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造士》 第一章 三轮车的“突突”声刚熄灭,辛怀玉就跳了下去。 转过身吃力的把肚囊囊的行李拖到地下,又从兜里掏出一块钱递给三轮车司机。司机愉快悠长的一声“好嘞”,脚下发力,重又发动了三轮车,一个急转弯,“突突突”一溜烟远去了。 车子离去时掀起一片尘土。辛怀玉边躲闪边用手搧了搧扑上来的尘土,这才抬头往学校的门口看去。 简陋的大门只有两个用砖垒起的门垛,外面贴了瓷砖,看上去光净些。两扇用钢管和钢筋焊成的大门没有上漆,锈迹斑斑。大门中间开着一扇小门。因为经常有人进出,被摸得光溜溜的。门垛太瘦,大门太宽,大门一晃,仿佛门垛就要被揪塌似的。靠右手的门垛上面挂了个白底黑字的木头横匾,上面用蒙汉两种文字写着学校的名称: 包头市南海中学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由于人口高峰的原因,学校突然变得紧张了。包头市政府迅速在全市范围内新建了十几所中学,其中就有南海中学。 南海中学始建于1978年夏,1978年冬正式招生。从建设时间可以看出学校不大。总共占地12亩,7栋平房做教室和办公室,1栋小二楼做实验室,教室前面有一个不足200米跑道的操场。三个年级,每个年级四个班,总共十二个班。这么小的一所学校,鼎盛时学生达1100多,学校只得压缩老师的办公室和实验室,腾出来做教室。 南海中学之所以叫南海中学是因为学校建在了素有“塞外西湖”之称的南海湖畔。 说起南海湖不得不多说几句。 南海湖现在叫包头市南海子湿地自然保护区。之前叫南海子,又叫小河套。是个土名字。虽土,却涵盖了其成因和历史。 黄河流经包头段东河区二里半段区时形成了一个向内的水湾子。清末民初,水湾子与黄河是相通的,从黄河上游西宁、兰州、银川、后套等地经水路用船筏下运的皮毛、药材、粮食、盐碱、特产等货物运到水湾子里,在水湾子里修建的码头上做买卖。水湾子成了包头最早的水旱码头。 史载,同治十三年(1874年),黄河大改道,原来设在萨拉齐厅毛岱村的黄河官渡口岸被水冲废,经清廷谕旨钦定,包头南海子黄河码头成为当时绥远境内唯一的新的官渡口岸。此时,不仅从黄河上游下运货物的船筏绝大部分在南海子码头停泊卸货,就连黄河南面的伊克昭和陕西榆林地区的货物,也大都在南海子码头中转。至此,包头才逐渐成为河套地区与土默特平原蒙汉交易中心,黄河中上游水运枢纽,“西北重镇”,“水旱码头”。 后来黄河南移,水湾子与黄河断开,加上旱路的通达,码头逐渐废弃,变成了一片孤水。当地人称南海子。海子即湖的意思,南是因为海子位处包头市东河区最南端。也有人称小河套。河套全称黄河河套,指内蒙古和宁夏境内贺兰山以东、狼山和大青山以南黄河流经地区。因黄河流经这一地区时形成了一个大弯曲,故名。黄河到了二里半,只绕了个小弯子,所以叫小河套。里面多有黄河鲤鱼生长,长年有人在湖面上打鱼。黄河鲤同淞江鲈鱼,兴凯湖鱼、松花江鲑鱼共誉为我国四大名鱼。黄河鲤,自古就有“岂其食鱼,必河之鲤”、“洛鲤伊鲂,贵如牛羊”之说,向为食之上品。这些自不必说,本世纪初,国家重视生态保护,正式成立了包头市南海子湿地自然保护区。如今的南海湖,水草丰满,各种珍禽异鸟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自由飞翔。南海湿地景区成了真正的“塞外西湖”。 南海中学因为毗邻湿地景区被称为花园里的学校。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更愿意称为花园旁的学校。 辛怀玉分配到南海中学是1988年,其时学校已建校10年。这10年间学校并没有多少变化。操场是土操场,操场与教室之间的小广场是土广场,教室之间除了种花草树木的花栏外也全是土地。只有通往各个教室和办公室铺了红砖,形成一条条狭长的甬道。每次升旗仪式时老师和学生全都站在土窝子里,稍一动就会扬起一片尘土。尘埃钻进老师和学生的鼻子里,嗓子眼儿里,弄得一片咳嗽声。操场上做操和上体育课就更不用说了。学生在前面跑,荡起的尘土在后面追。 不过这些并没有影响辛怀玉的心情。 相反,对于刚刚参加工作的辛怀玉来说,心里反倒有种神圣的敬畏。辛怀玉怀揣着做好中国基础教育的梦想读完了大学,来到了学校,一切还没有开始呢。 辛怀玉是幸运的。1984年,高中毕业的辛怀玉顺利的考上了内蒙古师范大学。辛怀玉的志向本来不是内蒙的学校,可惜从农村出来的孩子,英语差,拖了后腿,没能到省外的院校读书。不过辛怀玉很快从沮丧中走了出来,毕竟那个年代,有几个人能考上大学呢。到了内师大,辛怀玉突然觉得上天是如此眷顾他,把他送进了那么符合他志向和抱负的院校和专业。遥想着四年后他将成为一名教师,站在讲台上,台下几十双渴望的眼睛盯着他。那是多么令人心醉的职业啊。想到这些,辛怀玉常偷偷的乐。 那时学校流行一句话,说什么“家有二斗粮,不当孩子王。”辛怀玉认为那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辛怀玉立志做老师不是没有缘由,从小生活在山里,辛怀玉深深体会到山里孩子对学校的渴望,对知识的渴望。可山里穷,好多孩子不能受到完整的教育,更别说良好了。他辛怀玉能走出来,父母不知道费了多少辛苦。从那时起辛怀玉就有了通过教育让山里的孩子走出大山,过上幸福生活的志向。所以大学四年里辛怀玉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以天之骄子自居,以上帝的宠儿自娱,而是一头钻进图书馆,开始大量阅读古今中外的教育著作。课堂上辛怀玉永远是最专注最认真的一个。大二时辛怀玉成立了马列原著读书小组,很快得到了系书记的赏识和支持。大三时辛怀玉受德国生物学家海克尔“重演论”的影响,奋力钻研教育重演理论,从亚里士多德到卢梭,从柯林武德到皮亚杰,痴迷到废寝忘食的程度。但越到后来,涉及的东西越多,越庞杂,初还可见端倪,再钻研下去,坚奥精深,已不是辛怀玉所能胜任的了。辛怀玉为此很是苦恼了一阵子。他知道是英语把他害了。可这愈发坚定了辛怀玉的信念。虽是愈挫愈勇,辛怀玉还是务实的意识到再在“重演论”里努力自己也创建不出一套中国基础教育的“重演论”体系。从此,辛怀玉把目光转向了中国的教育家。陶行知身体力行的教育理论和教育实践深深打动了他。从那以后,辛怀玉下了回到家乡教书的决心。 就在这时,一个城里长大的女孩打动了辛怀玉。辛怀玉像追求知识般开始苦苦追求城里的女孩。城里女孩仰慕辛怀玉的智慧,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答应了。谁曾想有一天晚上女孩约辛怀玉出去看电影,多嘴的辛怀玉偏要问女孩想吃点什么,女孩随口说“火炬”。辛怀玉跑出去买了两根“火炬”雪糕,却被下面的蛋皮卷困扰住了。拿在手上只咬了一口就不会吃了,尤其下面像牛皮纸的蛋卷完全把辛怀玉搞蒙了。女孩鄙夷的看着连雪糕也不会吃的辛怀玉,出了影院就提出分手。 辛怀玉的城市爱情结束的太突然,突然的猝不及防,以至于过了半个多月屈辱的哀伤才慢慢发酵出来。受失恋的折磨,沉沦了半年,辛怀玉的精神才逐渐恢复过来。从那以后,回乡的决心更加坚定。 可是临到毕业分配辛怀玉变了主意。 这也怪不得辛怀玉。城市爱情受伤后辛怀玉陷入了留城与回乡的矛盾之中。当初下定决心回乡搞教育现在看来更多是赌气。静下心来的辛怀玉似乎明白了一个简单的事实:城市对农村的鄙夷。 辛怀玉仅仅因为不知道“火炬”雪糕下面像牛皮纸的蛋卷能不能吃就被女孩子抛弃了的事实像一把尖刀插在他心上。再说父母千辛万苦把他供养出来,是让他进城光宗耀祖的,不是让他回乡搞什么教育的。辛怀玉早先的志向在城市的诱惑和父母的期望中渐渐迷失。等到毕业分配时辛怀玉的志向已完全变成了留城。 曾经在同学和老师中间多次表达过要回到乡里振兴乡村教育的辛怀玉陷入了尴尬。幸好系主任一向对辛怀玉好,系书记因为马列原著读书小组的缘故也很赏识辛怀玉。当辛怀玉嗫喏的说出自己的想法时系主任和系书记犹豫也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毕业分配让同学们看穿了辛怀玉,有冷嘲的,有热讽的。好像从前的辛怀玉全是伪装,好像他们全都被辛怀玉的伪装蒙蔽。辛怀玉却坦然得跟没事似的,高高兴兴拿了派遣证离开了学校。 辛怀玉内心不是没有愧疚。辛怀玉愧疚的不是志向动摇,而是曾经夸下的海口。不过辛怀玉还是觉得自己当初说要回乡时是发自内心的,是真诚的,只不过后来情势变了,他的志向才发生了改变。那些没有留到城里的同学冷嘲热讽之后突然意识到自己才傻呢,开始羡慕辛怀玉的城府。其实这真的是冤枉了辛怀玉。辛怀玉做事大多从本心出发,看准了就做,而且表现出真诚,做起来更是全力以赴,十分投入。辛怀玉心性很少弄假,干什么就是干什么,干不下去就终止,心里很少装着别人,更不在乎别人的想法。这么说来,辛怀玉其实是个内心干净、单纯的人。从西方的教育理论转向中国的教育实践,从立志回到乡村振兴乡村教育到留在城里,辛怀玉的每一次选择都是这样的。而且每次重大的转变辛怀玉都表现得坦然自信,没有半点自责和不安,好像走路走到转弯处自然随弯而转似的。有时候辛怀玉会想起大学时代抛弃他的女孩,内心还是会起波澜,虽说是死水微澜吧,多少也有感激的成份在里面。要不是女孩子抛弃他,他可能真的会回到乡村。辛怀玉对城市乡村的界线不像外人想象的那么明显,说白了,城市便城市,乡村便乡村,反正自己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往多了说,离开农村才四年,对农村的感情还在。但毕竟城市是另一种人生,要说对城市有反感,那不是有病嘛。辛怀玉内心里对女孩子怀有感激只是因为女孩子的抛弃刺伤了他的自尊,让他生出了城市有甚了,俺是不想留在城市,想留俺定能留下的反抗。反抗最终让辛怀玉选择了留在城市。这是辛怀玉对抛弃他的女孩子仅有的一点点埋怨,剩下的伤心就全装自己兜里了。由此也能看出辛怀玉确实不像同学们所想象的有多深的城府。 反正辛怀玉就是这么个人。 第一章(2) 在辛怀玉正式开始教师生涯之前还是先介绍一些辛怀玉的生活背景,省得以后回头再说时,耽误读者朋友顺畅 辛怀玉出生在固阳县。 固阳县隶属于包头市,是包头市辖区的一个远郊县。全县散落在阴山里,长年干旱少雨,风沙肆虐。虽是干旱地区,却年年发生洪水灾害,既冲毁沿河两岸农田、又冲刷地表造成水土大量流失。 境内有座春坤山,空气清新,气候凉爽,是内蒙古唯一一块高原草甸草场,生长着黄芪、奏艽,黄苓、柴胡等几十种野生药材,尤以黄芪闻名。但凡对中草药略有所知的人都知道有一味药叫黄芪,但凡说到黄芪,总要提到内蒙黄芪,而所谓的内蒙黄芪就是指生长在固阳境内的黄芪,尤以春坤山一带黄芪最是有名。春坤山中有石洞沟,原始桦林郁郁葱葱,沟内有一个深不见底的石洞,一块石头扔下去就再也没有响动了,洞口冷风飕飕,洞内潺潺流水。清晨登高远望,似有一条白龙在云山雾海中腾飞。 这里就是辛怀玉的家乡。 辛怀玉出生在这景色奇美的山里,生活过的却是异常艰辛。 那时家乡的旅游资源还未被开发,药材又是国家统一收购,山民们更多的是靠种地为生。固阳是一个常年干旱少雨的地方,当地人说十年九旱一点也不夸张。农民春天种下种子后不是期待秋日的收获,而是担忧老天吝啬的不下一滴雨。好容易碰上一年好年景,到秋天收割季,一场洪水或一道冰雹,庄稼全毁了。不过,经年累月这么生活下来,反倒形成固阳人独有的坚韧豁达的性格。我接触过许多固阳人,虽然穷困潦倒,少见愁眉苦脸。我们学校下夜的门房两口子就是固阳人。老头很少说话,从早晨到晚上在校园里转悠,手上不闲着。干完该干的活也不歇,总要找些营生做。固阳人眼里有活儿,艰难的生存条件让他们觉得就算捡颗米也能快乐和安心。手上空了反而不安心了。老婆子用学校给的800块钱工资精打细算的把日子过得有模有样,还供着一个上研究生的闺女。 有时课闲,我会去门房坐会儿,跟老婆子聊会天。说到固阳靠天吃饭,我奇怪的问老婆子: “固阳成年没个雨,种下不是白种吗?” 老婆子笑我:“白种也得种呀。你们城里人不懂。地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命根子,不种咋行。” 我倔着劲问:“种了没收成,白忙活。一年还好,可年年这样啊。” 老婆子这时表现出了固阳人的坚韧和豁达,笑眯眯的说:“城里人就是不懂俺们农村的事。就算没收成也要年年种的。啥叫靠天?靠天就是靠老天爷。种下就种下了,有没有收成全看老天爷。老天爷可怜俺们,下雨了,今年就有生活了,老天爷生气俺们,不下雨,今年就没生活了。” “没生活咋办?” “想其他办法呗,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我接触过很多固阳人,都是这样的。 话说回来,固阳人再豁达,再乐观,日子还是要一天天过。艰辛是免不了的。日子拉长了,任谁也受不了。无形中造就了固阳人另一种性格。固阳人不怨天尤人,固阳人埋下心思活,定要活出个样儿。 我在南海中学教了30年书,仅固阳籍校长就经历过六个,要知道我们学校这30年总共换了十个校长。且不说四任教育局局长、五任书记,单是遍布各中小学的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政教主任简直数不胜数。我们坐下没事聊天时总是笑着戏称东河教育界是“固阳帮”的天下。这可不是个普通现象。有人说裙带关系,有人说帮派。就我的观察,削尖脑袋往里钻,匐下身子往上爬本身就足以说明固阳人对贫穷的恐惧。裙带也好,拉帮也罢,这种群体性挤入城市,进入社会管理层面让我们看到了固阳人的精明。贫穷练就的精明虽然常常会以贪婪、功利心、精于算计、善于攀附渗入人事、工作中,但我们也不能因此否认他们更为积极的工作姿态。 总之,山里穷,山里的的孩子反而志向高。艰辛的生活折磨得他们拼命学习,决心要走出大山,到外面的世界。到了外面的世界,眼界宽了,心大了,想法也多了。城里人反而因为先天的优越感,进取心逐渐萎缩,沦为半辈子边受苦受累受气边因为不平于受苦受累受气牢骚满腹还得继续受苦受累受气的窝囊疙瘩。 好像是翻身农奴得解放。 其实不是。 我上面说的这些只能笼而统之,不得作精细计算。比如辛怀玉。虽是固阳人,算不得“固阳帮”。辛怀玉心中有理想。尽管辛怀玉的理想是建立在固阳人的坚韧、豁达、乐观和精明的基础上,毕竟前面三个性格占了主要,精明可以说是辛怀玉身上最模糊的性格。辛怀玉当然有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凡事不要让辛怀玉咬住。辛怀玉属于那种有执念的人。认定的事,即使千回百折,甚至走到中间忘记了出发点,也只是时间和方向问题,最终还是要朝着认定的方向前行。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回到原点了。 “这是我将要工作的地方。” 站在马路边上的辛怀玉望着学校的大门和大门上白底黑字的“包头市南海中学”,心中升起神圣的敬畏。辛怀玉严肃的抖了抖身上的灰尘,直起了腰。 早晨太阳刚刚爬出来辛怀玉就跟着太阳从炕上爬起来。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1988年8月28日,辛怀玉手里提着肚囊囊的行李,里面装着师大毕业时发的派遣证和市教育局发的接收单位介绍信,告别了大山,告别了父母,坐上了第一班开往包头的班车。辛怀玉今天就要到学校报道上班了。 下了班车,辛怀玉吃力的提着行李左顾右盼,好容易盼来一辆三轮车,说好价钱,辛怀玉跟司机说能把我的行李提一下吗?司机看了辛怀玉一眼,脸上的笑看不出是嘲讽还是羡慕。“读书人是吧?读的力气都没了。”辛怀玉脸红得想往地下钻。一个农民的儿子,还是山里人,让人家说“气都没了”,实在是丢人。 一路颠簸,一路尘土,三轮车离市区越来越远。辛怀玉奇怪不是分配在东河区了么,咋三轮车使劲往市区外面跑? 三轮车过铁道时爬了很大的坡,因为往来车辆多,中间还停了两次。坡道上被重型卡车压得左一道深沟,右一道深沟,沟里全是虚土。大车走过去时扬起漫天尘土。三轮车小,陷在沟里“突突”叫,前面的排气筒里冒出浓黑的烟。过了铁道又是一大下坡,三轮车夹在各种车辆中左冲右突,从打仗似的冲下了坡。辛怀玉坐在车上,被巅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心里开始失望了。 “这是甚鬼地方?” “南海中学在二里半,过了铁道就不远了。” 仿佛安慰辛怀玉,司机在前面连吼带叫的说。 果然,辛怀玉正懊丧时三轮车一个急拐弯,进了一条狭窄弯曲的街道。街道两旁或高或低却一色破破烂烂的门脸儿小店,有的伸向街道,占了街道,有的往里缩进半间房子。几乎所有的小店门面上都挂着色彩艳俗的招徕广告,理发的、蒸馒头的、卖面筋的、卖日杂的,面馆、馅饼店、装潢白泥、洗澡堂子,应有尽有。街面坑坑洼洼,上面积满了店面和居民泼的污水。街道中间有两三个突出来的专门倒污水的进口,可是少有人往里面倒污水。三轮车开得急,经过时弄得污水四处飞溅,很快引来路上行人一片叫骂声和耳语诅咒声。 出了小街,通往学校的是一条比小街宽阔些的土路。正是秋高气爽之时,北方少雨,日头下土路上积了厚厚的尘土。大小车辆驶过时扬起一道尘土,弄得行人灰头土脸。坐在三轮车上的辛怀玉自然难以幸免。弄得辛怀玉心情恶劣到想骂人。 幸好这段路不长,车子很快停在了学校门口。辛怀玉一下车,心情立刻变好了。正像早晨跟着太阳爬起来一样,辛怀玉心里揣着远大理想,又是风华正茂的青春岁月,一切才刚刚开始呢。 第一章(3) 平抚心情后,辛怀玉拖着行李进了学校的大门。 门口站着两三个人,见辛怀玉拖行李跨过小门有些吃力,跑过来帮辛怀玉把行李提进了传达室。辛怀玉歉意的点头致谢。眼神里多少流露出陌生的胆怯。 “新来的?” 帮他提行李中一个身材瘦高,约摸40岁的男人笑着招呼。辛怀玉忙点点头。 “我叫杜朋义。” 中年男人说着伸过手来。辛怀玉忙伸出手。两只手握在一起的时候辛怀玉明显感觉到中年男子手上的劲力。 “教体育的。” “我叫辛怀玉,学中文的。” 辛怀玉做自我介绍时心里还想:怪不得手劲那么大。站直了腰才发现杜朋义足足比自己高出多半头,咋也在一米八以上。不由得仰脸看。杜朋义却笑着说: “提这么大个行李。” 辛怀玉冲杜朋义笑了笑,发现另外两个老师冲自己笑着点头,辛怀玉回敬,也冲两个老师微笑、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门房的大爷过来招呼:“你就是辛老师呀!校长刚才还安顿呢,说你来了先领你到宿舍。” 说着上来扛辛怀玉的行李。辛怀玉忙上去边压住行李边说:“咋能让您给扛行李呢。” “没事。”门房大爷乐呵呵道。“你们这些读书人,读得力气也没了。”说完稍一用力,诺大个行李包扛到了肩上。“走吧,别愣着了。”辛怀玉只好跟在后面,用手托着行李,尽量给门房大爷减轻些分量。一路上歉意的说:“真是不好意思,让您受累了。谢谢您。”反倒弄得身上出了汗。门房大爷迈着大步往前走,声音爽朗道:“谢甚谢,我老汉劲足着呢。” 辛怀玉跟在门房大爷后面,根本用不着使力。手托行李也就是个样子。辛怀玉这才有空闲和心情四处看。 眼前整齐排列的一栋栋平房齐腰以下是雪白的涂料,簇新耀眼,显然是开学了新涂上去的,上面到房檐全涂成了铁锈红,也是为迎接新学期新涂上去的。整个校园除了几条甬道是用红砖铺成的,其余地方全是裸露的土地。当然,每栋房子窗户下的花栏除外。花栏里种着普通的花草,整个夏天没人打理,疯长得爬到了教室窗户上。校园不大,辛怀玉溜眼间数了一下,总共只有七栋平房。每栋房子之间大约有三十米的间隔,房后栽种了北方最常见的穿天杨。辛怀玉心里默默算计学校的规模,应该能有十二个班,每个班按照六十个学生,总共也就是720人的学校。从近万人的学校毕业,突然来到这么小的学校教书,辛怀玉心里落差还是挺大,一种莫名的落寞感忽的涌了上来。 辛怀玉从念小学开始就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随着年龄的增长,辛怀玉越来越觉得自己没有老师说的那么好,起码没有老师说的那么聪明。现在看来,老师的夸奖更多是鼓励。事实上整个学习过程辛怀玉都觉得吃力。不过正是老师的鼓励,让辛怀玉一直坚持到高中成绩依然排在前面,没有掉下来。辛怀玉尝到了甜头,心里感激老师,高考选择专业时毫不犹豫就选择了师范。四年的大学生活磨砺了辛怀玉的思想,辛怀玉的志向也逐渐明晰。毕竟年青,毕竟风华正茂,辛怀玉的志向跟他的心一样,装满了教育;辛怀玉的志向跟他的心一样,在天上飞着呢。辛怀玉那时并没有接触教育实际,凭的最多的经验也只是自己念书时的一些感知。但辛怀玉就是敢想,尤其是读了几本外国的教育名著后,辛怀玉的心成天像吹了氢气的气球,直往上飘。要不是有一天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英语水平这辈子也不足以读懂英文原著而读不懂英文原著根本就爬不到外国教育理论的峰顶,恐怕大学四年辛怀玉会一直像飘在空气中的氢气球。从这点上说,辛怀玉的确还算是聪明。外国教育理论的峰顶是不爬了。失了理想追求的辛怀玉着实为此苦闷了一阵子。好在辛怀玉是从固阳出来的,固阳人把种子种在地里后等老天爷的豁达与坚韧一下子就在辛怀玉身上显现出来了。外国的不行,那就中国的呗。这种想法顺理成章,自然得不需要经过大脑。当陶行知的名字逐渐被辛怀玉熟悉的时候,辛怀玉已经是心潮澎湃,激动的心情难以压制了。顺着陶行知的名字,辛怀玉找到了“知行合一”,找到了那时候刚刚摘掉“孔老二”帽子的孔子。顺藤摸瓜,辛怀玉触摸到了从古代到现代中国博大精深的教育理论。这回几乎没有障碍了。辛怀玉学的是中文,古文的底子足以支撑他在中国的典籍中游走。辛怀玉庆幸自己的聪明,更庆幸自己回头拐弯快,否则陷入外国教育理论的汪洋大海,还不让淹死?而中国博大精深的教育理论像一片肥沃的土地,特别适合中国人的生长,绝不会南淮北枳。辛怀玉这次的回归,用辛怀玉自己的话说是一次理性的回归,确实从根本上影响了辛怀玉一生。虽然还在空中飘着,但脚已能落在地上了,不过是走路有些飘而已。 这些都是辛怀玉心里的想法,放下不说。此时困扰辛怀玉的新问题又来了。这么大点的学校能盛下他宏大的志向吗?辛怀玉的落寞感就是从这儿来的。 “快走呀!”已经远远甩开辛怀玉的门房大爷在前面招呼道。辛怀玉这才收回心思,忙跟上门房大爷。 校园最深处是一个园形的月亮门封闭的独院。里面住的全是外地分配来的单身老师。相比外面,这里地面全用红砖铺了出来,门前还砌了花池,里面栽种着芍药,美人蕉,还种了几株桂树,长的正盛。 还没有开学,小院幽静。门房大爷走到一间屋子前面,门是开着的。把行李放到门口,对辛怀玉说,“校长安顿了,这间屋子就是你的宿舍。你自己清扫一下,我走了。” 辛怀玉送走门房大爷,独自清扫完屋子,又把被褥铺好,坐下歇息了一会儿,想到还没有同校长打招呼,站起来往外走。这时外面传进来洪亮爽朗的声音。 “是辛怀玉来了吗?” 辛怀玉忙应道:“是的。” 说话间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已健步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个头稍矮的中年男子,身体微胖,走起路来有些摇晃。 “欢迎你,辛怀玉老师。” 前面的中年男子说话间已伸过手来。辛怀玉紧走两步,上前握手。被中年男子的气势压着,不免显得拘谨,伸过去的手也是软绵绵的,好像既没诚意也不礼貌似的。相反,中年男人的手却温暖有力,仿佛有股子力量传导到了身上。弄得辛怀玉既感动又惭愧。 “我叫吴天硕,咱学校校长。” 辛怀玉忙躬身道:“校长好!” 中年男子又指着身边微胖男人说:“这是咱们学校的总务主任,郭怀仁,郭老师。” 辛怀玉同样躬身道:“郭老师好!” 郭怀仁笑着上前同辛怀玉握手:“今后有甚困难只管找我。做好老师们的后勤保障是我的职责。” 辛怀玉拘谨的点着头,说:“谢谢校长,谢谢主任。” “好了,不打扰你了,你先休息,后天就要开学了,学校里还有好多的事呢。有啥事找郭主任就行了。” 吴天硕笑着转身走了。 郭怀仁跟在后面,微胖的身子一摇一摇的。 送走校长和总务主任,辛怀玉刚想躺床上歇了一会儿,杜朋义推门进来了。 “咋了,累了?” 辛怀玉忙又坐起。 “不累。杜老师快坐。” 说着起身把床边的椅子拉开,给杜朋义让座。 “都中午了,坐啥坐。走吧,吃饭去。” 杜朋义像老朋友似的招呼辛怀玉。辛怀玉的陌生感还在,犹豫着想拒绝,脸上就有了难为。 “取啥心呢。”杜朋义不耐烦道。“快走吧!” 辛怀玉只好答应。临出门前想起身上没带钱,又转身回去,从床铺底下抽了三张五块的,放兜里,用手压了压,这才出来,锁上门。 取钱的功夫杜朋义站在门口,嘴里嚷嚷:“不用拿钱,今天我请客。算欢迎你。” 辛怀玉没想到刚来就遇上这么热情的款待,心里感激,人也兴奋了。跟在杜朋义后面,觉得杜朋义真是个好人。 到了传达室,刚才帮辛怀玉提行李的两个人还在,正透过窗子往外看。杜朋义一招手,两个人笑着出来了。辛怀玉只得再次跟两人笑,跟两人点头。这回两人没有多客气,只说了声“走吧!”就前面走了。辛怀玉这才知道杜朋义不只叫了他一个,还叫了另外两个。 手不由得按了按装三张五块钱的口袋。 第一章(4) 四个人出了校园,沿着土路走了十多分钟的路,走的鞋上和裤腿上全是尘土,到了先前辛怀玉坐三轮车来学校时经过的小街。杜朋义领着进了一家叫“铁西排骨”的小饭馆。饭馆里摆了五张长条桌,有两张已坐满了人,正在吆五喝六的喝着呢。柜台后面站着个胖胖乎乎的中年妇女,见杜朋义进来,眼睛笑得眯成了缝,热情的招呼道:“哟,杜老师来了。快坐。”杜朋义随便打了个招呼,叫辛怀玉和另外两人找了张桌子坐下。胖女人已端上了茶水。 “拼两凉菜,三个排骨。两瓶红皮。” 红皮是当时包头地区比较流行的一种廉价白酒,因商标是红色,喝酒人为叫着爽口、亲切,叫红皮。1.29元一瓶。 进了饭馆,仰着脖子,吊着嗓子,自在而悠长的一声“红皮”,豪气和幸福全在里面了。喝高了更是一声吆喝:“老板,红皮。”牛逼而狂浪,把压在心底的郁闷烦恼全喊出去了。 辛怀玉注意到跟过来的两个老师始终没怎么跟自己说话,好像两个人有甚秘密似的,说话时头挨着头,声音压得低。可没有一句是辛怀玉听不到的。说的也是些学校里的普通事。偶尔会抬起头看着辛怀玉笑一笑又低下头说他们的话。 辛怀玉平时话就少,喜静,陌生场面很少去,再加上对方陌生对待,就觉得有些尴尬。幸好杜朋义忙活的给每个人倒上水,用牙咬开瓶盖,给每个人倒上酒后对两个人嚷开了:“别说了,有球甚说上的了。” 两个人笑着停了低语。 “介绍一下。”杜朋义指着对面两人对辛怀玉说,“石子谦,石大人。” 石子谦伸过手来,同辛怀玉握手。辛怀玉忙站起来,边握手边说:“石老师好!” 石子谦的手很快缩了回去,顺手端起水喝了一口。辛怀玉注意到石子谦脸上笑得并不爽快,好像在生谁的气似的。 杜朋义指着另一个老师道:“张永刚。” 张永刚伸手过来时脸上灿烂着笑容。 “以后就是同事了。别拘谨。” 张永刚友好的说。 “来,来。喝一口。” 杜朋义说着举起酒杯。 石子谦和张永刚都端起了酒杯。 辛怀玉第一天来,本来不想喝,上了酒桌,不喝也不行了,只得也端起酒杯。 “干了。” 杜朋义说着主动在三个人的酒杯上碰了一圈,一仰脖子,一杯酒全倒进嘴里。 “慢点哇们。” 张永刚说着也干了。 “我干不了,分两口。” 石子谦说完真的只喝了半杯就放下了。 辛怀玉犹豫间杜朋义叫上了:“干了,干了。你再不干还行。” 辛怀玉只得干了。 杜朋义似乎有些惧怕石子谦,第二杯时石子谦还是半杯半杯喝,杜朋义没说啥。张永刚愁着眉头说:“半杯吧。”杜朋义不干了,说:“麻球烦,喝杯酒这么费劲。干了!”说“干了”两字时故意恼着脸。“干了”两字像是气冲冲的从嘴里冲出来的。张永刚无奈,只得仰头干了。辛怀玉见这阵势,也不用说话了,直接干了。 “看辛老师。”杜朋义夸道。 一两的杯连干三杯,辛怀玉已有些上头。杜朋义这才说:“今天是辛老师第一天到学校,来,我单独跟辛老师干一杯。”说完举起杯要跟辛怀玉碰杯。辛怀玉感激的忙端起杯。“谢谢杜老师。”说完了觉得少了点甚,又把杯端到石子谦和张永刚面前“谢谢石老师。谢谢张老师。”说完才把杯端回来。杜朋义早就干完了杯中酒,正端着空杯,杯口斜向辛怀玉。辛怀玉知道意思,双手端着,恭敬的再说一遍:“谢谢杜老师。”说完一口干了。杜朋义爽朗的笑着对张永刚说:“看人家辛老师。”张永刚笑道:“行啦,别把辛老师给灌醉了。”这时辛怀玉已喝了四杯,确实有些醉了。可人就是这样,尤其是男人,让酒一烧,豪气就上来了。 “没事。”辛怀玉竟然笑着表态。 接下来的酒就顺畅多了。推杯换盏间四人热烈起来,刚进饭馆时的拘谨和陌生此时被酒精烧得一干二净。四个人像多年的老朋友,无所不谈。借着酒劲辛怀玉混熟了石子谦和张永刚。杜朋义自不必说,因为招呼吃饭的缘故,先就有了份认同感和亲切感。 交谈过程中辛怀玉发现石子谦说话少,脸上表情变化也少,总是略有所思,心不在焉的样子,即使酒到尽兴处也是含着笑,完全不似张永刚尽情开怀,神情振奋。辛怀玉还发现石子谦对自己已流露出欣赏的眼神,而辛怀玉也开始对石子谦有了格外的好感。辛怀玉想可能是自己和石子谦都属于爱安静的人。在闹闹的酒桌上寻一份安静,确实有种大隐隐于市的感觉。张永刚则豪气冲天,指点江山,评点时政,纵论古今,显示出满肚子经伦。但在辛怀玉听来总有种浮在水面上的感觉,甚至听到后来辛怀玉简直觉得张永刚的纵论就像蜻蜓的屁股。但初次相识,辛怀玉既不便戳穿这层,更不能把自己肚里的东西拿出来炫耀,心里就看轻了张永刚。特别是当辛怀玉明显感觉到张永刚表现出来的热情好客行侠仗义背后充斥着虚伪和俗气时,心里更是看轻了。 酒到酣处,辛怀玉忽然觉得杜朋义叫自己吃饭喝酒并不是为了欢迎自己的到来,直白点说,自己只是个借口,满足的是杜朋义的口腹之欲。想到这层,辛怀玉再往下咽酒时酒没了酒的雄性,变得辛辣难咽。饭也吃得索然无趣。沉闷了片刻后,又觉得无论如何自己第一天到学校报道就有人招呼吃饭喝酒,省了自己的孤寂和落寞,再说了自己一个人来到这个城市,啥样的人不交行呢?这样一想,情绪好了不少,兴致也重新回到脸上。再看杜朋义已经喝得五迷三道,眼睛也睁不开了。手里晃着酒杯,正嫌张永刚瞎掰乎①呢。 “掰乎球了。”杜朋义晃着身子,像是要从椅子上掉下去似的,可一个晃身,又坐正了。声音含混的骂道:“坐两个大学生能轮到你瞎球掰乎?喝酒。”说着往张永刚跟前伸了伸酒杯,也就意思那么一下,跟没伸似的,收回来,动作夸张的仰脖把酒倒进了向空中张开的嘴里。 张永刚听了也不恼,笑着用手指指点着杜朋义骂:“你个隔胞。②” 杜朋义迷离着眼睛看着张永刚,先从嘴里吐出点残留在嘴里的饭渣,这才骂:“快喝你妈逼哇。净说点卖片汤话③。” 张永刚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对着辛怀玉说:“别听他的,咱们喝。” 说着端起杯跟辛怀玉碰杯。 “欢迎啊!以后就是弟兄了。” 辛怀玉感激的说:“谢谢张哥。” 旁边的石子谦斜瞅着杜朋义,不满道:“杜哥喝多了,净骂人。” 张永刚拍了石子谦大腿,低声说:“别理他。就这球相。” 杜朋义已经喝的爬在了桌子上。 辛怀玉三人别聊别喝,酒明显下的慢了,话却越来越多,越来越长。辛怀玉从聊天中了解到石子谦也是内师大毕业的,学的是数学,比自己高两届。辛怀玉就叫石子谦师哥。石子谦友好的叫辛怀玉师弟。辛怀玉发现自从杜朋义爬在桌子上不参与他们三个谈话后石子谦脸色温和了许多,话也多了,笑容也舒展了。辛怀玉心里猜测石子谦定是对杜朋义有诸多不满。但究竟是咋回事,辛怀玉也不便乱猜。看石子谦这个人,应该是很有教养的个人,说话温温和和,话里透着真知和素养,既不像杜朋义野夫似的,也不似张永刚外表精致内里粗砺。辛怀玉本是个温文尔雅之人,心里自然喜欢有文心和文性的人,三个人中,石子谦留给他的印象最深刻。张永刚高中毕业后正赶上最后一批教师子女接班。张永刚母亲是东河区某小学老师,为了张永刚,未到退休年龄就提前退休了。张永刚接班当上老师后,市教育局统一安排这批接班的教师子女到包头市教育学院进修,今年刚完成修业,拿着大专毕业证回到学校。暂时安排在后勤上,管理学籍。张永刚没正经读过大学,心里觉得低人一等,处处要强,处处要争个高低。好在张永刚爱读书。书读的多了,嘴里的东西也就多了。爱掰乎。上到天文,下到地理,为人处事,行走江湖,没有不知道的。说是自卑心导致的,其实是让读书给害了,说到根儿上是让学校给害了。这话咋说呢?要是不来学校,张永刚绝对是社会上的精英,混社会精明着呢。来了学校,全是些读书人——虽然大多数是考学出来的读书人,但中国高考录取制度下报考师范的已经是第三批次的人了,这些人大多志向不高,学性不足,离开大学就离开了读书,称为读书人实在有些名不副实,不如叫半吊子读书人,文雅点也可叫半个读书人——相对于学校来说,张永刚出身不正,读书不够,在学校难免被人瞧不上。张永刚要强,使劲读书,知道点事后就掰乎,让人知道他张永刚不是没文化的人。可书到底没读透,张嘴露怯,更让人笑。你说张永刚是不是让读书给害了?是不是让学校给害了? 三个人聊了一会儿喝了一会儿,石子谦一看时间,已是下午三点,说:“差不多了,走吧。”说着伸出手在杜朋义爬着脸的桌面上敲了敲。杜朋义哼了一声,迷糊的抬了一下头,又侧过脸爬在了桌子上。张永刚按了按石子谦伸在桌子上的胳膊说:“算了。我来吧!”说着招呼胖女人:“老板,结账。” 辛怀玉不好意思,说:“我来吧!” 石子谦说:“别!哪能让你掏呢。” 张永刚也说:“不能让你掏,成甚事了。我来!” 辛怀玉见张永刚坚决,也就不再虚伪。 胖女人拿着单子过来说:“十三块五毛钱。吃好了,各位老师?” 张永刚边往出掏钱,边看着胖女人说:“别叫老师。” 等结了账,张永刚推了杜朋义一把,大声说:“走哇!” 杜朋义这才睁开眼,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冲着柜台嚷嚷:“结账!” “早结了。”石子谦生气的说。 “结了?”杜朋义摇晃着身子,“说好的我请客。” “算球了。”石子谦不满的低声嘟囔。 辛怀玉顾不得他们的情绪,紧贴着杜朋义的身子,连搀带扶,趔趔趄趄出了饭馆。 注释: ①掰乎:北京俚语,读音:bǎi huò,特能聊,特能侃。一般指说话没谱儿或说话不着调的人。 ②隔胞:内蒙、山西北部方言,读音:gě páo,本意是指杂种,非法生子,内蒙地区特指爬灰生子,即公公和儿媳妇乱伦生下的孩子。但在语言习惯中,含义仅指次等人,没人性,傻子等意思,过去常用于对骂中贬低对方,现在常用于贬义的第三人称或亲密关系的第二人称。 ③净说片汤话:北京一带俚语,意思主要是:说某人很虚,不实 在,做面子事! 第一章(5) 回到宿舍,辛怀玉蒙头便睡,一觉醒来,已是夜幕低垂。勉强睁开眼,四周一片黑暗,头疼欲裂。挣扎起来,连口热水也没有,只好喝了口杯里的凉水。坐在椅子上头眩晕得厉害,就又躺回了床上。睡不着,干瞪着眼看黑夜里的屋子,四周寂静,只有风刮树叶的声音,越发显得孤寂凄凉。 躺了一会,辛怀玉挣扎的起来。独自一人,口干舌燥,肚子饿得慌,只得到外面去寻饭馆。想到今后很长时间独自一人过单身生活,心里就愁上了。习惯了大学校园生活;习惯了家里温热的炕头上盘腿坐着跟父亲有一句没一句闲唠;也习惯了母亲端上来热气腾腾的面条。现在要一个人孤零零的面对生活,辛怀玉多少有些伤感。 在外面随便吃了一口后,辛怀玉回到宿舍。小院里只有他一个人。辛怀玉躺在床上睡不着,感觉脑子清醒了许多,就坐了起来,把带来的书籍和大学读书时做的笔记翻出来,逐一整理摆放在床头的书桌上。陶行知的“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教学做合一”的思想还萦绕在他的脑海中,辛怀玉便翻出了《教学做合一讨论集》和自己之前做的研究笔记,开始构思即将开始的教学工作。 “我可不能荒废了自己。”他这样告诫自己。 “中午喝那么多酒,凭空耽误了一下午的时间。”想到中午酒桌上的情形,辛怀玉开始后悔起来。这样无所事事,醉生梦死的生活可不是他想要的。再说像杜朋义那样的人,表面看为人热情,竟然干出装疯卖醉,自己请客,让别人付钱的事。辛怀玉实在是理解不了。怪不得石子谦始终本着个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大概是见得多了,心里生出了厌恶?想到告别石子谦和张永刚后杜朋义身子也不晃了,神智也清楚了,辛怀玉就想笑。 “这又何必呢?为了口酒。” 辛怀玉心里想。 忽想到杜朋义爬桌子上后三个人闲聊中张永刚提到修齐治平。原话好像是这样:“他妈的,老古人讲修齐治平,现在人讲吃喝玩乐。这个社会是越来越完蛋了。”这话正好撞在了辛怀玉枪口上。辛怀玉就接过话说:“不能只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大学》里的八目是一套完整的修养目标和修养方法,丢了前面四目,就等于把修养之道悬浮在了空中。修齐治平,每个人看了都有共鸣,有豪情。可过后一想,这么大的理想,这么高的境界,谁能做到?做不到,谁还去努力?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民众的嘴里只有了后四目,动不动就说修齐治平,而且只说修齐治平。” 石子谦笑着说:“永刚你可别在辛老师面前卖弄了,你看人家辛老师一出口是啥话?你哪是啥话?套话呀!” 张永刚一下子红了脸,憋着劲说:“你说丢了四目,哪四目?” 辛怀玉这才意识到自己书生意气,无意中竟弄得张永刚下不来台,忙说:“随便聊天呢,张老师可别介意。” 张永刚恢复了脸色,说:“没事。你说吧,正好让石老师也知道长着,省得以后套话别人。” 石子谦在旁边笑。 辛怀玉认真起来,说:“说是套话,也不能全当套话,尤其咱们做老师的,更要细细深研才是。所谓八目是指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八目前面还有三纲: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正所谓纲举目张,此外还有六法:止、定、静、安、虑、得。这些都是《大学》里的精髓,构成了儒家的根本,也构建一套完整的士的修养体系。所以朱老师说‘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定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 “那个朱老师?” “朱熹呀!” 石子谦笑,辛怀玉也笑了。 “去你妈的。” “你看,自己还没修好呢还说社会完蛋了。”石子谦说笑间端起了酒杯。“先喝一口吧,喝完听辛老师给咱上课。”说完把酒杯放嘴唇上抿了一口。张永刚赌气似的喝干了杯中酒,但眼神中已多了对辛怀玉的佩服。 “喝酒不说那么多了,就说跟咱们教育有关的吧。”辛怀玉主动喝了口酒说。“其实研究透《大学》,教书就有了方向。咱们从格物说起,甚是格物?就是要对事物运行的规律原理有深刻透彻的理解。天下之物莫不有其原理、事理,任何事物都有其运行的规律,只有通过日积月累的学习,探究,我们才能掌握事物运行的规律,做到豁然开朗、融会贯通,从而达到致知。《现代汉语词典》解释格物致知说‘推究事物的原理法则而总结为理性知识。’清末的洋务学堂,最开始时就把物理、化学等学科,称为‘格致’。可见人生修养的进阶是从学习知识开始的。不穷尽事物的规律、原理,就不能致知,不能致知,后面的诚正修齐治平就谈不上。当然,穷尽事物的规律、原理并不单指自然科学,比如人文中的心性,比如德修中的知善恶。有了这个底子,有了这个根基,我们才能对万事万物和我们的心灵充满敬畏,才能进到诚意。即所谓欲诚其意,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知之至也。这是咱们做教师的第一步。而且大教育家陶行知倡导‘知行合一’,咋才能知行合一呢?《大学》讲‘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知所先后,干什么都要心中清楚先后次序。先后次序,就是选择的原则、决策的原则。但是,确立原则并不难,难的是始终按原则去做。要始终按原则去做,就要对事物运行的原理有深刻透彻的理解,这样才能知行合一。原则和按原则去做,就是‘知’和‘行’。原则是‘知’,按原则做是‘行’。可见,知在前,行在后。” “我还以为知行合一就是身体力行的意思呢。”石子谦笑道。 “虽说知行合一有身体力行的意思在里面,若单纯理解为身体力行,未免过于窄了些。”辛怀玉解释道。 “看来做教师还真得把《大学》研究透呢。” “是啊!”辛怀玉感叹道。“我在大学的时候一心扑在西方教育理论,想用西方的教育理论指导自己,后来发现,咱们老祖宗留下的珍宝才值钱呢。” “你再说说正心和诚意。”张永刚诚意满满的说。 “应该是诚意、正心。”石子谦调侃道。“刚说了知所先后则近道矣,看来永刚是近不了道了。” 辛怀玉不理,继续道:“朱老师说‘诚,是实;意,是心之所发。实其心之所发,欲其一于善而无自欺也。’意思是说用善把心都填实了,一点自欺欺人的念头都容不下。‘心者,身之所主也。’若要修身,就要守得心里端正,没有一丝偏邪正心,就是无所偏倚,不偏向自己,也不偏向别的某人。没有了偏爱,就做到了‘思无邪’,该怎样就怎样。人没了偏邪,身之所行,自然恰当于理。所以正心先得诚意。用诚和善把心填满了,填实了,意这个心的发动者不偏离了,心自然就正了。放弃自己的私心,守住公正的心,这是最难的,恰恰做到了这点,也是最重要的。用诚和善把自己的意填实,一点欺妄的念头都不给他留空间,时时警醒笃行的事,把诚意正心吃透了,做到位了,思无邪了,才谈得上修身,这就是本末先后的次序。你看,说来说去,丢了前四目,只捡后四目说,是不是等于是丢了根要果?所以这个次序还是很重要的。总的来说,格物致知求的是真,诚意正心求的是善,修身齐家求的是美……” 辛怀玉正说到兴奋处,杜朋义突然抬起头,朝旁边呸呸呸的唾了几口,连唾沫带嘴里的残渣全唾在了自己身上。幸好没唾出多少东西。唾完了脑袋又杵在桌子上,嘴里不住气的嘟嘟囔囔骂:“透你妈!透你妈!” 辛怀玉不解的看了眼杜朋义,又疑惑的看着石子谦和张永刚,似乎在问:杜老师是在骂谁呢?是嫌我啰嗦了吗? “就那样。”石子谦不屑道。“别理他。” “看哪个球相。”张永刚笑的用手指指点着爬在桌子上已经睡着了的杜朋义骂,“没一点风水。” 辛怀玉这才知道不是骂自己,继续道:“说到治国平天下已经是人的最高理想境界和志向追求了。你们看,《大学》里把人生的追求、志向、理想全规划好了。一个真、善、美的人虽不敢说是完人,已经离治国平天下的人生抱负不远了。” 这番宏论说得石子谦和张永刚是心潮澎湃。都是同龄人,都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更喜畅谈。石子谦听得兴奋,一拍桌子,叫了声:“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张永刚眼睛放光,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怀玉没想到两人会如此表现,思想的野马奔驰在无垠的草原上,豪情顿生,饮尽杯中酒。只是石子谦拍桌子那一下,惊醒了杜朋义,惊来了两声“透你妈”的嘟囔。 兴致跑到这程度,由不得辛怀玉停下。石子谦的深思,张永刚的渴求也容不得辛怀玉停下。 “至于六法,止、定、静、安、虑、得,讲的是心理认识、完善的过程,是儒家心性修养的重要途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这六法中止最重要,也最难。止是啥意思呢?就是不走了,就在这儿住下了。这儿是哪儿?是家。什么家?仁!仁就是家,就是至善。到了至善之地你还走啥?这叫居仁行义。三纲里止于至善,讲的就是这个止。知道了止于至善,就能定。定是志有定向,无所疑惑。人如果知道要去哪儿,停在哪儿,目标志向就明确了,这就叫定。所以定其实就是立志。六法中定最关键。有了志向,知道要去哪儿,心里有了主张就不会乱动了,就能静心。静就是心不妄动,今天想这,明天想哪。这就是定而后能静。心静了,心也就安稳了。心里不乱动,自然随遇而安,素位而行,在什么位置就做什么事,把当下的事做好。心里既然安闲,不急躁,不浮躁,遇到什么事便能仔细思量。不忙不错,所以说安而后能虑。我们常说忙中出错,说慌不择路,都是心乱不安。心安了就能避免遇事慌乱,考虑不周。得,是得其所止,得其所哉。止是止于至善,是你要去的地方。那么得,就是你抵达目的地了。得,不是得位、得财,是求仁得仁。人要想得,就要记住这‘止定静安虑得’。你们看,通过止定静安虑得的途径,达到格物穷理,诚意正心,修身齐家的目的,最终实现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大学》是不是把我们的人生都给规划好了。不仅如此,连如何实现我们的人生规划都说得明白了。” “人人如此,离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的大学之道也就不远了。” “你说的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就是三纲了?” 张永刚问道。 辛怀玉点点头说:“是呀。说到明明德挺有意思,正应了张老师刚才的牢骚话。” “什么牢骚话?”张永刚脱口而出。 “张老师刚才不是讲‘现在只人讲吃喝玩乐,这个社会是越来越完蛋了。’了嘛。这正应了《大学》里的‘明明德’。” “此话怎讲?” “明明德,简单说就是让光明正大的德性重新恢复光明正大。说明什么呢?说明光明正大的德性被蒙蔽了,有圣德的人要让它复归明亮。咋就给蒙蔽了?一是为人的禀性所拘,二是为人的欲望所蔽。我们知道,人跟人不一样,个体的差异是非常大的。有的人聪明,有的人愚笨。有的人悟性高,有的人悟性低。咱不能说贤愚贵贱,因为人生而平等,但人确有天分之别。对于德的认知与领悟、发扬与弘扬也就有了分别。为人欲所蔽就容易理解了。我们说利令智昏,连理智都丧失了,何谈德之明?恻隐之心、羞耻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本来是天生具备的,犹如人的四肢,你不去飞扬它,而是自甘堕落,这些本性的东西就会萎缩,就会渐渐被人欲所蒙蔽,德就暗了。若是一点一点守着,不断扩充放大,就能逐渐获得仁的全体,德就明了。所谓求德,是不需要向外求的。我们自己身上就有,就像镜子本来就是明的,落了灰尘,我们只需擦试,让它复明即可。我们的良心、良德、良知、良能也是如此,需要不断擦亮。” 说到这儿,辛怀玉若有所思的停顿了一下,笑着说:“我倒想起一段禅宗公案,你们大概也知道六祖慧能禅师的故事。” “当然知道。”张永刚兴奋道。“最著名的当然是两首偈语,高下立见。神秀写的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慧能写的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最后弘忍将禅法秘授于慧能并付与法衣。” “是呀!”辛怀玉感叹道。“不过那毕竟是佛家禅宗。对于我们世俗凡夫来说,咋能做到本来无一物呢?所以还是时时勤拂拭吧。” “亲民。程颐注解说,亲,当作新;亲民,实为新民。朱熹说,新,就是革新其旧。‘明明德’说的是自己,是自新。自新之后呢?就应该推己及人,让别人也能去其自染之污。就是要带动别人,带动全国人民自新,这就是修齐治平的逻辑了。齐家,是新一家人;治国,是新一国之人;平天下,是新全天下之人。朱子引汤之《盘铭》的话‘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把明明德从相对静态地要求弘扬人性中光明正大的品德提升到了动态,强调要不断革新,最终使全天下人止于至善,这是多么崇高而又伟大的理想啊。” “说了这么多,咱们做教师的如能真正理解了《大学》的精髓所在,岂不是找到了教育的根本和方向?” 石子谦兴奋道。 “是呀!”辛怀玉也兴奋道。“这正是我探索的方向。”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三纲八目六法再清楚不过。”张永刚大声道,“来!干了!” 三个年龄相仿,心怀教育的青年酒杯碰在了一起,溅起点点晶莹的酒花。 这段回想让辛怀玉兴奋不已。 很快辛怀玉就进入了思想的王国。 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度,辛怀玉如同骑士般任思绪自由驰骋。如庄子般幽深奇诡的想象令辛怀玉时而拍案,时而长叹,时而手足无措,兴奋得在地下走来走去。 直到凌晨时分,窗户上已有一抹朦胧的亮色时辛怀玉才疲倦的上床睡去。 第二章(1) 清晨的阳光撒满窗户时,辛怀玉被外面的嘈杂声吵醒了。 推开门发现小院里站了十几个青年男女,身边大包小包的,人人脸上流露出兴奋的神情。总务主任郭怀仁立在中间,手里拿着张纸,边念纸上的名字,边指手画脚的吩咐:“孙国庆,王利民,李军,你们三个最里面那个屋。刘美丽,吴艳菊,张思宇,你们三个从里数第二个屋……” 辛怀玉这才弄清楚原来是同他一样新分配来的大学生。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同龄人,辛怀玉也兴奋起来。 辛怀玉的宿舍又安排了两个人。一个叫张旻,神清气爽,浑身透着股青春的力量。另一个叫孙澄邈,文静闲淡,眼睛轻渺渺的,好像始终在望着遥远的地方。这让辛怀玉想起了“心眸澄邈,神渟形凝。” 两个人搬进来后,宿舍人气顿盛,辛怀玉自然高兴。忙前忙后的帮着孙澄邈和张旻往里提行李,收拾床铺。 辛怀玉还特别注意到两个女生:鹿雨嫣和江梦寒。 辛怀玉是在郭怀仁念名字的时候注意到的。先是被两人诗意的名字所吸引。目光留意过去,只见鹿雨嫣个子不高,生得娇巧,满头秀发用一根粉红色的丝带轻轻挽住,随意间净是秀气。透过阳光看仿佛烟霞轻拢。一脸精灵顽皮的神气,透着江南烟雨的轻灵之气。她身旁站着的江梦寒个子明显高出鹿雨嫣。穿一件黑衫,映衬着她胜雪的肌肤,冷傲灵动的眼神令人心动,浑身透出的清雅高华又让人自惭形秽、不敢亵渎。 辛怀玉依门而立,看着两个女生,心想一个精灵,一个冷傲,却都是那么令人着迷。正出神间,江梦寒冷冷的扫了辛怀玉一眼。辛怀玉受了惊吓,目光慌乱的躲开江梦寒的冷眼,低头回了宿舍。 小院很快安静下来。 在郭怀仁的调度安排下,这帮新分配来的青年教师三个两个的进了指定的宿舍。然后开始在宿舍忙活起来。 辛怀玉因为早到一天,此时消闲,于是离开宿舍,在外面的小院里溜达。不时走进这个宿舍,那个宿舍。见了谁都点点头,笑一笑。大家只顾忙自己的活儿,没有谁停下手里的活跟辛怀玉说话。辛怀玉无趣,只得又回到自己宿舍。孙澄邈和张旻已收拾完床铺,正躺在床上闲聊呢,见辛怀玉进来了,两个人想坐起来,辛怀玉笑着说:“躺着吧,起来干甚。”两个人重又舒服的躺下,似乎还是觉得欠些什么,又支了支身子,全靠在了叠好的被子上。辛怀玉也靠在被子上,靠舒服了,手里拿着一本书,也不看,跟两个人闲聊起来。 闲聊中辛怀玉知道孙澄邈和张旻都是从包头师专毕业的,两个人是同班同学,而且跟辛怀玉一个专业,中文。张旻就说文学三巨头。辛怀玉说是三聚头还是三巨头?张旻说不是聚集的聚,是巨人的巨。孙澄邈笑着说一个教语文的破老师又是文学,又是巨头的,文革也没你这么浮夸。 说起这批新来的大学生,张旻说全是包头师专的,谁的家在城里,谁的家在农村,说得头头是道。提起名字张旻没有几个不知道的。孙澄邈则一无所知。辛怀玉笑着问张旻:“你咋知道这么多?”孙澄邈以老同学才能有的嘲讽冷着声音说:“人家张旻是情报局出身。”辛怀玉不明白。孙澄邈说:“大学时是校学生会组织干事,满校园乱窜,能不知道吗?”辛怀玉说:“那也不能全认识吧。”孙澄邈笑了,一本正经的说:“哪能全认识呢,除了认识些喝酒,打扑克的,对漂亮女生那才是情有独钟啊!”张旻听了,直起身子,从床上拿起一本书,作势要扔过去打孙澄邈,嘴里嚷嚷道:“你别听他鬼嚼。”孙澄邈笑着说:“谁鬼嚼了?辛老师你不知道,张旻在我们学校有个雅号,叫什么来着?对了。玫瑰圣经。漂亮女生的枝枝叶叶,花色品种全知道。”辛怀玉笑了,也跟着孙澄邈揶揄:“咋不叫玫瑰圣手呢?”孙澄邈大笑:“辛老师。他可做不了圣手,他也就是给玫瑰分个类,画个图谱。伸过手,伸手就被玫瑰刺蜇得流了血,你看他的指头肚上现在还有窟窿眼儿呢。我估计十指连心,连他的心上也都是窟窿眼儿。心手都烂了,你说他能做圣手?我看顶多是个剩手。”说完哈哈大笑。张旻气得跳下床要打孙澄邈,孙澄邈笑得躲在床角,手脚都支了起来。张旻说:“我让刺蜇烂了心也比你道士尼姑命好。”辛怀玉看红火不嫌事大,忙插嘴问:“啥道士尼姑命?”张旻奸笑着说:“老孙本来是要出家当和尚的,怕当了和尚吃不上荤腥,就改做道士了。谁知道做了道士也不老实,喜欢上一个谁也不喜欢也不喜欢谁的女孩儿,追了一通,没追上,只得继续做道士。你说是不是道士尼姑命?”辛怀玉恍然大悟道:“原来还真是。”孙澄邈也不恼,看着两人笑。 “咱别叫什么文学三巨头,应该叫爱情伤者。” “哈哈!”孙澄邈和张旻几乎同时道,“看来你也是个受过伤的人。说说呗。” 辛怀玉说:“伤是没受过,不过一个道士一个剩手都受了伤,我也不能独善吧。将来受一次伤,跟你们比齐了,咱宿舍就能挂个“伤心坞”的牌子了。两人顿时叫好。 “可别伤的死过去。”张旻揶揄道,到时候还得换牌子,叫啥好呢?对了,就叫和尚庵。” 辛怀玉笑道:“哪里有叫和尚庵的。” 张旻一本正经道:“三个和尚后面跟了三个要命的尼姑,不叫和尚庵叫甚?” 一句话说得辛怀玉和孙澄邈笑得差点没出上气来。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孙澄邈边笑边骂。 胡乱一顿玩笑后两人躺床上看起书来。辛怀玉没事,到小院溜达。时近中午,小院里三三两两站着收拾完宿舍出来散心的男女。因为大学时一个学校,彼此并不陌生,叽叽喳喳聊得热烈。见辛怀玉出来,众人纷纷打招呼。招呼打完了,接着原来的话聊。辛怀玉的出现就像个休止符。众人的冷漠和应付多少让辛怀玉有些失落。独自落落寡欢的在外围站了一会儿,正要回宿舍,忽瞥远处鹿雨嫣冲他笑。笑里带着善解人意的友好。辛怀玉心动之间竟有些拘谨,笑里就有点慌乱有点羞怯。鹿雨嫣见了,大方的走过来。 “你好!” 声音甜美婉转,宛如春枝黄鹂。 “你好!” 辛怀玉慌乱紧张得有点秃舌子。 “我叫鹿雨嫣。”鹿雨嫣神情自带娇羞的说道。“你呢?” “辛怀玉……”辛怀玉说完还想说些什么,却一时找不到要说的话,尴尬的站在那里,也不敢盯着鹿雨嫣看,只好低头看自己的脚。又觉得尽失男人的优雅气概,于是抬头看天,目光却有些散乱。 鹿雨嫣咯咯的笑。笑得如花枝乱颤。引得周围的人都往这边看。辛怀玉更加尴尬了,恨不得立刻转身逃回宿舍。可他打内心又希望时间就这么凝固在这一刻。 这透着江南烟雨灵气的女子只轻轻一拨,就开了辛怀玉的心扉。 “辛怀玉?嗯!你这人挺有意思。” “怎么?” “你挺像一个人,气质也像。”鹿雨嫣像只欢快的百灵鸟在枝头灵动的跳跃着,欢叫着。 “谁?” “忧郁王子姜育恒。你知道吗?我可喜欢他了。” “我也喜欢。” “你跟他有一点不一样?” “哪点不一样?” “你有点害羞。像个女娃。” 鹿雨嫣说完又咯咯的笑,笑得身子如风中的柳条。辛怀玉看着娇艳如花摇曳如柳的鹿雨嫣,心智迷离,一时无语,竟发起呆来。 “呆子。”鹿雨嫣轻笑道。 “呆子是谁?不的八戒嘛。” 辛怀玉回过神来,心智全了,话锋就来了。 “戒你个头。”鹿雨嫣娇羞道,“都戒了你喝风呀?” 辛怀玉怦然心动间想鹿雨嫣不仅人长得漂亮灵动,机锋也很是了得。心里就喜欢上了。 “对了。”鹿雨嫣小鸟依人,问:“你喜欢他的《再回首》吗?” 辛怀玉在鹿雨嫣的感染下渐渐放松。不由得轻声哼唱起来。 再回首 云遮断归途 再回首 荆棘密布 今夜不会再有 难舍的旧梦 曾经与你共有的梦 今后要向谁诉说 …… 正如谁个男子不善钟情?谁个女子不善怀春?辛怀玉气质忧郁,心思更是忧郁,流行歌曲里表达忧伤哀怨的词曲大多会唱。辛怀玉嗓子好,心境与词境相合,略带沙哑的唱腔演绎着歌曲的本真,最能唱出哀婉凄凉世事沧桑。可惜的是辛怀玉出生山里,家境贫寒,从小没有机会学习音乐,否则定是个不错的歌手。《再回首》尤其熟悉,快唱到骨头里了。说起来还是缘于那次吃“火炬”事件。连雪糕也不会吃的辛怀玉自然不能讨得城市女生的欢心,却把自己伤得够呛。深陷哀怨的辛怀玉于是拿一首《再回首》浸泡自己,聊以**。后来在一次全校联欢会上,辛怀玉深情演绎《再回首》,引来阵阵掌声,从此得了个“忧郁王子”、“小姜育恒”的名号。 辛怀玉此刻唱来,恍然又回到了大学失恋时代。情之所至,唱得哀宛、沧桑。唱着唱着,人唱进去了,声音也渐渐放开,仿佛姜育恒附灵。 等辛怀玉唱完了,恢复了内向腼腆的常态时才发现自己周围围了一圈人,原来辛怀玉唱歌的时候被他的歌声吸引大家纷纷停止了闲聊,围了过来。此刻,一众青年心性相通,一起喊起好来。中间有人尖着嗓子叫道:“再来一个!” 辛怀玉因为害羞红着脸谦虚道:“不了,不了。让大家笑话了。” 说着用眼睛的余光关注着鹿雨嫣,发现鹿雨嫣欣赏的目光里含着娇羞,含着情注视着他。辛怀玉刹那间没入了“桃花春水生,白石今出没。”的春潮之中。这个满面春风,满脸桃红的鹿雨嫣一个眼神就迷住了辛怀玉。 就在这时,外围响起了掌声。众人都安静下来,朝着掌声的方向看去。才发现校长吴天硕和总务主任郭怀仁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那里。 “好!”吴天硕边叫好边往前走。“毕竟是大学生,有才情!”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自有威严在里面。众人不自觉的纷纷让开道。吴天硕健步走到中间,个头明显高出众人,后面紧跟着的郭怀仁又明显比众人低,慈祥的微笑着摇晃在吴天硕身边。 “老师们!今天是你们报到的第一天。你们的到来给学校注入了生机和活力。我代表学校欢迎你们!”四周响起热烈的掌声。等掌声停后吴天硕朗声道:“有了你们的到来,我相信,我们学校必将生机勃发,在不久的将来成为包头市最有影响力的学校。”吴天硕的手臂有力的挥舞了一下,顿了顿,等激情热烈的掌声响过后换了语气,真挚诚恳的说道:“我代表学校感谢你们的选择。再次欢迎你们的到来。希望你们在这里尽展才华。谢谢!谢谢大家!” 一众青年刚刚进入单位,懵懂中被校长的一番话感动得眼圈都红了。掌声再次响起,且经久不衰。 郭怀仁笑咪咪的摆摆手,示意大家别鼓掌了。之后用他那不高不低的语调温和道:“老师们,校长体谅大家家都不在这里,今天晚上给大家安排了便餐,算是欢迎宴吧!” 众人听了立刻欢呼起来。 人群散去时辛怀玉觉得后衣襟紧了一下,回头一看,是鹿雨嫣的小手拉了下他的后衣襟。鹿雨嫣调皮的看着他,他立刻又拘谨得红了脸。正疑惑时,鹿雨嫣嫣然一笑,径直走了。 辛怀玉出神的望着鹿雨嫣婀娜远去的背影,心怦怦跳个不停。 第二章(2) 宴会红火而又热闹。 除了辛怀玉在宿舍小院里见到的十几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外,还有七八个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因为家在城里,不住宿舍,所以才见到。此外校长、书记、两个副校长、教导主任、政教主任、办公室主任、总务主任、三个年级组长,全到了。辛怀玉先还以为便餐只是随便吃点饭,不知道官场上便餐只是谦词,其实豪奢得很。郭怀仁定了市区里一家装饰奢华的饭店。进得大厅,灯火辉煌,服务员穿得干净整洁,穿梭期间。接待一水色漂亮的年轻女子,穿着制服,站在门厅口,不管是谁进来都是一句“先生(女士),欢迎光临”,温柔中透着热情。腰弯得恰到好处,妥帖的弯出了职业的真诚。 辛怀玉从未进过这么奢华高端饭店,先就胆怯了。小心走在光滑晶莹的地板上,生怕滑倒。走得就有些端,有些僵。再看众人,除了领导外,大多像自己一样,被恢宏的气势震慑住了,走得小心,坐得拘谨。一下子就能看出都是些没有见过世面的书生。高大的门厅,豪华的装饰把他们全惊呆了,震慑了。人就往小里缩。 直到进了郭怀仁订的能放五张桌子的小厅里才缓过劲来,人才自在些。小厅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台子,中间放着一个精致的讲台。背后是一个大的显示屏。饭店很会想招,这样的布置,既能讲话,又能唱歌,很适合小单位聚餐。 众人正在三三两两小声嘀咕,郭怀仁站在讲台上大声道:“尊敬的各位领导,新分配来的各位老师。今天学校特意为大家准备了便餐,隆重欢迎各位老师的到来。希望大家不要拘谨,放开来,吃好,喝好。工作好。下面有请吴校长讲话。” 说完,率先鼓起掌来。众人跟着热烈鼓掌。在众人的掌声中吴天硕走上讲台。郭怀仁退到旁边,恭敬的站着,一副期待吴天硕讲话的样子。 吴天硕高大稳健的身形穿过众人,站在了讲台后面。下面顿时鸦雀无声。 “各位同仁!我叫吴天硕。受上级委派担任南海中学校长。说是校长,其实我和大家一样,也是一名教师。在学校,我觉得最值得自豪的称谓就是教师。它代表一种无上光荣的职业,更代表一份无上荣耀的事业。你们选择了这个职业,拥有了这个称谓,你们应为此感到自豪和骄傲!” 台下掌声再起。吴天硕等掌声平息后用庄重的声音道:“但是!你们不要忘记,荣耀和自豪的背后是责任和使命。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是人类文明的传承者,承载着传播知识、传播思想、传播真理、塑造灵魂、塑造生命、塑造新人的时代重任。一句话,教书育人、立德树人。” 台下静极了,连服务员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站在原地静静的聆听。 “我衷心希望在座的各位老师能对自己的职业有清醒深刻的认识,加强责任感和使命感,把教师这份职业当作事业来做。我也衷心希望在座的各位教师能以‘静以修身、俭以养德’自勉,不为熙攘名利所动,安安静静做教育,心平气和做教师。做一个好教师,办一所好学校。” 吴天硕的话音刚落,台下响起了长久的掌声。餐厅的服务员也为之动容,使劲的鼓起掌来。辛怀玉最易感动,校长的讲话又与他的心思吻合。心意相通,竟感动得眼里含了泪,鼓起掌来尤其卖力。 吴天硕下去后郭怀仁重又站在讲台后面正中的位置。 “下面我为大家介绍一下今天来的领导” 说完眼睛看向坐在吴天硕身边的长脸中年人。 “马书记——马向前。” 马向前站了起来,向众人拱了拱手,又坐下了。辛怀玉看过去,发现马向前个子高高的,却不像吴天硕那么壮硕,干瘦的身子像根立起的竹杆。脸长得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好像总拉着个脸似的。看面相也是,连笑起来也是那么严肃。严肃就严肃吧,还像谁欠他两吊钱似的,又像谁惹他生气了似的,一副生气的样子就隐藏在了严肃中。 “石宝亮——石校长,主管教学工作。” 石宝亮站起来,边向众人拱手边笑呵呵的说道:“谢谢!谢谢老师们。今后还要多向你们学习呢。”说完依旧笑眯眯的坐下了。这时辛怀玉听见旁边有人小声嘀咕:“这个石校长可厉害了。据说代课那会儿成绩一直很好,市里排名总在前三,是从外校提上来的。” 石宝亮中等个子,人胖乎乎的,温温和和,圆圆的脸好像总是在笑。说话声音不高,带着股子亲切劲。一看就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 “高振国——高校长,主管行政工作。” 高振国只双手合十,左右拜了拜就坐下了。 “赵建国——教导主任。” “陆天福——政教主任。” “办公室主任郝振国” “初三年级组长王向阳。” “初二年级组长唐淑兰。” “初一年级组长魏静。” 后面这些人都学高振国,站起来双手合十,向左向右再向中间拜,拜完了,把脸上的笑一收,坐回椅子。 等郭怀仁坐回椅子后,饭店的服务员开始穿梭往来。很快各色菜肴堆满了桌子。推杯换盏之间气氛变得热闹起来。大家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很快男人们喝得红头胀脸,兴奋得跟打了鸡血似的。女人们吃得文雅,话却细碎,有喝酒的,有不喝的。喝酒的脸红了,像红苹果,煞是好看;不喝酒的,灯光下脸像敷了牛奶,白得发嫩。 辛怀玉左边坐着张旻,右边坐着鹿雨嫣。张旻眼睛不停歇,四处撒摸。鹿雨嫣则神情专注,眼睛全放在了辛怀玉身上。辛怀玉在这么大的场面上本来就紧张,鹿雨嫣眼睛时不时传来的娇羞和如轻波荡漾的少女情怀弄得辛怀玉浑身不自在,脸上的汗珠一层一层的沁了出来。张旻看了奇怪道:“病了吗?咋热成这样。”辛怀玉也不敢说,心里更乱了。鹿雨嫣探手从桌子上抽了几张餐巾纸递给辛怀玉,温柔的说:“快擦擦。”说完眼睛天真干净的看着辛怀玉。辛怀玉接过纸巾,笨拙的擦额上的汗。细碎的纸屑粘在了额上。鹿雨嫣笑着又抽了几张餐巾纸,在辛怀玉额上轻轻点点,嘴里嗔道:“你好笨哟。擦个汗慌成这个样子。”张旻似乎明白了,故意夸张的恍然道:“噢!不是病了。”鹿雨嫣就探过脸,冲着张旻笑道:“你才有病呢。”张旻站起来,说:“不打扰你们了。”说着端起酒杯朝对面的桌子走去。 对面桌上坐着校长吴天硕和书记马向前。 张旻过去后脸上堆满了笑,躬着身子在吴天硕和马向前中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吴天硕和马向前都是满面春风,三个人碰了杯子,张旻一饮而尽。吴天硕和马向前意思意思就放下了杯子。似乎两位领导都说了鼓励的话,张旻不住的点头,最后躬着身子往后退了一步,才又朝石宝亮坐的桌子走去。鹿雨嫣笑着悄声对辛怀玉说:“张旻这是要把领导都敬到。” 辛怀玉不语,只是笑。 “你好些了?” 辛怀玉刚刚放松些,鹿雨嫣凑过来温情一问,又紧张起来。额上的细汗又沁了出来。这回鹿雨嫣没有探身给辛怀玉抽纸擦汗,因为坐鹿雨嫣身边的李军凑上去跟鹿雨嫣闲聊。不知道李军说了什么话,鹿雨嫣咯咯乱笑。辛怀玉总算是从紧张中解脱出来。眼睛巡视之间见孙澄邈神情淡然坐在那里,跟谁也不说话,好像孤零零一个人似的。辛怀玉友好的送去一个微笑,孙澄邈竟然没有看见,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辛怀玉心里笑,这个孙澄邈还真是,怪不得张旻说他是道士。 忽然,辛怀玉又觉得不自在了。眼神瞥过去才发现江梦寒正盯着他看。神情中似乎带着怨气,又似乎带着鄙夷。辛怀玉顿时羞红了脸。只是当辛怀玉的眼神与江梦寒的眼神相遇的刹那,江梦寒眼神一飘,看别处去了。辛怀玉忽就觉得失了什么似的,心里落寞,脸上就有了忧郁。 鹿雨嫣被李军逗得正笑得欢,转脸看见辛怀玉脸上的忧郁,不笑了。探过脸看着辛怀玉,关切的问:“咋了?” 辛怀玉说:“没事。” 可鹿雨嫣动了心念,不再理睬李军。 场面气氛是越来越热了。人流动了起来。辛怀玉本来不善交际,平日里话语又少,知道自己学不来张旻,只好坐在原位。心里既恼自己学不来张旻,又惭自己不似孙澄邈般心静。鹿雨嫣见辛怀玉坐着不动,也懒得四处走动。辛怀玉沉默,她也沉默。辛怀玉笑,她也跟着笑。过来敬酒的同学见了就打趣她:“雨嫣的机灵劲哪儿去了?”“雨嫣呆了。”边说还边暧昧的看着辛怀玉。说完哈哈笑。鹿雨嫣不恼,笑着骂:“滚一边儿去。” 正起哄呢,学校领导们纷纷站起来转桌子敬酒。 办公室主任郝振国陪着吴天硕和马向前转。郝振国年近五十,人精神,背头梳得整齐,梳得油亮。饭店里热,好多人解开了衣领,唯有郝振国扣得板板正正的。人规整,却不古板,笑里带着谦逊和亲切。只是近五十的人了,端着托盘,还得不住的往盘里喝空的两个杯子里倒酒。确是难为了他。 吴天硕和马向前走到辛怀玉跟前时吴天硕笑声爽朗,声音洪亮的向马向前也向辛怀玉夸赞道:“辛老师内师大中文系的高材生,有才情,歌唱得好。”马向前笑着点头。“好好努力。学校发展还得靠你们这帮年轻有学识的青年教师。”说完用手轻轻拍了拍辛怀玉的肩膀。辛怀玉激动,心中有相遇之感,又有奋起报效之怀,接过吴天硕和马向前敬的酒,一仰而尽。 第二章(3) 回到宿舍,没等辛怀玉和孙澄邈说话,张旻已兴奋得开始了滔滔不绝的讲述起饭桌上的见闻。 孙澄邈对辛怀玉说:“看出来没?咱们的情报员又有要闻了。” 辛怀玉笑,说:“正好想多了解些。” 张旻高兴的冲孙澄邈:“咋的?人家辛老师也想知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吗?” 孙澄邈笑着揶揄道:“我就是不想知道也不能呀。我不听,能拦住你这张嘴不说吗?” 张旻从床上坐起来,裹着被子,身子往前挪了挪,更靠近辛怀玉和孙澄邈一些,忽然变得就神秘了。 后面的话都让张旻说了。 孙澄邈打坐似的似听非听,也不插嘴。辛怀玉对人事本来不敏感,听到自己感兴趣的地方问两句,其余时间表现得神情专注,其实也是晃悠着听一会儿,走一会儿神。 张旻家在巴彦淖尔盟乌拉特前旗大佘太乡,从小到大都在前旗读书生活,对包头的事知道的少,人又刚刚分配过来,他说的话里除了晚上打听到的,大多是根据自己的臆想前后勾连想象,离真实有多远用脚丫子也能想见。不过不得不佩服的是虽然大多系捕风捉影猜想杜撰,可从张旻的嘴里说出来,全都跟真的似的。张旻这张嘴,啥事别让他说。要夸你,能把你飘到天上,要损你,能损到你骨头里去。细节处就像他亲自在场,绘声绘色,细致入微,连当事人心里咋想的都能描绘出来。全都跟真的似的,不由你不信。 我在南海中学工作了三十年,跟张旻打了三十年的交道,自然最清楚张旻是啥样的人。当时关于几位领导的事不甚了了,过了三十年,如今这些领导大多作古,重新思量,自然不会把张旻的话当回事。我想,就连张旻那夜说完了也就说完了,不过是为了满足一时的口舌之欲。但对于那个时候走过来的我们这帮已过了知天命年龄的人来说,在人生事业的开端处遇到的人和事不说清楚,后面的曲折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了。倒不如不理张旻那夜的话,单独拿出来说一说。 前面说过,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期,因人口高峰,学生数量骤增,加之已有先觉的农民工进城,带来城市扩张,城市学校数量明显不足,这也是当初南海中学及其它中小学大量新建的原因。市里对南海中学的筹建非常重视,除了批地等硬件建设外,专门从当时包头市最好的中学包头市第一中学抽调了一批人员,开启了南海中学建校工作。这批人中,第一任校长是包一中原副校长韩宇,五十年代毕业于内师大的老牌大学生。韩宇在南海中学工作了七年,到1985年南海中学由市属中学归为东河区区属中学时又调回包一中当校长,后调市体委任体委主任,直至退休。第一任书记叫刘吉利,是从东河区党校调过来的。当时还没有实行校长负责制,学校工作由书记主持。后实行校长负责制,学校工作由校长主持,刘吉利服从组织安排,重回区委党校,任校长。韩宇校长书记一肩挑。 韩宇从包一中来南海中学担任校长时带了几个包一中的骨干教师。其中就有吴天硕,高振国、郭怀仁、赵建国、郝振国、陆天福、王向阳。 石宝亮是1986年才被吴天硕从巴彦淖尔盟乌拉特中旗调过来。那时候从外市往回调人已经很困难了。吴天硕费了老大劲把石宝亮从巴盟调过来,一方面是因为吴天硕跟石宝亮高中时是包一中的同学;另一方面石宝亮虽然毕业于内蒙古工业大学,学的是化学工业,但分配到巴盟后一直在学校工作,业务能力强,教得好书,吴天硕调过来让抓教学。 石宝亮是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巴盟的,本来应该留在包头,父亲去世的早,家里没有人,这才去了巴盟。说起来石宝亮父亲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早年参加革命,建国初已是正厅级干部。可惜含冤被整,早早去世。留下孤儿寡母,被从北京遣返到了老家包头。老太太艰难度日,硬是把石宝亮供成大学生。到毕业,包头没有留处,正好石宝亮的一个叔叔在巴盟中旗,石宝亮就去了中旗。石宝亮父亲的一个老部下那时已在乌拉特中旗当了旗委副书记。既是念旧情,也是爱惜石宝亮,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了石宝亮。从此石宝亮留在了巴彦淖尔盟乌拉特中旗。在外父(岳父)的帮助下到了中旗一中当了老师。要说帮助,其实也算不上帮助。那时当老师并不吃香。不过是因为中旗是牧区,像石宝亮这样学工业的在当地也没啥用场,再说当老师毕竟算知识分子,再小,也是知识分子。咋说也体面些。 在中旗一中教了半辈子书,让当官不当。除了喜欢教书,家里出了父亲那档子事,留下了阴影。可到老了,家里留下年近八十的老母没人管,总不是个办法。就想法联系到在南海中学当校长的老同学吴天硕。吴天硕记得石宝亮,知道石宝亮的能力,也知道石宝亮的难处。托人找关系硬是把石宝亮从巴盟给调了回来。 说起来中间还有些曲折。 按当时的政策石宝亮根本调不回来。那时各地区地方财政独立,多一个人多份开资,再说从牧区往城市里调动,中间还跨着盟市。关系走到市里的时候,市人事局说什么也不批。石宝亮难住了。眼看着事情无望,市人事局一退休老干部那天不知道去局里干什么,见着石宝亮愣了愣神,左右端详。石宝亮正奇怪,老头问:“你姓石?”石宝亮说:“我姓石?”老头说出了石宝亮父亲的名字,问:“你们什么关系?”石宝亮说:“那是我父亲。”老头上来抱住石宝亮就哭。 石宝亮后来才弄清楚,这老头原来是市人事局的老局长。过去是父亲的部下。老局长听了石宝亮的事后拉着石宝亮就到了现任局长办公室,说明了情况。说到石宝亮的母亲时老头还落了几滴泪,表示一定要去看看老婶子。现任局长想想这事也没违反原则,当时就叫办事员给办了。 事后石宝亮要谢老局长。没想到老局长先联系了他,到了西脑包①石家的老宅看望石宝亮的母亲。一进门就给石宝亮母亲鞠躬问好。说起过去的事,老头还流了几次泪。 石宝亮调回来后吴天硕很是看中,报区教育局和区组织部后任命为南海中学副校长,主管教学。石宝亮调回来后已是五十岁的人了。每天提着木头凳子到教室里听课。听完课和老师交流。每周组织各教研组活动。忙忙碌碌没个休息。石宝亮人缘好,与人为善,说话口气温和,从来没有过激的语言。大家都尊敬他,不叫他石校长,叫他石老。 我观察石老其实是有锐气的。大约是到了南海中学时岁数大了的缘故,好像是个和事佬,其实在一些重大尖锐问题上我还看到了石老睿智的光芒”石老的理性和沉静影响了我们一大批人。我们不再冲动,不再激愤,谁也没有干出出格的事。所以说石老的锐气是藏在里面的。石老的锐气带着理性的深邃和气质的宁静。不像我们学校另一个老师,四十多岁了还只知道冲动。 按说我不该这么评价一个已经走了的人。不过谈到石老时联想到了,不说两句心里过意不去。 此人刘姓。原东河区自来水厂工人。初中毕业,好学,尤喜英语,通过中央人民广播站学了些英语。外出旅游遇外国人总要上去对几句话,外国人听不懂,大体知道是问候。改革开放初来中国的外国人少,中国人怕外国人,看外国人像看猴子。外国人稀罕中国人,却很少遇人搭理。能有主动搭讪,高兴,总要热情。连比划带咕噜,认识了几个国际友人。就想来学校教书。这也是上进的具体表现。刘老师有一亲妹,在《包头日报》当记者。那个年代当记者是件了不起的事,是有身份的人,是吃香喝辣的人。刘老师亲妹认识人广,手握记者大权,一般人给面子。刘老师,那时还不是刘老师,还是刘钳工。给亲妹说了,过了半年,刘钳工进了我们学校,成了刘老师。这事是1979年的事,到了1980年以后,这种事就少了。 刘老师教英语,学生听不懂,不知道嘴里嚼啥哩。学生就起哄。刘老师很生气,常常气得当堂把教案和课本往讲台上一摔,出去找班主任。班主任也没办法,就要求学校换英语老师。韩宇时代顾忌刘老师亲妹的记者身份,一直带着课,没有换。到了吴天硕时,记者地位开始往下落,吴天硕也不吃这一套,就换下来了。 刘老师不在学校带课后,社会上正好兴起英语补习班。刘老师就在外面办班,据说收了不少学生,挣了不少钱。真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学校里的学生不认,社会上的家长认。当然,刘老师把外国友人寄来的名信片、小玩意拿出来宣传也是成功的手段之一吧。 刘老师不在学校带课后就不怎么来学校了。来了串办公室,发表己见。多极端言论。如谈到子女教育,无限向往西方子女独立,尤佩服西方人精进事业淡薄人情,对中国几千年孝道大不以为然。结果自己培育出来的果子自己吃。在家吃饭,两个儿子嫌他脏,不让他上桌面,只得端了饭蹲在墙角吃。看盘里菜香,上去挟,儿子骂斥的把盘里的菜分成两半,一半占十之八,一半占十之二,让刘老师吃十之二部分。中间楚汉河界分明,不父逾越。刘老师跟我们说起这些时脸上丝毫没有羞愤,反而有喜色。两儿确实出色。大儿子考上了清华美院,二儿子考上了内师大,全做了老师。 从此蔫儿了一段时间,后来又牢骚。牢骚起来义愤填膺。再后来就不怎么见了,听冬泳协会的人说参加了冬泳协会,每年冬天冬泳,别人只游三两分钟,刘老师要游五六分钟。夏天反而不怎么去游。还听说有过两次自杀。我们因为跟刘老师没啥关系,听也就是听了,没有上心的。又过了几年刘老师做了一件让我们总也忘不了的事情——跳楼自杀了。据说刘老师的老婆查出了癌症晚期,医生让做手术。上午住进去,下午就从医院的9层楼跳下去了。刘老师的老婆跳了楼,第二天上午刘老师在家里的楼房里也跳了楼,是从5层上跳下去的,下面是水泥地面,没有抢救人已经死了。 我见过刘老师的大儿子。 那天不知道为啥我去了会计室,正好刘老师的大儿子去学校领取刘老师的丧葬费等,大约领了6万块钱。2009年的6万块钱在我们包头差不多能买半套房子。 刘老师1989年在东百大楼的高台上演讲。石宝亮石老正跟我们唠嗑呢。石老听了,第一次骂人。石老笑着跟我们说:“乃是个弦儿货儿。④” 有人说石老是和事佬。可能是看面相和善得出的结论。石老从不议论人,别人议论时石老要么走开了,要么不吱声。人们就说石老怕事。可我知道石老并不怕事。我们学校的辛怀玉老师最有争议。最初校长吴天硕要把他放下来,不让他带课。按说石老是吴校长出了大力气给调回来的,还给跑的任命了副校长。可在辛怀玉的事情上石老始终坚持要辛怀玉带课,说年轻人有想法,敢做事,想探索都是对的,有问题不怕,慢慢改正就行了。至于后来辛怀玉被停了课,改派到校办养鸡场养鸡已不是石老手上的事了。 石宝亮干了没几年就得了心梗,差点丢了性命,后来基本上就不工作了,直到退休都拖着个病身子,退休第三个年头上就死了。 石宝亮死得安静,像生前一样。 头天还好好的,睡到早晨,老伴推他推不醒,再一摸,人已凉了。不知道啥时候就走了。 注释: ①西脑包:包头市东河区片区,在东河区北坡地上,包括东面的财神庙、回民区方圆十三平方公里,统称北梁。包头立镇几百年来老包头人聚居地。历经百年风雨沧桑,房屋破旧,道路狭窄弯曲,居住条件极为恶劣。2013年***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总理,视察后提出北梁棚户区改造。历时五年,改造工作基本完成。现在的新北梁已是群楼林立,街道宽敞,小区建设全面现代化。北梁新区人民群众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②脑包:即为敖包,萨满教神灵所居和享祭之地。为蒙古语音译,又称“鄂博”、“脑包”、“堆子”、“石堆”、“鼓包”。意为木、石、土堆。指的是在自己游牧的区域内,选择一个幽静的地方,用石头堆起的圆形堆。敖包是蒙古民族文化的代表形式之一。包头有很多地方以脑包命名,如西脑包、白云鄂博等。 ③北梁:包头方言,称山脊或山坡为梁。北梁即北面的山坡地。因包头市东河区北面靠近阴山,地势北高南低而获称。当地人不叫当地人,叫此地人。北梁不叫北梁,叫梁疙瘩。 ④弦货儿:包头方言,又说缺弦货。意指愚蠢。本地马头琴有两根弦,缺一根弹不成曲。 第二章(4) 马向前是1985年调过来的。 马向前比吴天硕大一岁,六十年代毕业于内师大。算是老牌大学生了。而且同吴天硕比,马向前是正经师范毕业生。学政教的。马向前原来在包三中教政治。包三中也是所全初中学校。后来当年级组长、教导主任、副校长。在学校里算是把活干全的人。 我这里要特别说一下,所谓在学校里把活干全的人是指做过教师,登过讲台教过书,当过班主任,当过年级组长,当过教研组长,当过教导主任或政教主任,当过副校长。把教师应该做的全做了,把管理应该做的也全做了。既熟悉教学工作,也熟悉管理工作,这叫把学校的活干全了。我为何特意强调这点呢?这是因为在过去的组织程序和管理体制中学校领导干部的提拔任用讲原则,讲程序。一个没把活干全的人是不能提拔当副校长、校长的。到了上世纪90年代后期这个规矩被悄然打破,出现了一批又一批没把活干全的副校长、校长。底下的老师们后来评价一个校长时调侃的味儿就浓了。 “这是个没把活干全的校长。” “这是个把活干全的校长。” “这个副校长没干全活。” 马向前不是,马向前是把活干全的人。 韩宇调离南海中学时推荐吴天硕当校长。上级就派马向前到南海中学任书记。算是提了半格。马向前干了一辈子教育,是个内行人。让他来当书记,马向前不留意。那时已经开始实行校长负责制,当书记等于是把专业荒了。可上级的调令不能不执行。马向前本来不是成天拉脸的人,据三中的人说,挺随和的。可能是一辈子认真惯了,凡事较劲,再加上对书记一职理解上有偏差,人就本起来了,好像不本着脸严肃起来这书记当得就失职了似的。 说起来我们学校还是要感谢书记马向前的。 学校1978年建校,到我们分配到学校,再到校长吴天硕1993调离我们学校,马向前继任学校校长,前后历经三任校长,历时15年,校园一直没有硬化过。每年春季尘土飞扬,秋季泥泞不堪,简直不像个样子。马向前接任校长办的第一件事就是硬化和绿化校园。直到学校解散,校园基本上还是马向前在时修建的模样。 马向前当书记没有什么建树。当校长时间短,只当了两年就到站了。说到站不是说到了退休年龄,离退休还差八年呢。 我们这里政府执行258,后面两个数字我不太清楚。前面的2是说科级干部到了52岁就要离岗,老百姓的说法叫腾位子。离岗的干部可以回家修身养性,不用再上班了。小学不行,小学最多探到股级,中学是科级单位,校长书记都是正科级待遇,到了52岁自动离岗。近几年随着中央对干部管理的严格,逐步过渡成离岗不离职。 马向前52离岗后回到家中,无事可做,到公园学太极,天天准时,练得身体精神有了精气神,走起路来蹬蹬的。 马向前还做过一件事不能不提。 吴天硕在时办了两家校办工厂,一个养鸡厂,一个印刷厂。养鸡厂以后再说。印刷厂开在了学校,厂长是吴天硕的女婿。开初是学校和吴天硕女婿联合办厂,学校出钱,出房,吴天硕女婿出机器,出技术,出销路。吴天硕亲家原来是东河区第一印刷厂厂长,赶上国企改革,吴天硕亲家让工人回了家自谋生路,自己把厂子里的机器以转制的理由弄回家自谋生路。亲家找到吴天硕,那段时间国家鼓励学校办校办工厂,印刷厂就办到了学校。厂子名义上是学校的,实际上是吴天硕女婿的。会计用的是学校的会计,会计又得听吴天硕女婿的,实际上是听吴天硕的。反正就是乱。 等吴天硕调到进修学校当校长,马向前接任校长后觉得这样会出问题,印刷厂与学校脱勾,改成租用学校房屋的租赁方式。学校才不再往里贴钱。不仅不贴钱,还能收回部分房租。中间吴天硕多次生马向前的气,马向前还是坚持采用租赁方式。 马向前离岗后不久,政府就不让学校办校办工厂了。这时改革的洪流越来越猛,汹涌澎湃,波澜壮阔。小小的印刷厂生存不下去,变卖了机器,关了门。鸡厂早就倒塌了。 从此学校回到了安静学习专心教学的正常轨道。 有两个人受马向前影响最深:辛怀玉和罗平德。 辛怀玉大学进步快,写过入党申请书。前面说过大二的时候还在中文系里成立了马列原著读书小组,志在通过精读原著领会精髓,宣传马列。所以到了大三的时候系书记决定重点培养辛怀玉。谁曾想辛怀玉说话不注意,有些过激言论。要说一般大学生说话或多或少都有些过激的言论,青年嘛,“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可辛怀玉的大学时代正赶上“西单墙”事件之后愈演愈烈的学生潮,所谓的民主运动振奋着众多的青年学子,纷纷陷入其中。辛怀玉其实同其他绝大多数同学一样,受人生阅历、学识、思想认识的局限,凭的是一腔热血,想要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但思想这个东西,特别是牵扯到国际、牵扯到政治、牵扯到世界格局变化的重大问题,压根就不是涉世未深,目光浅近,思想浮于激情的青年学子所能弄懂的。直到1991年苏联解体后人们才如梦方醒。辛怀玉的过激言论就是在那时不断表现出来的。系书记觉得辛怀玉还不成熟,预备党员这件事就迟迟没有讨论。等到大四的时候,系书记觉得辛怀玉沉静了,理性了,才讨论通过了辛怀玉预备党员资格。可离大学毕业已不到一年,而党员预备期是一年。显然,辛怀玉不可能在大学期间成为正式党员。 大学毕业分配到南海中学后辛怀玉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马向前,向马书记讲了自己大学时期的表现及入党的事情。马书记说等档案回来我看看再说。等了一个月没有等到回话,辛怀玉又去找马书记。马书记说档案看了,你面没有你说的预备期等材料。辛怀玉当时就急了,说怎么可能呢?我毕业时问过我们书记,书记说全放档案里了,回去后跟新单位接触。马书记见辛怀玉态度不好,也态度不好。说没有就是没有,我做书记的能拿这事开玩笑吗?辛怀玉说哪怎么办?马书记说你如果还要求进步,就再写一份入党申请书。辛怀玉确实要求进步,就又写了份入党申请书。交给马向前时马向前还鼓励他努力进步,争取早日加入中国共产党。但世事变迁,辛怀玉越来越不得领导心,入党的事就一拖再拖,一直拖到2005年,当时的校长兼书记李祺才让辛怀玉重新写了份入党申请书。第二年讨论批准进入预备期,2007年7月1日辛怀玉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 李祺让辛怀玉重新写入党申请书时辛怀玉说我早写过了。1986年就写了,1988年又写了。李祺说1986年的我没见,1988年的因为年头长了,需要重新写一份。辛怀玉就写了。那年辛怀玉已经是学校的教导主任了。 关于辛怀玉档案里入党材料的事始终是个迷。我疑心辛怀玉大学毕业时他们系书记思虑再三最终给拿掉了。所以辛怀玉来南海中学后档案里就没有了关于大学入党申请及预备期培养方面的材料了。但辛怀玉既没有回原校去查去问,我们这些党外人士更没有资格说三道四。只是辛怀玉每每说起这事总会说:“马向前书记对我有成见。” 马向前对罗平德完全是另一种态度。 罗平德包师专数学系毕业,比辛怀玉早一年分配到南海中学。带班带数学。罗平德个子不高,脸胖乎乎的,见人先笑。马向前很看重罗平德,跑前跑后的给罗平德说对象,还让罗平德当上了数学教研组组长。罗平德果然不负众望,数学成绩遥遥领先,很快成了市里的骨干教师、学科带头人。不久调到区里的重点中学,提拔到教导主任位置时市教研室看中了,问罗平德愿不愿意到市教研室工作?罗平德也算是个业务出生的人,不喜管理,就到了市教研室。包头市初中数学教研工作全由罗平德负责。说实话,自从罗平德到了市教研室负责全市数学教研工作,我市初中数学教学与研究确实是风生水起。 第三章(1) 开学第一天,学校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人像是突然从地里冒出来的。整个校园到处是人,老师、学生、家长,往往来来,欢声笑语。 辛怀玉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 来到学校的几天里,辛怀玉没事就到转悠,逐渐熟悉了周围的环境。 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残留着百年前的繁盛,但更多的是百年来的衰落和现代文明城市的遗忘。 说百年前繁盛一点不假。 那时候二里半作为黄河中上游水运枢纽,船只往来,货运繁忙,好多皮毛商贩云集。在二里半买房置地,形成了二里半集镇,并最终带动包头镇的兴起,成为河套地区与土默特平原蒙汉交易中心。辛怀玉第一次到学校时经过的那条弯曲小巷过去就是二里半集镇的中心。左右往里走,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四合院、货栈、骡马大店。各种商铺林立街道两旁,见证着昔日的繁盛。二里半是当时名副其实的“水旱码头”。 黄河改道后,码头废弃。随着旱道的发达,城市北移。二里半逐渐衰落。解放后,一条铁道把二里半跟繁华城市隔了开来,二里半被城市发展遗忘了。二里半的居民成了街外居民。二里半的居民进繁华城区不说进城,说上街里。咋说二里半过去也是城里,现在虽说衰落了,老尊严还在,藏在骨子里的傲气还在,不能说进城,只能说上街里。 走在二里半集镇上,老旧的小巷,脏乱的小街,大片高矮不平方向错乱的平房,到处是垃圾和污水。居民进出来回绕,紧绕的,脚就踏在污水里了。蹲在四合头院的大门墩子上打塌嘴,巷道上急驰而过的马车溅起的污水点子扑在衣服上,脸上,有时还会扑在正张开的嘴里。马车倏忽而过,马蹄敲得地面嘚嘚响,鼻中打出一个响啼,喷出一口白气,发出老长的嘶鸣。鞭子还在空中发出清脆的响声,车夫一声短促得儿劲的“架”已远去。蹲在石头墩子上的人这才站起来冲着远去的马车破口大骂:瞎枯了你的狗眼,看不见人? 二里半早就变成了东河区的贫民窟。有些本事的老户居民纷纷搬离了二里半,到街里去住了。二里半陆续涌进来的全是些外地来讨生活的农民。慢慢住下了,成了中国第一代农民工。 辛怀玉感到欣慰的是学校南面不远大片绿油油的菜地围着的湖。湖面广阔,湖水澄澈,碧波荡漾。中间生长了成片的芦苇和荷花。微风吹过,芦苇和荷叶发出微邈的飒飒声,好似天边的音乐。湖中捕鱼的小舟在青波中悠闲缓慢的摆荡,远远看去,迷迷朦朦,似仙境般。 辛怀玉后来知道,这就是塞北著名的南海湖。昔日这里曾是九曲黄河的一段故道,河水改道南移后形成水面和滩头草地。南海湖北有大青山朦胧辉映,南有黄河玉带环绕,风景独秀,素有塞外西湖之称。每到夏季,这里游人如织。夜暮来临,凉风习习,最是休闲的好去处。 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了。辛怀玉刚去南海中学时这里还没有开发,简单说,就是一个大水滩。那时也不叫南海湿地自然保护区,叫小河套,或叫南海子。但对于辛怀玉来说,有了这片水,精神就有了依托,生活就有了情趣。辛怀玉咋说也是念中文的,有文性。有文性的人喜欢怀古思幽,有这寂寂幽静的好去处,养情蓄趣,悠悠岁月,沧海桑田的,多好。 不过这会儿辛怀玉还顾不上怀古思幽。眼下作为新初一的班主任老师,辛怀玉正忙着给学生报名呢。 办公室里挤满了前来报名的学生和家长。 辛怀玉坐在办公桌前,四周围满了纷纷嚷嚷的学生,手里拿着录取通知书。辛怀玉时而低头登记,时而抬头询问。看着一张张稚嫩的脸辛怀玉心中忽然升起了神圣感和庄严感。额上的汗珠顾不得擦,心中澎湃着兴奋。这兴奋像洪水,像是要冲出胸膛,到大海去。辛怀玉竭力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忠实的完成着登记工作。可他多想现在就站起来,到外面大喊几嗓子:“我有学生了!我是一名真正的教师了!” 忙忙乱乱一上午很快过去了。 临近中午时,报名的学生和家长走了。老师们也都离开办公室回家的回家,回宿舍的回宿舍,校园一下子安静下来。辛怀玉仍然坐在办公桌前反复翻看着花名册。边看花名册上的人名,边努力回忆这个孩子的模样。全班五十六个学生。辛怀玉想在开课之前把他们都印在自己的脑子里。 “我可得记住他们,不然上课时指着这个男孩儿说喂,指着那个女孩儿说你的,成啥事了。我如果第一天第一堂课就对着这个男孩说,董晓君同学,你好吗?对着那个女孩说,刘丽同学,你今天真漂亮。孩子们会有多高兴呀!他们一定想不到老师会那么准的叫上他们的名字,还笑眯眯的问他们好,还夸他们漂亮。” 辛怀玉想是这么想,可一上午实在是太乱了,他怎么回忆也只记起了十多个特征明显的孩子。 “这记性。”辛怀玉有些沮丧的自语道。 他忽然想到学生的学籍表就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上面不是有学生的照片吗。想到此,辛怀玉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儿,自语道:“笨死了。”于是安下心来,对着照片名字,逐一看起来。 下午,学校安排班主任组织学生清理平整校园。经过了一个假期的雨水,校园里到处是野草,操场中间的草尤其茂盛,快有一人高了。辛怀玉利用劳动,又刻意点了次名,有意识的根据每个孩子的特征记忆了一番,等到劳动开时已能喊上四十多个孩子的名字了。辛怀玉心里笑了。抹抹额上的汗,故意对着一个手里握着锹,站在那里看别人干活的男孩遥遥叫道:“吴小刚” 小男孩正偷着懒呢,没想到辛怀玉会叫上他的名字,本能的“哎”了一声,忙跑过来。 辛怀玉得意的看着吴小刚,亲切的问:“累了吗?” 吴小刚摸不清辛怀玉的表情,只得老实说:“不累。” “不累干活去吧。” 辛怀玉声音清脆清亮,没有半点指责,反而含着高兴。 “是。” 吴小刚一溜烟跑了。 辛怀玉压抑不住心里的兴奋,又叫了一个女孩儿的名字。那个女孩儿正低头干活呢,听到叫声,莫名的抬起头,看辛怀玉。辛怀玉笑着说:“没事,继续干活。”女孩儿转身干活的瞬间辛怀玉发现女孩儿脸上露出了欢欣和喜悦。 辛怀玉的心里也充满了欢欣和喜悦。 由于辛怀玉带头干活,孩子们的干劲自然也足。辛怀玉小时候在山里干过农活,干起活来方法和技巧多,这时全派上了用场。他一边自己干,一边教孩子们。他的方法又特别有效,很快他们班就走在了其它班的前面,出活儿也漂亮。孩子们脸上洋溢着自豪,干活更是卖力。 辛怀玉在孩子们心中的威信就这么轻松的树立起来了。 晚上躺在床上,辛怀玉回想工作第一天所做的事,心情轻松惬意。那点活儿是累不到他的。现在他已经能记住五十六个孩子的名字了。为了谨慎起见,辛怀玉又把这五十六个孩子的名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过的时候定要仔细回想这个孩子的长相特征。直到觉得没啥问题了,才放心睡去。 在辛怀玉看来,记住一个人的名字是件很重要的事,特别是做老师的,能在第一时间记住学生的名字,并且准确无误的叫出学生的名字尤为重要。他记得安德鲁?卡耐基曾经说过:“一个人的姓名是他自己最熟悉、最甜美、最妙不可言的声音,在交际中最明显、最简单、最重要、最能得到好感的方法,就是记住人家的名字。” 辛怀玉想起临大学毕业时他的导师对他说的一番话:无论从事什么职业,记住别人的名字是对他最大的尊重。,对于教师,能够在第一时间记住学生的名字,并自然准确地叫出来,这是做教师的基本素养;对于学生来说,他所敬重的老师能在第一时间叫出他的名字,他获得的一定是惊喜,是欢愉。因为有人在乎他、重视他,他会很开心,对你也会产生好感和信任,从而乐于与你交流。 辛怀玉在师大读书时就形成了“快乐成长”的教育理念。(这在那个只追求成绩的年代可真是个大胆超前的教育理念)而一个人,无论是成人还是孩子,只有在受到尊重,给予足够的重视的时候,才能感到快乐。 记住名字只是开始。这点辛怀玉是清楚的。 辛怀玉感到高兴的另一件事是下午的集体劳动。他并不在乎比别的班级出活儿快,完成的漂亮。他在乎的是整个劳动过程中他教会了孩子们动脑筋干活,教会了孩子们干活的技巧。他更在乎的是孩子们干活时没有嫌脏怕累,而是那么的主动愉悦。 第三章(2) “明天是第一课”辛怀玉想,“这第一课才最重要呢。可这第一课怎么上呢?” 辛怀玉想着想着,感到困意袭来,很快就发出轻微的鼾声。 睡梦中辛怀玉恍惚置身于万顷花海中。 金鱼草绽放出白的、粉的、红的、紫的花,洸洋恣意。边缘处半圆形的布满了鸢尾花,淡雅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盛开的蓝紫色鸢尾花如梦幻般神秘。极远处已成淡影的远山在飘渺的云烟中若隐若现,像几笔淡墨。辛怀玉站在花海的中央,在明亮阳光的照耀下温暖而恍惚。低沉舒缓的《马太受难曲》初如一线飞瀑从天而降,又如一辆缓行的马车逶迤而来,瞬息间却如骤雨急风卷天席地,恰似万马千军浩浩荡荡。空气中充满了哀怨凄婉的圣乐,浩瀚无边。 辛怀玉恍然端坐在大石上,抬头仰望着遥远的天空。 远处,残阳的光芒透过阴云照耀在他身上。布满皱纹的脸充满了赴死受难的坚毅,眼神中流露着悲天悯人的情怀。 “我要把心献给你,沉浸在里面”他在心里默默祈祷,“对你来说,这世界似乎太小,但你对于我却比天上人间相加还要大。” 升腾的迷雾渐渐散去时,远处却渺渺回荡起“阿弥陀佛”的圣号。柔美舞动如薄羽长袖,丝发在风中飞舞的鹿雨嫣清芳般飘渺走来,又翩然而去。冷漠如霜冰清玉洁的江梦寒倏忽远去。佛的圣乐涤荡在渺远的心际。 尘嚣渐远,清幽明净,隐约散发着绿野的清香。静谧安详的清凉世界里,山峦起伏,山壑深沉。氤氲的浮云,飘渺灵动。 淡淡的忧伤如云烟般消散,猛然睁眼,天色朦朦。而悠远的梦境又在脑海再现,在心底荡起波澜。 辛怀玉怔怔的坐了一会儿,猛然想起今天要上课了,忙起身穿衣。 洗漱完到办公室时才六点钟,挂在枝头的太阳柔和的照亮了初醒的大地。校园里有早到的学生在操场上跑步。辛怀玉心里想着如何上好第一课,顾不得享受晨曦的美妙。独自进了办公室,坐在桌前沉思。 想到即将开始的课堂,辛怀玉心里充满了与学生见面的期待,充满了捉摸不定和迷离恍惚的激动和快乐。之前辛怀玉设计了几种方案,但反复推敲后还是觉得不妥。第一课的意义无疑是重要的,正如开学第一天记住学生的名字般。辛怀玉先是想到教学内容,后又想到情感培养,之后又觉得应该把两者结合起来,思来想去,终是拿不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设计。 现在,辛怀玉坐在办公室,又开始了冥想。时间的钟声嘀嗒嘀嗒,仿佛催促辛怀玉快点快点,就要上课了。辛怀玉开始有些焦躁不安。 外面树枝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的鸣叫。欢快的在树枝间跳来跳去,互相逗弄。一忽儿倏的飞出了树叶,在空旷的天空中迅捷飞舞追逐,一忽儿又倏的飞回树枝,静谧默思。 辛怀玉忽然想起阿莫纳什维利曾说过,教师来到学生中间,是为了激起他们对明天的渴望,把他们明天生活的清澈,晶莹,欢畅的涓涓细流疏通到今天生活的快乐之源中来。辛怀玉顿然醒悟,高兴的拍着桌子叫道:“对呀!” 很快,他就明确了第一课要做是事情了。 离上课还有半个小时,辛怀玉已站在了教室门口。 因为是开学第一天,孩子们心情激动,来的都早。辛怀玉第一眼看到昨天干活最卖力的小胖男孩,正眯缝着小眼睛好奇的看着自己。辛怀玉走上前去,亲切的摸着他的头,问道: “董晓君同学,你为什么这么早就来学校了呢?” 董晓君脸上露出十分惊讶的神色看着辛怀玉,然后又悄然低下头。 “我记得你,你是个很会干活的孩子。” 辛怀玉用赞赏的语气鼓励道。 董晓君受到了鼓励,十分高兴,自豪的说:“老师,小学时我就是第一个到学校。老师让我管班里的钥匙呢。” “是吗?那太好了。咱班的钥匙你能管吗?” “能!”这次董晓君回答得干脆利索,声音也明显大了起来。 这时旁边站着的一个男孩大声说道:“老师,他是我们班成绩最差的。” “是吗?” 辛怀玉问那个男孩。同时留心观察董晓君。发现董晓君涨红了脸,一言不发的低下了头。 辛怀玉摸着董晓君头的手暗暗的用了些力,显然要传递给董晓君老师爱抚的力量和自信的支持。 “你叫吴小刚吧!” “是!”吴小刚回答得干脆有力,“我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 吴小刚说到自己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时脸上洋溢着无比自豪和自傲。还得意的晃了晃脑袋。 “哦?!好——啊——!”辛怀玉赞扬道。 “可是我看董晓君也挺聪明的呀!” 辛怀玉本来还想说什么,却被吴小刚打断了。 “他妈跟人跑了。” 吴小刚大声道。可这话里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还有些鄙夷的味道,甚至还有些欺凌的味道。只不过吴小刚年龄还小,这些味道流露出来没有那么恶毒,甚或带着些天真的可爱。 董晓君突然挣脱辛怀玉的手,要扑上去打架。吴小刚也瞪着眼睛跃跃欲试。辛怀玉急忙拦在中间,阻止了两个孩子的争斗。 辛怀玉本来是想要拉下脸来严肃处理的,特别是吴小刚的行为。但转念之间,辛怀玉知道简单粗暴处理只能使结果更糟。再说,没有工作经验的辛怀玉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类事情。他决定先冷冷场,等想好了再说。 “吴小刚同学……”辛怀玉尽量用温和的语气说,“老师现在还不知道具体情况,不过老师觉得同学家里发生了这种事,我们是不是应该更加友好才对呢?” 辛怀玉说话的时候把董晓君往身边拉了拉,手便搭在他肩上,轻轻的拍了拍。这个亲切的动作落在吴小刚眼里,把吴小刚惊呆了。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吴小刚记忆里所有的老师都是冷脸对董晓君,只有他这样的好学生才能享受老师的宠爱。现在辛老师不仅亲切的搂着这个不成气候的东西,还跟董晓君站在一边指责他的不是。吴小刚第一次有了失宠的委屈。这种委屈让他感到害怕,这才是开学的第一天,这个从小就被家长老师宠着惯着的宠儿就被冷落了,今后还不知道要受多少委屈呢。吴小刚失落了。他心里无法接受,但他还是顺从的低下头,嘴里小声嘟囔了声:“是。” 辛怀玉看出了吴小刚心里的委屈,并不点破,笑着说道:“这就对了。我们吴小刚同学不仅学习好,还明白事理。” 吴小刚听了辛怀玉这句话,又找回了受宠的感觉,高兴的说道:“是!老师。我以后再不欺负董晓君同学了。” “这就对了。”辛怀玉说着和蔼地看着董晓君道,“董晓君同学,你能原谅吴小刚同学吗?” 已经被辛怀玉爱抚得平静了的董晓君憨厚的点点头,委屈的眼泪从眼睛里消失了。 “好吧!两个人握握手,从此就是好朋友了。” 当两只稚嫩的小手握在一起的时候,辛怀玉却陷入了烦忧。 这突如其来的冲突远超出了辛怀玉的想象,给之前构想的美好蒙上了阴影。 辛怀玉这才意识到,自己将要面对的不会是一帆风顺。 第三章(3) 上课铃终于响了。 像出发的号角。 辛怀玉站在教室门口,微笑地看着五十六个孩子鱼贯而入。等最后一个孩子进了教室坐好之后辛怀玉才走进教室。站在讲台中间,辛怀玉多少有些紧张。有那么几秒钟大脑一片空白,之前想好的说辞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下面五十六个孩子背着手,坐得笔直,目光全集中在辛怀玉身上,静静的等待老师的训辞。教室静极了,辛怀玉额头上沁出的细汗在照射进来的阳光里格外显眼。辛怀玉开始慌乱起来,这样下去我的第一课岂不砸了?以后的课可怎么上呀! “老师……” 忽然一个稚嫩的略带怯意的声音打破了尴尬紧张的沉寂。 “你热吗?” 辛怀玉顺着声音看去,是坐在第一排的一个小女孩。他记起来了,她叫刘丽,是一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女孩,说话细声细语,声音很低,像是怕惊起睡着的蚂蚁。 “老师不热。”辛怀玉尽量掩饰自己的尴尬,笑着说。 “可是……可是老师头上出汗了。” 刘丽的天真似乎起到了烘托的效应,本来近乎低语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被放大到了夸张的程度,使得这一切显得充满了戏剧的喜感。有的学生开始吃吃的笑,有的同学吃惊的看着刘丽,像是被吓着了。 辛怀玉打内心里感谢刘丽。沉默被打破后,他的思绪仿佛从沉睡中被唤醒了,他开始找到了要说的话。 辛怀玉是个腼腆害羞、性格内向的人。平时言语少,似乎总是胆怯,甚至显得自卑。而一旦进入他的语境,激情就会被唤醒,往往这时辛怀玉表现出来的就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 “同学们好!” 辛怀玉的紧张感渐渐消失,声音逐渐变得明朗高亢起来。 “开学了!首先祝贺同学们开始了初中学习生活。”顿了顿,用探寻的目光扫了全班同学后又道:“你们知道初中跟小学比有什么不同吗?” “课多了。” 有学生喊。 这一声喊唤醒了其他同学的兴奋,大家纷纷表达自己的看法,开始还是一个一个小心的说,后来越来越兴奋,声音越来越大,变成了群起的声音,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学生们在座位上三个五个一堆一伙的,交头接耳争吵起来。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辛怀玉也不管,任凭学生们自由争吵。 “不能玩了。” “长大了。” “完蛋了。” 不知是谁突然叫了一声。全班同学顿时哄堂大笑。辛怀玉微笑的看着发出怪声的地方,既没有要找到是谁喊的意思,也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正在这时,一个细弱的声音道: “老师,上了初中就告别了童年了。” 声音虽然弱,却清晰,既带着略略的遗憾,还带着略略的神往。同学们又笑,不过这回的笑声轻了,不像刚才那样起哄似的哄堂大笑,好像这笑声里多了赞许和认同。 辛怀玉“哦”了一声,抬起了双手,做了一个请安静的手势。等笑声渐息,教室变得安静后辛怀玉探着身子,用欣赏的眼神看着刚才说出告别童年的学生问: “张小娴同学,童年好吗?” 张小娴是个文静的女孩儿,听老师问,忙站起来,怯怯的低着着说:“好。” 辛怀玉又问:“告别了童年好吗?” “好。” 还是怯怯的声音。声音里却有些犹豫,拿不定是好还是不好。 “咋好呢?” 张小娴说不上来了,脸红得像刚清晨刚露脸的太阳。 辛怀玉用嘉奖的眼神看着张小娴,亲切道:“请坐吧。”旋即抬起头,目光朝向全班同学:“同学们,谁能说说告别童年时代意味着什么呢?” 全班同学被辛怀玉的问题困扰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时间班里又恢复了安静,气氛多少有些尴尬。辛怀玉立刻意识到这个问题太抽象,含义太丰富,对于初涉人生,世事懵懂的初中一年级的孩子们来说根本无从思考,更别说回答了。辛怀玉忽然想起刚才董晓君喊“长大了。”多好的回答,直白,具体。辛怀玉心里有了主意。为化解课堂的尴尬,辛怀玉故作神秘的巡视了每一个学生的脸,然后把目光收回来,大声说道:“刚才董晓君同学回答得非常好,告别童年时代意味着……” 就在刚才的议论中董晓君懵懵懂懂却声音很大的喊出了“长大了”同学们都听到了,因为是董晓君喊出来的,同学们还哈哈大笑呢。笑声里有孩子们的小心思:哟,董晓君,你咋喊了个长大了?你咋不喊完蛋了?你那点脑子,小学的东西还学不会呢,初中不更完蛋?就有学生顺着口喊了声“完蛋了。” 孩子们心里的轻视就这样。 可现在老师咋突然提到了董晓君,还说董晓君同学回答得非常好。到了初中可不长大了,难道能长小了?要是这么回答都能让老师表扬,我们谁不会呀!孩子们既是羡慕又是嫉妒的想。 孩子毕竟是孩子,就算有再多的小心思,当老师深情望着他们,期盼他们的回答时,孩子们还是兴奋得忘掉了小心思,心念全集中到了老师身上,几乎是异口同声的答道:“长大了!” “是啊!你们长大了!”辛怀玉略作深沉感叹道。“可长大了意味着什么呢?” 这下子班里像炸开了锅似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表达着自己的想法。辛怀玉站在讲台上,再次像个局外人似的,只是倾听,不介入学生的议论。 “长大了要帮妈妈做家务。” “个子长高了。” “更加勤奋学习。” “不能再耍了。” “尊敬老师。” “不知道。” “笨蛋。” “别吵了,听老师说。” “孝敬父母。” 七嘴八舌的吵吵了大约有两分钟,班里渐渐安静下来,辛怀玉这才富有亲切感的说道: “同学们说的都有道理,而且我听到有的同学说努力学习,长大孝敬老人,这让我非常感动。说明我们同学都非常懂事。” “可是……”辛怀玉故意停顿了一下语气,这才继续说道:“你们想没想过,长大了就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啥也不想,凡事都靠爸爸妈妈;长大了就要逐渐学会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用自己的头脑思考。就是说,你们要学会开始独立观察和思考。包括你们周围的人和事,包括课本上的知识。你们要逐渐学会做一个有独立思想,有主见的人。” “当然,老师强调的是思考与独立。可不是让同学们做个世故的小大人哟。” 辛怀玉最后这句话本来想幽默些,但学生没有听懂,没有了幽默的力量。这多少令辛怀玉沮丧。不过他很快调整了情绪。 “同学们!我们虽然长大了,但童心不能丢。我们还应该像小时候那样,对世界充满好奇,对未知充满好奇。” 后面的话越来越难说下去了。辛怀玉明显感到孩子们陷入了茫然。随之而来的是走神。刘丽天真的大眼睛又在担心的看着他。他想自己的额上一定又沁出了汗。他可真怕刘丽再问出“老师,你热吗?”的话来。还好,刘丽只是忽闪着毛茸茸的大眼睛看着他,并没有问。辛怀玉勉强振作,振作得连自己也觉得干巴而无趣的说完了后面的话: “长大了意味着我们要逐渐学会独立思考,做个有主见的人;同时意味着我们不能丢了童心、童真、童趣。” 说完了,心情更加沮丧。 这些话说给初一的孩子们跟没说有什么两样?又想确实是两样,说了还不如不说。 学生们对辛怀玉的话懵懵懂懂似懂非懂,只好安静的看着他。也有几个爱思考的学生蹙着眉头认真思考老师艰奥难懂的问题。 那时辛怀玉还没有学会用孩子们听懂的话与孩子们交流和沟通。 辛怀玉在后来的课后反思中写道: 两个“意味”打蒙了所有的学生。“意味着”这个连成人也一时半会说不清楚的词语抛给初一年级的孩子们,无疑于告诉他们,这个老师距离我们有点远。如果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离孩子们越来越远。到那时候,他们还会信任和亲近我这个老师吗? 亲其师,信其道。 我不能做孩子们的朋友,不能走进孩子们的心灵,又如何能让孩子们喜欢我?如果孩子们不喜欢我,我的那些人生修养道理孩子们如何能接受?道德不是说教就能实现的,道德是老师在与孩子们亲近中用自己的德行浸润出来的。所谓润物细无声。你冷冰冰的抛给孩子们要这样,不要那样,这是好的品德,那是不好的品德,且不说孩子们信不信你说的,就算孩子们信你说的,凭啥非要按你说的做呢?德行是一种影响力。这种影响力既不是靠说教,也不是靠自己品行端正就行。德行在教育中还必须依赖老师与学生的情感相融,彼此信赖,相互平等,互相欣赏,才能互相浸润。这是教育这个行当特殊之处。它比所有行当对职业人的要求更高更严。当然,前提是老师必须是品行端正,有德行的人。 老师不能只做到洁身自好,老师必须还要前进一步,怀一颗单纯的心,一颗不被世俗风尘污染的心,一颗没有心机诡诈的心。我这样说并不是说当老师当成傻子,当成呆子,当成痴子。当成心无城府、一尘不染的干净人。但是,当老师真的太需要童心童趣了。有了童心童趣,才能走进孩子们的心灵,才能引领孩子们保持持续的好奇心去关注和探索世界。 伟大的牛顿曾说:我好象一个在海边玩耍的孩子,不时为拾到比通常更光滑的石子或更美丽的贝壳而欢欣鼓舞,而展现在我面前的是完全未探明的真理之海。 这话太漂亮了,我几乎每次读到都激动无比。一个在海边玩耍的孩子,一个不时为拾到比通常更光滑的石子或更美丽的贝壳而欢欣鼓舞的孩子。这就是伟大的牛顿,一个以超乎常人的智力,第一个证明了行星的运动与形状,慧星轨道与海洋的潮汐;一个孜孜不倦地研究光线的各种不同的折射角,颜色所产生的种种性质;对于自然,历史和《圣经》,他是一个勤勉、敏锐而忠实的诠释者。他以自己的哲学证明了上帝的庄严,并在他的举止中表现了福音的纯朴。 让人类欢呼 曾经存在过这样一位 伟大的人类之光。 这就是牛顿,一个生命到了八十多岁依然怀着一颗充满了童真童趣的童心。牛顿的一生是带着一颗充满好奇的童心驰骋在浩瀚无边的宇宙,永不停歇的探索,探索。伟大的牛顿,即使到了生命终结,依然是个长不大的孩童。也正因为是个长不大孩童,才成就了真正伟大的牛顿。 作为老师,我一生的追求从《大学》出发。大学里讲格物致知,讲诚意正心,这些都需要我守着童心童趣融入孩子们的心灵。是的,仅仅是我个人有童心童趣是不够的,还必须融入到孩子们的心灵中去,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可我潜意识里却抗起了“师道尊严”这块冷牌子,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模样,这怎么行? 我必须尽快学会用孩子们的思维思考问题,尽快学会用孩子们的语言与孩子们交流。 唯其如此,我才能成为一个孩子们喜欢的老师,才能成为一个引领孩子们在真善美的道路上前行的老师。 第三章(4) 辛怀玉的第一课就这样尴尬的开始了。不过还是有让他欣慰的东西。辛怀玉后来抓住了名字这个关键词,通过解析名字引入开学第一课的启蒙教育。 他在后来的教学反思中写道:幸好我很快调整了状态,开始把抽象的问题转变成了具体。 “同学们知道老师的名字吗?” 辛怀玉等不得学生们再去困惑的思考,调整了情绪后亲切的问。 “不——知——道。” 全班学生竟异口同声的叫道。 “我叫辛怀玉。” 辛怀玉说着转身在黑板上写出了自己的名字。写完了,转过身,神秘道:“你们知道我像你们这么大时叫啥名字吗?” 立刻有学生接道:“不知道。” 也有学生大声道:“辛怀玉。” 就有学生笑。 辛怀玉宽容的笑了笑。等学生们好奇的眼睛全看向他时才又说: “俺在你们这么大时有个特别有福的名字。” 辛怀玉故意用了方言“俺”。 “俺爹叫俺辛福禄。” 学生们哄堂大笑。笑声里带着朋友般亲密和信赖。 “你们知道俺爹为啥给俺起这么个名字吗?” 学生们纷纷摇头。 “是希望俺一辈子有福分有爵禄。简单说就是挣大钱,当大官。可俺不喜欢。俺觉得人活一辈子不只是挣大钱当大官,俺还有别的理想和追求,俺就给自己改了名字,改成了现在的名字:辛怀玉。” 看着学生们惊讶羡慕的眼神,辛怀玉继续道: “你们知道老师名字的寓意吗?” 学生们摇摇头。 “好吧!老师今天就跟同学们说一说中国人的名字。先说老师的名字。” “怀是什么意思呢?是心里存着的意思。我们说一个人有所思念,有所追求,就会说‘怀着’,可见怀有思念、追求的含意在里面。《论语》说,君子怀德。意思是说人心里时时存着对美好品质、美好德行的追求,也就成了有德行的人了。” “老师你咋不叫怀德呢?”一个学生小声问。 辛怀玉看着这个学生微笑道:“张秀玲同学这个问题好。老师咋不叫怀德呢?等老师给你们讲完玉的意思咱再说行吗?” 张秀玲听了,认真的点点头。 “说到这个玉字呢要复杂一些了。玉本来是指美丽的石头。其实同学们对玉应该不陌生吧?” 有学生就抢着说:“我妈手上就带着玉镯呢,可漂亮了。” “是吧!好多同学家里应该都有像玉镯这样的玉吧。说明什么呢?说明玉在咱们国家很普遍。”辛怀玉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美轮美奂的白色玉佩,上面雕饰着精美的祥云和振翅欲飞的蝙蝠图案。“老师这里有一块玉,你们看漂亮吗?”学生们纷纷探头探身子盯着辛怀玉手里的玉佩看。辛怀玉略显得意道:“老师这个玉佩叫流云百福。同学们看上面的图案,这里是云纹,这里是蝙蝠。看仔细了哦,这些云纹形若如意,绵绵不断,寓意着如意长久;‘蝙蝠’更有意思,同学们读一下,蝙蝠,蝙蝠,是不是很容易读成‘遍福’?” 辛怀玉说着在黑板上写下了蝙蝠与遍福。学生们恍然道:“哦。”辛怀玉说:“这就是咱们中国文化的特点,利用谐音,给蝙蝠赋予了美好的寓意。蝙蝠,遍福,象征着幸福如意和幸福延绵无边。” 学生们兴奋的盯着辛怀玉手上的玉看。辛怀玉大方的把玉递给了坐在第一排的刘丽,朗声道:“同学们传的看一看,摸一摸。看有啥感觉?” 一片争抢声,赞叹声。 桌椅板凳砰啪碰撞声。 玉佩在下面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刘丽手里,刘丽小心的双手捧着递给了辛怀玉。辛怀玉接过玉佩说道: “同学们谈谈感觉呗。” “老师真的里面有一只蝙蝠嘞。” “可绵喇。握在手里绵绵的。好舒服。” “透着亮光呢。” “俺用手弹了弹,声音可好听了。” 辛怀玉接过话:“是呀,同学们说得非常好,可你们知道吗?咱们传统文化中玉还被赋予了更为丰富的内容呢。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中就说:‘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鳃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桡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啥意思呢?同学们现在还小,等你们跟着老师学开古文了,这些都会一读就懂,你们想不想?” “想。” 学生们总是异口同声。 辛怀玉略微皱了皱眉头,很快又微笑道: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玉是最美的石头。为什么是最美的呢?因为玉里面含着五种美好的品德。那五种美好的品德呢?‘润泽以温,仁之方也;鳃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桡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我们把它提出来就是五个字,代表五种美德:仁、义、智、勇、洁。” 辛怀玉说着在黑板上写下了: 五德:仁义智勇洁 “下面老师一个一个来解释。” “润泽以温,仁之方也——意思是说玉天性温和滋润,还具有光泽,表明玉善施恩泽,富有仁爱之心。” “鳃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意思是说玉有较高的透明度,从外部就可以看出来它里面纹理,表明玉竭尽忠义坦荡之心。” “其声舒扬,博以远闻,智之方也——如果敲击玉石,会发出清亮悠扬悦耳的声音,并能传到很远的地方,表明玉具有让人欢悦的智慧并且能传达给四周的人。” “不挠而折,勇之方也——意思是说玉具有极高的韧性和硬度,宁折不挠。同学们听说过一个成语叫百折不挠,本意是说宁可折断也不弯曲,意思是无论受到多少挫折都不退缩,比喻意志坚强,品节刚毅。玉石不挠而折,表明了玉具有超人的勇气。” “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是说玉石损坏了,有了断口,但边缘却不锋利,不会伤着人。表明玉自身廉洁、自我约束却不伤害他人” “这就是玉所具有的五德:仁、义、智、勇、洁。同学们想想,我们做人应不应该追求这五种德行?” “应——该!” 学生们再次异口同声答道。 “这五种德行的具体含义老师会在今后的课堂上给同学们慢慢讲解。”辛怀玉延伸道:“关于玉,其实还有很多要说的,比如孔子曾说‘玉之美,有如君子之德。’《诗经》里有‘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还有我们平时常说的守身如玉。什么叫守身如玉呢?就是坚守品格的贞洁像美玉一样洁白无瑕。今天我们只说到这儿,同学们可以回去以后收集一下关于玉的文章,自己体味一下。” “现在我们来想另一个问题。” 辛怀玉说着又从兜里拿出另外一块只露出一点晶莹玉色的石头。除了露出来的那点玉外,简直就是一块粗糙的石头。外表没有一点吸引人的地方。学生们好奇的看着辛怀玉手里的石头,不知道老师要做什么。 “同学们看一下我手里的这块石头,好看吗?” “不好看。” “像不像玉呢?” “不像。” 辛怀玉把露出的那点玉对着学生问: “这里呢?” “像。” “对了。其实这是一块不错的玉石呢。只不过还没有打磨。我们平常说璞玉,就是指这种包在石中而尚未琢磨的玉。同学们听说过和氏壁的故事吗?说是在春秋时期,楚国有一个叫卞和的琢玉能手,在荆山里得到一块璞玉。卞和捧着璞玉去见楚厉王,厉王命玉工查看,玉工说这只不过是一块石头。厉王大怒,以欺君之罪砍下卞和的左脚。厉王死,武王即位,卞和再次捧着璞玉去见武王,武王又命玉工查看,玉工仍然说只是一块石头,卞和因此又失去了右脚。武王死,文王即位,卞和抱着璞玉在楚山下痛哭了三天三夜,哭干了眼泪后又继续哭,哭到眼睛流出了血。文王得知后派人询问为何,卞和说:我并不是哭我被砍去了双脚,而是哭宝玉被当成了石头,忠贞之人被当成了欺君之徒,无罪而受刑辱。于是,文王命人剖开这块璞玉,见真是稀世之玉,就给起了个名字叫和氏璧。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好多道理,老师今天只想说即使是世上最珍贵的玉石,如果不去打磨它,不去雕琢它,它仍然不过是块普通的石头。只有打磨了,雕琢了,玉的美才能显现出来。《诗经》里有一首《淇奥》,里面有一句诗讲得特别好‘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啥意思呢?古代把骨头加工成器物叫‘切’,把象牙加工成器物叫‘磋’,说的是做学问要像把骨头加工成器物,把象牙加工成器物那样相互商量、研讨,使学问在切磋中更精湛。琢磨的意思是雕琢和打磨玉石,说君子的品德只有不断的琢磨才能更良善。《三字经》里讲‘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同学们知道老师的意思了吗?” “知道啦!” “董晓君同学,你来说说,老师说的啥意思?” 董晓君脸一下子红了,勉强站了起来,支支吾吾道:“就……是……就……是……” 有学生起哄笑,有学生探起身子手举在半空中不住的摇晃,想引起辛怀玉的注意。 辛怀玉耐心的等待。 “就……是……要好好……学习。” “很好!”辛怀玉用赞许的目光看着董晓君,“请坐。” 董晓君脸上流露出笑容,轻松的坐下了。 “吴小刚同学,你来回答。” “就是要不断的磨练自己才能学好。” “非常好!请坐。” “刘丽同学。” “人只有经过各种磨炼才能做好人,做好学习。” 辛怀玉笑了,笑得很幸福。 “非常好!同学们,在今后的初中学习生活中你们想学习好做人好就要不断经受磨炼,你们自己也要不断的磨炼自己。这样我们才能成为对父母、对国家有用的人。你们说是不是?” 学生们异口同声道:“是。” “《礼记?学记》上说,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往简单了说就是人不经过培养、锻炼,是不能成材的。所以啊,老师给自己起名字就是希望自己心怀把自己修养成具有知识,具有美德的人;同时老师更想把你们培养成具有知识,具有美德的人。让我们共同努力,做一个美的,尊贵的,受人敬重的人。” 第三章(5) 辛怀玉顿了顿,微笑的看着全班学生问道:“现在我要回到张秀玲同学的问题上了。请同学们想一想,我是叫辛怀德好些呢还是叫辛怀玉好些?” “老师,我觉得叫辛怀玉好些。” 张秀玲第一个开口了。 “哦?为什么呢?” “虽然老师说玉怀五德,叫德叫玉一样。但我觉得玉字好听。” “嗯,不错。” “老师,我也觉得叫玉好些。” 刘丽细语道。 “你说说看。” “怀德好像你多么有德似的,可是我们还不知道老师有德没德。叫玉又好听,还有五德在里面。” 全班学生听了刘丽的话,先是惊讶,继而哄堂大笑起来。辛怀玉也含笑点头。这个刘丽,文静中带着天真带着无邪,说话声音柔软纤细,说出来的话却没有半点心机,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辛怀玉开始喜欢上了这个眼睛明丽的小女孩儿了。 “好吧!既然同学们都认为还是叫辛怀玉好些,哪老师就不改了,就叫辛怀玉了。” “老师……”刘丽纤细柔润的小声叫道。 “你说。”辛怀玉欣赏的看着刘丽。 “原来名字里还有这么多意思。我以前可没听说过。” “是吗?”辛怀玉微笑着抬起头,看向全班学生,道:“同学们有谁想过自己名字的含义?” 全班学生纷纷摇头。 “好吧!”辛怀玉兴之所至,高兴的说道:“老师今天就给同学们说说咱们中国人起名字的学问。” “说起名字来学问可大了。我们都知道名字是一个人身份的标志。说这个人叫董晓君,那好,董晓君说谁?” 学生们纷纷看向董晓君,看得董晓君腼腆的羞红了脸。 “对了。我一说董晓君你们就知道是谁,绝弄不混。会不会我说董晓君,你们看吴小刚?” “不会。” “可要是咱们班里有两个董晓君呢?” “那就一个叫小个子董晓君,一个叫大个子董晓君。” “哦,用个头区分。” “一个叫胖子董晓君,一个叫瘦子董晓君。” “哦,用体重区分。” “老师,他们这样区分不好。” 张小娴弱弱的反对道。 “哦?”辛怀玉将身子和目光同时向张小娴探了探,问:“为啥不好呢?” 张小娴小心的站了起来,犹豫道:“他们拿人家的身体起名字,好像给人起外号似的。反正我觉得不好。” “你觉得咋叫好呢?” “应该叫……应该叫大董晓君和小董晓君。” “噢,这可真是个难题。”辛怀玉夸张道:“老师非常赞赏张小娴同学的说法,不能用歧视别人的词给人家起绰号,要学会尊重别人。现在老师想问一句:是不是所有的绰号都不好呢?” “不是。”呼应辛怀玉的是吴小刚。 “你来说说。” 吴小刚站起来得意道:“《水浒》里一百单八将好汉,个个都有绰号,呼保义宋江、玉麒麟卢俊义、智多星吴用、入云龙公孙胜、豹子头林冲、霹雳火秦明……没一个是不好的。” 吴小刚刚说完,班里就发出一片“哇噢”的赞叹声。 辛怀玉赞许的点点头,请得意洋洋的吴小刚坐下后说:“吴小刚同学读书多,记忆好,这点非常值得同学们学习。同学们注意到没有?像吴小刚同学刚才说的绰号跟每个人物的性格、品行有很大的关系?比如宋江为人急公好义,常救人于危难时刻,人送绰号呼保义,又号及时雨;卢俊义身材伟岸,相貌堂堂,武艺高强,人送绰号玉麒麟;吴用满腹经纶,通晓文韬武略,足智多谋,人称”智多星”。老师再说一个人看你们听说过没有?钱三强。” 学生们立刻像炸开了锅,兴奋的大声叫道:“知道!” “好!”辛怀玉鼓励道:“谁来说说?” 班里一下子沉默了。 辛怀玉笑了笑说:“看来同学们只是听说过这个名字,不知道这个人呀。这个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咋个了不得?中国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核物理学家,中国原子能科学事业心的创始人,中国”两弹一星“元勋,中国科学院院士。太伟大了。可你们知道吗?钱三强原来不叫钱三强,叫钱秉穹。那咋改叫钱三强了呢?这里还有个有趣的小故事。” 原来,一个体质不如钱三强的比较瘦弱的同学给钱三强写信,信中自称“大弱”,而称当时还叫“秉穹”的他为“三强”。这封孩子们之间互称绰号的调皮信,恰巧被秉穹的父亲钱玄同看见了。 “你的同学为什么叫你‘三强’呀?”钱玄同风趣地问道。 “他叫我‘三强’,是因为我排行老三,喜欢运动,身体强壮,故就称我为‘三强’。”秉穹认真地回答了父亲的询问。 钱玄同先生一听,连声叫好。他说:“我看这个名字起得好,但不能光是身体强壮,‘三强’还可以解释为立志争取德、智、体都进步。” 在父亲钱玄同的肯定下,从此以后,“钱秉穹”就正式改名为“钱三强”了。 辛怀玉讲完这个故事后情趣盎然可看着听得入神的学生道:“看来名字也好,绰号也好,里面还真是有好多学问呢。你们要不要做三强好学生?” “要——” “你们要不要叫三强?” “要——” 辛怀玉笑了,风趣道:“三强就不要叫了吧!” 学生们跟着笑。 “我们现在不仅要做三强,还要做五强。哪五强呢?德、智、体、美、劳。这叫全面发展。同学们就要做一个全面发展的人。” 有学生点头。 “对了。”辛怀玉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恍然道:“同学们了解古人是咋起名字的吗?” 学生们摇头,眼神全集中在了辛怀玉身上。 “好吧!今天就来给同学们普及一下咱们中国古人咋起名字。” “中国古人的姓名和现代一样,是人们在社会交往中用来代表个人的符号。但是,请同学们注意,我们现在说人的名字,叫什么就是什么,比如刚才我们叫董晓君同学,董晓君就是董晓君同学的名字。名和字不分,放到一块说。但古人就不一样了。古人名是名,字是字,名和字是分开了的,并且各有各的用途。” “古人一生下就起名,但没有字,字要等到成年后才起。成年后有字,有号。号就是你们说的绰号。有功德的人死后还有号,叫谥号。《礼记》上说“幼名、冠字。”意思是说孩子生下三个月做父母的就要给孩子起名,等到了冠时才起字。冠,指的是戴帽子,古代男子到成年则举行加冠礼,叫做冠。我们现在到了十八岁也有举行成人礼的,意思是人到十八岁就成成人了,应该独立生活了。古时候一般是在二十岁时行冠礼。行冠礼的时候才由父母给赐字。也就是说古人在二十岁之前只有名,没有字,到了二十岁才有了字,这时既有名,又有字。” “下面老师给同学们说几个史上著名人物的名、字,加深一下同学们对名和字的印象。” “孔子,名丘,字仲尼。中国古代思想家、教育家,儒家学派创始人。” “孟子,名轲,字不详,有说子舆。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儒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与孔子并称‘孔孟’。” “老子,名耳,字伯阳。中国春秋时代思想家、哲学家。著有《道德经》一书,是道家学派的经典著作。” “庄子,名周,字子休。我国先秦(战国)时期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 “东汉创制地动仪的张衡字平子、‘击鼓骂曹’的文学家祢衡字正平、唐代诗人白居易字乐天、宋代诗人秦观字少游、陆游字务观。” “为啥二十成冠才赐字呢?” 第三章(6) “男子到了二十岁成人,要举行冠礼,这标志着本人要出仕,进入社会。女子长大后也要离开母家而许嫁,未许嫁的叫“未字”,亦可叫“待字”。同学们经常听到‘待字闺中’,说的是女子到了十五岁,举行了笄礼,可以出嫁了,但还未出嫁,留在闺房之中,等待许嫁的女子。这个待字就是起了字,等待出嫁的意思。古代女子行成人礼比男子要早几岁,到了十五岁要举行笄礼。笄是古代中国女子用以装饰发耳的一种簪子,用来插住挽起的头发,或插住帽子。古代女子到了十五岁把头发盘起来,用笄结住,这叫行笄礼。行完笄礼就要给起字,就可以出嫁了。出嫁前取字,供朋友呼呼。所以《礼记?曲礼上》说:‘女子许嫁,笄而字。’” “同学们看中国古人在礼仪上是多么讲究啊。” “男子到了二十岁,开始做父亲了,做父亲要有做父亲的样子,就是我们平时说的尊严。外人、朋友等不能再叫他的名,再叫就不好听了,不尊重了,所以要取字。咋理解呢?比如同学们都有小名,也叫乳名,也有大名,也叫学名。比如有个同学学校里报名时叫张强生,家里父母兄妹和亲戚亲昵他,在家就叫生生,叫强生,都行。农村里为了孩子好养活,喜欢叫贱名,所以家里人又叫他黑狗蛋,叫狗蛋。同学们分出来没有,一个大名(学名)叫张强生的,家里还有小名(乳名)生生,强生,还有贱名狗蛋,黑狗蛋。可是老师要是在课堂上说黑狗蛋,你来回答问题,行吗?显然不合适了。要是回家,张强生的父母兄妹亲戚动不动叫张强生干这干那,是不是又不亲昵了?显得生分,好像叫了个外人似的。所以古人的名和字类似于我们现在的小名(乳名)和大名(学名)。只不过我们现在乳名学名连同古人的字一起给取好了。” “简单说,古人在未成年之前只有名,没有字。名有两种,一种叫乳名(小名),一种叫学名(大名)。现代人不再分得那么细了,其实是一种退步,不讲究了呗。现代人连名带字一块取,最多在家里出于亲人的亲昵,有乳名。” “说起乳名,历史上有许多有趣的典故。比如,历史上有个叫司马相如的大辞赋家,小时候家里人叫他‘犬子’。那么司马相如的名应该就是司马犬子。犬子我们现在也说,正式场合时介绍自己的儿子给客人说犬子,这是谦虚客气的意思,并不是说他的儿子真的是狗儿子,那不成了骂人的话了?还有个成语,叫虎父无犬子,这里面的犬子就有了贬义了。但司马家的人给司马相如取‘犬子’这个名还真是‘狗儿’的意思。为什么呢?这就是老师上面提到的贱名。做父亲的给儿子或女儿起这个类似小牛、小狗、猪娃之类的贱名,实际上隐含长辈们的愿望:好养活,无病无灾。最有趣的莫过于晋成公的乳名,叫黑臀。啥意思?黑屁股娃儿。晋成公的姓姬,那么他的名就应该叫姬黑臀。堂堂一个晋国的国君,叫姬黑臀。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讲叫姬黑屁股。是不是不太雅观?可人家就这么给取,就这么叫,至少晋成公他爸爸晋文公叫着舒服。是吧!别人?别人可不能这么叫,大呼小叫姬黑臀是要被杀头的。陶渊明是我们非常敬重的大文学家,可他的小名叫‘溪狗’。杨贵妃的小名就好听多了,毕竟是女子,叫‘玉娘’。” “有一点同学们注意一下。老师前面说过不管是男孩儿女孩儿,成人后都要取‘字’。其实‘字’也是名,所谓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为了方便别人称号。古人为什么非要在成人时才取‘字’呢?同学们都知道我们国家是有几千年历史传承的礼仪之邦,历来特别讲究礼仪。成人取‘字’反映出了我们古人在称呼他人方面的礼仪讲究。直呼其名,只限于长辈,若同辈或者下属直呼其名,那是一种严重失礼甚至被视为侮辱性行文,所以一般人,尤其是同辈和属下,只许称尊长的字。所以,对平辈或尊长称字是出于礼仪。其实这一点现在都还存在,我们的乳名(小名)一般只有长辈知道,上学之前无所谓,小名大名随便叫,但入学后,若发小当着同学们的面直呼你的小名,你恐怕就不高兴了。试想,司马相如已经在朝为官,你喊他‘狗儿’,合适吗? 你不能再把司马相如叫成司马犬子,把陶渊明喊成溪狗,也不能把杨玉环叫成玉娘,除非你是他们的尊长。” “同学们注意一下直呼其名这个词语。直呼其名在现代已基本失去了它的本义了。在古代,直接叫人的名,特别是二十岁以后还叫人家的名就是对人家的轻视和侮辱,是看不起人家,不尊重人的表现,是认为他还是个孩子的意思。在古代对年事高的老人别说叫名了,连字也不能随便叫,这叫敬重。比如三国里,马超因为恃宠而骄,直呼刘备的字,关羽怒发冲冠,说出了‘请杀之’,便是这个缘由。因为直呼尊者字也是很不尊重人的表现。” “‘字’由谁给取呢?一般说来,是自己给自己取的。其实古人还是挺民主的,成年了,有独立想法了,觉得长辈们取的名不太好,或者不能充分表达自己的想法,那就再取一个吧,就是‘字’。当然,也可以由长辈代取。取‘字’的方法这里就不跟同学们介绍了,同学们有兴趣可以自己去学习。有一点需要点出来。《颜氏家训》里说:‘名以正体,字以表德。’意思是说取‘字’要体现自己的道德修养和道德追求。可见古人处处体现着对修身做人的要求和追求。” “古人除了名、字,有些古人还有号。” “号是一种固定的别名,又称别号。咋理解呢?其实就是同学们常说的外号、绰号。记住,号是自己给自己起的,所以叫别号,要是别人给起的,就叫外号、绰号了。可别以为咱同学之间给人起外号就一定不好。那为因为咱们同学给人起外号时往往出于对人的嘲笑和捉弄,抓住人的短处和缺陷来起外号,这个当然不好。就像刚才张小娴同学说的,不尊重人。其实起绰号大有学问,在古代可不是一般人都能有的。” “古人,特别是那些中上层人物(尤其是文人),觉得名和字是父母给起的,反映的是父母的期望,没有充分表达出他们自己的志趣、追求,就要给自己再起个表达志趣的名号,号就是这么来的。咋起呢?往往以他的住地和志趣等为自己取号(包括斋名、室名等)。如唐代大诗人李白号青莲居士、杜甫号少陵野老、宋代苏轼号东坡居士、明代唐寅号六如居士、清代郑燮号板桥等,都是后人熟知的。别号是使用者本人起的,不象姓名要受家族、行辈的限制,因而可以更自由地抒发或标榜使用者的某种情操。别号中常见的“居士”、“山人”之类就是为了表示使用者鄙视功名利禄的志趣。像咱们很快要学到的《爱莲说》的作者周敦颐号濂川先生,已是以号明志了。” “古人的‘号’最有趣。如果说‘字’还得严规正板,像个本着脸的老先生,那么‘号’就趣味活泼了,像个充满童趣的小童。可以尽情尽性的把自己标榜一番,美一番。比如苏轼,号‘东坡居士’,他信佛所以叫居士。咱们东河北梁上有个居士林,非常有名,里面住着很多信佛但没有出家的居士,你们没事的时候可以去看看。苏轼去黄州做官,在黄州城东清理过一片荒地,就用东坡做了他的号。苏轼,字子瞻,和仲,号‘东坡居士’,死后追谥‘文正’。你们看,名、字、号、谥号,全有了。宋代还有个大文豪,叫欧阳修,写过著名的《醉翁亭记》,留下了千古名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自己很得意,就给自己取了个号,叫‘醉翁’,洒脱得不行不行的。后来又给自己取了个号,叫‘六一居士’。为啥叫‘六一居士’呢?六个一呗。说来有趣,欧阳修自称六一居士,有客人就问他,为啥是六个一,欧阳修说:‘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客人数了数说不对呀,只有五个一,哪儿来的六?欧阳修笑着说:‘我一个老汉,总在他们中间,不就六个了吗?’欧阳修,名阳修,字永叔,号醉翁,又号六一居士,谥号文忠,世称欧阳文忠公。后人又将其与韩愈、柳宗元和苏轼合称‘千古文章四大家’。与韩愈、柳宗元、苏轼、苏洵、苏辙、王安石、曾巩被世人称为‘唐宋散文八大家’。” “所以老师说古人的‘号’非常有意思。虽然是自我标榜,自我美化,但表达自己的志趣,活泼泼,真是有趣。但也有厉害的。最厉害最霸气的当数‘皇帝’这个号了。‘皇’古义是辉煌、光明的意思。意思是说‘皇’像太阳一样光辉灿烂。‘帝’在古代是指一个人的道德修养达到了与天地一样并且和天地贯通和谐的地步,这个人就称之为帝。同学们想想,都与天地一样了,这需要多大的智慧和能力。这样的人当然会是社会最高的管理者了。秦始皇统一天下后先用帝号,再配上皇,大得不能再大了,高得不能再高了,就给自己起了个官号:皇帝。因为历史上只有帝,没有敢用皇的,又因为秦始皇想从自己开始,秦朝的天下万代相传,为始皇帝。开始当皇帝的意思。” “古代还有种号叫谥号。专指有德行、受敬重的人死后由后人或黄帝给上的尊号。如晋代陶潜死后他的门生们私谥‘靖节’谥号;宋代包公包拯则由黄帝赐谥号‘孝肃’,以评价肯定包公的忠孝一生。” “除了上面我们谈到的名、字、号及谥号外,还有绰号。绰号大都是他人所取而得到公认的别号,是对人的刻画和形容。如《水浒》里梁山上一百○八人个个都有绰号,大都准确地描摹了人物性格、特长或生理特点,这些绰号作为姓名的代称,更是人们所熟知的。” “同学们今后学习古文时常常会遇到古人的名、字、号。学习阅读文字作品时又常常遇到像《水浒》里的绰号,这些都代表着中国几千年礼仪文化精髓,所谓“名以正体,字以表德,号以明志,斋室寄情。”希望同学们能用心体会,通过古代的名、字、号,充分感受绵延千年的礼仪文化。” 第三章(7) “好了,现在同学们知道了古人咋起名字了,通过古人起名字和号同学们能想到什么呢?” “老师。”吴小刚说,“原来古人特别讲究名字嘞。” “当然了。 “老师。”张秀玲似乎生怕说错了,说话的语速很慢,“我觉得古人起名字的时候特别重视名字的含义。” “是吗?” 辛怀玉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张秀玲,看得张秀玲都有些不自信了。 “是吧!” 张秀玲更加小心和犹豫了,似乎吃不准自己理解得对还是不对。 “刘丽同学,你觉得张秀玲同学说的对吗?” “我觉得对的。”刘丽也有些犹豫。 “那你能给老师举个例子吗?” “比如……比如……陶渊明看到门口五棵柳树,就给自己起了个五柳先生的外号。” “嗯。还有吗?” 辛怀玉看向其他学生。 “老师,我看过一篇文章,说苏轼的爸爸苏洵给他起名轼是希望他不要忽视看起来不重要的事。” “嗯。很好。其实不止古人,现代人也很重视名字的含义。上面我们说了钱三强,下面老师再说两个。 “林徽因,中国现代史上著名的诗人、建筑师,曾参与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她的名字就出自《诗经》‘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徽音在诗经里,是美誉、美德的意思。” “梁思成,林徽因的丈夫,戊戌变法领袖之一梁启超的儿子。他的名字也出自《诗经》‘汤孙奏假,绥我思成。’成即成就之意。反映了梁启超望子成龙的心境。梁思成果然不负所望,主持设计了人民英雄纪念碑和中国人民共和国国徽等作品,被誉为‘中国建筑历史的宗师’。” “所以呢,同学们说刚才张秀玲说的对吗?” 辛怀玉这才转了回来。学生们听到这儿,自然知道了张秀玲理解对了。张秀玲也高兴的坐在那里为自己的小成就洋洋自得呢。 “是啊!”辛怀玉感叹道:“名字,不仅仅是一个代号。它寄寓了父母对孩子殷切的期望,或喻以恬静美丽的外貌,或喻以高远的志向,或希望孩子有着高尚的品德。对中国人来说,给孩子取名,是最为重要的一件事了,是父母、祖辈们最真诚的期盼和祝福。每一个名字里都深藏着父母深切的爱啊。唯有细细品来,方能感受到其中滋味。说不定在你的名字,也拥有着诗意的爱,伴随你的一生呢。” “今天的课就到这里了,我希望同学们回去以后好好跟父母交流一下,问一问父母为啥给你起了现在的名字,里面有没有父母的爱意?有没有父母的期待?含着父母怎样的爱意?怎样的期待?好吗?” “好!” “我们知道古人除了父母给取的名和字外,还会根据自己的志趣给自己取字,取号。老师就想,不知道我们同学有没有自己的志趣?能不能给自己也取个字或号?要是那样的话可真是太有趣了。你们说呢?” 学生们立刻兴奋起来了。 “好了!”辛怀玉压住了下面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回去以后同学们把老师今天布置的任务完成好,我们明天的课上再交流好不好?现在下课!” 辛怀玉的第一课总算是完成了。 看着学生兴高采烈蹦蹦跳跳的身影,辛怀玉欣慰的笑了。虽然辛怀玉知道这一堂课里自己讲了太多,学生未必全能知道,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学生对学习的兴趣有了。 辛怀玉因为第一课而沉浸在幸福的愉悦之中。他想,人生也罢,教育也罢,有时真的只需要一粒小小的种子。就算这粒种子种在了荒芜的土地上,条件适宜也会生出一片盎然的绿意。生命本来是勃勃然拥有坚韧与奋励的的,生命本来是欣欣然充满生机和活力的。生命充满了光辉和灿烂。生命是光明,是光荣,是恢宏的乐章,响彻云霄。而我们只需种下一粒小小的种子,只需把这蕴含一切美好所有未来的种子种进孩子们的心田。种子不会轻易死去,将会一辈子活在他们心田。即使在一片黑暗中,在污浊的罪孽中,它仍将作为一个亮点,作为一种伟大的启示而潜伏在他们心中。 辛怀玉没有把人生想象的过于乐观,但辛怀玉坚信光明的种子必然会萌发,必然会茁壮成长。 现在辛怀玉开始思考另外一个问题了。 辛怀玉敏感的发现学生们在回答问题时总爱异口同声。而异口同声回答出来的问题通常是没有丝毫意义的。看似热闹的课堂里净是些无意义的东西,更可怕的是失去了自我思考能力,放弃了独立思考而随众的行为发展。这是辛怀玉所不能容忍的。 辛怀玉想,这可不是能够忽略的问题。 多少年来,我们总是走着走着就把自己给走丢了。从历史上的一个声音,到当下学生喜欢异口同声的回答问题。似乎有一种东西在滋生蔓延。辛怀玉说不清楚是什么东西,但他还是明显感觉到应该制止这种东西的滋生蔓延。 他首先反思了自己在课堂中引发异口同声回答问题的问题,那些问题里根本没有独立思考的内容,或者说根本就不需要独立思考,学生只需要根据老师的导向异口同声的回答“是”或者“不是”就行了。 那么老师为什么会提出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除了必要的营造课堂活跃的氛围外,更多的恐怕还是老师也正在逐渐丧失独立自由的思想与思考吧。我们当然可以把此类问题的出现归结为老师懒,懒于备课,懒于从学生独立思考的角度设定问题,懒于自我思考。但仅仅一个懒字似乎又不能涵盖课堂中大量存在的无意义异口同声。 其实很多老师工作还是很勤奋很努力很尽心的。那么,就是老师的勤出了问题。勤咋会出问题呢? 辛怀玉仔细回想了自己准备第一课的过程,包括问出毫无意义的问题,包括不断的抖书袋子,他突然意识到,明明是要在课堂中成长的学生恰恰是他想的最少的。甚至可以说他的思维里压根就没有学生。 灵光一闪之间,辛怀玉惊出了冷汗。 一个老师,把学生置之老师备课之外,置之课堂成长之外,然后还自鸣得意的认为自己是多么勤奋,多么投入。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呀。 学生在群体被忽视中还在积极接受老师的诱导式的问题,揣度老师的心思,然后发出无意义的声音。把老师的情绪调动起来的同时把课堂的气氛活跃起来。最后落得大家都高兴。唯独没有对失去的最宝贵的东西——独立思考——而觉醒。 老师潜意识里从众式提问和学生从众式回答会逐渐使学生丧失自己的判断,忘记了自己的追求和目标。长此以往,学生将逐渐丧失自我的存在,也会因此遗失自身对于生命以及世界的个人责任。 辛怀玉想起《乌合之众》里的一段话:“人一到群体中,智商就严重降低,为了获得认同,个体愿意抛弃是非,用智商去换取那份让人备感安全的归属感。” 辛怀玉暗下决心,他的课堂绝不能再出现异口同声。他辛怀玉不需要异口同声,教育不需要异口同声。 辛怀玉就是从那时起开始注重和研究课堂问题设置的。毫无疑问,他有理由为此而激动。以至于他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在办公室走来走去,最后他停在了窗户前,望着外面欢快的学生,脸色潮红,目光却愈发坚定。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辛怀玉拿出了精心准备的开场白。 “同学们,我们昨天了解了古人的名、字、号,知道古人在名、字、号里寄予的期望、追求和志趣。通过钱三强和老师改名字,同学们知道了现在的人同样在名字里寄予了期望、追求和志趣。昨天老师给同学们布置了任务,要同学们回家问一问父母咋给你起了现在的名字?里面有怎样的爱意?有怎样的期待?老师还希望同学们除了父母给取的名字外,能不能根据自己的志趣再给自己取个新名字。” 这时辛怀玉脑子里倏的出现了“你们做了吗?”的问题,这个问题几乎抢着要从辛怀玉嘴里冲出来。但最后还是被辛怀玉生生的咽了回去,他清楚的意识到,这个问题一出口,下面一定会重现异口同声的场景。仿佛“做了”两个字早就预备在了学生们的舌尖上,单等着老师“你们做了吗”这一声口令,就会像运动场上打响了发令枪,全部铆足了劲,全力冲出来。 辛怀玉自己冲自己笑了笑,缓解了一下紧张的神经,从容道: “我现在要同学们一个一个说。” 刘丽先举起了手。 “你来说。” 辛怀玉亲切的说。 “老师,我爸爸说我刚生下时可丑了,想让我长大了变成漂亮的姑娘,就给我取了刘丽。不过……我昨天听了老师的课,自己想了想,觉得叫刘梦洁更好听。” 刘丽说好柔声细语,声音很是好听。 “谁生下都是丑的,长得长得就漂亮了,特别是女孩子。刘丽同学还真是遂了爸爸的心愿。可是,你为什么要给自己取刘梦洁呢?” “我是一个爱做梦的女孩,我想做一个心地善良,纯洁浪漫的女孩儿。” “哦!非常好,那我们以后就叫你刘梦洁?” “好啊!”刘丽高兴的说,“我回去跟爸爸说,让他把我的名字改了。” “那么,董晓君呢?” “老师,我爸爸希望我晓得做个好人。” “嗯,很好。董晓君同学,你要记住,做个好人很难,但很重要。那么你给自己起名字了吗?” “没有,我觉得我爸爸给我起的名字就非常好。” “同学们,你们觉得董晓君同学的想法怎么样?” “我觉得好。”一个叫戴守义的男孩说道。 “那么,戴守义同学,你能说说你的名字吗?” “我,我说不上来。”戴守义不好意思的说道。 “你爸爸没告诉你吗?” “我爸爸和妈妈打工要很晚才回来,等他们回来我已经睡了。今天早晨我起来爸爸和妈妈又走了。” 辛怀玉理解的“哦”了一声。他知道这个班里有许多是外来打工的孩子,父母在外面打工都不容易,起早贪黑的挣生活,孩子的学习就很难顾到了。 “好吧!”辛怀玉提高了声音,面向全班学生道,“你们谁能帮戴守义同学解释一下他的名字?” 下面一片静寂。 “好吧,老师帮戴守义同学解释一下。”辛怀玉朗声道:“首先老师要说,戴守义这个名字非常好。好在哪里呢?同学们知道,我们中华民族是有着几千年优秀传统文明的民族。中华民族传统文明中有一个核心的道德就是义。”辛怀玉说着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简体‘义‘字,又在旁边写下了繁体‘義’字。转过身指着刚刚写下的繁体‘義’字道:“同学们请看这个義字。这是个繁体的义,我们现在简化了,写成现在的义,这个叫简化字,是文化普及的结果。繁体義字上面是个羊字。你们知道吗?羊是最智慧、最和顺、美好的动物,造福于人。羊代表美好、善良。咱们中国好多汉字都带羊字,比如善、祥、美。我们讲做人要追求真善美,里面都有羊。下面是个我字,所以这个繁体的義字就表示我向上呈献真善美。还有一种解释,‘我’是兵器,又表示仪仗,而仪仗是高举的旗帜,‘羊’表祭牲。合起来的意思是为了我信仰的旗帜而牺牲。所以孟子说舍生取义。还有我们平时经常说的见义勇为。这个义都含有公理、正义和为了公理、正义牺牲自己的勇气和信念。” 辛怀玉说到这儿故意停顿了一会儿,留给学生们思考的时间。 “所以我说戴守义这个名字非常好。老师猜测戴守义的父亲是把最有人格骨气和美好的愿望寄寓在名字里。希望戴守义同学能做一个坚守正义的人。老师也希望戴守义同学能体会到父亲的用心和期望,成为一个守义的人。” 全班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戴守义受宠若惊又情绪激动的流下了眼泪。 第四章(1) “辛老师这是咋了?在地下踱来踱去的。”坐在辛怀玉对面的李军不无揶揄的调侃道,“发现新大陆了吗?” 李军跟辛怀玉他们一批分配过来,包师专数学系毕业,安排到初一教数学。上次学校组织新老师吃饭时辛怀玉就发现李军对鹿雨嫣有点意思。 “辛老师要做大教育家,让想法憋的呗!”坐在李军旁边的张旻笑道。 “哟!哟!这才一节课。”李军夸张的叫道。 “你懂个屁。一节课怎么了?这叫一叶知秋,见微知著。”张旻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少说风凉话。”坐在办公室最里面的魏静头也不抬,平静的说。 魏静年近四十,是初一年级的年级组长。学校之前是以教研组为行政单位安排办公室,今年刚刚实行以年级组为行政单位。魏静因表现突出,被学校任命为初一年级组长。 魏静在北京长大,1968年年仅16岁的魏静响应***的号召,上山下乡到了内蒙古。因为在建设兵团表现出色,被推荐到包头师范学校学习,毕业后分配到包头市东河区北梁地区的一所中学任教。知青返城时魏静已经成家,没能回北京,是典型的“老三届”。 魏静身上带着明显的知青味。说话京腔京韵,爱干净,人很牛,不大看得起边疆城市里的人。不是表面看不起,是骨子里看不起。跟人说话热情大方,亲切得跟自家人似的,可你还是明显感觉到她外热内冷,心隔着远呢。 魏静算幸运。跟杜朋义一样,早早被团里选派上了包头师范学校,毕业后当了老师。 再说了,人就是浮萍,漂到哪里算哪里,一样生得绿盈盈的;人还是蒲公英,飞到哪里在哪里落根,一样长得繁盛盛的。 魏静心里留着遗憾,表面还是一副知足的样子。工作起来兢兢业业。作为一个女人,丈夫在区委工作,孩子乖巧听话,生活简朴而轻松,也就没有什么奢求了。魏静家在城区南,学校在北梁坡上。每天蹬着自行车往学校去,要走十几里地,到了北梁还得下来推着车子爬一里多的坡。这班上得辛苦。南海中学成立的时候,魏静死活缠着在区里上班的男人给调学校。男人也觉得一个女人家上班跑那么远的路,爬那么长的坡,遇上刮风下雨的遭罪不少,到了冬天下雪更是危险,就利用了一下在区里的关系,把魏静调到了南海中学。 说起来魏静在梁上的中学还是颇有收获。魏静所在中学有十几个高级知识分子。这些人大多来自高校和市直机关,学说修养极高,在学校教书育人,一丝不苟,教风严谨睿智,做人堂堂正正。这些都深刻的影响了包括魏静在内的大批年轻人。魏静初中毕业就到了内蒙,虽说在包头师范学校学习了两年,毕竟只是个中专文凭,学识修养要差很多,跟着这批老知识分子学习教书,学习做人,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整个人也提升了。 现在的魏静,已是心静止定,无论外界是和风细雨还是狂风暴雨,都能安心教书。 今年开学,突然来了这么多大学生,魏静的内心还是高兴的。高兴之余就想起自己当初刚参加工作时遇到的良师益友。再者,校长也提前跟她说了,说这批大学生素质不错,刚参加工作难免认识不足,经验不足,希望她能多带带。魏静满口答应,欣然接受。人到中年,能从青年人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魏静的心里似乎又回到了羞涩的青春岁月。沧桑岁月,能洗掉很多东西,却洗不掉内心深处最柔弱的温情。怀念让魏静愉悦,愉悦之中不免更多了份责任。 此时,见不得风凉话的魏静说话了。毕竟长辛怀玉他们十多岁,又是年级组长,加之魏静平日里安静端庄,说出话来自然有分量。李军和张旻听了,也觉得有些轻浮,低下头不再言语。辛怀玉心存感激又有些不以为然。随便几句调侃,又没有恶意。辛怀玉本来不在意,让魏静这么一说,仿佛真是那么回事了。轻松的气氛即刻变得严肃了。 老实说,魏静的人生经历多,早已养成了严肃认真和谨小慎微的习惯。她不苟言笑,轻声慢语的劝告李军和张旻少说风凉话并不是指责他们开玩笑,魏静不古板,也不是听不出玩笑的人。这点倒是辛怀玉冤枉了魏静。 当然,同辛怀玉他们相比,魏静这一代人对待任何事物都持有严肃认真的态度和行为,不得嬉戏玩笑的潜规则早已深入骨髓。辛怀玉亲见他的那些导师们平日里和蔼慈祥活泼可爱,可一旦进入工作教学中立刻变得庄严肃穆。这大概也是两代人之间的不同吧。辛怀玉对于魏静于自然间流露出的对教育职业的严肃还是充满敬意的,但对于李军和张旻的“活泼”似乎更喜欢一些。 因了魏静这一句话,想嬉戏调侃的情绪没了,想接话一时又接不上。办公室又恢复了安静。 辛怀玉重新坐回到座位时忽然发现坐在他右手方向的江梦寒正冷眼睥睨着他。 辛怀玉心微微一颤,忙躲开她的冷眼,心里却漫想开来。 江梦寒打来那天起就对辛怀玉冷冰冰的,一副瞧不起的样子。辛怀玉就有些受不了了。特别是上次吃饭,江梦寒远远的盯着他,神情中似乎带着怨气,又似乎带着鄙夷。弄得辛怀玉红了脸不说,心里还落了落寞。辛怀玉想不通,隔那么远你看我干啥?再说我又没惹你,你凭啥又是怨气又是鄙夷的?可自从那飘来的眼神搅乱了辛怀玉的心,辛怀玉就再也没有安宁过。 江梦寒虽说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但她的确太吸引人了。优雅的身姿,白晰的皮肤,姣好的面容,冷傲的眼神,完全是一个冷艳的美人。她身上的每一处都让辛怀玉痴迷妄想,她的每一个细微举动,甚至连风中轻舞的裙摆都会深深打动辛怀玉,令他心旌摇曳。她像一只灵性的猫,一下子就卧在了辛怀玉的心窝里。她更像游荡在礁石和孤岛之间的塞壬,娇艳、美丽,用迷人的歌唱引诱辛怀玉成为她的白骨。 面对江梦寒清雅高华的孤傲,辛怀玉又是自卑,又是不舍,被弄得神不守舍。小小的忧伤像初春的紫藤,滋蔓开来。 辛怀玉却不知江梦寒内心是怎样的喜欢他。 初见辛怀玉,江梦寒她吃了一惊,觉得这个略带忧伤的男孩好熟悉,好像早就认识了似的,好像一直在她的生命里存在似的。特别是辛怀玉睿智的眼神和坚定的表情,处处流露出男人独特的气质和魅力。好像正是她梦寐以求的。但江梦寒天性外表冷漠,个性高傲,把自己的感情包裹的严严实实,从不轻易外露。反弄得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 内心的热烈和外表的冷漠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显然,把辛怀玉陷入了忧伤的江梦寒自己也不好到哪里。 那天吃饭时看着鹿雨嫣粘在辛怀玉身旁,又是脉脉含情的看,又是亲昵的给辛怀玉擦汗,坐在远处的江梦寒心里就难受上了。江梦寒怨自己咋就没有勇气坐在辛怀玉身边,让鹿雨嫣这个小精灵得尽了春风。江梦寒远远的盯着辛怀玉看,眼神里有怨气,有鄙夷。她是怨辛怀玉那么心甘情愿的享受鹿雨嫣的投怀送抱,对自己竟然视而不见,好像自己在他心里轻得连看一眼都多余。她眼神里的鄙夷不是给辛怀玉的,她是在心里鄙夷鹿雨嫣。你鹿雨嫣咋就那么轻浮就靠在了辛怀玉身上?可这鄙夷实在含了太多嫉妒,反而使她眼神里的怨气更沉了。正在这时辛怀玉的眼神飘了过来。似有意,似无意。江梦寒的怨气就全倾倒在了辛怀玉的眼神里了。过后江梦寒不知道有多后悔。她生怕自己的冷怨让辛怀玉离自己越来越远。可是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向辛怀玉解释。再说内心的微妙又如何解释呢? 江梦寒开始恨自己了。 恨自己的同时又开始羡慕鹿雨嫣。 羡慕的同时又开始恨鹿雨嫣。 江梦寒被折磨得心绪不宁,可还是一副冷面孔。 今天早晨见辛怀玉在教室门口同两个学生对话,江梦寒刻意靠近了倾听。在辛怀玉的临班上课,中间假装有事出来站在辛怀玉班级的后门愣了会儿神,任辛怀玉的声音穿过教室进入她的耳朵。她说不清也想不清自己为啥要这样。听到辛怀玉的声音内心就愉悦。 也就是这时她才发现辛怀玉的思想和情怀。她的心就更迷恋了。 当辛怀玉在办公室来回踱步时,她的心也跟着来回走。她觉得她是理解辛怀玉的。辛怀玉踱步沉思的样子让她着迷,她猜想他一定是为新想法而沉思。 这让她更加喜欢辛怀玉了。 一个有思想有激情的青年不正是她所渴望的吗? 可是江梦寒心里的着迷和用情,从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时候却又染上了冷傲。 辛怀玉再解风情,又怎么能猜透江梦寒的心思呢。 第四章 我们学校虽然不大,该有的规矩和建制一样不少。比如各个教研组和年级组。说起这个不得不说一说初中学校的行政管理。我印象中我国初中学校行政管理一直是以教研组为基本行政单元和以年级组为基本行政单元混杂和交替的。就是说各地区没有统一要求,有的地区要求以教研组为单位办公,有的地区要求以年级组为单位办公;同一地区这段时间以教研组为单位,下段时间又以年级组为单位。到我上班的时候别的地方不知道,我们这里统一以年级组为单位办公。这两者之间还是有一定区别的。以教研组为单位办公,意味着一个办公室里全是一个教研组的老师,外面挂的牌子就是像语文组、数学组、英语组、理化生组、政史地组、体卫艺组。一个办公室坐不下,就分出像“语文组(一)”、“语文组(二)”这样的牌子。以教研组为单位办公最大的好处是所有老师教的是同一学科或相近学科,互相好进行教学研讨;不好处是过于注重学科本身,容易忽略学生成长中诸要素的关注。年级组是以一个年级的全体老师集中在一个办公室办公。外面挂的牌子就是初一年级组、初二年级组、初三年级组。大些的学校同样要分几个办公室,像我们这种小学校,一个年级只有四个班,一个办公室就够了。一个办公室里坐满了所有这个年级的任课老师。有政治(后来改成思想品德)、语文、数学、英语、生物、地理、历史;到了初二增加了物理和化学。体育和音乐因为特殊也因为办公室大小有限一般单独在体育组和音乐组办公。采用年级组制的好处是大家都教的同样的学生,对学生的状态比较一致,有利于学生管理;不好的地方是一个办公室里坐的是各科老师,对学科的教学研讨自然就弱了。 从学校对学生的教育角度来说,采用年级组制好处相对较多,教育成效相对较大。所以一般学校都选择了年级组制。但教学研讨是学校教育教学工作必不可少的重要内容。所以各学校在采用年级组制的同时各教研组不仅存在,而且要定期开展各种教研活动。确保学校教育教学研讨工作是学校工作中重要的日常工作,像组织听课、评课、说课,组织教材分析、组织外出学习等等都是教研组要承担的具体工作。 总体来说,一所学校的教学质量能不能搞上去要看教研组工作的组织与开展情况;一所学校学生整体素质的提高则要看年级组工作做得好不好。初中学校管理上的这种双轨并行,互为表里的做法无疑是抓住了学校教育教学的本质。 现在需要介绍一下初一年级办公室的情况。 再此之前还得说一说教室和办公室的大小。《国家学校体育卫生条件试行基本标准》对中小学校教室面积做了详细规定,要求普通教室人均使用面积小学不低于1.15平方米,中学不低于1.12平方米。此外,《标准》还规定教室前排课桌前缘与黑板应有两米以上距离。一般建校时盖的教室标准都是60平米。也就是说一个班里学生数最大限度不能超过53个学生。按照教室后面要留出一定的空间和教室前面前排课桌前缘与黑板应有两米以上距离的要求,一个班里的学生数是不能超过45个的。可实际情形并不是这样。我记得有近十年的时间,因为学生多,学校除了增加班级数量外,每个班的人数也顶到了头,最多的时候一个班里有60个学生。情形可想而知。上个世纪我们市里的中小学大多是平房。到了冬天还要生炉子取暖。火炉子没地方安置,只好安在教室一进门的地方。炉子周围堆着一堆碳,学生进出得跨过去。往里走还好,往出跨就得小心了。因为教室每天要打扫卫生,要墩地。红砖铺的地面容易脏,需要用湿墩布来回墩。从外面的水房里打来水,把墩布洗净了墩,墩完再洗,水就淋得到处都是。洗完墩布的水倒在教室前面的花池里。这个过程中淋到班门口的水就结了冰,一不小心就容易把人滑倒。一个冬天下来,倒在花池里的水越积越多,形成了凸起的冰滩,过往的学生和老师总得小心翼翼,生怕滑倒。班主任老师想了各种办法,学校政教处想了各种办法,还是没有办法。 办公室大约有40平米。小点的也有30平米。里面摆十几张办公桌,坐十几老师。一个年级四个班,语、数、英一个老师带两班,其余老师带四个班。办公室里就坐着6个语、数、英老师,加上政治、历史、地理、生物,总共10个老师。初二、初三还有物理和化学老师,就12个了。我们用的办公桌都是单墩办公桌,比双墩要小些。即使这样,除了腾出生炉子的地方,办公室里还是挤得满满的。所以每个办公桌都要相互挨着并排摆,要不就摆不下了。几乎所有的办公桌上面永远堆满了学生的作业本,老师坐在椅子上,如果不探起身子,就只能看见对面老师一小片或乌黑或花白的头顶。有时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并排坐着的老师倒是能看见,可平时备课判作业,谁也顾不上理谁,一到下课叫回一堆学生,有的老师就得站起来走开,给批评或指导学生的老师腾地方。 只有年级组长因为管理整个年级组,十分辛苦,大家形成默规,在办公桌的摆放上显示出了地位和尊重。年级组长的办公桌就单独摆在了办公室最拐角的地方,背靠着办公室后墙,抬眼处,全办公室的情况尽收眼底。每个办公室的年级组长都吐槽,说全办公室只有年级组长的背不是背,大冬天贴个冷墙。说的时候一只手捂着腰,僵直的走两步。说,看看这腰,废了。 说实话,那时候条件艰苦,可人们并没有太多的埋怨。大家的心都在工作上,都在学生身上。每个人一天辛苦下来,累是累些,心情好,充实。若说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常有。但大多是因为学生的事。不是因为学生调皮惹事了,就是学生成绩上不来着急,要不就是学生该会的不会,该学的不学,弄得老师生一肚子气。气完了说图啥,因为学生。第二天照样。几十年下来,没有一天不是这样的。老师与老师之间很少争斗。因为大家在一个单位工作,教师工作相对独立,用不着每天互相扯皮,工资待遇相差不大,生活境况也相差不大,彼此相安无事。唯有等到晋升职称的时候因为指标少,条件接近的老师会争一下,闹几天不愉快,等职称晋升这事一完,又跟没事似的。还有生气的就是学校领导时不时要在大会小会上敲打敲打老师,这个成绩滑坡了,那个最近工作状态不好了如此等等。特别是说到成绩不好时是老师脸上最挂不住的时候。领导说的时候不好反驳,脸憋得通红,头也抬不起来,下来嘴里嘀咕的骂,回到班里再把学生通通骂一通。也不针对哪个学生,全骂。等心中的郁闷发泄完了,情绪也好了,该干嘛干嘛。下了讲台,有学生问问题,立马又换了一副好心情,一副心满意足的甜笑脸。 反正老师这个职业就是这样。 任谁做了老师都会是这样。 现在该说初一年级的情况了。为啥偏说初一年级呢?一来其他年级跟初一年级情况差不多;二来辛怀玉在初一年级,江梦寒在初一年级,李军和张旻也在初一年级。还因为我们的故事从初一年级开始。 初一年级坐了10个老师。 年级组长叫魏静,年近四十,女知青,北京人。16岁下乡,在呼伦贝尔大草原待了两年,因为表现突出,从兵团选派到包头师范学校学习,两年后毕业,分配到北梁的一所中学当老师。师范时学的数学,就当了数学老师。当时学校里有一批从高校和市直机关下放过去的高级知识分子,学识涵养极高,教书育人,一丝不苟,教风严谨睿智,做人堂堂正正。对魏静影响很大。魏静家境不错,男人在区里工作,自己工作兢兢业业,学校领导很是看重,先后担任数学教研组组长,年级组长等职。魏静家在城区南,学校在北梁坡上。每天蹬着自行车往学校去,要走十几里地,到了北梁还得下来推着车子爬一里多的坡。这班上得辛苦。南海中学成立的时候,魏静死活缠着在区里上班的男人给调学校。男人也觉得一个女人家上班跑那么远的路,爬那么长的坡,遇上刮风下雨的遭罪不少,到了冬天下雪更是危险,就利用了一下在区里的关系,把魏静调到了南海中学。来到南海中学后恰逢学校实行以年级组为行政单位。魏静因表现突出,被学校任命为初一年级组长。 现在的魏静,已是心静止定,无论外界是和风细雨还是狂风暴雨,都能安心教书。魏静的心里是没有困惑了。 辛怀玉这个人很难用一句话两句话说清楚。但有一点还是比较明确的,而且在整个职业生涯中始终没有变过。如果让我概括的话就是别的老师比较重视术,而辛怀玉更注重道。在我的眼里,辛怀玉算得上是个另类。别人埋头备教案写教案批改作业。辛怀玉这方面做得差,不然也不至于后来被领导讨厌打发到养鸡厂养鸡。辛怀玉喜欢思考。总是坐在办公桌前一动不动的沉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家伙呆坐着打发时间呢。至于后来的事,现在先不说了。 张旻跟辛怀玉学的是同一科,教的都是语文。辛怀玉带一、二班,张旻带三、四班。张旻为人活泛,见缝插针,讨巧得很。书教得好,真的沉下心来是个不错的语文老师。可惜张旻心不在教育上。后来接替魏静当上了年级组长,再后来离开了教育系统,到区里工作,这是后话。 李军喜欢鹿雨嫣,这是个人的事。师专学数学,来了教数学。拜魏静为师,学得不少东西。可我不大欣赏李军这个人。后来当了校长我也不大欣赏。我觉得李军属于那种急功近利并且私心很重的人,如果拿辛怀玉来比,李军没有道,如果拿一般的老师来比,李军有术,却没有术德。 江梦寒,师专英语系毕业。英语老师。身上有股冷劲。一般人接近不得。我不喜欢这种冷傲若冰的女人。可辛怀玉偏偏被迷得五迷三道。 第四章(2) 初一办公室的桌子除了魏静的办公桌单独摆在最里面的拐角处,抬头便能看到全办公室的情况外,其余的桌子分两拨摆放。魏静前面,办公室中间从右到左摆了六张办公桌,三张朝北,三张朝南,六张桌子紧紧挨在一起,在办公室中间形成大大的一字。魏静的左边,也就是靠东的墙角处摆了三张桌子,形成一个品字。办公室的门开在靠东墙处。这样,进了门,中间的空地就不多了。空地中间架了铁炉子,冬天用来生火取暖。地下有个大大的用铁皮做的炭箱,用来盛炭。到了冬天,负责送炭的老头为了省事,每次把炭箱堆而满满的,还要往地上堆近乎一炭箱的碳。办公室中间的空地几乎就成了火炉和煤炭的地盘了。 有件事是必须要说的。因为随着国家的发展,基础教育设施和教育环境的不断提升,现在的学校基本上没有平房了。所以现在乃至以后的学生大概无法想象从平房里出来的学生经历过的困难和趣事了。我在这里特别记下来,算是对经历过那段学生生活的一种特殊记忆吧。 北方的冬天特别寒冷。平房取暖都要靠火炉。每年到了冬天,总务处早早就准备好了火炉子和烟筒。火炉子是铁做的,下面有三个脚,中间大肚子,大肚子到了下面往回收,里面接近炉口处有三个爪,用来放炉盘子。关键就在这个炉盘子,必须与火炉子合套才行。但是每年过了取暖季学校都要把火炉子带烟筒都收回去,来年再领出来。这样火炉子和炉盘子就容易弄混,就不合套了。有的是炉盘子太大,放不进去,有的是炉盘子太小,架不在炉子里面的三个爪上。这两种情况都得调换。还有一种情况,而且这种情况居多,就是炉盘子能架进炉子里,就是小一圈,勉强放上去,点着炉子,加上炭,烧得正旺,炉盘子“哗啦”掉下去了。炭火连同烧烬的炭灰就全从炉口滚了出来。班里立刻炸开了锅。女生的尖叫声,男生的吆喝声,老师的怒斥声全混在了一起,跟着滚出来的炭火和炭灰热闹好一阵子。然后是有经验的男生或老师快速的把炉火掏净,再用两根炉勾子(一种用钢筋做成的一头是用来手握,另一头带直角弯钩,用来捅炉子里烧烬的灰。)小心而绝对有技巧的把烧得通红的炉盘子再搁在炉子里,架平了(用两根炉钩子把烧红了的炉盘子平平的架在里面绝对是一种经验和技巧,一般人做不了。反正我做过很多次,不是架不住掉下去了,就是勉强架住了,往里一放炭又掉下去了。),再把滚出来的炭和灰分开,燃烧的煤炭用炉钩子拨到铁皮簸箕里,再倒在火炉里。倒的时候也有技巧,需恰好倒在中间,这样炉盘子才能稳在炉子里,稍有不慎,这头或那头用力大了,炉盘子很有可能又掉下去。这样的事情也是经常发生的。 掉炉盘子的事是那时老师和学生常遇的事。不定什么时候,有时是上课的时候,有时是下课的时候。有时炉子周围正围着一群学生,这时会像惊起一滩鸥鹭。有时老师正拿着课本站在炉子旁边边烤火边思考问题,这时总会被惊着,像青蛙一样的往旁边一跳,撞斜了跟前学生的书桌,撞乱了学生书桌上的铅笔盒。 这些都是有趣的事。 烟筒似乎没有炉盘子那么多趣事,不过也挺有意思。生火炉子要用到烟筒。没有烟筒,单一个火炉子是用不成的。需把烟筒一节一节接起来,从火炉子一直通到墙上的烟囱口。烟筒都是用铁皮做成的圆形筒子,大约1.2米一节,一端口径略小,一端口径略大,这样才能保证一节节捅进去,连起来。先是竖的跟火炉子的出口套上,直直的往上走大约两节烟筒的高度再套个直角,横的就到了烟囱口。办公室里因为是在地中间放置的火炉,通到烟囱口一般需要四节烟筒就够了。教室学生多,没地方摆,只好摆在门口,从前门通到后墙的烟囱口就需要八九节烟筒串起来。这么长的烟筒斜横在教室上面,中间需要三到四处捆绑固定。从顶棚上顺烟筒走向两边打眼儿,钉上钉子或拧上带圈的螺丝,再用细铁丝把烟筒缠绕几圈后拉到两边的钉子或螺圈上,拉紧了,固定烟筒。 每年套烟筒都要忙活一阵子,口对不上,套不进去。学生们的智慧这时候就出来了,动手能力也出来了。从家里拿来钳子、改锥、小铁锤,用钳子扳,用改锥捅,用铁锤捣,反正是能用上的全用上了。这时男生特牛逼,女生插不上手,站在旁边指手画脚给出主意。“这儿再往里点。”“这儿往外扳点。”男生们听不听女生的话都自豪,干劲十足。好容易套好了,几个男生前前后后小心的扶着一节一节套起来像竹节虫的烟筒,跳到桌子上,女生们仰头看,好像还要护着,怕男生掉下来。扶烟筒的,绕铁丝的,指挥的,大呼小叫的。这个时候班里最热闹。班主任老师站得远远的,时不时指点一下,就像指点江山似的,那语气,那气势,也是很牛逼的。 关键来了。 串烟筒其实很有讲究。正确的串法的是大口在前,小口在后,一节一节按顺序串起来,往上架的时候也得按这个顺序,这样烟走得顺,不往下流烟油。如果串错了,小口在前,大口在后,成了戗茬子,烟走不顺,往出倒烟不说,很容易形成烟油。要是忽大忽小,那就简直乱了套。几乎节节接口处往出渗烟油。烟油的形成主要是煤在燃烧过程中产生的烟经过长长的烟筒,不断冷却,里面大量的沉积物沉积在烟筒里,再遇热,化了,就会顺着烟筒接缝处流出来。烟油是最讨厌的东西,黑乎乎、粘稠稠的,掉在衣服上洗也洗不掉。为了防止烟油掉到人身上,各办公室和各班的烟筒上大大小小总要吊几个广口的罐头瓶子,用来接流出来的烟油。最多的一个冬天能接满满两罐头瓶子。斜横在办公室和教室上面的烟筒这时就像根白藤,上面吊着的一个个罐头瓶子就像熟透了的藤果,黝黑黝黑的。 整个冬季取暖是最考校班主任智慧和能力的一件大事。做得好的班主任一个冬季过来,炉子不倒,烟筒不倒烟,不滴烟油。做不好的班主任不是炉子倒了,就是烟筒掉下来了,再就是每节烟筒都往外滴烟油,上面吊满了广口的罐头瓶子,要么就是总往外倒烟,弄得班里云雾缭绕,呛得学生和上课的老师不住的咳嗽。 所以我们学校考核班主任专门有一条就是冬季取暖期间事故率。几年下来,老班主任都掌握了架炉子架烟筒的技艺。每个班都培养出一批善于架炉子架烟筒的能手。这还不说每天必须的生炉子和放学后闷火呢。 辛怀玉的办公桌靠东面北,旁边就是火炉了。江梦寒的办公桌在品字形的三张办公桌的最东面,面西正对魏静,抬眼处就能看见辛怀玉。辛怀玉抬眼也能看见江梦寒。两人就有了随时交流眼神的机会。辛怀玉偷偷看过去的时候多,辛怀玉就发现江梦寒几乎不往他这里看。辛怀玉心里因为这失落得到了沮丧的程度。 第四章(3) 江梦寒在大学时就是有名的校花。颀长。白皙。俏脸。华容婀娜。走到哪儿,男孩子的眼球跟到哪儿。人们都说英语系历来男孩子绝,是个出妖孽的地方,没想到这一届让女孩子夺了风韵。班里出了两个美人,一个江梦寒,一个鹿雨嫣。两个人又各自不同。鹿雨嫣娇美,精灵,玉人儿般;江梦寒冷艳,眼睛里敷着一层霜,冰紫翡翠般。 追江梦寒的男孩从来不少。但从来没有一个能得江梦寒芳心的。更多时候难得一笑。江梦寒老家陕西米脂。米脂素称“美人县”,流传世间俗语“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盛赞米脂美女。三国时出了个天下美人貂蝉。可是男孩子们私下却没有叫她小貂蝉之类让人听了就心动的名字,而是叫江褒姒。一下子就让人联想到了烽火戏诸侯的故事,这不免给江梦寒染上了一层衰落的哀怨。 江梦寒本来是冷而不怨。生得太完美,自然有些傲气。 江梦寒的傲气还来自母亲。江梦寒的母亲比江梦寒还要美。母女俩走在街上,像姐妹。都是高挑细瘦身材,瓜子脸,皮肤白皙,大眼睛,顾盼生姿。走路婀娜,带着风韵。引得路人驻足观望,心生羡慕。 不幸江梦寒上大学那年母亲得了绝症,没拖过半年去世了,死时形销骨立。真是天妒红颜。母亲在世的时候,有母亲护着,江梦寒能沉浸在诗文营造的世界里,无论世事。现在母亲走了,江梦寒忽然陷入了恐慌之中,成了大海中的一叶扁舟,独自在惊涛骇浪中漂泊。江梦寒从此少了笑容,傲气依旧。外人不知,以冷美人相称。 外人不知道江梦寒,江梦寒自己知道。 江梦寒从小是读诗书长大的。母亲近乎严苛的教育使得江梦寒很少接触世事,世事在她的心里几乎成了空白。虽有满腹诗书,却不懂冷暖俗情。对于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世路既陌生又胆怯,只活在自家里,活在诗文里,给自己营造了个纸里世界。随着年龄增长,江梦寒的诗文世界更多成了婉约世界。像那“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半窗淡月,三声鸣鼓,一个愁人。”、“嫌怕东风,吹恨上眉端。”是再熟悉不过了。辗转在唐宋的世界里,少女如梦似幻,残花瘦影的爱充满惆怅,皎洁的月色下净是离情别绪,伤春悲秋。一颗软软的心婉丽柔美,含蓄蕴藉。那种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的梦里情怀让江梦寒愈来愈冷,愈来愈傲。终于给自己造了一个冷傲的外壳用来逃避自己的不谙世事。似乎从此便与世事隔绝,活在婉丽精致的世界里。 在这个婉丽精致的世界里,江梦寒有自己的书生。 可这书生却不是大江东去浪涛尽,千古风流人物,不过是杨柳岸,晓风残月。就算这样,江梦寒心中的书生也是摇摆不定。时而是《书痴》里的郎玉柱,非得要书中的颜如玉来教化,得个家庭、事业的圆满;时而是《连城》里的乔生,为救连城割胸脯上的肉,死无憾。一部《聊斋》,无数书生,最后揉成了江梦寒心里的书生。 这个书生又是淡泊名利、堪破红尘;又是嘲蔑权贵、超拔勇毅;又是儒侠风采、风流俊朗;又是心如磐石、忠于爱情。连江梦寒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个啥样子。 但有一点,江梦寒的爱情一定是那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爱情。 初见辛怀玉,江梦寒她吃了一惊,觉得这个略带忧伤的男孩好熟悉,好像早就认识了似的,好像一直在她的生命里存在似的。 心颤之间,江梦寒心中的书生变成了具体可见可摸的真实人物。原来爱情真的不知所起,没情由的突然就降临在了江梦寒身上。 辛怀玉眼神睿智,表情坚毅,不经意间流露出忧郁的高贵气质,时时陷入沉思,像个孤独的思想家。这些都令江梦寒着迷不已。 明明爱上了,偏偏装作不爱。这个江梦寒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丝毫不流露自己的情感,反而表现得冷漠,高傲。心里爱得越冲动,表面压抑得越漠然。坐在抬眼就能看见辛怀玉的地方却从来不自动往辛怀玉的方向看。自己受折磨,也折磨辛怀玉。偶抬头,先准备好鄙夷的眼神,弄成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与辛怀玉目光相触,眼神里的愁怨与凄婉被压抑进了鄙夷之中,辛怀玉便看不见这颗挣扎着火一样激情的少女之心,只看见冷漠、鄙夷。 辛怀玉心里也在挣扎。 辛怀玉说不清自己咋就喜欢上了江梦寒。要说美,鹿雨嫣一点也不逊色江梦寒。鹿雨嫣热烈大胆,敢于表白,这点辛怀玉再清楚不过。偏偏辛怀玉要把心思全放在江梦寒身上。学中文的全让文学给害了。就不愿意顺手摘下幸福甜蜜的果子,非要弄出个愁怨来。仿佛求而不得,可望而不可及的凝神高洁、美好的伊人,把自己陷入企慕、惆怅和难言之中,直到为伊消得人憔悴才算是爱情。管他深秋踏霜,管他道阻且长。 每遇江梦寒冷眼睥睨,辛怀玉的心就乱了。 心里埋怨江梦寒用冷眼看他。越是这样,越发想念。 江梦寒冷若冰霜的样子,反倒让辛怀玉痴迷难舍。优雅的身姿,白晰的皮肤,姣好的面容,冷傲的眼神,这样一个冷艳的美人形象,不知道勾起辛怀玉多少痴心妄想。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让辛怀玉痴迷,连风中轻舞的裙摆都会深深打动辛怀玉,令他心旌摇曳。 她像一只灵性的猫,一下子就卧在了辛怀玉的心窝里。 她更像游荡在礁石和孤岛之间的塞壬,娇艳、美丽,用迷人的歌唱引诱辛怀玉成为她的白骨。 面对江梦寒清雅高华的孤傲,辛怀玉又是自卑,又是不舍,被弄得神不守舍。 小小的忧伤像初春的紫藤,滋蔓开来。 然而江梦寒内心也不宁静。 爱的激情和孤芳自赏的冷漠如同火与冰,深深折磨着江梦寒。 那天吃饭时看着鹿雨嫣粘在辛怀玉身旁,又是脉脉含情,又是亲昵的给辛怀玉擦汗,坐在远处的江梦寒心里就难受上了。江梦寒怨自己咋就没有勇气坐在辛怀玉身边,让鹿雨嫣这个小精灵得尽了春风。江梦寒远远的盯着辛怀玉看,眼神里有怨气,有鄙夷。她是怨辛怀玉那么心甘情愿的享受鹿雨嫣的投怀送抱,对自己竟然视而不见,好像自己在他心里轻得连看一眼都多余。她眼神里的鄙夷不是给辛怀玉的,她是在心里鄙夷鹿雨嫣。你鹿雨嫣咋就那么轻浮就靠在了辛怀玉身上?可这鄙夷实在含了太多嫉妒,反而使她眼神里的怨气更沉了。 正在这时辛怀玉的眼神飘了过来。似有意,似无意。江梦寒的怨气就全倾倒在了辛怀玉的眼神里了。过后江梦寒不知道有多后悔。她生怕自己的冷怨让辛怀玉离自己越来越远。可是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向辛怀玉解释。再说内心的微妙又如何解释呢? 江梦寒开始恨自己了。 恨自己的同时又开始羡慕鹿雨嫣。 羡慕的同时又开始恨鹿雨嫣。 江梦寒被折磨得心绪不宁,可还是一副冷面孔。 江梦寒赌着气,心里发誓再也不看辛怀玉一眼,再也不理睬这个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负心汉。 可是她的眼神还是离不开这个儒雅中带着执着的男人。她以少女特有的小心呵护着自己的自尊,绝不让辛怀玉发现她在看他。为了防止他看出来她在看他,更怕他透过眼神发现她内心的隐秘,每次看他的时候她都要预先准备好鄙夷与不屑的眼神。 今天早晨见辛怀玉在教室门口同两个学生对话,江梦寒刻意靠近了倾听。在辛怀玉的临班上课,中间假装有事出来站在辛怀玉班级的后门愣了会儿神,任辛怀玉的声音穿过教室进入她的耳朵。 她说不清也想不清自己为啥要这样。 听到辛怀玉的声音内心就愉悦。 也就是这时她发现了辛怀玉的思想和情怀。 她的心里更迷恋了。 可是江梦寒心里的迷恋和用情,从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时候却又染上了冷傲。 辛怀玉再解风情,又怎么能猜透江梦寒的心思呢。 第四章(4) 下午放学时,辛怀玉想到董晓君和吴小刚的事,决定先和董晓君谈谈。他心里盘算了如何交谈后就到班里叫出了董晓君。董晓君以为老师要算早晨的账,吓得缩成一团。辛怀玉亲切的摸着董晓君的头,笑着说: “董晓君同学,今天过得咋样,开心吗?” 董晓君摇摇头,很快又点点头。 辛怀玉笑了,说:“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董晓君低着头,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辛怀玉已猜到董晓君心思:“那就是不开心了。”见董晓君一副委屈的面孔,辛怀玉本来不想再问下去,可事情发生了,总得面对,便继续问道:“对了,上午吴小刚说你母亲的事是真的吗?” 辛怀玉问的时候已经担心了,所以从语气到态度都小心翼翼。结果董晓君还是哭了。辛怀玉只好把董晓君轻搂在怀里,默默的任这个还未知世事已遭遇不幸的小男孩用眼泪倾泻伤心的情绪。辛怀玉期待着董晓君哭完了会告诉他,但董晓君最终什么话也没说。 等了一会儿后辛怀玉决定换个角度谈。 “放学回家干什么呢?” “做饭。” “你爸爸呢?” “我爸爸在外面打工,要很晚才回来。” “那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还有个妹妹。” “哦!你做饭给妹妹吃。” “还有我爸。” “你家从哪儿上来的?” “乌盟。” “房子是租的吗?” “嗯。” 一阵沉默后,董晓君突然主动对辛怀玉说道:“我妈就是因为太苦了才走的。” “哦?” “前一阵子我妈跟我爸吵架,说我爸在工地上干了六个月活,一分钱也没拿回来。我妈生气的把碗摔在了地上,边哭边说这日子过不成了。我爸蹲在地上抽闷烟,抽一口叹一声气。见我妈骂的急了,哀叹说老板不给钱,他也没办法。后来我爸出去买了瓶酒,回来一个人喝。我妈又把酒瓶给砸了。我爸急了,打我妈。我妈就哭着走了。走了就再没回来。” 董晓君说着又哭了起来,越哭越厉害,哭得鼻涕也流了出来。董晓君也不管,抽噎着使劲吸进去,再哭,又流出来,再使劲吸进去。 这时放学的学生已走得差不多了,远处两三个背着书包的学生往这里看。辛怀玉摆手示意,那几个学生慢腾腾的转身往校园外走。走着,好奇,还回头看。 辛怀玉等那几个学生的背影消失才转身给董晓君几张餐巾纸。董晓君接过去,抖着身子擦干净擤出来的鼻涕,又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不哭了。却低着头,隔几秒抽噎一下。 辛怀玉心酸,自己的眼泪也在眼睛里打转。他忍了忍,强做出笑脸,弯下身子,对视着董晓君,目光尽量亲切而坚定,说: “好了。老师知道晓君同学是个坚强的男子汉。这么小就懂得帮爸爸维持家。是个好孩子。” 董晓君听了渐渐止住抽噎,抬起头胆怯的看着辛怀玉,小声询问道:“老师,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老师为什么瞧不起你?”辛怀玉惊讶道。 “我妈跑了,我妈不要我们了。” 董晓君说着又要哭。 辛怀玉知道这件事对董晓君伤害很大。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减轻他心里的自卑,让他重新自信的生活。 “怎么会呢?老师打心眼儿里佩服你呢!” 辛怀玉亲切道。 “可是我学习很差,老师和同学们都瞧不起我。现在我妈又跑了,他们更瞧不起我了。” “晓君你放心,以后不会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老师看好你。” 董晓君终于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辛怀玉这才发现其实董晓君长得还是很好看的。 “回去记得把头发和脸洗干净。帅帅气气的,别人瞧不起咱,咱自己不能瞧不起自己,你说呢?” “是,老师!” 董晓君脸上露出了笑容,高兴的应道。 这时辛怀玉看到鹿雨嫣正轻快的朝自己走来,就对董晓君说:“回去吧!不是还要给爸爸和妹妹做饭吗。明天老师想知道晓君同学给爸爸和妈妈做了啥饭呢。”辛怀玉说着在董晓君背上轻轻推了一下。 董晓君身子轻快了,脸上灿烂着笑容,跳着跑出了两步,又回头朝辛怀玉摆了摆手。 “再见,老师。” “再见。” 辛怀玉也亲切的喊道。 鹿雨嫣已到了辛怀玉身边。 “这么快?” 鹿雨嫣顽皮的仰头瞅着辛怀玉。 温和的阳光照在脸上,仿佛蒙了一层洁白的轻纱,轻盈间跃动着淡雅的灵性。 “什么这么快?” 辛怀玉心澜微动间不解道。 “角色呀!” 鹿雨嫣眨着眼睛,用逗弄的神情看着辛怀玉。 “别逗了。咱不就吃的这碗饭嘛。”辛怀玉坦然道。“你咋样?” “啥咋样?” “当老师的感觉。” “还行吧。就是觉得这里的学生……” “脏?” “是呀!”鹿雨嫣笑道,“好像全是农村的孩子。” “农村孩子质朴呀!” “去你的吧!”鹿雨嫣嗔道。随即压低了声音,好像有多神秘的事要说。 “晚上有事吗?” “咋了?” 辛怀玉也故意左右看看,低声问。 鹿雨嫣见了,咯咯笑,推了辛怀玉一下,骂道:“滚一边去。” 辛怀玉直了直腰,本着脸,严肃的说:“你说的啊。俺这就滚。” 说着转身做出要滚的样子。鹿雨嫣笑弯了腰。 “还让不让人说正话。” “说吧。俺听完再滚?” “谁让你滚了?” “不是你让俺滚的嘛。” “没个正形。”鹿雨嫣笑着骂了一句,收了脸上的笑。“李军晚上请我吃饭,我不想一个人去,所以过来找你。” “啥意思?拿我做挡箭牌?” “啥挡箭牌,人家啥意思你不知道?” 见鹿雨嫣恼了,辛怀玉忙陪着笑脸道:“逗你呢,俺去还不行吗?” 鹿雨嫣高兴了。跳跃着搂住了辛怀玉的胳膊,仰脸娇媚的看着辛怀玉,亲热得如同恋人。辛怀玉有些不自在了,僵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咋办。往前滑一步,顺势搂住鹿雨嫣不行,心里惦着个江梦寒,眼前横着个李军;把胳膊从鹿雨嫣的怀里挣出来还不情愿,这么娇丽可人的女孩儿明明已向自己表露了心思,断然抽胳膊,岂不等于直接拒绝了人家的情怀?辛怀玉心里矛盾了。在江梦寒和鹿雨嫣之间辛怀玉的选择是明确的。可这明确每每遇到的是江梦寒的冷傲和鹿雨嫣的热烈。若说辛怀玉心里一点也没有鹿雨嫣,那才是假话呢。辛怀玉心里也多少次的把鹿雨嫣和江梦寒放在一起比较。要说喜欢,可能喜欢鹿雨嫣更多一些。辛怀玉自己有些阴郁,鹿雨嫣欢乐明快,仿佛一束光,照亮了他暗淡的心灵。而江梦寒能把空气冷凝的气质无疑会使辛怀玉阴郁的心更加阴郁。 但辛怀玉天生有个坏毛病,好像轻易得来的东西不是东西,偏偏要辛苦往来追。大学时因为一根火炬失了女朋友,照一般人也就算了,辛怀玉却完全陷了进去,整整两年不能自拔。原来开朗明快的一小伙子变得郁郁寡欢,跟丢了魂儿似的。要说这两年没人喜欢也就算了,反正孤寡里也没啥事,伤心就伤心好了,忧郁就忧郁好了,也是个事。文学青年不都喜欢无病呻吟,把自己弄得忧伤哀怨,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人生变故似的。 当时还真有两个女孩儿喜欢辛怀玉。 其中一个女孩儿见辛怀玉忧郁,喜欢得不得了,整天缠着辛怀玉,话也说得明白。那时辛怀玉的人生大抵是毕业要分回农村的,女孩儿是城里人,毕业肯定要留城里。但女孩儿还是恋着辛怀玉,说你去哪儿我跟你去哪儿,城市是人待的,农村就不是人待的?你辛怀玉不就是从农村出来的,比那些城里人优秀多了。女孩儿那时候特别崇拜辛怀玉,觉得辛怀玉哪哪儿都好,才说出这样的话。可辛怀玉却不为女孩儿的执著恋情所动,全然不顾自己伤害女孩儿恰如恋人伤害自己,几次断然拒绝,弄得女孩儿哭了几次鼻子,最后跟一个远比辛怀玉帅气的男孩留在了城市里过上了幸福甜蜜的生活。另一个女孩儿没有像前一个缠着辛怀玉,也没有像前一个直白表露心迹,却始终暗暗的守着伤心中的辛怀玉。临到毕业,女孩儿问辛怀玉喜欢不喜欢她。辛怀玉没有说话。女孩儿转身走了。 这个辛怀玉就这么不懂得珍惜到手的东西,却对那已眇眇远去的东西怀着无望的执念。然后把自己沉浸在婉约哀怨之中,整天吟唱着的不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就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吊月的夜晚,常见辛怀玉悲悯的站在清风摇曳的桃枝梅叶下,独语“无那,无那,好个凄凉的我。”中文系的人爱赋旧词,就拿辛弃疾的《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戏辛怀玉,见了辛怀玉笑着问:“却道天凉好个秋?”辛怀玉也不管,依然沉浸在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中。 来到南海中学后辛怀玉的老毛病又犯了。放着玉人般的鹿雨嫣不顺顺利利谈恋爱,偏要去想冷面冷眼的江梦寒。 “想啥呢?”见辛怀玉出神,鹿雨嫣怨道。“还不快走?” 第四章(5) 辛怀玉被鹿雨嫣惊醒过来,才知道后悔。 人家李军请鹿雨嫣吃饭不摆明了要追鹿雨嫣吗。自己横插这一杠算哪门子事?这不摆明了告诉李军鹿雨嫣你不要追了,早就是我辛怀玉的一碟菜了吗?自己还没有想好找不找鹿雨嫣就冒然陪着鹿雨嫣去吃李军请鹿雨嫣的饭,凭空得罪李军,想来真是不该。这样想着,辛怀玉犹豫了。 “可是……” “可是啥?有啥可是的,你到底去还是不去?”鹿雨嫣生气道。 “我总觉着不合适……” “你去不合适?”鹿雨嫣噗的笑了,斜睖着辛怀玉嗔道:“你去不合适。我去就合适了?万一人家让人欺负了你高兴?” “哎哟。”辛怀玉故意惊道,“李军请你吃饭好不好?他咋会欺负了你呢?我看你欺负人家还差不多吧。” 鹿雨嫣瞅了辛怀玉一眼,害羞的低下头,嘴里嘟囔道:“反正你不去,我也不去。” “这样不好吧?”辛怀玉小心看着鹿雨嫣问。 “管他呢,是他叫我吃饭,又不是我叫他吃饭。” 鹿雨嫣使起了小性子。辛怀玉笑了,无奈的说:“还是去吧,我陪你去。” “真的?”鹿雨嫣高兴的又跳又舞,搂着辛怀玉的胳膊左摇右晃。“太好了。走吧。” “咱可说好了。”辛怀玉郑重其事的对着鹿雨嫣说:“饭桌上可不能冷了李军。不然的话李军生气了全怨到我头上,我可受不了。” “他凭啥生你的气?谁稀罕他请客?要不是他死皮赖脸的非要叫我,我才懒得理他呢。” 鹿雨嫣噘着嘴冷声道,好像李军就站在跟前,好像已经生了李军的气似的。 鹿雨嫣把话往重里说,脸上自然带出来生气的样子。但她天性精灵古怪而又娇气柔美,说出重话来也没有让人生厌的样子,反而表现出了任性的娇媚。辛怀玉怦然心动,眼睛看着鹿雨嫣,就有些走神了。 “你老盯着人家看啥?”鹿雨嫣发现了辛怀玉眼神里的迷离,心里甜得跟蜜似的,摇晃着辛怀玉的胳膊娇嗔道。 辛怀玉的心让鹿雨嫣摇乱了。而紧接着鹿雨嫣的一句话彻底把辛怀玉说醉了。 “我就想和你在一起。” 鹿雨嫣忽然含羞低语。 辛怀玉的心里像盛开了牡丹,真是“红艳袅烟疑欲语,素华映月只闻香。”再看鹿雨嫣,恍然花姿绰约,韵压群芳。辛怀玉的心是沉醉在这秋风里了。 “好!好!”辛怀玉快乐道,“我去。” “哪我先回去化个妆,你在办公室等我会儿。” 鹿雨嫣高兴的去了。 等到辛怀玉和鹿雨嫣到了校门口时发现李军正跟张旻和杜朋义说话呢。辛怀玉不知就里,疑惑的看着鹿雨嫣。鹿雨嫣靠近辛怀玉,悄声道:“李军听说我叫上你不高兴了,又不好收回去,便叫了张旻。正好杜朋义没回,就一并叫上了。” 辛怀玉听了,松了口气,说:“也好。” 鹿雨嫣怪嗔的用肩膀轻靠了辛怀玉一下,没有再说话。 辛怀玉怕李军嫉妒,不再理会鹿雨嫣,紧走两步,赶上李军、张旻和杜朋义,四个人并排在路上,边走边聊。 鹿雨嫣被落在后面,受了冷落,满脸不高兴,心里恼恨,不时抬起眼皮瞅辛怀玉。一时又无奈,只得跟着,恼得脚重一下,轻一下。李军心疼,早都想过去,转而一想,自己这顿饭请得,啥玩意?心里堵得慌,反而故意放开了声音,兴高采烈的跟杜朋义他们说话。辛怀玉也心疼,却没法过去,只得装作开心的样子,听他们一路聊来。反倒是张旻没啥心理负担,见走这一路把一个女孩子丢在后面的尘土路里,实在不风度,放慢的脚步,等鹿雨嫣上来,陪着鹿雨嫣边聊边走。 路上杜朋义说起上次叫辛怀玉喝酒,说真是不好意思,明明说好了我要请你的,喝多了,让张永刚抢了风头。辛怀玉说没事,你的心意我领了。杜朋义说哪那成,改天一定得请你。辛怀玉说别了杜老师,我这人不胜酒力,喝完酒净出丑。杜朋义瞪着眼睛说你是说我了吧?辛怀玉忙赔上笑说哪里敢呀。 说笑间辛怀玉注意到李军不住的回头看鹿雨嫣,心里笑。李军忽然看见辛怀玉笑得暧昧,心里恼恨,不再调头,声音却又高了许多,时不时发出哈哈的笑声,跟杜朋义吆五喝六的说笑。寂静的小巷里净是他的声音。 杜朋义长他们十多岁,这些小情调自然逃不过他的法眼。他本是一个嗜酒如命之人,除了酒别的事情很少关心。若说关心了别的事,最后一定会绕回到酒上来。这两天辛怀玉也陆续听学校里人说起杜朋义。说杜朋义喜欢打听些事情,喜欢在背后拿这些小辫子事情骂人传闲话。辛怀玉不信,觉得这么大个男人哪能干那些小女人小男人才干的事?说杜朋义也不是逮谁骂谁,基本上是谁请他吃饭喝酒他骂谁。辛怀玉更不明白了。咋还请出毛病来了?说话的人压低了声音,近乎耳语说这可是老杜喝酒喝出来的经验。辛怀玉不解,问这算啥经验。说话人笑,说这你就不懂了吧。这世上的人千奇百怪,有你想到的,有你想不到的。老杜为啥谁请他背后骂谁?这里面藏着老杜的小心机呢。别看那么大个子,心眼儿小的跟针眼儿似。啥心机?老杜臆测人都怕人背后说坏话。谁愿意让人背后说坏话穿小鞋挨骂?遇上这样的人咋办?想办法堵他的嘴呗。咋堵?投其所好呗。老杜就爱喝个酒,请他喝酒他高兴了,关系近了,不就不在背后嘀咕了?所以请老杜喝酒的人特别多。绝招吧!说话人说。 “啥玩意儿。”辛怀玉笑骂:“竟有这等人?” “这就叫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草地大了,啥牲灵没有?” “人家请他喝酒,喝完了他在背后嘀咕人家,人家还再请他喝吗?这不是自己断了自己的酒路?” “这你就不懂了。”说话人对辛怀玉的幼稚不屑一顾。“要像你说的,老杜早断了酒了。啥叫绝招?老杜自有老杜的分寸,你真以为老杜傻到像传闲话的妇人?老杜的话里都带着亲密的关系,带着亲切的关怀,就算是当着你的面说你,你也得服。再说了,老杜吃人十顿,请人两顿,这个来来往往之间的分寸拿捏得让你有怨气还说不出。老杜还有一绝招,专盯着新来的。” “哦?” “你哦啥?新来的不是好下手嘛。刚到一陌生的新环境,人生地不熟的,突然有个老同志,拿你当亲人,请你吃饭,请你喝酒,跟你唠学校里的事,你能不感动吗?” 辛怀玉想到自己刚来的第一天杜朋义就请自己吃饭喝酒,心里就笑。想想也是。第一天,第一面拢住的人,心里存了感激,就算后来做的有些过分,因为第一天第一面第一顿饭第一顿酒的感激,谁还能计较多少?看来杜朋义还真是有绝招。 “你笑啥?”说话人见辛怀玉笑里含着嘲讽,以为是笑他呢,不高兴的问。“你怀疑我在编故事?” “哪里!”辛怀玉忙赔笑道。“哪里!” 他没有说来的第一天杜朋义请客的事。 “跟老杜交往时间长的人大多变成了饕餮之徒,整天价追逐口腹之欲,人格品味也低了。” 辛怀玉不解,说:“不至于吧?不就喝顿酒嘛。” “你想呀!”说话人一副透彻人心的自信。“你请他吃饭喝酒。他还得叫几个作陪的。一通热闹下来,别人高兴了,你钱花了。你心里不想再吃回来再喝回来?过了两天,别人请他,把你叫上了,你去不去?不去吧,老杜说你小子不够意思。去吧!你决定了。又够意思,又能吃回来些喝回来些。所以你去了。一通热闹下来,你高兴了,你没花钱,可别人花了呀。别人不高兴了。终于等到老杜花钱请客了,你去不去?当然要去。你和别人都高兴了,你们都没花钱。老杜花钱了。老杜一花钱,情也有了,义也有了。下次想喝酒了,叫你请客,你请不请?当然得请了。你请老杜,总得叫几个陪酒的吧,老杜再叫几个,凑成一桌,人多了红火呀。管他认识不认识,酒喝完了不就认识了?众人的心理,都不想白花钱,白请客,请白客。你来我往,酒桌上称兄道弟,亲热得不得了,肚子里怨声载道,恨不得今天花出去的钱明天就吃回来。如此往复,就好像用瓦碴碴擦屁股,越擦越深。这就是老杜的吃酒之道。反过来,跟着老杜的人心眼儿是不是越来越小?怨气越来越重?最后都成了饕餮之徒,把人格品味都降低了?” “这不就是一群酒徒嘛!” 辛怀玉笑道。 “你以为呢?”说话人严肃了。“所以说你要离老杜远一些,小心被染上了。” 辛怀玉对杜朋义没有太多交往,自然没有太多印象,听了说话人的介绍,心里吃惊,嘴上还是应付。 “我跟他又没啥交情,不至于吧。” “不至于?”说话人警告说:“我听说你来的第一天老杜就叫你喝酒去了。幸好下午不上班,否则让领导看见了,闻见了你第一天就带着酒气上班,有你好的。告诉你吧。老杜在学校领导心里形象特差。他们惹不起老杜,老杜是老知青,资历老,但他们惹得起你们这些小年青,凡是跟老杜混在一起的都遭领导黑眼。就说石子谦吧,挺优秀一小伙,跟着杜朋义起哄喝酒,算是断了前程了。” “有这么严重?” “咋没这么严重。你刚参加工作,不知道学校里的人事,复杂得很呢。领导要是看不上的,啥发展也没有,说不定还受点害。” 辛怀玉惊出一身冷汗。 从此心里多了警戒。 今天虽是因为鹿雨嫣的缘故遇上了杜朋义,辛怀玉心里还是格外加了份小心。 杜朋义可不管辛怀玉心里咋想。小青年的这些小情调落在杜朋义心里既不会引起美好甜蜜的回忆,也不会勾起青春的伤感,这些在杜朋义现在的生活里早就失去了分量,变得很轻很轻。但杜朋义仍然对小青年的小情调感兴趣。这故事里的故事最终会演化成请客吃饭喝酒的由头。这才是他最关心的。至于鹿雨嫣他们的爱情故事,跟他是没有关系的。 第四章(6) 杜朋义是学校的体育老师,年龄跟魏静相仿,经历也差不多。 十六岁时赶上下乡。兄弟四个,姊妹五个,大哥二哥早就高中毕业参加工作了,老四还小,刚上初中;大姐二姐也是高中毕业参加了工作,下面两个妹妹小,三姐比杜朋义大一岁,算挨尖尖,上高一。当时要求每家必须派一个。家里考虑三姐毕竟是女孩子,这个重担就落到了初中刚毕业的杜朋义身上。 杜朋义自己也想出来。你想想,那个年代,兄妹九个,一家十一口人,吃啥?喝啥?在杜朋义的记忆里,十六岁之前就没有饱过肚子。别说饱肚子,饥饿跟着夜幕到了床上,饿得睡不着觉,就跟猫捣狗抓似的,说不出是咋的个难受。为了这口饭,啥都不顾了,听说要下乡,听说到了兵团能吃饱饭,杜朋义二话不说,想都不想就吵着要去。 从小在唐山长大,过惯了城市生活,突然给扔到大草原上,杜朋义最初的新鲜感过去以后就是叫苦。好在年青小伙子,苦吃惯了也就习惯了,每天身边又都是同龄的男女,劳动完了,嬉戏一通,一天的劳累就都散去了。好歹饭是能吃上了,好不好倒在其次。 杜朋义在兵团参与了一场大火的扑救。上级部门对所有参与救火的战士给予嘉奖的同时,对杜朋义在救火过程中表现出的勇敢特别予以表彰,加上杜朋义平时为人好侠义,人缘好,被兵团推荐到包头师范学校学习。毕业后分配到中学当老师。 这算杜朋义人生中的重大转折。 杜朋义个子高,有一米九的样子,走起路来轻松而富有弹性。小时候受过长跑训练,跑起来像兔子,身子一躬一舒,学校里没有人能跑过他。 从唐山到草原,从草原到包头,杜朋义吃饭问题大为改善,在兵团还学会了喝酒。可小时候的饥饿经历落下了病根,一辈子就刨挖一口吃,好像饿死鬼转世。成家后,遇上老婆是娘家老大,两个老人和下面五个姊妹都需要招呼,老婆又是顾念娘家的人,几乎就在娘家。撇下杜朋义一个人在家,懒得做饭,做熟了也懒得吃,就到外面四处找人吃饭。男人吃饭不喝酒咋行,到了后来吃饭成了样子,喝酒成了主要。 时间长了,渡成一个酒鬼。 问题是别人做酒鬼是自己在家抱着酒瓶子不放,杜朋义是拉着别人跟他喝,这叫有条件喝,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喝。杜朋义又没有多少钱,就哪两个死工资,杜朋义还小气,别人的钱不叫钱,自己的钱才叫钱。就喝成现在的杜朋义了。 几乎是每天吧。中午或下午临近放学的时候杜朋义就钻进了传达室,或者站在校门口跟人闲聊。说是闲聊,其实是找机会喝酒。实在没有人请,才推着28自行车悻悻的回家,路上不定又遇上谁,就拐进饭馆了。 关于杜朋义找酒喝,学校流传着许多趣闻。有一件是我亲历的。 那天中午临近放学的时候我到传达室取报纸。杜朋义站在传达室正跟几个老师闲聊。其中就有李军。不知道说起啥吃的,李军多嘴,说有一家馆子的溜肥肠做得特别地道。这话正中杜朋义下怀,杜朋义就说哪还等啥呢?走呗。李军好像说完就后悔了,又不好直接驳面子,支支吾吾的这事那事。杜朋义就毛了,扭着脖子,神情不屑道:“看你个球相。爷请你,不用你花钱。”李军不好意思,说:“真有事。改天一定请。”杜朋义不知道因失望而恼火,还是因恼火而失望,骂了句:“不去算球。”骂完了还有些留恋,却无奈,甩了甩胳膊出了传达室。在外面站了大约一分钟,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太阳正毒,杜朋义嘴里嘟囔着推上他那辆破旧的28自行车往校园外走。这时站在传达室看戏的马为斋突然探出头去叫道:“老杜。” 杜朋义站住了,扭头朝着传达室探出头来的马为斋问:“咋,有事?” 我听马为斋喊杜朋义的时候就知道有戏,跟着往外看。这时就看见杜朋义声音里虽是不耐烦,眼睛里却是燃起希望的期盼。 “李军叫你呢。” 马为斋笑道。这家伙,我在近处,看到真切,说完了脸往回一缩,脸上全是奸笑。 再看杜朋义,已经推着车子回来了。 李军气得直瞪马为斋。 杜朋义走到传达室门口,把自行车一打,冲着里面的李军叫:“咋啦?有事?” 李军一脸尴尬,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句:“是马老师起哄呢。” 杜朋义大失所望,瞅着马为斋骂:“你个老东西。” 骂完了,推着自行车往出走。这回确是走得果断,走得坚决。快到大门口时还一反出了大门才骑车的常态,脚放在脚蹬上,身子往前一送,一撇腿上了自行车。 在这过程中李军沉不住气了,走出传达室,叫:“杜老师,等会儿。” 本来已经骑上自行车的杜朋义刹住自行车,人也不下来,大长腿支在地上,扭着身子,掉头问:“又咋啦?” “要不走吧。我请客。” 李军断然道。 “真的?” 杜朋义疑惑中带着高兴。 “叫上马老师和张老师。”李军说着回头吆喝我和马为斋,“走吧。” 我正愁中午饭呢,听到李军叫,二话没说,对着马为斋说:“走吧,马老师。” “走!” 马为斋身子已经动起来了才说。 这天中午我们四个一直喝到下午3点钟才回到学校。 酒桌上杜朋义没有别的话,全是义气。后来喝多了,回来的路上摇摇晃晃。摇晃里吐出来的话还是义气。我从酒桌子上听到路上再听到学校也没听出来杜朋义嘴里的义气有什么具体东西,反倒觉得请喝酒就是义气,不请喝酒就是不义气。 杜朋义一辈子没有离开过酒。现在70多岁的人了,还在外面喝,只是没用的人了,也没有再听他讲义气二字的人了,外面喝得就少了,改成家里喝。我们偶尔遇上了,知道他爱喝酒,请老同志喝顿酒,顺便把他叫上也是常有的事。还吹牛,大家听了笑笑就完事了。 杜朋义可不是只吃老师。 教育系统里体育老师是个特殊的群体。 像语、数、英等科目的老师虽然也外出参加教研活动,但一来次数有限,且中学管中学,小学管小学,接触面窄;二来这些老师顾及斯文,很少吆五喝六的在外面海吃海喝,教研或听课评课一完,背个小包走人,各回各家,除非遇到同学,小聚一下。体育老师则不同。区属中小学各种体育活动多,有学生的、有老师的,一有活动,所有的体育老师就攒到一起了。体育老师们又爱起哄,爱喝酒,三个五个、十个八个聚到一起,喝一顿大酒是常有的事。另外,体育老师串的学校多,认识人广,到哪个学校也能说上话,好办事。各学校都把体育当作门面营生,是个荣誉窗口。所以体育老师在各学校都挺吃得开。通俗的讲,叫领导给面儿。 说体育老师能办啥事?学校里无非是学生的事。比如选个学校,选个班。但就这两件事里可真是大有文章,所谓校里乾坤,玩的就这两个选字。 2006年之前,教育发展不均衡,再加上其它原因,各地普遍存在普通学校与重点学校的区分。再有就是外来务工人员逐渐增多,务工子女上学问题亟需解决,可当时教育资源有限。所以那时候,一方面存在想从普通学校进入到重点学校需要交纳一定数额的择校费;另一方面存在外来务工子女想要在城市里上学需要交纳一定数额的异地借读费。这两部分费用统一上缴财政,再由财政转用到教育上,解决地方教育经费不足的问题。 对许多家庭来说,孩子接受优质教育是头等大事,花多少钱都舍得。既然有普通与重点之分,能进重点学校当然要进重点学校,有钱要进,没有钱想办法借钱也要进。在不同学校硬件设施、师资力量、教学质量差别巨大的环境下,择校之风盛行不衰。 但重点学校毕竟规模有限,容量有限,不是谁都能进的。就算你花钱也未必能进。家长们还没到入学季便都开始忙活上了,四处托关系,找人。但凡能跟有本事办学生的老师扯上关系的,不惜陪着笑脸,低三下四,送财送礼、请客吃饭,可得折腾一阵子。被请到的老师当然心安理得,该拿的拿,该吃的吃,该喝的喝,最后把学生放进了重点小学、重点初中,甚至是重点高中。 2006年后,国家全面禁止收取择校费。 各地很快落实政策,全面取消借读费和择校费。 可是择校之风反而更盛。原因很简单。校际间的不均衡并没有得到有效缓解,重点中学与普通中学之间的差距正在拉大。家长们对重点学校趋之若鹜,抢着闹着要把孩子送进重点学校。重点学校成了稀缺资源。大家都往里挤,导致不交择校费了,花的钱却年年见涨。往重点学校办学生渐成气候,倒像是一个行业了,价格谁也不说,但谁也知道。社会上很快形成了专业办学生的一批人,我们叫黄牛。这些黄牛上面链接了牢固稳定的关系,下面垂下姜太公的钩,谁家孩子想进哪所重点学校敢拍着胸脯保证。只要钱到位了,一般不会出现意外。行有行规,真失手了,钱要退回去,还得赔上一顿饭。 进了重点学校还得进重点班。不然花那么多钱也是白花。这些都需要人,需要钱。里面都有运作。 这就叫校里乾坤。 一些体育老师是这个行当最早的介入者,也是最活跃的一批人,从早年借读费入手,不论重点还是普通,但凡跟孩子上学有关的事总有他们的身影。直到2006年之后,他们原来干的大活被专业的黄牛队接手,他们只能干些小来小去的小活了,才被迫萎缩成了这个行当的小三。 杜朋义当时是这个行当里最活跃的人之一。 那时候的杜朋义风光,整天喝得醉酗酗的,口吐狂言,只要是学生的事,没有他办不了的。社会上有了一定的名声,找他办学生的人就多了。但杜朋义有他精明的一面。知道办学生是个季节性很强的活。过了季就冷清了。所以旺季的时候成天拉上学校里能喝酒不能喝酒喜欢喝酒不喜欢喝酒关系好的关系不好的青年中年老年教师四处出入各大饭店。那叫个红火。 淡季到来,外面的饭局冷清了,杜朋义就想起了旺季跟他吃酒的每一个人,不管当初是情愿的不情愿的主动的被动的硬拉着去的,只要吃过他的酒,他好意思让你请他的客,你好意思不请他的客吗? 结果,事情有淡季有旺季,老杜的酒没有淡季只有旺季。 老杜还有一计。 总吃别人也不是个事。 所以隔三差五老杜总要自掏腰包,请同志们吃饭喝酒。老杜精明就精明在把聪明全用在了吃喝上。他请人一顿,十人左右,等于换回未来十顿左右的饭局。账还不是这么算法。未来十顿左右的饭局里老杜还要叫上自己的人。这些人参加了老杜叫的别人买单的饭局,算老杜给足了面子,咋好意思不再叫老杜或老杜提出让请客时不请老杜呢? 咱们的老杜,杜朋义就这么吃喝了一辈子。 还身体倍棒,吃饭倍香。 第四章(7) 经过一段狭窄弯曲的小巷,辛怀玉他们总算找了一家相对比较干净的小饭馆。里面人不多,为了说话方便,他们选择了最里面靠近拐角的一张桌子。鹿雨嫣从包里拿出手帕,小心的把凳子和桌子擦拭了一遍,又侧着身子看了看才皱着眉往下坐。抬头见辛怀玉一屁股往下坐,慌得忙推了辛怀玉一把,然后把辛怀玉要坐的地方细细擦拭完才说: “坐吧。” 李军、张旻和杜朋义早坐下了,见这一幕,杜朋义笑着调侃道: “哟——这就疼上了!” 辛怀玉瞅了瞅李军,见李军笑的有些失落和尴尬,忙叉开话题: “杜老师,喜欢喝白酒还是啤酒?” “当然是白酒了。草原上生活过的人,谁喝啤酒呢。” 李军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请客,忙招呼老板道: “老板,点菜。” 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笑眯眯的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张用塑料膜包裹着的菜单。塑料膜上沾满了油腻,黑乎乎的,里面的菜单勉强能看清。菜单是手写的,左边是菜名,右边是菜价,字迹歪七扭八。李军接过来看了,只是些家常菜,价格有贵的有便宜的。李军征求人们的意见,都说你看着点就行了。李军就要了小葱拌豆腐、猪头肉两样凉菜,又要了糖醋排骨、土豆炖笨鸡、猪肉炖粉条、炖纯羊肉。要完了说:“糖醋排是专门给鹿老师点的,女同志喜欢甜食。”说完又看着杜朋义和张旻问: “你们看还要点啥?” 杜朋义说:“够了,全是硬货。” 张旻只是摇了摇头。 李军的眼神撩都没往辛怀玉身上撩。辛怀玉虽然有些尴尬,毕竟自己理亏,也就不说啥了。鹿雨嫣就不高兴了,抢过菜单递给辛怀玉,恼着脸说: “辛老师你看想吃啥?随便点!” 辛怀玉向来不喜欢争这些风头,菜单也没接就说:“管够了。” 鹿雨嫣大概是嫌辛怀玉受了冷遇,硬是把菜单塞到辛怀玉手里,说:“不行,给我点一个。” 辛怀玉只好接过菜单,看了半天,笑着说:“也不知道你爱吃啥?” “你爱吃啥我就爱吃啥。” 辛怀玉这才发现鹿雨嫣赌气呢。他不好意思再纠缠下去,只得点了个素三鲜。点完了直接把菜单递给了坐对面的李军,嘴里似乎是为了解释的说道:“够了,够了。不能再点了。” 李军接过辛怀玉递过来的菜单扭身还给了站在一旁的中年人,说:“先这些吧!不够再说。” 中年人仍然保持着笑眯眯的样子说好嘞,你们稍等,菜马上上来。各位看喝点什么? 这时杜朋义抬起了头,对着中年人如数家珍的说:“三个红皮,再加斤半羊肉胡萝卜水饺,水饺等会儿上。”说完看着鹿雨嫣问:“鹿老师喝点啥?”鹿雨嫣说:“你们喝吧!我啥也不喝。”杜朋义也没再勉强。 辛怀玉听杜朋义要三瓶白酒,先就怯了,忙说:“杜老师,喝不了。一瓶一瓶上吧。”杜朋义不屑道:“啥玩意,哪有一瓶一瓶上的。”说完转头冲着中年人喊道:“老板!两两上。” 李军打从校园出来就没高兴过。实在是高兴不起来。明明是想讨好鹿雨嫣,来个二人世界的私密晚餐,现在弄成了这样。心里恼鹿雨嫣,却恨着辛怀玉。这饭馆也进了,菜也点了,酒也要了,李军就想豪饮一顿,宣泄宣泄心中的恶气。见辛怀玉说喝不了时已不高兴,用眼睛瞅辛怀玉。等杜朋义喊两两上时兴奋劲上来了,也冲着中年人喊:“两两上。” 张旻在旁边看得仔细,心里偷笑。脸上却是一本正经。好一副随遇而安的神态。 反倒是辛怀玉局促。 这酒咋吃也不是滋味。 旁边的鹿雨嫣看在眼里,实在忍不住,“噗”的笑出声来。 四个人愣怔的盯住鹿雨嫣看,鹿雨嫣笑的更厉害了。 李军疑惑道:“咋了?” “不咋。”鹿雨嫣一边笑,一边说,“谢谢杜老师。” 杜朋义一时没转过弯来,看着鹿雨嫣说:“为啥谢我?” 辛怀玉此时已猜到鹿雨嫣的心思,不由得也笑了。心想,“这个鹿雨嫣,倒是机灵顽皮。”这时杜朋义也反应过来,打着哈哈边给倒酒边说道:“来,来。倒上喝。” 张旻一改往日机敏劲,好像置身事外似的,杜朋义给他倒酒,也不辞让,端着个酒杯任杜朋义给倒。 李军大概猜到了鹿雨嫣笑话他,酒桌上不好发作,心里更恼鹿雨嫣,更恨辛怀玉。 等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杜朋义动不动举起酒杯,站起来,豪气冲天的叫:“干了!”说完一仰脖,满满的一杯酒倒进嘴里,酒杯一翻,竟连半滴也滴不出来。喝完了,看着众人嚷嚷:“干!干了!” 李军本来就想喝。每次杜朋义一提议立马响应,干完了,把杯子举过头顶,带着股子劲一翻,也是半滴也滴不出来。张旻装好人,既不主动提酒,也不咋咋呼呼,叫喝就喝,喝完了也不翻杯。轻轻的放下,看着众人,全是一副倾听的模样。只有辛怀玉愁一下,苦一下,惹得杜朋义直叫唤:“啥人?干了!”在杜朋义的叫骂和命令中辛怀玉一杯不落的全干了。 鹿雨嫣不知道辛怀玉能喝,还以为真的不胜酒力,就护上了。 “杜老师你别让他喝了,他真的喝不了。” 这句话算是彻底惹恼了李军。他忽的站了起来,端着满满一杯酒,冲着辛怀玉叫道:“辛老师!咱俩干一杯。”辛怀玉正要推辞,李军又叫道:“谁不干谁是王八!”说完一仰脖,把酒倒进了肚子里。倒完了,也不抹残留在嘴唇上的酒珠,也不坐,站在那里瞪着眼睛看着辛怀玉。辛怀玉只得干笑着喝了杯中酒。李军的身子已经有些晃悠,等辛怀玉喝完了杯中酒,眼睛眯缝了一下,又迅即瞪圆了。嚷嚷道:“痛快!这王八酒喝的痛快!”说完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指着杜朋义,晃着身子说:“倒上。” 杜朋义也不顾自己比李军大十多岁的尊严,晃着身子嘻着脸给李军倒满了酒。 鹿雨嫣听李军突然骂出了王八酒,火就上来了,拉了脸冲着李军就要发火。旁边的辛怀玉忙用手压了压鹿雨嫣的手,暗示她千万别发火。谁曾想辛怀玉的手刚触到鹿雨嫣的手时就被鹿雨嫣紧紧的抓住了。辛怀玉心里紧张,想要把手抽出来,没想到鹿雨嫣抓得紧,没有抽出来,更没想到鹿雨嫣顺着辛怀玉往回抽手的劲把两个人的手抬到了桌子上面。刹那间三个人像傻了似的盯着紧紧握在一起的两只手看。杜朋义看的是眼馋,幸好身子左右晃,眼睛一眯,遮掩过去了。张旻看的是笑话,知道有好戏看。可他故意不看。只盯了一瞬就微闭了眼,顾左右而言他,恍然置身事外。唯有李军妒火中烧,眼睛都红了。却干气说不出话来。一个劲的在那里摇晃脑袋。 鹿雨嫣忽然莞尔一笑,声音冷冷的冲着李军摇晃的脑袋说:“李老师你咋回事?喝多了酒也不该骂自己呀!” 李军还在恼恨中,茫然问道:“我咋骂自己了?” 鹿雨嫣一笑,轻言慢语道:“明明是你请客,你咋说王八酒?我们可是喝的你的酒,不是喝的王八的酒。 “我是说这王八……”李军怒道。 但话没说完就被鹿雨嫣打断了。 “你别总是自责了好不好。”鹿雨嫣说话温婉,像哄小孩似的,声音里全是温情。“再说王八也不是啥好听的词,你这样弄得我们也不好再吃下去了。” 说完转头,眼睛里含着深情,看着辛怀玉。 辛怀玉的手还在鹿雨嫣的手里,已是汗津津湿润润,早就尴尬得想抽出来,可放在桌面上硬是抽出来让鹿雨嫣难堪,岂不更不好?鹿雨嫣损完了李军转头含情看着辛怀玉,辛怀玉的脸瞬时红到了脖子。幸好喝了酒,辛怀玉假装没有看见鹿雨嫣的眼神,冲着李军笑,笑里满是赔不是的意思。 李军可不领情。鹿雨嫣刚说完“我们也不好再吃下去”,李军倏的站了起来,冲着柜台后面的中年人吼道:“老板——结账。” 吼完了,摇晃着要往柜台处走。 鹿雨嫣轻蔑的看了一眼,转而跟辛怀玉说上话了。 辛怀玉哪里还敢再跟鹿雨嫣扯不清,忙站起来往李军处走。边走边说:“李老师,李老师——我来吧!” 说这话时人已经到了李军身边。辛怀玉本来是要伸手扶李军,不曾想李军正在气头上,看也不看,抬起胳膊拦辛怀玉的手,身子一转,胳膊肘正好撞在了辛怀玉的鼻子上。辛怀玉的鼻血就流了出来。 张旻一看见血了,再装个局外人也不好装了,忙跑过去扶住辛怀玉,问老板快给弄些清水来。老板“哎”了一声,跑到后厨给端清水去了。杜朋义晃悠的站起来拉李军,两个人喝得最多,这一拉差点两个人都跌倒。张旻又放开辛怀玉去扶两个人。鹿雨嫣已经跑到辛怀玉身边,用手扶着辛怀玉,眼泪都快急出来了。 “你没事吧?” “没事。” 辛怀玉说话间老板端出了清水。鹿雨嫣让辛怀玉低下头,亲自用水给辛怀玉洗干净。别洗别恼恨的瞪李军几眼。辛怀玉见了,小声说:“算了,你就省省吧。别再惹他生气了。” 说完示意张旻扶着两人先走。 李军临出门还僵着身子冲小巷吼:“老板,结账。” 被杜朋义和张旻推了出去。 辛怀玉洗完了,赔着笑对老板说:“实在对不起了。算一下账吧!” 老板笑眯眯的说:“没事,喝多了都这样。一共是16块2。给16就行了。” 辛怀玉一掏兜,只有20块钱,红着脸问鹿雨嫣带钱了吗?鹿雨嫣笑着说:“装起你的吧!我这儿有呢。” 说着把26块钱给了老板,扶着辛怀玉出了饭馆。 夜风习习。两人顿觉清爽了许多。 辛怀玉忽然想起鹿雨嫣损李军的话。笑着说:“也不知道谁是王八。” 鹿雨嫣听出话里有话,说:“辛怀玉你啥意思?” 辛怀玉逗鹿雨嫣:“你刚才还说谁请客谁王八,转眼间成了你请客了。” 话音刚落,鹿雨嫣揪着辛怀玉就打。辛怀玉笑弯了腰,任鹿雨嫣在他的背上娇拳轻打。 夜巷寂静,唯有娇喘巧笑声散到清静的月光里。 第五章(1) 第二天天蒙蒙亮辛怀玉就醒了。头疼得像要裂开似的。想再躺一会儿,又惦记上课,勉强挣扎起来,吃了片止痛片,喝了杯白开水,独自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感觉头疼减轻了些,才下床洗漱。 出了宿舍,天已大亮。 学校的大喇叭里传出铿锵有力的《运动员进行曲》,辛怀玉的神经一下子兴奋起来。放眼望去,操场上到处是学生和老师。跑步的,打拳的,抻腰压腿的,一派繁荣。 远远的看到杜朋义正领着几个长跑队的学生在训练。 杜朋义没有丝毫宿醉的无力,身子依然充满了弹性,轻盈的脚步有节奏的变换着频率。 “这家伙!”辛怀玉心里笑道。 杜朋义看到辛怀玉后主动跑过来,满面笑容,仍然保持着运动的姿势,边在原地跑边招呼道: “昨天喝得怎么样?” 辛怀玉笑着蹙了蹙眉道:“头疼得要死。” “喝的少,喝多了就好了。” 杜朋义经验十足的说。辛怀玉初没有明白,继而理解了杜朋义说的是喝的次数少。心里就有了藐视。 “昨天咋回事?闹成那样?”杜朋义问。 辛怀玉心想你大概是知道的。知道还问呀? 辛怀玉想到昨天的情形心里还别扭着呢。觉得自己对不起李军。想想这个李军也是,爱恋一个人,却被对方嘲弄半天。而自己充当的角色实在是说不下去。辛怀玉就想一定找机会跟李军解释。两个人同在一个办公室,还是坐在对面,弄僵了让别人看笑话。 “没事!就是喝多了。”辛怀玉掩饰道。 “呵!”杜朋义暧昧的哼笑了一声,身子活动得更厉害了,看样子是要结束谈话的意思。辛怀玉松了口气。“改天我请你。” 杜朋义说完弹着身子跑了。 辛怀玉环视周围,被晨光笼罩的操场到处喷薄着朝气。青春在体内涌动,辛怀玉跳了跳身子,昨晚的酒似乎全醒了,浑身充满活力。 顺着跑道,辛怀玉轻快的跑了起来。 跑了一圈,看见江梦寒穿着红色运动衣从宿舍方向过来了。她的头发随意的拢在脑后,高高的个子,轻盈的身姿在晨光中特别显眼。江梦寒从辛怀玉身边跑过时辛怀玉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他想追上去,可一想江梦寒从他身边跑过时那股子冷劲先就怂了。 不知道是无意还是故意,江梦寒从小径出来就没正眼瞧过辛怀玉,上跑道时还冷冷的瞅了辛怀玉一眼。吓得辛怀玉放慢了脚步,想要跟江梦寒拉开距离,免得自己受尴尬。不曾想江梦寒见辛怀玉没有追上来反而放慢了步子,回头喊道:“咋了?跑不动了吗?” 语气还是冷的,却明显有埋怨在里面。辛怀玉愣了愣神,突然兴奋了,忙追了上去。追上去了江梦寒却不说话,也不看他,仿佛辛怀玉不存在似的。辛怀玉跑在江梦寒身边,紧张得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就这么默默的沿着跑道似走似跑的慢慢跑。 按说辛怀玉嘴上机敏,跟人宏论一套一套,同学们都叫他纸上书生。可不知怎的,此时伴在江梦寒身边,再找不见半句话。心里着急,额上就沁出了汗。身子也是越跑越僵。 辛怀玉个子跟江梦寒差不多,应该还略高些。只是女人显个,好像江梦寒高出辛怀玉一截似的。辛怀玉感觉被江梦寒压着一截,心理上过不去。身心闹别扭,外人看,跑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可辛怀玉总觉得自己跑得像软骨病人,七扭八拐的。辛怀玉就故意放慢步子。 两个人拉开有近一米的距离时江梦寒头也不回的恼道: “酒淹了你了,这么几步也跟不上?” 辛怀玉听了脸唰的一下红了。他猜测江梦寒一定是知道了自己昨天喝酒的事才这么说。一时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得紧了几步,跟上江梦寒。 “昨天喝好了吧!”江梦寒见辛怀玉无声的跟了上来,放缓了语气说。 辛怀玉没有吱声。 “喝得鼻血都出来了。” 见辛怀玉没有理自己,江梦寒话锋里就多了嘲讽。 “你咋知道?”辛怀玉笑道。 “咋知道?”江梦寒不屑道:“你们哪点糗事,能瞒了谁?” 辛怀玉这才想到江梦寒和鹿雨嫣在一个宿舍,定是鹿雨嫣回去就告诉了江梦寒。辛怀玉心里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想问鹿雨嫣回去说啥了,又不敢问,怕真的触恼了江梦寒。不问,心里又放不下。犹豫间江梦寒竟然问道: “你咋不问我鹿雨嫣说啥了?” “我哪敢呀!”辛怀玉局促道。 “好像你真的怕我似的。” 辛怀玉听出了江梦寒话里的埋怨,一时间有些吃不准江梦寒心里所想,只得老实回道: “我是怕你。” “你怕我?你怕我啥了?怕我还跟鹿雨嫣出去吃饭?” 这句没来头的话彻底让辛怀玉蒙了。辛怀玉当然能听出这是女人生怨气才说的话。可辛怀玉就是不敢相信平日里对自己冷若冰霜的江梦寒会对自己生出怨气。 “是李军请客。” 辛怀玉无力的辩解道。 “李军请你?”江梦寒停下了脚步,盯着辛怀玉:“李军请你?” 辛怀玉沉默的看向远处。 “你说话呀!” “是请鹿雨嫣……” “请鹿雨嫣你咋去了?” “是鹿雨嫣让我做挡箭牌呢。”辛怀玉终于找到了推脱的话,底气就足了些。“我又不愿意去。” “鹿雨嫣凭啥让你去做挡箭牌?凭啥不让别人去做挡箭牌?” “不是当时没有别人嘛!” “张旻、孙澄邈,谁不行?” “张旻也去了。” “张旻是鹿雨嫣叫的吗?” “……” “哼!咋没话了?还不是鹿雨嫣那个小蹄子想拉你去?” “你叫我也去。” “我叫你?我凭啥叫你?你算哪根葱?” 辛怀玉知道江梦寒恼了。大概江梦寒不是今天早晨才恼的,大概昨天夜里就恼了,今天是故意找到他发泄呢。辛怀玉意识到这层,不再说话了,任江梦寒发小姐脾气,说怪话。越是这样,辛怀玉心里其实越是高兴。 “你为啥总是躲我?”江梦寒突然问。 “我没有躲你呀!”辛怀玉讶然道。 两人站在操场上你一言我一语,像是在吵架。神态举止特别显眼。过往的学生和老师时不时的抬眼看他们。也有站在远处瞭的。辛怀玉意识到后悄声对江梦寒说:“有人看呢。” 江梦寒神情忽然冷傲起来,望着天上的白云,不屑道:“看呗。你就那么在乎别人?” 辛怀玉知道现在是没法跟江梦寒讲清道理了。只得低了头,像是要往前跑,提前做个准备动作。江梦寒这时盯着他恼道:“你别装样子了。你告诉我,你为啥总是躲我?” 辛怀玉往远处瞅了瞅,无奈道:“我真的没有躲你。亲近还亲近不来呢,为啥要躲你?” 这句脱口而出的话一说完,连辛怀玉自己都吃了一惊。可再想收回来已是不可能了。只好硬起脖子等着江梦寒。 “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江梦寒脸上倏忽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冷了脸。语气冷冷的。 辛怀玉此时想,话既已出口,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大不了惹你生气,反正你已经生气了。再多生点气也没啥。 “我说亲近还亲近不过来呢,为啥要躲。” 江梦寒的脸倏的红了,愣怔的站了一会儿,竟话也不说就走了。 第五章(2) 辛怀玉心里惦记着董晓君的事,决定亲自到董晓君家看一看。 他怕董晓君知道会拒绝,就没有事先告诉董晓君,而是找到刘丽。辛怀玉心细,提前就打听好了刘丽跟董晓君家离得很近。 一路上辛怀玉与刘丽闲聊,得了不少同学的事。刘丽总是天真认真的回答辛怀玉的问题,单纯而又率真。比如董晓君的母亲为什么会跑,吴小刚如何使坏,戴守义的哥哥在严打中因为伙同他人抢人家军帽被判了三年,刘利刚跟初三的几个坏小子混在一起欺负同学收保护费等等。听得辛怀玉心里一阵紧似一阵,心情越来越沉重。他本来生长在农村,又一直在学校读书,对社会的变化所知甚少,这些听也没有听说过的事竟然都发生在他的班级,而且是由一个懵懂无知单纯似水的小女生平静说出,一时间辛怀玉为这些即将面对的难题犯起愁来。 正说到兴致上,刘丽突然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处院子说: “到了,就在前面,那个木大门院子。” 太阳还在西边挂着,前面有一段坑坑洼洼的土路。辛怀玉看了看西边的太阳,对刘丽说: “好吧!刘丽同学,谢谢你给我引路。” “没事。”刘丽笑着说。“辛老师以后想去谁家跟我说,咱班同学的家我大多知道,这一片住的就有一多半呢。” 刘丽说着用手转着圈指了指周围的房子。辛怀玉跟着刘丽的手指放眼看去,眼前全是破旧的平房,高高低低,散落在杂草丛生的黄土地上。小巷狭窄弯曲,上面铺了些水泥块,大多被土尘埋没。隔几步就有一片污水,周围扔着人家吃完的西瓜皮,上面落满了苍蝇,人走过去,惊飞起来,直往人身上脸上扑。 辛怀玉问:“你家远吗?” “不远了,老师。”刘丽回头指了指来的路。“我家从那个巷子进去,往前面一拐就到了。” “那你先回家吧!改天老师去你家家访。” “谢谢老师。”刘丽说着扭身走了,走了两步又回头道,“老师再见。” “再见。”辛怀玉应道。 等刘丽拐进了巷口,辛怀玉才转身朝那个木大门的院子走去。 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风雨侵蚀,两扇木门早褪去了曾经富丽的色泽,裸露出木头的陈旧色,门上的雕饰也已腐朽和残缺,只有两个狮子头装饰的门环印证着早先的富足与荣耀。但也已锈迹斑斑,再无人触碰,去惊醒曾经安逸的主人。大门出入口处还残留着青石凿成的台阶,一半已没入泥土之中。大门两侧有两个磨盘般的大圆石,应该是原来蹲石狮的底座。石狮早不知道哪儿去了,底座中间略微凹回去些,四周有一层黑黝黝的油腻,大概是村子里的大爷们经年累月蹲在上面抽烟锅晒阳阳蹭出来的。大门一半关着,一半开着。开着的似乎还能关上,关着的下面的门板已经被厚厚的土尘给埋了有半层深,大概有多少年没有打开过了。 大门前面一滩污水,显然是住在里面的人顺手泼出来的脏水,时间长了,散发出沤烂后的腐臭味。 大门半开着,辛怀玉踮着脚小心的绕过污水,身子贴着墙进了院子。院子倒宽敞,中间一大片空地,原来种些菜,现在什么也不种了,被乱七八糟的东西占满了,只留下通往各个房间的小道。四间正房,两侧各有一间耳房,左右是东西厢房。靠大门两侧是一溜南房,大约有八九间单间房。每个房间的门前都堆着一堆煤和劈柴。此外就是些乱七八糟花花绿绿的塑料盆,腌菜的缸。院子里横七竖八拉满了用来晾晒衣服的绳子,有粗麻的,有尼龙的,有铁丝的,棕色的,黄色的,铁锈斑驳的,在院子的天空中织成了巨大的蜘蛛网。 辛怀玉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听见正房里传来不礼貌的质问: “你找谁?” “请问董晓君家在这儿吗?” “那家。” 房里的人不耐烦的随手指了指南房拐角的一间房就从门上消失了。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辛怀玉弯着腰穿过一道又一道彩色蜘蛛网,不时还要躲过晾晒的内衣内裤,总算到了董晓君家租住的房子。 推开门,辛怀玉吃了一惊。 狭窄的屋子只有一间,靠里面是通身土炕,占了半个屋子。上面铺着皱皱巴巴的褥子,褥子上铺了张单子,黑乎乎的净是油腻。拐角处垛着一叠被子,用被单包着,同样皱皱巴巴,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油光。炕头处用泥巴砌起了个锅灶,上面座着口大铁锅。顺着锅灶一直到门口是用木头板子搭起来的架子,有一米多宽,两米多长,分两层,上面一层放着案子、刀、锅、碗、筷子,下面一层放着面袋、油桶、买回来的蔬菜。靠近门口处用砖头圈了个窑,里面放了些晚上用的煤和劈柴。屋子中间架着一个火炉,冬天时取暖。现在是秋天还在那儿架着,可见冬天过去也不往下拆,就那么架着。 土炕中间放着一张矮方桌,上面吊着一盏大约只有15瓦的白炽灯。整个房间昏暗阴冷,气味难闻。外面的太阳还在西边挂着,屋里已点起了灯。 灯光下,董晓君和妹妹正一人一头爬在桌子上写作业。 见辛怀玉推门进来,兄妹两同时吃惊的看着,迟钝了几秒后董晓君才反应过来。不知道是觉得丢人还是以为老师上门告状,反正是不高兴的样子。慢腾腾的下了炕,站在地下才吞吐道: “老师来了。” 说完就再没有声音了。低着头,两只手使劲拧住衣角,像是要拧出水来似的。 辛怀玉打进屋就心酸得要掉泪。强忍着,做出微笑,和蔼的问道:“怎么?不欢迎老师啊。” “不是” 董晓君不好意思的喃喃道。 辛怀玉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拿过董晓君的作业本看了看,歪歪扭扭的字迹在昏暗的灯光下像画符一般。又拿过董晓君妹妹的作业,却是工工整整。 这多少让辛怀玉感到意外。 他亲切的问董晓君的妹妹: “你是董晓君的妹妹吧,我听你哥提起过你。” 董晓君的妹妹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董晓男。” 她的声音很低,极胆怯。 “几年级了?” “二年级。” 董晓君大约是因为提到妹妹的缘故,高兴起来:“老师,我妹妹学习可好了。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第一名。” “是吗?”辛怀玉惊讶得有些夸张,“那好啊!” “我爸说了,我妹将来有出息。说我是个笨蛋。” 他说着声音就低下去了。 “我没觉得晓君笨呀。”辛怀玉鼓励道。 “可我学习差,总是拖班里后腿,老师和同学都讨厌我,还欺负我。” 董晓君说着委屈的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哥不笨。” 董晓男突然大声道,像是在抗议着什么,又似乎找不到抗议的对象,声音就有些没着没落,声音虽高,却少了气势。 “我知道。”辛怀玉忙肯定道,“而且是个好孩子。管着班里的钥匙,第一个到校呢。” 董晓君感激的看着辛怀玉,眼睛里第一次闪烁出自信的骄傲。 “哥哥还给我和爸爸做饭呢。” 董晓男这回底气足了,充满了自豪。 “哦?是吗?”辛怀玉欣喜的看着董晓男,又转头用欣赏的目光注视着董晓君,“你给妹妹和爸爸做饭?” “嗯。” 董晓君反倒羞涩起来,低语道。 “你爸爸呢?”辛怀玉问。 “爸爸要很晚才回来。” “那你们兄妹吃过饭了吗?” 董晓君指了灶台上的锅说:“还没呢。做好了,在锅里热着呢,等爸爸回来一起吃。” 辛怀玉走过去,掀开锅盖,见里面笼篦上放着三个馒头和一个铝制的小盆。盆里是烩好的白菜,清汤寡水的,没有点油水。辛怀玉心一酸,差点掉出眼泪。他忙盖好锅盖,背对着董晓君兄妹,强忍了一会儿才转过身,啥也没说,从兜里掏出5块钱,放到桌子上。(1988年辛怀玉见习工资是64元,第二年转正,工资达到76元。当时5元的购买力相当于30年后的10倍。可见李军请客那顿饭一下子花去16元已经是相当可观了。李军那天确实是赌气,点了最贵的东西,仅酒就喝了三瓶,花去五块零四。结果闹到后来成了鹿雨嫣买单。) “老师……” “这是老师的一点心意……” 辛怀玉话没说完就赶忙往外走。 他怕自己感情太脆弱,在学生面前流出眼泪。 “老师……” 身后董晓君在叫。 辛怀玉没有回身,只含混的说了句:“回去吧!老师有时间再来看你们。” 出了大门,天已黑了下来,怕踩在门前的污水里,辛怀玉凭进来时的记忆小心的贴着墙出了巷子。这才放松下来。 今晚没有月亮,星星也就那么几颗,稀稀落落的散落在夜空中,发出或明或暗的微光。 那一片被城市废弃的房屋黑压压的沉寂在黑夜中,曾经的喧嚣与繁盛早已不复存在。原住居民除了一些老人外大都迁往市区居住去了。这里成了外来务工人员租住房屋,开始城市梦想的聚集地。 辛怀玉的心情如这夜空,黑暗而沉重。 原本计划家访完董晓君顺道再去吴小刚家看看,现在也没了心情,一个人在暗夜里慢慢朝学校踱去。 第五章(3) 路上想起刘丽述说吴小刚和刘利刚的事,烦恼像这夜的秋风冷飕飕的,丝丝缕缕往辛怀玉的心里钻。 吴小刚家境比董晓君略好,吴小刚的爸爸有点手艺,从村子里出来,上城里,做白泥活,给人家刮白,连带做些小装修。不像董晓君的爸爸,手上没活,只能跟工地,搬砖溜瓦,水泥、沙子,出一身的苦力,挣钱还少。不然老婆也不会跟别人跑了。 吴小刚从小学习好,是班里的尖子生。老师宠着,家里惯着,身上的毛病就多了。傲慢、无礼、自私、刁钻,小心眼儿,使了坏还一本正经装好人。怕同学超过他,怕失去老师的独宠,悄悄撕坏学习跟他差不多的同学的作业本;干活时耍奸偷懒,看到老师来时又表现得特别认真卖力;跟老师打小报告时添油加醋,编造些无中生有的瞎话;欺负同学然后告老师说同学欺负他。如此等等。 本来都是些孩子,具有很强的可塑性。吴小刚身上的毛病大多带着孩子的稚气,老师和家长如果平时能注意到,稍加批评,做些正确的引导,完全能克服掉。偏偏老师也好,作家长也好,只盯着学习成绩,一好百好,对孩子身上一些不好的毛病不仅视而不见,反而当作聪明,机灵。老师批评学生的话多了,最恶劣的两句就是“连个坏人你也当不好。”“连个坏事你也干不好。”脑子聪明不聪明,学习成绩好不好成了老师、家长衡量学生的重要标尺,重要到几乎唯一的程度。有的老师对笨学生恨得咬牙切齿,在办公室大骂:什么种子,生下这么个蠢圪垯,跟个土坷垃似的。辛怀玉对这些言论极为反感,却又无可奈何。 “我爸爸说吴小刚心不好。除了学习没别的好。”刘丽天真的对辛怀玉说,“还说不让我跟他玩。可老师总是表扬他,让我们向他学习。” 刘丽说这话时抬头看辛怀玉,眼睛里全是困惑。 “老师,你说我该不该向他学习?” 辛怀玉没有直接回答刘丽的问题,转而问:“你爸爸怎么知道吴小刚?” “老师你不知道,我们家和吴小刚家都是乌盟(指内蒙古乌兰察布盟,后改为乌兰察布市)凉城县石头窑村的,我们家和他们家挨得很近。我爸和他爸一起上包头打工,租的房子也在一起。当然知道吴小刚了。我爸说这小子从小就鬼大。” 辛怀玉笑了。 “我说呢。”辛怀玉郑重道,“如果吴小刚真的做了像你说的那些事,当然不该向他学习。” 刘丽笑了笑,认真的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我不敢跟老师说。” “当然,我们不能学他的做事,但他学习好是吧。” “嗯。” “那就应该想想他为什么学习好,学这方面行吗?” “当然了,老师。”刘丽率真的肯定道,“吴小刚学习还真好。” 辛怀玉笑了笑没有说话。 往前走了没几步,刘丽又说起刘利刚。 “老师,你知道吗?咱班的刘利刚可厉害了。” 刘丽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间自然流露出对刘利刚的敬佩。 “哦?” “别看个子小,打架可厉害呢,那些高年级的同学都怕他。”说完,似乎觉得这样在老师面前羡慕一个爱打架的同学终究不好,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好像受了委屈似的说:“不过从来不欺负我们班里的同学。不像吴小刚,净欺负班里的同学,还特别爱欺负女同学。”说到吴小刚时刘丽带着气,小脸蛋都红了。 “这就是你佩服刘利刚的理由哦?” “是啊。”刘丽不解的看着辛怀玉,“我们班同学都佩服他,他保护我们,不让外班的男生欺负我们。” “可是……” “老师你真啰嗦。” 刘丽说话就这样,好像每一句话都不用经过大脑,直接从心里就蹦出来了。 “你是大人,不知道我们小孩儿的事。” 辛怀玉一时无语。 刘丽说话率真,直爽,心地一片干净,最后这句话说却出了小孩世界和成人世界的界线。 辛怀玉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曾有过把孩子世界和成人世界隔绝开来的经历。 时而极力隐藏自己,生怕大人窥视到自己隐秘的内心世界;时而傲然对视成人世界,以独立自由的姿态挑战来自成人世界的教规;时而又怀着极大的好奇窥视成人世界,想要发现成人世界独特的魅力。 似乎每个进入意识觉醒乃至独立的懵懂少年都会有一段与成人世界隔绝开来的人生历程。 问题就在于这段时间里他们用他们的眼睛看世界,理解世界时他们觉得是真实而又正确,可往往世界不是他们眼睛里的世界。尤其是他们的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跟他们的年龄一样,还处在懵懂混沌之中。这时若不能加以正确引导,就会出问题。而且人生大方向上出问题都是大问题,轻松毁掉一个人的一生并不是危言耸听。 也许这才是教育的重点和难点。 辛怀玉想起《大学》里的诚意正心,内心充满了信心。 用诚和善把心都填实了,心自然就正了。所谓直道而行,正道不孤。通过格物致知求真,诚意正心求善,修身齐家求美,人生还有什么困惑?教育还有什么困惑? 这才是教育的大道啊! 辛怀玉内心感慨道。 想到这儿,辛怀玉就问刘丽: “那天课上我讲解戴守义同学名字的含义,你能听懂吗?” 刘丽摇摇头。忽然说道:“戴守义的哥哥被判了三年,现在还在在监狱呢。” 辛怀玉一开始对刘丽突然提到戴守义的哥哥有些发懵,但很快他就意识到刘丽只关注和表达她关注的事,其他事再重要也像夜空划过的流星,倏忽而逝。辛怀玉叹了口气,无奈间只好顺着刘丽的话往下走。 “因为啥?” “抢人家的军帽。” 辛怀玉知道,那个年代崇拜军人,穿不上军装,有一顶军帽也是件很牛逼的事。戴上军帽好像有了威风,就像英国电影《野鹅敢死队》里福克纳上校拥有重型机枪一样。因为抢一顶军帽,全国被判刑的不知有多少。 那可真是一个疯狂的年龄,小小一顶帽子反倒成了通往罪恶的诱惑,成了宣泄暴力炫耀威风的标识。说标识,其实真的只是一个标识,假如小青年觉得皮帽子能显示威风,他们就会去抢皮帽子,事实是后来抢皮帽子的反倒多了起来。不为值多少钱,要的是那个劲。骑着自行车,见前面有戴皮帽子的,猛蹬几脚,从身边擦过时顺手一捞,帽子到了自己手里,往头上一扣,使出全身力气,猛蹬出去。对方急了,也使出浑身的劲,在后面追,追上了,再把帽子抢回来,追不上,自认倒霉。因为帽子太小,报案的几乎没有。抢帽子的似乎也没把自己的行为当作是抢劫。当然,若是抢军人的帽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个年代经商还是个陌生的概念。小青年们还不懂得挣钱,青春的躁动,勃发的荷尔蒙,无处发泄的能量积蓄在体内,成了炉火。唯有以某种标识体现自己存在的价值,在社会上耀武扬威的行走。 人长大是一个过程,进入社会是一种方式。 有的人以这样的方式进入社会,有的人以那样的方式进入社会,有的人自己还懵懂着呢,一不小心就进入了社会。相比于大多数的后者,前两者身上都有显著的标志。就好像后来又一段时间混社会的人身上要是不纹条龙呀虎呀虫呀屎呀的就不算混社会。他们以显著的标识连打带撞的闯进了社会。有的夭折了,就不说了。有的混成了虫,有的混成了虎。大多数混社会的后来都改邪从良,销声匿迹,默默的混迹于寻常百姓之中,成了寻常百姓,只有在酒席吹牛时偶尔回忆一下想当年。混成虫的成了社会的渣滓,进进出出监狱;混成虎的进去就出不来了。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 以辛怀玉为代表的青年则沿着正确的人生道路,通过刻苦努力,十年寒窗,考入大学,逐渐成长为社会的主流和精英。 这点谁也不可否认,连辛怀玉也不敢轻易怀疑。但辛怀玉想的可能更深一些。辛怀玉想,通过学习的途径进入社会当然是主流,但是不能否认在那个初中升高中录取50%,高中考大学10%的年代里更多的人还得通过接父母的班工作。如果父母没个单位,只能在社会上浪荡。这些人本质不坏,无事可做,过剩的精力无处发泄,留披肩长发,穿大喇叭裤,带大黑椭墨镜,嘴里斜叼根烟,三五成群,游荡在大街上,手里提个三洋牌双卡录音机,把声音放到最大,招摇过市。打群架,出入录像厅,抢帽子。 这些人该怎么办?往回推,教育难道一点责任也没有? 辛怀玉被新的现实困扰着,陷入了沉思。 我们这么庞大的社会,咋能把教育搞成只培养少数人的精英教育?教育本来就应该是普众教育,而不是精英教育。虽然说现行教育明确提出培养劳动者,可事实上谁个家长愿意自己的孩子是普通劳动者?哪个老师愿意自己教出来的都是普通劳动者?学校衡量一个老师拿什么?除了成绩还是成绩。谁会追踪某老师班里的学生二十年后怎样?既然没有人会把教育效果放到二十年后,剩下的也唯有眼前可触摸的东西了。这可触摸的东西到最后也只剩下了成绩。普众教育就这样在家长和学校合力推动下朝着精英教育的窄路上前行。 教育在前行的过程中正在丢掉大多数。 因为现实的情况是品德教育喊得高,忽略得比喊的还厉害。而人的教育归根到底是要先学会做人。如果做人的根基没有了,基本的道德取向偏离了正确的轨道,教育岂不是背离了基本的社会功能?不教学生学会做人,教育就失去了根。而无根的教育就像浮萍,终究会导致社会失去正义的力量。 更深层次的问题在于,那些通过学习成功迈入社会的人有没有缺失了什么?当初一味的追求成绩,家庭、学校甚至本人忽略掉的品德修养,士的精神后来补齐了没有? 按照这个逻辑推下去,辛怀玉想到,既然是普众教育,只追求文化课成绩,把品德修养、士的精神培养当作摆设,放松对做人、成士的要求,是成功的教育还是失败的教育?答案显而易见。可为啥教育实践中却以集体的力量朝着一个方向前进? 面对这些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辛怀玉忽然意识到自己肩头的担子有多重,未来的路有多难。 可当下还有一个问题困扰着辛怀玉,那就是刘丽对待刘利刚和戴守义哥哥这类人的态度。显然,刘丽并没有意识到刘利刚正在朝什么方向走,而戴守义的哥哥明明已经受到了法律的惩罚,在她的眼里却没有那么恶,相反,还有些冤枉似的。这种分不清是非的情况难道只是发生在刘丽一个人身上的个案? “那可是抢劫罪呀。”辛怀玉说。 “不就是三个人骑车看谁戴军帽,冲过去摘了就跑呗。”刘丽不以为然道。也许在她理解,就像闹着玩似的。 “抢人家的东西就是抢劫。” 辛怀玉义正辞严道。 “不管你抢的是啥,都是犯罪。犯罪份子危害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就必须予以严厉打击。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人民,维持社会稳定。” 刘丽摇摇头,犹豫的说:“他哥也不像。” 辛怀玉放缓了语气对刘丽说:“刘丽同学,像不像不是衡量犯罪的标准,只要行为上构成犯罪,就应该受到法律的惩罚。咱们要做的就是通过老师的教育,做个正派的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刘丽茫然的点点头,说:“老师,我知道了。” “你知道啥呀!”辛怀玉笑道:“今后还是要多想想做个啥样的人?啥是对的,啥是错的,行吗?” “嗯!” 这回刘丽肯定的点了点头。 回想之间辛怀玉已出了村子,上了大路。 可能是去的时候跟刘丽说了一路话,没觉得远,现在独自往回走,路就长了,好像总也走不完。 秋风卷起残叶,发出细微的飒飒声。 第五章(4) 辛怀玉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李军已经坐在了办公室。 李军没有抬头看他。 辛怀玉心里愧疚昨天的事,主动招呼道:“这么早?” 没想到李军头也不抬给了一句:“哪有你早呀!昨天的酒还没醒,今天大早晨的又醉了。” 辛怀玉被这没头没脑的话说蒙了,愣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李军是在说今天早晨他和江梦寒在操场的事。早晨辛怀玉并没有见着李军,不知是李军亲眼看见了还是有人告诉了李军。显然李军是恼上辛怀玉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你辛怀玉倒好,昨天坏了我的好事,拖着鹿雨嫣,今天就跟江梦寒缠上了。辛怀玉知道李军恼自己,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正在这时魏静叫他,就转了方向。 “辛老师,你去总务处领两桶油墨,顺便再领两卷蜡纸。” 辛怀玉应了声“好的”,就往出走。转身的时候听见李军语带蔑视的小声嘀咕:“啥玩意。” 辛怀玉听了心里窜火,但还是压住了,装作没听见出了办公室。 早晨天气还好好的,现在下起了细雨。 辛怀玉喜雨,在雨中漫步。迎面过来的高振国手搭在额前做了个雨帘,朝他笑笑,没有说话。辛怀玉说:“高校长好!”就过去了。到了总务处,见办公室主任郝振国正坐在沙发上跟郭怀仁说事。打了声招呼,郝振国微笑的点了点头。见两人个停下话,辛怀玉说魏老师让我过来领两桶油墨和两卷蜡纸。郭怀仁笑着对郝振国说:“这个魏静,真能用。上个学期用了二十桶墨,十卷蜡纸。”郝振国也笑了,说:“能用好哇,一桶不用你这个总务主任又该挨骂了。”郭怀仁笑笑,对旁边坐的刘秀芬说:“去给辛老师拿两桶墨,蜡纸看还有没有了。”刘秀芬是总务人员,四十多岁,男人在学校里做后勤上的杂事,玻璃门窗桌椅板凳电灯电线水管之类的活都是他的,类似工勤,有正式编。两个人原来都在市教育局勤工办,刘秀芬是库管,男人邓士名是木匠。85年学校归属区里的时候一起来到了南海中学。刘秀芬仍然是库管,邓士名心灵手巧,啥活都会干,就是平素少言寡语。人群里再闹,邓士名只是叼着根烟,一言不发。别让喝酒。喝了酒话没完没了,能把人缠死。你不跟他说,他搂着你,拉着你,跟着你,直到把酒说醒了。郭怀仁有一次被缠得从下午上班缠到晚上九点,肉墩墩的个大男人被缠得哭鼻子。还有一个赖毛病,喝了酒喜欢摸女老师的屁股。我们学校一个姓杨的女老师被摸后气不过,要叫男人过来收拾邓士名。被众人劝说住了。众人不是纵恶。大家在一起多年,彼此再熟悉不过,邓士名就那毛病,再过分的事他也不想,不做。也就这些。女老师们见他喝了酒,都会躲得远远的。清醒的时候是个热心人,谁班上有灯不亮了,玻璃碎了,烟筒往外倒烟了等等,吱一声,保证给弄得好好的。 平日里喜欢站在校园里,眯着眼睛看。学校里的人说,咱们学校只有老邓看得清楚,别人看的是表象,老邓看的是骨头。这话不久就应验了。 刘秀芬慢性子,走路慢,说话慢。干啥事你都得等,连说话你也得等。说话温秃秃,干事也是温秃秃,不骄不躁。急性子跟她打不成交道。人却是个好人,不传闲话,见人一面笑。人说跟了邓士名是绝配,家里安静,从来不闹。 辛怀玉反正也没啥事,跟了刘秀芬去库房。站在库房外面,被细雨滋润,心里湿湿的。 刘秀芬让进去,辛怀玉说外面站会儿。这一站站了五六分钟。辛怀玉这才感受到刘秀芬的慢。“我说魏静怎么让我来领东西呢,原来是受不了刘秀芬的慢。”辛怀玉心里想着笑了,抬头看天空,半阴半晴,丝雨在阳光里闪着银光。 拿着领到的东西回办公室,李军已经不在。 “领上了?”魏静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判作业。 “嗯。”辛怀玉应了声。“东西放哪儿?” “就放那儿吧。”魏静用手指了指办公室门口放油印机的桌子。 办公室进门处摆着一张桌子。 桌子上放着台黑乎乎的手推油印机,用来印学生用的资料和考试卷子。 桌子下面放着个塑料桶或铁丝网状的废纸篓,里面总是放满了用过后废弃的蜡纸。光洁的蜡纸被油墨滚子滚过后变成了沾满油墨的黑色,一不小心沾一手油墨,洗也洗不下去。 手推油印机是电脑、打印机、复印机出现之前最重要的印制工具之一。也是学校使用最广泛最普遍的印刷工具。上世纪末,随着电脑的普及,打印机、复印机的广泛应用,最终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说起来教师的日常工作通常是围绕教学六认真来做的。即认真备课、认真上课、认真布置和批改作业、认真辅导、认真组织考试、认真组织课外活动。其中组织考试方式多种多样,从时间上说有周考、月考、期中考试、期末考试;从内容上说有单元测试、专项测试等。所有这些考试都要用到卷子。所以刻卷子和印卷子就成了老师一项经常性的的重要工作。现在的老师出卷子都是先在电脑上做好了,用打印机打出来,再用复印机整体复印,要多少张复印多少张,方便快捷高效。那个时候可没有这些,只有一块钢板、一只铁笔、一筒蜡纸,一台手推油印机。 钢板有10厘米宽,30厘米长,钢板上是细密的斜纹格子,格子非常细小,用手轻轻地抚摸,有一种细腻的阻塞感。钢板刻的时间长了,经常刻字的地方细密的格子被磨平了,这块钢板就废了。铁笔的笔杆是硬塑料制成,大都是黑色,手握的部位粗糙,便于把持,因为往蜡纸上刻字比用笔写字力道大得多,否则不是刻不上去就是刻的不清晰。笔尖是一根像缝纫用的钢针,但比日常缝纫用的针粗。笔尖的非常锋利,固定在笔杆子上。蜡纸规格不等,学校一般用B3规格的,便于印刷方便学生答题的试卷。蜡纸装在直径约8厘米的纸筒中,一桶能装100张。用一张取出一张,因为蜡纸非常脆,刻起字来稍有不小心就会划破蜡纸。蜡纸的消耗量非常大,学校尽量要求,老师们刻的时候尽量小心,避免浪费。郭怀仁调侃魏静一个学期用十卷蜡纸,魏静是代表年级领的,除去刻废的蜡纸,一个学期年级里至少刻了900张蜡纸。可以想见工作量有多大。当然也可以想见学生考试量有多大。 把蜡纸铺在窄窄的钢板上,就可刻蜡板了。之所以叫刻蜡板,不叫刻蜡纸是因为刻出来的蜡纸要上油印机,相当于底板。刻的时候要不断的移动蜡纸,确保蜡纸始终在钢板上,否则会把蜡纸刻坏。 给学生刻考试卷子非常麻烦,完全是手工活,平时写字可以划拉,草些也没关系,刻蜡板不行,要一笔一划。刻蜡板要有耐心,心必须踏实下来。刻字的时候力度要适当,刻重了,容易把蜡纸划破,油印时会漏油墨,弄得卷子上墨迹斑斑;刻轻了,印出来的字模糊不清,影响学生答卷。刻蜡板又是个精细活。必须做到心细如发,一丝不苟,不然出了一丁点差错,就会前功尽弃。刻蜡板还需要有一种韧劲,一张试卷刻下来,大拇指和二拇指生疼,二拇指的第二节经常会咯出一个小坑。眼睛发干,脖子酸硬。 刻蜡板是件辛苦活,却也是一种享受,特别是一套清晰、干净、整洁、字体美观的试卷刻出来,端在手里,心里别提有多美。所谓字如其人,刻出的字蕴藏着教师文化修养,还能潜移默化影响着学生的书写习惯,俗话说,啥老师教出啥学生。所以那时的老师特别注意自己的字。字太丑了连自己都觉得丢人。 刻好试卷后还要油印。油印机打开是两个并排木匣子(办公室的油印机永远是打开的,从来就没有合上过),长方形,右手边是个空匣子,平平整整,里面挤上油墨,好给油滚子滚墨。宽度正好能让油滚子在里面前后滚动。印卷子的老师右手握着油滚子把手,用力在里面来回滚,滚子沾了油墨,滚动时发出吱吱的油腻声,心情好的老师就像听欢乐曲似的滚的更起劲了。直到把油墨滚压得匀匀的,细细的、润润的,提起来,水平的往左手匣子的细纱网上一放,轻轻一推,一张干净清晰的卷子就成了。心里哪个劲,别提了。左手边匣子里装了一个夹子类的装置,下面用来固定白纸,上面是一个细纱网,装在长方形的木头框子里,四周有卡子,用来稳定蜡纸。后面有合页固定,下面不动,上面的细纱网可自由起落。印卷子的时候,先把刻好的蜡纸粘在油印机的纱网上,然后用铁条固定好,下面铺好一摞纸,油滚子均匀地蘸上油墨,把纱网按平,力度轻重合适,缓缓地推着沾满油印子的棍子向前推。油印透过蜡纸印在白纸上。 印卷子需两个老师配合,遇上不重要的考试也叫学习好的学生帮忙。一般是同头课(即同一科)的老师。老的负责出卷子,小的负责刻蜡板;老的负责把印好的白纸一张张拿出来,小的负责推滚子。推滚子的人常常因为换蜡纸、加油墨而弄得满手、满脸黑乎乎的。两个老师站在油印机前一右一左,有说有笑,一会儿一个年级的卷子就出来了。 也有刻的不好的时候,不是不清楚,就是有刻漏的地方,出来的卷子要么不清楚,要么黑乎花脸,两个人就互相嘲笑一通。遇上油印机出毛病,带皱了纸,或者油滚子走得不匀,搓了蜡板,那就完蛋了,还得停下来,把蜡纸慢慢揪下来,一点一点扽平,再小心的铺在细纱网上。这时就会有几句嘻笑的埋怨声。 印不好卷子也是常有的事。 试卷模糊不清,学生就要叫唤。老师经常会在考试开始的时候转考场,先把明显看不清的地方集体说一遍。说得尽量慢。学生还是不清楚,就生气的写在黑板上,末了问:“这回清楚了吗?”学生异口同声叫道:“清楚了。”声音洪亮,拖着长长的尾声。老师再问:“谁还有问题?”这个学生举起了手,老师过去,耳语几句。刚立起腰,那个学生又举手,再过去,耳语几句。耳语到后来,不耐烦了,低声骂:“这么清楚了还认不得?你不会猜?”学生小心问:“老师,咋猜?”“笨蛋,根据上下文猜呢哇。真笨。”老师不是真骂,学生听了也不会生气。到最后老师走到教室门口,眼看要出去到下一个班了,不放心,转回头来说:“同学们再看看你们的卷子,看有问题吗?”一个学生迷迷糊糊以为老师问啥呢,满脸迷惑的抬起头来问:“老师,卷子上不全是问题吗?” 全班笑,老师也笑。笑着就到下一个班了。 辛怀玉刚开始工作,连卷子也没刻过,自然不知道这里面的辛苦与趣事。 辛怀玉不知道,接下来魏静的一句话会把他带到不能说万劫不复至少也是历经磨难的境地。 第五章(5) 放好了东西,回到办公桌,刚坐下,就听魏静说: “辛老师,下个星期学校要进行校长聘任。你们新来的,对学校情况不了解,所以只是旁听。听说校长聘任完后接着还要搞教师内部岗位聘任。” “啥叫校长聘任?” “上面拿咱们学校作试点,要求校长竞聘上岗。候选人是校长吴天硕和副校长高振国。全体老师无记名投票,谁的票数多谁当校长。” “竟然有这事?” 辛怀玉惊讶之中含着兴奋。 老实讲,辛怀玉刚参加工作,来到南海中学也就一个多星期,对吴天硕、高振国都不熟悉,更谈不上了解。谁当选他是没有资格高兴或不高兴。 辛怀玉之所以兴奋其实是为新生事物在他身边诞生而兴奋。 以辛怀玉的心性,很少考虑人事,更愿意就事物本身进行思考和行动。辛怀玉一辈子的亏大多吃在这上面。啥叫对事不对人?事情都是人做的,你辛怀玉想的是按照事物本来的规律和规则,该怎样就怎样,可事物的规律和规则里含着人,一牵扯到人,人的事就来了。 有一件小事最能证明这一点。 辛怀玉后来当上了年级组长后提出了“知彼”的功夫和“知己”的功夫。说白了,所谓“知彼”,就是研究中考试卷,精熟中考;所谓“知己”,就是研究学生的学情和老师的教情,抓弱突优。辛怀玉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于是让老师们做中考卷子。辛怀玉认为你一个老师,教学生参加中考,起码你自己做中考卷子没问题吧。不然你咋教学生?辛怀玉就暗中把前一年的中考卷子收集齐了,然后在一个下午突然宣布今天的年级组活动是做去年的中考试卷,要求不得查资料,两小时做完。他是完全按照中考的要求来了。当时就有几个老老师不干了。问你辛怀玉想干嘛?想折腾我们你明说。辛怀玉不自量力,坚持要老师们把卷子做完。卷子是做了,而且出了大问题,有两个老师的卷子竟然不及格。按说老师教书和考试还是有些区别的,但辛怀玉固执的认为做老师教中考竟然自己都不及格,怎么教学生?辛怀玉的初衷是让老师精熟中考,同时也通过做中考卷子发现自己的问题。这是一个完整的知彼知己的过程。出现了不及格,辛怀玉生气了,说了几句过分话,初衷开始偏离了方向。最终得罪了组里的不少人,给自己的工作带来了很大的障碍。 “听你这口气好像挺兴奋似的。”魏静平静道:“竞聘是好事,不过你也不要寄太大希望。再说你刚来,知道啥?” 吓得辛怀玉低下头,埋在书里,再不敢接半句。 果然,周一一到,学校里就笼罩了神秘的气息。其实,在上周五的时候,人们就坐不住了,蠢蠢欲动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好像都在兴奋的等待即将发生的事情。 辛怀玉因为那天在魏静面前表现出了过分的兴奋,怕自己再惹是非,龟缩在作业堆里连头也不抬。出入也少了许多,怕遇到人,怕听到不该听到的。但是,辛怀玉再充耳不闻,各种传言还是传到了他耳朵里。 先是关于马为斋的。说马为斋差点被开除,发落到了偏僻的南海中学。后来又传出吴天硕的种种事情。传言绘声绘色,真的假的辛怀玉无法做出判断。辛怀玉奇怪的是咋这时候突然翻出了十几年前的旧账? 辛怀玉知道马为斋站在高振国一边。也不是马为斋特别支持高振国,只不过因为马为斋跟吴天硕有过节。马为斋跟吴天硕有过节,学校里的人都知道。辛怀玉只知道马为斋跟吴天硕有过节,具体什么过节,详细就不清楚了。 因为马为斋和吴天硕的传言,辛怀玉陆陆续续知道围绕竞聘校长这件事,学校里的人明显分出了三派:一派支持吴天硕;一派支持高振国;另一派骑在墙上左右看。 支持吴天硕的一派以郭怀仁和郝振国为首,大多是原来包一中过来的老班底。 支持高振国的一派以马为斋和高振国的老婆吴春芳为首,人数明显比支持吴天硕的要少,且不过几个平素跟吴春芳关系不错的中年女老师。 像魏静这类的大概就属于骑在墙上左右看的一派了。以一种静观事态变化的冷静躲得远远的。辛怀玉他们这帮新分配过来的大学生既不了解情况,也不参与投票,当然只能以局外人的心态看了。 新的传言又起,这回是说吴天硕老婆的。吴天硕老婆在一家金属制品厂当会计,年年跟厂长出差,一走半个月,一个月。就传出了吴天硕老婆跟厂长有一腿。事情越传越神,竟然挖出了吴天硕在外面养小。高振国没这么多事,但高振国老婆吴春芳有事了。总务主任郭怀仁要查吴春芳的账。吴春芳是学校的会计,会计对的是吴天硕。这郭怀仁查吴春芳的账,难不成是要挑了吴天硕的梁?原来郭怀仁不是要查学校的账,学校的账他作为总务主任咋能不清楚呢。郭怀仁是要查吴春芳的账,不言而喻,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事情到最后并没有查,但风声放得大,放得凶,人人都疑心吴春芳。因为吴春芳的事,高振国大受打击。 这些都是无主的事,也就是说找不见话的源头,不知道是谁说出来的。连郭怀仁自己都矢口否认,说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要查吴春芳的账。不过这话已经是竞聘完了之后的事了。在竞聘的那一周,郭怀仁一直保持沉默。 有一件事是有主的。 而且被证实就是马为斋所为。 马为斋自己也不否认。 马为斋爆出了吴天硕。 这下学校像炸开了锅。谁都知道马为斋和吴天硕一起共过事。吴天硕的地位立刻变得岌岌可危。那些支持吴天硕的人犹豫了。纷纷收了自己的锋芒。只有郭怀仁和郝振国一口咬定这是造谣,是污蔑,无中生有。郝振国还拿出了当初包一中学校行政会议记录,证明吴天硕是清白的,是被人中伤的,是冤枉的。 因为这一纸行政会议记录,人们相信了吴天硕是清白的,是被人中伤的。支持吴天硕的人又纷纷有意无意的表达出自己是站在吴天硕一边的。 事情很快发生了反转,马为斋故意编造谎言,诋毁吴天硕。马为斋拿不出证据证明他说的话是真的,败下阵来。但马为斋在学校没有身份,不过是个普通老师,而且是被打发到学校的,咋就能把风头出到这等程度?显然背后有人利用马为斋。鼓动马为斋的人是谁人们心里跟明镜似的,谁也不说了。马为斋能被鼓动起来只能说明马为斋本性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事情就乱了。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呀! 还有一种新的说法渐渐流传开来,说搞什么竞聘上岗,纯粹就是为了让高振国当校长,否则吴天硕校长当的好好的,竞什么?聘什么?上级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于是那些支持吴天硕的人又开始动摇了。后来又说搞竞聘不是区里的意思,是市里的意思,市里要拿南海中学作试点,准备在全市推行校长聘任制。这种说法一传出来,已经快要跑到高振国那边的人又坐不住了,四顾茫然,真是不知道该支持谁了。 人们很快相信了后一种说法。据说这个消息是从市里带回来的,真实可靠。原来,初二年级组长唐淑兰的男人就在市教育局工作,说确实是市里的意思。东河区不过是执行市里的政策。 不管有多少传言,都不过是在暗处涌动。人们见了面依然笑面春风,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纷纷扬扬,很快就到了星期五。 这天下午学校突然热闹了起来。 五辆黑色的奥迪车齐刷刷的开进了校园,并排停在了校园小操场上。吴天硕、马向前、石宝亮、高振国、郭怀仁、郝振国、赵建国、陆天福一众人本来是在学校门口守候来着,见小车直接开进了校园小操场,全都小跑着到了小操场。迎接从车上下来的重要人物。 今天来的都是区里的重要人物。主管文教的副区长、组织部长、组织部副部长、宣传部长全来了。同来的还有区教育局局长、书记、区教育局政工科科长。吴天硕率先上去,同下来的领导一一握手问好。领导们有的表情严肃,煞有介事;有的眯缝着眼,一脸慈笑。学校音乐老师李若溪是个漂亮大方的女人,此时穿着得体的工装,脸上露出职业的微笑,引领领导们进了学校的会议室。 会议室里坐满了老师,全都安静的等待着重要时刻的到来。 会议室布置得简洁大方,没有过多的繁饰,只在前面的墙上挂了条红底横幅,上面写着:南海中学校长竞聘大会。 会议室靠主席台左边摆放着一个投票箱,鲜红色格外醒目。 领导们鱼贯而入,按照事先摆好的位牌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办公室主任郝振国主持会议并宣布大会开始。 主管文教的副区长先作了纲领性发言。 副区长从东河区这几年教育的发展讲起,一直讲到南海中学的发展。又从教育改革的大形势讲到校长聘任制的重大意义。最后区高官说:“一所学校办得好不好,关键在校长。为了深化中小学人事制度改革,建立竞争激励机制,完善中小学校长任用制度,进一步加强中小学校长队伍建设,坚持党管干部与加强民主政治建设相结合的原则,执行德才兼备的用人标准,逐步建立和完善干部能上能下的动态管理体制,全面提高教育教学质量和办学效益,我区决定以南海中学为试点,打破过去校长由上级组织任命的校长选拔渠道单向运行,实行校长聘任制、竞聘制和任期目标考核制。实行校长聘任制是一场由委任到聘任、由终身到任期的革命,是推动学校干部能上能下,能进能出,促使优秀人才脱颖而出的重要制度,是依法治校,民主治校的重要表现,是时代发展的必然要求。希望南海中学作为全市首家试点单位,能做好这次校长竞聘工作,为全市全面推行校长聘任制探索出一条可行的路。” 教育局局长在完成了陈述性发言后说:“校长聘任制是教育体制改革和人事制度改革的重要举措,是实行校长负责制的具体措施,是依法治校、民主管理的重要体现。作为全市首家试点单位,承担着全市全面推进校长聘任制、竞聘制和任期目标考核制的重任,希望学校的每一位领导、每一位教师充分发挥好自己手中的权力,慎重投出自己神圣的一票,真正选举出有理想、有激情、有担当的校长,全面提升学校的办学质量,办人民满意的教育。” 马向前代表学校宣读了《南海中学校长聘任制实施方案》。 吴天硕和高振国分别作了竞聘演说。 之后是投票、监票、唱票。 全校86个教职工,除去今年新分配过来的教师,参加投票选举的69个教职工。69票中投吴天硕的55票,投高振国的6票,投弃权票的8票。吴天硕以高票当选为新一届校长。任期三年。 历经两个小时的大会取得了圆满成功。 所有人都长长舒了口气。 所有人都为自己投出了庆幸的一票而庆幸。 辛怀玉注意到高振国在台上唱票的时候脸色由白变红,由红变黑,最后成了酱色。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也顾不上擦拭,先前抬着的头一点点低了下去,到最后只能看见一片已经谢顶的油亮的头皮。而吴天硕始终面带微笑,从容镇定的坐在台上。不悲不喜。 第五章(6) 看似尘埃落定,却是暗流涌动。 竞聘结束后高振国就再没有露面。高振国的老婆,学校会计吴春芳也没有露面。过了两个星期,辛怀玉才知道高振国已经调到新学校当副校长了。老婆吴春芳也跟着调到了高振国新去的学校,继续当会计。 吴天硕继任校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刀阔斧的进行教师岗位竞聘。这件事魏静说在了前头。辛怀玉心想魏静这人看平时安安静静,好像不问世事,可学校里啥事她都会第一时间知道。看来不是个简单的人。心里就多了一份小心。 在吴天硕进行教师岗位竞聘之前,学校里就有传言说吴天硕在暗地里查票呢。辛怀玉先没闹明白,票箱里的票不是当场撕毁了嘛,拿啥查呢?后来才知道查票根本用不着票。要票干啥?票都在人们心里装着呢。谁投了吴天硕,谁投了高振国,谁投了弃权,大体上猜也能猜出来。可问题是毕竟没有票,推测的成分居多,难免会误猜。这件事就成了人心惶惶的事了。 这件事传到了吴天硕的耳朵里,吴天硕就在全校大会上说:“最近老师们议论说有人查票。哪里有这事?查什么票?查票干啥?大家不要胡乱猜测嘛。这次学校竞聘校长是上级部门教育改革的一项重要举措,是充分发扬民主的一项重要举措。大家投谁的票完全是自由自主的,谁也没有强迫,更没有拉票。大家投了我,我高兴。大家不投我,我也高兴,说明我不是大家心中满意的校长,还需要继续努力做好工作。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希望老师们不要再议论了。” 但事情显然没有按吴天硕的意思戛然而止。流言似水,无孔不入。很快人们推测出了投高振国的6票。虽无据可查,传的人信誓旦旦,不由人不信。这6个人是高振国本人、高振国老婆学校会计吴春芳、英语老师马为斋、体育老师张耀祖、物理老师齐维民、后勤邓士名。还有人说不是邓士名,是校医室的武保社。至于弃权的8个人,大家虽不便过多猜测,像石子谦、魏静还是被列了出来。 学校不能一日没会计,音乐老师李若溪就接替吴春芳成了学校的会计。 人们猜测的人没有一个是冤枉的。把投票这件事放下不说,这几个人没有不跟吴天硕有过节的。不是吴天硕看不上,就是看不上吴天硕。 先说张耀祖吧。搞体育的,因为足球踢得好,初中没毕业就被内蒙体校招去了。文化底子薄,蛮劲却不小。用此地话说不尿校长。就是不服管的意思,再通俗点就是不把校长放眼里。吴天硕看他不顺眼,他看吴天硕也不顺眼。体育课想咋上就咋上。上班想来来,不想来也不打招呼。教导主任赵建国找谈话不管用,办公室主任郝振国找谈话也不管用。吴天硕亲自出面找谈话干脆谈崩了,两人在办公室吵了起来。气得吴天硕发抖。有一次不知道因为啥事跟初三年级组长王向阳闹崩了,提了把刀子要砍王向阳,吓得王向阳躲在邓士名的办公室,插上门,认死认活不开门。 齐维民爱下围棋,办公桌上总摆着围棋。吴天硕每次从齐维民办公室门前经过都会听见里面闲敲棋子的声音。吴天硕恨得咬牙,派郝振国去收齐维民的棋。结果棋没收了,差点打起来。齐维民课教的不赖,就是嘴不好。眼睛盯着领导。领导们私下搞个小福利都能被齐维民发现,发现了立马散布出去,弄得全校人都知道。领导们到外面吃饭,齐维民发现了就会跟过去,往桌子上一坐,笑看众人。众人也不好说什么,沉着脸不说话。等饭菜上来了,齐维民率先举杯投箸食美肴。吃就吃吧,嘴里还念叨,这可是学校的钱呢老师们的钱。齐维民还有别的毛病。一次打麻将,快要结束的时候齐维民数了数手中的片片(用来记录输赢),见输的多了,站起来说上趟厕所。其余三个人坐在麻将桌上等,一袋烟功夫不回来,两袋烟功夫不回来,三袋烟功夫还不回来。刚刚摸了门清龙的杜朋义实在忍不住了,跑厕所看,哪里还有个鬼影。 武保社是最不惹事的一个。没啥具体工作,整天钻在齐维民办公室跟齐维民下围棋。校长来了就走,等校长走了又进去接着下。 马为斋这个人最有意思。 马为斋地道山东人。眼睛大,我们背地里经常戏谑说老马的两个眼睛跟两颗牛蛋似的。大花眼,此地人说人眼睛长得好看就说看这人长得花眉盛眼的。老马就是花眉盛眼的。别人双眼皮就算大花眼了,老马眼皮有三四层,算得上是大花眼中的大花眼。 老马脸有凶相,两颗牛蛋似的大眼睛一瞪,不怒自带三分威,怒起来大概就有十分威了。还有老马个子高,身体壮。近一米九的大个子,不胖,魁梧,体重有二百多近。人高马大,说的就是马为斋这种。 我们学校有三个人高马大。马为斋人高马大,吴天硕人高马大,韩宇也人高马大。三个人体型差不多,都是壮硕魁伟的伟男子。像我这种身体低矮还略带点残废的小男人心里羡慕得要死。但三个人性子完全不一样。韩宇为人正派,有侠义之风,有儒雅之气;吴天硕胆头子大,敢想敢干,连冲带打的,人称猛张飞;马为斋更像个小大人,身子大,心眼儿小,喜欢小便宜,针头线脑的都能看在眼里。 我们新来的这一茬,矮子多。辛怀玉略好点,上了一米七。像我简直就是个残废人。一米五八的个子,带点缩脖子突肩膀。他们老有人开我玩笑,问我咋混进来教师队伍的?我说管球我的。 老马有个响当当的名字:马六局长。 这名字不简单。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马为斋的母亲领着马为斋从山东来到了包头。马为斋后来考进了包头师范学校。这是一所专门培养小学老师的中专学校,我们学校好多老师都是从那所学校毕业的,因为当时缺老师,虽是培养小学老师,大多还是分到了中学,像杜朋义、魏静这些都是。毕业参加工作不久赶上了文革,马为斋摇身一变,成了造反派头头。 马为斋能成为造反派头头首先是因为马为斋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其次是因为马为斋的身世。马为斋母亲因为家乡闹饥荒领着马为斋一路乞讨来塞外。这段经历给马为斋的心里种下了病根,也种下了恶根。急切间想改变命运,想出人头地。正赶上文革,马为斋来不及判断,也不需要判断,一头就扎进去了。当然,马为斋更要感谢他妈给了他一副好身板。没有这副好身板,比如像我这样,一米五八,缩脖突肩,像个残废人就算有摘星的心也没有登天的梯。马为斋一米九的个头,身材魁梧强壮,二百多斤体重,脸有凶相,目露凶光,谁见了不怕?小将们很快就把他推到了最前面。 初时,市局有五个局长。马为斋以脱缰野马之势迅速窜红,自命不凡,遂自称局长。人们排位,数来数去,只能算老六了,便直呼马六局长。 老人们偶尔回忆起来还说,马六局长那时可威风。穿着军大衣,解放牌大卡车的踏板上一站,右手抓着车门,身子略向外倾斜,昂首挺胸,高举着左臂,振臂高呼。车子在风雪之中忽急忽缓驰过大街驰过小巷。游行队伍跟着马六局长洪亮高亢穿透风雪的口号此起彼伏的响起。 马为斋那时年轻,说不天真也天真,至少没有多少经验和城府,心劲儿比较单一,带着股子劲冲上了社会顶层,耀武扬威,已是风光无限。爱出风头的马为斋要的就是扬眉吐气的感觉,要的就是耀武扬威的感觉,要的就是众星拱月的感觉。 至于前进的方向,马为斋当然不清楚。可清楚不清楚有那么重要吗?至少在马为斋看来不重要。 马为斋天真,但不单纯。 抄家的时候心眼儿就多了。小将们怀着毁掉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的激情打砸抢,马为斋看了心疼。马为斋是穷出来的,啥东西到了他眼里都是东西,就这么毁了实在可惜;再加上马为斋靠学习改变了命运,当上了老师,对文化的东西就格外珍惜。抄出来的旧东西虽然不知道价值几何,马为斋到底喜欢。就偷偷把小将们抄出来的的古籍、字画裹藏了不少,带回家。乘夜黑风高夜,在院子里挖了个窖,把抄来的古籍、字画小心的深藏在了地窖里。 多少年后,马为斋摇身一变,成了收藏家。手里的古籍、字画值钱得很。这些东西都是无主的东西,再说谁能把一本书、一幅字的承传弄得铁证如山?马为斋成为收藏家后,脸上的凶相没有了,眼里的凶光没有了。换了一副睿智、慈祥、历经风雨后洒脱而超然世外的面孔。 这是后话。 文革结束,马为斋风光不在。 简直是狼狈,如丧家之犬。 被马为斋整过的老干部老局长纷纷平反,官复原职,有的还升了。这些人非睚眦之人,但他们记得马为斋。马为斋被定为“三种人”,时任局长点名要开除他。马为斋以小人物的精明,像个可怜的乞儿,挨着家跑,挨着家认罪。大家以大家的气度和胸怀原谅了这个文革中的跳梁小丑。 时任局长叹息一番,最后说,这样的人留在教师队伍里是对教师的玷污啊。既然不开除,市局是不能让这种人待的,看哪儿远去哪儿吧。可其他系统也在清理“三种人”,更不要,还得在学校安排。南海中学新建,离市中心远,属城乡结合部。 马为斋于是来到了南海中学。 马为斋来到南海中学已是锐气全无。唯一让他没想到的是会再次际遇吴天硕。 第五章(7) 吴天硕和马为斋还是有很大的不同。虽说都成了当时的红人,但是吴天硕是从学校起家,马为斋是从市局起家,吴天硕群众基础明显比马为斋要牢固,这也是吴天硕为什么后来能迅速退回到学校,而马为斋连个地方也找不下的原因。两人还有不同,马为斋一心要做老大,吴天硕绝不做老大。这点吴天硕比马为斋聪明,比马为斋有心机。吴天硕不会错过大好形势,但吴天硕走到老二的位置就不往前走了,不仅不往前走,还得往后退几步。从这个情形上看,张旻说吴天硕是小将一点也不为过。吴天硕就算有上天的心,也要退居到小将的位置。 吴天硕有吴天硕的过人之处。 吴天硕只造反,不收拾人。 吴天硕家是老包头,好多老干部跟他们家熟,吴天硕平日里见了叫叔叔叫大爷。吴天硕拉不下这个脸。再说吴天硕也不准备拉这个脸。不管什么形势,也不要整人,整人是要出事的。这是吴天硕的父亲谆谆告诫吴天硕的至理名言。吴天硕记住了。所以整个文革期间吴天硕都是冲在中间。 但抄家就另当别论了。 抄家的时候吴天硕表现出了特有的冷静。 别人抄家,吴天硕站在旁边,不动手,好像个旁观者似的。但凡抄出金条之类的贵重东西,吴天硕就上去了,拿在手里大骂:“这些腐蚀革命队伍的黄金要不得,正是这些东西让地主资本家们骑在人民头上耀武扬威,我们要把它扔到厕所里,扔到历史的垃圾堆,再踏上亿万只脚。”说着走到垃圾箱,有时直接走到厕所里,把其他小将抄来金条等贵重东西毅然决然的扔进了垃圾箱,扔进了厕所。然后昂首离开。 但若是有心人到了第二天再去垃圾箱或厕所里找,一定是找不到的。至于是谁乘了夜色拿走了,恐怕被小将们是不会想这个问题的。他们只记得金条被吴天硕扔进了垃圾堆,扔进了厕所。 吴天硕与马为斋当时是有交结的,同在一个队伍里,一起干了不少事。出尽风头的马为斋当时看不起吴天硕,觉得吴天硕太懦弱,不敢往前冲,后来又觉得吴天硕太投机,挣名声不干活。经常训斥吴天硕。吴天硕哪里是听马为斋话的人。两个人就产生了矛盾。运动结束后上面调查马为斋的情况,吴天硕毫不隐瞒,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两个人算结下了梁子。 文革结束,马为斋差点被踢出教师队伍。吴天硕则安然回到学校继续教书育人。 关于吴天硕的这段历史,包一中的人都知道。韩宇不可能不知道。可大家谁也没有把吴天硕和跟马为斋等同起来看。大家一致的看法是,年轻人嘛,在当时的环境下跟着闹腾一阵子,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过去就过去了。 金条始终是个谜。有人怀疑吴天硕可能私藏,但所有参与者明明看见吴天硕把金条扔了。有证明人证明说自己还跟着吴天硕往厕所的粪池里扔过金条。有一次扔得劲大了,溅起的粪便还飞到了脸上。 怀疑的人无非是觉得吴天硕有钱。别人抽大青山烟的时候吴天硕就抽上红牡丹了,而且一天两包。那得多少钱呀!别人家吃肉抠抠搜搜,打个牙缝就不错了,吴天硕家吃肉跟吃菜似的,整片整扇往回买。反对者说吴家本来就有钱,吴天硕的父亲解放前在包头地界上也是有点名气的商贩,还有自己的商号呢。 韩宇敢把吴天硕从包一中带到南海中学,而且一带过去就让当教导主任,过了两年就提成副校长了,说明吴天硕有两下子。韩宇调离南海中学时又推荐吴天硕当上了南海中学校长,靠的是对吴天硕的信任与赏识。 吴天硕确实是个敢想敢干的人。 吴天硕脑子里每天都能冒出新花样。管理教学有一套,老师们喜欢听他的。吴天硕还大方,脑子一热,给老师们发福利,搞奖励,老师们就更听他的了。 韩宇欣赏的就是这点。能把学校老师盘活了,盘出干劲来,盘出成绩来。 吴天硕85年接任韩宇的校长职位,到88年整三年。这三年的校长工作证明韩宇没有看错人。三年里吴天硕大刀阔斧改革教学,学校教学成绩提升很快。学校在区里的名声也越来越响,一度号称“小包一中”。 来的学生多了,教室不够用,把实验室腾出来当教室。所有能用上的房子全用上了。也就是那段时间,本来容纳600学生的一所小学校学生人数达到近千人。 吴天硕在办公室放了张床,经常不回家,盯着学生,盯着老师。每天晚上十点钟学校才熄灯。单身宿舍里住了二十多个年轻老师,有家的也经常不回,晚上全在办公室备课、写教案、批改作业。 市里之所以拿南海中学作试点,搞校长竞聘,一来是因为学校小,即使搞砸了,影响也不大;二来与吴天硕把学校搞得蒸蒸日上欣欣向荣不无关系。 这次竞聘工作结束后,吴天硕就开始着手落实学校内部教师竞聘上岗。 其实吴天硕心里十分清楚学校里每个人的情况。该用谁,不用谁,吴天硕心里明镜似的。但为了慎重起见,吴天硕还是把心里排出来的几个人又滤了一遍。 也不知道是谁多事,硬是编排出6个没有投他票而是投了高振国票的人。吴天硕猜想编排这6个人(其实是7个)的人还是很会察言观色,但其用心险恶也是不言而喻的。这件事弄得吴天硕很是尴尬。吴天硕本来是要借着这次岗位竞聘把这7个人都清出去,现在流言一传出来,再这么做岂不成了讬公报私?可不把这7个人清出去,这次竞聘还搞个什么劲?虽说高振国和吴春芳已经调出去了,剩下了5个,可这5个人哪个不是学校里的害群之马?更关键的是有这5个人在,他吴天硕这个校长的号令就会打折扣,他的威严没了,咋管理学校? 吴天硕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是谁编排了这7个人,还煞有介事的托到他身上。现在老师们都相信是他吴天硕在查票。都等着看他吴天硕咋报复这剩下的5个人。这件事着实让他为难。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因此终止了教师竞聘,对上面没法交待,对下面也没法交待。想到这儿,吴天硕决定先跟郝振国商量一下再说。 吴天硕顺手拿起电话,拨通了郝振国办公室的电话。电话只响了一声郝振国就接了起来。 “你来我办公室。” 吴天硕说完就压了电话。 郝振国很快就到了。推开门,进了办公室,没有客套话,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顺手接住吴天硕扔过来的烟,点上了,大大抽了一口,呼的全吐了出来。刹时在吴天硕和郝振国之间聚集了一团浓浓的烟雾。等烟雾散去,吴天硕才皱着眉头问: “老郝你说是谁编排出7个投高振国票的人?” “我还正想这事呢。” “你觉得会是谁呢?” “要说最不可能的,应该是邓士名。你想他一个工勤,除了喝醉酒耍耍酒疯,摸摸女老师的屁股,还能干啥?老师们的事他几乎不掺乎。” “都摸女老师的屁股了,你还让他干啥?”吴天硕笑道。 “我不是哪意思。”郝振国不好意思的解释道:“我是说他不可能有这心机编排这事。” “这倒也是。”吴天硕点点头。 “张耀祖可能性也不大。”郝振国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眉头皱得紧紧的。“张耀祖就是个体育棒子,不会想出这么毒的招。” “武保社可能性也不大。”吴天硕犹豫道。“武保社除了爱下棋,没别的毛病,再说这家伙平时不为人,跟人过往少,要是他设出这样的局,别说往外传了,别人就把他的老底先给捅露了。” 郝振国点点头,又疑惑道:“你说会不会是其他人?” “不可能。”吴天硕断然道。“这局设得毒啊!把你我都设进去了。旁人谁会惹这麻烦?” “也是。”郝振国想了想又说:“齐维民别看嘴贱,也是个没脑子货。办这种事的人阴着呢。” 吴天硕笑着把身子靠在了椅背上,轻蔑道:“齐维民?我压根不考虑他。那张破嘴,净往**里钻。他就是想做坏事也做不好。” “就剩下马为斋和高振国了。你说他俩会是谁呢?” “马为斋我知道。要说有可能还真有可能。不过……”吴天硕闭眼想了想,睁开眼看郝振国。“不过什么?”郝振国问。“老马爱出风头,有心机不假。跟我有过节也是公开的事。要说做这事好像理由并不充分。老马这人精着呢,知道我不会动他。他又何必给自己招惹麻烦?” “那就是高振国了。”郝振国舒了口气,放松了身体,整个身子舒服的靠在沙发上。“你说这个老高也是,人已经调离了,还做这事?” “不管他了。”吴天硕边说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红头文件,递到郝振国手上。“这是上面关于学校内部岗位聘任的文件,你先看一下,尽快起草一份学校的岗位聘任实施方案,回头上行政会议议。” “这么说岗位竞聘这事还要做?”郝振国不无担心的问。 “做呀!咋不做?”吴天硕坚定道:“不做反倒显得咱们真有鬼了。” “要是别人说你讬公报私咋办?” “啥讬公报私?连你也这么想?”吴天硕有些生气。 “我可没这么想。我是说既然高振国给你设了这个局,不就是等着你往里钻嘛。” “有他一个高振国,我就啥事也别干了?”吴天硕恼道:“我老吴还就钻钻他这个套,看他能把我套死了?” “哪你准备……?” “这还真是个头疼的事。”吴天硕摇摇头继续道:“你的意见呢?” “我也吃不准,这事还得你来定。” 吴天硕想了想说:“老马就算了,一来岁数大了,二来我若是让他落聘了,真有人说我是讬公报私了。” 吴天硕说完哈哈笑了起来。 “邓士名我觉得还是留下吧!学校里短不了用个工勤。” “你觉得留下合适吗?”吴天硕不满道:“平时还好,一喝上点酒惹是生非,弄得学校乌烟瘴气的。” 郝振国不再坚持。 “好吧!就按你的意思。” “啥叫就按我的意思?”吴天硕笑了。“这不是跟你商量了嘛!回头还得上行政会讨论。你记住就行了。” “好嘞。” 郝振国痛快的答应道。 坐了一会儿,郝振国又提起这次投票中的8张弃权票。说老师们传说石子谦、魏静都投了弃权票。吴天硕听了,摆了摆手,说前一档子事还没完呢,弃权票的事就别提了。说完低头看文件。郝振国站了起来,说我先去了。吴天硕嗯了一声,仍然低头看文件。郝振国就出来了。 出来迎面碰上了郭怀仁,郝振国拉着郭怀仁回到自己办公室,把吴天硕想清邓士名的事说了。说老郭你不行再跟吴天硕说说,看能留不?再说了,邓士名是你总务上的人,他老婆还在你手下,这样弄我总觉得不太好。郭怀仁听了点了点头。说我找吴校长说说吧。不过吴校长定了的事很难改呀。“咋也得顾及一下情面吧!邓士名又不是啥恶人。”“说的也是。”郭怀仁说,“我去试试。”支吾两句就走了。 第五章(8) 一会儿功夫郭怀仁回来了。 郝振国见郭怀仁垂头丧气的样子,知道事情肯定没有谈拢,但还是忍不住问:“咋样了?” 郭怀仁摇摇头,坐进了沙发里。 郝振国从椅子上立起腰,探向郭怀仁问:“哪工勤的营生谁做?” “我也跟老吴说了,老吴说学校这两年收了那么多借读费,还缺个钱?从外面雇一个呗。” “这不是瞎胡闹呢?”郝振国不满道:“放着现成的不用,再从外面雇一个,有钱没处扔了。再说了,邓士名咋办?别人换个学校就行了,邓士名哪个学校要?” “老吴说了,反正也扣不了多少钱,让邓士名在外面跑上几年再说,说不定出了外面还能挣大钱呢。” “唉!”郝振国叹道,“这是啥事呀。” “你可别这态度。”郭怀仁小心道,“吴校长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旁人的事,何必呢。” 说着,站起来,笑呵呵的要走。 “不抽支烟了?”郝振国还想挽留的意思。 “不了,还有事。” 说着,乐呵呵的出了郝振国的办公室。 两个星期后,一份《南海中学教师岗位聘任实施方案》和一份《南海中学教师岗位聘任自荐表》发到了每一位老师手上。辛怀玉他们这些新分配来的没有《自荐表》,只有一份《实施方案》,据说是要他们认真学习,领会学校管理精神和改革方向,为今后进一步推行教师岗位聘任做好准备。 又过了一个星期,学校印发给每位老师一份《南海中学教师岗位聘任互评表》,要求老师们认真填写。里面有所有参聘老师的岗位及德、能、勤、绩考核项。下面还特别单列了一票否决项。辛怀玉注意了一下,计有:严重干扰学校正常教学秩序;长期在工作期间做与工作无关的事;工作期间酗酒闹事;其他严重违反学校纪律的行为;其他严重违反师德的行为。辛怀玉根据这些内容给自己划了条红线。 10月底的时候学校召开了全校教工大会。 会议室拉起了“南海中学首届教师岗位聘任实施大会” 办公室主任郝振国主持会议。 会议完成了一系列议程后郝振国宣布了这次教师岗位聘任名单。大多数老师的岗位没有动。开始宣读落聘人员时下面的嘈杂声突然消失了,会场上只有人们轻微的呼吸声和台上郝振国翻动纸页的声音。 “落聘人员有……” 郝振国宣读得十分不情愿似的,声音低哑,有气无力。漠然的表情里流露出无奈的情绪。 “邓士名……” 郝振国终于念出了名字。念的时候两眼盯着手里的纸,念完了两眼还死盯着手里的纸。似乎在等待什么。 邓士名嘴里叼着根烟,此时徐徐吐出了吸进去的烟,表情冷静,先看了郝振国一眼,很快眼神就移到了吴天硕脸上,盯着吴天硕看。吴天硕回避了邓士名的眼神,转头看立在那里宣读名单的郝振国。眼神里有些焦急。可惜郝振国并没有看吴天硕。 见没有反应,郝振国继续念道: “武保社……” “你妈个逼,不也老子不想干了。” 郝振国听到台下武保社这一句骂,揪着的心放了下来。正准备再往下念,台下突然传来一阵怒骂:“念你妈个逼。”随着骂声,一个盛满水的玻璃杯飞向了台上,却不是砸向郝振国,而是砸向吴天硕。吴天硕偏头躲了过去,玻璃杯砸到了后面的黑板上,“砰”的碎了,水溅了一地。紧接着就见张耀祖从下面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向主席台扑了过去。众人立刻骚动了,前面坐着的几个男老师抢着作座位上站了起来,横身拦住了张耀祖。张耀祖被拦在下面,隔着众人,手指台上的吴天硕破口大骂: “姓吴的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老子忍了你好多天了,今天老子不弄残你老子不姓张。” 吴天硕表情平静的坐在台上,两只眼睛盯着张耀祖,一言不发。 “你妈个逼你啥出身老子不知道?你给这儿装逼。”边骂边浑身使劲,想要冲过去。被几个男老师死死拦着,几个人挣扎成一团。 “看你一本正经,跟个好人似的。老婆外头混把子,你你妈的往家领女人。你以为谁不知道?一家子男盗女娼,还你妈正儿八经坐在哪儿当校长?你是个啥玩意谁不知道?” 吴天硕脸变得红一阵白一阵,但他仍然正襟危坐,克制着一动不动。旁边的马向前指着张耀祖大声斥责。 “张老师你太过分了。这是学校行政会决定的,是老师们互评的结果。你咋能全赖在吴校长身上呢?” “滚你妈的,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张耀祖骂完了马向前继续指向吴天硕。“你赶走吴春芳啥意思?你让李若溪当会计啥意思?” 张耀祖骂得性起,骂得急了,竟然把李若溪拎了出来。 只听得一声尖叫,凳子“啪”的倒地声,一个女人的身影从后面朝张耀祖扑了过去。张耀祖只顾得前面指着吴天硕骂,头发早被扑上来的李若溪两只手揪住胡乱撕扯。李若溪像疯了似的,边撕扯着张耀祖的头发边用脚在下面踢。连哭带吼的骂:“张耀祖你个牲口。老娘惹你了?你这么恶心老娘?” 众人见这场面,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呆呆的看着张耀祖被李若溪撕扯着头发,又不敢还手,低着头往后撤。好容易挣脱了,李若溪双手如爪,挥舞着抓张耀祖的脸。眼看张耀祖的脸要被抓到,台上的马向前站了起了,急得大叫:“还不把他弄出去。”几个原来拦着张耀祖的男老师才反应过来,忙前后围着把张耀祖往外推。后面早有女老师上去抱住了李若溪。李若溪爬在过来扶她的女老师肩上“哇哇”大哭。 两个男老师连劝带推的推着张耀祖离开了会场。李若溪又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爬在那里“嘤嘤”的哭,时不时抽噎几下。 会场又变得死一般寂静。 郝振国始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静静的等待什么。他似乎忘记了他的职责。只是漠然的站在那里。眼睛似乎是在看着会场,又似乎什么也不看。 吴天硕冷着的脸突然笑了一下,扭头对着郝振国大声道:“继续。” 郝振国这才机器人似的张开了嘴。 “齐维民。” 郝振国跳过了张耀祖,有气无力心不在焉的念出了齐维民的名字。念完了,顿了顿,啥话也没说就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齐维民在下面冷笑。 吴天硕一言不发端坐在主席台中间,眼睛看着下面。 “散会。” 马向前突然宣布。 老师们像是得了特赦似的纷纷站起来往出走,门口挤成了一堆。但谁也不说话,连笑容也没有。全都本着脸。既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 吴天硕拉着脸出了会场。马向前似乎是故意拖延了下时间,跟吴天硕拉开了距离,两人一前一后,谁也没跟谁说话,各自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门一关,就把世界关在了门外。 不久学校宣布,原政教主任陆天福升任副校长,负责行政工作。 学校里再次传言四起。 有说本来上级要派一个副校长过来,吴天硕坚持从本校提拔。说既然搞校长聘任制,校长什么权力也没有,还搞什么校长聘任制?上面听了就没再坚持。 有说本来是要提拔郝振国当副校长,临时变了。人们就猜测为啥临时变了。消息灵通人士悄悄说吴天硕对这次教师岗位聘任过程中郝振国的表现十分不满。说没想到郝振国这么没有原则立场。照此下去,怕是连办公室主任的位子也不让干了。人们不解,这个郝振国跟了吴天硕那么多年,咋会在这事上栽跟头?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有人说郝振国是啥人?为了讨好校长,得罪众人?值吗?还有人说你们说的都不对,郝振国才是聪明人呢,看出势头不对,先撤了,这叫明哲保身,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唬得众人“啊!啊!”称赞。都说“还是你厉害。” 说这话的人是教导主任赵建国。 人们像是突然才想起来,问:“咦!咋没提你?” 赵建国淡然一笑:“我管好我的教学就行了。其它的事没兴趣。” “那每天跟在吴校长屁股后面摇来晃去的郭怀仁咋也没提?” 赵建国见越来越不像话,独自走开了。 有人就说:“郭主任提了副校长,谁来给吴校长掌财呀?” 还有人说:“吴校长避嫌,故意不提郭主任。” 有人就起哄说:“看来跟校长太好了也不是件好事哟。” 众人轰的一笑,这事就过去了。 陆天福升任副校长后,空缺下的政教主任的位置被初三年级组长王向阳补上了。初三另外选了一个人当年级组长。本来最先找石子谦谈话,石子谦没兴趣,推说自己没哪个能力,能教好自己的书就不错了。只好另外选了一个。 落聘的人里面邓士名最安静。第二天就不来上班了。据说吴天硕亲自找邓士名谈了话。在外面漂荡了三年后才又回到学校,继续干原来的营生。 张耀祖闹腾了一阵子,也没闹出个结果,还是马向前考虑的周全,正好马向前原来待的学校缺一个体育老师,就把张耀祖要了过去。 齐维民在吴天硕办公室蹲点式蹲了两个星期。无非是把脚丫子架在吴天硕的办公桌上,要么就是横躺在吴天硕的床上。自己终于觉得没意思了,托关系在梁上找了所学校,调过去了。 只有武保社,既不找吴天硕的麻烦,也不找学校。每天跟原来上班似的,正点到,正点走。没有办公室就待在传达室。所幸武保社的老婆有本事,那年正好跟一个香港老板到了广州。见武保社在单位落聘了,让武保社也跟着去了广州。工作也不要了。二十年后因为房子拆迁问题回来一趟,已经是大老板了。有一个女儿,在香港上班。 第六章(1) 学校的校长竞聘和教师岗位聘任算是落下了帷幕,然而辛怀玉的爱情才刚刚开始。 国庆节的时候辛怀玉回了趟老家。 父母亲很是高兴。 辛怀玉很快知道父母亲高兴的不仅仅是他回家。 辛怀玉母亲在当天吃饭的时候比平时多了话。话里话外全是关于辛怀玉的对象问题。问辛怀玉在城里找对象了没有?辛怀玉边吃馒头边含混的说没有,刚去了,环境还不熟,去哪儿找呀!母亲就唠叨说城里的姑娘眼高,不好找。又说你同学刘三儿都抱上孩子了。辛怀玉听出母亲话里有话,就问母亲是不是有啥要说的。母亲这才吞吞吐吐的说出了村里老周家二闺女今年22岁了,还没有人家。辛怀玉一听就急了,说话嗓门就大了,说:“妈——俺在城里工作,咋能回村里找对象呢?” 辛怀玉母亲说:“你急甚了?这不才提起。愿不愿意先见个面再说。” 辛怀玉拗上了劲,蒙住头吃饭,不理母亲。 辛怀玉父亲一直闷声吃饭,这时发话了:“这是我和你妈的意思。老周上门两次了,我和你妈也不好驳人家面子。再说了老周家二闺女挺不错。人长得俊。虽说没什么文化,干活一把好手,人又勤快。哪像城里人,就知道描眉画眼,穿得跟个妖精似的。” 辛怀玉还是不说话,不吃了,低个头,盯着自己盘着的腿看。 “你倒是给个话呀!”辛怀玉父亲显然生气了,“跟个闷驴似的。” 辛怀玉母亲看了老头子一眼,示意他别发火。转而笑着对辛怀玉说:“明天上午捯饬捯饬,去老周家一趟。好歹先见个面。” “我不去。”辛怀玉嘟囔道。 “反了你了。”父亲一拍桌子,眼睛就瞪圆了。“咋了?念两天书,身上插翅翅了?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 辛怀玉被惊了一跳,听了父亲的话,本来想反驳,想了想,还是选择了沉默。 “先去见一见,又不是见了面就一定找。”母亲在旁边好言相劝。 “别跟他废话。”辛怀玉父亲摔下筷子,点起了烟。“明天上午你领他去。” 这是最后的圣旨,辛怀玉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辛怀玉心里憋气,饭也不吃了,挪着身子躺到了炕里头。 第二天终于还是拗不过父亲。辛怀玉跟着母亲到了老周家。老周家在村子后头,爬过了一道梁就到了。 十月的固阳,草已经开始泛黄。整个山坡像一块枯黄色的地毯。老周的家就落在这地毯上。四周空旷,一直延伸到山上,院子显得孤零零的。 辛怀玉和母亲摇晃在带着凉意的阳光里,慢悠悠的沿着弯曲如河的小径进了院子。院子有学校大。用枯干变黑了的柳树枝稀稀疏疏歪歪扭扭的围了起来,保证羊不从里面钻出去就行了。院门也是用枯柳枝捆绑的,不过略微粗些,有些骨力。从院门到屋子还要走近百米的路。院子里跑的到处都是羊,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羊粪味。 远远的,辛怀玉就看见了站在台阶上的男人和女人向他们招手。辛怀玉的母亲也遥遥的向男人和女人招手。招手间辛怀玉的母亲加快了步子,辛怀玉只得跟着紧了步子往前走。快到屋子时男人和女人已经下了台阶迎了过来。男人黢黑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像固阳的一道道山沟。笑起来皱纹就更深了。女人年近五十,岁月操劳的已是满头花发,随意的扎在脑后,显得有些凌乱,人看上去却精神。 女人热情的招呼道: “娃他娘,你来了!” “哎!” “这就是你家娃啊!” “是嘞。” “快进屋。” 老周和女人热情的招呼辛怀玉和辛怀玉的母亲进屋。老周眼睛不离的把辛怀玉从上到下打量了两三次,嘴里连叠声说:“嗯。好!好!” “好甚嘞。”辛怀玉母亲谦虚道。“就是念了个书,待在城里了。” 辛怀玉母亲说的时候脸上全是笑容,像高原上盛开的太阳花。 进了屋子,外屋的炕上坐着的姑娘羞涩的站了起来,脸上露出腼腆的笑。辛怀玉看过去,发现姑娘长得眉清目秀的,只是长年被高原的太阳晒得皮肤有些黑。 “秀儿,快叫大娘。”秀儿的娘说。 “大娘好!” “哎——”辛怀玉母亲利爽欢快的应道。转头对老周和女人赞道:“秀儿越发出落的水灵了。” “咱这地方还能水灵了?”老周笑呵呵的回道。 “这是俺儿,辛怀玉。在包头城里教书呢。”辛怀玉母亲说完往前拉了拉辛怀玉。辛怀玉微笑着弯了弯腰,轻声道:“周伯伯好!阿姨好!秀儿好!” 辛怀玉母亲就笑,拍了辛怀玉一下,冲着老周女人道:“哎哟!你看俺这娃。”又转回脸笑道:“秀儿是你叫的?叫秀芝。” 辛怀玉不好意思的重说道:“秀芝好!” 秀芝早羞红了脸,低着头,也不看辛怀玉,低声道:“怀玉哥好!” 三个老人呵呵笑。 “都多大的人了,还害臊。”老周说。 “让俩娃在这屋说会儿话,咱们到里屋坐。” 老周女人说着拉了辛怀玉母亲进了里屋。 外屋只剩了辛怀玉和秀芝。秀芝害羞,不说话。辛怀玉本不愿来,硬给拉来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两个人沉默了半天,秀芝就坐不住了,起身要走。辛怀玉觉得这样实在丢人,冒突突的问了一句:“你去哪?”秀芝“噗”的轻笑一声,说:“俺给你倒水去。”辛怀玉惶道:“不用。我不渴。”秀芝就又坐下了。坐下来还是没话。辛怀玉没话找话,问了些秀芝在村里的事情,问得连自己都觉得寡淡。秀芝间或问两句学校里的事,也不是真问,无非是没话找话。辛怀玉知道秀芝不是真问,只“嗯”了几声,没有扯开来说。两个人的说话就像泥淖里冒出的泡,隔半天“咕咚”一个。 正尴尬间,秀芝透过窗子看见院子里有两只羊爬在枯柳枝围的栅栏上,想要跃出去。秀芝忽的站了起,几步走到门口,拉开门冲着两只羊“嗷”的叫了一声,同时挥动右胳膊,像挥动鞭子似的。两只羊听见了,扭头看着秀芝。秀芝再次亮开嗓子“嗷”了一声,右胳膊指着羊挥动了挥动。两只羊“咩咩”的叫了几声,竟然落下了前蹄,跑回来院子中间。 秀芝转身回屋时看见辛怀玉正出神的看着自己,不好意思的笑了。这次笑得没有那么害羞了。辛怀玉奇怪的看着秀芝,说:“你咋跟刚才不一样了?”秀芝“哎”了一声,笑着说:“刚才都是装的。俺爹和俺娘说你是个文化人,斯文。第一次见面,让俺装斯文些,别让人瞧不上还笑话。”辛怀玉笑了,说:“俺也是从小在农村里长大的,村里人是个甚样俺还不知道?” “就是哩。”秀芝恢复了本色,声音变得真实了,连笑也是那么灿烂。“俺就跟俺爹说不用装,俺爹还不听哩。” 辛怀玉的心情一下子放松开来。笑道:“你装的样子可差你现在的样子。”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人还是真实好。” “怀玉哥俺看你有点装样子。” “是吗?”辛怀玉好奇的看着秀芝问。 “咋不是呢?文诌诌的,一点不像村里出来的。” “俺在城里教书,当然得有城里人的样子了。不像你,自由自在,野性但本真。” “你说这些文词俺听不太懂。”秀芝忽闪着毛茸茸的大眼睛天真的看着辛怀玉道。“甚野性但本真?你是夸俺呢还是损俺呢?” “俺也说不清是夸你还是损你。不过俺喜欢你刚才吆喝羊的样子。” “嘿!你原来喜欢那个样子呀?那俺以后天天给你吆喝羊。”秀芝高兴道。可很快又安静下来,脸上泛起了愁绪:“不对呀,你在城里教书,俺在山上放羊,你咋能听到俺的吆喝声?” 辛怀玉知道这话不好接,只好沉默。 秀芝忽然换了语气,欢快道:“怀玉哥你知道吗?俺爹和俺娘说了,等俺嫁出去后他们就把家里的羊全卖了,到县城租房子住。再也不养羊了。俺想也对,在山里待了一辈子了,跟羊打了一辈子交道,连人话也快不会说了。你说呢?” “是啊!”辛怀玉感叹道。“俺也想着让爹娘到县城里住。可俺没本事,挣不上钱。俺爹娘还得放羊种地,真是苦了他们。” “你咋还苦上了?”秀芝不解的看着辛怀玉,“你刚才还说俺在山里好。甚野性,甚本真的。看来你刚才不是夸俺,是损俺呢。”说完自己先就“噗哧”笑了。 辛怀玉也笑了。说:“俺就顺嘴那么一说。让俺爹下山俺爹还不下呢,说一辈子在山上习惯了,过不了城里的生活。” “你会看上俺吗?”秀芝突然问。 辛怀玉看了秀芝一眼,见秀芝眼睛盯着自己,眼神里满是期待。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急切间支支吾吾,终于没有说出个字来。秀芝见辛怀玉急得汗都出来了,支吾得说不出话,忽的笑了。笑声朗朗,全没有半点窘迫。 “俺也是瞎问呢。”秀芝说话间变得安静了,眼里满是深情,略带羞涩的说道:“俺还小,等得起。俺等你两年。” 辛怀玉大为惊谔,瞪着眼睛问:“咋要等两年?” 秀芝一笑,神秘道:“你娘跟俺娘说了,你想在城里找对象不反对,但最多给你两年时间,两年后在城里找不着对象就得听你爹妈的。回来找。” 秀芝说话间竟羞红了脸。 “他们竟然跟你娘说这个?”辛怀玉错愕间又是羞又是恼。“他们把你当甚了?把俺当甚了?” “这是老人的心啊。” “心什么心?哪里有这样的事?” 许是辛怀玉说话声音高了,还带着恼气,里屋的三个老人不知道是甚事,都走了出来。 “咋了?”当娘的不满的看着辛怀玉问。 “没事,大娘。俺跟怀玉哥闲唠呢。”秀芝笑着说。 “闲唠用那么大声?还没吃饭就撑你了。” 秀芝爹娘见没甚事,松了口气,见辛怀玉娘说到吃饭,忙张罗道:“哎哟,你看,都快中午了,要不吃了饭再走?秀儿他娘,快给弄饭去。”秀芝娘应了声正要转身,辛怀玉娘高兴道:“不了。俺们回去还有事呢。改天再来吧。”说着拉了辛怀玉往外走。 “这咋说走就走了呢。” 秀芝爹边往外送,边唠叨。 秀芝送出门来,跟辛怀玉并肩走到院子门口才分手。分手时秀芝说:“你要是看得起俺,下次回来过来看俺。” 辛怀玉应付的哼了一声。再转身往院子里招呼秀芝爹娘时发现秀芝已经转身往回走了。看背影似乎受了委屈,连那背影都闷闷不乐。 第六章(2) 往回走的路上辛怀玉闷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母亲倒是高兴,问这问那。回到家,父亲正在院子里蹲着抽烟,眼睛不住的往外面瞭,见辛怀玉和母亲回来站了起来,迎上去问:“咋样?”辛怀玉母亲嘻得用眼睛示意。辛怀玉早恼了,冲着父亲叫道:“能咋样?谁让你给俺做主的?”辛怀玉父亲莫名其妙的看看辛怀玉母亲,再看看辛怀玉:“做甚主了?不就让看个对象嘛!”“看对象?看对象你跟人家说甚两年三年的?”辛怀玉父亲明白过来,看着辛怀玉母亲问:“俺跟你说的话你跟老周家说了?”辛怀玉母亲说:“说了。咋了?俺不是怕这么好的姑娘给错过了嘛。”“你咋想起说这?”辛怀玉父亲埋怨了一句,转而冲着辛怀玉道:“你既然知道了,俺跟你明说,这是俺的意思,也是你娘的意思。俺们给你碗大汤宽,让你在城里找对象。要是两年还找不下,就回村里找。俺还不稀罕城里姑娘呢。”“找对象是说几年就几年?”辛怀玉肚子里的火压不住,直往外冒,说话时冲着他爹瞪眼睛。辛怀玉父亲也火了,大声骂:“翅膀硬了,敢顶撞老子了。”辛怀玉母亲见父子俩杠上了,忙在中间劝道:“这事又不是现在就办,急头白脸的干甚呀。”“你给老子听好了。两年内老子不管你,你爱找谁找谁,两年后要是还给老子领不回对象俺就去老周家提亲。”“净说了你的了。人家老周家闺女就肯等你两年?”辛怀玉母亲说。“俺不管。老周家闺女嫁人了还有老李家。这事就这么着了。”辛怀玉父亲说完气咻咻的转身往屋子里走。辛怀玉冲着父亲的背影委屈道:“你咋这样呢?”辛怀玉父亲一只脚已踏在了台阶上,听到辛怀玉的话又转回身来,瞪着辛怀玉狠狠道:“老子咋样了?你都24了。你看看村里跟你一般的,都抱娃了。俺和你娘早想抱孙子了,你要拖到甚时候?”说完使劲甩了甩手,回了屋。 辛怀玉觉得父亲真是不可理喻。 可他能有啥办法呢? 这次回家闹得辛怀玉心烦意乱,回包头的路上他忽然想起了秀芝。这时他的心里有了种不安的预感。似乎命里注定两年后他要娶秀芝,跟秀芝过一辈子。这种预感刚开始还不强烈,可越是离开固阳,快到包头,这种预感越是强烈。辛怀玉沮丧到了极点,回包头的心情愈发变得急切。茫然间他不知道自己为啥这么急切的要回到包头。等下了车他才开始意识到,他心里想的全是江梦寒。 可一想到江梦寒辛怀玉的心情更坏。江梦寒在他的心里不落根,像天上是云。 回宿舍的时候辛怀玉怀着无望的希望看了看江梦寒的宿舍。宿舍的门是锁着的。“本来明天才上班,她咋会提前来呢?”辛怀玉失落的安慰自己,了无精神的开了宿舍的门,把自己扔在床上,死了似的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想,干瞪着两个眼睛看仰层。 仰层上盘着张纤细的蜘蛛网,稀疏的就那么几根,一只弱小的浅色蜘蛛一动不动的爬在一根颤颤巍巍随时都会断掉的蛛丝上,随着蛛丝的颤动微微晃动。 辛怀玉看着看着不知啥时候眼泪悄悄的从眼角流了出来。先是一滴,又一滴,后来就流成线了。辛怀玉心里漫漫,两眼只是死死的盯着仰层上一动不动的浅色蜘蛛。眼睛盯着,心里却没有,不知道想啥呢。心思慢慢回来后又盼望着蜘蛛能动一动。可它就是不动,跟死了似的。等辛怀玉眼睛看累了,想闭上的时候忽然发现蛛网的中间有一个轻微的颤动。这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仰了仰头,想要看清楚。还是看不清。辛怀玉被好奇心催逼得站在了床上,垫起脚尖,伸长脖子,仰着脸仔细看,这才看清楚,原来是只蚊子的残骸,身体已经没有了,只剩下薄得透明的翅膀在微微流动的空气中轻颤。辛怀玉大失所望的重新躺下,心里的烦忧便如洪水般淹没上来。 不久,辛怀玉迷迷糊糊睡着了。 睡得却不踏实,总觉得外面有动静,似乎有人进了小院。朦胧中再细听,只有风摇树枝的声音。半梦半醒之间辛怀玉恍然回到了家乡,迎接他的是笑得甜美的秀芝。 秀芝一身大红,身上落满了雪,俏然独立于飘洒雪花的天地之间,远山迷朦,淡淡的雾气弥漫到天的尽头。辛怀玉手捧着鲜红的玫瑰,呆呆的望着灿烂着幸福笑容的秀芝,似喜似悲,像丢了魂儿似的。辛怀玉背后是沉寂在雪的世界里的村庄,袅袅炊烟像是被雪打湿了,凝重的飘散在村庄的上空。一行墨色的行人从静寂的村庄蜿蜒而出,像冰雪原野里一条流动的小溪。隐约间高亢的唢呐声精灵般窜向天空。锣鼓震天价响,像是要把天地撼动。 秀芝的身子轻了,轻得飘了起来,如仙女般飘进了辛怀玉的怀里。辛怀玉这才看清了,哪里是秀芝,却是江梦寒。辛怀玉喜极而泣,拥着江梦寒,一点也不愿意松开。 江梦寒却如这飞雪,圣洁而清冷。辛怀玉拥着江梦寒,却感觉不到她的温暖。江梦寒深邃的眼睛起了山里的雾,鲜艳的红唇透着刺骨的寒冷。 一只云雀轻盈的从他们身边飞过,穿过迷雾,消失在远山淡影之中。 辛怀玉的眼神追着远去的云雀,却见远处秀芝依然俏然独立于风雪之中。脸上的喜悦依旧,却多了淡淡的愁怨。 高亢中略带凄婉的唢呐近了。 震撼天地的锣鼓近了。 隐约中迎亲的队伍近了。 八人抬的大花轿在鞭炮的爆响和烟雾的弥漫中舞了起来,像是要把欢乐和喜庆舞到天上去。 轿子里的新娘和新郎紧紧的抱在一起,随着花轿颠簸。一忽儿前俯,一忽儿后仰,一忽儿腾的弹了起来,眼看着要顶到花轿的顶了,花轿突然静止了,没了动静,新娘和新郎“嗵”的跌下来,屁股跌得深疼,还没有疼到心里呢,花轿突然又活了,直直的向上攀,向是要攀到天上去,眼看着要从后面跌出去了,新娘和新郎惊呼连连,花轿却弯身向下,一直向下,下到把新娘和新郎摔出了座椅,爬在了前面的横栏上,花轿忽又仰头平住了,新娘和新郎刚刚坐稳了,花轿却迅捷的向前窜。窜着窜着,忽然停了。 音乐却以更加庞大的气势汹涌而来。 人的嘈杂声也越来越大。 嬉戏声、笑骂声、贺喜声、小孩的哭闹声不绝于耳的传进了花轿。新娘和新郎喜在眉梢。 有人掀开了轿帘。 忽然发现新娘不是原来的新娘。 咋就把新娘换了? 新郎痴了。 丢下新娘跑出了花轿。 向着茫茫雪山跑去。 人声消失了,音乐消失了。 只有远山的呼唤。 风的呼啸。 外面一声钝响惊醒了辛怀玉。睁开眼,屋里全黑了,窗外只剩下朦胧的亮色。 院子里传出人声。 辛怀玉竖起耳朵仔细听,似乎听到了江梦寒的声音。起身正想出去,门口一阵嘈杂声。随即门被“嗵”的撞开了。竟然是张旻和孙澄邈回来了。 “你小子。”张旻大呼小叫道,“知道你会早到。” “咋连灯也不开?”孙澄邈说着顺手拉开了灯。日光灯的启动器忽闪忽闪变幻着红光,之后灯管又闪了几闪才才亮了,宿舍里顿时跟白天似的。直到这是辛怀玉才跟着亮起的灯活过来,但一时还适应不过来,眯着眼看着张旻和孙澄邈,含混的说:“你俩回来了。” “快起吧!”张旻咋咋呼呼道,“正宗巴盟后山羊,家里炖好的,够咱三个放开吃。”说话间又从包里拎出两瓶酒。“河套陈缸。后套的酒,今天给它干掉。” 孙澄邈接过酒,放在桌子上。转身从柜子里拿碗筷、水杯。边拿边问:“你啥时候回来的?”辛怀玉已起身下了床,边帮张旻摆放羊肉边说:“上午就回来了。小院就我一个人,睡了一觉。还做了个怪梦。” “做了个啥怪梦?”张旻兴奋的看着辛怀玉,“快点说,我给你解解。” “你懂个屁。”孙澄邈不屑道。 “我最近刚看完弗洛伊德的书,《梦的解析》。”张旻自豪的说。“解老辛的梦没问题。” “我不看老弗的书也能解了。”孙澄邈笑道,“老辛不下午回来而是上午回来,说明啥?不想在家待着。为啥不想在家待?要么是学校有想念的人,要么是家里赌气,要么两者都有。……对了……一定是家里逼媳妇,老辛不愿意。……回来后无精打采,中午饭也不吃,躺着睡闷觉,睡出了梦。……你说这梦还用解吗?”说完哈哈大笑。 张旻惊讶的看着孙澄邈:“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我看像。” 辛怀玉笑着骂:“你们两个一回来就没正经。这酒还喝不喝啦?” “喝!喝!”张旻已开始往外拉桌子,“咋不喝呢。喝着聊。羊肉就着老辛的梦下酒。” 酒到半酣的时候外面有人敲门,声音很轻。 “脱了。” 张旻乘着酒劲兴奋的叫道。 辛怀玉不满的看了张旻一眼,心早提到嗓子眼上了。 “谁?”孙澄邈扭头问了一声。 外面没有回答。 三个人立刻变得安静了。 轻微的脚步声朝女生宿舍去了,很快没了声音。 第六章(3) 辛怀玉想过去看一下是谁,张旻摇晃着脑袋说:“别看了,喝酒。”辛怀玉不好意思了,心里惦记,也只好坐着不动。 “肯定不是鹿雨嫣,鹿雨嫣才不会那么轻呢。”孙澄邈独自嘀咕道。“应该是江梦寒。对了,一定是江梦寒。只有江梦寒才心高气傲,敲门敲得那么自尊呢。” 孙澄邈这么一说,辛怀玉心里又乱了。张旻见了笑道:“咱们的辛大才子啥时候让个女孩子搅得神不守舍了?”辛怀玉气恼的骂道:“去你的,哪有你那么说话的?脱了?你脱了啥了?一点格调也没有。”孙澄邈就笑,说:“老辛说的对,老张不仅格调低,简直就是低俗。可惜啊。” 张旻瞪着眼睛骂:“你可惜啥?吃我的喝我的还堵不住你嘴?” 孙澄邈端起杯子笑道:“谢谢张低的肉,谢谢张低的酒。这行了吧!”说着大大的喝了一口。抿嘴,叫道:“好酒啊!好肉啊!” 张旻就笑。嘴里骂:“啥玩意。” 辛怀玉刚才听孙澄邈提到鹿雨嫣,忽想到李军,问:“李军没回来吗?” 张旻故意压低声音道:“别惹事,就这点肉,这点酒,咱仨刚好。再填一个就不尽兴了。” 辛怀玉不以为然道:“我就那么一问,至于吗?” 张旻诡异的笑道:“我看你是想鹿雨嫣了吧?还李军回来没?我现在去叫去?” “你俩别净扯犊子了,听听老辛的梦。” 辛怀玉于是把父母如何答应两年内在城里找对象,如果找不上就会村里找。讲了如何去见村里的秀芝。讲了自己回来后做的梦。孙澄邈和张旻先是听得入神,听到中间就笑得前仰后合,连着喝了两大口酒。辛怀玉不满道:“你们笑啥?我把心窝子话掏给你们,你们反而取笑我?” 孙澄邈边笑边说:“谁取笑你了。我是听得兴趣才笑。这可真是奇闻呢。” 张旻好容易克住笑,一张口又笑得不行:“这可是现代新传奇。听说过父母包办婚姻,没听说过这半包办法。” 孙澄邈打诨道:“听说过老子骑青牛出关,庄子梦中化蝶,没听过老辛梦中换新娘,独奔荒山寄哀情。” 张旻接道:“你还没听到老辛说什么父母造人,教育造士呢。真是新奇。” “哟!”孙澄邈恍然道,“这么说来老辛倒是个新奇之人啊!” 张旻兴致上来,催促辛怀玉干了杯中的酒。然后问孙澄邈:“你来说说,咋的个新奇法?” 孙澄邈故意卖了个关子,看着张旻不说话,只是笑。 张旻忍不住了,自己倒了一杯一仰脖干了,又扯了一块羊肉,放在嘴里嚼,边嚼边催促道:“这回该说了吧。” 孙澄邈得意道:“依我看呢,这老辛有三新,还都是从旧处来的。这第一新呢是老辛的婚姻新。过去要么是自由恋爱,要么是父母包办。可老辛的父母把这包办二字给改革了,来了个半包办。给你老辛两年自由恋爱的时间,你找下了,得,你找不下,别怪老爹老娘给你来个包办。这算不生一新呢?” 辛怀玉笑得推了孙澄邈一把,说:“鬼打你胡嚼嘞。” 张旻兴奋得说:“算一新,算一新。”说着端起酒杯抿了口酒。 “这二新呢,就远了。战国时期有个庄周梦蝶。”孙澄邈说着诵起了古文:“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张旻急了,说:“老孙咱不甩书袋子行不?你就说老辛这二新与庄周梦蝶咋的个关系?新在哪儿?” “你急啥?”孙澄邈笑看张旻,“这庄周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庄周是在里面呢。老辛却跑出来了。是不知花轿之新娘为新娘与,新娘之花轿为花轿与。害得老辛只好往山里跑。这叫老辛梦轿,却不知谁是新娘,谁是花轿。” 张旻烦道:“绕啥舌,什么新娘花轿的。你直说不就得了。” 辛怀玉似乎明白了孙澄邈要说啥,不以为意道:“啥呀!庄周在里面,正所谓庄周化蝶,物我合一。我这跑在外面,算啥呢?” “这不正是素来梦觉两俱空,开眼还如阖眼同。蝶是庄周周是蝶,百花无口骂春风嘛。”孙澄邈呵呵笑道。 辛怀玉听了,哈哈大笑。“妙!妙!” 张旻似有意会,也跟着笑。 “想不到老孙竟有这等思想。” “本来就人生如梦嘛,新娘是谁倒无所谓,只可惜了花轿。”孙澄邈叹道。 “终究老孙有悟性,不似我执念太重。”辛怀玉也跟着感叹。 “正应了清人张潮在《幽梦影》中提到的:‘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蝴蝶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你那不叫执念太重,你那叫入世太深” “要说入世,我看咱俩谁也比不过老张。” 两人说着同时哈哈大笑。 张旻恼了,瞪着两个人骂:“啥玩意,看把你俩描画的,一个仙风道骨,一个骨格清高,我倒真成了个俗物了。” 孙澄邈听了一本正经道:“也不能那样说。人世间,人世间,都跑出去了哪里还有人世间?虽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可若是普天之下芸芸众生不为了各自的利益而劳累奔波乐此不彼,人世间哪里还有乐趣可言?不过是人各有志罢了。” 张旻听了,默然沉思。 “若说这三新,倒正如老张刚才所说父母造人,教育造士。老辛这观点虽说算不得新,但在人人追求分数的现实洪流中能独守一份理想,也算得全新的人了。” 孙澄邈提到“造士”,辛怀玉变得严肃而庄重。 “我正要跟你俩说这事呢。” 说话间辛怀玉脸上显出了面对重大问题的浩然正气。 “从古自今我们就是一个重视教育的民族。但你们知道中国古代教育最注重的是什么?是人!首先是做一个‘人’。《论语》‘学而篇’第六条里讲‘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汎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啥叫‘有余力,则学文’?就是首先要致力于孝悌、谨信、爱众、亲仁,培养良好的道德观念和道德行为,如果还有闲暇时间和余力,则用以学习古代典籍,增长文化知识。这表明什么?表明孔子的教育是以道德教育为中心,重在培养学生的德行修养,而对于书本知识的学习,则摆在第二位。孔子办教育,把培养学生的道德观念放在第一位,而文化学习只是第二位的。如果连‘人’都做不好,要识有何用?” “做‘人’是最基本的,‘人’之上更完美的道德便是‘士’了。什么是‘士’?《大学》里把‘士’的人生讲透了。‘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便是士。一个人完成了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便算是完成了完整的人格修炼,完成了‘士’的人生境界。” “你说这‘士’也太高大尚了吧,这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吗?”张旻不以为然道。“我们不过是初中老师,只负责学生成长中三年的学习,咋能做到像你说的‘造士’,连‘做人’也是勉勉强强。” 辛怀玉凛然反驳道:“自古至今,就没有不可达之境界。自天子以至庶人,都要有‘士’心,做‘士’事。正所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有了这仁人之心,便有了‘士’的精神,何必分出高低贵贱?再说,‘做人’、‘造士’是整个教育的责任,薪火相传,我们便是其中的一环,怎能以只负责三年的学习搪塞敷衍?” 张旻笑道:“我是说不过你。” 孙澄邈接住张旻的话说:“这个可不是说得过说不过的事。我觉得老辛有大志,阐述得精妙。真是服了老辛了,思想追求跟酒量一样呵。” 孙澄邈最后这句话把辛怀玉逗笑了,把张旻也逗笑了。 “别刚顾着说话,该吃酒还得吃酒。来,来!”张旻说着热情的给每个人倒上了酒。“李白是对影成三人,咱这是三人饮酒,坐而论道啊。” 三个人兴奋得把杯子碰得清响,杯中的酒已化在血液中,升腾成了酒神。 辛怀玉此时已是脸色潮红,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咱不是坐而论道。”辛怀玉严肃道:“咱要做的事情才刚刚开始。教育不是说的,是需要做的。正所谓知行合一,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也许我们会遇到很大的阻力,这时候需要的只有两个字:坚守。” “我怎么老是说错话?”张旻自我调侃道。“难道我真的只是俗物一个?” 说得两人都笑了。 “唉,一部《论语》道尽了教育之于做人为学的道理,就连简简单单一部蒙学里的《弟子规》就有学不完的道理。”辛怀玉颇有感触的叹道:“可惜呀!可惜!” “你又可惜啥?” “可惜我们把老古人的东西丢弃得七零八落,找不到根啰。” “你这话我信。”孙澄邈说,“若说‘造士’新,也不新,甚至非常古老,古老到有两三千年,但古老并不意味着过时了,没有价值了。相反,古代留传下来的教育思想里有许多历久弥新、历久弥坚的教育思想。我们现在的任务是重新捡起来,擦亮了,让它焕发出新的鲜活的生命力。” 辛怀玉不住的点头表现赞许。 第六章(4) 张旻看着处于兴奋状态的两个同舍好友,自己的情绪也完全放开了。他本来是个爱起哄的人。话到这时,来了兴致,便道: “我看咱也别刚说教育上的事了。这样说下去,几天几夜也说不完。老孙不是说老辛有三新嘛,到底是哪三新嘛。” “这不就出来了嘛。包办新、梦境新,教育新。” “好!” 张旻带头鼓掌。辛怀玉也只得含笑跟着鼓掌。 孙澄邈得意得摇头晃脑。 “你先别得意。”张旻调侃道:“有个成语叫三心二意。你要是还能说上老辛的二意我就服你。” “啥玩意?”辛怀玉笑着反驳道:“老孙说的是三新,你咋给整出个三心。还想要二意。” “这有啥不可?”张旻一脸坏笑,说:“我就要个二意,看老孙有没有这本事。” “要说这二意,也不难。”孙澄邈摆出一副老学究的架子,早把两人逗乐了。 只见孙澄邈慢条斯理的沉思道:“云情雨意?蝶意莺情?” 这几个词听得辛怀玉和张旻大感意外,都盯着孙澄邈看。 “咋?有问题吗?”孙澄邈故意问。 张旻第一个反应过来,哈哈大笑。 “没问题,没问题。不仅没问题,简直是绝了。” 辛怀玉这才反应过来孙澄邈是调笑他呢。指着孙澄邈骂:“想不到你竟是东方朔式的人物,终究脱不了俳优的身份。” “骂得好!”张旻看红火不嫌事大,还要给添把火,“老孙就是个言不纯师,行不纯德的货。” 骂得孙澄邈不高兴了,说:“还想不想听好听的?” “算了!不听了。”张旻故意做出不耐烦的样子,“喝酒吧!” “你不听我还偏要说。”孙澄邈严肃了严肃,“刚才是逗老辛玩呢,这回说正经的。正心诚意,算不算?” “不算。应该是歪心邪意。”张旻笑着起哄。 孙澄邈明知道他起哄,不理他,继续道:“格高意远,算不算?” “更不算了。应该是才疏意广。”张旻笑弯了腰。 “听说过才高意广,没听过才疏意广。”辛怀玉不以为意道。 “哎哟。我说啥了?”张旻看着孙澄邈笑,“还没听过才疏意广。《后汉书?孔融传》说孔融:‘负其高气,志在靖难,而才疏意广,迄无成功。’有没有才疏意广?可见老辛才学有限,岂不是才疏意广?” 一句话说得辛怀玉脸红到了脖子。 “就你会抖书袋子。” 孙澄邈笑骂。 “起哄!起哄!”张旻恭手赔笑道:“二位大人见谅!” “去一边儿。” 辛怀玉和孙澄邈笑着同时推张旻。张旻顺势跌在床上,“哎哟哎呀”的叫。 三个人推杯换盏,你一言我一语,直到两瓶酒见了底,才带着醉意收拾睡觉。躺下了,孙澄邈嘴里还念叨:“刚才说老辛正心诚意和格高意远还是有些不准。” 张旻立马翻起身来,兴奋道:“又有新词了?是不是一意孤行恣意妄为得意忘形之类的?” 孙澄邈笑道:“就你嘴烂。”说完沉思了一会儿说:“应该是安心乐意和瑰意琦行才对。” “睡吧!”辛怀玉打着哈欠笑道:“也不知道是夸我呢还是夸你呢。” 张旻床上已传出哈欠声,很快呼噜声高一声低一声的响起。孙澄邈伴着几声轻笑也睡去了。辛怀玉却怎么也睡不着。辗转间忽想到学校有给特困生减免借读费的政策。辛怀玉就想到了董晓君。辛怀玉决定明天跟校长说说,看能不能给董晓君办个减免。想着想着,不觉中已入梦乡。 第二天上完课辛怀玉就进了校长办公室。 吴天硕正低头看东西。见辛怀玉进来,头不动,只抬起眼睛问:“有事?” 辛怀玉最怕与领导接触。见了领导,先就胆怯。硬着头皮磕磕巴巴的说:“我听说学校对特困生有减免政策,想过来问一下。” “你去找郭主任,他管这事。”吴天硕说完已低下眼睛继续看东西。 “我找过郭主任了。”辛怀玉嗫喏道,“他说只对学习好的学生减免。” “你的意思?”吴天硕再次抬起眼睛,眼神里已经有些不耐烦。 “我们班里有一个叫董晓君的,学习不好,可家里确实困难。” “董晓君?”吴天硕带着疑想重复了一遍,似乎啥也想不起来,也就不想了,温和道:“学习不好恐怕不行吧。得按政策走。” “可是……” “别可是了。学校里困难学生多的是。上面给的名额有限,学习好的还享受不到呢。” “董晓君家实在是太困难了。我去过他家。” “这也没办法。”吴天硕这次抬起了头,整个身子靠在了椅背上,一副既同情又无奈的表情。“我们也很同情这些困难家庭的学生,可是……咱们学校只给十几个名额,一个班顶多分到一个指标,只能按学习排名打分了。” 辛怀玉心里来气,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难道政策不能改?既然是减免特困生,为啥要用学习成绩排名打分?” 吴天硕脸就拉下来了。 “你说用什么打分?” “我觉得应该根据困难的程度来打分。” “你觉得?”吴天硕不屑一顾。“你觉得重要吗?” “不重要。可像董晓君这样的学生学校再不给减免借读费恐怕连书也念不下去了。这才是重要的。” “董晓君在你们班排第几?” “现在还看不出来,不过确实学习比较差。” “你们班再没有困难生了?那些学习好的里面?” “有。但家境比董晓君家要强,董晓君母亲出走了,父亲在外面打工,拖着两个孩子。眼看着就要失学了。” 吴天硕沉思了一会儿,犹豫道:“你说的情况我知道了。我会在行政会上提出来讨论的。” 辛怀玉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激动之中说话竟带着些哽咽。 “谢谢校长!” 说着转身要走。却被吴天硕叫住了。 “小辛老师,有同情心是好事。但是要注意倾向性哟。可不能准盯着小事。要把精力放在学习好的学生身上。” 辛怀玉心里失望,本来想应一声,又觉得实在不知道该说啥。只好点一下头,可脸上的不满还是有了。出了校长办公室,才觉出有些失礼,想再回去,又觉得回去说啥呢?道歉?赞成?还是算了吧。郁郁寡欢沿着小径回到自己办公室,坐在哪里独自发呆。 下课铃响过。 李军怒气冲冲的进了办公室。后面跟着一个身材瘦小的学生,低着头,一脸的委屈和害怕。李军走到办公桌前,把课本和教案往桌子上一摔,指着站在远处的男孩吼道:“过来。” 辛怀玉吓了一跳,收回神,见男孩被李军吼得身子抖了一下,十分不情愿的挪着步子到了李军跟前。大概是觉得自己犯了错,头低到了胸口。 “我让你背题你背了没有?” 李军的手指着男孩,厉声道。 男孩低着头,不说话。看得出来,男孩非常紧张。 “问你话呢?背没背?” “没……”男孩小声吞吐道。 “为啥不背?” ”……“ ”不背万一考出来你不会咋办?“李军急得跺脚。 ”……“ ”回去背,听见没?“ ”嗯……“男孩点点头。 ”去吧!“ 李军把手里的板子重重的往桌子上一扔,叱道。 男孩一溜烟跑出了办公室。 辛怀玉以为李军动了真气。正想调侃几句,安慰安慰。没想到男孩前脚刚走,李军就跟没事人似的嘴里哼起了小调。拿起桌上的杯子,到窗户跟前,拎起放在窗台上的暖水瓶,往杯子里倒水。边倒边轻松的问辛怀玉:“没课?” 辛怀玉还没有从惊谔中缓过神来,本能的“嗯”了一声。 李军倒完水,又哼着小调踱了回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像没事人似的,眼睛看着茶杯上袅袅升起的轻岚,沉醉在茶清香之中。 “你让他背什么?”辛怀玉问。 “背题呀!” “背什么题?” “背数学题呀!难不成背你的语文题?” “干嘛要背数学题?” 李军掉头往身后看了看,见魏静正专注的低头批改作业——刚才的事情并没有惊到她——才又转过头来,脖子伸长了,往辛怀玉这里探了探,神秘的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专心批改作业的魏静,悄声道:“跟魏老师学的,让学生背数学题。好办法。”说完了,得意的收回脖子,再收回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既舒服又自在。眼神里无意间流露出了对辛怀玉的不屑。 辛怀玉不明白李军说的办法好在哪里,顺口问道:”背题算什么好办法?没听说过学数学还要学生背题。“ “不会做不得背?” ”连做也不会做,背会有啥用?“辛怀玉奇怪道。 “万一考出来往上抄呢哇。” “可万一不考出来呢?”辛怀玉内心的震惊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反正你咋讲他也不会,多背几道题,到时候碰呗。”李军不屑道。 “你可真行。”辛怀玉压着心里的火嘲讽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好方法?” “你小点声。”李军朝魏静方向瞅了瞅,压低声音道,“这可是魏老师告诉我的。对差生尤其管用。” 辛怀玉看了眼仍然低头批改作业的魏静,又看了眼得意洋洋的李军。他不想再说什么了。于是站了起来,出了办公室。外面的阳光真好。暖暖的照着大地。 回头看办公室里,先前闲聊的两个老师还在闲聊。 他们一直在聊一道菜的做法。从原料采购到工艺流程,从调料的种类和多少到先放什么后放什么,从大火到小火,火候和时间…… “大概现在已经可以出锅了吧!”隔着玻璃,辛怀玉呆呆的看着正聊到兴致的两个老师,心里笑。 仿佛办公室里已溢满了菜的香味。 第六章(4) 张旻看着处于兴奋状态的两个同舍好友,自己的情绪也完全放开了。他本来是个爱起哄的人。话到这时,来了兴致,便道: “我看咱也别刚说教育上的事了。这样说下去,几天几夜也说不完。老孙不是说老辛有三新嘛,到底是哪三新嘛。” “这不就出来了嘛。包办新、梦境新,教育新。” “好!” 张旻带头鼓掌。辛怀玉也只得含笑跟着鼓掌。 孙澄邈得意得摇头晃脑。 “你先别得意。”张旻调侃道:“有个成语叫三心二意。你要是还能说上老辛的二意我就服你。” “啥玩意?”辛怀玉笑着反驳道:“老孙说的是三新,你咋给整出个三心。还想要二意。” “这有啥不可?”张旻一脸坏笑,说:“我就要个二意,看老孙有没有这本事。” “要说这二意,也不难。”孙澄邈摆出一副老学究的架子,早把两人逗乐了。 只见孙澄邈慢条斯理的沉思道:“云情雨意?蝶意莺情?” 这几个词听得辛怀玉和张旻大感意外,都盯着孙澄邈看。 “咋?有问题吗?”孙澄邈故意问。 张旻第一个反应过来,哈哈大笑。 “没问题,没问题。不仅没问题,简直是绝了。” 辛怀玉这才反应过来孙澄邈是调笑他呢。指着孙澄邈骂:“想不到你竟是东方朔式的人物,终究脱不了俳优的身份。” “骂得好!”张旻看红火不嫌事大,还要给添把火,“老孙就是个言不纯师,行不纯德的货。” 骂得孙澄邈不高兴了,说:“还想不想听好听的?” “算了!不听了。”张旻故意做出不耐烦的样子,“喝酒吧!” “你不听我还偏要说。”孙澄邈严肃了严肃,“刚才是逗老辛玩呢,这回说正经的。正心诚意,算不算?” “不算。应该是歪心邪意。”张旻笑着起哄。 孙澄邈明知道他起哄,不理他,继续道:“格高意远,算不算?” “更不算了。应该是才疏意广。”张旻笑弯了腰。 “听说过才高意广,没听过才疏意广。”辛怀玉不以为意道。 “哎哟。我说啥了?”张旻看着孙澄邈笑,“还没听过才疏意广。《后汉书?孔融传》说孔融:‘负其高气,志在靖难,而才疏意广,迄无成功。’有没有才疏意广?可见老辛才学有限,岂不是才疏意广?” 一句话说得辛怀玉脸红到了脖子。 “就你会抖书袋子。” 孙澄邈笑骂。 “起哄!起哄!”张旻恭手赔笑道:“二位大人见谅!” “去一边儿。” 辛怀玉和孙澄邈笑着同时推张旻。张旻顺势跌在床上,“哎哟哎呀”的叫。 三个人推杯换盏,你一言我一语,直到两瓶酒见了底,才带着醉意收拾睡觉。躺下了,孙澄邈嘴里还念叨:“刚才说老辛正心诚意和格高意远还是有些不准。” 张旻立马翻起身来,兴奋道:“又有新词了?是不是一意孤行恣意妄为得意忘形之类的?” 孙澄邈笑道:“就你嘴烂。”说完沉思了一会儿说:“应该是安心乐意和瑰意琦行才对。” “睡吧!”辛怀玉打着哈欠笑道:“也不知道是夸我呢还是夸你呢。” 张旻床上已传出哈欠声,很快呼噜声高一声低一声的响起。孙澄邈伴着几声轻笑也睡去了。辛怀玉却怎么也睡不着。辗转间忽想到学校有给特困生减免借读费的政策。辛怀玉就想到了董晓君。辛怀玉决定明天跟校长说说,看能不能给董晓君办个减免。想着想着,不觉中已入梦乡。 第二天上完课辛怀玉就进了校长办公室。 吴天硕正低头看东西。见辛怀玉进来,头不动,只抬起眼睛问:“有事?” 辛怀玉最怕与领导接触。见了领导,先就胆怯。硬着头皮磕磕巴巴的说:“我听说学校对特困生有减免政策,想过来问一下。” “你去找郭主任,他管这事。”吴天硕说完已低下眼睛继续看东西。 “我找过郭主任了。”辛怀玉嗫喏道,“他说只对学习好的学生减免。” “你的意思?”吴天硕再次抬起眼睛,眼神里已经有些不耐烦。 “我们班里有一个叫董晓君的,学习不好,可家里确实困难。” “董晓君?”吴天硕带着疑想重复了一遍,似乎啥也想不起来,也就不想了,温和道:“学习不好恐怕不行吧。得按政策走。” “可是……” “别可是了。学校里困难学生多的是。上面给的名额有限,学习好的还享受不到呢。” “董晓君家实在是太困难了。我去过他家。” “这也没办法。”吴天硕这次抬起了头,整个身子靠在了椅背上,一副既同情又无奈的表情。“我们也很同情这些困难家庭的学生,可是……咱们学校只给十几个名额,一个班顶多分到一个指标,只能按学习排名打分了。” 辛怀玉心里来气,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难道政策不能改?既然是减免特困生,为啥要用学习成绩排名打分?” 吴天硕脸就拉下来了。 “你说用什么打分?” “我觉得应该根据困难的程度来打分。” “你觉得?”吴天硕不屑一顾。“你觉得重要吗?” “不重要。可像董晓君这样的学生学校再不给减免借读费恐怕连书也念不下去了。这才是重要的。” “董晓君在你们班排第几?” “现在还看不出来,不过确实学习比较差。” “你们班再没有困难生了?那些学习好的里面?” “有。但家境比董晓君家要强,董晓君母亲出走了,父亲在外面打工,拖着两个孩子。眼看着就要失学了。” 吴天硕沉思了一会儿,犹豫道:“你说的情况我知道了。我会在行政会上提出来讨论的。” 辛怀玉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激动之中说话竟带着些哽咽。 “谢谢校长!” 说着转身要走。却被吴天硕叫住了。 “小辛老师,有同情心是好事。但是要注意倾向性哟。可不能准盯着小事。要把精力放在学习好的学生身上。” 辛怀玉心里失望,本来想应一声,又觉得实在不知道该说啥。只好点一下头,可脸上的不满还是有了。出了校长办公室,才觉出有些失礼,想再回去,又觉得回去说啥呢?道歉?赞成?还是算了吧。郁郁寡欢沿着小径回到自己办公室,坐在哪里独自发呆。 下课铃响过。 李军怒气冲冲的进了办公室。后面跟着一个身材瘦小的学生,低着头,一脸的委屈和害怕。李军走到办公桌前,把课本和教案往桌子上一摔,指着站在远处的男孩吼道:“过来。” 辛怀玉吓了一跳,收回神,见男孩被李军吼得身子抖了一下,十分不情愿的挪着步子到了李军跟前。大概是觉得自己犯了错,头低到了胸口。 “我让你背题你背了没有?” 李军的手指着男孩,厉声道。 男孩低着头,不说话。看得出来,男孩非常紧张。 “问你话呢?背没背?” “没……”男孩小声吞吐道。 “为啥不背?” “……” “不背万一考出来你不会咋办?”李军急得跺脚。 “……” “回去背,听见没?” “嗯……”男孩点点头。 “去吧!” 李军把手里的板子重重的往桌子上一扔,叱道。 男孩一溜烟跑出了办公室。 辛怀玉以为李军动了真气。正想调侃几句,安慰安慰。没想到男孩前脚刚走,李军就跟没事人似的嘴里哼起了小调。拿起桌上的杯子,到窗户跟前,拎起放在窗台上的暖水瓶,往杯子里倒水。边倒边轻松的问辛怀玉:“没课?” 辛怀玉还没有从惊谔中缓过神来,本能的“嗯”了一声。 李军倒完水,又哼着小调踱了回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像没事人似的,眼睛看着茶杯上袅袅升起的轻岚,沉醉在茶清香之中。 “你让他背什么?”辛怀玉问。 “背题呀!” “背什么题?” “背数学题呀!难不成背你的语文题?” “干嘛要背数学题?” 李军掉头往身后看了看,见魏静正专注的低头批改作业——刚才的事情并没有惊到她——才又转过头来,脖子伸长了,往辛怀玉这里探了探,神秘的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专心批改作业的魏静,悄声道:“跟魏老师学的,让学生背数学题。好办法。”说完了,得意的收回脖子,再收回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既舒服又自在。眼神里无意间流露出了对辛怀玉的不屑。 辛怀玉不明白李军说的办法好在哪里,顺口问道:“背题算什么好办法?没听说过学数学还要学生背题。” “不会做不得背?” “连做也不会做,背会有啥用?”辛怀玉奇怪道。 “万一考出来往上抄呢哇。” “可万一不考出来呢?”辛怀玉内心的震惊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反正你咋讲他也不会,多背几道题,到时候碰呗。”李军不屑道。 “你可真行。”辛怀玉压着心里的火嘲讽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好方法?” “你小点声。”李军朝魏静方向瞅了瞅,压低声音道,“这可是魏老师告诉我的。对差生尤其管用。” 辛怀玉看了眼仍然低头批改作业的魏静,又看了眼得意洋洋的李军。他不想再说什么了。于是站了起来,出了办公室。外面的阳光真好。暖暖的照着大地。 回头看办公室里,先前闲聊的两个老师还在闲聊。 他们一直在聊一道菜的做法。从原料采购到工艺流程,从调料的种类和多少到先放什么后放什么,从大火到小火,火候和时间…… “大概现在已经可以出锅了吧!”隔着玻璃,辛怀玉呆呆的看着正聊到兴致的两个老师,心里笑。 仿佛办公室里已溢满了菜的香味。 第六章(5) 唯一让辛怀玉感到欣慰的是江梦寒。 江梦寒始终蹙着眉,神情专注的看着李军教训小男孩的全过程。像一个忠实的记录者,用眼睛记录下了这一切。 透过江梦寒的眼睛,辛怀玉能看到她内心的隐忍与挣扎。有那么一瞬,辛怀玉甚至担心江梦寒会再也控制不住爆发出来心中的愤怒。 所幸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关于董晓君减免借读费的事自从辛怀玉找完吴天硕后就再也没有了下文。辛怀玉几次想找吴天硕再问问,思来想去知道问也是瞎问。那天从吴天硕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吴天硕的话里无疑已表明了答应辛怀玉行政会讨论的话不过是应付而已。 辛怀玉对此已不再抱任何希望。 这几件事交织在一起,让辛怀玉不得不认真思考教育的问题。 孙澄邈说得没错,“造士”虽然不是什么特别新的教育理念,却切中了当下教育的根本弊端。“造士”不是他辛怀玉独立思考出来的教育理念,是古已有之。新中国成立后党的教育方针里明确写了“坚持教育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服务、为人民服务,把立德树人作为教育的根本任务,全面实施素质教育,培养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努力办好人民满意的教育。” “造士”不过是当代教育方针的古代表述,赋予了当代教育更多的传统含义。 “造士”的核心是“造”,即通过教育实践达于培养“士”。 勿庸讳言,中国古代教育历来有重视德行教育的传统。把“德”排在“识”的前面,这不仅是阶级的需要,更是社会的需要。韩愈《师说》开篇谓“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是传道、受业、解惑,没有说受业、解惑、传道。显然,在古人的观念里,教育首先是传道,从孔子以下,都是把培养学生的道德观念和道德行为养成放在第一位。韩愈继而明确说道:“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显然,一个老师如果只是教孩子们些识文断句之类的知识的话,是不能称为老师的。 可是现在学校里不仅出现了求“术”离“道”的情况,还出现了通过让学生背数学题来赌成绩的现象。辛怀玉开始深层次思考这一现象。古人说:“小学而大遗”,教育再这么走下去,真的是只关注成绩而丢弃了德的养育了。 再回到“造士”上来。谈“造士”当然要先弄清什么是“士”。否则如何“造”? 何谓“士”? 《说文解字》上说:“士,事也;数始于一终于十,从一从十。孔子曰:推十合一为士。” 按照许慎的解释,“士”的本义就是“事”,表示善于做事,从一开始,到十结束,非常完美地完成了一件事情。《白虎通》也说:“士者,事也,任事之称也。”任事就是做事情称职。能把事情做好,在社会上担任工作辞职,就是好男人,好男人即为士。 有人说许慎并没有见过甲骨文和金文,只就小篆字形加以解说,跟“士”的金文字形严重不符。这是事实,从甲骨文出土,再看“士”的金文字形,很明显是一个象形字,像一把“钺”的形状。“钺”用青铜或铁制成,样子像比较大的板斧。因此“士”的本义是使用斧钺的战士,引申为男子的美称。而许慎的“从一从十”是从小篆的字形附会出来的。 此说或许在理。但许慎的《说文解字》成书于两千年前,早已深刻影响了中国文化。就算是附会之义,也已深入人心,成为传统文化中对“士”理解和解释的重要依据。理解“士”,当然就离不开《说文解字》里对“士”的解释了。再说文化本来就是推演过来的,里面含着真知,宣扬出去,就有了真知的力量。 清代学者黄生解释道:“《说文》引孔子‘推十合一为士’,言能综万理于一源也。” 清人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有进一步的申说:“学者由博返约,故云推十合一。” 可以断言,“士”的第一个特征就是要有由博返约的思维能力——换言之,士必须能对五彩缤纷万象丛集的客观世界进行抽象概括,进而探讨其内在规律的能力。 其次,孔子还说过“士志于道”,其意是讲:作为士,他的最高追求应该是道——这道既包含客观真理,又包含主观道德。 所以,士的双重规定就是:既探求客观真理,又追求道德完善。这跟西方对知识分子既是真理探求者又是社会良心的双重规定可谓殊途同归异曲同工。 简单说,“士”跟知识和人格有天然联系。所以,在我们的语言系统中,“士”还天然地代表着一种精神,那就是对传统精神道德执着追求,不为物质权贵所桎梏。 作为中国古代讨论教育理论的重要著作《大学》里明确提出了“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条目,实际上是从客观真理的探求到道德修养的完善再到身体力行的社会实践,完美的诠释了“士”的含义。 中国古代,只有谨守个人修养并且达到了一定境界的人才能用冠以“士”字的称呼。比如,博学之士,有志之士,仁人志士,学士,进士,名士,侠士,壮士,隐士,烈士等等。而与士有关的词语也多是在精神上积极的,正面的,是提倡大家效仿的。比如,士为知己者用,士受杀不受辱,壮士不饮盗泉之水等等。 儒家学说中儒出身于“士”,又以教育和培养“士”为己任。 由此看出,士不是一个特定的阶层。事实上,士分布在社会各个角落,上可为卿相,下可为士民、布衣。士的社会地位与职业千差万别。但在差别中又有统一性,即知识、道德和勇力。 怎样“做”才称得上“士”? 子贡曾向孔子提出“何如斯可谓之士矣”的问题。孔子回答说:“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论语?子路》)这句答话中,既表明了“士”的职业身分,同时也指出了作为一名“士”的最基本条件和责任:一是要“行己有耻”,即要以道德上的羞耻心来规范自己的行为,二是要“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即在才能上要能完成国君所交给的任务。前者是对士的道德品质方面的要求,后者则是对士的实际办事才能方面的要求。而这两方面的统一,则是一名合格的士,也就是一名完美的儒者的形象。荀子写了一篇题为《儒效》的文章,其中对于儒者的形象和社会作用是这样来描写的:“儒者,在本朝则美政,在下位则美俗。”“美俗”就要不断修身,提高道德品质,以身作则;“美政”则要“善调一天下”,善于工作,勤于工作,以安定社会秩序和富裕百姓生活。 想到此,辛怀玉豁然开朗。 儒家培养“士”讲三重:重德、重知、重行。 当代教育方针注重立德树人、注重德智体美全面发展、注重培养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 两者除时代不同教育的内涵发生变化外,教育的本质仍是一脉相承。 如何“造士”? 辛怀玉从儒家养“士”重“行”联想到《大学》里所蕴含的关于“知行合一”的道理。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这是《大学》开宗明义的一段文字。“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这句话很重要,可以说是儒家所有思想的基本原理,说的是先后次序。著名的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关键是什么?是先后次序。前面讲“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这里就是八条目的先后次序。次序乱了,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先后次序里包含了选择的原则、决策的原则。原则和按原则去做,就是“知”和“行”。原则是“知”,按原则做是“行”。“知所先后”即讲“知”,讲选择、讲决策,也讲“行”。怎么“行”?确立原则并始终按原则去做。而要始终按原则去做,就要对事物运行的原理有深刻透彻的理解,这样才能“知行合一”。 儒家思想里一个很重要的原则是“推己及人,由近及远。” “知行合一”讲的不是别人,讲的是自己。 自己怎么“行”呢?“推己及人,由近及远”。这也是一个本末先后的道理。可见,“推己及人,由近及远“是做到”知行合一”的前提。一个人不修己,就不能推己及人,就不能由近及远。正因为“推己及人,由近及远”是儒家思想的基本原理。所以《大学》先从修己开始;所以传统知识分子最重做人。 你不知道“近道”的道理和原则,你是没法做的。也就是说没有“知”,要么你不会做,要么就做错了。你知道“近道”的道理和原则,却不按原则去做,这就叫“背道而行”。两者都不叫知行合一。没法合,合不到一上。所以说“知行合一”首先要“知”,还要按“知”而“行”。二者才能统一。才能“近道”,才能“至善”。 辛怀玉由此想到教师职业培养与职业发展的问题。 教师的职业发展大体要经过掌握了教书的技与术的教书匠进化到掌握了教育艺术和教学艺术的教师再进化到思想品格高尚充满人格魅力的教育家。即教书匠——教师——教育家。这个从教书匠到教师到教育家的进化过程中始终离不开教师对完美道德完美人格的追求与修炼。教师不注重个人修养,不仅成不了教育家,怕是倒回去连教书匠也做不好。 不是被人称为“老师”就真的成了“老师”。 费孝通在回忆他的恩师,被誉为清华百年历史上四大哲人之一的大教育家潘光旦时写道: “在我和潘先生之间,中国知识分子两代人之间的差距可以看得很清楚。差在哪儿呢?我想说,最关键的差距是在怎么做人。潘先生这一代人的一个特点,是懂得孔子讲的一个字:己,推己及人的己,懂得什么叫做己。己这个字,要讲清楚很难,但这是同人打交道、做事情的基础。 “潘先生这一代知识分子,首先是从己做起,要对得起自己,而不是做给别人看,这可以说是从己里边推出来的一种做人的境界。社会上缺乏的就是这样一种做人的风气。年轻的一代人好像找不到自己,自己不知道应当怎么去做。作为学生,我是跟着他走的。可是,我没有跟到关键上。直到现在,我才更清楚地体会到我和他的差距。 “潘先生这一代人不为名,不为利,觉得一心为社会做事情才对得起自己。他们有名气,是人家给他们的,不是自己争取的。他们写文章也不是为了面子,不是做给人家看的,而是要解决实际问题。这是他们自己的‘己’之所需。 “潘先生经历了灾难,可是他不认为应该埋怨哪一个人。这是一段历史的过程。造成他的人格和境界的根本,我认为就是儒家思想。儒家思想的核心,就是推己及人。” 费孝通的这番话不单是为了回忆恩师,实际上是说给每个知识分子,每个做教师的人听的。辛怀玉作了教师后对于潘光旦倡导的“做人”、“造士”感悟颇深,潘光旦先生的做人更是让辛怀玉由衷佩服。关于如何培养教师,如何做教师思考的就多了起来。特别是李军的事情发生后,辛怀玉思考的就更多了。 做到知行合一确实不易。王阳明说“知易行难”,孙中山根据当时革命的形势提出了“知难行易”。其实“知”与“行”是辩证统一的。“知易行难”也罢,“知难行易”也罢,若是沦落到知而不行或者不知而行的地步才是真正可怕。 一个背弃教学规律,靠学生背数学题来提高成绩的老师,你不能说他不知道数学应该怎么教怎么学。为什么他背弃正确的方法,选择完全错误的方法,做出完全错误的行为?实际上还是个选择的问题。一个人选择什么,某种程度上就决定了他将成为什么样的人。在耕耘与收获之间,李军没有选择耕耘,而偏重选择了收获。这是一种很偷懒的选择。他明明知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道理,知道耕耘在前,收获在后,可为了偷懒和急功近利,他更愿意看到收获。这叫什么?这叫知“道”而背“道”。他求的不是教育之“道”,而是“利”,为了个人的私利,个人的荣誉,他背弃了“道”。这叫知行不能合一。当老师的不能知行合一意味着师德出了问题,境界出了问题。 想收获,得先耕耘,耕耘了才会有收获,况且耕耘了未必有收获。但不耕耘,定是没有收获的。本末先后,就是要我们不为利欲所牵引,不要利令智昏,让利欲蒙住了眼睛,乱了心智。李军把收获放在了前面,混乱了本末,这是选择上的逻辑错误。造成这种错误的根源在于趋利背道;这种错误的结果是师德会出问题,做人的境界会降低。孔子说了:“求仁得仁,又何怨?” 辛怀玉想到他的家乡每年种下种子等待收获的情形,心里油然生起了一种愉悦的轻松。 辛怀玉由李军的行为进而想到,知行合一往往并不是简单的不知“道”。不知“道”只是一方面,而是否能始终坚持按“道”而行才是更重要的。 “道”是客观规律,也是理想信念。 知行合一的人会有两个表现。一是他观点立场鲜明,从来没变过,二是他坚持做的事情从来没有停过。这就是知行合一的真知道。他真知道那道理,就执守那观点和立场,言行一致,一直那样去做。不会因为外部舆论环境或人情世故的变化改变自己的立场态度,也不会因为有什么困难或新的诱惑,而停止他一直坚持做的事。 这一连串的联想使辛怀玉很快得出一个结论:“造士”远不是当老师的如何教育学生。 “造士”首先是当老师的如何培育自己;社会如何培育老师。 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后大部分师范院校招生分数线一直没有上来,被学生戏称三流学生上师范。而师范院校教育又没有从根本上重视“士”的教育,这才培养出像李军这样的教师。 可是,当老师的本身如果不具有“士”的思想修养,甚至没有“士”的意识,如何能担当起振兴教育的重担? 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很早就提出了“教学做合一”。 陶先生一生三次给自己改名。父母给他取名陶文浚,到了19岁,读大学期间深受明代思想家王阳明“知行合一”论的影响,给自己改名“陶知行”,认为“知是行之始”,认识先于实践。之后,他认识到其中的唯心论色彩,于是把王阳明的学说翻了个个儿,提出“行是知之始,知是行之成”,有实践才有认识。43岁时,他在《生活教育》上发表《行知行》一文,并改名为陶行知。从陶行知改名字可以看出陶老先生一生的教育主张。他的著名的“教学做合一”不仅是把老师的教和学生的学做有机结合,还把老师的教和老师的学做融合到一起。教师的不断学习,不断实践,不断修养,是陶行知先生“知行合一”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 现在辛怀玉需要思考一个问题:古代教育重“士”的培养,现代教育重德的培养,这是不争的事实。可为什么已经明确了教育性质,明确了教育方向的教育方针没有在教育实践(包括学前教育、中小学教育、大学教育)中得到很好的贯彻和落实? 第六章(6) 面对这种困惑,辛怀玉不得不对近现代教育再做深入的思考。 在辛怀玉的思想里,近现代教育有诸多反思之处,但其中最根本的还是忽略了使受教育者做“人”,做“士”的教育。 教育是个人成长、社会发展、乃至民族振兴、国家兴旺的根基所在。教育要培养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才能承载民族振兴、国家兴旺的历史与现实与未来的重任? 从百年之前西学东渐开始,近代教育频起波澜。面对技术化日益加深的时代,当一切似乎都可以被算法衡量之时,教育在教导学生运用技术立身之时,是不是缺失了教育学生成为活泼生动而有素养的人? 面对商品经济冲击之下的社会,当一切以装饰了的功利主义盛行之时,教育者与受教育者是随唯目的论的功利之波逐流还是沉浸在教育的本质之中,去培养真正的“人”,真正的“士”? 教育的发展对推动社会发展无可置疑,但毋庸置疑的是“人”的教育、“士”的培养成了近现代教育的硬伤。用潘光旦的话说“近代教育对不起青年和国家” 然而辛怀玉思考的不是对得起对不起的问题。而是制造这对不起的根源。 为什么近现代中国教育会背离对人的全面培养这一根本原则?为什么近现代中国会出现教育技术化的不良倾向? 教育须以每一个人为目的,须在每一个人身上着手。教育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完成一个人,教育的最大目的是为了促进个性发展,教育的最终目的是让受教育者完成“自我”,把自我推进到一个“至善”的境界,成为“完整的人”。国家不论是培养劳动大军也好,培养专业技术人才也好,培养专家精英人才也好,必须完成人的教育后才能成为完整的“人”的意义上的各类人才。“做人”、“造士”的教育始终是全部教育的根基。 如果社会不从人本身出发,而是基于功利需求,唯目的论,教育很容易远离教育的本真,误入专业化、技术化的歧途。我们看现代教育培训教师大量集中在教法,教师教育追求大多是学生成绩,李军之类以背数学题的方式实现成绩的追求等等,活脱是教育机械化技术化的呈现。更大范围,功利思想、唯目的论只会使人们从眼前利益着眼行事。社会需要高考成绩,从学前教育到高中教育全力以赴,唯成绩是问,除此一概不论,至于培养出什么样的人已经与教育无关了;市场需要专业技术人才,急功近利的人们就迫不及待地希望受教育者尽快成为专业技术人才,于是学校在市场的导向和人们需求的吸引下热衷于搞专业化、技术化的速成教育。这种满足“社会需要”的教育,远离了培养“健全的、完整的人”的教育,也就远离了教育的本真。 辛怀玉后来写过一篇针砭教育时弊的文章,题目是《我不是你的奴隶》。振聋发聩的提出要把教育从功利主义、唯目的论中解放出来。其用心之苦可见一斑。 对于辛怀玉的人格和对教育的执著我还是比较钦佩的。但辛怀玉身上体现出来的书生气确实到了迂腐的地步,这也是我们学校公认的。 辛怀玉这个人读书出身,身上带有明显的理想主义色彩。这是他最可爱的地方。比如从大学时代起他就苦苦思索他一生将要从事的教育,从最初学习杜威,企图创立教育重演论体系到回归到中国古代教育理论的探索,以儒家思想重振中国教育,提出“做人”、“造士”的教育追求,再到身体力行的践行“知行合一”,在教育教学方面做了半生努力。这些都是值得称道的地方。 唯有一点辛怀玉始终没有弄明白,以孔子孟子为代表,以朱子、二程、阳明为中兴的儒家时代代表的是中国小农经济时代,社会相对封闭,商品经济并不发达,社会交流相对有限,虽已不是小国寡民社会,毕竟与现代工业社会有着本质的区别。人能悠然自得,教育亦能以悠缓的姿态从容实现。现代工业社会中,社会发展呈加速度状态,社会需要呈爆炸式增长,教育自然不能从容应对。教育开始以批量生产的方式进行。现代班级制本身就是工业化的产物。这种时代的巨变产生了教育的革命,近现代社会出现教育技术化的已是必然趋势。加之快餐时代的到来,教育的步子更为急迫,全面培养面临极大的挑战。社会发展对教育的冲击从消极面来看,确实造成了对教育的伤害,但从积极面来看,恰恰是教育革命的新契机。 辛怀玉的理想主义染上了时代悲剧的色彩。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也正因为这种不可避免,反而更显辛怀玉的悲壮。 辛怀玉半辈子的努力没有改变教育,也没有改变南海中学由建立到鼎盛最后衰落到解散。其中的原因纵然很多,但一所学校的存在不是看你培养人到什么程度,而是看你的升学率,特别是重点高中的升学率达到多少。当重点高中的升学率下降的时候,生源就会逐年减少;生源减少,导致升学率进一步下滑;升学率进一步下滑进一步导致生源萎缩,最后学校没学生了。学校没学生了,学校还办啥?只得解散,合并,分流。 南海中学的最终解散未必是教育的悲哀,但绝对是辛怀玉的悲哀。 当然,导致南海中学的最终解散还有其它原因,我会在后面的故事里讲述,现在就先不说了。 辛怀玉的悲剧还在于他没有充分意识到社会需要对教育的强大冲击。诚如我上面所说,一个重点高中升学率决定了一所学校的命运。这就是社会需要。这个社会需要无可指责。以中国这么庞大的人口数量,不要说发展,未来如何立足社会,生存下去都是每个家庭面临的最重大的命题。中国是一个现代市场经济发展还不成熟的社会,不仅有像辛怀玉这种带有遗老遗风的人存在,还有“学而优则仕”的传统观念的根深蒂固。做个有身份的人。啥是有身份的人?稳定、体面的工作最能代表身份。这话放到现在也不为过,更不要说上世纪末和本世纪初了。咋才能混得有身份?唯有考学一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形容的就是几十年来中国的高考。 这时候突然有个声音说:教育要培养学生“做人”、“造士”。 你会信吗? 就算你信了,你会耐着性子等吗? 要知道“做人”、“造士”的功能虽与日月同辉,但“做人”、“造士”同样靠的是日月的打磨。 被生活生存逼仄到独木桥上的人哪里还记得“做个好人”的谆谆教诲?先过去再说吧。 再说人性。 至少在辛怀玉的观念里,教育是一个养善的过程。《三字经》里开篇便讲“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人性本善是孔子教育的出发点。我们不去讨论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但我们都知道人性中天生有着的原恶,诸如任性、懒惰、嫉妒、自私等等。教育的力量正在于通过培养内在人性的精神力量来改变来战胜这种先天性局限。原恶带着原始的本能的力量,我们都知道这种力量的强大。教育便需要更加强大的力量和更加坚强的韧性才能使人克己,超越。 面对人性的问题,我们且不说知易行难。我们只说需求。人的需求本来是分层次的,有近端的迫切的需求,有远端的精神的需求。当近端的迫切的需求逼在眼前的时候,人往往会放弃远端的精神需求。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所以在社会需要选择的时候,辛怀玉所选择的“做人”、“造士”显然背离了社会大众的真正迫切需要。家长选择了分数,学生选择了分数,教师选择了分数,学校选择了分数。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各种教育机构更是应分数而生,手段花样层出不穷,招徕需要分数的人。这些机构里压根就没有“做人”一说,更别说“造士”。我们市里一所私立学校,完全是“造分”机器,但发展得很好,学费一年比一年高,学生一年比一年多。 总之一句话:社会需要决定学校办学方向。 社会对学校最大的需要就是分数,学校全部的努力就是分数。 我有时想,辛怀玉是不是生错年代了?要么早生几百年,要么晚生几百年。早生几百年又怕出身农民的辛怀玉连学习读书的机会也没有,晚生几百年,人的需求自然升到精神需求的层面恐怕辛怀玉又没有了存在的价值。 那么,这个悲剧的人物是适逢其时了? 好了,还是不要打断辛怀玉对教育的思考,让他继续吧。 无论教育偏离教育多远,辛怀玉还是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 辛怀玉无力对抗社会需要对教育的左右,只好把自己的思想退缩到校园里,退缩到教师身上。 显然,教师作为教育活动的主导,在整个教育过程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教师的言传身教无疑对学生整体价值意识形成具有深远的影响。辛怀玉由此想到师范教育,想到慎择师资。 诚如潘光旦所提出的,选择教师不仅要看他的学识多少,学问深浅,更重要的是他的学识对他个人的日常生活已经发生了多少良好的影响,所谓学识与个人操守之间是否是贯通的,也就是教师在言语举止、工作作风上表现出的气质风度。 这种与人的学养贯通的气质风度,对学生尤具潜移默化的作用,尤具偶像的魅力。人在青年期都有崇拜偶像的天性,因此教师的深厚的学养与严谨操守相贯通的气质风度是教师必须具备的资质。 可是这些本来是师范教育应该有的东西似乎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这点辛怀玉深有体会。以三流分数招进来的师范学生似乎也不再把这些东西当作自己的修养追求。他们更愿意把自己定位在教书匠的层面上,完成机械的、技术性的工作即可,至于学识涵养、个人操守已是工作以外的事了。 师范学习生活留给辛怀玉另一个较为深刻的印象是对中国传统教育的自卑。讲教学论的老师不愿提中国传统教育中蕴含的教学论,讲教育学的老师不愿提中国传统教育中蕴含的教育规律,讲教育心理学的老师更不愿意提中国还有教育心理学。唯有讲中国古代教育思想史的老师皱着眉头埋怨中国古代教育没有完整的体系。与之相反,凡讲到西方教育,大多眉飞色舞,跟看到亲娘似的。 辛怀玉后来反躬自省,发现自己受老师的影响,也曾着迷于西方教育理论。然而,真正接触了中国古代教育理论和典籍后辛怀玉才逐步意识到潘光旦教育思想中一个教育观点的重要。潘光旦说:“教育只能产生并发扬光大于教育对象生存的土壤。” 欧美教育的土壤,是欧美的历史背景,欧美的文化传统,欧美的风土人情,即欧美的实际国情所决定的。显而易见,中国的国情与欧美是迥然不同的。中国是一个以儒学为主,孕化几千年的文明古国,中国有中国的文化,冒然摒弃中国文化传统中的精髓,一味机械操作西方教育理论,是一种背弃教育对象、背弃教育对象生存的教育土壤和教育环境的教育,其结果可想而知。 辛怀玉的思想终于又回到了“做人”、“造士”。 辛怀玉后来完成的一篇论文《师范院校应秉承的教育理念》中对上述问题进行了深入思考和清晰论述。 回到“做人”、“造士”的辛怀玉想起了大学时曾经读过的潘光旦的一篇题为《近代教育对不起青年与国家》的文章。当时兴奋之至,还做了笔记,最后一段几乎能背下来。 “国难的形成,自有它的内因外缘,若就其内因而论,我始终以为教育要负很大的责任。教育没有教一般人做人,更没有教一些有聪明智慧的人做士,没有教大家见利思义,安不忘危,没有教我们择善固执,矢志不渝,也没有叫我们谅解别人的立场而收分工合作之效。我以为近代的教育不知做人造士为何物,是错了的,错了,应知忏悔。” “而今虽没了国难,但教育也不能随波逐流,成为庸俗的附属。” 辛怀玉这样想的时候,心中澎湃起了激情。 也许恰恰是这段话启迪了辛怀玉,赋予了辛怀玉神圣的使命。 也许是因了“菁莪造士,棫朴作人”的缘故。 也许是怀着“育才造士,为国之本”的教育理想。 辛怀玉的教育人生就此展开了。 第七章(1) 学校小会议室里,校长吴天硕正主持召开行政会。 年级组长以上人员全部参会。 教导主任赵建国针对开学以来的教学情况和教师情况作了长篇发言。 赵建国49年出生,初中毕业后回家务农,为人机灵,脑子好使,深得生产队长喜爱,加之家里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72年成为首批公社推荐的工农兵大学生,在内蒙古师范大学学习三年,毕业分配到中学。虽说是工农兵大学毕业,但赵建国可不是靠混起家的。特别是大学三年里,赵建国接触了好多有良知的教授,思想发生了根本改变,特殊岁月没有给赵建国留下太多的痕迹,相反,三年大学生活和十几年的教师工作经历使赵建国逐步成长成一个儒雅睿智宁静淡泊之人。然而他又是极认真,担任教导主任之后更的如此。赵建国是那种心中装着使命,且全力实现的人。 现在赵建国正在行参加行政会的人员解说关于今年新分配过来的教师的情况。 “通过两个多月的听课和观察,今年新分配过来的老师总体表现还是很不错的。” 赵建国坐得端端正正,表情严肃,侃侃而谈。他这人一向如此,平日里跟人打交道和和气气,一到了工作场合立刻变得严肃起来。谈论工作又能一针见血,一语中的,学校里的人都怕他谈工作,特别是那些平日里偷懒的老师。 “这批老师底子不错,有思想,有见地,还能主动听老教师的课,向老教师学习。据我观察,这批老师,特别是住学校宿舍的老师们,每天晚上读书、备课,工作投入,是些好苗子。” 说完这些话后赵建国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犹豫下面的话应不应该说。但他还是按照原来的思路说了下去:“其中辛怀玉老师,讲课风格独特,与学生关系处理得非常融洽,学生们很喜欢他。” “嗯。”校长吴天硕插话道,“这个辛怀玉确实有点不一样的地方。我也注意到了,小伙子对教育、教学有自己的理解。是个有理想、有追求的年青教师。不过赵主任你要多注意一下,我发现他的一些想法还不太成熟,要注意多加引导。咱们可不能拿学生做实验,万一出了问题,学生不可能重回炉,学校也担不起这责任。” “我知道。我会多注意引导的。”赵建国有板有眼的回道。 “另外……”吴天硕直了直腰,声音洪亮的面向全体与会人员说道,“咱们学校刚刚完成了校长竞聘和教师岗位聘任。老师们的心还没有完全安定下来。被解聘的那几个教师的问题还没有全部安置好。个别老师对这次教师岗位聘任还有看法,有情绪。这些都需要大家下去多做工作。你们都是学校的领导和环节干部,身上是有担子的。我希望你们能够把精力放在学校工作上,一方面以身作则,做好自己的工作,起到表率作用;另一方面要多做解释工作,安抚好有情绪的老师。毕竟改革是新生事物,发生在咱们学校,大家谁也没有经验,摸着石头过河,难免挂一漏万,给老师们造成负面情绪。但我想,只要咱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处处为学校的发展着想,为老师们的利益着想,老师们一定会理解的。” 众人点头称是。 “我最近注意有些老师喝酒上班,来了以后到处串,公也不办,攒堆打沓嘴,有渐成风气的趋势。振国,你们办公室注意一下这个事。” 办公室主任郝振国听了,点了点头说道:“我也注意到了,特别是杜朋义,喜欢饮酒,还经常拉着小年轻请客。” “这个老杜,一点风水也没有。”吴天硕笑道,“那么大岁数了,成天撺掇上年轻人喝酒,好像上辈子饿死鬼转的。要不是考虑到体育教的不错这次岗位聘任就想把他弄走了。你们各口上的人都注意一下,回去提醒一下办公室里的老师们,特别是年轻人,不要成天没事跟杜朋义瞎起哄,弄得乌烟瘴气的。”见众人不吱声,吴天硕又补充道:“要多在教学上引导年轻人。” 散会后吴天硕特意把郝振国留下叮嘱道:“杜朋义的问题你想想办法,看怎么谈。这家伙是饿出来的,喝酒上班的问题能硬性规定,但拉上小年轻到处混吃混喝这个问题解决不好会带坏年轻教师,带坏学校风气,这可是大事。” 郝振国笑道:“这个杜朋义,兵团出身,拿义气哄人,就是个混吃的主。” “我听说老杜嘴上不好,老是编排年轻人坏话。据说谁请吃饭编排谁。请的越多,编排的越多。这是咋回事?” “这家伙是吃准了小年轻在单位里怕有坏印象,故意说他们坏话,编故事。小年轻为堵他的嘴,只好请他吃饭喝酒。结果越是请,故事越多,坏话越多。你怕我说你坏话?怕就请我吃饭呀!老杜就是抱这种心态忽悠别人呢。” “他老在背后捣鼓人家,人家还能请他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郝振国笑道,“要是只在背后捣鼓人岂不成了长舌妇了。老杜平日里以义气自居,别人请客硬拉上学校里的年轻人,自己偶尔也花钱请年轻人,酒桌上一套一套的。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有一套混吃混喝的招数。年轻人社会经验少,遇上这样的大哥,能把背后捣鼓弄成善意,你说绝不绝。” “噢!”吴天硕恍然道,“原来是这样。那你可得重视。小年轻刚参加工作,涉世不深。再说那两个钱也经不起这么造。” “我知道了。”郝振国应道。 郝振国走后,吴天硕决定听听辛怀玉的课。 这些天来,不断有关于辛怀玉的话传到他耳朵里。称赞的,反对的。今天的行政会上,赵建国还特意提到辛怀玉,这就不能不让他注意了。 吴天硕本来对辛怀玉没有什么印象。反倒是张旻和李军给他留下的印象比较深一些。 张旻为人机灵,见人还没有开口就是一面笑。很是讨人喜欢。吴天硕记得有一次去初一办公室,别人还没怎么反应,张旻早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的叫他“吴校长。”然后站在那里,好像等着他训话似的。吴天硕威严中不乏亲切的让张旻坐下,张旻才小心的坐回椅子。坐回去后仍然小心的看着他,仿佛在等他的召唤,一旦他发出哪怕是暗示性的含义不明甚至连他自己也模糊不清的召唤,都会随时站起来。 吴天硕虽然不是打心眼儿喜欢这种人,但人就是这样,自己不喜欢的未必真不喜欢。张旻眼头见识,反应快,伺候人妥帖,让人心里舒服。 李军不似张旻讨人喜。时常本着脸,一副严肃到庄严的样子。但吴天硕还是一眼就看出李军骨子里比张旻贵不到哪里去。两个人只是性格不同而已,本质上是一样的。还是那次他去初一办公室。张旻的反应是迅速站起来,恭敬有加。而李军只瞥了他一眼就又低下头批改作业,全然当他没有进来。可是当他凑过去看他批改的作业时李军马上抬起头,用敬畏的眼神看着自己,说:“吴校长,你看我批改的对吗?”吴天硕本来不打算细看,听了之后不得不拿过来看。细看之下,只见李军在作业本上对错题和对题都作了仔细批注。吴天硕注意到作业本上有一道题已经判了对号,却在中间的步骤插入红箭头,旁边还作了“此处还有其它更简捷的思路,老师想看到。”这点真的很让吴天硕吃惊,一般批改作业,大多在错题上用心,李军不仅在错题上用心,还能在对的题上用心。而且从批语上可以看出李军在激励学生深入思考的同时力图打开学生的思路。吴天硕因为这本作业批语对李军大为赞赏。他在点头表示赞赏的时候李军竟然说:“这是魏老师教我的。今后还要多多向魏老师学习。”魏静就坐在李军的后面,听到李军的话后,心里受用,面带甜甜的微笑夸道:“李军悟性高。” 再看辛怀玉,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打从自己进来只把头抬了一下就又低下头看他的书。直到自己出办公室也没问候一声。吴天硕多少有些不高兴。也不知道他是看的什么书。吴天硕当然不会凑过去看辛怀玉看什么书。他心里猜测应该不是与教学有关的书。 吴天硕忽然想起前一阵子搞校长竞聘时辛怀玉高兴得手舞足蹈的样子。吴天硕并没有看到辛怀玉高兴得手舞足蹈,他是听别人说的。那时还没有开始竞聘。没开始竞聘辛怀玉就高兴得手舞足蹈。吴天硕听了,虽然心里理解年轻人对啥新鲜事物都兴奋得不行,也知道刚刚来学校的辛怀玉不会对自己有啥不满,但就辛怀玉那个劲实在让他心里不舒服,难免见了辛怀玉就会有讨厌的情绪。 当时投弃权票的还有魏静。但魏静的老公在区里上班,魏静又是认认真真工作,旁的事操心少的人。他吴天硕就算有点不满,也还不至于到了生厌的地步。至于石子谦,教书真是一把好手,可惜生性散淡,倒不惹人讨厌。这次人事调整,有心让他当初三年级组长,愣是不干。不干就不干吧!他这种人,能把书教好,把成绩提上去就行了。唯有辛怀玉,你刚来才几天,手舞足蹈个啥劲? 吴天硕从辛怀玉身边走过时不满的斜瞅了辛怀玉低头看书的背影一眼。这一眼别人不知道,却被李军捕捉到了。 辛怀玉不知吴天硕瞅他,不知道吴天硕心里已经种下了讨厌,更不知道关于他手舞足蹈的全部消息及演绎都是从安安静静办公的魏静嘴里传出去的。 至于魏静为啥要把单独跟她表现出来喜悦传出去,鬼才知道;至于把喜悦夸张成手舞足蹈,更是神仙也不知道了。 第七章(2) 吴天硕私下没少观察这帮新来的年轻人。作了这么多年的领导,吴天硕早就养成了观察人,分析人的习惯。客观上讲,辛怀玉留给他的印象不算差,要不是因为手舞足蹈那件事,吴天硕还准备重用一下辛怀玉呢。小伙子洋溢着青春活力,却又不乏沉着冷静。特别是思考着要走一条教育新路的劲还是让吴天硕有所动心。吴天硕仿佛从辛怀玉的身上找回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这些都让吴天硕动过用辛怀玉的想法。尽管他也担心,万一这条路走的急了,走出后果,他这个校长也不好交待。但辛怀玉手舞足蹈的形象像画儿钉在墙上一样钉在了吴天硕的脑子里。 这让他很是恼火。 他这个校长本来当的好好的,高振国跟自己搭档多年,虽说关系不冷不淡,高振国并没有要挤兑他吴天硕并取而代之的意思,两个人的矛盾从来没有浮出水面。上面偏偏要搞校长竞聘,而且偏偏选南海中学作试点。无形中把他和高振国的矛盾放大了不说,还使得矛盾表面化。吴天硕当时的情形已经是很尴尬了,各种纷纷扰扰的传闻满天飞,他应付都应付不过来,却又突然跳出个辛怀玉,而且手舞足蹈。弄得大家都拿这件事来嘲弄自己,好像他这个校长当的有多不得人心似的。 吴天硕重用辛怀玉的心思就暂时放下了。 今天的行政会赵建国突然单独拎出辛怀玉说事。就不得不引起吴天硕的重视了。他临时决定亲自听听辛怀玉的课,看看辛怀玉是不是像人们传言的那么好或者那么差。 他这个做校长的,总要掌握第一手资料才对。 吴天硕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独自提了排骨凳进了教室。学生们一看校长来听课,吓得赶紧回到座位上,拿出书本,坐得笔直。吴天硕看一眼表,离上课还有两分钟。乘这空隙,他同学生攀谈起来。 “这节上什么课呢?” “语文。”一个学生怯生生的回道。 “喜欢吗?” “当然喜欢了。我们辛老师讲得可好了。”旁边的学生似乎嫌弃那个学生的胆怯,接了话。 “哦,是吗?” “当然啦!辛老师对我们可好了。从不打骂我们。” “哦?”吴天硕饶有兴致的看着说话的学生。 是个小女孩儿,长得瘦瘦的,一脸天真,充满自信。说话时眼睛里流动着自豪。 这时外面的阳光照射进来,恰好照在她脸上,她的小脸蛋给这阳光照得越发显得红彤彤的。 “你叫什么名字?”吴天硕亲切的问道。 “我叫……刘丽。”女孩突然害羞起来。 吴天硕轻轻抚了抚刘丽的头,温和的说:“真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儿。” “可是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刘丽嘟囔道。 “为什么呢?” “我想叫刘梦洁。” “哦?” “我是一个爱做梦的女孩,我想做一个心地善良,纯洁浪漫的女孩儿。” “那好呀!” “辛老师也说好!”刘丽得意的说道,脸上顿时灿开了花。 “辛老师怎么说?”刘丽的话勾起了吴天硕的好奇。 “辛老师说梦洁浪漫,有诗意。”刘丽顿了顿,靠近吴天硕,压低声音神秘的问道,“老师,我想做诗人,行吗?” “行啊!为什么不行呢?”吴天硕欣赏的注视着刘丽,“老师等着拜读你的诗,好吗?” “真的?”刘丽兴奋的瞪大了眼。 “当然是真的。”吴天硕故意神秘的小声道,“这是我们的小秘密,可不许告诉辛老师哦。” “……” 刘丽顽皮的挤了挤眼,仿佛已同吴天硕共同拥有了天大的秘密。 上课铃响的前一分钟辛怀玉走进了教室。 今天与往常不一样,教室里没有喧闹声,没有孩子们冲进教室冲向座位的哗啦声。听惯了带有生命动感的声音,此时的寂静多少让辛怀玉有些不适。这时他看到坐在前排的张小娴向他努了努嘴,眼神向后面瞟。辛怀玉明白了张小娴的意思,抬头往后看,见校长吴天硕正端坐在最后排,一下子紧张起来。 “听课也不告诉一声。”辛怀玉心里想。 多少年后,辛怀玉成了教导主任负责学校教学工作,提出了“推门进课堂”式的听课方式就是从吴天硕第一次不打招呼听他的课开始的。 紧张归紧张,辛怀玉还得硬着头皮走上讲台。 说也奇怪,一站在讲台中央,辛怀玉紧张的情绪就消失了,很快进入了教学状态。 “同学们,我们今天来学习***的《沁园春?雪》。请同学们把书打开。” 一阵哗哗的翻书声后,教室安静极了。 “***诗词是中国革命的史诗,是中华诗词海洋中的一朵瑰丽的奇葩。《沁园春?雪》更是被南社盟主柳亚子先生盛赞为千古绝唱。这首词一直是老师的最爱,每次读来都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又看到了那个指点江山的伟人,不由地沉醉于那种豪放的风格、磅礴的气势、深远的意境、广阔的胸怀之中。现在,请同学们先默读一遍,把生字划出来。” 一会儿之后,学生抬起了头。 “请同学们拿出字典,先自己解决生字,然后与同桌或前后座互相读给对方听,互相找找有没有读错的地方。” 又一阵吵吵声后,学生们脸上洋溢着兴奋。 “全部解决了吗?”辛怀玉大声问道。 “解决了。”学生们同样大声回答。 “好!下面我请同学来朗读。” “我!我——”吴小刚几乎站了起来,身子向前伸得老长,高举的手摇来晃去,嘴里大声喊着。 坐在吴小刚旁边的董晓君小心的举起了手,微微晃动的手上是不自信的犹豫。 “我们请董晓君同学给大家朗读好吗?” 吴天硕听到董晓君这个名字后忽的想起前一阵子辛怀玉专门找他谈董晓君借读费的事。吴天硕当然不能答应辛怀玉的请求。他不知道董晓君家的情况,但即使再贫困,学校有个导向问题。把仅有的几个减免名额给了学习成绩不好的学生老师们会怎么想?学生们会怎么想?这个辛怀玉,办事情真是不过脑子,这样的事也能想出来。他当时糊弄过了辛怀玉,过后就忘了。今天课堂上再次听到董晓君的名字时,他倒是要好好看看这个董晓君是个什么样。 辛怀玉没有叫起吴小刚而是选择了董晓君。 倒不是故意要打压吴小刚。 他的思想里人生而平等,尽管董晓君学习差,也应该给他表现的机会。也许次数多了,建立起了自信,不说学习,对他的做人和生活还是会有积极影响的。这是辛怀玉的想法,他这样想是并没有考虑下面还坐着听课的校长。换了别的老师,即使是平常的课上也绝少叫那些学习差的学生,怕耽误课堂进度,更何况下面要是坐了听课的领导,更不会去叫那些学习差的学生,免得让课堂失去了精彩。 吴天硕注意到,董晓君个子不高,穿得衣服像是多少月没有洗过,皱皱巴巴的。吴天硕坐在后面,看不到董晓君的脸,单看头发,大概有两个月没有剪过了,乱蓬蓬的像落了屎的鸟窝。吴天硕心里就有些不痛快。他估摸着辛怀玉说的是实情,但再是贫困,也得把自己拾掇得干净些吧。就冲这点,吴天硕就没把同情心放在董晓君身上。 董晓君果然读的吭吭哧哧,急得脸上渗出了汗珠。 其实董晓君自己知道他很难把一首诗读下来。他之所以举手只是觉得大家都举了,自己不举丢人。再说了,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再也没有老师叫起过他。举手在他来说不过是个象征,象征着他还存在于课堂上,象征着他还有怕被人瞧不起的自尊。举手在他只是个样子。没想到辛老师真的会叫到他。他的心一下子慌了、乱了。勉强站起来,觉得四周全是嘲笑的眼睛,汗就流了出来。 董晓君是白字先生,短短一首词读错六七处,且毫无节奏。 坐在下面的吴天硕不由得替辛怀玉紧张。 这样的场面处理不好就会影响在学生中的威信,这点吴天硕是十分清楚的。而且学生们已经因为董晓君结结巴巴的念词而根本谈不上朗读开始窃窃私语,耻笑声从各个角落传了出来。 所幸辛怀玉表现得坦然镇定。 吴天硕猜不透是天性使然还是辛怀玉的教育思想左右所致。只见辛怀玉面带微笑,耐心的等到董晓君念完了,这才笑着问: “同学们觉得董晓君同学读的怎么样?” 结果显而易见,但学生们摸不着老师的心思,不敢冒然回答,大多数学生保持了沉默。有几个胆大的学生稀稀落落的说“不好”,声音也不是很高。 辛怀玉笑着说:“是不好。” 学生们开始笑。课堂气氛稍稍活跃了些。 “但是,董晓君同学今天能站起来,读完,老师就认为是最大的进步。”辛怀玉稍作停顿后又说:“老师知道你们许多人都比董晓君同学读得好。比如坐在董晓君同学旁边的吴小刚同学就读得非常好。但老师没有叫吴小刚同学,而是叫董晓君同学,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下面的学生都扑棱着眼睛看着辛怀玉,不知道老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老师就是想给董晓君同学一个表现的机会。我知道你们中间有许多是董晓君小学的同学,你们告诉我董晓君在小学时有过几次这样表现的机会?” 有学生说:“没有,我们老师从来不叫他。” 辛怀玉严肃的说道:“是呀!我想问同学们,谁第一次回答老师的问题就一定能回答得非常好?” 下面一阵沉默。 第七章(3) 辛怀玉深有感触道:“记得我刚上小学时因为胆怯,不敢回答问题。后来老师见我回答问题磕磕巴巴,就不再叫我了。同学们一看老师不叫了,就认为我不会回答问题,开始瞧不起我。渐渐的,我的自信没了,成了班里的差生。直到四年级的时候,换了语文老师,非让我回答问题,第一次回答时比董晓君还差,结结巴巴,连个完整的话也说不了。同学们都笑话我。只有老师没有笑,而是用鼓励和欣赏的眼睛一直看着我。等我终于回答完问题时,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打湿了,脸上更是像挂了彩,一条条汗水流过扑满灰尘的脸,样子十分难看。语文老师不顾同学们的嘲笑声,走到我身边,从兜里掏出干净的手帕,擦干净我脸上的汗迹,对同学们说,辛同学虽然刚才回答问题时磕磕巴巴,可他理解得非常准确。说完带头鼓掌。同学们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跟着全班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那一次,我哭了。那是高兴啊。同学们,从那以后,我又找到了自信。现在,我站在讲台上,还当上了语文老师。我要感谢曾经给我鼓励、给我勇气、给我自信的老师。” “同学们,你们要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要嘲笑别人。为什么会发出嘲笑?是因为你们觉得他不如你们。可你们想过没有?是不是还有比你们强的人?如果他们嘲笑你们的时候你们会是什么感受?笑人者,人恒笑之;爱人者,人恒爱之。我们要学会爱人,学会尊重人。虽然有学习上的差异,但你们一定要记住,人生而平等。” 辛怀玉说到这儿时自己也激动了,语调慷慨,竟难自抑。只好停下来,缓了缓,才语带深情的说: “我的小学老师没有因为我回答问题磕磕巴巴就不让我回答问题,相反,他当时就对全班同学说,从今天起,老师每天都要让辛同学回答一个问题。你们同意吗?那时都是小孩儿,比你们现在还小。当然同意老师的决定。我在同学们心中的形象一下子就改变了。等到小学毕业时我已经是全年级的好学生了。” 班上的同学们全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辛怀玉。辛怀玉乘势问道: “同学们,你们说老师叫董晓君回答问题对不对?‘ “对!” “董晓君同学这次没有读好,我想下次也未必能读好。但是,假如董晓君同学每天坚持学习,坚持提高,总有一天会读得很好。你们相信吗?” “相信。” 辛怀玉笑了。 笑得开心,快乐。 “同学们,你们一定要记住,尊重人是最重要的,我们来学校,学的可不仅仅是文化知识,还有教养与文明。” 董晓君早就感动得要掉眼泪了。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做一个不给老师丢脸的人。 …… 下课的铃声终于响了。 吴天硕看了一眼听课记录,整堂课辛怀玉讲课占用10分钟,董晓君朗读占用5分钟,其余时间均为学生自主活动;从容量上看,内容旁枝蔓延,学生思想是挺活跃,可教学内容实际没有多少。若要说学生这堂课没有收获,那也不对;可根据考试要求,知识容量远未达到教学要求,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若从学法上看,能够组织起学生自主学习,这点尤为突出。 吴天硕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辛怀玉的这节课。 “看来老师们对辛怀玉的争议还是有道理的。” 吴天硕不无担忧的想。 回办公室的路上吴天硕又仔细回忆了几个关键点,觉得辛怀玉确实有自己的教学理念和教学方法。一时间他陷入了犹豫和矛盾之中。他想肯定,又不敢肯定。因为他知道如果大家都按辛怀玉的方法上课,估计十有八九成绩要出问题。即使是辛怀玉,吴天硕也不能肯定这样下去将来学生的成绩会好到哪里。他决定与辛怀玉深谈一次。他知道这个谈话会很吃力,无疑他欣赏辛怀玉的教学理念和如此大胆的教学实践,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不也持有这样的理念和方法吗?可现实不允许啊。 吴天硕刚坐稳辛怀玉就进来了。 “你好!吴校长。我不知道你今天要听我的课。” 辛怀玉两手绞在一起,脸色潮红,话里带着歉意和慌乱。 “怎么?知道我听课就不这么上了?”吴天硕呵呵笑着说,“坐下说。” 辛怀玉拘谨的坐在吴天硕对面的沙发上,半个屁股还在外面,腰和脖子僵直的挺着。 “放松些。”吴天硕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心里想上课时的意气风发哪里去了,简直是判若两人,“你课堂状态很好啊!” 辛怀玉腼腆的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平时都这么上课的吗?” “是的,校长。”辛怀玉一时摸不准吴天硕的意思,语调里显得胆怯和迷惑。 “你听过其他老教师的课吗?”吴天硕语气开始严肃起来,语调自然比先前要重。 “听过。”辛怀玉反而比刚进来时自然了。他就是这样的人,一旦进入他的状态,整个人就变了。 “他们可不是你这样的讲课哟。” “我知道,可是……” “可是他们能完成教学内容,而你的课堂容量不够啊。照你今天,一首词三节课能完吗?教学计划规定几课时?我记得是一课时,对吧。” “可是课堂不仅仅是完成教学任务中的知识教学。”辛怀玉突然激动起来,激昂的说道,“课堂教学承载了很多教育功能,想象力、审美等等,特别是学会学习和自我学习的能力。” “可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那么多老教师会用满堂灌?” 辛怀玉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不是他回答不了,而是这个问题敏感度太高。 课堂教学历来存在讲堂与学堂的认识与实践的关系处理问题。 所谓讲堂,就是以老师讲课为住,学生被动接受知识,即吴天硕所说的满堂灌教学模式;所谓学堂,是指老师退出来,成为课堂教学的引导者,引导学生在课堂上通过自主学习获取知识和学习能力,甚至老师也变成了课堂中的学习者,与学生共同完成学习过程中的探索、创造。毫无疑问,后者抓住了课堂教学的本质,无论是从获取知识的角度,还是学生自我学习能力的训练与提升都远远优越于满堂灌式的课堂教学方法。对于培养学生探究、创造的思维能力来说,更是满堂灌的课堂教学无法相比的。 随着教学改革的深入和人们对教学的深刻理解,现在的课堂教学已经摒弃了满堂灌的教学方法,把课堂变成学堂已经成了教学常规。但在上世纪末,课堂教学变革还没有兴起,大多关于学堂的认识还停留在探索阶段,无论是理论探讨还是课堂实践都还很不成熟。更关键的不是人们不接受学生自主学习的学堂式课堂教学,而是更多的考虑到这样做课堂容量会减少,应该讲的知识讲不到,讲不透。 说白了,满堂灌纯粹是为了满足考试分数而采取的一种填鸭式的教学方法。在没有新的教学方法出现之前,满堂灌的教学方法确实具有高效、集中、大容量的优势,对于提高学生成绩来说,无疑是最省力气最见成效的方法。但它的劣势在于背离了课堂教学的本质,牺牲了大多数学生的学习(某种程度上讲实际是剥夺了大多数学生学习的权利),牺牲了课堂学习过程中探究性、创造性思维能力的培养,学生的主动性被严重削弱,学生变成了被动学习的机器。 辛怀玉想尝试使用新教学法,但是,因为追求成绩,学校并不提倡使用新教学法。不是说新教学法不好,一个新生事物诞生之初定有不成熟的方面。这种不成熟很可能导致失败。在成绩面前,学生输不起,家长输不起,老师输不起,校长输不起,学校输不起,社会也输不起。 辛怀玉犹豫了一会儿,担心会因为这个问题与吴天硕起冲突,但思来想去,总该把自己的想法和做法说清楚。为了避免直截了当的说出自己的想法导致冲突,辛怀玉决定先往远了说,再绕回来,于是慎重道: “班级授课制是近现代工业化的产物,本意是大规模培养人才,集中高效传授知识。从诞生那天起,这种教育方式就具有天生的局限性。后期渗入精英教育的思想后更是将其弊端演绎到了极致。满堂灌表面看是把大量的知识任务灌输给学生,高效的完成了传授知识的任务,实际上是以获取知识与技能为代价,丢弃了过程与方法、情感态度与价值观的培养教育。这完全是急功近利的做法。其结果就是丢弃了大批学生,包括他们的知识与技能、文明与教养的教育缺失。即使实现了所谓的知识精英,可创造力、文明、教养、理想、信念从何而来?更何况将来社会必然走向智能智慧化时代,满堂灌所代表的教育理念和教育实践如何能培养出适应未来社会的国民?更不要说推动社会发展了。” “我们不可能改变班级授课制,至少短时期内不可能改变,但我们可以改变教学方法呀。抛弃满堂灌,把课堂变成学堂,让课堂成为学生自主学习、探究学习、创造性学习的场所,不断的提升学生的学习能力,让他们通过课堂学习达到学会学习、学会合作、学会做人的教育目标,这样不是很好吗?” 辛怀玉越说越激动,刚进办公室时的胆怯没有了,变得激昂了,连声音都充满了振奋。 第七章(4) 吴天硕心里虽然满意辛怀玉的回答,觉得这是个有思想有勇气的青年教师,假以时日必会有所作为,但吴天硕内心的矛盾还是无法排解。 一方面学校要升学率,一所学校生存的生命线就是有多少学生升入重点高中,至于其他,至少现在不在考虑范围,或者不是重点考虑的问题。作为一所学校,拿不出升学率,将来招生也是问题。提高升学率肯定顾不了学生全面发展,更别说全体发展了。辛怀玉说的对,这是一种急功近利的做法。可是不急功近利又能怎么样呢?这个时代,理想主义是不能当饭吃的,实实在在的成绩才是硬通货。成绩是全社会的需求呀。另一方面,教师素质参差不齐,辛怀玉所追求的教育需要素养很高的教师队伍,还需要良好的整体环境氛围。即令是辛怀玉,没有丰富的经验,靠着理想,真的能在教学实践中把他的教育思想落实多少,能取得什么成绩,这些都还是问号。 作为校长,他担不起这个责任,冒不起这个风险。 对当前的教育他虽然有些不满的地方,但更多的还是欣喜。 短短几年的时间,教育从红遍天下的零蛋大学生张铁生到学生们拼命学习。这巨大的变化任谁都不能否认。至于将来的教育发展。他吴天硕可能看不到了,也不想再想。当下最紧要的事不是教育改革,而是成绩。他可不想因为什么教育改革教学改革影响了成绩,影响了升学率。什么是硬通货?成绩才是硬通货,升学率才是硬通货。想到这儿,吴天硕变得严肃了。 “你说的没错,但目前的社会需要和教育现状还不允许我们做更大胆的尝试。成绩,升学率,特别是重点高中升学率,这些才是我们的生存之道啊!” “我并不完全赞成您的说法。” 辛怀玉没有在意吴天硕严肃中带着严厉的表情,或者他觉得任谁也不能靠权力和威严改变真理。 “一种落后甚或是错误的思想所引导出的错误行为,其后果将会是十分严重的。小平同志讲解放思想,大胆实践。难道教育不需要解放思想,不需要大胆实践?至于您说的升学率,很简单,如果一种新的教育思想指导下的教学实践不能提升甚至损害了学生的成绩,那只能说明这种新思想经不起实践检验的,本身是有问题的。但是,没有经过实践,我们怎么知道新思想是错误的?” 辛怀玉由于激动,说话的语气很冲,吴天硕的脸上渐渐生出愠色。 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如此能辩,竟上升到政治高度来反驳他。就算吴天硕喜欢辛怀玉,他也不应该用教训的口吻跟他说话呀。再说了,作为一个学校的校长,他的担子很重,他不可能像辛怀玉那样头脑一冲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面对这个胸怀远大理想,有点幼稚,有点狂妄的青年,吴天硕突然觉得自己老了。他的心情因了辛怀玉的批驳变得沮丧起来,再看辛怀玉时就不那么顺眼了。 吴天硕确实老了,冒险的事情已不是他这个年龄的人能做的了。他现在要做的是先说服眼前这个狂妄的小青年,让他回到正路上来。吴天硕压了压火气,尽量平和道: “你说的没错,理论和实践是有很大差距,理论需要实践检验,可理论本身有正确和错误之分,即使是正确的理论,在实践中也要有正确的操作才能保证不失败。这些你想过吗?你只想着成功,万一失败了呢?这个责任谁来负。” “我来负!”辛怀玉冲动的大声说道。 “你负得起吗?”吴天硕也火了,忽的站起来,拍着桌子叫道。“你给我说说你咋负责?学生毕业了,成绩下来了,没有考上重点高中。你负,你拿什么负?” 辛怀玉不再说话了,闷头坐在沙发上。 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吴天硕想这样僵着也不是个办法。便主动说道:“你再好好想想,你这样冒然尝试新教学方法的后果。” 辛怀玉一时间脑子转不过弯来,拗在沙发上不吱声。 “好了。”吴天硕重新坐回椅子后,调整了一下情绪。他本来不想这样,谁知道谈着谈着,竟谈成这样。吴天硕长吁了口气,用缓和的口气说道:“你先上课去吧!有些问题和做法还需要慢慢探讨。” 他说着站起来,缓步走到辛怀玉身边,拍了拍辛怀玉的肩膀。 “去吧!先上课。” 辛怀玉心里憋着气,头也不回的走了。 身后的吴天硕看着辛怀玉倔强的背影,长长的叹了口气。转身到办公桌旁,给赵建国拨通了电话:“你来我办公室。” 赵建国很快就来了。 “我听了辛怀玉一节课。”吴天硕直截了当道,“还同他作了交流。” 赵建国没有吱声,他知道吴天硕的心思。跟谁都不打招呼,独自提着板凳去听课,这本身就有些反常。这种反常说明吴天硕对辛怀玉的问题特别关注。他可不想在吴天硕没有表明态度之前把自己的想法暴露出来。 吴天硕见赵建国不说话,不满的看了他一眼,继续道: “你刚才在行政会上特意提到辛怀玉,我现在想再听留你对辛怀玉的一些看法。” “我觉得还行吧。”赵建国犹豫道。 “你给我说说怎么个行法?”吴天硕听出赵建国护着辛怀玉,心里的火又窜了上来,恼着脸问。 “我觉得……辛老师是个挺有思想的年轻人……” “说教学。”吴天硕断然道。 “你既然听了他的课,应该知道他的课还是很活跃的。”赵建国见吴天硕一味要否定辛怀玉,反而上了劲,说话也不再畏畏缩缩的。“更主要的是他的课堂上学生能进入学习状态。学生的学习积极性被激发释放了出来。还有就是学生在自主学习过程中具有了探索精神和创造精神。还有,在讨论学习过程中形成的互助精神也……” “行了,别还有还有的了。”吴天硕不耐烦的打断了赵建国的话。“你说了这么多,唯独没有说成绩。”吴天硕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外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里面在吵架呢。“成绩——我要的是成绩。要是所有的老师都像他那么讲课,恐怕连教学任务都完成不了,更别说成绩了。成绩掉下来怎么办?你作为教导主任,你是管教学的,你告诉我,成绩掉下来怎么办?” “你怎么这么肯定成绩会掉下来?”赵建国不服气的辩解道。 “我怎么会知道?”吴天硕恼怒的盯着赵建国嚷道,“一首词讲三节课,成绩不掉下来才有了鬼呢。” “这不刚开始嘛。” “刚开始怎么了?履霜坚冰至,你不懂吗?” “您的意思是……”赵建国终于软了下来,小心问道。 “唉!”吴天硕叹了口气,道,“此风不可长啊!” 赵建国勉强笑了笑,说:“我知道了。”可他总觉得不甘心,又试探的问道:“毕竟是新东西,就不能让他尝试尝试?” “以他那个倔劲,你就是不让他尝试恐怕他也会坚持下去。”吴天硕叹道。“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再在公开场合夸他了。夸来夸去,夸得大家都学他去,就不好弄了。” “我知道了。” “我还是觉得不放心。”吴天硕沉思了一会儿后不无忧虑道,“这万一成绩滑下来怎么办?这对辛怀玉本人也不太好吧?毕竟是年轻人,刚参加工作。” “成绩还没有得到验证,但辛怀玉似乎不是太在乎外在东西的人。他的心思全在教学上呢。” “我知道。”吴天硕犹豫道,“只是,他那一套,别人恐怕很难驾驭得了。” “我们就让他做个实验?”赵建国揣摩着吴天硕的心思。“等他成了,再在全校推广。万一不行,中途换下来也行。” “推广就先别谈了。”吴天硕苦笑道,“记住,其他老师还是要按传统的做法,你给盯紧了。特别是这批新来的老师,见样学样很快。” “知道了。” “先看看吧,升初二的时候如果成绩出了问题立刻换人。”吴天硕还是不放心的叮咛了一句。 “我把他给你盯死了。”赵建国笑着开了句玩笑。 吴天硕笑了,指了指赵建国:“你呀!是个爱才的人。”说着叹了口气道:“我是老了。今后的路靠你们来闯喽。” 赵建国知道吴天硕的难处,也理解他的心情,补充道:“你放心,我多听他几节课,盯得紧些。” “其实我何尝不知道教师工作应该有点创造性。可你也知道现在大形势这样。经历了这么大的社会变化,人们像是突然睡醒了似的,所有的家长拼了命的要孩子的成绩。连政府部门也拿升学率和优秀率说事,去年包头没有考过呼和浩特市,市政府直接找到教委主任,要立军令状。我也捉摸过辛怀玉说的教学新方法,可毕竟满堂灌的教学方式用了这么多年,风险小啊。当然,辛怀玉尊重学生这点我还是很欣赏的。” 赵建国听了吴天硕的一番感慨,知道吴天硕的心里已萌生退意。“老吴确实是老了。“赵建国心里想。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吴天硕谈到的坚硬的现实。可能今后这将是自己更多面对的难题了。 第八章(1)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辛怀玉闷闷不乐的低头往办公室走。迎面过来了江梦寒,见辛怀玉这个样子,问道:“这是怎么了?” 辛怀玉抬头看了一眼江梦寒,想要绕过去。 江梦寒错了一步,拦在了辛怀玉前面,带着冷嘲的语气问:“谁惹你了?至于吗?” 辛怀玉恼着脸说:“没有。” 江梦寒轻笑道:“难道是哲学家又有新的思考命题了?关于什么的?活着的意义?还是死了的价值?” “你能不能不嘲讽我?”辛怀玉这回是真的恼了,“江大美人,小的怕了你还不成吗?” “你这算什么话?”江梦寒听了,突然收起冷嘲的神情,委屈道:“我嘲讽你了吗?我不过是关心你罢了。”说完了,心里起了悔意,后悔自己在辛怀玉面前露出真情,心一硬,脸上就冷了:“你不领情也就算了,竟说我嘲讽你。你配吗?” 说完,狠狠的瞪了辛怀玉一眼,脚步重重的从辛怀玉身边擦着身子走了。辛怀玉茫然的回头看着负气远去的江梦寒,莫名的烦恼涌上心头。 “今天这是怎么了?”他心里想,“早晨上课的时候还有那么多的激情,神圣的使命感像吹起的红色气球,正要飘飞到撒满阳光的天空。转眼就被人用针扎了个眼儿。瘪塌塌一张死皮就算了,偏又被自己心仪的女孩儿作践一番。” 辛怀玉仰头看了看天空。天空仍然清朗明丽,没有一丝云彩。干干净净的天空下,两只麻雀追逐嬉戏,飞快的从辛怀玉的眼角掠过,只留下清脆的鸣叫声在空气中辗转。 “天空要是有一片云就好了,自己还能与孤云为伴。” 辛怀玉此刻是那样的孤独,就像阿拉善茫茫沙漠里幽幽独行骆驼。 想到骆驼,辛怀玉有了些许的高兴。 骆驼是他最为熟悉的动物之一。还在家乡的时候,骆驼和驴是主要的生产工具,也是与牧人朝夕相处的亲密伙伴。 骆驼一出生就会走路。幼驼从母腹中出生后,四蹄一着地便站了起来,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仅仅一天,它就能跟着母亲到处跑,并把嘴伸向那些鲜嫩的草叶。看见小溪时,懂得跑过去喝水。如果天气好,它们会卧着一动不动,让阳光晒干附带在身上的胎液,并让风把身上的气味也吹散开去。出生的第一天,它们就懂得如何让自己幼小的肉体与大地融为一体,从此开始沉默而执著的一生。 漫天黄沙,凛冽荒野,无尽苍茫,我要穿越这片沙漠。 辛怀玉再次抬头看了看天空,下了决心似的加快了脚步。 “我不过是关心你罢了。” 江梦寒娇嗔的声音重又在辛怀玉耳畔响起。刚才在气闷中,没有注意到这句话,现在想起来,不禁怦然心动。 “我不过是关心你罢了。” 难道她真的关心自己吗?辛怀玉不敢相信。 这个冷傲孤高的美人能看得上自己? 出身山里,在半农半牧的生活中长大的辛怀玉本来是自信的。山野生活造就了他无拘无束的自由心灵和坚忍不拔的性格特征。纯朴的世界里少有令人炫目的诱惑。但走出大山进入城市后辛怀玉才发现城市里光彩夺目的生活是他这个农牧区的孩子想都不敢想的。从此自卑像一粒种子种在了他的心田。城里人光鲜的衣服,亮丽的打扮;宽阔的街道,高大的楼房;繁花似锦的城市生活像阳光一样照耀着深埋心底的这粒种子。优越的身姿,鄙视的目光,像雨露一样滋润着这粒种子。任是本性孤傲的辛怀玉还是拦不住自卑的种子生长、繁衍。想到曾经因为不会吃蛋皮火炬被城里姑娘鄙视、抛弃,辛怀玉心痛如刀割。学识的自信与爱情的自卑水火不容的把辛怀玉的心塞得满满的。在这个冰与火的世界里,辛怀玉挣扎得倔强而又颓废。 不如忘了她,我可不想再受火炬之辱。再说,她哪里能看上我这个从山里出来的土包子?我可能想多了。我的爱情之旅不过是自取其辱的心灵伤害。她说我不配。看来我是真的不配。我凭啥要配她?我辛怀玉难道就是为了配一个女人?算了,我再也不想让这些无聊的东西折磨了。 辛怀玉呆立在那里胡思乱想了一通,到底也没想出个结果。 说是死了心,可回到办公室看到江梦寒时心里又起了波澜。整个上午的大好时光都被辛怀玉的胡思乱想荒芜了。 他是不看江梦寒,甚至故意赌气,把个身子扭向窗外,背对着江梦寒。他想象自己的脊背像一堵冷墙,把冷气全散到江梦寒心里。他的脸上带着悠闲自得的欢愉,眼睛望着窗外。可是他的心一刻也没离开过江梦寒。江梦寒的一举一动,一娉一笑全在他的眼睛里,甚至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脸上微波般掠过的轻蔑,全在他的眼睛里。 辛怀玉的心乱了。 “我不过是关心你罢了。” 这算句什么话?竟然在辛怀玉心里生了根,遥遥的生长,随风摇曳。舞乱了辛怀玉的心。 就这样,一上午辛怀玉心神不宁,脑子里全是江梦寒。课也备不成。找了个学生谈话,想分散一下注意力,却走神得学生都莫名其妙,不知道老师找他想谈什么。辛怀玉只好草草了事,随便找了个理由把学生打发走了。 江梦寒却跟个没事人似的,整个上午除了上课留下个空座位空落辛怀玉的心外,几乎一动不动的在办公室坐了一上午。神情淡漠,批作业,写教案,唯独不看辛怀玉半眼。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辛怀玉熬不住了。 无论如何要做个了断。辛怀玉用上了哲学思维——喜欢,亦或是不喜欢——在这个二难推论中辛怀玉最后选择了试试。把事情说破了,省了这三个月来的烦恼。从“我不过是关心你罢了。”出发,辛怀玉决定用行动来证明这是个真命题,还是假命题。可就这么个简单的逻辑思维,落在心上的时候却是万般的艰难。心思像指尖旋转的笔,转不了一圈就掉下去了。下午的时光里辛怀玉没有再把冷脊朝向江梦寒。这种毫无意义的举动惊不到江梦寒。辛怀玉一上午的辛苦用功算是白费了。现在,辛怀玉正面坐着,眼睛里真切的看到了江梦寒的侧影,脸上的绒毛在恰好照过去的阳光里幻成了金色,样子楚楚动人。这给了辛怀玉温柔的决心。 正当辛怀玉想要站起来的时候,江梦寒忽然抬头向辛怀玉瞥了一眼。这一眼似乎带着嘲笑。辛怀玉的屁股又沉到了椅子里。 辛怀玉开始变得焦躁不安起来。时光易逝,他担心好不容易下的决心会因为江梦寒突然站起来走掉而丧失,又担心随着日头偏西,自己的决心会一点点减弱。 辛怀玉的心还在激烈的纷争中,屁股从椅子上轻起沉落,身子已经不在安静中了。 江梦寒心里笑,故意不看辛怀玉。 此时的辛怀玉像个大男孩儿,幼稚、胆怯、焦躁。江梦寒能看见辛怀玉的心像火苗,突突乱窜,带着湿气,发出“滋滋”是声响。“这个傻子,连这也看不出来,明明办公室里的人都走完了,我坐这里不动,愣是看不出是啥意思,还一个劲的偷看。”江梦寒心里笑辛怀玉,笑他的胆怯,笑他孩童般的心思,忽的,这笑就浮到了脸上。 辛怀玉的眼睛再也装不下去了,余光每隔一秒就带着心惊飘向江梦寒。日向西移,办公室里的人一个一个的走了。江梦寒不看他,也不走,安安静静的低头写东西。温柔的阳光散落进办公室,办公室里没了强烈光线的刺激,变得温暖柔和,连空气都散发着落日余晖的温情。江梦寒的脸被这梦幻般的空气笼罩,柔和而明丽。冰冷的盔甲忽然不见了,变成了温顺恬静的俏美人,端端的坐在落日余晖里。这忽然的变化让辛怀玉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亲近和舒适,心里的勇气随之大增。 办公室里其他人都下班走了,此时也就有了别样的感觉,静谧而温馨…… 暧昧在温暖的空气中流动,荡起了辛怀玉不安躁动的心绪。 辛怀玉不再犹豫,站了起来。 可就在同时,江梦寒忽然嗔道:“看够了没有?” 辛怀玉一惊,跌回了椅子。 难道自己真的想多了?辛怀玉的心一下子散了。刚刚鼓足的勇气倏的不知窜到哪里去了。颓然间辛怀玉嗫喏了半天,竟半个字也没吐出来。 江梦寒站了起来,盯着慌乱中的辛怀玉冷声道:“看够了我可要走了。” 说完,合上书本,朝外面走去。 江梦寒走得很慢,心里笑,笑这个痴呆一点不懂风情。 从上午忽然说出“我不过是关心你罢了”,江梦寒的心迹就流露出来了。心迹一露,再也装不下去,索性挑明了说。省了两个人互相猜疑。其实江梦寒心里喜欢辛怀玉已久,只是性情冷傲的她不愿表露心迹。特别是看着鹿雨嫣大胆热烈的追求辛怀玉,她反而离辛怀玉远了。可这远不过是表面的冷淡,内心却要忍受爱的煎熬。江梦寒早想要表白,可越是想表白,越是对辛怀玉冷若冰霜,弄到后来自己也不知道咋回事,表白变得越来越难。今天早晨见辛怀玉满脸惆怅,不自觉动了真情,说出了心里的话。说完了后悔,又心悦。再看辛怀玉这一天心神不宁,心里早乐开了。她以女孩子的敏感猜到辛怀玉的心思应该在自己身上,这才一直坐在办公室,等着辛怀玉向她表白。可这个呆子就是不说话,她都快急死了,只得假装要走,试探辛怀玉。果然,辛怀玉再沉不住气。 “你等等。” 虽是犹豫得没有一点信心,可总算是从辛怀玉的嘴里说了出来。江梦寒松了口气。这个呆子总算是说话了。不然自己走出办公室,再想表白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江梦寒站住了。 背后却又没了声音。 江梦寒不得不转过身去,却见辛怀玉满脸通红的站在哪里,手足无措的看着自己。江梦寒忽而笑了,嗔道:“等什么?” 辛怀玉不说话,连头也低下了。 江梦寒轻步走到了辛怀玉面前,直视着辛怀玉,娇嗔道:“你说话呀!等啥?就等你痴呆傻愣傻站着?” 说完一个人吃吃的笑。 “我想……我想……” “想啥你说呀!” “我想请你吃饭。” 像是下了最后决心,辛怀玉终于说。说出来心像从桎梏中解脱出来似的,整个人一下子轻松了,脸却更红了。 “不就吃个饭嘛,至于这么难吗?”江梦寒轻笑道:“你心神不宁的憋了一天,就这事?” 辛怀玉点点头,觉得不全是,又摇摇头。 “你又点头又摇头的是啥意思呀?” “我……我喜……” “行啊!”江梦寒打断辛怀玉的话,欢喜道:“鹿雨嫣请你,你请我。我咋能拒绝呢。” 第八章(2) 辛怀玉听了,高兴得差点蹦起来。 “你想吃啥?” “我想吃……”江梦寒一改往日里冷漠,流露出调皮的娇笑。“我想吃火锅,最辣的。” “行啊。我也爱吃火锅。最辣的。” “哪走吧!还愣着干啥?” 江梦寒说着,拉起辛怀玉的手要往外走。辛怀玉本能的往窗子外看了一眼。江梦寒这才醒悟,这还在学校里呢。忙松了手,害羞道:“走吧!” 辛怀玉说:“干脆到街里吃吧。学校附近也没个能吃的饭馆。” 江梦寒点点头,说:“那我先出去,到校园外面等你。” “好吧!”辛怀玉说着回宿舍取自行车。 “别让人看见。”江梦寒在后面安顿。 “知道了。”辛怀玉高兴道。 身子轻得像阵风回到了宿舍。 骑着自行车出了校园,江梦寒已在前面的路上缓慢走着,也不回头,直到辛怀玉骑到跟前才停了脚,转身轻盈的坐在了后面,胳膊自然的轻搂住了辛怀玉的腰。一股淡淡的清香飘入辛怀玉鼻子,辛怀玉不免心旌摇荡,差点骑上马路牙子。江梦寒在后面惊得乱叫。辛怀玉一使劲,车子稳稳的穿行在了校园外的土路上。 “你真坏。” 江梦寒以为辛怀玉故意,嫩拳捶辛怀玉的后背,娇声道。 辛怀玉的心已飘得老高。 临近落日,闪耀一天光芒的太阳,此时已收敛起十足的光焰,变得柔和,仿佛女孩的脸蛋,美丽可爱。旁边的云霞像少女的披肩,半紫半黄,半灰半红。霞光里云彩像镶了金黄色的边框,散发出炫丽的光芒。 落日的光芒照在城市鳞次栉比的房屋上,给一幢幢房屋镶嵌了一道道金色的边框,整个城市全都沐浴在了落日的余辉之中。 辛怀玉带着江梦寒,骑车行在城市的街道上,落日余晖给他们披了一层美丽的霞光。人就好像行在了画中。 当落日完全从城市的边缘消失的时候,地面的一切都罩在一片梦幻的玫瑰色之中。江梦寒温存、恬静的沉在梦幻般的玫瑰色中,羞涩而又妩媚。辛怀玉则像是回到了初恋的岁月,清纯而激情,脸上焕发出幸福的光芒。 城市繁花的街道旁有一家重庆火锅店。辛怀玉锁好了自行车,牵着江梦寒的手走了进去。这个自然的动作简直惊吓到了他。再看江梦寒,神情自然,正沉静在甜美之中,只是脸上微露红晕。辛怀玉放心了,牵着江梦寒的手更紧了,仿佛生怕被川流熙攘的人流挤丢似的。 进到店的深处,两个人找了个相对僻静的两人座坐了下来。好像专门为情侣设计,这片区里的依墙而设的椅子是那种类似火车上的高背靠椅,把前后都隔开了,只听耳语不见人,形成了相对私密的小小空间。壁上昏暗的灯光模糊了视线,顶上的灯闪烁着类似霓虹灯的光芒,更显梦幻多情。 江梦寒就笑问:“啥时候选好的?” 辛怀玉说:“这不出来才看到的嘛。” 江梦寒盯着辛怀玉,暧昧的笑。 “好像来过无数回的熟悉。是不是跟鹿雨嫣来过?” “没有。” “真的?” “我没有跟鹿雨嫣单独吃过饭。”辛怀玉急得头上沁出了汗。 江梦寒笑了,逗趣道:“看把你急得,汗都出来了。” 说着从纸盒里抽出两张餐巾纸,叠好了,伸过手,用餐巾纸轻拭辛怀玉额上是汗。辛怀玉傻了似的任江梦寒给他试汗,眼睛里的江梦寒美得让他心醉。昏暗里江梦寒似真似幻,婉约凄美,像是从古代走出来的。 “你是把我当你的女朋友了?” 江梦寒柔情似水的眼神注视着辛怀玉,低语道。 “哦?——哦!” “可我什么时候答应做你的女朋友了?”江梦寒忽然收了笑,生气道,“我只是答应跟你出来吃顿饭而已。” 辛怀玉心中一寒,勉强笑道:“你别戏弄我。” “我没有戏弄你。”江梦寒忽的笑了,笑得灿然若仙,道:“你知道我不是你女朋友就行了。” 说完扭头对着恭敬等待的服务员要了菜。服务员边听边记,等江梦寒说完了,恭敬的鞠躬道:“先生、女士请先喝茶,菜马上上来。”说完,往后退了一步,转身,直起腰走了。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正是恋爱的季节。走出去,心里笑,笑江梦寒和辛怀玉。 辛怀玉早被江梦寒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推进了失落的迷雾之中。直到冒着热气的火锅端上来的时候心情才舒缓过来。江梦寒此时跟个没事人似的,情绪又热烈起来。但隔着火锅升腾的热气,辛怀玉不仅没有感受到江梦寒的热烈,反而觉得江梦寒离自己是越来越远了。 辛怀玉本是个理性大于感性的人。爱情来了,就全力以赴投入进去,却又不擅长谈情说爱儿女情长,只是拿真心对待。现在见江梦寒这样对自己,心冷了大半,后悔从今天早晨开始的胡思乱想。瞎想了一天不说,还让一个女人给端在饭桌上戏弄一通。 心冷了,反而理性,坦然了。说话就没有先前那么紧张和慌乱。 虽是如此,毕竟喜欢江梦寒,一下子解脱出来也是不可能的。心里还是苦。除了苦,还有失落。神情自然有些落寞。 江梦寒见辛怀玉萎靡不振的样子,笑道:“你请女孩子吃饭拉个脸干啥?咋了?不高兴了?” 辛怀玉勉强笑了笑,还是没有掩饰住内心的苦,带在了脸上,话也说得生硬了。 “我凭啥不高兴。就算你不做我女朋友,我还是请到了你吃饭。我这么幸运了,还有啥不高兴?” 说完伤心,把头掉向外面,看店里穿梭的人流。 “你喜欢我?” 江梦寒突然问。 “喜欢。”辛怀玉掉回头,看着江梦寒。 “我也喜欢你。”江梦寒笑着说。 “可……” “但是我不能做你的女朋友。”江梦寒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更不能跟你结婚。” “为什么?” 正在这时服务员端过来了江梦寒要的羊肉,放下了,礼貌的问:“请问还要些什么?” “拿瓶白酒。”江梦寒忽然间陷入了烦恼,说话都带着股烦劲。 “请问要什么白酒?”服务员依然保持着职业的礼貌。 “随便。”江梦寒有些不耐烦。 “好的。您稍等。” 等服务员转身离开后辛怀玉奇怪的看着江梦寒。 “你要喝白酒?” “喝。” 服务员很快拿来了白酒。江梦寒给辛怀玉倒上后又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这才解释道: “我母亲爱喝,饭桌上总要给我倒些,所以能喝些。” 江梦寒说话时透着冷气。 “谢谢你请我。” 说着端起杯子,跟辛怀玉轻碰了一下,也不等辛怀玉,赌气似的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酒。 辛怀玉担心的看着江梦寒,想伸过手拦,江梦寒已经喝完放下了杯子。一杯酒喝软了江梦寒,没有了先前盛气凌人的劲。 “谢谢你请我。”江梦寒脸泛起了红晕,喃喃道:“对不起!” 辛怀玉不知道江梦寒咋突然间情绪变化如此之大,想说什么却因猜不透江梦寒的心思而无话可说。只好干看着江梦寒。 “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呢。”江梦寒面色红润,眼睛迷离的看着辛怀玉,含混道:“你喜欢我。” “……” 辛怀玉不置可否的看着江梦寒,没有说话。 “不然你总是偷看我干什么?” “我没有。” 江梦寒忽然后仰着笑了起来,然后爬下身子,把脸几乎贴在了辛怀玉脸上,双目含情的凝视着辛怀玉:“你有。” 辛怀玉胆怯的往后靠了靠,却被江梦寒双手抓住肩膀抓了回来,两个人脸依然贴得很近。 “我也喜欢你。” 说完,江梦寒伤感的眼神离开辛怀玉,飘向了上面,飘向远处,变得越来越空濛。抓着辛怀玉的手已松开,身子慢慢向后靠去,一直靠到了椅背上,斜斜的,懒懒的,无力的。嘴里含混道:“我不能做你的女朋友,也不能跟能结婚。” “你说过了。” 辛怀玉心凉了,语气神情都冷淡起来。 “我说过了吗?”江梦寒晃悠着身子,疑惑的问。“我啥时候说过?我说过我喜欢你?” “……” “好吧!”江梦寒自怨自艾道,“算我说过。你知道我为啥不能做你的女朋友?因为我不喜欢你。你不是我的菜。” 说完竟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声音小了下去。最后全没了声息,整个人呆了似的,眼睛盯着手里的酒杯。 辛怀玉心里烦乱,烦乱得像钱塘潮水滚滚而来,层层相叠的涌上心头,撞得他心疼。但他依然坐得端正,安宁。 “你喝不了酒。” 辛怀玉平静的说完,拿起自己的杯子,把杯中的酒一仰而尽。喝完了,平静了一下心情,也不看江梦寒,似自语的说道: “我不过是请你吃顿饭而已,就算你不喜欢我,也用不着这么嘲弄我。” 江梦寒却“噗哧”笑了。 “我就喜欢你这样子。” “可我不喜欢。” “你有什么不喜欢的?你不是喜欢我吗?你不是总偷看我吗?我不要你偷看,我要坐你面前,让你尽情的看,我要你的眼睛里全是我。” “你这种样子很让我害怕。”辛怀玉忧伤的眼睛望着喜怒无常的江梦寒,不无忧虑的说。“我宁可你一直冷待我,也不愿意看到你现在的样子。” “我现在怎么了?” “我不知道你是在耍我呢还是有其他事。”辛怀玉平静的说道,“你现在情绪很不稳定。” 江梦寒听了,呆了片刻,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淡然一笑,轻声问道:“你真的喜欢我?” “真的。我没有骗你。”辛怀玉奇怪的看着江梦寒。“我为啥要骗你呢?” “鹿雨嫣呢?” “……” “你说话呀!” “我只喜欢你。” “我知道了。” 江梦寒说着端起了酒杯,独自抿了一小口。整个人已经是轻松了许多。 “刚才逗你呢。”江梦寒温婉道,“其实我也喜欢你。” 说着,羞红了脸,背过了身子。 第八章(3) 辛怀玉听了,愁云散尽,血液突的加速流动起来,整个人就躁得坐不住了。心里躁动急切的好像有好多要做的事,迷乱间非要做些什么,其实根本不知道要做什么,不过是内心的冲动而已。 江梦寒像一只疲倦了的小鹿,温柔的把玉藕般的胳膊伸过来,如柔荑般的手卧在了辛怀玉手里。 辛怀玉轻握着江梦寒的手,温润如春。他的心里鼓荡着如潮水般爱情,酒精和荷尔蒙烧红了他的脸。 “梦寒……” “嗯?” “有个事我得向你承认。” “啥事?” “我偷看你了。” “傻样……”江梦寒美目流盼,桃腮带笑。“人家早知道了,还用你承认?” “你咋知道?”辛怀玉愕然道,“我从来不见你看我一眼,我还以为你看不上我呢。” “女孩子看人还用眼睛?” 江梦寒羞涩娇痴,面晕浅春,像一朵不胜凉风的水莲花。 辛怀玉大梦初觉,竟生生的说了句:“你也看我。否则咋知我看你?” 江梦寒乍一听,吃了一惊,随即恨嗔道:“你个木头,有这样跟女孩子说话的?” 辛怀玉说完了才反应过来,心中无语,只得傻笑。 “这回看够了没有?” 见辛怀玉只是盯着自己傻笑,江梦寒嗔道。 “看不够。”辛怀玉沉醉在情梦里,净说痴话。“一辈子也看不够。” 江梦寒娇羞腼腆,先看着辛怀玉。听了辛怀玉的痴话,羞低了头,情动处,又微抬头,眼光一瞬,似看非看,瞬即又低下了头。辛怀玉为江梦寒娇羞之态所迷醉,像个呆子。 “咱俩的事先别让学校的人知道。” 江梦寒像是要从无语相凝中解脱出来似的说道。 “为什么?”辛怀玉正沉浸在爱意中,没有注意到江梦寒已渐清冷,脱口而出:“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我们的爱情。” “你有病吧!”江梦寒忽然冷声道。 辛怀玉迷茫的看着江梦寒。 “怎么了?” “恋爱是我们俩的事,你让全世界都知道干什么?” 辛怀玉身子颤了一下,松开了江梦寒的手。 江梦寒却含羞倚醉,手腕轻翻,握住了辛怀玉的手,柔声安慰道: “人家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嘛!再说,鹿雨嫣那边……” “我跟鹿雨嫣没有关系。”辛怀玉急切的告白道。 “我知道。”江梦寒纤眉轻蹙,语调柔婉,撒娇道:“可我真的不想别人知道。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就行了呗。” 辛怀玉只得应道:“听你的,不让别人知道。” 江梦寒欢喜了,辛怀玉的心里却有了不快。 后面的话就少了。 等江梦寒再次谈起鹿雨嫣时,辛怀玉反而想起了鹿雨嫣的种种好。想着想着,鹿雨嫣精灵般顽皮的神情就像在眼前了。江梦寒见辛怀玉心不在焉的样子,不高兴了,噘了嘴冷冷的盯着辛怀玉看。辛怀玉忽的醒过神来,忙赔笑说: “咱不提鹿雨嫣了。” “凭啥不提?”江梦寒任性道,“我看你就是喜欢她。鹿雨嫣多好呀!娇小可人,当真偷了你的神去了。” 辛怀玉知道女人之间的嫉妒本来就没有什么道理,笑着调侃道:“她是小美人,你是大美人。问题是我只喜欢大美人,不喜欢小美人。” “哼!少拿这些无聊的话搪塞我。” 辛怀玉想再这么纠缠下去,又不知要纠缠出啥烦恼。于是换了话题。说起别的,江梦寒情绪好了许多。可辛怀玉却满脑子鹿雨嫣了。他是奇怪了。一直暗恋追求江梦寒,今夜良宵,得了芳心,反而尽想的是鹿雨嫣。 辛怀玉之前没有发现鹿雨嫣在他心里住着,要不是今天江梦寒纠缠着鹿雨嫣不放,也许辛怀玉一直不知道鹿雨嫣早已拨动了他的情弦。是的,相对江梦寒,鹿雨嫣没有让他心神不宁,日思夜想的牵挂,不过是见了觉得心动。正如江梦寒所说,鹿雨嫣娇小可人,任谁都会生出爱怜。现在情形似乎起了变化。他的对面是真实的江梦寒,这不是他日夜企盼的吗?可为啥此刻他心里思想的却全是鹿雨嫣?。对鹿雨嫣不经意间一颦一笑的思想竟然让他不由得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眼前的江梦寒正在走神,没有注意到辛怀玉会心的微笑。她的脸上充满了忧虑,似乎有什么她无法承受的东西压在心头。辛怀玉心里想着鹿雨嫣,没有注意到江梦寒的走神。他在想鹿雨嫣同江梦寒相比确是别有风情。她没有江梦寒的冷艳和无常,似乎永远灵动着天真与清纯。江梦寒让自己心神牵挂,时时不宁,鹿雨嫣带给他的却是轻盈愉悦,如沐春风。 也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对恋人,第一次心迹表露,现在却是一个心事凝重,一个在胡思乱想。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说些无聊的话,全都心不在焉的。好像出来这趟纯粹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中间还又因为些无端的事恼了两回。直到曲终人散,火锅店开始冷清时江梦寒才恢复了些恋人的柔情,低声耳语了些情话,辛怀玉的心情也因为江梦寒柔情似水变得好了起来。 从火锅店出来,城市已陷入了夜的繁花。 辛怀玉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牵着江梦寒,行走在繁花的夜市里。似乎在火锅店里把要说的话说尽了,两个人并肩寂寂的走在熙攘的街道,谁也没有说话。晚秋的风卷起几片枯叶从他们身边掠过,发出轻微的啸声。像两个孤独的旅人,虽是在熙攘与繁盛之中,却像是行走在荒漠之中。对四周的一切视而不见,不自觉间隔绝了秋风,隔绝了秋风里的熙攘与繁盛。只剩下夜的寂寥与空旷。 微醺的酒,微醺的心,微醺的情。 远处传来谭咏麟演唱的《爱在深秋》。 淡淡的哀愁飘忽不定,时远时近。 “以后,让我倚在深秋,回忆逝去的爱在心头。回忆在记忆中的我,今天曾泪流。……有日,让你倚在深秋,回忆别去的我在心头。回忆在这一刻的你,也曾泪流。” 辛怀玉听得心动,忽生伤感,情不自已,立住了,想要拥抱江梦寒,却被江梦寒推拒了。 “大街上多不好看。” 辛怀玉没再坚持。郁郁而行,牵着的手在秋风中生出凉意。 到了校园门口时江梦寒挣开了辛怀玉的手,低声说:“我先回去,你在外面等会儿再回。”说完径直到了大门口,摇了摇大门。传达室的大爷听到门声,从小窗口上探出头来,见是江梦寒,披了件衣服出来开了门。江梦寒只说了声“谢谢”就急匆匆的进了校园。辛怀玉在校门外独自待了几分钟才重新摇响大门。 独立秋风,原本应该高兴的辛怀玉现在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他实在猜不透江梦寒的心思,却又深陷江梦寒忽冷忽热中难以自拔。说实话,相比江梦寒,鹿雨嫣热烈主动的追求他,他若是应了,自会省去许多烦忧。而且鹿雨嫣气质中江南女子的温婉,柔美和她淘气时让人心动的调皮机灵是江梦寒所没有的。江梦寒似乎总是在阴郁中。可辛怀玉还是恋上了江梦寒。 他忆起了上大学的时候,正是火炬雪糕一事刚刚发生。辛怀玉整个人像垮掉了,独自把自己沉浸在哀伤幽怨之中,心里充满了幻灭,仿佛世界从此陷入了黑暗。笔记本上写满了诸如“梦觉,透窗风一线,寒灯吹息。那堪酒醒,又闻空阶,夜雨频滴。”“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况值阑珊春色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一场寂寞凭谁诉。”到后来,笔记本上的内容换作了“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竟把忍心弃他的女子想象成了人间贵妃,天上仙女。不过再是人间贵妃,天上仙女,终究是弃他而去了。人家是没有半点伤情,既不做人间贵妃,也不做天上仙女,只做风林里的云雀。他便也只得无言独上西楼,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一夜,他独自把自己锁在屋里,喝了一瓶红酒。那是他第一次喝红酒。他并不知道红酒会有那么大的劲。他所以没有喝白酒而是选择了红酒,是因为他浪漫的心里还残留着红色的意象,他想让红酒把他醉倒。这样他便是醉了,醉里也是浪漫着红色的爱情。他不再期望用心发酵收获佳酿,更不期望把平凡的一餐变成一场恋爱。他失恋了。浪漫的爱情离他远去。没有了森林,没有了阳光缠绕的雾气,空气中不再散发出微甜的气息。只有酒的苦涩,风的味道。 红酒与白酒不同,白酒充满了刚烈的男人风,你再借酒浇愁,里面都透着股男人的悲壮。红酒似毒药,柔情中带着残忍。意大利的红葡萄酒历来被誉为“爱情酒”,是爱情的红娘,酿出了无数浪漫,也酿出了无数残忍。 辛怀玉一瓶红酒,就着幽怜,一醉醉了两天。 差点送医院抢救。 正要送时,辛怀玉醒了。 头疼欲裂,又昏睡了一天。 同舍责怪他,说放着爱你的姑娘不要,偏偏去追不爱你的姑娘,自作多情,还弄得死去活来,何苦? 何苦说中了辛怀玉。 辛怀玉是吟着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何苦的: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同舍调笑:“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 辛怀玉恼道:“你不懂。” 同舍戏谑:“俺是不懂。可惜伤侬之人已在别人怀抱。” 辛怀玉恼的瞪同舍,同舍继续调侃:“人家现在大概正在‘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呢!” 气得辛怀玉追上去打同舍。 但静下来想确也是。 只是擦肩而过,却仿佛前世约定的女性审美如宿命般困住了辛怀玉。 这种前世约定注定就成了辛怀玉的爱情苦根。 但是,外人不理解,甚至连辛怀玉自己也不清楚,他其实是个爱情的忠实守护者。 归根到底,他不仅守护爱情,他守护他所爱的一切,包括他的理想、信念。 但不得不说的是,辛怀玉的这种守护掺进了过多的理想主义,以至于他的许多事情往往带有抽离具体的抽象。比如江梦寒究竟是不是他真实爱恋者,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大概是江梦寒苦情悲冷的性格暗合了辛怀玉内心世界里的审美黑箱吧。 第八章(4) 江梦寒却不是探究前世今生的人。 小时候的江梦寒天真活泼,容貌秀丽,特别是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灵动间乖巧可人,活脱一个美人胚子。长到十三岁时已出跳成了一个端庄、恬静,略带羞涩小美人。 升到高中时,虽穿得朴素,却再掩不住出众的青春美丽。极具古典美的瓜子脸,白皙的皮肤透出淡淡的红粉;清澈明丽的一双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似乎眸子里有清波荡漾;薄薄的双唇如玫瑰花瓣娇嫩欲滴;柔美的乌亮长发,随便那么一绾,随着身体在脑后跃动。 亭亭的站在哪里,真是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男孩子见了,总要多看几眼。看着看着就喜欢上了。如痴如醉,神魂颠倒者有之;心生敬畏,远观不亵者有之。还有的眼睛里不屑,仿佛视若无睹,心里早爱得痒痒。 初时,江梦寒专心学习,没有充分意识到自己的美。可那浑不自知,成天噘着似嗔非嗔的小嘴,时而神情专注,时而灿若桃花的美越发撩逗起了少年的春心。给她写情书的不知道有多少。她这才开始有意识的关注起自己。 一天夜里,乘父母去姥姥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江梦寒脱去了冗沉的外衣,只穿了极少的内衣,害羞的站在了立柜的镜子前。镜子里呈现出一个连她自己都有些感动的女子。一张脸秀丽绝俗,一双纤手皓肤如玉,婷婷的身材。十六七岁年纪,满脸都是温柔,满身尽是秀气。 她抿着嘴,笑吟吟的瞅着自己。肤白如新剥鲜荔,修长的腿更衬出完美的身材。一颦一笑之间,幽娴贞静。秀发轻柔,用一根粉色丝带轻轻挽住。 似有烟霞轻笼,宛如宋代仕女。 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真的是美。也就看不上那些粗俗的小子了。 江梦寒的美得自母亲,而她的气质则得自父亲。 江梦寒的母亲在江梦寒这个年龄时就是出了名的美女。鹅蛋脸,嘴角微翘,不经意间流露出丝丝娇嗔。眼珠灵动,别有一股动人气韵,仿佛在勾你的魂,可转瞬间又冷了,冷得你不敢靠近。个子高,腿长,身材近乎完美,随便穿什么衣服都漂亮,像是把衣服给救活了似的。即使穿上一身沾满油腻的工装,也会给人一种清秀脱俗的心动。 初中毕业就进了包钢厂。 一个如此令人怜惜的女孩,却与世间最坚硬的钢铁打交道,身边全是油脂污身,浑身散发着臭汗味的男人。 许是读书少的缘故,她性格直爽,说话口无遮拦,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能说出什么。混在工人堆里,跟着大老爷们儿爆粗口,张口就来。说起爆粗口,差不多是工人们的专利。读书人斯文,少爆粗口,也就少了那份做人的爽快劲。车间工人们不管斯文,想什么说什么,嫌说不带劲儿,就骂。啥叫痛快?这就叫痛快。口无遮拦,想骂啥骂啥。但骂不是真骂。真骂就恼了,成了另一回事。 江梦寒母亲对待生活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自己没念过几天书,没啥本事,能有这份工作就不错了。倒是有点安贫乐道的味道,但跟安贫乐道没有半毛钱关系,说白了,就是不跟命运抗争,随遇而安。混在男人堆里,江梦寒母亲知道自己漂亮,天生丽质,浪费了可惜。男人们也懂怜香惜玉,生怕她受了苦。嬉笑怒骂之间她的活男人们全给干完了。连车间主任也乐得给她最轻的活,否则净让车间里那帮小子们夺了风头。江梦寒母亲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优势,就没有了其他女过的自怨自艾,叫苦叫累。女工们全都嫉妒她。私底下骂她贱,也骂那些个男人们贱。她听了反而更欢乐了。车间里总能听到她的娇笑声,至于抛个媚眼,撒个娇,女工们听不到,全在男人们心里呢。为她奔波的男人像工蜂一样勤劳得嗡嗡乱飞。 但她从来没有打心眼儿里看得上身边的男人。身边这些浑身散发臭汗味和油脂味的男人,只是她工作时间嬉笑怒骂打情骂俏帮她干活的玩偶。她虽没读过几天书,心却向往着文静儒雅的男人。她知道美的分量,她相信一定能找到一个儒雅的男人。车间里的男人们也知道她不是他们草窝里的鸡,可他们就愿意这样在她身边飞来飞去,做她的工蜂。 她的自信带给了她好运。她遇见了江梦寒的父亲。 江梦寒的父亲是包钢职工子弟学校的一名高中物理老师。第一次见江梦寒的母亲就被她的美丽惊呆了。两人很快结了婚,生了江梦寒。 后来的事说起来有些冤枉江梦寒的母亲。她在车间惯了,回到生活中改不了。江梦寒的父亲是文人脾性,说话慢腾腾文诌诌的,有条有理,慢条斯理。喜欢安静。江梦寒母亲喜欢闹,家里太寂了坐不住。吃完晚饭喜欢溜到街坊里跟坐在树荫下的男人女人们打情骂俏。时间长了不免有些风言风语。有些话就传到了江梦寒父亲的耳朵里了。江梦寒父亲是小知识分子,虽然小,脸面还是很重要的。受不得这些刺激。回来就跟江梦寒母亲闹。不明闹,整天恼恨恨的,脸拉得老长,想让江梦寒母亲自己悟。这就是小知识分子的德性。江梦寒母亲哪里能悟到这些,见老公整天苦着个脸,心里来气,家里就吼开了。先是吼,后来开始摔盘子打碗。可愣是没唤醒老公。家里不痛快,到外面的时候就更多了。回来了要么不吱声,要么冲着老公破口骂,什么损说什么,把江梦寒的父亲贬得一无是处,好像连下面也不行。这些话深深刺激了江梦寒的父亲。 江梦寒的父亲越来越受不了他老婆了。就提出了离婚。 江梦寒的母亲一口就给否了。说:“门儿都没有。老娘就是死了也要把你拉进坟墓。” 江梦寒的父亲这时才知道原来美也是一种毒药。 他是知道自己的老婆的,老婆要是不同意离婚,他这辈子就别想这事了。 江梦寒一天天长大了,从长相上大有超过她母亲的趋势。江梦寒的父亲怕江梦寒步老婆的后尘,管教上极为严厉。他要把江梦寒培养成一个淑女,一个有教养的美人。江梦寒在父亲的控制下,几乎断了与同学的来往。升入高中后又在父亲教书的学校上学,每天在父亲的眼皮底下学习生活,稍有点风吹草动就会被父亲发觉。再加上父亲把从母亲身上受到的所有伤害都化成了经验,又上升到理性,天天谆谆教导。 管控和教导简直要把江梦寒逼疯了。原本活泼的她变得像一阵乱风,忽而喜,忽而悲。有人跟她父亲说你女儿好像有问题了。江梦寒的父亲这才意识到女儿不是这么管的。这个从小读书,受了很多教育又教育了很多人的男人差点崩溃了。生活的全部希望里先是管不了老婆,后来又差点把女儿逼疯。现在成了老婆管不了,女儿不敢管。江梦寒的父亲顿时失去了生活的方向。 不久学校传出绯闻。说江梦寒的父亲跟一个教音乐的女教师好上了。这些传闻最先从学生中间传出来,后来才传到老师们中间。等领导们知道的时候已经是公开的实事了。女教师长得仍然是个美人。有人就戏言:“老江一辈子喜欢美色。” 弄到满校风雨的程度时女教师吃了铁坨,铁了心要跟江梦寒父亲在一起。回家跟老公摊牌,差点没让老公打死。回头找江梦寒父亲,江梦寒父亲躲得半个月没有上班。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因为这事,江梦寒恨透了父亲。 事有蹊跷,受了这么大的事情,江梦寒反而清醒了,只是神情一下子变得冷若冰霜。江梦寒很快发现,自从父亲出事后,她在学校反而越发受欢迎了。周围总有乱蝶飞舞,好像她是一朵带蜜的花朵。江梦寒恼恨这些轻浮就家伙,却从来不拒绝。但谁想占她半点便宜,连门儿都没有。这点到颇有她母亲的风范。她把这些扑火的飞蛾、弄蕊的花蝶用忽冷忽热的方法尽情调戏。直到她觉得玩够了,才弃之如敝履。从此,连她的味也别想再闻。男孩子们恨她。恨便恨。她根本不当回事。喜欢她的男孩子前仆后继,不缺那么三个五个。 她变成了一个冰冷如霜,善戏诸侯的美人。 她恨父亲,同时也讨厌母亲。 她恨父亲用搞“破鞋”的方式伤害母亲,从此生出了对男人的憎恨(戏弄不过是对憎恨的宣泄);她讨厌母亲粗鄙烂俗,在男人面前没有一点尊严的厮混取巧(可她却继承了母亲善弄风情的本事)。 父亲高大的形象轰然倒塌之后,多年来严厉管控和谆谆教导一下子腐烂开来,在她的心里散发着恶臭。男人的世界变得陌生而恐惧。她希望她身边的男人是曾经的父亲,却害怕男人变成现在的父亲。对母亲的讨厌使得她没有像母亲那样用烂俗践踏自己的美貌,她小心的用高冷包装了自己绝不亚于母亲的容颜。对父亲的憎恨让她不敢相信任何一个男人。 可恰恰是由此形成的气质深深的迷醉了辛怀玉。 江梦寒喜欢辛怀玉,却不敢大胆追求。她像小孩围着炉火似的,想用细嫩的手指触摸跳跃的火焰,却又极度害怕。小心伸出去,还没有触摸到又迅速收回来。 只是,在戏弄的路上走得太远,忘掉了最初的出发。 第八章(5) 回到宿舍时已是深夜。 张旻和孙澄邈正躺在床上神侃。见辛怀玉进来,两人停了话,神秘的盯着辛怀玉看。辛怀玉见两人的神情,知道是喝高了,笑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似的。” 两人同时哈哈大笑,张旻笑得尤为放肆:“你小子良宵美酒,抱得美人归啊!” 辛怀玉脸一红,想到江梦寒不让人知道的叮嘱,严肃道:“瞎说什么呢。” “找你喝酒找不到,你去哪儿了?” “来个大学同学,到外面吃了点饭。” “女同学?” “男同学。哪儿来的女同学。” “老实说,是不是跟江梦寒出去了?” 辛怀玉听了,心里慌,忙道:“没有。真的是大学同学。” 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跟江梦寒出去时的情形,似乎没有遇到人,觉得蹊跷,便问:“你凭什么说我跟江梦寒出去了?” “鹿雨嫣……” 张旻故意只说出了鹿雨嫣的名字,而且语调阴阳怪气。孙澄邈笑着打断了张旻:“别逗老辛了。” 辛怀玉不放心,忙问道:”鹿雨嫣怎么了?” 孙澄邈淡然道:“看把你急的。鹿雨嫣能怎么的?就是找你呗。” 辛怀玉问:“这话也跟你们说?” “哪里。我跟老张出去吃饭时遇上鹿雨嫣,顺口问你,鹿雨嫣说她也找你呢,听门房大爷说跟江梦寒出去了。” 张旻接了话:“老辛,你小子脚踏两只船。” 辛怀玉这时才明白张旻的意思,忙解释道:“没有的事,我老辛何德何能,还脚踏两只船,不怕船开了,把我老辛撕成两半儿?” 说完哈哈笑。 张旻骂:“看别你得意的。真他妈的春风得意马蹄疾。既有美人陪伴,还免去了上套。” “啥套子又把你给套住了?” “杜朋义找你喝酒,说什么欠你一顿酒,要补上,结果找不找你,把我和老孙给套住了。” “他啥时候欠我一顿酒了?” “说开学那天是他请你喝酒,结果喝多了,张永刚结的账。老杜说他一直惦着这事呢,今天没啥事,就找你要补上。省了你多想。” 辛怀玉这才想起自己刚来那天在传达室遇上杜朋义、石子谦和张永刚的事。后来杜朋义到宿舍非拉着他喝酒,说是欢迎他的到来。辛怀玉当时还非常感动。结果酒是喝好了,客是张永刚请的。为此,辛怀玉挺觉得对不住张永刚,心里想着啥时候回请一下张永刚。可事情拖来拖去,这都三个月过去了,也没请张永刚吃顿酒。辛怀玉心里正内疚呢。 想到这事,辛怀玉又想起那天喝酒他跟石子谦和张永刚的一顿神侃。现在想起来,还脸红呢。也就在那次,辛怀玉谈到了《大学》,谈到了《中庸》,谈到了教育要走怎样的路。现在想来,当时意气风发,以为一切都会顺利,哪想到开局就遇到了阻碍。想到这,辛怀玉问:“石子谦老师去了吗?” “没有。”孙澄邈说。 “石老师挺有个性,这次学校让他当初三的年级组长,死活不当。” 孙澄邈说:“石老师是有个性,属于那种只管教好自己的书,别的不闻不问的人。” “说起来我第一次接触石老师就觉得挺有素养的。”辛怀玉说。“对了,我看石老师性情跟你有一样处。都是那种散淡之人。” “我拿什么跟石老师比?人家是师大毕业的,我是师专毕业的,差着呢。” “嘿!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你这一比可不散淡了。” 辛怀玉调笑道。 “咱换个话题好不好,刚才的事还没说完呢。”张旻不高兴了。 “啥话题?”辛怀玉故意逗张旻。 “杜朋义找你要请你,结果把我和老孙套进去的事。” “这有啥可说的。”辛怀玉不屑道。“我误过了,没你们口福好。你们吃了请,不挺好的?” 张旻气愤的骂道:“净他娘的得了便宜卖乖。吃啥请?你不在,逮着我和老孙请客。” 孙澄邈哈哈笑。 “不是我和你请客,是你请客嗬。”孙澄邈装作认真的样子说道。说完又笑着补充道:“老张花了钱,急啊!今天要是不把这口恶气吐出了,别说说话了,怕连觉也睡不成喽。” “不是杜朋义请么,怎么成了老张请?”辛怀玉奇怪道。 张旻好像就等这句话呢,立刻回道:“快别说了。走的时候杜朋义说晚上没事出去喝酒,我和老孙说有事不去了,非要让去。去饭馆的路上才说给朋友办了个学生,请吃饭呢。我俩就后悔,这他娘的不是吃蹭饭去了,可到这份上,再回来也不好意思了,只得硬着头皮。等到了饭馆,他朋友临时有事,来不了了,我们三坐下吃。狗屎杜朋义全是哥们义气豪言壮语,听得我和老孙五迷三道,佩服得不得了。临了,杜朋义喝醉了,坐着不走,东家长,西家短的。老板干瞪眼,困得要睡,杜朋义还是海阔天空哩哩啦啦,跟他娘的女人淋湿似的。我一看这是等结账呢。就把账结了。账结了,杜朋义也清醒了,说下次他结。我想也不敢想。再说,还有下次吗?” 张旻懊恼的一口气把晚上吃酒的事讲完了,心里痛快了。打着哈欠说:“去他妈的杜朋义。睡觉。”说完,倒在床上。 辛怀玉听了哈哈大笑。 孙澄邈跑过去,使劲拽张旻。边拽边调侃道:“起来。起来。咋说着就睡了。还没说完呢。你不怕梦里让你花的那点钱噎死?” “滚一边去。”张旻骂道。“你也不是啥好鸟。看着杜朋义不掏钱,你在哪儿装傻,捉我这冤大头。” “哟——话可不能这么说。”孙澄邈还逗他,“这不比耐性嘛。” 辛怀玉笑道:“快让老张睡吧。也许做个好梦还能捡到钱呢。” 张旻恼了一会儿,不恼了,坐起来说,给我弄杯水。孙澄邈屁颠屁颠跑过去给张旻倒了杯水,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俺给张大人倒水了。您候着!”倒完了水,躬身端过去,双手奉上道:“大人请!”张旻喝了一口,一笑,喷了孙澄邈一身水。“滚开。”张旻笑着说。 张旻大约多喝了几杯,很快睡了。辛怀玉就问花了多少钱。孙澄邈说钱倒是不多,主要是这事膈应人。辛怀玉又问办学生是咋回事。孙澄邈说具体我也不清楚,大概是是给学生转学。这时,已经睡着了的张旻又醒了,含混骂道:“傻货,你以为杜朋义靠啥混呢?” 辛怀玉看了眼张旻,笑道:“醒啦!咋混呢?” “倒腾学生呗。”孙澄邈的气还没消完,不屑道。 辛怀玉还是不明白他们说什么。张旻这才把酒桌上杜朋义讲给他们的生意经又讲了一遍。 原来因为校际间办学条件和师资队伍的不均衡,加上社会和家长对升学率的需求,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各地区中小学逐步分化,形成了一批重点学校。这样,各个地区的学校无形中分出了重点学校、热点学校、薄弱学校以及边远学校。(重点和热点还是有点区别的。排队的话,重点排第一,热点排第二,薄弱排第三,边远校即市区边缘的学校排第四。)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全是这样。家长对重点和热点学校趋之若鹜,四处托人找关系,想尽办法要把孩子送到重点或热点学校。薄弱校和边远校逐步边缘化,招些家庭困难的,没有社会关系的,外来人员子女等近乎边缘家庭的子女。这样就导致重点学校和热点学校人满为患,只能通过不断扩班来满足社会需求。一个年级八个班扩成十个班,扩成十二个班,扩成十六个班,一个班四十五个学生扩成五十个,扩成五十六个,最后扩成六十个。无形中挤压了薄弱校和边远校的生存空间,薄弱校和边远校招生变得越来越难。 家长们挤破脑袋想要进重点和热点学校。重点和热点学校就成了稀缺资源,想进就得托关系找人。找人不能白找,择校费就以民间的形式出现了。地方收取,用以补充教育经费不足这件事不知从何时开始,但到了2006年就全面取消了,同时取消的还有外来务工子女的借读费。辛怀玉向吴天硕提出减免董晓君的借读费这件事发生在1988年。辛怀玉记得很清楚,截止到2006年政府全面取消择校费,当时标定的价格并不高。 进重点和热点学校变得越来越难。原因很简单,各学校办学规模有限,不能无止境的扩班招生。当时最热的一所学校从八个班制扩大到十六个班制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学校教育教学的正常运转。几年之后政府重新做出硬性规定,减少了班制,才缓解了这一问题。班容量也有明确规定,小学不得超过45个学生,初中不得超过52个学生。实际班容量当时都超标,也没有人认真追究过。这背后的东西大家都心知肚明,不会有人点破的。 学校上报的是标准班容量,实际招生数量要比上报的大,这里面的就有了猫腻。因为对外公布的招生数量限制,挤进重点和热点学校的难度就更大了。水涨船高,家长求人的费用也大了,只不过这部分走了小渠,没有进入地方收入。这里面已经滋生了腐败,等到地方全面禁止收取择校费后情形更甚。 社会上随之出现了给人办学生的人。 杜朋义就是其中之一。 杜朋义不算最厉害的,杜朋义兵团出身,在包头没有多少社会关系,靠的是体育老师的身份,在各个学校串,混了很多熟人。这类人只能把学生办到热点学校,重点学校很难给办进去。即使这样,杜朋义也成了稀罕人物。那些不敢指望进重点学校的学生家长退而求其次,找到杜朋义,往热点学校办,也行。 杜朋义因此到了每年入学季就红火得不行了。成天在外面吃饭喝酒。断断续续前后两个多月。 杜朋义除了挣钱,还挣吃喝。 杜朋义精明,知道办学生是季节性的,过了就过了。可吃喝是一年的事。于是乘那段时间家长请客的机会务必拉几个学校的老师,说作陪也行,说他请也行。反正你是吃喝了杜朋义的酒席了。将来杜朋义想吃喝的时候,你不能拒绝吧。 辛怀玉这才知道杜朋义的吃喝之道原来是这么来的。 第九章(1) 第二天去办公室的路上遇到了鹿雨嫣。辛怀玉还没有说话鹿雨嫣就问他,昨天晚上去哪儿了?辛怀玉续着对孙澄邈和张旻说的谎话说来了一大学同学,出去吃饭了。鹿雨嫣不屑的笑了,说你骗谁呢?我和江梦寒一个宿舍能不知道吗?辛怀玉以为鹿雨嫣在诈他,装出坦然的样子说真的来大学同学了,我干嘛要骗你呢。鹿雨嫣就不笑了,红红的嘴唇一噘,嘴角边带出一丝幽怨,说:“我都看到了。” 辛怀玉一惊,脱口道:“你没睡呀?我回来的时候只有我们宿舍的灯亮着呢!” 鹿雨嫣不再理他,径直走了。 辛怀玉怔怔的望着她的背影,婀娜的身姿仿佛笼了薄薄的怨恨。辛怀玉想难道她真的躲在黑夜里等着他回来?不知道等他的时间里鹿雨嫣心里有多难受? 进了办公室,见江梦寒已坐在那里。江梦寒似乎没有注意到他进来,低头写教案。经过江梦寒身边的时候,江梦寒倏的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辛怀玉站住了,以为江梦寒要跟他说什么。江梦寒却仍旧低着头写教案。辛怀玉心里顿时有了幸福的快乐。 整理完办公桌,辛怀玉想问江梦寒去不去操场,看了江梦寒一眼,见她并不理睬自己,便自己出去了。 操场上到处是学生,跑步的,压腿的。有几个男孩在踢足球。 晨曦初照,一切充满青春的活力。 远远看见杜朋义迈着轻松富有弹力的步子指导学生跑步。辛怀玉想到昨晚张旻谈的办学生的事,心里厌恶,想要躲开。杜朋义已经几步快跑到了辛怀玉身边。 四十出头的杜朋义精力充沛,一点也看不出昨晚醉酒的残痕。他笑着,跳着,原地踢跑着,动作不停的问辛怀玉:“昨天去哪儿了?到处找不到你。” 辛怀玉假装道:“有事?” “没事。”杜朋义带着遗憾道:“昨晚朋友叫喝酒,我说把你叫上,结果没找着,就叫了孙澄邈和张旻。” 辛怀玉哦了一声,说:“真不好意思,昨天来一大学同学,一块出去了。” 杜朋义爽快道:“没事,明天还有朋友叫喝酒,正好星期五,记得啊。” 说着已轻快的跑了出去,拖着“啊”声跑进了学生队伍。 “注意摆臂,抬腿!” 学生们跟着他的口令纠正动作,蒸腾的热气盘旋在头顶。 辛怀玉见自己班的队伍过来了,就跟在后面跑了起来。边跑边想着杜朋义说的星期五的饭局。得想办法推掉才是。他想。绝不能跟这些家伙搅和在一起。 正想着,见晨练的赵建国从后面追了上来。 “赵主任也晨练呢!”辛怀玉边跑边招呼道。 “是啊!”赵建国喘息道,“不锻炼不行了。老了。” 辛怀玉笑道:“您这么年轻就说老了。” “哪里还年轻,奔五的人了。” 相随跑了几步后,赵建国问: “最近感觉怎么样?” “还行吧!” “校长找我谈了,关于你的课。” “我知道吴校长不喜欢我的课。” “他有他的难处。其实吴校长还是很欣赏你的。”赵建国停顿了一下,接着道:“作为校长,他得考虑学校的生存和发展。” “不就是升学率嘛。”辛怀玉不满道,“难道我的教学方式就出不来成绩?” 提起上课,辛怀玉心里有气,跑步变成了走路。赵建国跟着也走了起来。 “这不是校长一个人的顾虑。”赵建国字斟句酌的缓慢说道,“我也有顾虑。” 辛怀玉仿佛早料到似的,不再说话。 “我连着听了你几节课。老实说,你的课讲的很好,不单是技巧,有自己的教学思想在里面。你能跟我说说吗?” “其实也不是我的思想。”辛怀玉谦虚道,“古今中外的大教育家们不同程度都讲过。教学,讲的是如何处理好教与学的关系。本质上讲,教是主导,是矛盾的次要方面,学是主体,是矛盾的主要方面。教学的本质决定了课堂教学要在学上下功夫。如何引导和启迪学生学习才是课堂要面对的重要课题。但我们现在却把教当作了矛盾的主要方面,只是一味的强调教。完全忽略了学生的主体地位,学生的学成了被动行为,这样的课堂教学只对少部分学生有益,对大部分学生来说,实际上是被放弃了。就算这少部分学生,课堂激发学生探究与创造的作用也没有发挥出来,没有天赋的学生把知识都学死了。” 赵建国听了大吃一惊。他虽然欣赏辛怀玉的课,也意识到辛怀玉课堂背后有自己的教学思想。但说出这样的话,在追求升学率的大势下不啻于石破天惊。不是年轻人无所顾忌的勇气,任谁也只是想想而已。辛怀玉不仅说了出来,还大胆的在自己的课堂上实践。 “你可真是逆流而上啊!”赵建国想开个玩笑,但这个玩笑实在开不起来,只说了前半句就严肃道,“你知道你这是在同权威教学理论对抗。” “是急功近利误导了教育。教育学和教学论对教与学的关系阐述得非常清晰,非常辩证。道理谁都懂,只不过学校为了升学率不愿意在学生自主发展方面下功夫,因为这需要更长的教育周期。升学率就不一样了,可以速成。” “但是你也不能否认现在的课堂教学确实对大面积提高学生成绩有特别的效果。” “你说的没错。关键是教育理念和教育追求的问题。”辛怀玉变得侃侃而谈,气势如虹。“我们的教育到底要培养什么样的人?赵主任你觉得是培养具有独立探索能力和创造能力的学生,还是培养高分低能的学生?” “高分未必低能吧!” “是。高分未必低能。但如果我们站在教育的整体上看问题,为什么不能以培养具有独立探索精神和创造思维能力作为教育设计的出发点?我现在尝试使用新教学法,就是想把课堂变成学堂,把学生学习的潜能激发出来。因为我认为课堂是学生自主学习,自我生成的过程。教师只是引导、创设情境,激起学生进入学习和深入学习的引领者。我这样做有错吗?” 辛怀玉说得慷慨激昂,赵建国听得目瞪口呆。 一时还没有从辛怀玉成套说辞中反应过来的赵建国不知是褒义还是贬义的突然冒出一句:“你哪儿来这么套说辞。” 说完了,又有些后悔,于是放缓了语气道:“我虽说不过你,但是学校目前面临的困境你应该能看到。校际间竞争压力多大呀。都在抢生源。你知道吗?生源才是学校生存和发展的生命线。没了学生,我们给谁教书?现在重点学校挖学生挖得那么厉害,我们要是再不在成绩上下功夫,提高升学率,谁还来呢?怕是连在的也让人给倒腾走了。”赵建国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用眼睛示意辛怀玉看杜朋义。辛怀玉立刻明白了赵建国的意思。原来赵建国也知道杜朋义倒腾学生的事。辛怀玉会意的点了点头,神色舒缓了下来。赵建国这才又语重心长的说道:“吴校长考虑得不是没有道理。你刚才也说了,新教学法需要的教育周期长,满堂灌能比较快的大面积提高学生的成绩。这就对了。我们办学,咋能不要成绩呢?不要成绩谁来?学生不来我们给谁办学?咱们学校虽然是边远学校,先不说发展,总得生存吧!这些都是吴校长每天要想的事情。辛老师啊,我希望你好好想想,这可不是小事。弄不好怕连课堂也不让你上。那时候你还拿什么尝试你的新教学法?” 辛怀玉觉得委屈,一时又无话可说,只得沉默。 赵建国见辛怀玉并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多少有些生气。这个年轻人脾气真的是倔,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要坚持他那什么新教学法。赵建国不是完全理解不了,也不是不支持年轻人大胆尝试新教学法,可现实是坚硬的石头,总要先面对现实才行呀。一味的理想主义有什么好处?弄到最后还不是自己吃亏?这个辛怀玉,弄得他这个当了这么多年的教导主任都为难了。 赵建国过去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如何提高升学率上,对于辛怀玉的说辞,有的能理解,有的闻所未闻,却又不置可否。他需要回去后慢慢思考,但他还是把今天要说的话说了出来:“吴校长的意思怕你带不出成绩,想暂时停你的课。我说让你试上两年再说。你自己要想好了啊。” 说完加快了了步伐,独自往前跑了,只一会儿,就把辛怀玉远远的甩在了后面。 辛怀玉落在后面踽踽独行。忽然想到学校的总总怪象升学率、择校费、往各个学校倒腾学生、选班级,这些原来以为是不可理喻的怪圈,现在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这哪里是什么怪圈,不就是运行流畅的一个利益链条嘛。在这个链条上爬满了像杜朋义这样的人,而杜朋义不过是个小角色罢了。 不知怎么,想到杜朋义,辛怀玉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动物世界》里的一段画面:辽阔无边的大草原上,一只狮子追逐一只惊慌逃命的鹿。左奔右突的鹿最终没能逃脱被扑食的噩运。当狮子贪婪吞食猎物时,一群秃鹫守在不远处,死死的盯着地上血肉模糊被撕开的鹿,等待狮子吃饱后的残羹剩饭。正在吞吃鹿肉的狮子恼了,发威驱赶,惊起一片秃鹫。 本来正常的需求,因为利益,变得越来越丑陋。 原本自然的需求被人为化了,被一群利益追逐者设置成了越来越高的台阶,需求者变得越来越难,利益索取者变得越来越贪婪。 第九章(2) 办公室里又有老师打骂学生。 除了辛怀玉,没有人会大惊小怪。 这个上午辛怀玉过得一点都不快乐。先是吴天硕找他谈话,后是赵建国找他谈话。看起来,他想大胆尝试新教学法的行为已经引起学校领导的注意。显然,从校长到教导主任都反对他这么做。 “再这么固执己见,就把课放下吧!” 这是吴天硕最后的通牒。 “小辛呀,听人劝,吃饱饭。我不是完全反对你探索和尝试,但你要知道,我们现在要什么?要成绩。要升学率呀。学校的压力有多大。都在抢生源。靠什么抢?靠你想象?靠你描画的美好蓝图?你别以为就你有理想,有追求。谁没有理想?没有追求?可理想、追求不能脱离现实呀。你还是多听听老教师的课。至于你的想法,慢慢渗透,一点点来,成熟一点落实一点。不要急啊年轻人。否则,真把课放下了,你咋办?你还年青,不像我。”赵建国以老大哥的身份语重心长的规劝辛怀玉。 辛怀玉思来想去,知道再坚持下去,真走到不让上讲台的地步可就惨了。 “赵主任,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可以向老教师学习,把课讲好,把成绩搞好。但我觉得吴校长是不是对我有误解?” “没有谁对你有误解。”赵建国坦然道,“吴校长站在学校的角度考虑问题,自然要周全。你这套东西不要说吴校长了,连我也不敢轻易接受。” 辛怀玉点点头。 “你还是听我的,先回到正路上来。至于你的所思所想,我倒不全反对。我刚才不是说了嘛,一点点来,不要急。成熟一点落实一点。确实有效果了,再拿出来。这个世界不会埋没人才的。” “谢谢赵主任了。” 辛怀玉话是这么说,心里还是不痛快。赵建国听出来了,大度的笑了笑,说:“辛怀玉啊,我是看好你的。努力吧!” 辛怀玉的心情稍好了点,笑着说:“赵主任,关于教学上的事您是专家。今后还要多像您学习。至于新教学法,我会注意分寸的。” “这就对了。” 赵建国乐呵呵的说道。 “行了,你先回去上课吧。具体情况我会跟吴校长沟通的。” 辛怀玉出来后想,赵建国提醒自己的未必不是一条出来。看起来自己确实走的急了。这样一想,心里踏实了,心情也好了许多。谁知道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里面呵斥学生的声音。 又是李军。 这个李军呀。辛怀玉心里感叹,不愿意面对,就绕过办公室,径直去了图书馆。 没想到在图书馆里遇到了鹿雨嫣。辛怀玉尴尬的看了鹿雨嫣一眼,想退出来。鹿雨嫣叫住了他。说咋了这是?面也不敢见了?辛怀玉只得重新回来,说没有。说的时候心里虚,没有底气,眼睛顺着书架溜。鹿雨嫣就笑,说还像个小男孩样,你都多大了?辛怀玉更难堪了,眼睛全放在书架上,假装专心找书。鹿雨嫣探手一揪,把辛怀玉揪到了书架靠里一端。又探身往外瞧了瞧。外面,管理图书的张小花老师正跟另一个来借书的女老师闲聊。两个人聊得火热。鹿雨嫣偷笑着缩回身子,正面贴在了辛怀玉身上。仰着脸看辛怀玉。辛怀玉羞红了脸,身子一动也不敢动,两只手僵硬的往身子后面缩。 “老实说,那天晚上是不是跟江梦寒出去了?” 鹿雨嫣声音压得很低,神情却很严肃,一副生气的样子。辛怀玉不得不点了点头。 “哼!”鹿雨嫣盯着辛怀玉,脸上混杂着委屈、不屑、嗔怪,“就知道!还骗人。江梦寒有什么好?” 辛怀玉一时紧张无语。身子仍然僵直的靠着书架。书架上落满了灰尘,散发出一股呛人的怪味。 “你咋知道?” 辛怀玉小心问道。 谁知这一问竟问出了鹿雨嫣的眼泪。吓得辛怀玉再不敢问。一双手不自觉的搂住了鹿雨嫣的双肩。 “咋哭了呢?快别哭了。” 辛怀玉的安慰引出了鹿雨嫣更多的眼泪。鹿雨嫣的脸埋在辛怀玉的胸里,无声的泪水打湿了辛怀玉的衣襟。暖湿像滴入砚台的一滴墨,渐渐氤氲,恍惚一轴画卷,渐次展开。 清晨,雨后的山间小路,云烟氤氲,花香弥漫。 外面的咳嗽声惊醒了两人。 两人倏的分开。 说完,飘然而去。 辛怀玉怔怔的望着鹿雨嫣的背影,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恍惚间随便抽出一本书,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拿了出去。 隔开的小办公室里张小花还在和女老师闲聊,已不见鹿雨嫣的身影。见辛怀玉出来,张小花暧昧的冲他笑了笑,接过辛怀玉手里的书,往借阅记录本上登记。辛怀玉这才注意到他随意抽出的是一本写痴男怨女科举害人的《聊斋志异》。张小花登记完了,把书递给辛怀玉,顺口说道:“看《聊斋》啊。净是些魑魅魍魉,离我们太远了。不如看些穿衣吃饭。” 说完了又同女老师续着刚才的话题聊了起来。辛怀玉没有吱声就出去了。出去的时候听见张小花和女老师说起回族的名吃,好像叫馓子。 辛怀玉吃过各种馓子,唯有回民做出了的馓子色泽金黄,香脆甘甜。过去就有“点心香,月饼美,回回的馓子甜又脆”一说。 张小花是回民,最会做回民饭,各种小吃,像油香,馓子、白吉馒等做得都非常地道。 张小花最拿手的是烧美。 烧美又叫烧麦,烧卖,稍麦,稍卖。起源于清朝的归化城(现呼和浩特回民区和玉泉区)。据传清乾隆帝到了归化,一天来了兴致,微服私访,走到半夜肚子饿了,随从就敲开一家卖包子的铺子,叫着嚷着要吃包子。卖包子的一家早睡了,慌乱起来,听说要吃包子,到后厨一看,哪里还有馅,只剩些碎羊肉和卖剩了的包子皮,就胡乱剁了些大葱进去,忙乱中连口也没有捏好就上了笼。许是乾隆饿坏了,但见店家端上来后看着洁白晶莹,闻着香气四溢,入口软而喷香、油而不腻。乾隆食后赞不绝口,问名字。店家头一回做,哪里知道什么名字,忽想到是用卖剩了的碎羊肉做成,情急之下顺口胡嚼道:稍卖。哪意思是捎带卖。乾隆大喜,叫随从赏了店家。捎卖从此名扬天下,成为了内蒙西部地区最有名的小吃。也不知道传说是真是假,反正包头地区许多烧美店家都挂着这么个关于烧美由来的牌子,吸引顾客。其实用不着吸引,在呼和浩特和包头东河地区,人们最喜欢的早点就是烧美。一壶酽得发黑的砖茶,一两醇香盈口的烧美,半个上午的打塌嘴(聊家常,说一些无聊的事),那叫个舒心。 有一次张小花叫辛怀玉到家里做客,做的就是烧美。用张小花的话说,外面吃不到这么地道的烧美。果然个个如玉石榴一般样,刚出笼已是香气四溢,外观晶莹剔透,皮薄如蝉翼,柔韧而不破,用筷子挟起来柔柔如垂胆,置于盘中团团似小饼。入得口来,如品肉柳,鲜嫩如脂。外面的烧美吃完后口内有股味,张小花做的烧美吃完后口内不留大葱味儿,也不知道她是咋做的。 张小花为人热情大方,是个挺不错的人。可惜整日坐在图书馆里,没多少事,跟一帮四十多岁的女老师攒在一块儿,闲言碎语,东家长西家短,净传些闲话。辛怀玉就有意无意躲着张小花。 回到办公室,李军还在训斥学生。 大概是上课不注意听讲,作业也没有完成。李军这一训就训了两节课。眼看着又要上课了,辛怀玉实在忍不住,想上前劝阻。抬眼看见年级组长魏静正用眼神示意他不要介入。但他对李军已是大为不满。 “你是傻子?还是蠢货?”李军旁若无人的训道:“你不是崔志强。你要是崔志强,让我管我也不管。你还想不想好好学?” “想……” “想就这样?!” “老师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哼!再敢?回去把作业补上。每道题抄十遍。” “老师……”学生怯怯的求李军,“能不抄不?” 李军不满的瞪了学生一眼,严厉的说道:“不行。去吧!” 学生逃也似的跑了。 李军独坐在椅子上,点了支烟。烟雾缭绕中尤有余怒。 过了一会儿,李军似乎平息了恨铁不成钢的恼怒,掐灭了烟,悠然的出了办公室。 第九章(3) 看着李军走远了,魏静才对辛怀玉说:“小辛,别的老师批评学生的时候可千万不要插话。更不要劝阻。” “可是……” “这种事多了,很正常。”魏静平静的说。 “正常吗?”辛怀玉激动起来,“魏老师,那只是个孩子,就因为没有完成作业就要这样。这算什么事?” “都这样。”魏静依然平静的说。显然这种事见多了,早就习以为常,不以为意了。辛怀玉甚至隐约感觉出对魏静对他如此强烈反应的轻笑。 “现在的学生,不打根本管不住。” “什么理由也不能打学生。况且只是没有完成作业。” “连作业都不完成了,还要怎样?再说,不写作业,咋能保证了成绩?”魏静不屑道。 成绩!成绩! 这几天辛怀玉耳朵里听到的全是成绩。 辛怀玉心里的火腾腾的往上窜。李军打骂学生就不说了,连魏静都那么冷漠。他实在不理解有那么多的教育方式,为什么偏偏使用最无视人格尊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他更不理解平日里温文儒雅,对工作尽心尽责的魏静咋会那么从容和冷漠? “成绩。成绩。”辛怀玉几乎吼了起来,“仅仅为了成绩,就什么事都可以做吗?” 他的说话声惊动了其他老师,大家纷纷抬起头来看他。辛怀玉虽然在气头上,顾不得看众人的表情,但也能想象出众人的漠然与不解。他的目光没有离开魏静,扔在李军桌子上的那根戒尺还是落入了他的眼。那是一根长约40公分,宽约4公分,厚约0.5公分的木板,握手的一端裹了厚厚的一层纸,外面用胶带纸缠住了,握起来应该有足够的手感。 “李老师是有些过。”魏静不愿意听辛怀玉叫唤,似乎动了气:“可学生不写作业你说咋办?不要管?不管成绩从哪儿来?没有成绩我们拿什么说话?在学校如何立足?” “那李老师……”辛怀玉说出李老师三个字的时候已经很勉强了。他觉得李军的行为根本不配“老师”二字。“他提到的崔志强又怎么解释?什么傻子?蠢货?什么叫让我管我也不管?” “崔志强跟你班的董晓君就是一路货色。”魏静也没有好话,不耐烦的说道:“学习一塌糊涂,管也没用。” “什么叫一路货色?” 这句话几乎快要从辛怀玉的嗓子眼里冲出来了。生生被辛怀玉在舌头处给堵了回去。他知道,这句话说出来,得罪的就不是李军一个人了。 但魏静的话还是刺激了辛怀玉。他感觉心像被针刺般的疼痛。无奈和失望中他不想再说话了。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无名之火在身体里乱窜,却又不敢把它放出来。仿佛被沉沉浓雾包围了,四野茫茫,浑身的力量被这浓雾消融,消散在无边的迷朦之中。 “这就是你们要的成绩?”辛怀玉冷冷道。 “辛老师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我本来是好意,你反到冲我来了。” 魏静动了真气。 辛怀玉明知道事情不是由魏静引起的,是自己一时气盛惹恼了魏静。但让他给魏静赔不是又张不开嘴,心里别扭得像丢弃在垃圾堆里的一团破麻绳。该给谁赔不是呢?到底是谁错了?心里窝着股无名火,终究怕再发泄出来,事情就更不好收场,就闭了嘴不说话。心里却在想:人人都觉得自己代表公理和正义,怎么干的却是蔑视和践踏人污辱人的事情?人不怕做错事,怕的是做错事还给自己戴一顶官帽,套一圈光环。明明是为了功利的目的,偏偏还要以公理和正义的名义。把一件见不得光的事情做得堂而皇之。想到这儿,辛怀玉的气又上来了。李军刚参加工作,能用不懂两个字敷衍。假以时日,慢慢悟道,走上正途也未可知。魏静似乎就说不过去了。虽然魏静很少责骂学生,但做了这么多年的老师,面对李军的行为,即使不直接阻拦,总得有个态度吧。看她的反应,分明是认同李军的做法,对于自己的责难却深不以为然。 辛怀玉的愤怒渐成悲凉,再说不出一句话。 他忽然意识到,李军的狂躁也好,魏静的漠然也好,他们的心里竟然没有学生。辛怀玉心一颤,为自己这个可怕的发现恐惧了。 难道事情真的是这样的吗? 难道事情不是这样的吗? 辛怀玉一方面被恐惧惊悸,一方面不得不冷静下来细细思量这个问题。 说老师心里没有学生,任谁都不会相信。 简直是胡说! 老师们每天干的是什么工作?不就是跟学生打交道?哪个老师不天天操学生的心?你辛怀玉就算有一百张嘴,也不能否认这上吧。是的。辛怀玉不能否认这点。但辛怀玉从自己的思想认识出发,几乎可以断言,至少有许多老师心中没有学生。因为这些整日操劳的老师心里驻着的不是学生,而是自己。 啥意思?你凭啥这么诋毁为学生日夜操劳的老师? 六祖慧能大师得黄梅五祖弘忍传授衣钵,继承东山法门之前曾接受考验,作有一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相较五祖弘忍的大弟子神秀在墙上题的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显然更见本性。 佛家讲空,空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就是要没有一切执著。菩提是个觉道,又有什么树呢?若有树,那菩提就变成物,而有所执著。说心如明镜台,其实根本没有个台,若有个台,则又有所执著。什么也没有,连个形相也没有。 但也不能说神秀的偈全没道理。所谓“见性成佛”,本身并没有高下之分。事实上,由于神秀强调“时时勤拂拭”,主张“拂尘看净”,因此成为佛门北宗的开山祖。“渐修派”,也成为佛门的重要流派。 神秀描述的其实是修行的过程,慧能描述的是事物的本来状态,是修行达圣的结果。神秀若不是心有佛性,如何能写出俗世苦修的“时时勤拂拭”? “拂尘看净”未必是低。 做老师既要学慧能,追求事物本来的状态。这个事物本来的状态是什么?是学生。学生是教育的本来。通过教育,使学生达于学会。学会学习、学会做人、学会交往、学会思考、学会探索、学会创造。这是本真,是教师修行达圣的结果。从哲思的角度讲,不要过执于某物,比如成绩。 做老师的还要学神秀,追求达于事物本真的修行过程。要时时勤拂拭,要拂尘看净。在追求本真的路上要不断反思,不要偏离了。 你既不学慧能,也不学神秀,只学你自己。只在乎成绩、待遇、名声,表面是为学生,心里有学生。其实心里没学生,心里只有你自己。学生成了你达于自己的工具。 说白了,全是因为自私,把工作当作工作。没有把工作当作信仰。人没有信仰不仅失去了力量,还会常常失去方向。 辛怀玉这样想的时候心里激动,脸色红润。低着头坐在椅子上,像个斗输了的红公鸡。 魏静本是个宽厚有容之人,见辛怀玉低头不说话,以为他后悔了了,用温和的语气劝道:“小辛,你还年轻,许多事不是你我能改变的。像打学生的事我最多做到自己不打就是了。其他老师打不打我们怎么能管了?再说,现在各学校要成绩要的这么紧,学生又不听话,不打不成才呀!” “可是……” “别可是了。”魏静打断了辛怀玉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问题是你现在连自己也顾不过来了,还有心思想别的事。” 辛怀玉听了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想到晨练时赵建国跟他说的事,便不再言语。 “吴校长和赵主任都跟我说过你的课。安顿我要盯住些。作为年级组长,这也是我的责任。我虽然只听过你几节课,心里还是有数的。其他人怎么议论我不管,我也不便对你的课发表什么意见,但有一条,成绩。说一千道一万,成绩才是硬道理。没有成绩你跟谁辩也没有。培养人,难道你要我们去培养出一群不学无术的好人?” “不是这样的……” 辛怀玉急忙辩解道。 “行了。”魏静打断辛怀玉的话,“我知道我这么说太绝对,难道你说的就不绝对?” 见辛怀玉没有再接话茬,魏静放缓了语气,再次语重心长道:“小辛啊!你刚参加工作,好多事不知道。年轻人有思想,有激情,这是好事。但我作为你的大姐,我还是要提醒你,我经历过很多事,有些事不是靠想象就能做好的。认不清形势,跟不住主流,将来是要吃亏的。” 辛怀玉无奈的点点头。 他内心感激魏静。尽管他不赞成她的想法。但魏静说得没错,她不出格,她不过是循规蹈矩的行走在现实的路上,至于这条路离开事物的本真有多远,似乎超出了她的思考范围。她可不愿意多想。在这个问题上,谁也说不出魏静的不是。就像她在竞选中投了弃权票一样,吴天硕就算吃准了,又能怎样呢? 眼下辛怀玉需要想的不是魏静,不是李军,而是他自己。 他确实需要重新思考未来的路。 显然,他的课已经引起了学校领导的重视。如果继续坚持下去,正如魏静提醒的,很可能吃亏的是自己。这已经是他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了。 第九章(4) 回到当时通行的做法对辛怀玉来说上并没有多少困难。 以辛怀玉的知识储备和对课堂教学的理解,也许他的满堂灌教学会做得更好。这点辛怀玉不是没想过。他听老教师的课时发现一个问题:很多老教师不太注重知识逻辑。知识体系被这些老教师给肢解了。他想原因大概是为了出成绩,为了切中考试,老教师们有意无意的放弃了整体知识构架的逻辑和体系,取巧于知识技巧和解题技巧。对这种舍本逐末的做法辛怀玉深感痛惜。 直白点说,就算是采用满堂灌的教学方式,很多老师也是不合格的。 从获取知识的角度来说,丢弃了知识架构和内在的逻辑,知识岂不成了一盘散沙,就像建房子,要一堆原料,没有设计,没有架构能建起房子吗? 辛怀玉是我们学校最早也是唯一一个以画图的形式构思板书的老师。 我后来调到了教育局。因为工作需要才开始接触到思维导图。知道思维导图是表达发散性思维的有效图形思维工具。是一种将思维形象化的方法。但是思维导图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才传入中国的,而且主要被工商界(特别是企业培训领域)用来提升个人及组织的学习效能及创新思维能力,在学科教学方面并没有得到应用。我曾经问过辛怀玉,说你那个画图板书是不是思维导图?辛怀玉茫然不知。可见在画图板书时辛怀玉还没有接触过思维导图。再之后有一次遇上辛怀玉,他主动跟我谈起思维导图。他说你上次问完我后我回去查了一下,还真有思维导图。不过跟我的不一样。我那个应该也算思维导图吧。但还是有区别的。思维导图注重自由发散联想,而学科教学更注重理解性记忆和结构化思考。 我想了想,辛怀玉的板书图确实跟思维导图有很大的区别。大概算是结构图吧。辛怀玉思维独特,能把各个细小的知识点各归其类,确实不简单。 现在有很多老师开始用思维导图。我下去听课的时候常常见到。还见到一些学科思维导图的书籍。老实说,用的有些问题。 思维导图更适合类似于“风暴”式的创意活动,而不太适合用于学科知识教学,因为任何学科知识都是有其内在逻辑及固定结构的,由不得胡思乱想。基于学科知识的特性,学科教学必须强调“理解性记忆”和“结构化思考”,随着学段的升高,知识越来越抽象和复杂,就更加要强调“理解的深度”而非“记住的速度”。也正是基于这些原因,思维可视化研究团队把概念图(由美国康奈尔大学的诺瓦克博士提出)、知识树、问题树等图示方法的优势特性嫁接过来,同时将结构化思考、逻辑思考、辩证思考、追问意识等思维方式融合进来,把“思维导图”转化为“学科思维导图”。“学科思维导图”作为一种“基于系统思考的知识建构策略”已被全国五百多所课题实验学校引入应用。 辛怀玉当时没有接触过思维导图,却率先使用结构图、知识树,说明辛怀玉在教学思维策略方面下过功夫。 从这个角度说,辛怀玉完全能做好满堂灌教学。但是他偏偏选择了在当时很难让人接受的探究式教学,以至于被学校放到养鸡厂,养了两年鸡。 还有一点我必须说明。 辛怀玉认为很多老教师不太注重知识逻辑。知识体系被肢解了;老教师们有意无意的放弃了整体知识构架的逻辑和体系,取巧于知识技巧和解题技巧。这是辛怀玉的固执和偏见造成的。事实上是当时课程改革造成的。课程改革当时遵循的原则是学生成长心理成熟度。之前的课程遵循的原则是知识系统化逻辑。两者有本质的区别。至于两种原则孰优孰劣,很难说清楚。我在学校带课的时候常遇到课本知识过于零散的问题,也常听老教师抱怨说现在的课本简直没法儿教了。 辛怀玉带着批判的眼光审视现实,审视教育,审视教学。用李军的话说就是吹毛求疵。 李军和辛怀玉不同。 如果说辛怀玉是那种特立独行的人,李军则是务实求报的人。李军不会做出辛怀玉的种种探索。李军讲实际,求回报。大家都用满堂灌,他就用满堂灌;大家开始课堂教学改革了,用探究法,他也改革,也用探究法。必须认可的是,李军工作认真负责,教学成绩突出。否则后来也当不上校长。但是李军当上校长靠的不单纯是成绩突出。还有取巧。 李军是个很会取巧的人。表面文章、官样文章做得十足。很讨喜。吴天硕就非常喜欢李军。吴天硕觉得张旻有点虚,不如李军来得实在。吴天硕最看不上的就是辛怀玉,认为这小子太狂妄,不尿人。 张旻在做人上下功夫,李军在做事上下功夫。 张旻在学校工作了三年后自己找关系到了区里,先在人大,后去了开发区,成了开发区主任。前后用了四年的时间。从一个普通老师借调到区里是不带编的。一般人大概只是为了到区里工作,脱离当老师的苦,也不指望转成公务员之类,更不指望当多大的官。张旻不同,去的第二年就混上了办公室主任一职。成了副科。关系直接就过去了,转成了公务员。又干了三年,提成正科,派到开发区当了一把手。 张旻的技巧在于做人。 刚去的时候赶上主任的老婆住院。主任太忙,顾不上天天在医院守着老婆。张旻就主动承担起了在医院守护主任老婆的任务。张旻敬业,既然承担下来了,就要恪尽职守,表现得异常优秀。早晨六点钟准时报道。先扶着主任老婆到卫生间清理前一天消化的东西。清理完了从水房打回水。往脸盆里倒的时候先要接一些凉水,再一点一点往里倒热水,一边倒,一边用手指测试温度,感觉到了最舒服的时候才把脸盆端过去,摆好毛巾,先是脸,后是手,最后是脚。总要细细的过一遍。 擦脸的时候要小心翼翼,生怕手脚重了。先从额上开始,一点点往下,直到脖子擦完了才敢松口气。手和脚就好多了。不过洗脚之前还要用手指试试水温,一般要再添些热水。死猪不怕开水烫,脚还是烫些好。把脚放在热水里,用两只手使劲搓,直到搓红了,把经络和血液搓开了。 洗漱完了就该喂早点了。用小勺一点点喂。怕烫着,先用嘴吹,吹到正好才喂。后来身体渐好,能自己端的时候还是先尝一下,感觉温度正好才端上去。 吃完早点后的工作就是陪开心。病人大多心情不好。张旻读的书多,肚子里笑话多,又是学中文的,讲话风趣幽默,经常逗得主任老婆开怀大笑。笑疼了肝。张旻吓得直呼不讲了,不讲了。主任老婆说不行,这玩意比药还灵呢。张旻就接着讲。讲到后来,成了话痨,缝人说个没完。当了领导后发现这是个懒毛病,改了好长时间才算是改过来。一喝酒,毛病就又上来了。整个席面只听他讲,别人插不进话去。 晚上最难熬。 张旻拉把椅子,躬身靠在病床一角,瞌睡得要死,不敢睡,要到主任老婆睡踏实了才敢回家。可惜主任老婆得这病后睡不好觉,自己眼睛困得直打架,就是睡不着。张旻只好毫无怨言的陪着与瞌睡作斗争。 这样艰难的渡过了一个月,主任老婆身体渐渐康复。张旻才松了口气。自己不知不觉中瘦了一圈。主任老婆心疼张旻,主任也心疼张旻。张旻却不心疼自己。乐呵呵的陪着小心,样子永远是谦卑而恭敬。 主任老婆在人劳局工作,应该是个科长。但从第一天伺候开始,张旻就没称呼过职务,一直叫刘姨。叫到刘姨出院回家。刘姨就跟主任说,小张的人品,没得说。主任当然也觉得小张的人品没得说。就安排张旻到了办公室,先从基础干起,半年后给了个办公室副主任的职位,一年后原办公室主任升到其他局当副局长了,腾出了办公室主任的位置,张旻顺其自然的就坐在了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上。 办公室是个伺候人的地方。而张旻最会伺候人。伺候病人一个多月,张旻混成了主任家的家里人。刘姨一个星期不见张旻就想,就跟主任念叨小张。张旻于是每个星期都要到主任家,忙着收拾屋子,做饭。然后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吃饭,听张旻讲幽默段子。 区里成立开发区,要组建领导班子,主任就推荐了张旻。张旻在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上待了四年。这四年可不是白待的。区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认识。大家都说小张好。主任本身在区里说话就有分量,再加上大家都说小张好,张旻顺顺当当就成了开发区主任。 张旻进区里后很少回学校,跟学校其他人联系很少。大概是吴天硕看走了眼。张旻当初想办法去区里也是在学校有点受冷落,待不下去的意思。现在混好了,更不愿意理睬学校里的人。但对辛怀玉和孙澄邈一直没变。一有时间就会约在一起吃个饭什么的。 第九章(5) 李军没离开过学校。 李军走的路完全不同于张旻。学校里李军是最能坐住的一个。李军的作息不是规律,是固定。早晨7点钟准时坐在办公室里,开始备课,手头有必不可少的几本书。课本、全国教案大全数学卷、数学教材教师用书。李军先看教师用书,里面有教学目标、教材分析、教学方法,课外补充、经典案例。基本上一本教师用书就够了。李军把上面有用没用的东西全抄在自己的教案里。然后翻开全国教案大全数学卷。找到准备讲的那一章,仔细捉摸一番,把能用得上的或者抄在教案上,或者标在课本里。忙忙乱乱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李军的课也备完了。拿着课本和教案本上课。 上完课回到办公室开始批改作业。圈圈点点,要在作业本上写好多话。其中要做两件事:把没有完成作业的学生记录在案;把有错误的作业本另外放在一起。 剩下的工作就是见缝插针的找学生谈话。 李军很会利用时间。两节课之间的休息找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学生。上操时间比较长,找需要重点培养问题还不少的学生。到了下午,有自习课时就是李军大块使用时间来教导学生的时候了。常常是十几个学生排成长队,一个一个过,李军手里的戒尺就像文玩核桃,沁了色,有了包浆。成了会呼吸的戒尺。李军就是用这根戒尺把那些做错的题一点一点纠正过来,永不再错。 学校里把下午的自习都分配到了各学科。科任老师不仅在正课上讲,自习课上也讲。有时自习课就讲成新课了。 李军不管,只要有时间就叫学生。弄得其他老师怨言挺多。学校里提倡各科均衡发展,就怕学生出现偏科现象。每次开行政会都要求年级组长注意协调好各科用时。魏静明知道李军占学生时间过多,也不说。怕得罪人。再说人家拼命工作,你说个啥劲?李军的作业重,等做完李军布置的作业后学生就没时间再做其他作业了。组里的老师们跟魏静说,魏静静静的听,啥话也不说,只是听。后来其他老师也往重留作业,也盯住学生不放。但谁也比不过李军,盯得盯得就不待要盯了。嫌累。也嫌跟李军较劲。结果李军的数学成绩超过了魏静。多次受到学校表扬。 一个参加工作不久的老师就能取得那么好的成绩,在区里的排名没有掉出过前三名。这样的老师当然得到领导的青睐。上班第三年头上魏静调到了街里的学校,李军就成了年级组长。 魏静本来可以不调的。 全因为李军的成绩远远超过了魏静。 按说作为一个老教师,就算成绩没有李军的好也属正常。魏静认真工作,别人是挑不出毛病的。当初投了弃权票只能表示不愿意参与竞聘这件事,并不代表对高振国好,更不代表对吴天硕不好。况且事情过后魏静为了挽回投弃权票导致的不良影响有意无意把辛怀玉听说校长竞聘后手舞足蹈给散播出去。这事摆明了是要向吴天硕示好。 好像吴天硕并不领情。 魏静的成绩被李军超过后吴天硕就大会小会的批评。没有提名字,但谁也不是傻子,听半句话就能听出来是说魏静呢。什么“作为一个老教师,成绩竟然跟不上刚工作的年轻人。”“你自己成绩上不去,咋领导组里的老师?”等等。魏静不是傻子,听了这些话心里难受,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在校长心中的地位。就去找吴天硕,说自己老了,没能力当组长,请校长再选个年轻能干的人当组长。吴天硕却笑眯眯的对魏静说你别听别人瞎说,你的工作有目共睹,咋能说不行呢?再说了组长这么重要的位置,年轻人怕是担不起。你就放心大胆的干,不要有顾虑。弄得魏静心里别扭还没话说。就回去跟老公说。老公说这样的话就换所学校吧。省了受冤枉气。 所幸魏静老公在区里工作,认识人多,说话挺管用,没多久就调到街里的学校了。 李军当上年级组长后,吴天硕在全校大会上振奋人心的说学校很看重年轻人的发展,也敢给年轻人压担子,只要勤于工作,把成绩搞上去,不要说年级组长了,将来就是教导主任也没问题。这句话是说给全校教职工的,其实是说给李军的。李军带完一届后就到了教导处,先是做赵建国的副手,当教导处副主任,后接替赵建国,当上了学校的教导主任。几年后作为区里重点培养的后备干部提拔到其他学校当上了副校长。又几年当上了校长。 有意思的是李军当校长的学校正是魏静调过去的学校。李军原来的老年级组长现在成了普通老师,而李军成了校长。李军念旧情,对魏静不错,给的课少,让魏静轻闲些。魏静感激李军,缝人念李军的好。李军后来跟魏静老公处成了朋友。办个学生什么的李军向来爽快,魏静老公在区里没少说李军的好话。两个人渐成忘年交。 李军这一路走来除了成绩还有别的。别看李军对学生凶巴巴的,对领导可就是另外一种态度了。用吴天硕的话说实在。咋的个实在法?李军只谈工作,很少谈人事。而且谈工作的时候义正辞严,可这话里就有了对领导的恭维和殷勤,你根本听不出来有什么恭维和殷勤,却听着舒服,听着受用。这就是李军的高明之处。 辛怀玉看不上李军的为人,李军人精,哪有不知道的道理。但是李军把表面文章做足。笑待辛怀玉,让辛怀玉觉不出什么。有时还觉得自己亏待了李军。关键时刻李军背后说话了,这话说得辛怀玉没有上初三,带毕业年级,而是直接给放到了鸡场。 初二升初三的时候,李军接魏静成了年级组长。李军样子很严肃,到吴天硕哪里反映问题。主要是反映辛怀玉的问题。李军不说私人的事,全是从公的角度谈的。说辛怀玉现在的课是年级里最乱的课,说是课堂教学改革,两年了也没见改出个样子,反而课是越来越乱了。弄得其他老师没法上课。学生习惯乱了,别的老师上课时还得专门整顿一会儿课堂纪律才能上课。初三是最要劲的时候,李军把自己的担心坦诚的跟吴天硕讲了。李军说怕辛怀玉把整个年级的成绩给拉下来。 李军的担心也正是吴天硕的担心。 吴天硕早就担心上了。李军这么一说,吴天硕几乎铁了心要往下拿辛怀玉。 很快吴天硕叫来了赵建国,说辛怀玉的问题不能再拖了。当初你保护他,说看看他的成绩。现在两年过去了,成绩你也看到了。虽说不差,也好不到哪儿去。关键是课堂太乱,弄散了学生,别的老师都不好给上课。马上升初三了,初三是最要劲的时候,学校冒不起这个险,问赵建国的意见。吴天硕几乎是重复了李军的理由。赵建国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问:“不能让他上初三吗?要不我再找他谈谈。” 吴天硕说:“算了。他那脾气,倔得很,谈也没用。” 赵建国无限惋惜的问:“放下来怎么安排?” 吴天硕说:“这不上面鼓励学校办企业嘛。我正准备弄个养鸡厂,就让他去养鸡厂吧!” 赵建国皱着眉头说:“这不太合适吧?一个内师大中文系的毕业生到养鸡厂养鸡?” 吴天硕不以为然道:“这有啥不合适?教不好课,再是清华毕业也没用。况且养鸡厂办起来后也需要人手。” 赵建国心里恼,表面尽量克制,说:“辛怀玉的教学水平是没问题的。这点我作为教导主任敢担保。至于上乱课,我不知道你听谁说的?据我所知,那不叫乱课,学生很活跃,大多数能进入自主学校。怎么能叫乱课呢?” “乱不乱课我不知道?”吴天硕不满道。“就他哪手舞足蹈的样子。黑板上左一个箭头,右一根线的,那叫啥?简直是起哄嘛。再说了,今年升学压力这么大,好学生还盯不过来呢,他是盯住差生没完没了。这不明显跟学校对着干吗?” 赵建国站在哪里,半天说不出话。 “就这样吧!回头你安排一下,让孙澄邈上初三。” 吴天硕不耐烦的说完了,转身忙他自己的事。 “工作我可以安排,但学校把辛怀玉的课停了,让他到养鸡厂,我个人持反对意见。我不同意学校这么做。” 赵建国冷着脸说。 吴天硕听了突然转过身来,盯着赵建国,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红。 “你个人意见可以保留。” 说完,转身走到办公桌前,端起桌上的茶杯,还没喝一口就又放下了。冲着赵建国道:“学校工作有学校工作的重点,我们不能因为讲人情就胡来。老师们要是都像辛怀玉,学校岂了乱了套?你自己难道没有清醒的认识?还过来跟我顶。简直是胡闹。” 赵建国不再吱声了。 “行了。”吴天硕缓了缓语气说,“咱们都老了,省点心吧。新东西让下一任班子去做吧。咱们只要把成绩保住了,不要让人骂就行了。” “知道了。” 赵建国满肚子委屈,也只得听吴天硕的。 “我这就去安排。” 说完,转身出了校长办公室。 这件事发生在1990年9月1日。 也就在这一年,1990年9月10日,学校开始筹建养鸡厂,辛怀玉被安排到养鸡厂,跟另外一个教化学的老师负责鸡厂的事情。 这些都是后来的事,现在还得回来说辛怀玉第一年的事。 第九章(6) 办公室里,因为李军打骂学生的事辛怀玉跟魏静差点吵起来。过后想,魏静也是一片好心。自己生的是李军的气,跟人家魏静有啥关系?至于他的教育思想和教学思想,连校长和主任都不太认可,何必强求像魏静这样一个中年妇女接受呢。 安静下来后,辛怀玉真诚的冲着魏静笑了笑。笑里带着歉意。显然魏静领会到了辛怀玉的意思,回了辛怀玉会意和友好的微笑,就忙自己的事了。 李军从外面回来了。 哼着小曲,快乐自得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刚跟学生生完气。辛怀玉怕自己忍不住再跟李军吵起来,就站起来出了办公室。 辛怀玉前脚出办公室,江梦寒后脚就跟了出来。 江梦寒跟上来后用眼睛斜瞅了辛怀玉一眼,不满道:“你是不是傻呀?别人的事你瞎掺和啥呢?” 说完不等辛怀玉说话就径直从他身边过去了。辛怀玉想叫住她跟她说会儿话,看她的态度,知道她不愿意在人前面显示跟他的亲近,也就放弃了。心里落寞,走了两步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只好又回到办公室。 坐在办公室想自己未来的路。先是想要不放弃了现在尝试的新教法,改用传统教法。如果是这样的话,可以在知识的系统方面下些功夫。教法里还可以渗入他的“重演”思想。这样单纯从课程和课堂入手,未必不是条出路。 说到教育重演理论的探究,是辛怀玉大学时期用了两年时间深入钻研的课题。受生物学上胎儿在母体内的发育过程重演祖先的进化过程的影响,西方教育理论提出了“教育重演理论”。其基本原理是:第一,一个人的教育发展是一个过程。进入高一级的教育阶段一定以通过了低一级的教育阶段为前提,阶段不可跳跃或颠倒。第二,现代学生的学习过程是对人类文化发展过程的一种认知意义上的重演,即现代人的认知发展是对其祖先认知水平长期演化过程的浓缩,恰似生物学上胎儿在母体内的发育过程重演祖先的进化过程。 当时辛怀玉沉湎于教育重演理论,读了大量的相关著作,从法国伟大的启蒙思想家卢梭到德国教育学家戚勒;从英国哲学家柯林武德到发生认识论的创始者皮亚杰。笔记作了厚厚的几大本。以为教育重演论抓住了教育的根本。但越到后来越觉得困难太大。其中最大的难题是教育实践中究竟如何实现重演。这本来是个庞大的课题,不是辛怀玉或者任何一个个人能独立完成的。 为了解决教育教学实践中实现重演,辛怀玉在教育理论的广袤大地上辛苦跋涉,艰难前行。思想探索跨到了科学哲学领域。 这也是研究重演论的必然选择。 一个最简单的事实是:在科学发展的历史进程中,科学概念、规律的发生和发展过程是极其复杂的,某一科学概念、规律形成的关键点、突破点往往是这一科学概念、规律在教学过程中的重点和难点。学习者在学习科学过程中所遇到的困难往往是人类在科学研究过程中需要长时间累积、消化、突破点。人类在研究科学世界的过程中,总是从已知探索未知,学习者在探究科学的过程中亦是从自身已知的出发,迈向自身的未知。人类认识科学世界的活动与学习者探究的活动类似,总是从感性的具体到抽象的规定,并从抽象的规定到思维的具体。人类在认识科学世界过程中所使用的科学方法(归纳——演绎法、假说——演绎法、类比法等)与学习者探究过程中所使用的方法类似。因此,学习者学习科学的过程与人类研究科学的过程理应存在一定的相似性,应该说学习者学习科学的过程“重演”着人类研究科学的过程。 这样一来,“重演”在教育与教学实践中落实的过程变成了对科学哲学研究和课程设置与课程改革的过程。 辛怀玉无形中进入了一个更加艰深广阔的理论领域。 好在辛怀玉有执著的信念和坚韧的性格,对于未知领域有着天生的探索与挑战的兴奋。 辛怀玉从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开始,把赖兴巴赫、波普尔、汉森、库恩、费耶尔阿本德、图尔明、夏皮尔、美籍奥地利生物学家贝塔朗菲、布达佩斯俱乐部的创始人欧文?拉兹洛等人的书籍翻了个遍。特别是托马斯?库恩的《科学革命的结构》,几乎要把书翻烂了。 辛怀玉不是专门研究科学哲学的,他主要是想从里面获取与重演论相关的理论知识。包括:科学的本质、科学知识的获得和检验、科学的逻辑结构等有关科学认识论和科学方法论方面的基本问题。其中辛怀玉重点关注的是科学的逻辑结构了历史演化。 经过几近咯血的学习与研究,辛怀玉似乎找到了贯通科学哲学与重演论与课程设置的关键,并形成了自己的理论框架。只是以辛怀玉的学识和智慧,再加上外部条件的限制,辛怀玉的理论只停留在了框架的层面,既没有对框架做更进一步的探索,丰富成为理论,也没有在教育实践中实验验证。辛怀玉在大学毕业那年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如果还能算研究成果的话,写成了论文《试论“重演论”在教育教学中实现的可能性:兼论科学教育中核心概念和概念框架的构建》完成后投到了师大的学刊编辑部。从此石沉大海。 为了让读者朋友更进一步知道辛怀玉这个人,我这里不妨多写几句,向读者朋友介绍一下辛怀玉所谓的核心概念和概念框架。 按照重演理论,教学过程实际上就是重演人类研究科学的过程。人类是如何研究科学的以及教学过程中如何重演人类研究科学的过程被辛怀玉定义为核心概念和概念框架。读者朋友会认为这么抽象的东西如何能跟教学联系在一起?事实上辛怀玉研究的是偏理论的东西,主要是为课程设置、教材编修与教学方法提供理论基础。 我们知道,科学教育(包括综合及分科的理科课程)要求具有连贯性、一致性和系统性。我国最早的教材还比较注重这些方面,随着心理学的介入,教材改革越来越倾向于从学生认知阶段的心里成熟度出发编定教材,教材的连贯性、一致性和系统性变得模糊不清。科学课程内容庞杂,“广而不深”。这些原因容易导致学生疏远科学,让学生只能学到零散的知识,无助于学生知识的整合、构筑有效的知识框架;学生无法感受到科学所富有的创造性以及科学内在的逻辑性、一致性和普遍性,阻碍了科学思维的发展;忽视了学生理解掌握科学和工程实践的需要,阻碍了学生知识的迁移、实际问题的解决以及科学参与和决策。 科学知识的日益增长使得不可能在高中教育之前教授所有的概念,也不可能把所学学科的详尽内容全面展现。而且,目前的科学教育中,学生不断接受新的知识,却无法将新知识与过去所学的知识建立联系,导致学生无法构建一个整合而深入的科学知识体系。在信息时代,科学教育的主要目标不是教给学生“所有的事实”,而是给学生提供必需的核心知识,帮助学生有能力在未来自己获取知识。 唯有通过把握核心概念并由此构建起科学概念框架,并在其中渗透科学思维和科学研究方法,才有助于学生评估和选择有用的科学信息资源,使得他们在完成小学、初中和高中教育后,能够更好地继续发展,成为科学工作者、科学知识的使用者,甚至是知识的创造者。 相关研究指出,专家与新手间最大的差别在于他们组织知识的方式不同。例如,专家倾向于理解核心概念和大概念下的理论框架,而新手的知识体系则显得支离破碎,知识片段之间缺乏连贯性,无法构建知识体系。因此,要想学生以专家的方式来学习科学知识,则要先理解知识是如何彼此连贯以及知识是如何聚集为核心概念的。 这正是辛怀玉研究的核心。 以专家的方式来学习科学知识,就要求教师理解知识是如何彼此连贯以及知识是如何聚集为核心概念;就要求教材编修体系中如何更明晰的体现这些内容。只有这样,聚焦数量有限、重要的科学与工程学科内与学科间的核心概念,使教师和学生有更多的时间系统地探索和深入理解每个核心概念,改善以往科学教育“广而不深”、“单元主题之间不连贯”以及每个单元主题均被看做同等重要的缺点。 事实上,我国科学课程(包括综合及分科的理科课程)标准因深广度、一致性、学科内与学科间知识的整合、理论知识与实践课时的矛盾等问题而备受质疑。 前面我们说过辛怀玉因为听老教师的课感觉老教师们投机取巧,不注重知识的内在逻辑,专在零碎知识和解题技巧上下功夫,其实是跟教材有很大的关系。这点上辛怀玉是冤枉了哪些个老教师了。虽然教材编修必需考虑学生不同阶段的认知水平,但也不能因此而忽视了科学自身具有的连贯性、一致性和系统性。 当时辛怀玉的研究虽然不成型,但其中有些思想确实闪耀着理性的光芒。给课程改革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思路。可惜那时候辛怀玉还是个学生,没有名分,投出去的论文三年后才重与辛怀玉见面。而那个时候辛怀玉已经在校办鸡厂整日忙着给鸡打疫苗、捡鸡蛋、清鸡粪,再没有心情完成他的研究。 大四那年,辛怀玉一方面深感力有不逮,实在无法胜任这么庞大的研究另一方面思想发生了转变,渐渐认识到中国传统教育中“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思想的重要性,开始把精力转向中国传统教育。 读者朋友会问:辛怀玉不是学中文的吗?怎么会搞出这么深奥的哲学问题来? 忘了告诉诸位读者朋友了。辛怀玉高考那年,百分制的情况下语文考了96分,政治考了98分。据说在高中的时候辛怀玉喜欢哲学到了痴迷的程度,高中政治老师已经是老内师大生了,好多概念范畴辩不过辛怀玉,高中政治老师因此十分看重辛怀玉,说辛怀玉将来应该是班里最有学术前途的一个。 不过从辛怀玉的人生经历看,最终还是没有走成学术路。 我们从他致力于重演论和科学哲学研究到转而研究中国传统教育理论,大概能见到些端倪。 辛怀玉的这次思想转型,使得辛怀玉从繁琐的理论中解脱出来,完全进入了教育实际。从这个角度看,辛怀玉的这次思想转型未必是件坏事。特别是从鸡厂出来,恢复上课后辛怀玉致力于课堂教学改革,取得了较好的效果,也算是完成了他的部分理想吧! 第十章(1) 辛怀玉正想着他的思想历程,想重新捡起重演理论,在课堂教学中老老实实的做个传统人。事情就来了。 吴小刚的表现让他坚定了教育先培养做人的信念。 上午因为李军的事生了一肚子闷气,江梦寒责怪他这事看似关心,却冷得毫无意义。还不如不说。勉强到了下午,按计划召开班会。班会后辛怀玉临时决定到吴小刚家做次家访。 吴小刚最近情绪有些低落,学习不在心思上。辛怀玉早注意到了,今天的班会本来提前安排好让吴小刚发言,谈谈学习方法。辛怀玉前两天还特意叮咛吴小刚写个发言稿。结果班会上吴小刚竟然说没写。辛怀玉说没写就没写吧,把你认为最好的方法跟同学们说说也行。吴小刚却说老师我今天感冒了,身体不舒服,怕说不好。辛怀玉没办法,只得换了刘丽。 吴小刚这么明显的抵触情绪引起了辛怀玉的注意。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吴小刚不仅情绪低落,还处处跟他对着来。辛怀玉为此反思过自己。辛怀玉发现,最近确实有意冷落了吴小刚,但辛怀玉的本意是通过这种方式压一压吴小刚,不要因为学习成绩好就老是有种凌驾于其他同学之上的优越感,甚至看不起同学,取笑同学。没想到吴小刚自尊受挫后觉得自己失宠了。这在吴小刚身上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从小学开始吴小刚就是老师的宠儿,即使身上有些毛病也都被父母和老师忽略了。刚上初中,本来以为受宠依旧的吴小刚没有在辛怀玉哪里得到优宠不说,好像老师还有些讨厌他,看不上他。吴小刚心里就开始恨上辛怀玉了,连看也不想看辛怀玉一眼。走路遇上了心里嘀咕,眼睛还要怨恨的斜瞅。 这些辛怀玉都看在眼里。辛怀玉本来想通过冷落的方式让吴小刚能自己意识到。在辛怀玉的眼里,吴小刚是个聪明的孩子,为人又特别机灵,应该能知道老师的意思。没想到吴小刚心胸过窄,不朝积极的方面想,反而认定辛怀玉是跟他过不去,故意刁难他,让他在同学面前失了颜面,就怨恨上了辛怀玉。辛怀玉想自己作为老师,既然已经发现了吴小刚身上的毛病,就不能听之任之,不管他过去在父母和老师面前多么得宠,身上的毛病是不能惯养的。 本来辛怀玉觉得小孩子,有好胜心,被惯养的处处争胜,爱炫耀自己不是什么大毛病,可是,做出悄悄撕坏别人作业本,故意弄坏别人凳子,在别人桌子上乱写乱涂,这些事情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的顽劣了。本质上讲就是一种使坏。而使坏的背后,反映出吴小刚过度的心窄、过度的加嫉妒,这些都是辛怀玉所不能容忍的。 辛怀玉不会像李军那样来一顿暴打,迫使吴小刚就范。他心里反感暴力,况且他根本不相信单靠暴力能征服学生。为了能更好的教育吴小刚,辛怀玉决定先通过家访,多了解些情况,再做下一步打算。 有了这个想法,吴小刚在班会上再怎么闹,辛怀玉也不急,也不气。吴小刚拒绝了辛怀玉的安排,刘丽讲的时候又故意把凳子扭得吱吱响,班里像进来一只乱窜的老鼠,弄得其他同学不住看他。辛怀玉反而像是没听到没看到似的,安然的倾听刘丽的讲话。 班会散了后,辛怀玉告诉吴小刚说要去家访。辛怀玉没有多说,只说了句下午放学后等等老师,老师想做一次家访。辛怀玉既没有用亲切的口吻表示友好,也没有拉着脸表示不满。平淡得让吴小刚猜不透老师的心思。 听说要去家访,吴小刚满脸的不高兴,说他爸爸在外打工,要很晚才回来,又说他妈妈回老家了。辛怀玉知道吴小刚撒谎,也不多问,也不多说,只随便说了句,没事,我就是想看看你家里的情况。吴小刚没辙了,像泄了气的皮球,低着头站在辛怀玉面前,脸上有了胆怯。辛怀玉故意好奇的问:“还有事吗?” “老师,我错了。” 吴小刚嗫嗫喏喏,不情愿的说道。 辛怀玉冲吴小刚笑了笑,和颜悦色的问道:“知道哪儿错了吗?” “班会上我不该故意捣乱。” “还有呢?” “我该听你的,提前写好发言稿。” “还有呢?” 吴小刚沉默了。脸上流露出复杂而又茫然的表情。辛怀玉看出来那复杂里有羞恼无奈的成分,但茫然意味着吴小刚把错误停留在了今天的班会,并没有意识到身上其他的错误。辛怀玉不想让吴小刚太难堪了。他轻轻的揉了揉吴小刚的头发,温和道: “小刚同学,老师做家访是老师的工作,你不要多想,老师又不是去告你的状,你放心吧。” 吴小刚老大不情愿的点了点头。 一路上吴小刚低着头,一言不发,走路磨磨蹭蹭。辛怀玉几次想挑起话题也没有得到回应,只好放弃。辛怀玉想吴小刚的小心事,心里发笑,竟然带出了自己的童心。看着吴小刚沮丧的样子,心里偷着乐。 推开院门,辛怀玉已大概了解了吴小刚为什么不愿意老师家访。孩子们都有自尊心,租住别人的房子,还小得可怜,在小孩的心里,总觉得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不过辛怀玉注意到,吴小刚家明显比董晓君家境要好很多,虽然只屋子不大,却是正房,还有一个小套间。家里摆设的旧家具有模有样,不像董晓君家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屋子也相对整洁了许多。在可利用的地方还摆了两个单人沙发,中间有一个小茶几,好让来的客人有个坐处,不至于一来就得上炕。 辛怀玉因为去过几家学生家,感觉都差不多寒碜,想见他们的生活都很艰难。心里生出不少感慨。 吴小刚的父亲从村子里出来后跟着先前出来的同村人学干刮家的手艺。干了一年就学会了,开始自己单干。吴小刚的母亲先是给打下手,后来也能上手了。夫妻俩靠辛苦挣钱,正赶上城市刚刚兴起房地产,买楼房的人多了,装修,刮白的营生也就多了。几年下来,生活大有改善。不像董晓君的父亲,人笨,手笨,使死力气,跑工地,给人受大苦。工地上心眼儿活的有挺多从小工熬到了技工,还有的干脆自己揽点小工程,再找几个小工和技工自己干,越干越大,干到房地产商的有的是。董晓君的父亲为人老实木讷,死心眼儿,就懂得实受,干了多少年还哪样,生活一点也不见改善。 说起来,董晓君的父亲跟吴小刚的父亲还是一个村子里的。 跟董晓君家比起来,吴小刚家生活宽裕了许多,日子过得也滋润了许多。 辛怀玉走进家门时吴小刚的父亲正盘腿坐在炕头上抿着小酒,脸上漾着意满的乐呵。吴小刚的母亲则在厨房里张罗晚饭。见辛怀玉进来,没等吴小刚介绍,就忙不迭的伸开腿,从炕头上下来,趿拉着鞋,脸上堆满了笑,招呼道: “哎呀!快进来!快进来!” “爸爸,老师来家访了。”吴小刚嗫嚅道。 “知道。知道!开学时见过的。”吴小刚父亲用自来熟的语调亲热道,“辛老师!快坐!快坐!这么晚了还让您辛苦的跑来家访。外面冷吧!” 边说边忙乱的把辛怀玉让到窗台底下摆着的沙发上。沙发上堆着一堆脏衣服,吴小刚父亲先跑过去把衣服抱起来扔到炕上,又用手把沙发掸了掸,嘴里念叨着:“家里乱,让辛老师见笑了。” 辛怀玉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没事。” 吴小刚让了辛怀玉,接着朝厨房喊道,“他妈——辛老师来了,快给沏茶!” 吴小刚的母亲早从厨房出来,笑眯了眼招呼道:“辛老师来了。” 边说着边弯腰从茶几下面拿出茶叶和茶杯。“您先坐。茶马上好!” 吴小刚自从进门就蜷缩着站在门口,书包也不往下放。吴小刚的父亲奇怪的看了看吴小刚,又看了看辛怀玉,这才疑惑道:“杵在那儿干甚了?也不进来招呼老师。”说完又转头对着辛怀玉问:“是不是这小子给惹祸了?” 辛怀玉笑着说:“没有,小刚挺乖的。”说完对着吴小刚道:“来!放下书包坐这儿,陪老师和你爸说会话。” 吴小刚这才挪着步子进了屋。 吴小刚的父亲似乎猜到儿子是犯了错误,脸就拉下来了。 辛怀玉见状解释道:“我就是随便走走。见见每个学生家长,了解些家庭情况。” 吴小刚的父亲这才又有了笑容。 “辛老师真是辛苦。” “应该的,辛苦啥呀!做老师的连学生的情况都不知道还行?” 吴小刚见辛怀玉言语之间并没有告自己的恶状,神情松懈下来,人也变得活跃了。 “辛老师对我们可好了。”吴小刚随着他爸爸的话说道。 辛怀玉心想,吴小刚真是人小鬼大,应变机巧,刚才还一副委屈的样子,这时又讨好起自己来。这种人将来走正路还好,若是走了邪路,谄上骄下,怕是…… 第十章(2) “辛老师上炕坐吧!”吴小刚父亲吴小刚母亲已把饭菜摆在炕桌上,便亲热的指着炕上的桌子说道:“正赶上吃饭,辛老师没吃了吧?随便吃点。” 辛怀玉看了眼炕上的桌子,见上面摆着一碟花生米,还有切好的一盘牛肉,原来坐的地方立着一瓶酒,就说:“不了。我坐会儿就走。” “哪儿能呢。”吴小刚父亲说着过来拉辛怀玉,“好容易遇上了,想请还请不来。再说还没跟您说话呢,正好边吃边说,俺也早想知道俺家小刚在学校情况。”说着对吴小刚的母亲喊道:“他娘,去买点下酒的熟肉。” “真不了。”辛怀玉推让道,“我还有事,说会话就走。” 吴小刚父亲已连推带拉的把辛怀玉拉到了炕沿边,诚恳的说:“不行!吃完再走。辛苦一天了,总不能不吃饭吧!” 旁边吴小刚的母亲一边穿衣服一边劝道:“辛老师你就别走了,我马上回来,熟肉铺就在我家旁边呢。” 她说着已穿好衣服,手脚利索的出门了。临了还回过头安顿道:“别走啊!辛老师,我马上回来。” 辛怀玉见状,只好顺着吴小刚的父亲,脱了鞋,盘腿坐了上去。吴小刚不等父亲安顿,早跑着寻出了酒杯和碗筷。不一会儿,吴小刚母亲手里提着买好的肉回来了,另一只手还拎着一瓶酒。 “还买酒了。”辛怀玉不好意思的说。 “怪冷的天,喝点酒暖暖身子。”吴小刚母亲热情的说着已进了厨房。很快就端出了新切好的冷肉。 酒饭间说起吴小刚,吴小刚的父亲和母亲脸上满是自豪。 “小刚从小懂事。学习又好。给我们省不少心呢。”吴小刚的母亲说。 “别动不动就夸你儿子。”吴小刚父亲用责备的语气埋怨道。但辛怀玉看得出来,他做父亲的嘴上这么说,心里恨不得自己亲自说出来夸奖儿子的话。他故意给自己老婆拉了拉脸,却掩不住眼角流露出来的满意的笑意。“孩子不经夸。辛老师还要严加管教。”吴小刚父亲脸转向辛怀玉后又笑眯眯的补充道。 “听说小刚成绩一直很好。” “这倒是。”吴小刚的父亲欣然道,“初中就靠辛老师了。” 他说着举起杯一饮而尽,然后端着杯看着辛怀玉,也不说话,只是笑。辛怀玉无奈,只得干了杯中酒。吴小刚父亲这才嘿嘿笑着说,“辛老师爽快人,小刚交给您俺放心。” “哪里呀!小刚聪明好学,成绩一定不会落下来的。” “我们从村里上来盼得就是小刚能有点出息。”吴小刚父亲说着举起酒杯:“俺敬辛老师一杯。”说完一口干了,倒举着杯道,“先干为敬。辛老师也干了吧。”辛辛怀玉说:“好!为孩子好,我干了。”说着举杯仰脖干了杯中酒。 无意之中辛怀玉抬头看了看顶上吊着的灯,100瓦的白炽灯亮得刺眼。辛怀玉忽想起董晓君家里昏暗的小灯,灯下爬着董晓君和妹妹董晓男。 推杯换盏间辛怀玉渐渐有了醉意。话题也越来越靠近真实,气氛就不再那么轻松热烈。 “我说老吴哪……”辛怀玉舌头微卷,口齿还算清楚的说道,“小刚学习好,大家都羡慕。你呀!生了个好儿子。“ “谢谢辛老师。”吴小刚父亲晃悠着脑袋说,“还是老师的功劳。辛老师你看我和他妈整天在外面忙活,哪儿有时间管他呢?学习的事就全交给老师了。辛老师您多费点心,拜托了。” “这是我们当老师应该做的。我想跟你说……”辛怀玉知道这口难开,可难开也得开呀,否则自己今天这家访就白访了。“这人哪,除了学习,做人才是最重要是。孔子说:‘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啥意思呢?老吴你容我慢慢跟你说。” 说完喝了口水,眼睛盯着吴小刚的父亲。吴小刚的父亲先听得一头雾水,正愣怔的看着辛怀玉,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听他这么一说,忙频频点头道: “不忙。不忙。您先喝口水再说。” “您知道孔子吧?” 辛怀玉的自负劲又上来了。 见吴小刚父亲茫然点头,也不解释,自顾说了下去:“孔子可是个大教育家,是我们的祖少爷嘞。他老人家说的弟子是自己的弟子。用咱们现在的话说就是学生。是吧?” 吴小刚的父亲还是没有明白辛怀玉咋突然绕到这上面来了。以为是喝多了酒给自己讲故事呢。心里失笑,脸上还是一幅虔诚恭敬样。 “是。” “孔老夫子讲这句话啥意思呢?这是在要求他的弟子呢。凡入我孔门学习的学生,先要有个标准。做到了,可以入我孔门,做我的弟子,做不到这个标准,对不起,俺不收你。” “哦!原来是这样。” 吴小刚父亲好像听懂了似的应和道。其实心里还在犯嘀咕,这说的都是甚兰? “孔子可是圣贤呀!讲的是圣经,弟子们学的是圣学。所以这个标准就是学圣学贤的根基,我们做老师的,为人父母的不可以忽略了啊。” 吴小刚的父亲正捉摸《圣经》不是基督教吗?孔子甚时候讲开《圣经》了?看来这个年轻老师确实是喝大了,开始胡乱说话了。吴小刚的父亲心里一下子轻松了,也就借着酒劲胡乱听。 “老吴,你知道《弟子规》吗?” 这个吴小刚父亲还真知道。不过只知道有这么回事,具体内容可从来没看过。他只念过初中,哪里能看懂什么《弟子规》?能知道有个《弟子规》就算不错了。有了这点自信,再加上酒精烧的,说话就有了底气,声音也高了。 “知道。” “哦——好!”辛怀玉高兴道:“《弟子规》的总纲就是从孔子的这句话来的。《弟子规》也是根据这句话编写出来的。《弟子规》干啥的?” 吴小刚父亲茫然的摇摇头。他是真不知道。不仅不知道,现在连辛怀玉刚才说的那句话也记不得了。 “《弟子规》是清朝一个叫李毓秀的老师根据孔子的话编写出来教导弟子,就是他的学生,如何修身立德,成就学业道业的。说白了,就是咱们现在的政治课。” “原来是政治课呀!”吴小刚父亲豁然道:“你这么说我就知道了。” “《弟子规》在清朝很普遍的。家家户户都要念。”辛怀玉伤感道。“过去是蒙学,给小学生学的。现在我们大学生也要学啊。” “大学生还学小学生的东西?” “学呀!当然要学。” “为甚?” “缺了。缺了啊。” “噢。” “你看这句话里有七科,七件事:孝、悌、谨、信、爱众、亲仁、学文。在家里必须孝养父母,对父母要恭敬,要使父母快乐,这是‘入则孝’;对一切的长辈、年长者,都要恭敬,对年幼者都要友爱,这是‘悌’;不要忽略了生活中的小事,从小事里头养成谨慎的态度,从小事当中培养大的德行,做到谨言慎行,不要胡言乱语、肆意妄为,这是‘谨’;言而有信,说话一定要诚信,不能有欺诈、有妄语,这是做人之关键,一个人说话如果没有信用了,那他什么都做不成功,他在这个社会也不能立足,这是‘信’;博爱众人,跟一切人交往都要有爱心,爱心不只局限在自己家里,要扩展开来,对一切众生、一切人、一切物要平等博爱,爱爱自己的父母长辈,也要用同样的爱心爱一切人,爱自己的儿女晚辈,也要用同样的爱心爱一切人,这是‘爱众’;选择师友,要选择仁者、亲近仁者,对自己的道业学问长进有很大的帮助的人,这个不能随便,这是‘亲仁’。前面六件事做好了,再说做学习知识,再说做学问。这叫‘行有余力,则以学文。’道德是学问的基础,做人是学问的基础。没学会做人,没有孝悌谨信爱众亲仁的道德根基,学习再好,学问再大也没有用,甚至有害。和珅学问大不大?作了贪官。汪精卫学问大不大?作了汉奸。” 辛怀玉这番摇头晃脑的宏论彻底把吴小刚的父亲给说蒙了。前面的话都没听懂,只听懂了最后两句话,那就是:学问大的人没一个好东西,意外之意,学习好算不了什么。吴小刚父亲想,你这不是拐着弯儿骂我儿子吗?骂儿子不说,连老子也骂了。骂就骂呗,他妈的骂人还不带脏字,这跟吃人不吐骨头有甚两样?吴小刚的父亲就不高兴了。人一不高兴,脸也本住了,眼睛也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 吴小刚的父亲已经不想再听辛怀玉在哪儿鬼嚼了。 辛怀玉本是性情中人,跑家访竟然喝多了酒。喝多了便喝多了,老老实实说几句正经话,偏耍文墨,跟个听不懂的人说些听不懂的事。事情的祸根就埋下了。 不懂的东西就可以任意理解。 辛怀玉的这些话别说跟吴小刚的父亲说,就是跟学校老师说也没有人会感兴趣。我在学校待了十年,在教育局待了二十年,别的不敢说,对老师还是比较了解的。考大学的时候拼了命的学习,考上了。你看。考上了。这个“了”很有意味。《红楼梦》里有首“好了歌”,就那意思。我不敢说全社会阅读是怎样,大部分老师不读书不看报,我敢说。这个事件概率很大。 老师手头的书大体是固定的。课本、教学参考、教案精选。人文变成了技术。什么叫教好书,把成绩搞上去了,书就教好了。什么叫教育好学生,学生在校没惹事,学生就教育好了。这让我想起了寒号鸟的故事。大多数老师是嘴上成天挂着读书呀读书呀却最不读书的一群。 有人说,你扯淡! 不信?你当几天老师看看。 正如辛怀玉所说,学校里有一群技工。 但我这话里不包括辛怀玉、石子谦、孙澄邈。 第十章(3) 辛怀玉酒劲上来了,也不管吴小刚的父亲是听懂听不懂,高兴不高兴,自顾自说。说的说的还要拉上吴小刚的父亲。 “老吴啊!” 辛怀玉自己端起了酒杯了。之前一直是吴小刚的父亲先端杯,敬辛怀玉。现在吴小刚的父亲生气了,不怎么端杯了,辛怀玉开始主动端杯。胳膊伸过去,跟吴小刚父亲碰杯。吴小刚父亲勉强端起来,跟辛怀玉碰了一下,没有喝,又放下了。辛怀玉喝干了。 “这人呢!要懂道理。” “辛老师喝多了吧?” 吴小刚父亲分明听得辛怀玉在骂他不懂得理。气往上顶,脸色就不好看了。 “没有。”辛怀玉晃了晃脑袋,不满这个老吴打断他的话。“七件事,最后一件最重要,也最不重要。有了前面六件事,最后一件最重要,没有前面六件事,最后一件最不重要。” 吴小刚的父亲已经开始不耐烦了。身子不往稳坐了,开始左右晃。吴小刚早进套间里学习去了。吴小刚的母亲一直陪着,不大听得懂自家老汉跟辛老师说些甚,见老汉脸色不耐烦,身子晃来动去,心里担心得罪了辛老师,一个劲的用眼睛看老汉。 “这个主次是不能颠倒的。前面六件事做好了,还有余力,这时候才可以学文。啥叫学文,古时候讲四书,现在讲就是文化课。当然你不能等……等前面六件事都做好了再学文化课……要……要重视前面六件事……不然,成不了人。” “这叫什么?这叫德行是本……根本呀,像一棵树,它是根本……文化,是枝末……我们要知道本末、知道先后,不知道本末就不知道先后……《大学》讲‘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先后顺序搞错了,那就不能成功。先后是什么?先要重在德行上,抓住德行,立好这个根本……然后再学文……这才能入德,才能够真正成就圣道。” “辛老师……”吴小刚的父亲开始打哈欠了。边打哈欠,边把手伸过来,拦辛怀玉手里的酒杯。辛怀玉正端起酒杯准备再喝一口呢,一看,杯子是空的。示意吴小刚的父亲给倒上。“不能再喝了。”吴小刚的父亲嘴上客气,心里已烦透了。 “如果行没有余力而学文,人会浮华。”辛怀玉把空酒杯在桌子上撴了撴,已经忘了让给倒酒的事。“老吴哪,你想把小刚培养成啥样的孩子?浮华?不对,要培养成文质彬彬的人……啥是文质彬彬?孔子讲,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文质彬彬就是君子啊……只重视前六件事,没文化,那叫‘质胜文’……人不错,本质好,但缺乏修养,没有文化的涵养,没有礼仪的训练,人就野了……跟个山野村夫似的……不重视前六件事,学的再好,本质不行,没德行,人就会浮华,走路飘,就会误入歧途……所以呀……要把七件事都做好……做人……学习……都做好……才是……才是正道呀!” 辛怀玉这一堆断断续续、忽高忽低的醉话,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啥。忽觉得自己说话有漏洞,忙又补充道:“要同时才行。不是先学做人……再学文化……要同时……” 吴小刚父亲听得一头雾水,愣怔的看着辛怀玉,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辛怀玉被看得发慌,知道自己这胡乱说一通吴小刚父亲根本听不懂的话,没有一点意义。只好老实说: “咱教育孩子不能只抓学习……孩子的品行也得抓啊……” 这句话吴小刚的父亲是彻底听明白了。连旁边坐的吴小刚的母亲也听明白了,支楞着眼睛盯着辛怀玉看。 “你什么意思啊辛老师?说了这么半天你不就是想说我们小刚做人有问题?” 吴小刚父亲恼道:“直说不就完了?兜甚圈子。” “不是啊。”辛怀玉只得解释道,“我不单是说小刚,我是从普遍意义上说。我们的教育变成什么了?把孩子交给分数!这是功利,是急功近利啊。知识是有了,可德行呢?我们的教育需要成就普通人的高贵精神。可是……可是啊……” “哦,你不说我们家小刚。” 吴小刚的父亲松了口气,忙又给辛怀玉倒上酒。 吴小刚的母亲也松了口气,她倒不是因为老师说没说儿子,她是看见老汉没有跟辛怀玉顶起来才松了口气。 “你知道吗?小刚爸爸。”辛怀玉摇晃着说道。吴小刚的父亲马上送上笑容接应道,“知道,知道。你说,辛老师。” “你不知道。”辛怀玉摆摆手,眯着眼,眼神中流露出傲世独立的不屑。“中国的学问是什么?就是‘做人’的学问。做什么人?《孔子家语》中说,‘人有五仪,有庸人,有士人,有君子,有贤人,有圣人。审此五者,则治道毕矣。’这是做人的道理和层次。我们不要做庸人,我们要做士人,做君子,做贤人。怎么才能做君子,做贤人呢?先学做人,先修身,修养好自己的道德,知识才有用。这就是所谓的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啊!” “你还是说我家小刚做人有问题吧?”吴小刚的父亲琢磨了半天似乎听出点味道来,小心的问道。 “心不存慎终之规,口不吐训格之言,此则庸人也。”辛怀玉不置可否的胡乱吟道,“富贵不足以益,贫贱不足以损。此则士人也。至于君子者,言必忠信而心不怨,仁义在身而色无伐,思虑通明而辞不专。笃行信道,自强不息。油然若将可越,而终不可及者。” 吴小刚的父亲见辛怀玉又来了,兴味索然的打起了瞌睡。辛怀玉虽是喝多了酒,此时心里还是明白。见吴小刚父亲一味护短,不愿意提到儿子品行的问题,也就避而不谈。胡乱抖起了书袋子。吴小刚父亲这是心想,这喝了半天酒也没喝出个正经话来,终究不放心,振作了精神,问道: “辛老师,俺家小刚在学校到底表现咋样?” “嗯……”辛怀玉不愿意说谎,一时不知道该咋回答,含混道:“喝酒……喝……” 吴小刚的父亲只好端起杯子,陪着辛怀玉一饮而尽。喝完了,还是不放心,心想老师这么晚来家访,而且提前也没说一声,一定是小刚在学校惹了事,老师不好明说,不如自己挑明了。 “辛老师,您给俺个话。小刚要是在学校惹了事,俺不饶他。” 话到这个份上,辛怀玉想再不说反而小气了。弄不好还以为他辛怀玉没地方吃饭了,借家访的名跑学生家混吃混喝呢,只得说道: “要说小刚的学习,那是没得说。这孩子聪明,一学就会。只是,孩子身上有些不好的毛病。” 辛怀玉说着朝里面的套间看了一眼,怕吴小刚听见,压低了声音。 “我跟你说了,你就别再跟小刚说了。孩子们要面子,经不起骂。你知道后多注意就行了。” 吴小刚父亲点点头。 辛怀玉就把吴小刚在学校的种种表现说了。比如故意撕了同学的作业,往同学的作业本和课本上滴墨水,故意毁坏同学的桌凳等等。顺带把今天班会上的事情也说了。说的时候尽量轻描淡写。说完了还特意说道: “这些事说大也不大,都是些小事。只是从这些小事是看出来小刚身上确实有些毛病,如果不及时纠正,怕以后会影响他的发展。” 吴小刚的父亲越听越气,听到后来恼着个脸,早忘了辛怀玉安顿的话,把桌子一拍,怒吼道:“小刚!你给我出来。” 辛怀玉一看事情坏了,想拦没拦住,心里懊悔自己喝点酒没有管住自己的嘴。这一来等于自己出卖了吴小刚,弄成这样将来就更不好跟吴小刚沟通了。为了能尽力阻止吴小刚父亲冲吴小刚发火,辛怀玉直接拦道: “小刚爸爸,咱不是说好不跟孩子说的嘛。你别跟孩子发火,有啥事慢慢说。” 吴小刚父亲哪里管这些,见吴小刚磨磨蹭蹭半天没有出来,又吼了一嗓子:“快点!” 吴小刚磨蹭的从套间里走了出来,辛怀玉第一眼就看到吴小刚恨自己的眼神。 “你在学校干了什么?” 吴小刚父亲瞪着眼睛吼道。 吴小刚低了头,吓得不敢吱声。 辛怀玉盘在炕上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快说。”吴小刚父亲吼。 “我……” “再不说老子抽你。” 吴小刚父亲说着要跳下炕。辛怀玉忙拦道:“别这样。孩子不是吼出来的,是慢慢教育出来的。” 吴小刚父亲没有真的跳下炕,只是作了个样子,吓唬吓唬吴小刚。见辛怀玉阻拦,顺水推舟的又盘稳了。 吴小刚脸憋得通红,嗫喏道:“老师……我错了……” 说完,又低下了头。 辛怀玉装作随性的哈哈笑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老吴,你也不要过分责备孩子了。你看,孩子都认错了。”说完从炕上下了地,说:“我也该走了。谢谢啦!” 吴小刚父亲和母亲客气了几句。边客气,人已送到了门口。辛怀玉临出门又转过身对吴小刚说:“小刚,听爸爸和妈妈的话,把身上的毛病改了。老师看好你。” 吴小刚委屈的点了点头。 从吴小刚家出来的时候吴小刚的父亲低声对辛怀玉说:“辛老师,我没有文化,听不懂你说的那些话。但我知道你是说我们家小刚该管教了。” 说完挺了挺身子,大声道:“谢谢辛老师了,今天酒喝的痛快,哪天辛老师不忙再来啊!” 辛怀玉摆了摆手,摇晃着身子消失在暗夜中。 路上跌跌撞撞,摔了几跤,回到宿舍时浑身是土,胳膊肘也擦破了。孙澄邈和张旻见了,讶然不已,问这是怎么了?文质彬彬的一个人怎么醉成这样?辛怀玉也不说话,倒头便睡。 第十章(4) 第二天天大亮辛怀玉才从沉睡中醒过来,孙澄邈和张旻早已走了。 勉强爬起身子,喝了口凉水,就又躺下了。头疼得像是要裂开似的。想请假,周围又没有别人,只得咬着牙又爬起来。穿好衣服,脸也懒得洗,口也懒得漱,感觉天旋地转。 挣扎到了办公室,见魏静正在训学生,等了一会儿,还在训。喋喋不休的训斥让辛怀玉心烦意乱,感觉一只苍蝇在自己的耳朵里嗡嗡嘤嘤。辛怀玉只好打断: “魏老师,我今天身体不舒服,想请半天假。” 魏静抬起头,看了辛怀玉一眼,关切的问:“感冒了?” “嗯。”辛怀玉含混的应道。 “好的。身体要紧。你回去休息吧。” “我的课……” “课你别管了,我来安排。” 她说完了就不再理辛怀玉,又开始训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那儿,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的学生。 辛怀玉逃也似的回到宿舍,把自己扔在床上。想痛痛快快睡上一觉。才发现根本睡不着。 校园里响起《运动员进行曲》时,宿舍的门静悄悄的开了。 阳光里灿然生光的江梦寒走了进来。辛怀玉挣扎着想要起来,江梦寒已坐在他床边,轻轻的用手按住道: “躺着吧!” 辛怀玉像只猫似的蜷曲着身子,一双手握住江梦寒放在他身上的手,拉了拉,压在自己的脸下。 她的手温温润润,犹如清澈的暖流,浸润得辛怀玉如沐春雨般舒爽,身子仿佛也轻了许多。只一小会儿,江梦寒轻轻的把手抽了出去,关切的问道: “感冒了?” “不是,喝多了。” “跟谁喝的?” “家访去了,遇上吃饭,跟学生家长。” “跟家长能喝多?”江梦寒讶然道,“你怎么回事?” “我也不想……” “什么想不想的……”江梦寒生气的说,“这事要是传出去,有你好受的。” 辛怀玉委屈的说不出话,探出手去想拉江梦寒的手,只刚刚触到就被江梦寒甩开了。 “你好好休息吧!” 江梦寒说着站起来要走。 “梦寒……” “怎么了?”江梦寒转回身子看着辛怀玉问。 “我难受……” “难受活该。”江梦寒轻笑着说。 “……” “好了,我该走了。”江梦寒弯下腰,轻抚了一下辛怀玉的脸,温柔的说道,“让人看到了多不好。” 辛怀玉还想挽留,江梦寒已直起身子朝外面走去。 “今天再去家访喝酒,喝死你。” 含嗔的声音传过来,落在辛怀玉耳朵里,犹如垂柳轻拂湖面。弄得辛怀玉满眼春光,心神激荡。 再看时,江梦寒已走出了门框框出的长方形阳光。 辛怀玉躺了一上午,感觉身体一点一点的活了过来。转出去,想找江梦寒,却遇上了鹿雨嫣。 “鹿老师。”辛怀玉招呼道。 “辛老师吧!”鹿雨嫣略带嘲讽的笑,“你这是去哪儿?” 辛怀玉走的方向是鹿雨嫣和江梦寒的宿舍,不好撒谎,只得老实说:“我去看江梦寒。” 鹿雨嫣脸倏的白了,站在院子里,宿舍里全是人,没法发作。咬着嘴唇隐忍了几秒,忽又笑了。 “江梦寒出去了。” 鹿雨嫣说话速度极快,辛怀玉还没听清楚就被鹿雨嫣拉了手往外走。 “我正有事找你。” 她说得快,走得更快,几步就出了小院。拉辛怀玉的手虽然已经放开了,辛怀玉好像还被牵着似的,不由得跟了往外走。 出了小院,鹿雨嫣慢下了脚步。 辛怀玉跟上了问:“啥事?” “你说啥事?” 鹿雨嫣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辛怀玉只得跟着。正是中午时分,校园里空荡荡的,十分寂静。鹿雨嫣一直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辛怀玉跟了进去。一进去,鹿雨嫣就把辛怀玉推得靠在了门上。眼睛里已经含了泪。辛怀玉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傻看着。 “你不是答应人家再不理江梦寒了吗?” 鹿雨嫣委屈的看着辛怀玉,一滴眼泪从眼睛里流了出来,流过脸颊,流到了嘴角。 辛怀玉看着鹿雨嫣粉中带红的脸颊上那滴眼泪慢慢流到嘴角。微微上翘的嘴角里净是娇嗔和委屈。心底怦然一动,再抑止不住,把鹿雨嫣揽在了怀里。低头间,鹿雨嫣娇柔的身子已经绷紧了。仰着脸,微闭着眼,嘴唇微翕。辛怀玉再经不住,吻了上去。 辛怀玉知道,自己离江梦寒远了。 可是下午上班时在办公室里再见到江梦寒时,辛怀玉的心又摇晃起来。 江梦寒不知道辛怀玉中午被鹿雨嫣拉到办公室的事。见辛怀玉精神好多了,就问:“中午去哪儿了?” “出去转了转。”辛怀玉慌乱的说。 “不是难受吗?还出去转。” “就是难受才出去转呢。” 江梦寒没有再说啥,看着辛怀玉笑了笑,笑里含情。 辛怀玉总算是把中午的事情掩饰过去了。心却怦怦跳。 想起中午鹿雨嫣含泪娇羞,宛若雨带犁花,更显清丽脱俗,辛怀玉的心就不稳了。偷偷的瞄了江梦寒一眼,见江梦寒正低头作业,心放了下来。捧着一本书,假装钻心看书,心思早飞到了鹿雨嫣身上。 鹿雨嫣心里欢喜辛怀玉。就因为这嫉妒起了江梦寒。嫉妒啥呢?嫉妒学校把江梦寒安排到了初一,把自己安排到了初二。让江梦寒天天能看到辛怀玉,而自己还得费劲找机会。鹿雨嫣的心感觉时时浮着似的。 鹿雨嫣和江梦寒是大学同学,又同时分配到了南海中学,同在一个宿舍。两个人的熟悉不亚于一对亲姐妹。但鹿雨嫣不喜欢江梦寒。鹿雨嫣性情欢快,心底无私,不像江梦寒总是阴郁着脸,连心里也沉得让人压抑。 鹿雨嫣在大学时就跟江梦寒一个宿舍。最受不了江梦寒的小性子。不知道江梦寒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不高兴。自己正欢喜着呢,江梦寒就恼了。 没想到毕业分配又到了一起。主要是两个人同时喜欢上了辛怀玉。鹿雨嫣就把从前的种种都想起来了。 大学时鹿雨嫣喜欢一个像辛怀玉的男孩儿。按说鹿雨嫣性格阳光,活泼开朗,可偏偏喜欢像辛怀玉这种成天忧郁沉思的男孩儿。 鹿雨嫣落落大方,喜欢就是喜欢。男孩儿也喜欢鹿雨嫣。两个人就走到了一起。就在鹿雨嫣编织未来生活之梦的时候,江梦寒出现了。 江梦寒出现得没有一点痕迹,却取得了全面胜利。 男孩儿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告诉鹿雨嫣的。 男孩儿说对不起。 鹿雨嫣只是掉眼泪。 男孩儿说他本来以为会和鹿雨嫣厮守一辈子,谁知道突然就爱上了江梦寒。 鹿雨嫣说从前你信誓旦旦海誓山盟海枯石烂头可断血可流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今天忽然转身,难道是山无陵了?江水为竭了?冬雷震震了夏雨雪了?难道是天地合了?海枯了?石烂了?头断了?血流了? 男孩儿羞得臊得不住用力搓着自己的双手。 一股寒风吹乱了鹿雨嫣的头发,吹开了男孩儿的围脖。 鹿雨嫣的眼泪在寒风中凝成了晶莹的泪珠,掉到了地上,碎了。鹿雨嫣却笑了。 江梦寒跟男孩在一起的日子像夜风中划火柴般倏忽熄灭。连一点温暖都没有。一切就都过去了。 男孩儿想重新回到鹿雨嫣身边,被鹿雨嫣直截了当的拒绝了。 现在鹿雨嫣喜欢上了辛怀玉,江梦寒像幽灵般又出现了。鹿雨嫣怀疑江梦寒并不是真的喜欢辛怀玉。鹿雨嫣甚至觉得江梦寒不会喜欢上谁,她连自己也不喜欢自己,她会喜欢上谁呢? 可辛怀玉偏偏喜欢的是江梦寒。男人都咋了?就那么喜欢阴郁?就那么喜欢众里寻她千百度? 鹿雨嫣烦恼了。 今天中午鹿雨嫣决心要把事情挑明了。她不想被爱情折磨。她更不想如阴魂般的江梦寒再度卷入她的爱情。 她本来设想好要冷静的跟辛怀玉谈。谁知道爱情根本无法谈判。只一瞬间她就被情迷惑了。她落泪了,她扑进了辛怀玉的怀抱,她亲吻了辛怀玉。 她有那么一瞬间沉浸在了幸福的甜蜜中。 可那仅仅是一瞬间。很快她又陷入了甜蜜的忧郁之中。 这怀中的男人究竟不是她梦中的追寻? 鹿雨嫣心一晃动,失去了激情。 辛怀玉还沉浸在激情之中,忽觉得身子一冷,恍然间生出了渐行渐远的落寞。鹿雨嫣已离开了他的怀抱,冷冷的坐回了自己的椅子里。 一时间,辛怀玉站在门口茫然无措。背后是透过门缝钻进来的飕飕寒风,眼前是低眉哀怨的鹿雨嫣。 “雨嫣……” 辛怀玉轻唤道。轻步走到鹿雨嫣的面前。 鹿雨嫣抬眼幽怨的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眉。 “我……” “别说了。”鹿雨嫣低泣道:“你就那么舍不得江梦寒?” 辛怀玉无语。手轻轻放在鹿雨嫣微颤的肩头。 鹿雨嫣忽然身子前倾,抱住了辛怀玉,脸埋在辛怀玉的身体里,已是哭成了泪人。 第十章(5) 下午快放学的时候杜朋义过来找辛怀玉。 “走吧!” 辛怀玉早忘了昨天早晨的事,茫然道:“去哪儿?” “真是贵人多忘事。”杜朋义讥讽道,“昨天不是说好了今天喝酒嘛!” 辛怀玉这才想起昨天早晨晨练时杜朋义叫他喝酒的事,忙推拒道:“昨天喝多了,喝不了了,改天吧!” “昨天喝多了,正好今天喝个回胃酒。”杜朋义笑道。 “改天吧!今天真的喝不动了,还难受着呢。” 杜朋义就不高兴了,说咋的了,请你喝个酒有这么难吗?辛怀玉是那种不善于拒绝别人的人,听杜朋义这么说,不好再推拒,只得说,好吧,不过我今天少喝点。杜朋义笑了,说这还差不多,我去把孙澄邈和张旻叫上。正说着话,李军提着教案和课本进来了。杜朋义立刻召呼道,周末了,李老师没什么事吧!李军说没事。没事喝酒去。李军左右看了看,问,谁?你管谁?喝酒还挑人?又不是选妃。李军就笑了,说,行。 只一会儿功夫,杜朋义领着孙澄邈和张旻进来了,说,走吧!杜朋义走在前面,几个人相跟着一路说笑出了校园。出校门时遇上石子谦正骑了自行车要回家。杜朋义招呼道:“石老师,喝酒去吧。” 石子谦说:“不了,今天家里有事。” 说着,骑着车子走了。 杜朋义跟后面的人骂道:“牛逼球了,叫喝酒还不去。” 往酒馆走的路上孙澄邈和张旻相互挤眉弄眼的嘲笑辛怀玉。辛怀玉不明就里,说怎么了这是。张旻说让饿死鬼缠上了,你是逃不掉的。说完,两人哈哈大笑。气得辛怀玉没话可说,只得大步赶上前面的李军,同李军闲聊。李军个子不高,长得敦敦实实,为人也算实在。要不是因为对待学生的态度,辛怀玉或许会跟李军成为朋友。 辛怀玉想不明白,平日里看李军慈眉善目,见谁都是一面笑,咋对学生就那么凶呢? 辛怀玉大概忘了“师道尊严”四个字了,而其他老师互相习染,早把师道尊严演绎得支离破碎,不成个形了。 师道尊严本指为师之道,在于尊重人性,严谨为学,即所谓学为人师、行为世范。后改变其意思,多指为师之道尊贵、庄严。 《礼记?学记》说:“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意思是:凡是为学之道,以尊敬教师为最难。教师受到尊敬,这样学问才能受尊敬,学问受尊敬,这样才能使人敬重学业。 有人认为这是师道尊严的来历。师道尊严的背后其实是尊道敬学。 有人认为《礼记?学记》讲的是学道,不是师道。真正的师道应是尊和严,即尊重人性,严谨为学。 辛怀玉觉得应该是两者兼而有之,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为师之道,在于尊重学生,探索真理;为学之道,在于敬重师长,勤勉治学。在“道”的道路上师和生是平等而相互尊重的。 辛怀玉发现不只是李军一个人,几乎所有的老师,只要不面对学生,大多时候春风满面,一旦面对学生都本着个脸,严肃得像冬天。像李军这样,前一分钟打骂训斥学生时气得像疯了似的,后一分钟等学生离开面对同事时立马变得跟个没事人似的,轻松愉悦。 有老师自嘲:这叫不动真气。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师道尊严? 当然,你要一味指责老师们行为上的师道尊严也不全对。《荀子?致士》上有一句话:“师术有四,而博习不与焉:尊严而惮,可以为师。”说的是成为老师的办法有四种,而博学并不包括在这里面。然后就是讲尊严而使人害怕,可以成为老师。可惜的是尊严不是严厉,不是变本加厉,不是色厉内荏。就算是做到了尊严,荀子还有其它三术呢:威信,守道,阐述精微的道理。 想到这些,辛怀玉不由得摇头叹息。 “辛老师,听说你感冒了?”李军见辛怀玉从后面跟了上来,随口问道。 “昨晚喝多了。”辛怀玉没有撒谎,他觉得没有必要。 “呵,我说不像是感冒嘛。”李军笑道,“魏老师说你感冒了。请半天假,课让江梦寒上了。” “我知道了。”辛怀玉敷衍道。 “跟江梦寒处得怎么样了?” “没有……”辛怀玉忙否认道。 “别瞒我了。谁都看得出来。”李军调侃道。 “八字还没一撇呢。”辛怀玉只好模糊道。 “江梦寒人不错,长得漂亮,又有气质。”李军诚恳的说道,“我看她对你也挺有意思。只是我感觉她有点飘忽。” 辛怀玉心一颤,忙问:“你什么意思?你凭什么觉得她有点飘忽?” 尹军狡黠一笑:“急了不是?你自己没感觉吗?” 辛怀玉沮丧的说:“女孩子的心思谁猜得到。” “不像鹿雨嫣。”李军忽然道,“别看古怪精灵的,心眼儿实。” 辛怀玉听了,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下,整个人就有点晕。他知道李军喜欢鹿雨嫣,可在这节骨眼上李军怎么突然跳到了鹿雨嫣身上?难道是在暗示自己正在做夺人所爱的事?辛怀玉一时捉摸不透李军的想法。 正不知该怎么回应,前面的杜朋义掉过头来招呼道:“聊什么呢,还不快走?” 辛怀玉这才发现,同李军聊天的功夫其他人都走在了前面,反而他和李军落在了后面。 “远吗?”李军问。 “快了。”杜朋义说完又催促道:“小孙,小张,快点。” 走在最前面的杜朋义像个将军似的,统帅着几个人奔赴饭馆。 饭桌上早已摆好了盘碗碟筷茶杯酒杯。 桌上坐着三个人。其中两个显得拘谨胆怯,另外一个则坦然大方。 见杜朋义进来,那人热情的召唤道:“杜老师好!”边说边隔着桌子伸出手,杜朋义也笑容满面的回道:“宿军好!” 说话间两只手像战友般握在了一起。 “快坐!快坐!” 叫宿军的先把杜朋义拉进了尊座,然后松开杜朋义的手,忙着招呼辛怀玉他们。一一握手后,分别说了顿客套话。拉椅子,脱衣服,稀里哗啦一阵响动,都坐下了。那两个老实拘谨的中年男人一直站着,脸上始终堆满了讨好般的笑,时间长了就有些僵了,好像是勉强出来似的。其中一个来回搓着手,显得紧张无措。另一个一只手抻着桌子,另一只手浮在桌面上,探着身子一直想要跟客人打招呼。许是没人顾得上理财,始终插不上半句话,神情就有些尴尬,像个犯了错误的小男孩似的。 “快给老师们倒水哇。”宿军大呼小叫的指挥道。 那个一手抻着桌子,另一只手在桌子上浮动的男人如释重负般忙端起壶,脸上挂着讨好的笑,逐个给众人倒水。 众人看相学相,见杜朋义牛逼哄哄的坐在哪里像个大爷似的,也跟着师道尊严一不正经的端坐在椅子上。在这男人面前似乎有了足够的尊严和自信。男人给倒水的时候客气得不得了,赔着笑,小着心,低声问候。辛怀玉他们只是欠欠身子,伸出一只手,用中指轻弹水杯,嘴里含混的说声谢谢。 辛怀玉心里犯起了嘀咕,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借客请客?偷眼看孙澄邈和张旻,两个人正偷笑呢。再看李军,浑然不知,老老实实的以客人的身份端坐着。辛怀玉开始后悔了。自己咋就没个推拒呢,上了这样的场面,实在是丢人。 张旻倒是乐得有这样的场面;孙澄邈则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安然神态。 “我来介绍一下。”宿军等众人坐稳后介绍道:“这位是邹大,这位是邹二,弟兄俩。” 邹大就是那个给倒水的。两兄弟听完宿军介绍,忙不迭的重又站了起来,点头哈腰的向众人点头示好后重又坐下。 杜朋义接下来介绍:“这位是辛老师,孙老师,张老师,李老师。” 他一个一个介绍,邹大邹二两兄弟一站起来一个一个握手。介绍完后,众人重新坐稳。场面突然陷入了尴尬。 谁都不认识谁。 一群老师跑去吃人家的饭。 吃得一点情由也没有。 还得人家恭敬的待着。 辛怀玉屁股低下像是坐了个火盆,烧燎得难受。并不太热的馆子里竟然冒出了汗。 旁边孙澄邈见了,淡然道:“心静自然凉。” 辛怀玉瞅了孙澄邈一眼,心里骂道:“放狗屁。这饭你也吃得下。” 孙澄邈似乎看透了辛怀玉的心思,冲着辛怀玉诡谲的笑了笑,把身子靠向辛怀玉,悄声道:“酒肉穿肠过,我‘道’心中留嗬。” “滚一边去。” 辛怀玉不由得笑了。 再看张旻,早跟宿军拉呱在了一起。 在这帮人面前,张旻还是懂得矜持和自重的。能跟宿军这么快拉呱得像老朋友,还真是张旻的本事。 李军跟杜朋义谈起学校的事情。李军很认真的向杜朋义打听他们班学生上体育课的情况。杜朋义一脸不耐烦,胡乱说了一通。居然说得李军频频点头。 孙澄邈佛座似的微闭着眼,怡然自得。 两兄弟已经减少了尴尬,静默的喝水,等着上菜,开酒。 只有辛怀玉独坐其中,百无聊赖,一会儿端起茶杯抿口茶,一会儿仰起头看看天花板。 第十章(6) 原来邹家弟兄是山东人烟台人,因为政策开放了,想把烟台的苹果贩到包头,走了几趟,觉得还行,就决定邹大常住包头,邹二负责路上押运,家里人专门负责收货。 来包头后租了宿军的院子和房子。邹二有个上初一的闺女,自然要随老爹来包头上学,就求到了宿军。宿军似乎过去就跟杜朋义惯熟,找杜朋义,安排到了辛怀玉的班。 邹二闺女叫邹小妹。 辛怀玉是知道邹小妹的,只是不知道里面有这么多曲曲弯弯。过去也从未听杜朋义提起过。至于背后如何交易的辛怀玉就不知道了。 等菜上来后杜朋义先干了一杯,说了一顿客套话,然后指着辛怀玉向邹家弟兄俩介绍:“辛老师是邹小妹的班主任,带语文。这可是我们学校唯一的本科大学毕业。” “知道。知道。”弟兄俩同时站了起来,手里端着酒杯,恭敬的说道,“辛老师辛苦了,邹小妹就拜托辛老师了。” 说完一仰脖全干了。 辛怀玉只好边客套边跟着干了。干完了酒心里想,原来自己才是今天的主角啊。 接下来杜朋义开始逐一,每介绍一位老师自己先干一杯,老师则站起来先同各位握手,握完手碰杯,弟兄俩就不往下坐了,站着听介绍,听完握手,碰杯,然后互相恭敬一番,再干了杯中的酒。 这一巡下来杜朋义已是满脸潮红,情绪激昂,说话声也是分外响亮了。 辛怀玉喝酒少,看杜朋义,似乎很享受这种状态。 辛怀玉忽想到《史记》里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由得笑了。这个老杜,忙利,忙酒,为酒奔波,大约就是寻求这酒席的状态吧。现在把自已也用上了,自己却懵然不知。 酒酣之际,辛怀玉正挟起一块中华鲟要吃,杜朋义凑过脸来,在他耳边悄声道: “这家伙贩苹果的,有的是钱。” 辛怀玉一时没有明白杜朋义说这话的意思,挟着的鲟肉就停在了嘴边。杜朋义却哈哈一笑,站了起来,对着全桌大声道:“今天沾辛老师的光了。来!大家一起敬辛老师一杯。” 说完一口干了。 众人纷纷站了起来,你敬我干的。 辛怀玉只得随了一杯一杯的干。那口鲟肉也顾不上吃,放到了碟子里。 干完后,杜朋义又同邹家兄弟俩干杯去了。坐在辛怀玉旁边的张旻嬉皮笑脸的看着辛怀玉。 “辛老师,我们是沾了您的光。” 他说着用眼神示意碟子中的鲟肉道:“中华鲟可是难得的上品,辛老师还不快吃?” 辛怀玉推了张旻一下,笑道:“别这样行不?大酒大肉堵不住你这张臭嘴?” 张旻笑得很奸诈:“辛老师,今天让你小子逃了。你等着,非得敲你一顿不可。” 他说着转头隔着宿军问孙澄邈:“你说呢,老孙。” 孙澄邈不置可否的只是笑。 旁边的李军不知就里,却很知趣。 “记得到时候别丢下我。” 出门的时候杜朋义照例醉得摇摇晃晃。 邹家兄弟不知从哪里提出两个袋子,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两瓶酒,另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两条烟。死活要塞给辛怀玉。辛怀玉说不能,哪有吃了饭再拿东西的道理,再说平日也不抽烟,也不喝酒,这东西不能要。 旁边的宿军说这是兄弟俩点意思,就拿起吧。辛怀玉还是坚持不要。杜朋义摇晃着身子,嘴里含混不清的骂道:“麻球烦,不就两瓶酒?我先给辛老师拿着。” 说着顺手接了过去,扔在自己的自行车篓里。 兄弟俩转身回了饭馆。宿军招呼道:“各位老师稍等一下。老邹点儿心意,给各位老师准备了点烟台苹果,尝个鲜。” 说话间邹家兄弟已从饭馆出来,手里提着几袋苹果。众人推却不过,都喜滋滋的一人一袋提在手上,嘴上还在推托。辛怀玉见众人都拿了,只得也接下来,心里却不是滋味。 邹家兄弟最后走到辛怀玉跟前,握着手一个劲的感谢,弄得辛怀玉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只好不断的重复道:“应该的。应该的。”未了歉意的说:“让你们破费了,真是不好意思。其实……” 邹大打断辛怀玉的话,迭声道:“孩子就拜托辛老师了。有什么需要辛老师尽管说。” 辛怀玉忙说:“不需要!不需要!邹老哥多心了。” 回到宿舍,辛怀玉恼恨道:“这顿饭吃的。” 张旻取笑:“我们可是沾你的光,你这么恼恨,我和老孙吃下的饭如何消化?” 辛怀玉忽然想到之前张旻的话,得意道:“老张,还有老孙。你们不是说要好好敲我一顿吗?今天没敲着吧!” “你也别高兴的太早了。”孙澄邈淡淡的说,“今天是因为邹家兄弟不得不请,才逃了你,等下次老杜再叫到你的时候就是你乖乖掏腰包的时候了。” 想到今天的饭局,辛怀玉恨声道:“老杜别说吃我的了,是算他八抬大轿请我我也不去了。我看这顿饭分明是他逼着人家请的。什么玩意!” “那个邹小妹好像不是借读生吧?”张旻暗示道。 “这个我不知道。”辛怀玉有些茫然。 “你回头问一下政教处不就知道了。”孙澄邈说。 “问这有啥用?” “把你卖了你还帮人家数钱呢!”张旻笑着说,“这还不明白,不是借读生就不收借读费了呗。” “那不挺好,六百块钱的借读费快顶我们一年的工资了。我看邹家兄弟贩点水果也不容易,沿路上拿卡要就够他们受的。” “你傻呀!”张旻不屑道,“你以为老杜真的那么好心?学校不要了,他能不要?不过是比六百少点,互利呗。家长少掏点,老杜少挣点。” “还有这事?”辛怀玉惊讶道。 “你以为呢?” “可是……” “别可是可否的了。看你就跟个傻子似的。” 辛怀玉还是没有弄明白。 “学校咋能免了这部分钱呢?” “你呀!”张旻拿出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这也不懂,每天在学校混啥呢?你们班有没有减免指标?你们班的减免指标谁占了?” “……” 辛怀玉一头雾水,这些事情他听也没听说过,哪里能知道? 孙澄邈说话了。 “这还不懂?老杜先跟政教处私下说好了,说是老师的关系,不就放进来了。至于借读费,你用脚后跟也能想到了吧。” 辛怀玉还是没有明白过来。 张旻不耐烦了,骂道:“榆木脑袋,这还不明白,意思是老杜和陆天福打着你的幌子偷吃了借读费了。你小子就知道教书,叫人涮了也不知道。睡吧!” 说完倒头睡去了。 孙澄邈沉思了一会儿,说:“老杜和陆主任也够狠的。连口汤也不给你喝啊!” 辛怀玉这才总算弄清楚了里面的曲曲绕,心里不免悲凉。 他倒不是悲凉自己没有拿到钱,而是悲凉自己被人利用了还不知道,更是悲凉好端端的一块净土被杜朋义和陆主任他们糟蹋成了名利场。 想到陆主任,辛怀玉更是不能接受。 陆天福主任是学校的政教主任,四十多岁。在辛怀玉的印象里是个正气凛然的人,对学生永远是一副严厉的面孔。个子算不得高,但身材魁梧,镇得住学生。 每天清晨,别的老师还没有来就站在了操场上;晚上,其他老师都走了,还在校园巡视。全校几百个学生,十二个班主任,没有不佩服他的,没有不听他话的。 这么一个人堂堂正正的人,竟然背地里做这种事。 辛怀玉像吃了苍蝇般恶心。心里堵得慌,想说什么,又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不说,又憋得难受,好像喉咙里堵着个什么东西。回头看孙澄邈,已经躺下了。张旻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自己再无可倾诉,只得也躺下。却翻烙饼似的在床上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渐渐睡去…… 第二天醒来时孙澄邈和张旻已人去床空。 辛怀玉知道孙澄邈家近,每逢周末都要回家;张旻是个闲不住的人,到了周末总要到外面,不是同学家,就是老乡家,拉关系,套近乎,身子活着呢。听说最近拉呱上一个区里的干部,老家是巴盟的,算老乡吧。人家未必知道张旻,张旻已是当亲人了。 幸得清静,辛怀玉赖在床上不想起。 躺着,不由又想起昨晚的事。 当杜朋义的形象浮现在他脑海时,辛怀玉心中充满了鄙夷。但对陆天福他似乎还有些拿不准。如果张旻和孙澄邈描述的是事实的话,那么陆天福在他心中就不是打折扣的事了。 那么,他和杜朋义合谋侵吞学校钱财是否构成了违法? 辛怀玉心中有些吃不准。 如果真的构成违法,事情可就大了。自己该不该向学校反映?反映了后果会是怎样?辛怀玉一时拿不定主意。最后他决定先从侧面了解清楚情况再说。 这时他想起了董晓君的事。跟吴天硕说董晓君的事已过了一个多月了,眼看着要放寒假了,连一点音信也没有,原来班里的减免指标早在开学初就被杜朋义和陆天福倒腾给了邹小妹。 想来想去,辛怀玉还是没个主意。陆天福现在已经是副校长了。看来这事最好还是不要过问,就当没有发生好了。万一真的问出问题,得罪人是小事,触了法就没法收场了。 静心想想,杜朋义也好,陆天福也好,无非工资以外刨闹几个钱,补贴点家用,给自己留点活钱。现在工资这么低,度日这么紧。工厂的工人还能拿个螺丝废铁什么的换钱,老师只能拿几根粉笔。这么想着,辛怀玉似乎又理解了。 辛怀玉现在开始恼恨起杜朋义。 杜朋义架着自己的名义,竟然瞒自己死死的。 转念间又觉得尽管杜朋义为了多弄点钱把自己当傻子踢出局,毕竟杜朋义真挑明了,给他他也不会要。 他辛怀玉不是那样的人。 回到事情的原点,辛怀玉终于犹豫了。要是因为这点事毁了杜朋义,再毁了陆天福,实在有点不值当。 第十章(7) 折腾来折腾去的,好端端一个清晨被弄得像个破棉袄。 辛怀玉心想这个周末又给毁了。 干脆起床到了外面,不再想这些破事。 出门一看,日头已挂在正南。天色灰蒙蒙的,太阳像个灰暗的圆圈挂在半空中。 想起昨天跟江梦寒说这个周末到外面转一转,却被江梦寒婉言拒绝了,心情就像这天气般灰蒙蒙的。 忽想到昨晚李军说起江梦寒时说江梦寒太飘忽。心里起了矛盾。难道江梦寒真的是飘忽之人?这飘忽二字说好说,困在爱情里却是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 想到李军自然想起昨晚李军提到鹿雨嫣的话。心里困惑李军为啥突然跟自己说起鹿雨嫣?想着想着,突然意识到李军并不像他原来想象的那么简单。原来外表看着实在的李军竟然藏着如此心机。辛怀玉心里警觉起来。看来将来得防着点李军。 但这里面牵扯着鹿雨嫣,辛怀玉的心就乱了。 那天中午他最终还是忍心拒绝了鹿雨嫣。可他竟然吻了鹿雨嫣。辛怀玉陷入了迷乱。到现在为止,他只牵过江梦寒的手,却吻了鹿雨嫣。他觉得愧对鹿雨嫣,可这是没办法的事。他的心里放不下鹿雨嫣。他不是不知道鹿雨嫣的心思。鹿雨嫣对他正如他对江梦寒。爱情简直像一锅粥,几种谷物熬在了一起,麦不是麦,豆不是豆,麦是麦,豆是豆,麻烦死了。现在又掺和进来李军。辛怀玉的心里就更乱了。 说实话,辛怀玉不愿意卷入任何人事纷争。 辛怀玉心里想的只是做好教育。 当然还有爱情。 但是因为爱情,惹恼李军,把自己陷入被人暗算的境地,辛怀玉想想都觉得无聊。 鹿雨嫣在他心里就轻了。 辛怀玉又想到家里给准备的媳妇秀芝。 不知咋回事,想到秀芝,心情反而清爽了许多。 许是江梦寒的飘忽让他心烦,鹿雨嫣背后的李军更让他苦恼,辛怀玉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秀芝就成了健康单纯干净的形象了。 尽管秀芝身上有着浓烈的羊膻味,可从农村出来的辛怀玉还是能从里面闻到青草的香味。 一想到青草的香味,辛怀玉就像回到了草原。 辽阔的草原。 辽远的天空。 那是辛怀玉的家乡。 是辛怀玉魂牵梦绕的地方。 人啊!一辈子不管走多远,思念最深的还是自己的家乡。 周末的校园空空旷旷,寂静清冷。这时辛怀玉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没用去处的。沿校园操场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宿舍。 才躺下,就听见敲门声。 辛怀玉奇怪刚才在校园没有遇到一个人,怎么这时有人敲门?拉开门,却见鹿雨嫣婷婷的站在门口。辛怀玉怔住了,竟忘了让鹿雨嫣进屋。 “怎么?就让人家在门口站着呢?”鹿雨嫣巧笑道。 辛怀玉不好意思道:“没有,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鹿雨嫣嗔道,“你能想到谁?” 辛怀玉再不敢接茬,生怕鹿雨嫣说出让他难堪的人。 换了话题,一面邀鹿雨嫣进屋一面问道:“周末了你咋没回家?” 鹿雨嫣脸倏的红了那么一瞬,随即满面桃花,笑着说道:“懒得回。”末了又觉得不好意思,补充道:“天这么冷。” 她说着轻盈的走到辛怀玉床边,看了看床上的凌乱的被褥,皱了皱眉,小声嘟囔道:“懒猪。” 辛怀玉不好意思,忙到床边整理被褥。 鹿雨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先是看辛怀玉收拾床铺,觉得无聊,又看桌上摆放的书。净是些深奥艰涩的哲学书,枯燥乏味的教育书,散发着岁月昏黄的历史书。想想都头痛。唯有散放在桌上的几本小说透着人间气息,跃动着生活的灵性。 鹿雨嫣就调侃道:“怪不得满身的陈腐味,原来净是看这些书熏染的。” 辛怀玉已收拾完床铺,坐在了床边,听了鹿雨嫣的话自嘲道: “啥陈腐,是陈酿。” 鹿雨嫣就笑了,说:“身上的臭酒味还没散去,怕不是陈酿,是臭酒味吧。” 辛怀玉一听乐了,说:“真有臭酒味?” 鹿雨嫣含笑嗔道:“昨晚又不知道喝了多少?” 辛怀玉说:“也没喝多少。” “还没喝多少?你闻闻。” 说着提起辛怀玉搭在床头的上衣,伸到辛怀玉的鼻子前。 “你闻闻,臭死了。” 辛怀玉不好意思的解释道:“周末了,杜朋义早说好的,不去不好意思。” “你跟杜朋义混在一起?”鹿雨嫣生气道,“你不知道别人怎么说他?” “我也不想……” “不想你还去?”鹿雨嫣埋怨道。说完觉得害羞,低了声音,还是关心的话:“也不怕坏了你的名声。” 鹿雨嫣说话的时候,低眉婉转,脸带羞赧。不似往日般欢颜和灵动。辛怀玉本来只是寻常的对答,见鹿雨嫣娇羞含情,春意内敛,竟心生丝丝缕缕情愫。 一丝低眉婉转的忧伤,回眸便尽带风情。 辛怀玉仿佛入了旖旎的绮梦。 梦里花开。 可当梦醒,雾散时,竟是云烟。 两个人,挨得如此近,却感觉不到心在跳。 鹿雨嫣内心是依恋,是忧伤。 她想,眼前这个大男孩为啥总是离自己那么远? 我的一片痴心,竟不能打动他。现在我坐在他面前他都那么冷,他日当我不见他时,他哪里会想起我?想着想着,伤心又起,不免黯然神伤,情绪沉郁。 辛怀玉心早乱了。 鹿雨嫣纤纤情愫。几分浅笑,几分忧伤,有如雨落,打湿了辛怀玉的心。素素馨香,有如淡雅花幽,沉醉了辛怀玉的心。 鹿雨嫣的可爱全不同江梦寒。 她是一个心内淡然飘远,于悠悠一笑间生百媚的女子。 可叹在这陌陌红尘路上,他的心先逢了江梦寒,竟再难容如此娇美淡雅之女子。 外面下起了雨,这深秋的雨有声似无声,细密缠绵,天空染上了浓重的阴郁。辛怀玉心乱似麻。 红尘茫茫,雨烟袅袅。 那绵绵细雨中执于手掌的爱情也如这天景,湿湿的,轻轻的,散雾般迷蒙。 红尘处处是淤。 如那一淡紫翼碟,徘徊花丛,几许的迷茫,困惑。飞来飞去仍在花丛,触刺翅折。 她是一个心不着尘的悠静女子。 我多想,抱住他痛哭一场。 那是个凝聚千年的梦境,梦里有她。 我等不得地老,也等不得天荒,纵然明天死去,我将拥有我的爱的史记。 最美好的事,是低眉婉转处有斯人所想。 两个人就这么耽于自己的幻想和痴情,竟是把整个屋子沉入了甜蜜的寂寥。 外面飘雨依旧。 “发什么呆?” 鹿雨嫣见辛怀玉看自己看得痴呆,心里欢喜起来,刹时变得容色娇艳,眼波盈盈。 心神荡漾的辛怀玉听了,如夏雷忽至,一下子惊醒过来。忙收束心神,端了端身子,一副严肃板正的样子。 鹿雨嫣轻蔑道:“哟!这是怎么了?转眼间就成孔圣人了?” 说着,忍不住低头吃吃的笑了起来。 这一来一往之间辛怀玉心情渐渐放松,神情也变得自然了。 “正愁这孤寂漫长的周末怎么过呢。”辛怀玉心里虽惦着江梦寒,但面对鹿雨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容姿已难自持,心动间动情道:“心里空落落的。” “美死你呢。”鹿雨嫣低头斜瞅辛怀玉,笑道,“我不过随便过来坐坐,谁说陪你过周末了。” 说话间忽然变得忧郁了,低语道,“再说你心里装着谁人家又不是不知道。” 辛怀玉一时无语,强忍住内心的煎熬,忙换了话题。 “有个事正想和你商量呢。” “什么事?” 辛怀玉就将昨天晚上酒桌上的事说了。 鹿雨嫣听了气愤道:“这算什么玩意!” “我想跟校长说这件事,只是……” “你可千万别说啊!”鹿雨嫣担心道,“这事说出去,你还怎么在学校里待呢。” “可是这些家伙也太过分了。”辛怀玉气愤道,“他们想方设法掏腾家长和学校就算了,还打着我的幌子。这分明是陷我于不仁不义。我凭什么给他们背这黑锅?” “他们再鄙劣是他们的事,毕竟这是暗里的事,你若捅出去,等于砸了人家的碗,断了人家的财,人家不恨你才怪呢?” 辛怀玉没有吱声。 “再说了,你现在的课讲的,学校里争议很大,好多人都等着看你笑话呢。你自己还不知收敛。”鹿雨嫣忧郁道。 “我的课怎么了?”辛怀玉一听鹿雨嫣提起自己的讲课气就不打一处来,愤然道,“我认认真真备课上课,有什么错?为什么连你也这么说我?” “我说你什么了?我不是为你担心嘛!”鹿雨嫣委屈道,“眼看要期末考试了,学校要成绩你不是不知道。你现在这么讲课,万一成绩出了问题怎么办?” “你凭什么说我成绩会出问题,你又不带我们班的课。” “你跟我急啥?我是不带你们班的课,可我什么时候不关注你了?你的学生现在什么样我很清楚。你还看不惯李军,你知道李军怎么教数学的吗?人家成套成**题,课上讲完让学生课下背呢!” “李军。李军。你提李军干什么?”辛怀玉听鹿雨嫣提到李军,一股无名火就窜了上来,竟莫名恼道:“李军好你咋不找李军?” 这话一出口辛怀玉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果然,鹿雨嫣听完愣怔了一下,随即眼泪就流了出来,呆了呆,倏的站了起来,径直朝外走去。辛怀玉吓得忙扑上去,从后面把鹿雨嫣抱住了。 “对不起!对不起!” 辛怀玉边说边把下颌抵在鹿雨嫣的头上。 鹿雨嫣静静的任由辛怀玉在后面抱着她,眼睛迷离的望着窗外已经凋零的榕树,满心悲凉。 “你有啥对不起的?” 鹿雨嫣说的第一句话还是劝辛怀玉不要再想反映问题的事。还说到成绩和讲课。鹿雨嫣是真心替辛怀玉着急。 辛怀玉自知理曲,说话声音低了很多:“成绩是需要时间来证明的,一个阶段测试能说明什么?” “你也别狡辩,”鹿雨嫣担心的说道,“就算我相信你的努力,可是现在的教育是唯成绩论。你那套教学方法成不成还不知道,就算能成,谁等你?” “说什么呢又扯到我的课了。”辛怀玉尴尬道。 “你快消停点吧!”鹿雨嫣似乎真的生气了,“掀开杜朋义他们的盖子,我看你也别在这学校待了。” 辛怀玉不再说话,低头沉默着。 “好了!我走了。”鹿雨嫣说着站了起来,“你再仔细想想。别像根轴似的。” “怎么这就走?”辛怀玉有些依恋。 “不然怎样?” “要不去公园?听说刚建起雪场,划雪去。” “美死你呢!”鹿雨嫣噗的笑了,“找你的江大美人去吧!别把我捎进去。” 鹿雨嫣说着飘然而去,只留下辛怀玉失魂落魄的独立在空荡荡的宿舍,恍然有遗世之感。 炉火快要熄灭了,屋子里冷嗖嗖的。 第十一章(1) 辛怀玉还是跟校长说了杜朋义和陆天福的事。不过这已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这期间辛怀玉问过了邹小妹,知道确实交了借读费。至于是交给学校财务还是交给杜朋义,或者是陆天福,邹小妹说她也不知道,是爸爸办的。然而辛怀玉的借读名单上确实没有邹小妹。 是不是还有其他学生也有这种情况?辛怀玉很自然的联想到这个问题。一问之下还真有一个,而且这个学生明确的说他爸爸把借读费给了杜朋义,说让杜朋义全权办理。 辛怀玉不解的问既然交借读费为什么还要找杜老师办呢?学生说具体情况不知道,是他爸爸办的,好像是比学校要收的借读费少不少呢。 辛怀玉这才明白杜朋义他们运作的全过程。 辛怀玉也不想多纠缠,但一个班里就有两个这样的学生,放到全校不知道该有多少学生是通过这种瞒天过海的伎俩逃了学校的借读费。 杜朋义和陆天福的胆子可真够大的。 但难道仅只是陆天福和杜朋义的合作吗?也许陆天福处在政教处的位置上充当了主将,那么类似杜朋义这样的黄牛还有多少呢? 更让辛怀玉生气的是自己背着减免学生借读费的名义,却根本没有拿过一分钱。如果仅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就算了,现在看来背了黑锅的远不止他辛怀玉一个。 跟校长说不说这件事折磨了辛怀玉一个多月。 上次与鹿雨嫣闲聊之后辛怀玉本来已经放弃了。但出于对事实真相的了解,辛怀玉还是做了不少调查。调查的结果彻底激怒了辛怀玉,也激起了他揭开事实真相的勇气和动力。 要说辛怀玉期间没有犹豫过,那也是假话。毕竟辛怀玉不是活在真空中,他不是不知道一旦捅破这层窗户纸带给他的是什么。 但即使在凛冽的寒冬里,心底的公理和正义也没有被冻结。 辛怀玉是在假期临近时跟吴天硕说的。他之所以选择临近假期,是因为他心里清楚这事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终归他心里有些胆怯,不敢直面即将到来的纷争。 走进吴天硕办公室时吴天硕正坐在沙发上喝茶呢。 “有事?” “有件事想跟校长汇报。”辛怀玉说话显得没有底气。 “说吧。”吴天硕并不热情,随口说道。 “是关于借读费的事。”辛怀玉终于鼓起了勇气。 “哦?”吴天硕似乎想起来了,说:“你是说你班里那个学生的事吧?我已经在行政会上说了,大家不太赞同,认为这口子一开,不知道会有多少学生要减免呢。这样学校就没个标准了。” “不是董晓君的事。” “哪是?” “是杜朋义和陆天福。” “他俩咋了?” 吴天硕总算坐直了身子,拿眼睛看辛怀玉。 “他俩把学生的借读费私吞了。” “有这事?” 吴天硕的反应出奇平静。 这大大出乎辛怀玉的意料。 “是。” “到底咋回事?”吴天硕来了兴趣,“你说说看。” 辛怀玉就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吴天硕始终静静的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就像听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辛怀玉越讲越底虚,到最后变成了自己是个惹是生非的小人似的。卑鄙而又龌蹉。 辛怀玉强忍着把事情全说完了,吴天硕只嗯了一声,说:“知道了。” 辛怀玉吃惊的看着吴天硕,半天说不出话。 “还有事?” 吴天硕奇怪的问。 “他们自己做就算了,还借我的名,好像这事是我干的。” 辛怀玉委屈的说。 “我知道不是你干的。” 吴天硕真诚的笑了笑。 “问题是……” “这个问题我会彻查的。你放心好了。” 但辛怀玉看吴天硕的态度不像是要彻查的态度,甚至根本不往心里去。辛怀玉心里不免起疑。可若要说吴天硕参与似乎又不可能。若要说吴天硕纵容这也不是个事呀? 辛怀玉疑疑惑惑的站了起来,先前的正义公理感全消失了,甚至变得万分沮丧。 “哪……哪我先走了。” 吴天硕头也没抬,只嗯了一声就低头看他的报纸。 辛怀玉出来后觉得自己真正做了一件蠢到家的蠢事。这才想起先前鹿雨嫣万般阻止自己不要跟校长提这个事。现在已经全说了,后悔也来不及了。本来辛怀玉还指望吴天硕有点反应,看吴天硕平静的听他讲述,说明吴天硕早就知道这些事了。 那么接下来,接下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 辛怀玉不知道。 其实是不敢想。用脚后跟能想到的事,聪明如辛怀玉咋能不知道呢? 所幸已经放假了。 所有因为自己愚蠢做种下的后果也要等到下学期再说了。 辛怀玉把这事跟江梦寒说了。江梦寒只说了两个字:活该!说完还瞅了他一眼。 临近放假,辛怀玉想把事情正式定下来,就跟江梦寒说要去她家里见一见大人。江梦寒一口回绝了。辛怀玉说能不能跟他回固阳老家,见他的父母。江梦寒仍然一口回绝了。辛怀玉问江梦寒为啥。江梦寒说不为啥,现在才哪儿跟哪儿?八字还没一撇呢。辛怀玉就不再说话了。 倒是鹿雨嫣主动约辛怀玉利用假期互相走动一下,辛怀玉一时拿不定主意,惹得鹿雨嫣生气了,学校放假时独自一个人就走了,连招呼也没跟辛怀玉打。 整个假期辛怀玉都处于落寞之中。 扯不清的爱情,扯不清的学校事务。 如果说还有能照亮他心的,大约就算见到秀芝了。 过年的时候,父母亲说年前跟人家见了面,这回来了,总要见面的,否则不成了戏弄人家了? 辛怀玉先还不愿意,架不住父母百般念叨,还是去了。 秀芝的父母十分热情的接待了辛怀玉。 秀芝守在旁边,含着羞,一言不发。 直到出门时,秀芝的父母说秀芝,你送送怀玉,两个人才有了独处的机会。 固阳的冬天寒风凛冽,山头上覆了雪,天空湛蓝。远处村子落在山坳里,错错落落,是农家的房子。 秀芝很少说话。 辛怀玉也没啥可说的话。 两个人默默的行走在寒风中。 走出大约有半里地了。辛怀玉说你回去吧,外面风这么大,天气这么冷。 秀芝说没事,早习惯了。 秀芝说的时候看着辛怀玉,眼睛里流露出不自信的胆怯。 辛怀玉嗯了一声。就站住了。站住不看秀芝,看远处的村子,穿过村子看更远处的山。 秀芝悄悄的怯怯的拉了拉辛怀玉的手。辛怀玉感觉到了秀芝手上的温暖,没有动。 “怀玉哥。” 秀芝轻唤。 “嗯……” “俺娘说你家门槛高,俺们攀不上。可俺爹说……” “你爹说啥?” “俺爹说是你爹过来说的亲,甚门槛高不高。” 辛怀玉就笑了。 “你爹说的对。” “你不讨厌俺?” “俺凭啥讨厌你?” 辛怀玉奇怪。 “俺知道配不上你。你是大学生,又是老师。俺只是在山里……” “俺没这么想过。” 秀芝的脸就红了。不知道是山里的风吹的,还是心里欢喜,羞红了脸。 “但这事……” 辛怀玉艰难的说。秀芝的脸就白了,看他的眼神也收了回去。 “俺还想再等等。” 辛怀玉终于说。 “俺知道……”秀芝低头看着地上已经枯黄的草,声音轻飘飘的,“俺爹也说了,着甚急,等等就等等呗。” “哦?” “可俺娘不愿意。”秀芝带着埋怨说,“俺娘说这算甚道理,找就找,不找就不找,等甚呢?” “俺知道。” 辛怀玉只好老实说。 秀芝拉辛怀玉的手要松开的时候,辛怀玉反手握住了秀芝的手,秀芝的脸又红了,粗糙的手乖乖的卧在辛怀玉的手心里。辛怀玉感觉到了秀芝手的粗糙,动了情,细语道:“让你受委屈了。” “俺没甚。从开始俺就没强求过。”秀芝说话间活跃了。“你在外面也不容易,再找了俺,就更难了。” “不是那样的。” 辛怀玉脱口而出。 “俺听俺爹的。” 秀芝说着把手抽了出去。 望着远处发呆。 “这一过年就算一年了。”秀芝的神情终于欢快起来,“等明年过年的时候事情就会有个结果。” 辛怀玉心里忽然有了依恋。 “你回吧。”秀芝轻松的说,“俺也该回去了。” 说完朝着辛怀玉摆了摆手,转身走了。辛怀玉站在风中,一直望着秀芝,直到再也看不到秀芝,才悻悻的转身朝村子里走去。 凛冽的寒风吹过他的脸,像刀割般疼。 辛怀玉收紧了衣领,把头使劲往里缩,躬着身子急步往回走。到家时,整个人冻得发疼。 年很快就过去了。 回包头的路上,告发杜朋义和陆天福的事又缠绕上心头。 辛怀玉几乎可以肯定吴天硕早就知道杜朋义和陆天福的事。那么,把自己告发他们的事透露给陆天福几乎是一定的了。毕竟陆天福已经是副校长了,而且跟吴天硕走得那么近。辛怀玉想起,挤走高振国后,学校就盛传的要提办公室主任郝振国当副校长,后来提的却是陆天福。这就不难想见陆天福和吴天硕的关系。辛怀玉检举陆天福等于是捅了马蜂窝。辛怀玉意识到这个学期不好过。想想就烦,后来辛怀玉就不想了,反正破罐子破摔,爱咋咋的,这多少给了他安慰和宽心。 辛怀玉后来回忆起来,笑自己那时像只鸵鸟。 第十一章(2) 学校里风平浪静,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辛怀玉先是见到了杜朋义。老远杜朋义就跟辛怀玉打上招呼了。辛怀玉心里有鬼,答应的别扭,好像早就得罪了杜朋义似的。 “年过好了吧!” 杜朋义没事人似的,脸上洋溢着好久不见的稀罕和热情。 “还行。” 辛怀玉拘谨了,不敢正视杜朋义。 “咋啦这是?过了个年成这样?” 杜朋义意外辛怀玉的态度。 辛怀玉只好装出笑,说:“杜老师没回唐山?” “回了。喝了一整年的酒。”杜朋义兴奋的说。 “是吧!” “老家的同学,战友,太多了。轮了一个正月还没轮完。” “杜老师真是好口福。” “好口福个屁。一回来啥也吃不上了。在唐山各种新鲜海鲜都有。” “杜老师爱吃海鲜。不像我们地方上人,见也没见过。”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远远的见陆天福走过来,辛怀玉心虚,低了头想躲过去。陆天福却大大方方的过来打招呼。 “辛老师来了?” “嗯。”辛怀玉勉强应道。“陆校长发福了。” “没办法哟。”陆天福笑呵呵的拍了拍辛怀玉的肩膀。“最愁的就是过年,应酬太多。” 说完,转身跟别人打起了招呼。 新年问候对学校来说总是来的晚。 过了假期,年早就过了。但因为假期里见不着面,每年开学照例都要互相问候迟到的年好。连开学大会上,每个讲话的领导都要先说给各位老师拜个晚年。 辛怀玉本来内心忐忑,没想到进了校园先就遇上了最让他不安的两个人。更没想到两个人都那么热情。辛怀玉的心稍稍放下些。看来自己是小人之腹了。吴天硕似乎并没有把自己检举的事透露给陆天福。辛怀玉打心眼儿里开始感激起吴天硕。 这天早晨辛怀玉起晚了。 头天跟江梦寒闹了别扭,心里不痛快,一个人跑外面喝了一肚子酒,回来竟醉了。这叫酒不醉人人自醉。辛怀玉藏着心事,酒没喝多少,但进肚子的酒全闷在了心上,回到宿舍倒头就睡。被孙澄邈和张旻调侃了半天,心情更不好了。 过了个年,江梦寒对他还是不冷不热。说恋人不像恋人,说朋友不像朋友,说同事不像同事。辛怀玉几次提出想见江梦寒的父母都被拒绝了。出去吃饭没一次是请愿的。好容易出去了,先还高兴,不知哪句话说不对就恼了。恼了再往回哄可就费劲了。辛怀玉实在想不通江梦寒。索性任由她闹腾。 可是辛怀玉冷了,江梦寒更不干。 非得问清辛怀玉心里想谁了?是不是想鹿雨嫣了? 辛怀玉说没有,我心里只有你。 江梦寒就让辛怀玉证明给她看。 辛怀玉说这咋证明呢? 话到了僵处,眼看着要崩了。江梦寒忽转了态度。抱着辛怀玉的胳膊,柔声哄道:“人家这样有啥不对的?还不是怕你心里有了别人,忘了人家。” 辛怀玉经不住江梦寒的柔情,像滑进了清澈的湖水里,心一点一点就清了,溅起的水花里全是晶莹,全是欢愉。 辛怀玉想到江梦寒和鹿雨嫣因为自己彼此有了芥蒂,开始替自己犯愁,也为江梦寒和鹿雨嫣犯愁。看两个人从宿舍并着肩进出,像亲姐妹似的。其实心里怨的深呢。 辛怀玉的心里觉得江梦寒不应该再怨鹿雨嫣。自己全心全意爱着江梦寒,只可怜了鹿雨嫣,心里空,还要装出欢乐。辛怀玉就觉得自己对不住鹿雨嫣。可他无力去安慰鹿雨嫣。只能在心里苦。 昨天晚上的时候辛怀玉跟江梦寒说去外面走走。江梦寒瞅了他一眼,说大冷的天去什么外面,你是想冻死我?辛怀玉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天才赌气说你不去我去。江梦寒轻蔑道:“你去你的,管我啥事?” 到了外面,辛怀玉一个人无聊,想回去,更无聊。溜来溜去,最后还是进了家小酒馆。独酌独饮,世间杂乱的事情纷扰心头,不觉间竟喝醉了酒。 回学校,小院里黑得连路也看不清。 江梦寒宿舍黑着灯,大约早睡了。 辛怀玉又伤感起来。辗转反侧,直到下半夜才勉强睡着。第二天起来就晚了。 等到了操场,学生晨跑已完。操场已没了喧嚣,只有零星的几个学生在散步。 辛怀玉头痛欲裂,心情自然不好,却看到操场上唯有自己的班整整齐齐的站在风寒中。新从初三年级组长提上来的政教主任王向阳正厉声训斥。辛怀玉忙过去询问。 原来晨跑时因为辛怀玉没有到,学生就有些撒欢。队伍一乱,监跑的王向阳不干了,喊停了队伍,站在寒风中开始训斥。 辛怀玉昨晚喝多了酒,头疼得厉害,心情又不好,糊涂间没多想,就冒出了句:“大冷的天,先让学生回班吧!” 要说王向阳拦下学生这件事,本是件小事,王向阳也没有什么针对性,确是因为学生队伍乱,职责所在。但辛怀玉这种当着学生面若无其事的态度就让王向阳有些生气了。王向阳原先只是训训学生就准备完事,见班主任来了,当然希望班主任也训训学生,表个态度。没曾想辛怀玉是这么个态度,也是王向阳当上政教主任,在这个岗位上工作时间不长,不知道怎样同班主任相处,见辛怀玉这种态度,当时就不干了,拉着脸说: “这怎么行。队伍跑成这样,不给点惩罚,将来怎么管?” 辛怀玉宿醉未醒,又心疼学生,听了王向阳的话火就上来了,冷声道: “不行还要怎样?难不成让学生站一上午?” “站一上午怎么了?”王向阳也来了气,声音自然就高了,严厉了。“不整出个样子今天上午就别上课了。” 辛怀玉气冲脑门,啥也没想就命令道:“戴守义——把班带回去!” 辛怀玉说话的语气重,说的时候还恼着脸,看着王向阳,好像要挑战似的。 “你敢!” 王向阳气得嘴唇发抖,声音严厉的叫道。 辛怀玉竟不再理他,眼睛盯着戴守义看,那意思分明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戴守义是班里的体育委员,听了辛怀玉的命令,犹豫了一下,马上喊道:“是!”接着对全班发号施令:“稍息——立正——齐步走!” 队伍在犹豫中缓慢蠕动起来,但很快就走成了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 辛怀玉跟在队伍后面,再没理王向阳。 王向阳自当主任以来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站在寒风中,看着被被辛怀玉带走的队伍,怔怔的发呆,好像这事不曾发生过。 过了好一会儿才被冷风吹醒,心里发狠,却什么也说不出。独自在操场上又走了两圈,期间碰上晨练的老师,相互打着招呼,努力装出高兴的样子,像个没事人似的,脸上挂着微笑。 外表没事,心里发恨。 走了两圈,王向阳走不下去了,闷着头到了陆天福办公室。 陆天福刚吃完早点,正在喝茶,见王向阳闷头闷脑的进来,笑着招呼道:“大清早的,这是咋了?” 王向阳就把刚才辛怀玉的事说了。 陆天福笑着说:“咋有这事?这个辛怀玉。” 王向阳又是气,又是困惑,问:“陆校长,您说这事该咋办?” “还能咋办?”陆天福笑道,“自己多注意点,不要动不动就跟班主任顶扛。要不咋开展工作呢。” “我……” 王向阳委屈的说了半句话就被陆天福给打断了。 “小王啊!你刚当政教主任,好多事情不知道。政教主任最难的不是布置工作,是执行工作。执行工作靠谁?主要靠班主任。班主任是最得罪不起的。” 王向阳知道在陆天福这儿讨不到好,气咻咻的站起来走了。从此跟辛怀玉有了疙点儿。 王向阳前脚刚走,陆天福后脚就去了吴天硕办公室。把王向阳向他说的事请前前后后详细跟吴天硕说了。说的时候不免要评价一番。 事情本身有没有问题,有多大问题有时候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评价。 陆天福的评价是:辛怀玉这个人一身傲气,桀骜不驯,不服管教,还自以为是。 吴天硕知道陆天福因为辛怀玉检举他和杜朋义的事恨辛怀玉。也不多说。只说了句你看着办吧。 吴天硕这句话可不是轻易说出来的。 在吴天硕眼里,辛怀玉就是个惹麻烦的人。年轻人,心高气傲,不知世事。啥事不能让他知道,知道了敢给你把天捅个窟窿。像陆天福和杜朋义隐瞒借读费的事他吴天硕哪能不知道?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让辛怀玉这么一闹,桌子底下的事情摆在了桌面上,连吴天硕都头疼。 陆天福得了吴天硕的话,心里有了底。回到办公室,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思考。想来想去,单凭这件事实在不足以撤掉辛怀玉的班主任。万一老师们知道了是因为辛怀玉检举自己才撤了辛怀玉班主任,事情就不好办了。 陆天福打心眼儿里感谢王向阳。 这小子无形中给自己找了个籍口。 但在王向阳面前他陆天福啥都不能表现出来。不仅不能向着王向阳,还得以老者的姿态教育王向阳。 陆天福完全正面的教育让王向阳不仅心服口服的佩服他,感谢他,更重要的是王向阳受了这肚子窝囊气,终究会发酵成地下的沼气。至于是徐徐燃烧,还是一下子喷发,就不是他陆天福的事了。 陆天福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绝不能让王向阳,更不能让辛怀玉看出他的心思。 第十一章(3) 正所谓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晨练的事还没理出个头绪,倒霉的事又来了。 上完一节课刚回办公室,屁股还没坐到椅子上,杜朋义进来了。 “屁大点事。”杜朋义嘴里叼着烟,冲着辛怀玉说。 晨练时杜朋义在操场带队训练,知道早晨的事。 辛怀玉冲杜朋义笑了笑,坐稳了才说:“这事怨我。太不冷静了。” “屁大点事。” 杜朋义又说了一遍。 见辛怀玉没了下话,使劲吸了两口,烟就浓浓的包围了杜朋义,正好掩饰了尴尬。 “中午喝酒去。” 杜朋义呲着牙说。 辛怀玉联想丰富,见了杜朋义心里起事,人就郁闷了。听见杜朋义说中午要喝酒,杵头杵脑来了句: “有事?” “没事。” 杜朋义被辛怀玉顶得愣怔了,了无情趣的从牙缝里挤出“没事”两个字,再说不出别的话。尴尬的站了一会儿,冲着旁边的魏静干笑两声,转身走了。 辛怀玉始终没有说话,低着头生闷气。 杜朋义走后,魏静问什么事?生这么大气。辛怀玉带着情绪说了早晨的事。魏进说,因为学生的事跟同事弄僵了,何苦呢?辛怀玉自知理曲,不再说话。 魏静见辛怀玉平静了,劝道:“回头找个机会跟王向阳赔个不是。省得以后两个人见了面尴尬。” 辛怀玉默然点头。 “另外老杜这个人心眼儿小,得罪不起。” “这个老杜,动不动就叫人喝酒。自己还不掏钱。” 辛怀玉听到杜朋义,气恼又来了。 魏进笑了笑说:“你也太冲动了。你不知道学校最得罪不起的就是杜朋义。别人还好,这个杜朋义不像个男人,背后嘀咕人嘀咕的厉害呢。往后可得注意点。” 辛怀玉不服气:“他还能把我咋得?” “不是谁能把谁咋得的事。”魏静耐心劝道:“在单位上班,今天得罪这个,明天得罪那个,弄得跟谁也别别扭扭的,自己待着也不舒服不是?” 这句话辛怀玉上了心。 想想自己来了才半年,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先是校长,后是教导主任,现在又是副校长、政教主任,还有杜朋义。辛怀玉心里烦乱透了。甚至觉得委屈。若真是自己的错,就算跪下磕头认错自己也认。可除了今天早晨对王向阳的态度纯属自己的问题外,那次是自己错了?教改不要改?陆天福和杜朋义的问题不要反映? 百不顺心的辛怀玉苦恼得叹起了气。 “你先冷静冷静。” 见辛怀玉叹气,魏静以为辛怀玉反省过味来正后悔呢,就进一步劝道。 “我知道你心思全用在工作上了,但工作是工作,跟人相处也很重要。一味坚持己见,得罪了人,弄得工作起来磕磕绊绊,终究不是个事。” 见辛怀玉低着头不说话,知道说中了心思,又补充道:“毕竟你还年轻,往后的路还很长呀!” “谢谢魏老师。我以后注意就是了。” 辛怀玉诚恳道。 “这就对了。”魏静高兴的说,“我经历的事情比你多,你不怪我念叨吧?” “哪能呢。感激还来不急呢。” 魏静的规劝和宽心话让辛怀玉心里舒服多了。然而辛怀玉嫉恶如仇的性格最终还是没有屈服,心里一边想着谅宥,一边仍固执己见的认为自己没有错。 也许这就是一个人的悲剧。 其实有啥呢? 妥协本身就是一种斗争。 可惜辛怀玉认识到这点时太晚了。 辛怀玉心事重重,一会儿想着怎么陪不是,一会儿又赌气要跟杜朋义和陆天福两人杠到底。倒是对王向阳,心有愧疚,实在是觉得早晨做得过分。 辛怀玉是那种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的人。既然自己做错了,道歉也好,赔不是也好,终是敢于承担。唯有在杜朋义和陆天福身上,按照魏静的说法,赔个礼,给个台阶,辛怀玉做不来。这也是辛怀玉倒霉的原因,怨不得别人。 魏静的话终于还是起了作用。辛怀玉不再固执的非要把事情掰出个理。尤其是王向阳这件事情上,辛怀玉决定找个时间跟王向阳聊聊,赔个不是。赵建国哪里更多的是学术性探讨,本身倒是没多大问题。关键是陆天福和杜朋义,他辛怀玉既然已经向吴天硕反映了问题,就不是道歉的问题了。再说,打心眼儿里辛怀玉看不上他们的行径,再行道歉几乎是不可能了。但魏静的话也不能不听。魏静说的没错。得罪了这些不能得罪的人,自己往后在学校里咋生存呀?处处受制,确实也不是个事。 这件事上,辛怀玉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又没个可商量的人。 这时就想起鹿雨嫣。 不想还好,想起来更烦心。 道理上讲他最先想到的应该是江梦寒,而不是鹿雨嫣。但现在辛怀玉凡事更愿意想到鹿雨嫣,而不愿意想到江梦寒。 辛怀玉有时想,这算爱情吗? 可谁知道爱情是啥模样? 辛怀玉心里起了矛盾。 从开始到现在,至少辛怀玉得罪人的每件事鹿雨嫣从开始就反对。现在再去找鹿雨嫣,无非是从心理上获得一种轻松感,还能起啥作用?这样一想,辛怀玉就心灰意冷了。 然而等待辛怀玉的其实不是爱情。 校园里开始传言辛怀玉借家访的名义到学生家蹭吃蹭喝。还经常喝得烂醉。喝醉了酒跟学生家长乱说一气。 辛怀玉算最后一个听到这种诋毁到近乎毁灭他的谣言,但那时谣言已因为众多细节的真实性和丰富性凿凿成了事实。 当孙澄邈在宿舍不无担心的告诉辛怀玉时辛怀玉仿佛早在预料之中。他并没有表现出愤怒。 “是杜朋义吧!”辛怀玉淡淡的问。 “不好说,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 辛怀玉忽然想起上次去吴小刚家访。现在想来出门时吴小刚父亲那句暧昧的话里原来藏着如此的险恶。 “谢谢辛老师了,今天酒喝的痛快,哪天辛老师不忙再来啊!” 辛怀玉想明白了,这祸根那时就种下了。 但他还是决定进一步了解一下事情的经过。学校里知道这件事情的除了江梦寒再没有别人。江梦寒自然不会告诉别人,剩下的只能是吴小刚了。 他想到了刘利刚。 如果这事杜朋义是从学生那里知道的,最大可能就是从他带的运动队里听到。而刘利刚恰好在运动队训练。刘利刚最近比较活跃,也不知道是谁给他的胆。按说经过几个月的调教,刘利刚归顺了不少,也不跟外面的社会青年瞎混了(至少表面上是),学校里打架也少了,可最近顽劣的行迹又多了起来。 这不,前天又把邻班的同学打了。事后调查,竟然只是看邻班的同学不顺眼,有点牛逼。 辛怀玉知道吴小刚和刘利刚关系好。刘利刚做坏事是做坏事,有什么话辛怀玉还是能问出来的。 第二天辛怀玉把刘利刚从班里叫了出来,询问吴小刚有没有提到老师家访时的事。刘利刚果然痛快,一股脑儿就把吴小刚如何说辛老师到他家家访,如何喝醉酒,如何对他父母编排他,辛老师走后他父母如何不满辛老师的事就全说了。 辛怀玉心想,果然猜的不差,就问:“吴小刚的父母有什么不满的?” 刘利刚说:“老师你不知道,吴小刚的父母听了你对他们儿子的批评可不高兴了。说我儿子学习那么好,用得着你瞎操心?操心往那正经地方操,什么做人了,行为了。咋?我儿子在你辛老师眼里倒成了混蛋了?” 刘利刚为人机灵,善于见风使舵,见老师盯住问,知道老师关心这个问题,就主动补充道,吴小刚听了他爸的话,就在同学中编排你。 辛怀玉笑笑说,别瞎说。 刘利刚说,真的! 辛怀玉说,我问你,这事杜老师怎么知道的? 刘利刚红了脸,不好意思的说,体育队里的人传的,让杜老师知道了。 辛怀玉猜这话应该是从刘利刚嘴里传到杜朋义那里的,也不深究,淡淡的问道:“最近表现的有些出格了,怎么回事?” 刘利刚红了脸,用手挠着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啥。 辛怀玉笑了笑,摸着刘利刚的头说:“再想想,前一段挺好。”说着轻轻的推了刘利刚说,“回去吧!” 辛怀玉仔细回想了一下那天家访的情形和自己说过的话,当时好像也没啥过头的,而且吴小刚父亲的态度也蛮好,咋过了这么长时间了,又传出这种话? 辛怀玉忽然想起最近的一次月考。 这是临近期末的最后一次月考。老师们都很重视,学生们也很看重,因为这次考试等于是对期末考试的一次预演,成绩八九不离十的会预测到期末的排名。可偏偏这次很重要的考试吴小刚出了问题,掉出了年级前10名。 然后校园里就传出了辛怀玉借家访跑学生家里讨饭吃。吃就吃呗,还喝得烂醉。烂醉就烂醉呗,还胡言乱语。 事情哪有这么巧合?显然,吴小刚传出那天家访的事是受他父亲的暗示,或者是直接也未可知。 辛怀玉不敢想象吴家父子因为这次考试成绩会对自己做出什么举动。既然吴小刚敢把家访的事传出来,至少说明吴小刚开始不信任自己了,吴小刚的父亲有了造声势换掉他这个班主任的动机了。但吴小刚父亲再有啥意思,对学校的事情又能知道多少?真正伤人的是形成事情的骨架后给骨架上添肉加血,让骨架丰满起来。 辛怀玉只有在这时才意识到他其实已经危机四伏了。 第十一章(4) 这个辛怀玉,本来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非但没有像一般人那样,用静默等待,等待人们的遗忘,反而采取了激进的做法。 辛怀玉轴就轴在不通人情事理。 当吃喝家长,胡言乱语这些事传到他耳朵里时辛怀玉第一反应是找吴天硕解释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可这等事是能解释清楚的吗? 辛怀玉不管。 主要是辛怀玉没有高人指点,也想不到该咋处理更好。 辛怀玉就去找了吴天硕。 到了校长办公室门口,辛怀玉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进去了。 辛怀玉进了校长办公室,也不管吴天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就把最近学校的传言和那天家访时的事情经过全说了。中间吴天硕两次不耐烦的打断他,很快又捡起话头,自顾自的往下说。吴天硕一直皱着眉头听完。 说完了,辛怀玉觉得轻松了。 “事情就是这样的。” “我知道了。” 吴天硕暧昧中性的说了一句。 辛怀玉立刻又不安起来。 这等于吴天硕根本不接受自己辛苦苦心的陈述。 也就是说吴天硕根本不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辛怀玉较起真来。 “吴校长,我说的全是真的。” “嗯。” 吴天硕的眼睛没有离开报纸。 “我真的没有……” “辛老师……”吴天硕总算抬起了眼睛。“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会调查的。” 吴天硕坐在办公椅里有一个习惯。身子一动不动,手里的报纸总是遮住多半个脸,跟人谈话时报纸略微往下放一放,眼睛抬起,穿过报纸的上沿,盯着对面的人。习惯了的人无所谓。辛怀玉很少跟校长接触,这个动作和眼神里就全是不耐烦、蔑视、霸道和些许的恼怒。 辛怀玉的轴劲上来了,竟然说了句:“你不相信我。” 吴天硕忽然放下了报纸,这样,整张脸呈现在了辛怀玉面前。辛怀玉发现,吴天硕满脸愠怒。 “我说了我会调查的。” “这就等于说你不相信我。” “我凭啥要相信你?大家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我总要调查后才知道是咋回事吧!” “我没做那些事”辛怀玉委屈道。 “好了。”吴天硕脸上挤出点笑,“你忙你的去吧。” 辛怀玉心有不甘,站在那里不动。吴天硕就有些不高兴了,说辛老师还有事啊?辛怀玉说没事。吴天硕说我不是让你忙去嘛,你还站这儿干嘛呢?辛怀玉说这事得有个说法。吴天硕说当然要有说法。辛怀玉说我做事光明磊落。吴天硕说我知道你光明磊落。 辛怀玉还要说,被吴天硕打断了。 “你不要再说这事了,我问你,家访时跟家长喝醉酒的事有没有?” 辛怀玉拗上劲儿了,说:“有。” “喝醉了酒说家长的不是有没有?” “没有”。 “既然没有,家长为啥这么说?” “我说了,有人在背后使坏。” “没仇没怨的,谁给你使坏?” 这话把辛怀玉问住了。若说杜朋义,该咋说呢?岂不等于说吴天硕把他辛怀玉反映的问题透露给了杜朋义?若不说杜朋义,还有谁跟他有过不去的仇怨? 见辛怀玉沉默不语,吴天硕有些恼,说:“你倒说给我是谁使坏?我知道你不服气,但吴小刚的成绩下滑是不是事实?人家家长都找到我了,要求转学呢。你如何交待?” 辛怀玉本来想解释,想了想还是算了,这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释得了的。再说了,吴天硕如果认定传言是真,你再解释又有什么用? 吴天硕见辛怀玉不吱声,以为认识到自己的问题了,换了语气说,“小辛,你来这是第二个学期了,去年期末的成绩很快就要出来了。万一成绩不好,说什么都没用。我之前提醒过你,一定要把成绩搞上去,别的不是不让你搞,但方法也好,想法也好,都得围绕成绩。你看跟你一批来的老师,现在抓学生抓得多紧,成绩也不错。至于你说的借读费、关于你的谣言等问题,我会查的,你放心好了。” 辛怀玉无话可说,只好说:“那您忙,我先走了。” “好。好。”吴天硕又低下头看报纸了,在辛怀玉转身的瞬间眼睛从报纸的上沿盯了过来。“记得把成绩往上提。”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辛怀玉有一种浑身黏滞的感觉。总之是一点也轻松不起来。吴天硕的话还萦绕在他耳边。在吴天硕的眼里,什么谣言四起,什么私吞借读费,全都轻飘得像一张纸,成绩才是最重要的。 那么,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校长出了问题?还是学校出了问题?还是教育出了问题? 辛怀玉想不通。 想想还是想不通。 他想到前不久张旻也开始打学生了。更别说让学生背数学题的李军。 想到李军,辛怀玉突然意识到先前自己思量得罪的人里竟然忘了李军。其实李军才是最得罪不起的。可因为鹿雨嫣,辛怀玉算是把李军给得罪死了。 想到这些,辛怀玉不由得苦笑。 终于。 上学期的期末成绩在开学的第二周出来了。学生成绩早在上学期就发到了学生手里,这次是从区教育局拿回来的全区成绩统计。分优秀率、及格率、均分和分段成绩人数及百分率统计。每个学校,每学科成绩在全区的位置都有详细统计。这是教育局每学期都要做的重要工作。是对每个教师、每所学校最精细化、最准确的评价。各学校也十分重视这个统计数据。放到学校,就是对老师们最没有争议的最准确的评价。 辛怀玉两个班的语文成绩不算差,但也不算好,唯一的亮点是刘丽等六位学生的成绩在95分以上,使得优秀率在区属中学里排了第二名。但与李军、张旻和鹿雨嫣相比,及格率和均分还是有一定差距的。李军的优秀率不如辛怀玉些,也排在了区属中学第五名。 期末判卷是全区大流水,做不得弊,成绩的真实性还是靠得住的。 辛怀玉所带班的各科总体成绩排名也行,仅比魏静差点,比李军略好些。 从学科成绩到班级各科总体成绩统计来看,辛怀玉虽没有落后,也没有占先,突出当然谈不上。这点辛怀玉虽在预料之中,真是这样,无名有点失落。 吴小刚掉出年级前10名是去年期末就知道的事。现在全区排名出来后才知道吴小刚在全区排名在560名,这个成绩上重点高中问题不大,上重点高中的火箭班就成问题了。 这个实事着实让辛怀玉难以释怀。 与吴小刚跌出前10名相比,更让辛怀玉尴尬的是被魏静称为“一路货色”的董晓君不仅没有起色,反而替代“货色”崔志强成了年级最后一名,给垫了底。 这让辛怀玉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说实话,董晓君的进步辛怀玉是能看到的。他本来也没有指望董晓君会有多大的进步,但坐到垫底的位置上让辛怀玉实在感到脸上无光。 这么好的孩子,就是学习不行。 辛怀玉叹息道。 刘丽语文考了98分,是区属中学初一语文最高成绩。但刘丽学科的不均衡,特别是数学不及格的事还是让辛怀玉十分担忧。 班里还有几个偏科的学生。 辛怀玉开始认真反思起这个问题。 显然是自己工作中出了问题。但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如何解决?辛怀玉一时还没有头绪。 辛怀玉不知道,他反思的权利很快就要被剥夺了。 宣布完成绩的第二天,辛怀玉想到还没有找王向阳道歉的事。乘着上午没课,到了王向阳办公室。还没坐下,王向阳说正要去找你呢。 辛怀玉问:“有事?” 王向阳说:“是这样。昨天下午的行政会上,有人提出说你不适合再担任班主任。所以学校决定让马为斋接替你的班主任工作。” 王向阳尽量说得轻松,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辛怀玉听了,脑子里嗡的一下,整个人就蒙了。 “为什么?” “我不是说了嘛,有人提出说你不适合带班。” “谁说的?”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吧?”王向阳带着调侃的味道说。 “你们说我不能带班就不能带班级?总得说出理由来吧?”辛怀玉愤怒了。 “理由还用说吗?”王向阳冷着脸。“你没听到学校怎么议论你吗?” “传言也信?” “人言可畏啊。” “再人言可畏也不能拿传言当事实吧。” “这话你跟吴校长说去。我也没办法。” “难道是吴校长的意思?” “我可没这么说。” “我跟吴校长解释过。” “……” 辛怀玉站了起来。快出门时才想起自己是来向王向阳道歉的。于是又转过身说道:“那天早晨的事是我不对。” 辛怀玉来的时候带着一颗真诚心,现在因为不让带班了,再说出道歉的话好像赌气似的,味道就全变了。 王向阳不没在意,大大咧咧的笑道:“都过去了。” 辛怀玉没有跟王向阳争吵继续带班的事。 争吵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行政会定的事情就不是某个人的意见,而是集体意见。只是辛怀玉心里憋屈。事先没有一点征兆,也没有领导找他谈过话,带的好好班说取就取了。 冤屈和伴随而来的愤怒如决堤的洪水在辛怀玉身体里左冲右突,仿佛要将他撕裂。 却没有人注意到他。 大家见了他仍然如平常一样打个招呼就过去了。 谁会知道此刻辛怀玉内心正承受着严重的挫败感带给他的苦痛? 一心扑在教育上的辛怀玉被驱逐了。 若是换了别人,也许高兴还来不及呢。班主任其实是个苦差。早晨天蒙蒙亮就起来了,下午天黑了才收工。一整天不知道要处理多少事情。学生之间的事,科任老师的事,事无大小,全是班主任的。除了受罪,没有半点好处。所以学校里的老师大多不愿意带班。当科任老师多好,上完两节课就没事了,学生捣乱的事,课堂纪律的事全都可以交给班主任处理。落得轻松清静。 但辛怀玉不行。 辛怀玉自己给自己背负了使命。 不让带班这件事在辛怀玉身上就不仅是耻辱,更是丧失了使命的痛苦。 辛怀玉突然陷入了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境地。 初春的塞外,冷风飕飕。 辛怀玉拖着无力的身子,躲开老师和学生,回到了宿舍。 不让带班这件事带给辛怀玉的的耻辱就像烙在囚犯脸上的烙印。辛怀玉觉得自己再难面对学生,面对老师。 他想反抗。 可是四顾茫然,竟然找不到对手。 只有一种无形的敌意包围着他。 第十一章(5) 打从被剥夺了带班的权利后,辛怀玉的心情就没好过。 每次进班上课就像上登堂入室般羞得不敢见学生。羞于见学生的辛怀玉像犯了多大的错误似的,总是低着头走进教室,把教案和课本往讲台上一扔,连引课也没有,就独自低头开讲了。偶尔讲到兴致上我们又能看到辛怀玉脸上泛起兴奋的表情,不过很快就暗淡了。 自从把辛怀玉的班主任拿下之后,辛怀玉在学生中的威信一落千丈。不是因为别的。学生能懂什么?他们当然不会体谅辛怀玉的心,更别说理解辛怀玉的处境了。他们的心里自然而然的形成了辛怀玉老师不行的印象。 这是必然的。 行的话咋能让学校把班主任给换掉? 带班不行,上课时学生的表现就没有那么积极了。而且学生们发觉自从不让带班后辛老师变得像打蔫的紫茄子,皱皱巴巴,泛灰,黢黑。没了精气神。 人没了精气神,连自己还撑不起来,更别说其他了。 原来活跃的课堂就变得死气沉沉,原来有序的课堂也变得凌乱庞杂。调皮的学生乘机开始捣乱。课堂真的成了乱堂。 辛怀玉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一时半会还没有缓不过来。课堂成了乱堂也懒得管。任由学生瞎折腾。 学校里就有人说,这个辛怀玉,就这么点脓水水,换掉班主任真是太及时了,让他带下去,止不定会带成啥样呢。 辛怀玉听到这些话像没听到。 反正是一堆烂泥了,谁想踩就踩吧。 可是辛怀玉心里苦。 委屈。 辛怀玉就想找人倾诉。 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江梦寒。 让辛怀玉没有想到的是江梦寒突然变了。 变得热烈而大胆。 辛怀玉不知道,江梦寒这是在为辛怀玉鸣不平。 江梦寒知道辛怀玉这些日子心里苦。总算有了暖意。跟辛怀玉的话也多了。原来在办公室里装作不认识似的,现在开始主动跟辛怀玉说话。偶尔还说些情话。辛怀玉的心情因为江梦寒的一些小情话好了很多。 江梦寒热情了,鹿雨嫣就不高兴了。 见了辛怀玉没了往昔的多情,到后来干脆躲着辛怀玉。 辛怀玉沉浸在江梦寒的情话里,并没有把鹿雨嫣的反常当回事。有江梦寒横在中间,他也不敢过分亲近鹿雨嫣。渐渐的,两人竟成了陌路。 在江梦寒的温暖下,辛怀玉很快从沉沦中解脱出来。 原来的精气神又回到了身上。容光焕发,像换了个人。 虽是如此,前后一个月时间,辛怀玉像脱了层皮。人整个瘦了一圈。所幸江梦寒的态度日渐明朗,两人的恋情也就公开了。 学校里又有人说,这个辛怀玉,还挺他妈有艳福。别人追江梦寒追不上,也不见这小子咋费劲,就到手了。另有人说,这叫啥?这叫工作失意,情场得意。旁边的人说放屁,听说过赌场失意,情场得意,没听过工作失意,情场得意。先前说话的人骂,你才放屁呢,现在的爱情哪个不是跟工作扯在一起?这叫经济是基础。 不管咋说。反正辛怀玉像大病一场,现在给爱情治好了。好起来的辛怀玉重新振作,再次投入了工作。 投入工作后辛怀玉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教书与育人的关系。 吴小刚事件,使辛怀玉更加坚定教育首先是育人。一个人如果品行出了问题,其他问题跟着就都来了。 可惜自己已经不能带班了。不然的话,辛怀玉真想在这方面多下些功夫。 这个想法存在了辛怀玉的心里,就像一粒种子埋在了地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只是个时间问题。 大约是受事件影响,原来辛怀玉已打算归顺,现在反而愈加坚定了课堂教学改革的决心。 学生们很快发现原来的辛老师回来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辛怀玉羞于见老师和学生,总是躲着走路。现在的辛怀玉不仅不躲,头也抬起来了,见了老师和学生还主动打招呼。学校老师都说辛怀玉像换了个人。 陆天福态度始终如一。不管是辛怀玉低头走路的时候,还是昂首挺胸的时候,都是一面笑,温和的跟辛怀玉打招呼,问好。 王向阳因为工作上不跟辛怀玉搭界,平时见得少,见了面也很少说话,只是笑一面,有时连笑也不笑。 杜朋义跟辛怀玉拗了一段时间又主动找辛怀玉,开个玩笑,闲聊几句,好像事情就过去了。伸手不打笑脸人,辛怀玉自然也是笑脸相迎。很快两个人像朋友似的。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间已进入了冬天。 1989年的冬天跟1988年的冬天没有任何区别。一样的寒风凛冽,一样的平淡无奇。 经历了春夏之交,人心已稳。 后来跳楼自杀的英语刘老师在春夏之交最是激愤,跑到东百大楼的高台上面振臂高呼了几次,被吴天硕领了回来,从此再没听见他义愤填膺,反倒是热衷起了冬泳。 刘老师是个怪人,别的冬泳的人是四季不断的游,刘老师夏天不游,秋天不游,非得等到冬天南海湖面上结了厚厚的冰才开始破冰冬泳。 吴天硕挨了上面的批评,先是看刘老师看得死死的,生怕再跑出去惹事。后来见刘老师不乱跑了,放了心。 刘老师开始在外面办班了。收学生的钱。补课。 刘老师大概是最先想到自己在外面办班补课的。那时老师们还一门心思的利用学校里的时间提高学生的成绩,刘老师已经想到课堂少讲点,留下知识空白让学生到他办的补习班上学。虽说那时刘老师收取的补课费并不高,已经是那个时代的创举了。不能说刘老师开了私自拉自己的学生补课收取补课费的先河,但后来蔚然成风的补课潮,刘老师算先驱了。 吴天硕对刘老师课上不讲,拉自己学生补课,收取补课费的事情极为恼火。当时就不让刘老师带课了。 赋闲的刘老师干脆请了长假,在外面占山头,竖旗子,办起了社会补习班。据说相信刘老师的家长还不少。刘老师的补习班里挂着放大了的照片。照片上是刘老师外出旅游时跟老外的合影。有好几张呢,每张照片里刘老师都是笑逐颜开,跟老外亲热的像亲兄弟。除了照片,还有几个相框,里面是从瑞士从美国从德国寄来的名信片。 有了这些资本,刘老师着实招了不少学生,挣了几年钱。 但学生学着学着就发现问题了。 原来是个草包。 再后来,刘老师就鸣金收兵。 再后来,刘老师觉得活着是无意义的。 再后来,刘老师的两个儿子嫌弃刘老师,不让在一个盘里吃饭。 再后来,刘老师的老婆得了绝症从医院住院部跳楼自杀,第二天,刘老师从自家楼里踩了个小板凳爬上五楼过道的平台上跳了下去。 刘老师死后,刘老师的两个儿子去学校领取了丧葬费和补贴。 刘老师的两个儿子非常优秀。大儿子当初考上了清华美院,留在了北京,二儿子考上了师范,毕业后在包头一所学校里当老师。 两个儿子都嫌弃刘老师。骂老子的话很难听,脱口而出。不让刘老师跟他们一个桌子吃饭,刘老师得单独在另一个桌子上吃。碗里的菜吃完了,走到儿子桌子上挟菜,儿子像撵苍蝇似的一挥手,把刘老师撵到旁边,然后端起盘子,胡乱给刘老师碗里拨拉点菜就撵走了。脸上一直是憎恶的表情。 这是刘老师独特的教育方式产生的结果。 据说刘老师活着的时候特别崇拜西方的教育理念。可说出来的却是中国话。 真是奇怪。 辛怀玉一整年沉浸在爱情里,窗外的事偶有参与,都被江梦寒骂了回来。后来就钻心教学,两耳不闻窗外事,过得倒也平静。心里就算放不下鹿雨嫣,也多是倒在床上,蒙上被子想想而已。想起来的时候有些许的遗憾,却很淡,像轻云,倏忽就飘逝了。倒是自责的时候多。见了鹿雨嫣先就躲开了。实在没有自信,更主要的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先是鹿雨嫣躲他,现在他也躲开鹿雨嫣。两个人就很少接触了。但辛怀玉心里并没有忘记鹿雨嫣。 有一天三个人无聊,张旻说喝点酒吧。辛怀玉和孙澄邈都表示赞同。三个人又嫌饭馆里太吵,说不成话。辛怀玉就主动提出到外面买点现成的,回宿舍喝。自在,随性。想喝多少喝多少。喝多了倒头一睡。张旻说高人。三个人就到外面买了两瓶酒,一些熟肉。回来在宿舍喝上了。 喝酒过程中又扯起年初撤辛怀玉班主任的事。 辛怀玉说:“都过去一年了,还说他作甚?” 张旻说:“我要不说,你永远也不知道你是咋让给撤的。” 辛怀玉知道张旻爱打听事。再说确实也想知道当初是咋把自己给撤了的。就说:“行,你说吧。说得对,我干一杯。驴上嚼子,胡嚼罚你干一杯。” 旁边的孙澄邈笑道:“老张是灵通人士,应该不胡嚼。” 张旻说:“到底听还是不听?” 辛怀玉笑着说:“听。你说吧。” “你说撤你班主任的人是谁?”张旻神秘起来,看着辛怀玉。 “不是说行政会决定的嘛。” “是行政会决定的。但谁提出来的你知道吗?” “行政会的内容哪里能透露出来,这不违反了纪律?” “屁!说是不允许把行政会的内容向外透露,咋前脚开完行政会,后脚人们就全知道了?” “你说谁提出来的吧。”辛怀玉不耐烦了。 “是陆天福。” “不会吧?”辛怀玉想到陆天福从始至终见到他的态度,和善甚至带点慈祥的一面笑,怎么会是他? “天真吧你。”孙澄邈嘲讽道。“别人都有心机,唯有你不知世事,就知道你的教育、教学。” 辛怀玉瞅了孙澄邈一眼,玩笑道:“这叫心无牵挂,一片澄明。”忽然醒悟过来,瞪着孙澄邈说:“你不是近佛近道的人嘛,咋也说出这种话来?” 孙澄邈淡然道:“近佛近道又不是傻子。这叫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不懂人事,你在世间混啥呢?不是瞎混吗?” 张旻就笑。 “你听人家老孙说的多精辟。别以为你全身投入到教育教学中就能做个好老师。不知世事,不管人事,怕是将来连老师都没得做。” “有你们说的这么严重吗?”辛怀玉不以为然道,“古人不是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呢。” “你咋这么陈腐?”张旻不屑道,“古人还说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呢。” “你现在的处境不就是人事?” 孙澄邈话里带禅,辛怀玉顿悟,不再说话。 “别老是打岔,说正事。”张旻不满道,“要不一黑夜也说不到正题上。” “你说吧!” 辛怀玉略显沮丧的说。 “陆天福这个人阴着呢。表面上对谁也是一面笑,肚子里净曲折。陆天福咋当上副校长的?” 辛怀玉正想知道呢。 当初学校里盛传郝振国要当副校长,后来公布的时候却是陆天福。 “陆天福往吴天硕家里送了一件儿茅台。”张旻得意的说,“老师们私下叫他茅台校长。” “有这事?” 辛怀玉惊讶道。 “你看,说你屁也不知道,你还不服。” 辛怀玉摇摇头,端起杯喝了一杯酒。 “陆天福表面上跟吴天硕的关系不如郝振国,背地里好呢。看陆天福慈眉善目,人家是不动声色做大事的人。你倒好,跑吴天硕哪里揭陆天福的老底去了。你这叫什么?叫打不着狐子,惹一身骚。” 张旻说完哈哈大笑。 “就算陆天福和吴天硕背后关系再好,还能把我反映的问题告诉陆天福?” “说你天真,你还真装起嫩来了。”张旻笑道:“这算个屁事?告诉你吧,就是吴天硕告诉陆天福的。” “可是陆天福不是分管行政的嘛。” “分管行政就不能说班主任的事?也怨你小子不检点,给人落下口实。” “我又咋了?” “咋了?先是跑学生家里喝酒,还喝个烂醉。” “我可没喝个烂醉。” “你喝到啥程度谁知道呢?反正人家家长说你喝得烂醉你就是喝得烂醉。还教育家长什么要好好做人,什么行有余而学。你哪里来那么多屁话?挑明了说不就是让人家别抓学习抓做人?你说你这些话跟谁说谁信?” 辛怀玉身上冒出了冷汗。现在想来还真如张旻所说,跟谁说谁信呢?当时说得义正辞严,凛然正气,现在看来是狗屁不通。 “王向阳让学生在外面站会儿咋了?你想陪着站站一会儿,不想陪着站回办公室,当着学生的面你做了啥事?你还不如抽王向阳两个耳光呢。王向阳是啥人?没跟你当场闹起来是给你留面子呢。” 张旻说得激动,脸也红了,眼睛也瞪起来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陆天福是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拿你小子岂不是手到擒来?还有杜朋义,是你惹的?他凭啥能吃上别人的酒?还不是因为别人怕他那张嘴?你也敢惹。” “老辛净惹些不该惹,不能惹的人。”孙澄邈笑道。 辛怀玉是彻底服了。 张旻这番话有如醍醐灌顶,顿时醒悟过来。 “这酒我喝。” 辛怀玉说着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仰头干了。 “我也来一杯,敬一敬咱这洞明世事的老张。” 孙澄邈说着也给自己倒了杯酒,仰脖干了。 “你们全喝了,我要不喝岂不吃了亏?” 张旻笑着也干了一杯。 第十一章(6) 喝酒的过程中张旻忽然谈到吴天硕打算办校办企业的事。 张旻说:“听说吴天硕下学期要办校办企业。说是勤工助学,也不知道助的是哪门子学?” 孙澄邈点点头,轻描淡写的说:“吴天硕开始折腾了。” 辛怀玉从未听说过这等事,茫然的问:“学校办什么校办企业,放着教育不搞,净搞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张旻道:“不知道就别瞎说。听说是上面的政策。” “你别瞎说了,上面哪有政策?是吴天硕自己跑科委跑教育局弄的。”孙澄邈纠正道。 “这么一搞,学校教育岂不要受到冲击?”辛怀玉不无担忧的说道:“咱们来了才一年多,学生减少了1/3,再这么搞下去,怕是学生越来越少了。” 孙澄邈突然有些激愤,骂道:“吴天硕心思根本就不在教育上。看着是要往塌弄这个学校。” “不会吧!”辛怀玉疑惑的看着孙澄邈,“吴天硕抓教学还是抓得挺紧的呀。” “你懂个屁。”孙澄邈骂,“那都是表面文章。我看吴天硕骨子里求的不是教育,是人财。” 张旻笑了。 “老孙看人有两下子。” “你也这么认为?” “哈哈……哈……” “啥意思?”辛怀玉气道:“我见你捧吴天硕时净是漂亮话,态度还那么真诚,说得我都感动了。” “哼……” 张旻不高兴的冲着辛怀玉嗤鼻子。 “老辛你看人也挺准的呀!”孙澄邈玩笑道:“你看张旻算是看到骨头上了。” 张旻就骂:“两个玩意,我好心告诉你们点事,你们倒拿我开涮。真他妈不是东西。” “你是东西好啦!” 孙澄邈笑道。 “这人心浮得……”辛怀玉无奈的叹息道。 “反正我听说学校明年开春要闹个养鸡厂,还要闹个印刷厂。” 说完,张旻突然兴奋了。 “对了,你们知道这个印刷厂谁来开吗?” 辛怀玉和孙澄邈都摇摇头。 “听说是吴天硕的女婿,叫刘广义。”张旻得意的说道。 “说起刘广义,跟我关系还不错。有一次请区里的领导吃饭,中间就有刘广义。闲聊中刘广义问我在哪个单位上班。我说在南海中学。刘广义说校长是不是叫吴天硕。我说是呀,你认识?刘广义笑了,说那是我老丈人。我当时还逗乐,说,世界这么小,饭桌上就遇上亲人了。刘广义就跟我说他老丈人明年要在学校开个印刷厂,让刘广义去当厂长。我说你懂印刷?刘广义笑了,说他爸原来是包头市第一印刷厂的厂长。企业改制,他爸就把印刷厂承包了。他高中毕业先是当兵,回来后一直在印刷厂上班。现在改制,印刷厂成了他们家的了。我问原来印刷厂的工人呢?刘广义笑着说,都回家了。” “我也听说这次企业改制不少工人失业的事。也不知道改革会朝哪个方向发展,只可怜了工人。”孙澄邈叹息道。 “从哪个方向发展不知道,全民经商倒是事实。你不听坊间流行的什么造导弹的不如倒鸡蛋的?现在凡是有颗脑袋的都想着法做点买卖。挣钱才是第一位的。”张旻精通世故的说,“企业改制,原来的厂长受了益,工人下了岗。有人就真的提了个篮子蹲在大街上卖鸡蛋,结果你猜怎么着?让城管连篮子带鸡蛋给没收了。” 张旻说完哈哈大笑。 辛怀玉不知道社会上这些事,平时也不关心,自然插不上话,只能静静的听。 “还有咱们学校的尹老师……”见辛怀玉茫然,张旻解释道:“就是那个干瘦干瘦,脸上净血丝,走路往前冲似的化学老师。” 辛怀玉想起来了。 一副总是急眼儿的形象浮现在了辛怀玉脑海里。 这时的辛怀玉还不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跟这个一说话就跟急眼儿的化学老师在一起了。 “尹老师咋了?” “把自家的院子收拾出来,养了100多个鸡。成了鸡老板了。” “这有啥?又不耽误工作。”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张旻骂道,“我是说现在人人想着挣钱发家。” “知道。” 辛怀玉笑道。 “说啥事呢又扯到养鸡上了。”孙澄邈不满道:“还是说你刚才的事吧。” “我在酒桌上跟刘广义套近乎,刘广义喝高了,把什么都说了。”张旻突然神秘的问道:“你们知道会计是谁?” “谁?” 辛怀玉和孙澄邈几乎同时好奇的发声问。 “李若溪。” “狗屎。”孙澄邈气得骂道,“还用你说,现在学校的会计不就是李若溪嘛。” “你懂个屁。”张旻轻蔑道,“要这么简单我还跟你们说个啥劲?” “真有故事?”孙澄邈来劲了。 “当然有故事了。” 张旻得意洋洋,脑袋后仰,不说了。 辛怀玉不喜欢打听别人的私事,淡然的看着张旻。孙澄邈急了,骂道:“装什么逼?快说呀!” 张旻压低了声音悄声告诫:“我说了你们都烂在肚子里,千万不能往外说啊。” “说你的吧。” “还记得李若溪咋当上会计的吗?” “不就是那次校长竞聘之后当的会计嘛。” 孙澄邈不屑道。 “是呀!”辛怀玉也来了兴趣,“我记得高振国竞聘失败后调离了学校,到别的学校当副校长去了。高振国老婆吴春芳见男人调走了,怕一个人势单力薄,也跟着调到了男人的学校。吴天硕就把教音乐的李若溪调到了会计室,当了会计。” “就这么简单?” “不然呢?” “你们不记得后来吴天硕搞教师聘任时落聘的那个老师,叫什么来着?对,叫张耀祖。在郝振国宣布落聘名单时骂的什么话?” 辛怀玉率先摇摇头。 孙澄邈也跟着摇摇头。 张旻笑着用指头指着两个人骂:“跟两个傻子似的。” 辛怀玉不以为然道:“谁记那些事,就你无聊,才操这心。” 张旻急了,说:“还听不听?不想听我睡觉去了。” “听。听。”孙澄邈笑着双手合十,“您老千万讲完了再睡。” 辛怀玉看着孙澄邈,调侃道:“你这是求佛呢?还是还俗?” “你懂个屁。”孙澄邈反讥道:“这叫轮回。佛即是俗,俗即是佛。” 经张旻这么一说,辛怀玉和孙澄邈才回忆起那天的情形。 当时,郝振国还没念到张耀祖的名字,张耀祖就怒了,手里的玻璃杯砸向了吴天硕。然后还要扑上去打吴天硕,被众人拦住后,破口大骂。先挖吴天硕的历史,说吴天硕不是个东西,骂到后来就骂到男女关系上了。说吴天硕表面上道貌岸然,肚子里全他妈是男盗女娼,还指名道姓的提到了李若溪。 辛怀玉清楚记得张耀祖骂吴天硕:“看你一本正经,跟个好人似的。你是个啥玩意儿老子最清楚不过。老婆外头混把子,你你妈的往家领女人。你以为谁不知道?一家子男盗女娼,还你妈正儿八经坐在哪儿当校长?” 后来马向前站起来阻止,张耀祖又冲着马向前骂:“驴求马蛋的东西,少你妈插嘴,爷看见你那张马脸就生气。” 气得马向前站在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憋得通红。 张耀祖骂完马向前突然冲着吴天硕骂出一句:“你赶走吴春芳啥意思?你让李若溪当会计啥意思?” 当时就惹恼了李若溪,会场是李若溪跟张耀祖大闹了一场。 “你啥意思?”辛怀玉惊异的瞪大眼睛问道。“难道吴天硕跟李若溪……” “哈哈……”张旻打起了哈哈,“我可没说哟。” “行了。”孙澄邈嘲讽道,“装啥大尾巴蛆,你就往下说吧。我们都听着呢。” “那次喝完酒后我就跟刘广义算认识了。后来刘广义叫我喝了几次酒,两人亲近了,啥都说。李若溪的事就是刘广义告诉我的。” “说重点,净扯些没用的。”孙澄邈不满道。 “这还要咋说呢?”张旻不屑道,“你是不是傻子?” 孙澄邈就推了张旻一把,张旻趔趄的跌在床上,一个人笑。孙澄邈骂:“你才是傻子呢。”骂完了正经说:“你今天咋想起说这些?不怕传出去吴天硕收拾你?” “怕?当然怕了。”张旻故意做出害怕的样子,夸张的说,“好怕怕。” “恶心不你!” 辛怀玉看不下张旻的夸张,笑骂了一句。 “不怕了。” 张旻突然严肃了,一脸牛逼劲。 “有文章。”孙澄邈来了兴趣,“说说呗。” 张旻这才把最近跟区里的老乡交往的事说了出来,最后说:“已经答应我了,过起年先借调到人大,等有机会再办手续。” “哈!我说呢,原来很快就成政府人了。”孙澄邈夸张道。 “你不当老师了?” 唯有辛怀玉天真,带着惋惜的口气问。 “当老师?”张旻用嘲弄的口气说道,“但凡有点可能谁他妈当老师?只有你这种傻子才孜孜以求的要把老师当到底,你问问老孙,愿不愿意当老师?” 辛怀玉看孙澄邈。 孙澄邈眼睛往仰层上飘,头也随之仰起,不看辛怀玉,也不看张旻。 “你说话呀。”张旻催促道。 “你说我这种人不当老师还能干啥?” 孙澄邈慢条斯理的说道。 张旻不再理睬孙澄邈,转而关心起辛怀玉来。 “老辛,我劝你别一根筋就想着当老师。现在老师待遇这么低,还经常拖欠,不如想想办法调出去。我听说这地方净是固阳人,势力大得很。你家是固阳的,随便找找人,总能找到关系吧。” “我跟老孙一样,除了当老师还真做不了别的。” 辛怀玉坦言。 确实,像辛怀玉这种不谙世事的人到了别的地方上还真不好混。 我们学校原来有一个语文老师,好像姓王,书教得好,文章写得好,被市人事局看上了,硬是调了过去。调过去后,先是不抽烟不喝酒,跟人打交道正儿八经,严肃得不行,啥事都照章办。很快得罪了一批人,弄得灰头土脸的,想回来,又回不来。听说后来扔下斯文,抽烟喝酒打麻将,没有他不会的,没有他不做的。跟群众打成一片,跟领导混成一堆。混得像鱼掉进了水里。 到底是文化人,肚子里有东西,好起来难,坏起来容易得很。从悟性上讲,往坏的悟性比往好的悟性高多了。 混到后来,跟老婆离了婚,找了个小的。 再后来得了癌症,死了。 令人扼腕叹息。 辛怀玉后来想:啥叫得其所居?就是该干啥干啥,干啥的干啥,越了界,就容易出事。 说起得其所居,不得不说吴天硕兴办校办工厂。 学校开工厂,搞创收,一手办学、一手经商,说是补充经费不足,其实收入一点也没进学校,钱不知道弄到哪儿去了。 我们学校在吴天硕手上办起了养鸡厂和印刷厂。养鸡厂办了两年,等吴天硕调离学校后就停办了。印刷厂办了三年,前两年按学校校办厂,吴天硕被调走后,马向前接替校长,把印刷厂独立出去,学校只收房租,第四年因为拖欠学校房租被请了出去。 老师们两年间没有从印刷厂见过一分钱利,反倒是学校往里贴了不少钱。 至于多少钱,正如张旻所说,只有李若溪知道。 印刷厂厂长果然是刘广义,干了几年,怨气冲天,骂自己的老丈人不是东西。印刷厂成了吴天硕的提款机。把刘广义他爸弄下点资产净糟害进去了。 鸡厂还行。老师们两年间分了两次鸡蛋。一次十斤。都是在八月十五时候分的。老师们高兴的提着蛋皮上带着鸡屎的鸡蛋,回家炒鸡蛋吃。 有人逗辛怀玉。 “辛老师,你家的鸡蛋咋净是鸡屎?下次记得把鸡屁股擦干净了再下。” 这是后话。 张旻跟辛怀玉说换个地方,其实是好心。 张旻已经听说吴天硕要把辛怀玉放到鸡厂养鸡。但因为吃不准,没有明说。 辛怀玉脑子轴,哪里能想到这些,故而说出了除了当老师还真做不了别的。 他想不到,不等于做不到,更不等于不让他做。 除了当老师,他还真做了别的。 1990年初秋,辛怀玉进了鸡厂,一干就是两年。 第十二章(1) 1989年,时入冬至。包头难得下了一场大雪。 气温骤降,外面戏雪的人却多了起来。 辛怀玉想到南海公园白雪覆盖的湖光山色,就邀江梦寒到公园一同赏雪。 意外的,江梦寒这天兴致极高,立刻就答应了。 临出门前,江梦寒刻意打扮了一番。一袭红衣,几缕秀发,身长如玉,肌肤胜雪。两人行走在茫茫白雪覆盖的湖面上,四野空旷,远处戏雪的人星星点点。 凛冽的寒风不时卷起迷朦云雾。江梦寒不觉中依偎在辛怀玉身上,一袭暗香飘来,萦绕着辛怀玉,辛怀玉顿觉心意蠢动,浑身自在,仿佛身体的每个细胞都沐浴在春风里。再看江梦寒,却是雾鬓风鬟,冰肌玉骨,清新动人的双眸似水,带着淡淡的冰冷,似乎看透一切。 两人边欣赏着雪色,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江梦寒就说到自己的家庭,言语中带着一丝幽怨。 这还是江梦寒第一次主动提起家里的事。 江梦寒说其实他爸爸挺可怜的。 年轻时一介书生,意气风发。谁知道命运不济,到头来落了个贫困潦倒,人生失意。 辛怀玉说不是挺好的么。 江梦寒长叹口气,说:“好啥呀!人生都到了这步田地了,还谈什么好?” 辛怀玉知道江梦寒想到了伤心事,不敢再随便插嘴。 “说起来我妈就那么个人,心地善良,人长得又好看。就是没啥文化。人就显得粗俗了。不过我并没有觉得我妈有啥不好。有时想想,你们男人没几个好东西。” “我爸爸要不是看上我妈长得好看,他才不会找我妈呢。可你当时图的就是人漂亮,找回去了又嫌这不好,那不好的。最后弄出那么一堆事,伤了自己不说,也伤了我妈。” “你说你们男人有几个是好东西?” 辛怀玉没法,只得尴尬的笑了笑。 “我爸年轻时挺有文采。”江梦寒说着看了看辛怀玉,自豪的说,“比你有文采。经常在包头日报上发些小品文,还写小说。受民国时期文人影响较深,写出来的东西淡雅中流动着愁怨,又不失释怀的通达。” “可惜我妈不懂这些。骂我爸是酸罐子,无病呻吟,放着快乐不享受,净做些无聊的事。” “我妈虽说文化低,其实最看得开,她的快乐是从心里流出来的。跟厂子里的人在一起最是痛快,无拘无束。” “厂子里的人也不是我爸想的那么坏。无非是粗鲁些,心地没那么坏。我妈善风情,不是犯贱,她本性就那样。我妈的风情是出于天性。” “女人漂亮了就了不得了,骨子里又善风情。谁不喜欢?” “我就理解不了我爸,你当初求的是我妈的漂亮和风情,娶回家,等于抱得美人归。你还有啥不满意的?偏偏在学校混了个长得连我妈一半都不如,扭扭捏捏,故做雅态的女人。弄出事来先就跑了。跑回男人身边哭哭啼啼,磕头求饶。把事情全推到我爸身上。好像是我爸勾引她似的。” “我爸也真是瞎了眼。活该受罪。” “不能这么说你爸。”辛怀玉劝解道。“再说父辈的事我们未必全知道,拿些支离破碎的碎片就断然说三道四,我觉得有失公允。” “你们这些臭男人都一个德性。”江梦寒不满的斜瞅了辛怀玉一眼。“我说我爸,你还给辩解上了。我看你是给自己辩解吧?” 辛怀玉一脸委屈,说:“我对你的心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么说你是说我爸不是个东西了?” “我哪里那么想了。” “哼!”江梦寒哼出来的声音先还带着恼,到后来竟成了哀伤。“你的心里难道就只有我?” 辛怀玉不敢再接话,只得默默的倾听。 忽然,江梦寒弯下腰,捧起一堆雪,塞进了辛怀玉的脖子里。原本陷入故事里的辛怀玉只觉得脖子处一凉,细雪已顺着脊背滑到了腰,不由打了个冷颤,惊叫一声。江梦寒大笑着跑了出去。辛怀玉回过神来,心神激荡,也弯下腰,捧起雪,追了上去。 欢快的笑声飘荡在白茫茫的空气中,带着冷气,仿佛要凝固似的。 一点凝红,轻灵跃动于白雪世界。 辛怀玉追了几步,被眼前的画面感动,不禁看得呆了。 江梦寒见辛怀玉没有追上来,掉头看,辛怀玉像个呆子似的看着自己,顿时心生羞涩,面色红润。辛怀玉眼里的江梦寒却是容色娇艳,眼波盈盈,桃腮欲晕。冰雪上反射过来的光照在她的脸上,更显得她肤色晶莹,柔美如玉。 辛怀玉最是不解风情。本来两个人沉浸在冰雪世界里,辛怀玉却突然提出想拜见两位老人。弄得江梦寒又冷若冰霜。 江梦寒冷淡的说见他们干啥,咱俩好跟他们有什么关系?辛怀玉碰一壁灰,兴味索然,一个人郁郁寡欢了好几天。 弄到后来江梦寒甚至对辛怀玉的亲昵产生了厌恶。辛怀玉赖在江梦寒怀里,想亲吻,抬眼时忽然看到江梦寒皱着眉头,嫌恶的躲闪了一下。辛怀玉心怦的跳了一下,心里生出了不祥。江梦寒这个自然流露出来的表情似乎告诉辛怀玉,她不再喜欢他了。可是,辛怀玉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明明好好的,咋突然嫌恶了? 江梦寒的情绪忽好忽坏,弄得辛怀玉也是忧心忡忡,干啥也难干在心事上。 辛怀玉小心维护着可怜的爱情,心里渐生出了厌倦。但真让放下,丝丝缕缕,牵牵绊绊,哪里能放得下。 11月最后一个周末的晚上,辛怀玉约江梦寒出去吃饭。江梦寒说从伊盟来俩同学,晚上要聚会。 辛怀玉被拒绝惯了,还以为江梦寒又是找理由,心里不高兴,买了瓶酒,弄了几个小菜,在宿舍独斟自饮,暗自神伤。 中间的时候想喝口水,一提,暖瓶空了。辛怀玉只好提着暖瓶去水房打水。路过江梦寒宿舍时听到里面传出来喧嚣热闹的声音。辛怀玉驻足听了一会儿,有男生,有女生,开怀大笑的样子仿佛隔着门隔着窗就能看到似的。 这笑声确是感染人,不仅有江梦寒的声音,还有鹿雨嫣甜美的笑声。辛怀玉听了,奇怪的幸福泛上来,嘴角微微上提,脸上便有了微笑。 回来的时候,正碰上江梦寒和她的同学们往出走。 江梦寒这天格外高兴,还热情的把辛怀玉介绍给她的同学,说这是我们学校的辛老师。 辛怀玉微笑着点头。中间好像还同几个同学一一握手。 鹿雨嫣已经有些时日没理他了,今天也笑着招呼他。辛怀玉受宠般朝着鹿雨嫣笑,引来江梦寒的斜视。鹿雨嫣忙收回了笑,本着脸往前急赶两步。很快,鹿雨嫣的娇笑又起。却是跟一个男生。辛怀玉眼看着鹿雨嫣挽着那个男生的胳膊,似曾相识间心里起了波澜。 这短暂的相遇多少改变了辛怀玉落寞的心情。他竟然哼起了小调。但回到宿舍,重新坐在摆着小酒小菜的桌子上时,深深的孤寂又悄然袭来。 因为是周末,辛怀玉第二天起得很晚。 睁开眼见外面的天色惨白,心想又是一个寒冷的阴天。 想想起来也没个去处,就翻了个身,想再睡一会儿。 这时就听得校园里传来一阵吵吵,伴着凌乱的脚步声。 辛怀玉好奇的穿好衣服,出了小院,到校园,发现校长吴天硕,书记马向前,副校长陆天福、石宝亮,办公室主任郝振国、总务主任郭怀仁,教导主任赵建国,政教主任王向阳,工会主席霍希,年级组长魏进等人正站在寒风中焦急的议论着什么。 辛怀玉正奇怪怎么星期六所有的领导都到了学校,远远的魏静看到辛怀玉就走了过来,表情沉重的小声道:“出事了。” 辛怀玉一惊,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车祸……”魏静沉痛道,“江梦寒死了……” “什么?” 有如晴天霹雳,辛怀玉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魏静扶了他一把才勉强站住了。 “节哀吧!”魏静怅然道,“人生无常啊!年纪轻轻,就这么走了。” “不可能!”辛怀玉突然声嘶力竭的大喊道,“不可能!她不会死!不会!” 远处的校领导们听到辛怀玉的嘶喊都朝这边看。 看完了摇摇头又都掉过去商量起事情。 “她在哪儿?她在哪儿?”辛怀玉慌乱无措的抓着魏静问。 “已经送去医院的太平间了。” 辛怀玉疯了似的拔腿就跑。经过几个领导身边时被赵建国一把揪住。 “你要去哪儿?” “我要找她!” “你冷静些!”校长吴天硕严厉道,“我们正在商量事情,你就别再给添乱了。” 这时魏静快步走了过来,吴天硕说:“魏老师,你先把辛老师领回宿舍,别让他冲动。” 魏静应了一声,硬拉辛怀玉往宿舍去。 辛怀玉执意不回,还要往外走。魏静两手抱着辛怀玉的胳膊,整个身子靠在了辛怀玉身上。手上使劲,身子却很柔和。 辛怀玉一软,眼泪簌簌的流了下来,顺从的随魏静回到了宿舍。 悲伤中辛怀玉瘫坐在椅子上,魏静坐在床沿,无声的看着辛怀玉,眼里含着泪。 辛怀玉忽然想起鹿雨嫣,慌乱的问道:“鹿雨嫣呢?我怎么没见着她?” “也被撞了。”魏静既伤心又担忧的说,“还在昏迷中,不过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 “这是怎么了?” 辛怀玉哀伤的又哭了起来。 “天妒红颜呢!” 昨晚的欢笑声又传到了辛怀玉的耳朵里,辛怀玉心一痛,晕厥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魏静已经走了。 辛怀玉被巨大的悲哀笼罩着,身子软得站也站不起来。勉强挣扎着喝了口水,晃晃悠悠的出了宿舍。 灰色的天底下,阳光被滤得阴郁而沉重。 辛怀玉推了自行车,朝外面去。经过门房时见门房里有几个住在附近的老师正在议论着什么。见了辛怀玉,有人探出头来打招呼,辛怀玉听见了跟没听见一样,整个人已经迟钝了。 出了校园,想骑上走,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好容易稳住身子,又试了试,还是不行,只得推着往前走。 走出去差不多有100米,一个小转弯,就看见前面围了一堆人,正在七嘴八舌的议论。辛怀玉推着车子到了跟前才意识到这里就的车祸现场。心一痛,再站不住,扔了车子,蹲在了地下。 不太宽的马路两边是用水泥砌出来的两条约1米深,80公分宽的水槽,水槽上沿高出马路近20公分。辛怀玉后来问过当地人,为啥要在马路两边修这么个水槽,没人说得清楚。有说排水用的,有说附近饲料公司专门做的。2003年修建通往机场的高等级公路时水槽才没了。 就是这个马路边的水槽最终要了江梦寒的命。 蹲在地上的辛怀玉边捂着胸口,边看向人群。透过人群的缝隙,依稀看见马路上横着两辆自行车,已经被汽车压得扭曲了,水槽里斜立着一辆自行车,头冲下,尾巴高高的翘出了水槽。一辆东风卡车斜横在马路上,占了半个马路。前轮顶在了水槽上,车头已经被撞碎了。前风挡玻璃碎了一地。前面的保险杠只有一端还连在汽车上,另一端拖在了地上,已经变了形。 四周零碎散落着鞋子,女式小包等物件。 辛怀玉一眼就看到了斜躺在地上的红色高跟鞋。一口血吐了出来。眼前一黑,人差点昏了过去。 那双红色高跟鞋还是辛怀玉买给江梦寒的。 辛怀玉眼前幻化出活泼泼妩媚动人的江梦寒。仿佛正用嘲弄的眼神入情的看着他。银铃般的笑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又杳杳飘向天边。 辛怀玉心中悲凉,嘴唇嚅动,一首《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在心中荡起,像鞭子一样,一鞭一鞭抽在心上: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第十二章(2) 穿过人群,辛怀玉恍恍惚惚到了医院。 问清太平间的位置后就径直走了进去,却被门卫挡在了门外。任是辛怀玉怎么哀求,门卫就是不让进。 门卫其实是理解辛怀玉的,江梦寒送进太平间后还没来得及清洗整理遗容,门卫怕车祸后的惨状刺激到辛怀玉。 辛怀玉没办法,只得转身回到医院。 他想看看鹿雨嫣。但鹿雨嫣还在重症监护室,更是见不着。 从病房出来,辛怀玉神情迟钝,脑子里空荡荡的。他努力要想些什么,世界仿佛忽然飘忽起来,整个人轻飘飘的,融化在了灰蒙蒙的天空里。 四周穿梭不绝的人群恍然如鬼魅般似有似无。 然后辛怀玉就看见通往太平间的路上自己熟悉的校领导们围着一个正在哀号的中年妇女,还有一个努力搀扶着哀号的中年妇女的中年男人。 辛怀玉懵懵懂懂觉得那应该是江梦寒的母亲和父亲。 因为江梦寒一直不同意辛怀玉登门拜望,辛怀玉并没有见过两位老人。 谁曾想会在这里见面,以这样的方式。 他的心里早已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岳父岳母了。 远远的见了他们哀恸的背影,想起江梦寒活着时的样子,心里的痛又漫上来。 他虽是这样被痛淹没着,脚下却加快了步伐。 等他追上他们,正面面对他们的时候,辛怀玉一下子惊呆了。江梦寒的母亲活脱脱江梦寒的模样,那一瞬间恍然江梦寒在世般迷惑了辛怀玉。 而江梦寒的父亲神情状貌又极似辛怀玉。 辛怀玉忽然意识到江梦寒为什么对自己总是忽远忽近,忽冷忽热。这里面裹挟着多少爱恨的矛盾冲突啊! 可纵使辛怀玉终于懂了江梦寒,已是阴阳两界,天人相隔。辛怀玉的眼泪又簌簌的落了下来,整个人呆呆的立在甬道上,周围的世界仿佛消失了,四野空茫,渺无一物。 渐渐从悲恸中苏醒过来的辛怀玉从魏静口中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江梦寒和鹿雨嫣及从伊盟来的三个同学一行五人从饭馆吃完饭后往学校走。冷的冬天没有覆盖住同学相聚的热烈。五个人两两的沿着路边边走边欢快的聊着毕业后的趣事。 江梦寒穿着红色高跟鞋,还推着车子,走得慢,就落单了。走在江梦寒前面的是鹿雨嫣和从伊盟来的一个女生。再前面是两个男生。 辛怀玉后来想,江梦寒落单,走在最后的事,竟一点也不意外。他知道江梦寒外表热情的时候往往内心是孤寂的。辛怀玉想那时刻江梦寒一定是陷入了欢快的阴郁之中了。 也怪那路。通往学校的是一条不算宽敞的土石路,路的两边就是前面提到的排水沟了。稍大点的车经过时常会把行人逼得要掉到排水沟里。中间的路面给各种车辆碾压得沟沟壑壑,上面覆满了尘土。江梦寒他们走在这样的路面上难免东一脚西一脚,在坎坷的道路中择拣尘土少路面相对比较平整的地方走,时不时就走到了路的中间。 黑夜里只有零星的几盏路灯发着昏暗的光,根本照不亮延伸的路面。 好在这是一条僻静的路,到了晚上很少有车出没。 那天却来了一辆拉饲料的车(学校旁边是包头当时最大的国营饲料厂,常有拉饲料车出没,但以辛怀玉的印象,晚上几乎没有见过有车出入)。 冬天天冷,司机喝得醉醺醺的,车速极快。听到动静,江梦寒他们赶紧往路边靠。可是到了路边,却被排水沟挡住了。江梦寒还没来得及反应,车就从后面冲了上去。 落在后面的江梦寒是第一个被撞得飞了起来,落在了旁边的排水沟里。辛怀玉不知道江梦寒是直接被撞死的还是跌落在排水沟的水泥沿上碰死的。那天太平间的门卫死活不让他去看没有整容的江梦寒,应该是很惨烈吧。 撞飞了江梦寒,醉酒司机彻底失控了,接连又撞向鹿雨嫣和其他人。最后被高高的排水沟沿阻住了。 鹿雨嫣被撞晕了。跟她一起走的女生被撞断了腿。前面两个男生听到后面的动静,吓得纵身一跃,跳过了排水沟,贴到对面的墙根,啥事没有,就是受了点惊吓。 江梦寒火化之前的遗容经过火葬场化妆师整容后已经恢复了平静美丽的容姿。辛怀玉当时觉得江梦寒只是睡着了,并没有离去。直到火葬场的烟囱里飘出缕缕轻烟,在寒冷的空气中变得浓稠凝重,久久不愿散去时辛怀玉才哀伤的想到江梦寒再也回不来了。 被撞断腿的女生叫郝俊美,跟走在前面的一个男生找对象。那个男生辛怀玉不知道名字。听说事故让他吓得不轻。 一年后郝俊美跟那个男生结了婚。 这个男生结婚前好好的,结婚后开始酗酒,喝醉了就打郝俊美,往死里打。郝俊美想离婚,男人就拿杀了她全家威胁。终于,又过了一年,郝俊美受不了了,自己先疯了。疯后不久就跳进黄河死了。 一个时间节点酿出一场悲剧。 辛怀玉一个人的时候常呆想:要是江梦寒他们早两分钟从饭馆出来,就不会发生那场悲剧了。 唉!他们离回到安静的校园只有100米的距离。 遗体告别仪式上辛怀玉再次见到了江梦寒的父亲和母亲。 辛怀玉不知怎么就说了和江梦寒的事。 江梦寒的父亲和母亲漠然的听完,什么话也没说。辛怀玉说梦寒走了,他愿意做他们的儿子,照顾他们。江梦寒的父亲冷冷的说不必了,人已走了,我们不想再有什么牵挂。说完,搂着江梦寒的母亲穿过灰冷的空气,渐行渐远,独留下辛怀玉在江梦寒的坟前呆立。 江梦寒下葬的那天鹿雨嫣醒了过来。 鹿雨嫣醒来的第一件事就问我怎么躺在医院了?她是看着绑在自己身上的监控仪器问的,问完了就顺手要拨掉不属于她身体的那些赘物。 护士就在身边,赶忙阻止了,说千万别拨。接着对另一个护士说快去叫医生,病人醒了。那个护士快步出了重症监护室。 只一小会儿,一个年近五旬的医生走了进来。他先是看了看鹿雨嫣的眼睛,继而端详着监控仪上流动的线条,最后说,好了,总算脱离危险了。 鹿雨嫣此时头疼得厉害,也不知道医生说什么,也不想知道医生说什么,只听见说脱离危险了,人就昏过去了。 辛怀玉在江梦寒的坟头站了好久。 从上午10点一直站到下午3点。 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墓园里人流不息,有新近死去的,有忌日里来祭奠的。 辛怀玉不知道渴,不知道饿,不知道疲倦。站到恋恋不舍才从茫然中苏醒过来。 后来就去了医院。 第一次见鹿雨嫣的父母。 两个老人经过了几天的焦虑都疲倦了,正在监护室外面无聊的呵护着心中的期待。 辛怀玉小心问候两位老人时,两位老人木木呆呆,谁也没理睬辛怀玉。辛怀玉再次提高嗓门问候,两位老人才反应过来,鹿雨嫣的父亲勉强笑了笑,应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叫老人,年龄不过中年。只是伤心,神情一下子显得老态了。 正在这时,见护士从重症监护室匆匆出来,两位老人搀扶着站了起来。辛怀玉也凑上前去。护士却没有理睬三个人。 两位老人顿时吓得软了身子。辛怀玉忙双手扶住两位老人。 等医生进去时护士也紧跟过来。 两位老人再次凑上去问。 这次护士没有急着进去,而是站住了,脸上露出职业的笑容,说,醒过来了。 说着长出了口气,像卸掉了身上的负重似的。 两位老人听了,一下子又软在了椅子上。 辛怀玉揪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陪在老人身边,脸上的凝重散去后,几天来第一次露出舒心的笑。两位老人此刻也缓过神来,相互握着手,安慰的眼神飘来荡去。 这时老人才发觉身边还有个辛怀玉,歉意的说: “不好意思,只顾着想闺女了。” “没事。”辛怀玉说完觉得还欠缺些什么,又说,“总算醒过来了。” “是啊!是啊!”鹿雨嫣的母亲说着竟掉下了眼泪。 “你是小雨的同事吧!”鹿雨嫣的父亲问。 “是的。” “谢谢你了。还来看她。” “应该的,叔您别客气,我们是朋友。” 这句话引起了鹿雨嫣母亲的注意。 她这才仔细端详起辛怀玉。看了一会儿,似乎还算满意,冲着辛怀玉欣慰的笑了笑。然后对鹿雨嫣的父亲说:“老鹿,我身子软得厉害,你去问问医生,看是什么情况。我还是放心不下。” 鹿雨嫣的父亲想站起来,辛怀玉忙劝道:“您老别动了,陪陪阿姨,我去问问。” 说着站起身朝监护室走去。等了没几分钟,医生出来了。 辛怀玉上前问:“鹿雨嫣的情况怎么样?” 医生看了辛怀玉一眼,说:“比预期的要好很多。不过还需要观察一段时间。” 辛怀玉放下心来,才想起刚才自己说和鹿雨嫣是朋友时鹿雨嫣母亲的神情,心想一定是误解了,可再回去解释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得作罢。 两天后鹿雨嫣从重症监护室搬到了普通病房。外表看并没有什么变化。可辛怀玉明显感觉整个人都变了。先前古怪精灵的一个人,变得冷若冰霜。看辛怀玉的眼神冷冷的,仿佛有多深的仇怨似的。每次辛怀玉去病房看望,连个笑脸也没有,倒是李军一去竟高兴起来。 鹿雨嫣的母亲因为前面的误解,以为鹿雨嫣跟辛怀玉闹别扭呢,悄悄的把辛怀玉拉到病房外安慰说别生气,她在病中,你多体谅她。 辛怀玉听了只淡淡的说你放心好了,我怎么会生气呢。 他本来的意思是想说我和鹿雨嫣只是普通朋友。但鹿雨嫣的母亲听了却格外的欣慰,连说:“那就好!那就好!等小雨出院了,去阿姨家,阿姨给你们做好吃的。” 辛怀玉敷衍道:“一定要去的。” 第十二章(3) 一连半个月辛怀玉都处在恍惚中,工作也不怎么上心。有时躺在宿舍里,就看见门口方形的阳光里江梦寒轻飘飘的进来了,背着朦胧的光。然后什么也不说,又轻飘飘的离去,背着朦胧的光。 辛怀玉就想,这人生还没有展开怎么就消失了呢? 暗自神伤的辛怀玉有时会想起鹿雨嫣。 想起鹿雨嫣烦忧就来了。 鹿雨嫣出院后直接就投进了李军的怀抱。从此同辛怀玉形同路人。唉,说起来,还不如路人呢。一个校园里,不见面不可能,见了面还要相互躲着。辛怀玉是个内向的人,心里生了怕,主动躲,躲到自己像个鬼似的,有阳光的地方都不敢去了。鹿雨嫣倒没有像辛怀玉那样躲来躲去,只是一幅冷面孔,一双冷眼。 辛怀玉独自一人时幻想,她的脸上还带着冷,不似全然陌生,说明她心里还有我。她是怨着我呢。可再是怨着,终究是怨,不是爱,想走近是不可能了。 有时苦恼上来,就想,原来的鹿雨嫣去哪儿了?明明知道原来的鹿雨嫣跑到了李军怀里,还这样想。 又想,一场车祸怎么就把个人变了?变得如此陌生而冰冷?辛怀玉想不透。后来干脆就不想了。 自从鹿雨嫣跟李军好上了,李军就恨上了辛怀玉。 真是奇怪,以前鹿雨嫣心里惦着辛怀玉的时候李军不恨辛怀玉,现在鹿雨嫣跟了李军,李军反而恨上了辛怀玉。 辛怀玉咋也想不通。 李军对辛怀玉越来越冷淡了,除了办公室里非说不可的话用最简单的语言说完了事,其他时间都是冷着脸,看也不看一眼。 虽是不看一眼,可两个人办公桌对着办公桌,挨得最近。中间就像凝了仇怨似的。 辛怀玉先是疑心鹿雨嫣跟李军说了他与鹿雨嫣的事,后来想以鹿雨嫣的聪明应该不会把那些事告诉李军的。 那么,是李军猜到了他与鹿雨嫣之间的事? 辛怀玉不敢想象。 李军就像一个谜。 一个男人,坐拥美人,不去享受幸福美好的时光,反而横加猜忌,幻想曾经坐在别的男人怀里的事,好像也不太可能。除非这个男人心理本身就病态。 辛怀玉心灰意冷间,就想起老家了。 想起老家的石洞沟,想起沟内深不见底的石洞,自己的心仿佛变成那石洞,一块石头扔下去就再也没有响动了的石洞。 辛怀玉的心冷飕飕的。 那山中似白龙在云山雾海中腾飞的景象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辛怀玉最终想到的竟然是去找鹿雨嫣。 这无疑是个祸端。 但辛怀玉那股不管不顾的劲上来了,哪里还去考虑后果。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课时,辛怀玉经过初二办公室,见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有鹿雨嫣正低头判作业。辛怀玉就走了进去。 听到脚步声,鹿雨嫣抬起了头,见是辛怀玉,就又低下了。 辛怀玉拘谨的坐在鹿雨嫣对面的椅子里,额上竟然渗出了细微的汗珠。鹿雨嫣低着头,看不到脸,只看见鹿雨嫣散落的头发丝丝乌黑。明明看不到眼睛,辛怀玉还是觉得看到了鹿雨嫣似嗔似怨的眼睛,心就动了。 “雨嫣……”辛怀玉轻声唤道。 鹿雨嫣抬头看了辛怀玉一眼,又把头埋在作业堆里。 “这么长时间了你也不理我。”辛怀玉有些不知所措的说,“我想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没有。”鹿雨嫣生硬的说,也不抬头。 “可是……” “别可是可是的。”鹿雨嫣生气的说,“什么毛病,动不动就可是,哪儿来那么多可是。” 辛怀玉被呛得一时无话,悻悻的呆坐着。 “有事吗?没事我还要判作业呢。”鹿雨嫣冷冷的说。 “我想……”辛怀玉变得自信全无,吞吞吐吐的说,“你可能误会我了。” “有吗?”鹿雨嫣脸上带着嘲笑,轻蔑。 辛怀玉一时无语。 正苦恼、犹豫间,鹿雨嫣忽然抬起头,漠然的盯着辛怀玉道:“我们之间不可能了。” “为什么?”情急之下辛怀玉脱口而出。 “不为什么。”鹿雨嫣冷漠的说,“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我……” “我说了,我们之间不可能了。” 她说完脸色变得冷若坚冰。 “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辛怀玉无奈的站了起来,最后看了鹿雨嫣一眼。鹿雨嫣已经低下头,神情专注的批改起作业。 就在辛怀玉转身的最后一瞥间,他觉出了鹿雨嫣身子轻微的颤动了。辛怀玉心瞬间跌入了万般悲情之中。他没有开门离去,而是转过了身,重回到了鹿雨嫣身旁。 鹿雨嫣没有看他。开始低泣。 “雨嫣……” “……” 辛怀玉想上去抚摸鹿雨嫣的头发,他的手刚刚伸出去,就被鹿雨嫣打掉了。 “别碰我!” 鹿雨嫣恢复了冷漠。 “雨嫣,你知道你不喜欢李军,为啥还要跟他在一起?”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你知道李军是个啥人。” “不要再说了。” 鹿雨嫣突然厉声道。 辛怀玉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是因为恨我才跟李军在一起的吗?” 鹿雨嫣冷笑一声,轻蔑道:“你想多了。” “你心里有我。”辛怀玉直截了当的说道:“你只是恨我才跟李军在一起的。” “滚!” 鹿雨嫣斥道。 这个滚字,像一把刀,刺在了辛怀玉的心上。只是当时发蒙,没有感觉到,过后才发现往心灵深处疼。 “你得告诉我实话。” “实话就是你滚!现在就滚!有多远滚多远,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李军恨我,可我不知道为啥?” 鹿雨嫣忽然笑了,笑得一点也不自然。说是凄凉,却带着恶毒的快意,可这快意里分明充满了绝望的哀伤。 “是我告诉他,你欺负过我!” 鹿雨嫣断然道。 “我还告诉他,我等待一个结果。” “你啥意思?”辛怀玉痛苦的问道。 “啥意思?”鹿雨嫣看也不看他,“我等待一个结果。” “雨嫣,你不能这样。如果你不爱李军,就不要跟他在一起,那样你会痛苦一辈子的。你恨我,我不怨你。可你不能用你一生的幸福来报复。” “你放屁!”鹿雨嫣倏的站了起来,指着辛怀玉骂道,“你以为你是啥东西?我恨你?可笑!可笑至极!” 她的脸因激动变得通红。脸上的怒气混杂着怨气,说到后来竟像是自语了。眼泪先还是含着,一颗珍珠般的泪珠滚落出来时再也抑止不住了,成串的泪珠滴落下来,变成了线,变成了晶莹了泪帘。 辛怀玉看着心疼,想上去拥抱,被鹿雨嫣狠命的推开了。 “雨嫣……”辛怀玉咕哝道,“我爱你……” “是吗?”鹿雨嫣微翘起脸,嘲笑的看着辛怀玉,嘴唇缓动,“江梦寒呢?你不是爱江梦寒吗?” 辛怀玉一下子被带到了巨大的悲痛之中。再无言语。 “你说话呀!”嘲笑声又起,“你咋不说了呢?我愿意听你说你爱我。你再说一遍。” “雨嫣……”辛怀玉痛苦道。 “雨嫣?不是梦寒吗?怎么成了雨嫣了?梦寒呢?江梦寒呢?她哪儿去了?她哪儿去了?你赖在我这儿干啥?还不去找你的梦寒去?你去呀!”鹿雨嫣绝望的叫道。 辛怀玉爱怜的看着鹿雨嫣,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去呀!”鹿雨嫣忽然声嘶力竭的叫道:“去找你的梦寒!” “梦寒死了……” 辛怀玉老老实实回道。 “死了?”鹿雨嫣仰头望着仰层,似有所思,“哦!死了。”随即死死的盯着辛怀玉,眼睛里全是怨毒:“所以你来找我,说你爱我?” “不是……”辛怀玉慌乱的解释。 “不是?”鹿雨嫣往前跨了一步,逼近辛怀玉的脸,“你是说你不爱我?” “不……”辛怀玉结结巴巴的不知该说什么,身子被鹿雨嫣逼得往后退了退。 “我告诉你辛怀玉!”鹿雨嫣绝望的目光带着股子邪性,灿然笑道:“李军对我好着呢。” “你幸福就好!” 辛怀玉无奈道。 “你走吧!”鹿雨嫣冷声道,“我不想让人看见你跟我在一起。” 辛怀玉心如刀割,长叹一声,落寞的朝外面走去。 “我没有说,也不会让李军对你怎样。” 背后传来鹿雨嫣痛苦的声音。 辛怀玉没有回头,拖着身子出了鹿雨嫣的办公室。 刚出去,隐约瞥见一个身影从拐角处倏忽消失了。 是李军。 这身影太熟悉了。虽只是惊鸿一瞥,辛怀玉还是认了出来。 “完了。”辛怀玉心想。 走在白茫茫的阳光里,辛怀玉的心里空荡荡的。 他无意回办公室,无意见学生,无意见同事。漫无目的的走着走着就出了校园,进了旁边的南海公园。 清冷的冬天里,公园里很空,几乎见不到人。结了冰的湖面显得寂寥空旷。 辛怀玉走在覆盖着薄薄雪层的冰面上,想起了江梦寒。想起了两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游湖戏雪的情景。仿佛欢快的笑声又飘荡在白茫茫的空气中,那一点凝红,轻灵跃动于白雪世界。 辛怀玉想着想着已是泪流满面。 江梦寒娇艳的容色,盈盈的眼波,晶莹的肤色,都散了,散在这无边无际的苍茫世界。 “你的生命还没展开就逝了啊!” 辛怀玉跪在浮着薄雪的冰面上,哀声低泣。 遥远的天边响起了古琴声。飘飘渺渺,似有似无。辛怀玉的思绪随着音乐漫开了。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车祸带走了戴安娜,带走了江梦寒,也带走了鹿雨嫣。 “也带走了我的爱情啊!” 第十二章(4) 这个学期可真长啊! 不过,时间是不会被拉长的。 1990年的新春在寒冷的西北风中喜庆的到来了。 辛怀玉这个年过得不畅心。 尽管他努力使自己开心,可开心的事毕竟少,相反,烦恼的事倒不少。 89年年初被撤了班主任后辛怀玉用了很长时间才重新建立起信心。在教学上的不断努力使辛怀玉再次赢得学生的信任。可学校里并不认可辛怀玉。教导主任赵建国虽然力挺辛怀玉的教学改革,但反对声一直不断。 中间经过了89年暑期,辛怀玉的成绩只能说有起色,并不突出。两次期末考试统计下来,李军明显高于辛怀玉。这给学校所有反对辛怀玉的人提供了口实。 辛怀玉不太关心这些问题,一心扑在教改上。 这点上真是体现了他家乡人的本性:只问耕耘,不问收获。 领导看好李军,盛赞李军,辛怀玉却嫌弃李军,认为李军善表演,会取巧,工谄媚。辛怀玉承认李军在教学上下的功夫,但这功夫背后全是私欲,不是从本心出发,全力追求教育教学本真,而是靠机巧,求表象。 不同场合辛怀玉发表言论,批评李军只顾自己的数学科成绩,抢占课时,导致其它科目成绩下滑。还说李军不是真正做教育的。这话传到了李军耳朵里,李军本来已经因为辛怀玉老是嘀咕他打学生不满了,现在更觉得辛怀玉是嫉妒他才故意这么说。 说白了,你辛怀玉是跟我过不去。 李军因为这两件事已经对辛怀玉怀了恨意。更可恨的是李军喜欢鹿雨嫣,做了许多努力,不得手。而李军认了死理,鹿雨嫣之所以不答应自己就是因为辛怀玉在中间捣乱。 这个辛怀玉,极可恶。明明爱着江梦寒,偏偏还跟鹿雨嫣纠缠不清。 因为这层因素,李军恨辛怀玉恨到了骨头上。 但李军肚里能藏住事。 同在一个办公室,李军能笑出来。 自从得到鹿雨嫣后李军就笑不出来了。 李军总觉得自己得了个二手货。这还在其次,这叫周瑜打黄盖,自己愿意,二手货就二手货了。关键是李军总感觉得着了人,得不着心。鹿雨嫣在人前跟自己亲热,真像是恋人,背地里却冷得像有仇怨似的。跟鹿雨嫣说话总等不到回应,问的急了,反倒恼了。 李军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委曲求全低三下四的跟鹿雨嫣谈恋爱,谈得心糟,谈得心碎,谈得他妈的窝囊。又舍不得。心里的恨就全朝一个人去了。 这个人就是辛怀玉。 从此办公室里对辛怀玉的笑就少了。 不装了。 这装得他妈的累啊。 一旦不装了,事情顺理成章的就朝着恨意发展。辛怀玉很快就感受到了李军的变化。 反对辛怀玉的一群中就有了李军。 李军不从理论上否定辛怀玉。 李军虽是学数学的,评论人却一点也不抽象,跟说书似的。辛怀玉的故事就这样一点一点被李军给演绎了。辛怀玉学文,却偏理性,凡事喜欢探讨了本真。辛怀玉批评李军的话虽有些过分,但辛怀玉为人心正,不存邪心,所说大抵中的。李军则不然,貌似公允,同情,却句句含毒。 李军不说鹿雨嫣喜欢辛怀玉,而是说辛怀玉纠缠鹿雨嫣。 说有一次乘四周没人,辛怀玉强吻鹿雨嫣,被鹿雨嫣扇了一耳光,还赖着不走。 人们不太相信辛怀玉会做出这等下作之事。李军就说难道一个女孩子会编这等事?人们一听是当事人鹿雨嫣说出来的,就信了。 说辛怀玉经常借家访的名义到学生家蹭吃蹭喝的事更是神乎其神,好像家访的不是辛怀玉而是他李军。 末了,李军深表同情的叹道:“说起来吧,一个人住单身,没个做饭的,借家访到学生家吃口饭也不算个事。可作为老师,不该胡乱说呀!” 这“胡乱说”三个字,就把事情给定了。 关于辛怀玉搞教改搞课改。李军往往是从正面公开引导,导着导着就导到反面了。 “活跃课堂才能活跃学生思维。这个改得好。像我的课死气沉沉,学生都快睡着了。我也想改,想让课堂活跃起来。可是我听辛老师的课发现一个问题。课堂是活跃了,全浮在了表面。真是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红火是挺红火,知识变浅了,思维变浅了,没有课堂容量,这样的课不改也罢。倒不如表面看着死气沉沉,知识讲得有深度,学生思维训练有量度。” “辛老师表面尊重每一个学生,实际上呢?学生之间本来就是有差异的。你尊重了差生,就意味着耽误了好学生。时间就那么点时间,都用在差生身上,好学生得不到充分重视,其实是没有尊重好学生,是用牺牲好学生来照顾差生。说白了就是对好学生的不尊重。这怎么能叫尊重每一个学生呢?” 赵建国有一次听不下去了,当面把李军批评了一通,说你不懂就不要乱说。李军当即赔着笑说争鸣嘛。 过后却跑到吴天硕那里诉苦。 说我是担心辛老师这么胡闹下去耽误了学生,坏了学校的声誉。谁知道赵主任说我瞎说。 李军说得正义凛然,因为正义受到了委屈,李军就受到了委屈。所以在吴天硕面前李军其实是说得委屈得不得了。 吴天硕听了说:“你说的对。” 李军初没听懂吴天硕是说他刚才那句话说的对还是那句话里的内容说的对。茫然的看着吴天硕。吴天硕笑了笑,说:“赵主任不应该那么说你。” 委屈得到了同情,李军心满意足,得意洋洋,脸上却还是一副受气受委屈的样子。 “最近跟鹿雨嫣处得怎么样了?” 吴天硕突然问。 李军说:“人家不喜欢我。” 李军说这话时像个孩子在跟父亲诉苦。 吴天硕笑了,不屑道:“追个女孩子这么费劲。” 李军猜不透吴天硕的心事,不敢说话了。 “回头我给你问问。” “谢谢吴校长。” 李军没想到吴天硕会关心他这个问题。感激涕零。 这些事是在交通事故发生之前。 不久发生了交通事故。 交通事故之后,鹿雨嫣风向突变,跟李军好上了。 李军对吴天硕感恩戴德。在李军看来,鹿雨嫣之所以能投到他的怀抱,全凭了吴天硕。 李军看出了吴天硕对他好。不仅吴天硕对他好,连带马向前也对他好。 有一次,大约就是吴天硕说了回头给问问之后不久,李军在校园里碰上马向前。马向前笑着问李军,最近怎么样?李军被问了个愣怔,看着马向前不敢吱声。马向前笑了,说:“跟鹿雨嫣的事?” 李军这才知道吴天硕不仅自己上心了他的事,还跟马向前也说了这事。李军忙老实回道:“谢谢书记操心,还行吧。” 马向前满意的看着李军说:“好好珍惜,鹿雨嫣是个好女孩儿。” 李军自此对马向前是唯马首是瞻。 这是表面的李军。 李军内心的苦只有李军自己知道。 得着鹿雨嫣的人了,却得不着鹿雨嫣的心。鹿雨嫣的心给了一个叫辛怀玉的家伙。这家伙就坐在自己对面,挨得最近,还经常故意恶心自己。李军每次见着辛怀玉眼睛就泛红。 过去伪装成友好的样子,现在也不想伪装了。冷着脸,一天不说一句话。这也不行。李军的心里已经装不下辛怀玉了。 今天的事像刻刀刻在了李军心上。 李军本来心情愉悦的要去找鹿雨嫣。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连寒气也清爽了许多。 李军打算下了班跟鹿雨嫣到街上转转,买些鹿雨嫣喜欢的东西。 既然已经公开了恋情,自然不需要躲闪。独自哼着小调,正要推开鹿雨嫣办公室的门,突然听见里面有辛怀玉的声音。李军心里一紧,轻快的脚步刹时止住了。 蹑手蹑脚到了门口,躲在门框上偷听。越听越气,恨不得立刻冲进去。但李军不是冲动的人。李军忍着听。听到了辛怀玉劝鹿雨嫣离开李军,听到了鹿雨嫣的哭泣。 李军后来蹲下身子,爬在门缝上往里瞅。 那一刻正好瞅见辛怀玉要拥抱鹿雨嫣。 李军没有看到鹿雨嫣的推拒。李军的心里燃起了怒火。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去。揪住辛怀玉的头发,把辛怀玉填在火炉里。或者从后面一脚踹倒辛怀玉,骑在身上扇耳光,一个,两个,无数个,扇到辛怀玉的脸红肿成猪尿泡。或者…… 可惜的是,李军心里的怒火没有燃成烈焰,只是闪烁着蓝色的焰光,摇摇晃晃。 在外面蹲得久了,又担心被里面的人发觉,提着心,吊着胆,两条腿僵了。眼睛直了。就在这时,辛怀玉转身往出走,李军吓得差点从后面仰跌出去。强撑住身子,想躲跑开,又怕脚步声惊动了里面的人,那可是太丢人了。 狼狈之间正没有辙,辛怀玉又转身回去了。李军心里长出了口气。吐出来的却全是仇恨了。只不过这仇恨正被紧张包裹着,看起来有那么点软弱,有那么点无力。 怕再听下去辛怀玉随时会出来。李军不甘的躬直了腰,小心挪着步子,一步,两步,直到挪出了十多米才直起腰,轻步快走,迅即离开。就在往另一栋教室拐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开门声。吓得李军急步钻进了两栋教室间的小廊间,大口喘了口气,急匆匆的消失在前面的甬道上。 这时,憋在心里的那口恶气才迸发出来。 “辛怀玉!”李军恨声道:“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第十二章(5) 1990年的新春里,辛怀玉带着一身的伤回到了老家。 父亲见辛怀玉沮丧的样子,骂:“这大过年的,哭丧个脑袋,不想回来就别回来。” 母亲看出儿子心里有事,小心问了几次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就劝道:“咱村里人在城里不好混,有甚委屈说出来,别憋在心里,会憋出病来的。” 辛怀玉怕母亲担心,从此收了阴郁,变得欢乐了。 没事的时候还在想学校的事。 江梦寒离世已两月了。 时间不算长,但辛怀玉的心里却越来越模糊了江梦寒的样子。辛怀玉怕真的忘记了,就竭力想她在世时的样子。也不过能记起些事,而事里的江梦寒已成淡影。 鹿雨嫣最终弃他而去这件事已渐渐平复。辛怀玉不想再想了。想也没用。唯一想不通的是之前痴痴爱爱的鹿雨嫣咋突然变了? 辛怀玉不知道吴天硕给李军牵线的事。就算知道,这也不是问题的关键。以鹿雨嫣的性格,不会屈从什么权势,再说了,学校里,有啥权势可屈从? 若说李军使了什么手段?似乎也不是。辛怀玉眼里看这事,纯在鹿雨嫣。那么,鹿雨嫣就是真的在跟自己赌气了。 可这口气赌的是啥?是她一辈子的命呀。 这道题辛怀玉算是无解了。 后来辛怀玉才隐约想到江梦寒。江梦寒成了横亘在他和鹿雨嫣之间的大山。若是江梦寒活着,鹿雨嫣也许还会惦着他。现在江梦寒死了。她鹿雨嫣跟一个死人去争爱情? 想通了这个关节,辛怀玉对鹿雨嫣算是彻底绝望了。 他在心里给自己的爱情修了两座坟。 芳草萋萋,白露茫茫。 辛怀玉从此绝了爱情的念想。 这年雨水好。 家里本来指望着今年能有个好收成,临到快收割时一条冰雹正好砸在了辛怀玉家的地里。二老躬身弯腰一季辛劳被拳头大小的冰雹砸得什么也没了。 年就准备得简单了。 辛怀玉虽然对物质上的东西要求不高,可面对二老因为过于简单的年货表现出对他歉疚的神情,心里有说不出的悲凉。 忽而这事忽而那事,本打算乘着假期要读的几本书也扔到了一边。 农村里的生活既贫困又欢乐。 辛怀玉的亲戚同学们充分享受着冬闲,白天打麻将,掏宝,溜色子,晚上喝烧酒。 农村里可供娱乐的东西实在有限,赌博喝烧酒就成了村里人娱乐消遣的两大主题。除了几个舌头长的妇女攒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外,再没有其他可供娱乐消遣的事了。 至于说谁家的汉子看上了谁家的媳妇,钻了被窝儿,谁家的公公扒了媳妇儿的灰,被儿子逮个正着,父子反目成仇的事已超出了娱乐消遣的范围,做不得数了。 村人豁达,山里人坚韧,被穷困压得喘不过气来时叹息两声就过去了,很少把时间浪费在思虑忧伤中。 嬴了钱,提拎两瓶酒,吆喝上输钱的,一顿海喝;输钱的,嘴里骂骂咧咧,怪自己点儿背,跟着喝酒时就什么都忘了,照样吆五喝六。 舌头长的妇女,每每谈到谁家的趣事,就会进入既神秘又兴奋的状态,恨不得是自己做下的。末了,骂几句,又进入下一家的事。 钻了被窝儿的,不走运,被逮着了,挨一顿揍,嘴还不闲着,乘了酒劲,拿出来做炫耀。被别的男人钻了被窝儿,男人生气归生气,日子还得过,女人还得疼。照样疼着女人,照样起早贪黑过日子。公公被儿子打了,一家人还在一个锅灶上吃饭,媳妇还要把碗端上来,叫着爸,儿子闷着头吃饭,吃完了倒头睡。 山里的村人活的就这么个痛快劲。 走出山里的辛怀玉已经不像山里人了。 他染上了忧郁的气质。 辛怀玉不会打麻将,不掏宝,不溜色子。酒倒是喝,又喝不到一块儿去。就一个人到春坤山上溜达。 冬天的春坤山寒风凛冽,从西伯利亚刮来的寒流像刀子似的划过内蒙古大草原,划过阴山,划过正处在风口的春坤山。 辛怀玉往春坤山上溜达的时候特意披了件父亲放羊时穿的白茬羊皮袄,戴了顶小羔皮做的羊皮帽,还是冻得发抖。脸像要被风割裂开来似的。他想往回溜达,又想已经出来了,再说回去围着炉火也没意思。 一路弯曲的上到山顶,风更大了。 脚下衰草连天,目光极远处隐约可见破败的秦长城遗迹蜿蜒远去,消失在苍茫的迷雾中。 受不了山顶劲哀的朔风,辛怀玉转身下了山坳,风立刻小了许多。 旁边就是石洞沟,辛怀玉沿着行人踏出的小径,穿过披着灰白外套光秃秃直竖竖立着白桦林,就见石洞上方烟气氤氲,有如仙境。 辛怀玉站在洞口,低头看去,幽深的石洞像沉沦的怨妇般发出叹息。一时间,辛怀玉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竟与这深洞的叹息成了趣对。 恍惚间江梦寒娇美的身影从石洞的幽深处飘过,如暗夜里的轻烟,辛怀玉神思迷乱,竟身不由己的朝石洞的边缘走去。 洞口冷风飕飕,辛怀玉一个激灵,惊出一身冷汗。 这时听见不远处鞭子的鸣响,抬头望去,父亲正赶着一群羊从石洞沟过来。羊群相互拥挤在一起,在狭窄的小径上你磕我碰的低头爬坡,不断发出“咩——咩——”的嘈杂声。 一股冰寒的劲风硬硬的扫过辛怀玉,辛怀玉觉得刚才惊出的冷汗已结成了冰,自己成了被冰层包裹的鱼。 “啪”的一声脆响,父亲的鞭子在冰冷的空气中舞动出惊天泣鬼的震响,仿佛要将天地抽开似的。羊群刹时乱了,“咩咩”声大作,惶恐急切的向山坡奔跑。辛怀玉后退两步,父亲已到他身边。 “生冷的天跑这儿干什么,快回去。” 父亲轻描淡写的甩出这么一句话,看也不看他就从他身边过去了。辛怀玉转身跟在父亲身后,爬过山坳,朝坡下的村子走去。 荒凉的群山中,羊群,父亲,背后遥远群峰间绵延的秦长城,前面遥遥的升腾着炊烟的村落。 春坤山那条在云山雾海中腾飞的白龙没有出现。 回到家,父亲把羊赶进圈里,辛怀玉在旁边帮着栓好圈门,父子俩一前一后进了家。 父亲说,今天初一了,拿瓶酒来,咱父子俩好好喝点。辛怀玉“嗯”了一声,从橱柜里拿了一瓶老烧。母亲正在厨房做饭,听了高兴的说,难得回来跟你爸坐下喝顿酒,我弄点肉。说着到外面的冰雪中取出一块早炖好的羊肉。 喝酒间父亲说,福禄啊,今年回来看你老是不高兴的样子,怎么了? 辛怀玉说没事。 父亲说,不像是没事的样。 辛怀玉没有吱声,默默的喝了一口酒。 父亲说,有什么事说出来,我和你妈虽是农民,帮不上什么忙,听听总行吧! 辛怀玉说爸你就别操心了,真的没事,学校里能有什么事呀! 父亲不再问下去,父子俩默默的喝了几盅后父亲叹了口气,换了话题。 “福禄啊,你也老大不小,该成个家了。去年咱约好的,你先在城里找,找不下,咱回村里找。不知道你在城里找的咋样了?” “没找下。” “没找下就在村里找吧。咱家是村里人,日子过得咋样你也知道,别太挑剔了,不轻看咱就成。” “我没挑剔。” “这就好。去年回来的时候你不是跟你妈去看了秀芝了吗?今年入冬的时候秀芝家还来问呢,俺不知道你在城里的情况,没敢回话。既然没找下,明天跟你娘上趟秀芝家,探探话,行的话,乘你假期把你俩的婚事定下来。” “俺没意见。” 父亲没有想到辛怀玉会这么痛快答应。高兴得立刻喊道:“他娘,你过来。” 母亲抻着一双油手就过来了,问:“甚事这么急?做着饭呢。” “福禄答应了。”父亲兴奋的说。 “答应甚嘞?”母亲不解。 “答应跟秀芝订婚的事了。” “真的?” 母亲也兴奋了,看着辛怀玉,不相信。 “是嘞。” 辛怀玉轻描淡写的回道。 “那好!那好啊!” 母亲长舒口气。脸上洋溢着宽心的慰藉。 第二天,大年初二。 母亲领着辛怀玉,提着些礼品到了秀芝家。 头天晚上父亲就打发母亲到了秀芝家。秀芝家人听了喜出望外。今天辛怀玉上门,秀芝家就把辛怀玉当女婿看了。 酒摆好了。 羊肉炖好了。 等辛怀玉和母亲一到,客气几句就让到了炕上。 山里人没有太多讲究,桌子上不像城里有几样凉菜,就一盆炖羊肉。现杀的。秀芝父亲说,听说今天福禄要来,秀芝高兴,太阳还没露脸就催着让杀羊。秀芝在旁边听了,红了脸。羞得躲了出去。辛怀玉母亲说,给你们添麻烦了。秀芝母亲拉着辛怀玉母亲的手,亲热得不行。说,甚叫麻烦?高兴还来不及呢。 秀芝父亲把辛怀玉让到炕上。辛怀玉说您先上,秀芝父亲说平日里当然是俺先上,今天你是贵人,贵人得有贵人样。就把辛怀玉让到了首座。辛怀玉不坐。说净是老人,哪里有我的份。母亲说,今天特殊,让你坐你就坐吧。 不一会秀芝回来了。 手里提着棵白菜。 秀芝母亲忙接过来,摆在了房屋的伏位。摆好了,过来,对着辛怀玉母亲说:“白菜,百财。放在哪里,图个吉利。” 秀芝笑着说:“娘没说全。还有恋人相惜,爱情永恒的意思。” 辛怀玉听了,心里笑。 人家都是摆玉白菜,秀芝家摆棵真白菜。 不过想来,这是家乡的风俗。女婿上门,在房屋的吉位摆棵白菜,既蕴意招财聚财,又蕴意招才聚才,还象征女儿女婿爱情和美,夫妻和睦。可见秀芝家对这个未来的女婿充满了期待。 第十二章(6) 春节过后辛怀玉回到了学校。 日子平淡无奇的一天天过去了。辛怀玉因为绝了爱情的念想,心思全放在了教学上。 课堂教学改革遇到不少问题,有外界的争议。更主要的是辛怀玉头脑中形成的许多想法一到了课堂就实行不下去了。要么是走着走着走到了老路上,要么是课堂效率提不上来,一堂课下来见不到多少进度。 辛怀玉知道自己遇到瓶颈了。 为此辛怀玉读了不少书,全是课改的书。但在把讲堂变成学堂这个课堂教学改革的核心问题上,少有成熟的经验。理论倒是不少,一用就不灵了。 困惑中的辛怀玉想到了赵建国。 学校里唯有赵建国支持他的想法和做法。 赵建国听了辛怀玉的汇报后说:“让我给你一个准确的回答我也做不到。你知道我是从满堂灌出来的。就是你说的讲堂。说课堂不以讲为主了,以学生学为主,我还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辛怀玉有些失望。 赵建国说:“不过我听你的课倒想起一个人来。” “谁?”辛怀玉兴奋起来。 “我听石子谦的课,觉得他的课跟你的好多想法比较靠近。你不妨多听听石子谦的课,或有启发。”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 辛怀玉拍了一下脑门,笑着说:“咋把他给忘了。” 石子谦毕业于内蒙古师范大学数学系。论起来,算是辛怀玉的师兄。不过是一个学数学,一个学中文。辛怀玉刚分配到学校的头一天,因为杜朋义的关系,辛怀玉跟石子谦喝了一顿酒。从此成了朋友。 辛怀玉现在还记得那天酒桌上谈起《大学》,石子谦兴奋的说,这才是教育的根本和方向。 后来两个人交往就少了。主要是石子谦为人少语,性情恬淡,少与人交往。辛怀玉又遇事太多,心力憔悴,竟忘了石子谦。 石子谦长相憨实,单看外表,你是看不出肚里的东西的。论起来,石子谦不敢说有家学渊源,至少家庭教育对他影响深远。 石子谦父亲是铁一中的语文教师。 教了一辈子书,算得上有名望的老教师了。 石子谦父亲一生酷爱中国传统文化,有深厚的文言功底。辛怀玉曾有一段时间向老先生请教《论语》和《尚书》,受益颇深。其中谈到《尚书?大禹谟》,老先生点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为中国文化传统中著名的“十六字心传”,是中华民族的文化核心与灵魂。 老先生说:尧、舜、禹三代除了传承国家政权以外,也传心法。传心法不是佛教独有的,中国传统文化从三代开始就有,儒家尤其重视。这个心法就是我们说的修养,怎么样修心养性,也就是静定的道理。不要看到静定就认为是学佛修道,在中国文化中,修心养性的方法简称叫心法,由唐尧传给大舜,大舜传给大禹。他们传位的心法只有十六个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这里面的核心是“道”。 “道”是中国文化的最高精神。 佛家讲“道”。 老子讲“道”。 儒家讲“道”。 “道”是什么?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大问题。 老子讲“道可道,非恒道。” “道心惟微”,道心是精微得不得了啊! 怎么才能实现“道”呢?“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方法只有两个字:“精”、“一”。 智慧只有一个:“允执厥中” 中庸来了:把握中道。 可以说中国文化讲人的学问修养的中心,教育的中心,都在这“中”字上。 什么叫“中”? “中庸”讲的就是中道。一个人站在房子的中间,说他是中,那是对四周而言;实际上还是边,因为在某一边看是中,在另一边看,他是站在左边或右边,或前边或后边,所以还是边。没有绝对中的。这是物理上的中,思想上的中更难确定了。自己脑子能够想的,停留在中,这个中在什么地方?力量均衡了就是中,拿一支筷子来说,不要以为筷子两端间的中心点就是中,筷子两端的粗细不同,重量不一样,将一支筷子搁在手指上,使筷子保持水平,两边均衡了,这筷子与手指的接触点,才是中。所以在思想上可以持平的才谓之中。 因此中是一个抽象的名称。也可以说是一个实际的东西,如太极拳每一个动作都有一个中心,这就是圆的道理,也就是太极的道理。并不如后世的解释中庸为滑头,而是要懂得持平的中心点。 《大学》讲“平天下”,这个“平天下”就是天下太平。如何才能天下太平?就涉及到“中”了。“允执厥中”,“允”字有两个意义,一是信,一是平。就是要坚持把握住公平的原则,不能有偏私,不可动摇。 持平很难。 所谓“水平不流”、“人平不语”。 “不平则鸣”,不平就乱起来了。 为政的道理在持平,可是求平很难,所以中国人讲究天下太平,太平实在难求。 “平”就是“中”的道理,个人修养,作人处世也如此。 所以说“中庸”是一种智慧。 中国流传的道统文化,概括起来就是这十六字心传。尧传给舜,舜传给禹。后世所说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一直到孔子的学生曾子、孔子的孙子子思,再到孟子,都是走这个道统的路线。 这个道统路线,与世界其他各国民族文化是不同的。 中国道统,是人道与形而上的天道合一,叫做天人合一。这个天人合一里包含了入世与出世的合一,政教的合一,不能分开。入世是外用,能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有具体的事功贡献于社会人类,这就是圣人之用;出世是内圣之道,修为达于圣人之道。所以上古的圣人伏羲、神农、黄帝,都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共祖,他们一路下来,都是走的“内圣外王”之道。 老先生讲,这个道统里就包含了《大学》,包含了《中庸》。所以,《大学》、《中庸》里的思想都是从十六字心传里来的。 《大学》、《中庸》全都讲身心修养。《大学》讲,“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身心修养是做一个人的根本。不论你是什么职业,什么地位,只要你做人,都是以此为基本修养的。这是中国的教育根本。 尚书文字古奥迂涩,正所谓“周诰殷盘,诘屈聱牙”。可在老先生那里不仅通畅易懂,还上下贯通,疏理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清晰脉络。 老先生精通中国典籍,语义凝重,常有发端。 如谈到中国古代私塾。老先生说:古人八岁入塾,开始读书识字,叫做“小学”,就是认字。过去“小学”的基本功课,是先认识单字的内涵,其中有所谓“六书”的意义。什么叫六书呢?就是“象形、指事、形声、会意、转注、假借”,这六种是中国传统文字内涵的重点。现在读书,已经不先研读“小学”六书了,不从文字所代表的思想、观念的含义打基础,对于小学的教学,完全不再下基本功夫了。所以现代人写的文章,不通的很多,连多音字都不懂,都用错了。 老先生说这话时,连连摇头叹息。深为憾事。 老先生为人沉静,喜书法。在当地也算得上有名气的书法家了。却很少在公众场合出现。退休后勤练不辍,每自欣赏。辛怀玉曾想得几幅字,老先生说:“拙字,不得见人。” 老先生专攻魏碑,笔蕴古拙、朴厚,大有气象。 老先生膝下两儿一女。女儿在当地一所小学当校长。二儿子早年考入复旦大学,学建筑设计,毕业后留在南京建筑设计院。后跳槽到碧桂园地产公司,做到副总的位置。石子谦是大儿子。 石子谦教书最简单。 作业留得少,批评学生少,课后辅导少。功夫全用在了课堂上。这点跟李军正好相反。论成绩,李军比不过石子谦。不是比不过,是没法比。 辛怀玉刚认识石子谦的时候,石子谦正给一个铁路上的副处级干部补数学。这个副处级干部年轻,想进修研究生,将来好提拔。数学基础差,就找到了石子谦。石子谦不过是本科生,但辅导了两个月,居然让那个副处级干部考试过关了。 石子谦解题不要说在南海中学,整个东河区没有能比得过他的。思路简洁,清晰。速度快。一题多解。思维开阔。有一次,就是后来到了市教研室的数学老师罗平德,拿了五道数学难题,叫几个数学老师解,有的能解出一道,最多的解出两道。石子谦不仅全解了出来,还一题多解。其中两道题罗平德看不懂,问石子谦,石子谦给讲解了,还是没明白。 有人因此叫石子谦“神算子”。 辛怀玉不以为然,说:“净瞎说。神算子是指打卦算命,跟石老师有半毛钱关系?” 有人反驳:“打卦算命靠什么?靠精通《易经》,靠推演。咋不能说是神算子?” 辛怀玉一想也对。过去的神算子,除了行走江湖,靠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不作数外,还真有像诸葛亮这种精通易理,善观天象,推演运势之人。 石子谦神算,除了有数学天赋外,独特的数学思维起了很大作用。据石子谦的谈话,辛怀玉发现石子谦学数学学到根上了。 啥是根呢? 每个学科有每个学科的逻辑体系,这个逻辑体系就藏在学科发展史里。石子谦精通数学发展史,任何一个细微的知识点都能放在体系中,而不是孤零零散乱在外面的。体系中本身又蕴含着数学思维。这个数学思维已经不是解题思路了,已经具有了科学哲学的意味了。 石子谦没有专门学过科学哲学,但因为对数学史的爱好,思想里已经有了科学哲学的思想。所以,解题对于石子谦来说算是末技。 可以说,石子谦是一个懂数学的数学老师。 辛怀玉这句话曾经引起很大的误解。许多数学老师不服气,说你辛怀玉啥意思?难道我们就不懂数学?我们不懂数学教啥数学呢? 辛怀玉本来应该收敛。 但辛怀玉又把这个思想扩大到了所有学科。说做老师要做一个懂自己所教学科的老师。 这句话往小了说是一种学术精神,往大了说简直的狂傲自大,目中无人。 赵建国曾私下劝过辛怀玉。 赵建国说:“你这人,哪儿也好,就这性子不好。” 辛怀玉还挺幽默,说:“性子不好倒全完蛋了,哪里还有哪儿也好的存在?” 赵建国一想也对,性子这东西最扶命,也最致命。赵建国就笑了。边笑边摇头。说:“你算是没救了。” 辛怀玉说:“改了性,要了命。我就这德性,自己明知道说出来得罪人,还要说。” 辛怀玉性情趋向真理,说话世故少,他是看出来老师学科素养成问题,担心这会从根上动摇教学质量才这么说的。 可谁能理解他呢? 做教导主任的赵建国能理解,却不太赞同他的说法。主要是因为这些话说出来伤人。 辛怀玉从石子谦身上看到了某种特质,这让他很是兴奋。 辛怀玉曾公开表示:做师当像石子谦。 赵建国说:“你得把话说清楚。” 辛怀玉说:“起码要有石子谦的专业功底,学识涵养,教书才能如鱼在水,自由自在。” 赵建国欣然道:“这话我爱听。” “还有石子谦淡泊名利,性情恬淡,安静好思。” “这个好像就过了。” 赵建国不以为然。 “慢慢你就知道石子谦是个啥样的人了。” 辛怀玉坚定的说。 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辛怀玉看人的眼光。 李祺2000年来南海中学当校长,几次想要重用石子谦,石子谦没有一次答应过。到了2008年李祺调任街里的重点中学当校长,再次提出要带石子谦走,并且说你去了,一个学校的教学就都是你的了。言外之意是让石子谦到重点中学当教导主任。当时一所重点中学的教导主任是非常厉害的。转学生,分班,就这两项,几年下来就是一套楼房。石子谦竟然一口回绝了。 第十二章(7) 辛怀玉开始老老实实的提着凳子听石子谦的课。 听课之前辛怀玉向石子谦请教了教学方面,尤其是课堂教学方面的问题。 石子谦说:“我也没有专门研究过。不像你,喜欢搞研究。我就是一个教书匠,没有理论。” 辛怀玉说:“石老师谦虚了。” 辛怀玉提出想连续听石子谦一段时间的课。石子谦说想听就听呗,但愿能帮到你。 几节课下来,辛怀玉有所领悟。 石子谦上课表现得很随意。 开始辛怀玉觉得是个问题,上课嘛,咋能那么随意呢,一个教案本,一本教材,往讲台上一扔,就开讲了。从始至终没有打开过教材和教案。用到的时候对学生说,打开多少页,看第几题,注意第二个步骤。诸如此类。倒了后来,辛怀玉才意识到,石子谦表现随意的背后是对教材的熟悉,对知识的熟悉,纯然是一份自信。 老师对知识的自信,氤氲在课堂中,形成了自信的气场,学生也跟着自信起来。畏难的情绪消弭于无形,形成了良性的课堂学校氛围。 这就是老师的魅力。 对学科知识贯通后的自信产生的知识魅力和智慧魅力。 辛怀玉还发现,因为对知识的贯通,熟稔,对数学思维的深刻理解,石子谦的数学课简洁清晰,从不滋蔓。 石子谦讲概念三言两语,讲完了,转身在黑板上写下题目,下面用波浪线画出重点,然后一道题就写在旁边。让学生自己做。 辛怀玉注意到,石子谦写出的这道题真是太精妙了。完全涵盖了所学的概念。 把概念理论直接应用在习题训练中,不拖沓,不庞杂。 等学生做完了,石子谦看大部分学生已经掌握了概念,还是这道题,开始汇总各种解法。大多数时候学生只能有一两种解法。这时石子谦就要求学生再找出另一种解法。 寻找另一种解法时可以单独完成,可以两个或三个讨论。 遇上学生实在找不出新解法时,石子谦就会在题干上画波浪线,聪明的学生一看石子谦画出的关键词,很快就能想到新解法。 辛怀玉奇怪石子谦选的每道题都有至少三种解法。而且每种解法背后揭示的概念内涵各有不同。三种解法全部出来时,新的数学概念所涵盖的内涵和外延基本上就全出来了。 辛怀玉问石子谦咋选题呢? 石子谦笑了笑说:“做得题多,好题自然就出来了。遇上没有合适的题时就自己编一道。” 石子谦说得轻松,辛怀玉听来却不轻松。 辛怀玉想到一句话:功夫在诗外。 概念题训练完成后,石子谦通常会再出两道题,既是对概念的应用,也的对概念的拓展。 一节课就三道题。 学生学得兴趣盎然,积极性都很高。 辛怀玉仔细观察后发现,虽是三道题,学生学起来并不轻松。都是有分量的题,内含的东西多,思维要求高。学生闲不下来。 学生闲不下来,这应该就是好课堂吧。 不是说学生瞎忙乱,是不让学生的思维闲下来。 没有时间让你优哉游哉,你得全力以赴思考问题,思维得到了有效训练。 辛怀玉是学文的,数学底子一般,有些题一出来自己都觉得难。初三的学生想必会吃力。不曾想,石子谦很会搭梯子。学生就觉不出有多难了。 课后作业照样是三道题。 唯一不同于其他老师的要求是每题两解以上。学生做题,说是做三道题,其实已经是六道题以上了。这种作业,大约只有石子谦这种下足了功夫的老师才能布置得出来。 课后交流时,石子谦说一直就这么教的,感觉还行吧。 辛怀玉说何止是行啊,简直是太先进了。 石子谦说这有啥先进的,我的高中老师就是这么教的。 辛怀玉就缠着石子谦给他讲他们高中数学老师的事。 石子谦说不仅是数学老师,物理老师也是这么讲课。 辛怀玉说你真是幸运,太羡慕你了。 石子谦就给辛怀玉讲了他上高中时的数学老师和物理老师是如何讲课的。 石子谦高中数学老师姓田,年近50,瘦瘦高高,脸上几乎没有多少肉,颧骨以下突然塌陷下去,更显得颧骨高突。脸色蜡黄,像个病人,但眼睛里闪烁出来的却是精神和睿智。因为个子高,长年形成弯腰低头的习惯,老来腰真的就躬了。头略微往前伸,像个站起来的骆驼似的。 田老师上课手里是空的,既不拿教案,也不拿课本。说空也不全对,田老师爱抽烟,到了烟不离手,手不离嘴的程度。那时候学校里对教师课堂行为举止还没有严格要求,有穿拖鞋上课的,有穿短裤上课的。女教师有穿吊带裙进课堂的,男教师课堂抽烟的很多。还有喝醉了酒进课堂的。 教师课堂行为规范到2000年后才真正严格起来。 田老师每次进课堂之前先在外面猛吸几口,把烟屁股吸到过滤嘴的地方,这才呼的把嘴里的烟全吐出来。用大拇指和食指掐住过滤嘴,使劲一掐一捻,前面带着火光的烟头就掉在了地上,然后把过滤嘴往花池里一扔,就大步进了课堂。吐出的烟还在他的脸上缭绕着。田老师的脸就像从云雾里伸出来似的。 讲课的间隙,田老师烟瘾上来了,两根指头往靠近胸口的放烟口袋里一伸,麻溜的往出一抽,食指和中指间就多了一根烟。像变魔术似的,火柴在裤腿上一蹭,烟就着了。 田老师除了爱抽烟,没有别的毛病。 田老师的课讲得真好。就算数学学得不好的学生也爱上田老师的课。一来田老师从来不骂学生,二来田老师很少布置作业。关键是田老师讲课没有废话,简单明了,关键地方点几句。学生最怕啰里啰嗦念叨半天也说不清楚最后把自己也绕进去的老师。 石子谦说田老师讲课最有特点。 田老师手上空的,全在肚子里呢。 石子谦说他上高中数学学得最轻松,跟上田老师学数学,悟出了许多东西。 田老师最牛逼的是把高考吃透了。 石子谦说,他们田老师肚子里装着500道题。田老师说,你们把这500道题弄懂了,弄通了,吃透了,高考数学就没问题了。 没问题了。 你想,哪个老师敢吹这样的牛? 从高一开始,田老师手里就空着,粉笔是讲台上现成的。田老师走到讲台中间,顺手从粉笔盒里抽出一根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上题目,然后让学生把书打开,开始讲概念,讲完概念做练习。一道题上去,概念练到了,再练思路,练应用。都练完了,黑板上又是两道题。布置三道作业题。完事。 等到了高三时,我们手里就剩下500道题了。 石子谦自豪的说。 别小看了这500道题。 那可是凝聚着田老师全部的智慧在里面。 田老师课堂上潇洒,课后可不轻松。 每年研究高考,是那种熬血式的下功夫。从高考中找各种规律,找到了再找题。说田老师500道题打天下,可这500道题不是死的,固定不变的。每年都在变。根据每年高考的变化编写出新题。但有200道不变,一用用了几十年。用田老师的话说,高考再怎么变,万变不离其宗,正所谓“千举万变,其道一也。” 为啥是500道?不是600道?不是400道? 田老师说:“老子《道德经》5000言,我高考题500道。算起来已经够多的了。不能再多了。少了也不行。少了5,离老子就远了。” 正如老子所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田老师的500道题,题题多解,最少三解。三解下来,万变之数学已成。 所以田老师敢吹牛,说500道题弄懂了,弄通了,吃透了,高考数学就没问题了。 石子谦说:田老师的数学真是厉害,年年出好成绩。 辛怀玉这才知道石子谦讲概念一道题,练概念两道题,作业三道题的渊源。 辛怀玉笑着逗石子谦:“你算把你老师的精髓都学到了。这么说中考数学你也弄了500道题?” 石子谦说:“我没有老师的本事。连300道也没弄出来。” 辛怀玉严肃了严肃,说:“在我看来你已经超越了老师。” 石子谦莫名的看着辛怀玉,似在问:这话从何说起? 辛怀玉说:“听你讲,田老师专攻高考。这叫知彼。虽有哲学的高度,但毕竟技巧性较强,还没有达于道的境界。你在这个基础上深研数学史,从中智慧了数学哲学,已经接近道了。” 石子谦恍然领悟,说:“你说得有点道理。但千万不能说我超越了老师。田老师是我这一生中最敬佩的老师之一,我可不敢妄自菲薄,说超越老师的话。” 辛怀玉不客气道:“未必非说超越,但超越就是超越。你仔细想想,田老师达到的境界你能不能达到?你的境界田老师能不能达到?” 石子谦没有说话。 辛怀玉总结说:“为师,从教书匠到教育家,先要达到田老师的境地。田老师算接近教育家的程度了。但没有达于道的境界,是因为田老师过于重具象,所以虽是到了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的境地,毕竟没有上升到通透,没有到悟道的境界。你学老师重具象,又喜数学史,假以时日,定会超过老师。成为真正的教育家。” 石子谦反驳道:“你这话貌似有道理,但你没有接触过田老师,我又说不清楚。其实田老师引老子言,定500题,已经有了很浓的哲学意味了。” “有哲学意味不等于悟道,更不等于近道。”辛怀玉坦诚道。“老师教学生只是一种说法。其实老师首先要教自己。就学科而言,不仅要教自己达到通融学科知识形成体系,更要理解自己所教学科,从科学哲学的层面上通透学科。这样才敢说我能做这一科的老师了。” 石子谦笑了:“你搞得太玄了。” 辛怀玉说:“听起来是有点玄,其实做起来还是很具体的。无非是说教师学科修养的问题。经常听领导说要给学生一滴水,教师要有一桶水。我觉得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知识积淀固然重要,知识理解才更重要。升华到哲学层面,追求自在之道就能称家了。我们教书,虽不敢说一定成家,怎么也得近家吧。” “也是。” 石子谦很少与人争论,这时见辛怀玉谈到深处,老老实实说了个“也是”,其实是不想再争论下去。 辛怀玉知道石子谦性格,当然不会计较。 石子谦高中物理老师姓何。四十上下,个子不高,人很精明。说话语速快,像是赶着要干啥去似的。 据石子谦讲,何老师最擅长的是通过实验讲解概念和过程。此外,在黑板上画图也是何老师一大特点。何老师还有一个特点,喜欢给学生讲学物理的方法。 这么说,何老师是个方法论者。 何老师常说:物理学是研究物质运动最一般规律和物质基本结构的学科。 这句话太常识,以至于很多老师都忽略掉了。 何老师却紧紧抓住不放。时不时在学生中强调。 何老师是乌盟人,说话方言味很重,调子就有点搞笑。物理学不念wùlǐxué,而是念成wōlǐxuě,学生每次听到何老师说物理学,就跟着学:窝里学、无力学。 何老师也不恼。 有时还要调侃几句:窝里学还是可以的。无力学咋啦?中午没吃饭?要饿死啦? 关于怎样学习物理学?何老师最常引用的就是著名物理学爱因斯坦的话:“发展独立思考和独立判断的一般能力,应当始终放在首位,而不应当把专业知识放在首位。如果一个人掌握了他的学科的基础理论,并且学会了独立思考和工作,他必定会找到自己的道路,而且比起那种主要以获得细节知识为其培训内容的人来,他一定会更好地适应进步和变化。” 何老师经常告诫学生:一定要从整体上逻辑地,协调地学习物理学,了解物理学中各个分支之间的相互联系。不能学力学是力学,学热学是热学,世界是统一的,物质是统一的。 再复杂抽象不可见的规律经过何老师的粉笔,都能清晰明了的呈现在黑板上。 再复杂的物理现象何老师都能通过实验直观的呈现给学生。 学生的想象力在何老师的引导下能逻辑的展开。 这就是何老师的本事。 石子谦说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的特点。但把知识讲到清楚明了到学生喜爱的程度,只有田老师和何老师。 第十二章(8) 辛怀玉后来把从石子谦那里获得的思想启示全部跟赵建国作了交流。 辛怀玉说:“一直以为我探讨的课堂教学改革是个新东西,没想到早就在那些老老师的教学实践中了。只不过他们没有上升到自觉的层面。” “无论如何,这些老师都是做学问的知识分子。老师嘛,整体上不能称为知识分子,只有像田老师、何老师这些做学问的老师才能探得上知识分子,才是真正的老师。” 辛怀玉最后补充道。 随后辛怀玉又提到自己的两个老师。 辛怀玉说:“石子谦讲他们的老师倒让我想起我上高中时的两个老师。一个是政治老师,一个是语文老师。我的政治老师讲哲学有一套严密的逻辑,从物质和意识这两个概念出发,推演出完整的辩证唯物主义哲学体系,讲经济学,抓住商品这个概念就完成了经济学体系的推演。我跟着老师学政治,不仅学会了知识,更重要的是学会了思维。语文老师大处着眼,小处着手。把语文概括为听说读写四个字。我当初还很不以为然,心想,这还用你说?结果学到后来才知道,老师哪里是那么简单的四个字,他是抓住了语文教学的根本呀。这点倒是很像石子谦说的何老师。” “是啊!”赵建国感叹道。“论起来,上一代老师当中,很多都是秉承中国传统文化的知识分子,无论是对学问的追求,还是个人修养,确实是我们这一代人所不及的呀。” “我倒是想到另一个问题。”辛怀玉沉思道。“这些人书教得好。究其原因,教师个人素养还是起了关键作用。正如赵主任所说,上一代教师大多秉承了中国传统,注重学问,注重修养。更重要的是他们懂得教书。不单是有教无类的问题,他们是自觉的实现了让学生自我学习、自我思考、自我成长啊。” “是啊。”赵建国深有感触的说,“所以你说的新课堂跟过去的东西并不是完全割裂的,好多新东西本身就蕴含在旧方法里面。我们研究新东西,找突破,千万别把过去的好东西忽略掉。” “过去我没有意识到,这些日子跟着石老师学习我才开始体会到。”辛怀玉真诚道。“比如我,一心想改变课堂教学,拿了一堆新名词,却忘了课堂不管是讲堂还是学堂,毕竟离不开教师。教师的智慧是决定课堂成败的关键。我个人修养不足,在课堂中就出现了捉襟见肘的局面了。” 赵建国欣慰的看着辛怀玉,语重心长的说:“是啊。辛老师想的很深。课堂教学改革确实不是用几个新名词就能堆砌起来的。需要更全面、更深入的研究和长期实践才能完成。” 辛怀玉见赵建国说完了还在沉思,就静静的等着,没有打断赵建国的思考。 “现在社会上突然冒出那么多教育改革家。我也关注过,激动过。可看来看去,哗众取宠的成分居多,沉下心来思考和实践的少。教育要不得浮躁。学问要不得浮躁。做人更要不得浮躁。” “谢谢赵主任提醒。”辛怀玉说,“我这个人没别的本事。做了教师,做了教育,就想着做一辈子教师,做一辈子教育。这辈子能把这件事做好已经很不容易了。赵主任提醒得是,前一阵子我确实有些浮躁了。今后会注意的。” “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赵建国态度诚恳的夸赞道。 “哪里呀!”辛怀玉露出了天真的笑,笑里带着些腼腆。“今后还要赵主任时时警醒呢。“ 赵建国不喜欢听这些话,转了话题:“没想到让你去听石子谦的课还真是弄对了。” 辛怀玉感激的说:“真该好好谢谢赵主任和石老师。不然我还困在死胡同里呢。” “好好干吧!”赵建国欣喜道。“我支持你。” 辛怀玉看到赵建国脸上流露出来的兴奋,自己也抑制不住兴奋,脸都红了,觉得坐都坐不住,好像身体里有股力量不断在涌动。 “谢谢赵主任。” “谢什么?”赵建国说,“要谢也是我谢你呢。我不敢代表学校,更不敢代表中国教育,但我能代表我个人谢谢你对教育做出的努力。” “赵主任言重了。”辛怀玉羞红了脸。“我只是做了一个老师该做的。而且还很不成熟。” “哎——可不能这么说。”赵建国鼓励道。“只要方向对了,你就放开干。总有成功的一天。” 辛怀玉受到鼓励,从此更加钻研。 在赵建国的全力支持下,辛怀玉开始着手研究《变“讲堂“为“学堂”的课堂教学改革》课题。其中《课堂教学改革的关键在教师职业素养》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已初步完成。 然而,事情并不总如人意。 1990年夏,临近期末。 一个炎热的下午,办公室里只有辛怀玉和魏静。 “我下个学期就要调走了。” 魏静平静的说。 “为啥?” 辛怀玉吃了一惊。 事先一点也不知道,咋说调走就调走了呢? “待腻了。”见四下无人,魏静小声道。“你若有办法,也早点想办法调走吧!这学校没法待了。” “为啥?不是挺好的吗?” “只有你这种人不长心眼儿,才认为好呢?你给我说说哪里好?学校小,学生少,业务得不到提高不说,职称职称评不上,待遇待遇没有。将来孩子上学都是问题。” “这些我还真没想过。” “要不说你傻呢。”魏静笑了笑说,“这都是跟你切身利益有关的事你不考虑,你考虑啥呢?” “我现在忙着弄课堂改革呢。” “快别跟我说什么课堂改革了。”魏静不无担忧的说,“将来让不让你带课都是问题,还闹什么课堂改革。” “怎么……”辛怀玉听了,心噗通一下,脸上镇定,“不让我带课了?这怎么可能?”说着淡淡的笑了。 “你还有心思笑。”魏静说,“让不让带我不知道,但这消息也不是空穴来风。我听说吴天硕下学期要用李军当年级组长。李军第一个要求就是换掉你。” 辛怀玉听到李军,心就塌了。别的他未必相信,但李军当组长,把他从组里撵出去几乎是情理中的事。 辛怀玉随即想到另一件事。 “你组长当得好好的,咋说换就换了?” 魏静长叹一声道:“不要说组长了,就是当了主任,说今天免你绝不会拖到明天。别看外面说老师如何是专业人才,如何受人尊重。其实算啥呀?在领导眼里啥也不是。你干得再多,再好,领导看着不顺眼,你就没好日子过。” 辛怀玉忽然醒悟:“这么说你调走是因为……” 魏静懊恼的说:“不然这么大岁数了谁还愿意动啊。” 辛怀玉心里不平起来,语气里就带上了气:“魏老师,这到底咋回事?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 魏静心里酸,嘴上就流了出来:“还能咋回事?人家看上了李军,就嫌弃我这老太婆了呗。” 辛怀玉笑了,说:“谁说魏老师老了?这么年轻漂亮。” “不许跟大姐起哄。”魏静竟然红了脸,随即恢复了雅静,“不想让待就不待了。你姐夫也这意思,正好到街里学校离家近。累是累点,心里舒服。” 辛怀玉听了,竟有些不舍。 这两年来,魏静确实像个大姐般呵护着他,不然不知道要受多少委屈呢。魏静做事稳当,工作认真,谁曾想会是这样的结局。想来让人心寒。 “换个环境也挺好。以魏老师的能力,在哪儿都受欢迎。” “唉!”魏静叹了口气,也不看辛怀玉,像自语似的说道,“我劝你还是早点想办法,能调离就调离吧。免得到时候让人家停了课,年纪轻轻的,那可就全荒了。” 这话让辛怀玉愁上了。 “我去哪里找人呢?家里全是村里人,城里没一个认识的。” “你这人就是死板。你看人家张旻,从巴盟山沟里出来的,愣是跟区里领导挂上钩,听说下学期要到区里上班了。有这事吗?” 辛怀玉点点头。 “市里区里净你们固阳人,没有直接关系,间接关系肯定不少。谁还没个三亲六故的。只要你往这方面用心,总不至于连张旻都不如吧。” 魏静这么一说,倒提醒了辛怀玉,他忽然想起财政局有个陈科长就是他们乡的。虽不是亲戚,套起来,父辈并不生分。过年的时候陈科长回老家,不知咋回事,遇上了辛怀玉的父亲,竟还知道辛怀玉在南海中学当老师,临别时跟辛怀玉父亲说,这乡里乡亲的,山不亲水亲,水不亲人还亲呢。怀玉在区里有甚事让他直接去找我。大事不一定能办,小事没问题。 辛怀玉的父亲回到家就把这事跟辛怀玉说了。辛怀玉说我一个当老师的,能有啥事。辛怀玉父亲说不管咋说算有个靠,总比你孤身一人强吧。 过后辛怀玉也没当回事。回来半年了,不要说上门拜访,连想也没想起来。现在觉得有事了,才想起来,辛怀玉心里就有些不舒服,觉得这么做自己下作不说,对陈科长也太轻看了。 “我还是在这儿当老师吧。”辛怀玉自我慰藉的说,“就算李军不见待我,还有赵主任呢。再说了吴天硕真就那么听李军的?” “说你愣一点不假。”魏静轻笑道,“赵主任算什么呀?吴天硕就算不听李军的,你不知道他讨厌你?我就奇怪了,你是咋得罪下那么多人的?”说到这儿,魏静笑了,好像真是不可思议。“你看你得罪的人。杜朋义、陆天福、吴天硕。对了,还有李军。你可真有本事。” 一番话说得辛怀玉脊背冒出了冷汗。 “我……” “行了,逗你呢。”魏静宽容的说,“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我只是替你可惜。在这样的环境里,你这种人生存难呢。” 辛怀玉无奈的摇摇头。 “你知道学校里那帮老女人们咋议论你吗?” “为哪能知道。我连跟他们说话都很少。” “你不惦记人家,人家可都惦记着你呢。” “他们惦记我干嘛?” “他们不是特意惦记你。他们是谁话头多惦记谁。要不那么长的舌头往哪儿放呢?” 辛怀玉不吱声了。 “你自己也不注意,跑图书馆张老师家吃个啥饭?前脚吃完了,后脚让人家说你。” “说我啥了?” “说怪不得人们说你借家访名义跑学生家蹭饭,看看那个吃相,谁叫谁到,随叫随到,跟没见过吃的似的。到底是农村人。” 辛怀玉想起总共去张老师家吃过两次饭,每次都是张老师强说让他去,而且同去的还有张永刚,怎么偏偏把自己编排成个要饭的似的? “她咋能那么说我呢?”辛怀玉恼道,“是她拉我去的,又不是我要去。再说同去的三四个人,她谁也不说,偏说我?啥意思?” “这些话你只能问她去了。”魏静犹豫了犹豫,终于说,“学校里除了跟吴天硕的一帮外,这些老女人也轻看不得。教书的本事没有,抱团取暖真是了不得。想糟贱谁,总跑不了。那年搞校长竞聘,就有这帮老女人在里面兴风作浪。” “魏老师你说我又没惹他们,再说我这无名之人本不入他们法眼,他们凭啥要在背后编排我呢?” 辛怀玉苦恼道。 “这个你自己悟去吧!”魏静淡然道。“我只是给你提个醒。” “可这些话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呀。” “你要是这样跟别人说话,总把人得罪了。我好心告诉你,你反过来责备我。还不如我不说呢。” 辛怀玉急红了脸。 “魏老师我不是责备你。” “我知道。”魏静笑着说,“要是不了解你我也不跟你说这些。说实话,我也是因为要调走了才跟你说,否则,传出去,让别人知道了,我还咋在这里待呢?” 见辛怀玉不吱声,魏静又说道:“这帮人最爱干落井下石、锦上添花的事。就算你不理他们,他们也会像苍蝇一样,盯着你。你最好还是多个心眼儿。” “我知道了。” 魏静这番话把辛怀玉说得像个瘪下去的皮囊,再没有精神。 “看你垂头丧气的样子,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好像炸弹还没落在你身上呢。” 一句话说得辛怀玉也笑了。 “谢谢魏老师提醒。” “谢什么谢,我也是看你这两年从来不给我出难题,还帮了我不少忙的份上才说给你的。” “我能帮你啥忙,反倒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唉——不说这些客套话了。”魏静见窗户外面李军往办公室走,收了话。“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说完低下头,办起公来。 第十二章(9) 学校在开放假前的行政会。 人事安排和校办工厂是这次行政会的主要议题。 吴天硕坐在正面的沙发正中,马向前坐在吴天硕的右手,陆天福坐在吴天硕的左手。两侧的沙发上分别坐着石宝亮、郭怀仁、霍希、郝振国、赵建国、王向阳。霍希是学校工会主席,因为很少参加学校活动,人们几乎把他给忘了。此外是三个年级组长,初二的年级组长已换成了李军。 吴天硕前面的茶几上放着杯热茶,刚沏好的茶,杯口上升起袅袅香雾,竟让人想起“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吴天硕先端起茶杯,吹了吹飘浮在上面的茶叶,抿着嘴喝了一小口,仿佛沉醉在了茶香里。 “马上就要放假了。今天的行政会讨论一下下学期的人事安排。还有校办工厂的事。” 吴天硕开门见山,公布了会议主题。 刚才还玩笑的众人刹是严肃了。 会场也沉入了沉寂。 吴天硕干笑了几声,继续道:“先说一件事,初二年级组长魏静老师下学期就要调走了,我跟马书记商量了一下,决定由李军担任初二年级的年级组长。” 说完扫视了一下众人。见众人面无表情,既看不出赞成,也看不出反对。这才继续说道: “李军虽然来学校才两年,但工作积极,态度端正,可以说是兢兢业业的工作了两年,成绩也相当不错,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这次魏静调走后,初二年级需要提一个组长。我和马书记衡量来衡量去,觉得李军最合适。你们觉得怎么样?” 一阵沉默过后,陆天福慢悠悠的说道:“李军他们那批人来的多,总的来说表现都不错,我观察了一下,李军最突出。除了工作认真外,关键是有思想,有方法。我认为吴校长和马书记的考虑是对的。学校嘛,总要树正气,让那些有正气的年轻人早早担起担子,也有利于年轻人的发展嘛。” 陆天福说完,呵呵笑。轻松柔和的笑声里充满了慈爱与信任。眼睛看着李军,看完了,才转眼扫视了一圈众人,最后落在了对面的墙上。落在对面墙上时目光里已经是空无一物,神思不知道去了哪里。 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字,写的是:厚德载物。 陆天福说完后就没人说话了。 “老石,你来说说。” 吴天硕对着石宝亮说。 “我没意见。”石宝亮慢腾腾的说道。说完身子斜了斜,调整到舒服的姿势后才又继续道:“李军是个好老师。” 再问别人,就都不说话了。 “李军,第一次参加行政会,你说两句。” 吴天硕只得说。 “首先感谢各位领导对我的信任。”李军欠了欠身子,这一欠,身子就坐正了,端端正正的,样子有些拘谨,像个小学生似的,眼睛不往上看,往下看。“我会努力做好年级组工作,不辜负各位领导的信任。” “好了。”吴天硕说,“张旻要借调到区里工作。本来不想放,区里打来电话,不放是不行了。放就放吧。从语文老师里找一个,顶张旻的课。你们看谁合适?” 张旻跟辛怀玉一个办公室,原来带初二,下学期应该升到初三。 “赵主任,你提一下,最好找个有影响、成绩突出的,涉及到毕业和中考。这是大事。” “我看让孙澄邈上吧。”赵建国小心说道。“孙澄邈课讲得不错,跟学生关系好,在家长中认可度比较高。” “孙澄邈该下初一了吧?”吴天硕问道。 “是的。”赵建国说,“今年中考成绩刚刚下来,我看了一下,虽还没拿到全市的统计数据,比照去年,应该是不错的。再说了,您不是提倡让年轻人多锻炼锻炼嘛。我看孙澄邈底子不错,再让在初三历练上一年,成熟的就快了。” “对了,初三还得再找个语文老师。” 吴天硕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不是够了吗?还找什么?” 赵建国听了吴天硕的话吃惊不小,他第一反应就想到了吴天硕要换辛怀玉了。但他还是故作镇定的问。 “辛怀玉就别上初三了。” 吴天硕断然道。 语气里竟有些生气。 “为啥?” “辛怀玉另有安排。” “吴校长打算让辛怀玉干啥?”赵建国执著起来。 “这个一会儿再说。” “是补孙澄邈的缺到初一?” “初一涉及到招生的问题,得配一个在家长中有好口碑的老师,你觉得辛怀玉能胜任吗?” 吴天硕显然生气了。 “我没听到辛怀玉在家长中有什么不好的口碑。” 赵建国坚持道。 “你是没听到还是假装听不到?” 赵建国不吱声了。 “我听说你支持辛怀玉搞什么课堂改革。改革当然是对的,但怎么改是个大问题,必须先弄清楚了才能改。冒然就动课堂,搞改革,你就不怕出问题?” “改革难免会出现些问题,这很正常。再说,实践就需要探索,不是有句话叫摸着石头过河嘛。任何新生事物总得有人探索才能行。全看我们怎么看待了。” 说到后来赵建国已经带气了,语气自然有些硬。 这种语气惹恼了吴天硕。 “我们怎么看待?我们怎么看待重要吗?重要的是成绩。你闹来闹去,把成绩闹下去了,你负得起责吗?” “什么叫闹?谁说把成绩闹下去了?这不还没考了嘛。” “算了。”马向前出面劝阻道,“这个事情就不要讨论了。吴校长想安排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教师上初三是有他的考虑的。你已经提出让孙澄邈上初三了,再安排辛怀玉上,两个年轻教师怕是扛不住呀。” 赵建国低下头不说话了。他低着头,但谁都看得出还在生气,不,应该是气恼。 “李军,你说说。”吴天硕盯了赵建国一眼,端起了茶杯。此时茶杯里的水已经凉了,再没有袅袅的水雾升起。端起茶杯,看了一眼,恼的又放下了,看也不看李军就抛出这么一句。 “我……我觉得……” 李军嗫喏了半天没憋出一句完整的话。 “有啥说啥。”吴天硕不耐烦道。 “我……我觉得……赵主任说得对……” 这话一出口,吴天硕瞪大了眼睛,盯着李军。赵建国也出乎意料,由不得面带喜色看李军。其他人虽然目光都在李军身上,神态却不一,有淡然的,有兴趣的,有虽在戏外,看得出期待的。 李军看上去还是紧张,话却清晰。 “辛怀玉确实在课堂上动了些脑筋,下了些功夫。像赵主任说的,改革,必然要面对新问题,这是正常的。” 说完了,停顿下来,抬起头,看了一圈。这一圈看的,表面慌张,眼睛里却镇定。先看赵建国。见赵建国欣慰的朝他点头,他也心意相通的点了点头,还给了赵建国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再看吴天硕。见吴天硕恼着个脸,并没有看他。而是专心看着杯里的茶叶。杯里的茶叶早已被泡得舒展开来,此刻死气沉沉的浮在水里。 “但是毕竟要上初三了。初三是毕业年级。要毕业成绩,要中考成绩。这些都关系到学校的发展,关系到学生的前途。我不是说辛老师带不出好成绩,但谁敢拿初三赌呀?” 李军说话故意放慢语速,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吴天硕听着听着,脸和缓了,露出了喜色。眼睛也抬起了,看着李军。等李军说完了,舒了口气,大声道: “我看李军说的有道理。” 说完扭头看着马向前,似乎是在征求马向前的意见。 马向前点点头。 “这事就这么定了。赵主任,回头你看谁上初三合适,尽快做出安排。让老师们提前有个准备。” 赵建国无奈的点点头。 抬眼间,瞥见李军正在独自窃喜。 赵建国这才相信了人们对李军的评价。心想,这个李军,年纪轻轻,心思竟如此歹毒。 “郝主任回头跟赵主任和王主任碰碰头,把人事安排的事定下来。” 吴天硕朝着郝振国说。郝振国正靠在沙发背上闭目养神,听到后睁开眼,说:“行。”说完换了个姿势,又闭上了眼睛。 “别闭眼睛了。”吴天硕玩笑道,“下面要讨论校办工厂的事了。把记录记好了。省了将来有人说三道四。” 郝振国打起精神,坐了起来。顺手把会议记录本打开了。原来,前面关于人事安排的事一点也没记。 吴天硕说:“先把人事安排的决定记下来。” 郝振国说:“辛怀玉的事还没定好呢。定好了一并记。” 吴天硕说:“先把定好的记下来。” 郝振国就在会议记录上记下了李军担任初三年级年级组长、孙澄邈初一年级语文课。 郝振国记录完了,把会议记录本递给吴天硕看。吴天硕扫了一眼,又递回了郝振国。 “下面我说一下校办工厂的事。” 吴天硕表情严肃,郑重其事的说道。 “你们知道,现在学校的日子不好过。经费紧张,老师们基本上没有啥福利。这些问题亟须解决。为此,我想,还是得挣点钱。没钱难办事啊。” “现在政策鼓励学校勤工俭学。咱们学校这几年生源减少,腾出不少教室。正好能用来办工厂,搞养殖,也算是勤工俭学吧。” “你们可能不知道,上面是根据学生数给拨教育经费,人头不足,经费就少。真是捉襟见肘啊。” “逢年过节老师们都指望着有点福利,可咱们学校两年了,啥也发不出来。没钱呀!” “正好过去一个朋友,现在在科委负责呢。上次遇到一起,说起来,朋友特热情,说科委在这方面有专项资金。每年必须得花出去。你们要是搞勤工俭学,科委可以资助一些。我一听,感情这好啊。有了科委这笔资金,咱们的校办工厂就能启动了。” “我回来就跟老郭和老马说了。老郭和老马都认为可行。这就坚定了我的信心,要是我一个人,还不敢拿这主意呢。” 吴天硕说到这儿,停顿下来了,端起杯子,发现茶早就凉了,就又放下了。李军见了,早站了起来,过去把冷茶倒掉,重又给添上热水。恭敬的放在吴天硕面前,退了两步,才转身回到自己坐的地方。吴天硕满意的重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杯子,身子往后一靠,靠实了,仰着脸看了看仰层,才看着郭怀仁说: “老郭,你把商量的意思跟大伙说说。征求一下大伙的意见。” 总务主任郭怀仁早就做好了准备,吴天硕这么一说,郭怀仁就开始介绍了。 “吴校长的意思是想办个养鸡厂和印刷厂。养鸡厂是因为咱们学校挨着饲料公司,熟人多,关系广,饲料好弄。将来下了鸡蛋也好买。正好今年腾出一栋教室,可以作养鸡厂。一栋教室六间房,够养3000只鸡,到时候老师们就不愁吃鸡蛋了。” 郭怀仁说完呵呵笑。 “谁来负责养鸡厂?” 石宝亮笑呵呵的问道。那笑里的意思显然含着戏谑。 “吴校长问过尹老师了,尹老师挺愿意养鸡。他们家养了100多只鸡,不够养。再说这是学校工作安排。” “别养着养着把学校的鸡厂当成他们家的鸡厂。” 郝振国笑着调侃道。 “就是。” 有人应和。 “你能想到的事吴校长早想到了。”郭怀仁一副忠厚相,笑眯眯的说,“吴校长跟尹老师谈的时候就谈到他家养鸡的事。尹老师高风亮节,说他家的鸡不养了,并进学校里。学校看着给就行了。” 吴天硕这时插话了:“也不能亏了尹老师。我让他算一算,一共值多少钱,算学生买了。” “就尹老师一个人也不够啊。” “学校准备派辛怀玉去鸡场。” 这话一出,赵建国第一个站了起来。 “啥?让辛怀玉去鸡场养鸡?” 赵建国脸上因为吃惊和气愤憋得发紫。说话一点也没客气,冲着吴天硕就去了。 “咋了?尹老师能为学校养鸡,他辛怀玉就不能养鸡?” 吴天硕故意轻描淡写的说。 “我不同意。”赵建国根本不听吴天硕的托辞,态度强硬道:“你们咋能把咱们学校唯一的一个本科生扔到鸡场去养鸡?什么叫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你们就是这么做的?先是无端的撤了他的班主任,现在连上课的权利也要剥夺,你们是诚心不想让他当老师了。可你们的理由呢?理由在哪里?” 第十二章(10) 众人见赵建国发威,谁也不说话,低着头,等着事态的发展。 王向阳不知道轻重,听见赵建国说无端撤了辛怀玉的班主任,先就不高兴了。但赵建国毕竟长他几岁,在教导主任的位置上干了多年,起码的尊重还是有的。所以说话时语气包容了许多。 “赵主任,撤辛怀玉班主任是学校的决定,咋能说无端呢?学校这么决定总是有理由的。” “你给我说说什么理由?” 赵建国正愁没处发泄呢,见王向阳接了话,所有肚子里憋的气自然全冲着王向阳去了。 “你又不是管政教的,我凭啥要给你说理由?” 王向阳也蛮横起来。 “关于印刷厂的事……” 郭怀仁见两人杠上了,怕事情发展下去不好收场,就想岔开话题。 “别说印刷厂的事,先把这件事说清楚再说。” 赵建国毫不客气打断了郭怀仁的话,脖子一拧,又冲王向阳去了。 这时陆天福笑呵呵的对着赵建国说:“我说老赵呀,咱们都多大岁数了,还生这闲气?较这邪劲?不就是一个辛怀玉嘛。养鸡不也是学校工作?吴校长说得对,人家尹老师能干,辛怀玉咋就不能干?年轻人,多锻炼锻炼有啥坏处?” “这能一样吗?”赵建国对陆天福还是留了份客气。“尹老师多大岁数了,辛怀玉多大岁数。这么做不是等于把辛怀玉给荒了?再说,你们平心而论,谁不知道辛怀玉这两年来心事全放在了教学上,你们现在突然不让他登讲台了,你们想过他的感受吗?” “赵主任言重了。” 吴天硕不冷不热的说道。 “我言重了?”赵建国轻蔑中带着怒气。“你们把一个一心只想做好教师的人弄到鸡场去养鸡,还说我言重了?” “赵主任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马向前突然发话了。“一口一个你们你们,难道是我们故意要迫害辛怀玉?” “我看……” 后面的话没说完,石宝亮抢先截断了赵建国的话,慢条斯理的说道:“赵主任这么说话就不对了。咱们现在是开行政会,所有的决定都是集体决定,这不正研究了嘛。” 说完故意停顿下来,看着赵建国,意思是让赵建国冷静,不要冲动。等赵建国理解了他的苦心,才又慢条斯理的继续道:“辛怀玉去鸡场这件事我事先不知道,我觉得不太合适吧?” 石宝亮说着转眼看向吴天硕和马向前。眼神却并不坚决,好像是在征求意见似的。 “去年撤班主任,今年又不让上初三,我觉得这就够了,再打发到鸡场养鸡,怕老师们会有议论了。” 说完了,眼睛一闭,靠在沙发上不说话了。 郝振国这时也说话了。 “老师们的事本来不在我的管辖范围,不过,关于辛怀玉,我还是有所耳闻,我们做教育,眼睛不能总是盯着别人的缺点,要多看优点嘛。” 郝振国说话时并不严肃,始终打着哈哈,脸上笑嘻嘻的,好像是在起哄。 恰恰是郝振国嘻哈中的一番话动摇了吴天硕。 吴天硕开始犹豫了。扭头看着马向前,似乎在征求马向前的意见。马向前看了吴天硕一眼,低下头思想。 眼看着事情有了转机。赵建国心里暗暗欢喜。一口长气还没出出来,就听见李军像是自语似的说了一句话。 “听说辛怀玉对一个叫刘丽的女生挺好。” 这话出来的时候声音很小,却犹如晴天炸响的春雷,惊呆了众人。会场顿时安静了。你能听见人们的呼吸声。 死般沉寂了几秒钟后,马向前厉声道:“不要瞎说。” “我也是听说……” 李军委屈的小声嘟囔了一句。最后的申诉拖着尾音跌进了泥潭里,谁也没有听清。 “老郭,你接着说印刷厂的事。” “印刷厂的事……” 经过了刚才的风波,郭怀仁说话变得慢吞吞的,犹豫间似乎顾虑重重,说不下去。 吴天硕毛了,大声道:“有啥吞吞吐吐的,说就行了。” 郭怀仁这才又捡起话,在情愿与不情愿间把印刷厂的事说了。 郭怀仁并没有提到开印刷厂的后台是吴天硕的亲家,厂长是女婿。只是说了背景。 郭怀仁说这家印刷厂的老板原来是市一印的厂长,儿子在厂里既管生产,又管销售。路子宽。所有设备都是人家的,跟咱们学校合作开厂子主要是吴校长的关系,要不人家还不来呢。 “不来算毬,谁稀罕。” 工会主席霍希突然骂了一句。 郭怀仁见怪不怪的继续往下说。 “当然,他也不是白来,现在印刷厂不景气,揽不上活,跟咱们合作主要是看准了教育上的业务。吴校长说了,办起印刷厂后,整个东河教育上用的作业本就够了。” 说完看了眼吴天硕。 吴天硕点点头,接过话:“除了印制作业本外,还可以承揽试卷。另外,我在市里有些关系,找了两家大企业,答应他们的活给咱们。” “要是有业务,这事还商量啥?干呗。”霍希阴阳怪气的说道。 马向前不快的瞅了霍希一眼。 吴天硕并没有显出不高兴,环视了众人一圈,说:“你们看这事怎么样?” “厂房放哪儿?” 郝振国问。 “西面那栋房有三间库房,可以腾出来做车间。” “还有问题吗?”吴天硕问。 “没有了。”众人有摇头的,有顺口回答的。 “那这两件事就这么定了。回头办公室和总务处就开始着手准备吧。要做的事还很多。大家务必全力以赴,把我们的校办工厂办好。工厂办好了,学校发展就有希望了。” 吴天硕说完了,扭身面对马向前。 “马书记,你说两句。” 马向前正了正身子,清了清嗓子,放开声音说道:“勤工俭学是学校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补充学校经费的重要渠道。希望大家能充分重视,把这项工作做好。” “那就散会吧。” 吴天硕说着探手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水杯,站了起来。众人也纷纷收拾笔记本,站起来准备走人。 “辛怀玉的事……” 赵建国急了,大声道。 正往外走的众人听到声音有都站住了,所有的目光全集中在了赵建国身上。赵建国在沙发上,身子早坐直了,红着脸,挂着急切,露着气,眼睛却不知道该往哪里看。看吴天硕,看马向前,看众人。像被扔到了孤岛,四处看,却无法把目光集中起来。 “回头再说吧。” 吴天硕宽容的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边说边往外走。众人跟着就都出去了。会议室里只剩下了气恼的赵建国和整理笔记本的郝振国。 “你这是生的那门子气?犯得着吗?” 郝振国冲着赵建国笑了笑,宽慰道。 “甚他妈的事。” 赵建国骂道。 “唉!现在这事,你没看出来?谁还出来主持公道?算了。” 郝振国说完,把笔记本和资料往胳膊肘里一夹,准备走人。 “你等……” 赵建国急了,叫了一声,好像快要淹死的人看见了远处漂来一根稻草似的。 “咋?” 郝振国停下来,看着赵建国。 赵建国满脸沮丧,叹了口气:“没啥。” 说着站了起来,低下头往外走。 郝振国跟在后面,边摇头边笑边叹息。 出了门,也不管纪律不纪律了,径直到了初二办公室。李军刚回办公室,正沉浸在自得之中,脸上浮着笑。见赵建国进来,原来隐约的笑就绽放开了。 “赵主任……” 赵建国厌恶的瞅了李军一眼,不等李军的话说完就冲着辛怀玉叫道:“辛老师,你来往办公室一下。” 说完,转身就走。 辛怀玉莫名其妙的站了起来,看了看李军,见李军脸像猪肝似的憋在那里。两人目光相遇时辛怀玉感受到了李军的怨毒。心里想,我哪里得罪你了,你这样看我? 跟在赵建国后面,见赵建国的背影在狭窄的甬道上摇晃,像风吹起的浪花。辛怀玉心里嘀咕,这是咋的了?李军怨我,赵建国气我。 莫名的跟着赵建国进了办公室,只见赵建国往椅子里一跌,歪着身子,恼火的看着辛怀玉,劈脸就问:“你咋惹下李军的?” 辛怀玉被问了个愣怔,茫然的看着赵建国说:“没有呀?咋了?” “咋了?你死定了。” 赵建国恨声说完,扭正了身子,爬在办公桌上,顺手拿起放在办公桌上的材料,看了起来。 这下辛怀玉更蒙了。站在中间,奇怪的看着赵建国。见赵建国没了下文,奇怪的问道:“到底咋回事呀?” “唉——”赵建国长叹一声,指了指沙发,对辛怀玉说,“坐吧!” 等辛怀玉坐下了,赵建国愁眉不展的骂道:“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知道吗?” “可我没有得罪谁呀?” 辛怀玉委屈道。 “没有得罪谁?谁也没得罪众人把你往屎坑里塞?” “你说李军?”辛怀玉回想道,“也没个啥呀。无非是反对他打学生,不讲方法让学生背题。可这些事……” “行了。这些事还算小?你这等于什么?等于把李军给否定了。你知道不?” “难道打学生,背数学题不应该否定?” “你呀!”赵建国指着辛怀玉的鼻子骂,“我该说你甚呢?生就个榆木脑袋。” 辛怀玉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没办法。” “你还笑。”赵建国急恼道,“这回可是惨了。” 辛怀玉不笑了。问:“咋惨了?” 赵建国就把刚才行政会上的决定跟辛怀玉说了。末了说,虽然没有最后定下来,但估计十有八九要去鸡场养鸡了。 辛怀玉始终平静的听赵建国讲。听完了还是那么平静。赵建国奇怪了,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辛怀玉说你们刚才开完会,我那能早知道呢?赵建国说你咋就这么淡定呢?辛怀玉说既然是学校行政会决定的,急有啥用?赵建国说我都替你急,你反倒不急。 辛怀玉这才把魏静之前跟他说的事说了一遍。说完了,辛怀玉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遇上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我也没办法。” 赵建国说:“原来你早预料到了。” 辛怀玉说:“也不能说预料到,但自从魏静跟我说完之后,我观察了一段时间李军、陆天福、杜朋义,发觉确实如魏静所说,这些人心里恨上了我。还有图书馆里的张老师,说不上结怨,背后跟一群老女人添我坏话。你想吴天硕能放过我?” 赵建国说:“我说吴天硕咋那么坚决要你去鸡场。原来是这样。可你既然知道了,为啥不早点跟我说。” 辛怀玉淡然一笑:“跟你说有啥用?你不也在今天的会场上据理力争了吗?可谁听你的?不过,我倒是真的要谢谢你。” “谢我干啥?” “谢谢你支持我搞课改,谢谢你据理力争的为我争取上课堂。” “都这样了,还谢啥呢?”赵建国气恼的说。沉思了一会儿问辛怀玉:“真要是不让你上课了,可咋办呢?” “我也不想离开课堂。我还是那句话,我这一辈子干不了别的,能把老师当好就知足了。可他们非不让我上课我也没办法。先在鸡场干着呗。” “不行,我还得跟吴天硕说说去。” 赵建国说着就要站起来找吴天硕。 “算了吧!”辛怀玉拦住了赵建国,说,“正如你刚才说的,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可既然已经得罪了,再想逃脱,怕是难了。倒不如先去养鸡场躲躲。等过一阵子再说。我就不信吴天硕能在这儿干一辈子?” “你倒是豁达。” 赵建国脸上挤出些轻松的笑。 “我跟你说个历史上的事,你就明白我的心思了。” 辛怀玉笑着说。 “说来听听。”赵建国受辛怀玉情绪感染,真的放松下来。 辛怀玉就说到了唐朝重臣郭子仪晚年退休在家,当时还是个尚未成名的小角色的卢杞前去拜访他的事。 说有一天,卢杞前往拜访郭子仪。郭子仪正被家里所养的一班歌伎们包围着,得意地欣赏音乐。一听说卢杞来了,郭子仪马上命令所有的女眷和歌伎,一律退到大会客厅的屏风后面去,一个也不准出来见客。 郭子仪收拾好容装才出去见卢杞,两个人单独谈了很久。等到客人走了,家眷们奇怪地问郭子仪:“您平日接见客人,都不避讳我们在场,谈谈笑笑,无所顾忌。为什么今天接见一个书生,却要如此慎重呢?”郭子仪说:“你们不知道,卢杞这个人,很有才干,但他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而且他的长相很难看,半边脸是青的,好像庙里的鬼怪一样。你们女人最爱笑,平时没有事都要笑笑,如果看见卢杞的半边青脸,一定忍不住要笑。你们一笑,他就会记恨在心。一旦得志,你们和我的儿孙,就没有一个活得成了。” 其后,卢杞果然做了宰相,凡是过去那些看不惯他或得罪了他的人,他一律给以杀人抄家的报复。唯有对郭子仪的全家却很宽厚,即使郭家人稍有些不合法的事情,他也曲为保全。 在卢杞看来,郭子仪对他一向都是颇为重视的,因而便大有感恩知遇的意思。 这事记在唐史《奸臣会传》中。 “既是这样,你为啥还要得罪他们呢?” 赵建国不解的问道。 辛怀玉于是又讲了三国时期嵇康的故事。 辛怀玉说,三国时竹林七贤中的嵇康,是三国时期曹魏思想家、音乐家、文学家。嵇康幼年聪颖,博览群书,广习诸艺,又喜爱老庄学说。身长七尺八寸,容止出众。后娶魏武帝曹操曾孙女长乐亭主为妻,拜郎中,调中散大夫,世称“嵇中散“。后隐居不仕,屡拒为官。因得罪司隶校尉钟会,遭其构陷,而被掌权的大将军司马昭处死,时年四十岁。 说起来竟是一件小事。 嵇康曾生活困窘,和向秀一起在大树底下打铁,“以自赡给”。 颖川钟会身出名门,是钟繇之子。“敏慧夙成,少有才气”。年少得志,十九岁入仕,为秘书郎,三年后又升为尚书郎,二十九岁时就已进封为关内侯。 钟会对年长其两岁的嵇康,敬佩有加。但嵇康却拒绝与其交往。《世说新语》记载:钟会撰写完《四本论》时,想求嵇康一见,可又怕嵇康看不上,情急之中,竟“于户外遥掷,便回怠走”。 显赫后的钟会再次造访嵇康。嵇康当时正在打铁,对钟会不加理睬,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钟会觉得无趣,便悻悻离开。嵇康在这个时候终于说话,他问钟会:“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回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钟会对此记恨在心。 就这么一件小事,丢了嵇康的命。 “真是小人难缠啊。” 赵建国感叹道。 辛怀玉道:“白居易曾有一首诗,题为《杂感》,专说此事:‘吕安兄不道,都市杀嵇康。斯人死已久,其事甚昭彰。是非不由己,祸患安可防。使我千载后,涕泗满衣裳。’赵主任你说是非能由己吗?” 赵建国叹息摇头道:“这么做太委屈你。” 辛怀玉说:“嵇康有《家诫》传世,开篇有几句话,说得非常好。‘人无志,非人也。但君子用心,所欲准行,自当。’说的是一个人活着却没有理想,就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人。而作为一个君子,只要用心,想做的事情终能成就。我就是到了鸡场,也不会放弃课改的,没有了实践,我可以做些理论上的储备,总会用得上的。乘到鸡场,也避一避这些个风头正盛的人。” “你真能想得开。”赵建国叹道。“你能不放弃课改,我很高兴。我没有看错你。总有一天,当你重登讲台时,会有大的成就。” 见赵建国宽了心,辛怀玉心里也高兴,就说:“检举别人的坏事,总会遭人怨恨,我以后尽量做到少说话,谨慎戒备,守好自己的言行口舌。这样就可以远离那种难以避免的被人怨恨或责备的境地了。” “有了这一次吃亏,是该警醒了。” 赵建国语重心长道。 第十三章(1) 刚刚进入暑假,辛怀玉就跟着尹老师忙活上了。 没放假的时候,学校组织学生把辛怀玉他们宿舍前面的一整栋教室清理了出来。总共六间房,一间做办公室,其余五间做鸡舍。又在两栋教室之间砌了堵墙,留了个大门,鸡场就算封闭起来了。 放假前吴天硕找辛怀玉谈话。 吴天硕本来是准备了一大堆话,用来应付辛怀玉。出乎吴天硕意料,吴天硕刚刚说要调整辛怀玉工作,辛怀玉就欣然回道:“完全服从学校安排。” 吴天硕疑惑的看着辛怀玉问:“你知道让你干啥了?” 辛怀玉故作天真:“不知道呀。领导的事我咋能知道呢?” “那你这么痛快就答应了?” “我只知道在单位要服从领导安排,服从工作需要。” “哦?” 吴天硕被这意外打击得失落了。就像奋力扔出去一块石头,本来是要击中树上的果子的,结果石头飞出去了,没了声响,果子还在树上挂着。吴天硕有了一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不舒服感。 “不管什么工作?” 吴天硕心有不甘。 “是。” 辛怀玉微笑的看着吴天硕。 吴天硕想从辛怀玉的表情里找到些什么,哪怕是对他的嘲讽,他心里也舒服些。 什么也没有。 辛怀玉平静得像秋天南海的湖面,无波无澜。 可吴天硕分明感觉到了什么。 “好吧!”吴天硕无奈道,“咱们学校要办个养鸡厂,考虑到你在农村待过,对养殖比较熟悉,所以决定让你到养鸡厂,协助尹老师工作。” 说到这儿,吴天硕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等待辛怀玉发问。 辛怀玉平静的听着,一点也没有要问的意思。 吴天硕只得继续说道:“养鸡是学校的一项重要工作,我希望你能做好。” 吴天硕说这话时心里发恨,语气里竟带着蛮横。 “行。” 辛怀玉淡然道。 “你对我有意见吗?” 吴天硕突然问。 “没有。” 辛怀玉看了吴天硕一眼,眼神带着愉悦。 “哦——”吴天硕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你去吧。” 辛怀玉出去了。 吴天硕颓然的坐在椅子里,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他怎么也没想到谈话会是这样的。上次撤了辛怀玉的班时辛怀玉还找过他,虽说没有跟他大吵大闹,也说了很多理由,为自己争取了一番。说起来那毕竟只是个班主任的问题,有好多老师让带班还不想带呢。可这次是不让他上课,让他去养鸡,他反而平静如水。 吴天硕开始有些懊悔了。 他觉得这个辛怀玉不简单。 但事已至此,再回转回来难度就大了。 “等等再说吧。” 吴天硕心里想。随即拨通了郭怀仁的电话。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接了起来。 “老郭,来我办公室一下。” 正要压电话,忽想起了什么,赶紧说:“顺便把尹老师叫过来。” 放下电话,吴天硕独坐在椅子里沉思。 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今天他妈的是咋了? 让一个小泡子给搅成这样。 吴天硕正胡乱想间郭怀仁跟尹老师进来了。 说起尹老师,全名叫尹向杰。52年生人,比赵建国小3岁。包一中老高中生。高中毕业后在家待了段时间,父亲是邮政局普通工人,没本事,安排不了工作。正好遇上尹向杰的班主任老师升任学校教导主任,当时包一中缺老师,招临时代课老师。尹向杰的班主任老师就推荐尹向杰到包一中临时代课。 尹向杰从小爱动手,做出的营生精细漂亮,上高中时是化学科代表,所有的实验全是他给准备。老师的好多演示实验也让他做。所以才有后来临时代课的机会。 1978年南海中学成立,领导班子及骨干教师大多从包一中过来。南海中学第一任校长韩宇看重尹向杰,就把尹向杰也带过来了。 此尹向杰非歌手尹相杰。 歌手尹相杰长相圆润,喜庆,矮个子,敦实,活泼。此尹向杰恰恰相反,长得张刀条长脸,脸上没多少肉,像是被剔了般,布满了细密的血丝。永远是一副愁苦相,我们常戏谑尹老师,满脸旧社会,苦大仇深啊。个子中等偏上,瘦,像根竹竿。走路快,脑袋往前伸,往下低,路也不看,像阵风似的就飘过去了。 我们认识尹老师时尹老师已经36了,到90年养鸡时已38岁。年近四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起码没有老相。尹老师不一样,满脸褶子,纹路很粗,像个老汉。穿着打扮不像老师,倒像是村里进城的老农。 我们认识尹老师时尹老师已经跟老婆分居了。 据说老婆那方面冷淡,不喜男女之事。尹老师不同,有强烈的欲望,就在外面找了一个女人。 找女人找个啥样的呢?附近农村的,离过婚,带着一个女儿,上初中呢,就在南海中学上。 尹老师在家养了100多只鸡。尹老师有个优点,动手能力强,干啥上心,养鸡也一样,养的鸡死亡率低,产蛋率高。周围养鸡的专业户就登门请教。时间长了,尹老师化学课没教出名,养鸡养出了名。其中有个鸡场就请尹老师当了顾问。有事没事总请尹老师过去看看。 鸡场雇佣了一个附近农村的女人,姓邵,名菊。30多岁。邵菊小学没毕业就回家务农,长相不能说好,洗干净脸有股子秀气,可惜不喜装扮,30多岁像50多岁。又因为养鸡,身上有股浓烈的鸡粪味。 尹老师每次去鸡场都能见着邵菊。跟鸡老板在鸡场坐下喝酒,下酒菜全是邵菊给弄的。别看邵菊人粗,做出来的饭菜挺香。至少尹老师是吃对口了。 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捣鼓在一起了。 尹老师确实厉害。邵菊又是个实在人。人舒服了,心跟着就铁了。认死了尹老师后,服侍尹老师像奴婢服侍主子似的。尹老师下了班就到鸡场。原来当顾问,现在兼了管理厂长。就有了每天去的理由。后来干脆就睡在鸡场。这才有了邵菊伺候他的机会。 尹老师下班回到鸡场,往床上一躺,手里抱着本书,两条腿耷拉在床外。邵菊就会把倒满热水的洗脸盆(反正是鸡场,不分什么洗脸盆洗脚盆)往尹老师脚跟前一放,蹲下身子,把尹老师的两只脚泡在热水里。 边泡,边搓,边抬起头,眯缝着眼看着床上的尹老师。眼睛里的那份甘愿和幸福呀,真是的。 鸡场里还雇的一个女的。比邵菊年轻,比邵菊好看,比邵菊干净。听说了尹老师厉害,就想着跟尹老师在一起。后来如愿以偿了,果然如邵菊所说。 这个邵菊,人憨,啥也跟那个女的说。惹出了事。尹老师自打娶了个冷淡的老婆后,被冷落了多年,现在全爆发了。 尹老师的老婆不是白娶的。 当年尹老师是代课老师,临时工。尹老师老婆在邮政局上班,好工作。前面说过,尹老师的父亲也在邮政局上班,是个送信的普通邮差,没本事,安排不了儿子的工作。老汉为此急得不行。那个年代,不时兴做买卖,没个工作,找对象都难。尹老师家跟老婆家挨着,身份却大不同。老婆的父亲是邮政局书记兼局长,一把手。尹老师的父亲就想攀高枝。 高枝不是说攀就能攀上的。 偏偏老婆长得太丑。獠牙鲍嘴歪脖子。脖子歪得不算厉害,眼睛却斜得厉害,看人要歪着头看。 尹老师的父亲不怕丑。俗话说得好,丑是家中宝。尹老师的父亲怕儿子找不着媳妇。 两个老人一拉呱,挺对心事。尹老师父亲就难为情的说出了儿子工作的事。老婆父亲拍了拍下属的肩膀,宽慰道:“老尹,你就放心喝你都酒,只要两个孩子成了家,这事你就别管了,包在我身上。” 尹老师父亲爱喝酒,是个酒鬼。一年中只有几天是清醒的。一天中只有几个小时是清醒的。 老婆父亲其实挺委屈,尹老师长那么个相,尹老师父亲又是个酒鬼,没个清醒的时候。可自家的闺女实在是太丑,但凡有点条件的都看不上。而且家丑不可外扬,闺女脾气还不好。不是说不好,脾气怪怪的。放谁家都不敢保证能过住。 没办法,只得屈尊纡贵,下嫁这等人家。 就这老尹家还提了个先决条件:解决儿子的工作。 老尹在局长大人家里酒足饭饱后,摇摇晃晃的回到家,把这事当作喜讯跟尹老师说了。没曾想尹老师不高兴了。 原来,尹老师当时正跟一个高中同学谈着呢。只是没来得及跟家里人说。 老尹听了也犹豫了。 可刚刚吃了人家的饭,喝了人家的酒。再说,人家已经答应给解决工作,这等好事,换了一般人家哪里能攀得上?老汉就硬着脖子要尹老师跟那个同学断了关系。尹老师不愿意。尹老师年轻,还没享受够爱情呢。 老尹骂:“爱情是个屁。” 父子俩经过几番争吵,最后形成协议,一年内尹老师找不着工作就得去邮局上班。上班前先订婚,上班后结婚。 尹老师从此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找班主任,找能找的所有关系,想弄个工作。结果都失败了。指望学校转正。班主任老师虽然那时已经从教导主任升到了副校长,无奈学校是体制内的事,转正不是学校说了算。 没奈何,临近协议期限,尹老师跟老婆订了婚。局长怕夜长梦多,前脚订婚,后脚结婚。中间只有两个月。尹老师嫌太仓促,岳父局长说又不用你家准备,这事你们就别操心了。 临近结婚不到半个月时,尹老师双喜临门。 市教育局突然下来一批代课教师转正指标。尹老师原来的班主任,现在的副校长给争取了一下,就争取到了。尹老师成了正式在编教师。这下尹老师急了,想退婚,退不了了。一个是时间真的仓促,客人请下一片,咋能说退婚就退婚?另外的话,在正式转正指标下来前岳父局长已经解决了尹老师的工作。虽然还跟老子一样,是个送信的邮差,在当时已经是了不得了。再说了,有岳父局长在,还怕将来没个好位置?现在这一切都被这个转正的教师编给搅活乱了。 无可奈何花落去。 原来的对象虽美,进了别人的怀抱。 尹老师只得抱着家中宝过日子。 终于心不甘。 生下女儿后就分居了。 这话要往后说还长着呢,现在不能说,说了前面的故事就接不上了。 那个女人后来缠上了尹老师。尹老师闹了个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尹老师这么想,邵菊可不这么想。 邵菊不跟尹老师闹,跟那个女人闹。 事情闹大了,让那个女人的男人知道了。男人是个窝囊废,要不咋能打发老婆到鸡场养鸡呢。男人张口要跟尹老师要钱。尹老师说钱没有,鸡倒可以给几只。后来男人拿了三只鸡,二十斤鸡蛋,把老婆领回去了。 鸡场老板知道这事后笑着骂尹老师:“老尹姓对了。” 鸡场老板因为还要用尹老师,邵菊在鸡场又是大拿,凡事都得她干。这事就算过去了。 尹老师一分钱没搭,反倒是鸡场老板搭进去三只鸡,二十斤鸡蛋。 鸡场老板后来问尹老师:“咋就要三只鸡呢?要四只不行?” 尹老师笑着说:“人三鬼四呗。” 鸡场老板记住了,以后给人送鸡,对眼儿的送三只,不对眼儿的就送四只。 吴天硕最先动养鸡的脑子就是因为学校里有这么一个人才。 不然的话吓死吴天硕也不敢养鸡。 老话说:“家有万贯,带毛的不算。” 一场禽流感或瘟疫过来,整片的死亡,抢救都来不及。 有了尹老师,事情就好办多了。 不要说给鸡注射疫苗了,为了省钱,尹老师自己给自己输液呢。 等郭怀仁和尹向杰进办公室时,吴天硕已经从昏沉中清醒过来。刚才跟辛怀玉谈话,确实像挨了一闷棍似的,头脑昏昏沉沉,辩不清方向了。 “坐下说。” 吴天硕说着站了起来,从背后的书柜架上找了两个杯子,往里面捏了些茶叶。 尹向杰见了,忙过去,接过吴天硕手里的杯子,放到他和郭怀仁坐的茶几上。然后给吴天硕填满水,这才给郭怀仁和自己倒上。 “看来是要长谈了。”郭怀仁心想。“还憋着泡尿呢,哪如刚才先去趟厕所再过来了。” 果然,吴天硕拉开了阵势,跟郭怀仁和尹向杰谈了近两个小时。郭怀仁有前列腺炎,夹不住尿,期间上了三趟厕所,都是小跑着去的。郭怀仁本来就胖,腿脚又不好,平时正常走路还摇晃呢,现在急起来,小跑上,人就摇晃得更厉害了,像颠簸在风浪里的一颗水浮子。 郝振国见了,开郭怀仁的玩笑:“老郭跑啥呢?裆里的东西都甩出来的。” 郭怀仁笑着骂:“我说你咋跑外面了,快回来。” 郝振国没逮着便宜,就不笑了,问:“啥事这么急?” “唉,鸡场的事呗。老吴非要商量出个样子。 “哦?” 郝振国听了,心里忽然有了失落的不快。 这个吴天硕,这么大的事已经不跟自己商量了。 第十三章(2) 郝振国心里有了失落的不快,就开始打起了退堂鼓。 按说郝振国跟吴天硕多年,朋友都快处成兄弟了。过去在吴天硕面前,郝振国随意的很,想说啥说啥。 可近两年郝振国谨慎了。 他发现吴天硕变了。变得独断专行不说,连心胸也狭窄了。 处理辛怀玉的事他打心眼儿里是反对的。 这件事他事先一点也不知道。按说作为办公室主任,这些事肯定是事先要同他商量的。可应该事先同他商量的事越来越少了。郝振国明显感觉到了吴天硕在疏远他。 疏远就疏远呗。对辛怀玉的事他总不能装聋作哑吧。将来传出去,他郝振国一辈子的名声就毁了。 他知道话一出口,必然得罪吴天硕。 这等于是给吴天硕背后插刀子。当然,细想也不算插刀子,要是他预先知道了,再在会上说,那算插刀子。可这件事事先他根本不知道。郝振国在会场上思想了半天,直到人们都说完了,才慎重说出自己的话。是的,话的以戏谑的方式说出来的,可他骨子里是要把这些话往正里说,之所以用戏谑的方式,无非是给吴天硕留个台阶。 可即使是这样,吴天硕显然记恨他了。 现世现报,商量养鸡厂的事就把他排除在外了。 转念又想,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办印刷厂、办鸡场,哪有学校这么搞的? 弄不好,将来一准要出事。 正好吴天硕嫌弃自己,不如借此抽身走人。 主意打定,郝振国反倒轻松了。 等郭怀仁第二次往厕所跑的时候又开起了郭怀仁的玩笑:“老郭啊,你慢些跑呀慢些跑,小心跑错了地方挨老婆揍。” 郭怀仁顾不上理睬郝振国,一路小跑去了厕所里。等出来的时候见郝振国还在那里站着,悄悄上去怼了郝振国一拳,骂:“看笑话儿是吧?” 郝振国严肃了,悄声问:“还没完?” “快完了。” “我劝你多点心眼儿,别到时候真的完了。” 郭怀仁愣怔了一下,没有明白郝振国的意思。郝振国也不解释,哈哈笑着走了。 郭怀仁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郝振国咋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再想时已到了吴天硕办公室。只得先应付完眼下的事再说。 郝振国走到工会主席办公室时顺脚溜了进去。 霍希正立在大案子前面练习书法呢。 霍希喜爱书法,特意在自己的办公室搭了个大案子,上面铺着绒毡。白色的绒毡早被霍希的墨汁淋的污迹斑斑。 “又练上了。” 郝振国招呼道。 霍希抬起头看了郝振国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写。边写边说:“郝主任这么消闲。” 郝振国凑过去,见霍希正在写草体“德”字。 “德字不能写草体,应该写成楷体。” “乱了,不写草体不行了。” 霍希竟机锋相对。 说起霍希,并不像在行政会上表现的那样。 霍希毕业于内蒙古团校。团校是专门培养青年干部的学校。霍希从团校毕业后没有直接分配到学校,而是先在包头市团干学校又培训了一年。按照这个路数,将来走向仕途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可从团干培训完了却被分配到了南海中学。 那年霍希20岁。 公元1978年,南海中学成立,霍希被分配到南海中学。2018年霍希退休,南海中学解散。 霍希在南海中学工作了四十年,南海中学存在了四十年。 南海中学的老人们戏称霍希是从始至终的人。 20岁的霍希一分配到南海中学就是团支部书记。专业团干出身,本人有能写会画。美声唱得快到专业水准了。 可一晃十年过去了,眼看着老了,还在团委的位置上干着,霍希的人生梦想就渐渐熄火了。 88年,就是辛怀玉他们分过来那年,原来的工会主席退休,腾出位置,霍希才当上了工会主席。 30岁当上工会主席,相当于副校级干部,前途应该还是有的。可惜霍希待在了学校。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风气正,学校提拔副校长必须是教学出身。霍希因为一直做团的工作,没有带过课,缺了环节。上报到组织部就被打回来了。 霍希年青时最为自豪的学历现在反而成了制约他发展的障碍。 霍希知道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原本严谨严肃的一个人变得消沉了。学校的事情绕着走,喜欢说些风凉话。 因为是建校元老,大家谁也不愿意拿他怎么样。再说,霍希这人,牢骚归牢骚,风凉话归风凉话,得罪人的事全都能绕过去。大家反而觉得霍希这人亲热人,好相处。 霍希的办公室就经常攒着一堆人。 天南海北,古今中外,胡乱扯活。 一扯一上午,一下午。 唯一不扯人事。 所以弄不出事来。 吴天硕也好,马向前也好,其他领导也好,时时乐得到霍希办公室闲扯一会儿淡。开开心。 这样一来,霍希的工会主席无意中反倒做好了。 但霍希肚里有东西,脑子里想事情。这点郝振国心里最清楚。行政会上霍希骂街的话引得马向前十分不快。郝振国却知道霍希已经明确表示了反对意见。马向前对霍希不是很熟,可吴天硕心里明镜似的。只是吴天硕不愿意把事情往明面上摆,装聋作哑也就过去了。吴天硕知道霍希不会坚持到把事情捅破了。 “这德字本来应该规规矩矩写才能体现出正道直行的意思,你看你这个德字,草的要飞了。” “我是想用楷书写德,行是行,目是目,心是心,可行歪了,目散了,心邪了,写出来岂不成了笑话?倒不如任他草,任他乱。这叫求真。” “呵!我看你不这个字也不是什么草书,叫乱草倒贴切。” 两个人打了顿哈哈,彼此意会,郝振国就出来了。 这边郭怀仁、尹向杰跟吴天硕讨论正热。 吴天硕说到激动处,站了起来,在地上乱走。 从吴天硕办公室出来后,郭怀仁和尹向杰一前一后。前面的像根竹杆,后面的像个皮球,前面的行的快,后面的晃得慢。一前一后就进了刚刚砌起大门的鸡场。 一堵墙砌在两栋教室之间,前面那一栋仍然作教室,初三年级的学生在里面上课。后面那一栋作鸡舍。中间形成了一个长条的院子。院子里已经堆满了养鸡用的铁丝笼子、长条水槽、育雏用的吊桶。院子最深处新盖了两间房,用来储存饲料。 “都准备好了。”郭怀仁眯着眼扫视了半天后说。 “就差往里摆了。”尹向杰说。 “饲料也回来了?” “你过来看看。” 尹向杰说着大步朝最里面的饲料房走去。郭怀仁哼哧哼哧跟在后面晃悠。 饲料房里堆满了饲料。整袋整袋的骨粉、鱼刺粉、玉米等整整齐齐的码放在饲料房里。 尹向杰兴奋的用手指指点点的给郭怀仁介绍。这个是骨粉,这个是豆饼,这个是葵饼。 郭怀仁不懂,问:“啥是葵饼?” 尹向杰说:“就是葵花仔榨完油后压缩成的饼,做鸡饲料最好了。” 介绍完各种饲料后又拉着郭怀仁到了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较前一个房间小一些。正中间摆着一个搅拌机。尹向杰打开开关试了一下,搅拌机立刻发出轰隆隆的机器转动声。郭怀仁皱了皱眉头,说:“赶紧关了,前面还有学生上课呢。” 尹向杰关掉搅拌机后说:“各种饲料按一定的比例搅拌在一起,就可以作鸡饲料了。” 郭怀仁没有听,转而问道:“这搅拌机这么大响动,会影响学生上课的。” 本来处在兴奋中的尹向杰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快的回到:“就这么点地方,该咋弄呢?” “上课时间绝不能开机器。”郭怀仁严肃的说,“我回头跟吴校长说一声。” “那什么时候开?吃食东西,一天也不等的。” 尹向杰已经流露出不满。 “这事没得商量。至于拌饲料的时间,我看中午学生不上课时可以。下午学生放学后不受影响。”想了想又说,“最好晚上拌吧。” 尹向杰不满的看了郭怀仁一眼,没有吱声。 全部参观完后,尹向杰的情绪已经调整过来了。又变得兴奋不已。 “得赶紧把笼子架起来,我订的小鸡还有半个月就要出笼了。要赶在出笼之前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好。” 郭怀仁想的却是另外的问题。 “尹老师你说要是到了夏天鸡舍的味是不是很大?” “那肯定呀。三千多只鸡,能没味吗?” “就是说,前面教室的后窗户不能开了?” “应该是。” 郭怀仁摇了摇听,叹了口气。 “这个老吴……” 后面的话没有再说。 “行了。就这样吧。”郭怀仁说。说完了忽想到辛怀玉,就问:“辛怀玉来过了吗?” “还没有。” “你没跟他说?” “这是你们领导的事,我跟他说那门子?” 郭怀仁见尹向杰又苦上了,笑了笑,说:“也是。回头我让郝振国跟他说吧。你一个人也忙不过来。” 又到鸡场办公室看一看。见办公室里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里面有两张床。床上堆的也净是东西。 “需要有人守着?”郭怀仁问。 “可不咋的。”尹向杰说,“养鸡这事,二十四小时离不开人。就我和辛怀玉,人手不够,还得再派两个。” “派谁呢?”郭怀仁愁上了。 “派谁是你们的事。” “我这就跟吴校长商量。” 郭怀仁说完就离开了。 到了吴天硕办公室,郭怀仁就把刚才在鸡场的事情跟吴天硕说了。 吴天硕眉头都没皱一下就说,你看着办就行了。 郭怀仁说:“这么多事,我哪里能作得了主?” 吴天硕是只想到挣钱,没想到问题。见郭怀仁咬住不放,不耐烦的说:“晚上就晚上,告诉尹向杰不要白天搅拌就行了。” “人手问题?” 吴天硕突然笑了,骂了句:“他妈的,还真是个问题。” “再从老师里抽调怕是会出问题。”郭怀仁小心道。 “不能了。”这次吴天硕倒痛快。“不行从外面雇人吧。让尹向杰从外面找个人。” 郭怀仁听完了就笑。 吴天硕先还愣怔,随即明白过来,也跟着笑了。 “还找什么人,老尹身边不是有一个嘛。” 两个人就都笑了。 笑完了,郭怀仁说:“那边还没离婚呢,让她过来合适不?” “这有啥不合适的?秃头上的虱子,摆明了的事。” “毕竟是在学校。”郭怀仁不无顾虑的说。 “这好说。学校是雇人,又不是干啥呢。至于他们俩,那是他们俩的事。” “辛怀玉也在里面。” “这倒是个问题。”吴天硕第一次开始犯愁。“再有间办公室没有?” “有倒是有,被老尹各种粉粉沫沫占着呢。” “啥粉粉沫沫?” “我也不懂,说是各种添加剂。” “腾出来,给辛怀玉……不给邵菊住。” “可是那些东西往哪儿放?” “你让老尹想办法。” 果如吴天硕所料,郭怀仁跟尹向杰一说,尹向杰就痛快答应了。没几天,邵菊就辞去了原来鸡场的活,搬进了学校的鸡舍。 原来鸡场的老板没办法,又把那个女人请了回来。 那个女人的男人见尹老师不在鸡场住了,心里想,大白天的总不会干出啥事吧。就放心的让女人又回原来的鸡场干活。原来鸡场的老板一时间找不到好的技术顾问,还得请尹老师。 尹老师就两头跑,两头忙活。 两个女人心知肚明,跟了鬼似的,谁也不说。 反正不见面。 不过这次那女人学精了,不再跟男人闹离婚,反倒三天两头的跟尹老师要些东西。有时没钱了,还张口要点钱。尹老师乐得忙活,再说也不是多大的数,每次都爽快的答应了。 邵菊跟男人离婚后,拖着个闺女,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四处打工,生活没个安定。心早就糟了。现在跟了尹向杰,也不要什么名分,管得严了怕跑了。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强忍着。女人心里苦,心里慌。恨又恨不起来。走还没有走的意思,一切就都由着尹老师了。 尹老师家就在学校前面,跟校园隔着一堵墙。学校家属房是两栋平房。靠尹老师家外面有一个厕所。三十多户人家,什么也往里倒,还没人打扫,厕所脏得进不去人,老师和老师家属就都往学校厕所跑。 邵菊因此经常碰上尹老师的老婆。 别看邵菊当初跟鸡场另一个女人闹得凶,见着尹老师老婆吓得跟做贼似的。厕所里正蹲着,提起裤子就要跑。 反倒是尹老师老婆跟没看见似的。既不打,也不骂。跟现在大街上经常出现的打小三完全不同。 后来邵菊再见了尹老师老婆,咧开嘴笑。尹老师老婆不见怎么憎恨,只是厌恶的斜瞅一眼就过去了。 第十三章(3) 离放假还有半个月辛怀玉就在鸡场忙上了。 先是把摆在院子里的鸡笼子倒腾到鸡舍里,然后一排一排的支起来,架好后要用细铁丝一个一个缠好,固定在事先搭好的三角架上。这样才能形成一层一层一共三层的鸡架。 搭好鸡架后,再给每层鸡笼下方安装水槽和食槽。 然后是拉灯线,安装灯泡。为了让鸡多产蛋,鸡舍必须24小时照明。 别说,整个活干完后,原来的教室变成了鸡舍,整整齐齐,一排一排,成行成列,刹有阵势。 忙完了鸡舍的工作,又开始忙育雏室工作。先在地上垒砖垛,砖垛要垒到50公分高,再在砖垛上搭木板,全部搭好了,就像个大炕似的。木板上面铺塑料网,那种粗的,太细了容易缠住小鸡。 之后尹向杰手拿电钻,踩着排骨凳,在顶棚上打眼儿。辛怀玉在下面扶着,避免打眼儿过程中从排骨凳上掉下来。整个育雏室要打近百个眼。基本上80公分见方就有四个眼儿。打完眼儿,把带钩的螺丝拧进去,下面拴上线,就可以进行下一步工作了。 直径一尺的圆形食桶和直径半尺的圆形水槽想间隔的拴在上面垂下来的线上,整个工作就完成了。 开了门,风进来。这些拴好的食桶和水槽随风摆动,像极了风铃。只是没有声音。 50公斤的袋子辛怀玉扛不动,只好拆了包,分成两包。要扛到配料室。尹向杰是技术工,负责把辛怀玉从储藏室扛来的各种原料按比例倒入搅拌机,混成鸡吃了有营养,能下蛋的饲料。 3000只鸡,一天不知道要吃多少饲料。这些饲料都得辛怀玉半袋半袋的扛到配料室,再由尹向杰混成饲料。 一天下来,辛怀玉的腰都要断了。 辛怀玉就想起自己高中毕业等待高考成绩的那段时间,因为想挣两个现钱,没有在地里忙活,跑到县城的工地上给人家当小工。别的活还有歇口气的时候,赶上往上上混凝土时就倒了霉了。 那时候没有混凝土搅拌机,更没有现在满大街跑的罐装混凝车。 混凝土打桩,浇柱,圈梁必须一次成型,中间不能断,断了就会影响质量。那个年代不时兴豆腐渣工程,很少有做鬼的。 十几个小工在三个技工的指挥下不断的翻搅地下的沙石、水泥。混凝土必须要打到了,才能浇灌。沙石有大有小,小的像鸽蛋,大的像鸵蛋,搅起来连水带石,很是用力气。干惯了这营生的人会使巧劲,累是累,不至于接不上气。 辛怀玉第一次到工地干活,力不全,关键是不会使力。几个小时下来,浑身瘫软,大锹换下锹,方锹换圆锹,一锹变半锹,半锹变锹尖。 旁边的工头就笑,说:“小伙子,你这叫家具使遍,蹶死也没怨。” 蹶是我们哪里的方言,意思是累。说这人咋死的?蹶死的,就是累死的意思。说太累了,感叹:把爷蹶死了。 辛怀玉从此记住了这句话。 现在想来,已经有五六年不干重活了。 没想到教了两年书,又开始扛麻袋了。不。准确的说是扛蛇皮袋。死沉死沉的,压到肩上,像块巨石,一天下来,压得辛怀玉腰都直不起来。 辛怀玉想,这就是自己多嘴的报应。 等到雏鸡回来后辛怀玉就再没睡过个完整觉。 雏鸡比人还难伺候,二十四小时监管。水要一点一点添,饲料要一点一点上。不能偷懒,一次添多了,上多了,水脏了,饲料脏了,雏鸡容易生病。 每天固定不变的要把漏在下面的鸡屎用特制的刮铲刮干净。 辛怀玉身上开始有了鸡屎味。 还有鸡臊味。 一个月下来,辛怀玉就没了老师的样子,也没了知识分子的样子。辛怀玉这才想通了为什么尹老师在他心目中一直像个农民。一个典型的农村老汉形象。 可能再干上一年,他辛怀玉也是这么个形象吧。 倒不是说农村老汉形象不好。辛怀玉的父亲就是地里刨食的农村老汉。可毕竟自己是当老师的,咋成了这毬相了? 整天灰头土脸,浑身鸡臊味的辛怀玉十分感谢邵菊。 邵菊除了扛蛇皮袋的活以外,但凡能干动的活抢着干,减了辛怀玉不少的活。同时也减了辛怀玉不少的心理重荷。活少了,心里背负的东西就少了。 邵菊说:“学校瞎毬闹了,咋能让你喂鸡呢?干干净净的一个白面书生,做的甚营生蓝?不像我们家老尹,干惯了。” 辛怀玉虽然打心眼儿里感激邵菊,嘴上却说:“只有经过劳动改造的老师才能成为真正的老师。” 邵菊就笑,说:“听不懂你说甚了。反正不是毬个事。” 尹向杰也照顾辛怀玉。 干完活,没事的空当,尹向杰就让邵菊整两个小菜。 三个人围坐着小桌子,上面吊着200瓦的灯泡,照得像白天一样。两样小菜,有时两素,有时一荤一素,荤的无非是鸭架子、羊蹄子、猪头肉,偶尔奢侈,弄个猪肘子。一碟花生米。一瓶廉价红皮二锅头。 等到鸡成型后,因为每天要死鸡。 三个人的小桌子上就天天有鸡肉吃了。 炖鸡,黄焖鸡,干炸鸡。凡是你能叫上来的有关鸡的菜,只要邵菊会做,全吃遍了。吃到后来,辛怀玉闻见鸡味就想吐。 还有鸡蛋。 不用吃好的。 从鸡屁股滚落出来的鸡蛋到了槽子边缘的时候由于加速度的惯性,产生了力量,槽子是用细铁丝焊的,只要稍微有点突起,鸡蛋就磕裂了。吃也吃不完。 韭菜炒鸡蛋,蒜黄炒鸡蛋,干炒鸡蛋,摊鸡蛋,煮鸡蛋。凡是与鸡蛋有关的菜,只要邵菊会做,全做遍了。 三个人围坐着小桌子,边喝酒,边吃鸡,边唠嗑。 主要是尹向杰和辛怀玉唠。 邵菊几乎不说话。 没水了,给倒水。 菜凉了,再热。 反正有200瓦的大灯泡照着,也闹不清白天黑夜。 闹清了也没用。 鸡二十四小时候着呢。 尹向杰其实话也不多。 辛怀玉更没个话说。 所谓的唠嗑就成了有一搭没一搭的无聊。 突然蹦出一句。 然后就没了。 没了,就互相劝着喝酒。 喝着,再蹦出一句。 邵菊早就习惯了,昏昏欲睡,就是不睡。反正你们坐到多会儿,俺陪到多会儿。 闲着也是闲着。 就这么闲着呗。 到了十二点,像谁下了命令似的,三个人站起来,各自的营生已经不用嘴说了,都知道。 跑到鸡舍里,添料的添料,添水的添水。该拉灭几个灯拉灭几个灯。 忙活完了,再回到小桌子上。 酒也差不多了。 邵菊就开始往下收拾。 收拾完,到另一个屋子睡觉去了。 尹向杰想在哪儿睡在哪儿睡。 大多时候趿拉着鞋到邵菊那屋。偶尔也跟辛怀玉在一个屋。 累了一天的辛怀玉倒下头,手里捧着书,没看两页就睡着了。 书掉到了地上。 地上踩的到处是鸡屎。 第二天天没亮就得起。 辛怀玉后来跟人们说,谁敢说起的比鸡早?只有我辛怀玉敢说。 众人每次听了都哈哈大笑。 辛怀玉知道他们笑什么。 经过了劳动改造的辛怀玉已经勘破了尘世,正所谓“死生已勘破,身世如遗忘。” 每天要赶在天黑漆漆准备亮之前进入鸡舍,把鸡舍的灯全部打着。留给鸡们睡觉的时间并不多。也就那么三四个小时,多了,懒了,产蛋率就会下来。 这个产蛋率就像学生及格率、优秀率,是不能下来的。 三四个小时够鸡睡吗? 你问的是啥问题? 这批鸡到一年头上就要全部处理掉,送到农贸市场,进到人们的餐桌上,经过火浴,最后从肛门出来。 这叫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什么够睡不够睡。 辛怀玉没睡够你咋不问? 问咋就一年就淘了? 不淘咋办? 留着吃白食? 一天一颗蛋,你两天一颗蛋。 要你何用? 说也奇怪。 这样一天天下来,辛怀玉竟然找到了乐趣。 俗话说:“饺子就酒,越喝越有。” 辛怀玉跟尹向杰只偶尔吃饺子,包起来太麻烦,家伙事儿也不全。 鸡屎味倒是天天有。 弥漫在校园的上空,凝汇在三个人吃饭的小桌子上。反倒越吃越有味。好像没了这鸡屎味,吃起饭来少了啥似的。喝起来更没劲。 凭啥说辛怀玉找到了乐趣? 活干到一年头上的时候,有一天尹向杰喝多了酒。 尹向杰跟他老子一个德性,也是个酒鬼。嘴里离不开酒。 喝多了酒的尹向杰突然对辛怀玉说:“不是毬个事。” 辛怀玉问:“咋啦?” 尹向杰说:“把你扔在鸡场不是毬个事。” 辛怀玉早就习惯了这种不平。 “没事。这算啥事?这不挺好的?” “好毬了。”尹向杰眉头皱成一堆。脸上的皱纹挤在了一起,脸就像揉皱了的报纸,“好端端的老师不让当,养毬甚鸡了。” 辛怀玉知道尹向杰干毛了。发牢骚。没想到尹向杰接下来的话却是对他说的。 “你就没点社会关系?” “咋了?” “赶快找找人往出调了哇,还咋了,在这鬼地方要耗到甚时候?” “我去哪儿找人呢?”辛怀玉愁眉不展的吐了心声。 “我之前跟你说过我班主任的事。”尹向杰每次提起他高中时候的班主任都手舞足蹈兴奋得不行,眉头也舒展了,脸上的皱纹却挤得更紧了。“这会儿到市教委当副主任了。” “升的好快。”辛怀玉感叹道。 “你这样,我先跟他打个招呼,回头你去一趟。换个学校没问题。就是想当个一官半职的也没问题。” “真能办了?” “你麻毬烦不?”尹向杰生气了,“不能办爷跟你说甚了?你放心,你也知道爷跟爷们班主任的关系。” 这点辛怀玉是知道的。 但辛怀玉还是犹豫了。 辛怀玉是真想换个学校。 这一年下来,辛怀玉吃的苦可够多。关键是心里委屈。 辛怀玉原来想的挺好,养鸡就养鸡,养两年鸡再去教书,老子还是老子。不!老子不是老子了。老子要用这几年的时间多读书,读透书,把教育里面的东西弄通透了。再上讲台就不是老子了。 可是真正养开鸡才发现,干不完的营生,累死累活,一天下来,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看书。 这都荒了一年了。 再这么荒上两年,怕是让你登讲台你也登不上去了。 辛怀玉是因为尹向杰接下来的一句话犹豫的。 “就几只羊的事。” “啥几只羊?” “求人办事不得给人送点东西?” “……” “别人想求还求不来呢。这也是咱俩在一起处了一年,爷看你人不错。” “……” “你办还是不办?” “我再想想。” “想毬了,这是规矩。这点规矩都不懂?” “你就听老尹的吧。花的小钱,办的大事。” 邵菊极少插话,也跟着劝辛怀玉。 “我再想想。” 辛怀玉难为情的说。 “你想个哇。” 尹向杰说着赌气似的大喝了一口酒。 “这还想甚了?”邵菊急了,“我看着你还难受呢。” 辛怀玉尴尬的冲邵菊笑了笑。 若说辛怀玉不想办,那肯定是鬼话。若说辛怀玉心疼几只羊,也是鬼话。莫说辛怀玉家里就有几十只羊,订了婚的秀芝家有几百只呢。 问题是辛怀玉不愿意送礼。 送礼这件事在中国本来稀松平常,算不得事。求人办事没有空着手的。说不过去。 但辛怀玉轴在了礼尚往来,轴在了来而不往非礼也。 求人办事的送礼说白了就不是礼了。不是礼是啥?是金钱,是贿赂。 辛怀玉过不了这一关。 能过这一关,有他在财政当领导的老乡,他辛怀玉还能落到田地? 尹向杰已经告诉辛怀玉,他班主任不是收礼办事的人。但人家不收礼,你不能不送礼吧。多少是个意思,是个诚意。你空着手去,算甚了?说轻点,你办事没诚意,说重了,你对人不尊重。你连办事人都不尊重,人家凭啥给你办事? 伸手不打笑脸人,其实是伸手不打送礼人。 你表个意思,人家认为你有诚意,才能给你办事。至于以后你是啥样的,能不能入人家的法眼,那看你自己的了。至少,先跳出鸡窝,洗干净身上。人模狗样的走在人前头吧。 这些话尹向杰说。邵菊也说。 辛怀玉心里能不明白吗? 不要说靠上一个市教委副主任了,就是区里局里随便靠上一个领导你辛怀玉也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再说了,靠近领导有啥不好?别自视清高,你都养了鸡了,还清高个甚劲?领导不是一步步上来的?领导就没有才华了? 你走到今天因为啥?不就是因为你牛逼?看不起这个,见不得哪个,你又是个甚东西? 无论尹向杰怎么刺激,如何动员,辛怀玉始终笑着脸,就是不吐口。尹向杰最后气得没办法,说:“行!你就跟爷养鸡算了。你走了,活都得爷干。农村人就是农村人。” 辛怀玉因为这句话,嘴上没说,脸上没显现,心里却一下子坚定了。 辛怀玉想起了宋代苏轼的《和董传留别》,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竟独自对着校园里的槐树吟诵起来。 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 厌伴老儒烹瓠叶,强随举子踏槐花。 囊空不办寻春马,眼乱行看择婿车。 得意犹堪夸世俗,诏黄新湿字如鸦。 诵完了,犹不尽兴,又把“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一句反复吟诵了几遍,才意足心满的回到鸡舍。 半弯的月亮害羞似的隐没到乌云里。 第十三章(4) 辛怀玉已经很少见到鹿雨嫣了。 两个人已经习惯了陌生,但辛怀玉还是有意躲着鹿雨嫣。 辛怀玉心里伤,心里痛,不愿意说出来。 但这天鹿雨嫣突然到鸡场找他,这让辛怀玉深感意外。 鹿雨嫣进来的时候辛怀玉正在鸡舍里清理鸡屎。穿着粘满鸡屎和饲料的工作服,弯腰躬背,手里拿着长长的清粪刮板,一下一下从里往外刮鸡屎。鸡屎刮到第十三个小堆时听见门口清丽的咳嗽声,抬眼望出去,见鹿雨嫣站在门槛处,正看着自己。 辛怀玉的脸刹时变了色。 往起直腰的时候,头撞在了鸡笼上。一阵深疼如电流般传遍全身。辛怀玉强忍着,站直了腰,目光里全是羞辱。 “你……” 辛怀玉想问候声好,却感觉舌头僵硬,吐不出字来。 鹿雨嫣似乎被震惊了。呆呆的看着辛怀玉,眼睛里就有了泪水。站在门槛上,前面的身子在鸡舍里,后面的身子在阳光地里。遮住的阳光把鹿雨嫣的影子投在了鸡舍里,形成了长长的阴影。 辛怀玉往过走的时候鹿雨嫣倏的背过了身子。她的脸被阳光照耀着,眼里的泪珠闪烁着晶莹的光。有些虚幻。 辛怀玉走到鹿雨嫣背后,一时间千般感慨万般无奈涌上心头。正是“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这边辛怀玉心里涌堵,那里鹿雨嫣也好受不到哪里。 这一年来已经很少见到辛怀玉。偶尔远远的见了,并不细看,躲着目光就绕过去了。不曾想今日见了,竟是这般模样。鹿雨嫣心里痛。嘴上却说不出,只有含在眼里的泪水透着真情。可她又不愿意让辛怀玉看到她眼里的泪。所以,辛怀玉走过来的时候她忙背过了身子。 她这一背身子,又一次刺痛了辛怀玉。辛怀玉觉得鹿雨嫣恨自己太深了。他想解释。他还想说他是爱她的。可面对着鹿雨嫣的背影,辛怀玉万念俱灰,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呆然立在鹿雨嫣身后,看着鹿雨嫣冷若冰霜的背影。 鹿雨嫣等了等,见后面没有动静。心一下子回到了冰点。 她头也不回,把手伸了出去,手里是两本粉色封面的笔记本,十分精致。 “我前两天收拾宿舍时意外找到的,想了想,还是给你吧。” 鹿雨嫣声音冷冰冰的,但辛怀玉还是听出了被竭力压抑的颤动。 辛怀玉伸手接了过去。不知道是谁的笔记本,里面记了什么,鹿雨嫣要特意给他送过来。但心念闪动间,他还是感觉到一定与死去的江梦寒有关。否则,鹿雨嫣也不会以这种方式过来找他。 鹿雨嫣身子轻晃,辛怀玉知道她要走了。 连面也没见着。 心里憾恨的辛怀玉不由轻唤道:“雨嫣……” 鹿雨嫣身子一震,随即恢复了平静。 “过起年我就要结婚了。”鹿雨嫣平静的说道。“日子定在三月,本来想叫你参加,可李军反对。”鹿雨嫣说着长叹口气,声音凄婉道:“祝福我吧!” 说完,径直走了。 辛怀玉望着穿过阳光离去的鹿雨嫣,心里生出了刺骨的痛。这痛不是往四周弥漫,而是往骨头缝里钻,往心上刺。豆大的汗珠忽的冒了出来。 邵菊端着饲料过来时辛怀玉已经疼得蜷缩在了地上。 “怎么了?” 邵菊惊得放下饲料盆,赶忙过来扶辛怀玉。 辛怀玉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擦去额上的汗珠,勉强道:“胃病犯了,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 邵菊招呼尹向杰把辛怀玉扶回办公室的床上,安顿躺好了。尹向杰问辛怀玉有没有药,辛怀玉说没有。尹向杰忙打发邵菊出去给辛怀玉买药。 等邵菊买回药来,辛怀玉已好了许多。 但胃还是刺啦啦的疼。 尹向杰说不行,得去医院。辛怀玉不去,尹向杰生气了,骂:“走你妈的哇,出了事就晚了。” 也不管辛怀玉愿不愿意,强拉起来,让邵菊扶着往外走,尹向杰先去骑摩托。 等邵菊扶着辛怀玉出了鸡场,尹向杰已经打着了火。摩托车发出“突突”的响声。 “坐上来,扶好了。” 尹向杰命令道。 辛怀玉只得骑在了后面,两只手紧紧抱着尹向杰干瘦的腰。尹向杰腰一扭,车子倏的往前一冲,呼啸着冲出了校园。辛怀玉这才感觉到尹向杰身上的力量。 幸亏送去的早,否则,真像尹向杰说的,出了事就晚了。 辛怀玉得的是胃穿孔。 半个月后,辛怀玉康复出院。 出院时还是尹向杰用摩托车把他接回来的。 接回来后,正是中午时分。 鸡场办公室的小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酒菜。今天邵菊特意多给弄了两个菜,没有凉菜,全是炖菜和炒菜。 辛怀玉的眼泪倏的流了下来。 邵菊玩笑道:“咋还哭上了?” 尹向杰骂:“你懂得个毬。” 这顿饭吃得辛怀玉全是感动。尽管小鸡炖蘑菇吃得他反胃。他还是对邵菊和尹向杰感激不尽。除了他俩,现在有谁还关心自己呢? 也不全对。 住院期间,看他的人还是不少的。 张旻、孙澄邈、石子谦、赵建国,全去了。 张旻已经混成人大办公室主任了。见了辛怀玉没有一点官架子,还跟在宿舍时一样,开了顿玩笑后劝辛怀玉说:“你找找财政局的陈科长,那可是你们真正的老乡。你知道财政局是大局,要害得厉害。只要他开了口,区里没有办不成的事。莫说你这点小事,比这大得多的事在他哪里也不算个事。” 辛怀玉听了,想起尹向杰前一阵子跟他提到的市教委副主任的事。心怀感激,却还是不愿意求人。 一个求字,难倒了辛怀玉。 求,乞也。 背后是一个人的脊椎弯向另一个人。 辛怀玉过不了这一关。 辛怀玉连求爱都做得那么勉强,否则,咋能让可人儿跑掉呢? 张旻见辛怀玉不爽快的样子,知道他不会求人,笑骂道:“狗改不了吃屎,改了就不是狗了。算了。将来有啥事时跟我说,这总不算求人吧?” “跟你不算。”辛怀玉笑道。 张旻走后赵建国来了。 赵建国说起学校的事,直摇头。 辛怀玉其实不想听。但赵建国跟他诉苦,不听也得做出听的样子。中间还得不时插上一句半句的,这才是个标准的听客。 赵建国说出想调动的事时辛怀玉还是深感意外。 “你要调走?” 辛怀玉问。 “还没有最后定,有这个想法。” 辛怀玉听了心里松了。 可因为听赵建国萌生了调走的意思后辛怀玉的心就再也松不了了。 赵建国在,他辛怀玉受点委屈,还有希望。要是赵建国调走了,学校就没有给他说话的人了,那他辛怀玉可能真得养一辈子鸡了。 “咋想起调走?” 一半是关心赵建国,一半是关心自己,辛怀玉问。 “世道变了。我一个搞教学的,也不懂别的。学校新提了李军为教导处副主任。说是副主任,教学的事全归他了。吴天硕大小事都跟李军说。我像个空壳,像个摆设。你说我碍眼不碍眼?待着还有啥劲儿?” “竟有这事?” “可不是。”赵建国感慨道。“说起李军,真有两下子。你们这批人里,最数他会专营。这不,初三刚带出去,就被吴天硕和马向前提成副主任了。说是副主任,跟正的一样,无非是给我留了个面子。我再不走,碍着人家的道,说不定哪天黑刀子就捅在我身上了。你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跟个年轻人较个啥劲儿?” 辛怀玉想起那天鹿雨嫣突然到鸡场找他,临别跟他说起明年三月份要结婚的事,胸口又痛了起来。不由得皱起了眉。赵建国见了,忙问:“咋了?又疼开了?”辛怀玉说:“没事。” “真是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我去鸡场才一年,学校就发生了这么多事?” “还是你聪明,跑到鸡场避难。”赵建国调侃道。 “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到鸡场聪明。赵主任逗我了吧?”辛怀玉笑道。 “也不全是逗你。去鸡场虽不是啥好事,但也未必是啥坏事。人啊,有时候还是要懂得退让。太精进了反倒不好。” 辛怀玉知道赵建国表面上是说给他听,实际上是说给自己听呢。就笑着说:“赵主任快成哲学家了。” “哲学家?”赵建国自嘲的笑了笑,说,“看不透人,看不透事,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还哲学家?” “对了,李军带的初三怎么样?”辛怀玉转而问道。 “怎么样?”赵建国反讽道,“就那样呗,还能咋样?” “那学校咋就提他当副主任了?” “这你还用问我?”赵建国开始愤愤不平了。“学校想用谁总能找到理由。不想用谁也能找到理由。你不就被扔到鸡场了吗?” “也是哦。” 辛怀玉笑了。 赵建国突然说起李军带初三轰撵学生的事。 赵建国说,你那个班,到初三毕业时只剩下了不足30人了。 辛怀玉惊诧的问道:“其他学生都哪儿去了?” “哪儿去了?”赵建国嘲讽道,“全让李军撵走了呗。” “凭啥撵学生?”辛怀玉气愤道。 “凭啥?要成绩呗。” “要成绩跟撵学生有啥关系?”辛怀玉不解。 “你是装呢还是真傻?成绩是一下子能提上来的吗?成绩提不上来咋办呢?把差生都撵走成绩不就上来了。” “……” “你想啥呢?” “这么卑劣的手段也能想出来?” “这算啥。不仅你原来班的学生少了,其他三个班的学生也一样。李军当组长后硬是让其他三个班的班主任动员那些差生离校。” “最后毕业时剩下多少学生?”辛怀玉关切的问道。 “也就100多一点。” “这么说,初一时200多学生,初三没毕业就被撵走一半?” “差不多吧。” “这算什么事?什么他妈的玩意?就为了一点点成绩竟然干出这等事?” 辛怀玉愤怒了。拳头攥得紧紧的,狠命砸向床头柜上。砸得骨头发出“咔”的重响。 “谁给他这么大的胆?” “不是学校里有人支持,他李军一个人也不敢做这事。” “你是说吴天硕同意的?” “哼!”赵建国鄙夷道,“除了他,谁敢呀。” “可是……” “别可是了。这事已经是这样了。今后的事,既不关你,也不关我了。还操这心干啥?” “事情不是这样的。”辛怀玉坚持道,“这哪里是办教育?这是在毁教育。” “我听说家长们被逼得没办法,最后提出要毕业证,说念了回书,连个初中毕业证也拿不上,不行。” “李军就去找管学籍的张永刚。没想到让张永刚一口回绝了。” “真的?” “这还有假。后来吴天硕找张永刚,也被张永刚回绝了。张永刚说这种缺德事我不办。要办你们自己办去。” “永刚做得对。我最早跟永刚喝过酒,知道这个人。”辛怀玉赞道。 “吴天硕没办法,只得找教育局中教科的刘科长。刘科长一下子就给了吴天硕200个毕业证,说你随便添,添好了拿过来盖章就行了。” “你知道这事?” “咋不知道?李军去教育局取的毕业证,取回来后就放在办公桌上,还牛逼哄哄的骂张永刚,说一个管学籍的,牛逼毬呢,没他,这不照样办?” “李军真不是个东西。”辛怀玉骂道。 “都这样,你也别单骂李军了。我听说各学校净是这么干呢。” 辛怀玉的心一下子悲凉起来。脸转向窗户,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半天无言。 “行了。我走了。你好好养病。养好了病还得回去养鸡呢。听说鸡养得不错,将来不让干老师了,办个养鸡厂,当个鸡老板。” 赵建国说完哈哈大笑。 辛怀玉跟着笑。笑着笑着笑不出来了。 “这回是真逗你呢。”赵建国宽慰道,“本来还等着有机会说服吴天硕,让你上讲台,咱们把课堂教学改革这一块好好弄弄。现在看来没机会了。” 赵建国说着伤感起来。 辛怀玉听了心酸,不由得吐了心曲:“赵主任,你这一走,我可咋办呀?” “咋办?凉拌呗。” 赵建国玩笑着出了病房。 出去了,又折回来,身子没有进来,而是把头探了进来。 “我过两天再来看你。” 说完,头一缩,消失了。 辛怀玉躺在病床上,心里像丢了东西似的。难过了好半天。 注:轰撵和变相轰撵学生的事情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直延续到2006年,2006年后,国家加强了学籍管理,为追求成绩轰撵学生的事情才得到有效遏制。到了2010年,国家开始实行一人一籍,学籍终身,基本上消除了义务教育阶段学生流失的问题。 第十三章(5)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鹿雨嫣那天拿给他的两本粉色的笔记本。忙探手到枕头下面摸,才意识到根本就没带过来。 下午尹向杰来看他的时候,他跟尹向杰说床上有两本粉色笔记本,让尹向杰第二天给他带过来。 尹向杰第二天给他带来了。 辛怀玉迫不及待的想翻开看。可尹向杰似乎并不急着走,坐在旁边跟他说了半天的话。说得辛怀玉心急火燎,心不在焉。尹向杰以为辛怀玉累了,站起来说: “走了。你歇着吧。” 辛怀玉竟然连客气也没客气就嗯了一声。 等尹向杰前脚出病房的门,辛怀玉已翻开了其中的一本。 辛怀玉没有猜错,果然是江梦寒的日记本。 扉页用粉红色的带子粘出了一个心形,里面有一句话:“致我终将逝去的爱情” 辛怀玉的心一下子碎了。 翻开笔记本,第一页抄录的竟然是戴望舒的《我的记忆》。戴望舒是辛怀玉喜爱的一位诗人。辛怀玉奇怪江梦寒一个女孩子为啥抄录的不是《雨巷》,而是《我的记忆》?这首诗虽说是戴望舒的代表作,较之于《雨巷》,《我的记忆》更加注重诗的内在韵律和节奏,情感更加深沉。更主要的是《我的记忆》传达出来的那种绝望哀叹的情绪饱含了世事沧桑,历尽了人间悲苦,没有生命的大苦大悲是很难体会到其中的味道的,也不应该是一般女孩子的心境所能承载的东西。而江梦寒独独在她的日记本的第一页抄录了这首诗。其中的意味,是江梦寒偶尔遇上了,还是有意为之,辛怀玉猜测了一会儿,竟猜得入了悲情之中。 捧着日记本,犹如捧着江梦寒的亡魂,辛怀玉哀伤之中,不由得轻声朗读起来: 我的记忆是忠实于我的, 忠实得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存在在燃着的烟卷上, 它存在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 它存在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存在在颓垣的木莓上, 它存在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它在到处生存着,像我在这世界一样。 它是胆小的,它怕着人们的喧嚣, 但在寂寥时,它便对我来作密切的拜访。 它的声音是低微的, 但是它的话是很长,很长, 很多,很琐碎,而且永远不肯休: 它的话是古旧的,老是讲着同样的故事, 它的音调是和谐的,老是唱着同样的曲子, 有时它还模仿着爱娇的少女的声音, 它的声音是没有气力的, 而且还夹着眼泪,夹着太息。 它的拜访是没有一定的, 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 甚至当我已上床,朦胧地想睡了; 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 但是我们是老朋友。 它是琐琐地永远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凄凄地哭了,或是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是永远不讨厌它, 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 读着读着,对江梦寒命运的悲叹,对自己命运的悲叹全涌了上来。辛怀玉的眼睛里就有了泪。点点泪珠如泣血,染红了辛怀玉的脸。 社会现实中不断碰壁,最终不得不把自己缩进记忆,用虚幻美化的记忆弥补自己内心的痛楚。这难道就是江梦寒活着时的心? 辛怀玉忽然觉得自己渐渐虚幻。 燃着的烟卷、破旧的粉盒、喝了一半的酒瓶(为啥是喝了一半的酒瓶?)、颓垣的木莓。 “绘着百合花的笔杆” “它是胆小的,它怕着人们的喧嚣” “它的声音很低微” “它的话却很长,很长” “梦寒呢,那绘着百合花的笔杆还在吗?那低微却很长很长的絮语还讲述你那故旧的故事吗?” “你的眼泪,你的太息,还在吗?我是多么想再看你冷的眼,冷的心,让我的眼,我的心也跟着你冷去呀!” 似乎是想要慰藉辛怀玉哀伤的心,第二页突然跳出了《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彳亍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的, 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的,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接下来,却是舒婷的《致橡树》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吹过, 我们都相互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辛怀玉继续往后翻,才看到江梦寒自己写的日记。 1988年9月11日 我不相信我会爱上谁,我的心早就死了。 但辛怀玉唤醒了我。 辛怀玉让我心动了。他是个怎样的人啊?像迷一样,好像经历过无数人生沧桑。他忧郁的气质真是迷人。 上班的第一天就听到他唱《再回首》。歌声凄迷却不悲凉,哀怨却不绝望,仿佛有一颗悲怆的心灵在跃动。 我听很多人唱过《再回首》,那种绝望,哀伤,顾影自怜的表达矫揉造作,无病呻吟,令人作呕。 但辛怀玉没有。 尽管他也凄迷哀怨和忧伤,可这些仿佛是从他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自然而又真实。隐隐约约中流露的却是执着和坚定。他的歌声中弥漫着的竟然是被忧伤浸润的蓬勃生命和对无限的渴望。 他可真是迷一样的人。 1988年9月19日 我开始不由自主的想他了。 这怎么可能? 爱情是个令人恐惧的东西,除了给人带来痛苦还剩下什么? 想想我的母亲和父亲我就害怕。他们有过爱情吗?如果有,为什么会这样?如果没有,凭什么生下我让我承受他们无序生活的痛苦? 我就是为痛苦而生的? 据说优秀的人通过痛苦才能得到欢乐。但那是优秀的人,我只能通过痛苦收获痛苦。 我的王国不在人间,在天空。 1988年10月11日 鹿雨嫣今天叫他出去吃饭了,只留下我一个人独守空屋。鹿雨嫣跟我说她喜欢辛怀玉,我听了心里真难过。 鹿雨嫣不可能跟他在一起。他们不是一类人,就算姻缘要把他们拴在一起,那也是不可能的。 他骨子里的忧郁,骨子里的坚定,骨子里的执著,这些跟鹿雨嫣全不相干。 我才是他命里的归宿。 我们就像《雨巷》。 他撑着油纸伞,在雨巷里找寻雨中彷徨的丁香一样的姑娘。 我彷徨在寂寥的雨巷,撑着油纸伞,默默彳亍着,冷漠,凄清,又惆怅。 我们擦肩而过,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 我听到他太息一般的眼光,他也听到了我太息一般的眼光。像梦一般凄婉迷茫的飘过。 在雨的哀曲里,我的颜色消了,芬芳散了。 而他,仍然撑着油纸伞,在悠长又寂寥的雨巷,独自彷徨。 …… 1989年11月11日 今天叫我跟他出去吃饭。 我们一起吃饭,一起到南海湖游玩。 这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外面飘着雪。雪覆盖了大地,白茫茫的,真干净。 我特意围上了红围巾。 辛怀玉这天也很开心。围着我刚刚给他织好的白色围脖。长长的围脖绕在他的脖子上,又在胸前挽成结。 我想,我们之间的爱情就像他脖子里围着的白色围脖,圣洁而又美好。我故意在他胸前挽了结,这样他就不会跑掉了。 想想都开心。 辛怀玉最近在学校工作不顺心,受了很多委屈。我不能再任性,惹他生气了。他已经够苦的了,我再刁钻任性,他怎么能受得了? 我开始后悔之前那样待他。 可我就喜欢看他阴郁不安的样子。他越是惶惑,我越是爱他。 我喜欢他。 我爱他,我就折磨他。 这全是我的错。 他是个有志向的人。 他的心全在教育上。 还要分出心来承受我的折磨。 现在好了,我放开了我自己,我要尽情的爱他,不再让他苦闷,徘徊。我们的爱情就像绽放的百合,圣洁,美丽。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辛怀玉再也读不下去了,他抱着笔记本,头埋在笔记本里,低声哽咽、抽泣。 梦寒,当阳光照进你心田的时候,你咋就走了呢? …… 合上日记本时辛怀玉突然意识到扉页的字迹不像是江梦寒的字迹。而且那条粉红色绸带也像是新粘上去的。 辛怀玉的心狂跳了起来。 急忙翻到扉页,仔细端详,果然不是江梦寒所写。 “难道是……”辛怀玉几乎可以肯定,“是的,一定是鹿雨嫣新贴上去的。那么‘致我终将逝去的爱情’一定是鹿雨嫣写的了。” 辛怀玉陷入了无尽的烦忧。 “鹿雨嫣为啥要在江梦寒的日记本上写这么一句话?她明明是要把江梦寒的日记本送给我的。她知道我一定会看到这句话,一定会知道这是她写的。那么,发现日记本的事一定不是最近的事。而是在江梦寒出事不久鹿雨嫣就发现了江梦寒的日记本。为什么要等到今天才送给我?送给我的时候却是她要跟李军成婚的时候?既然要跟李军成婚了,为什么又要在江梦寒的日记本上写下这么一句让人魂牵梦绕的话?” 心念闪动间,辛怀玉觉得鹿雨嫣没有忘记自己。深藏心底的情愫又冉冉升起。 回到鸡场的第二天,辛怀玉终于忍不住到后面宿舍小院去找鹿雨嫣。现在的宿舍小院跟一年前没有半点变化,但对于辛怀玉来说却陌生得很。打从养鸡开始,辛怀玉就住进了鸡场,很少再回自己的宿舍。现在,乍一回来,竟觉陌生。 辛怀玉本来就是个胆怯之人,熟悉的环境隔了一段时间已经变得陌生,而一旦陌生了,辛怀玉就胆怯了。所以进了小院,辛怀玉多少有些茫然。 总算到了鹿雨嫣的宿舍。 江梦寒死后,辛怀玉再没有靠近过这个宿舍。现在靠近了,辛怀玉的心里开始不安的抖动。 轻敲门。 里面传来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 “请进。” 推开门,见鹿雨嫣正在洗衣服。 “你咋来了?” 鹿雨嫣表现出了意外,却冷。 “我想……” “有啥话你就说吧。” 鹿雨嫣边洗衣服,边说。并没有看辛怀玉。 辛怀玉就有些尴尬了。 “谢谢你把梦寒的日记本给我。” “人都死了,不给你给谁?” “上面有你……” 鹿雨嫣背对着辛怀玉,突然一甩手,一串水珠落到了辛怀玉脸上。每一滴水珠就是一滴冰冷。辛怀玉的话被打断了。 原来鹿雨嫣已洗完一件内衣,正用劲拧,拧完了,一抖一甩,一串水珠就甩到了辛怀玉脸上。 鹿雨嫣并不回头,径直找了衣钩,撑展了,挂在了宿舍中间拉着的铁丝上面。挂起的内衣是红色的,像一团火,灼烧着辛怀玉的心。 辛怀玉坐不住了。 “我走了。” “嗯。”鹿雨嫣冷淡如冰。 但辛怀玉没走。他突然疾步走到鹿雨嫣身后,一把抱住了鹿雨嫣。鹿雨嫣没有动,任辛怀玉抱着。辛怀玉感觉到了鹿雨嫣身子在颤抖。他想把鹿雨嫣扳过来,但鹿雨嫣身子坚硬,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辛怀玉用了用力,放弃了。 正在他要松开的时候,鹿雨嫣突然转身,一下子抱紧了辛怀玉,烈焰红唇,已深吻。 只时一瞬。 鹿雨嫣忽的推开了辛怀玉。 鹿雨嫣推开辛怀玉的瞬间,转身跌扑在了床上。脸埋在被子里,嘤嘤的哭泣。 辛怀玉愣在地上,一时间不知道该是上前去安慰还是悄然离去。 爬在床上的鹿雨嫣低泣中断续道:“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辛怀玉无言的动了动身子,终时一动没动。 “我们已经结束了,结束了。” 鹿雨嫣说第二次结束了时声音越来越低,几近于无,却突然坐起身来,凄然叫道:“结束了!你滚吧!” 辛怀玉没有挣扎,默然转身。 就在辛怀玉转身的瞬间。听见背后有挣扎声。 鹿雨嫣已扑在了辛怀玉身上,怨毒的叫道:“我要结婚了。你满意了吧!” 随即哀怨道:“怀玉,我爱你!” 辛怀玉心如刀绞,想转身。鹿雨嫣感觉到了,把他抱的紧紧的,辛怀玉转不了身,只得任由鹿雨嫣抱着。 却不曾想鹿雨嫣突然松开了,声音往前送,人往后退。 “你走吧!” 辛怀玉仍想转身。 “别转身,我怕我后悔。”鹿雨嫣喃喃自语,“你走,我看着你走。” 辛怀玉无望的缓慢移动。 临到出门,听见鹿雨嫣背后嘶声裂肺的叫道:“辛怀玉,你他妈的不是个东西。辛怀玉——我恨你!” 辛怀玉怔了怔,无声的离去了。 辛怀玉知道,这一去,便是永失了。 多少年后,电视连续剧《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上演时,辛怀玉看一了遍又一遍。不单是剧情,王菲那空灵的声音总会把辛怀玉带入到岁月的唏嘘中。 夜深人静的时候,辛怀玉戴上耳机,把声音放到最大,让音乐以无限张狂的形式充斥大脑,一遍一遍的倾听着王菲的《致青春》。 他不羁的脸像天色将晚 她洗过的发像心中火焰 短暂的狂欢以为一生绵延 漫长的告别是青春盛宴 我冬夜的手像滚烫的誓言 你闪烁的眼像脆弱的信念 贪恋的岁月被无情偿还 骄纵的心性已烟消云散 疯了累了痛了人间喜剧 笑了叫了走了青春离奇 良辰美景奈何天为谁辛苦为谁甜 这年华青涩逝去却别有洞天 良辰美景奈何天为谁辛苦为谁甜 这年华青涩逝去明白了时间 疯了累了痛了人间喜剧 笑了叫了走了青春离奇 所有青春的热情与脆弱,青春的伤痛,青春的领悟,全都随着音乐变得清晰起来。 疯了,累了,痛了,笑了,叫了,走了…… 第十三章(6) 辛怀玉到现在也忘不了董晓君。 那是怎样的背影呀,怎样的眼神? 辛怀玉是在出去办事时在路上遇到董晓君的。 远远的,一个浑身灰不溜秋,衣衫近乎褴褛的小伙子推着一辆平板车。平板车上特别的做了一块大出车身许多的木板,里面有二十多个大小不一的格子。每个格子里放着各种味道不同大小的葵花籽,还有些其它的东西,红腌菜、酸枣面、大豆、黄豆…… 走近了才看出来是董晓君。 一头乱发长毛怪似的扎煞着,脸看上去像有多少天没洗,眼框空洞似的,从里面散漫出了无生机的茫然眼神,每个眼角都各汪着一摊眼屎,嘴唇乌黑发紫。 董晓君先看到了辛怀玉,一阵慌乱,想推着车走掉。辛怀玉快走几步,赶上了,面对着董晓君。 董晓君从嘴里挤出三个字:“辛老师。” 头就低下了。脸黑,看不出胆怯和羞惭。但不愿意见辛怀玉是显而易见的。 辛怀玉面对了董晓君才意识到董晓君心里想啥,后悔已经晚了,只得问:“卖起瓜子了?” 董晓君头也不抬,只嗯了一声。 “咋不上学了?” “李老师不让上了。” “为啥?” 董晓君头窝在胸口,不吱声。 “老师问你话呢。”辛怀玉急了。 “李老师说我不是学习的料,待在班里就是班里的祸害,不让我念了。”董晓君委屈的说。 “除了你还有谁?” “崔志强也不念了。” “也是让逼走的?” “嗯。” 辛怀玉还想问些啥,心中填满了郁闷,竟不知道该问啥。 董晓君已经推上平板车要走了。 没有跟辛怀玉道别,默然的走了。 辛怀玉脑子一片空白。董晓君的背影已经开始佝偻了,佝偻的背影行走得缓慢而又沉重。阳光不知趣的给他长毛怪似的乱发染上了一层光晕。暗黑的影子却越拉越长。 辛怀玉的心里生出了悲凉。 辛怀玉知道,董晓君的归宿早就在前面等着他呢。他不过是提前到了自己的归宿。 也正因为董晓君提前到了自己的归宿,辛怀玉才更加的悲凉。 “不知道他妹妹怎么样了?” 等董晓君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的拐弯处时辛怀玉才突然想起自己原来想问的问题。可是,辛怀玉哪里还有心思追上去? 这一年学校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刘淑梅班两个学生下课后在班里打架,其中一个用凳腿子把另一个打死了;另一件是初三年级的一个女生把小孩生在了厕所里。 学校里还发生了一件事,曾经号称马六局长的马为斋跟吴天硕闹上了。据说马为斋把吴天硕给告了。说吴天硕办校办工厂,学校出了不少钱,却不见收入。 还有一件出人意料的事。说出来谁也不相信,却真正发生了。 辛怀玉打人了。 辛怀玉虽然脾气有些倔,但跟人相处儒雅安静,很少有动怒的时候,凡事爱讲个理字。 这天也是意外,鸡场给小鸡挪窝,上架。辛怀玉在鸡场忙活了一上午,临近中午时,尹向杰说中午想吃点肥肠,辛怀玉说我去买吧。尹向杰说去吧,我和邵菊再忙活一阵,下午就没事了。 辛怀玉骑了自行车,刚出校园,就看见崔志强跟丛宇森两个人正拦住放学出来的一个初三女生。 崔志强和丛宇森都是初三4班的学生,被李军劝退了,现在在社会上游荡。 崔志强和丛宇森拦住女生,嘴里不干不净的,嬉皮笑脸,连拉带扯的。笑声里带着放肆、放荡和邪恶。女生挣扎着左躲又闪,时不时发出尖叫。 辛怀玉厌恶的骑车正要经过,见丛宇森嬉皮笑脸的伸出手要摸女生的脸。女生吓得缩着身子往后躲,就撞到了从学校骑车出来的李昕玥。 李昕玥在辛怀玉进鸡场的时候从内师大音乐系毕业分配到学校。长相一般,却温柔可人,声音柔美,极是好听。 李昕玥被撞得差点跌倒,尖叫一声,下了车,指责丛宇森道:“你干啥呢?” 丛宇森轻浮的对李昕玥说:“玩呢。” “赶快走,不要在门口起哄。”李昕玥恼道。 丛宇森一边探手继续摸躲在李昕玥后面的女生,一边嬉笑着说: “我和他处对象呢,老师。” 女生吓得往旁边躲,丛宇森的手跟着往旁边追,就摸到了李昕玥的脸。李昕玥又羞又气,脸憋得通红,竟说不出一句话。 丛宇森错摸了老师的脸,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得意洋洋,浮浪的笑着对李昕玥说:“老师,不好意思,不是故意的。” 旁边的辛怀玉早已怒不可遏,扔下车子,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从后面提起丛宇森的后领,猛一用力,直接把丛宇森掼到了地上。 跟着起哄的几个小混混见丛宇森被打,跃跃欲试的想上来帮丛宇森,被崔志强拦住了。 “爷们老师。” 崔志强叫道。 几个小混混收了脚,站在旁边看。 丛宇森想挣扎起来,被辛怀玉揪着头发死死的摁在地上,动弹不得。倔着脑袋,嘴里不干不净骂着脏话。 辛怀玉也不说话,只是照着丛宇森的脸左一拳右一拳的打。 直到王向阳从校园里跑了出来才拉开。 王向阳本来每天放学都要在校门口巡视,今天因为跟刘淑梅谈话晚出来一会儿,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王向阳只看了一眼瑟缩在李昕玥身后的女生和气得发抖的李昕玥就明白了,拉起辛怀玉的同时猛的朝着丛宇森的小肚子就是一脚。丛宇森“啊”的惨叫一声,双手捂住了肚子,在地上打起滚来。边打滚,边恶声骂:“打老子,老子饶不了你。” 王向阳听了,怒火燃烧,扑过去要打。丛宇森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连滚带爬跑到了远处。 王向阳出来的时候,崔志强和几个小混混已经躲在了远处。丛宇森跑进了小混混群里,嘴又硬了。 “你给老子等着。” 王向阳自打管政教,成天跟这些攒在学校门口的小混混们打交道,小混混们都知道王向阳厉害。丛宇森不是不知道,无非是故作蛮横。 “过来。”王向阳指着丛宇森厉声喊道,“不然老子把你送派出所。” 丛宇森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一步一步挪了过来。 “不是不让你在校门口瞎混嘛,干嘛还来?” 王向阳已平静了许多。 “路过,路过。” 丛宇森赔着笑说。 “狗屎,老子几分钟不在就敢放肆。滚吧,别让老子再看见你。” 丛宇森脸被辛怀玉打花了,肚上被王向阳踢了一脚,此时顾不得脸,捂着肚子,躬着腰,挥手招呼几个小混混走了。 躲在远处的小混混跟在丛宇森屁股后面,骂骂咧咧的走了。走了几步,丛宇森掉回头,指着辛怀玉叫:“姓辛的你给爷等着!” 辛怀玉听了,怒火又起,就要追上去,被王向阳拦住了。 “别追了,跟小流氓动什么真气?” 回头又安慰李昕玥:“没事了,回家吧。” 李昕玥委屈的看了辛怀玉一眼,骑着车子走了。 那个还在瑟缩的女生一时不知该走还是该留,王向阳喊住了她班里的一个男生,让他护送回家。 安慰女生说,下午来了再处理。 辛怀玉第一次打人,却没想到打了不该打的人。 丛宇森的父亲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社会人。一米八几的个头,身子又壮,常年留着光头,外号光头丛。早年靠打架出了名,后来参与贩毒,虽罪不至死,监狱出监狱进的,在监狱待的时间比外面多。 母亲是中国第一批小姐,因为吸毒跟了丛宇森的父亲,生了丛宇森。 丛宇森小学时身体弱,是受欺负的对象。学校里有一个叫周强的,仗着他哥在社会上混出点名堂,在学校里横行霸道,欺负女生,向男生收保护费。 丛宇森读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因为没有按时给周强交保护费被周强用墩布把追着满校园跑,差点把腿打断。 据说那次以后丛宇森的狠劲给激发出来了。 小学毕业进入初中的第一年丛宇森就因为心狠手辣成了小有名气的混混。逃课、打架、收保护费、调戏女生成了日常。 学校老师最头痛的不单是管教丛宇森,而是每次管教完后如何应付来学校闹事的丛宇森的父亲。 在老师面前受了委屈的丛宇森要回去告诉他的父亲。 丛宇森的父亲似乎根本不打算弄清事情的是非曲直,来到学校先就肆意辱骂老师,骂够了留下威胁的话,晃着光头就走了。 学校让丛宇森祸祸的不成样子,老师不敢管,不愿管。任其作乱。弄得班里不学习,想当混混的学生全都蠢蠢欲动。 丛宇森原来的班主任叫闵行键。不知道想了多少办法,直到丛宇森的父亲又进了监狱才消停了。 丛宇森的父亲因为当打手进了监狱。 父亲一进监狱,丛宇森没人护着了,想不消停也不行。那时候丛宇森还没混出个名堂。闵行健乘机连哄带骗,好说歹说,还主动动用自己的关系,总算是把丛宇森送到了一家汽修门市,学修理去了。 丛宇森一走,原来想跟着丛宇森起混的学生收敛了许多。 用学校老师的话说,闵行健算是给学校除了个祸害。 谁知道丛宇森不是那块料,才学了两个月就把师傅打了,师傅死活不要了,还把闵行健给数落了半天,说什么渣滓也敢给我? 闵行健本来以为这师傅也是个狠主,没想到反让丛宇森给打了,只好向师傅陪不是。 不过这事过后丛宇森再没来学校上学,学校却天天不误的去。门房不让进校园,丛宇森也很少进校园,跟着一帮小混混,每天中午放学、下午上学,下午放学,这三个时间点在校园门口游荡,比上学时间还准。晃荡在学校周围,净干打架、收保护费、调戏女生的事。 王向阳联系了几次派出所,倒是有民警来,可是丛宇森还是未成年人,再说也就是点小来小去的动作,恶心人,却还不至于涉法。民警也拿他没办法,只能是警告。 丛宇森的父亲被关了一年就出来了。 丛宇森也已经在社会上混得越来越有模样了。身边总有几个混混围着。大有乃父风范。 人们恐惧的阴影还没有散去,辛怀玉却打了丛宇森。 这太岁爷上动土的行为既让人兴奋,又让人担忧。 有人就劝辛怀玉出去躲躲,免得生出祸端。 辛怀玉不听。 辛怀玉不信邪,觉得邪不压正。 外面看,辛怀玉是个柔弱的书生。 其实骨子里,辛怀玉从小就不知道怕。 别人怕丛宇森的父亲,辛怀玉从来没当回事。之所以之前没有过冲突,一方面是因为辛怀玉没有教过丛宇森,好多事端跟他辛怀玉没关系,另一方面是因为等丛宇森坏出个样来时辛怀玉已经在鸡场养鸡了,学校的事基本不参与。 辛怀玉不怕事是性格,若说打架,辛怀玉还真有两下子。 小时候在山里放羊,辛怀玉常跟体型庞大的骚胡子羊摔跤,练就半身摔跤的本事。摔丛宇森时辛怀玉不过略施小计,丛宇森就倒地了。十六七岁的丛宇森已经长成强壮的身体,还是被辛怀玉摔在了地上。 辛怀玉虽然只有一米七,比丛宇森的父亲要矮半截,身体也瘦弱些,但辛怀玉自信摔倒丛宇森的父亲还是没有问题的。 辛怀玉没有听人们的劝。 到了下午上班时事情就来了。 下午刚刚上班,丛宇森领着父亲就出现在了校园。嘴里叫嚣着姓辛的隔胞(内蒙、山西北部方言,骂人的口语。本意是指杂种,非法生子),爷今天废了你。 丛宇森的父亲更是扛着明晃晃的脑袋,眼里泛着凶光。 辛怀玉正在鸡场喂鸡,听说丛宇森父子来学校闹事,先就窜上了邪火,腾的冲出了鸡舍,就要找这对父子玩命。 鸡场外一众人左拦右阻丛宇森父子,鸡场里尹向杰和邵菊死死拦着辛怀玉。 邵菊怕辛怀玉冲出去酿成大祸,早把鸡场大门锁了。里面的出不去,外面的进不来,想打是不可能了,只能隔着大门吵几句嘴。 王向阳听到动静跑了出来,见是丛宇森父子来学校闹事,冲了上去,指着丛宇森骂:“上午你咋答应我的?现在又领着你爸来闹事?” 丛宇森到底惧怕王向阳,嘴上狡辩:“王老师,不关你的事。我找姓辛的。” 丛宇森的父亲凶狠的盯着王向阳,问:“你是谁?敢拦老子。” 王向阳并不惧怕,直视着丛宇森的父亲说:“我是政教主任,你再敢闹事,我就叫派出所了。” 吴天硕早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 这边还在吵吵,那边派出所民警已经进了校园。 丛宇森父子时两人正吼得凶。 指着鸡场里的辛怀玉破口大骂:“姓辛的你给爷出来,今天不卸你隔胞一件子你妈逼不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 辛怀玉在里面没有动,隔着上锁的大门栅栏盯着丛宇森和丛宇森的父亲。 “你别叫嚣。别人怕你,我姓辛的不怕你。就算你不找上来,我也正要找你呢。” “看你个毬相。老子剥了你的皮。” 丛宇森父亲说着冲到大门边,用脚踢大门。许的踢痛了自己,嘴一咧,倒抽一口凉气,不吱声了。 辛怀玉正要反击,见民警过来了,就不说话了。 民警一来,父子俩就消停了。 民警问明了情况,严厉的指着丛宇森的父亲说:“你才出来几天就跑学校闹事?又想进去了?” 丛宇森的父亲赔着笑脸,低三下四的说道:“没有。我就是过来问问。我这就走。这就走。” 说着领着丛宇森,回头狠狠的瞪了辛怀玉一眼,灰溜溜的走了。 辛怀玉轻蔑的回应了丛宇森父亲狠狠的一瞪。 这件事后,学校老师开始另眼看待辛怀玉。 他们绝没有想到辛怀玉会有这么大的勇气面对谁都害怕的丛宇森父子。 第十三章(7) 辛怀玉还忘不了一个学生,这个学生也没有忘记他。 这个学生就是李军在参加第一次行政会,那次决定辛怀玉命运的会议上提到的学生刘丽。 辛怀玉不当班主任后只有刘丽一直态度不变的对辛怀玉尊重。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刘丽告诉辛怀玉自己改名字了。 “我缠着我爸改的。”刘丽神秘而又兴奋的说,“开始我爸不给我改,我说你不给我改我就不回老家过年。我爸就同意了。” “噢!”辛怀玉微笑着问道,“你爸爸就这么就范了?” “我们每年回老家过年,我爸爸要是不回去,我奶奶骂死他。”刘丽得意的说,“爸爸总不能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吧。” “那是。”辛怀玉想到自己也是每年都要回老家过年,心里飘过父亲和母亲的影子,“那你改了个什么名?” “刘梦洁呀!”刘丽带着小埋怨瞪着辛怀玉,“老师你忘了?” 辛怀玉恍然道:“没有呀!老师怎么会忘了呢。你想做一个心地善良,纯洁浪漫的梦女孩儿。” “老师你真好!”刘丽高兴的说,“那老师以后不能叫我刘丽了。” “当然了,叫刘梦洁。” “对了……”刘梦洁像是想起了什么,忧伤的说,“老师不带我们班主任,我很难受。” “这有啥可难受的?”辛怀玉失落的眼神很快又收了回去,他不想在学生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落寞,“老师不是还给你们带课嘛。”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刘梦洁不满的嘟囔道,“你对我们多好。我们不喜欢李老师。就知道拉个脸,打骂我们。” “李老师是为你们好。”辛怀玉安慰道。 “老师,是不是吴小刚说你坏话学校信了?” “没有的事。” “吴小刚真坏!”刘梦洁因气愤脸都红了,“他爸爸更坏。让你受委屈。” 辛怀玉听了眼泪差点流出来。他强忍了忍,认真的对刘梦洁说:“刘梦洁同学,你上学期语文考得非常好,作文尤其好。这学期继续努力哟。” 一说道语文成绩刘梦洁立刻高兴起来,自豪的说:“老师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丢脸的。我将来还要当作家呢。” “哈!”辛怀玉笑得很舒心,“我说你怎么非要改名叫刘梦洁呢,原来揣着个作家梦啊!” “你不相信我吗?”刘梦洁仰着头,眼神天真纯洁的看着辛怀玉。 “老师相信呀!”辛怀玉诚恳的说,“老师等你的大作呢。到那时,一杯茶,一壶酒,一本我的学生刘梦洁的书。桌上不要肉,要清笋。” “真的?”刘梦洁瞪大眼睛,兴奋的看着辛怀玉。 “你说呢?”辛怀玉得意道。 “谢谢老师!” 刘梦洁高兴的去了。 望着刘梦洁的背影,辛怀玉欣慰的想哭。 多年以后,辛怀玉果然独坐客厅,一杯茶,一壶酒,一盘清笋,一本刘梦洁新出版的书:《老师,你好!》。 舒缓的抒情曲从录音机里流淌出来,弥漫了整个客厅。 辛怀玉沉浸在音乐带给他的澄静,回味着刘梦洁《老师,你好!》里氤氲出的灵性与温暖。 《老师,你好!》是散文集《老师,你好!》里的一篇回忆散文。是回忆刘梦洁读初中时的语文老师。 辛怀玉知道她这个学生是在写他。 仿佛是他失去班主任后与刘梦洁那次对话里承诺的信守。刘梦洁不仅成了作家,还深情的回忆了她的语文老师辛怀玉。 辛怀玉欣慰的不仅是刘梦洁终于写出了自己的东西,成了作家,还有散文中对自己的感受。 我的老师是一个略带忧郁气质的人,但在我们面前你丝毫看不出他忧郁的颜色。相反,他的豁达、乐观和坚定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似乎是最早发现他忧郁气质的学生。 那是因为我们升初二时他就不再带我们班主任了。 不是他不想带,我从他的眼神中能感受到他多么渴望陪伴我们走过完整的初中生活,跟我们一起紧张,一起愁苦,一起开心,一起成长。 可是,他被人冤枉了。 学校突然不让他再带我们班主任。 他一定非常痛苦。 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明显感受到他那悲哀的落寞。 他却还鼓励我。 但我分明看出他的心在哭泣。 我想安慰他,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得撒谎说我要当作家。我没有想到他相信了我,还说等我成了作家他要一杯茶,一壶酒,一盘清笋,静静的读我的书。 我不知道老师还记不记得我,也不知道老师会不会真如他所说一杯茶,一壶酒,一盘清笋,静静的读我的书。 噢,我忘记了,他还特别说过不要肉。他说读清文的时候是不能有肉的。肉是荤性,会坏了清文。 我之所以怀疑他是否还记得我,是否会像他说的那样,一杯茶,一壶酒,一盘清笋,静静的读我的书,是因为当我们上初三的时候,老师连上课的权利也被剥夺了。 我不想再说他的语文教得如何好。初中毕业后我上高中,上大学,遇到很多优秀的老师,唯一忘不掉的还是我的初中语文老师。 我至今不能明白,那么优秀的老师,竟然在鸡窝里钻了两年。 他的清高大概早被鸡窝里的味道给熏坏了吧? 我至今还清晰的记得校园里他看见我时眼神里的忧郁。 在污秽不堪充满鸡鸣嘈杂的鸡场里他竟然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白大褂,像一个科学实验员一样。 我不敢看他,他也不敢看我。 但我从他那倏忽消散的眼神里读出了他的自卑与自惭。 他竟然不敢见我。 难道老师是怕我笑话他? 可我怎么会笑话我最敬重的老师? 我要笑话的应该是那些让老师养鸡的人。 我那天闻到了老师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的鸡屎味。 我不敢笑。不敢皱眉,生怕老师看见了伤心。但那股子味道却种进了我的心里。一想到我的初中生活,一想到老师,那股子味道就会窜出来,弥漫在我的四周。 多少年后,当我读庄子的文章,看到庄子淡然说道在尿屎中时,我突然想起了我的老师,想起老师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的鸡屎味。那一刻我笑了。 我想,一定是庄子冥冥中在引导老师到鸡场悟道去了。 辛怀玉读到这段文字时心情平静,脸上含着微笑。 他抿了口酒,挟了根清笋,慢慢品味着酒的浓香和清笋的清淡。 他的欣慰是后来读自序时回来的,他还在心里说:“这孩子。” 她的自序里写到: 我这本书和这篇文章没有用“老师,您好!”而是用“老师,你好!” 不是对老师不敬,是我的老师从来没有在上的自持。老师内心始终坚守着“平等”,我若用了“您好!”便背离了老师的心性,老师会伤心的。 最使辛怀玉不安的是作品中写到吴小刚。 吴小刚初中毕业考入了重点高中。这件事曾经被李军大肆宣扬过。辛怀玉记得李军跟人说,要是让辛老师带下去,吴小刚怕是连高中也考不上。听的人不以为然,就把这话告诉了辛怀玉。辛怀玉当时听了,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辛怀玉懒得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争论。 大学时期,吴小刚的毛病又犯了。 吴小刚家境一般,在小地方看不出差距,等到了大学才发现自己寒碜。吴小刚受不了,凭啥一样是人,别人要啥有啥,自己却可怜得像个乞丐? 像个乞丐的吴小刚妒火中烧,做了两件事。 一件事是偷同学的东西。偷了不用,全毁掉了。这件事过了很长时间之后才被发现。倒不是吴小刚做得有多隐秘,多高明,而是人家不在乎。丢就丢了。丢了再买呗。直到每个人都开始丢东西时大家才重视起来。很快就逮住了吴小刚。这件事大家伙讨厌,却给压下了。 一件事是用近乎极端的方式追班里最漂亮的一个女孩。 女孩压根看不上这个从内蒙古西部地区的山村里出来的同学。吴小刚醉酒纠缠,喝药威胁,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还是没用。就拿着刀子威胁说先杀了女孩儿,再自杀。 那是个月黑风高夜,没有月亮,没有星星。 女孩吓得瑟瑟发抖,面对着闪着冷光的刀,答应了。 吴小刚兴奋得一夜没睡着觉。 第二天上午警察来了,带走了吴小刚。 吴小刚涉嫌强奸未遂,在看守所待了半年才被法院判决。 丛宇森出事是在三年后。 学校里的老师怀着报应的喜悦讲述着丛宇森的故事。辛怀玉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辛怀玉听完了丛宇森的事,心里充满了莫大的悲哀。有好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丛宇森在社会上晃荡了几年。 这几年里丛宇森结识了一帮跟他差不多年龄的小混混,当然,其中还有崔志强。 这帮家伙整日无所事事,游荡在歌厅、舞厅、酒吧、赌场。把该做的事都做了。 没有钱就抢。 一次在酒吧里因为喝醉了酒跟另一伙人发生了冲突。丛宇森用啤酒瓶连着砸了其中一个十几瓶子。直到那家伙瘫软在地上,其他同伙四散而逃才住手。结果,被打的家伙住了两个月医院。丛宇森被判了两年。 两年后丛宇森出来了。 就在外面那帮混混给丛宇森接风的当天晚上,几个人喝得酩酊大醉。狂笑震得小小的酒馆墙上的尘土都落了下来。原本坐着的两三桌人见他们这样,吓得都提前结账走了。 几个小混混吃饱喝足,色心大发。竟然跑到街上调戏妇女。吓得路人纷纷躲闪。 后来,他们钻到了居民小巷里,拦住了一个夜里回家的女孩儿,实施了轮奸。 案子很快就破了。 第二天,所有参与犯罪的人全部进了看守所。 崔志强也参与了此次犯罪。 这个“玩意儿”终于成了“玩意儿”。 让辛怀玉感到悲哀的不完全是这些极端的事。辛怀玉没有想到多少年后刘梦洁回忆初中生活的文章里还时时流露出的恐惧。 刘梦洁写道: 刚上初一时我们这些学生还能感受到校园里温润的气息。但很快,充满爱、温暖的气息被冷漠和暴力取代了。 班主任们手里除了课本和教案,还多出了一个板子。 板子的形状大体相仿,但还是明显的表现出差异性和多样性。有长到两尺的,有短到半尺的;有宽到两寸的,有窄到半寸的;有板材本色的,有涂了彩色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差异性和多样性中又形成了统一性:就像后来喜欢文玩的玩家把核桃木珠盘成猩红一般,每个老师手里的棍子经过长时间的把玩后都沁入了他们的汗水和心经,变成猩红色。 我尤其害怕老师的板子变成猩红色,我觉得猩红就是黑暗的红色。里面不知道要沁入老师多少的追逐。 渐渐的连任课老师的手里也多了板子,不过总体上比班主任的稍短些,稍细些,大约任课老师觉得自己的暴力程度不需要达到或超过班主任的心理在作祟吧。 一到了下课时间,特别是活动课时间,办公室里就会响起各种奇妙的声音。 校园里是这样。 校园外正在上演的是另一出戏。 那些中途不念书的学生和刚刚毕业没有考上高中或中专的学生是闹剧的主演。他们不上学,又找不到工作,于是整日价在校门口游荡来游荡去,弄得校门口没有安省的时候。 这帮人你推我助,拉帮结伙,一群一伙的,嘴里叼着烟,留着长发,男人打扮成女人样。也不知道坏到什么程度,先把自己弄成痞子,满脸的坏笑。 混混们学外国的嬉皮士,长发披肩,却总也不洗。走近了,刺鼻的臭味熏得人头疼。手里提着砖头块的三洋录音机,把声音放到最大,群聚在学校门口。邓丽君的缠绵悱恻柔情似水被撕成了碎片,像一片片用过的卫生巾在风中飘荡。 放了学的女生们有的闻着腥味凑上去嬉戏,眼神里充满了对自由和放纵的渴望;更多的女生被忽然闯到面前的痞相惊吓,尖叫着拉着同伴躲避奔跑,后面传来的是得意的奸笑。 男生喜欢打架。在学校里发生了矛盾,一定要从外面找到帮手才算牛逼,算有势力。不管多小的事,总要闹成大动静才算数。 有时候,一出校门,外面已打成一片。 雄性与雄性,雄性与雌性,周而复始,天天上演着同样的剧目。 校门口成了学校治理的重灾区,成了派出所监管的重点区域。 学校里管理门口最厉害的要数王向阳主任和闵行健老师。 闵行健老师本来是初三4班的班主任,好像还是学校的生活指导,配合王向阳主任管理学校门口。 闵老师个子不高,但长的敦实。虎着脸,提着棒,游弋校门口,驱赶滞留的小混混。遇上打架斗殴的撩涮女生的立刻冲上去。 闵老师真下手,跑的慢的小混混不定身上什么部位会挨棒子,有时肩上,有时腿上,有时头上,偶有三五个胆大又不甘心被灭掉威风的更惨,脸上开花也是常有的事。 别人怕,闵老师不怕。 结果就是小混混都怕闵老师,只要闵老师一出现,校门口左右50米就成了禁区。 闵老师嫉恶如仇,而且他相信对秩序的敬畏不是靠好言好语而是对破坏者的惩戒。 这便是我初中生活中印象比较深刻的两道风景线。 辛怀玉读到这段时心里既隐痛,又欣慰。 隐痛的是那个年代曾经有过的简单粗暴,欣慰的是在九年义务教育法的严格执行下,体罚和变相体罚已基本消除。 人得到了应有的尊重。 是啊!时代总是在进步。 人得到了应有的尊重,是时代的进步,也是教育的进步。 然而,需要做的还有很多。 很多。 第十三章(8) 马为斋告发吴天硕的事情开始发酵。 最近一段时间,学校每天都有人在议论这件事。开始人们还以为马为斋只是吓唬吓唬吴天硕。 马为斋跟吴天硕有意见不是今天的事,早在年轻时就结了怨。所以马为斋告发吴天硕用老师们的话说叫耗子挨住板仓仓睡,一样样的灰脊背。(灰,方言。既言老鼠颜色是灰色的,又是本地骂人话,意即坏。)人们并没有因为马为斋告发吴天硕认为马为斋是在维护正义。反而认为这个灰猴借公家的名义闹吴天硕呢。 吴天硕当时要是认个怂就好了。 认个怂,再给马为斋点便宜,马为斋就不会死咬住不放。 本来马为斋就不是为了弄倒吴天硕。 结果吴天硕是马走千里,终有失蹄。这次是小觑了马为斋的决心了,以为马为斋闹闹就完事了。没当回事。 还对马为斋骂骂咧咧。 马为斋心里来气,来了个咬定青山不放松。一直告到区里。 区里不得不重视,派人到学校调查。 最先被调查的自然是会计李若溪。 李若溪啥也不说,拿出了学校的账目,印刷厂的账目,还有养鸡厂的账目。所有的账目条目清楚,没有一点问题。 调查组有的是专业人士,还是看出了问题。 从审计局抽调过来的一个中年妇女把所有账目往旁边一推,问李若溪,印刷厂机器每天转,货是一车一车往外拉,还赔钱?你信吗? 李若溪不吱声。 中年妇女又问,养鸡厂经营正常,市场行情稳定,没见今年鸡蛋怎么落价,出蛋率也没问题,死亡率控制得很好,蛋卖出去了,钱呢?咋还是要拿学校的钱补贴? 李若溪还是不吱声。 中年妇女不问了,转身跟调查组组长耳语了几句。 调查组组长是区纪检委的。 组长说,你要老实说,别硬扛着。扛你是扛不过的。我们调查组既然下来调查,咋能没个结果就了事? 李若溪抱定了主意,就是不说话。 调查组找吴天硕谈话。 吴天硕突然说出了印刷厂并不是学校的校办工厂,只不过是人家租学校的房子办厂子。 调查组的人全愣住了。 查来查去,竟然查了一个租房子的私人厂子。这算啥事? 调查组要求把所有的合同全拿出来,果然,刘广义的印刷厂跟学校一点关系也没有。租赁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上面有学校的印章,有吴天硕的签字,还有马向前的签字。 “学校老师知道这事吗?” 调查组组长不甘心的问。 “知道呀!”吴天硕反而得理了。 “为啥有人告你贪污印刷厂和养鸡厂的钱?” “这我就不知道了。” 问刘广义,刘广义也是一口咬定印刷厂是自己的,不过是租了学校的房子,房租一分不少的全交了。 问你的印刷厂凭啥用学校的会计?刘广义说自已原来是有会计的,不干了,临时找不下会计,就先用了学校的会计。 调查组问了几个老师。其中自然有马为斋。 马为斋一口咬定印刷厂就是学校的。当初买设备还是学校出的钱,学校出钱,买下了吴天硕女婿的一堆破铜烂铁。问有什么证据?马为斋拿不出证据。 马为斋最后像是玩笑,像是嘲弄似的说了一句:“我又不是会计。这种事谁会跟我说?” 问其他老师,有的说是学校办的,大会上就这么说的,有的说是租赁学校的房子,跟学校没关系,有的干脆说这跟我有关系吗?我就是个教书的,知道那么多干嘛? 回头再问李若溪。 还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调查组认定李若溪背后一定还有其他事。 开始把重点转移到了李若溪身上。 有两天没让李若溪回家。 李若溪突然就交待了与吴天硕的关系。 这是吴天硕先前没有向组织交待的。 账目上还是查出了些问题。 印刷厂有再大的问题,作为租赁方,只要依法纳税,合法经营,查不着人家。合同写得清楚,硬要说是学校的也说不过去。至于中间的曲里拐弯,是瞒天过海还是正大光明,因为不涉及贪污的事,就没有再深究下去。 主要是养鸡厂。 办养鸡厂时市科委给了两万的扶持基金。学校两年里买饲料、买雏鸡、买疫苗,雇人等等先后放进了八九万。说咋能放进这么多钱?问辛怀玉,辛怀玉说我只管养鸡,别的事一样也不知道。问尹向杰。尹向杰说养鸡季节性和周期性强。该到捉小鸡的时候一天也不能耽搁,鸡场没钱,只得从学校拿。 问鸡场卖鸡蛋的钱哪里去了? 尹向杰说办鸡厂的时候找了各种关系,落了人情,吴天硕就拿鸡蛋顶了人情。另外,老师们搞福利分了不少。 尹向杰说了半天,诉了半天苦。竟然大体不差的说清楚了。 调查组心知肚明,研究了一通,无非就是些鸡蛋的事。 这事竟然不了了之了。 但事情这么一闹,吴天硕不好再在南海中学待了。 况且落实了的还有不正当男女关系。 吴天硕于是被调到了区进修学校。 吴天硕在进修学校还是校长。 李若溪却苦了。 李若溪又回到音乐教室教音乐去了。 音乐教室旁边有个小办公室,李若溪回去后跟李昕玥在一起办公。听李昕玥说,经了这档子事,李若溪整个人都变了。原来活泼泼的一个人变得沉默寡言,满头乌发白了不少,上课上的就一个人呆在了讲台上,要不就坐在钢琴边发愣。 学生们都叫她神经李。 吴天硕去了进修学校后没有半年就开始不安分了。 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关系和项目。 吴天硕动员学校的老师集资,打算投一个叫土法炼油的项目。 据吴天硕说是市科委引进的重点项目,而且还得到了科委的资金支持。 吴天硕在全校大会上把土法炼油项目夸到了天上。把前景描绘成了钱景。老师们工资低,都想挣点钱。听了吴天硕动人的描绘,仿佛钱已经插上翅翅,在自己的头顶盘旋呢。吴天硕的描绘画面感极强。老师们跟着吴天硕的描绘也在脑子里画画。 一队油罐车(三辆吧,或者四辆)奔驰在前往东北大油田的道路上。大油田溢出的原油形成了巨大的油湖。我们的油罐车以极低的价格装满了这些溢出来的废油,凯旋而归。 风渐渐小了,天气渐渐变暖和了。油罐车进了炼油厂。 然后,经过数条管道后,流出来的就是汽油了,就是柴油了。 汽油是汽油的价,柴油是柴油的价。 炼完的废渣还能卖钱,给铺马路的当沥青。现在正是大发展的时候,广修马路,沥青的价格噌噌往上涨。 净是钱。 这番美景。 老师们选择了相信。 不相信也不行,毕竟是校长,毕竟学校也要出一部分钱,学校出的钱将来要按比例分红到老师手上。不出股份的没有。老师们定夺学校的钱还能跑了?这个便宜不能没有自己啊。 吴天硕说,学校投进去的钱将来分红时也要根据个人购买的股份多少按比例分红。待遇不一样。投入的越多,分红也越多。 进修学校总共有56位教职工,全都入股了。全都想在吴天硕即将开启的炼油厂上挣点钱。 老师们有的出的多,有的出的少。反正5000块钱一股。愿意买多少股由个人。这里面就分出了三六九等。有买一股的,有买两股的,还有买三股四股的。为啥说分出了三六九等呢?有的人家有钱,有的人家没钱,此其一;有胆小怕事的,有孤注一掷的,此其二;有想从学校出的钱里多拿分红的,有随个份子,意思一下就行了的,此其三。 大多数出的是两股。老师们挣工资少,钱都是辛苦攒下的,拿出来不容易,家里不知道商量了多少次才最后定下来。 好多老师自己的钱不够,还得跟亲戚借才凑齐了两股。 吴天硕说,你们这点钱能够干啥的?够塞个牙缝?我一亲戚一下子出了20万呢。 我这人就是爱处朋友,怕老师们穷。大家相识一场,这么大的生意,不让你们参与我心里过不去。 老师们都十分感谢吴天硕。认定了吴天硕一定能办好炼油厂。至于土法不土法,就没人操那心了。 吴天硕跟在南海中学办养鸡厂时一样,跑科委,跑下来5万块钱的扶持基金。吴天硕自己出了10万。学校通过账目变通出了10万。 算下来,这次集资,共集得100万。 眼看着炼油厂的蓝图蒸蒸日上,有老师在上面说的三个其之间摇摆来摇摆去,咬牙跺脚的想通透了,还想往里放钱。 吴天硕说,够了,多了也没用。 突然传出话来,说现在不是搞治理环境污染嘛,搞土法炼油能行吗?搞不好厂子还没建起来就不让搞了。 这句话像一阵风,迅速刮遍了校园。 人们的心全给刮乱了。 于是有人开始找吴天硕要退钱。 一开始吴天硕大气得很,边给退钱边说,别到时候后悔。 退钱的人犹豫再三,觉得钱还是放在自己口袋里安稳。 接连有几个要退钱的。 吴天硕坐不住了。没了先前的豪气。开始劝别退。 吴天硕拿出了科委的文件,上面白纸黑字红印章,鼓励民间投资兴办科技企业。 可是里面并没有说鼓励土法炼油。 吴天硕说,土法炼油也在里面,这不叫污染环境,这叫保护环境。把油田里溢出来的废油拉回来,重新加工成能用的油咋能叫污染环境呢。要是污染环境,科委凭啥还给这个项目5万的项目支持基金呢? 吴天硕这么一说,打算退钱的人心又摇晃起来了。 前前后后退了十万块钱。剩下了九十万。 吴天硕就找那些后来打算再放些的老师。 放不放了?这可是个机会。 吴天硕劝道。 那几个老师思虑再三,原来想通透了,现在又不通透了。都说算了。 吴天硕无限惋惜的说,这可是你们自己决定的。 政教主任在外面做过买卖,手里有点钱,毅然决然的说,我加六股。 吴天硕赞道,这才叫魄力。 再次凑足了100万后,吴天硕就把郭怀仁从南海中学调到了进修学校。 吴天硕说,他信得过老郭,让老郭过来管账放心。 有人开玩笑,说咋不让李若溪过来,更放心。 吴天硕说,最不放心的就是李若溪,他妈的净走了二路。 吴天硕本来还想让郝振国过来跟他干呢,郝振国说挣钱的事咱干不了。 到底没去。 郭怀仁调到进修后开始跟着吴天硕跑建厂的事。 吴天硕说老郭你也投两股吧。哪怕一股也行。 郭怀仁说家里没钱,我就不投了。跟着你干,我多出点力气。我也不图分红,能挣两辛苦钱补贴家用就行了。 郭怀仁家里困难是谁都知道的。不然也不会跟着吴天硕从南海中学跑到进修学校。 郭怀仁老婆没工作,还一身病。 也是病作怪,郭怀仁老婆突然就信了佛。 用进修学校老师们的话说,毬文化也没有,信毬的个佛? 偏偏郭怀仁老婆信佛信到了邪门的程度。 天天往郊区的一个寺庙里跑,回来后烧香拜佛,闹得家里香雾缭绕,嘴里神神叨叨,不知道一天到晚念叨点啥。 家里本来就没钱,还动不动给寺庙里捐钱。 郭怀仁时有二女一男,全在上学年龄。靠郭怀仁一个人的工资勉强度日。还得每天赶点把饭做熟。 郭怀仁乐在脸上,苦在心里。 盼着吴天硕好,吴天硕的土法炼油厂好。这样,至少能挣几个工资以外的辛苦钱。 几个月过去了。 工厂在郭怀仁的辛苦下建了起来。 郭怀仁看着高兴。 进修学校全体老师看着高兴。 当第一车废油拉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了。担心和兴奋交织着,人们连觉也睡不好了。 郭怀仁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了。 就等着第一车油出来后好好睡个安稳觉。 吴天硕当时坐在土法炼油厂的办公室里,安然的等着郭怀仁的好消息呢。 突然,一声巨响。 大地一阵抖动。 紧接着一股浓烟冲上了天。刹那间,火光照亮了办公室。照得吴天硕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完了!” 吴天硕叫了一声,冲出了办公室。 一出办公室就站住了。 整个炼油厂已变成一片火海。 郭怀仁跌跌撞撞的从火海中跑了出来,见着呆立的吴天硕,只叫了声“完了”,就跌倒了。 这一声爆炸,一股浓烟,一片火海,烧光了一切。 所幸没有人员伤亡。 吴天硕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 进修学校换了新校长。 吴天硕进了看守所。 半年后吴天硕从看守所出来了。 据说本来是要判的,吴天硕的大女儿在法院,二女儿和三女儿从天津和北京赶回来,愿意尽可能赔偿。开印刷厂的刘广义是吴天硕的大女婿,当时就拿出了10万作为赔偿。法院就没有判。 吴天硕出来后,进修新任校长姓张,是个女校长,说法院归法院,学校归学校,该归还学校的钱是一定要归还的。 吴天硕的工资就由学校开,用来还学校的钱。 至于职工入股的钱,张校长说当初是自愿的,按道理不归学校管,可考虑到大家都不容易,决定从刘广义赔偿的10万中拿出5万平均退还给每个职工。算是不错了。 出了这档子事,大家只好自认倒霉。 政教主任,魄力全无,整天叫骂。可天也不应,地也不应。无非痛快痛快嘴。肠子算是悔青了。 最惨的要数郭怀仁。 张校长说别人或可原谅,唯有郭怀仁,助纣为虐,祸校殃人,罪不可赦。直接把郭怀仁的工资给停了。跟吴天硕一样,赔偿学校的钱。 郭怀仁一下子就急了。 爆炸中差点被炸死,半点赔偿都没有,还给停了工资。一家子人喝西北风呀? 求张校长。 张校长不应。 郭怀仁说我作为学校的职工,校长让干啥我能不干吗?这事跟我有啥关系? 张校长说要不是你,他吴天硕未必能干起来,可见你是脱不了干系的。 郭怀仁哭着求张校长放过自己。 张校长说自己做下的事情,求谁也没用。 郭怀仁见求张校长无望,又到局里。局里人见了郭怀仁都躲着走。 那段时间成天见郭怀仁悲苦着脸,摇晃着身子在局里的楼道彳亍。 看着局里也没人替自己说话,郭怀仁又跑到了区里,这时的郭怀仁整日以泪洗面,四处哀求。 有一天跪在地上不起了,惊动了区长。 区长让秘书问明了情况,骂道:“娘的,谁的事是谁的事,搞什么株连?” 秘书把这话告知了局长。 局长把这话告知了张校长。 张校长不服,说了四个字:罪有应得。 局长也说了四个字:罪不至死。 郭怀仁才算又开上了工资。 这件事后,郭怀仁的老婆更加深信自家作孽深重,佛念得更勤了,嘴更神叨了。走路都怕踩着地上的活物。苍蝇落在饭上也不撵,要等自己飞走了才敢动筷子。 郭怀仁辛苦拉扯三个娃。啥也不说。直到三个娃都考上了大学。郭怀仁才吐了口气,喝了一瓶安眠药,走了。 吴天硕赋闲在家,整日跟一群闲人打麻将。 出事不久,老婆就跟人跑了。 吴天硕也不管。 麻将打得打得,认识了一个农村上来的小媳妇。一来二去,两个人混到了一起。 晚年的吴天硕回到了大女儿身边,后来得病瘫痪在床,身边也没个贴心照顾的。大女儿还要上班,请了个保姆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大女儿在家时还行,大女儿一走,就成了保姆的天下了。吴天硕也不敢吱声。 刘广义因为吴天硕的事,跟媳妇闹矛盾,闹到后来,媳妇一生气,说过不成就离。刘广义于是大仁大义,净身出户。 印刷厂倒闭后,刘广义变成了酒鬼,直到儿子上了大学才稍稍收敛。后来靠着维修电脑,安装网络勉强度日。 第十四章(1) 吴天硕调走后,马向前接任了校长。 马向前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是把校园给硬化了。从1978年建校,到1993年校园硬化,中间有15年的时间师生们都是在尘土飞扬的土窝里过的。现在,老师们走在坚硬的校园里,鞋子是干净的,空气是干净的。老师们心情格外舒畅。 有一段时间,感谢马向前几乎成了大家的共识。 马向前做的第二件事是把印刷厂变成了真正的租赁。 刘广义不同意,说吴天硕在的时候不知道从印刷厂抽走多少钱,现在你跟我搞租赁,还要收我的房租。马向前说吴天硕是吴天硕,我是我。你叫吴天硕叫爸,你是吴天硕的女婿,我跟你没有这层关系,咱们还是公事公办吧。 刘广义说要是租赁,我去哪儿不能,还来你这儿? 马向前说两厢情愿,你愿意待着就待着,不愿意待着可以走人。 刘广义就从学校搬走了。 刘广义后来跟辛怀玉也混熟了,坐一块儿喝酒时总骂:“他妈的,吴天硕不是个东西,马向前更不是个东西。当初吃爷的喝爷的,不知道糟害了爷多少钱,现在看着没钱了,翻脸比脱裤子还快。” 马向前做的绝。 马向前对刘广义说:“学校原来垫进去的钱要还。还有,吴校长既然跟你签的是租赁合同,前几年的租赁费要补齐。” 马向前跟刘广义这么说的时候是很严肃的,口气里没有商量的余地。 刘广义急了,去找吴天硕。 吴天硕已经出了事,落地的凤凰不如鸡,说话连放屁都不如。 吴天硕当着刘广义的面骂了马向前一句:“不叫个东西,当初又不是没沾光。” 也就仅此而已。 骂完了对刘广义说:“爸现在不行了,说话没人听了。你就照马向前的话办吧。” 刘广义心里骂:“狗东西,都他妈不是好东西。” 脸上有些不高兴,没有完全显露出来,临走还笑了笑说:“哪我走了。” 吴天硕却把刘广义叫住了,不好意思的说:“广义呀,爸现在手头有些紧,你看能不能……” 刘广义没奈何,从兜里掏出些钱,说:“我现在日子也不好过,这些钱你先花着,回头再给你拿过来些。” 吴天硕心里不高兴,嘴上还是笑呵呵的:“好呀,好呀。” 找吴天硕没用,刘广义只得按照马向前的要求,先还清了吴天硕在时学校垫进去的钱。清算房租时刘广义说当时并没有这么一说,该定多少呢?马向前痛快的说:“就按现在的行情,我都问好了,比照别的学校的租赁费。” 马向前说了个数,刘广义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 “马叔,你看能不能再少点,太多了,我一时拿不出来。” 马向前宽容的笑了,说:“少是不能少了。少了我没法向老师们交待,不过,一下子拿不出来可以分几次嘛。” 这件事做完后,马向前着手鸡厂的事了。 先是让尹向杰把这几年的账目拿给他看。问的比上次调查组还详细。尹向杰按照上次应付调查组那样一项一项向马向前交待。 马向前目含深意的笑着说:“你糊弄鬼呢?哄调查组还行,我你就别哄了。” 尹向杰没办法,说:“你爱信不信。” 马向前说:“账我不会算,也懒得算,但我知道一个鸡场,不仅不给学校交钱,还从学校拿钱,这就是问题。” 尹向杰狡辩道:“这些事你可以问吴天硕。鸡蛋是他拿的,钱是他花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马向前用轻蔑的眼神看着尹向杰,嘴角抽出一丝嘲弄。 “别动不动就推到吴天硕哪里。你难道就一点责任也没有?” 尹向杰似乎明白了,问:“你啥意思?明说就行了。我不想猜你心思。” 马向前不动声色道:“把学校的钱退回来,以后鸡场你承包,学校只收承包费。” 尹向杰急了,说:“五六万块钱我去哪里找呢?再说了钱是吴天硕放进来的,换了鸡蛋和鸡又都拿走了,你让我给你退钱?天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马向前火了,说:“你要跟我讲道理,我就跟你讲道理。我问你,没凭没据的,你凭啥让吴天硕把鸡蛋和鸡拿走?拿走干啥了?给老师也算,老师们见着了吗?” 尹向杰也火了,叫道:“他是校长,他要拿,我敢拦吗?当时你不也在吗?你当时干啥去了?” 马向前愣了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这些事我压根就不知道。” 马向前说话声音一下子提高了许多。 “你不知道?”尹向杰用不屑和嘲笑的口吻说道:“你可真干净。” 这下彻底把马向前给激怒了。 “我现在正式通知你,学校放进鸡场的钱必须退还。要是扛住不还,就扣发你的工资,直到退完为止。另外,鸡场你想承包承包,不想承包别承包。” “你敢!” 尹向杰叫道。 “这是学校行政会的决定。跟我敢不敢没有关系。” 马向前此时反而轻松了起来。说话声音平了八度,态度缓和了六度。说完了歇了口气,像是放下了一件大事。 “你回去考虑一下。” “这还考虑啥?” 尹向杰愤然道。 “这就对了。一是一,二是二。你我个人感情不错。但我们不能把个人感情掺和到工作和单位中,你说是不是?” “是的。” 尹向杰嘴上这么说,心里咬牙切齿的骂。 “是你妈个逼!你个老隔胞。” 新官上任三把火。 马向前这三把火点的处处是要害。 道理上讲,马向前应该大肆宣扬才对。 奇怪得很,马向前只对硬化校园这件事特意渲染了一下。对印刷厂和鸡厂的事却只字不提。 要不是当事人过去很长时间后才陆续透露出来,学校几乎没有人知道马向前曾经下重手处理过印刷厂和鸡厂的事。 密不透风到什么程度呢? 连办公室主任郝振国都不知道。 会计应该是知道的。 李若溪被查后又回到了音乐教室教音乐去了。马向前就把张小花从图书馆调到会计室当会计。 过去马向前没事的时候总爱往图书馆里钻。钻进去就不出来了。人们都说马向前爱看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嘛。 马向前确实爱看书。 一个老牌大学生,又是学哲学的。对书有兴趣也是自然的。 学校图书馆配有一万多册书,由于管理的原因,一直没有整理出个样子。马向前进了图书馆,想找不书总也找不着。就得张小花钻进书架里去找。两个人一起找。 北方风多风大,土尘大,图书馆怕落灰,全都挂着窗帘。 图书馆里面就暗了,外面也看不见。 马向前在里面找书需要拉着灯。 找不着书时就叫张小花。 张小花就得进去帮着马向前找。 里面时不时就会有你看看那个架上,应该在拐角的书架上呢等等之类的对话。 反正是李若溪之后张小花当上了学校的会计。 张小花本来舌头长。 可自从当上会计后,别的方面舌头没见短下,关于学校财会方面连舌头都没有。 这点上马向前比待在图书馆里还满意。 关于张小花能当上会计,学校有人说源于一次进京购书。 确实有这么回事。 学校要补充新书,马向前专门负责此事。为了能够购得最新的书,马向前决定带着图书管理员张小花到北京跑一趟。 两人前后在北京待了一个星期还多,购回来两千多册图书。 关于张小花当会计与进京购书有关的传闻纯系捕风捉影,算不得数。 事情的重点也不在那里。 事情的重点在当事人刘广义是外人,不会向学校里的人透露有关细节。尹向杰这个人虽说是学校里的人,但辛怀玉知道,尹向杰是见过回合的人,别看在女人方面啥也说,真正的大事还是能做到守口如瓶。尹向杰受得了委屈,这点辛怀玉特别佩服。 一来二去,马向前的三把火在老师们看来,其实只有一把。 老师们不是全不知道另外两件事。比如印刷厂改成了租赁老师们是知道的。比如鸡场由学校办改成了由尹向杰个人承包老师们是知道的。但老师们也仅限于知道这些,至于背后补齐学校的钱,交租赁费、承包费等等就全不知道了。 辛怀玉虽然在鸡场,用他自己的话说,只管喂鸡,别的啥也不管,所以这些事情牵扯不到辛怀玉,辛怀玉也不想知道。 这么大的事面前,竟然跟聋子的耳朵一样,就是个摆设。 说起这事不得不插一句。 吴天硕调走后,辛怀玉看到了希望,没几天就去找马向前,请求离开鸡场。 马向前犹豫了半天,哼哼呀呀没吐口。 辛怀玉没辙,只得继续在鸡场干活。直到后来最终决定尹向杰个人承包,辛怀玉才不得不离开鸡场。 辛怀玉离开鸡场后以为自己能上讲台了。又跑去找马向前。马向前的态度跟上次辛怀玉提出离开鸡场时一样。犹豫了半天,哼哼咦咦没吐口。 过了几天,才让陆天福找辛怀玉谈话。 陆天福找辛怀玉谈话语言简洁明了,没有一点废话,跟古文言似的。陆天福只说了几个字:“医务室。” 辛怀玉问:“去医务室干啥?” 陆天福大有深意的笑了:“不知道。” 那时赵建国已经不在学校了。 吴天硕调走不久的一天,石宝亮领着学生到南海湖夏令营活动,突发大面积心梗,送到医院,人是抢救过来了,从此再没上过班,直到办了退休,直到几年后安静的走了。 没有了赵建国,没有了石宝亮,学校没人替辛怀玉说话。 辛怀玉只得到医务室。 正在人们猜测马向前接下来要狠抓教学的时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马向前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校园西面的一栋临马路的房子上了。 原来,学校西面有一栋房子。最里面是三间库房,往学校大门方向依次是四个办公室,靠近学校大门处是锅炉房,锅炉房旁边是传达室。传达室紧挨着的就是学校的大门了。从传达室到最里面的那间库房,总共长80米。 吴天硕引入印刷厂占用的就是这栋房子。 这栋房子的外墙是一条旧马路,就是两边修了水槽,最终导致江梦寒交通事故致死的那条马路。过去房子与马路之间有七八米的距离,学校就利用这段间距,盖了约4米宽通身80米长的简易库房,用来存放学生的破旧桌子凳子等杂物。 马向前把刘广义的印刷厂逼走后,整栋房子就空开了。 突然有一天进来了施工队,先是把传达室和锅炉房齐中间砌了一堵墙,把传达室和锅炉房隔成了两个大小一样的小格子房。传达室缩小了一半,锅炉房缩小了一半。 又过了几天,临马路的那两个半间房开了后门。最里面的三个库房也开了后门。说开了后门,这后门大得快跟房子一样了,其实等于是把房子的后墙给打通了。 原来的简易库房很快拆干净了,没几天,在原址上盖起了新库房。 老师们正诧异间,马向前宣布了最新消息。 三个库房、半个传达室、半个锅炉房,外面的简易库房经过工程改造,现已完工。 完工后干啥用? 租赁给了一个叫张强的人。 张强是干啥的? 加工鸡饲料的。 马向前说:“学校已经与张厂长签订了租赁合同。” 马向前说:“不管咋样,总得搞点创收,给老师们发点福利吧。” 老师们自然相信。 2015年,张强突然把学校告上了法庭。 那年张强已经七十多岁了,马向前也已经快七十了。 张强之所以把学校告上了法庭,是因为时任校长把传达室和锅炉房后面那两间房子租给了一个做兰州拉面的开了兰州拉面馆。 张强的诉状里称,1994年的时候这片房产就属于他的了。学校未经他本人同意就擅自不属于他的房产租赁出去,现在要求归还这几年所收的房租,并且归还全部房产。 时任校长接到法院传票后闹了个大愣怔。 学校的房子啥时候成了张强的了? 问辛怀玉。 辛怀玉就把这段历史讲了。 但辛怀玉也不知道啥时候变更成了张强的。 再问张永刚才知道确实在1994年时张强通过房产和办事处办理了房产权证。 时任校长说不可能。地是事业单位划地,咋能办下产权证? 都说不知道,要问只能问马向前。 可过了这么多年了,谁愿意翻那些个老底子。 时任校长奇怪,说咋都对外租了这么多年了,这个张强咋突然闹出这么一出? 张永刚说:“要说张强也不缺这两个钱,他的目的不在租金上。听说南海湿地自然保护区成立后,要征用这一片的地,张强是奔着政府拆迁来的。你想,80乘4,就是320平,又是商业用房,政府得给多少钱呀。” 时任校长这才明白。 “我说这老东西咋突然闹这么一出。听说诉状已经上去了,这官司是非打不行了。” “打就打呗,咱还怕了他不成?” “跟他打官司好打,关键是这个张强把马向前当作证人要上法庭作证。你说该咋整呢?毕竟是教育界的老人了,又快七十的人了。” 辛怀玉想起自己年轻时马向前对自己的种种,心里充满了恨意。 “这官司我来打。他马向前自己没把屁股擦干净,老不自重,快七十的人了演这么一出,让一个买鸡饲料的提拎来提拎去,咱也不需要给他留啥脸了。” 可临到开庭,时任校长又退缩了。 “毕竟都是教育系统的,这话传出去不好听。法院还是要去,应付应付就行了。” 辛怀玉原本准备来个一锤定音,临到法庭,见到马向前心又软了。 年近七十的马向前精神头很好。但见了辛怀玉没了之前的傲然,赔着笑脸主动叫了声:“怀玉。” 这一声叫得辛怀玉再没有把官司打清楚的意志。 这真是相逢一叫泯恩仇。 连官司都放弃了,学校的房子咋就到了张强的名下就再也没人追究了。 奇怪的是,学校方官司输了,法院却判张强出了诉讼费,而且张强主动放弃了追讨学校这几年收的房租。 马向前在校长任上干了一年,恰逢干部258政策,52岁的科级干部马向前就离岗回家了。 第十四章(2) 鹿雨嫣跟李军结婚那天辛怀玉躲在宿舍里喝醉了。 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大学失恋那天。 天色明丽,是个结婚的好日子。 可辛怀玉的心里却是灰蒙蒙的。 鹿雨嫣和李军终究没有向辛怀玉发出邀请。辛怀玉知道李军恨自己,就算是发出邀请,也没法去面对。 辛怀玉没法面对的不是李军,而是鹿雨嫣。 一想到穿扮成新娘的鹿雨嫣,辛怀玉的心就痛。辛怀玉无法想象婚礼现场怀揣着喜悦和幸福的漂亮新娘身旁不是自己而是李军。 心痛间辛怀玉开始真切感受到了什么是后悔。 他现在是后悔的滴血。 他知道鹿雨嫣心里盛的是他,鹿雨嫣把什么都给了他,还有什么不能给他的?可为什么自己总是飘忽不定?一个女人最需要的是安全感,他的行为却让鹿雨嫣找不到丝毫安全感。 某种程度讲,鹿雨嫣最终选择了李军是对的。李军对他辛怀玉再怎么着,那是男人之间的事。李军对学生再怎么着,那是工作上的事。若回到家庭,论起爱情,李军忠实得像条狗。 这就够了。 李军努力向上爬,有问题吗? 这个问题辛怀玉过去没有想过,现在想来,一定要李军,要其他人像他这样过得疙疙瘩瘩就是好吗? 现实主义。啥叫现实主义。李军就是现实主义。张旻就是现实主义。某种程度上,甚至杜朋义、陆天福就是现实主义。你辛怀玉算啥?说得漂亮点叫理想主义,说得实在点你这人生连根都没扎下,像水中的浮萍。 恍兮惚兮间你弄丢了鹿雨嫣。一个精灵般的女孩儿。 你的生活里还有什么? 宿舍外面的大槐树茁壮的生长着,浓密的枝叶遮住了阳光。宿舍里更显昏暗。 辛怀玉也不拉灯。 盘腿独坐床上,靠床的桌子上摆着一瓶酒,一盘板肠,一碟花生米。桌子挨墙摆满了书。 辛怀玉垂头丧气的自酌独饮,眼前幻化的全是婚礼现场的喜庆和热闹,耳朵里充斥的全是欢歌笑语。 懊恼间猛喝一口,还是不能抑制心中的烦恼,干脆举起瓶子咕嘟咕嘟的大喝了几口。 这几口酒像烈焰般穿过嘴唇、喉咙、直入心肺,顿时扩散到全身。辛怀玉只觉得头一沉,人就跌在了床上。 然而,当夜幕降临,头痛欲裂的辛怀玉从昏睡中醒过来的时候,他的心思又变了。 他想,理想虽然坚硬,毕竟还是要追求的;现实再柔软,终究不是他辛怀玉的温柔富贵乡,人这一辈子,能守住一件事就行了。 辛怀玉这辈子能做的事大概只有教育了。 把职业当作信仰,这点上辛怀玉似乎从来没有动摇过。 这样一想,辛怀玉的心劲又上来了。人一振奋,头反而不疼了。鹿雨嫣结婚带给他的痛苦也稍稍减轻了些。 起身到外面去,天上布满了星星,忽闪忽闪的,像孩童的眼睛。 辛怀玉对着星空长出了口气,大声叫道:“我爱你!星星。” 辛怀玉不知道,婚礼现场热闹的场面上还有一颗孤独的心突然渴望着他的出现。 直到走进布置奢华的婚礼殿堂,鹿雨嫣才突然意识到身边的新郎不是辛怀玉。 也就是这一瞬,鹿雨嫣脸上的喜悦消失了。 李军最先发现了鹿雨嫣情绪的变化。站在舞台中间,四周全是客人,身边是婚礼主持,李军不能有多余的动作,只能用眼神关切的注视着突然沉入阴郁的鹿雨嫣。 很快,李军从鹿雨嫣的眼睛里读出了深藏在他们婚姻深处的辛怀玉。李军凭直觉断定,鹿雨嫣焦虑的眼神直直的望向通往外面的大门,定是期待大门口奇迹般出现她心驰神往的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辛怀玉。 也许她的心在动摇,当大门口的阳光里真的出现那个人时。 也许她只是最后的慰藉,把婚礼爆竹响起前的最后一刻思念留给那个人,做最后的告别。 李军心里顿时生出了仇恨。 这个让他不能安省的家伙,直到现在还牵绊着鹿雨嫣的心。 李军手上用力,握紧了鹿雨嫣的手。连着紧了两紧。似乎在提醒鹿雨嫣,一切结束了。 怎么会想到一切结束了呢? 李军懊恼的想。 不,应该是一切才刚刚开始。 鹿雨嫣感觉到了李军的提醒,却依然沉浸在茫然的焦虑中。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心也一点点往下沉。 失望、绝望。 她不想再挣扎了。 当她把最后一抹目光从远处收回来的时候,转头朝着李军婉笑一瞬,就转过了脸,正对着客人。脸上已经有了婚礼的喜悦。 刚才的一切,虚幻得像梦一样,心念波澜之间,转瞬即逝。 鹿雨嫣婚后彻底断了跟辛怀玉的往来,两个人在校园里相遇了,谁也不看谁一眼就过去了。原来心里还有惦记,有疙瘩,有丝丝缕缕的牵绊,现在啥都没有了。 啥都没有了反而好。 遇见了跟生人一样。不必再像过去那样别别扭扭疙疙瘩瘩。错过了,忍不住还要回头看,动作没有回头的动作,心早就回头追过去了。现在好了。跟生人一样了。 生人嘛! 哈哈! 鹿雨嫣结婚半年后辛怀玉在老家固阳举办了婚礼。 辛怀玉的父母原来想在城里举办婚礼,辛怀玉坚决反对。辛怀玉说婚礼不过是个形式,搞不搞都行。 秀芝家没什么意见。 婚礼就在村子里办了。 反倒比城里更热闹,更实在。 城里人是被叫去的,搭完礼,往桌子上一坐,后面的话题就跟婚礼和新人无关了。 村里人是主动去的,全村人围着简陋的院子,笑得实在,闹得真心,看得见真情。 婚后,辛怀玉携妻子秀芝回到城里,在附近的村子里租了房子。 一年后,生下个女儿。 女儿长到七岁,要上学了。辛怀玉才意识到给女儿选一所学校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这时辛怀玉才想到杜朋义。 杜朋义多年来给这个给那个办学生,认识很多人,路子算得上宽。当初辛怀玉因为杜朋义办学生的事,向吴天硕检举。惹恼了杜朋义和陆天福。 陆天福记仇,暗地里没少到辛怀玉做手脚,可以说从不间断,只要有机会就给这小子下套子。检举的事已经过去很多年,直到陆天福离岗回家,两个人的疙瘩也没有解开。 杜朋义比起陆天福要好多了,当时不舒服,生气,过些日子就好了。杜朋义心里把酒看得比啥都重要,再有意见,只要有酒喝,全能过去。再没意见,见上不上酒,背后还是该说你小话说你小话,该膈应你膈应你。 杜朋义是那种拿酒来衡量友情和人生的人。 检举杜朋义的事情过去没多久,辛怀玉请杜朋义喝过一顿酒。那件事就算过去了。后来辛怀玉去了鸡场,两人的来往虽然少了,辛怀玉愧疚杜朋义的事,鸡场里死了鸡,辛怀玉常招呼杜朋义拿一只回去炖的吃。杜朋义反而认为辛怀玉是个讲义气的人,两人的交情又渐深。 这次辛怀玉遇上了难事,杜朋义又经常做这方面的事。辛怀玉就安排了酒菜,请杜朋义吃了一顿饭,喝了一顿酒。 说起女儿上小学择校的事。杜朋义也跟着犯愁了。 “要是外面的人反而好办多了,给钱就能办。”杜朋义愁道,“你说你是老师的孩子,谁敢要你的钱?那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你别说是我的孩子不就行了?” “谁不知道呀?再说了,将来填表时不得填你?” “哪你说咋办呢?” 杜朋义想了半天才憋出个主意来:“要不你找找校长,兴许校长跟局里说说,能把你家孩子安排了。” “找过了,校长说现在教育局有明文规定,办不了。”辛怀玉愁道。 “这他妈的成了啥事了,老师的孩子想念个好学校都办不了。” 辛怀玉面对女儿,也顾不得什么公理和正义了。催促着杜朋义说: “无论如何给想想办法。” “哎!你找找刘贵福不行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 辛怀玉这才想起从南海中学出去的刘贵福现在正在教育局教育科当科长呢。专门管学生的事。找刘贵福选个学校应该是一句话的事。 可刚刚兴奋了没有一秒钟,辛怀玉又泄了气。长叹一声。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原来,刘贵福和老婆郭秀梅早在辛怀玉分配到南海中学之前就双双分配到了南海中学。刘贵福家是固阳山里的,说起来跟辛怀玉还是老乡,因为差了几岁,很少来往。郭秀梅家是伊盟东胜的,父亲在当地一家企业里当厂长,颇有些实力。哥哥是东胜市组织部副部长。 郭秀梅刚参加工作时因为有口吃的毛病,当时的校长韩宇不让上讲台。到了吴天硕,也因为同样的原因,不让上讲台。郭秀梅和刘贵福都是包头师专化学系毕业的,学的是化学。刘贵福教化学,郭秀梅上不了讲台,就在化学实验室当实验员。负责给刘贵福准备实验等。 郭秀梅结婚的时候她哥还不是组织部副部长,应该是哪个处的处长,等郭秀梅结婚的第三年头上她哥升成了副部长。官大了,跟外面的联系就多了,经常跑包头,跟市里和区里的领导就熟了。 郭秀梅嫌自家男人待在学校里窝囊,没个出息,就让她哥给跑的换个地方。她哥就把刘贵福调到了教育局,先在教研室当教研员。当了一年多,正赶上原来的教研室主任退休,她哥又活动的让刘贵福当上了教研室主任。副科级。 后来,郭秀梅在实验室待腻了。当然,这只是郭秀梅个人的说法,老师们可不这么认为,老师们说郭秀梅这个人,野心大着呢,做事处处是心机。总之,郭秀梅要下来教书了。 郭秀梅登讲台讲课,本来无可厚非。考的是师范,学的是师范,分配到学校,职业是老师,登台讲课天经地义。 问题是郭秀梅口吃得厉害,一句话要说好半天才能说出来。 说起来,这个郭秀梅也真是厉害,为了矫正口吃,下了不少功夫。自己弄了三颗大小像鹌鹑蛋的卵石,洗得干干净净的,含在嘴里念课文。渐渐的,口吃竟轻多了。 原来的郭秀梅说话老是紧张,越紧张口吃得越厉害,口吃得越厉害越紧张,越紧张越想急着把话说好。结果口吃的毛病落了根儿。改不了了。谁知道—— 现在的郭秀梅有了资本,有了资本人就有了自信,说话不紧张了,还故意放得很慢。放慢了,就听不出结巴了。就算听出来,已经轻微了。 再说,刘贵福在上面坐阵,挑毛病的人就少了。学校里挑毛病的领导就没了。 领导都不挑毛病了,你个普通老师还有啥毛病可挑? 郭秀梅从实验室出来,到讲台上讲课就成了铁板钉钉的事了。 但还要走个程序。 这事当然要由刘贵福来办。 刘贵福当上区教研室主任时吴天硕还在南海中学当校长。 那时的吴天硕已经热衷于搞校办企业挣钱,教育和教学的事很少过问,全交给了石宝亮。 刘贵福先跟吴天硕打了声招呼。 别看刘贵福在学校时连个屁也不如,现在身份变了,成了区教研室主任了,吴天硕就有了顾忌。除了顾忌,还有巴结的心事。立马就同意了。吴天硕说,跟石宝亮说一声就行了。 刘贵福跟石宝亮说了。石宝亮说这有啥问题?早不该在实验室待的了。净把人荒废了。 郭秀梅就这样顺利的登上了讲台。 郭秀梅登上讲台的时候,正是辛怀玉在鸡场喂鸡的第二年年尾。那时辛怀玉还在愁苦之中,不知道自己的鸡要喂到啥时候呢。 至于人荒不荒废,让石宝亮考虑,石不亮也考虑不过来。就算考虑过来也没用。毕竟石宝亮说了不算。 说了不算还对郭秀梅说那漂亮话? 可不说漂亮话说啥话呢?说实话? 说实话,郭秀梅为了重返讲台也没少下功夫,那三颗卵石可以作证嘛。 你让石宝亮给辛怀玉说实话也行。 至少在辛怀玉养鸡喂鸡那段时间青山学刊的编辑过来找过辛怀玉,说辛怀玉读大学时投到他们刊物的关于教育教学重演论的论文准备用呀,让辛怀玉修改一下。 学刊的编辑是在鸡舍里找到辛怀玉的。当时是大吃一惊。吃惊得嘴都张开了,随即又迅速闭上了。因为一股浓烈的鸡屎味窜了进去,呛得编辑一退就退出了鸡场。出了鸡场编辑就进了吴天硕的办公室,详细询问了辛怀玉的情况。 问完了,学刊编辑十分生气,说从我们学校毕业出来这么优秀的学生不让登讲台,让养鸡?这不是糟蹋人才嘛。 吴天硕尿也不尿编辑。 你算哪根葱?哪瓣蒜?跑这儿来瞎嚷嚷? 但吴天硕还是客气的对编辑说:“一定要登讲台才不糟蹋人才吗?养鸡也是教育事业的一部分嘛。” 辛怀玉到底没有再修改那篇大学时完成的论文。 原因是辛怀玉的思想已发生了变化,认为纯理论意义上的重演论在教学实践中是行不通的。 其实辛怀玉错了。 辛怀玉之后我们的教学理论界极大的发展了教学重演理论,分出了许多分支。不管有用没用,理论的羽翼是丰满了。 不过,这已是后话了。 第十四章(3) 石宝亮当然也给辛怀玉说了漂亮话。 说漂亮话的时候也是实话。 可惜石宝亮说完实话后就病了。 在那次夏令营活动中,石宝亮突发大面积心梗,住进了医院,从此再没有上班。跟辛怀玉的缘分也就尽了。 郭秀梅从实验室下来后直接带的初二的化学。下来时离期末考试已剩下了两个月的时间了。结果期末考试时考了个全区第一。 这下子轰动了学校。 说啥的都有。 毕竟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就考出了全区第一的好成绩。原来班上的成绩并不突出。 郭秀梅用的办法跟李军是一模一样。还好是化学,基础阶段本来就需要记忆。 但更多的人开始怀疑刘贵福为了打造自己的老婆泄了题。这些风言风语的话一直说到郭秀梅到别的学校当教导主任才稍稍止息。显然,人们认为郭秀梅起步起得并不光彩。 不得不承认,郭秀梅努力到最后,确实成为了学科的能手。后来当了领导,确实能打造一所好学校。 一个人的才能不知道会以啥样的方式爆发出来。 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 这些事情按说跟辛怀玉没有半毛钱关系。 辛怀玉当时还在鸡场喂鸡呢。不幸辛怀玉就卷入了这场是非之中了。说起来,辛怀玉也是偶尔跟人们唠起来,开了个玩笑。 可这个玩笑开大了。 还是张小花一帮人,私底下对郭秀梅的成绩议论纷纷。正好辛怀玉去图书馆借书,就跟着说了一句,常理来说,学生成绩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一个积累积淀的过程。辛怀玉说完这句话就夹着书,笑着走了。 没过几天,郭秀梅找上门来了。不对,是找上鸡场来了。 辛怀玉正在鸡舍里清理鸡粪,就听见外面不干不净的有人骂他。出来一看,是郭秀梅。辛怀玉说你咋还跑鸡场来了? 郭秀梅怒脸相向,骂:“你个毬泡子,凭甚说老娘的成绩是假的?” 辛怀玉愣怔的看着郭秀梅说:“我啥时候说过你的成绩是假的?” “别你妈狡辩,有种说,没种承认?” “我承认什么呀?压根没说的话你让我承认什么?” 郭秀梅扑上来就要打辛怀玉。 辛怀玉忙躲到鸡舍里。 跟个女人咋打架呀。 辛怀玉躲在鸡舍里还解释。一个养雏鸡的塑料桶就飞进来了,惊起无数鸡跳。 尹向杰听到后跑了出来,见是郭秀梅,知道郭秀梅厉害,不知道辛怀玉咋惹下这么个主。忙劝解道:“郭老师?这是咋了?” 郭秀梅见了尹向杰像见了亲人似的,哇的哭了,所有的委屈伴着眼泪,伴着鸡跳,伴着狗叫全出来了。 尹向杰本来是教化学的,听了郭秀梅的委屈,冲着里面的辛怀玉骂道:“你小子狗屁不懂,别的科目爷不敢说,化学咋就不能在短时间内出成绩?瞎毬说。” 辛怀玉在里面敢忙解释:“我借书的时候一群女人们问我,我也不知道说谁?说的是啥科目,顺口说了句常理来说,学生成绩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一个积累积淀的过程。别的啥也没说呀!咋就能传成是我说了郭老师的成绩造假?这是哪里来的话?” 辛怀玉不知道,自己这解释的话一出口,又得罪了张小花。这明显等于告诉了郭秀梅是张小花他们那帮女人们编瞎话,传闲话嘛。 得罪了张小花,就等于得罪了马向前。 本来马向前就看辛怀玉不顺眼,再加上这么一层,所以辛怀玉从鸡场出去后又在医务室待了一年。 工资倒是没少下,用石宝亮的话,人净给荒了。 活该辛怀玉。 来学校这几年净干些得罪人的事。而且命里不好,得罪谁,谁升的快。回过头就能收拾他。 辛怀玉自己觉得冤。 用辛怀玉自己的话说,除了在陆天福和杜朋义名下算做过得罪的事,别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啥事?啥时候的事? 郭秀梅虽然站在鸡舍外面哭,心里明镜似的,一听辛怀玉和尹向杰解释的话就全明白了。明白是明白了,事情闹到这份上,不闹下去也下不了台呀。 “放你妈的狗屁。你不说别人还能硬安到你头上?” 话是这么说,语气已经明显缓和了。 辛怀玉还要辩解,被尹向杰拦住了。 “快给郭老师道个歉。”尹向杰说着朝辛怀玉呶嘴眨眼的。 辛怀玉没奈何,只得对郭秀梅说:“对不起郭老师。” “知道错就好。你小子再敢胡说,小心老娘撕烂你的嘴。” 郭秀梅说着,扭着大屁股走了。 郭秀梅前脚一走,尹向杰就冲着辛怀玉说:“你咋惹下这只母老虎的?” 辛怀玉委屈的说:“没事惹她干嘛?” 郭秀梅其实一开始也疑心辛怀玉不会像传言那样说她。但这传言太盛大,弄不好真的会毁了她。她觉得必须采取点行动来制止这些流言蜚语的传播,可恨这些捕风捉影的话很难找到源头,更难抓住具体的传播者。 正好赶上她听到了人们说辛怀玉在背后说她成绩造假。郭秀梅决定借机发挥,不管是不是他辛怀玉说的,先冲辛怀玉发难。从而制止流言的传播。 没想到还找到个源头。 算不算源头吧,反正当个源头也没啥问题。 从鸡场出来,郭秀梅径直就到了图书馆。 图书馆里照常钻了几个没事的女老师。正议论着呢,见郭秀梅恼着脸进来了,谁也不说话了,有的站起来要走。 郭秀梅猜测她们一定是在议论刚才自己闹腾辛怀玉的事。本来拉着的脸突然变得笑盈盈的。说话声音也软和了。 “哟——咋这就走哇?再唠会儿呗。” “几个女人尴尬得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站也不是,脸上硬挤出点笑。 “不了,还有课呢。” “哎呀,忘了,下午用的卷子还没印呢。” “坐吧!“张小花尽地主之谊,热情的招呼道。 “不坐了。”郭秀梅突然又冷了脸,声音压得很低,说得很慢,你是半点也听不出口吃的痕迹,话里还带着狠劲:“我要是再听见谁嚼我的舌头,把她的嘴给撕烂。” 说完了,立马换了副嘴脸,笑盈盈的对着愣在那里的女人们说: “你,你们唠。” 说完转身走了。 可惜最后一句话反而结巴上了。 不过这个不要紧。 母仪天下的威仪已经出来了。 郭秀梅升得很快。 连续两年区里学校排名都是第一后就被调到街里的学校了。先是教导主任,两年后区里提了一批副校长,郭秀梅自然在其中。又一年后,郭秀梅成了校长。 这个过程中刘贵福也从教研室到了教育科,当上了科长。 可谓是珠联璧合,教育伉俪。 辛怀玉把这段故事跟杜朋义说了,杜朋义说:“你这个人,也真是的,惹谁不行?咋偏偏惹了郭秀梅?你看人家李军,眼光就是不一般,跟郭秀梅跟了多少年,一口一个师傅,叫起来跟叫爹叫娘似的亲。现在不是也当上了校长?” 辛怀玉苦笑着说:“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再说我这个人就是低不下头,你又不是不知道?” “知道有屁用,到真正办事的时候就瘪了。” “这可咋整呢?” “这样吧!你去教育局找刘贵福。这么点事,郭秀梅当初就知道你不是故意诋毁她,不过是借了打力,借着你震慑其他嚼舌根的人。再说了,过了这么多年了,他们俩口子的身份地位都不一样了,就算你当初真的怀疑过她的成绩,还能记仇到现在?” 辛怀玉无奈,自己女儿的事,再委屈也得想办法办,只得找时间去了教育局。 推开教育科办公室的门,里面很大很宽敞。 刘贵福见是辛怀玉,忙热情的招呼道:“怀玉。快坐。” 说着站起来给辛怀玉倒茶。辛怀玉拘谨的说道:“别倒了,说点事,说完就走。” “啥事?你说吧。” 辛怀玉不好意思的看了看办公室里坐着的另外两个人。刘贵福说没事,你说。 辛怀玉只好说了女儿要上小学了,附近没有好学校,想到街里好点的学校上学。 刘贵福听了,沉思了半天,没有说话。 辛怀玉先还紧张,紧张到后来看出来没戏,心里就恼火上了。强压着火,问了一句:“刘科长你看?” “去环一行吗?” 刘贵福勉强憋出一句话。 辛怀玉也得忍着。不忍着咋办呢?谁让自己求人家呢。 环一小虽然比起辛怀玉租住房子附近的小学要好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区里最好的学校只有实验和环城路,辛怀玉也知道,想去这两所小学的难度非常大,社会上已经把价格炒到了老高,而且年年涨。 但既然来了,辛怀玉还时想争取一下。 “就想去实验或环城路。” “这个……”刘贵福脸上现出了难色。 辛怀玉知道这个事没指望了。 他心里因为绝望而生气,脸上就带出来了。 “刘科长你看咋才能去实验或环城路?” 辛怀玉这话不是白问的。 区里为了平衡上学的问题,给各个学校划定了招生范围,即所谓的学区,也叫片区。道理上讲,这样做是为了让老百姓的孩子有一个相对公平的上学机会。不能说名校、重点校都让有本事的人的孩子占了。同时,也是为了保证边远学校能有生源保障,不至于招不到学生。 义务教育嘛,就应该让每个孩子接受公平且有质量的教育。上面对此敏感问题也极为重视,多次下来督导检查。 但事情是人做的,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好人遇上坏事,也能变成好事;坏人遇上好事,也能变成坏事。 划片儿招生里的学问被人为做得比研究哲学还博大精深。 偏偏你让他研究哲学他不会,搞这个划片儿精通得很。 走街道、访办事处,去派出所,想尽法子要查出人口布局,统计年龄分布,比人口普查还详细,还精准,还厉害。 两所重点小学这个片划得就十分精妙,外面的人根本看不出来其中的猫腻。 教育上的人能看出来,看出来也没用。你受我管制,还反了不成? 实验小每年入学新生的招生计划是580个学生,片区内每年却只有50个左右的生源。环城小每年入学新生的招生计划是960个学生,片区内每年却只有120个左右的生源。 这就是划片儿的精妙之处。 剩下的520个只能通过择校进入实验小。通过择校进入环城路小的已经达到840个学生。 实验小门前一条马路,马路对面被划在了片区外。 隔着条马路不能去实验小上学,家长得骑着车子,送小孩儿到3里以外的环一小上学。 家长们闹得不行,找上面。后来研究想把马路对面的小区划进实验小,可一统计,如果把马路对面的小区划进来,实验小留给择校生的数量连100个也不到了。 这咋行呢? 研究来研究去,终究马路对面的小区没有被划进实验小学区范围。那里的小孩儿想进实验小上学只得走择校的路数。 就得找人,找关系,花择校费。 这两所学校最热,争着抢着要进的自然最多。可有些事不是有钱就一定能解决的。学校有个规模和容量问题。那些进不了实验和环城路的,只得把目光投向别的学校。区里除了最热的这两所小学外,位列第三、第四、第五的分别是金龙王庙、马王龙庙、实验二小。 划片的时候经过详细调查、精确统计、周密安排,总要留出一定的择校数量,不然的话其它学校的校长咋当呢?社会上活跃的一批有点本事的人咋办事呢? 至于数量多少,就看这几所学校谁办得好。办得越好,社会名气越大,学区划片儿时划的片儿越小。 别的区划片相对固定,基本上划定了后很少再变动。这个区的片是每年都在变。上面不满意,问责下来,市长热线也过来追问,回答是:老区有老区的特点,人口流动性大,拆迁的多,导致片区人口不断变化,适龄学童数量不稳定,所以需要每年根据实际情况重新划分。 这话既好听,又实在。 因地制宜嘛。 工作落到了实处,老百姓也没话说。 这些事都是教育科操办的。 刘贵福主政这一块很多年。可以说,好多择校生都是经他手办的。 但小小的一个教育科敢办这么大的事? 说来谁也不会相信。 辛怀玉知道,刘贵福不是办不了,是打定主意不给他办。至于不给他办的原因是因为多年前得罪郭秀梅的事还是白给他办吃了亏,辛怀玉就不知道了。 辛怀玉不白问还有一层意思在里面。 市里有四个区,其他三个区明文规定老师的子女可以任意选学校。毕竟老师搞的是教育,校际间发展不平衡又是客观存在,让老师的孩子自由择校,到个好学校上学,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这已经是多年来的惯例了。 唯有这个区,压根就没考虑老师子女上学的问题。 说这种话多少有些冤枉局里。 局里咋能不知道老师有孩子?有孩子就得上学?上学就想上个好点的学校? 知道呀! 问题是,热点校进一个老师的孩子,就减少一个择校指标。这减少的可不仅仅是指标的问题,少的是什么? 唉!不说也罢。 没有了政策,结果闹得社会上的人能通过手段进到好学校,老师子女想也别想。 谁敢要啊?这不是找事吗? 老师子女进不了好学校就进不了吧,还说,就近入学本来就符合义务教育标准。 你选个屁学校。 问题是义务教育要求地方上均衡办学,你咋不均衡办学呢?偏偏要搞出不均衡来,让老百姓去做那没奈何的事? 弄到后来,老师们还得从社会上找人,找人办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说是老师的孩子,说出来事就黄了,想花钱办也办不了了。 辛怀玉不服。 不服气的辛怀玉就问管学生入学的刘贵福。 “刘科长你看咋才能去实验或环城路?” 刘贵福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就是想要两个呗!” “不是那事。” “啥事?” “上面有规定。” 辛怀玉本来想说按规定?按规定你每年弄那么多择校生是咋回事,可事情没有到最后,辛怀玉就没把这话说出来。 “找局长行吗?” “你可以试试。” 听说辛怀玉要去找局长,刘贵福舒了口气。每次老师们来找他安排孩子上学他都犯愁。愁到后来不愁了,反正爷也不给你办,说那么多有啥用?所以这些年下来,刘贵福学会了沉默。简单三句话过后就沉默了,不是摇头就是点头。有时头都懒得摇,坐在哪里像尊佛,屁也不放。 可遇上辛怀玉,一个学校出来的,咋说也算是同事,不理不睬也不是个事,说多了又全是废话,事又办不了。所以听说辛怀玉要去找局长,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这事就算了了。 刘贵福有刘贵福的难处,这口子不能撕,一旦撕开了,再想补住可就难了。这里面全是利益呀。而且是牵扯到社会上方方面面的利益。各大局、各委办,凡是有势力的人都得有份,少了谁的也不行,还有各个学校的校长、书记,副校长,这么多人眼巴巴的盯着,自己因为个辛怀玉,把这口子给撕开?把规矩给坏了?除非他这个科长不当了。 局里为啥这么多年不考虑老师孩子上学的事?谁他妈的不知道这是让老师们念颂好的事? 僧多粥少啊! 净给了你老师孩子,咋弄呢? 第十四章(4) 辛怀玉推开了局长办公室的门。 局长姓钱,不知道是不是跟南方的钱姓是一家。 “钱局长——”辛怀玉开门见山,“我是南海中学的教导主任辛怀玉。” “哦!辛主任哪。有事吗?” 钱局长和蔼可亲,音调温暖。 “我女儿今年要上学了,我想找您看能不能给孩子选个学校?” “你住哪儿?” “南海村。” “哪儿不是有所南海小学吗?” “想让孩子上个好点的学校。” “你想去哪儿?” “实验或者环城,都行。” “嗯?你没跟刘科长说吗?” “刚从刘科长哪里出来,刘科长说办不了。” “哦。那就是说今年已经满了?” 钱局长始终一个音调,始终和蔼可亲,始终温暖如春。 “这我不知道。” “这样,你把孩子的名字留下,我让刘科长想想办法。” 辛怀玉一激动,身子都抖开了。往纸上写女儿名字的时候,写得歪歪扭扭的,只得撕了重写。还是没有写好。 写完了,交到钱局长手上,万分激动的对着钱局长说:“谢谢钱局长。谢谢钱局长。” 钱局长呵呵一笑:“事还没办成,谢啥?” 辛怀玉出了局长办公室,又到教育科。 因为在钱局长那里得了安慰,辛怀玉信心十足,好像事情已经办成了似的。他过去一是要告诉刘贵福一声,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简直是超乎想象的顺利;二是顺便感谢一下刘贵福;三是安顿刘贵福替他操点心,别到时候给误了。 进了门,刘贵福还是一副笑面孔。 “咋样?” 辛怀玉没有听出刘贵福话里的嘲讽。 “钱局长答应给想办法。” 辛怀玉兴奋的说。 “那好啊,那好。” “钱局长说让你给想办法呢。” “是吗?” 辛怀玉还是没有听出刘贵福话里的嘲讽。 “是的。” “那好,那好啊。” “这事可是拜托你了。” 辛怀玉千恩万谢的出了教育科的办公室,心情愉悦的走在熙熙攘攘人流穿梭的大街上,忘记了史家司马迁曾经说过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至理名言。 回家的路上特意给女儿买了喜欢的好吃的。 当天中午就约请了杜朋义,说是要好好谢谢杜朋义。 为了烘托气氛,让杜朋义喝得尽兴,还特意叫上了张永刚、石子谦、孙澄邈。 席间,当辛怀玉讲了他为女儿上学的事找了刘贵福和钱局长并得到答复的事后杜朋义直截了当的说:“你咋就听不出个话来?这不明显是在推诿嘛。” 辛怀玉不信,说:“咋就推诿了?” 杜朋义说:“就让你写了个孩子的名字?” “对呀!” 辛怀玉奇怪。 “没让你写性别、出身年月、户口所在地?” “没有。” “这就对了,刚写个名字有啥用?” 辛怀玉被问得疑惑起来。 “难道是真的?” 他看看杜朋义,又看看张永刚、石子谦、孙澄邈。一圈看下来,心慌了,像一块石头落进了大海,没了底。 “局长说今年满了?”杜朋义又问。 “他只是问了一声。”辛怀玉犹豫道。 “这不问的屁话嘛。满没满他当局长的不知道?” 这下辛怀玉彻底信了。 “我操他妈!” 辛怀玉破口大骂。 “别骂了。”众人劝解道。“骂也不解决问题。” “太正常了。太正常了。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你想想,当老师的谁去找刘贵福,找钱局长都能办成,教育局为啥不干脆出台个政策,让老师的孩子都能选学校?” 张永刚一语中的戳穿了里面的鬼把戏。 石子谦和孙澄邈听得一头雾水,说老师的孩子上个学有这么难吗? 张永刚说:“你没遇到,遇到了你就知道了。” 辛怀玉垂头丧气的不吱声了。 这事闹的,本来是为了欢庆才请这几个人吃饭,现在成了笑话。辛怀玉的酒就喝成了闷酒。众人也跟着喝得没意思了。 “这顿饭我来请。” 石子谦端起酒杯大声说。 “我来吧!” 张永刚也说。 “谁都不用。”辛怀玉不好意思了,振作了一下说,“事情办成办不成放在其次,叫大家出来就是为一乐呵,弄到大家都不开心了,我这心里过不去。行了。孩子上学的问题不想了,咱开喝,不醉不归。” 几个人纷纷响应:“不醉不归。” 酒到半酣时分,杜朋义就骂开了。说是为辛怀玉鸣不平,其实话里话外骂的是这几年择校指标不是让当官的占了,就是被黄牛垄断了,越来越难闹了。 石子谦嘲讽道:“你不就是黄牛吗?” 杜朋义骂道:“我他妈的算那门子黄牛,现在的黄牛没几个当老师的,我们那会儿主要是靠人情,现在不行了,连黄牛也得是外面的人了,怕老师内部胡说坏事。” 杜朋义说着撩起上衣,露出鼓囊囊的肚皮说,拍了拍,说:“看看,都没油水了。” 旁边的张永刚笑着上去拍了两下,骂:“快撑破了,还说没油水。我们这些人都饿死得了。” 话题自然又回到了办学生上来。 张永刚竟然知道的一点也不比杜朋义少。 辛怀玉惊奇的看着张永刚问:“你咋知道这么多?” 张永刚笑而不答。 杜朋义抢道:“永刚好几个同学都在教育局呢,咋能不知道呢?对了,怀玉,你女儿上学的事就让永刚给办吧!办不成你问我。” 张永刚在旁边骂:“嘴长的跟个驴似的。” 辛怀玉病急乱投医,自然把目光集中在了张永刚身上。 “这样,你再去教育局一趟,先找刘贵福,再找钱局长,看他们怎么说。要还是推诿,我给你办。只不过想往实验和环城办花费可大了。倒不如去东一路。教学质量还凑和,一顿饭、两条烟的事。这个我能给你保证。” 辛怀玉忙端起酒杯,要敬张永刚。张永刚说,都是弟兄,不要敬我一个人了,大家一起来吧。 于是辛怀玉又把酒杯走了一圈,众人跟着一一碰杯后一饮而尽。 吃了张永刚给的定心丸后,辛怀玉的心情总算好了些,酒桌上的气氛也跟着热烈了许多。 也就是这顿酒,辛怀玉才第一次弄清楚择校生的运作情况。 说来话长,择校这种事在恢复高考后没几年就开始了,并且愈演愈烈。谁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上个好学校。但事实上由于各地区教育发展的不平衡和地区内校际间发展的不平衡,导致了学校分化,出现了所谓的重点学校、热点学校、弱校和边远学校的区分。 国家教育发展的基本原则是要消除教育发展不均衡。确保教育公平,使每一个孩子都能接受平等且有质量的教育。而且国家在这方面下了很大功夫,投入了大量的财力物力和人力。各地区和地区内教育不平衡的问题这些年得到极大的改善。 但不可否认的是,至今,发展不均衡的问题依然存在。 如果说地区间因为经济发展不平衡导致教育发展不均衡还情有可原,同一地区内部出现发展不均衡,往往背后有说不清的东西在左右着,而不单纯是学校办学过程中校长和老师们的因素。 这种发展的不平衡一方面是历史的原因,另一方面则是地方上的一些官员和教育局的官员有意为之。 差距差生选择,选择带来利益。 这个被隐藏很深的秘密里潜藏的腐败自不必言,而因为其隐秘,以至于里面的腐败很难被捉到。这种公然行走在阳光地里的腐败为什么至今没有人意识到对社会健康肌体的危害? 中央一再强调要实现教育均衡,实行就近入学。就近入学的前提是均衡办学,如果同一地区办学不均衡了,必然会导致择校热。我们不指责家长们热衷择校,择校恰恰反应了社会上对接受良好的有质量的教育的渴求。不消除教育背后的利益追逐,不能使地区内均衡办学,平衡发展,择校问题不仅无法得到有效遏制,反而会愈演愈烈,蔚然成风。 现在有人指责差校、弱校和边远校,说人家为什么能办好?你们为什么办不好?一样样的学校,一样样的老师,一样样学生,你们也往好办了哇。你们办不好学校,学生都跑了,还要说三道四。 辛怀玉每次听到这样的说辞就会义愤填膺。 其实别人也知道,但唯有辛怀玉敢直面。辛怀玉敢直面是因为搞了十年教改,深知说话人简直是在放屁。 教育上有个概率论。人越多,人才诞生的概率越大。一所500学生的学校和一所3000学生的学校比,无论是教师人才还是学生人才,无论是学习成绩还是文体人才,出现的概率都会明显增大。 生源是第一生产力。 通过宣传、暗示等手段,使家长们相信只有名校、重点校才能培养出孩子,再加上投入时集中往优势学校投入,打造几所名校、重点校显然比提高整个地区的教育,达到地区教育均衡发展效果要明显得多,也快得多。况且由此形成的择校正是大家都愿意看到的。 这无形中从生源上形成了区别。 同样从师范院校毕业的大学生,在教师职业上工作几年以后,有了些经验,有了些成绩,就都争着抢着要往名校、重点学校、最次也要往街里的学校走。 不为别的,就为孩子能在好学校上学也要走。总不能老子在名校教书,老子的儿子还不能在名校上学吧。 这又从师资上形成了区别。 学生趋名校、重点校。 老师趋名校、重点校。 弱校和边远学校就被抽空了。 无论是生源,还是师资,没有一项能跟得上。长期以往,恶性循环,造成了弱校和边远校越来越弱,越来越差。最后只得关门解散撤并。 辛怀玉工作三十年,区里小学解散撤并了十六所、中学解散撤并了六所,除了部分学校是因为老城区改造拆迁,大多数学校全是人为给弄塌了。辛怀玉清楚的记得有一个领导曾说,弄那么多学校干甚了?有一所大学校就行了。信口胡说,令人啼笑。 南海中学由鼎盛而衰败,最后被撤并解散,除了有拆迁改造等原因外,这种抽血似的办学方式不能不说是首祸。 有两组数据最能说明问题。 第一组数据:教育局按片区每年往南海中学划拨的学生数达到150人到260人,实际到学校报到的学生人数不足40人,到最后只剩下20多人。那么,那些没来报到的学生流到了哪里去了?总不至于全坐在家里不上学吧?是南海中学办学质量太差劲? 第二组数据:从1988年到2018年三十年间,南海中学教工编制数没有大的变化,基本保持在70个上下,但教师流动早就超出了70的数量。这三十年间,基本上是学校培养一个,走一个,成熟一个,走一个。历任校长因为这个问题总要跟局里争执一番,但争执的结果是没结果,该走的继续走,弄得校长们气得骂:“这还培养什么教师?不是瞎培养呢?”学校里的人则戏称:“南海中学是全区优秀教师的摇篮。” 优秀的生源到了名校、重点校,成为了优秀人才;优秀的教师到了名校、重点校,成为了把关教师、骨干教师。 然后,南海中学终于没能熬过2018年。 2018年夏季,建校40周年之际,南海中学宣布撤并。 老师们被分散到各个学校。有去边远校的,有去名校的,有去重点校的,有去边远校的,各有归属。 一年后,2019年夏季,南海中学解散一周年纪念日,南海中学的老师们聚了一次会,大多已成了新学校的骨干。 他妈的,奇了怪了。 难道是南淮北枳? 话扯得远了,还是回到择校上来吧。 张永刚讲到择校费如数家珍。 辛怀玉听得目瞪口呆,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故事。 杜朋义就笑话辛怀玉,说:“活得跟个傻子似的。” 辛怀玉此时别说不恼,就算想恼也恼不起来了。自己真的活得就跟个傻子似的。 张永刚说06年之前还好点,靠着过去的人情关系还能办进去几个学生,无非是多请两顿饭,多买几条烟。06年以后就不行了。政策取消了择校费,择校费开始落个人手里了,你再跟人家张口白进,等于从人家的口袋里掏钱,嘴里抢食呢。你想想看,人家给黄牛,洗得白白的,凭啥给你? 石子谦说这他妈的用屁股想也能想见。 孙澄邈说别用屁股想,屁股咋说也算是中位呢,用脚后跟想就行了。 杜朋义骂:“想他妈的。这还用想,你们是不是都他妈的弱智?” 众人就都笑了。 “再说黄牛。你问老杜就知道了。老杜吃了半辈子这饭,知道里面的曲曲绕。这几年是不是越来越难办了?” 杜朋义说:“爷刚才不是还骂来着。” 张永刚说:“这就对了,利益大了,谁都得当回事。像老杜这样的人就开始让人不放心了。你想,都是教育上的人,万一那天给捅出去,不是都跟着倒霉?所以,各路人马有意无意的培养起一批黄牛。” “爷就说这几年咋办不了个正经学生。” 杜朋义恍然骂道。 “不是你办不了。我现在也办不了了。跟局里几个朋友说起来,都他妈的支支吾吾的,说要是你的至亲还勉强能办,别人就算了。” 张永刚继续道:“所以我这几年也很少给人办学生了。今天是老辛说起来,又是自己的闺女,咋也得给想想法子。” 辛怀玉梦幻中只有感激的份。 “我认识一个黄牛,说起来很牛逼的。跟我说你想去哪儿?就一句话。咱这关系,我少挣点,够意思不?换别人,最少这个数。” “你们知道这黄牛是干啥的?买被子(内蒙地区烧饼称被子,其实就是饼子)的。跟上面熟,放心,过他手绝对安全。” “要不找他?” 辛怀玉一听心痒了,问张永刚,心里还是想花,再心疼不能在女儿上学的问题上心疼呀。 “你先别急,到时候再说。” 张永刚说完继续念他的择校经。 “其实你们不知道,那些择校指标也分好多种。其中一部分指标被当作福利给里区里各大口上和各委办局。热点的局和大口,给的多些,不太重要的局和无关紧要的口上给的少些。这叫雨露均沾。” 辛怀玉突然想起自己手上经历过的一件事。 去年的时候,辛怀玉的邻居小孩要上初中了。找到辛怀玉,辛怀玉说我哪里有那本事呀。邻居愁得不行,坐在辛怀玉家不动地方。邻居以为辛怀玉不想给办。 “老师还办不了这点事?该多少钱就多少钱。” “老师们连自己的孩子也解决不了,更别说给别人办了。” 辛怀玉实话实说。 “你再给想想办法。” “区里有认识人没有?” “没有。” “这就不好办了。对了,市里有吗?” “市里有个战友,是给财政局长开车的。” 邻居是当兵出身,有好多战友。 “这就好办了。” “他不过是个司机,而且还是在市里。” 邻居愁苦道。 “别看是个司机,一句话的事。” “咋就一句话的事?”邻居不解。 “区财政是不是要跟市财政要钱?” “嗯。” “区财政局局长敢不孝敬市财政局吗?巴结都来不及呢。你战友又是给局长开车的,人都不用来,一个电话,一句话,保证百分百办成。” “可是……孩子上学的事……跟财政局有啥关系?” “这你不懂。别看老师孩子上不了好学校,每年各大局都留着指标呢。财政局是大局,财神爷,有人巴结呢。所以财政局长手里每年最少有10个指标。这还是明面上的事,如果需要,20个也给。还差你这一个?” 邻居听了,恍然大悟,兴奋的说:“太感谢你了,辛老师。我这就给我战友打电话。” 当着辛怀玉的面,邻居拨通了战友的电话。 战友说:“屁事。等话的。” 邻居心情放松了,嘴上话就多了,坐在辛怀玉家闲唠。十分钟后战友电话来了,说办成了,明天你去财政局找办公室主任就行了。 邻居感谢战友,战友说:“屁事。回头请你喝酒。” 邻居又把感谢的话对辛怀玉说了一箩筐,辛怀玉羞得脸都红了。 “后来没要钱吧!” 张永刚说。 “要屁的钱,用我邻居战友的话说,屁事。邻居倒是拿了钱去,人家死活不要,办公室主任还差点恼了,说你这不是打我的脸?打局长的脸?打我们财政局的脸?” “这事。” 孙澄邈嗤之以鼻。 “你还别不服气。”张永刚冲着孙澄邈说道。“我还没给你数校长们呢。” “校长们又咋了?” 孙澄邈问。 “校长们手里都有指标呀!只不过名校重点校的校长们自家门口的事,指标多,没指标也能扩扩班,弄出指标来。边远校的校长指标就差多了,有时一年只给一个。一个也行啊,算福利吧。所以校长们都没有心思在边远校待,想尽一切办法往名校、重点校挤。能进名校、重点校当校长,意味着什么?我不说你们也知道。” 辛怀玉不关心这个,辛怀玉关心的是自己孩子上学的事。 “我说我找咱们校长,校长说办不了。原来手上有指标呀。” “有指标咋啦?”杜朋义骂道,“有指标就给你?那可是福利呢,校长又不可能白给你办,不如干脆说办不了。” 辛怀玉想想,也对,人家凭啥白给你? “还是说说怀玉孩子的事吧!” 石子谦不耐烦道。 “怀玉孩子的事说好办也好办,说不好办也不好办。” 张永刚卖起了关子。 “能不能痛快点?”石子谦说。“磨磨叽叽净说些没用的。跟咱有半毛钱关系?” 张永刚笑了笑,说:“不是我卖关子,我是怕怀玉不肯做这件事。” “快说吧!”杜朋义也催促道。 “说了半天你们还没明白,找政府里的人事情不就好办了。” “找谁呢?” “老孙,你说找谁?” “哦——”孙澄邈一拍大腿,叫道:“咋把张旻给忘了。” “找张旻不就一句话的事。”张永刚模仿辛怀玉刚才的口气说:“屁事。回头请你喝酒。” “可是……” 辛怀玉犯难了。 “可是个屁。”杜朋义骂,“再可是你孩子进不了好学校,你就等着后悔吧。” “问题是张旻手上的指标。咱凭空占了,不大好吧!” 辛怀玉终于犹豫了。 “有啥不好?”孙澄邈急了,“咱三一个宿舍出来的,他还能驳你这个面子?” 张旻其时已是办公室主任。 “要不我试试?” “试啥?”孙澄邈不屑道,“直接跟他说,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屁事。” 辛怀玉到底没有找张旻。 听了张永刚的话,辛怀玉又去了趟教育局,先找的刘贵福,后找的钱局长。两个人演了通双簧,又打了通太极,把辛怀玉推来推去。辛怀玉知道应验了张永刚的话,没有再多说什么就离开了教育局。 回头找张永刚,张永刚叹了口气,说:“你呀!” 后来张永刚就把辛怀玉的女儿安排在了东一路小学。 等孩子上了学后,辛怀玉请东一路小学的校长、班主任、任课教师,还有局里给办事的张永刚的朋友,张永刚,顺便把杜朋义、石子谦、孙澄邈也都叫上了,安排了一桌饭。 结账的时候辛怀玉心里疼,暗暗的骂了一句:“他妈的,花了老子一个月工资。” 辛怀玉那时穷,老婆秀芝从村里上来,没有工作,居家过日子全靠辛怀玉那两个工资。 辛怀玉后来终于后悔了,不过后悔时已经是十二年以后的事了。女儿没有考上好大学。 这时辛怀玉开始后悔当初舍不得花钱,落得女儿学校成绩一直不好。 可当时实在也没那么多钱呀! 辛怀玉的眼泪只能默默的往肚子里咽。 至于女儿最终没能考上好大学,就算辛怀玉明知道不单纯是因为小学、初中没有上好学校,毕竟心里留下了憾恨。 第十五章(1) 李祺是1995年来南海中学当的校长。 在这之前,辛怀玉刚好在医务室待了一年。 辛怀玉没有在马向前任上入了党。 直到2002年,当时的校长兼书记李祺让辛怀玉重新写了份入党申请书。第二年讨论批准进入预备期,2005年7月1日辛怀玉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经历了两年的鸡场生活后,辛怀玉在医务室又待了一年,直到李祺来了才重新登上讲台。 说起来,到医务室,既有李军的因素,也有马向前的因素。只不过辛怀玉很少往那里想,压根儿不知道罢了。 李祺来的那年,李军提了副校长。 按规定,新提的副校长不能在本校任职,李军就被调到了街里的学校。 李军这一走,顺带带走了鹿雨嫣。 李军和鹿雨嫣同时从辛怀玉的世界里消失了。 李祺一来,先找辛怀玉谈话。 “待在医务室不出来了?” 李祺见了面,直截了当的开起了辛怀玉的玩笑。 “早就不想待了。” “不想待就回来带课呗。” 辛怀玉没有想到李祺找他是让他重回讲台,立刻间激动得身子发抖。结巴的说不出话。 “当……当然……” 说完了,心底恍然冒出了郭秀梅。 “我知道你。” 李祺宽厚的笑着说。 “你……你知道我?” “是啊!”李祺饶有兴趣的看着辛怀玉,“你猜我咋知道你的?” 辛怀玉摇摇头。 “你们的赵主任呀!” 辛怀玉这才想起,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见过赵建国了。 赵建国从南海中学调走后再没回来过学校。大约心里有了埋怨吧。 “赵主任是个好主任。” 想起赵建国,辛怀玉由衷的赞道。 “你们赵主任跟我是同学,我们俩算一辈子的交情了。我这次来这儿当校长,赵主任特意跑我家。我还以为是恭喜我呢,没想到是过来跟我推荐你。我先还以为是你找了赵主任,心里就不高兴了,人还没到,找的人就上门了。后来才知道,你压根没找赵主任,是他自己忙活活的跑去跟我推荐你。你看,他去求我,还让我白白的贴了一顿酒。” 李祺说着呵呵笑了起来。 辛怀玉不好意思的说:“赵主任还记得我?” “咋不记得呢?”李祺温暖如春的脸上已经布满了皱纹,“这个赵建国吃了我的饭,喝了我的酒,还死乞白赖的让我一定要好好用你。” “赵主任真这么说?” “哦!是啊。赵主任说你虽然有一身臭毛病,但搞教育是把好手,搞学问更是把好手。让我用用你这把好手。我说用用就用用吧。你觉得呢?” “您放心,我一定尽全力做好工作。绝不辜负您和赵主任。” “不是辜负我和赵主任,是不辜负了我们的教育事业。” 辛怀玉感觉到了李祺身上的正气,这股正气不是伪装出来了,而是发自内心的。辛怀玉为这股正气所感染,诚恳道: “是,您说得对。绝不辜负我们的教育事业。” “这就对了。” 李祺说着收了脸上的笑容,人就严肃了起来。 “我听说当年你要搞课堂教学改革,赵主任非常支持你,可惜因为种种原因没搞下去。后来赵主任调走了,你去了养鸡厂,课堂教学改革的事就荒了。” “是这么回事。”说起这事来,辛怀玉心里难受。越是难受,越是打心眼儿里感激赵建国:“当初学校里上上下下都反对,只有赵主任支持我。” “为什么那么多人反对你搞课堂教学改革?” “大家都认为课堂教学改革风险大,周期长。怕因为搞课堂教学改革影响了成绩。有人说,抓成绩还抓不过来呢,搞什么课堂教学改革?这事就黄了。” “哦?”李祺沉思道,“你认为呢?” “我认为课堂教学改革势在必行。不改不行。” “说说你的理由。” 李祺来了兴趣。 “学校是培养人的地方,课堂是人才培养的主阵地。我们的教育要培养什么样的人,能培养出什么样的人,课堂教学是关键。所以,学校教育首先要抓住课堂这个主阵地。” “这是常识,不用你多说,你还是说说课堂改革的必要性吧。” “当然必要了,课堂教学关系到我们用什么样的方式,培养什么样的人的问题。所以,要进行课堂教学改革,必先弄清楚我们的社会发展对人才的需求。弄清楚现在的课堂教学方式能不能培养出适应社会发展需求的学生?还需要弄清楚学生发展需要哪些核心素养,现在的课堂教学方式能不能满足学生发展核心素养的培养?” “你的观点显然是不能呗?” “是啊,如果现在的课堂教学方式能适应社会发展对人才的需要,能培养出学生发展的核心素养,我们还改什么?” “你说说我们社会发展对人才的需求和学生发展的核心素养?” “我先说课堂教学主要培养什么,至于学校教育要培养什么,稍后再说。“ ”有区别?” “当然有所区别。整体上说,教育是立德树人,课堂教学是实现立德树人的主阵地,但毕竟课堂教学有其特殊性,不能并论。课堂教学的特殊性在于,它是以学生智育水平发展为核心的。需要强调的是,这个智育水平是多维的、立体的,不是单单拿一个考试成绩来证明的。” “你这个思考抓住了现在教育的关键,我还以为你打算否定课堂教学中的智育教育呢。”李祺突然舒了口气,满意的微笑道,“现在一些地区,一提课堂教学改革就非得搞出些新花样,把个教室变得像个舞台似的,大有淡化智育的意思,这是不对的,也是许多老师反对课堂教学改革的原因所在。你能坚持课堂教学以培养学生智育水平发展为核心,难能可贵。但不知你如何摆脱唯成绩论,实现课堂教学智育水平多维化、立体化发展?” “这个问题还得先从社会发展对人才的需求说起。不然的话,我们的思考就变成主观臆想了。” “嗯。这倒是。干脆这样,你把你对课堂教学和学校教育的想法完整的表述出来,免得我问你答,净是些碎片化的东西。” 李祺决定不再打断辛怀玉。 他想让赵建国口中的这个好老师完整的表述出他的思想,这样他才能做出判断,他才能决定是否用他。 下面是辛怀玉对课堂教学和学校教育的完整阐述。 其实在养鸡厂的两年里和在医务室的一年里,辛怀玉始终没有放弃过对教育和教学的学习与研究。他相信有朝一日他必然要重登讲台。他怕的不是自己受委屈,他怕的是自己重登讲台后不能成为一名出色的老师。 我们还是先来听听他的阐述吧。 也许枯燥,读者诸君不妨耐着性子听一听。 人才培养必须适应社会发展需要和学生发展需要,所以,谈课堂教学改革得先从社会发展和学生发展谈起。 1959年,著名经济学家、商业巨头彼得.德莱克发明了“知识型工作者”这个词,意味着社会对人才的需要已开始改变。社会需要的不再是机械的执行者,而是能够应对一切复杂多变的工作环境并且高效出色的完成工作的工作者。换句话说,不是越来越廉价、越来越卖力地工作,而是越来越聪明地工作。 IBM负责技术策略和创新的副总裁尔万?弗拉德斯基?伯格曾经说过一段话:“生活在当今这种变幻莫测的世界当中,你必须随时收集信息、分析情况并选择行动方案。……你需要的人才必须善于解决问题,包括他们从来没有碰到过的问题,因此他们随时都处于解决‘新问题’的状态当中,能够飞速地设计并组建出你所需要的解决方案。” 这段话一语中的的说出了现当代与未来社会对人才的基本需求。我们注意其中几个关键词:收集信息、分析情况、选择方案、解决问题。是的,这些关键词透露出的信息就是,未来人才必须具备独立思考的能力、解决问题的能力和创造性行动的能力。 我们已经进入了智能时代,这个时代对人才的要求越来越高。首先,要求专业能力与创造力的完美结合;其次,沟通能力与理解能力是在更多领域长存的基本条件。 这些对人才的要求转化到教育上便构成了教育的目标。即:学会求知;学会做事;学会合作;学会生存与发展。 所谓“学会求知”,是培养“学会学习”的能力,更多强调的是掌握认识的手段,而不是获得经过分类的系统化知识的本身。 我们通常只知道教育学生上学,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始终是把能把书本知识弄懂学会,考试中能得高分作为上学受教育的主要目的。提出“学会求知”这一观念是知识观和教育观的根本转变。 长期以来,我们在对“知识”和“教育”的认识上发生了严重的偏差。我们的学校教育长期来所执行的任务似乎就是教学生学会知识。这种定位用今天的观点来看应该说有很大的问题。教学生学会知识,学生是处在被动的接受地位;所接受的知识往往是过去的,或者相对来说是比较陈旧的;人类社会的知识在不断地丰富,不断地更新,仅仅接受原有的知识是远远不能适应未来社会的需要的;一个人在社会中生存与发展,将要面对无数的新情况,需要用新新知识去解决各种新问题;今天我们提倡要有创新精神,创造能力,光凭有书本知识或过去的经验是远远不够的。因此,我们学校教育的任务仅仅局限于教学生学会知识是不能适应时代的需要的。人类现有的只是财富需要继承,更需要发展。 传统的教育观念赋予了知识一些“神圣”的特征,成为外在于人的、与人毫无关系的、类似于地下的矿物那样的客观存在物,人们唯一能够做的似乎就是“发现”。从这种认识出发,学生上学接受教育,唯一的任务就是接受和存储前人已经“发现”了的知识。这样,学校教育必然会出现书本中心、教师中心的现象,必然是死记硬背、题海战术,通过没完没了的考试来检查学生的学习成果。谁记忆得好,谁在考试中得高分,谁就是好学生。 其实,知识属于人的认识范畴,是人在社会实践中形成并得到检验的对世界的一些认识。“知识”不是名词,不是绝对的、不变的结论;“知识”应该是一个动词,是一种“探究的活动”。无论新知识的获得,还是现成知识的掌握,都离不开人的积极参与,离不开认识主体的活动。学生掌握知识的过程,实质上是一个探究的过程、选择的过程、创造的过程,也是学生科学精神、创新精神,乃至正确的世界观逐步形成的过程。强调学生听老师的话,好好学,学生是处在被动状态,没有真正参与探究,所掌握的知识都是陈旧的、死的,没有太多的实用价值的,更不可能培养创新精神。这与时代对人的要求极不适应的。 学会做事,知行合一。这是教育的一项十分重要的内容。无论是教师还是家长,甚至整个社会都反复地告诫学生,学生的主要任务就是学习;有些家长甚至跟孩子说:你只要把书念好,别的什么事情都不要管。这种心情可以理解,因为大家一致认为:学习就是长知识,有了知识就是人才。这里暂且不论有了知识是不是一定是现时代所需要的有用人才。我们先来考虑这样的问题。前面已经说过,知识的本质应该是一种探究活动,获取知识的过程不是记忆和背诵,需要探究、选择和创造,这里本身就包含着做事的内容。不会做事,没有动手操作能力的人不可能真正获得知识。再说,今天的学习,学习、上大学,最终不还是要会做事吗?学习和做事,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是不能分开的。做事的能力不是学习结束以后才需要开始学习的。学会做事应该是教育的过程中的一项重要内容。 学会合作,是现当代社会乃至未来社会发展对人才的最基本的要求。我们今天的社会已经到了人与人之间谁也离不开谁,必须合作的社会,个人的力量已经变得非常渺小,只有人与人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通力合作才能共同发展。学生在学习时期不懂得这一点,不会与人合作,将来只能一事无成,甚至要遭到社会的遗弃。学会合作,这是时代提出的一个要求,必须作为教育过程中的另一项重要内容。 学会生存与发展,或者说,学会做人。一个人之所以需要接受教育,就是要实现由自然人到社会人的转化过程。从自然人到社会人,不仅需要文化知识,更需要懂得许多做人的道理。尤其在现代社会中,竞争十分激烈,生存的机遇和困难并存,面对的需要处理和解决的问题很多。在这样的生存条件下,只满足于念过多少书、取得什么文凭、获得什么证书是不能得到很好的发展的,甚至连生存都会发生困难。在接受教育的过程中就要有这方面的准备。这里最重要的就是创新意识和创新能力的培养。 应试教育的最大弊端就是扼杀人的个性、人的创造性。“超负荷的学业压力使一代人变成了被动的学习机器,压抑甚至泯灭了孩子应有的童心;机械的记诵使活生生的孩子整天面对一大堆死记硬背的无用知识,扼杀了孩子与生俱来的原创力、好奇心,造就了一大批高分低能的学生。”一个人没有了原创力,没有了好奇心,那就没有了活力。在现代社会中,最需要的是创造力。变成了被动的学习机器,还能有创造力吗? 我们必须看到,目前人类面临着自身生存与发展的一系列重大问题。我们必须处理好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之间的关系问题。只有成为一个具有高度科学文化素养和人文素养,也就是掌握基本的学习工具,具备基本的知识、技能以及正确的价值观和态度,才能具有能够生存下去、有尊严地生活和工作、改善自己的生活质量、充分发展自己的能力,才能参与社会的发展。学会生存与发展的确是新时代对教育提出的一个重大课题。也应该是教育的全部内容和最终目的。 国家课程改革的核心目标就是要改变课程过于注重知识传授的倾向,强调形成积极主动的学习态度,使获得基础知识与基本技能的过程同时成为学会学习和形成正确价值观的过程,引导学生学会学习,学会合作,学会生存,学会做人,打破传统的基于精英主义思想和升学取向的过于狭窄的课程定位,关注学生“全人”的发展。 我们的课堂教学改革也只有遵循这一核心目标,才能真正实现培养学生具有社会责任感、健全人格、创新精神和实践能力、终身学习的愿望和能力、良好的信息素养和环境意识等。 第十五章(2) 当代教育需要的是面向未来的教育。 他们需要的教育不是简单地将人类积累至今的知识和学问塞给他们,以及帮助他们培养现代经济所需要的重要技能。他们需要的是一种有助于培养促进未来进步的能力的教育。 在这个技术变革的时代,最需要什么样的人才? 拥有学习力的人。 具有终身学习能力的人。 这就决定了课堂教学不能单纯以传授知识为主,更重要的是要教会学生如何获取知识。 通过课堂教学,使学生学会求知,学会学习。通过课堂教学,培养学生“学习如何学习”的能力。而不是应对考试的应试能力。这才是课堂教学的核心和关键。 课堂不仅仅是获取知识,而是求知。“获知”与“求知”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前者注重知识的获得,后者注重知识获得的同时更注重知识获得的过程。前者是被动的,后者是主动的。只有在“求知”的过程中,知识才能转化成可执行的力量,才能拥有创造的力量。 现行教育似乎忽略了创造力的培养,变成了知识的奴役。 因为我们的目标是考出好成绩,考入好大学。 一切教育行为围绕着这根“指挥棒”转来转去,形成了唯成绩论、唯升学论。 教育不再是为未来社会的发展,为未来人才的需要,为未来生命发展的需要而存在。教育不再是为了成熟、为了责任、为了贡献,而仅仅是为了考入一所好大学,找到一份好工作。 这样的教育目标引导下的课堂教学模式必然以片面追求成绩、追求升学率为主,而忽略了学生独立思考能力和创造力的培养。 这样的教育目标引导下的教育必然追求的是易于管理的学生,而不是数学能力、人文素养的要求,追求简单、快捷获取知识,却忽略了求知过程中好奇心、想象力、思维力、创造力的培养。 学会做事,知行合一本来是课堂的应有之义,也因为所谓的高效学习文化知识、提高考试成绩而被淡化、甚至遗忘。我们现在的物理课、化学课都上成了口头实验了。怕什么?怕耽误时间?这叫什么?这叫背离科学认知规律。这样的教学如何能培养出有能力的学生? 其实最好的学习方法就是“从干中学”,医学院培养医生最强大的地方不是考试能力,而是开展临床实习。他们通过亲自手术来学习手术,通过亲自与病人互动来学习怎样与病人互动。这就是为什么医科大在培养人才上十分有效的原因。这叫知行合一。 高质量的教育不是知识的单向传输,通过课堂、教材、作业,从教师传给学生,并且通过考试有效测试知识的吸收程度和技能的掌握程度。高质量的教育具有更宽广的关注领域、更长远的视域,以及更多元化和充满活力的学习体验。高质量的教育旨在帮助学生为更满意和贡献式的成人生活做好准备,而不是仅仅盯着成绩和考上一所好的大学。 教育不单纯是为了考出好成绩,上一所好大学,教育是为了实现人们追求更满意和贡献式的成人生活的生活理想。如果拿这个标准去衡量,我们的教育成了啥了? 为了成绩,课堂教学评价已经简化到只剩下“对”与“错”的判断。这样的判断基本上就扼杀了学生思考的价值,扼杀了学生批判思维和创造思维的形成,同时也扼杀了学生不断积极地锻炼开放和冒险的能力。思想开放、敢于冒险、大胆想象、充满好奇,这些都是学生获取创造力的基本要素。在简单的“对”与“错”面前,学生可能就会失去这些优秀的品质。所以课堂教学不能只是针对学生知识反馈是“对”还是“错”,教学需要的不是判定,而是评价,是生成性评价。是对学生思维内容的评价,是对学生独立思考的评价。只有把判定改为评价,才能树立起学生批判性思维和创造性思维的信心。才能培养出有创造力的学生。 回到问题的原点。 课堂教学到底要培养学生那些素养才能适应社会发展和学生发展? 简单说,教育要紧紧抓住学生发展的核心素养展开。 这是教育一直要面对的重大问题,无论是中国,还是世界上其它国家,都十分重视对学生发展核心素养的研究。课程改革和课堂教学改革的关键是什么?就是要抓住学生发展的核心素养来实现学生全面发展。 所谓学生发展核心素养,主要是指学生应具备的,能够适应终身发展和社会发展需要的必备品格和关键能力。核心素养是关于学生知识、技能、情感、态度、价值观等多方面的综合表现;是每一名学生获得成功生活、适应个人终生发展和社会发展都需要的、不可或缺的共同素养。 以培养“全面发展的人”为核心,从文化基础、自主发展、社会参与三个方面入手,综合表现为人文底蕴、科学精神、学会学习、健康生活、责任担当、实践创新6大素养。构成了中国学生发展的核心素养。 这是中国学生发展的核心素养。 美国21世纪学生培养目标即核心素养主要分为三个方面:学习和创新素养;信息、媒介和技术素养;生活和职业素养。其中学习和创新素养包括创造力与创新、批判性思维与问题解决、沟通与合作;信息、媒介和技术素养包括信息素养、媒介素养、ICT(信息、沟通和技术)素养;生活和职业素养包括灵活性和适应性、主动性和自我导向、社会和跨文化技能、生产力与负责、领导力与责任。” 核心素养在教育领域得以落实,离不开课程标准的配合和课堂教学的实践。那么,课堂教学中如何落实核心素养? 首先,要秉持‘为了理解而教’的原则;其次,为学生掌握核心素养创设有意义的机会;第三,采用“以学习者为中心”的教学方法;第四,对核心素养的教学进行反思、提炼、提高。 落实核心素养,离不开课堂教学。强化课堂主阵地作用,切实提高课堂教学质量是课堂教学改革的重点。 依据学生发展核心素养的落实,课堂教学方面应该做到如下三个方面: 首先要提升智育水平。着力培养认知能力,促进思维发展,激发创新意识。要充分发挥教师主导作用,引导教师深入理解学科特点、知识结构、思想方法,科学把握学生认知规律,上好每一堂课。要突出学生主体地位,注重保护学生好奇心、想象力、求知欲,激发学习兴趣,提高学习能力。 其次要重视优化教学方式。坚持教学相长,注重启发式、互动式、探究式教学。教师课前要指导学生做好预习,课上要讲清重点难点、知识体系,引导学生主动思考、积极提问、自主探究。重视合作式学习。精准分析学情,重视差异化教学和个别化指导。 第三要不断深化课堂教学改革。要按照教学计划循序渐进开展教学,提高课堂教学效率,培养学生学习能力,促进学生系统掌握各学科基础知识、基本技能、基本方法,培养适应终身发展和社会发展需要的正确价值观念、必备品格和关键能力。 上面是辛怀玉关于课堂教学的理解和课堂教学改革必然性的阐述。 李祺听完后大为震动。 要知道,这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那时候全国性教学改革还没有展开,全国上下还专注于围着高考这根“指挥棒”转。可以这么说,当时,一些先进的地区,像华东地区、北京地区已有课程改革和课堂教学改革的探索和实验,但真正落实到学校进行整体性教育改革和课堂教学改革,人们还是谨小慎微,生怕万一改革出现了问题,造成成绩下滑、升学率下降,这样的罪责可是谁也担不起的。 李祺没想到辛怀玉有如此激进的教育思想和如此大胆的想法。但不得不说,眼前这个青年教师确实卓尔不群。鸡场的两年、医务室的一年不仅没有泯灭了他的教育追求,相反,他以更具前瞻的眼光和锐利的思想构想出了教育的前景。 单是这勇气便足以使李祺打内心深处对辛怀玉产生了敬佩。 更不用说辛怀玉以清醒的头脑、冷静的眼光、睿智的思维、理性的思考思考出的教育的未来。 但有一个问题还困扰着李祺。 正所谓知行合一,再完美的理论,总归要落到实际中。如果在实际中行不通,或者没有具体可操作的规则,理论就变成了空洞无用的东西了。没有一套可执行可落实的具体方案,课堂教学改革终究不过是纸上谈兵。想到这里,李祺慎重的问道: “说了这么多,关于课堂教学改革,你打算从哪里入手?” “就从变讲堂为学堂开始。以自主、探究式学习为突破口,变获知为求知,实现课堂教学的合作、探究式学习。” 辛怀玉胸有成竹,充满自信的回答道。 “太好了。” 李祺激动得一掌拍到了桌子上。震得桌上的茶杯抖动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李祺没想到辛怀玉对课堂教学改革的具体方案表述的如此简单而又如此清晰。更关键的是,如此简单的回答中,一下子就抓住了当下课堂教学的病症所在。 是啊!传统教学注重知识的获得,在课堂教学中最突出的表现就是满堂灌。老师是知识和学生的主宰。知识通过老师的嘴,不间断的传输到学生的大脑里。学生坐在那里,被动的接受从老师嘴里传输过来的知识。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讲堂。 辛怀玉一语中的,提出变讲堂为学堂,一个讲,突出的是老师,是知识,一个学,突出的是学生,是求知。岂不是把整个课堂给变了? 某种意义上讲,这已经不是课堂教学改革了,这是颠覆了传统意义是的一场课堂教学革命呀。 激动之余,李祺开始担心了。 这场课堂教学改革动静之大,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这里面牵扯的不单是形式上的变革,更是教育教学理念的变革。更为关键的是,作为课堂主导力量的教师。 按照辛怀玉构思的课堂教学改革,将会对教师提出非常高的要求。需要教师通过大量学校和培训才能真正胜任。 这才是李祺最担心的。 至于成绩、升学率,李祺反而不是特别担心。 李祺这次被提为校长本来就是意外。49年出生的他早已过了不惑之年,这次来时考虑个人问题已经少了。别人争着抢着要往名校、重点校走,他恰恰相反,说我这把岁数了,就不跟你们争什么名校、重点校了,把我放到边远校,利用离岗之前,能给教育干点事就心足了。 他的话领导很爱听。他能主动到边远校,省了很多争执。其他校长不高兴了。说我们到名校重点校就不为教育干事了?只不过这些话没有说出来。 说起来,李祺这校长也不是白当的,从普通老师到校长,中间经历了年级组长、教研组长、教导主任、副校长,一步步上来,正是那种把活干全了的校长。对于学校里的事清楚得很,对于教育和教学也算得上是专家了。教育教学的症结在哪里,心里明镜似的。 培养学生的核心素养,首先要启动学生内在的智慧和能力。如何才能学会学习?如何才能具有批判思维和创造思维?如何才能培养出合作精神?如何才能培养出行动力?只有以学习者为中心,在教师的主导下,把课堂还给学生,这一切才变得有可能。 所以,当辛怀玉一说出变讲堂为学堂时李祺马上意识到这将是一次革命性的课堂教学改革。 同时心里暗赞辛怀玉独特的眼光。 离开讲台的三年没有把这年轻人给荒了。 “好!”李祺兴奋的站了起来,冲着辛怀玉大声道。“你尽快出一个关于学校课堂教学改革的方案,一定要详细,要突出可操作性。等方案出来后,咱们召集学校年级组长、教研组长以上领导,先行讨论,成熟了再印发给全体老师,广泛征求意见。最后再定稿,执行。” 兴奋中,李祺最后两个字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第十五章(3) “李校长,我话还没说完呢。” “哦?” “刚才我只是从课堂教学的角度谈了课堂教学改革,事实上,学校教育作为一个整体,所有方面是互相关联,不能割裂的。” “对呀!”李祺笑了笑,说,“你看,课堂教学上沉疴已久,听你开出的方子,竟忘了你先就有话。你说吧。一总全听完了,只要是对学校发展,对学生发展有益的事咱们都全力去做。” “那我可斗胆说了。” “你尽管说。说错了又如何?” “好!我就放开说了。我们做教育的都知道,教育的终极目标是培养‘全面发展的人’。这个‘人’字,看似简单,不好写,一撇一捺间是要立起来的。” “拿什么立?德!正所谓立德树人。教育的根就在这儿了。” “这个德字不简单。我们通常愿意把德理解为道德、品德。似乎是说多了,顺嘴一秃噜,就说出来了,岂不知‘道德’二字,博大精深,单提老子,便有《道德经》,其中一‘道’一‘德’,岂是顺嘴一秃噜就能过去?” “你们学文的人喜欢咬文嚼字,我现在也慢慢体会到了,中国文字不细嚼慢咽,确实容易滑过很多东西。就说这道德二字,平常人挂在嘴上,要么显得多么高大尚,要么显得多么无所谓,慢慢咀嚼,才发现其中的东西,不是三天两天甚至三年两年能弄明白的。我读《道德经》每次读完前两章就放下了。” 李祺是学数学的,说起文字,竟有些惭愧似的。 “现在有一种不好的现象,似乎提到思品教育就有人头痛,有人反感。其实这是把道德虚无化、肤浅化、教条化的教育产物。以为道德二字仅是一种说教,并无真实内涵,挂在嘴上说说而已,不能真心诚信,却不知道德的深层涵义及其巨大的物质与精神能量。” “这方面我只能听你的了。”李祺谦虚道,“我虽然搞过政工,说起来惭愧,到现在也没有入门。正想听听你在这方面的见解。” “那就先从道家说起。” 辛怀玉每次说道学问方面的事情就变得十分兴奋,像换了个人似的,自信也有了,眼睛也亮了,话也多了。 “老子曰:‘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万物非道不能生,非德不能成。天地人万物之所以能生存发展,皆是源于道德的养育。德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而确实存在的高能量物质。可以说‘德’字决定着人的一切,决定着社会运行与发展的质量。” “你说的这个‘德’,好像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的‘德’吧?我们通常意义上讲‘德’,总是要与德性、德行、品行连在一起。” “李校长,您说的这些是德的具化。凡事总要追根溯源,才能找到本真。再从本真出发,任何生衍,就会变得脉络清楚了。” “对,是这样。我还是老老实实听你把它们说完吧,不然,会闹笑话的。” “‘德’在商朝甲骨文中本意是耕种使种子发芽养育生命的意思。《庄子》中说:‘化生万物之谓德。’把万物创生化育出来,就是‘德’。《道德经》第十章:‘生之畜之。生而不有,长而不宰,是谓玄德。’创生之畜养之。创生而不占有,生长而不主宰,此为玄深之德。《道德经》五十一章:‘道生之而德畜之。’‘道’创生万物,‘德’畜养万物。‘德’,不仅是一种有益于畜养生命的秩序,也是一种畜养生命秩序的能量。‘德’,概言之,就是以生命为中心,发育和养育生命。” “所以说,‘修德’就是‘修生’,就是‘爱生’,就是《道德经》中所讲的‘贵生’。这是对生命的敬畏与敬重。” “原来这就是老子讲的‘贵生’,我却不知它竟来源于‘修德’。” 李祺恍然道。显然,李祺琢磨过《道德经》。 “是啊!德是以生命为中心,是生命的发育和养育。但修德不单是个人的事。我们古人眼界胸怀宽广得很,总的来说,他们都是胸怀天下之人。” “而且古人很懂得顺从自然的秩序,无论是道家还是儒家,凡事先从自己开始。这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古人最讲将心比心,设身处地、推己及人。一切的修行先从自己开始。所以老子讲‘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就是说,以自己的身体生命来观察理解别人的身体生命,以自己家去观察理解别人的家,以自己乡去观察理解别人的乡,以自己邦国去观察理解别人的邦国,以自己的天下去观察理解别人的天下。老子的这个‘修德’走了一条‘身-家-乡-邦-天下’的路,这叫由己及人,由近及远,由小及大。这叫什么?这叫‘共情’。孟子也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可见我们的古人很懂得‘共情’的道理。这个共同的情感首先就要从敬畏和敬重生命开始,既要敬畏和敬重自己的生命,也要敬畏和敬重别人的生命。由此生发开来,构建起的情感教育才是有根有脉有源有泉的情感教育。” “你等等,你不是讲德嘛,怎么又跑到情感教育上了?” “德是生。生是情。德亦是情啊。” “哈!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把德与情阐释得这么明白的。” “让李校长见笑了。我这也不是自己的思想,说来惭愧,算什么呢?转述?” “不管是不是你自己悟出来的,我倒是突然觉得这样讲德,德就不枯燥了,不仅不枯燥,反而亲切了许多。” “这是老子的德,到了儒家那里,德便具有了更多理性的色彩。” 辛怀玉似乎在想接下来怎么解释这个问题。沉思了一会儿,才似自言的说道:“应该是出发点不同吧。道家从人的生命养育出发,才有了更多的情感色彩,而儒家从格物出发,所以更多的带有理性色彩?” 说完了,似乎也想通透了,抬起头,看着李祺,笑道:“格物嘛,研究事物运行的规律,自然理性色彩就重了些。” “道家向内寻找,儒家向外寻找,我这么理解对吗?” “我觉得不对,从上面引《道德经》的话看,道家向内其实是一种误解。还是我刚才的话,只是源头不同。道家是从生命出发,重心性,最后不也到了‘以天下观天下’的境地了吗?儒家从格物出发,一开始就抓住了自然,又从自然回到了自己,再从自己出发,达于天下。这叫殊途同归,异曲同工。” “这里有一个需要注意的东西,古人不像我们现代人,把自己与世界分开来得那么显著,古人重‘天人合一’,重‘和谐’,强调人是自然的有机体。” “这个话有道理,我们现在不是也强调天人合一,与自然和谐相处吗?” “可见,故纸堆里有洞天啊。” 辛怀玉突然玩笑道。 李祺跟着笑了起来。 “儒家讲‘修德’,集中体现在《大学》和《中庸》里,所以朱熹定‘四书’,单把《大学》和《中庸》拿出来。” “《大学》开宗明义,‘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儒家修身修德还是四个字:‘推己及人’。可见中国古人修身修德全是先从自己做起。只不过道家是从人的生命本真出发,讲‘共情’;儒家从‘格物’出发,讲‘真知’。用我们今天的话说,一个从情感出发,一个从理性出发。殊途同归,共同到达德的最高境界。” “这个最高的德境就是人民的自由、富裕与安康。国家的兴旺与发达、民族的繁荣与昌盛。” “好!佩服!一个‘德’字,从你嘴里出来,不仅有了生命,有了情感,还有了真知,有了理想,更有了人民、国家、民族的梦想。” 李祺听到这儿,不由发出赞叹。 “不是这样,‘德‘又如何涵养生命?振兴民族?” “该回到当下了。” 顺着这个话题,李祺提醒到。他知道,进了辛怀玉的领域,不知道要说到啥时候呢。 “有了古代的这个根,再回到当下,论德育,只有一个原则:贯彻落实党的教育方针,坚持教育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服务、为人民服务,把立德树人作为教育的根本任务,全面实施素质教育,培养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努力办好人民满意的教育。” “所以,我们的德育工作就要紧紧抓住‘立德树人’四个字。立什么‘德’?立中华民族之德,立社会主义之德。树什么‘人’?树振兴民族之人,树建设社会主义之人。” “好!”李祺听得入道,拍案叫道,“我们就应该理直气壮、大张旗鼓树起‘立德树人’这四个字,把它作为德育工作的核心,大力宣传,落实到学校管理和建设的方方面面。” “立德树人不单是对学生,作为教师,也存在着立德树人的问题。” 辛怀玉提醒道。 “教师职业道德建设本来就是立德树人的应有之义。” 李祺坚定的说。 “我现在考虑,无论从教育整体的要求,还是从我们行将进行的课堂教学改革,教师这一块都是重中之重。这也是我最感头痛的。” “说来听听。” 辛怀玉就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和盘说了出来。辛怀玉先从教师的职业素养谈起。他说,教师的职业素养包含内容很多,其他的且不说,重点说说师德素养和专业素养。 其实国家对教师职业道德有明确的规范,具体表述为六个方面: 一、爱国守法;二、爱岗敬业;三、关爱学生;四、教书育人;五、为人师表;六、终身学习。 这里面我想重点说说树立远大的职业道德思想和确定坚定的职业道德信念的问题。 古代教师由于其特殊的社会地位,往往具有很高的职业理想和信念,并且多以自觉的意识追求至高的人生境界。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教育家孔子被人们称为“至圣先师”,“万世师表”,是几千年来人们最崇敬的人物之一。 另外,从古代老师的职业功能上看,唐代著名文学家韩愈对老师的作用作了精辟阐述,他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传道之人,肩负的是什么?是社会发展、国家统治。 所以,古代的教师,地位很高,天地君亲师,除去天地,教师排在第三位。从事这样职业的人,自然有其特殊的社会地位,自然有其特殊的职业理想和职业信念。他们大多能自觉的以圣人之心,修圣人之身,求圣人之德。 这就是我们说的职业道德的自觉追求。 有了这个做底蕴,职业规范才能真正落实。 我常自醒的一句话:把教师职业当作自己一生的信仰。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如果把教师职业当作讨饭谋生的工具,变成争名夺利的行当,过度功利,还当什么老师? 可惜,这种话说出来,不知要得罪多少人。 另外一个问题就是教师专业素养的问题。 从提升智育水平的角度看,教师专业素养就显得尤为突出和重要了。 我不是说教师专业知识不够,我认为是科学素养和科学精神不够。表现在缺少科学思维训练和科学哲学修养。不能清晰架构学科内在的科学逻辑。这样的专业素养,搞个满堂灌还行,真正把讲堂变成学堂,学生进入学习的自主、生成、探究时,怕就应付不过来了。而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一旦教师的专业素养跟不上,课堂教学改革很可能大打折扣,甚至失败。 所以说教育改革也好,课堂教学改革也好,关键在教师。而教师的职业道德和教师的专业素养又是决定改革成败的关键。这点上,不可不深思熟虑啊。 “顾虑是有,但我们不能因为有顾虑就裹足不前。该干的事还是要干的。”李祺宽慰道。“你再说说下一步学校如何开展德育工作。” “从班级建设入手,以四个要素为驱动,构建自主生成、自我建设、自我完善、自我发展的班级管理体系。” “这个点抓得好。”李祺赞道。“不知道你提的四个要素是哪四个?” “一是爱国;二是修身;三是求真;四是知行合一。” “哦?详细说说。” “爱国是传统,是总的要求,也是根本。道家由自身到天下,儒家由修身到天下,一脉相承,都讲的是家国情怀。修身首先是用中国传统文化来涵养学生,做君子,不做小人。《大学》里讲得很明白了,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道德经》里讲‘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这些都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修身立德树人的道路。今天讲建设社会主义,讲国家振兴,讲民族昌盛,里面都含着修身立德树人的追求。” “求真,包含着追求真理、坚持真理,还包括求真心,求真学问,求真本事。儒家讲格物致知,说的就是求真。前面我们讲了半天课堂教学改革,目的首先就是求真。我们谈到教师专业知识、科学思维、科学素养、科学哲学素养、科学精神,目的也是为了求真。求真太重要了。可我们目前的教育把求真片面化狭隘化到考试成绩,以为有成绩就求到真了。这太荒谬。求真是个大范畴,里面有大学问。” “王阳明最早提出‘知行合一’,讲什么呢,讲行动。这叫力行。怎么力行呢?所有知,要落在行上,所有行,要达于知。这叫知行统一。既不盲目拉车,埋头苦干,也不坐而论道,指手画脚。用真知真理去指导行动,在行动中发现发展真理,这就叫力行,这就叫知行合一。” “看来你对这个问题已经过了深思熟虑了。”李祺说。 “我因为那年给撤了班主任,就下决心弄通班级管理的事。看了些书。后来从班级管理又往前走了走,就走到学校德育了。”辛怀玉不好意思道,“不过,终究是些理论的东西。正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幸好有李校长的全力支持,今后可躬行了。” “好样的。赵建国没看错你。有你的这套构思,咱们学校一定会有大的改观。一定会有新的气象。” “李校长过奖了。单靠我一个辛怀玉是做不成事的。真要做,还要举全校之力,尽用人才,各施其力,才能有所见树。” “这个你放心。我老李在这件事上必全力以赴,鼎力支持。” 李祺信心十足道。 “有李校长这样的人,真是南海中学的幸事呀。” 辛怀玉是发自内心的,李祺听了反觉得话大了。 “不能这么说。学校是国家的学校,教育是教师的天职。正如你所说,我老李也当有以圣人之心,修圣人之身,求圣人之德呀!” 说完哈哈大笑。 辛怀玉也跟着笑了起来。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