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佛系玩家的日常》 第1章【 宫殿】 宫殿仍不时地颤抖,大地在记忆里轰隆作响,呻吟着,仿佛拒绝承认曾发生的一切。阳光从墙缝透进,尘埃在其中飞舞、闪亮。墙壁、地板和天花板上全是累累焦痕。烧得起泡的油画和曾经金碧辉煌的壁画的金箔上布满了大块的黑斑。墙饰中的人和动物像是活过来似的,试图在那疯狂时刻平静下来之前逃开;而如今,就连这些墙饰碎片都被烟灰厚厚地覆盖着。到处都是尸体,男人、女人甚至孩子。在试图逃离时,他们中有的被无所不至的闪电击倒;有的被如影随形的烈焰包围;有的则被宫殿的熔岩吞噬,那些熔岩就像活过来似的,四处流动搜索,直到再次冷凝下来。奇怪的是,那些绚丽的极品壁挂和油画还是完好无缺地挂着,只是有的由于墙壁的凹凸而挂得有些歪。精雕细镂并有象牙和黄金镶嵌的家具,除了由于地板如波浪般起伏而倾倒外,也是一无所损。看来那位灵魂扭曲的人只是猛烈地打击核心部位而忽略了周边事物。 卢斯塞伦塔拉蒙在宫殿里徘徊。大地仍在起伏,他灵巧地保持平衡。伊莲娜!亲爱的,你在哪里?他跨过一个女人的尸体,淡灰长袍的下摆在血泊中拖过。那女人一头金发,临死前的恐惧使她看上去不如生前那么美丽;她那仍然睁开的双眸中透露着无法置信。你在哪里,我的妻子?大家都躲到哪里去了?一面镜子斜挂在起泡的大理石墙壁上,从中他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他那灰、红、金三色调和的长袍曾经极其华丽;如今,这件由商人远从世界之海彼岸带来的精心缝制的衣服已经满是灰尘,一如他的头发和皮肤,并且破烂不堪。他的手指在长袍的标记上抚弄了一会儿。那是个圆环标记,半黑半白,中间以一条蜿蜒的曲线分开。这标记应该有着某些含义,但他的注意力并没有长久逗留在那极富装饰的圆环上。他惊奇地盯着自己的身影:镜里的高个中年男子,有着一双看透人世沧桑的眼睛;他曾经很英俊,只是现在已是白发多于褐发,而且满脸的焦虑劳累。卢斯塞伦开始轻声地笑,继而仰头大笑;笑声在了无生气的宫殿大厅里久久回荡。 伊莲娜,亲爱的!快来这里,我的妻子。你一定要看看这个!他身后的空气开始起伏、发光,并固化为一个男人。那男人看了看四周,一脸厌恶地撇了撇嘴角。他不如卢斯塞伦高,除了扎在脖子上的雪白缎带和及膝长靴顶部翻边上的银器外,一身俱黑。他小心翼翼地走着,极其讲究地拎着长袍以免碰到尸体。地板仍在余震中颤抖,但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了那个盯着镜子狂笑的男人身上。 晨曦之主,他说,我为你而来。卢斯塞伦突然顿住笑声,转过身来,看上去并不惊讶。哈哈,有位客人。刚才是你在说话么,陌生人?马上就是唱颂歌的时候了,这儿所有的人都欢迎参加。伊莲娜!亲爱的,我们有客人!伊莲娜!你在哪里?黑衣男人瞪大了眼睛,飞快地瞥了一眼金发女人的尸体,然后看看卢斯塞伦。撒旦迷惑了你。那污染在你体内竟然这么根深蒂固了?那个名字,撒卢斯塞伦浑身颤抖,伸手似乎要挡住什么东西,千万别说出那个名字,太危险了!看来你起码还记得一些事情。对你来说危险,傻瓜,不是对我。你还记得什么?快想啊,你这个瞎了眼的笨蛋!我是不会让你死得糊里糊涂的!快点想啊!卢斯塞伦盯着自己高举的手,入迷地看着污垢的图案好一会儿,然后在比手还脏的长袍上擦擦手。他的注意力又回到那个男子身上。你是谁?你要干什么?黑衣男人傲慢地挺直身子道:我曾被称为艾兰墨伦泰觉奈伊,但现在希望的背叛者。卢斯塞伦低声说。尘封的记忆被慢慢搅动了,但他扭开头,回避它。 看来你的确是记得一些事情。是的,希望的背叛者。人们都这样叫我,就像他们叫你为龙。但不像你,我坦然接受这个名字。他们这样叫我是为了辱骂我,但我会让他们跪下来顶礼膜拜我。你会拿你名字怎么办呢?从今天开始,人们会叫你弑亲者。你会怎么做?卢斯塞伦皱眉看着被毁的大厅。伊莲娜应该来这里欢迎客人的。他心不在焉地喃喃自语,随即提高嗓门喊道:伊莲娜,你在哪里?地板颤动着,金发女人的尸体移了移,像是响应他的召唤,但他并没看到。 艾兰墨伦扭曲了脸。看看你,他轻蔑地道,你曾是众侍者中的第一号人物,拥有泰米林之戒,身居高位,甚至曾经传唤统治之九杖。现在,看看你自己!一个跨了台的可怜虫!但这样还不够!你曾经在侍者之厅贬低我,在派伦蒂森之门击败我。现在我才是胜者。我不会让你这样糊里糊涂地死去。我要让你在临死之前充分认识到你是如何被完全、彻底地击败。当然,那还要看我高不高兴让你死。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绊住了伊莲娜,如果她认为我藏了位客人不让她知道,肯定会数落我的。希望你喜欢聊天,因为伊莲娜可是很健谈的。但我可先告诉你,伊莲娜肯定会打破沙锅问到底,直到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艾兰墨伦把黑袍向后一扬,活络了一下双手。真是可惜,他若有所思地道,你的姐妹们不在这里。以前我就不怎么擅长医疗术,何况现在又追随不同以往的力量了。但即使你的某位姐妹来了而你又没有先摧毁她,她也只能给你片刻的清醒。我所能做得那么一点其实也足够达到自己的目的了。他的笑容突然变得很残酷,只怕来自撒旦的医疗术会与你知道的有些不同。准备接受治疗吧,卢斯塞伦!他伸出了手,光线一下暗淡下来,就像有一层阴影突然遮住了太阳。 痛楚在卢斯塞伦体内燃烧,他忍不住大声尖叫。那是爆发于内心深处的、抑制不住的尖叫。骨髓似被火烧,血管如被酸浇,他不禁向后一仰,砸在大理石地板上。头撞在石板上,弹了回来;心脏剧烈的跳动,都快跳出胸膛了;每一次的脉搏跳动,都像是压进了一股新的烈焰,贯穿全身。他无助地抽搐着,脑袋就像一个装满极度痛苦、处在爆裂边缘的球体。嘶哑的叫声在整座宫殿里回荡不息。 慢慢的,极慢极慢的,痛苦一点点消退,感觉像过了一千年。他无力地颤搐着,通过刺痛的喉咙拼命地吸气,像是另一个千年过去了,才能勉强支起身来。浑身肌肉像是化为了水,只好手脚并用,终于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的目光落在金发女人的尸体上;随之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音远远盖过了刚才的尖叫。他踉踉跄跄地摸索前进,用尽全身力气把金发女人的尸体拉到自己怀里,不停颤抖的手温柔地把头发从她死不瞑目的脸上拨开。 伊莲娜!圣光啊,救救我吧!伊莲娜!他蜷起身子护着她,放声痛哭。那是一种丧失了生活意义的男人的痛哭。伊莲娜!不!不你还可以挽回她,弑亲者。只要你愿意侍奉暗黑巨神,他可以让她复活。当然,你还得愿意侍奉我才行。卢斯塞伦抬起头,在他的目光下,黑衣男人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十年了,希望的背叛者。卢斯塞伦以一种轻柔的、却足以摧钢裂铁的声音道,你那邪恶的主子已摧毁这世界十年了。现在还要我承受这种痛苦!我要十年!你这可怜虫!这场战争持续了不是十年,而是从创世之初就开始了。随着时光之轮的转动,我们已交战了上千次,不,是千万次!我们还会继续作战,直到时间的终结。而阴影势力会取得最终胜利。艾兰墨伦高举拳头大声叫喊道。这次轮到卢斯塞伦后退了。在希望的背叛者的眼神下,他不由自主地摒住了呼吸。 卢斯塞伦小心翼翼地将伊莲娜放下,手指温柔地拂了拂她的秀发。站起来时,泪水已模糊了视线,但他的声音却像冰冷的钢铁一样。对你干的其它事,不可能有宽恕之说,背叛者。但是对于伊莲娜的死,你将被彻底地摧毁,即使你的主子也救不了你。你就准备别忘了!你这个傻瓜!别忘了你对暗黑巨神徒劳的攻击!别忘了他的反击!别忘了!即使现在,百友军团还在颠覆这个世界,而且每天都有上百的人加入他们的行列。是谁亲手杀了伊莲娜金发,弑亲者?不是我。不是我!每一个体内流着你的血液的人,每一个深爱你的和你深爱的人,又是谁夺走他们的生命?不是我,弑亲者!不是我!你要记住!不要忘了反抗撒旦的代价!突然间淋漓的大汗顺着卢斯塞伦的脸往下淌,在污垢与尘埃间划出一道道痕迹。他终于记起来了!尘封的记忆犹如梦中之梦,但他知道这都是真的。 第2章 【西林】 他的嚎叫在墙壁间激荡,那是一种刚发现自己的灵魂被自己双手所诅咒的男人的嚎叫。他拼命抓着自己的脸,仿佛要把眼前他亲手所干的一幕幕都抛开。放眼四周,到处都是尸体,有的被撕裂,有的被烧焦,还有的被熔岩吞噬了一半。遍地了无生气的面孔,都是他所熟知的,他所深爱的。有孩提时代的老仆人和老朋友,有追随他出生入死的忠诚的战友,还有他的孩子们。他的亲生儿子和女儿们,像一个个破娃娃,四肢摊开散在地上,仿佛在玩长眠的游戏。所有人,都是他亲手屠杀的!孩子的脸蛋在控诉他,空洞的眼睛在质问他,而他的泪水,却并非答案。背叛者的笑声鞭挞着他,淹没了他的嚎叫。他实在无法面对这些脸孔,无法忍住这份痛楚。他再也不能呆下去了。他不顾一切地伸向真源,伸向那被污染的塞丁,然后,他穿越了四周的土地平坦空旷,一条笔直宽阔的大河从附近流过,但他可以感应到方圆百里格之内并无人烟。现在是孤单一人了,这种孤单已是一个活人所能忍受的极限了,但他还是无法逃避记忆。一双双眼睛,他孩子的,还有伊莲娜的,通过他脑海无穷无尽的记忆追赶着他,让他无处可藏。他仰首苍天,泪水在脸庞闪耀。 圣光啊,请宽恕我吧!他并不相信他的所作所为能得到宽恕,但他还是仰天疾呼,祈求着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能得到的东西。圣光啊,宽恕我吧!他依然接触着塞丁那驱动宇宙,推动时光之轮转动的能量的雄性部分他能感觉到塞丁表面那油腻的污染。污染来自于阴影势力的反击,正是这污染,毁灭了这个世界。这都是他的错。就是因为他太自大,相信人类能够和创世主匹敌,能够补救创世主所创造而后来被人类所破坏的一切。他的骄傲曾使他对此深信不疑。 他如饥似渴地汲取真源,越汲越多。很快,他就汲取到了过多的至上之力。在没有外来物帮助下,这些至上之力已远远超出他引导能力的范围。终于,他的皮肤如同着了火似的,他拼出全力,强迫自己去汲取更多的至上之力,企图把它汲干。 圣光啊,请宽恕我吧!伊莲娜!空气变成烈焰,烈焰化为流光。一道闪电从九霄云外劈下,燃烧着穿过卢斯塞伦塔拉蒙的身体,钻入大地深处。耀眼的光芒连接着天地,任何人哪怕只是瞥它一眼,都会双目失明。它所到之处,岩石无不化为气体。大地不停地振动、起伏,就像一个正在受苦的生物。尽管光芒只持续了一瞬间,但即使在它消失之后,大地仍像风暴中的海洋,起伏不定。熔岩喷起足有五百多尺高,呻吟的大地向上翻腾,把那道熔岩喷泉向上托得更高。狂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进,摧枯拉朽;凄厉尖啸声中,狂风不断刮向正在向上升起的山峰,似乎要把它不断推向高空,推向九霄终于,一切趋于平静:风止了,大地也只剩下颤抖的轻吟声。而卢斯塞伦塔拉蒙则已无影无踪。他曾站立的地方,如今有一座大山高耸入云,破裂的顶峰上,熔岩还在不停地喷涌而出。那条曾经笔直宽阔的大河被迫绕山而行,并在山边分裂,在河中间形成了一座狭长的岛屿。大山的影子几乎触及岛屿,在这块土地上洒下一片阴影,如同预言中的邪恶之手。一时间,除了大地低沉的轰鸣外,万籁俱寂。 在岛上,空气开始发光并凝固成人形。黑衣男人站在那里,盯着平原上升起的炽热的大山,他的脸因愤怒和轻蔑而扭曲变形。你不会这么轻易就逃过去的,龙。我们之间还没完,也永远都不会完,直到时光的尽头!然后,他也消失了,只剩下孤单的大山和岛屿,随着时光之轮的转动,无穷无尽地等待着,等待着阴影君临大地,世界四分五裂,国土分崩离析,世间沧海桑田。月色如血,阳光似灰;海洋沸腾,生不如死。世上万物粉碎,一切俱失,唯余记忆。某个记忆,凌驾一切:关于一个男人,带来无边阴影,带来裂世之战。这个人,人们称之为龙。 时光之轮转动,岁月来去如梭。记忆演变为传说,传说淡化成神话,当诞生该记忆的纪元再次来临时,甚至连神话也被遗忘已久。在某个纪元有人称之为第三纪元,那是一个早已逝去的纪元,也是一个将继续来临的纪元,一阵狂风从迷雾群山扬起。这阵风并不是一个开始,在时光之轮的转动中,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但这的确又是一个开始。 迷雾群山以其峰顶有阴云亘古缭绕而得名,这阵狂风正是发源于峰顶之下,吹往东方,掠过在裂世之战前曾是一片汪洋的沙丘,卷向双河平原,钻进人称西林的藤根交错、枝叶纠结的森林,击打在两个男人身上。这两个男人正赶着马车,沿着铺满碎石的名为采石场之径的小路前进。春天在一个多月前就该来了,而此刻的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就像挟带着冰雪似的。 狂风把兰德艾瑟的斗篷狠狠地掀向前面,鞭打着他土黄色绑腿上的羊毛,然后席卷着一簇簇羊毛离他而去。兰德真希望他的斗篷能再重一点,不至于被风刮起;或者再多穿件衬衣。每次他试图把斗篷拉回来裹紧自己,斗篷老是要挂在在胯间晃荡的箭袋上。要说用一只手抓住斗篷吧,也不是办法,因为他的另一只手拿着弓,箭已上弦,正时刻准备着引弓而射。 一股特别强劲的狂风把斗篷从手中刮走,兰德不禁看了看走在那匹毛茸茸的棕色母马那边的父亲。随即他觉得自己有点傻,竟然还要确信泰穆是否还在那边。但今天是有些特别:除了狂风来时呼啸声此起彼伏外,这块土地上一片死寂;相比之下,就连车轴转动发出那么低的咯吱声都显得特别响亮。没有鸟儿在林间歌唱,再无松鼠于枝头啾鸣;当然,他并没期待着能听到这些声音,起码,不是在这个春天。 只有常青树和针叶树还有点绿意。年前盘根交错的枯荆棘在树下裸露的岩石上编织成一张张褐色的网;为数不多的杂草丛中几乎全是荨麻;偶尔有些长有锯齿或尖刺的植物;甚至还有一些臭味植物,不小心一脚踩下的话,腐臭就会四溢。四散的积雪点缀着树木丛生的浓荫之地。即使有阳光照到的地方,也无丝毫暖意。苍白的太阳挂在东方的林梢,光线中带有丝丝冷意,仿佛混进了阴影。这真是个毫无舒适可言的清晨,给人带来极不愉快的幻想。 他下意识的摸摸箭扣箭已在弦上,他随时都能以泰穆所教的方法,以一种平滑的动作引弓而射。对于农场来说,今年的冬天特别糟,比最年长的老人所能记起的任何冬天都糟;但山里的情况肯定更为严峻,因为大量的狼群已经不堪挨饿而进入双河平原了。狼群一路咬进畜棚,吃了牛、羊、马等等牲口;就连在双河平原已多年不曾出现过的熊也来袭击羊群。天黑外出已不再安全人和牲畜一样成为猎物;有时,甚至都不必等到天黑。 泰穆仍迈着沉稳的步伐,以矛作杖,走在贝拉那边,狂风把他的斗篷吹得像飞扬的旗帜一样,但他毫不理会,只是时不时地拍拍那匹母马的侧腰,让她继续赶路。他结实的身板和坚毅的面容,就是这个清晨的中流砥柱;又好比一块顽石,在飘忽不定的幻梦中毫不动摇。尽管风霜满面,灰发满头,他还是一脸坚毅,仿佛即使一场大洪水冲来也不能动他分毫。他毫不动容地迈着大步,沿着小路前进。他的举止就像是在说:狼也好,熊也罢,那只是任何牧羊人必须当心的动物罢了;但它们最好不要企图来阻止我泰穆去埃蒙之领。 兰德满怀愧疚地惊觉,重新注意自己这边的森林泰穆的无畏无惧让他记起了自己的职责。他比泰穆高一头,是这个地区个头最高的;除了两人都有着宽阔的肩膀外,他长得一点也不像泰穆。灰色的眼睛和淡红的头发都遗传自他的母亲,泰穆这样告诉他。母亲是外地人,兰德只记得她有张充满笑容的脸,其他的已记不清了,尽管他在每年春天的贝尔泰恩节和夏天的仲夏节都会在她坟上放束鲜花。 颠簸而行的马车上有两小桶泰穆自酿的苹果白兰地,还有八大桶苹果酒,只是在经过一个冬季的储藏后酒味变得稍微过强了点。泰穆每年都要送这么多白兰地和果酒到酒之春酒馆,以备贝尔泰恩节之需。今年他更是早就扬言,这个春天,不管严寒,勿论饿狼,都不能阻止他送酒过去。即使这样,他们也有好几个星期没去村里了这年头,就连泰穆也很少出门。但泰穆既然说过要送酒,因此尽管他一直等到节日的前一天才送,但这毕竟还是及时的。要知道,泰穆向来是一诺千金、言出必践的。至于兰德,则为能够离开农场而欢喜,就如同他为贝尔泰恩节的到来而雀跃一样。 看着他这边的森林,一种被人暗中观察的感觉涌了上来。一开始他只想不把它当回事,因为除了风,林间再无任何东西移动或作声。但这种感觉不但挥之不去,而且还越来越强烈。他手臂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皮肤刺痛,仿佛皮下正在发痒。 他恼火地用弓蹭蹭手臂,一面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这边的树林里并无任何东西,如果泰穆那边有的话,他肯定会出声的。他回头瞥了一眼然后使劲眨了下眼:在他们身后不到二十跨的地方,有个身披斗篷的人正骑马跟着他们,人马一色,都是漆黑,并无任何反光。 兰德一边扭着头看,一边下意识地跟着马车往前走。 骑士的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一直到靴顶,脸孔则深埋在兜帽之中,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外露。兰德隐约觉得那人有点古怪,但那阴暗的兜帽开口强烈地吸引了他的目光。尽管他只能见到含糊不清的脸的轮廓,但他有种正与那人对视的感觉。他无法移开目光,肚里只觉得一阵阵恶心。事实上兜帽里只有阴影可见,但他却感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憎恨,就像他能看到一张狰狞的脸,在憎恨世间任何生物,特别是恨他,恨他超过一切。 突然间一颗石子绊住了他的脚跟,他一个踉跄,眼光从那骑士身上移了开来。弓箭掉在地上,他自己则幸亏在慌乱中伸手抓住了贝拉的挽具才不至于摔个四脚朝天。母马一惊,打了个响鼻,停下来扭头看看是什么抓住了她。 泰穆在贝拉那边皱眉看着他,问道:你还好吧,孩子?一个骑士!兰德站直身子,气喘吁吁的道,一个陌生人!他在跟踪我们!哪里?泰穆扬起宽刃长矛,警觉地盯着背后。 那里,就在兰德转身指向身后。他的话顿住了:背后的路上空荡无人。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看路两边的森林,光秃秃的树木藏不住任何人,但那匹黑马和那个黑衣人却无影无踪。看着父亲疑惑的眼神,他道:他刚才还在那里。一个黑衣人,骑着一匹黑马。我相信你的话,孩子,但那个人现在上哪了?我不知道,但他的确在那里出现过。他一把抓起掉在地上的弓箭,飞快地检查了一下箭尾羽毛,重新搭箭上弦,并半拉开弓。可是并没有什么目标可瞄。他刚才真的在那里。泰穆摇摇满是灰发的头道:如果你真这么认为的话,孩子,来吧。虽然路上全是碎石,马匹也还会留下蹄印的。他开始走向车尾,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如果我们能找到蹄印,就知道他的确在那里出现过。如果找不到嗯,这是那种让人产生幻觉的日子。猛然间,兰德终于意识到那骑士到底有什么古怪了。除了曾在他身后凭空出现之外,那阵吹打着父亲和自己的狂风连黑衣人的衣角都没吹动。他觉得嘴都发干了。这不可能,一定是他的幻想。父亲是对的,这是个容易让人幻想的清晨。但事实上,他自己都不相信这一点。只是,要怎样才能开口告诉父亲说,他曾看到一个男人,穿一件狂风刮之不动的斗篷,而又能凭空消失?他皱着眉,紧张地看着周围的森林。四周的一切看上去和以前似乎都不同了。他从咿呀学步开始,就在这森林里奔跑、玩耍。越过埃蒙之领最东边的农场,有个树林被称为水之林,他曾在那边的池塘与溪流中学会游泳;他曾到过许多双河人都认为象征噩运的沙丘探险;他甚至曾和好友迈特考森及佩伦艾巴拉到过迷雾群山的山脚下。埃蒙之领居民这辈子都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对他们来说,去邻村走走,比如北上至守望之丘,或南下至岱汶之骑,都是了不起的大事。这么多去过的地方,还没有哪处能让他觉得害怕的。但是今天的西林再也不是他记忆中的西林了。一个能凭空消失的人很有可能会再次凭空出现,说不定下次就出现在他身边。 第3章 【影者】 不用了,爸爸,没这必要。泰穆惊奇地看了看他。兰德理了理兜帽,掩饰住脸红。你是对的,没必要去找根本不存在的东西,特别是我们现在还赶时间去村里头呢。在村里还能避避风。到时我要抽管烟,泰穆慢条斯理地道,还要在暖烘烘的地方喝杯淡啤。突然他冲着兰德露齿一笑,我想你也急着要见艾歌雯了吧?兰德勉强笑了笑。村长的女儿是他目前最不希望想的,他可不想再有任何困扰。过去几年里,只要他们在一起,她就让他越来越神经过敏。更糟的是,那女孩丝毫也没认识到这一点。不,他当然不希望想艾歌雯来着。 他希望父亲并没注意到他在害怕。这时,泰穆道:孩子,记住我教你的烈焰与虚空。这是泰穆教他的奇怪的东西:集中精力想象一道烈焰,然后把全部情感害怕,憎恨,愤怒等等都投进去,直到脑里一片虚空。泰穆说过,只要人与虚空合一,那你就能做任何事。埃蒙之领中再无其他人这么说,但泰穆就凭他的烈焰与虚空理论赢得每年贝尔泰恩节的箭术比赛冠军。兰德认为要是自己也能保持一片虚空的话,今年的比赛中他也很可能榜上有名。但泰穆既然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证明他还是注意到了兰德在害怕,虽然他什么也没说。 泰穆吆喝着贝拉再度启程,自己则大踏步地前进,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什么事也不会再发生。兰德希望自己也能像父亲那样勇敢。他试着在脑海里构建虚空,但那片虚空却时不时地化为黑衣骑士。 他试着告诉自己泰穆是对的,黑衣骑士只是他的幻觉;但他对于那憎恨的感觉记得太清楚了。那儿肯定有过什么人,而且那个人肯定是想伤害他。他不停地回头看看背后,一直到身处埃蒙之领有着又高又尖茅草屋顶的房子的包围之中为止。 埃蒙之领紧挨西林,森林在这里逐渐稀疏,直到最后几棵树都已在坚实房屋的包围之中。土地往东逐渐倾斜,尽管时不时有小块树林点缀其中,但农场、以树篱相隔的田地以及牧场从村外一直向东延伸到水之林及其中纵横交错的溪流与池塘。村子向西的土地也同样肥沃,多年来那里一直草木茂盛,但位于西林的农场却屈指可数,越靠近沙丘牧场越少,离沙丘还有几里的地方就没有牧场了,更别说是靠近迷雾群山的地方了。透过西林树梢在村里就可看到迷雾群山,它距埃蒙之领虽远,但从村子里看还是一目了然的。有人说那边的土地太多岩石,好像双河平原其它各地都没有岩石似的;还有人说那是块噩运之地;少数人则嘀咕着根本没必要离迷雾群山这么近。不管怎样,只有最坚毅勇敢的人才在西林耕种。 马车过了第一排房屋,进入村子,一群群孩子和狗便围着车子跑来跑去。贝拉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耐心地走着,完全无视于在她鼻子底下摔跤翻滚、玩追人游戏和滚环的大声尖叫着的孩子们。最近几个月,孩子们很少有机会尽情玩耍、嬉笑即使当气候缓和到可以让孩子们出门了,但出于对狼群的害怕,他们还是被拴在屋里。贝尔泰恩节的到来似乎又让他们学会了如何玩耍。 即将来临的节日同样影响着成年人。宽阔的百叶窗打开了,几乎每家主妇都腰系围裙,辫扎方巾,站在窗口抖床单,或在窗台上挂床垫。不管枝头是否有了新叶,没有任何主妇会不在节日来临前大搞春日卫生。每家院子里都挂着毯子,那些来不及溜到街上玩的孩子们,手拿柳条,拼命拍打着毯子,似乎要把满肚子怨气都发泄在这上面。男人们则爬上屋顶检查茅草;经过了一个冬季的风吹雨打,他们要决定是否需要请森布耶村里的老茅屋匠来修理屋顶。 泰穆时不时停下来和村民交谈。由于他和兰德已有多日未曾离开农场,每个人都想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要知道,从西林来村里的人可是罕见的。泰穆谈起冬天的风暴带来的一次比一次严重的损失;谈起死产的羔羊;谈起本应谷物发芽、绿草遍地,如今却灰褐一片的田地;谈起本应燕雀歌唱,而如今却乌鸦成群的地方。尽管周围充满迎接节日的气氛,这还是可怕的话题。村民们摇头叹气:事态到处都是一样的坏啊。 绝大多数人都耸耸肩膀道:圣光保佑,我们会熬过去的。有些人笑着加了句,就算圣光不保佑,我们也还是会熬过去的。这就是双河人。有时他们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冰雹摧毁庄稼,或者狼群叼走羔羊,但他们只是重新来过,多年来一直如此,决不轻言放弃。轻言放弃的人在双河平原早就死绝了。 要不是维特康佳冲到大街上,泰穆是不会拉住贝拉总不能让贝拉从这男人身上踩过吧而停下来和他谈话的。康佳和考普林两家他们相互通婚如此频繁,人们都搞不清楚谁是这个家族的,谁又是另一个家族的以好抱怨及爱捣蛋远近闻名。南至岱汶之骑,北到守望之丘,甚至更北到塔轮渡口,无人不知他们的大名。 维特,我得把这车货尽快送给布兰艾维尔,泰穆冲着车上的酒桶扬扬下巴。但这个骨瘦如柴的家伙却一脸烦躁地挡在路中间。没冲到街上前他曾懒洋洋地躺在门前的台阶上,四肢摊开,并不像其他男人一样在屋顶检查,尽管他的屋顶看上去糟透了,早就该请布耶先生来修理了。大多数康佳和考普林家族的人都是这副德行,有的甚至更差。 我们该拿纳妮芙怎么办,艾瑟?康佳以命令的口气问道,我们不能为埃蒙之领找个这样的智者。泰穆重重地叹了口气道:这不是我们该管的事,维特。这是妇道人家的事。可我们总得做点什么,艾瑟。她说过我们会有一个温和的冬天,还有丰收。现在好了,当你问她聆风时有何收获,她只是对你板着脸,瞪着眼,跺脚就走。如果你照你平日的方式那样问她的话,维特,泰穆耐心地道,她没拿那根整天带着的棍子敲你脑袋,你就算走运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这些白兰地纳妮芙艾米拉当智者太年轻了,艾瑟。既然妇女议会不采取行动,那村议会总得要做点什么吧?智者又关你什么事了,维特康佳?一个女人咆哮着。妻子一冲出房门时,维特就显得畏首畏尾了。黛斯康佳一脸倔强,身材有她丈夫两个宽,浑身上下无一丝肥肉。她两手叉腰,瞪着丈夫。你想管妇女议会的闲事,那就试试看自己煮饭吃,当然,不要在我的厨房里做;还有自己洗衣服和整理床铺,当然,这也不能在我的屋顶下做。可是,黛斯,威特哀求道,我只是想请原谅,黛斯,维特。泰穆说,愿圣光保佑你们。他赶着贝拉继续前进,牵引她绕过那个皮包骨的家伙。黛斯现在正全神贯注的训斥她的丈夫,但每一秒钟她都可能会意识到刚才她丈夫和谁在谈话,那就糟了。 这也是他们父子俩为什么从不接受任何邀请停下来吃喝点什么的原因。埃蒙之领的主妇们一看到泰穆就像猎犬盯住了兔子,她们都想为这个有着一个好农场尽管它在西林的鳏夫找个好老婆。 兰德走得甚至比泰穆更快。泰穆不在时,他常常被主妇们围得无处可逃,除非他不顾礼貌地硬闯。通常,主妇们会把他摁在厨房炉火边的小凳上,拿馅饼、蜂蜜蛋糕或肉饼来给他品尝,接着就会上下打量他,就像打量商人手中的称和尺一样,然后告诉他这些东西根本不如她那守寡的妹妹或者她的表姐妹、堂姐妹做得好吃。她们会说,泰穆已不再年轻了,他那么深爱他的妻子是好的,因为这表明他生命中的第二个女人也会得到他这样的宠爱,可是他服丧也够久了,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个好女人,这是很明摆的事。她们还会说些其他一些类似的话,什么一个男人没有个女人照顾他、帮他避免麻烦是不行的等等等等。最糟的是,说到这里她们往往会停下来,然后故意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泰穆到底几岁了。 就像大多数双河人一样,兰德也有一副倔脾气。有时外地人说这就是双河人最主要的特点他们能给骡子上课,能让顽石点头。主妇们大都是好心的,但兰德特别讨厌被人强迫着做事,而那些主妇们给他的感觉恰恰就像是他背后被她们用棍子戳着一样。所以他飞快地走着,希望泰穆能把贝拉赶得再快一点。 不久他们就走到绿场,那是村中间一片宽阔的广场,通常有茂盛的绿草覆盖,但今春只有寥寥几处绿意点缀在棕黄色的枯草及褐色的裸露土地间。一群摇摆而行的雌鹅圆睁眼珠,在地上找食,但地上并无任何东西值得一啄。还有头奶牛拴在那里,嚼着地上仅有的几根草。 绿场西边,一条名为酒之春的永不干涸的溪流从低位岩层露头中涌出。水流强劲,足以冲倒趟水之人;水味甘甜,胜过其名何止几倍。从泉口往东,溪道迅速变宽,两岸垂杨不断,经过森恩先生的磨房,一直到水之林的沼泽地为止。在那里,溪流分裂成几十道小溪。在绿场,有两座较低的步行木桥横跨清澈的溪流。还有一座桥较宽,也较为坚固,足以让车马通过,所以被称为车马之桥。以这座木桥为中界,从塔轮渡口经过守望之丘南下的道路称为北方之道,从桥再南下至岱汶之骑的路则叫做远古之路。外地人对于同一条路在桥的南北有不同的名称总是感到奇怪,但这条路在埃蒙之领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叫法。对于双河居民来说,有这么一个理由就足够了。 在远离桥的一边,为贝尔泰恩节篝火晚会准备的柴堆已经堆好。精心搭建的三堆木堆几乎每堆都有房屋那么高大。自然,它们必须搭建在极为空旷的裸露土地上,而不是在绿场;那儿毕竟还是有些草木存在,虽然有些稀疏。节庆那么多节目中,只有不在篝火旁边举行的才会放到绿场上。 在酒之春溪流旁,许多年长妇女一边竖起春之杆,一边柔声歌唱。即使被安置在人们专门为之挖掘的土坑里,这棵被去除枝叶、笔直纤细的杉木树干也立起足有十尺高。一群还不到扎辫年龄的小女孩则盘腿坐在一边,羡慕地看着她们,嘴里偶尔哼着那些大人们唱的曲子的片断。 泰穆吆喝着贝拉快走,但她理都不理;兰德则故意不去看那群女人在干些什么。第二天清晨,所有男人都会为春之杆的存在而假装诧异。中午,未婚女孩会围着春之杆跳舞,用长长的彩带缠绕着它;未婚男子则在一边歌唱。没人知道这习俗从何而来以及为何存在这是另一个自古使然但至少它让人们有个借口去唱歌跳舞,尽管事实上双河居民对此从不需要任何借口。 贝尔泰恩节的一天将会是歌声,舞蹈及宴会不断的一天;还有赛跑和各种各样的竞赛。奖品不光为箭术比赛优胜者而设,弹弓、棍术、猜谜、拔河、举重及重物远投赛中取胜者也人人有份,自然,最佳舞者,最佳小提琴手,最快剪羊毛手,甚至最佳保龄球手及最佳标枪手都少不了一份。 贝尔泰恩节其实应该在春的来临,羊羔初诞和谷物初长时举行。尽管现在仍寒意笼罩,但没人愿意把节日推后。人人都需要一些节日的欢庆气氛;最主要的是,如果传闻是真的话,那么今春在绿场将会有一场盛大的焰火表演如果小贩能及时赶到的话。这一点招来不少话题这可是十年来的第一次啊,至今人们还在谈论上次的盛况呢。 酒之春酒馆位于绿场的东边缘,非常靠近车马之桥。酒馆一楼由河边岩石搭成,但它的地基则由更古老的岩石构成,有人说这些岩石是远从迷雾群山里运来的;洗得发白的二楼突出于一楼四周。布兰戴尔文艾维尔酒馆主人,也是这二十年来埃蒙之领的村长和他的妻女就住在二楼后边。酒馆的红瓦屋顶全村就这一家有这样的屋顶在微弱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它那十来根高大的烟囱中,正有三根在冒着缕缕青烟。 一块更大的残余地基伸展在远离溪流的酒馆南端,有人说那曾是酒馆的一部分。如今,一棵巨大的橡树正生长其中,树干合围足有三十步,四处延伸的枝干也有一人那么粗。夏天枝繁叶茂的时候,布兰艾维尔会在树荫下放上桌椅,让人们在此喝上一杯,乘凉聊天,或下盘石子棋。 我们到了,孩子。泰穆伸手去抓贝拉的挽具,但他的手还没碰到带子贝拉就自己停了下来。比我还熟悉路嘛。泰穆笑道。 随着最后一声车轴的咯吱声响,头上已有几许灰发的布兰艾维尔从旅馆里走了出来,满脸堆笑。他挺着肚子,几乎比村里任何人都胖两倍;但走起路来却是让人不敢相信的轻巧。尽管目前寒意甚浓,他还是一席长衫,腰间系着块洁白无瑕的围裙,胸前则挂着枚形如天平托盘的银质徽章。 这里常有贝隆的商人来这里购买羊毛及烟草。这枚徽章,如同那台用来称量商人硬币的大天平一样,是村长的象征。布兰只在有商贩远来及节庆、婚礼上才佩戴它,如今他提前一天就戴上了。但是,毕竟今晚就是贝尔泰恩节前夕无冬之夜了。今晚,人们会相互拜访、相互馈赠,在每户人家里吃吃喝喝通宵达旦。兰德心想:经过了这个冬季,村长肯定认为无冬之夜就是一个绝好理由来佩戴它了,而不必等到第二日。 泰穆!村长惊喜地叫了一声,快步向前道,圣光保佑,你终于来了。还有你,兰德。近来好么,孩子?我很好,艾维尔先生。兰德答道,你呢,先生?但布兰的注意力早就移回泰穆身上了。 我几乎以为今年你不会再送白兰地过来了,你从没这么迟过。这些日子狼群出没,天气恶劣,布兰,泰穆回答道,我不想离开农场。布兰哼了一声,我真希望除了天气还有别的话题。现在每个人都在抱怨天气。那些本应比我更清楚的人都希望我能把它恢复正常。刚刚我还向艾多奈尔小姐解释了二十分钟,告诉她我对于成群的鹳雀无能为力,但她还是要我他摇摇头。 不祥的预兆。一个破锣似的声音响起,从没有鹳雀在贝尔泰恩节的屋顶上筑巢过。皮肤黝黑、全身筋络盘错如同老树根似的森布耶拄着一根几乎和他同高、也同样多瘤多节的拐杖向他们走来,圆睁的双眼盯着这俩个男人,记住我的话,更糟的还在后头呢。你什么时候成为预言者,学会阐释预兆了?泰穆淡淡地道,还是你现在能聆风,就象咱们的智者一样?这里已经有足够的恶兆了;现在就有一些,正来自咫尺之外。你尽管嘲笑吧,森咕哝道,如果天气还不暖和起来让谷物能够发芽,不少人在下次收获前就会断粮;到下一个冬天,整个双河平原很可能就只剩下狼群和乌鸦了,如果咱们还有下个冬天的话。说不定这个冬天还会无休无止地持续下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布兰严厉地问道。森气呼呼地瞪了他们一眼,你们知道我对纳妮芙艾米拉没什么好感。第一,她太年轻了,还不能算了,这还没关系。其次,妇女议会反对村议会讨论她们的任何事情,而她们对于我们的事却常常横加干涉,任意得很。还有森,泰穆打断他的话,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想说的就是这个,艾瑟。去问智者冬天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她扭头就走。可能她不愿告诉我们她在风中听到什么,也可能是这个冬天会随着时光之轮的转动永远持续下去,直到纪元之末。这就是我的意思。是的,说不定羊都能飞上天。泰穆反驳道。布兰则摊摊手道,圣光保佑,让我远离这些傻瓜。森,你身为村议员,竟然也说这些只有考普林才会说的胡话!听我说,我们已有足够多的麻烦兰德的衣袖被飞快一扯,接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把他的注意力从那几个男人的交谈中移开。快来,兰德,趁他们还在争吵。要不他们就会让你干活了。兰德向下一瞥,不禁咧嘴一笑。迈特考森正蜷着身子蹲在车旁以避过泰穆他们三人的视线,他那瘦长结实的身子极力扭曲着,如同一只拼命试着将自己再缩小一半的鹳雀。 迈特的眼睛淘气地眨了眨,一如往常。戴夫和我抓了头獾,又大又老,被拉出洞时它还老不高兴呢。我们打算把它放到绿场上,然后看着女孩子们尖叫奔跑。兰德笑得更是开心。对于他,这种事再也不像一两年前那样有趣了,但迈特好像永远都长不大似的。他飞快地瞥了瞥父亲那几个男人还凑着头激烈争论然后放低嗓门道:我答应过要把这些酒卸下来的,晚点再找你吧。迈特朝天翻翻白眼,扛酒桶!天哪,我宁愿回家陪我小妹妹下石子棋。对了,我还知道比獾更有趣的事。有陌生人来双河!昨晚霎那间,兰德的呼吸都停了。一个骑马的男人?一个骑一匹黑马、着一身黑衣的男人?他的斗篷在风中一动不动?迈特收敛了笑容,声音更低沉沙哑了。你也看到了?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看到。别笑,兰德!他吓死我了。我没笑你,我也吓坏了。我敢发誓他恨我,还想杀了我。兰德不禁打了个冷颤。他从没想过会有人想杀他,是真的想杀他。这种事从没在双河平原发生过。拳脚相加,那是有的,或者是摔跤,但绝不是杀人。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恨我,兰德,即使没有都够吓人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马背上看着我。就在村外。我这辈子还从没这么怕过!后来,我移开了视线你要知道,这极不容易只是一会,当我再次看回去时,他凭空消失了!见他妈的鬼!三天了,我每时每刻都想着这件事,走路时都不住地回头看。迈特想笑一下,喉间发出的却是嘶哑声。人一害怕,就会想起稀奇古怪的东西。在那一霎那,我还以为是是暗黑之主。他想再笑一下,这次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兰德深吸了口气,机械地背诵着古老的谚语以提醒自己,消除恐惧,开辟鸿蒙之际,万物诞生之初;毁灭群山之外,煞幽谷地之中;囚有暗黑之主,困有背弃之众;随着巨轮转动,直至时光尽头。创世主之手庇护世界,天堂之圣光照耀人间。他再次深吸一口气,接着道,另外,即使这个黑夜牧人的脱困了,他来双河平原看着农家男孩干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个骑士是是一个恶魔。别笑!我敢发誓。说不定他就是龙。你可真是有好想法!兰德咕哝道,你简直比森还糟。我妈总是告诫我说,要是我再不学好,背弃者就会来抓我。虽然我从没见过伊刹梅尔或者埃吉诺,可我感觉他就是。每个母亲都是拿背弃者来吓她孩子,兰德淡淡地道,但我们还不是安全地长大了?既然你什么都相信,为什么不认为他是影者?迈特瞪着他道:上次我这么害怕是在不,其实我是从没这么害怕过。我不怕承认。我也是。我爸认为我只是被树下的什么影子吓了一跳。迈特靠在车轮上,一脸阴郁地点点头道:我爸也这么认为。我告诉了戴夫和依岚多切尔,从那时起他们像老鹰觅食似的留心四周,但什么也没看到。现在依岚认为我又在骗他。戴夫则认为我只是看到一个来自塔轮渡口的偷羊贼或偷鸡贼。偷鸡贼!他一脸被侮辱的表情,默默不语。 第4章 【贝尔】 最后,兰德道:这一切都太荒唐了,可能他确实只是个偷羊贼。他试着在脑海里这么想象。可这就好比想象一匹狼会代替一只猫等在老鼠洞前捉老鼠,简直更荒唐。 我不喜欢他那样看着我。从你刚才的反应来看,你肯定也不喜欢。我们应该告诉别人。我们俩都已经告诉别人了,迈特,没人相信我们。你想一想,要是艾维尔先生没亲眼看到那个黑衣人,能说服他我们确实看到过这么个人?他肯定会把咱俩都送到纳妮芙那里看看我们是否都病了。但问题是现在我们两个人全都看到了。没人会认为我们俩同时看花了眼。兰德挠挠脑袋,不知该说什么。迈特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捣蛋鬼,没几个人逃得过他的恶作剧。现在村里只要有根晾衣绳断了,衣服掉在泥地;或者某根马鞍带松了,把马主人摔倒在地;即使迈特远离千里,他的名字也马上会被提及。有他作证还不如没有。 过了一会,兰德道:你父亲很可能会认为是你让我这么说的;而我他看看马车那边正在讨论的三人,发现父亲刚好在看着他。 村长还在教训森,后者此刻正一脸阴沉,一声不吭。 早上好,迈切姆,泰穆一边抗起一桶白兰地,一边轻快地道,我知道你是来帮助兰德搬果酒的,真是个好孩子。迈特才听到第一个字时就立马跳了起来,开始后退。早上好,艾瑟先生。早上好,艾维尔先生,还有布耶先生。愿圣光保佑你们。我爸让我来嗯,他叫你来做事了。泰穆道,那是肯定的。你总是能飞快干完他吩咐的活。现在你一定完事了。好了,你们这些小家伙们越快把酒搬进艾维尔先生的酒窖,就能越早见到吟游诗人。吟游诗人!迈特兴奋得大叫,后退的脚步猛地停住;与此同时,兰德也迫不及待地问道:他什么时候来?自兰德有记忆以来,只有两个吟游诗人来过双河平原,第二个来时他已经足够大,能坐在泰穆的肩膀上看表演了。贝尔泰恩节,再加上一个吟游诗人与他的竖琴和长笛演奏,还有他的故事哦!即使没有任何焰火表演,埃蒙之领居民都会在今后的十年内回味无穷地不停谈论。 荒唐!森不满地嘟哝,但看了看布兰那充满村长威望的眼神后,也就保持沉默了。 泰穆斜靠在车旁,把手搭在白兰地的桶子上,回答道:是的,吟游诗人。他已经来了。艾维尔先生说,他此刻就在酒馆的客房里。深更半夜才到,酒馆主人不满地摇摇头,而且把前门擂得轰天响,全家人都被吵醒了。要不是为了节日,我一定让他自己牵马进马厩,和马睡在一块,管他是不是吟游诗人。你想想,深更半夜的来,居然还砸门!兰德奇怪地看着他。没有人会在入夜后在村外赶路,更不会是一个人赶路;起码,这些日子里不会。那个茅屋匠又在低声咕哝了,只是声音太低了,兰德只听懂一两个词,好像说什么疯子,不正常之类的。 他没有穿件黑斗篷吧?迈特突然问道。布兰笑得肚子都摇了起来,黑色!他的斗篷和我见过的其他吟游诗人的一点都没区别。说是斗篷,还不如说是些大大小小的补丁杂脍,而且还是五颜六色的,颜色多的你想都想不到。兰德大声笑了出来,那是全然解脱的笑。笑声如此之大,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把吟游诗人想象成那个邪恶的黑衣骑士真是太荒谬了,但是他突然尴尬的用手掩住嘴。你看,泰穆,布兰道,入冬以来,村子里就很少有笑声了。而现在,光是吟游诗人的斗篷都能带来大笑。光这一点就值得把他从贝隆请到这里来。不管怎样,森突然插嘴道,我还是认为这是无谓的浪费。还有那些你坚持一定要放的焰火也是。那么说确实有焰火,迈特道。但森理也不理,继续往下说道,那些焰火早在一个月前就该由今年的第一批商贩带来。但直到现在也没看见过个商贩,是吧?如果明天他们还不来怎么办?为了放焰火还要另外搞个节日?当然,还要他们记得带上烟火才行。森,泰穆叹了口气,你和塔轮渡口人一样,对别人总没信心。那好,商贩在哪里?告诉我,艾瑟。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有焰火?迈特愤愤不平地问,那样整个村子里的人都会兴高采烈地等待焰火,就像等待吟游诗人一样。你总该看到了吧,人们光听到一点传言就乐成那副模样了。我看到了,布兰斜瞥了一下茅屋匠,如果我查清楚了消息是怎样传出去的话比方说,要是有人在众目睽睽下抱怨什么东西太贵啦之类的,而那东西本来应该是保密的森清了清喉咙道,太老喽,受不住这风了。如果你们不介意,我这就进去让艾维尔女士来点热酒去去寒。村长,艾瑟,先告辞。他还没说完就朝酒馆里走去。门一关上,布兰就叹了口气。 有时我真认为纳妮芙是对的嗯,现在这已不重要了。你们年轻人要好好想一想。是的,对于焰火,人人都是那么兴奋,而那仅是传闻而已。想一想,要是告诉人们将有焰火表演而商贩却不能及时赶到的话这种天气,天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来经过了这么长的期盼与等待,人们会有多么失望!所以要隐瞒消息,如果商贩真及时赶到了,那他们的惊喜比得知有个吟游诗人来还不知要高多少倍!嗯,如果提前透露消息而商贩不能及时赶到的话,兰德若有所思地慢慢说道,那人们将不知有多失望、沮丧,即使贝尔泰恩节的喜庆气氛也不能再唤起他们的精神了。你有个好脑子,只要你肯用心去想。布兰道,他迟早有一天会和你一样坐在村议会,记住我的话,泰穆。他现在就不比某人差了。不管他是否有个好脑子,这一切都不是卸货。泰穆把一桶白兰地递给村长,一边轻快地道,我只想坐在温暖的火炉边抽管烟,再来一杯你的上好啤酒。他把第二桶白兰地抗在肩上,迈切姆,我相信兰德会感谢你的帮忙的。记住,越早把酒搬进酒窖泰穆和布兰都进入酒馆后,兰德看了看他的朋友。 你不必帮忙的,戴夫不会关着那头獾太久的。为什么不帮?迈特顺从地道,就像你爸说的,越快把它们搬进去就他用双手托起一桶果酒,小跑着向酒馆而去,说不定艾歌雯就在附近。看你傻乎乎地盯着她像头蠢牛似的不比看獾更有趣吗?兰德正在车后放弓和箭袋,一听这话不由停了下来。他还真地把艾歌雯给忘了;这并不寻常。但她确实很有可能就在这酒馆附近。他并没多少机会能避免她。况且,他也确实有好几个星期没看到她了。 嘿,迈特在酒馆前门喊道,我可没说过要单枪匹马地干活。你还没坐进村议会呢!兰德惊醒过来,随即也扛起一桶跟上去。说不定艾歌雯压根就不在附近呢,他这样想着。奇怪的是,这个可能性并不使他感觉好过一点。 兰德和迈特扛着第一桶酒经过大厅时,艾维尔先生已经打开靠墙的酒桶,放满了两大杯他自酿的最好的褐啤。抓痕酒馆主人养的黄猫卷着尾巴蹲在酒桶上闭目养神。泰穆坐在河岩搭成的大壁炉前,正从放在朴素的石质壁炉架上精心打磨的烟罐中拿出烟丝装他的长杆烟斗。壁炉突出墙壁面,几乎有这间四方形的大厅的一半那么长,有着一肩高的楣梁,炉膛里噼啪作响的火焰赶走了外来的寒意。 贝尔泰恩节前是如此繁忙,兰德原以为在这时候除了布兰、他父亲和那只黄猫之外大厅里肯定空荡无人,但现在包括森在内,还有四个村议会成员正人手一杯酒,坐在炉火前的高背靠椅上;蓝灰色的烟从烟斗升腾而起,在他们头上缭绕。壁炉对面书架上布兰的书全闲置着。这种书也没人看,棋也没人下的情况并不多见。人们甚至都不交谈,只是沉默的看着手中的酒或者不耐烦地用烟斗管轻叩牙齿,等待着泰穆和布兰加入他们。 这些日子,对于村议会来说,焦虑不安的情绪并不罕见。埃蒙之领、守望之丘和岱汶之骑,甚至塔轮渡口无不如此,尽管天知道塔轮渡口的人在真正在想些什么。 只有两个坐在炉火前的男人,铁匠哈若卢汉及磨坊主乔森恩,在兰德和迈特进来时看了他们一眼。卢汉先生那一眼中,似乎另有深意。这位铁匠的胳臂上肌肉虬屈,有大多数人的腿那么粗,此刻他还系着一条皮围裙,仿佛是直接从铁匠铺匆忙赶来开会。他冲着他们两人直皱眉头,然后故意挺直身子,以一种过分认真的神态用拇指捣实烟丝。 兰德好奇地放慢了速度,迈特一脚就踹在他脚踝上,痛得他差点大叫出来。回头一看,迈特正迫切地冲着大厅的后门直使眼色,随后快步赶流星,几乎是落荒而逃,等也不等他。兰德迈着微跛的步伐,赶紧跟了出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一踏入通往厨房的走廊就质问道,你差点就踢断了我的是那个老卢汉,麦特偷偷地从兰德肩上瞥向大厅,一边答道,我想他肯定在怀疑我就是那个他突然顿住,艾维尔女士正从厨房里匆忙地出来,刚出炉面包的香气在她身前飘荡。 她手上托了个盘子,上面有些她亲手做的闻名于埃蒙之领的硬面包,还有一盘泡菜和奶酪。这让兰德记起今天清晨他在离开农场前只吃过半块面包。他那饥肠辘辘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艾维尔女士是个苗条的女人,灰色长发编成辫子搭在胸前。她慈祥地对他们俩笑笑,问道:饿了吧?厨房里还有很多。你们这种年纪的孩子,我还没见过哪一个不会很快就饿的。当然,在这一点上,大人们其实也一样。早上我还做了蜂蜜蛋糕,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也来点。她是这地区极少数从不为泰穆做媒的女人之一。无论何时只要兰德踏入酒馆,她总是以热情的笑容和一些小点心来迎接他。当然,她对任何孩子都那么客气。有时她看着兰德,似乎还想进一步表示些什么,但起码她并不作出实际行动。对于这一点,兰德感激莫名。 艾维尔女士没有再等他们的回答,径直轻盈地走进大厅。里面立刻响起了男人们站立时推动椅子的声音,以及他们对香气扑鼻的面包的恭维。毫无疑问她是埃蒙之领的最佳厨师;对于她的食物,方圆几里内无人不趋之若鹜。 蜂蜜蛋糕!迈特舔舔嘴唇,惊喜地叫着。 呆会再吃!兰德坚定不移地道,要不我们永远也别想搬完这些酒。酒窖楼梯就在厨房门边,一盏油灯在壁上高高挂着,还有一盏则放在酒馆下面的石壁酒窖,灯光明亮,驱散了阴影,只有最远的角落仍有些昏暗。墙角边,地板上,到处都是木架子托着白兰地和果酒酒桶。还有更大的桶则盛着高浓麦芽酒和葡萄酒;有些桶上还装有放酒的龙头。许多葡萄酒桶上都有布兰以粉笔亲手所作记号,写明此酒购于何时,产于何地,甚至何人贩运至双河。但所有的高浓麦芽酒及白兰地,全是双河农民或布兰自己所酿。有时,小贩,甚至商人,也会带来白兰地或高浓麦芽酒,只是口感非但永远没有双河人自酿的好,还贵得要命;最主要的是,那种酒,双河人只要喝过一次就再也不愿尝第二口了。 把酒桶放到木架子上后,兰德问道:现在,你总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避卢汉先生像避豺狼了吧?迈特耸耸肩道:其实没什么。我只是告诉阿丹艾卡尔和他的几个目中无人的朋友,像埃文费恩格和戴格考普林他们,说有人看到了幽灵犬,喷着火焰,在树林里乱窜。谁知我的话他们就如同吃奶油似的全吞了下去。卢汉先生会为这些话而气你气地发疯?兰德满腹怀疑地问。 也不是那样。迈特停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我用面粉把两条狗弄得雪白的,然后把它们放在戴格家附近。我怎么知道它们会径直跑回家?这真的不是我的错。要是卢汉女士没开着门它们也就进不去了。我又不是故意要让她家弄得满地都是面粉。他大笑道,听说她用扫帚把老卢汉和那两条狗,他们仨一起,全赶出了房门。兰德大笑不已。换了是我,我可更怕爱斯贝特卢汉,而不是铁匠本人。爱斯贝特几乎和丈夫一样强壮,脾气却更大。不过这没什么关系,只要你溜得够快,老卢汉可能不会注意你。迈特的表情表明,他可并不认为兰德的话好笑。 再次经过大厅时,迈特已没必要脚底摸油了。六个男人在壁炉前围成一小团,泰穆背向炉火,正在低声讲话,其他人凑身向前倾听。看他们这么专注的样子,就算赶着群羊经过也不会有人注意。兰德想靠近一点,听听他们在谈什么,但是迈特拉着他的衣袖,恼火地盯了他一眼。他叹了口气,随着迈特出门,走向马车。 回到走廊时,他们发现楼梯顶部放了个盘子,上面有散发着馥郁香气的蜂蜜蛋糕,还有两个大杯子和一大罐温热的果酒。不管自己刚才所说的要等干完活才吃的警告,兰德在最后两趟来回中一边摇摇晃晃地扛着酒桶,一边拿着滚烫的蜂蜜蛋糕狼吞虎咽。把最后一桶酒放下,他擦擦嘴,对正在放酒桶的迈特道:现在说说吟游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埃文费恩格在匆忙中几乎就是摔进酒窖,胖胖的脸上闪烁着一种急于分享消息的迫切感。村里来了陌生人!他喘了口气,不悦地瞥了迈特一眼,我可没看到什么幽灵犬,但我听说有人在卢汉先生家的两条狗身上洒面粉,据说卢汉女士也多少知道要找谁算帐了。埃文才十四岁,兰德和迈特与他之间年龄上的差异往往足以让他们对他所说的任何话都浑不理睬。但这次他们交换了个震惊的眼光,然后几乎同时发问。 在村里?兰德问,不是在树林里?紧随着他的问题,迈特又追问了句:他的斗篷是黑色的吗?你能看得到他的脸?埃文迷惑地看看这个,望望那个,直到迈特恐吓地往前踏了一步,然后赶紧答道:我当然能看到他的脸。他的斗篷是绿色的,也可能是灰的反正这斗篷会变色。无论那男人站在哪里,他的斗篷好像都能让他和周围溶成一片。除非他在移动,要不就算你直直地看着他的方向都看不到他的人。她的斗篷则是蓝色的,就像蓝天一样,比我见过的任何节日衣服都好看十倍。她本人也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漂亮十倍。她是个出身高贵的夫人,就像故事里说的一样,肯定是的。她?兰德问,你在说些什么?他看看迈特,后者正双手抱头,紧闭双眼。 第5章 【徽记】 他们就是那些我想告诉你的人,迈特咕哝着,可还没来得及说你就让我他顿了一下,睁开眼严厉地瞪了一下埃文。他们是昨晚到的,过了会,他接着道,然后就在这家酒馆住下。我看着他们骑进村来的。他们的马!兰德,我从没见过这样皮毛柔顺的高头大马,看上去就像能无休无止地跑下去。我想那男人是为那夫人工作的。为她服务,埃文插嘴道,在故事里,这叫服务。迈特自顾自往下讲,仿佛埃文根本不曾插过嘴。不管怎样,他服从她的命令,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只是他并不像一个雇来的仆人。他带着剑,那剑简直就是他的一部分,就像他的手或脚似的。从这点看来,他可能是个战士。商人的护卫跟他一比,就跟条野狗似的,比都没法比。至于她,兰德,我从没想过还有像她这样的女人。她简直就是吟游诗人故事里的人物活了过来,就像,就像他停下来气愤地白了埃文一眼,叹了口气,就像一个出身高贵的夫人。可他们是谁?来干什么?兰德问道。除了一年来一次的商人和小贩外,从没有陌生人进入双河平原。或许该说几乎从没有在塔轮渡口那边可能会有几个外来的,但确实没人会南下到这儿。大多数商人和小贩也都来过多年,不能算是陌生人了,只能叫外地人。距离真正的陌生人来埃蒙之领都已经有五年多了。那个人还是从贝隆来躲避某种麻烦的,至于什么麻烦,村里人一无所知。而且那个人也没有久留。 来干什么?迈特大叫道,我可不管他们来干什么。有陌生人来,兰德!而且是你做梦都想不到的陌生人!想想吧,多带劲!兰德张了张嘴,又闭口不言。黑衣骑士搞得他像只惊弓之鸟。三个陌生人同时来到村里,这应该只是个该死的巧合。三个陌生人,如果那家伙穿的那件会变色的斗篷从不会变为黑色的话。 那夫人叫茉琳,埃文在这短暂的沉默中插嘴道,我听到那男人这么说。茉琳,他就是这样叫她的。茉琳夫人。他的名字是兰。智者不喜欢茉琳,可我喜欢。你怎么知道智者不喜欢她?兰德问。 今天早上,埃文道,她向智者问路时叫智者孩子。兰德和迈特同时轻声吹了个口哨,埃文急忙解释,舌头都差点打结了。茉琳夫人不知道她就是智者。她发现后马上就道歉了。真的!然后她问了些关于草药的问题,还问起埃蒙之领附近的居民们。她就像村里的妇女一样,对智者很尊敬,甚至比有些人还要尊敬。她总是在问问题,象人们多大年纪啊,在他们现在的家住了多久啊,还有唉,我也不知道太多。不管怎样,纳妮芙回答这些问题时就像刚咬了一大口还没熟的涩青梅似的。最后,茉琳夫人走开了,纳妮芙盯着她的背影就像就像唉,反正是不友好啦,我知道。就这样?兰德问道,你知道纳妮芙的脾气。去年森布耶叫她孩子,她就用木棍拼命地敲他脑袋,尽管森不仅是村议员,而且论年纪都够作她祖父了。她对任何人都可能发火,但怒火从不持久,转个身的时间她就气消了。对我来说那段时间还是太长了。埃文咕哝着。 我可不管纳妮芙敲谁,迈特大笑道,只要不是敲我就好。这将会是有史以来最精彩的贝尔泰恩节!有个吟游诗人,还有一个贵族夫人,谁还能要求更多?谁还要焰火表演?吟游诗人?埃文问,他的嗓门一下提高了。 来吧,兰德。迈特理都不理埃文,继续道,我们已干完活了。现在你一定要去看看那个男人。他飞快地大踏步上楼,留下埃文在他身后大叫:迈特,真的有吟游诗人么?这回不是像上次说的什么幽灵犬吧?或者更早的那青蛙?兰德停下来灭掉油灯,也赶紧跟出去。 大厅的炉火前,络文赫恩和萨姆克劳也已加入讨论,这样,整个村议会成员都来齐了。目前正轮到布兰艾维尔说话。他讲话一贯直率,但如今他的声音却压得低低的,出了那一圈紧紧围在壁炉前的村议员,就只能听到一阵阵含糊不清的话。为了强调他的话,村长把食指戳在另一只手的手掌心,然后轮流看着每个人的眼睛。不管他说些什么,全部村议会成员都点头表示同意,只有森的头点得有些勉强。 这些人紧紧围在一起低声交谈,就如同挂了一幅请勿打扰的牌子无论他们说些什么,都只是村议会的问题,起码现在只是村议会的问题。兰德可不认为他们发现有人偷听会感到高兴。他犹犹豫豫地走了出去。毕竟,他还有吟游诗人和那些陌生人可看。 外边,马夫胡和泰德已拉走了贝拉和马车。迈特和埃文站在酒馆门前几步之外斗鸡似的互相瞪着对方,他们的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 我再说最后一次,迈特咆哮着,我没有骗你!确实有吟游诗人!现在你可以走了。兰德,你能不能告诉这头犟驴我没骗他,叫他让我清静一会?兰德拉了拉斗篷,紧紧裹住自己,准备上前支持他的朋友,但话还没出口,后颈上的汗毛就竖起来了他又有一种被人暗中偷窥的感觉!这次的感觉没有被黑衣骑士偷窥那么糟糕,但经历过那种事情后,这毕竟也不是什么很舒服的感觉。 他飞快地瞟了一眼绿场,可是那儿和他刚才所见并无任何区别:孩子们还在玩耍,大人们仍在为节日的到来而忙碌,没有一个人正朝这个方向看;春之杆孤单地竖立在那里,等待着节日的来临;孩子的喧闹声充满了整个街道。除了他现在被暗中偷窥外,一切依旧。 突然间,他有了某种感觉,于是转过身,抬头望去。只见在酒馆的红瓦屋顶边缘,站着一只大乌鸦。狂风从迷雾群山刮来,它在随风摇摆。它的头歪在一边,漆黑的眼珠正正在看他!兰德咽下一口口水,突然间一股炙热而强烈的怒火在体内升腾而上。 肮脏的食腐者。他咕哝着。 我厌倦了老被人盯着。迈特咆哮着。兰德这才发现他的朋友早就站在他身边,也在皱眉看着那只大乌鸦。他们交换了一下眼光,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捡石子。两粒石子准确地向乌鸦飞去乌鸦往旁边移了移,石子从乌鸦刚刚站立的地方呼啸而过。乌鸦拍拍翅膀,歪着头,用乌黑的眼珠盯着他们,看上去一点也不害怕,就像刚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兰德惊讶得看着乌鸦,问迈特:你有见过这样的乌鸦吗?迈特盯着大乌鸦,摇摇头道:没有。我从没见过有哪只鸟会有这样的反应。邪恶的鸟,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语气里充满厌恶,但声音还是如仙曲般悦耳,无论何时都不可信任的鸟。随着一声尖叫,那只乌鸦猛地冲向空中,两根墨黑的羽毛从屋顶飘下。 兰德和迈特吃了一惊,扭头朝乌鸦望去。只见它快速越过绿场,飞向高出西林枝头、远远可见的云雾缭绕的迷雾群山,在西边的天空中逐渐变成一黑点,消失于视野。 兰德看回刚才说话的女人。那女人也一直目送乌鸦消失在天的尽头,现在她的目光转了回来,看着兰德。兰德看得目瞪口呆。这一定是茉琳夫人。她就跟迈特和埃文描述的一模一样,不,比他们描述得更胜一筹。 当他听到埃文说她叫纳妮芙孩子时,他以为她很老了。实际上一点也不,至少,他就一点也不知道该怎样判断她的年龄。初一看,她就像纳妮芙那么年轻,但越是仔细端详,就越觉得她不止那个年纪。她那黑黑的大眼睛透露着一种成熟,似乎在暗示着没有人能永葆青春。一霎那,他差点以为那双眼睛就是一潭深泓,即将把他淹没。她优雅地站在那里,浑身上下洋溢着惯于发号施令的气度,她个头也不高,只到兰德胸部,但她优雅的姿态却令她的身高看上去恰到好处,在她反衬下,兰德的身高反而让他显得蠢笨无比。难怪迈特和埃文会认为她像一位来自吟游诗人故事中的夫人。 她和他以往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她的脸和微卷的黑发笼在宽大的头罩里。兰德还从没见过有哪个成年妇女会不把她的头发编成辫子。在双河平原,每个女孩无不心急如焚地等着她们村的妇女议会宣布她们已经长大成人,可以把头发编成辫子。她的衣服也是同样的奇怪:蓝色天鹅绒的斗篷边缘,有着大量的树叶、葡萄藤和鲜花的刺绣。移动时,衣服反射着比斗篷的颜色还要深的暗蓝色微光,间或有几丝白光闪烁。一条粗重的金链挂在脖子上,还有一条十分精致的金链则系在发上,一块细小的、闪闪发光的蓝色石子挂在链子中间,垂在额前。腰间围有一条宽大的金带,左手食指戴着一枚金戒,形如一条巨蟒咬住自己的尾巴。他也从没见过这样的戒指,但他认出了那条巨蟒,那是一个比时光之轮更为古老的徽记,象征着永恒。 第6章 【双河】 埃文说过她的衣服比任何节日服装都要华丽,他真说对了。从没有人在双河平原穿过这样的衣服,也永远不会有人穿。 早上好,女士啊夫人茉琳夫人。兰德打了个招呼。他的舌头仿佛打了结,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早上好,茉琳夫人。迈特的话听来比他的流畅了点,但也只是那么一点点。 她笑了笑。兰德情不自禁地想为她做任何事。任何事,只要能给他一个借口可以呆在她身旁长久一些。其实他知道她是对着他们三个人笑的,但看上去确实像只为他一人而笑。这真的像吟游诗人的故事突然活了过来一样。迈特的脸上挂着傻笑。 哦,你们知道我的名字。她说,听上去挺高兴的,浑不自觉她的出现不管有多短暂足能使整个村子谈论一年!只是请叫我茉琳,而不是茉琳夫人。你们叫什么名字?埃文没等他们俩开口,就跳了过来道:我叫埃文费恩格,夫人。是我告诉他们你的名字,所以他们才知道的。我听兰是这么叫你的,但我没有偷听。以前从没有像你这样的人来过村里。村里还有个吟游诗人也为贝尔泰恩节而来。今天晚上是无冬之夜。能请你来我家么?我妈有苹果蛋糕。我会去看看的,她回答道,一只手放在埃文的肩上,眼光中闪烁着一丝好笑,但她什么也没表示出来,我可不知道能否竞争得过吟游诗人,埃文。但是请你叫我茉琳。她期待地望着兰德和迈特。 我叫迈切姆考森,夫啊茉琳。迈特道。他鞠了个躬,既僵硬又快速,不像鞠躬,倒像是肌肉抽搐,直起腰时他脸红得就象猴屁股似的。 兰德也想过他是否也要这样鞠个躬,就像故事里说的男人那样对贵族夫人行礼,但是迈特的例子就活生生地摆在眼前,因此他只是简单地报了他的名字。至少这趟他没有再结结巴巴的。 茉琳看看他,再看看迈特,又回过来看看他。兰德觉得她那种唇角微弯的微笑就和艾歌雯每次有了个秘密时的微笑如出一辙。在埃蒙之领我时不时地会有些事情要做,她说,也许你们愿意帮帮我?他们争先恐后地答应。她放声大笑,来,兰德惊奇地发现她居然往他手里塞了枚硬币,然后用双手握着他的手让他把硬币握紧。 不,用不着这样,他推辞道。但茉琳不顾他的抗议,给埃文也塞了枚硬币,接着又用同样的方法给了迈特一枚。 哦,当然要的,没人会白白工作的。就当它是个礼物吧,留着它,就会记住你们已答应过在我需要帮忙时帮我做事的。这是我们之间的协定。我不会忘记的。埃文脱口而出。 我们呆会再详谈,到时你们可要告诉我关于你们的一切哦。夫人我是说,茉琳?在她转身要走时,兰德犹豫地问。她停下来回头看着背后,兰德不由咽了口口水,你为什么要来埃蒙之领?她的表情并无任何变化,但他突然希望自己什么也没问,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但他还是急忙解释着。 对不起,我并没有一点不敬的意思。只是除了商人,还有当雪下得不大时小贩还能从贝隆南下到这里之外,从没有像你这样的外人来过这里。商人的护卫曾经说过这里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我想外地人也都这样认为吧。我只是对于你来这里感到好奇而已。她的笑容慢慢地收敛了,仿佛回想起某些事情。有一会儿,她只是看着他。我是一个学习历史的学生,最后她这样说道,一个古老传说的搜集者。我一直对这个你们称之为双河平原的地方感兴趣。我研究过一些很久以前在这片土地上以及其它一些地方曾发生过的故事。故事?兰德问道,双河平原发生过什么故事能吸引一个像你这样的我是说,这里发生过什么事?还有,除了双河平原,你还怎么称呼这个地方?迈特追问了一句,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叫它的。随着时光之轮的转动,茉琳眼神迷离,几乎是喃喃自语,同一地方有着不同的名称,同一人也有着不同的名字,不同的面孔。面孔不一样了,但人还是同一个人。只是从没有人能知道时光之轮编织的时光之模,甚至连纪元之模都不知道。我们只能看着它,研究它,并期待它。兰德瞪着她,说不出一句话,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问她那是什么意思。他不确定这是不是说给他们听得。另外两个也是同样的张口结舌,埃文听得下巴都掉下来了。 茉琳的注意力又回到他们身上。他们仨都不禁浑身一颤,像是刚苏醒过来。我们迟些再讨论这些问题。她道。他们谁也不开口。迟些再说。她朝着车马之桥走去,步履轻盈犹如滑翔,斗篷在她两侧随风起伏,仿佛是一双翅膀。 她一走开,一个兰德刚才一直没看到的高大男人也从酒馆前面起步,一只手按在长长的剑柄上,跟了上去。他的衣服是深灰绿色,看上去好像随时都会融入树叶或阴影;斗篷在风中飞扬,色彩变幻,忽而灰色,忽而绿色,忽而又是褐色。这件能随时融入周围环境的斗篷看上去不时地会使他消失掉。他鬓角已有些许灰发,一头长发则由一根纤细的皮质头带扎往后方,露出棱角分明的脸庞。虽然有些灰发,又是满脸沧桑,但这张冷漠的脸上并无一丝皱纹。在兰德看来,他的行动就如狼般敏捷。 经过兰德他们三个年轻人身旁时,他的目光扫了他们一下,眼珠湛蓝,眼神冰冷,一如寒冬的黎明。这一眼到底看到了什么,他并没有表示出来,只是加快了脚步,跟上茉琳,与她并肩而行,弯腰耳语。兰德松了一口气刚才那男人出现时他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那是兰,埃文的嗓音嘶哑,仿佛他刚才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这肯定都是那冰冷的眼神的缘故。他肯定是个守护者。别傻了,迈特大笑,只是这笑声多少显得有些发抖,守护者只是故事里说说的而已。再说了,守护者的一生都在北方,在毁灭群山与恶魔及巨兽人作战,他们的剑和盔甲上镶满了黄金和珠宝。他确实有可能是个守护者。埃文坚持他的说法。 你在他身上看到什么黄金珠宝了?迈特奚落他,还是你认为有巨兽人在双河平原?我们有的只是羊群而已。我不知道这儿曾发生过什么事,竟能吸引象茉琳这样的人。可能真是有一些事情发生过,兰德慢慢地道,他们说这酒馆有一千年历史了,可能更久。我们有的是一千年的羊群。迈特道。 一枚银币!埃文大呼小叫,她给了我一枚银币!哦,小贩来了我能买多少东西啊!兰德摊开手,看着茉琳给他的硬币,不禁大吃一惊,差点把硬币都掉在地上。这枚沉甸甸的银币上有一个女人的浮雕,摊开的手上跳动着一道火焰。虽然他并没见过这种银币,但他曾看到过布兰艾维尔称量商人们从全国各地带来的各种银币,因此多少知道这类银币的价值。在双河平原无论哪个村庄,这枚银币都能买一匹好马,还能剩一些零头。 他看看迈特,就如他所预料般,后者也是一脸震惊。他向迈特斜了斜手,遮住埃文的眼光,让他看自己的银币,并扬眉给了他一个询问的眼色。迈特点了点头。他们就这样迷惑地瞪着对方好一会儿。最后兰德问道:她到底有什么样的事要做?我不知道,迈特回答道,我也不在乎。即使小贩来了,我也不会花了它。说完这句话,他就把银币放进了口袋。兰德点点头,也把银币放好。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但迈特说得挺有理的。这枚银币不能花掉,因为它是茉琳给的。他想不出银币还能用来干什么,但你们认为我也该留着它么?埃文一脸痛苦地问。 第7章 【黄猫】 兰德和迈特扛着第一桶酒经过大厅时,艾维尔先生已经打开靠墙的酒桶,放满了两大杯他自酿的最好的褐啤。抓痕酒馆主人养的黄猫卷着尾巴蹲在酒桶上闭目养神。泰穆坐在河岩搭成的大壁炉前,正从放在朴素的石质壁炉架上精心打磨的烟罐中拿出烟丝装他的长杆烟斗。壁炉突出墙壁面,几乎有这间四方形的大厅的一半那么长,有着一肩高的楣梁,炉膛里噼啪作响的火焰赶走了外来的寒意。 贝尔泰恩节前是如此繁忙,兰德原以为在这时候除了布兰、他父亲和那只黄猫之外大厅里肯定空荡无人,但现在包括森在内,还有四个村议会成员正人手一杯酒,坐在炉火前的高背靠椅上;蓝灰色的烟从烟斗升腾而起,在他们头上缭绕。壁炉对面书架上布兰的书全闲置着。这种书也没人看,棋也没人下的情况并不多见。人们甚至都不交谈,只是沉默的看着手中的酒或者不耐烦地用烟斗管轻叩牙齿,等待着泰穆和布兰加入他们。 这些日子,对于村议会来说,焦虑不安的情绪并不罕见。埃蒙之领、守望之丘和岱汶之骑,甚至塔轮渡口无不如此,尽管天知道塔轮渡口的人在真正在想些什么。 只有两个坐在炉火前的男人,铁匠哈若卢汉及磨坊主乔森恩,在兰德和迈特进来时看了他们一眼。卢汉先生那一眼中,似乎另有深意。这位铁匠的胳臂上肌肉虬屈,有大多数人的腿那么粗,此刻他还系着一条皮围裙,仿佛是直接从铁匠铺匆忙赶来开会。他冲着他们两人直皱眉头,然后故意挺直身子,以一种过分认真的神态用拇指捣实烟丝。 兰德好奇地放慢了速度,迈特一脚就踹在他脚踝上,痛得他差点大叫出来。回头一看,迈特正迫切地冲着大厅的后门直使眼色,随后快步赶流星,几乎是落荒而逃,等也不等他。兰德迈着微跛的步伐,赶紧跟了出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一踏入通往厨房的走廊就质问道,你差点就踢断了我的是那个老卢汉,麦特偷偷地从兰德肩上瞥向大厅,一边答道,我想他肯定在怀疑我就是那个他突然顿住,艾维尔女士正从厨房里匆忙地出来,刚出炉面包的香气在她身前飘荡。 她手上托了个盘子,上面有些她亲手做的闻名于埃蒙之领的硬面包,还有一盘泡菜和奶酪。这让兰德记起今天清晨他在离开农场前只吃过半块面包。他那饥肠辘辘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艾维尔女士是个苗条的女人,灰色长发编成辫子搭在胸前。她慈祥地对他们俩笑笑,问道:饿了吧?厨房里还有很多。你们这种年纪的孩子,我还没见过哪一个不会很快就饿的。当然,在这一点上,大人们其实也一样。早上我还做了蜂蜜蛋糕,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也来点。她是这地区极少数从不为泰穆做媒的女人之一。无论何时只要兰德踏入酒馆,她总是以热情的笑容和一些小点心来迎接他。当然,她对任何孩子都那么客气。有时她看着兰德,似乎还想进一步表示些什么,但起码她并不作出实际行动。对于这一点,兰德感激莫名。 艾维尔女士没有再等他们的回答,径直轻盈地走进大厅。里面立刻响起了男人们站立时推动椅子的声音,以及他们对香气扑鼻的面包的恭维。毫无疑问她是埃蒙之领的最佳厨师;对于她的食物,方圆几里内无人不趋之若鹜。 蜂蜜蛋糕!迈特舔舔嘴唇,惊喜地叫着。 呆会再吃!兰德坚定不移地道,要不我们永远也别想搬完这些酒。酒窖楼梯就在厨房门边,一盏油灯在壁上高高挂着,还有一盏则放在酒馆下面的石壁酒窖,灯光明亮,驱散了阴影,只有最远的角落仍有些昏暗。墙角边,地板上,到处都是木架子托着白兰地和果酒酒桶。还有更大的桶则盛着高浓麦芽酒和葡萄酒;有些桶上还装有放酒的龙头。许多葡萄酒桶上都有布兰以粉笔亲手所作记号,写明此酒购于何时,产于何地,甚至何人贩运至双河。但所有的高浓麦芽酒及白兰地,全是双河农民或布兰自己所酿。有时,小贩,甚至商人,也会带来白兰地或高浓麦芽酒,只是口感非但永远没有双河人自酿的好,还贵得要命;最主要的是,那种酒,双河人只要喝过一次就再也不愿尝第二口了。 把酒桶放到木架子上后,兰德问道:现在,你总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避卢汉先生像避豺狼了吧?迈特耸耸肩道:其实没什么。我只是告诉阿丹艾卡尔和他的几个目中无人的朋友,像埃文费恩格和戴格考普林他们,说有人看到了幽灵犬,喷着火焰,在树林里乱窜。谁知我的话他们就如同吃奶油似的全吞了下去。卢汉先生会为这些话而气你气地发疯?兰德满腹怀疑地问。 也不是那样。迈特停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我用面粉把两条狗弄得雪白的,然后把它们放在戴格家附近。我怎么知道它们会径直跑回家?这真的不是我的错。要是卢汉女士没开着门它们也就进不去了。我又不是故意要让她家弄得满地都是面粉。他大笑道,听说她用扫帚把老卢汉和那两条狗,他们仨一起,全赶出了房门。兰德大笑不已。换了是我,我可更怕爱斯贝特卢汉,而不是铁匠本人。爱斯贝特几乎和丈夫一样强壮,脾气却更大。不过这没什么关系,只要你溜得够快,老卢汉可能不会注意你。迈特的表情表明,他可并不认为兰德的话好笑。 再次经过大厅时,迈特已没必要脚底摸油了。六个男人在壁炉前围成一小团,泰穆背向炉火,正在低声讲话,其他人凑身向前倾听。看他们这么专注的样子,就算赶着群羊经过也不会有人注意。兰德想靠近一点,听听他们在谈什么,但是迈特拉着他的衣袖,恼火地盯了他一眼。他叹了口气,随着迈特出门,走向马车。 回到走廊时,他们发现楼梯顶部放了个盘子,上面有散发着馥郁香气的蜂蜜蛋糕,还有两个大杯子和一大罐温热的果酒。不管自己刚才所说的要等干完活才吃的警告,兰德在最后两趟来回中一边摇摇晃晃地扛着酒桶,一边拿着滚烫的蜂蜜蛋糕狼吞虎咽。把最后一桶酒放下,他擦擦嘴,对正在放酒桶的迈特道:现在说说吟游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埃文费恩格在匆忙中几乎就是摔进酒窖,胖胖的脸上闪烁着一种急于分享消息的迫切感。村里来了陌生人!他喘了口气,不悦地瞥了迈特一眼,我可没看到什么幽灵犬,但我听说有人在卢汉先生家的两条狗身上洒面粉,据说卢汉女士也多少知道要找谁算帐了。埃文才十四岁,兰德和迈特与他之间年龄上的差异往往足以让他们对他所说的任何话都浑不理睬。但这次他们交换了个震惊的眼光,然后几乎同时发问。 在村里?兰德问,不是在树林里?紧随着他的问题,迈特又追问了句:他的斗篷是黑色的吗?你能看得到他的脸?埃文迷惑地看看这个,望望那个,直到迈特恐吓地往前踏了一步,然后赶紧答道:我当然能看到他的脸。他的斗篷是绿色的,也可能是灰的反正这斗篷会变色。无论那男人站在哪里,他的斗篷好像都能让他和周围溶成一片。除非他在移动,要不就算你直直地看着他的方向都看不到他的人。她的斗篷则是蓝色的,就像蓝天一样,比我见过的任何节日衣服都好看十倍。她本人也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漂亮十倍。她是个出身高贵的夫人,就像故事里说的一样,肯定是的。她?兰德问,你在说些什么?他看看迈特,后者正双手抱头,紧闭双眼。 他们就是那些我想告诉你的人,迈特咕哝着,可还没来得及说你就让我他顿了一下,睁开眼严厉地瞪了一下埃文。他们是昨晚到的,过了会,他接着道,然后就在这家酒馆住下。我看着他们骑进村来的。他们的马!兰德,我从没见过这样皮毛柔顺的高头大马,看上去就像能无休无止地跑下去。我想那男人是为那夫人工作的。为她服务,埃文插嘴道,在故事里,这叫服务。迈特自顾自往下讲,仿佛埃文根本不曾插过嘴。不管怎样,他服从她的命令,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只是他并不像一个雇来的仆人。他带着剑,那剑简直就是他的一部分,就像他的手或脚似的。从这点看来,他可能是个战士。商人的护卫跟他一比,就跟条野狗似的,比都没法比。至于她,兰德,我从没想过还有像她这样的女人。她简直就是吟游诗人故事里的人物活了过来,就像,就像他停下来气愤地白了埃文一眼,叹了口气,就像一个出身高贵的夫人。可他们是谁?来干什么?兰德问道。除了一年来一次的商人和小贩外,从没有陌生人进入双河平原。或许该说几乎从没有在塔轮渡口那边可能会有几个外来的,但确实没人会南下到这儿。大多数商人和小贩也都来过多年,不能算是陌生人了,只能叫外地人。距离真正的陌生人来埃蒙之领都已经有五年多了。那个人还是从贝隆来躲避某种麻烦的,至于什么麻烦,村里人一无所知。而且那个人也没有久留。 第8章【诗人】 来干什么?迈特大叫道,我可不管他们来干什么。有陌生人来,兰德!而且是你做梦都想不到的陌生人!想想吧,多带劲!兰德张了张嘴,又闭口不言。黑衣骑士搞得他像只惊弓之鸟。三个陌生人同时来到村里,这应该只是个该死的巧合。三个陌生人,如果那家伙穿的那件会变色的斗篷从不会变为黑色的话。 那夫人叫茉琳,埃文在这短暂的沉默中插嘴道,我听到那男人这么说。茉琳,他就是这样叫她的。茉琳夫人。他的名字是兰。智者不喜欢茉琳,可我喜欢。你怎么知道智者不喜欢她?兰德问。 今天早上,埃文道,她向智者问路时叫智者孩子。兰德和迈特同时轻声吹了个口哨,埃文急忙解释,舌头都差点打结了。茉琳夫人不知道她就是智者。她发现后马上就道歉了。真的!然后她问了些关于草药的问题,还问起埃蒙之领附近的居民们。她就像村里的妇女一样,对智者很尊敬,甚至比有些人还要尊敬。她总是在问问题,象人们多大年纪啊,在他们现在的家住了多久啊,还有唉,我也不知道太多。不管怎样,纳妮芙回答这些问题时就像刚咬了一大口还没熟的涩青梅似的。最后,茉琳夫人走开了,纳妮芙盯着她的背影就像就像唉,反正是不友好啦,我知道。就这样?兰德问道,你知道纳妮芙的脾气。去年森布耶叫她孩子,她就用木棍拼命地敲他脑袋,尽管森不仅是村议员,而且论年纪都够作她祖父了。她对任何人都可能发火,但怒火从不持久,转个身的时间她就气消了。对我来说那段时间还是太长了。埃文咕哝着。 我可不管纳妮芙敲谁,迈特大笑道,只要不是敲我就好。这将会是有史以来最精彩的贝尔泰恩节!有个吟游诗人,还有一个贵族夫人,谁还能要求更多?谁还要焰火表演?吟游诗人?埃文问,他的嗓门一下提高了。 来吧,兰德。迈特理都不理埃文,继续道,我们已干完活了。现在你一定要去看看那个男人。他飞快地大踏步上楼,留下埃文在他身后大叫:迈特,真的有吟游诗人么?这回不是像上次说的什么幽灵犬吧?或者更早的那青蛙?兰德停下来灭掉油灯,也赶紧跟出去。 大厅的炉火前,络文赫恩和萨姆克劳也已加入讨论,这样,整个村议会成员都来齐了。目前正轮到布兰艾维尔说话。他讲话一贯直率,但如今他的声音却压得低低的,出了那一圈紧紧围在壁炉前的村议员,就只能听到一阵阵含糊不清的话。为了强调他的话,村长把食指戳在另一只手的手掌心,然后轮流看着每个人的眼睛。不管他说些什么,全部村议会成员都点头表示同意,只有森的头点得有些勉强。 这些人紧紧围在一起低声交谈,就如同挂了一幅请勿打扰的牌子无论他们说些什么,都只是村议会的问题,起码现在只是村议会的问题。兰德可不认为他们发现有人偷听会感到高兴。他犹犹豫豫地走了出去。毕竟,他还有吟游诗人和那些陌生人可看。 外边,马夫胡和泰德已拉走了贝拉和马车。迈特和埃文站在酒馆门前几步之外斗鸡似的互相瞪着对方,他们的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 我再说最后一次,迈特咆哮着,我没有骗你!确实有吟游诗人!现在你可以走了。兰德,你能不能告诉这头犟驴我没骗他,叫他让我清静一会?兰德拉了拉斗篷,紧紧裹住自己,准备上前支持他的朋友,但话还没出口,后颈上的汗毛就竖起来了他又有一种被人暗中偷窥的感觉!这次的感觉没有被黑衣骑士偷窥那么糟糕,但经历过那种事情后,这毕竟也不是什么很舒服的感觉。 他飞快地瞟了一眼绿场,可是那儿和他刚才所见并无任何区别:孩子们还在玩耍,大人们仍在为节日的到来而忙碌,没有一个人正朝这个方向看;春之杆孤单地竖立在那里,等待着节日的来临;孩子的喧闹声充满了整个街道。除了他现在被暗中偷窥外,一切依旧。 突然间,他有了某种感觉,于是转过身,抬头望去。只见在酒馆的红瓦屋顶边缘,站着一只大乌鸦。狂风从迷雾群山刮来,它在随风摇摆。它的头歪在一边,漆黑的眼珠正正在看他!兰德咽下一口口水,突然间一股炙热而强烈的怒火在体内升腾而上。 肮脏的食腐者。他咕哝着。 我厌倦了老被人盯着。迈特咆哮着。兰德这才发现他的朋友早就站在他身边,也在皱眉看着那只大乌鸦。他们交换了一下眼光,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捡石子。两粒石子准确地向乌鸦飞去乌鸦往旁边移了移,石子从乌鸦刚刚站立的地方呼啸而过。乌鸦拍拍翅膀,歪着头,用乌黑的眼珠盯着他们,看上去一点也不害怕,就像刚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兰德惊讶得看着乌鸦,问迈特:你有见过这样的乌鸦吗?迈特盯着大乌鸦,摇摇头道:没有。我从没见过有哪只鸟会有这样的反应。邪恶的鸟,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语气里充满厌恶,但声音还是如仙曲般悦耳,无论何时都不可信任的鸟。随着一声尖叫,那只乌鸦猛地冲向空中,两根墨黑的羽毛从屋顶飘下。 兰德和迈特吃了一惊,扭头朝乌鸦望去。只见它快速越过绿场,飞向高出西林枝头、远远可见的云雾缭绕的迷雾群山,在西边的天空中逐渐变成一黑点,消失于视野。 兰德看回刚才说话的女人。那女人也一直目送乌鸦消失在天的尽头,现在她的目光转了回来,看着兰德。兰德看得目瞪口呆。这一定是茉琳夫人。她就跟迈特和埃文描述的一模一样,不,比他们描述得更胜一筹。 当他听到埃文说她叫纳妮芙孩子时,他以为她很老了。实际上一点也不,至少,他就一点也不知道该怎样判断她的年龄。初一看,她就像纳妮芙那么年轻,但越是仔细端详,就越觉得她不止那个年纪。她那黑黑的大眼睛透露着一种成熟,似乎在暗示着没有人能永葆青春。一霎那,他差点以为那双眼睛就是一潭深泓,即将把他淹没。她优雅地站在那里,浑身上下洋溢着惯于发号施令的气度,她个头也不高,只到兰德胸部,但她优雅的姿态却令她的身高看上去恰到好处,在她反衬下,兰德的身高反而让他显得蠢笨无比。难怪迈特和埃文会认为她像一位来自吟游诗人故事中的夫人。 她和他以往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她的脸和微卷的黑发笼在宽大的头罩里。兰德还从没见过有哪个成年妇女会不把她的头发编成辫子。在双河平原,每个女孩无不心急如焚地等着她们村的妇女议会宣布她们已经长大成人,可以把头发编成辫子。她的衣服也是同样的奇怪:蓝色天鹅绒的斗篷边缘,有着大量的树叶、葡萄藤和鲜花的刺绣。移动时,衣服反射着比斗篷的颜色还要深的暗蓝色微光,间或有几丝白光闪烁。一条粗重的金链挂在脖子上,还有一条十分精致的金链则系在发上,一块细小的、闪闪发光的蓝色石子挂在链子中间,垂在额前。腰间围有一条宽大的金带,左手食指戴着一枚金戒,形如一条巨蟒咬住自己的尾巴。他也从没见过这样的戒指,但他认出了那条巨蟒,那是一个比时光之轮更为古老的徽记,象征着永恒。 埃文说过她的衣服比任何节日服装都要华丽,他真说对了。从没有人在双河平原穿过这样的衣服,也永远不会有人穿。 早上好,女士啊夫人茉琳夫人。兰德打了个招呼。他的舌头仿佛打了结,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早上好,茉琳夫人。迈特的话听来比他的流畅了点,但也只是那么一点点。 她笑了笑。兰德情不自禁地想为她做任何事。任何事,只要能给他一个借口可以呆在她身旁长久一些。其实他知道她是对着他们三个人笑的,但看上去确实像只为他一人而笑。这真的像吟游诗人的故事突然活了过来一样。迈特的脸上挂着傻笑。 第9章 【节日】 哦,你们知道我的名字。她说,听上去挺高兴的,浑不自觉她的出现不管有多短暂足能使整个村子谈论一年!只是请叫我茉琳,而不是茉琳夫人。你们叫什么名字?埃文没等他们俩开口,就跳了过来道:我叫埃文费恩格,夫人。是我告诉他们你的名字,所以他们才知道的。我听兰是这么叫你的,但我没有偷听。以前从没有像你这样的人来过村里。村里还有个吟游诗人也为贝尔泰恩节而来。今天晚上是无冬之夜。能请你来我家么?我妈有苹果蛋糕。我会去看看的,她回答道,一只手放在埃文的肩上,眼光中闪烁着一丝好笑,但她什么也没表示出来,我可不知道能否竞争得过吟游诗人,埃文。但是请你叫我茉琳。她期待地望着兰德和迈特。 我叫迈切姆考森,夫啊茉琳。迈特道。他鞠了个躬,既僵硬又快速,不像鞠躬,倒像是肌肉抽搐,直起腰时他脸红得就象猴屁股似的。 兰德也想过他是否也要这样鞠个躬,就像故事里说的男人那样对贵族夫人行礼,但是迈特的例子就活生生地摆在眼前,因此他只是简单地报了他的名字。至少这趟他没有再结结巴巴的。 茉琳看看他,再看看迈特,又回过来看看他。兰德觉得她那种唇角微弯的微笑就和艾歌雯每次有了个秘密时的微笑如出一辙。在埃蒙之领我时不时地会有些事情要做,她说,也许你们愿意帮帮我?他们争先恐后地答应。她放声大笑,来,兰德惊奇地发现她居然往他手里塞了枚硬币,然后用双手握着他的手让他把硬币握紧。 不,用不着这样,他推辞道。但茉琳不顾他的抗议,给埃文也塞了枚硬币,接着又用同样的方法给了迈特一枚。 哦,当然要的,没人会白白工作的。就当它是个礼物吧,留着它,就会记住你们已答应过在我需要帮忙时帮我做事的。这是我们之间的协定。我不会忘记的。埃文脱口而出。 我们呆会再详谈,到时你们可要告诉我关于你们的一切哦。夫人我是说,茉琳?在她转身要走时,兰德犹豫地问。她停下来回头看着背后,兰德不由咽了口口水,你为什么要来埃蒙之领?她的表情并无任何变化,但他突然希望自己什么也没问,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但他还是急忙解释着。 对不起,我并没有一点不敬的意思。只是除了商人,还有当雪下得不大时小贩还能从贝隆南下到这里之外,从没有像你这样的外人来过这里。商人的护卫曾经说过这里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我想外地人也都这样认为吧。我只是对于你来这里感到好奇而已。她的笑容慢慢地收敛了,仿佛回想起某些事情。有一会儿,她只是看着他。我是一个学习历史的学生,最后她这样说道,一个古老传说的搜集者。我一直对这个你们称之为双河平原的地方感兴趣。我研究过一些很久以前在这片土地上以及其它一些地方曾发生过的故事。故事?兰德问道,双河平原发生过什么故事能吸引一个像你这样的我是说,这里发生过什么事?还有,除了双河平原,你还怎么称呼这个地方?迈特追问了一句,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叫它的。随着时光之轮的转动,茉琳眼神迷离,几乎是喃喃自语,同一地方有着不同的名称,同一人也有着不同的名字,不同的面孔。面孔不一样了,但人还是同一个人。只是从没有人能知道时光之轮编织的时光之模,甚至连纪元之模都不知道。我们只能看着它,研究它,并期待它。兰德瞪着她,说不出一句话,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问她那是什么意思。他不确定这是不是说给他们听得。另外两个也是同样的张口结舌,埃文听得下巴都掉下来了。 茉琳的注意力又回到他们身上。他们仨都不禁浑身一颤,像是刚苏醒过来。我们迟些再讨论这些问题。她道。他们谁也不开口。迟些再说。她朝着车马之桥走去,步履轻盈犹如滑翔,斗篷在她两侧随风起伏,仿佛是一双翅膀。 她一走开,一个兰德刚才一直没看到的高大男人也从酒馆前面起步,一只手按在长长的剑柄上,跟了上去。他的衣服是深灰绿色,看上去好像随时都会融入树叶或阴影;斗篷在风中飞扬,色彩变幻,忽而灰色,忽而绿色,忽而又是褐色。这件能随时融入周围环境的斗篷看上去不时地会使他消失掉。他鬓角已有些许灰发,一头长发则由一根纤细的皮质头带扎往后方,露出棱角分明的脸庞。虽然有些灰发,又是满脸沧桑,但这张冷漠的脸上并无一丝皱纹。在兰德看来,他的行动就如狼般敏捷。 经过兰德他们三个年轻人身旁时,他的目光扫了他们一下,眼珠湛蓝,眼神冰冷,一如寒冬的黎明。这一眼到底看到了什么,他并没有表示出来,只是加快了脚步,跟上茉琳,与她并肩而行,弯腰耳语。兰德松了一口气刚才那男人出现时他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那是兰,埃文的嗓音嘶哑,仿佛他刚才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这肯定都是那冰冷的眼神的缘故。他肯定是个守护者。别傻了,迈特大笑,只是这笑声多少显得有些发抖,守护者只是故事里说说的而已。再说了,守护者的一生都在北方,在毁灭群山与恶魔及巨兽人作战,他们的剑和盔甲上镶满了黄金和珠宝。他确实有可能是个守护者。埃文坚持他的说法。 你在他身上看到什么黄金珠宝了?迈特奚落他,还是你认为有巨兽人在双河平原?我们有的只是羊群而已。我不知道这儿曾发生过什么事,竟能吸引象茉琳这样的人。可能真是有一些事情发生过,兰德慢慢地道,他们说这酒馆有一千年历史了,可能更久。我们有的是一千年的羊群。迈特道。 一枚银币!埃文大呼小叫,她给了我一枚银币!哦,小贩来了我能买多少东西啊!兰德摊开手,看着茉琳给他的硬币,不禁大吃一惊,差点把硬币都掉在地上。这枚沉甸甸的银币上有一个女人的浮雕,摊开的手上跳动着一道火焰。虽然他并没见过这种银币,但他曾看到过布兰艾维尔称量商人们从全国各地带来的各种银币,因此多少知道这类银币的价值。在双河平原无论哪个村庄,这枚银币都能买一匹好马,还能剩一些零头。 他看看迈特,就如他所预料般,后者也是一脸震惊。他向迈特斜了斜手,遮住埃文的眼光,让他看自己的银币,并扬眉给了他一个询问的眼色。迈特点了点头。他们就这样迷惑地瞪着对方好一会儿。最后兰德问道:她到底有什么样的事要做?我不知道,迈特回答道,我也不在乎。即使小贩来了,我也不会花了它。说完这句话,他就把银币放进了口袋。兰德点点头,也把银币放好。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但迈特说得挺有理的。这枚银币不能花掉,因为它是茉琳给的。他想不出银币还能用来干什么,但你们认为我也该留着它么?埃文一脸痛苦地问。 除非你自己想留着。迈特道。 我觉得她给你就是让你花的。兰德这样答道。 埃文看看银币,然后摇摇头,把它放入口袋。我会留着它。他一脸痛心地道。 咱们还有吟游诗人没看呢。兰德道。小伙子们一下活跃了起来。 如果他睡醒了的话。迈特加了句。 兰德,埃文问道,真有吟游诗人?你会看到的,兰德笑着回答。很明显,除非埃文亲眼看到吟游诗人,他是不会再相信他们的话了。他迟早会出来的。一阵喧闹声从车马之桥那边传来,兰德朝那边望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事如此吵闹,然后他不禁打从内心笑出声来。一大群村民,从鹤发老人到垂髫童子,正拥着一辆高大的马车向车马之桥走来。马车非常高大,由八匹马拉着,圆形帆布车篷的外面挂满了包袱,就如一串串葡萄,在随车晃荡。小贩终于来了!陌生人和吟游诗人,焰火表演和小贩,今年的贝尔泰恩节将是有史以来最精彩难忘的节日! 第10章 【伪龙】 马车颠簸地行过由巨大原木铺就的车马之桥,锅碗瓢盆叮当作响。一大群为节日而来的居民及农场主簇拥着马车直奔酒馆而来。小贩在酒馆门前拉住缰绳,停下马车。四面八方,看热闹的人群蜂拥而至,围在这辆高大马车的周围,眼光越过比人还高的车轮,盯着高踞车上的小贩。 马车上坐着的男人是派登费恩,一个面色苍白、瘦骨嶙峋的家伙。他手臂细长,长着个大大的鹰勾鼻子的脸上总是挂着一丝神秘的微笑,像是知道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笑话。打自兰德有记忆以来的每个春天,他都会带着他的马车队来埃蒙之领。 没等车子在刺耳的马具声中停稳,酒馆的大门就突然打开了。在村民们兴奋的叫喊声中像要什么针啦、钉啦、缎带啦、书啦,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东西村议会全体成员在艾维尔先生和泰穆的率领下,从容不迫地走了出来,甚至连森的神情都显得那么自若。 人群磨磨蹭蹭地往边上闪了闪,让他们上前,然后飞快地在他们身后合拢,嘴里不停地对着小贩喊叫,大部分人都是要求他讲些新闻。 对于村民来说,小贩所带来的,只有一半才是油盐酱醋这些生活必需品,最重要的是外界的消息,那些来自双河平原之外的新闻。有些小贩如同往外扔垃圾似的,把他们所知道的一股脑全抖出来,免得被村民骚扰;有的则惜言如金,态度恶劣,要花九牛二虎之力才能从他们嘴里抠出这么三言两语;但是费恩不同,他虽常常语带揶揄,却能侃侃而谈,而且往往添枝加叶,都快能和吟游诗人媲美了。他像只瘦小的公鸡,常在众目睽睽下昂首挺胸地四面走动。他喜欢那种众焦所聚的感觉。兰德不禁有种想法:也许当费恩发现村里来了个真正的吟游诗人时就不会那么开心了。 现在这小贩正过分讲究地系着缰绳,理也不理议员和村民们。他一言未发,却是满脸笑容;他漫不经心地向人群点着头,心不在焉地向交情特好的老朋友所谓特好的交情也就是那种冷淡、疏远的交情挥挥手、拍拍背,却不带一丝热情。 要求他发言的呼声一潮高过一潮,但是费恩只是装模作样地摆弄坐垫,一边等待着他总是要等到人群足够大,他们的期待足够高时再发表演讲。只有村议员保持沉默,维持着身为议员的尊严,但是盘旋在他们头上越来越浓的烟雾却告诉大家,他们是花了多大的努力才克制着自己。 兰德和迈特挤进人群,极尽所能靠向马车。兰德未至中途就想放弃了,但迈特顶着压力,拉着兰德,蜿蜒曲折不停地向前挤进,一直来到议员们背后。 我还以为你会呆在农场里过日呢。一片喧闹声中,佩伦艾巴拉向兰德大声喊着。这位一头卷发的铁匠学徒比兰德矮半个头,身材特别健壮,看上去宽度倒有他高度的一半;手臂和肩膀上全是虬曲的肌肉,完全可以和铁匠卢汉先生本人媲美。其实他完全可以轻易地推开人群挤进去,但这不是他的作风。相反,他非常小心地前进,嘴里不断地向被他碰到一点的村民道歉,尽管那些人全神贯注于小贩,根本就不知道身边有人挤过。不管怎样,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分开人群,一路慢慢向兰德和迈特行来,尽量避免碰撞到任何人。想想看,他一挤到兰德和迈特身边就大声道,贝尔泰恩节,还有小贩!我敢打赌肯定还有焰火表演。你知道的还不到一成呢。迈特大笑。 佩伦满腹狐疑地看着他,然后向兰德打了个询问的眼色。 是真的,真的有焰火!兰德指了指不断壮大的嘈杂的人群,大声喊道,待会儿,我会向你解释的。我说待会儿!就在这时,派登费恩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人群马上安静下来。兰德的最后一句话就像在一片死寂中扔了枚炸弹,小贩嘴巴大开,高举的手戏剧性地停在空中一动不动。每个人都盯着兰德看。这个本来准备让所有人都倾听他的开场白的瘦小男人给了兰德严厉的一眼。兰德脸都红了,巴不得他的身材如同埃文般矮小,这时也不至于这么鹤立鸡群,招人耳目了。他的两个朋友也在不安地移动脚步。直到年前费恩才第一次把他们当成年人看待,他可不常注意那些还不到年龄向他购买大量货物的孩子们。兰德希望他在小贩的眼里不会被重新归类为孩子。 费恩重重地哼了一声,拉拉他那笨重的斗篷。不,不要待会儿,他再一次庄严地伸出手,现在我就告诉你们。他作了个夸张的手势,把话砸向人群,你们认为自己有足够的麻烦了,是吧?告诉你们,从北面的毁灭群山到南端的狂暴之海,从西边的至艾里斯大洋到东部的阿依尔废墟,甚至比这些更远的地方,这个世界到处充满麻烦。你们认为这个冬天是你们见过的最寒冷、最严酷的一个,冷得让你们血液凝固,骨头冻裂?哈哈,到处都是这样严寒。在边疆诸国,你们这种所谓的冬天都够叫春天了!你们说春天还没到?狼群吃了你们的羊群,甚至还吃人?是这样么?告诉你们,在这世界的每个角落,春天都姗姗来迟;遍地都是成群的恶狼在四处搜寻猎物,无论是羊、牛还是人,它们照吃不误。但这些还不是最坏的,还有一些事比狼群或寒冬更恐怖。在外边,多的是人在羡慕你们,羡慕你们才只有这么一点点烦心事。他停了下来,期待着人群的反应。 还有什么比狼群吃了我们的羊甚至吃人更糟的?森布耶质问道。其他人喃喃称是。 人类互相残杀。小贩那装腔作势的回答引起一片震惊。随着他继续往下讲,嘀咕声越来越响。我是指战争。在吉尔登有场战争。在那里,有的只是战争与疯狂;道岭森林的雪都被人们的血染红了;大乌鸦充斥四周;那些显赫的家族和伟大的将帅们派遣军队开进那个国家,在那里作战。战争?艾维尔先生笨拙地念着这个陌生的词汇。在双河平原,从没人会和战争牵上什么瓜葛。他们为什么要战争?费恩咧嘴一笑。兰德觉得他是在嘲笑村民的与世隔绝和懵懂无知。费恩凑向前,似乎要告诉村长一个秘密,但他的高声却意味着这是为大家而说,龙的旗帜已经高扬,人们云涌而去,有的支持他,有的反对他。人群不约而同的啊了一声,兰德则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 龙!有人大声呻吟,天哪,暗黑之主在吉尔登兴风作浪啦!不是暗黑之主,哈若卢汉大声咆哮道,龙不是暗黑之主!再说了,反正这也只是伪龙而已。让我们听听费恩先生要说些什么!村长大声疾呼。可是想要这么群情汹涌的人们安静下来可没那么容易。四面八方都是人们的叫嚷声,男人的,女人的,乱成一片。 就算不是暗黑之主,也差不了多少了!是龙颠覆了这整个世界,是吧?是龙带来了疯狂时代!是他带来的!大家都知道预言!当龙再次重生时,人类就会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现在最可怕的梦魇,和那时候比起来都会是最温柔的美梦!他肯定只是另一个伪龙!肯定是的!那又有什么区别?还记得上次的伪龙么?他也带来了一场战争!成千上万的人为此丧生,不是么,费恩?他还包围了伊连!这是个不祥的时代!二十年来没有人声称自己是重生之龙,而最近五年却有三个!不祥的时代!看看这天气吧!兰德和迈特与佩伦交换了个眼色。迈特满脸兴奋,佩伦则愁眉紧锁。兰德清清楚楚地记得每个故事,关于那些自称是龙的男人。他们往往还没实现预言里所说的一切就纷纷失踪或死亡这证明他们是伪龙但光是这样,后果都够严重的了:国家四分五裂,城镇焚烧殆尽;死者如秋天的落叶,覆盖遍地,难民犹畜圈的羊群,挤满道路。这一切都是小贩、还有商人们说的,但双河平原只要有点理智的人都深信不疑真龙重生之时,就是人类灭绝之日。 别吵!村长大声叫喊,安静点!别光凭自己的想象来猜测!让费恩先生告诉我们这个所谓的伪龙!人群逐渐安静下来,但森布耶还在叫嚣。 问题是这是伪龙么?这位茅屋匠乖僻地问。 第11章 【裂世】 艾维尔先生眨眨眼,像是吃了一惊,然后大声呵斥道:别犯傻了,森!可是森又把人群给煽动了。 他不会是真的重生之龙!圣光保佑我们,他不是!你这个老糊涂,森!你想给我们带来噩运,是吧?下次你就会直呼的暗黑之主的姓名了!但愿龙抓走你,森布耶!你居然要把邪恶带给我们大家!森不服地环顾四周,瞪着对他怒目而视的人群,提高嗓门喊道:我可没听到费恩先生说他是个伪龙,你们听到了?看看吧!那些本应长得比膝盖都高的谷物,它们现在在哪?春天早该在一个月前就来了,为什么现在还是寒冬?四处都响起了要森闭嘴的怒吼。我不会闭嘴的!我也不喜欢这种话题!可我也不想做缩头乌龟,等着某个塔轮渡口的家伙来割我脖子!这次我也没有被费恩牵着鼻子走!说大声点,小贩!你到底听到了什么?这个人是伪龙么?费恩好像一点也没为他带来的新闻以及那些新闻引起的骚动感到不安,他只是耸耸肩,用枯瘦的手指摸摸鼻子道:至于这一点嘛,一切都还没结束,谁知道呢?他顿了一下,脸上又浮现那种神秘的微笑,眼睛扫向人群,仿佛在猜想他们会如何反应,他要如何从中找到乐趣。我所知道的是,他漫不经心地道,这个男人能运用至上之力。以前那些伪龙不会引导,但他会。只要他一声大喝,大地开裂,城墙粉碎;他能呼唤闪电,指哪打哪。这些消息的来源都极其可靠。人们都惊呆了,一声不出。兰德看了看他朋友,佩伦像是刚见了鬼似的,但迈特看上去还是那么兴奋。 泰穆虽然没有平日那么镇静,但依然沉着。他把村长拉到一边,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埃文费恩格就大声喊了起来。 他会发疯死掉的!故事里,会引导至上之力的男人都会发疯,然后慢慢衰弱死掉!至上之力只有女人才能安全引导,他不知道么?他从布耶先生的身后钻了出来。 够了,臭小子!森粗糙的双手握拳在埃文的面前挥了挥,对人要有礼貌,要懂得尊敬别人。这事情让大人来处理。好了,现在给我滚开!沉住气,森!泰穆怒吼一声,这孩子只是好奇罢了。傻事你已做够了!注意你的举止,布兰添了一句,哪怕就这一次,记住你是一个议员。泰穆和村长每说一句,森满是皱纹的脸就黑一分,最后都快成胀成紫色了。你们知道这孩子说的是什么样的女人。别冲着我皱眉,卢汉!还有你,克劳!这是一个正派人居住的正派村庄!有这位费恩在这里讲什么伪龙运用至上之力就已经够糟了,这个被龙附了身的傻小子还要说什么艾斯塞达依。有些事情是不应该拿来谈论的,我不在乎你们是否会让那个愚蠢的吟游诗人肆无忌惮地讲故事。总之这是不对的,这是不道德的!我从没见过,从没听过,也从没发现过有哪件事是不能拿来谈论的。泰穆道。可是费恩还没完。 艾斯塞达依早就搅和进来了,她们已经有一群人从塔瓦伦出发南下了。由于那男人能运用至上之力,除了艾斯塞达依外再无别人能击败他。她们出动了一群正是为了和他作战,还有击败他后怎么个处理的问题,如果他能被击败的话。人群中一些人大声呻吟了出来,甚至连泰穆和布兰都不安地锁紧了眉。尽管风已经渐渐减弱,人群却越挤越紧,好多人都往里拉拉斗篷,紧紧裹住自己。 他肯定会被击败的。有人高声叫喊。 那些伪龙在最后关头总是被击败的。我们一定要打败他,是吧?要是不能收拾他怎么办?泰穆终于找到机会和村长耳语,后者无视于周遭的喧哗,不时地点头表示赞同。泰穆说完后,村长立即提高嗓门。 大家都听好了!安静下来,听我说!喧闹声终于变成低声嘀咕。这已经不光是外界新闻了。村议会必须立即对此展开探讨。费恩先生,请到酒馆里来,我们有些问题要问你。一大杯热酒正是我目前想要的,小贩轻笑一声,跳下马车,双手在外套上拍了拍,满脸笑意地整整斗篷,能请你们照看一下牲口么?我想听听他要说些什么!反对声阵阵传来。 你们不能把他带走,我老婆叫我来买针呢!那是维特康佳的声音。他虽然在别人的怒目而视下不禁挟紧了肩,却还是一脸的倔强。 我们也有权利问问题!后面的人群中有人支持他。我都给我闭嘴!村长一声怒吼,人群被吓呆了。村议会问完问题后,费恩先生会回来告诉你们想知道的一切新闻,卖给你们想要的锅碗瓢盆。胡!泰德!把费恩先生的马带到马厩去!泰穆和布兰站在小贩的两边,其他村议员跟在后头,一群人就这样快步走进酒之春酒馆,在一群想跟进去的人群面前砰的把门关死。在外面敲门的人只是惹来村长的喝斥,都给我回家去!人们在酒馆前不停打转踱步,嘀咕着刚刚小贩所说的一切,咀嚼着那里面有些什么意思,猜测着村议会现在正在问些什么问题,抱怨着他们是如何的有权利去听议会谈话甚至亲自提问。有些村民趴在酒馆前窗偷看,还有几个甚至去问胡和泰德。其实这两个反应迟钝的马夫知道些什么是最清楚不过的事,他们只管有条不紊地卸马具,嘴里咕哝几句就算回答。他们把马一匹匹地牵向马厩,最后就再没回来。 兰德也不理人群,他在那古老的岩石地基边缘上坐下,拉紧斗篷裹住自己,这就么盯着酒馆的大门。吉尔登,塔瓦伦,多么奇怪的名字,可听起来又是多么让人兴奋!他只在小贩带来的新闻里以及商人护卫的闲聊中听过这些名字。只有在夜阑人静壁炉前,烛影投墙如鬼魅,狂风呼啸摇纱窗时,艾斯塞达依,战争和伪龙这些东西才会被当作故事般讲起。总之,他是宁愿外面有狂风暴雪和成群饿狼也不愿有这些东西的。但是,那越过双河平原的外面世界,和这里应该是有所不同的。生活在那里,会像生活在吟游诗人的故事里一般,充满了冒险。那将是一个人经年累月的冒险,一个人一生的冒险。 村民慢慢地散了,边走边摇头嘀咕。维特康佳停下来盯着再无人问津的马车,仿佛要在里面再找出个躲着的小贩似的。最后留下来的只是几个年轻人。迈特和佩伦慢慢向兰德走来。 我想不出吟游诗人要怎样才能搞得比这更轰动,迈特兴奋得道,我在想,说不定我们也能看到这个伪龙?佩伦摇摇满是乱发的头道,我可不想见他。换个地方,或许我有兴趣去看看,但绝不是在双河平原,特别是当看见他就意味着战争时。特别是这也同时意味着会有艾斯塞达依来这里。兰德加了句,难道你忘了是谁引起的裂世之战?或许是龙先开始的,但实际上是艾斯塞达依颠覆了这个世界。我听过一个故事,迈特若有所思地说,是一个买羊毛商人的护卫告诉我的。他说,在人类存亡最紧急的关头,龙会重生来拯救我们。如果他相信,那么,他就是个傻瓜。佩伦坚决地道,你还听他的,你也是个大傻瓜!从他的语气听来,他并不生气事实上他也是个极不容易生气的人,但他有时是会为迈特层出不穷的幻想而恼怒。现在他的口气中就隐约有那么一丝不快了。我想他也一定认为在龙拯救我们之后,我们会生活在一个崭新的传奇纪元里了。我没说过我相信他,迈特反驳道,我只是听他这么说。纳妮芙也听见他的话了。我差点以为她就要活剥了我和那个护卫。他说那个护卫真这么说许多人都相信这一点,只是由于害怕艾斯塞达依和光之子,所以不说出来罢了。但是在纳妮芙把我们臭骂一顿后他再也不肯多说了。纳妮芙还把这件事告诉了那个商人,结果那商人信誓旦旦,说他一定会开除那个护卫。 这倒也是一件好事。佩伦道,龙会来拯救我们?这话只有考普林这种人才会说。人类究竟会遇到什么样的紧急关头,居然会想到去求龙来救自己?兰德若有所思地道,还不如向暗黑之主求助呢。他没说,迈特不安地回答,他也从没提到过什么传奇纪元。他只说当龙来临的时候,这世界会被撕个粉碎。那可真是救了咱们啊,佩伦语含讽刺,淡淡地道,另一个裂世之战。你还有完没完?迈特愤愤不平地道,我只是告诉你那个护卫说过的话。佩伦摇摇头。我只希望艾斯塞达依,还有这个龙,不管他是真龙还是伪龙,都呆在他们原地不动,这样双河平原还可能幸免于难。你认为她们真的是暗黑之友么?迈特皱眉问道。 谁?兰德问。 艾斯塞达依。兰德看看佩伦,后者只是耸耸肩。故事里说兰德慢条斯理地道,但迈特打断他。 第12章 【形势】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说她们为暗黑之主服务的,兰德。圣光啊!迈特,是她们带来了裂世之战!你还想要什么?我认为迈特叹了口气,但马上就笑了起来,老比利康佳说他们都不存在。什么艾斯塞达依,暗黑之友之类的,都不存在,只是故事里说说的。他甚至也不相信有暗黑之主。佩伦不屑地哼了一声。考普林就是学他们康佳家族的,人云亦云。狗嘴里,你还想看到象牙?老比利还直呼暗黑之主的姓名呢,你们肯定不知道吧?圣光啊!兰德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迈特笑得更灿烂了。那是去年春天的事了。我是这么听说的:就在他刚说完不久,切根虫就爬满了他家的田地,别人家的却一条也没有;还有,他全家也很快都得了黄眼高温倒下了。他现在还坚持说没有什么艾斯塞达依,暗黑之友和暗黑之主,可每当我叫他再直呼暗黑之主的姓名时,他就会拿东西砸我。你真是蠢到家了才会这么干,是吧,迈切姆考森?纳妮芙艾米拉来到他们旁边,挂在她肩上的黑辫子愤怒地都快竖起来了。兰德不安地挪挪脚。纳妮芙长得很苗条,个头也不高,才到迈特的肩膀,但此时此刻,这位智者看上去比他们任何人都高她的年轻美貌一点也不影响她的权威。 当初我就有点怀疑比利康佳,但我认为你起码还有点理智不至于怂恿他去做那种事情。你已经长大,都快到结婚年龄了,迈切姆考森,但现在看来,你根本就没能独立到离开你妈的照看。下一次,你就会自己直呼暗黑之主的姓名了。不是我,智者,迈特辩驳道,看上去巴不得能找个地洞钻进去,是老比我是说,康佳先生,是他说的,不是我!见他妈的鬼,我嘴巴放干净点,迈切姆!虽然纳妮芙的目光并没有直接盯在他身上,兰德还是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佩伦看上去也是那么不安。呆会他们中肯定会有人抱怨居然被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人痛骂一顿每次挨了纳妮芙的臭骂后都会这样,只不过不让纳妮芙听见罢了可是当他们和纳妮芙面对面时,那种年龄上的差异感就比平时大多了,特别是当她发怒时。她手中拿着根一头粗一头细的棍子,只要她认为某个人在干傻事,那不管他的年龄、地位如何,抓住了就往头、手或脚上一顿猛打。 兰德的注意力全放在了智者身上,所以一开始他根本就没留心到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当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时,他马上就开始考虑要脚底摸油,溜之大吉,不管以后纳妮芙碰见他会说些或做些什么。 艾歌雯正站在智者背后几步外专注地看着。她和纳妮芙差不多高,也是一头黑发,此刻,连她的情绪都如纳妮芙一样:双手环抱胸前,嘴角紧抿,柔软灰色斗篷的头罩给她那写满不以为然的俏脸笼上了一层阴影,棕色的大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 如果这天底下还有公平的话,兰德想,他比艾歌雯大上两岁的事实应该给他一点优势。可实际上并不是那样。他不像佩伦,即使在最佳状态下,当他面对村里的任何女孩时,他都会结结巴巴,而当艾歌雯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全神贯注地盯着他时,他更是语无伦次、手足无措了。也许他能在纳妮芙一说完时就开溜,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的。 如果你像只发情的羊似的盯着别人盯够了的话,兰德艾瑟,纳妮芙道,或许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竟会谈论那些甚至连你们这三头大蠢牛都该知道不能乱说的事。兰德吃了一惊,收回眼光,刚好瞥见了在智者说这句话时艾歌雯脸上浮现的那种令人难安的笑容。纳妮芙的话虽然说得尖刻,但她脸上也开始泛起会心的微笑,直到迈特突然笑出声来。智者收敛笑容,她对迈特投过去的一眼非但切断了后者的笑声,还差点让他呛死。 嘿,兰德?纳妮芙道。 他从眼角瞥见艾歌雯还在笑。她在想些什么,这么好笑?我们谈论这些话题,智者,这很自然。他匆忙解释道,那个小贩派登费恩呃费恩先生,他带来了伪龙在吉尔登的消息,还有战争以及艾斯塞达依。村议会认为很有必要单独和他谈谈。除此之外我们还能谈论什么呢?纳妮芙摇摇头。难怪小贩的马车会被扔在这里没人管。我听说村民们都急匆匆赶来见他,可我那时不得不等到艾琳女士的高烧退去。村议会正在询问小贩在吉尔登发生了什么,是么?如果我料得不错,他们所问的问题没有一个会是正确的,没有一个问题会问到点子上。还是得要妇女议会出面来找出点有用的信息。她用力地扯了扯斗篷,走进酒馆。 艾歌雯没有跟着智者进去。酒馆的大门在纳妮芙身后一关上,她就来到兰德面前站定。她已经不再皱着眉头了,但那双一眨也不眨眼睛让他局促难安。他看了看他的朋友们,他们已走到一边去了,咧嘴大笑,就这样抛弃了他。 你不该让迈特把你也扯进他的蠢事里,兰德。艾歌雯严肃的表情就象一个智者,然后突然咯咯一笑,自从你十岁时和迈特爬到森布耶家的苹果树上偷苹果被他抓住后,我就没见过你像今天这样的表情。兰德挪挪脚,瞥瞥他的朋友。他们就站在不远处,迈特正在说话,一边兴奋得打着手势。 明天你能和我跳舞么?这句话其实他不想说的。他并不想和她跳舞,但他更不想有那种一和她在一起就会觉察到的局促感,就如现在这样。 她的嘴角向上翘了翘,给他一个微笑。明天下午吧。明天上午我会很忙。就在这时,从那边传来了佩伦的惊叫声,吟游诗人!艾歌雯转身朝他们走去,但是兰德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忙?怎么会忙?虽然寒意尚浓,艾歌雯还是掀开头罩,然后装作漫不经心地把头发拉到胸前。上次见她时,她还是散发过肩,一如黑色波浪,只是以一根红色缎带扎住,露出脸庞;而现在在他眼前展现的,却是一根长长的辫子。 他盯着这条辫子看了半天,像是在看一条毒蛇,然后偷偷瞥了一眼春之杆它还是孤零零的竖立在格林场,等待着明天的到来。明天上午,所有到了适婚年龄的未婚女孩都会在春之杆下跳舞。 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不知怎的,他从没想过艾歌雯会和他同时到达适婚年龄。 人到了适婚年龄,他低声嘀咕道,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该结婚了。起码不是马上就结婚。当然不。话说回来,或许我永远都不会结婚。兰德眨了眨眼,问道:永远?智者很少有结婚的。你知道,纳妮芙一直在教我。她说,我有那种天赋,我能学会聆风。她告诉我尽管每个智者都说自己能聆风,但实际上并不是所有的都会。智者!他哈哈大笑,没有注意到她眼光中闪烁着的怒气。纳妮芙在这里起码还会再当个五十年的智者,或许更久,你这辈子都要当她的学徒?外边还有好多村子,她愤怒地回答,纳妮芙说塔轮渡口北边的村子总是从外面找人来当智者,他们认为这样可以防止智者对某些人偏心。这下可不好笑了。双河平原外边?那我不就一辈子都见不着你了?你不是挺喜欢这样么?这几年你什么时候表现出过还在乎我的样子?从没人离开过双河平原,他继续往下讲,可能有几个塔轮渡口的人出去过,但他们本来就古里古怪的,一点也不像双河平原人。艾歌雯恼怒地叹了口气。好吧,可能我本身也就挺古怪的。也可能是我想出去看看那些只在故事里听到过的地方。难道你就从来没这么想过?我当然想过,有时我也做做这样的白日梦。但起码我知道梦境和现实是不一样的。难道我就不知道?她气得快疯了,一下子扭过身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在说我自己。艾歌雯?她把斗篷猛地一拉,裹住自己,就象一面墙,把兰德隔在外边,然后僵直地走到几步之外。兰德受挫地挠挠头。这要怎么解释呢?她这样断章取义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她目前的情绪来看,一个失言就会使整个形势更恶化,而且他也确信,无论他说什么,都将会是一种失言。就在这时,迈特和佩伦走回来了,艾歌雯理也不理他们。两人犹豫地看看她,然后挨到兰德身边。 第13章 【黑白】 茉琳也给了佩伦一枚硬币,迈特道,就跟咱们的一模一样。他停了一下,又加了句,他也看到那个骑士了。哪里?兰德迫切地问,什么时候?还有人看到么?你有没有告诉别人?佩伦抬起大手,作了个让他慢慢说的手势。一个一个来。昨天黄昏,我看到他在村子边上盯着铁匠铺看。他让我发抖,真的。我告诉了卢汉先生,可是当他抬头时那人早就不见了。卢汉先生说我只是看到了什么东西的影子,可是后来我们出去砍柴以及整理工具时,他都随身带着铺里最大的铁锤子。他从没这么做过。那么他是相信你的话了。兰德说。佩伦耸耸肩。 我不知道。我问他如果我只是看到了影子,那他为什么还要带着个大铁锤出门,他只是说什么现在狼群越来越大胆了,都敢进村子里来了。可能他以为我只是看到了一匹狼,但他应该知道,即使是在黄昏,一匹狼和一个骑马的人我总还分得清楚的。我知道我看到了什么,没有人能让我改变主意。我相信你。兰德道,别忘了,我也看到他了。佩伦满意地嗯了一声,好像之前还不能确信兰德会相信他似的。 你们究竟在说什么?艾歌雯突然质问道。 那一瞬间,兰德真希望他们刚才说得小声点。要是他知道艾歌雯在一旁听,他会小声的。迈特和佩伦却笑得跟个傻瓜似的,争先恐后地告诉她关于那个黑衣骑士的事,只有兰德一人保持沉默。他知道那两个家伙说完后艾歌雯会有什么反应。 纳妮芙真说对了,当这两人说完,艾歌雯仰面朝天道,你们没有一个应该离开你们老妈的照看。要知道,人有时是会骑马的,可这并不就意味着他们就是吟游诗人故事里的怪物。兰德点点头他料得一点也没错,她果然是这么说。艾歌雯转向兰德。还有你,你居然也说这些浑话。有时你真的是毫无头脑,兰德艾瑟。这个冬天已经够吓人的啦,不需要你们再编这些瞎话来吓唬孩子们。兰德苦笑一声。我没乱说,艾歌雯。我只是看到了我所看到的一切,那家伙可不是什么在寻找迷途羔羊的农夫。艾歌雯深深吸了口气,张开嘴刚要说话,酒馆的大门突然开了,一个满头散乱白发的老头急匆匆地走了出来,仿佛背后有人追他似的。 旅店的门砰的关上在白发男人的身后关上了,他猛地转身狠狠地瞪着它。这个人身材瘦削,若不是因为驼背他的个子应该会更高些,敏捷的动作显得跟他的外貌不相符。身上的斗篷由一大堆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补丁凑成,在风中啪啪作响。在岚看来,不管艾维尔先生怎么说,这件斗篷上的补丁虽然只是装饰用,但是它们把斗篷弄得太厚重了。 吟游诗人!伊文娜低声欢呼。 白发男人飞快地转过身,斗篷飞舞起来,露出有着奇怪的袋状袖子和许多大口袋的长外套。他蓄着厚厚的胡须,颜色跟他的头发一样雪白,随着他嘴巴的动作微微抖动着,脸上像老树皮般爬满了皱纹。手里握着一根长烟斗,上面装饰着精美的雕刻,冒出轻细的蓝烟。他急匆匆地用烟斗朝岚他们招了招,碧蓝的眼睛从浓密的白眉下看着他们。 岚凝视着他的双眼,它们跟他身上的其他部分一样与众不同。在双河这里,每个人都是黑眼睛,大部分的商人和他们的护卫们也是,还有其他他见过的人也是。康伽和库林家的人常常嘲笑他的灰眼睛,直到有一天他忍无可忍揍了依娃?库林一顿,为此还被贤者狠狠教训了一番。他很想知道是否有这样一个地方,那里没有一个人是黑眼睛的。也许兰恩(原译兰)也是从那里来的?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啊?吟游诗人质问道。他的声音很低沉但是比常人响亮,即使在这样的空旷地方听起来也像是在一个大房间里般带着回音。山上那个村子里的农夫告诉我在天黑前就可以到达这里,却忘记说必须在中午前出发。等我好不容易赶到这,都快被冻僵了,急需一张温暖的床铺,你们这位店老板却满腹牢骚抱怨我到达的时间不对,就好像我是个故意捣乱的混蛋而不是你们的村议会邀请来为节日表演的艺术家。他甚至没告诉我他就是村长。他停下来喘口气,对他们怒目而视,刚才我走下楼来,打算坐在炉火前抽管烟叹杯啤酒,结果大堂里所有的人都拿眼睛瞪我,就好像见到他们最讨厌的妹夫来借钱。其中一个老头开始教训我,大谈我应该讲哪些故事,而不应该讲哪些故事。然后一个黄毛丫头对我呼喝要我滚出去,我稍微走得慢了点她还拿根棍子威胁要揍我。你们听说过这样对待吟游诗人的吗?伊文娜露出正在若有所思的表情,看来她马上就要开口为奈娜依辩护了。 呃,不好意思,吟游诗人先生,岚开口说道,不由自主地傻笑着,那是我们的贤者,而且那个标致的小女孩?吟游诗人失声大喊,一个贤者?不是吧?她这个年纪应该忙于跟年轻男孩谈情说爱才对啊,怎么会跑去预报天气和治疗病人?岚不安地挪挪脚步,他可不希望奈娜依会听到这家伙的意见,至少,不要在他表演之前。珀林缩着脖子,马特无声地吹了个口哨,很明显他们跟他的想法一样。 大堂里的其他人是村议会议员,岚继续说,我肯定他们并无恶意。我们刚刚听说希尔丹在打仗,以及又有人自称龙神转生,当然,他是伪龙神。艾塞达依正从塔瓦隆出发前去对付他。所以村议会正在试图判断我们这里是否会有危险。即使在拜尔隆这也已经是老新闻啦,吟游诗人一脸不屑,那里是世界上消息最落后的地方了。他顿了顿环视村庄,淡淡地补充,几乎是。然后他的视线落在旅店前那辆孤零零的马车上,哦,难怪我刚才在里面见到帕丹?菲恩。他的声音仍然是低沉的,不过回音已经被轻蔑代替,菲恩总是传播坏消息,而且添油加醋,像乌鸦那么讨厌。菲恩先生是艾蒙村的常客,吟游诗人先生,伊文娜终于不满地说,他总是满脸笑容,也常常带来好消息。吟游诗人看了她一会儿后露出笑容:好一位可爱的少女,你如果在头上加几朵玫瑰花就更漂亮了。可惜我不能从空气里变出玫瑰花来,至少今年不行。不过你愿意明天站在我身边协助表演吗?就是帮我递笛子啦,安放道具之类的。你知道,我总是邀请我能找到的最漂亮的女孩来当助手的。珀林偷偷笑了,而马特,从一开始就在偷笑的,大声笑了出来。岚惊讶地眨眨眼;伊文娜正瞪着他,所以他连微笑一下都不敢。她挺挺胸膛,以平静得吓人的语气回答:谢谢,吟游诗人先生,我很乐意接受你的邀请。索姆?墨立林,吟游诗人说,见他们没反应过来,我的名字是索姆?墨立林,不是吟游诗人先生。他拉了拉肩上的斗篷,忽然间又用那种带着回音的声音说道,我曾经是一个小小卖艺人,但如今我已经晋升为吟游诗人。我的名字是索姆?墨立林,吟游诗人是我引以为荣的职业。说完他舞起斗篷华丽地鞠了一躬,马特鼓掌喝彩,伊文娜也轻声表示赞叹。 吟游诗啊墨立林先生,马特被索姆?墨立林弄得有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希尔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伪龙神的事吗?或者那些艾塞达依?我的样子像个小贩吗,小子?吟游诗人不满地回答,把烟管在手掌边上拍了拍倒干净,收到斗篷里或者外套上的某处去了,岚根本没看清他是怎么收的。我是吟游诗人,不是饶舌者。而且我的原则是决不跟艾塞达依粘上边,我不知道她们的任何事情,这样安全得多。但这场战争,马特急切地说,但是马上被墨立林先生打断。 听着,小子,战争就是一群蠢蛋为了愚蠢的理由杀死另一群蠢蛋。任何人知道这个就够了。我是来表演艺术的。他忽然伸出一个手指指向岚,你,伙计。你还没完全成长就已经长得这么高,这一带没有人能长到你这个高度,我敢打赌在其他拥有这种黑眼睛的村庄里也很少。我想说的是,你像装上了肩膀的斧柄,长得跟艾尔人那么高大。你叫什么名字,伙计?岚迟疑地说出自己的名字,搞不清这个人是否在取笑自己。但是吟游诗人的注意力已经转到珀林身上:而你,像个巨灵那么强壮。你的名字是?我才不像巨灵呢,它们比我高大一倍呢。珀林笑道,我跟岚都是普通人啦,墨立林先生,不是您故事里虚构的生灵。我叫珀林?艾巴拉。墨立林挠挠胡子:哦?虚构的生灵?这就是你们的看法?看来你们还到过不少地方旅行咯?岚没说话,现在他肯定这个人是嘲笑他们了。但是珀林回答道:我们三个曾经到过守望山和德文驿站。这附近只有我们去过这么远的地方。他说的是实话。珀林不是爱自夸的人。 我们还见过大沼泽呢,马特得意地吹嘘道,那是在西树林的另一边,到处是流沙和泥潭,除了我们外没有人去过。还有迷雾山脉,也是只有我们去过,虽然只是到达山脚。那么远啊?吟游诗人哦哦地应道,胡子挠得更欢了。岚觉得他根本是在掩饰偷笑。珀林也开始皱眉头了。 进入那个山脉会遭到厄运的,马特为自己没有去得更远辩护道,大家都知道的。马彻姆?蔻顿你这个笨蛋,伊文娜忍无可忍地制止道,奈娜依说她忽然停住了,双颊涨红,看着索姆?墨立林的眼神不再像开始时那么友好,这是不对的,像这样这不是她的脸憋得更红,说不下去了。马特眨眨眼,这才醒悟到自己被取笑了。 你说得对,孩子,吟游诗人后悔道,我真心道歉。我是来为大家娱乐的。你瞧,我这多嘴的毛病总是给我带来麻烦。也许我们到过的地方没有您这么多,珀林淡淡说道,但是岚长得高又有什么问题了?是这样子的,伙计。等一会儿我请你们来把我抬离地面,但是你们将无法抬高我分毫。不但你办不到,你的这位高个子朋友叫做岚对吗?也办不到,其他任何人都办不到。你觉得这个主意怎样?珀林噗哧笑了:我觉得我现在就能把您抬起来。说着就走上前去,但是索姆?墨立林阻止了他。 等一会儿,伙计,等一会。等多些人来看嘛,艺术家需要观众。其实从吟游诗人出现以后草地上已经聚集了有二十来人,都是年轻的男孩女孩,还有小孩子们从别人的身后探出头来,睁着大眼睛。大家都安静地等待着吟游诗人的奇幻表演。他扫视了一下人群好像在数人数摇了摇头轻叹一声。 看来我得先来个小小的示范,然后你们跑去通知大家,怎样?呃,好让你们知道明天的表演将会如何精彩绝伦。他退后一步,突然弹到半空,扭身翻了个筋斗,面向人们降落在古老石基上,手里已经出现了三个彩球红的、白的和黑的在他手里舞动起来。 第14章【茅屋】 观众们轻声发出满意的赞叹。岚也把那小小的不快丢到了一边。他朝伊文娜笑了笑,得到她同样高兴的微笑回应,两人一起全神贯注地看表演。 你们想听故事吗?索姆?墨立林高声说道,我有很多,我会一个一个讲给你们听,我会让它们活灵活现地呈现在你们眼前。一个蓝色球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加入到他手里飞舞的彩球中,接着又来一个绿色的,再来一个黄色的。 我为男人和男孩子们准备了伟大的战争和英雄们的传说,为女人和女孩子们带来了阿塔利盖的全套传奇。 有阿图尔?帕恩德拉格的传记,这位又称为阿图尔?鹰之翼的高贵国王,曾经统治从艾尔废墟直到艾莱斯大洋甚至更遥远的所有土地。 神奇的人们,发生陌生土地上令人惊叹的事迹。 绿人族,守护者和半兽人,巨灵和艾尔人。 安拉的一千个故事。 警世寓言。 巨人杀手扎恩的一生。 苏萨驯服詹?远行者的经过。 玛拉和三个笨国王的笑话给我们讲讲霖恩,伊文娜喊道,讲他怎样附在火焰神鹰的肚子上飞到月亮去,讲他的女儿纱雅怎样在群星中漫游。岚瞥了她一眼,她正专心看着吟游诗人。以往她对这种冒险或长途旅行都不感兴趣,所喜欢的都是那些有趣的,又或是关于某位女子智胜某位本应是最聪明的人物的故事。所以他猜她要求吟游诗人讲霖恩和纱雅是故意让他担心,其实她明白外面的世界不适合双河人的吧。倾听冒险故事,甚至在梦里体验它们是一回事,真的让它们发生在身边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些可是老故事了,索姆?墨立林回答,手里的彩球忽然变成一边三个分别在两只手上耍动,有人说这是发生在传奇时代之前的时代里的事了,或者更早些。但是没问题,我有所有的故事,不管是发生在过去的时代还是未来的时代。 人类统治天堂和群星的时代,人类和动物像兄弟般并肩徜徉的时代。 奇迹的时代,恐怖的时代。 被天火吞噬的时代,被风雪冰封的时代。 我有所有的故事,我会全部告诉你们。 手持烈焰长枪可以攻击世界上任何一处的墨斯巨人,统治一切的女皇,医者玛特妮斯,神奇因迪之母。彩球现在在他双手之间沿着交错的圆形轨迹变幻着,他的声音像在吟唱。他边说边缓缓转动身体,像是在评估观众的反应:我会给你们讲传奇时代的结束,讲龙神,讲他试图把暗黑魔神释放到人类的世界。 我会给你们讲疯狂时代,讲艾塞达依粉碎世界;讲半兽人战争,人类和半兽人争夺土地的控制权;讲百年战争,人类自相残杀。 我会给你们讲男人和女人,富有的和贫穷的,伟大的和卑微的,骄傲的和谦逊的。 围攻承天之柱。 好妻子卡丽尔怎样治疗她打鼾的丈夫。 达立斯国王和突然,索姆一把收起空中的所有彩球,停止了他的表演。是茉莱娜,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加入到听众里,兰恩就站在她身边岚看了两次才看见他。好一会儿索姆都只是斜着眼看着她,表情和身体都很僵硬地把彩球收到外套的宽袖子里。然后他双手向后张开斗篷向她鞠了个躬:恕我冒犯,不过您肯定不是本地人?女士!艾温嘶声说道,茉莱娜女士。索姆眨眨眼,更深地再鞠一躬,再次恕我冒犯啊,女士。我没有不敬。茉莱娜轻挥了挥手:没关系,艺人先生。我的名字仅仅是茉莱娜,确实是外来人,是跟您一样独自远离家园的旅行者。世界对我们这些旅行者来说可能充满危险。茉莱娜女士收集故事,艾温插嘴道,是那些发生在双河这里的。不过我不知道这里能有什么事可以成为故事。您一定也会喜欢我的故事的,茉莱娜。索姆十分谨慎地说,看起来并不喜欢茉莱娜。岚突然想到,像她这样的贵妇在拜尔隆,或卡安琅那些城市里会享受怎样的娱乐节目?大概也是吟游诗人吧?这跟个人兴趣有关,艺人先生,茉莱娜回答,我喜欢某些故事,不喜欢另一些。索姆的鞠躬弯到最低,长长的身躯折起来:我像您保证,我的故事不会令您不快。它们都将愉快并且有趣。您对我太客气了,我只是个纯粹的吟游诗人。茉莱娜亲切的点着头回应他的鞠躬,接受他的提议,这一瞬间她散发出普通贵妇还高贵的气质。然后她转身离开,兰恩紧随其后,就像一只狼跟在一只滑翔的天鹅身后。索姆瞪着他们的背影,浓浓的眉毛低垂着,手指轻轻抚摸着胡须,直到他们走到草地的远处。岚想:他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像高兴。 你还表演杂耍吗?艾温询问。 表演食火吧,马特喊,我想看。弹奏竖琴!人群中有人喊,另一个人则要求吹笛子。 正在这时,旅店的门开了,村议会的人还有奈娜依依次走出来,但是帕丹?菲恩没跟他们一起,他肯定是呆在温暖的大堂里享用啤酒不愿出来了。 索姆口里喃喃念着什么来杯够劲的白兰地便从古老石基上跳下来,不理睬那些喊着要他继续表演的人们,径直朝旅店里走去,把尚在门口的议员们挤开,进去了。 这家伙把自己当成谁了?辛?布耶恼怒地问,真是浪费钱。布兰?艾维尔侧身看着吟游诗人的背影,叹道:这人带来的麻烦可能比欢乐多。正在整理斗篷的奈娜依嗤之以鼻:你尽管担心你的吟游诗人吧,布兰德莱?艾维尔。至少他是在艾蒙村这里,不像伪龙神那样在你管不着的地方。不过你一旦开始担心,就会有人把你的忧虑扩大十倍。拜托,贤者,布兰僵硬地说,我要担心什么事由我自己决定。茉莱娜夫人和兰恩先生是我旅店的客人,我认为他们是正派值得尊敬的好人。他们从来不会当着村议会喊我笨蛋,也不会对村议会说他们缺少智慧。看样子我还高估你了。奈娜依冷笑着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没来得及反驳的布兰。 伊文娜看了看岚想说什么,但什么都没说就匆忙追赶贤者去了。岚心知一定有方法可以阻止她离开双河的,可惜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却是他不想去做的,即使她很期待。况且实际上她的行为都在表明她一点也不期待,这让他感觉更糟。 这个小女人该嫁人了,辛?布耶咒骂着,跳着脚,脸胀得越来越紫,她需要丈夫的管教!我们是村议会,不是她后院的小情人,而且村长深吸一口气,猛转过身面对老茅屋匠:住嘴,辛!停止这种戴黑纱的艾尔人的行为!干瘦的辛惊讶地愣住了,村长从没有像这样大发脾气。布兰对他怒目而视:见鬼,我们有一堆比这种蠢事重要得多的事要做。难道说你想用行动证明奈娜依是对的?说完,他冲进旅店嘭地把门摔上。 村议会众人瞥了瞥辛,各自散开了。只有哈罗尔?鲁罕留下来,轻声劝说着僵硬得石像般的茅屋匠。只有他才能让辛把道理听进去。 第15章【会议】 岚向父亲迎去,朋友们跟随在后。 我从来没见过艾维尔先生这么生气。岚说道,马特厌恶地瞪了他一眼。 村长和贤者经常会持有不同意见,塔回答,今天他们争论得特别厉害。仅此而已,每个村子都是这样的。伪龙神怎样了?马特问道,珀林也热心补充道:艾塞达依呢?塔缓缓摇头:菲恩先生在外面的时候,其实已经把他知道的说得差不多了。至少,我们关心的部分是这样。感谢光明,不论战役胜负,城市争夺,全都发生在希尔丹,据菲恩所知没有蔓延。我想听战役的情况。马特说,珀林也问道:他对这些怎么说?我对战役没有兴趣,马彻姆,塔回答,不过你们等会儿可以问他,他一定很乐意告诉你们。我所关心的是,就目前村议会看来,我们这里应该不需要担心什么。艾塞达依在南下途中没有任何理由会到我们这来,北归途中也不会,除非她们打算穿越暗影森林和游过白河。岚和伙伴们被塔的话逗乐了。要到达双河,只能从北边的暗礁渡口下来,没有人会从其它方向进入,理由有三:首先当然是西面的迷雾山脉了;而东面的大沼泽同样有效地挡住来路;至于南面的白河,得名于河水撞击在河里无数礁石上散碎成的无数白色浪花,还有更南的暗影森林是南来的天然障碍。只有少数的双河人曾经渡过白河,更少的人能回来。大家通常猜测,暗影森林往南连绵数百里,没有道路村庄,只有无数野兽。 就这样而已?马特显得有点失望。 不是的,塔回答,后天我们会派人到德文驿站、守望山和暗礁渡口去,安排预警。他们将会在白河和暗礁渡口这两个地方之间来回巡逻。这事本来应该今天就做的,但是只有村长赞同我的意见,其他人都不想在春诞期间派人离开家。您刚才不是说不用担心的吗?珀林奇道。 塔摇头:我说的是应该不需要,孩子,不是不需要。我曾经看过人们因为他们以为不会发生的事情而死。况且,战争会把所有人都卷进去,不论你是为了寻求安全之地,还是为了趁乱发财。我们会为前者提供帮助,把后者赶走。马特忽然说:我们可以加入吗?我很想参加,您知道我骑术不错。你想忍受几个星期的寒冷、无聊以及露宿野外吗?塔轻声笑道,依我看巡逻就意味着这些哦,我也希望只有这些。逃难者们应该也不会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如果你真的想去,可以跟艾维尔先生谈谈。岚,我们该回农场了。岚惊讶地眨眨眼:我们不在这里过夜?农场需要照看,我需要你帮忙。即使这样,也不用这么早走啊。还有,我也想参加巡逻。我们现在就走,父亲不容商量地回答,又柔声劝道:我们明天早上再来,你会有足够时间去跟村长报名的,也会有足够时间玩。好了,五分钟后在马厩等我。你跟我们一起报名吗?塔离开后,马特问珀林,我打赌这件事在双河前无古人哦。哈,在暗礁渡口那里可能会见到军队,或者知情人,甚至可能遇到巧手族人!只要鲁罕先生不需要我帮忙,珀林缓缓说,我就报名。那场战争在希尔丹,岚没好气地说,他意识到自己太大声,赶紧压低,那场战争在希尔丹,而那些艾塞达依?光明才知道她们在哪。在这里的只有那个黑骑士,你忘了吗?抱歉,岚,马特喃喃道,可是对于日复一日地给我爸爸的奶牛挤奶的我来说,像这样的机会不常有的。他发现伙伴们都拿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挺挺腰,啊,我真的每天都有给它们挤奶啦。这个黑骑士,岚提醒他们,如果他伤人怎么办?也许他是个逃难的?珀林猜道。 不管他是什么,巡逻队一定能发现他。也许吧,岚说,但他好像能随心所欲地消失。他们如果事先知道有这个人的话会好些。我们报名参加巡逻时告诉艾维尔先生吧,马特说,他会知会村议会,这样所有巡逻队员都会知道。告诉村议会?珀林不能置信地说,村长不大笑一顿就是我们好运了。鲁罕师傅和岚的父亲都已经认为我们只是眼花。岚叹道:要说就今天去说吧,迟早是要被笑的。也许吧,珀林斜瞥了马特一眼,我觉得应该先再找找看还有谁见过那家伙的,今晚我们反正会见到村里所有的人。马特皱起了眉头,但没说什么。他们都心知珀林说要再找目击者的言下之意。反正村长明天也不会比今天笑的更过分,珀林看到岚犹豫,就补充道,我会尽快找到其他目击者的,能超过村民人数一半以上就最好了。岚终于点点头,他几乎能想象出艾维尔先生大笑的样子。找更多证人并没有坏处,既然他们三个看到那个家伙,当然其他人也能看到,他们一定能。好吧,明天。你们俩今晚尽量找人,明天我们一起去见村长,然后他们静静地看着他,虽然没有说,但是眼里明白在问:万一他们找不到其他目击者呢?岚也不知道,他沉沉地叹了口气:我得走了,不然父亲该以为我掉到哪个地洞里去了。在他们的道别声中,他向马厩走去,菲恩的那辆轮子比人还高的马车还停在原地。 马厩建得长而窄,高高的屋顶上铺着茅草,马棚分列两边,堆满稻草。马厩里只有从两边入口透进来的光,很昏暗。小贩的八匹马正在大嚼草料。艾维尔先生养的六匹结实的德胡兰马也在,每当某个农夫装了太多货物自己的马拉不动时,就会来租用它们。另外还有三匹马,岚从马儿的样子就能猜出它的主人:其中一匹个头高大,胸肌厚壮的黑色牡马不时地使劲甩头:这一定是兰恩的马。另一匹圆润的白色母马脖子弯弯,欢快地跺着小步像舞中的女孩:这只能是茉莱娜的马。第三匹四肢修长,瘦瘦的,脏脏的棕色阎马:跟索姆?墨立林的形象完全吻合。 塔站在马厩后半边,牵着贝拉,正轻声跟胡和泰德说话。岚刚进来没走几步,父亲就对马夫点点头,带着岚和贝拉出去了。 他们默默地给贝拉上好马具,塔看起来正在思考,岚不敢打扰,也实在不指望能说服父亲黑骑士的事,这比说服村长难多了。等明天吧,马特和珀林一定能找到其他证人。希望如此。 马车摇摇晃晃地上路了,岚从车后取出弓箭,边走边把箭袋挂在腰上。当他们走过村庄的最后一排房屋时,他搭好一枝箭,半举起弓。视线所及范围内大部分是光秃秃的树木,但是他紧绷着肩膀,因为黑骑士很可能突然袭击,必须随时做好射箭的准备。 但他心知自己不能长时间地拉着弓弦,这把弓是他亲手做的,这一带除了塔和他自己以外很少人能把它的弦拉满。他四处张望,他们身处森林中,斗篷在风中啪啪作响,他试图把黑骑士逐出脑海,但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这不容易。 父亲,他终于把视线从林中收回看着塔,我不明白村议会为什么要单独盘问帕丹?菲恩。依我看,你们的决定完全可以在盘问他之前就作出。村长当时的样子把大家都吓晕了,以为艾塞达依和伪龙神马上就会到双河来。人是很奇怪的,岚。多数人都是。比如说,哈罗尔?鲁罕。他是个强壮又勇敢的男人,但是却惧怕杀生,一见血就脸色苍白。那又如何?人人都知道鲁罕先生怕血,除了库林和康伽两家人,没有人对此有意见。你听我说,伙计。人们常常不会像你所想的那样思考和行动。村里的那些人们即使冰雹砸毁田里的作物,狂风卷走所有屋顶,狼群猎杀过半家畜,他们也可以卷起衣袖,一边抱怨,一边重头开始。但是,一旦提到希尔丹的艾塞达依和伪龙神,他们马上就能想到希尔丹其实离这里不远,就在暗影森林的另一边,而从塔瓦隆到希尔丹的直线路径就在这里往东一点。虽然事实上艾塞达依是不可能直线穿越荒野的,她们必须取道卡穆澜城和路伽城,但是他们不会这样想!到了明天一早,过半村子的人都会认为这场战争已经降临到我们头上了,要花好几星期才能让他们相信这不是事实,那这个春诞可就够受的了。因此布兰在他们自己发挥想象之前就替他们作出了判断。他们会看到村议会已经开始处理此事,并且接受我们的决定。他们选我们做村议会是因为信任我们可以为大家妥善处理事情,他们愿意听从我们的意见。我猜他们甚至也会听从辛的意见,虽然他跟我们其他人格格不入。不管怎样,他们将被告知没什么可值得担心,并且会这样相信。并不是说他们自己不能得出同样结论,而是这样做的话就不会糟蹋了难得的节日,而且大家都不用为了不大会发生的事情白担好几星期的心。即使战争真的蔓延到这里,巡逻队也会及时发觉,给我们足够的时间作准备。不过我真的认为这不会发生啦。岚鼓起脸颊长呼一口气,当村议会议员比他想象的复杂这么多。 第16章 【苍鹭】 马车隆隆沿着采石路前进。 除了珀林,还有谁看到那个怪骑士了?塔忽然问道。 还有马特,但是岚眨眨眼,颇为意外地看着走在贝拉前面的父亲,您相信我?啊,我要回去告诉他们。说着转身就想往村里走。 慢着,伙计,慢着!塔赶紧喊住他,我到现在才跟你说是有原因的。岚只好继续跟着马车走,贝拉很耐心地拖着它。您为什么改变想法了?为什么我不能告诉其他人?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了。至少珀林会的,马特就难说。这件事确是应该尽快通知其他农场,但是这样一来,用不了一个小时,艾蒙村所有16岁以上,或者至少那些已经能独立的人,都会知道有一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隐藏在附近了。大家不会希望他打扰我们过节的,要知道这个冬天已经够吓人的了。过节?岚喊道,如果您见到他,您一定不会愿意让他靠近十里、甚至百里以内的。也许是吧,塔平静地回答,他可能是希尔丹来的逃难者,也可能是个以为这里比拜尔隆或者暗礁渡口容易偷东西的贼。只是,这附近的人家都没什么可偷的东西。如果他是逃避战争的嗯,总之没有必要吓唬大家。一旦巡逻开始,就能找到他,或者把他吓走。我宁愿是把他吓走。但是您今早明明不相信的,为什么现在又信了?我得相信自己的眼睛,伙计,当时我什么都没看到。塔摇摇头,灰白的头发飘动着:看来只有年轻人能看到这家伙。今早哈罗尔?鲁罕提起珀林被影子吓到的事,大家一说起来,原来钟?坦勒的大儿子勒姆,还有沙米尔?克拉唯的儿子班利都看过那人。既然你们四个年轻男孩都说看到了,我们就得考虑真的有这样一个家伙存在。当然,辛还是不相信。不论如何,这是我们要回家的原因。我们俩都不在家的话,如果那个人到咱们农场捣乱怎么办呢。若不是为了节日,我明天也不会再来。我不知道班和勒姆也看到了,岚说,我们三个本来打算明天去告诉村长的,还很担心他不相信呢。我们头发虽然灰白,但是脑子仍旧灵活,塔淡淡地说,你尽管睁大眼提防,如果他再出现,也许我也能看到。岚照做。他发现自己脚步轻松多了,肩膀也不再紧绷。虽然他还是很害怕,塔和他跟早上一样独自走在采石路上,但是现在他觉得背后有整个村子在支持他。其他人知道并且相信这件事,这使他安心多了。不管这个黑骑士想做什么坏事,艾蒙村的人们也能对付,只要大家在一起。 马车到达农场的房屋时已经快到傍晚,太阳低低地挂在半空。在双河这里,一座农屋通常居住着三、四代人:姑妈伯母、叔父姨丈、堂兄弟姊妹、侄子外甥都在一起,因此经年累月越建越大以容纳大家庭。像塔和岚这样两个男人独自在西树林开垦的是异数,因此他们的农屋也比较小,多数房间都在一楼,以规则的长方形为主。有两个睡房,尖塔状茅草屋顶下的空间正好作阁楼储藏室。虽然冬天的冷风把外墙涂的石灰面几乎全部刮掉了,但是这座屋子的状况还是相当不错,屋顶茅草仍铺得很牢固,屋门和窗户也很结实,开关灵活。 屋子、畜舍和石砌羊圈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农家庭院,几只鸡正在刨地找虫子吃。羊圈外面有一个开放式的剪毛棚和一个石制喂食槽。庭院和树林之间是有着圆锥屋顶和厚实墙壁加工棚。双河的农夫们都靠出售羊毛和烟叶给商人来帮补家用。 岚看了看羊圈里的黑脸羊们,只有几只长着巨大羊角的公羊和他对视,其它大部分安逸地躺在地上,或者在喂食槽前吃东西。它们的卷毛已经长得很浓密,但是现在天气还是太冷,所以不能剪掉。 我想那个黑骑士没有到这里来过,岚对父亲喊,如果他来过,这些羊不会这么安稳的。塔正在沿着屋子仔细巡视,手里拿着长矛,特别仔细地检查地面的痕迹。听到岚的话,他点点头,但是没有停下来。绕着屋子查看了一遍后,又绕着畜舍和羊圈做了同样的检查,同样特别注意地面。最后还检查了熏制室和加工棚。接着他从井里打了一桶水,用双手合成杯状捧起一些,仔细闻闻,再小心地用舌尖试了试。然后他忽然哈哈笑起来,一口气把水喝掉了。 我看他真的没有来过,他跟岚说,双手在外套上擦干,这些我没见过也没听过的人啊马啊把我弄得疑神疑鬼的。他把剩下的水倒到另一个桶里,一手提着它,另一手拎着矛向屋里走去,今晚我们吃炖肉吧,还有空可以作些农活。岚做了个鬼脸,惋惜这个春诞前夜不能留在艾蒙村。不过塔是对的,农场里总有做不完的活,刚做完这一件,又有另外两件等着了。他犹豫了一下,决定把弓箭带在身边。万一那个黑骑士真的来了,他可不愿意空手面对他。 首先是贝拉,他为它解下马具,带它到畜舍里奶牛旁边的畜栏里,给它用稻草和刷子擦身,再爬上阁楼为它拿草料,还添了一满杓燕麦。他们剩下的燕麦也不多了,即使天气很快转暖,也可能撑不到新麦收割。至于奶牛,他今天一早已经给它挤过奶了,很少,只有平常出奶量的四分之一不到,如果冬天继续下去,它大概也很快没有奶了。 羊圈的喂食槽里已经添了够吃两天的食物。它们本来早该被放到牧场去了,但是今年到现在没有哪个地方长出足够的草来担当牧场。他给它们加了水后去捡鸡蛋,只有三个,这些母鸡们越来越会藏蛋了。 然后他拿起锄头向屋后的菜园走去,塔也从屋里走出来,坐到畜舍前的长凳上开始修补马具,他的长矛就摆在身旁。这使得岚觉得很安心,因为他自己的弓箭就一直带在身边。 菜地里新长了些杂草,但是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变,卷心菜依然小得可怜,几乎只露出一点点芽;至于甜菜更连芽都没冒出来。幸而他们只是撒了一部分种子试验一下,带着些许希望看看寒冷会否及时退去,以便在储粮吃光之前可以有一点收成。很快地就锄完了,要是往年他会很高兴能这么快完成,但是今年他只担心万一真的什么都没长成该怎么办。这些事想起来就让人忧心。 下一件事是劈柴。对岚来说劈柴是件累人的活,可是抱怨并不能暖和屋子,他只好拿起斧头,把弓箭摆在劈柴的木墩旁开始工作。在木柴之中,松木可以燃烧得很快,火焰很猛;橡木则可以烧很久。不一会儿他就热得要脱掉外套了。劈好的木柴都堆在屋子的墙脚,那里已经堆了很多,一直堆到屋檐下。往年这时候只要留下很少的木柴就够了,但今年不行。劈柴,堆柴,劈柴,堆柴,岚砍得入了神,直到塔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才从挥舞斧头的节奏和堆木柴的重复动作里惊醒,他眨眨眼,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 灰蒙蒙的暮色在他劈柴的期间已经降临,天色迅速暗下来。满月挂在树梢上,闪着苍白的微光,圆滚滚的像是随时能掉到他们头上。风更冷了,碎云在黑暗的空中飞速移动着。 我们洗手去吧,伙计,然后吃晚餐。我还烧了热水,睡觉之前咱们洗个热水澡。只要是热的,什么都好,岚抓起外套披在肩上,他的衬衣被汗湿透,刚才他挥舞斧头的时候没什么,现在一停下来,就觉得风吹在身上快把他冻成冰了。他忍住了一个呵欠,打着冷战收拾东西:我还要好好睡一觉,大可以一觉睡过春诞哦。这个啊,我们打个赌如何?塔微笑道,岚也以微笑回应。就算他一个星期没睡过觉,也不会错过春诞的,没有人会。 屋里点了很多蜡烛,壁炉也生了火,因此主房里十分温暖舒适。房子中间是一张宽大的橡木餐桌,周围放着高背餐椅,足够让十二个或者更多人同时进餐,不过自从岚的母亲去世以后,这里很少能有这么多客人。房里沿着墙壁摆放了几个手工不错的柜子和箱子,多数都是塔自己做的。壁炉前斜放着塔的读书专用椅,上面垫着软枕。岚则喜欢躺在壁炉前的地毯上看书。书架站在门边,比起酒泉旅店里的书架要小多了。在这里要买书可不容易,因为很少小贩会带书来卖,即使有也只有几本,因此十分抢手。 这间屋子跟其他有主妇打扫的屋子相比,也许不算十分整齐。桌上是塔的烟枪和一本《詹?远行者游记》;读书专用椅的枕头上有另一本木皮装订的书;一件待修理的马具零件放在壁炉前的长椅上;还有,餐椅上堆了一些要修补的衣服。但是除此以外,屋里很干净温馨,令人安心。在这里,很容易就能忘掉屋外的冰天雪地,没有伪龙神,没有战争和艾塞达依,没有黑骑士。炖锅里传来阵阵香气充满了房间,岚快饿坏了。 父亲用一个长柄木勺搅拌锅里的炖肉,试了一下味道说:再炖一会儿。岚在门旁的水缸里舀水随便洗了洗脸和手。他最想要的是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洗掉汗水和冷意,不过要把浴室的大浴缸烧热得花些时间,他只好等。 塔从一个柜子里翻出一把大钥匙,跟他的手差不多长,把前门用一个大铁锁锁上了。他回答岚提问的眼神道:只是为了安全起见。可能我只是小题大做了,也可能是这鬼天气让我的心情变坏,总之他叹了口气,手里轻轻地抛着这把钥匙,我去查看后门。说完便向屋后走去。 岚的记忆里,这两扇门从来没有上过锁。双河的人们从来不锁门,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这个需要。 头上塔的睡房里传来刮擦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地上被拖动。岚皱了皱眉,除非塔忽然决定要改变家具的摆放位置,不然,这声音只能是塔把他床下的旧箱子拖出来。这是另一件岚的记忆里不曾有过的事。 他打了一小壶水挂到火上烧,准备泡茶,然后摆放餐具。这些碗和勺子是他自己刻的。主房的窗户还没关上,岚不时看看窗外。天已经全黑了,他只能看到月影。那个黑骑士很容易就能隐藏在这样的黑暗里,但是他尽量不去想这种可能性。 当塔回来时,岚吃惊地盯着他。只见他腰上斜斜地围着一条阔腰带,挂着一把剑,黑色的剑鞘和剑柄上都有一只青铜苍鹭。岚只见过商人的护卫佩剑,当然还有兰恩。他从来没有想过父亲也会拥有一柄剑。除了那两只苍鹭,这柄剑看起来和兰恩的一样。 第17章 【伙计】 您从哪儿得到这东西的?他问道,从小贩那里买的?花了多少钱?塔缓缓抽剑出鞘,火光沿着剑身跳跃闪动。和这比起来,那些商人护卫的剑刃粗糙多了。剑上虽然没有镶嵌宝石或黄金,但是看起来十分华丽。这是把单刃剑,剑身略微弯曲,上面又刻了一只苍鹭。剑柄上刻着编织羽毛状的防滑纹。看起来它似乎比商人护卫配的剑脆弱:他们的剑大多是双刃的,很厚,结实得可以拿来砍树。 我很久以前得到它,塔回答,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我确实买贵了,花了两个铜币;你母亲不同意我买,你知道,她总是比我明智。但当时我很年轻,而且这看起来值这个价。她一直想让我摆脱它,而且不止一次我觉得她是对的,我早该把它送人了。剑身反射着火焰,像是在燃烧。岚一直梦想拥有一柄剑,他不能置信地反问:送人?您怎么可以把这样的一柄剑送人呢?塔轻轻笑了:它对牧羊有什么用呢?也不能用来犁田或者收割。他盯着这柄剑沉默了好久,似乎在思考自己拿着它要做什么。终于他沉沉叹了口气:万一我不是被幻觉迷昏了头,万一我们的运气变差,那么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就该庆幸我把它保留至今。他让剑滑回鞘中,在衬衣上擦了擦手,做了个怪脸,炖肉可以吃了,我去上菜,你去泡茶。岚点点头,去拿茶叶罐,但是他心里还有很多疑问。塔为什么要买剑?他想不出答案。还有,是在哪里买的?离这里多远?这里没有人离开过双河;或者说,很少人离开过。他一直模糊地知道他的父亲是那少数人之一因为他的母亲就是外来人但是一柄剑?等他们坐下来后,他有一堆的问题要问。 水已经烧开,他用布包着水壶的手柄提起来,热气迎面而来。他刚直起腰,大门就被重重地撞了一下,门锁咔咔作响。岚吃了一惊,把那柄剑,还有手里的水壶都丢到了脑后。 是邻居?岚不太确定,是道特立先生来借?但是道特立的农场即使是在白天到这里也要花一个小时的路程,那是离他们最近的农场了。而且不论欧伦?道特立再怎么厚脸皮爱借东西,也不至于在天黑后离开家。 塔轻轻把盛满炖肉的碗放在桌上,慢慢向门口走去,双手握着剑柄:我不这么想话没说完,门就被撞开了,门锁的碎片打着转滑过地板。 一个比人类巨大的身影堵在门口,身穿及膝黑盔甲,手腕、手肘和肩膀都有金属片保护。一只手抓着一把镰刀似的大剑,另一只手挡在眼前像是没法适应屋里的光亮。 一开始岚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不论这是什么东西,只要不是黑骑士就好。然后,当他看清楚那个已经碰到门上框的脑袋上长着一只弯曲的公羊角,嘴和鼻子的地方也是长满毛的动物口鼻以后,吓得大喊一声,想也不想就把手里的一壶热水砸向那个半人不人的脑袋。 滚烫的水正正浇在了怪物脸上。它疼得大声咆哮,完全是动物的吼声。水壶飞出的同时,塔的剑也出鞘了,吼声断然转成咕噜声,巨大的身躯向后倒去。它还没有完全倒地,另一只已经把爪子伸进门试图闯进来。塔再次挥剑,岚只来得及瞥见一个畸形的脑袋和上面钉子般的角。两副躯体堵在门口,暂时挡住了后来者。他听到父亲冲着他大喊。 快跑,伙计!躲到树林里去!门外其他的怪物正在把倒下的同伴拉开。塔蹲身喝地一声用肩膀把大餐桌顶翻增加门前的混乱,太多了,挡不了多久的!快到屋后去!快!快!我马上就来!岚意识里对自己马上就转身跑感到羞耻,虽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他想留下来帮助父亲。可是恐惧紧紧攥着他的喉咙,双脚不由自主地带着他冲出主房,以这一生最快的速度跑向屋后,耳边不断传来撞击声和呼喊声。 他跑到后门前,但是门刚刚被塔用铁锁锁上了。他马上冲到旁边的窗前,一把推开窗扇收起窗帘。黑夜已经完全降临,圆月和流云在院子里投下大片移动阴影。 只是影子而已,他告诉自己,只是影子。后门忽然吱吱作响,外面有什么人或是东西想推开它。岚只觉得口里发干。门被狠狠地撞了一下,门框都被晃动了。他像野兔出笼般飞快地从窗口滑了出去,蹲伏在窗下。屋里传来木头碎裂的巨响。 他小心翼翼地探头,用一只眼睛从窗角往屋里看。在黑暗中他看得不太清楚,但是已足够。门斜挂在门框上,几个影子谨慎地在屋里移动,低声用咕哝的声音交谈。岚一句也听不懂,这种语言听起来十分刺耳,人类发不出这样的声音。斧头、矛和钉状东西偶然反射着月光。靴子刮擦着地板,夹杂着规律的像是蹄声的嗒嗒声。 他用口水湿了湿嘴,深深吸一口气,竭尽全力大喊:它们从后面进来了!声音嘶哑,但是他至少大声喊出来了,他原以为自己办不到的。我在屋外了!快跑,父亲!话音一落,他就马上飞速逃离。 身后传来沙哑的呼喊声,喊着陌生的语言,还有响亮刺耳的玻璃碎裂声。有什么东西沉重地在他身后落地。他猜那些怪物们把窗户砸破了,但是不敢回头看。他像只努力摆脱猎狗的狐狸,先假装像树林跑去,冲入最近一个月亮投下的阴影里以后,马上趴倒,转向畜舍旁的更大的阴影爬去。突然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肩膀上,吃惊之下他拼命挣扎,也不知道是想战斗还是挣脱,好一会儿他才弄清楚自己在跟塔新削的锄头柄扭打。 白痴!他躺在那里,大口喘着粗气。库林一样的笨蛋!他好容易才平息下来,继续沿着畜舍的后面往前爬去,拖着那根锄头柄。这东西也许没什么攻击力,但总比没有好。 他小心地从畜舍墙角看向院子和屋子。那些从后屋跳出来追他的怪物们没了踪影,但它们肯定正在四处搜寻他,随时可能找到这里。 左边的羊圈里传来羊群受惊的咩咩叫声和慌乱的踩踏声。前屋的窗里阴影闪来闪去,夹杂金属的撞击声。突然其中一扇窗子被撞破了,塔随着玻璃和木头的碎片一起飞出来,手里仍握着剑。他稳稳落地,但是并不马上跑离屋子,而是转身向屋后跑去。屋里的怪物们也跟着从窗户和门挤出来。 岚起初怀疑自己看错了。为什么他不赶快离开?然后他想起来了,塔刚才听到他的声音是从屋后传来的。父亲!他赶紧大喊,我在这里!塔猛地换了个方向,但不是向岚这边,而是远离岚的方向。快跑!伙计!他喊道,剑尖指向前方,躲起来!十来个大家伙追着他,嘶哑的喊叫和尖声的嘶吼充斥夜空。 岚缩回畜舍背后的阴影里,万一屋里还有怪物,这时也无法看见他。这一刻他是安全的,而塔正在用自己引开那些东西,身处危险中。他握紧手里的锄头柄,无声地自嘲:锄头柄?拿着一把锄头柄去跟那些怪物搏斗?这可不是跟珀林拿铁头木棍玩耍。但是他也不能让父亲独自面对怪物。 只要我运用捕野兔时的潜行技巧,他悄声对自己说,它们就不会发现我。夜空中回荡者怪诞的叫声,他咽下一口口水,它们像一群饿狼。他无声地滑离畜舍,向森林滑去。手里紧紧攥着锄头柄,用力得生疼。 刚刚进入树林的怀抱时,他觉得稍微安心。树木应该能把他藏起来。但是当他继续往里走时,林子里的黑影随着月影的移动不时地变换,树木若隐若现像是藏着恶意,枝桠狰狞地向他伸来。是幻觉吗?他似乎听到它们阴狠地狞笑着等待他。追赶塔的那班怪物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但是一片沉寂中稍微有点风声也让他缩起来半天不敢动。他尽量贴近地面,移动得越来越慢,连呼吸都尽量压抑,生怕连这么小的声音都会被听见。 突然,后面伸来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铁钳似地夹住了他一只手腕。他狂暴地用没被抓住的另一只手向后乱抓,试图抓住攻击者。 别扭断我的脖子,伙计。耳边传来塔嘶哑的耳语。 第18章 【兽人】 岚一下子放下心来,全身立刻松软无力。父亲放手后他掉下来四肢着地,大口喘着粗气,像是跑了几百里般虚脱。塔在他身边躺下,斜靠在一边手肘上。 要是我意识到你这几年已经长大了,我就不会捂住你的嘴。塔轻声说,眼睛警惕地观察四周,但是我必须确保你不会喊出声来。有些半兽人的听觉比狗还灵敏。半兽人仅仅是岚说不下去。它们不再仅仅是故事,从今晚开始再也不是。那些东西可以是半兽人,甚至可以是暗黑魔神。您肯定吗?他耳语道,我是说真的是半兽人?我肯定。虽然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到双河来的今晚之前我从没有见过半兽人,但是我跟那些见过的人谈论过,所以我对它们有一些了解,这也许能救我们的命。你仔细听好了。半兽人的黑夜视力比人类强,但是它们受不了光亮。这大概是我们刚才能从这么多手里逃脱的原因。有些半兽人可以靠气味或者声音追踪,但据说它们很懒。只要我们能躲开它们足够长的时间,它们就会放弃。这番话没让岚觉得好过多少:故事说它们憎恨人类,是暗黑魔神的仆人。要说到夜之牧者(暗黑魔神的另一个称呼)的兽群,半兽人一定是其中之一。据说它们为了享乐而屠杀,只有那些被它们惧怕的指挥者才能信任它们,但也不长久。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岚打了个冷战,他可不愿意遇到这个被半兽人所惧怕的指挥者:您说它们还在找我们吗?不知道。它们看起来不太聪明。我轻易就把追赶我的那一帮骗往山脉那边了。塔伸手在身体右侧摸了摸,又把手伸到眼前看,希望它们真的往那里追去了。您受伤了!小声点。只是划到了,现在没法包扎。现在天气好像变暖了些,他长舒一口气躺下来,在外面过一晚也不错。岚早就在想要是把外套和斗篷带出来就好了。虽然树木挡住了大部分的冷风,但是漏进来的一点仍然像冰刀那么难受。他略略犹豫,伸手摸了摸塔的脸,被烫得一缩:您在发高烧!我要带您到奈娜依那里去。等一等,伙计。不行,路很远,天又黑。我们得马上走。他爬起来,伸手想把父亲扶起。塔紧咬牙关,发出痛苦的呻吟,吓得岚赶紧把他放下。 让我歇一会,孩子。我很累。岚急得挥拳砸自己的大腿。如果现在是在温暖的屋里,靠着炉火拥着毛毯,有足够的水和柳树皮清理包扎伤口,他将很乐意耐心等到天亮才让贝拉把塔带到村里。但这里没有火,没有毛毯,没有马车,更没有贝拉。这些东西都在农屋那里。如果他不能移动塔,那么就把这些东西,至少是其中一些,带到这里好了。只要那些半兽人走了就可以去拿,它们迟早要走的。 他看了看手里的锄头柄,把它扔下,伸手拔出塔的剑。剑刃在微弱的月光下闪着微光,长长的剑柄握在手里感觉很奇异,剑身的重量和平衡都很陌生。他对着空气挥舞几下,叹叹气停下来。砍空气很容易,但是砍半兽人?到时候他可能只会转身逃跑,又或者吓呆了被对方不要胡思乱想!他制止自己,这没有任何好处。 他站起身正要走,塔抓住了他的手臂:你要去哪?我去拿马车,他柔声道,和毛毯。他吃惊地发现他毫不费劲就能把父亲的手拉开,您在这里休息,我很快回来。要小心。塔微弱地叮嘱。 月光下岚看不清父亲的脸,但他知道他正看着他。我会的。他想,我会像一只探索鹰巢的老鼠那么小心。 静悄悄地,岚没入黑暗中。他回忆起幼年无数次跟伙伴在树林里玩捉迷藏的情景:费尽心思隐藏自己同时追踪别人,直到从背后把手放到对方肩膀上为赢。但是,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 他蹑手蹑脚地从一棵树窜到另一棵,一边努力想作个计划,当他到达树林的边缘时已经想出又丢弃了十来个计划。所有事情取决于那些半兽人是否已经离开。如果它们已经走了,他就只要直接走进屋里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如果它们还在他只能空手回到塔身边,虽然他不想那样,但是如果他被杀死,塔怎么办。 他朝农屋张望,只能看到黑呼呼的畜舍和羊圈,前屋的窗户和大门透出光亮。里面只有父亲点的蜡烛,还是说半兽人正在那里等待?一只夜鹰忽然尖声鸣叫,他被吓得跳起来,靠在树上发抖。这样子下去他哪里也去不了,于是他趴到地上,笨拙地把剑拿在身前,开始向屋子爬去,一直爬到羊圈背后。 他蹲伏在石墙边,竖起耳朵聆听:没有任何声音。他缓缓地抬起身子,探头从墙上看出去。院子里没有任何物体在移动,窗户和门那边也没有任何影子晃动。先取贝拉和马车,还是先取毛毯和其他东西?畜舍那边漆黑一片,任何东西都可能藏在里面,如果遇到偷袭,肯定来不及躲开。所以,还是先取屋里的东西吧,至少他可以看得见。 当他压低身体时,忽然停住了。没有任何声音?羊群都已经安定下来睡着了?不像,因为不论多晚的深夜,总是会有少数几只羊是醒的,悉悉嗦嗦地走动,不时地咩咩叫。他可以勉强看到羊圈里的羊群,其中一只躺得离他很近。 他尽量不弄出任何声音地把身体撑到墙上,伸出手去摸这只最近的羊,手指碰到软软的羊毛,是湿的,羊一动不动。他觉得肺里的空气像是一下子被抽掉了,飞快地缩回手,落回墙外时几乎把剑丢掉。它们为了享乐而屠杀!颤抖着,他在地上把手上的液体擦掉,拼命告诉自己什么也没有改变,那些半兽人已经屠杀过了,走了。他不断这样告诉自己,匍匐穿过院子,同时努力把所有方向的情况都看在眼里。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般希望自己是一条蚯蚓。 到达屋子后他紧靠墙躺在破碎的窗户下面,再次仔细聆听:里面只有嗒嗒的滴血声。他慢慢抬起身子向里探视。 炖锅底朝上扣在壁炉里,地面上到处是木碎,所有的家具都被打烂了。餐桌断了两条腿;每个抽屉都被拉出来砸碎;每个柜子都被打开,柜门被扯坏,柜里的东西被扔到地上,还铺了一层白色的粉状物,大概是面粉和盐。四具扭曲的半兽人躯体躺在这些家具残骸之中。 岚认出其中一只有公羊角的,其余的样子都差不多,人脸和动物口鼻、角、羽状物、皮毛等令人恶心地混合在一起。它们的手,像扭曲的人手。其中两只穿了靴子,其它两只只有蹄子。他瞪大眼呆看着这些怪物直到眼睛生疼。它们都一动不动,应该是死的,岚想,塔还在树林里等着,去吧。 他从前门跑进屋里,迎面扑来的恶臭使他不得不停下脚步作呕,一个数月未打扫过的马厩的臭味才能跟这个相比。墙壁也被涂得乱七八糟。他用嘴呼吸,匆忙地在一团乱的地上翻找本来是放在其中一个柜子里的水袋。 这时身后竟然传来声响,岚大吃一惊骨头都冷了,急转过身去,差点绊倒在地。他站稳脚,紧咬牙关阻止它们打颤,无声地哀叹着。 一只半兽人正爬起身来,它眼窝深陷,但是下面又突出一副狼的口鼻,双眼冷漠无情,毛茸茸的尖耳朵不停地抽动,脚上长着山羊蹄。身上穿着跟它的同伴一样的黑色盔甲和皮裤,也配着一把镰刀状巨剑。 它咕哝了些什么,然后说,其它人跑了,纳格留下,纳格聪明。它的话从一张非人的嘴里说出来,发音怪异而难懂。岚猜它的语调像是想表达安抚,但是它那肮脏的牙齿又长又尖,随着它说话一闪一闪实在起不了任何安抚作用。纳格知道总会有人回来。纳格等待。你不需要剑。把剑放下。半兽人不说,岚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双手握着塔的剑在身前晃动,剑尖指着这只巨大的怪物。它比他高大得多,长着厚重的胸膛和粗大的手臂,鲁罕先生跟他比只能算是矮人。 纳格不伤害。它逼近一步,做着手势,手背的黑毛又粗又密,你把剑放下。退后,岚努力稳定自己的声音,你们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vljadaegroghda!它吼道,但是马上又龇牙咧嘴地笑道,把剑放下。纳格不伤害。迷惧骑士要和你说。它脸上闪过一丝恐惧,其它回来,你和迷惧骑士说。它又向前一步,一只大手扶在腰间的剑柄上,你把剑放下。岚舔舔嘴唇。迷惧骑士!传说里最恐怖的角色也出现了。如果黯者(迷惧骑士在各地有不同称呼,黯者是其中之一)也来了,半兽人就根本不算什么。他必须逃离这里,但是只要半兽人一抽出它的巨剑,他就没有任何希望。所以他强迫自己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好吧,他缓缓放低双手,但是暗中更用力攥紧了剑柄,我和它谈。狼笑瞬间变成咆哮,半兽人向他猛扑过来。岚从没想过如此巨大的身躯竟如此敏捷,他绝望地把剑往前一送。怪物的身躯撞上他,把他砰地推到了墙上。他们一起滚倒在地,半兽人在上面,岚被压得几乎窒息,他发狂地挣扎,拼命躲开要捏碎他的大手和血盆大口。 突然间半兽人一阵痉挛,然后就不动了。岚愣住了,好一会儿他无法置信地躺着,但很快他醒悟过来,赶紧爬离这具尸体这次它真的是尸体了。塔的剑刃淌着血从半兽人背部正中伸出:他终于及时把剑竖了起来。血粘满岚的双手和衬衣的前襟,他觉得胃里一阵翻腾,用力吞咽才没有吐出来,全身仍然不停地颤抖着。这次总算活过来了。 他想起这个半兽人说过:其它会回来,其它的半兽人会回到这里来,还有一个迷惧骑士,一个黯者。传说里黯者身高二十尺,双眼冒出火焰,以阴影为坐骑,只要转个身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任何墙壁可以阻挡它的去路。他必须拿到需要的东西然后尽快离开。 他费了很大力气把半兽人的尸体翻过来它的双眼圆睁瞪着他!岚几乎拔腿就跑,好容易才镇静下来告诉自己这双眼睛如今只是瞪着死神。他环顾四周,看到塔的衬衣被撕成了碎片散在地上。他用这些碎布把手擦干净,把剑拔出,擦掉上面的血迹后不情愿地把布丢在地上,自嘲地笑了笑:现在没空管是不是整洁了,过后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把这里整理得可以重新居住,这难闻的臭气说不定已经渗到木板里了。现在没有时间想这些,没有时间整理,甚至可能没有时间做任何事了。 他急匆匆地收拾东西,心里知道自己肯定会忘了这一样或者那一样,但是塔在等他,半兽人正在回来,只能想到什么拿什么。首先是睡房里的毛毯,然后是干净的布用来包扎伤口,接着是外套和斗篷,以及放牧时用的水袋。虽然不知道几时才有机会,他还是带了一件干净衬衣,只要一有机会就要把身上的血衣换掉。最后是柳树皮和其他的药物,但是这些东西在另一个房间,那里漆黑一片,岚终于没敢去取。 第19章 【石路】 壁炉旁的水桶奇迹般地完整无损,里面是塔下午刚打的水。岚把水袋装满,胡乱洗了洗手,再一次迅速搜寻了一下看看是否忘了什么。他在一地碎片里发现了他的弓,整齐地从最粗的地方断成两截,他抖着手把它丢下。所取的东西应该足够用了,他飞快地把所有东西打成包袱向门口走去。 离开前他又在地上发现了一盏手提灯,里面还有油。于是他用蜡烛把它点着后把灯罩盖上,即为了挡风,也为了防止被发现。一手提着灯,一手提着剑,他匆匆向畜舍走去。不知道那里还剩下些什么?羊圈里的情形使他不抱什么希望,但是他需要一辆马车把塔送往艾蒙,需要贝拉。 带着些微的希望,他向畜舍走去。舍门开着,在风中吱吱轻响。里面似乎没什么异样,但是畜栏是空的,栏门倒在地上,贝拉和奶牛都不见了。他快步走到畜栏后部,看到马车歪在地上,半数轮辐都离了轮框,其中一根车轴已经被砍断。 岚感到绝望,没有马车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把塔送到村里,就算塔能忍受被他背着的痛苦,他也不一定能背这么远,何况疼痛说不定比高烧更快杀死父亲。然而,这是唯一的办法,留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他转身准备离去,目光落在地上:被砍掉的车轴倒在散落的稻草上。他忽然笑了。 他迅速把灯和剑放下,跑到马车前奋力把它扳起来,弄坏了更多轮辐,然后蹲身用肩膀把它往另一边推翻,露出没有毁坏的车轴。他一把抓起剑,朝着它砍去。使他高兴的是:大片碎步应剑飞出,不用几下车轴就被砍断了。 他惊讶地看着手里的剑。要知道车轴可是用老岑树木做的,十分坚硬,即使是用上好的斧头砍也不可能这么利落。剑刃还是那么明亮锋利,他用拇指轻轻触摸它,马上就划破了。他赶紧用嘴吮吸伤口。 然而没有时间在这里惊叹了,他把灯吹灭留在原地,抱起两根车轴,回到屋里把包袱取走。 所有东西加起来不算很重,但是很不好搬。如果拖着它们走会轻松些,但是那样会在地上留下拖痕。为了尽量避免留下任何痕迹,岚只好抱着它们走过田野,车轴在他臂弯里老是往下掉,进到林子里后更糟糕,不时地被树木绊倒。 塔就在原地,像是睡着了。岚心里一慌,丢下手里的东西扑过去,伸手抚摸父亲的脸,他还活着,但是烧得更热了。 塔醒过来,但是意识很朦胧:是你吗,孩子?他的呼吸十分微弱,我很担心你,梦到许多天过去了。恶梦。他轻声呢喃着又睡过去了。 别担心,岚回答,把塔的外套和斗篷盖在他身上,我尽快带您到奈娜依那里去。说着,他不顾冷风把身上的血衣脱掉换上干净衣服。这时候丢掉这件血衣就像是刚洗了澡般舒服,而且这样也不会把塔弄脏。很快就能到达村里了,到时候我们就会安全,贤者会为我们打理一切,您放心,我们会没事的。这个想法支撑着岚,他穿上外套,俯身为塔清理伤口。只要到了村里就会安全了,奈娜依会治疗塔。只要把塔带到那里就可以了。 月色中岚看得不太清楚,但塔似乎只是在肋骨上被浅浅地划了一刀,伤口还不到手掌长。他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父亲曾经受过比这严重得多的伤,当时他连停下工作来清洗伤口都用不着。他匆匆把塔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没有找到其它伤口。 再仔细检查这道仅有的划伤,才知道它看起来虽浅,却很严重,四周如火烧般滚烫。塔身上的高热已经令岚担心得喉咙发紧,而伤口附近的温度竟然更高。在这种程度的高热折磨下,即使侥幸活下来,也很可能被烧坏脑成为废人。 岚从带来的布里取出一块浸湿,敷在父亲的前额上,然后尽量轻柔地为他清洗和包扎伤口,但是塔仍不时因为被触痛而发出痛苦的呻吟。树木影影重重地包围着他们,枝桠随风摆动像是在威胁着他们。岚在心里安慰自己道:半兽人回到农屋后,如果找不到他和塔,自然会离开。但当他想起屋里那荒唐无来由的大破坏,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他不可以愚蠢地做这种假设,假设它们会放弃,假设它们不杀光所有人、打碎所有东西就会罢休。这太冒险了。 它们是半兽人!光明在上,是半兽人啊!从吟游诗人的故事里走出来的怪物今夜破门而入!还有一个黯者!愿光明照耀我,一个黯者!忽然他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手拿着尚未缠好的一头绷带发呆。他自嘲地想:哼,你像只被苍鹰影子吓呆的兔子。他生气地甩甩头,继续为塔包扎。 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并不能使岚停止害怕。他知道那些半兽人回到农屋后,一定会开始搜索屋子附近的森林。他杀的那具半兽人尸体将会证明他们没跑多远。天知道那个黯者会怎么做,能怎么做?还有,父亲说过半兽人的听觉非常灵敏。想到这里,他真想用手捂住父亲的嘴,好让他停止呻吟和呢喃。还有些半兽人可以跟踪气味,对此他更是毫无办法。他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去想这些没法解决的问题。 您要尽量安静,他在父亲耳边亲声说道,半兽人随时会追来的。塔嘶哑着声音轻声说道:你依旧这么可爱,卡丽,跟年轻时一样。岚担忧地皱起了眉头,母亲已经去世15年了,父亲若以为她仍然在世,只能说明他的高烧比自己所想的严重许多。现在的情况下安静就意味着生命,要怎么使父亲安静下来呢?母亲希望您安静下来。岚耳语道,想起母亲他只记得她有一双温柔的手。他清一清喉咙:卡丽希望您安静。来,喝下这个。塔饥渴地喝着水袋里的水,但是没喝几口,就扭开头,继续喃喃自语。这次声音低多了,岚无法听清,也只能希望半兽人同样听不见。 他迅速做着离去的准备。用三张毛毯把两根车轴缠成一个简易担架,他提着一头,另一头只能在地上拖,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又用腰带上别着的小刀把第四张毛毯撕成长带状把两根车轴绑在一起。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塔移到担架上,他的每一声呻吟都使岚立刻暂停动作。一向坚强可靠、勇往直前的父亲此刻竟然如此虚弱,几乎使他失去很艰难才鼓起的勇气。然而他知道自己必须坚持下去,不能停下。 好不容易把塔安置在担架上了,岚稍稍犹豫,就把父亲腰间的挂剑腰带取下来围在自己腰上。围着它感觉很不协调,也使他觉得不自在。虽然腰带、剑鞘和剑加起来不是很重,但是当他插剑入鞘却觉得它如有千斤般沉重。 他生气地责备自己: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这只是把大一点的餐刀而已。他曾经多少次梦想自己配着剑去冒险?虽然农屋里的事件纯属运气,虽然在他的白日梦里他从不会害怕得牙齿直打颤,也不用一路逃命,而父亲更不会命悬一线。但是既然他已经杀死过一只半兽人,一定也可以跟其它的半兽人战斗并击退它们。 他用最后一张毛毯为父亲盖上掖好,把水袋和其它衣服放在他身边,然后跪在两根车轴间,把毛毯带子绕在肩膀和手臂上,两手各自握着左右车轴,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大部分重量都压在肩膀上了,感觉不是太重。就这样,他拖着担架,以尽量平稳的步伐向艾蒙村出发。 他已经想好了,就沿着采石路走,虽然危险,但比在漆黑的树林里迷路要好。 黑暗中他没注意到自己很快就到了采石路边,还几乎走到了路上。当他发现后,大吃一惊,赶紧转身把担架拖回林中,紧张得喉咙像被拳头牢牢扼着。他停下来大口喘着气,努力平息狂跳的心。稍微平静下来后,他转向东边,在采石路边的林中向艾蒙村走去。 在树林中前进比走在采石路上困难多了,尤其是在夜晚。但是除非发疯,不然决不能走到路上。岚当然希望一路上不要遭遇任何半兽人,最好连见也不要见到。但是他必须假设这些怪物仍然在追杀他们,并且迟早会想到他们已经向村子逃去。因为村子是他们最可能去的地方,而采石路是最可能走的路线。事实上,他还觉得自己走得太过靠近路了,夜色和树影都不足以藏身,任何人走在路上都可能看到他们。 穿过树枝投下来的月光十分微弱,岚根本看不清脚下,只能靠猜测和试探前进。树根威胁着要绊倒他,枯萎的荆棘划破他的腿,凹凸不平的地面使他跌跌撞撞。每次车轴颠簸得太厉害,塔的喃喃自语就会被大声呻吟打断。 尽管没法看清,他还是拼命睁大眼睛盯着前面的黑暗,竖起耳朵听着所有方向的动静。树枝的摩擦声,松针摇动的飒飒声都会令他停下来,屏息聆听,直到确定那只是风声而不是追杀者的声音,才继续走。 渐渐地,他的手臂和脚开始觉得累了。晚风迎面吹来,带着他的斗篷和外套把他向后拉,本来很轻的担架现在不停地扯着他往地面坠,脚步因体力不支而更加摇晃。他咬紧牙关支撑着不要倒下,同时挣扎着向前拖动担架。要知道他今天一大早就起了床,先到艾蒙村跑了一趟,回来后还几乎把一天的农活都做完了。这时候,他本该轻松地躺在壁炉前看书,然后上床睡觉。但现实却令他在这里忍受彻骨的寒冷和饥饿。 他自言自语着责怪自己怎么没想到从家里拿些食物,只需要多花几分钟而已。花几分钟找面包和芝士,半兽人不可能就恰好在这几分钟之内回来的。就算只有面包也好啊。不过,只要能走到酒泉旅店,艾维尔夫人一定会坚持要他**辣地吃一顿的,也许会是香喷喷的炖羊羔?还有她刚刚烤好的面包,和热茶。 它们从龙墙那边潮水般地涌来,塔忽然大声怒道,大肆屠杀,血流成河。拉曼犯的罪到底还要害死多少人?岚不提防被吓了一跳,几乎摔倒。他疲倦地放下担架,稍事休息。毛毯带子在他肩膀上勒出一道发烫的凹痕。他跪在塔身边,耸动肩膀活动关节,一边摸出水袋,一边往路那边里看,试图看清路上的情况。但是在黯淡的月光下只能看到二十步以内,没有活动的东西,只有阴影。只有阴影。 没有半兽人涌过来,父亲。反正现在没有。我们很快就到艾蒙村的了,到那里我们就会安全。喝点水吧。塔像是忽然恢复了力气般挥臂把水袋推开,一把抓住岚的衣领把他拉到身前,他的脸颊感觉到父亲身上的高热。他们喊它们为野人,塔急切地说道,这群笨蛋以为自己可以像扫垃圾般把它们赶出去。到底还要输掉多少场战役,烧毁多少座城池,他们才愿意正视现实?各国才愿意联手对抗它们?他把岚放开,声音里充满哀伤,莫拉斯的田野遍地死尸,除了乌鸦的鸣叫和拍翅声外一片死寂。卡尔汉城的无尽塔在夜里燃烧着如同火炬。它们一路烧杀直到荣耀之墙才被挡住,一路杀到岚一把捂住父亲的嘴,因为他突然听到了一个有节奏的得得声,但分不清它是从树林的哪个方向传来。风向转变了,它也随之减弱。他皱着眉缓缓转头,想听清楚它到底在哪个方向,忽然眼角扫到一个什么东西晃过。他立刻俯身护住塔,下意识地紧紧攥住剑柄,全神贯注盯着采石路。 第20章 【噩梦】 路的东边有一些摇动的影子,渐渐靠近了,是一个骑士,身后一群高大的身影小跑着跟随他,尖矛利斧反射着微弱的月光。即使它们还没来到可以看得清的距离,岚也清楚知道不可能是村民前来营救。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告诉他,这就是那个穿着风吹不动的斗篷的黑骑士。虽然所有的身影都是黑乎乎一团,虽然这匹马的蹄声和其它马一样,但是岚知道是他。 黑骑士身后是那些长着尖角、动物口鼻和鸟喙的恶梦般的怪物:半兽人,分成两列,靴子和蹄子踩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它们经过时岚数了数,有二十只。他很想知道那个黑骑士究竟是个什么人,竟敢独自一人和这么多半兽人呆在一起,而且还是背对着它们。 这群怪物小跑着往西去了,脚步声渐渐远去,但是岚仍呆在原地一动不动。本能告诉他必须百分百确定对方真的走远才可以行动。过了很久,他终于深吸一口气,抬起身来。 就在此刻,他发现黑骑士无声无息地回来了,他走几步就停一停,缓缓地沿原路返回,座下的马儿没有发出一点蹄声。风大了些,在树木之间呼啸着,他的斗篷仍旧如死神般静止。每次马停下来,他戴着兜帽的头部就左右转动,仔细观察两边的树林。就在正对着岚的路上,马再一次停下,被阴影遮挡住的兜帽开口处正对着伏在父亲身上的岚。 岚握着剑柄的手抓得更紧。跟早上一样,他能感觉到对方令他颤抖的目光和憎恨。这个裹在黑袍里的人憎恨任何人,憎恨任何活物。尽管风很冷,岚的脸上还是不停冒着汗。 马终于走开了,继续无声地走走停停,直到变成路远处的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这团影子可能已经不是黑骑士了,但是岚仍然紧紧盯着他,生怕一旦看丢了,下一刻这个人就会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跟前。 忽然这团影子飞快地跑回来,悄无声息地在他前面飞驰而过。这一次黑骑士只是看着前面,看着西边的迷雾山脉,向着农场而去。 岚终于松了一口气,喘着气用衣袖擦去脸上的冷汗。他不想知道那些半兽人究竟为什么而来,就算永远不知道也没关系,只要这件事结束了就好。 他摇摇头振作起来,匆匆检查一下父亲。塔仍在喃喃自语,但是声音很低岚听不清楚。他想喂他喝点水,但是水沿着下巴流出来,塔只是被少许流进去的呛得咳嗽几声,又继续含糊地自说自话。 他往敷在父亲额头上的湿布添了点水,就把水袋放回担架上,又一次抬起担架。 再次出发时他像是睡了一晚似的恢复了力气,但是这力气没能持续很久。起初恐惧感掩盖了疲劳感,然而很快地,虽然仍旧恐惧,他又开始在疲劳中挣扎,强迫自己忘记饥饿和肌肉酸痛,跌跌撞撞地前进着,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不要倒下上面。 他想象着艾蒙村现在的情景:家家开着窗户,灯火通明。人们互相拜访庆祝春诞前夜,大声问候对方。街上飘扬着小提琴声,演奏着愚笨的扎恩和苍鹭飞翔。哈罗尔?鲁罕多喝了几杯白兰地,开始扯着牛蛙嗓子大唱巴蕾之风,他的妻子想尽办法都不能让他闭嘴。辛?布耶会开始跳舞。马特则开始恶作剧,他的恶作剧总是不按他的计划进行,而且就算没有证据,大家也知道是他干的好事。想到这里,岚几乎笑了。 过了一会,塔的声音又大起来。 阿雯德索拉(生命之树)。据说它不结种子,但是他们把它的一根树枝带到了卡尔汉,作为树种。这是送给国王的奇迹之皇家礼物。虽然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气愤,但是却不高,岚只能勉强听到。反正如果有人能听到他的话语,肯定也能听到车轴的声音,所以岚不予理会继续走,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永远不能实现真正的和平。永远不能。但是他们送来了树苗作为和平的象征。它生长一百年,就可以跟这些从来不和外族讲和的人维持一百年的和平。他为什么要把它砍倒?为什么?为了阿雯德索拉、为了拉曼的骄傲人们付出鲜血作代价。他的声音再次减弱下去。 岚疲倦地想,父亲在做什么梦啊?阿雯德索拉,生命之树,传说它能制造奇迹,但是没有任何传说提到过什么树苗,或者什么他们。全世界只有一棵生命之树,属于绿人族。 如果是在早上,他一定认为提到绿人族和生命之树是很傻的,因为他们不过是传说而已。但是现在,他们是吗?半兽人在早上的时候也仅仅是传说。说不定所有的传说,所有吟游诗人颂唱的传说,所有夜里火炉旁讲述的传说,其实都是真的,就像小贩带来的新闻般真实。可能下一次他就会遇到真正的绿人族,或者巨灵,或者狂野的戴黑纱的艾尔人了。 他忽然意识到塔又在说话了,他的话语时而含糊难辨,时而又很大声,时而停下来喘息,时而又像从未打断般继续说着。 战斗总是令人热血沸腾,即使身处冰天雪地。流热汗,淌热血。只有死亡才是冰冷的。山脉的斜坡唯一没有被死亡污染的地方。必须逃离它的味道它的样子听到婴儿的哭声。他们的女人有时会跟男人并肩战斗。但是像她这种情况,他们为什么也让她跟来呢?我不她受了重伤,临死前独自在这里生下孩子她用自己的斗篷把孩子裹着,但是风斗篷被吹走了孩子冻得发紫。本来应该也已经死了他在哭。在雪地里哭。我不能就这样留下孩子不管我们没有自己的孩子一直知道你想要孩子。我知道你会如同亲生般待他的,卡丽。是的,我的爱人,岚是个好名字。好名字。岚双脚一软跪倒在地。塔因突然的摇晃而呻吟,毛毯带子深深勒入岚的肩膀,但是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如果此刻有一个半兽人跳到他的面前,他也只会愣愣地看着。他回头看着塔,他现在又沉入到含糊的咕哝中去了。这只是发烧时的胡话罢了,他迟钝地想着,发烧总会令人意识不清,做恶梦,况且今夜本身已经是一个够糟的恶梦了。 您是我的父亲,他喊道,向后伸手去摸他,我是塔的高烧更严重了,非常严重。 他倔强地再度站起来。塔又说了一些什么,但是他拒绝再听,把全副精神都放在往前拖动担架上,放在一步接一步的沉重步伐上,放在平安到达艾蒙村的目标上。然而在他的脑海里,父亲的话不停地回响着。他是我的父亲。那不过是发烧的胡话。他是我的父亲。那不过是父亲的恶梦。光明啊,我是谁? 第21章 【曙光】 当第一丝曙光照亮天际,岚还在树林中埋头跋涉。当发现已经是黎明时,他惊讶地看着渐亮的天空,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居然花了一个晚上都还没走到艾蒙村(原译艾蒙平原)。当然,夜里的树林跟白天的采石路尽管后者铺满碎石相比,难走百倍。回想起来,在路上看到黑骑士的事好像发生在好几天前,而他和父亲准备晚餐更是隔了在好几星期般久远。他的肩膀已经感觉不到毛毯带子的勒痛,只剩下麻木感,双脚也是。一整晚的超负荷劳动,长时间的大口喘气使他的喉咙和肺部火辣辣地疼,饥饿使他的胃部一阵阵地抽搐,他已经没精神理会寒冷和冰风了。 塔不知几时开始已经停止了呢喃,但岚不敢停下查看,生怕自己一旦停下,就再也无法强迫自己出发。反正不论父亲情况如何,他也毫无办法。唯一的希望在前面,在村里。疲倦地,他想要加快脚步,但是双脚像灌了铅般不听使唤。 风中隐约地飘来木头燃烧的味道。啊,可以闻到烟囱的味道说明已经接近村子了。然而他刚刚开始露出微弱的笑容,就皱起了眉。空气中弥漫着烟雾太重了。即使在这种冷天家家都点着壁炉取暖,这烟也还是太重了。他猛然想起夜里看到的半兽人,它们是从东边来的!从东边艾蒙村的方向而来!他睁大眼睛向前看,想找出是哪间屋子着火了,而且准备好一旦遇到人就向他呼救,即使对方是辛?布耶。他心里隐约希望着,还有人活着可以帮助父亲。 走出树林的最后几棵秃树后,第一座房屋赫然入目,希望顿时变成绝望。他机械地向前迈着步,蹒跚着走进村庄。 艾蒙村里过半的房子已经烧成废墟,裹着煤灰的烟囱像是肮脏的手指般歪倒在焦黑的烂木头上,残骸里余烟仍徐徐冒出。脏兮兮的村民们在灰烬里翻找着,有的从这里拉出一个饭锅,有的在那边伤心地用木棍在碎片里搅动,他们中不少人还穿着睡袍。少数逃过火灾的家具散放在街上,有大镜子、擦干净了的餐柜、铺满灰的高脚柜,还有一些椅子、桌子,上面堆着床铺被席、厨房用具和衣物以及日常用品等。 这场大破坏看起来像是随机发生似的:有一处排成一排的连续五座房子完好无损,而另一处一座仅存的房子孤零零地立着,周围全被毁掉。 酒泉对岸,三堆本来为春诞而准备的大篝火熊熊燃燃烧,由几个男人照看着,浓烟夹着火星随风向北飘去。村长艾维尔先生的一匹德胡兰马正拖着一些东西走过马车桥,向那三堆火走去,从这边看去,岚看不清它拉的是什么。 他还没完全走进村子,满脸煤灰、一手提着伐木斧子的哈罗尔?鲁罕就迎了上来。这位身材结实的铁匠披着一件粘满灰土长及靴子的睡衣,胸膛部分被撕裂,露出一道红色的烧伤。他在担架旁单膝跪下查看:塔双眼紧闭,气息微弱。 孩子,是半兽人干的?鲁罕先生问道,他的声音因为吸入浓烟十分嘶哑,这里也是。这里也是。不过,你要知道,我们已经算很幸运了。你父亲需要贤者的救治,啊,见鬼,她跑哪里去了?伊文娜!伊文娜正从他们旁边跑过,手里抱着一大堆床单撕成的绷带,双眼因为布满黑眼圈而显得更大。她起初只是回头看了看,没有慢下脚步。当她看清楚是岚后,赶紧停下来,随即倒吸一口冷气:噢,不,岚,是你的父亲?他是不是?快来,我带你去找奈娜依。岚太累,太震惊,根本说不出话来。整整一个晚上,他都以为艾蒙村是天堂,是他和父亲可以寻求安全的地方。此刻的他只是沮丧地盯着伊文娜的脏裙子,出奇地注意到上面许多似乎很重要的小节。例如裙后的扣子扣得歪歪扭扭,她的手很干净等等。他好奇地想,为什么她的手这么干净,脸上却黑乎乎满是煤灰呢?鲁罕先生像是明白他现在的景况似的,把手里的斧头打横搁在两根车轴上,抬起担架后部,轻轻地往前一推,岚才迈开了脚步。他摇摇晃晃地跟着伊文娜,犹如在梦中,朦胧地想着,为什么鲁罕先生会知道那些怪物是半兽人呢?随后又自己回答道,既然父亲能知道,为什么哈罗尔?鲁罕先生就不能知道呢。 所有传说都是真的。他喃喃说道。 看起来是的,伙计,铁匠回答,看起来是。岚只是模糊地听着,他的注意力放在紧跟着伊文娜苗条的身影上,现在他终于又燃起一丝希望,盼着她走快点。其实她是为了让他们俩能跟上才走得这么慢。她领着他们走过大半边草地,来到考尔德家的屋子前。这座屋子除了茅草屋顶的边缘被烤焦了点,以及白墙壁被弄上了大块污迹外,没什么大损伤。而它两边的屋子却都只剩下石头地基和两堆焦木,连烟囱都倒了,一座是贝林?坦勒磨坊主兄弟之一的屋子,一座是艾贝卢?蔻顿马特父亲的。 在这里等,伊文娜说道,见他俩毫无反应地呆站着,就自己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跑进屋里了。 马特,岚问道,他是不是?他活着,铁匠回答,一边放下担架,缓缓直起身来,我刚才还看见他。我们没有人被杀,这可以说是个奇迹。如果你看到它们冲进我家、冲进锻铁场的那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一定会以为我藏了什么金银珠宝。艾贝特用煎锅敲碎了其中一只的脑袋,她今早看到我们家的残骸后,就提了她能挥得动的最大锤子到村子四周追杀它们去了。她甚至跑到锻铁场的废墟那里挖掘,看看有没有躲在那里没走的。如果真让她找到一只,我可能都要可怜它了。他向考尔德家摆摆头,考尔德夫人领着几个人在这里照顾一些自家房子被毁了的伤者。等贤者为塔治疗后,我们给他找张病床。嗯,旅店里应该有位置。村长一开始就把店子像大家开放了,不过奈娜依说在一个地方收治太多伤员不利于他们养伤,所以把他们分开安置。岚跪倒在地,把担架卸下,疲倦地检查父亲盖着的毯子。塔只剩下呼吸,既不动也不出声,就算被岚僵硬的手撞到也毫无反应。 它们要是再来怎么办?他愁道。 时间之轮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鲁罕先生不安地回答,如果它们真的再来啊,至少它们现在走了。我们收拾残局,重建家园吧。他叹道,挠挠头,神色黯淡下来。这时候岚才意识到这位体格魁伟的大汉其实跟他一样累,也许更甚。铁匠向村子看去,摇着头:我看今天这个春诞是过不成的了。但我们能熬过去的,我们一向都很能熬的。他提起斧子,脸上露出坚定的神情,我还有活要做。你放心吧,伙计。贤者会好好照顾他的,光明会照顾我们所有人。万一光明不照顾我们,那么,我们还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么。记住了,我们是双河人。说完,他走开了。岚跪坐在地上,头一次仔细看看村子,为眼前的情景而惊叹,鲁罕先生是对的。虽然仍有人在自家废墟里挖掘,但是就在他进村这么短的时间里,已经有很多人开始有目的的行动了。他几乎可以感觉到人们越来越大的决心。大家都见到半兽人了,他想,不知道他们见到黑骑士没?他们是否也感觉到那种憎恨?奈娜依和伊文娜一起从考尔德家走出来,岚想站起身,但双脚不听使唤,一晃差点向前扑到在地。 贤者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到担架边跪下来。她的脸和裙子比伊文娜的还脏,双眼也是围着两个黑眼圈,双手却是同样干净。她摸了摸塔的脸颊,又用手张开他的眼帘,然后皱着眉把毯子揭开,将绷带解掉查看伤口。岚还没看清伤口的状况,她就把它掩上了。叹着气,她把毯子重新盖好,动作温柔得像在夜里为孩子掖被子。 我无能为力,她说道,双手扶着膝盖撑起身来,我很抱歉,岚。岚站着,好一会儿没听明白。当她转身向屋里走去时,他踉踉跄跄地扑上去拉住她,喊道:他快死了!我知道。她简单地回答,脸上平静的样子让岚的心直往下沉。 您总得做些什么,您必须做,您是贤者!痛苦的扭曲在她脸上一闪即逝,她的声音坚定而毫无感情:是的,我是贤者。我知道自己的治疗能力,也知道什么时候是太迟。你以为如果我可以救的话我会置之不理吗?但是我救不了他,我救不了他!岚。此刻还有其他人,其他我可以救的人在等我。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尽快把他送来了。他茫然说道。即使村庄被毁,还有贤者是他的希望。连这最后的希望也破灭后,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我知道,她柔声回答,伸手轻抚他的脸颊,这不是你的错。你是我所见之中做得最好的。我很抱歉,岚,但我还要照顾其他人。恐怕我们的麻烦才刚刚开始。他瞪着她走进屋里,关上门,心里像被挖空,只意识到一件事:她不肯救父亲。 忽然伊文娜扑向他,把他撞退了一步。她双臂用力环抱着他,若在平时他早就抗议了。然而此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扇将他希望隔绝的门。 我为你难过,岚,她伏在他胸前说道,光明啊,我真希望我有能力帮忙。他无意识地回抱她:我知道。我我得做些什么,伊文娜。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他哽住了,她抱得更紧。 伊文娜!奈娜依的呼喊从屋里传来,伊文娜,我需要你帮忙!还有,再去洗一次手!伊文娜一惊,从岚的怀里挣脱:岚,我要去帮她伊文娜!快来!她转身匆匆而去,岚隐约听到一声呜咽。他一个人留在担架旁,低头看着父亲,心中只有无助的绝望。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又找到希望:村长会知道该怎么做,他告诉自己,再次抬起车轴,村长会知道的。布兰?艾维尔总是能知道该怎么做。固执地,他拖着疲惫的脚步向酒泉旅店走去。 第22章【礼物】 路上,另一匹德胡兰马从他身边经过,拖着的皮带绑在一具用脏毛毯包着的大家伙的脚踝部,拖在地上的手臂长着粗毛,毯子一角露出一只山羊角。 光明啊,双河不该是恐怖故事成真的地方。半兽人属于外面的世界,属于艾塞达依和伪龙神的世界,属于充满吟游诗人故事里的怪物的世界。不该是双河,不该是艾蒙村!当他走过草地时,人们纷纷向他打招呼,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忙,有一些还走过来在他身边边走边问。但是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下意识地回答道不需要帮忙,自己可以应付。他们什么时候带着担心的眼神走开,或者告诉他要去帮他找奈娜依来等等,他都没有留意。他只知道自己已经决定的事:布兰?艾维尔可以帮助父亲。至于怎么帮,他不愿意细想。村长知道该怎么做,或者说他会想到该怎么做。 酒泉旅店在这场过半村屋被毁的大破坏中幸运地毫发无伤,除了外墙有些焦痕外,它的红屋顶依旧在阳光下闪耀。不过小贩的马车就只剩下黑乎乎的铁轮框了,烧焦的车厢倒在地上,已经变形得不像样子了。 索姆?墨立林翘着二郎脚坐在古老石基上,拿着一把小剪刀仔细修剪着斗篷上面被烤焦的补丁。当他看到岚时,就把手里的斗篷和剪刀都放下,一声不吭地跳下来,抬起担架后部。 要进去?哦,当然,当然。你放心好了,孩子。你们的贤者会治好他。我昨晚看着她给伤患疗伤,技巧十分熟练自信。你的情况已经算好。昨晚有些人死了,虽然不多,但是即使只牺牲一人我也觉得很难过。最糟的是,老菲恩失踪了。你知道,半兽人什么都吃。你应该感谢光明,因为你父亲还在这里,还活着可以接受贤者治疗。对岚来说,这番话是他此刻最听不进去的。他心里不停重复着:他是我的父亲,我的。此刻任何人的同情、鼓励,对他来说就像苍蝇飞舞的嗡嗡声般毫无意义,直到布兰?艾维尔告诉他怎么救父亲。 忽然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面对旅店大门,门上被涂污:看起来是用烧焦的木棍划的一条峰状曲线,尖端画着一滴炭黑的血是一只龙牙!不过,经历了这一夜的许多事情后,酒泉旅店的门上画了一只龙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至于为什么有人指控旅店老板和他的家人是邪恶之徒?或者是企图诅咒他们一家?这他都管不着。经历了这一夜后,他只明白了一个事实:这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没有!吟游诗人轻轻推着他,两人走进旅店。 旅店大堂里只有布兰?艾维尔一人,没有人有空生火,所以冷冰冰的。村长坐在其中一张餐桌前,手中的笔在墨盒里蘸着,眉头紧锁,花白的头低着,看着桌上的一张羊皮纸陷入沉思。身上的睡袍随便地扎在裤腰里,被胖肚皮撑着像个大袋子。两只光脚很脏,一只脚的脚趾心不在焉地擦着另一只脚。看得出来昨晚的寒冷中,他没来的及穿鞋就进进出出跑了好多趟。你又有什么问题?他头也没抬就问道,快点说完。有二十几件事等着我去做呢,我都忙不过来了,现在既没时间也没耐心。好了,快说!艾维尔先生?岚说道,是我的父亲!村长猛地抬起头:岚?塔!他扔下笔唰地站起来,座下的椅子被撞到地上。光明总算还没有完全遗弃我们。我以为你们两个都遇难了。半兽人走了后不到一个小时,贝拉就冲进村里,吐着白沫喘着粗气,看样子是从农场一路狂奔过来的。我还以为没空说这个了,我们把他抬到楼上吧。他说着抢过吟游诗人手里的后半部担架,冲他说:墨立林先生,请您去把贤者叫来,跟她说,我叫她马上来,否则,我要她给我解释!塔,你好好休息。我们即刻让你躺到柔软舒适的床上去。快去,吟游诗人,快去!索姆?墨立林都已经转身跑出去了,岚才说得出话来:奈娜依不肯施救。她说她无能为力。我相信我希望您有别的办法。艾维尔先生专注地看了看塔,然后摇摇头:我们会想到办法的,孩子,我们会想到办法的。然而他的声音不再自信,我们先把他安置到床上,至少让他舒服点。岚任由村长推着他走向大堂后部的楼梯。他想要坚持相信塔不管怎样一定能获救,但村长语气里的疑虑使得这个信念不断地动摇。 旅店二楼的前部是六个温暖舒适,面朝草地的客房。主要是供小贩们、从守望山南下或德文驿站过来的客人留宿用的,他们通常都没想到这里会有这么舒适的客房。现在有三间房子已经被占用了,村长推着岚走向剩下的空房。 很快,厚厚的羽绒床就整理好了,塔被转移到上面,枕着鹅绒枕头。他被移动时除了嘶哑的呼吸声外,连呻吟都没有。岚越来越担心,但是村长指挥他去给壁炉点火,自己则挽起窗帘,让晨光照耀房间和塔。吟游诗人回来时,炉火刚刚点着。 她不肯来,索姆?墨立林边走进房间边宣布。他瞪了岚一眼,生气地吹着白胡子:你怎么不早说你们已经见过她?她差点把我脖子拧断。我想我不知道也许村长的命令能让她再来看看岚焦虑地握着拳,向布兰问道:艾维尔先生,我该怎么办?村长也没了主意,他摇着头把塔额上的湿布换成新的,躲避着岚的眼睛。我不可以就这样看着他死啊,艾维尔先生。我必须做些什么!吟游诗人动了动嘴唇,像是有话要说。岚急切地转向他:您有什么主意?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只是疑惑,索姆说,一边用拇指按压长烟斗里的烟叶,村长是否知道是谁在他的门上涂了那只龙牙。他看了看烟斗的小碗,又看了看塔,叹了口气把未点燃的烟斗用牙咬着:这说明有人不再喜欢他了。或者说,不喜欢他的住客?岚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把脸转向炉火。他看着跳跃的火焰,心乱如麻。但是如同这火焰集中在木柴上一般,他的心集中在一个信念上:我决不放弃,决不站在这里看着父亲死去。我的父亲,他狠狠地告诉自己,这是我的父亲!一旦高烧退了,其余就都好办。唯一的问题是,怎么退烧?布兰?艾维尔紧紧地抿着嘴唇看了看岚的背影,又向吟游诗人怒目而视。眼神凶得熊都可以被吓退,但是索姆只是毫不在意地等着,期待着他的回答。 可能是康伽的人,或者库林家,村长终于说道,但是只有光明能确切地知道是谁干的。他们都不是好东西,最喜欢挑拨离间,惹是生非。辛?布耶说的话跟他们比起来,简直是甜言蜜语。就是破晓之前来的那帮家伙?吟游诗人问道,他们闻起来不像半兽人,但却一样恶心。只顾追问春诞庆典几时开始,对村子里过半房屋被烧毁的事实视而不见。艾维尔先生冷酷地点着头:是那两家人的其中一家。他们都是一伙的。没脑子的达尔?库林大半个晚上都在要求我把茉莱娜夫人和兰恩先生赶出去,赶出村外。他好像完全忘了,要不是他们俩,我们整个村子可能已经被夷为平地了。岚一直心不在焉地听着,只有最后一句话引起他注意:他们做了什么?她凭空召唤雷电,艾维尔先生回答,指挥它落到半兽人头上。那威力足以劈开大树,劈倒半兽人更是不在话下。茉莱娜?岚难以置信地问道。村长点点头。 是她。兰恩先生则舞起手里的剑,像一股旋风。别说他的剑,他本身就是一件武器,攻击速度惊人。天,我若不是亲眼所见,都不会相信他抚摸着自己的光头,当时春诞前夜的互相拜访刚刚开始,我们怀里满是礼物和蜜糕,脑袋里灌满酒,晕头晕脑的。然后狗儿们忽然狂吠不停,他们俩人从旅店里冲出来,在村里四处跑大喊着半兽人来了!我还在猜他们是不是醉了,必竟这里怎么可能有半兽人?紧接着,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那些那些东西就已经走到街上,来到我们眼前,挥剑砍倒村民,放火焚烧房屋,尖声嚎叫着,闻者心寒。他嫌恶地冷笑一声,我们就像小鸡遇上狐狸,惊惶四散,直到兰恩先生让我们定下神来。您不需要这么苛刻,索姆插嘴道,您已经做得很好。那些被消灭的半兽人里有您的功劳。唔是的,艾维尔先生打了个颤,但是,艾蒙村来了一个艾塞达依,而兰恩先生是个守护者,这还是令人难以置信。艾塞达依?岚轻声重复,不可能,我和她说过话,她一点也不她不你以为她们脸上会刻着自己的身份吗?村长挖苦道,或者在背后写着危险莫近?忽然他一拍额头,艾塞达依!我这个老糊涂怎么这么蠢啊。岚,我想到一个方法救塔了,但要看你愿不愿意。我不能叫你去做,因为若换成是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此勇气。什么方法?岚问,只要能救父亲,我愿意尝试任何方法。艾塞达依能治疗,岚。你也听过那些传说的,伙计。她们可以施行药物无法做到的治疗。吟游诗人,你该比我们清楚,你的故事里到处是艾塞达依。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非要引导我来说?我在这里是外人,索姆看着自己的烟斗说道,好人家库林不是唯一不想跟艾塞达依扯上关系的人。由你来说出这个主意会比较好。艾塞达依,岚喃喃道,眼前浮现出朝他微笑着的茉莱娜。她是传说中的暗黑之友艾塞达依?据说接受艾塞达依的帮助就像吃下藏着毒药的馅饼般,可能比没有帮助更糟糕;她们的礼物里就像鱼钩上的诱饵总是暗藏机关。他忽然觉得口袋里茉莱娜给他的银币变成一团热炭,恨不得把它扔出窗外。 第23章【代价】 谁都不想跟艾塞达依扯上关系,伙计,村长缓缓说道,但这是我能看到的唯一机会。然而是否要向她求助是个重要的决定,你必须自己作出选择。至少到目前为止,我所看到的茉莱娜夫人茉莱娜塞达依所做的都是好事。人有时候,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塔,必须作出选择,即使它不是最好的。有些故事,从某种方面来说,是言过其实的,索姆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的话像是被挤出来似的,有一些故事是。况且,孩子,你还有别的选择吗?没有,岚叹道,看着一动不动的父亲,眼神黯淡下来,我我会去找她。她在桥的另一边,吟游诗人告诉他,就是他们处理半兽人死尸的地方。记住,孩子。艾塞达依做任何事情都只是为了她们自己的理由,这个理由跟常人所以为的理由并不总是一样的。话没说完,岚已经往门口走去,吟游诗人的最后一句话是冲着他的背影喊的。他顾不得解下剑,所以只好一手握着剑柄以免剑鞘在跑动时挡着脚。他咔嗒咔嗒地跑下楼,冲出旅店,完全把疲劳抛到脑后。尽管十分渺茫,但此刻救回塔的希望使他战胜整夜未眠的劳累。至于这个希望是来自艾塞达依,至于为此要付出什么代价,他不愿意去想。现在要做的是,面对她。他深吸一口气,加快脚步。 熊熊的大篝火就在最北的屋子以北,靠近通往守望山的道路。风把油腻的黑烟吹往村外,但是现场还是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甜香,像是烤完后放得太久的肉味。这种味道使岚感到窒息,当他意识到它的来源后,更是强咽口水才没有呕吐。春诞的篝火还正好可以用来做这件事。那几个看火的人个个用经醋浸泡的布来包着口鼻,仍然一脸恶心。就算他们闻不到,心里却清楚知道这个味道,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 其中两人正在给一匹德胡兰马拖来的半兽人尸体解开脚上的带子。兰恩蹲在尸体旁,把毛毯撕开,露出它的肩膀和山羊头。岚走来的时候,他正从它黑链夹的肩膀部位解下一个金属牌子,上面以瓷釉涂着一支血红的三叉戟。 茉莱娜交叉着脚坐在不远处的地上,疲惫地活动着颈部,膝上放着一根全身刻满花和藤的手杖,裙子皱巴巴的。这是第七个。竟然有七个小队的半兽人!自从半兽人战争之后,从来没有试过这么多半兽人一起行动。坏消息真是一个接一个。我很担心,兰恩。我们也许赢了这场小杖,但实际上却是前所未有地落后。岚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是一个艾塞达依。一路走来时,他不停说服自己:她跟自己知道她是什么人之前不会有任何区别但当他见到她,却吃惊地发现,她看起来真的完全变了样:头发乱七八糟,鼻子粘着煤灰。不过,除此之外,她还是昨天见到的样子。可以肯定的是,艾塞达依一定有与常人不同之处。如果外表能真实反映内在的话,根据传说的描述,她应该长得跟半兽人差不多,而不是这么俊俏,即使坐在泥土地上仍不失高贵。最重要的是,她能救塔,不论代价如何。 岚深吸一口气,说道:茉莱娜夫人我是说,茉莱娜塞达依。两人都转头看他,茉莱娜的凝视使他愣住了。这不是他记忆中,在草地上时的那种平静地微笑着的凝视。她脸上透露着疲劳,但一双黑眼睛像鹰眼般锐利。艾塞达依,世界的破坏者、把君主和国家像木偶般操纵着,推动他们按照塔瓦隆的意志而行的人。 黑暗中又透出了一丝光明,艾塞达依喃喃说道,然后提高声音问道:岚?艾索尔,你做了什么梦?他愣愣地看着他:我的梦?这样的一个夜晚会给人带来恶梦,岚。如果你做了恶梦,一定要告诉我。我有时候可以为人驱除恶梦。我的梦没什么可是我的父亲。他受了伤。只是一道划伤,但是高烧不退。贤者不肯施救。她说她无能为力。但是传说里她扬起了一边眉毛,岚赶紧住了嘴,咽了一口口水。光明啊,在所有的传说里,艾塞达依都是反面角色。他看了看兰恩,后者看来对死半兽人更感兴趣。面对着她的眼睛,他吞吞吐吐地继续说道:我啊传说中艾塞达依能够治疗。如果您能救他对他做任何事都好不论要什么代价我是指他做了一次深呼吸,把剩下的话一口气说完,只要我能做到的,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您能救他。任何代价都行。任何代价,茉莱娜重复道,像是跟自己说话似的。岚,我们等会儿再来说代价的事情。我现在不能给你任何承诺。你们的贤者知道自己的能力极限,我也一样。我尽力而为,但是我的力量不能阻挡时间之轮的运转。每个人都是迟早要死的,守护者冷冷地插道,除非他们为暗黑魔神服务,但那是只有蠢人才会做的事。茉莱娜轻轻咯了一声,说道:不要说这些令人沮丧的话,兰恩。我们有一些庆贺的理由不是吗,尽管很小,但是仍然值得庆贺。她靠着手杖站起来,带我去看你的父亲,岚。我会尽我所能救他。这里有太多人拒绝我的帮助了,他们都听信那些传说。她冷淡地地补充。 他在旅店,岚说,这边走。还有,谢谢您,谢谢您!他们跟着他,但是走得不快。岚一下子就冲前了许多,只好停下来不耐烦地等着他们跟上,然后又向前冲去,再停下来等。 请您走快点,岚催促道,他因为终于找到可以帮助父亲的人而太过兴奋,完全没有考虑到驱赶艾塞达依是多么鲁莽的事情,他正在忍受高烧煎熬。兰恩狠狠地瞪着他:你看不到她有多累吗?就算有安菊尓的辅助,她昨晚所做的事的相当于背着一大袋石头沿着村庄跑了一晚。不管她怎么说,你都不过是个牧羊人。你算哪根葱,值得她这样帮你?岚眨眨眼,不敢说话。 温柔些,我的伙伴,茉莱娜说道,伸手轻拍守护者的肩膀,脚步并没有慢下来。兰恩呵护备至地走在她身边,像是希望借此给予她力量。你光想着照顾我,为什么他就不可以光想着照顾他的父亲呢?兰恩生气地皱着眉,但不再说话。岚,我答应你我会尽量走快些。事实上,她眼中强势的光芒,她平静的语气,给岚的感觉并不完全是温柔,似乎更多的是命令。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哪一种,也可能两者都有。不论如何,他已经向她,向艾塞达依作出了承诺。他在他们身边大步走着,努力不去想这代价究竟会是什么。 第24章【传奇】 还没完全走进房门岚就迫不及待地往父亲看去不管别人如何说都好,这是他的父亲。塔仍然一动不动,双眼紧闭,呼吸艰难。白胡子吟游诗人正在跟村长说话,见到他们进来就停了口。村长弯着腰正在照料塔,他不安地看了看茉莱娜。 茉莱娜不理会村长的目光,也不理会其他人,只是皱着眉凝神看着塔。 索姆的烟斗还是没点着,他把它咬在嘴里,又拔出来,阴沉着脸看着它。唉,想安安乐乐吸口烟都不行,他自言自语道,我还是去找我的斗篷好了,免得它被某个农夫拣去给牛当被子。至少在外面可以好好吸烟。说着,他忙不迭地离开了房间。 兰恩瞪着他的背影,棱角分明的脸如磐石般毫无表情:我不喜欢这个人,他不可靠。昨晚就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一整晚我连他的影子都没见过。他跟我们一样参加战斗了,布兰仍然不太确定地看着茉莱娜,一边说道,他一定是的。不然他的斗篷不会被烤焦。岚才不关心那个吟游诗人昨晚是否躲在某个马棚里渡过呢,他恳切地问茉莱娜:我父亲怎样了?布兰张口正要说话,但茉莱娜抢先说道:艾维尔先生,请让我和他单独留下,你们在这里只会妨碍我的治疗。布兰犹豫片刻,他显然不习惯在自己的旅店里被人指挥,但是又不愿意违背一个艾塞达依。好一会儿,他直起身来,拍了拍岚的肩膀:我们走吧,孩子,不要妨碍茉莱娜塞达依和她的呃她到楼下去吧,我有许多要你帮忙的事呢。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听到塔大声喊着我的烟斗在哪里?还有,给我一杯啤酒。之类的话。我可以留下来吗?岚向茉莱娜问道。但是她好像除了塔以外根本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存在。布兰用力拉他,但是岚坚持:求求您?我不会妨碍您的。您甚至不会知道我在这里。他是我的父亲!他喊出的最后一句话如此竭斯底里,把他自己吓了一跳,村长也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岚希望其他人把这理解成过度疲劳或者是面对艾塞达依时的过度紧张。 好吧,好吧。茉莱娜不耐烦地回答。她把斗篷和手杖随便搁在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把袖子挽起到肘部,坐到那边去,兰恩你也是。她随意指着墙边的一条长板凳,双眼仍然注视着塔。事实上,从进房间以来,她的注意力就没有离开过塔,目光缓缓地从他的脚部移到头部。岚觉得她的目光如有芒刺,像是把他的父亲完全看穿了似的。你们可以说话,她心不在焉地说,但是声音必须小。好了,艾维尔先生,您走吧。这里是病房,不是聚会堂。请保证我不会受到打扰。村长不乐意地咕哝着,但是声音很小别人都听不见。他用力捏了捏岚的肩膀,不情不愿地走了。 艾塞达依口里念念有词地跪在床边,轻轻把手放在塔的胸膛上,然后闭上双眼一动不动,也不作声,就这样过了很久。 传说中艾塞达依施展她们的技能时总是伴随着电闪雷鸣,或者其他征兆,显示出不可思议的成果和伟大的力量。那种力量,是源自真源的唯一之力,是它,驱动着时间之轮。岚并不是想要看到什么了不起的景象,必竟亲眼看到那种力量,并且要使用它来救父亲,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事情。但是此刻的茉莱娜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似的,这令他觉得有点疑惑。他紧紧盯着父亲,他的呼吸好像显得轻松了些,茉莱娜似乎真的在作某种治疗。这时兰恩忽然说话了,把一心专注在父亲身上的岚吓了一跳。 你这间武器不错。如果我没猜错,剑刃上是不是也有苍鹭标记?岚看着他,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从刚才去请求茉莱娜救父亲以来,他的神经一直高度紧张,把自己腰间的剑忘得一干二净:它现在显得很轻。是的,有。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见到有苍鹭标记的剑。兰恩说道。 是我父亲的剑。他瞥了瞥兰恩的剑,那把剑的剑柄刚好露出斗篷边缘。这两把剑确实很相像,只不过对方的剑上没有苍鹭。他把目光移回床上。塔的呼吸确实轻松了许多,已经不再粗哑。他很久以前买的。牧羊人会买这种东西,真奇怪。岚斜了兰恩一眼。身为陌生人这样议论他的剑显得多管闲事,而身为守护者不过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回答:据我所知,他没有用过它。他说它没有用。直到昨晚,我才知道他有这把剑。他说它没有用?是吗?但是我肯定他一开始不是这么想的。兰恩轻轻碰了碰岚的剑鞘,在某些地方,苍鹭是剑术大师的标记。这把剑一定有着与众不同的经历,才会最终落在双河的牧羊人手里。岚忽略掉这句话里隐含的疑问,不再说话。茉莱娜仍旧纹丝不动。她究竟在做什么?其实他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这个艾塞达依在做什么,想到这,他不禁打了个寒战,擦擦手臂。艾塞达依过了一会,他想起了自己的问题。这些问题有些他不想问,但另一些他想知道答案。村长他清清喉咙,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说:村长说村子之所以能保住半数房屋,是你们俩的功劳。他看着守护者,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树林里有一个男人光是被他看着就令人恐惧您觉得这是不是某种警示?还有,他的马跑起来悄无声息,他的斗篷风吹不动。您觉得他会不会对这里不利?您和茉莱娜塞达依可以阻止他么?我们办不到,除非能有六个姊妹联手,茉莱娜回答道,岚被吓了一跳。她仍然跪在床边,但是她放在塔胸膛上的手已经拿开,半侧着身正看着他们。她的声音很轻,但是眼神中的压迫像是把岚紧紧钉在墙上,如果只有我自己,就算提前一个月就知道这件事,恐怕仍然无能为力。当初我离开塔瓦隆时如果知道会在这里遇上半兽人和迷惧灵(原译迷惧骑士),就算要我扯着姊妹们的衣领,也会强行把她们带来,而且至少要带六个、甚至十二个来。虽然我能引导唯一之力,然而一个人的力量非常有限。要知道,昨晚有过百半兽人袭击了这一地区,是整整一个拳(拳:半兽人军队的基本单元,在数目上会有所变化;一般在100到200人之间)的兵力。但是知道总比不知道好,兰恩严厉地看着岚问道,你几时看见他的?我要确切的时间。还有,在哪里看见?那已经不重要了,茉莱娜阻止道,我不想令这孩子因为跟他无关的事情自责。该怪的人是我。昨天见到那只可憎的行为反常的乌鸦时,我就该提高警惕。你也是,我的老朋友。她的语气略带气愤,我自信过头了,以为暗黑魔神的魔爪还没伸到这么偏远的地方,以为至少目前还没有这么严重。我真是太大意了。岚不解地眨眨眼:乌鸦?我不明白。它们是食腐者。兰恩露出嫌恶的表情,暗黑魔神的奴隶经常利用这一类生物来充当间谍。主要是乌鸦。有时在城市里也用老鼠。岚不寒而栗。乌鸦是暗黑魔神的间谍?现在可是到处都能见到它们的踪影啊。另一方面,一直以来双河的人们一出生就接受这样的教导:暗黑魔神的力量无处不在,但只要心向光明,努力经营正直善良的生活,并且不要喊他的名字,就不会受到他的伤害。然而茉莱娜刚才提到暗黑魔神的魔爪的说法,似乎跟他们这个信念他无意中看了看塔,立刻把其他的事丢在脑后:父亲的脸色明显好多了,潮红已经退去,呼吸声听起来跟没事人一样。要不是兰恩抓着他的手臂,他都要跳起来了:您成功了!茉莱娜摇摇头,叹道:还没完,我希望仅仅是没完。半兽人的武器产自一个名为沙坎达尔的山谷。那个地方就在刹幽古(原译刹幽湖,暗黑魔神被囚之地)的山坡上,不少武器都被它的邪恶深深污染。这样的刀刃造成的伤口,要么用通常的方法治不好,要么引发致命的高烧,要么导致药物无能为力的疾病。我刚才只是减轻了你父亲的痛苦,但是刀刃留下的污染仍然留在他体内。若置之不理,它就会越来越厉害,把他吞噬。您不会置之不理的,对吧。岚说道,随即被话中半是乞求,半是命令的语气大吃一惊,自己竟然这样跟一个艾塞达依说话,幸好她似乎没有在意。 我不会,她只是简单地回答,但是岚,我现在很累。从昨晚到现在,我都没有休息过,若是普通伤势,还可以对付。但是这种伤这个,她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丝织小袋,是安菊尓,她看看岚的表情,说道,很好,你知道安菊尓。岚下意识地向后靠了靠,想离她和她手里的安菊尓远些。有一些传说里提到过安菊尓,它是传奇时代的遗物,是艾塞达依用来增加自身引导唯一之力的上限的辅助宝物。他看着茉莱娜解开小袋,吃惊地看到里面是一个光滑的象牙质小雕像,呈古旧的深棕色,还不到她的巴掌长,雕的是一个有着披肩长发的女人,身穿飘舞的长袍。 制造安菊尓的方法已经失传了,她说道,我们失去了许多东西,也许永远都无法再找回来。我们剩下的安菊尓已经很少,艾梅林殿下差点连这个都不许我带来。幸好她最后还是批准了我的请求,这对艾蒙村,对你的父亲都是幸事。但是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现在的我即使有它的辅助,也只能增强到跟昨天没有它辅助时差不多的水平。而且这个伤口的污染很重,已经恶化了。您能救他,岚热切地说道,我知道您一定行的。茉莱娜微微笑了:我们很快就知道行不行了。说完她转身面对塔,一只手放在他的前额上,另一只手弯成杯状捧着小雕像,闭上双眼,全神贯注,连呼吸都像是停止了。 你刚才说的骑士,兰恩悄声说道,就是那个令你恐惧的人肯定是个迷惧灵。迷惧灵!岚惊呼,但传说里说,黯者身高二十尺,而且守护者露出阴郁的苦笑,使得他把没说完的话都吞回了肚里。 传说往往是夸大事实的,牧羊人。信我吧,真正的类人没这么高大。在不同地方,它有不同的名字,例如类人、潜鬼、黯者、影魅,但都是指迷惧灵。它其实也是半兽人,同样是由恐怖领主们以人类和野兽混合而成,只不过其中人类的成分占了主导,所以呈人形。但它们受邪恶侵蚀扭曲的程度却比普通半兽人更深,并且从暗黑魔神处继承了某些能力。在一对一的情况下,只有最差的艾塞达依才会输给黯者。但是它们却暗害了一个又一个好人,它们的实力因此被夸大。自从遗弃使在传奇时代的最后一战被封印,一直以来是它们在指挥半兽人军队。在半兽人战争中,就是它们在恐怖领主的领导下,带着半兽人作战。它令我害怕,岚有气无力地说,它仅仅是看着我,就他不寒而栗。 第25章【答案】 这不是什么可耻的事,牧羊人。它们也令我害怕。我曾经见过战斗一生的战士在类人面前如小鸟面对毒蛇般惊惶。北方靠近灭绝之境的边疆一带有句话说:缺眼人的脸就是恐惧。缺眼人?岚不解。 兰恩点点头:迷惧灵不论在白天还是黑夜都具有鹰一般的视力,但是它们没有眼,所以又称缺眼人。没有什么事能比面对一个迷惧灵更危险了。昨晚在这里就有一只,我和茉莱娜塞达依几次想杀掉它都失手。大概类人也继承了暗黑魔神的运气。岚咽了咽口水:有个半兽人跟我说,迷惧灵想和我说话。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兰恩猛地抬起头,蓝宝石般的眼睛紧盯着他:你跟一个半兽人说过话?不完全是啦,岚在守护者的逼视下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是它跟我说话。它说,不会伤害我,说迷惧灵想跟我谈。然后它想杀我。他舔舔嘴唇,手不安地抚着剑鞘上的皮革,用短促的句子把自己返回农屋取东西的经过颠三倒四地说了一遍。结果是我杀了它,他最后说道,是意外啦。它跳过来,而我手里有剑。如果岩石可以软化的话,兰恩的脸色看起来就柔和了少许:虽然如此,这也是件值得一提的事情。直到昨晚为止,南疆一带见过半兽人的人屈指可数,更别说杀过一只的人了。而能够独自一人,用普通的剑杀死一只半兽人的就更少了。茉莱娜疲倦地补充道,岚,治疗完成了。兰恩,扶我起来。守护者快步走到她身边,同时,岚也冲到了床边。塔的皮肤摸起来很凉,脸色苍白显得筋疲力尽,好像在外劳累了很久似的。双眼依然闭着,但是呼吸均匀深切跟平常熟睡一样。 他现在已经没事了?岚忧虑地问道。 是的,但是极需休息,茉莱娜回答,至少得躺在床上歇几个星期,然后他就会跟没受过伤一样。她扶着兰恩的手臂,脚步浮游地走向椅子。守护者把椅子上的斗篷和手杖扫到一边,扶她坐下。她长舒一口气,松弛下来靠在软枕上,小心地把安菊尔包好收回口袋里。 岚的肩膀激动地颤抖着,他想笑,但是眼泪夺眶而出。他紧紧咬着嘴唇,用手胡乱擦着眼泪,哽咽道:谢谢您!在传奇时代,茉莱娜说道,有些艾塞达依具有极强的治疗力量,即使接受治疗者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点火花,他们也可以令它重新燃烧,恢复成熊熊的生命之火。可惜啊,那样的辉煌时代已经消逝,也许一去不返了。除了安菊尔的制造方法外,我们还失去了很多如今连做梦都不敢想的技能。甚至,连到底失去了什么,也已经想不起来。我们的人数变得如此之少,有些天赋就这样消失了,保留下来的也不停弱化。现在的我们想要进行治疗,接受治疗者本身的意志体质也必须非常顽强,否则即使最强的艾塞达依也无法治好他。幸运的是,你父亲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也正因为如此,他几乎耗尽所有的力量为活下去而斗争。现在他体内的污染已经清除,要做的就是休息以恢复元气,这需要花时间。我这辈子都没法报答您,他说道,但只要力所能及,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任何事都行。他想起了自己作出的承诺,她还没有说出要求的代价是什么。此时跪在塔的身边,他更加真心诚意地希望能兑现这个承诺。尽管如此,直接看着她,面对她的目光还是令他觉得不自在,所以他的眼睛仍然盯着父亲。任何事情,只要不是伤害村子或者我的朋友,都行。茉莱娜满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随你喜欢吧,我只希望跟你谈谈。不过你很快就会跟我们一起离开了,到时候我们再详谈吧。离开?!他惊呼,唰地站起身来,这么严重?可是大家不是都在准备重建家园吗?我们一直都安于双河的生活,没有人离开过这里的。岚而且,我们能去哪里呢?帕丹?菲恩说,哪里的冬天都是这么糟。他他就是那个小贩。那些半兽人岚吞了吞口水,想起索姆?墨立林说过半兽人什么都吃,恨不得自己没听到过那番话,呃,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留在我们所属的地方,留在双河,收拾残局重新开始。我们已经撒下了作物种子,而天气很快就能暖和起来,到时候就可以剪羊毛了。我不知道是谁先说起要离开这里的我打赌是库林家的人但不论是谁牧羊人,兰恩打断他,你先听我们说完。他冲着他们俩眨眨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胡乱说了一气,茉莱娜都没法说下去了。她可是个艾塞达依啊。他不安地想,要怎么道歉?但是茉莱娜微微笑了。 我明白你的感受,岚,她说道。岚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这令他浑身不自在。不要多想,她抿紧了嘴唇摇摇头,这次是我说得不够清楚,大概我应该先休息一下再说的。岚,是你要离开。只有你,为了你的村子,你必须离开。我?他清了清哽住的喉咙,重复道,我?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我哪儿也不想去。茉莱娜看了看兰恩。守护者把交叉在胸前的手放下来,低头看着岚,目光令岚再次觉得自己被放在了无形的天平上估量。 你知道,兰恩忽然问道,为什么有些屋子没有受到攻击吗?半个村子都被攻击了,他指出,但是被兰恩挥手阻止了。 它们是烧毁了不少屋子,但是其中大部分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对这些屋子半兽人仅仅是放火就算了,对屋里逃出来的人置之不理,也不进入屋子。当然了,如果那些人恰好挡住了它们的真正去路,就会遭到攻击。事实是,有不少从村外农场过来的人连半兽人的头发都没见到,或者只是从远处看到它们,大多数人直到到达村里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确实听说了关于达尔?库林的行为,岚若有所思地说道,我猜他只是没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村外的农场里,只有两个农场遭到了袭击,兰恩继续说道,其中一个是你们的农场。因为要过节的缘故,多数人昨晚都留在村子里庆祝春诞前夜。迷惧灵不知道这个风俗,恰好在春诞前夜发动攻击,这使得它遭到了预料之外的反抗,很多人也因此逃过一劫。岚看了看茉莱娜,她斜靠在椅子上,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他,一只手指轻轻点在嘴唇上。另一个遇袭的农场是谁家的?他问道。 艾巴拉家。兰恩答道。 它们发疯了,岚好容易挤出一句话来,但是茉莱娜忽然站起来,把他吓了一跳。 不,它们没有,她说,它们是有目的的。半兽人之所以到艾蒙村,不是偶然的,也不是为了贪图烧杀的快感。它们是来找人的,找住在艾蒙村一带的某个年纪的年轻男子,杀掉他,或者抓走他。我这个年纪的?岚的声音不禁打颤,光明啊!马特!还有珀林!他们怎样了?他们很好,茉莱娜告诉他,只不过被煤烟烤黑了少许。班?克拉唯和勒姆?坦勒呢?很安全,兰恩回答,他们跟大家一样安全。但是他们也看见过那个骑士,就是那个黯者,而且他们跟我一般年纪。克拉唯先生的屋子根本没有受损,茉莱娜说道,而磨坊主一家在袭击前半段还在呼呼大睡,直到外面的吵杂声把他们闹醒。班比你大十个月,勒姆比你小八个月。她淡淡地笑了笑作为对岚吃惊的表情的回应,我告诉过你我爱问问题。我刚才说的是某个年纪的年轻男子,你和马特以及珀林的年纪相差只有几个星期,迷惧灵要找的就是你们三个,不是其他人。茉莱娜看着岚的目光像是能看穿他似的,他不安地挪动身体。为什么他们要找我们?我们不过是农夫,是牧羊人。这个问题在双河是找不到答案的,茉莱娜静静地说,但是这个答案一定非常重要。半兽人为了它来到了这个它们两千年来没有踏足过的地方,就是证明。很多故事都描述过半兽人的袭击,岚坚持道,我们只不过是从没有遇上罢了。守护者不是经常跟它们战斗吗?兰恩轻蔑地哼了一声:小子,跟半兽人的战斗应该发生在灭绝之境一带,不是这个在它南边600里格(1里格约3英里,约5554米)的小村庄。而且昨晚战斗的激烈程度,正常来说也只有在石纳尓(边疆一带的国家之一)或者其他边疆国家才能见到。你们三人之一,茉莱娜说道,或者你们三人一起,拥有某些暗黑魔神害怕的东西。那不可能。岚心神恍惚地走到窗前,向窗外看去,看着那些在废墟上工作的人们,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决不可能。他无意中看到草地上被烧焦了的春诞柱桩子。本来这个春诞将会无限精彩,有小贩,有吟游诗人,有漂亮的外来客人。他打了个寒战,用力摇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我是个牧羊人。暗黑魔神不可能对我有兴趣的。你要知道,兰恩冷冷地说,把这么多半兽人从边疆带到卡安琅、再带到这里,经过这么长的距离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和反抗,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我很想知道它们是怎么办到的。你以为它们费这么大劲就是为了来烧几间屋子吗?它们还会再来的,茉莱娜补充道。 第26章【袭击】 岚本来张开了口想跟兰恩争论,但茉莱娜的话使他转向她:回来?您能阻止它们吗?昨晚您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都能击退它们,现在您有所准备,不是更有把握吗?也许吧,茉莱娜回答道,我可以写信给塔瓦隆,让她们派几个姊妹来,也许她们能在半兽人再次袭击之前赶到。那个迷惧灵也知道我在这里,也许它会静待增援,等待更多迷惧灵和半兽人的加入。如果有足够的艾塞达依和守护者,我们确实是可以击退半兽人的,然而这要经过很多场战斗才能办到,就难说了。在岚的眼前浮现出艾蒙村被战斗摧残的景象:所有的农场都被烧毁了,守望山、德文驿站和暗礁渡口,到处是灰烬和鲜血。不!他喊道,心中一阵失落的揪疼,这就是我一定要离开的原因,是吗?如果我走了,半兽人就不会再来。他剩下的最后一丝固执使他补充了一句,如果它们真的是在找我。茉莱娜挑起了眉毛,对岚仍没有被完全说服显得有点意外。兰恩开口道:牧羊人,难道你想用你的村子为赌注来打这个赌吗?甚至压上整个双河地区?岚完全屈服了:不。他再次回答,再次感到内心失落的痛楚,珀林和马特也必须走,是吗?要离开双河,离开家,离开父亲吗?至少塔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至少他可以听到他说,发生在采石路上的事情真荒唐。我们会到拜尔隆去吗?或者卡安琅?我听说光是卡安琅的人口,就比整个双河加起来都多。我们在那里会很安全。他勉强挤出一个空洞的笑容,我常常梦想到卡安琅去看看,只是没想到这会成真。茉莱娜和兰恩都没有答话。沉默了许久,兰恩说道:如果,那个迷惧灵非常想要抓到你,那么,卡安琅就不够安全。它们仍然会追到那里的,卡安琅的城墙不能阻挡类人。而我想,你不至于蠢到以为它们不是非常想抓你。岚本以为自己的心情已经跌到最低点,兰恩的话却使它跌得更低。 有一个安全的地方,茉莱娜柔声说道。岚期待地看着她。是塔瓦隆。在那里有足够的艾塞达依和守护者保护你。即使在半兽人战争期间,暗黑魔神的邪恶军队也惧怕进攻围绕塔瓦隆的荣耀之墙。它们曾经试过一次,但是遭到了那场战争期间最严重的挫败。而且塔瓦隆是知识的殿堂,那里聚集了我们艾塞达依从疯狂时代积累至今的知识,甚至还有传奇时代遗留下来的一些片断。在塔瓦隆,我保证你可以查出为什么迷惧灵要抓你,谎言之父(暗黑魔神的称呼之一)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去塔瓦隆?这是岚连做梦都没想过的事。到一个到处是艾塞达依的地方去?诚然,茉莱娜治好了塔至少看起来他已经没有危险但是这并没有改变他从所有传说中得来的对她们的看法。跟一个艾塞达依同处一室已经令他很不自在,何况一个满是艾塞达依的城市?还要,她还没有说治疗塔的代价是什么呢。根据传说,她们做任何事情都要求代价的。 我的父亲还要多久才能醒?最后他问道,我我要跟他谈谈这件事。我不能不告诉他就离开。说出这话时他似乎听到兰恩松了一口气,他好奇地看看他,但是他的脸仍然毫无表情。 我看,他可能在我们离开前都不会醒来,茉莱娜回答,我希望我们能在天黑以后就出发。因为即使只是迟一天,也可能是致命的。你可以给他留一个字条。在夜里?岚吃惊地问道。 兰恩点点头:虽然那个类人很快就会发现我们已经离开,但是没必要让它轻易发现。所以我们要在夜里离开。岚心烦意乱地整理着父亲的毛毯。要去塔瓦隆?这可是很远的一段路啊。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我最好去把马特和珀林找来。我去找吧。茉莱娜像是忽然恢复了体力般轻松地站起来,披起斗篷,伸出手放在岚的肩上,用力不大,但是却紧压蟒蛇的铁叉般压在他肩上。岚好容易才忍住没有缩开。记住了,不要跟其他人提起这件事。如果让其他人知道了,比如那些在门上画龙牙的人,他们会给我们带来麻烦的。我明白的。岚回答,当她把手放开时他松了口气。 我会请艾维尔夫人给你送些食物来,她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似的,若无其事地说道,然后你睡一觉吧。今晚的旅程将会很辛苦。门在她俩身后关上了。岚独自一人站着,看着父亲脑海里一片空白。就在此时,他才意识到艾蒙村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要他离开这里,就像是要把他身体的一部分撕开似的。但是他不得不走,因为夜之牧者要对他不利。他不能以村子的命运,来赌茉莱娜的推论是错的。他甚至不能跟别人说,因为库林家的人确实会拿这件事借题发挥。他唯有相信这个艾塞达依。 别把他弄醒。艾维尔夫人说道,她手里托着一个用布盖着的盘子,散发出阵阵香气。村长跟在她身后,轻轻地把门关上。艾维尔夫人将盘子放在墙边的柜子上,走过来坚决地把岚从床边拉开。 茉莱娜夫人跟我交代了你父亲的情况,我知道他需要什么照顾,她柔声说道,其中可不包括你累倒在床边。我给你带了些食物,趁热吃了吧。我认为你不要那样称呼她比较好,布兰满怀怨气地说,应该称呼她为茉莱娜塞达依。不然她可能不高兴。艾维尔夫人拍了拍他的脸:这个不用你操心,我和她长谈过。还有,说话小声点。如果你把塔吵醒了,我和茉莱娜塞达依都不放过你。她调侃地在塞达依这个称呼上加重语气,使布兰的坚持显得好笑。你们俩不要妨碍我。说完,她亲昵地冲丈夫笑了笑,转身向床铺和塔走去。 艾维尔先生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她可是个艾塞达依啊。村里那些女人们,有一半像对待女事会会员般尊敬她,另一半则像看半兽人般看她。她们没有一个人明白,对艾塞达依应该要十二分小心。男人们虽然仍是斜眼看她,但至少他们不会作出激怒她的事来。十二分小心吗?岚心想,对我来说太迟了。艾维尔先生,他缓缓说道,您知道究竟有几个农场遭到了攻击吗?目前为止,连你们家的农场在内,我只听说过有两个。村长顿了顿,皱眉想了想,然后耸耸肩,跟村里的情况相比,显得很少。我应该为此高兴才对,但是算了,也许今天晚些还会听到有其他的农场被袭击吧。岚叹了口气,不用问他也知道另一个农场是谁家。那么根据村里的情况看,它们我是指,您觉得它们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找东西?孩子,我不知道它们是否在找什么东西,我只知道它们想把我们杀光。就像我之前说过的,狗儿们狂吠不停,茉莱娜塞达依和兰恩在街上奔跑,然后有人大喊鲁罕先生的锻铁场和屋子着火了。艾贝卢?蔻顿的屋子也是奇怪的是,他的屋子是在村子的正中间的,为何不管怎样,接着的事情就是半兽人闯到我们眼前了。我不觉得它们是在找东西。他忽然笑了,但是赶紧收住,警觉地看了看他的妻子:艾维尔夫人的目光没有从塔的身上移开。老实说,他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它们看起来跟我们一样摸不着头脑。我猜它们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艾塞达依和守护者。大概是吧。岚苦笑道。 既然茉莱娜在受袭农场方面没有说谎,那么关于其他的方面也可能没有。有好一会儿,他很想跟村长说茉莱娜要他们三人跟她走的事,想问问他的意见。但是很明显,村长对艾塞达依的了解不见得比村里的其他人多。何况,他也不想让村长知道茉莱娜所说的暗黑魔神想抓他们的事,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因为害怕被嘲笑还是被相信。他的拇指轻轻地在塔的剑柄上摩挲着。父亲曾经到过外面的世界,他对艾塞达依的事情一定知道得比村长多。然而既然他真的离开过双河,那么他在西树林里,在高烧中所说的那些话他用双手用力拨动头发,把这个想法赶走。 你需要睡眠,伙计。村长说道。 是的,艾维尔夫人接口道,你都快站不稳了。岚朝她眨眨眼,他没有注意到她已经离开床边。他真的急需睡觉,想到这他禁不住打了个呵欠。 你到隔壁房间去睡吧,村长说道,那里已经升了火。岚看了看父亲,他仍然睡得很熟,这使他又打了个呵欠:我就在这里睡好了,好等他醒来。照顾病人的事情都是由艾维尔夫人作主的,她犹豫了一下就点了点头:不过你不许打扰他,必须让他自己醒来。不然他开口想保证自己一定照她吩咐做,但是口一张开,又打了个呵欠。她微笑着摇了摇头:你快撑不住了。如果你真的要留在这里,那么就躺到壁炉前吧。还有,睡觉之前,先把那个牛肉汤喝了。好。岚答应着,只要能让他留下,什么都答应,我不会吵醒他。那就好。艾维尔夫人和善而坚定地说,我去给你拿毯子和枕头。当村长夫妇终于离开后,岚把房间里的长椅拉到床边坐下。虽然他真的很困他又打了个呵欠,颚骨咔咔作响但是现在他还不能睡,因为父亲随时会醒来,而且可能只醒一会儿。他得等着,等着跟父亲说茉莱娜告诉他的事。 他在椅子里辗转反覆,心不在焉地把剑柄移开:虽然我不能跟其他人说,但是这是塔,这是他不禁坚决地紧咬下颚我的父亲,我可以跟我的父亲说任何事情。 他在椅子里蜷起身体,头靠着椅背。塔是他的父亲,他爱跟父亲说什么就说什么,别的人都管不着,只需要等他醒过来就行了。 第27章【质朴】 岚在跑,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沮丧地四处张望,发现自己被荒凉的群山围困。这是个永远没有春天的地方,冰冷的泥土在他脚下嘎扎作响,上面没有任何植物,甚至地衣。他跌跌撞撞地跑过一块又一块比他高大一倍的巨石,石上蒙满灰土像是从来没被雨水冲洗过。太阳像个肿胀的血红圆球,比最热的夏日还耀眼,刺得他双眼生疼。它刻板地挂在铅制大锅般的天空上,伴随在它四周的是黑色和银色的云朵,积压在地平线上。虽然云层如此厚重,周围却连一丝风也没有;虽然阳光如此猛烈,空气却像深冬般寒冷。 岚边跑边回头看,却看不到是谁在追赶他。身后只有荒野和黑乎乎的山脉,不少山顶上还冒着黑烟,直飘到天际混入云中。虽然他看不见,却能听到追赶者的声音在身后嚎叫,那是从喉咙里发出的怪声。它们因追逐猎物而兴奋,因闻到鲜血而疯狂。是半兽人!它们越来越近,而他的力气快要支撑不住了。 绝望中,他匆匆爬上一个刀刃似的山脊,但眼前的情景令他哀叹着跪倒在地:这是一个巨大峡谷的边缘,谷底远在千尺之下,覆盖在灰蒙蒙翻滚着的迷雾之中。雾浪移动得比任何大洋的海浪都慢,夹杂着不时的红色闪电,像是底下有熊熊烈火一闪即逝。峡谷远处传来阵阵雷声,伴随着闪电,有时这些闪电竟然是从地面往天空劈去的。 如果仅仅是这个峡谷本身,并不能令他失去继续逃跑的勇气。是那座山,它从沸腾的水雾中间拔地而起,比迷雾山脉的最高峰还高,黑暗得把所有希望都吞噬,阴冷的尖顶像匕首般直插天堂。是它,夺走了岚最后的力气。虽然他从没有见过这座山,但是他认识它,关于它的记忆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太快以至于他来不及抓住这些片断。但是他知道自己认识它。 无形的手指伸到他身上,拉住他的手脚企图把他拖向那座黑山。他扭动着身体反抗,手脚都绷得紧紧的,手指紧抓着地面插入石中。心脏像是被鬼魅的丝线缠绕着,拉扯着,呼唤着要他向那座黑山走去。他泪流满面,趴倒在地上,意志像是水一般一点点被吸走。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他就抵挡不住了,他将会响应召唤而去,顺从地执行对方的任何要求。但是在他内心深处还残存着一丝感情:愤怒!他不是一头任由人推着赶着进羊圈的羊!愤怒在他剩余的意志中萌生,他像发现救命稻草一般牢牢地抓住它。 一个飘忽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侍奉我吧。这是一把熟悉的声音,只要他仔细聆听,就一定能认出它来。侍奉我。他拼命摇头要把这个声音甩掉。侍奉我!他愤怒地朝那座黑山挥舞拳头:愿光明毁灭你,刹依坦!忽然间他身边的空气里充满了死亡的味道,一个身影穿着干涸血迹般颜色的斗篷,向他逼近,它有脸,正看着他但是他不想看到这张脸,甚至不想想到它。因为即使只是想一下都会令他受伤,令他精神崩溃。它的手向他伸过来。无路可走的岚不顾一切跳下了悬崖。 他必须远离这个身影,越远越好。他下坠着,空气像鞭一般抽打他的身体。他想大声喊叫,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呼吸,更别说呼喊了。 忽然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刚才那片荒地上了,也不再下坠。脚下是冬天的枯草,看起来像是枯萎的花。他看看四周,是个平原,点缀着光秃秃的树木和灌木丛。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几乎开心地笑了。远处也有一座大山,峰顶是平的,几乎从中间裂成两边,但是这座山没有任何恐惧或者绝望的气氛。虽然在这样的平原上突然耸起一座山有点奇怪,但是它只是一座普通的山。 山下有一条宽阔的大河,河中央有个岛,上面有一座城市。这座城市就像吟游诗人的故事里描写的那些传奇城市一样,围绕着白色和银色的城墙,在温暖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完全安下心来,高兴地向城市走去。虽然说不出为什么,但是他知道城墙之后有安全和平静。 当他走近,他看到许多高塔和城堡,互相之间由奇妙的跨桥连接。岸边有拱桥连接岛上的城市,他可以看到桥上雕刻的花纹,如此精致,令人觉得它根本无法承受桥下飞奔的河水。在桥的那边是安全,是避难所。 突然一阵寒意侵入他的骨骼,冰冷粘湿他的皮肤,周围的空气变得阴寒散发着恶臭。他头也不回就往前跑,因为他知道身后的追逐者正伸出令人血液凝固的手指要抓住他的斗篷,触摸他的背脊。那个身影吞食光明,那张脸他不记得它的样子,他拒绝想起那张脸的样子,只知道它万分恐怖。他跑着,土地在他脚下后退,山川平原在他身边飞过他像被赶上绝路的狗般想张口狂吼。那座围绕着闪烁城墙的城市却离他越来越远,他跑得越拼命,它离去得越快。他唯一的避难所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成为地平线上的一个苍白的斑点。追逐者的冰手已经抓住了他的衣领。他知道如果被那只手碰到他的身体,他就会发疯,甚至更糟,糟得无法想象。就在他明白这一点的同时,他绊倒了。 不!他嘶声大喊喊声变成了哼哼声,因为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发现自己站在刚才见过的跨河大桥的桥面上。笑容满面的人们从他身边走过,他们身穿色彩鲜艳的服装,令他想起开满野花的原野。有些人跟他说话,用的是一种听起来似曾相识的语言,但是他一句也听不懂。他们的表情很友好,而且用动作示意他向前走,走过这座装饰华美的大桥,走向那闪耀的嵌着银色条纹的城墙和里面的高塔城堡,走向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安全。 他随着人群走过大桥,穿过雄伟的城门,走入城中。里面简直是一个梦幻之境,每一座建筑都像一座宫殿,每一砖、每一瓦都构造得如此完美使凡人屏息。没有一座房屋,没有一座纪念碑不令他叹为观止。大街上飘扬着乐声,有一百多首不同的曲子,但是跟人群的嘈杂声混合在一起十分协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香,是美味食物的香气和无数鲜花的花香结合的味道,就像是世界上所有的香味都集中到了这里。 他所走的这条街道铺着平滑的灰色石板,十分宽敞,笔直地通向城市的中心。街道尽头是全城最高最大的雪白城堡。那里就是他的安全之地,是他寻求知识的殿堂。不过这座城市本身已经如此绝妙,稍迟一些再到那个城堡去也不迟。于是他转了个弯,向旁边一条较窄的街道走去,那里有杂耍艺人,有小贩在叫卖奇异的水果。 可是在这条街的尽头,也有一座雪白的城堡。仔细看看,竟是跟刚才是同一座。啊,我只是想稍微逛一会儿,他想着,再了转一个弯。街道尽头,还是那座城堡。他固执地转了一个又一个弯,每一次那座城堡都出现在他眼前。他转身向反方向跑去但马上刹住脚步。在他的前面,仍然是那座雪白的城堡。他不敢回头看,害怕看见的还是它。 身边的人们依然面带友好神情,但是已经显露出失望。是我令他们失望了吗?他疑惑着。他们仍然指引他向前走,但是现在带着乞求:到那座城堡去吧。他们的眼神充满渴望,只有他可以满足他们,只有他能拯救他们。 即使他只是向前迈出一步,也马上令他们的失望退去,令欢笑挂满他们的脸庞。他们跟他一起走,孩子在他前面以花瓣为他铺路。他疑惑地回头看去,不明白这些花瓣是为谁而撒,但是他的身后只有更多的人们微笑着示意他向前走。这么说是为我撒的?他心想。奇怪地,这么想以后,这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有人开始唱歌,然后加入的人越来越多,直到所有人齐声唱着光荣的颂歌。他依然听不懂歌词,但能体会出歌中的多重奏传达着获得救赎的欢乐。演奏家在人群中活跃地穿插着,吹笛子、弹竖琴和打鼓,奏出各种调子的赞美曲,还有很多他听过的曲子也被流畅地接续起来。女孩们在他身边跳舞,把鲜花编成的花环戴在他颈上。她们朝他微笑,喜悦随着他的脚步而增加。他情不自禁地报以同样的微笑,加入她们的舞蹈中,跳着纯熟的舞步,就像是他从出生以来就已经会跳舞一般。他仰头开怀大笑,脚步前所未有地轻松。他记不起他所跳的舞蹈的名字,但这不重要。 这是你的命运。脑海中一个声音轻声对他说。这句话像一条主线隐藏在所有的歌曲中。 人群簇拥着他,像海浪推动着树枝般涌进城中心的一个大广场。这时候他才注意到,那座白城堡是一座巨大的浅色大理石宫殿,像是用一块巨石直接雕刻而成似的。弯曲的宫墙撑起高耸的圆拱顶形成优美的螺旋指向天空,完美得令他窒息。广场上有一道用质朴的石头砌成的宽阔楼梯通往宫殿入口。人群在楼梯前停下了脚步,但歌声更嘹亮了,托着他的脚步把他送上去。这是你的命运。那把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更坚决,更急切了。 第28章【暗影】 他停下舞步,毫不犹豫地走上楼梯这是他的归宿。 楼梯顶部是装饰着蔓叶花样的宏伟宫门,雕工精细雅致如自天成。门在他面前打开,他走进去,门又轰隆一声关上了。 眼前是一只迷惧灵!我们等你很久了。它嘶声说道。 岚猛地弹起身来,颤抖着急促地喘着粗气,双眼惊恐地盯着前方。塔还在熟睡中。好一会儿他才渐渐缓过气来。壁炉的炉架上铺着新换的煤床,炉火仍然烧得很旺,很明显在他睡着时有人来整理过。他盖的毯子在他惊醒时滑落在地上。那幅临时担架不见了,他和塔的外套挂在门边。 他抖着手抹去脸上的冷汗,担心自己在梦里那样大喊暗黑魔神的名字,不知道是否也会引起他的注意?窗外天色已暗,圆圆的明月已经升起,晚星在迷雾山脉的上空闪耀。原来在他的睡梦中白天已经过去了。他睡着时一直把剑压在身下,被剑柄顶住的肋骨现在又酸又痛。他轻轻按摩着痛处,这才想起自己的胃里仍是空空如也,再加上昨晚的经历,难怪会做恶梦。 想到这他的肚子雷鸣般响起来。他挪动着僵硬的双脚站起来,走到艾维尔夫人留下的盘子前,把餐巾揭开。牛肉汤和面包都还是暖的,明显已经换过了。一旦艾维尔夫人决定你需要吃一顿热餐,她就会不停地来更换直到你把它吃下去。 他喝下一大口肉汤,往面包里夹上肉片和芝士,大口咬着走回床边。 艾维尔夫人肯定也来照料过塔了,他的脏衣服被脱下来,洗得干干净净整齐叠放在床头柜上。一张毛毯把他盖得一丝不漏。岚伸手轻抚父亲的额头时,他睁开了眼睛。 我总算看到你了,孩子。玛琳(译者:艾维尔夫人的名字)说你在这,但是我没法坐起来所以看不见你。她说你太累了,所以不肯叫醒你。啊,一旦她做了某个决定,就算是布兰也没法让她改变主意。塔的声音很微弱,但是眼神清明。那个艾塞达依说得没错,岚想,只要足够的休息他就可以恢复得跟没受过伤一样。 您要吃点东西吗?艾维尔夫人留下了一盘食物。如果肉汤也能吃饱的话,她已经喂饱我啦她不肯让我吃其他东西。你说,男人要是胃里只有肉汤怎么能不作恶梦说着,塔忽然摸索着从毯子下伸出手来摸了摸岚腰间的剑,怎么?原来我不是在做梦。玛琳告诉我说我在生病时,我还以为我一直都在啊,无所谓了,只要你没事就好。农场怎么样了?岚深吸一口气:半兽人把羊都杀掉了。我猜奶牛也是。我们家需要一次彻底的大清洁。他挤出一丝笑容,我们算幸运的了。它们烧毁了半条村。他把所有事情,至少,大部分事情都告诉了父亲。塔听得非常仔细,时不时问一些关键问题。岚发现自己不得不跟父亲讲述从树林返回农屋的经过,连带着必须提到他杀死了一只半兽人。然后他被迫说出奈娜依宣布塔已经没得救了,以此解释为什么是一个艾塞达依而不是贤者给他做治疗。塔对于艾蒙村来了一个艾塞达依显得很吃惊。不过岚还是把从农场到村里的经过省略掉了,他不想提起当时的迷惧灵和它带来的恐惧,那些当然不是恶梦。他更不想提起父亲在高烧之中说过的话,现在不是提到那些的时候。不过,茉莱娜所说的事,是一定要说的。 这可真像吟游诗人的故事,塔听完后喃喃说道,半兽人要你们这些男孩子做什么?或者说,暗黑魔神要你们做什么?愿光明帮助我们。您觉得她在说谎?但是她说的关于遇袭农场,还有鲁罕先生和蔻顿先生的屋子的事都是真的。塔静静地躺着,好一会儿才说:告诉我她是怎么说的?我要听她的原话,就像是她本人重新说一遍一样。这可有点难了,谁能记住别人说的话的每一个词呢?岚咬着嘴唇,挠着脑袋,一点一点地回忆着。我再想不起别的了,他最后说道,其中有些我不记得她是不是就是那样说的,但是应该很接近了。你做得很好。她应该就是这样说的。艾塞达依说话都非常有技巧。她们从不说谎,但是她们告诉你的事实跟你所理解的事实可能相差十万八千里。你要提防她。我从故事里听说过这些,岚答道,我不是孩子啦。你不是,你不是。塔重重地叹了口气,心烦地耸耸肩,但我还是应该跟你一起去,双河外面的世界跟艾蒙村差得远了。这句话本来是一个契机,可以趁此询问父亲过去在外面的经历,还有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问。但是岚没能抓住,而是意外地张大了口,就这样而已?我还以为您会劝我不要走呢,以为您会找出一百个理由来阻止我。这时候他才明白到自己其实一直希望着父亲能说出着一百个这样的理由,而且个个理据充分。 没有一百个这么多啦,塔失声笑道,不过我的确想到一些,只可惜它们都不够好罢了。如果半兽人要对你不利,那么你呆在塔瓦隆会比留在这里安全得多。只不过需要随时保持警惕,因为艾塞达依从来做事都只为了自己的理由,而她的理由跟你所以为的理由并不总是一样。那个吟游诗人也说过这样的话。岚缓缓说道。 他说得对。你要仔细聆听,深切思考,还要小心说话。这是你在外面要时刻记住的行为准则,尤其是在面对艾塞达依时。对守护者也要如此。不论你跟兰恩说什么,都跟你直接跟茉莱娜说一样。因为只要是守护者,就是跟艾塞达依两位一体的,就像太阳一定会在早晨升起一样决无例外。他不会对她保守任何秘密。虽然艾塞达依和守护者之间的契约关系在很多关于守护者的故事里都占有重要地位,但是岚对此了解不多。这似乎跟守护者的战斗力有关,或者是某种交换。在故事里,守护者从中得到非常多的好处,比如伤势恢复得比普通人快,同样的不吃不喝不睡但是能走更长的路程。听说,如果离半兽人或者其他邪恶生物足够近,他们还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这解释了为什么昨晚兰恩和茉莱娜在袭击开始之前就发现了敌人。至于说艾塞达依从中得到了什么,故事里只字未提,但是他敢肯定她们一定得到了某些东西。 我会记住的,岚答应道,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整件事都很荒唐,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们?我也希望我知道,孩子。见鬼,我希望我知道。塔又重重叹了口气,啊,鸡蛋打碎了就是打碎了,谁也没办法把它恢复原状不是吗。不说这个了,你几时走?我过一两天就可以下床了,到时候我们来想想怎么再养一群羊吧。欧伦?道特立有一群不错的羊,现在很多牧场的草都没长好,他大概很乐意分些给我们哦,钟?坦勒也是。茉莱娜那个艾塞达依说您得在床上呆几个星期。塔想说什么,但是岚继续道,她已经告诉艾维尔夫人了。噢。嗯也许我能说服玛琳改变主意。但是塔的样子显得信心不足。他忽然严厉地看了岚一眼:你这样回避我的问题,就是说你很快就要离开了?是明天?还是今晚?今晚。岚平静地说。 塔哀伤地点了点头:是吗。好吧,既然非走不可,那最好不要耽搁。不过我们走着瞧吧,他烦躁地拨弄着身上的毯子,说不定过不了几天我就能动身追赶你们了。我非要下床不可,看看玛琳是不是真能把我困在床上。门上传来轻轻的敲打声,接着兰恩的头从门缝里伸进来:你们赶快道别吧,牧羊人,然后到楼下来。下面有些麻烦事。麻烦?岚奇道。 守护者不耐烦地低吼道:快点来就是!岚匆忙抓起斗篷,正准备解下挂剑的腰带,塔说道:戴着吧,愿光明的意志保佑我们俩都用不着它,但是我想你比我更需要它。伙计,你听着,要保重啊。岚不顾兰恩的催促,弯身下去拥抱父亲:我答应您,我一定会回来的。我知道,塔笑了,他虚弱地回拥着岚,轻拍他的背部,你当然会回来。到那时候会有一群比现在多一倍的羊儿等着你。好了,去吧,不然那家伙要杀人了。岚依依不舍,况且他心里还有一个一直想问,但是不知道该如何问的问题。可是兰恩大步闯进房里,抓着他的胳膊就往外走。守护者换上了一件暗灰绿色,表面覆盖着鳞状金属片的束腰外衣,语气显得很不耐烦。 我们得赶快。难道你听不懂麻烦这个词吗?房门外马特在等他们,他穿着斗篷外套,带着弓,挂着箭袋,焦虑地转来转去,不时往楼梯方向瞥一眼,半带不耐,半带害怕。这可不是在讲故事啊,岚,你说是吗?他沙哑地问道。 到底是什么麻烦?岚质问道。但是守护者不理睬他,而是大踏步走上前,两步并作一步下楼去了。马特朝岚匆匆做了个跟着来的手势,也跟着跑下去了。 岚披上斗篷,赶紧跟上。大堂里灯光很暗,不少蜡烛已经烧完,剩下的也摇摆不定。只有他们三人,马特站在旅店正面的一个窗子旁,小心地往外窥视着。兰恩把旅店大门打开一条缝,从缝里向外看去。 岚好奇地走到兰恩身边。守护者轻声叮嘱他小心点,把门缝开大了点好让岚看见门外。 起先他不明白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群村民,大约有三、四十人吧,聚集在小贩烧毁了的货车架子旁,有几个人手里举着火把。茉莱娜背对着旅店,面对他们站着,很随意似地靠着手杖。哈里?库林和他的兄弟达尔以及比利?康伽站在人群最前面。辛?布耶也在,看起来不太自在。令岚吃惊的是,哈里居然向着茉莱娜挥舞拳头。 滚出艾蒙村!这个一脸酸腐味的农夫喊道。人群稀稀拉拉地附和他,但是显得很犹豫,也没有一个人逼向前。他们也许敢藏在人群中跟艾塞达依叫板,但是要他们单独站出来,就不敢了,尤其是在这种随时会激怒她的场合。 是你引来了那些怪物!达尔吼道,挥舞着手里的火把。比利带领人群附和着喊道,是你把它们带来的!、是你的错!哈里用胳膊顶了顶辛?布耶,老茅屋匠扁扁嘴斜瞪了他一眼,才喃喃说道:那些东西那些半兽人在你们来了之后才出现。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边说边东张西望像是想找个地方躲开似的,你是个艾塞达依。我们双河不欢迎你这种人。哪里有艾塞达依,哪里就有麻烦事。若你留下,麻烦只会越来越大。他的演说没有引起任何村民的反应,哈里无奈地皱着眉,忽然一把夺过达尔的火把指向茉莱娜:快滚!他喊道,不然我们烧死你!人群陷入寂静,只剩下后退的嗦嗦脚步声。双河的人们在面对敌人时可以毫不犹豫地反击,然而他们不是喜欢暴力的人,最多挥舞一下拳头,这样的威胁行为对他们来说太陌生了。辛?布耶,比利?康伽,还有库林兄弟被大家留在了前头,比利自己都有点想往后退。 哈里因此显得略略退缩,但他很快又恢复了。滚出去!他坚持喊道,达尔跟着他喊,而比利虽然也跟着喊,却明显底气不足。哈里朝人群怒目而视,但多数人都躲避他的目光。 突然布兰?艾维尔和哈罗尔?鲁罕从阴影中走出来,站在艾塞达依和人群之间。村长手里随意地提着一个大木槌,他通常是用它来敲打酒桶上的木栓的。我好像听到有人想烧掉我的旅店?他轻声问道。 库林兄弟立刻后退一步,辛?布耶也往旁边挪,比利?康伽更是立马缩入人群中。不是,达尔慌忙解释,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布兰呃村长。布兰点点头:嗯,那么,我听到的是,你在威胁我店里的客人?她是个艾塞达依,哈里生气地开口道,但是哈罗尔?鲁罕动了,他赶紧把下面的话吞回去。 其实铁匠只不过是伸展伸展筋骨而已,他举起粗壮的手臂,握紧巨大的拳头,指关节咔咔作响。但是哈里看着他的样子却像是看着一对大拳头在自己鼻子底下挥舞似的。哈罗尔双手抱在胸前,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不是想打断你的,继续说。但是这时候的哈里缩着脖子一副恨不得消失的样子,哪里还有话说。 你们真让我吃惊,布兰怒道,派特?艾卡阿尓,你儿子昨晚把脚摔断了,但是我看见他今天走路走得好好的是她的功劳。艾华?散温,若不是她伸出援手,你现在还背负着那道又长又深的刀伤,像一条等待清肠的鲤鱼般趴在地上。现在这道伤痕痊愈得像是一个月前的旧伤。还有你,辛。茅屋匠正在往人群中溜,闻言停下脚步,在布兰的瞪视下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村议会的人,尤其是,居然是你。你的胳膊,被烧成黑炭,若不是她,早就废了。你竟然恩将仇报,你不害羞吗?辛略为提起右手看了看,又生气地把目光移开。我无法否认她所做过的一切,他喃喃说道,面露羞愧,她救了我,救了其他人,但是他以哀求的语气继续道,但是她是个艾塞达依啊,布兰。如果那些半兽人不是为她而来,那又是为什么呢?我们双河不能接待艾塞达依,这样才能远离她们的麻烦。几个躲在人群里的人喊道:我们不要艾塞达依的麻烦!、请她走吧!、赶走她!、若不是她,那些怪物怎么会来?布兰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正要说话,茉莱娜忽然双手挥舞起手杖在头上旋转,一簇白色的火焰在手杖的两端浮现。尽管手杖在转动,但这两簇火焰丝毫不受影响,笔直地向上窜动。岚和村民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布兰和哈罗尔也往一边挪开离她远点。她唰地停止舞动,双手持着手杖横在身前,两端的火焰仍跳动着,比人们手中的火把还明亮。村民纷纷躲避,伸手遮在眼前挡住那刺目的光辉。 难道这就是艾伊门的后裔吗?艾塞达依的声音不高,但是摄人心魄,小人物为了争取像兔子般躲藏的权利而吵闹不休?你们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的血统。然而我依旧希望,它还残存在你们体内,深藏在血液和骨髓中。愿这最后的一丝血脉在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夜中给予你们力量。没有人说话,库林兄弟的表情说,他们再也不愿意开口说话了。 布兰问道:忘记了我们的身份?我们就是我们,诚实的农夫、牧羊人和工匠,从来没变。我们是双河人。在南方,茉莱娜说道,流淌着你们称为白河的大河。然而在遥远的东方,人们称它为曼瑟兰德勒。这,才是它真正的名字,在古老的语言中它的意思是来自山岳国之水。闪着光芒的水啊,它曾经流过一片勇敢美丽的土地。两千年前,曼瑟兰德勒在一座山城的墙外流过,这座山城建造得如此美妙,连巨灵族的石匠都为之惊叹。农场和村庄布满了这片土地,还有你们称为暗影森林的地方,甚至更远。住在这里的人们自称为山岳国之民,曼瑟兰人。 第29章【王后】 他们的国王名为艾伊门?艾?卡尔?艾?索林索林之子卡尔之子艾伊门,他的王后是伊德妮阿伊兰阿卡兰。 艾伊门,如此无惧,即使最伟大的称誉也无法赞美他的勇气。就连他的敌人,也用拥有艾伊门之心来比喻勇敢的人。 伊德妮,如此美丽,连花儿也为她开放以博她一笑。他们两人,是勇敢,美丽,智慧,还有至死不渝的真爱的完美象征。哭泣吧,如果你有心,为失去他们而伤痛,为遗忘他们而羞愧;哭泣吧,为他们血统的失落而哀悼!她略微停顿,村民鸦雀无声。岚和其他人一样,被她的话语深深吸引。当她再次开口时,他完全沉浸其中。 将近两个世纪以来,半兽人战争蹂躏着世界。不论在哪里,只要有战役,就有曼瑟兰人,他们的红鹰旗帜总是飘扬在最前线。他们是暗黑魔神的眼中钉,肉中刺。曼瑟兰人的歌声,决不向黑暗屈服;曼瑟兰人的歌声,是永不折断的利剑。当消息传来,说半兽人军队正朝着他们的家园行进时,曼瑟兰人正远离家园,在被称为鲜血之原的贝卡平原作战。不可以坐等自己的家园被毁,因为暗黑魔神的军队企图灭绝他们,企图像砍倒巨大橡树般将他们连根拔起;不可以毫不反抗坐地哀嚎,因为他们是山岳国之民。于是,尽管路途遥远,他们毫不犹豫地踏上归途,离开刚刚取得胜利,仍被灰土、汗水和鲜血覆盖的战场,日夜兼程赶回家乡。因为他们亲眼见过被半兽人军队摧残的土地,如今曼瑟兰受到如此的威胁,没有一个战士能安睡。他们唱着激昂的战歌,带着朋友的祝福、敌人的畏惧如乘风般飞快前进。当暗黑魔神的军队扑向曼瑟兰的土地时,山岳国的战士背靠着塔兰德勒挡在它们面前。一些村民不禁欢呼一声,但茉莱娜像是没听到似的继续述说。他们面对的邪恶军队强大得足以令最勇敢的人气馁。乌鸦遮挡天空,半兽人覆盖地面。恐怖领主指挥着成千上万的半兽人和暗黑之友(译者:侍奉暗黑魔神的人类)。在夜晚它们的营火比天上繁星还多,映照着巴阿扎门的旗帜。巴阿扎门,黑暗的中心,谎言之父的古老名字。它当时仍然被囚禁在刹幽古,一旦它被释放,即使全人类联合起来,也无法反抗。但光是恐怖领主和这些邪恶的生物,也已经令这旗帜充满死亡的气息,令面对它的人灵魂颤抖。然而,他们知道自己必须站起来,他们的家园就在河的对岸。他们必须阻止这支邪恶军队入侵他们的山岳国。艾伊门已经发出求援的信息,友军承诺三天内一定赶到,在这之前他们必须把敌人阻挡在塔兰德勒。三天啊,面对的是敌人压倒性的不用一个小时就能把自己淹没的军力。然而他们办到了,靠着奋不顾身的攻击,靠着誓死的反抗,他们撑过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三天!大地变成了屠场,但是没有一个敌人能渡过塔兰德勒。可是到了第三天晚上,没有援军,没有信使,只有他们孤军奋战。六天过去了,九天过去了,到了第十天,艾伊门苦涩地明白到自己被背叛了。没有增援,他们再也护不住这条河了。他们怎么办啊?哈里追问道。火把在冰冷的夜风中闪烁,但是没有人动手裹紧身上的斗篷。 艾伊门带领军队渡过了塔兰德勒,茉莱娜回答,把身后的桥梁毁掉,并且向国民发布命令,要他们尽快撤离,因为他知道那些半兽人迟早会找到方法渡河。甚至就在他发出命令的同时,它们已经开始渡河,曼瑟兰的战士再次开始战斗,以自己的生命为国民换取珍贵的撤退时间。在曼瑟兰城里,伊德妮指挥她的人民有组织地躲入最深的林中、最远的山里。但是有一些人不愿意逃走,起先只有点点滴滴,渐渐形成小河,最后聚成洪流!人们向前走,但不是走向藏身之处,而是走向战场,加入为家园而战的队伍中。牧羊人拿起弓箭,农夫操起干草叉,木匠挥舞斧头。女人们也来了,肩膀上搁着她们能找到的任何可以作为武器的工具,肩并肩地走在男人的身边。谁也不愿意踏上不归路,然而这是他们的土地,传承自父母,又将转交给孩子的土地,他们甘愿为它付出代价,以鲜血浸泡它的每一分、每一寸。终于,艾伊门最后的军队被逼到了这里,就在这里,这个你们如今称为艾蒙村的地方。在这里,半兽人的军队包围了他们。她的声音带着冰凉的泪水:半兽人和暗黑之友的尸体堆积成山,但是它们怎么也杀不完,无穷无尽地涌上来。只有一个可能的结局:到了那天的傍晚,在红鹰旗帜下再也没有活着的战士了。永不折断的利剑粉碎了。在迷雾山脉里,独自一人留在空荡荡的曼瑟兰城里的伊德妮感觉到了艾伊门的死,她的心也随之死去,只剩下复仇的渴望,为她的爱人,为她的人民,为她的土地复仇。哀恸中她向真源伸出双手,引导唯一之力猛烈攻击半兽人军队。那些恐怖领主,不论是正在讨论它们的计划,还是正在训诫它们的手下,瞬间死亡。这些暗黑魔神多年培养的领军者在呼吸之间化为烈火,恐惧吞噬了它们刚刚获胜的军队。半兽人像野兽逃离森林之火般四散,向北方和南方逃去。因为没有了恐怖领主的协助,塔兰德勒淹死了成千的半兽人。它们逃过曼瑟兰德勒后,把河上的桥拆毁,因为惧怕身后有追兵。它们逢人便杀,一路落荒而逃直到曼瑟兰的土地上再也没有一只半兽人。最后的复仇终于到来,半兽人军队如尘土般被旋风吹散,被其他人民、其他军队逐一消灭。参与艾伊门之战的半兽人一只不剩。然而曼瑟兰人付出的代价太高了。伊德妮使用的唯一之力远远超过任何人类在没有外物辅助之下可以承受的限度,敌人的领军死亡之时,她也付出生命,反噬的唯一之力引发大火,将曼瑟兰城烧为灰烬,只有曼瑟兰的人民活下来了。农场、村庄和城市,全都没有了。别人说,他们已经一无所有,只有离开重新再来。然而曼瑟兰人不这么认为,他们为这块土地付出了前所未有的鲜血和希望,他们跟这块土地之间有着比铁索还坚固的羁绊。战争继续在其他的地方进行着,渐渐地,这块土地被世界遗忘了,最后,他们自己也遗忘了战争。曼瑟兰的辉煌一去不返了,它冲天的尖顶和飞溅的泉水成了梦中的幻境,在它的人民的脑海中渐渐淡化。然而,他们,他们的孩子,他们孩子的孩子,拥有着这片属于他们的土地。他们拥有它,尽管岁月已经把它的来历冲刷的一干二净。他们拥有它直到今天,传到你们的手里。为曼瑟兰哭泣吧,为永远失去的一切哭泣!茉莱娜手杖上的火焰熄灭了,她如同手执千斤重担般缓缓把它放下。就这样沉默了许久,只有风在哭嚎。然后派特?艾卡阿尓走上前来。 我没有听说过你这个故事,这个长着长长下巴的农夫说道,我不是暗黑魔神的肉中刺,永远不可能是。但是我的孩子威尓是你治好的,所以我为自己在这里而羞愧。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原谅我,但不管怎样,我都要走了。对我来说,你愿意留在艾蒙村多久都可以。他飞快地低了低头,几乎是鞠了一躬,转身推开人群离去了。其他人也面露愧色,开始喃喃说着道歉的话,一个接一个地散去了。库林兄弟酸溜溜地最后瞪了茉莱娜一眼,又看了看周围的人,终于也一言不发地走了。比利?康伽更是一早就不见了。 兰恩把岚拉开,将门关上:我们该走了,孩子。说着他就向旅店后面走去,你们两个跟着来,快!岚犹豫着,跟马特交换着疑惑的眼神。当茉莱娜讲述那段故事时,即使艾维尔先生的德胡兰马也拉不动他。如今,却是另一种力量绊着他的脚。真的要走了?一旦跟着守护者离开旅店,走入黑夜他强迫自己振作,坚定决心,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而且不管这次旅程有多远、多久,他一定会回来。 你们在等什么?兰恩站在大堂的后门边问道。马特一惊,赶忙向他走去。 岚在心里说服自己:这将是一趟伟大的冒险。他一边想,一边跟随他们走过后门,穿过黑乎乎的厨房,走到马厩前。 第30章【村长】 马厩里只挂了一盏半掩的提灯,发出暗淡的光芒,多数马棚被阴影覆盖。岚跟随马特和守护者走进马厩时,珀林正靠着其中一个棚子的门坐在干草堆上,他站起来抖掉身上粘的草杆,露出身穿的厚重斗篷。 兰恩脚步都没停下就问道:你按我教你的方法查看过了吗,铁匠?已经查看过了,珀林回答,只有我们。谁会躲在小心驶得万年船,铁匠。守护者迅速扫视阴影中的马棚和头顶上的干草棚,摇头道,没有时间了,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她说了,要快。他说到做到,大步走向五匹站在一起的马儿,开始给它们装上笼头和马鞍。其中两匹是岚见过的黑色牡马和白色母马。其余三匹,虽然比不上前两匹高大或者圆润,也十分健壮,都是双河能买到的最好的马儿之一。兰恩迅速但细致地检查着马上的肚带,以及绑住鞍囊、水袋和毛毯卷的皮带。 岚朝他的朋友们露出勉强的微笑,装出一副恨不得尽快出发的样子。 马特这时才注意到他腰间的剑,指着它问道:啊,你几时成了个守护者?他边说边笑,但是忽然醒起兰恩也在,赶紧收住,瞥了守护者一眼,后者明显没在意。至少,成了个商人护卫,他继续道,咧嘴笑着,笑容跟岚相比只是稍微有点勉强。他又举了举手里的弓,老实人的武器就不太好了。岚想炫耀一下自己的剑,但是有兰恩在场,还是算了。虽然守护者现在根本没有朝他们这边看,但他肯定对身边的一切了如指掌。于是他做出一副挂着剑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夸张地说道:啊,只是想,这大概可以派上用场罢了。珀林动了动,想用斗篷遮盖什么。一闪之间岚瞥到他腰间围了一条宽大的皮带,以及一把斧子的手柄穿过带子上的一个环结。 你藏了什么东西?他问道。 真不愧是商人护卫啊,真眼利。马特调侃道。 头发蓬松的珀林先朝马特皱了皱眉头,露出警告的表情:今天不许拿我开玩笑。然后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把斗篷打开,露出一把斧头。这可不是普通的伐木斧,斧刃一边宽阔呈半月形,另一边是弯曲的尖钉状。跟岚的剑一样,这把斧头绝对也是双河罕见之物。不过珀林的手扶在斧上的姿势却显得很习惯。 鲁罕师傅两年前为一个羊毛商人的护卫制作了它,但完成后那家伙不肯按说好的价钱付款,鲁罕师傅又不愿意降价。后来他就把它送给了我,因为他发现我咳他清了清喉咙,像刚才对马特一样,给了岚一个警告的皱眉,发现我用它来练习。他说反正他用不着,还不如给我。练习?马特窃笑,但见到珀林扬起了头,赶紧举起双手抚慰,啊啊,你说得对,对我们三个来说,其中一个会使用真正的武器是件好事。那把弓就是一件真正的武器,兰恩突然插话,他一手搭在他那匹高大牡马的马鞍上,严峻地看着他们,还有,你们这些农村孩子用的弹弓也是,只不过你们一贯只用它来猎兔和赶狼。只要使用的人有足够的勇气和意志,任何东西都可以是武器。你们现在被半兽人追击,如果想活着到达塔瓦隆,那么在离开艾蒙村,离开双河之前,最好清楚理解这一点。他的表情和语气,冰冷如死亡,坚硬如墓石,僵住了他们的嘻笑和舌头。珀林苦着脸拉起斗篷重新盖住自己的斧子。马特低头盯着自己的双脚,用脚趾搅着地上的干草。守护者冷哼一声继续他的检查。大家都不说话。 这跟故事里说的完全不一样。马特终于打破沉默。 我不知道,珀林酸酸地说道,已经有半兽人,有守护者,以及一个艾塞达依了。你还想要什么?艾塞达依马特像是忽然感到一阵寒意似的轻声重复道。 你相信她吗?岚?珀林问道,我是指,半兽人究竟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守护者,他看起来正在专心地检查白色母马的肚带。但是他们仍然后退到马厩门边,离他尽量远些,而且挤作一团,压低声音。 岚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但是,确实只有我们的农场被袭击。还有,村长说在村里它们首先攻击的也是鲁罕先生的屋子、锻铁场和马特家。以此推断,它们想抓咱们三个似乎是真的。说完,他发现其他两人都瞪着他。 你问了村长?马特难以置信地说,她叫我不要跟其他人说的哟。我没有告诉他我为什么问啦。岚辩解道,难道你真的没跟任何人说过?你没告诉任何人你要走了?珀林耸耸肩:茉莱娜塞达依说不要跟任何人说。我们留了字条给家里人,马特说道,他们到明天早上就会知道。岚,我母亲认为塔瓦隆是仅次于刹幽古的地方。他笑了笑表示自己不赞同母亲,可惜没什么说服力。她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就算我只不过是想想而已,她也会把我锁在地窖的。鲁罕师傅像石头一样顽固,珀林说道,鲁罕夫人更甚。你只要看过她今天在废墟里挖掘着,口里念念有词说她希望那些半兽人真的回来,好让她痛揍一顿的样子就知道了。见鬼,岚,马特说道,我也知道她是个艾塞达依,但是半兽人来了是事实。如果一个艾塞达依不知道该如何对付半兽人,谁还能知道。既然她说不要告诉别人,那就不告诉好了。我不知道。岚抚着前额。他的心一阵疼痛,因为他想起了那个恶梦。我父亲相信她,至少,他也同意我们得离开。茉莱娜突然出现在门口:你把这趟旅程的事告诉了父亲?她全身穿着暗灰色衣服,裙子是中分的,适合骑马,身上的金饰只留下手指上的巨蟒戒指。 岚看看她的手杖,刚才燃着白色火焰的地方没有一点烧焦的痕迹,连烟灰都没有。我无法不说一声就走。他回答。她凝视着他好一会儿,才抿了抿嘴转向其他两人:你们是否也觉得光是留下字条还不够?马特和珀林忙不迭地保证说,他们都是按她的吩咐做的。她点点头,挥手示意他们安静,并且严厉地瞪了岚一眼:已经发生的事情,已经编入时轮之模。兰恩?马已备好,守护者回答,储备足够维持到拜尔隆有余。我们随时可以出发了。我建议现在就走。带上我。伊文娜忽然闪了进来,手臂上钩着一个用披肩扎好的包裹。岚吃惊得几乎摔倒在地。 兰恩的剑随着伊文娜的声音已经半出鞘,看清是谁以后,他把剑滑回鞘内,露出这下好看了的眼神。珀林和马特慌忙跟茉莱娜申明自己没有跟伊文娜提过一个字。但是艾塞达依不理会他们,只是看着伊文娜,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轻敲嘴唇。 伊文娜穿着深棕色斗篷,戴着兜帽,大胆地迎着茉莱娜的目光:我为自己带了足够的旅行用品,包括食物。我一定不会拖慢你们的。要知道,错过了这次,我大概再也没有机会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了。我们可不是去郊游啊,伊文娜。马特喊道。伊文娜把脸一沉瞪着他,马特连忙住口,后退一步。 我要多谢你,马特,不然我还不知道这件事呐。你以为只有你们三个梦想到外面冒险吗?我跟你们一样,而且我决不放过这次机会。你是怎么知道的?岚质问道,但是不管怎样都好,你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跟来。我们不是去玩,是为了躲避半兽人!伊文娜却朝他露出一副宽容理解的样子,他不禁脸红了,只好气愤地板起脸。 首先,她耐心地回答道,我发现马特鬼鬼祟祟地到处跑。然后,我见到珀林试图掩盖斗篷下面的大斧头。我还知道,兰恩买了一匹马,当时我就想,为什么他要买马?而且,既然他买了一匹,很可能还买了第二匹、第三匹把这件事,加上马特和珀林像一头假扮狐狸的小公牛般笨拙的行为,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至于在这里见到你,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感到意外。因为昨天你跟我说什么白日梦的理论的时候,显得没有任何出去看看的打算;但是既然马特和珀林都加入了,你也有份倒不奇怪。我是被迫要走的,伊文娜,岚说道,我们三个都是。否则半兽人还会再来的。半兽人!伊文娜哈哈大笑,根本不相信,岚,如果你决定出去见见世面,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就认了吧。不要跟我编这些荒谬的理由。是真的,珀林和马特异口同声地说,半兽人够了,茉莱娜平静地说道,他们的对话像被一把刀子砍断:除了你,还有谁注意道了?她的语气很轻柔,但是伊文娜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挺直了腰才回答。 自从昨晚以来,大家满脑子都只想着怎么重建,以及如何预防类似事件的发生。所以,除非这事发生在他们眼皮底下,不然他们决不会发现的。而且,我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很好,茉莱娜想了想后说道,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兰恩吃惊的表情一闪而过,他的脸马上就恢复了平静,但是说话的语气显得很不满:不行,茉莱娜!这已经成为时轮之模的一部分了,兰恩。这太荒谬了!他反驳道,让她跟来根本毫无理由,相反地,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都应该让她留下。有一个理由,茉莱娜平静地说道,因为这是时轮之模的一部分,兰恩。守护者面无表情,但是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可是,伊文娜,岚说,半兽人在追击我们。到达塔瓦隆之前,一路上都会很危险的。你休想把我吓走,她答道,我跟定了!岚认得她这种任性的语气。虽然,自从她认定爬树是孩子才会做的事情以后,就没用过这种语气说话,但是他记得很清楚。如果你认为被半兽人追逐是有趣的游戏,他开口说道,但是茉莱娜打断了他。 没有时间在这里多说了。我们在天亮之前走得越远越好。如果我们留下她,那么没等我们走出一里路,她就会把整个村子的人都叫醒来追赶我们了。那样子的话,肯定会惊动迷惧灵的。我不会那样做的。伊文娜抗议道。 她可以骑那个吟游诗人的马,守护者说道,我会给他留下足够的钱再买一匹。那可不行,索姆?墨立林洪亮的声音从头顶上的干草棚里传来。这次兰恩的剑完全出了鞘,而且他把剑握在手里抬头瞪着吟游诗人。 索姆把一个毛毯卷丢下来,把装笛子和竖琴的匣子以及一个涨鼓鼓的鞍囊甩到肩上。这个村子已经用不着我了。另一方面,我从来没在塔瓦隆表演过。通常我习惯一个人旅行,但是经历了昨晚的事,还是跟一群人一起旅行比较好。守护者责备地瞪了珀林一眼,后者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我没想到要查看干草棚。四肢修长的吟游诗人顺着梯子爬下来时,兰恩一字一句很正式地问道:这也是时轮之模的一部分吗,茉莱娜塞达依?任何事情都是时轮之模的一部分,我的老朋友,茉莱娜柔声说道,我们无法挑拣和选择。但是我们可以观察。索姆落到地上,转身把他补丁斗篷上的草杆子拍落。事实上,他用一种更正式的语气说道,您可以认为,我坚持要跟大家一起旅行。我经常边喝啤酒边考虑要如何渡过今后的日子,掉在半兽人的汤锅里可绝对不是其中的方式之一。他斜视着守护者手里的剑,把这个收起来吧,我不是一块待切芝士。墨立林先生,茉莱娜说道,我们必须尽快离开,旅途凶险,半兽人就在村外某处。而且我们是趁夜离开,您确定要跟我们一起走吗?索姆带着古怪的微笑看了看众人:危险吗?既然一个女孩子都不用怕,我就更不用担心了。况且,对吟游诗人来说,只要能在塔瓦隆表演,一点小危险算什么呢?茉莱娜点点头,兰恩插剑回鞘。岚心想,万一索姆改变主意,或者茉莱娜没有点头,结果会怎样?吟游诗人开始准备自己的马匹,似乎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岚注意到他时不时地瞥瞥兰恩的剑。 好了,茉莱娜问道,伊文娜骑哪匹马?那个小贩的马跟德胡兰马一样糟,守护者答道,虽然强壮但是跑得慢。贝拉。岚说道,兰恩看他的眼神令他觉得这种情况自己应该保持沉默。然而他知道,自己既然没法阻止伊文娜,就唯有帮忙,所以他继续道,贝拉可能跑得慢些,但是她很结实。我有时也骑她,她能跟上的。兰恩走进贝拉的马棚,边看边低声自言自语。她比其他那些马稍微好些,他终于宣布,我想我们别无选择。那就她吧,茉莱娜说道,岚,给她找副马鞍。快点!我们已经逗留太久了。岚从储物室里匆匆选了一副马鞍和毛毯,把贝拉从马棚里牵出来。这匹小母马被他吵醒,回过头来睡眼朦胧地看着他把马鞍装到自己背上。以前他骑她的时候,从来不用马鞍,她不习惯这种东西。所以他一边给她绑肚带,一边轻声安抚她。她甩了甩脑袋,接受了这个奇怪的东西。 他从伊文娜手里接过包裹,把它绑在马鞍后面。伊文娜踩镫上马,调整裙子,这不是那种中分的骑马裙,所以她穿了一双直到膝盖的羊毛长袜来遮挡露出的小腿。脚上穿的是村女常穿的那种皮鞋,根本不适合旅行。 我还是认为你不该跟来,岚说道,我说的半兽人的事不是编的。不过我答应你,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说不定,是我照顾你呢,她轻松地答道,对他恼怒的表情报以微笑,弯腰抚摸他的头发:我知道你会照顾我的,岚。我们将会互相照顾。不过,现在你最好还是上马吧。岚这才注意到其他人都已经骑在马上等他了,剩下的一匹马名为云,是一匹长着黑色鬃毛和尾巴的高大灰马,原来的主人是钟?坦勒。他笨拙地爬上马背,因为云在他踩上马镫时直往旁边跳,而且他的剑鞘挡住了他的脚。怪不得他的朋友们都不选择云,因为这匹马明显精力过剩。坦勒先生经常用他来跟商人的马匹比赛,据岚所知,他就没输过,同时,他也不易驾驭。兰恩为了买他,一定花了一笔可观的费用。岚调整自己在马鞍上的姿势时,云兴奋地踏着小步,一副恨不得立刻撒蹄飞奔的样子。岚牢牢抓着缰绳,不停跟自己说,没问题,还控制得住。也许当他说服自己后,就能说服云吧。 第31章【眼神】 夜色中,一只夜枭忽然大声鸣叫,把大伙都吓了一大跳。当他们反应过来时,都惴惴不安地笑了,互相交换着自嘲的眼神。 下一回,田鼠都能把我们吓得窜上树去了。伊文娜轻笑着,掩饰不住笑声中的颤抖。 兰恩摇头道:如果这是狼嚎就好了。狼?!珀林惊呼。 守护者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狼痛恨半兽人,铁匠。而半兽人也痛恨狼,还有,狗。如果能听到狼嚎,就说明没有半兽人在附近等着我们。说完,他驱使自己的高大黑马,缓缓走进月色中。 茉莱娜毫不犹豫地跟上,伊文娜则尽量走在她旁边。岚和吟游诗人跟随马特和珀林,走在最后。 马厩前的院子黑暗而安静,月光在地上投下斑斑影子,嘚嘚的马蹄轻响很快就消逝在夜色中。守护者身上的斗篷使他也成为阴影的一部分,若不是他要带路的缘故,不安的大伙早就靠到他身边去了。当岚走出马厩,他才意识到这么一群人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村子,是件很困难的事。至少,想要不被看见就很难。村里不少的屋子仍然亮着灯,黯淡的黄色光芒从窗户透出,映出屋里的人影频繁地走动着。今夜村民们都十分警惕,不时地注视窗外,他们都不想再次遭遇突然袭击。 当他们走到旅店侧面的大块阴影中,快要离开马厩院子时,兰恩突然停下,急剧地打手势让众人安静。 从马车桥的方向传来卡嗒卡嗒的脚步声,桥上某种金属物品反射着月光。脚步声走过桥,踩在岸边的沙土地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向着旅店的方向走来。岚和他的伙伴们躲在阴影里,大气都不敢出。 脚步声在旅店前面停下,正好站在大堂透出的阴暗灯光以外,岚一时看不清楚他们究竟是什么人。然后,其中一人迈前一步,是钟?坦勒,肩上扛着一支长矛,身上穿着一件看起来颇旧的无袖短上衣,上面缝满了铁片。原来是一队男人,共有十二个,来自村里和附近农场。他们有的带着头盔,有的穿着破旧不堪的盔甲,所有人手里都拿着矛、伐木斧或者戟之类的武器。 磨坊主从大堂的窗户往里看了看,就转身简单地说了句:这里没事。于是其他人在他身后排成歪歪扭扭的两列,踩着杂乱的步子往其他地方去了。 当巡逻队的脚步声远去,兰恩低声说道:只要两只达斡尔(译者:半兽人部族之一的首领,见名词解释。)的半兽人就能把他们煮熟当早餐了,不过他们总算能起些预警作用。他轻踢马肚,走吧。缓慢地,安静地,守护者带着他们离开旅店,经过岸边的柳树丛,走进了酒泉。他们很靠近泉眼,冰凉的泉水快速地流动着,在马儿脚边形成了小漩涡,在月色下闪着微光,水深差不多可以浸到他们的靴底。 他们在酒泉北面上岸,在守护者的熟练的带领下避开村屋前进。兰恩不时地停下,作手势让他们安静。虽然岚他们既看不到也听不见任何人,但是每次兰恩这样做时,总是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一队村民和农夫组成的巡逻队经过。渐渐地,他们靠近了村子北边的边界。 岚回头看着村里的尖顶屋子,把它们的样子牢牢记在心里。我可真是个好冒险家啊,他心想,还没走出村子,就开始犯思乡病。但是他没有收回留恋的目光。 他们终于走过了最后一排农屋,走在村外的田野里,与通往暗礁渡口的北方大路保持平行地前进。在岚的心目中,不论他到了哪里,双河的夜空都将是最美丽的,它就像一块永恒的深蓝水晶,上面装点着无数星光。银盘般的月亮快要满月,看起来如此接近,好像只要他一伸手,就能将它摘下来只要他伸出手去,就一个黑影缓缓地在月亮前飞过,沉迷在摘月遐想中的岚一惊,自然而然的收紧手中缰绳勒停了云。是蝙蝠?他模糊地猜道,但很快否定。因为蝙蝠通常在傍晚活动,在暮色中飞来飞去捕食苍蝇和蚊子。这个黑影的翅膀虽然有着相同的形状,但跟鹰隼猎食时一样,不时缓慢而有力地扇动着。它肯定是在捕猎什么,因为它沿着长长的弧线来回飞行。更糟的是,它的尺寸。如果一只蝙蝠跟月亮相比看起来有这么大的话,它必须离自己只有一臂的距离。所以,这是一只大家伙他在心里估计着它究竟离自己有多远,有多大:它的身体可能有一个成年男人那么长,而翅膀它再一次从月亮前飞过,然后忽然打了个转,向下飞去,很快没入夜色中。 他陷在自己的沉思中,完全忘了其他人,直到兰恩掉头骑到他旁边,抓住他的手臂质问:小子,你在这里发什么呆?我们不能停下来!其他人在兰恩身后看着他。 岚做好了被告知自己不过是被半兽人吓得语无伦次的心理准备,把自己看见的黑影描述了一遍,然后等着兰恩告诉他,这不过是只蝙蝠,或者说,不过是眼花。 然而兰恩厌恶地咆哮了一个词,好像这个词在他嘴里留下臭味似的:吸魂扎卡。双河的几个伙伴紧张地抬头看向天空的各个方向,吟游诗人则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是的,茉莱娜说道,只能是它。没想到这只迷惧灵手下有吸魂扎卡,这样一来用不了多久它就会这道我们在哪里,说不定它现在就已经知道了。我们必须加快脚步,说不定还能在迷惧灵之前到达暗礁渡口。它和它的半兽人不像我们那么容易渡河,所以可以阻挡一下。吸魂扎卡?伊文娜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回答她的是索姆?墨立林嘶哑的声音:是在结束传奇时代的战争中诞生的,比半兽人和类人更可怕的怪物。茉莱娜的头猛地转向吟游诗人,双目射出的锐利光芒连夜色也遮挡不住。 可是在任何人来得及再向吟游诗人说话之前,兰恩开口说道:我们现在走北方大路。为了你的性命,紧跟着我,紧跟着大家。他掉转马头,策马飞奔。众人无言,紧随其后。 第32章【夜晚】 马匹在北方大路上撒蹄飞奔,鬃毛和尾巴在月光下如流水般飞舞,蹄子在结实的泥土路上敲打出稳定的节奏。兰恩跑在最前头,黑马配上变色斗篷使他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茉莱娜的白马步步紧追,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闪亮的白线。其他人在她身后排成一列,像被守护者手里的无形绳索牵引着一般。 岚跟着索姆墨立林跑在队伍的最后。吟游诗人从不回头看,他只专注于前进的方向,对于身后有什么完全不关心。不论后面出现了半兽人,还是那骑着无声黑马的黯者,或者那只飞行怪物吸魂扎卡,都依赖岚发出警报。 岚双手紧抓着云的鬃毛和缰绳,每隔几分钟就扭头往各个方向扫视。吸魂扎卡索姆说它比半兽人和黯者更可怕。但此刻天空中什么也没有,地上只有黑影,黑得足以隐藏一支军队的黑影。 座下强壮的灰马尽情伸展四蹄,迅速如暗夜鬼魂,轻易就能跟上兰恩牡马的脚步。他甚至想加速,想超过前面的所有马匹跑到最前头去,岚不得不紧紧抓住缰绳抑止它。云每一步都在反抗着他的压制,他以为这是一场比赛,所以不停地跟他的骑士争夺主控权。岚使出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控制住它,并且把自己保在马鞍上,暗暗祈祷着不要被云察觉自己心神不安,否则他就输定了。 让岚悬心的还有贝拉和伊文娜。他俯在灰马的脖子上,时不时担忧地看着跑在前头的她们。当初他说贝拉能跟上的时候,压根没想过要这样狂奔的。她现在虽然还能跟得上,但是他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竭斯底里的跑步姿势。兰恩是反对让伊文娜跟来的,万一贝拉撑不住了,他会为她减慢吗?还是说就这样把她丢在后面?他知道艾塞达依和守护者因为某种原因认为他和他的伙伴很重要,但是根据茉莱娜谈到命运之模时的样子判断,伊文娜一定不算在其中。 于是他在心中暗下决定:不管茉莱娜和兰恩怎么说都好,万一贝拉落后了,我也会跟着落后,就算要独自面对黯者和半兽人,面对吸魂扎卡也不怕!他聚集起所有的意志和愿望,无声地向贝拉呐喊:跑吧,如乘风一般跑吧!但愿这能化为贝拉的力量。跑吧!他觉得皮肤刺痛,骨骼像被寒冰浸泡快要裂开。愿光明帮助她,跑吧!贝拉像是明白他的心意似的,脚步生风。 一群人就这样一直向北飞驰,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视野里不时会闪过农屋的灯光,像幻觉一般。偶然会有警惕的狗儿朝他们吠叫,但这叫声也很快被抛在身后,也许狗儿认为自己已经成功把他们赶走了吧。他们在清淡如水的月色下迅速前进,周围的景物都隐没在黑暗中,路边的树木有时会突然跳到眼前,又突然消失。寂静中,只有夜鸟的孤独叫声不时地打乱规则的马蹄声。 兰恩突然毫无预兆地慢了下来,队伍也随之停下。岚弄不清楚自己究竟跑了多久,只觉得大腿内侧跟马鞍摩擦的地方火辣辣地痛。眼前的夜色中闪烁着许多光点,好像有一大群萤火虫正齐聚在一棵高高的树上。 岚困惑地皱眉看着那些光点,待看清楚后,他吃惊地深吸一口气。那不是萤火虫,而是窗户,是沿着山坡一直修建到山顶的许多房屋的窗户这里是守望山!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竟然已经跑了这么远,这可说是有史以来最快的一趟旅程了。兰恩翻身下马,岚和索姆墨立林也跟着照做。云低着头直喘粗气,脖子和胸部渗着汗沫,身上虽然长着烟雾般的斑纹看不清,但也已经被汗湿透。看他的样子,今天晚上大概再也没法跑了。 咱们已经越过了许多村庄,比我预期的要快多了,索姆宣布道,我想我们已经跟它们拉开足够远的距离,所以休息个把小时应该不会有问题吧?岚舒展着四肢,又以手握拳敲着酸麻的背部:如果我们要在这里过夜,不如到守望山上去吧?夜风送来村里的乐声和食物的香味,令人垂涎。守望山没有受到半兽人的打扰,人们还在庆祝春诞。他看了看伊文娜,她靠着贝拉,显得很疲劳。其他人也下了马,连声呻吟着舒展酸痛的肌肉。只有守护者和艾塞达依连一丁点疲乏的迹象都没有。 我想唱唱歌,马特疲倦地建议道,或者在白猪酒馆那里吃个热腾腾的羊肉派。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所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守望山了,白猪酒馆可比不上咱们的酒泉旅店。白猪酒馆也还不错啦,珀林说道,我也想吃个羊肉派,还要喝很多很多热茶来驱寒。渡过暗礁渡口之前我们都不能停留,兰恩严厉地说,几分钟都不行。但是这些马,岚争辩道,如果照刚才那样继续骑下去,它们会死的。茉莱娜塞达依,您肯定从刚才他就模糊地注意到茉莱娜在马儿之间走来走去,却一直没留意她在做什么。这时她径直走到云的身边,伸手放在他脖子上。岚愣住了,因为他看到云忽然打了个激灵,狠狠甩了甩脑袋,差点把他手里地缰绳甩脱。然后,这匹灰马又开始踏着小步,轻松得像是已经在马棚里休息了一个星期。茉莱娜一言不发,又向贝拉走去。 我不知道她可以这样做。岚红着脸轻声对兰恩说。 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点,守护者答道,你亲眼看着她治好你父亲。她可以驱除疲劳,先为马儿做,然后给你们做。我们?你不用吗?不用,我现在还用不着,她也不能对自己施展,所以她是我们之中唯一会累的人。你最好祈祷她在到达塔瓦隆之前不会太累。太累?您是指对什么事而言?岚问道。 你对贝拉的评语没有错,岚,茉莱娜站在贝拉旁边插口道,她拥有一颗善良的心,以及跟你们双河人一样的顽强意志。真令人吃惊啊,她是所有马匹中疲劳度最小的!忽然,一声尖叫划破黑夜,凄厉得如同男人死于尖刀之下时发出的惨叫,伴随着翅膀扑击的声音,漆黑的巨大阴影在他们的头上掠过,马匹惊得嘶声乱叫。 吸魂扎卡的翅膀卷起一阵狂风刮在岚身上,感觉粘稠湿滑,像落入恶梦里冰冷的迷雾中。他还没来得及体会其中的恐惧,云就爆发了,他一个腾跃弹到空中。伴随着岚的惊呼,他疯狂扭动着身体像是要甩掉身上的什么东西。岚冷不防被手里的缰绳拖倒在地。云尖声惨叫着像有恶狼正在撕咬他的血肉。 岚一手牢牢抓着缰绳,另一只手撑着地面勉强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跟着云走,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站立不被再次拖倒。他大口喘着粗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就这样把他放走。他不顾一切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笼头,云人立起来,把他带到空中。岚被吊在半空,无助地祈祷着这匹灰马快点冷静下来。 突然云向后翻倒在地,把岚重重甩在地上,差点把他的牙齿都震碎了。云的鼻翼一扇一扇,眼珠转着,四肢僵硬,瘫在地上颤抖。岚也在颤抖,一只手仍抓在马笼头上。刚才那一下肯定把这笨马摔得够呛,他一边想,一边做深呼吸,连做了三四下才略微镇定下来,扭头看看他的同伴们怎么样了。 眼前一片混乱,那几匹马全都受了惊,疯狂地摇着头,不时人立起来,只想逃走。他的伙伴们一个个紧攫着缰绳,想方设法安抚自己的马匹,可惜根本没什么效果,只是被拖得团团转。只有两匹马镇定如常:茉莱娜笔直地坐在马鞍上,座下白马优雅地踱到一边避开这团混乱,好像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兰恩站在地上,抬头扫视天空,一手握着剑,一手抓着缰绳,他的健壮黑马平静的站在他身边。 守望山上的欢快乐声已经停了,他们明显也听到了那声可怖的尖叫。岚预料他们会静静地听一会儿,也许会查看一下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这样的怪叫,然后就会继续狂欢。这个小意外很快就会被歌声、舞蹈、美食和欢乐淹没。也许当他们听说了艾蒙村的事件后,有人会想起这件事来,稍微疑惑一下。果然,有人开始拉小提琴,过一会儿一只笛子也加入了,他们已经恢复了庆祝活动。 上马!兰恩简单地命令道,还剑入鞘,跃上马背,那只吸魂扎卡肯定已经把我们的行踪报告给了迷惧灵,不然它不会这样现身的。从更高的空中又传来一声刺耳尖叫,虽然离得远,但一样惨厉。守望山上的音乐再次嘎然而止。它现在在追踪我们了,并且在把我们的位置报告给类人,那家伙肯定离我们不远。其他受惊的马虽然已经不再疲劳,但是还没镇定下来,跳着脚不肯让人上马。索姆墨立林咒骂着,第一个爬上马背,其他人也很快跟上,只剩下岚。 快啊,岚!伊文娜喊道。吸魂扎卡又发出了一声尖叫,贝拉应声冲出了好几步才被缰绳勒住。快点!岚打了个激灵,才醒悟到自己站在地上呆瞪着天空,徒然的想找出那可憎怪叫的来源。更有甚之,他在完全不自觉之中已经把塔的剑抽出来握在手里,一副想跟那只怪物战斗的样子。 他的脸唰地红了,庆幸有夜色掩盖自己的尴尬。他一手抓着缰绳,另一手笨拙地把剑弄回鞘内,匆忙地瞥了一下其他人。茉莱娜、兰恩和伊文娜都在看他,不过在昏暗的月色里他不确定他们能看得多清楚。其余几人则忙着控制自己的马,没空理他。他一手扶着前鞍,一跃就跨上了马背,这次这个动作倒是很敏捷。如果他的伙伴们看到他刚才拿着剑的样子,待会儿肯定要笑他,但现在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 他一上马,飞奔就再次开始。他们沿着上山的路跑上这座圆屋顶似的山丘,村里的狗不停地朝他们吠叫,大概也有村民看见他们跑过。岚想,这些狗会不会其实是因为闻到了半兽人的气味才叫的?猜想中,狗吠声和村子的灯光很快就消失在他们身后。 这一次他们跑在了一起,挤成一堆,马匹之间不时发生推撞。兰恩命令他们分开跑,但谁也不愿意听他的,只想紧紧凑在一起。头上的高空中又传来一声尖叫。守护者没办法,只好任由他们。 岚跟在茉莱娜和兰恩后面,云总是想把自己挤到守护者的黑马和艾塞达依的白马之间,他经受吸魂扎卡怪叫的刺激之后,已经完全脱离岚的控制。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法超过他的两个对手。伊文娜和吟游诗人跑在岚的两侧,马特和珀林挤在后面。 吸魂扎卡挑衅般地在黑夜中一声接一声地尖叫者。 顽强的贝拉脖子前伸,鬃毛和尾巴随着她的跑动在风中飞舞,步步紧跟众人。艾塞达依除了洗去她的疲劳外,一定还为她特别施加了些什么。 岚侧头看了看伊文娜,月光下居然看到她面带兴奋的微笑,辫子在脑后飞舞着,眼中闪着光芒。岚很肯定那决不仅仅是月亮的反光,他吃惊地张大了口,结果一只蚊子冲到他口里呛得他直咳嗽。 兰恩大概问了个什么问题,因为茉莱娜忽然大声喊话,话语穿过风声和蹄声传来:我办不到!尤其是在飞奔的马背上。况且,即使我能看见他们在哪,要杀它们也很难。我们只有逃走,并且祈祷。他们冲过了一小片薄雾,它低低地覆盖着地面,高度不到马的膝盖。云两步就跨过了它,岚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今晚这么冷,怎么会有雾?过不了一会,又经过一片,比刚才那片大些。它在不断增长,就像是从地里渗出来似的。空中的吸魂扎卡愤怒地怪叫着。雾不一会儿就他们包围起来,但是又很快消失,然后又再次出现,再次消失。冰凉的雾气把岚的脸和手都粘湿了。然后,他们冲过了一堵灰色的雾墙,完全被浓雾包围起来,连蹄声都因此减弱成迟钝的浊音,头顶上的怪叫像被一堵墙隔在了外面。岚只能看到伊文娜和索姆墨立林的身影在他两边跳动。 兰恩的速度丝毫未减:我们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他喊道,声音听起来空洞而发散。 迷惧灵狡猾多疑,茉莱娜回应道,我会利用它的这个特点来对付它。说完他们就不再说话,大家静静地向前跑。 现在的雾浓得像石板一般,遮挡了天空和地面,把他们裹在其中像是漂浮在夜云上的影子。他们连自己马匹的脚都看不见了。 岚在马鞍上挪动着身体,在这冰冷的雾中直打哆嗦。知道茉莱娜可以引导唯一之力,甚至亲眼看到她施展是一回事;而亲身体会,把自己弄得浑身湿又是另一回事。他发现到自己还一直屏住呼吸,于是连骂自己白痴,怎么可能不呼吸地一直跑到暗礁渡口呢?她曾经在塔的身上使用了唯一之力,他看起来很好。明知如此,他还是无法很自在地呼吸。他企图说服自己,这阵雾虽然很稠密,不过除了冷些以外,跟其他夜晚的大雾没什么区别。可想归想,他却没法逼自己这样相信。 兰恩现在鼓励他们跑成一团,尽量留在互相看得见身影的距离以内。可是他并没有放慢座下牡马的脚步,他和茉莱娜肩并肩地领着大伙在雾中毫不迟疑地穿行,好像他们能清楚看见路似的。其他人唯有相信并且紧跟着,祈祷着。 那把一直追逐他们的怪声渐渐减弱,最后消失了,但是这没让他们安心多少。因为他们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不论是空中的月亮还是脚下的路。雾中不时传来既空洞又遥远的狗吠,说明他们经过了村子,但除此以外,唯一的声音就是马匹沉闷的蹄声。眼前是一成不变的灰色,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变化,只有大腿和背部的酸痛越来越严重。 但是岚很肯定他们一定已经在这雾中跑了几个小时了,他抓着缰绳的手已经麻木得定了形,不知道还能不能放开,脚痛得很怀疑自己以后还能不能正常走路了。他只向后看过一次,身后只有一团跳动的影子,根本分辨不清有几个人,甚至不知道那是敌是友。冰冷的雾气早已把他的斗篷、外套和衬衣都粘湿,寒气已经渗入骨髓。只有刮在他脸上的气流和座下灰马伸展的动作告诉他自己仍在往前跑。肯定已经过了几个小时了。 减速,兰恩忽然喊,收缰绳。岚吃惊地发现云没有立刻慢下来,他冲到了兰恩和茉莱娜中间,还超出了半步才很不情愿地停下来,不甘心地瞪着他的对手。 屋子从四面八方渐渐浮现,它们看起来高得出奇。岚从没有到过这个地方,但是关于它的描述听过不少。这些屋子之所以这么高是因为它们都建在高高的红色石基上面,以避免在春天,迷雾山脉的冰雪融化造成河水泛滥时被淹到他们已经到了暗礁渡口。 兰恩骑着黑马缓步走过岚身边:别太着急啊,牧羊人。大伙向村子里面走去,岚窘迫地退到自己该在的位置,没作解释,只庆幸浓雾遮住了他的脸红。 冷雾中一只狗突然朝着他们愤怒地叫了几声,又转身逃跑了。不时可以看到有些房子已经亮起了灯,但是除了那只狗以外,只有他们的马蹄声打扰了凌晨的清净。 岚接触过的暗礁渡口人很少,他努力回想着关于他们的一些认识。他们很少会到南方那些被他们成为底下的村庄里去,而且总是鼻子朝天像是闻到什么臭味似的。他见过的几个暗礁渡口人都有着奇怪的名字,比如,山顶,还有石船。他们出名狡猾欺诈。人们说,如果你跟暗礁渡口的人握了手,那么事后你得数数自己的手指有没有少。 兰恩和茉莱娜在一座高大的黑屋子前停下,这座屋子的外表跟其他屋子没什么不同。守护者跳下马,登上台阶,走到比他们头顶还高的屋门的,挥拳砰砰砰地大力敲门,雾气随着他的动作在他身边卷动。 我还以为他想保持低调呐。马特低声道。 兰恩连续捶打着屋门,旁边的屋子亮起了灯,有人生气地发出咒骂,但是他不予理会。 门突然被一把拉开,一个穿着长睡衣的男人出现在门里,手里提着一盏油灯照着他又尖又窄的脸。他愤怒地张开口正要骂,但被门外的浓雾吓了一跳。他瞪大双眼四处张望:怎么回事?他说道,这是什么东西?冰冷的雾气从门口往屋里飘,他赶紧后退一步。 高塔先生,兰恩说道,我需要你的帮忙。我们要在你的渡口过河。他肯定没有见过真正的高塔。马特窃笑道,岚赶紧嘘地制止他。那个尖脸家伙正举起手中的油灯怀疑地看着他们。 过了一会儿,高塔先生摆出一副故意为难的嘴脸说道:渡口白天才开放。不是夜晚,决不。而且,在这样的浓雾中也不开放。等太阳出来,雾散了再来吧。他转身就要关门,但兰恩抓住了他的手腕。渡口老板生气地张大口,却看到守护者一个一个地把许多金币放在他手里。金币在灯光下亮闪闪的,发出叮当脆响,高塔舔舔嘴唇,缓缓把头凑到手前,无法相信自己眼睛。 还有更多,兰恩说,等我们安全到达对岸后才付。但必须现在就走。现在?老板咬着下唇,挪着脚,犹豫地看着被浓雾覆盖的夜晚。但是他终于果断地点了点头,好吧,现在就现在。放手,我得去把我的手下叫醒。光我一个人可没法把你们送过去,是吧?我在渡口等你,兰恩淡淡地说,但是只等一会儿。说完,他放了手。 高塔先生立刻把满手金币捂在胸前,点头答应着,匆匆关上了门。 第33章【王座】 兰恩走下台阶,招呼众人下马跟他走。跟来时一样,大家什么也看不见,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他,牵着马跟在他身后。雾随着岚的脚步在他的膝盖边打着漩,把他的脚隐藏在底下。任何距离一码(译者:0.9144米)以外的东西都模糊一片。跟村外相比,这里的雾似乎淡些,但是相差并不明显。 街上仍然只有他们一行人。已经亮灯的屋子渐渐多起来,但是在雾中它们看起来像是一块块暗淡补丁,常常只能看到微弱的灯光悬在一片灰色之上,屋子本身被隐在雾后。偶然也会有一两间屋子突然冒出,孤立于连绵数里的雾海之中。 连续起了这么长时间的马,岚觉得两脚僵直,一心只盼以后再也不用上马了,走路到塔瓦隆也不错么。倒不是说走路比骑马好很多,只是现在他全身上下只剩下足部是不酸痛的,而且,他习惯于走路。 一路上,茉莱娜跟兰恩说的话只有一次传入岚的耳中:你必须处理此事,她似乎在回答兰恩的问题,现在他对我们一定已经印象深刻,这对我们有害无利。特别是,如果被他注意到我他厌烦地把湿透了粘在身上的斗篷拨开。马特和珀林嘟嘟哝哝地自言自语着,不时发出噢的声音,也许是脚趾踢在了埋藏在雾里的石头上。索姆?墨立林也在抱怨个不停,岚不时能听到他的一两个词,例如热餐啦,炉火啦,还有温啤酒等等,但是守护者和艾塞达依听而不闻。伊文娜一言不发地走着,腰挺得笔直,头抬得高高。跟其他双河的伙伴一样,她也是很少骑马的,所以此刻肯定也是全身疼痛。 她如愿以偿地开始冒险了,岚闷闷不乐地想,为此她愿意忍受大雾、潮湿和寒冷,自愿冒险的人,被迫冒险的人,他们眼里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吧?在寒雾中疾驰,背后追着一只吸魂扎卡以及其他光明才知道的怪物,这足够构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冒险故事了。不知伊文娜是否觉得害怕?岚自己就只觉得又湿又冷,重新置身于村落之中令他安心,即使这是暗礁渡口。 胡思乱想之中他忽然撞到了一个又大又暖和的物体上:是兰恩的牡马。守护者和艾塞达依已经停下脚步。伙伴们也是,他们都轻轻拍着自己的坐骑,为了安慰马匹,更是为了安慰自己。这里的雾显得较薄,他们互相之间能稍微看得清楚一点。但是双脚仍然被灰蒙蒙的雾浪覆盖,村屋仍然被它吞没。 岚小心翼翼地带着云往前迈了一小步,发现自己踩在了厚厚的木板上。原来他们已经到了码头。他赶紧拉着云缓缓后退,因为他曾经听说,暗礁渡口的码头是直接通往渡船的。据说,暗礁河既宽且深,河里无数暗礁激发变化莫测的涌流,轻易就能吞没最熟水性的人。他猜想,这条河也许比白河还要宽很多吧,再加上这样的大雾再次踩在泥土地上后,他松了一口气。 兰恩忽然发出急促的嘶嘶声,一边朝众人打手势,一边冲到珀林身边揭开他的斗篷露出他健壮结实的身躯和大斧子。岚有点莫名其妙,但仍顺从地把自己的斗篷翻开,露出腰间的剑。当兰恩迅速地回到他的牡马身边时,雾里出现了摇摇晃晃的亮光,伴随着压抑的脚步声走近了众人。 是高塔先生,领着六个模样迟钝、衣着破旧的男人,手里举着的火把驱散了他们身边的雾气。他们停下来时,艾蒙村的一行人在火光映射下像是站在一堵灰墙前似的。渡口老板歪着脑袋仔细打量着他们,鼻子抽动着,像一只嗅出了陷阱味道的黄鼠狼。 兰恩轻松地靠在自己的马鞍上,一只手夸张地搁在长长的剑柄上,像一只紧绷着随时准备爆发的弹簧。 岚连忙照抄守护者的姿势。他有自知之明,那种致命的慵懒自己是学不来的,连试一下都不要了,免得呆会儿被嘲笑。但是至少,他可以模仿把手放在剑柄上这个动作。 珀林把斧子从皮环结里拔出来,故意用脚拍打着地面。马特则一手搭在箭袋上,不过岚担心他的弓弦被大雾湿透后,不知道还能不能用。索姆?墨立林表演似地跨前一步,抬起一只空手,慢慢转了转,突然飞快地挥舞了一下,手指之间就冒出了一把飞快地转动着的匕首。他啪地一声把匕首柄抓在手掌里,然后,开始用它修整起指甲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茉莱娜高兴地轻笑了一声,而伊文娜竟然鼓起掌来,像在观看节日演出。虽然她马上窘迫地停了下来,但是嘴角仍掩不住笑意。 高塔却一点也不觉得精彩。他瞪了瞪索姆,用力清清喉咙:我听说你会为这次渡河付出更多的金子,他说道,阴险狡猾的目光环视众人,你刚才给我的那些,已经被安全地保管起来了,知道吗?你绝对无法收回。其余的金子,兰恩回答,在我们到达对岸后,就会交到你手里。他轻轻抖了抖腰,腰间挂着的皮钱包发出清脆的响声。 渡口老板的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了好一会儿,终于点头:那好吧,他喃喃说道,我们开始渡河。他带着六个拖船手走上码头。雾气为他们的火把让路,又在他们身后卷土重来。岚急忙跟上。 渡船是一只木制大驳船,船身很高,靠一个舷梯连接着码头。舷梯是活动的,可以收起。渡船两侧都穿着手腕粗的渡绳。渡绳一头固定在码头的厚重桩子上,另一头延伸出去,消失在漆黑的河面上。拖船手将火把插在船边的托架上,等众人牵马登船后,收起舷梯。甲板在众人脚下咔咔作响,渡船因突然增加的重量而晃动。 高塔冲着岚他们大声喊着含糊不清的话语,要他们管好马匹并且呆在船中间,不要妨碍拖船手们的工作。他又朝着拖船手们呼喝,催促他们做好准备。但是那帮拖船手并不买他的帐,自顾自地拖拖拉拉。他自己本身也有点犹疑,时不时地停下呼喝高举火把将眼前的雾气驱散。终于,他安静下来,走到船头遥望雾里的暗礁河。他呆呆地看着,一动不动,直到其中一个拖船手走上前摇了摇他的手臂。他吓了一跳,回头瞪着对方。 干什么?哦,是你。准备好了?好吧,时间差不多了,你们还在等什么?他心不在焉地挥舞着手里的火把,把马匹唬得只想往后退,启动吧!快去!启动!那个拖船手转身去传达出发的命令,高塔又继续看着浓雾发呆,空着的手不安地在前襟上摩擦着。 渡船的系绳一松开,就被水流推得歪到一边,被渡绳拉住后,又歪到了另一边。拖船手分成两队,一边三个,走到渡船前头把渡绳攥在手里,使出全身力气往船后拉去,口里不安地念念有词。船缓缓向暗礁河里移去。 河岸很快就被浓雾湮没,火把在雾里烧出细细的痕迹,拖在他们身后。驳船在水流中缓缓摇晃,拖船手不时地走向船头抓渡绳,把它拉到船后去。除此以外,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艾蒙村的伙伴们挤在渡船中心,他们早就听说,暗礁河比他们见过的所有小河都宽得多,大雾更是把这个印象夸大了许多倍。 渐渐地,岚靠近兰恩。身处一条人类既不能涉水而过,也不能游泳渡过,甚至看也看不见的大河之上,难免令人心神不安。何况他们自出生以来,所见过的最深最宽的水就是水树林里的水池。刚才他们真的想打劫我们?他低声问道,他看起来更像是害怕我们打劫他啊。守护者看了看渡口老板和他的手下他们好像都专注于自己的工作,他轻声答道:他们当时完全可以躲藏在雾里嗯,有一些人,当身处明处时,他不会伤害陌生人,但是当他躲在暗处时,有时候却可能会用卑鄙的手段来伤害对方。尤其是,当他以为对方会对自己不利的时候。这个人只要价钱合适,我猜他会毫不犹豫地把母亲卖给半兽人来换取炖肉。你这样问令我有点意外,我听说艾蒙村民对暗礁渡口人的评语都很差。是的,只不过好吧,人人都那样子说他们我只是从没有想过他们真的是这样。事实上岚想了想,决定对艾蒙村以外的人和事还是虚心请教好了,我想,他可能会告诉黯者我们渡了河,他终于说道,而且可能会把那些半兽人也送过河来追赶我们。兰恩淡淡地笑了:打劫陌生人是一回事,对付类人又是另一回事。你真的以为他会为了金子把半兽人送过河?或者,可以逃走的情况下,他会留下来跟一只迷惧灵谈话?仅仅是遇到迷惧灵的可能性就足够让他逃离此地,躲上个把月了。他不会是暗黑之友,在暗礁渡口这里,我们不用担心这种人。这里不会有暗黑之友。我们暂时是安全的,你照顾好自己就够了。此时高塔转过头来,尖长的脸前伸着,火把举得高高,打量着兰恩和岚,好像头一次仔细看他们似的。甲板在拖船手的脚下和偶而的马蹄踩踏下吱呀作响。好一会儿他才看清对方也在看着自己,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急忙转身回去继续观看前方,也不知道他是在看对岸,还是在看别的什么东西。 不要再说了,兰恩的声音轻得岚差点听不到,在这种日子里谈到半兽人、暗黑之友或者谎言之父太不吉利,因为你不知道有谁正躲在暗处偷听。这样的话题能给你带来不幸,而且是比被人在门口画龙牙更糟糕的不幸。岚也不想再问下去了,他现在觉得前所未有的烦闷。光是黯者、半兽人和吸魂扎卡还不够,现在又多了一个暗黑之友!至少前者还可以从外表上分辨,而后者突然前方浮现出黑影,原来是对岸码头上的桩子。他们已经过了河,渡船砰地撞在码头上。拖船手们忙着把船系好,放下舷梯。马特和珀林大声讨论着这条河比他们听说的要窄一半都不止。兰恩牵着自己的牡马走下舷梯,茉莱娜和众人跟随在后。岚跟在贝拉身后,最后一个下船。高塔先生气冲冲地朝他们喊道:喂!喂!我的金子呢?我们会付的,雾里传来茉莱娜的声音,而且,我们还给每个拖船手一个银币,奖励各位这么迅速地送我们过河。说话间,岚已经完全走下了舷梯。 渡口老板犹豫了,他向前探着脖子,像是闻到了危险的气味。但是他的手下一听到有银币,都站起身来,其中有人一把抓起火把走下了舷梯,其余拖船手纷纷跟上。无奈,渡口老板只好也愠怒地走了下来。 岚小心地牵着云走过码头,云的蹄声在雾中空洞地响着。这里的雾跟河对面一样浓。守护者站在岸边,被手举火把的高塔和拖船手围在中间,正在派发硬币。除了茉莱娜,其他人都在这群人的旁边焦急地等待着。而茉莱娜则面向暗礁河站着,目光深远。岚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他打了个冷战,拉紧身上湿漉漉的斗篷。现在,他是真真正正地踏出双河了,虽然它就在河对岸,但是却显得如此遥远。 来,兰恩说道,把最后一个硬币递给高塔,正如我们说好的。渡口老板贪婪地看着他还没收起的钱包。 突然,码头剧烈震动起来,发出响亮的嘎吱声。高塔大吃一惊,急忙回头去看渡船,它被笼罩在雾里,留在船上的两个火把成了两个悬空的模糊光点。码头继续呻吟着,然后,随着一声巨大的木头折断声,那两个光点剧烈地歪向一边,然后开始打转。伊文娜张着嘴无声地惊呼着,索姆则骂了一句粗话。 渡船松了!高塔尖叫,一把抓起身边的拖船手,把他推向码头,渡船松了,你们这班蠢材!快去把它拉回来!快去!拖船手被推得踉跄了几步才站定。渡船上的光点已经离岸越来越远,在雾中画出一道螺旋轨迹。码头不停地颤抖着,木头碎裂声不绝于耳。渡船已经完全脱离了码头。 是漩涡。一个拖船手敬畏地说道。 暗礁河这里不可能有漩涡,高塔显得底气不足,从来没有过真是一个不幸的意外,茉莱娜的身影从河边转过来,声音在雾中回荡。 真不幸,兰恩淡淡地赞同道,看来你最近都没法做渡船生意了。没想到会在你送我们过来之后发生这样的事。他又伸手进钱包掏出一把金币,这应该可以补偿你的损失。高塔愣愣地瞪着兰恩手里那把在火光里闪烁的金币,肩膀绷得紧紧的,过了一会,又惊惶地扫视着他送过来的这班客人:他们模糊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雾里。终于,他恐惧地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呼叫,一把抢过兰恩手里的金币,转身逃进了雾里,他的拖船手紧跟其后。火把发出的光芒显示他们往上游逃去,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我们走吧,艾塞达依牵着自己的白马走上河岸,好像没事发生过似的。 虽然看不见,但是岚呆呆地盯着河流的方向。这是意外?那个老板说过,这里从来没有出现过漩涡忽然他发现人人都已经走了,赶紧也转身走上微微倾斜的河岸。 没走出三步,浓雾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钉子一般站定,惊讶地回头看着身后:一道无形的墙把浓重的灰雾牢牢隔绝在河岸边,墙外是一片晴朗天空,月亮挂在清澈的天上,快要天亮了。 雾墙外几步远的地方站着守护者和艾塞达依,他们两人正在商量事情。其他人围聚在不远处,虽然天色尚暗,仍能看出他们都十分紧张不安。所有人都看着兰恩和茉莱娜。伊文娜向后靠着贝拉,看上去很想靠到那两人身边,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岚牵着云向她走去,她朝他露出灿烂笑容,眼里光芒四射这绝不可能是月亮的反光。 它沿河分布,像用笔画出来一般,茉莱娜满意地说道,在塔瓦隆,能在没有辅助之下办到此事的人绝对不出十个,更别说是在奔驰的马背上施展了。我不是想抱怨什么,茉莱娜塞达依,索姆说,出奇地显得有点踌躇,不过,让它覆盖更远一些不好吗?比如说,一直到拜尔隆?现在这样,只要那只吸魂扎卡飞到这边一看,我们刚才赢得的一些优势就都完了。吸魂扎卡比较笨,墨立林先生,艾塞达依淡淡答道,虽然它很恐怖,很致命,眼力也很好,但是智商却颇低。它会向迷惧灵报告说,河这边没什么异常,但是河本身以及两岸却被浓雾覆盖了几十里。迷惧灵清楚知道施展这项技能要花费我很大的力气,于是它就会考虑我们沿河往下游逃去的可能性。这场雾会持续足够长的时间,令它无法确定我们究竟走的是哪条路,因此不得不分兵追赶,这必然会阻慢它的速度。我确实可以让大雾一直延伸到拜尔隆,不过这样一来,吸魂扎卡就会在有雾的地方花上几小时不停地搜索,而迷惧灵就会猜到我们到底去了哪里。索姆恍然大悟地长呼一口气,摇头道:我道歉,艾塞达依。希望我没有冒犯到您。啊,茉啊,艾塞达依,马特咕噜地咽了咽口水,那只渡船啊您是不是我想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大伙都沉默下来。 好一会儿,茉莱娜打破了沉默:你们都想听我的解释,但是,如果我每个举动都得跟你们解释一番,那么我就没时间做任何事了。月色下,茉莱娜看起来忽然显得高大无比,威压着众人,听着,我决定要把你们安全送到塔瓦隆。你们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如果我们继续站在这里,兰恩补充道,吸魂扎卡就用不着沿河搜索了他边说边牵马向前走去。 兰恩的话像是解开了岚胸口的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听到他的伙伴们,甚至索姆也在做同样的动作,这令他想起一句老话:宁愿朝狼的眼睛吐口水,也不要招惹艾塞达依。不过刚才的压迫感已经消失了,茉莱娜还是跟原来一样,高度只是差不多到他的胸脯。 看样子我们可以稍事休息?珀林满怀希望地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伊文娜无精打采地靠着贝拉,疲倦地叹了口气。 岚心想,这是她出发以来头一次露出的稍微接近抱怨的表情,不知她现在是否终于明白这次不是什么伟大的冒险了没?然后,他又惭愧地醒起,她出发前还忙了一整天,不像他舒舒服服地在父亲床边睡觉。我们真的需要休息,茉莱娜塞达依,他说道,我们已经跑了一整夜。我建议先看看兰恩在做什么,茉莱娜回答道,来。她领着他们走进岸边的树林,光秃秃的树枝使林中显得更暗。距离暗礁河大约一百步左右的地方,有一小片空旷地,很久之前的某次洪水把这一片的羽叶树连根冲倒,把它们弄得东倒西歪,树桩、树枝和树根交杂在一起形成一个黑树墩。茉莱娜停下脚步。这时,树墩的底下亮起了火光。 是兰恩,他手里举着一根用树枝扎成的火把钻出来。没有不速之客打扰,他站直身,对茉莱娜说,我上次留下的木柴还是干的,所以我生了个小小营火。我们可以暖和暖和。您打算在这里休息?伊文娜显得很吃惊。 这里不错,兰恩回答,我喜欢。万一有事,随时可以走。茉莱娜接过他手里的火把:你照看马儿好吗?等你弄完,我就会为大家减轻疲劳。现在,我想先跟伊文娜谈谈。伊文娜?树墩底下有个小小的开口,大小仅仅够人爬进去,岚看着她俩弯身从那里钻进树墩,连同火把的光芒一起消失不见了。 兰恩开始给马匹准备饲料,里面还添加了少许燕麦片。但是他不允许大家把马鞍解下,而是给马儿们上脚绊:没有马鞍可能让他们休息得舒服些,但是如果我们要迅速离开,就会来不及重新装上。我觉得他们看起来还很精神啊,好像不需要休息。珀林边说边为他的坐骑安装饲料袋。那马儿使劲摇头,珀林好不容易才把袋子绑好。云也是一样,岚试了三次才成功。 他们需要的,兰恩给自己的牡马绑好脚绊,站起身来,他们确实还可以跑路。如果我们放任他们不管,他们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跑个不停,完全感觉不到劳累,直到力尽而亡。我其实不希望茉莱娜对他们施展这种消除疲劳的技能,但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别无选择。他轻拍牡马的脖子,马儿点着头像是回应他的触摸,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必须放慢脚步,好让他们恢复过来。虽然我讨厌慢慢走,但是如果我们够运气,应该没问题。这是不是?马特又一次咕噜地吞了吞口水,这是不是就是她刚才说的意思?所谓为大家减轻疲劳?岚轻拍着云的脖子发呆。不论茉莱娜对塔做过什么,他都不愿意让她在自己身上使用唯一之力。光明啊,她刚才等于是默认把渡船弄沉了。 差不多吧,兰恩冷漠地回答,但是你不用担心自己会跑死,除非事情真的糟到那个地步。你就把它当成是多睡了一晚觉吧。从暗礁河方向的空中,忽然传来了吸魂扎卡的尖叫。从这么远的距离听起来,依然尖利如针刺头颅,连马匹都吓得凝固住了。过一会儿,又传来一声,显得近些。第三声之后,就消失了。 我们很幸运,兰恩哼了一声,它沿河去了。他耸了耸肩,语气忽然变得很平静,我们也进去吧。我要喝点热茶和填饱肚子。岚第一个四脚着地钻进树墩,里面是从乱糟糟的树枝里清出来的一条短短隧道。爬过隧道后,他还没来得及直起身来,就愣住了。眼前竟然是个颇为宽阔的洞穴,形状不规则,但是要容下他们所有人绰绰有余。树枝和树桩混成的洞顶比较低,只够女人站直身体。在地上的一块平滑的河石上面,一个小小的营火跳跃着,轻烟徐徐上飘,从洞顶上透出去了,洞里基本不会被烟熏到,而密密麻麻交织着的树木又完全把火光隐藏,一点光都不会露出去。茉莱娜和伊文娜把斗篷丢在一边,盘着脚面对面坐在火边。 唯一之力,茉莱娜正在说,来自真源,它是创世的力量,是创世者创造的用来推动时间之轮的力量。她合起双手,在胸前用力互推,塞丁是真源的雄性半边,塞达是真源的雌性半边。他们互相排斥,但又同时提供力量。塞丁她举起一只手,又把它放下,被暗黑魔神的邪恶所污染,就像是在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滑腻腐臭的油,水仍然清纯,但是被隔绝在油下,获得它的同时必须粘染邪恶。只有塞达仍然是安全的。伊文娜背对着岚,他看不到她的脸,但是她身体前倾,显得十分专注。 马特从后面戳了戳岚,低声说了句什么。岚这才爬进了树洞。茉莱娜和伊文娜对他的到来不闻不问。其他人也进来了。大伙纷纷甩下湿漉漉的斗篷,坐到火边,伸手到火上取暖。兰恩是最后进来的,他从洞壁的一个角落里拉出一些水袋和大皮袋,取出一个水壶,开始煮茶。他对于那两个女人的对话毫无兴趣,但是岚和他的朋友们都听呆了,手定在火上,呆看着她们俩。索姆假装热衷于给自己的烟斗上烟叶,但是他朝着那两人倾斜的姿势出卖了他。茉莱娜和伊文娜旁若无人地继续对话。 不是的,茉莱娜在回答一个岚听漏了的问题,真源是无穷无尽的,就像水磨不可能用尽河水,真源就是这条河,艾塞达依就是这个水磨。您真的认为我可以学会?伊文娜问道,脸上因兴奋而散发着光彩。岚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美丽,却离他如此遥远,我可以成为艾塞达依?岚蹦起来,头撞在了低矮的洞顶上。索姆?墨立林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下来。 别傻,吟游诗人低声说道,斜眼看了看她们她们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他同情地看着岚,你现在已经无能为力了,小子。孩子,茉莱娜温柔地回答,只有少数人能够学习接触真源并使用唯一之力。有些人可以学得很好,有些人较差。而你,却是极少数不需要学的人之一。至少,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你已经能够接触到真源。然而,如果不到塔瓦隆去接受教导,你永远不能适当地使用它并且完全发挥它,甚至可能会因此而死。你也知道,所有与生俱来可以使用塞丁的男性,都是必死无疑,除非他们先被红结的姊妹找到并被封印索姆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咆哮,岚十分不安地挪动着身体。艾塞达依刚才提到的那种男人很罕见他长这么大只听说过三个但是他们在被艾塞达依发现并控制之前,所造成的破坏都足够巨大,就像战争和地震一样,摧毁城市。至于结,他从来都不明白它是做什么的,传说中它是艾塞达依里的某种组织,互相之间争权夺利。但是有一点在传说里说得很清楚:红结艾塞达依以阻止第二次裂世之战为己任,使用的手段是搜捕所有想使用唯一之力的男人,即使他仅仅是在做白日梦。马特和珀林的表情说,他们非常后悔自己跟了这个艾塞达依离开家。 但是女人同样会死于唯一之力。在没有人教导的情况下,要自行学习是很难的。那些我们没有及时发掘,但是幸存下来的人,通常会成为嗯,在这一带地区,他们可能成为村里的贤者。艾塞达依若有所思地顿了顿,艾蒙村的古老血统仍然非常强烈,我可以感觉到它在歌唱。一个完全成熟的艾塞达依可以感应到附近有其他女人在引导唯一之力,或者具有引导唯一之力的潜力。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已经感应到了你的潜力。她从腰带上的一个小袋子里翻出一条金链,就是岚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戴在头发上的那条,上面镶着一个小小的蓝宝石,你很有天分,很容易就能接触到真源。让我来教你吧,这样你就可以避免经受嗯,那些自学的人会遇到的不愉快的副作用。伊文娜瞪大双眼看着那个蓝宝石,不停地舔嘴唇:它它蕴含唯一之力?当然没有,茉莱娜一口否定,没有东西能蕴含唯一之力。就连安菊尓,也不过是辅助的工具。这只是一个漂亮的蓝石头,但是它能发光,你看。伊文娜伸出双手,茉莱娜把蓝宝石放在她的手指上。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想把手收回去,但是艾塞达依用一只手把她的双手握着,另一只手轻抚她的侧脸。 这样比独自摸索要好。茉莱娜柔声说道,你看着这个石头,把内心的所有杂念清除,只留下它。让你的意识一片空灵,让你的自我在虚空中漂浮,只留下这个石头。我会开始引导,你漂浮并且跟随我的指引。不要思考。漂浮。光芒从蓝宝石上生起,是一道蓝光,一闪即逝。亮度比不过一只萤火虫,但是岚下意识地向后一缩,像是看到一道刺目无比的光芒。伊文娜和茉莱娜齐齐盯着这块石头,面无表情。又一道蓝光闪现,再一道,最后这碧蓝的光芒像心跳一般规律地跳动着。是艾塞达依做的,岚绝望地想,是茉莱娜令它闪光,不是伊文娜。 最后一道微弱的光芒闪过后,蓝宝石恢复成原来的小石头。岚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伊文娜继续盯着手里的小石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着茉莱娜:我我觉得我有某种感觉,但是也许您看错我了。我很抱歉,浪费您的时间了。我什么也没有浪费,孩子。茉莱娜的嘴角挂着满意的微笑,最后一道光是你自己发出来的。真的吗?伊文娜惊喜地问道,但是马上又变得消沉,那几乎就不能算是光。你真是个傻孩子。你要知道,很多到塔瓦隆学习的女孩要花费数月时间,才能做到你刚才的水平。你很有天分,前途无量,只要你努力,也许有一天你甚至可以登上艾梅林王座。您是说?伊文娜欢呼一声,伸出双手拥抱茉莱娜,啊,谢谢您。岚,你听到了吗?我可以登上艾梅林王座呢。 第34章【龙民】 临睡前,茉莱娜依次走到他们的身边,跪下来,把手放在他们头上。兰恩嘟咙着说自己用不着,不要浪费力气,但他并没有阻止她把手放在自己头上。伊文娜很热衷于亲身体验这种力量的妙处;马特和珀林则显得很害怕,却也不敢拒绝。索姆扭头避开,可是她一把抓住他满头白发的脑袋,眼中闪着不容反抗的光芒。过程中吟游诗人抗议个不停。完成后,她把手拿开,嘴角露出了嘲弄的微笑。索姆的眉头锁得更深,可是他看起来确实显得精神了许多。所有人都是的。 岚缩到洞壁的一个小缝隙里,希望自己会被看漏眼,从而躲过这一次。他已经很困了,一靠到洞壁上眼皮就打架,但是他强迫自己睁大双眼,又把拳头塞到嘴里阻止自己打呵欠。只要稍稍睡一下,他想,一两个小时吧,我就会很精神了。但是茉莱娜没有忘记他。 她碰到他的脸时,冰凉的手指令他打了个哆嗦。他刚开口说我不就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疲劳如同山坡上一倾而下的溪水般从他身体里流走,所有的酸痛渐渐淡化成模糊记忆,然后,完全消失了。他看着她,嘴张得大大。茉莱娜只是微微笑着,把手收回。 完成了。她说完,疲倦地轻叹一声站起身来。岚这才想起来:她不能对自己施展唯一之力。确实如此,她坐到火边,只喝了少许热茶。兰恩试图逼她吃几片面包和芝士,但都被拒绝了。她就这样在营火旁蜷身躺下,盖上斗篷,立刻就睡着了。 除了兰恩,其他几人都找地方躺下并且很快睡着。岚真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办到的,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精神好得很,就像是已经在床上睡足了一整晚般。不过,当他靠在洞壁上,也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兰恩在一个小时后把他推醒时,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休息了足足三天。 守护者把所有人都叫醒,只留下茉莱娜。他严厉地制止任何人发出可能打扰到她的声响。尽管这样,他们也没有在这个温暖的树洞里逗留很久。太阳刚刚离开地平线,他们就已经把曾经在此停留的所有痕迹清理完毕,上马向北方的拜尔隆而去。他们骑得很慢,好让马匹休息。艾塞达依的眼睛镶着黑眼圈,但是她的腰挺得笔直,动作平稳。 岚边走边回头,期望看到家乡的最后一眼,就算仅仅看到暗礁渡口也好。然而身后的暗礁河上方仍然笼罩着雾气,灰色的雾墙与虚弱的太阳抗衡,拒绝蒸发,拒绝透露河那边的双河。岚就这样不停地回头看,直到雾墙从视野里消失。 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离家这么远,当树木终于完全挡住了雾与河,岚叹息道,还记得那时候么?当时我们以为到守望山就已经是很远了。那时候不过是两天之前,但却像是永远。 最多一两个月吧,我们就可以回来了,珀林的嗓音压抑着哽咽,想想看,到时候我们有多少趣事可以跟大伙说。半兽人总不能追赶咱们一辈子吧,马特说道,见鬼,它们不能那样。他仰头沉重地长叹一声,又低下了头,对自己刚才说的话没有一点信心。 男人!伊文娜不屑地哼道,以前你们不是经常四处吹嘘自己的冒险吗?现在真正的冒险才刚刚开始,你们就已经在讨论几时回家!她把头扬得高高,然而岚听得出,她声音里带着微弱的颤抖。现在开始,他们已经完全看不见双河了。 茉莱娜和兰恩对他们的讨论不予评论。他们俩什么都不说,更没有任何保证他们一定会回来的话语。岚不愿意细想这其中的意味,虽然现在他精力充沛,但是脑海里依然充满纷扰的疑问,何必多找一个。他放松地坐在马鞍上,开始想象归家的情景:他和塔一起在一个丰饶青葱的牧场上放羊,耳边百灵放声歌唱春天。又逢春诞,他们一起到艾蒙村去,在草地上尽情跳舞,完全不用担心会不小心踩到别人的脚。岚沉迷在这美好温馨的梦里,以此消磨时间。 到拜尔隆这段路花了将近一个星期。兰恩嘟哝着对如此缓慢的速度抱怨个不停,但是带队的人是他自己,是他命令大家走得这么慢。不过他跟他的牡马曼达据他说,古语中曼达是刀刃的意思就一点也不轻松,每天走的路是队伍的数倍。有时他飞奔向前,变色斗篷在身后随风飘扬,为的是预先检查队伍将要走过的地方。有时他又坠后,清除他们留下的痕迹,并且查看身后的情况。其他人如果企图走得快一点,马上就会被严肃阻止,警告他们必须照顾好自己的马匹,以便遇到半兽人时可以处于最佳状态,跑得最快。就连茉莱娜,一不小心放任自己的白马走快了一点点,也一样虚心接受守护者的责备。她的白马名为阿蒂尓,古语中指西风带来春雨的西风。 守护者的巡逻没有发现任何追赶者或者埋伏。他从来都只跟茉莱娜报告他的见闻,声音很低,外人一点也听不到。而茉莱娜只会把她认为有必要的消息转达给其他人。起初岚总是不停地回头查看身后。珀林也是,常常摆弄着自己的大斧子。马特则拿出一只箭搭在弓上,随时准备发射。但是身后的土地一直没有出现半兽人和那只黑袍怪物,空中也没有吸魂扎卡。渐渐地,岚觉得他们兴许已经逃脱了。 一路上经过的地方都是一片萧杀景象,即使是最茂密的树林也是稀稀拉拉。暗礁河以北的冬天跟双河的一样严酷。树林里只有一些松树、冷杉或者羽叶树。偶然会见到洋腊梅和月桂树,零零星星地点缀着光秃秃的林子。就连那些老树,都没能抽出新叶。只有极少数新长的嫩枝带着一点绿色,从被冬雪压扁的棕色枯草里伸出来。跟西树林一样,这些唯一长出来的嫩枝,也是荨麻或带刺的荆棘。树影里、常绿树木低垂的枝桠下也残留着少许积雪。虚弱的阳光没有一点暖意,夜寒依然刺骨,人人都把斗篷紧紧裹在身上。这里同样没有小鸟,连大乌鸦都没有。 队伍虽然前进得很慢,但并不是从容不迫。兰恩坚持不让他们沿着北方大路岚猜想在暗礁河以北,北方大路也许有另外一个名字,但他仍旧称它为北方大路笔直前进,而是弯弯曲曲地走,有时走到路边的树林去,有时又穿回来,像蛇路一般。如果前面有村子,或者农场,甚至只是看到人或者一点有人的迹象,他们都得绕上一个大圈,多走好几里路来避开它。不过这样的情况不多。离开暗礁河的第一天,一整天里除了那条大路以外,岚就没见过人迹,他甚至觉得,就算是迷雾山脉的脚下,也没像这里这么远离人烟。 他看见的第一个农场很令他吃了一惊:这是一座大农屋,有一个棕褐色的谷仓,茅草屋顶又高又尖,炊烟徐徐从石砌烟囱里冒出。 跟我们家一样么。珀林皱眉看着这座建筑说道,它在树林外,离他们很远。透过树木之间的空隙,可以看到人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并没有察觉到林中的旅行者。 当然一样了,马特说,咱们离得这么远,根本看不清啊。我跟你说,是一样的。珀林坚持道。 不可能,你别忘了,咱们在暗礁河北岸。你们两个安静,兰恩低吼道,我们不想被人看见,你们忘了吗?这边走。他向西转去,在林中绕过这座农场。 岚回头看着那座农屋,心想,珀林是对的,它跟艾蒙村四周的农屋没什么区别。一个小男孩正从井里打水,几个年纪大一点的男孩正在照看圈里的绵羊。他们甚至也有一个加工烟草的加工棚。但是马特也没有错,这里是暗礁河以北,一定有所不同。 他们总是天没黑就停下,选择一个稍微倾斜利于排水并且可以避风的地方扎营。风一直在吹,只是不时地改变方向。他们的营火总是很小,几码以外就无法看见。而且一旦茶烧好了,就马上扑灭,把煤收好。 他们第一次扎营之后,在太阳下山之前,兰恩开始教授男孩子们如何使用各自的武器。先从射箭开始,他在一株枯萎的羽叶树桩的裂痕上找到一个人头大小的树节,以这个为目标,让马特从一百步外向它射击。马特连发三箭,箭箭击中。于是守护者又叫珀林射,准度一样高。最后是岚,他在心中召唤火焰和虚空,心境一片平静,手中的弓箭与他融为一体,三只箭一支挨着一支,几乎插在同一个点上。马特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祝贺,他们三人互相会意地咧嘴而笑。 好了,假设你们三人手里都有弓箭,守护者冷冷说道,而半兽人也同意不走得太近以免你们无法射击他们马上收起了笑容。让我看看我能教你些什么,来对付靠得太近的半兽人。他给珀林示范如何使用他的宽刃斧:面对同样持有武器的敌人挥舞起斧头,这跟砍木头、做练习完全是两回事。守护者给铁匠学徒安排了一系列的动作让他自己练习,包括防御、躲闪和攻击。然后,他转向岚和他的剑。同样的,守护者给岚示范了一套动作:一连串平滑连贯的移动,一个接着一个,像舞蹈一般,跟岚自己想象的那种乱跳乱砍完全相反。 有些人错误地以为,兰恩说道,只要会挥舞剑刃就可以了。但其实这是不够的,意志也非常重要。牧羊人,清楚你心中的杂念,把憎恨、恐惧和一切感情驱逐出你的心,烧掉它们。你们两个也听着,这不光是使剑的技巧,对斧头和弓箭一样有效,也可以用在矛、棍棒上,甚至赤手空拳。岚惊讶地看着兰恩:火焰和虚空,他问道,你指的是这个吗?我的父亲曾经教过我。守护者看着他,眼里的神情岚完全看不懂。照我说的方法拿稳你的剑,牧羊人。我没法子在一个小时内把一个满脚泥泞的农民改造成剑术大师,不过,至少可以教会你怎样防止砍掉自己的脚。岚叹了口气,双手握剑指向前方。茉莱娜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不过第二天扎营之后,她要兰恩继续给他们上课。于是,这成了他们每次扎营之后的任务。 每天的早餐、午餐和晚餐都是一样的:面包片、芝士和肉干,只不过晚上会有茶,帮助他们把干涩难咽的食物冲进胃里。索姆每晚都给大家表演些小节目,不过兰恩禁止他弹奏竖琴和吹笛子,怕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于是吟游诗人就变戏法和讲故事。有时讲玛拉和三个笨国王的笑话,有时讲智者安拉的无数传说中的其中一个,有时讲一个充满光荣冒险的故事,比如号角大搜猎(译者:这是第二部《大搜猎》的中心线索)。他的故事总是以幸福和归家为结局。 这些天来,身边的土地一片和平安宁,树林里没有半兽人,云层后没有吸魂扎卡,岚渐渐觉得他们只是在自己吓自己,危险已经过去了。 有一个早上,伊文娜醒来后开始梳理头发。岚一边卷起自己的毛毯,一边从眼角里看着她。每天晚上营火被扑灭以后,人人都盖上自己的毯子睡觉,只有伊文娜和艾塞达依例外。她们俩总是躲得远远地,长谈一两个小时。等她们回来时,人人都已经睡着。伊文娜披散长发,细细梳理。岚一边给云上马鞍,绑鞍囊,一边默数着:总共梳了一百下。然后她把梳子收好,把头发拨到身后,戴上了兜帽。 岚十分意外,不禁问道:你在干什么?她斜瞄了他一眼,不回答。岚这才想起,这是他们从暗礁河岸边出发以后的两天内,他第一次跟她说话,但是他继续问道:你从小就一直盼望着快快长大成人,把头发编成辫子,而现在你却不愿意编了?就是因为她不编辫子?艾塞达依从来不编辫子,她简单地回答,至少,她们只有喜欢的时候才编。你不是艾塞达依。你是艾蒙村的伊文娜?艾维尔,如果被女事会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她们会大发脾气的。女事会的事情与你无关,岚?艾索尔。而我,只要一到塔瓦隆,我就会成为艾塞达依。他苦笑一声:只要一到塔瓦隆?为什么?光明啊,告诉我,你不是暗黑之友。你觉得茉莱娜塞达依是一个暗黑之友吗?你是这么想的?她转过身来正面着岚,手里握着拳头一副想揍他的样子,在她拯救了我们的村子之后?在她救活了你父亲之后?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但是不论她怎样,也改变不了艾塞达依的声誉。故事里成熟点吧,岚!故事,故事,忘记这些故事,用你自己的眼睛来看!我的眼睛看到她把渡船沉入河里!你可以否认这点吗?你这个人,一旦做了决定,即使人家告诉你脚下是深渊,你也听不进去。如果你不是这么个瞎了眼铁了心的笨蛋,你就能看出来!我是笨蛋,是吗?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吧,岚?艾索尔!你是世界上最顽固,最死心眼的!你们两个想把方圆十里之内的人都吵醒吗?守护者问道。 岚张着嘴正准备驳斥伊文娜,醒觉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提高了嗓门大喊大叫。他们两个都是。 伊文娜的脸胀得通红,一甩脖子转身走开,嘴里喃喃骂道,男人!也不知道是指守护者还是岚。 岚心虚地环视营地:不光是守护者,每个人都看着他。马特和珀林脸色苍白,索姆神经紧绷,随时准备战斗或者逃跑。茉莱娜,这个艾塞达依面无表情,眼神犀利得直插入他的头脑。他惊恐地拼命回想自己刚才究竟说了些什么,艾塞达依是暗黑之友?我们该出发了,茉莱娜说,转身向阿蒂尓走去。岚打了个哆嗦,她的话令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人从陷阱里释放一般,松了一口气。他甚至怀疑自己刚才是否真的已经落入了她的陷阱。 又过去了两个晚上。有一晚,兰恩出去检查营地四周,茉莱娜和伊文娜也已经走到一边进行她们的密谈,索姆叼着烟斗打瞌睡,火边只有他们三个年轻男孩。他们围在低低的营火前,马特舔着手指上粘着的芝士,说道:你看,我觉得咱们已经把它们甩掉了。珀林手里拿着树枝懒散地拨弄着营火,回答道:如果是这样,兰恩为啥还不停巡逻?岚快要睡着了,他翻了个身,背对着营火。 咱们把他们甩在暗礁渡口了,马特向后靠去,两手手指相扣垫着脑袋,看着月色清朗的天空,如果它们真的在追赶我们。你以为那只吸魂扎卡因为喜欢我们才追着来吗?珀林反问。 我说啊,不要担心这些半兽人什么的鬼东西了,马特忽略掉珀林的问题,不如想想怎样开眼界吧。我们现在身处传奇故事发生的地方呢。你说,一座真正的城市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们快要到拜尔隆了。岚迷糊地说,不过马特不屑地哼了一声。 拜尔隆?哼。我曾经看过艾维尔先生那张老地图,如果我们从卡安琅转南,沿路直走,就能到达伊连,甚至更南方。伊连又怎么了?珀林打着呵欠问道。 首先,马特回答,伊连没有艾塞达他忽然住了嘴,岚马上惊醒。茉莱娜提早回来了,站在火边,身后是伊文娜。艾塞达依吸引了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马特仍然仰面躺着,嘴形定在达字上张着,眼睛瞪着她。茉莱娜的眼睛像光亮的黑宝石反射着火光。岚不禁担心,她到底站在那里多久了。 这些家伙们不过是索姆开口道,但是茉莱娜同时说道:只不过是放缓了几天,你们就已经打算放弃。她的语气平静无波,跟她精光闪烁的眼睛形成鲜明对比,一两天的安宁日子,就能让你们忘记春诞前夜的教训。我们没有忘,珀林说道,我们只是艾塞达依跟刚才打断吟游诗人一样打断了珀林,语气一点也没变:这就是你们三个的想法?急不可待要到伊连去,把半兽人、类人和吸魂扎卡丢在脑后?她冷漠的眼神逐个逼视他们,淡然无味的语气令岚不安之极。不待任何人回话,她继续说道:暗黑魔神在追击你们三个,目标也许是其中一人,也许全部三人。如果我放任你们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他就能抓到你们。你们听好了,不论暗黑魔神想要什么,我都不能让它如愿,所以你们给我记住,到那个时候,在暗黑魔神得到你们之前,我会先把你们毁掉。她的声音,如此平静像是在讲一件平常事,令岚深信,万一她认为有必要,她真的会这样做。这一晚他失眠了,他的伙伴们也是,甚至吟游诗人也在营火灭了很久以后才开始打呼噜。这一次,茉莱娜没有帮助他们。 伊文娜和艾塞达依每天晚上的密谈也令岚痛心不已。每当她们避开所有人消失在夜色中时,岚都忍不住要猜想她们究竟在说什么、做什么。艾塞达依究竟对伊文娜做了什么?有一晚,他等待其他男人都睡下,索姆开始锯木一般地打呼噜之后,披上毛毯,悄悄潜离营地。他运用上猎兔时的所有潜行技巧,跟随月影移动,直到靠近了一棵高高的羽叶树。他蹲伏在树底,隐藏在它宽大的叶子下,看到茉莱娜和伊文娜就坐在前面一根倒下的树干上,脚边放着一盏小提灯。 问吧,岚听到茉莱娜说,如果我能回答的,我会回答。你要了解,世上没有一蹴而就的事情。你必须先学会基础,才能开始学习高级的技能。比如这个,它要求你先学会那个技能,而为了学会那个技能,你又必须先学会其他更基本的技能。但是,你可以问。那五种力量,伊文娜缓缓说道,土、风、火、水和灵魂。我觉得男人擅长土和火的力量这是不公平的,为什么他们可以使用这两种最强的力量?茉莱娜笑了:这就是你的想法?孩子?有哪一块岩石足够坚硬,风和水不能令它化灰?哪一簇火焰足够猛烈,水不能把它浇灭、风不能把它吹熄?伊文娜沉默了一会,脚趾轻轻敲着土地。他们是他们企图把暗黑魔神和遗弃使释放,是吗?那些男艾塞达依?她做了个深呼吸,迅速把话说完,女人们没有参与,是男人发疯并且破坏了世界。你在害怕。茉莱娜的语气忽然变得冷酷,如果你没有离开艾蒙村,将会成为一个贤者。这是奈娜依的打算,对吗?或者说,你将加入女事会,操纵艾蒙村的事务,虽然村务会自以为是他们在管理。但是你做出了出人意料的选择。你离开了艾蒙村,离开了双河,追寻冒险。你想这样做,但是你又害怕。然而你倔强地反抗恐惧,拒绝被它击败,否则,你就不会问我一个女人如何能成为艾塞达依,你就不会把把你们的传统和惯例抛弃。不是的,伊文娜争辩道,我不是害怕,我想成为艾塞达依。如果你会害怕,反而比较好。但是我希望你能坚定你的决心。这些日子以来,有天分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更少的人自愿成为艾塞达依。茉莱娜的语气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从来没试过在一个村子里找到两个这样的人,双河古老的血统强烈依旧。躲在阴影中的岚动了动,脚下踩断了一根小树枝。他马上定住,屏住呼吸,冒着冷汗。不过那两个女人没有回头看。 两个?伊文娜惊呼,还有谁?是卡里?卡里?坦勒?拉拉?艾兰?茉莱娜的舌头不耐烦地咯了一声,严厉地叮嘱她:你必须忘了我刚才的话。她有自己的路,通往另一个方向。你关注你自己的事情就好了,你选择的路并不平坦。我不会回头的。伊文娜说。 尽管如此,你还是想要保证,这是我无法给你的,我无法给出你想要的保证。我不明白。你想确定艾塞达依都是好人,都是纯洁的,想确信是传奇时代的邪恶男人造成裂世,想确认那些不是女人。好吧,我告诉你,那些确实是男人,但是他们并不比普通的男人邪恶。他们神经失常,但他们不是恶魔。你在塔瓦隆将会遇到的艾塞达依也是人,除了会使用唯一之力外,她们跟平常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同。她们有的勇敢,有的懦弱;有的坚强,有的软弱;有的友善,有的残酷;有的热心,有的冷血。成为艾塞达依不会改变你的本质。伊文娜的呼吸显得沉重:我想,我是害怕会被唯一之力改变,我也害怕半兽人、黯者、还有茉莱娜塞达依,以光明的名义,它们到艾蒙村来究竟是为了什么?艾塞达依忽然扭过头来,笔直地看着岚躲藏的方向。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的眼神跟她威胁他们那时一样冷酷,穿透了羽叶树的浓厚枝叶。光明啊,如果她发现我在偷听,她会怎么做?他向后缩,想躲入更黑的阴影中,双眼只顾盯着那两个人,脚下被树根绊个正着,好不容易才稳住没有重重摔在枯萎的灌木上,否则,那些枯枝噼里啪啦地折断就会像焰火一样暴露他。他喘着气,四脚着地爬回营地,竭尽全力保持安静。他的心咚咚咚地剧烈跳着,响得令他担心别人都能听到他的心跳。傻瓜!竟敢偷听艾塞达依!回到营地后,他悄无声息地从众人身边溜过,回到自己的位置躺下盖好毛毯。兰恩动了动,但只是微微叹了一声又不动了,他只是在睡梦中翻身而已。岚无声地长舒一口气。 过了一会,茉莱娜来了。她站在营地边观察地上的众人,月光在她身上形成一个光轮。岚闭上眼睛,尽量规律地呼吸,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她的脚步声。但是她没有走过来,当他睁开眼睛,她已经不见了。 那晚他好不容易睡着后,整晚都断断续续地做着梦,梦里艾蒙村的所有男人都争相宣布自己是真龙转生,所有女人头发上都带着一条跟茉莱娜一样的金链子挂着蓝宝石。从那晚之后,他再也没去偷听茉莱娜和伊文娜。 缓慢的旅行进入了第六天。冰冷的太阳缓缓爬上树梢,北方的天空中飘着几片薄云。风显得大了,岚把斗篷拉回自己身边,自言自语着叨咕着这样走法到底能不能走到拜尔隆。他们走过的距离在他看来都足够从暗礁渡口走到白河了。每次他问兰恩时,兰恩都说拜尔隆已经很近,很快就到,最后他都懒得问了。 兰恩从前面的树林里出现。他刚巡逻回来,走到茉莱娜身边,低头跟她说话。 岚皱了皱眉头,但他也不问,因为兰恩对于任何跟巡逻有关的问题都拒绝回答。 其他人里,只有伊文娜对兰恩的归来特别注意,不过大家都知道他只会跟艾塞达依报告,所以她也没有上前去。虽然从艾塞达依这几日的言行看来,她隐隐将伊文娜当成了艾蒙村伙伴们的小领队,但是这不等于容许她旁听。珀林手里帮马特拿着弓,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随着他们离开双河越远,这样的情景越常发生。马匹走得十分缓慢,马特充分利用这点,在马背上练习索姆教他的耍球技法。跟兰恩一样,索姆每天晚上也给他们上课,教他们一些小戏法。 茉莱娜听完兰恩的报告后,在马背上转过身来看了看众人。当她的目光扫过岚时,他假装假装毫不在意,但是心里却忐忑不安。不知道她是否特别注意他?他心想,也许那天晚上,茉莱娜其实是知道谁在偷听的。 嘿,岚,马特喊道,我可以同时耍四个球了!岚心不在焉地挥挥手,头也没回。我说过,我会比你先学会玩四个的。我看呀!他们走上了一个小山坡,在他们脚下,离那些光秃秃的树林不到一里之外,在傍晚的阴影中,是拜尔隆。岚高兴地想笑,却又被眼前的情景惊叹得张大嘴。 一道大约二十尺高的城墙把整个城镇包围起来,沿墙设置着许多木建了望塔。城里,铺着瓦片和石板的屋顶在落日的余晖中闪闪发光,炊烟从成百个烟囱里徐徐上升没有一座茅草屋。城镇东边有一条宽阔的大路,西边也有一条,两条路上都行驶着十几辆四轮马车和多一倍的牛车。城外散布着农场,北边最多,南边只有少数夹在森林中。岚的目光完全被这座城市吸引住了:把艾蒙村、守望山和德文驿站加起来,甚至连暗礁渡口也加上,也比不上它的规模!这就是城市的样子啊,马特赞叹道,他头像马脖子一样向前伸着,呆呆地看着它。 珀林只管摇头:这么多人怎么能住在同一个地方?伊文娜目瞪口呆。 索姆?墨立林瞥了瞥马特,转了转眼珠一吹白胡子冷哼一声:城市!岚,你呢?茉莱娜问,你对拜尔隆的第一印象如何?我只觉得它离家很远。他慢慢回答,马特大笑一声。 你们还要走更远的路呢,茉莱娜说,比这远得多。但是你们别无选择,你们的余生都将在逃亡、躲藏和再次逃亡中渡过,而且,那将会是很短的时间。你们必须把这一点牢记在心,尤其是,今后的旅程将越发艰难。你们没有选择。岚跟马特和珀林交换着眼神,他们心里有同样的想法:她说得好像是他们自己作出选择似的,但那根本不是事实。事实是,是她,替他们作出了选择。 茉莱娜对他们的表情只当没看见:在这里我们会再次身处危险之中。进入那道城墙以后,记住管好你们的嘴巴。最重要的是,绝对不要提起半兽人、类人或者任何相关的事情。你们最好连想起暗黑魔神都尽量避免。在拜尔隆,有些人比艾蒙村民更加讨厌艾塞达依,其中有些甚至会是暗黑之友。伊文娜倒吸一口凉气,珀林低声自言自语,马特脸色苍白,但是茉莱娜平静地继续说,我们必须尽量保持低调。兰恩正在把身上灰绿的变色斗篷换成一件深棕色、剪裁精致的普通斗篷,并把它塞到一个鞍囊里去,胀得鼓鼓的。我们在那里会使用假名,茉莱娜继续道,我是阿拉丝,兰恩是安德拉,记住了。好,我们在入夜前进城吧。拜尔隆的城门从日落到日出之间是关闭的。兰恩带队下山,穿过树林朝城门走去。途中经过五、六个农场,都离得不近。农夫们忙着一天里最后的农活,没人注意到他们一行。他们走到城门下。城门以粗壮原木拼成,上面镶着宽阔的黑铁皮,此时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它却已经关得严严实实。 兰恩上前拉了拉门边的一条残旧绳子,墙的另一边随即响起一阵铃声。城门上离他们头顶三步高的地方,两根原木之间被挖空了一个洞,洞里伸出一张戴着扁帽皱巴巴的脸,警惕地打量着他们。 怎么回事?现在已经太晚,不可以开城门了。我说,太晚了。如果你非要进城,绕到白桥门去茉莱娜驱马上前。那个人看清楚她的样子以后,脸上的皱纹立刻挤成笑容,露出漏风的门牙,忙不迭地说道:原来是您啊,夫人。等等,我马上下来,很快,我马上来。马上。那张脸缩回去了,门里仍传来不停的招呼声让他们原地等着,他马上就来。片刻后右下角的小门发出响亮的嘎吱声,很明显由于太久没有开过,门轴已经生锈。它缓缓地向外打开,露出仅够一匹马通行的缝隙。看门人从里面探出头来,再次朝众人咧嘴微笑,嘴里的牙齿几乎已经掉了一半。他向后让路,茉莱娜跟着兰恩走进城门,伊文娜紧跟其后。 岚轻踢云的肚子,跟在贝拉后面缓缓走进小门,发现自己身处一条狭窄的街道,两边都是高高的木栅栏和货仓,都没有窗户,门很宽阔,但是都紧闭着。茉莱娜和兰恩已经下了马,正在跟满脸皱纹的看门人说话。岚也下了马。 看门人个子很小,穿着破旧的斗篷和外套,手里拿着帽子,一边说话一边缩脖子。他看看随后进来的众人,摇头道:乡下人。他咧嘴笑道,怎么,阿拉丝夫人,您收集这些头发里夹着干草的乡下人做什么?然后,他看见索姆?墨立林,你不是个农夫。我记得我曾经放你从这里出去过,真的。你的表演在乡下不受欢迎吗,吟游诗人?我希望,你还记得你应该忘记曾经让我们出去过,阿温先生,兰恩边说,边把一个硬币塞到看门人的空手里,以及再次让我们进来。不需要,安德拉先生。我不要。您上次出去时给我的已经足够了。足够。嘴上是这样说,阿温手中的硬币仍然一晃就消失了,技巧比得上吟游诗人。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特别是不会告诉那些白袍。他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扁扁嘴想往地上吐口水,但是看了看茉莱娜,又吞回去了。 岚眨眨眼,但是不敢问什么。其他的伙伴也是,虽然马特看起来费了点力气才忍住。光明之子。在小贩、商人和商人护卫的各种故事里,他们有时被崇拜,有时又被憎恨,不过有一点是一致的,他们恨艾塞达依,就跟恨暗黑之友一样。岚心想,不知道这种恨意,是否会给他们带来麻烦。 拜尔隆城里有光明之子?兰恩追问道。 当然。看门人用力点头,我记得,就是在您俩离开当天来的。这里没有人欢迎他们。当然了,大家都不会表现出来的。他们有没有说是为什么而来?茉莱娜紧接着问道。 为什么而来?夫人,阿温吃惊得忘记了缩脖子,当然说了哦,我忘了,这段时间您一直在乡下,听到的当然是只有羊叫声了。他们说他们是为了希尔丹的事情而来,为了那个龙神,您知道嗯,他自称是龙神啦。他们说那家伙正在鼓动邪恶我猜也是,而他们是为了阻止他。不过,那人不是在希尔丹么,不在这里啊。依我看呐,他们不过是找借口干扰别人的事务罢了。已经有些人家的门口被涂上龙牙了。这一次他忍不住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水。 他们制造了什么麻烦没有?兰恩问,看门人夸张地摇摇头。 我看,不是他们不想找麻烦。全靠咱们的市长跟我一样信不过他们。他每次只允许十个左右的光明之子进城,我听说其余人被迫在北边城外扎营,他们为此气疯了。我打赌,他们被营地附近农夫看得紧紧的。至于那些进了城的,就穿着白袍子四处张扬,鼻孔朝天,到处欺负诚实的市民。他们自称走在光明中,是奉命而行,到处跟商人、矿工、熔炼工等发生冲突,甚至招惹守卫。只是因为市长一心想保持和平,所以目前为止没有出过什么大事。要我说,如果他们真心想追杀邪恶,为啥不到萨达亚去?听说那里有麻烦。或者去希尔丹,据说那里爆发了大规模的战争。茉莱娜轻轻吸了口气:我听说艾塞达依正在往希尔丹去。是的,夫人。阿温又开始点头,她们是往希尔丹去了,我听说就是她们引起了战争,而且还死了一些艾塞达依呢,说不定她们全死了。我知道有些人反对艾塞达依,不过我觉得呢,除了她们,还有谁能阻止伪龙神呢?嗯?还有那些自以为可以成为男艾塞达依或者那一类的混蛋,又怎么办?还有,有些人说声明一下,不是白袍也不是我说的,只是有些人说可能这次这个家伙真的是龙神转生呢,因为我听说,他真的能做那些事情,就是使用唯一之力啦。他有几千个追随者。不要说傻话。兰恩打断他。 阿温露出受伤的表情:我只是在转达我听说的事情,不是么?只是我听说的啦,安德拉先生。他们,有些人说他的军队正在往东南方移动,向特尔去了。他加重了语气,他们自称龙之民。光有名字没什么用,茉莱娜平静地说,对于看门人所说的这些消息没有表露任何反应,你如果愿意,也可以把自己的骡子叫做龙之民。那可不行,夫人,阿温呵呵笑了,至少有这群白袍在的时候肯定不行。我也不认为其他人会友善地看待这个名字。我明白您的意思,不过噢,不,夫人,我的骡子不能叫这个名字。这是个明智的决定,茉莱娜说道,我们该走了。您放心好了,夫人,阿温用力点点头,我今晚没有见过任何人。他神经质地往城门跑去,把小门关上,没有见过任何人,什么也没有见到。小门砰地关上,他用绳子把门闩拉下,事实上,这个门在白天也没有开过。愿光明庇佑你,阿温。茉莱娜说道。 她带着众人离开。岚回头看了看,阿温仍然站在门前,正在用袖子擦拭着一个硬币,笑着。 他们走在一条泥土铺的街道上,宽度约能容两辆四轮马车同时走过。街上没有行人,两边都是货栈,有时有一些很高的木栅栏。岚走到吟游诗人身边:索姆,特尔发生了什么事?龙之民又是什么?特尔就是那座位于狂暴之海旁的城市,对吗?卡拉安索恩轮回。索姆简略地回答道。 岚眨眨眼。龙神的预言?在双河,没有人会讲那些故事。反正在艾蒙村没有。如果有人敢提起,贤者会把他生生扒皮。我也猜她会。索姆淡淡说道,他看了看前面的茉莱娜和兰恩,确保他们两人不会听到后,他继续道,特尔是狂暴之海上的最大港口,由一座名为特尔之石的要塞保护。据说,那座要塞是裂世之战后兴建的第一座防护要塞,自落成之日至今,经历过无数战役,从未陷落。有一个预言说:特尔之石永不沦陷,直到龙之民的降临。另外又有一个预言说:特尔之石永不沦陷,直到龙神舞起无形宝剑。索姆做了个怪脸,特尔之石的陷落是真龙转生的重要证据之一。我希望它能一直屹立到我化为尘土之时。无形宝剑?预言就是这样说的。我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是指剑。不管怎样,它就在特尔之石的正中心,在要塞的心脏里。那个地方只有特尔的最高领主才可以进去,特尔人从来都不提起里面究竟放了什么。反正,他们不会告诉一个吟游诗人。岚皱起眉头:特尔之石只有龙神舞起无形宝剑之时才会陷落,但是,如果特尔之石不先被攻陷,龙神又如何能走进它的心脏舞起那把剑?难道龙神将会是特尔的最高领主?不太可能吧,吟游诗人冷冷说道,特尔人憎恨任何跟唯一之力有关的事物,其程度甚至比阿曼都还夸张,而阿曼都是光明之子的总部。那么预言怎么可能实现?岚问道,虽然我宁愿龙神永远不要转生。不过一个无法实现的预言听起来不合逻辑啊,它听起来让人觉得龙神永远不可能转生,不是么?你的问题可真多啊,小子,索姆说道,预言如果那么容易实现,就没什么意义了,不是吗?他忽然高兴起来,啊哈,先不管这是哪里,我们到达落脚处了。兰恩在一排跟人一般高的木栅栏前停下脚步,这排栅栏跟他们刚才走过的那些一模一样。他掏出匕首,伸进两块木板之间挑动了一会,然后满意地哼了一声,伸手一推,一截栅栏应手而开,原来这是一个门。本来这道门是应该从里面打开的,兰恩用匕首把它的金属门闩给挑起来了。 茉莱娜立刻牵着阿蒂尓走进了门,兰恩做手势让众人跟上,自己随后把门闩放回去。 栅栏的里面是某间旅店马厩前的院子,从厨房里传出嘈杂的人声,不过最令岚注目的是它的尺寸:它占地比酒泉旅店至少大一倍,高达四层,楼上的窗户在暮色中反射着红光。岚不禁疑惑,这座城市里能有这么多的陌生人吗?他们走进马厩院子没多久,从宽大的拱状马厩门里走出三个男人,身上穿着肮脏的帆布围裙。其中一人瘦长结实,是三人中唯一手里没有拿粪肥叉的人。他摆着手走上前来。 喂喂!你们不能从那里进来。绕到前门去!兰恩刚把手伸向钱包,另一个长得像艾维尔先生那么胖的男人急急忙忙地从旅店里冲了出来,耳边的头发跳动着,身上的围裙白得发亮。不用问,这肯定是旅店老板。 没事的,木茨,他说道,没事。这些人是预约好了的客人。你照顾他们的马匹吧,要好好照顾哦。木茨绷着脸用手指刮了刮前额,招呼身后的两人上前帮忙。岚跟其他人一起匆匆卸下鞍囊和毛毯卷子。旅店老板朝茉莱娜深鞠一躬,脸上挂着极为诚恳的笑容。 欢迎您,阿拉丝夫人。欢迎。见到您和安德拉先生真开心,真是太好了。我们都很怀念您高雅的谈吐。是的,是真的。我得说,我很为您担心,为您到那些乡下地方去而担心。啊,我的意思是,在这种日子里,天气像发了疯一般,每到夜晚狼群就在城墙外面嚎叫,真令人担心。他忽然两手一拍圆圆的大肚皮,摇头道,哎呀,我又来了,只顾闲聊,忘记把您带进店里。来,来。您一定很需要热腾腾的晚餐和暖呼呼的被窝。这里有拜尔隆最好的设施,最最好的。我相信您还准备了热水浴,对吗,菲兹先生?茉莱娜问道,伊文娜热切地恳求道:噢,拜托,您有的。热水浴?老板反问,当然!而且是拜尔隆最舒服,最温暖的。来吧。欢迎来到牡鹿和雄狮旅店。欢迎来到拜尔隆。 第35章【重临】 旅店里的情景正如众人在外面时听到的嘈杂声所示,很忙碌。艾蒙村一行人跟随菲兹先生从后门进入旅店,刚走进通往大堂的走廊,就置身于一群来来往往的侍者之中:他们有男有女,身穿长长的围裙,把手里托着的食物和饮料盘子举得高高,迈着轻快的步子来回穿梭,口里念着简短的话语对那些被他们挡到路的人表示歉意,但脚步从不因此减慢。菲兹先生向其中一人飞快地吩咐了几句,然后那人转身跑走了。 我的旅店快被塞满了,老板告诉茉莱娜,我看啊,都要满到屋顶去了。城里每一家旅店都这样。经过那样一个冬天之后,嗯,天气稍好一点,道路刚刚通畅,这些人就立刻从山上跑下来把我们淹没是的,就是淹没,被这些矿工和熔炼工淹没。他们人人都在讲述恐怖的经历:比如狼,或者更糟的,呃,就是当人们在冬天被困山上时会遇到的那些景况啦。我猜现在山上的人大概已经跑光了,不然这里不会这么拥挤。但是不要担心,虽然人是多了些,但是我会竭尽所能为您和安德拉先生服务。当然,还有您的朋友们。他好奇地瞧了瞧岚他们几人,索姆的补丁斗篷宣布他是吟游诗人,而其余各人的衣服都明摆着是乡下人,这些人站在一起,加上阿拉丝夫人和安德拉先生,组成了奇特的队伍。我会竭尽所能的,您放心休息好了。岚看着身边忙得蜜蜂似的人们,小心地躲开他们以免被踩到,不过这些侍者大概也不会真的撞上来。他不禁要想,艾维尔先生和他太太,有时候加上他们女儿的帮忙,究竟是怎么打理酒泉旅店的?马特和珀林伸长脖子,好奇地往旅店大堂张望。连接大堂的宽阔大门每次打开时,都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夹杂着歌声和兴奋的喊叫声。兰恩低声说了句要去打听最新消息,就走过了那扇门,消失在那片欢乐之海里。 岚很想跟他去,不过他更想洗个澡。虽然他很乐意马上加入到大堂里的人群和笑声中,但是如果就这样脏兮兮地去,一定不受欢迎。马特和珀林明显跟他想法一致,马特更是一直在偷偷挠痒痒。 菲兹先生,茉莱娜说,我听说拜尔隆城里有光明之子,您觉得他们会不会制造什么麻烦?噢,您不用担心他们,阿拉丝夫人。他们还不就是那几招吗?谎称城里有艾塞达依,茉莱娜挑起了一边眉毛,老板连忙摊开胖胖的双手,您不用担心,他们以前也用过这招。拜尔隆这里没有艾塞达依,市长最清楚这点了。那些白斗篷(原译白袍)以为他们只要随便抓一些女人,指责她们是艾塞达依,我们就会让他们进城。啊,我想也许有些人会吧,有些人。但是大多数市民都知道那些白斗篷究竟是干什么的,所以他们都很支持市长的决定。大家都不希望见到一些可怜的无家可归的老妇人被光明之子冤枉,更不愿意让他们找到借口捣乱。这样最好。茉莱娜淡淡说道,她伸出一只手扶在老板的手臂上,明还在这里吗?如果她在,我想跟她谈谈。这时有几个仆人走过来带他们去洗澡,所以岚没有听到老板的回答。一个胖乎乎的妇人脸上挂着例牌微笑,手上挽着满满一叠毛巾,带着茉莱娜和伊文娜走了。岚和他的伙伴们则跟着另一个黑发的名为阿蜡的小个子往澡堂走去。 路上岚想跟阿蜡打听拜尔隆的情况,但是这个人刚说了一句岚的口音很有趣,他们就已经走到了澡堂。岚马上就把所有想问的事情都抛诸脑后:眼前是十二个高高的铜浴缸,围成一圈。地面铺着瓷砖,稍稍向中心倾斜。墙壁是石砌的。每个浴缸旁边都有一张凳子,放着一条叠好的厚毛巾和一大块黄澄澄的香皂。澡堂一边的墙脚下有一排黑色大铁锅,架在火上,锅里的水热气腾腾。澡堂的另一边还有一个壁炉,里面升起了火,更使得堂子里温暖如春。 哇,几乎比得上咱们的酒泉旅店了,珀林仍坚持着对酒泉旅店的忠诚,却忽略掉真相。 索姆哈哈大笑。马特也吃吃笑道:哎呀,我们什么时候带上一个库林家的人了?阿蜡给其中四个浴缸装满热水。岚和伙伴们争先恐后抖落斗篷,甩掉衣物。阿蜡又给他们每人提了一大桶热水放在缸边,放上一个水瓢,然后就坐在门边的一个凳子上,双手交叉在胸前靠着门,自顾自发呆去了。 众人顾不上聊天,先用肥皂把自己从头到脚搓了个彻底,直到满身泡泡为止。然后用水瓢舀起清水将他们积累了一周的污垢冲得一干二净。最后,才走进浴缸把全身浸泡在热水里,尽情享受。阿蜡给大家准备的水足够热,当他们慢慢浸入水里时,不禁连连发出舒服的叹息。澡堂里的空气由温暖变为热气蒸腾。好久好久,大家都不愿说话,只是不时发出享受的呻吟,紧绷的肌肉渐渐松弛下来,已经刻入骨髓的寒冷被彻底驱逐。 还需要些什么?阿蜡突然问道。他还说别人的口音奇怪,他自己,还有菲兹先生也是,说起话来却是个大舌头。还要毛巾吗?要不要加热水?不用了,索姆洪亮的声音回答道,他闭着眼睛,懒懒地摆摆手,你去忙你的事吧。等一会我们会好好打赏你的。他挪了挪身体浸得更深,只把眼睛和鼻子留在水面上。 阿蜡看了看他们堆在凳子上的衣物。他瞥了瞥那把弓,但是目光在岚的剑和珀林的斧子上停留了很久。乡下也有麻烦吗?他唐突地问道,就是那个叫什么河的,呃,你们来的地方?双河马特一字一字地说道,那里叫双河。至于麻烦,为什么你是什么意思?岚插嘴道,这里有麻烦吗?珀林仍在享受他的浸浴,喃喃道:好!好!索姆稍稍坐高一些,张开了眼睛。 这里?阿蜡哼道,麻烦?那些矿工每天大清早在街上打架还不算是麻烦。或者说他顿了顿,看着他们,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我指的是,像希尔丹那种麻烦。不过,我想也不会,乡下只有羊群,对吗?我不是想冒犯你们,我想说的是,乡下很平静。不过,这个冬天很奇怪,山里发生了怪异的事情。我还听说在萨达亚那里出现了半兽人。不过那里必竟是边疆,不是吗?他说完后,口型还停留在吗字上张着,过一会儿突然咔地合上,对自己竟然说了这么多话显得很吃惊。 岚听到半兽人这个词时立刻紧张起来,为了掩饰,他把湿毛巾盖到头上。听完阿蜡的话后,他才放下心来。不过,有人却多嘴了。 半兽人?马特呵呵笑了。岚从自己的浴缸里朝他泼了一把水,不过马特把水从脸上抹走,仍然咧嘴笑道,让我来告诉你半兽人的事吧。索姆开口道:还是不要了吧?我已经厌倦了从你口里听我讲过的故事了。他是吟游诗人。珀林说道,阿蜡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我早就看到那件斗篷了。你打算在这里表演?等等,马特争辩道,我什么时候讲过索姆的故事啦?你们都你就是不要说就对了,你讲得不够索姆好听。岚急忙打断他,珀林也加入了:你总是添油加醋,想把它弄得精彩些,结果却适得其反。你还把它们的情节混成一堆,岚补充,还是留给索姆吧。他们七嘴八舌地围攻马特,阿蜡张着嘴被晾在一边。马特瞪着他们,惊讶得说不出话。岚紧张地思考着,除了跳过去按住他这个办法以外,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闭嘴。 门突然嗙地被推开,兰恩走了进来,棕色的斗篷搭在一边肩膀上。一阵冷风随之冲进澡堂,把蒸气冲散。 啊哈,守护者搓着双手说道,这正是我期待已久的。阿蜡提起一个水桶,但是兰恩摆手阻止,不用你,我自己来。他把斗篷卸下放在凳子上,把抗议着的阿蜡赶出澡堂,坚决地把门关上,又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才转过身面对众人,眼神利如宝剑,声音冷如铁石:幸好我及时回来,他瞪着马特,你听不懂我们进城之前给你们的叮嘱吗?我什么也没做,马特辩解道,我只不过想告诉他半兽人的事,而不是关于他停住了,守护者眼神的威压把他紧压在浴缸壁上。 不要谈论半兽人,兰恩十分严厉,连想都不要想。他生气地冷哼一声,开始为自己的浴缸加水,见鬼,你给我牢牢记住这点。暗黑魔神的耳目无处不在,包括那些你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如果被光明之子知道半兽人在追击你们,他们会不惜任何代价抓到你。因为对他们来说,那就意味着你是暗黑之友。可能你们不习惯,但是在我们到达目的地之前,不要相信任何人,除非经过我或者阿拉丝夫人同意。他在茉莱娜的假名上特别加重了语气,马特不禁打了个哆嗦。 那个人好像瞒了些什么,岚说道,他似乎见到了一些他认为是麻烦的事,但是不愿意告诉我们。可能是因为光明之子吧,兰恩往浴缸里倒着热水,多数人都觉得他们是大麻烦。不过也有些人不那么想。他对你们认识尚浅,不愿意冒这个险,因为你们有可能跑去向白斗篷告状。岚摇摇头,这个地方光是听起来就已经比暗礁渡口糟糕得多。 他提到萨萨达亚有半兽人,是真的吗?珀林问道。 兰恩将手里的空桶狠狠砸到地上:你非要提起这些东西,是不是?我告诉你,铁匠,在边疆无论任何时候都会有半兽人。你给我时刻记住,我们现在要像地上的老鼠一样,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集中你的注意力,办到这一点就够了。茉莱娜想让你们活着到塔瓦隆去,我会尽量实现她的愿望。但是如果你们为她带来任何伤害接下来的洗澡在一片沉默中完成。他们穿好衣服离开澡堂时,看到茉莱娜正站在走廊的一头,跟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苗条女孩在一起。虽然那个女孩的头发剪得很短,穿着男式衬衣和裤子,但是,仍然看得出她是个女孩。茉莱娜对她说了一句什么话,她略略看了看他们,朝茉莱娜点点头就匆匆离开了。 好了,他们走近时,茉莱娜说,我猜,好好洗了一澡后,你们肯定都会胃口大开。菲兹先生已经为我们安排了一个专用餐室。她转身带路,一边断断续续地谈起他们的房间安排,以及城里人满为患的现状,还有旅店老板希望索姆可以在大堂里演奏乐曲和讲讲故事的请求。但是她对刚才的女孩只字不提。 专用餐室里有一张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橡木餐桌,围着十二张餐椅。地上铺了一张厚厚的地毯。伊文娜正在壁炉前为双手取暖,披散的秀发梳理得整齐发亮。他们走进去时,她转过身来。 当岚在澡堂里的时候,他有足够的时间静心思考:兰恩不断强调的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警告,以及阿蜡不敢信任他们的举动,都令他明白其实他们是多么孤立无援,因为他们只能相信自己。至于茉莱娜,或者兰恩,他也不知道到底能相信他俩多少。所以,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而伊文娜,她还是伊文娜。茉莱娜曾经说过,她接触到真源是必定会发生的事情,只是迟早的区别。所以这是她自己无法控制的事,不是她的错。她还是伊文娜。所以,他想跟她道歉。 但是岚还没来得及开口,伊文娜已经僵硬地背过身去。他闷闷不乐地看着她的背影,把所有话语吞回肚里:好吧,既然如此,既然她喜欢这样,我也没什么办法。 菲兹先生快步走进来,身后跟着四个侍女,穿着跟他一样的长围裙,手里托着盘子,送上三只烤鸡,并且开始摆放银制和陶瓷餐具。老板向茉莱娜鞠躬说道:阿拉丝夫人,我很抱歉让您久等了。但是现在店里实在是太多客人了,要把所有人都照顾周到简直需要奇迹。而且,我恐怕食物不能如往常般令您满意了。只有一些鸡肉,萝卜和豌豆,还有少许芝士。噢,这真是太不应该了,我真心向您道歉。在这样的时势里,茉莱娜微笑道,这已经是一桌筵席了,真的,菲兹先生。旅店老板又鞠了一躬。他纤细的头发乱七八糟,好像根本没仔细梳理过,这使得他的鞠躬显得颇为滑稽。但是他脸上的笑容如此欢欣,令人忍不住要跟他一起笑,而不是嘲笑他。多谢您,阿拉丝夫人,多谢。当他站直身体时,他皱了皱眉头,执起围裙的一角把桌上一个虚构的灰尘擦掉。要是在一年前,我决不会把这样的菜肴摆在您面前。是这个冬天,对,就是这个冬天的错。我的地下室快要空了,但是市场上还是什么也没得卖。可是谁又能怪那些农夫呢?谁能?没有人知道他们几时才能有下一次的收获。没有人知道。都怪那些狼,它们把本该摆在人们餐桌上的羊肉和牛肉都吃掉了,还有他突然醒悟到,这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餐前话题:我又犯了老毛病,说个不停,我老是这样。玛丽,辛达,我们让这些客人安静用餐吧。他朝侍女们打手势。她们轻快地走出了房间。他回过头来又朝茉莱娜鞠了一躬,希望您用餐愉快,阿拉丝夫人。如果您有别的需要,尽管吩咐,我马上为您办到。尽管吩咐。很高兴能为您和安德拉先生服务。非常高兴。他最后深鞠一躬,退出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 兰恩一直懒洋洋地靠着墙壁一副快要睡着的模样,此刻却一跃而起两步跨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边上专注地听着,一边慢慢地数了三十下,然后一把拉开门,探头查看走廊。他们走了,他把门关上宣布道,我们可以放心说话。我知道你说过不要相信任何人,伊文娜说道,但是如果你怀疑那个旅店老板,为什么还住在这里?我对他的怀疑程度跟我对其他人的一样。兰恩回答,在到达塔瓦隆之前我怀疑所有人。到达塔瓦隆之后,我怀疑一半的人。岚以为守护者在开玩笑,他正想笑,却发现兰恩的脸上没有任何幽默的表情。他真的会怀疑塔瓦隆的人?那这世上还有安全的地方么?他太夸张了,茉莱娜安慰他们道,菲兹先生是个好人,既诚实又可靠。不过,他太爱说话了,虽然他心怀善意,却可能会对不坏好意的人不小心地泄漏了不合适的事情。而且,我所住过的任何一家旅店里,都有至少一半以上的侍女喜欢偷听客人对话,然后到处八卦。她们花在闲聊的时间比整理床铺的时间要多得多了。来吧,我们坐下来,趁热吃吧。他们在桌旁坐下,茉莱娜坐在一头,兰恩在她对面。一开始大家都忙着往自己的碟子里装食物,没有人说话。这虽然还不算是筵席,不过对于已经吃了一个星期的白面包和干肉的人来说,确实跟筵席差不多了。 过了一会,茉莱娜问道:你在大堂听到些什么消息?众人都停下刀叉,齐齐看着守护者。 没什么好消息,兰恩回答,阿温没说错,至少人人都是那么说的。在希尔丹打了一仗,罗耿赢了。关于那场仗的传闻有十几个版本,但是都说是他赢了。罗耿?就是那个伪龙神吗?这还是岚头一次听到有人提起他的名字。听兰恩的语气他好像认识他。 那些艾塞达依呢?茉莱娜平静地问道。 兰恩摇摇头:我不知道。有些人说她们死了,有些人又说不是。他冷哼一声,甚至有人说她们倒向了罗耿。没有一个信得过,我也不敢显得太感兴趣。是的。茉莱娜同意,稍微问一问就好了。她深深舒了一口气,继续吃晚餐,我们自己的情况如何?这个么,听起来还不错。没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没有类似迷惧灵的陌生人,更没有半兽人。那些白斗篷正忙着给阿丹市长找麻烦,因为他不肯跟他们合作。所以,除非我们自己到处宣扬,不然他们不可能注意到我们。很好,茉莱娜说道,这跟澡堂的仆人说的一样。闲话还是有它的好处的。现在,她对所有人示意,我们还有很长一段旅程要走,不过,过去的一周也很辛苦。所以,我打算在这里休息两晚,后天早晨离开。所有的年轻人都不禁开心笑了,这样的安排意味着他们有时间可以在城里逛逛,这可是他们头一次进城啊。茉莱娜也笑了,不过她补充道,不知道安德拉先生觉得怎样?兰恩面无表情地看着一个个热切的笑脸:很好,条件是他们牢记我跟他们说过的话。索姆吹了吹胡子:把这些乡巴佬放到一个一个城市里他又哼了一声,摇摇头。 由于客人太多,他们只能租到三个房间。茉莱娜和伊文娜住一间,马特和珀林住一间,剩下是岚、兰恩跟索姆,一起住在在四楼尽头的一个小房里,那里靠近屋檐,有一个小窗户可以看到马厩院子。黑夜已经完全降临,旅店的灯光投射在院子里。这个房间很小,加了一张床给索姆后,显得更小了。三张床都很窄,岚一坐下就发现它还很硬。这绝对不是最好的房间。 索姆只逗留了一会儿,把他的笛子和竖琴取出来后,一边练习着表演姿势,一边走出了房间。兰恩也走了。 世事真是奇妙,岚躺在硬板床上想,仅仅在一个星期之前,仅仅是听到有吟游诗人来表演的谣言,他就已经像块石头一样迫不及待地滚下楼去。但是现在呢,他听索姆的故事听足了一个星期,而且明天晚上,后天晚上,索姆也会跟他在一起。热水浴令他本来以为会永远地纠结在一起的肌肉完全放松,一周以来的头一次热餐把他喂得饱饱。他昏昏欲睡地想着,兰恩是不是真的认识伪龙神罗耿呢?楼下隐隐传来欢呼声,是大堂的客人兴奋地迎接索姆的声音,但是岚已经睡着了。 ***石头走廊阴森昏暗,空无一人,只有岚自己。灰暗的墙壁上既没有蜡烛也没有灯,没有任何可以发出光芒的东西,但是,却有光,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弱的光。空气静止而潮湿,远处传来规律的滴水声,听起来十分空洞。这里肯定不是旅店。他抚摸着前额,皱着眉头。旅店?他只觉得头疼欲裂,无法思考。他好像想起了一个旅店?但是这个想法一闪即逝。 他舔舔嘴唇,口很渴,非常渴。既然如此,又没有别的事可做,他就朝着那滴答滴答滴答的滴水声走去。 走廊一直向前延伸,没有岔路,没有变化,唯一的特征是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一对粗糙的木门,一边一个,对称分布。虽然空气很潮湿,门上的木板却干得裂开。阴影随着他的脚步后退,但眼前的景色一成不变,滴水声依然那么遥远。他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决定打开那些门看看。门一推就开了,门里是一个冰冷的石头房间。他走进去。 其中一面墙上有一个由一连串拱形组成的开口,通往一个石砌阳台,外面的天空是他从没有见过的:空中黑色、灰色、红色和橙色的长条状云朵像是被风暴驱赶一般,飞快地流动交织。没有人能见过这样的天空,它不可能存在。 他把目光从阳台收回,但是房间里的情况一样糟糕,满眼是奇异的曲线和古怪的斜角,像一块融化的牛油。柱子从灰色地板里突兀地冒出来。壁炉里的火焰像铸炼炉里的炼火,狂乱地跳动着,却发不出一丝热量。而且,当他看着那火时,它似乎是普通的火焰;当他移开视线后,它却在眼角的余光里化成一张张痛苦挣扎着的人脸,有男有女,无声地尖叫着。相比之下,房间中央的那张磨光桌子和旁边的高背椅算是最正常的摆设了。墙上孤单地挂着一面镜子,映着房间里的所有物品,唯独映不出他的影像,镜里面他所站之处只有一片模糊。 壁炉前站着一个男人,岚刚刚进来时竟然没有注意到他。虽然他心里明白不可能,可是,他仍然觉得刚才那里明明是没有人的,直到他看着男人所在的地方,他才出现。那人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衣,从外表看来正处于壮年。至于样貌,岚猜想女人们大概会觉得他很英俊吧。 我们又见面了,这个人说道。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口和眼忽然幻化成窜出烈火的无底深渊。 岚惊呼一声,转身逃出房间,动作太过猛烈以至于冲到了对面的门上,把它撞开了。他急忙扭身抓住门把稳住身体,抬头一看,又是一个石头房间,一样的荒谬天空,一样的壁炉你以为你能这么容易避开我吗?那个男人说道。 岚再次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间,这次连门外的走廊都消失了,他直接冲到了那张磨光桌子旁。他刹住脚步,看着那个男人。看着他比看着壁炉或者天空要稍微好受些。 这是梦,他慢慢站直身体,门在他身后啪嗒地关上,这是一个恶梦。他合上双眼,开始在心里默念快醒来。小时候贤者曾经教他,只要你在恶梦里告诉自己快醒来,恶梦就会消失。贤者?那是什么?他很想仔细想想,但是他无法集中精神,头疼得快要炸开。他无法思考。 他睁开双眼:房间还在,阳台还在,天空还在,壁炉旁的男人还在。 这是不是梦,男人说道,有什么关系?又一次,随着他的话语,他的口和眼睛变成深不见底的火洞,但是他的语气却丝毫没变,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变化。 这次岚仍然吃了一惊,不过他忍住了惊叫。这是一个梦。这必须是梦。他眼睛紧紧盯着那个男人,一路后退到门口,伸手扭了扭门把。门没有动,锁上了。 你好像很渴,男人说道,喝吧。桌子上出现了一个高脚杯,金光闪闪,镶嵌着红宝石和紫水晶。刚才桌子上明明没有这个杯子的。岚心里默道,不要再被这些怪事吓倒,这是一个梦而已。他觉得自己的口干涸得像沙土一般。 我是有点渴,他回答着,拿起那个杯子。男人身体前倾,一手抓着椅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杯里的液体散发出酒的香味,令岚觉得更渴了,渴得好像很多天没有喝过水似的。真的很多天没有喝水了吗?手里的杯子还没有送到嘴边,他顿住了。男人死死地盯着他,椅背上被他手指抓住的地方滋滋地冒出轻烟,火舌在他专注的眼里跳跃着。 岚舔舔嘴唇,把杯子放回桌上:我其实没那么渴。男人突然挺直了腰,虽然他面无表情,但是他的失望显而易见。岚不禁疑惑,那杯里的液体到底是什么?不过,这个问题实在很蠢,因为这不过是个梦。既然如此,为什么它还不结束?你想怎么样?他质问道,你是谁?男人眼里和口里的火焰忽然旺盛起来,岚觉得他在咆哮。有的人称我为巴阿扎门。岚条件反射地转身拼命转动着门把,把这是一个梦的想法忘得一干二净。暗黑魔神。虽然门把一动不动,他还是不停地使劲扭它。 你就是那个人吗?巴阿扎门突然问,你不可能永远躲开我。不论你爬到最高的山峰上,还是钻进最深的洞穴里,你都无法隐藏你自己。我连你最细的毛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岚转身面对他面对巴阿扎门,他艰难地吞了吞口水。这是恶梦。他伸手向后再拧了一次门把,还是不动。他挺直了腰。 你想要荣耀吗?巴阿扎门问道,还是权力?她们是不是告诉你世界之眼将会为你所用?然而荣耀和权力对一个傀儡来说有什么意义?你知道吗?那牵动你手脚的丝线已经编织了几百年。你的父亲被白塔的人选中,就像一匹牡马被套上缰绳供人骑乘。你的母亲对于她们的计划来只不过是用来生下你的母马。而她们的计划,将会把你带向死亡。岚的手握起了拳头:我的父亲是个勇敢的男人,我的母亲是个善良的女人。不许你污辱他们!那团火焰笑了:看来你还有点骨气。也许你真的就是那个人,可是那对你没什么好处。艾梅林会尽情利用你,直到你变成废物,正如她当初利用靼维安、利用羽莲石弓、古埃乐阿玛拉飒、还有劳霖黑祸,正如她现在利用罗耿,她会榨尽你最后一滴血。我不知道岚摇着头。刚才的清醒全因愤怒而生,仅仅维持了一霎那。现在他极力回忆,却连自己刚才如何说出那句话都已经遗忘。他好容易才在不停地跳来跳去的思维里抓住一丝意识,像在漩涡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把它一点一点地挤出来,声音随之渐渐镇定:你被封印在刹幽古。你和所有的遗弃使被创世者封印,直到时间尽头。时间尽头?巴阿扎门冷笑,你不过是一只躲在岩石底下的小虫,却自以为看到的已经是宇宙。时间的死亡能赋予我你无法想象的力量!你这只蠕虫。你被封印愚蠢,我从来没有被封印!男人脸上火焰怒吼着,炙热逼得岚伸手遮挡,连连后退,手掌上渗出的汗珠在火焰炙烤下立刻蒸发。卢斯塞伦,弑亲者,他施行给他带来这个称号的屠杀时,我就站在他的身旁。是我,命令他杀死他的妻儿,杀死他所有的亲人,杀死所有爱他和他爱的人。是我,令他片刻清醒,看到自己所做的一切。你听过那种丧魂夺魄的惨叫吗,蠕虫?当时他完全可以攻击我。他当然不可能战胜我,但是他当时有机会尝试。然而他却用那珍贵的唯一之力自尽,那力量如此强大,足以移山裂石,令龙山拔地而起,成为他的墓碑。千年以后,我派遣半兽人军队南征,它们纵横世界三百年。塔瓦隆那些瞎眼的傻子说我最后被打败了,但事实是,我的军队完全粉碎了第二次盟约,那个有十个国家缔结的盟约,还有谁能反抗我?我在阿图尔鹰之翼的耳边轻语,这片土地上的艾塞达依一一丧命;我再次轻语,高贵的国王派出军队横渡艾莱斯大洋,穿越世界之海,埋葬了两个命运。一个是他统一世界统一民族的梦想,从此永远成空。另一个还没有到来就已经被扼杀。在他临死的床边,当他的臣民告诉他只有艾塞达依能救他一命时,是我发话,令他的臣民被施火刑。是我,再次发话,高贵国王的最后遗言是,必须毁掉塔瓦隆。这样的男人尚且无法反抗我,你又能怎么样。相比之下,你不过是一只蹲在森林边的青蛙。你要么侍奉我,要么就做艾塞达依的傀儡直到死亡。到那时候,你还会落在我手上,因为死亡的领域由我统治!不,岚喃喃道,这是一个梦。是个梦!你以为在梦中就能摆脱我?看吧!巴阿扎门命令道,伸手指向桌上。岚的头失控地随着他的动作转动。桌子上的高脚杯已经消失,原来放它的地方,趴着一只大老鼠,在火光下它眨着眼珠,警惕地嗅着空气。巴阿扎门的手指弯曲起来,那只老鼠随之发出吱吱尖叫,背脊向后折去,前爪被迫离开桌面在空中乱抓。手指更加弯曲,老鼠的背脊折得更弯。它疯狂地挣扎着,惨叫着。背脊弯曲,弯曲,弯曲。啪的一声,像折断小树枝的脆响之后,它剧烈地抽搐了一阵,就不动了,躺在那里,身体几乎向后对折。 岚恐惧地吞了吞口水:在梦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他自言自语着,看也不看挥起拳头狠命敲打身后的门。手很痛,他却仍然没有醒过来。 那么你就去找艾塞达依吧。到白塔去告诉她们,把这个梦告诉艾梅林男人笑了,脸上的火焰烧灼着岚,她们会因此而不再利用你,这是逃脱她们控制的方法之一。当她们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事以后,她们不会利用你,不过,她们会留你活命吗?让你留下来散播这个故事,好让世人都知道她们做了些什么?你会不会蠢得以为她们会?无数像你这样的人已经把骨灰撒在了龙山的山坡之上。这是一个梦,岚喘着粗气,是梦,我要醒来。你能吗?岚眼角的余光扫到男人的手指动了,指向他,你能吗?手指弯曲了,岚的身体随之向后折去,全身的肌肉都拉扯着他不停向后折去,他惨叫着,你还能再次醒过来吗?***岚在黑暗中猛然弹起,抽搐着,双手紧抓着毛毯。苍白的月光从房间里唯一的窗户投进来。另外两张床隐藏在阴影中,其中一张床上传来撕裂帆布般的呼噜声:是索姆墨立林。壁炉里还剩下少许煤球,闪着微弱的火光。 真的是梦,跟春诞那天在酒泉旅店里一样的恶梦,所有他做过的事、听过的事加上古老传说、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荒诞想象混杂在一起的恶梦。虽然不冷,但是他把毛毯拉起来包住自己,不停地颤抖。头很疼。也许茉莱娜有什么办法来阻止这样的恶梦。她说过,她对恶梦有一套。 他长舒一口气躺下。不过是恶梦罢了,为此向茉莱娜求助?况且,这也许只是因为他这些天的经历而起,因为他离开了双河,跟随了这个艾塞达依。当时他别无选择,然而现在呢,除了信任这个艾塞达依以外,他还有没有别的选择?光是这点,就跟恶梦一样糟糕。他在毛毯里蜷起身体,用塔教他的方法向虚空寻求宁静。但是,过了很久以后,睡眠才重临。 第36章【醒来】 阳光如流水般缓缓淌过狭窄的床铺,岚终于从沉睡中醒来,却觉得筋疲力尽。他拉过一个枕头盖住脑袋,却无法完全遮挡住阳光。而他,也不是真的想继续睡下去。第一个恶梦之后,他又做了许多各式各样的梦,虽然他只记得第一个梦境,但是他再也不想做梦了。 他叹了口气,把枕头甩到一边坐起来,伸个懒腰,发现昨天被热水浴洗掉的酸痛竟然全回来了。头也疼得厉害,这倒没什么奇怪的,那样一个恶梦足以令任何人头疼。其他的梦境已经被他遗忘,只有第一个记忆深刻。 另外两张床已经空了。太阳已经爬得很高,阳光从窗户里笔直地晒进来。如果是在家里,这时候他应该早已吃过早餐,忙农活去了。他赶紧下床,生气地自言自语:今天是可以逛逛这个城市的难得机会,这帮家伙竟然不叫醒他。不过,水缸里已经打好水,是暖的。 他匆匆洗漱完毕,穿好衣服,犹豫了一会儿是否要带上塔的剑。兰恩和索姆的行李都留在了房间里,但是守护者的剑不在。在艾蒙村的时候,即使当时没见到任何会遭遇半兽人的迹象,兰恩也是一直配着剑的,还是学他好了。岚一边说服自己道:这真的不是因为自己做过无数次配着剑在城市里行走的白日梦啦。一边把剑挂在腰带上,再把斗篷搭在肩上,像背着个大袋子。 然后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往厨房跑去。厨房是能最快地找到食物的地方了,既然只能在拜尔隆呆一天,当然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吃东西上。见鬼,他们竟然没有叫醒他。 菲兹先生也在厨房里,正在跟一个胖女人对峙。那个女人双手直到肘部都粘满面粉,显然是个厨师。她正伸出手指在旅店老板的鼻子底下摆动着,倒像是她在教训菲兹。店里的女仆们、厨房帮工们、侍者们和清洁工们各自忙忙碌碌,都识趣地避开两人。 我的斯利是只好猫,厨师厉声说道,我不许任何人有异议,你听到没?我觉得你正在抱怨它的工作做得好过头。有人投诉了,菲兹先生好容易才插上口,是投诉,我的夫人。半数以上的客人我不听。我就是不听。他们要投诉我的猫吗,那好吧,叫他们来煮菜好了。我那可怜的老猫只不过是尽忠职守罢了,我会带着他另找一个懂得欣赏我们的地方。你等着瞧吧。她解开围裙的系绳,把它脱下来。 不!菲兹先生慌忙阻止。两人在厨房里团团转,厨师坚持要甩掉围裙,旅店老板则拼命把围裙按回去。不要,莎拉,他喘着粗气,用不着这样。我说,用不着!没有你我怎么办呢?斯利是只好猫,非常、非常优秀的好猫,她是拜尔隆最好的猫。再有人投诉,我就会跟他说,你应该感谢他优异的工作表现。是的,感谢。你不能走。莎拉?莎拉!厨师停止打转,从老板手里一把抢过围裙:那好吧。好。她两手捏着围裙,却不急着穿回去,不过,如果你想让我准备午饭的话,最好赶快走开,不要妨碍我工作。这里虽然是你的旅店,但厨房是我的地盘。除非你想自己动手?她做出要把围裙递还给他的样子。 菲兹先生赶紧摊开双手连连后退,张嘴正要说话,又停住了,他这时候才想起来要看看四周的情况:厨房里的众人仍然装出没事发生的样子,岚也赶紧低头假装忙着在外套口袋里找东西。其实他那些口袋里除了茉莱娜给他的那个银币外,只有几个铜币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比如小刀和一些尖利的小石头,还有两条备用的弓弦,以及一段也许有用的细绳。 莎拉等菲兹走出厨房,才精神奕奕地穿上了围裙,把注意力投向岚:我猜你是来找吃的,嗯?好,进来吧。她朝他笑了笑,我不会咬人的,不会啦。不要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思仪,给这个伙计拿些面包、芝士和牛奶来。我们现在只有这些,你自己找个位置坐吧,伙计。你那些朋友们都已经出去了,只有一个还躺在床上,我猜他有点不舒服。你也打算出去逛逛,对吧。一个女仆给岚送来一盘食物,岚找了个凳子坐下边吃边听厨师说话。她正在揉做面包用的面团。 你不要介意刚才的事情。菲兹先生是个不错的人,这是不用说的。是那些客人的投诉弄得他瞎紧张。你看看那些人都投诉些啥呢?难道他们宁愿看到活老鼠而不是死老鼠不成?但是像这样到处留下手尾倒不是斯利的一贯作风,而且,居然还有十几只那么多。斯利决不会容忍这么多老鼠跑到店里来的,决不。而且店里很干净,哪来这么多老鼠呢。还有,所有老鼠的脊梁骨都被折断了。她困惑地摇着头。 岚口里的面包芝士顿时滋味全失:脊梁骨被折断?厨师摆了摆粘满面粉的手:还是想想开心的事吧,这是我的处世之道。这里有个吟游诗人哦,你知道吗,现在就在大堂那里。哦,不过你是跟他一起的,不是吗?你是昨晚跟阿拉丝夫人一起到的那队人之一,对不?我猜也是。我自己大概没什么机会去看那个吟游诗人的表演了,因为现在旅店满成这样,多数客人都是从矿场来的民工。她狠狠地揍了手里的生面团一拳,通常我们不会接待这样的人,但是现在满城都是他们。虽然,我想,接待他们总比接待某些人要好些。但是,啊,我从去年冬天之前到现在,都没有看过吟游诗人的表演了,而且岚麻木地咀嚼着,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更没有听到厨师的说话。死老鼠,而且脊梁骨全都被折断。他随便吃完早餐,道了谢,就匆匆离开了。他得找人谈谈。 牡鹿与雄狮的大堂跟酒泉旅店的大堂除了用处一样以外,没有任何相同的地方。它的占地要宽两倍、长三倍以上,墙壁的上方有漂亮的绘画,描绘着华丽的建筑和花园,园里有鲜艳的花朵和高大的老树。它不像酒泉旅店般只有一个大壁炉,而是每个墙壁上都有一个。大堂里摆放着数十张餐桌,座无虚席。 每个客人嘴里都叼着烟管,手里拿着酒杯,身体前倾,聚精会神地看着一个人:索姆。他站在大堂正中央的桌子上,五颜六色的斗篷放在桌旁的一张椅子上。连正在擦拭杯子的菲兹先生也被他吸引住了,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和一个银色大酒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战马昂首阔步,盔甲银光闪闪,骑士意气风发,索姆绘声绘色地说,一边摆出骑马的姿势,而且,不知怎的,在观众眼里他不是独自一人,而是身处一支延绵无尽的队伍中。丝一般的鬃毛随着马儿的前进飘扬,上千面旗帜在无垠的空中划出彩虹。喇叭吹出响亮号子,战鼓擂出如雷鼓声。成千上万的观众发出一浪接一浪的欢呼声,在伊连的上空回荡。但是,骑士们不为所动,他们的心和眼被肩上所负的神圣任务所照亮。大猎角传奇开始了。骑士们前进着,去搜寻瓦勒尓之角,搜寻这只从坟墓中召唤历代英雄之魂为光明而战的传奇号角。这是吟游诗人称为平调的技巧。到拜尔隆的路上,他在营火边给岚和他的伙伴们讲过,讲故事时的技巧分为高调、平调和普调。普调就是平常跟邻居谈论自家的农作物时用的方式。那些晚上他只能用普调给他们讲故事,语气里掩不住对普调的不屑。 岚缩回走廊,把门关上,丧气地坐倒在墙边。看样子索姆不能给他什么有用的建议了。茉莱娜呢?如果她知道了,会怎么做?他发现经过的人都奇怪地看着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喃喃自语。他赶紧站起来,抚平身上的衣服。他必须找人谈谈,那个厨师提到过有一个伙伴没有出去,去找找他吧。想到这,他立刻往珀林和马特住的房间走去,几乎是一路小跑。 他敲敲门,然后把头伸进房间里看。原来留下的是珀林,他躺在床上,衣服都还没穿上,头埋在枕头下。他转过头来看了看岚,又把眼睛闭上了。马特的弓箭则堆在墙角。 我听说你觉得不舒服,岚说道,走进来坐在另一张床上,我只想跟你谈谈,我他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嗯如果你病了,他边说边站起来,那你还是睡一下吧,我走了。我都怀疑我以后还能不能睡觉了,珀林叹道,如果你想知道,我告诉你吧。我做了个很坏的梦,之后就再也没法睡着。马特大概也跟你说过了。今天早上我告诉他,因为这个原因我太累了,所以不能跟他出去时,被他嘲笑了一通。但其实他也做了恶梦,我整晚都听到他在说梦话,声音颤抖不清,肯定也睡得很糟。他把一条粗壮的胳膊搁在双眼上挡住阳光,光明啊,我很累啊。也许只要在这里躺上个把小时,就会好了。如果因为一个梦而错过参观拜尔隆的机会,马特肯定会把我数落至死的。岚慢慢坐回床上,舔了舔嘴唇,然后,飞快地问了一句:他杀了一只老鼠吗?珀林放下搁在眼上的胳膊盯着他,好一会儿才问:你也梦到了?岚点点头。珀林说:我好想回家。他告诉我他说我们该怎么办?你跟茉莱娜说了吗?没有。还没有。可能我不会跟她说。我不知道。你呢?他说见鬼,岚,我不知道。珀林忽然用肘子撑起上半身,你猜马特会不会也做了同一个梦?他虽然嘲笑我,但是听起来很勉强,而且当我告诉他因为恶梦睡不着觉时,他的表情有点奇怪。也许吧,岚说道。他现在觉得安心了些,因为自己不是唯一一个做这个梦的人,但是他又为这种想法感到有点内疚。我想问一下索姆的意见,他见多识广。你你该不会认为我们应该告诉茉莱娜吧?珀林摔回床上:你也知道那些艾塞达依的故事。可是,你觉得我们可以相信索姆吗?我们究竟可以相信谁岚啊,如果我们能逃脱此劫,活着回家,之后你再听到我说任何要离开艾蒙村的话,即使只是到守望山去,你也尽管踢我一脚好了。好吗?那还用说吗,岚回答,勉强笑了笑,装出高兴的样子,我们一定能回家。来吧,起床吧。我们可是在城里啊,而且还有一整天的时间去逛逛。你的衣服到哪里去了?你去吧。我只想再躺一会儿。珀林又把胳膊搁在眼上,你先去好了。我过一两个小时后再去找你。这会是你的损失哦,岚边站起来边说,想想看你错过的是什么。他站在门边,是拜尔隆啊。我们曾经谈论过多少回,终有一天要到拜尔隆来看看?珀林躺着,双眼藏在胳膊下,一言不发。岚等了一会儿,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在走道上,岚斜靠着墙壁站着,脸上的笑容已然退去。他的头还是很疼,而且,更疼了。其实他自己也没有多少热情去参观拜尔隆,他现在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 一个清理房间的女仆经过,手里抱着一堆床单。她关心地看了看岚,但是还没开口说话,他已经起步走下了楼梯,边走边披上斗篷。索姆在大堂的表演至少还要几个小时才能结束。不如去找找马特吧,问问他是否也在梦里见到了巴阿扎门。这一次他慢慢地走下楼,边走边揉着太阳穴。 楼梯底靠近厨房,所以他从那边走出去,匆匆跟莎拉点头打招呼,在她来得及继续刚才的话题前赶紧跑掉。马厩院子里只有木茨一个人,他站在马厩门前。另外有一个马夫刚刚扛着一大袋东西进了马厩。岚也朝木茨点了点头,但他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就走进马厩了。希望城里其他的人多些像莎拉,少些像木茨就好了,岚心里想着,做好了参观这个城市的准备,向旅店外走去。 在院子门前,他惊呆了:街上人山人海,像一群挤在羊圈里的羊。人们把自己裹在斗篷和外套里,只留出眼睛,帽沿因寒冷压得低低的,脚步匆忙像被强风推动一般,相互擦肩而过时,既不看对方,也不打招呼。他们全是陌生人,他想,谁也不认识谁。 气味也很陌生,刺鼻的酸味和甜味混在一起,扎得他不住地搓鼻子。在艾蒙村就算是过节的时候他也没见过这么多人挤在一处,连这一半都不到。而这里,还仅仅是一条街。菲兹先生和厨师都说过,整座城市都挤满了人,整座城市都是这个模样?他慢慢后退,远离这条塞满人的街道。把不舒服的珀林一个人留在床上真的不太好啊。而且,如果索姆讲完故事以后自己正好还没回来,说不定他也会离开旅店,这样就会错过跟吟游诗人谈谈的机会了。还是在店里等一下吧。他转身背对拥挤的街道,松了口气。 不过,回到旅店里对岚也没什么吸引力,因为他现在头疼得很。于是,他找到店外的一个倒扣着的酒桶,靠墙坐下,希望冰冷的空气可以舒缓头疼。 木茨时不时走到马厩门口来瞪他一眼,显然很不喜欢他。因为他是乡下人吗?还是因为昨晚菲兹先生让他们从后门进来使他很难堪?岚心想,他该不会是一个暗黑之友吧?他想笑,但笑不出来。他轻抚着塔的剑,现在的他根本没有什么值得笑的事情。 一个牧羊人,佩戴着一把刻有苍鹭标记的宝剑,耳边传来一把低低的女声,真是世事无奇不有。你被卷到什么麻烦里了,乡下男孩?岚吃了一惊,跳起身来。原来是昨晚他们洗完澡出来时,看见的那个跟茉莱娜说话的短发女孩。她还是穿着男装衣裤,看来年纪比岚稍长,一双黑眼睛比伊文娜的还大,显得有点热心过头。 你就是岚,对吗?她接着说,我叫明。我没有什么麻烦。他回答。不知道茉莱娜跟她说过什么,但兰恩关于保持低调的警告言犹在耳。你为啥以为我有麻烦?双河是个安宁的地方,我们都是老实人。那里不是制造麻烦的地方,只有农田和羊群。安宁?明微微笑着,我从那些到过双河的人那里听过不少关于双河人的传闻。比如说,嘲笑你们这些木头脑袋的牧羊人的笑话。木头脑袋?岚不由得皱起眉头,什么笑话?那些人说,她好像没听到他的问题似的,你们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很有礼貌,谦恭温顺得像块牛油。但这只是表面。内心里,他们说,你们像老橡树根一般坚韧。如果逼急了,他们说,你们能掘地三尺挖出顽石。不过,你的石头不是埋得很深,你的朋友们也是,因为风暴已经将覆盖在石上的泥土刮开。茉莱娜没有告诉我所有的事,不过我可以看得到。老橡树根?顽石?这不像是商人之类的人会说的话。不过她最后的话让他吓了一跳。 他迅速看看四周,院子里没有别人,而且最靠近的窗户是关着的。我不认识那个你说谁来着?那么,阿拉丝夫人好了。明忍俊不禁的样子使岚不由得脸红了,没有人会听到的啦。你为什么认为阿拉丝夫人会有另一个名字?因为她告诉我了啊,明耐心地回答,岚再次脸红,不过,我猜她是没办法才告诉我的。因为我看到不同的她就在她上次住在这里,准备到乡下去时,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她也知道我的事。我曾经跟其他像她一样的人打过交道。看到?岚完全听不明白。 好吧,考虑到你的旅伴是这样的人,我猜你不会向光明之子告发。那些白斗篷也讨厌我的能力,跟他们讨厌她的能力一样。我不明白。她说,我可以看到时轮之模的片断。明轻笑一声摇摇头,听起来很了不起似的,其实,只不过是当我看着人们时,可以看到一些影像,有时我还会知道那些影像的意思。比如,我看到一个男人和女人,他们本来互不认识,但是我知道他们以后会结婚。她想让我来看看你们,你们所有人一起的时候会有什么。岚打了个冷战:那,你看到了什么?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嗯,千千万万闪耀的星星之火围绕着你们,像漩涡一般转动着;还有一片巨大的比深夜还黑暗的阴影。这影像非常强烈,我很奇怪为什么别人就看不见呢。星火想充满阴影,阴影想吞噬星火。她耸耸肩,你们被命运绑在一起,将会遇到危险,但我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我们一起?岚喃喃道,连伊文娜也是吗?但是它们追赶的并不是我是说明似乎没有留意到他说漏嘴:那个女孩?她也是,还有那个吟游诗人。你们全都是。你爱她。他呆看着她,就算没有那些影像,我也看得出来。她也爱你,但是她不属于你,你也不属于她,不是以你们想要的那种方式。这是什么意思?当我看着她时,我看到了跟阿拉丝夫人身上一样的影像。那些东西,我虽然不理解,但我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她无法抗拒它。这太傻了,岚不安地说道。他的头疼现在变成了麻木,脑袋里像是塞满羊毛,只想远离这个女孩和她的那些影像,然而你看着其他人时又看到了什么?什么都有,明回答,咧嘴笑着,好像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战争嗯安德拉先生的头上有七座高塔的遗迹,还有一个摇篮里的婴儿抱着一把剑,还有她摇摇头,跟他一样的人。你明白吗?每个人都有很多很多的影像,它们一个叠着一个挤在一起。那个吟游诗人的影像里,最强烈的是一个男人不是他自己哦在玩火焰戏法,还有白塔,我一点也不明白这两样为什么会放在一起。那个强壮的卷发家伙最强烈的影像是一匹狼,一个破碎的皇冠,还有树木鲜花包围着他。另一个人则是一只红鹰,一只眼睛放在一个平衡的天平上,一把镶着一颗红宝石的匕首,一只号角,还有一张大笑的脸。还有其他的东西,你知道我的意思啦。这次我完全没法理解这些影像。她停下来,笑着,等待着,直到岚终于清了清喉咙问道:我呢?她噗哧笑了:都是类似的东西啦,一把不是剑的剑,一个金色的月桂叶皇冠,一根乞丐的手杖,你在沙地上倒水,一只血手和一块白热的铁,三个女人围着一个棺材站着,你坐在棺材上,血染的黑岩石够了够了,他不安地打断她,你不用把它们全部列出来。最强烈的是,你被闪电包围,有些击打在你身上,有些从你身上发出。这些影像我一个都看不懂,除了一样:你和我还会再见面的。她看了看他,眼神古怪,好像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为何不呢?他说道,我回家会经过这里。我想也是,一眨眼间她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歪歪的,带着神秘。她拍拍他的脸颊,不过,如果我把所有看到的东西都告诉你,你就会头大得跟你那个宽肩膀的朋友一样,头发全部卷起来了。他往后缩去躲开她的手,像躲避炽热的铁块似的:你是什么意思?你有没有看到老鼠?或者,你能看到梦吗?老鼠?!没有,没有老鼠。至于梦,也许你以为我看到的影像是梦,但是我可不这么认为。她笑得那么开心,岚不禁以为她疯了。我得走了,他边说边侧身挪开,我我得去找我的朋友。那你走吧。不过你逃不了的。他转身就走,越走越快。 想跑就跑吧,她在身后喊道,你无法逃离我的。她的笑声追赶着他跑过马厩院子,跑到了街上扰攘的人群中。她最后的那句话跟巴阿扎门说的太像了。他在人群中磕磕碰碰地往前挤着,引来路人责备的目光和言语,但是他不肯慢下脚步,直到离开旅店几条街远才停下。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定睛看看自己究竟到了哪里。他的头现在变得像个气球,不过他仍好奇地东张西望。在他眼里,拜尔隆虽然跟索姆故事里描述的那些传奇城市不太一样,但也算是个雄伟的城市。他在宽阔的大街上游荡,多数街道都铺着平整的石板。他也随意地走进那些狭窄而且弯弯曲曲的小巷里,又或者跟随人群流动。昨晚下过雨,那些没有铺过的街道被行人踩得满地泥浆,不过这对岚来说没什么奇怪的,艾蒙村的街道从来不铺石板。 这里肯定没有宫殿,只有少数屋子能比艾蒙村的屋子大,但是每一座屋子的屋顶都铺了石板或者瓦片,跟酒泉旅店的屋顶一样漂亮。他猜想,也许在卡安琅那里会有一两座宫殿吧。至于旅店,他数了数,光是他经过的街上已经有九家,而且没有一家比酒泉旅店小,多数都是跟牡鹿与雄狮一样的规模。而他走过的,仅仅是城里无数街道的少数几条。 每条街上都有商店,家家都有遮阳棚伸出到街上,下面摆放的桌子上堆满了货物,从衣服到书本,从锅碗瓢盆到靴子,什么都有,像把一百个小贩的货物集中到了一起似的。他看着这么多货物惊叹不已,不止一次招来店主怀疑的目光。起初,他并不明白店老板那样瞪着他是什么意思,当他反应过来时,他觉得很生气,直到想起自己在这里也是个陌生人,只好赶紧离开。反正他身上的钱也买不到多少东西。在这里,许多铜币只能买到十几个干瘪的苹果,或者一把皱巴巴的萝卜。在双河,那样的东西只能拿来喂马,在这里,人们却很乐意花钱去买。 照岚看来,这里的人口明显过剩,这么多的人差点把他淹没。有些人身上的衣服比双河所有人的衣服都精美,跟茉莱娜的差不多了,不少人穿着镶有皮毛、一直覆盖到脚踝的长大衣。至于旅店里人人在讨论的矿工,他们的样子很容易辨认,个个都因为常年在地底挖掘而弯腰驼背。而其他的人样子,不论衣服还是面孔,都跟双河人没什么不同,这跟岚想象的不太一样。事实上,有些人的样子看起来很面熟,岚不禁要猜想那人是不是他认识的艾蒙村附近某家的亲戚。比如,一个没牙的灰发老人,长着水壶柄似的耳朵,坐在其中一家旅店门外的长椅子上,愁眉苦脸地看着手里的空酒杯很可能是比利康伽的堂兄弟。还有,那个大下巴的裁缝,正在店前缝制衣物大概会是钟坦勒的兄弟,他们甚至有一样的秃后脑。他转过一个街角时,另一个跟沙米尔克拉唯长得几乎一摸一样的人跟他擦肩而过,还有岚不可置信地看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小个子男人,他长着长手臂、大鼻子,在人群中急急忙忙地往前走着,身上的衣服像一堆破布,眼窝深陷,面容憔悴,好像很多天没有吃过睡过似的。岚敢发誓那个男人也看到了岚,他的动作凝固了,身后的人几乎要把他推倒。岚再没有犹疑。 菲恩先生!他大喊,我们都以为你被一眨眼间,小贩拔腿就跑,岚赶紧追过去,一边对被他撞到的人喊着抱歉。穿过人群他看到菲恩冲进了一条小巷,他也跟了进去。 小巷里,小贩停了下来,因为前头有一个高栅栏把他的去路挡住了。岚刹住脚步。菲恩转身面对着他,警惕地向后退缩,挥舞着脏手示意岚不要过来。他的衣服被撕了许多道口子,斗篷破破烂烂。 菲恩先生?岚试探地问道,你怎么啦?是我啊,艾蒙村的岚艾索尔。我们都以为你被半兽人抓到了。菲恩猛烈地打着别过来的手势,甚至还缩着身体朝巷子口跑了几步。但是他似乎不敢从岚身边跑过,甚至不愿意靠近他。不!他嘶哑着嗓子喊道,头转来转去不停地朝岚身后的街道看去。不要提起他的声音压低成沙哑的耳语,头扭到一边,斜着眼飞快地瞥了岚一眼,它们。城里有白斗篷。他们没理由找我们麻烦,岚说,跟我到牡鹿与雄狮去吧,我跟朋友们住在那里。你也认识他们的。他们见到你会很高兴,因为我们都以为你死了。死了?小贩愤怒地打断他,帕丹菲恩不会死。帕丹菲恩知道什么时候该跳,什么时候该落。他把身上的破衣服拉直,像整理宴会服装似的,以前是,以后也是。我将会很长寿。比他的脸色忽然变得僵硬起来,双手紧抓着衣服前襟,它们烧了我的四轮马车,还有我所有的货物。这根本毫无道理,是不是?我没法取回我的马匹,因为那个又老又胖的旅店老板把马厩给锁了。我唯有逃跑,免得喉咙被割断。结果呢,我变得一无所有。这公平吗?你说,公不公平?你的马匹还好好的养在艾维尔先生的马厩里呢,你随时可以去把他们取回来。如果你跟我一起到旅店去,我肯定茉莱娜会资助你回到双河去的。啊她?她她是个艾塞达依,不是吗?菲恩警惕起来,不过,也许他停了停,焦虑地舔舔嘴唇,你会在那个叫什么来着?你刚才说的?牡鹿与雄狮那里呆多久?我们明天就走了,岚回答,不过这有什么关系?你根本就不明白,菲恩大发牢骚,你吃饱喝足睡够了,而我,自从那一晚就没睡过。我的靴子在逃跑的路上磨坏了,还有,到现在为止,我只能吃他的脸扭曲着,我不想靠近任何艾塞达依一里以内,他噗地往地上吐口水,离她们越远越好。不过,我可能必须走近她们,我没得选择,是不是?一想到被她那双眼睛看着,甚至让她知道我在哪里他向岚伸出手去像是要抓住他的衣领,但是半路停住了,摆着手又后退一步,答应我你不会告诉她。我怕她。不需要告诉她,没有理由要让一个艾塞达依知道我还活着。你必须答应我。你必须!我答应你,岚安慰道,但是你不用怕她。跟我来吧,那样你至少可以吃到一顿热餐。也许,也许。菲恩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你刚才说,明天?到那时你不会忘记你的承诺的,是不是?你不会让她?我不会让她伤害你,岚说,心里却想,怎样才能阻止一个艾塞达依做她想做的事?她不会伤害我,菲恩说,不,她不会。我不会容许她这样做。他突然像一只野兔般嗖地从岚的身边冲过,没入人群中。 菲恩先生!岚喊道,等等!他随之冲出巷子,只来得及看到那个衣着破烂的身影消失在下一个街口。他喊着,朝那个方向追去,刚转过街角,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个人的背上,两个人一起摔倒在一滩泥浆中。 你走路不带眼啊?对方咕哝道。 岚吃惊地爬起身:马特?马特凶狠狠地瞪了岚一眼,用手把斗篷上的泥巴擦掉,你快要变成城里人了,睡觉睡到大中午,到处乱跑撞人。他站起来,看着自己粘满泥巴的双手,嘀咕着又把它们擦在了斗篷上,听着,你一定猜不到我刚才看见谁了。帕丹菲恩。岚说。 帕丹菲你怎么知道?我刚才正跟他说话呢,他忽然跑了。这么说那些半马特停住了,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身边的人群自顾自走路,没有人留意他们。岚很高兴看到他终于学会一点谨慎。这么说那些东西没有抓到他咯。他为什么离开艾蒙村呢,一句话都不留下就不见了?难道他从那一晚开始就不停地逃跑,一直逃到这里?但是,刚才他又为什么要跑呢?岚摇了摇头,觉得脑袋快要掉下来了: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很害怕茉阿拉丝夫人。要做到随时小心自己的话语真是件难事,他不想让她知道他在这里。他要我答应不告诉她。哈,他的秘密在我这里也很安全,马特说道,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在哪里。马特?身边的路人来来往往,依旧没有人留意他们两人,但是岚还是压低了声音,靠近了他的伙伴,马特,你昨晚做恶梦了吗?梦见一个男人杀死一只老鼠?马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也是?他说道,我猜珀林也做了这个梦。我今天早上几乎要问他了,但是他一定也是。见鬼了!有人在控制咱们的梦境。岚,我真的、真的很希望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在哪里。旅店里今天早上到处是死老鼠。岚觉得现在说出来没有早上时那么害怕了,他甚至对任何事物也没有什么感觉似的,它们的脊梁骨都被折断了。他的话语在他自己的耳边嗡嗡作响。如果他病了,他将不得不向茉莱娜求助,而令他意外的是,此刻他觉得,即使可能要在自己身上使用唯一之力,似乎也不是什么烦恼事。 马特做了个深呼吸,用力拉扯着自己的斗篷,不安地四处张望像在寻找藏身之地:我们究竟怎么了,岚?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我想向索姆寻求意见,关于是否告诉其他人的意见。不!不能告诉她。也许可以告诉索姆,但决不能告诉她!马特反应的激烈令岚觉得颇为意外:这么说,你相信他的话?他不需要说明他指的是谁,马特脸上的扭曲表示他听得明白。 不行,马特放缓了语气,这是个可能性问题,如此而已。如果我们告诉她,而他说的是谎话,那么可能没有事情发生,可能。但是也有可能,光是凭他能进入我们的梦境这一点,已经足够令她我不知道。他停下来吞了吞口水,如果我们不告诉她,可能我们会继续做这样的梦。有没有老鼠也罢,恶梦总是好过你记得渡口那里的事吗?我觉得我们还是什么都不要说好了。好吧,岚当然记得渡口的事,还有,茉莱娜的威胁。但是,那好像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事了,好吧。珀林也不会说,是不是?马特继续道,脚趾点着地面,我们得回去找他。如果他告诉了她,我敢打赌,她会猜到我们都做了这个梦的。来吧。他积极地开始往人群里挤。 岚站着,看着马特的背影,直到马特转回来拉他,碰到他的手时,他眨了眨眼,这才跟着走。 你怎么啦?马特问道,你睡着了吗?我想,我感冒了。岚回答。他的头紧绷绷,空荡荡像一面大鼓。 回到旅店后你可以喝些鸡汤。马特建议道。他们一边走着,马特一边不时地跟他聊天。岚很费劲地听着,还不时地回答一两句,但这对他来说都很困难。他并不是累,也不是困,就是觉得自己的意识在飘荡,无法集中精神。过了一会,他发现自己跟马特说起了明。 一把镶着一颗红宝石的匕首,呃?马特说道,我喜欢。我不知道那个眼睛是什么。你确定她不是虚构出来的?我觉得如果她真的是个占卜师的话,应该知道这些东西的意思才对。她没说她是个占卜师,岚回答,我也觉得她没有幻视。你忘了吗,我们洗完澡的时候,看到茉莱娜在跟她说话呢。她也知道茉莱娜是什么人。马特朝他皱了皱眉:不是说不要用这个名字吗?是的。岚喃喃道,双手搓着头。要集中注意力真难。 我看你真的生病了。马特说道,仍然皱着眉。忽然他拉住岚的衣袖停下脚步。你看他们。三个男人身穿着打磨得银光闪闪的胸铠和圆锥状钢盔,连手臂上的护甲也闪闪发光,正穿过人群朝马特和岚的方向走来。他们穿着雪一般白的长斗篷,左胸上有一个金色的光芒四射的太阳,一手搭在腰间的剑柄上,趾高气扬地东张西望。人群如常走路,没有人回头看他们,只是,在他们的前面,人人都恰好走到路的两边去了。他们就这样带着这个移动的空间走来。 你说他们是不是光明之子?马特问道,声音很大。一个路人瞪了他一眼,加快了脚步。 岚点点头。光明之子。白斗篷。憎恨艾塞达依的男人。他们四处干涉别人的生活的,对那些不顺从的人就制造麻烦,比如烧毁农场或者其他更糟糕的事。我应该害怕他们才对吧,岚心想,还是应该好奇?什么都无所谓吧。他无精打采地看着那三个人。 他们看起来没什么了不起么,马特说,只是自大的很,你说呢?不要理他们了,岚回答,回旅店吧,我们要跟珀林谈谈。跟艾华康伽一个样。他也是鼻孔朝天的。马特忽然咧嘴笑了,眼里闪现光芒,还记得他从马车桥上摔下来,全身滴着水拖沓地走回家么?那让他垂头丧气了一个月。那跟珀林有什么关系?你看到那个没?马特指着光明之子前方不远的巷子,那里停着一辆手推车,车上堆着十几个桶,只有一根木桩固定着。你看着。他笑着冲进了左手边的一个刀具店。 岚看着他的背影,他知道马特眼里的那种光芒意味着他要恶作剧了。奇怪地,他只觉得好奇,想看看马特要干什么。他下意识地知道这种想法不但错误,而且很危险,但是他微笑着,期待着。 不一会儿马特已经跑到他头上,从店子阁楼的窗户爬到瓦片屋顶上,手里的投石绳已经甩起来。岚看看那辆手推车,几乎同一时间随着尖利的咔哒一声,那根固定木桶的木桩断了。此刻,白斗篷们正好走到巷子口。人群急忙往旁边闪开。十几个木桶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出来,泥浆四溅。那三个光明之子高傲的神情被惊讶代替。有些路人摔倒了,溅起更多泥浆。虽然那三人动作十分敏捷,轻松地躲开了所有的木桶,可他们的白斗篷却无法躲开飞溅的泥浆。 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穿着长围裙的男人急匆匆地从巷子里跑出来,挥舞着手臂生气地喊着。但是当他看清楚那三个徒劳地想把斗篷上的泥巴抖落的人后,他以比出现时还要快得多的速度缩回去了。岚朝屋顶上看了看,马特已经不在了。射击那根木桩对任何双河人来说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有趣的是随之而来的效果。他忍不住笑了,虽然他还是很不舒服,但这仍然很好笑。当他回头看看街上时,却发现那三个白斗篷正瞪着他。 你觉得好笑吗?其中一个站得稍前的白斗篷开口问道。他的态度傲慢而又坚定,眼里闪烁着一种自以为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重要事情的光芒。 岚的笑止住了。附近只剩下他、三个白斗篷和泥巴,其余的人都忽然有急事跑到远远的街道两边去了。 对光明的畏惧令你舌头打结吗?白斗篷的窄脸因愤怒显得更瘦了。他轻蔑地看了看岚斗篷里露出的剑柄,也许这个意外跟你有关,是吧?跟另外两人不同的是,这个人斗篷上的太阳图案下还有一个金色绳结。 岚动了动,心里想把剑遮在斗篷里,手里却把斗篷拨到身后。他的脑海里狂乱地疑惑着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但是这个想法太遥远了。就算是光明之子,他回答,也会遇到意外。窄脸男人挑起一边眉毛:你很厉害吗,小鬼?他自己其实不比岚大多少。 是苍鹭标记,伯哈大人。另一个光明之子提醒道。 窄脸男人又看了看岚的剑鞘:那只青铜苍鹭很明显。他的眼睛略睁大了一瞬间,然后目光回到岚的脸上,不屑地哼了一声:他太年轻了。你不是这里的人,对吧?他冷冷地问道,你从哪里来?我刚刚到拜尔隆。岚的手脚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刺激感,血往头上涌,全身发热,你该不会有好旅店介绍吧,有吗?你回避我的问题,伯哈一口打断,你心里藏有什么样邪恶使你不回答我的问题?他的两个跟班走上一步,一边一个,脸上刻板无情。除了斗篷上的泥巴外,他们现在一点也不好笑了。 刺激感充斥着岚,热度已经升级为发烧。他想大笑,这感觉真好。脑海里一个微弱的声音呼喊着这样不妥,但是他只觉得自己全身充满能量,几乎要爆发。他微笑着,靠着脚后跟轻轻摇动着身体,等着。模糊地,遥远地,他好奇将会发生什么事。 小头目的脸色阴沉下来,两个跟班的其中一个稍稍拔出自己的剑,露出一寸剑刃,声音生气地颤抖着:你这个灰眼睛的乡巴佬,当光明之子提问题时,必须回答,否则窄脸男人抬起手挡在他胸前阻止了他,并把头往街道的一方扬了扬。 城里的守卫已经到了,共有十二人,戴着圆钢盔和镶钉的皮革短上衣,提着铁头木棍做好了准备,站在十步开外观察着,默不做声。 这座城市已经失去光明了,那个几乎要拔剑的人吼了一句,又提高声音冲着那些守卫喊道,拜尔隆站在暗黑魔神的阴影之下!伯哈做了个手势,他啪地把剑塞回鞘里。 伯哈把注意力转回岚身上,那种自以为是的眼神闪闪发光:小鬼,即使是在一个覆盖在阴影中的城市里,暗黑之友也绝对逃不出我们的手掌。我们会再见面的,你等着瞧!他恶狠狠地转身大步离去,两个跟班紧随其后,完全当岚不存在。当他们走到街道另一方的人群前时,跟他们来时一样,行人恰好地给他们让开了路。守卫们犹豫了片刻,看了看岚,然后把铁头木棍搁在肩上,跟在三个白斗篷身后去了。他们却不得不在人群中挤出路来,口里虽然喊着给守卫让路!却没什么人理会他们。 岚仍然轻轻摇着身体,等待着。那种莫名的刺激如此强烈,令他全身颤抖,火烧一般。 马特从店里走出来,不认识似地看着他:你不是病了,他下结论道,你是疯了!岚深深吸气,刺激感像忽然破裂的泡泡一般,一下子消失了。他摇晃了一下,才省悟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舔着嘴唇跟马特对视:我想,我们现在赶快回酒店吧。好的,马特回答,好的,我想也是。街上的人潮又恢复了,不少走过的人都看着两个男孩,跟同伴窃窃私语。岚敢肯定,这个事件正在迅速传播:一个疯男人差点跟三个光明之子打架,这是个不错的谈资。也许是那些恶梦让他失去理智。 两个人在这些毫无规律的街道上迷了几次路,幸好,没过多久他们就遇到了索姆墨立林。他正在人群中穿插,像在游行一般。吟游诗人说他出来是想舒展一下筋骨和吸吸新鲜空气,不过每当有人朝他的五彩斗篷多看几眼时,他就立刻响亮地宣布道:我住在牡鹿与雄狮,只住今晚。是马特首先开口,断断续续地跟索姆说起那个梦,以及要不要告诉茉莱娜的担忧。当岚发现马特说的跟他记的不一样时,他也不时加几句。也许每个人的梦除了主要的部分以外,都有点不一样吧。 起初索姆还没在意,但是没说多久,他就开始全神倾听。当岚提到巴阿扎门时,索姆一边一个抓住他们俩的肩膀警告他们住嘴。然后他掂起了脚尖,立刻比多数人都高出了一个头。四面察看过后,他推着两人转进一条死巷子,里面只有几个柳条箱和一条瘦古嶙峋的黄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索姆警惕地观察人群,确信没有人停下来听他们说话后,才回头看着马特和岚,蓝蓝的眼睛在他们两人的身上和巷子外面的人群之间扫来扫去。不要在会被陌生人听见的地方提起那个名字。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甚至只是可能被陌生人听见也不可以。这是个非常危险的名字,就算在没有光明之子四处游荡的街道上也是。马特不屑地哼道:我来告诉你光明之子的事吧。他斜了岚一眼。 索姆不理他:如果只有你们一个人做这个梦他拼命抓胡子,把你们记得的所有情节,每一个细节都告诉我。他一边听一边警觉地看着巷外。 他列出了一些男人的名字,据他说,他们都是被利用的,岚把所有记得的都说完了,最后提起那串名字,古埃乐阿玛拉飒,劳霖黑祸。靼维安,马特插嘴道,还有羽莲石弓。还有罗耿。岚结束道。 都是些危险的名字,索姆低声道,更加仔细地打量着他们俩,从某个方面来说,几乎跟刚才那个名字一样危险。除了罗耿,其他几个都已经死了,有些已经死了很久。劳霖黑祸差不多是两千年前的人。但是一样危险,就算只有你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最好也不要大声喊出来。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些名字,但是万一给不该听的人偷听到他们到底是谁?岚问道。 男人,索姆喃喃回答,撼动承天之柱,动摇世界根基的男人。他摇摇头,那不重要,忘记他们吧,他们现在已经化为尘土了。他们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被利用了?马特问道,然后被杀?你可以说,是白塔杀了他们。你可以这样说。索姆抿紧了嘴唇,又摇了摇头,但是,利用?不,我看不出来。光明才知道艾梅林殿下有多少秘密计划,不过,我看不出来。马特打了个冷战:他说了很多事情,疯狂的事情。关于弑亲者卢斯塞伦的,关于阿图尔鹰之翼的。还有,世界之眼。光明啊,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一个传说,吟游诗人缓缓说道,也许是吧。在边疆它跟瓦勒尓之角一样著名。在那里,年轻男子四处搜寻世界之眼,就如伊连的年轻男子搜寻瓦勒尓之角一样。也许只是个传说。索姆,我们该怎么办?岚问道,要不要告诉她?我再也不想做这种梦了,也许她有什么办法。我们不会喜欢她做的事情的。马特发牢骚道。 索姆仔细地看着他们俩,用食指的指节刮着胡子,思考着。我建议不要说,他终于说道,不要告诉任何人,至少,短期内不要。有必要时,你可以随时改变主意。但是,一旦你说了,就完了,你比现在更加无法摆脱她。他忽然挺直腰,驼背几乎消失了,另一个家伙!你们说他也做了同样的梦?他应该还有足够的理智保持沉默吧?我想他有的,岚回答,同时马特说:我们正打算回旅店警告他。光明保佑我们及时赶回去!索姆立刻大步往巷外走去,斗篷拍打着他的脚踝,补丁随风鼓动。他边走边回头喊道:你们的脚钉在地上了吗?马特和岚赶紧跟上,但是索姆完全不等他们,这次即使有人留意看他的斗篷,甚至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加停留,飞快地分开人群而去,好像这些人都不存在似的。马特和岚在后面小跑着才跟得上他。不一会他们就回到了牡鹿与雄狮,比岚预想的要快多了。 他们正要进去,珀林就冲了出来,边跑边披斗篷。为了躲开索姆三人他差点摔倒。我正要去找你们俩。他站稳后喘气道。 岚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跟任何人说过那个梦了吗?拜托,你快说没有。马特要求道。 这非常重要。索姆补充。 珀林被搞得一头雾水:没啊,我没有。我起床还不到一个小时呢。他无力地垂着双肩,光是制止我自己不要去想它,都已经令我头疼,更别说要谈起它了。你们又为啥告诉他呢?他朝吟游诗人摆摆头。 我们得找个人说说,不然会发疯的。岚回答。 我晚些再跟你们解释。索姆朝牡鹿与雄狮进进出出的人群示意。 好吧。珀林缓缓同意,看起来仍然很不解。忽然他一拍额头:你们搞得我差点忘了为什么要去找你们了,不是我不想找你们,而是奈娜依在里面。天啊!马特大喊一声,她是怎么来的?茉莱娜那个渡口珀林哼道:你以为弄沉渡船这样的小事能阻止她吗?她把高塔狠整了一顿我不知道那家伙是怎么回到河那边去的,不过她说那人躲在自己的睡房里,不肯靠近暗礁河一步不管怎样,反正她逼着他找到一艘装得下她和马匹的小船,把她送了过河。就他一个人哦,她只给他留了找到一个拖船手来重做一双船浆的时间。光明啊!马特倒吸一口凉气。 她到这里来干什么?岚很想知道,马特和珀林都拿这还用问吗的眼神瞪他。 她来追我们,珀林回答,她现在跟跟阿拉丝夫人在一起,那里的气氛冰冷得快要下雪了。我们到别处去躲一会儿好吧?马特问道,我爸说,除非别无选择,否则只有傻瓜才会把手伸进黄蜂巢。岚插嘴道:她不可能逼我们回去。春诞前夜的灾难应该令她清楚知道这一点。如果她不明白,我们就说服她。马特的眉毛随着岚的话越挑越高,等岚说完,他低低吹了个口哨:你想说服奈娜依相信她看不到的事情?我已经试过了。我说,我们还是躲开吧,晚上再悄悄回来。根据我对那个女人的观察,索姆说道,她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如果她不能马上得到想要的,她会大闹直到引起所有人的注意,这是我们现在最怕的。这番话令所有人都无话可说了。他们互相对视,深呼吸,然后抱着必死的决心走进了旅店。 第37章【谣言】 珀林带着大伙走进旅店。岚边走边思考着要如何说服奈娜依,明跟他招手都没看见。她只好走上来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拽到一边。其他人又走了几步,才发现他被拉走了,便停下来等他,脸上的表情都很矛盾,既想走快点,结束此事,又想尽量磨蹭,害怕面对贤者。 小子,我们现在没空。索姆粗声说道。 明瞪了吟游诗人一眼:玩你的戏法去吧。说完拉着岚远远走开。 我真的没空,岚告诉她,更别说听你讲那些无厘头的、无法逃离你之类的事了。他想挣脱她,但每次他抽出手臂,她总是能立刻把它抓回来。 我也没时间跟你闹。你别动行不行!她匆匆扫了其他人一眼,然后靠近岚低声说道,刚才来了一个女人,个头比我矮些,很年轻,黑眼睛,黑头发,编着辫子一直垂到腰间。她也是其中一人,跟你们所有人一样。岚愣愣地看着她:奈娜依?她怎么可能也卷进来?光明啊,我自己又是怎么卷进来的?那不可能。你认识她?明轻声问道。 是的,而且她不可能搅进你说的那些东西里是星火啦,岚。她在门口遇上正要进来的阿拉丝夫人,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些星火,当时只有她们两个人。要知道,昨晚,只有当你们有三个人以上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能看得到它们。今天随着她的到来,这些影像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激烈了。她看看岚的那些不耐烦的朋友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这家旅店没有着火真是奇迹。而且,自从她来了以后,你们将会面临更大的危险。岚瞧了瞧他的朋友们。索姆的眉毛低垂,形成浓密的倒v字,身体微微向前正准备马上跑过来把他拉走。她不会伤害我们的,他告诉明,我得走了。这回他很容易就把手臂抽回来了。 他不理会她的呼叫,回到伙伴们身边,一起向走廊走去。路上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明跺着脚朝他挥舞拳头。 她说什么?马特问道。 奈娜依也是其中之一,岚冲口而出,赶紧意味深长地朝马特打眼色。马特张嘴正要问,看到他这样就止住了,好一会儿才露出明白了的表情。 什么其中之一?索姆轻声问道,那个女孩知道些什么?岚正想着要怎么回答,马特已经说话:她当然是其中之一了,他显得很烦躁,是我们从春诞前夜以来所有霉运的其中之一。也许你觉得被贤者追上门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我宁愿自己把白斗篷叫到这里来,也不想面对她。她看到奈娜依进来了,岚说道,还看到她和阿拉丝夫人说话,所以觉得她可能跟我们有关系。索姆斜了他一眼,吹了吹胡子哼了一声,但其他人似乎接受了岚的解释。虽然岚不想隐瞒自己的朋友,但是明的秘密对她来说,也许就像他们现在面对的一切那么危险。 珀林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虽然他个头很大,却忽然忸怩起来,先深吸一口气,回头看看伙伴们,再深吸一口气,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进去。其余人一个接一个地跟在他后面,然后他极不情愿地关上了门。 这里是他们昨晚吃晚餐时的专用餐室。壁炉里的柴火发出噼啪轻响,餐桌的中间放着一个闪亮的银托盘,上面是酒壶和杯子。茉莱娜和奈娜依两人一边一个坐着,你眼瞪我眼,对进来的人不理不睬。其余的椅子都是空的。茉莱娜的手随意地放在桌上,跟她脸上的表情一样,一动不动。奈娜依把辫子拨到了在胸前,拳头捏着辫尾,不停地用力扯着。在艾蒙村时,每次当她异常坚决地准备跟村议会争辩,就是这副模样。珀林说得对,虽然屋里生了火,气氛却冷得快要结冰。 兰恩斜靠着壁炉架站着,双眼盯着火焰,搓着手正在取暖。伊文娜靠墙站着,穿着斗篷,而且把兜帽戴上了。索姆、马特和珀林站在门边有点不知所措。 岚紧张地耸了耸肩,一边往桌旁走去,一边默念着一句老话给自己打气:有些时候你不得不抓住狼的耳朵。可是,他偏又想起了另一句老话:一旦你抓住了一只狼的耳朵,就会陷入放也难,不放也难的局面。他能感觉到茉莱娜和奈娜依都在看他,脸颊不由得滚烫起来。不过,他还是坐了下来,正好在两人中间。 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整个房间静止得像雕塑一般,然后,伊文娜、珀林,最后是马特,很不情愿地在桌旁坐了下来,都靠着岚,坐在两人之间。伊文娜把兜帽沿拉得更低了,几乎把整个脸藏了起来,低下双眼谁也不看。 啊,留在门边的索姆呼了口气,至少大家都坐下来了。既然人到齐了,兰恩从炉边转过身来,取了一个杯子倒上酒,也许你现在肯喝下这个了。他把杯子递给奈娜依,她怀疑地看着杯子。不用害怕,他耐心劝道,这酒是你看着旅店老板送来的,我和她都没有机会往里面加东西。很安全。贤者听到害怕这个词时,生气地抿了抿嘴唇,但她还是接过了酒杯,低声说道:谢谢。我很想知道,他接着说,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我也很想知道。茉莱娜身体前倾,专注地看着她,现在伊文娜和三个男孩都在你面前了,也许你乐意告诉我们?奈娜依喝了一小口酒,才回答艾塞达依:你们除了拜尔隆,还能去哪。不过,保险起见,我是追踪你们的痕迹而来的。你们确实绕了很多路,不过,我也猜到你们不会冒险让普通人看到的。你追踪我们的痕迹?兰恩看来真的很惊讶,这是岚认识他以来头一回,我真是太大意了。你们留下的痕迹非常少,不过我的追踪技巧一流,跟双河任何一个男人相比都决不逊色。也许,除了塔艾索尔以外吧。她犹豫了片刻,又补充道,我父亲生前,每次狩猎都带会上我,像教儿子一般,把他所有的技巧都传授给我。她挑衅地看着兰恩,但他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赞许。 既然你能察觉我想藏起来的痕迹,说明他教得很好。即使在边疆一带,这也是很少人能做得到的。奈娜依突然低下头喝酒,把脸藏在杯后。岚瞪大了双眼:她脸红!奈娜依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表情,生气自然很常见,火冒三丈也不少,就是没见过她这么局促不安。此刻她却两颊飞红,用喝酒来掩饰。 也许现在,茉莱娜平静地说道,你愿意回答我的一些问题。我已经尽力回答过你的问题了。你用了一麻袋的吟游诗人故事来搪塞我。奈娜依反驳,我只知道,有一个艾塞达依为了光明才知道的理由,带走了我们村里的四个年轻人。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那个词在这里是不能说的,兰恩厉声喝道,你必须注意你的言辞。凭什么?奈娜依质问,凭什么要我帮你们隐藏身份,隐藏你们的本质?我来是要把伊文娜和男孩们带回艾蒙村的,不是来帮你们把他们拐走的。索姆冷冷插道:如果你想让他们回到村里,或者,你想回到村里,就最好小心点。拜尔隆里有人会因为她的身份他的头往茉莱娜摆了摆,而要她的命,还有他的命。他朝兰恩示意。然后,他走到桌旁,把拳头按在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奈娜依,长长的胡子和浓密的眉毛里突然透出威吓。 她睁大双眼,不由自主地向后靠去避开索姆,僵硬地挺着腰杆。索姆装作没看到她的反应,继续柔声恐吓道:只要有一点谣言,一声耳语,他们就会蜂拥而来,带着强烈的恨意,誓要杀死或者抓走任何像他们俩一样的人。至于这个女孩?这些男孩?你?你们全都跟他俩有关系,这对白斗篷来说就足够了。你不会喜欢他们问问题的方式的,尤其是涉及到白塔的人时。白斗篷的审问者在开始提问之前就已经假设你有罪,而这个罪名只有一个判决。他们才不关心真相呢,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早就知道,至于动用烙铁和钢钳,目的只是为了逼供。你最好记住,有些秘密如果大声说出来是非常危险的,即使你以为你知道谁会听见。他站直身体,喃喃说道,唉,我好像总是不能及时提醒人们。说得好,吟游诗人,兰恩赞同道,眼里又露出了那种估量的眼神,没想到你对这事如此关心。索姆耸耸肩:这里人人都知道我是跟你们一起来的。我可不想落在白斗篷的审问者手里,让他们拿着烙铁教我忏悔,指挥我走到光明中。那,奈娜依厉声说道,正是他们明天一早要跟我回家的原因之一,或者下午马上出发也行。越早离开你们,越早回到艾蒙村,越好。我们不可以,岚说道,并且很高兴地听到他的伙伴们异口同声地这么说,因此奈娜依凶狠的目光不得不分散:她逐个把他们狠狠瞪了一眼。不过,最早开口的人是他,于是伙伴们都静了下来,看着他,连茉莱娜也向后靠在椅子上,手指扶着下巴观望着。他艰难地鼓起勇气,迎接贤者的目光:如果我们回到艾蒙村,半兽人也会回去的。它们在追击我们。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这是事实。也许到了塔瓦隆,我们就能找到原因,也许还能找到解决的办法。这是唯一的路。奈娜依摊摊手掌:你说的跟塔说的一模一样。开全村大会时,他叫人把他抬到会场去,试图说服所有人。在村议会里他已经试过一次。光明才知道你们的阿拉丝夫人她极度不屑地说出这个名字,是怎么说服他的,通常他都比多数男人较有理智。不管怎么说,虽然村议会通常是笨蛋集会,倒也不至于笨得相信这件事,其他村民也不相信。大家一致同意必须把你们找回来。于是,塔又想加入寻找你们的队伍,但当时他连站都站不稳。你们家忽然都染上笨蛋病菌了。马特清了清喉咙,咕哝了一句:我爸爸怎样,他怎么说?他担心你四处捉弄人,并且为此挨揍。比起阿拉丝夫人,他似乎更担心这个。不过,他一向不比你聪明多少。马特真不知道该对她的话做何反应,不知该如何回答,更不知该不该回答。 我希望,珀林犹豫地说道,我是说,我猜鲁罕先生对我的离开也不太高兴。难道你希望他高兴吗?奈娜依愤怒地摇着头,看着伊文娜,也许你们三个干出这种蠢事也不算太令我意外,但是,我本以为另外一个应该有足够的判断力。伊文娜向后靠去,躲到珀林后面。我留了字条的,她微弱地说道,往下拉着兜帽沿,生怕自己没有编辫子的头发露出来,作了解释。奈娜依的脸色更加阴沉。 岚叹了口气。贤者现在正处在爆发的边缘,而且将会是特级风暴。如果她盛怒之下执扭起来比如,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要把他们带回艾蒙村可就再也没法说得动了。他张开口。 一个字条!奈娜依大喊,同一时间茉莱娜说道:我们两个必须谈谈,贤者。如果岚能制止自己,他一定会的,但是话语像洪水出闸似地泄出来:这一切都过去了,它无法改变任何事情。我们不能回去,我们得继续走。贤者和艾塞达依都瞧着他,结果他越说越慢,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了。她们的目光像在看一个闯进女事会会场的男人,分明在说这不是他该管的事。他靠回椅背上,恨不得钻进地里。 贤者,茉莱娜说道,你必须相信,他们跟我在一起比回到双河更安全。更安全!奈娜依嗤之以鼻,正是你把他们带到这里的,带到这个有白斗篷的地方。如果吟游诗人说的是真话,正是这些白斗篷会因为你的缘故伤害他们。这怎么能说是更安全,艾塞达依?有很多种危险是我无法保护的,茉莱娜同意道,就如同你无法保护他们在家不被闪电击中。但是他们要害怕的既不是闪电,也不是白斗篷,而是暗黑魔神,以及他的奴仆们。而我,可以保护他们远离这些东西,因为我可以接触真源,接触塞达,因为我是艾塞达依。奈娜依抿着嘴唇,一脸怀疑。茉莱娜的嘴唇也生气地抿紧了,但是她压抑着不耐烦继续说下去:就连那些可以接触塞丁的可怜男人也知道,即使只是短暂地使用唯一之力,也已经能提供很强的力量。只不过塞丁已经被污染,接触它可能提供保护,也可能令他们身处险境。而我,或者任何艾塞达依,却能把我的保护扩展到身边的人身上。只要他们像现在这样靠在我身边,没有任何黯者可以伤害他们。没有任何半兽人能靠近四分之一里以内而不被兰恩察觉。如果他们返回艾蒙村,你能为他们提供这些保护吗?只怕连这一半都办不到吧。你说的这些不过是稻草人,吓不倒我,奈娜依回答,在我们双河有句老话,不论是熊打赢了狼,还是狼打赢了熊,兔子总是输家。把你的这些论调跟别人说去,不要把我们艾蒙村人牵涉在内。茉莱娜沉默了片刻,伊文娜,她冷冷说道,把其他人带出去,让我和贤者单独谈谈。奈娜依挺直腰,做好了一较高下的准备。 伊文娜一跃而起,她想维护自己的面子,不要落荒而逃,却又唯恐留得越久,被贤者发现她没有编辫子的危险就越大。其他各人也纷纷起身,马特和珀林忙不迭地推后椅子站起来,一边礼貌地低声说着告辞,一边勉强控制脚步,差点是跑出去的。连兰恩也在茉莱娜的一个手势之下拉起索姆走向门口。 岚也跟着离开。守护者把房门关上,就在走道上看守起来。在他目光的监督下,大伙往不远处的走廊走去,连一点偷听的机会都没有。等他们走得足够远了,兰恩就在门边靠墙站定,他虽然没有穿着变色斗篷,但是静如石雕,不走到他跟前根本无法发现他。 吟游诗人咕哝着说他有事要忙,并且严厉地叮嘱了一句:记住我说的话。就走了。其他的人都不想离开。 他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伊文娜心不在焉地问着,眼睛盯着那扇阻隔茉莱娜和奈娜依的房门,无意识地拨弄着头发,似乎在犹豫是要继续隐瞒没有编辫子的事实,还是要把兜帽摘下。 他给我们提了些建议,马特说道。 珀林严厉地扫了他一眼:他说要先想好再说话。听起来挺有道理。伊文娜根本不感兴趣。 岚则陷入了沉思中:奈娜依怎么可能是其中之一?他们自己又怎么可能会跟半兽人、黯者搅在一起?巴阿扎门怎么可能入侵他们的梦境?一切都像发了疯一般。不知道明有没有把奈娜依的影像告诉茉莱娜?她们俩在房里说什么呢?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终于打开。奈娜依走出来,被靠在门边的兰恩吓了一跳。兰恩低声说了句什么,她生气地把头甩向另一边。然后守护者从她身边滑进房中。 她向岚走来,他这才发现自己身边的伙伴们不知何时已经溜得无影无踪。他可不想一个人面对贤者,但是现在他已经迎上了她的目光,来不及跑了。她的眼神带着疑惑,像在搜寻答案。他不禁又想:她们在里面究竟说些什么?贤者走近了,岚赶紧站好。 她指了指塔的剑:虽然我宁愿你不要带着它,不过你带着它还挺合适的。你长大了,岚。就在一个星期之内?他笑了,却笑得很勉强。她无奈地摇摇头,像是在说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她说服你了吗?他问道,我们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他顿了顿,想起明所说的星火,你要跟我们一起走吗?奈娜依惊讶地睁大眼睛:跟你们一起走?为什么?我不在的时候玛拉马勒暂时替我,但是她一定很盼望我尽快回去。我仍然希望你们能恢复理智跟我回家。不行。他的眼角好像瞥到那扇开着的房门里面有人在动,不过走廊里只有他们两人。 你说过了,她也说过。奈娜依皱起眉头,如果她没有参与其中的话岚,艾塞达依是不可靠的。你说得好像相信我们似的,他缓缓说道,全村大会上发生了什么事?奈娜依先是回头看了看那个房间,里面没有动静,然后才回答道:那场会议开得一团糟,但是,没必要令她觉得我们没法照顾好自己。我只知道一件事:只要你们跟着她,就会身陷险境。一定有什么事的,他坚持道,否则,既然我们有可能是对的,你为什么还非要我们回去不可?还有,为什么来的人是你?而不是市长?你真的长大了。她微微笑道,岚窘迫地挪了挪脚。仅仅一个星期前,你是不会对我的任何行动和决定提出任何疑问的。他清了清喉咙,固执地追问:这不合理。究竟为什么是你来?她斜了那扇房门一眼,拉起他的手臂:我们边走边说吧。他顺从地跟着她。两人走到离房门足够远的地方,贤者才开口说道:我说了,那场会议简直一团糟。虽然大家都同意必须派人把你们追回来,但是全村分成了两派。一派想拯救你们,虽然他们在怎么救这个问题上也争论不休,因为你们跟一个她这样的人在一起。岚很高兴看到她还记得小心用词,另一派相信塔的话?他问道。 也不全是,不过他们也认为你们不该跟陌生人走,尤其是她那种人。不论如何,几乎所有男人都想加入追赶你们的队伍。塔啦、布兰艾维尔啦、还有哈罗尔鲁罕,不过艾贝特阻止了他,甚至还有辛布耶。光明保佑我远离这些用胸毛思考的男人,虽然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不是这样的男人。她由衷地冷哼一声,嘲讽地瞥了岚一眼,不论如何,在我看来,要想等他们做出任何决定,非得多花一天甚至更多时间。而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事不可以拖得太久。所以,我召集了女事会,把我的决定告诉她们。我知道她们大概不喜欢这样,但是她们都知道我的决定是对的。这就是为什么来的人是我,因为艾蒙村的男人们固执而且脑子塞满羊毛。我给他们留了话说我会处理此事,但是我猜他们大概还在那里争论着到底要派谁来呢。奈娜依的话解释了她到这里的原因,却没有令岚觉得放心。因为她依然很坚决地要带他们四人回去。 她刚才跟你说了什么?他问道,心想,茉莱娜可能已经跟贤者说过了所有他们必须到塔瓦隆的理由,不过万一她有什么遗漏,我还可以补充。 还不就是那些话么,奈娜依回答,还有,她想知道你们几个男孩的事,说她想找出你们为什么会引起那种注意。她顿了顿,斜眼看了看他,她想掩饰,但我听得出来她最想知道的是,你们三个之中,谁是在双河以外出生的。他觉得脸皮突然紧绷得像鼓面皮一般,好不容易才嘶哑地干笑一声:她想的事真奇怪。我希望你跟她保证了我们都是在艾蒙村出生的。当然。她应道,但是她在回答之前,略略迟疑了一下,只有一个心跳那么短的一瞬间,如果岚没看着她一定不会发觉。 他想转移话题,但是舌头僵直得牛皮一般。她知道。她必竟是贤者,贤者知道所有人的所有事。如果她知道,那,那就不是发烧的胡话。啊,光明帮助我,父亲!你没事吧?奈娜依问道。 他说说我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当时他正在发高烧神志不清。他说,他找到了我。我以为那只是他的喉咙像火烧一般,哽住了。 岚,她停下脚步,伸出双手捧起岚的脸庞,仰头看着他,发烧的时候,人们会说些奇怪的、不合逻辑的事,这些事往往不是真的。听我说,塔艾索尔年轻时曾经出外冒险,当时他跟你现在一般大。我只记得他回来时,已经长成一个成熟男人,带着一个红发的外地妻子,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我记得,卡丽艾索尔把那个婴儿抱在怀里,轻轻摇着,神情里流露的母爱和幸福,跟我见过的任何母亲没有区别。那个婴儿就是你,岚。来,抬起头来,不要想那些傻事。当然了,他说道,我就是在双河以外出生的。当然。也许塔真的只是在说胡话,也许他真的是在战场上捡到他,你为何不告诉她?这些事跟外人无关。还有其他人是在外地出生的吗?话刚出口,他就摇了摇头,不,不要回答我。这也跟我无关。不过,知道茉莱娜对外地出生的人特别在意也好。不是吗?确实,与你无关,奈娜依同意道,也许这根本没什么特别的。她也许只是在瞎猜而已,想弄明白为什么那些东西追着你们。岚勉强笑了笑:这么说,你相信它们真的在追赶我们了。奈娜依苦笑着摇摇头:你跟了她以后,学会扭曲别人的话了。你打算怎么办?他问道。 她打量着他,他勇敢地迎上她的目光。今天么,我打算先洗个澡。其他事,再说吧,嗯? 第38章【斗篷】 贤者离开后,岚向大堂走去。他需要人们的欢笑声,帮助他忘记奈娜依所说的话,忘记奈娜依所带来的烦恼。 大堂仍是那么人满为患,椅子都被坐满了,还有许多人只好靠墙站着。没有笑声,因为索姆又在讲故事了,他站在大堂另一头的桌上,让全场都能看清他豪华的姿势。讲的还是大猎角传奇,不过人们乐此不疲,因为猎角者如此之多,每一个身上都有讲不尽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有独特精彩。要把它全部讲完得花上一个星期、甚至更多的时间。大堂里只有索姆的声音,和壁炉里柴火的噼啪轻响。 猎角者们骑马前进,向世界的八个角落前进,向那八根承天之柱前进,向那吹拂时间之风、命运丝线操纵强者和弱者的圣地前进。现在,最伟大的猎角者是挞摩尔的络格斯,络格斯鹰眼,连高贵的国王也知道他的事迹,连刹幽古的邪恶生物也惧怕他的力量猎角者们全都是了不起的英雄。 岚在人群中找到了他的两个伙伴,他挤过去,坐到珀林为他挪出来的长凳边上。厨房的香味在大堂里飘荡,引得他的肚子咕咕直叫。不少人的面前都摆着食物,却都顾不上吃。那些本该负责上菜的女仆们也个个听入了迷,手抓着围裙呆看着吟游诗人,完全忘记了工作,倒也没有人责怪她们,因为此刻听故事比吃东西更重要。 暗黑魔神从深蓝出生之日就盯上了她,但是他无法遂愿她决不是暗黑之友,她是玛图士的深蓝,顽强如沙土,柔韧如柳枝,美丽如玫瑰。金发的深蓝,一出生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是,你听!号角声声响起,在城市的高塔之间回荡。使者高声宣告英雄的觐见。鼓声如雷,铙钹高歌!络格斯鹰眼前来效忠《络格斯鹰眼的契约》就此结束,索姆只是稍稍喝了一口啤酒润润喉咙,就继续讲下一个故事:《梨安的抵抗》。接下来是《阿雷斯洛理尓陷落》、《盖达凯恩之剑》,还有《艾韩的布阿达最后一次骑马》。每个故事之间的休息时间渐渐加长,最后,索姆放下了手里的竖琴,拿起了笛子。大家都知道这表示今晚的故事讲完了。有两个男人拿着鼓和敲击洋琴加入了索姆,他们坐在桌旁,索姆留在桌上,三人开始奏乐。 《劲风撼柳》的曲调在大堂里响起,艾蒙村的三个年轻人情不自禁随着乐声打起拍子,不一会儿人人都打起了拍子。这首曲子是双河最受欢迎的曲子之一,显然在拜尔隆也是。渐渐地,有客人开始伴唱,唱得还不错。 我的爱人被那撼动柳树的劲风带走,土地被那撼动柳树的劲风鞭打。 但是她仍然在我身边,在我心里,在我记忆里,她的力量助我坚强,她的爱意暖我心房,我将坚守我们过去一同歌唱的地方,尽管冷风强劲,撼动柳树。第二首歌却是《只有一桶水》,不但不伤感,而且相当明快,这大概是吟游诗人有意而为。人们手忙脚乱地把桌椅都推到周围,清出一片空地,翩翩起舞,地板被鞋子踩得震天响。第一只舞在一片大笑声中结束了,舞者个个笑得捧着肚子离开舞场,新的舞者立刻补上。 然后索姆弹起了《风中疯鹅》的前奏,这是一首旋转舞曲,他稍停了一会儿,好让舞者们做好准备。 我也想跳一个,岚站起来。珀林也一跃而起,马特最后一个反应,结果不得不呆在原位负责看守斗篷、剑和斧子。 别忘了我也想跳啊。马特冲着两人背影大喊。 舞者面对面分男女排成两列。鼓声响起,接着加入洋琴的叮咚叮咚脆响,所有舞者随着节奏屈膝行礼。岚对面的女孩把一头黑发编成辫子,不禁令他想起家乡。她朝他羞涩一笑,又大方地眨眨眼睛。索姆的笛声跳入曲中,岚随之迈开舞步向前迎接黑发女孩,拉起她的手臂带着她旋转一圈,再把她交给下一个人,她一路都仰着头开心地大笑。 他的下一个舞伴是旅店里的一个女仆,围裙随着她的舞步飘扬。他欢快地围着她转,视线所及的每一个人都在笑,却有一个男人例外。那个人蜷缩在壁炉前,脸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疤,从一侧太阳穴一直划到另一侧的下巴,把他的鼻子推到一边,把他的嘴角往下拉去。他发现岚在看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岚尴尬地移开了目光,心想,这个人大概因为这道刀疤所以没法笑吧。 下一个女孩蹦蹦跳跳地来到他跟前,他拉住她转了一个大圈,才把她交给下一个人。又换了三个舞伴后,舞曲的节奏加快了,大家飞快地换了换位置,把原来的队列完全打散重组,岚又遇到了第一个黑发女孩,她还是笑着,又朝他眨了眨眼。 那个刀疤男人一直朝着他怒目而视。他的舞步越发流畅,脸上却开始发热:我又不是故意要让他难堪的,刚才我真的没有盯着他看啊。他转了个身,迎上下一个舞伴,刀疤男人立刻被他丢到九霄云外:是奈娜依。 他的舞步立刻乱了,差点被自己绊倒,也差点踩在她的脚上。她微笑着,优美地转着圈,把他的笨拙掩饰过去了。 我还以为你挺会跳舞哪。她笑道,向下一个舞伴跳去。 他刚来得及站稳,就换了舞伴,这次竟然是茉莱娜。要说刚才跟贤者跳舞时他是磕磕碰碰,现在跟艾塞达依跳的时候真不知道算是什么。她像滑翔一般地舞动,长袍随之飞旋。他有两次差点摔倒。她同情地笑了笑,却不知这比帮忙更糟糕。虽然下一个舞伴是伊文娜,岚总算松了一口气。 至少他找回了自己的平衡,必竟他们两人一起跳过许多年的舞了。她的头发仍然没有编起来,但是用一条红丝带绑在了一起。他酸溜溜地想,大概她最后还是没法决定到底该讨好茉莱娜还是奈娜依吧。她嘴唇微启,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而他也不肯先开口,既然上次她那样拒绝他,为什么现在还要再试。他们俩静静地对视,又静静地分开。 一曲终了,岚忙不迭地逃回到座位上,还没坐下,另一支曲子已经响起,是吉格舞曲。马特赶紧冲进舞场。珀林也回来了。 你看到她了吗?珀林还没坐下就问道,看到没?哪一个啊?岚回答,贤者?还是阿拉丝夫人?我跟她们两个都跳过。艾阿拉丝夫人也跳了?珀林惊讶地喊道,我跟奈娜依跳了。我都不知道她原来会跳舞,在家的时候从来没见过她跳啊。要是被女事会发现,岚若有所思,贤者跳舞,她们会怎么说?也许这就是原因吧。这时乐声、掌声和歌声同时响起,吵得没法继续聊天,于是岚和珀林也加入拍掌的行列,为舞场里转圈的舞者拍打节奏。好几次,岚都发现那个刀疤男人还在凶巴巴地瞪着他。那个人为了脸上刀疤的缘故确实有理由过度敏感,不过岚现在也无计可施,只好专心听音乐,忽略掉他。 歌舞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女仆们终于记起自己的职责了,开始上菜。客人们或站或坐,都在开怀大嚼。岚狼吞虎咽地灭掉不少热气腾腾的炖肉和面包。他今天又跳了三只舞,当他再次遇到奈娜依或者茉莱娜时,总算稳住了脚步,她们俩都赞他跳得好,令他不禁局促起来。跟伊文娜也又跳了一次,她黑幽幽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也沉默不语,虽然马特说他朝她皱着眉,但是他很肯定自己没有。 将近午夜时茉莱娜离开了,伊文娜犹豫了片刻,看了看艾塞达依,又看了看奈娜依,终于也跟着走了。贤者看着她们两人的背影,脸上带着难以猜透的表情。她故意又多跳了一只舞才走,脸上的表情好像已经赢了艾塞达依一回。 没多久以后,索姆也把笛子收起来了,并且友善地拒绝着那些要求他继续表演的人。兰恩也走过来招呼岚三个人回去。 我们明天一大早就得出发,守护者在一片嘈杂声中凑近他们大声说道,所以我们得尽量多休息。有个家伙一直瞪着我看,马特说道,他脸上有道长刀疤的。你说,他该不会是你警告我们要小心的那些朋友吧?像这样子的?岚边说边用手指在脸上从鼻子划到嘴角,他也瞪着我看啊。他看看大堂四周,客人们各自分散,多数人还围着索姆,他现在不在这里了。我看见那人了,兰恩回答,据菲兹先生说,他是白斗篷派来的奸细,不用理他。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是岚看得出他另有担忧。 他看了看马特,他脸上的表情很呆板,每次他露出这种表情,就是他想隐瞒什么事的时候。白斗篷的奸细。难道那个伯哈有这么想把他们抓回去吗?我们一早就走?他问道,非常早?也许他们来得及在出事之前走掉。 第一道曙光出现就走。守护者回答。 他们离开大堂向楼梯走去,马特轻声哼着曲儿,珀林边走边练习刚学的舞步,索姆精神百倍地加入他们俩,兰恩则一直面无表情。 奈娜依睡哪里?马特问道,菲兹先生说我们占了最后的房间。她啊,索姆淡淡说道,在阿拉丝夫人和那个女孩的房里加了张床。珀林闻言吹了个口哨,马特喃喃说道:见鬼了!就算把卡安琅所有的金子都给我,我也决不跟伊文娜交换身份!岚真希望马特说话之前能先认真地多想两分钟,他已经不是头一回了。要知道他们自己的处境也好不了多少啊。我去喝牛奶。他说,心想也许睡前喝些牛奶会睡得好些,不会做梦。 兰恩严肃地看着他:今晚有点不太对劲,别走远。记住,明天我们第一道曙光出现就走,不管你是否睡够了能自己骑马还是要把你绑在马上。说完他走上楼梯,大家跟着,兴致大减。岚一个人留在走廊里,刚才还这么热闹,现在显得特别孤单。 他赶紧向厨房跑去,那里还有一个女孩在洗碗。她从一个石罐里为他倒了一杯牛奶。 他走出厨房,边走边喝。一个灰黑色的影子从走廊的另一头向他飘来,一只苍白的手拉开黑斗篷的兜帽,露出底下的脸。那件斗篷静如死水,那张脸是一张人脸,白得浆糊一般,跟躲在石头底下的鼻涕虫一个颜色。而且,没有眼,从油腻的黑色发际到鼓起的脸颊处平滑得像蛋壳一般。岚呛住了,把口里的牛奶全都喷了出来。 男孩,你是他们中的一个。黯者开口说话,声音沙哑,带着呲呲声像锉刀磨骨。 岚丢下杯子,往后退去。他想跑,但是此刻光是挪动脚步都费力万分。他也无法把目光移离那张无眼的脸庞;他的视线被牢牢控制,他的胃纠结在一起;他想呼救,想尖叫,但是喉咙如被石化,连呼吸都撕裂一般疼痛。 黯者不慌不忙地又逼近了一些,姿势柔软而致命,加上黑漆漆的胸铠,就像一条准备攻击的毒蛇。它那没有一丝血色的薄嘴唇弯成一个微笑,本该有眼的位置,皮肤移动着像在嘲笑。和它相比,伯哈的声音可算是温柔的了。其他两个在哪?我知道他们在这里。男孩,告诉我,我就让你活命。岚的后背碰到了木头,也许是一堵墙或者是门他没法回头看。现在他的脚步停了下来,就再也没法迈开。他颤抖着,眼睁睁地看着迷惧灵越走越近。每靠近一步,他就抖得越厉害。 我命令你告诉我,否则走廊上方的楼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迷惧灵停住了,它转过身去,斗篷依然纹丝不动。它歪着头,无眼的凝视像能穿透墙壁,死白的手里出现了一把剑,剑刃跟斗篷一样漆黑,走廊的灯光因这把剑的出现变得黯淡。脚步声越来越大,黯者忽然一个急转向岚冲过来,动作柔若无骨。它举起手中黑剑,薄嘴唇咧开,憎狞地嘶吼着。 岚无助地战栗着,心想,这回死定了。漆黑的剑刃照头劈下停住。 你属于伟大的黑暗之主。它的呼吸就在耳边,咬牙切齿的声音像指甲刮石一般令人毛骨悚然,你是他的。岚眼前一花,黯者已经转身离去。走廊外的黑影像活物一般欢迎它、拥抱它。它消失了。 兰恩跳下最后几级楼梯,砰地落地,手中剑已出鞘。 岚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黯者,他大口喘着粗气,它是这时候他才忽然想起自己也带着剑,刚才面对着迷惧灵时他完全没想到它。他狂乱地摸索着,拔出剑来,顾不上想现在是不是太迟,它往那边跑了!兰恩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凝神倾听着:是的。它正在离开,越来越远。现在没时间追它,我们马上就走,牧羊人。楼上传来更多脚步声,马特、珀林和索姆提着毛毯拿着鞍囊跑下楼。马特把弓夹在手臂下,还在手忙脚乱地卷着铺盖。 走?岚惊讶地问道,一边收剑回鞘,一边从索姆手里接过自己的行李,现在?夜里?你想等那个类人回头吗?守护者不耐烦地回答,等它带同伴回来?它现在知道我们在哪里了。我打算继续跟你们一起上路,索姆对兰恩说,除非你强烈反对。这里人人都知道我是跟你们一起来的,恐怕用不着等到明天,你们的朋友在这里就不受欢迎了。随你喜欢,跟着我们一直到刹幽古都可以,吟游诗人。兰恩也把剑插回鞘内,发出铮铮脆响。 一个马夫从他们身边跑过,然后茉莱娜和菲兹先生一起出现在楼梯口,伊文娜跟在后面,手里拿着她的小包袱,还有奈娜依。伊文娜看起来受了惊,都快要哭了。贤者表情虽然愤怒,但是很冷静。 你认真听我说,茉莱娜正在跟旅店老板说,你们明天早上一定会遇到麻烦。也许是暗黑之友,也许更糟。它们来了以后,你立刻清楚地说明我们已经离开,而且不要反抗。尽量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是在夜里离开的,这样它们应该就不会再骚扰你了。它们要找的人是我们。您不用担心,菲兹先生回答,仍旧是一副愉快的样子,一点儿也不用。任何人想到我的店里找我客人的麻烦啊,我和我的伙计都不会招呼他们的。不会。他们决不会知道你们什么时候离开,往什么地方去的,甚至不会知道你们在这里住过。我不怕那些东西。我决不会透露你们的任何事情,一个字也不会说的!但是阿拉丝夫人,如果您想现在离开,我真的得亲自去为您准备马匹。他挣脱被她拉住的袖子,小跑着往马厩去了。 茉莱娜焦急地叹道:固执,太固执了,他不肯听我说。你觉得半兽人会追到这里来?马特问道。 半兽人!茉莱娜一口否定,当然不是!我们要担心的不仅仅是它们,更没空追究它们为什么能发现我们。她不理会马特僵硬的表情,继续说道,那个黯者肯定也猜到我们发现它以后不会留在此地,但是菲兹先生也太小看暗黑之友了。他以为他们只是躲在暗处的卑鄙小人,但他们不是的。他们遍布所有城市的街头巷尾,从普通商店到最高议会都有。迷惧灵会派他们来审问他,因为他有可能知道我们的去向。她转身就走,兰恩紧随其后。 众人一起往马厩院子走去,岚不经意地走在了奈娜依身边,她也带着自己的鞍囊和毯子。你还是跟我们一起走了。他说道,明是对的。 刚才这里有什么?她轻声问道,她说是一只她没能说完,只是看着他。 一只黯者,他回答,对自己平静的语气吃了一惊,它和我,在走廊里,然后兰恩来了。他们走出了旅店,夜风吹来,奈娜依耸耸肩把斗篷裹紧。也许你们真的被它们追击,但是我来的目的是把你们安全地带回家,而且是四个人一起带回去,我不会放弃的。我也决不能让你们自己跟她这样的人呆在一起。马厩里灯光闪动,马夫正在给他们的马匹上鞍。 木茨!旅店老板跟茉莱娜站在马厩门前,冲着里面喊道,快点!他转身面对茉莱娜,表情恭顺,不时鞠躬,夹杂着对手下的命令,更像是在安慰她而不是听她说话。 马匹被牵出马厩,马夫们低声抱怨着为什么要在这么晚的时间匆忙离开。岚拿着伊文娜的包袱,等她骑上贝拉后递给她。她受惊的大眼睛看着他。至少,她现在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玩的冒险了。 他为自己这个想法内疚,要知道她此刻是因为他们三人才身处险境,就算她独自一人骑马回艾蒙村也可能比继续跟着他们安全。伊文娜,我他却没法说出口,因为他知道,她很固执,既然已经说过要一直跟到塔瓦隆,就决不会回头。还有,明所看到的那一切,她说过,她是其中之一。光明啊,是什么的其中之一?伊文娜,他终于说道,我很抱歉。我最近心很乱,想事不清楚。她弯下身,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马厩透出的灯光照着她的脸,岚看得很清楚,她没有刚才那么害怕了。 他们全都上马以后,菲兹先生坚持要马夫们提着灯照着路,把他们送到门口,胖胖的旅店老板一边送,一边朝他们鞠躬,保证不会泄漏他们的秘密,并且邀请他们再来。木茨看着他们离去,脸上乖僻的神情跟他们来时一模一样。 岚心想,至少有一个人,决不会不理睬那些打听他们下落的人:木茨。只要有暗黑之友问他,他肯定立刻把他们离开的时间和任何信息和盘托出。离开旅店没多远时,他回头张望,看到一个人影仍然站在门前,高举着灯,朝他们的方向看,不用看他的脸也知道,那是木茨。 夜里的拜尔隆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不时从窗帘里漏出的阴暗灯光。空中弯月的光芒不时被云层遮挡,忽明忽暗。小巷里偶尔会有一两只狗朝他们吠叫几声,除此以外,只有他们的马蹄轻响和夜风吹过屋顶的声音。马上的人比这夜晚更加沉默,人人都把自己紧紧裹在斗篷里,各想心事。 跟往常一样,守护者带路,茉莱娜和伊文娜紧跟在他身后。奈娜依靠着伊文娜,其他四人凑在一起,走在最后。兰恩带领着队伍以轻快的碎步前进。 岚警惕地看着周围的街道,而且注意到他的伙伴们也在做同样的事。移动的月影令他想起刚才在走廊里看到的那团阴影,想起它们拥抱黯者的情景。远处传来一阵杂响,既像是木桶倒下的声音,又像是狗叫,所有人的立刻都转头紧张地看着那边,结果那只是偶然的声音。每个人都尽量凑近兰恩的黑马和茉莱娜的白马。缓缓地,一点一点地,他们穿过城市。在卡安琅门下,兰恩下马走到门边一座石砌小方屋前,挥拳砸门。一个看门人迷迷糊糊地边搓眼睛边开门。当兰恩说明来意,他顿时睡意全无,惊讶地看着守护者和他身后众人。 你想出城?他惊呼,现在?半夜三更?你疯了!除非市长明令禁止我们出城。茉莱娜说道。她也下了马,跟城门保持着距离,避开灯光站在黑影里。 不是这个问题,夫人。看门人回答道,眯着眼想看清她的脸,但是这些城门的规定是,从日落到日出之间必须关闭,没有人能在夜里进城。命令就是这么说的。况且,外面有狼,上个星期它们杀死了十几头牛呢,估计要杀人也很容易啊。没有人能在夜里进城,但是没说不能出城,茉莱娜的语气好像在说,这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你明白了?我们并没有要求你违抗市长的命令。兰恩把什么东西塞到看门人手里,低声道:作为我们所带来麻烦的回报。我想,看门人缓缓说,低头看了看手里,金光一闪,他连忙把那东西塞到兜里,我想命令里确实没说不准离开。稍等一下。他把头探回屋里,阿林!达!出来帮我开门。有人想出城。别问了。照做吧!屋里又出来两个看门人,看到八个要出城的人,睡意朦胧地呆住了。第一个看门人连声催促,他们才慢吞吞地走到门前,转动门边的一个转轮,把粗厚的门闩慢慢拉起,然后他们又绞动开门的铁链。轴承和齿轮转动着发出轻快的咔咔声,因为它们已经上了足够的油,城门很快就静悄悄地向外打开了。然而,门缝还没有开到四分之一大,黑暗中就响起一把冰冷的声音。 怎么回事?这些门不是应该关闭直到日出的吗?五个身穿白斗篷的男人走到石屋泻出的灯光里,戴着兜帽遮着脸孔,每个人的手都放在剑柄上,左胸上的金太阳再明显不过地地标明了他们的身份。马特低声诅咒。三个看门人都停下了动作,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这不关你们事,第一个看门人挑衅地说道。五个白兜帽都转头看他,他的声音不由得弱下去,光明之子管不着这里。市长光明之子,最先开口的白斗篷柔声打断,管得着任何地方,只要那里的人还走在光明中。唯有那些被暗黑魔神的阴影笼罩的地方,才会拒绝光明之子,是不是?他的兜帽转动着,看看看门人,又看看兰恩,然后他忽然警惕的仔细打量兰恩。 守护者没有动,事实上,他完全放松地站着,脸上毫无表情像在看一个擦鞋匠。没有多少人能这样毫不在意地面对光明之子,白斗篷起了疑心。 什么样的人会想在这种时势里,连夜离开城墙的保护?外面潜伏着野狼,还有人见过暗黑魔神的奴仆在城市上空飞过?他看着兰恩前额上那条把额发固定在脑后的编织皮发带,你是北方人,对吧?岚在马鞍上缩起身子。吸魂扎卡。一定是的,除非那人指的暗黑魔神的奴仆是其他他不知道的怪物。其实既然黯者能到牡鹿与雄狮去,吸魂扎卡来了也不奇怪。不过此刻他顾不上想这些,因为他认出了那个白斗篷的声音。 我们是旅行者,兰恩平静地回答,你们不会感兴趣的。 光明之子对任何人都感兴趣。兰恩微微摇头:你真的想给市长多找些麻烦吗?他已经限制了你们进城的人数,甚至派人跟踪你们。如果他得知你们在城门前骚扰诚实市民,会怎么做?他转向看门人,你们怎么停下了?他们犹豫片刻,才继续绞门链,然而当白斗篷说话时,他们又停了下来。 市长根本不知道他的眼皮底下在发生什么事。这里有他看不到、闻不到的邪恶,而光明之子却看到了。看门人互相看了看,都摊了摊手,好像在后悔没把屋里的长矛带出来。光明之子闻到邪恶的气味。他的目光投向马上的众人,我们闻到,然后将它连根拔起,不论它藏在哪里。岚想缩起来躲开,但是他的动作反而引起了注意。 看看这是谁啊?一个不想被人看见的家伙?你做了什么?啊!那个男人把白斗篷的兜帽一下子打开,不出所料,正是伯哈。他显得十分满意,频频点头,很明显,看门人,我从一个大灾难里拯救了你。你差点就成了帮助暗黑之友逃离光明的帮凶了。你们的行为应该报告给市长知道,因为你们违反了纪律。或者应该送到我们的审问者那里,坦白你们今晚的真正意图。他顿了顿,看着三个看门人,对他们的害怕完全不在乎,你们不想那样,不想吧?那么,就让这些罪犯代替你们,让我把他们带到营里,让他们在光明之下接受审问,好吧?你要把我带到你的营地去吗,白斗篷?茉莱娜的声音忽然从四面八方响起。光明之子刚刚出现时,她退到了暗处,让阴影隐藏着她。此刻她迈前一步,你要审问我?黑暗围绕着她,使她忽然变得高大起来,你要阻挡我的去路?再迈一步。岚屏住了呼吸。她更加高大了,头部已经跟坐在马上的他的头部持平,脸孔四周围绕的雷雨云一般的阴影。 艾塞达依!伯哈喊道,五把剑同时出鞘,闪着寒光。受死吧!然而其余四人却迟疑了,只有他毫不犹豫地顺着拔剑的气势向她拦腰砍去。 岚失声大喊,同一时间茉莱娜举起手杖挡住了剑刃。但是那雕刻精美的木头怎么可能挡得住锋利的剑刃?剑杖相击,火星四溅,伯哈嘶吼一声,竟被撞了回去,砸在另外四个白斗篷身上,五个人摔成一堆。伯哈的剑甩在一边,升起丝丝轻烟,剑刃弯曲,几乎熔成两截。 你竟敢攻击我!茉莱娜的怒吼如同龙卷风暴,黑影在她身边飞速旋转,如斗篷一般围绕着她。她现在已经变得像城墙一般高,双目燃烧怒火,如巨人怒视蚂蚁,威压无比。 走!兰恩喊道,闪电一般抓起茉莱娜白马的缰绳,跃上自己的坐骑。就是现在!他命令道,带头如脱绳掷出的飞石一般从狭窄的门缝冲出城外,双肩几乎擦着门边而过。 好一会儿,岚还呆在当场,圆睁双眼。茉莱娜的头和肩现在都已经高过城墙了,看门人和光明之子在她面前畏缩万分,在石屋前面挤成一团瑟瑟发抖。艾塞达依的脸在夜色下已经看不清楚,但是她的双眼大如圆月,闪着厌烦和愤怒的光芒。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才一踢云的肚皮,狂奔出城。 城墙外五十步左右,兰恩带着众人等在那里。岚回头看去,茉莱娜的身影高高立在城墙那边,头肩都包裹在比夜空还黑暗的影子中,被她遮挡住的月亮在她身上投下一圈光轮。他目瞪口呆的看着艾塞达依一步就跨过了城墙,城门立刻发疯一般的关上。她一走到城外,眨眼间就变回了原样。 别关门!城里传来一把颤抖的声音。岚猜那是伯哈。我们必须追上他们,抓住他们!但是看门人半点也没有慢下来,城门砰地合上,过了一会儿门闩咔啦地落回原位,牢牢关上了。另外几个白斗篷追赶艾塞达依的热情恐怕远远比不上伯哈。 茉莱娜快步走到阿蒂尓身边,摸了摸她的鼻子,把手杖插在她的肚带上。这回岚不用看也猜得到,那上面连一道划痕都不会留下。 你刚才比巨人还高大呢。伊文娜在贝拉身上转身看着她,屏息赞叹。其他人都沉默不语,马特和珀林更是悄悄地挪开几步。 有吗?茉莱娜淡淡回答,翻身上马。 我看到了。伊文娜坚持道。 夜里人们容易眼花,看到不存在的东西。现在不是游戏的时候,奈娜依生气地说道,但是茉莱娜不等她说完。 没错。我们刚才在牡鹿与雄狮赢得的时间在这里浪费了。她回头看着城门摇摇头,要是我能相信吸魂扎卡能在地上走,她自嘲地哼了一声,或者迷惧灵是瞎眼的就好了。如果我要祈祷,我祈祷的将是决无可能的事情。算了,它们本来也知道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运气好的话,我们还是可以领先一步的。兰恩!守护者向东走上卡安琅大路,众人紧随其后。马蹄在压得结结实实的泥土路上规律地响着。 他们走得不快,马匹只是快步小跑,如果保持这个速度,他们用不着艾塞达依的任何帮助就可以跑上好几小时。上路不到一个小时,马特突然指着身后大喊:看那里!大家勒住缰绳回头看去。 拜尔隆的夜空被火光照亮,像是有人烧起了整座房屋那么大的篝火,连云层都被染红,火星随风在空中飞舞。 我警告过他了,茉莱娜说道,他就是不当真。阿蒂尓轻轻往旁边跳了几步,像是回应着艾塞达依的失望,他就是不当真。是旅店?珀林惊讶极了,那是牡鹿与雄狮?你怎么能肯定?否则哪里有这么巧?索姆反问,当然也可能是市长的屋子,但那不是,更不可能是一间货栈,不可能是某人的厨房,或者你祖母的干草堆。也许今晚光明还是眷顾我们的。兰恩说道,伊文娜闻言生气地转向他。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可怜的菲兹先生,他的旅店被烧了啊!人们会受伤的!如果它们攻击了旅店,茉莱娜说道,那么我们的离开和我刚才的演示就会被忽略。除非,迷惧灵正想让我们这么想的。兰恩补充道。 茉莱娜在黑暗中点点头:也许吧。不论如何,我们必须加快脚步。今晚大家都没什么机会休息了。你说得真轻巧,茉莱娜,奈娜依大声说道,店里的人怎么办?他们肯定会受伤,而旅店老板失去了他赖以生存的店子,都是因为你!你在这里说什么光明眷顾的话,根本就没有为他想过。他的遭遇是因你而起的!是因为那三个小子!兰恩生气地说道,那场火灾,那些受伤的人,这样的事将陆续有来都是因为那三个小子。事实是,这些必须付出的代价正好证明了这是值得的。暗黑魔神想要你们这三个男孩。无论任何东西,只要他想要到这个程度,我们就必须阻止他得到。难道你宁愿让黯者把他们带走吗?放松点,兰恩,茉莱娜说道,放松点。贤者,你觉得我有办法帮助菲兹先生和旅店里的客人吗?嗯,你是对的。奈娜依想说什么,但是茉莱娜摆摆手阻止,我确实可以自己回去,给他们一些帮助。当然了,我的力量有限。那样势必引起受我帮忙的人的注意,他们不会因此而感谢我,尤其是,当城里有光明之子的时候。同时,只有兰恩跟你们在一起,他虽然很强,但是要同时保护这么多人,免被迷惧灵和多达一个拳的半兽人发现,光他一个是办不到的。当然了,我们也可以一起回去,不过我很怀疑我们这么多人能不能悄无声息地再次潜回拜尔隆,而且,那样会把你们全都暴露在那纵火者的眼里,更别提那些白斗篷了。贤者,如果你是我,你会选择那样?我总会想到办法的。奈娜依很不情愿地低声说道。 不论是哪个方法,赢的都是暗黑魔神,茉莱娜回答道,记住他想要的是什么,是谁。跟希尔丹一样,我们的战争已经开始了,只不过那里有成千上万的人,这里只有我们八人。我会想办法给菲兹先生送去足够重建牡鹿与雄狮的金子,而且确保这些金子不会被反溯到塔瓦隆。我还会送去帮助受伤的人的费用。除此以外,任何行动都只会令他们置身于更大的险境。你明白吗,事情不是像你所想的那么简单的。兰恩。守护者驱马转身,再次上路。 岚时不时地回头看,渐渐地他只能看到云层上的反光,最后,只有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希望明平安无事。 当守护者终于带领他们离开大路,下马扎营时,天空还是黑青色的。岚估计只要再过两、三个小时就会天亮了。他们给马匹上好脚绊,不卸鞍,搭了一个冷冰冰的营地。 除了兰恩,大家都把自己包在毯子里准备休息。一个小时,守护者警告道,只睡一个小时,然后我们必须上路。他负责守夜,大家都睡下了。 过了几分钟,马特开始悄悄跟岚说话,声音小得只能勉强听见:我在想,不知道达夫怎么处理那只大獾。岚摇摇头,马特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岚,你知道,我本来以为我们已经安全了。自从我们渡过暗礁河以后,什么迹象都没有,然后我们到了城里,有坚固的城墙围着。我真的以为,我们已经没事了。然而,却做了那个梦,再来一只黯者。我们到底还有没有安全的藏身之地啊?也许是塔瓦隆吧,岚回答,她是这么说的。到了那里,我们就安全了?珀林轻声加入,他们三人都看着艾塞达依的睡觉的身影。兰恩已经融入黑暗,不知道在哪里。 岚忽然打了个呵欠,另外两人听到后紧张地扭着身体。我想,咱们还是睡吧,他说道,就这么醒着也找不出什么答案啊。珀林低声说道:她应该对我们做些什么。没有人回答他。 岚翻了个身,躲开地上的一条树根,却又有一块石头顶住他的胃部,还有另一条树根。这次这个营地选得仓促,比之前从暗礁渡口北上时守护者选的那些差多了。他一边担心那些哽着他肋骨的树根会不会害他作恶梦,一边沉沉睡去,直到兰恩摇着他的肩膀把他叫醒。肋骨果然很痛,但是谢天谢地没有做梦,或者是,做了也已经全部忘了。 天还没亮,但是他们刚来得及把毛毯卷好绑在马上,兰恩就带领大家向东出发了。太阳升起时,大家睡眼朦胧地在马上吃完了早餐,只有面包、芝士和水。人人都在寒风中瑟缩在斗篷里。只有兰恩例外,他精力充沛地吃早餐,也不用缩在斗篷里。变色斗篷已经换回到他身上,随着他的一举一动飘舞着,时而绿色,时而灰色。他不时地把它从自己使剑的手臂上拨开,脸上仍然木无表情,但是眼观六路,时刻准备着遭遇伏击。 第39章【双河】 卡安琅大路其实跟离开双河的北方大路差不多。当然了,这条路宽得多,从路面的磨损程度看来也使用它的车马行人也更多。不过它铺得很齐整,两边都种着树。这些树看起来双河的差不多,尤其是现在只有常绿树挂着叶子。 这里的地形也不一样。大概到了中午时分,他们开始进入丘陵地区,到处都是低矮平缓的小山坡。有时它们太宽了,又太小不能挖隧道,大路就直接从它们上面铺过去。他们在这样的地形里走了两天。每天太阳的角度都略有不同,由此看得出来,这条路虽然看上去是直的,实际上却略略朝南弯。以前岚跟艾蒙村半数以上的男孩一样,经常看着艾维尔先生的古老地图,做着游历四方的白日梦。根据那张地图,这条路将绕过一个名叫矮涉群山的地方,通往白桥。 兰恩时不时会带着大家在某个山顶下马休息。当大伙在地上舒展腿脚,或者坐在树下吃东西时,他站在山顶上居高临下地观察四周情况,仔细检查去路、来路以及两边的荒野。 “我以前很喜欢吃芝士的。“这是离开拜尔隆第三天,伊文娜正坐在树下背靠树干,愁眉苦脸地看着手里的晚餐。这一顿又是跟早餐一样的,跟之前的晚餐也是一样。“连热茶都没有,我真想好好地喝杯热茶。“她拉紧身上的斗篷,围着树干移动位置,想找到一个可以避风的地方,但是寒风总是不时改变方向。 “炒麦芽泡茶,加上安滴蕾的根,“奈娜依则正在对茉莱娜解说,“消除疲劳最有效。它们令你头脑清醒,并且缓解劳累引起的肌肉酸痛。““我相信它们很有效。“艾塞达依轻声回答,斜了奈娜依一眼。 奈娜依的下颚绷得紧紧的,但是她用同样的语气继续说下去:“现在,如果你非得继续走下去,而不是睡一觉的话““不可以煮茶!“兰恩厉声对伊文娜喝道,“不许点火!虽然我们看不见它们,但是它们已经追了上来,躲在某处。也许会是一两个黯者,带着一班半兽人。它们已经知道我们走的是这条路了,没必要把我们的确切位置标给它们看。““我没说要煮茶,“伊文娜缩进斗篷里,低声说道,“只是表示遗憾。““反正它们都知道我们走这条路了,“珀林问道,“为何我们不干脆直接穿过荒野,直线走到白桥去呢?““就算是兰恩,走荒野也不会比走大路快,“茉莱娜打断了奈娜依的话,回答珀林道,“要穿越矮涉群山就更慢了。“贤者愤怒地叹了口气。岚真闹不明白她究竟想怎样,第一天她完全不肯跟艾塞达依说话,第二天开始却试图跟她谈论药草。茉莱娜边说边从贤者身边走开,“不然你以为这条路为什么要绕开它?而且,我们最后还是得走回这条路上的,到时候也许就会发现它们已经在那里等我们了。“岚觉得很怀疑,马特咕哝了一句:“弯路比直路长“。 “这一个早上走来,你们有看见过农场吗?“兰恩问道,“或者炊烟?没有。因为从拜尔隆到白桥之间只有荒野,而我们必须通过白桥才能渡过阿里尼勒,在萨达亚,它是马勒墩南方唯一一条跨过阿里尼勒的桥。“索姆吹了吹胡子问道:“如果它们已经派人、或者怪物在白桥等着呢?“就在这时,从西边传来哭丧一般的号角声。兰恩猛然回头,圆睁双眼看着他们的来路。岚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梁骨升起,但是他仍能清醒地思考:那声音距离此处最多十里,不会再远了。 “没有人能阻止它们,吟游诗人,“守护者回答索姆,“我们只能相信光明和运气。不过,现在可以肯定我们身后有半兽人了。“茉莱娜拍拍双手抖掉上面的灰尘:“我们该走了。“说完她骑上了自己的白马。 大伙被她的动作惊醒,连忙纷纷上马。远处又传来一声号角,催促着他们。而且,这次有了回应:还是西边,传来一阵细细的声音,幽幽如哀歌一般。岚坐在云背上,做好了策马狂奔的准备,伙伴们也都紧张地抓紧缰绳。只有兰恩和茉莱娜例外,他们俩互相对视了很久。 “你带他们走,茉莱娜塞达依,“兰恩终于说道,“我会尽快赶上你们。如果我失败了,你会知道。“他一手扶着曼达的马鞍,一跃而上,掉转马头向着西边疾冲下山。号角声再次响起。 “愿光明与你同在,最后的七塔之王“茉莱娜轻声祝福,声音小得岚只能勉强听到。她深深吸一口气,掉转马头向东,“我们得走了,“她说道,轻踢阿蒂尓的肚子,迈开缓慢而平稳的碎步,众人一个接一个紧跟着她。 岚转身看看身后,兰恩已经不知所踪,眼前只有一座座小山、一棵棵秃树。最后的七塔之王,茉莱娜刚才是这样称呼他的,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虽然他觉得当时只有他听见了那句话,不过索姆此刻抓着胡子皱着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也许他也听到了。吟游诗人知道的事情真的很多。 号角声一呼一应又响了一次,从声音判断,岚很肯定它们又追近了一些,他不安地在马鞍上挪动身体。只隔八里远了,也许只有七里。马特和伊文娜回头张望,珀林缩着脖子像是想躲起来。奈娜依骑到茉莱娜身边。 “我们就不能走快点吗?“她问道,“号角声越来越近了。“艾塞达依摇摇头:“它们为什么要让我们知道它们的位置?也许就是为了让我们惊惶失措,自己冲进它们的陷阱。“他们继续稳步前进。号角声每隔一段时间就响起,每次都离得更近。岚想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到底有多近,但是每次一听到声音,就不由自主地想到距离上面。五里了。正当他焦虑之极时,兰恩突然从他们前面的小山后冲了出来。 他一勒缰绳,黑马正好在茉莱娜身旁停下。“至少有三到五个拳的半兽人,每拳都有一只类人带队。““你既然走到能看见它们的距离,“伊文娜担心地说道,“它们也很可能看见你了,也许现在就跟在你身后。““他没有被发现。“奈娜依说道,人人都看着她,她不由得挺直了腰,“我追踪过他,你们忘了吗。““嘘,“茉莱娜命令道,“兰恩正在告诉我们,身后可能有五百个半兽人。“众人陷入震惊的沉默中。兰恩继续道:“它们正在加紧追赶,也许不到一个小时就能赶上我们了。“艾塞达依像是自言自语地问道:“既然它们有这么多兵力,为什么在艾蒙村的时候不用?如果当时没有,那么这么多兵力又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聚集到这里的?““它们往两边展开侧翼,主队和侧翼一起前进驱赶我们,“兰恩说道,“主队前方还有侦察队先行探路。““驱赶我们到哪里去?“茉莱娜沉思着。又一声号角像回答她的问题一般在西边响起,缓长如呻吟。这一次,有很多个号角回应它,全都来自前方。茉莱娜勒停了阿蒂尓,众人随之停下,索姆和艾蒙村的伙伴们惊恐地四处张望。现在,前面,后面都有号角,声音听起来已经在庆祝胜利。 “我们现在怎么办?“奈娜依生气地质问道,“怎么办?““只剩下南方和北方了,“茉莱娜更像是在思考对策而不是回答贤者。“南方是矮涉群山,都是荒山野岭,再过去就是暗礁河,涉水是无法过河的,也没有渡船。如果往北,在入夜前就能到达阿里尼勒,如果马勒墩的冰雪已经消融的话,也许还能找到商船。““有一个地方,是半兽人不会去的。“兰恩说道,但是茉莱娜坚决地摇头否定。 “不!“她朝守护者招招手,他把头靠近她,两个人接下去的谈话其他人就听不见了。 号角声紧紧相逼,岚座下的灰马惴惴不安地跺着步。 “它们想吓唬我们,“索姆怒道,一边安抚他的座骑,听起来既恼怒又害怕,“它们想吓得我们失去分寸逃跑。然后它们就能抓到我们。“伊文娜的头都随着声声号角惊慌地转动着,看看前面,又看看后面,生怕看到半兽人出现在眼前。岚本能地也想这么做,但是他费力地压制着这种冲动,轻踢云,走近她身边。 “我们向北走。“茉莱娜宣布道。 他们离开大路,走进连绵的山区。号角越发尖利。 这里的山都很矮,不过一座接一座,地面起起伏伏,完全没有平路。众人时而穿过光秃秃的树林,时而穿过枯萎的灌木丛。马匹费力地爬上一个山坡,紧接着又慢跑着从另一边滑下。兰恩带队的速度比他们在大路上时的速度快多了。 树枝不停地抽打在岚的脸上、胸前,老藤蔓不时挂住他的手臂,有时还把他的脚扯离马镫。哀嚎一般的号角声越来越近,越来越频繁了。 虽然兰恩不停催促,他们却没法子走得很快,因为每前进一步,都不得不为此往上或者往下走两步,每一步走得都手忙脚乱。号角声逼得更近了。两里吧,岚心想,也许还不到。 过了一段时间,兰恩开始不时地往另一个方向看,坚毅的脸上流露出担心。有一次他在自己的马镫上站起来向来路看去。岚也跟着回头看,却只看到树木。兰恩坐回马鞍上,无意识地把挡住剑柄的斗篷拨开,又继续在森林中搜寻。 岚跟马特交换了个疑问的眼神,马特朝守护者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无助地耸耸肩。 兰恩忽然说道:“附近有半兽人。“这时他们刚刚登上一座小山,正准备从另一边下山,“也许是主队派出的侦察队。如果我们遇上它们,不论如何都要紧跟着我,照我说的做。我们必须按原定方向前进。““见鬼!“索姆咒骂着。奈娜依招呼伊文娜走近些。 他们唯一的掩护是稀稀拉拉的常绿植物,岚恨不得能同时把所有方向的情况都看在眼里,眼角扫到的灰色树木开始幻化成半兽人。号角声又近了,就在他们身后。岚很肯定,它们就在身后,正在靠近。 他们登上了另一座小山。 眼前的山坡下,是无数的半兽人,从左到右铺开,一直蔓延到视线以外。它们手持长棍朝他们走来,棍端绑有套索或者长钩。正对着他们,就在兰恩面前的,是一只黯者。 迷惧灵刚看到他们时好像犹豫了片刻,但下一瞬间,那把漆黑的、令岚眩晕的邪剑已经出现在它手里,高举过头指向他们,半兽人蜂拥而上。 就在迷惧灵出剑之前,兰恩的剑早已离鞘。“紧紧跟着我!“他大喊道,曼达一跃而起,朝着半兽人冲杀过去。“为七塔而战!“他高声呐喊。 岚咽了咽口水,一踢马肚,和众人一起跟着守护者冲下山。他吃惊地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塔的苍鹭宝剑握在手里,学着兰恩的模样,他高呼自己的口号:“曼瑟兰!曼瑟兰!“珀林立刻照搬:“曼瑟兰!曼瑟兰!“ 第40章【兽人】 黯者转过头来面向着冲过来的骑士,黑剑停留在头上,兜帽下无眼的脸转动着,在来人中搜寻着。 转眼间兰恩已经冲到它的面前,手中宝剑和黯者那出自沙坎达尔的漆黑邪剑锵然相击,蓝光如同雷电般激闪。 同一时间,其余众人也冲入半兽人群中,每个人都被无数长着野兽嘴脸半人不人的怪物包围着。它们挥舞手里带有套索或长钩的木棍,企图活捉他们。只有兰恩和迷惧灵的身边没有半兽人,它们远远避开两人,留下他们一对一单挑。两匹黑马一步一步互相角力,团团打转。两把剑一黑一白互不相让,铿锵之声不绝于耳,空中逬射闪闪寒光。 云陷在这些龇牙咧嘴咆哮着的半兽人之中,惊惶地转着眼珠,尖声嘶叫着,扬起马蹄乱踢,一边拼命向后退,笨重的躯体在他周围挤成一堆。岚无意识地狠狠踢着云,强迫他继续前进,一边用兰恩灌输的少许可怜技巧挥舞手中的剑,笨拙如砍树一般。伊文娜!他一边前进,一边砍树似地在那群毛茸茸的身体中砍出一条路来,一边拼命地寻找着她。 茉莱娜的白马则镇定如常,艾塞达依只需要轻轻拉一下缰绳,她就勇猛地在半兽人堆中来回冲杀。茉莱娜挥舞着手中的手杖,脸上表情跟兰恩一样冷酷。火焰噬咬着半兽人,爆炸声伴随着惨叫声,畸形的躯体纷纷倒下。奈娜依和伊文娜紧紧跟着艾塞达依,手里拿着平时挂在腰带上的小刀,龇着牙狂挥乱舞,几乎跟半兽人一样凶狠,可是那样的小刀在跟半兽人近距离相斗的时候根本派不上用场。岚试图要云转向她们,无奈云尖叫着,乱踢着,不论岚怎么拉扯缰绳,他死活不转弯。 三个女人身边的包围圈忽然出现了一个缺口,原来是半兽人争相躲避茉莱娜的手杖。它们想避开她,她却指挥火焰紧追不放。烈火咆哮着,半兽人狂乱地嚎叫着。在这咆哮和嚎叫声中,夹杂着守护者和迷惧灵的剑击之声,他们俩身边的空气闪耀着阵阵蓝光。 一根木棍上的套索从岚的头上扫过,他笨手笨脚地挥剑把它砍成两截,然后朝抓着这根棍子的山羊脸半兽人砍去。可是后面又伸来一个钩子钩住了他的肩膀,还跟他的斗篷搅成一堆,把他往后拉去。他狂乱地抓住前鞍挣扎,几乎把手里的剑都丢掉了。云扭动脖子厉声嘶叫着。岚绝望地紧紧抓着前鞍和缰绳,觉得自己正在被那钩子一寸一寸地向后拉,快要支持不住了。云也被拖得直打转。旋转间岚的眼光扫到珀林,他已经半离马鞍,乱舞着斧头企图把身前的三个半兽人砍开,但是它们已经抓住了他的一只手臂和两条腿。云跳了起来,岚的眼前只剩下半兽人。 其中一只冲上来,抓住岚的脚把它拉离马镫。他喘着粗气,松开抓着马鞍的手挥剑刺它,一瞬之间,钩住他肩膀的钩子把他拖离了马鞍坐到了云的臀部。他死命抓住缰绳才没有摔到地上。云被拉得人立起来尖叫。就在这个时候,向后的拉扯突然消失了。那只抓住他脚的半兽人一把扔下他的脚,举起双手惨叫。所有的半兽人都在惨叫,像是全世界的狗一起发疯一般。 围住众人的半兽人全都倒在了地上,扭曲着身体,撕扯着毛发,抓扒着自己的脸。所有的半兽人都是这样,它们撕咬着地面,乱抓乱扯,嚎叫着,嚎叫着,嚎叫着。 然后,岚看到了那只迷惧灵。它仍然坐在马鞍上,座下的黑马发疯一般地乱转,漆黑的邪剑还抓在手里晃着。它没有头。 “它还没死绝,“索姆喘着粗气,在一片鬼哭狼嚎声中大声喊道。“它能一直撑到天黑。反正,我听说的就是这样。““快走!“兰恩愤怒的命令道,他已经召集起茉莱娜和两个女孩赶往下一座山,“这只是它们队伍的一部分!“真的,东边、西边和南边,号角的哀声又再响起,盖过了地上半兽人的嚎叫。 马特是唯一一个被拉了下马的,这不得不说是个奇迹。岚驱马小跑向他走去,但是马特一耸肩把身上的一个套索扯掉,捡起弓,一边搓着脖子,一边自己爬上了马鞍。 号角声如追逐猎物的猎狗般紧追不舍。要说兰恩之前的带队的速度已经很快,现在他是变本加厉,马匹上山比之前它们下山还要快,下山时几乎是滚着冲下去的。然而阴魂不散的号角仍然越来越近,甚至开始听到追逐者粗嘎的喊叫。最后,当他们爬上另一座小山,敌人就在身后的山上出现了。半兽人覆盖了山坡,扭曲丑陋的脸嚎叫着,在三只迷惧灵的指挥下追来。双方之间只剩下一百班(译者:一班=9英寸=23厘米)的距离。 岚的心脏如老葡萄藤一般纠结起来。三只!迷惧灵同时举起手里的黑剑,半兽人冲下山坡,手里的抓捕木棍随着奔跑摇晃,粗哑的呼喊带着将要取得胜利的得意之情。 茉莱娜从阿蒂尓的马鞍上下来,平静地从口袋里取出一件东西,打开它。岚瞥到了暗灰的象牙色。是安菊尓。艾塞达依一手托着安菊尓,一手提着手杖,站稳。面对着满山遍野的半兽人,面对着黯者的漆黑邪剑,她高高举起手杖,狠狠地把一端插入面前的土地中。 大地发出一声木槌敲打铁壶一般的轰鸣,鸣声带着回响渐渐消退。一瞬间,万物皆静。风止了,半兽人的嚎叫静了,连它们冲下山坡的动作也慢了、停了。一个心跳之间,一切都在等待。缓缓地,轰鸣声回来了,变成了低沉的隆隆声,越来越响,整个地面都在呜咽。 大地在云的蹄下颤抖。这正是故事里所描述的艾塞达依的力量,岚只希望自己此刻身处千里之外。颤抖增强为震动,周围的树木随之剧烈摇晃。云被震得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连曼达和空鞍的阿蒂尓也喝醉似的摇晃了几步,马上的人不得不抓住缰绳、马鬃来稳住身体。 艾塞达依仍然静静站着,托着安菊尓,扶着立在面前的手杖。虽然大地在她四周震荡,但是不论她还是那根手杖都一动不动。然后以她的手杖为圆心,地面泛起微波,一圈一圈地向前扩散,像波纹拍打池边一般,跳跃着拍向半兽人军队。微波走得越远,长得越高,地上的矮灌木被推翻,枯死的树叶被甩到空中,直到最后它变成了泥土的巨浪,冲向半兽人。浪与浪之间的树木像男孩手里的鞭子一般挥舞着。山坡上的半兽人被愤怒的大地颠覆在地,滚作一团。 然而,大地的波浪对三只迷惧灵完全没有影响,它们齐头并进,座下黑马每一步都稳稳当当,所经之处半兽人满地乱滚,呼号着,被波浪抛向空中,徒劳地抓着地面。迷惧灵慢慢逼近。 茉莱娜拔起手杖,大地随之平静下来。但是还没完,她挥起手杖指向两座山之间的凹地,烈火应手从地面喷出,高达二十尺。她张开双臂,火焰随着她的动作向左右两边蔓延直到视线所及的距离以外,形成一道火墙把人和怪物隔开两边。火焰的炽热烤着山顶上的人们,岚不由得伸手遮挡脸庞。迷惧灵骑的黑马虽然拥有奇怪力量不怕大地波浪,这时却在烈火下惨声嘶叫,不论它们的骑士如何抽打,仍然连连后退,拒绝穿越火墙。 “真见鬼。“马特微弱地叹道。岚木然点头。 茉莱娜忽然晃了晃就倒下了,兰恩从马上一跃而下,及时扶住了她。“快走,“他命令众人,粗哑的声音跟他小心翼翼地把艾塞达依扶上马背的温柔形成鲜明对比,“那把火不会一直燃烧。快!每一分钟都性命攸关!“那道火墙怒吼着,看起来却像能永远烧下去。不过岚不敢怠慢,跟着众人竭尽马匹全力,向北狂奔而去。背后再次响起号角声,带着失望,似乎知道他们已经离去。然后,再没有响起。 兰恩和茉莱娜很快就赶了上来,兰恩牵着阿蒂尓的缰绳带着她跑,艾塞达依坐在马鞍上摇摇晃晃,双手勉强抓着前鞍。“我很快没事。“她回答大家担心的目光道,听起来很累,但是很自信,目光一如既往地令人信服,“操纵火和土之力不是我的强项。刚才的只是小儿科。“他们两人再次走到队伍前头带队。这次只是快步行走,岚猜想这是因为再走快点,茉莱娜就会从马上掉下来了。奈娜依骑上前去走在艾塞达依旁边,伸出一只手扶住她。众人在群山间穿梭,两人一路轻声说话,然后贤者伸手入斗篷取出一个小包递给茉莱娜。茉莱娜打开它,把里面的东西吃下。奈娜依又说了些什么,才退回到艾蒙村伙伴的身边,对他们询问的目光置之不理。虽然他们现在处境不妙,但是岚看到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之色。 他其实并不是真的关心贤者想做什么。他不停地搓着剑鞘,每次他发现自己这样做时,都疑惑地低头看着它。这就是所谓的战争吗,整个过程他几乎都无法清楚地回想起来,乱糟糟的景象在他脑海里一起浮现:熔化一般长满乱毛的脸、恐惧、发热。当时热得像仲夏的晌午一般。他不知道为什么那样。此刻却只有刀割一般的冷风,快要把他脸上、身上的汗珠都凝结成冰。 他看了看两个朋友。马特正在拿斗篷边擦去脸上的汗水。珀林,目光深远看着前方,好像看到了什么讨厌的东西,没有注意到自己前额反光的汗珠。 眼前的小山渐渐变得更小,地面开始变得平坦。但是兰恩没有带领大家继续逃走,而是停了下来。奈娜依动了动想走到茉莱娜身边,但是守护者的眼神阻止了她。他和艾塞达依两人走开几步,头凑到一起,从茉莱娜的动作看来,他们明显在争论。奈娜依和索姆瞪着他们的背影,贤者担忧地皱着眉,吟游诗人则喃喃地叨咕着,不时地回头看着来路,其他人都避免直接看着那两人。天知道艾塞达依和守护者争论的结果会是什么?过了几分钟,伊文娜一边不安地瞥着争论的两人,一边轻声跟岚说话:“你们朝着半兽人喊的那些话,“她停住了,好像不知道该如何说。 “那些话怎么了?“岚问道,觉得有点尴尬——守护者在战斗中呐喊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双河人从来不这样做,不论茉莱娜怎么说——不过,如果她因此嘲笑他“马特把那个故事重复了不下十次。““而且说得很烂。“索姆补充道。马特咕哝着抗议。 “反正他说了,“岚说道,“我们都听了很多遍。再说,我们得喊点什么。我是说,在那种时候,你很自然就会那样做。你也听到兰恩喊了。““而且,我们有权这样喊,“珀林若有所思地加入,“茉莱娜说过我们是曼瑟兰人的后裔。他们对抗暗黑魔神,而我们也是。所以我们应该这样喊。“伊文娜嗤之以鼻,一副不用你说的样子。“我说的不是那个。你你当时喊的是什么呀,马特?“马特不安地耸耸肩:“我不记得了。“他带着防御的眼神看着大家,“啊,我真的忘了。当时我的脑海一片模糊。我不知道自己喊了什么,或者那句话是从哪里来的,又或者它是什么意思。“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想它大概没什么特别意思吧。““我我觉得它有,“伊文娜缓缓说道,“当你大声喊出来时,我觉得——只有片刻之间——我觉得我听懂了。但是现在我全忘了。“她叹了口气摇摇头,“也许你是对的。那种时候你居然还能作出这样的话来挺奇怪的,不是吗?““caldazar,“茉莱娜的声音响起,大家不约而同地回头看着她,“ellisande。alellisande。为红鹰的荣耀而战。为太阳玫瑰的荣耀而战。为太阳玫瑰而战。这是古老的曼瑟兰人的战斗口号,是他们最后一个国王的战斗口号。伊德妮号称太阳玫瑰。“茉莱娜朝着伊文娜和马特微笑着,目光在马特身上略略停留。“在双河,继承自艾拉的血脉依然强烈,古老的血统仍在歌唱。“马特和伊文娜对视一眼,其他人则都看着他俩。伊文娜的杏眼圆睁,嘴角不时地翘起想笑,但是她每次都咬着嘴唇阻止它,好像不知道该对茉莱娜的这番古老血统的话作何反应。马特却是愁容满面。 岚大概猜得到马特在想什么,跟他自己想的应该是一样的:如果马特是那位曼瑟兰国王的后裔,也许那些半兽人想抓的人就是他,而不是他们三个。这个想法令他觉得羞耻,脸颊不禁红了,一看珀林,也是一样,一副自责的模样,肯定也在想同一件事。 过了一会儿,索姆打破沉默:“我得说,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他摇晃着身体显得很生硬,“若不是在这种时候,我一定能用这件事编个故事,不过现在难道今天你打算就呆在这里不走了?艾塞达依?““不是。“茉莱娜回答道,收起缰绳。 像是强调她的话一般,南边响起了半兽人的号角,从东边和西边传来更多的回应。马儿们打了个哆嗦,紧张地踱着步。 “它们已经穿过那道火墙了,“兰恩冷静地对茉莱娜说道,“你现在没有足够的力气做你想做的事,还没有,除非你得到休息。而无论是迷惧灵,还是半兽人,都不会进入那个地方。“茉莱娜举起手像要打断他的话,但是举到一半就叹了口气,放下手来。“好吧,“她焦躁地说,“我想你是对的,但是我宁愿有别的选择。“她俯身从坐骑的肚带上抽出手杖,“所有人都围到我身边来,越近越好。再近些。“岚骑着云靠近了艾塞达依的白马。在茉莱娜的坚持下,大家一个贴一个紧紧围着她的周围,马儿们的头都伸到其他马儿的臀部上去了。艾塞达依满意后,一言不发地踩着马镫站起身来,在大家的头上挥舞起手杖。她尽量伸长手臂让它可以覆盖到所有人。 每次手杖从岚的头上经过,他都不由自主地缩一下头,每一次,都有一种刺刺麻麻的感觉传遍他的身体。不用抬头看,只要看看人们随之瑟缩的动作就知道手杖经过了哪里。兰恩是唯一一个不受影响的人,这已经是意料中的事了。 突然,茉莱娜把手杖向西面一甩,引发一阵旋风卷着沙土直飞而去,所经之处枯叶卷入空中,树枝乱摇。当那无形的旋风消失在视线以外后,她叹着气坐回马鞍上。 “对于半兽人,“她说道,“我们的气味和痕迹会朝着那边而去。迷惧灵也会被迷惑一段时间,等它醒悟过来““等它醒悟过来时,“兰恩接上,“我们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您的手杖力量真强。“伊文娜说道,奈娜依冷哼一声。 茉莱娜的舌头轻轻咯了一声:“我告诉过你,物品不会拥有力量。唯一之力来自于真源,只有一个活着的意识才能够操纵它。这个手杖连安菊尓都不是,仅仅是用来帮助我集中精神的道具。“她疲倦地把手杖插回阿蒂尓的肚带上。“兰恩?““跟我走,“守护者说道,“保持安静。如果被半兽人听到我们的声音,一切就白费了。“他带领队伍再次向北出发,用的不是刚才那样制造不少噪音的狂奔,而是接近于他们在卡安琅大路上走时用的那种快步。地面继续平坦,森林仍然很茂密。 不过他们走得路不再是直线,因为兰恩专门选择那些硬的,有岩石露出地面的地方来走,因此他们走得弯弯曲曲。而且,他禁止他们强行从灌木丛中闯过,而是宁愿花费时间绕路。他不时地退到队伍后面,检查留下的痕迹。如果有人不小心发出声音,即使只是一声咳嗽,都会引来他不满的咕哝。 奈娜依走在艾塞达依的身边,脸上带着厌恶这种战斗的表情。岚还看得出来,她的表情里还带着别的意味,好像寻找到了某个目标。茉莱娜耷拉着肩膀,双手拉着缰绳扶着前鞍,阿蒂尓每走一步她就摇晃一下。刚才施展制造假痕迹的技能,看起来比引发地震和燃起火墙要简单,却明显花费了她巨大的力气,她现在再也没有这样的力气施展别的技能了。 岚几乎要盼望能再次听到那些号角声,至少那样子他们能知道身后的半兽人和黯者有多远。 他不停地回头张望,因此他不是第一个看到前面出现的东西的人。当他看见了,他困惑地呆住了。眼前一个巨大的物体向两边延展开去看不到尽头,多数时候它比它前面的树木还高,上面不时还突出一些更高的尖顶。光秃秃的藤蔓层层迭迭爬满了它的表面。一座悬崖!藤蔓可以轻易地爬上它,对马匹来说却是决不可能的事。 当他们骑得更近,他突然看到了一座塔。这很明显是一座塔,而不是什么乱石堆,因为它有一个奇怪的、尖尖的圆屋顶。“一座城市!“他惊呼。那座悬崖是城墙,上面的尖顶是守卫塔。他吃惊地张大了嘴,这座城市至少有拜尔隆的十倍,不,五十倍那么大。 马特点头。“是一座城市,“他同意道,“但是在这样的森林里怎么会有这样一座城市?““而且还没有任何居民,“珀林说道,他们转头看着他,他指着城墙,“如果有人,怎么会任由这些藤蔓长成这个样子?你们也知道这些植物会把城墙弄垮的,你看看它已经成什么样子了。“岚仔细看了看,这时他才看清,正如珀林说的,几乎每一寸城墙下都堆满掉落的石块,没有一座守卫塔是一样高的。 “不知道这是什么城市,“伊文娜沉思着,“不知道它发生了什么事。我记得爸爸的地图上没有这个地方。““这里曾经被称为阿理侯,“茉莱娜回答道,“半兽人战争期间,这个城市曾经跟曼瑟兰结盟。“她看着那魁伟的城墙,迷失在自己的遐思中,遗忘了身边所有人,包括旁边用手抓着她手臂支撑着她的奈娜依,“后来,阿理侯死了,它被改称为另一个名字。““什么名字?“马特问道。 “到了。“兰恩说道,在一个城门前勒停曼达。看得出来,繁盛时这个门可以让五十个人并肩通过。可是现在这个门只剩下缠绕着藤蔓的守卫塔,城门早已消失。“我们进城。“半兽人的号角在远处哀嚎。兰恩朝传来的方向看了看,又抬头看看已经低低地压在西边树梢上的太阳。“他们已经发现那些痕迹是假的了。来吧,天黑之前必须找到地方过夜。““什么名字?“马特再问一次。 第41章【艾蒙】 兰恩带领众人走入城中,破碎不堪的铺路石板在马蹄之下“嘎扎“作响。在岚的眼里,整座城市都已经被毁,而且正如柏林所说,荒无人烟,连鸽子都没有。地上的石板之间、墙壁的缝隙里,尽是枯老的杂草。多数建筑的屋顶已经坍塌,倒下的墙壁把砖头四散在街上。高塔齐腰折断,留下突兀的尖齿。还有,那一座座斜坡上长着几棵歪扭树木的凹凸不平的小石山,很可能是某座宫殿或者整个街区倒塌后留下的废墟。 然而,仍旧屹立的一切已经足够让岚屏息赞叹。拜尔隆最大的房屋放在这里随便一个地方,都能轻而易举地被它旁边建筑的影子覆盖。不论他往哪个方向看,都能看到浅色大理石砌成的圆顶宫殿。这里似乎每一座建筑都有至少一个圆屋顶,有一些甚至有四、五个,而且每个的形状都不一样。一条条长达一百多步、两边伴着石柱的走道通往冲天的高塔。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有一座铜制喷泉,或者一个顶着雪花石膏尖顶的纪念碑,或者一个带着基座的雕像。虽然喷泉已然干枯,尖顶已然折断,雕像已然破碎,仍足够令他啧啧称奇。 我还以为拜尔隆算一座城市!见鬼,索姆一定躲在袖子后笑了个半死。茉莱娜和兰恩一定也是的。 眼前的一切使他目不暇接,以至于兰恩忽然在一座雪白的石砌建筑前停下时,他被吓了一跳。这座屋子至少是拜尔隆牡鹿与雄狮的两倍大,很难分辨它在这座城市繁盛时的用途,或许也是一座旅店吧。二楼以上只剩下架子,透过空空的窗洞可以看到午后的天空,至于窗户本身,玻璃跟木头都早就没有了。不过地面这一层看起来还算完好。 茉莱娜双手仍然扶着前鞍,把这座屋子仔细打量了一阵才点点头:“这里可以。“兰恩跳下马,伸手扶着艾塞达依的手臂带她下马。“把马匹牵进来,“他命令道,“在屋后找个房间当马厩。动手呀,你们这些乡下小子,这儿可不是你们村里的草地。“他扶着艾塞达依走进屋里。 奈娜依连忙爬下马,手里提着她的药草袋跟着他们。伊文娜紧随其后。她们的马也被留在原地。 “把马匹牵进来,“索姆不服气地学着兰恩的话,吹吹胡子,慢腾腾地从马背上爬下来,握拳敲打僵硬的背部,然后长叹一声拿起阿蒂尓的缰绳,“怎么?“他挑起一边眉毛看着岚和他的两个朋友。 他们赶忙下马,拉起其他马匹的缰绳。屋子的大门现在只剩门框了,宽阔得足够让两匹马同时通过。 里面是一个巨大的房间,跟这座建筑本身一样宽,地面铺了瓷砖,落满灰尘。整个房间空荡荡,只有墙壁上挂了一些破烂幔帐,已经褪成暗棕色,看起来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化为灰烬。兰恩在最靠近屋门的一个角落里用自己和茉莱娜的斗篷垫了一个地方,扶她坐下。奈娜依和伊文娜跪坐在艾塞达依身边。伊文娜帮忙张开药草袋口,奈娜依一边低声抱怨着地上太脏,一边在袋里翻找东西。 “我可能比不上她厉害,我承认,“岚牵着贝拉和云跟在索姆身后走进来时,奈娜依正在对守护者说:“但是我会帮助任何需要我的人,不管我是否喜欢这个人。““我无意责怪你,贤者。我只不过是说,小心用药。“她拿眼角瞄了他一眼:“事实是,她需要我的药草,你也是。“她的语气起初只是少许尖酸,越说越辛辣起来,“事实是,就算有什么唯一之力,她也只有这么点能耐,而且已经快耗尽力气了。事实是,你的剑法现在也帮不了她,七塔之王,而我的药草却可以。“茉莱娜伸手按住兰恩的手臂:“放松点,兰恩。她没有恶意。她只是不知道而已。“守护者嘲弄地冷哼一声。 奈娜依停下翻找袋子,皱起眉头看着他。但当她说话时,却是对着茉莱娜:“我不知道的事情可真多。这次又是什么?““其一,“茉莱娜回答,“我真正需要的只是小息一会儿。其二,我同意你的意见,你的医术和知识比我想像中的有用。现在,如果你有一些能帮助我好好地睡上一个小时,醒了以后不会头昏眼花的——““一杯热茶,加少许狐尾草、马里心、还有——“后面的对话岚听不见了,因为他跟着索姆走进了屋后的另一个房间。这里跟前面那个房间一样,大而空,地面厚厚的一层尘土显示他们之前没有任何人、甚至鸟兽来过。 岚给贝拉和云卸鞍,索姆照料阿蒂尓和他的阉马,珀林负责曼达和他自己的坐骑。只有马特例外,他刚走到房间中央就丢下手里的缰绳,往另一端的两个门跑去。 “是巷子,“他从第一个门外缩回头来宣布道。其实大家从房间里也可以看得到那是巷子。第二个门看起来仅仅是墙上的一个黑矩形,马特慢慢地走进去,转眼就快步退出来,用力拍掉头上粘的蜘蛛网。“里面没东西。“他一边说一边又看了看那个巷子。 “你不打算给你的马卸鞍吗?“珀林问道,他已经安置好自己的马,正在把曼达的马鞍卸下。那匹眼神凶恶的牡马虽然瞪着珀林,却奇怪地很顺从,让他拿走马鞍。“没人会帮你做哦。“马特最后看了巷子一眼,叹叹气走向自己的坐骑。 岚把贝拉的马鞍放到地上后,发现马特的表情很阴郁,眼神遥看着千里之外,机械地做着卸鞍的动作。 “你没事吧,马特?“岚看着马特从马背上提起马鞍,站着,拿着它发楞,便问道,“马特?马特!“马特被吓了一跳,几乎丢掉手里的马鞍:“什么?噢,我我只是在想事。““想事?“珀林反问,一边把曼达的马笼头换成辔头,“你根本是在梦游么。“马特显得愁眉苦脸:“我只是在想在山坡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喊的那些话“包括岚在内,每个人都转头看着他,他不安地挪着脚步,“啊,你们也听到茉莱娜说的了。就好像是某个死人在用我的口说话一样。我讨厌这样。“珀林吃吃笑了,马特的眉却锁得更深。 “她说那是艾伊门的战斗口号,对吧?也许你是艾伊门的转世。以前你总是抱怨艾蒙村的生活怎么怎么沉闷,我还以为你会喜欢这种事,这种某位君王或者英雄的转生的事。““不要说这些话!“索姆倒吸一口气,大家都把视线转向他,“这种话很危险,而且很蠢。死者确实可以重生,或者占据一具活人的身体,这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他再深吸一口气来平静自己,继续说道:“她说的是古老的血统,不是死者。我听说过这种事,它确实发生过的。我只是听说过,却从没有想过真的会这是你的根,孩子,是一条连接你、你的父亲、你的祖父、直到曼瑟兰的先辈、甚至更古老的祖辈的血脉。你现在知道你的家族有多么古老了,你应该放松地接受它,并为此高兴。多数人仅仅知道自己有个父亲。“有些人甚至连这一点都不能确定,岚苦涩地想,也许贤者说的是对的,光明啊,我希望她说的是对的。 马特点头答应吟游诗人:“我想,我应该这样。只是你觉得这跟我们现在遭遇的这些事有关系吗?那些半兽人和所有的事?我是说啊,我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我认为你应该忘记这个问题,专心思考怎样活着逃脱。“索姆从斗篷里变出他的长烟斗,“我还认为,我得去吸口烟了。“他朝他们挥了挥烟斗,往前面的房间走去。 “我们是三个人同舟共济的,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岚告诉马特。 马特使劲甩甩头振作起来,大笑一声:“对呀。好了,说到同舟共济,我们已经安置好马匹了,不如一起去参观参观吧。游览一座真正的城市,而且没有拥挤的人群跟咱们推推搡搡,没有狂妄自大的家伙。离天黑还有大约一、两个小时呢。““你该不是把半兽人也忘了吧?“珀林说道。 马特带着嘲弄摇着头:“兰恩说过,它们不会到这里来的,记得吗?你得认真听别人说话。““我当然记得,“珀林回答,“而且我也有认真听。这座城市——阿理侯?——曾经是曼瑟兰的盟友。看?我有听的。““阿理侯在半兽人战争期间必定是一座最了不起的城市,“岚支持道,“连半兽人都不敢进来。茉莱娜说过曼瑟兰是——她怎么说的?——是暗黑魔神的肉中刺,但是那些怪物却不怕闯进双河。“珀林举起双手:“拜托,不要提起夜之牧者行不行?““你们怎么说?“马特笑道,“走吧。““我们得先问过茉莱娜。“珀林回答。 马特摊开双手:“问她?你以外她会答应让我们跑到她视线以外啊?或者问奈娜依如何?见鬼,珀林,你离家时怎么没先去问问鲁罕夫人?“珀林不情愿地点头答应了,马特朝岚咧嘴笑道:“你又如何?一座真正的城市哦?还有宫殿呢!“他狡黠一笑,“而且没有爱瞪眼睛的白斗篷。“岚白了他一眼,但是他也没犹豫多久,那些像吟游诗人故事里的宫殿一般的建筑在向他招手:“好吧。“他们三个踮着脚尖从小巷子里离开了,沿着巷子走到了另一边的街上。他们快步疾走,直到离开那座白石屋一个街区远的地方,马特突然欢快地跳起舞来。 “自由了。“他大笑道,“自由!“他慢下脚步,转着圈,看着眼前的一切,笑个不停。残破的建筑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悠长又参差不齐的影子,渐落的太阳为毁灭的城市披上一层金纱。“你梦见过这样的地方吗?梦见过吗?“珀林也开心地笑了。但是岚觉得有点不自在,他抖抖肩膀,这个地方跟他第一个恶梦里的城市并不相同,却都有一种“如果我们想参观,“他说道,“那最好还是继续走吧。天快黑了。“马特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他精力充沛地拉着两个伙伴到处看。他们爬过那些铺满灰尘的喷泉,个个都有一个大得足够装下艾蒙村所有人的水池。他们又随意地在建筑物中里里外外穿来穿去,座座比前一座更高大。有些他们看得出它的用途,比如,宫殿很明显就是宫殿;有些却猜不出它是做什么用的,比如,那座顶着一个圆圆的、小山似的白屋顶的巨大建筑,里面只有一个大得吓人的房间,究竟是有什么用?还有,那个用围墙围起来,没有屋顶的建筑,里面宽敞得足够把艾蒙村放进去,四周围着一圈、一圈又一圈的石头长凳,又是个什么地方?马特渐渐变得不耐烦了,眼前只有尘土、碎石,又或者墙上一碰就碎的褪色烂布。他们曾经在一个墙壁旁看到一些叠在一起的木头椅子,珀林想拿起一张,结果全部都垮成碎片了。 至于那些宫殿,它们的房间都巨大却空落,有一些房间大得装下酒泉旅店还绰绰有余。岚不停地想,到底要多少人才能把这些房间填满?比如,那个圆屋顶可以覆盖住所有的双河人,而那个有许多石头长凳的地方他几乎觉得自己可以看见这座城市的人们站在那些建筑的影子里,不满地看着他们三个不速之客,抱怨他们打扰了自己的休息。 虽然这些建筑雄伟奢华,马特也累了,他终于想起自己前一晚才睡了一个小时。三个人都开始想起这件事了。他们呵欠连天,找了一座门廊前立着一排排石柱子的高大房屋,在屋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讨论接下来怎么办。 “回去吧,“岚说道,“睡一觉。“还没说完,他就用手背掩着口连打呵欠,好容易才接着说:“我现在只想睡觉。““你天天都可以睡觉。“马特决意不回,“可现在看看我们周围,是一座毁灭的城市啊,有宝藏的。““宝藏?“珀林的下巴咔咔响,“这儿哪有什么宝藏啊。只有灰尘。“岚以手护眼看了看太阳,它像个坐在屋顶上的红色皮球。“天色晚了,马特,很快就要黑下来了。““也许会有宝藏的,“马特还是坚持,“不论如何,我想爬上其中一座塔看看。你们看那边,那里有一座完整无损的呢。我打赌爬上去以后可以看得见方圆几里的景色。怎么说?““那些塔已经摇摇欲坠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 岚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抓住剑柄转过身去。其他两人的反应一样迅速。 一个男人,站在石阶上面那些石柱投下的阴影里。他迈前半步,伸手挡住眼睛,又退了回去。“失礼了,“他口齿流利,“我在里面的黑暗中呆了太久,眼睛不适应光亮。““您是谁?“岚虽然已经在拜尔隆见过许多不同的人,仍然觉得这个男人的口音有点怪异,有些词语的发音很不自然,他几乎听不明白。“您在这里干什么?我们以为这里应该是一座空城。““我是魔得。“他停下来等着,好像以为他们会认得这个名字。当他明白到三个人都没听过这个名字后,他低声自语了几句,才继续说道:“我也要问你们同样的问题。阿理侯里已经很久都没有人迹了。很久,很久。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三个在街上闲逛的年轻人。““我们要去卡安琅,“岚说道,“在这里找个过夜的地方。““卡-安-琅-,“魔得缓缓重复,像在细细品味这个名字,然后,他摇摇头,“你刚才说,过夜?那么跟我一起如何?““您还没说您在这里干什么呢。“珀林问道。 “这有什么好说的,我当然是一个寻宝者。““您找到宝藏了吗?“马特兴奋地追问。 岚觉得魔得好像笑了,但是在阴影之中看不太清楚。“找到了,“男人说道,“收获比我预料之中要丰富,丰富得多,多得我都带不走了,却没有想到会在这里找到三个强壮健康的年轻人。如果你们愿意帮我搬运这些宝藏,把我能够带走的部分搬到我的马匹那里,那么你们可以分享剩下的部分。反正等我下次回来,它们肯定也已经被其他的寻宝者拿走了。““你们看,我没说错吧,这样的地方肯定有宝藏,“马特欢呼着往石阶上跑去,“我们帮您搬。带我们去吧。“他跟着魔得走进石柱的阴影中。 岚看看珀林:“我们不能让他一个人去。“珀林看了看下沉中的太阳,点头同意。 他们俩警惕地走上石阶,珀林边走边松开挂着宽刃斧的腰带环结,岚的手握紧了剑柄。但是马特和魔得只是站在石柱之间等着他们,魔得两手交叉在胸前,马特焦急地朝里面张望。 “来吧,“魔得说道,“我带你们到宝藏那里去。“他朝里面滑去,马特紧紧跟着。其他两人没法子只好也走了进去。 里面的门廊很阴暗,但是魔得几乎刚走进去就转了个弯,带着三人走上了一个狭窄而且旋转向下的楼梯,越走越深,越走越黑,到后来根本伸手不见五指,完全靠摸索前进。岚一手扶着墙,每走一步都先伸脚探探前面是否还有台阶。就连马特,说话的语气也开始显得心神不定:“这里真是黑得离谱。““是呀,是呀,“魔得回答,黑暗对他似乎毫无影响,“下面会有光的。来。“确实,当旋转楼梯突然中止后,他们到了一个走廊,两边墙壁的铁烛台上零散地插着火炬,冒着烟,发出黯淡的光芒。摇摆的火影之中岚头一次能看清魔得,他却毫不停留急匆匆地向前走去,一边招手叫他们跟上。 岚隐约觉得这个人有点不对劲,却弄不清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魔得长得圆圆胖胖,有点脂肪过剩,眼睑下垂的样子令人觉得他总是在隐瞒什么事情或者盯着什么东西在看。虽然个子矮,几乎秃顶,他走路的姿势却好像高人一等。他的衣服跟岚所见过的也很不一样。紧身的黑色裤子、柔软的红色长靴顶部翻边几乎折到脚踝。身上穿的红色长马甲镶嵌着粗宽的金边,套着一件雪白的衬衣,袖子十分宽大几乎拖到他的膝盖了。这种打扮完全不像一个在古城废墟里寻宝的人。但是,这也不是使他显得怪异的地方。 走廊尽头是一个墙壁上铺了瓷片的房间,里面的情景使岚完全顾不上魔得的怪异之处了:他跟他的朋友一样目瞪口呆。这里,也只是靠少许几个火把照明,冒出的烟熏黑了屋顶,给人人投下多个影子。地上,竟然是成千上万的宝石黄金、硬币珠宝、金银酒杯餐具,还有许多嵌满宝石的利剑和匕首,全都胡乱地堆在一起,像一座座齐腰高的小山。火光被反射了无数次,令人眼花缭乱。 马特欢呼一声跑上前去,在其中一堆宝物前跪倒下来。“大麻袋,“他激动得换不过气来,开始伸手在宝物堆里挖掘,“我们需要大麻袋,不然装不下呀。““我们不可能全部带走的。“岚说道,无助地环顾四周,艾蒙村一整年从商人手里赚到的金子加起来也不到这里其中一堆宝物价值的千分之一,“现在不可能,天快要全黑了。“珀林从武器堆里拔出一把双刃斧,随手把缠在上面的金链子解开。黑亮的斧柄上嵌满了闪烁的珠宝,双刃上描着蔓叶金纹。“那就明天吧,“他掂量着手里的斧子,咧嘴笑道,“茉莱娜和兰恩看到这个后就会明白的。““还有其他人?“魔得问道。刚才岚三人忘情地从他身边冲进藏宝间,他现在才跟上来,“还有谁?“马特一边忙着在面前的宝物堆里挖,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茉莱娜和兰恩、奈娜依、伊文娜、还有索姆。索姆是个吟游诗人。我们打算去塔瓦隆。“岚闻言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魔得更是一言不发。岚不由得回头看了看他。 狂怒和恐惧扭曲了魔得的脸,他龇着牙齿吼道:“塔瓦隆!“他捏紧拳头朝他们挥舞,“塔瓦隆!你们刚才明明是说打算去那个那个卡安琅的!你们说谎!““如果您还想让我们帮忙,“珀林以安抚的语气对魔得说道,“我们明天再来帮您。“他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把斧头放回原处,“如果您还希望我们帮忙的话。““不是这个问题。而是“魔得喘着粗气摇着头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办似的,“把你们想要的拿走好了。除了除了“突然,岚找出这个男人令他疑惑的怪异之处了。走廊以及藏宝间的墙上那些分散的火把给他们每个人的脚边都投下一圈影子,除了他脱口而出:“您没有影子。“随即为自己竟然这么大声说出来而震惊。 “咔啦“一声,马特手里的高脚杯掉到了地上。 魔得点点头,这一刻他那鼓鼓的眼睛才完全睁大,圆胖的脸忽然变得萎缩饥渴。“好,“他挺直了腰,似乎变高了些,“我决定了。“突然,不是似乎,而是确实地,魔得像一个气球般膨胀起来,身体完全没有了人形,头部压在天花板上,肩膀顶着墙壁,把半边房间完全填充,堵住了出路。他的脸胀成圆球,龇牙咧嘴地咆哮着,向他们伸出巨大得可以轻易捏碎成人头骨的手掌。 岚大叫一声向后狂退,双脚却被一条金链缠住,重重摔倒在地,顿时头晕眼花,几乎窒息。他大口喘着气,慌乱地摸索着自己的宝剑,但是斗篷却包住了剑柄。伙伴们的惊叫充斥着房间,伴随着金银宝物满地乱滚的“咔啦“杂声。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冲击着岚的耳膜。 岚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他好不容易终于喘过气来,把剑抽出,小心翼翼地爬起身,心想究竟是哪个伙伴发出了那声惨叫。珀林在房间的另一边,回过头圆睁双眼看着他这边,双手握着斧头停在半空,双膝微蹲,姿势像是正准备砍树。马特从一堆宝物后面探出头来,手里抓着一把从宝物堆里抓出来的匕首。 火把在房间里投下恍惚的影子,突然,在最黑暗的角落里有东西动了,他们三个都惊跳起来。是魔得,他抱着双膝蜷缩成一团,竭力把自己挤到最深的角落里。 “他耍花招,“马特喘着粗气,“刚才那是错觉。“魔得仰起头大声哀嚎,震得墙上的灰尘簌簌而落。“你们全都得死!“他喊道,“全都得死!“说完他跳起来,冲过房间。 岚惊讶得张大了嘴,几乎连手里的宝剑也丢了。魔得在他的眼前跳入空气中,伸展开来,越变越薄,像轻烟一般飘动着,最后变成像手指一般细的薄片,钻进墙壁的砖缝消失了,留下最后的嚎叫声在房间里回荡着久久不散:“你们全都得死!““我们快逃吧。“珀林虚弱地说道,手里紧紧握着宽刃斧柄,头拼命转动着想一次把所有方向都看在眼里,脚下踩着四散的宝物。 “但这些宝物,“马特不同意,“我们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我不想要他的任何东西,“珀林回答,继续东张西望,提高声音对着墙壁大喊,“这是你的宝藏,你听到没有?我们什么都不拿!“岚生气地瞪着马特:“你想要他追着我们不放吗?还是说,你想呆在这里一边装袋,一边等他带十只同类回来?“马特看着他们,手指着地上的那些金银珠宝,但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岚和珀林就一边一个抓起他的两只手臂,夹起他往外跑。马特挣扎着,口里大声喊着“宝物啊,宝物啊“。 他们跑到走廊还不到十步,那本来已经昏暗的灯光开始消失,藏宝间的火把已经熄灭。马特住了口,三个人加快了脚步。房间外的第一个火把灭了,紧接着是下一个。当他们跑到旋转楼梯时,已经用不着拉扯马特了,三个人都在跑,身后的黑暗追逐着他们。虽然楼梯上面一片漆黑,他们也只是犹豫了一瞬,就往上爬去,一边竭力大声喊叫。不论上面有什么怪物在等待,他们都希望喊声能把它们吓走,也希望借喊声提醒自己仍然活着。 他们冲出地面的门廊,一个个滑倒在落满尘的大理石地面上,又跌跌撞撞地冲过那些石柱,几乎是滚下屋前的石阶,在街上摔成一堆。 岚最先爬起来,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宝剑,心慌意乱地看看四周。屋顶上还露出半个太阳,阴影在地上伸展像漆黑的双手,在仅剩的阳光中显得更加黑暗,几乎填满了街道。他打了个冷战,这些阴影就像是魔得朝他们伸出的双手。 “总算逃出来了。“马特从最底下爬起来,强作镇定拍打身上的衣服,“而且,至少我——““是吗?“珀林说道。 这次,岚清楚知道自己没有产生幻觉,他的颈后汗毛直竖。有东西在石柱之间的黑暗里看着他们。他猛然转身盯着那座屋子,几乎能感觉到那里有眼睛注视着他。他下意识地握紧剑柄。那些眼睛似乎无处不在。其他两人也警惕地四处张望,他们一定也感觉到了。 “我们留在街道中间,“他沙哑着声音,三人交换着目光,眼里流露着恐惧。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说道,“我们留在街道中间,尽量避开那些影子,尽量快走。““走得非常快。“马特急切地赞同。 那些注视者紧跟着他们。又或者说,其实是有无数的注视者,无数的眼睛,从每一座建筑里看着他们。岚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到有任何移动的东西,只能感觉到那些眼睛。是渴望的眼睛?是饥饿的眼睛?他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种,只知道,有成千上万的眼睛,又或者是有一些眼睛一直跟踪着他们。 每到阳光仍能触及之处,他们就会稍微慢下来,眯着眼看着前面那总不消失的黑影。他们一点儿也不想靠近任何影子,本能告诉他们那里有某些东西在等待他们。每当影子横亘在街道上挡在他们去路时,他们都能明显地感觉到那些东西的意图。他们大声呼喊着跑过这些黑暗的障碍,岚几乎觉得听到冷冷的“沙沙“笑声终于,在暮色完全消退之前,那座白石屋总算出现在眼前,感觉他们好像已经离开它好几天那么久了。那些注视者的眼睛突然全部撤退了,它们在一眨眼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岚一言不发开始小跑,伙伴们紧跟着他,最后他们拔腿狂奔,一冲进白石屋的大门,立刻崩溃在地,大口喘气。 瓷砖地面上生了一簇小小的营火,轻烟袅袅上升,从屋顶的一个洞口飘出屋外。这使岚想起了魔得,浑身不安。除了兰恩,大家都在屋里围着营火,各人对他们三人回来的反应完全不同。伊文娜本来正在火上暖手,被冲进来的三人吓了一跳,双手捂着胸口,等她看清楚来人后,她像放下心头大石一般松了一口气。索姆的长烟管没有离口,他边吸变嘀咕了几句话。岚听不清楚,不过隐约好像有“笨蛋“这个词。然后吟游诗人就低头继续用树枝整理营火。 “你们三个满脑袋羊毛自作聪明的家伙!“贤者劈头就骂,全身散发着怒气,双眼冒着火,脸颊胀得通红,“光明在上,你们为什么那样跑掉?你们没有事吧?难道你们没有脑子的吗?兰恩现在正到处找你们,等他回来如果不狠狠教训你们一顿就算你们走运。“艾塞达依的脸上沉静如水,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当她看到他们三个时,原本用力捏着裙子连指节都发白的双手松开了。看样子奈娜依给她的药草起了作用,因为她站了起来:“你们所做的真是很不应该,“她说道,声音平淡清澈如水树林中的池塘,“我们迟些在讨论这事。外面肯定有事发生,不然你们不会这样慌张。告诉我。““你说过这里很安全的,“马特爬起来抱怨道,“你说阿理侯以前是曼瑟兰的盟友,还有,半兽人不会进入这座城市,还有——“茉莱娜突然迈前一步,马特立刻住了口,嘴巴张大。岚和珀林正在站起来,也顿住了,半弯着腰。“半兽人?你们在城里遇到半兽人?“岚“咕噜“咽了口口水:“不是半兽人。“他说道,然后三个人同时争先恐后地说起刚才的事来。 每个人都从不同的地方开始。马特从发现那些宝藏开始,说得好像是他自己发现似的;珀林则先解释他们三个为什么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跑了出去;岚直接从他认为重要的地方开始说,就是在石柱那里遇到的陌生人。但是他们三个都太过激动,没有人能把整件事按时间顺序说得清楚,每个人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完全顾不上考虑先后顺序,也顾不上其他人在说什么。注视者,他们三个都不停地提到了注视者。 虽然他们说得语无伦次,但是大家都开始觉得害怕。伊文娜不安地瞥着那些面街的窗洞。外面,最后的暮色正在消去,屋里的营火显得弱小昏暗。索姆把烟管从口里拿出,歪着头,皱着眉仔细倾听。茉莱娜的眼神显得颇为关心,但也不是很紧张,直到艾塞达依突然用力抓住岚的手肘,嘶声问道:“魔得!你们肯定没有听错?你们三个得非常非常肯定地回答我:魔得?“他们被艾塞达依的激烈反应吓住了,纷纷低声回答:“是的。““他有没有碰你们?“她向他们三个人同时问道,“他有没有给你们什么东西,或者,你们有没有为他做过什么?我必须知道。““没有,“岚回答,“我们三个都没有,没有你说的这些事。“珀林点头表示同意,还补充道:“他只是想杀我们。那还不够吗?他膨胀起来填满了半个房间,叫嚣说我们三个都死定了,然后就消失了。“他边说边做着手势,“像一股烟一般消失了。“伊文娜尖叫了一声。 马特焦躁地扭动着:“这里很安全,你说过的。说半兽人不会到这里来。你以为我们会怎么想?““很明显,你根本就没有想过,“她又恢复了平静,“任何稍微会想事的人都会在一个连半兽人都不敢进入的地方保持警惕。““典型的马特,“奈娜依宣布道,“总是满脑子这样或者那样的胡思怪想,不知为什么其他人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失掉那少许的天生的思考力。“茉莱娜略略点头,双眼仍然注视着岚和他的两个伙伴:“在半兽人战争后期,有一支由半兽人、暗黑之友、迷惧灵和恐怖领主组成的军队驻扎在这片废墟之中,总共有数千之多。结果它们再也没有走出去,巡逻队前来寻找它们,只找到了武器、盔甲和满地鲜血,还有墙上用半兽人语言涂画的语句,在它们最后的时刻呼喊着向暗黑魔神求救。再后来就找不到任何血迹或者墙上的语句了,因为它们已经腐坏。类人和半兽人对此事记忆犹新,这就是为什么它们不会进入这里。““这就是你为我们挑选的藏身之处?“岚难以置信,“我们还不如在外面逃跑好呢。““如果你们没有到处乱跑,“茉莱娜耐心解释,“就会知道我在这座建筑的周围设了保护罩。迷惧灵几乎看不出这些保护罩,因为它是用来防护另一种潜伏在shadarlogoth的恶魔的。这种恶魔穿不过保护罩,甚至不敢靠近。但是这些东西惧怕阳光,在白天都躲藏在地底深处。所以到了明天早上,我们就可以安全离开。““shadarlogoth?“伊文娜疑惑地问道,“您不是说这里叫做阿理侯吗?““曾经叫做阿理侯,“茉莱娜回答,“而且曾经是缔结第二次盟约的十国之一。他们从裂世之战后的第一天就开始反抗暗黑魔神。当索林o艾托伦o艾班还是曼瑟兰国王时,阿理侯的国王是跋文o玛雅,号称跋文o铁手。当绝望的暮色笼罩着半兽人战争,当谎言之父眼看就要征服世界之时,一个叫做魔得的男人来到跋文的面前。““同一个人?“岚惊呼。马特也喊道:“不可能!“茉莱娜瞥了他们一眼,他们马上安静下来。房间里除了艾塞达依的声音,一片寂静。 “跋文对魔得言听计从,很快他手中的权力就仅次于国王。魔得的耳语像毒药一般侵蚀跋文,阿理侯开始变得孤僻冷酷。据说当时的人宁愿遭遇半兽人也不愿意跟阿理侯的人打交道。魔得为阿理侯的战士所定的战斗口号是:光明的胜利就是一切。但是他们的所作所为早已背弃光明。““整个故事实在太长,太可怖,而且,就算是塔瓦隆,也只知道一些片断。究竟索林的儿子卡尔如何来到阿理侯,试图游说阿理侯重新加入第二次盟约,而跋文,衰老颓败得只剩一副躯壳和眼中疯狂的光芒,坐在王位之上狂笑,魔得则站在他身边微笑着宣布卡尔和随从使者是暗黑之友,下令处死他们。卡尔王子又是如何失去一只手,因此获得卡尔o独臂的称号。他如何逃出阿理侯的地牢,独自逃过魔得手下的那些非自然的刺客,逃到边疆。他又是如何遇到梨荷,她当时不知道他的身份,两人结为夫妇,他们的命运丝线在时轮之模上打成死结,他最后死在她的手里,而她,也在他的坟墓前自刎,阿雷斯o洛理尓就此陷落。曼瑟兰的军队如何前来为卡尔报仇,却发现阿理侯的城门倒塌,城墙之内已成死域,只留下比死亡更恐怖的恶魔。阿理侯不是毁于战争,是猜疑和憎恨令一直潜伏在这座城市地底深处的恶魔复活,它以此为食,最终导致这座城市的灭亡。魔煞达(译者:见名词解释)仍然在这里饥渴地等待着猎物。从此之后,人们再也不提起阿理侯,它被重新命名为shadarlogoth:一个阴影潜伏的地方,或者更简单地,阴影陷阱。““只有魔得一个人没有被魔煞达吞噬,他沦为它的奴隶。许多世纪以来,他跟魔煞达一起在这些城墙之内等待着下一个猎物。后来也有人见过他。他以礼物诱惑他们,扭曲他们的意志,污染他们的心灵,邪恶不断膨胀侵蚀最后完全控制或者杀死他们。每当他说服某人跟他走到那些墙壁,走进魔煞达的领域,他就能吞吃对方的灵魂,占据他的身体,这比被杀更加可怕。魔得穿着受害者的身体继续行走在这个世上,继续施行他的邪恶。““那些宝藏,“茉莱娜停下来后,珀林喃喃说道,“他想让我们帮忙把那些宝藏搬到他的马匹那里,“他快要虚脱,“我打赌他一定会说那些马匹在城外的某处。“岚直打哆嗦。 “但是我们现在没事,不是吗?“马特问道,“他没有给我们任何东西,也没有碰过我们。我们现在在你的保护罩里,很安全,是不是?““是的,“茉莱娜同意道,“他不能穿过我的保护罩,住在这个地方的任何其他东西也不能。而且,他们都不能见光。等天一亮,我们就可以安全离开。好了,现在你们去睡吧。兰恩回来之前,保护罩会保护我们。““他已经出去很久了。“奈娜依担心地看着屋外的夜晚,天色已经全黑,漆黑得像沥青一般。 “兰恩不会有事,“茉莱娜安慰道,一边在营火旁铺开她的毛毯,“他离开摇篮之日,幼小的手就已经举起宝剑,誓言与暗黑魔神抗争到底。况且,他如果真的有事,我会在他死去的瞬间知道,而且还会知道他的死因。反过来,他也会知道我的死亡。休息吧,奈娜依。我们都会没事的。“但是,当她钻进自己的毛毯时,她却顿了顿,看着屋外的街道,似乎她也在疑惑究竟是什么事缠住了守护者。 岚的手脚像有千斤沉重,双眼也累得睁不开,但是睡眠却迟迟不来。等他终于睡着,又开始做梦,不断说梦话,乱动乱踢把毯子都弄掉了。然后,他忽然惊醒,看着四周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身处何方。 一弯银色残月已经升起,清淡的光芒在黑夜中显得有气无力。虽然不是人人睡觉都会发出声音,但是他知道其他人都已经睡着。伊文娜和他的两个朋友不时地翻身,口里无声地念念有词。索姆如常地打着呼噜,轻柔的呼噜声时不时地被含糊不清的梦话打断。兰恩还没回来。 一时之间,他觉得保护罩一点用也没有,外面的黑暗里可能躲藏着任何恶魔。他一边安慰自己别犯傻,一边往快要熄灭的营火里添木柴。火焰很微弱,一点热气都没有,但是至少有光。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从那些讨厌的梦境中醒来。梦中他变回了一个小男孩,扛着塔的苍鹭宝剑,背上绑着一个摇篮,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奔跑,背后追赶的人是魔得,大声喊着他只不过想要他的双手,还有一个老男人一直看着他们俩,发疯一般地“咯咯“大笑。 他捡回自己的毯子躺下,看着天花板。他很想睡,就算再做一个刚才那样的梦也没关系,但是他就是睡不着。 突然,守护者静静地从屋外小跑进来,茉莱娜立刻就坐了起来,就好像他摇了门铃一般。兰恩张开手掌,三个小物件掉在茉莱娜面前的地上,发出金属响声。是三个血红色的有角骷髅头形状的牌子。 “城里有半兽人,“兰恩说道,“用不着一个小时它们就能到这里了。最糟的是,达斡尔(译者:见名词解释)也在。“他开始叫醒其他人。 茉莱娜麻利地开始收拾铺盖:“有多少?它们知道我们在这吗?“她的声音听起来根本是不慌不忙。 “我想它们不知道,“兰恩回答,“至少有一百多只,处于极度恐慌之中,稍微刺激就会杀死任何活动的东西,包括它们身边的同伴。类人不得不跟在后面催逼它们——一个拳的半兽人居然有四只类人跟着——就连迷惧灵自己本身,看样子也是恨不得尽快穿过这个城市,离开这里。它们挤在一起,根本不愿意进行搜查,一只只漫不经心的。要我说,要不是它们正好直接朝着我们这个方向走来,根本不用理会。“说完,他犹豫了一下。 “还有其他的?““我只是想,“兰恩缓缓说道,“是迷惧灵强迫半兽人进入这座城市。那么又是谁在强迫迷惧灵?“每个人醒来后都默不做声地听兰恩说话。听到这个问题,索姆开始低声诅咒,伊文娜虚弱地说道:“是暗黑魔神?““别说傻话,女孩,“奈娜依一口打断,“暗黑魔神被创世者封印在刹幽古。““至少现在还是的,“茉莱娜同意道,“不会是他,谎言之父不可能在这里。不过,我们无论如何都得离开。“奈娜依眯着眼睛看她:“离开保护罩,在夜里穿过shadarlogoth?““又或者留下来对付半兽人,“茉莱娜回答,“要想阻止它们到这里来必须引导唯一之力,为此必须毁掉我设下的保护罩,还会把我们本来想要防护的那些恶魔吸引到这里来,而且,这样做就等于是在那些高塔上点火告诉方圆二十里之内的类人说我们在这里。并不是我选择要离开,而是我们现在是被猎狗追逼的野兔,是它们迫使我们离开。““如果城外有更多半兽人呢?“马特问道,“我们又怎么办?““那就用回我最初的计划,“茉莱娜回答,兰恩看着她,她抬起一只手补充道,“之前我太累了所以没法执行。但是现在我已经得到足够休息,这要多谢贤者。我们朝河边去。到了那里,我们就有河水可以保护我们的前方,我会设一个小小的保护罩阻挡后面的类人和半兽人,直到我们做好竹筏渡河。又或者,如果我们够运气,可能会遇到从萨达亚下来的商船。“兰恩注意到艾蒙村伙伴们的表情都是一片茫然,就解释道:“半兽人和迷惧灵憎恨深水,半兽人甚至惧怕水,它们都不会游泳。如果水深到腰部,尤其是流动的河水,类人就不敢涉水过河。如果有选择,半兽人就连涉水都不敢。““这么说,只要我们过了河就安全了。“岚说道。 守护者点点头:“如果迷惧灵想强迫半兽人建竹筏,这会跟强迫它们进入shadar一样困难。而且如果它们真的想用这个办法渡过阿里尼勒,我看至少有一半的半兽人会逃跑,另外的一半则多数会淹死。““上马吧,“茉莱娜说道,“我们还没过河呢。“ 第42章【飞舞】 他们骑上紧张不安的马匹,离开这座白石屋。冰般寒冷的夜风在屋顶上呼啸而过,拉扯众人的斗篷像旗帜一般飞舞,推动空中的薄云穿过银色残月。兰恩轻声命令大家紧靠着他,带头走下街道。马儿们跺着脚拉扯着缰绳,恨不能立刻离开此地。 岚警惕地看着经过的每一座建筑,它们那黑乎乎的窗洞在夜色里像一只只没有眼珠的眼眶般阴森,阴影像会活动似的,风中偶尔传来石头倒下的“哗啦“声。至少,那些眼睛都已经消失了。然而他刚刚松一口气,马上就想到:为什么它们都消失了?索姆和艾蒙村的伙伴们紧紧簇拥在他的身边,距离近得只需一伸手就能碰到身边的人。伊文娜紧绷着肩膀,时刻想放开贝拉让她放蹄飞奔。岚甚至不愿意呼吸,害怕连这么细小的声响都能引来注意。 突然,他发现他们跟守护者以及艾塞达依之间拉开了一段距离,那两人朦胧的身影至少带前了三十步。 “我们落后了,“他低声说道,轻踢云加快脚步。在他前面街道的地面附近,漂浮着一缕银灰色的薄雾。 “停下!“茉莱娜厉声命令道,语气显得很紧急,声音压抑着刚好能让众人听见。 岚疑惑地勒住缰绳。那一片薄雾像是从两边的建筑里冒出来似的,已经完全横穿了他前面的街道,正在缓慢地扩展,已经变得跟人的手臂一般粗了。云打着哆嗦直想倒退。伊文娜、索姆和其他人走上前来,他们的坐骑也不安地甩着脖子反抗缰绳,拒绝走近那条雾带。 兰恩和茉莱娜从另一边缓缓靠近。它现在已经长得跟脚一样粗了。两人在这道隔开他们的雾带前站定,艾塞达依仔细地观察它。岚突然感到背上升起一阵寒意,不安地耸耸肩。雾带还会略略发光,随着雾的增长光芒也渐渐增强,亮度比月光稍强。马儿们紧张地踏着步,就连阿蒂尓和曼达都不例外。 “这是什么东西?“奈娜依问道。 “这就是shadarlogoth的恶魔,“茉莱娜回答,“魔煞达。它既看不见,也不会思考,在这座城市里像一条挖地洞的蠕虫般毫无目的地四处移动。如果被它碰到,你就会死。“岚和伙伴们立刻松开缰绳任由坐骑连退几步。岚虽然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脱离艾塞达依的控制,但是跟眼前的恶魔比起来,她就像家一样安全。 “那我们怎么过去您那边?“伊文娜问道,“您能杀死您能清开一条路吗?“茉莱娜短促地苦笑一声:“魔煞达是非常巨大的,女孩,它就跟shadarlogoth本身那么巨大,集合白塔所有的力量都无法杀死它。如果我要破坏它为你们清出一条通道,所花费的唯一之力会像吹号一般把类人吸引到这里来,同时,魔煞达会迅速而且源源不断地填补被我打开的伤口,只怕马上就会把我们全都吞没。“岚跟伊文娜对视一眼,然后重复了她的问题。 茉莱娜叹了口气,回答:“我也不想这样,然而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这东西不会覆盖所有地面,其他街道有可能是安全的。你们看到那颗星星了吗?“她在马鞍上扭过腰,指着一颗低低地挂在东边空中的红色星星,“朝着那颗星走,它会带你们到河边。不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要使出你们的全力尽快去到河边。但是最重要的是保持安静,别忘了城里还有半兽人和那四个类人。““可我们怎么找您啊?“伊文娜问道。 “我会找到你们的,“茉莱娜回答,“你们放心,我绝对能找到你们。现在快走吧,这只恶魔完全没有意识,却能嗅出食物的味道。“果然,那逐渐长大的怪物上开始伸出银灰色的绳状物,飘飘忽忽地摆动着,就像水树林池塘底下那些红虫的触手。 岚把目光从面前像树桩一般粗大的雾状怪物移开,抬起头来时,守护者和艾塞达依已经不见了。他舔舔嘴唇,看看身边的伙伴们。他们跟他一样紧张不安,更糟的是: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在等待别人先迈开脚步。黑夜和废墟包围着他们,黯者就在城里的某处,还有半兽人可能就在下一个街角。那些触手飘得更近了,已经不再摆动,直直地朝着他们伸来,朝着猎物伸来。一时之间,他非常想念茉莱娜。 人人都在四处张望,不知该往哪里走。他掉转了马头,云立刻小跑起来,一边反抗着缰绳的束缚想要撒蹄飞奔。大家似乎默认先走的人就是领队,纷纷跟在他身后。 茉莱娜不在了,万一魔得出现,没有人能保护他们。还有半兽人。还有岚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他决定朝着那颗红星走,只要专注于这个目标就够了。 很多街道已经被倒下的石头砖块完全堵死,他们不得不掉头另找出路,一次这样、两次这样、第三次还是这样。岚耳边听到伙伴们恐慌而急促的呼吸,他紧咬牙关,压制自己的呼吸:至少,你得让大家以为你没有害怕,你做得很好,羊毛脑袋!你会把所有人带到安全地方!他们转过下一个街角,却见到眼前的街道已经被那雾状怪物完全笼罩。它现在像一面闪着满月般明亮光芒的雾墙,跟马匹的身体一般粗壮。他们一出现,它就立刻向他们飘过来。众人毫不迟疑转身就跑,任由马匹撒开四蹄,无暇顾及马蹄制造的声响。 两只半兽人走到了他们前面的街道上,双方相距不到十班(译者:见名词解释)。 好一会儿,人类和半兽人互相瞪眼睛,说不清哪一方更吃惊。然后,又出现了一对半兽人,再一对,再一对,每一对都碰在前面一对的身上才停下,然后看到他们几个人类,惊讶地呆住,组成一个惊呆的方阵。然而,它们只是呆了片刻,就立刻发出粗嘎的嚎叫,声音在建筑间回荡。紧接着,它们一跃而起,冲上前来。人类如惊鸟般四散。 岚的灰马只跨了三步就己经完全加至极速。“这边走!“他大喊一声,却听到从五个方向传来五个声音喊着同样的话。匆忙之间他回头一瞥,只看到伙伴们向四面八方各自逃去,半兽人也散开追赶,一个不漏。 自己的身后有三只挥舞着抓捕棍追来,它们竟然完全跟得上云的速度。他全身直起鸡皮疙瘩,伏下身趴在云的脖子上催促他快跑。粗厚的嚎叫在身后紧追不舍。 前面的街道变窄了,屋顶已经坍塌的建筑像醉汉一般向街道这边歪斜。渐渐地,那些空荡荡的窗洞被银色的闪光填满,浓厚的雾状物向外挤出。魔煞达。 岚冒险回头瞥了一眼,那些半兽人仍然跟着,离他五十步左右,魔煞达发出的光芒使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原来后面还跟了一只黯者。它们的样子既像是在逃离黯者,又像是在追赶岚。前面的窗洞里伸出了五、六条触手,转眼之间,增加成十几条,摇晃着,嗅探着空气。云猛甩脖子尖声惊嘶,但是岚狠下心猛踢马肚。云发疯一般地冲上前去。 岚一进入那些触手之间,它们就立刻笔直地朝他伸来。他紧紧趴在云的背上,不敢抬头看它们。前方的街道既没有魔煞达也没有半兽人,黑暗的阴影在此刻变得备受欢迎。如果有一条触手碰到我光明啊!他更加拼命地催逼云,人和马一跃跳入前方的阴影之中。身边魔煞达的光芒一减弱,他立刻回头去看,云自发地继续向前狂奔。 魔煞达那摇摆的触手已经占据了半条街道,半兽人迟疑着不肯前进,但是黯者从前鞍桥里抽出一根鞭子,在半兽人的头上打了一个响鞭,声音如雷般振耳,空气被激出火花。半兽人害怕地蹲着腰,蹒跚着朝岚追过来。类人自己却看着魔煞达的触手犹豫了片刻,才策马前进。 那越来越粗的触手疑惑地摇摆了一会儿,才像毒蛇一般向它们咬去。每只半兽人都至少被两根触手咬住,灰色的光芒开始笼罩它们。它们扬起动物的嘴脸惨叫,但是那薄雾漫过它们的嘴巴钻进去,堵住了叫声。另外有四条大腿般粗的触手缠着了黯者,类人和他的黑马团团打转像跳舞一般,斗篷的兜帽耷拉下来挡住了那苍白无眼的脸。然后,黯者开始惨叫。 它的惨叫似乎没有声音,或许是被半兽人的一片叫声盖过了。然而,一种无声的哀鸣带着说不出来的毛骨悚然向岚袭来,就像世界上所有的胡蜂带着无尽的恐惧一起钻进了他的耳朵。云也显得狂躁不安,好像他也能听到这种恐怖的声音似的,跑得更加拼命。岚喘着气紧紧伏在马背上,喉咙干渴得沙土一般。 第43章【踪影】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已经听不到黯者垂死的无声惨叫了,周围突然变得一片死寂,云奔跑的蹄声响得像在大声呼喊一般。他赶紧用力勒住缰绳,在一道残墙前停了下来。这里正好是两条街道的交接处,一座无名的纪念碑立在前面的黑夜中。 他疲惫地坐在马鞍上,竖起耳朵倾听四周动静,却只能听到自己耳膜上血液的鼓动声。冰凉的汗珠挂在他的脸上,夜风吹起他的斗篷,他不禁打起冷战。 终于,他直起身来。夜空中,星星在云朵之间闪烁,挂在东方低空的那颗红色星星很容易辨认。不知道其他人还活着吗?他们是逃脱了,还是落在了半兽人手里?伊文娜,光明蒙蔽我的双眼,你为什么不跟着我走?如果他们活着逃脱,就会朝着那颗星星指引的方向而去;万一他们这座城市这么大,很可能搜寻数天都无法找到任何人,何况城里还有半兽人,还有黯者,还有魔得和魔煞达。他极不情愿地选择了朝河边走去。 他刚刚提起缰绳,前面两街交叉处一颗石头突然“咔啦“一声滚落街上。他顿时定住,连呼吸都停了。此刻的他身处阴影中,离街角只有一步距离。一时之间他心慌意乱,不知是该后退还是前进。身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身前又是什么东西这样发出声音暴露自己的位置?他不知道,也不敢把目光从街角移开。 黑暗完全笼罩着那个街角,然后,一根棍状黑影伸了出来。抓捕棍!这个词刚刚跳入岚的脑海,他就一踢马肚,苍鹭宝剑滑翔一般飞出剑鞘。伴随着一声无言的呐喊,他杀了过去,使尽全身力气挥剑砍下,却又靠着几乎绝望的挣扎,才勉强把剑收住。马特惊呼一声向后倒去,差点摔下马背,几乎扔掉手中的弓。 岚深吸一口气,放低剑尖,手臂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你见到其他人了吗?“马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才笨拙地爬回马鞍上。“我我只有半兽人啦。“他一手捂着喉咙,舔舔嘴唇,“只有半兽人。你呢?“岚摇头:“他们现在一定正在朝河边走去。我们也过去吧。“马特静静地点头,一手仍然摸着脖子。两人朝红星走去。 刚走了不到一百步,那哭丧一般的半兽人号角声又在他们身后的废墟深处响起,然后,城外也响起号角回应。 岚打了个寒战,但是他保持着缓慢的步伐,边走边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黑暗,而且尽量避开它们。马特听到号角后条件反射地一扯缰绳似乎想要立刻放马狂奔,但是他忍住了,照着岚的样子做。两个号角都没有再次响起,他们在寂静中走到了一道爬满藤蔓的城墙前,墙上有一个高大的开口,这里应该就是城门,此时只剩下参差不齐的守卫塔静静地立在黑夜中。 马特在门前犹豫起来,但是岚轻声劝道:“呆在里面并不比外面安全多少,不是吗?“他一步也没有停留就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马特也跟着他走出了shadarlogoth,边走边紧张地四处张望。岚慢慢地呼了一口气,只觉得口干舌燥。我们会平安到达河边的。光明啊,我们一定会的!身后的城墙渐渐被夜色和森林遮挡。岚朝着红星的方向走去,边走边竖起耳朵,连最细小的声音也不放过。 突然,索姆从他们身边飞奔而过,只是稍稍慢了一点向他们喊道:“快跑,你们两个笨蛋!“身后随即响起追猎者的呼喊声和树丛被踩踏的嘈杂声,半兽人追来了。 岚一踢马肚,云立刻向吟游诗人追了上去。万一到了河边找不到茉莱娜怎么办?光明啊,伊文娜!***珀林和他的坐骑躲在阴影里,看着不远处那空洞的城门,拇指无意识地轻抚着宽刃斧的斧刃。走出这座废城似乎很容易,但是他已经在原地呆了五分钟反覆考量。风吹拂着他蓬乱的卷发,带起他的斗篷,而他只是心不在焉地把它拉回身边。 他知道,马特、甚至艾蒙村的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反应迟钝的家伙。原因之一是他的块头大,行动总是小心翼翼——这是因为他比同龄的男孩要壮得多,因此总是担心自己会无意中打烂东西或者伤到人的缘故。其实,他只是比较喜欢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想清楚再行动。那种迅速又不仔细的思考方式,已经不止一次使马特掉入滚烫的开水里,而且不知为何,马特的快捷思维总是能把岚、或者他、或者两个一起扯入同样的窘况。 他的喉咙发紧。光明啊,不要想开水那种不吉利的事。他命令自己的思维回到眼前的景况上。仔细思考才是正确的方法。 大门前方曾经是某种广场,正中央有一座巨大的喷水池,池中的雕像已经破成碎石,堆在基座上,撒在池子里。大门距离他大约有一百班的距离,两者之间除了夜色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掩护他不被看见。这种情况令他不安,因为他现在还清楚记得那些躲藏在暗处注视他们的眼睛。 他又考虑了一下不久前听到的号角声。当时他以为有同伴落在了半兽人手里,几乎想转身回去寻找,直到他想起自己就算回去也帮不了忙才作罢。据兰恩所说,共有一百只半兽人和四只黯者,他不可能应付得了这么多。而且,茉莱娜塞达依说过,到河边去会合。 他把注意力放回到城门上。虽然左想右想,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但是他作出了决定。他走出躲藏处,走进了一个较浅的影子里。 这时,一匹马出现在了广场的另一边,而且停了下来,他也立刻停下。虽然他的斧头并不能让他安心多少,他还是执起斧柄。如果那个黑影是黯者“岚?“一个轻轻的声音犹豫着喊道。 他长舒一口气:“是我,珀林。伊文娜。“他也压着声音回答,尽管如此,在黑暗中还是显得很响亮。 两匹马在喷水池旁碰头。 “你还看到其他人了吗?“他们几乎同时问道,又同时摇头。 “他们会平安逃脱的,“伊文娜喃喃说道,轻拍着贝拉的脖子,“是不是?““茉莱娜塞达依和兰恩会照顾他们的,“珀林回答,“只要到了河边,他们就会找到我们所有人。“希望是这样吧。 当两人走出城门时,珀林顿时觉得放下心头大石。虽然林子里可能还有半兽人或者黯者,但是他不愿意再想这些可能性。比起半兽人,他更害怕魔得,现在他终于离开了魔得的地盘。头上光秃秃的树枝并不妨碍他寻找那颗红色星星,很快,他们就可以走到河边见到茉莱娜,她就会帮助他们逃离半兽人。他必须这样相信,所以这样相信。树木在风中摇摆,枝叶相碰沙沙作响,一只夜鹰的寂寞鸣叫在夜空中回荡。他和伊文娜自然而然地驱马靠近,互相安慰。此刻的他们真是非常孤立无援。 身后某处响起了半兽人的号角,声音短促哀怨,催促着追猎者的脚步。然后,粗哑的半人不人嚎叫在他们身后响起。它们嗅到了人类的气味,叫声变得更加尖利。 珀林立刻放松缰绳撒蹄飞奔,同时大喊:“快跑!“伊文娜紧紧跟着他,两人拼命拍马,顾不上发出的声响,顾不上抽打在身上的树枝。 两人全凭本能在昏暗的月色中穿过树林,贝拉落后了。珀林回头看到伊文娜用力踢贝拉,用缰绳抽打,却起不了任何作用。从声音判断,那些半兽人正在追近。他不得不收慢脚步以免落下她。 “快点!“他喊道,隐约看到半兽人的巨大身影在树木之间跳跃嚎叫,声声嘶吼令人血液凝固。他紧紧握着挂在腰带上的斧头,用力得指节发疼。 “快,伊文娜!快啊!“突然,他的坐骑长嘶一声,连人带马往下掉落,他在空中脱离了马鞍,匆忙中挥舞双手调整姿势,头朝下扎入冰冷的水中。他直接冲出了阿里尼勒陡峭的河岸,掉入河里。 陡然落入冰水中的冲击震得他几乎无法呼吸,连喝了好几口河水才挣扎着浮出水面。吸满水的斗篷、外套和装满水的靴子变得十分沉重直往下坠,他大口喘着气,两脚拼命踩水才勉强浮在水面。他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好几阵落水声,心想伊文娜也许跟他一样掉了下来。然而他却找不到伊文娜的踪影,只有漆黑的水面反射着月光。 “伊文娜?伊文娜!“一支矛正正插入他面前的水中,溅起的水花打在他脸上。又一支飞来插入他的身边。岸上响起粗嘎的争执声,然后半兽人的长矛没再飞过来,但是他也不敢再大声喊叫。 水流带着他往下游而去,那些粗重的嚎叫一路沿岸追赶着他。他褪掉斗篷任由河水把它冲走以减轻重量,然后顽强地往另一边的河岸游去。 希望那边没有半兽人。 第44章【水虫】 他像在家乡水树林的水池里游泳时一样,双手同时划水,双脚同时踢水,头抬起露出水面。但是此刻要保持头部露出水面很不容易,虽然没有斗篷,外套和靴子仍然像他自己的体重一般沉。还有腰间的宽刃斧,拉扯着他很难保持平衡。他不止一次地想过把它也丢掉,这相对来说很容易,比脱掉靴子容易多了。但是每次他都会立刻想象自己爬上对岸后发现有一打半兽人正在等他,而他却两手空空的情景,就算只有一只半兽人,有把斧子总比没有好。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想,就算留着斧头爬上对岸,如果那里真的有半兽人,他大概连举起斧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手脚像灌了铅一般,每动一次都费力万分。头也很难继续露在水面上了,河水冲进他的鼻子,呛得他直咳嗽。他疲惫地想着,在锻铁场干一天活也没有这么累。然后,他的脚踢到了什么东西,起初他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再踢一次,他才明白自己踢到了什么。是土地。这里是河滩。他已经游到了河对岸。 他大口吸着气,想站起来,双脚却软得无法站直。他挣扎着爬上岸,摇摇晃晃溅起许多水花。一离开水面,他就把斧头解下来,握着它站在风中颤抖。没有半兽人。也没有伊文娜。岸上只有零零丁丁的几棵树,还他留下的水迹在月光下形成闪光的水带。 缓过劲之后,他开始一次一次地呼唤同伴的名字。对岸传来微弱的喊声,虽然隔得很远,他仍能听出那是半兽人的嘶哑嗓音。而他的朋友们却没有回答。 风渐渐猛烈起来,它的呼号掩盖了半兽人的声音,珀林开始瑟瑟发抖。虽然气温不至于低得使他湿透的衣服结冰,但是风吹在身上,就像是一把冰刀在刮他的骨肉。他缩着身体双手抱着自己,全身没有一丝暖气,只好独自一人疲劳地爬上岸边,希望找个避风之地。 ***岚轻拍云的脖子,轻声安抚他。灰马上下摆着脑袋,跺着快碎的步子。那些半兽人似乎被甩掉了——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它们浓烈的臭味却还遗留在云的鼻孔里。马特搭箭上弓,一边骑一边警惕地提防突然袭击,岚和索姆抬头穿过树枝寻找那颗指引方向的红星。本来,如果他们一直朝着它走,那么跟着它是件很容易的事。然而,当时有那么多的半兽人挡住去路,堵住后路,他们只好往旁边逃走,两群半兽人都嚎叫着紧追上来。幸好,虽然半兽人可以跟得上马匹的奔跑速度,但是最多只能坚持一百步左右,所以他们终于把它们和那些嚎叫声一起甩在后面。但是那样不辨方向地乱跑一通之后,他们失去了那颗指引星的位置。 “我说,它应该在那边,“马特朝他的右方示意道,“我们最后是往北跑的,也就是说,东边应该是我们的右手边。““它在那里。“索姆突然指着他们左边说道,穿过纠缠不清的枝桠,那颗红星赫然挂在空中。马特低声嘀咕了几句。 岚从眼角看到了似乎有半兽人从树后静悄悄地跳了出来,手里高举着抓捕棍。他一踢云,灰马立刻向前跳去,同一时间另外两只半兽人也从躲藏的阴影中跳了出来,一根套索刚好扫过岚的后颈,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一支利箭正中其中一只半兽人的眼睛,然后马特转身跟岚一起策马穿过树林飞奔。这次岚注意到他们正好是朝着河边的方向跑去,只是不知道这样究竟是不是就能逃脱。半兽人也加速跟在他们身后,贴近得几乎一伸手就能抓住马匹扬起的尾巴,只要再追近半步,就能挥起抓捕棍把他们扯下马鞍。 他紧紧伏在云的脖子上,尽量拉开自己脖子跟那些野兽嘴脸的距离,马特的脸几乎埋在了他坐骑的鬃毛里。不过,岚没有看见索姆。难道那个吟游诗人终于决定,既然那三只半兽人都在追赶岚和马特,那么他还是自己走好一点?突然,索姆的阉马从夜色之中横冲出来,正好就在半兽人的后面。那些怪物只来得及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吟游诗人就已经扬起手向前一甩。寒光闪过。一只半兽人翻倒在地,连滚几步才停下。另一只大叫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向后伸去在后背上乱抓。第三只露出尖利的獠牙嘶吼一声,可是看到两个同伴都倒下后,它转身逃走了。索姆的手又像挥舞鞭子一般晃了一下,它惨叫起来,却负伤继续逃跑,叫声很快就离他们很远了。 岚和马特勒停马匹,目瞪口呆地看着吟游诗人。 “那是我最好的小刀,“索姆喃喃说道,却不肯下马去把它们捡回来,“跑掉的那只会把同伴叫来的。我希望那条河离这不远。我希望“他没有说完希望什么,只是摇了摇头,开始向前慢跑。岚和马特跟在他身后。 没多久他们就来到了一个低矮的河滩上,森林一直延伸到河里,夜色之中,河水漆黑一片,风吹起的波纹微微反射月光,根本看不见对岸在哪里。虽然岚觉得要用竹筏渡河太不稳当,但是更不愿意呆在这边。有必要的话游泳过去也行。 身后远离河岸的某处响起了半兽人的号角声,尖利短促显得很紧急。这是他们离开阿理侯废墟后听到的第一次号角声。岚不禁担心起来,难道它意味着有同伴被抓了?“在这里呆着也不是办法,“索姆说道,“挑个方向吧。上游?下游?““但是我们不知道茉莱娜和其他人在哪里,“马特反对道,“不管选哪边,都有可能越走离他们越远。““确实有可能,“索姆“吁“声安慰着自己的阉马,掉头向下游走去,“确实有可能。“岚看看马特,后者耸耸肩膀。于是,两人掉转马头跟在了吟游诗人身后。 走了一段时间,没有任何事发生。河岸时高时低,树木时疏时密,夜色、河流、寒风,冷冰冰,黑沉沉,一成不变。也没有半兽人,这是岚最乐意避免的事了。 然后他看到前面有光,开始只是一个光点,走近一些后,可以看到这个光点悬在河面上,好像挂在某棵树上一般。索姆加快了脚步,还开始轻声哼歌。 终于他们找到了光点的来源,是一盏挂在一艘大商船桅杆上的灯,就在一片很少树木的河滩边上。这艘船大概有八十尺长,随着水流晃动着,轻轻拉扯着系在树上的缆绳,桅杆在风中“吱呀“作响。那盏灯照亮了甲板,却看不到有船员。 “啊,这个,“索姆边说边下马,“不是比艾塞达依的竹筏好多了吗?“他双手叉腰,虽然现在天黑,但是他那自鸣得意的样子显而易见,“看来这艘船不适合运马,不过,考虑到它即将因为我们而面临危险,也许可以说服船长。让我来跟他谈,你们拿好自己的行李以防万一。“岚也下了马,开始解开绑在马鞍后的行李。“您该不会打算丢下其他人,就这样走了吧?“索姆还没来得及回答,两只半兽人已经嚎叫着挥舞着抓捕棍冲进了这片河滩,后面还跟着四只。马儿们惊嘶着连连后退。远处的嚎叫声预示更多的半兽人正在赶往这里。 “上船!“索姆大喊,“快!丢掉那些东西!跑!“他带头往船上冲去,补丁斗篷和肩上背着的乐器盒子随着他的奔跑“砰砰“乱响。“你们快上船!“他大喊,“你们睡着了吗,笨蛋!是半兽人啊!“岚狠命一扯,把绑着毛毯卷和鞍囊的最后一条皮带扯断,紧跟在吟游诗人身后。他一把将行李扔上船,一跃翻过船舷,刚来得及看到一个蜷缩在甲板上刚刚被惊醒的人正坐起身来,就已经一脚踩在了他身上。这人大声呻吟,岚跌撞了几步,一根带钩的抓捕棍则狠狠地敲在了他刚刚翻过的船舷上。船里的各个方向都响起了喊声,甲板上脚步乱响。 抓捕棍旁,一双毛茸茸的手抓住了船舷,一个长着山羊角的脑袋随之冒出。岚还没站稳,仍然蹒跚着抽出苍鹭宝剑砍下。半兽人惨叫一声掉了下去。 船上,船员们大声呼喊着满船跑,有人挥舞斧头砍断了缆绳。船身摇晃着像是迫不及待要离开这里似的。船头上有三个男人在围攻一只半兽人,还有人在船边用矛猛戳着船外的什么东西,弓弦脆响一声接着一声。那个被岚踩了一脚的男人四脚着地从他旁边爬开,他发现岚在看着他,立刻高举双手。 “放过我!“他喊道,“你想拿什么就尽管拿吧,把船也拿走也可以,拿走所有东西都行,只要你放过我!“突然有东西狠狠打在岚的背上,把他击倒在甲板上,手里的剑被甩了出去。他张大口挣扎着喘息,伸手去捡剑,但是手根本不停使唤,他像蠕虫一般缓慢地爬上前去。那个求饶的人惊恐却又贪婪地看了看那把剑一眼,然后转身消失在阴影中。 岚艰难地回头看去,立刻知道自己的好运到此为止了。一只狼头半兽人站在船舷上,低头看着他,手里的抓捕棍大概就是刚才重重击打在他背上的东西,力道大得已经折断。岚拼命伸出手去,想捡起苍鹭宝剑反抗。然而他的手脚拼命乱动,尽往奇怪的方向去,无法顺利执行他想要的动作。胸口像被铁手狠狠箍着,眼前银星乱晃。他狂乱地想着逃脱的办法。半兽人高高举起手中剩下的半截抓捕棍,如矛头般尖利的断口朝着岚直扎下来。时间在这一刻好像突然慢了下来一般,在岚的眼里这只怪物就像梦境一般虚幻,他眼睁睁看着那粗大的手臂高高举起,似乎已经感觉到那断棍穿过他的身体直插到脊骨,感觉到那被撕裂的痛苦。我的肺快要爆炸了,他模糊地想着,我要死了!光明助我,我要!半兽人的手紧抓着那根断棍开始向下挥来,岚此刻才找回自己的呼吸大喊一声:“不!“船身突然倾斜,从阴影中荡出一根帆桁正中半兽人的胸口,随着骨头折断的“嘎扎“声,它被扫出了船外。 好一会儿,岚躺在原地喘着气,瞪着眼看那根仍然在他上方荡来荡去的帆桁。这肯定已经耗掉我最后的运气了,他想,以后不可能再有这种好运了。 他颤抖着站起来,捡起剑,用兰恩教的方法双手握剑。不过他已经没有机会用剑了,船和岸之间的黑色河水间隔正在迅速增大,半兽人的喊叫声在身后的黑夜中渐渐褪去。 他终于回剑入鞘,颓然坐倒在船舷边。这时,一个矮壮男人身穿长及膝盖的外套大步走到甲板上对他怒目而视。他留着及肩长发,肩膀粗厚,只在下巴上留着胡子显得脸很圆。圆,却毫不温和。帆桁又荡了过来,胡子男人分了分神,伸出宽大的手掌“啪“地抓住了它。 “戈伯!“他吼道,“命运之神在上!你滚到哪里去了,戈伯?“他说话极快,所有词语一起冲出口来,岚几乎听不明白他的话,“在我的船上,你躲不了的!给我把佛罗然o戈伯带到这里来!“一个船员提着一盏牛眼灯出现了,后面跟着两个船员推着一个窄脸男人站到了灯光下。岚认出这个人就是刚才那个说他可以把整条船都拿走的人,他的眼睛不停地转,闪乎着不敢看矮壮男人。岚心想,那个矮壮男人大概是船长吧。戈伯的额头上有一道瘀伤,可能就是岚上船时踩伤的。 “你不是负责维护这根帆桁的吗,戈伯?“船长的语气出奇地平静,但语速还是很快。 戈伯做出非常惊讶的表情:“我有啊。我把它绑得很紧的。我承认我有时候做事比较慢,杜门船长,但是我一定完成工作。““你也知道自己动作慢吗?但是睡觉可不见你慢啊。该你当班警戒的时候你却睡觉。我们差点都被你一个人害死。““不,船长,不是我。是他。“戈伯笔直地指向岚,“我正在尽职地守夜,是他突然潜上船,用棍子打我。“他摸了摸额上的瘀伤,疼得一缩,然后怒视着岚,“我跟他打斗来着,但是不一会儿半兽人也来了。他跟那些怪物是一伙的,船长。他是个暗黑之友,跟半兽人一伙的。““他还跟我的老祖母是一伙呢!“杜门船长咆哮,“难道我上次没有警告过你吗,戈伯?一到白桥,你就给我滚下船去!现在,在我把你扔下河之前从我眼前消失。“戈伯转身就逃。杜门站着把两只手掌开开合合互击几下,出神地自语道:“这些半兽人还真的一直在我周围出现。为什么它们就不肯放过我?为什么?“岚回头看看船外,吃惊地发现已经看不到河岸了。两个男人,在船尾控制长长地伸出船后的方向舵,另外有六个在船的一边划着船桨,船像一只水虫般滑入河中。 第45章【船长】 “船长,“岚说道,“岸上还有我们的朋友。如果您肯回头把他们也接上船,我肯定他们会给您丰厚报酬的。“船长的圆脸猛地转过来看着岚,索姆和马特走过来后,他毫无表情的瞪视把他们两人也包括在内。 “船长,“索姆鞠了个躬,开口道,“请允许我——““你们跟我下去,“杜门船长说道,“待我好好看看你们是什么家伙。来。命运之神遗弃我了吗,来个人把这根见鬼的帆桁绑起来!“一个船员赶紧冲过来接过帆桁。船长迈着沉重的步子带着三人朝船尾走去。 从船尾的一段短小梯子爬下去,是杜门船长的船舱,很整洁,每件摆设都恰到好处。舱室跟船身一样宽,门后有钉子可以挂外套斗篷,一边墙上固定着一张宽阔的床,另一边墙上则是一张看起来很重的桌子。舱室里只有一张结实的高背扶手椅,船长自己坐了上去,示意其他人自己找地方坐。舱室里可以坐的只剩下各种箱子和长椅,马特想坐到床上去,但是床发出了响亮的抗议声,他赶紧放弃。 “好了,“所有人坐好后,船长说道,“我的名字是贝乐o杜门,是这艘船——飞浪——的船长和船主。现在,你们是谁,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干什么,还有,就你们带来的麻烦看来,为什么我不应该把你们扔到河里?“岚仍然不太跟得上他的快嘴,等他搞明白船长的最后一句话后,他吃惊地眨眨眼:把我们扔到河里?马特连忙回答:“我们不想为您带来麻烦的。我们正要去卡安琅,然后——““然后随风流浪,“索姆圆滑地接过话头,“这是吟游诗人旅行的方式,就像风中之尘。我是个吟游诗人,您明白的。我名叫索姆o墨立林。“他抖了抖斗篷令上面五彩的补丁晃动起来好让船长看清楚,“这两个乡下来的笨小子想当我的徒弟,不过,我还没下决心要不要收他们。“岚看了看马特,后者咧嘴笑了。 “那很好,“杜门船长淡淡说道,“但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没什么用。命运之神告诉我,那个地方根本就不在前往卡安琅的路上。““说起来可长篇了,“索姆回答,然后,他如行云流水般编起了故事。 根据索姆的说法,他被一场暴风雪困在拜尔隆附近迷雾山脉上的一个采矿小镇里。在那里,他听到了一个传说:在一座名为阿理侯的湮没城市里,藏有从半兽人战争遗留下来的宝藏。而他曾经救过一个朋友的命,后来那个朋友在伊连去世了,临死前交给他一张地图,却没来得及说它的用途就断了气,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非常巧合的是,这张地图上就标着阿理侯的位置!索姆从来没想过这张地图会令他大发横财,直到听到那个传说。当冰雪消融可以上路后,他带着一些同伴,包括这两个后备学徒,千辛万苦地找到了这座废城。然而,他们发现那些宝藏是属于一个恐怖领主的,而且它已经派了半兽人来把宝物运回刹幽古。到目前为止岚他们遇到过的所有危险——半兽人、迷惧灵、吸魂扎卡、魔得、还有魔煞达——在这个故事中穿插出场。索姆说成只有他自己是这些怪物的袭击对象,又全靠他自己绝佳的机智灵巧才一次次带着众人逃得性命。靠着搏命的勇气——当然,也主要是索姆的勇气——他们逃出了阿理侯,但是半兽人紧追在后,众人在黑夜中失散。最后,索姆和两个后备学徒在几乎走投无路之下找到了避难所:杜门船长的最受欢迎的飞浪。 吟游诗人结束他的故事后,岚才意识到自己的嘴巴一直都张得大大,赶紧“咔“地合上。他看看马特,他正圆睁双眼呆看着吟游诗人。 杜门船长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笃笃“地敲着。“这个故事很难以置信。当然,我确实看到了半兽人,我看到了。““我没有一句虚言,“索姆殷勤地说道,“我发誓。““你们会否凑巧带着一两件你说的宝物?“索姆遗憾地摊开双手:“唉,我们好不容易带出来的一点点都留在我们的马上了,刚才他们一看到半兽人出现就已经逃得无影无踪。我现在只剩下笛子竖琴、几个铜币、还有身上的衣服。但是,请相信我,您不会想要那些宝物的,它们都已经粘染了暗黑魔神的邪恶,还是把它们留给那座废城和半兽人吧。““这么说,你们没有钱付船费了。没有钱的话,就连我的亲兄弟也不能上我的船,尤其是当他背后追着一群半兽人,像那样跳过我的船舷,破坏我的飞浪时。你们何不游回岸边,好离我远些?““您就不能找个没有半兽人的岸边把我们放下吗?“马特问道。 “谁也别想靠岸。“杜门冷冷说道,打量了他们片刻后伸出手掌按在桌上:“贝乐o杜门是个讲理的人。如果有别的办法,我也不想把你们扔出船外。好了,我看到你的这个学徒有一把剑。我正好需要一把剑,而且我是个好人,以它做交换,我就让你们乘船到白桥。“索姆刚张开嘴,岚就飞快地回答:“不行!“塔把这把剑给他,不是为了让他卖掉的。他伸手抚摸剑柄上的青铜苍鹭,只要带着这把剑,就好像塔就在他身边一样。 杜门摇摇头:“好吧,你不肯就算了。但是贝乐o杜门不容许顺风船,就算是他的亲妈也不行。“岚很不情愿地掏空了自己的口袋。里面没多少东西,就几个铜币和茉莱娜给的银币。他把这些钱递给船长。过了一会儿,马特叹了口气照做。索姆眼中怒火一闪,但是他立刻就微笑起来,以至于岚不敢确定自己刚才是不是眼花了。 杜门船长熟练地从两个男孩手中捡起那两个厚重的银币,从他的椅子后一个黄铜镶边的箱子里拿出一套小天平和一个晃起来“叮当“响的袋子。他仔细地称量一番后,把那两个银币放进袋子,又从里面取出一些小银币和铜币——多数是铜币——找还给岚和马特。“到白桥。“他边说边在一个皮革封面的账本上做记录。 “只到白桥?这太贵了。“索姆抱怨道。 “还有赔偿对我的飞浪造成的损坏,“船长淡淡回答,把天平和袋子放回箱子,满意地关好,“再加上把半兽人带来,害我在这个布满浅滩的地方连夜开船的少许费用。““我们的同伴怎么办?“岚问道,“您会把他们也带上吗?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河边了,或者他们很快就会到河边,他们可以看到您桅杆上的灯光。“杜门船长惊讶地挑起眉毛:“小子,你该不会以为我们一直呆在原地吧?命运之神告诉我,现在我们离你们上船的地方至少有三、四里远了。半兽人吓得我的船员们拼尽全力划船——他们深知半兽人的厉害——而且现在是顺流而下。不论如何,今天晚上就算是我的老祖母在岸上吆喝我也不会靠岸的。也许直到白桥之前我都不会靠岸了。见到你们之前,我就已经试过被半兽人咬着脚后跟紧追不放的滋味。我受够了,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试。“索姆饶有兴趣地前倾身体:“您以前遇到过半兽人?是最近的事吗?“杜门眯着眼睛看着索姆,犹豫了片刻。当他开口说话时,语气里只有厌恶:“我去年在萨达亚过冬,老兄。不是我愿意,而是河流提早结冰,又迟迟不融逼的。人们说在马勒墩(译者:萨达亚首都)最高的塔上可以眺望灭绝之境,但是我对那些一点兴趣都没有。我以前也去过马勒墩,那个地方时不时就听说有半兽人攻击农场之类的事件。这个冬天却每天都听说有农场被焚毁,啊,有时候整条村子都遭了殃。它们甚至跑到城墙之外。如果这还不够糟,人们还传说这些事情是暗黑魔神力量恢复的征兆,最后之日快要到来。“他打了个寒战,挠着头,似乎想到这些事令他头皮发痒,“我恨不得立刻回到那些以为半兽人仅仅是传说、我说的事是旅行者大话的地方。“岚没再继续听下去,他看着对面的墙壁,心思飞到了伊文娜和其他人身上。对他来说,独自呆在安全的飞浪上,留下其他人在黑夜中面对危险令他良心不安。船长的舱室忽然变得没有那么舒适了。 索姆拉他起来时他被吓了一跳。吟游诗人一边把他和马特推向舱外的梯子,一边回头向杜门船长为乡下人的失礼道歉。岚一语不发爬上了梯子。 他们一上到甲板,索姆立刻看看四周,确定不会被别人听到后,他低声发牢骚道:“如果不是你们两个笨蛋迫不及待地交出那些银币,我可以设法靠演奏乐曲和讲故事免费搭船的。““我不知道,“马特说道,“只觉得他好像真的要把我们扔下河啊。“岚慢慢走到船边,斜靠在船栏上,看着后面裹在夜色中的河水,只有一片黑色,连河岸也无法看到。过了一会儿,索姆走过来,伸手搭在他的肩上。他没有动。 “你没有办法的,伙计。况且,他们现在说不定正安全地跟着那个茉莱娜和兰恩。除了他们俩,你还能想到别的人能更好地保护他们吗?““我叫她跟着我走的。“岚说道。 “你已经尽力了,伙计。没有人能责怪你。“我告诉她我会照顾她。我本该更加努力才是。“船浆的“吱呀“轻响、桅杆在风中“嘎嘎“摇晃的声音和唱着哀伤的节奏,“我本该更加努力的。“他轻声说道。 第46章【十里】 晨光爬过阿里尼勒,爬入离河岸不远处奈娜依藏身的凹洞。她坐在洞里,背靠一棵小橡树的树干,呼吸均匀正在熟睡。她的坐骑也睡着了,低着头,叉开四腿,缰绳的一端缠在她的手腕上。当阳光照到马儿的眼皮,他睁开眼睛抬起头,拉扯着缰绳把奈娜依也惊醒了。 她看看身边,一时弄不清自己身处何方,等她想起来后,立刻紧张地转头四处看。周围只有树木和她的坐骑,还有她的凹洞里由枯老树叶铺成的垫子。洞的深处昏暗不清,有一段腐木,上面长着一丛丛去年长的蘑菇。 “全赖光明保佑,女人。”她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你居然连一个通宵不睡都办不到,”她解开手腕上的缰绳,按摩着勒出的印痕站起来,“醒来时没有发现自己泡在半兽人的汤锅里真是万幸。” 她踩着脚下“沙沙”作响的枯叶往凹洞的边缘爬去,探出头往外查看。在凹洞与河岸之间只有几棵岑树,树皮干裂,枝桠光秃似乎已经枯死。再过去就是宽阔的蓝绿色河面。岸边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河的对岸点缀着零散的常绿灌木丛、柳树和枞树,加起来比她这边的树木还要少。要是茉莱娜或者其他的年轻人在对岸,那么他们隐藏得很好。当然,他们也不一定已经过了河,从她身处的河岸看来,他们也不一定会尝试过河,也许现在就在这边的上游或者下游,离她十里之内的任何地方。如果,他们能逃过昨晚一劫。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她不禁对自己生起气来,滑回洞中。虽然她已经经历过春诞前夜,经历过进入shadarlogoth之前的战斗,她也没有想过会遇到昨晚那只东西,那只魔煞达,对于昨晚一边担心其他人是否还活着,一边担心自己会否遇到黯者或者半兽人,一边疯狂逃命的情景也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当时,她不停地听到半兽人在远处嚎叫呼喊,听到那比寒冷夜风更令她颤抖的半兽人号角,但是除了一开始令众人四散的那次以外,她只在出城以后又遇到了一次半兽人。共有十只左右,好像从地下冒出来一般出现在她身前大约三十班处,一见到她就怪叫着舞起抓捕棍向她扑来。但是当她掉转马头正要逃跑时,它们又静了下来,扬起动物鼻子嗅着空气。她惊讶得忘记了逃跑,呆呆看着它们转过身去消失在黑夜中。那一次是她最害怕的一次了。 “它们认得猎物的气味,”她站在洞里,对自己的马儿说道,“我不是它们的猎物。看来艾塞达依是对的,愿夜之牧者吞噬她。” 她决定向河流下游走去。她牵着马匹,走得很慢,边走边警惕地查看周围的森林。虽然昨晚半兽人不抓她,但不等于它们再次见到她的时候还会放过她。此外,她花更多的注意力观察地面。如果昨晚有人在下游这边走过,她总会找到他们留下的某些痕迹的,如果她骑在马上,就可能错过这些痕迹。也许她还能碰上某个留在这边的伙伴。就算什么都找不到,沿河而下最终也能走到白桥镇,从那里有路往卡安琅去,有必要的话甚至可以一直走到塔瓦隆。 前景如此黯淡,几乎令她沮丧。在艾蒙村的时候,她跟那些男孩一样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暗礁渡口对她来说已经算陌生,拜尔隆则足够让她目瞪口呆。是要找到伊文娜和三个男孩的坚定决心一直支持着她,她不容许任何外物动摇自己的决心。为此她立下誓言,一定要找回伊文娜和三个男孩,万一找不到,就要令那个艾塞达依为她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她时不时就能找到痕迹,有很多,然而多数她都没法看出留下痕迹的人究竟是在搜寻、追赶还是逃跑。有些靴印既可能是人留下的,也可能是半兽人留下的。其他的则是蹄印,有些是山羊蹄,有些是牛蹄,这倒很明显是半兽人的足迹。但是没有一个痕迹能让她清楚地确定是她要找的人留下的。 当风中送来木头燃烧的轻微烟味时,她已经走了将近四里路。烟从下游前方飘来,而且离她不远。她稍稍迟疑了片刻,然后把马儿牵到离开河岸的一丛常绿灌木旁藏起来,把缰绳系在一棵枞树上。烟味可能意味着半兽人,但是只有过去看一看才能知道。至于半兽人生火用来做什么,她尽量不去想它。 她蹲着身从一棵树后滑到另一棵树后,心里咒骂着自己的裙子,因为她不得不提着它以免挡路。裙子必竟不是为潜行而制的服装。然后,她听到了马匹的声音,行动更加缓慢谨慎。终于,她小心翼翼地从一棵岑树后面探出头来。眼前是岸边的一片小小空地,守护者正在从他的黑色牡马上下来,艾塞达依则坐在一簇小营火旁的一段木头上,火上是一壶刚刚烧开的水。那匹白色母马在她身后吃着稀少的野草。奈娜依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处。 “它们都走了,”兰恩沉着脸宣布道,“四只黯者在天亮前两个小时左右往南走了,我只知道这么多,因为它们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但是那些半兽人都消失了,连尸体都没有了。半兽人通常是不会捡走同伴的尸体的,除非它们饿了。” 茉莱娜将一把东西撒在沸腾的水中,然后把水壶从火上取下。“人们巴不得它们滚回刹幽古去,被那个地方吞噬。但那只是奢望。” 茶香传到奈娜依的鼻子里。光明啊,千万别让我的肚子在这时候响起来。 “至于那些男孩和其他人,没有清晰的迹象。那些痕迹太过混乱,看不出什么来。”躲在树后的奈娜依偷偷笑了,守护者的失败正是她追踪技巧的一个证明。“但是,茉莱娜,另一件事更重要,”兰恩皱着眉,挥手拒绝了艾塞达依递给他的茶,开始在火边来回踱步,一手扶着剑柄,身上的斗篷随着他的走动变换着颜色,“我可以接受在双河遇到半兽人,就算在那里遇到了一百多只。但是在这里?昨天至少有一千只在追赶我们。” “我们还算幸运,留下来搜索shadarlogoth的只有全部半兽人的一部分。因为迷惧灵肯定怀疑我们躲在那里,然而它们自己本身也害怕进入shadarlogoth,却又不敢遗漏最小的可能性。暗黑魔神可不是一个仁慈的主人。” “你不要叉开话题,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如果那千来只半兽人已经到了这里,为什么它们没有被派往双河?只有一个答案,它们是在我们渡过暗礁河之后,发现只有一只迷惧灵和一百只半兽人不够用才派出来的。这是怎么办到的?它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如果一千只半兽人能这样迅速又不被察觉地派到离灭绝之境这么远的南方来——先不说又用同样的方式回去——那么要往萨达亚的中心、或者阿勒府(niniya:边疆国家之一)、石纳尓(niniya:边疆国家之一)派一万只是否也将轻而易举?边疆一带不出一年就会被毁灭。” “如果我们找不到那三个男孩,不出五年整个世界就会被毁灭,”茉莱娜简单地回答,“我也很担心这个问题,可是我也不知道答案。捷路(niniya:后文会有说明)已经关闭,从疯狂时代至今没有任何一个艾塞达依可以强大到拥有穿越空间的能力。除非,有遗弃使挣脱了封印——光明保佑,不论任何时候都不要让此事发生——但是即使是他们也无法穿越空间。不论怎样,我认为就算十三个遗弃使加在一起,也不可能传送得了一千只半兽人。我们还是想想怎么解决眼前的问题吧,其他事都过后再说。” “那些男孩。”这句话并不是提问。 “你不在的时候我也没有闲着。其中一个过了河,活着。另外两个,我只能感觉到下游有微弱的信息传来,但是等我找到那里,它已经褪掉了。在我开始搜寻之前,连结至少已经断开了几个小时。” 奈娜依仍然躲在树后,听到这里不由得迷惑地皱起眉头。 兰恩停下脚步:“你觉得他们会不会被南下的类人抓住了?” “也许吧,”茉莱娜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继续道,“但是我不认为他们已经死了。我不能,也不敢这么想。你也知道现在形势有多么危急。只要刹幽古还在追猎那些年轻人,我就必须得到他们。就算遭到白塔、甚至艾梅林殿下的反对也不怕。总有那么一些艾塞达依只认准一个解决方法。但是……”她突然放下手里的茶杯坐直了身体,皱起眉头。“如果你太专注于狼,”她喃喃道,“就会被一只老鼠咬伤脚踝。”然后她笔直地朝奈娜依藏身的岑树看过来:“艾‘迈拉小姐,如果你愿意,请你出来吧。” 奈娜依慌乱地站起来,匆匆忙忙地拍掉裙子上的枯叶。兰恩在茉莱娜移动目光的瞬间已经跳转身来,在她说完奈娜依的名字之前已经抽剑在手。他特别用力地把剑狠狠推回鞘内,脸上一如既往毫无表情,可是奈娜依觉得他的嘴角似乎透着一丝懊恼。她暗自得意,至少守护者没有发觉她躲在那里。 然而得意仅仅持续了片刻,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茉莱娜,朝她走去。她想要冷静,声音却因愤怒而颤抖:“你究竟为伊文娜和那些男孩设了什么陷阱?你究竟打算利用他们来实现什么见不得人的艾塞达依阴谋?” 艾塞达依捡起她的茶杯平静地喝茶。奈娜依还没走近她的身前,兰恩就伸出一条手臂挡住了她。她想把这个障碍推开,却发现守护者的手臂像橡树枝一般难以摇动。她的力气并不小,只是他的肌肉像钢铸一般结实。 “要喝茶吗?”茉莱娜问道。 “不要,我不要茶,我就算渴死也不会喝你的茶。我不允许你利用任何艾蒙村人来实现你们艾塞达依的肮脏计划。” “你没有多少资格这样说,贤者。”茉莱娜似乎把注意力都放在她的热茶上,心不在焉地说道,“只需要稍加学习,你自己也是一个可以引导唯一之力的人。” 奈娜依又推了推兰恩的手臂,还是推不动,于是不再理它。“你何不干脆说我是只半兽人算了?” 第48章【严酷】 茉莱娜露出的笑容如此智珠在握,奈娜依真恨不得冲上去揍她。“你以为我会面对一个可以接触真源引导唯一之力的女人——尽管你只是偶尔这么做——而毫无察觉吗?这跟你发现伊文娜身上的潜力是一个道理。你以为我是如何发现你躲在树后的?如果不是我起初被分散了注意力,你一靠近我就能发现你。你当然不是一只半兽人,我会感觉到它们身上暗黑魔神的邪恶。而你,你以为我感觉到的会是什么,奈娜依;艾‘迈拉?一位艾蒙村的贤者,一位不知不觉的唯一之力使用者。” 兰恩低头看着奈娜依。他的脸并没有变化,但是她觉得他的眼神流露出惊讶和好奇,她讨厌这样。她一直都知道伊文娜很特别,知道她将会成为一个优秀的贤者。他们只不过是在合作让我方寸大乱。“我再也不要听你说这些废话。你——” “你必须听,”茉莱娜坚决地说道,“在艾蒙村遇到你之前我就已经起了疑心。人们告诉我,贤者因为没能准确预告严酷的冬天和迟来的春天而十分难过。他们告诉我,她以前预报天气和预测收获情况有多么准确。他们告诉我,她的医术多么高明,有时甚至能治好一些本该无法挽救的伤患,连疤痕都不会留下,不会残废,不会有后遗症。我听到的唯一一些对你不利的话语只有少数人认为你当贤者太过年轻,而这些话更增加了我的怀疑。如此年轻,却如此能干。” “那是因为芭兰夫人教导有方。”她想迎上兰恩的目光,但他的眼神仍然令她不自在,于是她转而瞪着艾塞达依身后的河流。那些村民竟敢在一个外人面前瞎扯!“是谁说我太年轻了?”她质问。 茉莱娜笑了,不理会她企图叉开话题的提问,继续道:“跟某些自称可以聆听风语的女人不同,你有时候确实可以聆听风语。噢,当然了,其实那跟风完全没有关系,而是跟空气和水有关。这些能力是你与生俱来的,你不需要学习就会使用,就跟伊文娜一样。只不过你已经学会如何操控它,而她还没有。见到你不用两分钟,我就已经知道是你。还记得我当时突然问你是不是贤者吗?你以为那是为什么?要知道,当时你外表上跟其他那些为节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人没有任何区别。而我,虽然听说贤者很年轻,也以为她的年纪至少会比你大一倍。” 奈娜依当然记得她们的第一次见面,她记得太清楚了。这个女人,比女事会的任何会员都要沉稳,身上的裙子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件都要美丽。她喊她作“孩子”,然后突然惊讶地眨眨眼,无缘无故地问道…… 她舔舔发干的嘴唇。兰恩和茉莱娜都看着她,守护者的脸如磐石般毫无表情,艾塞达依则同情而专注。奈娜依摇着头:“不!不,这不可能。如果是那样我会知道。这不过是你的诡计,我不会上当的。” “你当然不会知道,”茉莱娜语带安抚,“你怎么可能想得到?你长这么大,所听说的都是聆听风语。而且无论如何,如果你承认——即使只是在你内心深处——自己跟唯一之力有任何关系,就相当于向艾蒙村宣布你是一个暗黑之友,或者是一个令人害怕的艾塞达依。”茉莱娜的脸上露出了想起趣事的笑意,“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 “我不想再听你的谎言。”她喊道。但是艾塞达依只当没听见。 “大约八到十年前——各人发生的年纪略有不同,但总是在小时候——你很想得到某样东西,这个世界上你最想要的就是它,你需要它。而你也得到它了,就像是你快要淹死在池塘里时突然掉下一根树枝救你一命。你救活了人人都以为没得救的一个朋友,又或者是一只宠物。 “事后你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但是大约一周到十天之后,你才开始遭遇你第一次接触真源的反应。也许是突如其来的高烧和发冷,你不得不躺在床上,若干小时后这些症状又消失了。反应的症状还有很多,持续的时间有长有短,但是都不会超过几个小时。也许会感到头疼、麻痹和亢奋的感觉混在一起,你行动愚钝或者轻狂。又或者是一段时间的头昏眼花,你走路磕磕碰碰,发音不准无法流利地说话。你记得吗?” 奈娜依两脚一软,重重地坐倒在地。她记得,却只是摇头。这一定是巧合。要不然就是茉莱娜在艾蒙村打听到了这些。那时候这个艾塞达依问了无数问题,一定是那样的。兰恩伸手来拉她,但是她完全没有看到。 “我继续说吧,”茉莱娜见奈娜依不说话,就说道,“你曾经用唯一之力为珀林或者伊文娜治疗,因此跟他们建立了连结。你可以感觉到被你治好的人。所以,在拜尔隆的时候,虽然牡鹿与雄狮离任何一个你进城的城门都不是最近的,你却直接找到了那里。当时在店里的艾蒙村人只有珀林和伊文娜。你治好的是珀林,还是伊文娜?还是两个都有?” “伊文娜。”奈娜依喃喃回答。一直以来,她都认为自己有时候即使看不见也可以知道走近的人是谁是件理所当然的事。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那些人都是被她几乎不可思议地救活过来的人。她总是知道药物可以发挥超常的作用,总是很有把握地知道农作物会丰收,雨水会提早或者推迟到来。她想当然地认为贤者就应该是那样子的。芭兰夫人一直都对她说,不是所有贤者都能聆听风语,只有最优秀的贤者可以,而她将会最优秀的贤者之一。 “她得了登革热。”她低着头,对着土地说道,“当时,我还是芭兰夫人的徒弟,她要我去照顾伊文娜。我那时还小,不知道贤者已经知道如何为她治疗,只知道登革热看起来很骇人。她全身汗湿,呻吟着,扭动着,我以为她的骨头都要折断了。芭兰夫人跟我说她的高烧过一天、最多两天就会退,我却以为她只是在安慰我。我以为伊文娜要死了。她蹒跚学步的时候我曾经在她妈妈忙不过来时帮忙带过她的。于是我开始哭泣,因为我要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了。一个小时后,芭兰夫人回来时,伊文娜的高烧已经退去。她很惊讶,但是她对我比对伊文娜更紧张。我想,她是以为我趁她不在时给伊文娜吃了什么药而不敢承认,所以想安慰我,好让我确信自己没有伤害到伊文娜。一个星期后,我倒在芭兰夫人的起居室地上,全身颤抖发着高烧。她把我放到床上用被子裹起来,但是到了晚饭时分我就没事了。” 说完后,奈娜依把脸埋在双手里。这个艾塞达依真是找了个绝佳的例子,她心想,愿光明之火烧死她!我竟然像艾塞达依一样使用唯一之力,我竟然跟艾塞达依一样是一个卑鄙的暗黑之友! “你真是非常幸运。”茉莱娜说道。奈娜依闻言坐直了身体:“幸运?!”兰恩走开了,似乎她们说的这些事都与他无关,他开始给曼达整理马鞍,连看都不看她们。 “虽然你不能随心所欲地接触真源,但是你自己学会了控制唯一之力的基本方法。否则,它迟早会要了你的命。同样的,如果你真的成功阻止伊文娜到塔瓦隆去,唯一之力也很可能杀死她。” “如果我能学会如何控制它……”奈娜依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这就像要她再次承认自己也能使用唯一之力,“如果我能学会如何控制它,伊文娜也能。她不需要到塔瓦隆去,不需要卷入你那些阴谋。” 茉莱娜缓缓摇头:“艾塞达依在积极寻找那些可以接触真源的男人的同时,也同样积极地寻找有这种能力却得不到教导的女孩。这不是为了增加我们的人数——至少,这不是唯一的目的——也不是因为害怕这些人会乱用唯一之力。如果光明眷顾这些孩子,她们也许能自学到一些原始的控制方法,但这对于保护自己免于重大伤害却远远不够,特别是,她们在没有教导之下完全无法预知自己什么时候会接触到真源。当然,她们不会像男人一样发疯然后大肆破坏。我们找她们就是想要挽救她们的生命,挽救那些没能学会如何控制的女孩的生命。” “我不过是发烧和发冷而已,这些要不了命,”奈娜依坚持道,“而且只持续了三、四个小时。我也经历过其他的反应,同样不致于送命。几个月后这些反应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这又怎么解释?” 这些不过是反应而已。”茉莱娜耐心地解释,“每一次,反应发生的时间跟接触真源的时间会越来越近,直到它们几乎同时发生。然后,就不会再有任何可见的反应。但是,那就像设下了一个计时器开始倒计时。一年。两年。我知道有一个女人曾经坚持了五年。每四个天生就有像你和伊文娜这样的能力的女孩中,如果没能被我们及时发现并接受训练,那么至少有三个会死掉。她们的死状虽然不像男人那么可怖,却绝对不好看——如果有哪种死法可以称得上是好看的话。她们惨叫,持续数天,一旦开始发作,就算塔瓦隆所有艾塞达依加在一起,也没法挽救她。” 第49章【说谎】 “你说谎。你在艾蒙村问了那么多的问题。你打听到了伊文娜退烧,打听到我发热发冷,打听到所有的事情。你编造了这一切。” “你知道我没有。”茉莱娜柔声说道。 奈娜依极不情愿地,比这一生中她做过的所有事情都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这是她最后一次固执地尝试否认明显的事实,不论她有多么讨厌此事,拒绝事实却没有任何好处。芭兰夫人的第一任学徒正是像艾塞达依所说的那样死去的,当时她还是在玩娃娃的年纪。几年前,德文驿站也有一个年轻女人那样死了,那个女人也是一个真正能聆听风语的贤者学徒。 “我认为,你有非常大的潜力,”茉莱娜继续道,“只要你肯接受训练,你会比伊文娜更强大,而伊文娜的潜力已经足够使她成为数世纪以来最强大的艾塞达依。” 奈娜依像躲避毒蛇一样向后退去。“不!我绝对不会成为——”成为什么?我自己?她长叹一声,语气变得犹豫,“我请求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行吗?”这句话几乎堵住她的喉咙,她宁愿此时面对的是半兽人,也不愿意强迫自己向这个女人请求。但是茉莱娜点头答应了。她的精神又恢复了少许:“你说的所有这些都没有解释你要岚、马特和珀林做什么。” “暗黑魔神想要他们。”茉莱娜回答,“我阻止暗黑魔神得到他想要的任何东西。你觉得这个理由是否更简单,或者更好?”她喝完茶,眼睛在杯子的边缘上看着奈娜依。“兰恩,我们得走了。我想,往南走吧。恐怕,贤者不会跟我们一起走了。” 艾塞达依提到“贤者”时的语气令奈娜依抿紧了嘴唇,听起来她好像在暗示自己会为了一些小事而放弃更重要的目标。她不想让我跟着,想激走我好让她能够对其他艾蒙村伙伴随心所欲。“噢,不,我要跟着你们走。你无法甩掉我的。” “没有人要甩掉你。”兰恩走过来加入她们。他把壶里的水倒在火上,用树枝搅散灰烬。“这是时轮之模的一部分?”他问茉莱娜。 “也许是吧,”她若有所思,“在拜尔隆时我要是能再跟明谈一谈就好了。” “你看吧,奈娜依,我们欢迎你跟我们一起走。”兰恩说到她的名字时略略犹豫了一下,似乎想加上“塞达依”在后面。 奈娜依不禁怒火中烧,因为她觉得他在嘲笑她,也因为他们这样当着她的面说这些她不知道的事情,又无礼地不作任何解释。反正她决不会开口问的,决不让他们满意。 守护者继续做着出发的准备,他的动作麻利熟练,很快就把鞍囊、毛毯等等绑在了曼达和阿蒂尓的马鞍后。 “我去把你的马牵来。”他绑完最后一个鞍囊后,对奈娜依说道。 他沿河岸往上游走去,奈娜依露出一丝笑意。刚才他没有发现她在偷听,现在他要自己去找出她的马匹了。他将会发现她潜近时只留下非常少的痕迹。等他空手回来,那将会是一件快乐的事。 “为什么往南走?”她问茉莱娜,“我听到你说其中一个男孩过了河。还有,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给了那三个男孩每人一个银币,它把我和他们连结起来。只要他们还活着并且拥有那个银币,我就能找到他们。”奈娜依朝着守护者离开的方向望去,茉莱娜摇摇头,“那不一样。我只能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如果我们被分开,我也能找到他们。你不认为在这种环境下这是谨慎的做法吗?” “我不喜欢你跟艾蒙村的任何人的任何连结,”奈娜依固执地说道,“不过如果它能帮助我们找到他们……” “它会的。如果可以,我会先找到过了河的那个年轻人。”她的语气流露出片刻的挫折感,“他离我们只有几里之远。但是我没有时间。他现在没有半兽人的威胁,可以自己到白桥镇去。另外两个往下游去了的更加需要我,他们已经失掉银币,而那些迷惧灵要么正在追赶他们,要么正在计划在白桥镇截住我们所有人。”她叹了口气,“我只能先处理最紧急的事。” “迷惧灵可能……可能已经杀了他们。”奈娜依说道。 茉莱娜轻轻摇了摇头,好像这个可能性太小,根本不值得考虑。奈娜依的嘴唇绷紧了:“那么伊文娜在哪里?你连提都没有提起她。” “我不知道,”茉莱娜承认道,“只希望她平安无事。” “你不知道?希望?你刚刚才说完那些要把她带到塔瓦隆挽救她生命的长篇大论,她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我可以去找她,那样就会给迷惧灵有更多时间对付那两个往南去的男孩。暗黑魔神想要的是他们,不是她。只要真正的猎物没有落网,它们不会理会伊文娜的。” 奈娜依想起她自己昨晚遇到半兽人的情景,但她就是拒绝承认茉莱娜的话有理。“这么说你能做到的最多就是她如果好运的话还活着。活着,也许独自一人,受了惊,也许还受了伤,距离最近的村子或者我们有好几天的路程。而你打算遗弃她。” “她很可能跟那个过了河的男孩一起很安全,或者跟其他两个男孩一起往白桥去。不管怎样,这里再也没有半兽人威胁她的性命,她坚强而又聪明,完全能自己找到去白桥镇的路。你宁愿执着于她也许需要我们帮助的可能性,还是宁愿去帮助我们已经知道确实需要帮助的人?你想让我去找她,而留下那些肯定正在被迷惧灵追赶的男孩不理?我希望伊文娜平安,奈娜依,同时我也在跟暗黑魔神做斗争,目前,后者才是我的重点。” 茉莱娜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些可怕的选择,奈娜依真想朝着她大声尖叫。她强忍泪水转过脸去。光明啊,贤者本该照顾好她的所有村民。为什么我得做出这样的选择? “兰恩回来了。”茉莱娜站起来,整理肩上的斗篷。 对于奈娜依来说,看到守护者牵着她的马匹从林中走出来只是一个小小的打击,但是她从他手里接过缰绳的时候还是扁了扁嘴。如果他脸上能露出一点表情,就算是满意的神色,也比现在如磐石般冷漠能令她稍微提起精神。他看到她的脸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立刻背过脸去擦掉颊上的泪水。他竟敢嘲笑我的哭泣! “你来吗,贤者?”茉莱娜淡淡问道。 她最后缓缓地看了一眼森林,伊文娜此刻也许就在林中某处。然后,她伤心地骑上她的马匹。兰恩和茉莱娜已经上了马向南转去。她跟着他们,僵硬地挺着背,禁止自己回头看,把眼睛紧紧盯在茉莱娜身上,心想:这个艾塞达依对于自己的能力和计划如此自信,但是如果他们最后不能找到伊文娜和三个男孩,并且他们都还好好地活着,那么她的能力也没法保住她。唯一之力不是只有她能用。我也可以用的,女人!这是你自己告诉我的。我会用它来对付你! 第50章【游泳】 在一小丛树木之中,珀林躺在一堆夜里摸黑砍来的雪松枝底下,一直睡到太阳高挂以后,雪松的针叶刺穿了他仍未干透的衣服,扎在他身上才把他从筋疲力尽的睡梦中弄醒。梦里,他回到了艾蒙村,在鲁罕师傅的锻铁场里工作。他睁开双眼,呆看着眼前交织一片发出甜香的树枝,呆看着穿进来照在他脸上的阳光,一时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他吃惊地坐起来,身上的树枝被他的动作推到一边,留下几根随机地挂在了他头上和肩上,使他看起来也像一棵树。艾蒙村从他的脑海里褪去,昨夜的记忆汹涌而来,如此逼真,一瞬间比他身边的一切都要真实。 他喘着气慌乱地从树枝堆里翻出斧头,双手握紧斧柄,屏住呼吸仔细观察四周。这是一个寒冷寂静的早晨。周围没有任何活动的东西。如果阿里尼勒的东岸有半兽人,它们要么没有移动,要么离他很远。他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放低手中的斧头,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让砰砰乱跳的心脏平静下来。 围在他身边的常绿灌木丛是他昨晚找到的第一个躲避所,它长得稀稀拉拉提供不了多少掩护,只要他一站起来就可能被看见。他拔掉头上肩上的树枝,又扫掉留在毯子上的那些,然后,四脚着地爬到灌木丛边,趴着,一边观察河岸,一边挠着身上被针叶刺过的地方。 夜里刀割一般的冷风现在减弱成静静的微风,几乎没法在水面上吹起波纹。阿里尼勒宁静地流淌着,水面平静而空阔。黯者当然无法渡过这么宽、这么深的河水了。对岸看起来只有一片树影,视线之内也没有任何移动的物体。 他不知道对此应该作何感受。对岸没有黯者和半兽人当然很好,但是如果能见到艾塞达依、或者守护者,立刻就能消除他的许多担忧,或者,如果能见到他的朋友们,当然就更好了。然而,鲁罕夫人常常说:如果愿望有翅膀,绵羊也会飞。 自从掉下悬崖后,他就没有见过自己的坐骑,只希望他能自己平安游上岸。反正,比起骑马来,他更习惯于走路,他的靴子很结实,靴底够厚。虽然没有食物,但是投石绳还好好地绑在腰间,口袋里也还有设陷阱用的绳子,抓兔子应该很容易。至于生火的道具则放在鞍囊上,所以都丢了,不过雪松木很易燃烧,做把火弓也简单。 一阵微风吹进他的躲藏处,他打了个哆嗦。斗篷被河水冲走了,身上所有的衣物都还是湿冷湿冷的。昨晚他太累了,顾不上理会湿衣服,现在睡了一夜后,精神足够了,才觉得身上冰冷。虽然天气不是非常冷,却一点儿也算不上暖和。不过,他还是决定不把衣服挂到树枝上晾干。 他叹着气想,时间是个问题。晾干衣服要花少许时间,抓只兔子,生火烤熟,也要花少许时间。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他只好尽量不理会它。时间有更重要的用途,一次只能做一件事,得先做最重要的,这是他的做事方式。 他的目光随着阿里尼勒的水流移向下游。他游泳的技术比伊文娜要好,如果她也游了过来不,不能是如果,她游过来以后,上岸的地方一定是在他的下游。他用手指轻轻敲着地面,衡量着,思考着。 一旦下了决定,他立刻捡起斧头,向下游出发。 阿里尼勒的这边不像西边一样有茂密的森林。如果春天来临,这边会是一片草地,点缀着零散的树木。一些常绿植物和光秃秃的岑树、桤木、橡胶树聚在一起形成较密的树丛。越往下游走,树木越小,树丛越稀。它们组成了仅有的可怜掩护。 他蹲着身从一个树丛后冲到另一个树丛后,又立刻趴下观察河的两岸。守护者说过,这条河对黯者和半兽人来说是个障碍,事实是否如此?万一它们看到自己,也许会克服对深水的恐惧。所以,他在每一个树丛后都首先小心地观察四周,然后才低着身体迅速冲向下一个树丛。 他就这样冲冲停停跑了数里路,然后,突然地,他在冲往一丛柳树的半路上哈了一声刹住脚步,盯着地上。乱糟糟的枯草地上,有几处没有长草露出泥土像补丁似的小块,就在他脚下的其中一个补丁中间,有一个明显的马蹄印,而且,是鲁罕师傅为家马特制以增加力量的双闩印。 他把河对岸可能在搜寻他的眼睛忘得一干二净,在附近转来转去寻找其他痕迹。地上纠结的枯草不容易留下脚印,但是他锐利的眼睛还是找到了它们。这少许痕迹带着他离开河岸,走到一个浓密的树丛前。这个树丛有茂密的羽叶树和雪松,既可以挡风,又可以挡住追猎者的目光,中间还有一棵铁杉,伸展的枝叶覆盖了整个树丛。 他不由自主地咧嘴笑着,推开交织在一起的树枝走了进去,完全顾不上因此造成的噪音。然后,他走进了铁杉底下的一片小小空地,站定。在一簇小小的营火旁,蜷缩着伊文娜,绷着脸,手里抓着一根粗树枝当作棍子,背靠贝拉严阵以待。 我想,我该先喊一声才对。他窘迫地耸耸肩。 她扔下棍子,扑上来拥抱他:我还以为你淹死了。你的衣服还是湿的。来,到火边暖和一下。你丢了马,是不是?他任由她把自己推到火边,在火上搓着双手,享受暖意。伊文娜从自己的鞍囊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包得很结实,虽然泡过水,里面的食物还是干的。她从包里拿出面包和芝士递给珀林。你还担心她呢,她做得比你好多了。 是贝拉带我过来的,伊文娜轻轻拍着毛发乱蓬蓬的小母马,她甩掉了半兽人,拖着我游过来。她顿了顿又说:“珀林,我没有见到其他人。” 他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他遗憾地看着她重新包起食物,把手指上粘着的面包屑舔干净后才说道:昨晚我只见过你。后来也没再见到半兽人和黯者。就是这样。岚一定会没事的,伊文娜说完,又立刻补充道,他们都会没事的,一定会的。也许他们现在正在找我们。他们随时会找到我们的,茉莱娜必竟是一个艾塞达依。我时刻都记得她的身份,他回答,见鬼,我宁愿我能忘记这点。她为我们阻挡半兽人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抱怨啊。伊文娜酸酸地讽刺道。 第51章【狼兄】 我只是希望我们没有她也可以逃脱。他在她目不转睛的注视下不安地耸耸肩膀,虽然,我也认为我们办不到。我一直在想这事。她挑起了双眉,珀林对于自己每次发表意见时得到的惊讶反应已经习惯。虽然他的意见一点也不比别人的差,但是人们总是记得他想问题很慢。我们不能呆等兰恩和茉莱娜来找我们。当然可以的,她插嘴道,茉莱娜塞达依说过,分开后她会来找我们的。他等她说完,才继续道:先找到我们的有可能会是半兽人。茉莱娜也可能已经死了。他们有可能全都死了。不,伊文娜,我很抱歉,但确实有这个可能。我也希望他们都平安无事,希望他们现在就走能到这簇火边。但是希望就像你快要淹死时的一截细绳,太细了不足以救命啊。伊文娜合上嘴,咬着牙看着他。终于,她说道:你想沿河而下去白桥?如果茉莱娜塞达依在这里找不到我们,白桥将会是她寻找的下一个地方。我想是的,他缓缓说道,白桥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但是黯者可能也知道这点,它们也会去那里找,而这次没有艾塞达依或者守护者来保护我们了。那么,难道你打算逃往别处,就像马特想的那样?躲在某个黯者和半兽人,或者,茉莱娜塞达依没法找到我们的地方?别以为我没有那样想过,他平静地回答,但是每次当我们以为自己逃脱了的时候,黯者和半兽人总是能再次找到我们。我不知道究竟还有哪个地方可以让我们安全地躲起来。虽然我不喜欢,但是我们需要茉莱娜。那我就不明白了,珀林,我们去哪里呢?他惊讶地眨眨眼,她在等他的回答,等他告诉她该怎么做。他从来没有想过伊文娜会指望他来领队,她从来不乐意按别人的计划行动,也从来不听从别人的指挥。也许只有贤者例外,有时候他觉得她回避这一点。他伸手抹平跟前的土地,清了清喉咙。 如果这里是我们现在的位置,这里是白桥,他用手指在地上戳了两个洞,那么卡安琅就应该在这里附近。他在另一边戳下第三个洞。 他停下来,看着地上的三个小洞。他脑海里的整个计划都是基于他记忆中伊文娜父亲的那张老地图。艾维尔先生说过,那张图不太准确,而且,不管怎么说,他也不像马特和岚那样经常对着它出神。但是伊文娜没有说话。他抬起头,看见她双手放在膝上看着他。 卡安琅?她的声音显得有点晕。 卡安琅。他在两个小洞之间划了一条线,离开这条河,直接走过去。这会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我们在卡安琅等他们吧。他拍干净双手,等着伊文娜的回答。在他看来,这是个很好的计划,但是她肯定会反对。他猜她会夺权她总是有办法逼迫他按她的主意行动那也无所谓。 令他意外的是,她却点了头:中间肯定会有村庄,我们可以问路。我担心的是,珀林说道,如果艾塞达依在那里也找不到我们,怎么办。光明啊,谁能想到我竟然会担心这种事?如果她没有到卡安琅来又如何?也许她以为我们都死了。也许她会把岚和马特直接带回塔瓦隆。茉莱娜塞达依说过她能找到我们的,伊文娜坚定地相信,如果她能在这里找我们,那么她也能在卡安琅找我们,她会来的。珀林缓缓点头:既然你这么说,好吧。不过,如果我们在卡安琅几天内等不到她,就自己到塔瓦隆去,求见艾梅林殿下。他做了个深呼吸,两个星期前,你连艾塞达依都没有见过,现在,你却在谈论艾梅林殿下,光明啊!根据兰恩的说法,从卡安琅有大路通往塔瓦隆。他看了看伊文娜身边的那个油纸包,又清了清喉咙:再吃些面包和芝士怎样?这得留着,我们可能要走很久才能到村庄的,她回答,除非你设的陷阱比我昨晚设的好运。生火倒是容易的很。她一边轻轻笑着像开玩笑似的,一边把油纸包塞回鞍囊里。 很明显,她接受他的领导是有限度的。好吧,肚子咕噜地响着,珀林无奈地站起来,我们该出发了。但你的衣服还是湿的。她抗议道。 走着走着就会干了。他坚决地说道,开始往营火上面踢土。如果由他来领队,那么就由现在开始好了。从河上吹来的风渐渐强劲起来。 从一开始,珀林就知道前往卡安琅的旅程不会舒坦,第一件不爽快的事就是伊文娜非要跟他轮流骑贝拉。她说,我们不知道要走多远才能到卡安琅,所以决不能让她独自骑马。她坚决地绷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我个头太大了,骑不了贝拉的。他说道,我习惯走路,也宁愿走路。难道我不习惯走路啊?伊文娜厉声说道。 我不是这个我是唯一一个活该因长期骑马两腿酸痛的人,是不是?而你则打算一直走直到走不动了,期望我来照顾你?好吧好吧,他一看她还想继续说下去,赶紧答应,但是,你先骑。她的表情变得更加固执,他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如果你不自己上马,就让我来把你放上去好了。她吓了一跳,嘴唇弯曲露出笑意。既然这样她忍俊不禁,自己上了马。 他一边转身向着远离河流的方向出发,一边不满地对自己嘟哝。从来没听说过故事里的领导者要处理这种事情啊。 伊文娜还真的坚持要轮流骑马,每次他想逃过时,她都威逼利诱直到他服从为止。铁匠的工作把身材锻炼得很粗壮,而贝拉在马匹当中个头偏小。每次他伸脚踩上贝拉的马镫时,她回头看着他的样子明显就是在责怪他。这是小事,他心想,却让人恼火。用不了多久,他开始害怕听到伊文娜宣布珀林,该你了。 故事里的领导者几乎从不害怕,更不会遭人逼迫。但是,他细想之后决定,那是因为他们不用对付伊文娜。 他们的面包和芝士只有很少,第一天就已经吃完了。宿营后,珀林在一些兔子小径的附近设了陷阱,方法虽然古老,却也值得一试。伊文娜则负责生火。珀林设完陷阱后,决定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用投石绳试一试。虽然他们一路走过来时没有见到任何活物,但是令他吃惊的是,他几乎立刻就被一只瘦小的兔子吓了一跳。它从他脚边的一丛矮树里窜出来,珀林惊讶得几乎让它逃掉了。不过他马上就追赶上去,跑了四十步左右,在它冲过一棵树的时候抓住了它。 第52章【营地】 他提着兔子回到营地,伊文娜已经堆好生火用的树枝,却跪在旁边闭着眼睛。你在干啥?靠祈祷可生不了火啊。伊文娜被他吓了一跳,一手捂着喉咙,转过身来瞪着他:你你吓着我了。我运气不错,他举起手里的兔子,去拿打火石来吧。至少今晚我们可以好好吃一顿。我没有打火石,她缓缓说道,它放在我的口袋里,过河时掉了。那你怎么?在河岸上的时候真的很容易,珀林,只需用茉莱娜塞达依教我的方法就行了。我只要伸出手去,就她做出伸手取东西的姿势,然后叹了口气垂下手,现在我却没法找到它了。珀林紧张地舔舔嘴唇:唯唯一之力?她点点头。他瞪着她:你疯了啊?我是说唯一之力!你怎么能这样子随便乱用。当时很容易的,珀林。我可以的。我可以引导唯一之力的。他深吸一口气:我来做把火弓好了,伊文娜。答应我,你不要再试这种这种技巧。我不答应。她紧绷下巴的样子使他叹气,珀林艾巴拉,你是否肯丢弃你的斧头?你是否愿意把一只手绑在身后地到处去?我不会答应你的!我做把火弓吧,他心烦地说道,至少,今晚不要再试了?好吗?她没有说话,勉强答应了。可是直到那只兔子被悬在火上烤的时候,珀林觉得她还是在想自己能做得更好。她也不肯放弃,每个晚上都在尝试,然而最成功的一次也只是生起了一缕轻烟,立刻就灭了。她的眼神不容许他有任何异议,他唯有明智地保持沉默。 自从头一晚的热餐之后,他们靠吃粗糙的野生土豆和少许嫩芽度日。春天仍然毫无迹象,要找吃的实在很难,数量既少,味道也差。两人都没有抱怨,只是每一餐都在其中一人因为想念芝士的浓香和面包的味道而发出的叹气声中结束。有一个下午,他们在林子里找到了蘑菇,而且还是蘑菇中最鲜美的后冠。那一顿真可说是一顿大餐了,他们大笑着狼吞虎咽,还讲起艾蒙村时的往事:你还记得那一次但是,蘑菇很快就吃完了,笑声也很快停下。饥饿的人有几个能笑得出呢。 走路的人负责拿着投石绳,随时准备投出石子砸向兔子或者松鼠,但是,唯一一次投出的石子只是为了发泄沮丧。每个晚上他们都仔细地设下陷阱,但是到了早上从来都一无所获。两个人都不知道离卡安琅究竟还有多远,只有到了那里,他们才会觉得安全,所以,他们也不敢在同一个地方呆上一天来等待陷阱的收获。珀林开始怀疑,自己的胃抽搐成这个样子,会不会最终在自己肚子里抽出个洞来。 他感觉他们一路都走得挺快,离阿里尼勒越来越远,却一个村子也没有见过,甚至连农场都没有,无法问路,因此对自己这个计划的疑虑与日俱增。伊文娜表面上看来还是跟出发时一样自信,但是他知道她迟早会抱怨,与其这样在荒野中迷失方向,倒不如冒着遇到半兽人的风险去白桥。她一直没有这样说,但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离开河流两天后,地形开始呈现覆盖茂密森林的连绵小山,与其他仍旧被残冬控制的地区一样萧条。又过了一天,小山又变成了平地,森林变得稀疏,常常被延伸一两里的沼泽地隔断。背光的凹洞里还残留着积雪,早晨的空气依然凛冽,寒风一直冰冷。他们没有看见任何道路、田地、炊烟,没有任何人迹,没有任何居民。 有一次,他们在一座小山上看到了一道残破的防御土墙,里面的有些房子,屋顶倒塌,树木丛生,早已被森林占据,枯老的藤蔓植物织成网把整个石砌街区都包了起来。还有一次,他们找到了一座石塔,塔顶已经折断,塔身被枯死的青苔涂成棕色,歪歪地靠在一棵巨大的橡树身上,树根往它的身上生长。然而,就是没有找到有人活着的地方。shadarlogoth的教训使他们一见到废墟就加快脚步远远避开,直到再次迷失在似乎从来没有过人烟的荒野中。 可怕的恶梦也在折磨珀林。他梦见巴阿扎门在迷宫中追逐他,搜索他,不过,就他记得的部分来看,他们两人从来没有直接面对过。眼前的旅途也为他带来了一些恶梦。伊文娜也抱怨说梦见了shadarlogoth,特别是在他们找到废弃土墙和斜塔的那两个晚上。珀林从来不提起自己的梦,就算他在夜里被惊醒,全身冒着冷汗在黑暗中哆嗦,他也不愿意告诉伊文娜。她指望他带领两人平安到达卡安琅,而不是分享这些无可奈何的担忧。 当珀林开始闻到那股味道时,他正走在贝拉前面,心里为今天的晚餐发愁。随即,小母马扇着鼻孔开始摇摆脑袋,在她开始嘶鸣之前他及时抓住了她的马笼头。 那边有烟,伊文娜在马鞍上兴奋地前倾身体,深深吸气,是煮食的营火。有人在烤晚餐。是兔子。也许是吧。珀林谨慎地回答,她热切的微笑立刻被他的话扑灭了。他把手中的投石绳换成半月宽刃斧,手掌在斧柄上张张合合。这是一件武器,然而,不论是他自己在村里时的悄悄练习,还是兰恩后来的填鸭式训练,都没能让他准备好使用它。走进shadarlogoth之前的战斗在他的脑海中也只有一片模糊,无法为他带来任何自信。他也从来没有成功地在心中找到过岚和守护者所说的那片虚空。 阳光斜斜地穿过他们身后的树木,林中处处是静止的斑驳影子。木柴燃烧的轻烟在他们身边飘荡,带着微微肉香。可能真的是兔子,他心里这样一想,肚子就立刻如雷般响起。也可能是别的东西,他提醒自己道。他看了看伊文娜,她也在看他。身为领导者,自然有相应的责任。 在这里等我,他轻声嘱咐,她皱起了眉,但是他在她开口说话之前继续说道,安静!我们还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人。她不情愿地点了点头。珀林不禁疑惑了,为什么每次要她代替自己骑马的时候,她就不肯这么合作呢。他深呼吸定定神,向味道的来源走去。 第53章【瞳孔】 比起岚或者马特,他比较少在艾蒙村附近的森林里玩耍,不过他也曾经在林子里抓过兔子。此刻,他在树与树之间爬行,没有踩断一根树枝。不用多久,他就来到了一棵高大的橡树后。粗壮的橡树枝蜿蜒地伸展着,先弯下来碰到地面,又抬起来往上生长。他从树后悄悄地往外看:那里,有一簇营火,火旁不远处有一个身材瘦削、皮肤黝黑的男人斜靠在一根橡树枝上。 至少,他不是个半兽人,不过,在珀林眼里这也是个奇怪的家伙。比如,他的衣服似乎都是用动物皮毛做的,连靴子和头上那顶怪异的平顶圆帽也是。他的斗篷是用兔子和松鼠皮毛胡乱拼成的,裤子看来是用棕色和白色山羊身上毛最长的那部分皮做成的。浓密的胡子像把扇子,几乎遮挡了他半个胸膛。腰带上挂着一把跟剑一样长的刀子,一张弓和箭袋一起靠在手旁边的橡树枝上。 男人的眼睛闭着,显然是睡着了,但是珀林仍旧原地不动。营火旁斜插着六根棍子,每根上面都串着一只兔子,烤得金黄焦脆,时不时有一两滴汁液落到火焰上,滋滋作响。它们的香味离珀林这么近,他口水直流。 你流够口水了吗?男人张开一只眼睛朝珀林的藏身处摆摆头,你跟你的朋友一起过来坐下吃吧。我见你们这两天就没怎么吃东西。珀林犹豫片刻才慢慢站起来,手里仍然紧握着斧头:您已经跟踪我们两天了?男人沉声笑道:是的,我一直在跟踪你和那个漂亮的女孩。她像只勇猛的小公鸡把你摆布得够呛,是吗?我总是听到你们俩在吵闹,五里之外都能听到你们的声音,那匹马是你们当中唯一肯安静走路的。你打算喊她过来,还是打算自己把兔子全部吃掉?珀林生气了,他一路都尽量保持安静,因为在水树林里的经验告诉他,如果不能保持安静,就无法走到离兔子足够近的距离来投石砸它。但是兔子的香味使他想起伊文娜也已经很饿了,更别提她此刻正在担心地等待他回去告知是不是半兽人生的火。 他把斧头挂回腰带上,提高嗓门喊道:伊文娜!没问题!是兔子!说完他伸出手去,用平常的声调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珀林,珀林艾巴拉。男人看着他的手,想了好一会儿才笨拙地握住它,似乎不习惯跟人握手。人人都叫我伊莱迩,他抬头看着珀林,伊莱迩玛砌尔。珀林倒抽一口气几乎丢掉伊莱迩的手。他有一对黄色的眸子,像闪光的金子般明亮。珀林的脑海中闪过一些记忆,但没等他抓住就消失了。此刻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见过的半兽人眼眸都是接近黑色的。 伊文娜牵着贝拉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了。她把小母马的缰绳系在一根较细的橡树枝上,珀林把她介绍给伊莱迩时她礼貌地说着客套话,目光却不停地飘向那些兔子,似乎没有注意到男人的眼睛。伊莱迩示意请他们吃东西时,她迫不及待地坐了过去。珀林只犹豫了一分钟就加入了她。 伊莱迩静静地等他们吃完。珀林太饿了,他急切地撕扯下兔子肉片,却发现热得烫手不得不把它在两手之间丢来丢去地摊凉一些才塞进口里。伊文娜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油水沿着她的下巴直流。白天渐渐转成黄昏,无月的黑夜缓缓包围了营地,他们终于慢了下来。伊莱迩说话了。 你们在外边游荡究竟想做什么?要知道,方圆五十里之内都没有居民啊。我们要去卡安琅,伊文娜回答,也许您可以还没说完,伊莱迩就仰天大笑起来,她不禁挑起了双眉。珀林手里抓着一只兔子腿正要送往嘴里,也顿住了瞪着他看。 卡安琅?伊莱迩笑得喘不过气来,好容易才缓过来说道,按照你们这两天走的路,按照现在的方向走下去,你们会走到卡安琅的北边至少一百里的地方去。我们打算问路的,伊文娜辩护道,只不过还没遇到村庄或者农场罢了。你不会遇到的,伊莱迩还在笑,按照你们走的路,你们会一直一直走到世界之脊去,途中一个人类都不会遇到。当然了,如果你们能翻过世界之脊它的某些地方确实是可以翻越的就会在艾尔废墟找到艾尔人,但我估计你们不会喜欢那里的。那个地方白天酷热,夜里严寒,随时可以把你渴死。只有艾尔人才能在那里找到水,而他们不喜欢陌生人。对,要我说,不喜欢。说完,他又开始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甚至在地上打起滚来。根本不喜欢。他好容易才挤出一句。 珀林不安地挪动着:难道我们遇到了一个疯子?伊文娜皱起了眉,但是她等待伊莱迩的狂笑减弱一些后,继续说道:也许,您能告诉我们该往哪里走。看起来您知道的地方比我们多得多。伊莱迩停止笑抬起头,把打滚时掉下的皮毛帽子戴回头上,低下眉看着她。我不太喜欢人,他干脆地说道,城里到处是人。我也很少靠近村庄,甚至农场。村民、农夫都不喜欢我的朋友。若不是看到你们俩像初生幼狼般彷徨无助地流浪了这么久,我也不会出手帮助你们。但是,至少您能告诉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吧,她坚持道,只要您能给我们指路到最近的村子里去就算要走五十里也无所谓村民就能告诉我们怎么去卡安琅。别动,伊莱迩说道,我的朋友们来了。贝拉突然惊恐地嘶叫起来,并且拼命拉扯缰绳。周围笼罩在黑夜的森林中出现了许多身影。珀林半站了起来。贝拉惊嘶着扭动身体直往后扯。 让那匹母马静下来,伊莱迩说道,他们不会伤害她的。只要你们不要乱动,他们也不会伤害你们。四匹大狼走进了火光中,它们的毛发粗浓杂乱,高度直到人的腰部,强有力的下颚可以轻易咬断男人的大腿。它们旁若无人地走到营火边,在人类身边躺下。林中的黑暗里,四面八方都有许多狼眼睛反射着火光。 是金黄的瞳孔,珀林注意到,跟伊莱迩的一样。这就是刚才他没能抓住的记忆。他小心地看着身边的狼,伸手取斧头。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那样做,伊莱迩说道,如果他们认为你是威胁,就不会这么友好了。珀林看到,他们,那四匹狼,都在盯着他看。他还觉得,所有狼,包括林中那些,都在盯着他看。他直起鸡皮疙瘩。小心翼翼地,他把手移离斧柄。不知道这是不是幻觉,他觉得狼群中的紧张感随着自己的动作而放松下来。他慢慢坐回地上,双手直打颤只好捏住膝盖来稳住。伊文娜全身僵硬得几乎颤抖起来,一匹全身浅黑、脸上有一片灰色毛的大狼就躺在她的身边,几乎碰到她了。 第54章【代价】 贝拉已经停止嘶叫和挣扎,她全身筛糠,挪来挪去想把所有狼都看在眼里,还时不时地踢着脚好让这些狼知道她不好欺负,要吃她得付出沉重代价。但是,群狼懒得理她,也不理会其他人,他们的舌头懒懒地搭在嘴外,放松地等待着。 这样,伊莱迩说道,好多了。他们是您驯养的吗?伊文娜几乎要晕倒了,怀着希望问道,他们是宠物?伊莱迩嗤之以鼻:狼是无法驯服的,女孩,他们可不像人类。他们是我的朋友,我们互相做伴,一起狩猎,一起聊天。跟任何朋友一样,你说对吧,斑纹?一匹身上长着灰色、黑色和白色花纹的大狼转过头看他。 您跟他们说话?珀林觉得不可思议。 不完全是,伊莱迩缓缓回答,话语并不重要,也不能准确地表达他们的意思。她的名字是斑纹,意思大概是指在仲冬时节的黎明时分,微风吹皱森林中水池里的水时,影子在水面上的变幻,还有舌头碰到池水时那种冰凉的味道,还有一点黄昏前空中飘雪的意思。但这也不是完全准确的含义,你无法用语言表达它的意思,更多的是一种感觉。这就是狼的沟通方式。其他那几匹分别叫做烙印、弹跳、风。烙印的肩膀上有一道伤疤,这也许是他名字的来源,但是其他两匹狼的身上没有任何特征可以说明他们名字的含义。 虽然他说话生硬,但珀林觉得伊莱迩其实很高兴能够再次跟人类说话,至少,他在说个不停。他注视着狼群反射着火光的利牙,心想,还是鼓励他一直说下去好了。您是怎么怎么学会跟狼说话的,伊莱迩?是他们先知道的,伊莱迩回答,不是我。一开始不是。后来我才明白,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是他们先找到你,而不是你先找到他们。有些人以为我被暗黑魔神诅咒,因为不论我去到哪里,哪里都会有狼。起初,连我自己有时也这么以为。大多数正经人开始躲开我,而那些来找我的人则是我不论如何都不愿意交往的人。然后,我开始发觉狼有时候似乎能明白我在想什么,他们会对我脑海里的念头做出反应。这就是我们的开始,他们对我感到好奇。狼通常能感觉到人,但是都跟我的情况不同。他们很高兴能找到我。他们说,已经很久没有跟人类一起狩猎了。当他们说到很久时,我得到的感觉就像是一阵凛冽的寒风从时间开始之日一直吹拂至今。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人类会和狼一起狩猎。伊文娜说道,她的声音还是不太稳,但是那几匹大狼确实只是躺在地上的表现似乎使她稍微安心。 看不出伊莱迩是否听到了她的话,他没有回应。狼记事的方式跟人类不同,他继续道,奇异的黄色眼睛看着遥远的他方,似乎迷失在自己的记忆之中,每一匹狼的心中都记载着整个狼族所有狼的历史,或者说,记载着它的形成。我说了,这很难用言语表达。他们记得曾经跟人类肩并肩地追逐猎物,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远得更像阴影中的阴影,而不是记忆。真有趣。伊文娜说道。伊莱迩严厉地看着她:不,我是认真的。这是真的。她舔舔嘴唇:您能否啊能否教我们跟他们说话呢?伊莱迩还是嗤之以鼻:这是没法教的。有些人可以,有些人不行。他们说,他可以。他指向珀林。 珀林像看刀子似地看着伊莱迩的手指,这人真的是个疯子。狼群又在盯着他看了,他不安地挪动着。你说你们要去卡安琅,伊莱迩说道,但是没有解释你们跑到这个荒无人烟,哪儿都够不着的地方要做什么。他把皮毛斗篷拨到身后,侧躺下来,一手支着脑袋期待着他们的回答。 珀林瞥了瞥伊文娜。早前他们就已经编好了一个故事,准备遇到人的时候用来解释他们要去哪里,而不会引起任何麻烦,也不会透露他们究竟来自何方,真正目的是什么。天知道有哪些不小心的言辞会传入黯者的耳朵?他们每天都一起讨论,找出漏洞把它修补完善。而且说好了,由伊文娜来讲这个故事,因为她比较善于言辞,而且她还宣称每次珀林一撒谎她就能从他的脸上看出破绽。 伊文娜立刻流利地开始讲故事。他们从北方萨达亚一个小村庄外的农场来。以前他们俩都没有离开过家二十里以上。但是他们听了许多吟游诗人的故事,还有商人的传说,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卡安琅、伊连、狂暴之海,甚至去看看神话中海族的岛屿。 珀林满意地听着。啊,就算是索姆墨立林,依靠他们对双河以外的世界如此有限的认识来编故事,恐怕也不会编得比这个更精彩,或者说,比这个更符合他们的需要。 来自萨达亚,嗯?她说完后伊莱迩问道。 珀林点头:对。起初我们考虑先去马勒墩。我很想看看国王的样子。可是首都肯定是我们的父亲头一个会去找的地方。这是他负责的部分,声明他们为何没有去过马勒墩,这样就不会有人问他们关于那个城市的问题,防止他们正巧碰上了真的到过那里的人。萨达亚离艾蒙村和春诞前夜的事件那么遥远,任何听到这个故事的人都毫无理由会因此联想到塔瓦隆或者艾塞达依。 好一个故事。伊莱迩点点头,真的,好一个故事。几乎没有一点错漏,唯一的问题是,斑纹说,这完全是一堆谎言,每一个字都是谎言。谎言!伊文娜大喊,我们为什么要撒谎?四匹大狼都没有动,但是他们此刻不再仅仅是躺着,而是蹲伏在火边,金黄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艾蒙村的两人。 珀林一言不发地往腰间的斧头伸出手去。四匹大狼迅速站了起来,他的手立刻停住。他们没有发出声音,但是颈上的毛发都竖立起来。树后有一匹狼愤怒地咆哮了一声,其他狼纷纷响应,五只、十只、二十只,黑夜因他们的号叫而骚动不安。突然,他们,也静了下来。冷汗沿着珀林的脸淌下。, 第55章【树林】 如果您认为伊文娜顿了顿,咽下口水。虽然天气很冷,她的脸上也挂着汗珠,如果您认为我们撒谎,那么,或许您会希望我们离开您的营地,另找地方过夜。通常我会这样做的,女孩。但是,现在我很想知道半兽人的事。还有,类人的事。珀林试图保持冷漠的表情,只希望自己这方面能做得比伊文娜好些。伊莱迩像平常聊天一样继续道:斑纹说,刚才你们讲那个蠢故事的时候,她在你们的意识中嗅到了半兽人和类人的味道。他们都嗅到了。你们不知怎的跟半兽人,还有缺眼人,缠在了一起。比起野火,狼族更痛恨半兽人和类人,这是他们最痛恨的东西。我也一样。 烙印不想再跟你们谈了。是半兽人在他一岁的时候给他留下了那道伤疤。他说,游戏该结束了,你们是他数月来看过的最肥美的猎物,我们应该把你们吃掉。不过,烙印总是最没有耐心的。你们何不把实情告诉我?希望你们不是暗黑之友,我可不喜欢在喂饱某人之后又杀掉他们。记住,如果你们撒谎,他们会知道的,就连斑纹,也开始变得跟烙印一般心烦了。他的双眼,像狼的眼睛一样金黄,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珀林觉得,它们也是狼的眼睛。他注意到伊文娜正在看他,等他决定下一步。光明啊,我突然又成了领导者了。他们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不能冒说出真话的危险,但是目前的情况下即使他设法首先拔出斧头,也根本无法逃脱,斑纹的喉咙深处发出呼噜吼声,营火边的另外三匹大狼跟着她发出了同样的声音。然后,林中群狼也照做,一时间,威胁的狼吼充满夜空。 好吧,珀林飞快地答应,好吧!吼声嘎然停止。伊文娜松开紧握的双拳,也点了点头。一切从春诞前夜之前的某一天,珀林开始述说,我们的一个叫做马特的朋友看到了一个身穿黑斗篷的男人开始伊莱迩的表情和姿势一直没有变,只有他头部的倾斜显示出他竖起耳朵在听。珀林开始讲之后,那四匹大狼都坐下了,他觉得他们也在听。故事很长,他几乎全盘托出,只保留了他们三人在拜尔隆时做的那个恶梦。他等着那些狼做出发现他有所隐瞒的表示,可是,他们只是默默看着他。斑纹显得友好,烙印则怒火冲天。当他说完时,喉咙都沙哑了。 如果在卡安琅见不到她,我们就自己到塔瓦隆去。我们除了求助于艾塞达依以外,没有什么选择。半兽人和类人跑到这么远的南方来,伊莱迩重复道,这事得考虑一下。他从身后拉出一个水袋扔给珀林,看也不看他,似乎在思考什么。等珀林喝完水把塞子塞好后,他说道,我可受不了艾塞达依。那些红结,喜欢到处搜捕跟唯一之力纠缠不清的男人。她们曾经想把我封印。我对着她们的脸骂她们是侍奉暗黑魔神的黑结。她们气疯了,却没法抓住我,因为我一旦进入森林,她们就奈何不了我。不过,她们还真的尝试过。是呀,她们真的试过了,当时我不得不杀了几个守护者。从此以后,我怀疑没有一个艾塞达依会喜欢我了。杀守护者很讨厌,我不喜欢。这种跟狼谈话的能力,珀林不安地问道,它它跟唯一之力有关?当然没有,伊莱迩咆哮,所谓的封印对我根本没有效,是她们的企图令我愤怒。这是一种古老的能力,比艾塞达依还要古老,比任何引导唯一之力的人都要古老,它跟人类的历史一样久远,跟狼族一样久远。那些艾塞达依不喜欢它,她们不喜欢古老的力量复苏。我不是唯一一个,还有其他的人,这使得艾塞达依很担忧,她们嘀咕着什么远古的屏障开始减弱,什么东西正在毁坏。她们害怕暗黑魔神正在挣脱封印。如果你见到她们看我时的眼神,会以为那是我的错。红结,还有一些其他结的艾塞达依都那样看我。那个艾梅林殿下啊!反正我尽量避开她们,避开跟艾塞达依交好的人。如果你是个聪明人,你也应该这样。能够远离艾塞达依当然最好了。珀林回答。 伊文娜瞪了他一眼。他只希望她不要冲口而出说自己想当艾塞达依。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咬着嘴唇。珀林继续道:然而我们没有选择。半兽人、黯者、还有吸魂扎卡在追击我们,只差暗黑之友了。我们没法躲,光靠自己也没法还击。谁能帮助我们?除了艾塞达依以外,谁有这个能力?伊莱迩沉默了,他看着群狼,目光多数停留在斑纹或者烙印上。珀林不安地挪动着,尽量不看他们。每次他看他们时,就觉得自己能听到伊莱迩跟那些狼在对话。虽然这跟唯一之力没有关系,他也不想参与其中。他一定是在开疯狂玩笑,我怎么可能会跟狼说话。其中一匹大狼大概是弹跳吧看着他,似乎在笑。他不禁疑惑:他是怎么给这些狼起名字的。 你们可以跟我在一起,伊莱迩最后说道,跟我们一起。伊文娜的双眉跳得高高,珀林惊讶得张大了嘴。啊,除了跟我们一起以外,还有更安全的方法吗?伊莱迩问道,半兽人遇到独行狼时,会杀死他,但是却会绕开数里躲避一群狼。而且,你们也不用担心艾塞达依,她们很少到这些树林里来。我不知道,珀林避开不看两边的大狼,其中一匹是斑纹,他可以感觉到她的目光停在自己身上,比如,追击我们的不止是半兽人。 伊莱迩冷笑道:我也曾经见过一群狼击倒一只缺眼人,狼群死伤过半。但是,只要他们闻到它的气味就决不会放过它。半兽人、迷惧灵,对于狼族来说,它们是一样的。他们想要的人是你,小子。他们以前也听说过有其他可以跟狼沟通的人,而你是他们除了我以外第一次见到的有这种能力的人。 第56章【狼族】 不过,他们也愿意接受你的朋友。你们跟我们一起比在任何城市里都安全。城里有暗黑之友。 珀林急忙说道:我希望您别再说这件事。我不能像您这样。如你所愿,小子。既然你愿意,就去当你的山羊自欺欺人好了。难道你不想找到安全?我没有自欺欺人,没有什么好欺骗我自己的。我们想要的我们要去卡安琅,伊文娜坚决地插口道,然后去塔瓦隆。珀林合上嘴,迎上她愤怒的目光。她的怒气中也有他的一份。他也明白,她只有愿意的时候才会服从他的领导,但是她至少应该让他回答自己的问题。你怎么想,珀林?他问自己道,又自己回答:我?啊,让我想想。是的。是的,我想我会继续上路。他朝伊文娜温和一笑:好了,伊文娜,我们俩都决定了。我想我会跟你一起去。做决定之前讨论一下真不错,是不是?她脸红了,但是仍然紧绷下巴。 伊莱迩冷哼道:斑纹说,她早就知道你会这么决定。她说,那个女孩的根深深扎在人类的世界里,而你他朝珀林点点头,则在人类和狼族之间。这种情况下,我想我们最好还是跟你们一起南下,否则,你们要么饿死,要么迷路,要么烙印突然站了起来,伊莱迩扭头看着这匹大狼。过了一会儿,斑纹也站了起来,走到伊莱迩身边直面烙印的目光。场面一时僵硬地持续了很久,然后烙印转身消失在夜色中。斑纹抖抖身子回到原位,重重地躺下好像没事发生似的。 伊莱迩看到珀林疑问的目光,回答道:斑纹是这个狼群的头领,他解释道,若论力量,群里有几头雄狼可以跟她相比。但他们都知道她最有智慧。她不止一次地挽救了整个族群。只是,烙印觉得他们正在你们三个身上浪费时间。他最痛恨半兽人,听说这么南的地方有半兽人,他要去杀它们。我们理解,伊文娜松了一口气回答,我们真的能自己找到路啦当然,得请您给我们指点一下方向。伊莱迩挥挥手:我说过斑纹是头领,对吧?明天早上我会跟你们一起南行,群狼也会。这不是伊文娜最想听到的决定。 珀林沉默不语。他能感觉到烙印的离开,而且这匹带伤疤的雄狼不是唯一离开的,还有十来匹狼,全是年轻雄性,大步慢跑着跟在他身后。他想要相信这是伊莱迩给他造成的幻觉,但是他办不到。离去的群狼在他意识里消逝之前,他感觉到了来自烙印的想法,鲜明得如同他自己的想法一般。是憎恨。憎恨和鲜血的味道。 远处有水滴声,那空洞的嗒嗒声经过一次又一次回响后,已经无法追溯它的来源。从宽阔的石砌尖塔平顶向四面八方伸展出一座座石桥、一个个没有护栏的斜坡,打磨得十分平坦,镶嵌着红色和金色的条纹。每一座桥都通往另一个尖塔,每一个斜坡都通往另一个尖塔、另一座桥。向上向下,一层又一层,没有起点,没有终点。迷宫在黑暗中无尽地伸展,黯淡的光线下,不论往哪个方向看,视野所及的景色都是一样的,头上、脚下,一样。光线太弱,岚无法看得十分清楚,他也不愿意看得清楚。有些斜坡通往一些平台,平台正下方也是平台,他看不到它们的底部究竟是什么。他竭力寻找出路,因为他知道这是幻象。一切都是幻象。 他认得这个幻象,他已经到过这里不知多少次了。不论他走了多远,不论他向上、向下、向任何方向走,都只能见到带着光泽的石头。这些像新翻泥土一般黑暗的石头侵蚀着它周围的空气,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朽甜味。坟墓的味道。他想屏住呼吸,但那气味充满了他的鼻孔,黏在他的肌肤上像油一般。 眼角的余光扫到了动静,他立刻定在原地。此刻,他身处一个尖塔的顶部,没有藏身之处,唯有半蹲在环绕顶部的围墙后面,迷宫里到处都是能看得见他的地方。空气充斥着阴影,却没有更深的阴影可供躲藏。光线不是来自灯、灯笼或者火把,而是像是从空气中渗出似的存在着,强度勉强够看得见,或者,被看见。不过,静止不动还是能提供少许保护。 又有动静了,这次岚看得很清楚。是一个男人,正沿着远处的一个斜坡大步往上走,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会因为没有护栏而掉入下面的虚无之中。他虽然走得匆忙,但是举止显得颇为庄重,身上的斗篷随着他的走动泛起波纹。他边走变转头四处搜寻,搜寻。黑暗中从这个距离看过去,岚只能看到男人的身影。不过,用不着走近,岚也知道他的斗篷是鲜血的红色,那双搜寻的眼睛如熔炉般冒着火焰。 他的目光沿着迷宫游走,试图看清巴阿扎门还要走过多少路才能到达自己所处的尖塔,却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这个想法。在这里,距离都是虚幻的,这是他学会的又一个教训。看起来很远的地方也许只要转一个弯就能走到,看起来很近的地方却怎样也走不过去。唯一能做的,就是他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做的事:不停地走。一直走,不要思考。他知道,思考很危险。 然而,当他转身向远离巴阿扎门身影的方向走开时,他不禁想起了马特。马特是否也在这个迷宫的某处?又或者,有两个迷宫,两个巴阿扎门?这个想法太可怕了,他转移心思,不再细想。这一次是否跟拜尔隆那次一样?如果是,为什么他找不到我?这令他稍微安心。安心?见鬼啊,这有什么可安心的?他曾经跟巴阿扎门有两、三次擦肩而过,他记不清当时的情景了,只记得自己逃了很久很久到底是多久?巴阿扎门在身后徒劳地追赶他。这次跟拜尔隆那次一样?还是说,仅仅是普通的恶梦?一呼一吸般短促的瞬间里,他明白为什么思考很危险、思考什么事情很危险了。每一次,一旦他容许自己想到这一切是一个梦,空气就会立刻泛起微光,变成凝固的胶结物,令他双眼模糊一片,身体动弹不得。这种情况会维持一瞬。 第57章【犯错】 他跑进了一个以荆棘砌起的迷宫。酷热如含有沙砾一般刺痛他的皮肤,喉咙早已干渴。这种情况究竟持续了多久?汗水在流出来之前就已经蒸发,双眼如火烧一般灼痛。头上离他不远处,黑铁一般的狂躁云层像沸腾似地流动着,迷宫中却没有一丝微风。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这个迷宫有点不一样,但是这个想法随着酷热蒸发了。他被困在这里已经很久。他知道,思考很危险。 脚下的路铺着平滑苍白的圆石,浅浅地半埋在干燥的尘土里,脚步再轻也会扬起阵阵灰尘钻进他的鼻孔,威胁着要他打喷嚏暴露自己的位置。他尝试用口呼吸,灰尘却又堵塞他的喉咙,令他窒息。 他也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地方。前面有一道高高的荆棘墙,墙上有三个开口,开口以外的路无法看见。巴阿扎门随时可能从那里转出来。他们已经遇上两三次了,虽然不知为何,他记不清那些遭遇是如何发生,他又是如何逃脱的但是,想太多会很危险。 酷热中,他喘着气站定,观察这堵墙。它由厚厚的荆棘缠绕而成,呈棕色,看来已经枯死,尖利的黑色长刺像一个个寸把长的钩子。荆棘墙既高且密,无法看到墙外。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它,立刻倒吸一口凉气。尽管他已经万分小心,一根尖刺还是像烧红的利针一般扎进了他的手指。他赶紧后退,脚跟绊到石头,踉跄了几步,大滴鲜血随着他身体的晃动从伤口飞散而出。火烧一般的疼痛渐渐减弱,然而他的整只手开始抽搐。 突然,他完全忘记了痛楚。他的脚跟刚才绊在一个光滑的石头上,把它从地上踢了出来。他瞪着它,一对空洞的眼眶回敬着他的目光。一个头骨。一个人类的头骨。他沿着路往上看去,所有平滑苍白的石头都是一模一样。他急忙挪开自己的脚,却无论是走是站都会踩到它们。他隐约想到:这里的事情也许并不如它的外表所示。但他立刻把这个想法推开。在这里,思考很危险。 他颤抖着稳住自己。留在一个地方也是很危险的。这是他模糊却很肯定的事实之一。手指上涌血的伤口现在只是在缓缓滴血,手也不再抽搐。他吮吸着受伤的手指,朝着自己此刻正好面对的方向走去。反正,走哪条路都一样。 现在他想起来了,曾经听说过只要沿着同一边一直走,就能走出迷宫。于是,在第一个荆棘墙的开口处,他向右转,下一个开口也是。然后,他的眼前,站着巴阿扎门。 巴阿扎门满脸惊讶地站定,身上的血红斗篷随之静止,眼里的火焰旺盛起来,但是在酷热之中岚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热量。 男孩,你以为你可以躲开我多久?你以为你可以逃避自己的命运多久?你是我的!岚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手在腰带上乱摸一通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想拔剑?光明助我,他低声祈祷,光明助我。他甚至想不起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光明不会帮助你的,男孩,世界之眼也不会为你所用。你是我的猎犬,如果你不遵从我的命令,我就用巨蟒的尸体把你勒死!巴阿扎门向岚伸出手。岚突然想到要如何逃脱了,虽然脑海中有一个朦胧的记忆在大声疾呼这很危险,但是,无论什么危险都比不过被暗黑魔神触摸的危险。 是梦!岚大喊,这是一个梦!巴阿扎门睁大了眼,不知是吃惊、愤怒还是两者皆有。然后空气泛起了微光,他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然后,消逝了。 岚转过身,呆住了。他看着自己的影子,一千个、一万个影子也看着他。头上是黑暗,脚下也是黑暗。身边全是不同角度的镜子,在他的视野之内延绵无尽,全都反射着他的影子:弯着腰半转过身,双眼圆睁,惊恐万分。 一团红色的模糊物体在镜子之间漂浮。他随着它转动,想抓住它。但是在每一个镜子里,它都躲到他的影子后面消失了。然后,它又再次出现,不再模糊不清,而是变成了巴阿扎门,他从镜子里走出来,一万个巴阿扎门在银色镜子里进进出出,搜寻着。 然后,他发现自己正呆看着镜里自己那张因刀割一般的寒冷而颤抖的苍白的脸。巴阿扎门的影子在他影子的身后渐渐成形,盯着他,死死的盯着他的方向,却没有在看他。每一个镜里,巴阿扎门脸上的火焰在他身后咆哮,包围他,吞噬他,吸收他。他想尖叫,但是喉咙被冻结。无数的镜里只剩下了一张脸。他自己的脸。巴阿扎门的脸。一张脸。 ***岚惊醒了,他睁开双眼,周围一片黑暗,光线微弱。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转动眼珠看着四周。身上盖着一张粗糙的羊毛毯子,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身下面是光滑的厚木板。是甲板。船帆在夜色中吱吱轻响。他长舒一口气。这里是飞浪。恶梦结束了至少,今晚结束了。 他下意识地把手指放进嘴里,有血的味道。他几乎停止了呼吸,慢慢地把手指拿到眼前。黯淡的月光下,他眼睁睁地看着手指上缓缓地渗出了一滴血。被荆棘刺伤的血。 ***尽管飞浪竭尽全力尽快向阿里尼勒下游驶去,却行进得很慢。风力虽强,风向却无助于航行。杜门船长下了各种命令加快船行速度,依靠水流加上划船手逆风而行的飞浪还是慢得跟爬行一般。白天,划船手从日出一直划到日落。夜里,由一个船员在船首提着一盏提灯负责探测水深,报告给掌舵的人,以此导航。在阿里尼勒这里,没有暗礁的威胁,却有不少浅滩,船只很容易就会搁浅。一旦船首甚至船身陷入泥中,整只船就会无法动弹,只能等待救援。如果,先来到的是救援。风一直在跟他们作对,就像要把船推回上游似的。 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他们都没有靠岸。贝乐杜门一边咒骂着缓慢的速度,一边严酷地逼迫船员和飞浪跟逆风对抗。他责骂船员,骂那些划船手是懒鬼,一旦有人犯错,就会立刻遭到严厉指责。他用低沉冷酷的声音对他们描述十尺高的半兽人登上甲板,割破他们喉咙的情景。头两天,光是这些话语就已经足够敦促每一个船员打起十二分精神工作了。然而,半兽人攻击造成的震惊渐渐减弱,船员们开始低声咕哝应该花一两个小时上岸活动一下筋骨,还开始抱怨夜里行船的危险。 第58章【船员】 不过,船员们都不敢当着杜门船长的面发这些牢骚,每次说起时,他们都会警惕地观察四周,确保不会被船长听到。可是,船长似乎能听到船上所有人的对话。每次抱怨开始时,他就一言不发地拿出上次袭击时缴获的镰刀状长剑和带有残忍倒钩的斧头挂在桅杆上,挂一小时左右,那些受了伤的人就会摸摸身上的绷带,怨言就会平静下来这一招的效果至少能持续一两天吧,然后,某个船员又开始觉得他们肯定已经甩掉半兽人了,于是船长又拿出那两把武器,同样的事情再次重复。 岚注意到,每次那些船员开始聚在一起悄悄地皱眉耳语时,即使索姆墨立林本来正在跟他们亲热地拍背聊天或者逗趣讲笑话,也总是立刻远远走开,假装专心点燃自己的长烟斗、或者调整竖琴的乐弦、或者做其他任何显得他没有在注意那些船员的事,却总是一边做一边用一只眼睛警惕地瞄着他们。岚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那些船员怪责的似乎并不是他们三个被半兽人赶上船的人,而是佛罗然戈伯。 起初的一两天,无论何时都能见到戈伯抓住任何一个不幸被他困在角落的船员,讲述关于岚三人上船那一晚情景的戈伯版本。他的表情从气势汹汹到哀声哭嚎又再次回到气势汹汹,他的嘴唇在每次指责索姆、马特、特别是岚的时候都扁起来。他想把责任都推到他们身上。 他们是外人,戈伯一边用一只眼睛搜寻着船长的身影,一边低声哀求道,我们根本不了解他们。只知道半兽人是跟他们一起来的。他们是一伙的。幸运之神在上,戈伯,闭嘴吧。一个扎着马尾、脸颊上有一个小蓝星文身的男人咆哮道。他正在甲板上赤着脚用脚趾整理缆绳,连看也不看戈伯。水手们即使在这么冷的天气里也是打赤脚工作的,因为靴子会在湿漉漉的甲板上打滑。只要能偷懒,你会指认自己母亲作暗黑之友。滚开!他冲着戈伯的脚吐了一口唾沫,继续自己的工作。 所有的船员都记得那天晚上戈伯没有当好警卫,那个马尾男人的态度算是最客气的了。没有人愿意跟他一起工作,因此戈伯被派以独自一人可以完成的任务,全都是脏活,比如擦洗厨房里油腻腻的锅碗,或者爬进舱底在积年累月的淤泥里检查漏洞。很快,他不再跟任何人说话,只是自卫地缩着脖子,一天到晚露出一副受伤的表情沉默不语在场的人越多,他受的伤就越重,但是,这些只能为他带来厌烦的冷哼。每次他的目光落在岚、马特或者索姆身上时,杀人的凶光总会他鼻子长长的脸上闪过。 当岚跟马特提起戈伯迟早会给他们带来麻烦时,马特一边环视船上,一边回答:我们可以相信他们当中任何一人吗?可以吗?说完他就走开了,去找一个地方独自呆着。在这条从翘起的船首到方向舵全长三十步的船上,要想身边没有其他人很难,他只有挑人尽量少的地方。自从那夜离开shadarlogoth之后,他就经常这样了,岚觉得他似乎是在沉思。 索姆则回答道:就算真的有麻烦,也不会是从戈伯来的。至少,现在不会。因为没有一个船员支持他,而他一个人没胆子做任何事。至于其他人,现在么?杜门个人似乎觉得那些半兽人还在追赶,但是其他船员开始觉得危险已经过去了。他们可能会觉得他们受够了。而且看情形,他们已经处在这样想的边缘上了。他拉扯着身上的补丁斗篷,岚猜想他在整理隐藏在内的小刀他那套第二好的小刀,小子,如果他们打算造反,是不会留下乘客的性命来揭发他们的。在这个离卡安琅如此遥远的地方,女王的法令也许已经没有什么约束力,但是就连一个普通的村长也不会容许这种罪行的,所以他们一定会灭口。于是,从那以后,岚也开始一边假装自己在做别的事,一边留意船员们的举动了。 索姆竭尽他的所能来转移船员的注意力,以防止潜在的造反可能性。他每个早上和晚上都给他们讲最精彩的故事,其余时间则提供点歌服务,他们要听任何歌曲都行。此外,为了证明岚和马特想当吟游诗人学徒,他还每天安排上课时间,传授的过程也为船员提供了娱乐。他当然不会允许两人碰他的竖琴,所以只教他们吹笛子。一开始,他们吹奏的笛声走调得离谱,令人直起鸡皮疙瘩,却逗得那些船员们一边捂着耳朵,一边哈哈大笑。 他还教男孩们讲一些最简单的故事和翻跟斗,当然还有戏法了。马特对索姆的严格要求连连抱怨,但是索姆吹胡子瞪眼睛斥道:小子,我不知道要如何假装传授课程。所以我要么就真的教你们一些技巧,要么就不教。听着!就算是土包子,也能做到用手倒立。把你的脚踢起来。那些没有工作的船员总是聚集在他们三人身边围成一圈。有些人甚至学起索姆教的一些动作来,一边试一边大笑。戈伯黑着脸独自站在一边看着众人,憎恨着众人。 岚每天都花很多时间斜斜地靠在船栏上,遥望岸边。他倒不是真的期望能看到伊文娜或者其他伙伴会突然出现在岸上,只是船行得实在太慢,令他有时候不禁燃起这样的希望,因为他们不需要骑得太快就能赶上这艘船。如果,他们逃脱了。如果,他们还活着。 河水向前流淌,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没有其他船只,只有飞浪。不过,也不是说沿河就没有风景,没有奇观。出发后的第一天中午,阿里尼勒流过一个长达半里的峡谷,两边悬崖高耸,石壁上雕刻着高至一百尺的人形雕像,有男有女,头上戴的王冠说明它们是国王和王后。雕像容貌姿态各异,组成一个王族的队列。岁月阻断了这支队伍,风雨把北部队尾的雕像表面侵蚀得光滑无棱,南边雕像的轮廓则保持得较完好。河水轻轻拍打雕像的脚部,脚趾或被冲走,或被冲洗成光滑的圆瘤。岚惊叹着猜测它们站在这里多久了,要用多久水才能洗走这么多石头?不过,却没有一个船员停止自己的工作里抬头观看,因为他们已经见过无数次了。 还有一次,东岸再次呈现平坦的草地,上面点缀着灌木丛,远处有某件物体在反射阳光。那是什么?岚心里奇怪,不禁大声说了出来,好像是金属啊。杜门船长正好经过,他停下脚步,斜眼看着那个闪光,是金属,他说道,他的话语仍然是一起冲出口的,不过岚已经开始习惯了,是一座金属造的塔。我以前到那里看过所以知道。水路商人都用它来做路标。按我们现在的速度,还要走十天才能到白桥。一座金属塔?岚重复道。翘着脚靠着一个木桶坐在附近的马特听到他们的对话后从沉思中醒来。 船长点点头:啊,从外观和手感来看,是用闪亮的钢铁造的,却没有一点锈迹。有两百尺高吧,占了一座房屋那么多的地面,上面没有任何标记,也找不到入口。我打赌里面有宝藏,马特边说边站了起来,朝远处的闪光塔张望,那种东西一定是为了保护某种贵重物品而建的。也许吧,伙计,船长沉声说道,不过世界上比这个更奇特的东西多了。在海族的岛屿里,有一个叫做特玛京的小岛,那里有一座山,山上伸出一只五十尺高的石手,手里抓着一个跟这艘船一般大的水晶球。要说宝藏,那座山下很可能就有。可是岛上的居民从来不在那里挖掘,而海族则只顾开着他们的船到处寻找他们的圣者克拉莫尔。我去挖,马特说道,那个什么特玛京离这里有多远?流水带着飞浪缓缓向前,一丛树木挡住了那座闪光塔,但是马特仍然看着它的方向。 杜门船长摇头道:不,伙计,游历世界不是为了寻找宝藏的。如果你能找到一把金子,或者找到某位死去国王的珠宝,那当然好,但是,吸引你往地平线而去的是你所看到的奇景。在坦迟库那是艾莱斯大洋的一个港口有一座潘娜宫,据说它的部分建筑是在传奇时代修建的。那里有一堵墙,上面挂着布画,画着一些没有人见过的动物。随便一个孩子都能画出没有人见过的动物。岚说道。船长呵呵笑了。 是啊,伙计,孩子们确实可以。不过,有哪个孩子能造出那些动物的骸骨?坦迟库的人就有这些骸骨,并且把它们按照那些动物的样子组合在一起,放在潘娜宫里,任何人都可以进去参观。裂世为我们留下了数千奇迹。从那以后,又曾经建立过许多帝国,有些甚至可以与阿图尔鹰之翼的帝国相比。每一个帝国都留下可供后人追寻和瞻仰的事物。光之杖、剃索、心灵石。有一个小岛覆盖在一个水晶罩下,每当月亮升起就会嗡嗡作响。还有一座山脉中间凹陷成碗状,碗底中心有一支高达百班的银钉,任何靠近它一里之内的人都必死无疑。锈腐的废墟,破碎的残垣,海底那最古老的书籍也没有记载用途的古物。我自己就收集了几件这样的东西,都是从你们十辈子也不可能看完的那些地方得来的,是你们做梦都没有想过的东西。是奇景吸引你继续前进。我们在沙丘群山那里也挖到过骨头,岚缓缓说道,形状奇怪。是某种鱼类的骨头我猜是鱼吧像这条船一般大。有人说在那些群山里挖掘会带来厄运。船长看着他的眼里透着精明:伙计,才刚刚踏出世界一步,你就已经想家了?世界的精彩将会令你沉迷,你将会开始追求日落,等着瞧吧而且,如果你回家,你的村子将会变得太小,再也容不下你。不!他愣住了。上一次他想起艾蒙村是多久之前了?还有,父亲呢?那肯定是好几天前了,感觉却像是过了好几个月。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的,只要情况容许,我就会回去。我会养羊,像像我的父亲一样。不过,如果我再也不离开村子,那么现在回去就太快了。你说是不是,马特?一旦情况容许,我们立刻回家,忘记外面发生的一切。看得出来,马特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上游那已经消失的闪光塔上移回来。什么?哦,是的,当然。我们会回家。当然。然后,他转身走开了。岚听到他在自言自语:我打赌,他不过是不想让其他人寻宝罢了。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说得很大声。 第四天,岚爬到了桅杆上,双脚缠着支柱坐在顶端。飞浪在河里轻轻摇晃,这轻微的晃动到了五十尺高的桅杆上就变成了大幅地前后摆动。他仰起头大笑,任由河风吹过他的脸庞。 船浆从船的两边伸出,从这个高度看下去,飞浪就像一只有十二只脚的蜘蛛在阿里尼勒上爬行。以前在双河他也曾经爬到过这么高的树上,但是这一次没有树枝阻挡他的视野。在这个高度俯视甲板上的所有东西:正在划船的水手,四脚爬爬正在用磨石打磨甲板的人,正在整理缆绳和舱盖的人。他们全部都缩成了一点,感觉很奇怪。他坐在上面,花了一个小时看着他们发笑。 然后,虽然每次他低头看时,还是忍不住笑,但是他开始张望经过的河岸。他觉得自己静止了当然,来回的摇晃除外河岸、树、山在他身边缓缓滑过。他是静止的,世界在他的身边运转。 一次突然的冲击下,他松开了缠着支柱的双脚,一跃翻上了桅杆,双手双脚伸展开在摇晃中保持平衡。就这样,坚持了三次来回的摇摆后,他突然失去平衡,手脚像风车一般打着转向前倒下,幸而抓住了前桅支索。他两脚踩在桅杆上,只靠双手抓着前桅支索,大口呼吸着清新的冷风,开怀大笑。 第59章【燃烧】 喂,伙计,索姆嘶哑的声音从下面传来,伙计,你要是打算从那里掉下来折断脖子,可千万别落在我身上啊。岚低头看去。索姆爬在他下面的梯绳上,离他几尺远,冷眼看着他。跟岚一样,他把自己的斗篷留在甲板上了。索姆,他高兴地打招呼,索姆,你几时上来的?下面的人朝你大声喊叫,你却不理不睬,所以我就上来了。见鬼啊,小子,人人都以为你发疯了。他再低头看,吃惊地发现下面所有人都抬头看着他。只有马特例外,他翘着脚坐在船首,背对着桅杆。就连正在划船的人也在看他,心不在焉地划着桨,也没人有空责备他们。岚扭过头穿过自己的手臂看看船尾。杜门船长站在方向舵旁,大拳头支着腰,瞪着他。他回过头来朝索姆咧嘴笑道:你想让我下去,是吗?索姆用力点头:我会非常感谢的。好吧。他调整好抓着前桅支索的手,向前一跳离开了桅杆顶部,伴随着耳边索姆的咒骂他向下坠落,很快被前桅支索拉住,掉在半空晃来晃去。吟游诗人对他怒目而视,半伸出一只手想抓住他。他又对索姆咧嘴笑道:我现在下去了。他摆起双脚,用膝盖钩住连结桅杆和船首的粗缆,然后用再手肘钩住,放开前桅支索。慢慢地,他向下滑去,越滑越快,快要到达船首时,他放下双脚踩在甲板上,正好落在马特前面,向前跨了一步稳住身体后,转身张开双臂面向甲板,就像索姆表演完翻跟斗时那样行了个礼。 船员纷纷鼓掌,他却惊讶地看着马特,看着他用身体阻挡所有人的视线拿在手里的东西。一把弯曲的匕首,配以装饰着奇怪符号的金色匕首鞘,柄上缠着精细的金线,顶上嵌着一个跟岚的拇指一般大的红宝石,还有一条金鳞蟒蛇露出尖利毒牙的图案。 马特自顾自地把匕首从鞘里拔出来,插回去,再拔出来。好一会儿,他才一边玩匕首,一边缓缓抬起头,双眼遥看着远方。然后,他才忽然看见了岚,吓了一跳后立刻把匕首塞回外套里。 岚蹲下来,双手抱着膝盖。你从哪里弄到那把东西?马特没有说话,目光迅速扫视四周看看附近有没有人。恰好,只有他们两人独自呆在船头。该不会是从shadarlogoth拿的吧,不是吧?马特看着他:是你的错。是你和珀林的错。你们两个那样子把我从藏宝间拖走,当时我手里还拿着它。这不是魔得给的,是我自己拿的,所以茉莱娜关于他的礼物的警告不会有效。岚,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他们可能会想偷走它的。我不会,岚回答,我觉得杜门船长是个诚实人,其他人就难说了,特别是那个戈伯。任何人都不行,马特坚持道,包括杜门、索姆、任何人。岚,来自艾蒙村的人只剩下我们俩了,我们不能冒险相信任何人。马特,伊文娜和珀林一定还活着。我知道他们活着。马特露出了惭愧的表情。不过,我会为你保密的。只有我们俩知道。至少,现在我们不用担心钱的问题了,只要卖了它,我们到塔瓦隆的旅程可以像国王出行一样豪华。当然,马特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如果我们实在没有钱。反正,除非我答应,否则不要告诉任何人。我说过我不会啦。听着,我们上船以后,你还有没有做梦?就像在拜尔隆那个梦一样?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问你,平时至少有六个人会在旁边听。马特把头转到一边,斜着眼看他:也许吧。什么也许啊?你要么做了梦,要么没有。好吧,好吧,我有。我不想提起它,连想起它都不愿意,反正我们对它也无可奈何。两人还没有机会再说什么,索姆就大步走了过来,手臂上挽着他的斗篷,白发被风吹得飞起来,长长的胡子像倒竖一般。我好容易才说服船长你没有发疯,他大声宣布,告诉他那是你的训练之一。他抓住前桅支索抖了抖,你刚才那样沿着绳子滑下来的愚蠢表演帮助我说服了他,但是你得知道,没有摔断脖子是你走运。岚的目光顺着前桅支索往上一直看到桅杆的顶部,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他刚才从那里滑下来,而且,之前还坐在上面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自己在上面伸展手脚的样子,不由得向后重重坐下去,差点四脚朝天躺到了甲板上。索姆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你对高度有这么好的把握能力,伙计。也许我们可以到伊连、或者依波达、甚至特尔去表演。南方大城市的人喜欢看高空走钢丝和空中飞人。我们不是要去岚及时想起要先看看周围是否有人会听到。有几个船员正在看他们,戈伯也是,目光如常地凶恶。但是他们都不可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去塔瓦隆吗?他接着说。马特耸耸肩,无论去哪里对他似乎都是一样的。 目前是,伙计,索姆在他们身边坐下,但是明天谁知道呢?这就是吟游诗人的生活。他从一个宽袖子里取出一把彩球,现在你下来了,我们来练习三叉技法吧。岚的目光又飘向桅杆,打了个冷战。我是怎么了?光明啊,我怎么了?他必须知道,在真的发疯之前必须到塔瓦隆去。 太阳有气无力地挂在空中。贝拉表面上心平气和,似乎把那小跑着跟在不远处的三匹大狼看作普通的村狗,可是她的眼珠时不时就咕噜咕噜地转向他们,眼白都要翻出来了,根本完全无法安心。伊文娜骑在小母马的背上,也处于同样的状态中,她经常拿眼角瞄那些大狼,还时不时地在马鞍上转来转去东张西望。珀林知道,她是在寻找狼群中的其他成员,只是她不肯承认罢了。她一边否认自己其实很害怕那些跟在身边的大狼,否认自己其实很担心其他狼躲在哪里以及他们究竟想怎么样,一边不安地舔着嘴唇,紧张地四处张望。 事实上,珀林知道其他狼其实距离他们很远。他本来可以告诉她,但是,即使她真的相信自己,又有什么好处?特别是,万一她真的相信怎么办?不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不肯开启那装满毒蛇的篮子,也不愿意思考自己为什么就能知道。那个一身皮毛的男人在他们的前面大步慢跑,有时候珀林甚至觉得他已经化身为狼。斑纹、弹跳和风出现以后,伊莱迩虽然没有回头看过,但是他也知道他们回来了。 这是艾蒙村的两个伙伴遇到伊莱迩之后的第二天早上。他们俩一早醒来时,就看到他正在烤兔子,大胡子上的眼睛毫无表情。身边只剩下斑纹、弹跳和风,其他狼已经不见踪影。当时,早晨的光线还很弱,大橡树下仍然笼罩着深深的影子,远处光秃秃的树桠就像剥去了血肉的指骨。 伊文娜问起其他狼在哪里。“他们在附近,”伊莱迩回答道,“离我们足够近,有什么事可以立刻来帮忙;离我们也足够远,可以避开我们可能卷入的人类麻烦。只要有两个以上的人类在一起,就迟早会有麻烦。如果我们需要他们,他们会来。” 珀林正在撕扯一片烤兔肉时,脑海里忽然传来了某种感觉。是一个方向,很模糊。当然了!那是他们……口里**辣的兔肉顿时失去了味道。火炭上烤着伊莱迩找来的一些植物块茎,珀林捡起一块,味道像是芜箐,但是他已经没有胃口。 准备出发时,伊文娜又坚持要轮流骑马,珀林也懒得跟她争执。 “你先骑。”他告诉她。 她点点头:“然后是伊莱迩。” “我有自己的双脚就足够了,”伊莱迩看着贝拉,小母马转着眼珠的样子似乎在说“你也是一匹狼”,“何况,我认为她不会欢迎我骑她的。” “胡说,”伊文娜坚决地回答,“在这件事情上固执没有意义。最合理的做法是每个人骑一段时间。你不是说,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吗。” “我说过了,不要。” 她深吸一口气。珀林心想,不知道她是否能用对付自己的方法来逼迫伊莱迩就范呢。然而,他却发现她站着,张开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伊莱迩也不说话,只是用那双金黄的狼眼睛看着她。伊文娜倒退一步,舔舔嘴唇,又倒退了一步。伊莱迩转身走开之前,她已经一直退到了贝拉身边,爬上了马鞍。伊莱迩转身带他们向南方出发时,咧嘴笑了笑,珀林甚至觉得他的笑容也非常像狼。 就这样,他们向着东南一直走了三天,每天都在迟暮时分才扎营。虽然伊莱迩似乎对城里人终日匆忙的生活嗤之以鼻,不过既然选好了目的地,他也不愿意浪费时间。 三匹大狼很少出现。每天晚上他们都会到营火旁呆一会儿,白天有时也会短暂地露一下脸,而且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又同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然而,珀林知道他们就在不远以外的某处。他知道他们在前头探路,也知道他们在后面查看。他还知道,当他们要离开这个族群通常狩猎的地盘时,斑纹命令狼群回去,留在那里等她。有时候,三匹大狼会在他的意识里消失,可是,如果他们回来了,即使远在他无法看见的距离之外,他也能感觉到他们的靠近。周围的森林渐渐稀疏,被枯萎的草地隔成零散的小树林,但是三匹大狼仍能把自己隐藏起来。当他们不想被人看见时,他们就如同鬼魅一般。但是,珀林却随时都能准确地知道他们躲在哪里。他不明白自己是如何知道的,而且试图说服自己这些全是幻觉。可惜,这没有用。就像伊莱迩一样,他知道。 他把狼从脑海里驱赶出去,可他们总是有办法钻回去。自从遇到伊莱迩和狼群以后,他再也没有梦见过巴‘阿扎门。在他醒来后还能想起的那些梦境里,都是一些平常事,就像他在家的时候……在拜尔隆之前……在春诞前夜之前那样。是普通的梦,只有一点不同。在每一个梦里,不论是他在鲁罕师傅的锻铁炉前直起腰来擦去脸上的汗水,还是在草地上跟村里的女孩跳完舞后转过身,还是坐在炉火前看书时抬起头,不论他在屋里还是屋外,身边总有一匹狼。那匹狼总是背对着他,他也总是知道,那匹狼的金黄眼睛正在警惕地防备着可能要来的敌人。在梦里,即使是在艾贝特;鲁罕的餐桌旁,他也觉得这情景就像家常便饭一样普通。只有在他醒来以后,才会觉得这很奇怪。 这三天来,斑纹、弹跳和风每天都为他们送来兔子和松鼠,伊莱迩则负责寻找能吃的植物,其中多数都是珀林不认识的品种。有一次,一只兔子几乎从贝拉的蹄子下面窜了出来,珀林还没来得及给自己的投石绳装上石子,伊莱迩已经掷出长刀,在二十步左右以外把它扎倒。还有一次,伊莱迩用弓箭把一只飞过的肥美雉鸡打了下来。他们的三餐比遇到伊莱迩之前丰盛得多,然而珀林宁愿没有遇到过他们。不知道伊文娜怎么想,反正他自己是情愿挨饿也不愿意跟狼群做伴。 第三天下午,他们来到了一大片树林前。这片林子比他们经过的多数林子都大,将近四里宽。西边空中低低地挂着太阳,在他们身边投下倾斜的影子,风开始变强了。珀林感觉到三匹大狼从他们的斜后侧开始向前跑去,不慌不忙,因为他们没有闻到、也没有看到危险。伊文娜骑在贝拉身上。此刻是找地方扎营过夜的时候了,大丛的灌木里应该是个不错的地方。 他们朝树林走去,三只巨獒突然从树丛中冲了出来。他们口鼻宽阔,身材像狼一般高,也许比狼还要重,龇着牙大声吠叫。他们离开树丛后并没有冲过来,但是每一只都正对着一个人,距离不到三十尺,黑色的眼睛里燃烧着杀意。 第60章【晚餐】 贝拉本来已经被狼刺激得近乎崩溃,此刻长嘶了一声几乎把伊文娜甩下马去,珀林一眨眼之间已经在头上舞起投石绳。对付狗不需要斧头,只要用石头打中肋骨就能把一般的狗赶走。伊莱迩凝视着三只随时准备攻击的巨獒,头也不回朝珀林摆了摆手道:“嘿!没必要用那个!” 珀林疑惑地皱了皱眉,减慢了投石绳的旋转,最后把它放了下来。伊文娜还不容易才控制住了贝拉,她们俩都警惕地瞪着那三只狗。 巨獒颈毛倒竖,耳朵贴在头上,发出地震一般的咆哮。突然,伊莱迩举起一只手指到齐肩的高度,吹起了口哨,声音又长又尖,音调越来越高就像没有止境一般。三只巨獒先后停止了咆哮,向后退去,哀嚎着转动脑袋,似乎很想离开却被又什么东西绑住。他们的目光紧紧地锁在伊莱迩的手指上。 伊莱迩缓缓地放低手指,口哨音调随之降低。巨獒随着他的动作趴下身体,一直趴到地上,伸出舌头,摇着尾巴。 “看到没,”伊莱迩一边向他们走去,一边说,“不需要武器。”巨獒舔着他的手,他挠着他们的大脑袋,抚弄他们的耳朵,“他们不像外表那么可怕,只是像把我们吓走而已。如果我们不往树林里走,他们也不会真的咬我们。不过,现在不用担心这些了。我们天黑前还来得及再找一个树丛。” 珀林看了看大张着嘴的伊文娜,连忙“咔”地合上自己的嘴巴。 伊莱迩一边轻轻拍着那些巨獒,一边仔细观察这片树林:“这里有徒洒安人,就是游民。”见到珀林两人茫然的表情,就补充道,“又称巧手族。” “巧手族?”珀林惊呼,“我一直很想见巧手族人啊。他们有时候会在暗礁渡口北岸的河边扎营,但是据我所知他们从来不会南下到双河来。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伊文娜哼道:“可能是因为暗礁渡口的人跟巧手族一样是贼吧。他们一定是盲目地互相偷东西。伊莱迩先生,如果附近真的有巧手族,我们不如继续上路吧?要是贝拉被偷了就不好了,还有……啊,我们也没什么别的值钱东西,不过人人都知道巧手族什么都偷。” “包括婴儿?”伊莱迩冷冷问道,“绑架孩子,你说的是这些吗?”他“呸”了一声,伊文娜不由得脸红了。巧手族偷婴儿的故事时有听闻,不过多数都是辛•布耶、或者库林和康伽的人说的。其他的故事则是人人皆知。“巧手族有时会令我反胃,不过他们跟其他人一样,不是贼。甚至比我知道的某些人还诚实。” “天快要黑了,伊莱迩,”珀林说道,“我们得找个地方宿营。如果他们愿意,不如到他们的营地去吧?”鲁罕夫人拥有一个巧手族修理过的壶,她声称那个壶比新的还好用。虽然鲁罕师傅不太喜欢妻子对巧手族人手艺的称赞,珀林却很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办到的。不过,令他不明白的是,伊莱迩显得不太情愿:“你是不是有什么理由不想这样?” 伊莱迩摇摇头,但是他肩膀的姿势和紧绷的嘴唇仍然显露出他的不情愿。“也行吧。只要你们不要太在意他们说的话就行了。那些都是蠢话。通常游民是比较随和的,不过他们也有一些要注意的礼节,你们要照着我的样子做。还有,保守你们的秘密。没必要什么都说。” 说完,他开始往林中走去,三只巨獒摇着尾巴跟在他们身边。珀林感觉到斑纹他们慢下了脚步,知道他们不会跟进来。他们并不是害怕那些巨獒——他们瞧不起狗,因为狗放弃了自由换取温暖的炉火——而是为了避开人类。 伊莱迩熟练地在林中穿行,似乎认得路。他带着两人来到了树林中央,巧手族的旅行马车分散地停在橡树和岑树之间。 珀林虽然没有见过巧手族人,不过,在艾蒙村他听过不少关于他们的传言,眼前的营地跟他的想象完全吻合。他们的马车其实就是装了轮子的小屋,像一个个木盒子,外层涂着色彩明亮的油漆,红的、蓝的、黄的、绿的、还有一些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描述的颜色。游民正忙碌着各种日常事务,煮晚餐、缝纫、照顾孩子、修理马具等等。他们身上衣服的色彩比他们的马车还要艳丽,而且,色彩搭配完全随意,有些人身上的外套和裤子、或者裙子和围巾的颜色配得十分刺眼。他们就像一群飞舞在一片野花之中的蝴蝶。 营地中,有四、五处聚着人在演奏小提琴和笛子,还有几个人在旁边跳舞,像一只只七彩蜂鸟。孩子和狗在炊火之间追逐游戏。这些狗都是巨獒,却任由孩子们拉扯自己的耳朵和尾巴,甚至爬到背上,一点也不介意。跟伊莱迩一起走进来的那三只巨獒此时伸着舌头,看着他的目光就像在看最好的朋友。珀林不禁摇了摇头,这些大狗几乎用不着抬起两只前脚就已经可以轻易咬到男人的喉咙。 音乐突然停了,所有的巧手族人都在看他们三个。连正在玩耍的孩子和狗都停了下来,看着,眼中流露着戒备,随时准备逃跑。 静了片刻后,一个身材瘦长结实、留着一头灰色短发的男人走上前来,朝着伊莱迩庄重地鞠了一躬。他身上穿着红色的高领外套,配着鲜绿色的宽大裤子,裤脚塞在长及膝盖的靴子里。“欢迎您来到我们的营地。您会唱那首歌吗?” 伊莱迩同样庄重地双手按在胸前鞠了一躬:“玛迪,欢迎您来温暖我的心灵,就如您的营火温暖我的身体一般。但是,我不会唱那首歌。” “那么我们将继续追寻,”灰发男人吟唱道,“既往、将来,我们记住、追寻,直到找到它。”他朝着营火伸出手臂做出‘请’的姿势,露出微笑欢快地邀请道:“食物快要准备好了。请与我们共进晚餐。” 这句话就像一个信号,音乐随之再次跳跃,孩子又开始跟狗儿嬉戏,营地里的每一个人都恢复了原来的工作,就像把伊莱迩三人当成他们的老朋友一般。 灰发男人却犹豫了一下,看着伊莱迩问道:“你的……其他朋友呢?他们不会靠近吧?要知道,他们把狗儿们吓得够呛。” “他们不会靠近的,乐恩。”伊莱迩的摇头带着一丝不屑,“到现在你还要问吗。” 灰发男人摊摊双手似乎想说“谁知道呢”,然后他转身带着他们走进了营地。伊文娜下马走近伊莱迩问道:“你和他是朋友?”一个面带微笑的巧手族人走来牵贝拉,伊文娜还不太放心,可是伊莱迩歪歪嘴“哼”了一声,她只好不情愿地交出了缰绳。 “我们认识。”一身皮毛的男人简单地回答道。 “他名叫玛迪?”珀林问。 伊莱迩低声咕哝了几句才回答道:“他名叫乐恩。玛迪是他的头衔,意思是‘追寻者’。他是这一支巧手族的长老。你要是喜欢可以叫他‘追寻者’,他不会介意的。” “那么,‘那首歌’是什么意思?”伊文娜又问。 “那是他们旅行的目的,”伊莱迩说道,“他们说,他们正在寻找一首歌,那就是玛迪要追寻的东西。他们说,他们是在裂世之战时失去它的,如果能再次找到它,传奇时代的天堂就会重临。”他环视营地,不屑地哼道,“他们甚至不知道那首歌是什么样子的,只宣称说当他们找到它时自然就会知道。他们也不知道那首歌将如何令天堂重临。不过,从裂世至今,他们已经追寻了将近三千年了。我想,他们会一直追寻直至时轮停止转动吧。” 他们走到了乐恩的营火旁,它位于营地的中央。追寻者的旅行马车以黄色为主红色为辅,车轮则是红色轮框配上红黄相间的轮辐。一个跟乐恩一样满头灰发、但是面容仍旧光滑的胖妇人刚刚从马车里走下来,站在马车后面的梯级上整平肩上的蓝边围巾。她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鲜黄色上衣配一件鲜红色的裙子,如此搭配令珀林惊愕得直眨眼,伊文娜则嘀咕了一声。 她看到跟在乐恩身后的三人后,露出欢迎的笑脸走下梯级。她叫依拉,是乐恩的妻子,比乐恩高了一个头。很快,珀林就忘记了她衣服色彩带来的不习惯。她给他一种慈母般的感觉,令他想起了艾‘维尔夫人,她的第一个微笑就令他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家乡。 依拉像对待老朋友一般地问候伊莱迩,却又带着一种距离感,这似乎令乐恩难过。伊莱迩对她的问候报以淡淡的微笑和点头致意。珀林和伊文娜自我介绍后,她把他们俩的手亲热地握在手中,甚至拥抱了伊文娜,显得比对伊莱迩时热情多了。 “啊哟,你们真是可爱的孩子,”她伸手轻抚伊文娜的下巴笑道,“冷坏了吧。来,伊文娜,坐到火边来。你们都坐下来。晚餐快好了。” 营火旁摆着一些树干当作椅子。伊莱迩连这种程度的文明也拒绝接受,宁愿躺卧在火边。营火上有一个铁制三角架挂着两个小壶,炭床边上放着一个烤炉,依拉正在摆弄它们。 珀林和其他人各自坐下时,一个穿着绿色条纹衣服、个子修长的男人悠闲地走到火边。他跟乐恩拥抱了一下,又亲了亲依拉,然后淡淡地看了看伊莱迩和艾蒙村的两人。此人年纪跟珀林相当,动作像是随时准备起舞似的。 “怎么,阿然,”依拉的笑容带着溺爱,“你忽然决定要来跟你的祖父母吃一顿晚餐了,是吗?”她边说边弯下腰搅拌挂在火上的小壶,笑容随着动作移到了伊文娜身上,“这是为什么呢?” 阿然在伊文娜对面坐下来,手臂环抱着膝盖显得很放松:“我叫阿然,”他的声音虽轻却很自信,全神贯注地看着伊文娜,“我一直在等待春天开放的第一朵玫瑰。现在,我找到了它,就在祖父的营火旁。” 珀林本以为伊文娜会对这番话报以冷笑,却看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阿然。他再仔细地看了看这个巧手族人,不得不承认他挺英俊的。又过了一会儿,他想起这个人像谁了:威尓;艾‘信,每次他从德文驿站到艾蒙村来时,村里的女孩都会对他行注目礼,而且在他身后窃窃私语,威尓则向每个视线以内的女孩献殷勤,却不知怎的,摆弄得每个女孩都相信他对其他女孩只不过是彬彬有礼而已。 “你们养的狗,”珀林大声说道,伊文娜一惊,“个头比得上熊了。你们竟然放心让孩子们跟他们玩耍,真令我吃惊。” 阿然呆了呆,但是当他看着珀林时他的微笑已经回到脸上,而且,更加自信:“他们不会伤害你的,只是装模作样试图把危险吓走,同时给我们发出警报。他们是按照‘叶之路’驯养的。” “叶之路?”伊文娜问道,“那是什么?” 阿然朝树木示意,与伊文娜两目相对:“树叶从不反抗将它带走的风,它知道自己的寿命,满足于自己所拥有的时间。它从不伤害别人,死后更化为新叶的养分。所有男人、女人都应该这样生活。”伊文娜迎着他的目光,双颊微红。 “但那到底是什么意思?”珀林问道。阿然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乐恩插口回答:“意思是,任何人都不应该以任何理由伤害他人。”追寻者的眼睛闪着光芒,看着伊莱迩,“没有任何事情可以作为暴力的借口。没有,永远没有。” “如果有人攻击您呢?”珀林坚持道,“有人打您,或者抢劫您,或者杀您呢?” 乐恩耐心地叹了口气,似乎觉得珀林只不过是看得不如他清楚。“如果一个人打了我,我会问他为什么这样做。如果他还是想打我,我会逃走。如果他想抢劫或者杀我,我也是这样做。我宁愿把他想要的东西,甚至我的生命都给他,也不愿意使用暴力。我也希望他不会伤得太重。” 第61章【世界】 “可您不是说,您不会伤害他吗?” “我不会,但是暴力除了会令被害人受伤,也会令使用者受到同样的伤害。”珀林的表情十分怀疑。“你是不是在想,你可以用你的斧头把树木砍倒,”乐恩继续道,“斧头对树木使用了暴力,自身却没有受到什么伤害?木头跟钢铁相比是柔软的,但是锋利的钢铁在砍伐的同时也会变钝,还会因粘上树木的汁液而生锈凹陷。坚硬的斧头对无助的树木使用暴力,却也被树木所伤。人也是一样的,只不过这种伤害存在于精神之中。” “但是——” “够了,”伊莱迩粗声打断了珀林,“乐恩,你在村庄里到处对年轻人传播这些废话已经够讨厌的了——为此你不论到哪里都不受欢迎,不是吗?——我把他们两个带到这里来不是让你说教的。打住吧。” “好让他们跟着你?”依拉说道。她正在用手掌搓碎一些香料,把它们洒在壶里。她的声音很平静,*香料的动作却很激烈,“你会把你的生活方式,要么杀、要么死,传授给他们?你要他们像你这样渡过一生,一个人独自死去,只有大乌鸦和你的……你的那些朋友为你的尸体争吵不休?” “冷静,依拉,”乐恩柔声劝道,似乎对这种情景早已司空见惯,“是我们邀请他到我们的营火边来的,我的妻子。” 依拉平静下来,却没有道歉,只是看着伊莱迩悲哀地摇了摇头,然后拍掉手上的香料,开始从马车侧面的一个红柜子里拿出勺子和陶碗。 乐恩继续对伊莱迩说道:“我的老朋友,你要我告诉你多少回呢,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传播任何东西。那些村民对我们的生活方式感到好奇,我们只不过是回答他们的问题而已。问问题的通常是年轻人,这是事实,而且有时候他们会跟我们一起上路,但那都是他们自愿的。” “你去跟那些刚刚发现自己儿子或者女儿跟着你们巧手族跑了的农妇说说看,”伊莱迩冷笑道,“这就是那些稍大一点的城镇不允许你们在他们附近扎营的缘故。村落也许需要你们的修理技能,但城市不需要,他们不能容忍你们说服他们的孩子跟你们离家出走。” “我不知道那些城镇的规矩,”乐恩一点儿也不生气,他的耐心似乎无穷无尽,“城里总是会有喜欢暴力的人。而且,我也不认为在城里能找到那首歌。” “我不是想冒犯您,追寻者,”珀林缓缓说道,“但是……嗯,我不是喜欢暴力啦,除了过节时的比赛以外,我好多年没有跟人摔过跤了。但是如果有人打我,我一定会还击。不然,就等于鼓励他以为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打我了。有些人喜欢占人便宜,如果不告诉他这是行不通的话,他们就会到处欺负比他们弱小的人了。” “有些人,”阿然故作沉痛,“永远都无法克服自己的卑劣本能。”他看着珀林的表情摆明了他所指的不是珀林所说的欺负。 “我打赌,你肯定一天到晚都在逃跑。”珀林回敬。年轻的巧手族人脸绷得紧紧的,此刻的他完全把叶之路丢在了脑后。 “遇到你们这些不相信肌肉可以解决所有问题的人,”伊文娜边说边瞪了珀林一眼,“真有意思。” 阿然的精神又恢复了,他站起来,微笑着朝伊文娜伸出手:“我带你参观我们的营地吧。那边有人在跳舞。” “好。”她报以微笑。 依拉正在从小烤炉里取出面包,闻言直起腰来:“可是,晚餐已经准备好了,阿然。” “我跟母亲一起吃,”阿然拉着伊文娜的手一边离开马车一边回头说道,“我们俩都是。”他得意地朝珀林笑了笑。伊文娜跟着他,边跑边笑。 珀林站起来,又停下了。如果这个营地的人真如乐恩所说般遵循叶之路,那么伊文娜应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他看了看乐恩和依拉,他们俩看着孙子背影的眼神都十分沮丧。他道歉道:“我很抱歉。我是个客人,我不该——” “不要傻,”依拉抚慰道,“是他的错,跟你没关系。坐下来吃东西吧。” “阿然是个麻烦的年轻人,”乐恩忧心忡忡,“他是个好孩子,但是我觉得他似乎无法完全遵守叶之路的教诲。恐怕族里有些人确实会这样。请坐吧。我愿与你分享我的营火。请坐?” 珀林慢慢坐下,仍然觉得很尴尬。“那些无法遵循叶之路的人怎么办?”他问道,“我指的是巧手族人。” 乐恩和依拉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乐恩回答道:“他们,迷失者,会离开我们,到村子里居住。” 依拉看着孙子离去的方向:“迷失者是不会幸福的。”她叹了口气。当她派发碗勺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珀林低着头,后悔自己问了这个问题。依拉默默地为大家盛上浓香炖菜,递上脆皮面包。众人默默地吃着。炖菜很美味,珀林一口气吃了三碗,微笑着看到伊莱迩吃了四碗。 晚餐后,乐恩开始给烟斗填烟叶,伊莱迩也拿出自己的烟斗,从乐恩的油皮袋子里拿烟叶填上。点燃、填实、再点燃后,他们俩回到原位,静静地吸烟。依拉拿出一包编织用品开始织东西。太阳低低地挂在西边树上,只剩一团红色火焰。营地已经为夜晚做好了准备,不过依然忙碌,只是换了方式。珀林刚刚进来时看到的那些演奏音乐的人换过了,在火边跳舞的人更多了,舞动的影子在马车之间跳跃。某处传来了男声合唱。珀林滑到地上背靠着树干,很快就打起了瞌睡。 过了一会儿,乐恩问道:“伊莱迩,自从你上一个春天离开我们到现在,有遇到其他徒洒安人吗?” 珀林的眼皮睁了睁,但很快又滑了下来,半开半眯。 “没有,”伊莱迩含着烟斗回答,“我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 乐恩轻笑道:“特别是一群生活方式与你完全相反的人?不,我的老朋友,不要担心。我早就不抱希望你能加入我们了。不过,我们上次分手后,我听到了一些传言,我想,如果你没有听说过,也许会有兴趣听听。我本人觉得挺有意思的,每次我们遇到不同的巧手族人时,都会听他们说起。” “我听着呢。” “最早是在两年前的春天,我们遇到了一队沿北路穿越废墟的巧手族人。” 珀林猛地睁开眼睛:“废墟?艾尔废墟?他们穿越艾尔废墟?” “有些人是可以自由出入废墟、不被艾尔人打扰的,”伊莱迩说道,“比如吟游诗人。还有小贩,当然他们得诚实。徒洒安人更是经常穿过那里。卡尔汉的商人在生命之树引发艾尔战争之前也是可以的。” “虽然我们试图跟艾尔人对话,”乐恩难过地说道,“但是他们躲避我们,只是远远地看着,既不走近我们,也不容许我们走近他们。有时候我担心很他们也许会知道那首歌,虽然我也觉得不太可能。你也知道,艾尔男人不唱歌。这很奇怪不是吗?艾尔的男孩成人之后,只唱战歌和挽歌。我听过他们为死去的族人唱歌,还听过他们为死在他们手下的人唱。那首歌哀伤得能令石头落泪。”依拉一边编织一边点头赞叹。 珀林飞快地想了想,听了乐恩关于在暴力面前逃走的那番话后,他还以为巧手族人一定是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的。然而,害怕的人是决不会想到要穿越艾尔废墟的。根据他所听说的传闻判断,心智正常的人是不会试图穿越废墟的。 “如果你要说的跟那首歌有关的话,”伊莱迩开口道,但是乐恩摇摇头。 “不,我的老朋友,不是关于歌的。我也不太清楚它是关于什么的。”他向珀林说道,“年轻的艾尔人常常会到灭绝之境去。有些人单独去,自称他们是响应召唤前去讨伐暗黑魔神。而多数人会组成小队,去杀半兽人。”乐恩哀伤地摇着头,声音低沉,“两年前,一支巧手族的队伍在灭绝之境以南一百里左右的地方穿越废墟,遇到了一个这样的小队。” “一队年轻女人,”依拉插口道,语气跟她的丈夫一样沉重,“年纪比女孩大不了多少。” 珀林惊讶地“啊”了一声,伊莱迩嘲弄地对他笑了笑。 “小子,艾尔女孩如果不喜欢照料家务和煮饭,是可以不做的。如果她们想当战士,就可以加入她们的战士组织,名叫fardareismai的,意思是‘矛之少女’,跟男人并肩作战。” 珀林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伊莱迩被他的表情逗乐了。 乐恩继续说下去,语气带着对艾尔人生活方式的厌恶,也带着困惑:“那些年轻女人,只剩下一个还活着,而且,她也撑不了多久了。她向他们的四轮马车爬去,明显知道他们是徒洒安人,流露的不愿之情比她身上的伤痛更重。但是,她有一个重要的消息必须在死前传递给某人,即使对方是我们一族。男人们沿着她身后拖着的血迹去找生还者,然而,她们已经全都死了,现场还有三倍于她们数量的半兽人尸体。” 伊莱迩坐直了,口里的烟斗几乎掉了下来:“在废墟以内一百里的地方?不可能!半兽人称呼废墟为死亡之地。就算灭绝之境所有的迷惧灵一起在后面催逼,它们也不可能走进废墟一百里远的。” “你对半兽人的了解真多啊。”珀林说道。 “继续说下去。”伊莱迩粗声对乐恩说道。 “这队艾尔人的行李中有不少战利品,说明她们是在从灭绝之境返回的途中,被那些半兽人尾随其后追上的。不过,从现场看来,跟艾尔人战斗之后能活着回去的没有几只。至于那个女孩,她不让任何人碰她,就连为她治疗伤口也不让,只顾抓着那队徒洒安人的追寻者的衣服,逐个字逐个字地说,‘毁叶者意图蒙蔽世界之眼,迷失者。他企图杀死巨蟒。警告人民,迷失者。燃世者要来了。告诉他们,准备好迎接破晓之人。告诉他们……’然后,她死了。毁叶者和燃世者,”乐恩向珀林解释道,“是艾尔人对暗黑魔神的称呼,但是其余的话我完全不明白。然而她觉得这句话非常重要,以至于愿意靠近她最瞧不起的人,在临死之前把它传达出去。但是,要传给谁?我们是我们,我觉得她说的人民不太可能是指我们。指艾尔人?就算我们去试,他们也不会让我们有机会说的。”他沉沉地叹道,“她称呼我们迷失者。我都不知道他们原来是这么讨厌我们的。”依拉放下手里的编织活,伸手轻抚他的头发。 “也许这是她们从灭绝之境得到的消息,”伊莱迩沉思道,“这些话真令人费解。杀死巨蟒?杀死时间吗?蒙蔽世界之眼?这就跟说他企图饿死石头一样。也许她只是在胡言乱语而已,乐恩。她受了重伤,快要死了,很有可能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也许她当时连那些是徒洒安人也分辨不出。” “她清楚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也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这里面一定有一些比她的生命还要重要的意义,只是我们无法理解罢了。我见到你走进我们的营地时,还以为我们一起讨论一下能找出答案,必竟你曾经是——”伊莱迩的手迅速做了个手势,乐恩立刻把到了嘴边的话改为,“——你是我们的朋友,而且知道很多奇怪的事情。” “这个我不知道。”伊莱迩结束了这场对话。火边恢复宁静,只有不时从其他营火边传来的音乐和笑声。 珀林枕着火边的木头躺着,心里反复琢磨艾尔女人的话,可惜他并不比乐恩和伊莱迩更明白。世界之眼。在他的梦里这个词出现了许多次,不过,他不愿想起那些梦。伊莱迩呢?他很想知道,乐恩本来想说他是什么?为何他要阻止呢?这件事他也想不通。他还想象了一下艾尔女孩是什么样子的,她们竟然深入灭绝之境——在他听过的故事里只有守护者才会到那里去的——跟半兽人作战。这时,他听到伊文娜哼着歌回来了。 第62章【白桥】 他爬起来,走到营火光亮的边缘迎接她。她站定脚步,歪着头看他,黑暗中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 “你去了很久,”他问道,“玩得开心吗?” “我们跟他的母亲一起吃晚餐,”她回答,“然后我们跳舞……大笑。当我跳起舞时,感觉那一刻就像能持续永远。” “他令我想起了威尓;艾‘信。以前你对威尓总是很有自制,不会受他诱惑的。” “阿然是一个温柔幽默的男孩,”她厉声说道,“他令我开心大笑。” 珀林叹道:“我很抱歉。既然你跳舞跳得开心,那么我为你高兴。” 突然她张开双臂拥抱珀林,伏在他的胸前哭起来。他笨拙地轻抚她的发丝,心想,要是岚在这里,他就会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做了,他跟女孩相处得很好,不像自己,总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我说了我很抱歉,伊文娜。我真的为你高兴。真的。” “告诉我,他们都还活着。”她对着他的胸膛抽泣道。 “什么?” 她离开他的胸膛,双手抓着他的手臂,在黑暗中抬头看着他。“岚和马特,还有其他人。告诉我,他们都还活着。”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太确定地看了看四周。“他们还活着。”他终于回答道。 “好。”她飞快地用手指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这就是我想听的话。晚安,珀林。睡个好觉。”她踮起脚尖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就匆忙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他转身看着依拉站起来迎上她,两人低声说着话走进了马车。岚也许能弄明白她究竟怎么了,他心想,反正我弄不明白。 一弯银色新月从地平线上升起,远处传来狼嚎,他打了个哆嗦,明天又要开始担心那些狼了。可是,他错了,他们已经在他的梦境里,等待着他。 谢天谢地,马特终于吹出最后一个摇晃的音符,放下了索姆那雕刻着金银花饰的笛子,这支被吹得严重走调几乎听不出竟然是《劲风撼柳》的曲子总算结束了。岚放开捂着耳朵的双手,一个在附近卷缆绳的水手大声地长舒一口气。一时间,耳边只剩下河水拍打船身的声音,船浆规律地摇动的吱吱声,还有风偶尔吹动桅索的嗡嗡声。因为风总是迎着船头而吹,船帆没有任何作用,所以被卷起来了。 我想我得感谢你,索姆墨立林好一会儿才喃喃说道,你令我深刻体会到了一句老话:不论你怎么教,猪不可能学会吹笛子。水手大笑起来,马特扬起笛子威胁着要砸他。索姆一把将笛子抢回来,熟练地放回它的硬皮盒里。我本来以为你们牧羊人在放羊的时候都是以吹笛子来消磨时间的。你令我明白了不是自己亲眼看到的事情不能相信。岚才是牧羊人啦,马特发牢骚道,他才会吹笛子,我不会。是的,嗯,他确实有点天分。也许我们该练习戏法,小子,你在这方面还是有点潜质的。索姆,岚说道,我不明白你为啥这么努力。他朝那个水手瞄了一眼,压低声音,必竟我们俩不是真的想当吟游诗人啊,这只不过是为了掩护身份寻找茉莱娜和其他人罢了。索姆轻轻扯着胡子,低头看着膝盖上光滑的深棕色笛子盒。小子,如果你找不到他们又如何?我们甚至无法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他们活着。岚坚决回答,看了看马特等待他的支持。可是,马特低着眉,抿着嘴,眼睛盯着甲板。好了,说话呀,岚对他说道,吹不好笛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可能为这事难过啊。我也吹得不好么。你以前从来都不吹笛子的呀。马特抬起头,仍然皱着眉:如果他们死了呢?他轻声说道,我们得接受现实,不是吗?这时,船头的导航员大喊:白桥!白桥就在前面!岚愣住了,无法相信马特竟然这么轻松地说出这种话来。他凝视着马特的眼睛,久久说不出话来。马特缩着脖子,阴沉着脸和他对视。身边,水手们纷纷走上甲板。岚的心中有许多想说的话,却无法用言语表达。他们必须相信其他人还活着。必须。意识的深处有一个烦人的声音在问:为什么?因为这一切就像索姆讲的一个故事?英雄找到宝藏,打败坏人,从此过着幸福生活?有些故事不是这样结局的,有时候,英雄也会死亡。你是一个英雄吗,岚艾索尔?你是一个英雄吗,牧羊人?马特突然涨红着脸移开了目光。岚收拾心神,跳起来,穿过身边忙忙碌碌的水手向船栏走去。马特慢慢地跟着他,甚至懒得躲开挡在他前面的水手。 人们在船上跑来跑去,光脚把甲板踩得砰砰响。他们忙着调整船绳,绑好这些绳子,又解开那些绳子。有些人搬出许多油皮大袋子,里面涨鼓鼓地塞满羊毛几乎要把袋子撑破。还有人在准备缆绳,那绳子跟岚的手腕一般粗。他们的动作虽然很快,却都十分熟练准确。尽管如此,杜门船长还是在甲板上来回巡视发号施令,责骂那些动作不够快的船员。 飞浪转过阿里尼勒的一个小弯,白桥完全展现在岚的眼前,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白桥,他从歌曲里、故事里还有小贩的传言里都听说过它,现在,它就在眼前,他亲眼看到了传奇。 白桥跨过宽阔的河面,桥底比飞浪的桅杆高出两倍有多。阳光中,它从头到尾闪着牛奶一般的白色光芒。跟桥身一样材质的桥墩扎在强劲的水流中,细长细长,样子柔弱得似乎根本无法支撑桥身的重量和跨度。整座白桥浑然一体,就像是用一整块石头雕刻出来似的,又或者说,像是经巨人之手浇铸而成。它宽而高,轻快地横在空中,令人几乎忘记了它原来是多么巨大。相比之下,它东边连接着的城镇就像小矮人。然而,城镇本身也比艾蒙村要大多了,砖石砌起的房屋跟暗礁渡口的屋子一样高大,沿河伸出一根根细手指一般的木建码头。河面上布满了小船,渔民忙着撒网。白桥闪着光芒高高凌驾于这一切之上。 它看起来就像玻璃一般。岚不禁赞叹。 杜门船长在他身后站定,拇指钩着腰间的宽皮带,说道:不,伙计。不论它是什么,肯定不是玻璃。雨下得再大,走在那上面也不会滑脚,而且,就算最锋利的凿子加上最强壮的手臂也无法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我一直认为,索姆说道,它是传奇时代的遗物之一。船长冷哼一声:也许吧。反正它很有用。幸运之神告诉我,也可能是其他人修建的,不一定得是艾塞达依。它未必有那么久远的历史。别偷懒,你这个见鬼的蠢材!他匆匆忙忙地向船尾跑去。 岚更惊奇了。来自传奇时代。可能是艾塞达依建造的。这就是杜门船长游历世界的动力,就是他说的世界奇景和未解之谜。艾塞达依的杰作。道听途说是一回事,亲眼目睹、亲手触摸又是另一回事。你知道的,不是吗?这一刻,岚忽然觉得那牛奶一般的建筑蒙上了一层阴影。他把目光移到河边的码头上,然而,不论他看哪里,那座桥总能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我们成功了,索姆,他挤出一个笑容,没有造反。吟游诗人只是嗯了一声吹了吹胡子,附近两个准备缆绳的水手严厉地瞪了岚一眼,但是立刻继续自己的工作。他赶紧止住笑容,一直到靠岸时都避开不看那两人。 飞浪平稳地转进了第一个码头。码头用厚木搭建,架在涂着柏油的木桩上。船浆轻轻向后划水,调整船身位置。水手们把船上的缆绳抛给码头上的人,把它们系好。另一些船员把那些羊毛袋子挂到船弦外,用来保护船身免被码头桩子刮伤。 船还没停稳,码头的另一边就出现了许多涂着黑亮油漆的高大马车,每一辆马车的车门上都用醒目的金色或者猩红色大字写着自己的名字。登船的踏板刚刚放好,马车里的乘客就急匆匆地登了上船。他们面容光滑,身穿天鹅绒缝制的外套,披着镶丝的斗篷,脚踩软布鞋,每一个人都带着一个衣着朴素的仆人为他提着包铁皮的钱盒子。 他们围住了杜门船长,脸上挂着虚伪的微笑,船长却冷不防地咆哮一声,把他们的笑容都吓走了。你!船长伸出一只粗手指穿过他们指向甲板另一头的佛罗然戈伯,后者立马站定。戈伯额头上被岚的靴子踩伤的淤痕已经消退了,但是他仍旧时不时用手指摸着它,像要提醒自己似的。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船上一边值班一边睡觉了!我诅咒,这也是你在任何船只上的最后一次!现在,你自己选一边吧码头还是河水立刻滚出我的飞浪!戈伯缩着肩膀,对岚他们三人投以憎恨的目光,特别是看到岚的时候,他的眼神尤其恶毒。他环视甲板希望有人能支持他,但是希望渺茫。船员们一个个停下工作站直,冷冷地迎上他的目光。戈伯退缩了,眼中又闪起凶光,而且,加倍凶狠。他喃喃诅咒着,冲向船员舱室。杜门派了两个人跟着他确保他不会搞破坏,然后咕哝着把注意力转回围着自己的商人身上。那些商人的微笑立刻回到脸上,频频鞠躬好像从没有被打断过。 索姆叫岚和马特回去收拾东西。不过他们俩除了身上的衣服,也没剩多少东西了。岚的毛毯卷和鞍囊还在,还有父亲的宝剑。他握着剑呆了一会,一时之间,对家乡的思念强烈得令他双眼刺痛。我还能见到塔吗?还能回家吗?家。我余下的一生都将在逃跑中渡过,逃跑着,惧怕着自己的梦境。他抖抖身子叹了口气,把剑挂在腰带上。 戈伯在两个船员的监视下回到甲板上,双眼直视前方,可是,岚能感觉到他身上发出的阵阵恨意。他挺着腰,阴沉着脸,僵直地走上踏板离开飞浪,粗鲁地推开码头上的人,很快就消失在商人的马车后不见了。 码头上的人不算多,有衣着朴素的工人,修补渔网的渔夫,还有少数人特意从镇里前来观看今年头一艘从萨达亚下来的商船。没有一个女孩是伊文娜,没有一个人像茉莱娜、或者兰恩、或者其他岚希望见到的人。 也许他们没有到码头来吧。他说道。 也许吧。索姆简略地回答,一边把乐器盒背到肩上,你们俩要提防戈伯,他肯定会设法捣乱的。我们必须尽量低调地通过白桥镇,最好人人都在我们离开后五分钟之内就把我们忘记。他们走上踏板,斗篷在风中飘荡。马特把弓斜背在胸前,虽然他们已经在船上过了不少日子,仍有几个船员看了看他,他们很少用弓。 杜门船长离开那群商人,在踏板上截住了索姆。 你现在就走吗,吟游诗人?你要不要考虑一下继续坐船呢?我会一直行驶到伊连,那里的人很尊敬吟游诗人,在那里表演你的艺术最合适不过了。我会在赛仿节之前把你送到,就是那个讲述大猎角传奇的比赛,你知道的吧,胜者有一百个金币的奖金。奖金很丰厚啊,船长,索姆华丽地鞠了一躬,扬了扬斗篷,五彩补丁随之鼓动,比赛也很吸引,肯定能吸引世界各地的吟游诗人前去参加。不过,他淡淡补充,恐怕我们无法负担您的船费了。啊呀,嗯,这个么船长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皮钱包丢给索姆,索姆一把接住,里面叮当作响,船费还给你们,这里面有多的了。船身的损伤比我想象中的要小,而且,你一路都在工作,讲故事,奏竖琴。如果你一直跟船到狂暴之海,我可能还会再付你这么多,而且还在伊连停留让你参加赛仿节。在那里,一个优秀的吟游诗人就算拿不到冠军,也可以小赚一笔。索姆掂量着手里的钱包犹豫了,岚插口道:船长,我们约了朋友在这里见面,说好了要一起去卡安琅的。所以,只好下次再去伊连了。索姆歪了歪嘴唇,吹了吹长胡子把钱包收进口袋:如果我们想见的人不在这里,我们也许会来的,船长。啊,杜门冷冷说道,你考虑一下吧。可惜现在我的船上没有戈伯可以转移其他船员的怒气了,不过,我说过要做的事一定会做。只是,从现在开始我得放松一下他们了,可能为此得花费平常三倍的时间才能到达伊连。嗯,也许那些半兽人真的只是在追赶你们三个吧。岚眨眨眼,没有说话。可是马特却没有这么谨慎。 Ps:【关于排版,如果有看的哥们,可以留言】 第63章 【身份】 为啥您会认为它们不是呢?他问道,它们跟我们争夺同一个宝藏啊。也许吧,船长哼道,语气里满是怀疑。他用粗手指梳理了一下自己的胡子,又指着索姆收起钱包的口袋说道,如果你肯回来表演,令我的船员忘记我逼迫他们辛苦工作,那么,我肯付双倍的酬劳。考虑一下吧。我明天黎明时分出发。他转身回到商人身边,张开双臂为耽搁他们表示抱歉。 索姆还在犹豫,岚在他改变主意之前赶紧催着他走下了踏板,吟游诗人也没有抗议。码头上的人们看见索姆的补丁斗篷,开始低声议论,有人朝他大喊,询问他会在哪里表演。岚沮丧地想,这怎么可能低调啊,恐怕到了傍晚整个白桥镇都知道来了一位吟游诗人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催促索姆加快脚步。索姆赌气一言不发地大步走着,对人们的询问不理不睬。 高高坐在马车驾驶座上的车夫饶有兴趣地低头看着索姆,不过他们的自持身份不能大声呼喊。岚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于是转进了白桥底下一条跟河流平行的街道。 我们必须找到茉莱娜和其他人,他说道,而且要快。我们早该想到要换掉索姆的斗篷的。索姆忽然恢复了精神停下脚步:要想知道他们是否在这里,或者是否经过,问旅店老板就知道了,旅店老板知道所有的新闻和流言。不过,必须问对人。如果他们不在这里他来回看着岚和马特,我们三个就得谈谈了。说完,他转身往离开河岸的方向走进镇子,斗篷随着他的脚步波浪起伏。岚和马特不得不快步跟上。 从近处看,那座宽阔的奶白色大桥仍然压倒一切地高高在上,不过,走进镇子以后,岚才发现其实这个白桥镇跟拜尔隆一样大,只是没有那么拥挤。街上有一些小推车,用马匹、牛或者驴子拉着,也有用手推的,没有大马车。看来那些大马车是商人才用的,现在都挤到码头去了。 沿街分布着各种商店,招牌随风摇晃,不少人就在自己的店子门前工作。他们经过一个正在修补锅子的男人,还有一个裁缝把做好的衣服在光线下举起来让客人仔细查看。一个鞋匠坐在自己的店门前,挥着锤子敲打一只靴子的鞋跟。小贩大声叫卖,宣称自己提供磨刀或者磨剪子的服务,不停招呼路过的人说自己卖的碟子、或者水果、蔬菜很便宜,不过,有兴趣的人不多。那些卖食品的商店,里面摆放的食物少得可怜,比起岚印象中拜尔隆的店子要少多了。河面上虽然有那么多渔船,鱼贩的店子里却只有小小的几堆鱼儿。日子还不算太难过,但是人人都知道,如果天气再不转暖,大家将面临怎样的困境,所以,人人都愁眉不展。 白桥的桥脚连接着镇子中央的一个大广场,地上铺的石板经历数代,早已被靴子和车轮磨破。围绕着广场的是一家家旅店、商店,还有一些高大的红砖屋子,上面挂着牌子,有一些的名字岚在码头的马车上见过。索姆似乎很随便地在这些旅店里挑了一家走了进去。这家店的门上挂着一个随风摆动的招牌,上面一边画着一个男人背着行李大步走路,另一边画着同一个人枕着一个枕头,店名是:远行者休憩地。 旅店大堂里人很少,只有一个胖乎乎的旅店老板,他正在从一个酒桶里倒啤酒,还有两个穿着粗糙工作服的男人在远处的桌子边坐着,阴郁地看着手里的啤酒。岚三人走进去时,只有旅店老板抬起头。一道齐肩高的墙壁把这个大堂一分为二,两边都有桌子和壁炉。岚有点无聊地猜想,是不是所有的旅店老板都是又胖又秃头的啊?索姆精神勃勃地搓搓双手,跟老板聊了聊这寒冷的天气,点了热的加香葡萄酒,然后低声问道:有没有地方可以让我和朋友们不被骚扰地说说话?老板朝那道矮墙点点头:墙的另一边是这里最合你要求的地方了,除非你想租一个房间。那道墙是为了那些上岸的水手们修的,他们互相之间似乎总是合不来,为了避免他们在我的店里打架,只好用墙把他们隔开。他从一开始就在打量索姆的斗篷,此刻他歪着头,眼神透着狡猾,你要在这里住吗?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吟游诗人到镇上来了。人们很乐意掏钱来观看表演,好减轻担忧。我甚至可以给你的住宿和食物打折。低调,岚闷闷不乐地想。 您真慷慨,索姆熟练地鞠了一躬,也许我会接受您的邀请。不过现在,我需要一些私人空间。我会把你要的酒送过去。我刚才说的表演报酬在这里来说不错的哟。墙另一边的桌子都是空的,不过索姆在正中间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这样没有人能趁我们不注意偷听,他解释道,你们听到那个家伙说的吗?他会给我们打折。什么啊,我可以令他的生意翻倍,竟然只是打折。有些诚实的旅店老板会给吟游诗人免费住宿,甚至还另外付钱呢。所有的空桌子都不太干净,地上很明显已经好几天、甚至好几星期没有打扫过了。岚看了看周围,皱起了眉头。艾维尔先生就算是病倒了也不会容许他的店子变得这么脏的。 我们只想打听消息,记得吗?为啥找这里?马特问道,我们刚才经过好几家比这里干净的旅店。因为它正对大桥,索姆说道,桥的那边就是前往卡安琅的大路。每一个路经白桥镇的人都会经过这个广场,除非他们走水路,而我们知道你们的朋友不会走水路。如果这里没有他们的消息,他们就不在这个镇上。由我来负责套话好了,言辞必须十分小心。这时,旅店老板来了,他一手抓着三只白镴酒杯,另一手用毛巾扫了扫桌子,放下杯子接过索姆付的酒钱。如果你住下来,就不用付饮品费用了。这可是好酒啊。索姆装出微笑:我会考虑的,老板。这里有什么新闻吗?我们之前都呆在消息落后的地方。大新闻,就是这样。大新闻。老板把毛巾搭在肩上,拉了一张椅子,手臂交叉搁在桌子上坐下来,长舒了一口气,一边说着能坐下来真是太好了。他名叫巴提,刚坐下来就开始说自己的脚,什么长了鸡眼发炎啊,每天多数时候得站着啊,还有用什么药物来治疗啊,等等。索姆不得不再次提起新闻,他立刻流畅地把话题转了过去。 果然是大新闻。罗耿,伪龙神,试图把军队从希尔丹转移至特尔,途中在路伽附近进行了一次大规模战役,结果被俘虏了。老板问他们知不知道预言的事?索姆点点头,于是巴提就继续说。南方的道路上挤满成千上万侥幸还活着的逃难者,他们往各个方向逃走。 当然巴提挖苦地笑着没有人支持罗耿。噢,不,你找不到多少肯承认自己支持他的人,现在没有。只有那些到处寻找安身之所的难民。俘虏罗耿的当然有艾塞达依。巴提说到这的时候往地上吐了口口水,提到她们正在把罗耿带往塔瓦隆时又吐了一次。巴提是一个正派人,他说,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要他说,所有的艾塞达依都应该回到她们的灭绝之境去,把塔瓦隆也带走。如果他能躲开,他不会靠近任何艾塞达依一千里以内。当然,他听说她们在北归途中的每一个村镇都会停留,把罗耿示众,宣布伪龙神已经被俘,世界已经恢复安全。他倒很希望可以亲眼看看,虽然那意味着要接近艾塞达依,还说,他有点想到卡安琅去。 她们要把他带到那里去呈给摩菊丝女王,老板以手抚额表示尊敬,我从来没有见过女王。男人应该都去见见他的女王,你说是不是?罗耿可以做那些事,巴提转动的眼珠和不齿的语气很明显地说明他指的是什么。两年前他见过前一个伪龙神,当时那家伙被押着经过镇外。不过那人只是一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家伙,当时根本用不着出动艾塞达依就已经把他制服。士兵们用铁链把他锁在四轮马车上,他阴沉着脸躺在上面呻吟,每次有人朝他扔石头或者拿棍子戳他时,他就用手抱住脑袋。攻击他的人很多,那些士兵也不阻止,只要他死不了就行。最重要的就是让人们看清他根本没什么特别。他不能做那些事。但是这个罗耿就不同了,值得一看。那将是巴提可以用来讲给外孙听的事迹。唯一的问题是,他放不下旅店的事务。 岚饶有兴趣地听着。当初帕丹菲恩到艾蒙村时,带来了这个能真真确确地使用唯一之力的伪龙神的消息,那是数年以来双河地区听到的最大一件新闻了。虽然那以后发生了许多事,把这件事推到了他的脑后,这也仍然是人们会谈论多年,讲给儿孙听的大事。不论巴提是否真的见到了罗耿,他也可能告诉孙子说自己见过了。至于发生在双河小村落里某些农夫身上的事,没有人会认为值得一提,除了双河人自己。 这件事,索姆说道,是一个不错的故事题材,说不定可以流传一千年。我真希望能亲身经历。他说话的语气就像这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岚也有同感,我也想去看看这个人。您没有说她们走的是哪条路。也许附近有别的旅行者可能知道路径?巴提满不在乎地摆了摆脏手:北上,这里每个人都只知道这些。你想看他的话,就去卡安琅好了。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而且,白桥镇里数我消息最灵通。您当然是的。索姆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想一定有许多途径此地的陌生人在您的店里休息过。我在白桥脚下一眼就看见您店子的招牌了。我告诉你,不只西边来的人能看见。两天前这里来了一个家伙,是个伊连人,带着一份贴满封条绑满带子的公告,就在我店子外面的广场上宣读。那家伙说他要把那份公告一直带到迷雾山脉去,如果道路通畅的话,甚至要带到艾莱斯大洋。还说,他们派了人到世界各地去宣读那份公告。旅店老板边说边摇头,迷雾山脉。我听说那里终年覆盖在浓雾之中,雾里藏着的怪物在你来得及逃跑之前就能把你的血肉剥离骨头。马特偷偷笑了,被巴提瞪了一眼。 索姆前倾身体专注地问道:那份公告说什么?还有什么,当然是猎角者召集啦。巴提惊讶地反问,难道我刚才没有说吗?伊连号召所有肯宣誓为猎角奉献生命的猎人前往伊连聚集。你能想象吗?把你的生命奉献给一个传说?不过,我猜他们也还是能召集到一些傻瓜的,世上总是有傻瓜。那个家伙宣称世界末日,就是,跟暗黑魔神的最后一战即将来临。他呵呵笑了,但是笑声显得勉强,只是一个强迫自己相信这件事好笑的笑容而已,他们大概认为必须在那之前找到瓦勒尓之角吧。你觉得这事怎样?他咬着指节沉思片刻,当然了,经过这个冬天以后,我觉得他们还是有点道理。这样的冬天,加上这个叫罗耿的家伙,还有之前那两个伪龙神。为什么在过去的几年内这些人都自称龙神转生?还有这个冬天。这些事情一定预示者什么。你怎么想?索姆似乎没有听到他的问话,自顾自轻声背诵:在那孤单的最后一战中,为对抗长夜的降临,山川将化为护卫,死者将化为战士,因为,坟墓亦无法阻挡我的召唤。就是这样。巴提露出笑容,好像已经看见人群一边观看索姆的表演,一边给他付钱,就是这样。大猎角传奇。就讲这个,观众一定能把这里挤得满到屋顶。这里人人都听到那个公告了。索姆的心思似乎仍在千里之外,于是岚回答道:我们在找几个朋友,他们应该会从西边来,经过这里。过去的一两周里,经过这里的陌生人多吗?有几个吧,巴提缓缓说道,总是会有几个的,从东边和西边来的都有。他逐个看了看他们,突然变得警惕起来,他们,你们的这些朋友,是什么样子的?岚刚张开口,索姆忽然神归,向他使了一个严厉的眼色,他立刻住了口。吟游诗人恼怒地叹了口气,朝旅店老板说道:是两男三女,他显得很不情愿,他们也许是一起的,也可能是分开的。他简单地描述了一下每个人的特征,足够令没有见过他们的人认出他们,又不会知道他们的身份。 第64章【表演】 巴提一手摸着脑袋,整理着稀疏的头发,缓缓站了起来。不用你在这里表演了,吟游诗人。事实上,如果你能尽快喝完酒离开这里,我将非常感谢。如果你够聪明,离开白桥镇。有其他人打听过这些人吗?索姆做出对答案毫不在意样子,喝了一口酒,朝老板挑起了一边眉毛,是谁?巴提又用手理了理头发,挪动双脚似乎想走开,然后,点了点头回答:我记得,大约是一个星期前吧,有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从桥的那边过来。人人都觉得他是个疯子,他总是自言自语,没有片刻静止,就算是站着也动个不停。他在找同样的其中的几个人。他问的话显得这件事很重要,但是他的行动却像根本不关心答案。一半的时间里他在说要在这里等他们,另一半的时间里又说时间紧迫他得继续上路。这一刻他在哭诉恳求,下一刻又像个国王一样下达命令。不管他是不是疯子,有一两次他几乎要挨揍了。守卫们为了他的安全差点要把他关到牢里。他当天就朝着卡安琅的方向走了,一边自说自话一边哭喊。我说了,他是个疯子。岚询问地看着索姆和马特,他们俩都摇摇头。就算那个鬼祟的家伙是在找他们,他们也不认识这样一个人。 您肯定他找的人跟我们找的人一样?岚问道。 有几个是的。那个战士,和那个穿丝衣的女人。不过他关心的不是这两个人,而是三个乡下男孩。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岚和马特,快得岚不敢肯定那是不是他自己的错觉,他不顾一切要找到他们。不过我说了,他是个疯子。岚打了个冷战,不禁疑惑这个疯男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找他们。一个暗黑之友?巴阿扎门会使用疯子吗?他是个疯的,但是另一个巴提的双眼不安地眨着,舌头连连舔着嘴唇,第二天第二天,另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人来了。他停了下来。 另一个?索姆等了一会,终于问道。 虽然他们所处的这半边大堂只有他们四人,巴提还是先看了看四周,甚至踮起脚尖看看矮墙的另一边。然后他才开口说话,声音又轻又快。 他全身黑衣。兜帽拉得很低遮住整张脸,然而你能感觉到他在看你,就像冰柱直插你的脊梁骨。他他跟我说话。他缩起身子,咬了咬嘴唇才继续道,声音就像一条蛇在枯叶上爬过,令我的胃都要结冰了。每次他回来,都问同样的问题。跟那个疯子一样的问题。没有人能看见他进来他就是那样突然出现在眼前,不论白天黑夜,令你立刻僵在当场。人们开始提心吊胆。更恐怖的是,看门人说他从来没有见过他从任何一个城门经过,出或者进都没有。岚克制着装出一张空白的脸,拼命咬紧牙关咬得牙齿生疼。马特愁容满面,索姆低头看着酒杯。他们谁都不愿意说出那个词,但是,它就悬在他们之间的空气中。迷惧灵。 如果我见过这样一个人,一定终身难忘。过了好一会儿,索姆才说道。 巴提猛摇头:见鬼,你一定会的。你肯定会。他他想要的人跟那个疯子一样,除了一件,他说有一个女孩跟他们一起。还有他斜眼看着索姆一个白发的吟游诗人。索姆的双眉唰地跳得老高,岚看得出来他是真的非常吃惊。一个白发的吟游诗人?啊,这世界上上了年纪的吟游诗人多得很。我跟您保证,我不认识这个家伙,而他也没有任何理由要找我。可能吧,巴提阴沉着脸,他说得不多,不过我的感觉告诉我,如果任何人企图帮助或者藏起这些人,他会非常不高兴。不论如何,我把我跟他说的话告诉你吧。我没有见过任何他要找的人,也没有听说过他们,是真的。我没有见过他们任何一个人。他特别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突然,他把索姆付的酒钱叭的摔在桌上。你们喝完酒就走,听到了吗?听到了吗?然后,他忙不迭地走了,边走还边回头看。 一只黯者,旅店老板走后,马特虚弱地说道,我早该想到它们会到这里来找我们。而且,它还会再来,索姆身体向前靠在桌子上,压低声音道,我们不如悄悄回到飞浪上,接受杜门船长的邀请吧。那些怪物肯定都把精力集中在搜寻通往卡安琅的道路上,而我们则往一千里以外的伊连去,迷惧灵绝对不会想到的。不,岚一口否决,我们要么在白桥镇等茉莱娜和其他人,要么就去卡安琅,只有这两个选择。索姆,这是我们已经说好了的。你发疯了,小子。事态已经变了。你听我讲,不论刚才这个老板怎么说,一旦面对迷惧灵,他会把我们的一切和盘托出,包括我们喝了什么饮料、靴子上有多少尘土。岚打了个冷战,他想起了黯者那无眼的目光。至于卡安琅你以为那只类人不知道你打算去塔瓦隆吗?现在坐船逃往南方是最佳选择。不,索姆。逃到离黯者千里之外的地方去对岚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诱惑,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把反对的话语挤出口,他深吸一口气稳定自己的声音,不。想想吧,小子。伊连啊!地面上不可能再有比它更宏伟的城市了。还有,大猎角召集!这是近千年来的头一回啊。全新一轮的猎角传奇就要诞生了。你想一想吧。这是你做梦都梦不到的事啊。等到那只迷惧灵查出我们的踪影,你都已经变成灰发老头了,那时候,你早已厌倦照看孙子的生活,就算被它们找到也已经无所谓了。岚的表情倔强起来:你要我说多少遍不呢?不论我们去哪里,它们都会找到我们的。伊连也会有黯者的。还有,我们如何能逃脱梦境?索姆,我想知道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要去塔瓦隆。如果能跟茉莱娜一起去最好,就算没有她,就算只剩我自己,我也要去。我必须找到答案。但是,我说的是伊连,小子!是一条逃脱的道路,沿河南下,让它们往另一个方向瞎找。见鬼了,梦境不会伤害你的。岚不说话。梦境不会伤人吗?梦中的荆棘能刺伤真实的手指?他真想把那个梦也告诉索姆。然而,你敢告诉任何人吗?巴阿扎门出现在你的梦里,究竟那是梦还是现实?暗黑魔神跟你面对面,你敢把这件事告诉谁?索姆似乎明白了,他的面容柔和下来:就算是那些梦,伙计,它们也不过是梦而已,你说是不是?马特,为了光明,你跟他说说啊,我知道你肯定不想去塔瓦隆的。马特脸红了,半是尴尬,半是生气。他避开不看岚,反而对着索姆怒目而视:你何必在这里瞎忙活?你想回到船上去?那你就回去好了。我们能照顾自己。吟游诗人无声地笑了,瘦削的肩膀一抖一抖,但是,他的声音却因生气而绷紧:你们以为你们对迷惧灵的了解很深,可以自己逃走,是不是?你们已经准备好自己走路到塔瓦隆,把自己交给艾梅林殿下?甚至,你们知道如何分辨艾塞达依之中不同的结吗?真见鬼,小子,如果你们以为你们能自己到塔瓦隆去,那么你告诉我,我走。走吧。马特吼道,一手滑进斗篷里。岚震惊地意识到他手里正抓着shadarlogoth的匕首,甚至准备要使用它。 分隔大堂的矮墙另一边忽然响起了沙哑笑声,一个轻蔑的声音大声说话。 半兽人?你不如去穿上吟游诗人的斗篷吧!你喝醉了!半兽人!那不过是边疆人的大话。这些话像一壶冷水把怒火都浇灭了。连马特也半转过身看着那堵矮墙,睁大双眼。 岚从墙上露出半个头往那边看了看,心里一沉,立刻缩下身子。佛罗然戈伯在墙的那边,就坐在他们进门时看见的那两个客人的桌旁。他们虽然取笑他,却愿意听他说下去。巴提正在擦一张脏得不行的桌子,没在看戈伯和那两个男人,只不过,他不停地擦着同一个地方,身体像那三人倾斜得几乎要摔倒。他也在听。 是戈伯。岚重重坐回原位,说道。其余两人立刻绷紧了神经。索姆迅速打量了一下他们所处的这半边大堂。 墙那边,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不,不,以前有过半兽人。不过在半兽人战争期间被杀光了。是边疆人的大话。第一个声音坚持道。 我说的都是真的。戈伯大声争辩,我曾经到过边疆,见过半兽人,它们就像坐在这里的我一样真实。那三个人声称半兽人追赶的是他们,但是我知道真相,这就是我不能再留在飞浪上的理由。我从以前就开始怀疑贝乐杜门了,不过那三个人也肯定是暗黑之友。我跟你说他后面的话被笑声和粗鲁的取笑淹没了。 究竟还要多久,岚在心中猜测,旅店老板才会听到戈伯说出那三个人的样子?如果,他还没有说过。如果,他不会立刻联想起他刚刚才见过的三个陌生人。要离开大堂,只有一道门,必须经过戈伯所在的桌子。 也许上船的主意不是那么差。马特低声说道,可是索姆摇了摇头。 那条路不再可行了。吟游诗人的话语又轻又快。他把杜门船长给的皮钱包取出来,草草将钱分成三份。戈伯的故事不用一个小时就能传遍整个镇子,不管人们信不信都好,类人随时都会听说此事。杜门明天早上才开船。运气最好的情况下,他到伊连的路上一路都会有半兽人在追赶他。他为了某个理由对此也早有预料,只是,对我们却没有任何好处。我们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逃跑,而且,要拼命逃跑。马特飞快地把索姆推到他跟前的硬币扫到口袋里。岚则慢慢地捡起自己的一份。茉莱娜给他们的银币不在其中,杜门给的是同等重量的其他银币,但是不知为何,他宁愿要回艾塞达依的银币。他一边把钱放进口袋,一边询问地看着吟游诗人。 这是为了防止我们走散,索姆解释道,我们尽量留在一起,但是如果真的走散了嗯,你们俩能照顾好自己的。你们是好孩子。只有一点,为了你们的性命着想,远离艾塞达依。我以为你会跟我们一起走。岚说道。 我是的,孩子,我是。不过它们越来越近了,只有光明才知道以后会如何。啊,不管了。也说不定会没事发生。索姆顿了顿,看着马特,我希望你不介意我继续跟你们在一起吧。他淡淡说道。 马特耸耸肩,逐个看了看另外两人,又耸耸肩:我只不过是神经过度紧张罢了。我好像没法控制自己。每次我们刚停下来喘口气,它们就又追来了,就好像有人在我的脑后一直监视着我们似的。现在我们怎么办呢?隔壁爆出一阵笑声,又再次被戈伯打断。他大声说服那两个男人自己说的是真话。岚心想,到底还要多久呢。巴提迟早会把戈伯说的三个人跟他们三个联系起来。 索姆推开椅子站了起来,驮着背以免墙那边的人看见。他示意两人跟着,轻声嘱咐:保持安静。从他们这边壁炉两旁的窗子看出去,是一个小巷子。索姆仔细观察其中一扇窗户,把它拉起一点,刚好够他们挤出去。窗户只发出了轻微声响,在矮墙那边的一片笑声和争执声中,三尺以外就肯定听不见它的声响了。 一爬出巷子,马特就往街上走,索姆赶紧抓住他的胳膊。慢点,吟游诗人说道,先想清楚下一步怎么做。他从外面尽量把窗户关好,转身打量巷子。 岚跟随索姆的目光看看四周。另一边是一个裁缝店,巷子中间只有几个雨桶,地面干涸,铺满灰尘。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马特又问,如果你离开我们会安全得多。你为什么要跟我们一起?索姆久久地看着他。我以前有一个侄子,欧文,他疲倦地说道,脱下身上的斗篷,开始把行李堆在地上,乐器盒子被仔细的安置在最上面,他是我兄弟唯一的儿子,是这个世上我唯一的亲人。他惹上了艾塞达依的麻烦事,而我当时忙于其他的事,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然而当我终于动手尝试去帮助他时,已经太迟。几年以后,欧文死了。你可以说,是艾塞达依杀死了他。他站起来,没有看他们,声音仍然很平淡,但是,他转过头时岚瞥到他的眼里含着泪水。如果,我可以保护你们俩远离塔瓦隆,也许就能减轻对欧文的愧疚。你们在这里等着。他依然避开他们的目光,匆匆往巷子入口走去,在接近入口前慢下脚步。迅速扫视了一下外面,然后装出很随意的样子走了出去,不见了。 第65章 【马特】 马特迈了半步想跟上去,又停住了。他不会留下这些东西不要的,他说道,轻抚着装乐器的皮盒子,你相信他刚才的故事吗?岚耐心地在雨桶旁边坐下:马特,你怎么了?这不像你啊,我好多天没见你笑过了。我讨厌像兔子那样被人追杀。马特粗鲁地打断了他,又叹了口气,仰头靠着旅店的砖墙。就算是这样,他看起来还是绷紧了神经,眼睛警惕地转动着。对不起。接连不断的逃亡,遇到这个那个陌生人,还有所有的一切。我变得神经质,每次我看着某个人,就会不由自主地想他会不会向黯者告发我们,或者想欺骗我们,抢我们东西,或者光明啊,岚,这些事不会令你紧张不安吗?岚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的大笑:我早已经吓得不知道什么叫做紧张了。你猜艾塞达依对他的侄子做过什么事?不知道,岚觉得心神不安,就他所知,男人只会因为一个理由惹上艾塞达依的麻烦,我想,跟我们不一样吧。我想也是,不会跟我们一样。两人靠着墙壁,沉默了。岚也不知道他们静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吧,感觉就像一个小时般漫长。他们在那里,等索姆回来,等巴提和戈伯打开窗户指认他们是暗黑之友。然后,巷口出现了一个男人,他的个子很高,斗篷的兜帽拉得很低遮住脸孔,尽管天色还亮,他的斗篷却像黑夜一般漆黑。 岚慌忙爬起来,伸手紧握塔的宝剑,指节发疼,口里干得冒烟,拼命吞口水也无济于事。马特也站了起来,一手伸进外套。 男人走得更近了,岚的喉咙随着他的脚步攥得越来越紧。突然,男人站定了,一把扯下斗篷的兜帽。岚双脚一软几乎跪倒。是索姆。 啊,既然你们俩都认不出我,吟游诗人咧嘴笑道这个伪装不错么,一定能混出城门。索姆从他们身边走过,开始迅速把他那件补丁斗篷里的东西转移到新斗篷上,动作快得岚来不及看清那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宝贝。这时候,他才看清楚那件新斗篷是深棕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口里仍然发干,喉咙仍像被拳头攥着一般。是棕色,不是黑色。马特的手仍然藏在外套里,看着索姆背影的样子竟像是仍在考虑是否要使用那把匕首。 索姆抬头瞄了他俩一眼,然后更严厉地看着他俩:现在不是在这里发抖的时候,他熟练地用补丁斗篷把乐器盒子打成包袱,斗篷的里子朝外藏起五彩补丁,我们每次一人,逐个从这里走出去,互相之间保持在视线之内的距离,这样子不容易引人注意。你能不能驮起背来走路?他又对岚说道,你的身高太显眼了。他把包袱甩到背上站起来,带上兜帽,白发的吟游诗人摇身变成了一个穷得买不起马、更租不起车的普通旅行者。走吧。我们已经浪费不少时间了。岚完全赞成索姆的办法,虽然如此,他离开小巷走进外面的广场前还是犹豫了一下。外面只有零零散散的行人,没有人往他们多看一眼多数人连看也不看但是他还是绷紧了肩膀,随时准备听到有人大喊暗黑之友,然后这些普通人都会应声变成谋杀者。他扫视眼前的开阔广场,只看到人们在忙着各自的日常事务。当他把视线收回来时,广场中间出现了一只迷惧灵。 至于这只黯者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根本无暇猜想,因为它已经开始朝着他们三人走来,缓慢却致命,如同一只盯上猎物的猎食动物。行人如突然遇到急事般纷纷走避,连看也不敢看。广场很快就空了。 那漆黑的斗篷把岚定在原地。他试图召唤虚空,但此刻就像在迷雾中瞎摸一般困难。黯者那隐藏在兜帽下的注视直刺入他的身体,把他的骨髓寸寸冻结。 不要看它的脸,索姆低声说道,声音发抖沙哑,就像是一点一点地挤出来似的,见鬼了,不要看它的脸!岚几乎是呻吟着把视线扯开,这就像把吸附在脸上的水蛭撕走一般痛苦然而,即使他盯着广场上的石头,他仍能看到迷惧灵正在靠近,就像一只戏弄老鼠的猫,在咬死它之前尽情享受看着它徒劳挣扎的乐趣。黯者跟他们的距离已经缩短了一半。我们就站在这里等它吗?他咕哝道,我们得逃逃走。但是,他无法挪动自己的双脚。 马特终于把红宝石匕首拿了出来,抖着手握着,牙齿紧咬嘴唇,面容因恐惧而扭曲。 心里要想索姆咽了咽口水,嘶哑地继续道,心里要想着你一定能逃脱,听到吗,小子?他开始自言自语,岚只能听到欧文这个词。突然,索姆怒道:我一开始就不该跟你们这些小子搅到一起的。真是不该。他一抖肩膀,把用补丁斗篷打的包袱卸下塞到岚的手中。给我好好照看这些。我说跑的时候,你们俩立刻就跑,不要停,一直跑到卡安琅去。去找女王的祝福。这是一家旅店的名字。你记好了,万一你给我记住就是。我不明白。岚问道。迷惧灵离他们不到二十步了。他的双脚如灌铅般沉重。 你记住就是!索姆厉声吼道,女王的祝福。现在,快跑!他伸出双手在他们两人肩上各推了一把,岚在这一推之下迈开了脚步,跟马特一起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 快跑!索姆也长长地咆哮着一跃而起,却不是跟在他俩后面,而是冲向了迷惧灵。双手挥舞着如同在舞台上表演一般,匕首随之出现。岚停住了,但是马特拉着他继续往前冲。 黯者大出意料,从容不迫的脚步变成蹒跚躲避,手向腰间的黑色邪剑伸去,可是吟游诗人的长脚飞快地迈过两人之间的距离,在迷惧灵来得及把剑完全拔出之前已经撞了上去,一起滚倒在地。广场上剩下的几人立刻逃得精光。 快跑!广场的空中闪耀起刺目的蓝光,索姆开始惨叫,但是他仍然勉强挤出一个词来,快跑!岚照做了,吟游诗人的叫声在身后追赶着他。 他把索姆的包袱紧紧抱在胸前,拼近全力逃跑。恐惧如同波浪一般,浪尖随着岚和马特的奔跑从广场迅速扩展至全镇。他们经过商店,店老板立刻抛弃店外的货物,关上店名。窗户后惊恐的脸孔一闪而过。那些在广场附近亲眼看到的人在街上惊惶乱跑,互相碰撞,被撞倒在地的人若是没能及时爬起,立刻被别人踩在脚下。白桥镇乱得像个翻倒的蚁窝。 岚和马特向着城门跑去时,岚忽然想起索姆说过他的个子太高,他也不慢下脚步,只是边跑边尽量缩起肩膀。负责看门的两个看门人,戴着铁盔,穿着粗劣红外套配着白色领子,外罩一件盔甲,握着手里的长戟,担心地朝镇里张望,无心照看那些包着黑铁皮的粗厚木门。其中一人瞥了瞥岚和马特,也没有在意,因为他们俩只不过是正在往镇外逃去的许多人之一。镇民纷纷涌出城去,男人喘着大气拉着妻子,女人流着眼泪抱着婴儿拖着号哭的孩子,脸色苍白的工匠们身上还穿着工作围裙,手里还拿着工具。 岚边跑边模糊地想,应该没有人会知道他们究竟往哪个方向跑了的。索姆,噢,光明救我,索姆。 身边,马特踉跄了几步。两个人一路狂奔,直到所有跟他们一起逃出的镇民都落在身后,直到镇子和白桥被远远甩在后面。 终于,岚跪倒在地,大口吸着气,喉咙像被撕裂一般疼痛。身后的路一直延伸,消失在光秃秃的树林后,空无一人。 起来。起来。马特喘着气催促道,脸上又是汗又是灰,也快要撑不住了。我们得继续走。索姆,岚念道,抱紧了怀中索姆的斗篷包袱,里面的乐曲盒硬邦邦的,索姆。他死了。你看见了,也听见了。光明啊,岚,他死了!你也说伊文娜,茉莱娜,还有大家,都死了。如果他们都死了,为什么迷惧灵还在找他们?你说?马特也跪倒在他身边的尘土上:好吧。也许他们还活着。但是索姆你亲眼看到了!见鬼,岚,我们也可能会死啊。岚缓缓点头。身后的路还是空的。他心中期待着希望着索姆会出现,大步走过来,吹着胡子告诉他们,你们真是件大麻烦。卡安琅,女王的祝福。他挣扎着站起来,把索姆的包袱甩到背上跟自己的毛毯卷背在一起。马特抬头看着他,眯着眼,带着警惕。 我们走吧。岚说道,开始向着卡安琅走去。马特喃喃自语了几句,才跟上来。 两人低着头默默走路,风吹过,卷起漫天尘土。岚时不时就回头张望,可是,身后的路,总是空的。 珀林跟随徒洒安人的车队慢悠悠地往东南移动,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游民的行进从容不迫,根本不着急。他们从来就不曾着急过。每天,五彩的旅行马车直到太阳高挂才出发,如果恰好遇到合适的营地,即使下午才刚过了一半,他们也会停下来扎营。他们养的巨獒跟在马车旁边轻松地小跑着,很多时候连小孩子也是这样,他们毫不费力就能跟上马车的速度。任何关于多走几步路、或者走快一点的建议都只能换来大笑,或者一句啊,你忍心让那些可怜的马儿工作得那么辛苦吗?令他意外的是,伊莱迩也不着急。他是不肯坐马车的,宁愿走路,有时候还会在队伍前面帮忙开路可他就是不提离开的事,也从来不催促他们。 这个一身皮毛的大胡子怪人跟温和的徒洒安人如此不同,不论他在哪辆马车旁,都十分显眼。即使他远在营地的另一边,也能一眼认出他来。这不全是因为衣着的关系。伊莱迩的一举一动都带着狼的慵懒,他的皮衣皮帽只不过是加重了这种气质而已。他的身上如同火焰散发热量一般自然地散发着一种危险的气息,和游民形成鲜明对比。徒洒安人不论老少,都是一天到晚开开心心,他们的举止中没有任何危险,只有欢乐。孩子为了享受奔跑的乐趣,自然很喜欢互相追逐游戏。但是在徒洒安人之中,就连老人也是脚步轻盈庄重,却又像踩着多彩的舞步。每一个人,不论何时,不论站或者走,不论营地里是否有音乐,似乎都随时准备起舞。至于音乐,营地里没有音乐的情况是非常罕有的。不论扎营还是上路,几乎一天到晚,马车之间都有提琴和笛子、洋琴和筝鼓和谐地奏着乐曲。快乐的曲子,愉悦的曲子,欢笑的曲子,忧伤的曲子,只要营地里有人是醒着的,通常就会有音乐。 不论伊莱迩走过哪辆马车,都会得到友好的点头和微笑,不论他停在哪个营火旁,都会受到愉快的招呼。但是,珀林知道,这些开放的、微笑的脸,只是游民在外人面前的礼貌,隐藏在这张脸底下的,是对未能完全驯服的野鹿的戒备。笑容的背后,深藏着对艾蒙村两人是否会造成威胁的担心,随着日子的过去,这种担心只是减弱了少许。对于伊莱迩,他们的戒心更深,就像夏日空气中散发的热气一般,而且,这种戒心从未减弱。他们在他的背后时常常公开地看着他,似乎疑惑他究竟想怎样。当他从他们身边经过时,本来时刻准备起舞的双脚似乎也时刻准备逃跑。 另一方面,伊莱迩当然也对他们的叶之路非常的不适应。每次他跟徒洒安人在一起时,总是歪着嘴角。表情不像是迁就,当然也不是轻蔑,只是他恨不得能躲到别处而已。可是,每次珀林提出离开时,伊莱迩都用抚慰的语气说,再休息几天吧。 你们在遇到我之前吃了不少苦头,伊莱迩这样说道。珀林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提起了,也许是第三次或者第四次吧,而且,你们未来的日子将更加难过,有半兽人和类人的追赶,有艾塞达依朋友。他口里塞满了依拉的干苹果派,边嚼边朝珀林笑笑。即使他在笑,那双金黄的眼眸仍然敏锐,甚至可能比不笑的时候更甚。那是猎人的眼睛,极少露出笑意。他懒懒地躺在乐恩的营火旁,如常地拒绝坐在当凳子用的圆木上,见鬼,别忙着把自己交到艾塞达依手里啊。如果被黯者找到我们怎么办?如果我们一直在这里等,又怎么能阻止它们?三匹狼挡不住它们的,游民连保护自己都不会,更帮不上忙。半兽人会屠杀他们,那将是我们的错。反正我们迟早要离开他们,不如早些走吧。我有某种感觉,它叫我等待。再过几天吧。某种感觉!放松点,伙计。你得学会随遇而安,该跑就跑,该打就打,该歇就歇。你到底在说什么,某种感觉?吃点派吧。依拉虽然不喜欢我,不过每次我来时,她都拿美食招待我。跟这些人在一起时,总会有好吃的。到底是什么感觉? 第66章【打算】 珀林追问,如果你知道些什么,又不告诉我们伊莱迩皱眉看着手里的半个派,然后,放下它拍拍双手。某种感觉,他终于耸耸肩,似乎自己也不是十分明白,某种感觉告诉我,必须等,这很重要。再过几天吧。我不会经常有这种感觉,但是我的经验告诉我,应该相信它。它曾经救过我的命。这一次的感觉不知为何有所不同,然而,它很重要,这一点很清楚。如果你要继续走,你走吧。我不走。他肯说的就是这些,不论珀林再问多少次,他也不再多说。他躺着,跟乐恩聊天,吃东西,用帽子遮挡眼睛小睡,不肯再讨论离开的事。某种感觉告诉他要等,告诉他这很重要。当离去的时刻到来时,他自然会知道。吃点派吧,伙计。别瞎紧张。吃点炖菜吧。放松。 珀林却无法放松。夜里,他在七彩马车之间徘徊,担心这,担心那。除了他,所有人都看不到任何需要担心的理由。徒洒安人在营火旁唱歌跳舞,煮食,吃各种水果、坚果、浆果和蔬菜他们不吃肉,忙无数家务杂事,似乎完全不关心外面的世界。孩子们到处跑,到处玩,在马车之间捉迷藏,爬上营地周围的树木,跟狗儿在地上打滚大笑。每一个人都完全不关心世界。 看着他们,他更渴望离开。在我们把追杀者引到他们中间之前离开。他们这样招待我们,我们却以危险回报他们的善意。他们有理由心情愉快,没有人在追赶他们。但是我们至于伊文娜,他几乎没有机会跟她说话,她要么跟依拉两个人把头凑在一起密密谈天,摆明男人莫近,要么就跟阿然跳舞,随着乐声转个不停。徒洒安人用笛子、提琴和皮鼓奏出来自世界各地的乐曲,用高昂的带着颤音的嗓子唱出自己的歌曲。他们的歌曲不论节奏快慢,声调都是又高又尖。他们会唱很多曲子,其中有一些在双河也很流行,只是在他们这里通常会有另一个名字。比如,双河的《三个牧羊女》,被巧手族称为《漂亮舞女》,他们还说,双河的《北方来风》有些地方叫《大雨滂沱》,另一些地方叫《贝林大撤退》。珀林想也不想就问起《巧手族偷了我的锅子》这首歌,他们全都笑翻在地,他们知道这首歌,在这里,歌名是《投翎》。 听到他们的歌曲,自然而然就会想跳舞,他很理解这点。在艾蒙村的时候,他并不是一个非常出色的舞者,但是,巧手族的歌曲牵动着他的双脚,使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跳得这么久、这么好过。就像催眠一般,它们令他的血液随着鼓声跳动。 就在跟着游民出发后的第二天晚上,珀林头一次见到他们的女子随着慢歌起舞。当时,营火轻燃,夜幕低垂,手指在皮鼓上敲出柔缓节奏。起先,只有一个皮鼓,然后,一个接一个,整个营地的皮鼓都敲起同样缓慢绵长的节奏。夜幕之下,一片寂静,只有鼓声。一个穿着红裙、头发上装点着串串珠子的女孩摇摆着走到火光中,解下围巾,踢掉鞋子。一只笛子开始吹出悦耳的音调,带着轻轻的哀怨。女孩翩翩起舞,向后伸展的双臂张开围巾,**的双脚随着鼓声滑动,翘臀随着脚步起伏摆动。她的黑眼睛注视着珀林,笑容跟她的舞步一样缓慢,连旋转的时候,还回过头来向他微笑。 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脸上不禁发起热来。又一个女孩加入了舞蹈,围巾的穗子随着鼓声和臀部缓慢的旋转抖动着,恰到好处。她们一起朝着他微笑,他沙哑地清了清喉咙,不敢四处张望,脸红得像个甜菜头,心想,那些没在看舞蹈的人一定正在嘲笑他。 他装作随意地从刚刚坐得舒舒服服的圆木上滑到地下,把目光从火光中的两个舞女身上移开。在艾蒙村时他从来没试过脸红成这样,就算是在节日里跟村里的女孩在草地上跳舞也不会。此刻他只盼风快变大,好把自己滚烫的身体吹凉。 可是,那些女孩又舞进了他的视野,只不过,现在有三个了,其中一个狡黠地朝他眨了眨眼。他不知所措地转着眼睛。光明啊,他心想,我该怎么办?岚最了解女孩子了,他会怎么做呢?舞女们轻声笑了,头上的珠子随着她们甩动头发的动作发出脆响。珀林觉得自己的脸都快要烧起来了。然后,一个年纪稍长的女人加入了三个女孩,教她们如何跳得更有**意味。珀林长叹一声,闭上双眼投降。可是,即使闭着眼睛,他耳里仍然听到她们嘲弄的笑声,心痒难安。即使闭着眼睛,他似乎仍然能看得到她们。他的前额渗出汗珠,祈祷着夜风快点吹来。 根据乐恩的说法,那些女孩其实很少跳那种舞,至于女人就更少了。伊莱迩则说,亏得珀林的大红脸,她们从那晚开始,每天晚上都要跳这支舞了。 我得谢谢你啊,伊莱迩一脸严肃地说道,我老了,跟你们这些年轻人不同了,要令我的骨头暖起来,一把火可不够。珀林瞪了他一眼。伊莱迩走开时,他的背影泄漏了他其实是在偷笑。 珀林很快就明白了,避开不看那些女人和女孩不是什么有效的方法,所以,虽然她们的眨眼和微笑仍然令他想躲开,他也不再躲了。如果只有一个女孩在跳,还好办但是如果有五六个,而且人人都在看结果,他从来没有真正成功地克服过自己的大红脸。 伊文娜也开始学跳这种舞了,教她的是头一天晚上带头跳的那两个女孩。她一边舞着借来的围巾,一边练习那拖拖拉拉的舞步,一边轻轻拍着节奏。珀林想说什么,可是决定还是咬咬牙比较明智。然后,那两个女孩开始教她摇动臀部,她大笑起来,三个女孩笑作一团。伊文娜眼睛闪着光芒,脸颊泛起红晕,最后,对这个动作还是有所保留。 阿然在一旁,两眼发亮,饥渴地注视着起舞的伊文娜。她的脖子上一直戴着一串蓝色珠子,是这个年轻英俊的徒洒安男孩送的。依拉的脸上,担忧的皱眉已经取代了她起初发现孙子对伊文娜有兴趣时露出的微笑。珀林则下定决心,要好好监视这个年轻的阿然先生。 有一次,他设法在一辆绿黄两色的马车旁单独逮住了伊文娜:你很享受这种日子,是吗?他问道。 为什么不呢?她低头朝着脖子上的蓝珠链微笑,用手指拨动着它,我们何必像你这样一天到晚装出一副悲惨的样子?难道我们不可以稍微享受一下自己的生活吗?阿然就站在不远处他从来都不会离开伊文娜很远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脸上微微笑着,半是得意,半是挑衅。珀林压低声音:我以为你想去塔瓦隆,在这里可当不成艾塞达依啊。伊文娜一摆头:我也以为你不喜欢我当艾塞达依呢。她的声音甜蜜得吓人。 见鬼,难道你以为我们在这里更安全吗?我们在这里,这些人会安全吗?黯者随时会找到我们的。抚着珠链的手微微发抖,她放下手深吸一口气:不论我们是今天离开还是下个星期离开,要来的总会来的。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珀林,享受一下吧。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她哀伤地伸出手指轻轻扫过他的脸庞。阿然朝她伸出手来,她转身朝他跑过去时,已经在笑了。两人朝着笛声跑去,阿然边跑边回头得意地朝珀林一笑,好像在说,她不属于你,而我,将会得到她。 他们已经中了游民的咒语了,珀林心想。伊莱迩是对的,他们根本无须拿叶之路来说服你,它自己会渗入你的心中。 依拉看到他在风中瑟缩,就从她的马车里取出一件厚厚的羊毛斗篷给他。幸好,是深绿色,而不是红红黄黄的鲜艳色彩。当他披起斗篷,心里正在奇怪怎么会这么合身时,依拉认真地说道:本来可以做得更合适一点的。边说边瞥了瞥他腰带上的斧头,当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时,她的笑容带着哀伤,本来可以更合适的。所有的巧手族人都这样,他们的脸上永远挂着笑容,永远都毫不犹豫地发出一起喝杯饮料或者一起听音乐的邀请,但是,他们的目光总是飘向他的斧头,他能感觉道他们心里的想法。这是一件暴力的工具。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作为对他人使用暴力的借口。叶之路。 有时候,他真想对着他们大喊。世界上还有半兽人和黯者。还有那些把每一片叶子砍下的人。还有暗黑魔神,他眼睛里的火焰足以把叶之路烧毁。他固执地把斧头挂在腰间,即使寒风阵阵也坚持要把斗篷张开,露出那半月斧刃。伊莱迩时不时就会挖苦他,咧嘴笑着,说他何必老把这么沉重的武器带在身上,那双金黄的眼睛似乎能读懂他的心。每次,他都几乎想把斧头遮盖起来。几乎。 虽然徒洒安人的营地令他烦躁不安,不过,在这里时,他的梦境还算平常。有时候,他会被恶梦惊醒,梦见半兽人和黯者冲进营地,彩虹马车化为熊熊烈火,人们纷纷倒在血泊里,男人、女人和孩子仓惶逃跑,尖叫着死去,却毫不反抗。一次又一次,他在半夜里惊醒,喘着气伸手拿起斧头,然后才看清马车没有着火,身边没有那些见鬼的畸形生物,地上也没有撕裂扭曲的尸体。不过,这些只是普通的恶梦,这令他稍感安慰。如果暗黑魔神要进入他的梦境,就一定是在这种恶梦里。然而他没有出现过。没有巴阿扎门。只是普通的恶梦。 只是,当他醒着时,却又感觉到了狼。那三匹大狼不论是白天行进,还是夜里宿营时,一直跟他们保持着距离。但是,他知道他们在哪里。他感觉到他们对徒洒安人养的看门狗的不屑,知道他们认为那些狗只知道吵吵闹闹,早已忘记了自己的本性,忘记了温暖血液的味道。这些狗也许能吓倒人类,一旦遇到狼群,只能夹着尾巴逃跑。每一天,他对狼的感觉都更加敏锐,更加清晰。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斑纹越来越不耐烦了。她认为,伊莱迩打算带着珀林两人到南方的决定是对的,然而,既然决定了,就把它完成好了,结束这种慢吞吞的游荡吧。狼族虽然喜欢在大地徜徉,但是她不喜欢离开她的族群太久。风也觉得不耐烦了,这一带的猎物少得凄凉,他又不屑于吃田鼠。他觉得那是幼狼拿来练习狩猎技巧的道具,只有无力扑倒野鹿或者咬断野牛脚筋的年迈老狼才会吃那些东西。有时候,风还觉得烙印是对的,人类的麻烦还是应该留给人类自己。不过,斑纹在的时候,他会很小心地压制这种想法,如果弹跳在,他会更加谨慎。弹跳是一位满身伤疤的灰色战士,经年累月积累的知识赋予他冷静的判断力,他的谋略却足以弥补岁月从他身上夺去的力量。他并不关心人类,只不过,既然斑纹想办成此事,他会跟随她,她等他就等,她跑他也跑。狼还是人,牛还是鹿,谁敢挑战弹跳,只会被他的下颚送往永眠。那就是弹跳的生活方式,那就是风忌讳他的原因。至于斑纹,她似乎不理会另外两匹大狼的想法。 所有的这一切在珀林的心中都如明镜般清晰。他强烈地希望能尽快到达卡安琅,见到茉莱娜和塔瓦隆。就算那里没有答案,至少能结束这一切。每当伊莱迩看着他时,他很肯定这个金黄眼睛的男人也知道这些。啊,请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 ***又是梦,它的开始比起最近的那些梦要愉快多了。他坐在艾贝特鲁罕厨房的桌子旁,用磨刀石磨砺斧刃。鲁罕夫人从来都不允许在她的家里做任何跟铸造有关的活儿,或者听到任何锻铁的声音。就连鲁罕先生为她打磨厨房用的刀子,也不得不跑到屋外去。可是,此刻的梦里,她忙着煮食,对于珀林的斧头没有任何意见。甚至,当一匹大狼走进屋里,蜷缩在珀林和屋门之间的地板上时,她也没有任何抗议。珀林继续磨斧,因为,很快,就用得着它了。 大狼突然站了起来,喉咙的深处发出低沉吼声,颈上毛发倒竖。巴阿扎门从屋外的院子走进厨房。鲁罕夫人继续忙她的活儿。 第67章 【平静】 珀林匆忙站起来,举起斧头,但是,巴阿扎门对他的武器置之不理,而是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匹狼身上,眼眶里跳动着火焰。这就是你拥有的护卫?啊,我以前也见过这种情况,见过很多次了。他伸出一只手指,弯曲起来。火焰立刻从大狼的眼睛、耳朵、嘴里、皮肤迸出,他大声嚎叫,血肉和毛发烧焦的臭味充斥着厨房。艾贝特鲁罕揭开一个锅子,拿起一根木勺子搅拌锅里的食物。 珀林丢下斧头跳到大狼身旁,想用双手拍灭他身上的火焰。那匹狼就在他的手里化成了黑色灰烬。鲁罕夫人擦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只留下了一堆不成形的焦灰。珀林瞪着那堆灰烬,向后退去。他很想把手里粘的油腻灰烬擦掉,可是,要擦在哪里?擦在衣服上只会令他作呕。他一把抓起斧头,紧紧抓着斧柄,指节咔咔作响。 你快滚!他大喊。鲁罕夫人把勺子在锅边上轻轻拍了拍,哼着曲儿把锅盖盖上。 你逃不出我的手心,巴阿扎门说道,你躲不开我的耳目。如果你就是那个人,那么,你就是我的了。他脸上的火焰逼迫着珀林一直后退,直到背部贴在墙上。鲁罕夫人打开烤炉,检视里面的面包。世界之眼将会把你吞噬,巴阿扎门说道,我在你的身上打下印记,你是我的!他扬起紧握的拳头,就像要朝他丢出什么东西,当他张开五指时,一只大乌鸦飞到珀林的眼前。 漆黑的鸟嘴朝着珀林的左眼啄下,他大声惨叫他猛地坐起来,双手抓着脸庞。身边是游民的马车,人人都在熟睡。他缓缓放下双手。不疼,也没有血。然而,他清楚记得,那刺穿眼睛的痛楚。 黎明快要降临了,他坐着,发着抖,伊莱迩忽然走到他身边蹲下,伸出一只手打算把他摇醒。营地外面的林子里,有狼嚎声,是那三匹大狼一起发出的尖利嚎叫。他感到了他们的感情。火。痛苦。火。憎恨。憎恨!杀戮!是的,伊莱迩柔声说道,是时候了。起来吧,男孩。我们该走了。珀林连忙爬出毯子,开始卷起毛毯。这时,乐恩睡意朦胧地揉着眼睛从马车里走出来了。他走下马车后的梯级,看了看天空,停住了脚步。他的手仍然举在脸旁,眼睛却专注地查看着空中。珀林不明白他在看什么。东方的空中有几朵云,被即将升起的太阳染成粉红色。除此以外,空中什么也没有。乐恩似乎还在听什么,而且,还在嗅探空气的味道。只是,林中只有风吹过树木之间的声音和昨夜营火留下的轻微烟味。 伊莱迩提着自己的行李走过来,乐恩走下马车,对他说道:我们必须改变旅行的方向,我的老朋友。追寻者又不安地看了看天空,我们今天得往另一个方向走。你们跟我们一起来吗?伊莱迩摇摇头,乐恩似乎早就预料到他的回答,只是点点头,好吧,那么,你自己保重了,我的老朋友。今天有点他再次抬了抬头,但是在目光越过马车顶部看往天空之前就低下了头,我想,我们会往东走。也许会一直走到世界之脊,也许我们能找到一个灵乡(译者:见名词解释),在那里呆一段时间。灵乡从来不受外界的烦扰,伊莱迩赞同道,不过,巨灵也不是太喜欢陌生人的。任何人都会欢迎游民的,乐恩咧嘴笑道,况且,就算是巨灵,也需要修补锅子杂物的么。来吧,我们一起吃早餐,好好聊聊。没时间了,伊莱迩回答,我们今天就得离开,越快越好。今天是个行动的日子。乐恩试图说服他至少留下来吃完早餐。依拉和伊文娜从马车里出来后,依拉也加入说服的行列,不过,她不像丈夫那么积极,虽然言辞礼貌得当,却显得虚伪。很明显,她非常乐意见到伊莱迩离开,只可惜那意味着伊文娜也要走了。 伊文娜没有留意到依拉对她流露的遗憾目光,只是询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珀林本来以为她会说要留下来跟徒洒安人一起,然而,当伊莱迩跟她解释完,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急忙地回到马车上收拾东西去了。 乐恩终于摊摊双手说道:好吧。我不记得以前曾经试过让客人不吃一顿告别大餐就离开,不过他犹疑的目光又飘到了空中,好吧,反正我们自己也得尽快出发。我想,也许我们得边走边吃。不过,至少跟大家都道别完才走吧。伊莱迩还没来得及反对,乐恩已经转过身,飞快地在马车之间跑来跑去,敲着门把那些还在马车里睡觉的人都叫醒。等到一个巧手族人把贝拉牵过来时,整个营地的人都已经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围着伊莱迩三人,大片大片的鲜艳色彩映得乐恩和依拉那辆红黄相间的马车都显得黯淡。巨獒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伸着舌头,找不到人抚弄他们的耳朵。珀林他们三个却不得不忍受一次又一次的握手和拥抱。那些每天晚上跳舞的女孩都不满足于握手,她们给珀林的亲密拥抱几乎使他不想走了然后,他又想起周围有许多人在看,脸上立刻变得比追寻者的马车还红。 阿然把伊文娜拉到一旁。在一片道别声中,珀林听不到他说些什么,只看到伊文娜一直摇头,起初只是缓缓地摇,当他开始做出恳求的动作时,她的摇头变得更加坚决。阿然的表情从恳求变成争辩,而她只是固执地摇头,直到依拉走过去,对孙子责备了几句,把她救回来。阿然赌气分开人群走了。依拉看着他离去,似乎犹豫着是否要把他叫回来。珀林心想,她大概也松了一口气吧,因为,阿然最终还是没有打算跟我们跟伊文娜一起走。 当他终于跟营地里的每一个人握完手、跟每一个女孩至少拥抱了两回之后,人群才稍稍退开,给乐恩、依拉和三个客人留下一点空间。 您在和平中来,乐恩颂道,他双手抚胸正式地鞠了一躬,在和平中去。我们的营火永远欢迎和平的您。叶之路就是和平之路。愿您永享和平,伊莱迩回答,愿您的人民永享和平。他犹豫片刻,又补充道,我将会追寻那首歌,终有一天,有人能找到它。不论是今年还是明年,它将被传唱,就如以往,就如将来,世界没有止境。乐恩惊讶地眨眨眼,依拉简直是目瞪口呆,其他徒洒安人纷纷低声回应,世界没有止境。世界和时间没有止境。乐恩和他的妻子连忙用同样的话回答。 真的要走了。几句最后的道别,几句最后的临别叮咛,几个最后的微笑和眨眼,然后,他们离开了营地。乐恩带着两只巨獒,陪着他们一直走到树林的边缘。 我的老朋友,你真的真的要多多保重。今天我担心,世上有邪恶横行。至于你,不管你怎么装,我知道你跟它们不是一伙,它们不会放过你的。愿您永享和平。伊莱迩回答。 也愿您永享和平。乐恩哀伤地回答。 乐恩离开后,伊莱迩发现珀林两人都惊讶地看着他,怒道:我才不相信他们那首蠢歌呐,他咆哮,只不过是觉得没必要破坏他们的仪式罢了。我告诉过你们,他们有时候会有些很麻烦的仪式。当然了,伊文娜柔声说道,完全没必要。伊莱迩嘀咕着转过身去。 斑纹、风和弹跳走上前来向伊莱迩问候。他们的问候不像狗儿一般谄媚,而是一种平等自重的互相致意。珀林能感觉到他们之间在交流。冒火的眼睛。痛苦。心中的毒牙。死亡。心中的毒牙。珀林知道他们在说谁。暗黑魔神。他们在述说他的梦。他们的梦。 三匹大狼出发前去探路时,他不禁打了个冷战。现在是伊文娜在骑贝拉,他走在她的身边。伊莱迩一如往常在前头迈着平稳的大步带路。 珀林不愿意想起自己的梦。他本以为,那些狼使他的梦境变得安全。但是,这种安全并未完整。接受。全心全意。你仍然在抗拒。只有你全心全意地接受他们,你的梦境才能真正安全。 他把狼逐出脑海,然后,吃惊地眨了眨眼。他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这样做。于是,他决定再也不让他们进来。甚至在梦里也不让吗?他分不清这些想法究竟是他自己的,还是他们的。 伊文娜的脖子上还戴着阿然送给她的蓝珠链,头发上插着一支长着鲜红叶子的小树枝,那是另一个徒洒安年轻人的礼物。珀林知道,那个阿然肯定试图说服她留下来跟游民一起。他很高兴看到她没有答应,不过,他也希望她不要那样喜爱地拨弄那串珠子。 终于,他忍不住问道:你跟徒洒安人在一起时,不是在跳舞,就是在跟依拉密谈,你们俩究竟在说什么?依拉只是在告诉我一些怎样做好女人的建议而已。伊文娜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失声大笑,她眯起眼睛凶恶地瞪了他一眼,可他没能发现。 建议!没有人告诉我们怎么当男人。我们就是男人。这,伊文娜回答,也许就是你们男人这么烂的缘故。前面,伊莱迩大声笑了。 奈娜依看着河流的前方惊叹不已,那里,白桥在阳光下闪烁着奶色光芒。这又是一个奇迹,她一边想,一边看了看骑在前面的守护者和艾塞达依。又是一个奇迹,但这两个人甚至没有留意它。于是,她决定了,当着这两人的面时,她绝对不看那座桥。如果他们看到我像个乡巴佬一样大惊小怪,一定会嘲笑我。就这样,三个人默默地朝着那神话一般的白桥骑去。 从奈娜依在阿里尼勒岸边找到茉莱娜和兰恩、跟着他们离开shadarlogoth的那个早上到现在,她和艾塞达依之间没有真正地谈过话。当然,她们有一些对话,只是奈娜依觉得没有一次是有意义的。比如,有几次茉莱娜试图说服她到塔瓦隆去。塔瓦隆。她会去的,如果有需要,她会去,会接受她们的训练,但是,决不是为了这个艾塞达依以为的理由。如果茉莱娜为伊文娜和那些男孩带来伤害,那么,她会去的有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究竟一个贤者可以使用唯一之力做些什么,她自己可以做些什么。每次,当她发现自己在想这些事时,愤怒之火总是立刻把这些想法烧得一干二净。唯一之力是丑恶的力量。她不会用它的。除非,她迫不得已。 那个该死的女人只肯跟她谈带她去塔瓦隆训练的事。并不是她什么都想知道,而是茉莱娜什么都不肯告诉她!你打算怎么找他们?她记得自己曾经这么问道。 就如我说过的,茉莱娜头也不回地回答道,当我离那两个失掉银币的男孩足够近时,我就会感觉到。这不是奈娜依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了,然而这个艾塞达依的声音就像一池死水,不论奈娜依往里面扔多少块石头,都没有一丝波纹,每一次都令贤者怒火中烧。她愤怒地瞪着她的背影,知道她肯定能感觉到自己的目光,只是假装若无其事而已。时间过得越久,我就必须靠得越近,但是,我会感觉到的。至于另一个还带着银币的,只要他带着它,就算他到了世界的另一边,我也能找到他。然后呢?你找到他们后打算怎么办,艾塞达依?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个艾塞达依如果没有任何计划,还会如此热心地寻找他们。 塔瓦隆,贤者。塔瓦隆,塔瓦隆。你就会说这个,我开始觉得贤者,你在塔瓦隆要接受的训练里,将会包括学习如何控制你的脾气。如果你任由情绪失控,是无法使用唯一之力的。奈娜依张口要说话,但是艾塞达依不给她机会,兰恩,我得跟你谈谈。两个人把头凑到一起,将满脸怒容的奈娜依晾在一边。其实,她每次发现自己怒形于色时,也很生自己的气。这个狡猾的艾塞达依要么把她的问题巧妙地叉开,她的话里到处是陷阱,一不小心就会上当。要不然,就是对她的叫喊置之不理,直到她自己安静下来为止。每次她无法控制怒火时,就会觉得自己像一个被女事会的会员发现在做蠢事的女孩儿。这种感觉是奈娜依在艾蒙村时极少遇到的,而茉莱娜脸上平静的微笑只会令她觉得更糟糕。 第68章【男孩】 如果有办法把这个女人使开就好了。只有兰恩一个会好办些想到这里,她忽然无缘无故地脸红了,赶紧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一个守护者足够为她打点旅途上一切必须的事务可是,他和艾塞达依是两位一体的。 而且,比起茉莱娜,兰恩更令她生气。她自己也不明白,他怎么会这么容易惹自己生气。他很少说话有时候一天也说不上十来个词而且,对于茉莱娜和她之间的那些讨论,他从来都不插嘴。他常常离开她们两人,独自侦察周围情况,就算他跟她们在一起时,也总是走到一边,稍微离开一点,看着她们两人的样子就像在观看决斗。奈娜依真希望他能停止这种目光。如果这真是决斗,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赢过一次。至于茉莱娜,甚至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在跟她角力。奈娜依不想看到他那冷漠的蓝眼睛,更不想要一个沉默的观众。 多数情况下,他们的旅程就是这样了。除了她大发脾气的时候,就是安静,静得有时候,她的喊叫就像在一片寂静中碎裂的玻璃一般。周围的土地也是静悄悄,除了风在树木之间呼号以外,万物俱静,好像连世界都停下来喘息了。就连那风,虽然冷得刺骨,也显得很遥远。 起初,这种宁静对于经历了连串惊吓的奈娜依来说,是一种休息。自从春诞前夜之后,她就几乎没能安心过。可是,独自一人跟着艾塞达依和守护者走了一天之后,她又开始烦躁不安。她时不时地回头张望,好像背后有挠不着的骚痒似的。这种平静就像注定要粉碎的水晶,只是在等待那令她牙齿打颤的第一个破裂之音。 茉莱娜和兰恩也一样倍感压力,他们表面上泰然自若,但是她很快就意识到,在冷静的外表下,他们的神经随着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绷得越来越紧,就像将要转到极限的闹钟发条。茉莱娜的前额多了一道皱纹,似乎总在听一些实际上不存在的声音。兰恩看着森林和河流的样子,就像是以为从那些光秃秃的树木、那宽阔缓慢的水流里可以找出等待他们的陷阱或者埋伏的线索。 她的心里,虽然为自己不是唯一一个觉得处境像高空走钢丝一般摇摇欲坠的人而高兴,但是,如果他们也感觉到了,那么,这种危险就是真实存在的了,所以,她也非常希望这些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这种不安在她的意识深处骚动,就像以前她聆听风语时一样。然而,现在她知道这些都是唯一之力在作怪,因此,她拒绝接受这个在她意识边缘徘徊的波动。 当她向兰恩询问时,他没有看她,只是回答道:没什么不妥,他的双眼无时无刻不在扫视周围,此时也不例外。过了一会儿,他又自相矛盾地补充道,到了白桥镇,你就沿卡安琅大路回双河去吧。这里太危险了。往回走反而不会遇到任何阻碍。这是他这一天最长的一次对话了。 她是时轮之模的一部分,兰恩。茉莱娜责备道,她的双眼也是注视着别处,奈娜依,是暗黑魔神。虽然风暴已经离开我们至少,暂时离开了,她抬起一只手,好像在试探空气,然后又无意识地把它在裙子上擦了擦,就像刚刚摸到了污秽似的,然而,他仍然在觊觎她叹了口气而且,更强烈了。他觊觎的不是我们,而是世界。还要过多久,他才会变得足够强大而奈娜依缩起肩膀,突然间觉得有人在她的背后窥视她。像这种事,她倒是宁愿这个艾塞达依不要告诉她。 沿河往下游走的路上,兰恩负责探路,不过,以前他也负责带路,现在则是由茉莱娜决定该往哪里走。她的每个决定都非常肯定,似乎在追踪一些看不见的痕迹,一些空气里的脚印,记忆留下的气味。兰恩只需要检查她想走的路是否安全就够了。奈娜依觉得,就算他说那条路不安全,茉莱娜也会坚持走过去。而他肯定会跟随她,沿着河,一直走下去,走到她忽然从沉思中惊醒。他们已经走到白桥的桥脚了。弯弯的大桥在阳光中闪着淡淡的光芒横跨阿里尼勒,就像一张精致得无法承受任何重量的奶色蛛网,只要一个男人站上去就能把它踩垮,更别说马匹了,它自己的重量也随时能把自己压碎。 兰恩和茉莱娜漫不经心地向前骑去,沿着光亮的引桥,走上桥去。蹄声清脆,听起来不像钢铁敲击玻璃,却像钢铁互击的声音。桥的表面看起来就像湿了水的玻璃一般光滑,但是马匹走在上面却步伐稳健。 奈娜依跟了上去,只不过,从她迈出的第一步起,她就一直担心着整座桥会在她的马蹄下粉碎。她心想,如果蕾丝是用玻璃来做的,大概就会是这个样子了。 他们快要完全走过了桥时,她才开始注意到,空气中漂浮着浓重的烧焦味。再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了。 白桥桥脚连接的广场四周,过半的建筑都已经被一堆堆焦木取代,还在冒着烟。一些男人穿着不合身的制服和晦暗的盔甲沿着街道巡逻,但是,他们脚步匆忙,好像在害怕会发现什么东西,而且,边走边回头看。在街上只有寥寥数个镇民,一个个缩着脖子,脚步匆忙,好像在逃避什么。 就连一贯冷酷的兰恩,此刻的表情也十分阴沉。镇民远远绕开他们三个,连那些士兵也是。守护者嗅着空气,紧锁眉头,低声咒骂。也难怪,空气中烧焦的气味太过沉重了。 时间之轮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茉莱娜喃喃自语,没有人能预见时轮之模。说完,她下马跟镇民说起话来。她不问问题,只是表示同情,奈娜依惊讶地发现,她显得十分诚恳。那些畏惧兰恩,随时准备逃离任何陌生人的镇民,却停下脚步跟茉莱娜说话。他们似乎对自己的行为也很惊讶,但是,在茉莱娜清澈的目光和抚慰的声音鼓舞下,他们勉强放下了戒心。艾塞达依的眼里流露出感同身受的目光,分享他们受到的伤害和困惑,然后,人们开始述说。 可是,多数人还是在说谎。有些人甚至拒绝承认这里有麻烦,声称什么事也没有。茉莱娜提起广场周围烧毁的建筑。但是他们仍然坚持,一切都很好。他们的目光忽略掉不愿看到的一切。 一个胖子对他们装出虚伪的热心,只是,每次他身后传来任何声响时,他的脸颊都应声抽搐。他的脸上挂着不停闪乎的微笑,宣称是一盏翻倒的灯导致了这场火灾,人们没来得及扑救所以火势蔓延了。可是,奈娜依只消瞥一眼就知道,没有两座烧毁的建筑是相邻的。 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说法。有几个女人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是镇里某处有一个男人乱用唯一之力,是时候让艾塞达依插手了,不论那些男人怎么说塔瓦隆,就让红结艾塞达依来解决此事吧。 另一个男人则说,是一次强盗袭击。还有一个人说是暗黑之友的暴乱。你知道的,就是那些打算去看伪龙神的人,他吐露道,到处都是他们。所有人都是暗黑之友。不过,还是有些人愿意承认有事发生,他们说,一艘沿河而下的船带来了某种麻烦他们也不太清楚究竟是什么事。 我们要令他们明白,一个窄脸男人紧张地搓着双手,喃喃说道,把那种事留在边疆好了,那是边疆的事情。我们走到码头去他突然咔地一声闭了嘴,一言不发就转身急急忙忙跑了,边跑边回头看他们,就像害怕他们会追上来似的。 那艘船已经离开了在问过其他人以后,至少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暴怒的镇民冲到码头时,它砍断绑在岸上的缆绳,逃往下游。那是前一天的事。然而,奈娜依无法从镇民的话中确定伊文娜和那些男孩是否在船上。有个女人提到船上曾经有一个吟游诗人。如果那个是索姆墨立林她跟茉莱娜说,有些艾蒙村人可能跟着那艘船逃走了。艾塞达依耐心地听着,边听边点头,等她说完后,也许吧。茉莱娜说道,语气却显得很怀疑。 广场那里还有一座完好的旅店,里面的大堂被一堵齐肩高的墙分成两边。茉莱娜走进店门时,站了片刻,用手感觉着空气。不知道她感觉到了什么,她笑了,却什么也没说。 他们沉默地进餐。不光是他们,整个大堂都是静悄悄的。大堂里只有少数客人,每个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跟前的碟子和自己的沉思中。旅店老板一边用围裙角擦拭桌子,一边不停地自言自语,声音很低旁人都听不见。奈娜依只觉得在这里过夜不会是一件愉快的事,因为,连空气都充满了恐惧的味道。 他们正在吃最后几片面包时,一个穿着红色制服的士兵出现在了门口。起初奈娜依觉得他外表看起来很光鲜,戴着尖顶头盔,穿着磨光胸甲。然后,他表情严肃地走进旅店,一手扶着腰间的剑柄,另一只手的手指调整过紧的领口,又令她想起了装模作样地摆出村议会会员架子的辛布耶。 兰恩瞄了那人一眼,冷哼道:民兵。没什么用的家伙。那个民兵扫视了一下大堂后,目光落在了他们三人身上。他犹豫片刻,深吸了一口气,才迈着大步走过来,一口气问了一串问题:你们是什么人,在白桥镇干什么,会在这里呆多久。 兰恩不慌不忙地又喝了一口啤酒,才抬起头看那个民兵,等我喝完这杯啤酒,我们就走。他回答道,愿光明照耀敬爱的摩菊丝女王。红制服男人张了张嘴要说什么,但是,看清楚兰恩双眼后,他倒退了一步,看了看茉莱娜和奈娜依后,又立刻稳住了自己。有那么一会儿,奈娜依觉得他很可能会为了不被两个女人看成懦夫而做傻事。根据她的经验,男人在这方面往往是白痴。然而,白桥镇已经发生过太多事了,有太多人们无法预测的可能性。他又看了看兰恩,重新考虑了一下。守护者坚毅的脸上毫无表情,一双蓝眼睛冷若冰霜。太冷了。 最后,民兵决定还是精神地点点头算了。那样就最好。最近这里来了太多陌生人了,对女王辖下的安宁没什么好处。他转过身,大步离开,边走边练习严肃表情。至于店里的其他本地人,似乎根本没有人在意这个小插曲。 我们要到哪里去?奈娜依向守护者质问。虽然大堂里的气氛迫使她压低声音,但是她的语气很坚决,去追赶那艘船?兰恩看了看茉莱娜,后者轻轻摇了摇头说道:首先,我要去找到那个我肯定能找到的男孩,他现在就在我们的北方。不论如何,我也不认为另外那两个男孩跟船走了。她的嘴角微翘,露出满意的微笑,他们曾经在这个大堂呆过,大约就在一天前,肯定不会超过两天。虽然他们受了惊吓,但是,活着离开了。 若不是他们那强烈的恐惧,这个痕迹不会留下这么久的。哪两个?奈娜依急切地前倾身体靠着桌子,你知道吗?艾塞达依很轻微地摇了摇头,奈娜依向后靠回去,如果他们只比我们超前一两天的路程,为什么我们不先找他们?我只能知道他们在这里呆过,茉莱娜的语气冷静得令人难以忍受,除此以外,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往东还是往南、往北走了。虽然我相信他们够聪明,那样的话,他们就该向东,朝着卡安琅走,但是我无法肯定。他们失去了银币以后,我只有离他们在半里以内才能知道他们的具体位置。两天时间,在恐惧驱使之下,他们可能已经朝着任何方向走了二十里、甚至四十里。而且,我肯定他们在离开这里的时候处于极度惊恐的状态下。但是贤者,不论他们受了多大的惊吓,不论他们往哪个方向逃走,他们最终都会想起卡安琅的,我将会去那里找他们。现在,我会先帮助我能找到的那个男孩。 第69章【狐狸】 奈娜依还想说什么,但是兰恩轻声打断了她:他们有理由害怕。他环视四周,压低了声音,有一只类人来过这里,就像在广场上时一样,他又皱起了眉头,这里到处都有它的臭味。茉莱娜叹道:只要没有亲眼见到,我都会继续怀着希望。我拒绝相信暗黑魔神能如此轻易的获胜。我将会找到他们三个,活着,安然无恙。我必须这样相信。我也想找到那些男孩,奈娜依说道,但是,伊文娜呢?你从来不提她,我问你的时候你也不理我。我还以为你打算把她带到她看了看周围的桌子,压低声音塔瓦隆。艾塞达依静静看着跟前的桌子,好一会儿才抬起眼睛迎上奈娜依的目光,眼中闪过愤怒的光芒。奈娜依愣了愣,然后,她挺直了腰,心中的怒火也开始上升。但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艾塞达依冷冷地开口了。 我也希望找到伊文娜,希望她平安无事。我是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像她这样有潜力的女人的。但是,这一切都只能服从时间之轮的意愿。奈娜依觉得胃里就像装了冰块一般。我是那些你不会放弃的女人之一吗?我们走着瞧吧,艾塞达依。你见鬼去吧,我们走着瞧!三人在沉默中吃完食物,在沉默中骑马走出城门,走上卡安琅大路。茉莱娜的双眼搜寻着东北方的地平线。身后,带着伤痕的白桥镇渐渐退去。 伊莱迩带领着大家在覆盖着棕色枯草的平原上竭尽全力地赶路,像是为了补回跟游民在一起时浪费的时间似的。他的速度连贝拉也吃不消,每天只盼望着天快点黑下来可以休息。不过,虽然他走得很快,却比以前谨慎了许多。晚上,只有地上恰好有枯枝的时候才能生火,因为他绝对禁止珀林两人砍柴,连折一根小树枝都不准。每次生火,他都要刮开草皮,小心地挖一个深坑,把营火深藏在坑里,而且火苗总是很小。晚餐一做好,他就立刻把火灭掉,把灰烬埋好,填上深坑,把草皮铺回去。每天,天朦朦亮他们就要出发。出发前他会仔细检查营地里的每一寸地方,确保没有留下任何有人过夜的痕迹,甚至还把翻动过的石头恢复原样,把弯倒的杂草扶直。他的动作很快,只花几分钟,只是,如果他不满意,他们就不能出发。 虽然这些谨慎对于珀林的恶梦没有任何帮助,但是,当他想到这样做的好处时,他又希望只是做梦。头一天,伊文娜焦虑地问道,是不是半兽人要追来了,但伊莱迩只是摇着头催促他们继续走。珀林什么也没说。他知道附近没有半兽人,因为那些大狼只闻到草、树木和小动物的味道。驱使伊莱迩这样做的不是半兽人,而是某种连伊莱迩自己也不能确定的东西。三匹大狼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不过,他们感觉到了伊莱迩迫切的警戒之心,所以他们的巡逻也更加警惕,更加仔细,就像危险就紧跟在他们的脚跟后面或者埋伏在下一座小山后似的。 脚下的地形开始变得起伏不平,一个一个低缓绵长的小山坡在他们的面前不断延伸。野草像地毯一般覆盖着地面,带着冬天的枯黄,点缀少许绿色,在风中轻轻摇摆。风从东边吹来,放眼看去,一百里之内没有任何遮挡。树木更加稀少了。每天,太阳都懒洋洋地升起,没有任何暖意。 伊莱迩带着他们尽量沿着坡底前进,避免爬上任何一个坡顶。他很少说话,每次他开口时你们知道这样子绕过这些见鬼的小山坡要花掉多少时间吗?天啊!这样下去我得到夏天才能摆脱你们两个了。不,我们不能走直线!你们要我说多少遍?你们难道没有起码的常识吗?要知道,一个男人在这种地形里如果跑到坡顶上会有多么显眼?见鬼,为了隐藏行踪,我们在这里转来转去,半天也没能往前走多少,走得像条蛇。我就算绑起双脚也能走得比这快。啊,你们打算在这里瞪着我看,还是打算继续走啊?珀林跟伊文娜对视一眼,她朝着伊莱迩的背影吐吐舌头,两人都没有说话。起初,伊文娜曾经争辩道,是伊莱迩自己要这么绕路的,怎么能怪他们呢。结果,招来了一顿关于在这种地方声音能传播多远的粗声训斥,他的嗓门在一里以外都能听到。当时他一边教训他们,一边继续往前走,根本懒得放慢脚步。 不论他是否在说话,伊莱迩的双眼总是在扫视周围。有时候,他会紧紧地盯着某处,好像那里除了杂草以外还有别的东西似的。也许他真的看到了什么,只是,珀林却什么也看不到,那三匹大狼也看不到。伊莱迩的前额新冒出了几条皱纹,却什么也不肯说,不说他们为什么要如此匆忙,不说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有时候,挡在前面的小山坡实在是太宽了,往东往西连绵数里,连伊莱迩也不得不同意如果绕过它会偏离方向太远。不过,他也不会让他们直接走过去,而是要他们俩在坡底等待,自己先蹑手蹑脚地爬上去,趴在坡顶警惕地观察四周,就好像那三匹大狼十分钟之前才刚刚对这里做过的巡逻不算数似的。对于等在坡底不知道将会发生何事的两人来说,每分钟都像一个小时般漫长。伊文娜咬着嘴唇,无意识地用手指拨弄着阿然送她的珠链。珀林忍耐地等着,胃里直抽搐像要打结一般,能做的事只有尽量保持平静的表情,隐藏心中的不安。 如果有危险,那些大狼会发出警报的。虽然说他们离我越远越好,但是此刻此刻他们可以为我们警戒。他到底在看什么?看什么?伊莱迩趴在坡上,只抬起头,搜寻着。过了很久,他才示意他们俩上去。每一次,他们俩走上去以后,前方的路都是空空如也直到下一次再遇到这样的山坡。第三次的时候,珀林的胃再也受不了了,酸液涌上了他的喉咙。他知道如果要他再这样呆等下去,用不了五分钟他就要吐了。我他咽下酸液,我也去。伊莱迩只是回答道:尽量压低身体。他刚刚说完,伊文娜就从贝拉背上跳了下来。 一身皮毛的男人把圆帽子往下压了压,从帽沿下看着她。你打算要那匹母马匍匐前进吗?他冷冷说道。 她动了动嘴唇,说不出话。终于,她耸了耸肩。伊莱迩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开始爬上缓坡。珀林紧跟着他。 快要到坡顶时,伊莱迩示意趴下,然后自己也趴在地上,匍匐爬过距离坡顶的最后几步。珀林照做。 在坡顶上,伊莱迩摘下帽子,慢慢抬起头。珀林从一丛带刺杂草后往前看去,眼前只有跟身后一样起伏不平的土地。下坡路上光秃秃的。南边大约半里外的一块凹地里,有一丛宽一百步左右的树林。大狼已经穿过那个树林了,没有闻到半兽人和迷惧灵的气味。 至于东边和西边,也都是一样的地形,一些起伏的草地和零散的灌木丛。没有任何移动的东西。那些大狼已经跑到他们前面一里多远了,看不见他们,在这个距离也感觉不到他们。他们刚才走过这里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任何不妥。他究竟在看什么?什么都没有啊。 我们在浪费时间,他边说边开始站起来。就在此时,山坡下的那丛树林里飞出了一群大乌鸦,有五十只,不,一百只,黑乎乎的一群在空中盘旋。珀林僵住了,蹲伏着,看着它们在树林上方打转。那是暗黑魔神的眼睛。它们看到我了吗?汗水顺着他的脸淌下。 就像受到一个统一意志支配一般,这一百只大乌鸦向着同一个方向飞去:南方。在下一个小山坡后,鸟群下降,消失了。然后,东边的另一个树丛里冒出了更多大乌鸦,黑压压地盘旋了两圈,也向南飞走了。 他颤抖着慢慢俯下,想说什么,却口干舌燥说不出来。好一会儿,他才湿了湿嘴唇,那就是你害怕的东西?你为什么不早说?狼为什么看不到它们?狼很少抬头看树上的。伊莱迩低吼道,我一直在提防的也不是它们。我告诉过你,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西边的远处,又一朵黑云从一丛小树林里升起往南去了,太远了,无法看清每一只鸟,感谢光明,它们没有大规模出动。它们还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即使是在那次以后他回头看着他们来的方向。 珀林咽了咽口水,他知道伊莱迩说的那次是指那个梦。这还不算大规模?他说道,在家的时候,一整年也看不到这么多大乌鸦。伊莱迩摇摇头:在边疆,我曾经见过上千只的大乌鸦群。虽然也不常见在那里,杀死大乌鸦会有奖金但是确实发生过。他仍旧看着北方,现在,安静。然后,珀林感觉到他在试图跟远处的大狼沟通,想让斑纹他们停止在前方的侦察,赶快回来检查他们的身后。他原本就憔悴的脸现在绷得更紧。那些狼离得太远了,珀林几乎感觉不到他们,只知道伊莱迩在告诉他们:快点,留意空中,快点。 微弱地,珀林感应到从遥远的南方传来了回应:我们来了。脑海中闪过一幅影像奔跑的大狼,他们伸出鼻子嗅探着风,飞奔着就像有野火在身后追赶一般,飞奔影像一闪而过。 伊莱迩放松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皱起眉头,看看坡顶的另一边,再看看北边,低声自言自语。 你觉得我们后面还会有大乌鸦?珀林问道。 有可能,伊莱迩含糊地回答,它们有时候会这样。我知道一个地方,如果我们能在天黑之前赶到那里。反正,就算到不了那里,我们也得一直走到天黑,只是这次我们不能走得那么快了,因为我们不能离前面那些大乌鸦太近。不过,如果后面也有的话为什么要一直走到天黑?珀林问道,你说的是什么地方?那里可以保护我们不受这些大乌鸦袭击吗?是的。伊莱迩回答,只是,知道那里的人太多了大乌鸦在夜里不活动,所以在天黑之后我们就不用担心被它们发现。愿光明保佑我们需要担心的只有这些大乌鸦。他最后看了一眼南边,站起来朝伊文娜招手。现在离天黑还远着呢,我们得出发了。他开始大步跑下山坡,匆忙得每一步都像快要摔倒似的。快走啊,见鬼!珀林连忙半跑半滑地跟上。 身后,伊文娜赶着贝拉小跑着爬上了坡,看到他们俩后松了一口气笑了。到底怎么了?她喊道,催促着毛发乱蓬蓬的小母马追上来,你们俩就那样子不见了影,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珀林等她赶上来以后,才跟她解释那些大乌鸦和伊莱迩说到的安全地方。可是,伊文娜压着声音惊呼了一声大乌鸦!后,就开始不停地打断他的话问问题,大多数他根本不知道答案。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说着,直到下一个山坡前他才把情况解释完。 照常来说如果这趟旅程能称为平常的话他们可以直接绕过这个山坡,但是伊莱迩坚持要先行侦察。 小子,难道你想踱着方步迈到一群大乌鸦中间去吗?他嘲讽道。 伊文娜看着坡顶舔舔嘴唇,好像既想跟着伊莱迩上去,又想留在原地。只有伊莱迩的行动毫不迟疑。 珀林不知道那些大乌鸦会不会回头,如果会,他们走上坡顶后很可能就会遇到一群大乌鸦。 在坡顶上,他一寸一寸地缓缓抬头直到刚好能看到周围,然后松了一口气。眼前只有西边不远处有一小丛树木,没有大乌鸦。突然,一只狐狸从那个树丛里冲了出来,拼命狂奔。然后,一群大乌鸦像倾泄的水一般从树枝上飞扑下来,像一阵黑色的旋风朝狐狸卷去,将它包围。狐狸在一片翅膀的扑打声中绝望地哀嚎着,呲着牙搏命反抗。但是它们毫发无伤,只管来回地扑打撕咬着猎物,漆黑的鸟喙上闪着着湿润的血光。狐狸转身又向着树丛冲回去,想躲回自己的洞穴,它的步伐已经蹒跚不稳,耷拉着脑袋,身上的皮毛被血浸湿发黑。大乌鸦拍着翅膀追着它,越来越多,终于完全把狐狸埋没。然后,就像它们出现时一样突然地,它们同时起飞,盘旋着再次消失在南边的下一个山坡后面。那只狐狸,只剩下一堆畸形的皮毛。 第70章【黑云】 珀林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光明啊!它们也可能会这样对我们。一百只大乌鸦,它们可以走吧。伊莱迩低吼道,跳起来朝伊文娜招了招手后,立刻往那丛树木小跑过去。走啊,见鬼!他回头喊道,快走!伊文娜和贝拉跑上山坡,在他们到达坡底之前赶了上来。没有时间解释,但是她立刻就看到了地上的狐狸,脸立刻变得雪白。 伊莱迩走到那丛树旁,转过身,用力朝他们挥手催促。珀林想加快脚步,脚下却被绊了一下,他风车似的挥着手向前扶去,在摔得嘴啃泥之前撑住了地面。见鬼!我已经是尽快地跑了!树丛里飞出一只落单的大乌鸦,朝着他们飞来,尖叫了几声后转身向南飞去。珀林明知自己的动作已经慢了一步,仍然摸出腰间的投石绳。他还在口袋里摸找石子时,那只大乌鸦突然在空中缩成一团,坠落在地。他惊讶地张开了嘴,然后看到了伊文娜手里的投石绳。她朝他露出一个颤抖的笑容。 不要站在那里数脚趾啊!伊莱迩喊道。 珀林一惊,急忙跑进树丛,又急忙跳开躲避随后冲进来的伊文娜和贝拉。 西边,几乎在视野的极限处,隐约升起了一团黑雾。珀林感觉到那三匹大狼就在那边经过,往北边跑去,他们也注意到那些就在他们左右的大乌鸦了,但是他们没有慢下脚步。那黑云向北移动似乎想要追赶他们,然后又突然散开,朝南方去了。 你觉得它们看到我们了吗?伊文娜问道,我们已经躲在树里了,是吗?它们从那么远看不到我们的,对吧?那么远。但是,我们能看见它们。伊莱迩冷冷说道。珀林不安地挪动着,伊文娜惊慌地喘着气,如果它们看到我们,伊莱迩低吼道,早就像刚才对那只狐狸一样朝我们扑过来了。如果你想活命,就得用用你的脑子。如果你不学会控制恐惧,就会因此送命。他敏锐的目光逐个凝视他们俩。终于,他点点头说道:它们现在已经走了。我们也该走了。把那些投石绳准备好,可能还要用的。走出树丛后,伊莱迩带着他们往南偏西的方向走去。他毫不疲倦地向前飞跑,竟像是在追赶他们最后见到的那群大乌鸦似的。珀林的呼吸开始急促,却也只好拼命跟着。必竟伊莱迩说过他知道一个安全的地方。就在某处。他是这样说的。 他们跑到下一个山坡前,等那群乌鸦飞走,再跑,再等,再跑。这种规律的前进方式十分累人,除了伊莱迩,大家都很快就开始脚步摇晃。珀林的胸口剧烈起伏,每次跟着伊莱迩爬上山坡侦察时,就抓紧那几分钟时间大口吸气,把侦察任务都留给伊莱迩。每次停下,贝拉都耷拉着脑袋,鼻孔一扇一扇。恐惧驱赶着他们,珀林不知道他们这样是否算是控制恐惧,只希望那些大狼能告诉他身后到底有什么。如果真的有东西,到底是什么。 前面,是更多珀林不想见到的大乌鸦。从左到右,这些黑鸟此起彼伏,都在向南方飞。有许多次,他们刚刚来得及躲进树丛或者坡底,那些大乌鸦就飞进了空中。还有一次,午后刚过,他们跑向下一个藏身之处时,东边飞起了一百多只大乌鸦。他们距离藏身处还差半里左右,立刻僵住,像雕像一般一动都不敢动。尽管寒风冷冽,珀林的脸上仍然渗出汗珠。他们定在原地,直到那黑压压的一群渐渐远去,缩成一个小点,消失。他已经数不清自己用投石绳打下多少只掉队的大乌鸦了。 沿途,又遗留了更多遭到大乌鸦杀害的尸体,更增加了他的恐惧。有一只兔子被撕成了碎片,珀林像着了魔一般地呆呆盯着它,看着它那被啄掉眼珠的头向上摆着,脚、内脏围在旁边堆成一个歪扭的圆形。还有被撕成一堆扭曲羽毛的鸟儿。还有,另外两只狐狸。 他想起兰恩说过的话。暗黑魔神的手下的生物全都以杀戮为乐,他的力量就是死亡。万一被这些大乌鸦发现了那无情的眼睛像黑色的珠子闪着光芒,针一般尖利的鸟喙滴着血在他们的身边旋转,啄穿他们的血肉。一百多只,也许,它们还会呼喊更多的同类,也许它们全部都会出动。一幅恶心的影像在他脑海里浮现:一群大乌鸦像蛆一样挤成一座小山,鼓噪着争夺几块鲜血淋漓的肉块。 忽然,这幅影像被其他影像冲散了,新来的每一幅都清楚地呈现一瞬间,然后旋转着褪去,被下一幅取代。是那三匹大狼,他们在北边遇到了大乌鸦。那些邪恶的大鸟尖叫着,俯冲,盘旋,再俯冲,每一次扑下去再飞起来时,鸟喙都带着鲜血。大狼嘶吼着,躲避着,跳起来在空中扭动身体用利牙撕咬。一次又一次,珀林尝到了羽毛和大乌鸦被活活咬碎的腐臭味道,感觉到身上处处被撕裂的痛楚,绝望地知道即使他们抵抗到最后一刻,所有的努力加起来也抵挡不住它们。突然,那些大乌鸦放弃了。它们飞起来,在大狼最后一次愤怒的嘶吼声中盘旋。狼不像狐狸那么容易杀死,而它们还有任务。它们拍打着翅膀飞走了,掉下几根羽毛落在那些被咬死的同伴身上。风舔了舔左前脚上被啄穿的伤口。弹跳的一只眼睛似乎也受了伤。斑纹不顾自己的伤势,召集起另外两匹大狼,忍着伤痛朝着大乌鸦飞走的方向大步跑去,伤口渗出的鲜血在皮毛上粘成血块。我们来了。危险会比我们先到。 珀林跌跌撞撞地跑着,跟伊莱迩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的金黄眼眸毫无表情。他也知道了,却什么也不说,只是一边看着珀林,一边继续毫不费劲地大步慢跑,等待着。 等待着我。等待着我承认我可以感觉到他们。 有大乌鸦,珀林不情愿地喘着气说道,在我们身后。他是对的,伊文娜倒吸了一口气,你能跟他们沟通。珀林的双脚就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全靠着意志推动它们迈得更快。可是,就算他能跑赢那些眼睛,跑赢大乌鸦,跑赢那些大狼,他也无法避开伊文娜的眼睛。她现在知道他是什么人了。你究竟是什么人?光明蒙蔽我的双眼!一个被玷污、被诅咒的人!此刻他的喉咙如着火一般灼痛。就算他在鲁罕师傅的锻铁炉前工作时,吸入炉烟和热气时也不曾这样难受。他抓住贝拉的马镫踉跄着往前跑。她爬下马,不理会他说自己还跑得动的争辩,把他推上了马鞍。可是,过不了多久,又轮到她边跑边一手抓着马镫,一手提着裙子了。过了一会儿,珀林下马,膝盖打着颤,把她扶起来推上马鞍。她累得没有力气抗议。 伊莱迩不肯放慢脚步。他催促他们,嘲笑他们,带着他们紧紧跟在往南搜寻的那群大乌鸦后面,珀林甚至觉得,只要有一只鸟往后看一眼就能发现他们。继续走,见鬼!你们以为自己被它们抓住后,会表现得比那只狐狸好吗?或者比那只内脏堆在自己头上的兔子好?伊文娜在马鞍上侧过身弯腰大声呕吐,我知道你们都记得清清楚楚。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快要结束了,再坚持一会。见鬼,我还以为农家孩子白天工作,晚上跳舞,最能吃苦呢。依我看,你们根本就只会一天到晚睡大觉。迈开你们那见鬼的脚啊!他们离那些大乌鸦越来越近。起初,只有当最后一只大乌鸦消失在下一个山坡后,他们才开始跑下坡。渐渐地,那群大乌鸦的队尾还在下一个山坡上空拍打翅膀时,他们就已经开始往下跑。只要有一只鸟他们匆忙地跑过两个山坡之间的开阔地的同时,那些大乌鸦搜寻着东边和西边只要有一只鸟回头看一眼,就全完了。 身后的大乌鸦也来得很快。斑纹和两只大狼顾不上舔舐身上的伤口,设法绕过了它们,一步不停地赶上来。他们现在已经吸取教训,很留意查看空中。到底它们有多近?还要多久才能追上来?珀林无法知道,因为狼族不像人类,对时间没有概念。他们觉得完全没必要把一天分割成小时,季节就是他们的时间,加上白天和黑夜,足够了。终于,珀林看到了一个影像,里面有当那些大乌鸦追到他们时,太阳在空中的位置。他回头瞥了太阳一眼,用干燥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不到一个小时,那些大乌鸦就能赶上来了,也许还不用那么久。一个小时。而现在距离天黑至少还有两个小时,还有两个小时天才能完全黑下来。 我们会随着落日一起死去,他心里想着,脚步蹒跚。就像那只狐狸一样被撕碎。他的手指摸了摸斧头,又摸了摸投石绳,对付大乌鸦,后者比较有用。但是,不够啊。面对一百只大乌鸦,一百只冲过来的目标,一百只尖利的鸟喙,不够。 轮到你骑马了,珀林。伊文娜疲倦地说道。 再过一会儿,他喘气道,我善于长跑。她点点头,留在马背上。她也很累了,要告诉她吗?还是让她继续以为我们有机会逃脱?一个小时的渺茫希望,还是一个小时的彻底绝望?伊莱迩又在看他,什么也没说。他一定也知道了,但他就是不肯说。珀林又看了看伊文娜,鼻子一酸,眼中湿润起来。他眨眨眼把泪水挤掉,摸了摸斧头,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在那最后的时刻,当那些大乌鸦扑向他们,再也没有任何希望时,帮助她免于遭受像那只狐狸一样的死法?光明啊,让我坚强起来!前方的大乌鸦忽然完全消失了。珀林仍然能看到西边和东边黑乎乎的雾状鸟群,但是前面什么也没有。它们到哪里去了?光明啊,如果我们跑过了它们突然,一阵寒意传遍他的身体,是一阵冰凉、纯净的刺麻感,就像他在仲冬时跳入酒泉的感觉。它像波浪一般地穿过了他的身体,带走了身上少许的疲倦、脚上少许的疼痛、还有肺里少许的烧灼,留下了某种东西。他无法说出那是什么,只觉得自己有点不同。他踉跄着停下脚步,惊惶地看着四周。 伊莱迩眼里闪着微光看着他,看着他们。珀林很肯定他知道这是什么,但他只是看着他们。 伊文娜勒停了贝拉,不确定地看着身边,半是疑惑,半是恐惧。真奇怪,她轻声说道,我觉得我像是丢了什么东西。就连小母马也期待地抬起头,扇着鼻孔,像是闻到了一堆新割干草的微弱气味。 那是什么东西?珀林问道。 伊莱迩突然咯咯大笑起来。他笑弯了腰,双手扶着膝盖,肩膀一抖一抖。安全,就是这么简单。我们成功了,你们两个笨蛋。没有大乌鸦能飞过那条界限暗黑魔神的任何耳目都不能穿过那条界限。半兽人只有在被迷惧灵强迫的情况下才会走进来,而只有更可怕的东西才能逼使迷惧灵去强迫半兽人。这里也没有艾塞达依。唯一之力在这里没有效,她们无法接触真源,甚至无法感觉到它的存在,它就像消失了一般。她们在这里坐立不安,就像一个醉汉般抖个不停。安全。起初珀林觉得这个地方跟他们走了一天的那些起伏山坡没有什么不同,然后他注意到了草丛里的嫩草,不是很多,但是它们的长势比他在任何其他地方见过的都要旺盛,杂草也少。这个地方确实有某种特别之处,只是,他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伊莱迩说过的某句话在他的记忆里忽隐忽现。 这到底是什么?伊文娜问道,我觉得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觉得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一个灵乡,伊莱迩吼道,你们不听故事的吗?当然了,这里自从三千多年前的裂世之战后就没有巨灵了,但是,是灵乡诞生了巨灵,而不是巨灵制造了灵乡。那只是传说,珀林结结巴巴地说道,在故事里,灵乡总是天堂一般的地方,一个躲避艾塞达依或者谎言之父的走狗的藏身之处。 第71章【手腕】 伊莱迩直起腰来,虽说他算不上是完全恢复了精神,但是完全看不出来他跑了一整天的路。来吧。我们最好走到传说的深处。那些大乌鸦虽然不能跟上来,但是如果我们离边界太近,它们还是能看到我们的。它们数量那么多,足够分开来把这里团团围住,监视整个边界。让它们继续向前找好了。此刻的珀林已经停下了脚步,只觉得两脚发着抖,再也迈不开了,真想就这样倒下躺上一个星期。虽然刚才他觉得精神恢复了,但那感觉片刻之后就消失了,所有的劳累和酸痛都已经回归。他强迫自己迈出一步,再一步。脚步并没有变得轻松,但是他坚持着。伊文娜用缰绳拍了拍贝拉,贝拉也迈开了步子。伊莱迩又迈开大步开始慢跑,却发现其他人实在无法跟上,才慢了下来,改成快步走。 我们何不留在这里?珀林大口喘着气,在嘶哑的呼吸间挤出话来,如果这里真的是灵乡,我们应该很安全。没有半兽人,没有艾塞达依。为什么我们不留在这里,等一切都结束?也许,那些大狼也不会到这里来吧。 那要等多久?伊莱迩回头看着他,挑起一边眉毛,你吃什么?像马一样吃草吗?况且,知道这里的人很多,这里阻挡不了人类,就算暗黑之友也不例外。而且,这里只剩下一个地方还有水。他不安地皱着眉,原地转了一圈,扫视四周,然后又摇着头喃喃自语。珀林知道他在呼唤那些狼:快点。快点。我们冒险做了一个麻烦的决定,而那些大乌鸦肯定只是其中之一,快来吧。只差一两里路了。 若不是他实在喘不过气来,珀林一定会大声呻吟的。 低矮的山坡上开始出现零散的灰色大石,形状都不规则,半埋在地上,长满青苔。有些石头几乎像屋子一般大。荆棘在它们上面织网,低矮的灌木在它们周围生长。在这些棕色的荆棘和灌木中,时不时会有一些绿色的嫩枝,标示着这个地方的与众不同。刚刚过去的严酷冬天对这里也有影响,只是,这里受的伤害比外面要浅。 终于,他们又爬上了一个山坡,前面的坡底有一池清水,很小,任何一个人都不用两步就能跨过它。池水就像一片玻璃,清澈得可以直接看到池底的沙子。连伊莱迩也迫不及待地冲下斜坡。 珀林扑到池边,趴倒在地,把头浸到水里,又立刻被那从地底深处渗出的水冻得连忙缩回来,甩着脑袋,水珠随着他的长发四处飞溅。伊文娜咧嘴笑着,把水拍向他反击。珀林的双眼又湿润了。她皱了皱眉,张嘴想问。但是他立刻把脸浸到水里。不要问我。现在不要。我不想解释。永远不想。然而,脑海中一个细小的声音在指责他。你会那样做,是不是?终于,伊莱迩把他们喊离水池。想吃东西吗,我需要帮手。伊文娜兴高采烈地帮忙,大声笑着,开着玩笑,准备着稀少的食物。他们没有机会狩猎,所以晚餐只有芝士和肉干,不过,至少还有茶。珀林也帮了忙,只是,他一言不发。他能感觉到伊文娜在看他,也看到她脸上越来越明显的担忧。但是他避开她的目光。她的笑声渐渐停下,又坚持开了几个玩笑,每一个都比上一个牵强。伊莱迩沉默地看着他们。忧郁的情绪渐渐笼罩了他们,他们静静地吃晚餐。西边,太阳渐渐变成红色,影子渐渐伸长、变窄。 要不是有灵乡,落日之前不到一个小时,你们就会全部死掉。你能救她吗?你会像以往砍伐那么多树木一样把她砍倒吗?树木不会流血,不是吗?也不会惨叫,不会看着你的眼睛,问你,为什么?珀林越发沉默,脑海深处的声音在嘲笑他,一个残忍的声音。不是暗黑魔神。他几乎希望那是他。不是暗黑魔神,是他自己。 这一晚,伊莱迩打破了自己定下的生火规矩。这里没有树木,他从灌木丛里折下一些枯枝,在山坡上的一个大石头旁升起了火。从石头上那些被烟熏黑的痕迹看来,这个地方已经被数代的旅行者用过无数遍了。 这块大石在地面上的部分是圆的,只有其中一边像被刀削平了一般,上面长满了苔藓,又老又枯。圆面上有一些凹槽和小洞,看起来有点怪异,只是他此刻没有心思仔细观察。不过,伊文娜却边吃边看。 那,她最后说道,像一只眼睛。珀林眨眨眼,真的,像一只眼睛,被煤烟熏黑的眼睛。 是的,伊莱迩回答,他背对着营火和石头坐着,一边仔细观察周围的地面,一边嚼着一片韧得像牛皮的干肉。是阿图尔鹰之翼的眼睛,阿图尔大帝的眼睛。这是他的力量和光荣的最后归宿。他说话时显得心不在焉,连吃东西时也是。他的眼睛和注意力都放在了周围的山坡上。 阿图尔鹰之翼!伊文娜喊道,你在跟我开玩笑吧。那根本不算是一只眼睛。为什么有人要在这样一块石头上雕刻阿图尔鹰之翼的眼睛?伊莱迩回头瞄了她一眼,嘀咕道,你们这些乡下小子究竟是学什么长大的呀?他哼了一声,继续他的监视,不过,他继续说道,阿图尔帕恩得拉坦李尔。 阿图尔大帝,他统一了从灭绝之境到狂暴之海、从艾莱斯大洋到艾尔废墟甚至更远的土地。他还派遣军队越过艾莱斯大洋。传说他统治着整个世界,而他实际上统治的地方对任何现实的人来说都已经足够广阔。而且,他为他的土地带来了和平与公正。法律面前人人平地,伊文娜说道,人人和平相处。啊,你至少还是听过故事的,伊莱迩呵呵笑了,声音却显得冷淡,阿图尔鹰之翼虽然带来了和平与公正,却是用烈火和利剑来实现的。一个孩子可以带着一袋金子放心大胆地从艾莱斯大洋跑到世界之脊去。但是对于任何敢于挑战他的人来说,不论他们只是天生如此,还是被人指责企图挑战,阿图尔大帝的公正就像岩石一般严苛。平民百姓确实得到了和平、公正和温饱。但他围攻塔瓦隆长达二十多年,而且对每个艾塞达依的人头悬赏一千个王冠金币。你不是不喜欢艾塞达依吗。伊文娜说道。 伊莱迩歪嘴笑了笑:那跟我喜不喜欢没有关系,女孩。阿图尔鹰之翼是一个自大的蠢材。当他重病不起时也有人说他是被下了毒一个艾塞达依医者完全可以救他的命,然而当时所有活着的艾塞达依都被困在荣耀之墙里面,把她们的力量花费在阻挡他的军队上,那支军队的营火在夜里足以照亮夜空。不过,他反正也不会容许任何一个艾塞达依靠近他,他憎恨她们,就像憎恨暗黑魔神一般。伊文娜抿紧了嘴唇,不过,她只是问道,那些跟这个是不是阿图尔鹰之翼的眼睛有什么关系?是这样的,女孩,当时除了艾莱斯大洋的彼岸以外,一片和平之象,不论他走到哪里,人们都欢呼致意他们真心爱戴他,你知道的,他虽然是个苛刻的人,但是对平民从不那样处在这样一种景况下,他决定是时候为自己修建一个首都了。他要修建一座新的城市,没有任何人见过、想象过,没有任何城市能超越的新城。就在这里,就在这个处在艾尔废墟、灭绝之境和海洋的正中间,没有一个艾塞达依愿意靠近或者使用唯一之力的地方,他开始了他的修建计划。这里将是一个首都,从它开始,终有一天,整个世界将会获得和平与公正。当他宣布这个决定时,平民捐集资金要为他建一个纪念碑。当时许多人都把他看成距离创世者只差一步的伟人。只差一步。那个碑花了五年时间雕刻和树立,是一个鹰之翼本人的雕像,比真人大一百倍。他们就在这里把它树立起来,新城将围着它开始发展。这里才没有什么城市呢,伊文娜嘲笑道,如果有,一定会有一些遗迹的。一些遗迹。伊莱迩点点头,继续监视四周,确实没有遗迹。阿图尔鹰之翼就在那座纪念碑树立起来的当天死了,他的儿子们和亲属为了继承权大打出手。这座雕像孤零零地站立在这些山坡之中。他的儿子、侄子、堂兄弟姐妹都死了以后,鹰之翼最后的血脉从世界上消失了也许,那些跟船越过艾莱斯大洋的除外。有些人竭力抹去关于他的所有记忆,于是所有提到他名字的书籍都被焚毁。最后,他只留下了故事,其中大多数还是错的。这就是他的光荣的最后结局。 争斗当然不会因为鹰之翼和他的亲属死亡而停止。必竟,还有一个王位摆在那里,任何一个手里握有兵权的领主和贵妇都想得到它。这就是百年战争的开始。实际上,战争持续了一百二十三年,那段时间的历史大部分都湮没在战争的烽火之中。不少人占据了一部分领土,却没有人能完全占领整个王国。就在那段时间里的某一年,这个雕像被推倒了。也许是因为他们再也无法忍受自己跟他的比较吧。起初你好像很鄙视他,伊文娜说道,现在你又好像很崇拜他。她摇摇头。 伊莱迩转身,用平淡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如果你想喝茶,多喝几口吧。我想在天黑之前把它扑灭。虽然现在光线渐暗,珀林却看得更清楚了。那双眼睛比人的头还要大,在阴影之中看起来就像那些大乌鸦的眼睛。残酷无情的黑眼睛。他真希望他们能在别的地方过夜。 伊文娜坐在火旁,抬头呆看着雕像的碎片。珀林独自一人呆在水池旁。白天渐渐褪去,夜风从东方吹来,水面泛起层层波纹。他从腰带环结上解下斧头,拿在手里。岑木做成的斧柄摸起来光滑冰凉,长度跟他的手臂相当。他恨它。想起当初在艾蒙村的时候,自己为了拥有这把斧头是那么自豪,就觉得羞耻,当时他根本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它会用来干什么。 你那么恨她吗?伊莱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惊跳起来,举起手中斧头,举起了一半后才看清是伊莱迩。你你跟那些狼一样能读懂我的想法吗?伊莱迩歪着头,露出挖苦的眼神说道:你小子这副臭脸,瞎子都能看得出来。好了,告诉我吧。你恨那个女孩?鄙视她?一定是的,你鄙视她,因为她做事拖泥带水,总是假装柔弱妨碍你,所以你打算杀死她。伊文娜做事从来都不会拖泥带水,他反对道,她总是能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我没有鄙视她,我爱她。他怒视着伊莱迩,眼神警告他不许嘲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想说的是,虽然她跟我的关系也不是像兄妹一般,但是她和岚啊,见鬼!如果被那些大乌鸦抓到我们如果我不知道啊。你知道的。如果她必须选择自己的死法,你认为她会怎么选?用你的斧头痛痛快快地一砍了事,还是像我们今天看到的那些动物一样?我就很清楚自己会选择哪一种。可我没有权利为她做出选择。关于这个,你不会告诉她的,对不对?他捏紧了斧柄,手臂上青筋暴起。以他的年纪来说,他的肌肉非常结实发达,这都是在鲁罕师傅的锻铁场里长时间地挥舞铁锤的功劳。此刻,他觉得自己能捏断手里的粗木柄。我恨这鬼东西,他吼道,我真不知道自己带着它到底要做什么,那样大摇大摆地像个大傻瓜。你知道我办不到的。以前,一切都是假装,都是可能而已,所以我可以虚张声势地到处招摇就像在游戏,就像是他叹了口气,越说越小声,现在不同了。我再也不想使用它了。你会用的。珀林举起斧头要把它扔进水池,但是伊莱迩抓住了他的手腕。 第72章【坐骑】 你会用它的,男孩,而且只要你还恨它,你就能比大多数人更加明智地使用它。等待吧。等待,直到你再也不恨它的时候,就是把它扔得越远越好,然后转身往反方向逃走的时候。珀林用力挣扎,决意要把它扔进池子里。他说得轻巧,万一到时候我再也没法扔掉它怎么办?他张嘴要问伊莱迩,但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从大狼那里传来了一个十万火急的信息,那紧急的冲击震得他差点翻了眼白。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忘记了自己本来打算要说话,甚至忘记了要如何说话,如何呼吸。伊莱迩的脸皮也松弛了下来,眼眸似乎看着自己头颅的深处。这信息只持续了一个心跳之间,然后就像出现时一样迅速地消失了。但是,已经足够。 珀林抖了抖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伊莱迩的眼眸一回到原位,立刻毫不迟疑地朝着营火冲过去。珀林默默跟在他身后。 把火灭掉!伊莱迩沙哑着嗓子尽量压抑音量朝伊文娜喊道,一边打着紧急的手势,灭掉!她站起来,疑惑地看了看他后,朝着营火迈了一步,动作很慢,显然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伊莱迩冲过去粗鲁地推开她,一把提起茶壶,一边咒骂烫死了,一边把壶里的水全部浇到火上。珀林随后赶到,一上来就立刻往木炭上面踢土。茶水虽然把火浇灭,木炭还在冒着水汽滋滋响,他不停地踢土直到把生过火的痕迹完全掩盖。 伊莱迩把茶壶抛给珀林,把他烫得差点大喊出声来,赶紧把它丢在地上,呵着手责怪地朝伊莱迩皱起眉头。但是,这个一身皮毛的男人忙着检查营地,根本无暇理会。 来不及隐藏有人在这里呆过的痕迹了,伊莱迩说道,我们得赶快走。祈祷吧,也许他们不会多管闲事。见鬼,我敢肯定是那些大乌鸦把他们招来的。珀林急匆匆地给贝拉上鞍,把斧头搁在地上,斧柄靠着大腿,弯下腰给她绑肚带。 到底怎么了?伊文娜抖着声音问道,半兽人?黯者?往东或者往西去都行,伊莱迩告诉珀林,找个地方躲起来,我会尽快去找你们的。如果被他们看到狼他来不及说完就转过了身,弯着腰,几乎四脚着地地飞奔而去,很快消失在傍晚渐渐延长的阴影中。 伊文娜飞快地收拾自己那少得可怜的行李,一边坚持要珀林的解释。珀林不肯说话,他自己也很害怕,但他知道恐惧可以加快人们的行动。他越是沉默,伊文娜的声音抖得越厉害。可是,直到两人动身朝着日落的方向逃去时,珀林才肯断断续续地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他在贝拉前面小跑,双手执着斧头斜在胸前,一边解释,一边四处张望寻找藏身之处,等待伊莱迩。 有很多骑着马的人往水池这边来了,就跟在那些大狼的身后,不过,他们并没有看到狼。也许他们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冲着那水池来的,因为那里是数里之内唯一的水源。但是斑纹说他回头瞥了伊文娜一眼。夕阳在她的脸上留下怪异的影子,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她在想什么?是不是正在像不认识似的看着我?她了解我吗?斑纹说他们嗅出了不妥。就像是就像是疯狗嗅出了不妥那样。身后的水池已经消失不见了。渐渐加深的暮色中,他仍然能看到那些大石头阿图尔鹰之翼的雕像,只是,已经分不清哪一个石头是他们刚才生火的地方。我们不会跟他们接触的,找个地方藏起来等伊莱迩就是。他们为什么要找我们麻烦?她质问道,这里不是应该很安全的吗。应该很安全。光明啊,总得有一些地方是安全的吧。珀林更加努力地寻找藏身地。他们不能离那个水池太远,天色已经很暗,很快就会黑得无法继续走路。坡顶上仍然留有微弱的光线,相比凹下去已经黑乎乎无法看清的坡底,显得很亮。左边的天空下有一个黑色的影子,是一块斜斜地立在一个山坡上的巨石,石面平坦,把下面的斜坡都笼罩在黑暗中。 这边。他说道。 他朝着那个山坡跑去,一边回头扫视是否有人追来。没有暂时没有。不止一次,他不得不停下来等,因为贝拉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小心地迈着步子走得很慢,伊文娜则趴在贝拉的脖子上。他想,她们肯定比自己想象的要累得多了,这里必须是一个好的藏身之地,我们不可能再去找另一处了。 在山坡下,珀林抬头仔细查看那块巨大的平坦石头,它几乎从坡顶开始向外突出,像一块巨大的石板,石板顶部有一些不规则的奇怪台阶,三个向上,一个向下,显得很眼熟。山坡不高,珀林爬上去,沿着它走,用手摸着它的表面。虽然经历了数个世纪的风吹雨打,他仍然能摸出有四个连接在一起的石柱。他又抬头看看台阶似的石板顶部,它像一个斜屋顶覆盖在他头上。是手指,阿图尔鹰之翼的手指。我们将在他的手里躲藏,希望这里还遗留着他的公正。 他招手叫伊文娜过来,她却没有反应。于是,他滑回坡底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她。 伊文娜伸长脖子看着坡顶问道:你怎么看见的啊?珀林张了张嘴,又合上了。他舔舔嘴唇,看看四周,这才意识到周围的情况。太阳已经完全沉到了地平线以下,满月也被云层遮挡,但是他仍然觉得周围泛着深紫色的光芒,就像是迟暮时分。我摸到的,最后,他说道,肯定是的。我们躲到在那只手的影子底下,就算他们走到这里,也不可能看到我们的。他拉着贝拉的缰绳,带她走到石手下面的阴影中,感觉到伊文娜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后背。 他扶她下马时,从水池的方向传来喊叫声,打破了夜晚的寂静。她伸手扶着珀林的手臂。虽然她没有说话,但他知道她想问什么。 那些人看到风了。他不情愿地说道。要把狼族的想法用言语说清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看到了火的影像,他们有火把,在手指的根部珀林按着伊文娜的肩膀叫她蹲下,然后自己蹲在她的旁边,他们分了组进行搜索。人数很多,而那三匹大狼都受了伤。他尽量用更安慰的语气说道,不过,就算是受了伤,斑纹他们应该也不会被抓到的,而且他们也没有预料到我们会在这里。人们通常不会看见预料以外的东西。他们很快就会放弃,然后扎营。伊莱迩现在跟那三匹大狼在一起,而且会在他们被人追杀的时候陪着他们。骑马的人太多了。太久了。为什么他们要坚持这么久?黑暗中,他看到伊文娜点了点头,只是她自己没有留意到,我们会没事的,珀林。光明啊,他惊讶地想,她在安慰我。 下面的喊叫声就像永无休止似的。远处有好几个地方都有火把在移动,夜幕下闪烁着点点火光。 珀林,伊文娜轻声说道,如果我们能回到家,星期天的时候你愿意跟我跳舞吗?他的肩膀不禁颤抖起来,但是没有发出声音,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想笑还是想哭。我愿意。我答应你。他的手违反自己的意志握紧了斧柄,提醒自己他仍旧握着它。他用耳语又重复一次,我答应你。他在心中祈祷这一天真的能到来。 这时,一组组男人举着火把骑着马在山坡之间来回搜查,每组有十到十二人,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组。有时候他能同时看到三四组,往不同的方向从山坡下经过。他们不停地互相喊话,夜色里不时地传来叫声,既有马的惊嘶,也有人的惨叫。 他不但能用双眼看到山坡下面,还通过大狼传来的感应知道其他地方的情形。他跟伊文娜一起蹲伏在山坡上,看着下面像一支支萤火虫似的火把;同时,在意识里,他跟斑纹、风和弹跳一起在夜色中飞奔。那些大狼被大乌鸦伤得太重了,没法跑得太远,也没法跑得太快,所以他们打算把那些骑马人赶回他们的营火边上。人类最终总是会向火焰寻求安全,而狼族则习惯于在夜晚徜徉。有些骑马人用绳子牵着一些没有骑士的马匹,当灰色的身影在他们中间冲过时,那些马惊慌地嘶鸣着,眼珠睁大乱转,尖嘶着挣脱拉扯他们的绳子,向各个方向逃命。那些有骑士的马匹也在尖嘶,因为灰色的影子从黑影中冲出,用利牙撕裂了他们的脚筋。有时候,骑士也在喉咙被有力的下颚之前发出惨叫。虽然珀林对伊莱迩的感觉要弱得多,但他知道他也在那里,手执长刀,在夜色之中潜行,就像一匹配着一只尖利獠牙的两脚大狼。喊叫声渐渐变成咒骂声,然而,他们不肯放弃。 突然珀林注意到那些拿着火把的男人其实是遵循了某种规律而行动的。每次有一组人出现在他视线里时,至少其中一个人距离他和伊文娜躲藏的山坡会越来越近。伊莱迩说过要他们躲起来,但是如果我们逃跑会怎样?也许,我们必须不停移动,才可以一直躲藏在黑暗中。也许。现在天色已经足够黑了。 他转头,刚想跟伊文娜商量,情况就已经改变。一组十二支火把出现在山坡底,随着马匹的跑动起伏,长枪的枪头在火光中闪烁。他定住,屏住呼吸,手握紧了斧柄。 那些人骑马经过了这个山坡,然而,其中有一个人大声喊了一句什么,火把又转了回来。他绝望地思索逃脱的办法。但是,这时候只要他们一动,就肯定会被发现,也许他们已经被发现了。一旦暴露,就再也没有任何机会了,就算有黑暗的掩护也没有用。 那些人在坡底下站定了,每个人都是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握着长枪,靠膝盖的压力控制坐骑。在火光照耀下,珀林看到了他们身上的白斗篷。光明之子。他们高举着火把,在马鞍上前倾身体,看着阿图尔鹰之翼手指下面的深色阴影。 上面有东西,其中一个人说道,他的声音大得有点过分,似乎在害怕隐藏在火光以外的东西,我告诉过你,那个东西里可以藏人。那不就是一匹马么?伊文娜一手扶住了珀林的手臂,黑夜中,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即使阴影遮挡了她的脸孔,她脸上的问题也很明显。怎么办?伊莱迩和那些大狼还在外面被这些人追杀。下面的马匹不安地跺着脚。如果我们现在逃跑,他们肯定能追到我们。 其中一个白斗篷催马走上山坡,如果你能听懂人类的语言,下来投降。只要你走在光明中,我们不会伤害你。如果你不投降,你们全都会被杀。你有一分钟时间。长枪的金属枪头被压低指着前方,在火光中闪闪发光。 珀林,伊文娜轻声道,我们跑不过他们的。如果我们不投降,他们会杀死我们。珀林?此刻,伊莱迩和那些大狼仍然自由。远处传来遥远的喊叫,有一个白斗篷离斑纹太近了。如果我们逃跑伊文娜在看他,等他告诉她下一步。如果我们逃跑他疲倦地摇了摇头,心神恍惚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坡,朝着光明之子走去。身后,伊文娜叹了口气,拖着无奈的脚步跟在他身后。为什么这些白斗篷这么固执,他们非常痛恨狼吗?斑纹他们为什么会嗅到不妥?风从那些骑士身后的方向吹来,他几乎觉得自己也嗅出了不妥的味道。 丢掉斧头。领头的家伙吼道。 珀林踉跄着朝他走去,皱起鼻子,想把他以为自己闻到的味道逐出鼻孔。 丢掉斧头,乡巴佬!领队调整长枪,将枪头指向珀林的胸膛。 他呆呆看着那枪头,很锋利,完全足够穿透他的身体。然后,他突然大喊:不!然而,他的喊声并不是冲着那个白斗篷弹跳突然出现在黑夜中,刹那间,珀林跟他融为一体。弹跳,从小就看着在天空中高高翱翔的雄鹰,渴望着能像雄鹰一样在空中飞翔,于是,他不停地往上跳,往上跳,直到他比任何一匹狼都跳得更高。直到今天,他都没有放弃过幼年时飞翔的梦想。黑夜中,弹跳一跃而起离开地面,就像雄鹰振翅高飞。白斗篷刚来得及开口咒骂,弹跳就已经咬住了那个拿枪指着珀林的男人的喉咙,冲力带着他一起滚到马下。珀林感觉到口里的喉咙被咬碎,尝到血的味道。 第73章【尊敬】 弹跳轻巧地落地时,已经离开刚才杀掉的男人。他的皮毛上粘满了血,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别人的血。左边的脸上一道很深的伤口划过他空空的左眼眶,剩下的一只眼跟珀林的双眼对视了一瞬。快逃,兄弟!他转身再度跃起,再次飞翔。然而,一支长枪把他钉在了地上,又一支长枪穿透了他的肋骨。他踢脚挣扎着,回头要咬断那妨碍他的枪柄。要飞翔。 痛苦充斥珀林的身体,他无言地发出一声狼的惨叫,想也不想,嚎叫着向前纵身一跃,所有的思维都离他而去。那些骑士靠得太近没法使用长枪,而此刻他手里的斧头就像羽毛一般轻盈,一只巨大的金属狼牙。他的头被狠狠敲了一下,当他倒下时,他无法分清是自己死了,还是弹跳死了。 像雄鹰一样飞翔。珀林咕哝着,虚弱地睁开双眼。头很疼,但他想不起来为什么。他在光线下眨眨眼,看看四周。伊文娜跪在他身边,看着他。这里是一个四方的帐篷,大小跟一座中等农屋的房间差不多,地面直接是泥土。帐篷的每个角上都高高挂着一盏油灯,发出光亮。 感谢光明,珀林,她松了口气,我以为他们把你打死了。他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帐篷里唯一一张椅子上坐着的一个灰发男人。男人有着一张祖父般的慈祥脸孔,一双黝黑的眼睛也在看他。他身披一件那金白相间的战炮,磨光的盔甲罩在纯白色的里衣上。在珀林看来,男人的脸显得和蔼、坦率又透着威严,跟他的衣着显得极不相衬,反而带着一种跟这个帐篷里的摆设相符的雅致朴素的气质。帐篷里摆着一张桌子,一张折叠床,一个脸盆架,架上放着白色脸盘和水罐,还有一个镶嵌着简单几何花纹的木柜。所有的木制品表面都打磨得微微反光,而金属则全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光泽,没有过分的卖弄。每一件物品都经过精心制作,只有一个见识过巧手工匠比如鲁罕师傅,或者家具匠埃迪尔师傅的杰作的人才能看得出来。 男人皱着眉,粗短的手指拨弄着桌子上的两堆物件。珀林认得出其中包括了他口袋里的杂物和他的腰刀。茉莱娜给他的银币滚了出来,男人若有所思地把它推了回去,抿着嘴唇从桌上拿起了珀林的斧头,在手里掂量。然后,把注意力放回到艾蒙村两人身上。 珀林想坐起来,却感到手脚一阵刺痛。结果他只是挣扎了一下。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手脚都被绑着。他看了看伊文娜,她沮丧地耸耸肩,侧身让他看看她的背后。她的脚踝和手腕上缠了五六条绳子,深深勒进她的血肉,另外还有一根绳子把脚踝和手腕的绳子连在一起,很短,就算她能站起来,也不得不蜷着身体无法站直。 珀林目瞪口呆。知道他们被绑起来已经够意外的了,居然还用了这么多绳子,足够把马给捆起来了。他们把我们当成什么人啊。 灰发男人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带着好奇,就像艾维尔先生在思考难题时一样。他似乎已经忘记手里拿着的斧头了。 帐篷入口的帘子被揭开,一个高个子男人走了进来。他的脸又长又瘦,眼窝深陷像两个洞,身上肌肉结实,没有一丝多余脂肪。 帘子揭开的片刻间珀林瞥到了外面的情况,有营火,帐篷的门帘外有两个白斗篷站岗。新来的人一进来就马上立正,姿势像一根铁柱般刚硬,目不斜视地盯着前面的帐篷壁,身上的铠甲在雪白的斗篷和里衣衬托下闪着银子似的光芒。 统领大人。他的声音就如他的姿势一般僵硬,刺耳并且单调,毫无感情。 灰发男人漫不经心地打了个手势,稍息,光明之子拜亚。你已经点算完我们这次遭遇的损失了?高个子男人分开两脚站好,除此以外,珀林看不出他的姿势有任何放松。报告统领大人,总共死了九个人,伤了二十三个,其中七个重伤,不过都还能骑马。有三十匹马的脚筋被挑断,无法继续行走,不得不杀掉!虽然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感情,但他似乎特别强调了最后一句话,好像认为马匹受到的伤害比人员的伤亡更重要似的。很多后备马匹都被冲散,也许天亮以后我们能找到他们。不过,统领大人,他们受了狼的惊吓拼命逃走,也许要花好几天才能找回他们。那些本来负责看管后备马匹的人已经被分派在到达卡安琅之前负责守夜的工作。我们没有几天时间了,孩子,灰发男人温和地说道,我们黎明就出发。我们必须按时到达卡安琅,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推迟,知道吗?遵命,统领大人。灰发男人瞥了珀林和伊文娜一眼,除了这两个年轻人,我们还有什么收获?拜亚深吸了一口气显得犹豫,我把那匹狼剥了皮,统领大人。那张狼皮用来做大人帐篷里的地毯不错。弹跳!珀林无意识地怒吼着开始拼命挣扎。绳子深深勒进他的血肉手腕流血了却无法挣脱。 拜亚这才头一次看了看他们两人。伊文娜被他的目光吓得往后缩去。他的脸跟他的声音一样毫无感情,但是那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残忍的目光,就像巴阿扎门眼里燃烧的火焰。拜亚憎恨他们,在今晚之前他们根本没有见过面,他却像憎恨多年的仇人一样憎恨着他们。 珀林毫不示弱地瞪着他,当他想到自己的牙齿咬断这个人的喉咙的情景时,嘴角露出了复仇的微笑。 突然,他惊醒过来,笑容随之褪去。我的牙齿?我是个人,不是狼!光明啊,这一切何时才能终结!不过,他仍然愤怒地回敬着拜亚的目光。仇恨对仇恨。 有没有狼皮地毯都无所谓,孩子。统领大人声音里微微透着温和的怪责,但是拜亚立刻唰地挺直了腰,目不斜视地盯着前面的帐篷壁,我想知道的是我们今晚的战绩,如果,有战绩的话?报告统领大人,据我估计,袭击我们的野兽有五十只甚至更多。其中被我们消灭的至少有二十只,可能有三十只。我认为,今晚冒着失去更多马匹的风险出去收集尸体没有必要。到了白天,我会去把没有被那些野兽连夜拉走的尸体收集起来烧掉。至于人类,除了这两个,至少还有十几个人。我相信我们消灭了四五个,但是,我想我们是不会找到他们的尸体的,因为暗黑之友都会把同伴的尸体藏起来掩盖损失。这次应该是有一次计划的伏击,但是,由此又引起了另一个疑问珀林的喉咙像被拳头紧紧攥住。伊莱迩?虽然不情愿,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始搜寻伊莱迩、搜寻大狼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就好像他从来都不曾试过感应狼族的思想一般。他们要么死了,要么遗弃了你。他想苦笑。至少现在如他所愿了,然而代价如此之高。 灰发男人此时也笑了,笑声洪亮却带着嘲弄,拜亚的脸颊不禁升起红晕。啊,拜亚,孩子,这就是你的估计?我们中了五十匹狼和十几个暗黑之友的有组织伏击?是吗?也许等你多参加几次行动但是,伯哈大人我估计只有六到八匹狼,孩子,至于人类,也许除了这两个人以外就没有别人了。你呢,热情是有的,但是对于城市以外的世界缺少经验。为这些街道和房屋相距遥远的郊外带来光明,跟为城市带来光明是两回事。在黑夜里,狼善于令人产生错觉,以为他们比实际的数目要多人也是。我想,最多只有六到八匹。拜亚的脸越来越红,我还怀疑,他们到这里来的原因跟我们是一样的,是为了这方圆数里之内唯一的水源。这个解释比起光明之子最喜欢的什么间谍啦、奸细啦要简单得多。但是,最简单的往往是最真实的。慢慢地等你的经验丰富以后就会明白了。拜亚的脸随着祖父式男人的话渐渐变得死白,与此相反的,两颊却胀得更红变成紫色。他的双眼飞快地扫了扫珀林两人。 珀林心想,听到这些话以后,他更憎恨他们了,可是,究竟他为什么要恨我们?你觉得这件东西怎样?统领举起珀林的斧头问道。 拜亚不解地看了看他,等他点头后才打破僵硬的姿势,上前拿起那件武器。他握住斧柄提起斧头,立刻惊讶地咦了一声。然后,他举起斧头,在头上密不透风地挥舞起来,斧刃几乎碰到帐篷顶。他舞动斧头的姿势自信熟练,好像他是为了使用它而生似的,脸上闪过少许赞赏之色,不过,放下斧头后,他又面无表情了。 绝佳的平衡,统领大人。虽然做工朴素,但是出自一个优秀的武器工匠,甚至可能是个名匠。他的眼睛阴狠地看了看两个俘虏,不是一件乡下人能拥有的武器,统领大人,不是农夫的武器。不是。灰发男人转向珀林和伊文娜,脸上挂着疲倦而又有少许责怪的微笑,就像一个发现自己孙子做了什么坏事的祖父,我的名字是季佛然伯哈,他告诉他们,我知道你叫做珀林。但是,你,年轻的女子,你叫什么名字?珀林对他的问题报以愤怒的目光,但是伊文娜摇了摇头,珀林,不要傻。我叫伊文娜。珀林和伊文娜。伯哈喃喃说道,我猜,如果你们真的是暗黑之友,就会极力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珀林挣扎着,因为绳子捆绑的方式他没法站立,只好跪起来,我们才不是什么暗黑之友呢!他生气地说道。 还没说完,拜亚已经像蛇一般滑了过来,珀林只看到自己斧头的木柄朝着他扫过来,赶紧俯身躲避,却还是被击中耳朵上方。全靠他躲避的动作,才保住头骨没有被打裂,可是仍然被打得倒在地上,眼前金星乱冒,耳朵咣咣作响,一时间喘不过气来,血顺着他的脸流下。 你没有权力这样做,伊文娜刚刚开口,就尖叫着往旁边倒去,躲避对着她扫过来的斧柄。斧柄带着风声扫过她的上方,她倒在了地上。 你们在跟光明选中的人说话时,拜亚说道,必须用尊敬的语气。否则,小心你的舌头。最令人心寒的是,他在威胁他们的时候语气仍然平淡如水,似乎割不割他们舌头对他来说既不愉快也不遗憾,只是件平常事而已。 放松点,拜亚。然后伯哈又看着俘虏们说道,我猜你们可能不知道什么叫做光明选中的人、或者什么光明之子的统领吧?不,我想你们不知道。好吧,就算是为了拜亚吧,尽量不要争辩或者大声喊叫,好吧?我只希望能把你们带回光明中,令你们愤怒对此没有什么帮助。珀林抬头看着站在他们面前的瘦脸男人。为了拜亚?这位统领大人却没有命令拜亚不要打他们。拜亚迎上他的目光,翘起嘴角笑了,脸上的其余部位却绷得更紧,像一个无情的骷髅。珀林打了个冷战。 我曾经听说过人类跟狼族一起生活的事,伯哈若有所思地说道,却从来没有见过。能跟狼族、以及其他暗黑魔神手下的生物沟通的人类。这些邪恶的事令我担心最后一战真的快要到来了。狼族不是珀林看到拜亚迈了一步,立刻顿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用更温和的语气继续说下去。拜亚失望地站定,狼族不是暗黑魔神的手下的生物。他们憎恨暗黑魔神。至少,他们憎恨半兽人和黯者。他惊讶地发现瘦脸男人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地点了点头。 伯哈挑起了一边眉毛:那是谁告诉你的?是一个守护者说的,伊文娜回答。拜亚的眼里射出了狂热的光芒,她不由得缩成一团,他说,狼族憎恨半兽人,半兽人也害怕狼族。谢天谢地她没有提起伊莱迩,为此珀林很高兴。 守护者,灰发男人叹道,那是塔瓦隆女巫的走狗。像那种人,自己本身也是暗黑之友,并且侍奉暗黑之友,他能告诉你什么真相?你难道不知道半兽人长着狼的口鼻獠牙,披着狼皮吗?珀林眨眨眼,他隐约地觉察到这个人的话语里暗示着某种不妥,想整理一下思路,但是,他的头仍然像果冻一般,疼痛得无法仔细思考,找出那不妥之处。 第74章【反应】 不是全都那样,伊文娜喃喃说道。珀林警惕地看了拜亚一眼,但瘦脸男人只是看着她。有一些有角,像山羊,有一些有鹰嘴,还有还有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伯哈遗憾地摇摇头说道,我给了你们应有的每一个机会,但你们的每一句话都只能更加证明你们深陷泥潭。他伸出了一只手指,你们跟狼族在一起,狼族是暗黑魔神手下的生物。第二只手指,你们承认认识一个守护者,那是另一个侍奉暗黑魔神的生物。我认为如果只是萍水相逢,他不会告诉你们他是个守护者的。第三只手指,你,男孩,口袋里有一个塔瓦隆的银币。多数男人一旦离开塔瓦隆,就会尽快把那些硬币脱手,除非他们侍奉塔瓦隆的女巫。第四只手指,你带着武器,却穿得像个农村孩子。一个砍头人。最后是大拇指,你知道半兽人,还有迷惧灵。在这么南的地方,只有少数学者以及那些到过边疆的人才会相信那些是真实存在的生物而不是故事。也许你们到过边疆?如果是,告诉我,是哪里?我到过边疆的不少地方,对那里相当了解。没有?啊,好吧。他看看张开的手掌,把它重重压在桌上,那张祖父的脸孔说,他的孙子真的做了一件非常糟糕的坏事,你们何不交代一下,你们怎么会跟狼混在一起,在夜里游荡的?伊文娜张开口。从她绷紧下巴的样子,珀林立刻就知道她打算讲述他们以前想好的那些故事的其中一个。那行不通的,现在,这里,行不通。他的头很疼,希望自己能有时间先考虑一下,可惜来不及了。谁能知道这个伯哈到底去过哪里,熟悉哪块土地、哪座城市?如果被他发现他们说谎,就再也不会相信他们说的话了。到那时候,他会坚信他们是暗黑之友。 我们从双河来。他飞快地说道。 伊文娜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瞪着他好一会儿才控制住自己。但是珀林坚持把真相或者说,某个版本的真相都说出来。他们两个人离开家乡,打算去卡安琅见见世面。在路上听说了一座伟大城市的遗迹,但是,当他们找到那座城市shadarlogoth时,那里有半兽人。他们两人设法渡过阿里尼勒逃脱了,却完全迷了路。然后,他们遇到了一个男人,那人愿意带他们去卡安琅。他说他的名字跟他们没有关系,而且也不是很友好,而他们需要一个带路人。起初,他们两个都没有看见过狼,直到遇到光明之子。当时他们只不过是想躲起来免得被狼吃掉,或者被那些骑马的人杀死。 如果我们知道你们是光明之子,他说道,我们会直接向你们求助。拜亚不屑地哼了一声,完全不相信。可是,珀林才不在乎他是否相信,只要统领大人相信就够了,那样拜亚就不能伤害他们。很明显,即使伯哈命令那家伙停止呼吸,他也会立刻服从。 你没有提到守护者。过了一会儿,灰发男人说道。 珀林的即时创作失败了,他就知道自己该预先花点时间想一下的。伊文娜在一旁回答道,我们在拜尔隆遇到他。那座城市挤满了冬天过后从矿场上下来的矿工,所以,我们在旅店里不得不跟他同一桌吃饭。我们只是在吃饭那么短的时间里跟他谈过话。珀林缓过劲来。谢谢你,伊文娜。 拜亚,把他们的东西还给他们。当然,不包括武器。拜亚吃惊地看着他,他又补充道,拜亚,你是那种喜欢打劫无知人民的人吗?那不好,对吧?没有人能既当贼,又走在光明中的。拜亚仍然无法相信这个命令。 您要放我们走?伊文娜难以置信。珀林也抬起头来看着这位统领。 当然不是了,孩子,伯哈遗憾地说道,也许你们来自双河是实话,因为你们知道拜尔隆和那些矿场的事,但是shadarlogoth?那是非常、非常少人能知道的名字,而那些知道的人多数都是暗黑之友,再说了,任何知道那个名字的人,都应该知道那是个不能去的地方。我建议你们在前往阿曼都的路上,想一个更好的故事。你们有很多时间,因为我们必须在卡安琅停留。当然,我要的是真相,孩子。在真相和光明中,有自由。一时之间拜亚竟忘记了自己在灰发男人面前的卑躬屈膝。他猛地转过身面对伯哈,言语中充斥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您不能这样!这是不允许的!伯哈颇为意外地挑起了一边眉毛,拜亚立刻控制住了自己,咽了咽口水,原谅我的失礼,统领大人。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我恳切地请求您的原谅,并为此忏悔。但是,正如您自己说过的,我们必须准时到达卡安琅,而且我们损失了大部分后备马匹,就算不带这两个俘虏,也得马不停蹄地赶路才能办得到。那么,你想怎么办?伯哈平静地问道。 暗黑之友的惩罚是死刑。他的语气平淡得好像在建议用脚踩死蚂蚁,比他的话语更令人震惊,跟暗影的战斗没有妥协,对暗黑之友没有慈悲。有热情是好事,孩子。但是,正如我经常对我的儿子,丹,所说的,过分热情可能会造成可悲的错误。记住,我们的教条里也说道,无论怎样罪大恶极的人,都可能再次回到光明的怀抱。这两个人还很年轻,不可能深陷阴影,所以,只要他们肯让我们把他们眼中的阴影除去,仍有可能被带回光明之中。我们必须给他们机会。有那么一会儿,珀林几乎被这个祖父一般的男人感动。然后,伯哈转过身来,对伊文娜露出祖父式微笑。 如果到了阿曼都,你们仍然拒绝走进光明,那么,我将不得不把你们交给审问者。跟他们像太阳一般的热情比起来,拜亚的热情只不过是一支小蜡烛。灰发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一个对自己将要做的事虽然遗憾,却认为那是职责所在,别无选择的人。忏悔,跟暗黑魔神断绝关系,走向光明,你就能在光明中重获自由。他凝视着珀林,又哀伤地叹了一口气。珀林只觉得一股寒气沿着脊梁骨直升上来,可是你,来自双河的珀林。你杀死了两个光明之子。他摸了摸拜亚手里仍然拿着的斧头,对于你,在阿曼都等待你的恐怕只有绞刑架了。 道路蜿蜒前伸,大约三、四个转弯以外尘土飞扬。岚眯起眼睛看着那里,马特则开始往路边上的常绿灌木丛走去。灌木丛沿着路的一边生长,枝叶繁茂,密不透风,应该能像一道石墙一样完全把他们隐藏起来。唯一的问题是,怎样才能躲到它的后面去?道路另一边的灌木则稀少而且枯萎,再出去是一片开阔地,蔓延半里左右以后有片树林,可能是一座刚刚被弃置没多久的农场,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在那边找到藏身处的。岚试图根据风的情况判断那些尘土靠近的速度。 突然一阵大风刮来,把路面上的尘土都卷了起来,遮挡了眼前一切。他眨眨眼,调整了一下脸上包住口鼻的黑色围巾。身上没有一件衣物是干净的,围巾磨着他的脸令他皮肤发痒,但是它能保护他免于吸入尘土。这是一个脸上刻满担忧皱纹的长脸农夫送给他们的。 我不知道你们在躲什么,那人担心地皱着眉,我也不想知道。你明白吗?我有家庭。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两条缠成一团的羊毛围巾突兀地塞给他们,这不算什么,你们拿去吧,是我那两个儿子的,他们还有其他围巾。你们不认识我,明白吗?现在日子不好过啊。岚很珍惜这条围巾。自从他们离开白桥镇以后,没有遇到过几个好心人,他也不期望以后会能遇到很多。 马特用围巾把头完全包起来只露出眼睛,在高大的灌木篱墙前飞快地走着,一边用手推它茂密的枝叶。岚摸了摸腰间苍鹭宝剑的剑柄,又把手放下。他们已经试过一次用剑在灌木丛里砍开一条路,差点因此败露了行踪。那些飞扬的尘土一直不散,而且正朝着他们的方向靠近,肯定不是风吹造成的。至少现在没有下雨。这条路压得很结实,不论雨下得多大,都不会变成泥泞,只是下雨的时候路上就不会尘土飞扬,而尘土是唯一可以在来人靠近到他们能听见声音的范围以内那往往已经太迟来不及躲避之前给予他们警报的。 这边。马特轻声呼唤,然后似乎直接走进了篱墙。 岚赶紧走过去。原来,以前曾经有人在篱墙上砍开了一个洞,断口处现在已经长回去了,从三尺以外的地方看来,这里跟其他地方一样稠密,但是近看就知道,只有薄薄一层枝叶。当他穿过去时,听到了马蹄的声音。不是风。 他蹲在勉强长好的洞口后,握着剑柄,数了数经过的骑马人。五六七个。他们衣着朴素,但都配着剑和矛,不是普通村民。有些人带着皮革束腰外衣,上面嵌有铁纽扣,还有两人头戴钢盔。也许是还没找到雇主的商人护卫吧。也许。 其中一人经过篱墙洞口时漫不经心地扫了篱墙一眼,岚不由得把剑抽出了一寸。马特无声地嘶吼一声,就像一只被困的獾,眼睛从围巾外向上斜视,手放在外套里。每次遇到危险时,他都握着那把shadarlogoth的匕首,岚渐渐分不清那是为了保护他自己还是为了保护那把红宝石匕首。最近,马特似乎常常忘记自己还有弓箭这件武器。 骑马人慢跑着走过去了,似乎有事要办但又不赶时间。从篱墙后可以看到尘土渐渐远去。 岚一直等到马蹄声完全消失后,才小心翼翼地把头伸出洞外查看。尘土往他们过来的方向去了,东边的天空一片清明。他从洞口爬回路上,看着西去的尘土。 不是追我们的。他说道,半是结论,半是疑问。 马特随后爬出来,警觉地看着两边,也许,他说道,也许。岚不知道他到底指的是哪一个意思,但他点了点头。也许。他们前往卡安琅的旅程之初并不是像现在这样的***离开白桥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岚常常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朝着身后的道路张望。有时候,他会看着某个高大瘦削的男人或者某个坐在马车上白发男人紧张地屏住呼吸,然而,当那人走近时,只不过是一个匆忙赶往市场的农夫,或者是满载货物沿着河边赶路的小贩,没有一个是索姆墨立林。希望随着时间渐渐淡去。 这条路相当繁忙,常常有大小马车、骑马人和行人经过。他们或者独自赶路,或者结伴而行,有时会遇到配备十几个护卫的一长列商人运货马车。车马行人倒也不至于挤满了这条路,有时前后数里都只有光秃秃的树木列在路的两旁,看不到有任何人影。但是,比起双河的道路,这里出门旅行的人要多得多。 多数人旅行的方向跟他们两人一样,朝东,向着卡安琅。有时他们可以搭到某个好心农夫的顺风车,坐上一里、或者五里路,但多数情况还是走路。他们避开骑马的人,每次看到远处有骑马的人靠近,都匆忙躲到路边的树木后面直到那些人离去。不过,他们没有见过穿黑斗篷的骑马人,事实上,岚也不是真的以为一只黯者会允许他们发现自己,但是何必冒险呢。起初,他们所害怕的,只有类人。 离开白桥镇后遇到的第一个村庄跟艾蒙村真是太像了,岚看见它以后几乎没有勇气往里走。尖屋顶上铺着茅草,主妇们穿着围裙隔着院子的篱笆聊天,孩子们在村里的草地上嬉戏。村中女子的头发并没有编起辫子,而是披散在肩上,还有另一些细微的跟艾蒙村不同之处。但是,它像家乡。草地上散放着奶牛,胖鹅成群大摇大摆地在路上游荡,孩子们大笑着在草地上翻跟斗。岚和马特经过时,他们根本没有抬头看他们。这是另一个不同之处:在这里陌生人很常见,再多两个也没什么大不了。两人穿过村子时,村养的狗儿只是抬起头嗅了嗅鼻子,没有一只有更多反应。 第75章【仪式】 当时,天近黄昏,看着窗户里亮起的灯光,一股强烈的思乡之情令岚揪心。脑海里,一个细小的声音说道,不论它有多么像,它必竟不是你的家乡。即使你走进那些屋子,也不会见到塔。就算塔真的在这里,你能面对他吗?你知道的,不是吗?除了你从哪里来、你是什么人这些小事以外,你知道的。不要做梦了。脑海中的声音嘲笑着他,他不由自主缩起了肩膀。你可以在这里停留,那个声音窃笑道,你什么都不是,不论哪里对你来说都是一样的,暗黑魔神已经盯上你了。 马特拉了拉他的袖子,朝着那些村屋走去。他并不想在这里逗留,但他仍然想多看几眼,把这里记住。这里真的很像家乡,而你也许再也没有机会看一眼了,不是吗?马特又用力拉了拉他。他的表情紧张,脸色发白,来吧,他喃喃说道,来嘛。他看着村子的样子就好像怀疑里面藏了什么坏人,来吧,我们还不能停下。岚原地转了一圈,把整个村子的景色收在眼里,然后叹了口气。他们现在离白桥镇还不是很远。如果那只迷惧灵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城墙,那么要搜查这个小村子完全不成问题。他任由自己被马特拉着走出村子,走到郊外,直到那茅草屋顶被留在身后。 他们还没来得及找好过夜的地方,天就已经黑下来了。两人在一丛挂着枯叶的灌木后找了个地方,也没敢生火,怕被人被发现,于是挨着冻灌了一肚子冷水。 岚思绪万千,无法睡得安稳,每次惊醒时,都听到马特在梦中呢喃翻腾。他自己没有做过能记得住的梦,只是睡得很差。你再也见不到家乡了。 那不是他们唯一一次在野外过夜,每次都只有斗篷挡风,有时候天还下雨,又冷又湿。那一餐也不是唯一一次只用冷水送下的晚餐。他们有少许铜币,在旅店里买些食物是够的,但是要租房间的话就差远了。双河外面的地区物价很高,在阿里尼勒的这边比拜尔隆更甚。钱得留在紧急时用。 有一次下午,岚提起了那把红宝石匕首,当时他们正沿着道路往前走,肚子空得连咕噜咕噜叫都没有力气了。太阳虚弱地挂在低空中,视野之内只有灌木丛,没有过夜的地方。头上,黑云正在聚集,预示夜里有雨。他只希望运气好些,只是一场冰冷小雨。 他又走了几步才注意到马特停了下来。他也停下,在靴子里活动脚趾,至少他的脚还算暖和。他又松了松肩膀上的皮带,他自己的毛毯卷和索姆的包袱加起来不是很重,但是空着肚子走了这么远的路以后,再轻的东西也会变得沉重万分。怎么了,马特?他问道。 你为啥这么急着卖掉它?马特愤怒地质问,它是我找到的。你从来没有想过我可能想留着它吗?至少留一段时间?你那么想卖东西,将你那把见鬼的宝剑卖掉啊!岚抚着苍鹭宝剑的剑柄,这是我父亲给我的,是他的宝剑。我不会要你把你父亲给的东西卖掉的。见鬼了,马特,难道你喜欢这样饿着肚子赶路吗?况且,就算我能找到买主,你以为这把剑能卖多少钱啊?一个农夫买剑做什么呢?那把匕首上的红宝石却可以卖个好价钱,足够让我们买一辆马车舒舒服服地坐到卡安琅,甚至塔瓦隆,而且每一顿都可以在旅店里吃,夜里可以在床上睡觉。难道你喜欢靠着双脚走过半个世界,而且每天在地上睡觉吗?两人就这样站在路中间,你眼瞪我眼。 最后,马特别扭地耸了耸肩膀,低下双眼看着地面。岚,我能把它卖给谁呢?卖给农夫?他们只能用鸡鸭来付款,而我们不可能用鸡鸭来买马车啊。而且,如果我们在村子里把它拿出来,不论是哪一个村子,他们都会认为是我们偷的。光明才知道那样会导致什么后果。好一会儿,岚才无奈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也知道。很抱歉,我不是故意那样对你大喊大叫的。我只是太饿了,脚也很痛。我也是,两人又开始向前走,比刚才更加疲倦了。风渐渐猛烈起来,卷着灰尘照头照脸地吹来,我也是。马特咳嗽道。 农场确实提供了一些食物和度宿之处。跟灌木丛比起来,干草堆就像生了火的房间一样温暖,下雨时就算没有防水布,只要藏得够深,也能挡一下雨,当然大雨除外。马特有时还尝试偷鸡蛋,有一次甚至想给一头用绳子绑在一片草地上吃草、无人照看的奶牛挤奶。然而,多数农场都养了狗,而且农场的狗特别警惕。在岚看来,为了两三只鸡蛋被一只农家狗吠叫着追赶数里实在不值得。尤其是,有时候当他们爬到树上躲避时,那些狗会在树下徘徊数个小时才放弃。他可惜的是时间。 虽然不乐意,岚更情愿在大白天公开地走向一座农屋的大门说明来意。有时,尽管他们这样做,有的农夫还是会在他们来得及开口说话前就已经放狗把他们赶走。没办法,在这些不安宁的日子里,谣言满天飞,每一个独立居住的家庭对陌生人都特别抗拒。不过多数时候,他们都能以帮忙做一个小时左右农活比如砍木柴、或者打水的代价换取一顿晚餐和一张床,虽然那张床通常就是在谷仓或者畜棚里的干草堆。不过,一两个小时的农活意味着花了一两个小时白天的时间停留在一个地方,意味着又被迷惧灵追近了一两个小时的路程。有时候他不禁猜想,一只黯者在一小时以内能走多远呢?他不想浪费每一分每一秒,但是当他狼吞虎咽地吃下某个主妇送上的热汤时,他又觉得不在乎了。当他们没有食物时,虽然明知自己已经尽可能地赶往卡安琅,却无法安抚空空如也的肚子。岚无法决定究竟是浪费时间糟一点,还是挨饿糟一点。马特倒像是既不在乎肚子,也不在乎追兵。 我们到底了解他们什么?一天下午,他们两人在畜栏里收集肥料时,马特质问道。 光明啊,马特,他们又了解我们什么呢?岚毫不在意。他们脱了上衣,做得满身大汗,身上粘满稻草,空中还飘着草屑,我只知道他们会给我们吃一顿烤羊羔和一张真正的床睡觉。马特把干草叉深深插到混着粪肥的草堆里。此时,农场的主人一手提着奶桶,一手拿着挤奶器从畜栏的后门走了进来,马特皱着眉斜眼看着他。这是一个皮肤像皮革一般的驼背灰发老农夫。他发现马特看他,就放慢了脚步,然后,避开马特的目光,回头急匆匆地走了出去,匆忙中奶桶里的牛奶都洒出来了。 我告诉你,他肯定有什么阴谋,马特说道,你看到他不敢看我的眼睛了吗?他们凭什么要对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这么友好?你说。他的妻子说我们令她想起了她的孙子。你不要再怀疑他们了好吗?我们要担心的是身后的追兵啊。我希望我们只需要担心追兵。他肯定有什么阴谋。马特喃喃说道。 两人干完活,在畜栏前洗刷干净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地上拖着长长的影子。岚用衬衣擦干身体,向屋子走去。农夫在门口装作随意地靠在一根铁头木棍上,截住了他们。身后,他的妻子攥着围裙,咬着嘴唇看着他们。岚叹了口气,现在他不再认为自己令他们想起什么孙子了。 我刚刚才想起来,我们的儿子今晚要来看望我们,老农夫说道,四个人一起,个个都高大强壮,随时会到达这里。恐怕我们无法提供跟你们说好的床铺了。他的妻子从后面递出一个用餐巾包好的小包,拿去,里面是面包和芝士,还有腌菜和羊羔肉,可能够你们吃两顿了。拿去。她满是皱纹的脸乞求他们接过小包快点离开。 岚接过小包:谢谢。我明白的。走吧,马特。马特跟他走了,一边抱怨一边穿上衣服。岚却只想在吃东西之前走得越远越好,那个老农夫养了狗。 这已经算好的了,他心想。三天前,他们还在忙活时,那些人就已经放出狗来咬他们。那个农夫带着两个儿子手里挥舞着棍子,加上几条狗,一直把他们赶回到卡安琅大路上,还追了半里才作罢。匆忙中他们几乎来不及把自己的东西带走。那个农夫竟然还带着一把弓,一支宽头箭已经架在弦上。 听着,别再回来!他在背后大喊,我不知道你们打算做什么坏事,反正,别让我再见到你那双鬼鬼祟祟的眼睛!当时马特一边掏箭一边转过身去,岚赶紧拉住他继续跑,你疯了啊?马特阴沉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跟着跑了。 岚有时候疑惑究竟是否值得在农场停留。他们走得越远,马特对陌生人的疑心就越重,而且越来越外露,也许是他越来越懒得隐藏吧。于是,同样的农活,换来的食物也越来越吝啬,有时候甚至不让他们在谷仓里过夜。然后,在格林维尔的农场,岚想到了一个解决方法,一个似乎能解决所有这些问题的方法。 格林维尔先生和他的妻子育有九个子女,最年长的女儿比岚和马特只小了一岁不到。格林维尔先生是一个强壮的男人,加上子女们的帮忙,根本就不需要岚和马特。但是,他仔细把他们两人打量了一番,看到他们脏兮兮的衣服和粘满泥的靴子、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后,还是答应了让他们帮忙,反正农场里总有干不完的活计。格林维尔夫人则说,如果他们俩想在她的餐桌上吃饭,就必须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她正好要洗衣服,他们可以暂时穿着她丈夫的一些旧衣服来工作。她一边说,一边微笑,在岚的眼里她就像艾维尔夫人一般亲切。只不过,她长着金发,他是头一次见到这种颜色的头发。就连马特,面对她的微笑时似乎也稍微放松。不过,那个长女,又是另一回事了。 一头黑发,一双大眼,标致的长女艾诗总是趁着父母不注意的时候朝他们暧昧地咧嘴微笑。他俩在谷仓里搬运装满粮食的木桶和麻袋时,她靠着谷仓门,哼着曲儿,咬着辫尾,看着他俩干活,特别是岚。岚只好尽量不理会她,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受不住还是把格林维尔先生借给他的衬衣穿上了。那件衣服的肩膀稍微紧了些,而且下摆偏短,但总比打赤膊要好。艾诗看到他穿衣服时,大声笑了。他开始想,如果这次他们又被赶走,可就不是马特的错了。 要是珀林在就好了,他心里说,珀林知道该如何对付此事,在这种时候他总能幽默几句,那样她就会被他的笑话逗乐,而不是这样怪笑着看着他们,要是被她父亲看见她这样就糟了。可惜,他却想不出什么幽默或者笑话。每次他朝她看去时,她就朝他甜笑,这种笑容绝对会导致她的父亲把狗放出来咬他们的结局。她甚至还跟他说,她喜欢高个子男人,可周围农场的男孩个子都很矮。马特坏笑了一声,岚只好一边在心里祈祷自己能作出一个笑话来,一边埋头集中精神干活。 幸好,其他年幼一些的孩子对岚来说就像光明给予的祝福。每当身边有孩子时,马特的神经质总会稍微舒缓。晚餐过后,大家围坐在壁炉前。格林维尔先生坐在他最喜欢的椅子上给自己的烟斗填烟叶,格林维尔太太则忙于缝补岚和马特那些刚刚洗干净的衣服。马特把索姆的彩球翻出来,开始耍球。身边没有孩子时,他从来不会这样。他耍着耍着,忽然假装失手,又在最后一刻把球接住,孩子们开心地笑了;他还用六个球耍八字,彩球在空中像喷泉一样飞舞,这次他真的差点要失手了,但是孩子们一点都不介意,开心地为他拍手。格林维尔先生和太太也用力鼓掌喝彩。马特表演完后,学着索姆的样子朝着房间的各个方向夸张地鞠躬。然后,岚从索姆的盒子里取出了笛子。 每次他拿起索姆的乐器,心头都涌上悲伤。抚摸着那金银的花纹,总是令他回忆起索姆。一路上,他每次拿出竖琴都只是为了查看它是否完好并且保持干燥索姆总是说,农家孩子笨手笨脚玩不好竖琴,不过每次有农场收留他们过夜时,他就会在晚餐后用笛子吹奏一曲,算是对主人家的额外报答,也是怀念索姆的一种仪式。 第76章【马特】 马特的耍球已经带起一种欢乐的气氛,所以,他吹起了《三个牧羊女》。格林维尔夫妇一直用手拍打着节奏,年幼的孩子在地板上跳起了舞,连刚学会走路的最小的男孩,也用脚敲打拍子。他知道自己在春诞时的奏乐比赛里可能还赢不了名次,不过,经过索姆的教导后,他已经有足够自信去报名参赛。 艾诗翘着脚坐在炉火前,当他吹完最后一个音符放下笛子时,她长舒一口气,向前靠了靠,朝他微笑道,吹得真好听。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动听的曲子。格林维尔夫人突然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挑起一边眉毛看着女儿,然后开始仔细地打量岚。 岚本来已经拿起盒子打算收起笛子,被她的目光吓住,几乎把盒子和笛子都丢了。如果她指责自己忽视她女儿的意见无可奈何地,他又把笛子放到唇边,继续吹曲子,一首又一首。格林维尔夫人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吹奏了《劲风撼柳》,《穿过台温隘口回家》,《狂妄的阿诺拉夫人》,还有《老黑熊》,把自己能想起来的曲子都吹了个遍。而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估量着。 格林维尔先生站起来时已经很晚了,他呵呵笑着,搓着手掌,啊,这真是难得的娱乐,但是我们睡觉的时间早过了。你们旅行者对时间没什么所谓,可是农场里一大早就要起身忙活。我跟你们说啊,像这样的娱乐,在旅店里花钱都不一定能享受到,那里的水平比你们次多了。孩子他爸,我觉得咱们该好好报答他们,格林维尔夫人抱起最小的男孩时说道,那孩子早就在炉火前睡着了。谷仓不是睡觉的地方,让他们今晚在艾诗的房间里睡吧,艾诗跟我睡就好了。艾诗闻言懊恼地苦起了脸。虽然她小心地低着头,但岚还是看到了她的表情,而且觉得,她母亲应该也看到了。 格林维尔先生点头道,是的是的,比睡谷仓好多了。除非你们介意两个人挤一张床。岚脸红了,格林维尔夫人还在看他,我真心希望能多听几首曲子,还有你的耍球表演。我很喜欢,真的。明天早上也许还有些农活需要你们帮忙,还有我猜他们明天早上会希望尽早出发的,孩子他爸,格林维尔夫人插口道,按照他们旅行的方向,下一个村子将会是阿里安,但是到那里要走一天的路。如果他们打算在那里的旅店碰碰运气的话,就得早早出发,才能在天黑前走到那里。好的,夫人,岚说道,我们会去试试看。谢谢您。她抿紧嘴唇朝他笑了笑,似乎非常明白他所说的谢谢不仅仅是指她的建议、或者晚餐、或者温暖的床铺。 第二天,马特花了一整天拿艾诗来取笑他。他不停地叉开话题,最最顺手的就是拿格林维尔夫妇建议他们在旅店里表演的事来说了。早上时,艾诗为了他离去的事把嘴撅得老高,而格林维尔夫人则带着防范于未然的决心在一旁严厉地盯着。路上,岚都拿表演的事来阻止马特的调侃,晚上真的到了村里时,再作打算吧。 黄昏渐临时,他们走进了村里唯一的旅店。岚负责跟旅店老板交涉,并且吹奏了一曲《摆渡》胖胖的旅店老板称之为《亲爱的莎拉》和《通往度安栏之路》一部分,马特则演示了一下耍球,交换条件是过夜的床铺和一顿烤土豆加热牛肉。老板给了他们一个房间,位于店的后方,靠近屋檐,肯定是这家店里最小的房间,但是,必竟是一张屋檐底下的床。他们表演了一整晚的吹奏和耍球,中间只停了一次吃晚餐。不过,令岚高兴的是,这样一来,白天的所有时间都可以用来旅行。而且旅店里的客人似乎对马特充满怀疑的目光也不介意,有些人甚至互相之间也用戒备的目光斜视。时势使得人们对陌生人都抱着戒心,而旅店里,永远都有陌生人。 那一晚,虽然跟马特挤在一起,整晚听着他的梦话,却是岚离开白桥镇后睡的第一个好觉。早上时,旅店老板还试图说服他们多呆一两个晚上。游说失败后,他就为他们找来了一个朦胧着眼睛的农夫。那个农夫因为昨夜喝多了没能驱车回家,正好可以送他们俩一程。于是,两个人舒服地躺在伊泽佛尼的马车后的干草垫上,只用一个小时就已经往东走了五里路。 从那次之后,他们就一直用这种方式旅行。靠着少少运气,加上一两程顺风车,他们总是能在天黑前到达下一个村子。如果那个村里有一家以上的旅店,店老板们在听了岚的笛子、看了马特的耍球后,甚至会竞相出高价邀请他们。两个人加起来虽然离吟游诗人的水平还差得远,但是对于多数村子来说,已经是一年来难得见到的卖艺人。村里有两三家旅店,就意味着他们能得到有两张床铺的较好的房间,以及更大方、更美味的食物,有时甚至还赚到几个铜币。每天早上,总是会有前一晚喝得太多呆得太晚的农夫提供顺风车,或者某个喜欢他们表演的商人用自己的马车送他们一程。岚开始觉得,一路就这样走到卡安琅也不错呀。然后,他们到了四王。 村子名为四王,规模也比一般村子要大,但它的村容实在跟它的名字难以相称。一如往常,卡安琅大路直接从村子中心穿过,不过,这里多了一条从南方进入的繁忙道路。多数村子都是市集和农夫聚集的地方,然而这个村子,从村里可以看到周围的几个农场,连养活自己的村子都不够。所以,四王主要是靠作为交通枢纽而繁盛,商人的车队在前往卡安琅或者拜尔隆再过去迷雾山脉的矿场途中,或者来往于附近村子时常常会在这里停留修整。村里的所有设施都围绕着商人和他们的车队、车夫和装卸货物的搬运工而建。往南去的道路主要是为了方便路伽西部的矿产交易,路伽的商人如果要前往卡安琅另有更直接的道路。 村里到处是印满车轮痕迹的空阔沙土地,有的空无一人,有的只有几个闷得发慌的守卫。每一条街道都宽阔得足够让马车通过,沿街都是马厩和拴马柱,地上也压满车轮痕。没有草地,孩子们就在街道上一边玩耍,一边躲避马车和车夫的咒骂。村妇用围巾包着头,低着头脚步匆忙,有时还遭到车夫们的调戏,说出的话令岚光是听听都会脸红,有些连马特都为之瞠目。这里没有女人隔着篱墙跟邻居聊天。土褐色的木房子一座挨着一座,相互之间只隔着狭窄的巷子和墙壁没什么人肯花这心思去粉刷这些木墙,它们光秃秃地遭受着风雨侵蚀,即使有少数刷过石灰,也已经褪色褪得不成样子,大概很多年没有翻新过了。屋里的窗子上挂着厚重的百叶窗,常年不开,以至于铰链已经锈蚀。这里也很吵杂,锻铁场里的敲击声,车夫发出的喊叫声,旅店传出的沙哑笑声,处处都充满噪音。 (译者:各位如果觉得有什么不通顺的地方或者有什么意见,请在评语里告诉我。如果喜欢,请帮忙推荐一把。谢谢各位)岚是坐在一辆盖着帆布的商人马车后面进入村子的。经过一家外墙涂得黄黄绿绿的旅店时,他跳下了马车。这家店的鲜艳外表在这堆沉闷的屋子里特别显眼,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它。车队继续前进,似乎没有一个车夫注意到岚和马特已经下了车黄昏将近,他们只顾着寻找旅店,解马歇息。岚下车时踩在了一道车痕上,随后赶紧跳开躲避一辆从另一个方向过来的满载马车,那辆车经过他身边时车夫大声朝他咒骂了一句。一个村妇从他身边急急经过,根本不抬头看他。 我搞不懂这个地方,他说道。这一片喧闹中似乎夹有音乐声,只是他无法分辨它的来源。也许是旅店吧,他不能肯定。我不喜欢这里,咱们不如继续走吧。马特白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天空。空中黑云密布。你今晚想在树丛里睡觉吗?在这种鬼天气里?我已经重新习惯睡床了。他歪着头仔细倾听,然后咕哝道,也许还会有哪家店是没有人奏乐的吧,反正,我打赌肯定没有人耍球。他把弓挎在肩上,朝着鲜黄色的店门走去,眯起眼查看四周。岚犹豫地跟着他。 里面果然已经有音乐艺人了,他们演奏的筝鼓几乎完全淹没在粗哑的笑声和醉酒的吵闹中。岚根本懒得去找店老板,转身就走。接下来的两家店里也有音乐艺人,也是震耳欲聋的吵闹。店里挤满衣着粗鄙的男人,他们在店里走来走去,挥舞着手里的啤酒杯,占侍女的便宜。侍女们脸上挂着例行的僵硬微笑躲闪,早已见怪不怪。吵攘的声浪几乎把屋顶掀翻,酒味和汗臭味混合起来的发酸气味也令人难受。至于那些穿着丝衣和天鹅绒、镶着蕾丝的商人,则躲在楼上的专用餐室里,跟这些声音气味隔绝。他和马特离开前曾经把头伸进其中一间专用餐室看了一眼。岚开始觉得他们除了继续上路以外别无选择。 第四家名叫舞中车夫的旅店却是静悄悄的。 它的外表跟其他旅店一样鲜艳,黄色为底,衬以明亮的红色和刺眼的绿色,只不过油漆表面布满裂纹而且早已褪色。岚和马特走了进去。 大堂里摆满了桌子,却只有五六个男人坐在桌旁埋头喝闷酒,人人都阴沉着脸独自发呆。这里的生意明显冷落,但可以肯定以前不是这样的,因为店里有很多穿着围裙的侍女在大堂里忙个不停。活计确实不少落满灰尘的地板,角落里张满蜘蛛网的天花板但是,多数侍女都只是为了避免被人看见自己在发呆所以瞎忙而已。 一个留着及肩长发、瘦古嶙峋的男人,转过头来皱起眉看着走进来的岚和马特。空中传来了第一阵隆隆雷声。你们想要什么?他一边问,一边用身上那件长及脚踝的油腻围裙擦拭双手。岚看着他,真不知道究竟是他的手擦干净了围裙,还是围裙擦干净了手,这是他见过的那么多旅店老板里面的头一个瘦子。怎么?说话啊。买杯饮料,不然就滚出去!你们以为这里是看热闹的地方吗?岚红着脸开始自我推荐。在此之前,他们经过许多旅店,他已经很擅长这件事。我会吹笛子,我的伙伴会玩杂耍。您在这一两年内都找不到比我们俩更优秀的卖艺人了。如果您免费为我们提高一个房间和一顿晚餐,我们就会令您的大堂坐满客人。他想起今晚见过的那些挤满人的大堂,特别是刚刚那家还有个男人就在他面前呕吐起来,幸好他躲得快靴子才没有遭殃。想到这里他不禁舌头打起结来,赶紧定定神继续说道,我们会令您的大堂坐满客人,他们会购买食物和饮料,您赚到的钱足够补偿我们花费的二十倍有余。您何不我这里已经有一个演奏洋琴的人了。店老板厌烦地打断他。 你有的是一个醉汉,沙海克。一个侍女说道。她手里托着一个装着两杯啤酒的托盘正好经过,停下来朝着岚和马特露出微笑。那个家伙经常醉得连大堂在哪里都闹不清楚,她装出说悄悄话的样子,声音却很响亮,这两天甚至连影子都不见了。海克注视着岚和马特,随便地反手朝她的脸扫过去。她惊呼一声,重重坐倒在脏兮兮的地板上,打破了一个酒杯,洒出的啤酒在地上的灰尘里四处流动划出的水痕就像一条条小溪。你打破的杯子费用从你的薪水里扣。给他们换上新的饮料。快点,他们付钱不是为了让你偷懒的。他的声音跟他的举动一样突兀,却没有一个客人抬起头看,其他侍女也都避开目光。 倒在地上的侍女抚着脸颊,瞪着海克的眼里满是憎恨,但她只是默默地把杯子碎片收拾到盘子里,走了。 海克若有所思地咬着牙齿打量岚和马特,目光在苍鹭宝剑上停留了许久,最后说道,这里的房价很高,不能给你们。这样吧,你们两个可以在一个空储藏室里用拿几个货箱拼作床过夜。所有客人都离开后,你们才可以吃东西。他们总会吃剩些东西的。说真的,岚很希望能到四王的其他旅店去试一试。自从离开白桥镇后,他遇到过各种人,冷淡的,漠然的,对他们怀着明显戒心的。然而,从来没有到过一个像四王这样的村子,没有遇到过海克这样的男人。他告诉自己,四王和海克带来的这种不安也许只是这里的肮脏、贫穷和吵杂造成的,但是这种疑虑并没有消除。马特看着海克的样子像是怀疑他有什么诡计似的,却没有给出任何打算放弃在这个舞中车夫里过夜的暗示。雷声撼动着窗户,岚叹了口气。 第77章【毛毯】 如果那些货箱是干净的,再加上足够的干净毛毯,那我们可以接受。不过晚餐必须在天黑下来的两个小时以后吃,不能再迟,而且,要吃这里最好的食物。我们给您演示一下我们的本领吧。他伸手拿笛子,但是海克摇了摇头。 不用了。就算你只会尖叫,只要能稍微跟音乐擦点边,那些家伙就会满意的了。他又瞄了瞄岚的宝剑,嘴角微翘露出薄薄的笑容,你们想吃什么都行,但是,如果你们不能为我招揽客人,就立刻给我滚到街上去。说着,他朝两个冷着脸靠墙坐着的男人点了点头。那两人没有喝酒,手臂像大腿一样粗壮。海克朝他们点头时,他们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岚和马特。 岚伸手搭在剑柄上,祈祷自己脸上没有露出反胃的表情。只要您按刚才说好的条件办就没问题。他用同样的语气回答道。 海克眨了眨眼,片刻之间似乎也觉得颇为不安。然后,他又突然点头说道,我刚才说的那些吗?好,你们开始吧。呆站在这里可招不来客人。他挺直腰走开,黑着脸朝侍女们大声呼喝,就好像店里有五十个客人等着招待似的。 大堂通往店后的门旁边有一个小小的略高于地面的舞台,岚把一条长凳搬上去,把斗篷、毛毯卷和索姆的包袱放在凳子后面,又把宝剑搁在最上面。 他的心里不禁犹疑,像这样公开地配着剑究竟是好是坏。剑本身是很常见的,但是带有苍鹭标记的剑却相当引人注意。虽然也不是人人都认得这个标记,可是任何额外的注意都令他不安,因为他很可能因此给那只迷惧灵留下清楚的线索当然,这是说如果黯者需要靠这种线索追踪的话,它们似乎不需要。然而,他不论如何都不愿意停止佩剑。这是塔给他的宝剑。他的父亲。只要他带着它,就觉得它像一条纽带把他和父亲连结在一起,给予他喊塔一声父亲的理由。现在已经太迟了,他心想。他不太确定自己指的是什么,但是,他很清楚这是事实。太迟了。 他吹出了《北方雄鸡》的第一个音符,大堂里仅有的五六个客人立刻从酒杯上抬起头来。就连那两个打手也坐直了一点。吹完第一支曲子后,所有客人包括两个打手都纷纷鼓掌。然后,当一串彩球从马特手里飞进空中,在他手里上下翻腾时,热烈的掌声又再次响起。屋外,天空在暴雨来临前的压力下呻吟着。憋得越久,雨势将会更猛。 消息很快传开了,天黑时店里已经坐满了大声谈笑的客人,岚几乎连自己正在吹的曲子都听不见。只有雷声能盖过大堂里的噪音。窗外闪电不断,在吵杂声之间可以听到雨点敲打屋顶的微弱声音,现在进来的客人身后都拖着水痕。 每次他一停下,喧闹声中都立刻有人大声喊出想听的曲名。其中不少名字他都不认识,不过,只要有人能哼几下调子,他就知道其实他会吹这首曲子。这种情况已经在很多地方遇到过了。《快乐的吉姆》在这里叫做《理尔一投》,在上一个村子又叫做《阳光之彩》。有些曲子名字不变,有些却在相距不到十里的地方有不同的名字。他还学会了一些新曲子,比如《醉酒小贩》,有时候又叫《厨房里的巧手族人》,还有《两个国王去打猎》,又叫《双马齐驱》或者其他好几个名字。他吹出知道的曲子,而客人们不停地敲着桌子要求更多。 另一些人却想看马特表演耍球。有时候,想听曲子的人和想看杂耍的人会打起架来。有一次还亮出了刀子,一个女人尖叫了一声,一个男人被撞倒在桌子上,猛地转过身来,脸上淌着鲜血。这种时候那两个打手,分别叫做扎克和史钟的,就会立刻冲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每一个闹事的人揍得满头包然后丢出店外。这是他们解决任何麻烦的办法。大堂里的人继续谈笑,好像没事发生似的。除了那些打手往门口走去时推开的人,没有人在意。 客人的手也不安分,侍女们一不小心就会被揩油。不止一次,扎克和史钟不得不动手营救某个侍女,只不过,他们从来都不急着出手。至于海克,他每次都会大声责骂那个可怜的女孩,用力推她摇她,很明显把责任都算在她身上。而她也总是含着眼泪结结巴巴地道歉,满腹委屈却又接受他的责备。海克一皱起眉头,侍女们就算他不是在看自己也会立刻紧张万分。岚真不明白为什么她们能忍受这种对待。 每次看到岚和马特时,海克却面露微笑。过了一段时间,岚才发现他其实不是对着他们俩微笑,而是对着他身后的苍鹭宝剑。还有一次,当岚把那支镶着金银花饰的笛子放在凳子旁时,他也对着笛子笑了笑。 岚趁着下一次跟马特换班时,靠在他的耳边说道:海克想打劫我们。就算靠得这么近,他也得大声说话。不过周围那么吵杂,估计也没有人能听到。 马特点了点头,似乎早已料到。我们今晚得把门闩起来。闩门?闩门能挡住扎克和史钟的拳头吗?我们逃走吧。至少先吃了东西再走吧,我很饿了。他们现在也不能怎样的,大堂里的客人开始不耐烦地催促他们快点表演,海克也瞪着他们。马特补充道,还有,你今晚想睡在外面啊?就像是强调马特的话似的,一阵特别猛烈的闪电劈下,一瞬间店外比店里还要明亮。 我只想保住脑袋脱身。岚说道,但是马特已经懒洋洋地坐在了凳子上。岚叹了口气,吹起《通往度安栏之路》。这首曲子很受欢迎,今晚他已经吹过四次,他们还喊着要听。 麻烦的是,马特说的是对的,他自己也饿了。而且,在大堂满成这样、客人还在不停增多的情况下海克应该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每次扎克和史钟把一个人扔出去,立刻就会进来两个人。他们要求看耍球,要求听曲子,更感兴趣的却是喝酒和揩油。只有一个人例外。 在舞中车夫拥挤的大堂里,这个人不论从哪个方面看都相当显眼。很明显,商人是不会到这种连专用餐室都没有的破败旅店来的。这里只有皮肤因为长期在阳光风沙中工作而粗糙不堪、衣着鄙陋的客人。但是,这个人却长得皮光肉滑,双手白嫩,穿着一件天鹅绒外套,披着一件深绿色的天鹅绒斗篷,肩膀位置镶嵌着蓝丝。他身上所有的衣服看起来都价值不菲。他的鞋子是柔软的天鹅绒布鞋而不是靴子根本不适合四王这种印满车辙的道路,甚至,不适合任何街道。 他是在天黑之后才进来的。当时他的嘴角带着一丝厌恶,一边打量周围,一边抖落斗篷上的雨水。把大堂扫视一遍以后,他本来已经转身打算离开,却忽然看到什么东西吃了一惊,然后就在一张刚刚被扎克和史钟清空的桌子旁边坐了下来。一个侍女在他的桌边停了片刻,然后给他送了一杯酒。不过,他把酒杯推到一边就再也不碰它了。虽然他没有企图占那个侍女的便宜,甚至没有看她,却令她不安,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张桌子。任何靠近他的人都有同感。他的外表显得柔和,但是每次有一个满手老茧的车夫坐到他的桌旁,他只消稍微瞥那人一眼,那人就会立刻决定另找一张桌子。他坐在那里,双手十指交叉撑在桌上托着头,每一只手指上都带着一只戒指,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看着岚和马特,好像大堂里只有他们三个人似的。 再次换班时,岚跟马特提起那人,马特点了点头。我看见了。他喃喃回答,那家伙是谁呀?我总觉得好像见过他。岚也有这种感觉,他的记忆若隐若现,就是无法想起来。不过,他很肯定自己以前没有见过那张脸。 估计着他们已经表演了大约两个小时后,岚把笛子放回盒中,跟马特一起收拾行李走下舞台。海克见状满脸怒容地大步走了过来。 该吃晚餐了,岚没等他走近就说道,而且,我们不希望行李被偷走。您会去通知厨师吗?海克仍旧很恼火,但是他犹豫了,眼睛想要避开岚手里拿着的东西却又忍不住要看。岚随意调整了一下包袱,腾出手来握住剑柄,还是说,您打算把我们赶出去?他故意加重了语气补充道,夜还长着呢,我们还要表演很久,必须有充足力气才能表演得精彩,这些人才会为此付钱。如果我们饿倒了,您觉得这里还能客满成这样吗?海克看着满大堂往他口袋里塞钱的客人,眼角抽搐了一下,转身把头伸进通往旅店后面的门喊道,给他们拿吃的!转身又朝岚和马特吼道,快点吃完。我要你们一直表演到最后一个客人离开为止。有些客人开始大声质问音乐和杂耍到哪里去了,那个穿天鹅绒的男人是其中之一,海克赶去安抚他们。岚朝马特招了招手。 一扇结实的门把厨房和大堂隔开。在厨房里面,除了侍女们进出打开门的时候,听到的雨声比在大堂里响多了。厨房又大又热,炉子和烤箱蒸气腾腾,还有一张巨大的桌子放着许多半成品和成品。几个侍女坐在门旁的长凳上搓着脚,跟那个胖厨师聊天。厨师一边聊天,一边挥舞着手里的大勺子强调自己的意见。岚和马特进来时,她们抬头看了看他俩,又继续聊天和搓脚。 我们得趁现在有机会跑吧。岚轻声说道,可是马特盯着厨师正在往里面装牛肉、土豆和豌豆的两个碟子,摇了摇头。那个厨师几乎没看他们两人,只顾跟其他女人聊天,随便用肘子把桌上的东西推开,放下碟子,摆好叉子。 我们吃完东西再走也不迟。马特立刻坐到凳子上吃东西,抓着叉子的样子就像是在使用铲子。 岚叹了口气,不过,他也立刻坐下来吃东西。从前一个晚上到现在,他只吃了一小块面包,肚子饿得跟乞丐的钱包一样空,加上厨房里食物的香气,令他觉得更饿。很快,他的嘴里就塞满了食物。马特更是在他还剩半碟食物时就已经跟厨师要第二碟了。 岚并不是有心偷听那些女人的对话,不过,一些片断还是无意中飘进了他的耳朵。 这听起来有点疯狂啊。谁知道呢,我听说的就是这样的。他在走进这里之前已经到过镇里半数以上的旅店,都是走进去,看一看,什么也不说就退出来,就连王室旅店也不例外。就好像外面没在下雨似的。也许他觉得这里最舒服吧。这句话招来一阵大笑。 我听说,他在天黑之前才刚刚到达四王,他的马匹喘着粗气一副被催逼得很惨的样子。不论他从哪里来,只有傻瓜或者疯子才会这样冒着天黑以后还在野外的风险赶路。啊,也许他是个傻瓜吧,但是他很有钱哦。我听说,他甚至需要专门用另一辆四轮马车运送他的仆人和行李。你等着瞧吧,那行李里面肯定是钱。你看到他的斗篷没?我可不介意把它据为己有哦。他胖了点,不适合我的口味啦。不过,我也觉得一个男人只要有足够金子,再怎么胖都不是问题。侍女们全都笑弯了腰,厨师也仰头大笑。 岚放下叉子,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我一会儿就回来。他说道。马特忙着往口里塞土豆,几乎没有理他。 岚拿起宝剑和斗篷站起来,一边往门口走去,一边把剑挂在腰带上。没有人在意他的举动。 外面下着倾盆大雨。他披上斗篷,带上兜帽,把斗篷紧紧裹在身上,小跑着向马厩前的院子而去。雨水像厚重的水帘一般,屋外的一切都被遮挡在帘后,只有闪电划破天空的瞬间才能看见眼前的东西。但是,他找到了他想找的:马匹已经被安置在马厩里,只留下那两辆涂了黑漆的四**马车淋在雨中,湿漉漉地反射着微弱的光芒。雷声隆隆,闪电划过,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马车门上涂着的金漆大字:豪尔葛德。 他看着马车门的方向,现在他已经看不见上面的字了,但是他仍然呆呆地看着,对于击打在身上的雨点浑然不觉。他清楚记得,上一次看到这种涂着黑漆把主人名字写在门上的大马车,以及这些皮光肉滑、脂肪过剩,穿着天鹅绒斗篷和天鹅绒布鞋的男人的地方:白桥镇。本来,白桥镇的商人前往卡安琅是一件非常普通的事情。然而,为此走遍村里半数以上的旅店,一家家地查看,最后选中他们两人所在的这一家?然后露出一副已经找到了想要的东西的表情看着他们两人?岚打了个哆嗦,突然发现雨水正沿着他的衣领流到他背上。他的斗篷虽然编织紧密,仍然挡不住这样的暴雨。他赶紧转身,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坑坑洼洼的地面,急匆匆往店里走去。扎克挡住了门口。 第78章【油灯】 啧,啧,啧。一个人跑到这么黑的地方来。黑暗是很危险的哟,小子。雨水淋湿了岚的头发,沿着前额流下来。马厩院里只有他们两人。他心想,难道那个海克已经等不及了,宁愿不要客人也要立刻把宝剑和笛子抢走吗?他伸手抹掉脸上的雨水,另一只手握着剑柄。虽然剑柄被雨水打湿,但是上面包的皮革使他的手不会打滑。海克以为如果没有了娱乐,大堂里那些客人会为了喝他的啤酒而留下吗?如果是的话,那么我们可以不计较现在为止的演出费用,并且为我们的晚餐付钱,然后立刻离开。扎克站在干爽的屋里,堵在门口,看着淋在雨中的岚冷哼道,在这场雨里离开?他瞄了瞄岚手里握着的剑,我跟你说,我跟史钟打了个赌。他说这东西是你从你祖母那里偷来的。我呢,打赌说你的祖母会把你踢到猪栏里然后挂出去晾干。他咧嘴笑了,露出一嘴歪斜的黄牙,更加令人恶心,夜长着呢,小子。岚走上前去,从他旁边挤进门去。他邪笑着放他过去。 走进厨房,他扯下斗篷,重重地坐在凳子上。他离开才几分钟,马特就已经吃完第二碟了,正在吃第三碟,吃得很慢,却很坚决,一副就算撑死也要把它吃完的样子。扎克在通往马厩的门旁靠墙站着看他们。有他在这里,连厨师都不愿意说话了。 他是从白桥镇来的。岚轻声说道。不需要说他是谁马特也明白了,他手里拿着叉子叉了一块牛肉正要往嘴边送,闻言转过头看着他,叉子停在了半空。岚知道扎克在监视他们,于是拿起叉子搅碟里的食物。本来就算他很饿的时候,也不会塞得满口豌豆,但此时为了掩饰,他装出很喜欢吃豌豆的样子,一边吃一边把马车的事告诉马特。至于那些女人们说的闲话,也许马特没有听到,所以他也重复了一遍。 果然,马特刚才没有听到。他惊讶地眨着眼,咬着牙,又皱眉看了看叉子上的牛肉,一边嘀咕一边把叉子丢回碟子上。岚真希望他至少能尝试表现得慎重一点。 来找我们的。马特听他说完后说道,额上的浮现深深的皱纹。是暗黑之友?也许吧。我不知道。岚瞥了扎克一眼,那个大块头夸张地伸着懒腰,跟铁匠一样粗壮的肩膀一耸一耸,你觉得我们能摆平那个家伙吗?可以,但是造成的噪音足够把海克和另外一个引过来。我们一开始就不该在这里停留的。岚张开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海克就从通往大堂的门冲了进来,史钟跟在他的身后显得特别高大,扎克也堵到了后门的前面。你们打算吃一个晚上吗?海克吠道,我给你们吃东西可不是为了让你们在这里偷懒的。岚看了看马特,马特做了做口形。于是,两人在海克、史钟和扎克的目光下开始收拾东西。 他们一走出大堂,喧闹的客人们立刻大声喊出要听的曲名,吵着要看杂耍。那个穿着天鹅绒的男人豪尔葛德仍然对周围的人不理不睬,独自一人绷直了腰坐在椅子边上。看到他们两人后,他放松地往后靠去,满意的微笑回到脸上。 岚先表演。他心不在焉地吹着《打井水》反正就算吹错调子也没有人会留意到一边吹一边思考脱身之计,而且故意不往豪尔的方向看。如果这个人真的是来追赶他们的,就没有必要让他知道他们已经注意到他。至于逃走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一家旅店竟然能变成一个如此完美的陷阱。海克、扎克和史钟甚至不需要亲自监视他们,因为,只要他和马特一离开舞台,人群的抗议声立刻就能通知他们。只要这个大堂挤满客人,海克就不能派扎克和史钟对付他们,然而,只要这里挤满客人,他和马特就无法不知不觉地溜走。还有葛德,他也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这真是太讽刺了,若不是他快要吐了,他一定会大笑一番。这些人只需要机警地等候机会就够了。 他和马特换班时,看到他的样子后忍不住叹息了一声。马特怒目瞪视着海克、史钟和扎克,完全不在乎对方是否察觉,而且,他的手一直放在外套里。岚对他嘶声警告,他却完全没有反应。如果海克见到那把匕首上的红宝石,可能不等客人离开就要动手了。如果大堂里的那些人看见,也许有一半的人会成为海克的帮凶。 最糟糕的是,马特也朝着那个商人那个暗黑之友瞪眼睛,有两次,就像他瞪着其他人一样。葛德也注意到了。他怎么可能注意不到呢?不过,他仍然表现沉着,笑容更加灿烂了,并且朝着马特点头致意就好像老朋友一样。然后又看着岚,挑起一边眉毛表示疑问。岚不想知道他的问题是什么,他避开不看他,然而他知道现在这样做已经太迟。太迟。又是太迟。 只有一件物品似乎为天鹅绒男人带来了困扰。岚的宝剑。再次开始表演时,他没有解下它,以至于有两、三个男人摇摇晃晃地凑上来问他,是不是觉得自己的技术太差需要一把剑来保护自己。不过,他们没有注意到苍鹭标记,而葛德注意到了。他紧紧握着苍白的手,皱着眉看着那把剑,过了很久之后才恢复了微笑。不过,这次的微笑不像刚才那么有把握了。 岚心想,这至少是个好现象,如果他以为我有使用苍鹭宝剑的资格,也许就不敢来打扰我们了,这样我们需要担心的就只有海克和那两个壮汉。可惜,这个想法并不能给他多少安慰,而且,不论有剑没剑,葛德也还是那样看着,笑着。 对岚来说,这一个晚上就像一年那么漫长。那么多双眼睛虎视耽耽:海克、扎克和史钟像秃鹰俯视陷入泥潭的绵羊,葛德就更不用说了。他甚至开始觉得大堂里所有的人看着他们的目光里都带着某种恶意。酸腐的酒味、发臭的污物、留着臭汗的男人。他的头开始眩晕,吵闹的声音冲击着他的耳膜,他开始眼花,就连自己吹出的笛音也变得刺耳,雷电的声音就像在他的头颅里轰鸣。疲倦如钢铁般沉重地压在他身上。 终于,第二天还必须早起工作的人们开始不情愿地散去。农夫只需要对自己负责,但是商人却是出了名会对那些宿醉的车夫毫不留情地克扣工资。几个小时过去,大堂渐渐空下来,就连那些住在这个店里的人也开始蹒跚着往房间走去。 葛德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客人。岚打着呵欠伸手去拿笛子盒时,葛德也把斗篷挽在手上站了起来。侍女们一边打扫,一边自言自语地抱怨溅在地上的酒水和打破的餐具把店里弄得一团糟。海克拿出一把大钥匙锁起前门。葛德跟海克说了几句话,海克叫来一个侍女带他到楼上的房间去。天鹅绒男人对着马特和岚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后,消失在楼梯上。 海克看着岚和马特,扎克和史钟一边一个站在他身后。 岚很快就把行李都背到了肩上,虽然他没有拔剑,但是他把行李全都堆到左边肩后,空出右手,确保随时可以拔剑。他还压抑住了一个呵欠:不能被他们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很累。 马特笨拙地把弓和少许行李背在肩上,把手伸在外套下,看着海克和两个打手走近。 海克手里提着一盏油灯。岚吃惊地看着他微微鞠了一躬,伸手往一扇边门作了个请的手势,你们的货箱在那边。可是,他微妙地扭曲着的嘴角暴露了他的邪恶意图。 马特的下巴朝扎克和史钟扬了扬,你带我们去睡觉的时候,要带着这两个人吗?我是一个有家产的人,海克说道,整理着脏兮兮的围裙,有家产的人还是要小心为上。一阵雷声撼动着窗户,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天花板,呲着牙朝他们笑了笑,你们究竟想不想去睡觉?岚不禁猜想,如果他说他们现在要走将会怎样呢。如果,你真的是一个剑术大师,而不是只懂得兰恩所教的那几招带路吧,他尽量装出坚定的语气说道,我不喜欢有人跟在背后。史钟窃笑一声,不过,海克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转身向着边门走去,两个大块头大摇大摆地跟在后面。岚深吸一口气,满怀希望地看了看通往厨房的门。可是,如果海克已经把后门锁上了,那么现在逃走只会引发他一直力图避免的局面。他只好闷闷不乐地跟在了旅店老板后面。 在边门前,他又犹豫了,马特不提防撞到了他身上。原来海克提着油灯并不是没有缘故的:这扇门外是一条漆黑的走廊。全靠海克那盏油灯照出扎克和史钟的侧影,才令他鼓起勇气继续往里走。如果那三个人转身,油灯会告诉他,然后,又怎样呢?脚下,地板随着他的脚步吱呀作响。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没有涂油漆的粗糙房门。至于走廊的两边,岚没有看见别的门。海克和两个打手走了进去,他紧步跟上以防他们趁机设陷阱。不过,海克只是高高举着油灯,在房里做着请进的手势。 我们到了。海克把这里称作旧储藏室,从房里的情况看,确实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废旧木桶和破裂的柳条箱占据了半个房间。天花板不止一处有漏洞,规律地滴着水。窗户上有一片玻璃已经破了,雨水从破口处自由地入侵房内。货架上堆放着无法分辨的杂物,上面铺着厚厚的灰尘。令人惊讶的是,房里竟然还真的有海克答应过的货箱。 岚心想,他们忌惮我的宝剑,所以应该不会在我们睡着之前采取任何行动,不过,我才不打算在海克的屋檐下睡觉呢,只等他们一走,我们就立刻从窗户逃走。还行。他紧盯着海克说道,暗里提防他做出任何示意身后那两个咧着嘴傻笑的男人行动的动作,好不容易才忍住舔嘴唇的**,把灯留下。海克恼火地咕哝了一声,但还是把灯放在了其中一个货架上,然后又看着他们犹豫了片刻。岚很肯定他快要命令扎克和史钟现在就动手了。但是他皱着眉看着岚腰间的宝剑衡量了一会儿,朝那两个大汉摆了摆头。那两人宽阔的脸上闪过诧异之色,不过仍然顺从地跟着他离开了房间,头也不回。 岚等着他们吱呀吱呀吱呀的脚步声消失以后,又数了五十下,才把头伸出房门查看。走廊里漆黑一片,远处有一点长方形的亮光,遥远得像月亮一般:是通往大堂的边门。他把头缩回来时,瞥到那扇门附近的黑暗里有个大影子在动。是扎克或者史钟,在那里看守。 他迅速检视了一下这个储藏室的门,没什么好消息:门虽然是用结实的厚木做成,但是既没有锁,里面也没有门闩,不过,总算是朝房间里开的。 我还以为他们打算打劫我们,马特说道,他们还在等什么?他终于把匕首拿了出来,握在手里,指节发白,刀刃反射着跃动的灯光,弓箭被遗忘在地板上。 等我们睡着。岚开始在那些破桶烂箱里翻找,来帮我找东西堵住房门。为啥?你该不是打算在这里睡觉吧,啊?我们从窗户逃出去吧。我宁愿淋得一身湿也不愿意在这里送命。那两个大块头的其中一人就在走廊那头。我们一旦弄出什么声响,他们眨眼间就能冲过来。到时候,我估计海克宁愿即时对付我们也不愿意让我们逃掉。马特低声诅咒着加入了岚,可惜地板上的那些垃圾里面没有什么用得着的东西。木桶是空的,柳条箱是破的,就算把它们全都堆在门前也没什么用。然后,货架上有一样熟悉的东西吸引了岚的目光:是两个布满锈迹和灰尘的楔子。他不禁笑了,把它们拿了下来。 第79章【铁框】 他把它们放到房门下面,然后,趁着下一次雷声响起的瞬间,用脚后跟把它们狠力踢进门缝里。雷声退去后,他屏息聆听。只有雨水敲打屋顶的声音,没有脚踩地板的吱呀跑步声。 去开窗户。他说道。 这扇窗户肯定许多年没有开启过了,灰尘在上面结了一层硬壳。两个人一起使出吃奶的力气来推,岚的膝盖都在发抖了,窗扇才勉强开始移动,每推开一寸都发出嘎吱的抗议声。好容易,窗扇打开到足够一个人滑出去,他顿时松了手,泄气地蹲在地上。 见他妈的鬼了!马特怒吼道,怪不得那混蛋从不担心我们会从这边逃跑。窗外,灯光下,一个焊着铁栅栏的铁框在雨水中闪着湿漉漉的光芒。岚用力推了推,像大石一般坚固。 我看到一件东西。马特边说边走到货架前,飞快地在架上的杂物里翻了一会儿,找出了一个生锈的铁橇。他走回来,把铁撬的一端塞到铁框的下面,岚赶紧提醒道,小心声响,马特。马特厌烦地歪了歪嘴,口里喃喃自语,但是停了手。岚也伸手握住铁橇的另一端,在窗前被雨水打得越来越湿的地板上站稳,摆好架势。雷声怒吼的同时,他们就使劲撬。固定铁框的钉子发出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尖利怪声,铁框往外挪动了大约四分之一寸。两个人数着闪电打雷的节奏,一次一次地撬着。然而,铁框却再也不肯移动,一直只有四分之一寸。不肯动。只有狭窄的缝隙。不肯动。 突然,岚脚下一滑,两人一起砰地倒在了地上,铁撬像敲钟一样打在铁栅栏上。岚躺在湿漉漉的积水里,屏息倾听。寂静,只有雨声。 马特搓着青肿的手指瞪着他:这样下去我们永远都出不去。铁框往外移出了一点,只能容两只手指穿过,而且缝隙里还有十几个把铁框和窗户钉在一起的粗长钉子。 我们继续撬吧。岚边说边站起来。但是当他再次把铁撬的一端插到铁框下时,房门咯吱一响,有人想把它推开,全靠两个楔子顶住了。两人担心地对视一眼。马特又取出了匕首。房门再响一声。 岚深吸一口气,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声音,走吧,海克。我们要睡觉了。恐怕你们误会我了。门外传来一把圆滑自信的声音,是豪尔葛德,海克先生和他的奴才不会来打扰我们了,他们正在呼噜大睡呢。到了明天早上,他们只能猜想你们究竟是如何消失的。让我进来吧,年轻的朋友们。我们得谈一谈。我们跟你没什么可谈的,马特回答,走开。我们要睡觉了。葛德发出一阵恶心的轻笑,我们当然有事可谈,我从你们的眼神里看得出你们是心知肚明的。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也许比你们自己还要清楚。我感觉到它像波浪一般从你们的身上散发出来。你们很快就属于我的主人了。不要再逃跑了,接受吧。这样会轻松得多。如果被塔瓦隆的女巫先找到你们,你们会连在她们利用完你们之前割破自己的喉咙都办不到。只有我的主人能保护你们远离她们。岚用力咽了咽口水,我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走开,不要烦我们。走廊的地板发出吱呀轻响。葛德不是一个人来的。两辆四轮马车能载多少人呢?别再犯傻了,年轻的朋友们。你们知道的。你们全都知道。伟大的黑暗之主早已经看中你们了。预言说,当他苏醒时,新的恐怖领主将会在他的跟前歌颂他。你们肯定是其中的两人,不然不会派我来找你们的。想一想吧,你们将会拥有永恒的生命和梦想不到的权力。他的语气里充斥着他自己对那种权力的渴求。 岚回头看了看窗外,正好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明亮的瞬间里他看到窗外也有人,站在滂沱大雨里看着窗户。他几乎要发出一声叹息。 我已经不耐烦了,葛德宣布道,你们要么主动侍奉我的主人他也是你们的主人要么,被迫侍奉他,那可不会是愉快的经历。伟大的黑暗之主统治着死域,可以随心所欲地令亡者复生,令生者灭亡。开门。你们只有两个选择,再也逃不了了。我说,开门!他肯定也下了什么命令,因为房门突然被沉重地撞了一下。门板颤抖着被勉强推开了一点,跟楔子接触的地方掉下少许木屑。一次又一次,房门在撞击下抖动着,有时楔子顶住了,有时楔子让步。一点又一点,房门无情地渐渐打开。 服从吧,走廊里的葛德命令道,否则永不超生!我们似乎别无选择马特迎着岚瞪视的目光,舔着嘴唇,眼珠乱转像一只困在陷阱里的獾,脸色苍白,喘着粗气,暂时答应他们,然后再设法逃跑吧。见鬼,岚,我们无路可逃了!岚觉得耳朵里塞满羊毛,马特的话模模糊糊地传到他的耳中。无路可逃。头上,雷声轰隆,闪电霹雳。必须找到逃路。葛德在门外朝他们喊话,命令他们,请求他们。房门又打开了一寸。逃路!光芒突然如洪水般冲进房间,眼前只有一片刺目白光。空气怒号着,燃烧着。岚只觉得自己被抛了起来,朝着墙壁撞了上去,然后倒在一堆杂物上面,耳朵里嗡嗡乱响,全身每一跟毛发都快要倒竖起来。他头晕眼花地爬起来,膝盖直打颤,伸手扶着墙壁站稳,惊愕地看着四周。 那盏油灯翻倒在少数仍然留在墙上的货架上,没有灭,仍然发出亮光。房里的木桶和柳条箱有些被熏黑,有些在燃烧,四散在地上。窗户连同铁栅栏甚至大部分墙壁已经消失,留下一个大洞。屋顶坍塌了,锯齿状的破口在雨中冒着轻烟。房门脱了门轴,连同门框朝着走廊的方向歪斜。 他糊里糊涂地走到货架前,把油灯放好,周围一切都显得那么虚幻,确认它没被打破似乎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一堆柳条箱碎片忽然翻开,马特从底下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岚身前,边走边眨着眼睛在身上摸来摸去好像是在确定自己手脚无缺。他眯着眼看岚,岚?是你吗?你还活着。我还以为我们俩都他停住了,咬着嘴唇发抖。过了好一会儿,岚才弄明白他是在笑,而且,有点竭斯底里。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马特?马特?马特!发生了什么事?马特最后笑了一声后停下来回答道,是闪电,岚。它击中铁栅栏时我正好看着窗户。是闪电。我不知道有什么值得他忽然顿住,斜视着那扇歪倒的房门,语气变得尖利起来,葛德哪里去了?外面的黑暗走廊里没有任何动静,葛德和他的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黑暗可以隐藏任何东西。岚发现自己竟然希望他们全都死了,不过此刻就算送他一顶王冠,他也不肯把头伸出去查看究竟。至于那堵倒下的墙壁外面,也没有任何动静。只有其他被惊醒的客人,在楼上发出混乱的呼喊和脚步声。 趁现在快走吧。岚说道。 两人快手快脚地挖出埋在碎片下的行李,岚抓着马特的手臂半拉半带,从大洞走出房间。马特扶着他,跌跌撞撞地走着,头往前伸着拼命想看清楚前方。 刚走进雨中时,闪电再次照亮夜空,岚惊愕地站住了。葛德的人还在,脚向着大洞的方向躺着,圆睁双眼盯着天空,雨点砸在他们脸上。 怎么啦?马特问道,见鬼,我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没什么。岚回答道。运气。光明的运气?他颤抖着,小心地带着马特绕过尸体,只是闪电而已。黑夜里除了阵阵闪电没有任何光亮,他拖着马特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一脚深一脚浅地逃离旅店,每走一步都几乎摔倒。但是,他们喘着气,小跑着,逃走。 在雨水织成的粗厚帘子完全遮挡舞中车夫之前,岚回头看了一眼。一眼。闪电照亮了一个男人的身影,他站在旅店前面,朝着他们或者是朝着天空挥舞拳头。他不知道那是葛德还是海克,不论是哪一个都一样糟糕。雨水滂沱,把他们笼罩在水墙之内。两人匆匆忙忙地穿过夜里的街道,竖起耳朵在暴雨的怒号声中分辨追击者的脚步声。 空中铅云密布,一辆轮子高大的马车沿着卡安琅大路颠簸着往东行驶。岚躺在车后面的干草上,支起上半身看看两边。现在做这个动作比一个小时前要容易些。至少他的手臂可以撑起身体,而不是沉重地把他往下拉,虽然他的头还是眩晕了一阵像要飘离身体似的,但确实是好些了。他把头抬起到刚好超过车边挡板的高度,露出眼睛看着马车后面的路。太阳高居空中,却被挡在乌云背后,马车正在穿过另一个村子,村中的房屋都以红砖砌成,墙上爬满藤蔓。过了四王以后,村与村之间的距离渐渐变得较近了。 有几个村民跟马车的主人,海恩科茨,挥手致意或者问候几句。科茨先生是一个面容坚韧,沉默寡言的农夫。他嘴里叼着烟斗,用愉快的语气含糊地回应村民的招呼,于是那些人满意地继续自己的工作,不再理会马车。似乎没有人在意农夫的两个乘客。 岚看着村里的旅店从马车旁经过,它的墙壁刷成白色,屋顶是用灰色木板拼成的。人们进进出出,脚步匆匆,互相点头或者挥手致意,显得很自然,有些人还会停下脚步聊上两句。他们互相认识。看他们的衣着从靴子、裤子到外套的款式都跟他自己穿的差不多,只是偏好彩色条纹多数是普通村民。女人戴着深深的帽子几乎把脸遮住,穿着白色带有条纹的围裙。也许他们全都是村民和本地农夫吧。那又怎么样?他躺回干草堆上,看着村子在他的两脚后渐渐缩小。路的两边换成了围着栅栏的农场和修剪整齐的篱笆,还有一幢幢小农屋,红砖烟囱里冒出炊烟。路边唯一的树木是一些矮树丛,看得出是有人照料过用来作木柴的,应该也是属于农场。不过,它们跟西边的那些野树林一样,光秃秃。 前面来了一队四轮马车,它们沿着路中间朝着他们驶来,车声隆隆。科茨先生的马车被挤到了路边,他把烟斗移到嘴角,呸了一声,用一只眼睛斜斜地瞄着马车靠外的轮子以免它们跟路边的篱笆搅在一起,一边继续往前走,又抿紧嘴唇看了看商人的车队。 车队里全是八匹马拉的四**车,车夫挥起长长的马鞭在空中打着响鞭,车队旁的护卫冷着脸懒散地坐在马鞍上,没有一个人朝他们的小马车看一眼。岚紧绷着神经看着他们经过,胸口发紧,手握着藏在斗篷里的剑柄,直到最后一辆马车离开。 当车队完全经过他们,咔嗒咔嗒地朝着他们刚刚离开的村子走去时,坐在农夫旁边的马特转过身来,伏低身子寻找岚的双眼。那条本来用作挡灰尘的围巾包着他的头,低低地压在前额上,把他的双眼护在影子里。即使这样,即使此刻阳光灰暗,他仍然眯着眼睛。你看到什么了吗?他低声问道,那些马车有没有问题?岚摇了摇头。马特点点头。他也没有看到不妥。 科茨先生拿眼角瞥了瞥两人,又移了移口里的烟斗,拍了拍缰绳。他虽然没什么表示,但是已经注意到了两人的举动。拉车的马儿加快了脚步。 你的眼睛还在疼吗?岚问道。 马特摸摸头上的围巾,不。不是很疼,除非我直接看着太阳。你又怎样呢?你觉得好些没有?好些了。他发现自己真的已经好多了。这可真是奇迹啊,居然这么快就从一场大病中恢复过来。不止如此,这可说是光明赠予的礼物。一定是光明的保佑。必须是。 马车旁忽然出现了一队骑马人的身影,朝着那队商人马车的方向走去。他们身穿铠甲,露出雪白的长衣领,斗篷和里衣是红色的,看起来跟白桥镇看门人的制服很像,不过手工好些,更合身些。每个人都戴着银光闪闪的圆锥头盔,挺直腰板坐在马背上,手中握着的长枪枪头飘着红缨,每根长枪都指着同一个角度。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