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母亲,活着真好》 序: 这是我的一部中篇小说的名字,后来改编成电视剧,就叫《母亲》了。电视剧和小说所表现的主题,永远是有差距的。这里我无意品评两种文学样式所表现的主题,孰优孰劣,毕竟文学式样不同,表现在思想上的差异,也属正常。九九藏书
们每个人都曾有过母亲,一提起母亲,就会让我们想起了温暖。母亲在,就有了遮风避雨的家,而家永远是温暖的。一杯茶,轻声的呵护,我们看到了母亲慈祥的脸,无怨无悔,漾满了温情和怜爱。出门时,耳边回绕着母亲不变的叮咛,听着有些絮叨,想起来,却是温暖。 母亲是树,儿女就是树上的枝杈,根深方能叶茂。风霜雪雨,母亲一个人扛着,把一点一滴的生命原浆,给了她的儿女们。枝繁叶茂着,树干却变得苍老起来。时间如同蛀虫,咬噬着母亲的生命,母亲却依然用部分健康的生命,支撑着儿女的人生。 小时候,扯着母亲的衣袖过马路,感觉是踏实的。长大后,母亲在儿女的眼里,一天天弱小了下去,生命的轨迹已是锈蚀斑驳。儿女的翅膀长硬了,只想往外飞,去经风雨、见世面,而母亲仍然是那棵树,苍老枯败,但飞向远方的儿女,累了、乏了,仍会回来,落在母亲这棵老树上,梳理一番心情,重温一遍母亲的絮叨,攒足气力,又振臂去闯了。母亲期盼的目光,随着儿女的飞离,变得越来越长。 油干灯尽的母亲,拼着最后的一丝力气,用目光去找寻她熟悉又.99lib.陌生的儿女们,哪个都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不想、也不忍撒手离开他们,即使苟延残喘。作为母亲,她已不再是为自己活下去了,她知道自己就是儿女们的天。天塌了,家也就没了,母亲撑着最后的心力,继续替儿女们操着一颗心。终于,那棵老树倒了下去,只留下最后的叹息。 母亲走了,儿女们成了没娘的孩子。
.99lib?
母亲活着时,孩子们无论有多大,在母亲面前永远还都是孩子。现在,失去娘亲的孩子,也要把自己生成一棵树了,就像母亲那样。 生活还在继续,生命还要传接,于是就有了一代又一代被人们传颂的母亲。 母亲,活着真好!有母亲在,我们就永远是快乐的孩子。 石钟山 2005年3月于北京 一 公元1960年那个冬天,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寒冷99lib?与饥饿同时侵袭着这座城市。 文师傅一家早就揭不开锅了,锅底仍然烧着柴禾,很旺地燃着,半锅水沸滚着,蒸腾起丝丝缕缕的白气。大林那一年10岁,大秀8岁。两个眼巴巴地望着清汤寡水的锅,一团一缕的雾气笼罩在他们的头上。先是大林的肚子咕咕噜噜地响了一阵,大秀的肚子仿佛受到了传染,也没命地响了起来,于是,两人就拼命地嗅着蒸气,蒸气淡得没有一丝荤腥,两个孩子就挺悲凉的样子。>.? 母亲淑贞正望着窗外茫茫的雪地在发呆,该想的法都想过了,能吃的都已经吃了,真的没什么再能吃了。母亲淑贞只能冲着外面的雪地发呆了,她是个女人,见不得孩子饥饿的模样,她心疼,疼得发紧。 那一年的冬天,不仅文师傅一家在忍饥受饿,全国的老百姓,上至伟人毛泽东都在忍受着饥饿的煎熬。文师傅一家面对着一锅白开水的日子也就不足为奇了,文师傅一家和许多家庭一 6837." >样,他们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饿。 文师傅袖着手很惶惑地在屋里走,他这种走法是和厂长老苏学来的。老苏遇到头疼的事时,也是这么走。老苏在厂里总是说一不二,样子就很权威,于是许多工人都崇敬老苏的一举一动。文师傅在这个饥寒交迫的冬天,无意地学着厂长老苏的样子在屋里走来走去。文师傅走了一趟,又走了一趟,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找到了寻找吃食的办法,他想起了城外的西大河。夏天的时候,他偶尔能在那里抓到一两条鱼,既然河里有鱼,那就是文师傅一家的希望。想到这儿文师傅有些兴奋,他紧了紧腰带,冲淑贞说:我出去一趟。 淑贞对文师傅的话已经感到麻木了,一个冬天他已经无数次地说过这样的话了,然后出去,大部分时候,他都会空手而归。淑贞脑子里像外面的雪地一样,空荡一片。 文师傅走过灶台时,想喊上大林和自己去做伴,但他看见大林贪恋地正一口又一口地嗅着蒸气,他就没忍心叫上大林。走出门口那一刻,他听见大秀有气无力地冲他说:爸,饿,饿。 他回头望了眼大秀,大秀透过蒸气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他心里悲壮地说:孩子,你们等着吧,晚上让你们喝鱼汤。 结果是一家人晚上没能喝到鱼汤,第二天也没能喝上鱼汤,文师傅出事了。他掉进了冰窟窿。文师傅赶到西大河时,人们在冰面上留下了数不清的冰窟窿,许多人已先文师傅一步来到了西大河,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那就是抓鱼。冰面上的冰窟窿比水里的鱼还多,很多人一无所获,垂着头袖着手走了,整个河面上仍留下几个坚定不移的人在冰窟窿面前守株待兔,文师傅别无选择地也只能在那里守株待兔了,他蹲在寒风刺骨的冰面上,望着..冰窟窿里缓缓流动的清水,连鱼的样子也没有,他也有过短暂动摇的想法,可一想起大林和大秀笼罩在水雾里的两张小脸,他又打消了回去的念头。他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希望有一条鲜活的鱼出现在他的面前,然后他奋不顾身地扑过去,晚上的时候,一家人就可以热热乎乎地喝鱼汤了。就在文师傅几乎近似绝望时,那条期盼的鱼终于出现了,文师傅顿时热血沸腾,他整个身体扑向了冰窟窿,鱼是被他抓到了,但他的人也掉进了冰窟窿,如果正常的情况下也没什么,他的双腿已经冻僵了,不听文师傅使唤了,直到第二天文师傅才在下游被人从另一个冰窟窿里捞了上来,文师傅手里扔死死抓着那一条尺把长的鱼。 淑贞得到这一消息时,顿时晕了过去。 大林和大秀奔向西大河时,看到了父亲僵硬的身体躺在岸边的雪地上,手里仍举着那条鱼。两个孩子瞪圆了眼睛,他们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 直到他们喝完了父亲用生命换回的那条鱼做成的汤时,他们才哭出了声音。那一刻,他们才真切地意识到,父亲已经远离他们而去了。他们失去了父亲,但他们并没有清醒地意识到,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二 屠宰场的杨师傅在危难之时,走进了他们的生活。 杨师傅绰号杨麻子,麻子的来历历史悠久。杨师傅三岁那一年出天花,便留下了这些麻子。杨师傅也曾有过光辉的历史,他参加过著名的抗美援朝,杨师傅只是连队的一个炊事员,打仗的事没轮上几回。只有一次,师傅挑着两水桶饭菜到阵地上给士兵们送午饭,半路上碰上了两个美国黑人伤兵,或者说是逃兵,一个伤在腿上,一个伤在胳膊上,其实他们伤得并不重,两个伤兵相扶相携地往后方撤离,或许是迷了路,他们撤到了志愿军的后方,就这样杨师傅和他们相遇了。这一相遇,他们都被对方吓着了,在一条小路上,三双目光交织在一起,他们一时竟都不知如何是好。杨师傅想到了跑,但他又想到,自己跑得再快,也跑不过美国兵的子弹,他们身上都背着枪。杨师傅不知道他们的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了。求生的欲望,让杨师傅豪情万丈,从后腰里抽出菜刀,嚎叫着向两个美国兵砍去,两个美国兵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们的脑袋开了花儿。 为此,杨师傅立了功,这也是他惟一立过的一次功。杨师傅复员的时候,被屠宰场的场长看上了,场长说:杨师傅连美国兵的脑壳都敢劈,整死几头畜牲算啥。于是,杨师傅就来到了屠宰场上班了。杨师傅整日杀猪宰羊的,近水楼台的总能得到一些畜牲们的下水,还有心呀肝呀肺什么的,提回家洗巴洗巴炖了吃了。杨师傅整日里满面红光,脸上的麻坑里都洋溢着下水的气味。冬天,杨师傅的日子也很不好过,畜牲们似乎被他杀尽了,在那年冬天,有时十天半月的也捞不上来一头猪,眼见着杨师傅脸上的麻坑日渐萎顿下去。但他的日子总能比别人好过一些。他和文师傅一个胡同里住着,文师傅出事了,他首先想到了淑贞和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淑贞可是这条胡同的美人,脸不管怎么风吹日晒,总是那么白净,头发又黑又亮,什么衣服穿在淑贞的身上都是那么好看。杨师傅经常望着淑贞的身影发呆,杨师傅那时还没有成亲,快四十岁的人了还一个人干熬着。不是杨师傅愿意这么熬着,是没有人愿嫁给他,如果长得丑点有个好工作也好说,两下都占齐了,谁愿意嫁给一个整日里杀畜牲的人呢。 文师傅的死给他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刚开始杨师傅并没有非分之想,他只出于对淑贞的怜香惜玉,在一天夜晚他用报纸包着一堆骨头,推开了淑贞的家门。在那一刻,这骨头对淑贞一家意味着一次难得的盛宴,骨头们被杨师傅当场砸碎了,然后放在一锅沸水里煮着。当香气在椒贞家弥漫开的时候,淑贞的眼泪流了下来。杨师傅看见淑贞的眼泪,自己的心里也挺不好受的,他吸溜着鼻子说:>哭啥,不就是一堆骨头嘛。就是这些骨头救了淑贞和两个孩子的命。 走投无路的淑贞,她没有理由不接受杨师傅。在那几年的时间里,随处可以听到,一个光棍汉用两个馒头就换回一个饿得眼冒金星的大姑娘。脸黄点没什么,一身皮包骨头也没什么。将养一些时日,又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了。在那样的日子里,城里每天都有饿死的人,被一张席子卷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被扔到荒郊野外,被饥饿的野狗、野猫疯扯了。每天都在死人,却听不到人们的哭声,人们已经没力气哭了,况且,谁又保证,明天死的又不是自己呢,家里死了一个人,就少了一个争嘴的,那时,人的心已经饿得麻木了。 杨师傅此时的行为,已经非常难得了,这让淑贞感激不尽。淑贞以前是熟悉杨师傅的,可她从没和杨师傅说过一句话,因为杨师傅的丑陋,更因为杨师傅的社会地位,他是一个杀畜牲的人。现在杨师傅在淑贞眼里,就是救星,是最亲、最爱的人。 杨师傅把更多的下水和骨头以及能吃进嘴里的东西一古脑都拿给了淑贞一家,他的这种行为比以前大胆了许多,因此就得罪了屠宰场的场长,那时已经没有多少畜牲可杀了,偶尔有一两只畜牲被拉进屠宰场,也都非常珍贵,平时人们看不上的下藏书网水,骨头什么的,眼下也成了宝贝,也就是说,杨师傅已经没有更多的机会拿走这些东西了。杨师傅却大着胆子,不顾领导的监视把这些东西偷出来,结局便可想而知了。在这之前,杨师傅已经被列为副场长的候选人,也是因为在关键时候的这种举动,杨师傅最终没有当上副场长。 淑贞得到这一消息时,感动得哭了。由于杨师傅的接济,大林和大秀枯黄的面容已经得到了很大的改观,现在他们喝了下水汤已经睡下了。淑贞这一哭,反倒让杨师傅受不了了。他搓着大腿,满脸愧疚地说:你看,你看,这事整的。淑贞已不能控制自己了,她伏在了杨师傅的怀里,杨师傅顺理成章地把淑贞抱住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通俗了。 那一晚,杨师傅离开的时候,淑贞蒙着被子哭了好久,她想起了尸骨未寒的文师傅。她是爱文师傅的,尤其是文师傅的死,他手里抓着的那条鱼一直在她眼前闪现。有好长一段时间,她和杨师傅做爱时,当快感即将来临时,她的眼前总是闪现出文师傅手里举着的那条鱼,这时她似乎听到文师傅在说:吃鱼吧,给孩子们熬鱼汤喝。高潮随即离她远去,任杨师傅怎么努力,她的身体总是一点点地凉下去。她觉得对不住杨师傅,每次做爱时,她都强迫自己不去想那条鱼,而是想那些可爱的下水,可是不管用,一到关键时候,那条鱼总是顽强地在她脑子里浮现出来。直到她和杨师傅共同生下小秀之后,那条鱼才彻底从她脑子里消失。 那年春天,淑贞和杨师傅去街道领了结婚证,杨师傅把淑贞和大林、大秀接到自己那两间小房里。 淑贞是个善良而又讲良心的女人,她一直都在想着杨师傅的种种好处,在关键时刻,要不是杨师傅出现,她们一家三口人,说不定就在那个冬天被饿死了。 三 过了一阵时间以后,城市的居民又能在粮店里准时地领到口粮了,饥荒终于过去了。杨师傅和淑贞一家和所有人一样,日子又恢复了正常。他们一家比常人能更多地吃到动物的下水,一家人的嘴上总是油光光的,打出的嗝也带着猪下水味。就在那一年小秀出生了。于是淑贞才彻底相信,自己已经真的嫁给了杨师傅,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又是一个不久,小林也出生了,在户口本上,清楚地写着:文大林、文大秀、杨小秀、杨小林这四个孩子的名字。也就是告诉人们,家里的四个孩子,是同母异父99lib?,他们平分秋色,各占半壁江山。小秀和小林出生后,淑贞就暗下决心,再也不生了,一是生活的拮据,同时,她也不想生更多的孩子,那样会打破文师傅和杨师傅在她心中的地位。 杨师傅心眼很好,在自己的孩子没有出生时,他对大林和大秀是十个心眼,现在小秀和小林出生后,对大林和大秀也是五个心眼,另五个心眼分给小秀和小林了。这就使得大秀和大林在早年丧父的情况下,并没有生活在阴影里,他们和正常的孩子一样,生活在阳光雨露中。如果事情没有变故的话,淑贞的家也会和其他家庭一样,过平常人的日子,生产快乐,也生产哀愁。 事情的变故,缘于杨师傅的身体。刚开始并没有注意,他的身体一直很强壮,有时一天晚上能和淑贞欢乐两次,而不影响他第二天把一只整猪放倒在案板上。后来就不行了,他经常停在淑贞的身体上喘,喉咙里跟拉风箱似的,浑身上下也跟水洗了似的。刚开始,淑贞以为杨师傅在她身上的事太贪了而亏空了身体,后来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杨师傅的身体江河日下,拉风箱似地喘。后来,杨师傅都不能上班了,别说他扛一头整猪,现在让他拿一条猪腿怕也力不从心了。 医院里去过,结论是肺气肿,药也吃了,针也打了,就是不见效果。后来杨bbr>99lib?师傅只能回到家里趴在炕上,一口一口地倒着气。有时一口气倒不上来,脸就被憋得青紫,夜晚的时候尤甚。淑贞经常被杨师傅倒气的声音惊醒,于是爱莫能助地说:老杨,难受你就叫一声吧。杨师傅不叫,绝望地说,畜牲们都来了,找我算账来了。 杨师傅想到了死亡,在死亡的前期他产生了幻觉,他整日里幻想着那些被他杀死的畜牲们血淋淋地站在他的面前,向他讨命,包括那两个被他砍死的美国兵。杨师傅这种幻觉使他彻底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他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这是没有做好事,杀了太多的生命,自己遭到了报应。杨师傅这么一说,淑贞的眼泪便流了下来,她又想起杨师傅从屠宰场里偷偷拿回那些畜牲们的下水。 人一绝望,死亡的速度便明显地加快了,在一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杨师傅终于倒完了最后一口气,趴在炕上死了。杨师傅死的样子似乎很平静,死的时候,他还抓着淑贞的衣角,他把对生活的留恋都集中在了淑贞的衣角上。 面对着杨师傅的死亡,淑贞已经有了明显的心理准备,她没有像文师傅死时那么惊惧,这回她沉稳了许多。送走杨师傅之后,她开始冷静地面对生活了。 四个孩子头挨头地摆在她的眼前,她不能不面对这样严峻而又现实的生活。 她一直没有工作,四个孩子也无法让她工作。在杨师傅拉着她的衣襟一角魂归西去的时候,她的心冷了,生活的重担,咣当一声压在了她的肩上,她无法逃避,为了四个孩子,就是当牛做马也认了。 那时,大林已经十六岁了,大秀也十四了。大林高中毕业那一年,上山下乡运动风风火火地开始了。 四 如果大林高中毕业就下乡,应该是后来人们所说的老三届那一拨。对大林的下乡,淑贞有了清醒的认识,杨师傅死后,养活四个孩子的重担都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肩上。她一直没有工作,自然就没有固定收入,街道的领导显得很人道,给淑贞指出了一条生路,让她去拾废品。拾废品不用按时上下班,出去一天,怎么也能有所收获。于是淑贞就开始拾废品了,别看那时候日子都不好过,拾废品的人也并不多,况且也不是想拾就能拾的,需要街道出具证明,废品收购站才能收购你拾到的废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四个孩子并不知道母亲在拾破烂。 每天四个孩子上学去了,淑贞就把衣服换了,背着一个篓子上街去了,地界早就划分好了,她只能在自己所居的街道这一带活动,淑贞时间掌握得很准时,等孩子们快回家时,她已经先孩子们一步回家了,从容地换好衣服,淑贞就又是淑贞了,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知道自己在拾破烂,在孩子们回来前,她总是把自己洗了又洗,然后提上袋子,去菜站买一些论堆卖的菜,畜牲下水什么的,她隔三差五的仍提回一些来。一家人的胃,被杨师傅培养得已很能接受下水了,时间一长不吃下水,一家人的胃就显得空落落的,淑贞为了不让孩子们委屈,她仍隔三差五的提一些下水回来,学着杨师傅生前的样子,把下水洗净,然后放在锅里炖上一气。 小秀和小林那时还在上小学,不谙世故,父亲死了,他们觉得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因此,无忧无虑地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大林和大秀已经发现了母亲的变化。 一天,大林的学校提前放学,他看见了母亲。那天的淑贞收获颇丰,她背上的废品篓已经装满,怀里还抱着一堆废报纸,她正沉重地往废品收购站走,那一刻,她心里洋溢着丰收后的喜悦,她想卖完废品,就去买一些下水,晚饭一家人又会得以改善了。就在这时,大林发现了母亲。他刚开始并没敢确认那个弓着腰背着破烂的女人就是母亲,他只是觉得这个人的动作有几分熟悉,当他超过这个人时,回了一次头,结果就发现了母亲,那一刻,他睁大了眼睛,呆呆在望着母亲,淑贞也看见了大林,四目相视,两个人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母亲先反应过来,她有些羞愧地冲大林笑了笑,然后问:今天这么早就放学了,大林这时凄楚地叫了声:妈。他走上前不由分说接过母亲肩上的篓子,背在自己的肩上,头也不抬地往废品收购站走去,大林的眼泪一颗是一颗地落在他的脚上,淑贞看在眼里,她一句话也没说,那一瞬,她才意识到,大林已经长大了。那天晚饭,大林没有去吃那些下水,他只干咽了几口饭,便放下了碗。晚上,孩子们都睡了,淑贞也正准备躺下,大林走了进来,大林说:妈,我不想下乡,我要上班。淑贞也何尝不这么想呢,可留在城里又谈何容易呢。 大林又说:妈,我要工作,养活一家。 淑贞看着大林,眼泪流了下来,她不是难过,她是激动。儿子大了,可以为自己担忧解愁了。 那一夜,淑贞一夜没睡,她在想着大林的出路。文师傅在世的时候,是铸造厂的翻砂工,把一勺又一勺铁水倒在模子里,铁便变成了一块又一块有模有样的铸件。淑贞想来想去就想到了文师傅工作过的铸造厂。如果说淑贞还能和外界有瓜葛的话,也只能是文师傅生前工作过的厂子了。现在年呀节呀什么的,文师傅生前那些好友,偶尔还会到家里来坐一会儿,说上几句安慰的话,淑贞透过话语,依稀地还能感受到一些温暖和希望。 文师傅死的时候,厂长老苏来过,淑贞是认识厂长老苏的,老苏长了一副宽额大脸,头发向后梳着,说话的声音很高调,让人想起伟人什么的。那时,老苏拉着她的手,说了一些安慰的话,那阵子,老苏说话的声音一点也不大,他的肚子也是空的,淑贞想到了厂长老苏,仿佛抓到了一棵救命草。 第二天,淑贞找到了厂长老苏。老苏的样子似乎和前几年变化不大,只是头发有些稀疏 了,眼睛也有些浑浊,他见到淑贞那一刻,并没有马上认出淑贞,他愣在那里,很费劲地想着,记忆力似乎不如以前。后来淑贞才知道苏厂长的老婆中风后,瘫在床上已经有好几年了,日子过得一点也不鲜活,苏厂长这几年老得就很快。 淑贞就说:苏厂长,我是文师傅家的淑贞呢。 这一句话提醒了苏厂长,他一拍脑门想起了淑贞,又是让坐,又是倒茶的。苏厂长的目光停留在淑贞的腰身上,啧着嘴说:还是那么漂亮。淑贞脸一红,接下来就换上了一脸愁容。说到了自己的四个孩子,说到了眼下的处境,又说到了大林即将毕业等等,老苏就啧嘴,淑贞说完了,老苏仍在啧嘴,他说这事不好整,文师傅都去世这么多年了?,说接班也太晚了。 淑贞听了这话,泪又流下来。老苏就瞧着流泪的淑贞。淑贞流泪的样子很有女人味,生活的磨难没有让她这个美人坯子减去多少容颜,老苏望着眼前的淑贞心里就动了动。他终于伸出一双潮乎乎的手把淑贞的双手握了,淑贞感受到了老苏的一份真诚,她又看到了几分希望。 从那以后,淑贞隔三差五的就去找老苏,老苏为难仍为难,但他答应想办法。每次他见到淑贞,总是热情地捉了淑贞的手,如果没人的时候,他握住淑贞手的时间会长一些。身为女人的淑贞感受到了老苏的心理变化,她去找老苏的次数多了,就影响了老苏的正常办工。在找老苏的过程中,不时有人敲门进来向老苏汇报这,汇报那的,他们的谈话不得不中断,其实他们也没什么可谈的,该说的都说了,淑贞的要求简单而又明了,那就是希望大林来铸造厂上班。老苏的回答就是很难,上山下乡,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提出来的,全民都得响应,但也会有个别空子可钻,就看怎么钻了。淑贞在一次次绝望中,看到了希望。 那一次,淑贞找老苏时,老苏正在会议室里烟熏火燎地开会,淑贞没能和老苏谈成,但老苏告诉淑贞下班后到我办公室里来吧。那天傍晚,淑贞意识到要有事情发生了,但她又不能对即将发生的事有丝毫的改变,她怀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情于傍晚时分敲开了老苏的办公室。老苏果然如约地等在那里。 正如淑贞预料的那样,很快老苏就把淑贞抱到了办公桌上,然后宽衣解带,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完事之后,老苏很满足地坐在椅子上喝水,喘气,淑贞一边系扣子,一边坐在一旁哭泣。本来她是不想哭泣的,这种行为她甚至有许多自愿的成分,但是为了打动老苏,她还是哭泣了起来。这回老苏就斩钉截铁地说:钻空子的事我想好了,就这么办。 她不知老苏要怎么办,心里踏实了一些。她只有付出心里才会踏实。无奈的她只能走这一条路了。 从那以后,她隔三差五的会在傍晚的时候敲开老苏的门,她每次来第一句话都是问:大林的事有进展了吗?但结果每次都会躺在老苏的办公桌上。她感觉到,那张桌子很硬,硌得她的腰都快断了,但她只能那么忍受着。任凭老苏在上面折腾。老苏的年龄毕竟大了,也折腾不出什么水平了,只一会儿,老苏就下去了,然后老苏就气喘着说:大林的事快了,你再等一等。 母亲反常的举动,引起了大林的关注,他已经是年满十八的大小伙子了,有些事他虽不说什么,但还是隐约在意识到了。他什么也不问,只用目光探询地望着母亲。淑贞不敢正视儿子的目光,低着头冲大林说:你的事快了。 老苏是个讲义气的人,他果然说到做到,他先是打通了上山下乡办公室的关系,又让淑贞在街道开了一张情况证明,在大林高中毕业前夕,大林如愿地到铸造厂上班了,理由是接班。 直到这时,淑贞才长吁一口气,为庆祝大林上班,淑贞又炖了一锅猪下水。不知为什么,她一口也吃不下去,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心里堵着,大林也一口没吃。大林觉得有些沉重,甚至更复杂。她一顿饭还没有吃完,便放下碗,刚开始,她一直在心里说服自己不让自己哭,可是眼泪就是不可控制地流出来,最后她干脆放声大哭了起来。 五 大林终于上班了,窘迫的家境得到了改善。虽说大林只是个学徒工,但毕竟每月还有十几元的收入。 淑贞不能让大林一个人养这个家,况且大林也没能力养这个家,她仍背着孩子去拾废品,在拾废品的事情上,她曾和大林有过一番对话,那是大林上班两个月后,两个月对大林来说似乎过了两年,大林比以前成熟多了,铁水烤得他的脸庞又黑又红,淑贞依稀地在大林的 身上看到了文师傅的影子。这让她感到踏实,还有一种摸不到的幸福。 大林说:“妈,你别再干那个了。” 淑贞说:“这个家不能苦你一个人。” 大林说:“我行,不抽烟不喝酒,钱都给你。” 淑贞说:“大林,你都上班了,也老大不小了,小秀、小林毕竟不姓文,你以后还要结婚过日子。” 大林就不说话了,把bbr>头很深地勾下去。从那以后,大林每个月都如数地把工资交给母亲,淑贞每次都会从大林的工资里余出一元两元的塞给大林说:你也是个男人了,兜里不留两个怎么行。 大林在几天以后,总又是默不做声地把那零花钱塞给母亲。淑贞的心里就很沉重,大林越懂事她心里越沉重。 淑贞每个月不到万不得已并不动用大林的工资,她偷偷地把钱替大林攒起来。她早出晚归地去拾破烂。 终于,小秀和小林知道母亲拾破烂的事了,他们先是听同学说的,他们不信,以为是在侮辱他们,争吵着和同学打起来,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现了母亲穿得破衣烂衫,在街边的垃圾堆翻捡着,他们才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 那天晚上,小藏书网秀、小林的心情可想而知。他们觉得自己毫无颜面,同学的父母,不是党员就是干部,最差的也是工人,有几个人的父母是拾破烂的呢?他们青春年少的自尊心受到了空前绝后的打击。他们用绝食的行为对母亲无声地抗议着,他们一边流泪,一边别着头,不理母亲。母亲就小声地和他们说话,讲生活、讲工作的贵贱。 大林见小秀和小林这样,看不下去了,他放下饭碗,粗暴地把两个人拉到一边,每个人打了一个耳光,然后气汹汹地说:你们有能耐就去当厂长。 小秀和小林从那以后,不敢再抗议了。但他们在外面看见拾破烂的母亲,他们从不上前叫一声妈,甚至发现了母亲,他们都是远远地绕开。在同学面前,他们闭口否认那是自己的母亲。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了很多年。 淑贞自然知道孩子们的心理,有时她望着孩子们的背影,那仓惶躲避的小小背影,她的眼泪止不住流出来,她用脏了的衣角去拭泪。 转眼,大秀也高中毕业了,大秀没有理由不下乡了,大秀不可避免地下乡去了。 大秀下乡的地点离家很远,在内蒙一个叫乌拉普的地方。这是大秀第一次远离家门,淑贞自然牵肠挂肚。大秀下乡后不久,便给家里来了封信,她在信中告诉母亲,乌拉普距外蒙边境才几十公里,那里的情况很紧张,半夜时分经常可以看到草原深处会莫名其妙地升起信号弹。他们这批知青,对外叫建设兵团,一手拿锄头,一手拿枪,时刻准备着。那时中苏关系很紧张,乌拉普那个地方距边境又那么近,战争态势又一触即发。 淑贞的心便提紧了,从那以后,她开始关注国际、国内的大事了。淑贞没读过书,不认识字,她一狠心,买了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整天的,她都会把半导体开着,收听国内外的一些大事。 仅有这些仍显得不够,她在拾废品的过程中,把拾到的废报纸,她认为可能有重要大事的,抖干净,抚平,然后拿回来让大林读给自己听,大林刚开始还显得比较有耐心,逐条地念给她听,后来就烦了。不再读那些过时的新闻。她就求小秀,那时小秀已经读初中了,通常的字也认识了,正是想表现自己的年龄。每天晚上吃完饭之后,小秀都会字正腔圆地为母亲读上一阵报纸。母亲在新闻里,一会儿把心放下了,又一会把心抽紧了。她就在这紧紧松松中,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 有时大秀时间长了不给家里写信,淑贞的心就悬了起来,她三催四促地让大林给大秀写信,她总是亲手把信扔在邮箱里,直到大秀来了信,她才长吁一口气。 逢到年呀节的,她对大秀的思念和挂记达到了顶峰。每次过年过节吃饭时,她总是在大秀在家时常坐饭桌的位置上摆一只空碗,把一些饭菜夹到那只空碗里,然后絮絮叨叨地说一些大秀在家时的种种好处。叨叨絮絮中,淑贞就动情了,眼泪就流了下来,弄得一家人都没心思吃饭,于是就不年不节的了。 以大林为首的三个孩子,都怕过节。 淑贞开始节衣缩食,她把钱攒下来,买一些吃食打成包寄给远在内蒙的大秀。 大秀下乡后的第二个春节,千里迢迢地回来过了一次年,大秀在母亲眼里变了,变得高了,壮了,也黑了。母亲不认识似的摸着大秀的手,左看右看,恨不能把大秀看到眼里。那几天,是一家最热闹最幸福的时光。 晚上睡觉的时候,母亲把大秀的被子铺在自己的身边,她一遍遍地问东问西。大秀告诉母亲,兵团战士如何在草原上开荒种麦子,又如何在夜晚身背钢枪顶风冒雪地巡逻,这一切大秀 5728." >在信中bbr>??都说过,已经不新鲜了,但还是听得她心里一跳一跳的。 那些日子,淑贞的觉睡得少,她总是数次醒来,然后披衣而坐,望着睡梦中的大秀,这么看,那么看,总也看不够的样子。 分别的日子终于到了,大秀还是离开.了家,离开了这座城市,回到了乌拉普。那些日子淑贞就跟丢了魂似的,她喊每个孩子的名字,都会脱口而出喊大秀的名字。 淑贞从那以后学会了发呆,正干着一件事,她会突然停下来,冲着什么地发呆片刻,然后自己问自己:大秀不知干啥呢?这么问完了她才清醒过来。 陆续的,开始有下乡的知青返城了。母亲似乎又看到了希望,她一次次让大林写信询问大秀什么时候才能返城。大秀的回信很让她摸不着头脑,大秀一会很乐观,一会又很悲凉。悲凉的时候大秀就说些豪言壮语,例如,扎根边疆志不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等。后来大秀才说了实话,他们这批知青很多,回城的名额很少,一般人是得不到这个名额的,那是有门路的人才能争取到名额的。 淑贞那些日子一趟趟跑街道办事处,询问下乡知青回城怎么办手续,一趟又一趟,终于没获得什么新进展。 六 正当母亲淑贞一趟又一趟地为大秀回城寻找出路时,内蒙乌拉普的大秀心里灰暗到了极点,眼看着一个又一个知青都回到了城市,她在心里暗算过,依照这样下去,她得最后一个回城,比她晚下乡的知青都走得差不多了,她仍遥遥的没有一丝指望,她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回乡的那些知青,大都有门有路的,就是没有直接的门路,也能七绕八绕地拉上一些关系,她不能指望一个拾垃圾的母亲,她只能自己拯救自己了。她没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横下心,只能扎根内蒙了。于是,她和一位暗恋她多年的放牧能手结婚了。当地政府很重视也很支持大秀的选择,政府出面,很隆重地为大秀举行了婚礼,红花呀,锣鼓呀自然是少不了的。那新婚的晚上,豪放的牧民们拉着马头琴。?t>琴声低沉悲缓,仿佛拉在大秀滴血的心上。 大秀结婚半年以后,她才写信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家里,当大林为母亲读完大秀的来信时,淑贞许久没有说话,她刚强地咬着嘴唇使自己的眼泪不流出来。 大林知道母亲心里不好受,装好大秀的信,蹭在一旁想自己的事去了。大林正面临着要结婚,嫁给她的姑娘是返城知青,安排在他们铸造厂,给他当了一阵徒弟,于是两人就好上了。大林正在为自己的事发愁,想结婚又没房子,他正琢磨用什么办法,在厂区临时搭建的宿舍里占上一间。 小秀对姐姐大秀扎根农村的做法却不以为然,她正面临着下乡,心态却和大秀当初下乡时大相径庭。小秀正在恋爱,恋人自然也将和她一同下乡,恋人的家庭条件很好,父亲在市政府工作。因此,小秀就显得无忧无虑。小秀在四个孩子中学习上应属最不用功的一个,但她却是四个孩子中最漂亮的。她继承了母亲淑贞所有的优点,并进行了发扬光大。小秀号称是校花,有众多的男孩子向她大献殷勤,于是她看上了家庭条件好的一个男生谈起了恋爱。 亢奋的小秀对姐姐的做法简直是举双手赞成,她说:这有什么呀,哪里都能生根开花。 淑贞白了小秀一眼,小秀没把母亲的白眼放在眼里。没过几天高高兴兴地下乡去了,她把下乡这么重大的事当成了一次旅行,她甚至都没让家人送一送。小秀去的农村,离家并不远,坐车只需一个多小时,那里的农村又是这一带最富裕的地方。当然这都是爱着小秀那个男孩子父亲运作的结果。小秀隔三差五,出其不意地就会回到家里,住上个三日两日,然后嘻嘻哈哈地就走了。仿佛她仍在上学,淑贞对小秀的状态,也满意也不满意,满意的是,从小秀的情形上看,她并不是去吃苦,而是去享受,这样一来她就不怎么为小秀操心了。不满意的是,小秀整天嘻嘻哈哈的样子,让她放心不下,在母亲的印象里,生活不应该是小秀这个样子,而应该是严谨、沉重的。 小秀下乡刚满一年,便名正言顺地返城了,恋人被父亲安置到区政府工作,一下子就进了机关,而且享受干部待遇,也就是那时经常所说的以工代干。不久,就真的当上了干部,不久又当上了科长。小秀则被安排到全市那家最大的百货商场当售货员。 母亲对小秀这一结果,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没有理由再为小秀担心什么了。孩子们回家时,她说得最多的就是小秀,她不停地说:你们看小秀,从没让我操心过。她这么说时,小林就面带愧色地低下了头,小林正在读初中,他的前途未卜,看眼下的形势,他也无法超过姐姐小秀,也只能把头低下去。远在内蒙的大秀听不到,但母亲让小林写了封信,把家里的近况和小秀个人的事情详细地对大秀说了。 不知为什么,自从大秀扎根边疆志不移之后,就很少给家里写信了,即便来上一封,也是三言两语的,语焉不详。仿佛她没什么可说的,或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 大秀这一状况深深地引起了母亲的忧虑和牵挂。她决定去内蒙乌拉普一趟,她不亲眼看一看大秀的生活,她将寝食不安。经过一段时间的精心准备,出>99lib?发前又让小林给大秀写了封信,于是就上路了。 先坐火车,再坐汽车,坐了汽车又坐汽车,三倒两转,昏天黑地,她足足在路上颠簸了一个多星期,才辗转着到了乌拉普。母亲的出现使大秀一家惊呆了,她做梦也没想到,母亲会千里迢迢地跑来。大秀在母亲到达之前,一直没有收到弟弟小林写的信,直到母亲在大秀家住了十几天,要走的头一天,那封信才落到大秀手中,从这封信辗转的天数上来看,乌拉普是多么偏僻之地呀。 大秀家并不像人们想像的住的是蒙古包,他们也住土房,是干打垒做成的,这和内地的土坯房多少有些差别。蒙古包是有的,那是放牧季节,人们用马驮着,放牧到哪里,便在哪里住上一夜,不过这几年已经不时兴放牧了,牧场统统被翻耕种上了麦子,可惜麦子收获却很可怜99lib.,有时还抵不上种下去的种子多。大秀这些人的日子便可想而知了。但牛呀,羊呀的仍比内地的多,他们吃不上麦子,便吃奶砖,喝奶茶,但这些东西太金贵了,不是客人进门,他们是不会拿出这些东西的。 大秀用奶茶招待母亲,母亲喝了第一口奶茶便吐了出来,她不习惯那种味道。大秀没有办法,只能用玉米碴子招待母亲,建设兵团天天种麦子,却吃不到麦子,这些玉米碴还是从内地运来的,定量地供给这些种麦子的人。但是他们仍然相信,人定胜天,说不定哪一天,他们种下去的麦子,在秋天到来的时候,会一望无际,万顷麦田翻金海,这是他们的理想。 母亲捧着碗,喝着粥,眼泪就流了下来,她又想起了60年那个难过的冬天。蒙古女婿显得很朴实,他操着生硬的汉语,一口口地叫妈。大秀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奶水不够,几个月的孩子只能去喝奶茶。大秀瘦得皮包骨头,两眼灯笼似地。眼见着这一切,母亲的心都要碎了,她难过,伤心。她不顾蒙古女婿和大秀的留劝,毅然地告别了乌拉普,辗转着回到了城市。她一回到家,便一头扑倒在炕上,嚎啕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为受苦的大秀,还有自己尚不懂事的外孙。母亲大病了一场。病愈后的母亲,头发一下子白了一半,脸上的纹路也深了许多。 从那以后,大秀长大秀短的又回到了嘴边。每次吃饭,只要一端起饭碗,她就开始叙说大秀,以及大秀的生活。然后她眼泪汪汪地冲大林和小秀说:你们要是还有良心,就从牙缝里挤出点寄给大秀,大秀的日子苦哇。说到这泪水就流了出来。几次三番地说罢之后,大林在自己准备结婚的费用中,拿出了五十元钱寄给大秀,小秀在商场里为大秀选购了一件削价的衣服寄给了大秀。小林还在上学,没有经济来源,只好作罢。 后来,每到吃饭的时候,三个孩子端着碗在饭里夹了些莱,他们都躲到一旁去吃了。淑贞泪眼朦胧地正叙说大秀时,一抬眼见三个孩子都远离她而去,泪水更加汹涌地流了出来。她骂三个孩子没良心,没人味,忘了他们的妹妹和姐姐了。 母亲更频繁地走街串巷去拾垃圾废品,一分一毛的钱攒起来,于是,每隔一段日子,她便把三、五元钱通过邮局寄给大秀,每次大秀来信都说:妈,钱就别寄了,我们现在挺好的,都习惯了…… 小林每次读姐姐的来信时,母亲都泪水涟涟。 大林终于在厂院的临时住房里挤出了一间,高高兴兴地结婚了。他很少回来,因为他每次回来,母亲又是眼泪又是絮叨地说大秀,把几天积攒起来的好心情都破坏了。他的日子过得也紧巴,拿不出更多的钱资助大秀。 小秀也结婚了,小秀的婚礼的档次比大林的高档了许多。是一辆上海轿车挤进胡同把小秀拉走的。小秀不住这种小房了,而是住进了楼房,和公公婆婆住在一户,小秀偶尔回来看望母亲,每次回来都是市府大院长长短短的,公公就住在市府大院里,她有千万条理由批判生她养她的大杂院。每次回来她总是说:妈,你别再捡破烂了,多丢人呢,以后我养你和小林。说是这么说,并没见她拿出一分一厘,只是在年呀节的给母亲捎来一条鱼,一盒月饼什么的。 母亲仍早出晚归地去拾破烂。 七 全国恢复高考的时候,小林正在读高一,一家人都说小林赶上了好时候,还有一年多时间,努力冲刺一下,说不定小林能成为一个大学生。小林也意识到自己的前途和命运真的和高考联系在一起了,这些年,他最担心的就是怕下乡,他怕像大姐一样,下了乡再也回不来了,后来不下乡了,可找一份好工作比登天还难,凭自己家的条件,他知道无论如何也是找不到工作的。于是小林就把宝押在了高考上,目前,他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了。 那些日子,小林总是早起晚睡的,在那些日日夜夜里,人们可以看到如下这些场景,天刚放亮小林就起床了,他夹着一本书,站在马路旁的路灯下面,身子靠在电线杆子上,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小林的头一点一点的,眼皮也在撕撕扯扯地打着架,一辆车驶过,或别的什么一声响,小林?又激灵一下睁开眼睛。晚上的时候,小林伏在案前做习题,他时常痛苦地咬着笔头,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眼皮自然也打架,然后他就走到外间,接一脸盆凉水把头扎进去,他一次次这么反复着。 母亲看到这样的场景,就很是不知如何是好,动作自然是小心翼翼的,她一次次轻手轻脚地出现在小林身旁,希望自己能帮小林做点什么,小林正为解不出题而焦灼着,见母亲这样,便没好气地说:妈,你别烦我了,你睡你的。 母亲就躺下了,睡是睡不着的,她一次次起身,望着小林伏案的身影,不知过了多久,小林“叭嗒”一声拉灭了灯,一切都进入黑暗,她谛听着小林真的熟睡过去,她才长叹口气,僵硬的身体放得平展了一些,她想:高考的罪真不是人受的。 小林这样努力了一阵子,终于努出了毛病,他一看书就头晕,脸色也开始变得苍白。刚开始母亲以为他这是熬夜过头了,便强迫小林早些休息,有时天刚黑,小林在母亲的强迫下就躺下了,这样昏天黑地的睡了些日子仍不见好,且又有了些加重的迹象,现在不看书也头晕,整天昏昏沉沉的,人愈发的苍白。小林的这一现象引起了一家人的高度重视,大林来了,小秀也来了,他们一起围着小林七嘴八舌地议论,议论的结果就是,赶快去医院瞧瞧去,能治就早点治,千万别误了高考。 大林和小秀出完这主意后,他们就各自忙自己的去了,他们有工作,有家,都挺不容易的。母亲理解孩子们忙的理由,小林在母亲的搀扶下去医院做了一次检查,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小林得的是缺铁性贫血。医生开了一堆药,又向母亲反复强调了营养的重要性。要营养就需要钱,什么蛋呢、鱼呀,奶呀,当时对母亲来说绝对是侈奢的东西,只有过年过节,一家人才偶尔吃上一次。 为小林看病就花去了一些钱,原计划这笔钱要寄给大秀的,现在小林需要就给小林先用了,母亲想到了大林和小秀,这时向他们伸手,他们是不会不管弟弟的。大林好不容易刚成了个家,老婆怀孕,马上就要生孩子了,孩子一生,就多一张嘴吃饭了,容易么,真的不容易。小秀日子比别人过得好一些,她嫁给的是一干部家藏书网庭,小秀出嫁那天,母亲就想好了,决不扯小秀的后腿,让人干部家庭瞧不起,大秀更指望不上。母亲思前想后,决定一个人把困难来扛,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她已经习惯了。当大林和小秀来询问小林的病情时,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你们弟弟没事,只是过度劳累了,吃两顿好的就没啥了。 大林和小秀得到了这样的答复后,他们都长出了一口气,来到小林面前说了一些关怀和鼓励的话,该忙啥又忙啥去了。 从那以后,每天早晨小林都是一个鸡蛋,一瓶奶,晚上还会烧上一条鱼,刚开始小林不吃,他都是高中生了,该懂的早就懂了,他知道,他们现在这个样子,是不可能这么消费的。他望着鸡蛋和奶,眼泪汪汪地说:妈,我不吃。母亲知道小林的心思,于是便说:傻孩子 ,吃点怕啥,等你考上大学了,不要啥有啥了,那时一个大学生在母亲眼里一点也不比状元差。万般无奈的小林,只好默默地吃蛋、喝奶。 小林上学一走,母亲就犯难了,她知道,靠拾破烂已经不行了,孩子的病是长期的事,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她把家里家外都琢磨过了,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母亲攥着空拳屋里屋外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她抬起头就望到了天空,是个晴日,天空干净没有一点内容。突然间,她想起了一家医院门口站着的那几个等着卖血的人。 母亲每天拾破烂都要路过那家医院的门前,那里总是站着几个卖血的男女。他们是来这座城市上访的,他们当初也是在这座城市生活的人,当初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赶到了乡下,今天,他们又找了回来,希望得到拨乱反正。在上访的过程中没钱了,于是他们开始卖血。一想到这一点,母亲的心脏就快速地跳了起来,浑身的血液哗哗啦啦地流。她对于血并没有清醒的认识,她生养了四个孩子,每次生孩子时,她都会流很多血,这都是她亲眼所见的,结果,她还是她。母亲不怕流血,于是母亲义无反顾地来到了那家医院门口,站在了卖血者的队伍中。 那时的医院,采血量并不大,只有那些公费住院的人需要输血时才会想到鲜血,一般人住院,就是需要输血,也会输那种比较便宜的人造血浆,直到天快黑下来时,才轮到母亲,当母亲把早已准备好的手臂伸过去时,采血的护士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然后有些犹豫地说:你的身体行吗? 母亲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体没问题,还很不合身份和年龄地在护士面前挥舞了几次手臂,护士为了稳重起见,也为了逃避责任,最后还是让母亲写了一份保证,母亲不识字,最后是护士代她写的,大意是,卖血是自愿的,后果自负。然后又按上了母亲鲜红的手印。血这回总算是卖了。 当母亲提着用卖血的钱换来的鱼和鸡蛋时,她自己被自己的行为都感动了。她这时似乎已经看到了儿子考上了大学,一张张笑脸冲着她,那是一张张羡慕的面孔。 小林吃着母亲用鲜血换回的鸡蛋和鱼时,他真的难以下咽,哽着声音说:妈,这钱是从哪来的。 母亲故作轻松,又有些神秘地说:这你就别管了,吃你的吧。 母亲想了想,为了让小林心更安一些又补充道:这些年,咱家多少也有些积蓄。 母亲这么一说,小林果然吃得心安了许多。在这期间,母亲又卖了两次血,每次都少不了签字画押的。 经过一阵的治疗,又是营养的补充,小林头不那么晕了,脸色也不那么苍白了。每天的清晨和晚上,又能看到小林刻苦攻读的身影了。 小林是不晕了,这回轮..到母亲头晕了,每次卖完血,母亲浑身出虚汗,腿脚都有劲用不上,脸色自然也是苍白的。她不能让小林看到这些,小林在家时,她就硬撑着自己,苍白的脸上挂着微笑,小林一离开家门,她便一头扑倒在炕上,昏昏沉沉地睡上一整天。有时她担心自己会昏沉沉地睡死过去,但每到小林快放学时,她都会爬起来,来到菜市场,买回一条活鱼,鱼在手里跳着,她的手在抖着。 一天天的,一日日的,终于等到了小林高考的日子。结果公榜的那一天,小林没能考上大学,只考上了一个师范学校,是中专。中专生在当时也很不容易了,但母亲还是后悔,她后悔自己再卖两次血就好了,让小林更好地补补身子,说不定就能考上大学了。母亲自责的心里一直持续了好多年。 八 母亲说什么也没有想到大秀会突然回来,自从大秀结婚后,她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母亲去过一次乌拉普,那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大秀的突然出现,让母亲惊讶万分。她抖动着嘴唇,半晌才喊出一声:大秀——接着眼泪也随之流了下来。自从知道大秀的真实情况后,母亲没有一天不在为大秀担心,叹气。有时在梦中,她都为大秀凄楚的处境难过得伤心落泪。 母亲显得很激动,这在预料之中,大秀却很冷静,沧桑写在脸上,一般的情形就很难让大秀落泪了。大秀随身带回了一个包,春、夏、秋、冬的衣服都在那个包里了,大秀把这些衣服倒腾出来的时候,母亲惊讶地问:你不回内蒙了?大秀长出了一口气,又长出了一口气,说:不走了。 大秀的回来,使大林、小秀、小林几人凑在了一起,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大秀的举动。 大林的意见是,大秀的这种做法很不现实,大秀已经嫁给内蒙了,就应该是内蒙人了,没户口、没工作,没房子的,回来干什么,哪来还回哪去吧,这样省心,干净。 小秀的观点和大林的观点相差十万八千里,她现在已经是科长夫人了,丈夫半年前当上了科长,于是小秀说话办事和以前有了明显的变化,很官方,也很前卫的样子,什么困难在她眼里都是小事一桩,她现在已经是孩子的母亲了,她一边拍打着怀里的孩子,一边见多识广地说:姐,你回来就对了,那个老内蒙有什么可留恋的,就是要饭也不能回到那个地方去。人不能让尿憋死,姐别怕,到时候我帮你想办法。 小林没有发表意见,他现在还是个中专生,书本上的那点见识,还远没到他发表对生活认识的程度,有的只是孤独的思索,于是小林在大姐的问题上就只剩下了思索。 母亲倒不担心大秀的生存,其实她早就想好了,大不了让大秀和自己一起去拾破烂,也能养活自己,她最担心的是内蒙的女婿和两个孩子,于是母亲把自己的担忧提出来了。 大秀叹了口气,这是她进家门之后的第一次叹气,然后咬着牙说: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内蒙我是不回去了。 母亲见大秀决心已定,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只能在心里暗暗地为大秀叹气。于是大秀就暂时住了下来,小林平时住校,只有周末才回来住一个晚上。母亲还照例去拾破烂,她要养小林上学和自己。在小99lib.林考学之前,小秀曾信誓旦旦地说:要是小林能考上大学,他的学费我包了。结果小林只考上了中专,上学前,小秀只为小林买了一身衣服,学费的事就不提了。母亲想,不提就不提吧,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都是人家的人了。拿钱养自己的弟弟,好说不好听。母亲不能让这些事连累了小秀的幸福生活。在这四个孩子中,母亲最不用操心的就是小秀,嫁给了一个干部家庭,女婿又当了科长,日子过得也算可以了。大林的生活起点不高,这些年也没有上去,一家三口仍挤在那一间小房里,两人的工资勉强维持着一家的开销。 大秀住了几天,她并没有听从母亲的建议去和她一起拾破烂,而是一连在外面跑了几天,终于在一天晚上,她躺在炕上冲母亲说:妈,我要办个服装摊。 她的想法吓了母亲一跳,能摆摊的,在母亲的眼里就是买卖人了,大秀从内蒙回来,浑身上下的灰尘还没有洗净,一下子就要做买卖人,着实吓了母亲一步。她爬起身来,分明看见藏书网大秀是睁着眼说这话的,她才确信大秀不是在说梦话。母亲沉思半响,把该想到的困难都想到了,于是一一地说出来,例如资金、摊位、执照等等。 大秀却铁齿钢牙地说:妈,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原来大秀和当年一同去内蒙建设兵 团的一名女同学重逢了,那位女同学现在就摆了一个摊,也在卖服装,且生意做得不错。大秀经过一番考察后,终于下定决心也要摆一个服装摊。大秀的想法得到了小秀的热烈赞成,她又发誓般地说:姐,办执照的事包在我身上了。她说这话是有把握的,丈夫在区里当着科长,管的就是个体户。小秀果然说到做到,没多长时间执照就办好了,大秀在同学那里进了一批服装,当然不是现金,同学很仗义地说:你啥时候卖完,啥时候给我钱。 大秀的生活就此掀开了崭新的一页。这以后她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晚上回来的时候,有时母亲都睡下了,母亲总想问问大秀的情况,还没说上两句话,大秀的头一歪就睡着了。早晨,母亲睁开眼睛时,大秀的被窝已经空了。大秀在发着狠,母亲疼在心上。母亲知道什么是生活,生活本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可轮到让子女们承受时,她又不忍心了,她要亲眼看一看大秀一天的工作,否则她的心里会一直悬着。 大秀的服装摊从开业到现在,她一次也没有去过,不是她不想去,是她插不上手,也帮不上忙。那天,她七找八找地找到了大秀的服装摊,那是一条服装街上一个很不起眼的一个服装摊位,大秀正忙着上货,大冷的天,大秀已经忙出了一头的汗水。母亲一连叫了大秀好几声,大秀才听到,见是母亲,就说:妈,你怎么来了?大秀的确连说话的工夫都没有,每个路过她摊前的顾客,她都要想办法让他们停下来认真地看一眼她摊位上的衣服,如果有个顾客停下来,甚至试一试衣服时,大秀的神情仿佛见到了救星,翻箱倒柜地为人家挑衣服,帮着人家试,往往折腾一番之后,客人还是摇着头走了。大秀折腾十次八次,往往也不一定能做成一宗买卖。偶尔有人买一件衣服,大秀和人侃起价来,总是让母亲惊心动魄,往往是大秀最后妥协,价格一落下来,母亲担心大秀为做成这宗买卖而亏了本,大秀便很便宜地把一件衣服卖了,又笑着脸把人家送走,直到这时,大秀才长吁一口气。母亲也长吁一口气,趁摊前人少,大秀冲母亲说:妈,你帮我看一下。说完便奔跑着向厕所跑去,不一会儿,又奔跑着回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惟恐耽误了一宗生意。 中午大秀吃的是盒饭,送到摊前的那一种,大秀这顿饭吃得也很不流畅,总被来看衣服的客人打断,那顿饭大秀虽吃得狼吞虎咽,还是断断续续地吃了几十分钟,最后饭菜都结了冰碴。母亲看到大秀这样,实在看不下去了,背过身,抹着泪,心疼无比地向家里走去。 晚上,母亲.破天荒地买回了一斤排骨,放在锅里炖了,夜深的时候,母亲一直坐在炕上等着大秀,直到大秀回来,她把一盆烀烀的排骨放在大秀面前,大秀不解地望着母亲,母亲还没等说话,眼泪就流了下来,大秀触景生情,一下子扑在母亲怀里,娘俩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了一回。 艰难的日子也是人过的,大秀咬着牙挺过了最艰难的创业时期,后来,大秀请了一个人做帮手,自己负责上货,有时大秀还要和人一起到广州、温州上货,一去就是好几天。终于,大秀有了一些积蓄,她在外面租了一间房,一是为了放货,有时自己也住在那里。 一天,大秀突然对母亲说:妈,我想把两个孩子接过来。母亲一下子就想到了远在内蒙的那两个孩子,女儿过得日子她是看到了,两个外孙的日子她看不到,只能抽象地记挂着,她又想起了两个孩子小时喝奶茶的情形。其实她早就想让大秀把两个孩子接过来,但考虑到大秀眼下的困难,她一直没说出口。大秀提出来了,她当然一百个赞成。 大秀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几天,终于把两个孩子接来了,当两个半大小子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的心又受不了了,两个外孙虽然穿着大秀为他们新做的衣裳,但仍掩饰不住他们受苦的内心,两个外孙胆怯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他们很生硬地喊着姥姥。骨瘦如柴的两个孩子让淑贞的心都碎了。 两个孩子回到了大秀的身边,母亲这才知道,大秀已经离了婚,当初大秀回城时,是孤注一掷地把生存的希望放在了最后一搏上。大秀当初没把离婚的事告诉母亲,是担心母亲无法承受。 九 日子总是要往下过的,大秀的两个孩子终于能在城里上学了。大秀努力的目标,就是为了让两个孩子能在城里上学,过正常孩子应该过的生活。大秀把这两年卖服装的积蓄都用在了两个孩子身上,她又重新租了房子,一家三口住在一起,于是大秀又在城里有了一个家。 大秀的服装摊办得有些声色了,她仍天南地北地跑着去上服装。每次从外地回来,她都抽空到母亲这里看一看,大秀可能是小就离家在外的关系>..,她比其他三个孩子都懂事,每次回来看望母亲,都会给母亲捎回一件合体的衣服,或者这座城市很难见到的小吃。每次母亲 看着这些东西,都为大秀花钱而心疼。母亲就说:我能穿多少?吃多少?钱是一分分攒出来的,可不敢乱花。 大秀就说:妈,以后你就别捡破烂了,这么大岁数了,我们少吃一口就有你的了。 那时小林已经师专毕业了,在一所小学校里当老师,每月都有固定的收入。母亲已经不需要为了养孩子而奔波了,捡了这么多年的破烂,她已经习惯了,她一直觉得,日子是捡破烂拾过来的,一分分地捡,于是有了今天,有了日子。虽然母亲不听孩子们的劝阻,但她听了孩子们的话,心里还是热乎乎的。有了孩子们这份体己的关怀,她满足、幸福。 正当大秀满怀热情地往前奔生活时,身体却出现了问题。刚开始的时候,大秀腰酸腿疼的,总是感到累,一个人忙这么一摊能不累么。大秀并没往心里去,以前的苦也吃过,累也受过,最后挺一挺也就过来了。这次却不一样,大秀越挺越累,先是人奇迹般地瘦下来,接下来又尿血了,大秀这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去医院一检查,结果是吓人一跳,大秀患的是肾炎,这个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足有几年了,此时已到了危险的关头,除非换肾,否则生命难保。 这条消息对大秀来说是毁灭性的,对淑贞来说是爆炸性的。母亲被这条消息震得惊呆了,她万没有想到好端端的大秀,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好日子刚过上几天,老天爷就不让人活了。 母亲的心里已是柔肠寸断了,大秀这些年的苦楚,又清晰地一幕幕在母亲面前闪现,仿佛那些苦,大秀是为母亲吃的,母亲越这么想越觉得对不住大秀,只要能换回大秀的生命,让她干什么都在所不惜。母亲那时就想,要是大秀没事,她宁可再拾二十年的破烂,她翻箱倒柜地把这些年拾破烂积攒的零钱用一个包袱皮包了,她抱着这些角角分分的钱来到了医院,出其不意地给医生们跪下了,然后声泪俱下地说:医生,救救大秀吧,求求你们了,这是钱,你们收下吧,要是不够,以后我再还。 医生们看到这个老人,又看到了那一包零钱,他们也很为难,不是他们不想救大秀,是他们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救大秀,换肾就得有肾源,这是医院奇缺的,就是有了肾源,也不一定能配上。医学是很讲究科学的,一点也不能马虎。 母亲明白了这一套程序后,突然顿悟地说:医生,那你们给看看,我的肾行不行。 她说完这句话,医生们怔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接着他们的眼睛都为之亮了一下,马上又暗淡了 4e0b." >下去。用亲人的肾做移植,成功率自然会很高,但看到淑贞这个样子,他们又都没有了把握,不是别的,他们担心救活女儿母亲却活不成了。淑贞在人们眼里已经很苍老了,其实她才五十多岁,生活的磨难却使她过早地苍老了。 淑贞看出了医生的担心,她又一次给医生们跪下了,然后声泪俱下地说:我都这把年纪了,多活一天,少活一天没啥,医生,求求你们了。医生仍在犹豫,他们不忍心这么做,况且就是淑贞能活过来,他们也没有十分把握救活大秀,在这种情形下,医生的心里想的便可想而知。医生不点头,淑贞干脆就不走了,她一直跪在医生的办公室里,目光坚定不移地望着每个医生的脸。 医生被淑贞感动了,他们大都是做父母的人,他们理解父母的心。他们开了一次会研究这一问题,后来得出结论,要给淑贞全面检查一次,才能决定她和大秀的肾是否吻合。于是,淑贞也在医院住了下来,和大秀住同一个病房。大秀知道了母亲的意思后,她坚决反对母亲这种做法,她不忍心看着母亲在自己面前死过一遭地那么难受,她说:妈,就让我这样吧,我命不好,我认命了。只不放心那两个孩子…… 她为自己的孩子在牵肠挂肚,如果没有孩子她面对死亡也许会轻松许多,是两个尚没成年的孩子,让她没有勇气面对死亡。淑贞又何尝不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呢,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想起了当年为了大林找一份工作,而委身于苏厂长的情形,为了小林治好贫血病而去卖血。这一切不都是为了孩子吗?他们一代又一代的,亲情成了他们和这个世界联系得最紧密的一种方式,他们为这种亲情而生,为希望而生。淑贞此时的希望就是儿女们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此时,母亲为大秀换肾的决心比铁还要坚硬,大秀的哀求和眼泪都不能阻止母亲的决?心。母亲冲大秀说:闺女,你啥都别说了,这么多年,妈对不住你,就让妈为你做点啥吧。在淑贞的感觉里,她为儿女们付出的太少了,因为她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普通女人,没能让儿女们沾光,这一点,深深地在折磨着母亲。从孩子们出生那天起,母亲就有了这种自责心理,一直到死,她都在深深地折磨着自己,谁让自己是个普通的女人呢,没能为孩子谋一点福利。 医生们慎重地检查了一番,又检查了一番,得出了一个令人欣喜的结论,母女俩的身体反应很接近,适合做移植手术,很快,手术的日期就定下来了。手术那一天,大林一家来了,小秀一家人来了,小林也来了。他们望着即将被推进手术室的母亲和大秀,仿佛是来做最后的告别。他们面色悲泣,神情肃穆,是大林代表一家人在手术单上签的字,这是一个大手术,危险性是时刻存在的,医生们已经反复讲过了。医生越这么讲,一家人心里越没底,字还是要签的,大林颤抖着手,一笔一划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母亲和大秀躺在他们面前,母亲觉得孩子们有些大惊小怪,她正在为自己能救大秀一命而欢欣鼓舞着,她恨不能马上做换肾手术,自己能否醒来不重要了,她一直在祷告老天爷,一定要让大秀健康地活下去。她被这种心情鼓舞得有些不安,她一遍遍催促医生、护士,让他们快一点。 终于,母亲和大秀被推进了手术室,母亲这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大秀的手,她甚至冲大秀笑了一次。大秀嘴唇牵动着,想冲母亲说点什么,结果又什么也没有说出.99lib.来。 漫长的手术开始了,终于有了结果。手术成功了,母亲和大秀又双双从手术室里推出来,两张床挨在一起,她们终于清醒了过来。大秀看到了母亲,母亲看到了大秀,他们几乎同时把手伸给了对方,同时握住了对方,四目相视,母亲颤颤地叫了一声:闺女。大秀叫了一声:妈。他们普普通通的一声称呼,道出了所有人间的真情。 还有什么说的呢,啥也别说了。 母女的目光久久地凝视在一起,他们在无声地诉说着万语千言。 十 大秀终于又和正常人一样开始生活了,她的身体里多了一只母亲的肾。母亲因少了一只肾,身体已经大不如以前了,但她的精神却很好,她亲眼看到儿女们平平安安地生活着,她知足快乐。 小学老师小林,也终于结婚了,结婚的对像也是一名小学老师。其实小林早就过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他一直在选择一桩合适的婚姻。四个孩子中,只有小林念过中专,在母亲眼里,小林大小也算一个知识分子了,知识分子,总要有些和常人不一样的地方。这一点在小林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小林总是在追求生活上的唯美,他一次又一次地被书本上的道理激动得死去活来,于是,就依照那份理想,去梦想,去追寻。这一点,在小林寻求女朋友上,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小林的女朋友谈了不下十个,见过面的女孩子不计其数。不是他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他。这是爱情没有结果的一个通病。 身为小学教师的小林,总觉得自己大小也算一个知识分子,总不能将就,一定要寻找一个合情合意的,找来找去,一直没有结果。不仅母亲着急,大林、大秀、小秀也跟着着急,他们动用了所有的社会关系,积极努力地帮助小林物藏书网色女朋友,结果小林见了一个又一个,没有一个合适的。一家忙活了一阵之后,母亲终于说:小林,你到底要想找啥样的,是不是你找的还没生出来呢。 小林就说:妈,你别管,我自己心里有数。小林有数,母亲没数,一家人都没数。在小林的婚姻问题上,最上心的应该是小秀了,他们是同父同母所生,另一原因,她现在已经是总经理的夫人了,以前当科长的丈夫,现在下海了,以前区里的一个工厂,现在改成公司了,于是科长就下海当了总经理。一家人就数她站得高看得远,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有这种优越感,没想到的是小林谈恋爱这件区区小事,却让她碰了一鼻子灰。刚开始,大林把工厂的女徒弟介绍给小林,小林没同意,后来又是大秀,把一个开服装摊的女孩介绍给小林,小林也没同意,这些不同意可以理解,她给小林介绍的小林也没同意,这就大大伤了小秀的自尊心,小秀给小林介绍的是,他们那家超市的收银员,小秀那家商店现在已经改成全市最大的超市了。据小藏书网秀介绍,这个女孩子职高毕业,是学会计的,人长得没法说,重要的是知书达礼。小秀还说,这女孩爱学习,什么时候闲下来,什么时候看见她手里拿着一本书在读。后来小秀又补充道,那可都是金庸先生的书呀。现在小秀称呼男人,都叫先生了。小林一点也不给小秀面子,小秀说的这个女孩,他连见都不肯见。小秀在小林的问题上遇到了空前的打击,气呼呼地走了。从此,她很少过问小林的婚事了。有时母亲着急,免不了叨叨,小秀就说:妈,你别管,让他自己去找,看能不能找个仙女回来。 小林没找到仙女,找到了一个自己的同行,也是小学老师。这位女小学老师情形和小林类似,她一直想找到一位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结果找来寻去的,没一个合适的,一是年龄就大了,最后只好打折把自己处理了。结果就和小林凑合到了一起。 这女孩姓李,小李第一次到小林家来时,看女孩还算周正,浑身上下什么都不缺,可是看着,总觉得哪不对劲,母亲琢磨半天,终于发现,原来小李白眼仁多,黑眼仁少,看人时总觉得有目无珠似的。小林自己看着高兴,一家人只好也不多说什么,但小秀还是忍不住,背着小林说:这女孩,我没看出好来,怎么看怎么像个白眼狼。于是,小秀背地里就叫小李为白眼狼。 小林终于和小李张张罗罗,忙忙活活地结婚了。小林是家里最小的,又是最后一个结的婚,母亲拿出了所有的积蓄,那是这么多年捡破烂攒下的钱,上次为了给大秀做手术,她想用这笔钱,结果大秀没让动。小林结婚,她一古脑又都拿出来了,大林、大秀、小秀依据个人情况也都凑了份子,因此,小林在四个孩子当中,婚礼算是最体面的一个。 小林结婚没房子,和母亲住在一起。 儿媳妇小李初来乍到?.,刚开始还比较有礼貌,妈长,妈短地叫,脸上的笑容自然也比较灿烂。后来熟悉了,习以为常了,妈这个称谓就省略了,变成了“哎”。“哎”就“哎”吧,只要两口子能过得好,母亲这么想。慢慢地问题就出来了,一家三口在一起过,做饭,买菜什么的,自然都是母亲干。自从母亲为大秀换了肾以后,身体大不如以前了,儿女们死活不让她去捡破烂了,她也是力不从心了,从此,她再也没有拾过破烂,对眼前的生活状态,母亲很知足,老了,终于安稳了。问题出在母亲做饭上,勤俭了一辈子,鸡鸭鱼肉的,让她做她也不会做,于是,在吃饭的问题上就很节约。 小李就很有意见,又不好说什么,有时晚上她和小林一同下班往回走,小李就提出先不回家去逛藏书网街,小林自然没有什么异议,反正家里母亲做好了饭等着他们呢,早回去晚回去都一样,于是就逛,逛了一会儿,又逛了一会儿,小李就说饿了,小林提出回家,小李不同意,提出在饭店吃。于是就吃了,小林吃饭时,想到了粗菜淡饭在家里等着的母亲,心里怪不是滋味的,把自己的想法就说出来了。小李就说:你妈就那人,好吃的她消化不了。 有了初一,就有了十五。从那以后,隔三差五的,两个人就到外面改善生活。刚开始,小林的心里还不是个味,可每次回到家里,母亲又都是好好的,母亲吃那些粗茶淡饭显得特别香甜,小林就想,这就是老人和年轻人的代沟,让母亲吃饭店,母亲一定是消受不起的。小林的心就安稳了下来。 母亲在和小林一起过日子,大林、大秀、小秀三个人仍不时地来看母亲,每次来都不空手,吃的、喝的,都拿来一些。母亲面对儿女拿来的东西,每次都心疼地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能吃几口,你们都还一大家子人呢,下次就别了。母亲心疼也是真心疼,但她还是愿意看到儿女们的孝顺。这些吃的,喝的,母亲从来不独享,很大方地拿出来,和小林、小李一起吃。在有好吃的时候,小李从来不张罗到外面去吃饭,而是回家和母亲一起吃。藏书网母亲吃这些时,总是显得小心翼翼,生怕不够吃,于是就捡那些粗菜吃。小林就说:妈,你吃呀。母亲就违心地说,那些东西俺吃不惯,你们吃吧。 小李这时快速地和小林交换了一下眼神,于是,两人心安理得地大吃大嚼起来。晚上两人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小李就冲小林说:我说的没错吧,你妈消受不了好吃的。小林听了不说什么,只是笑一笑。小林的心又安稳了许多。 十一 大林两口子双双下岗了,他们工作的铸造厂倒闭了。铸造厂倒闭是迟早的事,他们的铸件总是不合尺寸,又满是砂眼,在计划经济时,他们勉强可以生存,市场经济一开放,工厂就只能倒闭了。 铸造厂倒闭,对大林一家来说和天塌地陷没有什么区别。他们的孩子都上初中了,两人都没工资了,在这之前,厂子效益就不好,工资打着折扣发,勉强够一家人的吃食,因此,一家也没什么积蓄,现在只能喝西北风了。 大林两口子天天出去,八方联系着去找工作。大林两口子的事惊动了母亲,母亲本以为大林两口子都这么大岁数了,早就成家另过了,不用她操什么心了,没想到,她还要为他们操很大的心,那些日子,她每天都要往大林家跑两趟,大林两口子出门去找工作,她就坐在那里等,仿佛这样心里会踏实些。每次大林回来,母亲都很紧张,仰起头去察看大林的脸色,大林不说什么,只是叹气,不用..说,母亲就明白了什么。母亲回到家后就把气叹到了家里。小林很不高兴,怪母亲尽操那些没用的心,小林就说:妈,你操心有什么用,又帮不上忙,让大哥他们自己去管自己吧。谁让他们没工作在一个好单位呢。 母亲听了小林的话,心里又难过起来,她又一次想起当年大林进铸造厂时,自己赔着笑脸,一次次在老苏的办公桌上委身于老苏的情景,那张办公桌很不牢固,在身下吱吱地响。那时她就想:就这样吧,只要大林有了工作,踏踏实实一辈子,自己就这么认了。没想到,大林没能工作一辈子,刚刚半辈子就失业了,母亲深刻地检点着自己,要是自己不那样,兴许大林就不会到铸造厂来,也许现在大林就不会失业。想到这,母亲恨不能去扇自己的耳光。 母亲正在抓心挖肺地责备自己的时候,一天夜里,大林媳妇慌慌张张地来了。她带来了一个让母亲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大林被警察抓起来了。 原来大林真的走投无路了,一家人还要吃饭,孩子还要上学,他不能坐在家里喝西北风。他和同时下岗的几个工人,便到厂子里去往外倒腾东西,然后卖给废品站,倒腾来倒腾去就有人去报警了,结果,大林几个人就被抓了起来。 很快,大林就以偷窃罪被判了三年刑。大林没能找到工作,却住进了监狱。让全家人都感到很失望,最伤心、难过的自然是母亲。 大林进监狱引起了家里一连串反应,先是大林媳妇和孩子回了娘家,不久又提出要和大林离婚,两人都在一起生活快一辈子了,又折腾着离婚,最让母亲伤心的是,大林的儿子,自己的孙子,那个念初三的学生。在这期间,淑贞和自己的孙子谈了一次。 淑贞说:“你妈要和你爸离婚,你打算跟谁?” 孙子梗着脖子说:“跟谁?当然跟我妈。” 淑贞又说:“你爸才判三年,等你高中毕业他就出来了。” 孙子红头胀脸地说:“别说他,我没这样的爸爸,他让我也不能做人。” 淑贞再说:“他怎么不让你做人了。” 孙子不再说话了,眼泪在眼里含着。 淑贞还说:“你爸判刑,还不是为了过日子。” 孙子突然站起身,冷冷地说:“以后我不姓文了,我没这个爸,没你们这些亲人。”说完拂袖而去。 没多久,大林的老婆终于和他离婚了,孙子也改了媳妇的姓。母亲病了一场,她撕心裂肺地替大林难过,家没了,连自己的孙子都没了,儿子自己孤孤零零地在监狱里服刑。 母亲受不了了,病好后,她去了一趟监狱,她见到了大林,大林老了,也瘦了。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了,也不问什么,只是狼吞虎咽地吃母亲给他带去的那只烧鸡。最后大林抬起头说:“妈,下次你再来时,给我带一条烟吧。”母亲看着大林的样子忍着,她一走出接见室,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她看到了大林的麻木,绝望,还有自暴自弃,大林的样子让她的心碎了。 从那以后,每个月母亲都要去看大林,大林让她放心不下。母亲想,大林一个人多不容易呀,那么大岁数的人了,在监狱里孤孤单单,没人问没人疼的,她不能让大林一个人扛着这份艰难,她要给大林带去关怀和温暖。 大秀、小秀、小林三个孩子,集体去看过一次大林,然后他们就不再提去看大林的事了。他们都忙着自己的事,都挺不容易的。这一切母亲明白,不怪孩子们。 母亲坐火车,又坐汽车,七拐八折地去监狱看望大林。每次回来,母亲都要在床上躺好几天。大秀心疼母亲,就说:“妈,你以后别去了,以后我每月给大林寄钱。”母亲照例要去,钱并不能代表爱,母亲带给大林的是母亲的爱。母亲又开始拾破烂了,她每月的花销不能伸手向孩子们要,她去看大林要花路费,还要给大林买吃的,抽的,这都需要钱,她怎么能每次向孩子要这些钱呢。 母亲又捡起过去的行当,大秀最先受不了了,她找到了母亲,含着泪说:“妈,你这么大岁数了,要干什么呀?你缺钱我给你就是了。”大秀说完从兜里拿出一个活期存折,递给母亲,母亲不接,她硬塞给母亲。大秀又说:“你每个月去看大林,你愿意去就去吧,破烂就别捡了,这么大年纪了,有个好歹的咋整。” 大秀在担心母亲的肾,毕竟是只有一个肾的人了,另一颗肾长在大秀的身体里,大秀时时刻都能感受到母亲的存在。 母亲就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妈就这么大能耐了,没本事给你们创造条件,妈心里难受。” 母亲说到这,照例要大哭一场,伤心会让母亲流泪,母亲只有通过泪水,发泄心中的难过与伤心。母亲不忍心用大秀的钱去看大林,大秀的身体不好,还要开服装摊,两个孩子也都上初中了,户口不在城市里,因此要多花许多钱供两个孩子上学。大秀不易呀,几个孩子都不容易。 母亲一分也没动大秀的钱,自己踉跄着脚步,去拾破烂。每当傍晚,人们在街上很容易就能看到母亲,她用编织袋背着垃圾,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目光里写满了爱与期待。那就是母亲。她在期待着每个月的某一天,那时,她就能看到儿子大林了。这是母亲来看他,大林收下她带去的吃食和烟时,母亲的心里就会一片轻松。 这一阵子不知为什么,小秀总爱往回跑,说是回来,她只到母亲住的屋里坐一坐,她很少走进小林那两口子的房间。刚开始母亲并没觉得有什么,时间长了,次数多了,母亲就觉得不对劲了。毕竟是母亲,每个孩子的异样都逃不过母亲的心。 一次,母亲就说:“小秀,出啥事了,跟妈说。” 母亲还没说话,小秀就哭了。 原来小秀的丈夫自从当上了总经理后,便经常不着家,他总是说工作忙,有应酬。后来,小秀就发现,丈夫原来在外面养了女人。丈夫犯一个很通俗的错误,人过中年,事业又小有成就,很容易犯这样的错误。小秀的丈夫自然也不例外。最可恨也最庆幸的是,当小秀为此质询丈夫时,丈夫不承认自己的错误,还理直气壮地说:一个男人一辈子就跟一个女人,多没意思呀,我又没和你离婚你有吃有喝的还想咋的。 小秀不想咋的,只想让丈夫回心转意把心思放在她一个人身上。看样子要做到这一点,丈夫有些不可能。于是小秀就痛苦,什么离婚呢,吵闹哇,小秀都想过。小秀是个很理智的人,那样的结果并不太美妙,毕竟她也是四十来岁的人了,孩子都那么大了,现在家庭条件不比别人差,该有的都有了,要是离婚,能过成现在这个样子么?小秀否定了自己最初要离婚,吵闹的想法,只能忍受着。 在小秀哭诉过程中,母亲难过地望着小秀,孩子难受,母亲更难受。当母亲听完了小秀的分析后,认为小秀想得有道理,还能怎么样呢bbr>?,忍着吧,日子还是要过的,母亲看见了小秀鬓边的一根白发,伸出手拔了下来,母亲在心里深深地喟叹一声,她只能这么叹气。 从此,小秀每次回来,都要对母亲唠叨一番,母亲听着。然后母亲和小秀一起叹气,又说一些很无奈的宽心话,松弛了一些的小秀,然后告别母亲,该干啥还干啥去了。 母亲又多了一条操心的线索。 十二 母亲在又一次去监狱看望大林后,终于病倒了。这次却没能很快地起来,她也说不清到底哪儿不舒服,总之就是没劲,站不起来。孩子们把她送到医院里去做检查,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什么大病来。最后医生把三个孩子召集起来说:“把老人抬回去吧,住院的结果也不一定好。” 大秀就问:“我妈得的是什么病。” 医生想了半天说:“你们母亲就像一台过时的机器,哪都不正常了,瘫痪了,不能正常工作了。” 医生的比喻很形象,孩子们都明白了。 母亲回到家只能躺着,头脑很清醒,就是四肢没劲。刚开始,孩子们对母亲很重视,母亲这一辈子为了拉扯四个孩子熬干了心血,他们是有情有意的孩子,纷纷买来营养品,不时地来看母亲。母亲不见好,也不见坏,一拖再拖。孩子们都有自己的事,况且,看母亲这样,一时半会儿又不会有什么大事,他们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了。 母亲饭是不能做了,小林两口子回到家不仅要自己做饭, 6253." >打扫卫生,还要为母亲做饭,端屎,端尿的,时间长了就有意见。于是小林把大秀、小秀叫回来,当着母亲的面,把自己的困难说了,又提出了几条照顾老人的方案,要么每家轮换照顾老人,这一条大秀和小秀都有实际困难,况且,把母亲搬来搬去的,也不方便。第一条行不通,小林又说出了第二条,那就是,三个人(大林在监狱不能算在内)轮流值班,每人一星期或长或短都行。后来,大秀提出了一个建议,由他们三个孩子出钱,请一个保姆,这样他们就会省心了。这条建议得到了认可。 母亲当着三个孩子的面?99lib.没说什么,谁说话她只是看着。三个孩子走后,她开始流泪了,流了一夜的泪。 第二天,在劳务市场找来的保姆来了,三个孩子果然轻松了不少。 母亲以为自己躺一阵就会好起来,没想到躺了这么长时间也不见好的迹象。自己躺在炕上,三个孩子就很不安心,又出钱费.力地请了保姆,孩子们都挺不容易的,他们还在奔生活,她不想拖累他们,这让她会很难过。有时一夜夜地睡不着,一次又一次地责备自己。责备自己不争气的身体。她有生以来,体会了失眠。失眠的过程中,她想起了自己的一生,两个男人,给她留下了四个孩子,他们又都长大,成人,这一切,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人这一辈子说起来挺漫长的,可想起来其实挺短的。思前想后,把人这辈子看透了,也就悟出了一条浅显的道理:人活百岁也是死。母亲这么想透之后,她就下定了一个决心。 大秀来看她时,她就冲大秀说:“我睡不着觉,给我开点安眠药吧。” 大秀下次来时就带来了十粒八粒的安定。医生不给多开,只能十粒八粒的。 小秀来看母亲,母亲仍把自己睡不着觉的话重复了一遍,小秀也给母亲开来了一些安眠药。 接着是小林。 一天夜里,母亲背着保姆把那些安定, 一口气吞了下去。天快亮时,保姆发现了异样,大呼小叫地叫醒了小林。于是,母亲被送进了医院。 在医生们抢救母亲的过程中,大秀小秀都赶来了,他们在抢救室门前,他们都想到了母亲会死。他们一同感受到了与亲人永远分手时的那份悲凉,揪心,难受。小秀先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诉说:妈,你别死呀,你死了,我哪还有家呀,心里话还跟谁说呀。大秀也哭了,她也是个当母亲的人,将心比心,当年母亲对他们,不正是今天她自己对自己的孩子吗。有谁能胜过母亲对孩子这份感情呢,况且,她正用母亲的肾维持生命。 小林一直在哭,他是老师,是个有文化的人,他想的问题比别人复杂一些。母亲这种举动,无疑是世界上最无99lib?私的,他想到一句名言: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母亲奉献完了,不知道索取。小林冲抢救室一声声地喊着:妈,你不能死呀——他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意思是,给我们一次敬孝的机会吧。 母亲不知是生命力顽强,还是她还有许多记挂的事,总之,母亲又一次活了过来。当她 面对病床前,三个孩子的三张泪脸时,她的神情很平静,然后很平静地说:你们该看看大林去了。 三个孩子擦干眼泪,下决心似的冲母亲点了点头。 母亲伸出手,把三个孩子的手抓在自己的手中,她微笑着说:活着就能看见你们,活着真好。 最后一个士兵·现在 现在只有那只狗伴着他了,狗是黑的,只有四只蹄子上方有一圈白,他一直称它为“草上飞”。狗已经藏书网老了,早就飞不起来了,毛色已不再光鲜,眼神也远不如年轻那会儿活泛了。它和他一样,总想找个地方卧一会儿,卧下了就犯呆,看看这儿,望望那儿,似乎什么都看到了,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两眼空洞茫然,春夏秋冬,暑热严寒,四季周而复始地在身边流过。在他的记忆里,狗差不多有二十岁了,对人来说这个年纪正是大小伙子,日子可着劲儿往前奔,但对狗来说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他总是在想:它是舍不得他呐,努力着活,好给他作个伴儿。它的母亲、母亲的母亲,已经伴着他几十年了。 此时,一人、一狗,蹲坐在院子里,太阳西斜,半个山坡都暗了下来。一人、一狗往那山坡上望,山坡上还是那十四座坟,坟已经培了土,很新鲜的样子。十四座坟似乎在醒着,和一人、一狗遥遥相望着。 西斜的余晖染在他的眼睛里,眼睛早就浑浊了,脸也像树皮一样沟沟坎坎的,他凝在那儿不动,痴痴幻幻的,五十多年了,他就这么守望着。 夕阳在他眼前跳了一下,太阳隐到西边那个山尖后面去了。有风99lib?t>,是微风,飘飘扬扬地荡过来,五十年前那一幕又如梦如幻地走了过来,枪声、喊杀声,还有那支一直没有吹响的军号,一起淹没了现在,淹没了现在已经七十二岁的王青贵。他蹲在那儿,如一只木雕,有泪水,是两行浊泪,热热的、咸咸的爬过他的脸颊和嘴角。 那狗仍那么卧着,眯了眼,望那十四座坟,他和它两双目光就网在一起,痴痴定定地看那坟,看那落日。落日只那么一抖,天就暗了。 最后一个士兵·1947年初春 1947年初春,县独立团打了一场恶仗,他们的敌人是暂三军的一个师,那是一场遭遇战,打了一天一夜,双方伤亡过半。黎明时分,团长马林下达了突围的命令,王青贵那个排被任命为突击敢死排,那时他的排差不多还是满编的,他们一路冲杀出来。后面是独立团的主力,掩护着伤员和重型火炮。火炮是日本投降后,受降得来的,很珍贵。 那一场恶战,光伤员就有几十人了。野战医院在一个村子里,伤员被安排进了野战医院 。四百多人的独立团,那一仗死伤过半,只剩下二百多人了,王青贵所在的三排,加上他只剩下十五个人了。他是排长,看着和他一道冲出来的十四个兄弟,他总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有个什么东西硬硬地在喉咙那儿堵着,却哭不出来。弟兄们烟薰火燎的脸上也有那种感觉。1947年东北平原,双方的主力部队都在东北战场上胶着地鏊战,县独立团是地方部队,和敌人的暂三军周旋着,他们要牵制敌人的兵力,以免敌人的主力北上,东北的第四野战军正准备全力反攻,不久之后,著名的辽沈战役就打响了。那是一次绝地反击,整个中华民族吹响了解放全中国的第一声号角。 此时,独立团肩负着牵制暂三军的全部任务,按着团长马林的话说:我们要死缠烂打,就是拖也要把暂三军拖住,决不能让暂三军入关。 暂三军也把独立团当成了真正的对手,他们一心想把独立大队消灭,然后入关与主力会合。独立团如梗在喉,摸不到、抓不着,就那么难受地卡在暂三军的喉咙里。 1947年初藏书网春,暂三军的一个团,发现了野战医院,他们的队伍分三面向暂住在小村里的野战医院摸来。独立团接到情报后,火速地组织医院转移。那一天,也是个傍晚,太阳西斜,把半边天都染红了。一个团的敌人,分三路追来。两辆牛车拉着医院的全部家当,伤员自然是在担架上,迤逦着向山里转移。 暂三军的一个团,离这里越来越近了,如同一只饿猫闻到腥气,样子是急不可耐的。王青贵所在的五连接到了阻击敌人的命令,五连在独立团是著名的,连长赵大发三十出头,满脸的胡子,打起仗来说一不二。五连是独立团的班底,那时还不叫团,叫小分队,现在的团长张乐天,是小分队队长,赵大发那时还是一名战士。五连可以说是独立团的主心骨,王牌连。此时独立团和野战医院危在旦夕,阻击敌人的任务就落在了五连身上。 此时的五连人员早就不齐整了,四五十人,两挺机枪,弹药还算充足,独立团把弹药都给了他们。 赵大发咬着肋帮骨看着眼前的几十个人,王青贵熟悉连长的表情,每逢恶仗、大仗时,赵大发就是这种表情。看着连长这样,战士们自然神情肃穆,他们明白,一场你死我活的激战已近在眼前了。 赵大发嗡着声音说:暂三军那帮狗杂种又来了,医院和主力正在转移,我们在这里只要坚持两个时辰,就算胜利。 说到这儿,用眼睛和那几十双正望着他的目光交流了一下,然后又说:两个时辰,决不能让那帮杂种前进一步,就是我们都拼光了,也要用鬼魂把那些杂种缠上 王青贵那个排被安排上了主阵地,另外两个排分别在主阵地的两侧山头上,赵大发最后又补充道:什么时候撤出阵地,听我的号声,三长两短,然后我们在后山会合。 赵大发的身边站着司号员小德子,小德子背着一把铜号,铜号在夕阳下一闪一闪地,眩人眼目。号把手上系着一块红绸子,此时那块红绸红得似乎有些不真实。独立团的人,太熟悉小德子的号声了,每当冲锋、撤退,或起床、休息,都听着这号声的指挥,有了号声,部 队就一往无前了。 王青贵带着全排仅剩下的十四个战士冲上主阵地时,西斜的太阳似乎也是那么一跳,天就暗了下来,血红的太阳在西边的山顶上只剩下月牙那么一弯了。 接下来,他们就看见了暂三军的队伍,分三路向这里奔来,骑马的骑马,跑步的跑步,他们的样子激动而又焦灼。 战斗就打响了,枪声刚开始还能听出个数,后来就响成了一片,像一阵风,又像一片雷,总之天地间顿时浑沌一片了。天黑了,敌人的迫击炮弹雨点似的落在了阵地上,他们刚开始没有掩体,树或者石头成了他们的工事,后来那些炮弹炸出的坑成了他们的掩体,王青>贵从这个坑跳向那个坑,手里的枪冲敌人扫射着,他一边射击一边喊:打——给我狠狠地打。后来,他听不见机枪响了,他偏头去看时,机枪手胡大个子已经倒在那里不动了。他奔过去,推了胡大个子一下,结果就摸到一手粘乎乎的东西,他知道那是血,他管不了许多了,他要让机枪响起来,把敌人压下去。机枪在他的怀里就响起来了。阵地上每寸土地都是热的,就连空气都烫喉咙,机枪的枪身烫掉了他手里的一层皮,他的耳朵嗡嗡一片,只有爆炸声和枪声。王青贵杀红了眼,火光中他模糊地看见了敌人,有的在退,有的在往前冲,他把枪口扫过去,在这期间,他不知换了多少弹匣,两侧的阵地刚开始他还顾得上看一眼,那两边也是火光冲天,现在他已经顾不上别处了,只有眼前的敌人。打呀,杀呀,不知过了多久,阵地一下子沉寂了,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只有他的机枪还在响着。他停了下来,侧耳静听,他的耳鼓仍嗡响成一团,那是大战一场之后的后遗症,他以前也遇到过,过一阵就会好的。 他喊:苗德水、小柳子…… 没有人回答,死了一样的沉寂。 烧焦的树枝哔叭有声地响着。 三长两短的军号声他仍没有听到,在战斗过程中,他没有听到,现在他仍然没有听到。 他又大喊着:江麻子、小潘、刘文东…… 他挨个儿地把全排十几个人都喊了一遍,没有一个人回答他,刚才还枪声炮声不断地阵了,一下子死寂了,他有些怕,也有些慌。机枪手胡大个子牺牲了,这他知道,可那些人呢?难道撤退的军号已经吹响,他没有听到,别人都撤了?不可能呀,要是战士们听到了,不能不告诉他呀。 王青贵不知道此时的时间,此时静得似乎时间都停止了。他又喊了一遍全排人的名字,包括躺在他身边的胡大个子,一个人也没有回答,就连山下的敌人也没有了动静,他在心里大叫一声:不好—— 抱过那挺机枪,借着夜色向后山跑去,那里是连长赵大发要求队伍集合的地方。独立大队的人对这里的地形并不陌生,他们一直在这里和暂三军周旋,这里的每一条沟,每一道梁他们都熟悉,有许多战士的家就是附近村子里的。 他跑过一座山,又涉过一条河,在一片平地里,他发现了一个马队,他们吆五喝六地向前奔去。他明白这是暂三军的骑兵营,他们跑过的方向就是主力部队和野战医院撤走的方向。他心急如焚,他想把这一消息告诉连长赵大发,他们要抄近路把敌人截住。他一口气向后山跑去。黎明时分,他终于一口气跑到了后山。后山脚下的那几块石头还在,几天前他们在这里扎过营,烧过的灰烬还在,可连长他们的人呢?这里和阵地一样的静,他喊了一声:连长、小德子……空空的山谷只有他的回声。他想:坏了,连长他们可能仍在阵地上坚守呢,自己怎么就逃了呢?这么想过,他又向阵地奔去。 最后一个士兵·迷失 当王青贵又一次回到阵地上时,他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阵地上一片狼藉,满目疮痍。刚发芽的绿草已经焦糊了,那些树也枝枝杈权的焦糊一片,有的被炮弹炸飞了,有的被炸得东倒西歪。在一棵树下,他看见了老兵苗德水,他入伍的时候,苗德水就是个老兵了。苗老兵很少说话,总习惯眯着眼睛看人,没事的时候就蹲在一角闷头吸烟,没人能说清苗老兵的年龄,有人说他二十多岁,也有人说他三十多岁,当人问起苗老兵的年龄时,苗老兵就淡然一笑道:当兵的没有年龄,要是有人能记住俺的祭日,这辈子也?99lib?就知足了。 此时的苗老兵半躺半卧着,他的右手握着一枚还没拉弦的手榴弹,右手就那么举着,他生前的最后一刻,想把手里这枚手榴弹扔出去,结果就中弹了。子弹从右太阳穴飞进来,又在右后脑偏出去,这是一粒非常要害的子弹,死前的苗老兵还没有尝到痛苦的滋味,他的眼睛仍那么眯着,很淡漠地99lib?望着前方。 小柳子在苗老兵的不远处,他靠在一棵树上,头低着,似乎困了,要睡过去了,他的枪仍那么举着。王青贵奔过去,叫了声:柳子——他去推他,他却仰身倒了下来,这时,王青贵才看清,小柳子胸上中了一排子弹,那血似乎还没有完全凝固,随着他的仰倒,血从小柳子的胸口又一涌一涌地冒了出来。小柳子是排里最小的兵,今年刚满十七岁,一年零三个月前入伍,经历过六次战斗,负过一次伤,那一次他的腿肚子被子弹钻了一个洞,在野战医院休养了二十多天,刚回到排里不久。 王青贵身上的鸡皮疙瘩起来了,昨晚阵地上还是那么生龙活虎的一群战士,转眼便远离他而去。阵地上静得出奇,只有被炮弹烧焦的树枝发出轻微的爆裂声。他茫然四顾,觉得这一切很不真实,恍如梦里。他轻唤着战士的名字:刘文东、小潘、江麻子…… 他看见了江麻子,江麻子趴在一块石头上,仿佛累了,趴在那里睡觉,血却浸满了石头。枪还在他身下压着,刚射击出一发子弹,弹壳还没退出枪膛,他正准备把子弹上膛的瞬间被敌人的子弹击中了。全排加上他十五个人,有十四个人都已经牺牲了,他们或趴或蹲,他们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临死之前,都是一副无惧无畏的样子。十四个战士就这么安息了,他们还和生前一样,似乎在等待着排长的召唤。此刻的他没有恐惧,也来不及去恐惧,那一瞬,他的思维凝固不动了。他茫然地向山下望去,敌人的阵地已是人去皆空,他们是打扫过战场走的。天亮的时候,那里还有浓重的血迹,此时敌人已经把99lib?那些尸体收走了。天地间静极了,有三两只麻雀惊惊吓吓地飞过来,又慌慌地飞走了。 王青贵想到了连长赵大发,连长就在左侧那个山头上,他想到连长便疯了似的向身左侧的山头奔过去。阵地上如出一辙,他看到了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块红绸子,系在小德子那把军号上的红绸子。此时,那块红绸布有一半已经烧焦了,另一半挂在一个树枝上,不远处的地上,那把军号被炸成了几截,横陈在地上,一摊血深深地浸在泥土里。恍然之间,王青贵明白了,他一直等待的军号永远也不会吹响了,连长的队伍撤走了,连同伤员还有那些牺牲的战士。他们在哪儿?他来到右翼阵地,右翼阵地也是一样,除留下了一堆堆弹壳,还有烧焦的土地以及那一摊摊的血迹,这里也是空无一人。他们都撤走了,在什么样的情况藏书网下撤走的,他不知道,这永远是个谜了。那把没有吹响的军号,把这一切画上了句号。王青贵立在那里,有些难过也有些伤心,他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他喊了,是突然喊出来的:连长,你们在哪儿呀—— 空空的山谷回荡着他凄厉的嘶喊,没人回应,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一波又一波地回荡。 太阳已过中天,明晃晃地照耀着寂静的山谷和他。他回过神来,一摇一晃地向主阵地走去,那是他的战场,那里还有战友,他不能扔下他们。这是活着的人的责任,他要把他们掩埋了,这是一个士兵对牺牲战友的义务。他一开始用手,后来就用炸断的枪托、刺刀,他一口气在山坡上挖出了十四个坑,把最后一个战友小潘放进去,又用沙土埋了后,天上的星星已经出来了。 他坐在十四个坟头前,大口地喘息着,一天中他滴水未进,心脏的跳动轰轰有声地从喉咙里撞击着耳鼓。刚开始他在喘息,待血液又重新回到大脑,他的意识恢复了,望着月影下那十四座新坟,一下子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从参军到现在,他早就习惯了和战友们在一起的日子,不论是行军还是打仗,就是睡觉他也闻惯了众人的汗臭味。现在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他。天空像锅底一样罩着他,他有些恐惧,昨天这时候他还和战友们在阵地上激战着。射击与呼喊,那证明着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的存在,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了,在这静寂的山上。他站了起来,然后他明白了,他要去寻找战友,只有和战友们在一起,他才是一个战士。第一次,他是那么渴望战友和组织,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北斗星,向大部队撤退的方向走去。 最后一个士兵·寻找 又一个黎明到来时,他又回到了后山,连长赵大发让他们集合的地方,这时他有了新的发现,山脚下多了十几座新坟。显然,连长他们到过了,在他离开后,他们来了。这十几座新坟可以证明,他们一定从战斗中撤出后带着这些烈士转移到这里,也有可能只是刚开始受的伤,走到这里后才牺牲了。他站在这十几座坟前,有些后悔,如果自己坚持等下去,说不定就能见到连长这些人,可是他回去了;但转念一想,他回去的也没错,他不能扔下那帮兄弟,想起长眠在战场的十四个兄弟,泪水又一次流了下来。他掩埋那些弟兄们时,他没有哭,和他们告别时他才哭出了声,两天前还有说有笑的那帮兄弟,永远地离开了他,阴阳相隔,从此就各走各的路了。王青贵是个老兵了,自从当兵到现在大小仗打过无数次了,可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惨烈的战斗,一次战斗让他所有的弟兄都阵亡了。他不怕死,从当兵那一天起他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可自己死和别人死是两码事,一个人一分钟前还好好的,跟你有说有笑的,一发子弹飞来,这个人就没了,就在你的眼前,你的心灵不能不受到震撼,那是用钝刀子在割你的肉哇。他现在的心里不是怕,而是疼。 他站在那里,茫然四顾,他说不清楚这里埋着的是谁,他只能用目光在坟头上掠过,每掠过一个坟头,那些熟悉的面容都要在他眼前闪过一遍。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最后一个坟头上,那里压着一张纸,纸在微风中抖动着,他走过去,拿起那张纸,确切地说那是一个纸条。那上面写着一行字:同志们,往北走。任勤友 任勤友是一排长,这么说连长赵大发已经牺牲了,如果连长在的话,哪怕是他受伤了,这张纸条也应该是连长留下的。他握着那张纸条,这纸条果然是留给他的,他们三排在这之前一个人也没有撤出来。他把纸条揣在兜里,他不能把纸条上的秘密留给敌人,他要向北走,去追赶部队。 他站在那里,他要和弟兄们告别了。他举起了右手,泪水就涌了出来,哽着声音喃喃地说:弟兄们、连长,王青贵向你们告别了,等打完仗我再来看你们。说完,他转过头,甩掉一串眼泪,踩着初春的山岗,一步一步地向北走去。 途经一个村落时,他才想已经两天没吃一口东西了,水是喝过的,是山里的泉水。看到了人间烟火,他才感到了饥饿。于是他向村子里走去,他进村子有两个意思,一是弄点吃的,然后问一问大部队的去向。在村子外观察了一会儿,没发现异常的情况,就向村子里走过去,在一户院门虚掩的人家前,他停下了脚步。他冲里面喊:老乡,老乡。 过一会儿,一个拢着双手的汉子走出来,看了他一眼,显然汉子对他的装扮并不陌生,自然也没恐惧的意思,只是问:独藏书网立团的? 他点点头,汉子把门开大一些,让他走进去。汉子不等他说什么,就再次进屋,这回出来时手里多了两个玉米饼子,塞到他手上说:早晨那会儿,暂三军的人马刚过去,独立团是不是吃了败仗?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他说不清楚两天前那场战斗是失败还是胜利。连长让他们坚守两个时辰,他们足足打了大半宿,不是不想撤,是没捞着机会撤,敌人一轮又一轮地进攻,他们怎么敢撤?如果说这也算胜利的话,那留在阵地上那些战士呢?他无法作答,就问:听没听到独立团的消息? 汉子摇摇头:没看见,只听说和暂三军打了一仗,没见人影。你是和队伍走散了吧? 他谢过汉子,拿了两个饼子出来了。他又走到了山上,在山头上,他狼吞虎咽地把饼子吃光了。这会儿他才感到累和困,两天了,他不仅没吃东西,连眼皮也没合过一下。暂三军的人来过了,独立团的人却没来,那大部队撤到哪去了呢?他还没想清楚,就迷糊过去了。 夜半时分,他醒了,是被冻醒的。初春的夜晚还是寒冷的,他的上身仍穿着过冬的棉衣,为了行军打仗方便,他们都没有穿棉裤,而是穿着夹裤。清醒过来的王青贵脑子已经清醒了。 这次暂三军对他们不依不饶的,看来独立团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独立团的任务就是拖住暂三军,不让蒋介石把部队调到关外去。这一年多来,他们一直和暂三军周旋着。以前也有困难的时候,那时候团长张乐天有把部队调到山西的打算,可后来还是坚持下来了。这次好像不同以往,前些天独立团和暂三军打了一场遭遇战,独立团死伤近半,野战医院一下子住满了人。野战医院归军分区管,原打算是想把野战医院调走的。军分区的大队人马已经开赴到山海关去了,这是上级的命令,独立团的人意识到,在东北要有一场大仗和恶仗了。那阵儿,正是辽沈战役打响的前夕,敌我双方都在调兵遣将。野战医院因为伤员过多,暂时没有走成,这回只能和独立团一起东躲西藏了。 王青贵坐在山头上,背靠着一棵树,他说不清独立团撤到哪儿去了。没有独立团的消息,他只能打听敌人的消息了,敌人在闻着风地追赶独立团,说不定追上敌人,离大部队也就不远了。事不宜迟,他说走就走。走之前,他检查了一下怀里的枪,枪是短枪,还有六发子弹。阻击战一战,他们不仅打光了人,还拼光了所有的弹药。有六发子弹,让他心里多少踏实了一些。他望一眼北斗星的方向,又踏上了寻找队伍的征程。 他知道,要想寻找到部队,他不能一味地在安静的地方转悠。暂三军现在在穷追不舍地猛打损兵折将的独立团,只有战斗的地方,才会有大部队的身影。追踪着部队,也在寻找着暂三军。 王青贵就这么走走停停,不时地打探着。第五天的时候,他来到了辛集村。刚开始他不知道这个村子叫辛集,知道辛集还是以后的事。那仍是一天的傍晚,太阳的大半个身子已经隐没到西边的山后了,他想找个老乡家休息一晚上,打听一下情况,明天天亮再走,这几天他都是这么过来的。他刚走进村口,看见一个老汉放羊回来,十几只羊和老汉一样地精瘦。他看见了老汉,老汉也看见了他,老汉怔了一下,他走上前,还没开口,老汉先说话了: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他惊喜地问:独立团来过了? 老汉答:上午你们不是在我家里讨过水么? 他立在老汉眼前,焦急又渴望地说:我在寻找队伍,独立团现在在哪儿? 老汉看了他几眼,似乎在琢磨他的真实身份,半晌老汉才说:独立团是昨天半夜来的,就扎在南山沟里。早晨到村里讨水,还在南山沟里吃了顿早饭,后来又慌慌张张地往西边去了,抬着上百号伤员。他们前脚刚走,暂三军的人就追过来了,好悬哟。 王青贵不想进村了,看来独立团离这里没多远,抬着那么多伤员,还有医院、后勤的全部家当,想必也不会走得太远。他要去追赶队伍,也许明天他就会追上了。这么想过,他放弃了进村休整的打算,谢过老汉,向西快步追去,他乎是在跑了。身后的老汉道:我估摸他们要进雁荡山了。他又一次转身冲老汉挥一下手。 一口气跑下去,前面黑乎乎的一片山影,那就是雁荡山了。雁荡山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以前独立大队休整时,曾来过雁荡山。这个夜晚,月明星稀,很适合赶路,因为队伍就在眼前,他的双腿就有了动力和方向。他正在走着,突然前方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密集的枪声,这是他离开辛集村一个时辰后发生的事。星星还没布满天空,似圆非圆的月亮悬在东天的一角。他狂乱的心和那枪声一样突突地跳着。他知道,自己的队伍就在枪响的方向,从枪声中判断,在前方不到二里路的地方,就是战场。他从腰间拔出了短枪,迂回着向前跑去。这会儿,他看清了交火的阵势,一个山头上有人在向下射击,山两边暂三军的队伍在向上爬。他看清了地形,从左后山的坡地上摸过去,这样他可以和自己的人会合,又能避开敌人。 当他爬到半山腰时,他几乎都能看到战友们的身影了,他甚至还听到了战友们一边射击,一边发出的吼声:打,狠狠地打—— 他想来个百米冲刺,一下子跃到阵地上去,这时他发现有一队敌人悄悄地迂..回到战友身后,向山头上摸了过来。伏击的战友们只一门心思射击正面的敌人,没想到他们的后面已经被敌人摸上来了。如果敌人得逞,只需一个冲锋,我方阵地就会被敌人冲击得七零八落。事不宜迟,他来不及细想,大喊了一声:敌人上来了——就连放了两枪,他看见一个敌人倒下了。敌人迅速向他射击,他靠着树的掩护向山下撤去。他的目的达到,战友们已经发现了身后的敌人,调转枪口向敌人射击。他们一定惊奇,在他们的身后怎么会出现援军。王青贵知道,他不能和敌人纠缠在一起,他和敌人一同处在山坡上,战友分不清敌我,那样是很危险的。他只能先撤下来,再寻找机会和战友们会合。 敌人被发现了,火力很快把他们压制下来,他们也在仓皇地后撤,这时敌人发现了王青贵。有几个敌人一边射击,一边追过来。子弹在他身前向后飞窜着。他又向后打了两枪,他数着自己射出的子弹,已经四发了,还有两发,枪里最后一定得留一粒给自己,他就是死也不能让敌人抓了俘虏。他正往前奔跑着,突然大腿一热,他一头栽倒在地上。前面就是一条深沟,他顺势滚到了沟里。他负伤了,右大腿上有热热的血在往外流。 敌人并没有追过来,他就一个人,目标并不大,敌人也许以为他已经被打死了。身后的敌人又向独立团的阻击阵地摸去。王青贵有机会处理自己的伤口,他撕开衣服的一角,把伤口扎上。藏书网他躺在那里,听着不远处激烈的枪声,心里暗恨着自己,战友就在眼前,他现在却不能走到队伍中去。他懊悔万分,但是身不由己,因为失血,也因为疲累,那些枪声似乎变得遥远了。他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被一阵密集的枪声又惊醒了,枪声似乎就在他的头上。他睁开眼睛,看见有人越过沟在往前奔跑。突围了,这是他的战友们,他打了个激灵,喊了声:同志,我在这儿—— 枪声,奔跑的脚步声响成一片。他的呼喊太微弱了,没有人能听见的喊声。他恨自己受伤的腿,如果腿不受伤,他说什么也会追上去,和战友们一起突围,现在他不能拖累战友,战友们也没时间来救他。 他先是看到战友们一个个越过深沟,不一会儿,又看见敌人一窝蜂似地越过去。渐渐地,枪声远了,稀了。 他不能在这里再呆下去了,他顺着沟底向前爬去。有几次他试着想站起来,结果都摔了下去,他只能往前爬。战友们远去了,他错失了和战友们重逢的机会。他要活下去,只有活着,他才有可能再去寻找战友。他艰难地向前爬着,月亮掠过他的头顶。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前一黑,人再一次失去了知觉。 王青贵醒过来时,一老一少两个人站在他的面前,确切地说他是被一老一少的说话声惊醒的。他看那老汉似乎有些面熟,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那少的是个女孩,有十七八岁的样子,咬着下唇,眉目清秀的样子。 老汉见他睁开眼睛,就说:你伤了,流了不少的血。 他想说点什么,喉咙里干得他说不出来话来。 老汉弯下身去,冲女孩说:快,把他扶起来。 女孩托着他的上半身,他坐了起来,双手却用不上劲儿。老汉和女孩合力把他扶到老汉的背上。老汉摇晃着站了起来,然后又冲女孩说:小兰,把羊赶回去,咱们走。 老汉驮着他,小兰赶着那十几只羊往回去,这时他才想起来,老汉就是昨晚见过的放羊老汉。 歇了几次,终于到了老汉家。他躺在炕上,腿上的血还在一点点地往外渗着。小兰在烧水,老汉在翻箱倒柜地找什么东西。他终于拿出一个纸包放在炕上,那是红药。打高桥的时候他也负伤了,他用过那种药。独立大队解放高桥,那是一场大战,那时他是班长,全班的战士最后也拼光了,只剩下一挺机枪一个人,向水塔冲去。水塔是高桥的制高点,上面插着敌人的旗子。那上面守了很多敌人,一个班的人就是攻打那个水塔时牺牲的。最后他一人一枪地冲了上去,把敌人的旗子扯下来,挂上了一面红旗,最后他扶着旗杆,坚持了好一会儿,才一点点地倒下去。那次他身受好几处伤,好在都不要命。他在野战医院休养了一个多月。他抱着旗杆的瞬间被战地记者拍了下来后,发在了报纸上,题目就叫《英雄的旗帜》。高桥战斗中他荣立一等功,出院后被任命为独立团的尖刀排长。 老汉让他把红药吃了下去,又在他的伤口上涂了些药。老汉这才抬起头长吁口气道:枪子飞了,要是留在身上那可就麻烦了。 枪伤是在大腿的内侧,子弹穿腿而出,伤了肉和筋脉。小兰为他煮了一碗粥,是小米粥,他坐不起来,也趴不下去,最后就是小兰一勺一勺地喂给他。他心里一热,眼睛就红了,有泪一点一滴地顺着眼角流出来。 老汉在埋头吸烟,深一口浅一口的。老汉见了他的泪光就说:小伙子,咱爷们儿也是个缘分,没啥。我那大小子也去当兵了,走了三年了,说是入关了,到现在也没个信儿。 此刻,王青贵理解了老汉一家人的感情,事后他才知道,他所的在小村子叫辛集村。昨晚那场战斗,村里人都听到了枪炮声。老汉姓吴,吴老汉一大早是特地把羊赶到那儿去的,结果就发现了他。 在以后日子里,老汉和小兰对他很好,白天老汉去放羊了,只有小兰侍候他,给他换药,做饭。他现在已经有力气坐起来了,没事的时候,小兰就和他说话。 小兰说:我哥也就是你这么大,他离开家那一年十九。 他看着小兰心里暖暖的,他想起了自己的家,很小的时候父亲就不在了,他和娘相依为命。娘是他参军那一年死的,娘得了一种病,总是喘,一口口地倒气儿。有天夜里,娘终于喘不动了,就那么离开了他。娘没了,他成了一个没有家的孩子,是小分队扩编让他当了兵。他从当兵到现在没回过老家,他的老家叫王家庄,一村子人大部分都姓王。家里没有牵挂,他回不回去也都是一样。 小兰这么对待他,让他想起了娘。他生病了,娘也是这么一口口地喂他。可娘还是去了,娘的喘病是爹死后得下的,他对爹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村后山上的那座坟头。每逢年节的,娘总是带他去给爹上坟,爹是在他两岁那年得一场急病去的。娘死后,他把娘埋在了爹的身边。 小兰和他说话,他也和小兰说话,他从小兰嘴里知道,小兰的娘也是几年前得病死了,家里只剩下她和爹,靠十几只羊和山边的薄地为生。哥哥当兵后,她一直在想念哥哥,她和爹经常站在村口的路上,向远处张望。她和爹觉得说不定什么时候,哥哥就会回来。 王青贵又想起,那天傍晚吴老汉在村口张望时的神情,他是在吴老汉的视线里一点点走近的。说不定最初的那一瞬,老汉错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几天之后,他的伤渐渐好了一些,但他还是不能下地,只能靠在墙上向窗外张望。 小兰就说:你放心,队伍会来找你的。 他心里清楚,队伍里没人知道他在这里,他只能自己去找队伍。 小兰有时坐在那儿和他一起望窗外,然后喃喃地说:我可想我哥了,不知他现在好不好? 小兰这么说时,眼睛里就有了泪水。 他想安慰小兰两句,又不知说什么,队伍上的事真是不好说。他想起阻击战,自己一个排,十四个兄弟都留在了那个山坡上。他现在又受伤,躺在这里,他能说什么呢? 晚上,吴老汉回来后,和他并躺在炕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说部队上的事,通过王青贵对部队的描述,想象着自己的儿子。这种心情,王青贵能够理解。 最后一个士兵·友谊或爱情 十几天以后,王青贵能拄着棍子走路了,他更多的时候是站在院子里向远方张望。这么多天,他在心里一直牵挂着部队,可部队的消息一点也没有。每天,吴老汉放羊回来,他都向吴老汉打探部队的消息,然而关于>独立团的消息却是音讯皆无。辛集这个四面环山的小村庄,这些日子静得出奇。王青贵只能在心里牵挂着部队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王青贵已经融入到吴老汉这个家了,小兰叫他哥哥。有天晚上, 王青贵身边的吴老汉一直在炕上吸烟,王青贵知道老汉有话要说,就静静地等着。终于,吴老汉开口了,他说:小王,你觉得这个家好不好? 王青贵说:好,你就像我爹,小兰就像我亲妹妹。 王青贵自从来到这个家,他一直对父女俩充满了感激。他知道,要不是父女俩,他早就活不到现在了。 吴老汉又说:我那儿一走三年多,连个信儿都没有。 王青贵听到这儿心就沉一沉,他知道打仗意味着什么。 吴老汉还说:我老了,小兰是个姑娘,我这家就缺个能顶事儿的男人。 他意识到吴老汉的用意了,但他沉默着,不知如何作答。 半晌,又是半晌,吴老汉又说:小王,你觉得我们小兰咋样? 他说:好。 他只能用“好”来回答了,这么多天小兰对他就跟对亲哥哥似的,不仅照顾他吃喝,还给他端屎端尿,小兰做这些时脸都是红的。他替小兰心疼,也为小兰心动。在这之前,他还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和一个姑娘打交道。 吴老汉似乎鼓足了勇气地说:我这个家你也了解.99lib?,也就这样子,要是你不嫌弃,就留下别走了。 他半天没有说话,这些天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这么多年东打西拼的,家的概念早就淡漠了,说实话,他真想停在这里就不走了,可独立团牵着他的心,团长,还有那些战友,独立团现在是最困难的时候,被暂三军追得到处跑,此时他不能离开部队,离开战友。以前他也想过,仗不能打一辈子,要是自己能活下来,不再打仗了,自己去干什么?答案是肯定的,那就是二亩地一头牛,回家过日子。现在仗还没有打完,那些战友不知身在何处,他怎么能留下来过日子呢? 他冲吴老汉说:不,我还要去找队伍。 吴老汉不再说什么,弄灭了烟,躺在那儿不动了。他知道吴老汉没睡着,他们各自想着心事,就那么静寞着。 突然,吴老汉说:你是看不上俺家小兰? 他答:不。 吴老汉又说:那你看不上这个家? 他说:不,我是独立团的人,这时候我不能离开他们。 吴老汉不说什么,叹了口长气,翻转过身去。 辛集四周的山都绿了的时候,王青贵的伤彻底好了。那天他在院子里试着跳了两步,又蹦了两下,伤口处还隐隐有些疼,但已经没有大碍了,他觉得自己该走了。在那次吴老汉和他谈过话后,他提出要走,但那时他还得拄着棍子。 吴老汉一听就急了,急吼吼地道:说啥?你这样就想走,你是怕留下担着情分是不?别忘了,我儿子也是队伍的人,这点觉悟我还有。 从那以后,他没再提出走的事。 小兰还是那么细心地照料他,这些日子,小兰望着他的目光和眼神已经有了变化,小兰的目光水水地望着他,没说话先脸红了。他看到小兰这样,心里也一跳一跳的。 那天,他又站在院子里向远方张望。小兰在这之前,把他的军装拆洗了,他是穿着棉袄 、夹裤来的,现在天暖了,这些已经穿不上了。小兰替他找出了哥哥的衣服,做完这些事的小兰,不知什么时候在他身边站下了。她也和他一同向远方张望着。 他能闻到小兰身上散发出的兰草一样的味道,半晌小兰说:那天晚上,你和爹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他回过身望着小兰,小兰红了脸,低下头,揉着自己的衣角。 他说:对不起。 她说:不怪你,你是队伍的人。 他看见有两滴泪顺着她的脸颊爬了下来。 他的心疼了一下,一抽一抽的,眼睛也有些湿。他说:等不打仗了,我一定回来找你们。 小兰低着头回屋去了。那一刻,他的心七上八下的。 现在他的伤终于好了,他要上路了。 那天,小兰起了个大早,烙了一摞饼,用一个包袱皮仔细地包了,这是带给他路上吃的。 吴老汉一直蹲在门口吸烟,轻一口重一口的。像以往一样,三个人吃完早饭,都明白他就要上路了。吴老汉说:我和小兰送送你,反正我也要去放羊。 三个人、十几只羊就离开了家,向山坡上走去。东西南北,他没有个目标,他说不清部队去哪儿了。一个月前,他亲眼看见部队向西走了,他决定首先选择向西走。三个人和羊默默地向前走,来到他受伤那条沟旁时,吴老汉停住了,用手往前一指道:往前走是雁荡山了。 他也立住脚,小兰把那包袱递给他,他接过来,手里感到了饼的温热。他不知说什么好,三个人都望着别处。 他终于说:等我找到部队,不打仗了,我就回家。 他 8bf4." >说完这话时,泪水已经出来了,他向吴老汉和小兰敬了个礼,转过身,大步向前走去。 走了很远,他回身去望时,吴老汉和小兰仍在那里伫立着,在他的视线里,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了。他的泪水又一次涌出,心里暗自说道:只要我还活着,我会回来的。 最后一个士兵·留守处 王青贵又走了许多村庄和山梁,以前独立团经常活动的地方他都找遍了,没有一点关于独立团的消息。他也问过许多人,那些人也说好久没有见到独立团的人了,就连暂三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从春天一直找到秋天,山上的树叶绿了又黄了。 在这期间,东北和华北战场上发生了许多变化。辽沈战役已经结束,平津战役也已接近尾声,天津解放后,北平也和平解放了。最后,王青贵找到了县委,以前他在县委开过会,也送过通知,暂三军在的时候,县委也一直在打游击,这个村子里住一阵,那个村子里停一下。最后,他想到了县委,在好心人的指点下,他在一个镇子里找到了县委,接见他的是位书记,姓周。当得知他在寻找独立团时,姓周的书记吃惊地睁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把他打量了好半天,他就说出了自己的姓名和掉队的原因。周书记叹口气道:独立团半年前就被整编了。 这时他才知道,不仅独立团被整编了,许多地方军都被整编了。暂三军也被蒋介石的部队征调去参加了平津战役。独立团已经被正规军整编了,现在是什么编号,驻扎在哪里,县委也不清楚。最后周书记还是告诉他,地方军有个留守处在省城,到那里去问问,也许能打听到独立团的消息。 王青贵步行了十几天,终于来到了省城。省城早就解放了,到处都是自由的人们,墙上贴满了红色的标语。 他走走问问,终于在一个胡同里看见了留守处的牌子,全称是:地方军改编留守处。他推开留守处的大门时,发现里面并没有多少人,一个戴眼镜的清瘦男子用疑惑的目光把他迎了进来。那人问他有什么事,他说要找独立团。眼镜同志又上上下下地把他打量了一遍,他看出对方的怀疑,就又一次把自己掉队的经过讲了一遍,眼镜同志才吁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在上面找了半天才说:你们原来那个团被整编到一八二师了。 他似乎看到了一线曙光,迫不及待地问道:一八二师现在在哪呢?我要去找他们。 眼镜同志摇了摇头说:这是机密,部队上的事我们就不清楚了,听说部队又要南下了。 在留守处他还算有收获,他知道独立团现在在一八二师了。有了这样一个番号,他就有可能找到独立团了。 他又一次来到街上,这才发现大街上有许多军人,他们唱着歌,列着队,在向一个地方行进。也有一部分军人,在一块空地上练习刺杀、格斗,场面热火朝天。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军装和眼前这些军人的服装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在独立团时穿的是灰布衣服,现在的军人都是土黄色的,不少军人都很怪异地看着他。他在众人的注视下,脸感到有些红。在一列军人的队伍里,他看见一个首长模样的人,他立即上前,敬了个军礼道:首长同志,我想问一下一八二师在哪里? 那位首长就把他打量一下,说:不知道,我们这是七十三师。 那位首长又要走,他扯住首长的衣袖道:首长告诉我吧,我是独立团的人,独立团整编到一八二师了,我要找自己的队伍。 首长似乎认真了一些,又道:“我真的不知道,部队布防是军事机密,一八二师可能在南面,我们不是一个军的,对不起。” 那位首长说完,转身就走了。 他站在那里,看着远去的队伍,心里突然感到很孤独。以前他在寻找队伍时,他一直有个念想,那就是早晚一定能找到自己的队伍,现在队伍就在眼前,可却不是自己的队伍,也没人能认识他。他不甘心,他要找这支队伍中官最大的首长,首长肯定知道一八二师在什么地方。 打听了好久,又走了好久,他终于找到了军部的办公地点。门口有卫后,不停地给进出办事的首长敬礼,他走过去,卫兵拦住了他,客气地问:你是哪部分的,有什么事? 他说:我是独立团的,找你们军长。 卫兵说:独立团的?没听说过,你找我们军长干什么?我们军长很忙。 他说:我就问一下一八二师在什么地方,问完我就出来。 说完就要往里走,卫兵拦他,他不听,他迫切地想知道一八二师目前在什么地方。卫兵就强行把他拉住了,他和藏书网卫兵撕扯在一起。这时,一位首长走出来,喝了一声:干什么呢? 卫兵住了手,忙向首长敬礼道:军长,这个人要找你,说是独立团,我没听说过。 他也看见了这个军长,军长长得很黑,面目却和善。他跑过去,向军长敬礼道:报告首长,我是独立团五连三排排长王青贵。 军长就仔细地把他打量了一番,似乎军长也没有听过独立团这个称谓,于是他又简短地把自己掉队、找队伍的经过讲了一遍。军长似乎听明白了,然后皱了皱眉头说:你说的一八二师是南下先遣部队,他们已经出发十几天了。 他似乎又一次看到了希望,急切地追问道:那他们现在在哪儿? 军长摇摇头,说:只有他们的军长知道。 那他们的军部在哪儿?他不甘心地问下去。 军长又道:他们军都出发了,具体位置我也不清楚。 军长说完转身要往院子里走,走了两步又停下道:小同志,我劝你别找了,找也找不到,等解放全中国了,部队还会回来的,到那时你再找吧。现在正是打仗的时候,部队一天一个地方。 军长的话他记在了心上,军长说的是实话,别说一八二师,就是他们独立团在县里那么个地方他都找不到,何况部队又南下了。想到这儿,他也只能等待了,决定等待的瞬间眼泪流了下来。 最后一个士兵·等待 王青贵回来后去的地方,是埋着十四个战友的昔日战场。十四座坟静静地立在那里,坟上长满了青草。他在“战友”跟前坐下,望着那十四座坟,时光似乎又回?99lib.到了阻击战前。十四位战友并排立在他的面前,等待着任务,苗德水、小柳子、江麻子、小潘、刘文东、胡大个子……一个个熟悉的面容,又依稀地在他眼前闪过。终于,他喑哑着声音冲他们说:我回来了,回来看你们来啦。 这时,他的心口一热,鼻子有些发酸,又哽着声音说:咱们独立团整编 5230." >到一八二师了,队伍南下了,等队伍回来,我领他们来看你们。 说完,泪就流了下来,点点滴滴地弄湿了他的衣襟。他举起右手,给十四个战友长久地敬了个军礼。 秋天的太阳很好,静静地流泻下来,坟上的花泛着最后一抹绿意。他望着这十四个战友,一时有些恍怔,这么多年独立团就是他们的家,现在“家”没了,他一时不知往何处去。在这之前,他一直把寻找独立团作为目标,步伐坚守,义无返顾,可现在他的方向呢?他不知要到何处去? 告别十四个战友后,他的脚步飘忽游移,不知走了多久,当他驻足在一个村口时,他才发现,这就是他离别多年的家。曾经的两间小草屋 5df2." >已经不在了,那里长满了荒草,几只叫不上名的秋虫在荒草中,发出最后的鸣叫。他的出现引来许多村人的目光,他离家参军时,半大的娃娃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他们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他们。他想在人群中寻找到熟悉的面容,于是他看到了于三爹,他参军走时,于三爹还从自家锅里给合过两个饼子,此时的于三爹老了,用昏花的双眼打量着他,他叫了一声:于三爹——便走过去。于三爹茫然地望着他,他说:于三爹,我是小贵呀。藏书网 于三爹的目光一惊,揉了揉眼睛说:你是小贵,那个参军的小贵? 于三爹握住了他的手,终于认出了他,就问:你咋回来了,独立团呢? 他就把说了无数遍的话又冲于三爹说了一遍。 于三爹就说:这么说,你现在没地方去了?你家的老房子早倒了,要是你不嫌弃,就住到我家去。 他住不下,走回到村子里他才明白,他就是回来看一看,自从参军他就没回过一次家。他现在的家在哪儿,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当他出现在后山的爹娘坟前时,他才意识到,这里已经没有他的家了。他跪在爹娘的坟前,颤着声叫:爹,娘,小贵来看你们来了。 想到自己的处境,想到自己早逝的爹娘,他的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 半晌,他抬起头又道:爹,娘,小贵不是个逃兵,我在等队伍,我还要跟着队伍走,那里才是我的家。 他冲爹娘磕了三个头,他站起身来的时候,夕阳正铺天迎面而来。这时他的心里很宁静,一个决心已下了。他要去看望那些牺牲了的战友的爹娘,把战友的消息告诉他们的家人和地方政府,他要为他们做些什么。组织上的程序他是知道的,在独立团时,每次有战友阵亡,上级都会做一个统计,然后部队出具一张证明,证明上写着:某某在何时何地的某某战斗中阵亡。然后由组织交给烈士家乡的政府,地方政府又会给死者家属送99lib?去一份烈士证书,那是证明一名士兵的最终结果。 那场阻击战,他们和大部队失去了联系,他是他们的排长,他是活着的人,他要为战友们把烈士的后事做好。王青贵有了目标,他的步伐又一次坚定起来。排里的战士们的家庭住址,他早就牢记在心了,记住每个战士的地址是他的工作。 他第一个来到的是苗德水的老家,他先到了区上,接待他的是位副区长,副区长听说他是部队上的同志,对他很热情,又是握手又是倒水的。他把苗德水的情况告诉了副区长,副区长低下头,半晌才道:这回我们区又多了一个烈士。 然后副区长就望着他,他明白了,抱歉地说:我和队伍也失去了联系,部队没法开证明,我是苗德水烈士生前的排长,我可以写证明。 副区长抓头,很为难的样子道:这种事第一次遇到,我不好做主,我请示请示。 说完副区长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这回来了好几位领导,他们没问苗德水的事,而是开始盘问他何时当兵,独立团的团长、政委是谁,经历过什么样的战斗等等。 王青贵知道人家是在怀疑他呢,他就把自己的经历,还有那次最后的阻击战和寻找队伍的经过又说了一遍。 几位区领导对他很客气,但也说了自己工作上的难处,以前证明一个烈士都是先由部队组织来证明,然后才转到地方。苗德水是烈士,可王青贵却拿不出证明,他不仅无法证明苗德水,就连他自己也证明不了。他拿不出任何证明自己身份的证据,惟一能证明的就是在独立团时穿着那身军装,此时那套军装就在他随身的包袱里,可这又能证明什么呢?很多人都可以弄到这身衣服。 离开队伍的他,如同一粒离开泥土的种子,不能生根,也不能发芽。几位区领导看出了他的失望,便安慰他:王同志,咱们一起等吧,等队伍回来了,开一张证明,我们一起敲锣打鼓地把烈士证给苗德水烈士的父母送回家去。 看来也只能如此,区领导留他住一日,他谢绝了。他要到苗德水家看一看,他知道苗德水爹娘身体不太好,爹有哮喘病。他打听着走进苗德水家时,发现家里很静,似乎没什么人。当他推开里屋门时,才发现床上有个声音在问:谁呀? 他立在那里,他看见了一个瞎眼婆婆在床上摸索着,这就是苗德水的娘了。苗德水的娘试探着问:是德水回来了吗?娘在这儿,是德水吗? 他心里一热,想奔过去叫一声“娘”,可他不能这样开口,他走上前轻声地说:大婶,我不是德水,我是德水的战友,我姓王,我替德水来看你了。 德水娘一把拉住他,似乎拉着的是自己的儿子,她用手摸他的脸,又摸他的肩,然后问:你不是德水,俺家的德水呢? 他想把真实情况说出?来,可话到嘴里又停住了,他无法把苗德水牺牲的事说出来,他不忍心,也不能,半晌才说:大婶,德水随部队南下了。 德水娘:南下了,我说嘛,这一年多没有德水的消息了,他南下了。他还好吧,他是胖了还是瘦了,他受没受过伤…… 德水娘一连串的询问,让王青贵无法做答,他只能说自己掉队挺长时间了,最近的情况他也不清楚。 德水娘又流泪了,刚刚才有的一点惊喜一下子又被担心替代了。正在这时,门“吱呀”响了一声,德水的爹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在墙上喘,半晌才说出:你是队伍上的人? 王青贵把刚才对德水娘说的话又讲了一遍,德水爹勾下头半晌才说:等队伍回来了,你告诉德水,让他无论如何回家一趟。德水一年多没有消息了,他娘天天念叨,眼睛都哭瞎了。 王青贵本想把战友牺牲的消息告诉他们的亲人,可他此时如何也张不了口。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只能在心里流泪,为战友、为战友的父母。他本想把自己那个排十四个战友的家都走一趟,到了苗德水的家后他改变了最初的想法。他不忍心欺骗他们的父母,但也不忍心把真情告诉他们。一切就等着部队回来再通知他们,也许一纸烈士证书会安慰他们。在这段时间,给烈士的父母一点美好的念想,让他们在想象中思念自己的儿子,等待奇迹的出现。他心情沉重地离开了苗德水的家。 王青贵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沉重。他不知往何处去,他只有等待,等待队伍回来的日子。 最后一个士兵·守望 当白雪又一次覆盖了十四座坟的时候,王青贵来了。这次来他就不准备走了,他在等待队伍的日子里,不论走到哪里都感到孤独,眼前总是闪现出以前在部队的日子,及排里那些战友熟悉的面孔,他觉得他们一直在活着,活在他的心里和记忆的深处。 他砍了一些树木,在山坡上搭了一个木屋。木屋离那十四座坟只有几十米,他想把木屋离那十几座坟更近一些,可是坡度太陡了。以后,他就在木屋里住了下来。 白天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在那坟冢间走来走去,这个坟前坐一会儿,那个坟前又坐一会儿。坐下了,他就说:小潘,跟排长唠唠,想家吗?现在咱们部队南下了,等部队回来,给你出份烈士证明,我亲自给你送家去。 他说这话时慢声细气,仿佛怕惊吓了战友,他又换了一座坟,冲那坟说:小柳子,咋样,还哭鼻子不?你那小样儿想起来就好笑。记得你刚来排里那会儿,参加第一次战斗,你吓得都尿了裤子,抱着枪冲天上射击,我踢了你,你还怪俺吗? 有时他把话说出声,有时也在心里说,不论怎么说,他觉得战友们都会听得到,然后他就一遍遍在心里说:等队伍回来了,我就带着团长和战友们来看你们。团长多好哇,把咱们当成亲兄弟,他知道你们都在这儿牺牲了,再也不能跟着他东打西杀了,他一准会哭出来。想到这儿,他的眼睛里也是热热的。 王青贵和团长张乐天的关系非同一般。刚当兵那会儿,他的个子还没有枪高,团长捏着他的耳朵看了半晌,就笑着说:这娃娃小了点,打仗都拿不动枪,就给我当通讯员吧。从那以后他就成了团长的影子,就是晚上睡觉,他也和团长在一个被窝里滚。团长爱吃炒黄豆,那时行军打仗的也没啥好嚼咕,每个人的干粮袋里装的都是炒黄豆,炒黄豆吃多了,人就不停地放屁。那会儿,他比赛似地和团长一起放屁,团长一个,他也来一个,两人就你看我、我看你地哈哈大笑。团长后来不笑了,就说:小贵子,等革命胜利了,咱们天天吃猪肉, 80a5." >肥肉片让你吃个够,到时你放屁都是一股大油味儿。团长的话就让他的肚子一阵咕咕乱响。藏书网 还有一次打仗,那时他打仗一点经验也没有,就知道瞎跑瞎蹿。有一次,他跟团长去阵地检查,他听到炮弹声打着唿哨传来,越来越近,他还傻站在那儿,仰起头去找炮弹。团长一下子把他扑倒,把他压在身下,两人刚趴下,炮弹就在离他们不到五米远的地方爆炸了。是团长救了他一命。后来,他学会了打仗,他不仅学会了听炮弹,还能听枪子,听枪子的声音就知道子弹离他有多远。从那以后,他不仅当通讯员,还给团长当上了警卫员,很多时候,都是他提醒团长躲过了炮弹和子弹,不久,团长就拍着他的肩膀说:小贵子,你行了。后来他就下到连队当上了一名班长。又是个不久,著名的解放高桥的战斗打响了,他们和野战部队一起参加了战斗,最后是他把红旗插到了高桥的制高点——水塔上。那次他立了大功,团长高兴,全团的人都高兴,他成了解放高桥的英雄,后来他就当上了排长…… 和战友们在一起的日子是快乐的,他思念战友,思念团长。 夜晚,他望着满天繁星就在心里一遍遍呼喊着:团长,你们在哪儿呀,小贵子想你们呀。 他每十天半月的,就要到区里去一趟,一是打听部队的消息,二是在那里领一些口粮。他来这里和战友们住在一起时,曾到区里去过一趟,他把对战友们的感情说了,也说了自己的打算,区长也是部队下来的,因为受伤后不适合在部队工作了,就回到区里工作。区长很 理解他,握着他的手说:你去吧,有困难就来找我。 他每次去区里,区长都会给他解决十天半个月的口粮。区长也把部队的最新消息告诉他。区长陆续对他说淮海战役打响了,部队胜利了,部队过了长江,部队还要往南挺进…… 每次的消息都让他>振奋,快了,全中国就要解放了,一八二师就该回来了。到那时他就会见到战友们和团长了,那也是他归队的日子,和那么多的战友们在一起,该是多么幸福啊。 他每次从区里回来,都不失时机地把部队的最新消息告诉他的那些战友。他站在坟前,仿佛面对着队列中的战士,这时他才惊奇地发现,十四个战友在他身边分成两排,很整齐。他掩埋战友时没顾上那么多,只是拼命地挖坑,然后把他们一一放进去。那时,他一心想着去追赶队伍。 他站在那里就说:同志们,全中国就要解放了,咱们的队伍就要回来了。到时候我让团长在你们坟前放鞭炮,咱们一起热闹热闹。 说这话时,他仿佛等来了那样的日子,他的眼角挂着泪花。 那些日子,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他站在山坡上,伸长脖子向南边张望,他的眼前是墨一般的夜空,视线的尽头是一层层的山。他的目光似乎穿过了夜空,穿过了山峦,一直通向南方——那里有热火朝天的激战中的战友。他盼着天明,盼望着时间快点过去,盼望着战友们早日归来。 最后一个士兵·一八二师 南下的部队陆续回来了,在这期间新中国发生了许多大事,毛泽东站在北京的天安门的城楼上向世界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百万雄师打过了长江,后来又解放了海南岛,大陆内地已经全部解放了,周边地区还有零星的剿匪战斗,那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王青贵找到一八二师驻地的时候,一八二师到处喜气洋洋,他们没有固定的营房,在山脚边搭了一座座帐篷。是卫兵 628a." >把他带到师长面前的,师长姓唐,红脸膛,说话粗声大气的。 他一见到师长,眼圈就红了,仿佛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他说明了来意,师长就和他握手,又让人给他倒水,接着师长就命人拿出全师的花名册来。 他先说出团长张乐天的名字,唐师长摇摇头道:张乐天这人我听说过,他在整编到我们一八二师之前就牺牲了。 他怔在那里,团长牺牲了他却不知道,那么好的一个人再也见不到了,这时他又想到了那十四个兄弟。 接着他又提到赵大发,他的连长。唐师长摇摇头,看来赵大发连长也牺牲了。 他又想起了二连长孔虎,还有三连长刘庆,他们也都是独立团的“老人”了,他参军的时候他们还都是班长。 唐师长翻出阵亡人员名单,二连长孔虎在解放苏北战役中牺牲了,三连长刘庆渡江时被炮弹炸沉了船,人牺牲在了江里。 他一个个地回忆着,唐师长一个个地寻找着,唐师长的手一直没有离开那本阵亡人员名单。他把独立团的那些人都想了个遍,结果他们都没有回来。 他一脸的惊异和茫然,唐师长的表情也凝重起来,唐师长说:要革命就要有牺牲,现在一八二师的官兵已经换过几茬儿了。 也就是说,整编过去的独立团那些人,没有一个人能够回来的。王青贵又想到了那场阻击战,全排的人只有他一个人活着。这就是战争,胜利靠鲜血换来的。 这一次,一八二师自然无法证明王青贵什么,他只能证明一八二师在这之前,独立团归地方的县委管。如果独立团还有人活着,那结果就另当别论了。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他本以为找到一八二师就找到了自己的家,没想到的是一八二师找到了,却已是物是人非。那些熟悉的战友再也不能回来。他为那些牺牲的战友难过,那些不能证明自己身份、又已经牺牲的战友,他更加感到悲哀。他们牺牲了,却没有人能够去证明他们。 王青贵又一次流泪了,唐师长的眼圈也红了,唐师长握住他的手真诚地说:你还是到县里找一找吧,也许他们能证明你们,我们这里确实没有整编前独立团任何情况。 还能说什么呢,一八二师有他们的组织,他们有自己的规定,他不认识唐师长,也没在一八二师待过一天,人家凭什么给你证明,又怎么证明呢? 当他告别一八二师时,他的心里很空,无着无落的。满怀希望地来,这些年他一直在有念想的期待中,一天天地熬过来,现在念想没了。他不知道怎么走回去,回去了又怎么和战友们交待。 没有人能够证明他,他不能得到证明,他就无法证明那些牺牲在阻击战中的战友。这就像一个连环扣,扣子在他这里打了个死结,这里无法打开,后面的扣子便也成了死结。 在一八二师那里得到的消息,给王青贵带来了强烈的震撼——他熟悉的战友们都牺牲了,只有他一个人还活着。和这些牺牲的战友相比他是幸运的,可这种幸运让他生不如死。自己不 80fd." >能帮助那些牺牲的战友作出证明,那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一时间,他不知该往何处去。来一八二师之前,他是一腔热血和希望,想象着战友重逢的场面,他们一起回忆一起缅怀,不仅自己的身份给bbr>证明了,战友们也能安息了。他从此就有家了,他会成为一八二师的一员,有了归宿的生活是踏实的。 然而,现在的一切让他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一切努力与等待都失败了,他的念想瞬间化为了泡影。 这时他想到了山坡上的那十四座坟,还有那间小木屋。他离开战友时,他已经和他们许了愿,他冲着战友们说:咱们的队伍回来了,我找咱们的亲人去,到时候我们一起回来看你们,你们也该安息了。 现在那些战友们还能安息吗?他又有何颜面去见那些无法安息的战友呢? 他自己这么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呢?他不知自己何去何从,几天的路程他走得迷迷糊糊,分不清东西南北,当他清楚过来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为何走到了辛集村。走到这里,他才想起吴老汉和小兰。 小兰就站在自家门前看着村路上走来的他,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就那么呆呆地望着他。 最后一个士兵·结婚 王青贵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来到辛集村,他直到看见了小兰,才从恍怔中醒悟过来。他和小兰呆呆地对望着,他看到了小兰眼里的泪光。他张开嘴,想说句什么,却觉得自己一点气力也没有了,他看到小兰,一时有想哭的感觉。小兰上前一步,一下子把他抱住了,他就软软地倒在了小兰的怀里。 那一次,他在吴老汉家里一连昏睡了三天,他发着高烧,不停地喊:苗德水、小柳子、 刘文东……-我对不住你们呀,咱们独立团的人一个也没有了…… 当然,这都是他醒来后小兰告诉他的。他醒过来时,发现小兰家的墙上多了一张烈士证,那是小兰哥哥的。 他的眼前似乎又看到吴老汉和小兰望着村口的身影,他们痴痴地望,痴痴地等,没有等来亲人,却等来了那张烈士证。 小兰后来告诉他,哥哥等不回来了,她就开始等他,像等哥哥一样。吴老汉就劝她,不让她再等了,她坚信..他会回来,因为走前他说过,等找到队伍就回来。现在全国都解放了,他也找到队伍了,也该来了,果然他就回来了。 一转眼,他已经离开这里三年了,三年来他一直在盼着部队回来,有时也会在心底里想起小兰一..家,那只是一个闪念,那时他觉得自己还是部队上的人,等部队回来了,他又会回到部队上去。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心里已经把吴老汉一家当成自己的亲人了。这是他心里最后一道防线了。 他别无选择地和小兰结婚了,这一年他二十五岁,小兰二十岁。结婚后,他就和小兰一家过上了普通人.的日子。 白天,他们下地种田,一边干着活,他一边会恍怔,他觉得眼前的一切太不真实了,如同在梦里。他望着山山梁梁,似乎又回到了队伍里,他们在山上打游击,那些日子是艰苦的,又是兴奋的。 晚上,和小兰回到家里,看到小兰在他眼前转来转去的身影,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夜半一觉醒来,看一眼身边的小兰,他又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然后,他就再也睡不着了,呆呆地望着窗外。他又想起那些死去的战友,他们并排躺在山坡上,孤苦无依。 有时睡梦里,他又梦见了苗德水、胡大个子、小潘……他们跟生前一样,站在他的面前,一遍遍地说:排长,我们想你呀。 他一抖,醒了,脸上凉凉的,全是泪。躺在他身边的小兰也醒了,伸手搂住他,发现他哭了。她不说什么,在暗夜里就那么幽幽地望着他。 有时,他就问道:我是掉队的,你信俺吗? 小兰就点点头:你受伤了,我亲眼看到的。 他又说:我找部队了,没有找到。 小兰又点点头。 他还说:我不是个逃兵。 小兰还是点头。 半晌,他又道:可我这么不明不白的,别人会以为我是逃兵。 小兰又一次搂紧他道:别人是别人,反正我知道你不是。 他为了小兰的理解,拥紧了她。 更多的时候,他会望着墙上小兰哥哥那张烈士证发呆。那是证明小兰哥身份的证明,不仅如此,他们家的大门上还挂着“烈士之家”的木牌。他真羡慕那张证明,他想到那次去苗德水家时的情景,儿子牺牲了,他们一家人却什么也没得到;他们天天盼望儿子回来,可儿子却永远也回不去了。没有人能够通知他们,他们一家人也就不明不白地等待99lib?着。想到这些,他心里就针扎一样地难受。他寝食不安,他清楚那么多战友都死了,就连团长都牺牲了,他却活了下来,因为那场阻击战,因为自己的掉队,他应该庆幸自己不仅活着,还和小兰结婚,有了家,他也认为自己够幸运的了,可他心里就是踏实不下来。睁眼闭眼的,都是以前的景象,要么和战友们行军,要么是打仗……总之,部队上的事情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那年秋天,他料理完农活后,他对小兰说想外出走走。小兰没拦他,又给他烙了一摞饼,让他热热地带在了身上。他没有到别处去,又来到了十四位战友长眠的那个山坡。 夕阳西斜,他坐在山坡上,望着坟头上长满的荒草,他流泪了,喃喃地说:胡大个子、苗德水、小潘……排长来看你们来了。 说完这句话,他的心就静了下来,他挨着个儿地在每一座坟前坐一会儿,说上几句话,还和他们生前一样,望着说着,天就暗了下来。他点了支烟,坐在战友们中间,一口又一口地吸着。他已经把部队回来的消息告诉战友们了,bbr>.99lib.也把团长和战友们相继牺牲的消息说了,说完了,他就那么静静地望着西天。那里有星星,三颗两颗远远地闪着。 他又说:独立团的人就我一个人还活着了,你们可以作证,我不是个逃兵。 那间小木屋还在,他又来到小木屋里躺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他睡得前所未有的踏实。第二天,是鸟鸣声让醒了过来,他一睁眼就望到了山坡上的战友,他在心里说:伙计们,我在这儿呢。 那一刻,他想:以后就住这儿了,再也不走了,这就是我的家了。 这么想完,他心里一下子天高地阔了,眼前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可爱起来。 最后一个士兵·踏实 他作出这一决定后,回了一趟辛集村。他把自己的想法对吴老汉和小兰说了,小兰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就那么望着远方,就像当初她望着他一步步地走来。吴老汉没说什么,蹲在墙角一口口地吸烟,烟雾把吴老汉的身体都罩住了。 结婚这么长时间,你一天也没有踏实过。爹是不会去的,他都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了。你先走吧,等给爹送完终,我就去找你。 他听完小兰的话,默默地流泪,为了小兰这份理解。从认识小兰那天起,他就认定小兰是个好人。 他独自一人回到小木屋里。山脚下有一片荒地,他早就看好了那块地,他要开荒种地,自食其力,以后这里就是他的.家。 不久,著名的抗美援朝战争又打响了,部队又开赴前线了。那些日子,他长时间地蹲在山头上,向远方凝望。他知道在他目力不及的某片天空下,部队正在进行着艰苦的战斗,有胜利也有失败,有流血也有牺牲。望着想着念着,他就对山坡上的战友说:咱们的部队又开走了,这次是去朝鲜,是和美国鬼子打仗去了。那是咱们的部队…… 现在他一直把一八二师当成是自己的部队,独立团的人没了,可独立团的魂还在,那些阵亡士兵的名录上还记载着独立团的人。自从把一八二师当成自己的部队,一想起一八二师,那些熟悉的人便又活灵活现在他的面前,以前那些激情岁月就成了他美好的回忆。 秋天到了,他开荒的地有了收获,他又把那间小木屋翻盖一新。木屋还是木屋,比以前大了,也亮堂了许多,他等着小兰来过日子。后来,他又跑到八里外的小村里要了一只狗,黑色的皮毛溜光水滑,只有四个蹄子带一圈白。一个人,一只狗,他们在山坡上守望着。守着那十四座坟,望着远山近云。有时,他和战友说话,有时也和狗说话,说着唠着的就有了日子,有了念想。 又过了不久,地方组织来了一些人,他们是来看那十四座坟的,又问了他许多情况,他就把当年阻击战的前前后后又说了一遍,组织上的人认真地记录了下来。包括那些牺牲战士的名字,当然也问了一些他的情况。组织上的人留下话,让他找原部队上的人,把他的情况进行说明,组织好给他一个名份,也好对他进行一些照顾。 组织上的人走后,他就又想到了一八二师,还有长睡在那本烈士花名册里的名字,他自己肯定无法得到证明了。他觉得证明不证明自己无所谓,重要的是那些烈士们,他们在这里默默地躺了几年..了,他们的亲人已经望眼欲穿了。 果然,又是没多久,组织上在这座山上立了块碑,是烈士纪念碑,碑上写着烈士的事迹和他们的名字。组织上的人对他说,这些烈士的家人都会得到名份和照顾,同时又催他到部队上去找人证明自己。 从此,在山坡上他的目光中就多了一块碑,他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他为烈士们感到欣慰。望着想着,又回到了那场阻击战打响的那个傍晚,太阳血红血红的,他和战友们列队站在山上,听着风声在耳旁吹过。此刻也是傍晚,那时站在他身边的是十四个活蹦乱跳的生命,现在他们却躺在他的眼前。一想起这些,他就感到惭愧,为着自己还活着。 最后一个士兵·日子 那天,他坐在木屋的门前,望着通往山下的那条小路。小路是他踩出来的,还有那只狗,他们上山下山,山下是他开垦过的庄稼地。每年的清明节,政府会有人来给烈士们献花,花儿摆在纪念碑前,很新鲜的样子。政府的领导每次都会和他说会儿话,来时握手,走时也握手,他向领导们敬礼,来了敬,走了也敬,然后目送着领导们下山。 这些日子,他开始思念小兰了。有小兰的日子是温暖的,小兰是个好女人,跟了他就一 心一意的,无怨无悔。他去看望过几次小兰和吴老汉,吴老汉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每次见到吴老汉,心里都沉一沉。他在家里住上个三天两日的,心里就像长了草似的,他又惦记那些战友们了。他离开家时,小兰每次都给他烙上一摞饼,让他带着。他回来后,要吃上好些日子,他每次吃那些烙饼都会想起小兰,想起小兰的种种好处。 这一天,他在小路上看见了小兰,小兰正吃力地一步步向山上走来藏书网。刚开始他怀疑自己的眼睛看花了,他用手揉揉眼,待确信是小兰时,他向山下奔去。小兰变了,她挺着个身子,气喘吁吁地站在他的面前。他上下打量着小兰,不认识了似的。小兰用手指点着他的额头道:傻瓜,我有了。 他想起自上次回家到现在已经有半年了,他小心地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了木屋里,喘过气来的小兰说:爹一个月前就去了,他去时一直喊你的名字,可你就是不回去。 小兰眼圈红了,他也忍不住流下眼泪。 爹是个好人,救了他,又把闺女嫁给了他,他却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老人家从没有一句悔话。爹走时他应该陪在身边的,他捧起脸,泪水顺着指缝流了下来。他在心里发誓,以后要常去看爹,在他的坟前烧纸磕头。 他有了孩子了,孩子生在一个雨夜,那天晚上的雨很大,他给孩子取名叫大雨。一家三口人,从此就在木屋里站稳了脚跟。 那年的冬天,大雨半岁时,他突然想出去走一走。这阵子做梦,老是梦见团长张乐天,每次团长都在梦里冲他们说:小贵呀,我想你啊。他每次从梦中醒来后,都要冲着黑夜发呆。从一八二师那里知道,团长在整编之前就牺牲了,独立团有自己的活动范围,应该集中在本县,他要去看团长,可他又不知道团长在哪里,跟政府打听过,政府的人也是不知道。 他只能像当年追赶队伍一样,满山遍野地找了。出发前,小兰又给他烙了一摞饼,他背个包袱,把那些饼带在身上出发了。 雪深深浅浅地在他的脚下,沟沟坎坎、山山岭岭都留下了他的脚印。他每到一个村子里,都要打听当年的独立团,询问独立团是否在这一带打过仗,他会依据这些信息,去寻找独立团当年的踪迹。 经人指点,他坐了一程汽车,来到了叫吴市的地方。别人告诉他,独立团在整编前曾在吴市和暂三军打了一仗,不久就整编了。他来到了吴市的烈士陵园,那里躺着许多烈士,这些烈士当然都和吴市有关。烈士坟前都有碑,碑上刻着烈士的名字和他们的事迹。 当他看到张乐天三个字时,他震住了,团长张乐天的坟靠近烈士陵园里面一些。他浑身颤抖,没想到真的见到了自己的团长,他举起了右手,给团长敬礼,然后在心里悲怆地喊着:团长,小贵来了—— 他双腿一颤,跪在了团长的墓前。 后来,他坐在了团长的墓前,看到了团长的事迹—— 张乐天:1917—1948 河北赵县人 1948年6月14日,在吴市马家沟为掩护野战医院转移中,被暂三军一个团包围,突围中不幸牺牲。 1948年6月14日那个日子,他正在小兰家养伤,那会儿他的伤还没有痊愈,但已经可以拄着棍子下地了。 他在团长的墓前,喃喃着:团长,小贵可找到你了。那次的阻击战中,我一直在等军号吹响,军号一直没有响,我们就一直打呀。后来我就去追你们,可就是没追上,现在独立团的人就剩下我一个了,只有我还活着,可我的心里一点也不好受。你们死了,我却还活着…… 他一边哭着一边说着,他又抱住团长墓前冰冷的石碑,仿佛抱着的就是团长。 他又哭诉道:团长,我想你呀,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忘记你。我现在还和全排的人在一起,我们每天说话,唠嗑儿,和原来一样。你一个人躺在这里,离我们那么远,我们都很想你,团长啊…… 那一次,他在团长的墓前坐了又坐,站了又站,从天明到天黑,又从天黑到天亮。他把想说的话都说了,最后要离开团长的墓时,他又给团长长久地敬了个军礼,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走之前,他发誓般地说:团长,我以后会常来看你,你一个人呆在这里太孤单了。我会常来陪你的。 他走了,走得依依不舍,难舍难离的样子。 回到山上木屋的第一件事,他没顾上吃饭,也没喝水,就来了墓地里。坐在战友们中间,仿佛在组织战士们开会,他把团长的消息通知给了大家,然后才完成任务似地回到小木屋里。 大雨一天天地大了,日子也就一天天地过去。 最后一个士兵·大雨 已经懂得一些事的大雨开始关注墓地了。会走路的大雨就经常出入墓地,他在墓地里跌倒了又爬起来,他问父亲:爸爸,土里埋的是什么? 王青贵说:是人。 大雨又问:是什么人啊? 他说:是爸爸的战友。 他们为什么埋在这里?儿子似乎有问不完的话。 他答:他们死了。 大雨还不明白什么是“死了”,他好奇地看着那一排排整齐的墓。 大雨又大了一些,王青贵就给大雨讲那场阻击战,大雨津津有味地听着。刚开始孩子似懂非懂,王青贵讲的次数多了,就慢慢听明白了。孩子已经知道,这些父亲的战友就是在阻击战中死的,他们死前和父亲一样,都是能说话、会走路的人。 从此,孩子和眼里就多了些疑问和内容。 八岁那年,大雨去上学了。他要去的学校需要翻过一座山,走上六七里路。 每天夕阳西下的时候,王青贵都会坐在山头上,向山下那条小路上张望,看着儿子幼小的身影一点点走近。大雨每次回来,都要在父亲身边坐一坐,陪着父亲,陪着父亲身边的战友。 父亲指着一个墓说:那是小潘,排里最小的战士,那年才十七岁,人长得机灵,也调皮…… 父亲又说:那是胡大个子,个子高、力气大,是排里的机枪手,五公里急行军都不喘一口大气…… 时间长了,大雨已经熟悉父亲那些战友了,什么苗德水、小柳子、江麻子、刘文东……大雨不仅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在父亲的描述下他甚至看到了他们的音容笑貌,仿佛大雨早就认识了他们。 晚上吃完饭,王青贵总要到墓地里坐一坐,这个坟前坐一会儿,那个坟前坐一会儿,絮絮叨叨地说一些话。大雨也会随着父亲来这里坐一坐,他已经习惯父亲这种絮叨了。 他听父亲说:江麻子,今天是你的生日,如果你还活着,今年你都有三十五岁了。 大雨看到江叔叔的墓前多了一只酒杯,还有一支点着的香烟。他望着这一切,心里就暖暖的,有一种东西在一漾一漾的。 有一天放学回来,大雨又来到父亲身边,坐在父亲的对面,望着父亲道:爸—— ?父亲抬起头望着儿子。 儿子盯着父亲的眼睛说:爸,你真的打过仗,不是个逃兵? 父亲的眼睛一跳,他不明白儿子为什么要这么问他。他盯着儿子,恨不能扇他两巴掌。 大雨说:爸,这不是我说的,是我那些同学说的,他们说你是逃兵,你才没有死。 父亲望着远方,那里的夕阳正一点点地变淡。父亲的眼里有一层东西在浮着,大雨知道那是泪。 大雨很难过,为自己也为父亲,他小心地走过去,伏在父亲的膝上,叫道:爸,他们不信,我信。你是独立团最后一个战士。 父亲的眼泪滴下来,落在儿子的头上,一颗又一颗。 许久,父亲抬起头,抚摸着儿子的头道:大雨,记住这就是你的家,你以后会长大,也许要离开这里,但爸爸不会走,爸死了也会埋在这儿。你别忘了爸爸和爸爸的这些战友。 大雨抬起头,冲父亲认真地点了点头。 以后,王青贵又开始给大雨讲张乐天团长的事了。后来大雨知道,父亲的团长张乐天的墓在吴市的烈士陵园里。大雨非常渴望见到父亲的团长张乐天,在父亲的描述里,张伯伯是个传奇式的人物,神勇善战,这对大雨来说充满了诱惑和神往。他认真地冲父亲说:爸,你啥时候去吴市,带我去看看团长伯伯吧。 父亲郑重答应了他。 在这之前,每逢团长的祭日,王青贵都要去看望团长,在团长身边坐一坐,说上一会儿话,临走的时候给团长敬个礼,三步两回头地走了。现在去吴市不用走路了,他们只要走出山里,到了公路上,就有直通吴市的汽车,方便得很。 那一年团长祭日的前一天,王青贵带着大雨出发了。小兰为他们烙了饼,这次是糖饼,还有几个煮熟的鸡蛋。 大雨终于如愿地见到英勇传奇的张乐天团长。父亲给团长敬礼,大雨在团长墓前摆放了一捧野花,那是从山里采来的,特意带给团长伯伯的。父亲抱着石碑在和团长说话,父亲说:团长,小贵来看你来了,小贵想你呀,那年军号没有吹响,小贵调队了,小贵悔呀—— 父亲又流泪了,大雨也流泪99lib?了。 那次他和父亲从太阳出升,一直到太阳到了正顶,他们才离开团长张乐天。父亲走得依旧是恋恋不舍,大雨也是一步三回头。 那回父亲还领他去了百货商店,为他买了新书包还有铅笔。这是他第一次进百货商店,看什么都新鲜。 后来,他就和父亲坐上了长途汽车。上车后,父亲问他:大雨,以后还来吗? 大雨点点头。 父亲又说:以后爸爸老了,走不动了,你就替爸爸来看望张伯伯。 大雨郑重地点点头,父亲似乎很满意,他坐在车上打起了盹。大雨看着车窗外,怀里抱着新书包,他看到外面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就在这时,长途车出事了,过一个急转弯时,为避让路上的一头牛,车滚下山坡。 父亲下意识地去抓身边的大雨,大雨已经从车窗里飞了出去。当父亲从车里爬出去,找到大雨时,大雨已经被滚下去的车压扁了,他仍大睁着眼睛,怀里死死地抱着他的新书包。 大雨呀—— 他趴在儿子被压扁的身体上。 那一年,大雨十二岁,上小学四年级。 从此,王青贵失去了儿子,失去了大雨。 最后一个士兵·证明 那座山上两个人、一条狗。 狗是一条母狗,每年都能生下一窝崽,那些狗崽长得很快,两个月后就能跑能跳了。两个月后,也是王青贵最心狠的时候,他明白自己没有能力养这一窝狗,山下那几亩荒地,只够他和小兰两张嘴的,他没有能力让狗和人争食。 两个月后,他就抱着小狗,站在山下的公路上,那里经常有人路过,他就把狗送给愿意养狗的人,如果还有送不出去的,他就硬下心肠把小狗轰走。母狗在失去儿女最初的几天里会焦灼不安,尤其是晚上就一阵阵地吠。 90a3." >那时他就会陪着狗,伸出手来让狗去舔,然后絮絮叨叨地说:你就认命吧,狗有狗命,人有人命。我的命里就该没有儿子,大雨都走了,你是条狗,这就是你的命,认了吧…… 狗在他的絮絮叨叨中,渐渐地安静下来了,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没儿没女的生活,忠诚地绕着王青贵的膝下跑来跑去。 小兰也认命了,刚来到山上那会儿,她才二十出头,水灵滋润,现在她已经老了。山风把她的皮肤吹得粗糙不堪,一双手也硬了。 一年四季在山下那片荒地里忙碌,春天播种,夏天伺弄,秋天收割,地是荒地,肥力不足的样子,长出的庄稼也是有气无力的。总是不能丰收,小兰还要不时地到山里采些野货,春天和夏藏书网天是野菜,秋天会有一些果子,这些野货自己是舍不得吃的,都背到二十里外的供销社卖了,换回一些油盐什么的,有了这些日子就有滋味。 大雨那年夏天跟父亲去了吴市,那 6b21." >次是儿子第一次出远门,她站在山上,望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她的视线里消失。第二天,她仍站在山上等待着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回来,一直等到天黑。第三天,王青贵抱着儿子踉踉跄跄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看到儿子就瘫倒了。 王青贵一遍遍地冲她叨叨着说:车为了躲头牛,就这了,你看就这了…… 她那次在炕上一躺就是几个月,人都变形了,头发白了一层。 他们的儿子大雨埋在山脚下,那块荒地的头上,这是小兰的意思,这样她每天到地里劳作就可以看到儿子。 小兰老了,他也老了。 每天,她去地里干活,累了歇了都会坐在儿子身边,轻声细气地说:大雨呀,妈在这儿呢。你热不热、冷不冷啊,想妈了,就睁开眼看看妈吧 每逢儿子生日那天,小兰也会在儿子坟前坐一坐,他陪着。母亲就说:大雨,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说完,从怀里摸出一个煮熟的鸡蛋,放到坟头的草里。又说:大雨,你平时就爱吃妈煮的鸡蛋,今天你过生日,就再吃一个吧。 说完,小兰就呜呜地哭。他蹲在那里眼泪也叭嗒叭嗒地落下来,砸在草地上。那条狗蹲在一边,似乎懂得人的悲哀,它也眼泪汪汪的,平时它是大雨的伴儿,大雨没了,它的伴儿也没了。 更多的时候,王青贵都会坐在山头上呆定地往山下望,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那天,他又坐在山头发呆时,看见小路上来了几个人,中间还有两个军人。他一见到军人心里就跳了一下,他缓缓地站起来,目光迎着来人。待那些人走近自己时,就有人介绍说:这就是王青贵。 两个军人向他敬礼,他也举起右手敬礼道:报告首长,我是县独立团五连三排排长王青贵。 两个军人上前就握住了他的手,很感动的样子。其中一个军人说:王青贵同志,这么多年让你受委屈了,我代表一八二师的官兵来看你来了。 一提起一八二师,王青贵的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这么多年,他想着一八二师,念着一八二师,现在终于盼来了。他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原来一八二师所在的那个军,整理军史时发现了当年的一张军分区的报纸,那张报纸记录了独立团和野战军解放高桥的全部经过,那上面提到了王青贵,还有一张他把红旗挂在水塔上的照片。看到这张报纸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一八二师的唐师长,他还记得王青贵找到一八二师的情景,那时没凭没据的,组织不好给他下结论。现在终于找到了证据,唐军长就派人到地方上来解决王青贵遗留的问题了。 民政局的人递给了王青贵复转军人证书,然后拉着他的手说:这么多年,让你受委屈了。 藏书网王青贵看重的不是那纸证书,他激动的是他终于找到了组织,组织终于承认了他,以后他就是有家可归的人了。 那次领导征求他的意见,想让他下山,给他找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这么多年,他在山上已经习惯了,他离不开他的战友,也离不开山下躺着的儿子。 现在地方上的领导每逢年节,都会到山上来看望他,带来一些慰问,还有补助金。每次有地方上的领导来,他都用敬礼的方式迎接这些领导,走的时候他用敬礼相送。他不会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他骄傲自己的身份,他现在有权利敬礼,因为人们承认他是一名军人,是一个士兵。 最后一个士兵·晚年 在以前,没有人相信他是个老兵,甚至怀疑他是个逃兵时,只有小兰一个人坚信 4ed6." >他。当他站在墓地上向战友们敬礼时,小兰站在他身后瘪着嘴说:谁说你不是老兵,你是最后一个老兵。>藏书网 这么多年了,小兰一直让他感动,她和他一同在坚守着阵地。 大雨突然的离去,似乎伤了两个人的元气,尤其是小兰,她的身体和精气神儿真的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她恍恍惚惚地总觉得大雨还活着,每天起床时?99lib?她都要喊一声:大雨起来了,太阳都晒屁股喽。 然后就坐在那里发呆。他们的儿子就埋在山下,大雨走了,小兰的魂儿也走了,她整个人如同梦游似地穿梭在山下和山上。 王青贵更多的时间里,停留在墓地里,这揪一把草,那铲一锹土.t>,嘴里不停地叨叨着:看看吧,小潘,你屋前都长草了,我来帮你拔掉,这回敞亮了吧……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