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学阀之路》 第一章:自尽者 孟仞把师父给打了。 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孟仞从没跟人打过架,也没挨过打,正经的乖孩子、好学生。可他刚来这边没多久,第一次出手就把师父给打了。 真别说,还挺刺激。 之前,孟仞在原来的世界死于海啸,但没过多久又昏昏沉沉地醒了过来。他发现周围的环境不太对劲,于是旁敲侧击地打探了一些情报。一个时辰过去,虽然还是不甚明了,但孟仞总算大致弄清了一些信息。 他的名字和原来世界里的一样,还叫孟仞;他现在22岁,在虞国百里书院求学。这个世界男子束发戴冠,女子衣裙繁复,看上去跟现代没什么关系;坐在床边回答他问题的年轻人穿着藏青色圆领袍,怀里抱着一把长剑,声称自己是他的警卫。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年轻人问道。 “啊……对,可能是后遗症什么的吧,说不定过一会儿就好了。”孟仞答道。空气里一直弥漫着药草的味道,自己又感觉身体虚弱,肚子还会不时绞痛一阵,于是孟仞判断自己应该是在类似于医院的地方。然而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躺进来的,也不知道自己胡诌的后遗症是什么的后遗症。 “那我欠你的二十文钱就不用还了……咳,”年轻人小声嘟囔了一句,“那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进医馆的喽?也不知道我叫什么?” “不知道。” 有一瞬间,孟仞似乎看到年轻人的眼中闪过一丝狡狯。他不禁打了个激灵,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懊恼。自己怎么能把这些事情随便告诉一个陌生人?要是对方骗他的话,他呆在这么一个封闭的环境里,根本无从验证。 年轻人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笑道:“既然这样,那现在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不过你尽可以选择不信。我叫巫澎,跟你是一个学馆的。你两天以前服毒自尽,但没成功,所以躺了进来。这事现在在书院里传得沸沸扬扬,学馆派我来做警卫,保证你的安全。至于你为什么服毒自尽……你有没有想起什么东西来?” “没有。”孟仞答道。他也不知道“学馆”是个什么级别的机构,就像大学里的学院一样么? “好吧。你的师父长期虐待你,你是因为不堪其辱才自尽的。你自尽前的一天,做实验做到了亥时……” “做实验?什么实验?”孟仞惊道。他还以为这个时代不会有“实验”的概念。 巫澎一脸看傻子的表情,叹道:“你抓的重点好像有点问题……看来你也不记得自己是学什么的了,这个先不急着说。你做实验做到亥时,然后去师父的家里帮他洗衣服洗到了半夜。第二天你来的时候就有点精神恍惚,傍晚的时候趁着别人都去吃饭,一个人在实验室里服了毒……你还没想起点什么吗?” “没有。你怎么知道我前一天晚上干了什么?”孟仞决定先不追究洗衣服是怎么回事,相比之下更重要的是弄清巫澎有没有骗他。 “你重点抓得还是不对……算了,不管了。这都是你那天自己跟我说的。总而言之,赶紧给我想起之前的事情来,然后把你师父……哦,来了。” 房间的门被推开了,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眼睛微眯着,嘴微微斜向一边,咧出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周先生,你好像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接触他。”巫澎说道,语气里明显带着厌恶。 周先生倒是不以为意,说道:“书院特批我来探视我的爱徒。既然都特批了,那就没什么不可以的。孟仞,你身体可大好了么?”他的语气柔和,甚至可以说让人如沐春风——只要不看他的表情。 “大好个鬼。”孟仞心中暗想,就在周先生说话的时候,他腹内又传来一阵绞痛。不过他一时之间判断不出周先生到底是来干嘛的,于是嘴上还是应付着:“好点了。” 周先生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就好,我一直在担心你的身体。孟仞,要是我们能就此事达成一致的话,这事也就算是过去了,你仍然是我的学生。来吧,坦坦荡荡地说出那句话!” 说啥?孟仞一脸茫然。 周先生见他没有反应,便往前走了两步,口中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巫澎挡在他的身前,右手握住了剑柄。 “哎呀,”周先生笑着拍了拍巫澎的肩,“关于此事,书院都下了结论了,孟仞没有受过所谓的虐待,只是前几天忙于科研,过于劳累,精神恍惚之下误食了毒药。年轻人,嫉恶如仇是好事,可是要分清楚谁才是恶。” 巫澎脸上又挂起了一副看傻子的表情,说道:“这话说出去谁信?” 孟仞一时无法判断谁才是对的,虽然从直觉上来说,他更愿意相信巫澎,但要是排除一切偏见,理性判断的话,周先生也有可能是对的。 “一定要找其他人再问问。”孟仞心想。正犹疑间,周先生不知使了个什么身法,绕到巫澎身后,瞬间凑到了他的面前,巫澎一惊之下拔剑出鞘,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孟仞吓得汗毛倒竖,本能地一拳挥出,砸在了周先生的眼眶上,周先生猝不及防,被打得后退几步,仰面摔倒在地。巫澎丝毫没有扶住他的意思,反而在他后退的时候让开了道路。 “你不要过来!”孟仞惊慌地大喊着,同时惊觉自己的力量比以前大了不少——难道自己还会些武功? “今天怎么气性这么大……”周先生嘟囔着一跃而起。他本来完全有能力避开,只是因为没想到孟仞敢动手,反应慢了一拍,这才吃了一拳。他捂着眼睛,竭力保持着风度,说道:“这可不像你平时的样子,这样不好!师父怎么会害你呢?” 孟仞深呼吸一口,沉声道:“我不管你会不会害我,也不管是谁准你来探视的,现在请你出去。别逼我在医院……咳,医馆,继续动粗。” 尽管极力掩饰,周先生的脸上还是浮现出了震惊的表情。不过他没再说什么,悻悻地转身离开了。 “看来我这个警卫根本拦不住他。”巫澎缓缓地收起剑,说道,“你师父苛待学生是出了名的,不给假期,让学生干私活,不让学生毕业,抢学生的论文署名,这都是常事。毕不了业的学生不能在书院任职,不能进官署,只能从头去学些手艺维持生计,是以学生只能巴结着师父,不敢得罪。刚刚他让你坦坦荡荡说的那句话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不是!是‘愿为爹效劳’。” 孟仞感到一阵恶寒。 “更过分的事情我就不说了,你可以自己去问你的同门。” 孟仞活动了一下手臂,说道:“我大概能想到自己为什么自尽了。说起来,我的家人不知道这些事么?在外面认了这么个爹,也不知道我亲爹会怎么想。” “你连这也忘了?你没家人。” “什么?”孟仞又吃了一惊。 “不久前虞国和商国打了一仗,你家里人都……”巫澎想了一下措辞,“死于战乱,你当时因为在书院里才逃过一劫。” 孟仞摇了摇头,这具身体的原主可太惨了。 第二章:御剑 孟仞本来不是多疑的性子,但初来乍到,又处在这么一个信息匮乏的封闭环境里,难免会怀疑巫澎说的一切都是编出来的。 不过,稍微分析一下,孟仞觉得,至少关于百里书院的内容,巫澎没有任何理由骗他;关于他的家庭背景,巫澎要是骗他的话也很快就会被拆穿。唯一有疑点的是他自尽这件事情。 所幸,很快就有人跳出来印证了巫澎所说的一切。 周先生刚走没多久,书院就派人来了。这次来的是个中年妇人,四十岁上下,表情端庄,挂着职业性的假笑,步态也颇为庄重,孟仞觉得就算放一满碗水在她头上,也不会洒出来。 “免贵姓房,是书院的主簿。”妇人首先开口说道。 “房先生。”巫澎拱手道。看来,这里无论男女,只要是师长,一律以先生相称。只是不知道书院里的主簿是个什么职位。“应该是掌管文书的,”孟仞想,“可能是校长办公室主任什么的吧。” 房先生出手不凡,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书院和学馆联名的手令,就让巫澎哑口无言地退出了房间,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信笺交给孟仞,让他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信上无非是些套话,说书院关心学生,不会容许任何人欺压学生云云,而且连个署名都没有,更没有盖印。但关键不在于此。孟仞拿到信笺之后,感觉这张纸比一般的纸要厚不少,他拿两根手指轻轻搓了一下纸张,发现这封信竟是几张纸粘在一起的。 他把信翻到背面,发现背面什么也没写,于是探究地看向房先生。房先生笑道:“听说你家境有些窘迫,书院想要给你些帮助。” 她没再说旁的话,但孟仞已经猜到了七八分:这封信里应该封着银票之类的东西,用来封他的口。 要说不心动那是不可能的。虽说孟仞不清楚自己有钱没钱,但既然家人都死于战火,自己又还在求学,想必情况不会很好。 “我需要……讨个公道,”踌躇一番之后,孟仞说道,“你们下的那一套结论,所谓的‘误食毒药’,我不能接受。” 接不接受还是后话,孟仞实则是想要试探一番,弄清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 房先生笑道:“你要是实在觉得师父待你不好,想要改换门庭也是可以的。” 孟仞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刚刚说的话。他并没有提到周先生,也没有提到自己遭受了什么苛待。而且,刚刚那封信上的内容,也提到“不会让学生受到欺压”。那么,巫澎的说法很可能是真的,至少关于自己平时受到苛待的部分不会有假。而关于自己服毒的原因,就算巫澎的说法跟事实有出入,也应该是广为流传的谣言,否则书院不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想通了这一点,孟仞心里就有底多了。这笔封口费现在绝不能收,否则之后的行动会受到很大的限制。要是不收的话,尽管书院可能会找他的麻烦,但自己至少还有谈判的筹码。 “房先生,”孟仞的脸上也挂起了职业性的假笑,“感谢书院对我的关心和照顾,我心领了。这封信您先收着,我有点累了,要不明天再谈吧。”说着他就把信笺硬塞回房先生的手里,然后打出一个送客的手势。 房先生倒也不生气,笑道:“那就明天再谈。”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终于获得了一些喘息的时间,孟仞觉得自己不能再呆在医馆里了。必须做点什么,让自己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待房先生走远之后,孟仞喊了一声:“巫兄!” “干嘛?”巫澎在门外懒散地应道。 或许应该去自己的学馆看看?孟仞心想。 “我要出院……咳,离开医馆!” “哦……接剑!” “接什么……?哎哟!” 巫澎把一柄带鞘的长剑扔了过来,差点砸在他脑袋上。 “这是要干什么?”孟仞不解。巫澎对于他的反应已经见怪不怪了,说道:“看来你也不记得该怎么御剑了。那先走正门试试吧……” 他们想从正门离开医馆,可是大夫执意不让孟仞离开,说是还需要再观察两天。巫澎一副早在预料之中的样子,带他回到二楼的病房学起了御剑,准备直接从窗户出去。 巫澎举起他自己的长剑,说道:“御剑分为两步,浮空和前进,浮空的要领,在于让升力大于或者等于重力。” 这第一句话就让孟仞吃了一惊。御剑这种事情难道也能符合牛顿定律? “要实现这一点,最简单的方法是催动内力,在身下打出气浪,”巫澎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但这种方法过于愚蠢,效果很差,又消耗体力,所以没人会用。” “第二种方法至今也没人弄清楚原理,是八百年前的一位前辈尝试出来的。取下剑鞘,把长剑放在脚底,然后将内力灌注到剑身上,剑身就能悬空,将人托起,剑身会根据内力的强弱上升和下降。掌握了这一点,前进就很容易了,只要控制内力在剑身上的分布,让其倾斜,就能加速或者减速。” 讲完了操作方法,巫澎仍不打算停下,继续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原理:“关于武器悬空的原理,目前有三种说法。第一种说法认为重力被改变了,第二种说法认为剑身上的某种物质产生了向上的力,第三种说法认为内力使得周围空间中产生了向上的力,剑不过是用来支撑人体的平台。” “第三种是错的吧。”孟仞忍不住说。 “哦?何以见得?”巫澎来了兴趣。 “如果真的产生了一个力场的话,那有没有剑应该都是一样的。”孟仞卖弄起了自己那点可怜的物理知识。 “为什么有了立场就跟剑没有关系了?”巫澎一脸茫然。这个世界还没有发展出“场”的概念,巫澎自然不知道力场是什么。 孟仞一时语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该怎么解释“场”,于是随口搪塞过去,请求巫澎赶紧教他御剑。 所幸,孟仞虽然不记得这具身体的原主做过什么事情,但却记得原主的技能。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他就学会了催动内力和御剑。两人从窗户逃出,迅速上升到三十丈高的空中。 这是孟仞第一次见到百里书院的全貌。比起他死前读的那所大学,百里书院小了不少,不过规模还是十分可观。他们的脚下是书院的西南角,稍微往北一些似乎是一片操场,有一小拨人此刻正在此处练功、蹴鞠、闲逛。再往东北一些是被分割成一片一片的建筑群,据巫澎介绍那就是各个学馆。所有学馆围成了一个大圈,大圈的内部,有一幢七层高的木楼,据说是行政人员的办公用地。高楼的附近炊烟袅袅,那是伙房正在运转。所有建筑的中心是两座大殿,飞檐高高翘起,斗拱辉煌富丽,颇为引人注目。 “西边那座是讲学用的大殿,有大师来访时,一般都在那里讲学。东边那座是藏书馆。”巫澎说道。 “我们的学馆在哪?”孟仞问。 “哦,你说脑理学馆?在那边,靠近东门。”巫澎往东边指了指。 “什么学馆?”孟仞惊道。 第三章:脑理学 脑理学,自然就是研究大脑的学科。自己在这个世界是研究大脑的。这是孟仞目前为止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作为认知神经科学的研究生——虽然读到一半就死了——孟仞竟然在异界还能做回老本行。只要他的理论水平能够领先世界,那他就能够混得风生水起。 孟仞已经了解到,这个世界的学术界颇为兴盛——尽管他还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现在是最底层的学徒,就类似于原来世界里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的混合体。学徒需要跟随师父学习、完成师父分派的科研项目,收入也由师父决定,通常仅够吃食花费,别无结余。并且,学徒在前两年是没有收入的,还要向书院交一笔不菲的学费。 学徒毕业之后,只有少部分人能够留在书院或者官方研究所继续学术生涯,其他人大都去了官署的其他机构,或者去一些大商号任职。继续做学术的,刚开始只有“副学士”的职级,收入仅可自给自足。只有发表了足够多的论文,或者资历足够深,才能晋升为“学士”,地位和收入都得到相应的提升。 在学士之上,还有高级学士、院士、首席院士三级,这三个等级的学者在学界都是一呼百应的存在。尤其是首席院士,连一国之君都要敬其三分。孟仞尚无冲击首席院士的野心,不过能干回自己的老本行的话,几年之内混个学士总不成问题。 一阵兴奋之后,孟仞收回思绪。他们已经在御剑飞往脑理学馆的路上,他必须赶紧想清楚自己去了学馆之后应该做些什么。 他当下的目标有两个。第一,改投到别人门下。第二,摆脱周先生和书院对自己的威胁。至于为这具身体的原主讨回公道之类的事情,都得放到后面考虑。 然而这两个目标,哪个都不容易达成。自己人生地不熟,还是找个帮手比较妥当。 “巫兄,”孟仞假装随意地问道,“敢问尊师现在还收不收学生?” “想转投到他门下?”巫澎说道,“他已经四年没收过新的学徒了,目前就我一个学生,关门弟子。” 孟仞心里暗暗叫苦。找巫澎引荐的话,直接转投到他师父的门下是最简单的,但这条路似乎被堵死了。 巫澎又道:“不过反正按照正常的年限,你跟我都应该是两年后毕业。你要是能在两年之内达到毕业标准的话,说不定也可以……” “什么标准?”孟仞忙问。 “以第一作者身份发表两篇论文,期刊的等级至少要是二级。” 跟原来的世界一个路数。孟仞暗想。 “这不是关键,”巫澎接着说道,“就你现在这个什么都想不起来的状态,两年时间怕是……” “先别急着下结论。”孟仞说道,“敢问,在你的领域,目前最前沿的理论是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突兀,而且很不明确,巫澎也露出了被问到这种问题时常见的迷惑表情。短暂的迷惑之后,他迅速缩小了问题的范围,说道:“我不是做理论研究的。一定要提理论的话,那我的领域就算是记忆吧……脑理学的研究一直在走两条路,一条路是直接在脑子上动刀子,这种方法比较直接,但是目前为止还没得到太多有价值的结论。前几年有人发现切除海马体会损伤记忆,不过也没有什么进一步的研究……说不定你的海马体就坏掉了……你知道海马体是什么吧?” “知道,知道。” “另一条路是通过观察行为来推测大脑的运行方式,不如上一种方法直接。关于记忆,最新的理论出现在三十年前,认为记忆可以分为有意识记忆和永久记忆。但是这个理论根本没有实验的支撑,现在已经没人研究了。说来讽刺,更新潮的观点是脑理学研究根本就不应该涉及记忆,研究行为就够了。” 巫澎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研究脑理学的本意,是想在对大脑有更深刻的了解之后,能够对内力进行更精微的控制。可就现在这个进展来看,恐怕再过一百年也实现不了……” 看来这个世界的脑科学和心理学还没有合流。损伤海马体的实验,在孟仞原来的世界里是将近七十年前进行的,关于脑理学只应该研究行为的观点,也是至少八十年前的理论,被称作行为主义。巫澎的一番话让孟仞彻底放下心来,他几乎要掩饰不住自己的得意了。领先世界七十年,当当文抄公混混日子,足够了。 当然,混日子是最低限度。有这几十年的积淀,再加上这个世界的一些独特现象,比如内力什么的,孟仞有自信做出一些原创的研究。 “你笑什么?”巫澎问。 孟仞往下抹了抹自己疯狂上扬的嘴角,说道:“没什么。如果这就是最前沿的理论的话,我两年肯定能毕业。” 不过话又说回来,最接近所谓“脑理学”的学科应该是心理学,其次是神经科学。在原来的世界,神经科学极为火热,孟仞这个心理学系认知神经科学方向的研究生死前正在写的论文也是《视觉皮层和海马对于位置信号的共同编码》(注1),但心理学依然叫心理学,没有改成“脑理学”这样激进的称呼。 这边这个学科用了这样的名字,就说明大家已经接受了大脑是产生意识、控制内力的器官,而且把大脑的地位看得非常重要。 这么唯物主义的吗?孟仞不禁感叹。 巫澎此刻想不到这么多,在他眼里孟仞依然是个患了失忆症的病号。一见他对本学科的前沿理论如此轻视,巫澎便感到有些不悦,说道:“少胡吹大气。学制是八年,毕不了业的多了去了,你凭什么觉得自己两年就能毕业?” 看来想让他相信自己领先半个多世纪只有一个办法了。孟仞心想。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你千万别害怕。” 巫澎道:“你说吧,我不会怕。” 孟仞道:“我是穿越过来的。” 巫澎疑惑地道:“穿越……是什么地方?” 孟仞道:“不是地方,是那种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的穿越!就是说我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而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孟仞……借尸还魂你知道吧?” 巫澎道:“明白了,你继续说。” 孟仞道:“我在我原来的世界里也是搞科研的,不夸张地说,那个世界的理论水平比你们至少领先五十年。这就意味着……” 巫澎“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赶紧咳嗽了两下,恢复了平静的表情。 孟仞道:“你在笑什么?” 巫澎道:“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孟仞道:“我没在开玩笑。” 巫澎道:“我们言归正传。你说的这个穿越,我大概搞懂了,它是怎么实现的呢?” 孟仞在空中比划了起来,差点从剑上掉下去:“不是怎么实现的问题!它就是那种……超自然的……无法解释的……” “哈哈哈哈哈……” “你根本就不相信我说的!”孟仞怒道,“你以为我为何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以为我为何敢放话说领先你们半个世纪?” 巫澎渐渐敛起笑容,在空中停了下来,孟仞也停在半空,跟他对峙着。巫澎思考了很久,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终于,他缓缓地吐出了一句话: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就意味着……孟仞已经死了?” 第四章:退学? 巫澎跟孟仞的关系还是不错的,他一时还无法接受好友已经死亡的事实。直到两人降落在脑理学馆的院子里,巫澎的脸色还是惨白的。 “说好了,”虽然有点内疚,但孟仞暂时管不了他的精神状态,“你帮我改换门庭,我帮你提供未来的理论。” 巫澎机械地点了点头。 脑理学馆是类似四合院的布局,有三进院落,最后一进院子的正房是一座两层小楼。小楼的后方还有一片场地,长宽皆有20丈。场地上用石块垒起了一座错综复杂的迷宫——这是巫澎现在在用的实验场地,他请了4个石匠垒了整整10天才垒起这座迷宫,现在还垫着工钱。 巫澎跟他师父的实验室就在小楼的第一层。孟仞快速环视了一下实验室的布局,发现跟普通的书房几乎没有任何区别,除了一张桌子上摆了一台孟仞没见过的棕色仪器。据他判断,这应该是最原始的速示器,用于以固定的时间呈现物体——甚至可能比最原始的速示器还要原始,毕竟他们现在好像连电都没有。 “领先太多也不好。”孟仞心想,“我已经习惯用计算机和核磁共振成像仪做实验了,现在得花上一段时间从头学习他们的手段。” 眼下巫澎的师父不在,孟仞跟巫澎只能先等一会儿。殊不知,就在他们头顶的会议室里,学馆的四位导师正在争论孟仞的归属问题。 会议室四周的几案旁各坐了一个人,坐在会议室西面的是一脸疲惫的馆首。他为孟仞服毒这件事情忙到现在,满心都是对周先生的怨气。他本想直接把周先生停职了事,以息众怒,无奈书院不允,他只好下了个蹩脚的结论,说孟仞是误食毒药。结论一下,众怒更盛,但只要书院和学馆铁了心不再查下去,此事也只有不了了之。 周先生坐在馆首对面,此时也是心事重重。孟仞一自尽,他就深陷麻烦之中,如今孟仞又被救活了,更是随时都有可能跳出来扳倒他。目前最好的方式,还是将孟仞维持在自己的控制之下,然后相机行事。 坐在北面的是巫澎的师父匡承。匡先生年逾六旬,生着一张方脸,身材微胖。眼下他正抚着长须,思考着怎么才能不接手孟仞这桩麻烦事——馆首想要把孟仞转到他门下来。他看了一眼坐在南面的女子,那是他刚毕业两年,留下担任副学士的学生颜笙。匡先生摇了摇头,心想把麻烦事推给学生未免有损师道。 “匡先生,颜先生,”馆首开口道,“眼下学馆就你们两位有空缺的学徒名额,我看孟仞还是转到你们的门下为好。” 这话他已经说过好几遍了,自己也觉得有点贫,于是便开始以权压人:“颜先生,这个学徒就交给你吧,反正你还未及而立之年,不必考虑告老退休的问题。” 颜笙一脸尴尬,在场几人当中她的资历最浅,不太敢违逆馆首的指令,孟仞这个学生她也有心拉一把。但是就这么应下的话,恐怕又会得罪周先生。 “我看这个学生还是继续留在我这里为好。”周先生果然开口了,一张嘴又咧成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留什么留!”馆首直接拍起了桌子,“最不能留的就是你这里!实在不行,干脆给些补偿,让他退学算了……” “这不合适吧。”匡先生说道。 “你又不愿收他!还说什么他肯定得延期毕业,影响你退休……” 突然有人叩响了会议室的门,馆首烦躁地喊道:“进!” 书院主簿房先生推门而进,脸上依然挂着职业性的假笑。“打扰诸位了,”她说,“诸位可是在商讨孟仞之事?” “正是。”馆首道。 “那正好。我带来了书院对此事的建议。” “建议?”匡先生挑眉道。 “就是‘建议照此执行,但不强制’的意思,”房先生说道,“鉴于该生在周盘高级学士门下出现了较强的不满情绪,又鉴于匡承学士仍有空余学徒名额,书院建议将其转至匡承学士门下继续进修。” 周先生和匡先生同时不满地“哼”了一声。所谓“建议”,真正的含义是只要你不照此执行,书院就会天天派人来询问你,直到你不胜其烦,照此执行为止。 “此外,”房先生接着说道,“学徒是书院的未来,也是虞国的未来,书院希望每一位学徒都能在良好的心境下完成进修。希望孟仞学徒在匡承学士的门下不要再存在不满情绪。” “行,行,”匡先生抚着胡须嘲讽道,“不就是让他不要再提从前的事么?老夫保证封住他的嘴。” 一见匡承应下了此事,馆首和颜笙都松了口气。然而周先生并不甘心,说道:“这样吧,我看匡先生也不愿收一个要延期毕业的学生,不如我们先对孟仞进行一次考核,如果合格的话就让他转到匡先生门下,如果不合格的话,还是让他退学。”既然馆首不让他继续控制孟仞,那他就只好退而求其次,先把孟仞赶出书院,然后见机行事。 房先生笑道:“这样也是可行的,具体方案就由学馆自己决定,书院不做过多干涉。” 匡先生心下对这个方案也颇为赞同,说道:“那就面试吧,学馆派出七个人参与,四人以上同意通过就算他合格。怎么样?” 馆首也表示赞同:“我看可以,面试就放在明天下午吧。” 这几位表示赞同的导师热烈地讨论起了面试的流程。颜笙有些担忧地说道:“面试的主观性是不是太强了?”然而除了匡先生说了一句“不用担心”以外,并没有人理她。她看着周先生越发阴鸷的笑容,暗自叹了口气。 匡先生以前是接触过孟仞的,在他看来,这个学徒的天分倒是还可以,从头开始培养的话肯定能培养得不错。只是现在离毕业只有两年了,改换师门就等于要换一个研究方向重新开始,这么短的时间里根本做不出什么东西来。要是明天孟仞的表现不能让他特别满意的话,他就不打算让孟仞通过。一回到实验室,匡先生便看到巫澎和孟仞都坐在那里等他,顿时一惊。 “他们竟然直接把人给我送过来了?”他自言自语道。 孟仞和巫澎不知道刚刚的会议,自然是听得莫名其妙。孟仞犹豫了一下,作揖道:“晚辈孟仞,见过匡先生。” 匡先生本身是个不重礼数之人,挥手道:“行了,客套话也不必说了。我们准备安排你明天面试,收不收你还不好说呢。” “什么?”孟仞和巫澎都是一惊。孟仞本来准备好了一整套说辞,还有一个研究计划,结果现在话还没出口,匡先生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老师,他这还没说是什么事呢。”巫澎说道。 匡先生眉头一皱。难道不是书院让孟仞过来的?难道是他自己跑过来的?“那你不是来拜师的?”他问孟仞。 孟仞此刻也反应过来了,肯定是学馆或者书院又做了什么关于他的安排。思及此处,他连忙说道:“晚辈正是为此事而来的,若有唐突之处,还请原宥。既然要面试,那晚辈也不好提前打扰先生……” “时间和地点呢?面试内容是什么?”巫澎打断了他的话,直截了当地问道。 匡先生已经习惯了学徒这么直接的态度,也直截了当地答道:“明日申正,地点在楼上会议室。至于内容,学馆并没有要保密的意思,我也不怕告诉你们:既然孟仞已经不可能再留在周先生门下,那之前的东西都不作数了,我们也懒得问。主要内容还是他将来的研究计划,要足够丰富而且有可行性。” 人人都喜欢别人对自己恭敬一些,但是考虑到孟仞现在是有求于他,匡先生反倒觉得他有点谄媚。“要是通不过面试的话,你就得退学。”他对孟仞补充了一句。 孟仞顿时心头一紧。他本来准备的是一个比较保守的研究计划,既然情况变成了这样,他明天只能大胆一点,拿出些过硬的东西了。看匡先生此刻的态度,似乎不愿意跟他说太多,继续说下去的话,反而要被误会是想讨好他了,于是孟仞答道:“明白了,那晚辈先行告退。” 此时已是酉初三刻,红日西垂。巫澎今天也没有什么别的事,便跟他一起离开了实验室。他本想带着孟仞去周先生的实验室看一眼,却被孟仞阻止了。 “怎么?”巫澎奇道。 “现在他们还不知道我的行踪,”孟仞说道,“我打算再失踪一晚上,躲一躲,至少睡个安稳觉。你先走吧。” 巫澎点了点头,沉吟良久却没有离开。 “老孟。”他缓缓地说道。 “巫兄还有什么事?” “原来的孟仞已经死了,这件事情除了你之外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如果你连我也没告诉的话,那就相当于除你之外没有人知道他死了。哪怕是乱世人命不值钱,暴尸荒野也还能留下一具骸骨,他这样的死法,可真称得上是了无痕迹。我倒也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相信你也不想,只是……我希望他没白死。” 孟仞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虽然不想惹祸上身,但有些事情该做还是得做的。 “为他报仇。”两人同时开口道。 第五章:引蛇出洞 巫澎的家离书院约莫一百里,施展御剑术的话,飞半个时辰就能到达,所以他可以每天回家。巫澎算是离家近的,若是背井离乡,千里迢迢前来求学,就只能租住书院的宿舍,比如孟仞。 孟仞本来不知道自己的宿舍在哪里,幸而巫澎很久以前找他拿过东西,还能给他指一个大概的方位。敲错了三次门之后,孟仞总算是找到了自己那间小屋。 除了床硬一点,桌子小一点,光线很差,而且没有电以外,这间屋子看起来其实还行,至少是单人间。孟仞一边翻查着“自己”以前的东西,一边想念着工业革命的成果。 除了一堆《脑理学导论》、《脑理学实验》、《剑术导论》之类的教科书,以及《实验脑理学期刊》、《脑理学年度评论》之类的学术期刊以外,桌子上实在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孟仞并不甘心,又开始翻找床上的东西,没想到,被子一掀开,他就看到一沓发黄的稿纸。 稿纸上似乎是一些实验数据。不知道原始的流程,孟仞也看不明白这些数据都代表什么。他百无聊赖地翻看着这些记录,翻到最后几张纸时,竟然发现这堆纸里面还有一些财务记录,有几张纸也是泛黄的,另外几张则要新一些。 “二月,无收入,支出九百九十二文” “三月,收入三百文,支出一千零二十文” “四月,无收入,支出一千零一十三文,借贷三两” …… 这日子过得可真够凄惨的。看来周先生克扣工资克扣得相当严重。 孟仞不知道现在是几月,所以也不知道这份记录的终止时间是不是本月。总之,在最后一条记录上,这位孟仞还清了所有的债务,并且补了一条说明:“全部余财,四文”。 孑然一身地死去。 解决掉了所有的债务固然是好的,可是只有四文钱,就意味着他现在交不起租金了,最关键的是连饭都快吃不起了。 医馆里好歹有免费的吃食。孟仞甚至有点后悔跑出来了。 不过孟仞眼下顾不上吃饭。要是别人想找他的话,第一个要找的就应该是宿舍。他之所以回宿舍,并不是想在宿舍躲一晚上,正相反,他希望的就是有人找上门来。 按他的分析,周先生肯定不能容他,会觉得他死了比活着好,而且拖得越久,变数越大。那么,最好就是趁这个时候,派人杀掉他,然后伪装出一个意外身亡的现场。 一旦成功,那么上面很可能不会再为他这么个无亲无故,没有背景的学徒继续往下查;但是一旦没有成功,他这个不安定因素还在,这件事情就算是闹大了,风头过去之前,周先生反而会不敢对他再次下手,以免惹祸上身。 孟仞不得不承认,这一手引蛇出洞实在是有些鲁莽,搞不好会把自己的命搭进去,而且会浪费掉准备面试的宝贵时间。但是他认为这是值得的。与其千日防贼,不如今天先冒一次险,只要做好防备,杀手就没那么容易得逞。至于面试,他已经在脑中演练过几次,觉得再多准备一会儿意义也不是很大。 最大的失误是没把巫澎留下来。孟仞当时犹豫再三,还是没能开这个口,因为他实际上并不知道周先生到底会不会动手,要是让巫澎白白守一晚上,似乎不太合适。不过现在想想,好像自己的命要更重要一些…… 在这逼仄的小屋里,孟仞抓紧研习了一下《剑术导论》上的剑法。从目录来看,这本书写得还是很全面的,第一章讲解了铸剑用到的材料,以及剑身传导内力、以剑气伤人的原理,后面几章讲解了不同环境下的剑法要领,最后几章甚至讲到了军阵当中剑法的角色。孟仞径直翻到《室内环境》那一章,配合着第一章的原理练习起来。 室内空间狭窄,动作幅度不宜过大,应当以刺击为主,必要时辅以飞剑。孟仞挽了个剑花,然后挺剑直刺,虽然一开始动作有些生涩,但这两个动作一使完,立刻就对这柄剑有了如臂指使的感觉。就跟之前学御剑的时候一样,虽然他以前从没学过剑法,但却能很快掌握这具身体原主的技能。没过多久,孟仞就把这一章的内容练得颇为纯熟,连汗都没出多少。 至于战术,孟仞打算站在门后,待杀手进屋背对自己之时,一剑刺出,如若不中,就直接劈掉大门逃命。他站到预定的位置,又演练了几十次刺击和几十次飞剑。直到对面的墙被飞剑扎得千疮百孔,土坷垃落了满地,孟仞才满意地收手,吹熄油灯,静待杀手前来。 他不敢上床睡觉,只能整晚窝在门后那个角落里。整个上半夜,他都处在很浅的睡眠当中,被远处的狗吠声惊醒了好几次。就在他以为杀手不会来了的时候,门终于吱呀一声被推开一半。银色的月光照进门内,孟仞瞬间清醒过来,缓缓靠墙站起。 一个黑影潜入房内,然而并没有直奔床榻而去,而是首先环顾四周。 完了,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孟仞有些懵了。 “不可失去先机!”好在孟仞发懵的时间不太久,脑子里迅速闪过了这个念头。在杀手和他四目相对前的一刻,孟仞一剑刺出,直朝对方的脖颈而去。 杀手的专业素养毕竟比孟仞强上不少,在极短的时间内抬起短剑架开了孟仞的攻击。借着这次攻击,孟仞已抢上一步,打开的房门此刻就在自己身后。但杀手并不想放他出去,把短剑向侧面刺出,一道剑气打在门上,“砰”的一下关上了门,室内顿时再次变得一片漆黑。孟仞想要执行先前制定好的战术,回身劈开房门,无奈速度太慢,杀手抢攻而上,孟仞只得举剑招架。两剑相交,火星四溅,孟仞被震得后退两步,撞在门上。这下他连回身都做不到了。 玩脱了!孟仞心中焦急,大喊一声,准备以死相拼。没想到,身后一声巨响,房门被劈了下来,把他砸了个七荤八素,控制不住地向前倒去。幸而孟仞在倒地之前赶紧往侧面闪了一下,这才没有撞到杀手的剑上。 又一道黑影闪进屋里,径直向杀手攻去,杀手见势不妙,虚晃一剑,冲出门外。然而门外却早有人等着,一名女子喝了一声“别想跑”便与他缠斗起来,又一阵金属碰撞声之后,杀手被逼到了门口。门里刚刚进来的那个人照着杀手后背上来了一脚,把他踢翻在地。 “太黑了看不清,我没踢错人吧?”那人开口道。 孟仞听出了那人的声音,惊道:“巫澎?” 巫澎又道:“哦,里面这个是老孟。看来没踢错。” “你怎么会在这儿?” 巫澎蹲下来抬了抬门板,得意地说道:“你之前说要躲一晚上,后来又说要回宿舍。但是真要躲的话,宿舍可以说是最差劲的地方。当时我就觉得你肯定是想引杀手攻击,就跟过来了,还找了个帮手。没想到杀手还真在今晚来了。” “巫澎,人已经绑好了,后面的就交给你,”门外的女子说道,“我今晚没来过,记住了吗?” 巫澎拱手道:“是,你没来过,我也没见过你。多谢了。” 孟仞从地上爬起来,望向门外,但是门外除了杀手之外,已经没有人了。“她是谁?我还没来得及道谢。”孟仞问道。 巫澎道:“她叫颜笙,是我师姐,两年前毕的业,现在在学馆当副学士。你可别去找她道谢,她虽然愿意帮你,但是不想得罪周先生。对了,这些话也不能让杀手听到……这人应该晕了吧?”他说着踢了踢躺在地上的杀手,“应该晕了。” 自己自从来到这边,就一直在受到巫澎的帮助,这次他甚至还叫上了别人,在可能白等的情况下守到了下半夜。孟仞心下很是感激,拱手道:“多谢巫兄,也劳烦你帮我转达一下对颜先生的感谢。” 巫澎蹲在地上,翻着杀手身上的东西,但并没有什么收获,只得放弃。他说道:“师姐之前欠过我的人情,这次算是还我的。你对我也别提什么谢不谢的,送我一篇第一作者的论文就行。方案你提,设备你调,论文你写,实验我做,一作归我。” 一篇论文换他一条命,这笔交易不亏。孟仞笑道:“成交。只是我面试还没过,现在谈这个还有点早。” 第六章:扩大事态 清晨,孟仞和巫澎将杀手送到了百里城太守府,让太守很是头疼了一番。按说,太守应当是全权负责一城行政的,但偏偏这座城里有个百里书院。平时还好,学者们一般都在搞学术研究,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但每次要和太守府打交道时,随便一个高级学士就能干涉他的政令,他还不敢说什么。上面的院士和首席院士就更不用说了。 这次就属于这样的情况。周先生提前跟他打好了招呼,不要审理与孟仞相关的案件。太守还没弄清楚书院内部的情况,不敢妄动,只好先将杀手关进大牢。孟仞和巫澎要求当堂审理,他也只能对孟仞和巫澎搪塞几句“定当严加审理”、“还你们一个公道”之类,言下之意就是拒绝当堂审理的要求。 孟仞和巫澎对这类事情毕竟经验不足,没想到书院之外的力量这么快就被压制住了。情急之下,巫澎把馆首搬了出来,说他正在密切关注此事,希望证人的安全能够得到保证。得到太守的一句不知是真是假的承诺后,巫澎赶紧带着孟仞离开,去找学馆馆首。 “卢馆首和周先生向来不对付,”路上,巫澎对孟仞解释道,“不过这人也比较怕事,我本来不想找他的。如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只好把他拖下水了,他要是还不想管的话,我们就把更多的人拖进来。” “太守不想当堂审理,是受了周先生的示意么?”孟仞问道,“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势力?” “嗯?很大么?” “这还不大?” “好吧……我这么跟你说,学者这个团体,本身就具有非常强大的武力,虽然不是军队,但也有实力与军队一战。有了实力,也就有了权力。” 孟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周先生的时候,他诡异而迅速的身法。虽然还不明白学者们的武力从何而来,但他马上就接受了这个设定。想想原来的世界,学者们虽说也掌握着不少的人脉,但收买杀手,控制官吏之类的事情却是闻所未闻。 孟仞和巫澎走进馆首的办公室时,他刚到不久,正在写一份文件。听两人把昨晚和今早的事情叙述一遍之后,馆首捏着毛笔的右手微微颤抖着,过了几秒钟,毛笔“咔”的一声断成了两截。 “未经我的允许,你们怎么敢把我给卷进去!”他强压着怒火说道。 巫澎瞟了一眼孟仞,决定先帮他清扫一点障碍:“馆首,你学馆里的学徒时刻有生命危险,你该感到羞愧才是,怎么竟然还想着不要被卷进去?”他不打算给馆首发火的机会,语速极快地说了下去:“我相信学馆和书院里的学士和院士们大多品行高洁,正气凛然,面对某些有损师德,败坏学者形象之徒,难道不该坚决地予以清除么?”他没有指名道姓,但任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在说周先生。 馆首和周先生其实没有利益冲突,并没到非要除掉他而后快的地步,他只是单纯地看不上周先生。此人好自吹自擂,自称学术水平超群,道德水平领先时代,然而论文全是灌水,要不是量大的话根本评不上高级学士。就这么些论文,他还要抢学徒的第一作者,然后把奉承他奉承得好的挂在后面,至于真正出力的人,常常讨不到好处。馆首一直很好奇,在这样的条件下,他们实验室为什么还会有人出力生产论文。 如今,要是杀手真是他派的,这可就是恶性犯罪了。对一个学徒下此狠手,可见他还干了一些其他见不得人的事情。要借这件事情把他挤走,倒也不是不可以尝试…… 他看着巫澎,慢慢地说道:“此事牵涉甚广。太守府那边我自己会去说,巫澎,你先去把房主簿找来,就说孟仞已经找到了。” 孟仞和巫澎敏锐地捕捉到了“牵涉甚广”四个字。巫澎施礼告退,房间里只剩下了孟仞和馆首两个人。 “昨夜医馆一直在查你的下落,只是没有上报,”馆首说道,“今晨报到学馆和书院,又撒出去了一波人手。你闹出来的动静可真不小。” 把事情闹大正是他的本意,所以孟仞并不为此事感到愧疚。尽管如此,他还是虚情假意地说道:“晚辈深感惭愧。” 随后,孟仞话锋一转:“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书院昨日为何会特批周先生来探视我?他要是不出现,我可能会一直待在医馆。” 馆首换了一支新笔,蘸上墨汁,继续写起了文件:“这是书院的安排,我怎会知道。再说,学馆是给你派了警卫的,让周先生靠近你,是警卫失职。” “哦?那批准调离警卫,让房主簿单独与我接触的手令,总是馆首签的字吧?” 馆首依然没有停下笔:“是我签的字。她是代表书院与你接洽的,可接洽的内容我并不知晓。” 这话说得的确没什么毛病,但孟仞听得有些怒气上涌:“这么说,守在一线的是警卫,负责接洽的是书院,唯独馆首什么都不知道?” 馆首这次停下了笔:“你这是什么意思?” “晚辈不敢有什么意思,只是希望学馆不要将学徒的生命视为草芥。” 这两个学徒跟他说话都夹枪带棒的,馆首实在是有些恼火了。他把声音提高了一些,指着门外说道:“把你的怒气发到该发的人身上去!学馆为此事忙前忙后,又是游说你师父,又是派警卫,又是安排面试,做得已经够多的了!尊师重道,你可明白?” 孟仞拱手道:“晚辈明白。看来馆首也知道我最应该向谁发火,希望有朝一日这把火能烧到实处。” 他敢这么明目张胆地陈述自己的态度,还是得感谢巫澎。按理说,下午的面试馆首应该也在,孟仞应该好好照顾他的情绪,但是刚刚巫澎的一番话把馆首拉到了他们的同一阵线。现在为了对付周先生,把孟仞留在学馆才是最符合馆首利益的做法,被他讥讽几句不过是小节。 巫澎和房主簿赶过来的时候,孟仞正垂手侍立一旁,口中默念着面试可能要讲到的内容。馆首的火气依然没有消下去,于是说话夹枪带棒的人从两个变成了三个:“房先生,有人要杀我的学徒,想必巫澎已经告诉你了。” “此事我已知晓,书院必将追查此事。” “先不谈追查的事情。我希望有杀人念头的人明白一点,无论是学生还是证人,最好是安安全全的,否则此事一旦闹大,我可不知道会怎么收场。” 这几乎是明明白白地说房主簿跟指派杀手之人串通一气了,不过她倒是不为所动,笑道:“我也希望能转达罪犯,可惜眼下还并不知道罪犯是谁。既然大家都不愿意将此事闹大,那么还是希望孟仞能尽快回归正常的生活,书院也会尽力给你一些帮助。” 孟仞拱手道:“在下福薄,不敢接受书院的额外帮助。就像刚刚馆首说的,能让我不再时刻受到死亡威胁,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房主簿意识到自己在自讨没趣,她也不愿把双方的敌对关系摆到明面上来,便不再说什么,离开了馆首办公室。 第七章:同门 申时正开始面试,换算成24小时制就是16点,孟仞还有不少时间。蹭了巫澎一顿饭之后,孟仞就扎进学馆的藏书室,开始翻起了近年的学术期刊。巫澎懒得待在这里,自己回到实验室开始了新一轮被试招募。 翻开第一篇综述,孟仞突然意识到,自己再也不用读英文的论文了。 “什么Nature,Sature Neurosce,全见鬼去吧。”孟仞心里暗爽。虽然平日里看惯了简体字,读起繁体字来有些缓慢,不过总比看英语强多了。 翻完一篇之后,孟仞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有些托大了。尽管综述上记载的这些“最新研究”都是落后他知识水平半个多世纪的东西,但学者毕竟是由一群聪明人组成的团体,前人的工作中依然闪动着智慧的火花。 他很少阅读这些老古董文献,几乎从不曾知晓过它们的细节,他以为还没有人注意过短时记忆处理信息的容量瓶颈,但实际上已经有学者进行过相关的实验。把一串文字念一遍,结果最后只能记得很少的内容,这并不是一个很难发现的现象。只是还没有人进行过总结,从这些纷乱的数据中提炼出一个记忆的模型。他也以为还没有人想到过用内力刺激大脑,做一些类似经颅磁刺激的事情,但实际上早就有人这么做过了,不过由于对大脑结构缺乏足够的了解,以及对内力的控制不到位,总是失败,还把人弄残过。 他不得不对自己的研究计划重新考量一番。 科学是个渐进的过程,真正突破性的进展几乎是不存在的,几千年寥寥几例而已。大多数研究,都是踩在前人的肩膀上,稍稍往上爬了一点。 而要让他人认识到你的工作很重要,就得把往上爬的这一点吹出花来,只不过有的研究不用怎么吹,别人一眼就能看出价值,有的研究就得在这上面花一番功夫了——尤其是脑理学不涉及治病救人的基础研究。 他之前准备了一套保守方案(当当文抄公,测一遍这个世界里正常人的短时记忆容量)和一套激进方案(通过经颅内力刺激突破这个容量限制),如今看起来应当先把保守方案拿出来,而不应当想着一步跨越几十年,做风险过大的激进方案。 可是应当怎么吹捧这个保守方案呢…… “哟,原来是孟师兄,好久不见啊。”突然有人在他身侧打起了招呼,把他吓了一跳。孟仞听此人语气轻慢,顿觉来者不善,于是退开一步,抬头打量起了此人。 这个师弟脸上挂着和周先生如出一辙的可怕笑容,要不是他和周先生长得一点都不像,孟仞简直要怀疑他们是父子了。师弟见孟仞不搭理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听说师兄要被退学了?哎呀,给师父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实验室又没什么工作离不开你,被退学也是理所应当的呢。” 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出,此人大概是周先生的学徒,听到他的挑衅,孟仞反而松了一口气。而且既然原来的实验室里没有烂摊子需要他收拾,那他就可以更干净地站到周先生的对立面了。 “不知我与你有何冤仇,让你这么盼着我退学,”孟仞盯着师弟说道,“更何况,我还没被退学呢。” 师弟“嘁”了一声,说道:“这么多年连一篇论文都没发表出来,你以为学馆还容得下你?” “哦……”一听这话,孟仞又放心了,他还以为周先生又动用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力量。 虽然他们两个的说话声音已经压得很低,但是不远处的一个学徒还是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转到了书架的另一侧。孟仞感觉这样压着声音说话很不自在,干脆不再回应师弟,转身想走。 没想到,师弟运起内力,一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往下一压,压得他肩关节一阵剧痛。孟仞赶紧照着昨天在《剑术导论》上学的原理,调动全身内力与之相抗,反将振动传入了师弟的手中,逼得他不得不后撤几步以免受到进一步的伤害。 “内力好像比以前深厚不少……”师弟诧异地道。 孟仞愤怒地转过身来,把带着鞘的长剑举起来对准他,摆出进攻的架势。他以前从不跟人打架,不是因为他怂,而是因为一般没有不长眼的人来招惹他。可他刚来这边一天就碰到了三个不长眼的人,一个导师,一个可能是受导师委派的杀手,一个学徒。 学历和素质之间只有正相关,没有因果关系,这话真是不假。现在孟仞甚至想给这个正相关打个问号。 “不要逼我动手。”孟仞说道。 藏书室里几乎没有闪避的空间,师弟害怕孟仞使出飞剑,于是也举起了自己的长剑,随时准备格挡。“你也就只能逞凶一时了,”师弟说道,“等你被退了学,我看你还有何脸面……” 孟仞截住他的话头说道:“等我退了学,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第一个就收拾你。” 师弟顿时闭了嘴。“能被我这句话吓住,看来并没有什么后台。”孟仞心想。其实,不管退不退学,孟仞要解决的首要目标都是周先生,而不是这个他至今还不知道名字的师弟。 “这里是藏书室!你们还要打架不成?”巫澎突然出现在孟仞的背后,发话道。 师弟似乎正等着这个台阶下,立马放下了剑,转身便走。孟仞也懒得再追究,缓缓垂下了手臂。 “你实验做完了?”孟仞问巫澎。 “没有,只是现在有两刻钟的空闲时间,我来找些参考文献。” “话说这个人是谁啊?” 巫澎从旁边书架上取下一本三年前的《大脑》期刊,不屑地轻哼一声,说道:“周先生的一个学徒,你曾经的同门。此人善于巴结师长,尤其善于巴结周先生,虽然没什么本事,不过已经混到了几篇论文。学徒们都挺烦他的。你运气也是真差,那么多正常的同门,偏偏碰到他了。” “我跟他有什么过节么?” 巫澎嗤笑道:“半年前他伪造数据被你发现了,然后论文被截了下来没发出去。你跟他就是因为这件事闹僵的——虽然我不知道他哪儿来的脸跟你闹僵。” 孟仞感觉自己的三观受到了强烈的震撼。 “我这明明是救了他!”他难以置信地说,“你们这边……对学术造假难道很宽容吗?” “你且放心,你确实算是救了他,”巫澎说道,“学术造假,一经查实,学生退学,导师撤职。不过话又说回来,‘查实’是要成本的,不太重要的论文,根本不会有人去重复,就算造假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想想看,原来的世界好像也是这么回事。孟仞叹了口气,继续翻起了手里的综述。突然,他灵光一闪,想到了一条可能走得通的间接路线。 “巫兄,你数学学得怎么样?”孟仞问道。 第八章:间接路线 走进会议室时,孟仞回想起了自己的考研复试。那时面试也是在一间会议室里进行,他在长桌的一头,学院的老师们坐在桌子两侧,一个又一个的问题问得他满头是汗。现在这间会议室中间没有长桌,倒是在四周各摆了几张几案。孟仞恭恭敬敬地站在东面的几案前,没有资格落座;西面正对着他的是馆首、匡先生和周先生;南北两侧各坐着两个导师,孟仞都不认识,不过南侧靠近他的导师发言之后,孟仞听出那正是颜笙的声音。 “考核现在开始。”颜笙说道,举起案上的一把小锤,敲了一下摆在她面前的一尊约莫一尺高的铜钟。她没有马上接着说下面的话,而是等钟声完全消失之后才开口:“本次考核采用投票制,四人及以上同意通过即视为考核通过。学徒孟仞,阐述你未来的研究计划。” 孟仞朝各位导师依次施礼,礼毕之后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充作开场白。这一通繁文缛节终于结束之后,孟仞微微一笑,开始了他的正式陈述。 “脑理学是一门实验学科,其一大根基是数据统计。然而现在的统计方法,却充满了谬误。” 这个世界的脑理学固然落后了他半个多世纪,但是更可怕的是数学,他们竟然连微积分都还没发展出来。好多学科因为缺乏数学工具而举步维艰,脑理学能发展到今天,也是仰仗了其不太依靠数学的特点。不够数学化,这原本是一大劣势,如今反倒成了优势。 没有微积分,数理统计学的许多内容也就无从谈起,甚至连方差和标准差都没有人提出。 “设想这样一个场景,一群人做一个智力测试,平均分数是一百零五分,我们怎么判断这群人的分数是否比一百分更高?只看平均数的话,当然可以对这个问题回答‘是’,但是如果有一些人的分数低于一百分呢?这些人怎么算?” 坐在北侧的一个导师打断他道:“这些我们都知道,说重点。” “晚辈正要说到重点。我们会计算这些人的分数距离平均数的差值的平均值,如果平均数减去平均差仍然高于一百分,我们就认为这群人的分数高于一百分。但我想说的是,这种统计方法是有很大漏洞的。” “说出你的理由。” “要减去平均差,是因为我们担心这群人的分数是偶然高于一百分。如果再测一次,说不定分数又掉到一百分以下了。这个想法固然没错,但是不知诸位先生是否想过,假设测试的次数足够多,而且每次测试互不影响的话,这些测试的平均分应当是一个什么分布?” 在场的几位导师思维都颇为敏锐,一条钟形曲线在他们的脑中迅速成形。待他们窃窃私语一阵之后,孟仞自己抛出了解答:“显然,大部分的分数应当聚集在他们的真实水平周围,剩下的分数散落在离真实水平较远的地方,并且越远频率就会越低。我要提出的研究计划之一,是求出这个分布的表达式,也就是分数出现的频率和分数的关系。” 颜笙语气温和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只要取样次数足够多,这些样本的平均值会满足同一个分布?” 孟仞答道:“正是。” 匡先生说道:“这么快就要推广到所有情况?不觉得这太武断了吗?” “不,对此我很有把握。只要每次抽样都是独立同分布,那么样本平均值的分布一定是一条钟形曲线。” 导师们似乎忘记了这是一场考核,围绕孟仞的观点争论了起来,就连周先生也被吸引进去,发表了几句自己的看法。这几位搞脑理学的学者数学水平其实都不高,他们的争论完全是基于直觉,饶是如此,仍然有人提出了更加接近本质的看法。馆首说道:“我看不止是平均值,其他的统计指标恐怕也会趋于一个钟形的分布。” 不愧是馆首。孟仞暗自赞叹道。 还没转过弯来的几个学者并不因为他是馆首就买他的账,依然认为这种看法过于武断。最后,匡先生终于向孟仞提出了直击灵魂的拷问: “怎么证明呢?” 虽然孟仞自诩数学水平还行,有把握花上个把月时间把刚刚讲的中心极限定理证明出来,但要让他现场推演,却是高估了他的数学能力。不过他早已预备了另一手:“要做出证明,还需预备一些引理,晚辈今日恐怕无法在现场给出完整的过程。” 馆首打圆场道:“既是研究计划,想必还没有完成,也不强求能在今日得到完整的证明了。不过必须要说明的是,你的数学直觉还是不错的。”其他人也大都赞许地点头。周先生讥讽了一句:“我看倒不如把他转到数学馆去。”但是并没有人理他。 “再说说你的引理。”匡先生说道。 “单纯称其为引理的话,诸位先生恐怕很难看出这条引理能用在证明的什么地方,晚辈也很难讲清楚。这样吧,我们设想一个应用场景:假设这条钟形曲线确实是正确的,那么曲线下面包围的面积代表什么呢?显然是总的概率。如果一群人做智力测验的平均分是一百零五分,平均差是五分,那么重新进行测试,他们的分数掉到一百分以下的概率是多少?” 众人哑然。 “现有的统计方法根本就没有在意这个概率,当然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计算这个概率——因此我才会说现在的统计方法有很大的漏洞。这也就是我要提出的研究计划之二:得出计算曲线下面积的通用方法。” 颜笙评论道:“感觉可以用跟‘割圆术’类似的方法。” 孟仞本来也不想直接提牛顿-莱布尼茨公式,因为他忘记了应该怎么证明。见颜笙提到了割圆术,他便顺着说了下去:“颜先生说得不错。我们可以把曲线和坐标轴围成的形状分割成很多个矩形,只要知道每个矩形的高度,就能算出整个形状的面积。但我要强调的是,所谓‘很多个’,指的是无穷多个,无限细分之后,我们才能够算出形状的准确面积,而不是估算。” 颜笙旁边的导师说道:“不管分得多细,总归是有误差的吧。” 孟仞摇头道:“无穷和有穷是截然不同的。无穷是只能趋近而不能达到的,当细分的次数无限趋近无穷时,矩形的宽度将小于所有的正数,面积的误差也将小于所有的正数。为了方便理解,我们可以将‘小于所有的正数’理解为‘零’。” “宽度为零,那么面积也为零。无限个零相加,自然还是零,怎么得到你想要的面积?” “所以我才强调说,无穷和有穷是截然不同的。理解为零是为了方便使用,而不是严格的定义。应当先求和,再取趋向于无穷的极限,而不是先取极限再求和。” 学者们已经被弄糊涂了。理解数学语言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更何况孟仞为了表达的简洁省略了很多东西。孟仞自己也不是数学系的学生,对这些定义理解得并不透彻,他感觉要是再被问问题的话,自己就要露怯了,于是赶紧乘胜追击,没给他们接着提问的机会: “关于这一问题,完整的证明也是不好通过口头表述的。不过,一旦这项引理中的问题得以解决,不仅将对脑理学大有助益,而且将对数学中的几何问题,物理学中的变力做功问题带来极大的帮助。” 众人再度窃窃私语起来。馆首从座位上起身,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说道:“如果大家没有意见的话,我们就开始投票。” 匡先生大概是觉得孟仞两年之内发表两篇论文不成问题了,说道:“我先投个赞成票。” 周先生却咧出一个笑容道:“先不急着投票吧,在脑理学馆让学徒研究数学问题,似乎尚无此先例。再说,这个学徒我是了解的,根本就没有多高的才能,今天说不定只是吹嘘而已。” 第九章:真正的研究计划 周先生有点纳闷,孟仞以前在自己门下的时候从来没展现过数学天赋,怎么今天突然想要解决数学问题?就孟仞想要解决的问题的重要程度来看,全票通过是肯定的,于是他不得不再找了点理由,想让孟仞无法通过。 周先生转头看向孟仞,却正对上他刀子一样的眼神,不禁打了个寒战。这个学徒平时颇为温顺,周先生从没见过他这样看着自己。 孟仞此刻最大的愿望就是跟周先生拼个你死我活。不过此刻不宜冲动,更何况这种情况他早已料到了,也备好了预案。他对自己的智商并无自信,解决一两个数学问题不过是借一借没有微积分这一时代红利,那些更抽象、更困难的数学问题还是交给这个世界的天才们去解决吧,他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脑理学上比较合适。 “周先生说得也有道理,”馆首发话了,尽管语气里有些不满,“学徒孟仞,你再阐述一些关于脑理学的研究想法。” 周先生抱起双臂,说道:“这个学徒在我门下的时候一向没什么主见,提不出什么想法。” 孟仞咳了一声,拱手道:“既然馆首和周先生都觉得我应该阐述一下关于脑理学的想法,那晚辈便阐述一下。”说完,他又在心头默念了一遍:“此时不宜冲动,不宜辩解。” 其他几个导师对周先生干扰考核进程的行为已经有些不满了。周先生想要通过贬低孟仞来拉低他们对其的评价,这一手要是在考核开始的时候就用出来说不定还有些效果,但现在孟仞已经阐述了两个看上去很有价值的问题,再贬低他未免有些站不住脚。更何况,孟仞对这些贬低的反应也云淡风轻,相当有涵养,就更显得周先生过于小气。 虽然孟仞现在实际上急得要死,而且想打人。 他强逼着自己保持冷静,以正常的语速阐述想法:“众所周知,我们在短时间内只能记住很少的内容,如果不对这些内容进行复述的话,也会很快地忘掉。这是我们认知功能的一大瓶颈,很可能也会限制我们对内力的精细控制。我想研究的问题其实很简单:短时记忆当中究竟能存储多少内容?” 匡先生问道:“短时记忆这个概念是哪篇论文里提出的?” 孟仞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顺嘴了,这个世界现有的概念是“有意识记忆”和“永久记忆”。他拱手道:“晚辈惭愧,这个概念是我自己提的。有意识记忆和永久记忆是根据有没有当前意识和感觉进行区分的,短时记忆这一概念则更加强调时间。” 匡先生若有所思地点头道:“说下去。” “能存储多少内容,这样的表述也是不清晰的。是能存储几个项目,还是能存储几个特征,还是能存储几个组块呢?这些都需要进一步的综述和实验。” 匡先生评论道:“这个想法也不错。你的三个研究想法都还不错。不过你刚刚说的组块是指什么?一组项目吗?” “是的,是指一组联系较强,能被视为一个整体的项目。比如一串数字,123470,1234就可以被视为一个组块。” “这概念也是你自己提的?” “是的。” 这也是偷的别人的概念。孟仞快速数了一遍被自己偷过的大神们,提出和发展中心极限定理的棣莫弗、拉普拉斯,微积分发展史上的牛顿、莱布尼茨、黎曼,还有短时记忆容量的总结者乔治?米勒。“希望他们能原谅我这个想混口饭吃的学生。”孟仞惭愧地想。 馆首似乎也对孟仞的这个想法很感兴趣,说道:“这项工作延伸下去应该可以发现短时记忆对应的大脑结构。如果能通过内力刺激对应的结构,你觉得有没有可能突破存储的限制?” 孟仞原本就是想提这个方案的,但是今天看综述的时候发现用内力刺激大脑的研究基本没做出什么好结果,于是只得作罢。现在既然是别人提出了这个想法,那他就不用管什么可行性了,怎么天马行空怎么来便是。 “我认为是有可能的,”他说道,“但无论是刺激的形式,刺激的强弱,还有刺激的时间,都有赖于大量的前期工作。前人使用的内力刺激通常缺乏周期性,也缺乏精确的控制,这可能是导致失败的原因。” 馆首点头道:“有道理。这个题目你也可以考虑拿去做。” 孟仞笑道:“没有长时间的积累,怕是出不了什么结果。如果晚辈日后有幸留在学界,会将这个题目做下去的。” 周先生突然发话道:“如果留不下来,就不做了?” 孟仞早就想正面反驳他了,便故意诱导他进一步挑明态度:“那要看能留多久了,不知周先生觉得我能留多久?” 周先生笑道:“依我看,你不用留了。你在脑理学这个领域毫无天赋,提出的想法也没有什么新意。” 匡先生一脸不悦地想要开口,孟仞抢在他前面说道:“周先生当然可以说我的想法没有新意,但到底有没有新意,得依靠同行评议来判断。至少,记忆领域的学者会认识到我的想法的价值。除此之外,教育领域的学者也会将我的想法应用到学习材料的组织和设计上。” “凭证呢?”周先生摊开双手,“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孟仞正想进一步说明,就听到钟声响了三下,不得不刹住话头。这回的钟声比考核开始时的那一下响亮多了,回荡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颜笙面前的那一尊钟摇摆了很久,带动着钟架也一起晃动起来,发出危险的响声。颜笙把玩着敲钟用的小锤,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请周先生不要再问这类无意义的问题。” 周先生笑道:“凭你也敢命令我?” 颜笙又敲了一下钟,怒道:“我是监考,有权维护秩序!” “要不现在开始投票吧。”匡先生赶紧提议道。他深知自己这个学生的品性,一般情况下不敢得罪别人,怕事得要死,然而一旦怒气上头,谁都敢骂——比如匡先生自己就被骂过。 馆首也觉得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而且也不想等着颜笙和周先生的矛盾继续激化,便下令道:“开始投票。敲钟吧。” 钟声再度响起。 第十章:改换门庭 学者们多半也是谙熟于站队艺术的,一个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的学徒,一个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他们当然不会为了前者而得罪后者。 但是具体情况应该具体分析。馆首希望借孟仞打击周先生;匡先生很欣赏孟仞的研究想法,而且不怕得罪同事;颜先生现在正怒气冲冲,不会考虑得罪谁的问题。这三位在第一时间举起手投出了赞成票。 另外三位中间派见馆首举了手,于是也有样学样,投了赞成票。如此一来,场上便形成了六比一的态势。周先生冷笑一声,说道:“既然公等只重一学徒,我当告退。” 钟声再度响起,众人都是一惊。颜笙拿钟锤指着周先生说道:“你还有脸说什么‘告退’!你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这个学徒不惜服毒自尽也要脱离你的掌控,谁知道你平日……” “行了!”匡先生喝止了她,“年轻人不懂事,多有得罪。”后面那句话是对周先生说的,但他说话的时候却看着房梁。 周先生愣了好一会儿,悻悻地走出了会议室,众人终于松了口气。颜笙的神色逐渐变得慌张起来,脸也越来越红。 馆首清了清嗓子,对孟仞说道:“学徒孟仞,经学馆和书院批准,未来你将解除与周盘高级学士的师徒关系,转到匡承学士门下继续学习。希望你能勤勉认真,恪守学术道德,为科学的发展继续贡献力量。” 孟仞朗声道:“谨遵教诲。”然后依次向诸位导师作揖。他不知道还需不需要更多的礼节,不过就众人的反应来看,自己应该已经做到位了。不光是科学发展水平,这个世界的文明程度也超出了他的预期,直到现在,他还没见谁行过跪拜礼。 颜笙继续闷闷地呆坐着,其他人则围过去向匡先生道喜。 “这个学徒的天资着实不错。” “我看匡先生退休之前还能带他干出一番事业来。” “以前周先生怎么没发掘出他来呢……” “是啊,差点就埋没了。” 匡先生也是面露喜色,抚着长须,不住地点头。“行了,行了,”馆首说道,“还有最后一个项目没完,抓紧一点吧。” 最后一个项目?孟仞有点懵。 之前没人告诉过他,每个学者在决定收下学徒时,都要测试其内力深厚与否。这是因为在这个世界,科学发展的一大动力就是增加内力的量,改善对内力的控制,以求获得更强大的武力。因此,最初的一批以增强实力为毕生追求的学者在招收学徒时都会测试其内力,考察其在武学方面的资质。 尽管学术界发展到今天,很多学者已不再追求武学,但这项传统却被保留了下来,偶尔出一些内力特别强或特别弱的学徒,也会成为大家的谈资。 匡先生笑吟吟地走到孟仞跟前,抬起右掌,说道:“对掌。” 孟仞不解其意,只能也举起右掌,照匡先生的要求做。 “我数到三,就将内力尽可能多地聚集到右掌。” 孟仞大概明白他的意图了,于是凝神屏气,开始控制自己的内力。 “一,二,三。” 话音刚落,孟仞立刻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压迫自己的右掌,于是连忙运起自己的内力,把这股力量顶了回去。令他惊异的是,这对他来说竟然毫不费力。 难道匡先生的内力其实并不强?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匡先生迅速加强了力量,孟仞也以更强的力量与之对抗。渐渐地,力场影响的范围从对抗的中心逐渐扩大,房间中也逐渐出现了一些或强或弱的气浪。其他几位学者对此早已驾轻就熟,弱一些的气浪就直接等它过去,强一些的气浪就操纵内力将其扰乱,卸掉它的力。 “手掌上的力是怎么来的?气浪又是怎么产生的?”孟仞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两个问题。随即他想到了几个更棘手的问题:“牛顿定律和热力学三大定律在这个世界还适用吗?如果不适用的话,这个世界的物理规律是什么?” “如果我学到的物理学定律都不适用的话,那心理学和神经科学的规律是不是也会不适用……” 匡先生察觉到了他在分神,于是再度增强了自己的力量,但仍然突不破孟仞的防守。馆首赞叹道:“好久没见过内力如此深厚的学徒了。”其他几位学者也点头称是,其中一人评论道:“内力与积淀了几十年的学者不相上下,真是难得。” 匡先生也觉得差不多了,满意地点点头,用左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说道:“我数到三,同时撤力。” 孟仞此刻还在想着“内力到底是什么?内力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他们好像认为内力跟做学术的时间有关系?”,听到匡先生的指示,他立刻从思考当中清醒过来,回应道:“是!” “一,二,三。” 两人同时撤掉了内力,一时之间,会议室里安静得出奇。直到现在,整个考核才算真正结束,众人再次向匡先生道喜一番,纷纷散去,会议室里只留下匡先生、颜笙和孟仞三人。 自从周先生离开之后,颜笙就一直坐在原地,现在众人皆已散去,她终于开口道:“师父,我……” 匡先生瞪了她一眼,说道:“你什么你!早就跟你说过了不要意气用事,过两年我退休了可没人罩着你。” 颜笙低头道:“大不了到时候换个书院。” 匡先生摆了摆手:“今天的事你不用太担心,周先生最近闹出这么大的事,迟早是要被收拾的。” 颜笙这才打起了点精神。她站起身来向匡先生拱手施礼,又向孟仞说道:“恭喜师弟,现在也算是脱离了魔爪。” 孟仞拱手道:“感谢颜先生相助,日后如有帮得上忙的地方,晚辈定当全力以赴。”颜笙今天又是帮自己摆平杀手,又是出头斥责周先生,孟仞还一直没有机会谢谢她。 颜笙微笑道:“你也不必谢我,我不过是心中不平想要发泄,图的是自己一时爽快。真要谢的话,还是早日为你自己讨回公道,把周先生摆平为好。此人在职级评定司有些关系,今天我把他得罪成这样,以后怕是要做一辈子的副学士了。” 第十一章:虞阳城 虽说急着退休,但匡先生对他的学生并未放任不管。照他的说法,关于数学的问题就让孟仞自己解决,论文也不准挂他的名字,因为他不能给出什么指导。至于关于短时记忆的问题,孟仞必须在两个星期之内交给他一份文献综述和实验方案,他审核通过之后就可以尽快开工。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孟仞看文献的速度是很快的,更何况手握领先时代的红利,又总能从更高的角度对这些研究做出评价。 对他来说,眼下最大的麻烦在于:他没钱了。 虽然找匡先生预支了半年的工资,但是也只有六两银子。书院已经开始收取下一年的宿舍租金,直接交齐的话是五两,分期交的话是每个月交六百文,一年就是七两二钱。孟仞听得头皮发麻,求了来收租金的人好一阵子,才换取了两天的宽限。 第二天,孟仞就去四处打听有没有临时工可以做。可喜的是,生理学馆的藏书室正好缺一名助手,每周上工三天,每天工钱三十文,工作四个时辰。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他吃饭节省一点,少消耗一点灯油,也不再搞别的消费的话,刚好可以付清房租。见有这等好事,孟仞立刻接下了这份工作,然后先付了一个月的房租。 虽然孟仞对这种严重低于市场价的工钱嗤之以鼻,但在藏书室的工作简直完美契合了他现在的需求。这份工作真正需要他干活的时间也就两个时辰左右,他需要把归还回来的书籍和期刊做好记录,然后放回书架上对应的位置。剩下的时间他可以用来写文献综述和论文,更何况生理学馆的藏书室也有不少他用得上的文献。 跟藏书室管理员闲聊的时候,孟仞也能了解到书院的一些时事。第二周上工的时候,管理员告诉孟仞,生理学馆昨日失窃,丢失了一件很重要的药品。 “被偷的那个伊先生,跟你原来的师父关系还挺好的。”管理员说道。 孟仞对此一笑置之。不跟周先生深入交流的话,很容易对他产生误解,认为他是个好人。这样的人,在学界有一些关系不错的同僚实属正常。 “偷这药品有什么用呢?”孟仞问。 管理员故作神秘地道:“据说是一种能增长内力的药。这么说你就明白了吧?这种东西不管是自己用还是拿到黑市上卖,总归是利益丰厚的。” 管理员说的是真是假,孟仞也不清楚,而且也并不在意。他昨天写论文写到五更天,完成了对牛顿-莱布尼茨定理的证明,也烧光了自己所有的灯油。此刻对他来说,最要紧的是找个人帮他把论文检查一遍,看看他有没有顺手用上一些本来需要证明的定理。 他问巫澎认不认识数学馆的朋友,巫澎摇了摇头,说道:“只是需要人帮你检查的话,我妹妹可以,她的数学水平还算不错。你这两天晚上可以来我家住。” 孟仞说道:“也正好……你家有多余的灯油么?可否支援一点?” 巫澎笑道:“资金实在周转不过来的话,要不我给你放高利贷吧。” “滚蛋。” 两人是酉正一刻离开的书院。天色逐渐昏暗下来,他们只能越飞越低,好看清一路上的地标。不远处有一个依水而建的村庄,河流大致顺着他们御剑飞行的方向蜿蜒而来。飞过村庄之后,一座山丘逐渐在视野的尽头显现出来。低低地掠过山顶,视野便再度变得开阔,一座大城映入眼帘。 城市边缘没有城墙,只是修筑着若干座分开的堡垒,每座堡垒上都挂着一块牌匾,上书“虞阳”。虞阳城外,还有好些人和他们一样,正御剑往城中赶;城中的夜市很快就要开始,街上的人群虽则稀疏了一些,但还是很有规模。 在孟仞和巫澎身下的地面上,有一个身影飞快地超过他们,向城中跑去,那速度比御剑飞行的两人还要快上不少。孟仞不禁有些惊讶,他们虽说飞得不快,但也肯定超越了顶尖短跑运动员的速度,难道这个世界的人体能这么强?或者是会使什么神行之术? “挺快的嘛,大概是‘神行术’。”巫澎在一旁印证了他的第二个猜想。 又是几道身影在他们身下掠过,直朝跑向城中的那个人追去。这些人倒是在御剑,只是飞得很低,速度也比他们俩快上不少。 孟仞依稀看出了他们身上穿的公服,惊道:“这些人好像是捕快?” “要是跨城抓人的话,”巫澎摇了摇头,“这人怕是抓不着了。” “此话怎讲?” “你马上就知道了。” 巫澎说着加速向前,向城池边缘靠拢,孟仞也赶紧跟了上去。只见逃进城中那个人专在最繁华的街道上乱窜,城中居民似乎也多多少少会一些武功,纷纷敏捷地避开,是以此人并没有撞倒什么人。 捕快分成了两组,一组升到跟孟仞他们差不多的高度,负责监视,另一组则继续在低空飞行,负责追击。 “他们怎么不用神行术?”孟仞问道。 “不够快。神行术挺难的,能用到那种程度也是少见。” 那人继续流窜一阵之后,街上和空中又出现了几个捕快,不过他们没有帮着追击,反而拦住了追击者。 巫澎笑道:“我就说吧。看来这帮人果然是从另外一座城池追过来的。进入别的城池抓人,一般要先跟太守知会一声,不然多半会被本城的捕快拦住——宁愿放走逃犯也要拦住。” 孟仞摇了摇头,这风气可不大好。两拨捕快已经全部降落到街道上,开始扯皮,周围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人。而那个逃犯,已经闪到人烟稀少的小巷里去了。 孟仞和巫澎是不受捕快阻碍的,他们继续在空中追着那个逃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抓住此人。那人在小巷中穿行一阵后,突然在一条没人的巷道里刹住脚步,然后纵身一跃,进了二楼的一扇窗户。 “哎?哎?”巫澎指着那个方向喊叫起来。 “怎么了?” “那是我家!”巫澎喊道。 说完,他迅速朝着房屋的正面俯冲下去。孟仞愣了一下,朝逃犯进去的那扇窗户飞去,蹲下身子,进了屋。 第十二章:窃贼 刚进屋孟仞就后悔了。这是一间女子的卧房,屋里有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气,一架屏风后面,床铺被收拾得整整齐齐。还好现在屋里没有人,不然孟仞就说不清楚了。 卧房的门大开着,孟仞赶紧冲了出去。门外,右侧是另一个房间,空空如也,左侧是通往一楼的楼梯。一个瘦巴巴的人站在楼梯上,正慢慢地往后退。听到身后的动静,那人惊叫一声,回过头来,喊道:“别杀我!” 从声音可以判断,那应该是个年轻的姑娘。不过她身上脏乎乎的,看不出容貌,额头上还有一个正在流血的创口,衣服上也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不知道是不是神行术消耗体力过甚的缘故,她似乎有些站不稳,气息也很紊乱。 楼梯下面,巫澎右手举着剑跟她对峙,左手护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孩。“二哥,”那女孩说道,“又进来一个。”她的语调起伏不大,表情也并不惊慌,只是好奇地打量着闯进家里的两个陌生人。 “那个是帮手,不用担心。”巫澎说着,两三步冲上楼梯,跟孟仞一起把逃犯逼到了几乎不可能再逃脱的狭小空间里,身前身后两把剑的剑锋几乎抵住了她的身体。 “求求你们,别杀我,放了我吧……”她已经哭出来了。 巫澎没有搭理她,自顾自地念叨着:“家里有没有绳子……小妹,家里还有绳子吗?” “只有井绳。” “那算了……”于是巫澎放弃了把逃犯捆起来的想法,“杀是不可能杀的,放也是不可能放的。跟我到太守府走一趟吧?” “别急,”孟仞拦住了他,“先问问她到底干了什么吧。” 逃犯倒是很老实,不等他们问话就把一切交待得干干净净。她叫越灵,是个孤儿,四处流浪,靠行乞和偷窃为生。昨天她潜入百里书院,想要偷点值钱的东西出去卖掉,结果触发了警报,还没来得及下手就被追得仓皇逃窜,先是学生和导师追她,然后又换上了百里城的捕快。直到刚才,她逃到虞阳城,才终于甩脱了捕快的追击。 “我这回真的什么都没偷!”她最后强调了一句。 巫澎冷哼一声,说道:“不管你这次偷没偷,以前偷过东西也够判苦役的了。” 孟仞却想起了早上藏书室管理员跟他说的话。会不会昨天偷生理学馆药品的就是这个人?但她又说自己什么都没偷,有没有可能书院是同一天遭了两次贼? “你叫什么来着……越灵,”孟仞说道,“你昨天在百里书院的什么位置偷的东西?” “我真的没偷……”越灵又小声强调了一遍,“进去之前我打听过哪些地方可能有值钱的东西,别人说生理学馆有不少值钱的药,我就去了。” 真这么巧! “跟谁打听的?” “另一个乞丐,以前是百里书院的学徒。” 孟仞僵住了,一脸震惊地问巫澎:“我们书院的学生还有当乞丐的?” 巫澎说道:“混得这么惨的不多见,战乱时代和民生凋敝的时候会出现一些。不过现在仗打得少,民生也还行,混成这样的估计仅此一人了。” 孟仞想了想自己的处境,要是真退了学,又没有一技之长,说不定也只能去当乞丐了。他接着问道:“那你进生理学馆了吗?” 越灵答道:“进去了。进了一间屋子,但是刚进去就踩到了机关,然后警铃响了起来,我就只能赶紧跑了。” 孟仞思索一番,对巫澎说道:“这事有点奇怪。早上我去生理学馆藏书室,管理员跟我说学馆昨天被偷了,被偷的导师姓伊,丢失了重要的药品。如果她没偷的话,药品是怎么丢的?难不成一天遭了两次贼?或者她在撒谎?” “我没有说谎。”越灵小声嘟囔了一句。 巫澎说道:“哦,是那个伊伯雷吧?他跟周先生的关系蛮不错的,来往非常密切。” “管理员也这么跟我说。”孟仞没想到巫澎也提到了同样的事情,“要不,先把她扣下来?我总觉得还能挖出点什么东西,直接交给太守府不太保险。” 巫澎看了一眼楼梯下面的小妹,反对道:“扣在哪儿?除了家里也没别的地方可放,但是我妹妹又不会武功,被她伤着了怎么办?我爹娘也不在,至少要一个月后才回得来,大哥就更不好说了。” 孟仞一时语塞。确实,把越灵留在巫澎家里太危险了。 “不过,”巫澎又玩味地笑了笑,“要是她真没说谎的话,这事就有意思了。要么是有更厉害的人去偷了那个药,而且是在同一天,而且没被发现。要么就是那个药是他们自己弄丢的,只是栽赃到贼身上。无论哪条,可能都不是简简单单的偷盗。” “你的意思是?” “不好说,可能性很多。比如说安保措施不到位,东西丢了很久都不知道;或者此事涉及到别国的间谍;或者那个药根本就不存在,他们谎称被偷了好侵吞科研经费……” 孟仞虽然觉得这有点阴谋论,却不能不承认有点道理。他提议道:“那不如先扣押一天,明天我请假待在这里审。” 巫澎不放心让孟仞这个外人守家,说道:“这个我赞成。我也请假,我们轮流审。” 越灵就这么被夹在中间,听着两人谈论了半天,一句话都不敢说。她算是明白了,就算这两人相信了她什么都没偷,也不会放她走。现在只有在接下来的一天之内见机行事,看有没有机会逃走。孟仞推着她下了楼,几个人围坐在堂屋的桌子旁边,面面相觑。 “这是巫娴,我妹妹,再过几个月就准备考百里书院。”巫澎向孟仞和妹妹分别介绍道,“这是孟仞,我书院里的同学,今天带了篇论文来想找你检查检查。检查完了想要什么你尽管开口。” 孟仞并没有答应要给她什么回报。不过考虑到自己是求人帮忙,他对巫澎的这个说法也只好默认。 “数学论文吗?”巫娴问道。孟仞还没来得及回答,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巫澎打了几个手势,孟仞迅速把越灵拽到了楼梯后面。在确认他们已经藏好,也没有影子露出来之后,巫澎转身打开了家门。 第十三章:虚假的天才 来敲门的是几个捕快,声称有人目击逃犯藏进了这里。巫澎矢口否认,又以没有太守手令为由,不让他们进屋搜查。 奇怪的是,那几个捕快竟然客客气气的,还真就不进来了,只是反复警告巫澎不要窝藏逃犯。巫澎笑眯眯地拱手称是,目送他们离开之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几个人这才彻底松懈下来,重新坐到桌子旁边。巫娴点起两盏油灯,看起了孟仞的论文,巫澎去厨房里忙碌了一阵,然后端出一盆馒头,一碗咸菜和一锅竹笋汤。越灵虚弱地趴在桌上,眼泛绿光地盯着食物。 巫澎没好气地说道:“扣你一天我还得管饭……吃吧,别饿死了。”他见越灵饿虎扑食般啃起了第一个馒头,急忙补充了一句:“也别吃太多!给我们留点!”说完又舀起四碗汤,放在每个人面前。 审问的事情暂时被撂到了一边,孟仞和巫澎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细节需要她交待的。他们依稀有一种感觉,从生理学馆这位伊先生入手,或许可以找到针对周先生的证据——毕竟两人来往非常密切。 如果证明了学馆并没有失窃,那么如果这个药品非常重要,甚至涉及机密的话,书院监察司肯定会派人来查,到时候就用不着他们两个动手了。 按说,要想收拾周先生,从经济问题或者恶性犯罪入手是最容易的,但是只要上面不动手查他,他们两个学生就成不了什么事,连证据都没办法搜集。如今突然在别的地方出现了突破口,哪怕希望渺茫,他们也只能先抓住。 “说来讽刺,”孟仞喝了一口竹笋汤,说道,“逼死学生仅仅是道德问题,书院连他的收徒资格都没撤掉,也不派人查他。也就是你们这边信息传播的速度太慢,此事还没闹到全国上下民意汹汹的地步。” 巫澎叹道:“可能是因为你名义上还没死吧。唉,要是大哥在就好了,他肯定能帮忙……” 孟仞想起刚刚巫澎不让捕快进门的事情,好奇地问道:“你大哥……有背景?” “算是吧。他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要么给人当护卫,要么给军方做做教习,要么受官府委托抓点人,偶尔也会受人之托搞暗杀。” “前几年东境有一伙山贼,两次击败军队的清剿,头领更是身手了得,结果后来我大哥率领一个小队突袭山寨,只用了一个时辰,先是放火把寨中搅得大乱,然后把头领和小头目一个个地击杀。军队主力随后跟上,只用了一天,这伙山贼就全军覆没。” “好厉害。”孟仞感叹道。 “官署喜欢找他帮忙办事,尤其是虞阳城的官署。不然你以为刚刚那些捕快怎么可能听我的话?全都是靠我大哥的面子。家里兄妹三个,大哥武功卓绝,小妹脑子好使,就数我最为平庸。” 孟仞笑道:“别这么说,我看你也挺强的。” 一直在看论文,未曾发言的巫娴突然说道:“天才。” “什么?”孟仞和巫澎不明所以。 “这篇论文是天才之作,”虽然表情和语气的起伏仍然不大,不过看得出来她颇为激动,眼睛放着光,“证明过程我看懂了,只是明天还要再检查一下有没有漏洞。孟兄,你这篇论文是会青史留名的。” 突然收到如此之高的赞誉,孟仞的脑门上冒汗了。是啊,这篇论文结合了那么多数学家的智慧,能不天才么?可这份荣誉不该是他的,或者说以他的智慧,完全配不上这份荣誉。 写论文的时候,他想得最多的是要赶快推动统计学的发展,让他尽早在脑理学中用上他所熟悉的统计学内容;面试的时候,他想得最多的则是提出一些足够有意义的问题,把那帮导师镇住。 可他唯独没有想过,自己的智商配不配得上这些问题。 “用不着脸红成这样吧。”巫澎说道。孟仞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发烫,说道:“巫娴姑娘过誉了。” 巫娴不依不饶,仍然毫不掩饰自己的崇拜:“没有过誉,就是天才。”巫澎也在旁边帮腔:“虽然我妹妹的数学水平还比不上那帮学者,不过天赋肯定是不错的,最前沿的论文也看过不少,我觉得你可以相信她的评价。” 孟仞赞同他关于巫娴天赋的论断。对于这样一篇充斥着她闻所未闻的概念的论文,能够这么快就看明白,肯定是天赋上佳。 这些概念和证明对于孟仞来说并没有那么难,是因为他吸收的是前人消化过几百年的理论,而且有老师的教学,参考书也应有尽有。但巫娴现在可没有老师,也没有参考书,这些内容对她来说是超越时代的数学工具。 可是孟仞自己真不是什么天才。 “太可怕了,”他擦了擦头上的汗,暗自想道,“搞完我提的研究计划就得赶紧金盆洗手,再也不发展数学理论了,不然迟早会露馅的……” 随后发生的事情让他更加坚定了早日金盆洗手的想法。巫娴问了他好些诸如“这里是怎么想到的”之类的问题。孟仞一边擦汗一边瞎编,实在编不下去的地方就用“灵感”搪塞。巫澎也不帮他圆场,而是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 他能怎么办呢?他是根据记忆中的微积分定理,慢慢把整个推导过程复原出来的,至于从头开始应该怎么想到这些步骤,他就只能瞎编了——只要编得合理就行。 最后,巫娴绕回了论文的开头,指着极限的ε-δ定义(孟仞将其重命名成了天元-地元定义),问孟仞是怎么想到的这么精妙的定义。 “这是魏尔斯特拉斯想到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孟仞很想这么回答她。 但他不能这么说,只好又擦了一把汗,强颜欢笑着说道:“所谓极限就是无限逼近,但无限逼近这样的说法太不严谨了,所以我觉得这样定义比较合适。这样定义一方面能用几个符号来表示无限逼近,另一方面又能在后续的证明当中用上这些符号。至于我到底是怎么想到的……说实话,是花了不少时间凑出来的,先用自然语言试着描述,然后再插入符号,把它改编成数学语言,如此循环往复……” 第十四章:窃贼生存之道 巫娴总算是问完了所有的问题,带上论文回房休息去了。越灵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巫澎强行把她弄醒,打来清水让她自己清洗额头上的伤口,然后又拿来外敷药和纱布,让她包扎好。越灵似乎很有经验的样子,包扎的有模有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以前经常受伤。 “谢谢。”包扎完伤口之后,她感激地说道。 “用不着感谢,”巫澎说道,“只不过是怕你伤口感染明天死掉,审不出东西来。” 越灵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孟仞和巫澎什么话都敢当着她说,好像她并不是个可疑的逃犯,而是跟他们同一阵线的战友。巫澎后来跟她说这叫阳谋,所谓阳谋就是你什么都知道了也奈何不了我。她更不理解的是,这两人为什么对她这么好,不仅让她跟他们同桌吃饭,还给她伤药,甚至还一人在堂屋里守了半夜,放她趴在桌上睡觉睡到了天明。 这倒不是因为孟仞和巫澎是什么良善之辈。巫澎本来考虑过用睡眠剥夺让她意志崩溃,逼她开口,但又怕她说谎,于是最后就没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既然不打算用刑讯,那就干脆对她人道一点好了。 孟仞也考虑过连夜审讯,但他对睡眠剥夺的效力有所怀疑,而且最关键的是他自己困了——昨天写论文写到五更,要是再熬一天,他可扛不住。 第二天,孟仞和巫澎轮番上阵,从越灵的背景,到她潜入百里书院行窃的全部细节,都问了个清楚。正如越灵自己所强调的那样,她仅仅是“这次什么都没偷”。以前她一直盘踞在百里城、虞阳城、以及附近的雁城一带,是盗贼圈里有名的惯偷。 依靠炉火纯青的神行术,哪怕是陷入追捕她也总能逃脱,而且她行事谨慎,从来不去守卫森严的地方,打那些特别值钱的东西的主意。唯独这次,她头一次稍微把胆子放大了一点,就差点栽进去,而且什么都没偷到。 据她说,她自己也不清楚屋子里到底有什么机关,也不清楚自己踩到了什么。翻过窗户,脚刚踩实地面,警铃就响了起来。“警报的触发规则可能是:门锁着而且屋子里地面承受的重量发生了较大变化。”孟仞说道,“不过奇怪的是,他们居然没把窗户给封死。” 巫澎也表示赞同,说道:“除了窗户以外,防护还是相当严密的,要偷东西的话,怕是必须得有内鬼的协助。” 审问断断续续地从上午持续到了下午。越灵虽然必须费神应对,但休息了一天之后,她的体力在逐渐恢复,心思也逐渐活络起来。他们说要扣押自己一天,那么应该再过一会儿就会把自己送交太守府。她必须赶在这之前逃出去。 两人在审问她的时候,既没有把她绑在椅子上限制她的行动,又坐得离她很远。这虽说有点托大,但尚算一种合理的自信表现。越灵要是想跑的话,往楼上巫澎可以堵住她,往门外孟仞可以堵住她。 唯一被忽略的不稳定因素在于巫娴。 到了接近傍晚的时候,她就开始在堂屋、厨房和卧房之间走来走去。孟仞一开始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没过多久就发现她的路线上有一段是离越灵较近而离他们两人较远的。巫娴再次路过的时候,孟仞的眼光在她和越灵之间来回扫视了几下,他刚想出言提醒,就发现越灵转过头来对上了他的眼睛。 出事了。他脑子里迅速闪过这个念头。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越灵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她像只山猫一样从椅子上矫捷地跃起,一瞬间就把巫娴控制在了手里,一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孟仞和巫澎也在瞬间冲到了她们面前。 “退开!”越灵喊道,手上开始加力。巫娴痛苦地呻吟起来。 孟仞觉得要让一个人窒息而死没那么容易,想要强行冲上去救人,但又有点担心这个世界的人能单手拧断一个人的脖子。他见巫澎一脸忌惮,缓缓地后退,便也跟他一起往后退去。 “你要我们放你走是吗?”孟仞问道,随即觉得自己问了一句废话。 “把大门打开,放我出去,我保证不伤害她。”越灵说道。巫娴奋力想要挣脱她的控制,但是力气太小,越灵手上一加力,她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失去了继续行动的能力。 巫澎毫不犹豫地冲到门前,取下门闩,打开家门,然后转身指着越灵说道:“门已经开了,你可以离开。你要是敢伤着我妹妹,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抓回来。” “要是敢绑走她的话,你就完蛋了。”孟仞阴沉着脸补充了一句。 “对不起!”越灵的语气有点慌乱,“我只是不想被你们送到官府去。我一出门就放了她,不会伤害她的!” 孟仞和巫澎缓缓退到了堂屋的里侧,越灵挟持着巫娴缓缓朝房门靠近。“你就这么恩将仇报?”巫娴说道,即使是到了这个时候,她的语调依然很平静,只是声音微微有点颤抖。 “谢谢你们的厚待。不过我毕竟是个贼,是个恶人,恩将仇报不是必然的么?”越灵努力地想要给自己的行为赋予一些合理性。 “这跟必不必然没有关系,”巫娴说道,“我们对你未曾设下太多防备,你却损害了我们的信任。为了弥补这一损害,我觉得还是把你抓起来送太守府比较妥当。” “你别说了!”巫澎急道,“越灵,你出门就放了她,我保证不追你。” “追?”越灵轻笑一声,“你们追不上我的。”巫娴刚刚的一番话摧毁了她为自己的行为建立起来的一点合理性,她手上再次施力,巫娴也再次呻吟起来。 只要再后退三步,就能退出大门。越灵的呼吸有点急促,她不敢回头看,怕刚一回头孟仞和巫澎就会扑上来。 还有两步。 她贴在巫娴耳边说道:“欠你们的,我下辈子再还。”说着,手上也不再用力。 还有一步。 越灵跨过门槛,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把巫娴一推,随即施展神行术,向街口奔去。刚跨出一步,一股强大的气浪便从头顶压下来,硬生生地把她压趴在了地面上。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天而降,稳稳地落在门前,手中的长剑寒光闪动。 “大哥!”巫澎惊喜地喊道。 巫澎的大哥把越灵拎进来扔到地上,确认妹妹没有大碍之后,就把巫澎骂了一顿,说小妹要是有什么事的话绝饶不了他。巫澎低头听训,但是嬉皮笑脸的,时不时还恭维他大哥几句。巫娴拉着他的衣角央求了几句,他这才停嘴。 “在下巫柚,”骂完巫澎之后,他向孟仞拱手道,“不知阁下是?” 孟仞连忙拱手答道:“在下孟仞,是令弟的同学。久闻阁下大名,今日出手果然不同凡响。” 巫柚说道:“偷袭罢了,并没有多高明。” 巫柚之前受虞阳太守府的委托,去虞国北境办事,今天正好返回向太守府复命。没想到,复命之后,太守告诉他家里可能窝藏有逃犯,他二弟还不让捕快进屋搜查。巫柚一惊之下,问明逃犯的情况,便赶了回来,正好碰到越灵挟持了巫娴,于是御剑悬在空中等待时机。越灵一把巫娴推开,他就立刻出手将其制服。 巫柚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喝了一口,说道:“你们把这人扣下来干嘛?是觉得这事背后还涉及什么经济犯罪和学术不端?” 孟仞不禁叹服于他的判断力。他跟巫澎一道把事情解释了一遍,巫柚听完没怎么犹豫便做出了决定:“这事你们先别查了,我来接手。百里城的捕快把意思传达得很明确:丢失的药品涉及到学部和兵部下拨的两大笔经费,必须追查到底。” “我的意见是,先把这个人弄到百里太守府去,由我来证明她的清白,太守府那边就假称逃犯仍未落网,正在追捕当中。然后,我跟她一起对生理学馆的那个谁……姓伊是吧?保持监视,如果他真犯了什么事的话,会露出马脚的。” “干嘛非得带上她?”巫澎问道。 “首先,她根本不可能证明自己的清白,谁知道她有没有把那个药用了或者扔了?所以现在还不能让她跑了。第二,作为一个惯偷,她对百里城应该比我熟悉,带上有好处。” 越灵晕晕乎乎地躺在地上,听着他们再一次当着自己的面商讨所有的计划。“这次算是栽了,”她心想,“不过也还不错。”巫柚也不停留,当即就去虞阳太守府说明情况,然后回来带走了越灵。 第十五章:论文投稿 巫柚介入此事,作出部署之后,孟仞逐渐放下心来,心思也逐渐转移到了自己的论文上面。他不知道巫娴今天有没有看过,但是考虑到她现在可能还惊魂未定,故而也不好意思开口问她。 巫娴倒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等他发问,便从袖子里取出孟仞的论文,交还给他,说道:“论文我仔细看过了,除了格式有些问题以外,别的地方应该没有错误。有问题的地方我都标注出来了。” 孟仞接过论文:“多谢。巫娴姑娘可否再赐教一下应该投稿到什么期刊?” 巫娴略一思索,道:“这篇论文篇幅不长,我看可以投《数学通讯》,这是最权威的数学类期刊了。退而求其次的话,也可以考虑《理论数学》和《数学前沿》。” “多谢。那巫娴姑娘要不要在论文上署名?” “这礼可真够大的。”巫澎在旁边咕哝了一句。 巫娴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做出什么贡献,实在不敢署名。你也不必特地谢我,看完你的论文,我对我在考虑的一个问题也有了灵感,应该不久之后就能成文。” 孟仞拱手道:“届时定当拜读。” 这是孟仞有生以来写得最快的一篇论文。之前的论文在投稿之前都要先交给其他共同署名的作者反复修改,最后导师批准了才允许投稿。这一套流程下来,往往一两个月就过去了,慢的话甚至三个月就过去了。如今这篇论文前后才花了一周多,甚至内容都不怎么需要修改,这让孟仞感到心中无比畅快。 孟仞去数学馆的藏书室翻到了给《数学通讯》投稿的地址,上面写着泰学院某城某坊某号。他对着这个地址纳闷了好久,直到去问了巫澎,才知道“泰学院”是个独立的政权,虽然是所学校,但各个生产部门一应俱全,除了不叫“某国”以外,跟国家没有多大区别。 在泰学院和孟仞所在的虞国之外,天下还另有三个国家:唐国、夏国、商国。泰学院能以学校之名成为独立政权,其学术水平自然是傲视其余四国。学者们的论文,一般都发表在泰学院出版的期刊上,其他国家出版的期刊则一般不那么受认可。发表的文章越多,一般也就能为学者带来越高的声望。 投稿给期刊过后,泰学院的编辑会给该领域的著名学者发送副本,如果超过三分之二的同行认为可以发表,那么这篇论文就算是通过审核。否则,编辑就会把修改意见发回给作者,让作者进行修改或者直接拒稿。 “但是你们这里又没有高效的通讯手段,这些流程走完之后,岂不是一年多就过去了?”孟仞问巫澎。 “这跟通讯高不高效关系不大,”巫澎说道,“一般来说,审稿的时间比传信的时间长多了。” 孟仞想起自己在原来的世界的投稿经历,顿时感觉巫澎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哪怕是信息时代,有的学术期刊审个稿子也要两三个月。 百里书院的论文一般都由百里城的邮驿站收发。与孟仞的想象不同,邮驿站是一座巨大的殿宇,规模比起百里书院的讲学大殿也不遑多让。殿宇后方还有一片空地,空地两侧是一座马厩和一座存放大车和货物的仓库。除了大宗货物在殿宇后方装车以外,负责送信的邮师在领取信件之后大多也从这里出发,御剑向四面八方飞去。 大殿内人头攒动,在地面上堆着的货物之间穿行。孟仞一见这幅景象,就有点懒得进去,想等人少一些再去寄出论文。殿外有几个人百无聊赖地或站或蹲,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和他同样的原因。 他的目光在那几个人之间扫视了一下,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不是越灵么?”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那个人,确定了自己的判断。越灵已经换了身衣服,脸上也比他上次见她的时候干净了不少。她嘴里叼着根冰糖葫芦,眼睛时不时地往大殿内部瞅一瞅。她一见孟仞,便朝他一笑,招手示意他过去。 孟仞又看了看附近,巫柚并不在这里。“巫兄也不怕你跑了?”他走过去问道。 “嗨呀,现在跑了不值当,”越灵的语气轻快,全然没有了在巫澎家里时的惊慌,“不跑的话,官府就不会抓我,跑了的话,就是他跟官府一起抓我。我可对付不了他,打又打不赢,跑也跑不过。” “怎么衣服也换了?” “巫柚出钱买的,他说原来那套太脏了,出入很多场合都不方便,容易被人驱赶。” “糖葫芦总不会也是他买的吧。” “哦,这是我偷的。”越灵笑道。 果然贼性不改。孟仞心想。不过眼下还得指望这个贼帮着监视,孟仞也不想指责她,便岔开了话题:“伊先生在里面?” “在呢。他这两天什么异常行动都没有,无聊死了。啊……”她说着突然紧张起来,“别说话,别说话……” 孟仞转头一看,原来是伊先生走出了邮驿站。待他走出一段距离之后,越灵咬下最后一颗糖葫芦,把签子一扔,跟了上去。孟仞回头看向殿内,见人数丝毫没有减少的迹象,心想再等估计就得等到天黑了,便走进去加入了“急件”的队列。 这个世界的通讯系统不高效只是相对于孟仞认知中的“现代”而言的。有了御剑术的存在,哪怕是四千里的距离,也能在两天之内把消息送到,比孟仞认知中的“古代”高效了数倍不止。 百里城内的邮驿站分为“邮”和“驿”两项业务,区别在于需不需要动用马车运送货物。“邮”一般只负责传递信件和很小的物品,又分为“缓件”、“急件”和“特急件”,价格依次递增,速度当然也是依次增加。 负责急件和特急件的邮师一般都是好手,酬金很高,也很受尊敬。尤其是特急件,要求邮师不眠不休地全力赶路,一昼夜可行四千余里,当然价格也是相当不菲,普通人是负担不起的。 “驿”则需要动用马车来运送货物,按照货物的重量来计价。若是贵重物品,为了保证货物的安全,主顾通常还会额外雇佣一些驿师——也就是孟仞认知中的“镖师”——作为护卫。 驿师又分为常驻和不常驻两类,常驻驿师可以随时接受任务,不常驻的驿师通常都是高手,偶尔过来问问有没有什么活计,邮驿站就会把最棘手的任务交给他们。巫澎的大哥巫柚,就兼职做着不常驻的驿师。 队列缩短的速度很快。轮到孟仞时,他把装着论文的信封递给柜台后面的分件员,分件员把信上称称量一番,确认没有超重之后,丢到了标有“泰学院”的木箱子里。 “三两银子。”分件员在面前的册子上记了几笔,头也不抬地说。 孟仞脸上的微笑瞬间僵住,他感到心头隐隐作痛。 “这么贵!” 第十六章:文献综述 孟仞的总资产是六两银子,房租花掉了六钱,还剩五两四钱;吃饭、买灯油花了差不多三钱,还剩五两一钱;现在寄信又花掉三两,还剩二两一钱;打零工挣了不到二钱,根本填不上他的花销。虽然日子还可以过下去,但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已经萌生出来。 “学生我真的快没钱了……”孟仞脸上挂着一丝讨好的笑容,恳求着匡先生。 匡先生也以一副讨好的笑容回敬他:“我经费也快没了,你还有实验要做,我得精打细算。书院一向是论文被接收才给补贴,虽然他们经常坏规矩,但你把他们得罪得不浅,他们肯定不会再为你而坏了规矩了。你就再忍忍吧,这篇论文肯定能发表,等发表了就可以找书院要钱了。” 匡先生这一通话说得孟仞完全不知如何反驳。说完之后匡先生甚至还岔开了话题:“孟仞啊,你的文献综述和实验方案写好了么?” “写好了。”孟仞连忙答道。 “行,那你后天给我和巫澎讲一讲。”匡先生说着转向了巫澎,“巫澎啊,你实验做完了吧?” 巫澎在旁边统计数据,听到师父的话也没有抬头:“做完了,只是数据似乎不很好。师父,上次我请石匠的钱你也还没给我呢。” 匡先生见他也来提钱的事情,脸上的表情变得愁苦起来:“哎呀,师父没用啊……连经费都弄不到,还得苦着我的两个学生……”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哀伤,多一分就显得做作,少一分就显得不够强烈。 孟仞见师父这个样子,慌忙拱手道:“师父不必挂怀,钱的事情我再支撑一阵便是。” “你又卖惨!”巫澎这次抬起了头,“老孟吃你这套,我可不吃。卖惨也得给钱,快给!” 匡先生的表情顿时不愁苦了。“最近是基金申请季,”他说道,“我准备拿孟仞的题目去申请基金,等钱下来了我再给你们吧。” 巫澎变脸也比翻书还快,脸上立马挂起了一副谄笑,说道:“多谢师父。” “至于孟仞,”匡先生接着说道,“你资金要是实在周转不过来,为师可以给你放高利贷……” 孟仞目瞪口呆。这俩人还真是亲师徒,放高利贷这招,真不知道匡先生和巫澎是谁跟谁学的。 要是论文两个月见不了刊,他就真的只有借高利贷了。 近日百里城正逐渐入夏。两天后的辰时,阳光已然相当炽烈,孟仞赶到实验室之后就拿了把折扇坐在那儿扇风,本想最后再复核一遍自己的文献综述,现在也没这个心思了。 匡先生和巫澎在半个时辰之后先后赶到,匡先生手里还提了一包炊饼,说让他们午饭就在实验室解决。 “就一个文献综述和实验方案,不至于讲一天吧?”巫澎问道。 “我想顺手把基金本子一块写了,”匡先生说,“免得日后有不清楚的地方还要一遍一遍地找孟仞复核。你开始讲吧。” 孟仞虽然不大乐意午饭吃又冷又硬的炊饼,但也只好从命。 “众所周知,我们在短时间内只能记住很少的内容,如果不对这些内容进行复述的话,也会很快地忘掉。这是我们认知功能的一大瓶颈,很可能也会限制我们对内力的精细控制。但是问题在于,我们在短时间内究竟能记住多少内容?关于这个问题,目前有三类研究值得注意,第一类研究是关于数量知觉的研究。” 孟仞说着从袖子里掏出几张纸片,每张纸片上画了数量不一的圆点。 “通过速示器,给人快速地呈现这样一张纸片,让他判断这张纸上有多少个圆点。研究结果发现,如果圆点的数量不多于五个,那么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就能数清楚,而且所需要的时间并不会随着圆点的数量增加而增加。但是一旦圆点的数量多于五个,数清楚圆点数量所需要的时间就会随着圆点的数量而逐渐上升……” 在这个世界,数量知觉反应时间的转折点是五个,但是在原来的世界,这个转折点却是四个。这个结果让孟仞感到颇为惊讶,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内力导致的结果。 除了数量知觉以外,这个世界的人们也能在短时间内记住八个左右的单字或者笔画(比原来的世界多一个),还能区分八个左右不同的音调(也比原来的世界多一个)。 孟仞认为探究两个世界的实验结果为何不同才是更有趣的课题。这边的人为什么具有更强的短时记忆能力?他们的智商会不会也更高一些? 可惜眼下还不是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他必须先提出关于短时记忆容量的理论,再去考察为什么。 随着报告内容的推进,孟仞已经逐渐用前人的研究织成了一张严密的网,逼近了自己想要的结论。匡先生和巫澎不时地提出关于文献内容的问题,孟仞也都一一解答。 吃午饭的时候他们也没停下,孟仞一边吃饼一边继续讲,匡先生左手拿着饼右手拿着笔,不停地在面前的稿纸上写写画画。 “老孟,”已经沉默了大概半个时辰的巫澎突然发问,“你到底认为短时记忆的容量是五个还是八个?我看你列举的这一大堆研究似乎指向了不同的结论。” “这是个很关键的问题,”孟仞说,“我认为五个才是对的。现有的研究大都忽略了一个问题:我们说的‘五个’、‘八个’到底是五个或者八个什么?字还是词?或者句子?得出容量为八的这些研究,受试者可以把某些项目整合到更大的单元里去,这才导致了容量的上升。比如说,”他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了另一张纸片,上面写着两列字,“‘锟斤拷烫屯锘氯’就是七个单字,‘春江潮水连海平’就是三四个单元或者一个句子。” “后面这句诗不错,你写的?”匡先生问道。 “啊……胡诌的一句,见笑了。”孟仞在心里对张若虚说了声抱歉。 吃完炊饼之后,孟仞花了一些时间详细讲解了前人研究得出不同结论的可能原因。随着匡先生满意地打下最后一个句点,文献综述部分宣告结束。孟仞看向外面刺眼的阳光,心想不到晚上估计还真讲不完实验方案,不禁暗暗叫苦。 刚刚的文献综述基本剽窃自乔治?米勒1956年的论文和尼尔森?科万2001年的论文,接下来的实验方案,孟仞还得继续剽窃菲利普1974年提出的方法,以及帕什勒和科万提出的记忆容量计算公式。为了把公式重新推导出来,孟仞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不过这比从头推导牛顿-莱布尼茨定理容易多了。 这一部分如果讲得粗略的话,半个时辰都用不了,但匡先生偏偏要在今日把基金本子一块写了。孟仞一面讲,匡先生就一面问细节,包括刺激呈现多少秒,实验室内用什么样的照明条件。除此之外,他还对孟仞的方案提了些修改意见,改掉了其中一个实验的实验设计,还另外添加了两个实验。 第十七章:提升内力的两种手段 匡先生确实经验老到,孟仞讲完的时候就已经写成了一份基金申请的初稿,而且看上去精神还不错,似乎可以再连续工作几个时辰。孟仞就比他差得多了,他一直讲到傍晚,讲到最后脑子已经停转了,几乎是全凭本能在作答。 “你一个年轻人,居然还比不上我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匡先生嘲笑道。 吃完晚饭回到宿舍,孟仞感到身心俱疲。不过,现在尚未入夜,孟仞还是强打起精神,走到屋外的空地上开始练剑。 前段时间忙于写论文和文献综述,现在这两桩事情一结束,他就必须赶紧修习这项保命的技能。上次遭遇杀手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虽然他内力深厚,但这好像在战斗当中并没有发挥多大的作用。 在生理学馆图书室上工的时候,孟仞也抽空了解过关于内力的研究。有人曾用某种装置(尽管孟仞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装置)测量过学者的内力和相同年龄的手工业者的内力,发现前者比后者要高出一些。 也有人测量过资深学者和年轻学者的内力,也是发现前者比后者高出一些;但是资深学者和年轻高水平学者的内力差距就变小了不少。 这似乎说明,内力与一个人掌握的知识成正相关关系。得出这条结论之后,孟仞算是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内力深厚。 但是关于内力的研究还表明,内力深厚与否和格斗能力的强弱并没有直接联系。存在一些内力很强,但完全不会出招,反应也很慢的人,这些人在格斗中自然会被轻易击败。孟仞觉得自己目前应该就属于这种类型。 奇怪的是,似乎并不存在内力很弱,但格斗技巧很强的人。目前的研究认为,这是因为格斗技巧的提升需要依靠体能训练,而体能训练就是提升内力总量的第二种方法。孟仞猜测巫柚应该就属于靠体能训练获得了强大内力的人物之一。 孟仞在空地上按照《剑术导论》里的招式练习,同时注意着往剑身上灌注内力。陆续有学徒从空中降落,回到宿舍,也不时有学徒在空地上走动或者驻足观看。每当有人观看时,他手上的动作便认真些,免得被人耻笑。练到兴起,他把长剑往地面上一插,整个剑身瞬间没入了地面。 拔出长剑之后,他没有接着练习,而是把剑举到眼前,对着它发愣。 灌注内力之前,这只是把普通的钢剑,灌注内力之后,这剑上就附带了极为危险的力道。按说,这把剑的重量并没有发生变化,那么赋予地面的冲量应该也没有发生变化,地面受到的压强也就不应该发生变化。可剑为什么就能轻易地刺进地面呢? 关于内力,孟仞最想弄清楚的问题还是“内力是什么”。然而目前的研究并不能解答这个问题,内力的性质几乎完全处于未知状态。 思及此处,孟仞干脆不再练剑,而是闭上眼睛感受内力的运行,希望能用自己的知识结构去解释一些东西。 神说,要有内力,就有了内力。 就像是中枢神经系统发出信号命令右臂抬起一样,他的大脑向大脑自身的某处发出了信号,随后便有一股物质由脑部四散而下,迅速流淌于身体各处,让他全身都有一种酥麻的感觉。 “不知从何而来的能量,就像是输入了作弊码然后凭空产生的一样,”孟仞心想,“可能是存储于某种物质中的化学能。可是我平时吃得也不多啊……除非这里的食物都是高热量。” 随后他将精神集中于自己的右手。遍布全身的酥麻感觉迅速消失,也随着他的精神集中到右手,右手的酥麻感并没有增强,但是却多了一种鼓胀感。 孟仞睁开眼睛,再将注意转移到剑身上,右手上的酥麻感和鼓胀感迅速消失,仿佛被剑身吸收了一样。而他自己,因为在剑上灌注了内力,又产生了一种右臂被延长了的感觉,仿佛长剑就是右臂的一部分。 “真是神奇的材料。肯定不是普通的钢。大概这个世界的铁矿石里含有某些特殊的元素,或者铸剑的铁里掺了某些特殊的物质。” 孟仞尝试着蓄势不发,内力也并不失控,一直好好地待在剑身里。他又尝试着把内力收回体内,却是无法办到。长剑毕竟不是身体的一部分。 接下来,他只需要将注意集中于剑尖,然后挥手给予剑身一定的动能,就能放出剑气,或者再把地面戳一个窟窿。 “这太反物理学了。”孟仞得出结论。 他又尝试着把剑扔到地上再捡起来。捡起来之后的长剑,内力已经散失殆尽了。 “内力可能是某种能量。” 能量作用于地面,地面崩解。能量作用于空气,空气中产生冲击波。这可以解释长剑为什么削铁如泥,为什么可以发出剑气,也可以解释面试那天他和匡先生对掌的时候,为什么周围会产生气浪。 可是这并不能解释能量是怎么转换的,也不能解释御剑是什么原理。 “先以能量理论作为解释吧。”孟仞懒得再深入想下去了。毕竟所谓科学就是个不停打补丁的过程,旧理论能解释一部分现象——当然首先理论要可测量而且可证伪——如果新理论更简洁而且能解释更多的现象,那么把旧理论抛弃掉就是了。 科学。要不要试试经颅刺激? 一股冲动在他心中蔓延开来。要是用内力刺激一下自己的前额叶,说不定能短暂地提升自己的记忆能力。 可这么贸然行事很容易出危险。随意刺激自己的脑子,跟电击“治疗”网瘾有什么区别? 管他呢,就算没有区别,至少也没有生命危险。来吧,内力,让我如臂指使地召唤和操控…… 孟仞集中精神,全身再次充满了那种酥麻的感觉。他有些兴奋地将注意缓缓上移,内力也沿着自己的脊椎缓缓上升。下一步就是延髓,然后是桥脑,接下来准备直接往前额叶去…… 他还是高估了自己对内力的控制能力。 内力一靠近大脑皮层就失去了控制。孟仞猛地抽搐了几下,然后摔倒在地。 第十八章:经颅刺激 “怎么没死在那儿?”巫澎听完孟仞的叙述,揶揄道。 昨天晚上孟仞把自己电倒在地,缓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直到第二天还不太舒服。 “死了就死了,”孟仞说道,“为科学而献身。” “献身个鬼。第一个这么死的叫献身,第二个这么死的就叫白送。几十年前已经有人这么死过了,你再死一回毫无意义。” 孟仞回想了一下自己在这个世界读过的关于经颅刺激的论文,确实有人把自己弄残过,不过经颅刺激致死的他倒没有读到过。 致残也比致死好不到哪里去。要是终身瘫在轮椅上,如厕都要别人伺候,那还真不如死了痛快…… 一股臭味激活了他的嗅神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刚刚把注意转移到了嗅觉上。与此同时,一阵吱吱声也钻进了他的耳朵。孟仞四下张望一番,发现气味和声音似乎出自墙角一个用布盖着的笼子。 “隔壁实验室买的小鼠,一大早送过来的,先在我们这里放一下。”巫澎说道。 孟仞走过去掀开布一看,笼子里果然是五只活蹦乱跳的小鼠,两只棕色的,三只白色的。笼底散落着一些粪便。几只小鼠觉察到一丝危险,纷纷往远离孟仞的那个角落躲藏。 “真想截留一只。”孟仞两眼放光地说。 “怎么,想拿小鼠的脑子做经颅刺激?” “正是。” “要是能找匡先生要到钱的话,就可以。” 孟仞泄气地重新把布盖上,说道:“还是得在自己身上动手。巫兄,中午帮我调试一下经颅刺激的设备。” “那我这篇论文的讨论部分你帮我写一下。”巫澎讲起了条件。 “成交。” 巫澎喜笑颜开,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经颅刺激安全手册》扔给孟仞,让他中午之前大致看一看。 笃笃两声,一名学徒出现在实验室门口。 “客官里边请!”巫澎以谁都听不清的声音呼喊一句,然后奔了过去,“请问你是来做实验的么?” 那学徒点了点头,巫澎赶紧把他领到屋后的实验场地去。 “脑理学第一定律,被试即上帝。”孟仞心想。 他的原计划是先把速示器调试好,但是折腾了好久也没弄清楚仪器内部的照明问题,最后只好作罢,先去看那本安全手册。 半个时辰之后,巫澎黑着脸带着被试回来了,只给了他一半的实验报酬。那人也没争辩什么,拿到钱就走了。 “怎么了?”确认人已走远之后,孟仞问道。 “完全不听我的指示,瞎做!这人的数据根本就用不了,我跟你说……” 巫澎义愤填膺地骂了一刻钟,直到下一个被试来的时候才住嘴。下一个被试一站到门口,他又换上了一副友善的面孔,奔上去迎接,口中呼喊着“客官里边请”。 “脑理学第二定律,不认真做实验的上帝没有神权。”孟仞心想。 好在上午的另外两个被试表现都不错,吃完午饭开始协助孟仞搞经颅刺激时,巫澎的心情还算愉快。他打开书架下面一扇锁着的柜门,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盒子,又打开上面的一把小锁,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一堆形状大致相同,但是全都凹凸不平的薄铁片,一副灰色的网状头套,一个盖着盖子的碗,里面装着成分不明的黑色膏体。 “这套东西三十两银子。”巫澎说,“铁片和头套还好,可以反复使用,这个导体糊是消耗品,贵得要死,像你今天这样用一次大概就得花出去五十文。” “这大概和我们那边的导电膏差不多,”孟仞拿起那碗导体糊仔细端详,“导电膏在我们那儿是很便宜的,怎么这边这个导体糊这么贵?” 巫澎道:“泰学院特产,配方保密,别国生产的质量都不行。垄断嘛,自然会催生暴利。” 他一边说话,一边挑出两片铁片,在上面涂上薄薄的一层导体糊。孟仞遵照在安全手册上看到的操作步骤,取下冠,解开发髻,把头发披散下来,然后接过巫澎递过来的铁片,依靠导体糊那点微弱的粘性让它们贴在头顶。 “真的不用洗头么?”孟仞问道。他已经好久没洗过头了,有点担心头发和头皮上的污垢和油脂会阻止导体糊发挥作用。 “你要是乐意洗的话也行,打水,烧水,洗头,一个时辰就过去了,到时候我可不伺候。” “别别别,帮我戴一下头套……” 巫澎把那副头套戴在孟仞的头上,孟仞在下巴上系紧了头套上垂下来的两根绳子,这才算是固定住了头上的那两片铁片。 “这些铁片所用的材料跟制造兵器用的材料是相同的,”巫澎说道,“它们会阻止内力在脑子里乱窜。接下来就交给你操作,别忘了安全手册。” 这次孟仞控制着微量的内力在体内流动。接近大脑皮层时,内力没有像昨天一样四处乱窜,这让他精神为之一振。那两片铁片,一片贴在前额叶的位置,一片贴在颞叶的位置,孟仞首先尝试着把内力导向远离铁片的枕叶和小脑,随即发现这样他就不得不花费比刚刚更多的力气来控制内力的流动。 再试试把内力分成两股,同时刺激前额叶和颞叶? 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必须同时注意两股内力的流向。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铁片在约束内力,这次他成功了。他能感受到两股内力在额叶和颞叶运行,但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其他的感觉。 “没有感觉就对了,”孟仞心想,“实验用的经颅磁刺激和经颅电刺激并不会让人产生什么感觉。” 他让内力继续运行了大约一刻钟才将其撤去。“试试有没有用!”他有些兴奋地说,“试试我的记忆提升了没有。” “你现在什么感觉?智慧超群?”巫澎问道。 “没什么感觉。”孟仞如实回答。 “嘁……那行吧,试试看你的短时记忆容量……” 巫澎在书架下面的柜子里一阵翻找,抽出一张数表,准备用传统的倒背数字法测试一下孟仞的水平。 一进入测试,两人的语气就不再带有什么情绪。巫澎尽量以均匀的速度报出一个又一个的数字串,孟仞则在每一个数字串报出之后,尽最大的努力从后往前把这串数字重新报出来。 随着测试的推进,虽然孟仞并没有进行统计,不过他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短时记忆水平似乎并没有什么提升。巫澎倒是一边念一边记着什么,不过从他的表情和语调里都得不到什么信息。 “停。”巫澎突然说。孟仞松了一口气,连忙问道:“成绩怎么样?” “你这经颅刺激好像没什么用啊……”巫澎咕哝了一句,然后在纸上一通演算,“认了吧,跟普通人一个水平,甚至比平均数还要稍微低一点。” 虽然早已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但孟仞还是有些失望。“不过也是,要是我一次实验就找到了提高记忆能力的方法,那搞研究未免也太容易了。”他心想,“今天的主要成就还是学习了安全操作经颅刺激的方法。” 第十九章:科学基金 孟仞之前改换门庭的时候完全没考虑过导师本人的实力,他只需要一个不会逼他再死一次的导师,然后剩下的靠自己就行。匡先生一天到晚哭穷,而且只是个学士,职级连周先生都比不上,搞得他有时候还真以为这是个没有什么项目,也没有什么实力,只是靠着资历在学馆里混下去的普通学士。 不过他每次想到匡先生能在听他讲的同时写好基金申请书,就觉得此人没那么简单。更何况,颜笙作为他的学生能留在百里书院任职。她本人的水平过硬当然是原因之一,但水平过硬的人并不少,要在这些人当中做选择,导师在学馆内部的影响力就成了一大重要因素。 或许匡先生只是因为快退休了所以逐渐开始混日子了吧。 这一猜想在匡先生把基金申请书的终稿给他复核时得到了验证。当时孟仞正在实验室里满头大汗地倒腾速示器,巫澎在屋后收拾实验场地。匡先生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把一沓用线装订好的纸拍到桌子上,让孟仞赶紧检查一遍。 孟仞用袖子擦了擦汗,又在衣服上抹了抹手,拿起那一沓装订得颇为精细的基金申请书。读这类材料之前,他喜欢先看一些边边角角的东西放松一下,于是看过目录之后直接翻到了最后——申请书的最后几页要附上申请人的简历。 他扫了两眼简历便脱口而出:“师父,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以您的项目和论文发表情况来看,似乎不应该只是个学士。可为什么……?” 匡先生微微一笑,抚着胡须说道:“这个问题巫澎也问过我。水可深呢,年轻人,我这么跟你说吧,二十多年前,学界和军界的关系很不好。你再看看简历,就知道我的意思了。” 孟仞翻到科研项目列表那一栏,找到三十年前,也就是信史历988年。那段时间,匡先生似乎和军方展开了长达十余年的合作,做了大量关于训练流程和人机功效的评估。期间,匡先生保持着每年产出两篇二级期刊论文的频率,也就是说保证每年送一个学徒毕业。 后来,匡先生逐渐不再跟军方合作了,这时候他的学徒数量似乎多了一些,产出论文的频率也变得高多了,变成了每年产出四篇二级或者一级期刊论文。 “也就是说,职级评定司不认军方的项目?”孟仞问道。 “对头。而且理由非常冠冕堂皇,说项目成果均为保密,违背科学精神。后来军方觉得暂时没什么值得继续做的内容,就终止了跟我的合作,这时候我才把主要精力重新转移到学术上。然后嘛,年纪大了,没那么看重功名了,关键是也有钱了,于是就不去申请更高的职级了。” 孟仞听得惋惜不已。因为学界和军界有矛盾,导致学术之路受阻,他以前可从没听说过这种事情。看来这个世界的社会架构跟他的常识有很大的出入。 “这几年的论文越来越少了,”匡先生接着说道,“毕竟要退休了,只剩下巫澎一个学徒,能让他顺利毕业就行,多的我也懒得管了——不过他也很争气。至于你,倒是让我有了一点新的野心。” “什么?” “发表一篇零级期刊的论文。” 在孟仞原来的世界,学术期刊的价值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依靠影响因子来衡量。影响因子的算法是用该期刊两年内发表的论文被引用的总次数除以该期刊两年内发表的论文的总篇数。最顶尖的综合类期刊《科学》和《自然》,影响因子在40左右,神经科学领域最顶级的期刊之一《自然?神经科学》,影响因子在20左右,心理学领域最顶级的期刊之一《心理学年度综述》,影响因子也在20左右。 这种算法会带来很多的问题。比如某些方向较小较专的期刊,即使很权威,影响因子也会很小,例如心理学领域的《实验心理学期刊:总论》(影响因子在4左右),以及某些数学领域的期刊(《数学年刊》,影响因子在4左右)。不过,尽管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影响因子这个指标依然存在一定的参考价值。 现在这个世界的信息系统根本无法统计出每篇论文被引用的次数,因此不足以支持影响因子这样的指标。然而人们总有搞排名,看榜单的愿望,一则是出于从众,有了大众认可的榜单第一名,便群起而追逐之;二则是为了制定标准,比如“发表二级期刊论文才能毕业”。 于是,学者们每十年都会进行一次评估,由泰学院汇总结果,对期刊进行分级。于是便有了大量给钱就能发,给学术圈之外的人刷资历,以及给部分书院的某些学徒混毕业用的三级期刊;以及同样大量的二级期刊,用于让学徒们混毕业,让学者们发表一些不太重要的研究结果,以及灌水。 一级期刊的数量则急剧缩水,都是各学科最受认可的一些期刊。这些期刊的审稿很严格,对于应用价值或者理论意义不大的论文,哪怕其论证无懈可击也会不予发表。 零级是最高的等级,每个学科仅有一本或者两本零级期刊,基本都是历经百余年而未曾降级,屹立不倒。孟仞正在投稿的《数学通讯》就是数学领域的零级期刊之一,另外一本是《数学年鉴》,每年只发表十五篇长篇论文。而脑理学则只有一本零级期刊:《脑理学公报》,每两个月出版一册,既收录长篇综述也收录研究论文。 期刊分级比起影响因子更能体现各学科内部对于期刊的认可程度。不过是制度就有缺点,这样的分级必然会滋生大量的腐败,不少期刊会为了保住自己的分级而广施贿赂。 孟仞再次翻了翻匡先生的简历——没有零级期刊的论文。 “学生何德何能。”孟仞笑道。事实上,匡先生刚刚的话倒是把他的野心也给勾起来了,要是能以先贤的智慧混合一些自己原创的内容,在《脑理学公报》上发表一篇论文,就能够为他的学术生涯打下坚实的基础。 关键在于要有自己原创的内容。他不希望挂着自己名字的顶级期刊论文是全靠剽窃得来的。 咳,当然,已经投稿的微积分论文除外。 “你先赶紧看看有没有写错的地方,”匡先生催促道,“没有的话,我就直接上交了。” 孟仞赶紧把申请书从头读了一遍。一时之间,实验室里只剩下孟仞翻动纸页的声音。匡先生觉得口渴,拿起桌上的茶壶晃了晃,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只得无奈地放下茶壶,继续等待。 “应当没有问题。”读完之后,孟仞恭敬地将申请书递还。匡先生满意地“嗯”了一声,接过申请书便往书院的基金申请司去了。 第二十章:论文发表 微积分的论文投出去一周以后,孟仞就开始每天抽空往百里城邮驿站跑一趟,看有没有接收或者拒稿的信函。按说,信件应该由专人送到各处才对,但是由于百里书院没给邮驿站交足贿金,书院的信件一向都是只按学馆分装好,由各人自取。 “没办法,站主背后的势力不小,书院不想为此起冲突。”巫澎对此评论道,“只能等着邮驿站换人了。” 孟仞只得一边骂着万恶的封建社会,一边老老实实每天跑腿。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他去了八次,有四次都碰到了生理学馆那位伊先生。而且他这四次去邮驿站的时间还不尽相同,一次在上午,两次在中午,一次在傍晚。就算伊先生跟他一样每天都去查信,也不至于巧到让他碰上四次吧? 碰到伊先生就意味着碰到巫柚或者越灵。据他们说,伊先生最近每天都会在邮驿站待很长时间,跟站里的人都混熟了。他每天要么跟站主喝茶聊天,要么到处闲逛,巫柚感觉他是在跟什么人接头,但是观察的时间还不够长,暂时无法确证这一判断,也确定不了谁才是跟他接头的人。 巫柚保持着严谨的作风,越灵就不管那么多了。孟仞碰到她两次,她就指了六个嫌疑人出来,每个人都“肯定在干什么坏事”,问她理由她就说凭感觉。 “你可别冤枉好人。”孟仞不得不出言提醒。 越灵嘿嘿一笑,说道:“说着玩玩嘛,反正要抓谁又不是我说了算。” 孟仞还真有点怕巫柚看不住她,让她捅出什么娄子来。 这是孟仞第八次来查信了。对论文投稿这种事情,他始终没办法做到心境平和。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给《神经元》期刊投稿的时候,恨不得每天查八百次邮箱,查到第16天的时候,终于收到了回复,结果是个“desk reject”,也就是说根本就没有送给专家审稿,直接就被拒掉了。 这次这篇论文质量是有保证的,不过他要投稿的毕竟是个零级期刊,要是他没把理论意义吹得足够大怎么办?要是人家一眼没看出来定理的意义所在怎么办?孟仞心里没底,一会儿觉得除非他们眼瞎,否则不可能拒稿,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文章写得太差,肯定会被拒掉。 孟仞像前七次查信一样,心情复杂地径直朝脑理学馆的信箱走去。 邮驿站里依然人来人往。天气又热,人们又集中在一起向外散发热气,整个大殿就跟个蒸笼一样。柜台后面,每个分件员旁边都放了一盆凉水,水里泡着一块毛巾。热得受不了的时候,他们除了扇风以外,也只能靠湿毛巾稍微降降温了。 看守信箱的是个妇人,坐在一把藤椅上拿着扇子不停地扇风。每个学馆的信箱都是敞着口子放在地上,谁收到了信一目了然。为了避免信件被盗,邮驿站才在放信箱的地方设置了一个看守,每次取信都要出示身份证明。 孟仞在脑理学馆的信箱里翻找一番,没有找到给自己的信。 “果然还是没有。”他有些失望地站起身来,心想,“我到底是在急什么?审稿哪有这么快的……” 正要转身离去时,一个分件员抱着一堆信件急匆匆地走过来,“嗖嗖”地把信扔进对应的箱子里,手法之熟练,让孟仞怀疑这人是不是会使暗器。 很快,分件员手里就只剩下了最后一封信。他瞟了一眼信上的地址,右手一甩,信便飞进了脑理学馆的信箱。孟仞心中一动,连忙走过去看这封信的地址。 “虞国百里城百里书院脑理学馆三一三号孟仞收” 孟仞的心脏狂跳起来,一如自己第一次收到期刊回复的时候一样。把信和表明身份的竹牌一起递给看守的时候,他的手还在发抖。看守似乎是见多了这种情况,问道:“给学术期刊投稿了?” “嗯。”孟仞简短地答道。看守笑了笑,把信件和竹牌还给他,说道:“希望是中了。” “承您吉言。”孟仞说完便把信紧紧地捏在手里,快速走出大殿,然后找了片树荫,手忙脚乱地拆开信封,开始读信。 “孟仞: 本刊已审核了阁下寄送之《流数术及其基本定理,兼论流数术基本定理的应用》,并决定接收。该论文将发表在本年度第六期的《数学通讯》上。 如阁下需要对论文做出修改,请于本月结束之前来信说明。如无来信,本刊将按阁下寄送的原文进行发表。 《数学通讯》编辑部” 读罢,孟仞长出一口气。喜悦感在心中慢慢地升腾而起,或者,更确切地说,那是种认为事情本该如此,最后发现果然如此的欣慰感。 “哟呵,”回到实验室之后,巫澎第一个得知了他的论文被接收的消息,“不错嘛,零级期刊,数学馆都好多年没出过了。他们肯定会嫉妒。” 闻听此言,孟仞变得惴惴不安起来。他现在只想赶紧把这个世界的数学水平往前推一步,而不想因此出名,陷入大量的学术交流当中。“我这是不是有点过火,”他说道,“好像发个一级期刊会更低调一点……” “啊?”巫澎奇怪地问,“干嘛要低调?” “你也知道,我并没有完全掌握这些东西,跟别人交流的话会露馅的。” “怕什么!”巫澎摆手道,“你跟别人交流脑理学问题的时候难道就没露过馅?反正关键步骤是怎么来的那天你也跟我妹妹说清楚了,别人问你的话你照着那样回答就是。” 孟仞想起了自己的本科毕业答辩,以及本科和研究生阶段的无数次报告。还真是这么回事,心理学和神经科学的内容他也并没有弄得多清楚,不也磕磕绊绊地过来了么?只要这篇论文是真金,哪怕他自己弄得不是很清楚,别人也自会发现其价值。 “再说了,”巫澎接着说道,“你可是想要推动数学发展的。把论文发到最好的学术期刊上,让所有的数学家都在最短的时间内读到,才是最好的方式!至于名利,你不想要也没办法,它自己就会来。” 这说法瞬间把孟仞的思想境界拔高了好几层。虽然听着感觉很不对劲,但现在还是先接受比较好。 “惭愧,惭愧,”他笑道,“还有一事要有劳巫兄。劳烦你将论文接收的消息告知巫娴姑娘,并且代我谢谢她。” 第二十一章:副院首 脑理学馆出了一篇零级的数学论文,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整个百里书院,甚至比前不久孟仞服毒自尽的消息传得还要快。一时之间,议论四起。 “唉,真是羡慕啊,我学了这么些年的数学,还比不上人家一个脑理学馆的学徒。” “多少人一辈子都发不出一篇零级论文。” “这个学徒好像就是前段时间服毒自尽的那个。怎么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突飞猛进了?” “之前被埋没了吧,这种事情也常有。” “哼,怕不是造假得来的论文……” 事实上,造假这个说法才是最接近现实的。但是除非孟仞把自己是穿越者的事实公之于众,否则他的剽窃行为就永远不可能被查出来。 对于孟仞来说,相比于周遭的议论,赶紧找书院报销论文的邮费才是最紧要的。百里书院的中央地带有一幢七层高的木楼,财务司就在第六层。爬上楼梯,将论文补贴申请交给司员之后,那人却让他去找副院首签个字。 “每篇论文都是这样的流程吗?”孟仞惊奇地问道。按百里书院的规模来看,一年怎么也得发表上千篇论文,要是每篇论文报销都要找副院首签字的话,他非得烦死不可。 “你别管这么多,”司员不耐烦地说,“反正秦副院首不签字,我就不会给你论文补贴。” 孟仞敲了敲申请书上卢馆首的签名和印章,说道:“学馆已经签过字了,我问馆首申请流程的时候,他也没告诉我要让副院首签字。” 这回司员直接不理他了。 “请问,”孟仞接着说,“有申请流程的明文规定吗?我想看一看。” 司员依然假装没听见。 孟仞的火气也上来了,他左手握紧了剑鞘,眯起眼睛说道:“我在跟你说话呢。” 司员怒道:“听不懂人话是吗?我叫你去找秦副院首!赶紧滚!” 孟仞觉得都快被气笑了。他见过友善的行政,见过高效的行政,见过踢皮球的行政,也见过不耐烦的行政,可是这么横的行政,他还是头一次见——或许这是古代社会的常态也说不定。 “好,好,那我便去签字……” 现在也只能怂了,毕竟不怂办不成事。 孟仞慢悠悠地走出财务司,又慢悠悠地朝四楼副院首办公室走去。路过楼梯口的基金申请司时,突然有人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回头一看,只见颜笙正快步从基金申请司走出来。 “颜先生。”孟仞拱手道。 “看你的样子,刚刚去财务司了吧?”颜笙往财务司那边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隔着老远都能听到那家伙的声音。” “正是。颜先生之前也受过财务司的气?” “是啊,财务司有几个司员态度很差,你刚刚碰到的那个尤其差。半年前我去办事碰到过他一回,本来换别人一刻钟就能解决的事情,结果他在我手续齐全的情况下,折腾了大半天都没把事办好,而且还骂我。呵,也算他倒霉。” 孟仞觉得奇怪:“怎么是算他倒霉呢?” 颜笙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咳了两声,又犹豫了一下才说道:“我的脾气,你在考核的时候是见识过的……我把他打了,还拆了财务司的桌椅板凳。” 闻听此言,孟仞伸手握住了剑柄,当时就想要效仿颜笙。颜笙举剑拦住他,说道:“你可别给匡先生惹麻烦。再说,打了人是要赔钱的。” 要是放在以前,孟仞在这种情况下绝对不会跟人动手,但是现在有了内力,有了武器,心态便大不一样。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此言不虚。若是颜笙没拦住他的话,此刻财务司应该已经被他的剑气毁得不成样子了。 当然,榜样的力量也是不可忽视的,没有颜笙的先例,孟仞此刻的心态将依然是“不怂就办不成事”。 “这个人怎么还没调离呢?都挨过打了还敢继续呆在这儿?”孟仞问道。 “财务司的差使是肥差,他可不愿意放手。”颜笙小声说道,“再说,还有别人不愿意让他放手。” “什么意思?” “他是秦副院首的侄儿,秦副院首希望他能呆在这个位置上。” “哦?”孟仞挑起了眉毛。 与此同时,副院首办公室里一片祥和。 副院首秦季之年近六旬,气质儒雅,目光柔和而深邃。这是一位多学科兼修的学者,做学徒时兼修了数学和生理学,毕业之后又到脑理学馆担任导师,职级已经做到了院士。直到十年前他觉得自己评选首席院士已经无望,才转向行政岗位。 他手里正拿着孟仞那篇论文的副本。《数学通讯》的主编与他熟稔,稿子审完之前就把孟仞的论文给他寄了一份过来,还写了一封信想让他把孟仞推荐到泰学院去。 副院首已经很长时间没接触过数学课题了,经常会看不出某些前沿论文究竟价值何在。不过孟仞这篇论文是个例外,他能感觉到文中的概念和定理会对整个数学学科,乃至所有与数学相关的学科产生巨大影响。 而且,从《数学通讯》的审稿速度也能看出一些端倪。在他的印象中,这是这本期刊几十年来审得最快的一篇论文。 孟仞这个名字他是再熟悉不过了。前段时间的学生服毒自尽事件,他也参与了处理,给孟仞塞封口费的那位房主簿就是他派去的。后来这个学生被救活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听说最后脑理学馆给他安排了考核,更换了导师。怎么,换个导师的效果竟然这么显著吗? 他翻到论文第一页,发现作者那里根本就没有署上匡先生的名字。按照惯例,哪怕导师完全不知道学生的论文写了什么,一般也会在论文上署上自己的名字,作为通讯作者,一来给自己增加论文数量,二来也是为了让论文更容易通过。 不过匡先生他是有一定了解的,死心眼得很,自己没有做出过贡献的论文就坚决不会署名。想想也是,他也并没有这么高的数学水平,没法给这篇论文什么指导。 看来只能归功于这个学生本人实力超群了。 这时,办公室的门响了两声,然后被推开了。 孟仞从前的导师周盘出现在门口,脸上挂着他惯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学生见过师父。”周先生拱手道。 第二十二章:师生 “是小周啊,”副院首说道,“坐吧,我正好有事要跟你说。” 周先生听命在办公室一侧的椅子上坐下,但是副院首并没有跟他说事,反而是等着他先开口。周先生是秦副院首早年的学生,在百里书院任职的这些年,他经常跑来拜访这位昔日的老师,要么是求教,要么是找他办事。今日他跑到办公室来,肯定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周先生笑道:“近日得了一块美玉,老师喜欢玉雕,学生觉得这玉还是赠与懂玉之人较为妥当。” 他正要从袖中取出那块玉,副院首便举手制止了他:“是不是又有什么事要求我?” “哪有,”周先生笑道,“学生只是觉得这块玉留在我的手里就糟蹋了……另外,学生今日来还想问一点事情。” 说着他便又想把玉取出来,但副院首再度举手制止:“我既是你的老师,自当授业解惑。那块美玉,你就自己留着吧。” 周先生拱手道:“学生惭愧。我今日来主要是想问问,这孟仞,当真发表了一篇零级的论文?” 副院首哼了一声,扬起手上的论文说道:“巧了,我要跟你说的也正是此事。消息是真的,论文已经被《数学通讯》接收了。我刚刚看过论文的副本,着实不错,好多学者一辈子也写不出这样的作品。你要不要看看?” “师父这是取笑我了,我可看不懂数学的论文。不过……” “不过什么?” “我总觉得这个学生不可能写得出这样的文章来。” 副院首直直地盯着周先生的眼睛,周先生不敢与他对视,只好低下头去。副院首叹道:“把你的玉给我看看。” 周先生急忙取出那块玉,起身递给副院首。一块通体透亮,未经雕琢的碧玉。 “果然是块美玉,”副院首把玩着那块玉,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喜爱,“晶莹剔透,色泽均匀,粗看之下也看不出什么瑕疵……”随即他话锋一转,眼睛也不再盯着那块玉:“正如你所说,这美玉要是放在不懂的人手里,就糟蹋了。” 周先生听出了他话外的意思,辩解道:“我了解我所有的学生,尤其了解孟仞,他可不是什么美玉。” “也许你看人的眼光不准,也许你太自负。”副院首提醒道。 周先生倒并不觉得自己哪里自负,他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他跟了我四年,我对他的行事风格乃至他的作息都了如指掌。我也听过他无数次的报告,并没发现他有什么特殊的天分。” 副院首一声叹息,说道:“那你是什么意思呢?想要举报他学术不端?” “肯定是学术不端。”周先生着重强调了“肯定”。副院首明白他的意思,所谓肯定,就是即使没有证据,也要无中生有造出证据,坐实罪名。 “你就这么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 “怎么会呢?”周先生有点急了,看他的表情,好像还真以为自己是在伸张正义,“师父您知道,我的眼里揉不得沙子。我决不允许我的学生干出这种事情,败坏我的名声。” 副院首笑了笑,把那块玉直接抛了回去,完全不给周先生推让的机会。周先生怕玉被摔碎,只得伸手接住了它。 “听说你把孟仞叫到自己的家里做家务?”副院首岔开了话题。 “这是一种体能训练,我跟他是讲清楚了的,”周先生仍然完全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问题,“别的时候我也会训练他,这有什么问题吗?我请孟仞来做体能训练,因为他当时在我所有学生里身体是最弱的,这有什么呢?” “哦……那么让他当众脱掉上衣,自然就是为了展示训练成果了。”副院首缓缓向后靠在了椅背上。这件事是巫澎嫌恶心没有告诉孟仞的事情之一。 “没错。军队里常有这样的事情,不是吗?我实行的就是军队的管理模式。” “不给学生发工钱又是怎么回事呢?” “达不到我的要求,工资就会被扣,这有什么问题吗?这也都是讲好了的,我所有的学生都可以作证。” “我还以为这叫贪墨呢。”副院首说道。 “这些钱我都没有动过!都是作为基金……” “好了,好了,”副院首再度举手制止,“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小周啊,为师给你两个忠告,你一定要听一听。” 周先生拱手道:“师父请讲。” “第一条,学学你的同僚,学学他们是怎么管理实验室的。哦,尤其是匡承,你该着重地学习一下,你看孟仞刚过去就做出了这么大的成果。” “他们都太松散了,没有比较强的组织性和纪律性是不行的。”周先生不以为然,“师父言语之中仍是赞赏孟仞的,言下之意就是不打算查他了?” “查什么?怎么查?”副院首把身体往前一探,举起那份论文说道,“要证明这篇论文是剽窃的吗?你知道这根本不可能!” 确实如此。要证明剽窃,必须要在比这篇论文更早的出版物上找到相同的内容。否则,哪怕孟仞真的偷了别人的想法,那么只要他抢先发表论文,别人就毫无办法。 “第二条,”副院首没好气地说,“离生理学馆那个伊伯雷远一点。我知道你跟他关系好,但他最近弄丢的那个很重要的药品,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这回周先生乖乖从了命,拱手道:“学生记住了。”他这几天跟伊先生会面的时候,就总感觉有人在暗中盯着自己,可是又总找不到是谁。他觉得副院首说得对,为了安全起见,最近还是先不要跟伊先生会面了。 “对了,关于那个药品,你应该不知道什么吧?”副院首又问了一句。 周先生一愣,笑道:“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这时,办公室的门响了两声,不过没被推开。之前周先生进门的时候特地把门关上了。 “你方唱罢我登场。”副院首咕哝了一句,“行了,你先走吧。顺便开开门。” 周先生拱手告退。退到门边时,他转身把门拉开,然后退到一边准备让来人进去。然而冤家路窄,他没想到的是,来人正是孟仞。 第二十三章:年度十大学徒学术成果 孟仞的一脸杀气让周先生感到暗暗心惊。他这才想起刚刚还有一点忘记跟副院首说了:孟仞这些日子仿佛变了一个人,之前明明如此驯顺,现在戾气怎么越来越重了?去医馆探望的时候打了他一拳,考核的时候不仅当众反驳他,而且也像现在这样看仇人似的看着自己。 然而孟仞此时的戾气并不完全是针对他的。刚刚被财务司的那个司员气了个半死,现在又要来见这位司员的叔叔,孟仞在见到副院首之前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在此基础上,又见到了自己的仇人,孟仞现在很想把他活吃了出出气。 尽管如此,总不能真的在这里吃人。孟仞对周先生拱了拱手,招呼也不打,径直走了进去。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连个招呼都不打么?”周先生斥责道。 孟仞转过身来说道:“这话是错的,阁下不应该随便使用。至于招呼,我现在回应了阁下,就算是打过了。” “行了,小周,你先走吧。”副院首打着圆场。 周先生也明白,孟仞既然敢于这样回答自己,那么不管他说什么话都是自找没趣。于是他只好对孟仞露出一个可怕的笑容,然后愤然离去。 刚刚还杀气腾腾的孟仞,面对副院首时又换上了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虽然由于副院首是那个司员的叔叔,孟仞对他的第一印象很差,但毕竟尚未摸清他的底细,跟他说话还是给些面子比较好。 “晚辈孟仞,见过副院首。”孟仞拱手道。 “小孟啊,坐吧,”副院首指了指刚刚周先生坐的那把椅子,“等了你半天,终于把你等到了。” “晚辈还是站着的好。”孟仞说着便取出他的论文补贴申请,“正好晚辈也有事想有劳副院首,这份论文补贴申请,财务司叫我拿过来签字。” “给我签字?”副院首明显愣了一下,“哦……好,好,那我签上便是。”他拿过孟仞的申请单,扫视一眼,随即从笔架上取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又从旁边拿起一块印玺,盖在了自己的名字上。 “根本没有这样的流程,是吗?”孟仞问道。 “有的。” “之前我的同门申请补贴的时候可没来找您签过字。”孟仞实际上并不知道别人有没有来签过字,但他还是想诈上一诈,看看副院首有没有说谎。 “某些特殊的事项需要签字。”副院首抬头看着他说道。如此回答,孟仞便再无质疑的余地,毕竟何为“某些”,何为“特殊”,解释权都在他的手里。 事实上,确实没有找副院首签字这项流程。秦副院首得知孟仞的论文被接收时,通知财务司让他们在孟仞来申请补贴时,把孟仞叫到他的办公室来,但是司员曲解了他的意思,变成了去办公室签字,不签就不给钱。 这下,秦副院首知道了财务司又在给他找麻烦,孟仞也大致猜到了真相:副院首为了维护他的侄子,硬生生地编造了一项规定出来。 孟仞是不指望秦副院首能收拾他的侄子了,接过申请单之后便开启了新的话题:“副院首说在等我,不知有什么事?” “你还是先坐吧。” “晚辈还是站着的好。” 副院首笑道:“如此,我也不勉强了。小孟,你知道书院每年都有一个十大学徒学术成果评选吧?” 孟仞暗叫不好——他不知道这项评选。跟这位不知底细的副院首说话,他不希望自己陷入信息不对称的境地。 “晚辈知道。”他微笑着说道。眼下还是打肿脸充一下胖子吧,一会儿回去再问问巫澎和匡先生。 “再过大概一个月就要报名了。你也知道,这项评选规格很高,整个书院高级学士及以上的学者都要参与评分。最终入选的十项研究还要评一二三四四个等级,要是能评为一等的话可是有四十两银子的奖金。当然,奖金是次要的,最重要的还是这份荣誉……” 不不不,奖金才是最重要的。一听到四十两银子,孟仞就立刻打定主意一定要参评——那可是他三年多的工钱! “总而言之,你不是刚刚发表了一篇《数学通讯》么?我觉得你可以拿这篇论文去参评。数学论文找脑理学馆的导师做推荐人可能不太合适。所以,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做你的推荐人。” 十大学徒学术成果评选,名义上评的是学徒的成果,但是又不允许学徒自行参评,每项研究都必须由学者推荐。一般来说,参评的学徒都找自己的导师作为推荐人,但偶尔也有人会找更权威或者级别更高的学者,增加推荐人的分量来为自己加分。 秦副院首这位学术地位和行政地位双高的学者,竟然主动提出想做孟仞的推荐人,这无疑是赤裸裸的拉拢。 虽然暂时还不清楚孟仞会为他带来什么好处,但拉拢一位学术新星总是没错的。 孟仞倒也乖觉,在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依然听出了秦副院首拉拢他的意图。老实说,要是对他的第一印象不差的话,孟仞也不会有这么高的警惕性。 能得到秦副院首的推荐自然是好的,但孟仞依然心存疑虑,不敢信任这位不知底细的大人物。几经权衡,他还是决定拒绝:“多谢副院首的厚爱。但是我想,还是要凭自己的本事得到这份荣誉,借助您的名声恐怕胜之不武。” “大家都会这样做,这并不算是胜之不武。”副院首仍然不想放弃。 “副院首的好意,我心领了。”孟仞也依然不松口,并且试图转移话题,“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想说一说:今天在财务司值班的那位司员,态度可真不怎么样。希望副院首能授权,让他道歉。” 副院首笑道:“既然你有自己的坚持,我就不强求了。至于财务司那边,你的火气就不要那么大了,去让他道个歉就行,就说是我让他道歉的。过后我会批评他的。” “既然您授权了的话,我会让他道歉的——采取某些手段。”孟仞说完,深施一礼,退出了办公室。副院首心中突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没过多久,财务司又被毁了一次,不过毁伤范围不大,仅限于一把椅子和地板上的一个坑。据说孟仞按着副院首侄子的头逼他道了歉,那位侄子去找副院首诉苦,结果又被骂了一顿。 颜笙对此大为惊奇,去问孟仞何以如此神通广大。孟仞苦笑一声,说道:“别问了,估计副院首这回被我得罪得不浅……” 第二十四章:间谍(一) 自从完成了微积分的论文以后,孟仞就暂时中止了数学课题的进度。脑理学这边,进度就要比数学慢得多了,实验得慢慢做,一个被试半个时辰,一天最多也就八个被试,经常招不满不说,他每周还得抽三天时间去生理学馆藏书室上工。 好在他的运气不错,总算做完第一个实验之后,发现结果和预想完全相同。再把第二个实验一做,一篇论文的主要数据就算收集完毕了。然而孟仞有心搞些原创内容,所以并不满足于此。 “组块是指一组联系较强,能被视为一个整体的项目。”孟仞在组会上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但是二位也看得出来,这个说法是非常不严谨的。我希望在我的研究中进一步阐明组块的定义,这可能能够解决不同研究发现短时记忆容量不一致的矛盾……” 接下来,他就讲起了自己本科时在选修课上学的那点信息论的知识,从信息熵讲到柯尔莫哥洛夫复杂性,讲得匡先生和巫澎如坠云雾。 “孟仞,”匡先生皱着眉头说道,“你要是再不切入正题的话,我就……” “我马上就要讲了!”孟仞连忙说道,“总而言之,我想提出一个假设:人会对信息进行压缩,而人在短时记忆中能够存储的内容,信息复杂度应当在5左右。” “我再确认一下,”匡先生紧闭着眼睛,努力地想要理清思路,“你的意思是,有时候虽然我们能一下记住很多东西,但这只是因为信息复杂度很低。” “正是。” “信息复杂度的量就是组块的数量?” “正是。” 巫澎叹道:“老孟啊,我算是明白了。” “明白什么?” “你还是适合去数学馆。” “这里边的数学并没有多复杂!”孟仞急道,“核心概念就是熵……” “行了行了行了,”匡先生制止了他,“我看孟仞只是讲得太差。” 孟仞不得不承认,这话倒是直击要害。 匡先生接着说道:“这样吧,你拟一个文字稿出来——要包括实验方案,一周后交给我看看。” 孟仞对这个原创想法非常上心,所以早就准备好了文字稿。实际上,他并不知道这个问题在他原来的世界有没有人研究过(注1)。不过,既然他在这边没办法查证,能找到的文献中又确实没人做过这个问题,那他就完全可以把这个研究想法当做是自己原创的。 匡先生一脸诧异地接过他的手稿,心想这小子的工作效率怎么这么高。第二天,孟仞得到了匡先生的回复:同意照此执行。 巫柚和越灵还在锲而不舍地跟踪伊先生。一个闲适的土曜日(星期六),孟仞正坐在生理学馆藏书室的柜台后面看文献。他在读的这篇论文没按通行的结构写,读起来非常费劲。孟仞在心里把作者和审稿人骂了百八十遍,感慨着这样的论文怎么能发表出来。正心烦意乱,东张西望时,孟仞看见伊先生走了进来。 让他感到惊恐的是,越灵也跟了进来,甚至还直接走到柜台这边想要跟他搭话。 “这样太引人注意了!”孟仞低声道,“直到今天你还没被发现,真是个奇迹。” 越灵还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孟仞甚至觉得她这些天长胖了一些——或者,确切地说,是没有初次见到时那么瘦了。 “不会的,他已经走远了,”越灵瞅了瞅藏书室内部,低语道,“再说,今天可是有正事想告诉你。” “群贤酒肆又降价了?” “不是!我们已经查清楚伊伯雷在干什么了。你猜猜?” “倒卖国家机密?”孟仞随口猜了一句。 越灵拉下脸来,嘟囔道:“真没意思,一下就猜中了。” “什么?他还真在倒卖机密?”孟仞惊道。 这样的反应是越灵乐于见到的,她得意地笑道:“没想到吧。这可是我们跟了好多天,偷了好多证据才得出来的结果。那个药根本就没丢,伊伯雷把它卖给间谍了。” 孟仞有点紧张地问:“那下一步准备怎么办……啊,这本书已经被借走了。你还有一本什么书要借来着?”管理员此时路过,来取走一件袍子,孟仞不得不发挥一下演技。 “那个,什么书来着……”越灵托着下巴,一时想不出一个靠谱的书名。孟仞只好帮她圆了上去:“是崇文书院第二版的《解剖学》对吧?” “对,是的……对不起,我没读过书……”管理员终于离开了,越灵把头磕到柜台上,哀声道。 “说正事吧,下一步准备怎么办?”孟仞觉得他们不能再说得太久了。 “巫柚已经去太守府了,准备安排捕快抓人。” 伊先生从书架那头走了过来。孟仞示意越灵赶紧离开,然后低下头假装做记录。越灵斜瞟伊先生一眼,走出了藏书室。 “我借这两本期刊。”伊先生走到柜台前,把手里的两本学术期刊放了上去。 这是孟仞头一次和伊先生正面接触。伊先生并不认识他,全然不知眼前这个人正在想着怎么通过他来收拾周先生。孟仞把他借的那两本期刊记到出借记录上,递给他的时候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伊先生心不在焉,一脸倦色,眼窝有点往下陷,也不知是因为工作繁忙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孟仞目送着伊先生离开。生理学馆藏书室的柜台离门很近,从这里能看到屋外很大一片区域。外面阳光正好,越灵靠在一棵树上假装看风景,伊先生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过似乎没有发现异样,又转回了头,朝右边走去。 “我要是伊先生,应该已经发现有人长期跟踪我了吧?”孟仞心想,“要是一直是越灵在跟的话应该能发现,不过要是巫柚的话就说不好了。” 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他的眼睛。可能是越灵或者伊先生身上有什么金属制品吧。 越灵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抬头望树上看去。“树上能有什么呢?”孟仞心想。 然而又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他的眼睛。这回他看清楚了,晃他眼睛的东西就来自树上。孟仞仔细看了一下那东西所在的位置,发现那里分明有个人,不知已经在树冠里隐伏了多久。 第二十五章:间谍(二) 许多件事情在几秒钟之内发生了。 越灵愤怒地喊叫一声,像只猴子一样蹭蹭的上了树。孟仞从柜台后面冲了出来,拔剑出鞘。一支羽箭朝伊先生的方向破空而去,擦着他的脖子飞过,深深地钉进了藏书室的墙壁。伊先生发出一声怪叫,御剑腾空,想要逃命。 “抓住他!”越灵喊道。她刚刚的行动成功地干扰了树上的杀手,那杀手见一击不中,便迅速地再往弓上搭了一支箭。越灵没给他第二次放箭的机会,扑上去跟他扭打在了一起。 孟仞不怎么担心伊先生会逃,巫柚应该快到了,他肯定跑不远。倒是越灵那边,这丫头连武器都没有,扑上去攻击杀手不是送死么! “别让他跑了!”越灵怒道。话音未落,杀手便用羽箭扎进了她的右肩窝,再一用力,羽箭从她的后背穿了出来,箭头上鲜血淋漓。越灵惨叫一声,手上由于疼痛稍微放松了些,杀手见机一脚将她踢下了树,随即弃弓拔剑。 孟仞此时已飞奔到树下。他不太稳当地接住了越灵,然后举剑运转内力,扛住了杀手从树上跳下发起的攻击。 这一击的力道着实不小,孟仞被震得虎口发麻。要不是他内力深厚,此刻怕是已经被从上到下砍成两半了。 他挥剑将杀手逼开,自己也抱着越灵后退两步,与杀手拉开距离。越灵用左手捂着伤口,呼吸因为疼痛和恐惧而变得急促起来。 伊先生仍在孟仞视线所及之处,不过已经御剑飞远了。“懦夫,”孟仞在心中骂道,“我们在这里为他搏命,他自己倒先跑了!” 这一刻,他们与杀手产生了某种奇特的共鸣:一方想抓伊先生,一方想杀他,此刻最好的方法似乎应该是暂停争斗,先追上伊先生再说。 然而这一共鸣只维持了不到一秒钟。双方最后还是认为先把对方解决掉再去抓人比较妥当。 孟仞放开越灵,抢上一步,与杀手缠斗起来。那杀手剑法纯熟,很快便占了上风,孟仞只能借助内力,保证自己在格挡的时候不会被打得失去平衡。 越灵跑过去捡起杀手扔下的弓,想趁隙攻击,勒住他的脖子。然而杀手毫不费力地以一敌二,越灵一点机会都看不到。 “大白天的,生理学馆一个人都没有吗?”孟仞有些绝望地想着。 还真就是一个人都没有。生理学馆藏书室地处偏僻,离学馆主体部分有一段距离。再加上今天是土曜日,来这边的人本来就少。选在这里发动袭击,可谓最合适不过——事实上杀手也的确是这样考虑的。 “对啊,”孟仞猛然醒悟,“打什么打!现在应该去生理学馆叫人才是。” “快去叫人!”他对越灵喊道。 越灵愣了一下,也醒悟过来,施展神行术,转身往生理学馆跑去。孟仞一边架开杀手的攻击,一边试图让他认清局势赶快投降:“你跑不掉了!” 杀手当然不会放弃。以一敌二尚有余裕,只对付一个岂不是优势更大?他已经察觉到了孟仞的内力极为深厚,但是战斗技巧又生疏得很,于是以极为迅捷的速度连连进攻,逼得孟仞左支右绌。接下来他只需要找到一个明显的破绽,避开他的格挡,一剑毙之。 但是他始终找不到这个破绽,反而是自己每次被格挡时都会被震得手臂酸麻。 “毕竟大力出奇迹,就这么耗吧。”孟仞心下暗想。他不知道杀手被挡开的时候手臂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自己拼内力的战术似乎有些效果,于是便一以贯之地守了下去——只要不露出明显的空门就行。 杀手见始终突破不了孟仞的防御,转身想逃,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空中呼啦啦的飞来了八个人,既有导师也有学徒。为首的一个中年男子大喝道:“何方狗贼,又来撒野!” “这个‘又’字用得有点意思,上次来撒野的应该就是越灵吧。”孟仞心想。 空中的八个人从杀手的正面一拥而上,孟仞则从背后发起攻击。这杀手纵然剑法精熟,也挡不住九个人的同时进攻,转瞬之间便被打倒在地。 都是生理学馆的人。其中有几个还来过藏书室,孟仞对他们还有点印象。他四下张望一番,没有发现越灵,便问道:“刚刚来报信的那个姑娘呢?” 为首的中年男子答道:“我们走得急,没注意。不过她好像往那边去了。”说着他指了指伊先生刚刚逃跑的方向。 “坏了,”孟仞低声咒骂一句,“劳烦诸位,帮我看住此人。不要让他跑了,也不要让他自杀。” 众人纷纷点头,让他放心。孟仞御剑往伊先生逃跑的方向追去,一面追一面搜寻着地上,但并没有发现越灵的踪迹。想想也是,越灵神行术的速度比他御剑还快,他怎么可能追得上? “不对,”孟仞转念一想,“地上有障碍,她走不了直线,说不定没我快。” 思及此处,孟仞加快了速度,并且又往高处飞了些,好扩大自己的视野。很快,他就离开了百里书院的地界,往前飞过一片小树林之后,他终于看到了远处空中和地面上的两个小点。 “真够快的。”孟仞感叹着。再飞近一些之后,他发现空中那个小点被更多的小点围了起来,不再向前。地面上的那个小点也放慢了速度。 又飞了一段距离,孟仞终于能看见空中和地面上都是什么人了。空中那群人身着捕快公服,把中间的伊先生围得死死的,巫柚在比他们稍高一点的空中,掌控全局。地面上的越灵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瘫倒在地。 孟仞降落到越灵身边,只见她面色苍白如纸,衣服上被血染红了一大片,羽箭还穿在她的身体里,箭头和箭身上都在往下滴血。孟仞不敢贸然拔箭,身上又没有药,只得望向上面的那群人,喊道:“你们谁有药!” 伊先生已经束手就擒,那群捕快一拥而上,押着他降落到了地面。巫柚见人犯已无反抗的余地,朝孟仞和越灵这边靠了过来,一脸怒容。 第二十六章:伤员 “拿着。”巫柚压着火气,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抛给孟仞。孟仞拆包一看,发现里面各种工具和药品一应俱全。巫柚常年在外行走,为防万一,身上总是备着急救用品。 “搞什么名堂!”给完急救用品,巫柚就骂开了,“我才走了这么一小会儿,你就打草惊蛇。间谍呢?”这话应该是对越灵说的,但她现在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孟仞估计他所说的间谍应该就是刚刚碰到的杀手,于是说道:“间谍就是趁你走的时候想杀了伊伯雷,越灵这才出手制止。人已经被抓住了,现在被扣在生理学馆。” 没想到巫柚怒气更盛了:“什么叫‘趁我走的时候’?” 说错话了。间谍要是能“趁他走的时候”杀人,不就意味着他的行踪已经被间谍发现了么?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意识到这一点,孟仞赶紧更正了自己的说法:“是‘碰巧在你走的时候’。” 巫柚道:“我先去审间谍,看看他是不是真的专门挑了我不在的时候动手。我一世英名不能就这么毁了……”说完他呼哨一声,两个捕快随即跟了上来,三人一道往百里书院御剑飞去。 “哎?我该怎么……”孟仞正想问问巫柚如何处理伤口,可问题还没来得及出口,巫柚就走了。 他只能尴尬地转向剩下那帮捕快,向他们发问。然而,他们会因为巫柚,给巫氏一家人面子,却并不会给孟仞和越灵什么面子。一群人视他们二人如无物,押着伊先生闲聊着朝百里书院走去。 “哥几个晚上去喝酒?” “你请客就去。” “我们干嘛要走着回去?” “你傻呀,好不容易清闲一会儿,你还想赶紧飞回去领公务?” 只有一个捕快冲孟仞说了一句:“小兄弟,你也走吧,不用管她,不过是个小贼而已。” “那也不能看着她流血流死吧!”孟仞无力地申辩着。 然而再也没有人理睬他了。 “大爷的。”他在心里暗骂一声。 闲聊声渐渐远去,附近树上的蝉鸣和鸟鸣声变得逐渐明显起来。空地上只剩下了他们二人。孟仞蹲在越灵身旁,有些犹豫地碰了一下她身上的箭杆,但刚碰到又缩了回来。 “强行拔出来会出事的吧。”他自言自语道。 “你跟着他们走吧……”越灵闭着眼睛,虚弱地说,“我自己……能处理的。” 孟仞翻了个白眼:“你都这副样子了还自己处理!” 她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转头看向孟仞,说道:“我一向都是一个人的。” “你是怕我把你给看了?”包扎伤口肯定要把肩头的衣服给撕开,孟仞以为她是在担心这个。 越灵恍若未闻,继续说着自己的话:“两年前……十四岁的时候……有一次更严重的……也是我一个人……自生自灭……最后还是撑过来了……” 孟仞叹了口气,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样吧,你教我怎么做,我来帮你。”他最后说道,“你知道该怎么处理伤口吧?” 越灵终于不再推辞,缓缓地点了点头。 “把衣服撕开。”她说。 孟仞撕开她肩头的衣服,把伤口暴露在外。他这才发现她的上臂竟如此纤细——长期缺衣少食的结果。 “然后先止血对吧?”孟仞问道,从布包里取出一卷绷带。 “对……压在伤口两侧。” 孟仞照做,把绷带扎在了那支箭的周围。“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逞强,”他一边扎绷带一边说道,“武器都没有就去进攻,受伤了还来追人,最后伊伯雷也不是靠你追上的。” 越灵叹道:“他要是跑了或者死了……我的嫌疑怎么洗清呢……” “反正是个惯偷,也不差这一项罪名。” “不一样的……这回这项罪过太大……唉,其实我还想借着这次……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可是他们……” 她不再往下说了,但孟仞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他们把她利用完之后就扔掉了,就像用完了一块破抹布一样。 “没抓你已经很给你面子了。窃贼这个低人一等的标签,你一辈子都洗不掉的。”孟仞说。 “原来你也是这么想的。” “我是这么想,不过认识你这段时间,我已经不觉得你低人一等了。” 越灵怔住了,虽然不太明白孟仞的意思,不过他这话无疑是在表达善意。“其实……”她说,“我也没那么天真……没太指望就此洗白……不行的话我就接着过从前的日子……” “一颗黑心,两手准备。”孟仞咕哝了一句,“绷带扎好了,接下来怎么办?” “把箭头箭尾砍下来。” 既有内力,这一步就没有多难。孟仞把剑抵在箭杆上,稍一运使内力,手臂上再使点劲,便把箭杆切了下来。 “然后呢?” “把伤口那里切开……” 步骤越来越复杂,孟仞也从巫柚给的包里掏出了越来越多的工具,小刀,镊子,酒精,缝合针,缝合线。虽然比真正的外科手术要粗疏很多,但也够难为他的了。 他几次想把越灵带到医馆去,但她不知为何死活不愿意,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处理伤口。越灵疼得从喉咙里发出一阵阵低吼,孟仞也不知是自己手艺太差还是处理伤口本来就这么疼。 “你十四岁那次是怎么活下来的?”好不容易缝好了伤口,包扎完毕,孟仞满头大汗地问道,“当时也随身带个急救包?” 越灵摇头道:“硬挺过来的。差点死掉。” “生命力真是顽强。”孟仞暗自慨叹。 急救包里的消耗品已经被用得差不多了,孟仞把小瓶子里剩下的最后一点酒精倒出来,洗了洗自己满手的血。 “要是还能走的话,随我到太守府去一趟吧,审犯人。”他说。虽然没人跟他说过犯人被押到哪里去了,但他觉得太守府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越灵有点畏缩,对官署的恐惧在她心中根深蒂固,她不想进太守府。 “不过你受伤未愈,我也不好勉强。”孟仞又说道。 越灵摇了摇头,吃力地慢慢站了起来,说道:“我随你去。”说完,她皱着眉头,把被撕破的衣服布料往上拉了拉。 “先穿我的吧。”孟仞说道,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扔给了她。 第二十七章:顺藤摸瓜(一) 要文明的审讯还是要野蛮的审讯,这对于巫柚和捕快们来说,从来就不是个问题。 轻轻揭起一张纸,用手捏着纸的上端,将纸放在犯人的脸上,然后含上一口水,“噗”的往外一喷,捏着纸的手便可放开,这时纸已经牢牢地贴在了犯人的脸上。 喷水的技巧也颇有讲究。喷出一股水柱是不行的,那样水无法浸湿整张纸,纸也无法完美地贴合整张脸。真正合适的喷法,是喷出一片水雾,让整张纸均匀地沾湿。这样,犯人就仿佛戴上了一副纸面具——一副能将人禁锢致死的纸面具。 沾湿的纸紧紧地贴着鼻孔和嘴巴,叫人呼吸困难。只有一张纸的话,犯人还能感到外界有一丝空气能够透过纸张钻进鼻孔,于是便本能地奋力呼吸以求活命。这时,行刑者便再按照上述流程往上加一层纸,断绝犯人的最后一丝希望。 一般而言,来回折腾一二十次,每次贴上三四张纸,很少有人不招供的。这种刑罚在虞国称为“纸刑”,在孟仞原来的世界被称作“贴加官”。 百里城的监牢就在太守府的后方,首先被押到监牢刑讯室的是想杀了伊伯雷的那个间谍。巫柚把预先准备好的问题依次问了他一遍,这位间谍很有骨气地什么都没说。他又面无表情地问了第二遍,间谍还是什么都不说。 “上纸刑吧。”问完第二遍,巫柚毫不犹豫地说道。他既没有感到不耐烦,也没有什么残忍的快意。上刑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程式,该用的时候到了,他就用,仅此而已。问两遍,不回答就上纸刑,这是他认为最高效的讯问方式。 让犯人窒息的次数也不是随心而定的。第一轮是两次,第二轮是三次,第三轮是四次,依次类推。每一轮的过程当中,除非犯人决定招供,否则他就不提问。一轮结束之后,他才会把问题问一遍,如果犯人不回答的话,就马上进入下一轮刑讯。像计算机程序一样明确而不带感情。 不光是犯人害怕刑罚,捕快们也觉得由巫柚监督的刑罚无聊透顶。 他们想换点新花样,用用鞭子、老虎凳、辣椒水、烙铁时,总会遭到巫柚的拒绝,没有一次例外。每次想动手抽犯人的耳光时,也会被巫柚喝止。只有每一轮刑罚的间隙,巫柚提问的时候,他们有机会用言语对犯人攻击或者规劝一番。 这位很有骨气的间谍,在被折腾到第四轮的时候终于崩溃了,回答了巫柚所有的问题。 首先是巫柚最关心的,间谍到底有没有发现他和越灵的行踪。据间谍说,他并没有发现他们两个人。他精心策划过的只有发起刺杀的地点(藏书室门外),而时间纯粹是碰巧碰上了巫柚不在的时候。这个回答让巫柚略微松了一口气。 他是如何跟伊伯雷搭上线的,窃取了多少机密,间谍也都交待得一清二楚。据称,他在两年零一个月前向伊伯雷高价购买了一些涉密的药品,从此便跟他建立了长期的联系。最近一次作案,便是上次的生理学馆失窃案。 “失窃”的药品根本就不是被贼偷走的,而是被伊伯雷卖给了间谍。由于药品数量极为有限,迟早会被发现,所以伊伯雷才假称药品被贼偷走,而不是将此事瞒下来。 做下此事之后,伊伯雷惶惶不可终日,拼命跟他联系,希望他能帮助自己逃出虞国。他觉得伊伯雷已经失去了利用的价值,这才决定下杀手。 巫柚把他的供词仔细地审核了一遍,感觉前后逻辑基本通畅,便暂停了审讯。 押送伊伯雷的捕快们走得很慢,几乎是跟孟仞和越灵前后脚到达的监牢。巫柚也懒得责怪他们,只是吩咐捕快把伊伯雷赶紧送到刑讯室。 不过他倒是没想到孟仞和越灵也会来监牢。孟仞已经回过一趟宿舍,穿上了另外一件外袍;越灵的样子显得有点滑稽,就像是小孩穿了大人的衣服。孟仞的外袍比她的身材大了好几号,袖子比手臂长了一大截,她的双手还得从袖子里抓住袍子提起下摆,免得下摆拖在地上绊倒她。 不过看她苍白的脸色和衣领那里的血迹,又让人笑不出来。 “你们来干什么?”巫柚问。 “事情可能牵涉到我从前的师父,所以我来看看。多谢巫兄刚刚施以援手,”孟仞说着取出了巫柚给他的急救包,“越灵现在似乎已无大碍,只是这里面的东西都被用得差不多了。” 巫柚接过那个已经明显瘪下去的包,看了越灵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挥手示意他们跟他去了刑讯室。 伊伯雷被绑在椅子上,一副颓丧的表情,还没等巫柚发问,他就急急忙忙开始了招供。巫柚一边听着他的说法,一边核对着间谍的供词,发现两人说的大致相同,只是伊伯雷有一些细节还没交代清楚。 “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跟间谍建立联系的?” “一年多以前吧。” 巫柚抬起头来:“具体一点。” “一年……零四个月左右吧,我记不清了。” “当时他找你干什么?” “他想……套取我的一些科研信息,药品的配方之类的。” “你卖给他了?” “是……是的,卖给他了。” “卖的什么?配方还是药品?” “配方。” 这说法和间谍提供的完全不一样。巫柚冷冷地说道:“你在说谎。” “我没有!”伊伯雷急道,“我……我可能记错了!时间久远……” 巫柚开始了他的惯用审讯流程。相比问间谍的问题,巫柚还补充了一些关于周先生的内容,问他为什么跟周先生来往密切。 伊伯雷关于周先生的回答暂时没有什么漏洞,但是关于第一次接触间谍的时间依然和间谍对不上,而且第三次回答时的说法还跟前两次矛盾。巫柚面无表情地命令捕快用纸刑,伊伯雷从喉咙里呜呜地发出惨叫,在椅子上猛烈地挣扎。孟仞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心想:“他这是想搞工业化的刑讯。” 第二十八章:顺藤摸瓜(二) 第四轮问话的时候,孟仞终于忍不住凑上前去问巫柚:“能让我问两句么?毕竟我也与此案利益相关。” 巫柚瞥了他一眼,道:“问吧。” 伊伯雷此刻眼神涣散,精神几近崩溃。站在他旁边的两个捕快正抓住这宝贵的,可以自由发挥的问话时间,肆意地辱骂他。 “不知伊先生是否还记得我?”孟仞问道。 仿佛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伊伯雷抬头看着他,急切地说道:“记得!你是在藏书室打零工的那个学生!同是书院的人,你可得帮我一把……” 孟仞道:“我帮不了你,你得自己圆上供词里的矛盾之处。你是不是在帮别人掩盖什么?” “没有!” “识相点吧,你的学术生涯已经结束了,不要再指望这个人能帮到你什么。”孟仞的话已经隐隐指向了周先生。他这实际上是主观臆断加公报私仇,尽管没有任何证据说明周先生和此事有关,但他急切地想要把这事跟周先生扯上关系。 可他似乎歪打正着了,伊伯雷低下头去,若有所思。 “你还想帮他掩盖?”孟仞注意到了这一点,马上逼问道,“这个人不仅不会帮你,还会杀你,明白吗?不论你有没有招供!” “掩盖什么!我不明白!此事本就是我一人所为……” “哈,伊先生好英雄啊,”孟仞冷笑道,“严刑逼供之下还敢于掩盖事实。然而,你在藏书室外面仓皇逃命的样子可不怎么英雄。” 他指向坐在后面的越灵,说道:“这个人是为了救你才弄成这个样子,要是没她的话,你已经死了。你的同伙要杀你,你自己跑了,把她留在后面跟人以命相搏。把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留在后面!你可真是有种!” “哦,忘了说了,还有我这个学徒。身为书院的导师,遇到危险却把学徒扔在后面抵抗……你现在又是哪儿来的勇气,敢于掩盖事实?” “说得对,我的大学士,”一个捕快也附和道,“你就赶紧招了吧。” “还有你们!”孟仞认出了那两个捕快,他们就在最后把伊伯雷押来的那群捕快当中,“她为此事忙前忙后,也算是有功,结果你们却在她急需援手的时候袖手旁观?” 那捕快不满地说道:“小兄弟,你可别搞错了,她是个贼,我们不抓她就不错了。” “别说了,别说了。”越灵也在后面提醒他。 “我今天还就是为这个贼邀功来的。”孟仞说道。 气氛越来越不对了,孟仞似乎忘记了他在审讯,只顾着发泄自己的情绪。巫柚开口道:“孟仞!你要是问完了就到边上坐着,别干扰审讯。” 孟仞听命回到位置上坐下,脸上的神色分明写着“胜利”两个字。越灵一副震惊的表情,凑过来问道:“你这是在……为我说话?” “是,”孟仞答道,“带你来的目的,一是给伊伯雷卖惨,二是给你邀功。现在我该做的基本都做了,接下来就看他们。” “你就不怕我又把你坑了,就像那天绑架巫娴姑娘一样?” “坑就坑吧,不过你要是敢坑我的话,我定当十倍奉还。” 越灵舒了口气,脸上泛起一丝微笑。 刚刚孟仞的一套说辞,劝诱的成分偏少,讥讽的成分偏多,然而伊伯雷似乎确实有所触动。他以为自己有勇气,以为有人能帮他,同时也害怕被人报复,凭着这三条模模糊糊,而且自相矛盾的信念,才坚持到了现在。 然而孟仞误打误撞地击垮了他所有信念的合理性。首先他并没有勇气,其次没人能帮他,最后不管招不招供都会有人来杀他——没有招供的话就让他永远闭嘴,招供了的话就报复他。 那他还在这里死撑什么? 巫柚再度开始了提问。第一个问题问毕,伊伯雷一言不发。巫柚也不等他,继续问后面的问题。第二个问题之后,伊伯雷还是什么都没说。 于是巫柚继续问第三个问题:“你上次……” “我说!我什么都告诉你!”伊伯雷突然喊道。 “很好,”巫柚说,“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跟间谍建立联系的?” “一年零九个月以前。不过我第一次联系的间谍不是你们抓到的这个。” “那是谁?” “脑理学馆的周盘。” 孟仞顿时来了精神。 “他才是第一个被间谍策反的。他被策反之后,又来打我的主意。我也是鬼迷心窍了,职级一直升不上去,就想着多弄一点钱……可是这又有什么错!” “别废话,继续说。”巫柚并不关心对错问题,审讯当中他只想把事实问出来。 “一年零四个月以前,我第一次把涉密的药品配方泄露给周盘。然后他的上线,也就是你们今天抓到的这个间谍,就联系上了我。这个间谍是个商国人,在虞国活动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自那以后,我就一直与这个间谍联系。” “后面的事情我都说过了,你们也都知道了。只是那间谍杀我的动机跟我说的不太一样,他并不是因为我失去利用价值就想杀了我,而是因为怕我把周盘的事情泄露出来。” “我要说的就这么多。要杀头,要服苦役,都随你们的便吧。只求你们能让书院帮忙安抚我的家人,安置我的学徒。他们与此事无关,不该受到连累。” 他的学徒们这下全都得换导师了,也真够倒霉的。 “暂停审讯,把他押到牢房里去,”巫柚说,“把那个商国间谍提来。”捕快把伊伯雷押走之后,他又问:“现在什么时间了?” 铁窗外面,天色已暗,但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快到戌时了吧。”孟仞说。 巫柚道:“拖了这么长时间,他们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 “什么?” “周盘说不定已经跑了。不过也不用太担心,”见孟仞急切地想说什么,巫柚迅速补上了一句,“我已经安排了捕快去监视他,他要是跑了至少我们能尽快知道。但是。” 孟仞再次紧张起来。 “没有上报你们书院的监察司,我就不能下令抓捕他。监察司的人现在应该都已经回家了吧。” 孟仞点了点头。监察司的人酉初下班,而且不会留人值守。 “那就意味着我们只能等到明天。” “直接抓不行么?”孟仞问道,“干嘛一定要先报监察司呢?” 第二十九章:顺藤摸瓜(三) 之前抓伊伯雷,是因为间谍公然在书院里杀人,伊伯雷作为当事人,太守府把他召去合情合理。只不过伊伯雷被召去之后“承受不住长期以来充盈心中的罪恶感,主动招供了自己里通外国,泄露机密的事实”。 至于用刑,巫柚用的纸刑并不会留下什么痕迹,书院无法利用这一点来找他的麻烦。 周盘就不一样了,太守府不能仅凭伊伯雷和间谍的口供就把他抓过去。被抓之后,他只需要稍微撑一会儿,书院就会找上门来,严厉斥责太守府擅自抓捕学者的行为,然后把他带走保护起来。 此事关乎书院的威严,哪怕是书院高层全都跟周先生不对付,也会下令把他捞出来。 但是告知监察司之后便又不一样,巫柚大可以不把周盘抓到太守府,直接在书院内部解决问题。只要监察司不是上下一心地支持周盘,巫柚就有十足的把握让他招供,然后把他抓回去进行判决。 这当中的关节听得孟仞头痛不已。 “那今晚我是不是得待在太守府?”他有点不确定地问道。 巫柚道:“正是。有你这个学徒在,跟书院沟通起来会简单一些。今晚我跟你都待在牢里,一旦收到消息说周盘跑了,立刻去追,哪怕为此跟书院起冲突也不能让他跑掉;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就明天一大早一起去监察司。” 孟仞指了指越灵,问道:“那她呢?” 越灵已经重新恢复了无忧无虑的状态,坐在那儿玩起了衣袖,对百里书院和太守府的矛盾毫不关心。 “她也留下。”巫柚简短地说。 捕快把间谍押过来之后,巫柚再次进入了他的审讯流程。一直到深夜,他都在交替着审讯伊伯雷和间谍,直到他们的口供完全没有矛盾为止。越灵早早地就靠在墙壁上睡着了,间谍被用纸刑时的惨叫也没能吵醒她;孟仞也听得哈欠连天。 两个犯人终于在最终版的口供上按上指印时,已经到了子时。负责审讯的捕快累得半死,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了太守府。巫柚和孟仞各自在刑讯室里找了个地方靠着,将就睡了一晚上。 幸而,周盘直到目前还很老实,所以并没有捕快半夜跑回来报信。 清晨,巫柚和孟仞把两份口供送到书院监察司,请求他们立刻授权抓捕周盘。在此之前,巫柚还多做了一手准备,半路截下了前往书院的巫澎,让他也去监视周盘,有情况的话直接来监察司报告。 “我还有实验要做呢!午时我必须待在实验室。”巫澎抗议道。 巫柚略一思索,说道:“足够了。” 巫柚和孟仞赶到监察司时,大部分司员都还没来,只有他们的司丞和一个司员坐在那儿整理文件。巫柚身材高大,神情冷峻,司丞感觉来者不善,迎上来拱手道:“监察司司丞曹川。” 巫柚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发黄的委任状,展开给曹川看:“编外捕快巫柚,受百里城太守委托,调查日前生理学馆药品失窃一案。” 孟仞觉得自己没什么好介绍的,便学着曹川拱手道:“学徒孟仞。” 巫柚也不多客套,直接把伊伯雷和间谍的两份口供交给了曹川,然后对孟仞使了个眼色。孟仞说道:“在这两份供词的基础上,我要检举周盘高级学士里通外国。希望监察司能尽快处理。” 如果由巫柚来提出意见的话,就意味着希望将处理案件的主动权交到太守府手中,书院一时之间肯定会不愿意。但是由孟仞来检举,此事便可暂时归结为书院的内部问题,办案的主动权也就被交给了监察司。 不过说到底这只是语言的艺术,并不十分关键。 曹川来回把口供看了两遍,皱着眉头说道:“兹事体大,至少……得会同院首和两位副院首,商议之后再做决定。随便抓捕一位高级学士,会使许多科研项目中断,还会影响到十余名学徒。” 孟仞拱手道:“请监察司至少尽快授权,限制周先生的活动。” 当下一切行动的首要目标,都是先控制住周盘。至于办案主动权之类的东西,可以先往后放一放。 这便是孟仞存在于此处最重要的理由:以书院学徒的身份催逼监察司尽快决策。从内外两个方向同时对书院施加压力,比单纯从外部施加压力要好得多。 曹川本来想以“这是书院内部事宜”为由来搪塞巫柚,但当着孟仞的面,这个理由便失去了效果。若是以“监察司有自己的节奏,学徒不宜干涉”为由来搪塞,巫柚又能找出许多理由来驳斥他。 “此事由百里书院监察司全权负责,二位就请不要干涉了。”曹川说道。这一理由似乎同时规避了上面两个说法的短处。 巫柚朗声道:“若是监察司有意放跑了他,我便将此事上报政事堂。倘若周盘真有泄密情事,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曹川对这个“编外捕快”甚为忌惮。这一职务名为“编外”,也确实既没有俸禄也没有品级,但实际上在官署内地位甚高,享有在编捕快所没有的,自由接受各地官署委托的权利。每完成一项委托,当地官署都会支付一定的报酬。不是一流的高手,一般都干不了这种职务。 要是巫柚真把事情捅到政事堂去,曹川就被动了。 “这样吧,”曹川说道,“要么此事由百里书院负责,二位不要干涉,要么此事交由巫捕快负责,与监察司无关。” “现在是‘由百里书院负责’了?”巫柚抓住了他说法的变化,“那阁下猜猜,要是这事捅到政事堂去,是院首、副院首倒霉,还是他们把你拖出来挡刀呢?” 曹川长叹一声,无奈地一摊手:“那至少让我报告副院首之后再做决定吧。不会让你们等太久的。” 巫柚点了点头,对孟仞说道:“你跟他一块去,我在这里等你消息。” 第三十章:顺藤摸瓜(四) 孟仞不解其意,但还是跟着曹川离开了监察司,往副院首办公室走去。走出几步之后他回头一看,发现巫柚已经抱着长剑堵在了监察司门口。 “原来他是留下监视他们,不让他们有机会去报信。”孟仞恍然大悟。 百里书院规定,每天白天,院首和两位副院首必须至少有一人留在书院,以便临机处置大事。今日院首和分管教学的王副院首不在,曹川只能去找秦副院首汇报。进了办公室之后,曹川“砰”的一下关上了门,把孟仞拦在了外面。 了解事情原委之后,秦季之笑了笑,一副有些为难的样子:“曹司丞,你也知道,周盘是我的学生,此案我应该回避的。这样吧,还是等明日,院首来了之后,你去向他汇报。” 曹川已经明白,自己接到了一个甩不掉的烫手山芋。巫柚为了建立对周盘的有效控制,一定要让他来授权抓捕。他要是任由副院首迁延,让周盘跑了,巫柚就会把这件事情往上面捅;可他要是不顾副院首的指令,强行授权抓人,自己的升迁之路估计就到头了。 “副院首,事关国家机密,此时正当大义灭亲。”曹川试图说服秦季之。 秦季之仍然不咸不淡地拖延着:“随便抓捕一位高级学士,会使许多科研项目中断,还会影响到十余名学徒。”这话跟刚刚曹川对巫柚说的一模一样。 曹川继续提醒他事情的紧迫性:“再不抓的话人就跑了。” 秦季之笑了笑,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不要急嘛。只要不主动去动他,他就不会跑的。当然,我并不是说要包庇他,我的意思是要么掌握更多的证据,要么得到院首的许可……” 孟仞在门外等得心焦。门里边两人说话的声音很小,他一点也听不见。好几次他都想直接破门而入,但想想又觉得这样做一点用都没有,只好继续在门外徘徊。 只要没人去跟周盘报信就行。 巫柚办事稳妥,但架不住周盘自己警惕性高。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巫澎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告诉孟仞周盘跑了。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跑的,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巫澎愤愤地说。 “去监察司把你哥叫来。”孟仞匆匆说了一句,然后一把推开办公室的门,“人已经跑了,请秦副院首和曹司丞立刻下令逮捕!” 办公室里两人的谈话戛然而止。秦副院首仍是波澜不惊,说道:“唉,我这个学生沉不住气啊……那就请你们动手吧,先把他控制起来。” 他本想徐徐图之,尽可能减小影响的。如今周盘自己沉不住气要逃,他也没办法了。毕竟,周盘里通外国的证据已经比较确凿,放跑了他,秦副院首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得到副院首的口头授权之后,曹川、巫柚、孟仞、巫澎四个人立刻冲了出去,寻找目标。 这两天,百里城太守府能动用的人手都被巫柚用上了,书院四周都布设了捕快。与其说周盘是在逃,倒不如说他是在突围。 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书院东面潜逃出去之后,周盘就开始御剑,想一路直接逃到商国,然而他刚一升到空中就被布设在东面的两个捕快发现。一枚信号弹在空中炸响,随后便是一场恶战。 虽说周盘的武功高于这二人,但他还是没有杀捕快的勇气,只能费了半天劲刺伤二人,夺路而逃。飞行速度最快的巫柚已经赶了过来,落地截住了他的去路。 “跑得挺快,啊?”巫柚说道。 周盘挥剑攻了上来,只见剑影纷纷,虚虚实实,招式变幻莫测,凌厉至极。巫柚也不接招,只是一路后退,一边后退一边找着周盘招式中的破绽。周盘以为优势在他,便不管不顾地连续攻击,意图速胜。 忽然,巫柚挥剑一架,一挑,周盘只觉得全身剧震,接着手中长剑便不受控制地脱手飞出。 眼见对方实力远胜于自己,周盘只好认命地举起双手。随后赶来的曹川从后面将他按倒在地,用随身带着的绳子将他的双手反绑在身后。 “要这么押回监察司么?”巫柚问曹川道,一副很为书院着想的样子,“影响不好吧。” “影响……都这么大张旗鼓了还谈什么影响,”曹川泄愤似的把周盘从地上拖了起来,“只能有劳诸位帮忙遮挡一下了。” 被刺伤的那两个捕快伤势并不严重,从书院另外三个方向赶来的捕快们为两人简单包扎了一下后,便把他们送去了百里城的医馆。巫柚和曹川,再加上孟仞和巫澎,四个人把周盘围在中间走回了监察司。 第一阶段的目标已经完成,周盘落入了书院和太守府的控制当中。下一阶段,就该是书院和太守府争夺周盘的控制权了。 然而,直到这一阶段,巫柚才惊觉自己低估了周盘的背景。 秦副院首就守在监察司里,一边喝着茶一边对那几个司员训着话,杜绝犯罪,防患未然云云。见周盘被押了回来,秦副院首满意地起身,说道:“抓住了便好,省得人家说我这个做师父的包庇学生。” 巫柚拱手道:“既然罪犯已经落网,那在下想将其带回太守府审讯。” 谈判要诀,先提出一个比较高的要求,再慢慢往自己的底线靠拢。 秦副院首“嗯”了一声,说道:“依我看,就不必审讯了吧。周盘里通外国的事实已经非常清楚,直接在此处宣判便是。” 所有人都蒙了。巫柚还想着好好谈判一下,争夺一下审讯的主动权,结果秦副院首直接把谈判桌给掀了? 周盘急道:“师父……” 秦副院首道:“你不用再叫我师父了。本来我想慢慢处理,尽可能降低影响,可是你不开窍,非要逃跑。既然如此,那就遂了你的愿,早点将此事了结。依律,里通外国,服苦役十年以上。判你十五年,我想应该不冤枉吧?” 第三十一章:草草结案 孟仞算是明白了,秦副院首的潜台词是“不要再查下去了”。他很可能是怕继续审讯会审到他头上来。 巫柚也对此大为恼火。里通外国,情节轻微才是判处十到二十年,像周盘这样的,直接判斩首都不为过。秦副院首自称不包庇学生,实际上是在明目张胆地包庇。 周盘也明白了师父的用意,不再说话,咧出了一个胜利的笑容。 “副院首,”巫柚道,“您这是直接干预司法,不大合适吧。” 秦副院首向他拱手说道:“是我一时义愤,失言了。我并不敢直接干预司法,不过我想,太守应该也会像我刚刚说的那样判决。” 这话的潜台词就更明显了:“我已经跟太守交代过了”。 巫柚脸色铁青,他觉得太守府内此刻可能已经出了些祸事。 “他之前还涉嫌买凶杀人!”孟仞还在指望能从别处找回场子,他想起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碰到的第一个杀手,那人还一直被关在牢里。 秦副院首笑道:“此事我也有所耳闻。倘若此事为真,自然应当加重刑罚,将周盘斩首,但倘若一直找不到实据,也不好说此事就是真的吧。” 孟仞感到一股凉意从心中升起:这意思难道是说他再也不可能找到实据了? 巫澎凑到他大哥耳边,低声催道:“快回太守府。” 巫柚觉得二弟说得有理,继续在这里耗下去毫无意义,便向秦副院首道:“如此,我便将人犯直接押回太守府宣判了。” 秦副院首拱手道:“甚好。” 巫柚回头看了一眼曹司丞,又挨个对着其他司员扫视过去。秦副院首站在这里,他们一句话都不敢说,噤若寒蝉。 …… 果然,一回到太守府,太守就扣下了周盘,宣布已经结案,随后塞给巫柚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说是这次委托的酬劳。 周盘被捕快押着离开他们的视线时,再次冲他们露出了一个胜利的笑容。巫柚把银票在手里攥成了一团,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 孟仞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就不能强行查下去吗?” 巫柚从牙缝里说道:“不敢查。” “什么?”孟仞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话竟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巫柚把那一团银票抛给巫澎,说道:“要是我一个人倒还好,论单打独斗,天下能胜过我的人也就那么十几个,秦季之估计不在其中。但要是强行查下去的话,我爹娘,我二弟和三妹,都会有危险。” “要是捅到政事堂去呢?”孟仞仍未死心。虽然他还不知道政事堂到底是干嘛的,但既然巫柚敢于用它威胁监察司,那它很可能是一国的权力中心。 “我是手眼通天,可秦季之比我更手眼通天。”巫柚说道,“百里书院是虞国最大的书院,他是副院首,你想想他的权势……” 孟仞目瞪口呆。巫澎把那一团银票展开,神情复杂。 “去牢里看看。”巫柚接着说道,快步朝大牢的方向走去。巫澎紧随其后,孟仞也晕晕乎乎地跟了上去。 孟仞在这个世界见到的第一个杀手,已经不在牢房里了。现在那间牢房里鲜血遍地,连墙上和屋顶都溅上了血迹。一个捕快正提着一桶水往这边走。 巫柚看着捕快把水泼到牢房里清洗血迹,一言不发。孟仞和巫澎也不敢说话。 “你们终于回来了!”越灵慌慌张张地提着袍子,从刑讯室那边跑了过来,站到他们身边。她一个贼,独自在监狱里对着这么多捕快呆了一上午。尽管有巫柚的保护,那些捕快没对她怎么样,只当她不存在,可她还是被吓得够呛。 “你们走之后来了个杀手,”见三个人都盯着牢房里面,越灵说道,“把这间牢房里的人杀了,然后逃掉了,根本没人拦得住。据说杀手是站在牢房外面,用剑气砍掉了他的头。” “这么多人把守,都拦不住?”孟仞语气平静地问道。今天奇事见得太多,他已经不觉得这件事有多奇怪了。 “我能做到。”巫柚开口证明了此事的合理性。 几个人再次陷入沉默,只听得水声哗哗地响着。 一桩买凶杀人案,一桩间谍案,就这么草草地了结了。后来,他们听说周盘确实跟秦副院首所说的一样,被判了十五年苦役;伊伯雷被判了三十年;至于那个商国间谍,则因为谋杀罪和间谍罪被斩首示众。 至于周盘到底有没有雇佣杀手,有没有贪墨经费,有没有其他的问题,统统不重要;伊伯雷卖到商国去的药品,也没有人再追查下去,巨额的科研经费就当是打了水漂;他们两个还有没有别的上线,别的下线,也不会有人再关心了。 一桶水根本洗不干净牢房里的血迹,捕快恼火地提着空桶离开,去打第二桶水。 “这么大的动作,说明秦季之怕了,”巫柚说道,“周盘手里可能有他的把柄。” 孟仞和巫澎接受了他的看法。可是知道这个又有什么用呢? “我是不能再查下去了。要接着查,必须借助书院内部的矛盾,”巫柚说着将目光转向了孟仞,“秦季之这个副院首看上去大权在握,我猜测应该会有高层对他不满。你和我二弟是书院的学徒,能够比我更容易地利用这种矛盾。” 孟仞盯着他的眼睛问道:“要是我和巫澎也不敢查下去了呢?” “不查也是可以的。千百年来不了了之的事情太多了。” 孟仞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试试吧。” 巫柚点了点头:“记住,只有权力才能制裁权力。” “暴力是权力的一部分。” “只是一部分,而且只是其中一种。” “那个……”越灵在一旁举起了手,又赶忙把手放下拎起拖到地上的袍子,“我是不是已经……自由了?” 另外三人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着她。她并不关心什么暴力、权力之类的东西,为间谍案忙活了这么久,她最大的目的就是洗脱自己的偷窃嫌疑。现在犯人已经落网,她的嫌疑也算是洗脱了。 似乎也是时候放她走了。 第三十二章:资金链断裂 “我打死你个龟孙!” 匡先生拎着一根棍子,在实验室里追着孟仞打。门已经关上了,孟仞也不愿意到屋外去丢人,只好在室内这狭小的空间里来回兜圈。 “师父你消消火……”孟仞抱着头躲来躲去,叫苦不迭。 巫澎在匡先生的身侧嬉皮笑脸地求着情,拉着他的手臂,让棍子每次都打偏。巫澎心里明白,匡先生虽然是真怒,但怒气不盛,不会真打,因此没必要太当回事。 “哎呀,不就是点钱么?”巫澎说道。 “一点钱!”匡先生反手把棍子往巫澎身上一抽,巫澎赶忙往旁边闪躲。 匡先生拿棍子指着孟仞,怒道:“这回这个基金申请本来十拿九稳,结果返回来的意见说什么‘科学道德不好,不予通过’!全都是因为你!你说你去得罪秦季之干什么!” 孟仞苦笑道:“这事我有什么办法?” “你还好意思问!就说间谍案,你自己掺和进去干什么?放着别人去查难道不行?缺了你,这案子难道就查不动了?” “就是。”巫澎附和道。 “就是个屁!”匡先生又一棍往巫澎身上抽了过去,“你也掺和了!” 孟仞心一横,决定直接把最现实的问题提出来:“师父,就说现在还剩多少经费吧。” 匡先生扔掉棍子,往椅子上一坐,道:“除去你们的工钱,还剩十两。十两银子,得供你们两个人的实验,怎么供得起!” 本来,匡先生拿孟仞的题目去申请科学基金,如果通过了的话,能有一百两银子的经费,足够让他们把剩下一年多的实验全部做完。现在基金没有通过,经费只剩十两,就相当捉襟见肘了。 孟仞试图从这十两银子当中找到一点转机:“一个被试按三十文报酬算,十两银子足够供给三百三十个被试,应该也勉强够用吧?” 匡先生把他的词重复了一遍,语气和表情都相当夸张:“应该?勉强?” 孟仞不敢说话了。 “你做实验不会出错吗?每次的实验设计都是对的吗?每次的数据都能符合预期吗?”匡先生接连问道。 确实,要是实验做出来不符合预期的话,就得找出原因,修改实验设计重新做——甚至直接把整个课题作废掉。这样就又会多出来一大笔开销。 孟仞还是不敢回答,只得岔开话题:“那个什么学徒十大学术成果,说不定我能弄点奖金回来呢。” 节流不成,只好开源了。 匡先生摆了摆手:“那都是你私人的钱,尽量不要动用。再说!”他突然又想起了秦副院首,“你都把秦季之得罪成那样了,还指望能拿奖金?” “这个评选是王副院首在负责。”巫澎提醒他。 “王祁阳……他倒确实跟秦季之有矛盾。不过就凭你这么个小角色,怎么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 孟仞故作轻松地道:“试试呗。”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匡先生叹着气,说道:“你们这帮学生,没一个让我省心的。知道人家现在是怎么说我们的?” 周盘和伊伯雷落网之后,他们手底下二十多个学徒受到了牵连,全都换了导师。一时之间,脑理学馆和生理学馆一片混乱,两位馆首也不管导师们有没有学徒名额了,硬往里塞就是。 学者们对此怨声载道,纷纷指责匡先生御下无方,让学徒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也正是因为怕再给匡先生塞个学徒会闹出更大的事情,卢馆首在分配学徒的时候特意绕过了他。 巫澎笑道:“别人要说就让他们说去呗。再者,夸我们厉害的也大有人在。” 匡先生瞪起了眼睛:“你管那叫夸?” “啊?难道不是?” 书院内部纷纷传言,说匡先生的学徒一个比一个桀骜不驯,都是因为匡先生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已经毕业的师兄和师姐都连带着遭了不少议论。 孟仞和巫澎,侦破此次间谍案的参与者,造成当前混乱局面的直接责任人。除此之外,孟仞前不久还把财务司给砸了一次。 颜笙,骂过周盘,甚至还骂过她师父。除此之外,她半年前把财务司砸了一次。 再之前的一位师兄张骙,也是个难管的主,毕业问对的时候当场和馆首吵了起来,虽说只是学术之争,不过据说场面相当激烈,要不是匡先生从中调解的话,双方估计得打起来。除此之外,他三年前把财务司砸了一次。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大家在议论的最后总会对财务司表达深切的同情,并对秦副院首那位侄子表示衷心的敬佩——每次挨打的都是他,他竟然还敢呆在财务司继续恶心人。 匡先生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带的学徒似乎行事都挺乖张。会不会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呢?他最近常常这么问自己。 匡先生听得多的是来自学者们的议论,孟仞和巫澎听得多的则是来自学徒们的议论。 周盘手下的大多数学生对换导师这件事情还挺开心的,毕竟在周先生手下又难毕业,又难拿第一作者,又没有工钱,又没有假期,还得忍受他莫名其妙的使唤。换个导师之后,哪怕换个研究方向重新开始,也总会比以前好一些。 伊伯雷的学生就没有那么开心了。伊伯雷这个导师不算太差劲,换一个导师对这些学徒来说就意味着巨大的损失。 这帮与此事直接利益相关的学徒,自然会根据自己的利益得失来评价孟仞和巫澎。有的人认为他们干得漂亮,有的人认为他们多管闲事。 其他的学徒意见就比较统一了。为学界铲除了一个为祸一方的学者,为虞国铲除了两个间谍,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孟仞和巫澎都是应该受到赞誉的。 孟仞听这些议论听得有些发毛:“怎么搞得好像我们成了主要的功臣?主要不是你大哥和越灵查的么?” 巫澎倒是满不在乎:“管他呢,听得爽就是了。” “一时爽有什么用?你们这样以后是要吃亏的!”匡先生继续苦口婆心地教育他们,“这次只是搅黄了一百两基金,以后……唉!钱的事你们自己解决!不够就拿你们自己的钱往里填!” 他突然发起脾气来,吹胡子瞪眼地走出了实验室。 第三十三章:免费被试 尽管不喜欢出名,但孟仞还是想借一借这次出名的势头。 “就趁这几天吧,”他劝巫澎道,“把你认识的人全部拉来做实验。” 巫澎还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为什么非得是这几天?” “过几天间谍案的热度就过去了!就算拉不来所有的人,至少这几天也得开个头。” “哦!”巫澎恍然大悟,锤了他一拳,“我有点明白了,这个想法有意思。” 正直学徒不畏强暴,导致科研经费被断。孟仞现在想给他们立起这样一个人设。 在这个人设的基础上,四处卖惨,博取同情,趁此机会连哄带骗地拉来一大批被试,劝他们多为科学做做贡献,可怜可怜没钱的学徒,做完实验就不要收报酬了。 说到底,就是为了节省经费。 想法孟仞可以提,但实施必须得靠巫澎。孟仞刚来不久,并没有接触过多少学徒,根本不认识几个人。巫澎就不一样了,脑理学馆上下一百来号人,他几乎全都认识。 几天时间里,孟仞也不去生理学馆藏书室上工了,就窝在实验室里招待被试。巫澎强大的宣传攻势成效显著,被试几乎天天满额。 虽然二人累得半死,不过孟仞已经收完了他第二个实验的数据,经过统计,整体看上去非常可喜;巫澎也做完了他现在这项研究的补充实验,开始写起了论文。 “之前可是说好了,你帮我写讨论部分。”巫澎喜气洋洋地说道。 孟仞回想了一下,之前求巫澎帮他调试经颅刺激设备的时候,好像是有这么一宗交易。 “行,”他说道,“你赶紧把数据给我看。” 巫澎正在做的研究,是评估指南针在复杂环境下对个体寻路绩效的影响(注1)。这项研究的应用背景比较强,孟仞再总结一下数据的理论意义,正好相得益彰。 毕竟写论文就是讲故事,得把故事讲得引人入胜,发人深省,才能把审稿人给唬住。 虽然孟仞很不喜欢这种说法,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种说法的合理性。有些时候,他编出来的理论意义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但却能骗过审稿人。 正在孟仞细看数据,思考讨论部分应该从哪里入手的时候,实验室的门响了两声。 “客官里边请……”正在一起看数据的巫澎抬起头来,“你怎么来了?” 孟仞闻言,也抬起头来。越灵正站在门口,往里张望。她的气色看上去已经完全恢复了,一点也看不出前几天受过伤。这几天,巫柚一直在帮着她争取太守府的豁免,直到今天才办妥。有了官方的免罪书,以后行走江湖就不怕被别人掀出以前的案底了。 “今天要走,我是来辞行的。”她开门见山道,“你们怎么这副表情?” 孟仞和巫澎就像看猎物似的盯着她。越灵吓得浑身一激灵,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多一个人做实验,就多一点数据。不需要酬劳的被试,就是免费的数据源,一个都不能放过。两位学徒深谙此理。 “辞什么行,先等会儿,”巫澎两步冲过去把她拉了进来,“老孟,你的第三个实验!要不就让她先试试?” “正有此意。”孟仞也从桌子后面绕了出来,跑过去点燃速示器内部的光源。 “什么……什么实验……”越灵结结巴巴地问着。她对脑理学实验没有多少概念,还以为他们要拉她试药什么的,所以吓得更厉害了。 “不用担心,”孟仞一边调整着仪器的高度一边说道,“很安全的,一会儿我给你示范一下。” 即使是孟仞示范之后,越灵仍然不想做这个实验。于是二人也不管什么自愿原则了,把她按在座位上逼着她做了一个小时的实验。 她就这么一直盯着速示器,根据上面出现的内容按下旁边的按键。每按一次键,按键下面的纸带上就会被打一个孔,纸带也会被往前推一格。推到一百格时,越灵就被获准休息一会儿,孟仞则装上另一条纸带,然后把齿轮复位。 好在越灵做实验的时候还算配合,没有不听指示瞎做。 “你们骗我,一点都不安全,”一个时辰之后实验结束,越灵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我都快睡着了。” 做实验做到昏昏欲睡,这是常事。 孟仞把几条纸带依次拉开,粗看了一遍,说道:“数据看上去还行。多谢了。” “不给钱么?我听说你们找人做实验都要给钱……不不不,不给!不给!我不要了!”越灵说到一半,见他们把指节捏得作响,慌忙改了口。 “小丫头片子,”巫澎说道,语气里倒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吃我家的,穿我家的,我还没找你要钱呢。” “原来她一直住在你家的么?”孟仞奇道。 “那倒没有,前阵子我大哥和她一直待在百里城。我大哥的钱不也是我家的钱么?” “原来如此。”孟仞笑道,“越灵,那你今后准备去哪儿?” 越灵没有立刻回答,晃着身子想了一会儿,道:“这我也说不好,到处走走看看吧。不过不管怎么样,我想干点正经营生,到客店帮人打打杂什么的。哦,对了,临走之前再送你们一份大礼。” 她神神秘秘地对两个人勾了勾手指。三颗脑袋凑到了一起。 “城北最大的那棵枫树底下,”她低语道,“我埋了一百两银子,那是我前不久从周盘家里偷的,你们要是愿意用的话就拿去吧。” “什么时候!”孟仞惊道,“你还真不怕打草惊蛇……喂!” 越灵已经跑掉了,没有回答孟仞最后的疑问,只在身后留下一连串清脆的笑声。 孟仞和巫澎在实验室里面面相觑。良久,巫澎问道:“她不会是在耍我们吧?” “我觉得是。”孟仞答道。其实他觉得越灵没骗他们,只是因为用赃款感觉怪怪的,所以想干脆不管这些银子了。 “对对对。”巫澎附和道。 “他也是这么想的?”孟仞心想,“还是说他想独吞这一百两?他会不会也以为我想独吞这一百两?” 为了消除这点可能的嫌隙,孟仞干脆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唉,其实我不觉得她在骗人,只是那毕竟是赃款……虽说也算是劫富济贫吧……” “巧了,我也这么想,”巫澎笑道,“要不这么办吧,经费不够的时候就用那一百两。就当是拿回以前周盘欠你的工钱。” “甚好,甚好。” 第三十四章:参选 在越灵的帮助之下,财务问题算是有了最终保险,不过孟仞还是希望能用自己的奖金来填上经费的空缺。 很快,年度十大学徒学术成果的申请便拉开帷幕。 这项评选分为两步,第一步是初选,有意参评的学徒找到愿意推荐的导师,写好申请书交到学馆,再由各学馆汇总到书院。所有职级为高级学士及以上的学者都要对这些研究进行评分,分数范围为零到一百,必须是整数。 除此之外,评分还有一项额外规则,即不允许对两项研究打出相同的分数。这就强迫学者们必须对这些研究进行排序,而不是简单地评价“都挺好”或者“都不怎么样”,然后全打差不多的分数。最终,平均分前十的研究将进入第二部分的评选。 第二部分是问对,在讲学大殿进行。位列前十的学徒要向七名评委再次展示自己的研究成果,并且说明研究的意义。随后,由这七名评委对十项研究再次打分。初选评分和问对评分分别占三成和七成权重,最后加和得到的就是十项研究的总分数。位列第一的即为第一等,随后两项是第二等,再往后三项是第三等,最后四项就是第四等。 负责此事的王副院首一直很重视这项活动,将其视作是发掘学术新星的重要手段。因此,自他上任以来,每年这项活动的阵仗都搞得挺大,导师和学徒们也都很关注。 孟仞从巫澎那里问到了去年的申请书格式,仿了一份,在推荐人那里写上了匡先生的名字,交到学馆。他觉得这个步骤很没意思,无非就是把论文的摘要再抄一遍,然后补充几句本研究的伟大意义,最后附上本研究的成果,比如发表的论文或者制出的产品之类。 比较有意思的,还是看别人的申请书。 书院中心,靠近伙房的位置,沿路摆了十多面布告栏,绵延近十丈。按照书院历来的传统,交上去的申请书都会被誊写一份副本,张贴到布告栏上,供来往的师生这样做,一是可以为研究者们提供一个展示的平台,二也是为了表明书院今年成果丰硕,佳绩连连。 直到看过这些申请书之后,孟仞才算第一次了解了这个世界的学科门类。 脑理学馆自不必说,他已经了解了大致的情况。除了他那篇独树一帜的数学论文以外,脑理学馆还上报了两项研究,一项黄席主持的《长时间学习与短时间多次学习的效率差异》(注1),一项徐冬亦主持的《甲种团体智力测验》(注2)。 正值午时,天气炎热,布告栏前只稀稀拉拉地站了十来个人。趁着没人跟他挤,孟仞把这两项研究的介绍仔细看了一遍。看完以后,他不禁感慨道:“前辈的智慧果然还是不容小觑。” “前辈?”巫澎奇道,“这二位比你还晚一年入学。” “哦,我是说我那边的前辈。” 这两项研究放在孟仞原来的世界,自然是“前人的作品”。 “生理学馆都快变成药学馆了。”巫澎说道。他刚刚一直在看生理学馆的参选研究。孟仞也过去粗略地看了看,发现生理学馆报上去的都是《某某药品的制备和性质》。 要是伊伯雷没闹出间谍这档子事的话,他那个药品现在应该也会被贴上来吧。 生理学馆是生物科学、医学和药学的大集合,最近药学方面的研究风头正盛,生理学馆产出的成果也以药学方面的为主。 “毕竟热点都是一阵一阵的,就好比挖矿,这里有矿,大家就一窝蜂地过来挖这片矿,挖得差不多了又一窝蜂地跑到下一片矿。”孟仞道,“二十年前好像还是生物力学独占鳌头。” 巫澎道:“是啊,那时候发明了不少武功招式呢。就跟你说的一样,大家感觉这片矿被挖得差不多了,就跑掉了。” “这是什么?”孟仞注意到了生理学馆旁边贴着的另一项研究。 一项来自经学馆的研究:《刑赏忠厚论》(注3)。 终于闻到一点古代的味道了。孟仞擦了擦汗,问巫澎道:“经学馆是研究什么的?” 巫澎也把目光转向了经学馆的那些申请书,道:“国策学、史学、法学、文学、辩学、财政学、形而上学,都有涉及。哦,辩学就是你常说的那个什么……‘逻辑’。” 看来是个文科、社科大集合。就是这么多学科全在一个学馆里,听上去有些拥挤。 孟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把经学馆那些研究的标题扫了一遍。 “《对经验论和理性论的批判》?”他忽然惊道。 “有什么奇怪的么?” “这个题目也太西方了吧……不是……唉,算了,没什么,走吧,去那边看看。”孟仞摇着头走开了,巫澎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 看到近代科学的题目也就算了,孟仞没想到在这里竟然能看到西方哲学的题目。到底是哲学思想影响科学研究,还是科学研究影响哲学思想呢? 他没太细想这个问题,注意力很快被其他学馆的研究吸引过去了。除了脑理学馆、生理学馆和经学馆以外,百里书院还设有数学馆、物理学馆、机械学馆、化学馆、材料学馆、农学馆、地理学馆。 从贴上去的这些研究来看,化学家们已经发现了不少元素,并且发展出了化学方程式;农学部分代替了生物学的角色,对细胞结构进行了细致的观察,并且提出了细胞学说;材料学研究也搞得红红火火,最近的学者们针对金属材料进行了大量的实验。 在数学严重瘸腿的情况下发展到这种地步,也真够难为他们的。 “哎哟,完了完了完了。”看到物理学馆的一项研究之后,孟仞感到心里一沉。 《行星运动定律》,研究者叫李士瓒。 从这项研究的介绍来看,李士瓒从浩如烟海的天文观测数据当中,总结出了两条定律:第一,行星绕太阳运动的轨道是椭圆,太阳在椭圆的一个焦点上;第二,行星和太阳的连线,在单位时间内扫过相等的面积。 正是孟仞所熟知的开普勒第一和第二定律。 第三十五章:天才 这项研究要是被评为一等的话,估计没有任何人会不服的,包括孟仞。 “巫兄,入围之后,要是评为第二等也是有奖金的吧?”孟仞问道。 “第二等三十两,第三等二十两,第四等十两,”巫澎道,“让我看看,什么研究把你吓得直接放弃第一等了?” 孟仞把李士瓒的研究指给他看。看完之后,巫澎缓缓地说道:“这位李兄……似乎不太善于吹捧自己,这份申请书里边丝毫没写这项研究会有什么意义。论文也只发在一个一级期刊上面。” “编辑眼瞎,”孟仞笃定地说,“推翻圆形轨道论,为宇宙立法,这两条定律是要青史留名的。” “这么厉害?”巫澎有点怀疑。 “就是这么厉害。” “你那个流数术不是也要青史留名么?” 话是这么说,可孟仞依然缺乏信心:“我的工作量可比不上他。这项评选应该不止是看研究意义的吧。” “随你便吧,”巫澎不管他了,继续看剩下的研究,“反正今年看起来英才辈出,有热闹看,问对那天记得叫上我一起去。” 孟仞和巫澎针对李士瓒展开热烈讨论的时候,全然没有注意到旁边有个学徒一直在听他们说话,也没有注意到徐冬亦出现在了附近。 那个学徒离开之后,徐冬亦走过去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孟师兄,巫师兄。”两人见是她,拱手齐声道:“徐师妹。” 徐冬亦前两天来做过他们的实验,孟仞对她还有些印象,记得她好像是卢馆首的学徒。 她似笑非笑地指了指两人身后,轻声道:“一直没好意思提醒你们,刚刚站在你们旁边那位就是李士瓒。” 孟仞和巫澎吃了一惊,回头看去,发现李士瓒已经走远了。议论别人却被别人听到了,两人感到一丝尴尬。 巫澎转过头来若无其事地笑道:“没事,我们俩夸他呢。” “徐师妹认识他?”孟仞问。 徐冬亦盯着他离开的方向,道:“算是吧,以前打过交道。挺孤僻的一个人,不怎么跟别人说话。不过大家都觉得他是天才。” 能从那么大一堆不怎么精确的数据当中找到规律,自然是非天才不能为。 巫澎道:“今年的评选可谓是龙争虎斗。说起来,师妹你那个甲种团体智力测验也有争夺第一等的潜力吧。” 完了。孟仞脑子里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又要开始互相吹捧的环节了么? 果然,徐冬亦谦虚道:“哪里,哪里,能有个四等就不错了,不敢奢望更多。比起我的研究,孟兄那一篇《流数术》才是一等水平的作品吧。” 行吧,互相吹捧总比互相贬低要好些。孟仞心想。 “哪里,哪里,还是师妹的研究数据丰富,影响深远。” “哪里,哪里,还是师兄的研究才气纵横,鞭辟入里。” “哪里,哪里……” …… 这边厢刚被一个天才吓了一轮,两天后的酉时,另一位天才又给他造成了第二轮惊吓。 巫柚突然出现在了实验室门口。确认孟仞今晚有空之后,他单刀直入地提出了邀请,并不给他拒绝的余地:“你今晚来我家住。两件事情,第一,为了帮助你更好地对抗秦季之,我决定教你一点招式;第二,我妹妹刚写完一篇论文,说想找你讨论一下。” 原来自从在秦副院首那里碰了个大钉子之后,巫柚一直咽不下这口气,最近也一直待在家里,没去找活干。经过这段时间的考虑,他最终决定把孟仞扶植成代理人,自己只在暗中辅助。 孟仞努力跟上了他的节奏,答道:“好,多谢……不知巫娴姑娘的论文是什么内容?” 巫柚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对折了两次的纸,递给孟仞,道:“这是第一页。内容我也不懂,你自己看吧。” 孟仞将纸展开,刚读完标题,便惊得差点把下巴掉在地上。 《正态分布与中心极限定理》。 巫澎也凑了过来想看看小妹的作品。“哎?这题目好熟……”他也有些吃惊,“老孟,我记得你的研究计划是不是就是什么钟形分布,中心极限定理?” “是啊。”孟仞心情复杂地答道。 “那岂不是被抢了?” “是啊。唉,不过也挺好,反正这个题目也不该是我的。” 自己的想法被别人抢先做掉了,本来该是件很难过的事情,但孟仞却意外地感觉如释重负。他本来就想早点退出数学界,现在正好有人帮他解决了他准备做的题目,正合了他的意。 反正他现在也不缺能发表论文的研究想法。 巫柚也大致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道:“你可以跟她商量一下共同署名。”这话半是真诚半是客套,他的想法是只要小妹显露出半点不愿意或者犹豫,他就直接帮她拒绝共同署名。 “不不不,”孟仞连忙摆手道,“这是巫娴姑娘独立完成的,我就不署名了。除此之外,还请二位将此事对她保密,就当我从来没想过要做这项研究。” “好。”巫柚干脆地答应,“那出发吧。” 之前巫澎说她天赋不错,还真是低估她了。御剑飞在空中时,孟仞心想。这岂止是天赋不错,简直是天赋直逼那帮顶尖数学家。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啊…… “据说你内力颇为深厚,是这么回事吗?”巫柚突然问他。 “啊?”孟仞从刚刚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我的内力是还不错。” “具体一点。没测量过么?” “没有。”孟仞答道,同时努力回想着能证明自己内力不错的例子。 巫澎道:“别提测量了,现在的测量方法完全不靠谱,只是没有更好的方法,所以将就用用罢了。” “哦?”孟仞倒是对内力的测量很感兴趣,“怎么测量?” 巫柚在一旁叹了口气,心说果然搞学术的人会认为学术问题比武功更重要。 “简单得很,”巫澎笑道,语气里有一些嘲讽的意味,“弄个秤,或者像论文里那样说得厉害一点,弄个‘压力计’,让人把手放上去,并且往秤上施加内力。秤的读数就代表你的内力。” 孟仞觉得很失望:“什么玩意!真够不靠谱的。” 往秤上施加内力到底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内力到底是以什么形式存在的?这些问题都还没搞清楚,就敢随意地假设往秤上施加内力就等于往秤上施加压力,实在是谈不上有多少合理性。 这样测量得到的东西,最多只能说和内力正相关,绝不能说就是内力。 “说了半天,先回答回答我的问题,”巫柚道,“你内力到底是什么水平?” 孟仞思忖片刻,道:“之前和我师父比拼内力的时候,我能够不落下风。虽然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用全力没有,不过看别的导师的反应,好像都觉得我内力深厚。还有就是之前的间谍案,跟那个间谍打的时候,他一直突不破我的防御。” “很好,”巫柚唇边勾起一丝笑容,“降到前面的河边,准备开始教学。” 从书院到虞阳城的路上有一条河,和他们的飞行路线形成了一个锐角。他们现在身处一片旷野之上,视野之内并无人烟,孟仞记得再飞一会儿应该能看到一个依水而建的村庄。 也不知道巫柚是不是特意选了一个无人区。 第三十六章:断水剑 水声潺潺,巫柚面对河流,持剑在手,有些兴奋。 “好久没用过这招了,”他转过身来面对孟仞和巫澎说道,“断水剑,我的绝技之一。” 一听到这个名字,巫澎就不满地道:“你都不教我!我可是你弟弟!” 这招他早有耳闻,可巫柚从来不肯教他。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内力不行,”巫柚斥责道,“不然你以为我刚刚为什么一直问孟仞内力的问题?行了,废话不多说,我先示范一遍。” 他把长剑举到胸前,又补充了一句:“我会启动得慢一些。一会儿起风的时候,你们就飞起来,然后往斜后方退一点。” 巫澎热切地点头。孟仞还不太明白到底会发生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起风,不过也跟着点了点头。 随后,巫柚开始将内力灌注到长剑上。以他为中心,强风骤起,吹得他的袍子猎猎作响。孟仞这下明白“起风”是什么意思了,连忙御剑飞起,往斜后方退去。巫澎也在同一时间腾空而起。 两人眼看着他周围的风越来越强,又骤然平静下来。突然,巫柚大喝一声,右脚蹬地,跃到空中,随后猛地向下一斩。 一声雷鸣般的爆响,震得其他两个人耳膜有些发疼。一股气浪以极快的速度劈进河里,水花溅起一丈多高,气浪周围的河水瞬间汽化,河面沸腾起来。又是一声爆响,河底被劈开了一道深度将近一丈的沟壑。 气浪仍未平息,现在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河被切成了两段,上游流下来的水在气浪旁边冒着泡,不断变成蒸汽。 断水剑,名副其实。 低沉的响声持续敲击着他们的耳膜,巫柚御剑飞到孟仞和巫澎身边,说道:“气浪大概持续一刻钟才会消失。” 孟仞惊骇地看着河面,问道:“要是人站进去会怎么样?” “问得好。”巫柚道,“首先,人在里面根本站不住。第二,人会被困在里面,功力不够深厚的话,被这么压一刻钟必死无疑。” 孟仞叹服地点头。 巫柚继续道:“你应该也看出来了,这招需要在剑上灌注大量的内力。除此之外,还需要让内力在剑身以外驻留,持续释放。一般而言,用长剑制造气浪的话,需要将精神集中在剑尖。但是这招不一样,你需要在注意剑尖的同时,注意体内。” “体内?” “具体地说,是注意自己的脑子。” 孟仞降落到地上,照巫柚刚刚的说法行事。巫柚制造的气浪仍未消失,他努力摒除杂念,忽略那低沉的响声,把尽可能多的内力灌注到自己的长剑上。 以他为中心,刮起了比刚刚巫柚蓄势的时候还要猛烈的强风。 “还挺厉害!”巫澎在空中赞叹道。巫柚摇了摇头,道:“不,这只是内力泄漏太多的表现。” 巫柚说得没错。孟仞感觉在剑上存储的内力总量似乎有个上限,再要往上加,就会直接泄漏到外部去。 强行把剑挥出去之后,只有一股不强不弱的气浪往远处卷去,没有任何能持续输出的迹象。 巫柚走过来把自己的剑递给了他,道:“换把兵刃试试。” “多谢。”孟仞接过他的剑,试着集中了一下内力,发现果真比自己的剑好用不少,能够集中的内力上限似乎也更高。 他朝着河那边一剑挥出,只听得一声爆响,地面和水面上都被犁出了一道沟,气浪这回并没有消失。 “不错嘛。”巫柚道。这回气浪持续了一分钟左右,虽说远远比不上他刚才那一下,不过对于一个新手来说已经是很高的成就了。 孟仞早就听说,一个人的实力,是自身与外物的加和,没想到今天一试,才发现外物这么有用。细看之下,他发现巫柚的那把剑是用花纹钢锻造的,剑身上的纹路里有一种白色的蒸气在缓缓流动,有股神秘的力量感。 “泰学院出产,剑身里掺了一些特殊材料。”巫柚注意到了他对那把剑的喜爱,“九百九十八两银子一把,把我老底都掏干净了,要不是确实好用的话我也不会买。” “这把剑是量产的?”孟仞困惑地道。他身为后工业时代出生的人,看到这把剑的时候却短暂地陷入了传奇故事的思维,以为此等名剑定然仅此一把。 巫柚道:“既然有工艺,自然可以批量出产。只是材料很稀缺,所以产量很低。” “哦,对……”孟仞这才重新捡回了后工业时代的思维。 他很想问问普通剑多少银子一把,但要是当着巫柚的面暴露自己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难免会招人怀疑。他只好旁敲侧击地问巫澎:“巫澎的剑想必也很不错吧?” 巫澎摆手道:“我的差远了,不过是十两银子一把的便宜货。” 情报到手。 “大哥是要靠剑吃饭的,自然是需要一把好剑。当年是找柜坊借贷才买了这把剑,过了两三年才还清欠款。唉……我们家就是花钱太狠,所以才这么穷。” 一提到穷字孟仞就发愁。“你们哪里算得上穷,总比我有钱多了吧。”他说道。 此时,巫柚制造的气浪终于平息了下来。上游的河水迅速填满河底的沟壑,随即涌向下游。“孟仞,你再试几次,用你自己的剑。”巫柚要求道,“先试着在剑上凝聚尽可能多的内力——精神要尽可能集中。” 孟仞依言而行。经过几次尝试,他发现,似乎剑身上的内力必须达到一个特定值,才能制造出持续的气浪。他不禁有些怀疑,这招的原理会不会不是让内力驻留在剑外,而是利用内力把别处的能量导引过来,只有内力达到特定的值,才能打开导引的通道。 有了猜想,孟仞便将其告知巫柚,想看看他有没有什么看法。闻听此言,巫柚立即让他改变了注意集中的位置再次尝试,果然一下就将气浪的持续时间提升了一分钟。反复练习多次之后,孟仞已经能在三秒钟之内蓄势完毕并且出招,威力也相当可观。 第三十七章:评分 在实战当中,比较理想的蓄势时间应该是在一秒钟之内,时间太长的话定然会被敌人打断。不过这才第一天练习,能达到三秒钟已属突飞猛进,巫柚对孟仞的学习速度相当满意。为了留他一些体力看论文,巫柚让他中止了练习。 到达巫家的时候,巫娴正在堂屋里看一本《列国通史》。一见他们回来,她便跑到厨房去端出了晚饭,除了馒头、咸菜、菜汤以外,今天总算是有了一碗肉菜。待几人都在桌边坐定,她便从那本《列国通史》底下拿出自己的论文,递给孟仞。 “请孟兄今晚帮我看看。”她急切地道。 巫澎笑道:“小妹,你倒是先让人吃饭。” 孟仞倒并不介意,不过他也确实饿得不行了,于是干脆一手拿馒头,一手拿论文,边吃边看。 与其说不介意,倒不如说他必须多花些时间才能看懂这篇论文。他在原来的世界一向自诩数学水平还行,不过这个“还行”是相对于本专业的同学来说的。相比数学系的学生,他那点数学能力自然是不够看,稍微复杂一些的证明过程他就必须得花大量的时间才能理解。 “巫娴姑娘怎么不等进了百里书院再发论文呢?”孟仞随口问道,“反正毕业要求发两篇。我记得在书院以外发的论文是不作数的。” “为了争取特殊入学渠道嘛。”巫澎说着往妹妹的碗里夹了两块肉。 “特殊入学?” 巫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她本来去年就从初等书院毕业了,结果考百里书院没考上,只能在家里再呆一年。” 孟仞惊道:“怎么会呢?” 巫娴低着头咳嗽了一声,又从桌子底下踢了二哥一脚。巫澎见状,识趣地不再说话。然而巫柚也不知是没注意到还是怎么回事,兀自说道:“体能没过。这家伙,数学满分,其他科目也都不错,唯独体能,得了二十分还是三十分来着?” 巫娴抬起头来,一脸幽怨地盯着巫柚,巫柚笑了笑,低头专心啃起了馒头。 “满分两百。”见大哥带了头,巫澎也从旁边补了一刀。 “二哥。”巫娴把幽怨的目光转向了他。巫澎一边赔着笑,一边又给她夹了几块肉。他很清楚孟仞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于是继续补充着:“初等书院一般是八年时间,八到十六岁,她只用七年就毕业了,也算是比别人早了一年。没想到如今还是得把这一年还回去。”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各国的高等书院都有考校体能的传统,短跑、长跑、跳高、御剑,低于一百分就不准入学。直到五十年前,百里书院才稍微放宽了这一规定,要是能在入学以前发表二级期刊及以上的论文,就可以不用考试,直接入学。我说小妹啊,现在论文写完了,能不能见刊还不知道。两个月之后就要考试,你是不是得把体能练一下?” 巫娴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这论文肯定能中的。”孟仞说道。 “你别跟她说这个!”巫澎急道,“到时候她又以此为由偷懒……” 巫娴写的论文确实不好懂,孟仞看到三分之一已经卡了好几次壳。到后来,他干脆一遇到看不懂的地方就直接去问,饶是如此,也一直到很晚才弄懂所有的步骤。 跟上次巫娴看他的论文一样,这次看论文的进度也被拖到了第二天。 孟仞特意没有招募被试,以便在这一天了结两件事情,第一是将巫娴的论文复核完毕,第二是把巫澎那篇论文的讨论部分写完。 想把这两件事情同时做完,孟仞自有他的目的。申正一刻,巫澎从外面悠闲地走进实验室——好不容易做完了实验,不用守在实验室里,他经常以为论文打腹稿为由,在外面一晃就是一两个时辰。 孟仞也恰在这时完成了两项工作,长舒了一口气。他对巫澎道:“巫兄,做个交易如何?” “嗯?你说。” 孟仞笑道:“你那篇论文,把我的名字也署上去呗?你是第一作者,我是第二作者,匡先生放在最后作为通讯作者。” 巫澎等了几秒,发现他不再继续说下去,便问道:“说好的交易呢?” 孟仞有意诓他一下:“这不算交易么?” “易者,换也。你不拿东西跟我换,我凭什么跟你交易……” “行了行了,我不跟你开玩笑了。拿着,这是你那篇论文的讨论部分。” 巫澎喜滋滋地接过稿子,道:“我就知道老孟你是个好人。” “这话听着别扭……继续说交易的事情吧。首先,你妹妹的论文我已经看过并且做了一些小修改,”孟仞说着把巫娴的论文也递给了他,“这算是我换给你的东西之一。” 巫澎也不打算追究这个交换关系到底对不对了。既然孟仞说是“之一”,那就先接着听下去吧。 “第二,我那个实验三,你帮我做完实验,我就把你的名字挂在我的论文上。怎么样,二换一,不亏吧?再说了,我帮你写讨论,你本来就该署我的名字。” 巫澎笑道:“就此打住吧,再这么斤斤计较下去就没意思了。成交!” 虽然是二作,不过好歹一篇论文到手了。孟仞满意地一拍桌子,就势起身。 “哦,对了,正经事都差点忘了跟你说,”巫澎道,“那个‘十大’的评分已经出来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孟仞的心跳瞬间提速,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问巫澎道:“你直接告诉我是第几吧。” “你就这么自信是‘第几’而不是‘第几十’?” “再不说我砍死你。”孟仞说着真的把剑拔出来了一半。 “哎呀,用不着这么激动……不过说起来还真的是有惊无险,第九名。” 孟仞把剑收入鞘中,松了口气,重新瘫回到椅子上。虽然心里有些不服,但是毕竟他前段时间刚得罪了秦副院首,评分被压了下来也实属正常。只要是前十就行,现在评分低一点,他可以在问对的时候扳回来。 他想起了自己那位最主要的对手,问道:“那开普勒呢?不是……李士瓒呢?” “他是第二名。” 孟仞再次站了起来,惊异地问道:“那第一是谁?” 难道他看漏了什么更厉害的研究? 第三十八章:问对(一) 孟仞站在布告栏前,对着排名第一的那项研究发呆。 《对经验论和理性论的批判》,主持者上官梁。 这倒确实是被他匆匆略过,没有细看的研究之一。可惜布告栏上只剩下了分数列表,研究介绍都已经被撤走了,他没法再看这项研究到底干了什么。 “不奇怪,”巫澎在旁边道,“这位可是院首的儿子。之前竟然把他忽略了,真是失策。” 孟仞皱着眉头:“怎么说呢……这项研究的价值肯定还是有的,能成为第一名恐怕也不全是因为他是院首的儿子。” 毕竟康德就是在对经验论和理性论的批判和整合当中著成了《纯粹理性批判》。不过孟仞也不太相信一个学徒能写得出这样的作品来。 “不管了,”他摇了摇头,“还是算算分吧。” 第一名的平均分是93.2分,第二名的平均分是92.4分,而他这个第九名,平均分是86.7分。 “初选的权重是三成,也就是说,我问对的评分要比第一名高3分左右才能超过他。而第二名,我需要高他2.5分左右。”孟仞道,“好像也不是很难?” “这就得看你的演讲技巧了,”巫澎道,“要是能把台下那帮老家伙感动到涕泗横流,头名自然是你的。” 这话说得既对也不对。隔行如隔山,除了那种十分罕见的全才以外,大多数学者在本领域以外都是门外汉。因此,问对时他们很难问出在研究中隐藏得很深的问题——学术期刊的审稿人则多半会把这些问题揪出来。然而,就算他们只从宏观角度和演讲当中提到的细节入手提问,也很容易把人问得阵脚大乱。所以,光靠演讲技巧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孟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接着看剩下那些研究。 一项数学馆的研究,两项机械学馆的研究,一项生理学馆的研究,一项农学馆的研究,一项化学馆的研究。除此之外,徐冬亦的《甲种团体智力测验》也榜上有名,位列第十。 假设当着众人的面,七位评委不敢乱打分的话,那么真正能成其对手的也就一个半人:李士瓒和不知水平究竟如何的上官梁。 不过还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孟仞必须真的让评委们意识到微积分将要产生巨大影响。 在众人面前的演讲和在组会上的报告,孟仞一向发挥极不稳定,如果事先准备不充分的话,就磕磕绊绊,能把人活生生讲到睡着,但如果事先准备充分的话,又能达到很好的效果。因此,直到问对之前,孟仞一直在为此事做准备——或者说,一直在为四十两银子做准备。 问对在书院中心的讲学大殿中进行,这是孟仞第一次来到这里。殿中,八根刷着红漆的立柱耸立着,红漆已不再有光泽,显得有些发灰。讲坛在最靠里的位置,半圆形的,挨着墙面。墙面上挂着一块深灰色的石板,讲者可以用石笔在上面写写画画。大殿两侧,各摆了三列刷着黑漆的椅子,面朝讲坛,中间留出一条过道。上方还有一道回廊,可以站人,只是要看清石板上的字就有些难了。 自王副院首上任以来,十大学术成果评选每年都是一项盛事,是以讲学大殿中的座位上坐满了导师和学徒,上方的回廊上也乌泱泱的全是人。 第一排的六个座位上坐着六位评委,脑理学馆的卢馆首作为第七位评委兼大会主持,坐在侧面,靠近讲坛,面朝众人,身边放着一尊大钟。 十名进入问对的学徒坐在第二排和第三排,有的仅代表个人,有的则代表了一整个研究团队。孟仞坐在第二排的最外侧,身边是正在背稿子的徐冬亦。他回头看了一眼,李士瓒就坐在他身后,一脸淡漠,只是脸色似乎有些苍白。 见众人已经到齐,卢馆首站起身来,运使内力,一掌拍在旁边那尊大钟上。响亮的钟声在讲学大殿中久久回荡,众人渐渐安静下来。 卢馆首缓步走到讲坛上,大声道:“第三十二届学徒十大学术成果评级,现在开始!这一活动走过三十二个年头,已成为发掘学术人才的重要手段之一,近年来,更是声势渐隆,成效愈发显著。今天,出席本次评级的评委如下:” 所有人霍然起身,把孟仞吓了一跳。“对了,这不是现代,大概不像我从前那样鼓掌就了事。”孟仞心想,也随着众人站了起来。 “副院首,王祁阳院士!” 王副院首转过身来,面向众人拱手。他大腹便便,满面红光,脸上总是挂着和蔼的笑容。众人站在原地,向他深揖,孟仞偷瞄着旁边,学着他们的动作照做。 “物理学馆,陶仲凯院士!” “数学馆,李文院士!” “农学馆,郑思婧高级学士!” “生理学馆,王侃高级学士!” “化学馆,郭修良高级学士!” 卢馆首最后顿了顿,向众人拱手,介绍自己:“脑理学馆,卢龙文高级学士。” 原来馆首不是院士么?孟仞感到有点惊讶。而且直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见到过一个首席院士。 莫非“首席”名副其实,真的一国只有一个? 不对,这不太合理,学者们应该不会喜欢一人独大的局面。 孟仞把思绪拉了回来,随着施礼已毕的众人重新坐回到座位上。 卢馆首在讲坛上继续说道:“今年同往年一样,英才辈出。全体高级学士及以上的学者经过认真严谨的评分,最终选出了十项最能代表百里书院水平的研究,作为今年的十大学术成果。今日众人汇聚于此,一是为了一观这十项研究的风采,以激励自身砥砺奋进,二也是为了对这十项研究进行最终的评级,并对十个研究团队进行相应的奖励。接下来,请王副院首宣布问对环节开始!” 卢馆首朝着王祁阳拱手,自己走下讲坛,回到了那尊钟旁边。王祁阳踱着方步走上讲坛,宣布道:“按照惯例,每一项研究的问对时间不能超过一刻钟。因此,请诸位导师和学徒都注意掌握时间,也请卢先生注意计时。现在,我宣布,问对环节正式开始!” 钟声再度回荡在大殿之中。 第三十九章:问对(二) 问对的氛围出奇地激烈。先是学徒花几分钟对研究进行介绍,这个自不必说。随后评委便火力全开,几乎不间断地问着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偶有间断,下面在听的学徒和导师也会插进来提出自己的疑问,讲坛上的学徒也得作答。 只有两位评委的火力比较稀疏,卢馆首只顾闷头打分和计时,很少提问;王副院首一直笑呵呵的,提的都是很简单的,正中学徒下怀的问题。 前面三个学徒走下讲坛时,腿都在打颤。 大钟又响了一声,下一个是徐冬亦。 “祝徐师妹马到成功。”孟仞笑道。徐冬亦紧张得根本不想回答他,站起身来深呼吸两口,往讲坛上走去。 这种情况下,紧张是常态。不过一般来说,如果准备充分的话,只要开讲了就能顺利地讲下去。果然,徐冬亦的声音开头十秒钟还在发颤,随后就迅速变得平缓而自信。 “……本智力测验包含六个分测验:算术、常识、词汇、填图、推理、复述,由于时间关系,具体内容在此暂且略过。经过两年的数据采集,本研究团队共收集到了两千五百四十七份有效数据,并据此确定常模。取样方法如下……” 要比工作量的话,这项研究能把孟仞碾压到渣都不剩下。这位师妹年纪轻轻就主持如此大规模的测验编制,想必导师对她的能力相当信任。 “……目前为止尚未有一套可用的团体智力测验,本研究在这一领域开创了先河。这一测验可用于多种场合下的团体施测,包括书院招生,官署、军队及商号的招募……” 徐冬亦讲完之后,照例是狂风骤雨般的提问。由于她是卢馆首的学生,为了避嫌,卢馆首既不能对这项研究打分,也不能向她提问。不过,其他几位评委考虑到卢馆首在场,问题还是提得稍微收敛了一些。 即便如此,还是有两个刁钻的问题,逼得她花了好长时间连比带划才解释清楚。走下讲坛的时候,她的状态也没比前三个学徒好到哪里去。 “总算完了。”她坐回座位上,如释重负。 下一个学徒的状态就差得多了。他站在讲坛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一分钟之后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自我介绍,声音还细不可闻。 下面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有小声嘲笑他的,也有事不关己,谈论自己的事情的。卢馆首拍了一下钟,道:“请肃静!” 场内再次安静下来。钟声平息之后,王副院首笑呵呵地道:“看来是我们把气氛搞得太紧张了。这样吧,反正申请书几位先生也都读过,我们就直接开始提问,如何?” 最后的问句是对着台上的学徒问的,他要是不同意的话,还可以接着讲下去。然而那位学徒直接点了点头,放弃了演讲。 可想而知,他这个状态,面对提问时的表现也相当凄惨。其他九名学徒虽然嘴上不说,不过心里都有了底:第十名已经诞生了。 下一个上讲坛的是上官梁。本来他从未声张过自己的身份,但偏偏整个百里书院姓上官的只有院首和他两个人,于是他刚进书院没多久,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是院首的儿子。 他并没有什么架子,或者说,当着这么多院士和高级学士的面不敢有什么架子。他花了十分钟时间,不疾不徐、有条有理地讲完了《对经验论和理性论的批判》的所有要点,最后说明这一研究已经发表了两篇论文并出版了一部著作。 七名评委,只有王副院首是经学馆出身,其他人都不太敢对上官梁这项研究做出什么评价。这就是文科的特点,虽然谁都能说上两句,显得自己很懂的样子,但真正掌握了评价方法的只有业内人士。 结果,上官梁的问对成为了全场气氛最友好的问对。王副院首问了几个很温和的问题,农学馆的郑思婧为了不让气氛太尴尬强行问了一个问题,问对便宣告结束。几位评委也只能根据成果数量来打出分数——上官梁的成果数量是所有人当中最多的,给个高分并不为过。 有了这么一个先例,加上他们也有点累了,接下来的两个学徒被提问的频率明显低了一些。然而到了第九个学徒的时候,由于临近结束,他们的精神又提了起来。 李士瓒走到讲坛上,开始讲他的行星运动定律。孟仞眼睛一亮,抬起头开始认真听。 毕竟也是名留教科书的两条定律,他现在是在见证历史。 “本研究致力于解决一个问题:为什么行星运动的速度会发生变化。以往的研究认为这只是观测的误差,但我认为这是错误的,并且已经有越来越多的观测结果发现行星根本不是匀速运动。经过对近三十年天文观测数据的整理,本研究得出了两个结论:第一,行星绕太阳运动的轨道不是通常认为的圆形,而是椭圆形;第二,相同时间内,行星与太阳连线扫过的面积恒定。” 李士瓒的声线极度缺乏起伏,单调无比,对此题目不感兴趣的人们迅速进入了走神状态。 “这是火星冲日的数据……” 他举起石笔,开始在石板上演算起来,一边演算一边讲解。 随着讲解的逐渐推进,孟仞意识到,他这两条定律并没有得到严格的数学证明。尤其是第二定律,由于没有微积分,椭圆上行星扫过的形状的面积无法计算,他只能依据某些错误的前提进行推理,得出结论。 果然,他一讲完,物理学馆的陶仲凯就开始发难:“你为什么认为行星运动速度与行星和太阳的距离成反比?” 李士瓒答道:“刚刚已经说过,这是一条有待证实的假设。然而,根据这条假设得到的结论,也就是第二定律,能够预测绕日运动的所有行星的位置。” 陶仲凯抱起双臂:“圆形轨道理论也能预测所有行星的位置,误差并不比你这套理论大多少。除此之外,在圆形轨道理论下,你的所谓第二定律完全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第四十章:问对(三) 李士瓒道:“我刚才也已经说过,行星运动根本就不是匀速的,已经有无数的观测数据证明了这一点。” 又一次几乎是一对一的问对开始了,只不过这次火药味十足。李士瓒和陶仲凯争得不可开交,旁边数学馆的李文偶尔插进来说两句话或者问一个问题。 眼见时间差不多到了,陶仲凯一挥手道:“总而言之,姑且假设椭圆轨道理论是正确的,但是你根本不知道怎么计算椭圆上扇形的面积,怎么就敢得出第二定律?而且还敢用第二定律做出预测?我现在怀疑你的计算根本就是错的。” 李士瓒气得脸色发白:“我核算了四十多次!” 然而钟声响了起来,宣告问对的正式结束。李士瓒不甘心地长叹一声。 “恐怕开普勒本人也没少陷入过类似这样的争论吧。”孟仞心想。 “最后一位,孟仞!”卢馆首大声报出了他的名字。 大轴。孟仞深吸一口气,起身朝讲坛走去。没想到,李士瓒在回座位的路上和他相遇时却叫住了他。 “孟兄。” “啊?”孟仞感到有点猝不及防。 “感谢你看得起我的研究。只是……结果令人失望。” 之前看布告栏的时候,孟仞议论李士瓒的话全被他听去了,当时他说这两条定律会名垂青史。 孟仞突然打定了一个主意。 “你是对的,”他说道,“一会儿我就告诉你,怎么证明自己是对的。” 李士瓒愣在原地,孟仞不想让卢馆首催促他,小跑着上了讲坛。 在讲坛上,他突然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还要出名一些。似乎大多数人都听过他的名字,这会儿一个个都伸直了脖子想要看清楚他长什么样。 “这就是孟仞?” “服毒自尽的那个?” “干掉了他师父那个?” “干掉了间谍那个?” “发了《数学通讯》那个?” “砸了财务司那个?” “请肃静!”卢馆首再次一掌拍在大钟上。 王副院首也罕见地敛起笑容,盯着孟仞皱起了眉头。孟仞这项研究在初选时得到的低分是前十五名当中最多的,要不是有不少高分替他撑着,他还真进不了前十。 本来,评分这种事情暗箱操作的空间太大了,敢在百里书院搞这种评分,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希望能靠学者们的品行来维持评分系统的运转。所幸,多年以来,这套评分系统还算大致可靠,从来没出现过纯关系户上位的情况。 然而,相反的情况却出现过。某些优秀的研究会出于某种原因,好坏评价非常极端,要是恶评占优,这项研究就会被挤到后面去。 出现这种好坏评价非常极端的评分,一般只有两种情况:第一,学术争论当中有两派水火不容,此人恰巧属于其中一派。第二,此人得罪了什么大人物。 据王副院首的了解,孟仞属于第二种情况,而且得罪的人正是秦副院首。 既然这个学徒这么能闹腾,那能不能借他来进一步打击秦副院首呢? 他没想到的是,孟仞之前也时常在盘算怎么利用他和秦副院首之间的矛盾。 不过此刻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分配给这种事情。孟仞向众人深揖,随后开口道:“诸位先生,晚辈是脑理学馆的孟仞,申报的题目是《流数术及其基本定理,兼论流数术基本定理的应用》。” “实验研究,要研究的是‘变量’,亦即‘变化的量’。对于不连续的变量,当下的数学工具或许已经够用。但是对于连续的变量,当下的数学工具是远远不够的。抛石机,石块发射的瞬间,速度应该如何计算?石块飞行的路线长度,又应该如何计算?对于这类问题,我们需要一种新的数学工具,流数术。” “流数术的基本思想是极限,在极限的基础上,可以进行无限细分和无限求和。本研究的主要内容,就是引入了极限、微分与积分的概念,并且提出了关于积分的一个基本定理……” 他尽可能简明扼要地介绍了微积分基本定理的证明过程,既不求严谨也不求能让人听明白,关键是要让评委们暂且记住“导数”、“原函数”、“定积分”这些概念。 讲完之后,孟仞拿起石笔,在没被李士瓒占用的地方写下了微积分基本定理的公式。 “这项研究已经被《数学通讯》接收,应该近几日就会正式刊出。众所周知,这是一本零级期刊。”孟仞微微低着头,装出一副自谦的语气,说着炫耀的话,“在下不愿自夸,不过还是必须得说一句,这项研究提到的概念和定理,具有巨大的理论和应用价值。凡是要对连续变量进行研究,都一定会用到流数术。” 孟仞说到这里便故意停下了几秒钟。陶仲凯和李文,这两位物理学者和数学学者,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一眼李士瓒。他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接下来我要为李兄,李士瓒,说句话。椭圆上行星扫过的面积,是可以计算的。” 这是他计划外的内容。他原本打算举个简单点的例子,不过今天既然正好碰上行星运动第二定律,就顺手给它一个可靠的数学工具吧。 如此重要的定律,必须尽快有出头之日。 靠下面的地方已经被写满了。石板旁边摆了一架梯子,孟仞把它挪过来,爬了上去,在更高的地方开始演算。 他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解析几何发展得怎么样,只得硬着头皮从椭圆的标准方程开始推导。 “假设有一点的坐标为(甲,乙),椭圆焦点的坐标为(-丙,0)和(丙,0)。椭圆的定义是到两点的距离和为定值的点的集合,根据这个定义就能够很容易地求出其方程……” 求椭圆方程这一步确实不难,然而步骤写起来十分费劲。孟仞花了很多时间才写到最后一步,然后又把梯子挪了个位置。卢馆首见时间已到,想要拍钟,但又不想打断他,便看向王副院首寻求指示。王副院首见状,朝他压了压手掌,示意他不要敲钟。卢馆首松了口气,继续看孟仞的推导。 第四十一章:问对(四) 推完椭圆的标准方程,剩下的内容反而步骤还要少一些。孟仞画了个椭圆的示意图,从其中一个焦点往椭圆边上引了两条线。 “现在要求的,就是这两条线之间所夹的面积。”他对众人说道,“刚刚已经讲过,定积分的几何意义,便是函数图像与坐标轴所包围的面积。因此,用流数术基本定理,能够很容易地求出我们需要的,行星扫过的面积。” 他对标准方程做了个三角代换,果真两三步就写出了积分表达式。随后便是要花一些时间做面积的减法,这一部分和推椭圆的标准方程一样,花了他不少时间进行计算和书写。 写出最终的式子之后,孟仞长出一口气,从梯子上跳下来,说道:“那么,表达式已经写出,剩下的就只需要一张余弦表,便可以进行计算。” 陶仲凯道:“所以说,所谓的‘行星运动第二定律’,不还是建立在沙丘之上的么?至少得用你刚刚的方法再算一遍,才能说是一条正确的定律吧?” 事情的发展有点超出了孟仞的预期。陶仲凯这样说,意思就是行星运动定律这篇论文既然方法是错的,那就没有什么价值——不过他对定律本身的态度似乎有些松动。孟仞只得再花一些口舌,希望他对定律改观,同时也为论文救救场: “这就得交给李兄了。能从如此大量的数据中找出规律,本身就是一项壮举,最关键的是,这一规律能够做出比圆形轨道模型更精确的预测,既然如此,我相信它是正确的。” 陶仲凯摇头道:“并没有精确多少。我不认为加上椭圆的假设有什么必要。” 虽然不想得罪他,但孟仞还是忍不住继续说道:“首先,新理论不仅精确了一些,而且能够解释行星非匀速运动的现象,这之前已经说过了;第二,不管是椭圆轨道,还是面积定律,都不是什么‘假设’,而是基于观测数据的结果!新理论和旧理论同等的简洁,但是既然新理论更加精确而且能够解释更多的现象……” 陶仲凯打断了他:“数百年来一直为人接受的日心圆形轨道理论,难道是这么容易被证伪的么?” 原来他们的科技树这么早就已经点到日心说了。孟仞依然毫不退让:“接受归接受,但漏洞是一直存在的,只不过数百年来一直被人忽略而已。” “宇宙应该是和谐的!” “相信我,基于新定律和流数术,用不了多久就会产生更和谐的理论。” 他指的是牛顿三大定律和万有引力定律。陶仲凯叹着气,他隐隐感到一个新的时代正悄然来临,越来越多的新数据会支持新理论,新理论从此将埋葬旧理论,无可阻挡。 陶仲凯本人也是天文学家,身为圆形轨道理论的坚定支持者,他觉得李士瓒的导师近年逐渐走上了邪路,说什么圆形轨道理论可能存在错误,还让他的学徒拿着他的观测数据去找出这个错误。 整理和计算观测数据是一项艰苦的工作,要在此基础上找出旧理论的错误就更加艰苦了,渐渐地,还在进行这项工作的只剩下了李士瓒一个人。陶仲凯逐渐放心了,好几年都没有出成果,想必是确实找不出圆形轨道理论的错误了吧。 没想到今年成果却突然出了炉,而且与之配套的数学工具现在也出现了。 旧理论会被历史记住,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但是代表旧理论的符号不会是他陶仲凯,而会是最顶尖的两三个天文学家。 他本人,以及他的论文,将要被埋进历史的尘埃里。陶仲凯对此感到一阵无力。 王副院首说道:“诸位还有什么问题么?” 无人回应。这个时候的沉默就代表没有问题。 卢馆首见状,抬掌击向了大钟。 “问对正式结束!”他高声宣布,“请各位评委核对评分,确定无误之后,我将收集所有的评分并进行统计。” 整个问对当中一直没有公布评分,所以他们还可以对之前的评分进行修改。陶仲凯盯着李士瓒的分数看了半晌,最终还是将其抹掉,写上去了一个更高的分数。 随后他又开始盯着孟仞的名字发呆。 孟仞回到座位上,有点后悔自己没带把扇子来。刚刚又是爬梯子,又是在梯子上以极其扭曲的姿势在石板上写字,还得讲解和辩论,把他热得汗流浃背。 “扇扇风吧。”徐冬亦把她的扇子递了过来。 那是把颇为精致的团扇,孟仞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用这种扇子实在不合适,便摆手道:“心领了。” “孟师兄刚刚又出风头了。”徐冬亦笑道。 “没有吧……你们的问对不是都比我更激烈么。” “但可没有人像你这样替别人救场的。” 当然,第一目的是为了展示流数术的价值,第二目的才是救场。 “孟兄。”李士瓒忽然在他身后说道。孟仞转过头去。 “刚才多谢了,我会尽快用流数术把所有的数据重新演算一遍。要是这两条定律能够为世人所接受,师父这辈子的心愿也就算是了结了。” 孟仞觉得他的说法过于沉重了些,不过也没太在意,说道:“那得尽快把论文发出来,把那两条定律攥在手里。几百年后,这两条定律将会以你的名字命名。” 李士瓒两次欲言又止,却一直没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最后拱手道:“罢了……定律是否以我命名不重要,不过论文我会尽快写的。” 卢馆首终于统计完了所有的数据,他将十名学徒的最终得分誊写在一张白纸上,交给王副院首。 王副院首站起身来,也不上讲坛了,直接转身面对众人道:“卢先生已将所有分数统计完毕,我在此表示感谢。必须说明的是,申报上来的所有研究都很优秀,能够进入到今日问对的十项研究,已是优中选优。虽说分数有高低,但都是十足的真金。” “接下来我将从后往前,依次宣读所有研究的分数……” 第四十二章:邀请 “傻了吧?到头来全给别人做了嫁衣裳。”实验室里,巫澎肆意嘲笑着孟仞。 “我真傻,真的。”孟仞一脸沉痛。 最终被评为一等的是李士瓒,孟仞屈居第二,两人只相差0.2分。再往后的上官芸,比他们俩低了一分多。 0.2分,10两银子,孟仞觉得心在滴血。然而话又说回来,要是没有李士瓒做铺垫,或者评委们没有默许他超时,孟仞能不能拿这个第二还不好说呢。想到这些,他心头之痛才能稍解一些。 其实李士瓒在散会之后来找过他,想把奖金分给他一些。不过孟仞看他态度并不坚决,便拒绝了,免得日后又为此事生出什么事端来。“就当是花点银子买个人情了。”他心想。 “虽然你犯了蠢,不过脑理学馆也算是丰收了,”巫澎道,“你是二等,徐师妹是三等,卢馆首可是高兴得很。” 孟仞道:“馆首怎么想就跟我没关系了,我只在乎钱。哦,对了,还有这个。”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请柬。 当时评分宣读结束之后,王副院首讲了几句结束语便宣布散会。然而,进入问对的十名学徒被单独留了下来,王副院首给十个人每人发了一张请柬,请他们七月十二中午到府上赴宴。 孟仞正愁不知道怎么才能和王副院首搭上线,现在他自己送上门来,孟仞自然是求之不得。然而,正如他之前无法完全信任秦副院首一样,现在面对王副院首的拉拢,他也显得比较谨慎。 “别是个什么鸿门宴吧。”孟仞有点担忧地道。 “嗯?鸿门宴是什么?” “哦,这是我们那边的说法……就是说,王副院首不会在筵席上害我吧?” 巫澎笑道:“你还真看得起自己,就你这么个小角色,他要害你的话还用专门搞个筵席?据我所知,他好像每年都会搞个筵席,没什么好担心的。” 孟仞这才略微放下心来。他继续问道:“王副院首这人怎么样?” “王祁阳……”巫澎沉吟道,“百里书院有两个副院首,这你应该清楚。” 孟仞道:“这我知道。” 巫澎道:“王副院首分管教学,秦副院首分管财务、监察、后勤、招生、人事等等。简而言之,秦副院首大权在握。” 孟仞道:“听出来了。” 巫澎道:“王副院首内心自然是不服的,所以他平时非常注意拉拢人才,想找机会跟秦副院首争权。他这边的人也是三教九流什么货色都有,有的人未必就比周盘强到哪里去,不过,为了你的目标,你就不要有什么道德洁癖了。” 孟仞点了点头。为了让周盘得到应有的惩罚,他必须把秦副院首这座大山给搬开。而要搬动这座大山,他需要借助王副院首的力量。至于这股力量有多干净,不是他现在应该考虑的事情。 …… 最近巫柚还在继续指导他的武功。断水剑他已经练得精进了不少,今天跟巫柚演练的时候,他甚至能在实战中趁隙以此招反击,将巫柚逼退。 “很好。”巫柚在气浪声中赞叹道。之前的演练,他每次都能把孟仞逼得毫无办法,速度跟不上,拼内力也没什么优势,想发动断水剑也来不及蓄势,于是没过几秒钟便败下阵来。今天孟仞能以断水剑反击,不仅说明他对这一招有了更好的掌握,还说明他其他方面的实战技巧也有提高。 孟仞的进展很快,这让巫柚心情大好,决定再教他一招,而且把巫澎也留了下来,打算连他一起教。 他们的练习场地一直都在最初演示断水剑的那条河边,同一片区域。经过几次教习,这片地已经被剑气犁得沟壑纵横,惨不忍睹。 天色渐暗,残阳如血。三人站在这片区域中最大的空地上,巫柚说道:“这回教的是个防御性招式,你们可以把它叫做‘内力护盾’。这一招也需要以大量的内力作为基础,所以很适合孟仞,不过又不像断水剑那样,内力不够就根本无法使用,所以二弟,你也可以学学。” 巫澎一脸崇拜地问:“你发明的?” 巫柚摇头道:“不是,这是几百年前的老招式,只是从前一直为人所忽略。总体来说,人们的内力是随着演化不断增长的,所以这种招式直到近年才逐渐有了实用性。” 孟仞对此话不甚明了,不过没有继续发问。练习的时候,他才真正明白了巫柚这话的意思。 所谓内力护盾,就是以内力围绕自身筑出全向的防御,对手砍到护盾上的时候,大部分力道会被卸掉,剩下的也会被导向其他的方向——换句话说,不仅攻击被化解,而且动作也会变形。 可想而知,要形成这样的防御,需要消耗大量的内力。最关键的是,巫柚还没有解决内力泄漏的问题,护盾上的内力会不断流失,故而,要维持防御,必须持续消耗内力。只是将护盾维持在原地的话,孟仞和巫柚能坚持三分钟左右,巫澎就差得远了,只能维持半分钟不到。 孟仞发现自己的护盾比巫柚还晚消失几秒钟时,很是惊讶。 “我内力有这么强么……”他震惊地看着自己握着剑的右手。 巫柚并不为孟仞超过自己感到奇怪,摆摆手说道:“你内力之强确实罕见,不过总会有那么几个天才的,这没什么可奇怪。” 孟仞回想起自己读过的论文,上面的结论似乎是了解的知识越多,内力就会越强。说到底自己还是占了时代红利的便宜。 巫柚接着说道:“今天先这样吧,本来还打算教你怎么让护盾随着自己的动作移动,不过没什么时间了。二弟。” “嗯?” “爹娘今天回来了,你回去得把之前的间谍案再说说清楚,别让他们担心。我接了个邮驿站的活,今天得连夜出发。” 巫澎笑道:“我们一家子两年多没聚齐过了。”一拨人刚回来,另一拨人就要走,家里时常发生这种事情,他已经习惯了。 “唉,聚不齐也没办法……”巫柚也对此事颇为无奈,“孟仞,巫澎跟我说你打算跟姓王的那个副院首取得联系,联系上了么?” 孟仞点了点头,把那张请柬取出来给他看。 “挺好的,”巫柚看完之后说道,把请柬还给他,“哪怕是不打算对秦季之怎么样,单纯接触接触大人物也是不错的……总之,你自己看着办吧,只是不要过早地跟秦季之直接对抗。” 第四十三章:赴宴 很快便到了一年间最热的时候,今年还偏偏极少刮风,整个百里城仿佛置身于火炉之中,走在路上好像随时都有火苗从四面八方舔舐过来。虽然这个世界没有“暑假”一说,但大多数实验室还是选择在近期让学徒休假。匡先生和巫澎都已经回家,孟仞也过上了每天看看书、看看文献、去校场练练剑的悠闲日子。 七月十二中午,孟仞顶着烈日如约赶到王府。 王祁阳的宅子在百里城郊外,规模颇大,周长约有一里半。正门的牌匾上刻着“王府”两个字,孟仞看到的时候愣了一下,一时之间还以为这是哪个王爷的府邸。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之后,他摇了摇头,往东边的角门走去。 角门的门檐下面站了一个门房,满头大汗地扇着扇子。每当有宾客靠近,他就把扇子放下,走到门外,微微躬身,打个“请进”的手势。 孟仞的前面还有一个宾客,看背影似乎是上官梁,院首的儿子。经过门房身边时,上官梁出示请柬之后掏出了一块碎银子递给他,门房立刻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为他指路。 孟仞倒是也随身带了些钱,不过上官梁财大气粗,他可没什么财力,不想干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事情。 果然,门房看人下菜碟,见他没给银子,便摆出一副臭脸,随手往里一指了事。孟仞看得有点好笑,也不理会他,径自跟着前面的人往里走去。 角门里面是巨大的正院,院子尽头,一道仪门敞开着。一个仆从站在仪门外面,让每个来访的宾客都在一张帖子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核对之后,仆从便向里院高声报出宾客的名字,王副院首听到之后就会亲自站到正厅门口迎接。 仪门离正厅还有一段距离,孟仞也不知道该在什么位置向王副院首行礼。他犹豫片刻,横下心来,直接走到离王副院首不远的位置,再躬身作揖。 王副院首笑呵呵地向他拱手,招呼他进了正厅。 一进正厅,一股凉气便扑面而来,孟仞顿时神清气爽。定睛一看,他发现正厅两侧各摆了四座鼎,鼎里满是冰块,上方冒着水汽。 “也不知这得花多少钱。”孟仞心想。本来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日子,现在他又有点想念空调了。 厅里摆了将近二十张坐席,分成四列摆在两侧。已经来了七个宾客,除了上官梁以外他一个都不认识,看年纪也肯定不是学徒。一个丫鬟把他指引到了他该坐的位置上——一个位居后排,但是很靠近主位的位置。 上官梁坐在他前方,待他落座之后便转过身来向他微微颔首。孟仞也颔首回礼,他本以为对方只是出于礼节打个招呼,没想到上官梁却开口说道:“孟师弟的雄辩慷慨激昂,在下佩服。” 孟仞认真回想了一下,没觉得自己问对的时候哪里慷慨激昂了。 “哪里,上官师兄的论述才是思维缜密。”他只能客套着把这句话应付过去。 宾客渐渐到齐,孟仞上首是一个不认识的中年妇人,下首是徐冬亦。他发现十名收到邀请的学徒当中,只有七人到场,李士瓒就在没来的三人当中。想想也是,徐冬亦说过他性格孤僻,想来也不会愿意参加这种筵席。 说实话,若不是需要和王副院首搭上线的话,他自己也会找个借口不来的。 所有人到齐之后,王副院首从主位上起身道:“诸位今日光临寒舍,是王某之幸。有几位是熟面孔了,不过还有不少人是第一次来此,尤其是右首这群年轻人。这些年轻人都是百里书院的英才,成果斐然,未来可期!为了让诸位彼此熟悉一些,还是由我依次来做个介绍……” 王副院首竟然还能把在座每个人的名字和长相对应起来,这让孟仞感到有些佩服。在座的宾客除了学徒之外,还有几个百里书院的导师,两个太岳书院的导师,一个兵部武选司司丞,一个学部职级评定司司员。到孟仞的时候,王副院首花了比别人多一倍的时间,介绍他的种种光荣事迹,听得他如坐针毡。 “总的来看,孟仞还是出于公心,无可非议。”王副院首最后总结道,也不知这话是真心还是客套。 众人纷纷向他投来或是惊讶,或是敬佩,或是轻蔑的眼光。迫于压力,孟仞向王副院首拱手赔罪道:“给书院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是我的罪过。” “但我今后会继续给书院找麻烦的。”这句话他憋在心里没说。 武选司的蔡司丞摇头道:“不顾大局,只管自己出风头,难成大器。” 王副院首忙道:“蔡兄言重了。我想,既是出于公心,长久来看也会对大局有利的。”他说完对一旁侍立的仆从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去招呼上菜。 孟仞满心不爽地盯着蔡司丞,但是既然王副院首已经帮他打了圆场,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倒是对那个职级评定司的司员很感兴趣——记得之前颜笙说过,周盘在职级评定司有些关系。孟仞心想一会儿一定要找这个司员问问清楚。 吃饭的时候,他的心情总算是被食物调理得好了一些。生产力不高,荤腥也没有那么多,孟仞已经好久没在一顿饭里见过这么多肉了。每人面前都放了一鼎炙羊肉,一鼎炖猪肉,外加一盘新鲜丝瓜,味道都很鲜美。孟仞一直以不快不慢的速度闷头狂吃,直到吃了八分饱才第一次放下筷子。 这一波菜之后,丫鬟又给每个人端了两只螃蟹上来。孟仞不禁有点后悔刚刚吃得太快。 徐冬亦似乎也差不多吃饱了,侧过身来低声道:“孟师兄,跟你说个事。你知道为什么李士瓒没来么?” 孟仞放下螃蟹:“徐师妹知道?” “哦……我也是听我师父说的。谷先生——也就是李士瓒的师父——病了好久了,最近已经生命垂危。据说前两天王副院首还请了个名医过去,但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沉重。 第四十四章:职级评定司 徐冬亦接着说道:“我师父说,谷先生病重的时候还在坚持指导学徒的论文。李士瓒已经用上了你的流数术,并且再次证实了他那两条定律。他把这事讲给谷先生听,谷先生还挺高兴的,还跟李士瓒讲了一会儿新论文该怎么写,一直讲到昏迷……” 她叹息一声,说不下去了。 孟仞感叹道:“真国士也。” 他想起李士瓒在问对的时候跟他说“师父这辈子的心愿也就算是了结了”。现在他终于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了。 而他今天没来,恐怕也不是因为孤僻,而是因为师父正病着,没这个心情。 吃饭吃到现在,众人一直都在各自说各自的话题,王副院首也有心让他们自己先交谈一会儿,没有打破这个局面。不过,终于还是有人闲不住,在众人之间挑起了讨论。 挑起话题的是太岳书院的一位导师,姓潘。潘先生道:“请恕我冒犯。可否请李先生透露一下今年院士和首席院士的评选情况?” 被称作李先生的是那个职级评定司的司员。他放下手中的螃蟹,笑道:“透露是可以透露的,可这让我从何说起呢?” 潘先生道:“虽然我们太岳书院的名额一向很少,但我这次不是为本院打抱不平。我想问的是,百里书院物理学馆的那位谷先生,是不是也该评上院士了?谷公近日病重,再评不上恐怕就得追授了。” 李先生神色有些黯然:“我何尝不知道呢,只是我一个小小的司员,说了也不算,标准都是贾司丞制定的。从论文数量和期刊等级来看,谷先生确实还够不上院士的资格。” 潘先生摇头道:“他手里那一大堆数据可比几篇零级期刊论文还要珍贵。”听他的语气,似乎和谷先生很熟。 李先生拱手道:“我也认同潘先生的看法,不应该只看论文。” 武选司的蔡司丞插了一句嘴:“要我说,还不如直接按战力来评,反正知识越多内力越深厚。” 李先生笑道:“如此,蔡司丞便可当选院士了。” 蔡司丞和众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王副院首说道:“只看论文的话确实会出现很多问题,有一些人仅靠一大堆毫无价值的研究便评上了高级学士甚至院士,这是值得警醒的。” 李先生道:“王副院首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个人来,完全符合您刚刚所说的条件。” 王副院首笑道:“在这儿就别说了,得罪人。” “没什么可得罪的,反正此人已经下狱了。” 一听到这个限定条件,孟仞便抬起头来,神情专注。 “阁下说的是?”王副院首似乎在跟他一唱一和。 “贾司丞的那位外甥。” 王副院首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目光转向了孟仞。“这不是任人唯亲吗。”百里书院的一位导师评论道。 “哦,我忘了,”李先生也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看向孟仞,“刚刚王副院首是不是提过,孟仞曾经是此人的学生?” 于是百里书院的其他几位导师,以及列席的几个学徒,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周盘在职级评定司有些关系,没想到是这么近的关系。孟仞心下暗想。说不定不止是秦副院首一个人在背后保护他。 刚刚说贾司丞任人唯亲的那位导师讥笑道:“原来是他。贵司司丞有这么一个外甥,真可以说是国家不幸。” 李先生笑道:“说起这位外甥,我又想起了他的师父。秦季之副院首,今年想要参评首席院士。” 在场的还有七位学徒,导师们不便表态,只是纷纷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王副院首笑道:“不论是资历还是学术,秦兄都够得上首席院士的标准了吧。整个虞国统共只有四位首席院士,变成五个,或许也好。” 导师们附和道:“正是,正是。” 午宴之后,天气转阴了些,王副院首便带着众人游览府内的一个小园子。 说是游览,其实是为众人自由交流提供便利。孟仞想了解更多关于职级评定司的情况,于是抓住李先生落单的短暂机会叫住了他。 没想到,李先生似乎早就知道孟仞要来找他,而且对孟仞说,有些事情王副院首不便出面,就叫他来对孟仞讲。 “王副院首希望我做什么呢?”闻听此言,孟仞直截了当地问道。 李先生笑道:“年轻人不要急嘛。实话告诉你,你想对付的,都是你现在肯定对付不了的角色。你又只是个小小的学徒,既无权力又无资源,能做什么呢?” 孟仞直视着他的眼睛:“李先生受王副院首之托,不会只是想说这些吧。” 李先生道:“那池子里的鱼不错。” 他们正走在一座小桥上,落在队伍的最后。孟仞往旁边一瞅,水中正有几条鱼快速游了过去。 “李先生喜欢养鱼?”孟仞问道。 李先生道:“不,我喜欢钓鱼。你知道钓鱼该用什么样的饵料吗?” “用小鱼钓大鱼?”其实孟仞完全不懂钓鱼,只是他觉得李先生的话有别的意思。 “正是。”李先生笑道。 “那要是大鱼不上钩呢?” “把其他的小鱼钓干净,饿它几天。” 哪有这么钓鱼的。孟仞心下暗想。 “逐渐剪除他周围的势力,并且逼他与地位更高的人陷入对立?”孟仞问道。 “这是战略。”李先生道,“你能做的,就是发现一些我们没发现的,小的周边势力。” 孟仞问道:“职级评定司这边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吗?” 李先生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贾司丞常跟周盘暗通款曲。然而,周盘已经被保护起来了。” 看来周盘服苦役的日子过得还挺滋润的——或者至少挺安全的。 孟仞道:“当时事态紧急,不得不动手。” “我并没有说不该收拾他。只是以后,你要对谁动手的话,可以多通知一个人。” “王副院首?” 李先生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突然说道:“哎,其实我根本不会钓鱼。” 孟仞道:“在下也是。” 两人大笑起来,引得前面几个人纷纷回头。“李先生说话风趣得很。”孟仞笑道。 “你是说我故弄玄虚。” “在下不敢。” “再跟你说另外一件事情。听说你家境不太好?” 孟仞苦笑道:“家都没了,谈何家境?不过确实,我没什么钱,但这个就不劳挂怀了。” 李先生摆手道:“我是想给你介绍一个活,正适合你。” “李先生请讲。”这个孟仞倒是可以接受。 李先生道:“我有一个朋友,姓霍,是一家商号的账房,住在虞阳城。他有一个女儿,马上要考百里书院,所以想找一个先生,替他女儿补一补数学和物理。” 孟仞皱起眉头:“离考试只有一个多月了吧。” 李先生道:“这个丫头分数其实不差,脑子也好使,其他各科目都还不错,只是数学和物理极度弱势。要是能把剩下这两科抬起来一些,未尝没有通过考试的希望。” 起点低就意味着进步空间大,补一补说不定还能挽救一下。孟仞勉强点了点头。 李先生抬起一只手,笑道:“先别急着答应。这丫头可是出了名的顽劣不堪,之前请了几个先生都被她给气走了——有一个甚至是被打跑的。怎么样?如果你还是愿意去的话,我就把他们家的住址,以及第一次上课的时间告诉你。” 孟仞咽了口口水。他试探性地问道:“报酬是多少?” 李先生道:“每天四钱银子,时间是两个时辰。” “我去!” 第四十五章:混世魔王 在生理学馆藏书室上工,一天才三十文。如今这份家庭教师的工作,工钱是藏书室的十多倍,孟仞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至于如何降服这位魔女,他打算去了之后再考虑。 孟仞按约定时间赶到霍家时,霍岚正好不在,她父亲也上工未归,家里只有她母亲一个人。 “真是对不住了,”霍夫人说道,为孟仞倒上了一碗茶,“还请孟先生稍等片刻。” 孟仞笑道:“叫我孟仞就行了。我多等一会儿也不打紧的。” 不过霍岚并未迟到太久,几分钟之后便蹦蹦跳跳地出现在了门口。她一身蓝色衣裙,肤色微黑,面容俏丽,最惹人注目的还是她腰间挂着的两把剑,两把剑的剑鞘上都饰有金色的云雷纹,纹路还被五颜六色的晶体镶得更加花里胡哨。 “这位便是孟仞?”她走到孟仞跟前问道。 “岚儿,不得无礼。”霍夫人斥责道。 霍岚后退一步,很随意地对孟仞拱了拱手,口中说道:“见过先生。” 似乎确实不太好管的样子。 霍岚和孟仞,同时向对方露出了和善的笑容。霍岚完全不想请人帮她补课,此时她已经想好了把孟仞赶走的计划。孟仞的警惕性也已经升到了最高,随时准备着防守反击。 “在下孟仞,受霍先生和霍夫人之托,指导姑娘的数学和物理。”孟仞开口道。 “啊呀,说起数学和物理,”霍岚做出一副沉思的表情,“我正好有试题想问问先生。请先生稍等片刻,我去找一找试题。” 霍夫人欣慰地道:“真是难得,你还会主动问问题了?” 霍岚笑道:“娘也来帮我找一下吧。” 霍夫人问她要找什么,她也不回答,不由分说地把母亲拉回了自己的卧房。 “虽然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不过肯定不是去找题目。”孟仞心想。刚刚她的表情太浮夸了,很明显在说假话。 卧房的门上挂了一块布帘,从堂屋里完全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一阵翻找声之后,他听到霍岚说了一句:“哎呀,也有可能就在堂屋里。娘你继续在卧房里找,我去堂屋看看。” 孟仞扫视了一下四周,没有看到任何纸张。 门帘突然被掀开了,里面飞出来一个灰色柱状物,在地上弹了几下,然后骨碌骨碌地滚到了孟仞附近。 嗯?这啥? 这场景怎么这么像他玩过的第一人称射击游戏? 闪光弹?烟雾弹?催泪弹?震爆弹? 虽然觉得这猜测有点离谱,但孟仞还是赶忙抬起一只手臂挡住了眼睛,抬起另外一只手捂住了口鼻。 “嘭”的一声,那东西炸响了。哪怕视野已经几乎被完全挡住,孟仞还是能感到耀眼的白光通过仅有的一点缝隙钻进了他的眼睛。 果然是自制闪光弹! 霍岚也真是名不虚传,他要是反应稍微慢一点,挨了这颗闪光弹,至少得目盲好一阵子,即使恢复之后眼部也会感到不适。吃了这一招,一般人都会屈服于她的威慑之下,放弃这份日薪四钱的工作——不然谁知道她还有多少后手? 短暂的震惊之后,孟仞又感到一丝庆幸,得亏这枚闪光弹里似乎没有加硝酸铵,不然爆炸时产生的巨响会把他的耳朵也震得短暂失聪。 “你在干什么!把人炸伤了怎么办!”卧房里响起了霍夫人的怒吼声。 “不可能的!现在的配方已经很安全了!”霍岚争辩道。 镁粉和铝粉很快便燃烧完毕,孟仞把手臂放了下来。一道人影闪过,霍岚已经站到了家门边上。她见孟仞安然无恙,奇道:“一般第一次见到这个都会中招的……” 孟仞喝了一口茶,平静地道:“不要在家里玩这么危险的东西。” 又一道人影闪过,霍夫人也冲到了堂屋里。霍岚见状往后一跃,站到了大街上。 “孟先生没事吧?”霍夫人问道。 孟仞笑着拱手:“没事。” 霍夫人怕霍岚跑掉,强压着怒火向她招手道:“你回来,向先生道歉。” 霍岚觉得现在跑了治标不治本,赶不走孟仞,便从了母亲的命,踢踢踏踏地走进了家门。不过,她还是和其他两个人保持着距离。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霍岚向孟仞揖道:“方才多有冒犯,请先生恕罪。既然要补课,那便补吧,娘,你先去忙你的吧。” 霍夫人用征询的眼光看向孟仞。孟仞正想看看她的下一手会是什么,便笑道:“霍夫人先去忙吧。” 见两人都如此说,霍夫人狠狠地瞪了霍岚一眼,向自己的卧房走去。 堂屋里一阵沉默,孟仞和霍岚再次望向对方,露出和善的笑容。 霍夫人刚消失在门帘后面,霍岚便迅速凑了上来,几乎要跟孟仞脸贴脸了。孟仞感到有点发毛,但依然面不改色。 “你以为我被晃一下眼睛就会知难而退了?”他问道。距离太近了,他都能闻得到她头发上一股淡淡的香味。 “还好今天没吃蒜。”孟仞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 “可不是晃眼睛那么简单,不过你没中招,这已经不重要了,”霍岚低声说道,眼神锐利,“知道我为什么只留我们俩单独在这儿么?” “愿闻其详。” “你要是不走的话,我就喊非礼。” “现在是谁非礼谁啊。”孟仞有些恼火地想。他说道:“你就不怕我真的非礼?” 霍岚自信满满:“你打不过我。” 孟仞瞟向她腰间的双剑。敢出此大言,说明她多少还是有些实力的。 “这样吧,”他缓缓地道,“我们打一场,我要是赢了你就乖乖补课,你要是赢了我立马走人。” 虽然不太保险,可这是最直接的办法了。 “哟呵,”霍岚退开两步,打量着孟仞,“你可别后悔。我再提醒你一次,别看我年纪小,又文弱,可打架从来没输过谁——除了教我剑术的师父。” 孟仞笑道:“不后悔。为了能让你全力发挥,一会儿找个开阔的,没人的地方,除此之外,我不想欺负一个小姑娘,所以先让你十招。” 霍岚被激起了战心:“好,就按你说的办。城南人少,一会儿去找片空地。” 第四十六章:读书无用论 虞阳城东南有一片高地,由于远离道路,又光秃秃的没什么可看,所以人迹罕至。只有战争时期,这里才会成为双方争夺的要地,攻城方需要占据这片高地压制城内,守城方则需要拔除这个威胁。 霍岚选择了这片高地作为他们的战场。 铮的一声响,霍岚同时将两把剑拔出剑鞘,挽了个剑花。“最后提醒你一下,我可是师承剑术名家。”她说道。 孟仞也拔出长剑,没有多言语,只说了个“请”字。 话音刚落,霍岚便以极快的速度攻了上来。孟仞心中一凛,迅速用内力护盾罩住全身。 他刚刚说是要给霍岚找一个能全力发挥的场地,实际上也是想给他自己找一个能全力发挥的场地。要是在室内的话,他可不敢用内力护盾这种招式。 霍岚的剑招让人目不暇接,双剑加持之下,攻势之猛烈几乎能赶得上巫柚。只是她内力似乎尚有不足,猛烈的攻势在护盾面前毫无用处。 孟仞承诺要让她十招,实际上十招以后还在持续地被动挨打。找不到破绽,他就不敢撤掉护盾。一直到三十招以后,他才看到一个微小的破绽,大喝一声,撤掉护盾,重新把内力灌注到长剑上,重重地与霍岚的双剑相击。两人皆是全身剧震,同时退开了几步。 反应时有两百毫秒,冲上来发动攻击需要至少五百毫秒。机会来了。 孟仞强忍着不适,再次往长剑上灌注内力。在霍岚攻上来的一瞬间,他一剑挥了出去。 强劲的气浪将霍岚掀飞了两丈远,落地时几乎要站立不稳。孟仞在同时跃到空中,再次施放断水剑,用气浪将她死死地压在了地上。 “认输了?”孟仞落在气浪的范围之外,对她喊道。 他看到霍岚的嘴一张一合,空气里隐约传来“认输”的声音。 孟仞向上挥剑,用第三波气浪扰乱了向下压的那一波。霍岚感到全身一轻,赶忙起身逃离了气浪波及的范围,站到孟仞旁边。 “姑娘师承名家,不巧的是,在下也师承名家。”孟仞笑道。 霍岚拍打着身上的泥土,恨恨地道:“愿赌服输,我不会再赶你走了。” 两人并没有马上回到城中,而是在高地上站了一会儿,望着城边的堡垒。堡垒上有金属的反光,目力够好的话可以看到是一门门火炮,堡垒之间,一直有人进城、出城,没有人盘查他们——由于御剑术的存在,也不可能盘查。 “你就这么不想补课?”孟仞问道。 “没兴趣。”她直率地道。 “可是要考试了。” “我又不想考百里书院!” 这个理由好像没什么毛病…… 出于自己的职责考虑,孟仞不能认同她不继续读书的想法,只能继续劝导她:“继续读书不是挺好的么?” 霍岚依然油盐不进:“有什么好!读这么多书,是能发现世界的本质?还是能赚大钱?大多数人两样都做不到吧!不过是给那一小撮人当垫脚石罢了。” 孟仞觉得自己都快要同意她了。 不过他还是不能放弃自己的立场,说道:“学者,官署的人,大商号的高层,乃至初等书院的教书先生,都是读了十六年书的。再说……” 在他原来的世界反驳读书无用论需要费很大一番功夫,但是在这里就不一样了。 “书读得越多,内力就越强。” 霍岚怔了一下,叹道:“这个我知道……可是不读书的话,也可以通过训练增强内力的,我师父就是那样。我想像他一样,以后当个游侠。” 她刚刚还说过她师父是剑术名家。既是剑术名家,又是游侠,孟仞不禁对她师父的身份有些好奇,问道:“你师父是谁?” 霍岚哼了一声,道:“说了你也不认识。你师父又是谁?” “说了你也不认识。”孟仞没好气地回敬道,随后把话题引回了原来的轨道,“言归正传,我这么问你吧,假设你能进百里书院,你以后想做什么?游侠刚刚已经说过了,不用再说。” 霍岚思考了一会儿,道:“我想做炸药。” 孟仞擦了擦汗。刚刚闪光弹在他眼前滚动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有理想是好的,不过注意安全。”他想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评论,“今天扔的那个闪光弹,是你发明的?” 霍岚的语气逐渐兴奋起来:“什么闪光弹!那叫‘光焰弹’!那是我前不久捣鼓出来的。本来我是想做‘光焰霹雳弹’的,既晃眼睛又炸耳朵,但是一直找不到能炸得很响又足够安全的材料。所以我想,要是能进百里书院的话,或许可以学些相关的东西。” 孟仞决定近期一定不能告诉她“硝酸铵”这种药品。 “我一向是很注重安全的,从来没把自己炸伤过!”霍岚继续说着,“倒是书院里那帮兔崽子,我让他们帮我操作的时候总是乱来,好几次都差点出事,还好我及时发现。” “你还找别人帮你做!” “是啊,有问题么?” “问题大了!” 霍岚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道:“安心吧,不会出事的。哦,对了,孟先生,我再拜托你一件事。” 孟仞说道:“我不会帮你做炸药实验的。” “谁让你帮我做这个了!”霍岚给了他一拳,“我是想让你陪我去一趟黑市,买点东西。要尽量快一点,不要让我娘发现不对劲。” 刚才出来的时候,孟仞和霍岚跟霍夫人打了个招呼,说最多一个时辰便回。霍夫人尽管有些担心,但还是让他们去了。当时孟仞还觉得霍夫人心太大,竟然敢让女儿和一个刚认识的男人单独出去,现在想想,她可能是觉得孟仞打不过她女儿。 “走吧,反正我不答应你,你自己也会去的。”孟仞道。 霍岚欢呼一声,御剑往城中飞去,孟仞紧紧跟随在她身后。忽然,她转头对孟仞说道:“多谢了。” “嗯?” 她叹了一口气,道:“你是唯一一个关心‘我以后想做什么’的人。” 孟仞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不过霍岚似乎也不需要他作答,她迅速岔开话题,说起了别的事情。 第四十七章:黑市 孟仞和霍岚降落的这片集市,人烟稀少,好多铺子都空着,大街上也堆了一些破破烂烂的桌椅和油布,一派萧条破败之相。 霍岚紧张地四下望了望,然后朝一家没有招牌的店面走去。 “你在看什么?”孟仞问道。 “我平时没少得罪人,在这儿搞不好会碰到寻仇的。”霍岚简短地说。 孟仞揶揄道:“这不难想象。不过,你得罪了人,就不怕他们针对你家人?” 霍岚摇头道:“祸不及家人,这是规矩。道上要是没这条规矩的话,早就乱套了。” 这也可以想象。这个世界大部分人都会些武功,要是随意牵扯对方的家人的话,一件小事就有可能演变成几个宗族的大乱斗,轻则惊动太守府,重则直接招来军队。 那家没有招牌的店似乎是一家酒馆。掌柜是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腰间系着一条油乎乎的围裙。地面上黏糊糊的,所有的柜台和桌面似乎也都能刮下一层油来。 “雷掌柜!”霍岚嬉皮笑脸地打着招呼。 那位雷掌柜似乎与她熟识,粗声粗气地道:“霍姑娘有些日子没来了。今天要什么货?” 霍岚拿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柜台上,道:“今天要得不多,二两硫磺,还有中瓶的浓硝酸。” 原来这家店表面上是酒馆,实际上在卖危险化学品。 “好嘞。”雷掌柜迅速把银子抓到手里,然后走到后屋去了。孟仞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情复杂地问道:“你打算怎么把硝酸拿回去?” 霍岚道:“路上小心一点就是了。一会儿到家的时候,再用袖子稍微挡一下。” 孟仞开始苦口婆心地兜售化学安全常识:“拿硝酸做实验的时候一定要小心,避光,避热,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耐酸的手套,没有的话最好还是……” “哎呀,行了,你比我娘还唠叨。”霍岚打断了他。突然,她看见门外有一个人走了过去,便喊道:“娴儿,是你么?” 门外那人倒了回来,看向店里。 正是巫娴。她手里提着几个纸包,神情看上去略有些疲惫。 巫娴看见是他们,松了一口气,不过看着店里这脏兮兮的样子,不愿意走进来。 “你们认识?”她和孟仞同时问道。 “啊?”霍岚一时有点蒙,“难道你们俩认识?” 原来巫娴和霍岚是多年的朋友,两家也只相隔了两条街,平时经常来往。初等书院里她们两人也是同窗,只不过巫娴去年提前毕业了,其他人要继续跟完八年学制。 弄清了这层关系,孟仞便感觉想清楚了一件事情。他问霍岚道:“那教你剑术的师父是巫柚么?” 霍岚还在继续发懵:“正是!怎么,你认识我师父?” “本人不才,也是巫兄的徒弟。” “啊呀!快叫我师姐!”霍岚突然找到了奇怪的关注点,兴奋起来。她学成的时候还没听说过孟仞这号人,所以她默认了孟仞拜师的时间比她晚。 “不叫。”孟仞一口回绝,并且岔开了话题,“倒是巫娴姑娘来这里做什么?” 巫娴扬了扬手里的纸包,红着脸道:“我去城北买药,结果回来的时候迷路了。想用御剑术,可是也坚持不了多久……” 看来她的体能确实很值得担心。孟仞心想。 雷掌柜终于拿着一个纸包和一个棕色玻璃瓶走了回来。霍岚小心地将两样东西拿在手里,向掌柜道了谢,又转过头来冲着其他两个人说道:“那我们快走吧。” 快步走在大街上时,霍岚一直亲热地跟巫娴说着话。巫娴的话倒是不多,但明显看得出来她很喜欢呆在霍岚身边。她从霍岚手里拿过了那包硫磺,然后一路上一直挽着她的手臂。 “我说霍姑娘,”孟仞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不找巫娴姑娘给你指导数学呢?她可比我强多了。” 这个问题有可能让他丢掉饭碗,所以他刚才一直没问。 “我管不住她。”巫娴很直白地道破了真相。霍岚微嗔着摇了摇她的手臂,但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这个答案。 好吧,那看来我的饭碗还是很稳固的。孟仞心想。 忽然,街口那里涌进来一大帮人。为首的是一个少年,正和身旁一个手持长枪的壮汉说着什么,身后还呼啦啦地跟着十来个人,都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糟了,糟了,糟了。”霍岚低声道。 这种大混混带着小混混的场景,孟仞从前也见过,只不过那些混混带的是钢管和砍刀,这些混混带的是杀伤力更强的长剑和长枪,而且估计都会武功。 “赶紧掉头。”孟仞果断下令。双拳难敌四手,他可不想跟十多个人起冲突。 三人刚一转身,领头的少年就喊道:“这不是霍岚吗?留步!” 三人哪里肯听他的,只顾往前疾走。 “隋宽先生,那就有劳你帮他们留步了。”那少年又道。 一阵风声响过,那手持长枪的壮汉已拦在了他们面前。 孟仞骂了一句,拔出剑来面对着隋宽,把巫娴护在身后;霍岚也转过身去,面对着那个少年,从另一个方向把巫娴护在身后。 “赶紧把你的硝酸扔了!”孟仞忙乱之中也没忘了提醒一句。霍岚觉得他说得有理,把那个棕色的瓶子滚到了街边一个破桌子底下。一腾出手来,她便拔出腰间的两把剑,摆出迎战的姿势。 “贾良才,贾兄。”她慢条斯理地说着,似乎是在想如何应对。 “哎哟,我可不敢当呀,”被称作贾良才的少年说道,“霍大小姐上次打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叫我的。” “你都得罪了些什么人!”对面的隋宽压迫感实在太强,孟仞忍不住出声询问,“我这四钱银子怎么就这么难挣呢……” 事实上,他也确实希望了解一些背景,好判断还有没有谈判的余地。 “闭嘴!”霍岚低声骂道,“你要是想跑的话没人拦着你。” 孟仞怒道:“笑话!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巫娴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太大的情绪波动,她对两人说道:“霍岚姐姐继续对付贾良才,我来跟孟兄解释。” 第四十八章:街斗 巫娴说得特别简明扼要,孟仞迅速掌握了所有要点,随后便感到一丝绝望。 “那帮人是书院里的小混混,贾良才是他们的头目。据说贾良才是什么大人物的儿子,我推测得不错的话,这片集市就是他们家的势力范围,这个隋宽应该是他们家里花钱请来的。上次霍姐姐在书院里把贾良才打了一顿,他一直怀恨在心,今天碰到我们,肯定想要报仇。这一战是免不了的。” 巫娴还很贴心地加上了一句结论。虽然很不情愿,但孟仞必须得承认她的结论没什么问题。 “就不能低头认个怂吗?”他仍然怀着最后一点避战的希望。 巫娴说道:“可以是可以的,但他们让别人低头认错的方式……我不想说。总之很下流。” “那还是算了吧。”孟仞无奈地道。他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自己能想到的最下流的方式,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霍姐姐怎么这么喜欢惹是生非呢?”他不想直视隋宽,便继续问巫娴问题。 “你还好意思说人家。”巫娴一针见血。 孟仞尴尬地咳了两声,道:“现在……现在先说她,先不说我。” “霍姐姐也是小混混,而且也是头目。” “噢哟?”孟仞有些讶异。不过仔细想想,霍岚这样顽劣不堪,是个混混也没什么奇怪的。 孟仞和巫娴对话的同时,霍岚和贾良才也恢复了混混本色,对骂起来。 把对方的九代直系亲属问候完毕之后,贾良才决定转移火力,瞄准霍岚的两个同伴。 “躲在中间那位是巫娴姑娘吧?一年不见,身子骨还是那么弱吗?要不要本少爷替你疗养疗养?” 小混混们也跟着发出一阵猥琐的笑声。孟仞感到一阵恶心。 霍岚瞬间从对骂状态中冷静下来,说道:“这事跟她没关系!祸不及旁人,这是规矩,你他妈要报复我就冲我一个人来。” 贾良才笑道:“好啊,那就放他们走。只是这附近,你也是知道的,太乱,我们的巫娴姑娘遇到危险的话可就没人保护了。哦,后面那个小白脸或许能帮点忙……哎呀,那还是放他们逃吧。隋先生,让开一条道路吧。” “孟先生,你带着巫娴赶紧走吧。”霍岚快速说道,语气很是认真。 “逃?”孟仞冷笑一声,“接下来全都听我的,明白么?” 本来让巫娴一个人逃是比较合理的,但正如贾良才所说,这附近治安不行的话,让她一个人跑也会出危险。至于让他带着巫娴跑,扔下她一个人,那就更不可能了。 他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现在急需霍岚配合他。 霍岚急道:“你……” “听我指令!”孟仞厉声道。 霍岚见拗不过他,只得答道:“是。” “你来对付隋宽,我来对付贾良才那帮人。”孟仞快速将指令传达完毕。对面尚未形成包围之势,他不希望让对面了解他的意图。 虽然还没太明白他想干什么,不过霍岚还是干脆地答了一句“是”。 贾良才他们还在兀自嘲笑着三个人,根本不相信孟仞能掀起什么浪花来。十六打三,哦,不对,十六打二,怎么输? 只有隋宽意识到了一丝不对劲,长枪朝前刺了出去。 孟仞和霍岚默契地往顺时针方向一转,交换了位置。趁着移动的时候,断水剑已经蓄势完毕,孟仞刚一到位便狠厉地将长剑挥出。 强劲的气浪瞬间将对面的十五个人全部击飞,街上的桌椅、油布也都混杂着尘土纷纷扬扬地飞了起来,在空中相撞、碎裂。 “这好像是我用过的威力最强的一次。”孟仞心想。 他并不打算给对面任何机会,跃到空中,从他们的斜上方再次挥出一道气浪,彻底封死了来路。这次地面也被轰开了一个横贯整条街道的大坑。 十六打二瞬间变成了一打二。 霍岚的攻势绵密而凌厉,防守也是水泼不进,然而隋宽跟孟仞是一个路数,每次攻击势大力沉,而且速度也并没有比她差多少。眼见霍岚渐渐气力不支,孟仞从空中挥出第三道气浪,直奔隋宽而去。 没想到,隋宽似乎也会类似于内力护盾的招式,硬接下了气浪,只是动作变得滞涩了不少。 霍岚缓过劲来,抢攻而上,隋宽见势不妙,赶忙退出了气浪。孟仞在空中像玩滑板一样把长剑放到脚底,飞行几米之后借势落到隋宽身后,一剑刺向他的肩头。 “铛”的一声,火星四溅,隋宽转身用长枪架开了他的攻击。孟仞暗叫不好,赶忙使出内力护盾。果然,隋宽立刻转入攻击,而且如法炮制,也刺向他的肩头。所幸内力护盾带偏了他的攻击,让他刺了个空。 霍岚舞着双剑,制造了几股不能持续的气浪,好让自己安然通过断水剑的攻击范围。通过之后,她再度投入进攻,跟孟仞前后夹击。两人一个用连续不断的攻击紧紧相逼,一个用强劲的内力消耗他的气力。终于,隋宽在两人联手之下抵挡不住,被霍岚抓住空隙,把剑架在了脖子上。 这并非你死我活的战斗,做到这个程度已经足够了。然而孟仞仍不放心,把他的长枪也抢了过来。 “甘拜下风。”隋宽说道。 贾良才趴在地上,动弹不得,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隋宽是虞国数得着的高手,他这十几个手下武功也都没那么差,竟然不到三分钟就被两个人解决了? 他本来想着霍岚的双剑再快,也扛不住十六个人联手攻击。至于那个小白脸,他根本就没纳入考虑范围。没想到,决定性因素就在前两次断水剑,瞬间夺去了十五个人的战力。 气浪仍未平息,有一个人已经开始吐血,其他人也被压得快受不了了。孟仞不想闹出人命,便用新的气浪扰乱原来的气浪,将他们解放出来。一获得自由,几个不要命的混混便冲上来想继续跟他们打,孟仞和霍岚也不跟他们客气,接连刺向他们的手臂和肩膀。几人在断水剑下已然受创,哪里还是他们的对手,转眼之间便纷纷躺在地上嚎叫着打滚,长剑丢在一边。 第四十九章:保护人 “然后怎么办?规矩是什么?”孟仞问道。对面已经不再有任何行动,他不确定这算不算是战斗结束了。 霍岚没有回答他,而是先跑到街边看了一眼自己的硝酸。那个棕色瓶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破了,强酸流了一地,上面弥漫着红棕色的气体。她心疼地摇了摇头,说道:“我们走吧。” 走在街上,霍岚一直在问巫娴有没有受伤,巫娴只是摇头,神情有些恍惚。 刚刚的战斗,巫娴仿佛身处风暴眼,周围天翻地覆,她这里风平浪静,所有的攻击都避开了她。 “对不起,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她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霍岚搂住了她,在她耳边低声安慰着。孟仞不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便把话题引到了别的事情上,希望转移巫娴的注意力:“巫娴姑娘的论文怎么样了?” 巫娴道:“投了《理论数学》,不过还没有回音。” 孟仞的印象中,这似乎是个一级期刊。他笑道:“肯定能中的,你这篇论文会有很深远的影响。” 一个话题就此结束。孟仞为自己的尬聊功底叹了口气。 没办法了,只能把霍岚拉进来。孟仞道:“我说老霍。” 霍岚怒道:“叫谁老霍!” “行行行……霍姑娘,你们初等书院这么乱么?怎么感觉这么多混混。” 霍岚哼了一声:“这已经是方圆百里最好的初等书院了。” “这副德行。”孟仞摇了摇头。 “其实也没那么乱,只是你见到的刚好都是混混罢了。当然,娴儿可不是。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些教书先生太没用了,根本压制不住我们。依我之见,武功不行的人都不应该教书。” 见了今天的全武行,孟仞没法不赞同她这个观点。“要是好学生够强的话也是可以的。”他补充道。 霍岚呛了回来:“别指望那帮好学生。他们最大的问题是没有组织,对付单个混混倒是很容易,但是一旦混混成了团,他们拿什么对付?” 孟仞道:“你不就是混混头么?成团也是你害的。” 霍岚正想反驳,巫娴就开了口:“不是的。” “嗯?” 巫娴打开了话匣子,讲起她们俩在初等书院的事情。 正如她所说,霍岚在初等书院里是小混混的头目。 然而,大多数的先生却并不讨厌她,因为在她来之前,那些混混更加无法无天,先生们根本压制不住。霍岚作为头目的时候,给他们的团体立了不少规矩,反而能稍微制约他们一些,让他们不至于太过分。这个团体逐渐发展壮大,在书院内如日中天,不想被欺负的学生就来寻求庇护,只要按时给他们上贡就行。 霍岚第一次见到巫娴的时候,巫娴正被几个混混抓着头发按在地上,瑟瑟发抖,毫无反抗之力。她看不过去,往几个人的头上各招呼了一脚,当场打躺两个,打跑两个。 巫娴天生内力稀薄,而且连仅有的那点内力也运用不好,所以被别人欺负的时候毫无办法。那是她进书院的第二年,第一年的时候别人对她还仅限于言语上的挑衅和羞辱,她也没跟家里人说,没想到第二年,他们变得愈发肆无忌惮了。 所幸她很快就碰上了霍岚。从那以后,霍岚一直庇护着她,而且似乎特别喜欢她,跟她十分亲热。那时霍岚的势力还没怎么发展,她又是个好勇斗狠的主,经常一个人被几个人围攻。尽管她天资卓绝,总能以寡敌众,但也免不了受伤。于是巫娴便求大哥教她剑术,巫柚为了报答她对妹妹的帮助,一口答应下来。 这也是巫娴的两个哥哥第一次知道她在书院里受人欺负过。他们一得知此事,巫娴的处境就变得更加安全了。不过两个哥哥也总有鞭长莫及之时,巫娴不少时候还是得靠着霍岚的庇护。 后来,贾良才从其他书院转了过来,异军突起。据说他是职级评定司司丞的小儿子,虽然在家不受重视,但毕竟有这么个背景。他的出现让逐渐安定下来的书院再度陷入混乱,霍岚跟他争斗了两年,虽然武力上一直压着对面打,但势力却在不断被削弱。好不容易熬到毕业,两大势力失去了首领,也不知以后会怎么样,但多半是更无法控制的混乱。 “总是这样……”巫娴说着擦了擦眼睛,“要是没有她的保护,我真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刚刚也是,你们两个在拼命,我却一点用都没有。我努力过,可身体一直是这个样子,难道我真要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保护之下吗……” “别这么说。”孟仞见话题又绕回了这上面,赶忙说道。 巫娴趴在霍岚的肩膀上哭了起来,霍岚瞪了孟仞一眼,摸着巫娴的头轻声抚慰她。孟仞从未见巫娴如此失态过,吓得什么都不敢说了,并且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我说错什么了吗……”他反复地问自己。 自我怀疑的同时,他反复咀嚼着巫娴提到的一个细节,贾良才“据说”是职级评定司司丞的小儿子。那位司丞正好也姓贾,这个“据说”搞不好是真的。倘若此事为真,倘若黑市也真是他们家的势力范围,这岂不是说明职级评定司在搞地下产业? 虽然还不知道这条线索有什么用,不过总归是又抓住了一点渺茫的东西。 两人把巫娴送回家的时候,她家里正好没人。孟仞本来想找巫澎确认一下职级评定司的一些情况,也只好作罢。 “真看不出来,你还知道锄强扶弱呢。”赶回霍岚家的路上,孟仞对她感叹道。 然而霍岚并不喜欢这个评价:“你别误解我,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只是向来随心所欲罢了。” 孟仞笑道:“行,你不是好人。”虽然只相处了不到两个时辰,但他对这个“顽劣不堪”的女子印象已大为改观。 霍岚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要是娴儿能去百里书院的话,我也想去。” 孟仞点了点头,他已下定决心,一定要在考试之前把霍岚抬到能通过的水平。 第五十章:考试 从黑市上淘来了一些往年试题之后,孟仞发现,百里书院的招生考试比他想象中要难不少。 他领先全世界的数学知识和物理知识对于考试来说用处很小。毕竟,学科发展水平再落后,要把考试题目出难还是很容易的。数学试卷上出现了好些让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数论题目和平面几何题目,还让学生徒手开平方;物理试卷上也把几何玩出了花,出了不少天文学和弹道学的计算题。 毫无疑问,他掉进了一个大坑。最令人难受的是,这个坑还是他自己挖的。 为了从坑里爬出来,孟仞的工作时间被生生延长了两倍。除了每天花两个时辰给霍岚补课以外,他还得每天花四个时辰备课,好第二天现学现卖。经过二十天的折磨,他感觉自己的数学能力得到了升华,整个人也快升天了。 好在,这样的日子过到第四个星期的时候,巫娴那边传来了好消息:《理论数学》已经接收了她的论文,她不用再准备招生考试了。孟仞得知此事之后大喜过望,一顿恭喜之后,他把自己的一部分工作转包给了巫娴,报酬也分了她一半。 正如职级评定司那位李先生所说,霍岚其他科目分数都不错,而且脑子也好使。以前数学奇差,是因为她根本就没花任何精力去学;物理奇差则是数学太差带来的连锁反应。现在她变得想学之后,提高得很快,尤其是最初几天,几乎是一天一个样。 巫娴第一天加入补课的时候,孟仞问霍岚道:“现在巫娴姑娘可以管住你了?” 霍岚爽快地答道:“毕竟现在我想考百里书院了嘛。以前不想考,就没什么好学的,况且教数学的那个先生水平太差。” 巫娴补充道:“应该说是人品太差。” 能让她们俩做出如此评价的教书先生,孟仞很难想象是什么样子的。 巫娴加入进来之后,孟仞的工作量大减,然而每天都得接受她的智商压制——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的题目,在巫娴眼里就仿佛喝水一样容易。没过几天,巫娴就开始怀疑他的数学水平究竟如何,还问他是怎么想到的流数术这样的想法。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出于什么原因开始思考无限细分和无限求和的问题,”孟仞胡诌道,“我确实不是什么天才,那篇论文的想法是我经历了长期的探索以后才得到的。” 巫娴勉强接受了他的说辞,孟仞感觉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幻灭。从那以后,巫娴就不怎么问他数学问题了,倒是开始更多地跟他说一些琐事。 一直到入学考试之前,巫娴都很担心贾良才会报复他们。孟仞对此事也很上心,巫娴每天在两家之间的来回都由孟仞和巫澎护送,霍岚也被孟仞告诫不要出门。 “这一片还是挺安全的,除非他派杀手来。”霍岚满不在乎地说,“但是这点事情又犯不着动用杀手。” 霍岚的判断确实是对的,孟仞和巫娴担心的报复一直没有到来。 招生考试那天,巫澎领着妹妹去递交了论文发表的证明,以此换取入学许可之后,两人来到校场跟孟仞会合,一起看这帮学生的体能测试。 孟仞正在校场门口看一张公告,见两人走近,他问道:“情况怎么样?” 巫澎笑道:“小妹以后就是数学馆的人了。” 巫娴提醒道:“两年后才正式拜师呢。”她的眼神发亮,步子也比平时轻快,好像随时都要跳起来。 “恭喜巫娴姑娘。”孟仞拱手道。 巫娴走到近前,也看了看门口贴着的那张公告,叹道:“标准还是没变啊。” 这张公告上写的是体能测试的结果和对应的分数。孟仞已经震惊地盯着这张公告看了很久了:所有项目的及格线,都比孟仞印象中二级运动员的水平还高,而满分线毫无疑问已经突破了他原来世界里的世界纪录——当然,除了原来世界里不存在的御剑。 他一直想问问巫澎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现在巫娴又在场,他不能暴露自己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 “唉,短跑和长跑其实就是考神行术,只要能学会,稍微练练就能拿个高分,”巫澎似乎看出了孟仞想问他问题,于是解释道,“跳高也是,借助内力的话很容易满分。所以说,正因为太容易拿高分,所以体能测试只需要过线,而不和其他科目一起计入总分。可惜……”他说到最后摸了摸巫娴的头。“反正现在也不用管了。”巫娴理直气壮地道。 她没什么内力可用,而在不用内力的情况下也比一般人的水平要差,所以过不了体能测试。 “这种测试挺蠢的,还不如取消掉。”孟仞摇了摇头,评论道。 巫澎道:“蠢归蠢,不过挺精彩的。我们到瞭望台上去吧,看看今年有没有什么厉害人物。” 在可以使用内力的情况下,体能测试完全变成了神仙打架。孟仞眼睁睁地看着一大批人突破了他认知中的短跑记录和长跑记录,又眼睁睁地看着一大批人一蹦就摸到了十米高的小旗。御剑倒成了看起来最正常的项目,一群学生从校场上起飞,嗖的一下就没影了,他们需要飞到十里之外,然后折返回到起点。 “我自己也能做到。”孟仞提醒着自己,想把自己从震惊的情绪当中拉回来,“更何况,越灵的神行术比他们的还要快得多……” 神行术似乎确实难度不小,虽然好多人的三十丈跑都突破了八秒五,但几乎没有跑到八秒以内的。三里长跑也是,很少有跑到三分钟之内的。孟仞想起他第一次去虞阳城的时候,越灵的神行术比他和巫澎御剑的速度还要快上一大截,放到今天,短跑估计能进六秒钟。 “小妹怎么样了?还有霍家的姑娘,她今天也要考试吧?”一个声音突然在他们背后响起。孟仞回头一看,巫柚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了瞭望台上。 第五十一章:雁城余波 巫柚上次接的邮驿站的活路程颇为曲折,先是把货送到一个偏僻的山村——沿途还解决了两帮山贼——然后又将一个人护送到雁城,并且执行一段时间的护卫工作。直到昨天深夜,他才结束了所有的工作,今天正好赶上百里书院招生考试,便先赶到了百里城。 “小妹已经拿到入学许可了。”巫澎笑道。 巫柚露出一个微笑,道:“不错,还算百里书院有点眼光。” 巫娴看着大哥,眼神明亮,巫柚笑着揉了揉她的头,然后看向校场,说道:“刚走进来的那个是我徒弟吧?” 霍岚走在一群学生的前面,进了校场。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她转头看向瞭望台,对他们挥了挥手。 这一群学生跟之前的一样,也是神仙打架。然而霍岚这尊神显然要更厉害些,短跑进了七秒五,长跑进了三分钟,在一直观战的三个人的印象中,她似乎是成绩最好的一个。 “看不出来啊,”孟仞有些诧异,“她对内力的使用还挺纯熟的。” 巫柚道:“怎么,你跟她打过?” “正是。当时靠断水剑胜过她一筹。” “新徒弟打赢了老徒弟。”巫柚笑道,“哪怕是放到整个虞国,霍岚也已经算是高手了,单看对内力的使用应该比你还要强些。只是你一力降十会,感觉不到罢了。话又说回来,我在雁城的时候看了好大一场热闹,听说就是你跟她惹出来的。” 孟仞一脸迷茫:“雁城?我都没去过雁城。” “你是没去过,可你们在虞阳城惹了事,余波波及到了雁城。” “不至于吧!”孟仞感到难以置信。既然说是在虞阳城惹的事,那就应该是那天跟霍岚一起打架的事情。可这事说到底不就是小混混打架么?能有什么影响? 他希望能从巫柚那里获得更详细的说明,便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讲了一遍。巫娴也在一旁帮腔,强调了好几遍他们没有责任。 听完他的说明,巫柚点头道:“比我听到的说法要温和一些。你知道外面是怎么传的么?有说你们俩杀了人的,还有说你们俩毁了整片集市的,还有说法说你们俩把前来镇压的捕快也给打了。” 见孟仞着急忙慌地想要说什么,他又补充道:“不过不用担心,所有流传的版本里,你的名字都叫‘某神秘少年’——虽然我一听他们对招式的描述就知道是谁。” “那霍姑娘呢?” 巫柚摆了摆手:“她你就更不用担心了,反正她早就名声在外。如果所有传言都是真的,她应该已经杀了十多个人了。” “那她真的杀过人么?”孟仞问道。 巫柚白了他一眼:“你自己问她去。总而言之,我大概明白事情是怎么回事了。说来也简单,雁城那边有许多赌坊,有两大势力在争夺这些赌坊的控制权。我刚到雁城的那两天,态势是一方压倒另一方,结果突然有一天,被压制的那一方反扑了回去,一通斗殴之后,占据了优势。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我和霍岚把贾良才给打了?” “正是。最后被反压回去的那一股势力,就是贾家。本来我还不知道那股势力的背后究竟是谁,可是有一天我在雁城一家酒肆里碰到了隋宽,他跟我说你们俩在虞阳城黑市击败了他,随后贾良才就把他解雇了。” 孟仞撇嘴道:“这贾良才真够不要脸的。当时隋宽是他们那边唯一的厉害人物,要不是我和霍岚二打一的话,还真打不过他。”他心中甚至对隋宽升起了一丝同情的感觉。 巫柚点了点头:“说得对,雁城那边态势逆转的关键也在于隋宽。他在的时候,贾家就占优,他不在的时候,贾家就占劣势。真不知道贾家是怎么想的,竟然把他赶走……不过,贾家有没有被反压回去并不是我们该关心的,最关键的问题在于:他们竟然在虞阳城和雁城都有不小的势力。” 确实如此。一个职级评定司的司丞,竟然同时在两座城市搞地下产业。要是上面有心的话,完全可以以此为由把他拉下马。 “职级评定司在什么地方?”孟仞问道。他想起自己好像没有在虞阳城见过皇宫、六部之类的,只有都城才有的东西,而职级评定司隶属“学部”,听起来像是都城的官署。如果贾司丞在都城的话,他是怎么影响到虞阳城和雁城的? 巫澎道:“在西京,离这里五百多里远。不过贾家的祖产都在这一带。” 这就可以解释了。 “那他们完全可以靠田产,合法地赚钱嘛。”孟仞说道,“何苦要搞这些产业呢?” 巫娴道:“在书院的时候,我听说他们家确实是有很多田产的。” 看来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孟仞心想。 “不管是黑市还是赌坊,直接控制者都不是贾家,”巫柚提醒道,“只不过我们现在知道了贾家在背后。” “他们回来了。”巫澎突然指着天上说道。 其他三人往空中一看,刚刚御剑飞出去的学生正在陆续返回起点。这回霍岚飞在第二名,比前面那人稍微落后了一点。 巫柚道:“走吧,去下面问问她感觉如何。” 于是几人转身往瞭望台下面走去。走在楼梯上的时候,孟仞问道:“怎么太守府也不管管黑市呢?还有赌坊,雁城太守也不管。” 巫柚道:“屡禁不绝,一是因为禁绝的成本太高,官署没有那么多钱,也没有那么多人手;第二个原因,哼……” 他意味深长地停嘴不说了。 孟仞大致猜到了他想说什么,问道:“莫非是因为太守府也和他们有勾结?” 巫柚道:“是的。不过勾结也分两种,一是直接参与进去,二是收了他们的钱。我目前也不清楚是哪种,不过……说实话,我希望是第一种。” “为什么?” “玩得越大,死得越惨。” 这样下去,他们说不定会自行与地位更高的人陷入对立…… 第五十二章:学术会议 霍岚似乎自我感觉相当良好。体能自不必说,每次问她其它科目考得怎么样的时候,她都信心满满地回答“肯定能通过”。不过孟仞有点怀疑她根本没有认真估计过自己考得怎么样,只是随口编了个瞎话。 十天以后放榜的时候,霍岚还真排在所有通过的人当中的最后一名。 “好小子,”孟仞使劲捏着她的肩膀,“我可是帮你补过课,希望你通过考试的,结果你还真的擦线通过,啊?我一世英名差点毁在你手里……” 霍岚吃痛,挣脱了他,说道:“差点毁掉,最后不是也没毁掉么。” 对于通过考试这件事情,她并没有表现出特别高兴的情绪。短短两个月以前,她还根本不想继续读书,现在她虽然说想跟巫娴一起进百里书院,但内心还是有些向往游侠生活的。所以,通过考试和没通过考试,对她来说都是可以接受的结果。 刚进书院的学徒没有导师,需要先选择学馆,然后根据自己学馆的需求上两年的基础课,两年之后,再自行选择导师。不过,在最初的两年间,学徒也可以自行联系学士和院士们,申请到他们的实验室干活。一般来说,学者们在正式招生的时候也比较愿意收来他们这里干过活的学徒。 巫娴这样已经有论文在手的学生自然相当抢手。她联系了一位统计学专家,那位导师很高兴地收下了她,然后直接让她参与到了组内目前最棘手的一个题目当中。 让人没想到的是,霍岚也一反常态,很积极地联系导师,进了一个研究火药的组。她眉飞色舞地告诉巫娴,自己要偷偷地试制炸药,不过此事她一直未能如愿,实验室管理很严格,她根本没法随心所欲地使用药品。 …… 九月中旬,孟仞和巫澎突然接到匡先生的通知,说明年二月百里书院要举办脑理学大会,邀请函已于一周前发往各地,投稿到会议的论文也将陆续往百里书院汇集,馆首需要导师们近期开始筹备会议的各项流程。 “这关我们什么事呢?”巫澎一边看着文献一边懒洋洋地说道。 匡先生走到他面前,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学术期刊,说道:“你这是明知故问。” 巫澎挂起一副讨好的笑容:“给我们安排点轻松的活呗。” 匡先生的意图很明显,要把他们俩抓去当苦力。学术会议的现场调度,参会人员注册,贵宾接待,会场布置,论文审核,都需要大量的人手,脑理学馆的学徒必然要参与进来。 “馆首命令,每个导师至少要出两个学徒,”匡先生道,“我总共就两个学徒,所以你们都得上。不过你们尽可放心,你们的活还算比较轻松,一是整理会议论文,集结成册,并将其交付印刷,二是接待贵宾,不过具体接待谁还没有定下来。” “各国学者都会来的吧?”孟仞问道。 “正是。”匡先生道,“所以你们俩要争点气,多结交几个有名的学者,对你们将来有好处。另外,你们最近也赶紧准备一下,把你们自己的成果也往会议上投一下稿。巫澎就投那个迷宫实验,孟仞就投你的记忆实验。” 孟仞和巫澎对视一眼。他们俩都是有志在学术界做出一番事业的,明年这个学术会议,对他们来说也算是一个机会。“一定要在会议上好好推销最近这个短时记忆研究。”孟仞心想。 几天以后,馆首把所有工作人员召集起来,召开了一个冗长的启动会议。直到这时,孟仞和巫澎才知道,明年二月要召开的不只是脑理学大会。 “这次阵仗这么大是有原因的,”卢馆首在台上说道,“明年二月,不仅要召开脑理学大会,与此同期还要在百里书院召开物理学大会。换句话说,这次相当于是把两个会议并到了一起,组成一个大型会议。院首的意思是要促进脑理学和物理学的融合,应该说这个愿景还是很美好的。” 美好但完全不靠谱的愿景。台下窃窃私语起来,大家都没想到这次的学术会议规模会这么大,不少人都表示担忧,两个会议的安排可能会产生一些冲突。 “我是没看出目前脑理学和物理学有什么融合的可能性。而且百里城能用的会场只有百里书院吧?”孟仞小声问巫澎道,“书院里又只有一个讲学大殿。” 巫澎道:“把群贤酒肆包下来也是可以的,场地足够大。不过,那个地方还是吃饭比较合适,拿来办学术会议总感觉不够正式。我估计到时候会让两边轮着使用讲学大殿,轮不到的时候就用学馆内部的会议室。” 说白了还是没有足够的大型会场。 “静一静,”卢馆首继续道,“前三年,这两个会议都是在泰学院举行的,今年落到虞国,还刚好都落到百里书院。院首对此很重视,亲自充当两个会议的总筹备人,并且让秦副院首负责协调脑理学馆和物理学馆的工作。” “又是秦季之。”孟仞嘟囔道。照这个安排来看,院首多半只是挂个名字,真正的总负责人还是秦副院首。 卢馆首讲了半天也没有讲到正题上——事实上本来就没有什么正题,一会儿要讲的工作安排,之后都会以书面形式下发。他先是炫耀似的介绍了脑理学大会的规格,说这是规格最高的学术会议之一,还说百里书院脑理学馆能取得承办权是一件值得纪念的事情。随后他又讲了在以前的脑理学大会上,他碰到的一些事情,比如带去的学徒差点走丢,又比如在报告当中与满座的学者争论了一个时辰,再比如因为认识了某某权威,学徒得到其推荐,后来顺利获得教职。 孟仞听得昏昏欲睡,不过在他开始讲工作安排的时候还是被惊醒了。 “这次会议还是分成学术会议和比武大会两个部分,比武大会现场的总负责人,由颜笙副学士担任……” 他转向眼皮即将合拢的巫澎,一手肘捅醒了他。 “干嘛?”巫澎睡眼惺忪地问道。 “比武大会是什么玩意?” 第五十三章:写稿 这个世界的学术与武力相伴而生,每逢学术会议,学者们总要将自己的破坏力展现一番,因此学术会议也总是与比武大会相伴而生。 了解这一原委之后,孟仞叹道:“搞专门的比武大会不好么,干嘛非得在学术会议的时候搞呢?” 巫澎道:“只有学术会议,尤其是大型学术会议的时候,各地学者才会云集而来。其他时候大家都很忙的,谁有空搞这个?” 孟仞点了点头,勉强表示认可这种说法。 馆首还在不停地讲话,似乎永远都不会感到疲惫。 从九月到年底,百里书院会一直接受论文投稿,接近年关的时候会给所有的稿件反馈意见:在讲学大殿做大报告,还是在学馆做小报告,抑或是拒稿。 因此,孟仞和巫澎都要等到很后面才有活干。毕竟稿件还没有审核完的时候,他们也没有什么好整理的,学者还没来的时候,他们也不可能去接待谁。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从九月到十二月是什么轻松的时间。 十月初的时候,孟仞终于收到了所有的实验数据,开始撰写论文。与此同时,巫澎那篇《指南针在复杂环境下对个体寻路绩效的影响》也收到了《实验脑理学期刊》的反馈意见。 三个审稿人当中,审稿人甲认为可以接收;审稿人乙认为“本文的意义较小,建议转投其他期刊”,并且建议拒稿;审稿人丙则建议对文章进行小修,并且提出了一大堆问题,不过最主要的也就是两个:其一,文章当中没有说明被试对指南针的使用经验如何。第二,对被试所绘的环境草图应该进行更详细的分析。 汇总三个审稿人的意见之后,期刊编辑在回函中给了“小修后接收”的意见。 “这个审稿人乙要么真的眼界太高,要么就是故意整你,不必管他。”孟仞评论道,“关键是审稿人丙的意见,分析草图倒还好说,我再在统计上下些功夫就好。可是被试对指南针的使用经验……” 巫澎道:“这问题也不大,我找的都是没怎么用过指南针的,在论文里补充说明一下就是了。” 孟仞提醒道:“还得找找依据,说明为什么用新手。” 接下来一段时间里,两人一直没日没夜地写稿。巫澎要好一点,除了改现在这篇论文以外,只需要照着再写篇短小一点的会议论文就可以。孟仞则不得不同时写期刊论文和会议论文,还得帮巫澎做统计。最麻烦的是会议论文有长度限制,他那个研究又有四个实验,压缩起来很伤脑筋。 一篇一万多字的期刊论文,一篇四千字以内的会议论文,孟仞前前后后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完成,其间经历了四次或大或小的修补。 然而,最终把期刊论文交给匡先生的时候,他花了两个时辰的时间逐字逐句地对论文进行了批驳,密密麻麻地标注了一大堆问题。孟仞愈发恐惧地听着,时不时地争辩两句。他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从前的研究生时代,前一天把论文交给导师,两天后反馈意见回来,word文档上全是红色的修改标记,自己的原文被改得几乎一个单词都不剩。 “你写的这堆玩意狗屁不通。”标记完毕之后,匡先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孟仞叹了口气,他从前的导师也经常这么评价他的论文。以前他的导师是业内权威,他不敢说什么,但现在他才是领先全世界的人,所以对匡先生的评价自然有些不服气。 “靠研究本身的质量,也可以投《脑理学公报》吧。”他说道。 匡先生捶了一下桌子,差点把油灯震倒。“你可是发过零级论文的人,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他喊道,“做学术应该严谨,你知道一篇有影响力的论文意味着什么吗?” 孟仞战战兢兢地听着,没有答话。 “往后几十年乃至百余年的时间里,一直会有人阅读你的论文,引用你的论文,直到他们完全吸收了你的思想,在教材里创造了更简洁的表达方式为止——或者,直到他们完全抛弃了你的思想为止。 论文并不是唯一的传播方式,你可以在学术会议上散播你的思想,别人理解错了的话你可以纠正他们。但是,你绝大多数的读者,是见不到你本人,也没法直接向你本人提问的。 因此,你不应该打马虎眼,不应该让论文当中出现模糊不清的地方,不应该让你的读者去猜你到底想表达什么,更不应该让你本来的思想受到误解。 我现在不是在教你如何取悦编辑,而是在教你如何传播自己的思想。你,孟仞,作为一个学者,应该学会这些!” 现下已到丑时,窗外一片漆黑,就连最刻苦,工作到最晚的实验室也早就没人了,整个脑理学馆就剩他们这里点着四盏油灯。火光在匡先生的眼睛里闪动着,孟仞迎着他的目光直视过去,突然产生了一种感觉:哪怕自己确实领先了全世界,也还是在某些方面缺点道行。 “晚辈明白了,”他拱手道,“刚刚讨论过的地方,我会逐一修改。” 匡先生点了点头,有些疲惫地用手撑住脑袋,叹道:“本来你的上一篇论文我也应该参与修改的,但是我不懂那么高深的数学,所以就没有插手,但这篇论文就不一样了,我可以指导你。刚刚我说的那些话,希望你能听进去,至于我做的那些标注,如果你坚持认为自己有些地方的写法是对的,也可以不接受我的意见。” 这篇期刊论文一直改到了十一月中旬才最终投出去,至于究竟修改了多少次,孟仞已经不想计算了。会议论文也在相同的时间交到了学馆,不过有了期刊论文做基础,所以修改的次数要少得多。巫澎的论文也写得磕磕碰碰,虽然工作量比孟仞要少得多,但完成时间最终也没比他早几天。 第五十四章:州牧与院首 十一月初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论文写作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匡先生却突然通知他们两天以后州牧要过来视察,陪同人员包括上官院首和秦副院首。 实验室的三人对此事都是满心怨气。院首,副院首,州牧,全都是大人物,一个也怠慢不得。匡先生被下了封口的命令,让两个学生回答问题的时候只管往好里说。孟仞和巫澎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打扫卫生,实验室变得前所未有的干净,但好多东西收拾过后都变得很难找。 州牧要过来的那天上午,三个人一大早就赶到了实验室,坐在异常干净的书桌后面改论文。 “我茶呢?”改到一半,巫澎突然问道。 “柜子里,”孟仞头也不抬,“你还是忍忍吧,茶壶和杯子我也收起来了。” 巫澎往旁边的架子上看了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匡先生说道:“实验室是喝茶的地方么?” “你不也喝么?”巫澎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匡先生一捋胡须,笑道:“我今天可没想着喝。你别忘了指示,要以化学实验室的标准要求自己。” 化学实验室涉及危险药品,因此绝对禁止在实验室内喝水,以免出现误饮药品的事故。但脑理学实验室就不一样了,尤其是不做动物实验的实验室,基本是吃吃喝喝百无禁忌。 孟仞问道:“他们什么时候才来?” 匡先生一摆手:“鬼知道……不来也是有可能的。” 一个多时辰之后,正当孟仞以为匡先生要一语成谶时,屋外传来一阵人声。三人不情不愿地起身从桌后绕出,前去迎接他们。 十来个人朝这边走了过来,孟仞一眼看到秦副院首走在第一排的最右侧。中间那人走得靠前一些,身材清瘦,灰色头发,面白无须;左边那人姿貌魁伟,步履稳健,脸上显得十分拘谨而恭敬——而且他穿着紫色官服。 “那个人就是州牧?”孟仞诧异地问巫澎。 “是啊。”巫澎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看来中间那个人就是上官院首了。 院首和副院首的身后,还走着卢馆首和物理学馆的陶仲凯。除此之外,就是八九个身着紫色和红色官服的人。和第一排的情况相同,学者们的姿态十分随意而自然,官员们的姿态则十分恭谨。 孟仞仔细回想了一下原来世界里的情况,要是做了清某大学或者北某大学的校长,能不能有这里这种地位呢? 总而言之,这位州牧说是来视察,倒不如说是带了一群人来拜访。 匡先生和巫澎先对着中间和右边的人行礼,道“见过院首”,随后又对着左边的人行礼,道“见过牧伯”。孟仞比他们稍慢一些,学着他们的动作。 向秦副院首行礼的时候,孟仞看到他的表情似乎僵了一下。不过那只是一闪而过的事情,秦副院首立刻又恢复了平时的风度,孟仞都有点怀疑自己刚刚是错觉。 好久没跟他正面相遇过了。 孟仞和秦副院首之间的冲突,在书院高层早已传得人尽皆知。院首颇具深意地扫了他们俩一眼,带头走进实验室,道:“牧伯,这便是之前提到的,发表了一篇数学论文的脑理学实验室。” 州牧拱手道:“脑理学馆一向藏龙卧虎。” 后面的人鱼贯而入,把实验室挤得满满当当。孟仞和巫澎识趣地退到墙边,匡先生则待在核心,被院首要求对实验室进行介绍。 实验室本身倒没什么好说的,这里也没什么特别先进的设备。匡先生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介绍两个学徒,把他们夸成了一朵花。 “今天说的不会都是假话吧?”孟仞低声问巫澎道。 巫澎倒是听得挺高兴:“管他呢,假的也听。” “要请你们这两位学徒在会议上报告。”听完匡先生的介绍,州牧赞许地说道,“要压过泰学院一头。” 秦副院首笑道:“这可不是搞学术的态度。应该要求真,而不是想着压过谁。” 州牧拱手道:“师父说的是。” 师父? “牧伯是秦副院首的学生?”问题脱口而出,孟仞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屋里的人纷纷转过头来看着他,州牧怔了一下,笑道:“准确地说,我是秦副院首的开山弟子。” 这么说,秦副院首的影响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广。孟仞拱手道:“名师出高徒。” 院首笑道:“你们脑理学馆也称得上人才辈出了。” 秦副院首从前任教的时候就在脑理学馆,而州牧也是脑理学馆的学生。要是想套近乎的话,孟仞该管州牧叫师兄。 “变化很大,”州牧感慨道,“我记得几十年前,这间实验室的后面都是杂草。现在也开辟出来了,还搭了个迷宫。而且我读书的时候,实验室都挺乱的,你们现在搞得不错,很整洁。” 趁着别人现在都转开了目光,孟仞和巫澎同时翻了个白眼。 院首说道:“脑理学馆大致就看到这里吧。牧伯要不要最后再说两句?” 州牧拱手道:“那在下就最后说几句。大家知道,这次这个会议,将要持续一周多的时间,各国数百名学者将要汇集于此。我们既然占据了主场,那么不论是在组织上,还是在学术上,都要展现出虞国的实力来。我在此表个态,只要上官院首和秦副院首发话,州府就会在经费上全力提供支持。” 院首和副院首向他拱手回礼。停顿一下之后,秦副院首突然向着孟仞说道:“说到学术实力,我想问一问孟仞。” 屋里的人再次纷纷转头看向孟仞。 “这事本来不该我管的,”秦副院首道,“我就是想问问,你要在会议上报告流数术么?” 孟仞答道:“不,我想报告一些脑理学的成果。” 秦副院首笑道:“那意义恐怕不如流数术那么大吧。” 这是什么意思呢?孟仞心想。不管是什么意思,先堵上他的嘴再说。 “意义同样重大。”孟仞拱手,笃定地说道。他本不想如此自夸,但既然秦副院首这么问了,他也没办法。 匡先生道:“秦副院首恐怕不清楚脑理学界的一些现状。虞国和泰学院近十年走向了不同的流派,孟仞可以说是我们这个流派最优秀的代表。” 孟仞附和道:“诸位可望在会议上听到一场舌战。” 秦副院首略一沉吟,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下,说道:“如此便好。只是希望二位不要说空话。” 第五十五章:职级评定 送走这些大人物之后,匡先生他们总算松了一口气。 “走,请你们吃饭。”匡先生伸了个懒腰,说道。 巫澎笑道:“匡先生请吃饭,估计请不了什么好的。” “哎呀,还是我的学生了解我。”匡先生竟然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果然,匡先生也就请他们到书院的伙房吃了一顿,只不过各人多点了一份他们平时舍不得点的羊肉汤。这是伙房里最好的菜,肉足汤鲜,从不偷工减料,但是价格是其他荤菜的七八倍。 “小道消息,”匡先生一边吃羊肉一边说道,“今年职级评定的结果已经出了,但还没有公示。先说两个跟你们关系近点的,首先是秦季之。” 他把嘴里的羊肉咽了下去。两个学徒都停下了嘴里的咀嚼,聚精会神地听着。 “秦季之还是没评上首席院士。” 意料之中。虽然他资历够了,但已经没有管理课题组,缺少近期的成果。故而,十年前他没评上,现在当然还是评不上。 匡先生道:“秦季之也确实缺少开创性的工作,这是评选首席院士最重要的标准。他是很有才华的,可是把才华全用来跟在别人后面发论文了,你们没怎么引用过他那个领域的论文,所以可能不清楚。我刚刚说泰学院和我们走向了两个不同的流派,你们还记得吧?记得的话就简述一下这两个流派都是什么样的思想。” “怎么突然开始考试了!让不让人好好吃饭!”巫澎不满地抗议道。 “少废话,你是导师还是我是导师?孟仞,你先说说,泰学院的流派。” 孟仞道:“泰学院那边认为脑理学研究应该探讨什么样的刺激能引发什么样的行为,什么样的行为又对应了什么样的刺激,找出刺激和行为之间的对应关系。至于意识和记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都不应该纳入研究范围。这个流派二十多年前才出现,现在似乎正值鼎盛之时。我认为……” “行了,先别‘你认为’。巫澎继续,说说虞国的流派。” 巫澎道:“虞国脑理学界坚持认为脑理学不应该放弃对意识的研究。这个流派代表着脑理学研究最初的思想,因此我们也可以说它守旧。守旧派近年一直被行为派压着打,拿不出可靠的证据证明自己的优越性。所以,”他突然笑了起来,“匡先生就被迫转去做应用课题,卢馆首也是。” 匡先生道:“看来你们对学界的现状还是了解的。先不谈这两方到底谁对,说回秦季之:行为派刚出现的时候,他就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股风潮,跟在后面做了不少研究,也发了不少论文。正是凭借这些成果,他评上了院士,只不过一直没有开创性的东西,所以过不了首席院士这道坎。 所以,准确地说,虞国是近十年才回归的传统流派。秦季之发现评选首席院士无望,而且虞国似乎没有多少学者支持行为派,所以就转去做了行政。他离开学术界之后,虞国的行为派才算式微。” 孟仞喝了一口汤,皱着眉头道:“那我到时候跟泰学院的人争辩的时候,岂不是也在间接地跟秦副院首争辩?” 匡先生笑道:“正是如此,所以你的压力可不小。” 压力大倒无所谓,对孟仞来说,压力越大就意味着他的研究能把整个学科推得越远。得知自己的处境,孟仞反倒感觉有点兴奋。 巫澎比他更先兴奋起来。他一口干掉了羊肉汤,豪气冲天地道:“一定要把他们一压到底!” 孟仞道:“有你什么事!又不是你去会议上报告。” 巫澎学着那帮高层的口气说道:“不管怎么说,我也是第二作者,这是我对你的殷切嘱托。” 孟仞确实兑现了承诺。巫澎帮他收完了实验三的数据,还额外帮他收了实验四的一半数据,于是孟仞在作者栏里把他放到了第二作者的位置——至于匡先生,自然还是以通讯作者的身份放在最后。 匡先生打断了他们,直接开始了下一个话题:“说完秦季之,再说第二个人,颜笙。她也没评上学士。” 孟仞和巫澎惋惜地叹了口气。“不过师姐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巫澎说道。 匡先生点了点头:“这话说得不错。再过个一两年,积累一些成果,她兴许就可以升任学士了。不过你们这位师姐脾气不好,不知道这次会不会气上一阵子……” 巫澎道:“不把她惹急的话,她的脾气比谁都好,你不能因为被她骂过就给她扣个脾气不好的帽子。” 颜笙这里不太涉及到学术流派之争,话题一下轻松了不少。匡先生和巫澎聊到她的丈夫,经学馆的一个学者,孟仞这才知道她已经嫁人了。 然而,匡先生很快话锋一转,问他们两个打算什么时候娶亲。 “不娶了。”两人不约而同地答道。 他们倒不是真的不想娶亲,只是目前太忙,懒得考虑。说到此事,巫澎又替他大哥操心起来,提到巫柚也没有娶亲,于是这个话题涉及到的人物范围变得越来越广。 直到三人吃饱喝足,话题终于从“结婚”上面脱离出来,孟仞和巫澎一致得出结论:不结婚有不结婚的好处。匡先生见他们油盐不进,也懒得再把自己幸福的家庭生活第四次讲给他们听。 “师父还没把职级评定的小道消息透露完吧?”总算,孟仞找回了他们开始的话题,“除了秦副院首和颜先生,还有谁的消息?” 匡先生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道:“你们都把我搅和得全忘了,还有谁来着……哦,对,还有两个人的消息。一个是卢馆首,可喜可贺,终于评上院士了。他要是再评不上,就要以高级学士的身份组织脑理学大会了,听上去略微有点寒碜。 最后一个,你们一会儿出去的时候看看布告栏。我刚刚没细看,不过估计布告栏上写的就是他。” 孟仞心头一紧。刚刚他也没仔细看布告栏,不过他记得很清楚,自己看到过两个字: “讣告”。 第五十六章:年关 物理学馆那位谷先生,李士瓒的导师,在与疾病进行长期的斗争之后,于不久之前去世了,享年六十三岁。讣告上说,为了表彰他在行星运动规律方面的贡献,职级评定司决定追授他院士头衔。整篇讣告当中对他的称呼,也都以“院士”结尾。 孟仞想起七月的时候,他到王副院首府上赴宴,席间太岳书院的潘先生就提过此事,说谷先生再评不上院士就得追授了。没想到此话竟然成了真。 “追授有什么用啊……”他喃喃道。 匡先生叹道:“上次那个十大成果评选的时候,我也听了他学生的报告。谷先生的运气还是不错的,有这么个学生能继承他的志向,并且超越他。我也马上就六十三了,要是哪天突然病笃,你们可也得争口气。” 他最后一句话的语气不像是玩笑。巫澎也难得地正经起来,拱手道:“师父身康体健,定能长命百岁的。” …… 几天以后,孟仞在书院里见到了李士瓒。当时他行色匆匆,头上戴着白色的头巾,脸色有些憔悴。孟仞向他拱手,说了些节哀顺变、保重身体之类的客套话,李士瓒只是摇了摇头,对他说道: “最近忙于整理数据,顾不得保重身体了。孟兄,既然今天碰见了,我可以跟你透露一句,我已经在师父的数据当中得到了行星运动的第三条规律。 第三定律的核算工作其实已经进行了很久,最近好不容易接近了尾声,可师父却……唉。” 李士瓒闭上了眼睛。 “谷先生在天之灵会感到欣慰的。”孟仞道。 李士瓒又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在天之灵……孟兄,我先告辞了。” 他匆匆地朝物理学馆那边走去。孟仞猜测他是赶着回去写论文,好赶在会议论文截止收稿之前投出去。 要是李士瓒所说的“第三定律”就是开普勒第三定律的话,那么他的报告无疑将成为物理学大会中最重磅的一个。 时间逐渐接近年关,十二月二十日,物理学大会停止收稿,之后的一天,脑理学大会也停止了收稿。由于收稿的过程当中,审核一直没有中断过,所以最后一批稿件两天之后就全部审核完毕。 孟仞和巫澎也终于接到了他们的活。他们需要在一天之内把所有的论文按照第一作者的笔画数量排序,随后交付百里城的印刷站。 天上纷纷扬扬地飘着雪花,两人实在是不想在这种天气下御剑,便抱着几大册论文,徒步往印刷站走去。 道路上的积雪已经被人清到了路边。每当两人经过面积比较大的空地时,都能看到空地的中央架着六尺多高的木柴堆,火焰熊熊燃烧着,烟雾冲天而起。每个火堆旁都围着一些人,有说有笑。 这是这个世界的习俗,十二月二十五,要在户外点起火堆燃烧一整天,将旧的一年所有的邪气全部烧掉。 寓意是不错,规模也很宏大,就是太呛人了。孟仞心想。 整座百里城烟雾缭绕,街道上雾蒙蒙的,走过一片烟雾较浓的地段时,孟仞猛烈地咳嗽起来。 “就不能换个健康一点的习俗吗!”他一边咳嗽一边说道。 在他们的上空,两个捕快御剑飞了过去。有了这样的习俗,每年十二月二十五,都是纵火案的高发期,是以捕快们不得不在这一天打起十二分精神,加大巡逻的力度。 “明天就健康了,”巫澎笑道,“扫尘、沐浴,都在明天。” 孟仞总算停止了咳嗽,舒了一口气,道:“沐浴一次要三十文,太贵了。” 没有自来水,没有热水器,洗澡便成了件麻烦事。孟仞前几天才去浴池洗了一回,不想再花一次钱。 巫澎道:“明天书院的浴池免费开放。” 孟仞撇了撇嘴:“那就更不能去了,想想就知道肯定会人满为患。” 巫澎笑道:“反正跟我没什么关系,我明天在家待着,不过来了。” 穿过这条街之后,印刷站的牌匾浮现在两人眼前。孟仞本来想见识一下活字印刷或者雕版印刷是什么样子,但他们能看到的范围仅限于最外面的柜台。 那伙计一见这么多要印刷的东西,便提醒道:“二位大爷,这可要过年了,这么些内容,恐怕得等上一段时间才能开始印刷。” 巫澎道:“我可管不了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反正,一月十八之前,我要看到第一批,三本样品。一月二十七之前,三百份成品,要全部印刷完毕。” 他说着掏出一整锭金子,放在柜台上。这是学馆按照市价的一点二倍给的印刷经费。当时看到这么多钱,孟仞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这个时代的印刷成本会这么高。 伙计笑道:“这倒不难办到。二位只管放心,一月十八来看样品就是。”他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想来拿金子。然而巫澎不等他碰到,便劈手将其夺了回来。 “定金是多少?”他笑着问道。 伙计说道:“五钱银子。那这些黄金是……” 巫澎晃着手里那锭金子说道:“这是我们最终的出价,比市价要高一些。不过,要拿到全款,前提是你们得按时完成工作。” “把你们站主叫来吧,”孟仞道,“这些条款都得立字据。”他从袖子里抽出一份条款,递给伙计。 伙计看了两眼,迟疑了一下,道:“时间比较紧迫,确实有一些困难……” “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巫澎道,“赶紧去找站主吧。” 伙计无奈地摇了摇头,绕过屏风往后面走去。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要印刷三百份,对他们来说确实有一些困难。不过,既然他刚刚已经夸下海口,就只能把站主叫过来圆场了。 站主倒是个爽快人,很快就跟巫澎和孟仞谈妥了生意,决定完全按百里书院提出的条款执行。照他的意思,既然金主愿意出比市价更高的价格,那他们也值得加加班。 “那个伙计是想收点小费吧?我看他好像本来不想让我们见站主。”走出印刷站,孟仞问道。 巫澎道:“估计是的。但我不想给他。” 孟仞笑道:“看出来了。”先是用钱骗他打包票,又把钱收回来,让他不得不把站主叫来为自己圆场。巫澎这几手倒也不算多高明,不过确实为他们省了不少时间。 第五十七章:炸弹声中一岁除(一) 这个世界和孟仞原来的世界一样,也有年夜饭一说。十二月二十九日,正当孟仞以为自己要孤独地跨年时,巫澎提出了邀请,让他明天去他们家吃饭。 “要不你明天上午就来吧,”巫澎道,“反正十二月三十日到一月四日休假。” 有人请他去做客,他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第二天上午赶去虞阳城的时候,大街上人烟稀少,家家户户都冒着炊烟。巫澎家里比他想象的还要热闹,不仅他们一家人很难得地聚齐了,霍岚一家人也聚了过来,并不大的房子顿时变得颇为拥挤。 巫澎的父母都是很热情的人,一见他便拉着他嘘寒问暖,然后让他坐在堂屋里吃东西。 “桌上有麻花和糖饼,你随便吃就是。”巫先生笑道。 桌边上,巫娴和霍岚正坐在那里聊天。霍岚的父母站在堂屋的另一侧,拆着一个包裹,把里面的熏肉往外拿,包裹旁边还放了一坛酒。孟仞向他们一一见了礼,正想问巫澎和巫柚去了哪里,巫澎就跑了出来,向孟仞道: “老孟来了就好,快过来帮我一下!” 巫夫人道:“你怎么让客人干活呢?” 巫澎摆了摆手:“哎呀,他不算客人。” 孟仞不明所以地跟他去了厨房。一只鸡正在厨房里上蹿下跳,巫柚拿着剑站在那里,不满地盯着二弟。 “你倒是赶紧把剑收起来!”巫澎对他喊道。 巫柚道:“我保证杀它的时候不见血,行吧?” “不是见不见血的问题!” 这只暴躁的鸡已经让两兄弟束手无策半刻钟了,倒不是因为他们真对付不了它,只是因为巫澎想用正常的方法杀鸡,巫柚却想秀一手剑术,在剑身不沾它的条件下杀掉它。巫澎自然是不同意的,照大哥这种杀法,要么满厨房都会溅上血,要么放血放不干净。 巫柚这么个办事稳重,严肃认真的人,也会有这样的一面。这人孟仞感到有些惊讶。 巫澎跨上一步,伸手一抓,牢牢地抓住了鸡的翅根。他腾出一只手来,抓住鸡的两只爪子,然后对孟仞说道:“老孟,你帮我控制住大哥,别让他动手杀鸡就行。” 于是孟仞压着巫柚的手臂,劝他不要用这么贵重的剑干杀鸡这种事情。有他拖住巫柚,巫澎总算能不受干扰地拔掉鸡脖子上的毛,拿菜刀割开脖子,把鸡血放到碗里。 “行了,大哥,”巫澎笑道,那只血都被放干净了的鸡还在他手里扑腾了一下,“现在没东西可杀了,老实干活吧。老孟你可以去休息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孟仞倒并不介意帮他们干活。 巫先生和巫夫人几次过来让他休息,孟仞都说没关系,他们也就不再客套了。厨房里有了三个男丁,四个中年人便闲了下来,呆在堂屋里喝茶聊天吃东西。 巫娴拉着霍岚去了卧房,房里不时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也不知道她们在捣鼓什么。 中午,按通常的习俗,每人只吃一碗面条。吃饭的时候霍岚就坐在孟仞旁边,孟仞总是闻到一股淡淡的硝烟味。他疑虑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霍姑娘不会今天还在做炸药吧?” 霍岚把几根面条吸溜进去,往旁边看了看,说道:“这面条真不错。”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就明白了。”孟仞笑道。顾左右而言他,基本就等同于承认。 霍先生叹道:“一个姑娘家,偏偏要学这个。” 霍岚顶了回去:“不是你们要我继续念书的吗?现在我念了,还念得不错呢。” 巫柚问道:“所以你今天到底做没做炸药?” “不告诉你们。”霍岚说道,语气中有一丝得意,“娴儿也别说。”她见巫娴想要开口,连忙补了一句。 孟仞感觉有点惴惴不安,不知道霍岚又搞出了什么花样。“既然几个月过去她都没炸伤自己,估计也不是什么危险的东西。”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下午,厨房里终于换了人。三个男丁的厨艺受到了众人的一致嫌弃,连他们自己也七嘴八舌地互相指责对方的操作。于是巫夫人和霍夫人接替了他们的位置,就着已经处理好的食材开始准备晚饭。 巫澎把几张红色的对联纸铺在堂屋的桌子上,磨着墨汁,准备大显身手。巫柚和孟仞,巫娴和霍岚都站在旁边看着。 “真看不出,巫兄还会写对联。”孟仞说道。在他看来,这个世界的教育更偏向理工,恐怕只有经学馆的人才有些文人气质。 “这你就小看我了。”巫澎笑道。 然而巫娴毫不留情地拆了他的台:“二哥,你每次写的对联都乱七八糟的。” 巫澎道:“小妹啊,你真不给你哥留点面子……可话又说回来,我要是写得不好,怎么每次你们都让我写呢?” 巫柚紧跟着巫娴的脚步,第二次拆了他的台:“每次不都是你自己抢着要写的么?” “唉,你们可真是我的亲哥和亲妹妹……”巫澎一边感叹着,一边开始笔走龙蛇。 他一边写,霍岚就在旁边一边跟着念:“发表一篇算一篇,混过一年是一年。横批:得过且过。” 看来巫娴刚刚的评价一点错都没有。不过霍岚倒没有第三次拆巫澎的台,而是评价道:“嗯,有种混不吝的感觉,我觉得还行。” “你写的这玩意,不许贴到外面来丢人。”巫先生的声音传了过来。他正和霍先生在门外贴太阳神鸟的画像。 巫澎道:“我写得又不差!霍姑娘都说了,写得不错,是吧?” 巫先生笑眯眯地重复了一遍:“不许贴到外面来。”霍岚也翻了个白眼,道:“我只是说我觉得还行,又没说你写得好。” 巫澎只得认命,让小妹写了两副正常一点的,一副贴到门外,一副送给霍家。 “老孟要不要一副?”巫澎问道,“宿舍门口可以贴一贴。” 孟仞略一思索,道:“要不我把那副‘得过且过’联拿走贴到宿舍吧。” “还是有人识货的嘛。”巫澎笑道,把那副对联折了起来塞到孟仞的手里。 第五十八章:炸弹声中一岁除(二) 傍晚,那只扑腾了许久的公鸡被端上了餐桌,除此以外还有三盘糯米团子,两条鲢鱼,一锅炖肉,以及霍家带来的熏肉。 霍夫人从厨房里拿来一大壶温好的黄酒,倒到每个人的碗里,说道:“家里存的酒,今天带来的时候还没开封,不知道味道如何,大家尝尝。” “有劳了,”巫柚道,“那么,干了这碗酒。新年大吉!” “新年大吉!”众人举起酒碗碰到一起,齐声说道,然后把一碗黄酒一饮而尽。 热酒下肚,孟仞感到一阵暖意。 霍家带来的一整坛酒,有一大半进了三个人的肚子。巫先生和霍先生喝了不少,喝到最后已经开始意识模糊地说起了酒话,一会儿说到两家人的交情,一会儿说到现今世道不太平,一会儿又说回了两家的几个子女。 “都很争气,都很争气……”巫先生口齿不清地嘟囔道,用力拍打着巫澎的肩膀,把他的筷子都震掉了,筷子上的肉也掉到了地上。 巫先生的对面,霍先生也拍打起了霍岚的肩膀。有了巫澎的前车之鉴,霍岚在父亲动手之前就放下了手里的酒,于是那个碗和那碗酒幸免于难。 “争气,争气……”霍先生复读着巫先生的话。 喝酒喝得最多的其实就是正在被拍打的霍岚。她一边飞快地吃东西,一边飞快地喝酒,而且酒量惊人,十几碗灌下去之后依然面不改色,还说这酒劲不够大。 “这二位酒量这么差,干嘛要喝这么多。”她抱怨道。 “你倒挺能喝的。”孟仞打了个嗝,说道。他基本没有什么酒量,一开始空腹喝了一碗酒,过了一会儿就有点上头,之后便不敢再喝。 霍岚笑道:“你也就喝了一碗吧?现在脸还是红的。” 孟仞不同意她的论断:“油灯照着,谁的脸都是红的。” “别嘴硬了,你就是喝酒上脸。”巫柚说道。他也只喝了一碗多,不过不是因为酒量不行,而是因为不想陷入不清醒的状态,所以不愿多喝。 孟仞狐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但依然没感觉到什么异样。 霍岚说道:“先不说这个了。一会儿吃完饭,我们去放烟花吧?我要给你们见识一下我的最新产品。” 巫夫人道:“你们年轻人去吧,我们就留在这儿照顾这两个醉鬼。巫柚,你要保证他们的安全。” 巫柚点头道:“这还用娘提醒么?” “巫澎,明天早上记得把碗洗了。” 巫澎道:“凭什么我当苦力……行吧,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霍夫人对霍岚说道:“你可得听你巫柚大哥的话,不许乱来。” 霍岚欢呼一声,跑到巫娴的卧房,取出了她们两人的斗篷。孟仞发现,霍岚的斗篷鼓鼓囊囊的,而且看上去相当沉重。 吃完饭之后,巫澎从家里拿了一箱之前买的正常的礼花,霍岚带着她斗篷里安全性和威力均是未知的产品,一行人御剑来到城东南的高地上。其间,巫柚一直把无法御剑太久的小妹背在背上。 高地上依然和平时一样,没有什么人。城中居民就算是想放烟花,也都选择就近找片空地,没有谁会大老远的跑到城外来。 巫澎把买来的礼花放到一边,先对霍岚打了个“请”的手势,笑道:“您先请?” 霍岚有点紧张地搓了搓手。她先是请巫柚用剑气帮她挖了个一米多深的坑,然后自己跳下去,从斗篷的口袋里取出一支火箭似的烟花,把它立在坑底一块比较平整的空地上。 “谁有火折!”她喊道。 孟仞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火折,扔给了她,道:“我们要不要退开?” “所有人退开三丈!”霍岚说道。 确认他们退开了三丈远之后,霍岚吹燃火折,点燃了药筒上连着的将近三尺长的引线。引线点燃之后,霍岚从坑底跃出,跑到了其他人旁边。 “效果应该不错的。”她说道。 孟仞感觉过了好一会儿,引线还没有烧到尽头,便说道:“引线太长了。” 霍岚不满地道:“这是为了安全,懂不懂!某些人总把安全挂在嘴上,到了这时候还不如我……” “行行行,我错了行吧。”孟仞拱手道。 话音刚落,药筒便“嗖”的一声窜向天空,在数十米的高度炸出一朵红色的烟花。然而,还有一个光点在继续上升,升高数十米之后再次炸开了,若干个光点四散开来,又一次爆炸,八朵烟花在空中同时绽放。 “成功了!”霍岚欢呼道,“二级子母烟花!” 其他人也纷纷赞叹着。这东西烟花生产商应该可以实现,但要一个人独立完成,还是很有些难度的。有了这个成功的例子,霍岚又取出两支二级子母烟花,一并放掉了。 三支烟花放掉之后,霍岚兴奋地从斗篷里取出一个巨大的黑色卵状物体,上面也连着引线。 “我想给你们看的有两样东西,这是第二样。”她说道,“我还没想好叫什么名字,就叫火焰烟花吧。这里面装了很多的火药和沥青,所以你们要再退开十丈。要是想视野好一点的话,最好御剑飞起来。” 什么火焰烟花,这不就是个简陋的燃烧弹么。孟仞心想。 其他几个人又退开了十丈,并且飞到了五丈高的空中。霍岚点燃引线,把弹体往坑里一扔,然后急忙御剑飞起,退开老远。 “轰”的一声巨响,火光大盛,流动的火焰伴着土块从坑底飞射而出,溅到周围的地面上,继续熊熊燃烧着。 霍岚飞到他们身边,孟仞有些惊骇地问道:“你上午的时候不会在搞这个吧?” 霍岚笑道:“放心好了。上午我只是拆了一个小的,给娴儿看看结构。小号的我已经试验过很多次了,没什么威力,这个配方的火药,磕碰的时候也不会爆炸。” “还真是神奇。”孟仞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霍岚不以为意,说道:“诸位,要不我们就对着这火光,许下来年的愿望吧。” 虽说对着火光许愿有点离谱,不过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几个人对视一眼,默默接受了霍岚的提议。 “来年,”孟仞看着黑暗中燃烧的烈焰,心想,“一是要把脑理学推得更远,二是要搬掉秦季之这座大山。” 第五十九章:同行聚首 时间很快到了二月初,脑理学大会和物理学大会马上就要开始。百里城东北有一条小河,河水正在化冻,不时传来冰面崩裂的声音。河边的临水亭,是人们常用的送客迎客之处,孟仞和巫澎正站在这里,等待着自己负责接待的贵宾。 与他们一同待在这里的,还有一个泰学院的学徒。这个学徒昨天就赶到了百里书院,告知他们赵衡院士和伍仲孚院士将于明日巳时左右到达,让他们做好准备。 “左右”这个词是最让人烦躁的,左到多少,右到多少,那学徒说不清楚,孟仞和巫澎也不知道。他们只好卯正三刻就赶到临水亭,等在那里,冷得直打哆嗦。 “已经卯时了吧。”孟仞说道。 泰学院那个学徒说道:“应该快到了,赵先生和伍先生都很守时,二位不必着急。” 远处的天空中出现了几个黑点,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 三个人盯着那几个黑点越靠越近。到了可以依稀看见身形的时候,泰学院的学徒道:“来了。” 六个人御剑朝临水亭飞了过来,赵衡和伍仲孚御剑飞在最前面,身后各自跟着两个学徒。 泰学院的学徒给孟仞和巫澎指出了哪个是赵衡,哪个是伍仲孚。他们降落到临水亭前面之后,孟仞和巫澎走上前去见礼,说明了自己的身份。 巫澎负责接待的赵衡院士是一个性格还算正常的学者,没有什么架子,说话客客气气的。这位学者长期致力于研究如何让人更有效地使用机械,和巫澎算是同行,两人往城中御剑飞去的时候相谈甚欢。先行赶来的那个学徒就是赵先生的学生,跟着他们一起往城中去了。 孟仞负责接待的那位伍仲孚院士,性格就要古怪得多了。 刚听孟仞做完自我介绍,他就挑眉道:“原来你就是孟仞。我看过你的论文。” “看来那篇微积分论文的影响力确实不小。”孟仞心想。他拱手道:“晚辈深感荣幸。书院已经给诸位预定了客栈,我们先进城吧。” 伍先生点了点头,于是一行人跟在赵衡他们后面,往百里城中御剑飞去。 孟仞飞在伍先生的旁边,以便随时为他指路。伍先生对他说道:“喜欢搞数学是件好事。你要在大会上报告你那篇论文么?” 孟仞道:“不,晚辈近期做了一些新的脑理学研究,打算报告一些最新的成果。” “也用数学公式做过拟合么?” 孟仞想了想,自己的论文里也就信息论和信号检测论涉及到了数学,而且也不是为了建立数学模型,拟合被试的数据。 “没有做过拟合。”他答道。 没想到,伍先生拉下脸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还是走上了歪门邪道。” 无端遭到这种指责,孟仞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他强压着心中的不快,笑着问道:“伍先生何出此言?” 伍先生道:“不够数学化的脑理学,都是邪道。连个公式都写不出来,还好意思管自己叫科学?” 跟在伍先生身后的一男一女两个学徒都无奈地笑了起来。那个男学徒说道:“孟兄不要介意,伍先生在学术上有自己的坚持,说话也比较直。” 孟仞道:“在下并不介意。正相反,我挺认同伍先生的看法的。” “嗯?”伍先生有点诧异。这个走上邪道的学徒,怎么又认同自己的看法了? 孟仞并没有说假话。脑理学不够数学化,确实一直令他心头不快。只不过他自己现在没有能力写出更多的公式,将脑理学变得更加数学化,于是只能先将就用着传统的方法。 “有数学才有精确的描述和预测,”孟仞说道,“可是现在脑理学还很初级,还很落后,大多数情况下都必须得用定性的方式描述和解释现象。” “正是!”见有人真心地响应自己,伍先生慷慨激昂地道,“认识到这一点的人并不多。” “不过,”他又转头盯着孟仞,“你说到底还是歪门邪道,而且说一套做一套。” 孟仞笑道:“伍先生不必如此在意派系之别。” 伍先生摇头道:“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派系之争。” 此刻再做争论也没有什么益处。孟仞道:“如果没记错的话,明天下午就有先生的报告。届时在下再与先生探讨一二。现在可以慢慢往下降了……” 他们跟随赵衡一行人,往一家客栈降了下去。 学术会议一开,百里城的客栈顿时人满为患。最好的房间早早地被定了下来,交付贵宾入住,剩下的学者和学徒们就只能自己去找别的房间。孟仞把伍先生指引到他的房间,捧起桌上的几大本材料说道:“这些是本次会议的日程安排,百里书院的地图,以及会议的论文集,都免费赠送给先生。” 伍先生挑起眉毛,似乎有一丝嘲讽的意味。孟仞笑道:“名义上是免费,实际上并不是免费。诸位交的参会费,已经相当不菲了。” 每个参会人员都交了七两银子的参会费,伍先生一行三个人,就是二十一两。百里书院办这场会议虽说花了不少钱,但也总算是能从与会者身上赚回来一部分。 伍先生道:“既然已经安顿下来,你就忙你自己的去吧。明天下午我的报告,希望你能来听,你有数学的底子,应该还是能走上正道的。” 他还是在强调正道和邪道的问题。孟仞已经习惯了伍先生的固执。有才华的学者,大都会有些自负,自负得过了头就是固执。只不过很多人不会把这种自负表现出来,伍先生却表现得十分明显。 孟仞一边后退,一边拱手道:“一定。” 他退到门边,正要转身时,伍先生却叫住了他,问道:“百里城有什么好吃的地方么?” 孟仞一愣,答道:“群贤酒肆还不错,就是价格比别处略贵一些。”推荐吃食并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所以他事先没做什么功课。他自己又没钱,平时不敢出去吃,所以只知道这家最出名的群贤酒肆。 伍先生满意地点点头,挥手示意他离开。 第六十章:以武会友(求推荐票) 百里书院只有一座讲学大殿,于是物理学大会和脑理学大会只能一个占用上午,一个占用下午,轮流使用。在没有讲学大殿可用的时候,两个学馆就在自家学馆内部组织小规模,低规格的报告。 如此安排两个会议,倒也勉强算是井然有序。 伍仲孚和赵衡到达百里城的第二天,会议便正式开始。会议第一天上午,物理学馆占用讲学大殿,脑理学馆都是孟仞不感兴趣的报告,于是他一大早便往校场溜达过去,去看比武大会。 会议期间,每天白天校场上都会持续举行比武大会。由于大家都忙于学术,而且时间安排并不统一,故而比武大会并未设置一轮轮决胜的淘汰赛制,而是以擂台赛的形式举行。 规则相当简单,每个时辰一场比赛,挑战者将守擂者击下台去,就算是挑战成功,成为新的擂主。一个时辰过去,最后站在台上的擂主就成为本场的胜者,获得五钱银子的奖励。 比赛对参赛人员没有什么限制,不管参没参会,不管是男是女,不管是学徒还是导师,只要想露两手的都可以上去挑战。不过擂台边上贴了一张告示,上面用斗大的字写着“身体不适者禁止参赛”。 孟仞来到校场的时候,人还不是很多,他在人群周围转了一圈,找到了一个不错的观赛位置。 擂台上已经有两个人在不停地周旋、试探了。台边上一直守着两个安全员,现场总负责人颜笙也会时不时地过来巡视一下。只要他们发现台上的人有生命危险,就有权立即终止比赛。 以孟仞现在的眼光来看,台上的两个人水平都差得很,内力薄弱,速度缓慢,他要是上去的话,毫不费力就能把两个人一块干掉。 这是怎么回事?孟仞突然有点纳闷。他本人只是内力强于常人,但并没有比常人多进行多少训练,硬要说的话,可能也就是比一般人多打过几次实战。 怎么战斗水平不知不觉就变高了呢? 断水剑和内力护盾的加成自然是一方面,可他现在看场上两人的速度也觉得慢。恐怕,只能要么解释为自己天赋异禀,要么解释为内力越强,学习能力就越强。 正胡思乱想时,两人已经分出了胜负,其中一人在另一人的连续进攻之中跌到台下,败下阵来。围观的人们发出一阵喝彩声。 孟仞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旁响了起来,转头一看,正是霍岚。 “霍姑娘不上去试试?”孟仞问道,“你去的话肯定稳拿五钱银子。” 霍岚笑道:“你不也没上去么。我觉得看看也挺好玩的。” 孟仞想起她在初等书院里的所作所为,说道:“你这么个好勇斗狠的主,我就不信你忍得住。” 他的判断完全正确。接下来的两场比赛,霍岚还看得挺开心的,别人喝彩她也跟着喝彩。到了第三场,她就逐渐开始觉得这些人的水平不过如此,我上我也行。 终于,半个时辰之后,又一个她觉得水平不行的家伙被打落台下,霍岚忍不住腾身跃起,落到台上,向擂主拱手道:“百里书院学徒,霍岚。” 她的对手是泰学院的一个男学徒,已经连续击败了好几个百里书院的人。那人见霍岚的兵器和其他人不同,便不敢大意,敛起得意的神色,凝神应战。 霍岚也不多言,拔出双剑便攻了上去。 她的对手确实有两下子,进攻防守都有章有法,内力也不弱。然而霍岚一出手就以绵密的攻势将他逼得连连后退,场上迅速呈现出了一边倒的态势。 “好苗子。”围观的人当中,有一个学者感叹道。 很快,霍岚觑得一个破绽,挥剑横扫,对手不得不向后一跃,以免被她扫中。这一跃,便跃到了场外,落到地上的时候他差点没站稳。 “结束!”场边的一个安全员喊道,“请下一位上场!” 围观的人们喝起彩来,这次喝彩的时间比之前都要久一些。霍岚长出一口气,向孟仞招了招手,想让他上台来比试比试。 孟仞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围观的人这么多,为免伤及无辜,他不敢使用断水剑。断水剑不能用,他的战力便损失了一大半,对上霍岚这样以快取胜的对手,几乎没有胜算。 霍岚也算是身经百战,岂能看不出他心里这点小算盘。她得意地笑了笑,也不再为难他,静静地等待着下一个挑战者。 下一个挑战者是商国崇文书院的一个学士,看样貌约莫三十多岁。他报出自己身份的时候,场下的人们很是兴奋了一阵:看学徒打了这么久,终于有导师上场了。 孟仞对学者的战力一直没有清晰的认识,只知道周盘的武艺不错,因此他对这场比试很感兴趣,想看看这位学士究竟水平如何。 然而,没看多久,他就皱起了眉头。 学士的内力比霍岚高一些,身法也不错,相当迅速。一轮进攻无果之后,霍岚便放慢了出招的速度,与他周旋起来。 没想到,学士却趁这个时候向她献起了殷勤,先是问她的年纪,又夸她武艺高强,又夸她长得漂亮,说自己不忍伤害她,还邀请她跟着自己念书。 他的语气轻浮,霍岚听得火冒三丈,围观的人群中也有好些人在厌恶地摇头。不过她以前也经历过不少类似的情况,早已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并没有恼羞成怒地贸然投入进攻。 趁着学士又一次发问的时候,霍岚觉得机会来了,便挥剑冲了上去。这次她把刚刚不敢用的杀招全都用上了,对方一惊之下,反应稍慢了一些,顿时陷入劣势。 一见局势逆转,霍岚的攻势愈发猛烈,力道比刚刚又提升了一个档次。学士的速度并不比她快,完全无法抽身重新组织反击,很快便败下阵来,摔出场外。 孟仞此时已经站到了人群的第一排,那学士就摔在他的面前。他有些好笑地看着学士匆匆爬起来,又听得他喊了一句:“一点都不懂尊师重道!” 第六十一章:驭冰者(一)(三更,求推荐票) 孟仞没等霍岚骂回去,就已经把手搭在了学士的肩膀上,施加内力往下压。 “是要尊师重道,可不是尊你这样的师。”他朗声道。 学士起初还想以自身内力与他对抗,但很快就发现孟仞的内力比他更强,他的肩膀几乎要被压碎了。于是他奋力从孟仞手里挣脱出来,看了看周围人的反应,自知在舆论上讨不了便宜,便愤怒地拨开人群溜掉了。 “如此不知廉耻,还能做到学士。”孟仞旁边的一个学徒摇着头说道。 “不知廉耻倒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不知廉耻。”另一个学徒说道。 安全员喊道:“结束!下一位!” 孟仞看到霍岚对自己竖了竖大拇指,便也回应了一个相同的动作。 不知道下一个挑战者的水平会怎么样。 公正地说,刚刚那个学者的战力还是不错的。要不是疏忽大意,被抓住了机会的话,他本可以有更好的发挥。 不过他活该没有更好的发挥。 人群当中一阵骚动。一个约莫五十岁的中年人越众而出,缓步走到台上。 他来干什么!孟仞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泰学院,伍仲孚。”那人拱手道。 不好好准备报告,也不去开幕仪式,却跑到比武大会来凑热闹,伍先生可真够有闲心的。 霍岚当下不敢怠慢,向对方拱手,随后摆出迎战的架势。虽然对方没报出自己的职级,不过看年纪,肯定是个学者,说不定级别还不低。 她不知道伍先生的职级,孟仞可是清楚得很。回想一下,他还从没见院士出手过,兴致不禁再次高涨起来。 刚一开战,霍岚还和上次一样,先发起一轮进攻,试探试探对方水平的高低。伍先生也不躲闪,拿自己的长剑一架,霍岚顿时感到两条手臂的温度急剧下降,仿佛血液都结了冰。与此同时,手臂上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肌肉也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 大惊之下,霍岚赶忙退开几步,剑都差点掉在地上。 台下的人们没看出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一阵窃窃私语,做着各种各样的猜测。伍先生拱手道:“得罪了。” 孟仞也觉得奇怪,霍岚不过是被挡了一下,怎么直接就撤了呢?他猜想可能是伍先生的内力有古怪,可是从他身上和剑上都看不出什么端倪。 霍岚沉默不语,她感觉两臂已经肿了起来,不可能再像刚刚一样使剑了。 不过她却不想就此认输,还是尝试着再发起了几轮攻击,同时注意不要让两人的剑相交。这样的攻击让她处处受限,而且哪怕是靠近伍先生多站一会儿,她都能感觉到全身发冷,战栗不已。 如此反复几次,伍先生连脚步都没挪一下,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霍岚见毫无取胜希望,只得拱手道:“我认输。” 这次台下没有响起喝彩声,众人都感觉伍先生赢得莫名其妙。霍岚刚一下台,便又有一个百里书院的学徒跑了上去想挑战伍先生。 “怎么回事?”霍岚走到身边时,孟仞问道。 霍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撩起袖子给他看。孟仞看到她的手和小臂整个都浮肿了起来,惊道:“这不会是伍先生的内力所致吧?” “是啊。”霍岚叹道。 正说话间,霍岚之后的那个挑战者已经认了输。第三个不怕死的人迅速补了上去,这次是个太岳书院的副学士。 霍岚道:“伍仲孚应该是属于那种有特殊内力的。” 孟仞奇道:“特殊内力?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这你都不知道?”霍岚笑道,“孤陋寡闻。” “是是是,”孟仞承认自己确实孤陋寡闻,“那么请见多识广的霍大小姐告诉我一下呗。” 霍岚道:“一般人使用内力的效果都是很普通的,无非也就是施加一点压力,制造一点气浪。比如师父那招断水剑,就是把普通的内力用到了极致。但是那个伍仲孚就不一样了,他的内力能使外物的温度降低。” “你是说他的内力自带寒气?”孟仞问道。 霍岚摇了摇头:“不是的,怎么说呢……我觉得那不是一种‘气’。” “我明白了,”孟仞道,“你是说他的内力本身没有寒气,而是通过某种其他的方式,直接抽掉了外物的热量。” “可以这么说。”霍岚说道。 伍先生的第三个对手认了输,一脸痛苦。已经有一些人意识到他有特殊内力了,第四个人走了上去,想试试能不能化解他的内力。 今天真算是开了眼界了。孟仞心想。他继续问道;“除了降温,还有什么其他种类的特殊内力么?” 霍岚思索了一会儿,道:“其实这些也都是师父告诉我的。除了降温以外,还出现过让外物升温的内力,能把人的血全都煮开,吓人得很。” “那刚刚伍先生应该也可以让你的血全都结冰?”孟仞想象着一个人全身血液沸腾和血液结冰的场景。 霍岚说道:“是的。还有一种更可怕的内力,能让水爆炸,而且爆炸的威力极大。当年那个人也是举世闻名的高手,突然获得了这种内力之后,更是无敌于天下。” “突然获得?我还以为这种内力是跟血脉相关的。” “唔……可能相关吧,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从现有的记载来看,有特殊内力的少数人都是在中年的时候突然获得的。我刚刚说的那个能让水爆炸的人,你猜猜他的结局怎么样?” 孟仞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不过他还是说道:“你刚刚不是说了么,此人天下无敌。” 霍岚摇头道:“天下无敌有什么用?这种力量太强,根本就不是他能驾驭得了的。” “你的意思是……” “有一次他没控制好,爆炸的规模太大,炸毁了半座城池,死了两万多人,他自己也被炸死了。” 如此大规模的爆炸,而且原料只是水……难道这人的能力是核聚变不成? 可是水里的氘和氚只占很小的一部分啊…… 孟仞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又有点向往。可惜这人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人能知道他是怎么用水制造的爆炸。 第六十二章:驭冰者(二) 伍先生的第四个对手坚持得比前几个人都要久一些,直到现在还在和他周旋——不过这只是因为双方都不怎么进攻。 “看来虞国无人了,”伍先生道,“我实力如此不济,竟能让你们束手无策。” 对手并未受他激将法的影响,仍然在想办法。 “伍先生也不进攻?”对手说道。 伍先生笑道:“我就站在原地,也能击败你们。” 确实,直到现在,伍先生都没有挪动过一步,最多上身晃动、闪避几下。 对手长叹一声。他想不到任何破解伍先生内力的方法,硬往上冲就是送死,就这么僵持着又不是办法。 思前想后,他干脆横下心来,以自己最强的内力攻上去。既然别无他法,只能试试硬碰硬了。 结果显而易见。伍先生的内力比他强得多,硬碰硬毫无胜算,第四个对手很快也被击下场去。 伍先生大笑几声,说道:“虞国当真无人了!” 霍岚推了推孟仞,道:“你不去试试?” 输了丢人,赢了得罪他,不管怎么看都是亏本。孟仞一口回绝:“不去。” 不过他倒也不是完全不想去…… 霍岚怒道:“人家都挑衅到我们头上了哎!” “过过嘴瘾罢了。”孟仞想起了伍先生昨天对所谓“正道”、“邪道”的论述。 又一个年轻气盛的百里书院学者跑了上去,但很快就被击败。孟仞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哪个合适的人能代表虞国,然而目力所及就没有看上去四十岁以上的。 “看来院士和首席院士们都去听报告了。”他喃喃自语道。 霍岚继续怂恿着他:“这帮人都不在,那就你去呗。” 孟仞有些迟疑地道:“我倒也不是不能去……” 霍岚盯着他的眼睛:“那就是可以去喽?” “算是吧。” “可不是我逼你去的?” “嗯……嗯?哎!” 霍岚趁他不备,一把将他推出了人群,还笑着向他挥了挥手。孟仞想要申辩点什么,但既然出都出来了,再想说什么都晚了。这么多人都盯着他,他不可能再缩回去。 孟仞翻了个白眼,慢吞吞地走上台去,向伍先生拱手道:“百里书院学徒,孟仞。” 这该怎么打呢?也只能拼内力了吧? 伍先生笑道:“你就是那个走邪门歪道的学徒。怎么,昨天心里不忿,今天特地想找我打一架?” 孟仞道:“走邪门歪道的多了,不止我一个。晚辈并不想得罪先生,只是一时手痒,想切磋切磋。” “想得罪我得有点本事。”伍先生举起长剑,“来吧。” 孟仞再次拱手,铮的一声拔出长剑,直接攻了上去。看了这么多场,他已经明白,伍先生不会主动进攻,因此用内力护盾和他僵持并不是明智的选择。 两剑相交,孟仞顿时感到右臂传来一阵刺痛。 他强行运转内力与之相抗,竟然隐隐有压过伍先生的势头,刺痛感也没有那么明显了。 两人皆是一愣,随后各自加强了自己的内力。孟仞感到右臂在渐渐地不听使唤,但他发现伍先生也在咬着牙,面部扭曲,大汗淋漓,似乎也即将坚持不住。 终于,伍先生第一次挪动了脚步,纵身跃起,与他脱离了接触。 正中下怀。 孟仞本来不敢用断水剑的,但伍先生无意中给他提供了一个绝佳的,不会伤及无辜的角度。 右臂的动作已经有些僵硬,但他还是强行将长剑向上挥出,一股气浪直奔伍先生而去。 让他没想到的是,伍先生并不单是想脱离接触,而是也从空中向他挥出了一道气浪。这道气浪比孟仞的更强,直接穿过了断水剑制造的气浪出口,正中他的前胸。 孟仞瞬间被震得眼前发黑,倒退了几步,摔在地上。他感到喉头一甜,似乎有血正在往上涌。 不能吐血,比试还没结束,不能让人看出来自己已经不行了。他心里想着,强行把血咽了回去。 伍先生这一击只是穿过了气浪的出口,但并没能破坏它。他没有料到孟仞的招式是有持续性的,于是也被断水剑打了个正着。在空中翻滚几下之后,伍先生总算稳住了身形,轻巧地落在了地面上——落在了场外的地面上。 若是实战,孟仞此时几乎失去了反抗能力,再打下去必死无疑。但是按照比赛规则,伍先生已经输了。 “本轮比赛结束!孟仞获胜!”安全员喊道。本轮比赛的时间已经超出一分多钟了,只是刚刚二人尚未决出胜负,所以安全员没有叫停。 人群沉默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看来我虞国还是有人才的嘛!” “好样的!” “真是出了一口恶气!” 孟仞头昏脑涨地从地上爬起来,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自己赢了,随后便径直往场下走去,直到场边的管理员叫住他,他才想起来自己没领五钱银子的奖金。 伍先生也在发奖金的地方等着他。他看着孟仞用左手把剑插回剑鞘,又用左手接过银子,将其装进口袋,便拱手道:“刚才可能伤着你了,不过不用担心,以你的身体,最多两三天就能恢复正常。” 孟仞闷闷地道:“在下刚才多有得罪。” 伍先生大笑起来,挥手道:“什么得罪不得罪的!我技不如人,自当认输。虽然你现在身体不适,但我还是想说,下午的报告你可一定要来听。” 孟仞点了点头。伍先生再次向他拱手,大步走开了。 霍岚一脸紧张地跑了过来,问道:“你你你……没事吧?” “没什么大事……”孟仞道,“我想先出去,透透风。” 霍岚答应一声,随即便上前去帮他分开人群。一边走,她还在一边结结巴巴地问孟仞感觉如何,孟仞只是简单地回答“先出去再说”。 人们并未察觉到孟仞的不适,在他走过的时候还在向他欢呼,拍他的肩膀,摇晃他的身体。孟仞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算是回应。 第六十三章:数学脑理学(一) 一离开人群,霍岚就撩开孟仞右臂上的袖子,发现他的整条手臂也肿了起来,而且比她的还要严重,青一块紫一块的,有两块皮肤已经裂开了,正在流着血。 “他也太狠了吧!”霍岚怒道。 孟仞闷闷地道:“这都没什么……我现在心口疼。” 霍岚气得一跺脚:“都怪我,就不该让你上去的。赶紧去医馆看看吧,别是什么内伤……” 虽然孟仞并不想去,但霍岚还是强行把他往医馆那边拖。每拖一把,她对孟仞受伤情况的描述就变得更加严重一些,先是说他肋骨可能断了,然后说他肺可能裂开了,最后又说他的心脏可能破了。 “能不能盼我点好!”孟仞喊道。 “那你倒是跟我去医馆啊!”霍岚用更大的声音喊了回来。 孟仞只得跟她去了医馆。这是他第二次跨进百里书院的医馆——准确地说,他上次身处医馆的时候并没有“进入”这里,而是一开始就在病床上,后来又逃了出去。 给他看病的大夫甚至还记得他,说他上次擅自逃出医馆,害得他们出动了不少人手找了一宿。 “多有得罪。”孟仞怀着歉意说道。 大夫先是给他把脉,又用一副听诊器听他心肺的声音。“看来这里的医学也正处于传统医学和现代医学的过渡期。”孟仞心想。一个老中医模样的人,穿着古代的衣服,耳朵上又挂着听诊器,这幅景象让他觉得很有意思。 “应该没事吧?”霍岚有些紧张地问道。 大夫没有回答,只是取下听诊器,让孟仞躺到旁边的一张床上去。孟仞躺上去之后,大夫在他身上按了几下,问他的感觉,孟仞都一一如实作答。 “没什么问题,休息几天就好了。”大夫捋着胡须说道,“我再给你开一瓶冻伤膏,记得回去擦擦。还有这位姑娘也是,我看你的手也冻伤了。” 霍岚总算松了一口气。孟仞说道:“多谢了。” 一出医馆,霍岚就开始骂人,她现在对伍仲孚的印象差到了极点,说出口的话也很难听。 孟仞皱着眉头道:“一个姑娘家,说话不要这么脏。” 霍岚反驳道:“每个人都不该说脏话,跟是不是姑娘有什么关系?” “知道你还说!” “我乐意,怎么着?” 孟仞无可奈何地道:“人家好歹也是个院士……” “院士?”霍岚惊道,“我还以为他最多只是个高级学士。哇!那你岂不是战胜了院士?”她的神情里流露出几许敬佩。 孟仞道:“不过是钻了规则的空子罢了。真打的话,我打不过他的。” “也很厉害了!院士和首席院士,战力一般都很强的。这么一说,伍仲孚没有透露自己的职级还真是明智,不然身为院士,竟然败在一个小小的学徒手里,传出去丢人就丢大了。” “不至于吧,学者的主业说到底还是学术,输一场比试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是怎么知道他的身份的?”霍岚问道。 孟仞道:“伍先生是来参加脑理学大会的贵宾,我负责接待他。今天下午他还有场报告,到时候可以再看看他的学术水平究竟如何。” 霍岚笑道:“脑理学的东西我不懂,就不去听了。不过下午你可得好好地骂他一顿。” 然而,在学术观点上,孟仞此时还并不想反对伍先生。 下午的报告,伍先生依然延续了他张扬的风格,一边报告一边讽刺现在的脑理学家“做的东西乱七八糟”,“根本不配称为科学”。 在场的学者一个个都听得火大。巫澎坐在孟仞旁边,评论道:“这家伙肯定人缘很差。这种性子还能做到院士,也真是厉害。” 孟仞表示同意。伍先生把学界的人都得罪光了,还能爬到这么高,足见他是有些真本事的。 “他把你打成这个样子,你一会儿不报仇么?”巫澎问道。霍岚已经把比武大会的事情告诉了他。 孟仞摇头道:“报什么仇,明明是我赢了。” 伍先生的研究的确是很数学化的,关注的也是一个很小的基本问题:人感受到的刺激强度和实际上的刺激强度并不成线性关系。 譬如,在人手上放一两重的银子,随后再往上加一两重的银子,人们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前后的重量差异。然而,如果一开始在人手上放的是五斤重的银子,那么再往上加一两,前后的差异便很难被感受出来。 用数学公式表达的话,△I / I = k,即让人感受到前后刺激差异所需变化的刺激强度,与刺激当前的强度的比值,是一个定值。 换句话说,刺激本身的强度越强,要让人感受到差异就必须变化得越多。 这一现象是二十多年前伍先生自己发现的——当然,这个世界没有英文字母,所以公式并不是那样写的。 在这一公式的基础上进行推导,可以得出,感受到的刺激强度,和刺激的实际强度,呈对数关系(注1)。 伍先生将这一定律称为“伍氏对数定律”。然而,他今天讲的内容,却是要挑战自己创造的定律。 “……前面已经介绍了数量估计法的基本流程。总而言之,本实验室通过数量估计法直接测量感知强度,发现了与对数定律不一致的现象。” 伍先生说完在石板上写下了一个公式。 “感知强度和实际强度的关系,应该满足幂定律(注2)。” 自己打自己?孟仞觉得有点奇怪。对数定律和幂定律的内容他是清楚的,从数学上来看,对数定律确实不如幂定律灵活,要用后者挑战前者是没有问题的。只不过一个学者要推翻自己之前的理论,需要不小的勇气。 果然,伍先生并不打算彻底推翻对数定律。介绍完幂定律之后,他话锋一转,道:“当然,我不会像现在的脑理学家一样,创造一大堆不清不楚的理论,我认为理论就应该越简洁越好。所以,接下来我要介绍,对数定律和幂定律是如何统一的。” 第六十四章:数学脑理学(二)(求推荐票) 这是孟仞从前没有接触过的内容(注1),他坐直身体,聚精会神地听着。 伍先生说道:“我们知道,有一种观点认为,大脑反应的强度也与刺激的实际强度呈对数关系。那么,要把两条定律统一起来,只需要在此基础上做出两条假设: 第一,大脑内部存在一个结构,用于生成‘感知强度’,这一结构的反应强度和感知强度也呈对数关系;第二,生成感知强度的结构和感知实际强度的结构,二者会将各自的强度进行匹配。如果二者的强度满足这样的关系……” 他说着在石板上写出一个线性方程,随后一边讲一边推导,最终得出结论:加上这几条假设之后,幂定律可以由对数定律推导出来。 “你怎么看?”巫澎问道。 孟仞皱着眉头:“自洽倒是自洽,也很有才华。可他的理论怎么能基于未经证实的假设呢?” 巫澎道:“你指的是大脑反应强度那一套?” 孟仞道:“正是!虽说这个说法没什么大错……可这玩意你们现在压根测量不了吧?” 巫澎摇头道:“测量不了。我也在纳闷,这顶多是个猜想,他怎么直接就拿来用了?” 已经有一个学者站起来问了伍先生同样的问题。伍先生倒也爽快,直接承认了自己的假设未经证实,不过他又强调说“正因如此,后来者才有必要去证实这些假设”。 孟仞想起之前李士瓒报告行星运动定律的时候,也是基于未经证实的假设推出了他的定律。这个时代的学术界对于这样的研究还很宽容,但是以后会慢慢变得严格起来——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下一个学者的发问将话题带离了研究本身:“伍先生的研究确实很数学化,但在下不明白的是,这些数学化的研究高明在哪里?”这位学者的语气里明显带着怨气。 伍先生道:“精确的解释和预测,这就是高明之处。” 那学者道:“伍先生这话既对也不对。上午我去听了物理学大会,有一项研究让我印象很深刻,那项研究提出了行星运动的三条定律,一是行星运动的轨道都是椭圆,二是行星与太阳连线在相同时间内扫过相同的面积,三是行星轨道半长轴的三次方和公转周期的平方之比为定值。” 李士瓒还真的已经发现开普勒第三定律了!孟仞有些后悔上午没去听。 “那项研究的价值在于,用几条简单的定律就描述了天体运动的规律。伍先生的研究倒是也有对规律的精确描述,可这些规律的价值何在?恕在下眼拙,目前没看出来。” 伍先生笑道:“虽说比烂不是什么好事,但是我想,在座诸位,有谁敢说自己的研究意义能超过行星运动三定律?” 研究缺乏意义,这一直是脑理学家的心头之痛。他们既解释不了大脑的运作机制,又解决不了现实问题。 孟仞也禁不住叹息一声。来到这个世界,他不过是解决了自己学术地位的问题,可仍然做不出一项原创的,可以称为“伟大”的研究。 伍先生继续说道:“我们这些人,说到底不过是给后人铺路的。但是我相信,我这条路铺到了正确的方向上,后人会以我的定律为基础,得到更多的大脑运行规律。” 仅仅是铺路么…… 卢馆首站起来道:“请恕我直言,我并不认为以数学公式来描述大脑规律是一条正确的路。脑如此复杂,岂是天体可以比拟的?或许天体运动可以用三条定律描述出来,但大脑的规律,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几条公式就能够说清楚的。” 伍先生道:“卢先生此言差矣。宇宙之大,复杂的东西很多,只不过我们现在还没发现罢了。宇宙有很简单的基本定律,我相信大脑也有很简单的基本定律。” 巫澎低声问孟仞道:“老孟,你们那个世界是不是已经发现了脑理学的基本定律?” 孟仞摇了摇头:“要是真有这种东西,我早就动手做研究了,哪儿还有闲工夫去搞什么短时记忆容量?” “你是说根本不存在什么基本定律?” “不,只是还没有人发现,而且距离发现的日子遥遥无期。” 孟仞接触过的最前沿的脑理学,尽管已经在数学化的道路上走出了几步,但也仅仅是走出了几步而已,而且举步维艰。 谁知道伍先生的路到底有没有铺到正确的方向上呢。 突然,伍先生指向孟仞的位置,说道:“这位学徒,昨天负责接待我。我跟他聊了聊脑理学数学化的问题,他不仅认同我的看法,还认为用定性的方式来描述规律是一件低级、落后的事情。老实说,他的见识,已经比在座大多数所谓学者更强了。” 这叫什么话! 孟仞感受到周围有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在投向自己。巫澎强忍着笑意,低声道:“伍仲孚把你卖了。” 上午被霍岚推到台上去,结果被伍仲孚弄伤了手臂。下午又被伍仲孚推出来吸引火力,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孟仞不出声地骂了几句,起身说道:“我确实认为脑理学应当数学化,也认为定性的描述是低级的。” “何以如此狂妄!”一个学者说道,“在座这么多的学界精英,做的难道都是低级的研究?” “这没什么可丢人的,”孟仞叹道,“不仅是在座诸位,连台上的伍先生,以及现在站在这里的在下,做的也都是低级的研究。” 反正都被推出来了,索性就不再隐瞒自己的观点。 “说得对!”伍仲孚笑道,“大家做的不过都是些低级的研究。” “探索大道,探索真理,到你口中竟然成了低级的事情?”刚刚那个学者用手指着孟仞,语气愈发激烈起来。 “吾生须臾,宇宙无穷,”孟仞道,“我等穷极一生也探索不了多少东西,也见不到大道和真理,此所谓‘低级’。正如伍先生刚刚所言,我们不过是给后人铺路的。 然而,正因为低级,所以高尚。” 第六十五章:群贤毕至 甘于做有价值的低级工作的学者,是高尚的。孟仞最后总算展示出了一点求生欲望,用这种说法把在场学者们的不快压下去了一些。 关于脑理学当中能否运用数学的争端,在孟仞发言之后仍然持续了一会儿,但是显然争不出任何结果。很难说这究竟是认识论的争端还是信仰的争端。 “我为什么总是被推到前台来?”离开讲学大殿之后,孟仞抱怨道。 巫澎幸灾乐祸地笑着:“可能他们看你骨骼清奇,是个可造之材吧。” “二位留步!”身后一个声音传了过来。两人回头一看,发现伍先生正快步走来。 孟仞看到他心里就有点发毛,但是既然都被他叫住了,又不好直接离开。 伍先生满面笑容,对二人说道:“有请二位到群贤酒肆一聚,吃个便饭。” 好想拒绝他。 孟仞迟疑了一下,拱手道:“晚辈与人有约在先,恕难从命。” “与谁有约?约在何时?何地?”伍先生连珠炮似地问着,似乎已经看出了他在说谎。 当场编个谎话并不容易,孟仞搪塞道:“恕晚辈不便透露。” 伍先生笑道:“根本就没有这个约,对吧?今天你们秦副院首也会去群贤酒肆,你就不想去听听他会说什么?” 怎么连泰学院的人都知道他与秦季之的争端了? 不过,要是能去观察观察秦季之的动向,倒也不错。 孟仞有些惭愧地说道:“那我从命便是。” 巫澎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问道:“晚辈似乎与先生并无交集?” 伍先生道:“嗯,说得不错,我确实不认识你。” 他还真是善于得罪人。孟仞和巫澎心想。 “不过,有一个我认识的人今天也会去酒肆,他托我把你一块叫上。” “谁?” “去了你就知道了。” 群贤酒肆今天被百里书院包了场,上百名学者聚集于此。一层的数十张桌案有序地摆成了三个环形,在中间留下了一个空位。二层的二十个大大小小的隔间都分布在回廊上,打开隔间的窗户,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一楼的情况。 伍仲孚是贵宾,因此有预先自由选择座位的权利,也可以自由地邀请一些人前来。他挑了二楼最小的一个隔间,勉强能容纳四个人。孟仞和巫澎实在想不出第三个被邀请的人能是谁,推开隔间门的时候顿时吃了一惊。 巫柚正坐在那里,见伍先生走了进来,便起身拱手行礼。 “你们俩……认识?”巫澎奇道。 巫柚道:“你大哥我走南闯北,姑且还是认识一些人的。”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伍仲孚知道他和秦季之的争端了,孟仞心想。估计是巫柚告诉他的。 巫柚是在去泰学院办事的时候,偶然结识的伍仲孚。当时他在夜色当中行踪诡异,被伍仲孚当成了贼,不由分说便一剑砍来。刚开始时,巫柚还想着赶紧解释清楚,便没有全力接战,于是吃了他内力的亏,被伤了右臂。他大吃一惊,赶忙全力应战,迅速击败了伍仲孚。 有特殊内力的人并不常见,巫柚很想跟他多交流交流;巫柚这样的高手也很少见,伍仲孚也想跟他探讨一番武学。于是两人便建立了长期的联系。这次正好伍仲孚来开会,巫柚也停留在虞阳城,他便找了巫柚过来吃饭。 刚一开始吃饭,伍先生就讲起了上午的比武大会,还问巫柚:“孟仞也会使你那招断水剑,该不会是你教他的吧?” “就是我教他的。”巫柚道。 伍先生笑道:“是我疏忽大意了,没有防着这招,不然也不至于会输。说起来,你们虞国就没有一个能打的学者吗?” 孟仞道:“都忙着听报告呢,没空去比武大会。” “伍先生不务正业。”巫柚评论道。 伍仲孚并未觉得受到冒犯,大笑起来,道:“那我倒真想知道,虞国战力最强的学者是谁。” 巫柚摇了摇头:“那几个首席院士应该都挺强的,不过真要论排名的话,也没人知道。” “秦季之如何?”伍仲孚问。 “他不太行,估计还不如我。”巫柚道。 孟仞有些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记得巫柚之前也说过,天下武功高于他的人有十多个,但秦季之估计不在其中。 巫柚道:“之前虞国和商国打仗,他也参战了,我对他的水平有所耳闻:据说只能勉强一对五十。” “只能”一对五十? 孟仞没有把震惊表现在脸上,而是先看了看另外两个人的表情。巫澎和伍仲孚都没有对此事表现出什么惊讶的情绪。 巫澎问道:“一对五十,指的是对五十个我这种水平的人吧。” 巫柚道:“比你水平还差一些的人。你其实不算特别差,用不着妄自菲薄。” 这话听着怪怪的。巫澎笑道:“我就当这是在夸我吧。”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震惊的,孟仞心想。之前在虞阳城,他自己也做到过一对十五——虽然不过是十五个小混混,武功不如他,年纪也比他小。 秦季之可以一对五十。那巫柚呢?仔细想想,孟仞还从没见过他全力发挥时是什么样子。 伍仲孚道:“虞国的学者没有排名,泰学院的人倒是挺热衷于这个的,有人自认天下第二,也有人自认天下第三。喏,自认天下第三的那个已经来了——也是个走歪门邪道的家伙。” 孟仞从窗户向下看去,只见秦季之正和一个学者穿过桌案间的小道,往中央的空地走去。这位学者看上去年近六旬,身材壮实魁伟,只是头有点秃,束发之后簪子都快插不上去了。 “冯宿,首席院士。”伍仲孚向他们介绍道。 原来是他! 对于冯宿,孟仞可算得上是久闻大名了。脑理学期刊上常常出现他的名字,泰学院的行为流派,就是在他的手里发扬光大。除此之外,他还是零级期刊《脑理学公报》的主编。 不折不扣的大人物。 第六十六章:首席院士 巫澎和巫柚也都听过冯宿的名字,前者和孟仞一样,是在学术期刊上看到过他的论文,而后者则是因为冯宿“天下第三”的名头。 孟仞跟这位《脑理学公报》的主编也算是有点过节。他投稿过去的论文,两个审稿人直接给了“接收”的意见,一个审稿人给了“小修后接收”的意见,并且提了几个不痛不痒的小问题。然而,最后这位主编亲自下场,给孟仞提了一大堆刁钻古怪的问题,把论文打回来让他一一回答,搞得孟仞头痛不已。 根据以往的投稿经验,他很清楚,这些问题当中哪怕有一个他无法回答,主编就可以以此为由直接拒掉他的稿子。 当然,严谨认真是好事,可孟仞觉得冯宿提的好些问题分明是在故意刁难他。 眼下,他只希望能够借着这次的脑理学大会,把自己这项研究向他好好推销一番。 “老孟!”巫澎拍着他的肩膀,“还不赶紧去勾搭一下你的主编?” 孟仞道:“现在去勾搭又没什么用。” 伍仲孚问道:“怎么,你给《脑理学公报》投稿了?” “正是,而且就是伍先生所说的‘歪门邪道’的那篇。” 伍仲孚笑道:“哦,那活该被拒稿。” “我还没被拒呢!”孟仞怒道。随即他又觉得自己不该对伍仲孚发火,拱手道:“失礼了。” 伍先生对他的怒气并不在意,摆了摆手。 秦季之和冯宿走到中央的空地,开始讲话。秦季之讲的不过是些不咸不淡的欢迎词——非常典型的高层演讲,滴水不漏,看似说了很多话,其实什么也没讲,就连孟仞这样急切地想挖他黑料的人,也听不出什么有效信息来。 他太从容了,孟仞心想。想让这种人吐出点有用的东西,非得把他逼急不可,就像上次巫柚下手抓捕周盘,逼得秦季之亲自出手压制太守府一样。 相比之下,冯宿的讲话就要实在一些——虽然并没有实在到哪里去。 “刚刚秦副院首已经介绍过我,我就不再多介绍什么了。”冯宿说道,“打扰大家吃晚饭,冯某深感歉疚。” 你歉疚个鬼,我看你挺高兴的。孟仞暗自腹诽着。 “我在这里要宣布两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第一件事,本院叫我以非官方的形式透露给你们。但是我想,我都挂了首席院士这么一个头衔,不管说什么,别人都会以为是官方的说法。” 所有人都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和酒杯,静静地听着。二楼隔间里的人也全都靠到了窗户边上,哪怕是巫柚这个与学术界没什么关系的游侠,也想听听他到底要说什么。 “为了不引起大家的误解,关于此事我只能透露最表面的一点内容,具体内容请诸位自行向泰学院发信,询问院首和副院首。” 孟仞猜测他是要透露一些泰学院的新政策,不然不会如此谨慎。 “泰学院即将启动‘特任学士’的招募计划,诚聘天下英才,待遇从优。我目前只能透露这么多,诸位有什么问题吗?” “嚯,这事连我都不知道。”伍仲孚说道。 孟仞奇道:“连自己人都不告诉?” 他隐隐觉得这个招募计划有点不对劲的地方,但又说不上来。酒肆里的学者们提了很多问题,但是冯宿的口风很严,只在待遇问题上说得比较清楚,“薪资预计每月四十两银子上下”,“预计有八百两银子上下的科研启动经费”。 这个待遇算是相当高的了,据孟仞所知,匡先生每个月拿到手的薪资不过也就二十两银子。 “还真有点想去。”巫澎说道。 孟仞点了点头,面对这样的待遇,他也有些心驰神往。 只是不知道这个所谓的“特任学士”都会从什么人当中招。好几个学者都提了这个问题,但冯宿只是说“还在商议当中,不便透露”。 “明目张胆地挖墙脚。”巫柚说道。作为局外人,他并不关心学术圈的待遇问题, 以接连不断的问题轰炸了将近一刻钟之后,在场的人们终于沉默下来,面面相觑,感觉没有什么别的可问了。虽然得到的有效信息并不多,但泰学院这一轮招募粗看之下还是挺诱人的。 “总而言之,本院诚聘天下英才,具体的政令,还是要等院首和副院首来签发。”冯宿笑道,“接下来说第二件事情,这件事情也和刚刚的第一件一样,虽然重要,但是不便在正式场合当中说出来。” 人们还没从刚刚的招募信息当中缓过神来,冯宿需要更多的过渡。于是他和刚刚一样,拖了半天也不进入正题: “诸位知道,现在正在举办的是个学术会议,而不是什么杂技演出。因此,不够科学的东西,冯某也不敢拿到会议上去讲,以免遭到天下人的耻笑。 但是,不科学的东西未必是没有价值的。或许它只是无法重复,无法量化,但是非常有效。我接下来要讲的,是脑理学一项非常有前景的应用:精神控制。” 要是真能实现精神控制的话,可比我现在做的东西有价值多了,孟仞心想。不过冯宿刚刚说的无法重复、无法量化是什么意思呢? 冯宿顿了一顿,笑道:“之所以说它不科学,是因为目前只有我一个人能实现它,我的学徒目前还实现不了。我们现在还没弄清楚其中的原因,或许是因为我的内力比较强,或许是因为我对内力的控制比较精细。 除此之外,现在的精神控制还很低级,只能在视觉方面实现一项非常简单的效果。因此,与其叫它精神控制,倒不如叫它视觉控制。我现在需要一位被试来协助我进行演示,不知道哪位学者有这个勇气? 我补充一点,本实验属于经颅内力刺激,已经在我本人身上实施了上百次,然后在我的学徒身上也实施了上百次,并没有造成任何损伤。” 哪怕是冯宿给了安全保证,但对于这种参数不明,作用机制不明,只有一个主试能实现的实验,众人不免还是有些担心。 第六十七章:精神控制技师 终于,还是有人举起了手,高声道:“我来试试!” 正是巫澎。他似乎并不觉得这个实验会有什么安全问题,反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孟仞拱手道:“祝巫兄好运。” 巫柚的脸沉了下去:“干嘛要去冒这个险?” “哎,又不是去下油锅,”巫澎有些不满地道,“毕竟人家也试过几百次了,虽然只有一个主试和几个被试……” 说到最后,他自己都有点没自信了,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从窗户跃了下去,稳稳地落在一楼正中的空地上。 总算是有了自愿上场的被试,众人兴奋地议论起来,都想看看冯宿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冯宿上下打量了一下巫澎,笑道:“这位小兄弟看样子还是个学徒嘛。” 巫澎拱手道:“冯先生好眼力。我记得先生刚刚问的是‘哪位学者’肯来做这个实验,不知道我这个学徒有没有资格?” “当然有资格!我之前的视觉控制实验,有一半就是在学徒身上做的。” 秦季之仍然站在旁边,早已成为了被人忽略的背景板。他盯了巫澎一会儿,想起抓捕周盘的那天,这个学徒似乎也是参与者之一。 巫澎没有注意秦季之的反应,他这趟下来只是单纯地想试试冯宿的经颅刺激。倒是孟仞的眼光一直在秦季之、冯宿和巫澎三人之间游移不定——不过隔得这么远,他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 冯宿开始对巫澎下起了指令:“你现在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巫澎依言转身,冯宿继续说道:“接下来我会直接把十根手指放到你的头上,然后开始施加内力。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开始施加内力之后,你看到的东西应该都是上下颠倒、左右颠倒的。” 这可不是冯宿所说的“非常简单的效果”,孟仞心想。倒转人类看到的图像,这里面涉及到的机制是相当复杂的。 他看着冯宿把手放在了巫澎的头上,大拇指在颞叶的位置,两根食指在枕叶的位置,剩下几根手指大致分布在顶叶和额叶上。 “诸位请安静。”冯宿说道。 酒肆里的说话声迅速平息下来,众人屏住呼吸,伸直脖子看着冯宿的操作。 “我要准备开始了。”冯宿又道。 “好。”巫澎道。 经颅刺激的过程看上去平平无奇,除了冯宿和巫澎以外,谁也不知道两人现在是个什么状态,更不知道内力在脑中流动的过程。 时间缓缓地流动着,一分钟过去了,流程还是没有结束。巫柚似乎有点等不下去了,低声问孟仞道:“这种实验的时间都是这么长的吗?” 孟仞道:“还有时间更长的呢,不必担心。” 巫柚叹道:“倒也不是担心,我只是觉得这个实验不太稳妥。” 说到底不还是担心吗?孟仞心想。 又是两分钟过去,冯宿忽然开口问道:“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巫澎道:“正如先生刚刚所言,我现在看到的东西上下颠倒,左右颠倒。” 实验尚未结束,职业素养颇高的众人压制住了喝彩的冲动。冯宿说道:“好,我现在把手放下来,这个效果应该还可以持续一小会儿。不过不用担心,就目前的数据来看,最多一刻钟便可恢复正常。” 冯宿放下手之后,巫澎笑道:“看来我是要演个丑角了。” “敢来做这个实验,就不是丑角。”冯宿道,“现在实验结束了,你现在可以试着走回二楼去。” 巫澎缓缓地迈开步子,朝着两张桌案之间的缺口走去,然而却走得摇摇晃晃,而且走反了方向,最终没走两步便往前面的一张桌案摔去。冯宿眼疾手快地一把从后面拉住了他。 有的人发出了一阵笑声,也有的人露出了担忧的表情。差点被打翻桌案的那个学者已经站了起来,想从正面架住巫澎。 孟仞和巫柚见状,从隔间的窗口跳下,落到一楼中央所剩不多的空地上,一左一右架住了巫澎。巫澎嚷道:“你们先别动,让我自己走回去!” “谁管你。”巫柚毫不理会他的要求,和孟仞一道强行拖着他在桌案之间穿行。临走的时候,巫澎还没忘了对冯宿说一句:“多谢冯先生!” 冯宿朝他离开的方向拱了拱手,说道:“应该我说多谢才是。诸位也都看到了,虽说视觉控制目前只有我一个人能实现,但毕竟是能实现的,刚刚这位学徒,已经出现了视觉上下颠倒、左右颠倒的现象……” 学者们对这项新技术热情高涨,纷纷向冯宿提出关于实验参数的问题。对此,冯宿虽然想要毫无保留地尽量解释清楚,然而目前毕竟尚无可靠的方法可以测量内力,因此实验参数无法量化,也无法传授。 孟仞和巫柚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以随时问巫澎这个被试刚刚是什么感受。然而,刚到楼梯口,巫澎就说道:“我有点想吐。” 两人同时丢开了他。巫澎往前一栽,差点倒在楼梯上,两人又同时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拽了起来。 “别吐我身上。”巫柚道。 “也别吐我身上。”孟仞道。 “真是患难见真章!我看透你们了!”巫澎紧闭着双眼,一脸痛苦。 巫柚一边骂着“你患个屁的难”,一边拖着二弟往楼上走去。孟仞则是让他一直闭着眼睛,说这样可以减少视觉和前庭觉的冲突。 “减少冲突又能怎么样?”巫澎问道。 孟仞尽量简单地说道:“能让你不头晕。” 巫澎的运气还算不错,不到五分钟视力便恢复了正常。视力恢复正常之后,他才开始对其他人描述刚刚实验时候的感觉。 “内力主要汇聚在枕叶,”他摸着后脑勺说道,“有周期性,大致是一秒钟三个周期。除了汇聚在枕叶之外,还有一部分内力在往前部压迫,我不知道是作用于什么地方……” “压迫的位置靠上还是靠下?”孟仞问道。 “靠下。这么说的话,这股内力可能是施加给视觉神经的。不过,具体的参数,你们也听到了,这么多人都在问,但是冯先生说不清楚。” 第六十八章:行为主义(求推荐票) 巫澎的说法和冯宿的说法相去不远。听完了两个人的描述之后,孟仞和伍仲孚仍然不知道应该怎么重复这个实验。 “好多参数都得慢慢试。”孟仞喃喃道。不管是手指的位置,内力的强度,还是内力的分布,都得慢慢尝试,尝试的过程当中风险还很高。孟仞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做经颅刺激的时候,内力在大脑当中失了控,整个人都摔倒在地,差点失去意识。 巫柚道:“控制人的视觉,这一招要是可以远距离施放的话,便可用于实战。只是听你们的口气,视觉控制离实际应用好像还远得很?” 伍仲孚道:“确实远得很。这都是因为没有搞清楚其中的数学原理。” 又开始了。孟仞截住了他的话头,说道:“听冯先生的意思,似乎我们不需要关心原理。” “他还是老一套。”伍仲孚虽然这么说,但是没有继续兜售自己的观点,而是把注意力转向了楼下。 刚刚有一位学者提出了和伍先生类似的看法,说如果不弄清其中的原理,就没法将视觉控制继续研究下去。然而冯宿却说道:“以我拙见,当务之急不是弄清其中的原理,而是弄清楚内力的测量方式,让视觉控制变得可重复就好了。” “可正如先生刚刚所说,颠倒视觉只是一项非常基础的功能。难道说,如果我们要弄清其它的功能如何实现,还得碰运气似的慢慢试参数?” 冯宿笑道:“正是。” 冯宿毕竟是行为流派的主要推手。这一流派只研究刺激和行为之间的对应关系,至于“刺激-人体-行为”这组对应关系当中,人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并不关心。 “这当中的原理压根就是弄不清楚的,我们怎么可能知道脑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冯宿说道,“更何况,我们也不需要弄清楚其中的原理。现在不就是这样么?我不知道原理,但是我确实能够实现视觉控制,在以我为主试的前提下,这一结果是可重复的。因此我认为,与其探索原理,倒不如直接探索实验参数。” 从实用的角度来看,行为流派似乎是对的。就连孟仞也几乎要承认这一点了。 可是探索原理怎么可能是全然无用的呢?脑理学家总不能一天到晚就干些调参的事情吧? 孟仞所受的本科和研究生教育,都在教他探索原理,因此他很难接受冯宿的看法。 两天后讲学大殿的报告,孟仞就排在冯宿的后面。他很期待能在大会上和这位首席院士论战一番。 这天下午讲学大殿异常热闹。冯宿是这次泰学院来参会的级别最高的学者,因此不管是不是搞脑理学的学者和学徒,都想挤进大殿听听他会讲些什么。座位全满自不必说,回廊上站满了人也自不必说,就连过道上和第一排座位前面也有不少人席地而坐。想在殿内自由地行走简直成了一种奢侈。 安保也被提到了最高等级,殿外是百里城的捕头和捕快站岗,百里书院的一名学士负责安检。所有想进去的人都得出示身份证明,并且经历一轮搜查。孟仞心下觉得完全没有必要搞安检,殿内大多数都是武功不弱的学者,冯宿自己还自认天下第三,谁敢在这种地方造次? 冯宿所做的研究,和孟仞记忆当中行为主义大家所做的研究几乎别无二致。让老鼠待在一个箱子里,箱子里有一根杠杆,如果老鼠按压杠杆,就会有食物从一个窗口掉下。让老鼠学习一段时间之后,它按压杠杆的频率就会变得更高。 正是伯尔赫斯?斯金纳的实验。 “这说明什么呢?”报告当中,冯宿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着,“这意味着我们可以通过奖励的方式,让动物自发地进行某种行为。 这与传统的反射实验完全不同。在传统的实验当中,巴湖院士是在响铃之后,给狗吃肉,这时候狗会分泌唾液。长此以往,重复多次之后,只响铃而不给狗吃肉,狗也会分泌唾液。 可见,传统实验建立了刺激与反应之间的联系。然而,我们的新实验与此相反,建立的是反应与刺激之间的联系。动物会自发地进行反应,获得它们想要的刺激,或者规避它们不想要的刺激。 在后续的实验进程中,哪怕我们降低了按压杠杆获得食物的概率,老鼠也会着了魔一样地不停按压杠杆……” 由此,冯宿得出了一个非常激进的结论:一切行为都可以用奖赏学习来解释,而不是由于人有多么复杂的智慧和意识。要是谁想用智慧和意识来解释行为,那只是因为还没找到合适的奖赏或者惩罚。 卢馆首刚想站起来提问,就被他抬手止住了话头。冯宿说道:“我知道卢先生想问什么,大概就是想说我刚刚展示的不过是些简单的行为,而不是高级一些的,对吧?” “正是。”卢馆首拱手道。 “这个问题审稿人也提出来过,确实是个不错的质疑,但是我的实验证据能够让其不攻自破。 只要对老鼠待的箱子进行一些微小的改动就可以。每隔十五秒钟,食物就会自动掉进箱子里,与老鼠的行为完全无关。但是几天之后,十只老鼠中的八只产生了非常奇怪的行为: 两只老鼠会在食物落下的间隙转圈,其中一只是顺时针转三圈,另外一只是逆时针转两圈;还有两只老鼠会在食物落下的间隙撞击箱壁;第五只老鼠时常直立起来,而且正对着的并不是食物落下的方向。另外三只老鼠就不在此赘述了,诸位可以自行去看论文。 它们的行为和食物是否落下没有任何关系,但它们仍然这么做了,似乎是觉得它们做的事情和食物落下之间有什么因果联系。这可不是什么低级的、简单的行为,这是迷信——不止是人,老鼠也能学会迷信。 所以我才敢断言,一切行为都可以用奖赏学习来解释。所以我才认为,脑理学家就应该致力于寻找刺激和反应,以及反应和刺激之间的联系。至于所谓的智慧和意识,无需研究,也根本就不存在。” 第六十九章:黑箱 一旦把话说得太死,就会引起争议——在学术界尤其如此。 然而,冯宿输出完自己的观点之后,场面却异常和谐。没有人针对他的观点进行反驳,只有几个人提了一些关于实验细节的小问题。 孟仞回头看了看卢馆首和匡先生,他们两个抱着手臂坐在座位上,正不约而同地盯着他看。 这两位被行为流派压着打的学者,需要翻盘的机会。 孟仞轻叹一声,想起了昨天下午的事情。当时卢馆首和匡先生在实验室里找到他,突然跟他说什么“天将降大任于你”,“明天好好表现”。 匡先生还意味深长地笑道:“我们虞国的意识流派被打压得太久了,论文只能发表在本国的期刊上,但是学术期刊的评价体系又操纵在泰学院手里,虞国的脑理学期刊不受重视。这次,馆首可是特意把你安排在冯宿后面的,你可一定要杀杀他的锐气。” 巫澎附和道:“杀杀他的锐气,这样我后天在学馆报告的压力也能小一点。” 巫澎的论文已经被《实验脑理学期刊》接收,不过他没有获得在讲学大殿报告的机会。 馆首咳了一声,道:“这是学术交流,二位不要将其说成意气之争。” 孟仞突然觉得有点惊恐:“晚辈一个小小的学徒,怎么敢跟首席院士对着干?” 虽然他早就想着要跟冯宿论战一番,可现在自己突然被一整个流派寄予了厚望,压力就完全不一样了。 不过仔细想想,早在去年,州牧来百里书院视察的那次,就已经有这个趋势了,当时匡先生就把孟仞称作“我们这个流派最优秀的代表”,只不过孟仞以为那是为了把上级应付过去,便没太在意。 匡先生看出了他的担忧,说道:“不必太担心,你后面还有一个泰学院的院士,也是反对行为流派的,她可以帮你承担一部分压力。” 这位泰学院的院士名叫傅曼,此刻就坐在孟仞旁边,一言不发。这是个中年女子,穿着男装,眼神锐利,看上去颇为干练。孟仞将要上讲坛的时候,她突然转过头来说道:“你一会儿收敛点,冯宿留给我来对付。” 孟仞一怔,看来傅曼已经在论文集里看过他的论文。不过他怎么可能收敛呢?这篇论文中的观点本身就是跟冯宿相悖的。 不过他还是拱手说道:“多谢先生。” 艰难地穿过人群,走上讲坛,孟仞深吸一口气,以一段自己已经重复过不知道多少次的开场白开了头: “众所周知,我们在短时间内只能记住很少的内容,如果不对这些内容进行复述的话,也会很快地忘掉。这是我们认知功能的一大瓶颈,很可能也会限制我们对内力的精细控制。但是问题在于,我们在短时间内究竟能记住多少内容……” 这项研究前半部分的介绍,孟仞早已经轻车熟路,不仅在这个世界里讲过多次,哪怕是在原来的世界,也在课程报告和组会上讲过两遍。 后半部分涉及到信息论,讲起来稍微吃力一些,孟仞便放慢了速度,一方面免得自乱阵脚,另一方面也给听众多留一些理解的时间。 收尾阶段,终于到了直接攻击冯宿观点的时候。孟仞清了清嗓子,道:“总而言之,从现有的研究当中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首先,人会对从外界输入的信息进行加工;第二,在加工过程当中,存在‘短时记忆’这样的结构,用于短暂地存储信息,并对信息进行操作;第三,短时记忆的容量有限,只有五个组块;第四,组块的形成是信息压缩的结果。” 这些结论完全与冯宿针锋相对,不仅认为意识和智慧都是存在的,还认为它们都是值得研究的。 冯宿显然认出来了,孟仞报告的正是那篇被他亲自审稿,然后退回修改的论文。他指出来的好些问题,孟仞已经在报告当中做出了回答,但仍然有一些他认为最关键的问题—— “你怎么可能证明短时记忆是存在的呢?”冯宿坐在原位,抱着双臂问道。 学术界级别最高者和级别最低者的对话。 孟仞对于这个问题早有准备:“根本不需要证明短时记忆是存在的。”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个我们创造出来的理论,只要它能够解释足够多的现象,就是有价值的。我们不会去问一个物理学者‘你怎么可能证明天体运动定律是正确的’,而只关心这些定律到底能解释多少现象。” 冯宿笑道:“那么你的理论能解释多少现象呢?” “能够解释信息加工能力的限制。” “真的存在所谓的信息加工吗?” “或许信息加工的过程也可以用强化学习,哦不,奖赏学习来解释,但至少,假设它存在比假设它不存在能够解释更多的现象。” 已经没有必要继续争论下去了。冯宿紧紧盯着孟仞画在石板上的一个模型:外界的信息被输入到一个黑箱当中,黑箱对信息进行处理,然后生成一个输出。 他隐隐觉得这是一个相当超前的模型。 台上这个学徒何以对“信息”如此热衷呢?而且还发明了关于信息的一整套话术。这些东西似乎将产生很大的影响,但他目前说不上来会是什么样的影响——当然,没有电报,没有电话,没有计算机,也就没有信息论诞生的基础。孟仞享有的时代红利是全方位的。 冯宿的拥趸甚众,他们继续对孟仞倾泻着火力。 “研究信息处理过程有什么意义?” “刺激和反应之间的联系是非常复杂的,就拿冯先生的研究来说,同样的箱子,同样的食物,但不同的老鼠学到了不同的迷信行为。只单纯地研究刺激和反应之间的联系,迟早会遇到瓶颈,所以才需要弄清楚其中的原理。” “可是你怎么知道信息处理过程是可以研究的……” 孟仞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的逻辑,情绪也愈发愤怒。 第七十章:认知革命? “我希望诸位不要反复问我同样的问题了,”孟仞压着火气说道,“如果你们坚持认为信息加工是不存在的,或者是无法研究的,请拿出实验证据来。” 尽管学术圈就是一个相互质疑的地方,但是一个学徒敢跟一众学者这样说话,也可称得上是胆大包天了。 “一个小小的学徒,还敢在这里嘴硬?”一个学者站起来说道。 孟仞嘲讽道:“不知阁下是什么职级,但我认为,作为学者,应该讲求证据,而不是论资排辈。” 卢馆首作为会议的组织者,站起来说道:“时间有限,还是有请下一位吧。” 那个学者似乎被孟仞气得失去了理智,对着卢馆首说道:“既然馆首出来打圆场了,在下倒想问问,凭什么一个学徒也能在如此高规格的会议上作报告?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既然阁下想要论资排辈,那我倒要说两句,”卢馆首怒道,“凭你的职级,也敢跟我这样说话?” 那个学者回过神来,想起卢馆首是新近评上的院士,于是赶忙住了嘴。 “至于这里面有没有交易,”卢馆首继续道,“我可以肯定地告诉诸位,没有。刚刚诸位都听过这个学徒的报告,他的水平如何,自有公论。” 对于孟仞的水平,大多数人还是相当认可的,觉得他的理论虽然可能尚有漏洞,但思想相当超前,而且也很严密,远远超出了一般学徒的水准。哪怕是冯宿本人,也觉得孟仞现在就有去做个学士的资格。 孟仞的怒气已经渐渐消了下来,向众人拱手道:“刚才多有得罪。” 傅曼站起身来,准备上台,卢馆首向她拱手道:“让傅先生久等了。” “不妨事,”傅曼笑道,“刚刚的报告很精彩。” 她本想用自己的研究反驳冯宿的,但无奈这个风头还是先让孟仞去出了。不过她又觉得这样也好,有孟仞先行挡刀,她可以少费很多口舌。 和冯宿一样,傅曼的研究也是用老鼠做的。在一个十字型的迷宫当中,把老鼠放在南侧出发,食物放在西侧的一块挡板后面,那么老鼠每次在爬到迷宫中央时,只要左转爬到尽头推开挡板就能得到食物。 进行一定时间的学习之后,再把老鼠放在迷宫的北侧出发。这时,如果老鼠学到的是食物的位置,那么就应该爬到中间向右转,但如果老鼠学到的只是“左转”和“食物”的联系,那么就会爬到中间左转。 “结果发现一天的训练之后,十只老鼠当中有九只都能找到食物的位置。”傅曼说道,“这说明老鼠学到的不是刺激和反应的联系,而是食物的位置。更进一步说,老鼠的脑中实际上形成了这个迷宫的地图。为了让这个结论的证据更加丰富,我们还对迷宫进行了改进,采用了这样两种设计……” 她又在石板上画出了两种迷宫,分别讲解了实验逻辑和实验结果。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老鼠学到的不是刺激和反应之间的联系,而是环境的地图。 讲完几个实验之后,傅曼笑道:“诸位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在下今天也是来反对冯先生的。刚刚那位学徒可能级别不够,不知道我这个院士级别够不够呢?” 她朝着之前那个出言不逊,想要论资排辈的学者看了过去。那人已经噤若寒蝉,僵在那里既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当然,冯先生是首席院士,在下的级别还是要比他低一些的。”傅曼继续道,“冯先生的研究相当精彩,足以光耀后世,但未免稍微托大了一些,把自己的结论推得太广。不论刚刚那个学徒说的所谓‘信息加工’到底存不存在,他画出来的这个模型还是很正确的。” 傅曼指着孟仞画的黑箱模型,道:“大脑就像这个黑箱,接收刺激,输出反应。黑箱当中发生的事情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复杂,而且确实无法观测。但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虽然看不到黑箱里发生了什么,但是可以通过对行为的分析将其推断出来。 基于这样的观点,我认为是时候把脑理学推向一个全新的方向了:认知脑理学。这个方向的主要任务,就在于研究黑箱内部的过程。” 认知革命。 在孟仞原来的世界当中,认知心理学是和人工智能同时提出的,而认知心理学之所以诞生,一大原因就是心理学家想要用计算机来类比人类的大脑。 这个世界里没有计算机,但认知脑理学还是诞生了。傅曼作为推手之一,原本底气不足,但看了孟仞的研究之后感觉认知脑理学有了更多的支持证据。孟仞这个开了历史挂的学徒,则是底气十足,早就打算好了要走出这一步。 孟仞忽然觉得冯宿有点倒霉,行为流派正值鼎盛之时,就要被人迎头痛击了。 不过更让他惊叹的是傅曼这项研究。在他的印象中,原来的世界里,迷宫实验和动物的迷信实验在时间上确实相差不远,但他原本以为迷宫实验不会出现在行为流派盛行的泰学院,而会出现在虞国。 看来泰学院在学术上确实要领先一些。要不是孟仞横插了一脚进来,认知脑理学怕是要由他们领跑了。 刚刚跟孟仞辩论过一阵之后,冯宿暂时想不出什么新花样了。但作为一个流派的代表,他这个时候要是不说点什么,似乎有失体面。 “希望认知流派会是一个成功的流派吧,”冯宿说道,“接下来的几十年,孰是孰非,学界会交出一份答案的。” 这一点倒挺好,孟仞心想,不像伍仲孚那样嘴硬。 “或许最后认知流派和行为流派会合流也说不定,”傅曼也在不失时机地给他台阶下,“况且,二者并非完全对立的关系。” 殿内鸦雀无声。新流派的诞生,这样的事情可不是每次学术会议都能有的。 卢馆首再次起身,继续会议流程:“如果没有其他的问题,就有请下一位吧。”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有点沙哑。 第七十一章:挖墙脚 “我已经十来年没有发过认知流派的论文了。”离开大殿时,匡先生捋着胡须感慨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发不出来。可是话又说回来,傅曼怎么就敢发呢……” 巫澎道:“毕竟人家也是一级期刊的编辑。” 孟仞有点担心:“这回这篇怕是也未必能发出来吧?冯宿可是《脑理学公报》的主编。” 他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大殿外面的警卫,发现似乎和来时的人不一样了。之前那批人身着捕快公服,现在这批人穿着深绿色的袍子,袖口收紧,身上统一绣着犀牛的纹样。周围人流涌动,也有不少人注意到了这一变化,诧异地朝警卫那边看去。 巫澎道:“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本届最佳论文奖,肯定有你一份。到时候就算《脑理学公报》不要,我们再往别的期刊投就是了,他们会给这个奖项一点面子的。” “也未必有我们一份吧。”孟仞嘟囔道。 匡先生道:“脑理学这边最佳论文奖评选的负责人可是馆首!你没看他刚刚的样子?都快哭出来了。他也是被长期打压的人,这次你也算是帮他出了口恶气。” 有这一层保障的话,最佳论文奖倒确实稳当了一些。 孟仞还是对那些被换掉的警卫心存疑虑,忍不住再次回头看去,问道:“那些捕快怎么被换掉了?” 匡先生和巫澎也回头看了一眼。匡先生道:“有点意思,换成军方的人了。军方派人来听报告倒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可是警卫也换成了他们的人……” 看来那是军队的制服。孟仞一边想着,一边第三次回头打量那些警卫。他对这个世界的军制还一无所知,更不知道这些有内力,会武功的人都是怎么打仗的——不过肯定跟他固有的认知不一样就是了。 “师父要不要去打探一下情况?”巫澎撺掇着匡先生。 匡先生沉吟了一下,道:“我去问问馆首吧,看是不是有什么情况,我们也好早点知道。”说完他便离开了,逆着人流往大殿走去。 “你最近没惹什么事情吧?”巫澎问孟仞道。 “怎么怪到我头上!” “你就说有没有吧。” “没有!” “那你之前没惹什么事情吧?我是说那种尚未解决的事。”巫澎不依不饶地继续提问。 孟仞努力回忆一番,道:“真要说的话,倒是有一桩事情一直没有了结。去年七月我去王祁阳家中赴宴,你还记得吧?” “是有这么一回事。” “当时职级评定司一个姓李的司员告诉我,要去查找跟秦季之和周盘相关的,小的周边势力。后来发现了虞阳城的黑市和雁城的赌坊之后,我就抽空把这件事情报给了王副院首,但是直到现在都没有回音。” “哪天报给他的?” “这谁还记得住……我只记得应该是十月中旬。” 巫澎若有所思:“说不定真是因为这件事情。” 孟仞觉得这个猜想不甚靠谱。真要清除这些势力的话,直接调虞阳城和雁城的捕快也就除掉了,何必动用军队呢?再说,就算动用军队,又何必让他们到百里城来转一圈? 然而巫澎的直觉准得可怕。 匡先生回到实验室时,身边还跟了一个军人,两人相谈甚欢。据匡先生介绍,此人名叫张骙,是虞国中军的技术员。 孟仞觉得张骙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只听得巫澎在旁边说着“见过师兄”,孟仞这才想起来,张骙是匡先生门下已经毕业数年的师兄,他确实曾经在别人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 于是他也跟着巫澎说道:“见过师兄。” 匡先生笑道:“关于中军为什么派人过来的事情,一会儿再说。你们这位师兄是来挖墙脚的,先让他跟你们聊吧。” 虽然军界和学界的关系一直不怎么融洽,但这并不妨碍双方互相挖人才——张骙就是被军方挖过去的人之一。 巫澎长期涉足应用性比较强的课题,张骙这次来百里书院,本来是想让巫澎毕业之后去中军。但他后来又听说匡先生去年收了一个半道转过来的学徒,不仅学术水平很高,更关键的是战力还很强,便想着干脆把两个人都收入中军麾下。 跟两人介绍军队的情况时,他特别对孟仞说道:“我今天听了孟师弟的报告,确实见识卓越。据师父说,虽然那篇论文你们三个都挂了名,但主要工作是你完成的,是吧?” “匡先生和巫兄的贡献也是不小的。”孟仞说道。 “这是自然,但既然匡先生把主要贡献归在你的身上,你就不必过谦了。有这样的学术水平,做应用领域的课题应该也是差不了的,再加上你的内力深厚,战力强大,假以时日定能在军中大有作为。” 孟仞和巫澎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有被张骙说动,还是想继续留在学术界。尤其是孟仞,虽然他领先全世界的知识到了军队也是有用的,可毕竟最有用的地方还是学界。 张骙见孟仞不为所动,便开出了更高的价码:“裴将军有承诺,若孟师弟毕业之后能来军中,可以直接拿到师帅级别的待遇。” 虞国有北、中、南三军,各军下辖数万人,设主将一员,副将一员。张骙所言的裴将军,正是中军的主将。各军又下辖若干个师,各师以师帅统辖。对应到文官的级别上,各军主将比州牧的地位略高一些,各师师帅比太守的地位略高一些。 直接以师帅级别的待遇起步,足见军方对孟仞的重视程度。 “真是羡慕。”巫澎感叹道。他觉得军方肯定不会给他开这么高的价钱。 然而孟仞此时对这些级别和待遇都一无所知,只觉得不想离开自己的舒适圈。 “感谢裴将军和师兄的赏识,”孟仞拱手道,“不过以在下的才能,去军中的话恐怕会有负所托。相比之下,巫兄比我要更合适一些。” 巫澎一惊,也拱手道:“我才疏学浅,不足以担当大任。” 第七十二章:治安(求推荐票) 价钱已经开到最高,孟仞依然不愿意投身行伍,张骙便也不想再纠缠下去了。至于巫澎,裴将军能开出的价码确实比孟仞要低一些,张骙也不好意思再开口。 “如此也好,”他笑道,“以二位的才华,在学术界也是大有可为的,说不定就是未来的首席院士。” 匡先生在一旁说道:“我就说吧,他们两个都不愿意去的,你还非要来跟他们谈谈。” “毕竟总得谈谈才能确认。”张骙道。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巫澎赶紧开启了下一个话题:“张师兄可否透露一下,军队为什么会调兵进百里书院?” 张骙道:“刚刚匡先生也叫我跟你们说说此事。官方说法和真实情况,你们想先听哪个?” “官方说法。”孟仞和巫澎异口同声地道。 “这倒奇了。”张骙有点诧异。他还以为这两个人会懒得听官方说法,直接问真相如何。 然而,孟仞和巫澎只是想先听一个合理的解释,再去问其中的真正原因。官方说法虽然未必是真的,但一般要简单一些,从逻辑上一般也大致说得通。此外,对比一下不同说法的差异,也可以看出一些官方的态度来。 “既然你们想先听官方说法,那我便告诉你们:为了保障脑理学大会和物理学大会期间百里城的安全,也为了保障百里城、虞阳城、雁城一带的安定,副相邦将亲自监督,派兵对三座城池及其周边的山贼、土匪、黑帮进行清剿。目前,三座城池各进驻了一个营,清剿工作正逐步推进中。” 这官方说法的漏洞蛮多的。孟仞心想。 “敢问,这个官方说法的真实性如何?”他问道。 张骙略一思索,道:“是真的。毕竟,说假话的效果往往不如只说一半真话。” “既然这只是一半的真话,那我二人接下来就要问不少的问题了,请张师兄不要见怪。” 张骙笑道:“问吧。” 孟仞问道:“既然要保障大会的安全,为何会议开始之前不动手呢?” “还是从头讲起吧,或者说,从我知道的地方讲起。此事的源头是什么,我并不知晓。王祁阳副院首前段时间往政事堂上书,说百里、虞阳、雁城一带有黑帮、盗匪盘踞,请求出兵清剿。也不知道他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哦……”巫澎恍然大悟地看了孟仞一眼。孟仞悚然一惊:没想到王祁阳真能拿这件事情去做大文章! 张骙看两人的眼神,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没有深究下去,继续说道:“按说,真要清剿的话,动用当地捕快和城防军也就够了,更何况书院里的人一个比一个厉害,哪个不要命的敢在百里城撒野?” “这也正是我的疑问。”孟仞道。 “王副院首真正的目的,是引入外部势力,打破这一带的平衡。据说,他想抄掉虞阳和雁城的黑帮,然后顺藤摸瓜,一路向上查。至于他要查谁……看你们的样子,似乎知道得比我还清楚?” “秦季之?”巫澎问道。 “看来确实是的,你们也知道一些内情……秦副院首在这一带的势力越来越大了,连州牧都是他的学生,王副院首不好动手,只能引入外部势力。可想而知,此事的阻力有多大,这也就是为什么中军这么晚了才把兵调过来。” 孟仞沉思道:“恐怕清剿也会寸步难行……” “你说得对。政事堂把这事搅得太乱,调来的三个营竟然出自三个师,人心不齐,管理混乱,查抄了几家赌坊之后,就怎么也抄不下去了。” “而且还打草惊蛇了!”巫澎有些不满。 张骙道:“这草是一定要打的,不然,等蛇长壮了,说不定真能吞下一头象。” “那个谁……那个副相邦呢?他是哪头的?”孟仞问道。他不太确定副相邦是个什么职位,不过要是相邦的意思和他认知当中的一样的话,那就应该是副丞相,权势小不了。 “是王副院首这一头的。不过不用指望他了,他人还在西京,在和学部处置一些财务上的事情,一时半会儿过不来。” “裴将军呢?” “他倒是可以指望一下,不过……唉,我不想说他的坏话,毕竟他也还算个不错的人。裴将军年纪太轻,资历太浅了,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这就难怪那三个营人心不齐了。资历太浅通常意味着威望不足,威望不足就压不住底下的人。孟仞和巫澎对此皆是了然。 张骙向匡先生道:“师父,我这两位师弟好像知道不少内情,而且特别急于知道更多的内情。” 匡先生眼睛望着房梁:“是啊,这两人惯会惹是生非,说不定这会儿正想着接下来要怎么惹麻烦呢。” “我讲了这么多我知道的内情,诸位能否透露一下你们知道的事情?” “最能惹是生非的人讲。”匡先生仍然盯着房梁。 “老孟讲。”巫澎同时说道。 孟仞无奈,只得简明扼要地把几个月以来,跟周盘和秦季之相关的事情讲了一遍。 张骙越听越诧异,最后盯着孟仞的目光已经近乎于怜悯了。“孟师弟近日可得小心。”听完之后,他叹着气说道。 “这么大的文章,最后不会落笔到我身上吧?”孟仞也抬头盯起了房梁。 “当然不是最后,”张骙道,“不过,既然你在此事当中干系不浅,那么这篇文章写到半途,很可能会在你身上落一次笔。” 孟仞沉默不语。 张骙站起身来,向三人告辞;“感谢师父和二位师弟为我提供这些情报,我回去会跟裴将军报告的。” 孟仞和巫澎也起身向他拱手道:“也多谢张师兄。” “以后也常联系。”匡先生终于不再盯着房梁了,起身向他的徒弟道别。 “一定。”张骙说着慢慢向实验室的门退去。 “张师兄,”孟仞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 张骙微微一笑,道:“我不只是技术员,还是幕僚,知道这些理所应当。” 第七十三章:纲纪废弛 学术会议剩下的几天里,百里书院内部和外部完全呈现出两幅景象,百里城和虞阳城又完全呈现出了两幅景象。 百里书院内部一切如常,偶有几个巡逻的军士,也无人在意。百里书院外,百里城以内,多了不少士兵,有的在街上巡逻,有的昼夜轮换,值守在城边的堡垒周围,拦住每一个想要进城或出城的人,让他们表明身份。每天都有几辆大车载着粮食和物资运出城去,以供一营士兵补给所用。 虞阳就不一样了。没有那么多战力强大的学者,于是一整营的军队便成了城中最强的力量。清剿完周围的一小股山贼之后,军队开进城内,查封了黑市,但是一个人都没有抓。不过,有了军队的压制,一时之间,黑帮还是从城中完全销声匿迹。 虞阳的治安却没有因此变得更好。 在讲学大殿报告之后的第三天,孟仞抽空去了一趟虞阳,想看看黑市变成了什么样子。 黑市看上去倒是完全消失了,之前和霍岚一起去的那片街市上没有一个开着的门店,全都贴上了封条,本就萧条的街道陷入了完全的死寂。其他原本较为繁华的地段,也有一些店铺遭到了查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贩卖违禁品。 这两日士兵一直在城中乱窜,到处呼来喝去,人们都不怎么出门,好些店铺也没开张。街上的人流比平时稀了一大半,一派冷清之象。 孟仞在原来的世界见惯了纪律严明,秋毫无犯的军队,刚看到虞阳这些嚣张跋扈的士兵时,他还有点不适应。 “万恶的封建社会。”他在心里骂着。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这句话他已经骂过了无数次。 一条冷清的街道上,他亲眼看到一个单独行动的士兵调戏民女,随后被那女子暴打了一顿,落荒而逃。那女子似乎也怕引来别的士兵,打跑了对方之后自己也慌忙溜掉了。 另一条冷清的街道上,又有一个拖着炭车的老翁遭到了三个士兵的抢劫。这老翁须发皆白,佝偻着身躯,身体机能早已衰退,没有什么反抗之力。孟仞虽然不太确定能不能打过这三个士兵,但路都路过了,不上去阻拦一下似乎有负于自己的武功。 自己手上没有棍棒,周围也没什么趁手的武器,从背后用长剑突然袭击的话容易闹出人命。他只好绕到三个士兵的身前,把他们和那老翁隔开。 “赶紧走。”孟仞催促着身后的老翁。老翁道谢一声,赶忙拖着炭车往街那头走去。 一名士兵喝道:“我们在执行公务,小子,我劝你最好不要拦路。” “抢别人的炭车,算什么公务?” “他是给黑帮做事的人。”另一个士兵说道。 “哦?”孟仞讥笑着,这个说辞早在他的意料之中,“那你们刚刚怎么光抢东西不抓人呢?” 三个士兵自觉理亏,步调一致地拔出长剑,指向孟仞。第一个士兵说道:“不管怎么样,你现在是在妨碍公务,跟我们到军中走一趟吧?” “走个屁。”孟仞骂道,也拔出了自己的剑。 虽说战斗已经一触即发,不过能不打还是不打的好,免得给自己落下什么当街攻击军队的罪名。再说,真要打的话自己也未必打得过——能对付十五个小混混,是因为他们缺乏协同,但是三个训练有素的士兵,说不定能发挥出远远超过三个人的战力,孟仞对他们的实力一点底都没有。 他灵机一动,道:“虞阳城中之事我已知晓,尔等军纪竟败坏至此,我会尽快禀告裴将军,请他亲自前来处置。” 城中军队的组织如此混乱,他大可以假装中军派下来视察的军官,骗骗这三个人。孟仞并不指望这一通谎话真能骗倒他们,不过只要能拖一点时间,等那老翁走远,他就可以开溜。 那三个士兵狐疑地互相看了两眼,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话来应答。忽然,第一个士兵似乎想起了什么,道:“你说你要禀告裴将军,那你是什么身份?有官凭或者委任状么?” 我哪有什么官凭和委任状!孟仞心里有些发慌,随后又迅速镇定下来。 这个时候不能正面应答,否则马上就会露馅。孟仞眼睛一眯,假意怒道:“我还没找你们要证件,你们倒问起我来了!我倒要问问,你们凭什么说自己是在执行公务?就凭身上穿的这身衣服?我看你们分明是假扮的士兵!” 第一个士兵正想反驳,第二个士兵就用手肘捅了他一下,低声道:“还是不要纠缠了,万一他真是裴将军派来的人怎么办?” 对对对,别纠缠了,赶紧走。孟仞心里念叨着。 “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第一个士兵皱着眉头说道。 “确实不太对,我可不记得派过这个人来。”旁边的小巷子里突然传出一个声音。 一个身着紫色袍服的军官,带着六个士兵从巷子里走了出来。此人约莫三十来岁,剑眉星目,姿态板正,看上去压迫感十足。他对着孟仞说道:“你刚刚说要禀告裴将军,只是不知道你是否认得他?” 那三个士兵惊恐地想要行礼,军官抬手制止了他们,等着孟仞的回答。 孟仞咳了两声,感觉有点尴尬。“莫非阁下就是裴将军?”他问道。 反正据张骙说,裴将军是个年轻的军官,那么这样猜猜也无妨。 军官冷笑一声:“看来你是认识的喽?可是我并不认得你。” 还真猜中了! 孟仞咬了咬牙,拱手道:“在下刚刚可没有冒充任何人,也没有冒用任何身份,只是这三位自己以为在下是裴将军派来的。除此之外,在下也没有攻击任何人。” “确实如此,所以我不会处置你。”裴将军倒是出人意料地好说话。 孟仞松了一口气,继续道:“敢问裴将军是从何时开始暗中观察的?”要是他从刚刚士兵抢劫老翁的时候就在巷子里,孟仞就要向他直陈整肃军纪的建议了。 裴将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接转向了那三个士兵。 第七十四章:意外收获 确实,刚刚那三个士兵抢劫炭车的时候,裴将军就已经在巷子里了,只是因为半道杀出来一个孟仞,他才在原处待着暂时没出来。 “你们三个好威风啊,”他冷笑着说道,“竟然去欺辱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老翁。” 三个士兵站在原地,抖得跟筛糠似的。裴将军突然喝道:“你们也配称军人?” 三人当中刚刚一直没说话的那个士兵吓得直接跪伏于地,口中不住地念叨着“请将军恕罪”。 “站起来!刚刚不是挺威风的吗?不是要执行公务吗?不是还要让他到军中走一趟吗?”裴将军说着指向了孟仞,“我看他说得没错,尔等军纪竟败坏至此!” 裴将军叹息一声,沉默了一下,说道:“滚回城外大营去。” 那三个士兵千恩万谢,赶紧逃离了这条街道。裴将军刚才没有说如何惩罚,孟仞猜测是因为犯事的人太多,全部惩处的话可能会引起哗变。 危机解除,孟仞便准备开溜,拱手道:“如此,在下便告退了。” 裴将军道:“阁下也不留下姓名再走?” 孟仞想起自己之前拒绝了张骙的邀约,觉得还是不要让裴将军认识自己的好,便推辞道:“我不过是个无名之辈,不足挂齿。” 他转过身去,正想离开之时,裴将军不知使了个什么身法,又绕到了他身前。 “阁下不要误会,我只是见你有以一敌三的底气,觉得你不是普通人,所以想认识一下。”裴将军说道。 不说出自己的身份,只怕是无法脱身了。孟仞只得拱手道:“在下孟仞,百里书院学徒。” 裴将军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孟仞!那倒确实该有以一敌三的底气……前两日张骙来找你谈,被你拒绝了,怎么,嫌价不够高?” “在下之才,只适合在学术界施展,而不适合在军中施展。”孟仞道。 裴将军还是出人意料地好说话:“行了,你既然不愿意,我也不好勉强。虞阳这个营的军纪……”他说着叹了口气,“我会整肃的。希望书院和民众不要因为这几天的事情对中军有什么看法。”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孟仞也不好再发表什么看法,于是拱手道:“多谢将军。” …… “有什么收获吗?”回到实验室之后,巫澎问孟仞道。 孟仞坐下喝了口茶:“没有任何收获,不过倒是有个好消息:我在虞阳见到了裴将军,虞阳城那个营的军纪终于有望改善了。” 巫澎大喜:“总算可以安稳一点了!前几天总得让人盯着小妹,我感觉她都烦我们了。” 前几日城中混乱的时候,巫家几个人都不敢让巫娴单独行动,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出门,都必须有至少一个人陪同她。只有在百里书院,她才能获得安全,单独行动。 巫娴倒是没说什么,毕竟大家都是为了她的安全考虑。不过,总让人这么保护着,她心里也不是滋味。现在虞阳城秩序恢复,她也算是能多一些行动自由了。 “你妹妹也是很要强的一个人,不想总让别人保护她。”孟仞说道。 “你以为我不知道?可她的体质……” “我并不是想反驳你,只是说说我对她的看法,”孟仞道,“说到你家里人,有件事倒得麻烦你大哥一下。” “想让他跟一下虞阳城军队的动向?” “还是巫兄了解我。” 孟仞还记得之前张骙说过,裴将军是可以指望一下的。在虞阳城确认裴将军的身份时,孟仞就觉得既然这位中军主将都已经到场,那么虞阳城的军队可能会对黑帮展开进一步的行动。 只是,以他的身份,不太好去询问中军的动向。 巫柚就不一样了。孟仞猜测既然他给军方做过教习,那么很可能认识裴将军或者什么高级军官,以他的身份去问中军的动向,要自然得多。 虽然巫柚之前说过,再查关于秦季之和周盘的事情,可能会祸及家人,不过孟仞觉得只是去打探一下中军的情况应该并无大碍。巫澎准备回家的时候,孟仞还特意告诉他,如果巫柚不愿意去问的话,就不要再强求或者劝他。 “废话,我大哥要是不愿意去,谁还敢强迫他不成?”巫澎呛了回来。 没想到的是,巫柚走在他的前面。第二天巫柚到实验室来见他们,不等孟仞说话,就直接告诉他自己已经去问过裴将军,裴将军说虞阳城的那个营昨天晚上抓了不少人。 “前两天裴将军还没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联系上他了。”巫柚说道,“我在中军做过好几次教习,跟裴将军还是有些交情的。” “总是麻烦巫兄,真是过意不去。”孟仞拱手道。 “少跟我客套,”巫柚大手一挥,“你要是真过意不去,就不会来麻烦我了。还是说回抓人的事:裴将军抓的那批人,是职级评定司司丞的亲戚的下属的下属。” 巫澎感叹道:“这关系要是再扯远一点,说不定都能抓到我头上了。” “关系虽远,收获却不小。现在我总算是知道为什么秦季之要费那么大的力气保住周盘了。” 孟仞眼睛一亮:“周盘手里有他的把柄么?什么样的把柄?” 巫柚嘴角勾起一丝笑容:“周盘和职级评定司的贾司丞手里,各有一本记录,上面记载了一些学者的劣迹。可以想见,秦季之肯定就在这两本记录上面。” “这两本记录存在贾家的祖宅当中?”孟仞猜测道。 巫柚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裴将军可没那么大的本事,一步就查到贾司丞家里去。” 得知这一信息,孟仞兴奋不已,甚至想立刻动身潜入贾家的祖宅,要是这两本记录真在里面,就把它们偷出来。 “要是越灵还在就好了。”他忽然想到,“要论偷,还得指望她。” 不过现在越灵不知道在哪儿,就算她真在这里,使唤她去做这么危险的任务也不太地道。 巫澎倒是比较关心这件事情的保密性:“此事还有谁知道?” 巫柚道:“裴将军已经报给副相邦了,至于副相邦那边想怎么处理,就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了。孟仞,你别高兴得太早,有件事我得提醒你。” “什么?”孟仞从兴奋当中回过神来。 “小心报复。” 第七十五章:报复 这已经是第二个人告诉孟仞他可能遭到报复了。 他自己也觉得此事不得不防,一直保持着警觉。除此之外,孟仞还做了些物质上的准备。之后的几天里,他到铁匠铺买了四把匕首,两把藏在袖子里,两把藏在靴子里,这样全身上下就有了五把武器,可备不时之需。 潜入贾家的偷窃计划,孟仞也一直在策划当中,不过巫柚警告他在情报不全的情况下不能动手。孟仞只好作罢,先将那两本记录的事情报给了王副院首。 学术会议结束之前一天的中午,孟仞刚刚回到实验室,监察司的一个司员就走了进来,给孟仞看了一封中军的信笺,说军队给他们施压,要他们抓捕书院内与黑帮有涉的学徒和导师。 读罢之后,孟仞把信笺还给那个司员,道:“这么说,我与黑帮有涉?” 他有点怀疑这封信是不是出自中军的人之手。怎么这帮人前几天在百里书院没什么动作,今天倒突然支使监察司查起人来了呢? “应该说‘有这个嫌疑’。”那司员纠正了他的说法。 孟仞活动了一下手脚,确认四把匕首都处在比较容易拿到手的状态之后,说道:“之后还有实验,我给同门留个信,让他帮我接待一下被试。” 匡先生和巫澎都还没回来,给他们留个信也在情理之中。那司员迟疑了一下,答应了他的要求。孟仞慢悠悠地回到书桌旁,拿起笔蘸了蘸墨水,写道:“我被人抓去监察司。孟仞留。” 那司员看着他写完,一把扯过了纸,揉成一团,道:“不能这么写。” “那不如阁下教我怎么写?”孟仞不耐烦地道。 “还是别想着拖延时间了,走吧!”那司员怒道。 孟仞摊了摊手,慢悠悠地跟着他走出实验室,锁上了门。走在脑理学馆的院子里时,他也故意把速度放得很慢,想让尽可能多的人看到自己的行踪。 …… 一进监察司,那司员就夺走了他的长剑,挂在墙上。不过,他居然没有进一步搜身,这让孟仞觉得有点惊讶。监察司司丞曹川朝他走了过来,神情倦怠,似乎对此事不甚上心。 “曹司丞,又见面了。”孟仞当先向他拱手道。 曹川道:“行了,客套话就不必说了。孟仞,你应该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抓过来。” 我确实知道,因为秦季之让你抓。孟仞腹诽着。 不过话又说回来,曹川的潜台词会不会真是这样呢?孟仞看着他厌倦的表情,有点拿不准。 “除了你之外,今天我们还抓了另外一个人,”曹川接着道,“她现在在暗室里。” 他说着指了指靠里的一道不起眼的小门。孟仞之前没怎么在意过这道门,还以为里面是储物室什么的。 但是,门边的墙上挂着的那两把剑怎么这么眼熟? 孟仞又仔细看了一下。没错,有金色纹路的剑鞘,纹路上还镶着五颜六色的晶体……那是霍岚的双剑。 曹川道:“那个人叫霍岚,你们应该互相认识。” 孟仞点了点头:“曹司丞这是什么意思?关她的禁闭?要不把我也一块关进去?” 曹川乜斜他一眼,道:“关禁闭?你想得倒很天真。我这么跟你说吧,你要是肯揭发她牵涉黑帮的事实,就能立刻获释,而她会直接被书院除名,并送交中军审判。” “那我要是不揭发呢?” “她要是先揭发你的话,你就会被除名并送去审判。如果你们两个都什么也不说,那么就都会被除名,一起送到中军去审判。” 孟仞冷笑道:“监察司有将学徒除名的权力么?” 曹川也冷笑一声:“你要是不信的话可以试试,每年都会有一两个学徒经我们的手被除名。” 孟仞顿时感觉心生寒意,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除名一个学徒不是那么容易的,没有正式文件的话,学徒和导师都不会承认,监察司的决定就毫无效力。而要弄到正式文件,则需要凑齐书院的大印,以及学徒和导师的手印。 因此现在的最佳策略就一个字,拖。 “时限一刻钟,你自己看着办。”曹川说着,走进了那间暗室,大概是去跟霍岚讲规则了。 以曹川设置的规则来看,现在孟仞和霍岚不能交流,如果双方都是理性人的话,那么不管是要让个人利益最大化,还是要让总体利益最大化,都应该优先选择揭发对方。 不过,这毕竟只是个极度简化的模型。即使是理性人,也不可能只考虑这小小的监察司里,一刻钟之内会发生的事情。 孟仞看上去相当气定神闲。曹川设置的三种情况当中,揭发霍岚,然后想办法把她捞回书院是最优的选择,但是揭发之后要跟霍岚解释起来就麻烦了,自己面子上也过不去,所以这个选项直接不予考虑。 剩下两种情况当中,要是霍岚什么都不说,自然是好的,两个人可以一起应对此事,彼此有个照应;要是霍岚揭发了他,其实也不错,这样她就安全了,孟仞自己在漩涡当中寻求外部势力的帮助就行。 总而言之,只要等足一刻钟就行。 孟仞看着墙角的一只蜘蛛拖着蛛丝爬来爬去,一张网已经织成了一小半。五分钟过去之后,这只蜘蛛在网上搭上了六根丝。后面十分钟它的速度加快了一些,搭上了十七根丝。 正当孟仞看着蜘蛛拖着第二十四根丝从网这头走到网那头时,曹川说道:“你们两个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一刻钟终于结束了。孟仞什么也没说,打了个哈欠作为回应。 曹川也没有进一步的表示,打开暗室的门,把霍岚叫了出来。 “你可还好?”孟仞问候一句。 霍岚“嗯”了一声,声音很轻。她除了一脸严肃之外,看上去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不过,要是平时的话,她多半还会逞强几句“谁敢让我不好”、“我能有什么事”之类。现在她什么都不说,足见心中还是有些发慌的。 “孟仞,霍岚,”曹川机械地宣告着结果,“你二人自今日起即被百里书院除名,接下来由监察司司丞和一名司员押送你二人去城外大营。” 第七十六章:把水搅浑 “哎,我从小到大还没被开除过呢。”孟仞心想。 “哎,我从小到大还没被开除过呢。”霍岚在他旁边低声道。 “哎,咱们俩想到一块去了。”孟仞道。 监察司的一个司员跑到门边拉开了大门,曹川和另一个司员走上前来,推着他们走出了监察司。 走在楼梯上时,霍岚对孟仞道:“你该把我供出来的。” “我要是把你供出来,你会说我不讲义气。” “反正我原本也没想读百里书院,被除名了也关系不大。但是你……” “我们都不会被除名。”孟仞笃定地说——虽然他的心里其实不怎么确定。 霍岚看上去也不怎么信他,未置可否。 楼下突然跑上来三个行色匆匆的人,孟仞定睛一看,其中两个正是匡先生和巫澎。第三个人他不认识,不过只听得霍岚在身旁叫道:“师父!” 三个人在楼梯上站成一排,堵住了他们的去路。匡先生怒气冲冲地道:“还没问过我,就敢把我的学徒带到监察司来?曹司丞未免也太不把我们这些导师放在眼里了吧!” 霍岚的导师则明显要收敛得多:“监察导师和学徒的不法行为,自是贵司的职责。只是不知道我的学徒所犯何罪?” 曹川并没有反驳,而是垂着手耐心地听着,神态恭敬。两位导师说完之后,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交给他们。 “又一封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孟仞忍不住低声说道。 “根据中军的要求,”曹川道,“抓捕书院内与黑帮有涉的学徒和导师。这两个人便是因为此事接受调查的,现已被书院除名,将被带往别处宣判。另外,二位先生虽与黑帮无干,但也是这两个人的导师,因此,也要接受调查。” 匡先生和霍岚的导师惊得目瞪口呆。孟仞突然明白监察司为什么要抓他了——并不单是为了报复。 众所周知,要搅黄一件事情,第一种方法是消极怠工不执行,第二种方法就是用力过猛执行过度。而往往,第二种方法才是最让人无可奈何的。 如今,有人不想让中军清查虞阳和雁城的地下产业,就干脆以中军的名义,在百里书院兴风作浪,查完学徒查导师。到大家怨声载道,奋起反抗之时,中军也就在这一带查不下去了。 百试百灵的套路。 果然,匡先生眯起眼睛,怒道:“我们为什么要事事听中军的?他们这几日在百里、虞阳、雁城查得还不够吗?” 曹川拱手道:“请见谅,在下也是奉命行事。” 巫澎一直没说话,而是不停上下打量着孟仞和霍岚,也不知他在看什么。 “你说他们已被除名,那么有正式文件么?”匡先生道,“要是没有的话,老夫可不承认这项决定的效力。” “会有的,”曹川微微欠身,“还请二位先生不要阻碍执法,否则就请到监察司小坐。” 这话对学者们还是有些威慑力的。监察司对学者的调查分为两类,一是私下里派人暗访或者问讯,这样的调查不会对学者的名誉造成什么影响;第二类则是公开地把学者叫去监察司问话,并且在布告栏上张贴调查公告。如此折腾一番后,一般都会让被调查的学者名誉大损——因此,在没有确凿的证据时,监察司一般不会启用第二类调查。 匡先生也抓住了这一点:“让我二人去监察司,不知有什么理由?” 曹川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简单地道:“奉命行事。” 匡先生道:“也就是说,不惜把监察司的名声搞臭。” 曹川没有回答。确实,如果滥用第二类调查,就会令其失去威慑力。但是,在名声变差之前,监察司还是有能力让被调查的学者翻不过身来的。 巫澎突然问道:“你刚刚说要把他们带去别处宣判,不知是带往何处?” 曹川连这点信息也不想透露:“事关机密,我不会回答。另外,”他对着身旁的司员道,“你回去叫几个人来,看住他们,免得他们一会儿跟上来。” 那司员对曹川拱手施礼,随即回身向监察司跑去。孟仞对着巫澎眨了眨眼睛,朝着军营的方向指了指,同时做着“大营”的口型。巫澎立刻会意,对曹川道:“把我们扣下,尽管没有进监察司,但还是影响不好。” 曹川笑道:“诸位尽可放心,监察司不会为此张贴布告。同门被捕,诸位来申诉,实为理所应当,因此并不会名声受损。不过,要是诸位要阻碍执法的话,监察司就不得不在公告上写明这一点,并对诸位进行批判了。” 巫澎立刻提出了下一个要求:“我还有实验要做,请在一刻钟之内放了我们。曹司丞要是不答应的话,一刻钟之后我就要强行离开,并且举报监察司干扰正常科研活动。” 曹川大概是觉得一刻钟时间足够他们走远,便答应了巫澎。 曹川和司员一直把两个人往城外押去。似乎是为了让他们两个被更多的人看到,他们一直没有御剑,而是在地上走着。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有可能是因为御剑不方便载人。 走到城外之后,曹川和那司员仍然没有要御剑的意思。孟仞问道:“大营离这里还有多远?” 曹川不耐烦地答道:“十里路。快点走!最好半个时辰就赶过去。” 孟仞翻了个白眼。 走了约莫一里半,翻过一座高地,穿过一座便桥之后,前方忽然有四个人御剑飞了过来,落到他们前面,手里拿着手枷和脚镣。四个人全都穿着深绿色的制服,不过其中三个袍服上绣的是犀牛的纹样,另外一个袍服上绣的则是猛虎纹样。 “有劳曹司丞了,”袍服上绣着猛虎纹样的那人似乎是这几个人的头目,当先拱手道,“接下来这两名犯人就交由我等带回,曹司丞请先回书院歇息。” 曹川拱手回礼,但皱着眉头,并没有答话。 “怎么了?”那头目问道。 “不是说由我们押到大营么?”曹川道,“劳驾各位,出示一下你们的官凭,或者身份牌。” 头目和三个士兵闻言都取出了自己的证件,交给曹川查验。“营官有令,叫我们提前过来迎接。”头目说道。 这说法与曹川的认知也对得上号。之前他确实跟营官说过,今天下午会送一批人过去。 可这帮人是不是催得太紧了点?派人过来“迎接”,意思不就是如果他没有抓人的话,就逼着他抓人吗? “营官这是信不过我。”曹川有些不悦。 “不敢,不敢。”那头目拱手道。 确认了这些人的身份之后,曹川便准备带着司员返回。那头目呼哨一声,几个士兵便准备动手给孟仞和霍岚戴上手枷和脚镣。 第七十七章:拒捕 孟仞刚刚也一直在疑心这几个人是假扮的士兵,见他们出示了证件之后,便和曹川一样打消了自己的怀疑。不过,要让他们给自己和霍岚戴上手枷和脚镣却是万万不能的:荒郊野外,没有长剑,行动受限,要是他们想动手杀人的话,他和霍岚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等等!”他厉声喝道,那几个士兵的动作停了下来,“曹司丞还是和我们一块到军营走一趟吧。” 不过话一出口他又有点后悔,谁知道曹川会不会也想杀他们呢? 曹川厌烦地一挥手,道:“我看没有这个必要,你们跟着他们去就是了……” 看来曹川确实是指望不上了。 “那就别给我们戴上枷锁!”孟仞再次厉声道,“谁知道你们是不是真的中军士兵?谁知道你们会不会杀了我们?” 那头目吼道:“犯人还敢提要求!就算我们真的杀了你们又怎样?少废话,戴枷!” 看来也不能指望据理力争了。 孟仞快速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现在应该是他和霍岚最自由的时候,三个士兵拿着铁制的手枷脚镣,离他们至少还有两尺远;三个士兵的头目站在曹川的附近,离他们更远;至于曹川和那个司员,已经转过头去准备离开,肯定顾不上他们。 最关键的是,他们的手脚现在还没有束缚。 孟仞的目光最后和霍岚交汇在一起。她的目光和表情里也透着一股急切,似乎在说“就趁现在”。 “跳起来!”孟仞吼道,随即纵身一跃,跳到了五丈的高度——他之前还只在百里书院招生考试的时候见别人跳过这么高。跃起的同时,他从袖子里取出两把匕首,想要抛给霍岚一把。 霍岚几乎是在同时与他跳到了相同的高度。孟仞转头看她时,发现她也已经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支火折和一个灰色柱状物。此刻,火折已经燃起,她正在点燃柱状物的引线。 如果孟仞没弄错的话,那应该是光焰弹。看来在随身携带武器这一点上,霍岚也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两人跃起的时候,地面上的几个人还想扑上来抓住他们,然而未能如愿。随后,三个士兵纷纷扔掉手上的手枷和脚镣,拔出长剑,和那头目一道,朝两人下落的方向奔去。 点燃引线之后,霍岚微微一笑,把光焰弹朝着四人扔了过去。或许是为了不暴露意图,她并没有提醒孟仞闭上眼睛。 之前在她家里见过光焰弹,孟仞自然不会着道。刚一落到地面,他便紧紧地闭上眼睛,同时拿两把匕首挡在了身前。 “砰”的一声,光焰弹炸开了,孟仞听到有两个人低吼了一声,还有一个人没了动静,但是仍然有一个人似乎没有受到光焰弹的影响,在继续朝他们这边跑。 已经顾不得光焰弹了。孟仞将眼睛睁开一道缝,看到那人正朝着霍岚奔去,挥剑乱砍一通,剑气四处飞射。 看来他其实也被光焰弹晃了眼睛! 孟仞从侧面朝那人冲了过去,一把匕首捅在他的右肩上,另一把匕首切过他的大腿。那人吃痛,顿时单膝跪在了地上。 “别杀人!”霍岚一边躲闪着剑气一边喊道。 “知道!”孟仞说着把手里的两把匕首抛给了她,自己又从靴子里抽出另外两把匕首。 尚未判明对方的身份,当然不能随意杀人。要是孟仞真杀了中军的人,那麻烦可就大了,到时候就算书院高层愿意保他,也保不住。 光焰弹里的镁粉和铝粉已经燃烧完毕。那头目捂着眼睛喊道:“曹司丞,抓住他们!” 然而曹川和司员并没有上来帮忙,而是站在一旁看戏。 “人都交给你们中军了,接下来不关我二人的事。”曹川说道。 至此,对方所有的人都不打算行动或者失去了行动能力。时机大好。 “跑!”孟仞和霍岚同时喊道。 没有长剑作为载体,匕首又过于短小,不能支持御空飞行,所以两人真的只有跑了。面前是一大片空地,没遮没拦,只有半里地之外有一片小树林,于是他们施展神行术,朝树林的方向跑去——只是他们的神行术用得都不怎么好,速度比御剑慢了不少。 两人跑进树林的时候,那三个人也恢复了一点视力,御剑追了上来。其中一个士兵在地上搜索,头目和另外一个士兵在空中搜索。如此,只要地面一有动静,三人就可以立刻聚在一处,相互配合。 孟仞和霍岚躲在灌木丛里,注视着地上的那个士兵在离他们十丈远的地方找来找去。 “躲躲藏藏不是长久之计。”孟仞低声道。 “你是说先解决地上这个?”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他正在考虑如何弄清楚这几个士兵的身份。要是能证实他们是假冒的,那么孟仞和霍岚动起手来就不需要顾忌那么多,而且还可以把曹川拉到他们这边来。 “别想得太远!”霍岚急道,“能干掉一个是一个!” 确实,现在想这么多也没什么用。孟仞叹道:“说得有理……霍岚,你身上还有光焰弹么?” 话音未落,霍岚已经把两把匕首插在地上,随后掏出了第二支火折和第二颗光焰弹,还炫耀似地在他眼前晃了晃。 “跟你合作真是愉快。”孟仞笑道,“不过,不是往前面扔,要往后面扔。” “啊?”霍岚有些疑惑,然而很快就反应过来,“你是说,这一颗是用来吸引天上那两个人的注意力的?” “正是。” “真有一手。”霍岚笑道,随即点燃光焰弹,用力往身后抛去。 光焰弹尚未炸响之时,两人便从藏身之处冲出,分别绕了一个圆弧,从两个方向朝地上的那个士兵冲去。 砰的一声,光焰弹炸响。那士兵的视力尚未完全恢复,见远处又有耀眼的白光亮起,便朝那个方向看去,对正从侧面快速靠近的孟仞和霍岚浑然不觉。 “啊!” 四把匕首捅在身上,一声惨叫响彻云霄。 第七十八章:翻盘 天上的头目和士兵本来已朝白光亮起的地方飞了过去,听到惨叫声才发现自己上了当,又惊又怒,火速折返方向,朝正确的位置俯冲下去。 不等他们着陆,孟仞和霍岚就再次逃进灌木丛,溜之大吉。 他们本想剩下的两个人也分开,然后各个击破,然而这次却未能如愿。头目和最后一个士兵吸取了刚刚的教训,再也不打算分头行动,而是相隔不到一尺,朝孟仞和霍岚逃走的方向搜索着。 看来,靠信息差和偷袭解决了两个人之后,剩下两个就只能靠硬碰硬了。 孟仞先发制人,尝试着用匕首使出断水剑。然而匕首无法聚集太多内力,只能挥出一道威力差强人意的气浪,被头目和士兵轻易挥剑化解。 没能制住两人,再上去用匕首和长剑对拼就很愚蠢了。孟仞拉住了正想往上冲的霍岚,低吼一句:“接着跑!” 霍岚不满地喊了一声,不过还是听从了他的要求,转身往树林深处跑去。孟仞稍微停了一停,挥动匕首挡住了对面劈头盖脸而来的气浪。 头目和士兵继续朝这边逼近着,同时各自挥着剑。孟仞觉得有点纳闷,他还以为军队的人会使用一些多人协同的招式,没想到他们还是各自出招。 不过,即使如此,对方仍然占有巨大的优势。孟仞被他们的第二波气浪击飞,重重地砸在一棵树上。 正头晕眼花之际,孟仞感觉树后面有一双手把他拽了过去,随即便是一声巨响,伴随着木头碎裂的声音,和木屑飞到脸上的感觉。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那棵并不怎么粗的树被劈断了,正在朝着他们倒下来。霍岚咒骂一句,再次把他一拽,让两人脱离了危险区。 “还能挡吗?”霍岚大声问道。没有双剑,她的招式威力也大打折扣,孟仞挡住这两人的气浪尚嫌勉强,她也就不指望自己能跟对面拼内力了。 “还能挡!靠紧点!”孟仞喊道。他打算转变策略,不再用气浪对攻,而是改用内力护盾。 应该说,孟仞的防守策略至少暂时是有效的。接下来的几波气浪打在内力护盾上,没有造成任何损伤。 霍岚跟他背靠背地站着,也身处护盾的保护范围之内。“这不成死局了吗?”她对孟仞道。 她很清楚,内力护盾这种招式是无法长久使用的,孟仞虽然内力深厚,但最多也就能撑个两三分钟。 对方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在原地停下,不断用剑气消耗着孟仞的内力。 “别急,”孟仞道,“等我琢磨一下……” 生死存亡之际,他居然还要不紧不慢地“琢磨一下”!霍岚强忍着催他的冲动,说道:“行,那我不打扰你。” 转入防御,一方面是为了继续拖,孟仞还是相信拖字诀能帮到他们;另一方面,虽然用匕首和长剑对拼很愚蠢,但现在这个局面,他不得不考虑一下要不要借助内力护盾冲上去近战。 留给他考虑的时间不多,最多十秒,他就必须做出决策,否则这么拖下去内力很快就会不够用。 正当他决定重新转入进攻,准备向霍岚说出计划时,只听得天上传来一句人声: “秦副院首有令,停止进攻!” 那是巫澎的声音!孟仞往天上看去,发现巫澎正朝这里俯冲下来,除了脚下那把剑以外,手里还拿着另外两把出了鞘的长剑。 这句话很明显是诈术,巫澎不可能从秦季之那里要到这样的命令。然而,对方并不知道巫澎的身份,竟然短暂地被唬了一下,真的停止了进攻。 能被这话唬住,更印证了孟仞和曹川之前的怀疑:他们很可能是假扮的中军。 巫澎趁着他们愣住的两秒钟,施展飞剑,手中的两把长剑顿时向孟仞和霍岚的方向激射而去,深深地插进了他们身前的地面。 霍岚欢呼一声,当先拔起了其中的一把剑。孟仞拔起了另外一把,喊道:“多谢巫兄!” 这把剑比他那把要好一些,虽然更加轻巧,用上去不太习惯,但是导引内力的效率高了不少。 原来巫澎之前注意到他们的武器被监察司没收,便找匡先生和霍岚的导师要来了他们的长剑。三个人被监察司释放之后,他让两位导师将此事上报馆首和王副院首,自己则带着三把剑往军营的方向赶去。 御剑赶到树林上空的时候,孟仞和霍岚已经和敌人交起了手。他观察了一小会儿,发现那几个士兵虽然出手的机会不多,但每次出手都颇为狠厉,像是要取人性命。除此之外,根据从巫柚那里得到的见闻,他觉得这些人的招式不像是军中惯用的。因此他才灵光一闪,猜测他们可能是秦副院首派来的杀手,随后胡编了一条秦副院首的命令。 对面的头目反应倒也不慢,朝地上啐了一口,道:“什么秦副院首!我为什么要听他的!” 孟仞畅快地挥了挥那把剑,随即拿剑指着对方,道:“说吧,你们到底是杀手还是中军?” 头目和士兵也不答话,对视一眼,迅疾地攻了上来,想阻止孟仞使用剑气。然而,自从孟仞把长剑拿到手,局面就已经定下来了。 断水剑一出,两人瞬间被击飞。气浪肆虐的路径上,树木纷纷断裂、倒伏,地面上被犁出了一道沟。 “接下来怎么办?”巫澎在气浪声中大声问道。那两人正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但显然没有什么再战的实力了。 孟仞略一思索,道:“抓起来吧。” 接下来首先要做的,当然是确定这几个人的身份。最坏的情况,就是这些人真的来自中军。那样的话,孟仞就算据理力争,也少不了要接受审判,最多不过是以生命受到威胁为由,争取一个好点的结果。 次一些的情况,是中军的名册上没有这些人,但他们已跟中军串通一气。这一情况的可能性不大,中军与他并无仇怨,没有必要受人指使雇佣杀手。 要是这几个人与中军并无瓜葛的话,那此事便有文章可以做了…… 第七十九章:竟敢随意攀扯 那几个人带来的两副手枷,两副脚镣,现在都戴在了他们自己身上。 “还要麻烦巫兄一件事情,”给他们戴上枷锁之后,孟仞向巫澎拱手道,“把你大哥请来,就说他两个徒弟都被中军抓了。” 巫澎诧异地道:“怎么,你们还要去大营?” 孟仞笑道:“曹司丞还在呢,不会让我们跑的。” 一直看戏的曹川和监察司司员,终于朝着他们走了过来。“现在是什么情况呢?”曹川问道,“是中军本事不济,让你们逃了?还是监察司怀疑这些人是假冒的,所以打倒了这些人,随后去大营求证?” 曹川愿意站出来顶锅,孟仞顿时喜不自胜:“当然是后者。” 曹川略加思索,道:“还是让我去试探一下,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性。” 他说着向那几个不知真假的中军士兵走去。四个人正坐在地上,有的表情凶狠,有的一脸颓丧。 曹川蹲下来,开始对那头目晓以利害:“你要想清楚,你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如果你是中军军官的话,接下来的故事就是‘百里书院学徒行凶杀人’。” 他要是真把那几个人杀掉,那现场的证据就会全部指向孟仞和霍岚。从树林的毁伤程度来看,很可能是孟仞的断水剑所为;从作案动机来看,也是孟仞和霍岚最有可能杀人;至于仵作验尸,只能验出剑伤和震伤,得不出是何人所为。 孟仞还从未听过如此明目张胆的嫁祸。曹川话音刚落,孟仞就举起剑指向他,道:“那我就连你一块抓起来。” 曹川微微一笑:“那你的麻烦就更大了。先是拒捕打伤了中军的人,又再次拒捕,打伤监察司的人。” 孟仞为之气结。巫澎看出此地情况凶险,道:“老孟,那我现在去把大哥找来。” 孟仞点了点头,道:“多谢了。” 巫澎御剑飞走之后,曹川再次转过头去对那头目循循善诱:“但如果你是杀手的话,说不定就不用死,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那头目一脸疑惑,显然是不怎么明白。曹川忽然厉声吼道:“说!是谁派你来的!” 霍岚朝孟仞靠了过去,悄悄问道:“曹川这是想干什么?” 孟仞摇了摇头:“我不确定。不过,我觉得他是想放了那几个人。” “什么?”霍岚大惊。 那头目迷茫的眼神逐渐变得精明起来,他嘿嘿笑道:“秦副院首派我来的。你要是敢对我怎么样的话,他不会放过你。” 曹川缓缓拔出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你竟敢随意攀扯!秦副院首何等样人?岂会与你们这样的恶贼勾结?” 那头目倒是一点不慌。他已经大致猜到,如果曹川听秦副院首的指令的话,那么只要他把自己和秦副院首的关系说出来,并且不再透露更多的信息,那么曹川就不敢拿他怎么样。 孟仞在一旁拱着火:“是啊,随意攀扯怎么行?不如移交中军吧,看看能不能审出什么来。” 审也审不出什么来的,孟仞心想。他想起了之前抓住周盘的时候,跟现在别无二致,只要秦副院首挡在前面,就什么都别想审出来。 一座大山。 果然,曹川来找他要枷锁的钥匙了。孟仞不情不愿地把钥匙递给他,又看着他打开那几个杀手的枷锁。 霍岚怒气冲冲地举起长剑,想要砍人,孟仞抬起手一把拦下了她,道:“没用的。” 杀手们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互相搀扶着往远处走去。 “这算什么!”霍岚喊道,“放掉杀手,却要把两个无辜的学徒除名?你们监察司就是这么办事的?” 你可不怎么无辜。孟仞心想。 曹川倒并不生气,继续重复着那句已经被重复了好几次的话:“我只是奉命行事。” “此事背后到底是谁在搞鬼!”霍岚并不甘心,继续挥着剑怒吼着,“是那个秦季之吗?堂堂副院首,躲在背后耍这种把戏,丢不丢人!有种就出来一对一……” 孟仞把她的手按了下去,宽慰道:“行了,行了。” 曹川清了清嗓子,道:“此事与秦副院首无关,你们也不要跟那帮杀手一样,随意攀扯。” 霍岚怒气愈发炽盛,孟仞钳着她手臂的双手也越握越紧。她从小到大受过的委屈不少,可每次都能打回来,这还是她头一回落到哑巴吃黄连的境地,心里像是被火烧了一样难受。 “你要习惯这种事情!”孟仞说道。他感觉霍岚已经快要挣脱他了。 “我不习惯!所有人都习惯了,这世道就完蛋了!” 霍岚刚满十七岁不久。孟仞觉得,自己要是也十七岁的话,说不定也会说出这句话来。 他很想找点话把霍岚的火气压下去,可是找不出来。她的话很容易反驳,但不管怎么反驳,似乎都透着一股令人生厌的酸腐味道。 孟仞只得任由她继续狂怒,曹川和司员也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戏,曹川中途还感叹了一句“年轻真好”。 突然,霍岚停止了挣扎,气喘吁吁地道:“孟仞,不管这幕后是谁,以后你要对付他的话,务必带上我……” 这里的派系很明确,霍岚和秦季之已经成了敌对关系,很多话可以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霍岚停止挣扎之后,曹川和司员继续将两人向大营押去——只不过这次没有夺走他们的武器。尽管已经有了四把剑,具备了御剑的条件,但为了防止两人逃遁,接下来的押送依然是在地上,慢吞吞地走着。 百里城的这个营没有在居民点驻扎,而是在野外宿营,搭了一片帐篷。营门口的哨兵验明他们的身份之后,搬开鹿砦,让他们进入营中。 有任务的时候就不用训练,营中到处都是坐在帐篷外面晒太阳的兵士。百里城这一带长期处于学者们的威慑之下,是山贼土匪的禁区,因此这帮兵士除了在城中巡逻一下以外,根本无事可做,最近两天就连巡逻的频率也降下来了。 曹川押着他们转过了好几道弯,来到一座稍大一些的帐篷面前,也不通报,直接掀开门口的布帘走了进去。 “营官,你要的人,我给你带来了。” 第八十章:污名化 营官从桌案后面站起身来拱手道:“多谢,曹司丞可以先回书院歇息了。” 他完全没有过问那几个杀手的事情,神色当中也没有丝毫的不自然。看来那几个杀手和中军确实没有瓜葛,秦季之是单独委派的他们半路截杀孟仞和霍岚。 曹川走后,那营官既不问话,也不让人把孟仞和霍岚带下去关押起来,甚至也不追究他们手里为什么还有武器,而是兀自坐在桌案后面看起了书,仿佛孟仞和霍岚是空气一般。 两人狐疑地对视一眼。孟仞当先问道:“营官,有人要往中军脸上抹黑,你可知晓?” “嗯?”营官抬起头来。 “秦副院首派杀手假扮中军的兵士,在半路截杀我们。” 营官一脸迷茫:“我不知晓此事。不过……你所说的杀手,现在人在何处?” “被曹司丞放跑了。”孟仞答道。 他突然想起一个笑话来,说有人画了一幅画,名为《牛吃草》,别人问他画上怎么没有草,答曰“被牛吃了”,别人又问他画上怎么没有牛,答曰“吃完草走了”。 现在的情况也差不多,所有的证据全被曹川给放跑了,根本无从查起。 可笑至极。 营官连继续问下去的兴趣都没有,叹了口气,再度低下头去。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你到底想干什么?”霍岚忍不住问道,“把我们抓来,又什么都不问。” 营官只回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抓’很重要,但是抓谁就不那么重要了,至于抓你们来干什么,我完全不关心。” 霍岚完全没听懂,但是不管再怎么问他,他都不说话了。孟仞拿手肘捅了捅她,道:“一会儿我跟你解释。” “一个个都故弄玄虚。”霍岚窝着火嘟囔道。 孟仞对营官说道:“既然抓我们过来随便做点什么就行,那我们是不是可以直接走了?” 营官头也不抬:“不行,必须得是别人带走。” “那我们要是强行离开呢?” “尽可以试试,肯定出不了营门。” 营中至少有两百多号人,孟仞可不想触这个霉头。 少顷,门口的布帘再度被掀开,巫柚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孟仞和霍岚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一手搭在肩头,往回一扳,再往外一推,人便到了帐外。 “人我领走了。”孟仞听到他对营官说道。 “请便。”营官平静地答应着,也没有问巫柚的身份。孟仞猜测他们两个以前就认识。 巫柚回过身去,又在两人的背后推了一把,道:“快走。” 两人赶紧御剑升起,往大营之外飞去,巫柚紧随其后。 “师父来的好快!”霍岚笑道。 巫柚怒意未消:“其实我来不来都是一样的,他们最多也就把你们关一天。唉,我真是越来越不懂这帮人了……” “什么?”霍岚疑惑地道。 孟仞解释道:“幕后人——我觉得幕后人就是秦季之——让中军介入书院事务,又是抓人又是调查,目的就是要激起学者们对中军的反感,让他们在虞阳和雁城也查不下去。抓谁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只不过我刚好是他想打击的人,而你刚好确实跟黑帮有涉……” “无涉!” “好好好,你说无涉就无涉吧,这都不重要……反正我们俩就刚好成了被抓的对象。至于抓到中军来干嘛,要不要宣判,要不要除名,其实都不重要,只要中军抓过人就行。不过下一步,我猜监察司还是要想办法抹黑我们,以达到炒热话题、带动舆论的效果。” 巫柚道:“孟仞说得没错,所以我才说越来越搞不懂这帮人了。这样折腾一通,监察司的声誉会被毁掉不少,以后他们再想调查谁,还有什么威慑力可言?” 孟仞猜测道:“可能幕后人想放弃监察司了吧。” “我有点不明白,”霍岚道,“既然只要抓过我们就行,那我们刚刚为什么不能自己走掉?” 孟仞道:“我们自己走掉,就相当于是中军主动放了我们,自己打自己的脸;别人把我们带走,就可以换个说法了,‘中军迫于压力’,‘中军收到贿赂’,‘犯人被人保释’之类的。” “弯弯绕真多。”霍岚撇了撇嘴。 一回到书院,巫柚便向他们告辞,随即提醒他们尽快去看看布告栏。孟仞和霍岚依言向书院的布告栏赶去,发现那里贴了一张新的通知,周围已经围了一些学徒和导师。 “通告: 今有学徒孟仞,学徒霍岚,涉嫌纠结黑道,朋比为奸,妄行不法,多有横行街市,扰乱治安之举,亦有祸乱书院,欺压同门之行。百里书院监察司响应中军要求,对此等祸乱之源坚决予以清除,故决定对此二人进行逮捕,交中军处置,并将此二人从书院除名。 百里书院监察司 信史历一零一九年二月十二日” 引导舆论,这就开始了。 “横行街市,扰乱治安,祸乱书院,欺压同门?”孟仞皱着眉头把公告里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这说的是谁?怎么连点证据都没有?哪怕编一点也行啊!” 周围的人纷纷把目光转向了他。有人认出了孟仞,指着他大喊道:“我记得他!去年评选十大学术成果的时候见过……他就是孟仞!” 另一个学徒诧异地道:“你不是被逮捕了么?怎么又站在这里?”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的说“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有的说“此事缺少证据,不能妄下结论”,还有的说“中军管得也太宽了”。 孟仞昂起头,努力盖过了众人的声音:“在下便是孟仞,已被中军放回,而且并没有被除名!我旁边这位便是霍岚,同样已被放回,同样没有被除名!至于这张通告上写的,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诸位,都是假话!” “你说通告是假的,有什么证据么?”有人喊道。 “没有证据。”孟仞不假思索地答道,“可是这张通告上有什么证据呢?无非是凭他们一张嘴罢了。” 第八十一章:舆情汹汹 孟仞和霍岚回来得太快,因此在舆论上扳回了一程。确实,第一份通告写得太空洞,对他们造不成多少实际的效果,只是激起了书院的人对中军的反感。 然而,第二波材料很快就来了,虽然依旧没有证据,但是不空洞。 监察司的人半夜去布告栏上贴了一份通告和一份公开信。 “通告: 二月十二日,百里书院监察司决定将学徒孟仞、学徒霍岚从书院除名,并交由中军处置。然而,后经学士匡承、高级学士公孙齐上书,书院决定暂时撤销这一决定,仍保留孟仞和霍岚的学徒身份,以观后效。编外捕快巫柚已到中军将此二人放出。 百里书院秉承关怀学徒之宗旨,但仍要提醒:为响应中军要求,书院必将继续对涉及盗匪、黑帮之学徒、导师进行审查。 百里书院 信史历一零一九年二月十三日” 简而言之,塑造书院的光辉形象,并继续抹黑中军在众人心中的形象。 公开信的作者则不是官方,而是一个学徒。 “致百里书院诸位师长及同侪: 为免遭到报复,我决定以匿名的形式撰写此信。 我是学徒孟仞曾经的同门,在此,我要控诉其对于我,以及我曾经的导师带来的摧残。 其一,在我二人同门的三年当中,孟仞多次对我进行殴打,并且威胁我不得将此事说出。 其二,一年半以前,孟仞伪造数据被我发现,我将此事上报了师父。其后,他不仅对我恶语相向,还持剑威胁师父一定要将论文发出。然而师父高风亮节,驳斥了他的无理要求。遭到驳斥之后,此恶贼竟对我二人挥剑相向。 其三,一年以前,孟仞上演服毒自尽的戏码之后,很快便恢复了活力,并在脑理学馆藏书室持剑与我对峙,威胁我编造关于师父的不实之词。 其四,孟仞对于同门的师姐、师妹多有挑逗之行,每次被我阻止,都会对我进行殴打和威胁。 以上四点均提到了孟仞威胁他人之事,而每次威胁的说辞均大同小异,‘我在道上有人’,‘早晚会找人要你狗命’云云。可见,关于孟仞勾结黑道,祸乱书院,欺压同门的指控皆为实情。” “我去你娘的!”孟仞看完公开信之后,怒骂着拔出长剑,一剑钉在了那封信上,钉穿了布告栏。周围的人们倒吸一口凉气,纷纷退开几步。 这封公开信虽然是匿名的,但孟仞已经猜到是谁写的了。刚来这个世界的第二天,他曾与一个师弟在脑理学馆的藏书室对峙,还起了一点冲突——虽然他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师弟叫什么。 “伪造数据”,“在藏书室持剑对峙”,能把这些事情写出来的,应该只有他。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是吧?”孟仞自言自语着,拔出剑离开了布告栏,“不就是哭么?谁不会啊……” 这封信里没有一句是真的,驳斥起来容易得很。 中午,布告栏上又多了一份孟仞写的实名公开信,一条条驳斥了原先那封信的内容。 孟仞的用词很克制,也没有多提其他的,关于周盘和秦季之的内容。只是,在信的最后,不仅有孟仞的名字,还有孟仞几个以前的同门的名字。他们得知公开信的事情之后都颇为愤慨,纷纷表示愿意在孟仞的驳斥信上署名。 孟仞去贴信的同时,卢馆首也在焦头烂额。 脑理学馆的会议室里正坐着五个导师,以及书院主簿房先生。这个表情端庄的中年女子,脸上始终挂着职业性的假笑,让卢馆首看得颇为窝火。 正是因为她带来了书院的指令,所以卢馆首才连午饭都没吃,就火急火燎地召集了所有尚在学馆的导师开会。匡先生和颜笙也是饿着肚子就赶了过来,另外两个导师倒是半个时辰以前就吃了饭。 “话不多说,”卢馆首面无表情地道,“先请房主簿宣读一下书院的指令吧。” 房先生站起身来,说道:“实在是抱歉,让诸位大中午的跑来开会。不过今日是事出有因,不得不紧急召集诸位商讨对策。诸位也知道,今天是脑理学大会结束的日子。” “房主簿不妨直接说正题。”匡先生拱手道。 房先生笑道:“那我说正题便是。脑理学大会,要颁发三个最佳论文奖,这一点诸位都知道。我今日带来的指令,便是关于最佳论文奖的。不知卢馆首拟定的名单里,都有谁?” 卢馆首道:“冯宿,傅曼,孟仞——这是那三篇论文的主要贡献人。”他觉得自己已经预料到房先生要说什么了。 房先生终于进入了正题:“书院的指令,不能把这个奖颁给孟仞。” 果然如此。 匡先生叹道:“真够小家子气的,非要在这种事情上找一个学徒的麻烦……大人物们难道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忙了吗?” 房先生正色道:“这并非小事,德行在学术当中是至关重要的。另外,匡先生是此事的利益相关者,就请先不要发言了。” 匡先生冷笑一声,抱起双臂,不再说话。房先生说得确实没错,他就是利益相关者。孟仞的论文,匡先生是通讯作者,而最佳论文奖颁给的是论文的全体作者,有孟仞一份的话自然就有他一份。 房先生继续说道:“孟仞其人,德行有亏,不仅勾结黑道,还残害同门。这样的人获得最佳论文奖,实在是我虞国的耻辱。” 匡先生还是忍不住发了言:“他怎么就勾结黑道,残害同门了?证据呢?” 房先生笑道:“现在有没有证据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大家怎么看。就我的见闻而言,已经有不少导师和学徒觉得孟仞是个虚伪残忍之徒了。” 另外一名导师说道:“这倒确是实情。尤其是其他书院的那些人,他们并不了解这个学徒,也没时间去查证,只会选择相信布告栏上的说法。” 颜笙小心翼翼地举起手,见没有人想阻止她发言,才开口道:“正因如此,学馆才要想办法替他澄清啊。” 第八十二章:首席院士的推荐信 不知是因为颜笙这句话刺激到了卢馆首,还是只是因为颜笙是在场资历最低的导师,卢馆首突然对她阴阳怪气起来:“看来除了学徒不知道何为大局以外,我们的某些导师也不知道什么叫大局为重。” 颜笙被他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匡先生估计馆首再说两句就会惹得她发火,便主动把话头引向了自己:“那我倒要向馆首讨教一下,何为大局?” 卢馆首疲倦地道:“响应书院要求,奖项换人吧。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最佳论文奖而已,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赶紧解决,堵住众人的嘴才是上策。” “匡先生请不要再发言了。”房主簿再次提醒道。 然而匡先生并不理睬她:“我们来理一理这件事情。不给他发这个奖,我其实是没有意见的,毕竟好研究那么多,也不一定非得把他排在前三。可是现在,你们却要以‘德行有亏’为由换掉他,这才是我不能接受的原因。我这个学徒,大节无亏,小节也无亏!他凭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冤枉?” “我知道主簿肯定又要说舆情汹汹,情非得已,但是别忘了,舆情是书院造出来的,结果不该由学徒来承担!” 说完,匡先生拂袖而去。房主簿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笑道:“俗话说无风不起浪,孟仞要是没有做下那些事情,自然就不会有如今的局面。” 无人反驳,但也无人表示赞同。 馆首叹道:“总而言之,大局为重,我照书院的指令执行就是了。候补名单我这里也有,顺位补上去一个就是。” “如此甚好。”房主簿道。 下午,脑理学大会的闭幕式在讲学大殿举行。孟仞在匡先生和巫澎旁边坐下的时候,发现两人皆是表情复杂,诧异地问道:“怎么回事?” 匡先生斟酌了一下,道:“上午物理学大会闭幕,那个李士瓒得了最佳论文奖,你知道此事吧?” “刚刚听别人说起了。”孟仞点头道,“这是他应得的。不过,据说学徒作为主要贡献人的论文,得奖很不容易。” 匡先生“嗯”了一声,引入了他想说的正题:“确实是很不容易的。你这篇论文,主要贡献人也是学徒……” “哎呀,师父你太不干脆了,”巫澎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还是我来说吧。老孟,你本来得了最佳论文奖,但是因为你涉及黑道,所以你的奖被撤掉了,换给了别人。” 得知此事,孟仞心中竟然毫无波澜——甚至他自己都为自己的毫无波澜感到诧异。“撤就撤吧,”他说道,“我能不被开除就不错了……倒是你们有点亏,一个通讯作者,一个第二作者,本来也可以分享这个荣誉的。” 见他精神头还不错,匡先生松了口气,道:“馆首也太听书院的话了,让他干嘛他就干嘛,书院往自己学馆的学生头上泼脏水,他也不知道去争一争。” “说起泼脏水,”孟仞道,“昨天曹川说要调查先生,最后监察司派人来了么?” “来过了,”匡先生没好气地道,“监察司派了一个人到实验室来问的话。当时巫澎也在,所以也一并被调查了。” “范围还扩大了?”孟仞惊道。 “还净问些蠢问题,”巫澎说着学起了监察司那个司员的语气,“你们跟孟仞是什么关系?他平时有什么不法行为?他是不是经常去虞阳城黑市?真的烦死我了,好些问题他都问了两三遍……” 孟仞拱手道:“又给你们惹麻烦了。这都是我的罪过。” 匡先生道:“这回不是你的问题,麻烦都是书院自己弄出来的。” 孟仞忽然感觉有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赶忙回过头去。 冯宿正站在他旁边看着他。 孟仞、匡先生和巫澎都站起身来,向这位首席院士拱手行礼。冯宿示意匡先生和巫澎坐下,对孟仞道:“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百里书院竟然不能让你这样的学者安心学术,我深感痛心。” 嗯?我没听错吧?这是在同情我?孟仞心想。这时候应该答点什么呢?在这个泰学院的学者面前,要不要为百里书院说两句好话? 他最终还是决定不为百里书院辩解,向冯宿拱手道:“感谢先生对晚辈的理解。” 冯宿笑道:“要是有个地方能够让你专心做科研,远离乱七八糟的纷扰,你毕业之后想不想来?” 原来是挖墙脚来的。 孟仞斟酌了一下,答道:“有这样的地方,自然是好的。” “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总而言之,泰学院诚聘天下英才,你毕业之后要是想来的话,我们肯定欢迎。喏,这是我的推荐信,你拿着。” 一般来说,要去书院应聘教职,至少需要两名同学科学者的推荐。能拿到高级学士的推荐已属不易,更何况是首席院士的推荐!一封首席院士的推荐信,甚至抵得上几篇一级期刊的论文。 更何况,这可是首席院士主动送上来的推荐信! 孟仞不会不清楚这封信的分量,顿时感到一阵惶恐,缓缓从冯宿手上接过了信。不过,惶恐之后,他又立刻镇定下来。 “晚辈与先生学术观念不同,先生为何会给我这封推荐信?”他问道。 冯宿道:“和而不同,外举不避仇。” 这话说得相当直白,直接把孟仞划成了仇人。不过在学术圈里,这话其实也不夸张:反对别人的学术观点,无异于砸别人饭碗,试图断送别人的学术生命,不是仇人是什么? 小人之心一些,冯宿把孟仞骗到泰学院去,然后不停地打压他,让他终身无出头之日,也不是不可能的。孟仞虽说是个理科生,但也略读过一些史书,知道庞涓把孙膑骗到魏国去,以法刑断其两足的事情。 孟仞道:“先生把晚辈当仇人,这推荐信晚辈可不敢收。” 冯宿笑道:“收不收,用不用,都是你的事情,你就算把这封信烧了,我也管不着。反正,信我给你了,你自己处理。” 说完,他便不等孟仞回答,径自向第一排自己的位置走去。 第八十三章:最佳论文奖 孟仞晕晕乎乎地坐回椅子上,巫澎一把将信抢了过去,仔细端详一阵,道:“这信可比那破奖值钱多了。” 说完他将信塞回给孟仞,羡慕地拱手道:“苟富贵,勿相忘。” 匡先生也笑着捋了捋胡须,道:“这封推荐信不管你用不用,都自有它的分量。巫澎说得对,哪天你功成名就了,可别忘了我们。” “不被开除就不错了,先不谈什么富不富贵。”孟仞说着,有些郁闷地看了看周围,心想:“我是不是又出名了?” 坐在周围的学徒和导师也听到了他和冯宿的交谈。泰学院的首席院士主动给一个学徒送了推荐信,这件事情在讲学大殿里迅速传播开来。 “又是那个孟仞?这可是首席院士的推荐信啊,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他可真是爱出风头。” “倒也别这么说,这次这个风头是冯院士主动让他出的……” 秦副院首和卢馆首正从第一排起身,往讲坛上走去,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讲学大殿里的交谈声突然大了起来。冯宿回头看了一眼众人,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他给孟仞推荐信的目的并不单纯。真心想把这个人才挖过来自然是一方面,但还有一个目的是在舆论上打击作为竞争对手的百里书院。众人的议论当中,已经逐渐显露出了对百里书院的不满,和对泰学院的佩服——仔细想想,所谓“孟仞勾结黑道”,全都是百里书院的一面之词,根本没有证据;而泰学院愿意顶着压力,唯才是举,挽救这个被百里书院坑害的学徒,真不愧是天下学术水平最高的学府。 秦副院首隐隐感觉事情有些不对,但还是清了清嗓子,道:“诸位!” 殿内迅速安静下来。 “经过一周多的时间,脑理学大会在百里书院圆满举办完毕,我们有幸见证了脑理学的大发展……” 跟大多数的闭幕式一样,第一项流程是会议负责人秦季之讲话。他概括了大会为脑理学带来的主要进展,不过在提到认知脑理学的诞生时,语调明显加快了些,似乎不愿多提此事。随后便是一通官样文章,感谢所有参会者,感谢为会议不辞辛劳的工作人员,云云。 “接下来,”秦季之结尾道,“有请最佳论文奖的评选负责人,也是这次会议的主要负责人,百里书院脑理学馆的卢馆首,宣布本届最佳论文奖的获得者!” 说罢,秦季之后退一步,把卢馆首让到了前面。馆首的手里拿着三把精美的水晶短剑,那是准备颁给奖项得主的奖品。 “我想知道,替掉我的那个人是谁。”孟仞低声道。 “匡先生知道么?”巫澎问道。 匡先生道:“崇文书院的一个学士,研究主题是用行为流派的方法来训练婴儿。” “哦,是她。”孟仞对这个题目还有些印象,也觉得很有意思,只是当时报告的时候他忙着跟监察司周旋,没有机会去听。 他还想问问另外两个人是谁,不过馆首已经开始宣读名单了。第一个被念到的是冯宿,殿内响起一片掌声,冯宿和他论文的第二作者站起身来,走到讲坛上。馆首微微躬身,双手将一把水晶短剑递给冯宿,冯宿也躬身回礼,双手从他手中接过了那把剑,随即像是宣告胜利似的,将那把剑高高举起。 这似乎是一个约定俗成的信号,殿内所有人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孟仞猝不及防,站起来的动作也比别人慢了一拍。 真是奇怪的礼节,他心想。 “恭贺冯院士。”众人齐声道,站在原地深揖。 第二个被念到的是傅曼,上述流程又被重复了一次,不过孟仞注意到,这次首席院士们都没有站起来行礼。 傅曼和她的共同作者走下讲坛,众人也纷纷重新落座。终于到了要宣读第三个获奖者的时候。 然而,这次馆首却没有马上读出获奖者的名字,而是犹豫再三。 “嗯?”匡先生皱起眉头,“他在等什么?” 卢馆首在脑理学馆馆首的位置上已经待了五个年头了。明年,馆首就要换人,他要么升职,要么继续留在脑理学馆做没有行政职务的学者。 他想继续往上升。他不能得罪书院高层。至于学徒的利益,在他的眼中当然没有他的前途重要。 周盘压榨学徒,他心中厌恶,但是不闻不问。 孟仞服毒自尽,他只想着服从书院的指令,好让自己不担责任。 孟仞苏醒之后,遭到杀手的袭击,要不是巫澎和孟仞强行把他卷进去,让他跟太守府打招呼,保证证人安全的话,他也会置身事外。不过,他最终其实也没能做什么,被关在太守府的杀手,最后还是被杀掉了。 相比这几件事情,最佳论文奖并非生死攸关,就更没有必要违抗书院的指令了。 可是他这个馆首,当得是不是太窝囊了点? 去年出了一篇零级期刊论文,今年承办了脑理学大会,他升职的资本是不是已经够了?他是不是不需要再一味逢迎了? 更何况,零级论文是孟仞发的,脑理学大会上,也是孟仞作为虞国认知流派的代表,对一直打压馆首的行为流派迎头痛击。 要不把这个奖给他留下吧…… 馆首身上揣了两份名单,一份原先的,包含评选时综合票数最高的前三名;一份修改后的,包含评选时综合票数最高的前两名和第四名。虽然他已经答应了房主簿,换掉孟仞这个第三名,但事实上,最后到底宣读哪份名单,完全是他的自由,只要不把第五名放进去,根本没人能管住他。 就这么办吧。 “第三篇论文,”馆首念道,“《短时记忆容量测定,兼论人脑信息加工能力的局限性》,主要贡献人,百里书院学徒孟仞;合作者,百里书院学士匡承,百里书院学徒巫澎。” 秦副院首把眼睛转向馆首,表情管理差点失控。不过他最终还是表现出了作为高层的素养,面色平静,仿佛什么怪事都没有发生过。 第八十四章:学术会议结束 除了寥寥几个人之外,没有人知道孟仞的奖本来已经被撤掉的事情,因此众人还是跟前两篇论文公布的时候一样,鼓起掌来。倒是孟仞他们三个作者手忙脚乱,一脸惊诧地起身往讲坛走去,感觉就跟做梦一样。 馆首刚刚的一时冲动,实际上歪打正着。自从冯宿给孟仞送了推荐信之后,污名化孟仞的计划就基本已经宣告失败了——双方都缺乏证据,但既然首席院士都肯给孟仞推荐信,那么众人自然会更倾向于相信孟仞。 这时候给孟仞发个奖,反倒能把百里书院的名声挽回一些。 殿内众人议论纷纷,孟仞晕晕乎乎地从馆首的手里接过那把水晶短剑。这把剑做工的确精致,握起来也很舒服——虽说中看不中用,就跟奖杯和奖牌一个性质。 他转身想把短剑递给匡先生:“先生请。” “你是主要贡献人,你来举剑。”匡先生摇了摇头,不肯接剑。 孟仞深吸一口气,像刚刚冯宿和傅曼那样,把短剑高高举过头顶。 他本来以为只有副学士和学徒会站起来行礼,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傅曼、伍仲孚,还有好几个高级学士和学士,都站了起来,向他——或者说是向他们——行礼。随即,又有更多的学者起身行礼。 孟仞赶忙放下短剑,躬身向众人回礼。 秦季之站在他的侧后方,叹息着摇了摇头。 冯宿坐在位置上,也轻叹一声,摇头苦笑。 这次脑理学大会和物理学大会,有两名学徒拿了最佳论文奖,孟仞救活了认知流派,李士瓒带来了新天文学。 这两个学徒还都是百里书院的。冯宿没法不对此感到忧虑。 物理学那边他不好越俎代庖,冯宿只能设法把孟仞挖到泰学院,只是不知道能否成功。 闭幕式的第三项流程是今年新加的,提前宣布下届会议的举办地。不出所料,下届会议的举办地又回到了泰学院,冯宿作为下届会议的负责人,再次准备走上讲坛致辞。 “我先离一下场。”第二项流程和第三项流程的间隙,孟仞急匆匆地对匡先生和巫澎道。 “什么事这么急?”匡先生问。 “我们的论文。一会儿我准备直接交给冯宿。”孟仞说完便火急火燎地离开了大殿。 既然得了最佳论文奖,那就正好趁热打铁,把他改好的期刊论文交给冯宿,看看这位《脑理学公报》的主编肯不肯给面子。 况且,把论文直接交给冯宿还能省下一笔邮费。 从实验室取走论文,返回讲学大殿时,孟仞正碰上秦季之陪着冯宿往殿外走,身后还跟了好几个学者——闭幕式已经结束了。他停下脚步,一时之间有点犹豫,要不要这个时候上去交论文呢? “管他呢,论文都拿过来了,不交白不交。”孟仞心一横,迎着那一群大人物走了过去。 一见有人突然接近,那些学者不约而同地握住了腰间的剑柄。孟仞顿时感到杀气扑面而来,不禁第二次停下了脚步,站在离他们两丈远的地方。 按常理来说,冯宿和秦季之这个级别的大人物都是有护卫的,不可能让人突然接近。只不过在这个世界,学者们通常自己就武艺高强,是以通常都不会雇佣护卫,遇到什么不速之客都能自己警戒,自己解决。 “冯先生,”孟仞朝众人拱手,又将手里的论文扬了扬,“上次《脑理学公报》退回来让修改的论文,晚辈已经改好了。恕晚辈冒昧,这个时候把论文交给先生。” 学者们把手从剑柄上放了下来,浓烈的杀气顿时消失。 “用不着省那几两银子的邮费吧,”冯宿笑道,“虽说这样不太正式,不过既然你都将论文带来了,那我替你送到编辑部便是。” 孟仞松了口气,走上前去将论文双手递给冯宿。他正想退到一边时,只听得秦季之忽然说道:“孟仞,既然你来了那就正好……你先去行政楼二楼的会议室等一等,一会儿有个会议,需要你参加一下。” 会是什么事情?孟仞感到有点发毛。不过谅他也不敢在行政楼的会议室对自己怎样,这个时候还是从命比较好。 “晚辈这就去。”他拱手道。 …… 秦季之所说的会议,原来是要讨论中军的去留问题。从明面上,中军来这一带驻扎的目的,是“保障脑理学大会和物理学大会期间百里城的安全”。那么,既然现在会议已经结束,那军队是不是也该撤走了呢? 会议的规模很小,参会者不过四个人,秦季之、王祁阳、裴将军、孟仞。孟仞面对着两个副院首,一个中军主将,已经预见到了自己即将被当枪使的命运。 “裴将军,你可知道,”秦季之身子微微前倾,双手撑在桌案上说道,“这几日中军的行动,已经严重干扰了百里书院的正常运转,甚至惊扰到了一些学者的家人。这是学者们的联名上书,将军可以看一下。” 他说着把一份按着十几个手印的请愿书交给了裴将军,上面写着希望中军立刻撤出,或者停止行动。 “这里就有一个受害者。”秦季之指着孟仞,接着说道,“书院监察司为了配合中军的调查,不得不对学徒进行抓捕。此举虽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但终归是影响不好,而且也干扰了学徒的正常生活。哦,对了,请愿书上也有这位学徒的导师的签名。” 孟仞心下一惊,没想到秦季之竟然获得了匡先生的支持。 裴将军看完请愿书,缓缓地道:“虽然中军来此主要是为了保证学术会议期间百里城的安全,但是秦副院首不要忘了,我们还有一个目的,是清剿百里、虞阳、雁城一带的盗匪和黑帮。这个目的,可是跟学术会议无关的。” 秦季之说道:“无关归无关,可是没有学术会议的话,值不值得为了一些盗匪如此大动干戈?三个营的补给花费,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王祁阳咳了一声,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这里来,随后笑呵呵地道:“二位,既然受害者就在这里,我们不妨听一听受害者的意见,如何?” 第八十五章:政事堂 “王副院首说得对,”秦季之笑道,“听一听这位受害者的意见。” 老实说,孟仞已经对中军有些失去信心了。裴将军和王祁阳并不能完全控制这三个营,这股无法被完全控制的力量,要是继续留在这一带的话,谁知道又会生出什么事端来呢? 要是这股力量能够打击秦季之,他自然是乐见其成。可要是这股力量连带着别人一起打了呢?他还要不要支持? 孟仞斟酌了一下,决定先旁敲侧击地问问,看裴将军和王祁阳今后一段时间到底有没有能力控制这三个营。 他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状,学着曾经看过的某电影的台词,说道:“盗匪,黑帮,任何时候都要剿,不剿不行!想想看,你在城里的大道上,走着路,唱着歌,突然就被黑帮给劫了!” 他想起去年在虞阳城碰到贾良才那帮混混的事情,虽说不是打劫,可是也相去不远。 “所以,没有盗匪和黑帮的日子,才是好日子!”他情真意切地补上了最后一句。 秦季之感到有些诧异,难道之前的一系列动作还没有让他明白,中军要是继续查下去的话,就会威胁到他孟仞的安全? 裴将军道:“孟仞深明大义,我很佩服。” 然而,孟仞话锋一转:“不过,晚辈还是要斗胆说一句,希望中军能够约束自身。前几天虞阳那个营的纪律,裴将军也看到了;此外,若是不严加约束的话,难免会有人趁机抹黑中军的形象。我被监察司逮捕送往中军的途中,遭到了杀手的截杀,这帮杀手当时穿着的可是中军的军服。” 他说着把目光转向了秦季之。秦季之没有任何表示,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仍然微笑着。 “嗯,此事我已经听说了,”裴将军点头道,“只可惜杀手逃遁,查不出幕后真凶是谁。不过,你尽可放心,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会对这三个营严加约束。” 裴将军没有拿出任何“严加约束”的方案来,孟仞很难相信他。 王祁阳笑道:“我看要不这样吧,折个中,撤走百里城的这个营,保留虞阳和雁城的两个营。毕竟,百里有我们这帮搞学术的人守着,不会出什么问题,虞阳和雁城才是最主要的。况且,只留这两个营,部队散布的区域小一些,约束起来也会容易很多。” 孟仞觉得这个提议听上去还算靠谱。本来他们想查的主要目标就在虞阳和雁城,在百里驻军毫无意义。之前之所以派一个营到百里城来,只是因为阻力太大,他们编造了一个“保障学术会议安全”的理由,加派了一个营,才好不容易促成了派兵的事情。 现在学术会议结束了,撤掉百里城这个营合情合理。 秦季之却并不同意这个方案:“要撤就一并撤掉,要留就一并留下来。撤三分之一,留三分之二,没有这样的道理。” 王祁阳笑道:“怎么没有这样的道理呢?道理我刚刚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秦季之道:“王副院首是说清楚了,但是依旧没有考虑到补给消耗的问题。留下两个营,仍然会对虞阳和雁城造成不小的负担。总而言之,我还是刚刚的意见,要么就三个营都留下,要么就三个营都撤走,让当地捕快和城防军负责剿匪。” 孟仞注意到裴恩达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从刚刚开始,他就一直不太想说话的样子。 “裴将军是中军主将,”孟仞想让他发表发表意见,增加一些筹码,便说道,“中军的去留,应该由裴将军来定吧?或者,应该由裴将军向兵部请示吧?” 裴将军回过神来,道:“话是这么说,可两位副院首的意见也是很重要的。但我也确实得说一句,现在就决定中军是去是留,尚嫌仓促。今天这个会,我本来不想来参加的,说再等个一两天,可架不住王副院首的盛情邀请,和秦副院首的催促。” 王祁阳正想说点什么,就听到会议室的门响了两声。 “进来!”他喊道。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中军军官急匆匆地走进来,在裴将军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听罢,裴将军示意那军官离开会议室,军官带上门出去之后,裴将军说道:“上面有指示,三个营,一个都不能撤。” “‘上面’是指谁?”秦副院首有些不悦。 王副院首也敛起笑容,道:“百里这个营,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裴将军向两位副院首拱手道:“近日,副相邦要来百里书院,核查科研经费,并确定今年度的拨款。副相邦和兵部指示,百里、虞阳、雁城是虞国重镇,灵州核心,居膏腴之地,农业繁盛,商贾大兴,要进一步深入清剿盗匪和黑帮,保证这一带的百姓安居乐业,当然,也要保证接下来的核查顺利进行。” 新的外部势力要进场了。孟仞想起,之前张骙跟他说过,副相邦在和学部处置一些财务上的事情,不知道是否就是裴将军现在所说的科研经费之事。 两位副院首也对这股外部势力很是重视。就撤军的事情而言,副相邦这个级别的人来百里,恐怕不仅是不撤军的问题了,副相邦自己估计还会带一支卫队过来。 秦副院首皱起眉头:“往年政事堂可从不派人搞这么大阵仗的核查,今年倒好,连副相邦都派来了。裴将军,既然政事堂有命令,那我就暂时不提撤军之事了,不过我今晚就会上书,直陈政事堂此举扰乱灵州安定。” 秦副院首竟然敢于上书指责副相邦。孟仞对于学者在这个世界的地位又有了新的认识。 王副院首笑道:“秦副院首不要急嘛,毕竟本院的经费还是要仰仗政事堂下拨的。”他言语中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裴将军道:“似乎是因为去年花了太多的钱,副相邦不得不亲自前来调查……” “慢着!”秦副院首忽然道,“既然撤军之事已经有了结论,那就请孟仞先离开吧。” 孟仞心中明白,有些事情涉及机密,秦副院首不想让他听,于是便站起身来,向他们拱手告退。 第八十六章:君权旁落 离开会议室之后,孟仞没有马上回实验室,而是去布告栏那里转了转。 书院的第二份通告还留在那里,不过师弟写的公开信,以及孟仞写的反驳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撤掉了。想来,可能是秦季之觉得污名化孟仞的努力已经失败,继续如此行事可能适得其反,便叫人撤下了这两份材料。 此事了结,孟仞心情大好,御剑飞回实验室,跟巫澎和匡先生一五一十地说明了最新情况。 然而,匡先生得知中军不会撤走,而且副相邦还要来百里城的消息之后,却显得很焦虑。 “这么搞下去,百里书院还会乱的!”他说道,“秦季之肯定不会让政事堂的人顺顺利利地查账。” 孟仞叹了口气,忍不住问道:“真是奇了怪了,区区一个秦季之,怎么这么多人费了这么大的劲就是干不掉呢?政事堂直接派人下来把他一抓,不就完了?” 巫澎在匡先生身后拼命给他打手势,想让他别问这么蠢的问题,然而孟仞并没有看懂他的意思。匡先生一脸奇怪地盯着孟仞,说道:“你这话问得挺奇怪的……‘区区’一个秦季之?‘直接抓人不就完了’?” 孟仞一时之间还不觉得自己的问题有多奇怪。学者的地位再高,也没有财权,没有朝中的人事权,没有军权…… 哦,学者好像不需要军权,他们自己就是军队。孟仞突然想起了这一点。 匡先生叹道:“孟仞啊,搞学术是很重要,可也不能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 巫澎附和道:“老孟需要补充一点常识,不然别人会以为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孟仞皱起眉头。他这最后一句话是告诫还是威胁啊? 不过巫澎说得确实有道理。一方面,哪怕巫澎将孟仞是穿越者的事情公之于众,只要孟仞自己咬死了不承认,巫澎这个孤证就掀不起什么浪来;但另外一方面,孟仞还是应该谨慎一些,避免惹人怀疑。 他思忖一番,拱手道:“那倒是请二位给我补充一点常识?” 他也确实需要了解一下虞国的政治制度了。 匡先生摆了摆手:“我没空跟你普及常识……总而言之,秦季之的影响力很大。没有过硬的证据,没有完整的善后方案,贸然抓捕的话,定然会遭到反扑,并且会引起整个灵州的动荡。” 听上去好玄乎。孟仞心想。 “不说这个了,换个高兴点的话题。为了庆祝孟仞获得最佳论文奖,今天我请客,”匡先生宣布,“你们俩先去群贤酒肆占个空位,我随后就到。” 巫澎惊道:“匡先生何时变得这么大方了?” “我一直很大方。”匡先生捋着胡须,笑眯眯地道。 孟仞并不想更换话题。御剑飞往群贤酒肆的路上,他仍旧在不停地问巫澎关于虞国权力结构的问题。 “我还是不太明白,”他问道,“秦季之的影响力到底有多大?还有,最近秦季之和王祁阳打得这么热闹,上官院首跑到哪里去了?” “大概是被架空了吧。”巫澎随意地答道。 孟仞对此有点怀疑:“把院首都架空了么?我还以为秦季之只是管常务管得比较多。” 巫澎笑道:“我也是猜的,具体情况只有高层才知道。不过,即使秦季之没有把院首架空,影响力也够大的了。这次中军的事情你也看到了,他在背地里耍点手段,就给中军带来了不小的阻碍。” “然后他失败了。”孟仞撇了撇嘴。 “要是真的撕破脸的话,中军这三个营根本就进不来。不过,现在并没有到非要撕破脸的地步,而且内部又有王祁阳掣肘,所以秦季之失败也是很正常的。” “中军直接调两三个师过来会怎么样?” “那样会把百里书院彻底推向政事堂的对立面,连王祁阳都不会支持他们。到时候,百里书院串联太岳书院,以及其他几个小一些的书院,威逼政事堂,局面就很危险了。” “还有个问题,”孟仞道,“老听你们说政事堂,政事堂,怎么感觉没有皇帝什么事?难道说你们没有皇帝?” 巫澎疑惑地道:“皇帝是什么……你是说,人皇的皇,帝君的帝?” 孟仞不确定他说的两个词代表什么,便在手上把“皇帝”两个字写了一遍。巫澎看过之后点头道:“那就是这两个字了。这个称呼倒有点意思……不过我们没有皇帝,只有帝君,君主的君。帝君是虞国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 “名义上的?” “对。实际上的最高权力在相邦手里。” 孟仞点了点头,一副了然的样子。君权和相权之争,在他原来的世界里也延续了一千多年,最终以君权的胜利而告终。 没想到,在这边竟然是相权赢了,让虞国走上了类似君主立宪的道路。 “明明是最高统治者,却没有权力,”孟仞道,“这权力是怎么丢掉的呢?” 巫澎道:“最早的时候,确实是帝君享有最高权力。人嘛,自己手里有了点什么东西,总会想着传给下一代——有了权力就更是如此了。 然而,不是每个人都能守住权力的。那时候弱肉强食,通常是谁最强谁就能当帝君。因此,第一代帝君,内力超群,武艺出众,往往一个人就能压制数百人,能够稳稳地把权力握在手里。然而,帝君传了两三代之后,继承人往往没有那么强的内力,压制不住臣下。于是,内乱很快就会爆发,新的帝君很快就会诞生。 如此循环了一段时间之后,众人终于觉得这样乱下去不是办法,想要议一个稳妥的法子。有的人开始想办法研究内力的原理和利用内力的工具,让更多的人也能获得力量,以便组建军队,利用被压迫的民众夺取权力,并依靠百姓来制约朝廷。学术界,就是从此开始逐渐发展起来的。当然,现在的学术界离此初衷越来越远了,这个暂且不论。 还有的人建议保留世袭制,但是把帝君供着作为傀儡,制定律法严格限制帝君的权力。而国家的实际治理权,就转移到相邦和政事堂手里。相邦则固定八年任期,期限一到,就由政事堂全体成员推举出新的相邦——这也就是现在的制度。 当然,提议完全废除世袭制的也不少,不过,后来大家还是觉得,留一个帝君比较好。帝君超然于党争之外,有时候可以做一做和事佬,缓解一下政事堂内部的争端。” 第八十七章:又一次财政危机 照巫澎的说法,现在的情况,是文官和军队一道,隶属政事堂,与学者形成相互制衡的关系。学者是一个松散的团体,但是具有强大的武力,以及最先进的科技水平;政事堂掌握着虞国的资源,是学术界主要的资金来源。 也就是说,学界可以依靠自身的武力掀起混乱,而政事堂可以断了学界的经费,卡住他们的脖子。 孟仞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政事堂影响学界,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控制经费,王祁阳把政事堂的力量引进来打击秦季之,这把火估计会烧到整个书院身上。 巫澎似乎看穿了他在想什么,道:“副相邦要来查经费的事情,为了给秦季之一点压力,估计会使出一些让我们也不太愉快的手段。接下来的日子,怕是又要靠我们自费搞科研了。” 孟仞叹道:“这事也得提醒一下匡先生。” 然而匡先生对他们的说法不以为然,还说最近实验室出了这么好的成果,书院应该给他们增加经费才是,就算要砍经费也砍不到他们头上。 “不过,为了防患未然,此事我也会做一些准备。”匡先生道,“但你们也不要因此就中止研究。孟仞的记忆实验,巫澎的迷宫实验都做完了,接下来半个月,你们要拟定好新的研究方案,交给我。” 也是该考虑下一阶段的研究该如何进行了。 还有一年的时间才毕业,对孟仞来说,要往一级或者二级期刊上灌灌水还是很容易的。 他自己这边,最近的后续研究想做一做通过训练提高短时记忆容量的研究。虽然这也是很重要的题目,但比起之前做的——准确地说是抄的——开创性的东西,就显得像是灌水了。 十多天过去,他定下实验方案之后便去找了巫澎。这项研究他也想拉着巫澎一起来做,分给他一个第二作者。 与此同时,巫澎也把自己的研究想法告诉了他,想让他提供实验方案,并且也分给孟仞一个第二作者。 巫澎的想法是从自己的迷宫实验当中得来的,前段时间傅曼在脑理学大会上的报告也启发了他。既然老鼠的脑中可以形成迷宫的地图,那么人应该也可以。既然存在这么一个地图,那么就有必要探讨它的结构。而从自己的实验当中看来,这个地图的结构很可能是分块的——即对于环境的甲部分有一个地图,乙部分有另一个地图,但是并不能将这两个部分整合起来。 这个题目的想法可以说是相当超前的。巫澎说他读了不少论文也没发现有人考虑过这个问题,自己也想不到什么行之有效的方案,用以验证自己的假设。 “相关的论文我在原来的世界读过,”孟仞道,“这个问题即使是在我原来的世界,也还没有搞清楚。不过实验方案倒是有的……” 巫澎笑道:“你要不就把你知道的所有知识全都告诉我吧。” 孟仞翻了个白眼:“那可不行。说得直白一点,我对你并不能做到完全信任。一下给你透露太多超出这个世界科技水平的东西,我怕出事。” 巫澎大笑起来:“老孟你这么直白,也不怕得罪我?” “当面说清楚,总比暗生嫌隙要好些。”孟仞道,“希望巫兄不要介意。” “我并不介意,”巫澎摆了摆手,“毕竟现在我知道你的身份,对你就够危险的了,要是再知道点别的什么东西,你怕是会对付不了我。” “正是。”孟仞笑道。 “行了,不说这个了,先把实验方案告诉我吧……” 于是孟仞给巫澎提供了一套实验方案,利用聚类分析的方法确定个体对环境的表征,再利用指向任务验证聚类分析的正确性。 然而,在讲到统计和数据收集的具体细节时,孟仞却犯了难。 “聚类分析的细节还是交给你妹妹研究吧,我已经忘了该怎么做了,”孟仞踌躇着说道,“你可以把第二作者给她,第三作者给我。” 巫澎道:“这我就不管了,反正我是第一作者就行。划拳,抛铜钱,你们俩想怎么定先后都行。除了统计,还有一个难点是什么来着?” “指向任务的数据收集。” “哦,对……不对!”巫澎奇道,“这有什么难的?手上绑个指南针,然后读指南针上的数,不就可以了?” 孟仞思考了一番,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刚刚设计实验方案时,他还深陷在原来的思维惯性中,认为必须要有一个指向用的手柄,按键的时候自动记录数据,并传输给计算机进行输出。 “我记得你去年折腾速示器也折腾了好久,”巫澎道,“看来是过惯了先进的日子,不习惯用我们这些原始人的设备。” 孟仞感到有些惭愧,拱手道:“我还是得多学习一下。” 方案一定,接下来便是搭建实验环境和设备。两人正在实验室后面的迷宫里转悠,商量怎么改建时,发现匡先生正御剑飞在迷宫上空。匡先生盘旋一圈,看到两个学徒之后,便朝他们降落下来。 收起长剑,匡先生烦躁地把脚下的一块小石头踢进墙里,说道:“还真让你们说着了。” 巫澎叹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副相邦已于两天前到达了百里城,展开了对百里书院经费使用情况的调查。两天以来,他都没有什么动作,搞得孟仞和巫澎都快忘了这件事情了。 孟仞试探性地问道:“书院今年的经费被砍了么?” 匡先生道:“对!虽然今年的具体拨款数量还没有公布,但我还是弄到了点小道消息。” “我们实验室的经费被砍了么?”巫澎顺着孟仞的问题,进一步问道。 匡先生长叹一声:“是的,除了你们每个月的工钱以外,我已经没有别的经费可用了。另外,我明年要退休,你们明年要毕业,而科学基金的执行时间是两年,这回我也申请不了了。” 孟仞和巫澎面面相觑。要是匡先生愿意延迟一年退休,他们当中的一个人愿意延迟一年毕业的话,这基金就还可以申请。不过显然,三个人都不想这么做。 第八十八章:一百两 没有别的经费可用,这情况比孟仞想象当中的还要差——现在他还垫着五百多文的被试酬劳没有报销呢。 他不是很确定,这回经费被砍会不会又是因为自己。 不过不管怎样,从匡先生的话中看来,此事已成定局,当务之急还是要考虑一下如何节流开源。 “有没有可能从别的途径弄到一点钱呢?”孟仞问道,“比如找一些商号,跟他们合作项目?” 匡先生哼了一声:“闹了半天,你们预判得这么准确,结果什么都没做?” 巫澎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弄经费是导师的职责。”随后他又挂上一副笑脸,变脸的速度之快简直让人惊讶:“师父您桃李满天下,人脉广泛,这点小事应该难不到您吧?” 匡先生捋着胡须道:“那是自然。我正跟一个铁矿谈着呢,矿主说过两天给我答复。不过你们注意一点,谈妥之前先不要急着做实验,免得最后谈崩了,没钱给你们报销。” 脑理学馆跟铁矿合作的项目,根据孟仞的猜测,大概就是协助他们设计管理方案,或者设计生产流程。这样的项目,脑理学馆和管理学馆都可以参与,但是这个世界似乎还没有诞生管理学,那就只好由脑理学馆的人负责了。 匡先生跟他们交代完此事之后便又离开了。孟仞问巫澎道:“你们这儿的铁矿,是国家专营的么?” “正是,”巫澎道,“铁矿的矿主,都是由州府委派的。雁城东南有个不小的铁矿,不知道师父正在谈的是不是那一家。” 铁矿官营,这一点跟孟仞的认知一致。在书院待久了,他倒对这个世界的其它行业有点好奇。 “巫兄在矿上待过么?”孟仞问道。 巫澎摇头道:“没有。倒是老孟,你以前其实在铁矿待过。” 孟仞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服毒以前的孟仞。 “去打临时工么?” “可能是吧,你当时没跟我说在矿上待了多久。铁矿这种地方,每天都有一些人来来去去。” “我当时……他当时是怎么跟你说的?”孟仞问。 “也没说太多,只说矿工很苦,两班倒,每天不休息地工作六个时辰,动作慢了还得挨打,诸如此类。你当时……他当时还说,他去上工的那段时间里,矿上就死了二十个人。”巫澎说到最后比了个“二”的手势。 死了二十个人…… 孟仞神色黯然,感慨道:“人命还真是不值钱。”他心想这次如果真要去铁矿,就算不能让两班倒变成三班倒,也得让两班倒的负担变小一点。 “毕竟吃人不吐骨头的货色多了去了。”巫澎道,“话又说回来,要是铁矿这事没有谈妥,我们也得从别处弄点钱来。” 孟仞思索一番,道:“要论别处,就得说到城北。” 他停了下来,想确认一下巫澎是不是跟他想到了同一件事情。 果然,巫澎接茬道:“最大的那棵枫树。” “一百两银子。”孟仞继续接了下去。 越灵走之前,自称在周盘家里偷了一百两银子,埋在城北最大的那棵枫树底下。这么久过去了,他们俩还没动过那笔银子。 “终于还是要动用这笔钱了?”巫澎笑道。 “先取个十两,救救急。”孟仞道。 城北有一小片枫树林,虽然满眼望去皆是枫树,但最大的那一棵已有百余年的树龄,将近十丈高,颇为显眼。孟仞和巫澎做贼似的缓缓靠近那棵树,一边靠近一边不住地四下张望,确保没有人发现他们。 “你说那些银子会不会已经被挖走了?”孟仞低声问道。 “很有可能,”巫澎道,“甚至说不定根本就没有银子,是越灵那丫头在耍我们。” 离那棵树已经很近了。他们头顶的树冠突然响了一声,两人皆是一惊,抬头望去,却发现只是一只猴子在树间跳跃。转眼之间,那只猴子已经穿越了好几棵树,跳出了老远。 “这林子里不会有猛兽吧?”孟仞突然想起这个问题,向巫澎求证道。 巫澎不假思索:“有狼。小心点就是了。” 孟仞慌了一下,不过随即想起自己身负武功,手上又有武器,便安下心来。 终于走到了那棵树边,但两人围着树转了一圈,又俯身观察了半天的土质,完全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挖。 孟仞运使内力,把长剑斜插进土里,说道;“要不把这一圈都挖一遍?” 巫澎闭起眼睛,无奈地道:“好像也只能这样了。不过,挖掉周围这一圈,阵仗是不是稍微大了点?这片林子平时还是有人会来的。” 孟仞正想继续运使内力,把地面炸开一个坑,但又觉得巫澎的话有些道理,便说道:“既然如此,那可以深夜再来。” “深夜也是会有人的!” “嗯?” “你想想看,深夜,小树林,这一阵天气正好,蚊虫也不多……” 孟仞明白他的意思了,说道:“那岂不是没机会挖了?要不这样吧,先用剑探一探银子的位置,等探到了再开挖。” “有道理。”巫澎赞同道,当下便一剑一剑地往地上插,试图找出银子的方位。 “这得找到猴年马月去……”孟仞叹息一声,拔出长剑,又一剑插在了另一个位置。 剑刺到土石的感觉和刺到银子的感觉是有区别的,因此如果银子埋得比较浅,还是可以用剑探出来的。然而,让孟仞发愁的是,如果银子被埋在两三米深的位置,能拿什么探呢?到时候还是得直接动手开挖。 孟仞刺到第十七剑时,五丈外的树冠又响了一下。他抬头望去,只见附近的树冠正由远及近地被撼动着,但他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在朝这边靠近。从这个角度,附近的树干和树冠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 “什么玩意?”巫澎也注意到了,从地上拔出长剑,看向发出声响的树冠。 忽然,树冠上响起一阵清脆的笑声,一个瘦弱的身影从树上跳了下来。 第八十九章:故人 虽然已经数月未见,而且隔着两丈远,但孟仞和巫澎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巫澎,孟仞,”越灵笑道,“别来无恙?” 她又恢复了孟仞和巫澎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脸上、手上、衣服上都脏兮兮的。除此之外,几个月过去了,她依旧没有武器。 “你莫不是又重操旧业了?”孟仞上下打量她一番,问道。 越灵“嘁”了一声,道:“我现在可是有正经营生,在清河的一家绸缎庄当伙计。这次掌柜给我批了几天探亲假,所以我才回来看看。” “探亲?”巫澎笑道,“探我们来了?” 清河城离此地有六百多里,她手上没有剑,应该是用神行术跑回来的。费这么大的功夫跑到百里城,估计不只是想回来看看这么简单。 越灵抬头看向他们身后那棵老枫树的树冠,道:“我倒也确实想回来看看你们……不过,还有一个目的,就是看看我埋在这里的一百两银子还在不在。” 孟仞道:“正好,我们正愁找不到银子的位置。”他说着侧身朝老枫树那边打了个“请”的手势, 越灵愣了一下,惊道:“你们竟然没动过那一百两银子吗?我本来都不指望能剩下什么钱了……” “那可是赃款!”巫澎道,“瞎用的话被抓去坐牢怎么办!” “嘁,胆小鬼……哦不,伪君子。”越灵笑道。 巫澎也侧身打出一个“请”的手势:“那就请您这位真小人指点指点我们两个伪君子呗?” 她把手背到身后,摇着头走向那棵树,四处张望了一下,又看了几眼树干和树根。最后,她在树旁的一个地方跺了跺脚,道:“喏,就在这里,埋得有点深,埋了五尺左右。” 果然,埋藏的深度超过了剑的长度。孟仞刚刚已经用剑探过那个地方了,但是没有任何发现。 孟仞走过去把剑斜插进地面,随即集中内力,把剑往上一挑。“轰”的一声,土层被掀了起来,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坑。 并没有银子露出来。孟仞从上往下劈出第二剑,炸出一个更深的坑,同时也炸出了一个布包,布料破碎,几锭银子四散而出。 “没被别人发现,挺好的。”越灵满意地说道,俯身捡起了那些银锭,放进自己随身带着的一个袋子里——不多不少,正好十锭。 “你们要多少?”她又问道。 孟仞干脆地答道:“二十两。” 之前本来只想取十两的,但现在看样子越灵要拿走剩下的钱,那不如多报一点,以免十两银子不够用。 果然,越灵把两块银锭塞到孟仞手里,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把剩下八十两拿走,你们不会介意吧?” “这有什么可介意的!”孟仞笑道。他本来还想说“凭本事偷来的钱,当然该你自己分配”,但又感觉怪怪的,于是就没说出口。 越灵把目光转向巫澎,巫澎也摆了摆手,表示对剩下的八十两没什么兴趣。 “不过,”巫澎问道,“你既然都不敢肯定这些银子还在不在,那这趟回来肯定也不止是为了银子吧?” 越灵一拍手道:“正是!刚刚我不是说了,我在清河的绸缎庄当伙计么?” “然后呢?” “百里书院那个姓王的副院首,在清河也有丝绸生意。” 孟仞和巫澎诧异地对视一眼。王祁阳的产业铺得可真够远的。 “现在他们想让我们加盟。但是掌柜对此有点担心,说是最近百里城这边风向似乎有些不稳,不知道该不该跟姓王的那个副院首合作。正好我对百里比较熟,就跟掌柜说我可以去打探打探情况——还顺手多骗了两天的假期。” “正好你们俩在这儿,就跟我讲讲吧,现在百里城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你们掌柜消息够灵通的。”孟仞感慨道,“这事该怎么说呢?我也不好下定论……总而言之,两个副院首正斗得不可开交,依我看来,王祁阳会赢。” 百里城的斗争竟然已经影响到了六百多里外,这让孟仞始料未及。 越灵一边听一边不安分地左摇右晃。她并不关心谁赢谁输,只要自己能交差就行,然而,就这么没头没脑地带一个结论回去肯定是通不过的。 “要不这样吧,你帮我把这一带的情况写下来,我拿回去给掌柜看,然后告诉他可以跟王副院首合作。”她说道。 “可以,我明天给你。”孟仞答应道,“你住哪儿?” 越灵惯于四处漂泊,居无定所,这次回来也没有先找住处。她只说明天会自己来书院找他们,便挥了挥手,转身往树林外面走去。 孟仞正想回身把树边那个大坑填上,忽然心念一动,叫住了越灵。 “越灵!我还有件事想问问。” “什么?”她回过头来。 “想跟你请教一下,要在大户人家偷一样特定的东西,应该怎么做?”孟仞道。 他想去贾家的宅子,把那两本传说中的,记载了学者们劣迹的记录偷出来。现在正好越灵这个“资深从业者”回来了,虽然不好意思叫她动手,不过找她请教一下总是没错的。 越灵眼珠一转:“那东西藏得深么?” “不知道。”孟仞老老实实地承认。 “你确定那东西在你所说的‘大户人家’里么?” “不知道。” “那东西长什么样子?” “不知道……” 越灵怒道:“那你偷什么偷!老老实实做你的良民!” “那我先去踩踩点,打探一下情况吧。”孟仞叹道。 巫澎警觉地问道:“你要干嘛?要去贾宅偷那两本记录么?大哥可是警告过,情报不全的情况下不要轻举妄动。” “所以才要收集情报嘛,”孟仞道,“放心好了,我胆子很小,不会轻举妄动的。” 事实上他也知道,要拿到这种东西,要么靠卧底去偷,要么直接抄了贾家搜出来。这两件事情都不是他能办到的。 然而,他总觉得自己应该主动去做点什么。毕竟自己并不只是想在秦季之和王祁阳的争斗当中生存下来,而是有更明确,而且进攻性十足的诉求。 想要把秦季之和周盘一块干掉,不主动做点什么怎么能行呢? 第九十章:夜探贾宅(一) 戌时正,孟仞趁着夜色往虞阳贾宅御剑飞去。 白天他跟巫澎和越灵打听清楚了贾宅的方位。他们两个还想跟着孟仞一起去,但被孟仞拒绝了,说自己临时起意要作死,带上其他人一起去不太好。 “知道是作死还去!”巫澎怒道,“大哥刚走,你要是出事了可没人救你。” 这是实话。脑理学大会结束之后没多久,巫柚就接到了新活,前往西京办事。没了这个安全屏障,孟仞前往贾宅的风险无疑翻了好几倍。 不过,孟仞还是对这次行动的安全性有很强的信心。无非就是在空中和地面侦察几圈罢了,他甚至都不打算进到贾宅内部。这样的行动,能有什么危险呢?他拒绝巫澎和越灵的理由只有一半是真的——自己临时起意的,深更半夜进行的行动,不管是不是作死,拉上其他人总归不太合适。 乌云蔽月,夜色正浓。孟仞御剑划过如墨的夜色,感觉自己对内力的使用越发纯熟了。比起几个月以前,他御剑的速度提升了一些,还能在保证身体姿态稳定的同时,做一些急停、急转、翻滚之类的动作。 掠过百里和虞阳之间的那座山丘之后,稀疏的灯火在眼前浮现,虞阳已经不远了。孟仞爬升了一些,看到城中靠西南的一条街还很繁华,人来人往。这是虞阳的夜市。 城内其他部分则几乎是一片黑暗。不过,出乎孟仞意料的是,虞阳城东北角的一处宅院内,现在还是灯火通明。 那便是贾宅。 孟仞缓缓地靠近贾宅,仔细记忆着宅院的布局。然而,贾宅的规模似乎比王祁阳的宅子还要大一些,这让孟仞感到有些头疼。 正厅前面的院子里现下挂着两列灯笼,但是没有人。孟仞朝着正厅降下去了一些,听到里面传来阵阵乐声,似乎正在举行什么筵席。 他想再降下去一些,好听清楚里面的人在说什么。可是高度已经够低了,他都快贴到房顶上了…… 孟仞摇了摇头,四下张望一圈,确认自己尚未被发现之后,迅速爬升到了原来的高度,继续绕着贾宅盘旋。 贾宅的各处院子在布局上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粗看之下,孟仞觉得从空中根本不可能看得出哪里会藏东西。 更何况,说不定那两本记录根本就不在贾宅。 月亮稍微露出来了一些,为他提供了更好的视野,但同样也给贾宅巡逻的仆役们提供了更好的视野。孟仞再度爬升几丈,开始沿着宅院的南北轴线来回飞行,每次飞到宅院边上时都会沿着轴线再飞出去一段距离才折返。 这样,即使被人发现,他也可以假称路过,即使被人质疑明明已经路过了很多次,他也可以辩称是他们看错了。 多次飞过贾宅之后,孟仞发现,空中侦察并不像他刚刚以为的那样无用——他发觉西侧的一处院子接受巡逻的频率特别高。 当然,这并不能直接说明记录就藏在这处院子。还有一些其他的可能解释,比如这里放着其他的什么贵重物事,或者这里是个躲清闲的好去处。 又一次飞过正厅时,孟仞看到有一个人正从厅中走出。掠过贾宅这么多次都没被注意到,这次这个人已经引不起他的警觉了。 然而,孟仞随即就惊恐地发现,那人正御剑快速上升。 被发现了!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之后,孟仞便想赶紧加速逃离。 可是那人御剑的速度,似乎在自己之上。这时候加速逃跑,恐怕不仅逃不掉,还显得做贼心虚。思及此处,孟仞把心一横,继续保持着原来的速度,在贾宅的南北轴线上御剑飞行。 果然,那人很快便拦在了自己的去路上,道:“来者何人?” 从声音听来,这是个女子,不会太年轻,也肯定不是个老妇。天色仍很晦暗,孟仞看不清她的样子,也不敢多看,心虚地把头别到了一侧。 “阁下又是何人?为何拦住我的去路?”孟仞硬着头皮反问道。 “在下是贾宅的护卫,见阁下在宅院上空御剑,便上来问问。” 警惕性还挺高的。可贾宅难不成还有领空么? 孟仞忍住反问的冲动,拱手道:“在下只是路过此处,并无他意。” “如此,是我失礼了。”那护卫也拱手道。不过,说完这话,她依然没有回到正厅,而是滞留在空中,等待着孟仞这个“路过”贾宅的人离开。 看来,今日的侦察只能到此为止了。孟仞深呼吸一口,迅速离开了贾宅,飞过半里远之后,才敢回头看。然而,乌云已经再次遮住了月亮,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除了地上的灯火以外什么都看不到。 …… 第二天——确切地说,就是今天,毕竟孟仞回到书院的时候早就过了子时了——孟仞一觉睡到了中午。写好给越灵的《百里书院情况说明》,吃完午饭,去到实验室时,他发现越灵已经在那儿坐了一个时辰。 “巫澎已经写了一份了,”接过孟仞的情况说明之后,越灵说道,“不过带两份回去也好。多谢了。” 孟仞笑道:“既然都拿到了,还待在实验室干什么?又没什么好玩的。” “我这不是担心么!”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巫澎也正担心呢!” 巫澎在旁边哼了一声:“我不担心,我担心个屁,反正是他自己要去……老孟,怎么样,有什么发现么?或者你被别人发现了么?” “刚去一次,发现不了什么的。”越灵说道。 孟仞想了想,决定还是先不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他们。现在什么都是推测,说出来也不会有任何帮助的。 “确实没什么发现。”他说道,“我一直在空中看贾宅的动向,但是看到半途,就有人升空把我拦了下来。我谎称路过,然后就离开了。” 巫澎和越灵对视一眼。越灵有些惊讶地道:“你不会一直都停在一个地方吧?” “我没那么蠢。” “那贾宅的护卫还挺谨慎的,”她继续道,“一般的大户人家,都不会管从空中路过的人。这么看来,你要找的东西还真有可能就在贾宅。” 第九十一章:夜探贾宅(二) 正如越灵所说,只去贾宅一次是不可能有什么收获的。尽管已经得知贾宅有个颇为敏锐的护卫,孟仞还是决定再去一次,碰碰运气。 这次孟仞一直拖到子时初才出发,飞临贾宅上空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正一刻,到了第二天。 贾宅不像昨天那样灯火通明了,但是巡逻的仆役一点没少。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安排这么多巡夜的人,仆役们肯定会滋生怨言。孟仞猜测,估计是因为最近风声紧,贾宅才加强了防范。 他绕着宅院盘旋一圈,见无人发现自己,松了口气,继续观察着那些仆役巡逻的路线。 还和昨天一样,这些仆役对西侧的那个院子特别上心。孟仞对那个院子愈发好奇起来,打算趁着恰好无人经过那里时,降到屋顶上,揭开一片瓦,近距离观察观察屋内的情况。 然而要找到这个机会并不容易。更何况孟仞第一次干这种事情,谨慎有余,果断不足,错过了好几个本来可以降下去的时机。 天气微凉,孟仞却紧张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又盯住了一个时机,他心想这次不管怎么样一定要下去看看。 刚一开始俯冲,孟仞就听到下方的屋子里传来一阵响亮的锣声,他赶紧刹住下降的势头,重新爬升到原来的位置。 怎么回事?是自己触发的锣声吗? 那锣大概是装在屋内的警报。锣声一响,便有五六个巡夜的仆役迅速从附近跑了过来,站在院子里,举剑对准房门。与此同时,他们大声呼喊着,想吸引更多的人赶紧过来。 看到仆役们并没有注意到天上的情况,孟仞安下心来。看来不是自己触发的锣响。 那会是谁呢? 很快,又有十来个人举着火把,或是御剑,或是奔跑,聚集过来,一半站在院子当中堵住前门,一半绕到院子后面堵住后门,把整间屋子围得水泄不通。 随即又有一人匆匆而至,来到院子当中,身后跟了两个举着火把的人。众人见他到来,自动让开一条道路,很是恭敬的样子。 那大概是贾宅的家主吧。孟仞心想。他又往下降了一些,好更清楚地听到众人的谈话。 “大老爷,”一名仆役请示道,“贼人可能还在密道当中。要不要破门?” “把门敞开,”被称作大老爷的人说道,“以免贼人突然攻击。” 两名仆役从侧面以剑气打开了房门。屋后的仆役听到前院的动静,如法炮制,打开了后门。 按他们的说法,应该是屋里设有密道,密道里藏了东西,有人偷了密道里的东西,所以触发了警报。孟仞不禁觉得自己的运气还真不错,虽然他不敢下去搅风搅雨,但现在有人替他做了这件事情,岂不美哉? 片刻之后,有人踉踉跄跄地从屋内走出,靠在前门外的柱子上。 家主叹息一声:“唉,真没想到,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在下可不是什么家贼。”走出来的那个人说道。 听这声音,分明是昨天那个护卫! 难不成这个护卫是别人派来的卧底? “我可待你不薄啊!”家主呼喊道,“没想到你竟然……唉!”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狠厉起来:“说!你是受谁委派,潜入密道?” 护卫大笑几声,道:“我只是偶然发现了密道,临时起意去看看有什么宝贝而已。很可惜,只找到了一本记录,根本值不了什么钱。” 记录还真的藏在贾宅!可是只有一本……另外一本会在哪儿? 况且,她并没有说记录里究竟是什么内容,这本记录未必就是孟仞想要的那本。 “我劝你最好还是说实话,”家主道,“密道里的箭矢是有毒的。” 她再次大笑几声:“确实,我不是你贾宅的护卫,而是别人的护卫……不过,我根本就没有中毒。” “你说什么?” 忽然,护卫所在的位置发出一声爆响。孟仞看不清她使了什么剑招,不过从毁伤效果看来,应该就是普通的气浪。站在她正面的十来个仆役,连同家主一道,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气浪击飞。 屋后的仆役本来想往上冲的,但是看到院中的光景,一个个都畏畏缩缩地后退,不敢出手。 护卫也不恋战,迅速御剑飞起,朝着东方逃之夭夭。 孟仞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发现了自己,但事已至此,不需要考虑那么多,全速跟上就是。 如果那本记录真是孟仞要找的,如果这个护卫是秦季之派来的,那麻烦就大了。 春风料峭,孟仞被迎面而来的气流吹得难受,咬着牙专心御剑,保持着最高速度。两道黑影一前一后,在夜空中高速划过。他御剑的速度和那护卫旗鼓相当,两人一直保持着五丈左右的距离。 护卫显然已经发现了孟仞,几次急转,想要甩开他,然而每次都未能如愿,反而被拉近了一点距离。 此时,孟仞很希望自己手上还能有一把剑,这样就能在空中施展断水剑,把前面的人打下去。不过,话又说回来,同时操纵两把剑肯定会降低御剑的速度,效果可能适得其反。 孟仞摇了摇头,不再胡思乱想。然而,他突然发现前面的黑影在迅速往下降,不知道是已经到了预定位置,还是见一直甩不掉他,所以想停下来决一死战。 他也跟着护卫降了下去。两人一前一后落到地面,举着长剑开始对峙。 这个地方,孟仞再熟悉不过了。他第一次跟巫柚学习断水剑就是在这里。河水潺潺而过,地面沟壑纵横,构成了独特的地标,孟仞现在有点怀疑她原本就是想在这里停下。 “不知阁下为何紧追不舍。”护卫当先问道。 “阁下拿走了我可能感兴趣的东西。”孟仞道,“不知那本所谓的记录上,记载了什么内容?除此之外,我还想请问,阁下究竟是受何人委派?” 对方不知是敌是友,护卫当然不会回答他。她从地上捡起一根火折子,点燃之后扔进了旁边的一个坑里,坑里堆着浸了油的木柴,顿时燃起了大火。 设施如此完备,看来的确是预先选好的地方。 “你要烧掉那本记录?”孟仞狐疑地问道。 护卫还是没有回答他,只是伸手想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 不管是掏出记录还是掏出炸弹,总之不能让她得手。孟仞挥剑攻了上去。 第九十二章:获得特殊内力 孟仞快速分析了一下,坚定了自己的想法:那护卫肯定是想烧掉记录。预先备好火折,预先备好柴火,预先挖好坑,不是为了烧东西,难道还是为了取暖不成? 当然,本着严谨的态度,他还应该考虑到其他的可能性,比如利用火焰传信等等。不过,态势紧急,孟仞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 挥剑攻上去之后,那护卫轻轻松松地侧身一架,避过了他的攻击,同时一剑刺向他的后背。孟仞急忙躲闪,这才没被击中。 看来,单论剑术,她在自己之上。 常规手段无法奏效,孟仞只能像之前的战斗一样,利用信息差,在对方不知道自己会使断水剑的情况下突然出手,一击制胜。 眼见对手正抢攻而上,孟仞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积蓄内力,一剑挥出。 气浪轰鸣声再度在这片土地上响起,本就被打得破碎不堪的地面上又多了一道沟壑。然而,对手并没有中招,她强行刹住了攻击的势头,一跃而起,避开了气浪的攻击范围。 “好快!”孟仞惊叹道。 对手随即在空中展示了更加迅捷的剑法,一道道剑气前后相接,不停地扫射在地面上。孟仞被逼得连连后退,退到河岸边的时候,他也双脚蹬地,向河对岸跃去,再度使出断水剑。 对手再度避开了孟仞的攻击,气浪扫到了火堆上,把浸了油的,燃烧着的木柴打得四处飘飞,好似下了一阵火雨。 岸这边能够活动的空间已经被断水剑压缩得很窄了,孟仞抓住机会,想要把仅剩的一点空间也用气浪锁住。对手却并不想给他攻击的时间,刚刚落地就再度跃起,朝孟仞扑来,同时以迅捷无比的速度挥着剑,用剑气逼得孟仞左支右绌。 在对方猛烈的攻势下,孟仞不得不放弃进攻,张开内力护盾,挡下了朝他打来的七八道剑气。 看来是打不过了。虽然很不情愿,但孟仞不得不如此判断。 对手的速度太快,内力也很强,最关键的是极为灵活,巧妙地避开了他的所有攻击。面对这样的对手,孟仞毫无办法,只能被动挨打。 虽然孟仞从未见巫柚用过全力,但他觉得这个对手至少比巫柚跟他对练时的水平强上一些。 “不会死在这儿吧……”剑气摇撼着护盾,孟仞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对手很清楚内力护盾不能长久使用的特性,坚持不懈地进行着攻击。 三分钟之后,孟仞的内力渐渐不支,他看见对手一剑朝他的心口刺来,连忙蓄起最后一点内力,加强了护盾。 护盾没能将攻击完全化解,但还是把长剑的方向带偏了一点,那一剑刺中了他的肩窝。孟仞只觉肩头一凉,闷哼一声,向后栽倒在地。 对手显然是感觉胜券在握了,自己也停了下来,喘了口气。 刚刚一直不停地攻击,她的体力也受到了很大的消耗。 稍微停顿两秒钟之后,她再度举剑,朝孟仞的心脏刺去。 孟仞还想举剑挡架,但这根本不足为虑,她的力量现在更胜一筹…… 然而,两剑刚一相交,那护卫顿时感到自己的四肢都不听使唤地乱舞起来。 大惊之下,她连忙放弃这次进攻,跌跌撞撞地后撤两步,差点摔倒。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孟仞从地上爬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事实上,孟仞自己也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 刚刚肩头被刺中的时候,他仍然在试图集中内力,然而慌张之下,有一股内力失去了控制,顺着脊椎直冲头部而去。他躺在地上猛地抽搐了一下,随即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有三个画面在他眼前快速闪过,第一个画面是一张巨大的网,网络上的格点层层叠叠,无边无际。 第二个画面是铺天盖地的0和1。 第三个画面是他颇为熟悉的图形编程界面,但他来不及看清里面的程序都是什么内容。 三个画面闪过之后,一股新的内力突然从脑中产生。他将注意集中到内力的流动上,发现能够感觉到的东西也和以前不同了,编程界面,0和1,网格,再度在他眼前闪过。 要么自己有了特殊的能力,要么这股内力本身就很特殊。 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孟仞将内力蓄积到长剑上,举剑架开了对手的攻击。这软弱无力的防御竟能极大地扰乱对手的动作,孟仞不禁精神大振,忘记了肩上的疼痛,从地上爬了起来。 自己应该是突然习得了特殊内力! 趁着对手不知如何是好的空隙,他再度试图聚集内力,并且将注意集中到内力的流动上。 这次他能大致地看看编程界面上究竟是什么内容了。 这股内力,似乎能扰乱对手的某个脑区。以此推之,孟仞认为,刚刚那股内力应该是扰乱了对手的初级运动皮层或者小脑。 比起伍仲孚那种吸取热量的内力,他这种内力的效果似乎还要更好一些。孟仞越发兴奋起来,挥着剑跃跃欲试。 只可惜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设定特殊内力的功能。孟仞心想。 对手对于他的新招式颇为忌惮,只是远远地以剑气攻击,不敢凑上前来。然而,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刚刚的连续攻击没能了结孟仞的性命,又消耗了大量的体力,现在她的攻势显得有些无力。 孟仞虽然也筋疲力尽,而且身上有伤,但是现在精神振奋,又有新的特殊内力加成,是以反而占了上风。他对那护卫紧紧相逼,不过步法上始终不及她熟练,很难找到机会再次把特殊内力灌注到她脑中。 这样下去,内力迟早会再次耗尽。思及此处,孟仞咬了咬牙,做出要用断水剑的架势。 看到孟仞在为断水剑蓄势,对手连忙腾身跃起,想要避开气浪。岂知,孟仞已经没有足够的内力,刚刚只不过是虚晃一剑。 这次孟仞已经预判到了对手的躲闪方向,跟着她跃向空中,一剑向她斩去。对手避无可避,只得举剑挡架。两剑相交,她的四肢再度不受控制地乱舞起来,整个人极为狼狈地摔在地上。 “结束了。”孟仞把剑抵到她的脖子上,宣告着自己的胜利。 第九十三章:记录 “你杀了我吧。”对手躺在地上说道。 现下,只要孟仞剑尖一扫,她就会身首异处。然而孟仞并不能这么做,这让他一时之间感到颇为烦躁。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他已经碰到了好几次可能要杀人的情况,但要么对方手握关键证据,不能妄杀,要么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不敢动手。 今天又是这种情况,他还没弄清楚此人究竟是谁派来的。要是秦季之派来的,杀了也就杀了,但要是王祁阳派来的,将其杀掉可就惹了大麻烦。 从她打算烧掉记录的举动来看,孟仞几乎已经能做出判断,此人是秦季之的部下。然而,他还不能据此百分之百地肯定自己的结论,因此才想要问问清楚。 想想还真是让人生气,她刚刚对自己下手的时候可是毫不留情。现在轮到他了,反倒要畏首畏尾。 孟仞继续用剑抵着她的脖子,一脚踢飞了她手里的长剑,随即问道:“你是谁派来的?” 对手轻笑一声:“不回答这个问题,你就不敢把我怎么样,对吧?” 准确的判断。 “我现在要给你上一课,”对手说道,“如果不能完全控制对手的话,就该毫不犹豫地杀掉。” “什么?” 孟仞还没来得及反应,对手就突然窜了起来,整个身子像树叶一样,贴着剑尖向斜上方飞起。 她竟然还有余力使出后招! 不能再给她机会了。孟仞脑子里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随即,他的大脑似乎先于他的意识,向右臂发送了指令。长剑送出,刺穿了她的心脏,从她的后背穿出,把她死死地钉在了地面上。 对手全身猛地一缩,挣扎了两下,随后便不再动弹了。 孟仞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长剑,脑中一片混乱。随即,他的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他松开长剑,向旁边佝偻着身躯,“哇”的一下呕吐了出来。 第一次杀人总归是会让人感到不适的——尽管这个人刚刚才想要取他性命。 他怎么就杀人了呢?而且是前脚刚做完不能杀人的决断,后脚就把人杀了。 不过应该没有杀错……孟仞心中产生了一丝小小的庆幸,还好他的脑子先于他的意识下达了指令。不杀的话,她现在可能已经跑了,或者再次投入了反击。况且,就算她是王祁阳的部下,鏖战当中误杀毕竟在所难免…… 无法完全控制对手,就将其杀掉。还真是宝贵的一课。 孟仞颤抖着从她的尸身上拔下长剑,扔到一边,随后在她身上翻出了那本记录。 尸身和血液都还是温热的。孟仞的手上也在翻找的时候染满了血。 记录已经被鲜血浸湿了边沿,封底和最后两页更是已被鲜血浸透,不过好在前面的部分并未受到太大影响。 他哆哆嗦嗦地翻了好几次,才成功把记录翻开。借着微弱的月光,他仔细地想要看清楚第一页的内容。 “果然是这本……”他嘟囔道。 这一页的第一行写着秦季之的名字,后面记载的,则是他的受贿记录和行贿记录,有八九条之多。孟仞没有接着往后翻,把记录塞到了自己的怀里。 秦季之果然有把柄在别人的手里!可是传说中的第二本记录在哪里呢? 管不了这么多了…… 他从地上捡起自己的长剑,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了这里,向不远处的一片树林走去。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御剑,打算先在那里恢复一些体力。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孟仞盘腿坐在林边的一棵树下,脑子依然乱糟糟的,一会儿想到记录,一会儿想到记录上还沾着那护卫的血,一会儿又想到自己的特殊内力,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尚未远离杀人现场,应该凝神注意周围的动静才是。 她为何如此急于寻死呢? 这就是“死士”吗? 天上忽然有人御剑飞过,但并没有发现隐藏在林中的孟仞。他抬头望去,发现那人降落到了河边,静静地在尸身旁边伫立了许久。 那人一直站着,孟仞也就一直盯着他,但不敢靠上去。这要又是一个高手的话,孟仞冲出去必死无疑。 半晌,远处又有一阵嘈杂的声音传来。那人缓缓地蹲下身子,扛起尸身,御剑朝远处飞去。 那阵嘈杂的人声源自贾宅的仆役——他们正在搜寻逃走的护卫。三个仆役举着火把,在低空御剑飞行,大声地交谈着,似乎唯恐不能惊扰搜索对象。 “老大,”孟仞听到一名仆役说道,“要是她听到我们的声音不跑,反而杀了我们怎么办?” 被称作老大的人大声咳了一下,喊道:“姑奶奶哎,您可怜可怜兄弟们,千万别动手杀人……” 这三个仆役显然是出工不出力,打着找人的名号,其实找到了人也根本不敢怎么样。 “要不别找了吧,”第三个仆役说道,“在这儿坐会儿,天亮了就回去。” 另外两个仆役对他的意见表示赞同,三个人飞过河流,在河这边坐了下来,把火把插在地上。 刚刚坐下没多一会儿,第三个仆役就惊叫起来:“血!好多血!” 三人慌乱地站起来,举着火把朝尸身刚刚的位置走去,围着那片血泊议论起来。 他们议论的声音不大,又很纷乱,孟仞一句也听不清楚。只见他们围着血泊转了一圈又一圈,又沿着血迹延伸的方向走了几步,最终还是退回到了原处,坐了下来。 显然还是不敢做什么。 孟仞摇了摇头,御剑飞起。他的体力正在渐渐恢复,既然从这几个仆役嘴里已经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那他也就该离开了。 “什么人!”孟仞听到“老大”惊叫起来。 “快跑吧!”第三个仆役喊道。 孟仞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三个仆役正在朝和他相反的方向御剑。 飞回书院的途中,他一直感觉肩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好在他也学着巫柚,备了一份急救用品,放在宿舍里,这样就不必等到天亮再去医馆。 回到宿舍,点燃油灯之后,他才发觉自己的衣服已经被血染红了一大片。他小心翼翼地把衣服脱下来,想着洗一洗补一补估计还能穿——毕竟一套衣服也不便宜,他一个穷学生还是节省一点好。 接下来便是处理伤口。昏暗的灯光下,这项工作变得格外劳神费力。孟仞一边祈祷着自己不会得破伤风死掉,一边给伤口消毒、缝合、包扎。处理完毕之后,屋外的天色已然微微发亮。 第九十四章:认知体系结构数据库 “哟,老孟又活着回来了?”巫澎来到实验室时,见孟仞已经坐在那里了,便如此问候了一句。 “是啊,不仅活着回来了,还杀了个人。”孟仞闷闷地道。 “杀人?确定不是被杀?” “我他妈的要是被杀了,现在坐在这里的是谁!” 随后孟仞把今天凌晨的经过跟他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巫澎听故事时的表情阴晴不定,相当丰富,听完之后,他张了半天的嘴,但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得说了一句:“那什么……你的伤还好吧?” “问题不大,已经缝上了。”孟仞说道,随即指向桌上的一个布包,“那就是我抢来的记录,一会儿还得交给王祁阳。” 巫澎走过去解开布包,皱着眉头道:“这么多血!” “都是我杀掉的那个人的血。” 巫澎摇了摇头,快速把那本记录翻了一遍。被血浸湿的那几页,他不得不凑近去看,好辨认出纸上的字。 “王祁阳竟然是干净的!”他惊奇地道,“我还真不敢相信……” “可能只是没有记下来吧。”孟仞道,“再说,王祁阳怎么就不能是干净的了?” 巫澎道:“只是直觉而已。不过我也不好凭空污人清白……算了,不说这个了。相比记录,我倒对你的特殊内力更感兴趣。听你刚刚的描述,这种内力能对人的认知和执行功能产生损害?” 提起自己的特殊内力,孟仞也来了劲:“正是!除了特殊内力之外,我自己也获得了一点新能力,不知道是不是这种内力附带的。你来之前我又试过几次,我发现自己现在能看到自己的认知体系结构,还能对产生的内力进行反编译……” “说人话!”巫澎喊道。 孟仞道:“简单地说,大脑就好比一台机器,我们不知道它内部是如何运转的。” “对,脑理学大会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讲的。” “现在我知道大脑内部是如何运转的了。”孟仞微笑道。 巫澎反应了一下,兴奋地喊了一声,随即语无伦次地道:“这这这……哇……这是作弊……这太强了……” 他又突然冷静下来,用征询的眼光看着孟仞,问道:“你确定你知道大脑是如何运转的了?” 孟仞咳了一下;“还好你冷静下来了……冷静点好,我刚刚的描述不太准确。应该说,我现在‘能看到’大脑是如何运转的了,但是要看的东西浩如烟海,我都不确定这辈子能不能将其吃透。” 巫澎又重新兴奋起来:“这已经够了,已经够了……那你刚刚说的‘反编译’又是什么东西?” 孟仞道:“内力就好比大脑这台机器创造出来的exe文件……呃,创造出来的产品。简单地说,我现在也能看到我自己的内力的作用机制。” 认知是一个整体,而认知体系结构,就是用来描述这个整体的整合性理论和仿真程序。至于内力,就像是由这个程序的一部分生成的exe文件。既然现在用不上exe这个说法,那反编译也就没必要提了。 凝神“观察”自己的大脑和内力时,孟仞总是会看见三幅景象:一张网、一堆0和1、一个程序。 那一张网,孟仞仔细观察之后,认为是脑中的神经元,以及神经元之间的连接。在他原来的世界,人类不过才刚弄清楚了线虫的神经网络,几千个连接而已,距离弄清人类自己的神经网络还遥遥无期。而他现在拥有了这一网络的所有数据。 那个程序,则应该就是孟仞刚刚所说的认知体系结构,描述了认知的所有过程和功能。凌晨孟仞是靠几个变量名猜出了自己那股内力的功能,但现在仔细看的时候,却发现程序的架构极为复杂,要看懂绝非易事。 至于那一堆0和1,孟仞完全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只能猜测它们是介于神经元和程序这两个层面之间的“机器语言”。 计算机视觉的先驱之一大卫?马尔认为,对信息处理系统的研究应该分为三个层次: 最顶层的是计算理论,也就是说要弄清楚系统要做什么,为什么要做,以及弄清楚输入和输出之间的关系。 处于中间的是表征和算法,这个层次的研究需要弄清楚系统是通过怎样的计算过程,实现信息处理的。 最底层的则是硬件层,需要弄清楚的是这个信息系统如何在物理上实现,或者如何在生物上实现。 现在,对于人脑这个系统,孟仞相当于拥有了一个庞大的数据库,涵盖了底层和中间层的所有内容。至于顶层的东西,他相信自己可以通过算法推论出来。 这样一来,仅仅靠看懂这些内容,然后把它们转化成实验,在别人身上验证一遍,就可以支撑孟仞这辈子的整个研究生涯。 虽然他对巫澎解释得不是很清楚,但巫澎显然还是意识到了这个数据库的存在会带来多大的帮助。“这是内省法的伟大胜利!这是认知脑理学的曙光!”他像个演讲家一样宣称道。 内省法是脑理学最传统的方法,要求被试把自己的心理活动报告出来,而后研究者则通过分析这些报告来得出结论。 孟仞道:“这可不是什么内省法的胜利……冯宿上次演示视觉控制的时候说得不错,这种不能重复,只有一个人会的东西,算不得科学。” “管他呢,就是胜利,”巫澎一摆手道,“话说,你既然能看到大脑的运转过程,那能不能修改这个过程呢?” 孟仞踌躇了一下,道:“我正在尝试,但目前为止只成功改变过内力的功能,把扰乱运动改成扰乱视觉。不过,既然这里能改,其它地方应该也是能改的。” 巫澎沉吟道:“也不能瞎试……谨慎一点好,别到时候把脑子搞坏了,这么宝贵的数据……” “比起这个,”孟仞笑道,“还是赶紧灌灌水比较要紧。” “这么快就有能灌水的想法了?”巫澎惊道。 “写篇理论文章总还是可以的。就投《脑理学评论》吧,虽然只是个二级期刊。” 第九十五章:横向课题(一) 孟仞想写的这篇论文思路很简单,就是以马尔的理论为骨架,提出“认知体系结构”这个概念,再把数据库里的程序扒下来一部分写进论文里,再找点已有的文献附会一下就行。 “你来当一作吧。”他对巫澎说道。 “那敢情好。”巫澎喜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大哥了。” 孟仞一口拒绝:“得了吧,你还有个真大哥呢,认我干什么……话说回来,巫柚大哥回来之后,我倒想让他帮我看看我的特殊内力。” 巫澎翻了个白眼:“谁稀罕认你……糟了,匡先生来了。” 屋外,匡先生正朝实验室走来。巫澎一个箭步窜到桌前,把那本记录重新放进布包里扎好,然后塞进一个抽屉里。 这本记录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匡先生原本与此事无涉,还是不要让他看到为好。 “哦,你们都在,”匡先生一进门就说道,“好消息,想不想听?” 巫澎道:“老孟也有好消息要宣布。” 匡先生有点诧异:“怎么,双喜临门?那谁先说?” “师父先请。”孟仞笑着拱手道。 “我跟雁城东南那个铁矿已经谈妥了,”匡先生道,“你们两个去跟他们合作,半年之内,要提出一套提高生产效率的方案来。他们会提供二十两银子作为饮食费用,以及资助我们实验室的科研经费,另外有每人每月二两银子的劳务费——不用每天都去,每周去个三四天就行了;要是方案确实有效的话,会有至少一百两银子的报酬。” 孟仞一边听他说一边算着账。匡先生说完之后,他接话道:“出手好像还算大方。” “其实不怎么大方……不过也还行了,”巫澎道,“契约签了么?” 匡先生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合约递给他。巫澎快速看了一遍,点了点头道:“还算严谨,对所谓的‘方案确实有效’也下了定义。” 匡先生哼了一声:“那是我严谨,不是他们严谨!矿主还想跟我耍滑头,不提产量多高才算‘有效’。” “不过要提高五成,是不是有点难?”巫澎问道。 匡先生摇了摇头:“我觉得不是很难。我去矿上看过,怠工现象很严重,工作效率也低得要死,提升空间还挺大的。矿主本来想让产量翻倍,我讲了半天的价钱才讲到五成。” “老孟你觉得难么?”巫澎又问孟仞,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肯定也很懂管理学”。 我又不是学管理心理学的!我怎么知道!孟仞强忍住这样回答他的冲动,道:“应该可以做到。” 他并不清楚将产量提高五成有多难,不过还是有些信心。 虽然他确实不是学管理心理学的,但是有现在的专业素质打底,大致还是懂得如何将科学方法引入管理问题,分解任务,对工作流程进行标准化和量化。 “行了,”匡先生挥了挥手,“不管能不能做到,反正至少有二十两银子和劳务费可以拿。矿主明天有事不在,你们后天上午过去找他,可别忘了。” “一定。”孟仞和巫澎答应道。 随即便轮到孟仞,向匡先生报告他获得了特殊内力的事情。他隐去了夜探贾宅和跟人战斗的内容,只说自己突然领悟了新的内力,随后着重介绍了自己脑中的数据库。 跟孟仞一样,匡先生也听得兴奋不已,在实验室里来回踱步,右手握拳,时不时地砸着自己的左手。 “妙啊!真是好东西!”他满面笑容地道,“要我说,你这辈子就当个抄写员算了,光是把这些东西公之于众,就够你名垂青史的!” 孟仞道:“我确实会这么做,但当个抄写员也并不容易。一是要让抄下来的东西能够让人理解,二是里面的好多东西我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就跟密码一样。” 匡先生挑了挑眉毛:“我跟你开玩笑呢,你还真想这辈子就当个抄写员?” 孟仞笑道:“我当然也会基于数据库里的东西做一些原创研究……只要没有人逼着我当抄写员就行。” “这个倒不必太担心。你也说了,好多东西你自己也不明白,抄下来也没用。” 既然此事可以公之于众,那么自己是穿越者的事情是不是也可以公之于众了呢?孟仞突然想到了这一点。 不,还是不行…… 数据只是数据而已,但身份牵涉到更多的东西,社会关系,学术道德…… 思及此处,孟仞把想要将身份公之于众的念头压了下去。 匡先生接着说道:“说到底,这是科学伦理范畴的问题,有一位前辈已经替你开过路了。” “哪位前辈?”孟仞奇道。 “她已经五十多年没露过面了,你们没听过她的事情也正常。” 巫澎恍然大悟道:“噢,我听大哥说起过。就是那位武功天下第一的前辈,是吧?” 匡先生点了点头:“虽然已经五十多年没有露面,但当今天下依然没有人敢称自己是第一。哪怕是泰学院的院首,也不过自认天下第二罢了。” “五十多年过去,这人说不定已经死了吧?”孟仞问道。 “你说到重点了,”匡先生道,“首先,她不是人,第二,她已经活了九百多年了。” 怎么,这个世界还有妖怪吗? 孟仞不知道此刻该发表什么意见,只是瞪大了眼睛,仔细听着。 巫澎道:“这是只能化成人形的雪狐,战力极强,不死不灭。最关键的是,天下仅此一例,其他动物身上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 噢,仅此一例,那挺好的。孟仞心想。 “有这么一个永生的案例,科学家当然不想放过。”巫澎接着道,“尽管她已经明确表示了拒绝被研究,但还是不停有人找上门去。” “终于,五十多年前,有一百多个高手集中起来想要制服她,包括当时泰学院的院首。结果被她一个人……呃,一只狐,全部击退。前来围剿的高手死了一个,一半重伤,一半轻伤,而她自己毫发无损。从此以后,她就销声匿迹,再也没公开出现过。” “好惨……”孟仞摇了摇头,感慨道。 “嗯?谁惨?” “都挺惨的。” 第九十六章:横向课题(二) 匡先生叹了一口气,道:“那段时间,凡是要以人为研究对象的学科,都经历了一轮倒退。人们一发现学者会强迫别人参与研究,就都不愿意来做实验了。” “强迫别‘人’?”孟仞觉得这说法有点怪。 “是的,那雪狐并不是人。关于到底能不能强迫动物参与研究,当年也有过很激烈的讨论。最后大家一致认为,只要是拥有人类心智的动物,参与研究都要遵循自愿原则。至于小鼠什么的,该用还是接着用。” 如此看来,这位千年狐妖对于科学伦理的发展做出了不小的贡献。如今,要是有人强迫孟仞去做抄写工作,他大可以发挥自己的影响力,把脑理学的名声再次搞坏。 公布数据库会带来的安全问题,算是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解决。 数据库是安全了,可那本记录留在实验室里却不太安全。 孟仞和巫澎向匡先生提起了新综述的事情,结果整个上午的时间都被搭了进去,用于讨论思路。直到中午,匡先生才离开实验室,孟仞赶紧从抽屉里取出布包,向行政楼赶去。 为了避免引人注意,他不能直接去找王祁阳。以前向王祁阳报告事情,他都是找的教务司的一位司员,今天也不例外。 好在教务司此刻就这位司员一个人,他们交流的时候不用说暗语。 “这玩意是从何处得来的?”那司员接过布包,紧张地问道。 “贾宅。” “职级评定司贾司丞的宅子?” “正是。有人把它偷了出来,我从偷它的人手里把它抢了过来。顺便一问,那人不是王副院首派去的吧?”孟仞还想再确认一下那护卫的身份。 “我不知道……”司员依旧一脸紧张,“兹事体大,你还是直接把东西交给王副院首比较好。”他说着又把布包递给了孟仞。 孟仞有些不悦地把包接了过来,道:“阁下在怕什么呢?这玩意又不会吃人。” “会吃人的,会吃人的,”司员摇了摇头,“走吧,我带你去见王副院首……你运气不错,他今天正好在书院。” …… “卧底?我没派过卧底。”办公室里,王祁阳笑呵呵地说道,“看来孟仞是捡了个便宜。” 从王祁阳口中确认了这条信息,孟仞总算是松了口气。 王祁阳解开那个布包,看到记录上的血迹,脸色微变,道:“那卧底不会被你杀掉了吧?” 孟仞叹道:“正是。” 王祁阳做出一副惶恐状,一边不住地说“罪过,罪过”,一边翻开了那本记录。孟仞看着他的神态,总感觉那份惶恐显得有点虚假。 “你们也知道,近来书院遇到了一些麻烦,”王祁阳说道,“由于去年多办了个学术会议,花销太大,而且有许多奇怪的账目,故而副相邦莅临书院,核查财务情况。” “虽然结果还没出,但是政事堂和学部已经做了决定,削减今年度的科研经费。唉,秦副院首为此很是苦恼,都跟副相邦吵过好几次了。” 教务司的那个司员问道:“王副院首此言何意?” 王祁阳道:“副相邦快查不下去了。” 孟仞皱起眉头:“遭到学者的联名抗议了?” “是啊,”王祁阳笑道,“你师父也在抗议的人当中呢。” 匡先生一直没跟他和巫澎提过此事——估计是为了不让他们太担心。 “上次中军来百里书院,就有人想把火烧到整个书院的头上,让学者联名抵制,赶走中军,”孟仞沉吟道,“这次会不会又是同样的手段……不,好像不对……” “确实不对,”王祁阳道,“这是必然的结果。” 副相邦为了给秦季之施加压力,最便利的方法就是在经费上动刀子。这样,秦季之要么就舍弃几个小卒子,填平账目,要么就只能拖着百里书院,跟政事堂进入全面对抗状态。 而秦季之唯独不能的,就是毫无作为。否则,他这个副院首也就算是做到头了。 秦季之现在选择了对抗这条路。照此发展下去,无非三种结果:政事堂服软,秦季之服软,或是双方彻底撕破脸。 从王祁阳的说法当中听来,似乎是政事堂快要服软了。 “现在有了这个玩意,”王祁阳举起那本记录说道,“副相邦就又可以查下去了。不过,据说记录有两本,不知道另外一本现在在什么地方。” “可能周盘知道。”孟仞猜测道,“王副院首可知道周盘现在何处么?” 王祁阳道:“倒确实应该找他问问清楚……不过他现在被保护得挺好的。” “那么他现在在何处呢?”孟仞又问了一遍。周盘被保护得很好,此事他已经听其他人说过了。 “他在雁城东南的铁矿,服苦役。” 还真是冤家路窄。孟仞暗想。 …… 百里、虞阳、雁城三座城池彼此相距约莫百里,大致呈一个等边三角形,构成了这片广袤平原的核心。 百里和雁城之间,地形稍有起伏,雁城东南一带有一片光秃秃的丘陵,丘陵棱角分明,呈现出红褐色。这便是雁城东南的铁矿。 尽管已经嘱咐过他们不要忘记,但到了要去矿上的那天,匡先生还是亲自带着他们御剑赶了过去。矿主对他们很是殷勤,早早地就候在了矿区之外,等着他们到来。 “诸位来此,鄙人荣幸之至。”三人从空中降落之后,矿主当先向他们拱手说道。 匡先生倒并不跟他客气,单刀直入地道:“旁的就不说了,矿主先带这两个学徒去看看矿上的情况吧。” 孟仞和巫澎对视了一眼。孟仞已经把周盘在矿上的事情告诉了巫澎,现在两人都惦记着这件事情,想要赶快搞清楚。 “在去矿上之前,我们还需要了解一些情况。”巫澎说道。 “敢问这座铁矿上的矿工,是不是由雇工和刑徒组成的?”孟仞问道。 矿主愣住了,连匡先生也诧异地转过头来。匡先生还以为自己已经够直接的了,没想到这两个学徒更是没头没脑地直接往深里问。 他们怎么刚过来就问起这个问题了呢? 第九十七章:冤家路窄 虽说对他们的突然提问感到有些诧异,但矿主的脑子还是转得很快。一个脑理学馆的导师,两个脑理学馆的学徒,突然问起刑徒的事情,想必是得知了周盘在矿上。 “有雇工,也有刑徒,”矿主答道,“不知诸位关心的是哪位雇工?或者是哪位刑徒?” 秦副院首特地下令要保护好这个刑徒,因此他还是有必要替周盘遮掩一番的。 “周盘。”孟仞直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地道。 来都来了,要么打草惊蛇,要么暗中调查。然而,暗中调查的话,他们在暗中,周盘也在暗中,不甚安全。还不如直接发问,把找周盘的目的捅出来。 匡先生明显吃了一惊:“周盘……他不是在服苦役么?他难道在这里服苦役?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矿主则是微微一笑:“容我回去查一下名册。矿上那么多人,我哪里记得住呢?” “阁下记得住。”巫澎道,“前百里书院脑理学馆高级学士,这种身份的人,不会太多吧?” 矿主仍是从容应对:“我们并不关心矿工的来历。” 匡先生见两个学徒都不搭理自己,急于找回一些身为导师的存在感:“矿工的来历,还是要关心一下的。谁知道里面有没有穷凶极恶的罪犯?” “比如周盘?”矿主笑道,语气里有一丝讥讽之意。 匡先生对他的语气并不在意,朝着矿山脚下一座小宅子打了个手势,道:“还是看看名册吧。” 先去矿上看看情况的计划就此搁浅。矿主当先领路,几个人朝着矿山脚下,矿主临时居住的宅子走去。 孟仞一路走,一路注意观察着矿山的情况。有几个黑乎乎的矿洞,直通山体内部,其中一个矿洞里正有一辆矿车被一个运输工拖了出来。 矿洞之外,运出来的铁矿石被集中地摆成了几大摊。有专门的粉碎工将大铁锤抡得生风,把大块的矿石砸成小粒,这样的矿石进炉之后,炼制起来才更加高效。 被砸成小粒的矿石,又有铲工将其装车。孟仞四下看了看,没有发现炼铁的熔炉。他猜测这些铁矿应该要被送到别处去进行冶炼。 “老孟,看出点什么门道来没有?”巫澎突然问道。 孟仞把目光转了回来:“你是说课题?还是说周盘?” “那就都说说吧。” “课题有,周盘没有。” “这么快?”巫澎有点惊讶。 “批评很容易,改进却很难。”孟仞说道,“光看出门道来没用的。” 矿车的尺寸,铁锤的重量,矿堆的分布,在他看来都是问题所在。但是不是真的有问题,还尚待验证。 正说话间,几人已到了矿主的宅子门口。两指粗的铁链把宅门锁得死死的,矿主掏出钥匙,把锁链打开,哗啦啦地往地上一扔,再把门往外一拉,将众人请进了屋内。 一进屋中,孟仞就被浓烈的香料味熏得打了个喷嚏。矿主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上好的紫檀香。” 孟仞撇了撇嘴:“粗鄙之人,闻不惯这味道,让诸位见笑了。” 这矿主倒也算个风雅之人,除了常年用香料熏着屋子以外,屋内还挂了几幅字画,摆着一架古琴。矿主绕过一张桌案,用另一把钥匙打开桌案后的柜子,从里面取出了两本厚厚的名册。 “矿上人员众多,而且每天都有人来来去去,”矿主以一种无辜的语气说道,“不知诸位想从何处看起呢?” 把这两本名册翻完,估计两三个时辰就没了。 “周盘是什么时候来的?”匡先生低声问孟仞道。 孟仞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匡先生有些恼火地闭上眼睛,孟仞看到他太阳穴那里的青筋跳了一下。 “咳,那要不从头开始翻吧。”巫澎试探着说道。 孟仞直直地盯着矿主的眼睛,感觉这事情有些不对。 照王祁阳的说法,周盘“被保护得很好”,那矿主应该是知道矿上有这么个人的,不然秦季之要对他实施保护未免太麻烦了些。 如果矿主知道矿上有这么个人,而且想要替他遮掩的话,为什么会这么老实地把名册拿出来给他们看呢? 仅仅是想通过名册的厚度让他们知难而退么? “那便……从头开始翻吧。”矿主顺从了巫澎的要求。 不太对……不太对…… “等等,”孟仞突然道,“有监工的名册么?” 他觉得周盘的名字很可能不在这两本名册上。要么压根任何一本名册上都没有他的名字,要么他的名字在别的名册上。 矿主的脸色僵住了。 “有监工的名册么?”孟仞一见矿主神色如此,立刻乘胜追问道。 矿主尴尬地咳了一下,不情不愿地道:“有的。” 随即他拿出了另外一本薄得多的小册子,仔细翻了一下,指着第四页上面的一个名字问道:“你们要找的是这个人么?” 其他三人凑了上去,只见矿主所指的正是周盘的名字。 既然他确实在矿上,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监工的名字都记不住,矿主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孟仞笑道。 矿主叹了口气,道:“诸位究竟是来合作的,还是来兴师问罪的呢?” 孟仞正想说话,匡先生就接过了话头:“我们希望,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进行合作。这个人在矿上,对我的学生是一个威胁。因此,我希望他能做到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矿主问道。 “凡是我的学徒在矿洞里的时候,他也得在矿洞里。”匡先生说着转向了孟仞和巫澎,“你们觉得呢?” “学生正有此意。”孟仞道。巫澎也点了点头。 只要周盘能和他们一起在矿洞里,就不怕他在暗中搞出一些“事故”来。除此之外,这样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接近他,问他关于记录的问题。 矿主很想拒绝他们的要求,但是拒绝了一个学士和两个学徒,下次来的搞不好就是级别更高的人了。 “可以是可以,”矿主叹道,“不过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匡先生问道。 “你们得保证他的安全。” 第九十八章:“君子报仇” 巫澎和匡先生齐齐地看向孟仞。 周盘算是他的仇人,要他保证仇人的安全,实在是有些膈应人。 然而孟仞并没有犹豫,只是笑道:“我答应。” “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匡先生挑眉道。 巫澎嗤笑一声:“老孟你还真是大度。” “不是大度,”孟仞道,“这不是大度。你们很快就会明白了。” …… 周盘的小日子过得不错。身为刑徒,却当上了监工,这本身就已经很匪夷所思了。更神奇的是,他这个监工竟然还混得风生水起。 这座矿山上开了五个矿洞,总共可以容纳三百多个矿工同时挖矿。矿主和匡先生一行人首先去了离小宅最远的那个矿洞——据矿主说,周盘现下就在这里。 进入矿洞,可以看到一条并不宽敞的,斜向下的甬道,通道的两侧和顶端密密麻麻地搭着支撑用的柱子和横梁。 墙壁上,每隔三丈便挂了一个火把,为通道提供一丝微弱的光亮。在这点微光的映照下,地面上两条深深的车辙印向远方延伸出去,又在一个岔路口分成了六条。 一行人找到周盘的时候,他正对一群矿工激情洋溢地发表着演讲,而那群矿工正满头大汗地挥舞着铁镐,把铁矿石从矿体上分离下来。有内力加持,他们不需要费太大的力气就能敲下一块矿料来。 “……你们要以矿为家,干一行爱一行。辛苦的工作是你们的福报,因为只要努力,就能像我一样,在哪里都能有自己的一片天地,辛苦之后,便是光明!” 一名矿工热烈地回应道:“周先生说得对!” 在他之后,又有几名矿工附和了几句。 孟仞和巫澎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这些矿工是真信了他的说辞,还是只是想巴结他? 矿主苦笑一声,道:“周先生……不太愿意隐藏自己的身份。” “什么意思?”孟仞问道。 周盘到矿上来服苦役之后,秦季之就专门派人告知矿主,一是要看住他,二是要保护好他。本来,矿主想的是让他隐藏身份,最好谁都别知道他在这里,这样才是最安全的。 然而,周盘并不听矿主的劝告,急于在矿工当中确立自己的“威信”,好让自己过得更舒服一些。 他大肆传播着自己高级学士的身份,还说自己“身后有高人相助”,“根本没有失势”。众人见矿主都对他客客气气的,还让他当了监工,便相信了他的话,一个个都上赶着巴结他。 刚刚周盘的一番演讲,其实谁都没唬住,大家只不过是想附和他一下而已。 矿主并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孟仞他们,而是自顾自地介绍起了铁矿的情况: “你们也看到了,这座铁矿有五个矿洞,三百多名矿工,一年可出产矿料两千九百万斤上下。” “现在在工作的这些是挖矿工,除此之外,还有铲工、运输工、粉碎工等等工种。哦,这便是运输用的矿车。” 他指向了斜前方一辆两轮车。那矿车的车斗有将近三尺高,底面也很宽大。不靠近一点的话,他们还真意识不到这矿车的容量有多大。 看来也是因为有内力,运输工才能拖得动这么大的矿车。 “矿上设置了若干名监工,以便督促。然而实际上,督促的效果比较有限,这些矿工惯会偷懒。” 万恶的资本家嘴脸。孟仞心中腹诽了一句。 矿主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降低音量,所有矿工都听得清清楚楚。然而并没有人敢于反驳他。 周盘也早已听到了矿主的声音,转过身来,嘴斜向一侧,咧出他那副惯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看到孟仞、匡先生和巫澎之后,他的笑容甚至更加肆无忌惮了。 “诸位,好久不见。”矿主说完之后,周盘朝他们迎了过来。 “能再次见到周先生,还真是令人心潮澎湃。”巫澎一副要吐出来的表情。 匡先生完全不想搭理这个老同事,只是向矿主道:“请矿主向他说明一下情况吧。” “在下从命。”矿主向匡先生拱手道。随即,他便向周盘说明了孟仞和巫澎的来意,并且要求他和他们两个在矿洞中一起行动。 周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这没有必要吧。”他说道。 “刑徒周盘,”孟仞道,“现在你没有资格提要求,明白吗?” 周盘怒道:“你竟敢这样对你昔日的恩师说话!” “我再说一遍,刑徒周盘,现在你没有资格提要求。” 矿主说道:“周先生请从命吧。” “他会报复我的!”周盘指着孟仞喊道,“这个学徒不思回报,整日想着如何陷害师父……” “我已让他们保证,不会伤害你。”矿主打断了他的话,“周先生,在矿上,只有我能保证你的安全,你应该听我的才是。” 周盘见拗不过,只得悻悻地拱手从命。 矿主叹了口气,道:“走吧,我们去下一个矿洞。周先生也请跟上。” 矿主、匡先生和巫澎走在前面,周盘不情不愿地跟着,走得很慢。孟仞见状,也放慢了速度,跟他并列而行。 “周先生。”孟仞笑道。 “你究竟想怎么样!”周盘道,“我已经被你害成这样了,你还嫌不够么!” “不够,完全不够。”孟仞道。 “我可警告你,你不能在这里杀了我!” “我不会杀你的。刚刚不是说了么,我保证你的安全。” “那你想怎么样!” 孟仞敛起笑容,转头直视着他,眼神里透着仇恨。 “我要看着你被公审,看着你被斩首。我要你生前被人唾骂,死后也被钉在耻辱柱上。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可以掀翻贾司丞,掀翻秦副院首,掀翻你背后的一切人物。” 周盘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就因为你觉得我待你不好?就因为你自己作孽,服毒自尽,还没成功?” 不,这具身体的原主服毒自尽成功了。 但孟仞不能这么说,只是回应道:“对,这是复仇。” “这完全不公平,”周盘再度咧出一个可怕的笑容,“没有人会因为你觉得我待你不好,就判我斩首。我凭什么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孟仞并不想纠结怎样的复仇方式才是最合适的。既然周盘自己要去送死,间谍罪,行贿罪,贪污罪全犯上了,那便让他去死好了——也正好为学界铲除一个毒瘤,为虞国铲除一个罪犯。 “周先生,”孟仞打断了他,“你没弄明白。的确,按律,导师逼死学徒,不用受到任何处罚。”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但现在我要复仇,我要你死——这跟公不公平无关。” 周盘僵住了,停在原地。这回孟仞没有再等他,径直向前走去。 第九十九章:跨学科合作 百里书院脑理学馆向来没有什么保密项目,戌时之前来去自由。越灵叼着串糖葫芦,一路朝匡先生的实验室走去,也并没有人阻拦她,其他人只当她是来做实验的被试。 走到门口,越灵首先往里探了探头——尽管来去自由,但实验室毕竟也不是随便串门的地方,要是导师在的话,她可得收敛一点。 匡先生眼下不在,然而实验室里却不止孟仞和巫澎两个人。孟仞正坐在一张书桌后面,两眼紧闭,眉头拧着,口中还念念有词。巫澎坐在一旁,正跟一个女孩聊天。巫娴也在实验室里,这让越灵颇感意外。她坐在另一张书桌后面,似乎在稿纸上演算着什么。 “大家好?”越灵试探性地打了个招呼。 巫澎首先转过头来,看到了她:“哟呵,这不是越灵么。怎么,休假休完了,要来辞行?” 越灵翻了个白眼,嘟囔道:“我还没说呢,就被你猜中了……” 她今天确实是来辞行的。在百里闲逛了这么些天,拿到了之前埋在林子里的银两,搞到了关于王祁阳和秦季之的情报,还顺手指导了一把孟仞如何偷窃,也算得上收获颇丰。 “哦,她就是越灵!”跟巫澎聊天的那个女孩站起身来,凑到她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 “我叫霍岚,是巫娴的朋友,”她自我介绍了一句,随即语气里带了一些挑衅的意味,“怎么,听说你以前对她下过毒手?” 这指的当然是越灵第一次落到巫澎和孟仞手里的时候,绑架巫娴试图脱困的事情。 越灵结结巴巴地“我,我,我”了半天,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巫澎。巫澎笑着朝小妹那边努了努嘴,她又把求助的眼光转向巫娴。然而巫娴还沉浸在术算当中,似乎并不打算搭理任何人。 “这都是去年的事情了……”她无力地辩解道,“我错了还不行么……要不糖葫芦给你吃……” 霍岚见她态度还不错,挑衅的意图便消了大半,笑了起来:“好了,我也没想真对你怎么样。” 越灵松了一口气,随即依次指向孟仞和巫娴,问巫澎道:“他们这是在干嘛呢?” “哦,这位在悟道成仙。”巫澎指了指孟仞。 “小妹在帮这位大仙做数学题。”他又指了指巫娴。 “那你呢?”越灵又问。 “我?我在等着大仙的谕旨,好做实验。哦,还有这位。”他说着又指向了霍岚,“这位小仙想要求得大仙的帮助。” “哎哎哎!”霍岚不满地道,“什么帮助!明明是合作!” “唉,头疼……” “大仙”抱怨着睁开了眼睛,在面前的一张稿纸上唰唰唰一通写。 “大仙出关了?”巫澎笑道。 “别烦我!”孟仞暴躁地道。 一分钟后,孟仞终于停止了书写,舒了口气,道:“这个模型要简单一点,不用算那么久……越灵怎么来了?” “我要回清河了,来辞个行,”越灵说道,“你怎么得了一点特殊内力,就要成仙了?” 孟仞道:“我既不苦修,也不炼丹,硬要说的话比神仙还要强点。昨天去了趟铁矿,现在正在帮他们建立拖拽矿车的运动模型,好改进一下工具……” 孟仞第二次夜探贾宅之后,越灵来过实验室一趟,她记得那时孟仞和巫澎跟她说过铁矿的事情。不过“运动模型”之类的事情,她就完全不懂了。 “刚已经跟巫澎谈妥了,”霍岚对孟仞说道,“下次我跟你们一起去,测量山体,共用数据。” “你们不是学脑理学的么?”越灵疑惑地问道。 巫澎道:“脑理学怎么就不能测量山体了……再说,霍岚也不是学脑理学的,她是研究火药的。” 原来霍岚所在的实验室也遭遇了经费短缺的问题,她师父也找到了同一家铁矿,商讨合作事宜。正好矿主最近野心颇大,想要在矿山上再开一个矿洞,因此应下了这项合作,让他们在矿山上做爆破实验。 前期的测量和准备工作,都由霍岚包揽。 越灵一听火药便来了兴趣:“火药?下次要是再见面,我真想找你学学。” 霍岚笑道:“那你得教我神行术。”她听巫氏兄妹和孟仞谈起过,越灵的神行术堪称一绝,但是自己一直无缘得见。 两人各自掌握着一些古怪的技能,很快便进入了互相吹捧的模式,相谈甚欢。 巫娴依然没有停止演算。巫澎低声向孟仞说道:“大仙……” “滚蛋。” “行行行……老孟,你不能老把数学题交给我妹妹算。上一个模型是你一个时辰之前从脑子里抄下来的,现在她还没算出最小值来呢。” 孟仞咳了一声:“这叫跨学科合作……” 上次孟仞给巫澎提供了新研究计划的实验方案,还想把巫娴拉进来解决数据统计的问题。没想到,巫娴听了他对统计的初步想法之后,很快就做出了聚类算法的细节,并且动手写起了论文。 “虽然运算量很大,但是有用。”她评论道。 聚类算法涉及迭代,确实运算量不小——孟仞一个时辰之前交给巫娴计算的模型也是一个迭代模型。这种重复性很强的工作本来应该交给计算机来做,只可惜这个世界还没发展到那个地步。 这次巫娴肯帮孟仞算模型,主要也是因为“白捡”了一篇聚类算法论文,想要提供一点回报。 “我还以为模型会很简单呢。”巫澎叹了口气,“只不过是想找个最佳重量而已……” 拖拽矿车的运动模型,应当属于运动控制范畴。前一天晚上,孟仞很快便在脑中的数据库里查到了运动控制的算法,但是刚看了一眼便发现算法极为庞杂,参数众多,令人眼花缭乱。 他交给巫娴进行计算的模型,已经是花了好几个时辰进行简化的版本——他连蒙带猜地挑了几个自己觉得最重要的参数,也不知道对不对。 如果没弄错的话,有了这个模型,再加上自己刚刚抄下来的新模型,两者结合,再控制一下人体参数和矿车尺寸,应该就能得出矿车最佳重量的大致范围。 不过,他并不知道模型的计算量有多大,要是计算量超过了人能够处理的范围,那就尴尬了…… 第一百章:科学管理(一) 所幸,孟仞给巫娴的并不是一个超出人类计算能力的模型。很快,巫娴便给出了中间变量随着控制点和重量变化的关系式。 她找孟仞要来了第二个模型,又花了半个时辰,给出了三种条件下,矿车最佳重量的大致范围。 “可靠吗?”她算完之后问道。 孟仞摇了摇头:“试了之后才知道。不过,按常识来看,这些数据应该也离谱不到哪里去……” “什么时候去?”霍岚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让我休息一天……”孟仞摆了摆手,“后天再去。” 霍岚“哦”了一声,转回去继续和越灵说话,刚说两句又把巫娴也拉了过去。 铁矿的问题很多,孟仞一时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便挑上了看上去问题比较大的矿车——矿车过重,拖拽困难,运输效率低下。于是,矿洞里往往堆着大量等待运输的铁矿,而矿洞外面粉碎矿料的地方,粉碎工也时常会闲下来。 不过对孟仞个人来说,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周盘。 上次去矿上,孟仞和巫澎问了他好几次另外那本记录现在何处,他都阴森森地笑着,什么也不回答。巫澎看他那副表情就想打人,但是被孟仞拦住了——尽管孟仞也想打人。 “徐徐图之吧。”孟仞叹道。 只是不知徐徐图之会等出什么变故来。 两天后,孟仞一行人第二次前往铁矿。然而,他们刚到周盘所在的那个矿洞洞口,就见里面抬出来了一个矿工,脸色青紫,双眼紧闭,嘴巴张着,表情扭曲——而且看上去很年轻。 “不会死了吧?”霍岚惊道。 “是死了。”抬他的其中一个人说道,仿佛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怎么死的?”孟仞问。 “谁知道……累死的吧。” 孟仞摇了摇头,率先进入了矿洞。巫澎和霍岚还想问点什么,但又不知从何问起,便跟着孟仞走了进去。 “看来你所言非虚,”巫澎说道,“矿上是很容易死人。” 孟仞没有回应。他走得很快,几乎要跑起来了,巫澎还能跟上他的脚步,霍岚的步幅要小一些,不得不小跑着跟上他们。 很快,三人就能听见周盘的声音了。 “生老病死,皆是定数。又一位家人离开了我们,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努力创造更多的业绩……” “化你大爷……”巫澎骂了一句。 就像上次一样,周盘正坐在那里,对矿工们发表着他的演讲。而矿工们挥舞着铁镐,身边的矿料堆得越来越高。 孟仞眯着眼睛,快步走上前去,抓住他的发髻,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又往前一推。周盘猝不及防,后背狠狠地磕在了岩壁上。 “刚抬出去的那个人怎么回事?”孟仞把带着鞘的剑举起来对准了他,问道。 “问我干什么呢?”周盘笑道,“生老病死,皆是定数,我又不知道……” “刚抬出去的那个人怎么回事?”孟仞又对着矿工们问了一遍。 “又饿又累,然后就死了。就这么回事。”有一个矿工粗声粗气地喊道。 孟仞把头转向了那个人,只见他旁边的矿工放下了铁镐,拽了拽他,示意他不要再说。 “那是个雇工还是个刑徒?”孟仞又问。 “雇工!”刚刚回答他的矿工又大声喊道,“才他娘的二十岁,家里还有弟弟妹妹……你拽我干什么!” “唉,别说了。”他旁边的矿工劝告道。 其他人也都沉默着,干着自己的活。 周盘对答话的那个矿工笑道:“你不够积极!这样可不好!” “周先生,”孟仞怒道,“我们刚来第二次,你就奉上了一个死人,这是什么意思?嗯?” 据他所知,铁矿并没有实施计件工资制。那么,能干活累死,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监工在逼他。 “都服苦役了还能把人逼死,你可真是毒瘤……”孟仞眯起眼睛。 “何必这么大的反应呢?”周盘道,“这里可不像书院条件那么好,矿上年年都会死很多人的。” 孟仞又问刚刚那个回答他的矿工道:“他们不给饭吃么?” “给是给的,可那点东西怎么吃得饱!” “吃不饱也得干活?” “干活慢了还得挨打!” 孟仞朝周盘看了一眼,发现他手里并没有鞭子之类的东西。 “我可不打他们。”周盘笑道,“那太野蛮了。” “他是不打!”那矿工喊道,“可是,哼……” “我知道的,”孟仞道,“他的手段我知道。有的是侮辱和惩罚的手段,是吧,周先生?” 周盘道:“我的惩罚没有任何问题。他死了是因为适应不了这里的工作,既然适应不了,就应该自己离开。但他留下了,就迟早会被自然淘汰……哎哟!” 孟仞拿带着鞘的剑狠狠地捅在了他的肋骨上。周盘瞳孔一缩,痛苦地蹲到了地上。听到身后的动静,好几个矿工惊讶地转过身来,蠢蠢欲动,但终究还是什么都不敢说,也什么都没敢做。 “肋骨应该断了。”孟仞随意地抚摸着剑鞘。 周盘咬着牙道:“你怎么敢……你说过……” “‘保证安全’的意思是,”孟仞道,“让你活着,而且有说话的能力。” 其实并不是这个意思,矿主的本意是想让孟仞保证周盘不受伤害。但孟仞现在只想打人,不想考虑别的。 “你们怎么不反抗呢?”霍岚问道,“看看你们手里拿着的是什么!铁镐呀!武器呀!” 无人回应。就连刚刚一直在答话的那个矿工也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巫澎道:“你身为资深老混混,难道连这都不知道?” 霍岚思考了一下,仿佛明白了什么。 这些工人没有组织。没有组织,也就没有力量反抗——就算有了组织,反对他们的力量也会更加强大。 孟仞被原来的世界历史熏陶了那么久,自然也深谙此理,而且比巫澎和霍岚知道更多的失败经验和成功经验。他眼下还不打算把步子迈得太大。 “我们先走吧,改变一下计划,先去见见矿主。”孟仞道,“巫兄,真是抱歉,上次你要打周盘的时候我不该拦着你的。”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