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杀生魔术》 楔子 黑猫 有些道理,人在很小的时候就会明白。 六岁那年,洛一凡遇到了那只小黑猫。那时他还住在乡下的奶奶家里。某天黄昏时分,他提着布袋书包回家,从里面取出奶奶给他准备的煮鸡蛋时,那只小黑猫摇摇晃晃地追上了他。 它一声也不叫唤,就只是跟在洛一凡脚边,一双猫眼大得占据了半张毛茸茸的脸。 没有人能够拒绝这样的视线。 他蹲在路边,看着这只小东西狼吞虎咽地把半只煮蛋吃进肚里,嘴角的黑毛都被蛋黄染了色。 洛一凡想养它了。 但奶奶对他管教甚严,未经许可随便把一只小野猫带回家,怕是要挨骂的。至少得先回去请示一下。 他拿出第二只煮蛋,剥了壳掰成几块放在小猫面前,拍了拍裤脚上的泥土,这便飞也似地跑回家去。三分钟后他再回到这里,却再也找不到那团黑色的影子,只有吃剩的鸡蛋残渣,与带泥的脚印混成了一片浆糊。 长庚星点上天空的时候,洛一凡在一棵树下发现了小黑猫残缺不全的尸体。 小卖部的婶婶说,村里的那帮皮孩子抓住了它,用石头砸破了它的脑袋。 “你要是早回来一分钟就好了。” 她不无惋惜地说。 一分钟。 洛一凡把它埋在那棵树下。很多年以后,他在梦中偶尔还能看到那双大得占据了半张脸的眼睛。 所以洛一凡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等不得退不得的。 一旦你做下了决定,余下的时间就已不多了。 神明向来没什么耐性。 …… 三十年后,天京龙首区中心医院—— “……呼吸道症状是最基本的,咳嗽、咯血、胸痛之类,都比较常见。此外,也有可能会引起发烧或贫血。虽然几率不高,但也有患者会出现癫痫、痴呆等状况,这就是中枢神经系统出现问题了……” 矮个子医生在自己身边喋喋不休说着什么,但洛一凡一句都没往心里去。 隔着病房门上的玻璃,他注视着病床上那安静地沉睡着的人影。而今的她双目紧闭,失却血色的面容被病态的苍白浸染。记忆中那个调皮的女孩宛若梦幻一般。 那是他的妻子,库心盈。 “……所以要时时刻刻注意,绝对不能放任她。以往有很多本可以治愈的病例,都是因为患者家属一时心软,同意了患者的随性要求,才使得病情恶化——” “有多痛?”洛一凡忽然打断医生的话。 “……什么?” “有多痛?”他重复道,“她很怕痛,所以我想问清楚。” 医生顿了顿。显然他并没有预料到这个问题,但良好的职业素养还是让他迅速给出了答复: “就痛感来说,以胸部钝痛为主,发展到一定程度后会成为持续性的钻痛。程度上的话……” 医生思索一番。 “……就跟被几十把刀捅进身体里一样吧。” “这样啊……”洛一凡喃喃着。 “不过你放心,疼痛严重的话,我们这边也会考虑使用镇痛药物的。” 洛一凡谢过医生,轻手轻脚走入病房。他坐到床边,在被子里摸索着,握住她微凉的手,期待着她会像过去那样突然大叫一声坐起身来,然后咯咯笑道——“吓到你了吧!” 可是她没有。 有些人活到三四十岁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究竟想要什么。洛一凡不同,他从小就想成为一名魔术师。上大学后他开始进行街头表演,被拍成视频成为网络红人,而后参加达人秀,成为签约艺人,登上各种综艺节目,巡回演出,举办魔术专场,拥有以自己名字命名的魔术学院……这就是他三十年来的人生轨迹。算不得顺风顺水,却也没遭遇多少挫折。 与妻子的相遇就更没什么好说。作为同期出道的魔术师,库心盈的表演风格与他截然不同。她更喜欢炫丽震撼的视觉效果,一度被媒体宣传为“幻术女王”。 很俗套的故事,本是竞争对手的两人惺惺相惜,而后恋情曝光,成为夫妻搭档。原本就技艺精湛的两人配合无间,新潮的表演方式颇受年轻观众的追捧,也获得了国内外大师们的肯定,仅用了几年时间就将梅林奖、格罗拉魔术大师金奖、大卫-巴格拉斯国际魔术奖一一揽于名下。 家庭美满,事业有成,此时此刻的两人无疑已经走上了人生巅峰。 可老天爷就是不喜欢有人把好事占尽。 肺癌。 洛一凡倚靠在墙边,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他们也曾商量过要一个孩子,只是工作太忙始终没能把这事提上日程。洛一凡不懂起名学,按他的想法,不如就从两人姓氏中各取一字,叫“洛库”。 “不行。”库心盈当即反对,“我的姓比较稀有,用我的!叫库洛!” 他们从孩子要喝的奶粉,聊到他的小学中学大学,聊到他未来要从事什么职业,要找个什么样的对象结婚。一整个夏天他们都在聊那个孩子,那个名叫库洛的、永远都不会出世的孩子。 然后秋天到了。 还有一个月就是他们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那天下午的风罕见地安静。他坐在病床边上,轻轻为她哼着歌儿。她的精神很不错,絮絮叨叨地讲着纪念日那天要穿哪一件衣服,要邀请哪些老朋友,怎样安排表演顺序。洛一凡一曲结束,她歪着头倒在枕上,一动也不动。 他颤抖着手去试探她的鼻息。于是她睁开眼睛咯咯笑了起来: “吓到你了?” 不等丈夫回答,她又盯着天花板说道:“现在回头想想,总觉得我们结婚那会儿还是太仓促,要不趁这个机会,我们重新再办场婚礼?” “神经病。婚姻大事哪有说重来就重来的?”洛一凡耸了耸肩,“不如等下辈子吧?” 她眨了眨眼,眼角已经干枯,眼眸却还是亮闪闪的。 然后她笑起来:“好啊,那下辈子吧!” 于是她再度合上双眼。洛一凡等了一个下午,没有再等到她把眼睛睁开。 夕阳西下,他缩到墙角听着医护人员们纷乱的话语声。灯光下的阴影仿佛一只黑猫的形状,洛一凡的视线对上了它那毛茸茸的脸上一双硕大的眼睛。 …… 处理过妻子的后事后,他只休息了几天就继续投入到工作中,似乎爱人的过世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影响。他既未消沉,也无痛苦,在旁人看来,他没有任何悲伤的表现。 纪念日那天,他按照妻子的嘱托请来了所有她提到的那些人,亲朋好友们聚集在他的大剧场中,他为他们献上此生最为华丽的一场魔术秀,其中甚至有很多他从未在人前展现过的新戏法……像过去他在街头表演时那样,有成功的,也有失败了的。最后他跳下舞台,亲朋好友们为他欢呼鼓掌。他过去的经纪人也是他最好的朋友张泰和拥抱住他,说道: “看到你现在这么精神,我们也就放心了。日子还得继续,她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洛一凡微笑着耸耸肩,坐在朋友们中间,伸手指着屏幕: “下面这个,是我献给大家的最后一样东西,请看!” 于是众人静默下来,短暂的等待后,屏幕上只显示出了两个白字—— “遗书”。 数秒的沉寂。 张泰和拍桌而起,大吼道:“他人呢!” 没人发现洛一凡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又消失去了哪里。 三个小时后,人们在仓库的魔术箱中找到他血染的尸体,数把利刃从箱外刺入他全身。可监控没有拍到他的身影,谁都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从舞台来到这上锁的仓库里,又是怎样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让那些刀子捅进自己的身躯。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魔术大师洛一凡的最终谢幕成为了世界魔术与灵学爱好者们共同的热门话题。 谁也没有注意到,他鲜红嘴角上流露出的那一丝淡漠笑意。 对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来说,死亡便是人生旅程的结束。 而对洛一凡来说,这段旅途才刚刚开始。 第一节 女巫 微风吹拂着朝露。女巫赤着脚走在村子附近的无名山坡上,背后的药篓中是她上山一路的收获。 女巫其实并不叫女巫,只是村子里的人都这么称呼她。左右她也没有名字,叫什么对她而言都无所谓。 大家管她叫女巫也是有原因的。在村里她算是半个医生,但她治病的方式总让人不敢恭维,五花八门形态各异的草药姑且不提,有时她甚至会逼迫人把活的虫子吃下去。加上她面容丑陋,来历不明,也不知是哪个小孩子最先叫起来的,渐渐地这就成了她公认的称呼。 近年镇上也开了医馆,看病抓药费不了几个钱,于是来找她的人越来越少,算到今天已经足有半年无人上门了。可她对此毫不在意,除了每过几日上山采一次药外,余下时间都窝在自己臭烘烘的烂房子里,她的药釜散发着比房子本身更加让人难以忍受的刺鼻气味。 没人知道她究竟是靠吃什么活下去的,也没有谁会关心。 毕竟她是女巫嘛。 也不知是否神明也厌倦了她这样单调乏味的生活,就在今天,女巫遇到了一点意料之外的状况。 一个男人。 看起来应该不到二十岁,就躺在那边的灌木丛旁。 如果仅仅只是一个男人的话,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毕竟这山上的野果山菌不少,没人规定除她以外其他的村人就不能来采摘。 但问题是…… 这男人是个生面孔。别的不提,单凭那乌黑的发色就可断定他绝不是这附近的人。 第二,他……现在一丝不挂。 换一个正常的姑娘见到这样一幕,总归要给些反应才是。但女巫表情不变。她毫不迟疑地凑上去检查了一下男人的状态,片刻之后,她缩回身体,径自走开了。 这男人没有受伤,也没有生病,只是因体力消耗过度而晕倒罢了。就算放着不管,过不了多久他也会自己醒来的。 换句话来说,他不是“病人”。 女巫对正常人毫无兴趣。 和风继续在山间环绕,吹动着她脚边的绿草,吹动着她破烂的兜帽和油腻的头发。显然神明还没有开够玩笑,仅仅数十步后,她又遇到了一点意外。 这次是一个女人。 衣衫完整。 她以和刚才那男人相似的姿势倒在路边,穿着粗劣的麻衣,蓬头垢面,披散的长发依稀是如雪一般的白。背后一只笨重的长木匣,外漆剥落,箱体变形,与主人一样狼狈得让人不忍直视。 显然她是经历了一番跋涉才来到这里。 但女巫对此毫不关心。 她快步上前验看这女子的状况,造成昏迷的原因是过度疲惫与饥饿,此外她可能误食了野外的毒草,有轻微中毒迹象。虽然目前尚不严重,但她已经开始发烧,放着不管的话一定会恶化的。 毫无疑问,这一个是“病人”。 女巫立刻卸下自己的背篓,把刚刚采集的药草一股脑倒在地上,不带半分犹豫。然后她费了一番工夫才把那女子塞进背篓里,一人一箱的重量可比刚才那点草药重了几十倍不止。但女巫却只是微微晃了一下身体,接着便迈步朝向山下走去。 她又一次看到那个没穿衣服的男人,抬脚便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无病无伤的人对她而言毫无价值。 不过……等等。 女巫停下了脚步,她回头望去,好似在思考着什么。 昏迷的男人是不会反抗的,也许……可以拿来试药? 她这么想。但药篓里已经没有位置了。 这对她的决定并未构成阻碍。她弯腰抓起男人的脚踝转身便走。可怜的男人如同一头被猎人一棍敲晕的山猪,全身上下的所有部位——对,所有部位——都毫不吝啬地暴露在外,软绵绵地拖在地上,任人大饱眼福。 ……如果这真的能被称为“眼福”的话。 风呼呼地猛吹起来,她的发丝与青叶一同在风中飞舞。就像是神明都因这过于喜感的一幕而忍不住发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声。 …… 一个半月后,王国西南部,火鸟镇—— 阿伊丽丝托腮坐在自家产的小马扎上,用眼角的余光瞟着不远处那群欢闹着的孩子。她的父亲阿克顿正用锯子“滋啦滋啦”地对付着一方木板,落下的木屑在父女俩的脚边堆成了一座小山。 作为木匠,阿克顿的手艺在这附近颇受好评。他平时住在镇子东边三公里的小村米提尔,每周会有两次赶车到火鸟镇市集上售卖自家做的家具,顺便也接一下镇上的活计。继承了他的技艺的女儿阿伊丽丝是他最好的帮手,如今她才不过十七岁,做物件的水平已和父亲不相上下。 十七岁,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阿克顿对镇上铁匠家的伊文小子最为中意。两边都是匠人,相互也有些交情,知根知底,门当户对。 他把那木板锯成了大小相当的两块,接下来需要将边缘磨平,棱角打圆。 “伊丽?伊丽!”他叫了女儿两声,却没有得到回应。 阿伊丽丝刚才还只是偷眼瞄着那边的人群,这会儿却已在直勾勾地盯着看了。 “伊丽!”阿克顿嚷道,“又不是头回见!有什么好看的!快来帮我干活!” “这一次不一样!等我看完!” 阿伊丽丝随便挥了挥手应付父亲,两只眼睛已经完全被那边的表演吸引住,半分都不想挪开。 阿克顿气得七窍生烟,可在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发作,只好恶狠狠地朝着那边的年轻人瞪了一眼,一边嘟哝一边自己闷头干起活来。 那青年并未注意到木匠父女的视线。他的粗衣布鞋都是老旧的款式,但却收拾得很干净,头发稍长却不显凌乱,加上始终浸润在那年轻脸庞上的阳光般的笑容,无论是谁都不会对这样一副形象产生恶感才对。 他手中拿着一只普普通通的方木盒,刚刚才向孩子们展示过,盒子里面是空的,可伴随着他一阵摇晃,渐渐传出“哗啦哗啦“的动静。再打开的时候,盒里便已装满了五颜六色的糖果。 他来了这么多天,孩子们早已跟他熟识,于是自发地排起队伍,每人从盒子里取走两颗。但不知是否没有算清数量,轮到最后一个孩子时,盒子里的糖果已被拿光。 那男孩眼巴巴地望着他,于是青年微笑着把木盒递过去,男孩犹豫着摇晃了两下,打开盒盖,两颗糖果落进他的手心里。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阿伊丽丝喃喃着。 “无非就是变变糖变变花骗骗小孩子,障眼法而已。”阿克顿哼哼着,“有看那个的工夫,不如学两门正经手艺!” 阿伊丽丝理都不理。 喜笑颜开的男孩把糖果装进口袋,木盒则递回给青年,可青年手滑一没拿稳,盒子摔在地上,登时碎成一地木块。 孩子们全都傻了眼,那青年也有些不知所措。他蹲下身去,愁眉苦脸地捡起木块,丢进一只布袋里面,一手抓袋口一手抓袋底使劲摇晃着。孩子们呆呆地看着他,却见他的脸色已经由阴转晴,伸手往布袋里一掏,一只完整的木盒便又出现在众人面前。 孩子们纷纷鼓起掌来。青年微微欠身,一阵摇动,又是喜闻乐见的分糖时间。 阿伊丽丝也跟着鼓掌,虽然她并没有糖吃。 这一次木匠阿克顿没有管她,他也停下了手上的活计,一手摸着下巴上的胡茬,自言自语: “……怎么做到的那是?” …… 天色渐晚,孩子们全都散去了。洛一凡掂了掂分量不轻的钱袋,露出满意的笑容。 对面路口传来女孩的叫声: “喂!傻子,走了!” “伊丽!”阿克顿训斥道,“女孩子怎么能这么不礼貌呢!” “哼。”阿伊丽丝扁扁嘴,“喂,库洛,再不走我们就把你丢下了哈!” 洛一凡把钱袋拴在腰间,跟着木匠父女上了他们的板车。老马巴基已经在路边歇了一天,这时被阿克顿牵过来,套上绳子,打了个精神的哆嗦。 阿伊丽丝瞄了眼洛一凡的钱袋,不屑道:“赚小孩子的钱,丢不丢人啊你!” “小孩子能有几个钱。”洛一凡呵呵一笑,“他们在这里看一天,也就给了我五枚库鲁特,刚好够买一袋糖的。真正给钱的是那种好心的姑娘、有钱的太太……小孩子围在这里,只是帮我把那些爱看热闹的大人招过来而已。” 他拍了拍钱袋,硬币相撞发出悦耳的响声。今天路过了一位小少爷,在这儿站了一会儿,许是看得开心,随手便丢给他好几枚银光闪闪的弗利兹。真希望这样大手笔的客人越多越好。 阿伊丽丝心知他说的是实话,可还是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她平时倒没这么刻薄,可也不知是怎么了,跟这个男人说话的时候,总爱奚落他几句。 所幸,不管她再怎么刁难,这男人也从没生过气。 “都坐好了吗?没什么落下的东西了吧?”老木匠阿克顿坐到板车前方,中气十足地喝了一声,“巴基!走起!” 第二节 归途 出了小镇一路向东,原本平坦的大路变成了坑坑洼洼的黄泥小径。马蹄声咯哒咯哒,小板车吱呀吱呀,老木匠哼着听不清的调子,洛一凡斜靠在做木工活的工具箱旁,仰起脖子望向天空。 自东向西,自黑转红,这一方夕阳还未落尽,那一边晚月已然升空。这时的月看起来像是透明的,晶莹如玉的一弯,配着周围的星星点点。这样的景色洛一凡还是在小时见得多些,后来进了城便极少看到星空了。一来是没时间,有时间的时候也望不见。 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网络……几个月前的现代化生活如今已成隔世,说起来确实有些不方便,但能够看到这样的美景,也算是让人心满意足了。 洛一凡在颠簸的板车上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这时阿伊丽丝朝他爬了过来。 “哎,你那个,是怎么变的?就是把盒子摔烂了之后又变好的那个。” 她直截了当地问。 “伊丽!”阿克顿喝道,“那是别人家的手艺,哪有随便问的!” 老木匠很讲究这种事情。 阿伊丽丝气鼓鼓地转过身去。 “啊哈哈,没关系没关系。”洛一凡微笑道,“这点儿东西还没到保密的程度。” 他从装魔术道具的布袋里取出那只木盒,坐起身讲解道: “你看,这盒子本来就是由很多木块零件拼起来的,一摔就会散掉。每块零件上都带孔,用三根细线串在一起。就算是散掉了,只要捏住末端的线圈把线收紧,零件就会自动合到一起。我在布袋里一手晃荡,另一手捏着袋子就是偷偷把没嵌合的零件扣上。然后伸手把盒子掏出来的时候,只要把细线缠在盒底就可以了。” “那细线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阿伊丽丝追问。 “盒子拼好之后线就已经拉紧了,就算有人再去拉线,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啧,什么嘛……这么简单,没劲。” 阿伊丽丝顿时失了兴趣。 洛一凡淡淡一笑。简单也没办法,他没钱没材料,又找不到愿意帮他做道具的人,只好先靠一些简单的魔术撑撑场子。 而且,原理说起来简单,但就算把这盒子送给别人,他们也不一定玩得转。收起零件时如何遮掩细线、怎样隔着袋子调整零件……都需要长时间的练习。稍有不慎,零件就会卡住,或是细线缠在一起,那样一来可就糗大了。 “多亏阿克顿老爹的手艺,零件做得这么精巧,着实出乎我意料。” “按图做东西谁不会?”阿克顿在车前悠悠说道,“是你小子的图样画得好。也真亏你能算准那些小玩意的尺寸,我都没看出来那些东西还能组成个盒子。” 阿伊丽丝撇了撇嘴:“你们俩别互吹了行不行,听得真恶心。哎,库洛,我给你的书你看完没有?” 洛一凡又从袋子里摸出两册书,《二级通用语》和《通用语法基础》。 “给你。这两本看完之后,接下来看什么?” 阿伊丽丝把书抱在胸前,思索一番:“嗯……我回去给你翻翻课本,看看有没有适合的。” 这时老木匠突然插了话—— “《先知录》读了没有啊?” “那是什么书?” “哦对对对!”阿伊丽丝赶忙点头附和,“《先知录》是一定要读的!我们每家每户都有一本,上面记载了灵歌先知平生的发明、发现和对未来的预言,还有各种寓言故事和百科常识,从三岁看到八十岁都不会腻!” “哦……” 听起来像是《圣经》、《论语》和《十万个为什么》的结合体。洛一凡心想。 在他原来的世界,人们会说“我的天哪”或“Oh My God”,而在这个世界,人们则常把“灵歌先知在上”挂在嘴边。洛一凡一直没问清楚这个“灵歌先知”究竟是何许人物,只知道是古时的一位圣人。看来也是时候好好学习一下这个世界的历史了。 “镇上书店就有卖,二十库鲁特一本。”阿伊丽丝叽叽喳喳地给他介绍,“从上古时代的造纸术到魔法元素感应,你这辈子能用到的知识全都在上面了!” “魔法?” 这个词让洛一凡打起了精神。 魔术与魔法,极度相近却又天差地别的两个词。过去他也曾好奇地查阅过有关中世纪巫术的知识,却是一无所获。那些资料几乎没有一份能给出“魔法”存在于世的确凿证据,多数都只是些苍白的描述和牵强的论证而已,前后矛盾,错漏百出,让人看得大摇其头。 而在这个世界,人们谈论起魔法就像谈论晚饭一样随意。看来在这里,魔法应该并不只是一个虚幻的概念。 “等等。”洛一凡突然想到,“我变的魔术,总不会有人当作魔法来看吧?” 如果他用魔术技巧实现的那些复杂戏法,魔法师们轻而易举就能够做到的话,那他的表演还有什么艺术价值可言? “怎么会!”阿伊丽丝打了个哈欠,“你表演的时候连一丁点魔力波动都没有,我们又不是傻子!” 洛一凡吃了一惊:“你这意思,普通人也能够感应到那什么‘魔力波动’吗?” “那当然了!元素感应这种事就跟呼吸一样,只要人活着就做得到啊。” 她用看傻瓜一般的眼神看着洛一凡,然后伸出手来。 “你看。” 一个清脆的响指,一团幽蓝的火苗绽放在她的指尖。 洛一凡两眼发直。直到阿伊丽丝有些不耐烦地把火苗吹灭,他才回过神来,喃喃说道: “也就是说,每个人都能学魔法?那我也能当魔法师了?” “魔法师?”阿伊丽丝眨巴着眼睛,“你吃饱了撑得吧?那群笨蛋每天工作累得要死还挣不到几个钱,还不如我做马扎赚得多!除非钻研几十年搞点成果写篇论文,然后去王都魔法院任职。但要是那么熬,等熬出头来也变成个老头老太太了,这辈子过得有什么意思!” 洛一凡一时无语。 “怎么听着跟做苦力似的?”他弱弱地问道,“魔法师……不应该很高贵吗?” “高贵个屁!元素感应人人都会,我们从识字开始就学着用魔法了,又不是什么稀罕物!而且要专门研究魔法,还得天天冥想增强感应力,体质也得锻炼好,要不一天用不了几次就累虚了!有凝聚元素的工夫,我还不如买个打火机省事。你看!” 阿伊丽丝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扁平的小盒,“咔哒”一按,一团火苗弹出。 “内置小型火系魔法回路,虽然贵了点,但一个能用一年,用完了再去换个核心就行了。” 她得意地向洛一凡炫耀着宝贝。洛一凡嘴角抽动,只得附和着“哈哈”干笑几声。 真新鲜,我还是头次遇见有人介绍打火机时用上“魔法回路”这么个词组。 ……穿越小说里的东西果然不能信。 …… 从火鸟镇市集到镇口约摸两公里,再到米提尔村又是三公里。巴基毕竟是匹老马了,拖着板车走这一路把它累得翻起了白眼。故而一到村口,洛一凡便从板车上跳下,和木匠父女告别,轻拍巴基的脑袋,径直走回了自己的住处。 小村里一共也就十几户人家,以村里的唯一一口水井为中心分布开来,洛一凡要回去的那座房子在村子最边缘的地方,和其它人家明显隔开了一段距离。夜色之下,那歪歪扭扭的破屋里透出了一点微弱的光芒,和灯火通明的别处形成鲜明的对比。 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洛一凡也早已习惯了。 他做了一次深呼吸,推开那破烂不堪的木门。 “哟,两位,我回来了!” 他用精神饱满的声音,向这屋子的“房东”与他的另一名“室友”打了个与这屋内的氛围完全不相称的招呼。 第三节 房客 “欢迎回来!” ……虽然很期待听到这样的回应,但洛一凡自己也清楚这纯属痴心妄想。 屋子里的两个女人都没说话,好像门口站着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团空气。 不,就算是空气,若是一阵风吹进来,她们也该抬头看看才是。 可她们甚至都懒得动弹一下。 浑身脏污的屋主正忙着把一堆奇奇怪怪的材料倒进她的药釜里,丝毫没有在乎那令人作呕的臭味。白发的室友则抱着胳膊站在墙边直勾勾地盯着墙壁,仿佛对那些碎石头的可食用价值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洛一凡咳嗽一声: “我买了肉和野菜,今天晚上我们煮肉汤喝,好不好?” 没人理他。 屋主掏了掏自己的鼻子,然后把手指头伸进药釜里搅拌起来。室友从墙缝里抠出一根干草,放进嘴里嚼了两口,咽了下去。 洛一凡沉默良久,一声叹息。 ……我特么跟这两个女疯子说话简直是对牛弹琴。 关于他与这两位的故事,我们要从一个多月以前开始讲起。 …… 痛。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 洛一凡倒吸着凉气睁开眼睛,朦胧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映在眼前的景象让他一度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光线昏暗,空气中悬浮着小虫般的微粒,大小各异的石块组成了并不平整的墙壁,天花板角落的蛛网结了一层又一层。 他躺在由干草和破布做成的床铺上,后来他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床铺,充其量算是个“窝”。周围的地面上散乱地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不远处巨大的药釜里冒着青绿色的烟雾,恶臭味扑鼻而来。 他只不过吸入了一点点烟气,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意识再一次飞离了他的身体。 最初的几天,他就是这样迷迷糊糊地过来。偶尔在昏沉的状态中能够感觉到有人在喂他东西,有时是腥臭的液体,有时是黏糊的团状物,像是某种动物的肉块。他尽力吞咽下去,于是体力渐渐恢复。几天之后,他的双脚第一次踏实地触及了这个世界的地面。 在这期间,他认识了那位被称为“女巫”的房东,以及那个长发雪白的不知名的室友——他给她起了个称呼,就叫“小白”。 喂他东西吃的人是女巫,这个名字他是后来才从村人口中了解的。不知为何,明明一直在照顾他,但当他好转之后,女巫的表情却似乎有些郁闷。她仍然坚持让洛一凡吃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如苦涩的植物根茎和长着尖刺的山菌……当某一次洛一凡从自己的汤碗中捞出了一堆甲壳虫时,他觉得自己是时候该学会拒绝了。 他从小屋里找到了一条破斗篷用来遮掩身体。虽然有些害臊,但人总要走出第一步,这是他刚开始进行街头表演时就明白的道理。 他在小村里四处转悠,因为语言不通,就只能用微笑和手势来交流。村人一开始对他十分警惕,但他很擅长用戏法逗弄小孩子,几天下来也就和大家熟识了。许多人管他叫“德里姆”,后来他学习了通用语,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是“理想国度”。 传说在远东之地有这样一个国家,那里的人们全都和他一样,拥有着乌黑的头发和眼睛、黄颜色的皮肤。 他花了一些时间来熟悉这个世界的语言文字。通用语的规则有些像是中文与英文的结合体,由字母来组成单字,如果单字不会写,只写出字母也能够让人理解。 当他熟练掌握了日常会话用语后,村人们也就不再把他当作外人看了。这之中木匠父女给他提供的帮助最大。阿伊丽丝虽然总是奚落他,但他学习用的书籍基本都是从她那里借到的。阿克顿老爹则在他的请求下为他制作了第一批魔术道具,并把自己的两套旧衣服送给了他。 阿伊丽丝告诉了他有关女巫的一些事情。包括他和小白被女巫带回来的那天早晨,光着身子被半个村子的人围观了的事。说这番话时她的语气相当邪恶,因而被阿克顿老爹狠狠训斥了一顿。 洛一凡只得苦笑,无话可说。能说什么呢?总不能让村子里的大伙儿对他负责吧? 敢情他身上的那些伤口是被女巫一路拖在地上擦伤的,难怪他刚醒来的时候觉得那么痛,还以为是前世自尽时自己用刀捅的呢。 是的,“前世”。此时此刻的他已经明白自己是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也就是小说中常有的“穿越”。 触发条件是什么、运作机制是怎样、为什么没穿衣服、为什么会变回二十岁的样貌……就算想去思考这些问题,手头也没有一丁点线索,只能当作是神明的一个玩笑了。不管怎么说,过去的那个自己多半是已经死掉了,眼下只有向前看,别无他法。 也一度想过,要不要再去死一次,但转眼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之前之所以自尽,是希望能够快点到达妻子身边,希望能够离她近一点。但如今天不遂人愿,就算再次死掉,说不定又会转生到其它世界去。 而且,也许…… 他想起自己和库心盈有关“下辈子”的那个约定。 难道神明真的听到了他们的愿望? 他心里清楚这种期待只是一厢情愿,毕竟穿越这事本身就够玄的了,更别说带着老婆一起穿越。 但若那万一的可能性确实存在,库心盈真的在这世界的某处等待着他的到来…… 他决定在这陌生的地方再多停留一段时间。 既然已经调整好了心态,接下来便要开始积极探索了。语言学并非他的强项,但在刻苦学习了一个月后,在会话交流上已经没有障碍了。走运的是,不知神明创世时是否使用了相同的模板,这里的许多事物都与他前世近似。天空中也有日月星辰,飞禽走兽中有许多他能叫上名字的物种,甚至连人为创造的度量衡都与他前世基本一致……尽管匪夷所思,但这无形之中为他消除了不少麻烦。 真要说起来的话,女巫和小白才是他眼下最大的麻烦。 不管其他村人对他的看法如何,至少还能通过交流逐渐消除隔阂。而女巫和小白明明与他身处同个屋檐下,却连一句话都没有跟他说过。 “女巫是个哑巴,根本没人听她说过话。”阿伊丽丝这样告诉他。 好吧,就算女巫口不能言,那小白呢?两个本不认识的女人凑到一起,结果恰巧都是哑巴?这也巧得太邪门了吧…… 说到小白,自从她苏醒之后,也开始在村里四处走动。但不管谁跟她搭话,她都从来没理会过一句。只是每天在村子周边转悠,看上去像是在寻觅着什么。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把她当作是跟女巫同类的另一个怪人,再也没有人接近她了。 但女巫却很亲近她——洛一凡有这种感觉。 这或许是因为小白很好养活,从不挑剔,不管女巫塞给她什么,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咽下肚去。 洛一凡亲眼看到她一碗接着一碗把整整一锅虫子汤都灌进嘴里,对此他无话可说,只能在心里为这位大佬默默点个赞。 来到这个世界十几天后,他坐着巴基拉的小板车,第一次来到火鸟镇上,像前世一样,从街头表演开始做起。 情况比他预想得还要好,这里的人们见过吟游诗人,也听说过杂耍和马戏,但并不知道“魔术”是个什么东西。而洛一凡本就技艺高超,又深谙吸引、讨好观众的技巧,行人往往乐意在他这里驻足观看一会儿,若是口袋里有些余钱,也不吝惜那几枚库鲁特,一天下来总能让洛一凡赚上几十个铜板。偶尔有些富商和小贵族来到这里,随手丢给他几枚弗利兹,那便是一笔大财了。 他买了一些厨具,虽然自己厨艺不怎么样,但也总比再喝女巫的虫子汤好。对于他擅自在小屋里生火做饭这件事,女巫没有任何表示。她和小白都不会主动去吃他做的食物,但当洛一凡盛好递给她们时,两人也都没有拒绝。这让洛一凡宽心不少。 他也想过找阿克顿老爹做一张简易木床,但女巫的小屋里实在是没有空间了,只得作罢。作为替代,他搞了些碎布头把睡觉的“窝”填充得更加舒适一些,盖上一条厚实的毯子,这样一来至少起床时不会再腰酸背痛。 一锅肉汤他只喝了一碗,女巫也是,余下的全都进了小白的肚子,且照例没有人对他说半句感谢。 他躺倒在毯子上,胃袋里暖呼呼的,伸手抚摸着身侧的钱袋,脑袋里构思着自己的下一步计划—— 现在他对周边环境已经熟悉,下一步该去八公里外的红河城碰碰运气了。火鸟镇这种小地方,每天赚几枚弗利兹已是极限,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不过,大城市里的人们见多识广,要想获得他们的认可,仅靠目前的准备还不足够。所幸这一个多月,他已经攒下了一笔积蓄,可以去做一批更加复杂、精良的魔术道具了。只要按照前世的轨迹去走,他相信自己用不了很长时间就能够出人头地。 毕竟他前世就是魔术师中的佼佼者,更别说在这个连“魔术”的概念都尚未诞生的异世界了。 当然这是长远的计划,也有一些近在眼前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先把通用语和王国历史学好,要是连字都不会读,被人当成文盲可是会跌价的。 明天再去找阿伊丽丝借几本书来读,也要找阿克顿老爹再做几件道具;下次到镇上时要去买本《先知录》;还有…… 日子要一天一天过,事情要一件一件做。 在把整个计划都梳理好之前,他的手从钱袋上滑落,整个人沉入了梦乡之中。 第四节 拉面 洛一凡再一次来到火鸟镇已是三天以后的事。上午的收入有三十多库鲁特,但阿伊丽丝来找他换了一次零钱,用五枚弗利兹从他的钱袋子里扒走了一堆铜板。午间他就拿着这些弗利兹到市场上去找点饭食,打算吃过饭再去逛书店。 木匠父女的午餐多是自己准备,而洛一凡则喜欢在市场上走走逛逛。这个世界有许多和他前世相似的食物,也有许多是他闻所未闻的,但不管哪种都比女巫招待他的那些东西好得多。他一路走到市场边缘,前方一位胖大叔开的面食摊引起了他的注意。 “……拉面?” 洛一凡瞠目结舌。 太扯了吧,异世界居然也有拉面? 胖老板没有搭棚子,午间的日头把他摊位上的木桌烤得比拉面还熟,这里连一位客人都没有。洛一凡咽了口唾沫,犹豫着走上前去。 胖老板没有招呼他,只是保持着抬头望天的姿势。直到洛一凡小声点了一碗面,他才终于低头准备起来。不多时一碗热气腾腾的拉面摆出,洛一凡一边道谢一边伸手去接的时候,发现老板不知何时又恢复成那种抬头望天的姿势了。 ……天上有什么吗? 洛一凡疑惑地抬起头来,当然什么都没有看到。 怪人。 不过老板怪一些并不影响他大快朵颐。许是汤料方面的原因吧,这面的口味比他前世要差很多,值不了五枚库鲁特的价。但反正也就是尝尝新鲜,他懒得计较。 一碗面下肚,他满足地擦擦嘴巴,正打算掏钱结账,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小白。 站在墙角阴影里的那个身着麻衣的白发女人,可不就是他那位哑巴室友么。 她怎么到这里来了?虽说她平时天天在村子周围晃荡,但这也未免太远了些吧? 洛一凡心里嘀咕。 他望着小白,小白也注视着他。洛一凡犹豫片刻,轻轻抬了抬手。 仿佛收到了信号一样,小白快步走过来,隔着桌子坐到洛一凡对面。她低头瞄了眼洛一凡的面碗,而后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就算不说话,洛一凡也能够读懂她的心思。 “你想吃吗?” 没有回答。 意料之中的结果。 “老板,再来一碗。”洛一凡说道。 不多时又是一碗拉面摆出,洛一凡端过来送到小白面前,还不等他坐回凳子上,小白两口把拉面扒了个干净。 对,两口。这不是一种夸张,而是她真的只用了两口。一口吃面,一口喝汤,然后碗空了。 在洛一凡呆滞的眼神中,小白直起身子,继续直勾勾地看着他。 “老板,再来一碗。”洛一凡说。 要不这么做,他担心小白会把那只碗舔上一遍。 几分钟后,两只空碗摞到一起。 “老板,再……再来……” 洛一凡有种不祥的预感。 三碗……他的心跳在加速。 五碗……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六碗……七碗……八碗…… 当小白一路吃到第十碗时,他捏紧了手中那五枚弗利兹,知道自己的噩梦成真了。 一堆吃光的空碗摞在一起,从前他只在漫画里见过这么夸张的景象。 这家伙的胃袋是黑洞吗? 洛一凡感到自己脑后有冷汗流了下来。 “差、差不多了吧?”他颤声问道,“你……你确定你还能吃得下?一次吃太多油腻的东西对身体不好,会长很胖的!” 小白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直勾勾地盯着他。 胖老板“啪”的一声把第十一碗面摆出来。 “老板你也别准备得这么快好吗!多少给她留点消化的时间啊!”洛一凡慌张地说道,“而且你看看这正常吗?她已经吃了整整十碗了!你总得给自己留点儿面条回家做晚饭吧对不对?” 胖老板抬头望天。 小白仍在盯着他。 ……这女人学精了。明明是胖老板在做面,她却不看胖老板。她知道看老板没面吃,看洛一凡才有面吃。 洛一凡后背发凉。 他像个得了鸡爪疯的老头一样颤颤巍巍地把第十一碗面端到小白面前,看着她把空碗摞到一边。胖老板那边已经开始煮第十二碗面了。洛一凡一言不发,觉得自己是一台没有感情的端面机器。 万幸——准确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在摞上第十七只空碗时,小白终于挪开了视线。她端起洛一凡刚吃过的那只面碗,把里面半凉的面汤一口喝光,接着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起身远去,只留给洛一凡一个飒爽的背影。 胖老板保持着看天的姿势,默默地把第十八碗面收了起来。 洛一凡总算松了口气,感觉手中的几枚弗利兹已经被自己攥出水来了。 刚才他有生以来——包括前世——头一次产生了逃单的想法,不过看到老板摊位上那形态各异的厨刀后还是打消了念头。 他把那几枚滑不溜秋的弗利兹递给老板,老板看都不看,从柜子里摸出一大把库鲁特丢给他。洛一凡只得自己从里面数出找零。走出几步,回头看看站在烈日下晒得快要散发烤肉味的胖老板,他的视线再度和天空融为一体。 洛一凡心中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挫败感。 不是因为他被小白坑了十七碗面,而是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没搞明白老板为什么要看天。 …… 书店并不在集市附近,而在镇子另一边的商业街。洛一凡躲避着简直能把人烤化的太阳推门进屋时,书店老板笑嘻嘻地迎了上来。 “哟,是您哪!今儿个没支摊子耍把式?嘿嘿,也难怪,这么大的太阳,我这身板出门晒一圈儿都怕糊了。还是我这屋里头凉快。您慢慢挑,慢慢看哈。” 这老板留着两撇八字胡,像极了古装剧里的奸商角色,只是缺了一顶瓜皮帽。他那谄媚的笑容和自来熟的态度一上来就让洛一凡打起了十二分小心,然后便想起来了——就是这货,经常下午来市集上瞎转悠,看过他四五次表演,一个铜板都没掏过。 洛一凡在心里吐槽了一下,但也不是真的反感。观看街头表演这种事本来就没有付钱的强制要求,多围几个客人为他制造点眼球效应也算是一种支持方式。“有钱捧钱场,没钱捧人场”就是这么个说法。 “我来买本《先知录》。”他说。 “《先知录》啊!有!你要哪个版本?”老板迅速从柜台后面抱出一大摞书籍,“原版当然最便宜,但我更推荐教会的诠注版,去年年底新修的,王都魔法院近年的发明全都列在上面了!小开本只要三十库鲁特,大开本四十五,还送一本年初重编的通用语字典,买到就是赚到!还有联邦那边的迷你版,虽然少了很多图片,但好在随身带着方便!帝国那边的精装版也有,数量不多,你要是想收藏的话……” 阿伊丽丝说的二十库鲁特指的当然是原版,但洛一凡觉得自己还是买本诠注版好些。毕竟他不是土生土长的异界人,如今要在这里生活,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 “不着急不着急,您慢慢看。”老板搓着手笑眯眯说道,“我这店里好书多得是,多拿几本我给您打折。” 洛一凡确实不着急,想来这么热的天也没人会专程来看他表演,不如待在这里凉快一会儿。 和他前世的那些书城相比,这店面算不得大,被各种书籍填满了空间,仅留下容一人通行的过道。洛一凡的手指在书架上滑动着,默读着那些通用语写成的书名。 王国这边的印书局由各地领主府管理,即便是教会,也要通过申请后才能拿到印刷发行书籍的许可,民间人士与此基本无缘。故而市面上的书籍多是官方出版的名人传记、历史资料与各类教程,少有的娱乐小说基本来自十六联邦。阿伊丽丝借给他的那些识字课本,在书店里也都能买得到。 说起来,异世界似乎并没有义务教育的相关法令,不过各地领主府都会分派一些教师到村镇去教授幼童学业,如阿伊丽丝所说,识字、算术与元素感应都是启蒙课程。 米提尔村里的启蒙教师就是住在正对水井那户的老村长,昨天洛一凡去拜访老人,试探着提出想了解一下元素感应,却被村长干脆利落地拒绝了。老人家表示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又不是专业法师,凝聚元素有多费力你小子知道么? 眼下他看着书架上摆放的一排排魔法教程,又是一阵心潮澎湃。只是美好的理想往往敌不过残酷的现实,这书架上有一半书他都读不下去——里面充满了用单字写成的各种专业词汇,以他现在的通用语水准,读十个字至少要查五次字典;另一半书就更别想了……他连书名的单字都不认识。 专业书籍他看不懂,娱乐书籍他不想看。十六联邦的那些小说,要么是骑士公主的悲剧恋情,要么是勇者屠龙的英雄传说,而且销量似乎还不错?看来异界人的精神生活还真够匮乏的。 不如我也写本《西游记》什么的震撼他们一下? 他才刚刚升起这个念头,转眼就把它掐灭了。 他有自知之明。以他的文字功底,再经典的著作到了他手里多半也会变成注水文,还是别糟践东西了。 第五节 画集 在书店里转悠了一圈,洛一凡回到柜台,打算买下那本大开本注解版《先知录》。老板却有些不愿放他走似的,着急道:“您不再看看了?” “没看到什么特别想要的,下次再说吧。” 洛一凡礼貌地说着,从腰间的钱袋中掏出三枚弗利兹就打算付账。中午把钱都给了面摊老板,他只好去跟阿伊丽丝要回了让她帮忙保管的钱袋。 “那是你没找到好的。”老板贼兮兮地说,“我这儿有一本画集,记载了全大陆的风土人情,是我店里全年度销量榜第一!你一个理想国度的人,对我们这片儿肯定不熟悉,多学点东西对你有好处!” 他这么说着,从柜台下面摸出一本黑色绒面硬皮封面的大开本画集,烫金的书名由洛一凡不认识的单字组成,想必内页应是用铜版纸印刷的。 换言之,是奢侈品。 至少是书籍中的奢侈品。 洛一凡心中一笑,心想我不光不熟悉这片儿,你们这大陆上就没我熟悉的地方。但我至少明白一个道理,就是刚认识的老板向你热情推荐的高档货多半是中看不中用的。 洛一凡兴趣缺缺,但老板好似没看出来一般,继续滔滔不绝地讲着: “据说这是十六联邦那边的一位贵族老爷出了大价钱请了许多画师走遍大陆绘制的,每一幅都是顶尖的大师作品,栩栩如生!依我看您不如一次买三本,一本欣赏一本收藏,还有一本送亲人朋友客户上司,买得越多优惠越多,走过路过不能错过!” “不了,谢谢。”洛一凡婉拒道,“我对风土人情并没什么兴趣。” “别那么着急做决定嘛,等你看过再说不迟啊!” 老板说着,一边观察着洛一凡的表情,一边缓缓地打开书中的一页。 洛一凡鼻端发热。 “怎么样啊?”眼见效果达到,老板“啪唧”一声飞快地把书合起,贱贱地挑动着眉毛。 洛一凡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您刚说是……风土人情?” “风土人情!”老板用肯定的口吻答道。 洛一凡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尖,回头朝门口望望,似乎除他以外并没有人会在这大热天的中午跑来逛书店。 “呵……呵呵……”他微微耸肩,“不瞒您说,虽然我对风土人情没兴趣,但兴趣这种东西总可以培养的嘛。”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老板附和着,“咱们男人嘛,美景当前,谁不愿意欣赏呢?这样吧,看您也是个爽快人,我就不扯谎了。一口价,十枚弗利兹,您拿着!” 洛一凡轻轻一笑: “两枚。” 老板差点儿没噎住。 你砍价可以,对半砍都行,但你不能朝着脚脖子砍吧? 洛一凡自己也清楚这样讲价有点过分,但他来镇上表演两天都不一定能赚到十枚弗利兹,总不能被欲望冲昏了头脑,把辛苦挣来的钱全都交到这奸商手上去。 “八枚!”老板赔笑道,“兄弟,我这做点小生意也不容易,您可别跟我逗乐子……” “两枚半。”洛一凡心里不以为然地笑笑,心想你咬得这么松,说明这价格里头至少还有一半水分。 “六枚!”老板咬牙道。 “三枚。” “五枚!你不买就不买!” “那就不买了。”洛一凡把三枚弗利兹放在柜台上,“我只要那本《先知录》和字典,找钱吧。” 他可不只是在做样子。这本画集确实画得很生动,若问他想不想要,那肯定是想要的,前提是价格不能超出预期过多。 闲情的东西而已。他又不是什么色中饿鬼,难道没了本画集就活不下去了? “这……”老板干笑道,“兄弟你别着急啊,咱再商量商量。就这画集,别的地方我不知道,但咱火鸟镇上的男人可是人手一本,你买回去绝对不吃亏!” 呵……他这么说,看来就算是三枚弗利兹他也有得赚。 洛一凡笑容不变:“吃不吃亏我心里有数。三枚半吧,不能再高了。” “至少四枚吧!”老板忙又说道,“咱不说别的,雪山下那帮精灵你知道吧?都是些心狠手辣的主儿,尤其跟咱们不对付。这画集里头有一页精灵沐浴图,是画师拿命去绘制的。当时二十多个人护着三个画师,最后被人家发现,就跑回来一个!就为这一页图,它也得值一枚弗利兹吧!” “那我只出三枚弗利兹,你把那页撕掉就是。”洛一凡笑容依旧,但语气坚决。 “兄弟你这——” 老板左右无法,最后干脆“哗啦啦”翻开画集,一路翻到他所说的那页“精灵沐浴图”,“啪”的一声砸在洛一凡眼前。 远处是雪顶黑岩的山麓,近处是林木与清泉。在氤氲的雾气和草木枝叶间,水花崩裂,波纹扩散。 异族少女们的身影若隐若现。 真奇怪,明明只是一幅画,却仿佛让人听到了水流与女孩子们的嬉笑声。光影的工具被画师运用到了极致,山巅的积云、水面的倒影、肌肤的纹理……一切都真实得宛如身临其境。 这不是普通的画。 这是艺术品。 ……虽然画中的某些细节部分让洛一凡整张脸都在发烫,但他十分肯定这只是因为他内心的艺术之魂在熊熊燃烧。 老板说得没错,光这一页纸就够得上一枚弗利兹了。 “怎么样!”老板赌气般吼道。 “你赢了……”洛一凡心甘情愿地伸手掏钱,“老实说我觉得那群人跑去偷看人洗澡就算被剁了也纯属活该,但还是要感谢他们勇于牺牲的精神。喏,四枚弗利兹,这画集我要了。” …… 没想到异世界也有秋老虎,白日里空气燥得厉害,洛一凡在书店一直磨到太阳快下山才回到集市。午间买下的三本书装在他提着的纸袋里。 “……人呢?” 站在空荡荡的集市路口,洛一凡迷惑地左右张望着。 木匠父女的板车连带老马巴基都消失了,集市上的摊位空了一大半,卖陶器的姐姐甚至连摊子上的货品都没收拾,只有肉铺大叔等为数不多的摊主还留在原处,懒洋洋地趴在油腻的桌上,一串呼噜打得跟架子鼓似的。 怎么,异世界的城管来了么? 他正想去找卖肉大叔问问情况,后背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阿伊丽丝清脆的声音炸起: “还钱!” “什么钱?”洛一凡转过身来,一头雾水,“你们刚刚去哪里了?” “去镇公所缴摊位费啊!你的我们帮你给了!一个弗利兹,拿来!” 摊位费? 洛一凡仍然不明所以。 异世界摆摊也要缴管理费吗?难道说我这一个多月来都属于无证经营? “剑扬山上的摊位费啊!你没看领主府的告示啊?”阿伊丽丝叽叽喳喳说着,“小剑圣决斗的日期终于定下来了,就在半个月后!到时候剑扬山上肯定挤满了人,你不提前把摊位预定好,到时候没你的份就使劲哭去吧!” 洛一凡沉默许久,望着逐渐接近远山的夕阳,叹了口气。 “那个……咱能不能从头开始讲起?” 第六节 先知录 阿伊丽丝讲话没头没尾,就算听她吵上一整天,洛一凡也不见得能把事情理清楚。 所幸,了解前因后果的人并不只有她一个。 赶着老马坐着板车回来的阿克顿老爹懒得再次摆开摊子,于是今天三人早早地离开了火鸟镇。 洛一凡把书袋子捧在胸口,懒洋洋地枕在箱子上。 阿克顿老爹虽然没有讲故事的天赋,但这本来也不是多么复杂的故事,快到村口的时候,洛一凡总算明白了来龙去脉。 说是二十年前,王国有两位颇负盛名的剑客,受先王尤利乌斯封赏为“剑圣”。然而两人素有嫌隙,于是相约在红河城外的一座山崖上决一胜负。 阿克顿老爹坐在车前,怀念地说道: “那会儿整个王国的武人都挤到红河城来了,乱糟糟的,三天时间里死了好几十号人,把领主府给恶心得够呛。不过赚钱是真赚钱,我跟着父亲去山上支摊子,一个下午就挣了平时半年的收入。我就是用那笔钱添置了不少家当,然后娶了伊丽的母亲。” 老马巴基附和般呼噜一声。 两位剑圣的比试从朝阳初升到晚霞漫天,伤痕累累,不分胜负。其时尚为亲王的当今陛下亚里欧斯担心他们两败俱伤,自红河城中派出使者要求停战。于是两人订下约定,各自游历修炼,二十年后决斗再续。 “可惜哟,几年前有位剑圣重病不治,临死之前说让自己的徒弟代他出战。另一位剑圣虽然活得好好的,但人家德高望重,也不能去跟小辈打吧?所以就干脆改成两家都派徒弟来决斗了。” “因为剑圣的徒弟,所以就叫小剑圣啊……” 洛一凡嘴角一咧。这称号起得可真够随便的。 “这有啥。”阿伊丽丝笑嘻嘻地说,“那座山本来都没名字的,就因为剑圣在上头打了一场,就改名叫剑扬山了。领主府在那儿建了个园子,想进去还要先交两枚弗利兹的参观费。我小时候上去看过一眼,就一座荒山,上面用石头做了两个剑圣的雕像,别的啥都没有,可坑人了!” 洛一凡皱起眉头:“既然是几年前的消息,怎么现在才开始准备?” “之前不确定嘛。一晃就是二十年,连决斗还有没有都是没谱的事儿,谁还把这天天放心上?可这几天听说有位小剑圣已经来到弗利斯特,那这事儿肯定是板上钉钉了。所以领主府赶紧贴出告示,大家才忙碌起来的。” 原来如此。 ……难怪肉铺的大叔没有掺和这事,他去山上摆摊卖肉,谁买啊?买了有什么用?给小剑圣投食吗? 阿伊丽丝在一旁自顾自兴奋,洛一凡的心里也活动起来。 按照阿克顿老爹的说法,剑圣决斗对王国的武人来说是一件盛事,二十年前人山人海的景况或许会在半月后重现。即便小剑圣要打个折,也该比火鸟镇市集上的人多出好几倍来。 之前他还准备过一段时间再去红河城,如今来看计划要提早些了。 身为表演者,这种名利双收的好机会可不能轻易错过。 阿伊丽丝自个儿嘀咕一会儿,见洛一凡早已神游物外,不免有点丧气。一眼瞄到他胸前的纸袋,于是伸出手去: “《先知录》已经买了吗?咦,这本黑皮书是什么?” 洛一凡吓得赶紧抱紧纸袋:“这个、这个是……” “神神秘秘的,有什么好藏的?”阿伊丽丝撅起嘴巴,“我偏要看,拿来!” 洛一凡不给她,她就干脆扑过来下手抢夺。板车上可没什么能躲藏的空间,眼看就要被她得手,洛一凡心下慌张,却听阿克顿老爹大声训斥道: “伊丽!老实点!女孩子怎么能看那种书呢!” 阿伊丽丝悻悻地缩回身体,赌气般抱起双臂,谁都不理了。 洛一凡松了口气,朝老木匠的后背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却不知为何,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那种书”? 他想起书店老板的说法—— “咱火鸟镇上的男人可是人手一本”。 喂,阿克顿老爹! …… 女巫和小白毕竟都是女孩子,尽管洛一凡更想把她们塞进“女疯子”的分类,也无法否定这个生理学上的事实。总而言之,他在回到女巫的小屋后第一时间就把“风土人情”塞到毯子下面,回头确认那两人都没有注意到这边才放下心来。 她们当然不会注意。小白只对能塞进嘴里的东西感兴趣,女巫的视线则从不离开她面前的药釜。 洛一凡今天没工夫伺候她们,他去井边提了些清水,煮开了晚间饮用。打水的木桶是他自己买的,倒不是有什么洁癖,只是女巫屋里的那些容器个个都像是吃完了丢在厨房角落三个月没管任其自由发酵的泡面桶一样,让他用那玩意喝水还不如直接给他个痛快。 晚饭是一大包面饼,他从集市上带回来的,自己吃了两个,余下的便都推给小白。不论什么食物,小白向来是来者不拒。 眼见小白已经开始以不噎死自己誓不罢休的劲头疯狂地往食道里塞面饼,洛一凡苦笑一声,坐进窝里翻开了那本被木匠父女吹得玄而又玄的《先知录》。 大开本比他前世的A4纸还要大一圈,加之他买的是诠注版,厚度也有十公分左右,相比之下四十五库鲁特的价格简直就是白送,难怪会成为异世界的通用读本。想读完这本书至少也要三五个月,洛一凡打算先大概浏览一下,再从自己感兴趣的模块开始读起。 他把左手夹进目录页,右手哗啦啦地翻动起来,跳过了最前面的“识字教程”和“常识百科”,接着便到了“童话故事”篇。据说这些都是灵歌先知编写的启蒙读物。洛一凡对童话本身没什么兴趣,但很想看看异世界的儿童读物和他前世究竟有什么不同。 于是他翻开第一篇。 “八神往事”。 ……好怪的名字。 这个八神指的当然不是他前世拳皇里的那个,按照这篇故事里所写,创世神明开天辟地后留下八名子女,以绯、金、碧、苍、紫、黑、白、赭八色为称号,代替父神创造世间万物。 换言之,也就是异世界的神创论。 整个故事的篇幅还挺长,洛一凡草草翻了一遍,接着跳到下一页。 ……故事标题的四个单字让他陷入了沉思中。 “白雪公主”。 第七节 决斗日 洛一凡盯着那四个单字看了许久。 ……也许只是巧合?毕竟“白雪”和“公主”在异世界里也不是什么稀有的词,灵歌先知突发奇想以此为题创作一篇故事也不奇怪。 指尖在书页上划过,洛一凡喃喃默念着,当“魔镜”、“小矮人”、“毒苹果”这些词一一跃入他视线之中时,他觉得自己应该接受现实了。 ……不是偶然。 他向后哗啦啦翻动着书页,下一篇故事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再下一篇是《小红帽》,然后是《海的女儿》、《灰姑娘》、《渔夫和比目鱼》……除了第一篇《八神往事》外,余下的故事把他前世的各类童话寓言故事给抄了个遍。 他迟疑了一下,对着目录直接翻到书本最末。据说这一部分是灵歌先知对未来世界的构想,他设计了许多有助于改善人类生活的工具,却没有精力一一实现,只好记录下来,留待后人完成。 洛一凡一页页翻看着,这里大部分都是些物品的设计图样,标注了成品的一些功能特性。诠注版的图片下方有注释,写明该设计在何年由何人成功实现。从镰刀、锄头到收割机;从算盘、圆规到科学计算器;从马镫、车轮到高速列车;从毛笔、黑板到网络电视…… 洛一凡一路翻到末页,“啪”的一声合上书本。 该死的,我早该明白的。 他把《先知录》丢到一边,仰面倒在毛毯上。早已吃完面饼蹲在角落里的小白扭头望他一眼,又无声地转回头去。 难怪这个世界和我前世有那么多相似之处,造物主的发明暂且不提,就连人类创造的规则都分毫不差——一天分二十四个小时,一米等于一百厘米,语言和文字像是中英文的结合……之前还以为是神明开了个无聊的玩笑,现在终于能把前因后果彻底理清了。 灵歌先知,你丫根本就是个穿越者吧! …… 灵歌先知当然是穿越者,而且多半曾是个远东人,或者对远东文化有过深入研究。在童话寓言部分中,洛一凡甚至找到了《葫芦兄弟》、《小蝌蚪找妈妈》这样的篇目,《西游记》也被写成了缩略版。 难怪他会编出“理想国度”的传说。 此后的十几天中,洛一凡到镇上去了两次,其余时间就一心扑在这本《先知录》上。 得知了灵歌先知的秘密后,因神秘而产生的敬畏感便消去了大半。但按照历史年表推算,灵歌先知千年前降生时,异世界人才刚刚学会耕种和放牧,等同于他前世的新石器时代。在那种原始的生存环境下,灵歌先知教会了异世界人创造语言文字、制作纸张、书写记录,灌输给他们文化传承的理念……硬生生地把异世界的发展进程缩短了数千年。说不佩服那绝对是假话,若是没有这位“前辈”,怕是现在洛一凡还得学习怎么钻木取火、挖洞造屋呢。 仅凭这本《先知录》也可看出灵歌先知必定是位博学广识的人,别的且不提,单是手绘珍妮纺织机和蒸汽机的结构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让洛一凡这种连曲辕犁都不记得长什么样的低级穿越者大呼惭愧。 当然,灵歌先知毕竟不是神明,做不到全知全能,许多现代工具他只能画出个外形,大概写出原理和功能。异世界的后人在实现他的设计时,往往就会使用他们独有的技术——“魔法”。比如阿伊丽丝的那支打火机,内置了火系魔法回路,还有风扇、热水器、冰箱等等等等。 洛一凡觉得自己想要彻底理解这个世界,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暂且把这位穿越者前辈的事放在一边,眼下最重要的是为即将来临的决斗日做好准备。 在阿克顿老爹的陪同下,他去找了火鸟镇上的铁匠和裁缝,赶制出了一批新的魔术道具。即便是折扣价也花去他数十枚弗利兹,几乎掏空了他两个月攒下的家底。 顺带一提,为了在决斗日大赚一笔,阿克顿老爹原本雄心勃勃地打算制作一大批精致的马扎,但却被洛一凡制止了。他认为要想提高销量,不如多做些矮凳更合适。 “您想啊,决斗又不是马戏,到时场边肯定会站上好几圈人。搬个马扎坐在那里,岂不是只能看到别人的后背?矮凳子这东西成本低,卖得便宜,放在地上比石头稳当,站上去立马比别人高出一截,这才能看得方便。等到看完了拿回家去还能做继续用,您还怕卖不出去?” 这是洛一凡第一次和老木匠争辩,看得出阿克顿老爹心里早已认同,只是嘴上不肯落了下风。果不其然,到了出发的那天清晨,板车上只堆着少量的马扎子,还有阿伊丽丝削出的小工艺品,那油布下面盖着的货物若不是矮凳,洛一凡愿意把整辆板车劈碎了吞下去。 “东西都带好了?” 阿克顿老爹在板车前照顾老马巴基,它今天有点闹别扭。这一趟要去红河城,路途远不说,拉的货物也比往常更重许多。阿克顿老爹担心把它累着,特地去镇上租了一匹年轻健硕的挽马,眼下这位临时工正炫耀般展示着自己乌黑的毛皮和结实粗壮的腿,也难怪巴基会提不起劲头了。 阿伊丽丝盘腿坐在板车上,像往常一样叽叽喳喳地跟洛一凡介绍红河城里的趣事—— “……乐器店是一对夫妻开的,那个女人好刻薄,你要是进了店不买东西,她就会嘟嘟囔囔说好多难听的话,但要是那个圆脸大叔看店就好玩了,他从来不生气,还会教小孩子吹口琴呢;点心铺子一定要去的,我跟安琪儿姐姐是老相识了,你报我名字她会打折的;领主府附近可不要随便晃,那边的人全都凶巴巴的;哦,还有理想国度人开的商会……” 洛一凡原本只是安静地听着,这时露出了讶异之色。 “理想国度?”他瞪大了眼睛,“理想国度不只是传说吗?这里还有其他来自理想国度的人?” “什么话!”阿伊丽丝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你看书看傻了吧!在灵歌先知那个时代,理想国度确实是传说。但人家好几十年前就开始到我们这边来做生意了。红河城里的那家商会是十年前开的,当时我还跟镇上的孩子一块儿去要糖吃呢!” 阿克顿老爹给那匹黑马套上拉车的绳子,这时插话道:“我小的时候,大家见到理想国度的人就像见了怪物。黑头发黑眼珠,跟故事里的死神一个模样。现在几十年过去,慢慢也就习惯了。理想国度的人说话特难懂,但运来的绸缎是真不错。回头攒钱买一条,给伊丽嫁人用。” “我——我才不要呢!” 毕竟还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阿伊丽丝并不擅长应对这种话题。阿克顿老爹爽朗地大笑着坐到板车前端,洛一凡则不知该笑不该笑,只好低头假装整理自己的魔术道具。 老木匠按照他给的图样做出了一个魔术箱,不仅可以收纳物品,自身也是一件道具,可谓是魔术师专用的居家理财杀人越货必备宝物。 不知是否想要转移话题,阿伊丽丝忽然说道: “诶,她来干什么?” 洛一凡顺着她的视线转头望去。 脏兮兮的麻衣,雪白的长发上除灰尘外,还沾着一片蛛网。一只笨重的长木匣被她背在身后,箱体表面严重变形,漆层也被磨掉了大半。 小白就站在板车后方五六米远的地方,像吃拉面的那天一样,一声也不吭,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洛一凡。 第八节 红河城 板车三人组沉默了。 租来的黑马用前蹄轻轻刨着地面,发出不耐烦的吭哧声。 冷汗沿着洛一凡的后颈渗进了衣领。 “那个……”阿伊丽丝打破了沉默,小心地说道,“她……是不是想搭车?” 没门儿。洛一凡心想。这又不是我的车,算我求你别再盯着我了,盯我有什么用?我说了也不算啊! 他低下头去逃避着小白的视线,但即便不去面对,那两道视线也刺得他脖子发痒。 他有点想哭。 我只不过是看在室友的份上请你吃过几顿饭而已,你不能赖上我啊! 他偷眼瞄着小白。她站得笔直,一动也不动,静默无声。即便洛一凡让阿克顿老爹不要管她,立刻驾车离去,想来她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但是…… 我上辈子八成是欠了你的吧? 洛一凡内心哀叹一声,抬头苦笑着看向阿克顿老爹:“那个……如果方便的话……” 阿克顿老爹望了眼小白,无奈摇头:“让她上来,准备走了!” 洛一凡往里挪了一点,给小白腾了个位置,微微招手。小白快步走来爬上板车,摘下身后的旧木匣横在身前,自己则端正地跪坐在板车后端。 和往常一样,她没有说出半句感谢的话语。 板车吱呀吱呀晃荡着向红河城驶去,秋日的晨风带着些微凉意扫过洛一凡的头发和脖颈。 路过的村人邻居向他们挥手打个招呼,三人一一回应,只有小白像具雕琢完美的石像般,保持着端坐的姿势随着板车左右晃动。 那个匣子…… 洛一凡打量着小白面前的破木匣。在过去的两个月中,这木匣一直和女巫的那些瓶瓶罐罐摆在一起,原来是小白的东西么? 会是什么呢?刚才她上车的时候,已经载满了货的板车剧烈摇晃了一下,可见这匣子分量不轻,唔…… 阿伊丽丝爬到洛一凡身边,附耳说道:“她的衣服好脏,还有点臭……她平时都不洗澡的么?” “呃……多半。” 说起来他确实没见过小白洗澡,甚至很难想象她除了吃和闲逛之外还会去做别的事。 “喂。”阿伊丽丝神秘兮兮地问道,“你跟她住一间屋对吧?她睡觉的时候会不会脱衣服啊?” “……你一定要问这种问题吗?” “嘻,我好奇嘛!”阿伊丽丝狡黠地笑着。 洛一凡闭口不言。 看来不管是哪个世界的女生,在八卦这一点上都不会落了下风。 小白目不斜视,对嬉笑声充耳不闻。 村子附近未经修整的道路坎坷不平,而越靠近红河城,道路便越发平整宽阔。空气中泥土与茅草混合的气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清爽的凉风。远处隐约可见群山连绵,山间的绿意还未被秋风吹散。在山脉包裹之中,不知何时红河城已经近在眼前。 一百二十年前的战争年代,帝国军围困王国西南。其时战星红河闪耀于天际,在星辰指引之下,王国军奇迹般地取得了数次局部胜利,并不断扩大战果,最终迫使卡瑟尔帝国在这座边境城市中与王国签订了互不侵犯协定。自此这里就被命名为“红河”。 高大宽阔的城墙将绝大多数建筑掩蔽其中,只有少数尖顶露出,最为显眼的那座是领主府的高塔。城墙上的箭楼与角楼都涂成红色,其间似乎有人影晃动。许是阳光照射的缘故,城墙上的黑、灰、白三色层次分明,不少地方现出白森森的痕迹,仿佛百年前的战争烙印至今还没有抹去。 城墙高度目测有十五六米,在洛一凡前世游览过的那些古迹中也算能排得上号了。不少战争片中的城墙都显得高不可攀,但现实中的城墙有十几米就了不得了,许多甚至连十米都不到。 一座木桥架在城外的壕沟上,马蹄踏上桥板发出沉闷的响动。壕沟在百年前应是做护城河用,但如今里面连点水洼都没有,只能看到龟裂的土层,密密麻麻有如数十上百张咧开的细口,透着让人后背发麻的不祥气息。 洛一凡收回视线向前望去。 城门口已经排起了队伍,所幸不长。阿克顿老爹赶着车排到了队伍末尾,等待接受那些卫兵的检查。身着皮甲的卫兵既不敷衍了事也未刁难他们,只是面无表情地扫过板车上的货物,然后掀开油布看了一眼便匆匆挥手示意通过。 “红河城啊……” 洛一凡总算放松下来。估计是因为样貌,刚才那个卫兵多打量了他几眼,把他紧张得不行。 “怎么样,够气派吧?”阿伊丽丝笑道,“这是我们弗利斯特州的主城,给你长长见识!” “哈哈……” 洛一凡只得干笑。他前世见过那么多繁华都市,也去过许多复古风的城镇游玩,眼前这座小城还真是没什么好吹的。 不过,看来灵歌先知的传承也影响了这里的建筑风格,那些房屋就像是他前世东西方文化的混合体。红砖绿瓦下凸着弧形的小阳台,落地玻璃窗外架着一排小彩旗和红灯笼,要多违和有多违和。 最让他无法接受的是一座教堂外的石柱上居然贴着一对门神。 “哦,那是神圣教会的参圣堂,贴的是关公和秦琼。” 谁? 洛一凡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灵歌先知,你相声听多了吧? 虽说这两位确实都能做门神,但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你……你知道这两人是谁吗?”他试探着问道。 “应该是上古时代的战将吧,我历史不好你别问我。”阿伊丽丝吐吐舌头,“反正灵歌先知说他们都是英雄,贴他们的画像可以驱赶邪祟,所以神圣教会的前门柱子上都会贴一对,参圣的人要先对他们行礼才能进去。” “为什么要贴柱子上?” 阿伊丽丝奇怪地看着他:“要不然难道贴门上?那多难看啊!” 洛一凡无言以对。 你二大爷的灵歌先知,你二大爷的异界文化。 “真够畸形的……”他喃喃念叨。 心里这么想,却不能大声讲出来。对此世之人而言,他们从小受到的就是这样的教育,关公配秦琼正是理所当然,这样的文化已经成为他们的标准。若是洛一凡告诉他们“关羽配张飞,尉迟恭配秦叔宝”,他们才会吐口唾沫,骂声“神经病”呢。 板车在一家竹材店门口停住,阿克顿老爹在这里预订了摆摊用的竹棚,取过货后还要顺便置办些物件。阿伊丽丝自然要跟父亲一起,洛一凡却不用陪同。第一次来到红河城,木匠父女劝他不如自己随便逛逛,等到中午再去剑扬山不迟。 “从西城门出去就能看到,好多人都往那边走,你不会找错的。”阿伊丽丝笑眯眯说道,“记得一定要去点心铺哦!” 洛一凡也笑着眨眨眼:“保证完成任务。” “哦对了,你带着那个女人一起走吧,我们跟她又不熟,在一起好尴尬的……诶?”阿伊丽丝说着,忽然见鬼似的惊叫起来,“她、她人呢?” 洛一凡扭头看去。 板车后端只余下他那只新做的魔术箱。 小白消失了。 第九节 演奏者 和木匠父女分别数分钟后,洛一凡来到西城区的理想国度商会门口。 安抚受惊的阿伊丽丝花去了一些时间。这个傻姑娘一心认为小白一定是在路上被甩下车了,急吼吼地要跑回去救人,洛一凡好不容易才劝住她。 “咱们这车走得可不快,再说她连人带箱子一块儿掉下去,总该发出点儿声音吧?那箱子可沉着呢。” 洛一凡觉得小白应该是自己偷偷溜下车的。说来奇怪,明明没有任何证据,可他就是这么相信着。反正小白向来这么特立独行,多一个“神出鬼没”的技能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等今晚他回到女巫的小屋,小白八成已经蹲在角落里画圈圈了。 言归正传。 这是理想国度人在王国西南的总商会,行商们的货物都是在这里取的。和洛一凡想象得不太一样,这里既没有牌匾也没有对联,双开玻璃制的门上连个门钹都没有,更别说什么吉祥图案了。除了店面更大些、装潢更加精致些外,这里和火鸟镇上的杂货店并没有太大区别。 而且…… 玻璃门里乌漆嘛黑的,金属门把手上缠着几道锁链。 “行了别看啦,商会领队带人去十六联邦那边拓展业务了,至少得个把月才能回来。” 声音的主人是隔壁店铺的一位大叔,看模样有五十多,穿着条不带花的灰色长袍,袍子底露出白袜布鞋,怎么看怎么像是位说相声的。一张圆脸上带着和火鸟镇那位书店老板差不多的笑容,可同样的笑容在人家这儿就不显得狡狯,只余下些温和慈祥的味道。 他上下打量了洛一凡一番,笑道: “来寻亲戚啊?” “呃……算是吧。” 洛一凡想见见这些理想国度的来者。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不知他们的国家和他前世的故乡究竟有什么联系,又有什么不同。但更重要的,是他希望能从这里得到有关库心盈的消息…… 如果妻子死后真的来到这里,她也一定会来见这些理想国度的人,也许她眼下就身在理想国度也说不定。 只是老天总见不得人诸事顺遂。 一个月啊…… 洛一凡有些失落地从商会门前退开,转头望向圆脸大叔那边的招牌—— “皮卡丘乐行”。 他抿起嘴巴憋住了吐槽的冲动,内心中有个声音叹了口气,告诉他——“你要学会接受”。 “呃……”他勾起嘴角,尽量不让自己的微笑显得太过生硬,“那个……皮卡丘是什么东西啊?” “一看你就没好好读《先知录》!”圆脸大叔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奇珍异兽’篇里有写的,皮卡丘是上古珍兽,黄色的,两只尖耳朵,能放闪电。唉,可惜几百年来都没有人能找到一只活体,估计早就灭绝了。” 洛一凡狂冒冷汗:“你们就没想过它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吗?” 圆脸大叔嗤笑:“也有人这么说过,但考古学家早就证明了,电耗子就是由远祖皮卡丘演化而来。” 电耗子又是啥?你们异世界还真有这种鬼东西啊! 看来这里就是阿伊丽丝所说的乐器店,没想到就在理想国度的商会旁边。洛一凡信步走入。墙边有两位穿着入时的女子正在端详一把精美的竖琴;柜台那里响着叮叮咚咚的音乐,音色清澈悦耳,却原来是一只八音盒;几个孩子在柜台旁围成一圈,拿着响板和三角铁,正努力试着对上音乐的节拍。 洛一凡四下张望着。 二胡和小提琴陈列在同一货架上,另外一边则堆着木鱼、梆子和定音鼓,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管与号摆满了一面墙,一架风笛孤零零地挂在墙角…… “连快板都有?” 形制各异的竹板排了一列,铜板也有一对。圆脸大叔看他在意,便兴冲冲地走来说道: “这玩意可有意思,让不会打的人玩就是一堆噪音,会玩的就能玩出花来。练这东西对手上功夫可考验着呢,你听!” 老板拿起四页板,手腕一抖,便是“哒嘀咯嘀哒”五个音。 “就这一招我都练了好久。你要是有名师指点,那你练练没问题,这玩意靠自学可就难了。哎,你要试试?” 洛一凡笑着接过那四页板,顺手又取下一副大板。老板忙说:“这个你可小心着点儿,握法要是不对,一下子就能给打劈了。” 他没有理会,两板上手,左小右大,亮了身段,摆出个正儿八经的丁字步。 “哒——哒。” 两声一落,便是一段开场板套。 老板赶忙退后两步。到底也是乐行中人,这边“叽里呱啦”一顿响,是顺是乱他心里自然有数。听着听着,圆脸上便露出欣赏的笑容。那边八音盒中的音乐早已停止,就算没有,也不可能压得过这竹板的响声。孩子们和那两位少女眼见有现场表演,也都兴致勃勃地望了过来。 一套开场板不长,最后一声“哒”落地,洛一凡便将两副板挂回架上。老板没有去检查竹板,而是摩挲着并没有留胡子的下巴,满意笑道: “是我看走眼了,没想到您还是个行家。” “哪里。”洛一凡苦笑,“我这水平就算在初学者里也只能排末位,又有好久没练,打得生涩,让您看笑话了。” 他打成什么样他自己心里清楚,要是老板抬他两句他就不知天高地厚,那才丢人呢。 不过当初学这套活的时候被曲艺老师骂得是狗血喷头,没想到如今到了异界居然还有表现的机会。 “够不错啦。”老板指指隔壁,一阵摇头叹息,“那帮理想国度的人,连这玩意叫什么都不知道,更别说打了。亏《先知录》上还说这是理想国度特有的文化,唉……现如今像你这样有本事又谦虚的年轻人不多了,这些传统的好东西可不能失传了啊。” “不,这个……其实他们不知道才比较正常。” 洛一凡听得脸上发烧,暗叫一声惭愧。 除了本职的魔术之外,他也学过不少其它表演艺术,这与他的表演风格有关。 某次演讲时他说:“魔术界有这么一句话:三流的魔术师表演魔术,二流的魔术师创造魔术,一流的魔术师……能把自己的人生活成魔术。” 听众热烈鼓掌,尽管这句话以前从来没人听过。 因为这是他现编的。 自己是否能够算作一流,他不知道,但至少也是个二流。借用其它一切形式的表演来为自己的魔术提供辅助,这就是他的独有风格。 他可以在唱京剧的时候把座山雕的枪变成一只兔子,也能在吞剑的同时进行水中逃生,他在表演默剧下楼梯时真的消失在了舞台下面,他跳曳步舞跳着跳着就飞上了天…… 你永远也猜不到他下一步会让你看到什么。 许多人对这种跨领域的新潮表演赞不绝口,但也有不少人认为这是对其它艺术形式的亵渎。洛一凡无法驳斥那些指责。这世上有许多大师会穷尽一生去寻找艺术的极限,也有像他这样涉猎甚广却无一精通的家伙。有人认为完美的艺术必当精纯,也有人觉得未来的艺术定会融合。 既然道不同,就算挨骂他也没什么可说。 只是不管形式如何,他都会竭尽所能将自己所学的知识表现到极致,这份保证便是他对那些艺术的尊重。 “……钢琴?” 之前没有察觉到,这柜台后方的小舞台上居然摆着一架三角钢琴。比他前世见惯的钢琴要大一圈,但外观并无差别。在征得圆脸老板的同意后,他打开木制外壳顶盖,观察起内部结构来。 原本应排着琴弦列的地方被间隔整齐的大量金属管组合代替,看色彩多半是铜制;靠近琴键这一侧被金属板封死,只有数个铜管的连接口;在最中间被数圈铜管围拢着的透明球型装置中固定着颜色各异的数个小零件——不,那是……水晶? “十五年前由联邦人巴蒂柯林斯完成的最终设计,通过敲击琴键将元素信号传导入主回路,相应的元素会按照预先设定好的组合方式进行振动形成声波。整个设计最大的难点就在于那几颗水晶的空间位置,一旦有丝毫偏差,所有的琴音都将失准。” 老板眉飞色舞地介绍了一通,接着又愁苦地说道: “那个外壳本身就是一个魔法回路,一旦打开,里面的空间法阵就会失效,所以我们一直没法复制核心技术。想要这种新式钢琴只能通过进口,加上关税,到我这店里至少要卖两千凯才不会亏本!” 洛一凡舔舔嘴唇。“凯”是通用语中对金子的代称,他这两个月攒下的家底,换作金币也只有四凯而已。 他放下顶盖,心道“果然”。 只要是稍微复杂一点的物件,异界人都会优先采用魔法去解决技术难题。 外形看起来跟灵歌先知设计的一样,实际弹起来又如何呢?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圆脸老板呵呵一笑: “您该不会连这玩意也会弹吧?” 第十节 剑扬山 洛一凡上身前倾,臀部坐到琴凳三分之一处,脚尖撑地。 弹得怎么样且不说,至少姿势要端正。这是一个态度问题。 他不是调律师,不会试音,也分辨不出钢琴的好坏,只能通过先弹一段的方式测试一下音色和音准。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毕竟不是专业,在没有谱子的情况下,他能够弹出的琴曲只有寥寥几首。这一首曲子本身并不复杂,但变化丰富,浪漫明快,意趣生动,他前世初学钢琴时就很中意这支。 唔……感觉不到有什么差别。 真奇妙,明明内部结构完全不同,但实际操作起来却没有任何违和感。这架钢琴确实是完美地实现了灵歌先知的设计,不知道这些异界人付出了多少辛劳才做到这一点。 一首结束,下一首是《童话》。 同样是简单到不需看谱也能流畅弹出的曲子,但意境截然不同。略显伤感的旋律,却又能让听众感受到那一丝微渺的希望。前世他在陪伴逐渐衰弱的库心盈时,便经常为她哼唱这首歌曲。如今更不需要酝酿感情,所有那些心绪,都早已浸润在曲中了。 许久,纷乱却热情的掌声将他惊醒。抬头看时,才发现不光圆脸老板,那两位美貌女孩也在鼓掌,紫罗兰裙装的女子还稍显矜持,翠色百褶裙的少女却是把巴掌都拍红了。 孩子们的掌声则七零八落,但他们兴奋的神情却不似敷衍。 洛一凡用手指擦擦眼角,欠身行礼,微笑道:“让各位见笑了。” 他只是会弹而已,离“弹得好”都尚有一段距离。若是放在前世,这点本事根本拿不出手,充其量也就能亲戚朋友面前秀一段出出风头。 时候也差不多了,他又没打算买东西,最后和老板相互感谢一番,这便要走出门去。然而那紫裙的女人却上前一步,并非拦他,但显然有什么话想说。于是他停下脚步。 “这位……” 她开了口,却是斟酌着不知如何称呼,想来是没怎么跟理想国度的人打过交道。 “哦,我叫库洛。”洛一凡看出了她的为难,主动说道。 “库洛?”她姣好的双眉微蹙,“听起来不像是理想国度人的名字……” “嗯,我……算是流星小村的人吧。”他淡淡地笑着,“因为一些状况暂住在那里……两位有什么事?” 那个女人在打量他,他也同样在打量着对方。之前他觉得这两个女孩打扮时尚,走近看时才发现不仅如此。拿那个绿裙女孩来说,阿伊丽丝也有一条相似的百褶裙,但无论款式、质地、做工都比面前这条要差上几个档次。加上对方举手投足间显露出的那优雅而高贵的气质…… 他前世也算是半个上流人士,说得粗俗一点——“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眼前这两位姑娘,多半是来自贵族或富商家庭,而且不是那种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是真正“见过世面”的女人。 ……总不会,是领主府家的大小姐? 洛一凡稍稍期待了一下。毕竟他接下来就要开始在红河城中讨生活了,提前交好一位贵人可没什么坏处。 只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再度开口的时候,紫裙女子的笑意冷淡了一些: “不,没什么事情,有点好奇而已。耽误了您的时间,非常抱歉。” 对方这么说,洛一凡只好答声“没事没事”,离开了乐行。期待落空,倒也没什么失落。好歹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这点程度的挫折早就看淡了。 …… 洛一凡并不知道,就在他后脚刚刚踏出乐行大门时,绿裙少女便着急想要张口喊他,但却被紫裙女子一把拦住。 “别节外生枝!” “干什么呀!”绿裙少女撅起了嘴巴,倒跟阿伊丽丝有几分神似,“小悠娜刚好还缺个乐理老师,这人又年轻又绅士,长得也蛮帅气,悠娜肯定会喜欢的!你怎么放他走了?” “悠娜的事用不着我们操心。”紫裙女子明显大两岁,说话时便用上了教训的口吻,“这人言辞闪烁,来历不明,就算有点本事,你也不能什么人都往家里带。” 少女还想再说,紫裙女子却严厉地瞪了她一眼: “况且我们是来办正事的!连小剑圣的决斗都没时间去看,哪有工夫在这种地方费神?” “噗。” 少女毫无形象地吐了吐舌头,发出夸张的长叹声。 “知——道——啦——” …… 剑扬山。 作为昔日的剑圣决斗场,平时这地方要交两枚弗利兹才能进入,现在却是免费开放。山边建着坚固的多层木围栏,每隔数十步都有橙色披风的卫兵站岗,看来领主府也生怕这样的大型活动出了什么意外,到时给王都的报告书上可就难看了。 剑圣的石像建在山路尽头的空地上,一位长发飘飘仙风道骨,一位肌肉虬结令人生怖,光看外表的话,洛一凡觉得大多数人都会更加倾向“仙人”那边。今次小剑圣决斗的擂台也已搭好,却是怎么看怎么眼熟。洛一凡想了半天……哦,这不是当初方世玉打雷老虎那座擂台的同款吗? 还原度真高啊。 各种摊位早已在山路上摆开,洛一凡找到木匠父女的时候,他们正忙得热火朝天。 阿伊丽丝一见他便迫不及待地伸出手:“东西带了吗?” 洛一凡满脸茫然:“什么东西?” “少装蒜,在你背后,我都看到了!” 洛一凡悠悠递上一只布袋,里面装满了阿伊丽丝最中意的果酱糕点。 “你那位’老相识‘的安琪儿姐姐说你还欠她三枚弗利兹,下回见面要跟你连本带利讨回来。” “呸,她怎么记得这么清楚。”阿伊丽丝嘻嘻一笑,“不过没关系,下回见面指不定哪年哪月呢。” “傻瓜,人家等下也要上山来摆摊,到时候第一个就来找你。” 木制矮凳的销量好得甚至出乎他自己的预料,但这绝不仅是他的功劳,在推销方面还是阿伊丽丝那张能说会道的巧嘴更占优势些。 个子高不屑于买?那个子矮的踩着凳子可就比你还高了哦; 个子矮不好意思买?拜托,人家个子那么高都买了,你怕什么; 还要考虑?我们这儿总共就这么多货,再不买一会儿就卖光了! 不然你看看这边的小马扎也不错啊…… 洛一凡饶有兴致地望着她跟客人讨价还价,阿克顿老爹则从红河城里又运来半车木材,现场依照顾客要求做活,也就是所谓的“个性化定制”。 比如有位红衣女剑士恶狠狠地要求在矮凳底下刻上她十位前男友的名字,说是踩完了还能回家劈掉当柴烧,听得一周圈男武者们噤若寒蝉。 这么一看,王国的武人还真够多的,山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中十个有八个提枪负剑,明明之前在火鸟镇都没怎么见过。他还以为这世界蛮和平的呢。 阿伊丽丝抽空给他解释道:“红河城这边的魔兽都比较温驯,一般也不会靠近村庄。但也有许多地方的魔兽残暴凶恶,不仅会在旷野上袭击人类,甚至有过成群结队进攻城镇的记录。这些武人都是经过登记的,可以通过消灭悬赏魔兽领取赏金。” 哦……是西幻世界观里常有的“冒险者”或“佣兵”吧。 听说练武之人的眼力都不错,看来我今天也得拿出十二分精神,身为魔术师要是被观众看穿,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他提着魔术箱走到自己的摊位上,木匠父女早已替他装好了凉棚。他检查了一下工具,活动活动手腕脚踝,使劲拍了几下巴掌,把周围人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万事俱备,此正是开演之时! 第十一节 开演 哪一种表演的开场吸睛能力最强? 洛一凡前世成名之后,开场唱歌也好跳舞也好,哪怕讲几个冷笑话,观众们也都会买他的账。但若往前推个十几年,他刚开始进行街头表演的时候,一度为了如何吸引路人驻足围观而伤透了脑筋。 吉他弹唱已经很难让行人停步了,表演默剧又会让人看得云里雾里,街舞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是带着音响容易被投诉扰民,如果不配音乐……洛一凡试过一次,事后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还是穿上病号服更应景些。 后来他发现,如果你能够站在马路边上同时抛接玩转十只木球,有些人宁肯上班迟到也要刹住自行车停下来看你一眼。 这就是杂技的魅力。 无论观众来早或来晚,都能够立刻沉浸其中。虽然对体力和技巧都有着极高的要求,但一旦练成,小到三岁的娃娃,大到耄耋老人,任谁都能享受到观赏的乐趣。 王国的武人们对歌唱和舞蹈兴趣缺缺,想要留住他们的心,没什么能比杂耍表演更适合的了。 在手中抛接三只木球几乎没什么难度,洛一凡也因此遭到了武人们的嘲笑。他淡定地吹着口哨。当木球增加到五只时,笑声消失了。不仅是因为抛接难度的提升,还有…… 根本没人看到他的球是从哪里丢出来的,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三个就变成了五个。 这并不是结束,六个……七个……八个……当十只木球在空中飞舞,快得连他双手的动作都产生残影的时候,竹棚前响起了一片掌声。 口哨声停止,洛一凡露齿一笑,空中的木球纷纷落下来,他连忙并拢双手去接。然而十只木球全部落入手中,再摊开时,手心却是空空如也。 “藏哪儿去了?” “袖子里吧?” “白痴,他袖子卷着呢!” 人群议论纷纷,似是为了验证他们的说法,洛一凡分别从两臂袖子中取出两条正正方方的红手帕,双手一拍又随即分开,一根木棍便横着被他夹在两手之间。 他捏着手帕向下滑落,最后在地面汇聚。所过之处,一只长方形木架出现在众人眼前。就像是手帕将空气变成了木头一般。 “……是门框?”有人猜到了。 洛一凡打了个响指,赞同地眨眨眼睛。轻轻一挥手,不知何时手帕居然变成了两米见方的宽大红布,众人的视线只被遮挡了一瞬,红布掀开之时,门框里已经多了一扇厚重的木门。 竹棚前的围观者越来越多了。有人在木匠摊位上买了矮凳,直接在这里就派上了用场。 洛一凡轻轻敲门,“吱呀”一声,厚实的木门自动打开,门后却是空空如也。 理所当然。 可洛一凡似乎不这么认为。他皱起眉头将门关上再打开,于是在众人惊呼声中,一张看起来颇为沉重的金属方桌凭空出现。 他满意地将桌子搬到前方,红布一展将整张桌子蒙在下面,四角垂地。 洛一凡一个纵身倒立着翻上桌子,双掌逐渐收拢成爪状,然后艰难地将右手抬起一点,像是要给大家表演个单手倒立。这是个高难度的技术活儿,即便是每日舔刀口的武人也不见得都能做到。竹棚前的武者们早已不再轻视这个年轻人,个个屏息凝神盯住他的动作,看着他弯曲的左肘颤抖着一点点挺直,然后—— 功亏一篑。 他终于支撑不住,头朝下栽在桌板上。有几位“怜香惜玉”的女武者惊叫起来,好好的一个帅哥万一把脸砸破,那可就让人心疼死了,砸出来个大包也不好看哪。 但预想的碰撞声并未传来。红色的桌布像是一个漩涡将他整个人吸了进去,四角飘扬,缓缓落在地上。众人呆若木鸡,这才发现无论是金属桌还是表演者都已消失不见,彷如从未在此出现过。 木门后传来轻微的叩击声。 一个站在前排的短发女刀客小心地走上前去将门拉开,洛一凡抱着双臂倚着门框,口中衔着一枝娇艳欲滴的花儿。他微微欠身,以相当绅士的动作将花枝递给那早已红了脸的女刀客,她扭捏着回到同伴身边。竹棚前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嘿……有点儿意思嘛。” 有人在鼓掌,有人在叫嚷,口哨声和欢笑声在他的竹棚前混合。在所有那些嘈杂的人声中,却独独有这么一句落入他的耳中。没来由地,他对这句话起了反应,下意识抬头望去。 说话的女孩看起来正是双十年华,齐肩长发靓丽闪耀有如黄金。紧贴额头的金属头箍下,一双瞳子如同紫水晶般熠熠发光。身上的轻铠与腰间的细剑昭示了她的身份,她也是那些武人之中的一员。可不知为何,站在竹棚前方的她竟给人一种如此特别的感觉,鹤立鸡群,睥睨四方。 周遭的武人们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与众不同,都与她保持着一点距离。 金发的女孩洛一凡不是没有见过,比她更漂亮的也不少。但这种高傲而坦荡的气质…… 他收回视线,定了定神,弯腰捡起地上的红布,搓成一团收进手中,再摊手时红布便已不见踪影。而红布原本盖着的地面上,一只金属盒正静静地待在那里。那方盒子长宽不过十公分,看起来也没装什么东西,然而洛一凡一伸手,却从里面拔出了一根铁棍。这棍长远远超过了盒子的高度,比洛一凡还要高一个头,应该足有两米。 洛一凡甩了一个棍花,双手灵活舞动着长棍,让它在身周飞速旋转起来。这一套是他当初从武校学来的,没什么杀伤力,但观赏性却是一流。武者中用棍的人多得是,但能玩出这套花样的人寥寥无几。更别说在他的舞动中,棍子的残影所划出的圆面居然越来越小,等到他终于停止时,原本两米的长棍居然只剩下十几公分了。 他随手一甩将短棍丢给那金发女孩,女孩懒洋洋地伸手接住,拿在手中端详—— “呵,反正无非就是伸缩棍而已,我早就——诶?怎么会!实心的!” 看到她惊讶的神情,洛一凡身为魔术师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嘿嘿,好歹也是三十年的手艺,要这么容易就被你看穿,我不如现场转行算了。 他小小得意一番,转身摸出一把精巧的木伞,接着又是下一段表演。 第十二节 小剑圣 从烈日高悬到星月升天,洛一凡足足表演了六个小时才终于结束。红河城中传来七长一短的报时钟声,卫兵们点起火把,决斗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人们从竹棚前走开,摩肩接踵地向决斗擂台那边移动。洛一凡用湿毛巾擦擦汗水,待呼吸平稳之后,接过阿伊丽丝递来的清水咕嘟咕嘟饮下,有种重生般的松快感。 “哇……” 阿伊丽丝满眼冒星星,羡慕地望着洛一凡的魔术箱,那里早已堆满了武人打赏的钱币。 “我们一整天才赚了四百弗利兹,还不算成本。你就耍了一下午,竟然比我们多一半!这一箱至少有五百多吧?够普通人家一年的生活费了!” “我也没想到能赚这么多,王国武人还真够富裕的。”洛一凡笑笑,“那走吧,我们也去看看小剑圣长什么模样。” 阿伊丽丝递来一只小木凳:“喏,送你的,当是看你一下午表演的回礼。” 洛一凡正要道谢,却听得那边正在收拾的老木匠大喊道: “伊丽!不准乱跑!周围这么乱,你被人扒了包都不知道,更别说还有那些偷偷摸女孩子屁股的……” “我又不是一个人!”阿伊丽丝争辩道,“有库洛陪着呢!” “你不要老是麻烦人家,让他自己逛逛。过来帮我收拾东西,一会儿咱们一块儿走!” 老木匠朝这边使了个眼色,洛一凡立刻会意。 铁匠的摊位就支在不远处,阿克顿老爹一直想找个机会把女儿和铁匠家儿子的终身大事给谈好了。那个名叫伊文的小伙子跟阿伊丽丝算青梅竹马,是个憨厚又认真的年轻人,洛一凡上次去订做魔术道具时也曾见过,对他印象不错。 阿伊丽丝从未明确表示过拒绝,既然如此,身为朋友的洛一凡自然不好多说什么。 几人将摊位收拾好,他便识趣地离开,跟在人潮末尾向擂台那边走去。 擂台周围人头攒动,领主府的人正在大声呼喝着试图维持秩序。洛一凡从中途就感觉自己的双脚离了地,是被周围的人推挤着向前滑行的。橙色披风的卫兵们在山道上排了两行,让他想起前世演出现场那些尽职尽责的保安。偶然地,不远处一片雪白被他的视线捕获。 诶,她怎么在这儿? 小白背着她那只笨重的木匣,如同汹涌海浪上的一叶小舟,在人潮之中浮沉颠簸。狂热的武人们争相恐后地挤向擂台那边,这种时候谁都不会发挥绅士风度给这个女孩一点优待。 眼看她被人推挤得跌跌撞撞左摇右晃,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洛一凡犹豫了一下,奋力朝她那边游了过去。在踩了好几个人的脚、说了不知多少句“对不起”之后,他总算一把攥住了小白的手臂。 刹那间,洛一凡浑身汗毛直竖,某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本能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仿佛他抓到的不是少女的手臂,而是一头猛虎的尾巴! “是我!”他下意识叫了起来,“是我!库洛!你看清楚!” 危机感消退了。小白盯着他的脸,手臂的肌肉松弛下来。洛一凡感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好硬……这真是女人的手臂么?简直比钢管还要结实…… 目光跟小白对上,他暂时抛去脑中的胡思乱想,干咳两声:“你也想看小剑圣啊?那跟紧我别乱跑哦。周围这么乱,你被人扒了包都不知道,更别说还有那些偷偷摸女孩子屁股的……” 小白没有答话,一如往常。但洛一凡牵住她的胳膊,她便顺从地跟在他身后。不多时两人挤到前面,这个位置不算上佳,但以洛一凡的身高,至少能看得到擂台上的状况。 “就这儿行吗?” 明知小白不会回答他,他还是顺口问道。一转头,少女凌乱的雪白长发就在眼前,发丝缝隙之间,一双浅蓝色的瞳孔有如天空般明净。 像只小猫。 洛一凡愣了一瞬。 明明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两个月,这还是他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这个女孩。 倒不是动了什么心思……他好歹也有三十多年人生阅历了,而小白看样子不过比阿伊丽丝大两三岁,跟他前世的侄女倒是差不多。 只是有点可惜。如果这女孩能够注重一点仪表,肯费心思打理一番的话,也许实际是个漂亮的姑娘呢。 他在看着小白,小白自然也在看他。洛一凡反应过来,为了掩饰尴尬,伸手取下她头顶那一片蛛网。清晨时她头上就挂着这东西,一直到现在也没弄掉,她的心也真够大的。 眼见小白的视线盯在蛛网上,洛一凡赶紧把它擦掉,警告道:“这可不许吃!” 小白闻言扭过头去。 喂,你还真打算吃啊? “……疯婆娘。” 他嘀咕一句,将阿伊丽丝给的木制矮凳丢在地上,示意小白站上去。也就在此时,前方传来一阵骚动,一道靓影迅疾地翻上擂台,金发的少女昂首挺胸走到擂台中央,叉腰而立,环视四方。 “小剑圣来了!” “是个女人?” “原来她就是——” 武人们沸腾起来,不少女武者发出兴奋的尖叫声。 “……果然。” 洛一凡微笑着点点头。白日初见时他就觉得那女孩身上带着一股不凡的气势,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此时见她上台,倒没有多少惊讶的感觉。只是遗憾当时没有大胆点道明她的身份。若被人知晓他的魔术连小剑圣都看不穿,以后可是个不错的宣传噱头。 面对着热情欢呼的观众,金发少女毫不怯场,轻轻挥手致意,又引来一片呐喊。她压下手掌,待声浪平息后,方才挺直身体,以凌厉干脆的动作拔出腰间细剑,喝道: “剑圣芬斯之徒,希维·拉普尔!” 武人们热烈鼓掌,连那些站了一天岗的卫兵们也被这气氛带动,在疲惫中显出一丝欣然的神情。 在这全然不属于自己的掌声之中,另一位小剑圣默然出现。她没有像希维那样灵活地翻上擂台,而是一路挤到擂台前面,踩着阶梯一级一级走上去的。她的出场如此平凡,以致于直到她走到一半,才总算有眼尖的人注意到那寒酸的身影。 洛一凡踮起脚尖,雪白的长发映入眼中。 “喂,小白,那个人——” 他的话说到一半,才发现身旁的女孩早已不见。神出鬼没,一如既往。 于是在周遭沸反盈天的环境之中,只有洛一凡和那女孩一样是沉默的。他盯着那穿着粗布麻衣、背着破旧木匣的身影缓缓走到擂台中间,没有任何惹人眼球的表现,就只是安静地停在那里。她卸下木匣,白发在风中飘舞。 这么简单的事情,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小白打开木匣,匣中是一把与她齐高的宽阔巨剑。在火把的映照下,墨色的剑面在空中划出一道黑影,剑风呼啸,剑刃轰隆一声砸入擂台之中。 在武人们目瞪口呆的静默之中,少女空灵的声音随风而来。 那是她的名字—— “伊芙。” 第十三节 坠落 她会说话。 原来她会说话的。 火把将小白的侧影映在擂台旁的石壁上,火影摇曳,她雪白的长发也被火色沾染。身旁的重剑寒光闪烁。她的静默一如往日,可那凛然的身影,任谁看了都会以为她是谪落凡间的仙子。 沉默的氛围很快又被近千人的话语声淹没,周围的喧嚣将洛一凡一个人抛在这里,他平缓地呼吸着,不知为何有种寂寞的感觉。 但没人会在乎洛一凡想些什么。武人们议论纷纷。而擂台上的小剑圣希维则有些无语地望着面前的那个大窟窿。 显然擂台的设计者并没有想到小剑圣上台后第一招就是把木头地板砸出一个大洞,整个擂台被小白那一记重剑轰击砸烂了三分之一,烟尘飞扬。而始作俑者自己却丝毫没有负责任的觉悟,只是低头往脚边望了一眼,而后便兴趣缺缺地移开了视线。 领主府派来的吏员似乎打算上台和两位小剑圣商量一番。但希维却打了个手势阻止了他,她的嘴角上勾,笑意灿烂。 “果然不愧是剑圣克雷莫前辈的传承……刚好,这种中规中矩的擂台也不怎么合我胃口,干脆咱们另择场地如何?” 说罢,不等小白答话,希维纵身跃上擂台旁的山壁。那山壁的最高处便是剑扬山的顶峰,山壁这一侧几乎与地面垂直,连凸起可供落脚的石头都没有几块,可希维像是刚才一眼就看穿了所有的落点似的,轻巧地踏着山壁一路向上。下方的武人们发出一片惊呼,领主府的人吓得抱住了脑袋——若是王国唯二的小剑圣在这里出了什么事,他们就做好下半辈子靠牢饭过活的准备吧。 洛一凡也不由得啧啧称奇。如此惊险的动作,他只有前世看纪录片里的山羊做过。武侠片里的大侠们虽然个个都能飞檐走壁,可那毕竟是拍出来的,这一丁点儿防护措施都不带的跳跃式攀岩,在他的两辈子中都可算是难得一见的奇景了。 小白比起她也不遑多让。几乎在希维腾空的同时,她便也朝着岩壁飞扑过去,一手持着那柄重剑,只靠一手双脚向上攀登。如果说希维的动作像是在玩耍,那么小白就活像是一头野蛮的狂兽,很难判断究竟哪边的本事更高超些,但两人的速度却是相当的。 她们几乎在同时登上峰顶,再没有半句多余的话语,细剑与重剑在空中擦出一串火星。 暴风骤雨般的金铁交击之声自峰顶震荡开来! 那峰顶比这片空地还要高出二十余米,火光被黑夜阻隔,所幸空中高悬着一轮明月,让众人能够勉强看清两位小剑圣来回攻防的身影。这剑斗根本就没有前奏,从一开始便是最为激烈的尖峰。武人们有的在欢呼呐喊,有的在凝神细望,在身周氛围的带动之下,洛一凡也不由得呼吸加速,心潮澎湃。 这就是……异界的“武”? 和他曾经想象过的完全不同。没有小说中常常用到的“斗气”,也没有电影中那些酷炫的特效,只是麻衣与轻铠身形交错,白发与金发在风中纠缠,月光下区区数平的山巅斗场中,唯有最为顶尖的剑技进行着原始的铁与血的较量。 洛一凡看不懂那些剑招。希维的细剑高速刺出,一瞬间数道银蛇弧光将小白的身躯笼罩其中。然而小白的重剑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回闪身前,举重若轻翻转着剑面,轻而易举便将那些蛇口斩于无形之间,紧接着又以横扫千军的气势向前劈砍。这一刻间不容发险象环生,可希维却表现得游刃有余,仅凭数步轻跳便完全避开了那骇人的剑影之网,趁势送上一剑逼得小白不得不收手回防。 洛一凡头皮发麻,换作他自己站在上头,估计连半秒都撑不到就变成一地湿垃圾了。 这就是“武”,却也不仅是“武”。它是舞蹈,是音乐,是诗。那月光下决战山巅的两人,每一秒都在演绎着无与伦比的暴力之美。 他看得口干舌燥,心脏跳动已近于擂鼓。 身边一个武服少年好奇道:“不是说高手之间都是一招见分晓吗?怎么她们打了这么久?” 一位老者解释:“高手也有各种各样的。想当年两位剑圣都是顶尖的武者,为了打败对方,将相互之间功法的优缺利弊、各种招式的应对手段全都研究了一遍……不管你出什么招,我都有办法能破得掉。而今他们的徒弟更是如此。就是因为对对手太过熟悉,才没法在短时间内分出胜负。” 事实正如老者所言。小白的蛮力压不住希维的灵活,希维锐利的突刺面对小白铜墙铁壁般的防护也只能无功而返。半个多小时过去,她们对招的节奏仍旧没有减缓。 一片深色的浮云悄然遮住了清朗的月,于是夜空投下了晦暗浓重的阴影。山巅上的两人的身影没入黑暗之中,只有双剑互击的铿锵鸣响还在人们耳旁颤动。 武人们聒噪起来。有人大声嚷嚷着要求多点一些火把,但更多的人却知道这并无作用,只好一边议论一边等待阴云远去。好似远在红河城中的领主也听到了武人们的诉求,伴随着一声尖锐的鸣叫,妖魅般的红光在古城上空炸裂。 在那半天染红的背景之下,洛一凡看到了令自己心跳骤停的景象—— 一道麻衣白发的身影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无声地坠入山下深谷。 “小白?”他瞪大了眼睛,狂叫一声,“小白——” 但没人听得到他的叫喊,武人们也发出一片惊呼。像是要追逐那片白影,金发的少女也从山巅一跃而下,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山下密林的阴影之中,再没有传来半点声息。 武人们炸开了锅。所有人都朝山边挤去,木制栏杆旁的橙色披风的卫兵们骇得厉声呼喊,甚至取出兵刃横拦前方,却仍然阻不住这怒涛般的人潮。 眼见一连串事故就要发生,领主府派来的吏员抹脖子的心都有了。而就在此时,洪亮而急促的钟声自红河城中远远传来,长短相间,一连数段,听来绝非报时的声响。 一开始只是少数人反应过来,而后随着钟声一遍遍敲响,越来越多的人停住了脚步。人们似乎都想到了什么,目光四顾,交头接耳。原本混乱不堪的场面竟在数息间凝滞住了,宛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在这诡异的停顿之中,一名吏员攀上了擂台,跳着脚挥舞着双臂,让刺耳的尖叫在半空中炸开—— “是警钟!是蛮人!蛮人来了!蛮人越过边境线了!” 第十四节 决意 短时间内发生了这么多事,许多人还在晕头转向,但更多的人却已经行动起来。领主府的吏员和卫兵们呼喊着要求人们赶紧回到红河城避难,拖家带口的平民们大都听从指示准备下山,武人们却群情激奋,大叫大嚷着要去“打蛮子”。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洛一凡逆着人潮拼命朝悬崖边上的栏杆挤过去,不知被谁的胳膊肘狠狠地拐了一下,撞得他胸口生疼。什么是蛮人,边境线在哪里……这些事他全不了解,甚至都没听清楚刚才大家在喊什么。他从栏杆上探出身体张望,可山下的密林却遮盖了他的视线,哪还能见到半点人的踪影? “小白……”他喃喃念叨着。 “还看?不要命啦?快走快走!”一名卫兵扳过他的肩膀粗暴地把他推开,“蛮人都来了,你没听见啊?那些蛮子见人就杀的!不想死就赶紧进城躲着!” “可是小白——”洛一凡急道,“小剑圣她们……” 卫兵不耐烦地打断他:“我们会有一个小队过去搜救!你别随便凑热闹,现在天这么黑,万一我们的人把你当蛮子误伤了,你可没处讲理去!再说那可是小剑圣,本事大着呢,哪那么容易死?轮不到你操心,赶紧走吧!” “库洛!” 混乱中有人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是阿伊丽丝,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从这近千人里找到他的。 她拉住洛一凡的手,不由分说拽着他跟上下山的队伍,口中喋喋不休: “我阿爹带着东西在山下等着,我们也赶紧进城去!红河城城防严密,那些蛮人打不进来的!而且之前不是放了信号弹吗,阿爹说那是求援的意思,库斯托和斯诺尔两州也会派兵过来。这段时间你就跟我们先去城里的熟人家住,等到赶跑了蛮人我们再回村!” 洛一凡的脑袋乱得跟浆糊一样:“那、那村子里的人怎么办?” “大家都不傻,听到了钟声肯定也会赶到红河城这边来的!” “任谁都能理解那个警钟的含义吗?” “村里每个月不都有一次集体会议吗?领主府的最新通告印在小册子上,每家每户都会发一份,附录里就写着警钟的详情。再说今天村里的大伙儿本来就都来看热闹了,也就剩老村长一家和女巫——” 两人的身体同时顿了一下。 武人们骂骂咧咧地从他们身边走过,有些人高叫着要把蛮子赶到帝国去,有些人则冷静地询问卫兵杀蛮人能不能拿赏金。 洛一凡和阿伊丽丝站在山道边缘,隔着木栏杆向西眺望。视线被山阻隔,从这个角度当然是看不到米提尔村的。 “……我来这里两个月,既没听说过什么会议,也没见过你说的小册子。” 阿伊丽丝小脸苍白:“那大概是因为……女巫从来都没参加过集会,也没人会特意把东西带给她……” 我想也是。 虽然只相处了两个月,但洛一凡内心是清楚的。 除了偶尔去附近山上采些药草外,女巫几乎寸步不离她的药釜。况且让那个又疯又脏的女巫跟一群人坐在一起听老村长传达上级指示,也不知道到底是在折磨哪一边。 洛一凡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想象着女巫此时此刻应该还在八公里外的小村中,待在她破烂的小屋搅拌药釜里那怪异的液体。且不论她能不能理解那钟声的含义,即便她心知肚明……以她的疯癫程度,会愿意离开药釜来城里避难吗? 他不由得想起前世的阿基米德,即便刀斧加身也没有停下对真理的追求。那药釜就像是女巫的真理。如果他避难后回村,发现女巫早被蛮人一刀砍死在小屋里,他一点都不会觉得意外。 他转回头,视线与阿伊丽丝相对。从她的表情上,洛一凡知道她跟自己也是一样的想法。 “我……”阿伊丽丝低头轻声说道,“我八岁那年,第一次遇到蛮人入侵。当时全村人在红河城里搭了个大棚子,后来清点人数,只有女巫没来。大家都以为她死定了,可后来回村,却发现她还好端端的,应该是藏在哪里逃过一劫的吧。咱们还是别担心了,她就算不来避难,说不定也能躲过去的!” “也有可能躲不过去……”洛一凡如此说道。 “那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我们还是快走吧!” 阿伊丽丝叫着,又去拖他的手臂。但洛一凡躲开了,他的视线发冷。 “你……你那样看我什么意思嘛!”阿伊丽丝委屈地红了眼眶,她跺脚说道,“我也不想她死啊!我小时候镇上没医馆,大病小病都是她给我治的。就算不喜欢她,我也不会咒她出事啊。我们只是……我们只是没办法嘛!难不成现在回去找她?” 洛一凡没有立即回答。阿伊丽丝说得对,就算不管女巫,也没有人会责怪他。他本就不需要对女巫负什么责任。女巫不是库心盈,洛一凡跟她的关系甚至比不上小白,犯不着为了她丢掉性命。 再说了,以他对女巫的了解,就算他成功把她带到了安全的地方,女巫对他也不会有半点感激。做这件事情对他来说没有半点好处。 山风绕过他的身侧。没来由地,洛一凡想起了小白的那双眼睛。 像猫一样的眼睛。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等不得退不得的。 你已经死过一次了。他对自己说。 确如阿伊丽丝所说,只要用“无关”、“没办法”作为理由,就可以蒙上眼睛捂住耳朵假装一无所知,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但你认为,那就是你新生的意义吗? 你要做简单的事,还是要做不后悔的事? 一声叹息。 他抬起头来,做出决定—— “对,我去。如果那个疯女人不肯走,就算用强的,我也要把她拖过来。” 阿伊丽丝呆滞地望着他:“……你也疯了。她对你又没什么大恩,你哪有必要——” “没必要。”洛一凡说道,“这世上没必要的事情多了,但大多数最后还是会有人去做。我不信任老天,所有我想拯救的那些生命,他一次都没帮过我。所以这次我自己来。就算赌输了,也比待在城里等待女巫的死讯要好得多。走吧,我先送你下山跟你父亲汇合。” 他没有理会阿伊丽丝的反抗,抓住她的手重新跟在了队伍后面。 第十五节 死路 数分钟后,洛一凡背对着红河城向一片漆黑的来路跑去。 远远能望见一队十数人的士兵打着提灯进入剑扬山下的密林搜索,洛一凡也想确认小白的状况,但正如先前那位卫兵所言,他现在跟过去只会碍事,要是被当成敌人捅上两刀可就太倒霉了。 只能在心底祈祷小白确实有从山巅跌落也能够化险为夷的本事了。 不断有人或赶车或步行来到这里,抱着儿女的父母、扶着老人的少年……蛮人应该还有很久才会来到城下,但等待入城的人却已经挤满了整座木桥。 阿伊丽丝直到最后都在劝说洛一凡,阿克顿老爹也语重心长地跟他分析利弊,讲述蛮人行事到底有多么残忍,遇上了基本就是死路一条。 但洛一凡执意要去。 那些劝说的道理,他自己心中都明白。木匠父女以为他是欠考虑,却不知他是在分析过利弊后,仍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女巫对他没有多少恩德。她喂他喝药恢复体力,但若不是她一路把他拖回村里,本来他身上也不会受伤;她给他提供了住处,而他则每日帮她打水,用自己赚的钱买来食物与她分享。 按常理来说,他们没什么相欠。 可人与人之间的事,往往并不是这样一加二减就能够算清。 他在这个世界总共就那么几个熟识的人,他不希望任何一个出事。就算说他蠢也好笨也好,像这种身边的人平白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受…… 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去经历一次。 远离红河城后,遇到的人也渐渐变少。偶尔有人打着火把匆匆从他身旁经过,好心些的便呼喊着说他跑错了方向,洛一凡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白天在山上一刻不停表演了足足六小时,体力的缺失让这八公里的路程变得格外漫长。他的两腿就像是灌了铅一样,每往前迈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坚持住啊,八公里算什么。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好歹你也是参加过大学生半马的人! 虽说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而且当时也没能跑完。 一路上他遇见了不少常在火鸟镇见面的熟人,米提尔村的老村长也被儿子背着往红河城方向赶。洛一凡凑上去问他有没有看见女巫,老村长愤怒地挥舞着拐杖把他赶开—— “人都管不了了,还管女巫?你再往回跑,撞上了蛮人,砍你就跟砍瓜一样!别挡路,老头子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他只好拖着软泥般的双腿继续向前。 报时钟响了三次,他已经不间断跑了一个半小时。 直到最后,米提尔村的轮廓终于在黑夜中浮现,村子边缘某间小屋的一抹亮光映入他的视线。 洛一凡上气不接下气地闯进屋子。 “你果然还在!” 女巫正站在她的药釜前,右手抱着个脏兮兮的罐子,左手则用长柄勺搅拌着药釜里的液体。对于洛一凡的喊叫她充耳不闻,和他的预料分毫不差。 “行了别搅了!你没听到警钟吗?蛮人来了!” 洛一凡急躁地上前打落她手中的勺子,拉起她的手就要离开小屋。 ……但却没能拉动。 女巫像脚下生根一般站在原地,两眼注视着勺子的长柄缓缓沉入那橘色的液体中,咕嘟咕嘟冒出一串泡泡。 她扭头用一双大小眼盯住了洛一凡,这还是洛一凡头一次见到女巫露出如此憎恶的目光,像是要把仇人的脸好好记个清楚。 洛一凡又试着拉了两下,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女巫的身体还是纹丝不动。 他后背冷汗直冒。 好大的力气…… 小白也就算了,你怎么也这样?你们异界人均小剑圣吗? 想想之前他还大言不惭地跟阿伊丽丝说要“用强”…… 看来计划有变,得采取迂回战术。 他从女巫手中接下那只药罐,咳嗽一声说道: “我今天赚了很多钱,你现在跟我走,我会给你买个更新更好的药釜。药材也是,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实在不行我再给你盖个屋当实验室,随你怎么做研究都没问题!算我求你了小祖宗,快点跟我走吧!” 不知是被他诚恳的态度打动,还是对他的许诺动了心——算了不用想也知道是后者——女巫闻言当即便动作起来。她没有拿那些瓶瓶罐罐,而是从房间角落里拿起一本破书捧在胸前,接着便安静地望着洛一凡,像是在示意他前头带路。 ……意外地很好说服嘛,本来还打算软硬兼施的。 看来一上来就放大招果然是正确的。 洛一凡总算松了口气,他抱着那只罐子走向门口,嘴里絮絮叨叨: “以前没去过红河城吧?那你可跟紧点,一路上黑灯瞎火的,听见什么动静咱就得赶紧藏起来。也不知道蛮人到底长什么样,万一遇上了——” 这句话没能说完,那只罐子从他手中滑落,伴着清脆的撞击声碎了一地。 跟在后面的女巫望着那草汁般的绿色液体在地面扩散开来,许多天来她的眼中头一次冒出了火光。 但洛一凡没有工夫再去关心她的情绪。 在小屋门口,一个棕红色皮肤的怪人正在探头探脑。他身材高大却并不强壮,身上披着破布和兽皮,没穿鞋子,手中持着一把用木头和石块绑起来制成的简易长矛。 眼下,三个人六道目光在空中对到一起。 那个怪人也明显一愣,接着咧开嘴巴,露出阴森可怖的笑容。 完了。洛一凡心想。 是蛮人。 毫无疑问是蛮人。 如果这都不叫蛮人,那洛一凡就真不知道怎样才算是蛮人了。 蛮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洛一凡,那是一种不把人当人看的眼神,是见到了猎物的眼神。残忍与欣喜混杂在一起,他舔舔嘴唇,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中的长矛,逼近过来。 “你……退后。” 洛一凡把女巫往屋里推了一下,声音有点嘶哑。 鼓起勇气来,跟他拼了吧。他对自己说。事情变成这个样子,再害怕也没用。最多不过是死掉而已,反正你早已经死过一次,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张开双臂,拦在小屋门口。明知道这样也护不住女巫,若是他死了,下一个就会轮到她。 可除了这样以外,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到些什么。 穿越小说里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主角遇到这种危机,一般都会怎么做? 脑袋一团乱麻,但还是得拼命去想。他前世连个劫道的都没遇着过,只能借用一下“前辈”们的经验了。 ……总而言之,得先说两句很酷的话,看看能不能把这家伙镇住。 于是他颤抖着两腿,张口喊道: “想……想动她的话,有种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诶? 等下……这句话气势还算有点,但不觉得像是在插旗子么? 一般说完这句话的十有八九没两秒就会变成真正的尸体吧? 等等啊等等,这位大哥,让我重新想一句—— 没等这个念头转完,蛮人将手中的长矛向前一送。看他的手臂枯瘦,速度却迅疾无比。 “来这招?” 洛一凡惊呼一声,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长矛的木柄。石制的矛尖穿透了他的衣物,险而又险。 一击不成,蛮人便迅速扯回木杆,锋利的石器在洛一凡右手心中划出了一道血痕。 “呸!趁人想事情动手偷袭,你真不讲究!” 洛一凡右手攥住伤口,左手则捂住小腹。上衣被长矛撕开一个大口子,腹间刺痛,想来是擦破了油皮,但应该没有伤到内脏。 蛮人当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长矛一举便又是一次刺击。但这一次洛一凡早有防备,一个闪身惊险避过。不等后背冒出冷汗,他下意识一脚踹在那蛮人胸前。蛮人后退两步,一张丑脸上半是惊愕半是愤怒。 咦,这家伙……好像并没有想象得那么强。 洛一凡心中升起了一点希望。 也许能打得过……不,打不过也要打! 他打起十二分精神。 一旦集中了注意,蛮人的出招规律也变得很容易看穿。眼见他一矛刺向自己的脑袋,洛一凡用右臂硬生生将木杆挡开,左拳则含怒挥上那蛮人的太阳穴。他已经累了一天,拳力虚浮,但这一下仍然给蛮人带去了不小的伤害。这家伙在原地转了一圈,鼻孔流血,口中发出不明所以的哇哇叫声。 洛一凡气喘吁吁地摆出拳击手的架势。这种玩命的时刻,他的眼中也是凶光毕露。 两人在小屋门口有来有回地打了几个回合,洛一凡的右臂上又添了一道血口子,但那蛮人的鼻梁骨却已经断掉了,鲜血流得满脸都是。综合算起来的话,倒还是洛一凡占了上风。 女巫在小屋门口看了半天,即便见血也没有半分害怕,倒是颇感无聊似的,转身走回了小屋内。 这种时候洛一凡可没空顾及她的动向。他正在心中默默计算着,只要再来两下,他就有把握抢下那支长矛,到时路上就算再遇到蛮人,多少也有一战之力。 但那蛮人却放弃了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用恼恨的目光瞪视着洛一凡。过了几秒,他将长矛抱在怀里,嘴角咧出了一个恶心的笑容。 干什么,打不过又想示好吗? 洛一凡到底不是真正的武人,欠缺了临阵对敌的经验。当他终于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猛然转身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腹间一凉。 一个身材魁梧的壮实蛮人手中捏着长矛的木杆,矛尖毫无阻滞地穿透了他的衣物,刺进他的身体里。 先前的蛮人发出尖利刺耳的笑声,壮实蛮人则带着轻蔑的目光将长矛抽出。洛一凡从嗓子眼里发出呻吟,无意识地捂住肚腹的巨大伤口,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流淌而出。 他的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第十六节 愿望 女巫冷冰冰地看着那男人软软地倒在小屋门口。 愚蠢至极。 ……还浪费了我攒了半年的针叶草汁。 腹部开了一个大口子,还被搅拌了两下,就算不是致命伤也相差不远了。这种程度的伤口,我这里可没有药用来医治。就算伤口愈合,之后处理感染也是个大问题。 在她如此思索着的时候,两名高大的蛮人一前一后弯腰挤进了门,扭曲的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他们举起了长矛。 ……打算对我做同样的事么? 就算做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有点麻烦。 不巧的是,除了药物研究以外的麻烦,我都不喜欢。 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事就简单了。 她从干裂的嘴唇中轻声吐出一个音节—— “死。” 没有使用任何道具,也没有魔力波动,就只是如此简单的一个字,如此简单的一件事。 两具尸体软绵绵地倒在她面前。那令人厌恶的笑容还僵在蛮人的脸上,他们的身体上没有任何伤口,也没有中毒的迹象。 就只是死亡,单纯的死亡,除此以外再无其它。 火焰在小村里燃烧起来,红光透过石缝穿进小屋。女巫听到了门外那些叽叽咕咕的话语声。 看来闯进村里的“外人”并不只有这两个。 就像是八年前一样。 那时她恰好遇上了这些人,为了避免麻烦,顺手清扫了一下。因此对避难归来的村人来说,这里虽然留有蛮人的痕迹,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这一次则没那么凑巧。看来那些人已经把村里的粮食搜刮一空,开始放火烧屋了。 过去来找她看病的人有时会在她耳边唠叨一些杂事,让她了解了“蛮人”这个概念,知道他们是以破坏和掠夺为生的群体。 当然这与她无关。 与她有关的,只有病人和药物而已。 想到这里,她又抬头望向那个倒在门口、气息逐渐变得微弱的男子。 伤口又深又阔,失血很严重,最多再有三分钟就会完全断气。 救不活了。 说起来……他刚才摆出那样的姿势拦在门口,是想要保护什么? 他的“财产”吗?但他分明什么都没有拿。 刚才他回来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像是跑了很远的路,明明知道蛮人就要到来,为什么还要来这种危险的地方? 是刻意回来寻死的吗? 既然如此,为何又想要带上我离开? 想到这里,女巫已然明悟。 哦,是想要保护……我? 简直愚不可及。 像这样愚蠢的人,已经有多少年没有遇到过了? 记得上一次,还是那个教我学医的老者,那个试图以自己的灵魂为代价,将我禁锢在这个村子里的人。 我的……契约者。 她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是怀念?抑或悔恨?连她自己也不太清楚。 解析感情从来都不是她的强项。 只是……仿佛有什么在驱使着她的身体,让她来到了那个即将失去生机的男人身旁。屋外的火光染红了两人的脸,她低头俯视,用脏兮兮的鞋尖轻轻踢了那男人一下。 “愿望。” 她如此说道。 …… 痛。 在身上开个大口子这种事,果然不管几次都没法习惯。 那两个蛮人闯进屋里的时候,洛一凡还在尽最后的努力,想要抬起双手抓住他们的脚踝。但一整天的疲累仿佛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体力伴随着腹部巨大的伤口飞速流失,他抬起头来,只能勉强看到自己那已被染成黑红色的上衣。 小说里的穿越者们总能够绝处逢生,在异界叱咤纵横,怎么轮到我就换了剧本呢? 到头来连个女人都保护不了,若把这故事写成小说,一定会有读者骂我是个废物穿越者吧? 实在对不起,给穿越者大军丢脸了。 死前的最后一刻,他的脑袋里闪过的却不是走马灯,而是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然而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却完全出乎他的想象。 他没有看到女巫到底做了什么,只看到两个蛮人毫无征兆地栽倒在地。女巫从他们的身体上跨过,径直走到自己身边。依旧是那般淡漠的表情,像是根本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 哦…… 我真傻,真的。洛一凡如此想着。原来她早有应付的手段,可怜我还像个呆瓜一样跑了足足八公里回来救她。 你这么有本事能不能早点说,害得我费力不讨好,现在连小命都要丢掉了。 算啦。他自我安慰道。本来就是个死人,神明多给了你两个月时间看看异界风景,终究也不是一无所得。反正想救的人最后也没事,且不论过程如何,就当是结果好一切都好吧。 他轻轻吐气,只觉得胸腹伤口的疼痛已经渐渐淡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麻木,仿佛流出的血液带走了他身体中所有的温度。 这时他看到女巫张口—— “愿望。” 少女般轻柔的声音穿过了他的鼓膜。 他讶异地对上女巫的视线,迟疑两秒,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原来你也会说话的!你也会,小白也会,就只把我一个人当傻子耍……哈哈哈哈……咳咳……” 动作牵动了伤口,但痛感已几乎消失,他的视线变得朦胧。 女巫眉头微蹙,显然洛一凡的回答她并不满意。于是她再次踢了两下,重复道: “愿望。” 愿望? 洛一凡这回听懂了。 哦,是指“遗言”吗? 前世的他在死前的一个月中布置好了一切,除了妻子的后事,也包括自己的后事。他分割了财产,将四位老人托付给了自家小妹和妻子的弟弟,想必他们也从这些安排中看出了什么,但谁都没有说破。 而今生他只不过活了两个月,几乎都没能在这世上留下什么牵绊。硬要他找出个遗愿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努力将涣散的视线聚焦,于是女巫那张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漂亮”,甚至连“一般”都差得很远的面容映入他的瞳中。他咧开嘴角,又一次笑了起来—— “咳……非要说的话,你要是长得好看点就好了……虽然以前没怎么在意,但这都要死了,果然还是希望陪在身边的是个美女啊……咳咳……哈哈,抱歉,我也知道这很强人所难……要是生气的话……就当……我……没……”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中的光芒逐渐消散。 火焰在天空中肆虐,燃烧的烟尘随风灌入口鼻。 早已模糊黯淡的视线中,似乎看到了女巫缓缓蹲下的身姿。不知是不是临亡前的错觉,女巫伸出了一根手指,轻轻点上了他的额头。 在那无法感觉的温软触及他肌肤的瞬间,洛一凡微张的口中吐出最后一点气息。 他的世界终于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第十七节 魔鬼 秋日的朝阳照在平坦的大道上,两旁是郁郁葱葱的山林。在这片山林中栖息着一种名为“长角兔”的小型草食魔兽。这种魔兽一般不会主动伤人,自然也就不会出现在领主府的通缉名单上。但由于其肉质鲜美,头上的长角又可入药,故而受到武人们的大肆捕杀。所幸它们的繁殖能力极强,即便杀得只剩一窝,第二年照样跑得漫山遍野都是,否则早被人们给吃绝种了。 先王尤利乌斯曾颁布法令,禁止过度捕杀无害的小型魔兽。数十年来白名单上每年都会增加新的魔兽种,但长角兔却从未名列其上,其强大的种群繁衍能力由此便可见一斑。 眼下,一只傻乎乎的幼兔正趴在林边,瞪大了好奇的红眼睛瞅着下方大道上经过的那支队伍。那是一支军队,人数不多,约摸三百。士兵们喊着嘹亮的号子,气势昂扬地向前挺进。 在傻兔子被气急败坏的母亲叼住耳朵拽回林子中的同时,队伍后段的一辆板车上,某个男人从沉睡中逐渐苏醒。 颠簸的板车把洛一凡的后背震得生疼。他用手背揉揉眼睛,擦去眼角黏糊糊的污垢,微微睁眼适应了一下光线。几秒种后,他撑起身体,疑惑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我这是在哪儿? 他敲了敲脑壳,于是昏迷前的记忆一点点涌入脑海。 我……好像是死了? 一念至此,他赶紧掀开上衣。但小腹上别说伤口,连点疤痕都没有留下。 哦,难不成我这次死了之后又穿越了? 神明也真够照顾我的。与其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给点外挂,那样我也不会被那种杂鱼角色干掉。 虽然一瞬间也想过那是不是梦境,但记忆实在过于鲜明,让他根本没有怀疑的余地。 他直起身子,半蹲在板车上左右张望。整条队伍中有三分之二的人都穿着相同制式的铠甲,有些还附着鲜艳的火红色披风。头盔下的面甲都是掀开的,让洛一凡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一张张年轻而娇俏的脸庞—— 诶? 洛一凡再次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他们——不,是她们! 全是女人! 洛一凡喉头“咕噜”了一下,有些心虚地缩起了身体。 怎么回事,我怎么会混到这一群娘子军的队伍里来了? “老天爷……”洛一凡弱弱地自语,“你到底又让我穿到什么地界去了……” “如果你问的是地理位置,这里是弗利斯特州,红河城以北约十公里。” 突然从背后传来的声音让洛一凡吓得差点儿没滚下车去。待到他转身看到那言语的主人时,则是呆滞地屏住了呼吸。 好……好美的姑娘! 那位少女就端坐在这辆板车后端,她柔顺的黑色长发披散在身周,半棕半黄的双瞳有如琥珀,精致的五官点缀在白皙水嫩的脸蛋上,眼角一颗美人小痣。尽管脖颈以下都隐藏在斗篷里看不到身材,但仅凭这张俏脸,就足够让洛一凡那不争气的心脏跳出擂鼓般的动静了。 那位小剑圣希维也是个美人,但她的美貌是与气质相符的,其中掺杂了高傲与强横的特质。而面前的这位少女,她的美丽是“平衡”的,每一分都恰到好处。如果把天下人心中的美集中起来,最终完成的图样就是这样的一张面孔。 也许她在任何人心里都达不到满分,但也绝不会低于九十。 她盯着洛一凡的视线是冷淡的,这让他在初时的惊艳后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在大脑从宕机模式中恢复之后,少女刚刚所说的那几个“关键词”便自然地串联起来。 “这么说……” 看来这还是原本的那个世界,只是不知在他昏迷过去的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得一一问个清楚,首先…… “那个,请问……你有没有看见我的一个朋友?她……长得不算好看,有点疯疯癫癫的,我们都管她叫‘女巫’,她……” “不是朋友。”少女这么说。 洛一凡眨了两下眼睛: “……啥?” “我们不是朋友。”她这样说道,语气中不带半点抑扬顿挫。 洛一凡的视线扫过她那熟悉的斗篷、她身边那对脏兮兮的瓶瓶罐罐以及放在她膝上的一本破书。 他长大了嘴巴,喉头发出因难以置信而变得尖利的声音: “你、你你你你……你是女巫?” “过去曾有许多人这样称呼我。”少女平静地答道,“但那并非我的本名,我没有名字。” 洛一凡按住胸膛,试图让自己从剧烈的喘息中平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颤声问道: “恕、恕我冒昧,你到底是怎么变得这么……呃,这么……” 洛一凡努力斟酌着用词,生怕会冒犯到对方。但女巫早已猜到了他的意思。 “因为你许下了愿望。这是契约,我必须为你实现。” 愿望? 洛一凡把嘴巴绷成了菊花。他想起自己在“死前”确实说过想让女巫变漂亮点之类的话,但是这种事情…… “许个愿就能实现?”他迟疑着问道,“你是养着什么魔瓶精灵之类的东西么?或者你其实是个隐居多年的魔法师?” “这并非魔法,只是单纯的‘力量’。”女巫解释道,“是我与生俱来的‘力量’。” 哦,明白了,你是个易容马格斯。 洛一凡头大无比,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完全乱套了。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把问题直白地讲出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 女巫同样直白地给出回答—— “我不是人,我是魔鬼。” 洛一凡沉默了。 先是小剑圣决斗,然后是蛮人入侵,现在我面前坐着的美女自称是和我朝夕相处了两个月的房东,真实身份是个魔鬼。 这剧情会不会太跳跃了点? 异界特色,异界特色。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比起接受,总之先把事件的脉络理清楚。 于是他组织了一番语言,接着跳到下一个问题: “是你把我复活的?” 女巫轻轻摇头:“准确来说,是在生命消逝之前,强行令你的身体痊愈。” “为什么?”洛一凡追问道,“我只许下了让你变美的愿望,可没有要求你治好我啊。” 女巫微微偏头,洛一凡意外地发现她居然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因为我需要你的灵魂。按照契约,我为你实现了愿望,就必要收取你的灵魂。但我并不知道要如何才能从死者身上得到灵魂。所以我令你继续生存,用你的身体作为保管灵魂的容器,直到我找到剥离灵魂的方法为止。” 洛一凡呆愣两秒,而后仰头望天,轻声叹了口气。 因为槽点太多他实在不知该先从哪里吐起。 跟魔鬼许愿就要付出灵魂,这么传统的吗? 人类都懂得与时俱进,你们要不要考虑一下别的支付方式啊? 而且什么叫不知道怎么收取灵魂啊?你们魔鬼一族没有九年义务教育的吗? “那个……”他小声提醒道,“你就没个同族能打听一下的吗?” “过去曾经有很多。”女巫回答,“但现在都找不到了。” 哦,你还蛮可怜的。 “那我是你的第一个客户啰?”他试探着问。 “不是。”女巫否定,“我曾与米提尔村的前任村长兼药师签订契约,我将代替他作为药师留在村子里为村人治病。可后来他死去时,我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收取灵魂的方法。但这是我的过错,而不是他的,所以我会继续完成他的愿望。” ……难怪轮到我这儿你就学聪明了。 洛一凡总算理解了,他摸着下巴分析道:“所以你才一直不肯离开村子,每天对着你的药釜研究各种稀奇古怪的药。诶,那你现在怎么又出来了?” “村子没了。” 洛一凡咬住下唇,想起了最后记忆中那染红了夜空的火焰。这么说村子已经被蛮人烧毁了。女巫失去了上一任契约者,也失去了完成那个愿望的“条件”,于是契约自然就作废了。 算了,除了我以外,大家都性命无虞,这就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些许感伤过后,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和我签订契约?” 第十八节 征召 不知是不是看错,女巫的目光微微偏转,她顿了一下才答道: “……你答应会给我准备药材。” “药材?” 哦……这么说来当时为了劝她离开,确实给过这样的许诺来着。 “做药物实验,仅靠采来的草药不够,有些珍贵的药物必须使用金钱购买。”她说,“我需要你的钱。” 哦,这么说你要拿我的灵魂,我还得赚钱来供着你? 你真的是魔鬼吧。 “你的上一份契约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与契约无关,这是爱好。”她冷冷地说,“药物研究,很有趣。人类向来以为特定的草药有治疗特定疾病的作用,但我通过不断实验发现,真正对疾病起作用的,是药草中的某些成分。换言之,含有相同成分的物质也许可以作为药草的替代品。而如果能够提取复制,甚至人工创造这种成分的话……” 洛一凡听得冷汗涔涔。放在他前世,这理论不过是尽人皆知的常识,可在这个人们还在用草药粉末和魔法治疗伤病的年代…… 这女人,难道其实是个天才? “哎,等一下。”他忽然想起一茬,“你本事既然那么大,想要钱自己变不就得了,哪还需要我出?” 洛一凡没能等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一个不合时宜的咳嗽声自板车前方传来,明显是要打断他们的谈话。 洛一凡转过身去,这才发现队伍不知何时停止了前进,似是打算在原地休整。一位身姿英挺的女将站在拉车的挽马旁,她的铠甲式样与其他女兵们相同,但左胸处却多了一片精致的花纹,像是一只自烈火中飞腾升天的神鸟,高贵圣洁,又带着种所向披靡的气势。 那女将摘下头盔,面貌干净,短发清爽,只在右颊底部有两道刀疤。 她单手抚胸,扬起下巴—— “本将乃是‘菲尼克斯之翼’的总统领,萝菈西黛尔·拜伦科特,应红河城的求援率军前来剿除擅越国境的蛮人。大家都管我叫劳拉将军,两位也这么称呼就好。” 中性的嗓音中带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看她年纪不大,但或许阅历惊人。 她翻转手腕,那意思明显是——“我说完了,到你”。 “呃?哦……”洛一凡赶忙端正姿态,“我叫库洛,算是米提尔村的人。” 劳拉将军眯起眼睛,似乎对这样简短的介绍不太满意。她提醒道:“夫人呢?” 夫人? 洛一凡惊慌地转头瞄了女巫一眼,心想你这家伙到底跟人家乱说了些什么。 女巫并不言语,洛一凡也不敢贸然否定,只好硬着头皮答道: “她……她名叫……维特!对,维特。” 因为是女巫,就干脆取个谐音。而身后的本人也没有对这个谎言做出任何表示,这让他大松一口气。 当面跟人撒谎,他难免表现得有些慌乱,所幸劳拉将军并未察觉……也或许是察觉了,但身为上位者,对平民这样的表现早就习以为常。 劳拉将军这才微微颔首,继续道:“那么库洛先生,我就直接说了,夫人是位药师吧?刚好我们军中的医疗班人手紧缺,因此我们希望能够以临时征召的形式让夫人担任医疗兵随军行动。至于先生你……我建议你加入军中的运输班,同样是以临时征召的形式,征召费和薪俸可比普通新兵高出两成。” 也许是担心洛一凡不愿意,她紧接着又说: “若是反对也可直说,只是我们军中不养闲人,只好请你立刻离开。我们遇到二位的时候,你们的村子已经烧毁,这里距红河城也有十公里多,蛮人尚未清除,路上指不定会有什么危险。为安全计,我建议你还是留在军中。另外,夫人已经同意了。” 她当然会同意了,她巴不得多来几个伤兵好当她的实验品呢。 “我没意见。”洛一凡耸肩道。 理想状况当然是回红河城去找木匠父女,但关于自己和女巫的事,洛一凡这儿还装着一肚子疑问,总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万一女巫的契约是带有距离限制的,他稍一走远直接嗝屁了怎么办。 加之还有蛮人的威胁…… 他的肚腹隐隐作痛。 眼看他答应得如此痛快,劳拉将军终于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这样,再好不过。” “我还有件事要跟您打听一下。”洛一凡问道,“现在有没有关于小剑圣的消息?我跟她们之中的一人熟识,听说领主府已经派人去搜寻……” “哦……熟识?”劳拉将军有些意外,“我也听说了一点,搜救队似乎并没有在山下发现她们。” “没有消息啊……唔,也算是个好消息吧。” “正是。”劳拉将军赞同道,“或许她们是和其他武人们一起参与剿灭蛮人的行动了吧。” 不可能的。希维且不说,小白可不是会主动去做这种事的人。 不过,没发现尸体就是万幸,这两人也许是出于某种理由自行离开了吧。 这番想法在他心里过了一遍,却没打算说出口。 这边劳拉将军又提醒道: “库洛先生,想必你也发现了,本军兵士多为女子,日后两位虽然同处一军,但串营见面的机会恐怕不多。现在我再给两位一些独处的时间,然后——” “不用。”女巫头一次插话了,依旧是那种干巴巴的语气,不带任何抑扬顿挫,“我们没什么可说的。你让人看紧他,不要被他跑掉了。” 洛一凡嘴角抽搐。 喂,你至于吗! 劳拉将军脸色怪异,目光在洛一凡和女巫之间扫过几圈,显然也在心里犯了嘀咕。但她最后还是答应道: “请放心,我在运输班有位亲族,我会叮嘱他照顾好库洛先生,不会让他擅自离开的。那么我来帮夫人把行李搬去医疗班,库洛先生,你就请自去运输班报到吧。” …… 总共也不过三百余人的队伍,要找到运输班并不困难。好歹洛一凡长着张阳光帅气的面孔,举止又风度翩翩像位绅士,他这边一问,女兵们便都嬉笑着为他指明了道路。 看来运输班是整支队伍里唯一的“大老爷们儿聚集地”,这群人有胖有瘦有老有少,唯一的共同点是个个都摆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和前面那些军容严整精神焕发的女兵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个红发的年轻人仰躺在最中间那辆板车上,手中捏着一本黑色绒布封面的画册,正看得津津有味。看来这纨绔公子哥模样的人应该就是运输班的领导了。 ……诶,等下,那本不是我的“风土人情”吗? 汉子们都注意到了这位新来的不速之客,那公子哥儿也将视线投注过来。 洛一凡揪了揪衣领,不卑不亢地说:“劳拉将军让我来运输班报道。” 于是闲汉们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那公子哥儿也把画集一收,直起身子翘着二郎腿注视着他。 “呵,新兵蛋子?”他露出一丝讥笑,“我们运输班也有我们自个儿的规矩,可不是什么人都收的。想进来可以,脱了裤子在外面跑上十圈儿,就算你通过了。” 又是一阵哄笑。 哦,来这套。 洛一凡嘴角一撇。 前世就听说新兵入营总要经历点“下马威”之类的事,看来这异世界也没差多少。 “呃……跑步可以,不脱裤子行不行?”他试探着问道。 “不想脱?也可以啊!”那公子哥冷笑着抬高了声音,“不过咱得把丑话说在前头,脱了裤子的,是兄弟;不脱的,那就是狗。这兄弟和狗,待遇自然是不一样的。” 男人们爆笑起来。两个壮汉摩拳擦掌地朝洛一凡靠近,像是打算帮他“下决心”一般。 “啧。”洛一凡咂了咂嘴,心说好吧,这可是你们逼我脱的。 他叹息一声,伸手把裤子扯了下来。 男人们发出一阵欢呼,有人大笑着鼓起掌来,但仅仅持续了几秒。 洛一凡穿了两条裤子,这条脱了还有一条。 于是笑声戛然而止。 “……耍我?”公子哥皱起眉头,“再给我脱!” 脱就脱呗。 洛一凡再脱,下面还有一条;再脱,还有一条;再脱,还有…… 等他脱到第十条裤子的时候,全场男人都已经哑了火,只剩下一排排呆滞的目光。 公子哥儿从板车上跳了下来,喃喃自语: “……你特么的到底穿了几条裤子?” 洛一凡没有理会,只是继续从身上扒拉裤子。 等他脱到第十五条的时候,那公子哥儿终于疲惫地一摆手—— “行了,算你过关!” 这一次,男人们的笑声中多了几分善意,噼里啪啦的掌声虽然凌乱,却明显与刚才不再是相同的意味。 洛一凡微微欠身答谢各位观众。 那公子哥儿朝他招了招手,坐回板车,笑意重新浮现在脸上。只是这一次并非是冷笑或讥笑,而是一种好奇又玩味的笑容。 他说道: “我就是运输班的统领罗曼。你这家伙倒有点儿意思,还有什么好玩儿的本事,都亮出来给我们大伙儿看看!” 第十九节 五子 自蛮人越过边境线侵入弗利斯特州,已经过去整整七天了。 劳拉的手指在地图上滑动着,眉头愈皱愈深,她偶尔嘀咕一句,更多时候则是沉默着思索。最后她狠拍一下桌面,口中发出低沉的咆哮: “该死的蛮人!该死的埃鲁特领主!废物!蠢蛋!懦弱至极!” 七天前她带队在库斯托州与弗利斯特州的边界线附近拉练,看到红河城的信号后便立刻组织人手连夜急行军跨州支援。原本以为这定会是一场轻松的作战,毕竟直属领主府管辖的州防军便有数万之众,加上各贵族领地的私军和斯诺尔州的支援兵力,剿灭一群蛮人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但后来几天传来的消息却让她差点气炸了肺。 领主埃鲁特在放出求援信号后,不仅将全州各军都集中到了红河城附近,还下令要求那些原本来看小剑圣决斗的武人们留在城中保护领主府,一切以守卫领主安全为重。 倒是他听说劳拉率队前来支援的消息后欣喜若狂,专门派人来传信,说会给她在州内通行的一切便利,让她务要尽力将蛮人全数消灭,领主府上下期待着她凯旋的好消息。 天底下上哪儿能找来这么一个奇葩的废物领主! 蛮人生活在山中,物资匮乏,入侵边境无非是为了抢夺秋收的粮食。哪个脑袋秀逗了的家伙会跑去攻占红河城? 再说红河城位于边境线附近,经百十年来数位领主不断修葺维护,早已固若金汤坚不可摧,城中又有数千装备精良的卫兵。 蛮人能有多少?撑死了也不过上千人! 如果埃鲁特领主迅速调动附近州防军将蛮人堵回边境线,同时开出赏金令武人们配合士兵小队搜杀入境的蛮人,这件事本来在天亮之前就该解决了! 现在可好,全州兵力围住了红河城,蛮人们刚好绕过防线长驱直入,这下王国腹地的那些小村可要大祸临头了。蛮人们只知烧杀抢掠,从不留情,那些村民们若不及时迁往附近大城,被蛮人遇上了必定是个人财两失的下场。 “该死的废物!该死的废物!” 劳拉在营帐里来回踱步,一张原本白净而坚毅的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 那些将领地当作私地,决不允许外人插手的领主固然令人不爽,但也总比这种胆小如鼠的猪脑袋要好上太多!真不知道这头猪到底是怎么当上一州之主的,王都里的大人们脑袋都被驴踢了吗! “呼……” 她长出了一口气,一只手压上心口强行让怒火平息下来,接着翻开手边的另一份报告。 八年前,王国在南部边境萨乌格山脉一带设立了三十二座烽燧,一防帝国,二防蛮人。但凡发现蛮人有丝毫异动,附近州防军便会立即出动阻截。八年来蛮人也曾数次侵扰,但没有一次能够成功越过边境线的。 直到这次。 蛮人大举入侵,三十二座烽燧竟无一座示警! 能够避过烽燧的方法有很多,秘密通道、传送术、障眼法……但无论哪一种都不像是那些头脑简单的蛮人会使用的。 蛮人不会魔法。他们的魔法天赋极低,就算偶尔出了个天赋异禀的,无师自通元素感应,也找不到更进一步学习的方法。况且比起魔法,他们更愿意依赖手中的棍棒,有在家端坐冥想的时间,还不如出去找点猎物填饱肚子。 其实千年前的原始人类都是如此,只是后来一部分人通过科技与魔法走上进化的道路,而另一部分人则拒绝改变。于是到得今日,前者成为了大陆的主宰,后者则只能躲在他们冰冷的山脉中艰苦求生。 劳拉晃了晃脑袋,把多余的想法甩到一边。 蛮人究竟是怎样悄无声息地越过边境,可以之后再派人去调查。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把那些越境的害虫清理干净。 一瞬间她的脑中闪过了某个极端的可能性,但那实在太过荒谬,她转眼便将之忘却了。 她收起地图,起身走出了营帐。 秘书官玛丽安娜和亲卫队长菲莉丝在她的营帐门口待命,这两个姑娘家中也都是小贵族,与劳拉已有近十年交情。七日行军却未遇到战事,两人紧绷的神经也松懈下来。劳拉掀开营帐布帘的时候,她们正在对着一张纸聚精会神地研究着什么。 “……你已经输了。” “我哪里输了?你才三颗子呢。” “可是我两边都是三颗,你最多只能堵一边。” “哇,还能这样?” 做什么呢?这么专心…… 劳拉悄悄从她们身后踮起脚尖。 一张白纸上画满了横纵交错的细线,细线交点处则有许多三角和圆圈的符号。 “这是什么?”她冷不丁开口问道。 “……将、将军!” 摸鱼被抓包的两人吓得小脸煞白,菲莉丝一手抓过白纸藏到身后,玛丽安娜则强挤出一个笑容,却怎么看都是做贼心虚的意味更多一些。 “我、我们没有偷懒喔!”秘书官对着手指紧张地解释,“只是稍稍休息一下而已……” 那不就是偷懒么? “我都看到了,还藏!” 劳拉撇了撇嘴,却也懒得追究她们,挥挥手便走向炊事班的营地。 军中每日早晚各有一次跑操,只要条件允许,就算是战时也不应懈怠了锻炼。此时正是傍晚开饭时间,跑操结束的兵士们在休息过后便会分批就餐。 身为一军统领,劳拉自然有开小灶的权利,但这两天的烦心事太多,她也想走几步散散心。 食堂入口处,两名女兵正用木棍在地上划拉着什么,三角和圆圈符号排在一堆横竖线条中间,这一幕似曾相识。 ……怎么都在玩这个东西? 劳拉没有理会,径自走去为自己打了一盘饭食,刚在木桌边坐下,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食物分配本该是炊事班的任务,毕竟这是临时作战,配给有限,总不能让大家都敞开了肚皮吃。即便是女兵,每日行军训练后的饭量也是相当可怕的。 那炊事班的人呢? 劳拉转头望去,不远处的一张木桌旁,一群女兵正围成一圈吵闹着,不知在搞什么把戏。炊事班的人也混在里面看热闹。 她三两口把食物扒光,餐盘则扔进清洗的水盆里。正在兴奋地叽叽喳喳的女兵们完全没有注意到将军就在身后,她便踮着脚从两个炊事兵的肩膀上探头望去。 圈子最中央的两个女兵吵得正欢。 “我这边已经连成四个了!” “我已经堵了你一边了!我这两排三个的你要怎么堵?” “你们俩别吵了……”一个看热闹的女兵提醒道,“下一步轮到谁就谁赢呗!” 吵架的两人对视一眼。 “……我先的!” “你先又怎样,下一步到我!” “胡扯!到我!” 两人越争火气越大,眼看着就要上手动粗。一周圈的女兵们有假装劝架实际却在起哄的,更多则是搬了板凳撤到一边看戏的。眼瞅着两人都撸了袖子摩拳擦掌准备开干,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插了进来—— “好啊。刚好也让我瞧瞧,你们的武艺长进如何。看我干什么?打呀!” 温度一下子降至冰点。 刚刚还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两人有如两只温顺的小猫,缩手缩脚地站在原地。 其中一人期期艾艾地解释:“……将、将军,我们没打算打的,就是闹着玩儿。” “对对对!”另一人赶忙附和,“闹着玩的,是闹着玩的!” “哼!” 劳拉的脸色冷如寒霜,抱着双臂狠狠地瞪着两人。视线瞟向木桌,一张白纸上画着密密麻麻的线条,三角与圆圈点缀其间…… 又是这东西! 劳拉眉梢跳动:“这什么?” “呃……五子棋。”女兵小声答道。 五子棋是什么?劳拉眨眨眼睛。《先知录》上只记载了象棋、西洋棋、围棋和跳棋,这东西看起来和围棋倒有点像…… “谁教你们的?” “库洛。”角落里传来某个弱弱的声音。 “库洛是谁?”劳拉皱眉思索,“我们军中有这么个人吗?” “有啊。”一个坐在板凳上的女兵红着脸答道,“前几天刚来的,帅帅的,笑起来很好看……” “说重点!” “是!”女兵当即立正,大叫道,“是那个黑头发黑眼睛的理想国度人!” “……他?”劳拉愣了一下,随即大怒,“早看出他不是个省油的灯!不务正业!玩物丧志!” 她没再管这些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的女兵,骂骂咧咧地朝着运输班的营地走去。 女兵们茫然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又开始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将军怎么了?” “下个棋而已,至于那么大火气么?” “咱们还下不下?” “下呗,她又不是生我们的气……” 女兵们当然不知道,劳拉的火气绝非是因洛一凡而起,而是那个废物领主埃鲁特惹出来的。可劳拉偏偏对那个人无可奈何。毕竟人家是一州之长,她就算再气也不能返程去红河城里揍他一顿。 怒火憋在心里总得有个发泄口才好,可怜的洛一凡就在这会儿撞上来了。 算他倒霉咯。 第二十节 扑克 罗曼光着膀子坐在板车边缘,余下几人则盘腿坐在地上,他们手中的硬卡片上都画着一些怪模怪样的图案。 罗曼对着地上的牌堆看了半天,伸手捅捅一旁观战的汉子,问道: “哎,‘Q’大还是‘2’大来着?” “我记得是‘2’。”那汉子老实答道。 “真的?那就好办啦!”罗曼大喜过望,伸手甩下六张卡片,“我出‘KKAA22’,压死!” 坐在对面的汉子满面愁容,犹豫了一会儿才说: “……可我是‘QQKKAA’,封顶的牌。” “那不刚好吗!‘KKAA’抵掉了,‘2’比‘Q’大,我赢了!给钱给钱!” “哪有这规矩!”那汉子哭丧着脸,“您这也太欺负人了!” “哎,你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哦!”罗曼把牌一摔,“在这儿我最大,当然我说了算!” “……哦,你确定?” 这幽幽的声音刺得罗曼后背发毛,身前的汉子们早已毕恭毕敬地站起。罗曼假装无事人一般伸手抓过上衣和轻甲套上,一番整理后才回过头去,露齿微笑着跟来人打了招呼: “你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逛啊?” 劳拉不理睬他,也不去看那些一声都不敢吱的男人们。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张卡片,卡片上画着一个满脸油彩的扮装怪人,像极了杂耍团里的小丑。画功惟妙惟肖,尤其是对阴影的运用,让那画中的人物像是活生生的,会随时蹦出纸面一般。 ……画得还挺不错。 这个想法在她脑中一晃,转眼便被她抛开。 她是来找茬——哦不,是来维护秩序的,可不是来这里欣赏美术的。 “……这是什么?” “大王啊。”罗曼说。 “什么?” “哦,是扑克!”罗曼赶紧改口,“库洛那小子造的,还挺好玩儿。” “又是他!”劳拉一把将卡片甩回牌堆里,怒道,“还好玩儿?军中严令禁止赌钱,你身为一班统领带头违令,吃了豹子胆啦!” “谁赌钱啦!”罗曼当即委屈地叫起来,他摸起板车上的一把石子,激动地摊在劳拉眼皮底下,“你看你看,这就是我们的‘钱’!咱凤翼军里可没规定打个扑克都要受罚吧?” 劳拉“啪”的一声把他满手的石子打飞,皱眉道:“什么军?” “凤翼军啊。”罗曼解释,“库洛给起的。他说‘凤’代表理想国度传说中的一种神鸟,跟不死鸟菲尼克斯很像。所以咱们‘菲尼克斯之翼’就可以简称为凤翼军了。” 劳拉火冒三丈,大吼道:“怎么什么事情都有他掺和!不死鸟是《先知录》中记载的上古神兽,是我们全军的荣耀象征,岂容他随便乱改!” “我觉得不错嘛。”罗曼哼了一声,“‘菲尼克斯之翼’又长又拗口,起个简称好念多了。这样一来,你属下三营就可以分别简称为‘天凤营’、‘飞凤营’和‘火凤营’了。” “胡闹!”劳拉懒得跟他多纠缠,直接问道,“那个库洛在哪儿?” 罗曼四下扫了一遍,摊手道:“没在这儿,八成去外边儿跟你那些女兵们逗乐子去了。” 劳拉的双眼瞪得像铜铃一般,好半天才说道: “他、他怎么敢!谁放他出去的?我之前不就叮嘱过,不许他走出运输班大门一步吗?” “你是说过啊。”罗曼懒洋洋地说着,满脸贱笑,“可你睁眼看看,咱运输班的营地不就是几辆板车围起来,哪儿有什么大门啊?” 周围的男人们偷笑起来。可被劳拉凌厉的视线一扫,运输班营地里顿时连点儿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好,好,好。”女将军脸色僵硬,手指却捏得咔吧咔吧响,她扬起下巴斜睨着罗曼,“这么说你还有理了,是吧?” 罗曼一直以来的从容神色不见了,他惊慌地跳上板车,伸手指着逼近的劳拉将军—— “你、你别过来啊!军有军规,就算是将军也不得无故殴打下属的!我回去告你的状你信不信!哎,有没有人管哪?萝菈西黛尔将军打人啦!不要打脸!不要打脸啊啊啊啊啊啊——” …… 这个晚间洛一凡是被绑在军营中间的旗杆上度过的,绑了足足两个小时。 就算问他为什么会被绑,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傍晚时分,他听到运输班的营地那边传来了一阵惨嚎,声音听着有那么几分耳熟。不过他当时正忙着给一群满眼放光的好奇宝宝们玩魔术,自然没空顾及其它。 女兵们每日除了行军就是训练,根本没什么娱乐活动。如今有洛一凡这么一位逗乐子大师留在军中,她们岂会轻易放过? 洛一凡的魔术道具都不在手边,但这并不影响他发挥。他从炊事班里借来了一堆筷子和擀面杖,变小变大变多变少,玩得不亦乐乎,把一群女兵逗得咯咯直笑。 然后?然后他就被抓起来了。 劳拉将军在他变到最关键的时候走过来单手提起他的领子就把他拽到了旗杆下面。洛一凡觉得自己也是够悲催,怎么在异世界碰到的女人个个都有一把子虎力气? “哎!哎将军,我到底犯了什么错?” 劳拉将军二话不说用绳子把他牢牢捆在旗杆上,直到确认他百分百没有逃脱的可能,才拍拍手思索一会儿,说道: “军中有令,禁止在女兵营里舞枪弄棍!” 真新鲜! “我抗议!”洛一凡梗着脖子质疑道,“这年头玩玩棍子也犯法吗?” “在女兵营里玩,就犯法!” 没天理啊! 眼见他还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劳拉冷哼一声,威胁道:“你要再不老实!就把你捆到明天早晨!” ……得,你大你有理。我认怂,行了吧。 洛一凡眼瞅着她得意离去的背影,知道自己是肯定没处申冤了。这几天他早已打听清楚,所谓“菲尼克斯之翼”实际就是库斯托州拜伦科特伯爵的私军,从这姓氏便可看出,劳拉将军就是那位伯爵的女儿。 这让他跟谁讲理去? 旗杆就在大营正中,女兵们嬉笑着来围观这个不知何故触怒了将军的傻男人。自己看还不够,还要呼朋唤友一起来看。两个小时间旗杆下面围满了人,洛一凡只得无语望苍天。 丢人倒真是丢人,不过比他前世在舞台上露陷出糗倒是好得多。玩魔术这行有几个人没丢人过的?丢啊丢啊的也就习惯了。 直到亲卫队长菲莉丝忍着笑来给他解开绳索,往他手里塞了两个面饼作为晚餐,驱赶那些爱凑热闹的女兵们回去睡觉,一场闹剧才总算结束。 洛一凡啃着面饼走回运输班的营地,大伙儿都还没有休息。罗曼就坐在最中央的板车上,洛一凡赶紧凑过去。 告状是必然不敢的,但诉诉苦总还可以吧。 跟罗曼相处了七天,洛一凡早已摸清了这贵公子的个性。罗曼就是个玩心重的大小孩,只要你多搞些好玩的东西把他哄高兴了,甭管怎么跟他勾肩搭背开玩笑他都不会介意的。 洛一凡咽下最后一口面饼,噎得脸红脖子粗,却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迫不及待地讲述道: “我跟你说啊,刚才你们将军干了一件十分伤天害理惨无人道的事情,我被她——哎,你脸怎么肿了?” “闭嘴。”罗曼顶着青肿的腮帮子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他勾着洛一凡的脖子把他拽到身边,“听好,本公子现在心情很不爽,限你在明天早晨之前给我弄出一件新玩意儿来,要求是简单好玩,一学就会,但还得带点儿脑子才能玩好的!” “这么多要求啊……”洛一凡呵呵一笑,“不过倒也好说。哎,《三国杀》你听说过没有?” 第二十一节 三国 洛一凡前世玩过的桌游可不在少数,《卡坦岛》、《战锤》、《万智牌》……数不胜数。不过将入门难度、游戏娱乐性和制作携带的便利性综合起来考虑的话,果然最适合推荐给罗曼的就是《三国杀》。 作为一个“集百家之长”的魔术师,美术功底自然也有些,跟大师肯定没法比,但画几张卡牌倒是绰绰有余。 在后来的三天中,他借用运输班的材料分批制作出了三国杀的基础卡片,武将牌之类当然不能照搬他前世的人物,只能从这个世界的历史中提取。所幸罗曼这家伙虽是个纨绔,但也绝非不学无术,讲起历史头头是道,省去洛一凡不少力气。 “为什么要叫‘三国杀’?” 罗曼拿起一张硬卡前后左右端详半天,好奇地问道。 “呃……因为这里面的历史人物主要都是取自王国、帝国和教国的嘛。你看,三国,齐了。” 呼……抄作业最惨的就是忘记改名字,所幸他还是想办法圆过去了。 “那还有十六联邦和理想国度呢?” “这不还有个势力叫‘群雄’么。” “嘿。”罗曼喜笑颜开,“有意思,怎么玩?” 不出洛一凡所料,当他讲完基础规则又带着罗曼玩上两圈熟悉了流程之后,这位公子哥儿立刻就染上了瘾,早起打晚上也打,不出几天就跟整个运输班打了个遍。 可惜爱玩的人不一定都能玩好,几天下来大家都熟悉了玩法,反倒是他被吊打的情况居多。运输班的人都与罗曼熟识已久,真要认真起来可没人会让着他。 也亏得罗曼每天被杀得丢盔弃甲哇哇乱叫,反倒是屡败屡战,越来越有瘾头。 一旁的洛一凡看得啧啧摇头。 打得这么菜还硬要打的人在他前世也算是稀有品种了。 来到凤翼军中已逾两周,洛一凡也算把军中上下摸了个通透。说起来异界的军制还是灵歌先知传过来的,《先知录》中便有记载,但经过千年的演化,如今早已变成了他完全不认识的模样。 就拿凤翼军举例,总统领是劳拉将军,秘书官玛丽安娜和亲卫队长菲莉丝则是她的左膀右臂。下属三营中,天凤营由亲卫队和步兵组成,飞凤营则主要是骑兵与斥候,余下人马尽数归入火凤营。 营下又分“队”和“班”,主要作战成员称“队”,后勤辅助人员则称“班”。如火凤营中既有法师队,又有运输班、炊事班、医疗班等等。 这些称呼并非绝对,就算你在呈报王都的书面文件上将“运输班”写成了“运输队”,王都里的大人物们也不会特意给你画个红圈勾出来。只是习惯的叫法罢了。 再细说洛一凡所在的运输班,整个凤翼军中的所有男人都集中在这里,他们之中大部分都是跟随伯爵打过仗的伤残老兵,过去可是真刀实枪杀人见血的,如今便在这里跟着劳拉大小姐讨生活。 运输班名中虽有“运输”二字,但拉车靠的都是挽马,男人们真正的工作是军营中的各种体力活。扎营时搭起营帐,拔营时回收营帐,搬桌子挑水打桩构筑临时防御工事……劳拉将军虽然说禁止男人随意串营,但每到傍晚扎营休息时,女兵们要去跑操,于是满营地活动的都是男人的身影。只是女兵们到底不太待见这些粗汉子,若是跑操回来见他们还没干完,便会没好气地接过活来把他们赶回运输班去。 运输班二十多人分了五个营帐,洛一凡一来便很受统领罗曼的青睐,两人睡在一个营帐里。营帐里还有另外三个男人,外号分别是“毛孩”、“瘸子”和“疯子”。 毛孩跟他前世那个知名演员没什么关系。他才十七岁,是运输班中最年轻的兵士,然而一身长毛简直比蛮人还像蛮人,更别提那飘逸的长发和络腮大胡子了。一个十七岁的人,长得跟五十七岁似的,洛一凡第一次见面差点儿管他叫大爷。 瘸子和疯子是一对组合。瘸子的腿没什么问题,只是过去曾一度扭伤过。他真正的特点在于他的说话方式—— “瘸子叔您成家了吗?” “蛮人不灭,何以家为!” “嚯,这么坚决?” “有志不在年高!” “可您都四十多了……” “唉……鬓毛不觉白毵毵,一事无成百不堪……” “哎哎哎您别哭您别哭!是我错了,我错了好吧!” 疯子则真是有点神经质,不管你跟他说什么,他都只会回答四个字。 “疯子叔您成家了吗?” “杀光杀光!” “不我问的是……” “杀光杀光!” “你……唉,算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杀光杀光!” 但毛孩、瘸子和疯子宁愿在营帐外面吹一夜冷风也不愿意跟罗曼共处一室。倒不是罗曼仗势欺人,洛一凡在营帐里睡了一次后就理解了原因。 两辈子中他只见过一种东西能发出比罗曼的呼噜声更大的噪音,那东西的名字叫火车头。 于是第二天,他就抱着毯子学另外三人躺到了营帐外面。秋深露重,但盖上条毯子也能撑得过去。四人苦笑着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但这种状况只持续了两个小时。 当夜他睡得正熟,营帐中的罗曼忽然红着眼睛冲出来把他拖了进去。洛一凡吓得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生怕自己纯洁的身体马上就要被眼前发狂的恶少玷污。只见罗曼衣衫不整,半跪在他面前,低声咆哮—— “我刚才做梦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王炸能不能当对子打出去?” “……你精神病吧!” 那之后罗曼就将洛一凡强留在营帐中,不许他再出去过夜,理由是做梦再梦到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问他。 可怜的洛一凡从此再也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若不是罗曼允许他白日行军时在板车上休息,估计连一星期都撑不到就因精神衰弱而一命呜呼了。 罗曼不是那种能和战友同甘共苦的领导,但至少是个热爱学习的好孩子。别人都在干活的时候,没人陪他玩牌,他就自个儿躺在板车上津津有味地阅读那本“风土人情”。 洛一凡打算带女巫离村避难的时候,这本书都没有带在身上,也不知罗曼是怎么把它从女巫小屋的毯子下搜出来的。那本诠注版的《先知录》和字典也被他本着“不浪费”的想法带在身边,当洛一凡弱弱地表示“那是我的东西”时,罗曼便十分大度地还给了他。 于是洛一凡指着“风土人情”试探道:“那本也是我的。” 罗曼回以一个温柔的笑容: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还有再组织一次语言的机会。” “……我说今天中午月色真美。” 两人心照不宣相视而笑。 你大爷。洛一凡忿忿不平地想着。 灵歌先知有句名言——“夜路走多总会遇到鬼”。 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 罗曼每天躺在板车上旁若无人地翻看“风土人情”,终于有一天被巡营的劳拉将军当场人赃俱获。 劳拉将军眼看着那画集中不知廉耻的画面,又羞又愤破口大骂。整个运输班包括随行的亲卫队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罗曼耷拉着脑袋站在营地中间,洛一凡则在一旁用《先知录》挡了脸面偷笑。 谁料罗曼忽然拿手一指他:“这书是库洛的。” 洛一凡当即目瞪口呆:“……你这么干脆就出卖我?” “因为我坏嘛。”罗曼坦荡地说道。 洛一凡哑口无言。 嗯,真是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都是一丘之貉!”劳拉勃然大怒七窍生烟,“来人,给我绑到外面旗杆上去!” 亲卫队的小姐姐们憋着笑把洛一凡拖走。洛一凡这次心里倒是平和得很,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丢人了,况且这次还有自家统领陪着,要丢人也是罗曼先丢,他怕什么? 直到被绑在旗杆上孤零零地享受了半小时万众瞩目的感觉后,洛一凡才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喂,这点小事你们也要搞差别待遇啊! 第二十二节 姐弟 劳拉将军下令说要绑他一夜,于是洛一凡从刚一扎营就被绑上旗杆,直到女兵们跑操结束吃完晚饭,他还在上头挂着。 和上次一样,女兵们奔走相告嬉笑着来围观这个倒霉的傻男人。洛一凡只得抬头望天,尽量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那傻乎乎的模样逗得下方一群姐妹们更是捧腹不止。 唉,笑吧笑吧…… 呵斥开心的女孩可不是绅士所为,况且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洛一凡只得安慰自己就当是自我牺牲娱乐大众了。 直到两小时后星月升天,劳拉将军才从远处缓步走来。她挥挥手赶跑了那些傻笑的女兵们,站在旗杆下方瞄着洛一凡可怜兮兮的样子,摇头一声轻叹。 洛一凡还道她只是路过,却不想她亲自走上来动手解开绑缚的绳子。身体的束缚松开,洛一凡有些讶然: “……不是说要绑我一夜?” 话刚出口他就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看他这副紧张的样子,劳拉将军把绳子绕在手上,秀眉轻挑: “你还真想被绑一夜啊?” ……咦? 洛一凡也说不清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位女将军傍晚时分的怒气似乎全然消失了,当下的她心情好像不错的样子。 他活动了一下被绑得酸痛的手腕,小心地探问道:“是有什么好消息吗?” 等等,这话问出来应该不算刺探军事机密吧? 然而看来他正问到了点子上,极为少见地,劳拉将军的嘴角露出了一抹浅笑。 “嗯,好消息。”她轻轻点头,“刚刚才接到的,在今日早间,斯诺尔州的支援军在大角城附近斩杀蛮人上百,算得上是大功一件了。” “诶?”洛一凡眨眨眼睛,“可这功劳又不是你的……” 劳拉将军耐心给他解释:“大角城附近有王国最大的纺织厂和染坊,许多妇孺都在那里工作,若是遭到蛮人偷袭,后果将不堪设想。斯诺尔州的支援军阻止了一张惨祸,保证了平民的安全,身为王国贵族,我自然会觉得欣慰。” 这番话听来有点肉麻,但劳拉将军那平淡的语气就好像说出的只是一件理所当然之事,并未考虑其它。 洛一凡愣愣地杵在原地,眼望着明月为她深棕的发梢镀上一层淡银色的光辉,这一刻她的凌厉与威严全然不见,站在这里的短发女孩不再是什么将军,那温暖柔和的神色宛如画中走出的女神。 过去看的一些影片动画中,为了制造冲突推进剧情,总把贵族们表现成压榨平民的蛀虫,贵女们则都目空一切眼高于顶,但…… 洛一凡静默地望着劳拉的侧颜,方才被绑了两小时的怨气早在不知不觉中消散。 像她这个样子,也许才是真正“贵族”的姿态吧。 “你看什么?我说得很奇怪吗?” “哦,没!”洛一凡赶忙收回目光,尴尬地挠挠头发,却是说道,“这么说确实值得庆贺,我就用这个来恭喜一下吧!” 他右手一展,一支紫色的野花便捏在指间。 劳拉接过花枝,却见它花瓣湿润,像是刚摘下的,不由得有点好奇: “你怎么变出来的?” “行业机密,无可奉告。作为补偿,再送你一朵。” 他说着,左手轻轻一挥,这便又是一支。 劳拉上下打量他一番,猜测道:“……在你袖子里?” 洛一凡将衣袖卷起,除了手臂之外自然什么都没有。两手伸到身后一拍,却又是一朵花出现在手中。 在背后? 劳拉探头望去,当然没有任何发现,收回视线时,才看到他一手一支花,笑吟吟地递了过来。 劳拉将花枝收在手中,低头嗅去,这种随处可见的小野花倒也有几分清香。她不由得莞尔,心想这家伙还算有几分本事,难怪那么受她手下女兵的欢迎。 一念至此,想想几天来已经连续绑了他两次,又不免有些愧疚。 第一次严格来说并非他的错误。军中本没什么娱乐,他教女兵们闲暇时下下棋,倒也是个放松心情的好方式。只是当时她自己为烦心事所困,平白把他当作了出气筒。 第二次则更不是他的问题了。之前征召他时他分明身无长物,若是带着那么大一本画集,她又不是瞎子,必然早就注意到了。今天这事明显是罗曼那家伙诬赖他,兵士替统领背锅在军中也是常事了。 讨厌一个人的时候,他说什么做什么全都是错的;认同一个人的时候,连他抠鼻屎的样子看着也像是幅画。 劳拉身为一军统领,即便明知错了也不好当面道歉,想了半天也没思考出什么安抚他的话来,只好说道: “以后可不要跟着罗曼那家伙学,他会把你教坏的。这次就放过你,下次可不要再被我抓到你犯错了哦!” “是,小人谢过将军!” 眼见他滑稽的敬礼姿势,劳拉嘴角又是轻轻扬起,伸手帮他调整了一番,这才满意地转身离去。 夜色之下,洛一凡目送她英挺的身姿消失在营帐之间,在心中默默加上一句—— 就算犯错,也一定要挑你心情好的时候。 …… 被没收了画集的罗曼垂头坐在板车边缘,感觉整个人都失去了梦想。这一幕似曾相识。 洛一凡一屁股坐到他身边,嘟嘟囔囔地抱怨道: “明明是你犯的错,却要连我一起罚;一起罚就算了,凭什么只有我绑在外面被人当猴子看啊?” 罗曼闷闷说道:“你也不想想,我跟她是什么关系,你比得了吗?” 洛一凡愣了一下,恍然大悟,笑眯眯地把胳膊搭上罗曼的肩膀。 “你早说嘛。哎,好歹我也是结过婚的人,要不要教你两招?女孩子生气之后肯定是要哄的,而且我刚看她心情不错,你不如现在过去,这样这样这样……” 罗曼一把打开他的手臂,翻了一个白眼: “你想哪去了?这么跟你说吧,我的全名叫‘路曼尼克斯·拜伦科特’,明白了没?” “跟劳拉将军同姓?”洛一凡再度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入赘的!” “入你大爷!你猪脑子啊!”罗曼破口大骂,“拜伦科特伯爵是我亲爹!萝菈西黛尔就是我姐!” 洛一凡长长地“哦”了一声,心中却想——“难怪你这么废也能当上运输班的统领”。 “就算是姐弟,也不能徇私枉法吧……”他对着手指嘟哝道,“我可是在外面被绑了整整两个小时……” “徇私枉法?” 罗曼一听这话当即暴跳,他凑近洛一凡,指着自己的一对熊猫眼和满脸的青肿淤痕大吼道: “你看清楚,这特么叫徇私枉法?那给你也徇个私好不好啊!” “哇!”洛一凡吓了一跳,“这是她打得?” “你说呢!” 果然是亲姐! “可是、可是……”洛一凡结结巴巴地转移话题,“你们俩长相差别好大啊。发色不一样,脸型和五官也是,根本看不出是一家人……” “要你管!”罗曼哼哼着坐到他身边,“哎,我最近打《三国杀》老是输,你有什么解决办法没有?” “呃……要不我陪你练练?” “练个鬼!我这水平还需要再练?”罗曼左右瞄了几眼,低声在他耳旁说道,“我想过了,打不过别人多半是因为我用的卡不行,你给我造张厉害点儿的武将出来,要怎么打都不会输的那种!” 洛一凡一阵狂汗:“……了解,我有珍藏的神级武将,今晚就给你介绍一下。” 第二十三节 维特 劳拉手中捏着一支幽蓝色的野花,这种花在弗利斯特州中部满地都是,及至冬初才会凋谢。眼下她手中的这朵当然不是洛一凡几天前送的,而是她方才才从路边采来。芬芳入鼻,神清气爽。她宝贝似的把野花捧在胸前,这一幕若被玛丽安娜和菲莉丝看见,指不定又会偷偷议论些什么呢。 没想到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花也有这般清香气息,倒不知家中能不能种上一些。若能提取花精制成香水,不知又会是怎样馥郁醉人的气味。 这样的想法一闪即逝。劳拉微叹一声。父亲只让家中的花匠伯伯侍弄那些名贵花种,这般野花虽香气迷人,但外表终究差了一些,只怕是入不了老人的眼。 她不由得又想起那个名叫库洛的男人。他应当是欣赏这花的吧?不然也不会拿来送人…… 营帐帘子被掀开,玛丽安娜送来今日的报告。劳拉不动声色将花枝收起,拿起一份报告细细阅读起来。 这是凤翼军进入弗利斯特州的第二十天。除最开始在途径流星小村时围杀了十几名蛮人外,两日前斥候又在附近镇上发现蛮人作乱的痕迹,于是她亲自带领飞凤营出击,在附近平原上截住逃跑的敌人,一战斩首九十余,加起来也和斯诺尔州的支援军功绩相当了。 此外,这些天州防军和武人们也捕杀了不少落单蛮人,领主府给出的统计数字是二百一十三人。 但还没有清除干净。 劳拉一页页翻看着那些报告,都是州内一些村落被蛮人袭击的受灾状况。多数村庄居民都已经迁往大城避难,只是些财物上的损失,但人员伤亡的报告也是有的。 劳拉手边的这一份,就写着某个小村的村民在避难途中不幸被数倍于己的蛮人包围,全村老少无一生还。 “砰!” 拳头将临时布置的方桌砸得一跳,劳拉咬紧银牙,半晌才强行压下心中的愤怒。 这些王国平民的仇恨,之后就以蛮人的鲜血来清洗……而眼下,她还要思考一些更重要的事。 从这些报告上事件发生的地域和人数来推算的话,余下的蛮人已经被凤翼军和斯诺尔州的支援军挤压在弗利斯特州中部偏北的地带,又有附近州防军和贵族私军策应,之后要做的就是围拢绞杀而已。 但人数上似乎有点问题。 目前已有四百余名蛮人授首,而从这几份报告来推断,被包围的蛮人应当不会超过三百。 可是……二十天前红河城求援时,对入侵蛮人的数量预估足有上千。 就算那个埃鲁特领主再怎么不靠谱,也不会算出几百人的误差来吧? 难道是藏起来了? 劳拉摇了摇头,将这个可笑的想法抛开。 蛮人是不会躲藏的。从他们踏入王国境内开始,就意味着死亡已是注定之事。 蛮人入侵并不只是为了抢粮食,同时也是一个族群内部淘汰的过程。山中冬日很难寻获食物,为了蛮族的延续,必要有人做出牺牲。那些入侵王国的蛮人,多数都是些老弱病残,也有少数在族中被排斥的青壮。他们一路烧杀抢掠,以蛮力夺来粮食维持生命,这是他们最后的疯狂。在那之后,他们不是被强壮的村民杀掉,就是被军队围剿,几乎没有一个能活着将粮食带回山里。 至少,过去一直都是如此。 蛮人只有在面对军队时才会暂避锋芒,但却从来不懂隐匿行迹。若不抢夺粮食,即便不死于军人剑下,他们也活不过这个冬天。 那么……是某种计谋? 这个想法更加荒谬,蛮人若是有这种头脑,也就不会被戴上这个“蛮”字了。 呵,看来多半是那个猪头领主故意在情报上多加了几百人,以假造出十万火急的态势,要求增派援兵吧。 算了,等到几天后完成对剩余蛮人的剿除任务,我也该离开弗利斯特州了。回头在给王都的报告上,定要把这些事都好好说道说道。在这之前,就再容那头蠢猪快活几天。 劳拉将报告叠好放在一边,再次轻嗅那朵野花的淡雅香气,很快便将这件事完全抛在了脑后。 …… 洛一凡往竹刷上抹了点牙粉,在嘴里捣鼓几下,登时便泛起满口白沫。 感谢灵歌先知,启迪异界人发明了牙刷牙粉,不然单是这两个月来的口臭都足够让洛一凡产生自我了断的想法了。 对于灵歌先知这么个人物,洛一凡的心理是复杂的。 认同感占了绝大部分,余下是和异界人一样对圣人的崇敬,毕竟若是没有他,自己在异界的生活也不会有如此之多的便利。 但……要说一点都不羡慕嫉妒恨,那也是不可能的。 灵歌先知太过闪耀,有如烈日遮掩了所有的星辰。 昨天他还曾信心满满地跟罗曼说过,可以提供几条提高军士生存率的建议,包括不喝生水、用酒精给伤口消毒之类穿越文中常见的说法——那么多穿越者都会玩这套,可见其确实行之有效,那他洛一凡拿来用用也无妨吧? 然而罗曼听完之后,只丢给他一个鄙视的眼神: “你这不都是从《先知录》上的‘医疗卫生条例’里抄过来的么?而且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版本了,现在谁还用酒精?谁家行军不准备医用消毒液啊?土包子!” 洛一凡欲哭无泪。 灵歌先知,你也多少给我们这些后人穿越者留条活路吧! 不过他也算看得开。灵歌先知毕竟不是全知全能,《先知录》上记载了大量实用工具,但他似乎把娱乐性质的玩物完全抛在了脑后。若非如此,洛一凡也不可能用一副扑克牌就虏获了罗曼的芳心——啊不玩心。 灵歌先知“发明”了四种棋类游戏,异界人也创造了他们自己的牌九游戏,民间还有用骰子来赌钱的。但在娱乐游戏一道上,他们显然还有着更大的探索空间。 二十天来扑克牌这东西也渐渐在军中传开。与找张纸摸支笔就能玩的五子棋不同,扑克牌虽然花样简单,但也总得拿张硬卡纸裁开才能做,而这种东西只在运输班中才有。 也许是平生头一次被那些女兵求上门来,罗曼大手一挥便大度地答应了她们,告诉洛一凡尽量供应,反正材料多得是。 他自己已经有了《三国杀》,也就没必要再把扑克牌藏着掖着。 洛一凡这几天从早忙到晚做出了十几副扑克,都快对梅花和小丑产生心理阴影了。但眼看着女兵们拿到了心爱的玩物欢天喜地的样子,他觉得自己的付出也算是有了回报。 前两天在炊事班吃饭时,他还看到女兵们正有模有样地教亲卫队长菲莉丝玩斗牛,眼下只希望劳拉将军那句“玩物丧志”的预言不要成真了才好。 五子棋、扑克牌加上偶尔一次的小魔术表演,还是全军中唯一两次被绑在旗杆上示众的男人,再算上他那张就算不刮胡子也依旧阳光帅气的面孔和彬彬有礼的绅士风范……二十天下来,洛一凡俨然成为了凤翼军中最有名气最受欢迎的男子。 现在他走到哪里都会被一群爱看热闹的女兵嬉笑着围拢,再也没人管他随意串营的事。 时机已然成熟。 今日扎营之后,趁着炊事班还未开饭,洛一凡悄悄溜出了运输班的营地,打算去医疗班寻找女巫。 选在这个时间,女兵们都在分队跑操,就算被人抓到,他也可以说是去吃饭走错了地方。这点小事应该没有人会难为他吧。 二十天前女巫一番话把他绕了个云里雾里,接收的信息太多,一时间有些思考不过来。如今许多天过去,他心中又浮现了许多新问题,亟待找到女巫确认一番。 同属火凤营,医疗班与运输班的营地应当不会相隔太远。洛一凡绕过炊事班,往下一个营地探头瞄了一眼,却不巧正被几名女兵发现,嘻嘻笑着把他推进了营地里。 这里的女兵们应是刚刚跑操回来,香汗淋漓,却也不避讳他,一时叽叽喳喳的鸭子声强袭了洛一凡无辜的鼓膜。 “库洛,难得来一趟,给我们变一段儿呗!” “以后就留我们这儿吧!莉莎姐上回还说想让你给她生孩子呢!” “哎,你有空再给我们做两副扑克嘛!” “还有你们罗曼大人玩的那是啥?我们也想要!” 洛一凡像只进了狼窝的小白兔一般瑟瑟发抖,好半天才瞅着个机会问道: “那个……你们这里有没有位叫‘维特’的姑娘,我是来找她的……” 顿时欢笑声与尖叫声混在一起。 “哎哟,怎么不是来找我的?” “你可真没良心!” “维特大姐,有个男人过来找你表白!哪一个?就是那个名叫库洛的黑头发小帅哥啊!” ……小帅哥? 洛一凡嘴角抽搐。 身为一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被一群二十出头的小姐姐们叫小帅哥,他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才好。 这种时候是真的只能微笑了。 一个个头高挑的女孩从营帐里冲出来,鼻头上长着一丛雀斑。望见洛一凡,她顿时愣住—— “真、真是你啊……我还以为她们拿我开涮……” ……你也叫维特啊? “呃……”洛一凡笑容尴尬,“抱歉。我找的那个维特,她……她还有个外号叫‘女巫’来着。” “女巫?” 女孩子们的爆笑声充满了整个营地。 同叫维特的雀斑女孩四下扫了一圈,露出无奈的笑容—— “我们这儿全都是女巫。” 第二十四节 牙医 火凤营法师队,自统领维特以下,共计兵士三十六人,确实是如假包换的“女巫”。 与洛一凡前世的那些女巫形象不同,她们既不穿长袍也不戴尖帽子,不骑扫把也不养蜥蜴或猫。她们穿着与其他女兵相同制式的铠甲,只在长剑上镂刻着繁复的花纹。洛一凡后来打听到,那些花纹就是她们对体内元素感应状况的认知,借助这样的武器她们能够更快地凝聚元素。 在这个世界,魔法师与“孱弱”一词谈不上半点联系。 她们将元素感应能力称为“法力”。冥想实际就是对法力的训练,她们通过感受元素在体内流动的过程,一步步加深体悟,从而能够以更快的速度凝聚起更多的元素,大幅提高施法速度和法术威力。 而施法次数和持续时间则也需依靠体力,因此她们对日常锻炼也从不懈怠,每人铠甲下面都是紧绷绷的肌肉。若是敌人近前,她们也敢于提上长剑浴血搏杀一场。 进可攻,退可守,这才是真正的近战法师! 暂且把这份感慨丢在一边,洛一凡在女兵们的大笑声中仓皇而逃。一群女兵聚在一起就会化身饿狼,什么脸红心跳的话都能毫不在意地讲出来。洛一凡虽不算见多识广,好歹也是个已婚人士,可面对这样的阵仗也只能夹起尾巴溜之大吉。 不过,他至少打听到了医疗班的营地位置。再度掀开营帐的时候,女巫那张美艳得不可方物却不带半点表情的脸便出现在面前。 木制的简易病床上垫着高高的枕头山,一名女兵正张大嘴巴半躺在那里,旁边还有一位同伴托腮等待。 看来她正在忙碌。 洛一凡默不作声走到一边,安静地端详着她的侧颜。 果然……已经习惯了她原来的那副模样,这个样子虽然好看,却总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 “哟,这可真是稀客。” 角落临时拼装的一张方桌边,三名女医师正围在一起打“斗地主”,这也是洛一凡教她们的玩法。 显然她们也认得洛一凡这个“知名人物”,一人笑着扬扬手: “是割了手还是扭了脚啊?头疼脑热我们还勉强能治,要是痔疮或者别的什么毛病,那可就没法子喽!” 跟这些女兵认识了这么久,洛一凡对这种下三路的玩笑话也算是有了免疫力。他腼腆一笑,伸手指指女巫: “我来看看她。” 女医师们对视一眼,恍然大悟: “难道你就是维特的老公?” “我不需要看望。”女巫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冰冰地说道。 “果然!”女医师们笑道,“她来了这么多天,几乎一句话没跟我们说过!劝她换上这身制服都废了老鼻子劲了。你一来她就开口,还真是伉俪情深。” 洛一凡只得干笑。 他凑近女巫,望着那床上半躺半坐的女兵,担忧地问道:“她伤势很重吗?” 凤翼军上次出击还是两天前的事,若是轻伤,包扎一番也就差不多了。现在还在这里躺着,多半是伤得不轻。 他这边兀自推测,一旁等待的女兵却是嘻嘻笑道: “哪儿呀,她牙疼!” 床上的女兵害臊地想要扭过头去,却被女巫一把掐住下巴。 “你很碍事,走开!” 洛一凡听话地坐到一边。不多时便见她为那女兵拔下蛀牙,动作麻利地包上两包药粉递过去。女兵含糊不清地道了声谢,和同伴一起离开了营帐。 他再度凑近女巫,小声说道: “看样子已经习惯了?我还担心你会不会又用上你那些稀奇古怪的药草呢。” “这里药品充足。我那些都是珍贵的研究素材,不可以随便动用。” 哦,原来如此。甲壳虫汤原来是稀缺药材,这么说她当初对我还是蛮上心的。 真是种让人一丁点儿都高兴不起来的优待方式。 “我有些事想问。这里不太方便,我们找个地方单独说好不好?” 关于魔鬼和契约,洛一凡有不少事情想要知道。 但女巫毫不留情地回绝了他: “我没有什么话要跟你说的。我已为你完成了契约,余下的只是灵魂的收取问题而已,除非你找到了方法,否则不要来烦我。” 喂,这么冷淡的吗?不要啊,好歹我们的对外身份是“夫妻”,拜托你多少配合一下好不好?你看那边几位医师小姐正在偷笑呢! 也不知是否听到了洛一凡的心声,女巫回过头来,露出可怕的恐吓眼神。 洛一凡登时脊背生寒,把之后要说的话全部咽回肚子里。 “明白了,小的这就滚。” 在女医师们肆无忌惮的笑声中,他灰溜溜地离开了医疗班的营帐。 …… 出师不利。 在掀开营帐门帘的同时,洛一凡发出一声郁闷的叹息。 身前传来某个女子的戏谑的声音: “怎么,在夫人那里吃瘪了?” “……将、将军!” 叉腰站在医疗班营帐前好整以暇望着他的,不是劳拉还能是谁? 冷汗从后颈滑落进衣领里,洛一凡思考着脱身的对策,想了半天却还是只能哭丧着脸说: “您还是直接绑吧,反正我都已经习惯了!” 劳拉愣了一下,随即“噗嗤”轻笑出声—— “呵,你想太多了。我是说过不准随便串营,但这都三周了,你要再不来看一眼,我都觉得说不过去。这次的处罚就免了吧。” 洛一凡正待松口气,却见她眼波流转,继续道: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既然你都主动要求挨罚了,刚好……我这里也有点‘小活’想找人帮个忙。” …… 天边的晚霞被夕阳的火焰染透,红与黑在天空中抗衡,再过不多久,这里就会彻底沦为夜的世界。 洛一凡把最后一捆箭杆抱上板车,整个人像条死狗一样瘫在车旁。 按劳拉的说法,今日扎营较早,场地又宽阔,她就交代运输班把这一车训练用具送来,让士兵们跑操之后再来点别的训练项目。 凤翼军中没有专门的弓兵队,但无论骑兵还是步卒都要练习射术,以应对各种战斗需求。 但也不知是板车原本就没有放稳,还是哪个实心眼儿的女兵逮着一边疯狂往上堆东西,总而言之…… 板车向旁边一歪,就这么从山坡上翻了下去。 训练用具洒遍了半个山坡。劳拉心疼自己的女兵,不想她们训练后还要费劲去收拾东西,便打算去运输班给那群男人添点活儿干。但刚走到医疗班门口,就恰好遇到了一个被老婆赶出门的傻男人。 于是洛一凡就倒了大霉。 “喂,有这么累吗?快起来,还得把这些东西运回去呢。” 劳拉疑惑地走到洛一凡身旁,往他腿上轻轻踢了一下。 “你……”洛一凡喘着粗气答道,“你不是说只是点‘小活’吗?” “本来也没多少东西嘛,就一车而已,你也太没用了。” 劳拉强行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也不理会他的抱怨,毫不避讳地拍了拍他浑身上下的肌肉,思索一番道: “看你这身板应该多少也经过些锻炼吧?你真的没习过武?” 洛一凡没有答话,只是摇头。他练习过那么多的杂技舞蹈,也常要在舞台上表演好几个小时,对自己的体力还算有些自信。但艺人和军人终究是比不得的,要他在这山坡上爬上爬下把一整车东西堆满还得脸不红气不喘,这要求也忒高了些。 所幸就在这时,救星到了。 “库洛!我正找你呢!”罗曼的大嗓门儿大老远就传了过来,“你帮我看看这两张武将卡,都能拿别人的弃牌,这个先后顺序要怎么算啊?诶,老姐,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是一军统领,哪里去不得?”劳拉不爽地回道,“刚好你来了,喏,这一车东西,你负责拖回运输班!” “啊?”罗曼顿时拉长了脸,“那我回去叫两个人来帮忙!” “帮什么忙,一车东西你都拖不动,真是丢我的脸!” 劳拉顿时大怒,蹭蹭蹭逼近自家弟弟,伸手往他肚子上狠狠一拍,也不理会罗曼的痛叫,大骂道: “看看你这身肥肉!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除了睡就是玩!连猪都比你彪悍!给我拖!今晚你不把这一车拖回去,这一夜你就绑在旗杆上过吧!” 哎,好,我赞成! 洛一凡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 谁知罗曼二十多岁一条汉子居然像小孩一样撒起娇来: “姐啊,没你这么欺负人的,我可是你弟弟!” 他一边说一边扭动着身子。洛一凡看得一阵恶寒,劳拉却是不为所动。 “就因为你是我弟,我才得更加严格要求你!灵歌先知有言——‘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脊柱’!” 喂,孟母也太可怕了吧! 她没有再理会罗曼的恳求,指点着他和正打算偷偷溜走的洛一凡大声道—— “决定了!从明天开始,你们两个早晚就跟着其他士兵一起跑操!” 第二十五节 跑操 劳拉的决心不会以罗曼的意志为转移。 简单来说,就是罗曼对劳拉的决定表示坚决抗议,在挨了一顿胖揍之后终于老实了。 于是从第二天早晨开始,两人被劳拉派来的女兵强行从营帐里拖出来,加入了晨间跑操的大队。 晨曦轻抚着朝露,伴随着地面的颤动,零散的水沫在草叶尖上汇成一团,无声地跌落进泥土里,炸出一片微小的水花。 朝气蓬勃的女兵们一圈圈进行着慢跑,口中喊着震颤人心的号子。场地是昨晚就划开的,十圈全长也有三公里左右。每日晨晚各跑一次,既能达到锻炼的效果,又不至于太累而耽搁了白天的行军。这些训练有素的兵士们早已习惯了。 两个上气不接下气的身影孤零零地缀在她们身后不远处,那苟延残喘般的模样与女兵们的精气神对比鲜明。 “其实仔细想想,早晨跑跑步倒也不坏,跑完之后一整天都会有精神的。” 又是一圈结束,洛一凡眼见罗曼在旁边伸着舌头长喘,只好如此安慰道。 罗曼翻了个白眼:“你哈欠连天的样子一丁点说服力都没有!” “靠,还不是你晚上打呼噜害得!” “你们两个还有空吵!”劳拉愠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刚才你们明明少跑了一圈,当我没看到吗!” “是他的主意!” 罗曼毫不犹豫伸手一指洛一凡,还不等洛一凡说什么,劳拉先一记手刀劈在弟弟脑壳上。 “还冤枉别人!好像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似的!” 洛一凡表情不变,心中窃喜。 晨跑结束的女兵们嘻嘻哈哈地从他们身旁走过。炊事班那边已经做好了早餐。除非战事紧急,否则军中也要做到一日三餐膳食均衡,这是灵歌先知传下来的规矩。 罗曼腆着脸蹭到自家老姐身边,嘿嘿笑道: “姐啊,锻炼也得循序渐进不是?我看今天不如就到这儿哎哎哎哎哎——” 劳拉扯住他一只耳朵,扬起下巴斜睨着洛一凡:“你也是相同观点吗?” “您让我跑我就跑,绝无二话!”洛一凡义正辞严地说。 识时务者为俊杰。 “哼。” 劳拉松开了弟弟通红的耳朵,嘴角却是勾起了一抹浅笑。她拍了拍手,眼珠一转,说道: “这样吧,最后一圈,咱们就来添点儿彩头。你们两个比赛,若是跑赢的话……昨日炊事班刚采了不少莓果,优胜者奖励果奶一杯!” “果奶啊?没什么兴趣啊……” 罗曼揉着惨遭迫害的耳朵,嘴里如此嘟囔。 “哦?”劳拉柳眉倒竖,“那这样——谁要是跑输了,再加五十个俯卧撑!” 两人对视一眼。罗曼当即低声吼道: “兄弟一生一起走,谁跑前面谁是狗!” 洛一凡连连点头。 片刻之后…… “骗子!”洛一凡一边费劲撑着自己的身体,一边注视着面前翘着二郎腿舒舒服服享受着果奶的罗曼,恶狠狠地骂道,“说好的谁跑前面谁是狗呢?” 罗曼无辜地摊手: “我说这话的时候,也没成想这世上居然真有人能跑得比我还慢哪!” …… 在凤翼军进入弗利斯特州的第二十三天,自劳拉将军之下,各班各队统领齐聚于议事营帐中,开始进行最终战前的任务分派。 针对剩余蛮人的包围网已经完成,蛮人们大概也嗅出了末日的味道,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逃,于是盘踞在新月城附近的数个村落中,大肆破坏,释放他们最后的疯狂。 “这是昨夜新月城发来的报告。我们和斯诺尔州的支援军各出动两路人马,州防军没有领主府的命令不得擅动,但其他贵族的私兵可合作两路,也就是六路人马分攻诺曼平原上的六个村落。诸位请看地图,我们的目标是这两处,凯尔蒙特和阿斯特洛尔德。” 劳拉挂起地图,各统领的视线便都移到作为目标的两个村庄上。在通用语中,这两个词分别代表着“彗星”和“小行星”,弗利斯特州的所有地名都与星象有关。 罗曼叼着根草茎站在人群最外侧,和那些女统领们隔开了一小段距离。他听得心不在焉,反正这种作战行动跟他一个后勤班统领多半是没什么关系。 劳拉很快就分配好了人员,她轻轻一拍桌子,有条不紊地下达指令: “我和菲莉丝分别作为两队的负责人;茉莉,你带领后勤人员穿过诺曼平原直线前进,我已与新月城联系好,可在城外扎营并进行补给。今夜我们就在新月城汇合!” “茉莉”就是秘书官玛丽安娜的昵称。 “听好!蛮人是没有前路的亡命之徒,这不是决死之战,我不希望我们辛苦训练出来的士兵折损在这里!”劳拉沉声说道,“不要冒进!要稳扎稳打,在保证我们自己人安全的前提下击溃蛮人!我们凤翼军不做赌命的生意,我带来了多少人,回去的时候一个也不能少!” 回应声倒是整齐划一,但各统领却相互交换了个奇怪的眼神。 劳拉皱起眉头:“怎么了?” “……姐啊,你刚才说‘凤翼军’?” 罗曼举起一只手弱弱地问。 “‘菲尼克斯之翼’太长太拗口,‘凤翼军’这个简称我觉得不错。”劳拉用平淡的口吻说道,“不行么?” 罗曼贱笑起来:“可你上回还说——” 劳拉飞起一脚把弟弟踹出了营帐,回身冷眼扫过诸位统领: “谁还有意见的?” 女统领们对营帐外的惨嚎声充耳不闻,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无事发生。 “那就这样,各自回去准备,半小时后行动开始!”劳拉一挥手,带起一阵劲风,“赌上‘菲尼克斯之翼’的名号,为不死鸟荣耀而战!” …… 凤翼军兵分三路,劳拉和菲莉丝各带领百余人分别前往目标点的两个村庄剿灭蛮人,秘书官玛丽安娜则率领火凤营中的后勤人员穿越诺曼平原,向着新月城直线进发。 主战人员尽数出击,余下的运输班、炊事班和医疗班加在一起也不过四十余人,难免让洛一凡有种前世大学时专业联谊踏青的感觉。 主将不在,气氛也变得轻松许多。尤其罗曼这家伙,把整支队伍当成了他的天下,窜前窜去硬要教那些女兵们玩《三国杀》。 玛丽安娜呵斥了他几句,反被他勾住肩膀,嬉皮笑脸地说道:“得了吧茉莉姐,咱俩也是老交情了!” 秘书官小姐顿时熄了火头,却也不愿陪他胡闹,自顾自走到队伍最前方去了。 但更受欢迎的当然还是洛一凡这边。 在运输班里待了这么多天,各种材料虽不能说应有尽有,但做出几件简易魔术道具还是不成问题的。他不需要像罗曼那样死缠烂打地找人陪他玩,只要坐在板车上随手变出几个花样,观众们的视线便会自然而然聚集到他身上。 一副扑克牌被他变着法儿玩转来去,那些纸牌在空中肆意飞舞,却总是无法逃脱他的掌控。 人人皆知扑克魔术师可以猜到别人心里想的是什么牌,但那是洛一凡年轻时的玩法,现在他玩扑克魔术都不需要碰牌,无论洗牌抽牌皆交给那些女兵们自己完成。 一位小姐姐说出“红桃5”,另一位小姐姐随手一抽,“红桃5”便抓在手中。接下来是“黑桃7”、“梅花K”、“大小王”……屡试不爽。 女兵们有的惊呼有的大笑,洛一凡只是潇洒地耸耸肩:“我的扑克很听话的,你们尽管玩,什么时候它不老实了再来找我就好!” 越过这些女兵的肩头,洛一凡瞥见了那个孤单的身影。维特独自一人坐在一辆板车上,双手抱膝,有些呆滞地望着高远明净的天空。 似乎是注意到了洛一凡的目光,她微微偏头与他相对,接着又厌烦地移开了视线。 “哎呀,被老婆讨厌了?” “活该!谁让你老跟别的女孩子走得那么近!” 女兵们顽皮地调侃着她。 喂,不是你们主动过来说想看戏法的么? 跟女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洛一凡只得苦笑。 第二十六节 月祭 又是一个满月。 那边赤红的夕阳还懒洋洋地躺在群山的夹缝里不肯离去,这边硕大的银色月轮已被夜与秋风送上半空。这样的月看起来比落日还要大上一环,月轮之上光与暗的分界清晰可见。 洛一凡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景象,自然之美以如此震撼的形式压迫在他们头顶,四周是漫无边际的荒原,天上的月石则对这些渺小的生命投以无情的目光。 他一时有些心悸,却又不由自主地想象起若这月球自天而降悬在大陆上空方寸之处,又会是怎样一番惊世浩劫。 但其他人除了发出两句对圆月之美的赞叹外,并没有过多惊奇的表现。按罗曼的说法,这样的月景在每年秋收之后都会有一次,只是今年稍晚一些。 这月自天际拉上了夜的深色窗帘,冰冷的光辉将整片平原都铺成了银白色。 从这里还看不到新月城的轮廓,但若地图没错,再有不到两个小时,他们就能够顺利到达城边。 前提是一切顺利。 然而……正如我们过去曾很多次提到过的那样,世事总是不能尽如人意。 炊事班中的女兵们也有几人接受过斥候训练,出于确保安全的考虑,玛丽安娜将她们分批派了出去。而根据眼下这名临时斥候传回的情报来看,前方似乎出了一点小小的状况。 “蛮人?”秘书官小姐眉头紧锁,“你确定吗?有多少?” 女兵犹豫了一下:“……十五六个人吧,正在前边的小村里搜刮。” “十五六个?”玛丽安娜重复了一遍。 数量不多,这边的人马虽然都不是主战单位,但提刀上阵的本事也并非没有。 关键在于,将军临行前说过要“稳扎稳打”,安全为上。按照玛丽安娜的理解,就是一例伤亡都不能有。那么眼下最稳妥的方案是…… “要么稍稍绕个远路;要么原地扎营,等待将军回援?” 她只是自言自语,但罗曼却贼兮兮地在一旁说道: “茉莉姐,才十几个人,咱没必要怂吧?你要是担心姐妹的安危,那要么这样,我带我们运输班过去解决他们!” “不行!”玛丽安娜怒道,“我是担心大家的安危,运输班当然也包括在内!再说您怎么可以以身犯险!您可是伯爵大人的——” “我是伯爵之子。”罗曼打断她的话,“那又怎么样?论武艺我可比你强。而且我又不会冲在前面,运输班好些人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装备也不是那帮蛮人能比的,均算下来一个人至少能顶两三个蛮人!现在二十多条好汉打十来个蛮子,你告诉我要怎么输嘛!” “可是……” “别磨叽啦,茉莉姐。”罗曼伸手抓住秘书官两肩,“难得这里我们男人比女人多,你们医疗班炊事班又都不是主战人员,也该让我们大老爷们儿表现表现了!弟兄们你们说是不是啊!” 他这边一领头,运输班的男人们登时高声呼喝起来。 在劳拉将军的管束下,凤翼军中的男人只能做些粗活儿,甚至连平时的跑操训练都没有参加的份儿。虽说闲着也挺舒坦,但总归有种郁闷之气徘徊不去。如今终于有机会在这些小娘子们面前露露脸了。 “这……”玛丽安娜犹豫半晌,终究还是点头许可了,“好吧。但要记准将军的话,决不可贪功冒进,若发现情况不对就立即撤回!保证每一个人的安全,尤其是你……一定不要有半点闪失,不然等将军回来——” “你就放一百个心吧茉莉姐!” …… “就是那几头畜生么?” 小村萨托莱特位于诺曼平原的边缘,恰巧卡在后勤队前往新月城路线的正中。现在玛丽安娜和二十余名火凤营女兵正带着原本由运输班负责押运的物资缓速行进,距此约有四公里。运输班的任务就是在她们抵达之前解决掉这里的祸患。 萨托莱特的村民似乎都已经进城避难了,只剩下那些在村中叫嚷着翻箱倒柜的蛮人。斥候的消息没错,远远看去的确只有十几个人。 运输班一行人在罗曼的带领下上了村旁的矮山,从这里可以更好地把握小村的全貌。 他们的武器装备有些参差不齐,有些人戴着头盔,有些则只有皮甲,但谁都没有露出半点胆怯。凤翼军的皮甲相当厚实强韧,标配的长剑双刃锋锐,与蛮人的石矛石斧兽皮裙当真是天壤之别。 终于又有上阵教训蛮人的机会,瘸子和疯子等壮年兵士都是兴奋不已。正如罗曼所说,在这些老兵们眼里,区区几个蛮人连做下酒菜的资格都没有。 洛一凡也套着皮甲,手中捏着一把长剑。他是被罗曼给揪过来的,说是要带他“长长见识”。但即便罗曼不这么做,洛一凡也想要跟过来瞧瞧这样的场面。 再怎么说他也是运输班的一员,况且看这阵势,估计也轮不着他上场。罗曼刚就跟他说好了——“杀蛮人有他们就够了,咱们俩待在后面看着就行,到时候血呼刺啦的可别把你给吓吐了!” 他不是圣人,想到此前曾一度“杀死”过自己的蛮人马上就要迎来被运输班诸人砍瓜切菜一般大卸八块的命运,难免有种报复般的快意。 “嘿嘿,虽说十五六个人的脑袋都不够咱们分的,但有点军功总是件好事儿。”罗曼在山道上猫着腰边走边说,“二十多个大男人被一群妹子压了快一个月,要没点儿战绩回去该多难看!” 洛一凡目瞪口呆:“你就是为了这个才申请出战?” “不然呢?”罗曼翻了个白眼,“你还真以为我热血沸腾净想着杀身报国啊?别闹了,老弟。也就是这么十几个蛮人,我才敢过来看看,要再多几个,我保证扭头就跑,一刻都不带耽搁的!” 洛一凡一时无语。 萨托莱特依山而建,村中房屋的分布也随着山底的弧形而弯曲成月牙状。有熟悉这里的老兵说,萨托莱特村中有一座上古时期的祭坛遗迹,就在月牙的尖儿上,绕过这山道的拐角就能看到。 洛一凡攀上一块山石,从这里便可将整个“月牙”尽收眼底。但还不等他看清楚,就被罗曼抓住脚脖子一使劲给拽了下来。 “你爬那么高找死啊!”罗曼低声骂道,“咱们是要偷袭,你还打算先开个发布会是怎么的!” “偷袭?”洛一凡挠了挠被擦痛的脚踝,“你刚才不是还说得胜券在握……” “那也不能傻乎乎地冲过去啊。灵歌先知有言——‘狮子搏兔,亦需全力’!” “老大……”走在前面的毛孩忽然回身拍拍罗曼的肩膀,“咱们是不是狮子我不知道,但是这窝兔子……感觉有点儿难啃。” 洛一凡和罗曼一左一右从毛孩的肩头望过去。 在月牙儿尽头确实有一座看起来颇为古老的祭坛,无论是断裂倒塌的石柱还是布满裂痕的石板都显示着这座遗迹已在世间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但是眼下,祭坛四方火光闪动,一群衣衫褴褛的村民被绑缚在临时扎起的木架上,远远地似乎能够隐约听到哀求与喝骂声。 罗曼喉头传来“咕噜”一声,他艰难地咽下唾沫,口中数道:“一、二、三……” “别数了,我估计怎么也得有四十多个,算上刚才看见的那十几个……”洛一凡幽幽说道,“咱直接从六十算起吧。” 小村萨托莱特中聚集了六十多个蛮人。 运输班的人默不作声地在山道上蹲下,每人只探出一个脑袋观察下方的状况。 罗曼缓缓滑坐在地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揽过洛一凡的肩膀—— “库洛,你说……咱们现在去通知茉莉姐绕路,还来不来得及啊?” 第二十七节 流星 月轮自山后将阴影投射下来,山道上运输班诸人的身形都隐匿在山石的暗处,下方的蛮人们一时发现不了。 罗曼嘴上说说,实际当然不会什么都不做掉头就跑。但要说打……目前多半也是打不得的,二十多老兵对上六十多蛮人,胜负还是未知之数,就算能赢也是个惨胜。 这可跟罗曼之前预想的情况差了十万八千里。 仔细望去,村民的数量也和蛮人相差不多。其中有二十多人被绑在祭坛的木架上,多是青壮男子,余下的老幼妇孺则被手持石矛的蛮人们胁迫着跪在一边。 这是洛一凡第一次见到大群的蛮人,之前他对“蛮人”这个词的印象还是前世游戏中那些身强力壮的兽人,但实际看去,蛮人中也是高矮胖瘦各种皆有,瘦弱的还居多些。他们手持着石矛、石斧和棍棒等武器,口中呼喝着意义不明的话语。 先前在村中搜刮的那十几个蛮人也在这时回到祭坛旁,哇啦哇啦怪叫一通,有孩子的哭声传来,混在蛮人们的桀桀怪笑里。 “这倒霉催的……”罗曼心烦意乱地嘀咕着,“不是早让这帮平民去大城避难了么?蛮人都入侵二十多天了还留在村里赌运气,这不是自个儿嫌命长么?” 也不怪他嘴里不干净。若是村里没有平民,他们退走也不会有什么心理障碍,可眼下这种状况……大家原本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儿,若是扭头逃掉弃这些村民于不顾,可以想见会对士气造成多大的打击。 “我觉得不对。”洛一凡轻声提出自己的见解,“萨托莱特处在最终战的包围圈内,就算他们自己不想走,新月城也不会容许的。” “唔,这么说也有道理……”罗曼用食指敲敲自己的额头,“而且按新月城昨夜的消息,被蛮人占据的村落并不包括萨托莱特才对……刚才我还以为那个斥候学艺不精,现在想想,可能她回去报告的时候确实只来了十几个蛮人。” 前方的毛孩捋了捋自己黑乎乎的大胡子,却是提出了质疑:“您是说蛮人是后来才进村的?他们脑袋是不活络,但也不会傻到自己往包围圈里闯吧?” 洛一凡直勾勾地盯着下方的状况:“他们在做什么?不是说蛮人见人就杀么,为什么他们要把人都聚到祭坛这边?” 众人继续观察。 圆月已经接近中天,蛮人中有五六个手持火把的,这时便绕着祭坛两两间隔一段距离站好,这场景诡异十分。 “就像是某种仪式……”洛一凡低声说道。 罗曼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我知道了,是月神祭!蛮人的月神祭!” 他的声音稍大了些,洛一凡赶紧伸手去捂住他的嘴巴。所幸下方蛮人们的吵嚷声和村民们的哭喊声混在一起,并没有人注意到这边。 “月神祭是什么?” 罗曼拨开洛一凡的手掌,气喘吁吁: “每年的望月之夜,蛮人都会为他们崇拜的月神伊莲举办祭典。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对蛮人来说这是他们最重要的节日,哪怕自己连饭都吃不上,也要想办法为月神献上祭牲。” “祭牲?”洛一凡面容古怪,“难道说……” 他望着下方那些被绑在木架上的村民。 其他人显然也都明白了他的意思,瘸子狠声骂道:“丧心病狂!令人发指!” 疯子也在一旁附和:“杀光杀光!” “但是不对呀……”罗曼犹自嘟嘟囔囔,“蛮人的月神祭向来只在他们族群的根源地萨乌格山脉中举行,过去从没有在王国境内献祭的记录。” 下方的蛮人们可不会在乎罗曼思考些什么。月神祭的一切准备都已就绪,蛮人们也收起了那副狂态,他们的面容严肃起来,嘴唇翕动,像是在默念着祝祷的咒文。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蛮人用矛尖挑着一个女童的衣服,把她丢在了祭坛前方。孩子连身上的擦伤都顾不得,吓得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一个手持石斧的蛮人走上前去,如同向天行礼一般摆了个怪异的姿势。 “罗曼!”洛一凡沉声道,“是走是留,你该下个决定了!” “还决定?”罗曼瞪圆了双眼,“你们还想打不成?咱们讨不了好的!” 瘸子怒喝道:“捐躯赴国难,誓死如当归!” “我还如枸杞呢!”罗曼没好气地说道。 瘸子顿时蔫巴了。 “视死忽如归!”洛一凡纠正道,随即烦躁地挥挥手,“这种时候你们还有空说这个?” “杀光杀光!”疯子在一旁添乱。 “下头那帮人也是!”毛孩握紧了拳头,“都这种时候了他们居然还跪着!明明人数跟蛮人差不多的,就不敢站起来搏一搏吗!” “也许他们只是缺个领头的!”洛一凡提出,“如果我们杀下山去,我想他们多半会响应!” “也或许……”罗曼摇头道,“他们一见有人过来,反而会心安理得地伸着脖子等着我们去救!你敢赌吗!” 这时山下情况又发生了变化。眼见蛮人斧刃向前对准了那个孩子,一个女人哭喊着撞开持矛看守的蛮人,从人群中冲了出来,跪在地上双手搂住自己的女儿。还不待蛮人呼喝,又是一名男子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跑进场中,张开双臂将妻女护在身下。 一家三口的哭声让跪伏着的村民们蠢蠢欲动,祭坛上一名被绑缚着的壮汉叫骂起来,但却被蛮人的矛尖顶住喉头逼迫着停止。更多的蛮人上前围住了那些村民,强压下他们的哀求与怒喝声。 “大人!” 几名老兵回头焦急地望着罗曼。 罗曼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眼珠乱转,手臂的肌肉不安地颤动着。 毛孩一拳砸上面前的石块:“要是这种时候逃跑了,我下半辈子都要做噩梦的!” 洛一凡没有作声。 火把与月光将祭坛上的暗影汇聚起来,层层叠叠,在他眼中映出了一只黑猫的形状。 他握着长剑的手指在颤抖,内心的平静却出乎他自己的预料。 仔细想想,世上有许多男人都是这样的。 会胆怯,会退缩,但事到临头的时候,也能拿得出舍生取义的气魄。 世界是男人的游乐场,玩的全是搏命的游戏。 “罗曼。”他回过头去,轻声说道,“我没打算劝你什么。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统领,要考虑到我们所有人的安危,不能仅凭一时血气带整个运输班陷入险境。所以不管你是要战还是要撤,只要是你的决定,大家都会听从。” 罗曼没有吱声,他两眼通红。 “我只补充一句。”洛一凡继续道,“用不着顾忌我。” 面对罗曼疑惑的视线,他反倒轻松地笑了起来—— “以前倒是从没这么想过,不过最近这几个月,我好像已经习惯拼命的感觉了。” “……啧。” 罗曼咂了咂嘴,使劲在洛一凡背上推了一把。 “都是一群混账东西。”他低声骂道,“害得老子还要被一个新兵蛋子教训!” 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身体的颤抖比刚才还要剧烈,声音却分明坚定有力。 “为不死鸟荣耀而战!”他低吼一声。 老兵们纷纷点头。 下方,几名蛮人怒吼着上前想要把那对男女拉开,可那一家三口像是紧密黏连在一起了似的,夫妻两人紧紧保护住身下的孩子,任凭蛮人怎样暴力撕扯都不愿起身。 蛮人们最终放弃了。 但这并不是生机。一个持矛的蛮人大步上前,向着那男人的头颅举起了长矛,矛尖在银月下映着惨白的光。 罗曼在山道的阴影中探出头来,爬到一块巨石顶上,举剑指向月轮高呼: “兄弟们跟我——” 一道漆黑的暗影有如流星般自天而降,伴随着尖锐的呼啸声精确无误地穿透了持矛蛮人的脑袋,将他整个人带飞了数米钉死在地上,瞬间毙命! 第二十八节 正屠 罗曼一个没站稳,“哧溜”就从巨石上滑了下来。 “咋回事?”他惊惶地抱住脑袋,“我咋看着,天上往下掉陨石了?” 没人理会他,包括洛一凡在内,所有人都瞪爆了眼睛盯住了下方场中那具被钉死的尸体。 “不是陨石……”洛一凡轻声念叨,“那是……枪?” 一柄通体乌黑的长枪斜插在那死不瞑目的蛮人脑袋里,枪尖没入地面足有七分,露出的方寸在月光下闪着摄人心魄的寒芒。 长枪自天而降,必然是被人投掷过来的,那么枪的主人此刻应该就在…… 蛮人们鼓噪起来。 祭坛处在月牙的一端,来者便从月牙腹地那边缓行接近。他那漆黑的衣衫像是斗篷与风衣的结合体,将他的整张面孔掩蔽在兜帽之下。这样的装扮让洛一凡想起前世玩过的《刺客信条》。那长衣腰间似乎开了两个口袋,此刻他便将双手隐藏其间。他走得不快不慢,极有规律。 罗曼嘴角一咧:“……这货可真够能装的!” “他一个人对付不了那么多蛮人吧?”洛一凡轻声道,“多个人多一分力气,我们要不要下去帮忙?” 罗曼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说得是,这家伙也算有些胆气,要被蛮人打死可就难看了。咳,都怪他刚才那一下,把老子热血豪情都给堵回去了!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兄弟们咱先说好哈,谁要是不幸那啥了,到了下面可不准跟灵歌先知告我的黑状!” 洛一凡眼看着他一边嘟嘟囔囔一边拄着长剑再度攀上那块巨石,高举拳头正要呐喊,却有人先他一步开口了—— “世间万物,皆有其道。狼食野兔,是一道;兔食青草,是一道;兔鼠相竞,是一道;兔死归尘,是一道……兔生于世,道在自然。而人非野兽,人间大道,其名为正。正人行事,必得天助;恶欲猖狂,必遭天诛。故人世物欲横流而正义不息,此人间至理也。” 那嗓音沉静有力,是名男性,岁数感觉和洛一凡他们差不多。这声音不大,却不知说话者是否用了什么技巧,让它随风在山间扩散,每个人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罗曼尴尬地放下拳头。 洛一凡望着那个黑衣的人影,喃喃道: “你们异世界——哦不艾因普洛王国的武人,讲话都这么有个性的吗?” “别把他跟我们混为一谈!”罗曼慌乱地说道,“这种羞人的话我从十岁起就不会再说了!” 唔……正义啊。 不知为何,洛一凡倒对那个黑衣人产生了些许好感。 正义这件事,许多人小的时候都把它当作理所当然,长大以后却都不记得了。 不管这个人说话是真心还是单纯为搏眼球,单是能把“正义”两个字讲得如此大方磊落,就足够洛一凡对他另眼相看的。 蛮人们显然听不懂这人到底在讲些什么,他们愤怒地嚎叫着将黑衣男子包围起来。而黑衣人并未慌乱,甚至连个戒备姿态都没有做出,只是继续迈着他的步子。 “……哦,问某是何人?” 他的声音再度伴风而来,似是在回答蛮人的喝问。 他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身环视四方。他的笑声开怀,那是一种桀骜狂放的笑,是一种睥睨天下的笑—— “问得好!某乃正道代行人,为斩尽天下奸恶而生!现在某来发问,汝等当下所行,是人间正道否?亦或是——不义之举?” 除了小剑圣希维之外,洛一凡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自信而高傲的人。 “老大!”毛孩嚷道,“咱们再不下去他们就要开打了!” “那就走!”罗曼气急败坏地吼叫道,“兄弟们跟我——哎呀算了,各人顾好自己吧!” 伴随着这句完全没有力量感的口号,运输班诸人呐喊着从山道上翻了下来。村民的视线、蛮人的视线都转移到了这群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上,那黑衣男子却是微微点头,像是对他们这番举动表示赞赏。 当然,谁都没有注意到这细微的小动作。倒是有一个蛮人大叫着抡起粗大结实的木棍,从后方向那黑衣人发起了力可碎石的沉重一击! “小心!” 不少老兵高声大叫,但这时提醒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眼看那黑衣人斗篷下的头颅就要如同西瓜般血肉飞溅,他却不慌不忙地动作起来。既未格挡,也不闪避,只是微微转身,以右臂手肘直接迎向了袭来的猛力一击。伴随着一声脆响,弹回的木棍与蛮人的脑袋在瞬间炸裂开来! 洛一凡在从山上冲下来的半途中硬生生刹住了脚步。身旁的罗曼使劲揉揉眼睛,连声问道: “怎么回事?刚才那是啥?还有人在暗处偷袭吗?” 没有人回答他。 那黑衣人的笑声又在风中传扬开来—— “如此,也好。这答案非某所喜,却正是某当下所求!” 话音落地的刹那,衣袂飞扬,那男子用自己的双拳两脚向周围的蛮人们发动了暴风骤雨般的攻击! 血雾在空中一蓬蓬爆散,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洛一凡根本看不清那里发生了什么,只是惨叫声接二连三,不时有些怪异的物体从雾中滚落出来,仔细看去,却多是蛮人的头颅或残肢。仅仅不到二十秒的工夫,那血色的雾气便安静地散去,再无一丝声响传出。方才包围在他身周的十多个蛮人,居然没有一人还能留得全尸! 黑衣人左手石斧右手石矛,都是刚刚从杀掉的蛮人手中抢过来的,早已被染得鲜血淋漓。 但这绝非结束! 石斧飞转着砍进一名呆滞的蛮人脑壳,一旁的蛮人还来不及惊讶,整具躯体就被石矛尖刃自胯间到头顶一分为二! 黑衣人随手丢弃了那已然脏污的石矛,在蛮人被劈成两半的身体还未倒下之前便夺来了他的木棍,径直捅进了面前蛮人的嘴巴里,立时扎了个通透! 他就这样边杀边夺,连一丁点喘息的机会都没给蛮人留下。银月之下,黑色的衣角有如狂卷的旋风,扫到哪里都会收割掉一片生命。蛮人从最开始的愤怒,到慌乱,再到最后的惊恐……他们有些人还在试图进行无用的反抗,却连黑衣人的衣袍都触碰不到;有些人转身欲逃,但谁能快得过这一道索命之风? 也许是杀得厌了,黑衣人一个翻身跃过数丈,随手拔起之前插入地面的长枪。旁边几个来不及逃走的蛮人心有灵犀般同时动手,想要趁他没能拿稳武器之前给予重创。但弧光闪过,五只头颅伴随着他们被看成两段的武器飞向上空,而后才是鲜血喷溅的恐怖一幕。 枪尖在月下舞动着银芒,宛如死神的使者向天地众生投以冷漠的目光。 “我的妈!”罗曼在奔跑中看到那五具尸体喷洒着赤色的液体倒地,口中颤颤出声,“这他娘的……他娘的……真特么的壮观!” 最后一声呼啸。墨杆长枪再度飞射而出,将一名想要偷偷溜走的蛮人钉杀在一棵树上。 此时跑在最前面的一名老兵才刚刚踏上小村的地面。 一分半,六十余名蛮人,不剩一个活口。 不管是运输班还是那些村民全都屏住了呼吸,连刚刚还在嚎啕的孩子都已停止了哭声。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那黑衣男子的身上。 这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二十九节 红面 不知是否对这样的状况早已习惯,黑衣人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对众人半是钦佩半是惊惧的目光做出半点反应。他恢复了之前那种悠然而规律的步子,径自走到那棵树前拔下自己的长枪,却没有接着进行下一步动作。他眉头微微皱起,回头瞄去,视线的末端是全场唯一一个没有把注意力投放在他身上的人。 罗曼有些尴尬地伸手拍拍正在呕吐不止的洛一凡的后背: “喂,这么严肃的时刻,你一定要牺牲自己来娱乐大众吗?” 洛一凡根本没空回答他。虽然刚才从山上奔跑下来的时候就看到了那些惊悚可怖的景象,但当时的他整个人都处在战前的紧张与亢奋之中,及至此时到达山脚,蛮人已经死绝,只余下遍地残肢断臂和各种敏感词汇。血气与腥味在空气中弥漫,不住地往洛一凡鼻孔里钻,加上这周围大大小小的各种碎块…… 新兵蛋子洛一凡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我这两辈子里头一次觉得马赛克真是个拯救世界的好发明……呕——” 他在呕吐间隙嘀咕了这么一句意义不明的话。 罗曼摇了摇头,看他除了吐啊吐的也没什么大事,便拍拍胸脯走到一旁,咳嗽两声,向那些呆滞的村民们喊话道—— “萨托莱特的诸位,我们是库斯托州的凤翼军!如各位所见,蛮人已经被清理干净,你们安全了!” 他这三言两语说得好像解救村民全是运输班的功劳一样。运输班的兵士们赶紧会意地上前解开那些平民们的绑缚,接受劫后余生痛哭流涕的人们的感激,虽难免有些羞惭,但好在那个酷酷的黑衣人并没有出言揭穿。 这么说来……那人呢? 被钉死在树上的蛮人软软地滑落到地面,身后的树木只留下一个贯穿主干的孔洞。那黑衣人连同他的长枪一起,在不知何时悄悄地消失了。 …… 他将长枪负在背上,衣摆在夜风中如蝶翼般飞舞。 前方就是村口,月牙的另一端,他取下长枪后便头也不回地一路来到这里。 接受感谢和安抚村民都不是他擅长的工作,或许那些军人也不擅长,但至少能做得比他好。 身后传来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他不需思考,仅凭气息便能够判断出来者的身份——是那个红头发的小家伙,多半是贵族子女。 没什么本事还能够成为那群兵士们的统领,除了贵族身份外,他想不出其它的可能。 “等一等!” 罗曼出声喊叫着前方的那道身影。 黑衣人停下了脚步,却没有转过身来。 银月投下凄楚的寒光。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这样的场景难免有点诡异。 又是两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奔跑而来。是洛一凡和毛孩,他们是担心罗曼的安危才赶过来的,毕竟难保还有没有哪个漏网之鱼的蛮人藏在暗处,阴恻恻地等待机会发出复仇的一击。 “这位……这位先生。”罗曼终于组织好了语言,“首先我代表凤翼军运输班全体,向您致以由衷的谢意——” “不必。”黑衣人丝毫不给他面子。 罗曼有些尴尬,却轻咳一声接着说道: “不知您姓甚名谁,还望透露一二,这件事我们也是要如实上报的,如果连您的名字都不知道,恐怕有些不好交差。” “某已说过,某乃正道代行人!” “这……”罗曼呵呵一笑,“报告上要是这么写,我怕是会被上官责骂的。” “那与某何干?”黑衣人冷声说道。 罗曼又笑了两声,大着胆子提议道: “呃,我看要么这样……不知道名字也行,您能不能转过身来,让我们看看您到底长什么模样。知道了样貌,我们回去自然就能说道一二了。” 洛一凡有些紧张地缩起了脖子。 这黑衣人既然把自己裹得这么严实,多半是不想被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罗曼如此要求,万一把人家给惹毛了,回头捅上一枪…… 但他的担忧显然有些多余。黑衣人毫不在意地转回身体,随手拿掉了覆在头顶的兜帽。 月光之下,对面三人清晰地看到了他的面容。 长发是混杂的黑与黄,一张红棕色的冷淡面庞上带着些许不屑与嘲弄。 洛一凡下意识后退半步。 那张脸上的特征……那特征分明就是…… “蛮、蛮人?” 罗曼大叫一声愣在原地,过了两秒才想到提起手中的长剑。 “你、你怎么会是个蛮人?难怪要兜头盖脸的,还能听懂那些蛮子的话!你这家伙……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罗曼口中厉喝,举剑摆出戒备的姿态,却是两股战战,明显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 对方才刚刚轻而易举地灭杀了六十多条人命,换了谁谁不得抖两下? 然而,这名实力强横的蛮人男子却并未动怒,只是懒洋洋地耸了一下肩膀。 “目的?”那张红脸上的笑意愈加浓厚,“方才某便说过,惩奸除恶,以兴正道,这便是某的目的。” “还正道?”罗曼冷哼一声,“听你鬼扯!你一个蛮子——” “那又如何?”男子打断他的话,“蛮人也罢,王国人也罢……或是帝国、教国、十六联邦、理想国度,再或者妖精、雪精灵、侏儒乃至神明……此世间凡有人类意识者皆当遵循正道天理,藐视正法之人必应铲除!蛮人便不配替天行道?那王国人中亦有奸恶之辈,尔等又作何说?” “你——” “身世血脉于某不过浮云,某为人间正道而生!”黑衣人的话语铿锵有力,“斩尽这世间所有不义之徒,这就是某践行正义的方式!” “大言不惭!”罗曼高叫道。 如果不考虑那抖得跟筛子似的身体,他这话倒还真有几分魄力。 红面男子端详了他一会儿,双眼微眯,摇头冷笑: “既然话不投机,某已无甚兴致。不如到此为止,或是……” 他仰起脖子斜视着罗曼手握长剑的警惕模样。 “尔等虎视眈眈,莫非欲取某项上人头么?” 不等罗曼答话,洛一凡赶紧一个滑步拦在他身前,拼命晃着两手说道:“没有没有,我们这儿也完事了!大家都是自己人,英雄惜英雄,壮士您有事在身,我们就不耽误您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家后会有期吧!” 许是他滑稽的动作和话语出乎红面男子意料,他也微微顿了一下,随即才轻笑一声转回头去,重新戴好兜帽。 “方才某观尔等自山上杀出,想必内心亦有正气长存,与某也勉强可算作同道中人。尔等皆是高贵的王国人,今后理当一心向正,可莫要让某一个蛮人瞧不起!” 衣袍轻摆,黑色的暗影就此消失在夜色之中。 洛一凡这才放松下来,背后早已出了一片冷汗。回头看去,才发现不光自己,毛孩也从背后死死抱住罗曼身体,不让他上前一步。罗曼两眼通红,半晌才颓然放下长剑,郁闷地咬住下唇。 “唉……”洛一凡嘴巴一咧,“你可真够胆大的,那是什么人物,你也敢拿剑跟人对着干?人家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咱们三个!” “我知道……”罗曼耷拉着脑袋嘟哝道,“只不过我一看他是蛮人,脑袋一慌就把剑举起来了。我哪敢真动手啊?得亏你们俩拦住我,不然这个台阶还真不好下!” ……敢情是在打肿脸充胖子。 他心有余悸地长出了一口气,而后分别拍了拍洛一凡和毛孩的肩膀。 “谢了哥们儿!” “哇,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洛一凡揶揄道,“你这家伙居然也会说谢字?” 毛孩呲牙无声地笑笑。 罗曼翻了个白眼:“我有那么不识好歹么?谁对我好我还是有数的。唉……真晦气,本来想结交个英雄人物,没想到却是个蛮人!而且还讲话文绉绉的,满口人间正义……这世道可真是乱了!” “也没那么夸张吧。”洛一凡笑着望向那人离去的村口,“哪个族群里都会有一些特立独行的家伙,也许这人就是蛮人里头的特例呢?况且他刚才还救了那些村民,不管有什么目的,至少这件事咱们得谢谢人家。” “也许吧,管他呢!”罗曼伸手搭上两人肩膀,“不提这些了。走,咱们得回去把那些蛮人的尸体给收拾掉!” 洛一凡瞪大了眼睛:“我们去?你知道那片地方这里一堆那里一滩的有多难收拾吗?哎哟不行,别让我想起来,又有点儿要吐的感觉……” “废话!我们不收拾,你难道指望那些村民们收拾?也不怕吓着了小孩子!走走走,别装了!哎哟喂你还真吐啊——” 第三十节 营会 “萨托莱特的村民早在十几天前就全数进入新月城,你们的推断没有错。村中的那些平民并非本地人,而是来自弗利斯特州的其它村庄,是被蛮人胁迫着来到这里的。” 发言者是秘书官玛丽安娜,她没有看自己手中的报告文稿,声音不大,却刚好让营帐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得清楚。 时间已近深夜,月轮高挂中天。 劳拉和菲莉丝两人早在几小时前就率队将目标地村庄中的蛮人赶尽杀绝。军中各队早已训练磨合多年,配合娴熟,装备精良,战力比运输班又高出了几个档次,岂是那帮乌合之众的蛮人能比的? 蛮人的石矛刺到她们的甲胄上只能“呲啦”一声滑开,倒是她们的长剑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蛮人粗陋的兽皮与他们的半身一同割裂。 正如劳拉临行前所言,两队女兵出去了多少,回来便仍是多少,只有十数人因各种原因受了些轻伤,目前正在医疗班中接受治疗。 新月城方面,几位贵族热情邀请劳拉等诸位统领入城参加庆功宴,被婉拒后也没有强求,而是应凤翼军请求调拨了数日份的物资作为支援的答谢。眼下凤翼军营地就设在城外不远处的湖泊附近,劳累了许多天的女兵们终于能够痛痛快快洗个澡了。 身为主将,劳拉没有洗澡的余裕,只是简单清洗了一下短发。眼下她湿漉漉的头发还没有擦净,在营帐中灯光的映照下散发着宛如珍珠般的光彩。 早间参会的诸位统领如今又聚在议事营帐中,有些在聚精会神地听,也有几人开起了小差。骑兵队统领瑟蕾娜躲在两名姐妹身后,悄悄打起了瞌睡。 罗曼翘着二郎腿坐在营帐角落,边听边抖动着脚,和往常一样毫不正经。但他刚才的报告却半分也没有隐瞒,将晚间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知了劳拉。毕竟要说他率领着二十多人就把六十多号蛮人给剁成了肉酱,这种瞎话连傻子都不会信。 “真的是为了月神祭?”劳拉轻声念叨,“但是……以前蛮人从没有在王国境内这样做过,为何独独这次……” “也许只是巧合?”菲莉丝猜测道,“他们恰巧发现了那个祭坛,临时起意?” 玛丽安娜轻咳一声,提醒道:“刚才我不就说了么,那些平民是蛮人们在北上过程中从各个村子掳走的,最终在萨托莱特汇集。也就是说他们——” “早有预谋!”罗曼一拍大腿插进话头,“对!我就是这么推理的!” 有几位女统领对他投以怀疑和鄙视的眼神。 不知为何,玛丽安娜轻轻“哼”了一声,对他不理不睬。 “也就是说,他们从一开始入侵王国边境时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打算。”劳拉仰起头来,眼神恍惚,“可是,到底为什么……” 玛丽安娜补充道:“还有一则消息,也是从那些获救村民口中得知的。他们之中的一部分先是被蛮人往东北方向押运,直到昨天才开始转往萨托莱特方向移动……我想他们一开始的目标也许是东北的某个村落。” “唔……” 劳拉有些头痛地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在搏杀了一天后还要思考这样的问题,她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将军,想不通就先放着吧。”菲莉丝善解人意地起身劝道,“反正那些平民已经安全进入新月城了,这点事我们有时间可以慢慢琢磨,或者上报王都派人来调查。我们只是军人,没必要为这种问题伤神。” 劳拉轻轻点头,这话正合她意。 “说得是,那就先不考虑了。诸位还有什么事情要汇报吗?” 罗曼又举起了手:“姐,还有那个蛮人的事儿呢!” “是说那个出手狠辣的黑衣蛮人?”菲莉丝有些怀疑,“不到两分钟就干掉了六十多名敌人,真有那么厉害吗?” 罗曼当即激动地跳起来:“我还能骗你不成?” 不等菲莉丝答话,他便继续嚷嚷起来—— “我跟你们说,那个家伙当时就这样,然后再这样,‘唰唰唰’就是一片人头落地!那些个肠子肚子满天乱飞,那人连看都不看一眼,提上枪就这么一扫,周围一圈人就全倒了!然后再这么一甩,想跑的人就给钉树上了!那场面,我跟你说,要多刺激有多刺激……” 他手舞足蹈地走到营帐中间一通表演,口沫横飞,看得身后的女统领们忍俊不禁。正在打瞌睡的瑟蕾娜被惊醒过来,心虚地四下瞄了一圈,见没她什么事儿,于是又趴在前方女伴身上打起了呼噜。 劳拉一手托着腮帮子冷漠地注视着罗曼,克制住内心中一巴掌把他拍死的冲动。 她一直瞧不上弟弟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每次罗曼丢人的时候总会让她想起自己跟他是一家人。 倒是菲莉丝不仅看得津津有味,还皱眉深思起来:“这么强,那他的实力恐怕不弱于当年的剑圣了……” “可不是嘛!这样的英雄人物,本公子当时都忍不住想跟他结交一下。”罗曼做作地长叹一声,“唉,可惜,苍天无眼,这家伙居然投了蛮人的胎!没办法,我也只好顾全大局,大义灭亲了!” “……你要灭什么?”劳拉眉角一抽。 女统领们憋笑憋得浑身颤抖。 菲莉丝用食指轻抚着自己的鼻尖,又思索片刻,说道:“听说两位小剑圣不是正在弗利斯特州吗?会不会是她们之一变装而来?” “她们有什么变装的必要?”劳拉问。 “这……” 菲莉丝自然答不上来,这时一旁的玛丽安娜说: “我建议如实上报王都,查询一下武人们的登记记录,不过估计是查不到什么。若是王国境内有这么一位武艺高强的蛮人,肯定早就引起轰动了。而且我认为,我们该理性看待这件事。对方既然救了那些平民,也没有与我们为难,说明至少不是敌人。” “唔……”劳拉双手交叉抵住下巴,思考一番后点了点头,“的确。虽然我一直认为蛮人中不可能诞生什么英雄,但凡事皆有例外。也许这个蛮人就是有什么特殊的际遇,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也不少了……就算他真有什么别的目的,至少在这次的事件上,我们理应道声感谢。” 罗曼嘟哝一句:“你们这话怎么跟库洛那家伙说得一样?” “说明这就是聪明人的判断!”劳拉没好气地摆了摆手,“你一边儿凉快去!诸位若是没什么要报告的事,就散会各自回去休息吧!” 早已疲倦的女统领们纷纷告辞离去。斥候队统领诺娃苦笑着架住哈欠连天的瑟蕾娜的身体,把她从营帐里拖了出去。 玛丽安娜也叠起报告走出了营帐。罗曼嘻嘻笑着对她挥了挥手,她却视而不见,一掀帘子便消失在门外,留下罗曼一人傻乎乎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怎、怎么了她这是?怎么不理我啊?” 劳拉惬意地伸着懒腰,一手轻拍嘴唇眯起眼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那模样看起来竟有几分娇憨可爱的味道。 “傻子啊。”她白了弟弟一眼,“她说让你该撤就撤,以自身安危为上,你答应了。可是在你的报告里,又说自己带着运输班朝着那么一大批蛮人‘英勇冲锋’……虽说最后是安全回来了,但你出尔反尔不守承诺,人家女孩子能不生气么?” “可、可当时那情况,我也是没办法啊!” “我知道的。”劳拉呵呵一笑,起身走到弟弟身旁,“那种情况下,你身为贵族、军人,同时也是一班统领,不管做出什么决定都有道理可言。重要的是,你担起了这份责任。身为家人,我现在由衷地为你感到骄傲,父亲大人一定也会对你刮目相看的。” 她用轻柔的动作梳理着罗曼红色的头发。显然长姐极少有过如此亲昵的表现,罗曼一时有点呆滞,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一抬手把她的手臂打开,脸上却是露出了害臊的笑容。 “你竟然会夸我,哎哟我浑身上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贱贱地说道,“哎,那你刚才怎么不跟茉莉姐解释啊?” “因为这是两码事。”劳拉哼了一声,转过身去,“我说你做得好,跟她认为你没有守诺,这两者并不冲突。你们的事情我才不想管呢。哎,那个年轻人怎么样了?” 罗曼愣了一下,随即才明白她指的是谁。 “库洛那家伙啊……嗨,见了满地死人当场就吐了,还吐了不只一次!我让他先回营帐休息了!” “唔……”劳拉抿住嘴唇,自语道,“他是第一次上阵,也没经过什么训练,就这样见到那种血淋淋的景象,会有这种表现也在所难免。” 罗曼眨巴了两下眼睛,目光变得暧昧起来—— “哎,老姐,你关心那家伙干嘛?人家可是有老婆的人……” 劳拉平静地解释道:“他原本只是个平民,我当初强行征召他加入凤翼军就已是不该,而今又被你拉去对抗蛮人……这样想想,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哦,其实那家伙表现也不错。”罗曼点了点头,把今日洛一凡的言行细细说了一遍,“这小子有眼色,有胆气,有拼劲儿,关键还忠心……要说丢脸,无非就是吐了几口。其实我当时也差点儿吐了,只不过东西到了嘴里又被我给咽下去了,嘿嘿!” “恶心死了,滚!” 劳拉一脚把弟弟踹出了营帐,没有再去理会帘子外面的惨嚎声。 她转过身来,却发现菲莉丝和维特还留在这里,并未随女统领们一起离去,不由得有些意外。 “你们两位……还有什么事要说吗?” 菲莉丝和维特对视一眼,亲卫队长轻咳一声—— “将军,实际上,今天我们突袭阿斯特洛尔德的时候,有一点小小的发现……” 第三十一节 魔晶 “……魔晶矿?” 在与菲莉丝和维特交谈了一段时间后,劳拉轻声重复着这个词组。 并不是什么陌生的词。劳拉也会使用简单的土系法术,尽管只是能把灰尘聚集成土块这样的程度,但至少证明她对魔法并非一无所知。 “魔晶”是灵歌先知记载在《先知录》中的词汇,实际指的就是水晶。除人体——或其它生物体外,水晶是目前所知的最适合作为元素容器的矿物。钻石与红宝石、蓝宝石等虽然拥有比水晶更高的元素聚集能力,但其罕贵程度要比水晶高出太多,即便是王都魔法院也没有随意使用的余裕。 质地优良的水晶,可以以极高的速度吸纳元素并储存起来,除非有外力牵引,否则元素不会轻易逸散。换言之,也就相当于是魔法界的“充电宝”或“备用电源”——这两个词也是来源于《先知录》,有条件的魔法师总会携带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魔晶的价值已无须赘述。而根据元素聚集能力的高低,魔晶自然也有品阶的差别。 最为高等的魔晶矿在被开采的时候,其中就已经蕴含了千百年来在自然中吸纳的元素,饱满而纯净。由这样的矿石制作出的成品,即便放着不管也能够自周遭环境中不断聚集元素。每一克的价值都是以凯来计算的,是普通白魔晶的上千倍。 “你们的意思是……”劳拉轻声喃喃,“在阿斯特洛尔德附近的鲁纳山脉,极有可能蕴藏着规模巨大的魔晶矿脉?” “是。”菲莉丝答道,“在前往那个村子的路上,维特一度感应到了强大的魔力,当时我们还担心是否蛮人那里有什么变故,紧张了好一会儿。回程的路上,维特确认了魔力的来源,就是处在村子附近的鲁纳山脉。” “并非‘感应’,而是‘探测’。”法师队统领维特纠正道。 她从怀里掏出一只罗盘状的物件,那东西上铭刻着劳拉看不懂的花纹,在营帐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维特将它平置手中,罗盘上的指针晃动一下,缓缓地指向了维特自己。 劳拉“啊”了一声:“这不是那个用于检测元素倾向的工具吗?我记得叫什么‘魔量计’来着?” 她在幼年接受启蒙教育时就曾玩过这东西。经验丰富的大魔导师仅通过观察和触摸就能够确定一个人元素感应的能力倾向,从而判断他适合修习哪方面的魔法。但大部分启蒙教师并没有这种能耐,而“魔量计”就是帮助他们探测孩子身体元素感应能力的仪器。 “通用基本魔法元素潜力测量计。”维特笑着答道,“算是那种东西的升级版本,这是当年学院的创新赛上,我自己做的参赛品……可惜老师们认为这东西的实际利用价值与成本比值太低,连海选都没能通过。我也就是因为这个一气之下离开了王都魔法院……” 她颇感后悔地叹息一声。劳拉和菲莉丝在两旁各拍了她两下肩膀以作安慰。 “……言归正传,说说你是怎么用这个锁定魔晶矿位置的?” 维特清了清嗓子:“我制作这东西的时候,大幅加强了其对元素含量的探测范围——当然这是完全不必要的设计,我想这就是我不被认可的原因之一。如果当初能够多花些时间在精确性上下功夫的话——” “你又跑题了。”劳拉有些无奈地提醒。 “哦,抱歉!”维特脸色一红,继续说道,“这东西的探测与法力量和距离有关,那么正常来说,它应当一直指向我和法师队才是。但是在前往阿斯特洛尔德和归来的路上,它的指针却旋转了。” 说到这里,劳拉也终于理解了: “也就是说,那附近有强大得超过你们全员的元素储备?” 维特拼命摇着头:“这种说法太轻松了。当时它与我们的距离几近为零,而与鲁纳山脉的距离却有数公里,就像杠杆原理,如果要让它的指针锁定指向那边,那么鲁纳山脉中的元素蕴藏量至少是我们的数千万倍之多!” 连劳拉也不由得为这个推测而咋舌。数千万倍,岂不相当于整片山脉都是魔晶矿做的? “……你有几分把握?”劳拉思索片刻,提出质疑,“那样庞大的元素含量,这片魔晶矿应该早就被发现了才对吧?” 菲莉丝在旁轻轻摇头,解释道:“将军你有所不知,王国的探矿工程并没有教国和帝国那么强大。斯诺尔州的两条矿脉和丹瑟州的那一条,都是由居住附近的平民发现并报告的。而鲁纳山脉直到三十年前还处在大公爵卢斯德里特的私人领地内……” 菲莉丝的父亲原本就是一名来自教国的地质勘探工作者,因协助勘测地形并建立边境烽燧有功,而被亚里欧斯陛下赐予男爵称号,定居王国。在这种事情上她确有发言权。 “唔……卢斯德里特公爵么……” 劳拉陷入沉思。 王国之中没人会不知道这个名字。开国三大公之首,曾一度是除王室外最为强大的贵族,其家族领地横跨斯诺尔、弗利斯特、库斯托三州,属于那种随便跺跺脚就能让地面抖三抖的强大人物。 可惜,三十年前,现任公爵在如日中天之际却遭遇不幸,因爱女失踪而一蹶不振,卧病在床,其家族就此衰落。此后数年,卢斯德里特将名下领地及产业分割,有些归还王室,有些则卖给了其他贵族。而今已跌落为三大公中实力最逊的一家,甚至还比不上某些侯爵。 “原来如此。”她终于反应过来,口中轻声念叨着,“卢斯德里特家族产业以农场、纺织与印染为主,从没有下功夫去勘测领地内的山脉。其他人也不敢在大公爵的私人领地内擅自进行探矿活动……所以两百多年间,鲁纳山脉一直处于未开发的状态。” 菲莉丝补充道:“而今,鲁纳山脉周遭都被法默尔伯爵购买下来,他继承了公爵的农场,附近的平民多数都在他的农场里工作。阿斯特洛尔德原本只是那些工作者们的聚集地,五年前才被官方认可并定名。鲁纳山脉中虽然也有不少资源,但打猎和采药都没有在农场工作的薪水高,那些平民自然很少靠近。” 维特接着说道:“就算有人去了,没有专业的勘测设备,最多也只能感觉在山上聚集元素比较容易而已,当然发现不了那些魔晶矿。” 劳拉长长呼出一口气: “状况我彻底理解了。所以你们的意思是,由我们发现矿脉并报告给法默尔伯爵吗?如此一来,王都的封赏自然也会有我们一份,算是笔不错的生意。” 她这么说。然而,菲莉丝和维特对视一眼,两人的目光中都闪动着一些异样的东西。 菲莉丝压低了声音—— “将军,在报告之前,我们自己人就不能先占点便宜吗?” 劳拉被下属这个叛逆的说法吓了一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占、占什么便宜?鲁纳山脉位于弗利斯特州,我们不可能从库斯托派人来私自开采魔晶的,这样既违背了王国律法,也一定会和法默尔伯爵交恶……” “没那么严重。”菲莉丝显然早就想好了说辞,“我们只采两车,如果维特的判断没错,这两车高质量魔晶就足够抵付我们跨州支援的军费了。之后我们主动将矿脉的情报告知法默尔伯爵,到时他光是感激我们都不够,又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跟我们为难呢?” “军费的话,弗利斯特领主府之后会支付的……而且这完全不合规矩!如果被人上报到王都……” 劳拉嘴上犹豫,但凭这语气就可看出她已然动心。毕竟不管是作为贵族还是将军,她都无法对这样一笔横财视而不见。 多赚一点外快,她就有钱为凤翼军将士们更换更加精良的装备,提供更加稳定的后勤保障…… “将军!”菲莉丝直视着她的双眼,“我们上报了魔晶矿的事,最多不过得到王都的一点嘉奖,真正的受益者是法默尔伯爵和那个废物领主!可如果没有我们,他们说不定到死都发现不了这条矿脉!您难道想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埃鲁特领主占我们的便宜?” 劳拉紧紧咬住下唇,目光在营帐中扫过,不安地颤动着。片刻之后,她猛然转身以凌厉的视线盯住了维特,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几成把握?” “探测到浅层矿脉的可能性有七成……而一旦发现,我有十成把握能够把它拿下!” 维特信誓旦旦地保证。 “将军!”菲莉丝露出欣喜的眼神。 劳拉扬起一只手示意她不要说话。 “菲莉丝,维特,各自回去组织人手,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 …… 洛一凡揉着脑袋从营帐里走了出来。 罗曼去进行报告还没回来,营帐里只有他一个人。毛孩、瘸子和疯子躺在外面,今天的许多事情也把他们累得不轻,眼下三人都已入睡。洛一凡没有打扰他们,轻手轻脚地来到了营地中央。 充满压迫力的月轮就悬在他头顶,凉风吹得他很是舒适。 也不知是不是呕吐了两次伤了身子,他晚餐也没吃多少,头蒙蒙的,有点晕乎,但也没有发烧。现在去找女巫的话,也许能拿到速效药吧?但医疗班的人为伤兵治疗也很辛苦,或许现在已经入睡,他不想再去打扰。 反正只是头晕而已,躺上一夜自然就会恢复。他如此乐观地想着。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回到营帐,而是爬上一辆运载着备用营帐的板车,把身体埋进那些软乎乎的布料中,惬意地享受着绵柔的夜风。他翻过身来,又觉得明亮的月光太过照眼,于是掀起一块布帘盖住了脑袋,只留出两个鼻孔出气。 很快,这个疲倦的新兵蛋子又沉入了梦乡之中。 此时此刻的他当然不会想到,神明给予他的试炼还远未结束。在剩下的几天里,他的死劫将会一个接着一个到来,直至将他的新生完全葬送在这个危机重重的异世界之中。 第三十二节 探矿 次日一早,由凤翼军总统领劳拉、亲卫队长菲莉丝与法师队统领维特为首,一支三十人的小分队驰骋在诺曼平原上,向着远处隐约可见的鲁纳山脉纵马而去。 与望月之夜不同,昨夜银色的诺曼平原在平静中充满了幽寂的气息,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而清晨的草地则是水汽氤氲,在朝阳的照耀下波光粼粼。一行数人跃马飞腾,宛如神话中的仙女之车行走在安谧的湖面上,不见水花飞溅,只有一圈圈涟漪轻柔地泛起。 两辆由挽马拉运的板车尽力跟在女骑士们的身后。按照计划,这两辆车在回程的时候应该已经装满了挖出的魔晶矿石。现在其中一辆车是空的,而另外一辆车上则装着备用的营帐。 从新月城到鲁纳山脉,来回一天足矣。但考虑到上山探矿的时间,还是做好在山上扎营过夜的准备为妙。 到时这些营帐的布料会盖在“货物”上以作遮掩,而多余的部分……若是无法运回,就地丢下便是。 和她们预定的“收获”相比,这点程度的损失不值一提。 劳拉处在这支小队的最前列,心中的紧张与复杂甚至超越了昨日领军出战的时候。 两车高质量魔晶矿,其价值绝非菲莉丝昨夜所言的“抵付军费”那么简单。 凤翼军不过三百人,跨州作战三十天的各类消耗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五百凯。这费用预计是由求援的弗利斯特州领主府支付,新月城贵族们提供的物资算是额外的赚头。 而两车上等魔晶矿…… 劳拉在心中估算了一遍。 上百万凯。 这已经不仅仅是“白赚”那么简单了,根本就是一本万利! 但这笔收入却要通过不法行动来获得。 菲莉丝与她分析过利弊,劳拉也认为那样想比较合理。区区两车魔晶矿和整整一座山的矿脉比起来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就算真的被举报了,法默尔伯爵和王都里的大人物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果然还是会心慌意乱。 并非因后果,而是因这件违背了规则的事情本身。 必须要逐渐习惯吧。她在心中叹息着。若只是为了个人,这般玷污贵族荣耀的事情绝不可以去触碰,以免家族蒙羞。但既是为了凤翼军…… 不,这样的心声,听起来也像是卑劣的借口一样呢。 她自嘲一笑。 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并不会因为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就会让错的变成对的。 毕竟这又不是什么卡涅阿德斯船板的状态。 她收起心绪。当秋风已将闪耀的太阳托上高空之时,一行人来到了鲁纳山脉边缘。 …… 颠簸。 洛一凡在睡梦中发出一串轻不可闻的咕哝。 对于经常因罗曼的呼噜声而半夜睡不好只能白天在板车上补觉的他来说,这样的颠簸已是常事。 但今日的颠簸似乎尤为剧烈。 意识从梦境之海的深处浮上表面,洛一凡睁开眼睛,眼前仍是漆黑一团。 毕竟还有块布盖在他脸上呢。 他伸手就要将那块布料取开,但这时一个冰冷的女声自黑暗的外层响起—— “不许动!” 洛一凡当即吓得止住了动作。 “呲啦”一声,光亮的世界以竖直的形式向两旁展开。洛一凡眼前的布料被劈成了两块,鼻尖的痛感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看清了眼前的女人之后,他和对方同时惊叫出声—— “你这是干啥!” “你怎么会在这儿!” …… 一个小时后,凤翼军小分队沿着缓坡向山上爬行。在黑着脸不说话的劳拉将军身旁,一个身负重担的男人啰啰嗦嗦地抱怨着—— “凭什么我连早饭都没吃还要干这种重活……” “少废话!”劳拉怒斥道,“都是因为你才害得我们损失了一座营帐!” “明明是你用剑割破——好好好当我没说行了吧!” 面对劳拉那骇人的瞪视目光,洛一凡当即认怂。 女兵们嬉笑着围在他们四周,连菲莉丝和维特两位统领都有些忍俊不禁。 说来也怪,只要这个男人在身边,哪怕只是随便说两句话,都有种让人心情愉悦的效果。 ……洛一凡自己可一丁点都不愉悦。 一行人总共带来了五座营帐,如今被劳拉撕裂了一座,还能搭起的只余下四座而已。眼下其中两座的骨架都抗在洛一凡一个人肩上,偏偏他昨晚又吐又累,身体本就虚得不行了,劳拉还要惩罚他负重上坡。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吗! 所幸,劳拉终究不是什么没良心的奴隶主。眼瞅着洛一凡面色发白,她赶快朝身后女兵们使了个眼色,几名女兵会意地接下洛一凡肩头的重担。看她们身负铠甲还轻轻松松的样子,洛一凡只得在心里大呼惭愧。 正午的阳光和暖地照耀在山坡上,洛一凡用一只手遮在额头上,举目四望。山间的风很干爽,还未被秋日变黄的青草伴随着这样的风颇有规律地摇晃,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层层波浪。树木是稀疏的,树干能让一人刚好环抱住,既不纤细也不粗壮,大概正是这样的程度才适合在山坡上生存吧。 山雀鸣叫着从山谷中穿越而过,洛一凡的视线追逐着它们虚幻的轨迹。在另一片山坡上散落着一些谜样的动物,行走缓慢,看起来应是在嚼食草茎,颇为安闲。洛一凡眯起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兽皮。 “……蛮人?” 他只是轻轻嘀咕了一声,身周的女兵们却立时警戒起来。 劳拉低吼一声:“在哪儿!” “呃……”洛一凡有些没自信地指了个方向。 “是你看错了吧?”菲莉丝眺望过去,而后翻了个白眼,“是鹿啦!不要草木皆兵的嘛,吓人一跳!” 鹿? 仔细望去,那些动物的头上确实长着枝桠般的角。和他前世在动物园里见过的鹿相比似乎更加威猛雄壮一些,但无论如何应该跟蛮人沾不上关系。 方才所见的人影似乎只是他的幻觉,洛一凡松了一口气。 在上山这一路上,洛一凡总算从女兵们口中得知了一行人的来意。对于探矿这事他帮不上什么忙,但在午休时给女兵们变几个戏法让她们放松一下心情倒是小菜一碟。 和行军时炊事班做的食物不同,这里的午餐是速食杯面。早已饿极了的洛一凡三两口把面吃了个精光,一旁的劳拉微微一叹,又把另一杯刚刚热好的拉面递到他面前。 “你倒还挺有本事的。” 眼望着洛一凡狼吞虎咽的样子,她淡淡说道。 “唔,什么?” 洛一凡在吃面间隙抬头问道。 也许是缺少他前世那些美味酱料的缘故,这杯面吃起来就和喝清水一样。不过对于这种便携军粮他也没什么太高的要求,只要能补充体力便已足够,再说饥饿的时候吃什么都是香的。 “你的表演。”劳拉继续说道,“我听她们说过不少次,但这么近看还是头一次——不算你那几朵花的话。没有魔力波动,仅靠演技和手法就能够产生如此出人意料的效果,确实很有趣。” “呵,多谢夸奖。” 洛一凡把吃剩的纸杯捏扁,端详着身旁这位女将军脸上的表情,没话找话般说道: “……听说这笔生意赚头很大,怎么你倒好像不太高兴?” 劳拉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头,似乎是表示“与你无关”。 洛一凡迟疑半晌,试探着说道: “很少有人会在获益的同时感到不快,除非是获益的方式违背了他的本心。我冒昧猜测一下,这次的行动就流程上而言并不合法,与你的自尊相冲突,但你却仍然无法拒绝。也就是说,你是为了……凤翼军?” 劳拉有些意外地瞄了他一眼。 “她们都跟你讲了多少?” “一点点。”洛一凡垂下视线,拨弄着脚边的青草,“看来我是说对了?啊,你不会杀我灭口吧?” 劳拉忍不住轻笑一声。 见她如此,洛一凡胆子便也大了些,他继续说道: “你真的很在乎凤翼军。昨夜在新月城附近,我对比了一下凤翼军和其它贵族私军的装备,就连我这个外行人都能看出来,他们的武器和护甲跟你们差了几个档次不止。而且这一路上,二十多天,你们没有一天懈怠过锻炼。从结果上来说,这样会对行军速度造成一定的影响,但你应该是想让她们以万全的姿态去应对蛮人吧?” 不等劳拉回答,他却又加上一句—— “然而,就算再漂亮的理由,也不能反转这件事的性质。这是一件违背王国律法的事情,你心知肚明,对吧?所以你才会不开心,因为这跟你个人——跟你身为贵族的荣耀相矛盾,你就是为此而产生了自我厌恶。” “喂!你这家伙——” 可能是嫌他说得有些过分,菲莉丝怒吼着想要喝止。但劳拉却扬起一只手阻止了她。 “他说得没错。况且我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也就不怕别人去说。”劳拉的语气轻极了,“喏,你可以继续。” 她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得到了“许可”,洛一凡拍拍衣摆,在风中站起身来。他没有在乎菲莉丝警告般的怒视,微微一笑—— “我觉得这就是你的人格魅力所在。” ……预想之外的评价。 菲莉丝一手捏成拳头,有些不知所措地坐在那边。看她的样子,似乎是打算如果洛一凡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她就不顾将军的禁令先一拳招呼上去。但此时此刻的她却不知该给出些什么反应才好。 劳拉愣愣地抬起头来。 第三十三节 山谈 “你是打算安慰我吗?”劳拉迟疑着问。 “倒不如说更像是拍马屁,而且因为拍得太过明显反倒有点让人想吐。”一旁的菲莉丝毫不留情地扁着嘴说道。 洛一凡苦笑起来: “别这么直白地揭穿好吗,多少给我留点面子啊。” 眼见劳拉和菲莉丝两人鄙夷的视线,他赶紧清了清嗓子说道: “你们可以把这当成是讨好,我没意见。不过如果还愿意听的话,那我就继续说下去。” 眼见他以征询的目光望过来,劳拉沉吟半晌,做了一个介于点头和耸肩之间的动作。 模棱两可。 但这样的回答已然足够。 于是洛一凡再度张口—— “我准备了两种说辞。一种是诡辩,另一种是直言,你们想听哪种?” “你这家伙到底会不会说话!”菲莉丝没好气地说道,“你都这么讲了,正常人肯定都会选真话的吧?唔,不过嘛……” 她观察着劳拉略显消沉的脸色,琢磨一番后,小声说道: “你那套诡辩要是有点意思的话,让我们听听倒也无妨。” “遵命。”洛一凡行了个滑稽的绅士礼,接着把手伸到劳拉面前,以十分夸张的口吻说道,“看看这位凤翼将军,为了团队的利益,不惜牺牲自己的尊严,如此舍己为人的精神难道不足以成为我辈楷模吗!” ……两人像看傻子一样冷漠地注视着他。 “你……真的很不会安慰人。”劳拉一手扶额,如此喃喃念叨着,“行了,我看你还是有话直说吧。” “好,这样我也方便些。” 洛一凡盯着劳拉那浅黄色的双瞳,轻声吐出一句话—— “我们都是普通人。” 劳拉迷茫地望着他。 洛一凡却没有立刻对这话做出解释。他转了个身,搭手遮住耀目的阳光。 “过去我也曾经当过小领导,手底下的人从十几扩展到上百。他们靠我工作,随我学习,人数越多,我的责任也就越重。就算明知道放下一切就可以活得轻松点,但男人这种生物就是爱逞强,一旦把某种东西扛上肩头,再想丢掉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你也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吗?”劳拉仰视着他的背影轻声问道。 真奇怪。她想。一直以来,仅因为这个男人能给他人带来快乐,所以我就以为他自己也活得很快乐。但仔细想想,也许正是因为他把快乐全部分给了别人,所以他就只能强装出开朗的样子去生活。 那些每天的笑容都灿烂如阳光的人,内心深处一定也有不为人知的哀凉风景。 世间谁不是如此呢。 她将发散的思绪收回,那边洛一凡的叙述还在继续。 “有啊,有很多。各种各样的应酬,不想说的话也要说,不想做的事也得做。必须要学着一边自我谴责,一边强颜欢笑,做这种口是心非的事情。” 他回过头来再度与劳拉对视。 “我们这种普通人,没有那么多条路可走。尊严和利益,必须要去放弃一边。那些保全尊严的人可以活得堂堂正正,而我们就只能一边哭一边跋涉前行。” 一旁的菲莉丝咬住嘴唇,露出难受的神情。 “身为伯爵家的长女,同时还是一支女子私军的将领。不管你愿不愿意,这样的选择以后只会越来越多。如果你总是把后悔和沮丧表现在脸上,还怎么指望我们这些下属心无挂碍地去执行你的命令呢?” 他的口气在不知不觉间变得严厉起来。那边的女兵们终于注意到这边的三人似乎在讨论什么了不得的话题,纷纷将视线投注过来。 “作为士兵,我们会遵从你的决定,相对的,你必须为我们背负起与这份责任相伴的痛苦。你的顾虑和心虚不可以让我们知晓。抬头挺胸堂堂正正地面对我们,这才是你眼下应当去做的事!” 劳拉没有回应。她垂头望着自己的手掌,常年练武使得她的指节与掌心布满了茧子,有如砂纸般粗糙。 菲莉丝拽了下洛一凡的衣角,轻叫一声“喂”,却没有了下文。 洛一凡没再说话,他坐回到劳拉身边,弯下腰杆俯视着面前的草叶和石粒。 他清楚自己的言语起不到半点安慰的效果,他也没有给别人讲大道理的习惯。他只是有些看不过……不论男女,既然身为统领,就不可以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等待手下来为他找到行为正当化的理由。 “呵……”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劳拉忽然发出一声哼笑。但他扭头看去时,她却依然低垂着头颅,只让后脑勺上稍显凌乱的棕色短发正对着他。 “……喂,新兵。刚才那两种说法,哪种是你的真心话?” 她伸出手指夹住一颗草茎,稍一用力便将它拔出地面。砂石溅起,崩在了洛一凡脸上,他十分无辜地揉了揉脸颊,实话实说—— “两种都不是。” “哦?” “我刚才说过的吧,‘我们都是普通人’。”他柔声重复道,“但是啊,我很喜欢你这样的普通人,会哭会笑会烦恼的普通人。至少在给你们表演的时候,我脸上的笑容是真心实意的。” 菲莉丝捂住了嘴唇。 劳拉的身体颤了一下。她转动着有些僵硬的脖子,缓缓抬起头来,用呆滞的眼神盯着洛一凡。 他刚才说……“喜欢”? 听起来有点像变相告白,不过应该是我想多了吧? 她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但这样的想法一旦冒出来就很难再塞回去。尤其劳拉自认是个标准的“女汉子”,样貌也并不出众,许多年来就连自家弟弟也没对她讲过“喜欢”这个词,更遑论其他那些对她避之不及的男人了。 她有些心虚地撤回凝望着洛一凡的视线,再度低头静静俯视着地面的石子,眼神却有些恍惚。 而这边观察她的洛一凡也察觉到一丝不对,他愣了一下,慌忙摆起手来—— “哦等下,你可别误会!我说的‘喜欢’是指——” “我懂的!我懂的!”劳拉也赶紧附和着笑笑。 总觉得,这样的气氛有点微妙…… 不知发觉了什么的菲莉丝,悄悄抬起屁股把空间留给他们两人,自己偷偷溜到那边的一群女兵中间去了。 山风继续悠然地吹拂着,被聚成一堆的速食面碗中已经不再冒出热气。劳拉和洛一凡两人坐在一起,却各自朝向一边,一人捏着发梢,一人拨弄着手指,一时谁都没有再说话。 良久。 或许是觉得总该有个人勇敢点打破这尴尬的沉默,劳拉长叹一声,伸手掰过洛一凡的肩膀,强行让他正对着自己。 “喂,我有话跟你说,关于罗曼的事情。” “他?”洛一凡一愣。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吧。”劳拉认真地问道,“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诶? 作为姐姐,问自己的弟弟为人如何? 洛一凡摸不准劳拉的心思,只好老实答道: “罗曼的话,感觉没有什么领导的才能,但我并不讨厌他。身为贵族,跋扈一点也算合理,倒不如说他很率直,而且在关键时刻有做出决断的勇气,这一点我很欣赏。” “前两天你在跑步的时候是故意输给他的吧?当时你留有余力,我看得很清楚。”劳拉说,“昨天的事他也原原本本告诉我了。面对着那种强人你还有胆子拦在前面护住他,你跟他的关系有好到那种地步吗?” “这个嘛……”洛一凡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家里有个小妹,爱人家里也有个弟弟,都是从小受宠,养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性格。看着罗曼,就难免会想起自家弟妹,难免会想要多照顾他一点。” 虽然都是前世的因缘了。 劳拉有些怀疑地瞄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说——“你比罗曼还小几岁呢”。 她说道:“但我对你的要求不止如此。我希望你能一直陪在罗曼身边——以朋友的身份。” “朋友?”洛一凡嘴角一咧,“那家伙应该不缺朋友吧?” “不一样的。”劳拉幽幽叹息一声,“这么说吧,我们拜伦科特家有一些情况,与其他贵族少有交好,我和父亲又不许他去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交往,因此罗曼自小就没什么玩伴。但最近我察觉到,他对你十分中意,你应该也发现了吧?” “我还发现被他中意的人都没什么好果子吃。”洛一凡闷闷答道。 劳拉抿嘴轻笑:“呵呵,所以我才希望你能够担负起这份责任啊。” “什么责任?” “身为朋友,从旁引导他的责任。” 劳拉的话语中多了点郑重其事的味道。 “你很成熟,有一套令人欣赏的为人处世的方式,懂得思考事物的本质,而这正是罗曼所欠缺的。比如说对蛮人的态度,他只知道王国人要憎恨蛮人,知道两方素有仇怨,但他却不明白这仇恨的根源。从昨晚的事情上你也看出来了吧?” “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吗……”洛一凡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所以,你希望我能跟他进一步加深感情,通过这种相互认可,让我能够施加给他一些积极的影响,也让他愿意学习我的处世理念,是吗?” “你能理解就再好不过了。”劳拉满意地说道,“所以库洛,等这次事件结束之后,我希望你愿意跟我们回库斯托州去。我们家的封地在百花城,以你的才能,声名鹊起不是难事,我们拜伦科特家也会给你提供支持。这份‘交易’你觉得如何?” “不管从哪方面来讲都是难以拒绝的提案。”洛一凡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同意了。哦,维特那边的话,我会说服她的。” 只要能给女巫提供一个令她满意的实验场地,那家伙没理由不跟来的。 “那就成交?”劳拉微笑着伸出一只手。 “一言为定。”洛一凡回以如阳光般和煦的笑容。 两人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劳拉的手不似普通女孩子那般柔软,有种沙沙的感觉,但比小白那钢管般的手臂要好上太多。 “啊,对了……”劳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有点慌张地补充道,“这份邀请是作为罗曼的姐姐提议的,可不是我个人想请你到我家来……你不要想多哦。” “我懂的,我懂的!” 风水轮流转,同一句话现在轮到洛一凡来说了。 …… 不远处的女兵们偷眼瞄着那刚刚松手的男女两人,个个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窃窃私语。 “那两人气氛真不错哎……” “绝对是有点那个意思吧!” “我们要不要撮合一下?” 菲莉丝和维特无奈地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耸了耸肩,决定还是不要掺和到这种麻烦事里去。 若是惹得将军恼羞成怒,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统领没有发话,女兵们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变本加厉地议论着。 “但是库洛那家伙不是有老婆了么?” “那将军就是横刀夺爱?第三者插足?” “哇,刺激!这剧情我喜欢!” 菲莉丝嘴角抽搐。 “嘻嘻。”亲卫队的女兵们嬉笑着凑到统领身边,“菲莉丝大姐,你这么郁闷做什么?难道你也对库洛……” “瞎说什么呢!”另一名女兵从旁附和,“大姐是怕咱们凤翼军年底就要改姓啦!” “胡扯!”菲莉丝终于忍不住插口,“库洛那家伙是平民,就算他们俩真成了,也肯定是那小子入赘伯爵府。” “哦哦哦!”唯恐天下不乱的女兵们放肆地起哄,“这么说大姐是赞成派的?” 反正都已经加入“战团”了,菲莉丝破罐子破摔般站稳了立场: “库洛那家伙虽然是个平民,但要才能有才能要脸蛋有脸蛋,有什么不赞成的理由吗?” “可他是二婚哦!” “而且要论长相的话……反倒是咱们将军有点……” “哼!”菲莉丝一叉腰,“灵歌先知有言——‘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轮得着你们这些妖怪反对?’” 女兵们哄笑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库洛要入赘伯爵府”这样的流言便在整个凤翼军中传得沸沸扬扬。 而两名当事人……直到很久以后还被完全蒙在鼓中。 第三十四节 演法 真正的探矿行动在当日下午正式开始。 一行人在鲁纳山脉中穿梭着,沿着山间小径逐渐深入。洛一凡的体力并不算差,在补充过热量后,也就能轻松跟上大家的步伐了。 只是…… 他望着法师队统领维特手中那只“司南”般的探矿设备,不由得一阵无语。 虽然我从前世开始就对勘测矿脉这种事没什么了解,但还是请容我多嘴问一句,你们异世界人也会用罗盘搞风水学吗? 相对的,这边的菲莉丝看着他凑到维特身边,不一会儿两人就聊得热火朝天,便有些烦闷地撇下了嘴角,心想着你这家伙刚刚才跟将军告白过,转眼又跑去跟别的女孩子搭讪,未免太花心了点儿吧? 她偷眼瞄着自家将军,却见劳拉正轻松地哼着歌儿,面上愉悦的表情也不似作伪。相比清晨出发时,眼下她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 这也是那个男人的功劳么? 她只得垂头丧气地给了自己一个轻轻的耳光。 “你做什么呀?”劳拉投来惊讶的视线。 “不必在意。”菲莉丝闷闷地嘟囔着,“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老人家还是少过问得好吧。” 劳拉的头顶冒出三个硕大的问号。 这边的洛一凡当然不知道菲莉丝在烦恼些什么,从前世起他就没搞清楚过这些CP粉的思路。眼下的他正兴致勃勃地向维特请教着魔法的知识。 作为王都魔法院的高材生,维特对于魔法的了解比米提尔村的老村长高了几个档次,对洛一凡这个魔法笨蛋提出的傻瓜问题也不厌其烦地进行解答。倒不如说,从来没有被人请教过的她,对于教授学生这件事也正乐在其中。 她的讲述脉络清晰,也没有耽搁探矿的工作。很快,洛一凡便在脑海中将异世界千年来的魔法体系与发展历史整理成型。 魔法这一概念,在千年前便被灵歌先知提出,并记载在《先知录》中。但上古时期的原始人类与如今的蛮人差不多,魔法天赋奇差,元素感应能力也相当薄弱。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人类都没有真正重视过这门奇异的技术。 这一状况直到七百年前才发生改善,被后人尊为初代大魔导师的梅莉女士创造了著名的“四元论”,将世间一切奇迹归入她的“四元素魔法体系”中。这一创举为她吸纳了大量信徒,并作为“圣人”进入神圣教会的参圣堂中。 尽管史书记载,她在得势之后便排斥异己,甚至指使信徒大肆迫害与自己意见相左的人,直至晚年才流露出些许悔恨。就连神圣教会也无法为她抹消这段不光彩的历史。但即便如此,也无人能够否认她一生的功绩——除理论研究之外,她还创造了三百多种四元素魔法咒文与近百种不同功用的魔法药剂。在神圣教会的《圣人名录》中,她的地位仅次于灵歌先知。 千年以来,取得与她同等荣誉的唯有发明王安德森一人而已。 当然,正如洛一凡前世一样,所有先贤的理论都有着被“更新”甚至“否定”的一天。“四元论”成为了魔法发展的基础理论,数百年来一直被魔法师们奉为圭臬,但以当今的眼光来看,它也具有相当程度的局限性。 维特一边稳稳地托着“罗盘”,一边清晰地讲解道: “比如光明系魔法,在‘四元论’中属火系,但这一说法早在两百年前就被完全推翻,现在它已独立于‘四元素体系’之外。照明和治愈的效果,使用火系和水系的魔法也都能做到,但死灵驱散之类可是光明系独有的效果,也只有神圣教会的祭司才有学习的资格。” “我听说还有精神系?” “嗯,我们队里就有两位精神系的法师。” 维特伸手向后一指,便有两名女兵嬉笑着招了招手。 “除此以外,自然系的魔法和幻术一样,都是妖精们的特长。而死灵系……虽说各国律法都没有明令禁止,但修炼那种魔法可是会被人瞧不起的。在整片大陆上被联合通缉的魔法师中,有三分之二都是死灵系的,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这倒是跟小说里差不多啊。 洛一凡暗自点头。 “但四元素魔法仍是一切魔法的基础,对吧?” “那当然!”维特笑眯眯地答道,“毕竟元素感应能力是每个人天生就有的嘛!” “那……” 洛一凡犹豫半晌,终于鼓起勇气提出自己的要求。 “你那个工具,我听说是能够检测人魔法潜力的对吧?能不能帮我看看?” 来到异世界快满三个月了,他依旧对魔法贼心不死。 虽说自己在魔术上的成就已经足够扬名立万,但仔细想想……那可是魔法啊!哪个少年没有过成为魔法师的梦想呢?况且在这个异世界,人人都能够修炼魔法,正所谓艺多不压身,这样的好机会,洛一凡岂能轻易错过? 维特有些意外,但还是立刻答应了洛一凡的请求。在得到劳拉的许可之后,一行人在几棵树下稍事休息。女兵们饶有兴致地围拢过来。而洛一凡则挺直腰板盘腿而坐,以相当庄严的姿态,按照维特的指示将手指摁在了魔量计的正中。 众人等待了半分钟左右,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斑驳驳地照在魔量计的面板上。 这仪器没有给出半点反应。 “你再压得用力点,把整只手掌压上来。”维特给出指示。 洛一凡依言照做。 “还不够。”维特皱眉望着毫无变化的魔量计,“要再使劲!” 洛一凡索性站起身来,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那条手臂上。下方用力撑着魔量计的维特憋得满脸通红。 指针懒洋洋地晃动了一下。 “……是不是有反应了?”洛一凡连忙问道。 “你先起来,我快要撑不住啦!”维特咬牙切齿地说。 洛一凡赶紧收力。维特气喘吁吁地站起身来,一个趔趄,好险没把魔量计直接丢飞出去。 “怎么样?”洛一凡有些忐忑地问道,“我的魔法潜力……很差吗?” 维特满脸为难,好像这样的结果对她而言也有些难以置信。她的视线在手中的魔量计和洛一凡身上转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般指着魔量计上的花纹说道—— “你看……一个都没亮。” 那些花纹在魔量计上绕成了一环,四角延伸出的部分则用不知名的颜料染成四色。 赤红的火焰、幽蓝的水滴、土黄的山石和青绿的风团,正是“四元论”中的地、水、火、风四大基本元素。 洛一凡完全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只是听说这东西可以测出元素感应的倾向。他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猜测道:“难道是我对四种元素的感应能力十分平衡,所以无论哪个都没给出特别的反应?” “为啥你会这么乐观的啊?”维特哭笑不得,“喏,你看着!” 她单手托着魔量计,抬起右手往罗盘中间放入食指,在指尖触及的一刹那,四道光流如同注水般将四片花纹填满,像是罗盘上凭空升起了四只耀目的光球。 维特缩回手指,那光华便如流水般褪去。 “明白了吗?”维特耐心地解释道,“且不说四元素平衡的体质从根源来讲就不可能存在,就算真有,也该是四道魔纹全部亮起才对。魔纹上有很小的刻度,我们就依靠这些刻度值和亮度来评判潜力倾向。比如我主修火系,辅修土系,但因为元素感应力很强,因此身体中也存有不少水系和风系的元素,但就亮度而言,明显是红色和黄色更胜一筹。” ……不好意思,在我看来都一样刺眼。 洛一凡终于理解了:“难道你是说,我根本没有一丁点元素感应能力?不是说这能力是每个人生来就有的么?” “常理来说确实如此。”维特咬着指尖回答,“但魔量计对你的身体完全没有反应也是事实……” “会不会跟他是理想国度人有关?”菲莉丝提出,“我听说那边的人修炼靠的都是什么‘阴’、‘阳’之类……” “不可能。”维特当即否定,“王都魔法院曾邀请理想国度的人来协助实验,虽然魔法体系有所差别,但他们的元素感应能力应该也和我们相通才对。” “所以……”洛一凡小心翼翼地问道,“最终结论是……” “唔。”维特用一只手攥住下巴,轻声念叨,“灵歌先知有言——‘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不管多么难以置信,都是唯一的事实’。也就是说……” 她用悲伤的语调说道。 “你很可能,是这世上极为少有的,完全没有半点魔法天赋的人。” 第三十五节 绘阵 不知为何,周围的女兵们个个都露出了讶异与同情参半的眼神。对她们这些先天就拥有着魔法能力的人而言,洛一凡的情况就像是一种特殊的残疾。 菲莉丝带着难受的表情捂住胸口。劳拉垂下眼睑。众人一时无话。 唯有被围在正中的洛一凡,虽有些许失落,语气中还是充满了精神: “是么,真遗憾……唔,如果确如你所说,我没有一点天赋的话,那么通过后天的训练——” “几乎没有可能。”维特虽有些不忍,却仍然直白地给出解答,“按灵歌先知的说法,元素感应是铭刻在我们基因里的能力。就像是视力和听力,可以通过后天的训练来增强,却不可能让空眼窝里凭空长出一只眼球来。” “基因……”洛一凡默念着。 又是一个没想到会出现在异界的词,不过也多亏了这个词,他在失落的同时,却突然有了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就像是人类有了嘴巴就能够摄取食物,有了眼睛就能够收集光线一样……对魔法元素的感应,本质上也是人体的功能之一。 他无法进行元素感应的原因,就是因为他的身体缺少了这种功能。 他看过《先知录》上绘制的人体结构图,异界人并没有比他多出什么器官,那么用来吸收元素的部位,最大可能就是皮肤。 再往远处想想,也许在远古时期,这个世界和他前世的原始人都没什么分别。但因为这个世界环境中的魔法元素较为充盈,故而异界人身体的魔法感应能力也在一代代进化,而他的前世则刚好相反,元素匮乏使得人类皮肤对于元素的吸收能力退化消失,所以如今他的基因编码中,元素感应的相关部分都早已沉寂了。 魔量计的作用,是通过人体内自然积累的元素量来测量他的魔法潜力。洛一凡来到这个世界时本就是一副平板,且三个月来都没有储存下一星半点的元素,这就足够说明他真的没有学习魔法的潜质。 也或许是潜力极差,时间又短,故而元素含量少到无法被魔量计识别的程度。 当然,他也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还是把这自我安慰的想法藏在心里好了。 “那……”他怀抱着一丝期待问道,“不依靠元素感应的魔法呢?精神系之类……” “也不可能。”维特狠下心来一口破灭了他的希望,“之前不就说过吗?‘四元论’是一切的基础,元素感应也是魔法修炼的基石。精神系的魔法需要修炼精神感应力,自然系魔法则依托于对天地万物的感应,而这些都需要通过最简单的元素感应来过渡。就像是数学和物理的关系,虽然是两门不同的学科,但让一个完全没有接触过数学的人直接研究物理知识,事倍功半都算是轻的!” 一旁的法师队女兵信誓旦旦地点着头: “没练过元素感应就直接转精神系魔法的……我这辈子都没听过一个成功案例!” 洛一凡死心地长叹一声:“那也就是说——” “嗯。”维特无奈地点了点头,“还是刚才的结论,你恐怕是我平生仅见的、在王国中已经罕见到绝无仅有的、即便放眼整个大陆历史也稀少得堪比濒危动物的、完全连一丁点修炼可能性都不存在的……魔法废人!” …… 对于这次行动来说,洛一凡被鉴定为魔法废人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小插曲,并未耽搁多长时间。但他平日里跟大家关系不错,这边心情低落,女兵们便连忙变着法儿去安慰他。 最是过意不去的维特悄悄劝说他去打听一下理想国度人的修炼方式,也许那才是洛一凡适合去学的“魔法”。 “他们那个体系,好像是有什么‘清’、‘浊’之类的……啊哈哈,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 维特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 洛一凡嘴上答应,心里却没抱多大希望。 如果问题真出在基因上,那么理想国度人的基因同样也是异世界的版本,他们的法术多半也和自己无缘了。 事实上,早在他之前试图学习《先知录》上的元素感应教程却一无所获的时候,心里就隐隐有些猜测了。 他很快便调整好了心态。毕竟都三十多岁的人了,没有魔法不也照样活得好好的? 既然结果已经确定无法更改,那么再多烦恼亦是无用。 他拍了拍脸颊,很快又在阳光下露出开朗的笑容。 “这家伙也太乐观了吧……” 眼望着他又开始有说有笑地跟女兵们聊起了天,菲莉丝忍不住吐槽。 “我要是被给出这么一个诊断,怕是得抑郁症都算好的。也不知该说他乐天派好还是没心没肺好。” 一旁的劳拉颇有同感的点着头。 维特用一下午的时间跟随着魔量计的指引勘探了四处地方,但在目标地点敲敲打打一阵后又失望地离开。洛一凡不知道这到底算是个什么工程,他前世旅游时也曾去过所谓的“水晶洞”,那些水晶矿看起来跟一般的溶洞岩石没什么两样,难免让游人大失所望。想来异世界也差不了多少。 他忍住了自己的好奇没有再开口相问。一直到日头西落的时候,一行人来到鲁纳山脉中央的一处山巅。悬崖对面也是悬崖,宛如一座完整的山峰被不知名的自然之力劈成了两半。低头望去,峡谷深不见底,如果当初小白和希维掉进了这样的地方,那弗利斯特州领主府的人就直接抹脖子算了。 身后的山坡也就是他们爬上来的地方,坡度较缓,植被茂盛。但这里的草多数已在秋风中枯干,山腰处一片宽约百米的树林倒还是一派郁郁葱葱的景象,宽大如手掌般的红色叶片颇像是他前世梧桐与枫树的结合体。 “这里!” 维特忽然激动地叫喊出声。她托着魔量计跪在山崖上,那对洛一凡不理不睬的指针此刻却像见了主人的狗尾巴一样疯狂甩动旋转起来,发出“嗡嗡”的鸣叫声。 若不是语言不通,洛一凡都想推荐它去兼职电风扇了。 “这儿?”劳拉有些怀疑地凑上前去,“你确定?” “百分之百!”维特兴奋地大叫道,“是纯度极高的魔晶!而且我跟这片土层的魔法相性极好,只要按我的方法操作,不出两个小时我们就能挖出来!” 既然专业人士这么说,劳拉便当即点头应允。一旁的洛一凡还看得云里雾里,忍不住出声道: “那个……挖水晶的话,我们不应该找个矿洞什么的吗?” “用不着!”维特有些粗鲁地把魔量计塞进他手里,“没有洞的话,我们就现造!” “……诶?” 很快他就明白了维特的说法。 作为王都魔法院的高材生,维特对土系法术的运用称得上是出神入化——至少在魔法废人洛一凡看来是这样的。也不见她念诵咒语,只是手腕灵活地抖动几下,打出一些怪异却颇富美感的手势,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响动,原本坎坷的地面便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一般,成为了平整的一块。 她从随身的口袋中掏出一堆物件,看起来像是白粉笔。仅仅数分钟时间,她就在地面上绘制出了一个直径一米左右的圆形法阵,法阵中的纹路看起来像是用草书写就的奇妙文字。 她没有使用尺规,只是凭借着感觉绘画,每一个细节都早已深深刻在她的脑海里。洛一凡抱着魔量计,口中不由得啧啧赞叹。别的且不提,但是这随手便能将圆圈的弧线画得如此规整完美的功力就让他甘拜下风。 紧接着,其余女兵们也纷纷行动起来。法师队的女兵按照维特的指示选定了几个地点,模仿着她的图形照葫芦画瓢地绘制起来。而亲卫队的士兵们不会画法阵,便分头搭起了营帐。如今远方的太阳已有一半消失在了地平线下,看来今晚她们无论如何是回不去了。 “我顺带问一句。”洛一凡凑近劳拉,悄声说道,“我们三十个人,只有四座营帐。我晚上是不是要跟谁挤挤啊?” 也该是他犯傻,不提这茬还好,一说起这事儿,劳拉顿时拉下了脸。她冷冷地瞪了洛一凡一眼: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今晚你别睡了!就在外头守夜吧!哼!” 洛一凡直接变成了苦瓜脸,又不敢反对什么。旁边的菲莉丝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 一个小时后,山崖上共计十处法阵便已完全绘制成形。维特一一检查过后,擦去额头的汗水挺起胸膛来到劳拉身前,早已按捺不住的喜悦情绪全都在她那被夕阳映得通红的面颊上展现出来。 她用嘶哑的嗓音高声说道—— “法师队统领维特·莫顿报告,一切准备就绪,请您指示!” 劳拉也对她这郑重其事的表现有些意外。一瞬的失神后,她重重点了下头—— “准许!” “了解!” 原本性格开朗的维特,在这一刻露出了小恶魔般的笑容。她呲着牙挥动手臂,让法师队诸人在山崖上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不知是否被统领的心情所感染,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显着与她相似的狂热。 “那么现在,按预定计划——”维特的声音在山间传遍,“行动开始!” 第三十六节 围困 十八名女魔法师在山崖上围成一圈,将用白粉笔绘制成的法阵围在中间。除了两名女法师吟诵魔咒的嗓音外,只有傍晚的风在众人的脚边轻扫而过。 眼看洛一凡抱着魔量计傻乎乎地站在一旁,菲莉丝便贴心地为他做起了讲解: “维特的土元素感应很强,由她来控阵,另外两名土系魔法师协助,其余人则负责维持魔力供给和阵术平衡。咒文实际上是元素在体内流动过程的语言表述,算是一种心理暗示,能够在施法时更快地凝聚元素,但以维特的实力当然不再需要张口了。” 洛一凡点了点头。心想这就好像是背诵课文,一开始不熟悉的时候,大声念出来总比在心里默记效果要好得多。 维特单脚踏前,在靴底与地面相触的一瞬,十枚法阵有如花蕾绽放一般,同时散发出氤氲的光芒。洛一凡感到自己脚下的地面在震颤,却并非山崩地裂那样的剧烈摇动,而是像按摩椅一样,仿佛地下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着钻出土层。 “要来了!”劳拉的声音中也带上了难以掩饰的兴奋之意,“维特与这里的土元素相性良好,那些法阵的作用实际上是增强了她和土层的共鸣,如此一来她就能够如臂指使地操纵这片山岩将魔晶整块‘吐’出来!” 她话音刚落,如同在证明她的言语一般,场中的某一块地面突兀地隆起。下一秒,灰褐色的岩石尖端便像植物发芽一样破土而出。 “还不够!”维特的声音尖利刺耳,“再加把劲!” 显然这项工程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容易,明明是站立不动,她的额头上却滚下了豆大的汗珠。 统领如此,余下的女法师们更好不到哪去,大部分人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着,有人咬紧了牙关,有人涨红了面孔。有两名女兵的身体已经控制不住地摇晃起来,菲莉丝使了个眼色,亲卫队女兵们便会意地靠近过去,方便随时扶住她们,免得她们一个不慎从山崖上滚落下去。 灰褐色巨岩宛如被某种巨力托起一般,越来越多的部分挤破了地面来到晚空之下。十枚法阵已经全部被这岩石破坏,脚下山地的颤动也在逐渐减弱,直至完全消失。 夕阳只余下一点残光在天边徘徊不去,银色月轮自东方升起。明明只过去一日,这月看来便没了昨天望月之夜的巨大压迫感,回归了正常的形态,与洛一凡前世的满月别无二致了。 洛一凡呆呆地仰头望着那块巨石,怀中的魔量计指针从它出现后就再也没有转动过,针尖牢牢地指向它。洛一凡尝试着去拨动一下,还差点被割伤了手指。 他恶作剧般将罗盘竖起在胸前,于是指针尖端便从罗盘平面上微微翘起,以一种将要折断的趋势倔强地靠近那块矿石。 “喂!别把我的宝贝弄坏了!”维特生气地叫道。 “抱歉抱歉……大家都没事吗?” 法师队女兵们歪七扭八地倒在那块巨石周围,好些的还能撑起身体,差一点的便直接瘫软在地了。平时她们虽然也没什么矜持,但在洛一凡面前至少还是会注意点形象的,眼下看来是真的累得不轻。 “都虚脱了。”劳拉苦笑道,“要把这么一大块巨石从山岩里挖出来,原本是需要专用设备才能做到的。现在维特使用魔法取巧,但总做功却是不变的,作为替代,消耗的能量就由她们的法力和体力支出了。” “那之后要怎么把这东西运出山去?”洛一凡疑惑道。 “别担心。”维特在一旁说道。 她的脚步也有些虚浮,但至少还能够站得起来。她摸出一只小布袋,轻轻摇晃了一下,里面传来“喀啦喀啦”固体碰撞的声响。 “这点程度不算什么,我们休息一晚自然就会好的。而且为了以防万一,我们每人都带着些备用的碎魔晶,里面储存的元素量足够支撑我们再来两次这样的施法了。” “原来如此。” 洛一凡围着矿石转了一圈,估算了一下,这个大家伙应有十立方不止,但外表看起来跟水晶却是完全两样。 “因为还没有剥掉外层的土块嘛。”维特不厌其烦地解释道,“魔晶中富含的元素会在一定程度上扰乱我的元素感应,所以无法确定它的精确位置。为了防止误判,只好把整个土块都一并运上来,然后再进行切割。真正的魔晶大概只有这玩意的十分之一左右吧……” “那也有一立方啊。”洛一凡不禁咋舌。 记得当初水晶溶洞的导游跟他介绍过,水晶的比重是水的两倍多,那也就是…… “两到三吨。”维特竖起两根手指,骄傲地笑了一下,随即却又有点懊丧地说道:“到底是缺乏采矿的经验,我有些想当然了。本来还以为能搞到更多的,唉……希望明天能走运点吧。” “不要贪心不足哦。”劳拉也已掩饰不住脸上的笑容,“即便是压着价批量出手,一吨也能卖出百万凯。哇,等等,那三吨不就是三百万凯?该死的,为什么鲁纳山脉不是我们库斯托州的……” 眼见她说着说着就开始自己碎碎念起来,洛一凡和菲莉丝这边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咧了咧嘴。 贪心不足的是你自己吧,将军? 虽然体积不大,但重量不可忽视。不仅要考虑木板车的载重和挽马的体力,回程依然要走诺曼平原,路途可是有些颠簸的。明日若再挖出一块同等体积的魔晶便已是极限了。 “正式的探矿业当然不会采用我们这种方法,成本高,效率低,光是维特这种级别的魔法师工资都够他们受的。” 菲莉丝这样告诉他。洛一凡便点头笑道:“不管怎么说,我这一趟算是长见识了,跟你们出这一遭远门可没白来。” 大概休息了半小时左右,女法师们便又活动起来。维特拿着几根白粉笔爬上巨石,一边用指尖敲敲打打一边做上标记。下方的女兵们点起火把为她照明。不多时,她拍拍手跳下石头,说道: “动手!土系跟我一起剥离外层,火系准备切割作业!” 不愧是多年的战友,明明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大家却表现出了高度默契。伴随着维特划出的那些线条,灰褐色的土层便如同鸡蛋壳般一片片剥落。越往里,土层的颜色越深。火焰将众人的影子映在巨石上,摇摇晃晃地闪动着,石头本身却越变越小,直到最后,只余下一只墨色的石蛋,潮湿而温软的土壤包裹在外,散发着让人不适的腐臭味道。 维特轻轻拍手,那最后一层泥巴便如流水般滑落在地。 洛一凡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一半是幽暗的蓝,一半是明净的黄,两者之间并无明显的分界,却也没有混合成绿色。像是氤氲的气,像是流动的水。他情不自禁靠上前去,指尖触及那晶体温热的表面,对面那梦幻的倒影露出了和他一样傻乎乎的笑容。 “这就是魔晶,高纯度。”维特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吸收了大量的土元素与水元素,火与风也有一点。外层都是这样子,中心的元素含量只会更高。” “土、水、火和风……”洛一凡喃喃重复着。的确,他忽然想明白了。水晶生长于地底或岩洞,要求有地下水、高气压与高温度……按照四元论中的说法,是地、水、火、风四元素齐全的环境,难怪能够形成魔晶。 维特告诉他,这魔晶中的流体并非元素本身,而是大量元素汇集在魔晶中所产生的一种视觉效果。元素可以寄于物质之上,却并非物质本身,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固液气的形态变化。 切割是火系魔法师们必修的一门课程。这一次不需维特再下令,她们轻车熟路地让火元素在指尖汇聚,形成割炬状的切割工具。不多时,一方魔晶就被分为数十个小块。洛一凡还在担心这样不方便携带,维特却说她可以使用与土层的共鸣让山岩把魔晶运下山去。 “当然消耗肯定不小。”她有些虚弱地笑着,“如果明天中午之前还找不到下一处适合采矿的地点,我们就只能这样返程了。” 夜空已完全被黑暗主宰,银月是它的新娘。今夜的月光依旧清冷地浸染着大地,盖过了篝火和营帐中配套的简易提灯。 洛一凡盘腿坐在平整的地面上,这是维特和两名土系法师刚刚花了一个小时修复过的。从地下提出十立方的岩石和土壤必然会对土层结构造成一定改变,为了避免塌陷,她们将从魔晶上剥除的土壳重新还归大地,以求将这种改变最小化。 他也疲累过头了。虽然今天直到中午才起,但一天的运动量不容小觑。刚才在晚餐时段,他还特意为大家奉上一段Popping,逗得女兵们前仰后合。连劳拉也忍不住边笑边捡起石子轻轻砸在他腿上,让他滚下去不要再搞怪了。 唉……一群不懂得欣赏艺术的家伙。 守夜的人当然不只他一个,还有六个亲卫队女兵陪着。虽然情报中说鲁纳山脉中没什么高危险性魔兽,但也不能因此就疏忽大意,这是凤翼军的原则。 只不过,女兵们守夜是会轮换的,而他洛一凡恐怕就只能待在外头吹一夜冷风了。 深秋的山风可不像在平原上对他那么友好,带着冰凉的湿气从领口等防护薄弱之处一个劲儿地往他的脖子里钻。即便面前就是温暖的篝火,后背的凉意还是让他禁不住打起了哆嗦。 劳拉就在这个时候来到了他的身旁。 她没有理会那几名偷笑的女兵,望着洛一凡挨着冻却还睡意朦胧的脸,似是有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说道: “你也是个新兵,不要熬得太过分了。我看,要不一会儿你就——” 洛一凡无法知道劳拉到底要怎么安排他了。篝火旁忽然有一名女兵低声叫道: “将军,山下有人!” 劳拉的注意力瞬间就被吸引过去。 “什么人?” “看不太清,但数量好像不少……” 众人凝望着那个方向。那山脚下确实聚集了一堆人影,只是隔着几百米,又是夜间,只能借助月光来分辨,对视力倒是一大考验。 “这种时候还有人进山?” “不……”洛一凡眯起眼睛,“我怎么觉得……” 那蠢动的阴影是黑夜中蠕动的一团软泥,带给他一种极度不祥的感觉。而下一刻,便有人用言语将这“不祥”化为了实体—— “是蛮人!”一个女兵惊叫道。 是蛮人,没错。尽管面容和装束都是模糊一片,但那样的姿态,毫无疑问是—— “去把所有人叫醒!” 劳拉一声令下,两名女兵便迅速起身。不出半分钟,所有人都离开营帐来到外面。 “有多少人?”菲莉丝语气急促,“这边点着篝火,他们肯定已经发现我们了。如果人数不多,我们就现在过去解决,以免节外生枝!” “恐怕已经晚了……”劳拉低声说道。 一开始,蛮人只有二十多人,但那些人影的数量在不断增多。自山脚的沟涧中,他们像出洞的蚂蚁般在山下聚集起来。 五十人……一百人…… 当眼球已调整好焦距,让洛一凡的视力完全适应了那片黑暗之后,他紧紧咬住了牙关。 那黑压压的一片,也许足有—— “三百多人。” 劳拉的细语在山风中飘散。 第三十七节 暗猎 三百。 三百余名蛮人隐藏在山下那浓重的黑暗中。 劳拉的手指在无意识地摩挲着。 看不清楚具体有多少,那么多蛮人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黑影与黑影交错,远远望去像是许多恶心的虫子,她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能够估算出大致三百,这就已经是她视力的极限。 那些家伙们在看着这边。她心里很清楚。也许是篝火,也许是下午施法取矿时的光芒,也或许……从一进山开始,就被这帮家伙盯上了。库洛当时说看到了蛮人,大家还都以为是他的错觉,现在想想…… “蛮人怎么会藏在鲁纳山脉?”维特在一旁轻声嘀咕,“而且居然还这么多……这个数量的蛮人,新月城不可能没察觉的吧?” 劳拉微微张口,她忽然想明白了。 “因为他们是新来的!”她瞪着眼睛说道,“就在几天前才藏到这里来的!红河城的报告中说有千余名蛮人入侵,但我们总共只围杀了七百多人!我原以为是那个猪头领主谎报军情想多骗点援军,没想到他说得是真的!” 维特轻轻摇头:“要完全避过我们的耳目,除非这三百人从边境线一路隐藏踪迹直到进入鲁纳山脉,没有劫掠途径的任何村落。蛮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们藏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 一时众人谁都没有答话。直到洛一凡吐出两个字—— “迁徙。” “什么?” 众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到他身上。洛一凡有些紧张地咳嗽两声,说道: “我只是猜测。蛮人原本不都是居住在萨乌格山脉的么?那里食物稀少,所以他们才会在入冬前越境抢粮……但鲁纳山脉未经开发,也许这里的食物储备较为充足,至少我们白天看到的鹿群就是很好的猎物,还有其它野兽和野果之类——” 不等他说完,菲莉丝便有些烦躁地打断道:“别开玩笑!且不说他们是怎么知道王国内部有这么一处地方,单是让七百人去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另外三百人一路潜行进山这种想法……以蛮人的脑袋——” “不。”劳拉说,“我觉得很有可能。” 她伸手指向夜空中的银月。 “月神祭。”她的声音极轻,“之前我们不是一直没想通么?为什么蛮人会在萨托莱特举办月神祭。如果他们要迁入鲁纳山脉的话,那答案就很明显了。” 菲莉丝和维特都没有反应过来。最先听懂的却是洛一凡—— “原来如此,他们是打算离开萨乌格山脉开辟第二处聚居地!也就是说,从进入鲁纳山脉开始,他们就跟原本的蛮族分属两部了,所以他们也要有自己的月神祭。他们原本应是要在山中搭建祭坛的,但或许准备仓促,没能寻到合适的材料或地点,而后恰巧在萨托莱特那里发现了一处遗迹,于是就临时改变了方案。” 菲莉丝也冷静下来,一手摸着下巴回忆道:“茉莉昨晚说,那些村民是被他们从南方的村落一路押送过来的,且原本计划的方向是东北,直到前天才开始转向。鲁纳山脉就处在诺曼平原东北……他们确是早有预谋的,一切都对上了!” “可是……”维特质疑道,“菲莉丝刚才问得也对。如果蛮人打从越境开始就决定迁入鲁纳山脉,那他们是怎么知道这里适宜居住的呢?” 四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这一次谁都没能给出回答。 “将军!”一名亲卫队女兵小声提醒道,“我们是不是……先想想办法怎么冲出去?” 劳拉绷住了嘴唇。 没有退路,身后就是万丈高崖,深不见底,一旦掉下去便是十死无生。 那么,列阵冲下山去,跟蛮人硬碰硬? 她的视线在自己的士兵们身上一一扫过。 亲卫队和法师队,哪边都不擅长冲锋。就算骑兵队在这里,也不能把马匹带到山崖上来。若是在平原上战斗,她的士兵列起阵来,各队相互配合,每三个女兵就能够抵挡十个蛮人不落下风…… 但现在是三十对三百。 夜间,山地,这是蛮人最为熟悉的环境。就算她们装备精良,也不可能仅凭这点战力就冲破蛮人的人海战术。人数差距太大了,对方只要一窝蜂冲上来,不出片刻就能够将她们全部制住。 就算能够把蛮人的包围圈撕开一道口子,让少数人得以逃脱,恐怕在离开鲁纳山脉之前就会被蛮人们追上。分散逃跑?那更是痴人说梦。法师队已经消耗了不少力量,就算是手持利剑身负铁甲的亲卫队女兵,一旦被蛮人盯上也是插翅难飞。 保持着警戒阵型向出口移动?不行。要到另一座山头,必须要经过山腰,那些蛮人们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离开的。 想不出别的办法。 劳拉听得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她的指甲近日才修剪整齐,但此时手心仍然传来一阵刺痛。 难道说……只能背水一战了么? “他们倒没有立刻冲上来。”身旁的洛一凡小声说道,“只是一直盯着我们,到底想做什么?” “他们在等。”劳拉咬着牙说道,“这和他们进村烧杀抢掠不同。他们看我们,就像是在山中围捕的猎物。我们要想离开,只有下山这一条路可走,所以他们并不着急。他们要让‘猎物’一直保持着紧张状态,以消耗我们的精神和体力,直到我们松懈的那一刻……” “不是说蛮人没有那么聪明的脑袋么?” “这不是头脑,而是经验。”劳拉喘息着解释,“捕猎是他们从小就会的生存技能,他们在山里生活了这么多年,这点儿本事还是有的。” “那你估计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动手?” 洛一凡这么问,感觉就像在说“我们还能活多少时间”。 劳拉又一次抬头看向半空的月亮,望月之夜的第二天,那月看起来仍是一个整圆。 “月至中天的时候。”她说,“月神伊莲是蛮人们的护佑之神。深夜和满月,这是蛮人最为亢奋的时候。此时的他们自认为有月神护体,是猎杀的最好时机。他们从不会把捕猎拖到第二天。” 洛一凡轻轻点头。的确,蛮人们为了月神连命都可以不要。否则那六十个蛮人也不会为一场月神祭而把自己主动送进包围圈里去了。 “你退后吧。” 劳拉在洛一凡的胸口轻推一下。仿佛是理解了她的用意,维特立刻让女魔法师们占据了前方的位置,把洛一凡挤到最后。隔着前排女兵们的肩膀,他看到劳拉举起了拳头。 “全员听令!菲莉丝,带领亲卫队以警戒阵型防守前方!维特,让法师队积聚元素,做好施法准备!” 盔甲的摩擦声在身周环绕着。洛一凡又一次捏紧了拳头。山风在他的耳畔诉说着嘲讽的低语。 …… 安塔站在人群的最前排,抬头凝视着山巅上那一丛星火。他的夜视能力很强,过长的距离和昏暗的光线都无法对他造成阻碍。在他的眼中,山巅上那些王国军的女兵们已经摆好了阵势,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在那里等待他们攻上去了。 不好办。 他“咯吱咯吱”地磨着牙。 二十岁的年龄,在蛮族中已不算是年轻人,他是族群中的捕猎高手。所以他心里清楚,那些静待在高处等猎手先发动攻击的猎物,往往是最为难缠的对手。 尤其这猎物的实力本身就远远强过猎人。 但他并没有退缩。今夜月神伊莲高悬在空,这就是最明显的神谕。伊莲会护佑他们,而那片山巅正是最适合沐浴伊莲圣光的地方,他不相信自己会在那里输掉。 毕竟他是蛮族中数一数二的勇士。 ……每一个蛮人都是这样自以为的。 对,他们知道王国人管他们叫“蛮人”,于是他们自己也这样称呼自己。他们并不认为这是一种蔑称,甚至都不知道“蔑称”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安塔明白,山巅上的那些女人们不好对付,她们的甲胄坚韧,剑刃锋利,还会用那个什么叫“魔法”的东西。 安塔自己也能够用双手变出一团水雾,却无法做到更多。 要杀一个王国军人,至少会有三个蛮人赔上性命——这是族中流传的说法。 也就是说,要把山巅上那群女兵全灭,他们这边可能会死掉一百人,甚至更多。 但他依旧挺立在最前排。 蛮人并非不会惧怕,但他们的恐惧往往只存在于瞬间。 当同伴的脑袋被魔兽一口咬掉时;当自己的喉咙撞上农夫的斧头时;当族人的尸体被王国军挑在枪尖时…… 但他们不会惧怕尚未发生的事。 也不是没想过自己会被王国军一刀砍死,但他们依然会嚎叫着发起冲锋。 这就是蛮人。 这就是铭刻在他们骨子和血液里的东西。 长期生活在恶劣环境之中的他们,对生命早已没有半点敬畏之心。 别人的生命也好,自己的生命也是。 倒不如说,剥夺生命这件事本身能够给他们带来浸透骨髓的愉悦感。不管杀死的是耄耋老人,还是襁褓中哇哇大哭的婴儿,他们都会欢喜非常。 安塔已经快要忍耐不住了。 放哨的族人说,这群王国军几乎全是女人,只有一个男的。 而王国的女人向来比他那些用树叶遮蔽身体的异性同族要漂亮得多。 她们的肌肤白嫩,脸蛋娇俏,嗓音甜美,尤其是哭起来梨花带雨的姿态…… 安塔舔了舔燥热的嘴唇。 许多年前的族人在王国抢掠时还能偶尔掳回一两个女人,但现在全都死光了,尤其近八年他们连王国的边境线都挨不到,这些事也只能从那些年长的族人口中听说一点。 但今夜就是个绝好的机会。 粗重的喘息声自安塔的牙缝中溢出。 三十个女人总能活捉到一两个……只要等下他没有死掉,就能够拥有享用的资格。 他终于移开了火热的视线,盯住了半空中光辉的月轮。 伊莲大人啊,求你快一点,再快一点…… 第三十八节 陷阱 恶心的视线。 劳拉的后背有点发凉,不是山风的缘故。 她感受到了某种明确的恶意,而她心知这绝非错觉。 也许在山下那群混蛋蛮人的眼睛里,已经把我们看作了“战利品”。 这样的猜测让她想吐。 幼年时父母还曾拿这样的事情吓唬过她,但自八年前边境烽燧建起后,蛮人就再也没来到过王国境内。她还以为这种事再也不会出现在夜晚的噩梦里,却没想到它眼下就摆在据她几百米的地方。 她用食指关节轻敲脑壳,让思绪回到正常的轨迹上。 入侵国境的蛮人都是族中的老弱,是活着就会浪费粮食的家伙。但迁徙到这里的人……也许有不少青壮,这样才能保证种族的延续。 恐怕要比她们过往对付的蛮人战力更强。 一方面要做好战死的准备,拼死到底至少不会受辱……但是,也要保证有人能活着把信息传出去。 如果蛮人把鲁纳山脉当作据点,这里的食物资源可比萨乌格山脉丰富得多,至少两年内他们不需为吃的发愁。而等到两年后,他们彻底熟悉了这里,将整片山脉改造成属于他们的地盘…… 他们会成为王国腹地的一块毒瘤。 到了那时,恐怕就算是最擅长山地特种作战的斯诺尔州灵猿军拿他们也没什么办法了。 所以必须…… “我说,你们单独行动就没准备个信号弹之类用来求援的东西吗?” 那个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劳拉懊恼地咬起嘴唇。 信号弹这东西,凤翼军中自然是有的。但这次探矿也算是隐秘行动,她们避人耳目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刻意让别人注意到这边呢? 留在新月城附近的玛丽安娜等人自然知道她们的去向,但她们预订要在山中探索两天,等到后日玛丽安娜发现不对再派人来,那时就一切都晚了。 “将军!”维特忽然提醒道,“我们可以往对面山崖上抛火球!” “那样会引起山火的!” “就是要烧起山火!这样的话,附近的阿斯特洛尔德和法默尔伯爵也许会注意到这里的异常!也许新月城也会很快派人来查看!在那之前,我们只要用魔法拖延住……” 维特没有继续往下说。她也注意到了,就算新月城派人过来,只是查看情况也来不了几个人。等他们真正发现问题再调集大军,怕是这支小队早已全军覆没了。 但是……至少可以让他们早一步发现这里被蛮人盘踞的情况。 劳拉咬了咬牙,伸手一挥: “那就点火!注意风向,不要让浓烟影响到我们这边!” “了解!”维特立刻点指了几名法师队女兵,“我们会在后面放置风墙控制气流!” 数枚火球如流星般射向悬崖对岸,有经验丰富的火系法师刻意控制,很快火光就染红了身后的半边天空。滚滚浓烟扩散开来,却有风系法师在洛一凡身后升起了一座风墙将烟气阻隔在外。 原来风墙还可以这样用? 洛一凡摩挲着下巴,脑袋里电光一闪,却没能立即抓住它。 该死的! 他懊丧地望着女兵们的背影,望着她们沉默却坚毅的身形。 好歹我也是个穿越者,就不能像小说里一样多发挥点儿什么作用吗!没有战斗的本事也就算了,学不会魔法也不是我的错,但至少在这种时刻,我这装满了现代知识的脑子总该能想出些办法来吧! 不然的话,不然的话…… 群山的夜影、山下的蛮人、山腰的树林、身前的女兵、身后的断崖、对岸的火焰……所有这些东西在他的眼前一一闪过,让他的脑袋变成一团乱麻。他总觉得这里面应该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东西,却找不出一个头绪。 该死的! 根本没人注意到他的异状。前方,菲莉丝低声向劳拉提议: “将军,要不要让精神系法师做好施放亢奋魔法的准备?集体亢奋是需要一定时间的……” “那样会影响作战时的判断力!”维特反对道,“我建议先用土墙和火墙拖延一段时间,不到决死关头先不要用精神魔法!” “能拖多久?土墙又没法凭空造出来,需要调动山上的土层予以配合,但土墙上层的土元素和地面的联系会减弱,注定没办法造得很高。蛮人一用力就翻过来了。说到底那东西是用来阻挡敌人的脚步争取时间的,可我们又没法逃走。蛮人在山中补给充足,我们的体力可是用一点少一点!” “所以才要用拖延的时间来想别的办法!” “不要吵啦!”劳拉厉声斥责,“冷静下来!距离蛮人进攻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再讨论一下!” 没人发现,此时最后排的洛一凡忽然张大了嘴巴。他眨巴着眼睛,脑中嗡嗡作响,好似刚才听到的对话中隐藏了什么重要的信息,如同飞虫一般在他的头脑里钻来钻去。如果能够抓到它的话—— 冷静下来。他在心里默念着劳拉方才说过的话。加油,加油洛一凡,你能够想到的,你能够做到的…… 嗡嗡的响声变得越来越清晰。洛一凡闭上眼睛,双掌在面前使劲一拍。 手心的麻痒感让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抓到了什么,飞虫燃烧成一个火球,热量在他的双掌中扩散开来。 ……我知道了! 他霍然睁开双眼,一道精光在目中闪过。 “也许可以。”他喃喃念叨出声。 …… “你说什么?”劳拉有些头痛地按着太阳穴,发红的双眼瞪着面前的男人,“这种时候不要随便开玩笑,我没有陪你——” “至少让我说一遍给你听!” 洛一凡的话音坚定。越是到了这种时刻,他的头脑反而冷静下来。 办法已经想到了,但还缺少几个条件。 他一个人是做不到的。成与不成,还要看这些女兵们的配合。 劳拉的嘴唇微动,半晌才喘息着轻轻点头。 “你说吧。” 她摆了摆手,那意思很明显——“就当是听天由命”。 但眼下可没有在意这种小事的时间。 洛一凡转身面向维特: “首先我想问一下,风墙是可以阻隔气流的对吧?那它能不能挡住人?” “不可能。”维特不耐烦地摇头,“风墙能够隔绝墙内墙外的空气,或者让箭枝偏离方向。人通过的时候只会受到些许阻碍,但稍一用力就能够硬挤过去了。” “你想用风墙挡住那些家伙?”菲莉丝皱眉叹息,“白痴,异想天开!” 这种情况下,女士们都变得急躁起来,态度也要恶劣许多。 “不。”洛一凡轻声说道,“我就是要让他们过来。” 他没有解释这句话,紧接着又跳到下一个话题—— “刚才你们说到亢奋魔法,那个是能够集体施放的吗?我听你们的意思,会让人失去理性?” “不会的,亢奋术又不是狂化术。” 出声的是一名精神系魔法师。 “只要准备一定时间增强精神感应,就能够大面积施放集体亢奋术。在短时间内人的行动力会明显增强,但也会造成头脑发热,血压升高,呼吸加速,降低临场判断力。” “和肾上腺素效果相似么……”洛一凡喃喃道,“那,山下那三百名蛮人,你们两个能够全部施加上亢奋术吗?” “你疯啦!”菲莉丝怒叫一声,“你到底站哪边?那帮蛮人本来就够难对付的了,你还要给他们上增益?” 洛一凡没有理会她。面前的精神系法师小心地看了一眼亲卫队长,弱弱地答道: “我们一次至少要准备五分钟,大概能够影响三十人。分批的话,二十分钟应该可以做到吧。” “太棒了!”洛一凡用拳头砸上手掌,“哦,我再多问一句。精神系法术里有没有能让人看到幻觉的?比方说,你们能不能让蛮人以为你们其实站在那边断崖上?这样他们就会从你们身边绕过,直接冲向悬崖一头扎下去了!” “呃……”那魔法师面露难色,“我们没那么强的本事,扰乱人心的减益法术施放范围很小……不过,你说的这个效果,水系的‘蜃楼’也许可以做到。” 不等洛一凡再问,旁边的一名水系法师又否定道: “不行的不行的。蜃楼术需要光线配合,没有光明系祭司在合适的位置提供光源,我们就没办法在指定地点施放。而且蛮人一旦靠近,蜃楼投射的虚影就会逐渐淡化消失掉。” “这样……”洛一凡思索几秒,“那就作为备用手段好了。” 劳拉疑惑地望着他的表情。从刚才的对话中,她根本没听到什么有用的好消息,但看这个男人的样子,他好像愈来愈有信心了。她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到底想做什么?” 洛一凡回头直视着凤翼女将军,他的目光在月的银芒下闪闪发亮。 “我想做个大型的陷阱,看看能不能一次性全灭这帮蛮人!” 第三十九节 夜袭 洛一凡不是那种喜欢把谜底藏到最后一刻的侦探,他将自己的想法对劳拉和盘托出。无论是指挥还是实战经验,劳拉都比他强出百倍不止,有她的调配,这个计划才能更好地发挥作用。 “这样……能行么?” 劳拉有些怀疑地低声自语。 洛一凡也知道这计划说起来有些荒谬,如果放到他前世,单是可行性与操作性方面的问题就多如牛毛。但正是在这个异世界,面对着这些不懂魔法的蛮人,也许它才能发挥出出人意料的效果。 说到底,如果用正常的手段就能够打赢,那劳拉她们早该想到办法了,哪里还有他出场的余地? “用到的那些知识,《先知录》上都有提及,你们也该学过才对。”洛一凡平静地劝说道,“至于实际操作时能控制到什么程度……那就要看你们自己了。” “就是因为它太过简单,我才觉得——” “将军,我觉得有一试的价值。” 听过洛一凡的说法后,维特便没再出声,一直在低头思索。这时她终于抬起头来如此说道: “原理对我们来说很简单,都是从小就知道的东西。换作世上其它任何一支军队,他们都不会这么轻易就上当。但唯独蛮人例外,他们可没机会去读《先知录》,而且以他们的疯劲儿,一头闯进陷阱的可能性……很高。” “确实。”一旁的菲莉丝也点点头,“解释起来很容易,但蛮人的脑袋可想不通这些。我也赞成一试,总比跟蛮人硬碰硬要好。” 身边两位亲信都这么说,其中一位还是魔法高材生。劳拉又考虑数秒,低声问道: “你能把控到什么地步?” “唯一的麻烦在于我们目前的施法能力。”维特有条不紊地说道,“下午大家都消耗了不少元素和体力。挖出来的魔晶中富含土、水两种元素,但我们迫切需要的火、风却没多少储备,因此计划要做一些修改。罗莎?” 被点到名字的风系法师眺望着山腰处的那片树林,皱眉摇头:“一百米太宽了,这里能施放风墙的只有四个人,五十米就已经是极限。” 洛一凡提醒道:“不仅要施放,而且考虑到现状,至少要持续两三个小时。” “这没问题。”罗莎答道,“风墙的消耗主要在布置的时候,它本来就是持续型法术,构建起来后,用以维持的元素消耗很少。” 她这么说,洛一凡便不再多问。 “那么就五十米。余下的部分,由我们土系补足。”维特打定主意,“以防万一,菲莉丝,要让亲卫队也为我们的火系和风系法师提供元素支持。” 和施放魔法不同,仅仅传输元素的话是不需消耗体力的。菲莉丝毫不犹豫地点头应承。 月神已经快要来到他们头顶,余下的时间已不充裕。维特跟法师队女兵都交代过后,回身直视着劳拉的眼睛,重重点头。 “由你指挥。”劳拉说道。 “是!”维特的嗓音洪亮,“法师队,全员听令。风系准备风墙,火系,向目标地点——施放‘火海’!” …… 炽热的红光在安塔的眼中膨胀起来,身后的同族们发出了惊慌的尖叫,但紧接着叫声就变成了嘲笑。那些火焰并未来到他们身边,而是在山腰处的树林扩散开来。 安塔嘟哝了一声,是蛮族语中的“蠢货”。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火海”是火系的中级法术,其消耗大,射程近,准备时间长,且对人体伤害较低,易扑灭,因此很少在实战中运用。但在没有阻碍的情况下,其扩散速度极快,能够在短时间内将区域内的易燃烧物毁灭殆尽,因此在某些场合也能够发挥重要的作用。 山腰处的树林和枯草,无疑应归类在“易燃物”中。 烈火在山间系上了腰带,安塔做好了暂退的准备。蛮人对火焰并不陌生,他知道燃烧产生的烟雾是有害的,浓烟甚至可能把人活活呛死。不过没关系,就算烟气蔓延到山脚下,他们也随时可以退走。反正那些女人们也得等到火焰熄灭、烟雾散尽才能离开,到那时他们又可以包围过来。 但黑灰色的烟雾却始终只在山腰处萦绕着,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这与安塔的经验不符,但也无所谓。他估计这只是山风造成的影响,没什么好在意的。 蛮人不会进行深入的思考,反正想也想不明白。 月神继续向高空迈进,进攻的时间即将到来。 火海足足燃烧了一个小时,凶猛的火势逐渐减弱,火海变为不连片的火焰,而后成为火星,最后那些炽红的亮光在黑色的土壤中消灭。浓烟也在一点点散去,空气虽没有最开始那么澄澈,但对视野的影响已经不大。 时机已然成熟。 月光之下,安塔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加热,这当然并非“能力”,而是信仰的暗示让蛮人们产生的心理错觉。但他不在乎这些。当温度到达顶点的同时,血液沸腾起来,他露出尖利的牙齿,身体前倾。 他在笑。 像每一次捕猎一样。 身后的同族们也在嘶吼,在呐喊,在咆哮。 没有人给出指令,蛮人也不需要指令。 在某一个瞬间,仿佛看不见的神之手在身后推动,强大的力量在安塔的脚下爆发。他吐出舌头,眼珠凸起,如鬣狗一般向前飞扑而去。身后跟随着的,是数以百计发起冲锋的同族脚步声。 月神在天穹之顶,散发出无与伦比的柔美光华。 …… “一阶段亢奋术,施放完毕!第二阶段准备!” 听着身后传来手下精神系法师的报告声,维特紧张地点了点头,或者说,更像是用下巴颤抖了几下。 前两天在阿斯特洛尔德的行动是一种“围剿”。法师队根本没有近前,只是按照计划给前锋们施加增益法术,并用攻击魔法自远处狙击敌人。土系上护盾,水系负责回复,风系增加己方行动速度与阻碍蛮人的投矛,火系用火球术造成伤害。这是训练时就已排演过无数次的流程。 那是她们第一次对付蛮人,打死那些瘦弱的家伙,就像是用拖鞋砸扁乱窜的老鼠。 那根本称不上是什么“战斗”。 而今天不同。 眼见那漫山遍野的黑影自山脚蔓延上来,维特不由得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像是数不清的蜘蛛沿着她的脚趾爬上双腿,瘙痒感倒在其次,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情,她就算当即心理崩溃也不奇怪。 而那帮家伙的真身,比蜘蛛还要可怕无数倍。 那是一群恶狼。 和他们那些瘦小衰弱的同族相比,这些迁徙者们明显更加健壮,行动如猿猴和猎豹一样敏捷——这绝不仅是亢奋术的效果。三百个这样的蛮人一窝蜂涌上来,即便她们这方精力充沛,又居高临下占据地理优势,只怕在接触战十分钟后就会被全部撕成碎片。 她本人就是这里最出色的火系魔法师,但就算在状态万全的情况下,连发五十枚火焰弹就是极限了,还不能保证命中率。如果是使用土元素作为引导坐标进行定点狙击,则最大发射量会减少一半,且每两次发射间还需要十几秒的准备期。 这样的她们,就算身着铁甲,一旦被猛兽般的蛮人近身纠缠住,而后拖到一边,反抗方式就只剩下挣扎和呼救了。 如果真的用正常的方式去打,恐怕连惨胜的可能性都没有。 但现在—— 维特深吸一口气,向上空伸出单手。 “土系准备,抬高地层!” 第四十节 窒死 今夜的月光似乎格外明亮。 安塔的身体在山坡上跃动着,双腿中充满了力量。他的躯干和四肢本就健硕强壮,但今夜更加非比寻常。好像不管怎么攀爬奔跑,都不会产生半点疲惫。 啊,伊莲大人,伊莲大人…… 他红棕色的皮肤在月色下反射着妖异的光芒。 前方看不到其他族人的身影,他处在全族的最前方。铭刻在血液中的勇气和本能在高声嚎叫—— 向前冲锋!向前冲锋! 他在高速奔跑中抬头望向山顶,感知似乎也得到了强化,尤其是视觉,他外凸的眼珠中清晰地印着那些女人们的身影。 杀光她们!踩扁她们!践踏她们! 所以他没有发现。 脚下的土层在一点点升高,原本较缓的山坡此时正变得越来越陡峭。但幅度很小,任谁都不会察觉。以山坡的某一处为顶点,这数十米的距离为轴,山岩抬起了一个肉眼不易分辨的角度。 直到这变化的末端,才能够看出些许差异。在它与正常山势的分界之处,三米高的断层出现在那里。 就像是某些赛车活动中,垫高以便让赛车飞跃的跳台。 毫无疑问,那正是蛮人们奔跑的终点。 而在断层下方,不久前被残忍烧毁的山林正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 “噗通”一声,一名土系魔法师栽倒在地,当即失去了意识。 “她没事吧!”洛一凡发出惊叫。 “没事!”维特咬着牙说道,“只是体力消耗过度晕过去了!水系的谁来看一下她的状况!单水系的来,双属性的不要动!” 洛一凡的计划中没有抬高地层这一节,这是维特加上的。原本只要升起一座土墙就足够了,但维特希望蛮人们能够一头扎进那片死亡之地,在这之前不要受到阻碍。而如果土墙造得太矮,就会有蛮人发觉不对后及时回头翻越土墙逃出生天的可能。 多亏下午挖掘出的高纯度魔晶,里面储存的大量土元素抵去了绝大部分法力消耗。 但就算加上增强土元素感应的法阵,如此大范围地掀起土层也几乎耗光了她的体力,现在她的意识也有一点朦胧。除去昏迷的女兵外,她身边的另一名土系法师半跪在地,大汗淋漓。 她把鬓角的长发搭上耳廓,努力让视线锁定靠近目标地点最前方的蛮人。 风系要负责维持风墙,火系使用“火海”已经消耗了不少体力,恢复过后还要作为后备力量狙杀漏网的蛮人,只有水系和土系派不上什么用场。以防万一,按照洛一凡的安排,水系要做好在月光下制造“蜃楼”的准备,万一陷阱被突破,还可以多争取一点时间。 身为土火双属性的魔法师,维特认为自己应该最大限度贡献自己的力量。 接着,“效果”显现了—— …… 安塔在月下高高跃起,他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那一刻,山巅三十人——除去昏迷的土系法师外——的目光全都聚集在他的身上。虽然物理上不太可能,但在安塔嗜血的双眼中,仿佛已经收满了她们的恐惧、痛苦与绝望。 他听到了自己沉重的喘息声,听到了自己胸腔中的跳动。 他的身体向着那块已被烧焦的黑色地带坠落而去,途中似乎受到了一点小小的阻隔,就像是被风吹过,而后—— 视野变黑了。 并非完全不可视,但伴随着呼吸,他的脑袋猛然间疼痛起来,胸部也传出一阵剧痛。安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双脚仍在奔跑。几秒种后,他绊上了一条树藤,强健的身躯向前飞起,跌落,再无声息。 在他的身后,数不清的同族人倒在了那里。 …… 陷阱的原理,讲起来简单至极。 如果使用风墙造出一个长约百米、宽五十米的封闭区域,并将其上空也完全封死——换句话说,就是用一个“风壳”将这片山林盖起来,隔绝内外的空气,然后进行燃烧,结果会是怎样的? 在洛一凡的前世,任何一个上课认真听讲了的初中学生——甚至许多小学的孩子都能把答案说出来。 是的。植物组织中含有碳元素,因此在进行燃烧后,氧气会被一氧化碳和二氧化碳取代。当然这之中的气压会发生一点微小的变化,但相比起其它的“危险”,这点变化可以忽略不计。 空气是一种混合物,其中百分之七十八是氮气,百分之二十一是氧气,余下则是稀有气体和其他物质。 风墙阻隔不了蛮人的身体,但却是不可视的。蛮人只知道燃烧产生的浓烟有害,因此只要让风系和土系法师将烟尘沉降下来,当可见度恢复之后,蛮人就会以为烟雾已经被风吹走,不会再对闯入这种地方有所抵触。 据说人类的憋气纪录最高可达八分钟,对于攀山如履平地且施加了亢奋术的蛮人来说,在山坡上奔跑五十米连半分钟都不需要。 但是,如果是在毫无防备、完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在一片没有氧气,只有氮气、二氧化碳等气体的环境中大口喘息呢? 简单来讲,人会中毒昏迷、休克、痉挛、呼吸停止…… 换句话说,就是在极短时间内窒息死亡。 …… 陷阱的效用强得出乎洛一凡自己的预想。 原本还留好了许多后手,比如蜃楼术,比如在目标地带的出口再设置一道土墙……但眼下看来,这些布置都已经用不上了。 抬高了三米的土层遮挡了蛮人的视野,让他们在即将到达之前都看不到那片死亡树林中的状况,于是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自断层边缘跃起,哇哇高叫着跌落在黑色的焦土上。亢奋术让其中一些蛮人不顾身体的不适和遍地的尸体继续前冲,而后失去意识栽倒在地,也会有些蛮人在吸入两口毒气后就发现异状,挣扎着想要回头,但他们无力的四肢和发闷的头脑却再也无法帮助他们攀上身后三米高的断层岩石了。 只有极少数蛮人能够在断层边缘及时停步折返,那样的家伙就由火系法师们进行狙杀。最终逃离这片绝命地带的蛮人,大概只有十几个。 月神听不到那些供奉者们的惨叫,她无声无息地向着天空的另一边滑落过去了。 …… 天明时分,一行人终于做好了下山准备。 陷阱的作用其实早在几小时前就已结束,但风系法师仍然将风墙多维持了几个小时,确保那里的蛮人们再无一丝回魂的可能。而后,在一小时前,她们将风墙撤去,休息一段时间后,施放法术调动山风加速空气流通,让新鲜正常的空气重新填满那片空间,以保证自己人通过时安然无虞。 做完这一切,体力消耗殆尽的她们几乎个个都栽倒在地上,几欲晕厥。 昨日傍晚挖出来的那些魔晶矿,她们一块都没能带走,就连那四座营帐都留在了山上。劫后余生的她们已经没有力气再考虑那些身外之物。不知昨晚的蛮人是否已是全部,虽然以他们的头脑应当不会留后手,但还是要尽快离开。 在维特断开土元素的连结后,那被掀起的土层也渐渐恢复了原状。 女兵们有的在前方戒备着前行,有的则三两个搀住一个体力耗尽的同伴。劳拉和菲莉丝扶住维特,靠她自己虚软的脚步想走下山实在是有些困难。 女将军的视线望向前方,那个男人的背影走在人群的边缘。 没有计划成功后的得意,甚至连如释重负的轻松都没有一丝,他的脚步沉重得像是跋涉在深水之中。 这只是一个巧合。劳拉心里清楚。那个男人并没有特别聪明的头脑,他只是通过现有条件临时拼凑出了一个“办法”,这并不意味着他在这方面有什么优秀的才能。既然原理如此简单,那么多给她一点时间,她自己——或者在场的其他人,说不定也能想出来,甚至想出比这更方便更高效的办法。 但这些猜测毫无意义。 事实就是,最终想出这个办法的人是他。 换句话说,也可以认为他是以一人之力挽救了自己一方三十人的生命。 他…… 沉浸在自我思考中的劳拉并未注意到那男人的异状,等到发现的时候,他已经靠着一棵烧焦的树木剧烈地呕吐起来。 …… “库洛!” “喂!你没事吧!” 身后传来了不同人的叫喊声,但洛一凡甚至没有理会她们的余裕。昨日中午和晚间被吞咽下去堆积在他胃里的粮食伴随着胃液一并喷涌出来,满地狼藉,口中的酸涩姑且不提,就连鼻孔也被秽物污染。 黑炭般的树皮,死亡的枯枝和野草,阴暗难闻的空气中混杂着焦臭的气味。 洛一凡的视线有些模糊。 还有尸体,遍地的尸体。 他准备了五十米的宽度,但实际派上用场的却连三十米都不到。短短三十米的距离中,三百具蛮人的尸体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 洛一凡在电视剧里见过中毒或窒息而死的人,他们的面庞或青或紫或黑,也有少部分是深灰色。但这些红棕皮肤的蛮人,他们的尸体面部却好似产生了异变一般,成为了黑、紫、红三色的混合体。洛一凡难以描述,唯有一点是确定的——那绝不是一种应该出现在人脸上的色彩。 眼球凸出眼眶的人、抓破了自己喉咙的人、面容扭曲像是在发出嚎叫的人、脑袋磕在石头上完全碎裂掉的人…… 呕吐感又涌了上来。 他们是敌人。洛一凡在心中默念。他们是敌人,死掉也是活该,没必要因为他们的死而产生这种反应…… 但那头颅的碎块就在他面前不远处的地方。从那蛮人身体的姿势来看,洛一凡甚至觉得这家伙可能是不堪忍受身体的痛苦而故意捡起石头砸烂了自己的脑袋。 “呜……” 一阵干呕,他再也没能吐出什么东西。随后,身体软软地向后栽倒过去。 “库洛!” 冰冷而坚硬的触感,是甲胄。 劳拉从后方托住了他的身体,紧张地观察着他的状况。 望着她关切的神情,洛一凡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我……没事,就只是……” 他想要扬起一只手,眼前却已开始眩晕。 “啧。” 劳拉犹豫一下,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伸手便把他抱了起来,是《先知录》中提到的那种“公主抱”。男人的身体到底是要沉重一点,但她的体力还算充沛。洛一凡的脑袋无力地靠在她的胸口,没能说出一句反对的话来。 “你要是还有意识,就伸手勾住我脖子,这样我多少省力一点。” 在一片黑暗里,她温柔的声音仿佛回响在天际彼方。 第四十一节 谢礼 秋日的凉风从营帐帘子的缝隙下钻了进来,调皮地抚弄着劳拉的短发。她用指尖挠了挠微痒的面颊,目光却一直盯在桌面的报告上。 凤翼军在新月城旁又多停留了五天。 她在昨晚与斯诺尔州的女伯爵艾希在新月城中会面。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劳拉不由得疲惫地叹息一声。 艾瑟尔·寇特斯,斯诺尔州灵猿军的主人。因为一些原因,她和拜伦科特家——准确来说是跟劳拉的父亲拜伦科特伯爵——关系极差。 可以的话劳拉真是一丁点都不想去见她,但身为事件相关人之一,她又必须到场。罗曼这家伙一听到风声不对便立刻躲了起来,否则有他在至少能分担一点压力。 劳拉找遍全营都没有搜到这个家伙,否则她一定要把自己的废物弟弟给撕成碎片。 不过话说回来,父辈的恩怨与子辈并没有太大关系。女伯爵艾希倒没有为难她,两人寒暄了几句,互相了解了一些情况便各自离开,倒是让那些知道内情准备看热闹的新月城贵族们大失所望。 灵猿军是艾希按理《先知录》中“特种作战部队”的理念组建起的一支山地特种军。斯诺尔州西北部多雪山,灵猿军的主要任务便是消灭雪山中的危险魔兽以及防备雪精灵。 他们在前日早间进入鲁纳山脉,昨日下午才全员返回。从报告上来看,他们花了一天半分成几队把鲁纳山脉里里外外清扫了个干净,共计灭除蛮人六十余名,其中绝大多数是女人,也有几名蛮人幼童。 劳拉扫了一眼那份报告便把它收在一边。她并没有去同情蛮人的空闲。 就当是他们投错了胎吧。 己方一行人设计灭杀三百名蛮人的事,她也写在报告上发送王都了。这种功绩当然不需要隐瞒。至于去往鲁纳山脉的理由,她则是说,日前在剿灭阿斯特洛尔德的蛮人时,己方发现鲁纳山脉中有异动,于是她带领少数人进山查看,不慎被困。至于魔晶矿什么的,只是在查看状况时恰巧发现的而已。 不论是发现潜藏的蛮人并予以消灭,还是发现了一条高纯度魔晶矿的矿脉,都是不可多得的功绩。日后王都那边必定会有封赏下来。而比他们更快的是法默尔伯爵,昨日他就亲自送来了一万凯的“慰军费”。 魔晶矿脉的开采权在于王都,但鲁纳山脉是法默尔伯爵的领地,他要不分一杯羹才是怪事。相比之下,这一万凯连他获利的九牛一毛都算不上,甚至都比不了劳拉她们那日取到的魔晶矿价值。 但她还是心怀感激地收下了。这就是贵族之间的礼尚往来。 毕竟法默尔伯爵还在言语中暗示,下个月他要亲自去一趟百花城拜访拜伦科特伯爵,期待双方能在一些生意上取得合作。 话说到这里已然足够,余下的事情就不该她多问了。 “……老姐?” 罗曼的脑袋从营帐外探进来,脸上笑嘻嘻的,却也带着一点戒备。劳拉昨晚还为他的事气得七窍生烟,今天却已经厌倦了。她招了招手,罗曼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哎,咱们什么时候动身啊?” 他趴在桌前,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问道。 “你想家了?” “那倒没有。”罗曼嘿嘿笑道,“不过,这边的事情不是都了结了么,我怕咱们继续待着,那帮贵族又给咱们找出点儿什么麻烦事儿来。” 他说得在理。昨晚开始劳拉就已经失去了继续在新月城附近驻扎的理由,是该准备返程了。 不过…… 她望着手边的一封信件,这是前天才送到的。寄信者是她的两位旧识,已有多年未见。寄信的时候他们还在斯诺尔州,不过预计明日就会来到新月城,到时大家可以抽出一点时间来叙叙旧。 对了,这事也要告知罗曼才行。 劳拉这么想着,开口却是问道: “……他怎么样了?” “库洛啊?”罗曼挠着火红的头发,“前天就差不多好了吧。啧,那两天上吐下泻的,可把人折腾得不轻。后来就只是身体虚弱,这调养了几天,我觉得也应该恢复了。” “不怪他。”劳拉微微摇头,“你没有见到当时的状况,遍地都是尸体,尸气跟焦味混合在一块儿……我都差点吐出来。他只是个普通人,当然习惯不了这样的场景。” “我也没说怪他呀!”罗曼不怀好意地笑道,“老姐你怎么了?这么急着帮他解释?” 劳拉只是白了他一眼,没再理会。 然而罗曼却并没打算放过这个欺负她的机会,一边观察着她的表情一边试探着说道: “菲莉丝、维特她们可都已经去探视过他了哦,就你一回来就开始忙,五天都没去看望过他。好歹人家也算救了你一命,你这样可不太合适吧?” “那……”劳拉思索几秒,“等回了百花城,他有什么喜欢的,我买给她就是。” “你当人家三岁小孩啊!”罗曼大叫道,“心意!重要的是心意!懂不懂?我这么说吧,你还不如趁着现在有空,去炊事班亲自给他煮碗面吃呢!好不好吃都在其次,一个女孩子肯给男人煮面吃,这本身就足够让男人感激涕零的了!” 劳拉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她利落地站起身朝营帐门口走去。 “哎,你干吗去?” “煮面。”她生硬地答道,“你说得对。谢礼这东西,重要的是心意,总是拖着也不好。” 她撩起门帘,脚步声很快便消失在营帐外面。 罗曼呆滞地眨巴了两下眼睛,笑意逐渐浮现在嘴角。 呵,老姐的害羞方式可真有意思。 他洋洋得意地坐上劳拉的椅子,学着她的样子挺直腰板盯着桌上的报告纸页,每张拿过来扫上一眼,装模作样地“嗯嗯”点两下头便随手丢在一旁。像极了小孩子模仿大人工作的样子。 没错,真正的三岁小孩就在这里。 “你在做什么?” 从营帐外走入的秘书官玛丽安娜手中捧着一摞纸张,瞪视着一副傻样的罗曼。 “将军在哪儿?” “老姐出去办事,茉莉姐你有什么报告,直接告诉我就行。” 罗曼把手肘撑在桌上,两手交叉搭上自己的下巴。 玛丽安娜冷冷的望着他,转身便要离开。 “哎?哎茉莉姐!” 罗曼当即跳下凳子追赶过去,三两步在营帐门口拦住了她。 “有什么事,路曼尼克斯大人?”玛丽安娜的语气也是冷冰冰的,“堂堂拜伦科特伯爵家的长子,能请您不要把手压在我肩膀上吗?” “茉莉姐,这都多少天了,你还不能消消气啊?”罗曼哭丧着脸哀求道,“我知道我错了,好不好嘛。要不这样,你要还生气,你就打我,朝这儿打,来!” 他不由分说抓住玛丽安娜一只手使劲往自己心口捣了一下,然而在玛丽安娜的抗拒下,最终的效果却只是轻微的触碰。饶是如此,他也当即惨叫一声,仿佛心脏都被这一拳打爆了一般。 “你……别闹了!” 玛丽安娜缩回手来,却是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像是一瞬有点想笑又拼命忍住了。 “茉莉姐……”罗曼露着一张苦瓜脸,可怜兮兮地说道,“这样你就不怪我了吧?” 像刚才的劳拉一样,玛丽安娜没有立即回答。罗曼等待了许久,她才放弃似的叹了口气,把手中的报告纸页往罗曼怀里一塞: “拿去,给将军放桌子上。另外等她回来告诉她一声,那两名客人派人传了口信,说要修改预定时间,今天中午就会到达。” “嘿嘿,那你是原谅我了?” 玛丽安娜用半是恼恨半是无奈的眼神瞪了他一下,嘟哝一声: “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我还能真跟你结仇不成?唉,也不知道你从哪学的,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油嘴滑舌了。” 说罢,她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转身撩起门帘走出了营帐。 罗曼傻呵呵地把纸张丢在劳拉桌上,自言自语: “嘿,没想到这招还真管用。库洛那小子,看着年龄不大,出主意倒还挺在行的……” 但紧接着他又皱起眉头。 老姐有客人要来?奇了怪了……她在新月城有什么朋友吗? 第四十二节 访客 “丢人哪……丢人……” 洛一凡抱着毯子缩在营帐角落,口中不断重复着这样的哀叹。 他自己昏迷过去了所以不太清楚,但按照探望者们和罗曼的说法,劳拉是一路抱着他离开鲁纳山脉的,乘坐板车时也没有放下,直到最后回到军营把他送进营帐。 换言之,他在无意识中双手环抱住劳拉的脖子,被她以“公主抱”的方式抱回军营。全军三百人应该都看到了。 还有他三天内连续两次因看到死人而大吐特吐,第一次吐到头昏,第二次则干脆把自己给吐晕了。全军三百人应该都知道了。 加上这几天他因为身体过度虚弱,一边接受医疗班的护理一边每日上吐下泻…… 洛一凡双手捂脸向后栽倒。 “唉,丢人哪……丢人……”他发出这样的呢喃。 “别搁那娘们儿唧唧的了!” 罗曼一掀营帐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一巴掌拍在他身上。 “哥们儿,你这真没啥。我跟你讲吧,我小的时候,天天跟街面上一些混子一起玩。其中有一个,整天说要去当那种快意恩仇的武人,杀伐果断,视人命如草芥……可后来有一天呢,这小子跟人起冲突,用板砖把人脑袋给砸烂了。你是没见到,他又是吐又是尿裤子,然后就翻着白眼儿倒地上了。” 罗曼一屁股坐在洛一凡身旁,笑着说道:“打那以后,再见到说这种蠢话的智障,我都是绕着走的。这大概是我没依靠父亲和老姐就自己领悟的第一个道理。相比之下,你这么有自知之明,已经算是很不错啦。” 洛一凡一掀毯子坐起身来。 罗曼的安慰完全没有搞准重点,不过他的好意洛一凡倒是心领了。 其实本来他也没把这当成多么严重的事,只是一个人独处时,只要想起便会感觉尴尬不已。 “怎么,终于打算拔营了么?” “还没呢!”罗曼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我是来叫你去吃面的!为了答谢前几天的事,我老姐亲自下厨为你做面吃,感动吧?” “……喔。”洛一凡一扬眉毛,“我倒是没想到你姐还会厨艺。” “不,她不会。”罗曼干脆地答道,“所以她做出来的东西……非常难吃。但因为这是特别为你做的,所以你必须得吃干净,不然我怕她会伤心。” 洛一凡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 “……我记得你说过这是‘答谢’。” “是答谢没错啊!” “我怎么觉得更像是‘惩罚’呢?” “嘿嘿。” 罗曼带着恶作剧的笑容,起身便要离开营帐,他边走边说: “你要这么想嘛!她肯为你下厨,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一种答谢了。至于成果如何,你就当做是附属品吧!” 门帘轻轻晃动着。洛一凡听着罗曼的脚步声消失在营帐之外,有些无奈地爬起身来。 ……不管是有理没理,总之,他们似乎是没给我准备拒绝的选项。 不过,这也正是这对姐弟的风格吧。 他打着哈欠走出营帐,久违的阳光照射在他的脸上。 …… 大家全都在笑。 洛一凡也带着他一如既往的笑容,用精神百倍的声音和大家打着招呼。 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怎么烦恼伤神都行,但在观众面前,就一定要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这是魔术师——不,应该说是每一位表演艺术家的尊严。 在他的拜托下,医疗班的小姐姐们在照料他的同时,顺便也帮他刮了胡子,还上了点特制的魔药。不愧是专业人士,这都两天过去了,洛一凡对着镜子仍然找不到自己的胡茬,下巴摸起来一片光滑,整个人感觉年轻了十岁。 有些男人喜欢成熟的沧桑感,有些男人则更钟爱年轻的姿态。洛一凡认为自己只需要表现出与年龄相符的状态就好,既然眼下使用着二十岁的身体,追求年轻一些也并没什么不妥。 那些擦肩而过的女兵们,在对他露出的笑容中似乎掺杂了一些新的东西。如果说一开始她们看待洛一凡就像是看待马戏团里的小丑,熟悉了之后则像是看待一个欢乐的朋友,那么现在…… 当一个完全不可能施展魔法的人,却凭借着道听途说来的一点魔法知识,组合出一个短时间内坑杀了三百人的庞大术式,一举逆转战局拯救了她们亲密无间的战友后…… 她们的态度,又会发生怎样的转变呢? 这样的细微之处,身在局中的洛一凡暂时还没有注意到。前方不远处就是劳拉的营帐。他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心想也许并没有罗曼说得那么可怕,毕竟劳拉跟姬路瑞希还是有些差别的。 “呃!” “哦,对不起!” 轻微的碰撞,主责应该在洛一凡这边。但道歉的话语说出口后,他才发现对方是自己从未见过的人。 纯白的法袍遮盖着她纤细的身体,袖边和领口等处则缝有花纹精致的金边。她用兜帽包裹着脑袋,那洁净的面庞让洛一凡的呼吸停顿了一瞬。 那是一种和女巫维特的平衡之美截然不同的美丽。她的整张面孔像是用色过浅的画作,白皙的肌肤暂且不说,嘴唇的粉色也相当浅淡,双瞳有如白金,发色则是和袍子相近……但这种白和小白那雪白的长发不同,更像是莹润的珍珠一般。 少女给人的感觉,就仿佛整具身体都是用玻璃或白瓷做成的娃娃,只要用力稍猛就会彻底崩碎。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她这纯粹的美感才会让人不忍亵渎。 洛一凡的视线有些不太礼貌,这让少女微微偏过脸去,但却并没有露出不快的神情,许是早已习惯这样的视线了吧。 “……走路还请小心些哦。” 说话者是后方的一位男子。洛一凡这才注意到他。 白银的铠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年轻的骑士和少女的面貌并不相同,却有不少近似之处。他也拥有着白金的眼瞳和珍珠色的头发,但或许是经历过不少严苛的训练,肤色则要偏深一点。 他的话语中倒没有什么责备,只是善意的提醒。 “不好意思,是我太不小心了。” 洛一凡再度道歉,年轻的骑士便礼貌地冲他点头。他目送着两人从身边经过,走向军营深处。 ……唔? 洛一凡眨巴着眼睛,盯住了那年轻骑士背甲上的黑色花纹,那花纹看起来像是一个怪异的“中”字,但仔细观察,却是翻开的书本和一柄长斧横竖交错。 是神圣教会的纹章。 毕竟来到这异世界已有三个月,这些基础知识他还是了解的。 白袍少女的法袍背部也有着同样的标识。 这么说他们是神圣教会的人? “奇怪……”洛一凡轻声自语。神圣教会的人到凤翼军的临时营地来做什么? 但这并不是应该他去思索的问题,而且干想也不可能想得明白。他摇了摇头把这些想法甩开,径直走向劳拉的营帐。 第四十三节 旧识 焦炭状的煎蛋铺在面碗的最上层,周圈则是橙黄色的汤汁。 洛一凡低头望着劳拉的谢礼,又小心翼翼地扭头看看女将军本人。眼下她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报告,但洛一凡敢发誓,就在他转头的前一瞬,劳拉肯定还在紧张地观察他的样子。 ……正如前言,看来是无法拒绝。 于是他老实地拿起筷子。 出乎意料,焦蛋虽然难以下咽,但也没恶心到让人想吐的程度。而下方的面条……也不知道炊事班是否帮劳拉准备了合适的调料,那面条吃起来和他前世的方便面味道差不多,至少比前几天在山上吃的速食杯面更加美味些。 “……怎、怎么样?” 劳拉略显紧张的声音响起。也难怪,不管是作为答谢者、厨师还是一名普通的女孩子,会对食客的评价感到在意也是在所难免。 于是洛一凡直白地答道:“咸淡适宜,面条有点偏硬,不过应该是材料的问题,味道倒是刚好合我胃口。” 他在评价中刻意跳过了煎蛋,并且不打算解释原因。 “是么,那就好……你慢慢吃。” 劳拉松了一口气似的,一直紧绷的脸颊也松弛下来,显出柔和的笑意。 来者就是在这时进入营帐的。 与刚才初次见面的顺序不同,先是银甲的骑士被满脸欢喜的罗曼强行拽进来,他的笑容有些困扰。而后才是那白袍的少女,不紧不慢地挪动着脚步跟在后面,柔声向坐在桌后的女将军问候道: “劳拉,许久不见。” “嗨。”骑士也笑着点了点头,“抱歉稍晚了一点,我们在你的营地里迷路了。” “你们……”劳拉讶然站起,“你们不是说明天才会到吗?怎么今天就……” 她不经意瞟了一旁洛一凡一眼,似乎自己的营帐里有个正在吃面的男人这件事让她有点害臊。但比她更加无奈的是洛一凡,他端着面碗陷入了两难的困境。 劳拉来客人了,他如果不赶紧离开,是不是有点太没眼色?可如果把面碗放下,又感觉有点辜负了劳拉的心意。 难不成出门接着吃? 年轻的骑士疑惑道:“我们事先有派人传信过来,你没有收到吗?” “哈哈,是我忘记说了!”罗曼一边大笑一边挠着自己的头发,“老姐你也真是的,他们俩来的事居然连我也瞒着!哎哎哎,库洛你别走,我刚好给你介绍下!” 抱着面碗正打算偷偷溜掉的洛一凡只得无奈地把面碗搁在一边,悄悄在裤子后面擦擦沾了油的手掌,脸上却早已准备好一副标准的笑容。 “喏!”罗曼敲打着那骑士胸口的银甲,得意地宣告道,“这是我发小兄弟,神圣教会传武厅最年轻的圣殿骑士克劳德!” 果然是神圣教会。 “如果你把我还没出生就被指定进入教会这事算上,那确实是最年轻的。”骑士克劳德小声提醒道。 罗曼毫不理会他的碎碎念,伸手一指洛一凡—— “这家伙叫库洛,会点儿奇淫巧技,你认识一下就行了。” 喂,差别也太大了吧! 洛一凡心中呐喊,脸上笑容依然不变。他和克劳德象征性地握了一下手。 “哦对了!”罗曼好似刚刚想起一般,补充道,“我姐前几天被蛮人围困在山上的事儿你们应该知道了吧?解决那些蛮人的就是他!” 此言一出,克劳德白金的瞳孔中闪过一抹讶异之色,就连一旁的白袍少女也忍不住投来打量的目光。 “这……”克劳德低声说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哎,人不可貌相这种话是能当着别人面说的吗! 我就那么像是个只会混吃的小白脸吗! “嗨,你也别以为他很厉害,其实动手的还是我姐带的兵,他就是出了个主意而已!” 洛一凡真的有点搞不清楚罗曼这番介绍是不是在玩恶作剧了。 克劳德却好像以他自己的方式理解了。他重重一点头,说道:“原来是一位智将。刚才真是失礼了。” 在洛一凡纠正他错误的想法之前,他再度伸出手来与洛一凡相握。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存有敷衍的意味,真诚与他手掌的温度一并传来。 在两人分开之后,唯恐天下不乱的罗曼便跳到了那白袍少女身边,叫道:“而这位小妹妹是——” “拉菲。”在罗曼完成介绍之前,少女先他一步说道,“神圣教会光耀厅祭司。” 她露出和自己身上的色彩一样浅淡的微笑,洛一凡心知那是一种冷淡的表现,这样的冷淡也同样体现在她的声音中。和女巫直白的表达不同,她的身上带着某种贵族特有的矜持,但在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一点上,两者是相仿的。 劳拉也是贵族,但和她初识时,她的那份冷淡是身为将军的威严造成的。而眼前这名为拉菲的少女,她的淡漠则宛如天成。让人既不会感到不适,也不会有再进一步接近她的想法。 但洛一凡并不会为此而感到不满。毕竟只是刚见面的人,对方肯露个笑脸已经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了。 他微微施礼,拉菲则轻轻点头。两人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介绍到此结束。劳拉让罗曼从营帐角落搬来椅子,于是众人落座。克劳德有些不情愿地被罗曼勾着肩膀,而举手投足间都尽显贵族仪态的拉菲则是侧身而坐,长袍下露出的靴子也是与袍面同样的白色。 唔……不过她腿上穿的那是什么?长裤还是白色长筒袜? 洛一凡没能看清楚,他端详了两秒便赶紧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以免惹上什么道德方面的嫌疑。 “上次见面是几年前来着?我都已经记不清了……”劳拉慵懒地抱臂靠在桌前,“听说这几年你们俩一直忙着在王国各地搜寻遗迹,成果如何?有什么好玩的故事,也讲给我们听听看啊。” 看得出儿时玩伴的来访让她放松不少,在下属面前她也会露出笑脸,可那样的笑总是带有些许矜持。而眼下她轻柔的嗓音虽不带多少激动的意味,但那发自内心的喜悦却是无法掩饰的。 “是她一直带着我到处跑罢了。”克劳德悠闲地抱怨道,“导师阿奇勒给她灌输了太多那方面的兴趣,前年她又在教国圣都学院获得了考古学博士学位,这两年几乎把全副身心都放在遗迹探索上,连本职的祭司工作都撂了好久了。” 博士? 洛一凡小小吃了一惊。 异世界的学位制度也是灵歌先知传过来的,但这里的高等院校中并不设学士、硕士等学位,只要通过毕业考核就能够拿到博士的学位证书。 话虽如此,拉菲的年龄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如此年轻的女学者在他前世也实属罕见。 “远远不够。”相比起同伴调笑的语气,祭司少女却是一本正经地说道,“王国对于远古遗迹的探索太少了,明明国土面积和教国相当,但建国近三百年,出土文物却连人家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就连十六联邦的文物数量都是我们的六倍多。王都里的大人物们又不重视,我们只能自己动手。” “文物啊……”劳拉苦笑着挠着面颊,“我倒是听说过教国把什么远古遗宝当作‘神器’供奉起来,但大多数文物对我们普通人而言又没多大价值,也就只有你们这些学者会感兴趣吧?” “恰恰相反!”拉菲抬高了声音,“劳拉,你应该读过《西游记》吧?我说的不是《先知录》上的童话,而是教国发行的那部长篇小说,全长一百回的那个!” 洛一凡捂住嘴巴努力让自己的喉咙把口中的面条咽下去,否则他怕这张嘴忍不住吐起槽来。 “呃……”劳拉困惑地点点头,“那本不是很多年前就传过来了么?我小时候也读过,只是没能读完……听说那也是出自灵歌先知本人的手笔?” “发掘时间是圣历527年。由于当时教国上下还在致力于翻译《先知录》,发现这本书只是普通文学作品后就暂且封存起来,直到百年前法典厅推行‘醒世计划’,才把它从典籍库中找出来,正式立项开始翻译。” 涉及到自己的专业,拉菲当即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 洛一凡有些意外,他还以为这女孩是那种少言寡语的类型呢。 劳拉掀开帘子让外面的亲卫队女兵去炊事班取些茶点来,拉菲等待她重新坐好,这才继续介绍道: “跟《先知录》不同,《西游记》是灵歌先知更早期的作品,那时连通用语的雏形都还没出现,整本书都是用一种上古文字写就,晦涩难懂,翻译难度比《先知录》高出几千倍不止。法典厅数代人穷尽心血,用了足足七十年才将整部长篇著作翻译成现代通用语,其中还有不少内容纯靠猜测。” 她一口气说了太多。趁着她停下来喘息的工夫,劳拉连忙接上话头: “原来如此。但……我还是不懂这跟文物的重要性有什么关系,《西游记》就算再好看,说到底也只是一部小说而已吧?” 不止如此哦,劳拉。 洛一凡悄无声息地咀嚼着面条。 不是我为我们远东的名著说好话,《西游记》在商业、学术、文化传播等领域的价值都是不可估量的,当一部作品的影响力达到这个层次之后,它就再不只是一本小说那么简单了。 但他并没有开口,他猜想拉菲应该会从另一个方向反驳。 果不其然,祭司少女轻轻摇头,她说道: “劳拉,据说灵歌先知在周游世界的一生中,共计创造了百余部作品,而今大陆各国出土典籍中,确定为灵歌先知遗作的已有三十余本,其中近二十本都保存在教国圣都。你说《西游记》只是一本小说,那么其它的书籍呢?《先知录》引领我们走过了上千年,如果其它的古籍中,拥有比它更深入、更全面的知识呢?” 劳拉的脸色终于变了。 的确,按理来说,世界总在不断向前发展,后人的发现与发明总能比前人更进一步。 但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个例外。 灵歌先知,如果是这位圣人遗留下来的作品…… 亲卫队女兵将茶点送进营帐,摆在诸人面前。罗曼和两位客人取了些糕点,洛一凡还在闷头吃面,而劳拉则端起热茶轻吹两口,又把它放在一边。 她从桌上拿起一封信件:“这些……和你信上所说要拜托我的事,有什么关联吗?” “呼……”克劳德耸了耸肩,“这么快就要谈正题啊?” 拉菲以优雅的动作取出一块手帕擦擦嘴角,却是问道: “劳拉,首先要考你一下,你认为在《先知录》中的那些童话寓言故事中,哪一篇故事最为‘特别’呢?” “诶?” 劳拉傻傻地愣在那里。罗曼也是一脸迷茫。克劳德倒应该是预先知道答案,只是低头吃着糕点,并不说话。 “特别”这个词有很多种解法,只要理由能够服众,那么不管说哪篇都是对的。但拉菲问起这件事肯定不是在测试他们的解析和表达能力,劳拉一时把握不准她的心思。 一片沉默。 拉菲似乎也并未期待他们的答案,她轻轻张口,但…… “八神往事。” 比她更快,营帐角落传来了某个男人沉闷的声音。 第四十四节 寻遗 四个人八道视线同时聚集于这个还没来得及把满嘴面条咽下去的男人身上。克劳德用赞叹的语气“喔”了一声,拉菲的神情则出现了一瞬的讶异,但转眼便归于平静。 此时的洛一凡手中还端着油腻的面碗,碗里的面条刚刚才见底。面量本身倒算不得多,但他担心打扰到众人谈话会显得不礼貌,只好一直用最小的声音最小的幅度小心翼翼地把面条卷起来送进嘴里,这样当然是吃不快的。 他心虚地把面碗往旁边一放,正要把“我猜的”说出口,那边的拉菲却已经用和悦的声音说道: “不错,就是‘八神往事’。” 罗曼弱弱地举起手来:“虽然这个问题可能显得我很蠢,但我还是想问一下理由。” 洛一凡用舌头在嘴唇上舔了一圈,把油星都擦干抹净。 对他而言,这个问题的答案除了“八神往事”外再不做他想。因为除了这篇之外,其它所有的童话他都在前世读过。或者换种表达:其它童话全是灵歌先知抄过来的,唯有这一篇故事才是独属于那家伙的创作。 这种理由自然是不能说出口,所幸罗曼问的也不是他。 拉菲“嗯”了一声,用她那纯净的嗓音答道: “其实一直以来,学术界关于‘神创论’和‘进化论’的争执就没有休止过。像我导师阿奇勒,生前就是‘神创论’的坚定支持者之一。当然我个人持中立态度,毕竟不管哪一边都没能给出能让我认可的确凿证据。” “诶?”劳拉困惑地笑着,“‘进化论’不是写在《先知录》上的吗?就是人是由猴子变来的那个……” “确实,正因为它是由灵歌先知提出的理论,所以才会拥有如此之多的信众。但如果我们理性分析的话,灵歌先知只是讲述了进化的原理与过程,并没有提出充足的证据来证明它!” 这可真是难为人。洛一凡无奈地想着。千年前考古学都没有诞生,就算要灵歌先知去寻找证据,也没有合适的条件。你们这些异界人也不能什么都依靠他吧…… 祭司少女可不知道这男人在想什么,她颇有精神地继续讲述道: “而‘神创论’的支持者们,目前提出的主要论据有以下几种。第一就是我们刚刚提到的‘八神往事’。劳拉,不知你有没有发现,《先知录》中的所有童话,不管看的时候有多么融入,一旦合上书页再去回想,就会有一种‘不实感’。唯有‘八神往事’是个例外!” 的确。洛一凡在角落默默点头。《白雪公主》也好,《葫芦兄弟》也好,就算剧情再怎么生动有趣,但人心中终究会明白——这就只是童话,是虚构的故事,这样的情节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中。 而《八神往事》则完全不同。整个篇章中将上古八色之神的性格特点、生平经历一一详尽写出,让人能够明显感觉到,八神好像就是灵歌先知身边活生生的人物。 明明是童话寓言篇的首个故事,写得却像是真实存在的历史。 “这……这也证明不了什么吧……”罗曼小声质疑道,“而且‘八神往事’要是真的,为什么《先知录》里的历史篇里反而找不到一丁点蛛丝马迹?” 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压根不想理会,拉菲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继续说道: “雪精灵的聚居地苍神峰,峰顶据说就建有苍之神明的雕像。侏儒一族也自称是金之神明的后裔。另外,劳拉你刚才提过的,教国的那件‘远古遗宝’,我在圣都学院修习期间也曾打听过……” “哦,那件所谓的‘神器’?”劳拉苦笑着应道,“也只是传闻如此吧?教国可一直没有承认啊。” 拉菲的语气变得凝重: “但他们也没有否认过。根据我得到的消息,那件原本应由衡丰厅保管的文物,实际却是在临圣厅中被严密看管起来。有传言称,那是黑之神明的智慧冠冕。” “临圣厅”……洛一凡念叨着这个名字。 他听说过,这是教国与神圣教会的最高机构,十厅之首。 劳拉用两根手指捏弄着自己的嘴唇,喃喃自语:“那你的意思,这个世上真的存在神明?” “是存在‘八神’,但他们是否真是神明,目前还不能确定。”拉菲如此说道,“我说过,不管是‘神创论’还是‘进化论’,两边的证据都不足够。因此我持中立态度,此外,我在圣都学院提交的毕业论文上,写了我的两种推测——” 她没有卖关子等人来发问,站起身清了清嗓子,直接说道: “第一,八神可能只是一些上古的英雄、部族首领,因实力强大才被人们尊崇并神化。第二……” 她顿了一顿。 “也许,‘进化’这一系统本身便是神明的作品,这样一来,‘进化论’与‘神创论’就能够完美相融了。我们的基因经历了无数的巧合变化,物竞天择,最终从猴子变成人类……这一切都是神明早已为我们设计好的命运!” 营帐中的听者们一时都沉默下来。 ……确实,在我的前世也有持这种观点的人。 洛一凡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比起这说法本身更恐怖的是,谁都没有办法彻底推翻它。在二十一世纪,无数考古学与生物学上的证据都可以为进化论提供正面或侧面支持,但它们可以从理论层面无限压低神创论的概率,却始终无法真正消灭它。 做不到绝对肯定,也做不到绝对否定。可以说这种模糊与包容正是科学的特质之一。 很难用“好事”或“坏事”去定性这样一个结果。毕竟它既代表了人类的局限性,同时也证明了人类的可能性。 拉菲似乎很满意这几人安静思索的样子。她拨弄了一下自己兜帽下的珍珠色长发,以相当矜贵的姿态坐回椅子,端起茶杯啜饮一口。 罗曼小心翼翼地掰过克劳德的肩膀,附耳问道:“你们家拉菲啥时候变成这副模样的?小时候我不记得是挺文静一姑娘么?” “自从迷上考古学之后就是这样了,只要一提学术相关的东西就会激动。”克劳德咬着牙回应,“她的导师阿奇勒就一直疯疯癫癫的,她这还算好的呢。而且她除此以外也没什么别的兴趣,你就谅解一下吧。” 劳拉的头痛病似乎又在犯了,她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将茶水饮尽,长出一口气后说道: “好吧,你的这些理论,我大致上理解了。而且我有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你最新发现的那座遗迹,不会就跟神明有什么关联吧?” 克劳德笑出一声:“很遗憾,你不幸言中了。” “神的遗迹?”罗曼惊呼一声,“在王国境内?不会吧!” “只是推测而已。”克劳德笑着解释,“当地教会人士给我们发来报告,拉菲认为上面的信息很可能与黑之神明有关,具体如何还有待考证。但与史料对比,千年前的灵歌先知曾在该处驻留过一段时间,所以我们觉得……” “是灵歌先知的遗迹?” 罗曼的双眼闪烁发光。他摆出一副恶心的谄媚笑脸,摇晃着克劳德披覆着银甲的手臂: “带我去!带我一起!我也想长长见识!” “罗曼!别胡闹!” 劳拉呵斥一声,接着转向拉菲。 “你信上所写,说是想找我借几个人,难道也是为了遗迹探索?” “正是。”拉菲点头,“灵歌先知的遗迹和其它远古遗迹不同,其中一般没有特别布置的机关,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危险。被封闭了很长时间的遗迹,空气流通很差,这样的环境中很容易滋生一些死灵。” “死灵是什么?”洛一凡凑到罗曼身边,好奇问道,“幽灵吗?” 开口回答的却是克劳德:“呵,不是。现代观念一般认为世上并不存在幽灵,至少无法被轻易观测到。所谓的死灵,是指一些生物骸骨等被死气附着后所产生的活动现象。除非被死灵魔法师操纵,否则死灵是没有意识的,行为也没有条理,有些只会傻乎乎地乱跑乱动,有些则会相互攻击……” “哦,这么听起来也没什么危险性。”洛一凡理解地点点头。 克劳德笑着说:“我和拉菲的光明系魔法都能够对付死灵,但有些时候数量太多也会比较麻烦。所以保险起见,我们打算来找劳拉借一些士兵帮忙。” “理由我明白了,但为什么不让教会派人?”劳拉问道,“以你们两人的身份,教会应该很乐意——” “劳拉。”拉菲用平淡的声音打断她,“就是因为不想让教会参与,我们才会来找你的……我们是教会的祭司和骑士,但我们也是王国人。” 原来如此。 洛一凡摸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目光却在盯着拉菲袍子后面的黑色纹章。 即便是学者,也要考虑到各种各样的影响。 现实毕竟没有童话那么单纯。 “如果我们开口的话,当地贵族应该也会愿意出一些人力。”拉菲继续说道,“但我跟他们不熟,又恰好听说你在这里。所以我想……劳拉你或许会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她那水润的白金双瞳中带着期待的目光,被这样的目光盯在身上,劳拉只得轻叹一声,露出无奈的苦笑—— “以我们的关系,想说拒绝的话也开不了口啊。” 克劳德呵呵一笑:“那就算是谈妥了?”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在两人疑惑的眼神中,劳拉忽然快速眨了眨眼,显出了与平素的她极其不合的俏皮笑容。 她竖起一根手指,抵在自己的胸口。 “加我一个,你们觉得如何?” 第四十五节 圣会 木制的马车外层涂成象牙白,造型精美,装饰华贵,宛如童话中公主的座驾。虽然远远望去像是台中看不中用的玩具,但仔细观察,不仅外壳上装设着厚实的金属板,底部也附有简易的避震系统——克劳德后来告诉洛一凡,那系统的核心实际是设计巧妙的减震法阵,只是外表简单,实际却占了整辆马车造价的四分之一。 这是斯诺尔州清霜城的贵族们出借给拉菲和克劳德的。 弗利斯特州以星空来为各地命名,而斯诺尔州的地名则多为自然气象,尤其是与水有关的现象。由于斯诺尔州西北部便是雪域群山,光是名字里带“雪”的地区就占了全州近半。 新月城本就处在弗利斯特州北端,继续往北约三小时可到达两州边界,再去往清霜城附近的目的地又要耗去五六小时。一行人下午出发,预计要夜间才能到达。 马车内部的空间倒没有外观看起来那么大,据说在夹层中还设有控制空气流通和温度的一堆小型法阵,看来马车的主人在舒适性上下足了功夫。 不过,车内坐下五个人倒还是绰绰有余。 洛一凡缩着身体坐在角落里,满脸无奈。 “为啥我也要被拽过来……” “那可是遗迹!灵歌先知的遗迹!”罗曼揽着他的脖子兴高采烈地说道,“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敢说你没有一丁点儿兴趣?” 洛一凡无言以对,只得一声长叹。 劳拉和拉菲坐在对面小声商量着什么,洛一凡从未见过这位女将军露出如此天真快活的笑脸。 对于她为什么会主动要求随行,劳拉并未给出解释,但洛一凡能够猜出一二。 身为对自家凤翼军尽职尽责的女将军,劳拉并不想将这份责任丢给他人,尤其在经历过前几天那件事后,她便愈加小心谨慎起来。自己的下属姑且不论,拉菲和克劳德明显没什么指挥经验,劳拉担心他们在危急时刻会做不出合理的判断。为免因配合不善而酿成大祸,劳拉觉得自己还是亲自出马保险一些。 当然,也许她也想和昔日好友多相处一段时间,或者她自己也对古代遗迹有些兴趣。但主要原因应该和洛一凡的猜想大差不离。 顺带一提,按照拉菲的要求,劳拉挑选了十名女兵随行。这些小姐姐们虽都不是骑兵,但马上功夫也都经过训练,此时正骑着马匹跟在马车后方不远处。 至于罗曼……他则是又跳又闹强烈要求跟过来看热闹,并顺手把洛一凡也扯了进来。 劳拉勉强同意,但却命令他只能在遗迹附近游玩,坚决不准进去,否则就把他踢出队伍。罗曼只得耷拉着脑袋允诺了。 灵歌先知的遗迹啊…… 洛一凡长出了一口气,抱起胳膊闭上眼睛。 罗曼说得对,他当然有兴趣。对于一个远古时期的前辈穿越者在这个世上遗留的东西,他内心期待极了。 他甚至幻想过灵歌先知会不会带来一部笔记本电脑,到时大家都把那玩意儿当作文物供奉起来,唯有他一番操作大出风头,把众人惊得下巴掉落一地。这不是穿越小说里常有的情节么?嘿嘿嘿嘿嘿嘿…… 当然,他自己清楚这只能是妄想而已。 一千年,太阳能电池也该报废了。 有罗曼这家伙当中间人,洛一凡跟克劳德也很快熟识起来。克劳德详细打听了几天前洛一凡构思的陷阱,并对此大为赞赏。洛一凡用随身携带的小道具变了几个魔术给他看,也让他啧啧称奇,连一旁的拉菲也忍不住望过来,两双白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表演。 劳拉露出温柔的笑脸,倒是罗曼这家伙一副得意洋洋牛气冲天的样子,好像洛一凡的手艺都是他教出来的一样。 长途旅行很容易让人困倦。几个小时后,拉菲便在兜帽下打起了瞌睡,劳拉让她倚靠着自己的身体,但不多时,她的眼皮也沉重地耷拉下来。两个女孩子相拥着靠在一起,细微的呼吸相互交错。 洛一凡和克劳德对视一眼,两人压低了交谈的声音。 别问罗曼在哪,最早睡着的就是这头猪。他从座位上滚到了过道,现在就躺在马车地板上。洛一凡本想拉他一下,可这家伙不但不领情,还迷迷糊糊地嘟囔着踹了他一脚。 既然如此,管他去死。 相比罗曼,克劳德的性格则要稳重得多。 如果拉菲是贵族,那克劳德的身份也差不多哪儿去,两人就算不是一家,至少也该是远亲。但他平易近人,言行得体,比起整日大呼小叫的罗曼不知要好到哪里去。 明明看外表他还比罗曼小两岁来着…… 他们花上几个小时聊了些有关神圣教会的话题。 说起来,来到异世界这三个月间,洛一凡一直对神圣教会有种莫名的排斥感。前世许多文学和影视作品中,但凡说到教会,往往就算不是反派,也跟主角走不到一条道儿上去。而且这个世界的教会名头还缀着“神圣”二字,反而让他觉得更加可疑。 直到今天,他才从克劳德口中了解。神圣教会可算是宗教中的一个特例,教会中尊崇的并非神明,而是圣人。 “灵歌先知发明了通用语,并走遍世界教会人们各种知识。不仅人类,就连雪精灵和妖精们也都对这位先人十分尊敬。但是,在灵歌先知故去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将先知的教诲完全抛在了脑后。各部落之间相互争战,争夺人口和地盘……混乱持续了三百余年。” 克劳德的声音年轻却富有磁性,洛一凡想如果他去做历史讲师,一定会相当受学生欢迎。 “直到圣历379年,北方一位部落领袖的儿子霍雷斯,偶然间得到了一本《先知录》。据说灵歌先知逝世前就已经考虑周全,将《先知录》复制了数份,以免在时代变迁中流失,显然这个决定是正确的。霍雷斯一眼就看出了《先知录》的妙处,他首先在自己的部落中推行这本古籍,而后又动用家财招揽了许多能人异士,提出‘保护自己,强壮自身,发展自我’的口号,这就是神圣教会的雏形。” 神圣教会认为,神明并不一定存在于世,也不一定会帮助人类,但圣人却毫无疑问是人类的先导。为了发展壮大,人类要从圣人的言论、发现和发明中汲取营养,锻炼自己的身体和头脑,不断研究进取,为推动世界发展而努力奋斗。 “相当具有蛊惑性的言论。但如果人们根据《先知录》上的引导,确实获得了成功,改善了自己的生活,那他们的积极性就会被进一步调动,最终谁都无法反驳,甚至连反对的想法都不会有了。”洛一凡深吸一口气,“你们这位教祖可真是个能人——不,应该说,正因为有这份思想,所以才能够成为教祖吧。” 从最简单的工具开始,《先知录》上绘制的物品被人们一件件制造出来,实验证明它们确实能够大大增强人们的生产能力,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霍雷斯的部族之中。神圣教会一步步发展壮大。 此后霍雷斯出资赞助了大魔导师梅莉的研究,并将“四元论”纳入神圣教会的成果之中。晚年他又资助了发明之王安德森,将其收为入室弟子。 自此,灵歌先知、梅莉和安德森便被供奉在参圣堂最高的三圣位上。后人们则不断对《先知录》进行更加深入的研究,以求自己的名字也有一天能被收入《圣人名录》。 “霍雷斯教祖临终前,教会意欲将他的名字也加入名册里。教祖同意了,但加了一个条件。”克劳德呵呵笑道,“他要求把自己的名字永远排在末位。” 洛一凡立即会意:“喔,高人啊……” 如果教祖的名字都被排在末位,那么神圣教会的掌控者们就无法仅凭权利将自己的名字置于其上了,想要登榜,必须拿得出实打实的功绩才行。 “当然,此后教会中侵占他人研究成果的丑闻也屡见不鲜,但教会中也有着相应的监管审查机制。教祖毕竟不是神仙,无法完全防止这种事,能想到这一步已经很难得了。”克劳德意味深长地说道。 “圣人啊……”洛一凡把脑袋向后倚靠在马车侧壁上,眼中露出了憧憬的光芒。 在他的前世,也有不少宗教将历史上的圣人逐渐转化为神明供人崇敬,对这种套路他并不陌生。 但灵歌先知本身的光彩就太过夺目,不是神明却近于神明,甚至都失去了转化的必要性。而且,这种活生生的存在反而对后人更有激励作用。 “《圣人名录》啊……”克劳德也学着他的样子惬意地放松身体,“除了发明创造之外,数百年来也有不少艺术大师登榜。凭你刚才那两手,如果能够搞出些更大更有震撼力的效果,也许有朝一日也能被收入其中呢。” “我尽力吧。”洛一凡懒洋洋地说道,“男人嘛,谁不想建功立业名扬千古呢。” 两人心照不宣相视而笑。 马车已经越过了两州边界,车轮向着目标地清霜城滚滚而去。 第四十六节 机关 一行人在晚间九时左右到达遗迹附近。他们没有进入清霜城,马车直接驶入一片营地。营地由清霜城贵族和城中的教会人士共同搭建。洛一凡试探着说起——“贵族和教会都要给你们面子,看来考古学博士的名头不小嘛”,克劳德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回答。于是洛一凡也就识趣地闭上了嘴。 他们在营地篝火旁围成一圈共进晚餐,同时也商讨好了明日的探索计划。 按照目前到手的报告来看,这片遗迹打从一开始就是座地下建筑,入口处有一条长而细窄的甬道,甬道尽头则是一道布有机关锁的石门。拉菲建议劳拉带来的人先等在外面,待石门解锁后,确认里面没有危险再依次进入。 “那我们呢?我们就真的在外面待着?”罗曼大叫起来,“不要吧!至少带上我去嘛!我好歹也会点武艺和魔法,跟库洛这个废人可不一样!” 呵呵,有机会一定要趁你睡着的时候把袜子塞进你嘴里。洛一凡微笑着心想。 拉菲和克劳德这才知道洛一凡无法修炼魔法的事,短暂的惊讶后,他们也露出和那些女兵们相似的同情眼神。但洛一凡仍然毫不在意。 “你给我老实在外头待着,你的身体但凡有一寸伸进遗迹里面,是哪一寸我就砍掉哪一寸!”劳拉低声威胁道。 “也没必要这么死板。”克劳德笑着打圆场,“我们有一台设备,是专门用来探测遗迹中是否布有魔法机关的,还需要找人来帮忙抬进去。我看不如就由罗曼和库洛来,让他们俩在遗迹门口看一眼也好。” 他这么说,劳拉便勉强同意。 教会专门提供的营帐和睡袋相当舒适,内中点了安神的熏香。贵族则派了几名仆人在营帐外听候吩咐,说是务要保证贵人们能够得到充足的休息。 克劳德告诉洛一凡,各地参圣堂在教国十厅中隶属显世厅,内中一般安排有主教、修女、祭司和讲师四种职务——这几个称号都是从《先知录》上扒拉下来的。主教相当于参圣堂的管理人员,修女则负责一些日常事务,祭司可为一些伤者提供免费医疗服务,讲师则在参圣堂附带的讲堂中提供启蒙教育,有时也会召开一些科研讲座,为大众讲解科普知识和最新的科研成果。 “这些角色并非固定。有时主教也会同时兼任祭司和讲师,就看个人的能力了。” 神圣教会的特质决定了主教和讲师至少要是知识分子,修女则可以直接在当地招募。 “另外,包括拉菲在内,祭司的光明系魔法只能用于紧急止血和治愈一些轻伤,此外对失眠多梦、神经衰弱、大脑疲劳等问题也有一定疗效,但要是真有个头疼脑热之类的病痛,建议还是去医馆的好。” “我听人说,只有神圣教会的祭司才有资格学习光明系魔法,是吗?”洛一凡抽空问道。 “那是误解。”克劳德笑答,“教会并不打算藏私,况且各个国家都有祭司,藏也藏不住。如果你想学习光明系魔法,只要去参圣堂缴纳一点学费,一般都不会遭到拒绝。” “那所谓的‘资格’是……” “光明系魔法前期的许多效果都比不上四元系法术,唯一有点用处的就是中阶以上的死灵驱散,但一般人也用不到它。也就是说,除了教会祭司之外,其他人学光明系魔法只是费力不讨好而已,自然没有谁愿意去学。” “原来如此。” 两人一直畅谈到深夜,随后在安神熏香的作用下沉沉睡去。 这个夜晚洛一凡睡得相当舒适,就连罗曼的呼噜声也没能打扰到他的美梦。 次日一早,遗迹的探索行动正式开始。 教会的修女引领他们前往被封闭的甬道。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可能是第一次接待这么多重要人物,细嫩的嗓音都带着不安的颤抖。 在洛一凡的前世,“修女”指的是献身为主的虔诚女性修行者,而在这个异世界,由于这一名词仅被当作职务来看待,其概念也发生了些许转变。说得直白些,男性的“修女”也是存在的。在王国中还不常见,但教国中却遍地都是。 按预定计划,劳拉带来的十名女兵暂且在外等候,她本人则与拉菲、克劳德一同进入甬道。而洛一凡和罗曼的任务则是搬运一台状似复印机的设备,这设备比外表看起来还要沉一些,要抬着它走过长长的甬道,两人实在累得不轻。 当他们小心地把它放在门口,呲牙咧嘴地甩动着酸痛的胳膊时,正在研究石门的拉菲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疑惑道: “下面有轮子,你们为什么不推着过来?” 两个气喘如牛的男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杀人的火焰。 “……反正也没什么事做,我们想锻炼一下身体。”洛一凡一本正经地说道。 罗曼一脸生无可恋地点头。 拉菲在聚精会神地研究那扇紧闭的石门,而劳拉和克劳德则站在一边帮她出主意,好像石门上装设了某种机关,必须要将其破解才能把门打开。 洛一凡和罗曼到达的时候,拉菲的解谜已至尾声。洛一凡踮起脚来看到了石门上嵌着的机关套组,方格子的石洞中卡着许多矩形石块,只有其中一块的颜色与众不同,拉菲正在努力把它挪到出口。 果如克劳德所言,只要一牵涉到她感兴趣的东西,她就会抛却原本矜持的个性,变得特别容易激动。此时的她言语中也带着无法掩饰的兴奋之意: “这些石块都是黑色的,而且根据‘八神往事’中的记载,黑之神明布莱泽既是人类的创造者,同时也是代表‘智慧’的神明。这种没有危险却要考验人智力的机关,多半就是出自他手!” 洛一凡默不作声。 不,拉菲小姐。他想。虽然没什么证据,但我估计这玩意儿多半跟黑之神没什么关系,倒有九成可能是你们敬爱的灵歌先知搞出来的。 要说为什么的话,这东西在我的前世有一个名字,叫华容道。 “咔哒”一声,在被挪动到出口的瞬间,异色石块像一扇小门般向外弹开,露出下面一把乌黑的石制钥匙。拉菲戴着白色的防护手套,小心翼翼地将钥匙拿在手中。 两秒钟后,石门自中央裂开,无声无息地滑向两边。 “有阶梯!”拉菲惊喜地叫道,“两位,麻烦把‘万用仪’搬下来!” 下楼梯可没法用轮子,洛一凡和罗曼只得吭哧吭哧费力地把设备抬下去。 门后的空间约摸二十平,看起来就像是住屋的玄关大厅,唯一可见的通路是一条走廊。 “唔……”克劳德在打开的大门前研究了一会儿,边下阶梯边说,“这门虽然是石头做的,但内里的法阵利用的应该不是土元素,而是风和水,所以在滑动时没有一丁点动静。” “但是,一千年下来,再精密的法阵也该失效了吧?”劳拉质疑道。 “这可不对。”拉菲一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墙壁一边答道,“应该说,除非添加了故障保护和集群设计,否则越是精密的法阵越容易因细节的损坏而导致全盘崩毁,倒是那些制作简易的法阵,反而保留时间更长一些。唯一的问题是元素供给,也就是说……” “听到没!”罗曼兴奋地戳着洛一凡的胳膊,“意思就是这遗迹里肯定有宝物,所以才能维持一千年的元素供应!” “关你屁事!”劳拉冷冷地扫了自家弟弟一眼,“你们俩的任务完成了,赶紧滚上去把我的人叫下来!库洛,你看好这家伙,我们出来之前绝对不能让他乱跑,明白了吗!” 洛一凡长叹一声,愁眉苦脸地回答: “那个,老实说我也不想打扰你们的兴致,不过……你们之中能不能有谁来帮个忙,至少给我们开个门儿先?” 他伸手指指后方的阶梯上。遗迹入口处的石制大门,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合死了。 第四十七节 死骨 五个人十只眼睛,一起盯在那扇不知何时合拢的石门上。 石器时代的自动门啊。洛一凡心想。好高端的设计。 哇,这下出不去了。罗曼心想。真是爽死了。 “那个……”洛一凡咳嗽两声打破沉默,“你们刚才不是拿了把钥匙吗?用那个能开门吗?” 罗曼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洛一凡假装没看见。 “钥匙……”拉菲望着手中墨色的石钥匙,“可是,门上也没有钥匙孔啊……” “噌”的一声,劳拉拔出自己的长剑。 “喂,劳拉!”拉菲低呼一声,“不可以破坏遗迹!” “如果你能够打开门,那我保证不会动粗。”劳拉沉静地说,“但如果不能……抱歉,我们之前说好的,要以大家的安全为优先考量事项。这扇门既然会自动把我们关在里面,难保没有什么阴谋。我必须要确保随时都有退路。” “我也持相同意见。不过……” 克劳德这么说着,三两步跳上楼梯,小心翼翼地用手去触摸那道石门。石门并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让我来,克劳德。”劳拉低声说道。 “我建议你先不要这么做。”克劳德冷静地回答,“虽然万用仪没有反应,但这门上既然准备了谜题,想必也做好了应对暴力破坏的准备,否则谜题就失去意义了。也就是说,它很可能布置了防御型法阵。就算没有……你自己也是土系,应该能够通过土元素感应到这门的厚度和硬度,凭你那把剑八成是破坏不了它。” 这话说得在理。哪怕是洛一凡这么个完全不懂魔法的人也点头赞同了。 劳拉思索几秒,只得颓然收起武器。 拉菲悄悄松了一口气。 “那怎么办?也就是说我们被困在这里了?”罗曼大喊道,“那岂不是麻烦大了?” ……拜托你至少也控制一下自己兴奋的语气行不行。 劳拉恼火地望着自己不懂事的弟弟,说道:“你们俩留在这里,我们三个继续往前走,去寻找一下有没有天窗或后门之类。该死的,如果维特在这里的话就轻松多了……” 拉菲轻轻摇了摇头: “不,劳拉,他们应该要跟我们一起走,大家聚在一起才能确保安全。另外,这地下遗迹的光源和空气都要由万用仪来提供,范围大概是半径二十米。门下虽然有点缝隙,但通风状况依然很差。没有万用仪的一方,一段时间后可能连呼吸都成问题。” 经她这么一说,洛一凡才发现,虽然石门已经关闭,但众人的视力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说来有趣,万用仪自身并没有发出亮光,但光明却充满了整个屋子。既不刺眼,又能刚好让人看清周围的一切。就连众人的影子也被光线分散成好几条,好似周遭的墙壁才是真正的光源似的。 克劳德解释说,万用仪中配备着风系和光明系的小型法阵,能够根据环境自动调整照明,并提供可呼吸的清洁空气,有效范围是半径二十米。此外,仪器中还保存着些许便携食物和饮用水,以及一些必要工具。 ……难怪沉成这个鬼样。 “那些便携饼干没什么味道,还硬得跟石头一样。你们不会想尝试的。”克劳德笑着说。 不管怎么说,这样看来,除了继续前进之外别无他法。既然已经把探索任务交给他们,教会和贵族便不会再来干涉。劳拉留在外面的人没有得到她的命令也不会轻举妄动。要想被外面的人发现他们出了意外,不知还要等多久。 再者说来,就算外面的人想要营救他们,如今谜题被破,门上的钥匙也被拿走,也不知石门是否还能从外部打开。 于是几人商议一番,由罗曼和洛一凡推着万用仪跟在后面,劳拉、拉菲和克劳德则在前方警戒探路。 五人进入前方的走廊。罗曼这家伙出工不出力,万用仪就相当于是洛一凡一个人在推,但反正有滚轮,他也就没再抱怨什么。 劳拉再度拔出了她的长剑,克劳德则将自己的臂甲互击一下,两柄长刃便从末端伸出。最让洛一凡惊叹的还是拉菲,她从祭司白袍下取出一只小巧的圆筒状金属盒,也不知是触动了什么机关,盒子伴随着“咔咔”的声响自动展开,几秒钟内就变成了一支造型精美的法杖。 瞥见洛一凡的目光,克劳德为他解释道:“这是拉菲从圣都学院毕业时获赠的礼物,折叠式设计在教国那边相当常见,毕竟是教国人弗欧德的专利。不过这一把比量产货可要高级得多,毕竟她的专业成绩稳居头名,而且又是——咳咳。” 光明系法阵让这条狭长的走廊一片亮堂,脚下的石板光滑十分,身侧的墙壁则像是用黄泥铺就,凹凸不平。虽然拉菲说应该不会有什么害人的机关,但以防万一,洛一凡还是觉得自己尽量什么都别碰为妙。 走廊末端又是一片宽广的空间,只是地面上似乎凌乱地摆放着许多物件。走在前方的拉菲身体僵硬了一瞬,劳拉倒吸了一口凉气。 “骨头!”罗曼大叫起来,“而且是……人的骨头?” “你别那么一惊一乍的!”劳拉训斥道,“自己要跟来的,现在见了几根骨头就害怕,像个什么样子!” 罗曼不吱声了,但还是把身体往身披银甲的克劳德身后缩了缩,好像这样才比较有安全感。 那些散落的骸骨似乎都还是完整的,千年来一直堆积在这地下环境中,腐朽的痕迹也很明显。洛一凡大着胆子望去,骨架都是从头到脚完整的一组,骷髅头有八九个,而且…… 有武器和盾牌。 “那是青铜剑吗……”洛一凡喃喃着,“也就是说,应该是和灵歌先知同时期的人。” 拉菲和克劳德都没有说话。看拉菲的样子,好像很想要上前调查一番。但劳拉却厉声说道: “我们继续往前!先找到出口再说!” “但是老姐……”罗曼惴惴不安,“这些人该不会也是找不到出路被困在这里的吧?” “闭上你的乌鸦嘴!” “还有啊……老姐,我总感觉那些骷髅头在看我们哎!” “所以我不是说了让你闭嘴吗!”劳拉怒喝道。 “不,劳拉。”克劳德轻声说道,“恐怕罗曼说对了。还记得我们之前讲过什么吗?” 洛一凡喉头微动。 “死灵。”他的声音微弱无比。 在众人的视线之中,那些早已死亡千年的古人们,以一种奇异的姿态从地面缓缓起身,骨爪抓起早已朽烂的武器和装备,一言不发地向着不慎踏入他们领地的生者们迫近过来。 第四十八节 灵战 “哇,一进来就碰上这种事?还真是中头彩了。” 事情已经发生,再怎么害怕也没有用,罗曼的胆子反而大了起来。眼见那些死者们行动缓慢,他伸手拍拍克劳德的肩膀: “喂,兄弟,你胳膊上那俩刀片能借我一个不?” “拜托你也用眼睛好好看看,我这是能摘得下来的东西么?” 克劳德毫不留情地回绝了。 “呃……我这倒是背着一把长剑。”洛一凡躲在万用仪后面弱弱地举起手来。 罗曼的眼睛瞪得快要从眼眶里爆出来了。 “为啥你会有武器的啊?” “因为我现在是士兵啊!倒不如说我还想问问你为啥没带武器的啊!” “啧,要你管!”罗曼毫不客气地从洛一凡手中抢走兵器,“我武艺比你强,你就老实点躲在后面!放心,好兄弟同生共死,我不会丢下你的!” “……我怎么记得你上次说完这种话转身就把我狠狠坑了一回。” 吐槽归吐槽,洛一凡还是老老实实地缩到了后面。罗曼这家伙虽然平时总是欺负他,但危机面前还是能信得过的。再说就算不依靠他,有劳拉他们三人在前,洛一凡还是躲着不要影响他们发挥了。 最前排的死灵骷髅已经逼近,劳拉踏前挥剑,骷髅的动作却突然变得迅捷,扬手便架好圆盾。当然,这已经经历了千年的木制盾牌早就朽烂得不成样子,劳拉锋锐的剑刃轻而易举地将之切开,丝毫没有受到阻碍。 “呜!” 但谁都没有想到,骷髅的青铜剑刃就隐藏在圆盾之后,劳拉若没有及时跳开,脸颊就要被它划开一道口子。虽然她的剑锋也能将骷髅斩裂,但要跟千年前的古人一换一,这种不划算的生意她才不打算做。 “姐,你可小心点儿啊!”罗曼惊叫一声。 “这些家伙……不太对劲!”劳拉退到同伴们身旁,心有余悸地说道。 克劳德面色凝重,他轻声说道:“跟普通的死灵不一样。按理来说,死灵这种东西,就算能活动,也没有拿起武器的意识才对……不过千年之前的死灵,我们也是头一次遇到,总不会是浸染死气太久产生了灵智?” “现在没工夫考虑那些。”劳拉下达指令,“不管怎么说,只要把身体砍烂,他们应该就站不起来了!我们三个人尽量防备,拉菲,死灵驱散就麻烦你了!” 不消她说,祭司少女早已举起法杖开始念诵咒语。 光明系魔法死灵驱散,正如其字面意思,是驱赶效果强于杀伤效果的法术。通过将咒文一遍遍反复吟诵来强化其力量,以压制死气并弱化死灵的行动能力,达到一定程度后会让死灵产生“不适”并主动退走。但更多的时候,死灵在那之前就会因弱体效果而被祭司的同伴破坏掉。 “我们站在走廊门口不要后退!”劳拉继续说道,“长剑在走廊里施展不开,反而有可能伤到自己人!只有拉菲和库洛留在这里就好!” 话音落地,死灵们已经将他们完全包围起来。头前的几具骷髅用力挥下青铜剑,劳拉三人也只得尽力抵挡,伺机反击。一时间走廊前方金铁交鸣,叮当作响。 劳拉身为凤翼将军,武艺自然不差,一人与两具骨架打得有来有回,却始终无法真正对对方造成伤害;而身为传武厅骑士,克劳德的武艺显然更胜一筹,双刃挥舞间缠住了三只死灵,偶尔还有空帮劳拉和罗曼格挡一下;至于罗曼这家伙……算了不多说了,全场诸人他也就比洛一凡有用点,一个对手他还能应付,若是同时面对两个,就会打得左支右绌,气喘连连。 洛一凡躲在万用仪后面,看得心惊肉跳。无奈这时跟前几天在山上的状况不同,对死灵毫不了解的他连个主意都没得出。 拉菲已经连续吟唱了两遍魔咒,她的身体、法杖与祭司长袍都已散发出淡淡的光晕。但也不知是威力不够还是这些死灵比较特殊,骷髅们的动作看起来仍是那么敏捷有力。 “老姐老姐!有空照应一下,我有点儿支撑不住啦!” 在罗曼发出嚎叫的同时,一柄青铜剑斜斜地砍在他的肩膀侧面,把外甲划出一道白痕。 这些死灵们相当精明,知道自己的青铜剑对上人类的铠甲比较吃亏,总是瞄准他们的头部进行攻击。三人都只穿着甲胄却没戴头盔,谁知道这些死人身上有没有什么千年病菌,若是被那些青铜剑划开一道口子,即便不是重伤也够他们受的。 “啧!” 劳拉发出愤怒的咂嘴声,却趁着招架间隙一剑挥去,将那边正在猛攻自家弟弟的一具骷髅吸引到这边。她没有克劳德那么强的战斗技巧,一人面对三个,一时间险象环生。 “就这边!” 只听她发出一声怒吼,长剑自下而上,从一只骷髅的胯下竖劈,锋利的剑刃几乎毫无阻碍地将脆弱的骨头斩成两截。然而还不等洛一凡叫好,另一具骷髅却猛然将手中圆盾砸在她的手腕上。劳拉痛呼一声,长剑脱手,另一具骷髅一头撞了上去,把劳拉抵在墙壁上,高举青铜剑便要刺向她的额头。 “老姐!” “劳拉!” 除了不能中途停止念咒的拉菲,罗曼和克劳德同时发出惊叫,但他们面前也有必须应对的敌人,任谁都腾不出手来进行救援。 剑刃向着她的眉心刺下,劳拉紧咬牙关,却没有闭上眼睛。 “呲啦——” 青铜剑尖在她的胸甲上划出一片火星。 那个男人! 洛一凡不知何时从走廊里面冲了出来,拼命抱住骷髅肋下的腰椎把它朝后拽开。多亏如此,青铜剑挥下的时候才和劳拉的身体隔开了一点距离。 洛一凡也不知道自己刚才在想什么,只是身体条件反射般动作起来。眼下他必须强迫自己进行思考,下一步该干什么?是架住骷髅的两臂让它没法动弹,还是冒险直接上手夺下青铜剑? 一瞬间他选择了前者,但还不等他动手,骷髅的上半身忽然向后旋转过来,从背向改为正向面对着洛一凡! 这也行? 青铜剑自一侧横劈过来,明知道已经躲不开,洛一凡还是下意识偏过头去。 “喝呀!” 劳拉的肘击携裹着万钧气势自天而降,将整具骷髅从头到脚砸得粉碎。青铜剑偏转了角度,剑面狠狠地撞上了洛一凡的脑侧,砸得他耳朵生疼,眼泪都差点涌出眼眶。 “你不要命啦!” 不知是否愤怒让劳拉的力量有所上涨,还是拉菲的死灵驱散终于起了作用。只听她怒吼一声,转身用脚勾起自己的长剑,顺手便将两具接近过来的骷髅一前一后砍了个稀烂。 她一个人解决了四副骨架,那边两人的压力也大大减弱。几乎在同一时刻,罗曼终于干掉了面前的骨头架子,克劳德则是一个帅气的转身,将三具骷髅同时拦腰劈断。骷髅掉在地上的半身还在挣扎,克劳德和罗曼毫不客气地一脚一个把它们全部踩成骨头碎片。 伴随着“轰隆”一声,劳拉一记重拳直接将最后一只骷髅头碾碎在墙壁上,身体则用长剑砍成几截。 周遭再也没有能够活动的死灵了。众人全都喘着粗气。拉菲终于停止了念诵,她有些疑惑地望着自己纤细白皙的双手和法杖,口中喃喃: “足足念了六遍才发挥作用……我的法术到底是……” “要么是遗迹的问题,要么就是这些死灵自身比较怪异。”克劳德沉声说道,“不过,最后到底还是起作用了,这就说明不是你能力的问题。就像我刚才说的,这些家伙们确实不正常。” “那个……”洛一凡小心地举起手来,“之前你们不是说过死灵的动作都是没什么条理的么?除非,有死灵魔法师在背后操纵……” 克劳德没有立即答话。倒是拉菲轻声解释道: “我想可能性应该不大。毕竟我们也已经探索过很多遗迹了,如果有人先我们一步进来,我们是能够看出痕迹的。万用仪也没有给出反应,所以……” 相比起之前的平淡,现在她的声音中夹杂了些许歉意。明明谁都没有责怪她,但她或许是因为自己将朋友们带入险境而感到愧疚不安吧。 众人各自陷入思考中。 劳拉悄然来到洛一凡身旁,小声问道: “你……刚才没事吧?” “啊?呃,没什么要紧。” 和刚才奋战时对他的怒吼不同,此时劳拉的嗓音显得有些局促,脸色也因剧烈运动而变得通红: “谢了,多亏你,捡回了一条命。刚才还那么吼你,别放在心上。但是……咳,下一次,不许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细,简直就像是蚊子哼哼。就连站在身边的洛一凡也得分外努力才能听清她的话语。 “呵……”洛一凡露出一丝苦笑,“我……尽量吧。” 那边的三人可不是瞎子。眼望着这边一男一女窃窃私语,克劳德和拉菲对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倒是罗曼这家伙不嫌命大,露出了个古怪的笑容,故意大声问道: “哎老姐,我才是你亲弟弟!你不先关心关心我,关心他算怎么回事!” 劳拉抬起头来,脸颊红得像是在发烧,眼中却射出了骇人的光芒。 罗曼登时不敢作声了。 克劳德做了个深呼吸,面向众人提议道: “抱歉,我觉得我和拉菲该为之前的提议反省。我们探索过几座遗迹,自认为有了点经验,所以刚刚才劝说你们跟我们一起前进。但眼下的状况……老实说,我们以前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态,所以……” “要回头么?”罗曼小声问,“说实话,我也觉得回头更好些。” “嗯。”克劳德点了点头,“继续前进的话,不知前方是不是还有其它危险。所以我建议修改计划,我们先回到入口那里。那扇门既然能滑动,说明下面一定有缝隙。我们试试看向外喊话,也许能够被人听到。” 看得出刚才的险情让大家心有余悸,众人一言不发纷纷点头。 洛一凡也不想在这种时刻给大家泼冷水,他只是觉得应该看清眼前的状况。于是他无奈轻叹一声,伸手指向来时的走廊—— “那个,刚才你们混战的时候,我本来想说一下的,又怕分散了你们的注意力,就没敢开口。” 余下四人沿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知何时,身后的通路被封锁起来了。原本狭长的走廊如今只剩下一半,自墙壁中延伸出来的两道石板严丝合缝地卡在道路中间,阻断了他们的退路。 无声无息,就和遗迹入口的石门一样。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换句话说,恐怕现在我们除了继续往前,别无他法了。”洛一凡小心地把话说完。 这状况实在太过理所当然。任谁都没有对他的话表示异议。在一片沉默中,五人再度动起脚步。 到目前为止,遗迹的空间像是一个巨大的“中”字。走廊前方是他们战斗的大厅,再往前又是走廊。他们又恢复了之前的阵型,三人在前,两人在后,一路戒备着前行。 不多时,下一间大厅便出现在几人眼前。前方三人立时做好警戒动作,但万用仪的光明照亮了这小广场一般的空间,其中似乎并没有死人的遗骨,只余下许多石器和陶器散落在墙角。 “那是……” 洛一凡推着万用仪继续向前移动,在大厅正对着走廊这边的尽头处,墙壁的前方建造着一处石台,就像是上学时的讲台一般,两根石柱分别托着一只石球和一方石板。 拉菲轻启朱唇,呢喃自语: “这里就是……整座遗迹的尽头?” 第四十九节 圣迹 “……前面没路了。”克劳德沉声说道。 “那怎么办?”罗曼左右张望着,直到这种时候他的声音依旧缺乏紧张感,“哎,那墙上会不会有密道什么的?怎么你们这个万用仪一丁点儿反应没有啊?” “不,有反应的。” 伴随着这句轻声细语,拉菲步上石台来到那石板前方。她的神情已由方才的戒备变成了另一种专注,不再是防备着死灵偷袭的祭司,而是面对着上古遗物的考古学博士。她的手指在石板上方几公分处悬浮着,并不触碰,目光一行一行向下移动,似是在浏览石板上的文字。 “注意光线。”克劳德解释道,“万用仪只会对魔法有反应,也只能检测出魔法陷阱,如果是普通的机械机关就不行了。但这处遗迹和我们过去探索过的地方比要小很多,我怀疑这里还有未被开启的区域。或许在某处真的藏有密道也说不定。” ……光线? 洛一凡注意到了。万用仪的光明系法阵照亮了周边二十米的区域,但就像是灯光师控制的聚光灯一般,在这片空间中,某一处的反光格外明显,仿佛成了所有光线的最终汇集之处。 是石柱上的那只石球。 也就是说,那里设置着某种魔法机关么? 克劳德也走上石台,和拉菲一起观察着石板上的文字,也许那里藏有开门的线索。余下三人则商议几句,打算在大厅中察看一番,期望能够摸索出万用仪未能发现的机械机关。 万用仪仅能为周边二十米提供照明,远处的环境依然被黑暗缠裹。而洛一凡估算一下,这座大厅比前两处都要宽阔得多,估算一下约摸有六百平。稍暗一点的地方,他便不敢朝那边走动。 “这是上古文字。”石台上,拉菲轻灵的声音传来,“比最初发明的通用语还要早……不过,我有阿奇勒导师的笔记,可以试着解析一下。” 劳拉则在光与暗的分界处站立,指着那边的墙壁说道: “这上面也刻着很多看不懂的字,也是上古文字吗?” 她这样问,但拉菲和克劳德在专心研究石板上的信息,谁都没有把视线投注过来。她自己似乎也没抱什么期待,只是继续着迷地凝望着那面墙壁。 洛一凡倒挺想过去瞄一眼,但才刚动起脚步,就被这边的罗曼抓住了胳膊。 “喂,看这些!”罗曼指着地上那些杂七杂八的罐子和石器,“遍地都是古董!古董诶!而且是千年之前的!随便拿出去一两件卖掉咱们就发大了好吗!来来来,有没有口袋什么的,多拿一件是一件啊!” 他两眼放光。如果这是漫画的话,现在他的瞳孔应该已经变成铜板形状了吧。 洛一凡嘴角抽搐。 这混蛋,难道连一丁点压迫感都没有吗?万用仪里的食物和空气只够维持三天,万一那石板上没有写着什么打开机关逃出去的办法,咱们就要跟外面的世界说拜拜了! 瞥见洛一凡那便秘般的表情,罗曼就已猜到他想说什么。他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不要那么严肃嘛!那些事儿克劳德他们会想办法的,身为好兄弟,咱们的任务就是把这次行动的利益最大化!喏,这一个上面有花纹,还挺漂亮,说不定是古人的珠宝盒呢!” “说不定是古人的夜壶呢!”洛一凡不无讥诮地回应道。 要不是劳拉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那边的墙壁,估计你这一顿揍不会挨太轻了。 他蹲下身来检查一下身周的陶器。电影电视剧里也常见用这些随处可见的器物作为密道机关的,不过他试着搬动了一些,环境并没有给出任何反应。有些罐子里装着许多正体不明的凝固污物,但也不知是不是历经千年的缘故,已经闻不到什么异味了。 有些陶罐上装饰着简单的花纹,但更多是没有的。这样看来,果然是新石器时代的器物,这里与灵歌先知有关联的可能性很高。 “哎哎看这个!” 罗曼从墙角的器物堆中翻出了什么,仔细看去,是三枚青铜制的圆环。比男人的手臂稍粗一些,用作臂环刚好合适。在古代部落中可能是某种身份的象征吧。上面铭刻着不规则形状的花纹,看起来有如燃烧的火焰。 还不等洛一凡发表自己的感想,罗曼毫不犹豫地解开自己的臂甲露出还算结实的右臂,然后将三枚青铜环套上,炫耀般“当啷当啷”地晃动着,露出小孩子一样天真的笑容: “怎么样?酷吧!” 洛一凡一脸嫌弃: “你……干什么?” “收集战利品啊!” “你不嫌脏啊?那可是一千年前的东西啊!”洛一凡不敢置信地叫道。 “所以才说是古董啊!” 罗曼开心地抚摸着手臂上的青铜环,看得出他对自己的品味相当中意。 ……完蛋了,这货没救了。 洛一凡战战兢兢地回头望去,恰好与劳拉朝向这边投注的冰冷视线撞到一起。 嗯,很好。罗曼你死了,死定了。大概十秒钟内就会被砍成一百八十块的样子。 唯一不能肯定的是我会不会因监护不力而跟你共赴黄泉。 喜滋滋地把玩着手臂上青铜环的罗曼丝毫没有察觉到死亡危机的临近。这时石台上的拉菲出声救了他一命—— “各位,我根据导师的笔记将这上面的上古文字翻译出了一部分,虽然还有一些猜测的东西……总结下来的话,这里遗留的信息说了两件事,就算是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吧。” 她抬起头来环视劳拉等三人,眼中的意思像是在问——“你们想先听哪一个”。 “呃……”劳拉的注意力从罗曼身上转开,她迟疑道,“那就先说好消息吧。” 拉菲竖起一根手指,她白皙的手指长而纤细,和劳拉完全不同,显然是没有做过粗活的娇贵女子的手。她的法杖早已折叠回圆筒状收进白袍中,取而代之的是一本巴掌大的笔记,她用指尖在纸页上扫过,诉说着自己刚刚解析的内容: “这里确实存在着某个能够启动机关打开大门的法阵,但关键的启动方法我还没能解读出来。我没有专门学过上古文字的翻译,解读起来很吃力。视难度而定,要完全确认方法,最长可能需要三天时间。” 众人一时沉默。 劳拉犹豫片刻,愣愣地说道: “那个……我刚才问的是好消息来着。” “我说的就是好消息。” “……那坏消息是什么?” 拉菲浅色的睫毛一动不动,双目连眨都不眨一下地盯着手中的笔记,白金的瞳孔反射着圣洁的光辉。 “这里确实是灵歌先知的遗迹没错,但却不是普通的遗迹,而是专门用来封印魔兽的地方。先知本人在这里留言,说自己将上古魔兽阿巴登封印在此。但其时先知力量尚弱,仅能封印却不能消灭它,只好供奉起一件神物,借此不断吸收魔兽的力量。等到封印数百年后,神物所吸收的魔兽之力强于魔兽剩余的力量,如此才能将之彻底消灭。” 话说到最后,她纤细柔嫩的嗓音也逐渐颤抖起来。也许一开始专注于翻译的她,自己也没能理解自己到底解析出了怎样的内容。直到此刻朗读出声,她才终于明白了那字里行间的含义。 众人再度沉默。这一次的沉默要久得多。就连刚才还像小孩子一样兴奋地叽叽喳喳的罗曼都终于一言不发地定在了那里,他大张着嘴巴,似乎还没能够将拉菲的话语完全消化吸收下去。 如果可以的话,洛一凡也想稍稍逃避一下。 不幸的是,他在拉菲话音落地的瞬间就已经理解了。 “你的意思是说……” 他有些失神地坐在角落里,喃喃出声。 “现在,有一头活了一千多年的老怪物,就被关在我们的脚底下?” 第五十节 震颤 “拉菲。”劳拉咬着牙说道,“解析出离开这里的方法。” “我会尽快。” “要再快一点!” “所以说我会尽快啊!” 虽然还没有发展到吵架的程度,但两个女人的声音都带上了些许激动的意味。 不是兴奋,而是倾向于恐慌那边的。 在这种时刻,就连对古物和遗迹最为热爱的拉菲也不会任由自己的职业兴趣继续飞扬延展。她聚精会神地对照着导师的笔记,寻找着石板上和魔法机关有关联的字句,身为学者的精神在这一刻高度紧绷起来。 “呃……其实也没必要太过担心。你们看嘛,这头魔兽已经被封印起来了,只要我们不擅自破坏封印,至少安然离开应该是没什么问题。大家放轻松,放轻松,呵呵……” 克劳德摆动着双手打起了圆场,但谁都没有理睬他。他便有些尴尬地停下,无言地站在一旁。 自拉菲从教国圣都学院毕业归来后,克劳德便受她邀请共同开始了在王国境内探索遗迹的旅程。老实说他并不想参与这种事,而且不仅是一开始,直到现在他仍然希望拉菲有一天能放弃这种冒险性质的爱好。 但要放着不管也不行,拉菲受她的导师荼毒太深,如果他不跟着,那她一个人也会执意完成自己的探索行动。 到目前为止,他们已经进入过五座古代遗迹。除第一次仅有他们两人,后来的几次都是在贵族或教会的帮助下完成的。 克劳德心里清楚,他们只是初出茅庐的新人而已。 而且探索过程基本都是中规中矩,少有的机关也可以依靠万用仪来探查,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意外状况。身为“监护人”,一次次行动的顺利成功让他也逐渐麻痹大意了。 灵歌先知有言——“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克劳德想要发出一声苦笑,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 偏偏是第一次带着朋友一起进入遗迹,就遇到了这种糟糕的事态。 上古魔兽阿巴登啊…… 除了洛一凡这个来到异世界刚满三个月的初心者,其他人都知道“上古魔兽”这个词究竟意味着什么。 “八神”体系的传说将世间生命划分成七种,分别由七位神明创造。龙、人、雪精灵、妖精和侏儒这五种拥有高等智慧的生命被统称为“高等种”或“上五种”。 虽然灵歌先知也提出过“灵长目”和“智人种”之类的说法,但如此一来完全不似人形的龙种和混合的妖精种就比较难以划分了。 而兽与植物,则被分在“低等种”或“下两种”中。 兽类,在传说中是出自赭色之神库鲁特之手,这其中又有着“魔兽”和“野兽”的划分。两者的分界线并不明显,但一般认为,体内特定元素含量达到一定占比标准的兽类即是“魔兽”。 魔兽多数都会使用一些简单粗劣的兽魔法,有些虽然目前还不会使用,但被推测为未来拥有进化成魔法使用者的可能性。 “上古魔兽”,光看字面意思,就是“远古时期的魔兽”,但其真实含义远没有这么简单。 比如在库斯托州海岸线附近偶尔能够看到的巨龟,其种族寿命极长,平均年龄在五百岁以上,生存时间超过千年的个体也有不少,但人们谈论到它们时,往往并不会打上“上古魔兽”的标签。 真正能当得起这个称号的魔兽,要么产生了等同于甚至高于人类的灵智,要么就是拥有超出常理的破坏力,给人类文明造成过巨大灾难。 亦或,两者皆有。 而一头在千年前就被灵歌先知称作“上古魔兽”的活体老古董,连圣人都无法一次性彻底打败,只能寄希望于后人的魔兽……其危险程度自然无需赘述。 ……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在沉默和烦闷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到底过去几个小时了?也许外面天都黑掉了吧…… 饥饿感也逐渐涌了上来,洛一凡盘腿坐在地上,脑袋因困倦而左摇右晃。 身旁的罗曼倒是早已倚靠在他身上睡熟,按惯例让雷鸣般的呼噜声在整片空间中回响起来。 劳拉则在那边墙壁旁坐下休息,两人的视线偶尔会撞到一起,而后又无声地分开。 啊,对了。 洛一凡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空气和食物都可以从万用仪中获取,可还有“那种事”呢?就算不上大号,三天时间总得开闸放个水吧?难不成也用万用仪来解决? 那万用仪也真是够辛苦的。 而且万用仪同时还要负责空气和光照,使用时也要兼顾同伴,不能离开太远。男人也就算了,女孩子们要怎么办啊…… “唔?”他从鼻子里发出疑惑的闷声。 “怎么了?”劳拉抬起头来,“肚子饿了吗?我这里还带着点备用干粮……” “不是。”洛一凡犹豫着说道,“总觉得……刚才地面是不是颤了一下?” “有吗?” 劳拉并未在意,她在铠甲的摩擦声中站起身来,舒展一下身体,走到石台上站在拉菲身旁: “有进展吗?” “呜……” 少女祭司呼出一口气。长袍的兜帽下,额头沁出的汗水浸湿了她的长发,顺着精致的脸庞滑落下来。过度的专注和疲惫让她的双目中充满了血丝。 她轻声开口,与先前一般淡然的语气中却藏着一丝歉意: “对不起,劳拉。我……” “没关系。”劳拉的声音比之前温柔许多,她将一只手搭上拉菲的肩膀,“我才该道歉,我也太激动了。克劳德说得对,我们的时间还很充裕。你按照自己的步调来就好,我们都是军人,这点儿辛苦还是撑得住的。” “关于这个,其实……”克劳德欲言又止。 “怎么了?”劳拉有些担忧地来回望着他们的脸色,“难不成又有坏消息?” 拉菲赶忙解释:“并非坏消息……其实我已经将石板上的内容全部解析出来了,但和眼下的情况有点儿对不上,所以我想,也许是哪个部分的解读有误。” 她清了清嗓子,长时间未能进水让她的声音略显嘶哑: “按这里的说法,遗迹中应该并没有任何阻碍人来去的机关。门口的法阵会检测遗迹内部是否有活物,只要还有人在里面,遗迹就不可能关闭。灵歌先知希望后人能够消灭魔兽,却并不打算做强制要求——嗯?” 地面摇晃了一下。 克劳德和劳拉赶紧一左一右抓稳差点跌倒的拉菲。洛一凡摇晃着爬起身来,倚靠在他身上睡觉的罗曼一头撞在地上,“嗷”地一声大叫跳了起来,瞪着眼睛左右张望。 “怎么回事?”红发的公子哥儿傻乎乎地转动着脖颈,“敌袭?” “难道是外面的人在试图营救我们?”劳拉抬头向上望去,“但是这冲击好像是从地下……” 地面的震荡仅有不到两秒钟,这让五人左顾右盼的样子显得有点滑稽。 洛一凡用后背紧贴着冰凉的墙壁,某种比石头的冷意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预感顺着脊骨在他的全身蔓延。 “不对劲。”他动着有点干裂的嘴唇,“按你们的说法,不该关闭的门关闭了,不该封死的墙封死了……还有那些死灵,你们说正常的死灵没有主动袭击人的意识……这样综合来看,简直就像是有某种意志在暗中操纵一样。” 大厅中一片静默,他的声音虽轻,却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你啥意思?”罗曼揉着刚才撞疼的后脑勺,迷迷糊糊地问道,“你是说有人设了陷阱?可克劳德之前说没发现什么痕迹,我们应该是第一批进来的啊。” “准确来说,至少是第二批。”洛一凡说道,“即便不算外面那些死灵,也至少有两个‘人’先我们一步来过这里。而其中一个,直到此时还留在这儿不曾离开。” “不可能!” 克劳德厉声喝道。看来他已经理解了。 “阿巴登已经被灵歌先知封印了,它怎么可能控制得了这座遗迹呢?” 洛一凡冷静地回应:“灵歌先知并非全知全能,他的封印法阵一定也有漏洞。而如果那头上古魔兽找到了漏洞所在的话……” 他没有等待克劳德的回复,而是转头向早已疲累不堪的白袍祭司问道: “拉菲小姐,石板上记载的解除魔兽封印的步骤,你也已经解读出来了吗?” 除自我介绍外,这还是两人第一次直接对话。矜持的祭祀少女只和劳拉、克劳德两人交流较多,也许是不甚相熟的缘故,她对罗曼都不假辞色,更别说搭理洛一凡了。 洛一凡的视线没有退让。拉菲扶着面前的石板站稳身体,呼吸仍有些凌乱。她迎上洛一凡严肃的目光,些许迟疑过后,以几不可见的幅度微微点了一下头。 第五十一节 崩落 灰尘和碎屑在空中飘扬。有些来自墙壁,有些来自天花板。 洛一凡不知道这是方才震动的影响,还是地下直到此时仍在发生他们无法察觉的微弱震荡。他的后颈发凉。他也希望自己刚才的说法纯属瞎猜,但既然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他就必须要说出来。 站在石台上的拉菲已经轻声开始了讲解—— “解除阿巴登封印的方法共有两步。这两步必须连续进行,如果间隔超出了一定时间,那么封印法阵就会判断来人还没有做好消灭魔兽的准备,此次解除便算失效。” “灵歌先知考虑得倒是周全。”罗曼自言自语地念叨着。 当封印魔兽的神物将魔兽力量吸取了大半后,遗迹门口的法阵便会开始凝结出石钥匙。来者取出石钥匙使得遗迹正门开启,之后来到遗迹最深处的石台,将钥匙塞入石球上的锁孔,石球中的法阵便会自动读取钥匙中的密文。这是解除封印的第一步。 在这期间,如果来者阅读了先知的留言后,对于消灭魔兽一事感到胆怯,便可自行离去。遗迹不会阻止来者离开,只会制造出一把新的石钥匙,安静地等待着下一位访客。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屠龙的勇气。灵歌先知为那些普通人也安排了保护措施,给他们反悔的机会。 但如果来者接受了这份千年前的委托,那么第二步,他只需将放置在石板上的神物拿起。当神物接触到人体的肌肤,封印便会认为来者已经准备完全,开启法阵将魔兽放出。 之后,来者只需念出石板上记载的咒语,引动神物之力将魔兽击杀即可。 听起来真是简单极了。 克劳德抱着双臂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地听着同伴的解说,眼睑低垂。 方才他有些失态地吼叫出声,却并非真的在否定洛一凡,只是一时无法面对那样的推测。 现在仔细想想,他必须承认那种情况确有可能发生。 神圣教会既然将“圣人”与“神明”严格分隔开,就必然要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圣人也会犯错。灵歌先知也有其思考的极限,当他面对着一头强大无匹的魔兽时,他能够保证自己的决策万无一失吗? 那么如果,上古魔兽阿巴登真的找到了封印法阵的弱点…… 克劳德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时洛一凡又问道—— “你说神物被放置在石板上?可石板上现在什么也没有啊!” “唔……”拉菲头一次显得有点狼狈,“我想可能是由于地震之类的原因让神物掉落了吧?不过应该没有离开这间大厅。” “那神物长什么样?” “是三枚青铜制的圆环。”拉菲答道,“我们一起找找看吧。” 罗曼浑身哆嗦了一下,三枚青铜环在他的手臂上当啷作响,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我想……”洛一凡从嗓子眼里挤出话语,“也许我们可以找一下地上还有没有其它的铜环。” “没有了!”罗曼的样子看起来马上就要哭出声了,“我刚刚找了一圈都没找着……因为我还想给左边儿胳膊也戴三个来着!” 劳拉深吸一口气,再度睁眼的时候,她的瞳孔中闪动着骇人的红光。 “路曼尼克斯!” “哇!老姐饶命!” 罗曼大呼小叫地一甩胳膊把三枚青铜环全部丢在地上,手环伴随着“铛啷啷”的声音在地板上滚动着,其中一枚滚到罗曼脚下,他当即像被烫着了一样跳开,哭丧着脸说道: “它跟那些杂七杂八的物件混在一起,谁能想到是件神物啊?它要是好端端摆在石板上,打死我我也不敢碰啊!喂,你们干吗这么看着我?” 除了拉菲以外,余下三人的脸上全都写着——“不,你的话还真不好说”。 “咳咳。”克劳德沉声说道,“各位先冷静一下。青铜环只是解除封印的一步而已,石钥匙还在我们手上,阿巴登不会被放出来的。” 洛一凡的视线依次扫过地面的三枚铜环,他整理了一下思绪,低声道: “如果我们被困在遗迹里这件事,真是由那头魔兽在背后操纵的话,那它的目的无疑就是要让我们帮它解除封印。所以它关闭了大门,又封死了走廊,阻断我们的退路,让我们最终只能来到这间大厅里。” “可是……”罗曼小心翼翼地质疑道,“我们解开封印拿到神物,那它也难逃一死啊。难道它是觉得自己被封印了这么多年,反正活着也不痛快,干脆一死了之?” “不……”洛一凡嘴唇翕动,“如果那些死灵也是由它操纵的话,那它就是真的想要杀了我们。” 此言一出,除了还在傻兮兮挠头的罗曼,余下三人都已反应过来。 “它根本不需要我们来帮它解除封印!”劳拉的语气急促,“它只是需要那把石钥匙,还有人类的身体。所以它只要让死灵杀了我们,然后抢来石钥匙,再用我们的尸体触碰神物就可以了!” 罗曼又打了个冷颤,他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 “那我们干掉那些死灵,不就是已经打破它的计划了么?” “要真是那样就好了。”洛一凡的话音苦涩,“如果阿巴登能够在封印中操纵门上的法阵和死灵,那么其它的事情呢?拉菲小姐,请你把石钥匙掏出来看一下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应该没有问题,钥匙还在我怀里,我想……” 拉菲这么说着,声音却有点颤抖。她伸手入怀摸出那把石钥匙,在万用仪的光明之中,那钥匙依旧完整,与先前所见的形态并无不同。 众人松了一口气,罗曼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笑道:“别吓唬人哪!我胆儿小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还不等他话音落地,拉菲的脸色骤然一变—— “这……怎么会!” 在少女祭司惊惶的颤音中,坚硬的石钥匙化作细碎的石头粉末,自她的指缝间飘扬洒落。 几秒钟不到的时间,她的掌心仅余一堆灰尘。 裂缝从墙角延伸上天花板,一块人头大小的土片被剥离坠落下来,将一只土灰色的罐子砸得粉碎。 “……要来了。”洛一凡低吟着。 如同在验证他的话语,起先只是地面的震颤,而后整间大厅就像是暴风雨中的一叶孤舟般剧烈摇晃颠簸起来。 克劳德和劳拉本来还试图扶住拉菲的身体,最后却是三人一起滚落在地。万用仪沿着地板滑向大厅入口,光明远去。罗曼嚎叫起来。洛一凡重重跌倒在地,还不等他发出痛叫,脑袋便重重地撞上了什么东西,撞得他眼冒金星。 恍惚间,同伴们的尖叫都带上了回声—— “罗曼!库洛!” “拉菲,抓紧我!” “哇哇哇老姐!” 身体忽然一沉,脸侧传来了甲胄坚硬的触感,是有人用身体护住了他。 洛一凡努力睁开疼得流泪的双眼,黑暗之中一切皆不可视。 下一秒,背后便失去了坚实的倚靠,地板塌陷带来的失重感让洛一凡咬紧了牙关,耳旁的风恶意地呼啸着,挟裹着他的身体向深渊的最深处坠落……坠落…… …… 不知过了多久,肢体传来的钝痛让洛一凡逐渐醒转。 头昏脑胀,他只不过微微动了一下手指,肌肉牵连的痛楚便让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眼皮沉重得不想睁开,他忍着痛擦去脸上的浮灰,喘息着撑起身体,当双眼逐渐适应了这片昏暗之后,他看清了周围的断壁残垣。 另一座遗迹? 不,这是…… 早已褪色的油彩在崩塌的建筑上留着华美而规则的花纹,排列整齐的石柱群已有一部分断裂倒下,巨大的怪人塑像被石砖掩埋,宽阔的道路弯折断裂,被坑洼和碎石糟蹋得遍体鳞伤,满目疮痍。 是宫殿。 仍然晕眩的头脑给出了这样的印象。 像是被大肆破坏后又经历了漫长的时间,昔日的金碧辉煌早已不复存在,所有那些高贵与庄严都成了过眼云烟,只有灰尘和泥土静默地守护着这古老而苍凉的历史,发出无人听闻的沧桑一叹。 洛一凡抬头望去,天空的黑色比平常的夜更加深邃。 那不是天空。大脑这样告诉他。那是头顶的土层。 也就是说,这是一座建在地下洞窟中的宫殿。 洛一凡颓然倒在沙土中,任由自己的思绪在无力的身体上方盘旋逸散。 真好。 他将受伤的手腕贴在头顶,嘴角咧出一丝苦笑。 来到这异世界三个多月,今天终于真正有点儿“奇幻”的感觉了。 第五十二节 洞窟 “咳——噗!” 若不是劳拉发出声音,洛一凡恐怕再过上半天也发现不到她就在自己身边。 劳拉的半个身体都被砂石和土灰埋住,她一边咳嗽一边用手肘撑起上身。盔甲包覆的身体暂且不知,但她的头脸上到处都是深浅不一的擦伤。 看她的样子洛一凡就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劳拉!” 洛一凡使出吃奶的力气抱着她的上身把她从泥土中拽了出来。 劳拉的眼神还有些迷离,也许是在坠落时撞到了头部。她无意识地细声呢喃着:“水……给我……水……” 水囊是行军的标配,洛一凡既然随身带着长剑,这种必备品自然也不会缺。 所幸这东西还牢牢绑在腰间。他摘下水囊递给劳拉,女将军咕嘟咕嘟灌了两口,却是“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意识大概清醒了些。她又抓起水囊用了些清水漱口,倒了些水在手心里,用鼻孔缓慢吸入,而后从口中呕出,以清理进入呼吸道的尘土。大概重复了三四次,她才又灌下几口水,把已经空掉的水囊还给洛一凡。 洛一凡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将水囊挂回腰间,有些后悔今天没有多喝点水。自从进了遗迹后他就滴水未进,现在水囊空空如也,万用仪也不知掉到了哪里。如果一时半会儿无法离开,他们就只能在这洞窟中等死了。 “对不起……” 劳拉的眼神清亮了些,察觉了他的动作,带着歉意说道。 “没事。”洛一凡大度地拍拍手,“这里说不定还有什么危险,我又没什么自保能力,保证你的状态才是最重要的。” 劳拉将脸上的尘土拍打下去,轻声一笑:“呵,谁说的,我觉得你很有智慧啊。之前在山上也是,刚才在遗迹里也是……你的头脑总是转得很快,这一点我们都及不上你。” 两人分开了一小段距离,各自清理了一下身上的泥土,确认自己的伤势。 “那种灵光一现的猜想连小聪明都算不上,最多只是运气好而已。你是中规中矩的指挥者,如果咱们各领一只军队开打,恐怕不到两分钟我就缴械投降了。没受过训练就能当上将领的奇才确有不少,但我绝对是排不上号。” “呵呵,有自知之明这一点我也很欣赏。至于自保能力……等回去之后,我会好好锻炼你一段时间,教你一些防身的技巧,再怎么说也是我的人,到了外面可不能随便被人欺负——唔!”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言语略有不妥,劳拉闷哼一声止住了话头。洛一凡假装什么都没有注意到。他咳嗽一声转过身去,恰好和不远处那位藏在一根石柱旁的妹子对上了视线。 “……拉菲小姐,你就打算一直站在那里吗?” 白袍的祭司少女动起脚步,无声地来到两人身边。离得近些,洛一凡看清了她的状况,也许是身着白衣的缘故,此刻的她看上去比劳拉更要凄惨许多。衣袍已经被彻底染成了土色,额头、下巴和双手上的擦伤都很严重,尤其是眼角下方的乌黑淤肿,让她的左眼因疼痛而微微眯起,脸上倒没有显出多少痛苦之色。 这贵族小姑娘还挺能逞强的。洛一凡暗想。 “拉菲!”劳拉被吓了一跳,“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待在那儿的?” “大概从‘对不起’开始。” “那岂不是站了好久?你怎么不出声啊?” 拉菲的声音平淡而空灵:“我不知道会不会打扰到你们。” “打、打扰?你什么意思,别乱说啊……” 劳拉嘴上争辩,却是把头扭到一边,尴尬地揉捏着自己耳侧的短发。洛一凡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身为男人的矜持也让他不打算去做多余的猜测。 “克劳德和罗曼都不在吗?”拉菲问道。 “没有看到。”洛一凡老实地回答。 “罗曼……”劳拉有些担忧地咬住嘴唇,“我本来是把你们两人都护住了的,可在下坠过程中却脱手了……不知他现在有没有事。” 洛一凡单手搭在额头向宫殿遗迹中央望去,视野中只有残损的墙壁和灰蒙蒙的阴影。 “别太担心了。”他说道,“搞笑角色一般不会太早领便当的。罗曼那么能惹麻烦,老天爷才懒得把他收走呢。” 劳拉挤出一丝笑容,也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 拉菲取出她的折叠法杖,轻声念出一句咒语。法杖的前端膨胀出一只拳头大小的光球,照亮了周围的一小块范围。在光芒之中,三人身上的伤势显得更加严重,但此刻谁都没有闲心去理会这些。 伴随着“铛啷啷”的动静,她从法袍下掏出了三枚眼熟的青铜环。 “在刚刚寻找你们的路上找到的。” 面对着两人惊讶的目光,拉菲如此解释,接着却是转向洛一凡,轻声问道: “库洛……名字听起来有点不像,但看你的特征,你应该是理想国度人,没错吧?” “呃……”洛一凡用食指挠着脸颊,“就算是吧。” “那好。” 拉菲这么说着,收起法杖掏出那本巴掌大的笔记,撕下一页写有文字的纸张递给洛一凡—— “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找你帮忙。” …… “呜……呃……” 罗曼的意识伴随着痛楚回到他的身体中。 痛死了,浑身上下都在痛。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别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人用两只手按着他的脑袋,以柔缓的动作为他做着头部按摩。伴随着对方的动作,罗曼的脑袋变得轻飘飘的,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他的脑中逐渐被吸走一般。 他挣扎了两下,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是克劳德那张关心的脸。 “你醒了?”克劳德柔声说道,“看外表伤得不轻,但我想应该没有伤到骨骼和脏腑。算你走运。” 罗曼没有立即回答,他有些紧张地望着面前的男人,喉头空咽了一下,恐慌之色在他被尘土盖满的脸上一闪而逝。 “怎么了?” “哦,不,没什么。”罗曼躲避着克劳德的视线答道。 他爬起身来,胡乱拍打着脸上的尘土。一手向背后摸去,从洛一凡那里借来的长剑还好端端地挂着,这让他松了口气。 他警惕着四下望去,除了破损的建筑和残碎的砖块,还有许多腐朽碎裂的人骨遍布地面,和之前在遗迹中遇到的死灵相仿,只是这里的骨头都没有动弹而已。 “我们应该是掉到了地下洞窟里的另一座遗迹了吧……”克劳德在他身旁说道,“总而言之,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其他人,确认他们平安——罗曼,你有在听吗?” “……嗯?哦!你说得对!” 罗曼不自然地应答着,他的眼珠乱转。 克劳德满脸狐疑地盯着他。 “到底怎么了?你的样子看起来很奇怪,不舒服吗?” “没事没事,走吧走吧。” 罗曼有些急躁地说着,挥挥手示意克劳德走在前面。克劳德也没再多问,只是带着疑惑的表情转过身去。 罗曼跟在他的身后,阴晴不定的脸上闪过一抹狠辣的光。 …… “找我?” 洛一凡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尖。 那颗光球在三人身周盘旋着,他们的脸上明暗交替变换。 “你没听错。”拉菲娓娓解释道,“根据石板上的记载,阿巴登的封印解除后,只要念诵魔咒引动神物之力即可将其击杀。但我已将石板上的咒文分别翻译成原初通用语和现代通用语,不管念出哪一种,这三枚青铜环都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的确,她手中那几枚铜环灰不溜秋的,跟遗迹里其它的古物没什么差别,怎么看也跟“神器”二字沾不上什么边。 洛一凡依然困惑:“可你就算找我,我也不懂什么上古文字啊……” “听我说。”拉菲有些强硬地将那张纸片塞进洛一凡手里,“学术界一直有一种传言:上古文字和理想国度的文字有许多微妙的相似之处。理想国度的文字我也学过一些,但试着读了一下,仍然没用。所以我想请你这个理想国度人看看,是否在朗读咒文时需要某些我所不知的窍门。” 也就是病急乱投医么…… 洛一凡只得无奈地展开纸片,浏览一番。从上至下,拉菲将原初通用语、现代通用语和理想国度的文字都列了下来。 原初通用语指的是灵歌先知最初发明的通用语,经过千年演变后成为了现代版本的通用语。洛一凡自然看不懂原初版,现代版倒是能读得很顺畅,但这没点卵用。 至于理想国度的文字…… 洛一凡沉默了一会儿,表情有些苦涩。 是方块字。换言之,就相当于是异世界的远东文字。 无论哪一个看起来都很眼熟,但真正认识的却一个都没有。 即便拥有着相似的文化体系,最终也发展成了完全不同的样子。 他在此刻再一次领会到,前世与此世,终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抱歉,我……” 不需再说什么,只要看他的脸色,拉菲便知道他帮不上忙。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流露出明显的失望,只是伸手将他递回的纸条推回,轻声道:“你先拿着,也许之后能够想到些什么。” 她的手如外观一样细腻而柔软,但洛一凡此时可没有去品味的余兴。不忍彻底打破她的希望,他只得收起纸条无声地点头,但自己心里却没抱什么期待。 看都看不懂的文字,还要怎么去读出窍门?除非像武侠小说里面写的,每个字都能当成练功的小人儿看。 劳拉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道:“如果直接按照上古文字的读法呢?” “没可能的。”拉菲闷闷地说,“依靠一些规律做到翻译还可以,但想要知道上古文字的读音,除非能跨越时间回到千年前的远古时代。别说是我,就算是研究了先知典籍数百年的教国,也找不出一位能够念出上古文字的大师。” “……说得也是。”劳拉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宽慰拉菲,“别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也许神物只有等阿巴登现身后才能够发挥作用,现在着急也没有用。” 这样的说法让人有些放心不下,但也实在没有别的方法可想,拉菲只得默默点头。 三人商议一番,决定一边寻找罗曼和克劳德两人,一边探索离开洞窟的道路。 于是在头顶光球的指引下,女将军、祭司和一名派不上用场的魔术师,三人小心翼翼地在庞大的宫殿建筑群中迈开了脚步。 第五十三节 伪装 地下洞窟的空气中掺杂着一股异味,如同潮湿的泥土和腐烂的肉块混合在一起,虽然还没到让人呼吸困难的程度,但也让几人的鼻子遭了天大的罪。然而不管是湿泥还是肉块都未见踪影,只有在三人走过时脚步震起的干燥尘土,与腐朽千年的尸骨一起发出无声的抗议。 “好多骨架。”劳拉小心地走在小队最前方,“还好没有跟上面那些家伙们一样变成死灵,否则若是这个数量的敌人包围过来,我们跑不出十米就会被撕成碎片了。” 她说得没错,三人只走了十分钟,遇到的尸骨却不下上百具。平均每走十步就能看到一具腐骨,或坐或躺,以各种姿态被随意丢弃在路边。 拉菲走在第二位,那只光球在她的头顶盘旋,照亮了几人前方的一小块区域。按照她本人的说法,即便将她剩余的全部法力都用在照明上,这光球也最多只能再维持三个小时左右。如果三小时内找不到出路的话,他们可能就会真的迷失在这诡异而昏暗的地下迷宫中了。 和四元系魔法不同,光明系祭司补充法力主要依靠日光感应和冥想,虽然也可以通过四元素进行转化,但效率极低。 少女祭司紧紧跟随在劳拉身后,她走路的姿势有点怪异,是身上的伤情导致。身披甲胄的劳拉和被保护住的洛一凡在跌落的时候受伤较轻,而仅穿着长袍的柔弱女孩就没那么幸运了。她的左肩在下坠时狠狠地撞上了一块凸起的岩石,现在左手疼得几乎无法动弹。 也真亏她一直这么强撑着。直到劳拉看出异状问起,她才轻描淡写地提了一下。 “你肩膀的骨头好像都碎掉了!” “我已经用水系疗愈术处理过了,疼痛当然是有,但我能忍得住。先不谈这个好吗。只要能找到出路,外面自然会有人替我治疗;否则一直被困在这里,就算治好了我也只能等死而已。” 这样的对话让洛一凡冷汗涔涔,佩服不已。 “也许是上古时期的战士?”拉菲在一具骸骨旁停留了几秒,做出猜测,“尸骨的分布很均匀,这些人可能是在跟阿巴登作战时被逐一击杀的。” “我看不像。” 身后传来男人沉闷的声音。 “仔细观察,这些人跟上面的死灵不同,不但没有武器和盾牌,就连衣服的碎片都找不到。我认为他们是奴隶,男人也好,女人也罢,都是这座宫殿主人的‘物品’而已。所以他们被禁止穿衣,而宫殿主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他们。甚至有可能,这宫殿就是被他们一砖一瓦建造起来的。他们每天拼命干活,就是为了求一个活命的机会。” 拉菲回头望了洛一凡一眼,陷入无言的沉思中。 前方的劳拉却质疑道:“但要是为了处死奴隶,应该会有一个专门丢尸体的场所吧?而不是像这样子,尸体左一具右一具扔得到处都是。简直就像是随心所欲的杀人狂一样,高兴时也杀,愤怒时也杀。若是领主如此暴虐,难道不怕民众反叛吗?” “不会。”拉菲淡漠的嗓音响起,“因为那宫殿的主人足够强大,人类对他而言只是如蚂蚁般弱小的虫子,无论多少只都不会造成丁点威胁。” 洛一凡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拉菲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看这些尸骨的死状,劳拉。”他沉声提醒道,“从刚才开始这一路,我们见到的所有死者,天灵盖上都有一个大洞。同一种死法,极有可能是被同一个人或同一批人所杀,至于究竟是惩罚,还是那家伙的恶趣味……这点我们就无从得知了。” 劳拉俯身检查一具骸骨,确如洛一凡所说,这骨架的主人恐怕是天灵盖被某物重击戳穿而死。 她深吸了一口气,察觉到自己心脏的跳动愈加剧烈。 以这遗迹的大小来看,如果每一块区域的骸骨分布密度都相同的话,整个建筑群中至少埋葬了上万人。 一个在千年之前就有能力驱使数万名奴隶为之建造宫殿的强者,不畏惧叛乱,不在乎反噬,因为他仅需勾勾手指便可杀人于无形。没有人胆敢违逆反抗他的威势,他也不会在乎奴隶的想法。人的性命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他没有让人清理遍地的尸体,因为即便是走在尸山血海之中,他也不会有丝毫动容。 “上古魔兽阿巴登啊……” 劳拉在呼气声中将肺部的空气尽数挤出。 洛一凡和拉菲无声地点头。 除了阿巴登之外,他们想不出第二个拥有这种实力的人。 该收起侥幸心理了。洛一凡暗想着。原本还期待着对方说不定是那种“啊你救了我的命那你就是我的恩人了”的蠢萌恶魔,毕竟小说偶尔也会见到这样的发展不是?但眼下看来,对方纯粹就是个把杀人当成娱乐的疯子怪物,自己还是别对平等交流抱什么希望为妙。 身后忽然响起了细碎的“咯吱”声,三人当即警觉起来。劳拉踏前一步将拉菲和洛一凡都护在身后;拉菲则不顾左臂的疼痛,取出法杖迅速展开;至于连一件武器都没有的洛一凡,只好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向着声音的来源高高举起,随时准备投掷过去。 光球在拉菲的操纵下向前飞出一小段距离,男人的脚步踏入了光明之中。 “呵呵,我找你们很久了。” 伴随着这熟悉的嗓音,银甲的圣骑士带着伤口和微笑在黑暗中现出身形。 …… “有光!是他们!” 克劳德激动的话语声让罗曼抬起头来,看到了不远处半空中悬浮的光球。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动起脚步朝那个方向飞奔而去。他们从两栋损伤较轻的建筑之间穿过,又翻越了一根断裂倒塌的石柱。光球之下,同伴们的身影近在眼前。 “拉菲!劳拉!”克劳德发出欢喜的声音,“我们在这里!” 但等待他们的却并非欣喜的呼喊,而是惊骇的目光。 克劳德和罗曼急急刹住脚步。在他们面前不远处,除了劳拉、拉菲和洛一凡三人外,还有另外一人正站在那里。 他拥有和克劳德完全相同的面孔、相同的装束,甚至连此刻两人惊讶对视的神情都是如此相仿。 几人的目光在两个克劳德身上转来转去,一时谁都没搞清楚这是什么状况。 说时迟那时快,克劳德身后的罗曼狠狠一咬牙,拔出背上的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向面前同伴的脖颈。正在和另一个“自己”对视的圣骑士完全没有料到这一手,锋利的剑刃毫无阻滞地穿透了他的颈部,只余下边缘的一点皮肉相连。 “罗……” 克劳德的喉头一线溢出了血沫,嘶嘶的声响从断裂的伤口传来。 “为……什……” “呸!还想骗老子!” 罗曼怒骂着抽出长剑。克劳德摇晃着倒退两步,却竟然没有跌倒。 “老姐!克劳德!别看了!这家伙是假的!”罗曼激动得口沫横飞,他指着面前的男人跳脚道,“他百分百就是那个什么阿巴登变的!” 不需罗曼再多说什么,几人同时摆出了防备态势。不知为何,劳拉和拉菲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相信了罗曼的话语。洛一凡本来还在犹豫,但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下定了决心。 被砍断了脖子的那个“克劳德”用双手在颈部揉搓了一下,再度松开的时候,伤口便已完全消失。他的脸上再度浮现了笑容,只是有点发苦—— “抱歉,我从你的脑中读取了语言和记忆,本来还以为我的伪装天衣无缝。方便告知我你是怎样看穿的么?我很好奇。” 即便已被揭穿,假克劳德的语气仍然彬彬有礼,十足一位绅士。 罗曼做出防御架势,小心地后退到同伴们身边,口中嚷嚷着: “老子一开始就看出来了!身上带着那么强的魔力反应还想骗人,真当老子是蠢货啊?” “魔力反应?” 假克劳德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笑容却愈加苦涩。 “原来如此,是我疏忽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们人类居然也进化到这种地步。呵呵,倒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话已至此,他也就不再掩藏身份。假克劳德丝毫没有在乎几人警戒的神情,他大度地张开双臂,高昂的嗓音震荡四方—— “不错,我就是各位所说的破坏者阿巴登。人类的朋友们啊,欢迎来到我的住所,我引以为傲的现世炼狱——普伽托利神宫!” 第五十四节 净世 炼狱,这个名词也是灵歌先知传入此世的。异世界传说中并没有关于炼狱的部分,它只在灵歌先知撰写的一些童话寓言故事中出现过,指的是人类虔心忏悔,洗炼灵魂的过程。 谁都没心思理会这个自称阿巴登的家伙。五人屏息凝神站在对面,摆好了架势以防备他的突然袭击。而仍是克劳德模样的阿巴登却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视线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不以为意地呵呵笑道: “各位,别这么紧张。我虽不是人类之身,但向来友善待人。况且你们今日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感谢还来不及,又怎么会与各位刀剑相向呢?” “呸!你随便说说我们就得信啊?”罗曼大骂道,“那这地上遍地都是尸体,你又怎么解释?” “哦,尸体。” 阿巴登好似此刻才注意到那些腐骨,他低头环视四周,原本温厚的笑容逐渐变冷。他说道: “这些,全是有罪之人。” “……有罪?” “不错。”阿巴登重重点头,他伸手一指众人脚边的一具尸骨,“这一人,伙同兄弟杀害家主,谋夺其财产,为防败露,又在事后下毒将兄弟灭口。诸位,你们来说,此人该不该杀?” “躺在你们身后建筑门口的那人,起初为贼,其后为盗,最后甚至组织人马袭击部族,男者屠戮,女者劫掠,为祸一方。此人当不当死?” “还有那边柱子下坐着的家伙,其心阴暗扭曲,喜食人血,以食物诱杀幼儿并将之烹煮食用……” “还有这一个……那一个……那边那个……” 他一口气将周边一圈尸骨的底细全都讲得明明白白,足足说了七八个才停住话头。挺直腰板,面露认真之色: “我能够读取人类的思想与记忆,从不会杀害良善之人,只有犯下恶行者才会受到我的惩罚。我将这些人全部带来此地,命令他们日夜不停为我修造宫殿,但凡稍有不顺,我便将他们赐死,令得这些罪人惶惶不可终日。只有使用这种方法摧毁他们的身心,才算是让他们偿还了罪孽。诸位,敢问我的做法有何不对?” 众人一时语塞。 暂且不说他的做法是否过于激进,如果这家伙所言句句属实,那这些死者倒还真是罪有应得。上古时期虽然没有法律,但谋害他人性命的事一旦被发现,也难逃被部族处死的刑罚。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执行者而已。 当然,前提是他的话拥有足够的可信度才行…… 果然,站在阵型最前方的劳拉立即质疑:“我们凭什么要信任你?况且之前在上面,你操纵死灵袭击我们,那时也是打算把我们置于死地吧?岂不是自相矛盾?” “呵呵,这确是我的不是。” 阿巴登丝毫没打算掩饰,果断地点头承认了。 “为了尽早脱出封印,些许牺牲总是难免,这也是不得已之举,还望各位海涵。况且方才罗曼先生也砍了我一刀,就算是一场误会相互抵消了吧。我可为各位治疗伤势,你们人类也有句话叫‘不打不相识’,我看我们就此化干戈为玉帛如何?” 他踏前一步,众人立刻紧张起来。劳拉和罗曼两把长剑平举在前,克劳德也抽出了臂甲中的双刃。阿巴登只好停住脚步,高举双手表示自己并无恶意。 克劳德微微张口,和一个看起来完全就是自己的男人说话总让他感觉有些怪怪的。但他迟疑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 “是你在操纵遗迹?这么说你真的找到了灵歌先知封印的弱点?” “呵呵,先知啊……” 许是这个词触动了遥远过去的记忆,阿巴登抬头眯眼望向洞窟之顶,声音中带上了些许温柔和怀念: “你们口中的‘先知’,对我来说不过是个小孩子而已。你说得没错,再完美的封印也必然有其缺陷,更何况我在地下对其研究了足足千年。饶是如此,我也只能绕过破绽对遗迹造成一点微小的影响而已。若非天意站在我这一边,恐怕今日便已是我的死期。” 罗曼的视线因心虚而偏转了一瞬。但现在谁都没有心情去责怪他了。 阿巴登再度正视面前五人,抬起双手诚心诚意地说道: “为今后大计,我现世一事还需暂且保密,因而不能放诸位离开。但我不会亏待各位朋友的。我会让炼狱神宫重现昔日盛况,几位便在我的宫殿中为官,协助我一起管理那些罪人。唔,至于女士们若不嫌弃……我向来爱慕善良坚强的人类女子,不知两位可否愿意嫁我为妃,与我共享这神宫繁华呢?” 他若只是个油嘴滑舌的二流子,劳拉保准当场打爆他的头。但他偏偏是一位上古强者,劳拉不敢妄动,只好以言语来发泄自己的愤怒。 “你少做梦!” “就是!”罗曼在一旁帮腔,“想娶我姐?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 克劳德嘴角抽动,到底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呵,这也没办法。”阿巴登微微摇头,“我不会伤害诸位,既然你们不肯合作,我便让你们沉睡一段时间吧。请放心,我会向各位保证,当你们苏醒过来的那天,无垢的清净之世定然已经在我手中完成。” “……什么之世?”洛一凡小声问道。 阿巴登露出如菩萨般慈悲而安谧的笑容。 “在被封印的千年之间,我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断绝这世间的罪孽,让痛苦与丑恶从此不再发生。后来我想到了办法,是只有我才能做到的办法。” 他自豪地说道,雄浑而绵长的男性嗓音在洞窟四方回响,地面的尘土被一圈圈震荡开来—— “只要洗净人类的心灵,断绝一切恶欲,只保留最为纯真美丽的部分。没有了恶念,自然也就没有了恶行,再也没有心伤,再也不会有绝望,人类将会以永恒的安乐姿态,生活在我为他们创造的人间天堂中!” “动手!”劳拉大喊一声。 伴随着这句命令,早已暗中沟通好的五人同时出手。刚刚罗曼徒劳的攻击已经证明了武器对阿巴登并没有多少杀伤力,于是除了丢出石头的洛一凡外,余下四人调动起刚刚聚集好的元素,四种魔法向着沉醉在自我宣言中的阿巴登破空而去。 除了光明系魔法之外,克劳德和拉菲分属土系和水系,于是克劳德和劳拉分别凝出两支土锥,罗曼则造出一颗火球,拉菲召唤出一群细小的冰刺,也没有什么配合,噼里啪啦一股脑砸在了阿巴登的脸上,一时烟雾升腾。 “走!” 没指望这种程度的攻击能对上古魔兽造成什么伤害,趁着敌人被遮挡了视线,五人果断飞奔逃开,不多时便已消失在昏暗的环境中。 数秒钟后,烟雾散去,阿巴登毫发无伤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的眼角下垂,露出有些难过的神情。 “无法相互理解么……”他喃喃自语着,“没关系,即便这样,我也依然爱着你们。” 在空无一人的遗迹道路上,跨越千年的魔兽沉浸在自己美好的想象之中,眼神因幸福的憧憬而逐渐朦胧。 “啊,没错,我是如此深爱着人类,即便被背叛也好,即便被伤害也好,即便被当作怪物也好……终有一日,我会让你们变成我心目中那完美圣洁的样子……终有一日。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在他空灵的笑声之中,银甲骑士的身体不紧不慢地动起了脚步,悠闲地朝着前方五人离开的方向追踪而去。 第五十五节 古兽 没有光,也没有风。 没有关系。 阿巴登没有解除克劳德的伪装,他以银甲骑士的姿态缓行在这尘沙覆盖的古老道路上。他没有抬头目视前方,也不需要去看。这遗迹就是他的地盘,他不需使用双眼也可获得这里的一切信息。 他的口中在喃喃自语,没人能听到他在说些什么,甚至连他自己变化出的耳朵都无法分辨。 那几个孩子不愿服从他,但这没关系,他并不在乎。毕竟这种小事并不构成“罪恶”。 阿巴登从罗曼的记忆中了解了他们五人,尽管并非全部,但他知道这些孩子们从未犯下应当受他制裁的恶行。 他们的心灵是还未被罪孽玷污的美好之物。既然如此,就当由我好好保管、收藏起来。否则的话,继续暴露在外,迟早会被人类之恶所浸染……那样不行,那样就太可悲了。 我将为人类守护好他们最后的纯洁,因为这就是我与生俱来的使命。 那些孩子们还不懂,他们没有遭受过那些痛苦,没有经历过那些惨祸。 燃烧了整座森林的大火、同伴与家人的惨叫声……久远的记忆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的眼神被笑意浸满。 灵歌那家伙曾说过——“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此前我所遭遇过的那所有的一切失去,一切迷惘,都是神明为了我终将实现的大业而给予我的磨练。 一定是这样。必须是这样。 如若不然的话,我的生命、我的痛苦便将毫无意义。 这可不行。 他转过一个拐角,能够感觉到那些孩子们就在前方。他并不打算隐藏自己的行迹。刚才也是这样,他早已知道自己会跟真正的克劳德会面,但他仍然没有解除伪装。他已经足足千年没有接触过人类了,现在的他真的很想近距离观察一番,看看人类面对各种事态会展现出什么有趣的反应。 比如刚才罗曼毫不犹豫砍下的一剑,那就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令他在短暂的惊讶后,感到愉悦至极。 现在也是如此。他知道面前的地面上已经被那些孩子们做过了手脚,但他没有在乎。他微笑着向前方不远处的人影们挥了挥手,而后直截了当地踏上了陷阱。 …… “轰隆——” 六根巨大的石柱同时朝向中央的一点倒塌过去,一时间烟尘飞扬。外表仍是克劳德模样的阿巴登被沉重的石头压在下面,只露出一个头颅,让洛一凡想起了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 而后,罗曼的火焰在那一点爆裂开来。 “成功啦!”罗曼发出欢喜的叫喊。 “不,没有。”克劳德沉声说道。 在场诸人中魔法能力最强的当属拉菲,是她指导几人布下了连环陷阱。原本的设定中还有从地下捅出的石刺,但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劳拉的魔法水平实在是惨不忍睹,克劳德一个人也撑不起那么大的场面,最后只得化繁为简。 而拉菲本人现在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左肩部的伤势让她的体力大量流失,为了保存力量和隐藏行迹,她暂时取消了照明的光球,众人只能摸黑行动。现在唯一的光源反而是在阿巴登身周熊熊燃烧的火焰,在那烈焰之中—— 阿巴登的双眼望着他们,露出了平和的微笑,仿佛心地宽厚的慈父温柔地注视着调皮的孩子们。 “靠!这样都没事!”罗曼惊慌地叫道,“这家伙是怪物吗!” “本来就是怪物啊。”克劳德咬牙接口。 “拉菲!”劳拉紧张地回望着祭司同伴,“没有易燃物,罗曼的火焰撑不了太久……试一试那个!” 拉菲立刻会意。她忍痛用左手握住法杖,右手则取出那三枚青铜环,将自己的笔记摊在地上,朗声念诵道—— “以掌控者之名在此下令,漆黑之键啊,显露真容吧——神器解封!” 火焰安静地燃烧着,阿巴登愣愣地眨了眨眼,几秒种后,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什么都没有发生。三枚青铜环好端端地待在地上,既没有发光发亮也没有凭空飞起,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咕……” 拉菲疲倦的脸上露出一丝屈辱之色。 即便上古魔兽阿巴登就在眼前,神物仍然不愿接受她的召唤。这样看来,果然是她对咒语的解析并不正确。 罗曼小心地问道:“这玩意儿是不是摔坏了?还是过了保质期?” 没人理他,眼下谁都没心情去接他的白烂话。 洛一凡掏出拉菲之前交给他的纸页,她刚才念诵的是翻译成现代通用语的咒文,跟纸页上的记录一字不差。刚才他自己去读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但听着拉菲那平静而庄严的嗓音,他却产生了一种怪异的印象。 这段咒语……我之前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没有留给他思考的时间。阿巴登身周的火焰已将要熄灭,石柱在某种外力的作用下缓缓抬起,扑簌簌落下的土灰将火苗掩埋。上古魔兽即便不使用假造的肢体也能够轻而易举地影响外界。阿巴登悠然爬起身来,轻轻拍打着盔甲上的尘土,他的笑意愈加浓厚。 “你们已经很努力了”——他的眼神像是在这么说。 “走!”劳拉当机立断。 五人只得转身继续奔跑。这种时候就连罗曼也没工夫再去叫苦连天。他们已经来到了遗迹外围,眼前嶙峋的岩石分外令人生怖。但除了攀爬之外,他们别无选择。 “你们上去,也许能够找到离开遗迹的路!”拉菲的眼神决然,“我留下来,能拖一刻是一刻!” “不行!”克劳德怒吼,“要走一起走!” “我们拉着你。”洛一凡提议道,“我对攀岩还有点经验……虽然还没在这么黑暗又没绳子的条件下爬过,但总不能为了逃命把女孩子丢下。” “别犯傻,你们逃出去至少还可以组织人手回来营救,如果大家都被困在这儿才是真的完了。别担心,那家伙说了不会伤害我们,我应该不会有事的。” 拉菲的语气依旧平淡,她掏出那三枚青铜环和自己的笔记交给克劳德。看来她心意已决。 “真是感人啊。所以我才如此看重你们,我亲爱的朋友,我亲爱的孩子。” 阿巴登洪钟般的嗓音在洞穴中回响震颤着。 “但我也说过,不会容你们离开。我不想惊吓你们,对此我感到十分抱歉。很遗憾会是这样的结果。” 地面剧烈地震动起来,几人惊慌地从岩石上跳下。大大小小的石块不断从他们头顶上落下,五人围成一圈,身着甲胄的劳拉和克劳德拼命想要护住余下三人。但也不知是他们运气好,还是阿巴登在有意保护,那些石头砸落在他们周围,却没有一块掉在他们身上。 地下遗迹从中央开始塌陷下去,在飞散的烟尘中形成了一个直径百米的巨洞,那些建筑和碎石全部落入洞窟之中。这样的场景让洛一凡想起前世看过的《哥斯拉》电影,巨兽穆托出场时的镜头与此相似极了。 某种巨大的棍状物自烟尘中伸出,那样震撼的长度让洛一凡一时没能把它和节肢动物的肢体联系起来。紧接着又是三支相似的肢体,尾端巨大的勾爪紧紧嵌入地面,借此施力将那魔神般的身躯从洞窟深处拖拽出来。 昆虫的鸣叫刺激着众人的耳膜,那声音近于蝉鸣,却相对低沉一些。 巨硕的黑影已然显现。它用六足抵压着地面,脑袋却已顶上了洞窟的上缘,难免让人有种顶天立地的错觉。 “是不是太过黑暗?” 阿巴登真实的声音从巨兽口中发出,那浑厚的声音震荡着,让洛一凡几乎产生了耳鸣。 “拉菲小姐,借你的魔法一用。” 阿巴登巨大的前肢向前一指,被保护在中心的拉菲发出一声惨叫,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见一团朦胧的光晕抽离了她的身体,伴随着阿巴登的指引飞上高空。 拉菲软软地瘫倒在地。阿巴登吸干了她体内的法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阿巴登着迷地望着那团法力凝聚的光影,“在我那个年代,人们只会造出火焰来进行照明。如今已有如此便利的魔法了么?” 巨兽的刀状前肢在空中挥舞一下,光团在空中爆裂,像是万用仪中的光明系法阵一般,让光明在整个地下洞窟之中充满。无论哪里都找不到光源,无论哪里又都是光源。 拉菲残存的法力显然做不到这一点,这是阿巴登使用自己的力量强化了她的魔法。即便已经被神物连续吸取了千年的力量,他余下的魔力依然强大得令人绝望。 “啊……我可爱的孩子们。” 可怖的头颅向围拢的五人靠近,数千只昆虫的复眼中笑意满盈。 “请给我你们的答复。” 第五十六节 捕获 法力耗尽,体力濒临枯竭。没有食物,没有饮水,无法休息。 拉菲瘫软在地,虚弱的身体几乎连言语的力气都丧失了。她朦胧的视线中,阿巴登巨大的头颅显得模糊一片,同伴们惊慌的声音在无限遥远的天际回响。 “上古魔兽阿巴登……” 洛一凡抬头望着蛮荒古兽巨大的躯体,口中无意识地喃喃出声。 他的六足宛如蜘蛛一般弯折,最大展开距离估计在百米之上。足尖生长着细长而尖锐的勾爪,恐怕再坚硬的钢铁也撑不过它轻轻一刺。如果洛一凡没有猜错,遗迹中那些死者的天灵盖就是被这样捅穿的。 被六足托起的身躯则像是蜘蛛和蚂蚁躯干的结合,三节的长度与粗细各不相同。最前节看起来有如人类的胸腹,肌肉虬结;而最长最粗的尾段更像蝗虫的腹部,十数个体节伴随着阿巴登的动作颤抖着。 他没有毛发和翅膀,身体外侧仿佛包裹着一层漆黑的铠甲。 细长分节的脖颈上,连接着螳螂的三角头颅,成千上百对复眼分散在三角两边,复眼中又包含着无数的小眼。若是密集恐惧症患者,只怕跟他对视一下就会当场心脏停跳了。 他的两支上臂从躯干的前节延伸出来,左边是锋利的锯齿状长刀,右边则像是螃蟹的巨螯。 这家伙……简直就像是将各种昆虫不分种类地集合在一起诞生的生化怪物。洛一凡觉得自己的认知极限正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 高度约五十米,如果将所有肢体都伸展开来的话,也许足有两百米吧。 单是被对方这样盯着,他就觉得自己快要昏死过去。什么样的神器能够对付这样的怪物?奥特眼镜吗? “喂。” 劳拉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她的眼神在偷瞄身后岩石上的某个位置。洛一凡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去,此前光线昏暗时无法发现,现在整个洞窟都被照得宛如白昼的平原,他的视线精准锁定了那岩壁上的“异物”。 山洞?不,是人造的通道! 岩壁上纷乱地铺洒着许多物件的碎片,其中有些看起来相当眼熟。破损的万用仪底朝天被夹在两块岩石的中间。 “那里是上层遗迹没有坍塌的部分……”劳拉轻声耳语,“从距离上来看,应该是我们进来后经过的第一段走廊。从那里离开的话,肯定可以沿原路返回到地面上!” 洛一凡无声地点头。劳拉又撞了罗曼和克劳德各一下,几人相互交换着眼神。 “孩子们,别走神。” 阿巴登低沉的嗓音再度响起,却依然充满着温情。也许他没有看到几人的小动作,也或许是看到了,可并不在乎。 “我可以让你们沉睡,但我依然希望我们可以在清醒的状态下达成共识。以你们的力量是无法反抗我的,你们也该清楚这一点。有用的合作和徒劳的抗争,你们是时候做出决定了。” “分头跑!”劳拉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只要有一个人能到达那里,就是我们的胜利!” “拉菲……” 克劳德不甘心地咕哝一声。拉菲却紧闭双眼,没有去面对他的目光。 她的嘴角上勾,轻声细语落在了众人耳中。 “各位……拜托了。” “跑!” 劳拉一声令下,四人从拉菲身边散开,各顾各的朝向那岩壁上的小洞攀爬过去。阿巴登只需用他锯子般的左肢横扫一下便能将四人全部拦腰砍断,但他只是苦笑着说道: “孩子们,何必呢?明明结果都已经显而易见,你们还不愿放弃吗?呵呵,虽说我也很欣赏这种天真和固执,但是……” 在拉菲的惊呼声中,阿巴登用巨大的钳子夹起她柔弱的身体。 “混账!”克劳德停住脚步,目眦尽裂,“放开她!不然我——” “别激动,别激动。”阿巴登柔声说道,“我不会伤害她的。” 他将拉菲搁在一处岩石上,张口吐出一团粘稠的白色污物,那污浊的液体迎风凝结,变作一张巨网将拉菲的身体牢牢黏在了石壁上。 “委屈你了,拉菲小姐。请原谅我的失礼,我认为即便在这种状态下,你对我的威胁度仍然是所有人中最高的。我可不敢把一个能够解读出神器咒文的人放着不管。” 阿巴登如此说道,语气中的抱歉之意不似作伪。 “当看到你掏出那三枚青铜环的时候,我确实吓了一跳。所幸经由翻译的咒文无法触发它的力量。文字的演变理应是一种进化,但却因此而妨害了后人,若是灵歌那家伙知晓,恐怕也只有无言苦笑了吧。” “你……”拉菲的身体被白色的蛛网紧缚,她喘息着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只是读取一点记忆而已。”阿巴登“咔咔”活动着他的巨螯,“凡我接触到的生物,我都可以获取到他们的思想……看来你也经历过许多事情,却并未因此失去对人类的信心。这很不错,拉菲小姐,你的这份纯洁令我迷恋至极。你真的不愿意成为我的伴侣吗?” 拉菲没有再回应他。于是阿巴登呵呵一笑,转向正在岩壁上拼命攀登的四人。 “克劳德先生,请不要反抗,我怕会伤到你。” 原本看到拉菲无事,克劳德便咬牙继续向目标进发。他的体力是所有人中最强的,即便慢了一步,也很快追赶上来,比劳拉等人的攀爬速度要快得多。但听到这句话,他条件反射般向后回过头去—— “呃!” 蟹钳毫不费力地将他的身体从岩壁上拔下,就像是孩子们小时候捉天牛和蝉一样。克劳德全身都被那钳子紧紧夹住,动弹不得。但阿巴登又小心控制着力道,让他不至于感到疼痛。他的脸因愤怒和难堪而涨得通红。 又是一团黏糊的物质喷出,克劳德以标准的立正姿势被贴在了拉菲身旁。 “那么,下一个被抓到的孩子是谁呢?” 洛一凡正用尽浑身解数向上攀爬。他以前为了构思一个新的魔术方案,确实参加过一个攀岩训练班,但也不过练习了半个多月而已。要让他在几分钟内不借助任何工具爬到那么高的地方,难度可不只是一点半点。 听到这句话,他也如克劳德一般回头。当看到那张开的巨钳朝向自己袭来的时候,他头脑一热,直接从刚才爬上来的地方跳了下去。 原本他是想要跳到下面那块岩石上,这样一低头就刚好可以躲过阿巴登的突袭。但并非每个人都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完美实现头脑决定的动作,洛一凡的脚底在石块上一滑,整个人下落了两米多才重重地摔在一块凸起的巨石上,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散了架。 “库洛先生!”阿巴登的声音带上了些许责备,“我说过不要乱动,你会害自己受伤的!” “那还真是谢谢关心了……” 洛一凡揉着自己疼痛的后背翻过身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也许是担心他再做出什么危险动作,阿巴登暂且转移了目标,将钳子伸向稍有些落后的罗曼。罗曼“哎哎”大叫着抗议:“你别过来哈!我也会跳的!我真会跳的你信不信!我跳了啊!我这就啊啊啊啊啊啊啊——” 想必是早看出罗曼是个光打雷不下雨的怂包,阿巴登毫不在意夹住他,张口一吐,就把这苦瓜脸的家伙黏在了克劳德身边。 “那么,劳拉小姐?” 此时的劳拉距离岩壁上断裂的走廊入口只余下两米,她没有理会阿巴登的话语,更加奋力地向上冲刺着。她的手已经触碰到了走廊地板的断口,双手用力引体向上,这便让身体爬进了通道。 “让你在感受到希望之后又落入绝望之中,对此我感到相当抱歉,劳拉小姐。” 阿巴登当然不会容许劳拉离开。他的巨钳如电一般刺出,抓住劳拉的双脚把她从走廊里拽了出来。劳拉发狂地吼叫着,抓起身旁的一块石头拼命砸向钳壳,但并没有半点用处。阿巴登坚硬的外壳上甚至连一丁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劳拉直到被黏在岩壁上,还保持着高举石块的姿势。她的眼神一片死灰。 “唔,那么……”阿巴登满意地望着自己的杰作,三角脑袋带着所有的目光望向洛一凡那边,“库洛先生,你还不愿放弃么?” 第五十七节 挣扎 如果可以的话,洛一凡真的很想举白旗算了。 直到此时为止,阿巴登甚至都没有将他们的反抗放在眼里,只是恣意将他们玩弄在鼓掌之中。 四名同伴都比他要强得多,现在他们一个个都被蛛丝状的白网黏在那边石壁上动弹不得。若是用游戏来打比方,就是我方已经团灭得只剩一个来混团的初心者,而对面的大BOSS连护甲都还没磨掉呢。 圣斗士面对无法战胜的对手时还可以燃烧生命去战斗,他洛一凡能燃烧个什么? 他身上连个打火机都没有。 况且这个对手有近五十米高,左手是刀右手是钳,六条腿全是杀人利器,就差尾巴上再加个蝎子钩了。它哪怕什么都不用,拿大头往这儿一撞,洛一凡就得四脚朝天血溅当场。 他拿什么去拼啊? 他虚弱地笑着,从巨石上爬起身来,面对着阿巴登“温柔”的视线,忍不住吐槽道: “喂,你这家伙知不知道,两只眼睛这样看人会让人感觉很温暖。几千只眼睛一起看就让人只想当场暴毙了。” “哦,抱歉。” 阿巴登从善如流,他转开了脑袋。反正即便不依靠视力,他也能准确把握到洛一凡的位置。 “那么……”洛一凡活动了一下疼痛的身体,“我们继续?” “我并不觉得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我也不觉得啊。”洛一凡喃喃念叨着,踮起脚尖抓住上方的一块岩石,“要是服从于你的话,一来没有性命之虞,二来也不用被迫睡大觉,说不定还能找到机会偷偷溜走。我要是自己一人来到这儿的话,早在跟你第一次碰面的时候就老实投降了。” “现在也不晚。”阿巴登善意地劝说着,“只要你们承诺顺从,我仍然会让你们保留自我,与我一同管理即将到来的光辉时代。” “听上去真不错。”洛一凡气喘吁吁地爬上那块岩石,向上望去,距离终点还剩下十余米的距离,“但容我拒绝。” “我能问一下理由吗?” “因为男人就是这种又蠢又固执的东西啊。” 洛一凡在裤腿上擦擦双手手心的汗水,继续向上攀登。 “很多时候会服软,会妥协,会赔笑,会认栽。但偶尔又会变成倔脾气,认死理,不见棺材不落泪。哪怕明知道哪种选择更理智些,也会为了一时意气硬要往反方向走。” “原来如此。”阿巴登理解般做出点头的动作,“因为同伴都没有妥协,所以为了不辜负他们,即便明知道已经没有希望,你也得继续坚持下去。但若换种想法,在朋友做出错误决定的时候,你难道不该协助他们走回正确的道路上吗?” 还差八米。 洛一凡咽了口唾沫。 “这就得分情况了。第一,我并没有觉得他们是‘错误’的一方;第二,如果他们真的集体疯掉了的话……” 他用胳膊肘撑住身体,使出吃奶的力气攀上一块岩石。 “那我不就只能陪着他们一块儿疯了吗!” “勇气可嘉。”阿巴登的语气由赞赏转为惋惜,“但很遗憾……” 巨钳靠近了山壁,却并非要抓住洛一凡,而是横向一划,在他的头顶挖出了一道宽约三米的沟壑。 若是在平地上,这样的土沟他助跑一下便可跳过。但在山壁上…… 洛一凡目瞪口呆地望着头顶向内凹陷的岩壁。 除非他当场被蜘蛛侠或者劳拉小姐姐——不是那边被黏住的女将军,而是《古墓丽影》里的那个——灵魂附体,否则就算拿命也爬不到沟槽上方的目标点了。 “如何,这样是否可以让你看清现实呢?” 阿巴登温和的嗓音让他感到莫名火大。 “别挣扎了,做个乖孩子,这对你我来说都更好一些。” 断定他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放弃一途,阿巴登再次将巨钳伸向洛一凡。 是啊,三米宽几十米长的深沟,就算想绕过去,在这陡峭山壁上也根本找不到能够行走的道路。 ……要接受这样的结局吗? 洛一凡的身体在发烫,汗水在他的前胸后背滚滚而过,外甲下的衣物已然湿透。 朦胧的视线之中,阿巴登巨钳的阴影仿佛映出了一只黑猫的形状。 洛一凡再度从岩石上跳下。 “库洛先生!”阿巴登的声音带上了一点恼怒,“我说过你这样会受伤的!” “那你一开始不要把钳子伸出来不就好了吗?伪善者!” 洛一凡这一次把控得很好,几次下跳都稳稳地踩上了落脚点。反正向上攀爬已是无望,他干脆一路跳回地面。中途虽然也有两次踩滑,但都没有出什么太大的意外。最后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落在岩壁底下,膝盖上不小心磕伤了一下,加上之前从上方遗迹中跌落的伤处,浑身都在隐隐作痛。 汗液将那些伤处浸透,如此酸爽的痛感让他更是禁不住两眼发花。眼前阿巴登巨钳的阴影已将他的身体笼罩,洛一凡大喝一声—— “等等!” “唔?”阿巴登的钳子停在了半空,“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洛一凡整理一下衣领,咳嗽两声,轻拍一下巴掌,在手中变出一支早已枯干的野花。阿巴登疑惑地用巨钳夹起那支干花送到面前,数千只复眼的视线向中央汇聚。若不是在这种紧张的状况下,上古魔兽的斗鸡眼倒真有几分可乐。 “外界的植物……也是千年不曾见到了。”阿巴登怀念地说道,“不过我对此并无兴趣,你给我这个……” 他一时哑口无言。地面上的洛一凡正拔起伤腿没命地沿着岩壁逃跑。 “……库洛先生,你可真有意思。” 洛一凡内心清楚,即便用这种拙劣的方式转移了阿巴登几秒的注意力,对他的逃亡也没有半点作用。 心理的压力、身体的伤势和体力的过度消耗已将他逼到了极限,视野中的物象都带上了重影。再这样跑下去的话,猝死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况且他能跑到哪里去?这地下洞窟本来就是个封闭区域,阿巴登弯折的蜘蛛长腿只需挪动一步便是数十米,他跑几分钟的距离,阿巴登只要迈出一步便可轻而易举地赶超。 但还是要跑,必须去跑。 就算再难看也好,再无用也好。 成功逃脱的希望恐怕不到百分之一——不,估计连万分之一都没有吧。 但若是在此放弃,希望就会彻底归零了。 所以,除了挣扎,他别无选择。 正如他方才所言。男人就是如此固执的生物,固执到即便眼前只能看到微茫的星星火种,也要烧尽自己的灵魂让它迎风化作烈火燎原。 …… 阿巴登沉默地俯望着那个奔跑的男人。 明知道是徒劳无用的努力,为什么他还要坚持下去? 不,这并不是需要问出口的问题。 阿巴登有些困惑,却又隐隐觉得心中的某种感情涌动起来。啊,对,就是这种感觉……明明是无法理解的行为,却又能够令他的胸腔产生强烈的共鸣。这种倔强,这种鲁莽,全都散发着难以言说的魅力。这不正是他爱上人类的初衷吗?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地面上尘土卷扬。 “库洛先生,你赢得了我的尊重。”他低沉的声音如雷鸣般在洞窟中轰隆隆地回响着,“我可以再退一步。如果你们觉得仅有五人太过孤单,我会容许你们挑选一些心性纯洁的孩子来此陪伴。只要他们此生不行恶事,我就不会操纵他们的心智。你觉得如何?” 他的言语诚恳,在他看来这或许已是向人类妥协的极限。 但是—— “滚!” 洛一凡在奔跑中怒吼出声,他的肺部已经感受到了明显的痛感。 “别惺惺作态了,你这该死的愉快犯!你说要我们的答复,说会让我们选择,可你的选项是什么?要么赞同你,要么就去睡大觉!你用那么恶心的语气缠着我们同意你的要求,可你其实根本不在乎我们的意见,你只是想找几个人来见证你的丰功伟绩罢了!你这副嘴脸,跟人类中的伪君子到底有什么不同!” …… 拉菲被黏在石壁上,左肩处的伤痛已然麻木,后背却被凸起的岩石硌得生疼。 她的意识已近恍惚,就算下一秒就直接晕过去也不奇怪。 但那些微弱的声音却在她的头脑中一遍遍回荡,让她珍珠白的睫毛颤动着分离,让她努力睁开白金色的双眼,视线逐渐向远方的一点汇聚。 那个男人还在奔跑。 好固执的人……连我都觉得差不多该认输了……为什么他还能有坚持下去的力气? 她在白网中费劲地转动着纤细的脖子。离她最远的劳拉紧紧抿住嘴唇,而罗曼和克劳德则在此起彼伏地说着——“加油……加油……” 这帮家伙都看不懂状况的么?我们哪还有什么希望,现在就已经是绝路了…… 头脑中萦绕着这样的想法。但不知为何,她的双眼却渐渐清明起来。 说实话,尽管没有明言,但她对洛一凡的印象分是负数。 委托他帮忙并非是出于好感,只是如洛一凡所想的那样,“病急乱投医”而已。 对所有不熟悉的人,她的初始印象分都是零。而洛一凡之所以在这之下,是因为他与劳拉的关系。 从第一次见面起,拉菲就看出这两人之间有种微妙的气氛。但身为好友,不管怎么看,她都觉得这男人跟劳拉完全没有半点相配。 恐怕就连洛一凡自己都没有想到,他会因这种奇怪的理由而遭到扣分。 但在这一刻,那男人在绝境中不屈顽抗的姿态落在了她的眼里。愚蠢、鲁钝、执拗、顽固……这些形容词在她的脑海中一个接着一个浮现。拉菲浅色的唇瓣微微张合,她好像忽然能够理解了,理解劳拉和罗曼为何会看重这个男人。 既然如此,我…… 还有什么没有用出的手段,还有什么可以扭转局势的底牌。 哪怕希望渺茫也好,哪怕只是无用的努力也好。 只要能为他再多争取几秒钟时间。 少女祭司压抑住自己的呼吸,她沉静地闭上双目,任由自己的思绪在脑海中飞跃旋转起来。 第五十八节 对论 “库洛先生,游戏差不多该结束了。” 阿巴登的心中在悲叹。 人类,如此弱小的生物,却也有他们独特的拼搏精神。 然而,这对改变现状并不会有任何帮助。 他们依旧什么都做不到。 这份光彩愈是夺目,当最终迎来的还是注定的结局时,他们便只会愈加痛苦。 是时候该终止这一切了。 蜘蛛的巨腿迈动起来,仅一步便超越了费力跑了半天的洛一凡。 …… 巨钳的阴影再度降临。 洛一凡咬着牙忍着痛向前疯跑,视野之中已是模糊的一团。 这一次肯定是躲不过去了吧? 心里涌现出这样的想法,但不知是因惯性还是别的什么,他的双腿仍在拼命错动着。而后—— “呃!” 脚下被某个坚实的硬物绊住,洛一凡的身体腾空飞出几米,在空中与巨钳的尖端相碰。阿巴登那锋锐的肢体毫无阻滞地切开了他的背甲,在他的背上划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洛一凡在地上翻滚几圈,天旋地转,几欲昏死。 “十分抱歉,我并非有意。” 阿巴登的语气中确实充满了歉意,但他的数千只复眼却在密密麻麻地蠕动着,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至极的景象。 “唔……奇怪,库洛先生,为何我从你身体上读到的记忆仅能追溯到三个月前?你用了什么方式阻断了我的观察?” 阿巴登的嘴角咧出一丝令人恐惧的笑意。 “你真让我着迷,库洛先生……来,别动,我会替你治疗伤势。” 洛一凡没有听到阿巴登在说些什么。他用双手艰难地撑起沉重的身体,目光却死死地盯住了几米远处那刚刚将自己绊倒的硬物。 那是一块青黑色的石板,被砖石和土块掩埋了大半,只余下一点点尖头露出。 是遗迹中的那块石板,记载着咒文的石板。应该是在遗迹坍塌时掉落在这里的。 刹那间,他的脑中闪过了一个荒谬至极的想法。 他拖着自己濒临崩溃的身体,三两步飞扑到那石板前方,不顾双手和后背钻心的痛楚,死命扒拉着泥土试图将石板拉扯出来。 在灵歌先知所写的解除封印步骤中,一是将石钥匙投入锁孔,二是以人体接触神物青铜环……直到封印解除之后,才需要念诵咒文击杀阿巴登。 可这样的步骤是否太不保险?如果解除封印的人不认识咒文该当如何?灵歌先知难道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吗? 有一种可能。 拉菲他们说,上古文字的创生是早于原初通用语的,这让洛一凡一直认为上古文字是异世界原本的文字。但如果,上古文字也是由灵歌先知创造的呢? 也许在灵歌先知的计划中,最初是打算将上古文字传承下去,然而因其普及难度太高,他之后只得改换成了更为简单易学的通用语。 拉菲对他说——“上古文字和理想国度的文字有许多微妙的相似之处”。 在她方才念诵翻译版的咒文时,洛一凡也对那意译的咒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既视感。 洛一凡的十指鲜血直流,想必指甲已然破碎,但他一声不吭,强忍着剧痛继续挖掘着泥土。 如果我的猜想没错,那所谓的“上古文字”极有可能就是—— 头顶的风压笼罩下来,阿巴登张开的巨钳已要将他最后的希望断绝。 …… “等一等。” 少女空灵而微弱的声音被阿巴登的听觉系统感知,那语气一如既往地平淡。 “阿巴登先生,我有话要说。” 阿巴登暂停了动作,却并未收回钳子。 “什么事,拉菲小姐。”他也用同样平淡的语气回应道,“如果你也只是想帮他争取时间,那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 “我确有争取时间的目的。”拉菲冷静地应对着,“但我向来言之有物……我打算指出你言论中的薄弱点,或者说,你计划里的缺陷。” “……缺陷?” 阿巴登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过来。螳螂的脑袋面对着白袍的少女,脓包般的复眼群对上了白金色的眸子。 “愿闻其详。” 他将六条长腿弯折至极限,沉重的躯干下沉贴近地面,摆出了一种怪异的“正坐”姿势。 拉菲微微点头,轻声开口: “首先,阿巴登先生,你对于人类的定义是怎样的?在我们自己的定义中,广义的‘人类’泛指所有生理结构与人类种相近,且拥有高等智慧的群体,即是将雪精灵、侏儒和人型妖精等都包含在内。” “合理的分类,我没有意见。”阿巴登赞同道。 “也就是说,您认为人类是思维与形体的结合,缺一不可么?” “自然如此。若只是没有思想徒具空壳的人偶,我不会将其视作人类。” 拉菲再次点头:“那您也当知晓人类的进化。我们的头脑从简单到复杂,思维的深度也在一步步提高。可以说,无限延展的思想正是我们人类概念的一部分。如果受到您的操控,只能在您所规定的框架内活动,那我们和被设定好程式的人偶又有何不同呢?” 阿巴登没有立即回答,他思索了一会儿,发出“呵呵”的笑声。 “这是陷阱,拉菲小姐。但我已经看穿了。我只是打算限制人类思想中的‘恶’,只要朝向‘善’的方向,你们的思想依然可以无限延展。这样的过滤可以筛去糟粕,留存精华,让人类的思想水平得到进一步提升,甚至可能引起思维本质的改变。我想想看,人类也许会因此而达成下一阶段的进化,成为‘新人类’。” 劳拉仍在关注着下方拼命挖土的男人。克劳德和罗曼却对视一眼,用目光交流着信息——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不知道……感觉好像能听懂,又好像听不太懂……” “原来如此。”拉菲的嘴角上翘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阿巴登先生,您应该也明白,人类是在与其它生命的竞争中逐步脱颖而出,最终站立在所有生物顶端的。但在您的掌控下,人类应当不会再有伤害其它生物的权利了吧?” 那白金色的瞳子似乎觉察了什么。阿巴登右臂的巨钳抽动一下。 火焰、惨叫……他把这些回忆的残碎画面丢出脑海,重重点头: “正是。不会再有任何形式的伤害发生。” “那么,当失去人类的威胁和管控后,其它生物又会在新一轮的竞争中不断进化,最终又会有新的胜利者站立于世界顶端,他们会拥有和过去人类相似的思维,也会因适应环境而进化出相似的形体,到了那个时候——” “那我就把那新的物种也收归名下,给他们和人类一样的待遇。他们也将成为‘新人类’的一员。”阿巴登不等她说完便先行打断,“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将成为一种良性循环。最终——也许在亿万年后,也许比这更为长久,这世上所有的生命都会加入‘新人类’的队列中。” 拉菲终于不再掩饰,稍显苍白的脸上绽放出纯美动人的笑容。 “那么,我们且不论您的‘新人类’是否还有在无竞争环境下进步的动力。我只想问一个简单的问题,阿巴登先生。” 她说。 “我们吃什么?” “……吃什么?”阿巴登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正是。您不允新人类去伤害其它生物,那我们的食物来源是什么?您应当知道,我们仅靠无机物是无法生存的,必须摄食有机物才能够维持生命。” “这……”阿巴登犹豫了一会儿,“我会想办法为你们提供。” “想什么办法呢?”拉菲步步紧逼,“难道您要代替我们去捕猎?那跟由我们自己去伤害其它生物又有什么不同?或者……您要自己从无生有创造有机物吗?那您最好立刻找到制作方法,否则第一批新人类在诞生后不到几天就会被全体饿死了。再退一万步讲,即便您现在就发现了不依靠伤害其它生命来获取大量有机物质的方法,您怎么确定您所创造的有机物不会在未来进化成为新的‘生命’呢?” 阿巴登一时沉默了。但拉菲并不打算给他思考的机会,她喘息几声,又接着说道: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方式,就是新人类之间的相互‘捕食’。毕竟所有的生物最终都进化成了新人类,他们要想吃到有机食物,就只能从自己的同族身上获取。” “这怎么可能!”阿巴登怒道,“即便没有被我操控,人类也不会——” “人类是不会,但‘新人类’会产生他们新的思想系统。您洗去了他们的‘恶念’,所以即便杀害他人喂饱自己也算不上‘恶行’,他们只是在善意中自相残杀而已。毕竟若不如此,最后他们的结局就是全员饿死。” 阿巴登的千只复眼逼视着拉菲,少女却没有退让。她忍痛挺直身体昂起头颅—— “怎么了,阿巴登先生?不愿意承认吗?这就是你完美计划的终点——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将在你的清净世界中迎来灭绝,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他们是饥饿致死还是自相残杀而已。” 第五十九节 神咒 阿巴登巨硕的身体在颤抖着,甚至连地面都因他的动作而产生了持续不断的微弱震感。 拉菲毫不畏惧地与那可怖的三角头颅相视。 良久,阿巴登轻笑一声,他用松快的语调说道: “你说得对,拉菲小姐,是我考虑不周。不过这并不构成什么阻碍,我们拥有着漫长的时间,我会找到一切问题的解决方案,将计划梳理完善后再去实行。” 拉菲眼中的笑意带上了一丝悲悯。 “这是狡辩,阿巴登先生。”她叹息一声,“之前库洛说您只是需要‘见证者’,这给了我一些启发。现在我想明白了,为什么您既没有对我们痛下杀手,也没有依您先前之言令我们陷入沉睡,而是不断威逼利诱,强迫我们认同您的计划。答案很简单,因为就连您自己,也早已察觉到自己的计划有多么空洞虚无,那根本不是希望,只是偏执无聊的妄想而已。” “你……” 阿巴登一直以来的温柔姿态消失了,他站立起来,庞大的头颅贴近了拉菲,千眼之中迸射出恼怒的火焰。 “人类中也有许多像您这样的个体。明知道自己犯下了错误,却百般狡辩,不肯承认。他们以言辞粉饰自己的罪恶,以期从他人那里获得理解与赞同,借此来安慰自己的内心。” “住口!”阿巴登终于按捺不住,发出焦躁的吼叫。 但拉菲依然没有停止。 “当谎言说了一遍又一遍之后,就连您自己,都渐渐相信自己真的是无辜甚至正义的一方。您这半天来表现出的友善态度,您口中对于人类的爱,全都只是浮于表面的伪装——其实在您的心中,对于人类早已恨入骨髓!” “住口!我让你住口!” 阿巴登怒吼着挥舞着他的双臂,刀锯与巨螯发出呼呼的风声。 “你又懂得我什么?仅因为我通过进化走到了人类前方,你们就恐惧我、憎恨我、污蔑我、打击我……你们烧毁了我的家园,杀光了我的亲族!你们又可曾有过半点惭愧内疚?没有!神明也好,先知也好,你们这些该死的人类也好,从头至尾,不管我怎样拼命学习,怎样取悦你们,你们永远只会把我当成丑陋的怪物!” 他三角头颅下的巨口喷出一股股热气,若是个普通人类,这会儿应该已是脸红脖子粗的状态了吧。 罗曼吓得缩起了脖子,但拉菲却不为所动。 “终于暴露本性了么?”她讥讽地说道,“看看你自己的样子,阿巴登先生。人类对你的评价从来都没有错,你……本来就是一头丑陋的怪物。” “你……你……” 阿巴登将左臂的刀尖刺入岩壁,锯齿划拉着山石,那咯吱咯吱的声音让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过了许久,巨大的身躯因剧烈的喘息而膨胀收缩,直到最后,他忽然发出一声冷笑。 “呵,抱歉,拉菲小姐,我刚才失态了。” 他如此说道,语气却是森寒无比。 “你只是在试图激怒我而已,但我不会上当。我当然深爱着人类,不管怎么被伤害也好,这份热情绝不会消灭。我的计划也必将通向理想的未来,你们谁都无法阻止。不过……” 他扬起一条蜘蛛长腿,足尖的锐刺瞄准了拉菲的头部。 “你的思想太过危险,拉菲小姐。对我的计划来说,你是个极其不稳定的因素。所以,为了其他人类着想……恐怕我只能对你说声抱歉。” 尖刺已经抵上了拉菲的额头,只需稍稍用力,少女的头颅便将脑浆迸裂。 克劳德和劳拉同时发狂地吼叫起来,但拉菲只是抱以同样的冷笑—— “灵歌先知将你称作‘上古魔兽’也真是高抬了你。你模仿人类的言行,来掩盖你的丑恶与无知。你花言巧语,自欺欺人,可说到底,你只不过是个连自己的内心都不敢正视的、可怜而低级的骗子。” 阿巴登假装没有听见。 “……永别了,我亲爱的拉菲小姐。” 某个男人深沉的低语声混在那纷乱的叫喊声中,奇异的上古咒文穿透了整片空间的喧嚣与嘈杂。 阿巴登忽然觉察到了那侵入他厚实的外壳直达脏腑的寒意。这份压迫、这份恐惧似曾相识。与千年之前一样,那熟悉的语句自他的记忆深处复苏。他的千眼外凸,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去。 “隐藏着黑暗力量的钥匙啊,在我面前显现你真实的模样!” 不可能!这不可能! 阿巴登想要狂吼,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那跪坐在地上面对着石板念出咒文的男人,双手早已被鲜血和泥土染成了黑红色,身体摇摇欲坠,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倒下。但即便如此,他的嗓音却分明清晰有力。上古神明的力量穿越千年自他的口中吟哦而出。 “在此,与你订下——” “不!” 阿巴登嚎叫着吐出粘液蛛网,那白网精准地将洛一凡弹飞出去,黏在了他身后不远处的岩壁上。巨大的冲击让洛一凡从喉头喷出一口鲜血。阿巴登没有再给他半点机会,长腿一扫便将石板甩飞出去。 石板打着旋儿落进了阿巴登之前爬出的地下深渊之中。 “混账!”克劳德破口大骂,“该死的!” “完了,完了……这下可真完了……”罗曼眼神虚无地喃喃念叨着。 但洛一凡的声音没有停止,在猛咳两声后,他嘶声大吼道—— “与你订下契约的库洛命令你——” “住口啊啊啊啊啊——” “封印解除!” 阿巴登挥动左臂带着锯齿的刀刃,刀尖向着洛一凡的脑袋破风而去,无疑这一下便要取走他的性命! 但已经来不及了。 一瞬间。 像是时间静止,齿轮啮合。 像是谁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空间中原本紊乱浑浊的气息被骤然吹散,彷如整座洞窟都被某个不知名的存在接管。 神秘的规则运转起来。 一阵清风吹过。如此沧桑,却又如此祥和地抚过人类之子们的身体。 无法形容那样的感觉。 宛如母亲的低语,宛如星辰的运行,宛如绝世的魔法,宛如古老的歌声。 世上没有比这更为强横的意志,没有比这更为温暖的柔情。 好似心中有什么东西得到了净化,所有人的神色都松弛下来。 再没有什么担忧,也再没有什么可怕。 只因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早已注定的必然。 于是开始。 三道光流从克劳德身上破甲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它们没有与阿巴登突刺的武器相触,而是无声地绕过,明亮的轨迹有如韵律轻快的舞蹈。 它们是如此柔弱,看起来没有丝毫力量。 但它们也不需要力量。因它们自身便是力量,纯粹的力量,绝对的力量。 阿巴登的巨刀在洛一凡身前数米之处寸寸碎裂。 他发出痛苦的哀叫,但眼下任谁都不会再把注意力投放在他身上。就连那声音,听起来也是如此渺远而软弱,再也无法触及他们的鼓膜。 拉菲远远地看着那道被光流缠绕的人影,疲倦的双眼迸发出闪耀的光彩,口中呢喃: “先知遗物……这就是真正的……上古神器……” 光流的旋转逐渐减缓,最终化作三道光圈停留在洛一凡身前。洛一凡强忍着双目的不适仔细望去,青铜环的实体已在光芒中分解消失,上面原本的火焰花纹扭曲折叠,成为了数个轮转不休的怪异符号。那些符号他一个都不认识,却能从它们的结构中感受到某种庄严而古韵的奇妙美感。 这绝不是随便写出的符号,却也不是上古文字或原初通用语,这是…… 尖锐的昆虫哀鸣穿透了他的鼓膜,让他忍不住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阿巴登绝望地惨叫着,抡起左臂的巨螯发出最后的进攻。 但他再也不会有机会触碰到洛一凡的身体了。 洛一凡的右臂被牵引着抬起,轻而易举地破开丝网的束缚。三枚光环一枚接着一枚套在了他的小臂上。没有异样,也没有不适,没有任何感觉。就像那原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就像这一刻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在他的眼中,阿巴登袭来的攻击被无限减缓。 有什么在拉扯着他的手臂,瞄准了阿巴登巨大的躯体。也许是别人赋予的意志,也许就是他自己的意志。 没有动画和电影中惊天动地的爆裂声,只有一束光芒安静地闪过。 圣洁,纯净。天使的羽翼环裹住他们的视野。 想要流泪,却不知原因为何。 可能是听到了新生儿嘹亮的啼哭,可能是看到老人在祈祷中安眠。 于是结束。 千年的夙愿,千年的痛苦,千年的仇恨……都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 阿巴登的八条长腿哆哆嗦嗦地向后退去。 他的上半身消失了。 残存的半截身躯还在恶心地颤抖着。而后,赤红色的火焰在断裂的伤口处燃烧起来,焦臭味熏得人恨不得当场晕倒,还伴着若有若无的哀怨虫鸣。 冲天的火光将整座洞窟照成了一片艳红,火焰中甚至已看不清那些黑色可怖的肢体。永劫之火拖着那残余的尸块,从何而来,便往何去,一声不响地坠入了漆黑的地下深谷。 被绑缚在山壁上的几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但由魔力凝聚成的白网,此时也渐渐化去。他们一个接一个掉落在地面上,却是谁都没有心情顾及自己的状况。所有人的视线都汇集到一处。 那个后背鲜血淋漓的黑发男人,从岩壁上坠落后便趴倒在地,一声不吭。 洛一凡心知阿巴登已然死去,也知道那三枚光环依然套在自己的右臂上。但他什么话都不打算说。所有那些疼痛和疲劳带着他仅余的力量渐渐远去,无尽虚空中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召唤他,让他的意识不断下沉……下沉…… 他的内心毫无波动。 甚至有点想去死一死。 第六十节 古语 七天后,新月城郊,凤翼军临时营地—— “库洛先生的身体已然无碍,背部的伤口本就不深,也没有摔断骨头。只是体力消耗过度,加上一定量的失血……若求保险,最好让他再在此处静养两天观察一下。” 麦迪森子爵毕恭毕敬地向面前的四位年轻人报告着。 身为清霜城中最出色也最有名的医师,温文尔雅的麦迪森子爵是许多贵族府上的常客。他在年轻时曾为先王尤利乌斯的大王子看过病,后来又在当今陛下身边随侍过一段时间,包括女伯爵艾希和当代卢斯德里特公爵在内的诸多贵族都受过他的照料,子爵封号便是由此得来。 如今他已过天命之年,却仍在专心经营自家医馆。麦迪森夫人也是当地的药师,他们的儿女与几个小徒一起在医馆中工作。医馆对平民开放,但子爵本人更多是为贵族服务,只在徒弟们偶尔遇到一些疑难杂症时才有兴趣指导一番。 “恰好新月城佩斯特伯爵也邀我到府上为夫人疗养几日,近期我会在城中小住。若是诸位贵人身体有恙,我将随叫随到。” 对眼前的几名年轻人来说,麦迪森子爵算是叔伯辈的人物。但此刻的他执礼甚恭,不敢有丝毫怠慢。 待他退出营帐后,罗曼酸溜溜地对克劳德说道: “瞧这老头儿,之前架子那么大,一见你们就点头哈腰诚惶诚恐的……看来还是你们俩的名头大些。” 对于罗曼的挖苦,年轻的圣殿骑士假装没有听到。 他的脸上贴了三片纱布,铠甲下的身体也缠了不少绷带。余下三人的状况也跟他差不多,白袍祭司少女的左肩被整个包扎起来,打了板子,估计还要两天才能拆除。 眼下她正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单手翻阅着一本厚实的书籍。 “别那么讲,罗曼。”劳拉柔声说道,“子爵大人是不少大贵族的座上宾,不管心里愿不愿意,都必须要学会分清阶级。否则若再每日和平民混在一起,那些贵族们会觉得有失身份的。” 这些道理罗曼自然明白,但还是有些不服气地冷哼一声。 七日之前,上古魔兽阿巴登造成的地震让清霜城中人心惶惶,尤其遗迹附近震感最为强烈。遗留在地面上的凤翼军女兵和贵族、教会派来的人齐心合力想要打开遗迹救出拉菲等人,但即便被毁坏了大半,灵歌先知所建遗迹的表层部分依然坚不可摧。 直到阿巴登彻底毁灭,力量消散殆尽,先知设在门上的法阵才重新运转起来。正如拉菲先前所言,只要检测到遗迹内部有活物存在,大门就不会被关闭。于是外界的众人总算能够深入遗迹救出负伤者们。 五人中伤势最为严重的便是洛一凡和拉菲,他们被送到清霜城麦迪森子爵府邸接受了六天治疗,今日早间才刚刚返回凤翼军营地。 “他怎么样了?”劳拉问道。 她没有说出名字,但营帐里的几人都知道她指的是谁。 “刚刚又睡过去了。”克劳德答道。 他负伤较轻,又会些光明系魔法,方才便和子爵一起照顾洛一凡。 “这货最近怎么老是出状况……”罗曼小声嘀咕着,“又是吐又是晕又是身负重伤的。” “也没办法。”克劳德苦笑道,“原本的伤势且不说,神器的那一击虽然使用的是千年储存的魔兽之力,但也抽干了他的体力用作引导。当时他背上的出血量又那么严重,我的急救也只能起到一时之效。要不是外边的人及时组织救援,恐怕他的小命就真丢在那儿了。” 他现在语气轻快,但回想起当时的状况,也不免心有余悸。 这次探索行动是他和拉菲发起的,光是让同伴遭遇意外就已让他良心不安了,若害得无辜平民为救他们而死,恐怕会造成他一生的心理阴影吧。 提到“神器”,营帐中的氛围稍稍一变。几人都沉默下来,六道目光投射向安静翻阅着厚书的拉菲。 半晌,劳拉犹豫着说道: “拉菲,关于‘神器’的事情……” “我还没有上报,也没打算上报,不管是教会,还是王都。” 少女祭司沉静地说道。 “一旦知晓了神器的威力,无论谁都会想把它据为己有。但现在神器嵌在他的手臂上无法取下,教会和王都的人可不会在乎区区一条胳膊,甚至……由于他拥有过使用神器的经验,就连他本人的安全也会受到严重威胁。这与我的理念相悖。” “正是如此。”克劳德点头赞同道,“王都也就算了,如果消息从教会传到教国,又是一件麻烦事。所幸不管是神器还是魔兽都没有留下痕迹,记录上古文字的石板也掉进了那个深坑里。虽说他们可能会从遗迹剩余的部分中看出一些蛛丝马迹,但只要我们守口如瓶,坚称什么都没有发现,以我们的身份,他们就算怀疑,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唉,可惜了……”罗曼哀叹道,“我们可是打死了上古魔兽的英雄哎,哪怕登不上《圣人名录》,好歹也能在王国史上记下一笔吧。结果到头来除了一身是伤,什么好处都没捞着,这下可亏本亏大发了!” 劳拉顿时大怒: “你还有脸说!你根本什么忙都没帮上!再说一开始要不是你乱拿乱碰,阿巴登也不会破除封印!还英雄?你差一点就成罪人了!” 眼见老姐发火,罗曼赶紧躲到克劳德身后吹起了口哨。 劳拉又瞪了他好一会儿,这才收起脾气,正色对拉菲说道: “那神器……还有上古魔兽之类的事情,就拜托你们保密了。相对的,我可以以自己的性命起誓,保证库洛绝不会背叛王国!” “这样最好。”拉菲平静地答道,依旧没有把视线从书页上挪开,“而且,我也需要借用那男人一段时间。” “……借用?”劳拉一愣,“什么时候?” “从今往后。” 她没有立即对这话作出解释,只是长舒一口气,从椅子上起身,扬着手中的书本说道: “这本《先知录》是我从他的营帐里找到的,书页还很新,应该才刚买不久。但他在书上做了很多笔记,用的是通用语。他的笔迹很漂亮,但给人一种生硬的感觉。我想,他应该是通用语的初学者,说起话来还算通顺,但写单字的功底就差些,所以他正在努力练习。” 余下几人对视一眼。罗曼躲在克劳德背后,弱弱地举起了一只手: “拉菲妹子,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他是理想国度人,以前用的肯定是理想国度的语言啊……” “不见得。”拉菲轻声说道,“昨日我当面问过他,他对理想国度的文字没有半点了解。” 克劳德的眼珠微动,似乎察觉了什么。 “那你的意思是……” 拉菲没有理会他,而是再度“哗啦啦”翻开书页,说道: “而且,他笔记的内容相当有趣。比如在童话版的《西游记》里,孙悟空在狮驼岭遇到有来有去的这一段,他在旁边打了个叉,然后加了一句标注——” 她用丝毫不带抑扬顿挫的声音念出那句话。 “‘你记错了,有来有去是麒麟山獬豸洞赛太岁的手下,狮驼岭那只叫小钻风’。” 三人愣愣地听着。劳拉呆萌地眨巴了两下眼睛。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克劳德,他有些不悦地说道: “这家伙……他怎敢擅自篡改先知笔墨?” “不仅如此。”拉菲又翻动了几页,“在灵歌先知的遗世语录这部分,他做的笔记尤其多,基本上每句话后面都写了批注。比如先知的这一句——‘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鬼神,而是人心’,他就在后面写下——‘说出这句话的人,自己并没有见过真正的鬼’。” “狂妄!”克劳德忍不住怒道,“这种对先知不敬的抬杠——” “狂妄……是吗?”拉菲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轻声念叨着,“狂妄的,究竟是哪一边呢?” 克劳德显然没想到会被她怼一句。银甲骑士呆呆地站在那边思索一会儿,好半天才叹息一声,点点头说道: “抱歉,你说得对。先知并非完人,一定也有自己所不了解的领域。是我失言了。” 要接受自己崇信的偶像也会犯错的事实,这正是神圣教会教义的特质之一。 拉菲没有回应,她重新坐回椅子上,把《先知录》合起捧在胸前。 “……他认得上古文字。” 少女的嗓音细不可闻。 “我将上古文字翻译成通用语和理想国度的语言,结果都没能够触发神器。而他对着石板直接念出的话语却成功引出了神器的力量……教国研究了上古典籍数百年,至今仍然只能依靠文字的规律进行翻译。结果现在,我们的身边就有一位同时掌握上古文字和现代通用语的人。劳拉,你们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的语气虽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白金色的眼瞳中却流露出一丝异样的狂热。 劳拉小心翼翼地答道:“意味着我们可以多学一门外语了?” “我靠,那我反对!”罗曼咋呼道。 拉菲根本没有理睬他们,她的视线仿佛穿透了营帐投向无限遥远的彼方。 “意味着我们可以建立起一支比教国更为直白精确的古籍翻译团队。王国出土的上古文物再也不需要借助教国专家的力量进行解读,我们可以代替教国为其他国家提供古籍翻译方面的技术支持,甚至就连教国自身也会请求我们来协助进行翻译工作!” 这一次劳拉终于理解了。 “主动权。” 克劳德和罗曼对视一眼,心中暗想: 你惨了,库洛。 拉菲素来是一位矜持的淑女,但唯有在这方面的事情上例外。在她那个疯癫导师的影响下,她对古物的爱好向来不讲道理,一旦沉迷进去,用“废寝忘食”来形容都是轻的。 克劳德印象最深的那次,拉菲为了研究遗迹器物上的铭文,足足四十个小时不眠不休。后来轻声嘀咕说自己心脏有点不舒服,可把克劳德吓得够呛。直到现在他想起这事还难免有些后怕。 ……也不知那个弱不禁风的男人能在她的热情地狱里坚持几天。 克劳德默默地在心中祈祷起来。 “事不宜迟。”拉菲已然做下了决定,“今晚我就要用那个男人!” 第六十一节 月泉 两日后,凤翼军自新月城郊拔营踏上归程。 他们已在弗利斯特州盘桓月余,虽说是事出有因,但在彻底解决蛮人祸患后若再不离开,怕是王都方面也要下令责问了吧。 洛一凡的身体已然无恙,但还是受到了一些特殊照顾。劳拉没有理会罗曼的抗议,让他搬离了罗曼的营帐去跟克劳德同住,万一伤势复发也好及时得到救护。 正当洛一凡心中窃喜自己再也不用被罗曼的呼噜声搞得彻夜失眠时,左肩还未拆开绷带的拉菲小姐便找上门来。 对于她要问的事情,洛一凡心里早已构思好了答案。虽然有些对不住各位同伴,但要直白地告诉他们,自己和灵歌先知都是从其它世界穿越过来的,这也未免太扯淡了些。 于是他只好借口称自己失去了部分记忆,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身在米提尔村了,除了一身技艺和少许常识外,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够识得上古文字。 “抱歉,一直瞒着你们……”他满怀内疚地说道。 事后回想起来,这番解释真是可疑至极。但白袍的祭司少女听过之后,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再没多问。 这反应真是极富她个人特色。 奇怪的人就该有个奇怪的来历,不然反而会显得更加奇怪。 拉菲掏出那巴掌大的笔记本翻动着,最后停在某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的纸页上,递给洛一凡:“念给我听。” 按照她的说法,这也是从教国出土的某本古籍上摘录下来的。那本古籍因保存不善而损坏遗失了大半,只余下寥寥几页,导师便用这些文字来教她练习翻译。 早已习惯了她的冷淡无礼,洛一凡接过本子便念道: “……‘金莲正在帘下站着,见武松来,连忙闪入里间去。武松掀开帘子便’——哎我靠,这什么东西?” 他慌乱地朝后翻了几页,看了半晌才松口气。 “呼,‘水浒传’……还好还好。” “水浒传?”拉菲双眼放光,“你知道这本古籍?这是它的名字吗?为什么你要说‘还好’?” 洛一凡不好解释,眼珠乱转,只好再次用失忆大法蒙混过去。 在自己热爱的专业方面,拉菲向来是说干就干。 早在清霜城疗养时,她就托相识的贵族派人快马加鞭去王都中取来王国出土的几本古籍的复印本,这事就连克劳德等人也是在后来才被告知的。 王都一路开放绿灯,最终在凤翼军到达两州边界的三四天前,复印件便由王室亲卫队护送着交到了拉菲手里。 洛一凡没有亲眼看到,但心里对拉菲的真实身份更多了几分确信。 三本复印件页数不多,大概是他半月左右的阅读量。拉菲的长远计划是编纂出一本收录全面、查询便利、实用性高的翻译字典,但在这方面还需要做一些准备工作,眼下洛一凡的任务就是把这三本古籍全部翻译成现代通用语。 尽管毫无经验,但在洛一凡心里,这显然是一件轻松至极的工作。加上有拉菲这么一位美少女每日在旁陪伴,根本让人连一丁点抱怨的余地都没有。 他就是抱着这种美滋滋的天真想法,踏上了一条黑暗无边的不归之路。 …… 小镇玛尔斯位于弗利斯特州偏东,在王国中被称作“温泉乡”,与两州边界仅有一日路程。 军队行进,悠闲泡澡的机会可不多,但劳拉已派人前往小镇联系,包下一处泉池,算作给辛苦作战的女兵们一些犒赏。 想到明日就能在温泉中舒舒服服洗浴一番,今夜的营地里的氛围如过节一般喜气洋洋。女兵们开心地叽喳讨论着,直到被自家统领训斥了好多遍才个个面带笑容地躺下。 克劳德和罗曼在营帐门口铺开一块油布,上面摆着一堆花里胡哨的纸牌。 这几天罗曼先后教会了克劳德打扑克和三国杀,规则没什么困难的,克劳德很快便玩得得心应手。 眼下两人正在进行1V1的对战,克劳德从武将牌中选出三张,而罗曼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牌摆上,大度地表示:“你是新手,我让着你,就只用这一张牌好了。” 克劳德拿起他的卡牌端详一番,卡面上共有三个武将技能—— 一:你每造成或受到一点伤害,即可进行一次判定。若结果为红色,你回复一点体力;若结果为黑色,对方流失一点体力。 二:每当有人进行一次判定,你可选择摸两张牌或回复一点体力。 三:锁定技,你的手牌数目无上限。当你因回复体力而造成体力值溢出时,可放弃此次回复,改为摸两张牌。 克劳德毫不犹豫地把牌一洒: “……我不玩了。” “哎!”罗曼大叫起来,“为啥啊!” “因为我不傻!”克劳德翻着白眼,“你还有脸问!这百分百是库洛专为你一个人设计的作弊卡牌吧!” 罗曼尴尬地移开了视线,却还是死鸭子嘴硬地争辩:“说什么呢!我像是那种没水准的人吗!” 两人在营帐外头吵吵嚷嚷,里面则传来某个男人虚弱的恳求声: “拉菲小姐,求你放过我吧,我不行了,真的是一丁点力气都没有了……” “不可以。”这是拉菲平静无情的声音。 “为什么啊!”男人发出哀嚎。 “因为你还没有让我满足。”拉菲说,“这样的量不够,远远不够。我还需要更多。在你让我心满意足之前,我不会允许你休息。” “可我们已经连续进行了十九个小时了!这整整三天我总共才睡了九个小时!你倒是乐在其中,我可是累得要死啊!” “我说不可以……喂,不准躺下!给我动起来!” “我不行了,我要睡觉……要动你自己动吧……” 营帐外的两人停止了拌嘴,对视一眼。罗曼小心地说道: “你确定不用进去阻止一下?” 克劳德叹息一声,起身走进营帐。 毕竟要真闹出人命可就不太妙了。 他从洛一凡身上把正在使劲摇晃他身体试图强行把他喊起来工作的拉菲撕下来,不顾她的抗议拖出了营帐。罗曼则难得当了一回好人,给洛一凡盖上毯子熄掉灯光,让这个被拉菲折腾到精神崩溃的可怜家伙能够享受一次充足的睡眠。 这一觉洛一凡睡得香甜极了。他一直到次日晚间才在一辆板车上迷迷糊糊苏醒过来,罗曼坐在他身边哼着小曲儿,见他醒来,便递过来一只食盘,里面装着一些菜食和一碗稀饭。 “喏,都凉了,你就凑合一下吧。” 睡着的时候还没觉得,一见食物确实感到腹中饥饿。洛一凡狼吞虎咽地把吃食咽进肚里,拍拍手上的碎屑,望着夜空中的残月问道: “我们这是在哪儿?” “温泉乡玛尔斯嘛。”罗曼瞥了他一眼,“你醒得太晚了,那些女兵下午就分批过去泡澡,现在早就回来休息了。不过其它泉池也许还有些女客,你要是想偷看的话——”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呢!”洛一凡没好气地打断他。 “嘿嘿。” 罗曼干笑两声,却是左右望望,眼见四下无人,他凑到洛一凡耳边轻声说道: “我姐包下的那个池子,木牌上写着‘墨丘利’,就在军营那边两百米外。两小时前炊事班的人洗完归队,现在那里一个人都没有。你这段时间受苦受累又受伤,还不趁这个机会过去享受一下?” 洛一凡惊讶地望了他一眼,也学着他的样子左右观察一番。运输班营地中什么动静都没有,大家都早已睡熟。劳拉包下的温泉只提供给女兵使用,男人就没这么好的福利,只有自己闷头睡大觉的份儿了。 他犹豫良久,还是忍不住问道: “这……这不合规矩吧,你姐都说了——” “哎呀你怎么这么死脑筋!”罗曼一巴掌拍在他背上,“你怕什么,我跟克劳德刚刚才去洗过呢!都这个时间了,没人会发现的!” 他既然再三保证,洛一凡也就不再推托。军旅生活可没多少洗浴的机会,他身上确实都快发臭了。 按照罗曼指引的路线,他很快就找到了那处泉池。“墨丘利”在通用语中代表水星。这里的温泉水是天然出产的,但泉池却是人工建造。鹅卵石在池壁和池底规整地排列着,仔细看去,还专门摆出了一些花鸟状的美观花纹。水雾袅袅蒸腾,泉池门口的提灯映在水面上,反射着氤氲的光晕,宛如仙境。 虽是露天泉池,但周围做了一圈木质围栏,又有不少景观林木和岩石遮挡,外面的人是看不进来的。加之时间已近午夜,四周一片寂寥,听不到半点声响。洛一凡也下意识压抑了自己的呼吸。 他脱下衣甲本欲放在池边,犹豫一会儿又找了个石头的阴影处塞了进去。池边有几只木盆,他便取过一只打了些温泉水擦洗身体。他前世也去过不少温泉,基本都有入池前先淋浴洗净的规矩,这里倒是没人告诉他,算是习惯使然吧。 他试探着步入泉池,水温略高,但对他来说却刚好享受。他划拉着池水走到泉池中央,那里也立着一块底宽上尖的山形景观石,他背靠着石头坐下,任由热水漫过脖颈,长舒了一口气,只感觉身体上的每一处毛孔都在发出兴奋的高鸣。 “爽啊……”他禁不住喃喃出声。 透过缥缈的雾气,他望着已将落尽的上弦月。右手撩起热水洒在头顶,不自觉地,看到了手腕上的三环印记。 神器。 浅红色的纹路在他的小臂上流动,像是鲜血,但仔细望去,又分明只是普通的印痕。三道红环两两间隔开一点缝隙,就算被人看见,最多也只会以为是劣质的纹身,不会知道这其中蕴藏着多么强横的力量。 克劳德给它起了名字,叫“镇狱之环”。其实洛一凡更加中意罗曼起的名字,“辉之环”,但到底没有采用。 即便到了异世界,他也不想引起什么版权问题。 给阿巴登的必杀一击只消耗了它极少的能量。洛一凡能够感觉到,只要他集中精神,环上的能量就会逐渐聚集。他第一次这样尝试的时候,差点儿把麦迪森子爵的宅邸轰上了天,所幸他在最后及时控制住了。 “你要小心点。”克劳德警告他说,“如果是魔法,我们还能够教你怎么使用。但这东西跟魔法没有半点关系,我感觉不到任何魔力波动。它就只是一种力量,纯粹的力量。” 不是魔法,而是力量。 同样的话语,他好像听谁说起过,但一时没想起来。 总而言之,来到异世界三个月后,老天爷似乎终于想起来送他这穿越者一件外挂。 可他却没什么开心的感觉。 破坏力过强,难以控制,一个不慎就可能把友军卷入。而且这玩意一旦击中,想留个全尸都难。 不到关键时刻就不能轻易动用。 而除此之外,洛一凡就没有任何自保以及保护神器的能力。虽然几率很小,但万一哪天被人认出神器的存在,一刀砍掉他的胳膊,他连点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财不露白。哪怕克劳德不说,他自己心里也清楚。 没有镇狱之环的力量维持,那座遗迹门上的法阵也会逐渐失效。听说清霜城的贵族们正计划着把遗迹开发成一处旅游景点,这倒是个绝妙的主意。但洛一凡怀疑再过一段时间,他们恐怕连门儿都进不去了。 “灵歌先知啊……” 他又念叨起这个名字。 从遗迹中的各种线索来看,这件神器毫无疑问就是先知留下的。阿巴登不也亲口承认了这一点吗。 同样是穿越者,为啥人家随手一丢就是一件神器。而我就只能靠着攒了三十多年的手艺变点儿魔术混日子? 想不通啊…… 沉浸在这些无聊心绪中的他,并没有察觉到其他人到来的动静。等到发现身后的有人伴随着轻柔的水波声逐渐靠近,再想回避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来人在石头的另一侧坐下,她发出一声舒适的低吟。洛一凡满脸发烫,缩住身体一动不动。自石头后方荡漾而来的涟漪抚弄着他的身体,麻麻痒痒的。相处了这么多天,仅这一声就让他判明了来者的身份。 是劳拉。 嗯……其实仔细想想,泡温泉时会遇到妹子,这不是非常正统的王道剧情吗? 如果把这种理由告诉她,不知她肯不肯饶我一命呢。 洛一凡不无绝望地想着。 第六十二节 涟漪 洛一凡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出声说道: “咳……那个,我现在坦白的话,能不能给留条活路啊?” 劳拉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涟漪一圈圈从石头后面传了过来。洛一凡忐忑不安地等待了好一会儿,却听到了“噗嗤”一声轻笑。 “……呵呵,我还在想,你会不会一直就这么闷着不出声呢。” “诶?”洛一凡坐直身体,“你早就注意到我了?” “进来的时候倒没有发现,但后来就察觉了。”劳拉轻声说道,听起来并没有生气的样子,“毕竟我也是个武人,要是有人就躲在身后都发现不了,那也枉为一军统领了。” “说得也是。那你怎么不出声啊?” 察觉到劳拉没有发火,洛一凡的语气也轻松了些。 劳拉苦笑道:“我想这只是巧合而已,毕竟你不是那种下作的人……不如快点洗完快点离开,假装什么都没注意到,这样至少不会太尴尬。” “那我还真得说声抱歉……” 既然两边都已经暴露了,他们索性多聊了几句。一男一女都一丝不挂地泡在水里,中间仅隔着一块大石头,对方只要稍微一动,水流的波纹就会将那动作的幅度反映在自己身上,这样的感觉难免有点怪异。但要是一声不吭,又好像做贼心虚一样。 劳拉近日也有些忙碌,几天都没来看望过他,趁此机会便问起了他的伤情恢复如何。洛一凡一边笑说让她宽心,一边检查着自己的十指。背部的伤口早已愈合,但手指上的指甲却仍是一片惨状,触目惊心。按麦迪森子爵的说法,等它们完全长好,至少还有半个月工夫。 他也抽空去了一趟女巫那里,把自己负伤的事情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声。女巫检查过他的伤势,有些不悦地再次强调了他灵魂的归属权,让他不要随便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随后便像上次一样把他赶出了门。 至于随军一起前往库斯托州百花城的事,她倒是立刻就点头同意了。毕竟洛一凡答应到了那边后就会给她提供一个专用的研究室,这笔生意她不亏。 “听说拉菲这几天缠你缠得很紧?”劳拉似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罗曼来跟我告状了,我回头会叮嘱她两句。” “告状”? 这个词让洛一凡疑惑了一下,但他没有多想,紧接着答道: “确实,我之前只以为她对考古研究很上心,却没想到会疯狂到这个地步。贵族的大家闺秀就算不文静,好歹也矜持一点嘛……她那么强硬,可真是把我吓得够呛。” “呵……”大概是想象到那样的场景,劳拉忍俊不禁,“你就忍耐一下啦,毕竟人家是公主大人嘛……呃!” 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她慌忙掩住嘴唇,这边双眼还在滴溜溜转着打算想办法糊弄过去,石头后面的洛一凡却笑道: “别掩饰了,我早就看出来了。” “诶,是吗?” “艾因普洛王国唯一的王女殿下,拉维莉娅·尤利乌斯·克劳塞尔。好歹我也来王国这么长时间了,这点儿常识多少还是有的。再说你们也没怎么刻意瞒着嘛。” 既然他这么说,劳拉也就干脆承认了。 “拉菲她啊,是先王尤利乌斯的小女儿,当今陛下的侄女。先王在征讨北方草原人时遭遇意外,大王子也不幸亡故,王后自缢殉死,只留下年幼的拉菲。陛下自己没有女儿,便将她视若己出,宠爱到了极致。你要是傍上她做了驸马,那可就前途无量了。” 洛一凡听出这话不太对味儿,便干笑两声没有作答。 劳拉继续揶揄他:“况且人家还长得那么美貌。拉菲和教国圣女弥赛亚、帝国皇女阿格尼丝并称为大陆三大瑰宝,每年都有些十六联邦中的小国派人去王都求亲。这么个美少女每天缠在你身边,你就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啊,只不过你夫人可能不会太高兴就是了。” 洛一凡犹豫了一会儿,觉得是时候该把这件事说个清楚了。 “其实我跟维特,我们并不是……” “不是夫妻,对吧?” 劳拉截过他的话头,这让洛一凡措手不及。 他目瞪口呆地问道:“你都知道了?” “因为你们俩之间一丁点夫妻的表现都没有嘛。”劳拉咯咯笑起来,“而且前几天你不是才坦白过,你是几个月前才失去记忆流落到这里的么?我要再想不清楚,那也未免太蠢了些。” “抱歉,我不是有意瞒着……” “没事没事。”劳拉撩起一点水浇在身前,大度地说道,“况且当初你们谁都没说过相互之间是夫妻关系,是我第一次见你们就自作主张地那么认为了而已。倒不如说,该说抱歉的是我才对。我当初还怀疑过你呢……” “怀疑我什么?”洛一凡不明所以,“怀疑我是蛮人的卧底么?” “怀疑你是个没用的废物小白脸啊。”劳拉呵呵笑着说道,“第一次遇到你和维特的时候,我问维特你为什么会晕过去,她说你是为保护她而被蛮人刺伤。但我让医疗班检查了一下,你身上只有很小的伤口,破了层皮而已。当时我觉得你多半是被蛮人吓晕的,维特是为了顾全你的面子才那么说。” 女巫她那么说了?洛一凡用手指拨弄着自己的嘴唇,觉得有点意外,随即又想明白了。 女巫既不是为了维护他的面子,也不是出于感激,她多半只是面无表情地陈述了这么一个事实而已。毕竟他当时确实是为了保护她而“死”的,对她来说这就是一件平淡无奇的事,没什么不好开口的。 “但是现在,我觉得她说得应该是真的。” 石头后方传来劳拉的声音,柔婉轻和。 “你这人啊,虽然平时会跟罗曼一样嘻嘻哈哈的没个正形,但到了必要有人站出来的时刻,你一定是会挺身而出的那一拨。” “我都说过那只是运气好……” “我不许你再这么说。”劳拉的语气忽然认真起来,“运气好、歪点子什么的……你总是这么自谦,但自谦过头也会招人厌的。你常说男人都会那么做,但那不是男人的共性,而是你自己的特质。在鲁纳山脉也好,在地下洞窟里也好,我们能得救不是因为有个男人在那里,而是因为有你在那里。你才是我们取胜的原因。” 洛一凡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尴尬地挠挠脸颊,过了好一会儿才讪笑道: “我都不知道我还有这么多优点,搞得我自己都有点欣赏自己了。” “喂,我说得这么认真,你就不要插科打诨了好吗!”劳拉不悦地说道。 “哦,抱歉……” “也不要道歉,你又没做错事,真是的!” “哦,抱歉……呃不,我是说,抱歉……这个抱歉不是那个抱歉……” “唉……” 两人沉默了几秒,而后心有灵犀般一起大笑起来。 池边的怪石阴影与水中的雾气默不作声,一脸嫌弃地望着这一对傻瓜男女。 泉池门口的提灯在水雾中散发出七色的光晕。劳拉着迷地端详了一会儿,又低头望着轻微波动着的水面,她的侧脸摇摇晃晃地倒映在清水表层,脸颊下的那道伤疤看起来也少了几分狰狞。 她又掬起一些热水,轻轻泼洒在脸上,一根手指揉搓在伤疤周围,像是想要将它洗掉一般。但不管怎么搓洗,伤疤的痕迹依旧清晰可见。 真奇怪。她想。这是第一次上战场时留下的印记,明明十几年来都没在乎过,怎么现在却产生了讨厌的感觉呢…… 她放弃般叹息一声,将双手缩回水中,抱起自己的膝盖。 “……喂,既然你都把秘密讲给我了,不如我也坦白一下,这样才公平,对吧?” “我倒没觉得有什么必要。”洛一凡苦笑道,“不过如果你想说的话。我猜猜……是指你的身世吗?” “你看出来了?” “毕竟你和罗曼长得一丁点都不像嘛,发色也是,脸型也是……我第一次听说你们是姐弟的时候也质疑了一下,但被罗曼那家伙蒙混过去了。那之后我就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问题。” “呵呵。” 劳拉露出一个温柔的笑脸。 “你说得对,我其实是拜伦科特伯爵的养女。这不算什么秘密,不仅军中的大家,但凡了解我们家的人都知道一点。” 洛一凡沉默着倾听。在他的眼前,上弦之月已渐渐消失在林木缝隙之间。只余漫天的星辰,仍在不知疲倦地守护这长久的夜。 就在所有那些星辰的俯视之下,劳拉朱唇轻启,娓娓道来。 第六十三节 往事 “我的生父算是一位学者,至少我是这么记得的,但他好像一辈子都没拿出什么有用的研究成果。而我的生母则是农户之女,一家有三个孩子,就是说我还有一个舅舅和一个小姨。那几年地里收成差,又有蛮人侵扰,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我的外祖父母为了养活家人,只好把我小姨卖掉,卖到了城中的娼馆里。” 劳拉的声音很平和,听不出有什么情绪,亦或者是她不想让洛一凡知道她的情绪。 “那之后近二十年过去,到我出生的时候,外祖父母都已病逝,舅舅也意外死去,一家人只剩下我的母亲和小姨。小姨那时青春美貌,是娼馆里的头牌,每一次来看我,她总会带着大包小包的糕点礼物。那时候我每天都盼着她来,直到有一次……” 劳拉深吸了一口气。 “小姨跟我父母说,她已经攒够了为自己赎身的钱,希望离开娼馆后,能够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她已经计划好在家附近租一家店铺,做些脂粉生意。她跪在我父母面前恳求,哭花了妆,那时的样子看起来卑微极了。” 洛一凡沉默着,一直没有应声。他早已料想到这故事并不会有个幸福的结局。 “但我父母把她赶出了门,把她带来的东西都丢了出去。她在外面不断敲门,喊着‘姐姐,姐姐’,哀求哭泣,邻居们纷纷跑出来看热闹,我的父母跳脚大骂,而我吓得哇哇大哭。后来他们告诉我,不让小姨接近我是为了我好,他们不希望‘那样的’女人影响了我们家的生活。” 这是正论,无可辩驳的正论。 洛一凡有些悲哀地想着。 很多人都会把家族名声看得比亲情更重,尤其是处在一家之长这样的位置上。一旦家族中出了个品行不端名声不好的人,就必须狠心做出决断,否则说不定这事就会成为损害家族整体的祸根。 哪怕明知道这份职业不是她自身的选择,可一旦把做过那种生意的女人招进门来,以后他们一家人都会被邻居戴着有色眼镜看待,风言风语甚至有可能破坏掉小劳拉的未来。 人言可畏,这不是说句不腰疼的话就能解决的问题。 身为姐姐,劳拉生母的做法冷酷无情;但身为母亲,她这样做却无可厚非。 这就是世道啊。 劳拉的讲述还在继续: “那之后,我父母便不再欢迎小姨来我家,但她仍然经常给我送一些吃的玩的。为免被人发现,她总是在半夜轻敲我的窗户,把东西递给我就走。只是这件事也很快被我父母察觉,我们大吵了一架,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丢出门去,我哭了很久,夜里躺在床上也睡不着,生着闷气。然后我又听到了敲窗的声音。” 洛一凡垂头望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他约摸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劳拉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笑。 “她唤我起来拿东西吃,我没有开窗,只是让她滚开。那时正值隆冬,天气很冷。她在外面敲了好久,我就一次次对她说那个‘滚’字。后来我睡着了,天亮时再起来推窗,不知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是不见了人影。” 她说。 “那之后两年,她再也没有来看过我。” 洛一凡终于“唔”了一声,表示自己依然在听。 劳拉说“两年”,也就意味着两年后又发生了变故。 他正这么猜想着,果然便听她说道: “我父母被蛮人杀害,是在我八岁的时候。当时我在镇上读书,因而逃过了一劫。领主府通知我们这些孤儿在世的亲眷把我们领走,若是无人认领的,就要被送到安乐院去。我在领主府等了几天,知道自己没有什么亲人,但某天醒来的时候,她就站在我面前了。” 洛一凡小心翼翼地呼吸着。劳拉的语气越是平和,他的心中就越是难受。 “她嫁给了一位富商。那商人前妻过世且没有子嗣,而她却生了一个儿子,因此他对她倍加宠爱。我被她带到家里,有了个专门的房间,有伺候我的仆人,还可以去城里的学院就读。” 劳拉的眼神空洞虚无。 “整整两个月,他们一句话都没有对我说过。她也好,她的丈夫和儿子也好,那房子里的仆人们也好,谁都没有在我面前讲过一句话语。我需要的东西,他们总能在我想到之前就为我备好,吃穿用住样样不缺。只不过没人跟我说话而已,我该知足,是不是?” 她抛出了问题,却没有等待洛一凡的答案。 “我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如果要报复我的话,她完全可以把我弃之不顾,如果真心想照顾我的话,也不会像这样子对我。我想不明白,只是觉得自己早晚有一天会死在那里,无声无息地死去。于是两个月后的某天,我什么行李都没有带,一个人走出城门去,走上平原,翻过山脉,而后又是平原……我不记得具体走了多长时间,只是在某个地方昏死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就身处在一座军营里了。” “伯爵大人的军营吗?”洛一凡终于开口问道。 “呵,准确来说是当今陛下的,那时他还是亚里欧斯亲王。先王给了他一块很大的封地,他就每日带着亲兵在原野上驰骋,猎杀通缉魔兽和越境落单的蛮人。那些大叔们面对我时都小心翼翼的,他们个个身高体壮虎背熊腰,走路时都要多加注意,生怕一个不慎把我踩着。我每天跟在他们身边,学那些排兵布阵刀枪棍棒什么的,那些伤心不快的事情,渐渐全都抛在了脑后。到我十一岁的时候,就开始骑马拿刀跟着他们一起猎杀魔兽了。” 洛一凡哑然失笑:“十一岁就……难怪罗曼被你压得死死的。” “呵呵。”劳拉终于绽放出笑容,她怀念地回忆着,“伯爵大人那时是亲王殿下的亲卫队长,平民出身却武勇过人。他收我为义女,本想把我寄放在家里和罗曼一起长大,但我总是偷偷混进队伍里随他出行。至于罗曼,他小时候不懂事,仗着自己是亲子总是欺负我,我一开始不敢招惹他。直到某天罗曼打我被义父看到,他当即大发雷霆,教训了罗曼一顿,然后告诉我,若真是他的女儿,被人找茬就该狠狠地用拳头揍回去。” 洛一凡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湿润的下巴,前些天清理过的胡茬又已发展起来了。 “从此罗曼就倒大霉了是么……” “我比他大三岁,练武又比他勤快,扁他还不跟玩一样?”劳拉的笑声里颇有几分骄傲,“我先试探着收拾了他一回,义父没有生气,反而对我大加夸赞。打那以后我就再没什么顾忌,只要他敢惹事,我就敢动拳头。罗曼一开始还很不服气,后来就渐渐老实了,也学会巴结我了。他在外面被别的孩子欺负,也都是我帮他出头。唉,如今一晃都十几年过去了……” 两人又傻呵呵地笑了一会儿。 树影之间已寻觅不到月牙的踪迹。洛一凡对月相也有几分了解,知道上弦月落便是已过半夜,明日还要行军,他们是时候回去休息了。 劳拉应当也注意到这一点。伴随着哗哗的水声,洛一凡听到她起身的动静。水流淅淅沥沥地从她的躯体上落回池中,洛一凡听着声音,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石头后面女子出浴的想象图景,尽管只是一瞬间,他却觉得浑身燥热起来,连忙甩甩头把这些想法丢出脑袋。 “咳……我先走了。” 不知是不是想到了相似的事情,劳拉的声音听来也有几分羞涩,但她强装镇定地说道:“等我穿好衣服会喊你一声,你要再过几分钟才能出来。听到了没?不然我就把你的眼睛抠出来!” “遵命。”洛一凡抽着嘴角答应。 劳拉走向池边,洛一凡又听到了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干咽了一口唾沫。时间过得很慢,好半天他才听到一句“好了”,以及劳拉推门离去的声音。 洛一凡长舒了一口气。他低头望去,水池中看不到天上星辰的倒影,都被门口提灯的光芒盖过了。 他不是蠢人。 他心知肚明,如果今晚待在这里的是另外一个男人,劳拉绝不会如此心平气和地与对方谈话,坦白自己的幼年经历。尽管只和她相处了一个多月,但有些微妙的东西,他是能够察觉到的。 但有些时候,人越是看得明白,就反倒越会为难。 也无怪先人郑燮会留下“难得糊涂”这么一句名言了。 池水表面映着男人那张苦恼的脸,似哭似笑,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唉……” 他闭上眼睛,把后脑勺靠在身后滑溜溜的石块上,一声长叹。 “劳拉……我……唉……” 黑暗之中仿佛浮现了另外一张女子的脸。他的心口开始疼痛,像是刚刚结痂的伤口又被谁无意间撕裂,流出了一点血。 “心盈啊……” …… 劳拉穿过树林,前方不远处就是凤翼军的营地。她已经看到了负责守夜的女兵在营地周围徘徊的身影,脚下却不由得一顿,似有所感地回头望向刚刚离开的水星泉池。 没来由地,她想到了那个名字。 “心盈”。 前些天从鲁纳山脉把那个昏迷的男人一路带回营地时,他在睡梦里口中喃喃念叨着的,就是这个名字。 听起来像是理想国度的名字,一个女人的名字。 劳拉的手不自觉地搭上自己胸口。 他和维特并非夫妻。她想。既然如此,这个名叫“心盈”的女人又是谁呢? 漫天的星光依然沉默地俯视着他们,傻瓜男人和傻瓜女人。它们高高在上,不作一声。 …… 次日,凤翼军全员归还库斯托州。 第六十四节 痴问 吉普平原,全称“吉普桑弗拉”,位于弗利斯特州与库斯托州交界之处,两州各占一半。“吉普桑弗拉”这个词在通用语中意为“满天星”,既是一种花名,也和星象勉强沾边,故此才能被起名风格颇有差异的两州同时接受。 然而这片平原里根本找不到满天星的影子,倒有不少蒲公英与野草长在一起。十月里正值蒲公英漫天飘飞的时节,远远看去,白茫茫的一片随风飞舞,偶尔有些沾上了肩膀和衣襟,毛茸茸的,如雪花般轻盈柔软,煞是可爱喜人。 红河城附近的长角兔在这里也有出没,但数量不多,野草的根茎是它们的主食,蒲公英的种子则是餐后的小点心。然而若不注意警戒四周,其它肉食类魔兽也很乐意把它们当做美味甜点,一口吞下肚去。 肉食类魔兽少有挑食的,除了长角兔,它们对其他生物的肉也很感兴趣。茂盛的草地和飞扬的蒲公英给它们提供了天然的遮蔽,让它们能够潜伏在草丛中一声不响地发动攻击。因此吉普平原虽然广阔而秀美,却极少有商队愿意行经此处。若是过了草地后清点人数发现少了几个,那就未免太得不偿失了。 然而今天,却有两个傻乎乎的女人风风火火地一头扎了进来。 前方飞奔的女孩拥有着靓丽的金色齐肩长发,那闪耀的发丝伴随着她奔跑的动作左右摇摆飘拂。她的额头上戴着一只亮银色的金属头箍,与腰间的细剑和身上的轻甲同色。她紧咬着牙关拨开面前的草丛,脚下一步不停,紫水晶般的双眼中绽出了几道血丝。 后方的白发女孩则穿着脏兮兮的灰色麻衣,单手握着一柄墨色重剑。她的动作迅捷有如野兽,这样的地形显然对她来说更为有利。两人间的距离在一点点缩短,蒲公英在她们带起的风中打着旋儿飘扬升天。 也许是察觉到自己早晚会被追上,金发女孩在草丛中央刹住了脚步,回转过身满脸绝望地迎向背后的追逐者。而白发的少女也停在她面前几米处,重剑稳稳地被她持在手中,她那浅蓝色的眸子透着冷淡的光,却并没有多少敌意露出。 风息声止,蒲公英安静地飘落。 一头狐狼潜伏在草丛中,无声无息地从背后接近了白发少女。 这种犬科魔兽在吉普平原上已算是高等级的猎食者了。和读音相同的野兽“胡狼”不同,狐狼虽不会使用魔法,却能够通过风元素和土元素来感应周遭的环境状况。它们的四肢强健有力,犬齿外凸。同等重量的狐狼能够将人类壮汉死死压制在地令其丝毫无法动弹。像面前这样身型单薄的少女,即便手中拿着怪模怪样的武器也不足为惧,只要扑上去一口咬断她的喉管,然后拖走安心享受美餐就好了。 它屏息凝神,瞅准时机,在白发少女身后两米处纵身飞扑过去。 一道黑光闪过。 蒲公英在空中四散。 狐狼不知道为何自己的视线会偏移,痛觉是在那之后才传来的,仅仅持续了不到半秒。当它平整断为两截的身躯伴随着赤红的血液洒在草茎和土壤上时,那双死不瞑目的兽眼中已然断绝了生机。 白发少女依然稳稳地拿着墨色重剑,剑面寒光闪烁,连兽血都没有沾染一滴。 金发带头箍的少女瞥了那死尸一眼,烦躁地挥挥手打散了身边落下的蒲公英,哭丧着脸说道: “算我求你!算我求你了行不行!你都跟了我一个多月了!你到底看上我哪一点?我改还不行吗!” 白发女孩并未立刻回答。她好像努力思索了一会儿,才艰难地说出一句话来: “……为什么我会输?” “这个问题你都问过好几遍了!我也解释过好几遍了!”金发女孩大叫起来,“我承认,我那天趁你被信号弹正面照到的时候偷袭是我不对!但你之后掉下山的时候我也帮了你啊!要不是有我在,你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去,身板儿再硬也得摔出个半身不遂来!所以我们就算扯平了好不好嘛!” 显然白发少女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她再度开口。也许是平日里不怎么说话的缘故,她的话语节奏混乱,虽能让人听懂,语气腔调却相当怪异。 “……不对。” “啊?”金发少女傻愣愣地站着,“哪儿不对?” “我不应该输。”白发女孩缓慢地组织着字句,“师父说,我的功法是天下第一,无论什么情况都不可能输。” “所以我都说是因为我偷袭——” “偷袭我也不会输。” 金发少女被噎了一下。她用紫色的瞳孔瞪着面前的对手,感觉自己的心跳因某种无厘头的原因而加速了。 这个女人的脑袋是有问题的。 她想。 对,这一定就是师父常说的那种,出门在外一定不要与之扯上关系的麻烦家伙。 可惜现在才明白已经太晚了。 “那、那就……”她期期艾艾地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可以吗?” “为什么你不知道?”白发少女追问道,“为什么你不知道还能赢?” “我怎么会知道我为什么不知道啊!”金发少女抱住脑袋崩溃地说道,“拜托你别问了!我都快被你逼疯了!”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金发少女跺着脚大吼,“因为你菜!行不行!你的功法很强,但你修炼不到家!你自己水平太烂!这个解释你满意了吧!” 白发少女呆住了。她安静地思考了一会儿,蒲公英落满了她的长发与衣衫,在她和气呼呼的金发少女身周惬意地舞动着。 良久,她好像想通了什么似的,点点头说道: “那你是怎么修炼的?教我。” 这次呆滞的人变成了金发的。 “……我为什么要教你啊?” “因为我要打赢你。”白发女孩用她那单调的声线理直气壮地说道,“你修炼比我厉害,那我学了你的修炼方法就能打赢你了。” “……你是白痴吧?” 金发少女的眼神空洞。 “教我。” 白发少女倒真的很固执。 金发少女大口喘息着,脸上却因气过了头反而露出了莫名的笑意: “且不说这东西你学不学得会,这是我自家的本事,凭什么教给你啊?” 白发少女又想了想: “你不教,我就跟着你。你做什么,我就学你做什么。这样肯定能学到你的修炼方法。” “你有病吧!你真的是有病吧你个疯婆娘!”金发少女暴走大骂。 “……疯婆娘?” 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白发少女抬头望着湛蓝明净的天空,她的发丝随风而起。她眨巴着双眼,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问道: “‘疯婆娘’是什么意思?库洛也这么说过……” “哈!”金发少女歇斯底里地笑起来,“虽然不知道那个库洛是谁,但听你这么说肯定是个有眼光的家伙,哪天有机会见到我一定要给他献花!” “为什么你要给他献花?你怎么知道他会变花?” “别问啦!闭嘴吧你!”金发少女自暴自弃般一屁股坐到地上,“你爱跟就跟!爱学就学!老娘我都没力气发火了!把那个狐狼拉过来,周围的草砍了,生堆火!老娘饿死了!你要是不想饿肚子就给我——哎,你坐下干吗?那你指望谁干活啊?” 白发女孩把重剑放在手边,端详着她的姿势,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 “……我要学你。你说让我‘爱学就学’的。” 金发少女的紫色双瞳缓缓地失去了光彩,她的眼神一片死灰。她向后倒下身去,银甲压折了一堆野草。 “救命啊……” 连她此刻的声音,听起来都是那么的虚无空洞。 “救命啊!” 她的呼喊带上了哭腔。 在她的对面,白发少女学着她的样子躺在草堆上,狐狼血的腥味在她的鼻尖缭绕。她舔了舔嘴唇,但到底还是克制住了。金发少女没有对生肉下手,所以她自己也不能吃。 “救命!”金发少女闭上眼睛向天惨叫,“救命啊!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利的女声随风扩散,久久不息 长角兔们撒腿躲回自己的土窝瑟瑟发抖,肉食动物们则竖起了敏锐的耳朵。 蒲公英对这一切都毫无所知,依旧安闲地在平原上飞翔着,越飞越远。 很快,它们就要落地生根,找到自己的新家了。 第六十五节 维艰 吉普平原的最北端,有一座名为“博特古德”的矮山。这个词在通用语中意为“葫芦”,因此这里也被叫作“葫芦山”。 原本这样的小山包几乎不入人眼,也没有谁会特意为它取名,否则王国里大大小小的山峰,光是名字就得起出成百上千个了。而它之所以有幸得名,还是因两百多年前艾因普洛王国初建时的一件轶事。 那时在神圣教会的传扬下,灵歌先知的《先知录》早已风靡大陆,几乎人人都在如饥似渴地寻求着知识以及与其相伴而来的财富,王国自然也不例外。为鼓励国民积极学习探索,为王国科技与魔法的发展做出贡献,当时的国王阿特利兴建王都魔法院,大肆封赏魔法师与发明者,为研究人员提供补贴,以求激起人们的创造热情,缩短与教国之间的实力差距。 这样的举措无疑为后世王国各类技术的迅猛发展奠定了基础,但太过急于求成,在当时的环境下却是利弊参半。大大小小各种各样有用无用的理论和实物发明都被呈入王都,在部分投机者和有心人的推动之下,许多纯粹为争名利的虚假造物也被摆上了台面。 某州某人发明了永恒呼吸法,只要不停止呼吸,人就永远不会死去; 某州某人发明了时间魔法阵,只要念咒的速度足够快,就可以令时间倒流; 某州某人发明了强力增产术,可令作物亩产上亿,家畜一头百万吨; 某州某人…… 功利心的驱使以及王国上下的狂热气氛令得这些荒谬无稽的传言大行其道,有人甚至不惜倾家荡产也要换取长生不老和点石成金的法门。就连国王阿特利本人也因年迈而昏了头脑不幸中招,把不少伪造的神物迎进宫中供奉起来,引为祥瑞。 这其中就有一件宝贝,七彩葫芦藤。 《先知录》中的童话寓言部分有个名叫“葫芦兄弟”的故事。上古年代,一位部落长老偶然间得到了神器“七彩葫芦籽”,却又不慎放出山中镇压的蛇魔兽和蝎子魔兽。于是他依照神示,将神器埋在土里用心浇灌,历经一番波折,最后葫芦天使们破土而出消灭魔兽。一切皆大欢喜。 顺带一提这故事还有个续集叫“葫芦小金刚”,我们就不再多说了。 进献葫芦藤的是弗利斯特州的一名男爵,他信誓旦旦地说这是当地一名老农用从山洞中采出的葫芦籽种出来的,和故事中的描述完全一致。老国王阿特利眼见那七颗葫芦色彩各异,掂在手中又比普通葫芦重得多,登时涕泪纵横,认为是上天赐予王国的神迹。 他重赏了男爵和那名老农,并将挖出葫芦籽的小山定名为“葫芦山”,而后将葫芦藤收入王宫内库,每日衷心祈祷,希求葫芦天使现身成为王国的守护者。直到某一天,王长子莫度瑞发现那葫芦实际是用木头雕出来的,上面的色彩用水一洗就掉了。 有传言称,老国王阿特利就是因此一病不起撒手人寰的。 这事为后来的王国管理者们敲响了警钟。新国王莫度瑞继位不久便令专家学者们整合出一系列研究创新的法度规范,并根据情况不断改进,许多年后才形成了如今正规的科研管理条例,一切发明创造都要经过严格的审核流程,彻底杜绝了类似事件再现的可能。 言归正传。 老国王阿特利宾天之前,那名进献伪物的男爵便被处以绞刑,葫芦山则划入了卢斯德里特大公的家族领地。而在距今三十年前,现任公爵卧病在床,不少地域都被售卖给其他贵族。葫芦山几番转手,后在八年前被一位年迈的子爵接收。 这位子爵自年轻时便担任宫廷画师,接连侍奉了四位国王,同时也是先王尤利乌斯和当今国王亚里欧斯幼年的画艺教师,直到晚年离开王都时才被亚里欧斯陛下授予爵位。 老子爵携老妻儿女和家仆数人在葫芦山上定居,并收拢了山下的一些农户,教他们开荒垦田。日子虽不富足,却也算有滋有味。 葫芦山位于弗利斯特州与库斯托州交界之处,距两州领主府都相隔甚远,故此成了个谁都不愿来管的地方。一群种荒田的穷鬼,有什么好管的呢?就是来收个税,他们交上的那几枚铜子都不够税务官的路费。 这一来二去,葫芦山也就和王国其它地带几乎断了来往。老子爵也乐得清静,安心带着儿孙们颐养天年了。 本该如此。 …… 一只耳罗伯坐在大厅主座的藤椅上,发出沉重的喘息声。椅子的藤木扶手已被他抓裂,木屑与灰尘纷纷落地。 多年前他曾是纵横王国西部的盗匪,带着弟兄们在弗利斯特与斯诺尔两州之间穿梭,是最令领主府头疼的对象。别说商队,就连许多武人小队遇上了他们也唯有乖乖投降等待抢掠的份儿。直到三年前王国“剿匪令”出台后,他就忽而没了声息。 没人知道他就躲在葫芦山上,靠吃老子爵留下的家底过活。偶尔他会派人去吉普平原上蹲守,遇上那些倒霉的商队,便尾随上去伺机做一笔买卖。即便商队全军覆没,人们也只会认为是遭了魔兽的毒手。他的手下几个月才过去一次,做事又不留痕迹,故此直到今日也没有被人发现,依然会有些抱着侥幸心理的商队愿从吉普平原上抄个近道。 按照原定计划,时隔数月,今天又是个“做生意”的好日子。 但他没有下令。 因为无令可下,无人听从。 他的妻妾、他的儿女、他多年带出来的兄弟,此刻就堆满了这间大厅。 死状各异。 杀死他们的那个人就在门口,他也搬了一把藤椅,用枪尖小心地对着阳光修理着自己的指甲。他的长发黑黄混杂,面色红棕,漆黑的风衣不算干净,却因修身而颇显风度。 罗伯的面容扭曲,狰狞可怖。 “为什么?”他用嘶哑的嗓音低吼道,“我与你无冤无仇……给我一个理由!” 红面男子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把黑柄长枪靠在身边,端详了一下修剪过后仍然参差不齐的指甲,过了好半天才总算开口。他的声音极轻,像是在回答,又好像只是自言自语。 “你可去过新月城?城中欢乐街有全王国最大的一间赌场,装饰华丽,品类齐全,接待者个个彬彬有礼,还有许多穿着诱人的姑娘,说是人间天堂亦不为过。莫说里面,就连门口的老乞丐都会与人讲故事,尽管来来回回都是同一个故事……你可知他说的是什么?” 他迎上罗伯的怒目,却只是微微一笑,继续说道: “他说他曾是一位老子爵的管家,子爵一家温厚善良,带领农人辛劳种田,从未与人结怨。然而三年之前,眼看作物即将成熟,却有一伙匪徒来到此地,将山上山下贵族平民百余人尽数屠戮,唯有他一人逃出生天。他一路乞讨去往新月城,到达时已经疯癫,贵族家仆一见他便拳打脚踢让他滚远。最后他只得日夜待在赌场门口,以残羹剩饭为食,用碗中乞来的钱币作为报酬,乞求那些经过的武人为他的主人一家复仇。风霜雨雪,这一待便是三年。” 罗伯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乞丐的钱?你就为了一个乞丐的钱!”他嘶声狂吼,“他给了你多少?我可以给你千倍万倍!” 他的一只耳朵与脸色一同,因激愤而涨得通红。 红面青年对他的吼叫不以为意,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枚脏兮兮的铜板。 “那老乞丐并没能攒下钱来,赌场中人心叵测,有许多恶质的家伙,甚至会在输钱后跑去他那里抢钱,简直难看至极。不过若非如此,某也不会与他有所交集,更不会听到这个故事。” 罗伯的声音变得尖利。 “一个铜板?”他的双眼暴突,“像你这样的高手,就为了一个铜板——” “正是。” 红面青年背对着阳光,露齿一笑。 “某只收了他一个铜板。因为你这种人的命,就只值这一个铜板。” 罗伯的双眼充血,化为一片赤红。 青年毫不在乎对方的视线,他把玩着手中的库鲁特。铜币的表面反射着阳光,明明仅有一毫米的厚度,看起来却分外坚实。 “某听了他的故事,收了他的铜板,然后把他葬在新月城郊。”青年柔声说道,“自此开始,他的事便是某的事。你刚才问某‘为什么’,现在某来告诉你。” 他将铜板收入怀中,正色朗声说道: “因为你是恶人。而斩杀恶人,践行正道,这就是某的使命!” 罗伯愣了一下,随即癫狂大笑起来。 “恶人?我是恶人?”他挥手扫过四方的尸体,“你自己看看这里!看看你杀掉的这些人!我们到底谁才是恶人!你这厮简直虚伪至极!奸诈至极!无聊至极!” “哦,说某无聊,是么?” 红面青年将手中长枪转出一个枪花,高高擎起。 “既如此,某来给你看些‘有聊’的东西。” 不等罗伯反应过来,长枪如流星般从他耳旁飞过,伴随着呼啸的风声没入他身后的墙壁。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墙后发出。 “不!不——” 罗伯发疯般跑到墙边拽住枪杆想要拔下那长枪,但为时已晚。不管他再怎么使力,长枪都如生根了一般丝毫不动。 罗伯拼命地砸着墙壁,口中不断呼喊着“拉比”,这是他最小儿子的名字。 但墙后已再无声息传出。 罗伯终于停住了砸墙的动作,他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来,四肢、脖颈与额头皆是青筋暴起,他的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嚎叫,像头野猪一般朝着那青年冲去。他张开肌肉虬结的双臂,只要一个接触,便要将那黑袍男子撕成碎片。 黑袍人淡然地望着他快速接近的身姿,也不见如何动作,只是身形一闪,腿上一勾,罗伯雄壮的身体便在空中转了一圈,整个人痛呼一声,将门口的藤椅砸了个粉碎。 “呵。” 他望着艰难起身的罗伯,唇角上翘。 “某真喜欢看你们这种样子,绝望的样子。恶人悲愤的惨嚎,对某而言这是最为极致的享受。” “你……你杀我儿子……你杀我全家……” 罗伯跌跌撞撞地靠近过来,伸手想要抓住青年的衣领,但青年脚尖在他两膝重重一点,骨头碎裂的脆响伴随着壮汉的哀叫回响在整间大厅中。罗伯的身体向后弯折过去,两腿已然扭曲得不似人形。 “别激动,别激动。”青年的话语轻快,“灵歌先知不是有首小诗叫‘莫生气’么?气出病来可没药医的。再说了……” 他闲庭信步般走到挥舞着手臂的壮汉身前,“咔咔”两声出手折断了两条粗壮的胳膊。而后蹲下身来,笑眯眯地说道: “三年前你杀光了这山上山下百余人,而今你只不过是死个全家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 罗伯的牙齿崩碎了几颗,鲜血从他的口中滴落。他的双眼因剧烈的疼痛而充满了泪水,却因四肢尽废,连抬手擦拭的能力都失去了。 他惨笑着,将生命最后的言语咆哮出口。 “我要诅咒你!我诅咒你被地火噬身,被黄土活埋!我诅咒你众叛亲离!我诅咒你被乱刀分尸!我诅咒你,用我的生命,我的灵魂——” 红面青年走到墙边轻轻巧巧地将长枪拔下,没有理会墙后某物滑落在地的动静。枪刃一闪,弧光划出一道新月,鲜血喷溅,罗伯那仅有一只耳朵的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被他一脚踢出门去了。 自此,除了他轻缓的呼吸之外,大厅中寂静无声。 工作已经完成,青年有些懒散地活动了一下脖颈。他戴上兜帽,将长枪负在身后,安静地走出门去。 身后的尸体有二十多具,与一只耳罗伯有关系的全员都在这里,无一漏网。 但还不够,远远不够。 恶人总是杀不干净。杀掉了一批,就又会有另一批更新的恶徒冒出来。 也许就算杀到这辈子结束,也无法将这世上的邪恶根除。 但还是要杀,必须要杀。一直这么杀下去,直到杀到剩下的人再也不敢产生作恶的念头为止。 因为,这是他唯一会使用的匡扶正义的方式。 他走出大厅,来到院落。宅院主体以砖石建造,周圈一道却是用篱笆围成。他仰头望天,太阳不知何时被阴云遮住,天空的阴影洒上了他兜帽下的棕红色面孔。 一切静悄悄的,连一丝风都感受不到。 他转头望去,视线仿佛穿透了遥远的距离,一路指向卢斯德里特公爵的府邸。手套下的双手握拳又松开,几次往复。 明明都已来到这附近,却终究还是没有去成。 他闭上眼睛。终于有沙沙的响动穿过篱笆的缝隙,从他的脚边绕过,撩起了他黑色的衣摆。山间未曾落叶的林木摇晃着,摆动着,你来我往地应和。 他轻声开口。 “正道维艰……维艰哪……” 青年的低语,消散在这悠远的山林吐息之中。 第六十六节 府约 “你的报告我都已看过。你大可不必自谦,换作我处在跟你相同的立场上,也不能保证做得更好了。所以把头抬起来。我拜伦科特家的人,行得正坐得端,只要心中无愧,就该表现得堂堂正正。” 这是一间不算宽敞的书房,两座书架、一张书桌、数把椅子加上一盆绿植,这就是房间中仅有的布置。与书房中朴素的风格相同,端坐在书桌后的老人也只身着一件花纹单调的灰色长袍,他的身形瘦削,眼眶凹陷,偶尔发出轻微的咳嗽声,腰板却仍然挺得笔直。 劳拉在书桌前方垂首肃立,她的铠甲没有卸下,头盔也用手臂夹在身侧。听了老人的话,她沉声应了一个“是”字,却仍然保持着立正的站姿。 她的义父,这座府邸的主人,伯爵法利耶·拜伦科特摘下看起来颇为沉重的金属架眼镜,将手中的报告纸页收到一边,又发出两声轻咳。其实他今年不过刚满五十,只是昔日随亚里欧斯亲王剿除魔兽时,因奋不顾身保护亲王而多次遭受重创,获封爵位后又在领地中四处奔波,渐渐积下了病根。前些年他珍爱的夫人过世之后,身体便更是一日不如一日。城中的医师也只能劝他不要过度操劳,注意调养,给不出什么更为有效的建议了。 “你看看这个。” 伯爵将一份文件递给养女,劳拉郑重地接过。她与伯爵的关系即是父女也是上下级,两人又都看重规矩,在进行公事对话时便该拿出应有的严肃态度。 劳拉逐字逐句地认真默读着文件上的信息,半分钟后,她的双眼因过度惊讶而瞪得溜圆。 “这、这是……” “很诡异吧?” 拜伦科特伯爵眯起眼睛望向窗外,喉音沉闷。 “这份调查结果是一周前发到我这里的。想必你之前也注意到这个问题了,蛮人大举入侵弗利斯特州,为何边防烽燧无一示警……现在我们知道了。就在蛮人越过边境线的数小时前,我们的十处哨所三十二座烽燧,士兵共计一百五十人全部被人割了喉咙,无一生还。” “怎么会……”劳拉皱起眉头“哗啦啦”翻动着纸页,“我们当初花了那么长的时间、那么多的人力物力去勘察,那么多的军人、学者共同制定完善计划……保证边境线上的每一点都能至少被两座烽燧观察到。就连边防将士的换岗、巡逻、口令……所有这些细节我们都考虑得万无一失,到底为什么——” “能想到的可能有两个,劳拉。” 伯爵用一根手指敲打着桌面,从声响听来这桌子并非什么高档货,应是用市面上常见的普通松木制成。 “触发示警的法阵只需半秒。一个士兵遇袭,其他士兵就会示警;一处烽燧出事,其它烽燧就会示警。因此袭击者必须在同一时间将这一百五十人全数杀光才行,加上他们还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放眼整个大陆,能够做到这种事的势力都寥寥无几。” 劳拉反应过来,她把文件抱在胸前,在思索的同时猜测道: “要么是宗师级别的杀手集团,要么是敌人预先掌握了防线的全部细节信息,通过欺骗和伪装让我们的将士放松了警惕……也或许两者皆有。我一开始以为这事跟帝国有关,现在看来可能性倒不大了。” “说说理由。” 伯爵淡然说道。看来女儿的想法他早已猜到,只是借机考较一番。 “烽燧出事几小时后,蛮人就大举越过边境线,甚至还制订了由一部分人吸引我们的注意,另一部分人潜入鲁纳山脉的计划。我不相信这只是一个巧合,一定有人在背后指使蛮人。” “那为什么不能是帝国人?” “利益太小。费尽心机搞出这么大的事件,引起我们的警觉,结果只是把蛮人送过来给我们添点儿麻烦。帝国人虽然野蛮好斗,却不是没脑子的蠢货,他们不会做这种不划算的生意。” “但要是依你这种说法,那大陆上任何一方势力都不会做这种蠢事。” 伯爵悠然说道。 劳拉气息一滞,神情赧然: “这……抱歉,我……” “呵呵。”伯爵温和一笑,“不必愧疚。不仅你我,王都中的各位大人也都没想清楚这个问题,所以陛下才会派人专程前来调查此事。我只能说,如果一个庞大的计划,其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那多半说明,它真正的目标并不在此,而在下一步、下下步甚至十数步之后……我们不是灵歌先知那样的圣人,无法窥探到那么远的未来,只能提高警戒,做好随时应对敌人下一步的准备了。” “是。” 劳拉将文件交回伯爵手中,迟疑一下,却又问道: “听说最近两月,附近发生了一些女性失踪事件?” “领主府的人正在调查。”伯爵收起文件轻声答道,“你若想参与,我也没有意见。不过,你把客人请进家里,却不去好好接待,这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吧?呵呵……是你在报告上提到的那个年轻人吗?” 伯爵苍老的面容上笑意不减,扫过来的眼神却仿佛已经洞察了一切。劳拉咳嗽两声,躲避着父亲的视线,声音有点发颤: “我、我明天就带他来向您问候——” “暂且不必。”伯爵说道,“陛下派来的使者明日就到,我和菲尔德领主也要随同调查。你们年轻人的事情,你们自己安排就好。你跨州支援弗利斯特,两月劳顿,趁此机会也休息一下吧。” “是。那么父亲大人,请您保重身体,女儿先行告退了。” 察觉到父亲言语中显露出的倦意,劳拉立刻应声,转身大步离开书房。 铠甲摩擦的铿锵声沿廊道远去,伯爵将书桌收拾规整,咳嗽一下,吐出一口浊气,书房中静默无声。 他有些费力地起身走到窗旁。那些旧伤每逢阴雨天气便疼得厉害,医师说让他多晒太阳,阳光柔和时最宜。过去夫人在世时,她总能在最合适的时机为他推开窗子,将温暖和煦的光线接进屋里。而今却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秋冬交际,不知何处传来了从未听过的鸟鸣。 他缓慢地眨动着眼皮,澄澈的天空也变得模糊起来,睡意从脑海深处逐渐上涌。明明不久前才刚刚睡醒,不过处理了一点事情,就又无可抑制地感受到了困倦。 他轻声开口,吐出的一半是气息,一半是话语。 “艾琳……孩子们都长大了。” 他这么说,可那口气却不像是父母见证孩子成长的欣喜,更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为难意味。 “艾琳……”他抬头望向明净无云的蓝天,“劳拉……罗曼……我到底该怎么办……” 谁都没有回答他。老人在窗前驻足,不多时,关窗的声响阻隔了那一声叹息。 已经过去了太久,连她的幻影都已寻找不见。 …… “冰箱!” “空调!” “洗衣机!” “热水器!” “抽水马桶!” 洛一凡指着房间中那些物件大喊大叫,十足一个刚进城的土包子。 罗曼和克劳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视线中看到了些许无奈。 “好歹你也是个跟上古魔兽正面刚过的男人,就不能稍微矜持一点么?”克劳德摊手说道。 “谅解一下吧。”罗曼嘿嘿笑道,“他以前没见过这种高科技产品,表现夸张一点也属正常。” ……拜托,我家里全部都有,而且比你们这些初级的玩意不知高出几个档次。 洛一凡愁眉苦脸,嘴巴绷得像菊花一样。 我只是没想到还能在异世界再见到而已。 和其它的异界造物一样,这些东西虽然还挂着个“家用电器”的名头,实际都是通过内嵌的魔法阵来实现功能的。能量源头是伯爵府中的“电力室”,元素通过铺设在地下和墙壁中的管道输入电器中,以此维持运行。 去你们二大爷的你们连电都不用为啥还要叫电力室! 听了克劳德的解释,洛一凡默默点头一言不发,只是在心中疯狂吐槽。 年轻的圣殿骑士继续说道:“听说教国那边正在进行高功率广范围的供能实验,如若成功,就可仅用几座供能站提供一整座城市的能量需求。不过短时间内投入应用的可能性不大,要在全大陆普及,至少还得再过五十年。” “够短的了……”洛一凡喃喃念叨。 他和女巫在三日前入住伯爵府。劳拉公事公办地给他们结算了两月的“临时征召”薪酬,然后将他们以客人身份邀请进来。他们居住在府邸内的一座两层小楼,女巫带着她的瓶瓶罐罐搬进了一楼。在洛一凡的建议下,劳拉把房间中的各类家具全部搬空,给女巫腾出一个做实验的空间。洛一凡又承诺会帮她搜集实验所需的珍贵药材,于是女巫再没提出什么意见,虽然偶尔会有些令人担忧的声响传出,但洛一凡早已见怪不怪了。 一日三餐有仆人为她送去,吃或不吃就是她自己的事了。只要不惹出什么麻烦,一切随她自由就好。 小楼前方的花园里种满了各类花草,有位慈眉善目的老翁每日会来照料。洛一凡打一开始就觉得那位老人不同寻常,或许就是拜伦科特伯爵本人——小说里不是常有这样的设定么?于是他笑眯眯地接近那位老者,帮他提桶浇水,畅谈花经。而不管他说什么,老人也总是带着慈祥的微笑静静倾听,偶尔“嗯”、“哦”一声,绝不多言。这让洛一凡愈加笃定老人的身份绝不简单。 后来罗曼告诉他,这老头就是府里负责照顾花卉的老仆,年纪大了耳背,什么都听不见。 “你别老骚扰人家了。”罗曼拍着他的肩膀说道,“花伯看你是客人才应和你两声,谁知道你说起话来没完了,搞得人家连活儿都没法好好干。只好过来跟我诉苦了。” “我以为他是你爹……不,没什么。” 三个大男人倚在二楼的木制栏杆上,一边观赏着花景一边闲聊。 “哦,对了。”克劳德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说道,“你们前几天跟我说的那个事儿,就是那个武艺很强的蛮人男子,我想到了一种可能。你们有没有听说过‘群星组织’?” 罗曼眨巴着眼睛:“群什么东西?” “是一个杀手组织,我也只是听过传言,连它是否真实存在都不好说。据说群星组织中的杀手都是从孩童时期培养起来的,个个一身黑衣,实力高强。而居于所有杀手顶端的最强者,杀手之王斯特利密尔,擅用的兵器就是一杆长枪。” 明明只是“传言”,克劳德的口吻却有几分激动。看来身为武者,他对这种层次的高手也是敬畏不已。 “别逗了。”罗曼哈哈一笑,“杀手不都是那种潜伏着伺机动手一击毙命的家伙吗?隐秘行动可是杀手的根本。你没见那天那个家伙动手的状况,人家是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儿开杀!那场面!那动作!强是够强,跟杀手可扯不上半点儿关系!” “谁说光明正大就不能当杀手?”克劳德振振有辞,“灵歌先知有言——‘只要把所有看到的人都干掉,就是一次成功的暗杀’!” 洛一凡嘴角抽搐。 那混球怎么什么话都要往这儿抄啊。 罗曼不以为然,他又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转移了话题: “哎,讲正事。咱们明天要不要出门去逛逛?刚好也带着库洛看看我们伯爵府的领地,马上就要在这儿创业了,总得预先熟悉一下吧?” “我恐怕不行。”克劳德扬手婉拒,带点歉意地说道,“我跟拉菲明日要去参圣堂。我们算是教会的外派人员,行走各地总得到附近显世厅找负责人登记一下,这是规矩。” 洛一凡倒是没什么事。于是罗曼一揽他的肩膀:“那就咱们吧。我还约了我老姐和茉莉姐,本来想多找几个姐妹的,但大家也各有各的事要忙。就这么说定了哈,明日早餐后,我们在正门外见面,不要迟到了哦!” 第六十七节 百花 罗曼口口声声让洛一凡不要迟到,但次日洛一凡按时来到伯爵府正门口,却只看到身着常服的劳拉一个人等在那里。两人寒暄几句,等到府中的下仆带来罗曼的口信说他临时有事去办的时候,洛一凡就明白自己是被算计了。 罗曼能有什么要紧事?再加上玛丽安娜小姐居然也无法赴约……要说这之中没有什么猫腻,那还真是见了鬼了。 “这贱人又耍这种小聪明……”他嘟囔一声。 劳拉也察觉到了状况,她别开视线,两根手指搓动着耳旁的碎发,忸怩着说道: “你要是觉得不便,要么我们就改天……” “哦,我没关系的。”洛一凡露出温和的笑容,“准备既然已经做好,就不要浪费了吧。如果你不介意——唔……” 他的话语忽然一顿。劳拉的常服姿态并不亮眼,他刚才也没用心去观察,眼下正式打量一番,却发觉这衣装与她出乎意料地相配。海蓝色衬衫式样的连衣裙,设计风格大方简约,同色的披肩缀在两边,只留下中央一排白纽扣。腰际有松紧带收束,长裙过膝,裙摆下是稍厚的长袜与深色凉鞋,只在脚趾尖端布料薄些,隐约透出诱人的肉色。 这个模样的劳拉,女将军的威严荡然无存,只余下十足的淑女韵味。 而且……而且—— 洛一凡的视线在劳拉上身某处停留了一会儿,觉得有点不礼貌,本欲挪开,但又被那强大的吸引力生生勾了回去。 穿着铠甲的时候一丁点都看不出来,难道是缠了胸布吗?怎么会这么大的……虽然也不是说越大越好,但这个级别、这个形状……这样的反差也未免太犯规了吧? “不合适吗?唔,果然我留着短发就是不适合穿裙子……” 注意到他的视线,劳拉忍不住紧张地问道。 “没有,绝对没有!”洛一凡大声回答,“我只是……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打扮,一时有点看呆了而已!请见谅!” 好歹是谈过恋爱结过婚的男人,这样的赌命题他还是会做的。 “是吗……”劳拉俏脸微红,她掩饰般揪着自己的裙摆解释道,“这件衣服还是很多年前母亲为我选的,没想到现在还能穿上,看来我已经好久没有长过个子了……啊,不过这双袜子是新配的,你没有见过吧?这叫长筒袜,也是记载在《先知录》上的,但在最近两年才发明出来。我比较喜欢深色,拉菲倒是每天都穿白色的,配她的白袍子。” 原来如此,拉菲小姐长袍下面果然穿的是白色长筒袜。 世纪谜题终于得到了解答。 灵歌先知,还真有你的! 作为一名绅士,洛一凡只在心里狂吼起来。而表面上的他已然回复了那浅淡柔和的微笑。他一转手腕,风度翩翩地向劳拉发出邀请。劳拉脸颊的红晕尚未褪去,却是展露出羞怯动人的笑颜。 “那,我们出发吧。” …… 库斯托州内所有的地区都以花草植物命名。牡丹城是一州主城,领主府的所在地,但最为繁华的城池却是百花城。 “我父亲拜伦科特伯爵是城中最大的贵族,你可以认为百花城就是我们家的领地。”劳拉如此介绍道,“在艾因普洛王国中,自顶尖的三大公以下,侯爵的领地最大也不过一城而已,伯爵本应更小些,但我父亲却深得亚里欧斯陛下器重,故而有此待遇。当然,许多与我们家并不交好的贵族却因此事对我们相当反感就是了……” 拜伦科特伯爵的发家史,洛一凡也从罗曼和克劳德那里零星了解了一些。法利耶·拜伦科特昔年不过一介平民,先是凭借过人的武艺得到亲王赏识,后又展现出了非凡的军事才学。受亲王拔擢为亲卫队长后,他数年侍奉,忠心耿耿。在一次酒宴上,亲王甚至当着全场贵族的面,拍着他的肩膀称其“可托付身家性命”。如此殊荣,令人羡慕万分。 这样一个备受信任的男人,在亲王继位后获封爵位并不让人意外,但陛下开口就要封他为伯爵,这也未免太过分了些。毕竟他除了护卫亲王外,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新国王连一丁点表面功夫都不做就如此封赏自己人,自然激起了那些老牌贵族们的激烈抗议。 为了平息风波,亚里欧斯陛下只好撤回前言,暂时封他为男爵,但为了补偿他,却将自己过去的封地百花城送了出去。老牌贵族们再度反对,这一次却被陛下强行压了下去。贵族心中的愤懑自然不好向一国之主发泄,于是无辜的拜伦科特男爵就倒了大霉,成了诸位贵族大人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遍地熟人的库斯托州还好说,斯诺尔州和丹瑟州的贵族们偶尔提到他的名字,言语中都充满了浓浓的不屑,恨不得呸出一口老痰,以充分表现自己的鄙视之意。 八年前王国南部边境防线建成后,亚里欧斯陛下总算抓到了机会,将这份实打实的功劳压在拜伦科特男爵身上,正式封其为伯爵。虽说依然不合规矩,但总归是走了个流程,在面上好看一点。只是那些老牌贵族们照样不买账,在他们心里,“拜伦科特”不过就是个走了狗屎运的暴发户,再怎么装点也上不得台面。 他们越是这样,陛下心中对拜伦科特伯爵的愧疚就越重,又不好再封赏什么,只能常在口头夸赞一番。而这些言论传出后,那些贵族们的嫉妒与排斥便又会加深一层,几乎成了一种恶性循环了。 洛一凡有些担忧地问道:“那岂不是情势不妙?” 劳拉却仍是笑着说道:“我父亲倒没怎么在意。反正他常年不离库斯托州,这边的贵族都和我们交好,并不会有什么为难。只是他偶尔会叹息,说是生怕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作为王国东南的商业中心,百花城南有与帝国通商的金叶城,东有港口城市红藻城,几乎全东南的商货最终都要在此处汇集。唯一的遗憾是至今没有一家理想国度的商会,毕竟那些理想国度人向来只在王都和四州主城活动。 “尤其今年铃兰街建成,新的补贴法令也已发布,光是这两个月,在铃兰街登记开店的商户就超过三百家。”劳拉的笑容颇有几分得色,“很多人都是从王国其它州内搬迁过来的,也有很多大型商会开了分家,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特产……我们等下就逛到那边。” 一天时间没可能把整座城逛完,两人从伯爵府出发,只打算去几条最有特色的街面走走。水晶花街中聚集了全王国乃至国外的各种高端商品,各家店铺看起来也颇有档次。迎宾小姐们身着制服站在门口露着标准的待客微笑,绝不会大着嗓门儿吆喝,只等客人走近才细声细气地发出邀请,即便客人头也不回地走开,她们的笑容也不会有丝毫变化,甚至还会对着客人的背影微微鞠躬目送他们远去。 伯爵府中的那些家用电器——好吧洛一凡决定入乡随俗就跟着他们把那些压根不用电的东西叫作电器——都是出自这条街。街口招牌上写着“悍马”的店铺橱窗里摆着崭新的自行车,那模样跟洛一凡小时候练骑车用的二八大杠实在相像极了。 “本产品为纯机械工艺制造,未使用任何魔法技术”——这样的宣传标语让洛一凡感动莫名。 “赞美灵歌先知。”他喃喃念叨着。 打从劳拉一走进这条街,那些大商铺的管理者们便都得到了消息。不管他们靠近哪家店铺,都是店长或主管亲自出来迎接。劳拉带他去了一家成衣店,为他挑选了两套便服。他的形象气质本就不凡,换上新衣往镜子前面一站,俨然一位潇洒俊秀的贵族公子。 店长不知他的身份,只看两人相处时的气氛,猜测这位公子哥儿兴许是伯爵大小姐的婚约者,于是大着胆子在劳拉结账时试探着说他们郎才女貌,当真般配。劳拉既未肯定也不否定,只是脸颊的红霞更深了一层。店长看在眼中,心里更多了几分确信。 他们在街尾的一家高档餐厅用过午餐,下午便逛到了紫罗兰街。一走进这条街,洛一凡便感受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没法具体形容,就像是来到了一片茂密的森林之中。当他把这种感觉讲给劳拉的时候,她便笑着让他观察一下周围的那些商人们。 “唔……” 洛一凡的身体转了个圈。四周商铺中的那些店长店员们,虽然外表看起来和人类相仿,但总会多出一些特别的“部分”。有人的脑袋上长着一对狐耳,有人的背后伸出一条油光水滑的黑尾巴,有人嘴里的獠牙几乎顶到了下巴,有人从头到脚都铺盖着一层棕色的毛发。 他下意识吐出了两个字—— “兽人?” 第六十八节 异种 劳拉面色一变,迅捷地伸手捂住他的嘴巴,紧张地四下张望一番,发现没人注意才松了口气,嗔怪地瞪他一眼。 “不要把那个词讲出来,尤其不要在他们面前,那对他们而言是一种蔑称。”她低声警告道,“他们是妖精种!” 哦,对……说起来这个世界的七大生命种中并不包括“兽人”来着。 “妖精……”洛一凡咀嚼着这两个字,回忆着脑袋里储存的相关知识,“咦,妖精在人类的城市里做生意?我记得妖精和人类的关系不是很差吗……” 劳拉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苦笑道:“你是把‘妖精’和‘精灵’搞混了。” 她解释了好久,洛一凡才总算明白过来。 他过去打《魔兽》的时候,知道有“高等精灵”和“暗夜精灵”的区别,其它的小说、影视等作品中,也会有什么半精灵、亚精灵、水精灵之类的种族。但在这片大陆上,“精灵”一词指代的就是居于王国西北雪山一带的雪精灵们,五大高等种之一。 雪白的长发、尖耳和精致的面容是他们最明显的特征。在传说中,他们由苍之神明阿洛伊创造,体现了苍之神对于“美”的追求。 “‘美’吗……” “这个字眼几乎贯穿在他们全族的文化信仰中了。”劳拉说道,“苍神峰上建有阿洛伊的石像,他们认为那就是‘美’的终极形态。所以雪精灵一族个个都是身材修长,极少见到特别健壮或肥胖的个体。” 但他们绝非弱不禁风,恰恰相反,雪精灵们的肌肉相当紧实。他们长期生活在雪山中,环境艰苦,捕猎困难,因而耐受力也强,在寒风中忍饥挨饿个把月都不会有事。他们的力量、防御和速度等各项身体属性都远在人类之上,一个和洛一凡同等体格的雪精灵可以轻而易举地抛出五倍于己身的重量,其彪悍程度可想而知。 长发雪白,肌肉紧实……洛一凡眨巴着眼睛,心想这描述怎么跟小白有点儿像?不过小白并没长着尖耳朵也就是了。 “其实雪精灵们虽然难以相处,但直到数十年前,他们与人类的关系还没那么恶劣。据说当时人类在雪山中迷路,他们也会接待一番而后送出,偶尔也会看到他们来到人类的城镇里交换一些物品。两族真正交恶是因一起离奇的案件……苍神峰上的雪精灵神女被人类绑架了。” “哇。”洛一凡一挑眉毛,“类似于他们的‘公主’吗?那听起来还真是蛮严重的。” 劳拉苦笑道:“我过去也读过一些资料,但那上面也讲得不清不楚。据说神女常年居住在苍神峰上,不饮不食,每日的工作就是祈祷苍之神重回世间,为雪精灵一族降下福祉。神女消失,雪精灵一族当即派人前往各个人类国家讨要说法,要求他们全力搜索案犯,甚至以全面战争相威胁。但问他们具体细节,他们又不愿透露。如此一来各国自然是出工不出力,十六联邦里的一些国家甚至明确表示拒绝。自此两族关系便不断恶化,而偏偏到了二十年前,雪精灵现任族长的姐妹又被一名人类偷走了……” “多灾多难。”洛一凡有些无语。 “谁说不是呢。”劳拉呵呵一笑,“总而言之从那之后,雪精灵便彻底封山不再与人类来往。若是有人类误入他们的领地,一箭警告,第二箭就直接射杀。” 洛一凡沉默着点了点头,又想起他那本被劳拉没收了的“风土人情”,想到那页精灵沐浴图,不由得再次为那些舍己为人的画师们献上衷心的祈祷,愿他们在天之灵能够得到永恒的安宁。 讲过了雪精灵,接下来便是妖精。与雪精灵刚好相反,妖精是与人类关系最为亲密的异族,他们的家乡是王国西南边界处的伊戈大森林,那是王国、帝国和十六联邦的交界点。 苍神峰上雪水融化流下,形成玛利亚长河,河流经过雪域群山,而后从伊戈大森林中穿过,在森林南方转向,顺着萨乌格山脉与帝国边界流入东海之中。 也就是说,妖精和雪精灵算是邻居,但他们与人类交好,故而一并受到了雪精灵们的排斥。出于一族的矜持和对苍之神的崇敬,雪精灵们不会在河流中下毒,但除此之外他们两族间也没有任何来往。 按照“八神往事”中的说法,妖精一族由紫之神明茱尼尔创造,她是八位神明中最小的妹妹。她没有从原初阶段设计生命的形态,而是将兄姊们的设计混合起来,如此便得到了妖精。 “混合?”洛一凡瞠目结舌。 “对,混合。”劳拉竖起手指为他举例,“人类与兽类混合,植物与侏儒混合,龙与精灵混合,甚至石头和水混合……所有的妖精都是至少两种其它造物的混合体。而且这种混合是天生的,是妖精一族独有的属性。就算人类和雪精灵生了孩子,也不会被归入妖精种,只能算作‘半精灵’而已。” 她有些遗憾地补充道:“你没有魔法感应能力,所以察觉不到。妖精种们的魔力反应都有一种‘浑浊’的特质,就算与其它种族结合来稀释妖精血脉,这种特质也永远不会改变。而半精灵则不同,即便是混血,其魔力依然是纯净的。这就是妖精与其它种族本质上的差别。” 两人已经走到了街道中间,洛一凡四下望去,妖精们的店面布置也各不相同,但几乎都会带点紫色。紫罗兰、紫藤萝、薰衣草……所有带紫色的花卉都是妖精们最中意的装饰。 他们口中操着通用语,叽叽喳喳地抬价压价,拍桌吵闹,和火鸟镇上的人类集市几乎没什么差别。若没有劳拉陪伴,洛一凡一个人前来的话,说不定就把这里当成是座角色扮演特色市场了。 “长得都和人类差不多……”他低声说道,“最离谱的也就是顶着个狗熊脑袋而已。倒没看到有什么跟植物、石头相关的混合体……” “那些不便活动的妖精都居住在森林里,不会轻易外出的。”劳拉解释道,“会来到人类城镇的妖精,基本都和人类的样貌相似。我听说有种妖精是人与水的混合体,皮肤、内脏都是透明的,那玩意要是来到街上被罗曼看到,可不得把他吓得尿裤子?” 两人相视一笑。 龙族隐世不出。侏儒在数百年前被其它几族群起攻之,避入沙漠,也不知是仍在苟延残喘,还是早已灭绝。雪精灵与人类交恶。上五种中只余下妖精会跟人类来往了。 论起做生意,他们算是一把好手。而且王国这边的商业环境本就不错,若是换到帝国,那边没有对异族的保护法令,别说赚不到钱,一些长相柔媚的妖精美人说不定入关第一天就被锁进笼子里变成奴隶了。 劳拉带着他在几间妖精店铺中溜达一圈,看看妖精们售卖的那些森林特产。他们制作的那些工艺品和功效各异的魔药倒是蛮吸引人,但洛一凡和劳拉都没有在这方面花钱的心思。长着老虎尾巴的店长大叔有些失望地坐在门口摇着蒲扇目送他们离去。 一个下午他们逛过了四条街,看了些水产和花鸟。洛一凡有些好奇地问劳拉,一个长着鸟翼的妖精看到鸟类被售卖会不会感到愤怒。劳拉则笑着反问,难道你看到马戏团耍猴会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吗?于是洛一凡哑然。 时至傍晚,他们来到今日预定要逛的最后一处街道——铃兰街。这是百花城中新建的一条商业街,两月前才刚刚整修完毕,开放商家入驻。按照劳拉的说法,这种新开的商业街为了招揽客人,往往会有各种各样的开业活动,东西便宜不说,有时还能淘到一些市面上找不到的珍品……虽然几率很低就是了。 “铃兰”。 洛一凡望着街牌上的通用语单字。他记得在前世,铃兰的花语是“重新开始”与“幸福归来”,不知在这个异世界—— “库、库洛!” 某个熟悉的女孩尖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身体比头脑的反应更快,洛一凡讶然转过头去。 一段时间不见,那女孩蓬乱的亚麻色头发长长了一些,扎起马尾束在脑后。她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洛一凡的脸面,好像要把每一个细节都看清才能确定他真是自己心中想念的那个人一般。 不等洛一凡说些什么,她突然跳起脚来大喊: “是库洛!真的是库洛!阿爹,阿爹你快出来看!库洛来了!你快出来啊!” 劳拉愣愣地看着她,又回头看向洛一凡,视线在两人之间不断移动。而那女孩却压根没有注意到她,三两步跳到洛一凡身边,一头扎进他怀里,死死地抱住他不愿撒手。洛一凡能够听到胸前传来女孩宣泄般的痛哭声—— “你可算来了!你知道我们打听你的消息打听了多久吗!村子也被烧了,女巫屋子门口还有那么多血……我们还以为、还以为你——” 女孩边说边哭,像是忍耐了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全面爆发出来。洛一凡傻乎乎地轻抚着她的长发,拍着她的后背笨拙地安慰她。过了许久,察觉到她的哭声渐弱,洛一凡捧着她的侧脸让她抬起头来。她还在不住抽噎,脸上一片狼藉,鼻涕眼泪糊得到处都是。 心中仿佛有一块大石落地,洛一凡展露出阳光般温柔而真诚的笑容—— “真是好久不见了,阿伊丽丝。” 第六十九节 重逢 “拜伦科特……啊!是、是伯爵家的大小姐!” 阿伊丽丝总算注意到了洛一凡身边的劳拉。而劳拉也充分展现了身为一城主家的贵族风度,面带微笑不失礼仪地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她没有说出身份,只说是洛一凡的友人,但一听“拜伦科特”这个姓氏,阿伊丽丝哪里还能反应不过来?当即尖叫着把两人请进自家店铺,擦桌子擦板凳请他们坐下,又慌里慌张地跑到后面洗了把脸,过了好半天才把自己收拾干净,紧张地回到两人面前。 贵人造访,阿克顿老爹这个店主自然不能躲着。他赶紧来到前堂给两人端茶倒水,只是脸上的干笑一看就是强挤出来的,搓着双手局促极了。好不容易等到女儿回来,他便头也不回地一溜烟跑掉,指望他出门接待贵客实在是太难为人了。 “……你朋友可真有意思。”劳拉靠在洛一凡身边,笑着对他附耳说道。 “呵呵。”洛一凡也只得苦笑,“他们在村里生活了那么多年,最多也只跟镇公所的吏员有点交集,见了你这种级别的大小姐难免会手忙脚乱,你就别见怪了。” “哪里。”劳拉笑着抿了一口茶水,“别把我跟别的贵族之女相提并论,我也曾是个农家的小丫头啊。” 阿伊丽丝总算把脸洗净,一头长发却仍是乱蓬蓬的。看得出她对着镜子仔细打理了一番,洛一凡甚至怀疑她考虑过去换身新衣服。总而言之,她扭扭捏捏地和落荒而逃的父亲擦肩而过,先是给两位客人把茶添满,而后注意到洛一凡新衣前襟上的鼻涕污渍,惊叫一声手忙脚乱地给他擦拭一番,红着脸颊站到两人对面。 三人就这么闲聊起来,准确来说基本只有洛一凡和劳拉在说话,阿伊丽丝偶尔“嗯”、“哦”一声,回答得小心翼翼,生怕失了什么礼数似的,与劳拉那纯净柔和的微笑对比鲜明。 ……洛一凡觉得自己像是在陪同领导下乡慰问人民群众。 “呵呵,这么说来库洛他以前多蒙各位照顾了。阿伊丽丝小姐也不必拘礼,库洛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比你大不了几岁,也不要叫我‘大小姐’,像库洛一样叫我‘劳拉’就可以了。” 劳拉两手端着茶杯,口中虽然说着这样的话语,但言行举止却无不透露出真正的贵族仪态。阿伊丽丝也不是不会看气氛的主儿,过去在洛一凡面前没礼貌也就算了,在真正的大小姐面前哪敢造次,只打着哈哈说道: “我们早看出库洛这家伙有能耐,有朝一日一定会出人头地的,只不过没想到是跟伯爵家的小姐……” 她边说边在洛一凡肩膀上拍了两下,这场景让洛一凡觉得有点熟悉。过后他才想起在哪儿见过——《喜剧之王》里张柏芝饰演的柳飘飘不就是这样么。 她的话有点招人误会,但看劳拉的样子,却是丝毫没打算解释。 “话说你们怎么到库斯托州来做生意了?”洛一凡问出心中的疑惑,“火鸟镇那边被蛮人破坏得很严重吗?” “也不是啦。” 阿伊丽丝在跟洛一凡说话时,语气便稍显随意一些。她解释道: “之前蛮人越境的时候,大家都跑进红河城里避难。那个埃鲁特领主,一开始关闭城门说要严防死守,但没半个月又改了主意。说是城里物资不够,大批人堵在城里又容易引发混乱,而且那些武人天天斗殴打架破坏治安。反正蛮人也都去北边了,他就干脆下令把我们全部驱逐出城。” “这混蛋!”劳拉怒骂一声,把杯子重重放回桌上,“废物!说他是废物都是侮辱了‘废物’这个词!” 阿伊丽丝吓了一跳,她惊慌地瞄了劳拉一眼,又赶紧收回视线假装没看见,继续说道: “村子都被烧了,粮食也都被抢走了。我们在村里收拾了一天,也不过只找到一点还没烧毁的东西。重建村子当然也行,但大家说着说着,就有人出了主意,说是在库斯托州这边经营店铺有补贴的。我阿爹和火鸟镇上的一些熟人商量了好久,最后决定出点钱找个武人小队护送我们一路过来。” “嗯,咳。”劳拉轻咳一声,又恢复了那矜持的笑容,“不错的决断。铃兰街刚刚建成,这正是入驻的最好时机。” “您说得是。”阿伊丽丝讨好地应和道,“消息一传出去,想一起来的人就越来越多,结果最后我们村里加上镇上五分之一的人都跟过来了。喏,库洛,你到门口看看,有不少熟面孔呢!” 洛一凡起身走到门口张望一番。果如阿伊丽丝所说,根本不需走近也能发现许多认识的人。火鸟镇集市上卖陶器的姐姐、做拉面的胖大叔都在,还有那个卖给他“风土人情”的书店奸商老板。他乡遇故知,洛一凡不由得露出了温暖的笑容。 “哦,我还把这东西忘了!” 阿伊丽丝又叫了一声,跑到后面“吭哧吭哧”搬过来一只沉重的木箱,打开一看,一整箱银光闪闪的弗利兹堆在里面。 “这是我在剑扬山上那天下午的……” “嗯!这一箱全是你的,我们从弗利斯特州一路搬来,分文未动!” 阿伊丽丝得意地叉腰说道,就差把“夸我”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多谢!”洛一凡由衷说道,“我正打算在这边重操旧业,这样一来也就不用再搜罗起始资金了。” 听他这么说,阿伊丽丝正欲高兴,却忽然想起什么一样,面露难色地说道: “你又要摆摊卖艺吗?但是在百花城这里,对露天经营的管理很严格的。要把摊位摆在外面,就不能占用公共道路,甚至连客人占道也不行,而且还要根据扰民程度收取一定的罚金……” “所以,需要一块专门用于表演的场地。”劳拉从旁插话,她动作优雅地站起身来,“这方面我早已想好了。阿伊丽丝小姐,可否借我纸笔一用?” 阿伊丽丝取来纸笔,劳拉便聚精会神地在纸上写写画画,看样子像是一幅地图。洛一凡没打算打扰她,他小声跟阿伊丽丝交头接耳,问了一些其他人的情况,尤其是两位小剑圣,但阿伊丽丝这里似乎也没有任何消息。只是听说女巫也跟着洛一凡一起住进了伯爵府,她在松口气的同时又似乎有点失落。 “……完成了。” 劳拉把纸张展在桌上,看起来确是地图无疑。 “我几月前为了找练兵场所,曾在库斯托州内到处打听。可惜到最后也没找到一处合适的,只好带着凤翼军去两州边界拉练。当时的资料我还记得一些,你们看——” 她用笔在那些方块的城市标记上指点着。 “牡丹城里有三处,都是贵族们变卖的宅院,改造一下就能用,面积不小,但费用也不低;百花城中也有两处;其它像茉莉城、鸢尾城、木槿城等……共计有近二十处合适的地方。只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信息,现在不知是否已经有了布置。我今晚回去会托人打听一下,如果有不错的地点,我就预先帮你订下。” 这当真是帮大忙了。 有个靠山果然就是好办事。 还不待洛一凡说出感激的话语,劳拉却又话锋一转,皱眉道: “你之前跟我说过,你过去也当过领导,应该是组织其他人一起表演吧?我觉得你最好现在就开始考虑,建立一个新班子,否则要是光靠你一个人撑场子,就算把自己累死你也做不大的。” “不瞒你说,我其实一直在想。”洛一凡叹息一声,“但从头开始教的话,要等他们真正可用,不知要浪费多少时间。你军营里那些姐妹倒有些合适的,但我也不能挖你的角……眼下看来只能去贴招聘广告了。” “那个……” 阿伊丽丝在他身后弱弱地举起一只手。 “变戏法的人我不知道,但要是唱歌跳舞玩杂技的人,我还真认识几个。” “真的吗?”洛一凡激动起来,“在哪里?” “当然是真的了。”阿伊丽丝不好意思地笑着,用食指挠挠脸颊,“我们从红河城一路过来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了几个小孩子。他们好像本来是某个马戏团的,但班主一听蛮人越境,就直接丢下他们,自己带着一些随从和行李驾车去大城避难了……他们在荒原上又饥又渴走了两天,经过我们接济才总算活下来。现在他们每天都会在杏梅街卖艺,你随时过去都能看见的。” 马戏团的小孩子…… 洛一凡托着下巴思索一会儿。 一个马戏团总不可能只靠几个小孩子撑起来,那个班主带走了其他人,却独独抛弃了他们,这行为固然狠心,但一定也有某种考量。要么他们是团里技艺最差的吊车尾,要么就是不服管教的刺儿头。不过,我这边也没什么挑剔的余地啊。 许是看穿了洛一凡的想法,阿伊丽丝强调道:“那几个孩子都很好的,你跟他们说说话就会明白了!” 洛一凡默默点头,他决定暂且相信阿伊丽丝的判断。 明日,就先试着去接触一下那些孩子们吧。 第七十节 撮合 次日一早,洛一凡浑身舒爽地走出客房淋浴间。他本就是个爱清洁的男子,在有条件的情况下,早晚各洗一次澡是他最为中意的享受之一。他披着浴袍正要往牙刷上涂抹牙粉,那边窗户被某人一头撞开,罗曼打着滚儿钻到了他的床底下。 “有人问你就说我不在!”可怜的伯爵儿子脸色苍白,语气惶恐地对他嘱咐道。 洛一凡把牙刷塞进嘴里,走到窗口关上窗子,隐约听到了劳拉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他把牙刷在嘴里捣鼓几下,漱口后吐掉满嘴白沫,带着古怪的笑意问道: “你这厮又搞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来了?” “天怒人怨个屁!明明是她自愿的!”罗曼争辩道,“我跟你说,这回我可是无辜的!” 罗曼说他昨天请了玛丽安娜等一群休假的女兵们,去酒馆开了个包间喝酒,本来很正常的事儿,但那些小姐姐们喝着喝着喝高了,见他和秘书官表现亲密,非得起哄让他们啵一个。 “我们俩也认识了这么多年,关系好点怎么了?”罗曼哀叫道,“你说这跟亲嘴怎么就扯上关系了呢!” 洛一凡深表同情。在女兵营里待了这么多天,他对那些女孩们也多了几分了解,知道她们一群女人聚在一起,有时是要比男人更玩得开的。 “那你真亲了?” “一开始我当然是拒绝的!”罗曼义正辞严地说道,“我跟茉莉姐的关系那么纯洁,身正不怕影子歪!咳,可我没想到茉莉姐也喝上头了,我这边说不愿意,她倒红着脸发了火,说我是瞧不上她!我说我没有,她‘呲啦’一下就把衣服扯开,说那你证明给我看!周围那些姐姐们又瞎起哄,搞得气氛越来越没法控制,结果我就……” 洛一凡瞪大了眼睛。 “你、你不会把她给——” 他用两手做了个不堪入目的动作。 罗曼白了他一眼。 “瞎想什么呢!我才没你那么禽兽!我也就是摸了几下、撩了几下、揉了几下、亲了几口……然后我见好就收了。” “……我觉得你大概是对‘见好就收’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罗曼不服气地说道,“当时那状况,你去你能忍得了?再说我也喝了不少啊!都那样了我最后还能控制住,把她们一群人送回去,你说我是不是个有担当的好汉子!” “是。”洛一凡点点头,“但我说是没用啊。你跟你姐解释去吧!” 劳拉“噔噔噔”上楼梯的动静已经传到两人耳边了。 罗曼当即面色煞白:“别介啊兄弟!你给我拦着点儿!也不知道是哪个长舌妇跑去跟我姐添油加醋讲了一通,你要不帮我,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忌日啦!” 看他拼命往床底下缩的那副可怜样,洛一凡只得无奈叹息一声。罗曼说得对,以洛一凡对劳拉的了解,自己的朋友被废柴老弟做出了那种事,不管理由为何,她能给罗曼留个全尸都算是好的。 他走到门口,正迎上红着眼睛想冲进来杀人的伯爵大小姐。于是他拦在门前咳嗽一声: “我说句公道话。” 然后挨揍的人变成两个。 半小时后,洛一凡和罗曼一左一右瘫在床上,他的左右两眼被揍得乌青,而罗曼则刚好相反,全身上下的好肉就剩那两只眼睛了。 洛一凡一言不发。他刚刚明白了一个道理,在一头发狂的母暴龙面前,一只兔子兵和两只兔子兵的唯一区别就只是阵亡数目而已。 “喂,兄弟……” 濒死的罗曼发出懒狗哼哼一般的动静。 “我忘了跟你说,我们帮你申请的户籍证明已经下来了。以后你也是个有身份的人了,可以正大光明地住我们伯爵府里。记住了,从今往后,你的全名就叫‘库洛·伊万斯’。” “伊万斯”这个姓是洛一凡自己取的,算是“一凡”的谐音。他对其他人解释说,“一凡”在他的记忆中是父亲的名字。 羡慕吧?我可以自己给自己当爹,其他的穿越者有这种待遇吗? “谢谢,然后请你闭嘴吧。”洛一凡有气无力地说道,“我刚刚才想明白,你大清早跑我屋来不是想让我帮你,你早算准了你老姐不可能放过你,你压根就是想找个人陪你一起挨揍是吧!” “嘿嘿……”罗曼从嗓子里挤出一声贱笑,“话别说得太明白,伤感情。” 洛一凡直起身体,稍稍揉了一下手腕。 “哦,那好,咱们来谈点儿别的。关于你昨天没有赴约的理由——” “我临时有事!” 洛一凡转动了一下脖颈,站在床边捋起浴袍的袖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罗曼: “少跟我来这套,你刚刚才说过你是请玛丽安娜小姐她们去酒馆快活了。还有上回温泉的事情也是,我跟劳拉问过,你早就知道她预定要在那时候过去泡澡……再不老实交待的话,我就把你两只眼睛都打成跟我一样的。” 换作平时罗曼绝对不在乎这点威胁。但现在他的身体被劳拉折腾得几乎散了架,要真跟洛一凡斗起来,谁输谁赢可难说得很。而且……洛一凡此刻的眼神相当认真。 “傻子都看得出来你是在刻意撮合我跟你姐。真当我是兄弟的话,就把理由告诉我。” 罗曼郁闷地吐出一口气: “唉……才出虎口,又入狼穴。” 不不不。洛一凡心想。狼穴你确实是进来了,虎口你也没能逃掉。 不然你以为你那一身伤是空气揍的么? “呵呵。”罗曼发出空虚的笑声,“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啊。你看,你这人长得又帅,性格也好,又很会耍花样逗人开心,甭管男人女人,相处一段时间都得喜欢上你。该死的,为什么老子堂堂伯爵之子都没你一个小兵受欢迎!” “我想你可能跑题了……” “所以就是这样啰。”罗曼倒吸着凉气翻身侧躺过来,“我姐对你很中意,你大概也看出来了。我们只相处了两个月,但经历的事情可不少。你的所作所为大家有目共睹,现在我们都已经完全信任你了。不然别说是拉菲和克劳德,就算是我也不会帮你瞒住神器的事情。” “感谢你说了这么多肉麻的话,但我还是没听到重点啊!”洛一凡无奈地抱头说道。 “别急嘛。”罗曼笑了两声,“重点很简单啊。虽说我们拜伦科特家的名声不好,我姐也算不上什么美人,但想跟伯爵府结亲的家伙遍地都是。只是我老姐过去一直专心练兵,对那些连面都没见过的小贵族压根没点兴趣,我老爹又由着她的性子,她的婚事就这么一直拖着,到现在都二十五了。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她喜欢我也满意的男人,我当然得帮她创造点机会喽。” “也就是说劳拉对我有意,所以你就想在后面推一把是吧?”洛一凡不耐烦地摆摆手,“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你非得啰里啰嗦在那儿念叨半天!” “我说得婉转一点免得你不好意思嘛。”罗曼嘻嘻笑道,“而且……其实还有一个理由。” “什么?” “你是个平民。如果你不是入赘伯爵府,而是让我老姐心甘情愿下嫁给你的话,她也就没有继承伯爵之位的资格了。” 罗曼带着平和的笑容如此说道。 隔着衣服洛一凡也能想象到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状况,但他却一边发出“嘶嘶”的声音吸着凉气,一边滑下床去,伸展着身体走向窗口。 他打开窗子,晨风送来了花田的馨香。他满脸陶醉地倚靠在窗边,任由和风轻柔地抚过他火红的长发。 摆着惬意姿态的贵族少年,这样的场景像极了童话中的画卷。 ……如果他的脸没有被劳拉打肿就更好了。 “罗曼。”洛一凡从背后接近,“那是什么意思?” “你的语气有点吓人哦。”罗曼没有回头,他小声嘟囔道,“安啦,别把我当成什么内心阴暗的官二代。我那么说是有理由的。继承老爹爵位的人必须是我,否则会有很多麻烦事。” “劳拉知道吗?” “你傻啊?”罗曼侧回头四十五度白他一眼,“我要是好意思去跟老姐坦白,还要你有什么用?” 眼见洛一凡陷入沉思,他回转过身,少见地露出与洛一凡相似的认真而温柔的神色。 “库洛,我很爱老姐。我们虽然不是亲生姐弟,但如今相处了十几年,早就成了牢不可破的一家人。我绝不会害她的。” 洛一凡轻轻点头。 “好,我信你。具体的理由还是不能说吗?” “你非要问的话,让我解释明白也无妨。但我是不太情愿。” “这样……也罢。”洛一凡起身脱掉浴袍,“但相对的,我也不会主动协助你,可以吗?” “顺其自然么?”罗曼苦笑道,“行吧,我也没资格要求太多。话说你这么早就穿得那么板整干吗?拉菲不是要到下午才来找你做翻译工作吗?” 昨天劳拉在成衣店给他买了两套休闲装,其中一套被阿伊丽丝的鼻涕弄脏,劳拉交给下人去洗了。眼下洛一凡身穿的这套,上身一片黑色,外观看来是外套和领带衬衫的结合,其实是假两件的设计,四叶领子上的花纹古朴而典雅,配着与劳拉那件连衣裙相似的白纽扣,一眼看去像是贵族的情侣装。下身的米白长裤和另配的皮鞋稍显朴素,但与上衣合在一起,便尽显出主人优雅的绅士风度。 以洛一凡的形象,搭上这身装扮,任谁都不会怀疑他是哪家老牌贵族的少爷。就算是大摇大摆地闯进三大公的府邸,管家在拦阻之前都会在心下琢磨一番。 他对着镜子照了照,决定还是找一顶帽子遮住自己的熊猫眼。 “下午之前我会回来的。” 他把浴袍挂上衣架,整理了一下领口,悠闲地回答了罗曼的问题。 “不过现在,我赶着去看一场免费的表演。” 第七十一节 恶客 忘记是听谁这么说过—— 人是相当耐操的生物。 是父母还在世的时候听说的?是在安乐院听说的?还是在“师父”那里学习技艺的时候听说的? 完全想不起来。 之所以会这样,一定是因为当时对这句话还没有深刻的“理解”,所以当笑话一样听过就算了。如果是今天,有人在擦肩而过时对她讲出了这句话,她一定能够把那个人的脸死死地刻在大脑上,记一辈子。 安露着木头人一般的僵硬笑容,双手机械性地做着抛接球的动作。五只颜色各异的木球在她的左右两手和空中飞出了彩虹般的圆弧。 在她的左右两旁还站着两男两女共四个小孩子,都在做着和她相同的抛木球动作。除了戴眼镜的小女孩以外,其他三个小孩脸上也都带着同样的微笑,那笑容用“死气沉沉”来形容都算是抬举,几乎可以称作是“扭曲”了。 他们都穿着缀着补丁的相似麻袍,安身上袍子的补丁是最多的。脸色虽然也没到“面黄肌瘦”的程度,但显然也不怎么健康,多半是每日的饮食无法保证营养吧。尤其他们都正处在长身体的年龄…… 也不知是谁最先出现了失误,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形成了连锁,五个人手中的木球哗啦啦掉落一地。安连忙蹲下身去捡拾。一位路过的老先生皱了皱眉,顺手往他们的金属小桶里丢了两枚库鲁特。 钱币与桶底撞击的闷声让安愣了一下,随即一边鞠躬一边大声说道:“谢谢您!谢谢您!” 那几个小孩子也有样学样地模仿着她。老先生连头都没回,嫌吵般快步离开了。 安的笑容逐渐变得勉强,最后完全化为失落的神色。她盯着面前的小铁桶,里面只有十一枚库鲁特。 理所当然。 毕竟一整个上午,几乎没有一个人会在他们面前停步。 他们的表演,根本没有吸引人驻足的力量。 连这几枚库鲁特,都是路过的人看他们实在可怜才随手丢过来的。 身旁传来了肚子咕咕叫的声音,不知到底是谁,但安却适时地藏起了那份低落,露出温柔的笑容,轻声道:“差不多也该吃午饭了,我们下午再来吧。” 早已饥饿的孩子们自然不会反对,于是一行人收拾收拾东西沿着小路离开。他们的目的地就在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内,那是百花城中正规划拆迁的一片区域,因而不少宅院都空了出来,他们就暂且栖身在此。但铃兰街的工程刚刚结束,这边也差不多要开始了,如果不快点找好下一个住处的话……说不定两周之后,大家就要集体流落街头了。 木球都在其他孩子们手里,安则抱着那只铁桶。她走路的步伐都小心翼翼的,好似生怕听到了桶里的硬币撞击声一般。 太少了。 明明最开始表演的那天,一上午就收入了三枚弗利兹,她还满心欢喜以为能够这样子持续下去。但接下来的收入状况就一天比一天差,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别说住处,连大家吃饭都会变成问题。 他们的表演不够格。安心里清楚。打从一开始,人们就只是出于同情和新鲜感给他们一点施舍,而不是对他们的技术感到叹服。一天两天或许还行,但等到大家都厌倦的那一天,他们或许连一个铜子都拿不到了。 到底该怎么办? 她担忧地考虑着。 百花城对于露天经营自有一套规则。不占道这一点没什么问题,只要靠墙表演就好;不让客人占道也没问题,反正也没几个人会来看……但每个月还要上交五枚弗利兹的管理费,对于那些生意火爆的小吃摊来说,这点小钱不过一个小时就能赚到,而对他们来说…… 要想办法。 重新分配一下任务,三个人表演抛接球,两个人唱歌?但我们都没有进行过系统的声乐训练。格蕾和波尔的嗓子倒是不错,可格蕾胆小又自卑,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清唱,怕是连嘴巴都张不开;波尔抛接球又是最好的,失误率最低,相比之下我们几个就…… 要么去新建的铃兰街那边表演?但那边好些店家都是一路护送我们来百花城的熟人,大家心地都那么好,如果我们过去表演,他们肯定会慷慨解囊……这岂不就是在利用他们的善心吗? 她正独自在脑内犯愁,身旁的弗莉娅却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畏缩着小声说道: “安姐姐,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 “嗯?” 安慌忙回头望去。确实在身后不远处,一个男人正缓步向他们走来。他身着黑衣白裤,头上还戴着一顶白色圆礼帽,帽上用黑缎缠出了一个圈。看不清他的脸面。 安对这人有印象。刚才他们表演时,这男人一直坐在附近的一家茶饮店里。因为装扮比较典雅,让她情不自禁多留意了几眼。 他是来找我们的吗?为什么刚才在大街上没有和我们搭话,而是跟着我们进了小巷子里?难不成—— 不祥的心绪在胸中蔓延,安咽了一口唾沫。 “走。”她低声道,“快点走!” 几人加快了脚步,硬币在桶里闷声晃荡。安紧张地听着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总感觉那个男人也加速跟了上来,这让她心中的黑暗预感更加强烈。所幸下一个拐角处的院落就是他们的住处,五个孩子推门一拥而入。安回身正要把门销上,一只脚却及时插进来卡住了她的动作。 那个人! “回来了你们?我粥还没熬好呢!” 身后传来负责“看家”的莱蓓的叫声,但安已经没有心思去听她说了什么。一瞬间两个选项浮现在她的脑海中:一是使劲关门把男人的脚挤出去,二是立刻跑回屋里躲起来。不幸的是,在她用理智做出决断之前,恐惧感就让她的双手松弛了力道。 男人毫不犹豫地推门进到院子里。 弗莉娅发出一声惊叫。几个孩子都惊慌地躲到了安的身后。安自己也很想躲起来,但却必须强撑着身体护住他们。她抬起双臂做出母鸡护雏般的动作,谁都没有注意到她长袍下的双腿在发抖,已经抖得像筛子一样了。 男人站在门口,和他们保持着一点距离,没再靠近。帽檐的阴影遮挡了他的双眼,但安还是能察觉到那扫过自己周身的视线。是一种令人相当不舒服的视线,就像是在打量“商品”一般的视线。 她对这种视线有印象。 过去在安乐院里,和其他孩子排着队被“师父”拣选的时候,刺在身上的视线就是这样。 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 “喂!你谁啊!突然闯进别人家里干什么!” 和因胆怯而吓得完全发不出声的安相反,莱蓓怒气冲冲地吼叫着,捋起袖子就要走上前去跟那个男人对峙。所幸波尔和维纳两个男孩及时拽住她的身体,否则光靠气势走过去的话,万一惹恼了那个男人,说不定真的会挨打的。 安心里明白。这个男人身形虽不健壮,但站姿挺拔,如果真要动手的话,自己这边只是六个孩子,以成年人的力量,只要一拳一个就会被全部放倒,根本连点儿还手之力都没有。 只能先搞清楚他的目的是什么,看看有没有回转的余地。 安飞快旋转着头脑进行思考。 “喂,放开我!你这家伙懂不懂规矩!私闯民宅是要蹲大牢的,识相的话就快点滚!不然我们就去告你啦!” 莱蓓还在一边挣扎一边放狠话,但那男人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低声说道: “私闯民宅……这里不是你们的房子吧?” 被看穿了。 安觉得自己的后背有冷汗滑落。 这个男人是有备而来的,主动权在对方的手上。 “关你屁事啊!总之你先给我滚出去懂吗!” 莱蓓还在强词夺理地回骂。但安真希望她能够少说两句,惹怒了对方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我们、我们没什么钱的……”安终于大着胆子开口说道,“今天只赚了一点点,都在这个桶里了,请您……” 拿走这些吧,拿走,然后离开。安如此强烈地祈愿着。只要不伤害我们,区区这点钱的话…… 男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莱蓓使劲“呸”了一声,大吼道:“这么大个人了还来抢小孩子的钱!丢不丢人啊!你简直是社会的垃圾!渣滓!赶紧给我滚去唔唔唔唔唔——” 波尔及时捂住了莱蓓的嘴巴。安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晕倒了。 男人似乎打定主意不去理会莱蓓的脏话。他面无表情地在怀里掏摸一下,拿出了一只钱袋,而后从里面取出两枚金币。 安的思绪更加混乱了。 为什么要掏钱给我们?我们这里有什么他想要的东西吗?看他的衣着明显是一位上等人,就算不是贵族,多半也是富商家的公子之类。这样的男人能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呢? 啊,这么说来……以前曾听说过,上流人士也会有些别样的爱好…… 安的头脑在发热。 弗莉娅和格蕾都不到十岁,再怎么说也不会对她们感兴趣吧?那,符合条件的就只有…… 她再次咽下一口唾沫。 男人的视线锁定在她身上。 他是想要……我?想要我跟他做“那种”交易? 安望向男人手中的那两凯,那是金子独有的美丽色泽,在午间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令人目眩神迷。 安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两凯,相当于近五百枚库鲁特,可以让大家至少四十天不用挨饿。甚至可以买一点蔬菜水果改善一下生活,而不用只靠着稀粥填肚子…… 某种强烈的感情在她的心中上涌。不是屈辱,而是喜悦,与些许忐忑交织在一起。 值不值得?这种问题根本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这具瘦小的、枯干的、破破烂烂的身体居然还有两凯的价值,她做梦都该大笑出声了。 弗莉娅和格蕾从两侧抱住她的腰际,隔着麻袍似乎能够感觉到她们小手的温度。 “表演给我看一下。” 男人如此说道。 被维纳锁住身体、波尔捂住嘴巴的莱蓓还在发出“唔唔唔唔”的怪声,大概是在说“凭什么”之类的话吧。 但安已经没有心思再去顾及她了。 水雾蒙上了少女的双眼,她仰起还算干净的面孔直视着男人,颤抖着嗓音乞求道: “请您……不要在我的弟弟妹妹们面前……可以吗?” 第七十二节 交易 洛一凡的视线依次扫过这些身披破烂麻袍的孩子们,他的内心相当不满。 按照阿伊丽丝之前介绍过的信息,他默默对照着这些孩子们的名字。那个平头男孩叫波尔,抛球的技艺最好;旁边长相端正的金发男孩是维纳;戴着笨重的圆框眼镜、脸上有不少雀斑的女孩是格蕾;金色卷发如公主般端庄秀气的少女是弗莉娅;还有这个用麻袍的兜帽包裹住脑袋的……阿伊丽丝称之为“脾性率直”,但在洛一凡看来更像是暴躁的女孩,她的名字叫莱蓓。 最后,是这些孩子们的“领头”,安·普林提斯。 她的年龄约摸十五六岁,比其他孩子们大许多,面容消瘦却打理得很干净。作为这个临时家庭的“小家长”,要与孩子们对话,就必须先通过她这里。 他在手中如老人把玩铁核桃一般揉捏着那两枚金币,低声道: “表演给我看一下。” 这种不客气的语调对他来说真是极为少见。 他在两小时前坐进杏梅街上的茶店里,先后点了两杯饮品。孩子们表演了多久,他就观察了多久,半刻都没有放松过。而如果要让他在最后给出一句评语的话,那他只能说四个字—— “差劲至极”。 这五个孩子从头到尾就只是在那里抛木球而已,中间还出现了多次失误,一个人失手就会扰乱全局。 在洛一凡看来这简直是低级到可笑的错误。 杂技和魔术在许多地方有相通之处,而抛木球在杂技中也是一种基础而常见的项目。洛一凡当初一上手就用了三只木球,一天后就可以抛接六只。“可以”的意思就是在规定时间内不出现任何失误。 这不仅是天赋的问题,他前世的魔术学院里也开设了少儿班,即便是最笨拙的孩子,在努力训练两周后,抛接五只木球也是小菜一碟。 换言之,这几个孩子目前的水平,跟“什么都不会”几乎没什么差别。 比低劣的技术更加严重的问题是他们的态度,看他们表演时的状况,明显是没有用心去做。那拖沓的动作,那虚伪的假笑……甚至连对路人的道谢都缺乏真诚。 前世洛一凡成名之后,曾有人问过他,街头卖艺和乞讨的区别在哪里。许多人认为答案是自尊的有无,但洛一凡认为这只是结果,真正的分别更在此之前,即“有无对自尊的追求”。 卖艺者必须端正自己的态度,不断学习探索,不断精进技艺,要能拿出让路人心悦诚服的水准,给他们一种美的享受。路人给予的钱财绝非同情的施舍,而是一项公平的交易。 若是每日懒懒散散地表演,连自己都不将之当作一件正经工作来看待的话,那也就是另一种形式的“乞讨”,还更多了些自欺欺人的意味。 及至中午时分那些孩子们离开,洛一凡犹豫一会儿才起身跟了上去。 阿伊丽丝可是满怀期待地向他推荐那几个孩子的,就这么扭头离开未免有点对不起她。 而且,他也自我反省了一番。那些孩子们毕竟还小,也许没经过什么规范训练,不能用专业的眼光去评判。他打算跟过去观察一下他们的生活状况,加深了解后再行决断。 至于之后因跟踪技术太过糟糕而被孩子们发现,为避免加深误会只好改变战略进行正面接触,这些情节我们就不再复述了。 孩子们在害怕他,除了那个莱蓓小姑娘仍旧一副气冲冲准备随时开干的架势外,其他孩子们的眼神中也都充满了惊恐不安,包括那个护在他们身前的大女孩。 “别紧张,我不是什么坏人”——洛一凡没有这样解释,估计解释了也没有用。他也没有露出笑容,而是认真观察着这些可能会成为他学徒的小家伙们。在这一刻,他的身份不是表演者,而是一名面试官。严肃而强硬,在面对工作相关的问题时,这就是他一贯的风格。 前世就一直如此,他会为员工提供丰厚的薪酬和各种福利,与之相对,在工作范围内,他对员工的要求相当严苛。有一次甚至把女徒弟训得哇哇大哭,然后登上了八卦新闻,搞得他好不烦恼。 要在他的名下工作,技艺与态度,无论哪一样都不能缺。观众买票入场可不是为了看散漫的半吊子魔术,若是无法对自己的表演负起责任,不如趁早回家躲进被窝里做梦演给自己看好了。 “请您……不要在我的弟弟妹妹们面前……可以吗?” 名叫安的少女抬起头来凝视着他,眼神中充满了羞涩与恳求之意。 洛一凡愣了一瞬,总觉得大概被误解了什么。他清了清嗓子,重新解释道: “我说让你们为我进行一次表演,这一凯是我愿为此付出的报酬。如果你们的表演能够令我满意,另外一凯就是追加的奖金。” “啊……” 片刻的呆滞,安的脸色涨得通红。 “你算老几呀你!你说演我们就得唔唔唔唔——” 莱蓓好不容易挣脱了波尔的束缚,才刚吼出一句话就又被两个男孩联手把嘴堵上了。 洛一凡理都没理她,直视着安说道:“不愿意么?” “啊……愿意!请您稍等!”安激动而急切地大叫起来,“排好队!排好队!” 在安的组织下,男孩女孩们像是接受检阅的小士兵们一样站成一排,连那个暴躁的兜帽女孩莱蓓都被她劝服,嘀嘀咕咕地站到了队伍末尾。 洛一凡要求他们一个个依次进行表演,无论什么才艺都可以展示出来,哪怕只会一点点也没关系。 “我们会踩高跷、叠罗汉、骑独轮车——啊,这里没有独轮车……不过波尔和格蕾唱歌还不错,弗莉娅会跳她家乡的舞蹈,波尔还会一点口技……” 孩子们表演的时候,安就在一旁拼命向洛一凡介绍着他们的技能,她多半已经猜到了洛一凡来此的真正目的。而洛一凡则始终保持沉默,压低帽檐遮挡住自己的双眼,评价也好建议也好,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说过。 果不其然,名叫波尔的男孩会的东西最多,而后是安自己,表现最差的则是格蕾小姑娘,嗓音虽好却因发颤而严重跑调,不知是不是胆怯所致。倒是那个莱蓓让他有点吃惊,虽然一直用凶恶的眼神瞪着洛一凡,但表演的动作干脆利落,除了所学不多,倒跟波尔的水平不相上下。 孩子们表演了两个小时,洛一凡也就一刻不停地看了两个小时,心里对这些孩子们的水准已大致有了把握。 体力都很差,应该是长时间没有吃饱饭的缘故。但就算把这点考虑到,他们也离及格线差得很远。 以百分制来算的话,怕是连三十分都达不到。 他这么想着,于是就实话实说: “我很不满意。” 安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她思索了几秒,却是倔强地抬起头来说道: “可是,波尔他很有天赋的!就算我们不行,请您至少带走波尔试试,他真的——” “别对这种混蛋低声下气的啊,安姐姐!” 莱蓓尖利的叫声从一旁传来,与此同时,一只红色的木球砸在洛一凡胸口,而后弹落在地。 他回过头去,迎上那小姑娘愤怒的目光。 十岁的小孩子已经会流露出“憎恶”的表情了。 “莱蓓!”安惊叫一声,“别——” “呸,骗子!”莱蓓对着洛一凡大骂道,“看过我们的表演,说声‘不满意’就想拍拍屁股走人,这招谁不会啊!嫌我们做得不好,有本事你自己做做看啊!” “对不起,对不起!您不要跟这孩子一般见识!” 安一边道歉一边走过来想要捡起地上的木球,但比她更快,洛一凡弯腰抓起木球在手掌把玩一番,适应了一下重量。 “如果我做得比你们更好,那你有什么可说?” “就你?”莱蓓一张小脸上透着满满的不屑与嘲讽,“那我们就当免费演给你看了,一分钱都不要!反过来,如果你不如我们,就把整只钱袋子留下,敢不敢赌!” 洛一凡终于露出一丝淡笑。 “没问题,多拿几只球来吧。” 也许是从他自信的话语中察觉到有什么不对,莱蓓犹豫了一下,却还是硬着头皮摸出四只木球,一股脑儿地丢给洛一凡。 洛一凡接球的动作稍显笨拙,他把几只球捧在怀里,一只只拿在手中比对,重量和手感都没什么差异。 也许他呆滞站立的姿态看起来有点傻,见他迟迟不动手,莱蓓放心了一些,她高声嘲笑道:“还不快点啊?不会的话就赶紧投降啰!早点认输的话,我们就算你输一半好不好啊?” 洛一凡抬眼瞄了她一下,温柔一笑。 下一秒,彩色的圆弧如流水般在他的两手间飞舞旋转起来。 第七十三节 反演 五只球的残影在空中绕成了一个圆环。孩子们谁都没有看清楚洛一凡是怎么起手的,好像只是一瞬间的工夫,球就从他的怀里弹跳出来,随着他的意志飞行环绕。他手上的动作微乎其微,和木球飞起的高度相比,手腕抖动的幅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通过圆环的空心,洛一凡望向站在对面的莱蓓,那女孩兜帽上脏兮兮的油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明显。 洛一凡在心中暗叹一声。 不要随便和大人打赌哦,孩子。讲理的大人多半在下注之前就已胜券在握;不讲理的大人就算赌输了也会用耍赖逃掉的。 洛一凡在观察莱蓓,这女孩却没有与他对视。小姑娘只愣了两秒,随后便死死地盯住他的双手,像是在尝试找出他的破绽。 洛一凡不禁失笑。 倒还是个挺倔的孩子。 这个年龄的小孩子,脾气犟一点也很正常,洛一凡并未生气。只是不分场合地犯倔必然会让自己吃亏。比方说刚才,最晚在洛一凡说要多拿几个球时,她就该察觉到不对劲了。即便如此却仍然顺着牛脾气死撑到底,结果发展成现在这么个骑虎难下的局面。 如果洛一凡赢了的话,他们就连那一枚金币的酬劳都拿不到,相当于白演了两个小时。 一旁安的嘴唇已经咬得发白。 话说回来,我这边又该如何收场呢? 心里这么想着,他轻声开口道: “再多丢几个球过来。” 眼看莱蓓犹豫,他又补充一句: “到我说停为止,只要这过程中我出现任何失误,就算是你们赢。” 这句话帮臭脾气的兜帽女孩下定了决心,她一个接一个砸过来五只木球,也不见洛一凡如何动作,那飞过来的球便在接近圆环的一瞬间融入进去。最后一只球也不知是她手滑还是故意使坏,差点砸在了洛一凡的脚面上。洛一凡上身动作不变,只用脚背一勾,那木球便以奇异的弧度被甩进圆圈里面。十只木球组成的大圆环就此完成,洛一凡立刻吐出一个“停”字。 莱蓓呆呆地望着那运动在洛一凡身前的优美弧线。她的脸上仍是一副不服气的表情,眼圈却已有点发红了。 洛一凡没有逗弄十岁小孩的心思,又让圆环旋转了两分钟便停止了表演。他放下了双手,木球却没有从空中落下。他示意莱蓓伸出双手,把四只木球递还给她,又摘下头顶的圆礼帽,将不知何时跑进帽子里的六只木球倒进她怀里。 莱蓓并没有接好,几只木球从她怀中掉落,弹跳着滚到院子墙根。 洛一凡把帽子扣回头顶,小声问道: “想学吗?” 莱蓓没有回答,倒是安最先反应过来,大叫道: “想的!她想的!莱蓓,莱蓓快说啊,说你想学的!” “我……”莱蓓咬着牙转过头去,“这种东西,我才不想——” “莱蓓!”安尖叫一声。 波尔立刻跑来想要捂上莱蓓的嘴唇不让她说出拒绝的话,莱蓓却猛地挣扎一下。各色木球纷纷从她怀里掉落下来,女孩的兜帽顺着后脑滑落。 在她的头顶,两只弯折的白色长耳向前方垂落。 洛一凡眨了两下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妖精?”他喃喃出声。 “啊!”莱蓓慌张地拉起兜帽想要遮住脑袋,但越是慌乱越是拽不起来。她的双眼逐渐噙满了泪水,那模样看起来让人心疼极了。 “不是妖精!她不是妖精!”安紧张地走上前来把莱蓓挡在身后,大声解释道,“莱蓓是半妖精,她的父亲是人类!有王国户籍的!真的!” ……怪了。干吗要这么紧张? 洛一凡疑惑地思索着。 王国人又不是不待见妖精。紫罗兰街那儿不是有不少妖精商人在做生意么。 他并不打算深究这种问题,毕竟他是来收学徒的,而不是查户口的。眼看躲在安身后的莱蓓已经重新戴好了兜帽,他便耸耸肩重新掏出钱袋,在孩子们极度失望的眼神中将那两凯丢回袋子。 安的脸色变得煞白,她蠕动着嘴唇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等、等等!” 女孩的叫声里掺杂着哽咽。 阳光之下,泪水在莱蓓的眼眶中打转。 “把那一凯留下……让我道歉也好,给你下跪也好……把那一凯留下……” 她的哭腔让洛一凡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恶人似的。 “莱蓓!”安无力地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再说了。 洛一凡的手在钱袋中扒拉着,轻声说道: “下跪……毫无技术含量可言,那种表演我可不喜欢。” 他取出几枚弗利兹,放进安的手心里。 许是将之当成了怜悯的施舍,安向他躬身,嗫嚅着说出:“谢谢。” 在她的身后,莱蓓的小脑袋已经快低到泥土里去了。 但洛一凡掏钱的动作并没有停止,他一次又一次地从钱袋中取出银币,认真数过后放在安手里。安的脸色由白转红,她的视线有些呆滞,直到洛一凡轻咳一声—— “三十枚,查一下对不对。” “啊?” 安恍惚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她蹲在地上用麻袍兜住那些弗利兹一枚枚细数着,最后抬起头用困惑与感激参半的眼神望着洛一凡。 “是三十枚没错,您……” “我对看人下跪没兴趣,想要获得认可,就拿出你们的演艺才能来。” 洛一凡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接下来一周不要再带孩子们去卖艺了,多买点补充营养的食物让他们吃好一点,省下的时间全部用来练习。抛球也好唱歌也好,只要你们认为还有进步空间的,就给我使劲去练。” 他的声音依旧有点冷淡。 “刚才我就说过了,我很不满意。但你们还有一次机会。一周之后我会再来这里,验收你们的训练成果。如果下一次能够满足我的期望,那从今往后你们就可以来我这里工作,这些钱就算是我的先期投资。如若不行,我就当是打了个水漂吧。” 他把空间留给孩子们自己,转身离开了院子。身后传来安压抑的啜泣之声。 …… 弯弯绕绕的小道让洛一凡差点迷了路,一路走来,两旁经过的破烂砖墙上密布着蛛网般的裂痕,也难怪会被划入拆迁区了。 大概走了十分钟他才终于找到出口,路牌上写着“迎春”的单字。 迎春街是百花城中的零副食品批发市场,近处的小铺子里传来米糕的甜香。让人汗流浃背的日头还未过去,街道上便已人来人往,叫卖声与还价声混杂在一起,好不热闹。 洛一凡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回身朝小巷里面说道:“出来吧,早就看到你了。” 一身男子装扮的丽人腼腆地笑着从阴影中走出。她的气质与这套男装相配极了,若不是早就认识,打远望去,洛一凡说不定真会以为她是哪一家的俊少爷。 ……不,等等,还是有一处破绽的。 只要看到了“那个”,那尺寸,那形状,无论谁都不会再把她往男人那边考虑了。 洛一凡摸了摸鼻子,口中念叨:“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怎么突然念起诗来了?”劳拉揪着耳侧的头发来到他身边,“那几个孩子怎么样?” “你跟踪我哦?” “凑巧经过而已。”劳拉嘴硬地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管药膏,“喏,我去医馆拿的,往眼睛周圈涂一下吧。顶着个熊猫眼就敢出来逛街,你不嫌丢人啊?” 洛一凡听话地取过药膏擦拭一圈,眼眶周围传来冰冰凉凉的舒适感。 也许是药膏没有抹匀,劳拉贴在他面前,伸出一根手指为他涂抹一下边角。她的指肚有点粗糙,洛一凡的皮肤上传来沙沙的摩挲感。 “好了。”劳拉端详了一会儿自己的“杰作”,满意地点点头,“我本来想就近找维特小姐拿些伤药的,但她把一罐毛毛虫捣碎了端给我,看着又黏又恶心,我就没敢要。” 我就是因为考虑到这个所以宁愿带着熊猫眼出门也没去拜托她。 “说起来还不怪你自己!”劳拉用手巾擦掉指尖的药膏,边说边白了他一眼,“干吗非要替罗曼说话!这次当给你点教训,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你明知道那也不是他的错……” “我是不能纵容他!”劳拉没好气地说道,“这次算是个意外,可万一他学精了,拿醉酒当借口出去祸祸女孩子该怎么办?我得先把他这个念头给彻底掐掉,不然回头真出了事,父亲教训他可就不只是打一顿的事了。” 说得也是。 洛一凡只得苦笑。 第七十四节 谜语 洛一凡买了两支竹筒粽子,两人就在迎春街上边逛边聊。这点心也是记载在《先知录》上的,却比他前世吃过的口味要差太多,劳拉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钱袋里少了三十枚弗利兹,重量便轻了一半。这些钱是洛一凡昨天下午从阿伊丽丝那边拿来的,钱箱子则继续委托她保管。不过他当初在剑扬山上并没有拿到金币,那两凯是跟木匠父女换来的整钱。没有什么必要性,但一张百元大钞和十张十元纸币,那感觉就是不一样。 兜里装着金子,走起路来都觉得神清气爽。 “哎,那几个孩子到底怎么样啊?” 劳拉把吃剩的木棍丢进墙边的垃圾桶。她的嘴角黏着一团米粒,洛一凡刚要提醒,她就自己察觉到了,舌尖一勾便把它舔掉。那小动物般的模样让洛一凡的心跳快了半拍。 “很差劲。”洛一凡老实说道,“有两个孩子天资不错,但我觉得其他孩子也有进步的余地。只是他们过去的教导者多半没用心教,只是随便灌输了一些东西让他们囫囵吞枣地去学,这样要能成才还真是见了鬼了。” “你还真是严肃啊。”劳拉观察着他的表情,“表演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吗?” 洛一凡用认真的语气说道:“开心与严肃,这两者并不冲突。魔术表演是我的兴趣所在,所以我能够从表演中得到愉悦。但对更多的表演者来说,它就是一项严肃的工作。为了让观众获得满足,有时甚至必须牺牲自我的快乐。说起来很残酷,但必须要有这样的觉悟,才能够成为合格的表演者。比方说……小丑帕格里亚齐的那个笑话,你听过吗?” 劳拉当然没听过,毕竟《先知录》上可没记载一篇名叫“守望者”的故事。 “安对那些孩子们太过宠溺了。”洛一凡继续说道,“也许她是不希望孩子们受苦,所以把所有重担都背负在自己身上。但这样一来,那些孩子们就连一丁点压力都察觉不到,明明生活那么困难,快要连饭都吃不上了,他们却还是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所以我要教他们的第一课,就是让他们知道自己有多么差劲,如果不主动成长的话,就只有被淘汰的命运。” “这样会不会太严厉了?”劳拉小声质疑道,“他们还只是小孩子啊。” “是起点比别人落后很多的小孩子。” 洛一凡长叹一声。 “他们没有经过良好的教育,已经被同龄人远远甩在身后了。若再不奋起直追,他们连竞争的机会都会失去。当然我也可以大发善心为他们遮风挡雨,但总不可能挡一辈子,有一天我也会离去,到了那时候,淘汰他们的就是生活了。” “原来如此。”劳拉理解地点点头,“刚才我还觉得你对那些孩子们有些过分,但既然你有自己的考虑……” “刚才?”洛一凡斜睨了她一眼,“不是说没跟踪我吗?” “啊,暴露了!”劳拉不好意思地笑着,揪了揪自己耳侧的发尖,“没办法,你一个人跑到那种偏僻的地方去,我当然也会担心的嘛。毕竟最近百花城里也不算太平……” 嗯? 不待洛一凡发问,她又移开了话题,轻声道: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以后能对那些孩子们宽容些。因为库洛是很温柔的人,我一直都这么觉得,也不希望其他人对你有所误解。” 洛一凡愣了一下,随即嘴角翘起一个柔缓的弧度。他的笑容温暖和煦,与明艳的阳光相映。 “放心吧,只要那些孩子们有进步的意愿,我自然也会转变我的态度。” “嗯,那就一言为定。” 从迎春街想回伯爵府还要走上一段。洛一凡又买了两只水果蛋糕,两人在街尾花园的凉亭休息一会儿。 一旁的批发店铺门外,工人正在来回搬运着盛装食用明胶的桶子。在这个世界,目前食用明胶的主要作用还是加工干酪和熟肉。洛一凡记得它可以用来做软糖和果冻,只是他也不知道具体的制作方法,未免有些遗憾。 “说起来……既然你都看到了,那个名叫莱蓓的小女孩是怎么回事?” 他将口中的蛋糕咽下肚去,又用叉子叉起一块,轻声问道。 “哦,那小姑娘。”劳拉皱着眉头回忆着,“脾气未免太倔了些,我看得都有点生气,你以后可得好好教教她。” “倔脾气的孩子有时比懒散的孩子更容易教。”洛一凡呵呵一笑,“我倒是没怎么生气,不过你说得也对,以后我会教育她的。我想问的是另一件事,为什么她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半妖精和妖精有什么区别吗?” “有哦。”劳拉幽幽地说,“在奴隶交易中,妖精的价格比半妖精高出数倍不止。” 洛一凡手中的蛋糕盒差点掉到地上。 “奴隶?”他目瞪口呆,“我记得王国不是有保护异族的相关法令吗?” “是有啊。但如果妖精先入了王国籍,而后再因犯法而被贬为奴隶的话,那保护法令就不适用了。” 劳拉边说边用叉子漫不经心地翻弄着蛋糕。 “王国的奴隶都在矿山之类的地方强制劳动,你一般是见不到的。如果是漂亮的女子成了奴隶,多半就会被那些贵族们当作玩物……尤其是妖精奴隶,可遇而不可求,在黑市上可以卖出天价。甚至有人为了牟利,会使用一些非法手段……我这两天就在调查这件事。” 洛一凡默然不语。 看来莱蓓多半是因身份而遭遇过什么可怕的事情,所以安甚至不让她出门表演。 劳拉提了一个令人在意的话头,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既然如此,洛一凡也不打算再多问。 两人沉默着吃完了蛋糕,而后直接回到伯爵府。劳拉让他赶快回房,她会嘱咐厨房做点吃的送去。 拉菲公主殿下已经在等着他了。 …… “你让我等了十分钟。”拉菲坐在桌前,姿态端正,目光却冷漠十分,“因此,我要求将工作时间延长一个小时。” “看来我是没什么反对的余地。”洛一凡无奈地摊着手。 自从洛一凡被拉菲逼得差点精神崩溃,劳拉就对拉菲做了强制要求,每日的翻译工作不能超过三个小时。 劳拉的态度相当强硬,克劳德也对此表示赞同,孤立无援的拉菲只好恨恨地答应了。 但她总是会以各种理由加长工作时间,这一次既然被抓到了把柄,洛一凡也只能认命。 在这方面,拉菲还真是毫无公主大人的矜持可言。 翻译工作就在洛一凡的房间内进行,罗曼正躺在里间呼呼大睡,那呼噜声听起来又响又假。他跟拉菲的关系一般般,两人共处一室也没什么话可说,为免尴尬只好装睡。 果不其然,洛一凡才回来不到两分钟,他就伸了个夸张的懒腰从床上跳下来,坐到洛一凡身边嘻嘻笑道: “回了兄弟?来来来我正闲着,给我讲个笑话听呗!” “滚开。”拉菲以要杀人般的冷漠目光注视着他。 “哎哟耽误不了几分钟的。”罗曼赔着笑说道,“我就是无聊了,给我讲个笑话我马上就走,猜个谜语也行。” 洛一凡小心地望着拉菲:“半分钟,之后你可以再延长五分钟。” “十分钟。” “成交。” 于是洛一凡清了清嗓子,对罗曼说道:“听好啊。有这么一个人,他既不是我的兄弟,也不是我的姐妹。但却是我父母生的,而且跟我同姓,也姓伊万斯。请问,这个人到底是谁?” “你父母生的……还不是你兄弟姐妹……”罗曼在口中嘀嘀咕咕,“是不是生下来就让人领养了?哎不对,他也姓伊万斯……” 拉菲瞥了罗曼一眼,那眼神宛如在看一个智障。 “好了好了,你拿这张纸去那边自己想。”洛一凡笑着递给他一张白纸,“想出来的答案可以都写在纸上,一会儿我忙完再看看有没有猜对的。” 第七十五节 译者 拉菲从王都中取来的三本古籍复印件,洛一凡已大致浏览了一遍。第一本书照抄了弗兰克·鲍姆的《绿野仙踪》,第二本书则讲述了某个部落首领的私生女薇薇不远万里寻找父亲的曲折故事……因为书中大部分人物都改了名字,洛一凡看了好久才发现这本书其实就是换皮的《还珠格格》。 灵歌先知的口味也真是够杂的。 以现在市面上那些小说的水准,洛一凡已经能够想象到这两本古籍翻译成通用语后会有多么畅销了。 第三本古籍则记录了灵歌先知的一些随笔,应该是他尝试去书写却终究没有成型的故事。比如说洛一凡今天翻译的这一篇,讲述的就是某部落中一个聪明的青年阿一,某天在目击了两个神秘男子的交易后被偷袭并灌下一种魔药,醒来后发现自己的身体变成了小孩子,于是他化名阿南,开始与邪恶组织斗智斗勇的一段传奇故事…… 洛一凡忍着胃疼趴倒在桌面上。 “你怎么了?” “有点想死。”他用嘶哑的嗓音咕哝着。 “那么,请你在死前将这三本古籍的翻译工作全部完成,并帮我制订好上古文字与通用语之间的翻译字典。”拉菲语调冰冷地说道,“不管怎样,至少你现在还不能死,请爬起来继续工作。” 不发工资还要强制劳动,洛一凡两辈子都没见过比拉菲更无良的老板。 话说回来,这份翻译工作比洛一凡想象得还要困难一些。前世他也听说过所谓“信达雅”的标准,但直至今日才真正有了深刻的体会。 即便是意思几乎一样的两个词,放在同一个句子里也会让人产生不同的观感。既不能窜改原文,又要求语句通顺,能够保持其原本的美感。洛一凡只得搜肠刮肚斟词酌句,每翻一句话都要苦思冥想琢磨半天,一旁的拉菲还怀疑他是在偷懒开小差,实在让人苦不堪言。 拉菲就坐在他身旁,每当他写满一页纸,她就立刻抽过去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顺手在她自己的笔记上涂涂改改。有时她等不及就自己探头过去,洛一凡写一句她看一句。 灵歌先知的字迹娟秀,洛一凡的笔迹也相当工整,阅读起来倒没什么困难。只是公主殿下纤细柔软的身体就贴在手臂旁边,腿部隔着两层单薄的布料摩擦着,她轻柔的呼吸喷在洛一凡的手背上,痒痒的。鼻端嗅到一阵馨香,不知是人们常说的少女体香,还是清洗过的白袍的香味。 洛一凡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所幸他的自制力够强,不至于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四小时十分钟,当洛一凡终于完成今天的翻译任务后,天空早已被墨色染尽。他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一旁的罗曼立刻贼兮兮地凑了过来,手中的白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苍蝇般的小字。 洛一凡接过来瞄了一眼,第一个答案是—— “你父母生的孩子被你叔叔伯伯抱养了”。 “我叔伯的孩子不也算是我的兄弟姐妹么?”洛一凡吐槽道。 “对啊!”罗曼如小鸡啄米般点着头,“我就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写了下面那几条!” 洛一凡继续往下看去—— “你父母生的孩子被跟你同姓的人抱养了”; “你父母生的孩子被你爷爷抱养了”; “你父母生的孩子被人抱养了,然后又嫁回你家来了”…… “你想象力也未免太丰富了吧!”洛一凡忍无可忍把那张白纸揉成一团丢进废纸篓里,“是我啊!答案就是我啊!这道题有那么难吗?猪脑子啊你!” 罗曼愣了一下,随即两手一拍大叫道:“哦对啊!哎,你说你着什么急啊?你再晚两分钟告诉我,我不就自己想出来了么!” “再给你两百年你也想不出来的吧!” “唉……一天到晚就听你们在这儿吵吵嚷嚷。” 伴随着这温厚的声音,克劳德推门走进屋里。 他端着一只硕大的托盘,里面盛放着一些糕点和几碟精致的小食。拉菲还在桌边津津有味地阅读着洛一凡的翻译手稿,克劳德随手把古籍的复印件一推,将食物摆了上去。 “也不看看都几点了,不吃饭不怕肚子饿吗?我让厨房给你们煮了一锅粥,等下就送来,先吃点东西点补一下吧。” “不着急不着急!”罗曼往桌边一跳拽住了克劳德的胳膊,兴奋地说道,“来来来哥们儿,我给你猜个谜语,你绝对想不到答案!” 圣殿骑士呵呵一笑:“你先说来听听。” 于是罗曼清了清嗓子,讲道: “有一个人,他跟库洛一样,也姓伊万斯,而且是我父母生的。但他既不是我兄弟,也不是我姐妹,你猜他是谁。” 洛一凡一巴掌拍在自己脑袋上。 拉菲少见地从文稿上抬起头来,以一种怪异的眼神扫向罗曼,仿佛在思考蠢到这个地步的人究竟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克劳德整个人都怔住了。 “你父母生的……跟库洛同姓?”他摩挲着自己的下巴,面露难色,“这……我还真想不到。” “哈哈!”罗曼得意地嘎嘎大笑,“笨死你了!这你都猜不到!答案就是我啊!” 克劳德张着嘴巴迎上洛一凡无奈的目光,随后“噗嗤”笑出了声。 “你笑啥?” “没……”年轻的骑士无力地摆了摆手,“我只是忽然想起小时候父王——父亲考较我们几个孩子的功课,结果发现我每一张试卷都交了两份的那件事……” …… “地方已经给你选定了。之前我本来看中了牡丹城里一位老伯爵出售的府邸,不巧得很,两个月前那宅子刚刚卖给别人。新的地方就在我们百花城里,是水晶花街和风信子街的交汇处,以前是一座花园,后来元宝街那里建了更宽阔漂亮的广场,这边就渐渐荒废了。租金只要每月二十弗利兹,算是我们家给你的折扣价,心动了吧?” 劳拉说这话的时候,洛一凡正戴着护具仰面朝天躺在伯爵府里的练功房地板上,上气不接下气喘得像死狗一样。 一月前在那个昏暗的地下洞窟内,劳拉就说过要教洛一凡几招防身术。这么长时间过去,洛一凡自己早就忘干净了,劳拉大小姐却是一直记在心里。 于是从这天清晨开始,洛一凡迷迷糊糊地被劳拉从床上拽起来,先是被强迫去军营和凤翼军的小姐姐们一起跑操,而后回到伯爵府又要接受大小姐亲自教授的防身术课程。 洛一凡没觉得学到了什么,只知道自己被痛揍了整整两个小时,当他最后一次仰面朝天躺倒在地的时候,仿佛看到了前世的自己正在某座桥对岸微笑着向他招手。 “……以后每天都要这样吗?” 他翻过身来,忍受着腹中翻江倒海的感觉问道。 劳拉笑眯眯地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一开始都是这样的,慢慢你就能学会了。我刚说的那个花园,我们前天逛街时就有经过,你应该还记得吧?” “很理想的地方。”洛一凡舒展了一下肩膀,“花园可以修缮一下,外面要像马戏团一样做个圆顶大帐篷。但只是外观如此,长期工作的建筑果然还是要建得坚固些……” “那方面就交给你自己发挥了。” 劳拉摆好姿势站到他对面,却是腼腆地笑了一下。 “其实其它城里也有一些合适的地方,但我果然还是不想你离开太远……” 不等洛一凡咂摸出这句话的味道,她的足尖轻轻一勾,等他从疼痛和眩晕中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所见就已是练功房的天花板了。 第七十六节 借款 “马戏团的圆顶大帐篷”——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但这是洛一凡从儿时起就拥有的梦想。 许多人都有一些他人无法理解的爱好。洛一凡大学时的两位室友都有严重的收藏癖,一个喜欢收藏机甲模型和塑料小人,另一个则是狂热的实体小说收集者——所谓“狂热”,就是哪怕当月生活费已经连饭钱都不够了也控制不了自己买书的冲动。 他后来的经纪人兼好友张泰和对于收集廉价的儿童玩具十分热衷。有一次他网购了一大箱塑料飞机和小汽车,橡皮擦那么大的那种,平均一只只要两毛钱,他却买了足足三百元的,满脸得意地摆在洛一凡面前炫耀。看得洛一凡大摇其头。 而洛一凡自己,就对那种内部结构复杂、隐藏着各种机关的玩具有着十足的兴趣。他的书房里摆放着一大堆折叠绘本和机关小房子,最喜欢的手机游戏是《纪念碑谷》。对于马戏团帐篷的热爱多半也来源于此,自小看过的电影动画片在他的脑中植入了深刻的影响,让他总觉得只要一掀开帐篷的帘子,眼前便是一大堆新奇好玩的事物。 可惜后来在建造自己的魔术大剧场时,他提出的方案被妻子一票否决了。 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妻子的审美确实能够完美碾压他。大剧场完成后他在外面溜达了一圈,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这座建筑都找不到任何美观性上的缺陷。 可他就是想要个大帐篷。 时至今日,没想到在异世界,他终于有一个实现梦想的机会了。 这天下午,在铃兰街“苏帕”大商会的二楼,洛一凡和铃兰街上的一些匠人店家聚在一起,开了几个小时的会议。 这些人中有部分是他认识的,但更多却是生面孔,都是借着阿克顿老爹的面子找来的。苏帕商会的管理者不知是否知晓了洛一凡和伯爵府的关系,大方地租借出了自家的会议室,茶水小吃一应俱全,还有管事和几名雇员在旁边随时待命。 洛一凡望着那位年过半百的管事,满头白发却精神矍铄,一丝不苟的衣装与笔挺的站姿,外加那和善面容上的神秘微笑,着实让人摸不准他的来路。不过,既然人家都说好是“免费租借”,指不定是想结个善缘,他也就别思考太多了吧。 他左右望着墙边的展示柜,里面摆放着许多商会的新产品。离洛一凡最近的是一台打字机,以通用语字母作为按键,操作便捷,字迹工整,但有两个致命的缺点:一是只能打印字母,无法输出单字;二是无法退格修改。在这些技术问题解决之前,要想打开销路怕是比登天还难。 打字机旁边摆放着一台水晶摄录仪,其可以通过内置的光明系法阵感知光线的流动变化,从而拍摄并储存录像,最长可连续录制三小时。缺点是造价昂贵,且不论录制时间多长,都只有一次录制机会,无法重复利用。 “马戏团的圆顶帐篷啊……” 某位匠人的发言将洛一凡的注意力拉回到桌面上,他穿着一条白背心,身形粗壮,满脸络腮胡子。这样的一副形象特别符合洛一凡对西幻世界观中“矮人”的印象,不过这位大叔却是如假包换的人类。 “这方面我倒是有经验。”大叔的声音与他的形象一样粗犷,“不过,你要求用坚固的砖石结构,这就有点麻烦了。得把那座花园的地砖撬开,重新打地基才行。你刚才说是什么时间来着?” “最迟在圣诞节两天前。”洛一凡答道。 “就还三个星期?那没可能的。” 大叔摆了摆手,其他匠人也跟着一起摇头。 “以那座花园的面积,再来两倍的人赶工才能搞定。” “不过要是用木架子搭起来的话,倒是两星期多点就能完工。” 大家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句说了半天,洛一凡一拍桌子,朗声道: “那如果先用竹木结构搭一座普通的帐篷,然后再在外层建石墙呢?我可以把内层划作表演区,外层的环形空间作为员工的宿舍和其它功能单元。这样一来,三星期内只要赶完内层结构就可以,没问题吧?” “但这样一来,造价也会有所提升……”阿克顿老爹小声提醒他道。 洛一凡打开身旁的钱箱子,给大伙看清了里面堆得满满的数百枚银币。 “这里四百多弗利兹,是我预付的定金。不够的份我会再想办法。劳烦各位了!” …… 罗曼翘着二郎腿坐在木制折叠椅上,手中捏着洛一凡刚刚写好的翻译手稿,边看边笑,读得津津有味。 这家伙在洛一凡忙着给拉菲做翻译工作时闲得无聊跑来转悠,不知怎么就对灵歌先知的那些故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非要借两页去读。拉菲本来坚决不许,但在罗曼提出“借我看看,让库洛今天多帮你干一小时”的交换条件后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洛一凡到底是没搞清楚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因果关系,但他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毕竟现在他有求于人。 “借我点钱。我的预算可能不够了。” 四小时工作忙完之后,拉菲还在桌边整理笔记,洛一凡就站到罗曼身前说道。 罗曼满脸迷茫地看着他。 “……你想要多少?” “五十凯。”洛一凡估算了一下,“最迟一年后还你。” “五十凯!”罗曼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姐管我零花钱管得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攒了好几年也才攒下七十多凯的私房钱,你一下就想拿走三分之二?” “我还你八十凯。”洛一凡说道,“另外,之前在军营里被劳拉没收的那本‘风土人情’,你还记不记得?就是那本黑色厚皮封面的……百花城里也有地方在卖,借我钱我就告诉你。” 罗曼顿时眉开眼笑。他搂过洛一凡的肩膀,一边注意着拉菲那边的动静一边拉着他出门站到二楼漆成红色的扶栏旁,不怀好意地嘿嘿笑道: “哎,咱们兄弟之间就别提什么钱不钱的了,多伤感情哪。这样,第二个条件我接受了,第一个条件嘛……你就还我五十,不过我有另外一件事要你帮忙。三月份我老爹要做生日宴,你知道不?” “伯爵大人今年已有五十了吧?” “准确来说,到明年三月就满五十。”罗曼小声说道,“这几个月你多帮我鼓捣几件好玩的东西,还有其它一些事,我之后再跟你讲。还有,你自己也得稍稍准备一下。” “要我在宴会上表演?”洛一凡一愣,“那倒没什么问题。” “不光是这样。” 罗曼意味深长地说道。 “你瞧好吧,肯定有不少贵族子弟想借这个机会向我老爹提亲。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我老爹也不能一直拖下去。估计这一回,就轮到你出来挡枪了。” …… 该做的事情都提上了日程,洛一凡也变得一天比一天忙碌。 在苏帕商会签订协议的当天下午,匠人们便汇集到小花园中着手进行前期的测量工作了。按照协定,苏帕商会将作为赞助商负责此项工程的全部建筑材料。有大商会的名声摆在那里,阿克顿老爹等匠人们也检查了样品材料的品质,他们既然点了头,洛一凡也就放心不再过问。 为方便流动表演,马戏团的帐篷往往是便于拆卸组装的结构,而洛一凡要求的帐篷则要在赶工同时尽可能保证其坚固耐用。他用了两个下午和匠人们敲定了外观设计和内层舞台、座椅等布置,其它框架与细节就要靠匠人们自己去研究琢磨了。 这几天每日清晨,他按照劳拉的要求去军营中参加跑操,上午则接受劳拉的防身术训练。下午到现场检查工作进度,然后回房间陪拉菲进行翻译工作。说是充实也好,忙碌也好,几乎每天都没有一点空闲的时间。而与此同时,某个“流言”也在百花城中悄悄传开。 紫罗兰街上,接连有两个妖精女孩神秘失踪了。 第一起事件就发生在洛一凡和劳拉逛街的那天夜晚。据她的父母所说,孩子当晚饭后下楼去关闭店门,却很久都没有回来。等到他们发觉不对下楼察看时,店门依旧敞开着,只是不见了孩子的身影。 第二起事件则发生在五日后,失踪的妖精少女是夜间去医馆买药。根据医师的证词,女孩离开医馆后没几秒,他就听到了一声短促的尖叫,再出门察看时,街道上便已空无一人,连个鬼影子都找不到了。 两起失踪案搞得人心惶惶,而克劳德则告诉洛一凡,事实上同类的事件在这两月间已经重复上演了许多次。 “最开始是在牡丹城,然后是茉莉城、鸢尾城……”他这么说着,面色沉重,“两个多月,七起失踪案件,失踪者全部都是年轻的妖精女孩,年龄范围在十到二十五之间。这绝对是有预谋的绑架案件,但绑架者却一直没有勒索赎金,也就是说……” “他们绑架这些女孩,是出于别的某种目的。”洛一凡喃喃念叨着,“这样一来,那些女孩子们的处境就十分危险了。原来如此,劳拉最近应该就是在调查这件事。” 罗曼倒是依旧没什么紧张感,嘻嘻笑道:“我还听说啊,那些失踪的姑娘都长着挺长的耳朵,说不定是那个绑人的家伙有什么特殊爱好呢!” 长耳朵? 洛一凡心里一揪,不自觉地想到了那个名叫莱蓓的妖精女孩。 明天就是七日时限的最后一天,也不知那些孩子们现在怎么样了。 早些去看看他们吧。 第七十七节 黑袍 次日一早,叫醒洛一凡的不是劳拉,而是菲莉丝大姐,之后陪他进行防身术训练的也是她。按照她的说法,劳拉昨夜就出发前往牡丹城那边,打算从失踪案的源头开始查起。 “她刚一回来就盯上这件事了,那时候百花城的两起案子都还没发生呢。”菲莉丝一脚把洛一凡踹倒在地,却是漫不经心地说道,“伯爵有事不在,罗曼那家伙又派不上用场。也真是难为她,又要顾着凤翼军这边,还要关注领地上的大事小事。” “真让人担心……”洛一凡这么说着,吭哧吭哧从地上爬起来。 “你还是放心吧。”菲莉丝笑道,“劳拉她也算是身经百战了,一件小案子难不倒她的。训练就交给我吧,劳拉早就嘱咐过我尽管下手,我不会对你放水的。”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劳拉指导他的时候好歹还会手把手教他见招拆招,菲莉丝好像打一开始就把他当成沙包来对待了。 洛一凡在训练了五分钟以后就十分怀疑自己是否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而此时此刻,劳拉在牡丹城一名吏员的带领下,来到了城西的一座宅邸门前。这宅院原本是一位老伯爵的府邸,后来伯爵大人随着经营渔场的子女搬去了红藻城,院子也就空了下来。劳拉一开始为洛一凡介绍的场地就在这里,但在两个多月前,一批来自十六联邦的客商将之买下作为居住和囤积货物的场所。 劳拉今日的来意就是要拜访这些神秘的异邦人。 她怀疑这些人行商是假,借此名义偷偷做一些买卖奴隶的不法勾当是真。近来那些妖精少女们的失踪案件,很可能就跟这帮人有关。 怀疑他们的原因有二。 第一,他们在九月二十日来到百花城,五天之后的夜里就发生了第一起失踪案,时间上未免有些巧合; 第二,在百花城发生的四起失踪案中,有两起案件的失踪者家属说,女孩失踪前,曾被一些黑袍人不怀好意地盯着看…… 而这些异邦人每日进出都是一袭黑袍,不仅身体,连脸面都完全遮盖住。 可疑到这种程度,就算手头没有任何证据,劳拉也想立刻把他们全部抓起来严刑拷打一番。 “大小姐,就是他们。” 带她前来的吏员是一位文弱的中年人。劳拉的父亲拜伦科特伯爵和领主菲尔德相交多年,互相以兄弟相称。此时菲尔德领主不在城内,但数日前听说她要来查案,早已嘱咐好下属一切听她调遣。 劳拉抬头望去,宅邸门口,一个黑袍蒙面男子正垂手恭敬地站在那里等待。 劳拉一皱眉:“他知道我要来?” 吏员愣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们事先通知过您要来查访,让他们留人在家中等候,这……若是没人,咱们也不好随便进去啊。” “啧。” 劳拉咂了咂嘴,却也怨不得人家,这是她自己没有交代清楚。 那黑袍人一见劳拉便迎了上来,隔着厚实的黑纱,劳拉看不到他的面容,只能看出那双目之中一丝精明的笑意。 “这位想必就是拜伦科特伯爵家的大小姐了……”黑袍人的嗓音嘶哑,他微微鞠躬,“小人比斯诺,来自布拉埃里克公国,在此恭候贵人多时了。” 十六联邦,全称为十六公国共制联邦,在数百年前曾是统一王国艾德格兰森的地域。王国分裂后,各公国间的战争持续了数十年,直至圣历803年,余下的十六公国在王国宫殿原址签订了和平互助协议,形成了如今十六联邦的雏形。此后各公国间虽依然存在各种矛盾与冲突,争斗不休,但两百多年间都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总体来讲还是维持着和平状态。 布拉埃里克公国位于十六联邦西部沿海,可算是整座大陆最西边的区域。劳拉来之前也查阅过一点资料,神圣教会在该公国的影响力偏低,那个国家的人多数信仰着一个名叫“厄泰诺兰特”的小宗教,这个词在通用语中意为“永恒黑夜”。 他们认为黑夜的神明是他们的护佑者,而阳光则是不洁之物。因此他们出门在外总要用深色长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也算是一种服装特色。 但是,对犯罪者们来说,这样的服饰不也是一种天然的防护么? 没有人可以看到那张脸上露着怎样的神情,也没有人能够认出他们的面部特征。如果这些家伙就是看到了这种便利性,所以才特意伪装成布拉埃里克公国的人呢? 可疑至极。 劳拉审视着这名黑袍人,一上来就咄咄逼人地问道: “你们总共来了多少人?都带了些什么货?方便的话,能让我进去看看吗?” “自然,自然,欢迎之至。” 黑袍人侧身伸手发出邀请。劳拉的视线落到他的手掌和黑袍下手臂的轮廓上。 好短。 以正常人的手臂长度,自然下垂时应能让指尖落在大腿区域,胯部与膝盖之间。但这个男人明明与她齐高,手臂却像幼童一样又细又短,大概只有三十公分。手掌也是袖珍版的,若不看那手上因做多了粗活而产生的厚实老茧,倒也有几分玲珑可爱。 是有什么身体残疾么? 劳拉这么想着,却没有对此发问。她毫不客气地带着那名中年吏员闯了进去。 “我们全队共有十五人,现在大部分人都在集市那边售卖货物。货物在这里,您请看,这是我们布拉埃里克引以为傲的香料。茴香、薰衣草、香蜂花和莳萝,我还要向您隆重介绍我们的特产迷迭香,有镇静安神、强心健脑的功效,在喷剂、护肤品和洗衣液中都可以加入,直接用开水浸泡饮下,也可以治疗失眠头痛,另外在烤制食品时……” 劳拉翻检货物的时候,那个黑袍人就在她身后滔滔不绝地介绍着。她听了只觉得烦躁,那个中年吏员倒是听得津津有味。若不是此刻陪着大小姐来办公事,估计他当场就要掏钱买下两小瓶迷迭香精油了。 劳拉从前院溜达到后院,这里架着几条铁丝用作晾衣绳,一根金属制的挑衣杆就摆在墙角。劳拉假装不经意地拿起它,又在宅院里四处绕了一圈,不住用杆子戳碰着地面,听着那“咔咔”的撞击之声。 黑袍人眼见她对货物并无兴趣,也便不再跟她说话,而是在后面跟那名吏员窃窃私语。 劳拉逛完了院子又来到室内,仔细端详着那些墙壁上的裂缝和各类摆设,足足寻找了一个多小时,却仍是一无所获。 “大小姐。”那吏员凑到她身边,小声道,“其实出事儿之后,我们第一批就怀疑上这帮人了,派了两个小队把这宅院里里外外翻了一遍,什么密道啊地牢啊都没找到。我们还专门派人去红藻城找塞勒斯伯爵确认过,这确实就是一座普通的宅子,什么机关都没有的。” 劳拉咬着牙问道:“那他们在集市上的店面呢?” “哪有什么店面!”吏员苦笑道,“他们就是在市集东头一片空地上摆的摊。” “他们就一直待在牡丹城内吗?有没有派人去过其它那些出事的地方?” “库斯托州内大大小小好几座城他们都去过了,人家是做买卖的,哪儿有生意他们就往哪儿奔呢。这不前几天就有两个人派去百花城了么。” 劳拉沉默不语,她疑心的地方就在这里。 虽说牡丹城是一州主城,但要论做生意,明显是百花城更有优势。在铃兰街上租个店面,租金低廉又有补贴,何必非要在牡丹城里买下这贵得要死的宅院? 劳拉给洛一凡租下的那块花园,说是打了折扣,实际上每月二十弗利兹跟白送都没什么差别,换了别人来租至少是每月十凯起步。而这座宅院更要贵上几倍,听说这些商人花了近万凯才把它整个包下。 鬼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他们带来的那些香料能不能卖回成本都难说得很! 劳拉回头望去,黑袍人老实地站在他们身后等待吩咐。 该死的。 劳拉恨恨地悄悄捏紧拳头。 她可以凭着几分怀疑就找上门来搜查,但要想把这些人抓起来,必须得拿出确凿的证据才行,否则一来对领主府和伯爵府的名声有碍,二来也容易激起外来客商的恐慌情绪。 “走。”她说,“今天就查到这里。市场那边你们已经检查过了是吧?” 她转身与黑袍人擦肩而过。中年吏员小跑着跟上她的步伐,气喘吁吁地答道:“他们确实只是在售卖香料而已,每天一大清早就开摊,一直到二半夜才收摊走人,忙碌得很。不过确实没什么疑点,您要是想去看看——” “不必了。”劳拉答道,“带我去那几处案发现场看看。” 给我等着。她在心中暗想。再容你们这些家伙嚣张几日,等我揪住你们的狐狸尾巴,哼哼…… 在她的身后,黑袍人上身微躬目送她大步远去,浑浊的双目中现出了一丝神秘莫测的笑容。 第七十八节 检验 钱。 冬日的太阳已不似夏秋那么酷烈,但在午间时分仍然纵情释放着高温,让大地和空气如蒸笼一般煎熬着奔波在外的可怜人们。 洛一凡从杏梅街拐进曲折幽静的小巷子里,贴着墙角阴凉处向前移动。 钱是一个大问题。 前两天他在会议上把钱箱子一拍,数百弗利兹就那么变成了协议上的一个数字。那不是他大方,而是他事先就跟阿克顿老爹合计了一番,若要完全按照他的计划去建一个新的“魔术剧场”,光是材料费和人工费就能把他那点儿家底掏光,这还是排除一切意外因素,一切从简考虑的最低预算。之后赞助商苏帕商会帮他省下了建材的费用,但因为计划本身也做了一些修改,实际花费应该与原本所差无几。 此外,建筑内外的装潢和布置也是一个大头。这个异世界的人们已经发现了使用稀有气体配合光明系魔法制作霓虹灯的方法,虽然造价昂贵,但如果可以的话,洛一凡确实希望能够一步到位,用上现有的全部舞台美术造型手段,将来客的观感提升到极致,从第一次开始就带给他们终生难忘的震撼体验。 要求越高,花销越大。这是一个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问题。 剧场建成后,除演员外,也需要其他一些普通员工。物料方面,日常工作使用的物品可以从苏帕商会那边批发,但一些表演所需的特制道具恐怕只能找阿克顿老爹等匠人制作。 时间上果然有些赶……如果再有至少一月,就能够确保万全了。 他喘息一声。也不知是无奈的叹气,还是因过热的天气而变得粗重的呼吸。 没办法,酒香也怕巷子深。圣诞到元旦这几天是最佳的宣传时机,要想把名声一炮打响,做到将效益最大化,没有能比在这段时期闪亮登场更好的选择了。 圣诞节、元旦节,这两个词都是被灵歌先知记载在《先知录》中的。人们很容易理解新年伊始的元旦,却对圣诞节的来源困惑不已。起初,大家以为那是灵歌先知本人的诞生日,但后来经过考证,灵歌先知应该出生在十二月上旬。 神圣教会的《圣人名录》附带资料中,将先知的生日定在十二月七日,并提出了一些令人信服的论据。可算是目前最为可靠的说法了。 恐怕在这整个世界中,也唯有洛一凡一人能够理解灵歌先知的真意。 不管怎么说,灵歌先知将十二月二十五日定为圣诞节,并声称这是一个亲朋好友间互赠礼物的美好节日。而对于美好的事物,人们总是心生向往的。于是自圣诞节向后的十日便成为了全大陆公认的“冬日祭”,到时各家各户都要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和洛一凡前世的“过年”算是一个意思了。 傻瓜才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经营剧场也算是一种商事。罗曼帮他准备好了注册材料,并自作主张在“名称”一栏取了个谐音,叫“亿万大剧场”,劳拉等几人都认为太过土气,洛一凡却觉得挺吉利,于是就此定下。 此外,百花城中没有常驻的马戏杂耍团,却有一支贵族子弟创办的歌剧团。虽是玩票性质,没什么竞争实力,但洛一凡初来乍到,多交几个朋友总比把关系搞僵好。他打算过两天就去拜会交涉一下,如能邀请对方合作参演,分出点票房赚个小人情也不是坏事。 唉,钱哪,最伤脑筋的还是钱哪…… 从罗曼那里借来的五十凯还压在他手里没动,也不知一切准备工作都完成后还能剩下几分。 兵马未动,粮草先没。 愁人啊。 他推开那扇眼熟的小门,比视觉更快,一股饭菜独有的甜香气味自鼻端侵入他的身体。孩子们依旧个个身着打着补丁的麻袍,围坐在用石块堆起的桌边大快朵颐。 原本在门外还能听到的欢声笑语,在他进门后两秒钟内就完全消失不见。孩子们一个个用惊恐的眼神注视着这位不速之客。名叫弗莉娅的少女手中的木勺“啪嗒”一声掉落在地,她看样子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我有这么吓人么? 洛一凡轻叹一声,但他心里是清楚的,孩子们多半不是害怕他这个人,而是害怕他的到来所代表的意义。 “先、先生……” 在桌子的正对面,名叫安的少女局促不安地站起身来,慌忙把满是油渍的双手在麻袍上擦抹干净,随后或许是觉得这样的动作太过粗鲁,又害臊地低下头去。 洛一凡的视线扫过每一个孩子,在那个兜帽女孩莱蓓的身上多停留了几秒。 看样子她没事,这样就好。 “先生,我们约定的时间应该是明天才对……”安犹豫着来到他身前,“您今天来是……” “我等不及了。” 不想让这孩子产生多余的担心,洛一凡撒了个小谎。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今天就来看看。怎么样?若是不方便,明日我再来也可以。” “啊,方便方便!”安如小鸡啄米般点着头,“那……大家先别吃饭了,来这边排好队,给这位先生看一下我们的训练成果!” 说得倒蛮郑重其事的。 打扰了孩子们的午餐,洛一凡微有些歉意。但既然他站在这里,恐怕就算对孩子们说“没关系你们接着吃”,他们也没心情继续了。 名叫维纳的金发男孩讨好地为洛一凡搬来了一只木凳,洛一凡也就不客气地坐下,看着孩子们老老实实地排好队伍,从安开始依次进行拿手技艺的表演。 安是个聪明的姑娘,想必她早已和孩子们交代好这次演艺的重要性,孩子们的精气神也和上一次有着天壤之别,个个都绷紧了神经,使出浑身解数想要得到洛一凡的肯定。 洛一凡早已反省过自己上次的态度,加之阿伊丽丝和劳拉都希望他能够收下这群孩子,原本在他的想法中,只要这些孩子们表现不太差,他就可算他们过关。大不了之后再多用心培养他们就是。 但孩子们的进步程度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弗莉娅和维纳在抛球方面还是中规中矩,但他们为洛一凡献上了一段杂技双人舞,没什么高难度动作,但对这个年龄的小孩子来说已算相当难得。 莱蓓和波尔的抛球数量增加到了六颗,波尔还有些吃力,莱蓓却是一派轻松的样子。只是不知是否上次的教训让这个小姑娘心里产生了阴影,这一次她虽没有恶语相向,却也没给洛一凡什么好脸色。 最让洛一凡吃惊的是那个名叫格蕾的眼镜女孩。 她在开始表演前,将一只小球放稳在脚尖。面对洛一凡迷茫的视线,她也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安静地让手中的五只木球轮转开来。当动作逐渐稳定之后,她却突然用脚尖一勾,让那只小球飞进了两手之间,一瞬间便融入进去,成为了圆环中新的一员。 洛一凡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女孩……她是在模仿我上次表演时的动作! 他愣了几秒,随即流露出一种介于讶异与赞赏之间的眼神。 在杂技表演中,抛接球算是相对普通的一项。若有一位好老师手把手地教,耐心传授技巧,从两个球练到五个球,几星期也就足够了。但若是对着书本和视频自己琢磨,有些人要苦练几年才能学会。 而且,伴随着球数的增多,后期每加一个球都伴随着爆炸性的难度提升。洛一凡上大学时借着玩魔术锻炼出的手法,两天时间就能抛接六个球,自认为已算是此道的天才了。而之后从六个球练到十个球,却是直到三十岁才能够稳定掌握,至于其它一些花样,则更是长期锻炼日积月累才能耍出来的。 这个格蕾小姑娘……难不成我上次看走了眼,她实际是极有天分的孩子?或者是那种在压力下能够爆发出来的类型? 也许是体力的缘故,格蕾并没能坚持很久,六只球“哗啦啦”散落一地。洛一凡拾起滚落到脚边的两只球递还给她,试探着问道:“还能再来一次吗?” 不知何时,他的语气变得柔和了许多。 小格蕾坚定地点了点头。 第二次,她挑起的球飞偏了;第三次,那只球把原本的圆环撞散;但第四次是成功的。 洛一凡看着那女孩紧绷着嘴唇抛接着六只木球,心里大概有了数。 稳定性还不高,但看来她已经摸到了技巧的边缘。 这就已然足够。 洛一凡面上的笑意根本掩饰不住。 眼见如此,安也放下心来,她来到洛一凡身旁小心地问道:“先生,我们的表演,这次能合您的意吗?” “我相当满意。”洛一凡直白地说道,“好得出乎我的意料。不错,这几个孩子我全都要了。” 安的脸上绽放出松快的笑容,孩子们也都个个松了口气。 “但是……” 不等安说出下一句话,洛一凡却凝视着她的双眼,认真地说道: “你的表现,不合格。” 第七十九节 伤痕 安轻松的笑容在一瞬之间消失了,她的脸色苍白。 一旁传来女孩愤怒的叫声: “你这家伙——” 当然是莱蓓,她话说到一半就被波尔和维纳制止了,应该是安早有交代。 洛一凡没有理会她,他直视着安那水光波动的双眼,轻声道: “上一次你的表现就是一般,这一次居然还要更差一些。你有什么理由吗?说来给我听听。” 安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她蠕动着嘴唇,一时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洛一凡等了将近半分钟,才听她用哽咽的语气说道: “没有,什么都没有。” 洛一凡眯起眼睛。他感到意外极了。本来他就对这个把没有亲缘关系的孩子认作弟弟妹妹、扛起重担照顾他们的坚强女孩颇有好感,哪怕明知是在说谎,若安解释一句“我为了照顾孩子们没有时间锻炼”,他也会宽容地原谅她。 但是…… 洛一凡单手在腰际拍打两下,“啧”了一声,上下打量着安披着麻袍的瘦弱身形。在他审视的目光中,安的身体好像缩得更小了些。洛一凡思索良久,对孩子们说道: “你们先回屋里去,把门关上不要偷听偷看,我跟你们安姐姐有话要说。” 孩子们担忧地望着安,莱蓓一皱眉头又要开口,安却先大声道: “听话!你们先进去!我没事的……波尔,维纳,你们把门关上,看好莱蓓。” 孩子们还有些犹豫,但安扫过一个凌厉的眼神,他们便不情愿地动起了脚步。莱蓓也被两个男孩拖进屋里,伴随着“咔哒”一声门锁响动,院子里安静下来。 洛一凡回身走到院角的阴影中,安也怯怯地跟了过去。一个愁眉紧皱,一个战战兢兢。狭窄的一小块区域,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你的动作不正常。”洛一凡低声说道,“上次我还没怎么注意,但这一次我觉得……不像是长期没有锻炼的生疏,像是有别的原因。捋起袖子给我看看你的胳膊……不,直接把袍子脱掉吧。” 少女的面上泛起了一层异样的红晕,她犹豫一下,却还是听话地脱去了麻袍。 于是,十五岁女孩的身体,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洛一凡的眼前。 所见之物让他的视线僵住了。 与其说是“伤痕累累”,更不如称之为“支离破碎”。 简直像整具躯体都是由伤口组成的一般,那些如蛇形扭曲的疤痕烙印在她身周,手臂上更有些还未愈合的伤口贴着暗绿色的草叶,散发着难闻气味的液体不知是草汁还是伤口流出的脓水。 “这是你自己处理的?” 洛一凡小心地托起安的手臂,少女疼得轻叫一声,呼吸因痛苦而变得急促。 “你一直瞒着孩子们,是么?这些伤……是把你们抛弃的那些人造成的?你都离开他们多久了,这些伤口还没愈合?还是只要一运动就会开裂?你就一直拖着这样的身体去街面上卖艺吗?” “我……”安通红的双眼中噙满了泪水,“对不起,我不想让他们……” “姐姐可不是你这么当的,你——” 洛一凡说不下去。 少女从他的手中抽回手臂,羞涩地遮挡住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但即便她不这么做,洛一凡也不会对这样的一具躯体产生邪念。 只是他原本还以为少女的麻袍之下应当至少还有一件内衣才对……没想到这都已经入冬了,她还仅靠着这薄薄的一层麻布御寒。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状况,里面没穿衣服你要早点说啊,姑娘。 他示意安套上袍子,轻声说道: “去跟孩子们说一声,然后跟我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 “一直拖到现在才送过来,你的脑袋里装的都是粪水吗?” 女巫的秘密早已说与洛一凡知晓,故而现在只要被他打断实验,她的态度就会相当不客气。但如此毒舌地开骂倒还是头一回。 “抱歉……”洛一凡老实地低头,却是赶紧问道,“你应该能治好她吧?” “命丢不了。” 女巫丢下这么一句话,便再不理会他,自顾自转过身去鼓捣她那些瓶瓶罐罐了。 听她这么说,洛一凡稍稍松了口气。 虽然不敢说关系好,但女巫的水平他还是信得过的,她说没事就是一定没事。 来的路上他询问过,安手臂上的伤口是被那个马戏团班主抛弃时遗留的。她带着孩子们一路奔波来到百花城,接着又跑去杏梅街上卖艺,伤口不断开裂,可她既没有钱也没有时间去治伤,只好凭着一点知识去花园里摘了些草叶给自己敷上,亏她命大才能撑到现在。 她胳膊上外翻的肉已经溃烂了,若再放任伤口感染,过一段时间别说手臂,小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得很。 “喝了这个。” 女巫递给安一碗棕色的药汁,隔着老远洛一凡都能闻到那呛鼻的气味。 安坐在一把木椅上,接过药碗,却是犹豫着不敢下咽。洛一凡赶紧凑过去说道: “她是我朋友,虽然人怪了点,但医术是一等一的。她让你做什么,你只管照做,她不会害你的。” 我当初被人捅了个对穿她都能救活,你说她厉不厉害? “我说过不是朋友。”女巫冷淡的声音传来,“你很烦。” 安勉强笑了一下,端起药汤一口饮尽,而后剧烈地咳嗽起来。洛一凡连忙帮她拍着后背舒缓,却可能碰到了伤口,又让女孩痛呼一声。 “说了你很烦,别碍事,离远点。” 女巫回头瞪了他一眼,洛一凡只好把药碗放在桌上,讪讪地退后几步。 安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 真奇怪。她想。在我们面前那么稳重严肃的先生,却被这位姐姐压制得死死的,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听称呼不像是夫妻或情侣,但一定是极好的异性朋友吧…… 洛一凡不懂得读心术,自然也就无法去纠正安心中的错误想法。 他观察着女巫忙碌的背影。眼下她身着一袭白袍,与他前世的那些专业的医生护士们倒真有几分相似了。 一开始他说女巫需要一间实验室来研究药理时,劳拉的表情明显十分怀疑,但还是大度地同意了。即便在米提尔村的小屋那种脏乱的环境中,女巫也能够以自己独有的能力保证药物的清洁,但洛一凡还是劝说她稍稍做点“表面功夫”,表现得更像个正常人,否则惹得主人心生不满又有许多麻烦。 现在看来女巫确实采纳了他的建议,这房间中的瓶瓶罐罐干净整洁,各类物品摆放得井然有序,除了药材成品的卖相依旧让人不敢恭维外,已有一个正规诊所的样子了。 一日三次,伯爵府的仆人会给她送来饭食,并拿走上一次的空盘子。至于那些食物究竟是被她吃掉倒掉还是蒸发掉……洛一凡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探究为妙。 身体有些发热,那些伤口的痛感却好似在药力中融化了似的。安觉得自己整个人轻飘飘的,四肢都失去了力气,耳中的声音也逐渐变得悠远飘渺起来。 原来如此。她想。刚才给我喝的应该就是所谓的“麻药”吧? 黑发的美人医师提着一只透明玻璃瓶和装着棉球的袋子来到她身前,用棉球沾着瓶中的液体为她擦洗伤口。不远处,同是黑发的那位年轻先生担忧地望着她的脸色。 安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遇见他的那天,想起了他那种打量的眼神,与“师父”相似的那个眼神。 忽然她意识到了。 相似确是相似,但内里却是完全不同的。 “师父”打量商品,是为了看清这些商品还有多少可供榨取的价值;而这位先生……却是打算为商品的将来负起责任。 如果能够早点遇到他……不,现在一定也还不算晚吧…… 昔日所有受到的委屈、伤痛与苦难,如淤泥般覆在她干涸的心海上,天空却有温热的雨落了下来,雨滴驱散、融化了那些污秽的泥土,化作星星点点的水沫飞溅。 某种无法言说的酸楚涌上了鼻尖,于是眼眶中盘转的液体,沿着鼻翼滑落唇边。 人是相当耐操的生物。 安这样想着。 但如果可以的话,果然还是……想要得到更多……如此温柔的视线…… “不要流泪,很麻烦。”美人医师冷冷地说着,顺手用棉球擦去了她的泪水。 安想说一声对不起,却无法张开嘴唇。 水光让视线变得模糊,那位先生的质问声在她的耳中都带上了回音。 “她怎么哭了?麻药没起作用吗?那得多疼啊?” “闭上嘴,滚出去。”医师说。 安泪眼朦胧地看着那位先生手足无措的样子,他来到安身旁柔声对她说道: “那我先出去了,你听这位姐姐的话,她其实人很好的。如果觉得疼的话……” “滚、出、去!” 在美人姐姐饱含着怒气的声音中,那位先生灰溜溜地逃走了。 阳光从门缝中挤了进来,在门前的地板上排出一条亮线。 那位先生在门口焦躁地踱着步子。 医师姐姐不再说话,一手用浸透了药液的棉球擦拭着她的伤口,一手忙着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安沉重的眼皮逐渐耷拉下来,这个下午的时间已然停止,世界变得好安静。 许多年后,作为享誉大陆的“亿万大剧场”创始人之一,“亿万慈善基金会”创始人及理事长,已逾古稀的安·普林提斯女士在其回忆录的首章中如此写道—— “那就是我,决定为了老师,以及他的梦想,奉献终身的时刻。” 第八十节 弃奴 安缠了一身绷带,在女巫的小屋里住了七天。劳拉不在,洛一凡便跟罗曼打了个招呼。几人也都算是血气方刚的男儿,聊起这事,连罗曼这么个向来玩世不恭的家伙都暴跳如雷,哇哇大叫着说要去把那个马戏团班主的脑袋拧下来。 “你小声点。”洛一凡皱眉提醒他,“她在楼下睡得正熟,你别把她吵醒了。” 罗曼坐回凳子上,义愤填膺地说道:“等老爹回来,老子就把这事儿跟他说道说道,我家老爷子也是平民出身,最是见不惯这种糟心事。只要那个班主还在王国境内,咱们挖地三尺也得给他揪出来,挂在城门上鞭尸!” “还没确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别这么意气用事。”克劳德在一旁抱着双臂说道,“若是伯爵大人跨州抓捕一名无辜艺人的消息传开,对于伯爵府的名声可是大大有损。” “无辜?”罗曼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他把一个小女孩折磨成那副样子,他还无辜?你还有没有人性啊!” “关键就在这里。” 克劳德继续压着罗曼的肩膀,叹息一声道: “如果说,他的行为是完全合理合法的,那你有什么可说?” “怎么可能——” “有可能的。” 接上话头的并非克劳德,而是一直埋头工作的拉菲。刚才几人谈话时,她就在一旁翻阅着古籍复印本,和自己的笔记对照。她姣好的珍珠白月眉蹙起一个微小的弧度,眼神也缺少了一贯的淡然,而多了几分烦闷的意味。 “那个女孩,她有说自己进入马戏团之前是在哪里生活吗?” “安乐院。”洛一凡立刻答道,“我这两天问过一点她过去的事情,她说她是七岁在安乐院里被那个班主挑走的,其他几个孩子也都是来自王国各地的安乐院。那个班主好像就喜欢去安乐院里领养一些聪慧的孩子。” “那就没错了。” 拉菲这么说,她和克劳德同时发出一声长叹。 “恐怕不是‘领养’,而是‘买下’吧。将他们,以奴隶的身份……” “奴隶?” 洛一凡嘴唇翕动。 这个词近来还真是蛮常听到。 “对,奴隶。”拉菲整理好散作一堆的纸张,解释道,“王国法令对于安乐院等社会福利机构的管理相对松散,基本上只要向领主府提交申请书,并通过资产审核后即可开办。每年可以按登记的人头数领取一定量的补贴,但数额极少,也就是能让被收养的孩子勉强不用挨饿的程度。” “啊……”罗曼点着头说道,“我想起几年前木槿城那边有家安乐院被查出克扣孩子们的饭食,那些小孩个个被饿得皮包骨头,我当时还跟老姐讨论,说这种人渣简直该死来着……” “当然会发生这种事了。”克劳德在他身后说道,“就算是一开始本着善心去做,伴随着收养的孩子越来越多,操心的事也会一点点增加,必须要雇人来协助运营。再加上孩子们会逐渐成长,衣物和日常用品都要更换,还有教育和娱乐方面的需求。每年发下来的补贴,发到领主府时就可能已被贪掉了一部分。即便每一位经手者都是极其负责的大善人,最终发到安乐院时也无法填补如此之多的支出空档。” 洛一凡渐渐缕清了思路,他摸着下巴接口说道:“如果是没仔细调查就开了安乐院的小商人小贵族,渐渐就会变成入不敷出的状态。而大贵族往往不会亲自管理,而是交派给手下的人,那些人又会产生他们自己的念头……结果最终,受到伤害的只会是那些被收养的孩子们。” 罗曼也终于冷静下来,他趴在桌上盯着桌面的花纹,一时沉默。 克劳德放开压在他肩膀上的手,在屋里踱起步子: “接下来说到领养。想要领养孩子的人也得向领主府提出申请,证明自己有稳定的户籍和收入,并提出自己的要求。而领主府在核查后会联系安乐院送来符合要求的孩子,供领养人挑选。这一过程严格来说是不需要收费的,当然有些贵族富商也愿出一点感谢费,但绝大部分都进了领主府吏员的口袋,安乐院的管理者根本得不到什么好处。也就是说,送出孩子他们没钱赚,留下孩子他们要亏钱。在这种状况下,他们会动歪脑筋,想出‘私下交易’这种方式,也就不足为奇了。” “把孩子作为奴隶卖出么……” 洛一凡捏紧了拳头。 拉菲收好东西,坐直身体,将双手放在胸前。她的手指纤细而白净。 “相比其他同龄人,安乐院孩子的生活要贫苦得多,有时甚至要忍饥挨饿。于是其中一些孩子就会学会偷盗。按理说安乐院的管理者应当制止这种事,但他们往往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甚至会纵容鼓励孩子们去偷窃乞讨……像盗窃这样的罪行,如果被抓到的次数过多,或是偷窃的金额过大,也会被打入奴籍。若是安乐院的管理者亲自上报,那领主府的吏员就更懒得调查了,不过是一个没人管的小贼,在记录上打个叉,开一纸证明就算完事。” “也就是说,即便是清白老实的孩子,只要安乐院说他是奴隶,那他就会变成奴隶?”罗曼喃喃着,“这特么是什么鸟事!那那些领养人呢?他们想要的是孩子,可不是奴隶,他们自己就不问问吗?” “不,他们就是要买奴隶。” 洛一凡坐在床头,眼神有些空洞,他已经完全理解了。 “像马戏团班主这样的人,他不是想养孩子,只是想要几个听话的奴隶。只要多花几个钱就能搞到手,能让他们做活,随打随骂,哪怕打死了都不会有人来管。那些孩子对他来说连员工都不算,就只是几个会表演的动物而已。” “干他娘的!”罗曼破口大骂,“这还是人?分明就是头畜生吧!” “但从法理上来讲是没问题的。”克劳德说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没法证明孩子们是无辜的,经办的吏员肯定不会承认,不然他是要被追责的。就算你能证明,也制裁不了马戏团的班主,奴籍不是他伪造的,他只是个购买者而已。而且……” 他转向洛一凡。 “库洛,你可得先想好,你要收下这些孩子,回头那麻烦就会找上门来。” “我知道。”洛一凡头痛地用拇指揉着额角,“亿万大剧场一旦出名,孩子们的名气也会水涨船高,到时那个马戏团班主说不定会找过来。就算是一度被抛弃,孩子们的‘所有权’依然捏在他手里。我要么把孩子们还给他,要么就得出钱买下。这样的人想必会趁此机会勒索我一笔巨款吧……” “他敢!” 罗曼又从桌边跳起来,吹胡子瞪眼地吼道:“我现在就去给孩子注册户籍,就挂在库洛你名下!” “呵,没那么简单。”克劳德苦笑一声,“两份文件都是真的,到时双方各执一词,人家告到上面,领主府也只能用和稀泥的方式解决。让库洛出一笔钱买下那班主手中的奴籍注销,然后才能让新户籍生效。说来说去还是人家赚了。不过你说得也对,是要先给孩子们安个正经户籍才行。” 洛一凡心烦意乱地长叹一声,向后躺倒在床铺上。 前世他在成名前,也曾去孤儿院给孩子们表演过。那些孩子们往往表情木然,但至少能够吃饱穿暖,没想到异世界这边的安乐院竟会如此黑暗。 他不由得打心底感谢起劳拉的那位小姨,若不是她领走了劳拉,那劳拉此刻的命运恐怕比可怜的安好不到哪里去。 而且,就算再怎么为此烦闷忧郁,这也不是他能解决的问题。 从法令和监管制度等方面入手或许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让现状得到改善,但真正重要的问题还是在于钱财。就算把魔法也算上,异世界的生产力依然要比他前世的远东低下太多,国家财政无法支撑起一个完善的福利体系,最终受苦的只会是底层百姓。 钱哪,说到底还是钱哪…… 第八十一节 授艺 孩子们暂住的那座小院并不安全,卫生状况也差,况且没有安的照顾,也不知他们自己会不会生火做饭。于是在把安带到女巫那里的傍晚,洛一凡就带着几个孩子去了铃兰街,给他们买了几身衣服和生活必需品。他本打算请阿伊丽丝和铃兰街上的熟人们暂且照管一下,但苏帕商会的管事却大度地在自家旅店中为孩子们准备了两间客房,并允许他们在后院练习表演技艺。 此后洛一凡以每日多工作半小时为代价,拜托拉菲将翻译工作提早到下午一点,工作结束后他便前往铃兰街对孩子们展开数小时的针对性训练,直到晚上九点多才回到伯爵府。 生活的变化带给了孩子们极大的学习动力,他们的进步飞快。 马戏团中的教导者是依靠鞭子和棍棒来逼迫他们学会这些技能的。洛一凡对这种低效的训练方式大为鄙视。他并不反对适当的体罚,有些皮孩子不上戒尺是学不乖的,但他更瞧不起那些滥用暴力的白痴教育者,这种低劣的教育方式只是他们用来掩饰自己无能的手段而已。 证据就是他只用了两天时间就教会了孩子们一边抛球一边配合着音乐走出特定的舞步,整齐划一的步伐和同步抛球的弧线配合在一起,在美观性上与他们原来那种混乱的表演场面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旅店二三楼的客人们伸长了脖子从窗口向下观看,爆发出一阵阵鼓掌与叫好之声。 人们的鼓励让孩子们汗津津的小脸涨得通红,即便是一直撅着嘴巴的莱蓓小姑娘也忍不住流露出一丝喜色。 过去在马戏团里,表演总是由更专业的驯兽师和杂技演员们负责,这些孩子只需在门口拉客或在节目间隙暖场,他们只需玩转四五个球,腰间别一只小口袋用来装客人们打赏的小费就够了——当然那些钱最后都会进到班主的口袋。 所以他们在马戏团里待了几年也就只学了那么一点东西。没人会要求他们再去精进技艺,他们自己也不会主动去学。学了有什么用呢?就算表现再好,不也一样是被主人捏在手里任打任骂的奴隶么? 洛一凡早就看出这些孩子们有着很大的进步空间。即便短时间内没法独当一面,但只要多教他们一些舞台技巧,给他自己打打配合倒是完全足够了。 是就现有技艺继续精进,还是多教他们一点东西?洛一凡琢磨了一番,而后选定了后者。 要先让他们产生兴趣,调动起他们的积极性才行。 “喏,看清了吗?” 硬币魔术,洛一凡玩得得心应手。一枚弗利兹捏在他手中,捋起袖子打个响指,再张开手掌时硬币便已不翼而飞,最后竟是在维纳的耳边找到的。不光孩子们惊奇不已,连一旁路过的商会管事都看入了迷。 “您是怎么做到的?”他忍不住问道,“我没察觉到有魔力波动……而且也没听说过有这样的魔法啊……” 对这些异界人来说,在不动用魔法的情况下却做到了超出魔法能力的事情,这就像是割掉一个人的脑袋,他的身体还能够自由行动一般。魔术在他们看来就是如此神秘而奇诡的东西。 洛一凡回以一个静默的笑容,管事便只好苦笑着走开了。 “技巧其实很简单。来,我再玩一遍,你们要用眼睛认真去看。一会儿先学会的人,有两枚弗利兹的奖励哦。” 一个下午的时间,洛一凡教了他们四种魔术。莱蓓和波尔的吸收能力依然是最强的,这戴着兜帽的小姑娘在洛一凡表演第三次的时候就看穿了秘密,并且在晚饭开始之前就用自己的小手将其复现出来。而波尔虽然稍有些生疏,却把用来欺骗观众的神态动作等辅助表演模仿得有模有样,一度成功骗过了所有的同伴。 这些孩子们在各方面的才能不尽相同,洛一凡也并不打算让他们跟自己一样,对世间所有的表演艺术都有所涉猎。先把表演中一些共通的东西教给他们,等他们学会了这些基础,再因材施教不迟。 格蕾小姑娘的嗓音婉转而空灵,和拉菲倒有几分相似,但更加绵软一些。只是她过于害臊,稍一被人注目便会脸红不已。洛一凡只好尽量多鼓励她,让她鼓起勇气大胆放开自己。 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不是三两天就能做到的事情,不过她年纪尚幼,洛一凡有得是时间。 至于莱蓓,不知是否第一次见面的教训让她一直心有不忿,她对洛一凡始终没有好脸色。不过洛一凡也不怎么在乎她对自己的态度,只要她认真好学就行。 只是…… “笑容,懂吗?笑容。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你对观众一定要展现出笑脸来,就像我这样。来,把我当成观众,笑一个给我看。” 莱蓓绽开灿烂动人的笑颜,魅力十足。 “哎,对!”洛一凡开心地拍起巴掌,“正式上台的时候就这样笑,观众都会被你迷住的!” 莱蓓顿时收起了笑脸,生气般鼓起了腮帮子,小脑袋扭转到一边不理睬他了。 七天后安拆掉了绷带,洛一凡把她接到旅店与孩子们同住。她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需再静养一段时间。但孩子们总算放心下来,有她在一旁盯着,他们学习表现的劲头也更足了。 花园那边的剧场大帐篷主体已经完工,还有近十天就要在百花城居民们面前初次亮相了。 果然还是有点赶啊…… 夕阳之下,洛一凡和安站在墙边,望着天边的红霞微叹一声。 如果能再早一星期训练的话,也就不需准备得这么仓促。但那样的话,对孩子们的考验也就失去意义了。 “老师,为什么要叹气呢?” 安在他身侧观察着他的表情,弱弱地问道。 “他们的表现还是让您不满意吗?” “哪里,他们进步的速度在我的弟子中算是数一数二的了。”洛一凡呵呵笑道,“是我自己留出的时间太短。不过,也总不能一口吃个大胖子,耐心点慢慢来就好。” “对不起,我这次帮不上您的忙了……”她满怀歉意地说道。 “你先把身体养好再说。”洛一凡瞥了她一眼,“回头我训练你的时候,要把落下的进度全都补回来。我们称之为‘地狱训练’,很苦的,到时候你可别哭鼻子。” “呵。” 安展露出与晚霞一般明艳动人的笑容。 “我会期待的,老师。” 也许是安这样嘱咐过,从她回来之后,除莱蓓外所有的孩子都开始称洛一凡为“老师”。洛一凡曾问她为什么不叫“师父”,安的面色黯淡了一下,却是逃避了这个问题,洛一凡便也不再追问。 而倔强的小姑娘莱蓓直到现在都不肯向他低头,偶尔说话时也不加称谓。洛一凡也就随她去了。 …… 在安离开伯爵府的当天,几个孩子的新户籍也都被罗曼办好。除安之外,其他孩子都不知自己的姓氏,便统一随安去姓“普林提斯”。但安也尚未成年,因此户主就写了洛一凡的名字。 这天傍晚,去往牡丹城查案多日的劳拉也总算归来。洛一凡陪她在剧场帐篷前的花园里散了会儿步,她的倦容都已无力遮掩,显然这些天的奔波确实让她累坏了。 洛一凡劝她先去休息,但她却摇了摇头,固执地说道: “我想跟你多走走,这样能让心情舒缓一些。” 她这么说,洛一凡也就不再多言,听她轻声叙述着那些案情中的疑点。 “你怀疑那些黑袍人?” “按照目前所知的线索,他们是最可疑的一批人。”劳拉揉着眼角说道,“但我却找不到任何证据。他们买下的宅子里没有暗道,在集市上也是正常地售卖香料。要说有什么特别令我在意的地方……他们每个人的手臂都很短。” “手臂很短?”洛一凡眨巴着眼睛,“有多短?” “大概只有三十公分,像小孩子一样。”劳拉答道,“一开始我以为是那家伙有什么残疾,但后来发现他们商队里的每个人都是这样。正常人的身体配上又细又短的胳膊,看得我心里瘆得慌。” 三十公分…… 洛一凡在自己手臂上丈量一下,若有所思。 劳拉望着不远处匠人们忙碌的身影。他们没有靠近施工现场,而是小心地绕了过去以免打扰到那些工人。 劳拉从花坛边缘拔出一株野草,放在手中把玩着,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 “牡丹城里已经发生五起事件了,前四起的现场我都去看过,没发现有什么共同点。第五起就发生在前天,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这分明就是挑衅,可我却无能为力……呵。” 她苦笑一声。 “报案的是一个妖精青年,他和同族的女友深夜沿牡丹城南北方向主路回家。那女孩蹲下系鞋带,男孩就往前多走了几步,最多五秒钟的时间,等他再回头的时候,身后就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找不见了。” “那样的主路上应当有路灯的吧?” “是有啊。而且两边商家都已关门歇业,也没有暗巷什么的,几秒钟的时间,你说绑架者到底是怎么把她带走的?” “呃……”洛一凡竖起一根手指猜测道,“之前我们在鲁纳山脉也曾讨论过,有可以通过影响光线来进行伪装的魔法,那么也许……隐身术之类?” “不会的。报案者明确说了没有感应到魔力波动,除非……” 她瞟了一眼洛一凡的右臂。 “对方也有着如镇狱之环这样的神力,这种力量不是魔法,人类可能无法感知。但拥有这种神器的人竟然只会用它去做掳掠女孩子的下作勾当?我简直无法理解。啊,脑袋都开始痛起来了。” 她烦躁地用两手按住太阳穴揉捏起来。洛一凡担忧地伸出手去,她却微笑着躲开了。 “没事的啦。好歹我也是伯爵府的长女,没那么容易被击垮的。接下来我还打算去茉莉城和鸢尾城看看,把所有的案发现场都调查一遍,总能发现些蛛丝马迹。那些人逃不掉的。” 既然她这么说,洛一凡也只得暂且把心放下。他轻轻“嗯”了一声,劳拉却转移了话题: “哎对了,我走这几天,菲莉丝有认真教你吧?” 洛一凡耸了耸肩,用一种沧桑的语气说道: “她认不认真我不知道,反正我是被揍得不轻。” 劳拉开怀大笑起来。 第八十二节 睡莲 这天罗曼是在洛一凡床上过夜的。 洛一凡回房的时候,看到他趴在自己床铺上,浑身上下脱得光溜溜的,只余下一条平角底裤挡住屁股。这家伙皮肤青一块紫一块好不吓人,一位棕发的女仆姐姐正拼命忍住笑帮他涂抹药膏。 说起这事只能说活该他倒霉。 火鸟镇那个卖“风土人情”的书店奸商老板也搬到了铃兰街这边,洛一凡上回借钱时就把他的店址作为交换条件告知了罗曼。罗曼这家伙今天亲自上门,思索再三,决定一次性把老板店里的各种“好货”买个齐全,就算哪天不慎被老姐没收了一本,还有剩下的可以看。 想法是不错的,他只是漏算了一件事情。 劳拉偏巧在今天回府,跟抱着大布袋的他在门口撞了个正着。 劳拉多日不见自家弟弟本想多聊两句,却没想到罗曼一见她就吓得仓皇而逃,劳拉顿时心生疑窦,紧追不舍。两人一前一后你追我赶绕着伯爵府跑了整整三圈,最后罗曼实在没了力气,顺手把布袋塞进一个路过的小女仆手里,义正辞严地对老姐说道: “东西是她的,我替她保管一下而已,有什么事情你找她问吧。” 刚进伯爵府没几个月的年轻小姑娘哪里经受过这种冤屈,顿时被吓得哇哇大哭。 劳拉气得七窍生烟,尤其在检查了布袋里都是些不知廉耻的印刷品后更是暴跳如雷,没有理会自家老弟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诉求饶,当场把他摁在院子中间一顿暴扁。场面惊心动魄令人发指,拍成电影都是十八岁以下禁止观看的那种。 奄奄一息的罗曼最后强烈要求下人把他送到洛一凡的客房里,理由是老姐在库洛面前或许会收敛一下自己的暴脾气。 上回他被打成那副模样,凭着一身糙皮厚肉休息了半天就又活蹦乱跳了,瞧这回的伤势,估计没个三天两夜是下不了床。 不过他也真是硬气,被劳拉“严刑拷打”了那么久,到底是没有出卖那个书店老板。 怎么当初出卖我的时候就那么果断呢? 了解了前因后果的洛一凡目瞪口呆地坐在床边,沉思良久,才望着罗曼那已不似人形的后背发出一声长叹—— “人才啊。” 正常人谁能搞出这样的骚操作来。 棕发的女仆小姐姐听到他这一句,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罗曼恶狠狠地扭过头瞪了她一眼,威胁道: “笑什么笑!别以为咱们俩认识的时间长我就不敢动你,惹急了小爷今晚就拿你下饭!” “哦呀?”小姐姐媚眼如丝在他屁股上捏了一把,“少爷要真有这份心,小女子倒是求之不得呢。” 罗曼顿时蔫巴了。 在伯爵府待的时间长了,人人都知道伯爵大人和大小姐对少爷管束甚严,少爷就是个嘴上花花行动疲软的主儿,真要关起门来办正事还指不定谁在上头呢。 洛一凡看得“啧啧”摇头,顺手在无法反抗的罗曼脑袋上拍了一下,说道: “快点儿把伤养好。刚好我最近想认识几个人,得托你帮我介绍一下。” …… 睡莲街位于百花城中心偏东。同样作为城中最上档次的街面,水晶花街里多是些高档商店售卖些新潮时髦的玩意,装修风格偏向现代化,而睡莲街则明显更为古朴典雅一些。 据说这里是老伯爵特兰德森的地盘。老人家今年已年满七十,在亚里欧斯亲王入驻百花城前,他就是这座城池的实际掌管者。既是东南一地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当今陛下也对他颇为敬重。因此睡莲街可算是库斯托州中少数可以不看拜伦科特伯爵脸色的地方。 走在街道上的人并非全是贵族,但好似只要一进了这条街,人们举手投足之间就会染上一丝慵懒的贵气。街道两旁的店面以各式餐馆居多,装修也都与街道相符,带着些古色古香的味道。洛一凡还看到了两家古玩店和棋社,某家书店二楼的课堂里传来了幼童们特有的拉着长音的读书声,听来未免拖沓,但却让洛一凡的嘴角勾起了一个怀念的笑容。 说起来,等过节之后,也差不多该安排孩子们去上学了。 包括安在内,六个孩子都没有正经地接受过基础教育。会把孩子们当成奴隶卖掉的安乐院,对于儿童的学业自然不怎么看重,马戏团的班主只把孩子们当成赚钱的工具,更不会花时间教导他们算术和魔法了。当洛一凡发现波尔就连两枚弗利兹能换几枚库鲁特这样的问题都要掰着手指头数上半天时,他就觉得是有必要把孩子读书的事情提上日程了。 安的四元魔法倾向被鉴定为风系,但她本人对魔法并无兴趣。洛一凡检查了她的通用语水平和数学能力,只能说勉强合格。余下几个孩子的成绩就难看得很了,跟他前世的一年级小学生差不多。 洛一凡打听了一下,在百花城这边请一位有经验的教师专门来教这五个孩子,平均每个月就是十凯的花费。就算去参加公办的启蒙课堂,每月也要三四凯…… 该死的异世界还要过多少年才能普及义务教育啊。洛一凡唉声叹气地想着。 想想几个月前,他还在为了区区几枚弗利兹跟书店老板掰扯,如今十凯二十凯的支出也得咬咬牙认了。 没办法啊。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作为一名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远东人,此时此地再没有谁能比洛一凡更懂这个道理了。 “睡莲街最那头就是特兰德森老爷子的府邸,你说的那个歌剧院就是他老人家在背后支持的。老头子都好大年纪了,平时没事就是晒晒太阳逗逗鸟什么的,对咱们这些事不怎么上心。咱们也没必要扰他清静,一会儿直接去见剧院的管事人就好。” 罗曼跟洛一凡并肩走在一起。他前几天被劳拉打出的伤已在女仆的悉心照料下痊愈,虽然腿脚还一瘸一拐的,但这并不妨碍他生龙活虎蹦蹦跳跳地出门。 顺带一提他最后一次涂药时恰逢玛丽安娜小姐上门探病,于是洛一凡和棕发的女仆姐姐都识趣地离开了房间。后来根据罗曼的说法,当时他刚开始擦药就睡着了,根本不记得什么时候有人来过。洛一凡既不多问也不多说,反正他回房的时候,罗曼的呼噜声假得要死,裸背上早已被人均匀涂满了药膏。 “再往那边过去就是玫瑰街了……”罗曼贼眉鼠眼地用胳膊肘捅了洛一凡一下,“一会儿办完事儿,小爷带你去那边逛逛如何。赌场啊拳场啊还有各种各样有意思的店,‘各种各样’的哦!好不容易来这儿一趟,不去玩玩可就算是吃亏吃大发了。” 洛一凡一听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淡淡一笑道:“还是别了,今天咱们来是有正事。你下回带着克劳德去逛吧。” “你不知道他那个死脑筋,我要是请得动他还会来找你?” 洛一凡怀疑地瞄了罗曼一眼,嘀咕道: “是我的错觉,还是你今天确实格外兴奋?” “有吗?” 罗曼一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嘴角下弯,却仍然掩饰不住他眼中那可疑的笑意。 不待洛一凡再问,他便指着前方的一栋二层建筑说道: “哎,到了。那座就是百花城里仅此一家的歌剧院,‘西雅特’。你要是觉得准备已经做好了,那咱们就进去!” 准备? 洛一凡眉头一皱,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进歌剧院还要做什么准备? 没有给他问清楚的时间,罗曼使劲拽着胳膊,这就把他强行拉扯进去。 第八十三节 砸场 “西雅特”歌剧院处在睡莲长街正中,与其说其设计风格与睡莲街整体氛围相符,不如说整条街道就是围绕这一歌剧院建设的。据说它最初建成于近四十年前,甚至比特兰德森老伯爵的府邸还要早。红砖绿瓦配着传说中巨龙之首的石雕,洛一凡对这种不伦不类的异界特色也早已习惯了。 穿过漆成红色的拱门便是歌剧院的入口。头顶巨型吊灯的光芒映在脚下花纹繁复的大理石地板上,八根木柱却漆成与拱门同样的鲜红色。灵歌先知流传下来的审美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洛一凡端详着那些木柱,表面并无陈旧剥落的痕迹,想必数年来也经历了多次整修。 老伯爵特兰德森对于歌剧的热爱在王国中是出了名的。有一个流传甚广的笑话说,他召集了一群专业的建筑设计师,废寝忘食地研究了整整一个月才制订好歌剧院的开发计划。而后来在建造自家府宅时,设计师们争先恐后拿出各式各样的设计供伯爵大人参详,特兰德森老爷子却嫌烦似的摆摆手说道:“那种东西随便一盖不就行了么?” 前台工作的女孩将暗金色的长发扎起,身着黑马甲白衬衫,如此标准的职业套装像极了洛一凡前世的移动营业厅柜员。他本欲过去打个招呼,一旁的罗曼却拽着他径直向前走去。那女孩也未阻拦,只是微笑着目送他们走远。 “哎哎哎?”洛一凡使劲拍着罗曼的肩膀,“我们还没买票呢!” “买个屁票!”罗曼嘟囔着,“早跟你说这里是玩票性质的了。有公演的话才需要买票入场,平时剧团在里面排练,无论平民贵族都可以随便进的。让人参观一下他们又不会少块肉!” 歌剧院内有一大一小两间演出厅,罗曼熟门熟路地带着他从门缝溜进了大演出厅的二层观众席,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的确如他所说,来参观剧团排练的并不只有他们两个。一层前排一位持着手杖的绅士背影挺直;后排侧面坐着两名年轻女子,分别穿着紫色与绿色的外套,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那侧颜似乎有几分眼熟;二层前方一角有一对平民装扮头发花白的老夫妻,不时担忧地回头望望,像是生怕自己不应待在这里,被贵人发现了会被赶出去似的…… 一层二层身前身后,洛一凡大致扫视一圈,不算他们自己,来参观的闲人竟有足足二十个。从装扮和气质上来判断,像是贵族的人居多些,平民只有四五个。仔细想想这状况也挺合理,平民们每日为生计奔波,哪怕有胆子也没时间来这样的场所晃悠。 罗曼附耳又是一番解释,让洛一凡对这歌剧院多了几分了解。 特兰德森伯爵也算是老牌贵族,但绝不是什么老顽固,反倒是一位思想相当开明的老先生。许多贵族都认为平民去听吟游诗人唱唱歌就好,歌剧是属于上流人士的娱乐。特兰德森老伯爵则以行动驳斥了这一观点。西雅特歌剧院内的剧团成员中,除了他自己的孙子孙女外,还有五分之一是库斯托州中小贵族的子女,余下的全是平民子弟。 他敦促这些剧团成员们努力训练,有时甚至拄着拐杖亲自为他们示范讲演。剧团每月都会有几场公演,票价极其低廉,不论贵族还是平民皆可买票观看。剧团的收入与演员的薪水并不直接挂钩,只是在一定程度上有所影响。 “毕竟要是这么低的票价都吸引不来客人,那只能说他们的表演烂到家了,不如赶紧回家耕田去吧!”罗曼嘻嘻笑道。 “等一等。”洛一凡质疑道,“那按你这么说,公演本身没什么收入,剧团还要负担演员的薪水,老伯爵岂不是一直入不敷出?” 罗曼白了他一眼:“想哪儿去了?你当贵族都是傻子啊?特兰德森老爷子是东南餐饮界的一霸,整个百花城里一半多的高档餐厅都是他家开的。老爷子本身也是个口味刁钻的主儿,除歌剧之外最大的爱好就是到处溜达去找好吃的东西。开饭馆才是他赚钱的大头呢。” “这样啊……” 王国法令并不禁止贵族经商,许多大贵族就是靠着行商赚得盆满钵满,才支撑起一个偌大的家族。 两人交谈暂歇。洛一凡把注意力投放到下方的舞台上,几名没穿戏服的演员正在对词。中间那位酒红色长辫的姑娘应是位前辈,她教导着几名新人,不断修正他们的发音和神态,看起来颇为用心。 异世界的歌剧,最早也是记载在《先知录》上的概念。灵歌先知对这一表演形式做了详尽的介绍,还附上了几篇他默写出的歌剧剧本,包括《浮士德》、《奥赛罗》、《魔弹射手》等。当然先知的记忆也并不完全可靠,洛一凡浏览了一下,其中部分剧本台词与他的印象颇有些出入,但不会影响到剧情本身。 而今千年已过,异世界也有不少知名的剧作家,编写出许多脍炙人口的歌剧篇目。特兰德森老伯爵自己也创作过几部剧本,可惜流传不广,出了百花城便无人听闻了。 下方舞台上的演员们念出的台词被风系魔法制造的扩音装置送到了洛一凡耳边,他听着那些熟悉的语句,嘴角不由得勾起了一个弧度。 ——“过来,穷苦的朋友。这里有四十元钱,请给我一点毒药。让厌倦生命的人一服下去便会浸染浑身的血管,立刻停止呼吸,就像火药从炮膛中发射一样快。” ——“这种致命的毒药我是有的。可是曼度阿的法律禁止售卖,否则要处以死刑的。” ——“你已如此穷苦,何必怕死呢?饥寒与贫乏刻上了你的脸颊,你的眼中射出饿火,你的背上压满卑贱。世间不存在你的友人,世间没有保护你的法律,无人制订法律来让你富有,那你又何必忍耐贫穷呢?去违背它,把这钱收下吧!” 罗曼怕他听不懂一般,笑着介绍道:“好像是在排《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个我小时候也看过,是罗密欧买毒药的那一段吧?” 洛一凡微笑点头。他自己前世也曾使用这一经典歌剧的改编版来演绎魔术,这些天又专门背诵了《先知录》上的内容,这些对白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 他本打算安静地欣赏一会儿,却不防罗曼一肘子捣在他腹部,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你谋杀啊?”他瞪着眼睛低吼道。 前排的一位贵妇人不悦地回头望过来。 “嘿嘿。”罗曼贱笑着指指下边,“等会儿我跟人商量商量,你也上去耍两招,效果绝对比他们要好!你说他们这种表演,干干巴巴软软绵绵的,又拖沓又做作,一点都不刺激,你随手来两个绝活不就把他们压下去了么!” “你呀……”洛一凡苦笑,“好歹也是个贵族,拜托你提高一点自己的欣赏水平吧。你但凡对歌剧多一丁点了解,也不至于说出这么自大的话来。” “我有说错吗?我就是瞧不起歌剧,何况这些人还演得那么烂,看得让人想睡觉,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罗曼话音落地,在洛一凡开口反驳之前,比他更快,一个阴恻恻的男声从两人身后传来—— “两位,我养的一条狗不慎走丢了,它名字叫‘路曼尼克斯’,不知你们有没有见到过啊?” 洛一凡讶然回头,罗曼却是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着身后贵族装扮的青年大骂道: “欧普罗你个欠抽的!老子一段时间没教训你,你身上皮又痒痒了是吧!” “哎哟喂。”那青年眼神阴鹜,对罗曼的威胁毫不在意,“我还当是哪条狗在这儿狺狺狂吠,敢情是拜伦科特家的。那就不奇怪了。要让这种下等的畜生理解歌剧的魅力,我自认无能。” 青年身旁的一众跟班附和着哄笑起来。 洛一凡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后来想起自己刚进凤翼军运输班的时候,罗曼不也是这样对他的么。 罗曼和这男人你一言我一语阴阳怪气地互怼几句,声音越来越大,引得全场观众为之侧目。连舞台上的演员们也不再排练,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这边来。一层最前排的绅士依然没有回头,像是睡着了一般直挺挺地坐着;二层前排的平民老夫妻却担心会惹上麻烦,连忙起身溜走了。 后排男人也拥有着惹眼的酒红色头发,和舞台上的长辫女孩倒有几分相似。他身边带着的一群男孩自然要帮着自家主人,偶尔嘀咕几句,对罗曼很是不客气。也亏得罗曼势单力薄还能凭着一股不讲理的气势支撑到现在。 既然已经身在局中,洛一凡也就大大方方地站起来,礼貌地问道: “请问……莫非您就是‘西雅特’剧院的管理人,欧普罗·特兰德森先生?” “嗯?”贵族青年瞥了他一眼,烦躁地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库洛·伊万斯,我是——” “呵!” 没等洛一凡讲完自我介绍,那青年男子便嘲讽般摆摆手让他不必再说。 “你就是那个要建剧场的理想国度人?我已经听说了。我是开剧院的,你是杂耍班的,本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也没打算找你的事。可今天你带着自家的蠢狗跑到我的地盘上来找茬,看来也都是一路货色。呵呵,我可以把这理解为宣战信号吧?” 他用盛气凌人的眼神斜瞟着洛一凡。 “行啊。我们歌剧团的人向来心胸开阔,跟你们这种小艺人也没必要对着干,可你既然都上门来找麻烦了,我们不说话,人家还以为我们胆小怕事呢。反正是跟罗曼混在一起的垃圾,一丘之貉,要出什么招我们就接着。” 他抱起双臂仰着下巴冷笑道: “看你有几分本事。” 诶? 不,等等,好像有什么误会? 洛一凡的笑容显得有点困扰,他试图解释:“其实我们是来——” “不错!”罗曼大吼一声,“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天带着兄弟就是来——” 他往洛一凡后背使劲一拍,清脆的巴掌声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 “砸场子的!” 第八十四节 清唱 被坑了。 洛一凡生无可恋地望着身旁满脸兴奋嘴巴跟机关炮似的和人斗嘴的罗曼。 现在他知道自己毫无疑问是被这货给坑了。 百分之百,这家伙以前就跟特兰德森伯爵家的年轻人不太处得来,怕是吃过不少亏。所以一听洛一凡要来他才会那么兴奋,还一个劲儿怂恿洛一凡上台去抢人家的风头…… 洛一凡扫过后排的那帮年轻人。察觉到他的视线,那帮小子个个回以不善的目光。 该死的,我真是来谈合作的。 “你们到底是有多大仇啊?”他盯着罗曼小声嘀咕道。 “哼。”罗曼咧嘴一笑,“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当年我一个人打遍睡莲街无敌手——” “那你不用说了,我确实不信。” “嚯哈哈哈哈哈哈哈……”欧普罗狂笑起来,“这平民倒还有点儿眼光。那我就好心提点你一声,别让这条蠢狗给骗了。当初他只要敢往这片儿来,我们随便哪个人都能揍得他连亲妈都不认识!” “呸!”罗曼大怒,“你们一群人打我一个还好意思说!” “那你不是也去找你姐帮忙了吗!” “真丢人!你们连个女孩子都打不过!” “说得好像你没挨过打似的!”欧普罗吵得口沫横飞,脸色因激动而变得有几分狰狞,“我跟你们说,这蠢狗前两年跑去玫瑰街的事儿被他姐知道了,从玫瑰街一路揍回水晶花街,那场面!啧啧,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罗曼急得脸红脖子粗,大吼道:“你不也自称是什么玫瑰街情圣,结果被你们家老爷子知道之后,拿着拐棍直接给你赶灯柱子上去了!这事儿全城的人都知道!” 两人吵得面红耳赤难解难分。 洛一凡跟对面那群大小伙子又对视几眼,敌意中渐渐显出些许无奈的意味。 是是是,我能理解。跟了这样的主子,咱们自个儿也没什么办法。 两位贵族大少爷把相互之间不知多少年前的事儿都抖搂出来,你拉裤子我尿床的,听得洛一凡直想另找个地儿坐着假装不认识他们。 全场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们身上,有些不悦地皱着眉头,有些爱看热闹的却在捂嘴偷笑。 最前排的老绅士依旧一动不动,宛如一座静默的雕像。 王国的贵族子弟,真让人长见识。 你说你们好歹都是成年的男子汉了,在这里叽叽歪歪地揭人老底有什么意思呢? 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抽对方几个大耳刮子吗? “多言无益!” 罗曼忽然尖着嗓子叫了一声,一伸手勾住洛一凡的脖子,得意洋洋地说道: “今个儿这场子,我跟我兄弟是砸定了!你要是不服气,就来跟我兄弟比比,敢不敢!” “我刚才不就让你们放马过来了么!” 欧普罗喘息几下,拍拍自己的胸膛顺了顺气,朝向下方的舞台大吼道: “温蒂!把场子让出来,我看看这个小艺人到底有几分能耐!” 罗曼在洛一凡后背上推了一把,洛一凡颇有些无语地瞄了这厮一眼,他一双贼眼正在闪闪发亮。 “去露两手去露两手!”罗曼开心地说着,“把他们的客人都抢光!” 洛一凡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他沿着楼梯一路下到一层走上舞台,迎面对上那些观众们的视线。有些人是好奇,有些人则带着明显的不屑。 舞台上原本排练的几个新人看着他的眼神也绝非善意,只是擦肩而过时没有刻意撞他一下,已让他觉得礼貌至极。 那个酒红色头发的女孩应该就是温蒂,她也用冰冷而警惕的目光瞅着洛一凡,顺手递过来一支乌黑的铁棍,而后无声地走到舞台边缘。 这是…… 洛一凡对着手中的铁棍端详几秒才搞明白。 这玩意,是异世界的“麦克风”吧? 说起来,给苏帕商会的订单上也包括这玩意来着,但洛一凡还没见过实物,也刚好趁这个机会适应一下。 他抬起头来,沐浴在全场观众打量的目光中。 已有几个月没有站在这样的舞台上了,有种恍若隔世——不,就是隔世——的感觉。他花了点时间来平复自己的心情,看到二层的罗曼已和欧普罗少爷等一群人坐到一起,气氛虽有些僵硬,但这厮脸上却红光满脸,呲着牙笑得开心极了。 洛一凡自己也略略一笑,试探着对铁棍的上端开口: “咳咳……今日来得匆忙,没做什么准备,就为各位简单献上一首歌曲吧。” 唱歌? 罗曼的表情僵了一下,没有逃过洛一凡的眼睛。 白痴。他想。你还真打算让我上台表演魔术杂耍啊? 歌剧与杂耍,两种完全不同的表演艺术,其受众群体自然也有分别。有些人可能是百无禁忌什么都能接受,但更多的人还是会有喜好倾向的。 作为二十一世纪的新青年,洛一凡自然认为艺术并无明确的高下之分,但在许多人眼中,杂耍就是粗鄙之人的玩物。既如此,他也不会刻意去踩这个地雷玩。 “哼。”欧普罗翘着二郎腿冷声道,“都来砸场子还说自己没什么准备,谁信呢?” 洛一凡放缓了呼吸,慵懒而沉郁的男声被扩音系统送出,填满了大演出厅的各个角落—— Da di da di da da, Da di da di da da, Da di da di da da, Da da da…… 《I Am You》,这首曲子是《闪点行动》的一支片尾曲。原唱者金·泰勒那略显沙哑的嗓音在这首曲中却表现出一种悠长而淡雅的韵味。洛一凡没有刻意去模仿她的嗓音,而是用自己的原声来演绎这首歌曲。 我被铁锚般沉重的真相困住, 牢牢扎在无边深海之中, 我自由行走在天堂之中, 却被你心的引力吸住…… 没有乐器配合的清唱,或许是少了几分味道,但落在专业人士的眼中,也足以看出他对韵律和节奏的把控能力了。 况且,无论填词还是谱曲,这本来就是一首雅俗共赏的佳作。 这全是因为爱, 这都是因为爱, 尽管有时, 你并不知晓我是谁…… 既然要来提合作,自然也要让对方对自己的实力有所了解。欧普罗刚才的话倒没有说错,他确实早做好了登台展示的准备,只不过没想到是在这种状况下…… 这首曲子的歌词,也早被他替换成了通用语,花费了他好一番工夫。若不是陪着拉菲做了那么久的翻译锻炼,要用通用语填上“信达雅”的新词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就是你啊, 你所做的一切, 你说的所有话语, 你想我成为何种模样的人…… 但凡见识过人生风景者,都必然会对这首歌曲心生感触。 有些人会听到淅沥雨声,有些人会遇到拨云见日,更多的人会见到前方虚无的幻影……别人的,或是自己的。 于是眼泪流了下来,伴随着不尽相同的心境。 你与我在一起, 手被链条紧缚, 谁都无法解开, 直至永恒…… 洛一凡抬起头来,他的眼中水光波动。 于是我就成为了你…… 一曲结束。 洛一凡偷眼观察那些观众们的反应。 声乐可算是最为常见的一种表演艺术了,一个人的唱功好坏,即便是外行也能瞧出些门道来。 二层的那位贵妇人在默默点头;一层后排的那对外套姐妹露出温和的微笑,洛一凡还是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们,却一直没想起来;舞台旁边的一群新人正在交头接耳地讨论,那个名叫温蒂的女孩脸上的敌意却早已淡去了,她正呆呆地望着自己脚边,口中似乎在念叨着什么。 那模样和格蕾倒有几分相似,看来也是个认真的女孩子。 一束不同寻常的目光从前排打在洛一凡身上,是那手持拐杖的老绅士。白色的长须和厚实的皮帽遮掩了老人的面孔,只留下一双苍老的眼睛。 洛一凡却被那视线打得浑身一凛,不自然地露了个讨好的笑容。 老人并没有笑,他的眼光在洛一凡身上转了一圈,又无声无息地移开了。 “哼,还以为有多大本事,比吟游诗人也强不到哪儿去嘛。” 这话自然是欧普罗说的。一旁的罗曼顿时不服气了,嘀嘀咕咕反驳了一句。两人又小声争吵起来。 洛一凡倒并不在意,他也没拿出真本事。找人合作并不是要把人压倒,有个差不多的表现能被人认可也就足够,不然难道还真吊个嗓子在这儿秀技不成? 而且,他也并非只准备了这一首。 微微一笑,下一曲,《Moonlight Shadow》,演唱开始。 第八十五节 对词 如果说《I Am You》是平和的叹息,那么《Moonlight Shadow》就是无泪的泣诉。 有传言称这首歌曲是为纪念约翰·列侬所作,也有人说主创的灵感来源于电影《胡迪尼》。众说纷纭,但洛一凡并不在意那些。即便不依靠任何背景故事,它的旋律与词句也足够触动人的心弦了。 他年轻时便相当中意这首歌,伴随着年龄的增加,每一次欣赏又会产生新的感受。 在诸多翻唱版本中,他对丹娜·云妮那柔和甜美的唱腔尤其喜爱,这一次也为了模仿她而特意调整出偏女性的嗓音——对他而言这构不成什么挑战,他的女性假音早已练得炉火纯青。真正的难点是要在舒缓轻快的韵律之中隐藏起那种灵魂失却般的忧伤感,那就是要演唱者完全将自己的心灵融入歌曲之中才能做到的事了。 又是一曲终结,柔婉的女声余音消散。 洛一凡擦去眼角积聚的水光。 所有的歌唱者第一个感动的听众都应该是自己,若是连自己都无法为自己的音乐倾倒,就更别妄谈折服他人了。 二层的贵妇人已露出满足的笑容;一层前排的老绅士却不为所动,好似睡着了一般;大厅门缝后面挤了一群小脑袋,刚刚遇到的那位暗金色头发的前台小姐竟也在内,想来是剧场内的工作人员听到了他的歌声,好奇前来偷瞄一眼的吧…… 观众的反应不尽相同,毕竟歌剧和流行歌曲还是略有些区别。有人能接受,有人不喜,这也是理所当然。 那么,主家的反应又如何? 洛一凡抬头望去。 欧普罗身边有位平头小哥无意识地晃着脚打着节拍,许是还未从歌曲的余韵之中走出来。欧普罗自己则是用拇指在下巴的胡茬上转悠着,不知在琢磨什么。 大概有门! 洛一凡刚冒出这样的念头,就听得罗曼大声咋呼道: “怎么样!这就是我兄弟!男声女声什么歌都能给你来两段!你就说牛不牛!你们剧团里的人唱得了吗?怕是连听都没听过吧!” 你丫就不能闭嘴少说两句! 洛一凡脸都黑了。 果不其然,欧普罗的脸色原本缓和了些,一听罗曼这话顿时又气上心头,冷哼一声:“吟游诗人的小本事,也配在咱们面前炫耀么?跟我们的艺术比起来,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岂止差了十万八千里!” 一旁的小平头还在旁若无人地抖腿,被欧普罗一瞪才吓得动作骤停。 “哎哟,你瞧你酸不酸哪!”罗曼挤眉弄眼地奚落他,“小本事,那让你们的人唱一个看看哪!” “呵。”欧普罗冷着脸喊了一声,“温蒂,你也来一遍!” 酒红色发辫的女孩原本还在舞台边缘低头嘀咕,听到自己的名字才茫然地抬起头来。她没有多说什么,顺从地走近洛一凡接过那根铁棍麦克风。洛一凡便好奇地退到一旁,打算听听这女孩要唱什么。 只见她微微眯眼,似是在调整情绪,而后朱唇轻启,轻灵的女声在大厅之中回响开来—— 她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时候, 沉浸在月影之中; 他表现出忧虑和警告, 沉浸在月影之中; 消失在那个星期六晚上, 就在遥远的另一侧河岸; 他卷入了一场争斗, 而她不知要怎么办…… 短暂的讶异过后,洛一凡露出欣喜的笑容。 《Moonlight Shadow》,这首歌并未被灵歌先知传到此世。直到今日之前,这女孩应当是没有听过的才对。只是听他演唱了一遍,便能够从头到尾完整地记下唱出来,这份记忆力和乐感让他叹为观止。 一曲结束,她姜黄色的眼眸中也是水光潋滟。 两人的唱功应当是不相上下,但观众席上欧普罗的跟班、舞台旁的新人和门缝后藏着的工作人员都在拼命为他们自己人鼓掌。名叫温蒂的女孩自己却没有得意,而是回头向洛一凡露出征询的目光。 “我唱得怎么样?有没有漏词跑调?”——大概是这样的意思。 洛一凡满意地点了点头,她便也回以友善的微笑。 演员在下面已经打好了关系,两位贵族少爷却还在二层争吵不休。 “唱得也就一般般。”罗曼撇嘴说道。 “你说话要摸着自己的良心说!”欧普罗大怒,“温蒂听一遍就能记下来,你那小艺人做得到吗?” “我们家兄弟什么都做得到!要不要来赌一把啊!” 罗曼这显然是厚着脸皮强词夺理。欧普罗正欲还击,却忽然想到什么一般转转眼珠,暗戳戳地笑了一下。 “行啊,赌就赌!”他抱起双臂扬起下巴斜视着罗曼,“有本事让你那小艺人跟我们温蒂对词,就演《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个人人都看过,也不算欺负你。他要是能对上来,以后我就让温蒂跟你们干!” “成交!”罗曼一拍巴掌同意了。 下方的舞台上,温蒂小姑娘满脸困扰,好像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样子。洛一凡则是恨不得跑上去给罗曼两个大耳刮子——人家后半句还没说呢你着什么急啊! 果然,眼见罗曼上钩,欧普罗不再掩饰嘴角那戏谑的笑意: “相对的,如果他没能答上来,以后就让他来我们剧团干吧。看唱功还勉勉强强,练一练说不定能成个人才呢,嘿嘿……” 罗曼当即脸色铁青。 温蒂是西雅特歌剧团中相当优秀的女孩,但还称不上台柱子,离了她对剧团有一定影响,但只要再培养些有才能的新人接上班就行了。而洛一凡则完全不同,若是没了他,亿万大剧场就算是完了。 “怎么,怕了?”欧普罗嗤笑一声,“想认输投降现在也不迟啊。这样,你下去给大伙儿表演一下狗叫,今天这事儿咱就当没发生过,如何?” “谁、谁怕了……我我我我我就是得考虑一下……” 罗曼心虚地念叨着,扭头迎上下方舞台洛一凡的目光。 哦,这会儿想起我来了? 洛一凡本想竖起一根中指,考虑到身旁还有一位淑女,于是只回以一个鄙视的眼神。 看着罗曼在那儿可怜巴巴进退两难的样子,他叹息一声,到底还是点头应承了。 罗曼登时喜上眉梢。 对呀!他美滋滋地心想。《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整个剧本都记在《先知录》上,库洛那家伙肯定早就背下来了。嘿嘿,这可好,要是能把温蒂捞到亿万大剧场去,库洛那边就又多了一员干将;就算欧普罗这混球不认账,也算是在他脸上抽了两耳光,这生意稳赚不赔! “准了!”他大手一挥,“赌就赌!放马过来吧!” “哼。”欧普罗故意大声道,“事先提醒你一句,这儿坐着的诸位不少都是贵族出身,一会儿要是输了可别耍无赖,被大家看在眼里,你们拜伦科特家的名声可就臭到底了。” “你是在说你自己吧?”罗曼得意洋洋地冲他翻个白眼儿,“谁赖账谁是癞皮狗!” “一言为定。” 欧普罗朝下方喊道:“温蒂,都听见了?就演花园那一段!” 即便是罗曼这种对歌剧全无了解的人,也知道罗密欧与朱丽叶在花园互诉衷肠的部分是这爱情悲剧中最经典的一幕。他自然不会有意见。 下方的两人也已做好准备。温蒂小姐将手中的铁棍麦克风卸成两段,递给洛一凡一半。 洛一凡一时无语。 还有这样的设计啊? 只是对词,不需要服装道具和舞台走位,两人在舞台上站定,相互递了个眼神,于是从洛一凡开始—— “轻声!那边窗子里亮起的是什么光?那就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起来吧,美丽的太阳!那是我的意中人;啊,那是我的爱;唉,但愿她知道我在爱着她……” 无法掩藏的爱意从男人的口中倾吐而出,明明接近却又不敢现身,所有那些矛盾的感情混杂在一起,只是一段台词,便已让观众身临其境地看到了罗密欧炽烈的情意与苦恼的挣扎,心颤不已。 而后轮到温蒂小姐,一声叹息,那是朱丽叶的忧伤与无力。 前来参观剧团排练的先生太太们多数本来就是歌剧爱好者,演员演技如何,他们心中自然有谱。许多人早在洛一凡第一段独白中就已沉浸进去。罗曼看着那些观众的反应,得意地笑成了眯眯眼。 “这么开心啊?”欧普罗附耳轻声道。 “马上就能白赚一个漂亮小妹妹,当然比你开心哪。”罗曼毫不示弱地回敬道。 “这样啊……” 欧普罗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那我就再告诉你一件更开心的事情如何?像这样的老剧,很多歌剧团都会适当改动一下剧本,演绎自己的风格。我们剧团自然也不例外,一会儿从温蒂开始,台词就要发生变化了。你那小艺人要是对着《先知录》死记硬背的台词,那不好意思,一会儿对不上来,丢人事小,赔人事大哟!” “你……”罗曼瞪爆了眼珠,“你作弊!” “哪有,你可别冤枉好人!” 眼看着罗曼大惊失色,欧普罗的笑声愈加畅快。 “刚才咱们可没说要对哪儿的词,只看对得上对不上,这是你自己同意的!一会儿输了可别耍赖哦,老弟!” 第八十六节 合作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罗曼嘴上还在一个劲儿跟欧普罗犟着“你作弊”、“这不算”之类的话,脑袋里却早已乱成了一团浆糊。 的确如对方所说,刚才他们什么条件都没带,赌的就是洛一凡能不能接上温蒂的台词,这全场二十多人——算上舞台旁边那些新人和门口偷看的就有近四十个——全部都听见了。一会儿洛一凡要是真接不上来,他罗曼就算指着欧普罗的鼻子说他作弊,大家也只会认为是拜伦科特伯爵的儿子输不起胡搅蛮缠而已。 “啊!再说下去吧,光明的天使……” 他一脸嫌弃地看着舞台上的洛一凡,心说哥们儿你别啊来啊去的了,你在那儿跟人家小妹妹浓情蜜意快活得很,我这儿为了不让你被贱卖掉快把头发都掉光了。 虽说要贱卖你的也是我罢了…… 而今只有两条路,第一是过会儿下去拽了洛一凡就跑,第二是干脆听了欧普罗的,上台去学狗叫……反正不管哪个都要丢自家的脸面,罗曼觉得还是选第一种比较好。 等老姐回家,多半会把我脑袋打进肚子里面去……他不无绝望地想着。 欧普罗一言不发,只是淡笑着一边欣赏舞台上两人的对白,一边斜眼瞅着罗曼坐立不安的样子。 他们剧团为增加戏剧冲突,对《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剧本进行了多处改编。朱丽叶在初见罗密欧后,一度听信了他人的诬陷,对罗密欧的人品产生了怀疑。因此在花园这一幕中,两人见面时罗密欧花了很长时间才解释清楚。 平心而论,他对平民并无恶感,对这个多才多艺的男人倒还有几分赏识。只可惜他是罗曼这混球带过来的,那没办法,丢脸就算他倒霉吧。 “我的耳朵里还没有灌进从你口中吐出的一百个字,可我识得你的声音。你不是罗密欧——蒙太古家的人么?” “不是,美人,若你不喜这样的名字。” 要到了。 欧普罗咧开嘴巴,罗曼极度郁闷地捂住眼睛,不想再看到好兄弟的尴尬一刻。 温蒂说出改编的台词: “你怎可以到这里来?还是你果如他们所说,是不守规矩的浪子!啊,啊,我明白此时当做的事,我将去叫人来,让他们瞧瞧你丑陋的德行,他们一定会把你杀死的!” 于是洛一凡接上: “若那就是你的愿望,我的爱……那我愿为此付出这微不足道的生命,它生来为你而生,死去亦因你而死。” 欧普罗的表情僵住了。 罗曼在一旁捂着脸嘀咕:“我靠,兄弟。不是我说你,你对不上就对不上吧,这么尬的台词你居然也讲得出来,我可真是服了!” 欧普罗身旁一个跟班犹豫着小声道: “老大……他怎么接对了?” “啊?”罗曼傻乎乎地抬起头来。 欧普罗没有讲话,他的脸色铁青。 而在舞台之上,洛一凡和温蒂还在一句句对着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台词。在罗密欧的款款柔情和真挚爱语之中,朱丽叶的心防一点点融化了,甜言蜜语交织在一起,那些从门缝中偷看的女孩子们眼中闪着艳羡的光芒。 数分钟后,对词结束。洛一凡将那半截麦克风交还给温蒂,女孩与他交换了一个羞涩的笑容。目睹这一幕的欧普罗感觉脑袋发晕。 可谓是有人欢喜有人愁。欧普罗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洛一凡会知道改编的台词,他的两手紧抓着座椅扶手,手指几乎要陷进木头里面去了。罗曼的脸色确实迅速由阴转晴,他哈哈一笑,扳着欧普罗的肩膀叫道: “对上来了!我兄弟对上来了!这下你有什么可说?快快快,找个笔去签合同,温蒂这姑娘归我们啦!” “滚开!”形势逆转,欧普罗恼怒地一把推开他,嘴硬道,“光对上来个词算什么,你看他那表情神态,根本就不合格!不合格!” 这就真是不讲道理了,且不说刚才的赌约中关于这一块并没要求,就算真有,若是洛一凡的表现都要被评为“不合格”,那整个剧场里都找不到几个“合格”的人了。 两人又大吵大闹起来,引得观众们纷纷侧目。有几名观众实在受不了,满脸难堪地从侧门离开,包括二层的贵妇人和一层那对风衣姐妹。 洛一凡苦笑着观望着两个贵族少爷的争吵,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却在这时,听到一串掌声从前排传来。 是那位老绅士,他的视线直盯着洛一凡,一下接着一下拍着巴掌,掌声雄浑有力。 洛一凡微鞠躬,感谢老人的抬爱。 二楼传来罗曼的叫喊:“你看你看!你还说我兄弟演得不好,不好怎么有人给鼓掌啊?” 欧普罗不甘示弱地叫道:“那说明那老头儿是个不懂行的傻子!没眼光的蠢蛋!” 谁都没有注意到,舞台上的温蒂面色一变。还不待她出阻止,一柄手杖打着旋儿从一层飞了上去,“砰”的一声正中欧普罗的脑袋瓜。 欧普罗的嚎叫声在寂静的大厅中回响着,他愤怒地高吼着:“老东西你活腻味了——呃?” 老绅士缓缓转身,摘下帽子露出白发与胡须,让年轻人们看清了自己的面容。 片刻的静默,接着,是欧普罗绝望的惨叫—— “爷、爷爷!” 在众人呆滞的目光之中,老绅士——伯爵特兰德森从两排座位间穿过,慢悠悠地踩着楼梯登上二层。他的步伐缓慢却坚定,配上那生而高贵的气场,不由得让人敬畏三分。 二层的一帮小伙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喘,欧普罗赶紧捡起地上的手杖,谄媚地笑着递过去: “爷爷,您怎么来也不跟我说声——哎哟喂!” 老伯爵接过手杖,毫不留情地在孙子脑袋上“砰砰”敲打两声。 “丢人败兴的东西。”老伯爵冷哼一声,“被人挑衅两句就上头,大咋呼小叫的,成何体统!拿你妹子跟人打赌玩,输了赌约还不认账,我特兰德森一门的脸面都被你给丢尽了!” “那都是他——” 欧普罗一指罗曼,却眼见手杖劈头盖脸地砸过来,连忙惨嚎着捂住脑袋求饶:“别打了,别打了爷爷!我下次再也不敢啦!” 罗曼在一旁贱笑出声,刚要张嘴嘲讽两句,被老伯爵一手杖敲在脑门上,登时鼓起老大一个包。 “哎,老爷子!”罗曼暴跳三尺,“您看准点儿啊,我可不是您孙子!” “这是替你父亲教训的!”老伯爵丝毫不给他面子,“砰砰砰”又是三下,“你带人到我的剧场来瞎胡闹,我教训你还不是应该的!你若不服气,回去找你父亲来跟我理论!” 罗曼顿时蔫巴了。回去找老爹去告诉他自己到特兰德森家找茬还挨了打,老爹只会一脚把他踹出去。 老伯爵一把年纪德高望重,不管在哪方面都是惹不得的主儿。别说人家有理有据,哪怕是走路上闲得没事朝你吐口唾沫,你不照样得忍着? 洛一凡一边观察着状况,一边缓步走上二层。温蒂把长辫拢在脑后,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 老伯爵回头瞄了他一眼,接着又给了自家孙子一杖。欧普罗有些莫名其妙,却也不敢吱声。只听老爷子说道: “打个破赌还要耍小聪明,结果让人一耳光抽在脸上,你也不看看自己脸肿了没!” 肿了也是让您给揍肿的。欧普罗腹诽着。 “还想不通人家怎么知道咱们的剧本,这种啥问题还要考虑?”老伯爵气哼哼地说道,“人家早就来过好几次了,傻子!” “啊?” 惊讶的不光是欧普罗一人,罗曼两步凑到洛一凡身边,小声问道:“你之前就来过?” “是来过啊。”洛一凡微笑回答,“看过他们两次公演,改过的剧本我当然也都记下了。既然要谈合作,当然要先知己知彼,不然人家只会怀疑我们的诚意。” “哼,合作?” 老伯爵转身打量着洛一凡,脸色并不怎么好看。他擎起手中的黑杆手杖,在洛一凡身上戳戳打打,冷声道:“哼,形体勉强,念白和声乐倒不错……” 说着,又回头往孙子脑袋上撂了一下:“天天让你练台词,你以为背下来就算完了?有其形而无其心,你再练一万年也不顶用!” 欧普罗捂着脑袋,满脸憋屈。 老伯爵理都不理他,又瞪视着洛一凡道:“说说你想怎么个合作法。老头子跟拜伦科特家没什么嫌隙,但也不必给他法利耶面子。想让老头子满意,条件不够就不要拿出来现眼了。” 洛一凡略施一礼,将自己构想的合作方案向伯爵解释一遍。 王国伯爵,这还是洛一凡初次面对这样的大人物。还好他前世久经名利场锻炼,见过的官员富豪也不在少数,不至于临场胆怯。至于己方开出的条件,至少在名声与钱财上,西雅特剧团绝不会吃亏。 然而,老伯爵却只是一瞪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就这样?区区一点小钱就像收买老头子的剧团,当老头子是要饭的么?” “这都抵上你们公演收入的三五倍了,您还嫌少啊?”罗曼不服气地争辩一句,眼看伯爵又抡起手杖,连忙躲到洛一凡身后。 洛一凡倒是听出了老人家的言外之意,他面上笑意不变,从怀中掏出一份手稿,恭敬地递给老先生—— “久闻伯爵阁下喜好剧本创作,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老伯爵没有伸手,倒是一旁的温蒂接过订起的纸页,捧给祖父。 老伯爵扫了眼封面上的“魔笛”二字。 “剧本?” 第八十七节 远客 《魔笛》原为诗人维兰德创作的童话,后由剧院经理席卡內德与作曲家莫扎特改编为歌剧。其本身就带有强烈的魔幻色彩,几乎不需改动剧本就可作为魔术剧进行演出,在前世是洛一凡相当中意的剧目之一。 洛一凡琢磨了好久,到底还是没敢厚着脸皮说它是自己的创作,连用敬语时都刻意避过了“垂阅”、“指教”一类的词。老伯爵问起时,他只说是一位先人的作品,因种种原因不曾传世,伯爵大人便也不再多说。 老伯爵站在那里翻阅了四十分钟,其他人就跟着站了四十分钟,大气也不敢喘一声。老人最后合上剧本,又哼一声道: “太长了,离圣诞节只还有四天,排不完的。” “所以,我还准备了一份精简版的。这一份应当排得完。” 洛一凡笑着又将两张纸递给老人,这回没等温蒂动手,老伯爵自己一把扯了过去。洛一凡见状心下一定,知道这事算是成了。 片刻,伯爵读完短剧,面色稍霁,说道:“老头子考虑一下,你们就先回吧。” “哎老爷子!”罗曼叫起来,“成不成您给个话,不能收了礼还让我们唔唔唔唔——” 洛一凡面带笑容与伯爵大人告别,顺带捂住罗曼的嘴巴把他从演出厅里拖了出去。 经过前台时,那暗金色头发的女孩已回到原位,躬身与两位贵客道别,笑容灿烂。 罗曼露着猪哥脸正想上去搭个话,后方传来女孩甜美的呼唤—— “请等一等,伊万斯先生。” 酒红色发辫的女孩急匆匆从演出厅里追了上来。 “温蒂小妹妹啊?”罗曼那贱兮兮的笑脸让人直想打他一顿,“你老哥可把你输给我们了,你是现在就跟我们走呢,还是要回去打包个行李?” 女孩理都不理他,只望着洛一凡说道:“伊万斯先生,祖父大人对您的剧本相当中意,我想他会同意跟您合作的,前提是您要求的表演时间与我们的圣诞公演不冲突……” 伊万斯先生,这个新鲜的称呼让洛一凡有点好笑。自打新姓氏用起来后,还是头一次有人这样喊他。 “请放心,温蒂小姐。”他的笑容温和礼貌,十足一位阳光派的绅士,“贵团的公演是在圣诞节当日,而我们合作的剧目在圣诞节前夜,时间上应当不会有冲突。” “那就好……” 温蒂答应一声,却是低下头去,在拱门外斜射进来的阳光照耀下,脸色显得与发色一般通红。 罗曼眯起眼睛看看她,又看看身边的洛一凡,附耳道:“你看,又一个沦陷了,还是一见钟情型的。我早说你是万人迷吧?” 不等洛一凡反应,他笑嘻嘻地冲温蒂喊道:“哎,妹子,你要有什么话就赶紧说,我们还急着有事呢!” “唔!”温蒂扭扭捏捏地搓着手,鼓起勇气抬头望向洛一凡道,“伊万斯先生,可否把您刚才演唱的歌词抄给我呢?我……我很喜欢那样的歌……” “你就光喜欢歌啊?” 罗曼还想再说,洛一凡伸手在他脑门那个肿包上又敲打一下,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你不是都记住了么?”他问温蒂。 女孩不好意思地答道:“我的短时记忆力很好,但记到第二份歌词的时候,第一份就已经忘光了,所以……” 区区两首流行歌,洛一凡也没打算藏着掖着,当即在前台为她抄好。温蒂眼看着洛一凡清秀工整的字迹,默读两句,绽放出如花般娇羞美艳的笑容。 有谁不喜欢流行乐呢? 少女行礼道别正要离去,却又想起什么一般,回身对洛一凡说道: “哦,对了,伊万斯先生。您下次若要到这里来,请不要再带着拜伦科特伯爵家的公子了……他是我们剧团的头号公敌。您和他在一起,会影响剧团的人对您的态度的。” 目送她匆匆远去的背影,罗曼愣了半天,跟洛一凡问道: “头号公敌?怎么感觉我名声臭大街了似的?” “你有这个自知之明我就很欣慰了。” 洛一凡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拽了出去。 …… 十二月二十四日这天,上午天空飘起了细沙般的碎雪,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直至晚间也没有化去。 洛一凡带着自己的小徒弟们和西雅特剧团过来参演的团员们进行了最后两次排练,灯光、主持、报幕、过场……整体走了两遍,万无一失。 洛一凡自己既是主演,也是主持人,至于售票员暂时还没有招聘到,就从歌剧院临时借了两个人来,包括那位暗金发色的小姐姐,她有个可爱的名字叫克莉丝汀。 苏帕商会的几个年轻人在后台忙活着,阿伊丽丝成了他们的总指挥。她从剧场动工开始就在这里帮忙,对台前台后各种状况比洛一凡还清楚,眼下她正忙活着检查各种设备。洛一凡则暗自考虑要不要干脆把她挖过来当总管得了。 说起来,在弗利斯特州的时候,阿克顿老爹还拼命把自家女儿和铁匠的儿子往一块儿撮合,结果在红河城期间,那个伊文小子跟城里一位子爵家的大小姐看对了眼。阿克顿老爹嘴上说无所谓,年轻人的事嘛,难免变数多些,心里如何想就不得而知了。 下午特兰德森家的欧普罗少爷带人来看自家剧团的排练。罗曼不在的时候,他的态度便和缓许多,与洛一凡探讨了一下那本《魔笛》的内容,两人聊了许久。只是两小时后遇到罗曼过来探班,说了没两句话又差点打起来,因过度吵闹而被一众心情紧张的演员们联手轰了出去。 第二次排演结束,时间已近傍晚。 所有人员准备就绪,场内打扫得一尘不染。 新生的亿万大剧场,马上就要迎来它的第一批客人了。 …… 两位年轻女子踩着雪沫自百花城西门走入。亮金色长发身着轻铠的女孩在前,雪白长发的灰衣女孩在后。那白发少女的手中拖着一柄墨色的骇人重剑,剑尖划在地面发出一串刺耳的噪音。城门口的卫兵呵斥她一声,她却恍若未觉,卫兵犹豫一下,还是懒得管她了。反正看那瘦削的身板,拿着剑多半也挥不起来,由她去吧。 只是一前一后的两位少女,动作几乎相仿,看来是白发女孩在刻意模仿金发女孩的步伐节奏,这点让路人看着不免好笑。 有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金发少女就当没注意到,她口中滔滔不绝地说道: “我上回来有将近一年了。睡莲街上的高档餐厅不少,想吃糕点就得去迎春街,还有百合街的小吃……不过我最推荐的就是这边城门旁的包子铺,是一个跟咱们差不多的小姑娘开的,馅大皮薄,一口咬下去,那个肉香哦……过三五个月你都忘不了!而且两个包子只要五库鲁特,半枚弗利兹就能吃到饱,你说划不划算!” 她本想馋一馋身后的女孩,回头望去,却见那家伙一脸傻样,好似根本没听懂自己在说什么。倒是自己,一回想起那包子的香味,感觉口水都要从嘴角流出来了。 在荒原上走了这么多天,差一点儿走迷了路,每天只靠野果和菌类充饥,自己没有打猎的经验,身后这家伙又只会添乱。好不容易打死一头野狼打算吃顿烤肉,身上连点儿调料都没有,那肉烤完又柴又腥,她吃了一口就想呕吐,这白头发的倒是大吃大嚼毫不在意,真不知道她以前过的到底是什么生活。 我要是心肠狠点就饿你两顿,看你还敢不敢跟我作对。她恨恨地想着。 白发少女倒是忠实地遵从着先前说过的话,笨拙地跟随着前方金发少女的动作,她做什么,自己就做什么。 ……只是偶尔也会忘记罢了。 “老板,给我拿八个鲜肉包!” 金发女孩在包子铺门口喊了一声,伸手从小巧的钱袋里取出一枚弗利兹。眼看着钱袋里仅剩的四个铜板,她又禁不住苦叹一声。 四枚库鲁特,吃不上饭也住不起店,最多买碗素面。 “喂,蠢家伙!”她回头向身后的女孩问道,“你身上有没有钱?可别说没有,不然王国唯二的小剑圣就要露宿街头啦!” 白发女孩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眨了眨眼,而后学着她的样子回了一下头。 “……我跟你这蠢材说话简直是浪费口水!” “您的八个包子,趁热吃啊!” 络腮胡子的店长把纸袋装着的八只肉包递给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客人手里的银币,没有多说什么。 其实包子早就涨价到十库鲁特三个了……唉,算了吧。 “诶?”金发女孩诧异地问道,“这里换老板了么?我之前来的时候还是个女孩子来着……” “哦,你说的是我女儿吧?”胡子店长笑道,“平时我在后厨忙活,她在前头看店。不过今天她陪着隔壁水果铺的小子去花园那边看杂耍了。是个新来的杂耍团,叫什么什么剧场来着,听说跟伯爵家有点儿关系,好多人都帮着宣传。你们年轻的小姑娘都喜欢这个,一会儿有空可以去看看。” “杂耍啊……” 金发女孩谢过这健谈的大叔,抱着纸袋领着白发女孩走出门去。 天空又开始飘起雪片,这一次要比上午大些了。 她长叹一声,呼出的白雾与包子的热气混在一起。 我哪有钱去看什么杂耍……倒不如说,过了今天,我说不得就得自己演杂耍来养活自己了…… 身旁的白发少女丝毫不知她的苦恼,那苍蓝瞳孔中射出的视线早已牢牢吸附在肉包子上了。 第八十八节 首秀 结果最终还是来了。 金发女孩怀中抱着那袋肉包子,右手牵住那白发少女。墨色重剑的剑刃划在地上,吸引了不少人好奇的目光。 现在她的钱袋彻底空了。 这不能怪她。她真的只是漫无目的地溜达到这里,然后在入场处看到了板子上标的票价—— “有座票五库鲁特,无座票二库鲁特。” 据说是新开场的优惠价,过段时间会涨到两三倍不止。 与其说是优惠,不如说简直就是白送。不过,既是与伯爵家有关的生意,人家自然有本钱做这样的开业活动,亏本赚名气。 两个人,刚好四枚库鲁特。她觉得这简直就是天意。 从门口售票的小姐姐那里拿到了两张无座入场券,她领着身后的傻瓜走进大门。进入剧场的外围是不需要买票的,把这里当成花园随便逛也没问题。这儿似乎还没有建设完成,环形空间中有不少被召来做小吃生意的摊贩,香肠和米糕的气息直往她的鼻孔里钻。 她舔舔嘴唇,径直走向演出大帐篷的入口,有位暗金发色的姑娘正面带柔婉的微笑站在那边为观众检票。 即便是无座票,也允许观众自备马扎小板凳——这些在外围区域就有卖。观众席是环状阶梯式,工作人员会安排好有座者与无座者们的位置,尽量保证所有入场的观众都不会被遮挡,能够舒舒服服地欣赏演出。 检票女孩的目光在那柄墨色重剑上停留一瞬,但并未阻止,只是柔声要求她们看好贵重物品,也不要给其他观众添麻烦。金发少女再三保证后掀开帘子,一瞬间,雷鸣般的欢呼声冲击了她的鼓膜。 …… 洛一凡单脚支撑原地旋转,身后的红布披风伴随着他的动作将他整个人缠裹起来。还不等观众们看清,两个金发孩童侧翻着从披风下跳出来。维纳和弗莉娅将披风当作地毯踩在脚下,流畅地衔接起一段舞步。而原本那黑发黑眸的表演者却已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见了踪影。 几秒的迟滞,观众席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 生物通过感觉来对世界进行认知和描绘,其结果就是头脑中塑造的世界模型。对这些异世界人来说,魔力感应就像是在“视觉”、“听觉”等五感之外多出的一种感知能力。中央舞台上从头至尾都没有任何魔力流出,却发生了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像是明明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却实际存在于那里,由不得他们不去感叹惊奇。 况且,那个自称“魔术师”的男人刚才跳着轻快的舞蹈就让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转了十几圈,这种事即便用上魔法也根本不可能做得到啊。 近三个小时的表演,有一个半小时是魔术剧《魔笛》。没办法,孩子们还撑不起场面,洛一凡一个人再怎么变着花样表演,时间长了观众也会产生审美疲劳的。来此的观众基本都是百花城中的居民或客商,哪怕没听过歌剧,也该熟悉西雅特剧团的名字,更别说是温妮弗莉德·特兰德森这样的贵族之女、明星演员了。 别看温蒂这姑娘平时表现得羞羞怯怯,一走上舞台便像是换了个人,热情奔放,活力四射。除了在魔术剧中饰演女主角帕米娜外,她还额外献唱了两首歌曲。一曲正是洛一凡前几天在西雅特歌剧院唱过的《I Am You》,另一曲却是洛一凡前日新教给她的,Lenka的《Unique》,这首歌清新可爱,听来让人如沐春风。 这一次与在剧院时的清唱不同,有了剧团乐队的伴奏和舞台的灯光,温蒂天籁般的歌声让所有观众都如痴如醉。 洛一凡有些担心异界人的接受能力,没敢一上来就引入摇滚等风格独特的音乐,这样的选择看来刚好合适。这些异界人基本都听过吟游诗人的弹唱演奏,这种轻快和悦的旋律配上通俗易懂的歌词,正合他们的口味。 此时的洛一凡还未想到,比起新奇却难以模仿的魔术,最先被亿万大剧场带起的竟是一波流行乐热潮。此后几个月中,剧场推出了十数首新曲,受到了百花城人的热烈追捧。有人专门拿着纸笔到现场来记录歌词,剧场后来出版的流行乐选集更是刚一上市就被抢空。走在街上到处都能听到有人哼唱着《Lemon Tree》和《Five Hundred miles》的曲调。 此后因呼声过高,亿万大剧场还专门举办了一次音乐专场演出,那就已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 …… 身着常服的克劳德独自站在后台,听着舞台那边传来的歌声,口中跟着轻声哼唱。 他有些犹豫要不要去帐篷里观看。按理说今天是库洛在百花城中的首秀,他身为朋友无论如何该到现场捧场才是,但拉菲不愿过来——她嫌这里人多吵闹,罗曼倒是毫不客气地霸占了前排的VIP位置。 下午排演的时候,罗曼就一直懒洋洋地瘫在那里,克劳德没他那么厚的脸皮,便待在后台帮那些商会的年轻人搬东西。等到所有的活儿都干完,大帐篷里面已经开场了。 现在过去应该已经没有座位了吧? 站着和人挤一挤倒也无妨,但他已经忙活了一个下午,大汗淋漓,实在是懒得动弹。 就在他坐在椅上用两页传单给自己扇风的时候,一个系着马尾辫的女孩急冲冲地跑了进来,四下翻找了一会儿,抱起工具箱就要往外走。她一回身看到端坐休息的克劳德,顺口喊道: “哎哎哎刚好,你过来一下帮个忙!卖香肠的那位姐姐运货的板车轮子陷进花园泥巴里了,我们两个女孩子推不动,你来帮忙抬一下!” “……诶,我?” 克劳德傻乎乎地眨巴着眼睛。他记得这女孩名叫阿伊丽丝,好像是库洛的旧识,现在在后台工作。但这自来熟的态度是怎么回事?现在找人帮忙连个“请”字都不会说的吗? “别愣着了!那边还急着呢!”眼看他光听不动弹,阿伊丽丝反倒来了火,“你身体这么壮,领着工资就拜托多干点活啦!剧团招你来是工作的,可不是让你待这儿养老的!” 啊,她反倒发脾气了。 是把我当成库洛招聘的后台员工了么? 克劳德低头望了眼身上的常服,若是身着银甲的话,她应当就不会误会了。 左右无事,帮帮她也无妨,不过还是得介绍一下自己。 克劳德站起身来,微笑道:“其实我是被库洛找来——” “别废话了!”阿伊丽丝不耐烦地说,“我们这些人谁不是被他找来的?” 她也忙活了好些天,今天开场前又是一堆杂事,累得要死。眼下她着急成这样子,这男人却还一副悠闲的样子,搞得她好不来气。 克劳德噎了一下:“呃,我是说……” 阿伊丽丝正要再训他两句,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珠转了两圈,迟疑道: “你……你不会是那什么伯爵之子吧?” 之前好像听库洛说他有朋友会过来,是拜伦科特伯爵的儿子。若是那样的贵客,可不能失了礼数。 “呃……”克劳德挠头,“那倒不是。” “不是还那么多废话!” 阿伊丽丝的火气一下又上来了,她把手中的工具箱怼进克劳德怀里。 “拿着!叽叽歪歪的耽误这么多时间,有这工夫早把活儿干完了!快跟我过来!” 克劳德愣愣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又看看手中的工具箱,喃喃出声: “可……可我是圣殿骑士啊……” 第八十九节 领走 许多人协调一致、整齐划一的动作能够带给观众一种赏心悦目的美感。洛一凡组织不起那么盛大的场面,但让几个孩子伴随着音乐边走舞步边抛球还是蛮简单的。两星期训练下来,孩子们对这套流程早已熟悉。只可惜安虽然养好了伤,但到底没有赶上这次表演,只能做一些后台的工作了。 孩子们绕着圆形舞台的边缘移动,抛球的频率和幅度几乎完全一致,看得人眼花缭乱。而在舞台中央,洛一凡则不断从自己的帽子里掏出各色花束和布偶,抛给场下热情欢呼的观众们。 莱蓓和波尔都能够玩转六只木球,但为了降低失误率,同时与其他人保持一致,洛一凡只要求他们抛转五只。男孩子身着看起来板整实际却比较宽松的西装,女孩子们则穿着蕾丝蓬蓬裙,每人都戴着一顶黑色或粉红的小礼帽,系带用魔术扣黏在领子上,不易掉落,需要时又能够快速摘下。这套动作结束的时候,孩子们要在木球掉落时把它们全部接到帽子里面。 伴随着音乐的停止,二十多只彩色木球从半空坠落,被孩子们精确地兜在礼帽中。洛一凡这一小段表演也宣告结束,观众们热烈鼓掌。莱蓓露出了灿烂迷人的笑容。若换作以前在马戏团的时候,如此盛况该是观众们疯狂往他们的随身口袋抛洒钱币的时候了。 然而…… 弗莉娅面色一变,她的礼帽中只有四只木球。 少了一只木球,也就意味着它一定掉到了地上。在近三个小时的表演中,一点小小的失误或许算不得多大的问题,但这还是她新生的首秀。女孩的小脸霎时间变得一片惨白。 但面前观众的笑声听起来倒不像嘲讽。弗莉娅扭头望去,他们的“老师”伊万斯先生正笑眯眯地站在她身后,将手中一只漆成红色的木球放置在她的小脑瓜上。 洛一凡一边专注着自己的表演,同时也在关注着孩子们的状况。在发现弗莉娅的抛球弧线出现偏差的一瞬间,他就赶上前去在空中攥住了那只木球。弗莉娅把脑袋上的木球放进帽子里,气呼呼地白了他一眼。观众们爆笑起来,谁都没有察觉这是一个小失误,还以为是身为“大师”的主演者在故意戏弄自己的小徒弟呢。 孩子们在观众们一浪高过一浪的喝彩声中将木球扔了出去。那些小球上都是从苏帕商会特别订购的,上面除了亿万大剧场和苏帕商会的Logo外,还写了许多祝福的话语。让观众们拿去作纪念品刚好合适。 …… 在观众席的最上层,两位少女站立在许多坐着马扎的居民身后。金发女孩手中还捧着那只装着肉包子的纸袋,也忍不住跟着周围的观众一起拍起手来,拍在纸袋上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一旁的白发少女则将重剑放在脚边,有样学样地跟身旁的女伴做着相同的动作。 “还挺不错的是不是?这四个铜板花得倒真值。” 明知道身边的女孩不会接话,金发少女还是这样对她说道。 白发少女望望舞台上的表演者,又望望纸袋里的肉包子。注意到她的视线,金发女孩无奈叹息一声: “好好好,反正再不吃就凉了,别看了,给你吃还不行吗。” 她自己叼住一只包子,把纸袋递给身旁的女孩,含糊不清地说道:“别全吃了了,给我留两个哈!” 无情无故的,也不知道我干吗要这么照顾她……金发少女心中暗想。算了,就当是做好事,不然要是放着这傻瓜一个人不管,指不定转头就被人拐走卖掉了。 那个贵族女演员演唱了一首歌曲,和吟游诗人的小调有几分相似,却勾起了她几分思念。喧哗的掌声中,前排的大婶用手绢抹起了眼泪,金发女孩自己也抿住了嘴唇,想起了远方的师父和兄弟姐妹们。 出来历练快有一年了,也不知他们是否一切都好。 “话说起来,我刚才就觉得那个男人有点儿眼熟……”她向身旁的女孩问道,“他是不是在剑扬山上摆摊卖过艺?你不是也去过剑扬山吗,就我们当初比武的那座山,你对那个人有没有印象——喂,我说了让你给我留两个,你这混蛋两口就吃光了!” 她一把抢过已经空了的纸袋,跳着脚大吼起来。还好她的喊叫声都淹没在音乐与观众们的吵闹声中,谁都没有注意。而身旁的这家伙懵懵懂懂地学着她跳了两下,更是让她火冒三丈。 “别学啦,你个白眼狼!”她大骂道,“老娘还饿着肚子呢!” 然而,白发少女却没有再理会她,麻衣下的一只手伸向下方的舞台,指着那拄着手杖、脸上贴着两撇可笑的小胡子、做着滑稽动作的男艺人说道: “库洛!” “库你个头!看你这厮脸蛋儿还不错,说不定能卖几个钱,老娘明天就给你下药找个地儿——嗯?等下!” 她眨巴着眼睛,迟疑道:“你刚才说什么?你认识那个人吗?” 白发少女固执地伸手指着舞台,坚定地重复一声: “库洛!” …… 亿万大剧场众人的初演自六点多钟开始,近九点才宣告结束。观众们三三两两带着满足的笑容离去,两位售票员小姐在剧场门口微笑相送。 雇佣的清洁人员开始打扫场内卫生,阿伊丽丝认真地检查着设备的运行状况,在她的小本子上把发现的问题刷刷速记下来。 在小花园中做生意的小摊贩们也推着车跟在观众们身后离开。一位疲惫的圣殿骑士先生拖着透支的身躯走向后台,一屁股坐到洛一凡身边的椅子上,像狗一样伸长了舌头直喘粗气。对他来说这种不成体统的模样还真是少见。 “你这是在学罗曼吗?”洛一凡笑问道,“罗曼刚还说一晚上没瞧见你呢。看你的样子简直像跟上古魔兽大战了三百回合一样。” “别提了。”克劳德闭着眼睛摆手说道,“我刚被人使唤了将近两小时。一开始明明说好只是抬个车的,结果后来又要我搬货,这家搬完那家搬……中间我连一口气都没歇过。” “你是我的客人,累了就拒绝他们嘛。” “不行。”克劳德说道,“被平民依赖,这是贵族的荣幸。我可不想让他们认为贵族都是些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家伙。” 洛一凡撇了撇嘴:“虽然对你这话我有点敬佩,但我还是得说,你累得跟死狗一样都是你自找的。” 克劳德起身去接了杯水,回头看着洛一凡正对着几只钱箱子发愣。 “今晚赚了多少?” 洛一凡抬起头来,愣愣地回答: “竟然没亏本。” “噗!”克劳德呛了一下,边咳嗽边说,“什么叫没亏!今晚这么盛大的场面,你竟然还考虑到亏本的可能了?” 洛一凡认真地说道:“我定的优惠票价本来就是亏本价,还没算西雅特剧团那边的演出费。但今晚全场爆满,三百多个座位都坐满了人不说,无座票居然也卖出了小四百张——还好我们剧场空间够大。这样一算,总共有两千两百多铜板,近十凯的收入。如果以后每场演出都能保持这种状况的话,二月底我就能还上借罗曼的钱了。” “那你放心好了,这只是第一场演出,这一个月间你只要每天有这一半的收入也是百多凯。况且等你名气越来越大,票价也恢复正常,入账只会高不会低的。” “呵呵。”洛一凡笑道,“那就借你吉言了。” 克劳德在一旁休息,顺口问了一下有关阿伊丽丝的事。洛一凡也没在意,随便答了他两句。他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今天这一场遇到的些许问题以及改进的措施。 “抱歉,老师。”弗莉娅在一旁期期艾艾地说道,“要不是老师帮忙,我的失误——” “再多加练习吧。”洛一凡微笑着拍拍金发小姑娘的肩膀,“而且,你那个临场的白眼翻得不错,观众都被我们骗过去了。” 弗莉娅开心地笑了起来,脆生生地答了句“是”。 “后台和帐篷里需要请专人来布置温度调节的法阵,现在冷得要死。”安在一旁提醒道,“西雅特剧团的演员们在这里换衣服可抱怨了好几声呢。” 洛一凡点点头,迅速在本子上记下。 “还有,我们在前台需要设置失物招领和贵重物品寄存点。” 克莉丝汀小姐笑着将两沓撕下的门票副券交到洛一凡手里,顺口提道。 “我们在场内捡到了不少东西,现在都堆在门口等人来领呢。还有一位小姐拿着把好骇人的黑色大剑入场了,如果有寄存点,我就能让她先去那边登记把武器存起来了。” “说得对。”洛一凡在本子上记录两笔,忽然抬头问道,“你说黑色大剑?那个女孩长什么样子?” 还不待她回答,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伴随着冬夜的冷风闯了进来。调查案件多日的劳拉大小姐满怀笑意地坐到洛一凡身旁,轻声道:“如果设备或道具方面有什么问题,可以拜托我们家的商会,我会让他们把一切都处理好的。” “你回来啦?”洛一凡惊喜地站起身来。 “是啊,刚刚才入城。抱歉没赶上你的闪亮登场,真是遗憾至极。”劳拉不无惋惜地说道。 “呵呵。”洛一凡露出发自内心的温柔笑容,“不用在意啦,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嘛。话说原来你们家也有商会?早知道就不拜托苏帕商会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此言一出,周围几人都愣了一下。劳拉可爱地歪了下脑袋,却是说道: “怎么……难道他们都没告诉过你吗?” “呃……”克劳德无辜摊手,“我以为你和罗曼应该说过的。” “怎么了?”洛一凡眨巴着眼睛,随即反应过来,“啊,难道说……” “‘苏帕’就是我们拜伦科特家的产业啊。”劳拉苦笑一声,“这事大家应该都知道,估计谁都以为别人已经和你说过,结果反而把你给蒙在鼓里了。” 洛一凡一巴掌拍在脑袋上,暗骂自己的愚蠢。他早该想到的,没什么人情关系,人家怎么可能处处照顾,给他这么大的便利。就算是想攀上伯爵府,也没必要从他这里入手,下这么高的注啊。 正在几人说笑之时,罗曼这傻子一手拿着张折叠的纸页,高声大笑着闯了进来,对着洛一凡说道: “我早说你是万人迷吧!你看,温蒂那妹子上回找你要歌词,这回就真给你写情书啦!你赶紧收好别让我老姐看到,不然回头我——哎老姐你在这儿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包括克莉丝汀小姐在内,有几人同时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洛一凡和克劳德对视一眼,无语地摇了摇头。 劳拉温柔地望着自家老弟,没有理会他煞白的脸色和哆嗦的两腿,伸手从他手中取过那张纸页,瞄了一眼,对洛一凡笑笑—— “万人迷?我走了不过几天而已,你就得了个不错的新称谓呢。呵呵呵呵……” 洛一凡举起双手:“我拿我命保证我跟这事没有半点——” “老师!大事不好啦!”平头小波尔突然大叫大嚷着闯了进来,“有个女的要来找你寻仇!我们好几个人都拦不住她!” 全场静默。 劳拉安静地望着洛一凡。 “我……” 洛一凡的脑袋一片混乱,正当他思考着要不要提前写好遗言以免来不及的时候。一个金发女孩带着残影从波尔身旁穿过,轻而易举地闪过了克劳德和劳拉的阻截,一把抓起洛一凡的领子把他顶在墙上。 “呃!” 一瞬间的愣神,洛一凡看清了面前咬牙切齿的女人,记得她是—— “小剑圣!”他瞪着眼睛叫道,“希维·拉普尔小姐?” 金发的少女没有理会他,她那紫水晶般的双目因充血而变得通红。 “原来你这家伙就是库洛!” 她对着面前一脸茫然的男人嘶声狂吼道。 “快把你们家那个疯婆娘给我领走!领走!” 第九十节 招待 “呀……多谢招待,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酒足饭饱后,小剑圣希维脸上笑开了花,那礼貌端庄的态度与之前判若两人。 “哪里哪里,两位皆是剑圣高徒,愿下榻敝府是我们拜伦科特家的荣幸。家父也曾是武人,对两位剑圣前辈憧憬已久,若非他眼下不在府中,知晓两位前来,说不得便要起心讨教一二了。” 很难评判劳拉和希维谁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些,她说父亲是剑圣的崇拜者,可依洛一凡看来,恐怕她自己也是小剑圣的崇拜者吧。毕竟她也算是个武人,今次两位小剑圣又都是女子,着实令她艳羡十分。 两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相互客气恭维着,一旁还有爱凑热闹的罗曼拉着克劳德和洛一凡作陪。整个晚上除了洛一凡差点莫名其妙挨了顿揍之外,似乎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洛一凡扫了眼一旁正在狼吞虎咽抓着餐盘往嘴里倒食物的小白,一段时间不见,她还是老样子。 怎么说呢,好像一下子又回忆起数月之前初来异世界的那段时光,有种难得的安闲感。 “慢点吃,饭菜多得是,没人跟你抢。”他柔声说道,“刚洗完澡换上新衣服,像你这样一会儿就又弄脏了。” 奔波数月的两个女孩刚刚才去沐浴更衣过。希维倒是谢绝了伯爵府女仆们的服侍,自己干脆利落地冲了个澡;小白就不同了,没人教的话,她连怎么调水温都要学习半天。还好她在洗浴时一直老实安分,不言不语任由那些战战兢兢生怕冒犯了贵人的女仆施为。最后洗得全身香喷喷的出来,雪白长发吹干披散,身上的衣物则是劳拉临时准备的,素洁的白衬衫和蓝色背带裙,像是邻家小妹和大家闺秀的结合版本。 ……如果不考虑这饿狗一般的吃相的话。 小白歪着脑袋瞄了洛一凡一眼,大概是记得这人对她不错,于是信话地减慢了进食的速度。如果她能改一改上手抓菜的习惯就更好了。 “你们真的很熟啊?”劳拉诧异地问道。 “一开始不就说过了吗?敢情你一直都当我在吹牛啊。”洛一凡无奈地耸了耸肩,“可不是我乱讲,这家伙当初就是靠蹭我和维特的饭食活下来的,不然等不到小剑圣决斗就要饿死街头啦。” “难怪她记你记得这么清楚。”希维在一旁嘻嘻笑道,“你这样的冤大头可不是随处都能碰见的。” “拜托你不要这么真相好吗……” 希维和几人也算同龄,聊了没一会儿就混熟了,渐渐没了初来乍到的拘谨。 她扫了一眼身旁已经大吃大嚼了将近一小时的小白。洛一凡到底还是提醒晚了,新换上的衣物已被糟蹋得满身酱汁油渍。 希维叹息一声,对劳拉说:“我看你还是别给她准备裙子了,这家伙脑袋笨,衣服乱了也不知道整理,哪怕裙子掀到屁股上面也不会有什么反应。你也不想过几天听到小剑圣在百花城里光着屁股乱跑的传言吧?” “呃……” 劳拉迟疑一下,看到洛一凡隔着桌子重重地对她点了一下头。 大概是察觉到希维在说自己的不是,小白在胡吃海塞的间隙抬起头来,冷不丁用怪异的腔调对洛一凡说道: “她要给你献花!” “谁?”洛一凡一愣。 希维却是面色一红。 “她。”小白伸手指向希维,“他说你是个很有眼光的家伙,下次见到你一定要给你献花!” “喂,那么久的事情你还记得啊!”希维羞愤不已,“我当时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啦!” “不给花了吗?”小白疑惑地眨着眼睛,“说话不算数?” “我要怎么才能跟你这个猪脑袋解释清啊!” 希维把两人之间的事简单解释了一遍,就是说小白这傻瓜从经过吉普平原开始,就固执地认为自己在决斗中输掉是因为自己的修炼方式不对,她现在正痴迷于模仿希维的动作,以期从其中找到更好的修炼方法。 “别问我她有什么逻辑,我自己还没搞清楚呢!”希维摆着手一脸郁闷地说。 但就洛一凡接下来几天的观察,以小白那痴痴傻傻的性格,恐怕根本没弄明白认真和玩闹之间的界限。她每天最爱去的地方就是伯爵府的厨房和女巫的房间。厨娘早已得了劳拉的吩咐,只要她来,食物管饱;女巫那边就更不必说了,她和小白过去养成的默契如今重新发挥了作用,不管做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药汤都能往小白的嘴里灌,反正小白只要能吃饱,什么食物都不会拒绝。 等到填饱了肚子,小白就开始在伯爵府里到处瞎转悠,到房顶吹吹风,去花园散散步。什么时候看到了希维,她就会突然想起自己还得模仿希维的动作,于是跟在希维屁股后面走一步学一步,早已习惯的希维也懒得驱赶她,任她去玩就好。过不了多会儿,她见到一只蝴蝶,说不定又忘记了模仿的事,跑去追蝴蝶玩了。 …… 几个月的艰苦跋涉后,希维在伯爵府的客房二楼房间中睡了整整一天,醒过来后推开窗子吹吹凉风,整个人都感觉神清气爽。她享用过女仆送来的早餐,换上新衣,美美地化了点淡妆,伸了个懒腰正打算出去感受一下逛街的乐趣,却忽然想起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没钱。 前日晚间的一袋肉包和剧场门票已经把她的钱袋掏空了。 也不是说没钱就不能逛街,但万一看到了什么心仪的物件,心里痒痒却没法入手,那种感觉可是相当痛苦的。 要么向那位劳拉大小姐去借? 希维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 劳拉的话,多半不会在乎一点小钱。但她们才刚认识两天而已,总共也就面对面两个小时,说过二十句话,一开口就要借钱,这未免有点…… 那该怎么办呢? 她趴在窗沿长叹一声,只觉得这北风都在呼呼地对她发出嘲笑。 王国唯二的小剑圣啊,出门在外居然连个铜板都摸不出来,说出去谁信哪。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就在这时,她的视线越过低矮的院墙,看到了另一处花草满地的小院。一个男人正蹲身在花圃前侍弄着那些花草。那里的花圃没有设置控温法阵,残菊凋落,那男人带着严肃的表情为花株修剪老枝。 啊…… 是那位冤大头先生。 希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 秋菊到冬日自然便会枯萎,但来年又会再发新株。当然放着不管肯定不行。洛一凡也懂点花经,和老花匠交流一番后,老人家便同意他帮着照料一下这片花池。 入冬已久,脚芽已出的花株,洛一凡便直接上手剪掉老枝,但其实大多数早已剪过。现在通风见光,晚间便要盖上干草。现下的土壤状况应当不需浇水,他剪完枝叶便打算起身去练功房接受劳拉的防身术训练。 不得不说,劳拉和菲莉丝的训练方式虽然不同,但各有各的妙处。这么多天下来,洛一凡学会了不少出招拆招的技巧,反应能力也有着明显的上升。从一开始的被动挨打,到现在能跟她们过上两三招,这肉眼可见的进步幅度让劳拉惊叹不已。 任谁像这样每天挨揍都能学会点抗揍技巧的。洛一凡默默地想着。 他活动着肩膀直起腰板,这边一转身,却差点让剪刀戳了自己的眼睛。 “……希维小姐?” 小剑圣希维·拉普尔正背着手笑意盈盈地站在他身前。她身着劳拉为她准备的新装,里层是黑黄条纹的毛衣,只在胸前和手臂显露一部分,外层则是托胸款的黑色连衣裙配着红色披肩开扣式风衣。若是夏天穿这一身不带毛衣的话,北半球就要被人看光光了。 唯有发型和那标志般的银色头箍没有换掉,她紫水晶般的瞳孔中蕴藏着别样的笑意。 “您倒是出一声啊,吓我一跳。” 洛一凡这么说,却并无责怪之意。 希维调皮地吐吐舌头:“抱歉啦。哎,我问你一下,你是那个傻瓜的监护人吧?” 小白吗? 洛一凡愣了一下,仔细想想,小白以前确实是被他和女巫照顾着的,非要说的话…… “算……还是不算……呢。”他挠着头犹犹豫豫地说。 “哎呀那就是了!”希维一拍巴掌,“你看啊,从弗利斯特州到库斯托州,这几个月一路都是我照顾她。你也知道她那个食量,只要一经过城镇她就要大吃特吃,我这么好心又不舍得饿着她,结果她就把我的盘缠给吃光了!喏,既然你是监护人,那你要不要表示一下?” 她伸出手来露齿一笑,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给我钱。 既然她这么说,洛一凡只得苦笑着回房去取自己的钱袋。昨晚他在劳拉的建议下和苏帕商会的管事签订了协议,亿万大剧场的财务委派苏帕商会专人管理。那边的收入支出与洛一凡本人的私房钱要严格分开,他现在用的是自己的小金库。 “呃,你要多少?” 洛一凡试探着问了声,打开钱袋,希维却是毫不客气地伸手进去,抓了一把还不够,又抓一把才停手。 “嗯,差不多。”她笑眯眯地把银币塞进风衣口袋,对目瞪口呆的洛一凡摆了摆手,“多谢,那就回见啰,冤大——库洛先生!” 在洛一凡呆滞的视线之中,她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小院。 洛一凡掂了掂空了一半的钱袋,不由得咧了下嘴。王国的小剑圣还真够不客气的,那两把得抓了他近四十枚银币,有三凯多了。 罢了罢了,人家可是小剑圣,再说他也不缺钱。这事儿要拿出去说,人家指不定觉得小剑圣跟他伸手要钱是给他面子呢。 …… 希维蹦跶哒跳出小院,心情要多畅快有多畅快,这边正美滋滋地计划着要先去逛哪条街,穿过一条廊道,却跟雪白长发的女孩撞了个正着。小白一见希维,眼睛就亮了起来,希维却是对她避之不及。 “我警告你别跟着我啊!”希维面色一变,呵斥道,“本姑娘今天心情不错,你爱哪玩哪玩去,别来妨碍我逛街!不然我真的打你你信不信!” 看小白的表情就知道她压根没听进去。 “你这家伙……”希维眉角一抽,却是说道,“你跟着我也没用!我去逛街买东西,你又没有钱,就算跟在我后头也买不到什么。你不是要学我吗?既然学不到,还有什么好跟的?” 小白仰着脖子思考一下,大概是觉得希维的话有些道理。于是她笨拙地开口问道: “那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依然是那种奇怪的断句方式,许多天下来希维早已习惯了。 “问你们家库洛要的。”希维哼了一声,“别指望我分给你,有本事你自己也去要啊!” 小白又想了想: “他为什么要给你钱?” “为什么?”希维嗤笑一声,“因为我长得很可爱,行不行?别挡路别挡路,本姑娘的时间金贵着呢!” 小白眼看着希维蹦跳着远去,却没有立即跟上。她舔着手指琢磨了一下,转身向洛一凡所在的小院跑了过去。 …… 洛一凡还在花池边上忙活。他刚刚才发现,花池中间有一株菊花的花茎不太正常,伸手挑拨一下,还是软绵绵地垂搭着。是害了病还是没有养护好,被冷气给冻坏了?洛一凡毕竟不是专业人士,遇上这种状况不知该如何处理,只能想办法通知那位花匠老师傅亲自来看看了。 一转身,洛一凡差点儿没整个人栽进花池里去。 一身浅灰色男装的小白正站在他身后。雪白长发搭上风衣和围巾,那模样像极了洛一凡前世漫画中走出的帅气男主。劳拉被希维一席话给吓到了,特意给她准备了这一套长衣长裤,人靠衣装,看起来倒是英挺十分。只是那脸上呆萌的傻样还是半点没变。 “呼……”洛一凡捂住心口,“算我求你们过来先出一声好不好?我这小心脏经不起折腾啊妹子!” 也不知小白有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反正她没有理会。她把洗净的手掌摊在洛一凡眼前,干巴巴地说道: “给我钱!” 洛一凡眨巴着眼睛,一时间怀疑自己听错。他低头瞄了眼手中还没放回屋里的钱袋,又望着小白那张不带表情的脸。 “……为什么?” “因为我长得很可爱!” 小白理直气壮地说道。 洛一凡差点儿没气笑出来。 平心而论,小白的长相确实可以称得上是“美少女”了。洛一凡前世今生见过那么多美人,仅在脸蛋儿上能与她相提并论的也就只有拉菲公主殿下等极少数女孩,但是—— “那你要这么说……”洛一凡呵呵笑道,“你不如干脆明抢得了!” “哦,好。” 小白答应一声,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钱袋,撒丫子飞也似地跑掉了。 洛一凡愣愣地望着她背影消失的方向,又望望自己刚刚还拿着钱袋此刻却已空空如也的那只手,思绪一片茫然。 片刻之后,拜伦科特伯爵府的小花圃旁,传出一个男人怒不可遏的嘶吼—— “哎你们王国的小剑圣不能都可着我一个人欺负吧!”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