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芳华十年草木深》 作者自序与第1章 噩耗 今年八月七夕情人节当晚,本人一个意外摔倒跌断膝盖髌骨,导致至今生活自理受限。生活困难可以通过钟点工和网上购物来解决,但几个月困身斗室的烦闷却着实挑战。要不怎么说剥夺自由是最大的惩罚呢? 但这似乎给了我静心写这本书的充分理由和条件。不是有句鸡汤么,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这本书是自传体。几乎每件事、每个人物都能在我生活中找到原型。有些细节我甚至通过微信和面谈向朋友们做了采访。 与其说人生如戏,不如说戏如人生。生活中发生过的故事回顾起来,竟也意外感受到平凡人生的精彩。什么是英雄主义?敢于直面生活平凡而不懈追求就是属于普通人的英雄主义。 基于此,我担心读者误会是编造,很多狗血没写或略过。同时在追求真实和故事张力之间偶尔沮丧于自己的能力不逮。 本书三万字签约,推荐位上了几个,但成绩并不理想。因此我做了反思并写下此自序。 卖惨是无用的,没有人能通过同情分建筑高点。 也许本书并非休闲爽文。本人既定以此书记录自己以及身边人的过去十年,太过脱离现实的事情恐难纳入此书。况且,像我这样人到中年,经历过悲欢离合、波折成长的人,赶上过浪潮好运,也曾一笔几百万生意亏到渣都不剩的人,对于无论是天上掉馅饼,或者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宝哥哥这样的事,是不太相信的。我只信自己,信因果,信一步一个脚印,信眼前耐住寂寞打出来的一字一句。 因此书里写的事,比如原生家庭、卖房广漂、广州初次置业买在CBD、从打工仔一跃成为外企CEO,做生意亏损、朋友由近至疏等等,都是本人真实经历,真实到金额数据都有据可查。 有读者给我留言,说看了开头就不看了,因为太苦了。我没办法删除这部分,因为那是我成长的因果啊。为什么后来的十年,我拼命工作、投资、挣钱,对于婚恋不怎么上心,等到上心花期已错过?我的朋友曾经笑我,假如同一天,一边有个投资资讯会,一边有个相亲帅哥,我肯定直奔投资会去了。以至于我在月薪三万的阶段,生活品质看着也不比公司助手月薪四、五千的好,因为把能挪的每分钱都拿去做各种投资了。当然后来大有改善。 写到这儿心疼自己三秒。这不是活在当下的正确观念,肯定也不符合90、00后的生活态度。但我想说的是,假如不了解过去的‘我’,也就不能理解现在的‘我’,这是我的逻辑。 对于怕苦的读者,建议可以尝试跳跃式读一读。我保证诚意满满地写作,长篇里总有佳章,没有佳章也有佳句嘛! 肯请您给予支持吧,求收藏,求推荐票,求留言交流! 第一章噩耗 黄灿最近听到手机铃响就胸闷心颤,身体本能反应地哆嗦了一下。她正骑着自行车往市医院赶。 手机铃声催命似的,令她不得不一手握紧车刹停下,左脚点地保持平衡,另一只手从短大衣口袋里往外掏手机。 拿出手机,她有些愣怔地盯着屏幕,看号码就知道是市医院骨科郝医生打过来的,心底的恐惧令她手指僵硬,她害怕听到坏消息,害怕医生告诉她父亲的腿又要动大手术。 黄灿的父亲已经七十六岁高龄,去年被一辆小货车带倒在路边,人没事腿折了,接骨手术又不成功,打了大小三根钢板,前几个月才能勉强拄拐走路。 黄父认定手术失误,医生反驳是病人年纪大机能差导致恢复不佳,医疗事故官司一直打到现在还没了结。 几天前半夜,咳嗽久治不愈的黄父摸黑下了床,不知道是想上洗手间还是要喝水,没走两步路就被一阵剧烈咳打乱身体平衡,连人带拐,重重摔倒在瓷砖地上。 等黄灿闻声从自己房间赶去瞧,黄父已昏迷不醒。黄父瘦,她也瘦,使出吃奶的劲也楞是搬挪不动他。 她怪自己没用,流着泪、抖着手拨打了120,才把父亲连夜送进医院。 黄灿统共就这么一个亲人,她不敢想象,要是父亲有个三长两短她该怎么办? 眼前这款摩托罗拉C381还是父亲送她的礼物,在她即将动身往湖大读研究生的前夜,父亲把簇新包装的手机盒塞进她手里,嘴里一个劲地催促她快打开看看,还说他问得清楚,这是最新款。 最新款得花多少钱?她刚想张嘴说退了吧,赶这个时髦还不如给家里添些实惠,抬眼却正对上父亲的目光。 清瘦如柴的黄父在那一刻精神矍铄,眼睛里闪耀着难得的光亮,那是满心欢喜,那是为女儿骄傲。从小到大,黄父对女儿的学习严抓狠管,从不放松。 她一路以优等生身份披荆斩棘,从985大学毕业,又顺利考上湖大研究生。 黄父认定,成绩单充分证明,他的虎爸作风和教育方式完全正确,而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做得最正确、最成功的一件事。他总算有了件拿得出手的事情可以毫不客气地炫耀,可以在单位同事和左邻右舍面前扬眉吐气! 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在单位房改楼里攀上爬下,把录取通知书攥在手心里,遇人就大挥着手臂又是报喜,又是夸耀:老李呀,书记呀,还是我说的对吧?我们这一代人怎么争都到头了,培养下一代才是最重要的!我们这个单位楼里,像我家灿灿这样考上研究生的有几个呀?。。。。。。 黄灿在客厅里听到父亲说这些得罪人的话,脸上尴尬发红,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邻居们反应如何,他们保持礼貌客气陪笑,但却都没有邀请父亲进自家门去坐坐。 任凭他是单位里硕果仅存的离休老干部,任凭他曾为乡政府做出过多少贡献,任凭他发表过几篇学术论文,他自诩的刚正不阿、敢于直言,都早已把功绩抹平了,那么多年把单位上下得罪了个干净。 坚决自认为平反不彻底、怀才不遇的黄父,在人际关系中碰了大半辈子的冷壁,唯一能发泄怨气的出口只有这张嘴,唯一能争的也只有口舌之争。 黄父的情商之低,与其学术智商的反差之大,常常令黄灿自年少时期起便深感吃惊和警惕。 这促使她的性格渐渐成长向另一面,她几乎锻炼出一种自我监察的本能,总是提醒自己多看少说,克制情绪,试图厘清事物的因果逻辑,也尽量去理解月亮的背面。 但在黄父眼里,女儿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黄灿知道此时去破凉水规劝是无用功,也就没从屋里出来阻止他。一个倔强了一辈子的老头儿,认的都是死理。 手机铃声停了,用了两年的手机边角都磨掉了漆,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好友许多思前几天刚换上机皇诺基亚N95,八千多的价格已令闫慧和赵小玲子咋舌,但还不及传说中美国刚上市的苹果手机,智能的,全屏只一个按键。 黄灿长吁一口气,回拨刚才的号码,告诉郝医生她正在来的路上。 郝医生知道,他刚查完房没看见她,关于病情他还是想先跟家属交个底。黄父的骨裂并不严重,严重的是他的肺癌问题。 黄灿心里咯噔一下,点地的脚马上打滑失了重心,连人带车哐啷啷跌倒在路边。 她慌慌张张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知疼,紧握的手机竟然一直没离耳,嗓子变音连声质疑:“不可能,不可能的!半年前我爸单位上还组织了体检,没这回事的呀!” 电话那头的郝医生理解她的反应,直等她稍平复才继续解释,一般单位体检是常规式,未及时发现很正常。肺癌的临床表现比较复杂,症状的有无、轻重及早晚,不仅取决于肿瘤部位、病理类型、有无转移等,还取决于患者的耐受性差异。 黄灿回想了一下,其实父亲的身体衰败之像早已显现,持续性的咳嗽延时太长,以至于被自己和他本人都当作了常态,家里麻烦事又持续不断,所以生生被忽略过去。 与此同时不得不说,父亲对病痛的忍耐实在超过常人。 这次住院,当医生提出给黄父做CT、肺穿刺等检查时,父女俩尚且抱着侥幸心理。 郝医生说,今天肿瘤科病房已腾出一个床位,考虑到病人年纪很大,还是先跟家属沟通,让黄灿等下到了医院先去办公室找肿瘤科詹医生面谈。 黄灿心神恍惚,不知郝医生何时挂断的电话。 她之前的心理准备是如何筹措父亲腿的二次手术医疗费,如何工作与看护病人兼顾。虽然父亲单位上报销医疗费,但一来报销要先垫付,二来因为牵涉医疗事故官司,单位左拖右推报销不爽快。 为了这个事她跑了好几趟父亲工作的乡政府,看尽了乡长会计的脸色,到底也没弄明白,究竟是报销不符合规定,还是单位没钱,或者坏在父亲的人缘问题? 父亲患上肺癌的坏消息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她绝对没有心理准备失去唯一的亲人。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倒是符合她二十四年来的人生经验。 黄灿木偶人一般把电话放回兜里,去扶地上的自行车,却发现链条脱落了。她蹲下身去几次尝试把链条对上齿轮,这活她以前没干过。 何止这活儿,好多生活里的活计她都没干过,比如到现在还炒不出个像样的菜,比如从来没洗拆过被单。在C城这个三线城市,被娇养成这样的女孩也少见,她的三个好姐妹,许多思、闫慧、赵小玲子,没一个像她这样。 这全都是因为她有一个风烛残年却父爱如山的老爸。 从小到大不相识的人都会误以为爸爸是爷爷。五六岁上,黄父牵着黄灿的小手上街给她买麦芽糖吃,挑担的大伯笑嘻嘻地哄她:小朋友,看你爷爷对你多好?长大要孝顺爷爷啊! 黄灿涨红张小脸大声反驳:“什么爷爷?他是我臭爸!” 她只记得自己回回都气急败坏地更正,倒没怎么注意过父亲的神情。 这样的次数太多,她也渐渐长大,便渐渐不再在意。 闫慧的妈妈是当年接生她的护士,有一次她去闫慧家一起做作业,闲聊间闫慧妈提起,当年在医院走廊上,看见黄父第一次接过新生儿的模样,手舞足蹈欢喜如癫狂状,叫她这本已看惯的护士既诧异又感慨:年过五十老来得子,没像范进中举疯过去算不错了。 黄灿当时听到这话,眼圈红了又红,她不爱在人前掉泪,硬是咽下去了。 老父虽严厉却慈爱,二十几年来父女俩相依为命。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一直以来支持她坚强面对不尽如人意的生活的,就是这份世界上全然无私的爱。 如果这份爱消失了,她该何处依靠? 第2章 没有别的亲人 脑袋乱成一团浆糊的黄灿扶着自行车,走到市医院住院部车棚下停好车,按电梯上楼。电梯门一打开,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夹杂着说不清的血腥尿骚味扑面而来。 刚入院时这味儿令她难以忍受,现在嗅觉也慢慢习惯了。市医院条件算好的,好歹没让她求爷爷告奶奶就给安排上了床位,否则的话可能也只得像过道上的临时铺位一样,忍受病痛的同时忍受人来人往嘈杂局促。 找到值班室里的詹医生,她隔着一张桌子端坐面对医生,实则内心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该提什么问题,除了听凭医生安排还能怎么办? 她太年轻,第一次经历生死大事,对于肺癌她根本一无所知。 詹医生放下手中的笔,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女孩,大约一米六五的清瘦个头,五官清秀疏淡,反而突出了一双抓人的眼睛,乌黑明亮,透露出一种特别的沉静和敏慧。 在医院里生老病死鬼哭狼嚎见多了,这样安静的悲伤反而令他萌生恻隐,轻咳一声开了口。他建议尽快安排黄父转移到肿瘤科,马上做肺、淋巴结、骨髓及其他器官和组织的活检来进一步确诊。 詹医生问道:“你家还有别的大人没有?这个情况比较严重,最好把亲属召集起来商量一下,后续治疗路程很长很艰辛,就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应付得过来?” 黄灿试图从嘴角挤出一个笑容但不成功,她冷静回复:“家里没别人就只有我,我听从您的安排,完全配合。” 接着犹豫了一下,如同溺水之人寻求浮木般追问眼前人:“詹医生,我父亲的病还有治好的希望吧?总有办法的对吗?” 詹医生面色有些作难,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告诉她肺癌也分阶段,一般来说早发现更有利。治疗手段根据具体情况也有所不同,有手术、化疗等等。具体还是等进一步检查之后再讨论。又提醒道,此时病患的心理状况对治疗疾病有很大影响,她需要关注这一点。 黄灿低了低头,她听说过,绝症患者家属为了病人安心,有的甚至会要求医生配合,暂时向病患隐瞒真实病情。可她没办法联合医生演这样一出沉重戏码,自己家角色太少,都得随时为对方撑起一片天。 谢过医生取过桌上的病历单子,黄灿告辞出门。接下来她得先去办理转床手续、再给父亲打中饭。 无论心里多么悲伤,眼前哪一件琐事也耽误不得,她在医院花坛空地上茫然暴走了几圈,好把痛哭一场的情绪给强力压制下去。 黄灿办完转科手续,打算去医院食堂打中饭。在电梯里她拿出钱包,从里面拣出塑料饭菜票:一块和五毛各两张和三两张毛票,接着用手指搓了搓塑料小票,放回一张一块的。想到父亲生病需要补充营养,又把那一块钱饭票抽了出来。 电梯门开,她刚迈步“哟”了一声,记起自己忘拿盆饭,只好回头。 从坐电梯到过走廊,一路低头盘算着该怎么跟父亲开口谈病情,其实只要一提到“肿瘤科”,明摆着是瞒不住的。 过道上加了一排足有三张临时床位,留出的空间仅够一张担架床或护士推车进出。 病人大都行动不便,黄灿此刻便看见,一个大媳妇弯腰伸手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塑料便盆,另一只手掀开丈夫的棉被,也不用看,光凭感觉就把便盆塞了进去调整到位,大概是怕尿液沾湿床褥,掀开的棉被也不完全盖好,倒不怕被别人看了去。 好像人一旦生了病,尊严面子便被逼到犄角旮旯里去了。生病的痛苦伺候的也遭罪,哪里能顾得了那许多? 黄灿不经事,慌忙缩了身板撇了头从大媳妇身旁擦过。 到了病房门口才发现,四人房里乱哄哄地塞了有差不多十个人,除了四个患者和501、503号床各一个家属,502床前围满了探视亲戚,一个个堆了水果补品在桌上地上,高声大气地慰问着病患,那个热闹劲儿倒像来赶集的。502床是个中年男子,此时被人围视关切着,一张脸上黑里透红现出不错的气色和高兴得意的神态。 黄父的504床在最里边靠窗的位置,一个人半躺在床上,对周遭全无兴趣似地,撇开头望向窗外,与身旁热闹绝缘。 父亲在想些什么呢?黄灿望着那瘦弱孤清的身影鼻子发酸,用力提了口丹田气,特意声音宏亮地喊了声:“爸!” 床上的黄父立刻循声转头,看见自己的女儿,浑浊的眼珠亮了,脸上的菊花也开了。这闹哄哄的一个早上,邻床的喧嚣热闹把他无人探视的孤单衬托得懊恼极了,总算等到女儿陪伴。 “爸,你感觉怎么样?我自行车掉链子来晚了。饿了吧?我这就去打饭。”黄灿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挨了床沿坐下,好跟父亲亲昵点儿。 黄父伸出枯槁的手握住了女儿的手:“不饿不饿,赶不上就不要来了嘛,我可以托护士或者随便哪一个家属帮我打饭就好了,你天天要上班又要跑医院怎么吃得消?少跑一趟两趟没关系,我还可以应付。” “吃得消。”黄灿努力笑一笑,做出有底气的样子,心酸父亲虽然重症腿残依然要强得很。 刚想起身去拿饭盆手机响动,她接了之后轻松一点儿说:“爸你看,我这不还有朋友帮忙嘛。赵小玲子马上送中饭来,给你煲了骨头汤补钙。” 黄父点点头,又忍不住絮叨着教导女儿:“你这几个好朋友倒都是热心肠,但依我看,交朋友还是要有谋略轻重。闫慧人本分家里也太平,她妈还接生过你,勉强算世交。许多思她爸是乡政府书记,虽说过几年也要退休,可她还有个在省里当官的大伯,你看她家把她搞进市工商局,今年就升了副科,还不都是权力的作用?你爸这辈子就是吃了没实权的亏,什么也帮不上你。你们四个人当中读书最好的是你,可将来前途最好的恐怕是她噢!你还是要跟她走更近些。至于小玲子嘛,一家子个体户父母也没文化。。。。。。” “爸!我们不说别家的事。”黄灿用眼角瞥了眼邻床的人,生怕别人听到这一番官腔十足又世俗赤裸的论调,赶紧耐着性子打断父亲。 她心内叹息,父亲就是这样,说话从来不看场合不分人,咬文嚼字所谓“谋略”,实则自己在单位身处基层还被边缘化得几乎透明。 上次腿伤住院,单位还派人象征性地探视慰问、送来礼品,这一次父亲肯定也通知了单位,可入院几天也没见个人影,离退休老干部们灾病多,也不能太指望单位,久病床前还无孝子呢。 而且她也不喜欢父亲用这样的语气来评说自己的朋友,让人听见平白误会。再说,人小玲子还巴巴地炖了骨头汤送来,万一背地议论,让人家正好撞见呢?口舌是非,言多必失。 黄灿顶多也就腹诽一阵,既治不好父亲给人“上课”的瘾,也不忍心跟病人斗嘴。 可巧话头刚止,耳边传来赵小玲子脆生生的招呼,黄灿不由暗嘘一口气。赶紧迎上前,接过赵小玲子手里的保温桶和饭盒。 第3章 雅贿 赵小玲子走近病床前,一声声老爷子长老爷子短,又是嘘寒问暖又是询问病况,把个探病的气氛烘托得暖洋洋。她人美声甜,说话爽朗讨喜,也了解病人心态,都喜欢别人关怀自己病情。 果然,黄父就开始和她认真地抱怨起来是怎么摔伤的哪里又疼。 只要有赵小玲子在的场合就不会冷场,黄灿听着他俩有来有往地问答,正好解自己身体的气虚气短。 她打开保温桶,最上面一层是玲子妈的拿手菜莲花血鸭和一份素菜,底下桶里是满满的墨鱼筒骨汤,外加两饭盒米饭。 黄灿感激地扭头,赵小玲子和她眼神对上,安慰性地展笑外加抬抬下巴,表示一切尽在不言中,一转头还接上黄父的话茬一点儿没耽误。 吃罢饭,黄灿起身要去洗把餐具,被赵小玲子强拉胳膊制止,她利索地把餐具叠好塞回布袋,说声下午还要上班跟黄老爷子告了别。 黄灿送她到电梯口,听说隔天再送骨头汤来,便把父亲患癌和呆会儿转肿瘤科的事简单说了。 赵小玲子吓了一跳,她也没经历过这种事,第一反应就是黄灿可真遭罪。她想,与其劝些无用废话,不如能帮一点是一点,马上决定先搭把手帮老爷子转了病房再走。 黄灿让她在外面先等着,自己单独和父亲谈谈。她用尽量和缓的语气向父亲陈述了詹医生的话,心里的弦拉成了脆硬的钢丝,十分小心地观察着他的神情,一再劝慰和强调,抗癌最重要的因素莫过于保持健康乐观的心态。 黄父原本已心里有数,却仍是被噩耗打击得佝偻着身体剧烈咳嗽起来,一张如核桃般布满沟壑的老脸痛苦地扭曲着,沉默良久。 他的一生无论荣辱喜乐,终究烧到了蜡炬的尽头,可女儿怎么办?做父亲的永远觉得女儿长不大,所以家外的风风雨雨,他都用母鸡护小鸡的姿势,恨不能全挡在外头,好让女儿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然而到头来似乎所有的风雨都出自本家,他这个做父亲的难辞其咎啊。 他早就对自己恐将年迈患病,对女儿造成的不利影响担忧已久,事到临头却仍感措手不及,即便想为女儿打算些什么,恐怕也为时已晚。 “保持心态么,说时容易做时难呐。灿灿,听你的,现在就搬吧。唉,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噢!”黄父说罢,抖声长叹。 黄灿对于父亲答应得如此爽快,一反常态地镇定,感到有些吃惊。又见他脸色纵然沮丧愁苦,却隐隐显现出某种强悍的意志力。倔强的品性此刻发挥了正向能量。 也许,父亲比她更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生命的终点,而黄灿自己却宁肯自欺欺人,能躲一分钟是一分钟,她不敢面对现实,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给自己打气: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黄灿不再多说话,跑去医务室借了轮椅,赵小玲子收拾了住院杂物,同病房的两位家属看她们拿不过来,主动帮忙。电梯上家属还直向黄父夸赞,有这样一个孝顺女儿福气。等到十一楼电梯门打开,瞧见“肿瘤科”几个字,俩人都同情地交换了一下眼色,打量这一老一少,再找不出合适的话题。 安顿好黄父,赵小玲子出了住院部,立刻掏出手机给许多思和闫慧打电话汇报情况。 许多思正在办公室忙碌,每逢年底工商税务从基层到干部都得加班加点,领导还给她加了个活儿,为省市工商系统迎接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大型晚会担任主持人,所以一周有一大半的业余时间她都在想串词、改稿和排练。 接到赵小玲子的电话,她当即让玲子约定闫慧,趁明晚下班后她得空一齐去医院探视黄父。 许多思晚上下班回家,许母已做好丰盛饭菜,一家三口围桌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许父询问了许多思当日的工作状况,嘱咐她除本职工作外要多重视奥运晚会的主持工作,届时许多省市领导都会到场,是一个争取印象分的大好机会。 许父示意她看客厅茶几上摆放着的一只锦盒:“你大伯又托人从景德镇带来一只省级高工的花瓶,你春节拜年时给你们一把手家送去。我们现在无事先埋伏笔,比临时烧香拜佛强,有人情味,将来你升正职就好说话了。虽说这回的礼比不得上回重,但现在这类东西越来越抢手不好搞,无论是大师的工作室还是藏家的藏馆都门庭若市,大把从全国来的商贾名流排队等着付钱呢。这全靠你大伯的关系,才能直接在高工工作室用这个友情价拿到货。” 许多思扒拉饭菜点了点头,听从父母安排。 上一次大伯为她的升职筹谋送礼,亲自带了只景德镇“大师瓷”到家。以她的艺术品鉴赏力着实看不出那东西好赖,而且贵得要死。她也怀疑单位领导是否能搞懂这高雅艺术? 她虚心向大伯请教:“大伯,我知道您心里一定是有十足的把握,确定这礼肯定送得出去,对方肯接手这份礼,就是愿意替我们家出力,事情十有八九成功。但说到送礼,难道讲究的不是投其所好吗?万一领导不爱这些瓷瓶瓦罐、书法绘画什么的,岂不是吃力不讨好,花钱还误事?我们送现金或者明码标价的东西岂不更好?” 大伯在家里不比在外谨慎和官腔,也认为侄女在体制官场上的稚嫩需要打磨,对她好一番循循善诱。 许多思这才又学习到什么是“送礼的艺术”,什么叫“雅贿”。 收礼者本身对艺术不艺术这件事毫无兴趣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这些艺术品的市场价和变现途径。 从读书选专业到进工商局,再到年纪轻轻升上副科,父母还有大伯替许多思一路精心铺陈,她也在工作中努力表现搞好上下级关系,仕途开局可谓顺风顺水羡煞旁人。 如今同学聚会她常享受众星捧月的待遇,自感在各方面比之别人都遥遥领先。 第4章 救急不救穷 一念及此,许多思不由得想到黄灿。 她比黄灿年长两岁又是邻居,但两家关系并不亲近,父母每每闲聊谈起黄家语气都难免含着一丝不屑,也反对她和家庭条件差距大的黄家走得太近。直到高中黄灿进入校学生会和她共事,并在文体方面多次拿奖展现优异,许多思才开始注目她,并且越是关注越是好奇,直到刮目相看。 在学校的黄灿和在单亲家庭中的黄灿差别很大,在外她是自信开朗笑容清丽,异性同性缘都很好。谁都看不出来她的原生家庭阴影。于是许多思大大方方与她主动亲近,而后互相欣赏,慢慢变成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也是因为黄灿,她才和闫慧赵小玲子相识相好。 最初成为姐妹团时,赵小玲子提出干脆四个人结拜,还说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只因为许多思总不接话茬才没真的点香、磕头。 许多思觉得也只有赵小玲子才能提出这么幼稚的建议,一辈子那么长,大家家庭环境、个人差异只会越来越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样的誓言,听上去好像在开玩笑呢。 再者说,玩得好走得近是一回事,她内心里对平凡的闫慧和庸俗的赵小玲子还真没到那个份上。别看平时四人之中她看似发言最有权威,但凝聚友谊的核心却是黄灿。 “爸爸,黄灿爸爸得了肺癌,我明晚去医院看一下,不回来吃饭了。家里人家送的滋补品我拿几样。”许多思说。 许母添饭的动作滞了一下,摇摇头女儿说:“这下子黄灿有得受了,她一个人又是女孩子,怎么长期照顾病人?” 许多思说是,对父亲提议:“所以我想以后她爸医疗费报销的事我帮她跑个腿,爸跟单位人打声招呼吧。” 许父喝口汤点头:“嗯。我再跟乡长说一下,让单位派俩个人去探视,带些慰问品吧。” 许母接道:“这管什么用?接下来医药费、看护,麻烦多着呢。前两年照顾你外婆住院,妈妈家兄妹三个都辛苦得焦头烂额。而且她爸医疗费虽然是全额报销,但是癌症治疗有些特效药进口药不在报销范围内,她家那个经济状况负担得起?” 许多思想一想自己从来没有面临过黄灿这样巨大的危机和烦恼,不对比没感觉,一对比自己真的是幸运儿,心里更加同情黄灿,冲动之下说:“那该怎么办?妈,我能不能借点钱给黄灿应应急?好歹能帮一把。” 许母马上坚决地投否定票:“你给我打住!俗话说救急不救穷。帮了这次还有下次。我早说不赞成你跟她来往那么密切,阶层背景不对等的交往,往往都是由上至下单向付出,那是给自己找麻烦。” “妈!你这么说太市侩,太不公平了!”许多思听者别扭极了,懊恼地重重放下碗筷。 抛开家庭环境单看黄灿,无论是性格才情都是优秀的,她甚至觉得比自己还强上许多,妈妈怎么能单以出身论英雄? 许母也动了些气,表情严肃地教育女儿:“你怎么能这样跟妈妈讲话?我有说错吗?老黄在单位上跟谁搞得好关系?他就是个刺头。家庭更不用说了,五十岁相亲娶了个乡下文盲,足足比他小了二十岁!也不嫌丢人。条件差异明显巨大的婚姻,肯定是有所企图的。黄灿她妈不就图个城市户口呗?俩个都不是过日子的人,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闹,黄灿才四五岁她妈不就离婚跑没影了?这归根究底,根源还是老黄头自己为人没半点智慧。我倒是可怜黄灿,但妈妈是怕,这样原生家庭出来的孩子,一辈子都逃不出阴影,与你更无益。” 单位的同事不出意外能共事一辈子,又住同一栋楼里,各家的鸡毛蒜皮陈芝麻烂谷子都是别家关起门来的下酒菜。 许多思念及此,一方面替黄灿难过,一方面在心里警醒自己,以后在单位人情世故要多加注意,以免落下话柄。 许母还要继续,被许父制止住:“同事邻里之间的闲话少讲,惹人非议。我觉得多思有黄灿这样的朋友很好。据我观察,黄灿不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待人接物也应对得体、不亢不卑,小姑娘自尊心强悍不简单呐,这种刚柔并济的性格很难得。老黄那个脾气倒培养出这样一个女儿出来,可见有他长处。” 许母见丈夫这样说,撇了撇嘴不再说话。许多思觉得还是爸爸有眼光见识,妈妈别看是人事局干部,还是脱不了市井家庭妇女的习气。 詹医生通过PET-CT等检查,确诊黄父肺癌已达鳞癌四期,并且出现淋巴等多处转移,病情非常不乐观。手术治疗已没有意义,只能进行对症姑息化疗。但化疗对于年老体衰的黄父来说副作用大,过程将是极其痛苦的,效果却很难说。 上次女友们来探视,闫慧给黄灿带来两本关于肺癌及护理的书,翻完她心里多少有数。 其实自从得知之日,黄灿已下意识地做最坏打算,一刻不停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父亲身后除了她没有别的依靠,她不能软弱。在父亲输液睡着的时候,她躲在医院防火楼梯独自哭泣了两场,但从来不敢在父亲面前流泪。 面临詹医生几乎等于宣判死刑的结果通知,她仍是深受打击无法面对。无法面对又能怎样?也只能生受。 她反复追问父亲还剩多少时间?詹医生也只能反复强调个体的差异很大,医生毕竟不是上帝。 黄灿这次只得请詹医生将病情以及治疗方案亲自向父亲详细说明,老爷子是个主见极强的人,在他还神智清醒的情况下,任何人包括女儿,也不能替他擅自做主。 等詹医生拿着病历走去病房的时候,黄灿犹豫踌躇着,最终躲开了这个残忍的场面。 尽管明知此时此刻她应该在场,给老父一个最后的心理支撑,可她自己心里的崩塌尚未处理,只好屈从于懦弱和痛苦。 第5章 家无余粮 詹医生给父亲交代病情的同时,黄灿在病房外的走廊上用手机给公司打电话。人事经理以为她又是请假,语气已极其不满,说什么要人人都像她这样岂不乱套? 黄灿苦笑一声,重复道:“是啊,假如人人都像我这样,生活也太晦涩艰难了。经理,我知道我三天两头请事假,影响了本职工作,也给单位其他同事造成了很不良的示范。真的十分抱歉!所以不便继续请假了,今天我是打电话向您辞职的。” 人事经理在电话那头楞了,以为是自己的态度刺激她说的气话,咳嗽一声用词婉转起来:“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谁家都有可能遇上麻烦事,你家事比别人多些也是身不由己。其实除了请假次频繁多,在工作能力上大家都很认可你的。要不这样,我帮你向上头请示一下,你放个稍微长点的假?工作哪能说辞就辞的?黄灿,冲动是魔鬼呀。” 黄灿苦笑:“经理,谢谢您的好意,真的。不是冲动,是我爸肺癌晚期,我得全身心照顾他,兼顾不了工作。我也很抱歉。” 听见经理诧异的“哦”声之后无话,她继续道:“放心,我会抽空回去办交接,资料其实我都准备好了。请体谅,谢谢!” 挂了电话,黄灿知道事情只能这样。即便不操心请护工的费用,可护工大多是乡下来城里打苦工的,端屎端尿看个点滴买个饭可以,其他的还是非自己不可。 而更重要的是,她在世界上陪伴父亲的时间已经倒计时,死亡如头顶高悬的达利摩克斯之剑,随时可能劈下。 无论如何,失去工作无疑是雪上加霜。黄灿默默盘算,父亲的退休工资一个月不到一千三百块,自己工作一年拿两千多一个月,除了留下三百自用余下都交给父亲,但很明显,理财也是父亲短板。今年家里的洗衣机坏了换了台新的,考虑到冬天洗澡太冷又装了个浴霸,夏天在她力劝下买了个空调,但父亲只开最炎热的那半月一月,他说空调一开,电表突突跳的声音就叫他发燥。 所以现在家里几乎没有余粮。黄灿心头又一阵发虚。许多思帮她跑了医疗费报销的事,但当务之急她还是应该亲自去趟父亲单位,看是否能借一点钱或预支父亲几个月工资。 回到病房詹医生已离开,黄父没同女儿多说什么,而是拿出随身的笔记本,断断续续书写着什么,神情严峻而倔强。 肿瘤科病房同样四人一间,因为都是重症,每床几乎都留一位亲属或护工过夜。吃完晚饭,黄灿端盆倒水给父亲洗漱,再把父亲换下的内衣清洗晾晒,这一忙下来就到夜晚八九点。 住院部走廊上渐渐安静下来,灯光昏黄惨淡映在白瓷墙壁上,令黄灿感觉目眩。 病房里不再像白天一般闹哄哄,病人们的吸氧声更显单调大声。家属和护工们一边守着床上知觉混沌的病人,一边磕着瓜子小声互相打听家事病情,交流护理经验,听在黄灿耳中一片“嗡嗡”之声不绝。 临床的大姐抓了一把瓜子向黄灿递了递,她谢了摇头。 大姐操着外地口音对黄灿就开始唠叨起家中不幸,床上的是他公公,挺壮实的庄家汉子被胃癌折磨得面黄肌瘦,家里几兄弟凑的钱,治疗完这一期是再也拿不出来了。 她叹气:“没办法家里都榨干了,逼死也拿不出钱来,只能抬回家去啰!该尽的孝也尽了,亲戚邻舍也不能再嚼舌头,总要给生人留条活路是不是?谁还不知道癌症最后都是人财两空哇?” 黄灿不知该怎么接嘴,一场重疾可以比炸弹还精准地摧毁一个家园。但当听到大姐就这么直白无奈地说出要断绝治疗,把半生不死的亲人运回家等死,仍是令她觉得残酷寒心头皮发麻。 医院是最检验人性的地方,人生病了才最能体会何谓人情冷暖。这些日子她见过不少家属,在亲人急需用钱的时候站在医院楼道里拼命四处打电话借钱,当得到一个个否定的答案、无奈的推诿,你才知道,这个世界别人不会因为你的遭遇就同情你,更不会因此而免费帮助你。黄灿想,人为何要拼命努力,发奋自强?这可能就是最好的答案。 可惜对自己而言,时不我予。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所有终于能完全明白这两句话的孩子,心里的悲伤比深渊还深。 大姐朝黄灿讨好地笑笑继续唠嗑:“小姑娘,还是你们家好啊,医药费全给报销,国家干部就是不一样咧,看你家老爷子都到这份上了,别人屎尿屁都管不了了,他还每天要穿中山装在棉袄里,面子强咧!” 在中山装这一点上,黄灿是对父亲佩服且骄傲的。无论何时何地,黄父一贯保持着外表的洁净整齐,仿佛是以此对疾病和命运做顽强抗争,风骨傲然的样子。 她只是没想到,自家居然还有别人羡慕的地方,一时间她竟真生出丝毫安慰来,就好比一个头一分钟还嫌弃裤子破烂的人忽然看见别人没有腿。 眼看到夜里十点钟,护士进来查房,有些不耐烦地训斥道:“要说几遍呐?瓜子皮磕了一地,嫌清洁打扫的累不死?赶紧给扫了!哎,1102床的,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家伙归置好,挡着道。都自觉点嘛。” 这里医生护士最大,众人忙听话地动起来。黄灿便去把竖在墙边领来的行军床打开,支在父亲床边。拿了拐杖询问父亲还要不要上洗手间,答案否定后便扶帮他掖好被角。最后自己才躺在行军床上。 病房灯熄灭,她很想长叹一口气输出所有的疲惫烦忧,又怕还没睡着的父亲听见,只好强迫自己闭眼。 一夜睡得不踏实,早上四五点病房里便起尿的起尿说话的说话,杯动盆响地吵扰着。黄灿暗自生闷气,怪怨起来的人也不管不顾其他病友休息,但又有什么办法?普通病房就这样的条件。 迷迷糊糊中她竟然被内心的小魔鬼恶心了一把,它问她:这样的日子,她是想望见个头还是不想? 第6章 医闹亲戚 洗漱、量体温、早饭、等医生巡房检查,生活在何处都呈现周而复始的状态。临近中午,这麻木机械的氛围被病房里的争执吵嚷给打破。 黄灿出门打了两个电话买了包奶粉回来,远远在走廊就听见一个高亢尖锐的女高音,一颗心马上被揪紧。 她看到争吵显然已持续了一段时间,只见黄家大姑小姑带着一双陌生中年男女正将黄父四面包围,势同泰山压顶。 黄父瘦削虚弱的身体抖索得厉害,仍顽强地尽力提高嘶哑的嗓门与来人对抗,但很显然寡不敌众,病不胜健。 眼看老头被小姑咄咄逼人的手指几乎戳到面门,他虽继续犟嘴,头却不得不挣扎着后仰碰到墙壁,已是避无可避。 士可忍孰不可忍!父亲住院前两个月,她们,尤其是小姑,已经带人到家登堂入室吵了两次架,其中一次不知带的什么流氓货色,竟然动手把家里的部分家什给砸了,以此示威并逼迫父亲就范。 当时她立刻打电话报警,警察来了,一听兄妹、姑侄关系,屋里损毁物件也不值钱,不耐烦地调解了一阵,竟然以派出所清官难断家务事为由,不作为地丢下无助的父女俩就撤了。 当时小姑洋洋得意地对父亲挑衅道:“看吧,就是警察来了也帮不了你!” 她特别印象深刻地注意到,小姑六十几岁风干的老脸上,显现的不是岁月沉淀下的慈祥平和,而是狠辣无情和愚昧丑陋的神态,才理解什么叫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 黄灿当即暗自庆幸和感谢父亲,一直刻意隔绝了她和这些所谓亲戚的走动、联系,尽量避免被沾染和影响。 黄灿一个箭步冲上去,手臂用力扒拉开众人,回身直面她们,将父亲挡护在身后,大声叱责道:“大姑小姑!你们怎么又来闹?有话好好说话,要吵架我们去外面!谁也没权力影响其他病人。” 看到她,四人感觉找到了更合适的开火目标,小姑大开大合的肢体语言也收敛下来,毕竟跟黄父纠缠已久,各种死结恐怕有生之年想解也解不开了,现在老头又是一副病鬼模样。 面前这个侄女是个读书人,从小到大以疏离、理智之态跟亲戚们保持着冷漠的距离,也保持着某种不容侵犯的张力。 大姑也是七十岁的人,比小姑脾气平和,重要的是这回的矛盾与她没有直接关联,她是被妹子唆使来主持公道的。 此刻她以和事佬的姿态对黄灿说:“灿灿,你来了正好,我们也知道医院不是吵的地方,谁愿意天天吵架呀?本来也是想好好跟你爸商量怎么解决事情。可你也知道,黄家人都是天生急躁脾气,我们这做妹子的,这一辈子跟你爸是没法子好好讲话了。说好讲道理,一讲嘛你爸就瞪得像个乌眼鸡,好像要吃人!” “吃人的是你们!你们吃人不吐骨头!”黄父脸涨得通红冲口接骂。 “你这是诬蔑!”小姑立刻又伸手用指头戳点过来。 旁边的陌生妇女一把压下她的手臂,示意小姑收敛,转而对黄灿说道:“你是黄老的女儿吧?我是王医生的丈母。我们就是来跟你爸商量医疗事故官司撤诉的事。你看,当初我家女婿也是看在我跟你小姑是老姐妹的面子上,才亲自给你父亲动手术接骨。手术嘛,都是有风险的。愈后效果差就怪罪医生,甚至打官司影响医生的名誉地位,这不是报恩以德、耍无赖吗?我们无法接受你父亲的行为方式!” 黄父立刻抢话:“你们还有脸讲医德?我多家医院复查过,都说这个手术本身做得有问题,否则我不会瘸腿!所以我才找的律师。你们有不满都冲我来,我女儿不清楚情况,也不掺合家事。。。。。。”话未说完已气虚大咳。 黄灿忙去抚拍他的后背顺气,劝道:“爸,你少说话,让我来。” 稍事安抚住父亲,她才将眼前四人用目光缓缓扫视一遍,不受她们带偏节奏,不徐不急地说道:“王医生家属是案件当事人,我先跟您解释,小姑稍安勿躁。首先,作为一个病患,我们有权力对手术存疑吧?争取自身合理合法的真相或赔偿是否属于宪法规定的公民正当权益?我们找律师、起诉,走的是法律渠道,证明我们不是医闹。” 她停顿后继续:“其次,鉴定医疗事故有法定专业机构,我们家做不来假也污蔑诽谤不了,王医生倒是体系中人,手术无误还怕鉴定?再者,倘若鉴定不服,双方还可以在接到鉴定结论书之日起15日内,上诉、再鉴定、判决。无论结果如何,我和父亲都相信法律。王医生也应该相信法律不会冤枉他的医术与医德,您说是吧?“ “所以,”她语气坚定:“我们的回复是,为了双方的正义和清白,坚决不撤诉。以后谁再来找架吵或是逼迫我们也是没用的。” 说完,黄灿目光扫视面前一众肇事者,丝毫不肯显示怯懦退缩,吵架打架什么事都好,多半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她必须态度坚定地维护父亲的权益、自己的尊严。 病房内剑拔弩张,病房外门口处则聚集了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个个在医院长日无聊,天天都目睹人间悲剧。 同病房的病人和家属原本就对外侵者反感,平白做了被殃及的池鱼吵得头疼,而且与黄家父女同病相怜,此时就忍不住有人插嘴:“你看你们吵嘛事儿吵?人家小姑娘一通话就讲得条是条理是理,我们外人都听明白了嘛!” 王医生家属互相对视一眼,那男的估计是来压阵的,从头到尾并不开口。他们找不出黄灿话里的漏洞,但终究意难平,齐把矛头转向黄家小姑,怒目而暗示。 果然,枪就是要被人使的,小姑提高了嗓门以虚张声势:“我不听你那些什么首先、其次的!就属你文化人嘴巴厉害。反正这次的事我才是受害者,我给你爸送的医院、找自己关系做手术,还借给你爸三千块手术费呢!现在你们家陷我里外不是人,不仁不义!官司你们打,我们不怕!把那三千块钱先还我,还钱!” 此时黄父知道女儿也不明就里,马上愤怒反驳:“胡说八道!明明是你假好意,趁我重伤不能自理,经手我的交通肇事赔偿案,我事后打听,赔的钱你一个人昧下了一万块啊!你这是亲手拆我的骨头喝我的血!你先还我赔偿款!” 王医生家属一听,这又牵扯出另一地鸡毛,跟她们家没关系,于是索性松了身子冷笑着看这一家子互咬。 第7章 耳朵被打聋 黄灿内心哀叹,警察说得也没错,清官难断家务事,有时候连她自己也不能理解这兄妹之间的恩怨是非,何况外人?亲人之间翻脸断情起来,比和外人还厉害百倍。 说到钱倒戳中她软肋,依她的脾气,若是口袋里现有三千块富余,管它谁欠谁,谁欺谁骗,干脆一把掏出来砸在对方脸上叫她们滚蛋好图个清静! 一旁的大姑拉了把小姑,缓声对黄灿说:“灿灿哪,你小姑和爸爸互相都有误会,说话都戳心,你是晚辈,可不能跟长辈计较。我们呢,也不是尽偏帮着外人,但这些事确实委屈你小姑了。你看,去年你读研究生去了,把你爸一个老头扔在家不管,他出门不小心就给小货车撞断了腿。当时那个惨哪,骨头都戳出来了。怎么办?” 大姑语气倒委屈:“打断骨头连着筋,到底还是兄妹,我和你小姑也是几十岁的老人,还不是帮手送医院?帮你爸办手续跑上跑下,还送了几回汤水。尤其是你小姑,跟派出所协商、肇事司机的案子、赔偿都是她办的。赔偿费不够还借钱给你爸。现在不但欠她老姐妹女婿老大的一个人情,你爸转头还把人家告了,这不是坑害你小姑吗?” 黄灿发现,小姑急躁没文化只会市井吵闹,但大姑家毕竟子孙辈发达,自己说起话来不但调理通顺,而且明弹暗压挺有一套,这一番话不但把父亲描述得不通人情事故,也指责了她这个做女儿的缺席父难,还微妙地扭转了在场旁观者的人心走向。 黄灿的研究生只读了半年,因为父亲车祸、手术、官司,不得不从请假、休学一直延误到退学。她事后安慰自责的父亲,以后还可以重考,但其实心底已打定放弃的主意。 这些情况俩个姑姑也都知道,可她们非但对她无半点子侄辈的怜惜,还伤口撒盐。 她不由得冷笑起来,对两位姑姑说:“既然你们都说我当时不在场,我也就不能偏信大姑这番话了。人情常理,你们毕竟是爸的亲妹,哪有眼见亲哥身受残疾和官司双重苦难,还屡次三番为外人出头的道理?!而且,交通事故到底赔了多少?很简单,调解书亮出来。小姑死都不肯交出调解书,就等于默认贪污了我爸的救命钱。到底是谁不仁不义?” 周围的观众嘘声四起,纷纷同情起黄家父女。眼看输得没脸,小姑不再废话扬起右手。 黄灿只觉劲风拂面,下意识扬脸向右偏躲了一下,一个耳光从面上大力扫了过去。 一巴掌下来,她只觉耳朵里嗡声作响,头发懵。首先反应过来的是黄父,看女儿挨打,他一边嚎叫着:“你敢打我女儿,我跟你拼了这条老命!” 一边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跟人拼命,但瘦骨嶙峋的病重之躯颤颤巍巍哪里挣扎得下来?脸上涨红青筋爆起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黄灿怕父亲没病死先被气死,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连忙一边喊爸,一边阻止父亲折腾动弹。心里那个恨意象酝酿已久的火山,已达到喷发临界,但她必须清醒地强力克制自己,论逞凶斗狠她们父女不是别人对手,且对方是血亲长辈,她再血气冲头总也不能当众还手吧? 这一个耳光就只能生生咽进肚子里。 事态正胶着,黄灿忽感肩膀被一双胳膊紧紧揽住。扭头环顾,当下一颗心就莫名定了一定。 搂着她的是赵小玲子,闫慧接手她过来劝慰安顿父亲,而许多思正站定风暴圈中央,毫不示弱地挨个从四人面前指点过去:“你们是缺德还是法盲?敢在医院吵架打人?这是扰乱公共秩序罪知道吗?黄老爷子现在是重症,气出三长两短,亲戚也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小姑刚一耳光得了手就被人截胡,哪肯善罢甘休?轻蔑一笑讽刺:“你哪位啊?管得了我家闲事?说我们犯罪那你报警呀?又不是没报过,警察也说管不了家事。” 许多思冷笑:“警察不管是吧?那医院领导、保安处总得管吧?先把动手打人的逮到保安处你再自辨清白呗!” 说着从包里掏出手机,按了个号码,语气转换自如:“哎,秦院长,您好您好,我小许呀,对,是许书记女儿。我现在在您院里十一楼,这里有人打架呀,对,麻烦您赶紧派人过来处理一下。好的好的,谢谢您我等着。” 电话讲毕,她一副胸有成竹、得意坏笑的样子对敌挑衅:“好啦,都乖乖给我等着,看看哪里才是讲理的地方!” 市医院院长确实姓秦,王医生家属自然知道,至于面前这姑娘是否真这么大面子,还是扯虎皮做大旗真不好判断。但此种事要真闹到秦院长知道,女婿在系统内就算丢人丢到家了,何况动手打人的又不是自己,何必陪绑现眼? 于是俩人向大姑小姑使个眼色,也不管她们理不理会,径直离开。 四人走了俩,对方又加四,剩下的黄灿两位老姑气焰立马削弱大半。 围观群众也纷纷三言两语调停:“算了吧,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别影响病号休息。”“人老头都病这样了,姑娘挨打不也没还手嘛!” 闫慧也劝俩姑:“当着这么多人闹真不好,人不都说家丑不可外扬?” 黄灿心道还家丑不可外扬,一家人的脸皮早就互相撕了个干净彻底。这么多年她只能靠优异的学业成绩在熟人跟前稍微挽尊而已。 赵小玲子原本是个吵架厉害的,一双眼睛早喷火了,要不是不好夺了许多思的主攻位,她早忍不住机关枪扫射了。 大姑萌生退意,只是强拉小姑不动,小姑嘴里开始骂骂咧咧脏话连篇。 黄灿担心父亲这么长时间情绪波动受不了,只得再将一军:“小姑,刚才你那一巴掌把我耳朵打聋了。别的事还有得吵,这个事有在场这么多人见证。你要不信,同我一起去五官科验伤,都在一个院里方便着呢。” “你放屁!那么一下就能打聋了?”小姑肯定不信黄灿的话,但这又是保安又是验伤,整个扭转了她的处境,她也觉得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先走为妙。 于是一边故作被动给大姑拉走,一边余气未平“呸”地将一口老痰吐在地上。 第9章 个体户陷股灾 医院花园中,四位好友叙话闲聊,安慰黄灿的话说了一箩筐。 许多思直至目送黄灿离开回病房,才把借钱的事跟赵小玲子和闫慧商量了合计出大概统共可以凑出五千块,再定了个送钱时间便各自散了。 赵小玲子回到家中,惦记答应许多思筹措三千块钱的事,心里一点儿也不轻松。 其实今年家里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的家庭革命,主要是针对财权问题,父母因此闹离婚打闹好几次,赵小玲子因为护着母亲,被父亲冻结了零花钱。她一向大手大脚惯了,单靠她一个中专生普通文秘工作,工资能自保就不错。 虽然她因为爸爸重男轻女,一向护着含辛茹苦的妈妈,但不得不承认,这次家庭革命的起因真是老妈的错,全家除了她全面倒戈,直接导致老妈丧失家庭财政大权。 今年二月27日,中国上证综指下跌8.84%,深指跌9.29%,据说创造了1997年以来股市单日最大跌幅,还引发了全世界股市大跌。到了5月29日,中国股指再一次从最高点4335点,一路下滑大跌283点,900多只个股跌停,创下了2007年中国股市暴跌之最,其跌幅甚至超过了震动全球的中国股市的“2.27惨案”。整个股票市场可以说一片草原绿,泥沙俱下,哀鸿遍野。 赵小玲子在此之前完全不懂股票,这几个数据是她看到报纸刻意背下来的。 当时她就想把这个说给全家老少听,好为老妈开脱一把。奶奶的,全球都遭殃,证券专业人士、股票老手都不能幸免,老妈一个没啥文化的小生意人、家庭主妇被深套、被割肉不是很正常吗?这应该属于不可抗力啊。 但毕竟老妈作为家庭储蓄账户监管者,不经过丈夫同意、不和子女通气,私自沉迷玩股票,导致亏损了家庭存款的一半左右,难免失道者寡助。 可赵小玲子心疼老妈,一则家里的钱又不是老爸一个人挣下的,就当她亏了自己那一份不行吗?情节虽严重但还不至于不可饶恕吧?二则她挺担心老妈的精神状态怕她出事儿,她还记得小时候看香港TVB电视连续剧《大时代》,丁蟹一家股灾跳楼的情节。 赵小玲子的父母虽然是本市城镇户口,但从来没吃过商品粮,早年做过早点铺摆过地摊,后来租了老街上半片门面专卖皮鞋。门面左边是配钥匙的杂货铺右边是小卖部,不成行不成市的生意,只够勉强糊口。 没想到到了1991年,市政府以武汉市的汉正街商品市场为模式,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打造出四海商贸城,使之成为当时全省最大的室内综合商品市场。两夫妻成了最早入驻的私营个体户,租下了一楼的几节柜台继续卖皮鞋。 省市政府十分重视商城,2000年拨款近千万安装最先进的消防设备,2001年又投入两百万响应省里提出的“建设花园城市”号召,进行环境亮化工程。这样一来,环境良好的四海商贸城里批零兼营,所经营的各类商品达万余种,经营业户达到贰仟余户。因为面向劳动、工薪阶层,坚持物美价廉、商品多样而齐全、薄利多销的经营策略和特点,购物者蜂拥而至川流不息,兴旺人气使其保持了十余年的繁荣。 所谓时也命也,赵家一个小小个体户因此经济面貌天翻地覆,成了富裕家庭。 赵家有了钱腰杆子也直起来,唯独遗憾没生下个儿子,偏偏接连追了三个女儿,人称“三朵金花。”赵父给大女儿起名赵金玲,二女儿赵银玲,到了老三他气坏了,居然还是个女儿,总不能按顺排序起名赵铜玲赵铁玲吧?索性就把小名报上户口。 派出所的办事人员当时嘀咕了一句:不是复姓起什么四个字的名字?听上去像个日本人。但人家还真的就把这个名字给她填上了户口本。 赵小玲子人如其名,出落得肤美琳琅,连带名字也被越叫越洋气。 可在家中,她上有勤劳肯干、早早协助父母打理生意和家务的俩姐,下有一个冒着计划生育抓捕、罚款风险得来的宝贝弟弟,她变成了不上不下最被父母忽视的那个孩子。 朋友中间赵小玲子最喜欢和黄灿密聊,许多在她看来一团乱麻的事,黄灿往往三下五除二就能给她由繁化简,再指出几条可行路径,黄灿爱跟她说什么:看问题要尽量透过现象看本质。 她当然没有学霸那个X光能耐,每次一脑袋浆糊去跟黄灿聊,聊完自感浆糊似乎变透明,但一回家却发现浆糊还是浆糊。 对比黄灿目前的困境,她决定尽量管住自己的嘴不去烦她。她是从不和许多思进行掏心掏肺式闺蜜交流的,她总感觉许多思无形中总以一种优越者姿态俯视她们,甚至对黄灿也一样。也许是她敏感,许多思楞是让她小玲子变多思。 还好有耐心的闫慧,虽然闫慧的观点语言常像一剂吃不坏医不好的中药,但至少温暖妥帖。 第8章 来自的朋友温暖 眼见她们离开,围观群众渐渐散去,赵小玲子一翻白眼气不过道:“这都一家子什么鬼人呐!。。。。。。” 话刚出口就被许多思用责备的眼神给截断,暗悔失口,这不连带把黄灿也骂进去了吗? 倒是隔壁床的家属问黄灿:“这真是你家血亲呐?”言下之意,这哪儿是血亲,这分明是宿世仇人。接着安慰她一句:“还好你家老爷子有你这么个孝女。” 黄灿勉强一笑算作回应,心想这可不就是“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黄父和同胞早在半辈子前已势同水火,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黄家三兄妹,黄父最长,父母贫寒,两妹几乎是凭他一己之力供养读书。长兄如父又兼事业红火,黄父因此自视家中功高,独霸话语权,对弟妹很是严厉,并强势插手她们的工作、婚恋问题。久而久之,两妹畏惧怨愤,恩也变成了仇。 特殊历史时期,两妹竟然联手偷了黄父的日记,检举告发他,直接导致黄父从官位至牢狱,从此一蹶不振。两妹与黄父划清界限十余年,直到近年,双方才因晚辈慢慢恢复了走动,也仅限一年两节而已。 即便只是一年两节吃顿饭的功夫,都不能阻止他们翻动旧账、互相指责,不欢而散。 上一辈子的这些陈年积怨,黄灿还是从三兄妹的争吵中拼凑得来的轮廓。黄父有条铁律,决不允许女儿掺和到家族任何事情中来,打听都不许,更隔断姑姑和她嚼舌根子。 黄父知道自己和家人之间的关系早已名存实亡,但求不牵累女儿。多少年他父兼母职,像个倔强的老母鸡撑开翅膀把女儿护在羽翼下。 黄灿明白父亲苦心,所以对这些亲戚干脆闭目塞听。她也别无它法,那些被特殊历史时期扭曲摧残的人伦亲情、长辈间几十年数不清的是非恩怨,她既难理解也无立场裁判是非。 她是八十年代生人,这些往事与根本她无关。 她早看明白,自己除了父亲等于是没有其他血亲。假如她为了这些一地鸡毛乱了心神、耽误学业,那才是不孝不智。 病房内终于安静下来,这边闫慧和赵小玲子安抚黄父,又把带来的午餐和水果一一打开分盒。老爷子扯风箱喘气的声音稍微缓解,面色讪讪强忍身体痛楚和心中怒怨,再也不肯开口说话。 黄灿这才问她们:“你们今天怎么一齐过来?都不上班?” “你糊涂了?今天周日啊。” 黄灿这才反应过来,可不是吗?医院无日月,她累得浑浑噩噩,只关心点滴打针药物之类,早不关心星期几了。 点点头,黄灿压低声线问许多思:“刚才那个院长电话真的假的?” 许多思狡黠一笑:“假的。不过我们市里才多大地方?找找关系网吃吃饭互惠互利一下,要攀上个医院院长应该小菜一碟。只不过刚才现场哪儿来的及?我随便拨了个同事号码,鸡同鸭讲了一番。你呢?耳朵问题也是诈吧?我俩心有灵犀、配合默契。” “不是,耳聋是真的。”黄灿并没有撒谎,她的听力此时已从双声道变为单声道。但她也纳闷,自己明明躲避过了小姑耳光的正面力道,也就被四个手指头扫过而已,怎么就耳聋了呢?没这么脆弱吧? 许多思被她吓了一跳,刚要张嘴就被黄灿按下,只得偷瞄一眼黄父道:“这么严重你还跟没事人似的?赶紧的,我陪你去看医生,你爸那儿随便找个由头。” 黄灿咧嘴笑笑,“我现在是虱多不怕咬,等吃过午饭我爸睡下再去看不迟。” 黄家父女都没胃口,草草吃完中饭,黄父精神不济躺倒。许多思三人才退出病房,陪黄灿去看五官科。 医生检查之后说没有器质性病变,突发性耳聋有可能是外伤,也就是挨那一耳光所致,也有可能是生活工作压力大,长期精神紧绷得不到放松导致。开了些改善微循环的药物,建议多观察一两天。外伤所致的突聋有时过几天便可自动痊愈,但治疗的同时须保持积极乐观的心情。 黄灿与许多思闫慧几个面面相觑,这个时候最艰难的事恐怕就是保持积极乐观的心情。 拿了耳药,四人在住院部外花坛石凳上坐下,黄灿把辞职和明天父亲开始化疗的情况说了一下。 闫慧先说:“我妈说她以前的一个同事调到了市医院住院部,明天跟她打声招呼,虽然不是同一个科室,但多一双眼睛帮看顾一下也好。” 赵小玲子接道:“我会多送几趟饭,医院食堂不营养,多少也给灿灿减轻点负担。” 黄灿轻声道了谢,身上也觉得温暖许多。 许多思沉吟半晌,这些小忙对于黄灿来说恐怕无济于事。黄灿目前最大的困难是金钱,而且不是小数目。虽然妈妈不允许她接济,但自己的私房钱总可以偷偷挪动。 闫慧家境也是拮据,赵小玲子家倒是富裕个体户,她盘算着待会私下找她筹措一点。虽然肯定也是杯水车薪,但那是做好朋友的心意,也是目前唯一能有效援助黄灿的方式。 赵小玲子还是忍不住鄙视黄家亲戚,义愤填膺地叫黄灿以后再也不要理睬走往她们,反正。。。。。。她原本想说反正黄父过世,亲戚关系自然到此为止,又知道话不吉利赶快打住。 黄灿知道她的性子直,并不介意,父亲的病谁能不知结果?只是国人忌讳生死之说。她也完全能预期自己的行为指向,何止是跟这些人断绝关系,这个并不愉快的故乡也是她渴望逃离的伤心地。 不久的将来她将会身往何处?天大地大从哪里重新开始?北上广吗?她还没概念,只是觉得哪里都是漂,哪里都不是故乡,哪里于她都陌生,既然如此,选择哪里应该没有太大不同? 她愿意沉浸在这种未知的、不可控的冒险想象中,在混沌世界,极小输入性差异都可能会导致输出结果的巨大改变,正所谓失之毫厘谬之千里。偶然的叠加导向必然,无数因缘结出相应的果实。 她喜欢这种猜算,因为只有当生活充满不确定性,才充满想象力和空间。这与她当下已是闭环死结、无处着力挣扎的生活截然相反。她太需要给自己输入新的希望了。 这种悬念最近在黄灿心内变成一个掷色子似的自我安慰游戏,她需要依靠对未来的各种幻想来支撑当下的苦难困境。 第10章 小生意人家 赵小玲子原本打算跟妈妈悄悄商量借给黄灿三千块钱的事,但回家一看见父母的脸色,就知道刚才肯定又是一场家庭风暴席卷。 妈妈眼圈发着红呢,弟弟则干脆躲到自己房间玩他新到手的掌上游戏机。 见她回来,赵父余气未消,迁怒斥责道:“一天到晚不着家,有哪个女孩子像你这样?你说,你是又去医院送福利,还是跟那个没用的赵临平鬼混去了?” 自从赵父在自家楼下撞见女儿和新男朋友赵临平卿卿我我,鼻子都气歪了,当场就没跟俩人客气,撵人撵得鸡飞狗跳,惹得一众邻里看不过纷纷劝架。 赵临平家境他知道,高中毕业没个像样的工作不说,家里条件比自家早先境况还不如。 他当场抢了邻居的一盆淘米水兜头盖脸泼到赵临平身上,怒吼羞辱对方道:“你照照镜子,配吗?离我女儿远点!这次是凉水,下次逮住,我就改用开水泼醒你!” 赵父心里失望透顶,老大老二都结婚生子就算了,老三老四他是打算全力供读书的,谁知家里一个大学生都出不来,全倚赖他这个做小买卖的。这几年他的皮鞋生意也开始走下坡路,早年间有胆就有钱,以后没点文化不好办了。 可恨家里两个女人,老的不知天高地厚,听外人唆使,炒股亏损他辛辛苦苦积攒的家当。小的吧,四邻街坊都夸赞这第三朵金花长得好看水灵,结果除了好看并没有别的出息,在他眼中那是既懒又混。小玲子从初中起成天就爱混在男孩子堆里,不是逃课溜冰、就是钻去录像厅。他要养家糊口没时间管教,孩子妈则是一味娇宠纵容。 跟爸爸斗嘴于赵小玲子是家常便饭,听见贬低男友立刻反驳:“干嘛无缘无故骂人?人家怎么就没用?又不偷不抢的。” “不偷不抢也没出息,早晚是个二流子。总之你得跟他断!我死也不同意。” “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反正我看上的人你都看不上。打小你也不管我,那以后也别管。有空多管管你的宝贝儿子吧!”赵小玲子不服气地瞥了眼弟弟的房门,凭什么一样的考不上大学,一样的向家里伸手,她好歹有份正经工作,弟弟在家啃老啃得理直气壮,可爸爸的炮火永远只轰炸她一人。 爸爸重男轻女邻里亲戚无人不知,叫她时常心头愤愤。在爸爸心里,无论儿子如何不成材还是天下最好的,是他的未来希望,无理取闹是可爱的,装蔫使坏是聪明的,一再犯错也没有关系的,谁敢惹他老子是要拼命的。 赵父也同样意难平:“我生意那么忙,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为了什么?挣钱养活一大家子还说我没管事儿?别一说你就跟你弟比,那能一样吗?至少他是男的,单男女关系上吃不了亏上不了当吧?再说,赵临平跟咱家一个姓,按规矩你们也不可能结婚。” “爸,一个姓怎么了?又没有血缘关系。你这都是封建思想,早过时了。” “哼,所以说女生外向,都是给别人养的。想要我不管也可以,你先让他们家拿出十万块彩礼给我现拍在桌上!” “十万块?你卖女儿呀?”赵小玲子气恼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别说赵临平拿不出彩礼,就是拿得出,她也不想让喜欢的人误会她图的是高额彩礼。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没吃过穷苦懂什么呀?第一,我生你养你难道就是为了倒贴别家?第二,彩礼这东西我一分不要,最后全是给你的保障。要知道只有让男方在婚姻中投入资金,他才会更看重你,将来想闹离婚什么的幺蛾子才会好好掂量成本。你以为不要彩礼是真爱,人家男方家心里占着便宜偷笑呐。” “说到底都是小生意人精明那一套。”赵小玲子不屑地撇嘴。 这表情彻底把赵父给激恼了,腾地把手里的皮质样板夹摔在桌上:“蠢货!没我这小生意人,你去跟赵临平那样的男人喝西北风!” 赵母原本刚吵完不愿搅浑水,眼看父女俩越说越不像样,连忙出来打圆场,提醒赵父铺位上还有事,晚饭前得办完。 赵父想想自己的小生意,厌烦了跟女儿的战场,起身走到玄关穿鞋,迈腿出门时也不忘瞪一眼赵小玲子,嘴里嘟囔句:“跟你妈一样,赔钱货!” 赵小玲子气得直翻白眼,跺着脚走进自己房间,“砰”的一声带上门。委屈好一阵子又开始愁筹钱的事,她可不想在许多思面前丢脸说自己拿不出来钱,再说黄灿是她最好的姐妹儿。 她把自己梳妆台上的东西掷来掷去,忽然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金手链眼睛一亮,欸,这不就是钱吗?她所有的金项链金耳环加起来应该不止三千块。 赵父别的舍不得,金首饰倒乐意给老婆女儿买点儿。他觉得买金子不算花钱,算变相储蓄。 第二天上班中饭时间,赵小玲子打电话叫赵临平来接,然后溜出单位。远远看见人高马大的赵临平站在自行车旁满脸笑容地等她,立刻心花怒放了起来。 一待赵小玲子蹦蹦哒哒跑到身边,赵临平猿臂一伸把她揽到怀里,俩个人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嘴对嘴波了一口。 “冷吧?”赵临平捧着赵小玲子的小手又是哈气又是搓揉,一脸的宠溺叫小玲子很是受用。男朋友虽然穷,但人长得帅又宠她哄她,有这两点她就高兴知足。 “叫你来有事呢。你骑自行车带我去转悠转悠,找几个打金铺当铺什么的。” “不至于吧?你爸赶你出门,转移私房钱啊?” “不是,我家现在水深火热,不好老问我妈要钱。把我的金首饰当了,给黄灿应应急。” “玲子,你对你姐妹儿真好,对我有一半好我就知足了!”赵临平知道小玲子最吃这套,喜欢他经常表现出有多么在乎她。 “吃醋呀?我对你还不够好?为你都跟我爸翻脸像翻书了。”赵小玲子一挑桃花眼,目光似嗔非嗔、含情脉脉地往男朋友脸上撩,惹得他忍不住,又凑上前捧住她的脸吻起来,她笑着又躲又捶乐不可支。 赵临平故意叹气道:“我哪儿敢吃黄灿的醋啊?你说过的,所有男朋友都必须经过她批准,可你都没带我见她这个家长。” “现在不行,这几个月哪儿好意思用这种事烦她,等她家事过去先。” “我看这姐妹儿捱过这段时间就好了,你别太为她担心。换个角度想,她老爸要真没了,也就从此无牵无挂自由自在,以后想干什么干什么,没人干涉没人管,哪儿像我们成天地还得跟家里干架妥协。” 赵小玲子一听立刻沉了脸训斥道:“哪儿有你这么说话的?刀不割你身上肉不疼是吧?我好朋友唉,能不能有点儿感同身受?” 赵临平心里嘀咕,这世界上哪儿有什么真正的感同身受?但看女朋友真生气了,连忙紧紧搂住她哄道:“对不起宝贝儿,我说错话,我不是那个意思。” 过了一会好不容易把猫毛捋顺,他才试探性地特意沉着嗓子说:“玲子,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反正你父母坚决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你在家呆着也老跟你爸你弟吵架,还不如我们一起去外面打工得了,外面机会多又自由自在,说不定闯出名堂来把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出去打工?”赵小玲子思索了一下,她有好几个同学早都出去一线城市打工了,每次过年回家看上去都混得不错,有的还摆出衣锦还乡的架势显摆。也许她也能行?于是问道:“那我们能去哪儿啊?” “东莞。”赵临平知道有戏,加紧劝服道:“我一哥们儿的舅舅在东莞开了家家具厂,专门做名贵实木家具,听说规模很大。人家说可以过完年带我一起走,那边缺人手。我真想去试试,可我心里放不下你,你是最重要的,要是你不去,那我也只好放弃继续呆在家,只要你不嫌我窝囔。” 赵小玲子坐上自行车后座,让他先骑着。自己心里好一番琢磨,好像是个出路,反正自己在家呆着也没劲,说不定出去后海阔天高呢?家里人应该也反对不了,除了老妈谁真站在她的立场上设想过她的未来呀? 俩人一边商量一边找金铺,没费多少功夫就把手头那点金首饰换成了钞票。 第11章 父亲的遗言 黄父的化疗开始,詹医生给用的是多烯紫杉醇药物,当天吊水结束后,黄父感到恶心头昏,第二天早上剧烈地呕吐了,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黄灿端着便盆的手直打颤。吐完感觉好一点,第二天治疗后夜里又接连吐了七、八次,完全没有胃口进食。第三天治疗结束,恶心感有增无减,浑身无力不想吃饭。 接下来几天黄老爷子腹胀便秘,又请来护士用手抠、用灌肠剂,各种折腾。 这时候的黄灿早已没了男女避讳、病人尊严一类的障碍和问题。唯一幸运的是某日她猛然发觉,自己左耳的听力不知不觉已恢复无恙。 黄灿日以继夜服侍父亲,揪心搓肺恨不能以身代之。总算化疗的剧烈反应后来慢慢恢复了一些。黄父现在吃不下任何固体食物,要求黄灿去给他寻什么豆腐脑、藕粉之类的。她好不容易买到豆腐脑,装在保温桶骑着自行车带回病房。 病房门口,黄灿看见卧坐在床的父亲,腿上垫上一只枕头,带着厚厚的老花眼镜,艰难专注地在一个黑色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这个佝偻专注的侧影黄灿多么熟悉,过去许多的夜晚,父亲的卧室兼书房总是烟雾缭绕,他总是一手夹烟一手执钢笔在稿纸上奋笔疾书,多数是写文献、报告,有时是他自己的诗文稿。高挺的鼻梁和侧影轮廓,依稀可辨青年时代的美男风采。黄灿觉得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书生父亲有种特别吸引力。 那时候父亲写累了,便会半命令半哄诱地把她这个小学生按在书桌前,让她代笔誊抄文稿。那四百字一页的绿色方格纸,父女二人不知合作过多少。 平日黄灿对家事特别失望时,难免腹诽百无一用是书生。可到了大学时代,她却发现自己潜意识很矛盾,男生要是不具备一点书卷气质她根本喜欢不起来。 “爸,刚好一点,又写?伤神呢。” “不写不行喽,再不写来不及了。” 黄灿闻言默不作声,调节了一下点滴瓶,面对父亲坐下来。她知道父亲写的是什么,反正都是写给她看的。 今天黄父的精神难得地好,他觉得许多事是时候跟女儿交代清楚。前几天的化疗反应让他感到无比痛苦和绝望,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许多话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说。 “灿灿,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爸爸过了年七十六啦!论长短,不算冤。” “爸!”黄灿喉头立刻梗住了,她明白父亲这是要跟他交代遗言遗嘱。 黄父说:“灿灿听爸爸说完。你爸这一辈子的经历我想讲给你听,你才能正确地理解你爸。。。。。。。天有不测风云。。。。。。发生了什么,爸爸以前跟你说过,你是知道的。人呐,命运经不起几次波折,那些波折彻底改变了为父的一生啊!” 黄父讲到此处,发出一声疲乏的长叹后陷入良久沉默。 黄灿不去打断他对过往历史总结的沉浸回忆。父亲与她年纪隔代,一生曾经轰轰烈烈到最后却黯然收尾,这其中的历史原因、外因内果以及个人因素,都不是她这个时代和这个年纪所能真正理解透彻的。 从小到大,她对这些历史其实已经耳熟能详。每年春节市里派来慰问离休老干部的领导,除了带了节礼慰问品,还得带上一对耐心倾听的耳朵,听父亲把他的光辉历史和自认余热未尽才华未伸的怨言从头到尾听上一遍,再聊胜于无地抚慰几句。 那个时候父亲语调的激昂顿挫,会让坐在一旁的黄灿脸红耳臊,觉得父亲颇似男版祥林嫂,觉得“盖棺定论”这回事,当事人自述是不是姿态不大好看? 但“孝”不就是“顺”吗?父亲花甲古稀,倾诉是他唯一的慰藉,尤其是现在。 黄父喘口气接着说道:“后来,国家复兴、改革进步的道路,爸爸也总算能重新投入社会建设。分配到南湖乡政府工作后这十几年,也算是在渔业生产上取得了成绩,还在国家和省级杂志上发表了六篇科技、管理论文。爸爸还是欣慰的,虽然这辈子终究是耽误了许多。灿灿,你爸我自认为是一位有正义感的国家干部,也是一位有直言不讳弱点的人。” 黄灿给父亲一个了解的微笑,从床头热水瓶里倒了一杯水递给父亲暖手。 她以前分析过这些事,对父亲所谓“正义感”和“直言不讳”有着不同的想法。以父亲的革命资历以及学术成就,即便政治上栽过跟头,晚年依然不应该如此寥落。在父亲单位上,众人对他保持表面的尊敬却无一人深交,离休后更是少有人主动关心和帮助,这其中,父亲的“做人”应是问题之一。 父亲本质上是有书呆子习气的,缺乏政治与为人的智慧。但他一辈子做鸵鸟,不肯承认和反思自己的缺陷与弱点。 黄灿念及此满心愧疚,父亲若知道她在某些方面是这样理解他的,肯定深受打击,所以这是不能平等讨论的禁忌。 “爸爸这一辈子对革命工作问心无愧!对你俩个姑姑更是问心无愧!唯一愧对的就是你啊!” 这一句转折把黄灿的心掐疼了,抬头看见老父满眼的内疚悔恨,浑浊的眼珠上蒙着一层水光。她连忙双手紧紧包裹住父亲瘦骨嶙峋的双手:“爸,说什么呢?没有的事!” “有!”黄父哽咽:“这些无情无义的亲戚、还有你的母亲、还因为我这不中用的老骨头,把你的学业前途也给耽误了。” “也不全是因为你,是我自己的选择。当初我原本也能选择借钱、哪怕借高利贷请一个长年护工或保姆,这样或者还可以继续学业、徐徐图之的。是我自己太想家,太想你啦!”黄灿拉出一点撒娇的尾音哄父亲。 这是真心话。家乡老话说:“六十不借债,七十不过夜,八十不出门”。她从小因此在内心极深处总埋藏揪心的担忧。她会莫名害怕,哪一天连父亲最后一面都见不到。父亲的背影即使再瘦弱耋耄,于她也是巍峨可靠的大山。 黄父还女儿一个笑容。女儿的爱娇让他暖心也让他担心呐,今后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人生漫长路无人扶持,他怎么放心得下? 他拿给黄灿看那个黑色笔记本:“其他的,家里的存折密码,有线电视水电号码,爸爸抽屉的钥匙存放地,都给你写这儿了。爸爸发表过的论文、写过的诗文,希望灿灿一直保存着,将来还可以念念。还有爸爸在这里交代了:后续治疗不插管、不过度治疗、节俭办理丧仪。还有这儿,你看,我把追悼会上你的发言也给你写好了,我怕你到时候心里乱写不好。。。。。。” 黄灿一直在“嗯”声应和着,努力遏制胸口一阵阵翻涌上来的极度酸楚和疼痛。父亲交代后事从容、冷静得叫她敬佩,她觉得自己再爱父亲,对于他人格的理解仍然是片面的,存在误解的。 一生风雨荣辱七十余年,若无坚若磐石的心智,何堪想象? “再有最重要的一件事”,黄父顿了顿,强调地说:“爸爸知道家里的光景,医疗费用的问题,家里房产证是爸爸的名字,有些事万一我不清醒签不了字,你也难处理了。所以灿灿,你把房子卖了吧。医疗费之后肯定有剩余,你拿着,爸爸只留给你这么多了。爸爸对不住你!” 黄灿再也忍不住,眼泪无声无息地汹涌而下,很快面颊如洗。她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嚎啕大哭出来。整个病房那么些人,却寂静如死地。 黄父流下两行清泪,把话说完:“你赶紧去办吧,记住一定要快!要快!” 第12章 逼到卖房 卖房这么大件事对黄灿来说是人生头一遭。第一次护理重症,第一次面对生死,第一次身心痛苦到分离。没有学不会的活儿,没有承担不了的辛苦,只看被逼到哪种份上。 她都不知道老天打算把她的二十四岁锻造成钢,还是干脆砸烂成废铁? 黄父的点滴一天能打十个小时以上,亏得同房间的病友答应帮她照看,免得点滴空瓶打进空气,她才能抽空出去跑卖房的事。她先跟许多思她们打招呼,让帮忙打听合适的买家,自己则跑去市里的中介一个个挨家问谈。 几天下来她心里大概有谱,自家的房改房公价大约在3800-4200每平米上下,六十五平的房子卖价至少二十六万以上。 黄灿当然想卖个最有利的价格,但盘算过后她也知道必须放低预期,她的麻烦在于无法以平常心待价而沽,她的两点明确要求一是全款现金,二是从速。 这两点一经提出,已明显感觉出中介和买主占据了心理上风,一副稳稳拿住她软肋的姿态,压价毫不留情。 有一回谈判到心焦气躁,黄灿忍不住一边说一边流泪,痛诉不能接受低价的理由是因为这是她家的救命钱。不到走投无路谁家愿意变卖唯一的房产?在狭窄的中介处她哭得一脸乱七八糟,听到中介和买家许多同情的话,可就是没哭到手多一分钱。 再次谈判无果,离开中介回医院的路上,走着走着她发觉脚板心湿凉,抬脚发现一只鞋底笑口大开,袜子湿透,走了一整天她此刻才有知觉。 最近她的身体甚至心灵都呈现一种迟钝而麻木的状态。平静下来,她反省自己刚才的眼泪除了发泄除了丢人现眼,究竟有何用?弱者姿态换来的除了怜悯,并不会得到他人真心的帮助,更不可能因此而割肉自身的利益。 “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目前。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她此刻心里冒出来鲁迅的这一段描写,真觉上了人性深刻的一课。 回到医院黄灿去取药,看到缴费处和取药处两条长龙无可奈何,排队排到眼发直,老被后面的人不耐烦地推搡提醒跟上队伍,不小心手中零散单据碰掉在地,她已没了脾气,弯腰一张张去捡。有人好心帮她拾起,她道谢。 “黄灿,真是你!我打量半天不敢认,你又瘦了。”那人声音里略带惊喜。 她站起身仔细瞧了瞧眼前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个头不高,只比穿平底鞋的她略高,身材和相貌可用敦厚两个字来形容。但她真没什么印象。 男生豁达笑道:“你不记得我啦?我是张勇的哥哥张猛啊,去年春节你还来过我家拜年。” 黄灿恍然,怪不得眼熟,张家两兄弟长得如出一辙。 往年新年初一,初高中要好的同学,都会结伴扫荡式串门,互相给长辈拜年。她依稀记得张勇的哥哥是个腼腆的老实头儿,跟她说几句话都不通顺,搞得一开始她还以为这人是个结巴。 因为同学哥哥的这层关系,俩人都很快放松下来。寒暄攀谈起来才知道,张猛是来给她妈拿日常吃的高血压药。张猛家境也不好,父母早办了病退,直等两兄弟都踏上工作岗位才稍微改善经济拮据的状况。因此当他得知黄灿父亲的病况,充分表达了他的感同身受。 他一把拿过黄灿手里的单据说:“我来帮你排队取药,你不是还有事要办?把老爷子房号告诉我,我拿了药送上去。这样多少可以帮你节省点时间。” “这,太麻烦你吧?”黄灿犹豫,毕竟是真不熟。 “谁还没个需要搭把手的时候?我们都认识那么久了。” 张猛笑容热情憨厚,虽然黄灿对他说的“认识久”觉得不贴切,但不再推辞,给他存了自己的电话、病房号,匆匆走了。 等办完事回到病房已是傍晚,发现张猛不但送来药,还帮把便盆倒了晚饭打上了,父亲听说主动热情帮忙的小伙子是她同学哥哥,只“嗯”了一声,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黄灿瞬间就抓住了父亲的心理,看来老爷子脑子还没糊涂呢,这是怕她身处溺水乱抓浮木。她俯身对躺在床上的父亲亲昵地说:“爸,就是临时碰到的同学哥哥。放心,别的都是不可能的事。”说罢在父亲额头亲了一下。 第二天张猛没打招呼又来了。黄灿以为他只是来打招呼,谁知他主动撸袖子干活,倒便盆洗衣服,黄灿拦不住,又不好意思当着满病房的人同他拉拉扯扯。可能他有常年照顾父母的经验,倒是个做事麻利心细、眼里有活儿的人。 黄灿生平怕欠人情债,不管是主动被动,能不欠还是尽量不欠为好。她跟他没什么交情,没理由拿人家当免费劳力。 好说歹说张猛就是不听,老实人轴起来真不一般。他说:“你一个女的,连个护工都没请,重症病房好多力气活你干不来的!再说一天二十四小时你吃得消?我在深圳打工,今年老板的厂子机器出了点事故提前放假,这不正好清闲,你就不要跟我客气。” 黄灿看着他,心里蛮感激的。这阵子她所有的精神支撑、情绪安慰全都来自友情。无功不受禄,但也不是所有的情感都以利相交。至少她的朋友们比亲戚有人味多了。 接下来几天张猛都准时早八点、下午三点分别跑来一趟,这两个点数正是病房里需要护理最多的时候,他又刻意避开中晚饭时间,只帮忙干活不添一点多余麻烦,叫黄灿觉得心里感谢又过意不去。 许多思、闫慧、赵小玲子来给黄灿送钱,不管她如何推辞楞是把钱塞到了黄父枕头底下。 正好护士推车来给各床分药和护理,黄父生了褥疮需要翻身换药。她们几个看见张猛轻轻松松就完成了一系列操作,还以为这是黄灿请的护工。互相介绍完毕,张猛也不是个会聊天的人,默默就坐下来看护点滴。 赵小玲子把黄灿拉到门外,几个人跟出来。她问:“灿灿,听你这么说,我感觉这个张猛指定是在追求你呢。” “别瞎说,男女之间总也有纯洁的友谊吧。”黄灿反驳。 “我还告诉你,这个真没有!”赵小玲子回。 闫慧掐玲子一把脸:“啐,交过两个男朋友就搞得好像你经验多老道似的。不过灿灿,你这病房里有些力气活还真是少不了男生。我看等事情过去了,请张猛吃几顿饭、送点礼什么的感谢感谢也是可以的。” 许多思觉得这点子事黄灿自有分寸,闫慧和玲子纯属多余操心,倒是卖房子的事她正要提供点有用消息:“灿,我发动单位同事广撒网四处打听,给你找到个买家,我先帮你摸了个底,还是跟之前情形一样,知道你急着出手,人家死命压价。” 折腾一圈黄灿心里的底价早已日渐松动,父亲每天催问她多少遍呢。她点点头:“没办法,卖家急买家就不急了嘛。我又付不出这个时间成本,只能在钱上吃点亏了。” 许多思也是同感,说道:“那我今明就帮你们约时间见面,我最近单位上忙来不了,让闫慧她们陪你去吧?” “不用。”黄灿道:“别耽误你们上班,再说,卖房她俩也没经验。” 几个人聊了会儿散了。过不久张猛也没打招呼离开了,黄灿只好由他来去,实在没有多余力气管他。 第13章 陷入昏迷的雪灾期 由于病痛的折磨和发展,导致黄老爷子的神智开始出现间歇性不清醒和迷乱,短短一月内,连脾气和人格都发生了很大变化。 他经常无故自言自语咒骂着什么,对最亲近的女儿也时不时发脾气,不是抱怨没有照顾好他,就是责怪哪里不听他的话。 有一次直惹得同病房的人忍不住替黄灿报不平,斥责老头说:“你家姑娘小小年纪二十四小时伺候你,都苦累成什么样儿啦?你还不知足啊?你就这么一个亲人,骂跑了谁替你做后事?” 黄灿连忙轻声劝阻住病友,再怎么委屈她也了解父亲对她的爱,任何情况下毋庸置疑。 她知道,病魔已经开始慢慢伸出魔爪,一点一滴地连偷带夺,掳走父亲的情感、思想和意志,他是糊涂了。 黄父大部分时间打着点滴陷入沉沉昏睡,但只要醒来片刻便不能离开女儿。半夜醒过来便于呻吟中不停地呼唤女儿的名字,黄灿一叫就醒,即刻从行军床上立起身回应,但他好像又听不见,仍然不住呼唤,仿佛呼唤的不是眼前的女儿,而是遥不可及的一个人。 有次医生查房,黄灿抽身去卫生间清理便盆,离开不过五分钟,刚回病房门口就见父亲伸出的枯手死死拽住詹医生的衣摆,嘶哑地叫喊:“快叫我女儿来!快叫她来见我!打电话。。。。。。” 黄灿以为出了什么事,“哐”地掷下便盆,冲到父亲跟前连声喊:“爸,爸,我在啊,我一直在啊!” 黄老爷子闻声安静下来,浑浊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黄灿,脸上现出迷茫无措的表情,好像根本不认识女儿似的。 詹医生说当癌细胞侵入大脑,人的意识会逐渐丧失直至完全不清醒。 两天后,房子买家来肿瘤科病房签署买卖合同。房款二十三万,基本属于乘火打劫。但没办法,这是肯现金一次付清的买家里出价最高的。 黄老爷子当天在搞明白来人的目的时,出乎黄灿意外地表现正常。他被人扶着坐在病床上,对对方的提问都能做出明确简单而清晰的回答。签合同时,黄灿指哪儿,他就在哪儿签上自己的名字,再被人抓着指头沾上红印泥按手印。 卖房手续完成的当天晚上,黄父陷入了彻底的失智和昏迷。从那天起,他再没能在人世间留下任何一句完整的话语。 詹医生检查完之后对黄灿说了一句:“你家老爷子意志力顽强,他是尽力撑到替你完成最后一件事啊。” 虽然医院里每天都在重复发生生离死别的故事,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同,但詹医生对眼前这个女孩还是难免产生恻隐和同情。不但因为她承受着超出年纪的压力,而且因为她强抑悲痛的同时,还能尽量保持冷静和判断。就比如面对每天两、三千的医疗费,她果断卖房解决了超出医保部分,才不至于像其他病人一样经常陷入断药、求去的境地。 但除了每天的治疗方案,詹医生从不多说什么,医生只是血肉之躯不是万能的上帝。 人财两空的最终结果,他相信黄灿在住院部陪床这么久,心里肯定是清楚的。 陷入时断时续昏迷中的黄父,因久未进食依靠营养液,已经多日无大便,小便已失禁。 很快他就把医院的一床被子和黄灿从家里带来的两床全都尿湿,黄灿来不及拆洗,天气寒冷外头又阴不干,只能用取暖的小太阳一点点来烘干。尿液被烘干散发出的氨味,非常不愉快地充斥在整个空间,但在住院部的人都久而不闻其臭,五十步不笑百步,彼此倒不抱怨。 听从护士指点,黄灿去医院小卖部购买那种大号的婴儿纸尿裤。虽然价钱贵但总比日日翻床折腾要省力气,大小便失禁的病人都用这个。 买完上楼电梯门刚一打开,黄灿就听见一阵震天响的嚎哭,撕心裂肺得叫她心脏猛突突。 只见走廊上一个妇女半瘫在地上,哀嚎痛哭着,声音无比凄厉,每当旁边的人陪哭着去拉扯,妇人便使劲扭曲着身子赖在地上不起,活像开水里将死未死挣扎的虾米。每间病房门口都站出来几个围观者,谁也不是看热闹,谁都心有戚戚焉。每当这样的悲痛放哭声响起,就意味着这层病房又走了一个病友。 黄灿呆傻麻木地旁观着,晃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她不认识逝去的病友,但却知道,自己哀痛恫哭之日亦不久远,甚至转眼将至。 她一直拼死憋在胸腔里的那一口气,脊髓一样强撑着她的情绪,在此时别人的悲哀上提前借尸还魂。 脸上挂着泪经过护士站时,墙壁上电视屏幕正在播报新闻:自今年一月十号以来,强冷空气南下,我国大部分地区出现明显降温降雪天气,长江中下游地区持续雨雪低温,交通受到很大影响,雨雪冰冻天气影响百姓生活,各地采取措施加紧防范。黄淮江淮持续冰冻天气,目前大部分地区交通恢复。。。。。。 据说这是一场五十年不遇的特大雪灾,全国各地湖南湖北贵州等十九个省级行政区重灾,电网遭受重创,线路覆冰、铁塔倒塌、变电站跳闸、大面积停电、道路受阻、空港关闭、用电告急,全国7786.2万人受灾,其中受灾严重的贵州电网一度解列成4个片区。 2008年的开幕把所有人都震惊得目瞪口呆。 难怪今年如此寒冷,但C城天气阴沉却总没下雪。雪灾于黄灿来说只是屏幕上连续滚动的画面,她困坐生死场,麻木的心并不真的能被触动。 但今日此时,黄灿体内忽然泛起了一种奇特的感觉,好像个人的寒冷与室外相接,悲伤也可与他人相融,她猜可能是因为人在极端的处境下,大脑中会分泌出内啡肽止痛素来自我保护。 第14章 趁火打劫的求婚 黄父昏迷期间,黄家大姑小姑又来过医院两次,时间都很短,也不再大吼大叫拿出泼妇气势,因为同她们吵了一辈子的冤家已经完全目光涣散,根本认不出人。 黄灿觉得她们站在病床前的表情应该被理解为某种尴尬,或者索然乏味?她们空着一双手跑来,连一点看望病人的礼数也没有。倒是小姑忍不住阐明主题,黄父接骨手术借她的三千块钱什么时候还? 没人再提医疗事故鉴定的官司,显然原告已不具备把官司打下去的行为能力。黄灿也不想继续纠缠于此,那种父死子续的恩怨,想一想,都叫她不寒而栗。 尽管在黄灿心里早已经把黄家一票亲戚看死,小姑的追债仍然刷新了她的三观,人性真是和太阳一样,不堪直视。她连鄙夷的神情都懒得给,老话说得好,亲钱的人不亲人。亲哥哥就要死了她不关心,她关心那三千块钱。 黄灿最终答应,无论父债是否属实,是否存在疑点,她支付。至于日期,双方看了看床上的病人,都了然应该不会太久。 两位亲戚自此走了,再没来过。黄灿觉得这样很好,她并不觉得不明不白支付这三千元是吃了大亏,反觉得这个价格从此买断了解了这门亲戚很是划算。这些所谓血亲因为父亲的悲惨离世,将从此与她再没有半毛钱关系。 她下决心一定要把所有相关的、不堪的回忆辎重,全部埋葬和忘记,断尾求生。 是的,她决定这样做。她要彻底忘掉,但,绝不原谅。 捱到房子交付给买家的最后期限,黄灿去曾经的家里收拾自己的物品,她已经做好断舍离的准备,只留必需品,不能带在身上的物件暂时寄存在赵小玲子家。张猛提出帮她一起搬东西,她想着多个帮手速度快些便答应了。 六十平米的两房一厅近两个月没有人气,显得陈旧灰暗。裂了缝的瓷砖,斑驳了的墙壁,仿佛同它的旧主人一样,被抽掉了精气神迅速衰败了下去。 黄灿刻意没有仔细审视打量将家中物品,直接开始埋头整理打包物品。眷恋不舍是不合时宜的,只会影响她的办事效率。 从今往后,她算流离失所,等到父亲离世的那一天,她就算真正地没有家了。 家里的电器按协议归属买家,她搜罗整理出随身衣物及证件文书,张猛一旁拿纸箱打包。当张猛面对三架满满当当的书橱前问她这些书该怎么处置时,她才静下心,站在书橱前抽下一本书在指尖翻动。 这里的每一本书都是她和父亲经年累月,从书店或者旧书摊上一册册精心淘来的宝贝,扉页上都盖有她或父亲的藏书私印,甚至于有些书还是古本。可是,从此这些书和它的主人一样将辗转新旅。 书生没了书,女儿没了爸。还有什么比这更悲哀?失去的,将要失去的,何止这区区几架书? “买家要求清空房子。这附近常有收破烂的,你去寻一下叫上来吧。”黄灿淡淡开口。 “收破烂的不认好坏,可都当废纸卖,顶多一两毛钱一斤。”张猛说完不吱声了,他也了解别无它法,于是放下手里的活下楼去找人。 很快收破烂的上来了,谈好价格便把书不分轻重全部撸进一个个蛇皮袋再上称。除了留下一套《老》《庄》《墨》《荀》做纪念,其他的全被卖了废纸。 折腾完天将擦黑,黄灿惦记父亲,拜托张猛叫个三轮车把自己的东西给送到赵小玲子家去。张猛把东西搬下楼,却不急叫车,反把她叫住了。 “我想跟你说个事。” “嗯。好事坏事?要是坏事就别说了,我最近够霉运。”黄灿不知道为什么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 “看你怎么想,我觉得是好事。”原来张猛口也不拙,他定定瞧着黄灿的脸庞,眼神和黄昏的天色一般半明半暗,但语气没有拖泥带水,显然是早思量好了的:“是这样的,你现在这情况肯定特别需要帮手,我也愿意一直这样帮你,甚至可以做得更多。可是马上过春节了,最迟初六,我就得回深圳继续打工。” 黄灿忙接道:“噢我知道,这些天感激不尽,那到时候你去忙你的呀,我可能就送不了你了。” “不是要你送。只不过,我去了,你怎么办?” 黄灿不答,心说:凉拌呗。以她现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得到张猛暂时的援手她很感谢,可绝不会痴心妄想地要求别人无限制地帮忙,甚至影响工作,这毫无道理嘛。 “我想了一下,还是有解决办法的。”张猛继续:“我可以留下来帮你,甚至可以帮你把你父亲的丧事给办了。但有一个条件。。。。。。” 黄灿听得云山雾罩,倒半点不紧张,困顿如她,自己都不知道手里还剩什么筹码和条件值得他人觊觎? 看她不接话,张猛脸涨红了,只好说完:“条件就是——你这两天就跟我去扯证。” “噢。。。。。。”黄灿恍然大悟,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长尾音,自己都快被逗笑了。她好久都没觉得世事如此可笑。于是明知故问道:“扯证?扯什么证?” 大概被她突兀的笑弄得太尴尬,张猛脸上红退白升,结巴又犯:“扯,扯结婚证呗。” 黄灿对着他慢慢地将头一点,再点。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不是工作丢了以后还可以再找,捡便宜媳妇的事过了这村没这店吧? 黄灿不禁质疑起自己看人的眼光,这是老实人?这个没多久前跟她说话还抖抖索索的人,此刻跟她谈条件谈得既直接又理直气壮。且不论外貌学历各方面条件匹不匹配,更重要的是,她黄灿跟眼前这人暧昧话没说过,手指尖没碰过,他们之间根本连谈恋爱这回事都不存在,可人家楞是把条件说得出口! 为什么?没别的,还不是因为在人家的眼中,她已落魄至此! “扯结婚证?跟你?WHY?”她其实想问:凭什么?! 光凭他说得出口,黄灿已不愿多啰嗦一句,走过去从他手里用力拿过自己的物品,淡漠地说了句:“你想多了。该干嘛干嘛去。你走吧。我自己叫车。” 张猛急了,声音提高了八度:“我知道,我知道你怎样想。但我天天上医院去伺候你爸,我爸妈都说我傻!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帮忙,我也付出了时间精力,我特别愿意照顾你,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很公平!你不要太天真!” “公平?”黄灿邪火上撞,以非常戏谑的口吻讽刺道:“看我家房子着火了,你是来救火,还是来打劫啊?光这点算计的初心你也不配谈公平。我谢谢你曾经的帮忙。现在你可以走了,明天不用来了,以后都不用来。” 丢下狠话,她看也不看张猛,很快召到一辆三轮,认真就车费讨价还价,然后自己动手搬东西上车。 身后自尊心受挫的男人先是手足无措,最后恼愤地朝她喊了句:“你这性子只会自讨苦吃!” 黄灿强忍着没把那句Fuck喷出口,坐上三轮叫师傅启动。张猛的人情债在她心里算是一笔勾销了。 第15章 回光返照 次日黄灿打完早饭回到病房,又看见张猛坐在父亲病床前的木椅上,尴尴尬尬缩头缩脑的,她面无表情,既不驱赶也没理他。 不一会儿赵小玲子来了,瞧见张猛还来,毫不客气地冲他翻了个白眼,故意将手里的保温桶死劲儿顿在桌上。 昨晚黄灿去她家寄存物品时,顺嘴把这事当作笑话轻描淡写了几句,当场把她气得够呛!她没有张猛电话号码,否则早一通臭骂。这人居然还好意思来,脸皮可真够厚的。 赵小玲子替黄灿代劳逐客。她绕着张猛的身前身后来回绕圈,故意阴阳怪气地说道:“唉呀,这人还真是不能随便倒霉,否则受人滴水之恩,搞不好就得以身相许。啧啧,灿灿呀,你自己说,这段时间姐几个也帮了你不少忙,你准备把自己撕成几瓣才能报恩哪?我今儿送的饭你还敢吃吗?” 这已经不是指桑骂槐,是直接打脸。张猛就算脸皮再厚也坐不住了,霍地站起身,不敢看黄灿倒狠狠剜了赵小玲子几眼,梗着脖子就走了。赵小玲子不解气,愤愤地朝他背影“呸”了一下。 黄灿忍住笑把她拉过来:“好了好了,你把他骂跑了,他应该不会再来了。” “灿灿你别生气,跟这种人计较不值。” “我傻啊?这个时候还随便挥霍能量?以后提都不用提了,尤其你,提了就罚。”看着赵小玲子明媚的笑脸,她轻轻掐了一把,觉得有这开心果在身边真好。 果然,张猛从此再没有来过。 全国的雪灾还在继续,形势越来越严峻。黄父的病情也是一样。 由于癌细胞的侵蚀各器官衰竭,黄父高烧不退,疼痛难忍。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被疼痛折磨的呻吟声长久不绝。往往前一天晚上吃了吗啡止痛药,到了早上六点多开始呻吟,再给他喂止痛药,九点半左右睡着,到了中午即便租的的氧气瓶用完了,他居然都没能醒,但嘴巴还是大口呼吸着。下午三点醒来,又开始呻吟。 肺癌基本就是活活痛死,不然就是被喉咙的痰堵住呼吸憋死,或者不能自主进食切开喉管活活饿死的。黄灿已经去向詹医生申请打吗啡针了,什么成瘾性都不用考虑,只求在生命最后尽量减轻父亲的痛苦。 黄灿白天长时间监看输液,黄父的手上血管已脆,点滴用的留置针。那药水在管子里一点一滴、滴滴不尽,感觉把时间都拉长成丝,输入进黄父那具被折磨得形同朽木的身躯内,却看不见半丝生命迹象的回流。 黄父手上是滴液管,床畔吊着尿管,还有氧气管、喉管,辛勤劳作了一辈子的五脏六腑正在一一谢幕、报废,转由人工器械替代功能。 父亲是留有遗嘱的,不切喉不过度医疗,但现实是黄灿做不了主、不敢做主,某种程度上她把责任全推给了詹医生。但她无法逃避地心知肚明,为此她将愧疚终身。 昏迷时间越来越长的父亲终于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意识丧失、记忆混乱、屎尿乱崩。 黄灿想,生命如果失去灵性,失去自主意识,还有什么意义?人失去了宝贵而独有的记忆,也就失去了对本身生命的理解和认知。忘记了自己,忘记了重要的人,也忘记了仇人,忘记了难得稀罕的欢愉,也忘记了刻骨铭心的痛苦。 都忘记了,岂不是白来世上一遭?人生一世能拥有的,能抓住的,究竟是什么?也许只有经历时的体验,以及保留下来的记忆吧? 将来自己生命的终点,她绝对不愿假手于人,可能的话遗体捐献,万不得已时安乐死。 这些胡思乱想在黄灿的脑子里整日整夜万马奔腾。 她的睡眠变得短浅破碎,半夜总要醒来数次观察父亲。父亲鼻孔伺着氧气,仅剩几颗牙的嘴大张成黑洞,往往等她再缩回被窝身体已经冻透。有一天半夜昏沉难熬,她瞥见邻床家属留下的一包烟,于是偷偷抽出一支,披上外套跑到楼道里,哆哆嗦嗦抽了她人生中第一支烟。 很快她就感觉头脑混沌,猜想应该是醉烟。准备返回时,却被十一层高楼下,院子大块的地面勾住目光,竟然是一片莹色白月光,看上去恍如冰冷的雪。 她的长时间紧绷的心弦突然就彻底松了,双腿像被钉死在地上,耳边鬼魅般响起一个声音:跳下去,跳下去就再也没有痛苦了,跳下去你就再也不会疼了,跳下去,跳。。。。。。 黄灿记不起自己是如何逃脱心魔的。许多年后她反复冥想确认,确认是必须给父亲送终的念头,和病床上父亲仍残存爱的意念阻止、挽救了她年青的生命。 元月三十号是小年。病房如常,没有年的气氛。 半夜十二点左右,黄灿半寐之中似闻响动,起床看见父亲眼睛睁得老大,与往日无意识不同的是,黄灿竟然感觉他的瞳孔是聚焦在她脸上的,她仔细分辨了一下,小声惊喜地喊了句:“爸呀!” 爸爸醒了,他正认真看着她呢,严肃又包含深情,和从前一样。黄灿怕吵醒别人又忍不住喜悦,一遍遍悄声喊着:“爸,我在呀,灿灿在呢。” 她知道他听见了,因为他的眼角渗出了一滴泪。他早已经熬干耗尽了所有的气血和液体,可是再次认出女儿,他还能流出一滴泪。 黄灿觉得高兴极了,眼泪滴滴答答落在父亲的脸颊,想要赶快去喊护士又不舍得离开半秒。 黄父似乎竭尽全力嗡动着嘴,微弱的气息穿出干涸的喉咙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啊”声。 黄灿赶紧拿棉签沾水在他的口腔和唇上润一润。 “一。。。个。。。人。。。”。许久之后,从父亲支离破碎的声音里,黄灿猜她大概辨认出这三个字。 她在脑海里飞快地将这三个字所要表达的完整意思做了猜想,父亲是在说:父亲作为一个人的一生?女儿一个人将来怎么办?灿灿一个人要好好活下去?。。。。。。 她肯定父亲此时最牵挂的一定是她,所以赶紧回答:“灿灿一个人没有问题,放心爸爸。” 黄父最终再也没说出一个具有明确意思的字眼,只是紧紧盯着女儿的脸,用目光诉尽千言万语,一阵子后他便有阖上眼皮又陷入昏迷。 黄灿这才一路小跑着去护士站,对护士高兴地说:“我爸刚清醒了,他认得我了,是不是有好转?麻烦帮忙看看。” 年轻护士抬头望了她一会,目光复杂,她能理解黄灿的欢喜,也同情她的天真和苦难。太年轻了,哪儿懂得什么叫“回光返照。” 护士什么也没说便起身跟她来到病床前仔细端详了病人,又检查了氧气喉管,才吩咐道说:“你睡吧,明早我跟詹医生说。” 黄灿舍不得睡,盯着父亲的脸又看了好一会儿才钻进行军床上的凉被窝。这是她陪住医院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晚。 早晨六点多起身,黄灿终于感觉精神抖擞多了,连天气都变得亮敞。再仔细往窗外看,“呀!下雪了!” 一夜之间,天地银装素裹,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得恣意尽情,屋顶地面全被覆上了厚厚一层洁絮。 黄灿故意在雪地上留下成串的脚印,一步一步,像个孩子。打完早饭,也许詹医生能跟她说几句暂时脱离险境的好听话吧? 大约二十分钟后,当黄灿回到病房,詹医生给黄父做的心肺复苏术已持续了十五分钟。 在那个白雪皑皑的早晨,黄灿送走了生命最重要的亲人,唯一的,最后一个亲人。 第16章 背井离乡 2008年除夕夜黄灿是在许多思家一间空置房里度过的,简装房里只有基本的床桌等少量家具,许多思瞒着家人偷偷把钥匙给了黄灿,除了最好的朋友,没人会不忌讳拿自家房屋当别人家灵堂。 下午闫慧玲子给她送来一些食物,她婉拒了姐妹们邀请年夜饭的好意,独自守在父亲的遗像前。父亲的后事多亏了朋友们相助,她最终选得一块风景秀丽的公墓地,赶在头七前安葬了父亲。 从傍晚开始,城里就此起彼伏地响起热烈的鞭炮焰火声,很快,新的一年就要来临。 黄灿在心中默默用眼泪和过去、和父亲,以及故乡做了告别。离开的决定早已坚定如铁,哪怕孑然一身,她也想去一座新的城市重新寻找生活的希望、人生的意义。 说到外出打工,一般人都会想到北上广深这几个一线大城市,对她来说哪里都无人脉,原本还在上海深圳之间揣测犹豫,结果还是许多思一个电话为她在地图上定了点。许多思的一位高中男同学在广州已经落脚三年,一切稳定,可以给黄灿提供暂住和一些诸如日常生活、找工作的建议和帮助。 赵小玲子担心,问这回不会又送羊入虎口吧?许多思笑说,他敢!除非他再不回C城。又说人家帅哥跟女朋友同居,女朋友亲口御批过。 赵小玲子这才接着爆料,过完年她也走,跟男朋友去东莞打工。黄灿没见过赵临平不好评说,姐几个都为她安全担心。 许多思还警告她,为爱私奔的事儿多半以悲剧告终。但在赵小玲子的各种解释、放话下也没拿她没办法。至少这人家庭跟大家同城同区,知根知底,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小玲子又是那么一个灵活、有主见的人,应该问题不大吧。 黄灿盘点行装,买房的钱除去父亲报销外医疗费,归还小姑和女朋友们的借款,银行卡上还剩二十万。自己的行装精简进一个二十八寸行李箱和一个背包,这是她全部家当。 大年初六夜晚,黄灿踏上了南下的普快火车。许多思、赵小玲子和闫慧都来给她送行。 许多思抱紧了她的瘦身板,挂着泪拍拍她笑着说:“相信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苟富贵,勿相忘啊!” 站在一旁的赵小玲子没听明白,吸着鼻子拖着哭腔问了句:“狗什么?叫富贵?” 其他三人地面面相觑一番,忍不住爆发出响亮的大笑,空气中分别的沉重氛围被青春放肆的笑声一扫而空,她们互相又哭又笑地彼此打闹拥抱起来。 黄灿发誓,她要把这一幕深深刻进脑海里,成为她心底正念的来源之一。 大年初七上午,黄灿到达广州火车站。 出站的时候她被眼前汹涌的春节返回人潮给惊呆了,还看见一排排军警现场维护秩序。看着人数庞大、斗志昂扬的打工者不远万里奔赴广州,出站后又作鸟兽散各奔前程,她还真有点儿心有戚戚焉。 还好许多思那个叫庞亮的同学有经验,几个电话下来终于和她接上头。 见面互相介绍后,庞明接过她的行李箱连说:“走走走,我们打个车,上了车再说话。你可能不知道,广州火车站是全国出了名的治安混乱,经常发生什么抢劫、动刀、偷盗、卖假票的新闻。我刚才一直担心你,你可是许多思千叮咛万嘱咐过的好朋友,我得为你的安全负责。” 坐上出租车,黄灿刚才的紧张才松弛一点,笑说见识了一线大城市的火车站,这么大吞吐量这么多。 庞亮接口道:“你没遇上年前返程高峰,那才叫吓人,新闻里都报道了,受雪灾影响,部份铁路中断,广州火车站元月31日晚上滞留旅客总人数在30万左右!火车站前的马路实行交通管制,数万军警手挽手叠成几层细密的人墙,守在站前11个昼夜,好几个人被踩踏致死。幸好我们单位订的团体票,来回打时间差错峰。” “吓?这么可怕?平时治安情况怎么样?” “你也不用太担心,广州治安整体还是很好的。以前闹腾过一阵飞车抢夺,自从去年禁摩就遏制住了。” 俩人又互相询问了老家的住址学校什么的,发现一说都知道,老家那样的城市彼此间很容易打听。一路寒暄,出租车在一个看上去规模不小的小区停下,门口还有保安站岗。 庞亮把黄灿的箱子扛上了一栋八层楼里第三层一间房,开门的是庞亮的同居女友厉敏,对方热情地把她迎进屋内。 把行李箱立在屋角,黄灿打量了一下房间,一室一厅一卫一厨,家具朴素但整洁敞亮,她立刻意识到一个问题,一对恋人住卧室,那她呢?嗯,客厅倒是有张沙发。 厉敏细心地察觉到她的眼光定格处,立刻笑着对她说:“哎呦,庞亮刚答应多思的时候我就说欢迎,就是屋子小,恐怕委屈你,多思说没问题的。” 黄灿马上不好意思欠身道谢了:“哪里的话,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我睡沙发完全没问题,这两月住行军床练出来了,沙发比那个可舒服多了。” 厉敏闻言放下心,说:“以后叫我小敏吧,我是湖北人。”一边说一边招呼黄灿坐下喝茶,接着说:“你和庞亮聊聊天,我早上特地去菜市场买了新鲜的鲈鱼和虾,给你做一顿算接风洗尘。” “不用忙活,真的我。。。。。。”黄灿一下子深悔来时竟然忘记带些土特产做见面礼,非亲非故地麻烦别人让她感觉十分不自在。 她刚站起来想阻止小敏,被庞亮摁下了:“黄灿,别客气,这还是过年间呢,你不吃我们也一样吃。再说了,广州常住人口一千多万,几百万是外地打工者,大家都是南漂,互相关照、帮助是应该的,何况我们是老乡啊。” 黄灿这才点头坐下,和庞亮闲聊起家乡以及许多思等大家熟悉的事儿。没多久午饭准备好,小敏布置好荤素四菜一汤,大家继续边吃边聊。 第17章 广州人才市场 饭桌上,黄灿观察到这一对恋人相处的神情与互动俨然老夫老妻,估计是同居日久的缘故。她自己按许多思的话来说是表面上自来熟,其实人际交往中边界感强。 初次见面别的话题不便展开,还是聊聊工作聊聊广州这座于她而言崭新的世界。 庞亮告诉她,自己目前在做地产中介,历敏是某民营公司客服,俩人住在河南,工作在河北。 黄灿听得一头雾水:“河南?河北?” 庞亮解释道:“哦,广州人以广州珠江为分界,称呼珠江南岸,海珠区一片为河南,珠江北岸就称为河北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河北富,河南穷,所以有东山少爷,西关小姐之称,河南则是执地佬多,粤语“执地佬”指“拾荒者”。老广们有句老话:宁要河北一铺床,不要河南一间房。不过这都是老黄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最繁华的地带属天河、体育西一带,而不久的将来,CBD非珠江新城莫属。” 黄灿听着新鲜有趣,小时候因为港台影视歌曲流行的缘故,她特别喜欢听粤语歌,觉得粤语发音古香古色,比起家乡方言的硬朗高亢别有一番风味。后来才知道,粤语在孙中山时期以一票之差,还差点儿成为国语呐。 她有点儿急性子喜欢高效率,既然已来到这座城市便打算尽快克服自己路盲的弱点,尽快熟悉广州的地理交通,但最要紧的还是尽快找到一份工作立足,所以直接开口向面前俩人请教职介所人才市场等事宜。 庞亮理解她的迫切心情,告诉她:“找工作资源比较集中的地方是中国南方人才市场,在南方精典大厦,离这儿不远,我到时给你画交通路线图。春节后正是招聘最集中、最红火的时间段。它算得上是华南地区最成熟、最权威、规模最大的人力资源专业服务机构,还提供档案挂靠、企业人事外包、人才租赁派遣、应往届接收调入这些职能。” 黄灿由衷感谢道:“我运气太好了,刚来就遇上你们这么熟悉情况的人指路。” 小敏给她夹一筷子菜笑道:“谁还不是一步一步过来的?你别着急,很多事看着慢实则快。这几天你可以用家里的电脑写简历,再去拍个一寸照贴上,多思夸奖的学霸,找份工作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黄灿感觉安心多了,饭后抢刷碗没成功,于是马上开始整理简历,晚上就睡在客厅那张展开的沙发床上。 夜里三人都睡下后,黄灿辗转难以入眠,时而想到刚去世的父亲悲痛难忍,时而因在这陌生城市前途未卜而担忧甚至恐惧,无声无息的泪水很快把半边枕头打湿,她便默默地将枕头翻过另一面继续睡。 找工作日,黄灿一大早上七点起床,八点准时出发,到达后抬头看了看门口的大招牌——中国南方人才市场几个大字,确定自己没有找错地方。门口侧墙上挂着大大一幅幕布,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几个抱着档案袋子的年青男女在看上面的内容。 买票进场后,由于时间早人不多,黄灿穿行在一排排招聘单位摊位或隔断前仔仔细细地看。 招聘单位真不少,囊括各行各业,世界500强企业也多。工作人员在小板凳上,要么前面竖着一张印刷板,要么身后贴着单位介绍和图片,清晰写着:招聘XXX岗位X人,X元/月。 黄灿秉着先熟悉情况再下手的一贯作风,对信息在心中一一分类、排除,发现貌似岗位无数人员需求量大,但要精准到符合专业、才勘胜任、地理位置要求、薪水满意几点上来说,范围就很小了。而且招聘单位中房地产和投资类企业很多,而外贸行业似乎没原先那么吃香,有式微之式。 想当年国际贸易专业可是热门,可见计划赶不上变化,保持终身学习才能适应市场啊。 十点以后进场的求职者越来越多,渐渐成水泄不通之势,各单位摊位经常被人群围,七嘴八舌询问回答,黄灿挤了几个摊位身上都开始冒汗了,觉得这里简直比菜市场还喧闹嘈杂啊。 可能是被气氛裹挟的缘故,她很快就交谈了几家单位,把手里仅有的十份简历投了出去。看见其他求职者手里整本的简历,她有点儿后悔自己经验不足,广撒网多捕鱼显然也是一种策略。 接连去了人才市场三天,总体来说,招聘会过程、问答要求等都在黄灿预期之内,当场拍板的单位几乎没用,大多数都是让回去等通知,问等多久,基本都答十天左右,有电话联系就是有戏,没电话就是没戏。 抽空在庞亮的指引下,黄灿去办理了暂住证。 回到庞亮家时间尚早,她赶紧掏出笔记本,结合以前的工作经验写下感想总结:第一,学历是个敲门砖,要么就得考个含金量高的资格证书。她简历上没列湖大肆业学历,一来读的时间太短,二来解释起原因太困难,容易给陌生人造成对她本人理解上的困惑。第二,对钱不能不看重,也不能太看重。薪资是个很敏感的问题,回答招聘方提问时,安全做法是给出一个上下限范围。第三,除了薪资,前景、平台、未来机遇同样重要。在招聘现场,她从旁听到有往届毕业生,也从知名企业下属单位辞职来人才市场找工作,说的最多的话就是看重平台,有好的平台成才的几率会大一些。第四,好多单位要求粤语流利,这个问题她一时半会儿不合格,但看来是不可或缺的技能。 想起除了到达广州当日跟女友们报过平安,不知道年后上班她们都怎么样,她拿起电话挨个儿打过去。 许多思初八开始回工商局上班,她笑说:“灿灿你知道的,像我们这样一入体制终身服役的人,昨天和明天,去年和今年都不会有太大变化的,所以不用问我一切如旧。倒是你,新天地肯定会有一番新气象,快跟我说说吧。” 黄灿盘腿舒舒服服坐在沙发上,开始事无巨细地讲起来广州的见闻感受,参加招聘会的经历,她感叹:“广州真跟家里差别太大,城市规模建筑什么的不用说,最主要的是比小城市节奏快效率高,好像每个人走在街上都精神抖擞、踌躇满志的样子。虽然我还不会说鸟语,但生活上可以适应。你知道吗?广州有种早餐叫肠粉,还有萝卜牛腩,都特别好吃,就是什么菜都太清淡,好在有老干妈拯救。” 第18章 立足之初 黄灿与许多思在电话中说说笑笑好一阵才挂,紧接着打给赵小玲子。 刚一接通,另一端就响起玲子欢快撒娇的声音:“哎呀灿灿,你怎么样好不好?我可想死你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呢。我前一秒正想着要打给你就接到你电话,你说咱俩是不是心有灵犀一线牵?” 黄灿被她热烈的声音感染,咯咯大笑起来:“死丫头!哄死人不偿命是吧?旁人不知道,还以为你是在对着情人撒娇呢,我可吃不消,我又不是你那位赵临平。” 谁知赵小玲子一听此言,情绪语气立马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呵呵,可别提他,提他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们昨天刚到东莞。这家伙以前说东莞这边怎么怎么好,兄弟怎么讲义气重视他,我来一看,差十万八千里嘛!不知道是不是我还没看遍东莞,但这里看上去简直就是个工业大农村嘛,我们住的宿舍是农民房,比我自己家还差老远。说是百人大家具厂,结果是一千多平米的大铁皮厂房。” 黄灿也不了解情况,只好安慰她:“你这不才刚到嘛,既来之则安之,铁皮厂房什么的不要紧,重要的是你能立足,多学点东西。我学到句广东话叫:有情饮水饱,你和赵临平共同奋斗,比我这样单打独斗幸福多了。” 赵小玲子嘟囔:“他们叫我做进出货、仓库单证,也不知道能学到什么。先做做看吧。好在东莞离广州只要两个小时左右车程,一想到离你这么近,我就高兴啦!” 黄灿也高兴,四个好友间赵小玲子是性格最跳脱的一个,是大家的开心果,她时常羡慕她能葆有天真热情,我行我素难能可贵。 最后打给闫慧,闫慧一家四口,父母加兄妹俩,虽不是富裕殷实之家,经济拮据,可一家人都性情平和,有种拧成一股绳抵抗风霜雪雨的劲儿,家族亲戚来往频繁互相帮衬,平头老百姓的日子似这样不是最和谐的吗? 闫慧接到电话如往常一样嘘寒问暖、叮嘱关心,像个细心的姐姐。 聊到自己,她有点儿犹豫的问黄灿:“灿,你和玲子都去广东了,我和多思好像都不知道该聊什么了。你说,要不我也去广州打工闯闯?” 黄灿感到意外,内心里隐约觉得其实以闫慧温吞不争的性格,可能不太适合出来闯荡。她自己是人生断崖,握着一张单程票只能勇往直前。赵小玲子承袭了父母个体户生意人的灵活,八爪鱼样的性子容易适应环境。 但她很快想到另一面,年轻人哪个愿意一辈子蜗居小城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闫慧内心肯定也充满青年的朝气。而且她家经济状况差,哥哥有轻微智力问题,三十了都没娶亲,她也许想出来有机会多挣点钱帮衬家里。 她思考后答道:“小惠,出来打工已经是年青人的常态,毕竟一线城市机会多,我参加招聘会深有体会。但你要跟家里人商量好,再做好吃苦的心理准备,毕竟是赤手空拳。” 闫慧:“嗯。我有点儿担心,自己的学历只是个大专,一个小出纳而已。。。。。。” “那不怕,财务岗位不少,而且以我们的年纪,学什么都不晚,只怕有心人!” “嗯,我好好想想,跟家里人商量一下。你在外多保重身体,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黄灿答应着挂了电话,发了会儿呆回味着好朋友们的关怀甜蜜,心头温暖。 招聘会后两三日,黄灿还没接到任何一个单位的复试或录取电话,忍不住焦急起来。庞亮小敏都安抚她,说招聘会时间长各公司收到的简历多,有的公司人事HR流程复杂,没那么快反应。 她虽然明白道理,但焦虑的情绪不跟她讲道理,投简历时候的信心难免动摇了一点儿。 由于睡客厅沙发,黄灿一改睡觉不爱束缚的习惯,特地买了两套保守型睡衣,包裹得严严实实,这样即使夜半与庞亮小敏照面也不会发生尴尬。 但尴尬有时候真是猝不及防。某天半夜她憋醒准备起夜,还没起身却隐约听见异样的声响,是从卧室传出来的。 声音很轻细,她先是迷惑后是恍然,接着脸红心跳地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黄灿不禁举手捂住脸,这尴尬真是猝不及防,太离谱了!怎么办怎么办?她还能下床去洗手间吗?去的话来来回回的动静会不会被室内的人察觉啊?真要是那样,她可就没脸见他们了,一定比他俩还尴尬和内疚。 左右思量许久都没敢行动,也不知过了多久,憋得几乎要爆炸,半边身子紧张得麻木了,才蹑手蹑脚做贼一样去了趟洗手间。 再躺回沙发床,黄灿心想为什么之前自己没发觉过?要么是自己睡的沉,要么是人家小情侣一直碍于她在呢吧?这么一想脸上有点儿火烧,倒不是因为人家怎么样,毕竟为着自己的借住很明显是给人家添麻烦了。 她寻思虽然别人口头上从来不承认麻烦,也表现出对她的欢迎友善,但作为打扰者的自己应该有自觉性,短期接受接济算应急,时间长了不成二皮脸了吗? 看来她必须尽早找到工作,尽早租个住处搬出去才行。 终于,黄灿接到两个公司录取电话。在电话中做进一步交流时,其中一个提出她的工作地理位置不在本市,而是佛山分公司,黄灿思量过后果断pass掉。 那么暂时只有这家叫“杰夫诺企业管理顾问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助理职位可去。她原本可以再耐住性子等待更好的机会,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别家没有消息呢? 黄灿心想,好不好的先上了班再说,就算不满意到时候也可以骑驴找马,总比浪费时间悬心吊胆的强。 第19章 奇葩工作 晚上和庞亮小敏吃饭的时候,黄灿向他们报告了这个消息。 小敏连声祝贺,庞亮倒认真询问她关于公司的性质、职位之类的信息,思索了一下犹豫劝道:“听上去这个公司规模不大,跟你的专业完全不对口,工资也一般,唯一的好处就是距离近、交通方便,你确定不多等等,比较一下?” 黄灿自己也不甚满意,尤其是荒废专业,可她是真心急。只好笑笑回答:“第一份工先借着它熟悉环境当作过渡嘛,又不是非得从一而终。再说赚钱要紧。” “可是年后到三月底都是广州招聘最旺的季节,过了这个时间段供需双方都稳定了,工作机会相对就少很多,再找会更困难些。”庞亮怕她不了解情况。 这句话还真提醒了黄灿,她忽略了机会成本。 但她想了想还是坚持:“打工嘛,在我这个阶段,尝试的成本是可控的,我需要先立足。” 听她这么讲,庞亮皱皱眉头,又不知该再说些什么。黄灿乘势提出请他帮忙物色合适的出租房。这下庞亮奇怪了:“为什么这么着急?找工作也急,又急着搬家,没人催你呀?” 黄灿连忙道:“不是不是,我就这个急性子。打扰你们两口子这么久也真的不好意思,影响你们不方便的。” 话一说完庞亮没觉出什么,倒是她瞥见一旁的小敏神色不自在起来,女生到底比男生敏感,也有可能小敏察觉了夜里她的察觉?黄灿暗悔自己不够会说话,其实这些日子无论生活上还是找工作、认路,她对俩人的帮忙真的是心存感激。 小敏很快圆场道:“庞亮你真是的,灿灿凡事有自己的判断力,你别老是妄想充当别人导师嘛!你是房屋中介,尽心帮灿灿寻个合适的房子就是了。” 说完她朝黄灿一笑,黄灿明了,回之一笑,体会到她的善意而放松下来。 庞亮耸耸肩:“好吧。那黄灿你把理想房子的要求告诉我,我去公司系统里找出合适的给你挑选。” 这问题难倒了黄灿,通过卖父亲房子她对家乡房产价格、买卖手续倒是有了一定知识和经验,但广州她一点儿也不熟啊?于是她问庞亮现居这间房的出租价是多少? 一听吓一跳,手里的筷子都敲碗边上了,吃惊嚷道:“一房一厅要一千五百块?还不包括管理费水电煤气?这也太贵了吧?”这超出了她新工作一半以上的薪水,再加上吃喝交通话费和偶尔买件衣服或出外聚个餐,基本就是月光族。 身为房地产中介的庞亮说起本行便滔滔不绝,他喝口啤酒说道:“你还真别觉得租金多贵。我们租的这个小区是规范,但年头久,跟新房没法比。要不是我和小敏家都经济普通,实在跟父母开不了口,否则我肯定拿出全部家底来广州买房,哪怕付个首付也好。这两年房价窜得多快!势头简直火爆!尤其去年,全国有七十个城市房价比06年上涨7.6%,有些城市甚至达到40-50%的涨幅。虽然说去年底开始有所回落,但依我看只是小回调,很快会反弹,你说再怎么涨工资也比不上房价升得快呀。现在广州市区内像天河区均价都到了一万二三,连番禺都涨了。房价高租金肯定也随之水涨船高嘛。” 虽然黄灿觉得庞亮的回答有些离题,但正因为有了一次卖房经验,她对这些信息特别感兴趣。自己卡里的卖房款是父亲留给她所有的财产,她早就想好了,自己的生活开支必须小于月薪,这笔钱绝不轻易启用,留待将来买房专款专用。 她已经没有亲人了,心头总时时荡漾的飘萍之感,十分渴望安定。 良田广厦,根植在中国人内心深处对房产的占有欲,多半源自于对“家”的渴望吧。 她一边吃饭一边感慨道:“那以现有房价计算,假设好地段的六十平米,三千块钱月薪,就算不吃不喝,也得要攒十八年的钱呀!谁知道十八年后是什么情况?” “十八年后不还是一条好汉?平头老百姓自有自己的活法。”厉敏给她夹了筷子菜道:“你别听他的,好像自己能预测经济走势似的。他经常跟我吵,说我阻挠他借款买房子错失发财机会。可我觉得还是脚踏实地的好,别冲动去做自己看不明白、没把握的事儿。” 黄灿早看出庞亮与厉敏之间个性反差挺大,或许互补也是匹配?但她觉得厉敏的见解有自己的逻辑性,不由夸她:“小敏,‘别去做自己看不明白的事’,你这句话听起来简单其实挺深刻的。” 三个人笑笑言归正传,黄灿想自己既然不熟悉租房情况,不如干脆给庞亮一个明确租金标准去找。结果五百块的要求把庞亮吓了一跳,他说这样便宜的房子基本是农民房,附近就有,但条件肯定差,女孩子住挺艰苦的。 黄灿一边微笑一边自忖道:经过去年的苦难,她再也不相信,还会有什么苦能令她更加恐惧和害怕。 厉敏看出黄灿的笃定,知道各家都有难念的经,催促庞亮少啰嗦,尽快找房就是。她说:“广州的好处就是,亿万富翁滋润,穷人照样活得起,这也叫多元化。” 三月一日,黄灿正式报到,开始来到广州的第一份工作。正是人间芳菲时节,广州处处绿树红花,难怪称“花城”。她深深呼吸着春日气息,带着一种重启的庄重心情来到新公司。 公司位于市长大厦金色建筑附近,规模不大但装修高级,加上老板一共才不到十人,黄灿自我安慰,脑力型公司嘛,不拼人数拼专业。 在有意识地观察和询问下,不到两天,她将公司基本情况摸清。这家所谓企业管理顾问,是为客户提供各种认证如ISO、SGS、3C等培训和验证,但它既非专业检测所、实验室,也非客户,其实就是搛客。四五个业务员,每日主要的工作便是从各种企业名录上搜集资料,给对方打电话询问是否有做认证的需要。大海捞鱼,偶尔筛到两条,便将信息转给公司老总和副总上门与之洽谈。 据说签到一个单子咨询费收很高,但很明显这样的单子并不多。 公司李总长相让黄灿记忆深刻,不止因其是肌肉光头男,还因为他本身形象与想象中的管理顾问落差太大,走在大街上,别人更可能猜测他是个健身教练。看得出来他试图把自己打造成个雅痞,但走偏成了顽痞。不过此人对下属还是很随和的,至少黄灿感觉如此。 她这个公司总助职能宽泛,行政人事甚至报销都得做,说白了就是个打杂的。因为公司人员少,她打杂打得很轻松,实际上经常大半天也没什么正经事干。 一周后,黄灿不得不主动向李总请缨,多派点活给她。李总正以悠闲的姿势倚躺在大班椅上翻看《南方都市报》,读报这一项目通常能耗费他一两个小时。 听见黄灿认真的请求,他从报纸中偏转光头,笑眯眯地长久打量她,再拿起桌上的咖啡杯呷上一口,才慢悠悠开口:“小黄,看得出来,你是个对自己有要求的人。但是这个工作嘛,每个人有自己的岗位,本职工作上有很多值得深度挖掘的能力,就比如,能把一杯咖啡泡好也是门技术。” 李总嗜好咖啡,办公室里专门摆了一排玻璃器皿杯盏,黄灿以前听说过滴漏咖啡,但亲见操作还是在李总办公室。原来滴漏咖啡从咖啡豆的研磨,到使用日式虹吸壶等一整套操作下来有不少知识门道,既繁复又有趣。 比起有趣的咖啡,黄灿更想要争取接近公司核心业务,不能大好时光干耗,好歹多学点东西。“可是李总,我觉得工作量太少是对公司资源的浪费,我本人很愿意接受各种挑战,或者你和副总出门谈业务的时候带上我,做会议记录准备资料甚至拎包我都可以。” 李总似乎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她郑重其事的样子,终于放下日报,站起身走到咖啡台前,对她招招手:“来,你来。想学习,处处皆学问,我先来教你怎么使用这套虹吸壶,不出半月包管把你培训成咖啡高手。。。。。。” “可是李总。。。。。。” “知道知道,想出门见客户谈业务,先花点时间把公司里SGS、ISO的要求细则背背清楚。” “真哒?”黄灿语带惊喜,没想到李总答应得如此爽快。 “小姑娘家家的,多大点事儿。” 在李总笑意盈盈的注视下,黄灿高兴地走到他身边,认真学起咖啡技术,这一学一上午时光就匆匆溜走。 第20章 草率必坑 黄灿开始自学各种国际国内认证要求及标准,好在公司资料齐全,遇问题可以随时向副总这个老业务请教。对方奇怪地问:“小黄,这又不是你职责,学这么深入干嘛?” 黄灿恭敬地回副总:“我这不是想多了解公司核心业务,好给您和李总尽可能提供好后备支持嘛?公司只有俩位主力签单,责任大太辛苦。” 副总听着很受用,微笑点头。 两张办公桌之隔的会计张姐正竖起耳朵听闲话,闻言不由得嘴角下撇,低声叨叨:“马屁精!” 午餐时,张姐热情招呼黄灿一起去茶餐厅,她一边喝着奶茶,一边故作低沉地对她说:“小黄,我们打工的,少干活少被压榨,你呀别那么实在!要说真有值得较真的事,你倒不如从现在开始就给李总常提醒,还有半个多月就该发工资了。” 黄灿奇道:“不是每月五号发上月工资?这还早着呢!” “早什么早?工资不需要筹备,不得入了账才有钱?” “可你才是会计啊?”黄灿立刻反应过来,张姐是会计,她既着急说明账上要么没钱,要么钱不够发工资。“张姐的意思是不是公司以前经常拖延工资?” 如果是,那可大大不妙。在这家公司整天无所事事,已经让黄灿嗟叹浪费时光,拖欠工薪更是打工者大忌。 张姐不避讳地回答:“老实说,要不是看在每日清闲的份上,我早走了,你看公司地毯式打业务电话的,都是月换型员工,还不是因为欠薪吗?” 黄灿听了非常沮丧,吃饭的胃口也没了,懊恼当初真的应该听庞亮的话,多比较几家公司再做选择,果然草率必坑,欲速则不达。 但她还是谨慎问道:“可是张姐,你是会计,就算催薪不也该是你的职责吗?我一个新人怎么好意思越界?” “话可不是这么说!你不是总助吗?总助职责不就是上传下达吗?你是不是应该及时把员工的诉求反应给老总?”张姐凑近她,笑容暧昧:“再说了,李总最欣赏你,你提最合适。” 黄灿暗暗倒吸口凉气,努力保持住微笑,盯着张会计那张自以为是的脸心想,工作太清闲的另一个副作用就是容易无事生非。摆在面前好好一份套餐,可惜失了胃口还浪费钱。 利用下班后的晚上再加一个周末,黄灿随庞亮看过好几处房之后,定下套单间。 当面给叼着香烟的房东交完两按一金,拿好收据,一转头她瞥见庞亮的脸色,简直像替受难者心怀恻隐的耶稣。也难怪,这农民房在客村立交南面一带,离庞亮住的小区就一条主干道之隔,但仿佛已从平民区跌入了贫民窟。 黄灿倒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起来,忙说:“别那么丧好吧?我觉得初来乍到能安身就不错。你看旁边几百米就有家具城,东西还不贵,买张床和简易衣柜就安置好了。离你们又近,还能常走动。” 房租都交了,庞亮也只好点头道:“你一女孩子住这样逼仄没阳光的房间,我瞧着难受,你能习惯就成。走走走,第一次搬家,我和小敏请你吃饭当恭贺乔迁。” 这也值得恭贺?不过吃顿大餐是必须的,叨扰这对情侣多日,黄灿非常想请一顿表示感谢。 聚餐地不远,叫东江海鲜酒家,连锁店规模大宾客满,最抢眼的是一排溜玻璃水箱,几十种海鲜供宾客自主挑选。三人由厉敏拿主意,点了几道正宗粤菜。 她介绍说这家餐厅的白灼虾、多宝鱼、虾饺和榴莲酥都是出名的,味道非常不错。黄灿仔细品尝,白灼虾肉质鲜嫩,美味可口,吃起来鲜鲜甜甜的。金黄诱人的榴莲酥是以新鲜榴莲果肉配制的软滑馅心,配以层次分明、异常松化、做工精细的酥皮,令人食指大动。 黄灿胃口大开,对俩人笑赞道:“这榴莲酥吃完后口齿留着淡淡的香味,还真是让人‘榴莲’忘返呐。” 说着举起啤酒,郑重其事地感谢庞亮和厉敏这大半个月的帮忙,三人说说笑笑吃到很晚。黄灿知道庞亮呆会儿肯定抢着买单,中途借口上洗手间把单买了。菜肴的确美味,小票上的数字也挺叫人肉疼的。 第二天黄灿买了家具日用品,收拾好箱子一鼓作气搬了家。临走的时候,她悄悄留下一千块钱作为借宿的生活费,她从来都认为,无论何事何人,别人帮忙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感谢这事儿还是用行动表示比较实际。 她不知道的是,当晚厉敏发现那一千块钱沉默了片刻,幽幽对庞亮说:“其实黄灿这人挺心气高冷啊,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亲和。一点小忙也要及时回报,往好处说是知礼懂节,往坏处说是不肯欠人情。人与人之间要都这么清楚界限、不拖不欠还怎么交往啊?” 庞亮不以为然,不耐烦地回应一句:“人家就表达个心意,收下就是了,你们女人怎么那么爱多想?” 一个月时间飞快,黄灿在公司始终处于打杂和自学状态,李总并未带她拜访客户洽谈业务,倒不完全是李总失信,而是这个月公司竟然都没签下一张新单。业务收入低迷,那么高昂房租和员工费用如何解决?她开始确信张姐关于公司拖欠薪水的话不是空穴来风。刻意私下和其他几位同事打听了一下,情况属实。 尽管她认为催薪的事由张会计提比较合适,但涉及自身和同事们的切身利益,也不得不暗自盘算,该如何向李总提这个敏感话题? 月底,张姐暗示黄灿公司账目上依然没有工资到账。李总坦然如常,踊跃提出邀请全体同事晚上聚餐兼卡拉OK。卡拉OK是合并自助餐式,大家取了食物一边吃一边唱,李总还额外点了酒。 黄灿吃着东西,一直悄悄观察着李总,瞅准这个麦霸放下话筒的当儿,赶紧侧身低声道:“李总,还有几天就是发薪日,同事们都比较关心能否准时发放的问题,所以。。。。。。” “小黄,你是不是听了什么闲话?” “没有没有,同事们都是正常交流,没有八卦。” “小黄,记住你是总经理助理,不是工会主席!”李总语中带气,眨眼工夫又自动转回和颜悦色:“工资肯定会发,迟几天晚几天的事。你担心什么?你这个职位应该是和我最亲近的嘛!”说完他笑着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第21章 性骚扰 黄灿一时无语,卡拉OK包房内光线暗淡空气憋闷,她实在并没有引吭高歌娱乐放纵的心情。 但身旁的李总却不由分说,把话筒硬塞进她的手中,“来来来,别想那么多,今晚大家只管开心度周末。小黄你的声音清脆有磁性,唱歌一定很好听,来,你来唱一首。” 黄灿拗不过,只好点了首慢歌,唱得是不咸不淡。 昏暗灯光下,同事们喝酒的喝酒,嘻嘻哈哈着交头接耳,一屋子涣散慵懒的人也没谁在认真听歌。 唱着唱着,她忽然隐约感到有点儿不太对劲,用眼角余光瞥见身旁李总的姿势,斜靠沙发架起脚,一只手臂顺势搭在她身后的沙发靠背上。 他一贯举止大开大合不拘小节,黄灿起先并没太在意。但刚才,她好像感觉自己的胸罩带子似乎被什么弹了一下?她进包房时一早脱了外套、身上只穿一件薄羊毛衫。 黄灿单薄背脊上,那快速微妙的一弹几乎令她失声尖叫,唱歌立刻跑了调。偷瞄身边人却镇定自若,令她不禁怀疑是否自己的错觉? 强忍疑心歌至尾声,黄灿感觉自己的胸罩带子又被勾起,然后轻弹在脊背上,这一下明明白白,她确信,除了李总那只魔爪难道还能有鬼?! 霎那间黄灿感觉一股火气从足底窜至头顶,出离地愤怒,以至于身体都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第一反应她应该像电视剧中情节,愤然抓起吧台上的酒狠狠泼到色狼脸上,怒斥他:“你他妈这是性骚扰,犯法知道不?”这个情节在脑海里闪电般反复播放,但她并没有行动,只是用力将话筒越握越紧,以至于指节泛白。 怎么办?是应该冲冠一怒维护自尊?还是若无其事躲避是非?周围同事显然并未看到这细微的事故,她自然是拿不出什么性骚扰证据,也不相信下属们具备群众的正义。 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只有愤怒,思维快速旋转想到:假如玉石俱焚她便得深陷麻烦羞辱,假如轻易放过她又瞧不起做缩头乌龟的自己。。。。。。 内心僵持挣扎许久,她缓缓转身面对李总,面无惧色似笑非笑道:“李总,你过往的总助也是这么被赶走的吗?” 李总依然笑面虎:“为什么一定要走呢,有更好的路可以选嘛。” 黄灿冷笑道:“李总,欺负新人呢?趁着脸皮没撕破事态没恶化,大家好聚好散。这样,其他同事的工资我不管,但我的工资请您明天就一分不少地结算给我,不然的话,我可真就要变成工会主席了,我虽然初来乍到,但劳动局的门还是摸得清。” “嗬!”李总不置信地眯起眼盯着黄灿,直到从毫无惧色与他对视的女生眼中,看到爆炸前燃烧的火焰,以及极力的克制。 大约掂量过轻重,他终于把自己那只不安分的手给抽了回来,转脸避过黄灿的怒目,拿起话筒,看似不经意地回了句:“好吧,那就如你所愿,多大点事儿啊。” 黄灿不再多话,也不同其他人打招呼,抓起包直接离开包厢。 走出卡拉OK厅的黄灿越想越来气,有举报偷税漏税的地方,就没有举报性骚扰的地方吗? 她拨通庞亮电话,告诉他自己一分钟之前刚刚辞职,原因是该公司乃欠薪惯犯,刚才包厢里的情节被她刻意省略了。 庞亮表示支持她的做法,并说:“广州这样的私营小企业很多,鱼龙混杂,别的不说,上了一月班都不给签劳动合同不提供社保,就已经违法《新劳动合同法》。” “是啊,缺乏法律意识或者故意钻法律空子的企业绝对不是良禽该择的木。只可惜浪费我一个月时间。” “你别这么想,只要以后不踩同一个坑就算收获。”庞亮安慰道。 黄灿觉得是,好歹这一个月她研学了国内外认证标准,还练成个泡咖啡高手不是? 次日,黄灿如愿领到一个月工资,李总应该是刻意避开不在办公室,交代给张姐全权处理。张姐满脸狐疑又不满地抱怨她:“叫你替大家催薪,你倒好,只益了自己就逃跑了。” 黄灿不想争辩,多大头戴多大帽子,逞能有害无益。一生之中人如潮水,过客如鲫,她不指望别人为她负责,也不想做谁的超级英雄。 闫慧几次给黄灿打电话,恳求她帮忙说服父母放她外出打工,父母对黄灿青眼有加,一准听得进她的劝说。 黄灿原本想推辞,自己都尚未立稳脚跟呢,可耐不住闫慧再三恳求,才在电话里向她父母拍胸脯担保,今后会彼此照应,勉强令闫家父母点了头。 第22章 外贸新工作 吸取了前份工的教训,黄灿这次按捺住懊恼和焦虑,从《广州日报》精英周刊上只寻找符合自己专业的公司,通过邮件投简历,很快接到一家外贸公司面试邀约。一看地址,公司位于广州大道旁五羊新城,离住处只一站路程,她徒步测不到二十分钟。 这首先就博取了她的好感,徒步上班,节约通勤时间、省交通费、锻炼身体,简直一举三得啊。 坐在会议桌旁等待面试时,黄灿仔细打量这家名叫乘星照明的公司。 大约三百方的办公室装潢简洁,被工作隔断复印机文件柜和样品等塞得满满当当,员工们在隔断里对着电脑安静工作,偶尔接起电话小声交谈,公司规模不算很大但尚算正规的样子。 一位女员工给了她一份试卷和笔,上面是几道有关外贸流程的中翻英和英翻中试题,这对她来说小菜一碟,不出十分钟便交卷。 试题被拿进房间后不久,一位大约三十五六岁的男子出来面试她,男子打招呼的样子和善,带着些微与年龄不符的腼腆,她猜测应该是人事或行政经理之类。 对方自我介绍姓袁名力行,英文名Winson,三两句寒暄过后,对话转为全英文问答。袁力行不但美式口音纯正流利,而且整个人的气度都随之变得自信有力。黄灿心下对这变化“嚯”地小小讶异,赶紧全神贯注应答。 袁力行主要询问黄灿学历、工作经验,随后也详细回答了她提问的关于本公司性质、业务范围以及主要客户等问题,黄灿了解到这家乘星照明是一家外贸代理公司,专注于灯饰行业,长期代理的有德国马塞福、百图等欧洲市场客户。 她暗自把几家客户英文名记下,以便回去上网查询,了解客户在行业内的层级等于了解该公司的实力。 袁力行在末尾主动谈到了公司薪酬及福利制度,黄灿所应聘的外贸跟单员职位,试用期三个月,月薪三千五,转正后视工作能力适当调高,朝九晚六周末双休,五险一金俱全,年终还会有一笔视业绩和个人能力而浮动的奖金。 不得不说,比较起上家公司不买社保拖欠工资,乘星的“正规”是令黄灿颇为认可的。 愉快地结束面试之后黄灿徒步回家,结果走到一半路程已经接到乘星来电,通知她次日便可报到就职。面试时通过袁生越来越明朗的表情,她已拿捏到对方的满意程度,但仍没料到对方答复得如此迅速甚至急迫,这不免小小地满足了她的得意。 尽管如此,她还是“矜持”了一下,直到去庞家上网查到,乘星的几个欧洲客户都是行业前几,才回电确认到岗。 虽然眼前看来,一家私人小企业算不上前途无量的大平台,但用来积攒经验并作为熟悉广州的过渡还是挺合适的。 就这样,黄灿开启了和万千打工仔一样朝九晚五、勤奋踏实的上班族生活。 袁力行安排了一位老员工李凡,作为带黄灿尽快熟悉工作的临时“师傅”,也算岗位培训。 李凡原本是质检验货员岗位,对于公司的现有客户、产品、供应商都非常熟悉,人也耐心细致肯教,没过多久她便在李凡的指导下回复邮件、处理基础事务了。 对于她来说,外贸知识、英文都毫无问题,难点在于对国际国内照明行业的了解和对灯具产品的知识掌握。 乘星公司代理的几家客户如德国马塞福、博曼、法国梅兰、比利时百图、丹麦乐斯公司都是欧洲照明灯具的龙头企业,总共占据了欧洲市场的一半以上份额,乘星与这些公司业务关系多年稳定拓展,为其开发中国灯具制造企业,研发新产品、监督检测产品质量并保证产品交期、船期等,是坚实中间桥梁。在乘星管理、协调之下的灯具和灯泡光源生产制造商有三四十家之多。 黄灿首先分配对接的有两家客户,一是比利时百图公司,二是丹麦乐斯公司。这两家公司名气、体量和市场占有率都比老员工手里的德国客户要小些。 黄灿加班加点,花了很大力气迅速对这两家公司的背景、发展方向、产品特点、图册以及与宜家等同类企业产品的性价差别,进行了全面的研究学习。 按照公司要求,试用期她与老外客户的邮件,写完之后需由李凡审核无误方能发出。与此同时,她也被一一引荐给主要分布于珠三角和长三角的各家供应商,这部分进展相对容易且迅速,她不但很快与各供应商的老板、跟单员对接工作、彼此熟悉,而且掌握了每家厂的产品范围和优、弱点。 供应商们对她这个新人同等礼遇,客气商讨、耐心解释,毕竟她的职位算是甲方,在选择和替换供应商方面,乘星在欧洲客户面前是很有说服力和权威的。 一日当黄灿目不转睛盯着电脑屏,查阅客户过往邮件忙得不亦乐乎时,一手指轻磕桌面,抬起头正撞见袁力行的笑脸。他一张娃娃脸,见人未语先笑,脾气不许不急,没有威严之相,以至黄灿开初会把这位公司老板错当成员工。 “很晚了,还不下班?”他问。 黄灿一看时间已晚上九点,环顾四周,整个办公司早走空了。“不知不觉这么晚,老板今天怎么还在?” “处理了个紧急case。Maggie,以后不用叫老板,叫我Winson就好。” “好的。”在公司大家的确互称英文名,连各工厂对接业务员也是,以至于到现在大家都未必搞得清彼此的中文名,Mary、Annie倒是重名好些个。 “一起走吧?我开车送你。”袁力行扬了扬手里的车钥匙。 “呃,我回去也没事儿,不如多花点时间尽早熟悉工作。” 他笑了,解释道:“你没大门钥匙待会儿怎么锁门?不然我只好留下来陪你加班了。” “哦,不好意思,我忘了。”黄灿也笑了,连忙起身关电脑收拾物品。 锁好门等电梯,黄灿向袁力行推辞:“您不用送我,我住很近。” 袁力行开玩笑说:“近才送嘛!不然撞见员工加班,既不发加班工资,又不请吃饭,还不肯送一程,回头你该骂老板周扒皮了。” 黄灿笑:“怎么会?公司原本就不要求加班啊。” 关于这一点她倒是挺好奇,从上班第一天起,公司的跟单姑娘们无论手头上工作处理到何种程度,六点钟响准时打卡离位,哪怕老板还在办公室也照样。 当然按照劳动法,公司不发加班费员工有权利准时放工,但毕竟这是家外贸企业。中国与欧洲时差七小时,供应商的晚间正是客户最忙碌的下午工作时段,因此长、珠三角的外贸工厂通常有正常夜班,一般延续工作至晚上十点。 “您跟别的老板比起来大方宽容多了,从不要求员工加班。”她感叹道。 “也不完全是,偶尔还是需要的,比如外国客户来国内出差,按道理相关业务跟单是一定要随行开会的。只不过这样的加班一年也就几回。” “那平时我们和客户的时间差您不担心影响工作吗?” “有什么好担心的?我相信每位同事都是有责任心的,充分利用上班八小时的话,绝大部分工作都可以处理好。而且我们做的是民用灯具,又不是军工高科,邮件晚回一个晚上耽误不了大事。”袁力行右手打开车门请黄灿上车,左手在她头顶与车顶中间稍微一隔以免碰头。 黄灿还蛮感动的,不仅因为他的绅士风度,也因为他对工作有种强有力的笃定,以及对下属表现出充分的信任。公司一共五个跟单姑娘,手里各自掌管一到两个客户,平日基本各自为政,只有无法决断的大问题才请教老板。 而袁力行更多的时间花在和工程技术、验货员探讨开发、把控品质上,是个技术流老板。对于办公室管理基本倚赖行政经理,自己颇有无为而治的意思。 行车途中,袁力行询问黄灿业务上遇到哪些不懂之处,有什么困难,黄灿赶紧趁此机会多了解一些手头客户的资讯。 袁力行一一详细作答,接着称赞道:“问题挺深入嘛,比老员工还细致。”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哈哈。不过比起您来,完全是个小白。” “谁不是从小白开始呢?”袁力行一边开车一边说:“想当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省外贸,也是跟在老人身边学习很久,后来觉得时机成熟,瞒着家人辞职下海,为此家里人还对我三堂会审呢,毕竟上有老下有小,丢掉编制是父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好在冒险值得,您现在成功了。” 袁力行不以为然地哈哈大笑起来:“成功无止境,一山还有一山高。” 很快到达黄灿家巷子口,她指示路边下车即可。袁力行望了望黑黢黢的窄巷,犹疑问道:“你就住这儿?” “是啊,初来乍到嘛。”黄灿开门下车,扶着车门道谢。 袁力行看了看她,想起什么似的翻出钥匙包取下一条钥匙递给她:“公司大门钥匙,以后你时间上方便些。” “王经理说试用期员工不能留公司钥匙?” “没关系,用人不疑。” 黄灿想了想接过,微笑道:“谢谢Winson,开车小心。” 第23章 代班会客 仅用一个月,黄灿的邮件已可应付裕如,李凡的审核变成一道形式上的程序而已,加之李凡本职工作量多,他便向袁力行报告,获准提前取消审核。 公司其他四个女跟单得知后,纷纷撩她:“哎呀Maggie,你是我们之中上手速度最快的,犀利哦!”“是呀,不如趁此机会跟Winson提一下提前转正呗!”“转了正加工资,要请客哦!” 搞得黄灿除了:“哪里哪里,谢谢谢谢”的客气,都不知如何应付这些靓女们。 这时QQ头像闪烁,“师傅”李凡发来一行字:“别理她们,晒棚打交。” 黄灿不明白,回了个问号。 “就是比喻爱饶舌、多管闲事的人。”李凡解释。 黄灿偷笑,给他回了个当前网络红字:“囧”。 此时袁力行从总经理办公室步出,对负责德国马塞福的跟单说道:“Linda,马塞福的市场总监今晚从广州过香港,晚上和我们一起晚餐,你今晚加个班作陪好吧?” “啊?。。。。。。”只见Linda一张小脸拧成苦瓜状,语气词尾音拉得老长:“Winson拜托,我今晚有点事,不去得唔得?” 黄灿心想当众拒绝份内差事,这样也可以?再一看袁力行,不仅不生气,反而露出无奈恳求的神情。这位老板个性如此绵软,御下无威,是如何将企业发展到今天的?她不禁暗自摇头。 而Winson和Linda还在那儿互相讨价还价,她觉得至少Winson应该把Linda请进自己办公室商量,减少自己在其他员工面前的威信损失。于是她举了个手:“HI,两位,如果只是陪宴,我可以暂代吗?” 果然,那俩人异口同声:“好OK啊!” Linda生怕她反悔,赶紧补上句:“多谢晒Maggie,爱你哦!” Winson更是脱困似的,赞许地朝她竖起大拇指,表情松快地返身回自己办公室。 李凡发来QQ:“你干嘛替人加班?又没加班工资。Linda这人用人朝南,不用朝北。” “无所谓,我反正单身无事。”黄灿回复他。 公司跟单员们只拿固定工资,不在公司佣金收入上提成,所以女孩们之间并不存在显性竞争或威胁,各自管好一摊算数,横竖自己手上的活儿还干不完呢,所以她主动提出代工并不会引起别人反感。 而且她想,无论做多少案头工作回复多少邮件,不如人与人之间见面三分情,老外也是一样。哪怕对方不是自己负责的客户,却是行业巨头公司的市场总监,听对方一席谈不比自己干看资料收获更多? 至于牺牲业余时间,她倒觉得只有这样才算发挥了时间的最大价值。 下班后,黄灿和袁力行一道,开车前往客户约定的广州花园酒店西餐厅。 马塞福是德国最大的灯饰营销商,主营低档超市灯具,但同时它还是德国最大军火商,这一点是来的路上黄灿刚得知,她听说后乍舌,虽然军火跟自己公司没任何关系。该公司市场总监是位老先生,随行一位稍年轻的男同事,俩人显然和袁力行相当熟悉,见面即热情寒暄,对新人黄灿也礼貌有加。 餐前饮酒,袁力行和德国人聊得热火朝天,但黄灿一句也听不懂!她十分惊讶地发现,老板不但英文溜,德语也如此之好。此时他在国际客户面前侃侃而谈,显得松弛且成竹在胸,与下午在办公室时的软绵截然不同。 黄灿为自己只凭一面便评判他人感到小惭愧。 进入主餐时段,黄灿用刀叉切割着菜肴,心底多少有点儿失望,感觉除了当一只聋哑花瓶自己什么作用也没有。 忽然袁力行转用英文对德国人说道:“Maggie不懂德文,接下来我们还是用英文交谈吧?否则对女士不太礼貌。” “Sure!”德国老头Peder立刻首肯,并向表示黄灿歉意,继而为了不冷落她,象征性询问了一些闲散话题。 黄灿至此才得以开腔和老外交流上。她朝袁力行投去一个感谢的笑容,对方回以一个了然的眼光。 话题说到四月十号美元VS人民币突破历史新低,达到1:6.992,因本行业几乎所有欧洲客户与中国制造商之间都是以美元结算,所以紧密相关。 袁力行对德国人谈到:“人民币大幅升值,除了享有外销低利率贷款、外销退税,甚至以内销补贴外销的产业较未受影响,其他产品出口企业将面临损失,我们的制造商们收的是美元订单,原来10万美元能换69万元人民币,升值后只能换66万人民币,利润被汇兑蚕食。所以,最近他们天天在我耳朵边叫苦,涨价压力很大呀。” 黄灿嘴里咬着棵芦笋琢磨他的话,她和其他跟单负责的客户不同,但大部分制造商是共享的,自己日常虽对工厂叫苦有所耳闻,但尚未有哪一家明确提出涨价意向。 她忽然明白了,今日袁力行这顿晚餐的主题,实际是为可预见的一轮价格战来给客户打预防针。 乘星作为外贸代理收的是客户、供应商双头佣金,这在过去出国难、交流不畅的年头毫无问题,但随着近年开放加深、互联网应用等各类因素,制造商和外国客户互相拜访、直接洽谈已无障碍,外贸代理或中间商的优势,无论信息差还是语言优势都逐渐丧失。 而乘星在如此严峻的形势下,依然受到供需双方的倚赖和尊重,一定有其优异的核心竞争力。核心竞争力有哪些呢?黄灿默默在心中一一归纳,目前她所看到的一是对市场的预测和先手;二还是语言,虽然英文足以应付工作,但当你用客户的本国语与之交流时,瞬间拉近了彼此的亲密度,而且方便私密信息交换。 德国人显然很不乐意听见涨价的话题,他沉吟道:“坦白说,受美国金融危机影响,美元对人民币的贬值趋势会去到哪个区间不好预测,也许很快破7,如果制造商们把所有汇率损失全部转嫁,我们无法接受。而且如果每一次汇率波动就调价,不仅对我方采购,也会对销售造成很大困扰。” 袁力行点头:“理解。考虑到这一点,我会尽量与制造商协调,让他们以长远稳定合作为考量。与此同时,贵司如果能将近期的采购做一个预测清单发给我们,相信可以极大地稳定供应商军心。” “这个工作可以考虑。我也相信,你一定能说服他们暂时打消涨价念头,这是你的擅长。”德国人举起红酒杯笑道:“谢谢,Winson。” 桌上四人纷纷举杯应和。过了一阵,黄灿起身单独向德国人敬酒,说了好长一段客套话调节气氛。 今天的场合原本并没留给她什么展现的机会,但与外国客户的接触机会珍贵,她觉得每一次都不该白白浪费,叫“Maggie”的女孩那么多,自己只有成为对方印象深刻的那一个,才有机会从面目模糊的小角色中脱颖而出。 当然她也犹豫过,太爱表现是否会给袁力行留下“野心勃勃”的恶感?但袁力行似乎表现得和德国人一样,对她的积极主动很是赞赏。也许因其他性格豁达,也许只是高段位人士俯视低段位人士时,从容轻松的心理优势所致。 客宴在愉快的氛围下结束,与德国人告别之后,袁力行仍将黄灿送至大路口,她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出租屋。一进入逼仄狭窄楼距的巷子,映入眼帘的便是城中村破败污糟的昏暗样子。 黄灿小白领的打扮引起一擦身而过的男子瞩目,诡异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她不理会,垂目低头快速通过,进入农民房步梯上楼。刚一上楼,她便被眼前自家大门洞开的情形惊呆了。 门锁被撬,房内家什杂乱,物品被随手丢了一地,明显刚被盗窃过的样子。 黄灿转头往楼上房东处奔去,没上几级就撞见他,得知她的房间也遭殃,房东咬牙切齿,当即操起白话破口大骂起来:“个死扑街,一偷偷佐成栋楼!个烂仔搞事,知我个监控仲未来得及装好。” 城中村人员庞杂,一到晚上烂仔成群结队,租楼里只要进贼,一偷就偷整栋楼,这次遭殃的房客不少,房东监控未及时安装完毕,报警恐怕也于事无补。黄灿只好听从房东建议,先行回房清点失物以便警察登记。 稍事查看整理,除了丢失两件首饰,其余物品都在,她拍着胸脯暗叫万幸,幸好银行卡手机日常随身携带。 虽然刚被盗窃暂时不太可能重复被盗,她还是马上给庞亮厉敏电话,请他们帮忙赶紧另择住所。俩人闻听都吓了一跳,想马上赶来看她,被她制止住。庞亮说好在人没事,身外物只当买平安。 黄灿想了想,说不如她干脆搬回庞亮小区,找个家电齐全的两房,贵虽贵点胜在安保环境好,而且闫慧下月来广州,俩人同居,既能互相关照又可分摊房租。庞亮当即满口答应。 ——责编签约加推荐,感谢!接下来几日仍双更,之后保证每日更新。竭尽所能了。敬请收藏、交流! 第24章 奥运火炬传递 乘星按照国家法定五一放假七天,但大部分制造商只放假两三天,黄灿之前在庞亮厉敏的带领下已经逛过北京路、上下九,不爱去人潮汹涌中攒动,干脆趁此时间跑了顺德、东莞几家工厂熟悉生产、当面交流日常工作。 去之前她电话向袁力行汇报,袁力行转头亲自致电工厂派人接送,让她着实感谢。 这个五一假期,整座广州城还为着本月七号,即将传递而至的奥运圣火而激动雀跃。 在乘星办公室,奥运话题很长时间内都是同事们所热衷的,当大家得知中国残疾人火炬手在巴黎遭到暴徒无耻袭击时,无不义愤填膺。 在姑娘们的强烈要求下,负责法国客户的Anna立刻在给客户的邮件签名上,加上了福娃和“天佑北京奥运,天佑我大中华”的标语。 更搞笑的是,法国客户当即领会中心思想,马上发来一封热情洋溢称颂和支持北京奥运的回信。 黄灿为能亲眼见证奥运火炬传递兴奋极了,她和庞亮厉敏认真研究谋划《广州日报》上的路线:本站火炬传递全程40.82公里,途径白云、越秀、荔湾、海珠、天河五个行政区,穿越风景秀丽的白云山,横跨珠江两岸,途径广州主要名胜古迹和繁华地带,实现了“登云山越珠水”的意义。而黄灿她们最理想的观看地点则是白云山。 但七号偏是周三上班日,黄灿和同事们头天还在琢磨,这么多人同时请假怎么获批?善体人意的袁力行主动站到公司中央宣布:明天为奥运全体放假一天! 一时间同事们都从座位上跳跃欢呼起来,“老板万岁!”“中意Winson!”彩虹屁拍得他一张娃娃脸红光满面。 让黄灿更高兴的是赵小玲子也为此提前赶来广州,久别重逢,俩人在黄灿新搬的出租屋里,头挨头挤在一张床上畅聊整夜。 七号早六点半,黄灿玲子和庞亮厉敏出发往白云山赶去,2008年北京奥林匹克火炬接力广州站起跑仪式在广州白云国际会议中心8点13分正式开始,跑到白云山是上午10点。 国旗旋风已吹遍大街小巷,到处可见醒目的火炬传递宣传标识和随风飘舞的各式旗帜,就连黄灿居住的小区物业也免费派发用红布制成的“支持奥运”标语,住户们纷纷把布条绑在阳台或系在私家车倒后镜上。 离山脚还有距离,交通管制严厉,四人一路跟随人群徒步,发现从山门到明珠湖、麓湖公园、山顶公园和云台花园,所有景点都聚满了群众。 “一元一支,国旗特卖!” 赵小玲子闻声四顾寻找小贩,庞亮见状立刻伸手挡住她:“人多,我去买。” 好不容易挤回来,他把刚买的第一支小国旗连同脉动饮料给了赵小玲子,再分给黄灿和厉敏。赵小玲子蜜桃般的脸蛋上绽出两朵红晕,声音甜润:“谢谢亮哥!我正郁闷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有了加油的东西感觉好多了。” 庞亮安慰她道:“我买水时听店家说,许多人早上四点就来霸位了,我们只要能看见就不虚此行。” 她们登上山顶公园,欢乐的人群摩肩擦踵,葱茏的白云山成红色海洋,有人举着“云山珠水喜迎奥运圣火”的巨幅招牌,盛装鼓手擂鼓震天,气氛热烈非凡。 广州人给黄灿的感觉是淡定随性,今天却格外激情洋溢、超乎想象,仿佛奥运圣火将这座千年古城奔放而含蓄的感情完全点燃。 看见许多年轻人脸上画着五星红旗和奥运五环,黄灿由衷感叹:“第一次有幸参与、见证这么瞩目的盛事,可以共享北京奥运会的荣耀,真是太自豪了!可惜我们准备不足,不像别人那么有创意!” 厉敏一个劲儿点头附和,举起手里相机:“我别的都不管,只管拍照!人一辈子能遇上几回奥运在祖国举办呢?” 黄灿说:“那可不一定,我很乐观,我们还年青呢!” 话音刚落脸上一凉吓了她一跳,偏头只见赵小玲子正拿了管口红戳她脸上呢,还甜腻腻地逗她:“小傻瓜,要创意是吧?要国旗是吧?我保证,连福娃都能给你画上。” 黄灿仰头大笑,玲子她还能不知道,她有什么绘画才艺?但今天怎么开心怎么来,哪怕给自己脸上画高原红也喜庆。赵小玲子给她画完又去给厉敏画,厉敏不肯,俩人围着庞亮玩儿猫捉老鼠,黄灿则被表演队吸引追了过去。等她回到原位,只见庞亮和厉敏脸上都是鬼画符,果然没人逃得过赵小玲子的魔爪。 终于等到奥运火炬选手慢跑经过人群,黄灿她们和身旁所有观众爆发出热情的欢呼声:“中国加油!奥运加油!” 大家使劲挥舞国旗尽情呐喊,那一瞬间每个人都仿佛融入祖国昌盛的梦想中。 直到夜晚,四人喊哑了嗓子回到住处,还在不停回味所见所闻,这当真是一个盛大的节日,是一个可以载入史册的狂欢。 赵小玲子因为只请到一天假,观礼一结束便赶回东莞去,黄灿被厉敏拉回家一起吃晚饭。 尽管仍沉浸在白天的激动中,黄灿还是察觉到似乎厉敏与庞亮之间有一丝异样。这对小情侣虽然偶尔也在她面前斗嘴,但都是“热战”,今天却是“冷战”,除了在她面前的必要对话,彼此之间连眼神也互相烦厌的样子,尤其是厉敏。 厉敏在她心中是比较识大体的,究竟什么事以至于在她面前也不加掩饰了呢? 端上菜厉敏招呼她上桌,庞亮刚坐下,厉敏语气不对味地问他:“怎么着,这脸画得太漂亮?要带妆吃饭?” “哦,忘了。”庞亮又起身准备去洗脸。 “我看不是忘了,是舍不得洗吧?”厉敏讽刺他。 “忘了就是忘了!这么点小事你也找茬吗?婆婆妈妈。”庞亮生气,尤其觉得在黄灿面前掉份,厉敏越来越不懂事,事无巨细对他以审视的眼光盘查,炒股要管投资要管,跟女孩子多说几句话更要管。自己究竟是找了个女朋友还是第二个妈呀? 趁庞亮去洗脸,黄灿压低声音问厉敏:“你们吵架了?今早出门我看还好好的?” 厉敏苦笑:“在白云山上就已经明争暗斗好几回,你没注意。灿灿你这人吧,工作学习敏锐善查,但感情方面,真的,有点木。” 说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又回转道:“当然,也可能是你没把时间精力放在这一方面的缘故。” 黄灿心想,自己迟钝吗?这大喜日子的,她看仪式还看不够哪能注意旁的?刚想反驳见庞亮回位,只好把话先咽下去。 原本很饿的三人把一顿饭吃得干巴无味,直等庞亮丢下句“你们聊”钻回房玩电脑,黄灿才问厉敏:“发生什么事?能说的我听,不能说我赶紧撤,免得做不识趣的大灯泡你又得批我木。” 厉敏也没打算罢休,语气玩味:“你那个闺蜜,赵小玲子可真是个人才。” “那是那是,她机灵聪明,人长得漂亮嘴还甜。”黄灿不明就里只好这么接。 “尤其对男生嘴甜。” “哈哈哈哈,小敏,你想多了,她对谁都那样。”黄灿这才回过味来,敢情美女是天敌呀。 厉敏却难过又生气地说:“灿灿,你觉得我是善妒的人吗?我还不至于。你也漂亮,庞亮帮你总当头等大事抓,我从没小气过对吧?那是因为你们男女之间普通朋友,该有的分寸界限清清爽爽。今天的事就不一样!你知道吗?庞亮脸上的国旗是小赵拿自己的口红亲手画上去的呢,庞亮是画完左边主动伸右脸,就当着我的面!” “呃。。。。。。”黄灿脑海中设想了一下当时那个场景,庞亮和赵小玲子今天第一次见面,该举止似乎是过分亲密了些,也许当时自己能看到并悄悄阻止就能免人家情侣一场风波。 可调解的最佳时机已过,她只得安抚厉敏道:“是这样的小敏,你不了解小玲子所以容易误会,她有时候是疯疯癫癫的,但对朋友实诚,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越是当着你的面说明越心无城府。何况她在东莞难得来一回,以后我不把她往庞亮跟前带总行了吧?” “你以为还用你带?我们在看仪式在拍照,人家俩人偷摸互相把手机号QQ都给加上了,既不用你这个好朋友引荐,也不需要我这个女朋友许可。” 黄灿无语,都是好朋友她必须理解,尽管感觉厉敏稍微有那么点小题大做,心说加个手机QQ你男朋友就能出轨,这样的男人你还留着过年?但此时也不敢反驳她以免火上浇油。 厉敏见她沉默不语,低声道歉:“对不住,是我管不住自己男朋友,只好拜托你管管闺蜜。我很清楚,这些跟你本来没关系。我和你毕竟没你们闺蜜的交情久,我就是觉着你人挺正,能说事儿。” 黄灿有点尴尬,连忙安慰:“有事儿当面说才是朋友间相处之道,你未雨绸缪也许是对的。赵小玲子我可以担保,她不至于那样的。” 厉敏探究地看着她,忽而挤出一个暧昧的笑容。黄灿不好再坐下去,告辞出门。在小区路上她低着头想,厉敏最后那一笑似乎是在质疑她:你凭什么给赵小玲子做担保? 第25章 老板八卦与地震捐款 乘星办公室的茶水间是女员工最爱磨蹭流连的地方之一,早上九点打卡,泡个热饮解决早点,再上新浪浏览一遍新闻,彼此闲聊几句八卦,大半个小时过后才正式开始工作。 黄灿在之前的咨询公司对咖啡产生了热爱,现在每日早上还是习惯一袋速溶咖啡醒神。刚踏入茶水间,原本交头接耳热聊的Linda和 Anna对她的出现吃了一惊,各自调整站姿装作若无其事。 在乘星大半员工都是广东人,外地人大都在技术岗位,业务跟单里只黄灿是外省人,因此每当姑娘们一边打字一边用白话八卦,无形中就把她这个外省人兼新同事排斥在外。 Linda扬声用白话对黄灿说:“Maggie啊,个Winson返着公司没啊?” 黄灿楞了一下,普通话回:“叫我?拜托说普通话,我完全不懂白话的哦。” Anna接口道:“才来多久不懂正常,现在菜场大妈都会说普通话了,学不学没以前那么要紧。” 黄灿:“可是我去工厂发现很多文化程度不高的女工来广东三个月就学会了,主要是大家一跟我说话就自动转广普,我没语言环境呀。” 面前俩人对着她无所谓地耸耸肩,看她泡咖啡便继续用白话聊刚才未完的话题。她们不知道的是,自从搬到配有电视的新居,黄灿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粤语电视台,不看光练听力,到现在已能连听带猜个八九不离十。 难怪俩人不想让她听见,她们聊的是老板袁力行的八卦,还非常劲爆! 黄灿回到座位打开QQ给李凡发问:“听说乘星不止袁一个老板?为什么这么久没见过另一个?” 李凡因和她有一个月“师徒”情谊,凡事有问必答但仅限于私聊,这家伙在人前沉默寡言胆小怕事,典型闷骚型愤青。他答:“另一个股东是个女的姓毛,几个月才出现一回,乘星的具体事务完全交付给袁总的。” “呃,我听说,这女老板是袁总的那个。。。。。。情人?” “佢哋真系八婆!”李凡气的打脏话:“你别听她们胡扯,她们就是太闲,袁总对管理太松懈。毛总比袁总年纪大差不多十岁呢,当年袁总创业有才没钱,毛总入股、买车全力支持,这是整个行业人尽皆知的事。” 黄灿:“那这位毛总慧眼识人、女中豪杰。” 李凡:“她的确会看人。你想想就知道,这些年袁总独力运营公司给她带来的回报多大?业务是袁总谈的钱都是袁总赚的,年底都得老老实实分钱给她。” 黄灿对着电脑屏上的企鹅琢磨,同样一个故事,在男生看来就是江湖豪情利益同盟,在女生嘴里就成了恩怨情仇男女纠葛,事物的本质不变,所谓真相只是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罢了。 不过她倒是对袁力行多了一层莫名的好奇,他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立体面挺多越接近越视线模糊,平时一张无公害笑脸,业务时果断有城府,背后的发家史却带着桃色疑云。 她给李凡打了一行:“不管怎样,跟我们打工的有什么关系?做好分内事就好啦。对了,待会你去工厂验货的时候,帮我把他们最近使用的所有光源搜集齐样板给我,包括欧司朗的。” 李凡回了个OK的表情。 次日同样在办公室茶水间,气氛完全变样,连其他部门的男女也三三两两凑到一起讨论,黄灿也心情凝重,大家谈论的主题是关于昨天5月12日下午2点多,四川汶川发生的特大地震。 这场百年不遇的地震灾害让全国人民的心揪紧了,仿佛一时之间血脉相通,和灾区同胞的生死安全紧紧联系了在一起。 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破坏性最强、涉及范围最广、救灾难度最大的一次地震,大家只听得震级从最初的里氏7.8升到8级,并且余震持续不断,那一个个不断上升的统计数字触目惊心:地震涉及四川、甘肃等10个省市,灾区总面积约50万平方公里、受灾群众4000万多人,造成6万多名同胞遇难。更不要提建筑物大量倒坍损坏,基础设施大面积损毁,工农业生产遭受重大损失,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直接经济损失千亿计。国家成立抗震救灾总指挥部,迅速组织各方救援力量赶赴灾区,举全国之力抗震救灾。民间组织、企业甚至个人,都在以各种形势自发参与支援。 乘星几乎所有合作伙伴都以捐款捐物的方式参与进来。公司楼下大堂内管理处设置了捐款箱,大家都捐出了自己的心意。 5月19日14时28分起,全国人民默哀3分钟,汽车、火车、舰船鸣笛,防空警报鸣响。袁力行带领大家起立默哀之后说,待会他将亲往红十字会捐款,如有同事想参与,他可代捐。 黄灿正有此意,但她希望能去红十字会看看,袁力行首肯。 红十字会工作人员忙碌,陈旧的办公室因为不断前来捐款捐物的市民而更加拥挤杂乱。袁力行代表家人捐了三万元,黄灿捐了三千,离开时每人手里攥着一张红十字会盖章的收据。 黄灿觉得收据无用,又不是可以拿出来展示的东西,正要随手丢弃,袁力行阻止道:“留着吧,也算是一个重大事件的纪念。” 黄灿笑道:“老了还拿出来给孙子看?” “给自己看不行吗?我保留了一大箱子的票根收据小玩意儿。你从没留过?比如小时最爱的玩具?图书?” 黄灿低头不语,那夕阳斜照下家中的白粉墙,那矗立客厅的几面书墙,还有盖着她私章的旧书。。。。。。 因为痛失过亲人,所以汶川地震家园摧毁、亲人痛失的画面特别令她感同身受,就连没心没肺的小娇娘Linda在座位上因报导啜泣得抖抖索索,也令她觉得可爱了几分。 抬起头她用手指点点脑袋对袁力行说:“我所有珍贵的东西都保留在这儿啦,所谓‘死而不亡者寿’。我现在算是个孤儿。” 迎着袁力行投来的讶异万分的眼光,她只好用莞尔一笑来稀释空气中的凝重。 她从没对任何人提过这个,如果庞亮厉敏知晓那也应该是从许多思口中得知。她不提是觉得没必要,既不是自卑也没啥可语出惊人。今天不知怎么的,自自然然就对袁力行脱口而出,她觉得以他的阅历,应该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她。 袁力行非常抱歉道:“不好意思我真不知道。这么年轻就承受许多,你很不容易。” “其实该挺抱歉的是我,以隐私打扰别人清静也是一种自私。”黄灿说:“容不容易我今后都只能直面,毕竟‘孤儿’是一个挺尴尬的标签,偶尔去工厂和老板主管新识聊天,人家哪怕问你家乡何处,家人几何,父母安好这样普通的客套话,也难免会挣扎思索一下该怎么回答?说实话唐突得要命,撒谎又还没习惯,敷衍几句人家觉得你人鬼祟。” 袁力行若有所思,谨慎接道:“嗯,虽然我没有相似的经历,但我想能理解你的心态。不过,如果真觉得这种问题造成你负担的话,可否反过来想?也许他人完全无意,随口一问也无所谓回答如何,唐突和鬼祟只是你自己心理的投射,还无法释怀自己处境的缘故?我这么说,你。。。。。。不会生气吧?只是想开解你的意思。。。。。。” “呃,我知道你没恶意,只是。。。。。。很意外。”黄灿没想到袁力行并没有顺着同情理解的路径往下走,而是给她指出另一条被忽略的羊肠小道。 可不是吗?每个人看到的世界都只是自我的投射而已。即便孤儿听上去“与众不同”,与他人又有何干?别人根本就不会在意,何必自寻烦恼? “Winson,你说得有道理,客观清晰。我接受。”黄灿坦然对他一笑。 袁力行也笑了,表情赞赏又轻松:“我是理工男,不擅长处理感性问题,只有遇上像你这样清醒的女孩子,才不至于把话题搞成一团乱麻。” “所以每次办公室女孩子们有争执,你都‘无为’,逃避为上策是吧?理工男背锅妥妥的。” “我那是扬长避短。喂,你这是在质疑上司的管理能力吗?”袁力行一边打车方向盘,一边侧头问。 黄灿从表情就知道他是在跟她开玩笑,不过自己今天确实有点儿太过感性?于是赶紧坐好身形正色回答:“老板我错了,下不为例。” “呵呵瞧你,别装了,你可不胆小。待会请你吃顿正宗潮州菜,我知道个好地方。” “呃,不用了。。。。。。” “饭总是要吃的。我们今天刚捐过,需要大补回回血。” “捐款又不是捐血。。。。。。”黄灿又推辞了几句,看老板坚持只好作罢。不知为何,那些关于袁力行的闲言碎语不合时宜地浮响耳边,可怎么看袁力行坦坦荡荡、兢兢业业的样子都不像是那般绯闻中之人啊? 第26章 情生芥蒂 每天晚上在家吃着快餐关注汶川地震新闻时,一人独处的黄灿难免伤感落泪,不仅为每一个从废墟下被武警官兵们拯救的同胞,甚至会为任何被拯救的生命心怀感恩,感恩天灾无情人有情。 当看见一头被救的大肥猪被网民命名为“猪坚强”时,一时又感动又喷饭,恰巧许多思的电话打来,关心她道:“就怕你看见灾难场面脆弱呢,灿灿,你还好吗?” 黄灿听见好友的声音,忍不住胸中悲伤涌起,吸着鼻子说道:“我还好。只是现在回想起年初爸爸生病去世,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幸亏有你和玲子闫慧。多思,看见地震里一个个生死场面,我就在想,万一哪天我被埋废墟,我能打给谁?最后的短信发给谁?也就只有你们了,可你们都离我那么遥远。” 许多思安慰她:“不会不会,生命多宝贵,我们都要好好的!再说闫慧马上就要去广州了,玲子离你也不远。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们又能在一起。我也好想你,只是暂时事多缠身不能去看你。” “工作很忙吗?” “也不是。忙着相亲呢,家里发动了所有关系给我牵线拉媒,这事儿比工作还烦人!” 黄灿想这也是情理之中,在广州大家对年纪婚否态度比较宽容,可是在家乡小城如许多思这个年纪便已经被认为是“剩女”了。 她说:“你是独女,许家明珠,想必许叔叔和阿姨看未来女婿的眼光比你自己还挑剔,挑出的候选一定是门当户对的人家。” 许多思说道相亲半点不兴奋,声线略微苦涩:“你看,你也会说‘门当户对’,是不是我的婚姻也就只剩这个好处?” 四友之中,截至目前为止,恋爱经验最丰富的非赵小玲子莫属,就连朴素无华的闫慧在大学期间也享受过一场朝夕相处你侬我侬的蜜恋,反倒是条件优秀的许多思从没有过,一方面是她自己眼高于顶,另一方面父母甚至大伯耳提面命管得太严。 家世职务财富前途长相各种条件缚身,还有哪只爱情的小鸟腾飞得起来? 黄灿理解许多思心中小小的遗憾,但人生谁不是不如意者十之有三?更何况究竟是爱过分手留疤值得,还是一池春水总无波幸福,原本不可类比。 于是笑劝道:“自古以来婚姻讲究门当户对,说明相同环境气场和价值观是不可忽视的感情基础,这也许比‘情之所起一往而情深’式的冲动盲目更理智、更接近真理。你看看你能在父母的保驾护航下,工作一番丰顺、婚姻有人操心担保,再看看我和闫慧几个,你就别再抱怨,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好吗?” “死丫头,什么饥呀饱的,欺负我离得远拧不到你那张刁嘴是吗?”许多思假装微愠:“等你谈恋爱的时候看我怎么编排你。” “那恐怕要劳你久候了,我现在一门心思想着平步青云财富自由。” “少来!爱情来了挡也挡不住。要是“五行缺你”的江云溪回来的话。。。。。。” “多思!”黄灿立马打断她的话:“过去的事早已经翻篇了。”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左胸口不可逃避地疼了一疼,但是她习惯性将它忽略。美好的初恋十之八九会遗失在成长之旅,昨日之事不可追。 如此果断仓促的语气,令许多思有些懊悔自己的失言,忙解释道:“我嘴瓢说顺了,该打该打,以后不提。”然后悄然转移话题,拿自己相亲的趣闻轶事自我调笑了一番,俩人才在嘻嘻哈哈中挂断电话。 闫慧终于在几番下决心、犹豫、再下决心之后打点行装来到广州,因为到达时是工作日,黄灿不得已再次麻烦庞亮代劳接站。 好在庞亮对老乡都很热情,不但顺顺当当接到人,把闫慧安置进黄灿的出租屋,还买了新鲜菜蔬让厉敏准备一桌接风席,把闫慧初来的忐忑不安消减去一半。 厉敏下厨的时候,闫慧主动帮手,厉敏推脱不过却很快发现她下厨娴熟麻利,做出的菜也十分像样。 庞亮钻进厨房用手叨了一口,立刻夸张地瞪大眼睛称赞:“嗯好吃!正宗家乡味!闫慧你帮忙教教小敏,以后我就有口福了。” 历敏微微白他一眼,薄嗔道:“想吃不能自己做呀?刚认识时你那一手做饭的手艺呢?还给大自然了?” 庞亮呵呵笑着辩解:“那不是就爱吃你亲手做的嘛。” 闫慧和他们不熟,怕他们真逗开嘴不好收拾,连忙插话说:“哪用教,我们住同一小区,你们下了班时常过来吃饭就行了,多做两菜不麻烦还热闹,我们家亲戚时常都是各家混着吃,习惯人多。刚才去灿灿和我的屋子,发现别的家什倒齐,唯独厨房里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一概没有。我明天就去买齐,你们告诉我附近菜市场在哪儿就行。” 厉敏哈哈笑了:“这下好了,闫慧你一来,不单庞亮连黄灿也大饱口福了。有你照管,我们以后也不用操心黄灿了。看你厨艺这么好,你姐妹儿却是啥也不会。我发现她经常晚餐不是面包牛奶,就是快餐方便面给随便打发掉,叫她注意营养也不听,还跟我皮说反正早过了发育期。” 闫慧一边娴熟地剖鱼,一边替黄灿辩解:“不是她懒也不是学不会厨艺,她是想做的事太多不舍得花时间在厨房罢了,我做家务倒勤快,可一年读过的书没她一个月读的多。我妈从小教训我的时候,‘别人家的好孩子’就是特指灿灿。” 厉敏:“哟,我可没批评她的意思呀。不过挺羡慕你们的,都说女孩子间友谊难维系,可看你们几个彼此感情是真好。” 闫慧朝她赞同地一笑,外面敲门声响起,庞亮开门,黄灿一换完拖鞋便旋风小子一般冲进厨房,“啊”地大叫一声,抱住闫慧又笑又跳,闫慧张开两只沾满鱼腥的手生怕弄脏她衣服,脖子被勒得呼吸不畅也还是笑容满面欢喜无比。 庞亮双臂交叉倚在厨房门框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心想女孩子们总是如此热烈地表达感情,这要是换成男孩子左搂右抱又亲又啃,那还不得叫人看成同性恋啊?她会来吗?他只觉心思杂乱无绪,眼角不时下意识地往门关瞟了一眼又一眼。 俩个妙手厨娘出品既好又快,一大桌家乡菜展现出色香味俱全的诱人。四人围桌而坐,厉敏催庞亮:“快去冰箱拿啤酒,今天这么高兴大家都吃好喝好不醉不散!” 庞亮刚起身一半房门又叩响,三个女孩异口同声问:“还有谁来?” 庞亮脸上笑容有些不自然应道:“我去看看。” 房门一打开,一声清脆响亮的“surprise!”真让屋子里所有人惊讶不已。穿着光鲜亮丽的赵小玲子兔女郎一般连蹦带跳到黄灿和闫慧跟前,跺着脚双臂一张,一手揽一人在肩头撒娇道:“今天这么重要的聚会怎么能少得了我呢?宝贝儿们,我可想死你们啦!” 闫慧费了好大劲儿才将她手臂拉下,高兴得拍拍她脸蛋:“哎呀,还以为你在东莞太远灿灿没叫你来呢,原来你这鬼精灵是压轴出场!” 黄灿也笑说了句:“赶着饭点可不是压轴吗?” 想起观看奥运火炬那晚厉敏说过的话,她心下有些疑虑忐忑,赵小玲子的到来对她和闫慧来说是惊喜,对厉敏那可就是惊吓了。 原本她压根儿没把厉敏的话当一回事,甚至觉得她未免小肚鸡肠对爱情毫无安全感,这一刻却从心底里生出几分疑问,难道庞亮和赵小玲子真的“一见钟情”?庞亮瞒着厉敏,而小玲子也瞒着她和大家,双双搞起地下情?这可能吗?他们俩可都是有伴侣的人,虽说只是无法律约束的男女朋友关系,但毕竟关系存续间的见异思迁同样算是脚踏两只船。 回头她免不了要好好盘问赵小玲子,但眼下重点是为闫慧接风洗尘,想办法控制饭局气氛才真是棘手。 黄灿回头观察厉敏脸色,从赵小玲子蹦跳进门一刻起,她脸上的笑容就已经僵硬,像一张石膏倒模挂在脸上,除了比较迟钝不明就里的闫慧,她相信,在场其他人都能从她无法控制的表情里读出难堪、愤怒、克制、伤心等种种情绪。 黄灿忙故意面对庞亮大声打哈哈解释,其实把话说给厉敏听:“对不住,怪我记性差忘提这茬儿,我提议小玲子过来给闫慧接风,但她不确定请不请得了假,所以原本就是看情况而定。” 当然她并没向赵小玲子发出邀请,但事已至此只能由她来背锅,不然等着厉敏被激怒掀掉这一桌子菜吗? 她接着主动招呼大家就坐,再跑到厨房高声问:“小敏,上次我带来的辣酱放哪儿了?你来帮我找找。” 厉敏明白其意跟进厨房。把厨房拉门带上,黄灿低声对她说:“我知道你不高兴了,小敏,没事先跟你打招呼,我道歉。” 厉敏哼地一声恨恨回答:“该道歉的不是你,另有其人。刚才庞亮人站在厨房门口,眼神盯着房门,当我没看见?原来他是在等赵小玲子,我们家的门牌号肯定也是他告诉的。灿灿,不瞒你说,这些日子我偷偷查过庞亮的QQ聊天记录,别的正常,唯独和赵小玲子的记录一个字没有,空白得可疑。要是真没什么,干嘛刻意删掉?” “我不明真相不好评说。现在不管如何人也来了,俩个选择,第一大家好好把饭吃完,吃完我就把玲子带走,保证她不惹事。第二是我现在找个理由带她俩上外面吃去,把空间留给你和庞亮,其他再议。” “何必多此一举,在我自己的地盘上,当着这么多人面,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什么意思?”厉敏深吸一口气控制情绪:“你放心,没抓到确凿证据我不当泼妇。”说完扭头拉开门走出去。 黄灿深叹口气只好也跟出去。好在厉敏也算沉稳不露的社会人,落了座便努力调整脸色,若无其事地招呼大家开动。 庞亮见她似乎恢复如常,递给黄灿一个感激的眼神,黄灿故意接不着避开。气氛稍微松弛,庞亮起开啤酒给每个人杯中斟满。 最高兴的当属闫慧,来广州的第一天不但顺利,而且能和好朋友相聚。赵小玲子一贯地以自我为中心享受当下,毫不在意历敏庞亮的脸色变化,一如往常夹菜喝酒讲笑话。 黄灿堆起满脸笑容刻意维稳,眼神十分在意每个人微妙的表情变化,努力在谈话中溜边填缝,活跃气氛清扫冷场。 在心底潜藏的疲倦偶尔冒头的时候,她不免质疑自己,自己这种处处主人翁精神的心理到底算不算讨好型人格的变异?她珍惜朋友之间的美好时光,在未来建立属于自己的小家庭之前,朋友是她最重要的人际链接。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