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向癌挣命》 上架感言（求月票，求收藏，求推荐） 2019年8月1日，收到青柠大大的信息，作品已经VIP上架了，百感交集。 作品《向癌挣命》在7月1日正式发出来，已经一个月，一万多字的时候，青柠大大让签约，然后就签了，不久，就上了现实类作品签约作者新书榜，倍感欣慰。首先，感谢青柠大大的慧眼。 这本书，主要是写肿瘤内科、心内科医务人员和病人的故事，既有医务人员的救死扶伤，也有医务人员的感情纠结，既有病人的痛苦，也有人性的光辉。 书中还有一个很大的亮点，就是写了大量的医学科普知识，告诉读者如何防范肿瘤、心脏病、高血压，回答了得了癌症怎么办，得了心肌梗死如何急救等专业问题，切合健康中国建设需要，相信读者朋友能从中受益。 这本书，写得很艰难，内心很纠结。作家利用在大型三级甲等综合医院工作的机会，无数次深入肿瘤病房、心内科、导管室、放疗室等科室，实地探访患者治疗情况，访问大量的医学专家，并在无数个医学科普群、胸痛中心群，向各位专家实时请教医学专业问题，并无数次参加各类医学学术会议讲座，认真聆听专家教诲。在此，对无私帮助的医学专家致柏太柱、尹忠文、巩湘浩、赵庆禧、谭锦盛等等兄弟姐妹的支持致以衷心的感谢！ 这本书，得到了我的妻子和儿子的大力支持，他们对我的写作全力支持！ 这本书，得到了许多读者朋友的鼓励，这里要特别感谢本书的第一位投资人、第一位粉丝海上明玥共潮生先生，是他的力挺，让我有勇气坚持下来！衷心感谢！ 感谢执笔丶触人心朋友热情推荐！ 感谢各位同事、朋友、读者的转发、推荐、转发、打赏！ 感恩一切美好的事务！ 如今，新书上架，在此，恳请各位朋友继续支持，月票、收藏、推荐、打赏，均是殷切关爱之情！叩谢君恩！ 医者仁心 洞悉世界 ——青年作家殷君发（笔名：）作品研讨会撷英 ■本版整理谢应龙（来源：衡阳晚报2019年8月13日14版） 编者按：8月11日，衡阳市作家协会在市中心医院组织召开青年作家殷君发小说集《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爱》研讨会，我市文学界、评论界、新闻界、卫生界50多位嘉宾参加作品研讨。与会人员畅所欲言，深度评析了殷君发近年来创作的一系列小说，现将部分发言摘录分享。 耐得住寂寞才会成功 陈群洲（市作家协会主席、市委统战部常务副部长） 上世纪80年代，衡阳有一批文学爱好者，大家都在从事文学创作，创作了许多优秀的诗歌、小说、散文作品。但是，能坚持下来，一直从事文学创作的只有少数。 对于从基层起步的文学爱好者而言，文学注定是一条路走到黑的。只有耐得住寂寞，老老实实坚持文学创作的人，才会有成功。20多年来，殷君发耐得住寂寞，一直坚持文学创作，发表了很多文学作品，出版了小说集《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爱》，得到了读者的好评。 今天的作品研讨会很成功，市卫健委、市中心医院领导很重视，文学界很支持，新闻界很配合，与会的作家、诗人、评论家和医务人员的发言很精彩，为殷君发今后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方向。希望殷君发能在文学创造这条路上坚持走下去，越写越好越精彩。 让衡阳味道更浓厚 刘定安（市作协副主席、市政府副秘书长） 殷君发的文学创作，给我的印象主要是能写、敢写。 能写。殷君发前期创作以小小说为主，现在，主要是写中篇小说、长篇小说。在这本小说集中，主题不仅仅是医院，还有工业、乡村、城市，描写对象有老板、官员、小人物、动物，故事情节好、语言好、人物刻画好，这几年提高很快。 敢写。《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爱》这部中篇小说，写的是他自己所从事的职业，这其中有医患关系、医护关系、护患关系、家庭关系，有药品采购的黑幕等。他能够如此出彩地把自己生活的环境写出来，就是一种责任感、一种担当、一种勇气。 希望殷君发今后能够多写，好好挖掘衡阳这块文学宝库，在作品中更多地反映当下大城衡阳的社会生活、人文环境，更多地融入衡阳历史文化元素，更多地使用衡阳的真实地名，让衡阳味道更浓厚。 用文学助力营造良好的医患关系 林新华（衡阳日报社总编辑） 看了殷君发同志很多作品，发现他创作的有关医患题材的作品非常好！我想，这是因为他身处医院，有生活基础！我们常说：有生活不一定有好作品，没有生活一定不会有好作品！ 在当下的文学领域，关于医患关系题材的作品不多。建议殷君发同志更好地利用自身的优势，专注深耕医患题材作品。用文学为良好的医患关系架起桥梁，用文字引导读者正确处理健康问题。在中国的文学创作领域中，创作更多更好的医患题材作品，创造出新高度。 树立自己鲜明的题材意识 任美衡（市评论家协会主席、衡阳师院文学院院长） 殷君发的小说创作是正能量价值取向，容易给人造成审美疲劳。但是，在医疗行业被污名化的当下，这种打碎常规逻辑的正向价值取向，让人能够沉思，是对医疗行业污名化的批判。 我们要充分认识题材特色的重要性，著名作家写的作品都是有代表性的题材，别人研究这个题材的作品，就会首先想到你。有关医院、医生、医学的题材，将成为小说的亮点，殷君发在医院工作，具有别人无法替代的优势。作家写作，要有个性化的选题，能诗意地重现。这个方面，殷君发要树立起自己鲜明的题材意识。 殷君发的一些小说，对故事讲述的急迫性，要超过对人物的塑造。所以，我认为作家应注意更准确把握小说节奏，故事可以少一点，对人物性格的挖掘多一点，增加细节，塑造出更能让人记得住的人物。 对处于上升期的作家，需要的是鼓励和认可。文学批评是要对不断突破自己、提升自己、独创自己的作家给予认同的，促使作家在文学创作中，不断注入新的活力。 在新作品上要有所突破 谭绪平（市卫健委副主任） 殷君发人品很好，待人忠诚、朴实憨厚。他为人处世低调，不张扬，心地善良，能静得下心，写得出作品，这一点难能可贵。 他的小说集《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爱》和长篇小说《刀锋玫瑰》，两本书均描写真实、感情细腻，体现出他心地善良的本性，体现他对人、对事、对生活的观察细致入微，也反映出他是一位才思敏捷的作家。 文学作品应该更好地体现人性的善恶，要回答好“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些重大问题。希望殷君发在新的作品上有所突破，创作出更多更好的文学作品。 立足医院，深入生活，写出更多好作品 肖友儒（市中心医院党高官） 衡阳市中心医院是一家有着117年历史的三甲综合性医院，被誉为“湘南西医之源”。医院现有开放床位1500张，干部职工1600多名，拥有医学博士、硕士270多名，一院三址，建筑面积在40万平方米以上。 近年来，医院党的建设、学科建设、人才队伍建设、医德医风建设、医疗设备和硬件建设取得了长足发展，综合实力处于市内第一方阵。 医院党政领导班子高度重视医院文化建设，以殷君发为代表的一批文学爱好者和通讯员队伍，为医院文化建设作出了贡献。希望殷君发以这次作品研讨会为契机，立足医院、深入生活、勤奋创作，写出更多更好的文学作品来。 加强地域特色更好传播衡阳 陆亚利（市编办副主任、作家） 以医者的仁心洞悉世界。作家要充分发挥在大型三甲医院工作的这个优势，立足医疗行业洞悉这个世界。医院是跟人打交道最多的地方，也是最能洞察人性的地方，希望殷君发以医者的仁心洞悉世界。 以人文的情怀坚守善良。殷君发的作品，大多数是传播正能量。作家要有让人肃然起敬的人文情怀，要有时刻坚守内心的善良，才能创作出无愧于时代的好作品。 以广博的视野去传播衡阳。从医者的角度出发，积累创作素材，创作更好的作品。小说中，地域特色可以更加鲜明一些，这样可更好地传播衡阳故事。 讲好衡阳故事为衡阳增光添彩 肖振军（市委宣传部部务会委员） 参加市作家协会举办的殷君发作品研讨会，我感触良多。我主要从事理论研究和理论宣讲，虽然对古典诗词比较爱好，但对小说而言，只能算是“路过”“顺带”。虽然小说与理论，都讲究精美的文字、铿锵的语言，但毕竟路数不同。 首先，表示敬意。殷君发长期从事医务工作，文学写作只是“副业”，跨科研究，思维方式完全不同，他能够左右逢源，并且都能风生水起，一种敬意油然而生。其次，表示祝贺。十月怀胎，终闻婴啼。殷君发在20多年里，创作了大量的且能娴熟驾驭的各种小说文本，并藉此表达人性之美、价值之美，成绩斐然，难能可贵。第三，表达一个祝福。衡阳是一个拥有丰厚文化底蕴的地方，脚下是一片值得我们深爱的热土。这里发生的事，这里流淌的歌，袅袅的炊烟山岚，依稀的鸡鸣犬吠，梦里的慈母妻儿，哺育的往来达人，都凝注于“殷君发们”的笔端，见诸了珠玑的文字，给人以美的享受，为人们更加美好的生活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因此，衷心祝福殷君发拥有更广更远的未来，写出更多更好的文学作品。 加强对人物形象的塑造 邱红燕（市纪委组织部副部长、作家） 殷君发的作品特点十分鲜明，我认为主要是“三无”：第一，质朴无华。他的作品中塑造了胡屠夫、医生、护士、精明人等一系列的人物形象，所有塑造的人物形象都可以在生活中找到。第二，润物无声。通过读了他的作品，可以感受到爱情之美、人性之美，作品极大地弘扬了正能量。第三，回味无穷。他的小说，有的让我感受到可以值得反复咂摸、反复品读，越读越有味。但是，我觉得他的有些作品，人物形象塑造得还不够丰满。希望他在今后的创作过程中，能加强对人物形象的塑造，真正将人物写活、写精、写出彩。 以大事思考显示小事细节 殷君发作品研讨会举行 红网时刻衡阳8月12日讯（记者谭倩）8月11日上午，衡阳青年作家殷君发作品研讨会在衡阳市中心医院华新院区举行。各路专家、学者、媒体参加了研讨会，从不同视角、不同语境以及不同层面对这部小说展开了深入的评析和研讨。 殷君发小说集《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爱》由团结出版社公开出版发行，分为人性之光、社会之镜、爱情之美三个篇章，收入作家二十多年发表的小说62篇，其中，小小说56篇，5枚短篇小说，中篇小说一部，共计23万字。前三篇小小说《慎持一寸心》《跪谏救饥民》《采菊东篱下》运用的是虚实结合、微言大义的春秋笔法，其间曲折起伏，浩气长存，却用短短的千字文表达的畅快淋漓。小说集的收尾之作是中篇小说《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爱》，也是本书的书名，以四万多字描写了一个胸心外科主任被引诱出轨、收受药品回扣满足情人的私欲而触犯法律，到最后的恍然悔悟。 评论家们认为，《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爱》语言简洁严谨、接地气，写实的手法反映了社会的真实现象。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故事的内核是对爱情和物欲的思考，是一篇看后能引发深入反思的故事，是一部惊醒世人的现实主义题材。 “面对创作要求很高的微小说，他是胸有成竹的。”市评论家协会主席、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院长任美衡在发言中说，殷君发的作品语言严谨、文字规范，可见作者对文体、语言、记叙的驾驭水平，以大事思考来显示小事细节，作品有质感、有路迹、有积累，并且有着正面的价值取向，但作者还不够放开，有待强化人物刻画。 市作协副主席、衡阳市政府副秘书长刘定安说，衡阳是一个文学创作现实题材的宝库，殷君发的作品聚焦医疗领域，是当代医疗行业的真实镜像。他认为，作为本土作家，可适当融入本土的特色与文化，体现本土味道。 “小说创作注定是一场旷世修行。”殷君发浅谈自己二十多年来创作小说的感受。在《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爱》这本小说集中，最常见的是小人物，有挣脱富婆牢笼的文人张、有靠赌台球起家的精明人丁飞、有往猪肉中注水的胡屠夫、有惨死在侵略者手中的何平、有医生、有护士，还有的男人或女人甚至连姓名都没取。“我喜欢把普通人的命运跟人性结合起来、跟性格结合起来、跟故事结合起来、跟社会环境结合起来，让大家读起来，觉得这个人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这是对文字的敬畏。” 谈到对文字的敬畏，殷君发表示自己喜欢使用干脆利落的文字，不愿意拖沓，也不擅长使用长句。“我以自己的阅读习惯，来定位写作的习惯。我喜欢在小说中使用短句，让人看起来活泼，容易理解，没有晦涩的感觉。” 作者简介： 殷君发，笔名殷沙，凯霞君天，系湖南省衡南县人，现在衡阳市中心医院工作，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其先后在数十种报刊杂志发表各类作品500多篇(首)共80多万字，作品入选《意林》《特别关注》《小小说选刊》《2008最值得中学生珍藏的100篇散文》《最具小学生人气的100篇微型小说》等多个选集。2018年出版长篇小说《刀锋玫瑰》，2019年出版小说集《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爱》。其另一部“医路”题材的新作《向癌挣命》已经与起点中文网签约，正陆续连载刊登。 来源：红网 编辑：梁丽芳 殷君发：小说创作注定是一场旷世修行 不断学习，是小说创作的基石 二十多年前，我懵懵懂懂地走上写作这条路。那时候，我还是医院的一名男护士，对文学知识知之甚少，不懂得什么是情节，什么是细节，什么是意象，什么是白描，更不懂所谓的写作技巧，就是凭着爱好，什么体裁的文字都敢写。之所以说是文字，不是文章，因为当我想写诗歌的时候，却写成了分行的文字；当我想写小说的时候，却写成了学生时代的记叙文。我还沾沾自喜，不知天高地厚地将这样的文字拿出去投稿，《人民文学》《人民日报》都敢寄。结果可想而知，投出去的文字，全部泥牛入海。我清楚地记得，自己那个时候的颓废和伤心。 我问自己：怎么办？答案是：学习。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报名参加汉语言文学专业的自考。这一考不要紧，足足考了八年。其中有生活的原因，更多的是那个时候自己比较懒散，有一段时间实在写不下去了，曾想放弃写作。现在想起来，非常庆幸自己当初没有放弃。八年下来，我发现自己不仅仅拿到了文凭，也学会了很多知识，增厚了血液中的文学基因。 在小说创作的路上，仅有书本知识远远不够，更要向当代作家学习。我订阅了《十月》《当代》《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文学杂志。对一些精品，反复品读，反复领悟，慢慢地就有了一些能够称得上小说或者散文的文字问世，在杂志和刊物上发表作品500多篇、创作长篇小说《刀锋玫瑰》，多次在各类征文活动中获奖。 越是懂得，越要敬 这些年，发表了几百篇文章，我在结集出版《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爱》这本书时，精选了70篇小小说，6篇短篇小说，3篇中篇小说，经出版社三审过关，最后“活”下来的只有52篇小小说，5篇短篇小说，1篇中篇小说。虽然有点遗憾，但从中我悟出一个道理：越是懂得，越要敬畏。懂得文字，就要敬畏文字。 这本小说集中，最常见的是小人物，有挣脱富婆牢笼的文人张、有靠赌台球起家的精明人丁飞、有往猪肉中注水的胡屠夫，还有的男人或女人甚至连姓名都没取。这些人物我很熟悉，把普通人写活、写精、写出彩，让人物立起来，是我的追求。我喜欢把普通人的命运跟人性结合起来、跟故事结合起来、跟社会环境结合起来，让大家读起来觉得这个人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这就是对文字的敬畏。 我对文字的另一个敬畏，就是喜欢使用干脆利落的文字，不愿意拖沓，也不擅长使用长句。我以自己的阅读习惯，来定位写作的习惯。我喜欢在小说中使用短句，让人看起来活泼，容易理解，没有晦涩的感觉。 走正确的道路，坚持下去 我常常想，自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子弟，男护士，能成为省作协会员，既有自身努力的因素，还有大家的关心、鼓励、支持，更多的因素是坚持。在创作的过程中，我经常认真总结、反思、检视前期小说创作的得失，融入今后的小说创作之中，是为了让自己在小说创作的道路上更加坚持下去。 我在医院工作，也曾在卫生行政部门工作，最熟悉的是普通的医务人员及受到疾病折磨的病人。这两个群体，我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觉得有很多故事可挖掘。 我认为，医院是社会的缩影，既有医务人员的辛勤付出，也有病人跟疾病的抗争；既有人性的光辉，也有人性的弱点和丑陋；既有对生命的敬畏，也有对生命的深度思考。医患的故事，将成为我小说创作取之不尽的鲜活题材，也是我今后写小说的主战场。 第一章 引子 引子 市立人民医院肿瘤内科主任蒋湘峰成功抢救了一个昏迷的癌症患者，时钟指向凌晨一点。他身心俱疲，打着哈欠，准备回家，在走廊上与值班医生何耀良擦身而过。他发现，何耀良脸色白得吓人，额头上还冒着汗。大冷的天，窗外寒风刺骨，尽管病区开着热空调，也不至于出汗。蒋湘峰向前走了几步，总觉得何耀良哪里不对劲，停下脚步，回头喊了一声：“何耀良！”何耀良“嗯”了一声，倚着墙慢慢滑倒地上。 蒋湘峰迅疾扔掉手提包，摸了摸他的颈动脉，没有搏动。翻开眼睑，瞳孔放大，心脏听诊也没有动静。大声喊：何耀良！何耀良！何耀良你醒醒！何耀良却毫无反应。值班护士夏小荔赶紧跑了过来，给何耀良测血压、脉搏、呼吸，结果是血压测不到，脉搏测不到，呼吸停止，心脏停跳！ 蒋湘峰迅速反应：心脏猝死！他对夏小荔说：“快，马上抢救，肾上腺素一毫克心内注射。” 夏小荔第一次遇到心脏停跳的患者，竟然是和自己一起值班的医生。她吓得直发抖，根本拿不起注射器，更别说找准注射部位了。 蒋湘峰接过夏小荔手里的注射器，解开何耀良上衣扣子，找准部位，一针扎了进去。药推进去以后，何耀良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蒋湘峰吩咐夏小荔，赶紧找心内科二线班医生过来抢救。自己则做起了心肺复苏急救。 也巧，心内科主任郭子敬今晚值二线班，他赶到肿瘤内科，见蒋湘峰正在做心肺复苏，马上参与抢救。 何耀良一直毫无反应。时间就是生命。心脏猝死白金抢救时间是十分钟。可是，现在已经快二十分钟了。每一分钟对他都是生与死的区别。 郭子敬果断地说：“转抢救室，电击除颤！通知麻醉科，派值班医生来做气管插管！” 三人和几个患者家属一起将何耀良抬到抢救室，郭子敬开启除颤仪，吩咐大家不要接触何耀良，开始电击除颤。一次无效，两次，两次无效，三次！ 不久，麻醉医生赶过来，麻利地完成气管插管。 心电监护仪显示，何耀良的心电图由杂乱无章变成了一条直线。 “抢救不要停！”郭子敬的语气非常坚定。 郭子敬是何耀良实习时的带教老师。小伙子三十出头，阳光俊朗，上进心很强，曾经立誓要做最棒的心内科医生。本科毕业后，考进了市立人民医院，被蒋湘峰抢先一步要到了肿瘤内科，没做成心内科医生。为此事，郭子敬对蒋湘峰很有想法，曾当面强怼蒋湘峰：“你把我看中的年轻医生抢走了，不厚道！” 蒋湘峰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对不起郭子敬，但他也不服气，回怼：“他自己同意的，我找他谈话的时候，你在外面出差，能怪我？” 为了能抢到优秀的年轻医生，两位科主任到了白热化的地步，也只能用“爱才心切”来解释了。后来，何耀良在蒋湘峰一步一步引导下，攻读了肿瘤内科方向研究生，去年才毕业，正在备考博士研究生。 除颤仪无效，郭子敬又改回胸外心脏挤压。标准得如同教科书一样的胸外心脏挤压动作，有节奏，胸骨下压五厘米，力量恰到好处，每一次挤压，都是生命的呼唤。 在与时间赛跑的过程中，郭子敬每一个步骤都堪称完美。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生命距离何耀良越来越远。 蒋湘峰让夏小荔通知医院值班领导、医务部主任、科室护士长上官雪莹速来科室。年轻的值班医生倒在工作岗位上，是大事情，一定要马上通知院领导和相关科室负责人。 一个横跨心内科、神经内科、呼吸内科、ICU重症监护科、麻醉科等多个学科的抢救专家组迅速成立，大家迅速奔向肿瘤内科！自己的同事倒下了，每个人都心急如焚。 此时，医院院长刘宇龙也到了，坐镇肿瘤内科指挥抢救。刘宇龙院长是资深重症医学科专家，一生救人无数，临床经验非常丰富。 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郭子敬、蒋湘峰和其他参与抢救的医生轮流挤压何耀良的心脏，而心电监护仪显示，还是一条直线。这一条直线，将何耀良带入了阴阳两隔的境地。 一百五十分钟，刘宇龙沉痛宣布：何耀良抢救无效死亡！ 夏小荔拿白床单盖上何耀良遗体的瞬间，在场的人都为自己这位年轻的同事默哀送行。 郭子敬突然质问蒋湘峰：“何耀良医生加班几天了？” 蒋湘峰情绪已经失控，说：“两天，四十八小时！在我们这家医院，有几个医生没有连续加班过？现在开放二胎政策，科里有三个女医生怀孕，两个休假保胎，一个马上就要生产，每个在岗的医生都要管二十个病床，你以为我不心疼这些连轴转的医生？你科里恐怕比肿瘤内科没好多少吧！” 刘宇龙呵斥：“郭主任，蒋主任，你们这样争执，成何体统？还有没有高级知识分子的样子？” 蒋湘峰眼含泪水，说：“院长，郭子敬一直对我耿耿于怀，原因是我把何耀良要到了肿瘤内科，抢了他看中的人。” 刘宇龙皱着眉头，说：“你们这样争执，是批评我不重视人才吗？是因为医生配备少了吗？什么你看中的他看中的，难道这些年轻医生是你们的私有财产？我知道每个医生都累，大家连轴转，没日没夜工作，我也很担心。医生的配备需要一个过程，人才也要有梯队，我们要尊重人才成长规律。当然，” 刘宇龙声音不大，但颇具威严。大家都不说话，死一般的寂静，掩盖不了大家的悲痛。刘宇龙扫视了大家一眼，说：“请医务部邱昱坤主任通知何耀良家人来医院！医务部、工会、总务部和肿瘤内科一起，处理何耀良的后事，做好家属安抚工作。” 天已经麻麻亮了，何耀良的父母、妻子都来到医院。邱昱坤和蒋湘峰、上官雪莹在医务部办公室接待了他们。 谈话时，邱昱坤拐弯抹角，先是说了一大通何耀良的好话，弄得何耀良的家属莫名其妙，半夜三更打电话通知他们来医院，就是来听表扬的吗？ 何耀良的父亲也是见过大世面的，打断邱昱坤的话，问：“你到底有什么事？我喜欢直来直去，快说正题。” 邱昱坤顿了一下，缓缓地说：“其实，有一件关于何耀良的事要向你们通告，请你们做好心理准备。何耀良在凌晨三点一十三分，因为心脏猝死去世了。” 何耀良的母亲听说儿子没了，眼前一黑，晕倒过去，蒋湘峰和上官雪莹赶紧将老人安置到急诊科留观病房，并安排一名年轻护士作为特护，时刻不离照顾老人。 何耀良的父亲惊呆了，怎么会这样？儿子年轻，正准备考博士，怎么会说没就没了？老来丧子，老泪纵横。 何耀良的妻子冯萍萍是市内一家民营医院的临时护士，她如遭当头一棒，怎么也不信自己的丈夫会突然离开她，痛哭流涕：“耀良现在哪里？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蒋湘峰将昨晚的情况，简要跟冯萍萍说了。他不愿意过多地说伤心事，几句话就说完了。冯萍萍像遭遇电击般，木然坐下。怎么会呢？昨天晚上，他们还在微信上商量考博的事，等考上博士之后，准备要一个孩子。 冯萍萍的脑海一片空白。谁也无法接受这样的打击，谁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来医院上班的时候还好好的，这两天打电话也没什么异常，怎么说走就走了？怎么阴阳两隔了？说好的白头偕老呢？说好的考博呢？说好的准备生孩子呢？难道，全部灰飞烟灭了？在她看来，无异于天塌下来了！ 冯萍萍的哭声，撕心裂肺。上官雪莹扶住她的肩膀，安慰：“别太伤心。何耀良是个好医生，相信医院领导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冯萍萍瞪着红肿的双眼，盯着上官雪莹，说：“你说得好听！不管医院怎么处理，我的耀良都回不来了！这个家，以后谁来照顾？你们，还我老公！还我老公！” 现场一片混乱。没人能解释为什么会这样？年轻人猝死的悲剧一再上演，年轻医生的猝死也不是个案，每一个猝死的患者背后，都有一颗拼命的心脏。 何耀良的猝死，在医务人员中引起了震动，许多人在感叹生命脆弱的同时，依然在连轴转，连轴加班。谁都不喜欢加班，但对医院这个特殊的公共场所来说，既然指挥不了人们什么时候生病，就必须时刻做好接收病人的准备。 何耀良的亲戚听说这件悲伤的事，相继来到医院。何耀良是父母的骄傲，是家庭的骄傲，整个家族都为他自豪。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塌了，没人不抹眼泪。 亲戚们私下里开了一个家庭会，要求医院给予经济赔偿。他们把这个意思告诉何耀良的父亲，老人坚决不同意：“何耀良是我的孩子，我了解他，他热爱自己的医院，喜欢这份职业，我绝不会同意你们的意见。医院只要按照法律政策规定，把我孩子的事落实到位就可以了。我们不会给医院添任何麻烦！” 亲戚们听了这番话，有的人理解，说老何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高风亮节。也有不理解的亲戚，说我们就是为了帮助你们家，才商量出这个办法，要不然，老人今后怎么养老?谁来管你们？不理解的亲戚，气得直跺脚，有人骂老人古板，气冲冲地走了。 刚开始，邱昱坤还担心何耀良的家人会狮子大开口，没想到老人这么开明。既然这样，接下来的工作就好做了。邱昱坤带领何耀良的家属去见何耀良的遗体。何耀良安安静静躺在病房里面。他走了，留下年迈的父母，年轻的妻子。老父亲上前，给了他一巴掌：“养你什么用？到头来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邱昱坤担心老人做出过激的事，赶紧抱住老人，安慰道：“何大伯，我非常理解你们此时此刻的心情，请您冷静，身体要紧！” 老人坐在凳子上，黯然垂泪。冯萍萍伏在他尚有余温的躯体上，撕心裂肺的哭泣，撼天动地。 待何耀良的家人慢慢安静下来，邱昱坤小心地请他们出来。此时，医院工会已经安排好了后事。 此时，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给冯萍萍打来电话，他们得知何耀良去世的消息，非常震惊，也非常惋惜。一年前，何耀良与红十字会签订了自愿捐赠遗体同意书，红十字会希望派工作人员前来接受遗体。 冯萍萍此刻已经冷静下来。她知道，丈夫签订了遗体捐赠的志愿书，她本人也签了一份志愿书。他们都是医务人员，人死了一了百了，能为这个世界救苦救难，也算是功德圆满。她抹去眼泪，说：“是的，我先生何耀良刚刚去世。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来？” 对方表示，马上派人来接受遗体。他们在器官库做过比对，上海和河南各有一名急需眼角膜移植的患者，与何耀良匹配上了。 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来到医院之后，跟院方和死者家属通报了情况。医院领导先前并不知情何耀良遗体捐赠的情况，除了冯萍萍，他的父母也不知情。红十字会工作人员耐心跟他的父母做了工作。好在，何耀良出生在书香门第，父母通情达理，忍痛同意了接收遗体的要求。 何耀良的遗体被推进手术室。这是一次神圣的手术。手术前，医生们向何耀良的遗体行了鞠躬礼。他们感谢这个世界上还有一批善良的人，愿意捐赠自己的遗体，为奄奄一息的病人带去生的希望，给自己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在世界上延续。这是大爱！ 手术结束。医生们再次向何耀良的遗体深深鞠躬！这是生命的赞歌，人间大爱的赞歌！他们为三条生命带去了希望。 操办完何耀良的后事，蒋湘峰身心俱疲。他知道，这一次不但郭子敬指责他，连院长都对他有了想法。蒋湘峰不愿意任何一名同行猝死，但他阻止不了这种突发事件。在抢救何耀良的流程上，蒋湘峰反复回忆和梳理，觉得没有一点问题。胸外心脏挤压、电击除颤、气管插管、心内注射，没有一点遗漏，可是，他走得那么快！ 蒋湘峰想，从此以后也许要规定医生强制休息制度，就像高速公路一样，晚上特定时间限行，必须强制休息。 还有郭子敬，他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指责他、质问他，会给他本人和科室的工作带来不可预知的未来。 蒋湘峰不知道，今后，他将如何面对郭子敬？他为失去一名年轻的医生痛心疾首，也为怎么处理与郭子敬的关系心力憔悴。 面前，一座大山横亘在蒋湘峰和郭子敬之间。知识分子是爱面子的，他期望，自己和郭子敬这次争执，千万别影响今后关系的处理。 此后，蒋湘峰隔三岔五去看望何耀良的家人。他的父母受到丧子之痛的沉重打击，一蹶不振，身体日渐衰弱，老态龙钟的样子，让人心痛。他的妻子冯萍萍，曾经出现过应激性精神障碍，在精神病医院治疗了两个月，出院之后依旧闷闷不乐，正在休养。蒋湘峰每看一次，就要默默流一次眼泪。这个家庭太苦了！ 蒋湘峰想给这个家庭一些实质性的帮助，却没有想清楚怎么帮。他一筹莫展。 春节马上就要到了。蒋湘峰猛然想起何耀良的一家人，他们的年货准备好了吗？一个午后，他拎着大包小包年货，有米、油、牛肉、鱼、海鲜，走进了何耀良的家。虽然何耀良走了，但蒋湘峰一定要来关心这个家庭。 别人家里都在准备年货，何耀良家里却冷冷清清，什么都没准备，家里乱糟糟的，连杯开水都没有喝。何耀良的母亲遭遇丧子之痛，一病不起，在床上躺着。他的父亲老态龙钟的样子，心有戚戚，动作迟缓。冯萍萍精神好像恢复了，但还需要服用一种叫舒必利的药物，提振精神。见蒋湘峰来，冯萍萍苦笑着和蒋湘峰打招呼，寻来凳子，让他坐下。又去厨房倒茶，却没有热水，临时开火烧水。 蒋湘峰问过冯萍萍家里的情况，让他心焦难受。这个家不能垮下去。他给妻子向岳屏打电话，让她找家政公司，派人到冯萍萍家里来搞卫生，要过年了，一定要让他们安安心心过个年。又给刘宇龙院长打电话，希望医院能给何耀良家一些特殊的照顾，比如，安排冯萍萍一些合适的工作，将他母亲接到医院住院治疗。刘宇龙当即安排院工会和人事部门拿出一个方案，妥善照顾好何耀良一家人。 做完这些事，他又要上官雪莹待几个人过来，与何耀良的家人吃一餐团圆饭。自己动手，做饺子！ 与何耀良交好的医生护士都来了。包饺子，搞卫生，这个家里才呈现出一丝生机。 蒋湘峰安排，从今天起，每个人轮流到何耀良家里来，陪他家里人吃饭，大家一起，把这个家支撑下去！大家听着，心里热乎乎的。这才是科室大家庭。 饺子出锅了，热腾腾的端到桌子上，蒋湘峰请出何耀良的父亲和冯萍萍一起来，大家围桌而坐，举杯庆祝即将到来的春节。 上官雪莹装了几个饺子，端给何耀良的母亲。老人费尽力气，从床上坐起来，颤颤巍巍接过饺子，眼里闪着激动的光芒。上官雪莹担心老人端不稳饺子，又将饺子接过来，慢慢喂给老人吃。老人慢慢吃着，眼泪双流。上官雪莹拿出纸巾，为她擦干泪水。说道：“阿姨，过年了，我们开心一点，伤心的事不想了。想也想不来！” 老人摇摇头，说：“上官护士长，这个家已经毁了。孩子没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有什么用？不如早些去了！” 上官雪莹安慰道：“阿姨，您千万别这样想。您要想，还有我们这些人，我们会常来看望你们的。” 老人不再说话，只是慢慢吃饺子。一口饺子一行泪，大家看着揪心。气氛冷了下来，空气凝固了。 这时，郭子敬也来了。他也提着年货，有松子、瓜子、糕点，进了何耀良家的门。见蒋湘峰带着肿瘤内科的同事在吃饺子，尴尬了一会，抽身欲走。蒋湘峰说：“郭主任，大家一起陪他家人吃饺子！我知道你对我有误会，我不会计较的！” 郭子敬回应：“蒋主任，你我之间不存在误会。我是为何耀良心疼！那么多医学专家，救不回一位同事的命，你说，我们这些人还能干什么？” 上官雪莹赶紧上前，将郭子敬拎着的年货接过来，请他入座。 郭子敬入座，夏小荔将一碗饺子送到他面前。郭子敬接过饺子，尝一口，味道不错。他被这场合感染。他从侧面知道，蒋湘峰近几个月常来看望何耀良的家人，给他们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这一点，他自愧不如。 郭子敬觉得自己那日说的话，有些过分，对蒋湘峰是不公平的，内心也非常认可蒋湘峰来看望何耀良家人的做法。其实，他的心里早就向蒋湘峰道歉了，也反思了自己的话。但是，知识分子内心的高傲让他不轻易认错。 郭子敬突然想起什么，起身打开年货，说：“蒋主任，我今天带了酒过来，我们喝一口？” 蒋湘峰明白郭子敬的想法，杯酒释前嫌！他笑着说：“好！饺子下酒，越吃越有！机会难得，我们喝一口！” 冯萍萍拿来酒杯，为蒋湘峰和郭子敬斟满酒，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说：“我替耀良敬大家一杯！感谢你们的惦记和关心！” 大家诧异，冯萍萍怎么突然清白了？其实，应激性精神障碍是一过性的精神障碍，经过调理，恢复不错。那些突然遭遇巨大精神打击的人，往往会表现出一些精神方面不正常的症状，随着时间的推移，症状会减轻，直至消失。 看大家惊讶的表情，冯萍萍说：“是你们治好了我的心病！感谢大家！” 终于，在冯萍萍脸上看到了一丝笑容。这一道坎，迈过去，前面就是一片天！ 酒杯碰在一起，误会也好，错乱也好，悲伤也好，九霄云外再不相见！ 见儿媳妇好了，何家老人的表情也变得轻松了。一家人的愁容，仿佛已经远去。 压在蒋湘峰心头的石头，也神奇被搬开，他长舒一口气，举起杯，对郭子敬说：“郭主任，以前，我如有不敬之处，请您多多包涵！” 郭子敬心里也明白，这是蒋湘峰给他台阶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你我之间，没有什么敬与不敬，希望我们还能像从前一样，做朋友，做知己！” 话说开了，心情就爽朗了。笑声，在何耀良家环绕。吃过饺子，医院安排救护车，将何耀良的母亲接到医院治疗。一切，仿佛回到了起点。生活，有不幸，却依然继续。 次日，冯萍萍被医院人事部门安排到心内科工作。她不愿意去肿瘤内科工作，害怕睹物思人。她愿意在一个新的环境中，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第二章 大年饺子 又是一个大年三十。中午，蒋湘峰与家人吃过团圆饭，匆匆往医院赶去。 南方的雪，飘飘忽忽，寒冷中透出些许温柔，还没着地，就融化了。蒋湘峰头上、衣服上，就留下斑斑点点的水印。在湘南这座四季分明的城市，雪就是一种象征，大多数冬天下的都是小雪，瑞雪已经很少见了，鹅毛大雪更是多年不光顾。 蒋湘峰抬眼望了望仙山峰，这座城市标志性的山峰，俊朗，秀美，一如既往守望这座城市。湘江既未冰封，也不奔腾，不缓不急流淌。不远处，千年江南书院在飘舞的雪花中，清秀飘逸，犹如处子般静谧。 市立人民医院依仙山峰傍湘江水，像一尊守护神，矗立百年，不论春夏秋冬，无关岁月轮回，忠实守护着一方人们的健康。生命和健康是医院永恒的主题。 每年惯例，蒋湘峰都要召集肿瘤内科医务人员、病人和家属一起包饺子、吃饺子。蒋湘峰当了五六年的肿瘤内科主任，深知这些肿瘤病人不易。 春节前，能出院的病人都回去团聚了，只有一些病情严重的，或者处于弥留之际的晚期病人，迫不得已在医院过年。一些病人命悬一线，来日无多，有的按月计算，有的按天计算，他们既对活下去充满了渴望，又被病魔折磨得绝望，过了这个年，恐怕有人挨不到下一个年。 蒋湘峰一脚跨进病房，就感受到了浓浓的年味儿。护士长上官雪莹已经带着医务人员在科室挂起了红灯笼，贴上了春联，护士站正中央悬挂的中国结，将病房衬托得喜庆祥和。 科室一角，大家已经开始忙活起来，和面的，剁馅子的，擀饺子皮的，包饺子的，场面异常活跃，给这个平时安静得抑郁的病房，增添了些许生活气息。 蒋湘峰先去病房看了几个危重病人，再挨个查房，一圈下来，才放心过来和大家一起包饺子。 虽说蒋湘峰是典型的南方人，包饺子却是一把好手。只见他双手三下五下捏吧捏吧，一个剔透留香的饺子就包好了，连擀饺子皮的小姑娘夏小荔都跟不上他的节奏，还是护士长上官雪莹过来帮忙擀皮，才勉强跟上他的速度。 上官雪莹笑着说：“蒋主任，知道您是包饺子的高手，别秀技术了，慢点，离除夕夜还早。” 夏小荔很好奇蒋湘峰包饺子的手艺，问道：“护士长，蒋主任这个南方的大老爷们包饺子特厉害，是不是拜过师？” 蒋湘峰停下来，伸直手指，说：“我当实习时，普腹外科带教老师看到我这双手，很想把我留下，我自己也想当外科医生，可是，后来阴差阳错当了肿瘤内科医生。” 蒋湘峰的手苍劲有力，手指修长。夏小荔比划了一下，蒋主任的手指是她手指的两倍长，笑着说：“蒋主任，我确认过眼神，您还在为没当上普腹外科医生而感到遗憾。其实，我觉得您这双手，更适合弹钢琴！至于包饺子，有点委屈了这芊芊十指。”这位九五后的小姑娘，说话时不时冒出几句网络语言。 上官雪莹睕了夏小荔一眼，夏小荔收起话题，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赶紧擀起了饺子皮。 其实，蒋湘峰没当成外科医生并不重要。因为长年赶时间，蒋湘峰养成了吃饺子的习惯。一般是包一次饺子，够一周的早餐，省时省力，方便卫生，久而久之，包饺子技术就连得炉火纯青了。有时，他跟妻子开玩笑，说将来退休了，要开个饺子馆，把这个手艺分享给大家。 玩笑归玩笑，蒋湘峰做事一丝不苟，在全院是出了名的。只要他想干的事，没有干不成的。比如，肿瘤内科坚持了五年的除夕饺子活动，就从未间断过。 欢声笑语，溢满病房。此时的肿瘤内科，仿佛一个温馨的大家庭。医务人员，病人，病人家属，这些人交集在医院肿瘤内科，奏响一曲生命的乐章。 2床贺成乐的家属王江华从病房跑到蒋湘峰旁边，急切地说：“蒋主任，您去看看，我家老头子醒来了，想跟您说几句话。” 蒋湘峰连忙放下正在包的饺子，洗净了手，赶到贺成乐床边。此时的贺成乐，眯着双眼，带着氧气罩，挂着吊瓶，脸色稍显红润，精神仿佛比蒋湘峰查房的时候好了一些。 贺成乐听到蒋湘峰的脚步声，示意王江华将床摇起来，自己把氧气面罩向旁边挪了挪，露出嘴，虚弱地说：“蒋主任，今天过年！” 蒋湘峰说：“老爷子，今天过年了，祝您早日康复！” 贺成乐把半眯着眼，说：“我知道，你是......逗我开心......五十三岁是我的坎，我怕是......过不去了......”贺成乐费力地说着每一个字，尽量让自己吐词清楚，但他每次都是说几个字，就要停顿很久，喘着粗气，接着，就是一阵猛咳。王江华连忙为他搽拭干净。 蒋湘峰看了一下纸巾，上面清楚地印着血迹。贺成乐是肺癌晚期，最大限度减轻他的痛苦，让他有尊严地走完人生最后一程，是蒋湘峰每天需要面对的。有时，蒋湘峰看到癌魔折磨病人，自己却只能使用镇痛剂这种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很是无奈。 蒋湘峰示意贺成乐休息一下。一小会，贺成乐用力睁开眼睛，盯着蒋湘峰，说：“今天过年......过完年......我就该......走了！” 王江华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老贺，别瞎说，你说过不忍心丢下我不管的。你不在了，我怎么活！” 蒋湘峰说：“老爷子，咱们说点高兴的话题，大家都在包饺子，等会尝尝我们的手艺。” 贺成乐颤颤巍巍从枕头下摸出一个信封，递给蒋湘峰：“我要说的......都写在信里......请帮我......转交给......心内科......郭子敬......主任......” 贺成乐的手在空中扬了一会，信缓缓地飘落到病床上。蒋湘峰赶紧呼叫值班医生护士，插管吸痰，心肺复苏。听到呼叫，值班的、包饺子的医务人员都赶了过来，参与抢救。 大家忙活了半个多小时，贺成乐终于恢复了心跳。 王江华看贺成乐又活过来了，“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说：“蒋主任，上官护士长，感谢你们又将他救了回来！你们这是在给他挣命，也给我挣命啊！他走了，我也不能活了！” 蒋湘峰赶紧将王江华扶起来，说：“使不得使不得！您起来说话。” 王江华抹一把眼泪，梗咽着：“蒋主任，我和他没有小孩，他走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活下去！求求你，治好他！治好他！” 蒋湘峰说：“我们这些医生，希望用学到的医学技术，为病人减轻痛苦，都希望自己的病人能早日康复！” 医生护士和其他病人家属一起，劝慰了好一阵，王江华的情绪才逐渐平静下来。这一幕，让大家的心情忽然沉重了起来。年味儿再浓，也抵不过生命的珍贵。岁岁年年，年年岁岁，做医生的都希望大家健康平安。 贺成乐在肿瘤内科住了大半年。蒋湘峰清楚地记得，那天是他在门诊接诊的贺成乐。那时的贺成乐，抽烟一根接着一根，咳嗽不停，痰中有血。检查结果显示，肺癌晚期。 蒋湘峰跟王江华单独沟通，王江华一下子就瘫坐在椅子上。蒋湘峰问她，要不要将病情告诉贺成乐本人？贺成乐却推开了诊室的门，说自己已经猜到了结果，让王江华和医生不要再瞒他，自己会坦然面对的。蒋湘峰没有料到，贺成乐还算豁达。贺成乐反倒劝慰起王江华，即使两人没有子女，即使将来我离开了你，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在肿瘤内科，蒋湘峰每天面对这些人间悲剧，却能感受人间最真挚的感情，见识过许多美的丑的嘴脸。 上官雪莹问蒋湘峰：“蒋主任，饺子煮好了，开始吃吗？” 蒋湘峰从回忆中走了出来，病房内溢满了饺子的香味。蒋湘峰说：“吃饺子了！大家过年好！” 顿时，病房内又生动起来，大家暂时忘却了重疾的困扰，忘却了人间的痛苦，互相祝贺新年，期待来年更美好！ 年，是时间的标志，更是生命的标志。这个世界上，岁月枯荣，虫鸣鸟叫，风霜雨雪，生命来来往往，更替从未间断。 7床刘建民，一位有点头脑的农民，养育了三个小孩，两个博士，移居异国他乡，电话常常有，钱也随便花，就是三年五年见不到人影，老大刘樟涛虽然只是大专毕业，在镇上开了一个小汽修店，但很孝顺，与父母同住，长年守护在父母身边，只要父母有需要，他都变着法子满足。 刘建民得的是结肠癌，早些年做了清扫手术，然后就是漫长的化疗放疗，身体每况愈下。这一次，刘建民来医院复查，发现癌细胞又开始活跃，必须马上治疗，阻止恶性肿瘤细胞扩散。刘建民不想麻烦孩子们，固执地不愿意来住院，老伴和孩子们反复劝，才来住院。 每天，都是大儿子刘樟涛陪着，老伴隔三差五来医院看望一次。 吃饺子的时候，刘樟涛拿来了自己家酿的谷烧酒，给每个人倒了一杯，说：“蒋大夫，今天过年，我敬各位一杯！”然后，一仰脖子，“咕咚”喝个精光。 蒋湘峰本来不怎么喝酒，刘樟涛这么豪气，他也象征性地喝了一下，谷烧酒的度数高，蒋湘峰感觉一团火，“刺啦”一声，从咽喉一直烧灼到胃，赶快夹起一个饺子，吞下去压一压酒气。 刘樟涛笑着说：“蒋主任，酒量一般的人，不能这么喝谷烧酒，应该是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 蒋湘峰擦了一下呛出来的眼泪，缓了一下，说：“我觉着这喝酒也和医生治病一样，得根据实际情况用药，量大量小，要看个体差异。” “当医生的，三句话不离本行！”刘樟涛翘起了大拇指。 蒋湘峰尝试着按照刘樟涛的说法，抿了一小口，这次的感觉就不一样了，喝出了粮食的醇香，酒曲的绵长，丝丝入心田。 大家有说有笑，欢欢喜喜迎接新春，病房俨然成了一个欢乐的大家庭。蒋湘峰多么希望，能留住这一刻的美好，留住过年的喜庆。 饺子吃完了，酒也喝得微醺了，病房内长长短短的鼾声开始蔓延，长长短短的呻吟却从未停歇。蒋湘峰带着医务人员挨个巡查一遍病人，打着哈欠走出了医院。 第三章 父与子 雪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稠密了，精灵般飘洒在人间每一个角落，覆盖了黑暗和丑陋，将大地装扮得素洁高雅。 蒋湘峰是踩着新春的钟声回到家的。父亲母亲以及妻子向岳屏正在观看春晚，孩子蒋云剑一个人在书房玩游戏，见蒋湘峰回了，赶紧关了电脑出来。家人相互祝贺新春，拿了红包，旧的一年算是平平安安过去了，新的一年都期盼好运连连。特别是蒋云剑今年面临高考，家里人都希望他能考取心仪的大学。 说来也巧，蒋云剑理想的大学，是中南大学湘雅医学院，是父亲的母校，这也算是子承父业吧。 在蒋湘峰看来，所谓的医学院校招不到学生，其实就是一个伪命题，一流的医学院校，永远是孩子们心仪的大学。坦率地说，医学院校不乏优秀学子报考。 蒋湘峰拉过一把凳子，示意孩子坐下：“说说，依照你现在的成绩，考上湘雅医学院的把握多大？” 关系到孩子高考，家里人主动把电视关了。蒋云剑说：“南湘雅北协和，我感觉考上湘雅不是什么问题。” 孩子踌躇满志，做父母的当然开心。蒋湘峰一下子笑了，说：“自信满满啊。希望你兑现承诺，不要沉迷于游戏。” 蒋云剑撇撇嘴，拖长了声音回答道：“知道了。过年还不让我放松一下啊！” 蒋湘峰知道，自己的那套大道理，在孩子这里已经不起作用了，这可能就是所谓的代沟吧。小时候，孩子能听你的话，长大了，你和孩子谁都无法说服谁，再往后，父母看着孩子成长、起飞，父母只能放手。 蒋湘峰说：“有目标，就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千万不能半途而废。” 蒋云剑嘟哝：“谁不知道啊，你好歹也是大医院的科主任，啥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唠叨了？” 蒋湘峰愣了一下，转向妻子向岳屏，问：“我唠叨吗？” 向岳屏不置可否。蒋湘峰求救般将目光转向父母，父亲倒是耿直：“医生当久了，是不是都有点唠叨？生怕别人不懂你的意思。” 蒋云剑得意地打了一个响指，说了句“晚安！”，就回房睡去了。 蒋湘峰望着儿子的背影，一脸迷茫。 家人陆续起身，收拾收拾睡去了。蒋湘峰有守岁的习惯。所谓守岁，就是除夕这晚，通宵不睡。蒋湘峰理解守岁，就是一方面守着一年的平安，守着一年的健康，一方面希望科室病人安然度过除夕之夜。 蒋湘峰斜倚在沙发上，顺手拿起王跃文写的长篇历史小说《大清相国》，细细阅读陈廷敬的故事。 蒋湘峰歆羡王跃文丰厚的知识面，感叹陈廷敬的宦海沉浮。从陈廷敬的故事中，蒋湘峰感受到做事之不易，做人之艰辛。不为良相则为良医。做医生和做相国，还是有很多相通之处的，稳、等、忍、狠、隐，是官场生存法则，而医生的生存法则却是德、术、稳、快、准。做官，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做医生，是探寻人体奥秘，拯救人类疾患。 尽管现在自媒体蓬勃发展，蒋湘峰还是保持了读书的习惯，不是因为他古板，不赶时髦，而是他觉得那些碎片化的快餐式阅读，无法真正深入人的内心，偶尔有所触动，回味一下，不过是一味毒鸡汤，看上去很美，实际上于人生毫无益处，不但徒添烦恼，还会误导思维模式，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所以，在看了一段时间的手机之后，他果断放弃了手机阅读的方式。只有沉浸在书里，他才能博古通今，开启一段心灵的旅行，获得阅读的快感。古人说，书非买不能读也。蒋湘峰觉得，书非纸质不能读也！一杯茶，一本书，任思绪遨游，忘却柴米油盐，与故事中的主人公进行心灵对话，实在是人生一大乐趣。 茶是红茶。蒋湘峰爱茶，尤爱红茶，什么滇红、大红袍、正山小种、英红，他如数家珍，爱的就是红茶的那一缕馨香，那一抹暖心的红。 除夕注定灯火辉煌。除夕的灯，元宵的火，是地方习俗，说的是除夕晚上，家家户户灯火辉煌，家里所有的灯都要亮起来，平安辞旧岁，亮堂迎新春，元宵节晚上，农村里都点上火把送龙灯，祈祷灾星祸害都随龙灯去。过年，过的是一个团圆，图的是一份吉祥，盼的是一年平安。 蒋湘峰看书喝茶，时而拿起手机瞧瞧。他不是手机控，而是挂念科室的病人。这个时候，他真有点担心接到电话。人家过年团团圆圆，红红火火，肿瘤内科的人过年，不管医生还是病人，都有许多感慨和惆怅，这一年，多少人走了，多少人不幸患上了肿瘤，多少人在和万恶的肿瘤抗争！ 蒋湘峰无意中触摸到口袋里的信。信封被封得严严实实，一笔楷书颇见书法功底：市立人民医院心内科郭子敬主任收。 蒋湘峰盯着信，有些迷茫。他依稀听人说起过，郭子敬主任还是住院医生的时候，曾经被一个颇为有钱的老板殴打，那个老板还曾经对郭子敬扬言见一次打一次。是医院领导向市里报告，才平息了事态。难道打郭子敬的是贺成乐？蒋湘峰怎么也不敢将现在的贺成乐和多年前殴打医生的贺成乐联系在一起。 蒋湘峰一声长叹：时间是多么好的良药！ 蒋湘峰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他身上盖着被子。早几年，蒋湘峰守岁还能坚持一个通宵，现在即使是浓茶伺候着，也不能坚持到天亮了，每次都是不知不觉中睡去。看来岁月不饶人，一年比一年睡得早，也醒得早。 第四章 初一抢救 蒋湘峰习惯性地看了看手机，没有未接来电，看来，科里的病人昨晚比较平静，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吃过早餐，蒋湘峰习惯地往医院赶。当医生的，一年365天都要查房，这是铁律。 雪不知不觉停了，北风一阵一阵呼啸，将雪花冻结成冰，太阳直刷刷地照下来，大地一片光芒。2008年那场全国著名的冰灾之后，又是多年不见雪，更别说结冰了，今天的冰雪，让蒋湘峰多少有些意外。 路上，有香客手提肩背祭祀贡品，成群结队往仙山峰上的仙山庙去祭拜，诵经、敲钟、木鱼的声音，有节奏地在空中飘荡。 仙山庙传承千年，历来香火旺盛，特别是在农历大年初一、八月初一，前来祭祀的香客络绎不绝。 蒋湘峰驻足，仙山峰上，阳光与北风交织，冰棱子反射出来的光芒，明晃晃地扎眼。依稀间，蒋湘峰看到几位病人家属也提着贡品、香烛往仙山庙去了。期盼一年平安健康，是人们共同的心愿，而那些家里有重病的人，对健康的渴望更加强烈。 查过房，指导医生们开完医嘱，时钟指向10点30分。蒋云剑打来电话，他和母亲都在等他一起去给外公外婆拜年。 依着家乡的习俗，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女拜娘。意思是初一要在自己家里和父母过，初二才是给岳父岳母拜年。蒋湘峰每年都是初一去岳父岳母家拜年，一则是他不认死理，自己与父母同住，岳父岳母也是自己的父母，不能区别对待，二则是自己的时间上照顾不过来，只要有时间，大年初一也可以出去拜年，没那么多讲究。 蒋湘峰在主任办公室稍作休息，准备起身回家，护士长上官雪莹匆忙跑了过来：“蒋主任，刘建民昏迷了！” 刘建民面色死灰，肚子鼓起，神志不清，心电监护仪显示心电图毫无规律。蒋湘峰第一反应是室颤：除颤！ 值班医生苏夏荷麻溜地将除颤仪递给蒋湘峰。上官雪莹则迅速解开刘建民衣服纽扣。蒋湘峰口头医嘱：双相波能量150焦！ 随着一声沉闷的声音，刘建民身体强直性弹了起来，尔后又恢复原样。 蒋湘峰再次口头医嘱：双向波能量150焦，第二次！ 刘建民还是没有反应。 蒋湘峰第三次口头医嘱：双向波能量150焦，第三次！ 第三次电击除颤过后，苏夏荷赶紧为刘建民进行胸外心脏按压，上官雪莹则迅速给除颤仪充电。 蒋湘峰口头医嘱：“肾上腺素1毫克，心内注射！” 值班护士夏小荔一边重复医嘱，一边迅速从抢救车里抽取药物。上官雪莹担心夏小荔上岗不久，心内注射不到位，赶紧接过注射器，选准部位，一刺、一回抽、一挤压，药物直接进入刘建民的心脏。 这一番与死神比速度的抢救，让刘建民又苏醒过来了，心电监护仪显示心电图波形正常，房颤的危险已经解除了！蒋湘峰补了临时医嘱，苏夏荷赶紧去写病程记录，上官雪莹和值班护士收拾除颤仪，补充急救药品，书写护理记录。 这当儿，刘樟涛愣愣地看医生护士忙得大汗淋漓。刘樟涛担心父亲醒不过来，双手紧紧地攥着床沿，牙齿紧咬，自己都能听得到“咚咚咚”的心跳。 父亲生病之后，刘樟涛几次亲眼看到医生护士为抢救父亲付出的努力，对医生充满了感激：“蒋主任，谢谢你为我老爸又挣回了一条命！” 蒋湘峰正在洗手，听到刘樟涛在后面和他讲话，扭过头，说：“我们先要给你父亲支持治疗，稳定他的生命体征，下一步，要对你父亲进行放疗。” 刘樟涛虽然对蒋湘峰说的一连串医学术语不懂，但并不陌生。久病成良医。伺候父亲这些年，跟医生交道多了，自然就熟悉了医学术语。他也知道，父亲体内的癌细胞如果发生转移，该有多么凶险！ 刘樟涛说：“蒋主任，我知道父亲体内的癌细胞可能随时会转移，但我还是求你们不要轻易放弃。父母在，家就在。” 苏夏荷叫了刘樟涛去谈话，递给他一份《病危通知书》：“根据你父亲现在的病情，家属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蒋湘峰洗完手，回主任办公室的途中，听到刘樟涛在阳台上打电话，声音低沉，语调缓慢，仿佛随时都会哭出声来。蒋湘峰内心一阵感慨：大家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刘樟涛的孝顺却是真实的，发自内心的！ 蒋湘峰见惯了在重疾面前，夫妻间大难来临各自飞，兄弟为钱闹矛盾，病人还没有死就吵吵着分家产，你家多少我家多少，都要一碗水端平了，如果稍有不公，就可能激发一场家庭内战。父亲尸骨未寒，兄弟反目的闹剧也见得很多。刘樟涛这样的孝子，已经很难得了！ 肿瘤内科其实是一个小社会。形形色色的人生，短短长长的恩怨，起起落落的命运，真真假假的感情，在疾病面前都能显现出本来的面目。人生，有时候很残酷，得意的时候，把酒言欢的时候，称兄道弟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谁的真正心思。一旦罹患重疾，谁真谁假，马上就能显露出来。 第五章 吃好喝好 经过一上午的折腾，蒋湘峰已经完全没有心情去拜年了。在办公室发了一会儿呆，给家里去了电话，告诉向岳屏，明天再去岳父岳母家拜年。 电话里，蒋云剑明显不满，嘟嘟囔囔。 蒋湘峰知道，蒋云剑跟外公外婆的感情很深，尽管高三的寒假时间短得可怜，孩子还是在外公家呆到过年前一天才回来。 蒋湘峰在办公室默默坐了一会，上官雪莹推门进来，问：“蒋主任，回家吗？我家袁奇俊来接我，顺路一起走？” 蒋湘峰一直对袁奇俊没什么好感，觉得这个男人做人有点假，不诚实。他本来是想拒绝的，没想到袁奇俊跟在上官雪莹身后，又是拜年又是递烟，客气得很。蒋湘峰的家离医院不远，走路也不到一刻钟。没有急诊，没有急事，他都是走路上班的。他喜欢欣赏沿途的风景，人民公园，仙山峰，湘江河，风景四季不同。袁奇俊这么客气，蒋湘峰也不好却了他的一番好意。 袁奇俊很健谈。不到五分钟的车程，他从国际谈到国内，从社会谈到经济，热点事件，热门话题，好像无所不知。 蒋湘峰只是静静听着，并不插话，有时礼节性地笑笑，很含蓄的样子。在他听来，这些话题好像都是拾人牙慧，并无新意。听说袁奇俊一直在做投资，具体是做什么，他并不知道。 蒋湘峰下车的时候，袁奇俊还很有礼貌地下来为他开门。有那么一瞬间，蒋湘峰有一些感动，反思自己是不是对袁奇俊有先入为主的偏见。也仅仅只有一瞬间，蒋湘峰就否定了这种想法，他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游离。 家里的饭菜已经热腾腾地上桌。大年初一的中饭，讲究的是和睦，甜蜜，吉祥。一碗蜜枣桂圆炖鸡，一碗清蒸鲈鱼，一碗糖醋排骨，一碗芹菜牛肉，一碗土头碗，一碗蘑菇蛋汤。父母做菜，讲究六六大顺。 蒋湘峰喜欢土头碗，这是儿时的味道，有油炸红薯、鱼丸、红枣、圆鸡蛋、鹌鹑蛋，扣肉，一层一层放好，蒸熟，香气扑鼻。蒋云剑喜欢糖醋排骨，小时候就喜欢吃，十多年还没吃厌烦，可以说情有独钟。 父亲看一家人吃得大快朵颐，非常开心：“这才是过年，吃好玩好，好好放松一下心情。我虽然被高血压和糖尿病限制了食欲，但看着一家人和和美美，比吃山珍海味都强。” 蒋湘峰猛然想起，父亲还没吃药。父亲在吃饭的时候，要同时吃阿卡波糖。这是一种降低餐后血糖的药。蒋湘峰起身，拿起药递给父亲。 父亲看了他一眼，说：“今天大年初一不吃药。一天不吃没关系的。” 蒋湘峰的母亲说：“老头子，别这么迷信了，信什么大年初一不吃药，有一个词，叫什么来着？我们老年人，身体好，才是真的对晚辈好。” 蒋云剑反应快，含着一块排骨，说：“讳疾忌医！” 蒋湘峰的母亲笑着说：“还是我们家云剑见多识广，叫忌疾讳医！这样不好。身体不好就应该吃药治疗！” 老头子还是不太情愿吃药，说：“大年初一吃药，兆头不好！” 这一回，老伴儿没给他面子，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放，说：“老头子，过份了啊！”示意蒋湘峰把药给她：“我来喂你吃！” 老头子被管束了几十年，不愿意跟老伴争执，主动从儿子手里拿过药吃了。 向岳屏只是抿着嘴笑。她知道，老头子拗不过。 蒋云剑吐出一块排骨，向爷爷扮个鬼脸：“我知道你会吃的。在奶奶面前，你就是个小乖乖。” 一家人，笑声洋溢，弥漫在雪花飞舞的新春。 第六章 肺癌晚期 医学影响检查显示，贺成乐的癌症病灶有控制的迹象，生理指标也趋向稳定，咳嗽的痰液中，肉眼看不到血丝了。 早上，苏夏荷来查房，告诉贺成乐这一消息。得知肿瘤生长得到控制，王江华很高兴。这确实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贺成乐的身体依然虚弱，得知消息，表情平淡，问道：“暂时不要下地狱了？” 王江华很不乐意：“什么下地狱？大过年的，别乱说！” 贺成乐半眯着眼，斜倚在床头，说：“肺癌晚期，迟早是要死的。我心里有件事一直搁着，死了也不得安心，这件事，迟早会让我下地狱的。” 王江华知道贺成乐的意思，拉着苏夏荷转身出了病房。苏夏荷满脸不解地问王江华：“王阿姨，究竟是什么事？最近总听他念叨下地狱。” 王江华并没正面回答她，而是问：“苏医生，蒋主任什么时候上班？大年三十那天，老贺给了他一封信，不知道蒋主任转交了吗？” 苏夏荷瞥了一眼手表，说：“现在还早，才7点钟呢！蒋主任没有跟我说起过信的事。” 王江华不愿意这件事被更多的人知道，不愿意再讲那封信的事情，转而问贺成乐的病情：“请问苏医生，老贺的病情好转了，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做手术了？” 苏夏荷迟疑了一下，字斟句酌地说：“什么时候能做手术，我们还要做进一步的观察，近期，我们会请胸心外科专家来会诊。” 王江华听出来苏夏荷的话外之音，急切地问：“苏医生，您给我交个底，老贺到底有没有做手术的希望，如果做了手术，能活多久？我们有钱，只求你们尽力！” 对于这个问题，苏夏荷心里其实是很清楚的，贺成乐是肺癌晚期，当初讲的手术，是给患者和家属一个希望，到了这个时候，只能从专业的角度向王江华解释了一通病情，王江华似懂非懂，只知道，老伴的病情依然很严重，肿瘤没有进一步长大，生理指标没有进一步恶化，很可能只是暂时的假象，并不是说完全朝着好的方面发展。 王江华的眼里掠过一丝失望。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只要贺成乐撒手离开人世，她就是孤家寡人一个，守着一堆财富，也没什么意义。况且，她从来不过问贺成乐生意上的事情，对做生意更是一窍不通。嫁给贺成乐快三十年了，过惯了衣食无忧的日子，到老了，却要承受丧夫之痛，要独自面对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烦恼，恐慌感一直萦绕在她心头。 王江华不由得怨恨起来。刚结婚的时候，一直劝贺成乐戒烟，不让抽烟，可是贺成乐根本不听，常常说，生意场上，烟是和气草，见面一支烟，就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很多烟民就是这样，明明知道抽烟是恶习，伤身体，但就是不愿意下决心戒，或者找各种各样的理由不戒烟。后来，王江华不管了，贺成乐的烟瘾就越来越重，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除了睡觉，烟不离手，食指和中指都被烟熏得焦黄焦黄的。 王江华虽然对贺成乐的烟瘾有过一些担忧，但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人类的许多疾病，都是由于透支了健康而导致的。 王江华恨恨不已，早知道抽烟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她无论如何也会让他戒烟！ 王江华往病房内看了一眼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贺成乐，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刚来的时候，贺成乐还指望能做手术，切除癌变的部位，但医生告诉他，做手术的前提条件是身体能吃得消，因为手术本身就是一种医源性的伤害，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承受得住手术的伤害。医生建议，先采取支持疗法，再看是否有机会进行手术。 其实，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是医生给病患希望的心理疗法。 在这场生与死的搏弈中，医务人员和病患之间结成同盟，共同对抗死神的到来，对抗疾病的折磨。 贺成乐住院的这段时间，王江华发现，那些平日里围在贺成乐身边转的人不见了，那些指望通过与贺成乐做生意而发财的人不见了，那些整天“贺总，贺老板”亲切地称呼贺成乐的人不见了，贺成乐的亲侄子也只是到医院来探望过两次，得知是贺成乐患的是“肺癌晚期”之后，也不见了踪影。倒是自己的侄女王春兰，一有时间就来医院看望姑父，让王江华感受到一些亲情的温暖。 第七章 迟来道歉 几十年的光阴，像电影一般在她脑海里一遍一遍地播放出来，王江华不由得感叹，世态炎凉，人心不古！但是，仅仅是发几句感慨又有什么意义呢？ 王江华主动放下了身段。她不再是一个颐指气使的阔太太，而是一个肺癌晚期病人的妻子。好像突然明白了做人的道理，变得低调起来，特别是面对蒋湘峰和苏夏荷的时候，显得格外地尊重。 苏夏荷见王江华情绪低落，忙安慰道：“王阿姨，相信医生，我们一定会尽力的，您不要有太大的压力！”王江华点点头，努力用牙齿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蒋湘峰踏进科室大门，一眼就看到苏夏荷与王江华在一起嘀咕，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信还装在他口袋里。 大过年的，蒋湘峰不愿意因为一封信，勾起郭子敬主任的伤心往事。他想：也许，郭子敬早已忘记这件事了，该不该把信交给他呢？蒋湘峰犹豫不决。 苏夏荷眼尖，几乎同时看到了蒋湘峰，正要打招呼，蒋湘峰示意她过去。苏夏荷安抚了一会王江华，待她情绪平稳了，悄悄去了主任办公室。 蒋湘峰将自己的想法跟苏夏荷说了，大过年的，不想打搅郭子敬主任，勾起他伤心的往事。 苏夏荷终于明白王江华所指的信就是道歉信，她说：“贺成乐的老伴刚才还在询问信件的事。弄得我莫名其妙，原来是这件事。” 蒋湘峰说：“贺成乐做错了事，侮辱了医生，被良心谴责了一辈子！郭子敬受了委屈，却堂堂正正一辈子。” 苏夏荷叹息道：“人将死至其言也善，鸟将死之其鸣也哀。贺成乐是真的意识到自己错了，从情理上说，你还是应该早一些把信转交给郭子敬主任，我是担心万一哪天贺成乐病情突变，当面说一声对不起的机会都没有了！” 蒋湘峰觉得有道理，起身去了心内科。他知道，郭子敬主任这个时候一定在病房里。 果然，郭子敬正带着医生查房。见蒋湘峰来到心内科，感觉比较突然。一般情况下，蒋湘峰是不会到心内科病房来的，心内科和肿瘤内科的交集并不多。 冯萍萍下夜班准备回家，见蒋湘峰来了，赶紧招呼蒋主任到医生学习室休息，还登来热腾腾的茶。蒋湘峰问：“工作还习惯吗？” 冯萍萍回答：“这段时间重病人多，工作挺累的，但我习惯了，这样很好，忙起来就什么事也不想了，一天过得很充实。” 蒋湘峰说：“充实一点好。希望你能真正走出悲痛，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冯萍萍点头，说：“谢谢蒋主任。我会努力走出来。” 蒋湘峰问道：“何家两个老人怎么样？” 冯萍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耀良的母亲还是没走出来，也不愿意住院，上次住院两天就回来了，每天以泪洗面。他爸还好，就是不说话，一天到晚啥话也不说，有时候盯着儿子的照片，一看就是半天。唉！” 一个突发事件，能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这就是命吧？蒋湘峰说：“如果是这样，你就更要坚强起来。两个老人还指望你养老送终。” 冯萍萍说：“嗯。我知道了。熬呗！” 冯萍萍要急着赶回去给公婆做早餐。虽然丈夫走了，这一份生活的重担，她也要挑起来。看着冯萍萍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蒋湘峰的心情异常沉重。 耐心地等郭子敬查过房，蒋湘峰才将信转交给郭子敬，说：“郭主任，这是我科室一名叫贺成乐的病人给您的信。” 郭子敬愣住了。贺成乐！这个给他带来伤害和屈辱的人，怎么会写信给我？他努力压抑情绪的波动，撕开信的封口。这是一封迟来的致歉信，勾起了郭子敬的伤心往事。 郭子敬眉头紧蹙，嘴角轻轻抖动，内心翻江倒海。他将信递给蒋湘峰，说：“我永远忘不了我人生中最屈辱的日子。” 蒋湘峰迅速瞟了一眼，这是一封很短的信：郭主任，我因为母亲心梗去世时不理智，伤害了您，我深表歉意！落款是：肺癌患者贺成乐。 蒋湘峰说：“他记得很清楚，说明在很早之前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郭子敬请蒋湘峰进了主任办公室，倒了一杯茶，说：“这件事已经过去多年。他记得，我更记得。不可能忘掉的。” 郭子敬清楚地记得，那时，他到心内科工作不久，刚刚单独值班，晚上两点多钟，120急救车送来一名70多岁的急性心梗患者，其实，患者到病房的时候，心跳和呼吸都已经停止了，但郭子敬医生并没有怠慢，而是马上实施抢救，并让护士通知二线班医生。 抢救一个多小时之后，二线班医生宣布患者临床死亡。死者的儿子贺成乐当即大发雷霆，认为是医生处置不当，打电话纠集几十个人到医院闹事，见到医生护士就打。因为贺成乐是很有名气的老板，身价不菲，医院忍气吞声进行了赔偿。但贺成乐临走的时候，还是不依不饶，将郭子敬打成右耳鼓膜穿孔，直到现在，郭子敬的右耳还听不到声音。 第八章 世道无常 “那个时候，没人能管得了他。在医院胡作非为，还扬言要把医院烧了拆了，见我一次要打我一次。”郭子敬叹了一口气。 蒋湘峰平静地听完郭子敬的叙述。事件发生的时候，蒋湘峰正在上海进修学习。他问：“后来是怎么处理的？” 郭子敬苦笑了一下：“能怎么处理？我在耳鼻喉科住院两个月，医院负担的医药费。人家那时候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大老板，我们医院怎么拗得过人家？到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蒋湘峰的鼻子莫名酸楚，问：“怎么会是这样处理的？” 郭子敬说：“蒋主任，时过境迁，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相信能记住这件事的人不多，他能记住，说明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我开完医嘱，上去看看他罢！” 以德报怨！蒋湘峰对郭子敬更加多了一份尊重。 此时，王江华的声音让郭子敬和蒋湘峰吓了一跳：“郭主任，您大人大量，我替老贺向您道歉，感谢您！” 蒋湘峰示意王江华赶紧去病房守护贺成乐，万一有什么病情变化，必须第一时间告诉医生，一刻也不能延误。 王江华不听，执意要代替贺成乐向郭子敬赔礼道歉。郭子敬好说歹说，王江华这才被蒋湘峰扶着，赶急赶忙回到病房去了。 其实，是否道歉，对郭子敬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伤害已经铸成，阴影挥之不去，生活必须继续。作为医生，被误解的原因很复杂，主要原因是人们对医学知识的匮乏或者一知半解，当然还有人认为自己交了钱，就是来享受服务的，医生必须把病治好，还有的原因也许很荒唐，有为了面子的，有为了撒气的，还有的是因为在外面受了气到医院来挽回颜面的。世相浮躁，戾气横生，反映在医患关系上五花八门的理由，都要医院要医生承受，真的是生命无法承受之重！ 世道无常，生活有憾。 郭子敬指导值班医生开完当天医嘱，就去了肿瘤内科。站到不可一世的大老板贺成乐病床前，压抑在胸中多少年的屈辱、愤怒都烟消云散。 面对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人，谁能恨得起来呢？ 贺成乐好像感觉身边有陌生人，慢慢睁开眼睛。他看到了，那个在自己脑海里浮现了千百遍、在心中默默道歉了千百遍的郭子敬。他眸子里闪过一道惊讶的光芒，脸上刀刻一般的皱纹稍稍舒展，嘴巴张开像要说话，一双干枯的手竭力向郭子敬伸过来。 郭子敬犹豫了一下，想握住那双曾经伤害过自己的手，然而，仅那么一小会儿，贺成乐的手就无力地往下垂。 王江华赶紧握住那双无力垂下的干枯的手。 郭子敬发现，贺成乐的眼角有些浑浊的泪水。他是在忏悔吗？人们习惯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盘点一生的对错，回味一生的辉煌与过错，可是，这些回忆对他本人来说已经毫无意义，错误已经铸就，已经无能为力去纠正、弥补错误。 有人说，实现愿望要趁早，努力要趁早，其实，纠正错误也要趁早，不要让自己的人生带走太多的遗憾！ 贺成乐稍稍休息了一下，又睁开了双眼，郭子敬说：“蒋主任，让病人多休息一会，我有时间再来看他！” 贺成乐好像在说些什么，但从氧气面罩中传出来的，却是“呜呜哇哇”的声音。 王江华又将贺成乐脸上的氧气面罩往上面推了一点，露出嘴巴，将耳朵贴在贺成乐的嘴边，仔细听着。 听了好久，王江华又将氧气面罩给他戴好。她直起身子，面露难色，对大家摇摇头，说：“我没听清他说的话。” 郭子敬安慰道：“没事的。他的心意我明白了。让他好好休息吧，我下次再来。” 郭子敬的心里，波涛汹涌。一边是积压在心里的屈辱，一边是躺在病床上悔恨不已的伤害者。放下，说着简单，做起来真的需要时间。大彻大悟，是一种境界。 第九章 为儿征婚 坐在主任办公室，郭子敬俯瞰湘江，一如既往不紧不慢，冰雪融化的涓涓细流，慢慢汇聚，一点一点流进湘江。 医生不就是这样的吗？日积月累的医疗技术、临床经验、治疗细节，都像这从冰雪融化成水的涓涓细流，一点一点积攒，一点一点摸索，千百次实践，变成自己的技术，然后才成就一名合格的或者优秀的医生。 没有人从医学院校出来就精通各种疾病的治疗，特别是在医疗技术更新速度很快的时代，有时候刚刚学会一种治疗方法，或者刚刚在临床应用上有点心得，可是没过多久，一项新的技术又出来替代了前面的技术，医生又需要重新开始学习，掌握，如此周而复始，不断更替，不断革新。这就是医生为什么要活到老学到老的原因。 但是，作为普通的人群，很少有人会关注到医学技术更新的速度，关注到人类自身身体的复杂性，关注到疾病的多样性。他们关注的是，医生能用哪种简便有效的办法解除病痛，既能省钱，又能治愈。当事与愿违的时候，人们便开始焦躁，一股脑儿将负面情绪发泄给医生。戾气，向来站在文明与科学的对立面，水火不容。 然而，郭子敬不希望将医患关系简单化，也不愿意将医患关系作为对立的个体来看待。 不可否认，前些年，在医生这个行业，也沾染了许多社会上的不良习气，红包礼金、药品回扣、大处方、分解项目收费等等恶习陋习并未根绝，不但病人深恶痛绝，医生内部也有很多人反对这些不正之风。 郭子敬推开窗户，彻骨寒的北风一下子就钻进房间，郭子敬打了一个寒颤，马上把窗户关了。寒冷的季节，还是将自己置身于空调房内比较好。就像刚受伤那一年，女朋友离他而去，他能理解，自己的一只耳朵听不到声音，再怎么也不算是个健全的男人了，有几个女子愿意呢？ 那段时间，郭子敬心情低迷到冰点，不愿意与外界过多接触，除了在病房，就是在宿舍看书。那时，他特喜欢的一句话就是：躲成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雨秋冬。生活的磨练，给人痛苦，也锤炼人的意志。 郭子敬将人体的心脏和血管研究得透透彻彻，特别是对心梗的治疗，心脏搭桥，心脏支架手术练得炉火纯青，成了一位有名的心内科专家。事业有成，人们就忽略了他耳朵的不便了。 只是，郭子敬目前还是孑然一身，立了业，家未成。不是没有机会，不是没人介绍，也不是没人倾心，而是他不愿再启封爱情的封条。 郭子敬心有微澜。他迟迟不成家，也是父母的一块心病。这些年，父母日渐衰老，眼巴巴盼着娶儿媳抱孙子。在小区里，见到抱孙子、带孙子的老头老太太，那眼神就透出羡慕，这羡慕的眼神，每一次都能刺痛郭子敬的心。 女友刚跟他分开的时候，父母还瞒着郭子敬，悄悄去找过对方几次，求女方跟郭子敬复合。可是，热脸贴了冷屁股。直到有一次，父母去女方家里，见到一个忙前忙后的陌生男子，父母才知道，这个女子再也不会成为自己的儿媳了！ 父母对郭子敬前女友彻底死心，又到广告公司请人设计了一张《征婚启事》，去人民公园征婚。老两口每天神神秘秘地去人民公园，引起了郭子敬的怀疑。 一日，郭子敬出夜班休息，查完房，开完医嘱，径直去了人民公园，只见父母正和一群老头老太太，守着一条花花绿绿的《征婚启事》闲聊。 郭子敬近前一看，呵！这阵势确实壮观。那些花花绿绿的《征婚启事》，跟老年人的苍苍白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怜天下父母心。儿女没时间找对象，父母亲自上阵。 见郭子敬寻到公园来了，父母的脸上不自在了，问：你怎么来了？ 郭子敬走到自己的征婚启事前，略微迟疑了一下，对父母说：爸，妈，取下来吧！别在这耽误时间了。我不相信所谓的爱情了！ 母亲不乐意，说：你打算就这样过一辈子？趁我和你爸现在身体还好，早点成个家，我们也能帮衬帮衬，做点家务，带带小孩。 父亲在一旁附和：是啊，是啊！我们现在都刚刚退休，身子骨还硬朗，多帮帮你！ 郭子敬将父母拉到一边，说：我的事，我心里有数。 说完，转身将《征婚启事》摘了下来。他仿佛看见，父母亲失望的眼神。 此后，父母虽然一直渴望抱孙子，但再也没有当面跟郭子敬说过什么，也不再去人民公园为他挂征婚启事了。 想到这里，郭子敬鼻子酸酸的，眼睛涩涩的。一转身，墙角那盆春兰，仿佛冒出了些许花苞，那花苞，星星点点，羞羞答答，粉粉嫩嫩，让郭子敬眼睛一亮，心中的黯淡漠然，随着春兰的花苞，豁然开朗：春来了！春终于要来了！ 过了大年初四，年味儿就一层一层地散淡了。绝大多数高三学子，这个春节也提前结束了。一大早，向岳屏就为孩子准备好早餐，还在睡梦中的蒋云剑被母亲一遍一遍的轻声召唤中，硬生生拽回了现实。蒋云剑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哝着：“天还没亮，这么早！” 向岳屏对蒋云剑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轻声说道：“彻底放松了一个星期了，该读书了！轻点，别惊醒了爷爷奶奶。” 蒋云剑回到现实，马上就想到高考这事，一骨碌坐起来，穿衣洗漱，轻且快，麻溜得很。自己可是夸过海口的，要考上中南大学湘雅医学院不是那么轻松的事。他知道，高考是个残酷的竞技场，不努力，无回报。 向岳屏是小学教师，对孩子的教育自有一套方法，从小到大，她对蒋云剑的管教，该松的时候让其野蛮生长，比如兴趣爱好的培养，只要不走歪路，基本是任其发展，稍加引导，现在蒋云剑是学校的围棋队队员，围棋业余六段，已经到了可以用围棋谋生的水平了，这一点，是向岳屏的骄傲。向岳屏记得，孩子三四岁的时候，想给他上个兴趣班，就带着孩子去了青少年宫，让他自己选择兴趣班，孩子站在围棋班的广告前，指着围棋说：“我要学下棋”，之后，就一直没有中断过，围棋，就成了蒋云剑唯一业余爱好，竟然一路过关斩将，拿到了围棋业余六段的证书。在学习方面，向岳屏却是丝毫不曾放松，每一个阶段都给孩子定一个目标，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给蒋云剑定的目标是，一个学期读四本文学名著，不求读懂，只要读完就行，一周写一篇五百字的作文。这一招效果真不错，蒋云剑的阅读能力和写作能力很快就让大家刮目相看。 当然，向岳屏在蒋云剑的培养上，还有很多独到的心得，这个心得只属于她，只适合她的孩子，人家难得效仿。向岳屏的一紧一松让蒋云剑张弛有度，学习上一直目标明确，定位准确。这一点，蒋湘峰望尘莫及，他经常想，要不是妻子教育方法得当，自己肯定也没这么轻松。 第十章 奇怪病人 这一夜，蒋湘峰睡得很踏实，也没有做梦，没有电话打搅，一觉睡到自然醒，很难得。醒来的第一件事，当然是看手机。除了几个不咸不淡的熟人，发来拜年短信，没有其他信息，也没有未接来电。在手机里找了一条短信，群发出去，回复几条拜年短信，蒋湘峰的心情陡然轻松起来。通讯工具的发展，让人可以几年不见面，就轻轻松松保持一些不咸不淡的关系。也许，人和人的关系，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不要那么复杂。 匆匆的脚步，唤醒了春雨。大街上，扛着各式各样行李箱的人们，怀揣亲人的祝福和家乡的味道，踏上了谋生的行程。照例是忙碌的一年。不管是开工，还是开弓，都没有回头箭。生活是自己选择的，路是自己走的，平凡还是卑微，奋斗还是沉沦，皆有因果。 蒋湘峰今天坐专家门诊，查房的时间比平时要早。夏小荔大夜班，见科主任来了，大大咧咧跟蒋湘峰道了一声“早”，然后继续手头的工作。 看着一脸憔悴的夏晓荔，蒋湘峰觉着有些奇怪，问：“昨夜病房里不平静？” 夏小荔朝医生值班室努了努嘴，说：“昨夜2床贺成乐情况很不好，昏迷了三次，苏夏荷坚持不让打搅你，一直忙到凌晨五点多钟才去值班室。” 蒋湘峰回头看了一眼医生值班室，他知道苏夏荷的心思。不让他赶过来抢救贺成乐，是不想让他这个科主任看轻了她。去年，科室副主任退休，苏夏荷就明里暗里跟他提过，想接班做副主任。当时，蒋湘峰以苏夏荷的职称主治医师这个理由，当副主任不能服众这个理由，搪塞了过去。其实，他心里也没有合适的人选，只是想在几个年轻的骨干中，多观察观察，再提出合适的人选。当然，包括苏夏荷。到现在，副主任这个位置还是空缺的。 蒋湘峰去病房看过贺成乐，又翻开病历，觉得苏夏荷的昨晚的处置得当，措施得力，逻辑缜密，不由得对苏夏荷业务能力的提升速度表示惊讶。他想，看来，是时候向医院领导推荐苏夏荷做自己的助手了。 春节期间，医院病人要少一些，不是特别急、特别重的病，多数人都选择忍一忍，到春节后再看医生的。几乎快到中午下班了，一个打扮入时的青年女子拉拽着一个五十岁上下年纪的男子进了诊室。 青年女子骂骂咧咧：“我是背时透顶了，跟了你这个背时鬼，没享两天福，倒天天吐血，怕是得了胃癌吧！如果你得了癌症，我们两个肯定玩完！” 男子说：“年还没过完，你就咒我得癌症，什么玩意。如果老子不是癌症，你给老子滚得远远的！” 蒋湘峰心想：这是一对老夫少妻吗？接过门诊病历，蒋湘峰知道男子名叫全达明。蒋湘峰暗自诧异：这不是市里大名鼎鼎的房地产开发商吗？据说，十多年前就身家过亿了。后来，又听说因为赌博破产了。哎！人这一辈子，经不起折腾啊！ 蒋湘峰抬头看了一眼全达明，只见全达明干瘦，一张脸就像被刀子沿着颧骨削了一圈，上面刷满了石灰水，病态的白。 蒋湘峰问：“哪里不舒服？多久了？” 全达明没说话，女子却像个炮筒子，说：“医生，你给他好好看一下，他是不是胃癌。每天喝酒，醉醺醺地就跑来找我。这几天，天天都要吐几次血。” 蒋湘峰给全达明测完血压、体温，做完体格检查，心里有数了，基本可以判断为胃癌晚期。全达明却说：“医生，别跟她瞎咧咧，我其实就是胃溃疡，不是胃癌。” 蒋湘峰迟疑了一下，让青年女子退出诊室，关上门，说：“全老板，根据你的病情，我建议你住院观察几天。” 全达明瞪大眼睛，那眼神向一条X光射线，直刷刷向蒋湘峰射来，激动地说：“医生，你什么意思？好端端地要我住院？你不就是想赚我的钱吗？告诉你，我现在快破产了，没什么油水了。不住院！” 蒋湘峰说：“全老板，根据我的经验，你的病需要接受系统治疗，不能再拖延了！治病跟破产没有关系。” 全达明愤然起身，踢开凳子，指着蒋湘峰的鼻子，说：“医生，大过年的，你什么意思？你也咒老子得癌症？告诉你，老子再破产，这辈子也比你潇洒！老子就不上你的当！” 诊室就是一个小社会，蒋湘峰见识过很多人，但他没想到，全达明会如此激动。蒋湘峰还想劝说他做个胃镜检查，青年女子却打开了诊室的门，狠狠地对全达明吼叫：“姓全的，你今天要是不检查清楚到底得的什么病，我跟你没完！” 全达明被青年女子逼进诊室，对蒋湘峰说：“如果老子不是胃癌，老子有你好看的！你走着瞧！” 青年女子一把拽过全达明，按着他坐在凳子上。蒋湘峰实在看不下去了，说：“你们都别激动，如果今天实在不想住院观察，可以先去做个胃镜，采集标本做个病理检查，等检查结果出来了再做决定吧！” 两个人去了胃镜室。诊室安静了下来。蒋湘峰推开窗，盯着丝丝绵长的春雨，看春雨将地上的残雪无情地摧残得七零八落。不远处的湘江，小小的雨丝在河面上溅不起一丝涟漪，毫无抗拒就飘洒进去。蒋湘峰想，只有融进江河湖海，水才真正拥有自己的生命。就像全达明，自恃聪明、有能力，有钱之后不知节制，贪嗔痴俱全，身体怎么不垮下来？ 蒋湘峰为自己的想法吃惊。怎么会突然从水与江河湖海的关系联想到全达明？难道自己成了哲学家？还是受了《大清相国》的影响，向陈廷敬学了对社会和人性的洞察？蒋湘峰笑了。这种笑，是对工作压力的释放，也是对生活的看透。人活着，忙忙碌碌，死了，归于大自然，无人能够抗拒。 病理切片的结果还要几天才能出来，蒋湘峰知道，这段时间，全达明是不会再来找他了。他关了诊室的门，准备回家，手机却响起来了：“蒋主任，刘建民昏迷过去了！” 第十一章 母子送饭 蒋湘峰一路小跑进了病房。刘建民面如死灰。刘樟涛见到蒋湘峰，就像见到了救星，急切地说：“蒋主任，麻烦您救救我爸！我已经跟兄弟们打电话了，他们已经买好了回国的机票。很快就会回来！” 蒋湘峰明白刘樟涛的意思，是想让父亲见孩子们最后一面，让父亲不留遗憾。蒋湘峰握住刘樟涛的手，说：“冷静一下，我们会尽力！” 抢救措施都用上去了，刘建民自主呼吸和脉搏都很微弱，血压也低。呼吸机、心电监护仪有节律地工作，刘建民微弱的性命，现在就是靠现代化的医疗设备和药物来维系了。蒋湘峰有些担心，刘建民的癌细胞是否已经转移？以他的经验，结合近段时间的检查结果，他相信，刘建民的癌细胞还没有转移。他还是有希望治愈的。 蒋湘峰心里有些隐隐作痛。他是医生，算得上有资历、有名望、有技术的好医生，但在很多疾病面前，他还是无能为力。人类有限的认知水平，禁锢了人们对无限复杂的生命个体的认识。这种禁锢，却难以在短时间内取得突破。 蒋湘峰安顿好刘建民，见向岳屏和蒋云剑正在医生办公室。蒋湘峰问：“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蒋云剑说：“我们来给你送饭。还是我妈了解你，过了饭点你都没回去，她就猜到你在抢救病人。” 向岳屏将饭盒递给他，说：“快点吃吧，我们都在这里等半个多小时了，待会饭菜都凉了。” 暖流从蒋湘峰的心底涌出。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蒋湘峰大口吃饭，三下五除二就把饭菜倒进肚子里。 蒋云剑惊讶：“你这个大医院的科主任，看来只会教育别人细嚼慢咽，自己一点也不讲究。” 向岳屏盯着蒋云剑，说：“男孩子，说点有意义的话。你不是给你爸带了红茶吗？泡茶去！” “还带了茶？”蒋湘峰大感意外。平时，饭后嘬几口红茶，是最大的享受了。在病房吃饭，就没得那么多讲究了。关键是没心情品茶。 蒋云剑泡好了茶，在天寒地冻的季节里，热气袅袅蒸腾，茶香扑鼻而来。品一口亮红的茶汤，蒋湘峰的心情就摇曳在亲情的温馨之中。家人这个朴素的、沉甸甸的字眼，让蒋湘峰的心思活泛起来：生活不易，善待亲人。 一家人在医生办公室温馨的场景，让上班的医生护士歆羡，大家都主动给他们腾地方，到科室学习室吃点外卖。蒋湘峰突然意识到了这种尴尬，收拾好饭盒，对向岳屏说：“你们赶紧回去吧，他们都不好意思进来了。” 蒋云剑扬起眉，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老爸，你想多了，人家是不想你跟他们抢菜吃！” 向岳屏笑意盈盈，说：“你现在知道自己在孩子心中的光辉形象了吧？” 等电梯的时候，向岳屏遇到了同事王春兰。两个人对在医院肿瘤内科意外碰上，都感到惊诧，几乎同时问对方：“你怎么在这里？” 闲聊了几句才明白，向岳屏的丈夫蒋湘峰是市立人民医院肿瘤内科主任，2床病人贺成乐是王春兰的姑父。王春兰说：“巧了，以后请蒋主任多多关心我姑父。你不知道，他们无儿无女，如果姑父去世了，我姑姑今后在贺家就很被动，她的处境就会很艰难。” 向岳屏求助般看着蒋湘峰，希望他表个态。蒋湘峰不知道该如何表态。贺成乐的生命，现在是以天计算，甚至是以小时计算。他不想说假话，也不忍心对妻子的同事说实话。也许，这个话不说出来更好。时间，会证明一切。 蒋湘峰没有接话，这次意外碰上的见面，就有了几分陌生。王春兰微笑着道别，匆匆向病房走去。向岳屏问：“你刚才为什么不说话？哪怕是句安慰的话也好，良言一句暖三冬呢！” 蒋湘峰说：“抱歉，我真不知该怎么对她讲。讲假话，到时候她会认为我欺骗，讲真话，我不忍心。”蒋湘峰经常面对这样的问题，病人家属总想从医生那里得到真实的信息，想要医生给一个承诺，可是，像贺成乐这样的病人，明明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还能说什么呢？他敢承诺什么呢？这样的承诺太沉重，他的良心担不起这份重担。就像一个医生，不论多么聪明，医术多么精湛，医德多么高超，离开医院搭建的这个大平台，也许会生存下去，但终究是难以继续提高的，医生的生命力也是无法延续的。也许，有人会说，离开医院，医生照样能活，照样能活得更好。但是，作为医生的社会价值，一定会大打折扣。 蒋云剑拉着母亲，说：“走吧，别为难我爸。医学上的事，你也不懂，就别打听了。” 蒋湘峰去了2床贺成乐的病房。王春兰很亲切的样子，安慰眼泪簌簌的王江华。见此场景，蒋湘峰的心情也压抑起来。生活是美好的，但美好的生活属于身心健康的人，可是一旦家里人患上了癌症，对一个家庭都是沉重的负担，既有经济的负担，更有精神的压力。双重的压力，几乎让人压抑。沉重不是生活的本意，但有几个人能一帆风顺走完一生？ 王江华问蒋湘峰：“蒋主任，他如果走了，我该怎么办？” 蒋湘峰本来想安慰王江华几句，却找不到合适的词。他面对的，不仅仅是王江华一个人，而是这一家人。蒋湘峰岔开话题，问王春兰：“你是向岳屏的同事？” 王春兰扯出一张纸巾，擦干泪，说：“是的。刚才你不是看见了吗？明知故问！” 蒋湘峰闻到了一股火药的气味，赶紧纠正：“我刚才不是有意让你和向岳屏难堪，我只是不忍心看着你们伤心，我却无能为力。特别是在你们面前，我更不能表现出无能为力。” 王春兰问：“你们当医生的都这样吗？说句真话就那么难？” 蒋湘峰不想跟王春兰起任何争执，说：“后续治疗方法，我都会详尽记录，认真分析，找到合适的治疗方案。请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王江华听王春兰说话的语气不对劲，说：“春兰，不要为难蒋主任，这里的医生护士都很尽力。” 王春兰当然知道医生护士很尽力，让她心里窝火的是，本来以为碰到了同事的丈夫在医院当科主任，能得到一些特别的照顾，哪成想，蒋主任真话都不愿意说。 蒋湘峰不想继续这种尴尬的场面，对王江华讲解了一些要注意的重点，就去了7床。刘建民身上插了很多管子，氧气管、输液管、引流管、胃管，一根一根的管子，既是连接生命的通道，也像一团纠缠不清的麻花。人生，有时候真像一团麻花。 刘樟涛背对着门，坐在父亲床边。他时而看看手机，时而看看手表。他多么希望远在异国他乡的亲兄弟快一些回来。如果，他们的到来，能够让父亲的病情稳定下来，该是多么好的事情。 刘建民的病情，应该不是癌细胞转移。近段时间的观察，蒋湘峰愈加坚定自己的判断。蒋湘峰不想打搅刘樟涛，悄悄退出了病房。 第十二章 讳疾忌医 走廊上，又与王春兰迎面相见。王春兰说：“蒋主任，对不起，请您理解我的心情。” 蒋湘峰说：“我非常理解家属的心情。病人痛苦，家属不易，希望你能好好劝导你的姑姑。” 王春兰说：“蒋主任，我跟向老师同事多年，恳请您好好照顾姑父。他人真的不错。我小的时候，家里经济拮据，是我姑父出钱出力，供我读书。从感情上，我总希望他能好起来。我知道，这个想法很幼稚。” 蒋湘峰说：“理解理解，我们会尽力，也请你相信我。即便是到了你姑父要离开的时候，我希望你能找个理由，支开你姑姑，不要让她看到最悲痛的一幕。” 王春兰明白蒋湘峰的意思。从内心觉得他还是挺细心的。难怪向老师一向表现得很幸福。王春兰感慨：身边有什么样的伴儿，生活就会过成什么样子。 下午照例是门诊。蒋湘峰经过门诊大厅，看到全达明一个人在候诊大厅，蔫蔫的样子，歪着脑袋，好像睡着了。蒋湘峰走过去，轻轻拍醒他，说：“全老板，甭在这里睡啊，容易着凉。” 全达明见是蒋湘峰，眼泪就一下子流出来了，呜呜嘤嘤，像受了很大的委屈。蒋湘峰知道，胃镜检查的结果出来了，虽然切片的病理检查结果还要等一段时间，但胃部肿块诊断应该是明确了。 到了诊室，全达明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将胃镜检查结果递给蒋湘峰，说：“蒋主任，我完蛋了！” 检查结果印证了蒋湘峰的判断。他说：“全老板，您的病情非常严重，希望您能住院治疗。” 全达明突然抓住蒋湘峰的手，脖子上青筋胀起，质问道：“你们的检查结果是不是弄错了？为什么我会得胃癌？天下人这么多，为什么是我得胃癌？” 蒋湘峰劝慰道：“现在还没有明确是胃癌，请您不要激动，我们会尽力为您治疗的。但是，您要积极面对，配合治疗，才能取得较好的疗效。” 全达明松开手，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踉踉跄跄离开了诊室。蒋湘峰追上去，说：“全老板，您就这样回去，危险很大！”金明达没有理会，只顾撒开腿往外走。 蒋湘峰赶紧按照门诊病历上的家属联系电话号码拨过去，希望上午陪同全达明的青年女子劝住他，让她赶紧过来一趟。对方却说：“医生，我想你是弄错了，我上午没有陪人到医院看病，希望您自重！” 蒋湘峰这回有点懵圈了，问：“你难道不是全达明的家属？” 对方冷笑了一声：“家属？谁是他家属？我没跟他结婚啊。他就是个骗子，骗了我的感情，骗了我的身子！” 蒋湘峰大约明白了这两个人的关系了，只能挂了电话。站在窗边，凝视越来越大的雨，噼噼啪啪拍打地面，溅起水花，一瓣一瓣散开，然后又在地上汇聚成水流，恣意向低洼处奔流。雨是冷雨，风是凄风，天地瞬间迷离在风雨中，平时抬眼就能看见的仙山峰、江南书院、人民公园通通淹没在雨中，模糊了春节的视野。 收回视线，蒋湘峰又有点担心全达明，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到家了。病理检查的结果要几天才能出来，但愿他的胃部肿瘤是良性的，或者早期的，这样的话，还有手术的机会。他希望，全达明能够按期来取检查结果。 对于全达明这个人，蒋湘峰是有些耳闻的，据说他发家之前，办了一家小印刷厂，人又聪明，肯钻，赚了第一桶金，接了一个烂尾楼，之后涉足房地产、广告、汽车销售多个行业，钱越挣越多，名气也越来越大，名利双收。但蒋湘峰不明白的是，全达明为什么不肯住院治疗？难道是忌疾讳医？有钱人不是把命看得比金子还金贵吗？ 不去想他了。蒋湘峰对自己说：世界上很多事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事，就不要去想。 郭子敬打来电话，问贺成乐的病情，希望蒋湘峰抽空陪他去看看贺成乐。他问郭子敬：“你对贺成乐真的一点都不怨恨了吗？”郭子敬的声音平静，说：“有些事，需要放下。放下，是何等宝贵的人生哲理。除了生命和健康，任何事都应该能放下。” 对郭子敬的以德报怨，蒋湘峰是非常佩服的，然而真正的放下，对许多人来说，何其艰难！大家都知道王阳明提出的“知行合一”，真正做到这一点的，却是少之又少。就拿烟酒来说，稍微读了点书的人，都懂得吸烟有害健康、喝酒有害健康的道理，却还是有人戒不了烟酒。为什么？欲望让人坠入习惯，人们总是不愿意突破生活舒适区，不愿意挑战自己的陈规陋习，就像贺成乐抽烟，全达明喝酒，都是欲望在胸，不愿改变，抽烟喝酒几十年，恶性肿瘤的贼眼就盯上了。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烟酒就是人类健康的贼，许多人却终日与贼为友，毫无戒备之心，心甘情愿被这些贼掏空身体，最后酿成悲剧。作为肿瘤内科医生，蒋湘峰多么希望人们能远离这些恶习。 第十三章 终极原谅 一群鸟雀，在仙山峰上空翻飞。此刻，雨儿已经停了，太阳照得天空一片明媚，湘江河波光潋滟。新鲜的空气裹着寒流，丝丝缕缕钻进病房，冲淡了消毒水和化疗药物的气味。 早上查房过后，郭子敬来肿瘤内科看望贺成乐。贺成乐的精神还好，见到郭子敬，贺成乐示意王江华把病床摇起来，斜倚在病床上。贺成乐说：“让座，让座。”郭子敬摆摆手，说：“我不坐了，今天来，特意跟你说一声，我已经原谅你当年的行为了。” 贺成乐眼里闪烁惊喜的光芒。他翕动着嘴唇，好像要说点什么，郭子敬说：“你好好休息吧，我还要去病房开医嘱，有什么话，等你好了，我们俩再说。”郭子敬心里明白，贺成乐这是回光返照，也许，他们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这样面对面说话了。之所以来看他，是郭子敬不想让他带着对自己的愧疚离开人世。对以小时计算生命的人来说，再大的事，都已经不是事儿了，没有迈不过去的坎，也没有一辈子解不开的结。 王春兰的到来，给有些尴尬的场面转移了话题。王春兰不再追问蒋湘峰，姑父的病情每况愈下，问与不问，现实就摆在那里，总有一天，她们要面对，当然，生活也会要继续。王春兰对蒋湘峰礼貌地点头，视线却落到郭子敬的身上，问：“这位医生从来没见过，请问你是……” 王江华接过话题，说：“春兰，这位就是心内科郭子敬主任，你姑父常说的那件事，他当时是值班医生……” 当年的事情，王春兰听说过一些，最近，姑父清醒的时候，总会念叨，她也是知道个大概。她也认为，姑父当年做得过分了，极力主张姑父向郭子敬道歉。她大方地伸出手，握住郭子敬的手，诚恳地说：“郭主任，我是他们的侄女王春兰，我代表姑父向您道歉，请您原谅他当年的自大和嚣张气焰。” 握住王春兰手的那一瞬间，郭子敬的内心有一股暖流在荡漾。他说：“其实，我今天来，就是告诉你姑父，我已经原谅他了。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该画上一个句号了。” 王江华顺着郭子敬的话，说：“是的是的，刚才郭主任亲口说了，他已经原谅成乐了。” 王春兰松开手，感慨道：“这样啊！这一点，可以看出，郭主任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 郭子敬不置可否。积压在胸中多年的阴霾此刻仿佛完全释放，心中一片明媚。他舒了一口长长的气，说：“今天的天气真好！我要回科室开医嘱了。再见！” 在送郭子敬离开病房的电梯旁，蒋湘峰悄悄问：“郭主任，刚才的表情有点兴奋，不会完全因为你原谅贺成乐的缘故吧？” 郭子敬怔了一下，问：“怎么呢？我兴奋了吗？” 蒋湘峰笑着点头：“有时候，就是那么一刹那的感觉。” 郭子敬有点恍惚：“哪有！”电梯门刚打开，郭子敬就闪了进去，差点与出电梯的两个人撞到一起。 蒋湘峰意味深长地对郭子敬说了一句：“慢点走，我会祝福你。” 郭子敬逃离肿瘤内科病房，心却在“砰砰”乱跳，多少年没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了。他觉得自己很荒唐，他为自己荒唐的想法感到羞耻。怎么可能？决不可能！ 主任办公室里那盆兰花，确切地说，是一盆春兰，花径挺立，花瓣却是梅花形状，花朵上均匀分布着紫色的斑点，一如几只幼小的紫蝴蝶在上面小憩，每朵花三瓣，均朝阳面绽放，花香优雅地铺满屋子，随着呼吸弥散。郭子敬盯着兰花，深呼吸几次，身心登时敞亮。这盆花，是那一年他和女友去江西庐山旅游的时候买的。他和女友都喜欢兰花，买下这三株兰花的时候，还是生草，价钱并不太贵，两个人却像捡了个宝贝一样，将生草好生种养，浇水施肥除草捉虫，都是按照书上面教的方法，不敢有丝毫怠慢。郭子敬出事的那一年，生草还是生草，也不见有开花的迹象，女友站在兰花前，说，我们分手吧。郭子敬呆呆地看着女友，只是问兰花还是生草，你真舍得离开吗？女友瞥了一眼兰花，说，我的家人不会接受我找了一个听力不好的人。郭子敬转过脸去，将视线移到兰花上，问，等我将兰花养成了，开花了，你会回心转意吗？女友白了他一眼，说，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是人，不是兰花，你要是愿意，这盆兰花就留给你，但再也不用来找我。 如今，当年的女友已为人妻为人母，兰花也花期正盛，她会还记得这盆春兰吗？恐怕早就不记得了吧！想起这些，郭子敬的心就慢慢沉了下去，泪水就很不争气地模糊了双眼，即便是明媚的阳光，也提不起他的兴致。 护士来敲门，问郭子敬的医嘱开好了没有。郭子敬立马想起，还有很多人在等他的医嘱，有护士，也有病人。医嘱没出来，一天的治疗就没办法开始。郭子敬说，马上开，稍等片刻！护士的脚步声就在郭子敬的回答中远去。春节期间，病人总量不多，但留在医院过年过节的，多数是急诊收住院的，工作压力不比平时小。 为病人开完医嘱，郭子敬再去病房走了一圈，跟病人和家属交流治疗原则和治疗措施，做一做健康宣教，一些严重高血压或者心脏病患者，住院时间长，有的一年几次住院，久病成良医，对自己的病情也很清楚的病人，加之大家也相互熟悉了，就像老朋友一样聊聊天，拉拉家常，也是对病人的一种安慰。郭子敬很喜欢这句话：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在安慰。他认为，对病人来说，安慰，是一剂消除焦虑、担忧的良药。聊天拉家常，对医生而言，不是因为无聊，而是有效的沟通。很多病人喜欢找郭子敬看病，他的名气也越来越大，这大概就是医生的口碑吧。 第十四章 杠精家长 心导管室通知郭子敬，有一个心肌梗死的病人由120急救车送来，急需安装心脏支架。仅用三分钟，郭子敬就赶到了心导管室，他先看了病人，又仔细查看了心电图、肌钙蛋白等检查结果，判断这是一个典型的心肌梗死病人。 值班医生正在与家属谈话：“你父亲是心肌梗死，必须马上安装心脏支架。” 小伙子染了一头黄头发，正在玩手机，头也没抬一下，问：“要多少钱？” 医生说：“大概二万。” 小伙子皱着眉头：“要这么多？医生，你这不是坑我的吧？不装这个支架行不行？” 医生说：“你父亲病情非常危险，不装支架会没命的！” 听医生的语气越来越重，小伙子终于抬起头，盯着医生，问：“不装支架会死？别蒙我了！” 郭子敬见过无数多家属，听到这段谈话，知道又遇到“杠精”了。郭子敬放下检查单，凝视着这个小伙子，平静地问：“你就这么盼自己的父亲死去？” 小伙子没答话。 郭子敬不忍直视，指着已经昏迷、满脸乌黑的病人，追问小伙子：“问你呢！你愿意眼睁睁看着你父亲在你面前死去？”郭子敬的声音不大，却就像锤子，一锤一锤砸在小伙子心上。 小伙子抬头看了一眼郭子敬，讪讪地说：“我还以为你们骗我的，听人家说，现在很多医生都夸大病情，目的就是要病人多花钱。” 郭子敬一下子怒了：“胡说八道！你父亲心梗的时间越长，心肌缺血的时间也就越长，一旦心肌没有血流供应，缺血缺氧，对心脏造成的损害是不可逆的，你自己想清楚后果吧！” 一边是危重的病人，一边是不愿意签字的家属。郭子敬内心有些着急，说话的语气显得很重，让小伙子一下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医生并没有骗他。小伙子拿起笔，就在《知情同意书》上签了字。 安装心脏支架是个非常精细的技术活，需要开通静脉，医生用一根细细的导管，通过静脉将支架送进病人心脏，将梗死部位的血管打通，保证心脏血流正常。整个过程，需要在X光下操作，医生要穿着厚厚的铅制防护服，有人称心导管室的医务人员为“铅衣战士”。 值班医生已经开通了病人的血管，郭子敬穿起铅衣，站到操作台前，凝神屏气，眼睛一直盯着X光显示屏，手慢慢推动导管在病人的血管中匀速前行。导管到达心脏梗死的部位，郭子敬更加谨慎，将支架小心安装好，直到梗死部位的血管恢复血流。 心脏支架安装完毕，余下的事情就交给值班医生了。脱下几十斤重的铅衣，郭子敬背上的衣服已经湿透。病人家属看到郭子敬出了心导管室，忙堆着笑脸，问：“医生，我爸的病怎么样了？你们把我爸救过来了吗？” 郭子敬诧异，小伙子一下子判若两人，说：“我们刚才为你父亲安装了心脏支架，应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不过，最终的治疗效果，要通过术后评估才能知道结果。我判断，预后不会太差。” 小伙子握住郭子敬的手，连声道谢。 郭子敬说：“小伙子，以后做人做事，要相信自己的眼睛，道听途说的东西不要信。否则，会害了自己。你知道今天要是再晚半个小时，你就没有父亲了！” 小伙子不好意思地说：“谢谢医生救了我爸的命！” 郭子敬明白，其实小伙子并非希望自己的父亲死，就是因为社会上对医院和医生的种种误解，对医疗行为的无知，当然，还有一些媒体的误导，导致了一些公众的偏激。而这种偏激，以伤害医生开始，最终会伤害自身健康，乃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电梯里，郭子敬接到儿科门诊的会诊电话。郭子敬立马赶过去，见一名小女孩，咳嗽，面色潮红，儿科医生介绍病情，说：“小孩父亲介绍，小孩咳嗽、高烧两天，在药店买了感冒药和消炎止咳药，一直不见好。刚才，我给孩子做了心肺听诊和叩诊，高度怀疑病毒性心肌炎。” 郭子敬又给小女孩听诊了心肺，看了孩子的舌头和眼睑，对孩子父亲说：“赶紧带孩子去做个心电图检查和血生化检查！” 听说又要检查，孩子父亲有些激动，说：“医生，怎么又要检查？我女儿就是感冒，开点药吃，最多打几天吊针就好了。你们这是吓唬我？” 郭子敬说：“这位家属，我们高度怀疑小孩患的是病毒性心肌炎，不是普通感冒！如果再拖延下去，孩子会发生危险的！” 孩子父亲这时更激动了，扯着嗓子，说：“你们这是什么医院？谁允许你们小病大治乱检查的？是不是开单有提成，你们这是坏了良心吗？难怪人家说，一个感冒到你们医院要花一千多，我今天算是见识了。我们不看了！”说完，抱着孩子就要走。 郭子敬也不争辩，说：“我们从专业角度给你提出建议，就是做心电图检查和血生化检查，花不了多少钱的。如果孩子真的是病毒性心肌炎，你这样走很危险的，是对孩子不负责！” 孩子父亲显然失去了理智，说：“我签字放弃治疗。你们今天的行为，我已经收集录音了，没想到你们这么黑！真是坏了良心！” 郭子敬和儿科医生都怔住了。眼睁睁看着家属将小孩抱出诊室。郭子敬想着不对，马上追出去，对着家属的背影喊道：“你回来，不要拿孩子的生命开玩笑！” 然而，对方头也不回，驾着车，绝尘而去。郭子敬无奈地摇摇头。 第十五章 悲剧发生 回到心内科病房，郭子敬的心情跌到了谷底。他在担心那个小女孩的安危。以他的临床工作经验，小女孩患上了病毒性心肌炎，但是，那位父亲为什么会自以为是地认为医生在小病大治？简直不可理喻，拿孩子的命开玩笑！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那个家属，开着豪车，也不像是没有文化的人，怎么会这样？呆呆地盯着兰花，郭子敬却没有兰花的淡定。他的内心波涛汹涌。 夕阳照在仙山峰上，将庙宇照耀得金光闪闪。郭子敬再次接到儿科电话，那名小女孩又被母亲带过来了。郭子敬急匆匆赶到儿科门诊，小女孩已经昏迷过去了，面色发紫，口唇发绀。猪肝色的小女孩让郭子敬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郭子敬见此症状，知道病毒性心肌炎已经导致患儿心源性休克、颅内高压，对儿科医生说：“快，转心内科抢救室！” 郭子敬针对小孩病情，采取人工膜肺氧合疗法，给患儿进行插管，建立体外循环，替代患儿的心肺功能和心肝肾氧和血供应。使用抗病毒、丙种球蛋白及激素进行冲击治疗。 这天是冯萍萍上班，她认真配合郭子敬抢救小女孩。一系列抢救措施用上去了，郭子敬嘱咐冯萍萍：“严密观察和记录生命体征，特别是心跳、呼吸、输液量和尿量。” 走出抢救室，小女孩的母亲泪水涟涟，一边哭，一边数落丈夫：“你的脑子里长满了猪肉吧！让你带孩子看过病，医生让你做个检查，你说医生开单提成。你是钱重要，还是女儿的命重要？你打麻将，一个晚上输赢上万，就缺给孩子看病这点钱？你是不把我和女儿放在心上？你是在外面有人了，盼望我两娘女早点死？” 女孩的父亲木着脸，说：“我真没意识到问题这么严重。我也后悔啊！” 女人说：“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我要和你拼命！你走着瞧！” 男人说：“现在孩子正在抢救，别说了行不行！” 女人不依不饶：“告诉你，姓孙的，孩子要是有后遗症，我跟你同归于尽。这个家不要了。你把孩子送回去，就赶到麻将桌上去了。不打麻将你能死？” 女人愤怒地将手提包砸向男人。男人并不躲闪，任由女人发泄。郭子敬劝慰道：“我们已经给小孩上了抢救措施，治疗过程会比较长，但你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听到郭子敬的话，女人放声嚎哭：“如果女儿没了，老子和你一起死。” 郭子敬说：“先别这么冲动，我们会尽全力抢救你的女儿，但你们也要有最坏的打算。请你们到我办公室来，我跟你们解释一下病情。不要影响医生的抢救。” 在郭子敬办公室，女人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听郭子敬介绍病毒性心肌炎，郭子敬从病情、症状、治疗、转归、预后，详细科普了女孩的疾病，最后，郭子敬意味深长地说：“作为医生，我希望公众能掌握更多的健康知识，至少，在就诊的时候，能重视医生的建议。当然，我们这个行业也有医生拿药品回扣，但在当前大环境下，谁还会再去冒险？” 男人羞愧难当，说：“其实，我也没见过，只是听到很多人都这样说，我心里才怀疑你们的动机不纯。” 女人接过话，说：“你就是个法盲。现在，医生拿回扣已经列入《刑法》了，到一定的数额，要追究刑责。不要拿你的偏见，抹黑整个医疗行业！” 郭子敬说：“我们不说远了。现在，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孩子的病情已经非常凶险了，这里有一份《病危通知书》，希望你们认真看一下，再签个字。” 女人白了一眼男人，眼泪又流了出来，怨恨地说：“都是你干的好事。你来签字！” 男人木木地拿过《病危通知书》，一字一句看完，再签上自己的名字。 郭子敬说：“好吧，希望你们冷静面对。” 冯萍萍跑过来报告：“郭主任，小女孩情况很不好，您快过去看看吧！” 郭子敬心头一紧，向抢救室冲刺。男人和女人紧随其后。可惜的是，不管郭子敬和同事们如何努力，小女孩永远停止了心跳。打开抢救室的门，郭子敬无力地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女人忽然跪在地上，哭喊：“郭主任，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我的女儿！我有钱，有很多钱，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郭子敬鼻子一酸，为自己的无能为力，也为被耽误病情的孩子而懊悔，他只能安慰家属：“希望你们节哀！” 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划破漆黑的夜，惊醒了沉睡的仙山峰，惊醒了悠然流淌的湘江，惊醒了路边幽暗的霓虹灯。男人抱着女儿，不许护士搬动女儿。他说：“不许动我女儿，她还有救！你们救她！救她！” 父母的心情，医生护士都能理解。他们退出抢救室，让家属先安静下来。只有家属冷静了，医务人员才能处理对尸体作终末处理。 男人一把抓住郭子敬：“你不能走。你是医生，要对我女儿的生命负责。我们交了钱，你就有义务救活她！你不能走！” 郭子敬不想激怒家属，平静地说：“孩子已经没了。请你们节哀顺变！” 女人突然冲上来，紧紧咬住男人的手。她像疯了一般，已经彻底失去理智。男人痛得咬牙切齿，女人就是不松口。郭子敬看到这情形，让冯萍萍赶紧打电话给保卫科，以免事态扩大。 一般来说，医院是不会干涉患者的家庭矛盾，可一旦影响到医院的诊疗环境，保安和警方都会出面控制事态。女人冷静下来，男人也平静下来。 冯萍萍到抢救室处理小女孩的尸体。整个过程，是令人窒息的严肃。面对逝去的鲜活生命，严肃是起码的尊重。 透过窗户，郭子敬看见男人和女人踉踉跄跄跟在护士后面，向太平间方向走去。可以预见，这个家庭已经散了。男人的猜忌，亲手断送了女儿的性命，也毁了自己的家庭。他见过一些失去唯一孩子的家庭，基本都不能继续下去。继续下去的，也是悲痛纠缠，一辈子难以走出阴影。更何况，这种由单方面过失造成的伤害，很难有人能走出来。 第十六章 回忆初恋 樟树摇曳，路灯清冷。也是这样的夜，郭子敬参加完全国心血管疾病学术会议，回家的火车上，结识了女友。客观地说，她并不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子，但是属于小巧玲珑型的，很容易让男人生出几分怜惜之情的类型。也许她经常熬夜，隐隐约约现出一些黑眼圈。郭子敬见她随身的一个手袋里，整齐地摆放着几株兰草。那时，郭子敬对兰花还没入门，但很喜欢兰花，他主动打招呼：“请问一下，你这是什么兰花？” 女孩抬眼看了看郭子敬，说：“我也不知道，听花农说，是下山蕙兰，我就花钱买下了。” 郭子敬问：“仅仅是听花农的介绍你就买了？贵不贵？” 女孩说得很随意：“不贵啊，三株苗，三千块钱。” 郭子敬瞪大眼睛，说：“一千块钱一株苗还不贵？你是赌草的？还是家里开矿的？” 女孩“格格”地笑，笑起来很好看，说：“我不赌草，家里也没矿，就是因为喜欢。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我一般不讲价钱。” 郭子敬感觉这女子有点意思，最起码很大气，不像别的女孩子扭扭捏捏。郭子敬说：“我叫郭子敬，是心内科医生。” 两人都自报家门，才知道都在同一城市生活，郭子敬是心内科医生，女孩是银行会计。到了目的地，两人竟然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互留了电话，道了别，就各回各家。虽然生活在同城，也很难得联系。仅仅是火车上认识的一个同城人，渐渐地就忘记了。 那一夜的愉快旅程，在郭子敬之后和女友的交往中常常提起，有时候，女孩会突然问郭子敬：“老实说，是不是那个时候你就打上我的主意了？” 郭子敬只要否认，女孩就撒娇似的穷追猛打：“还说没有？你们男人都是一肚子坏水。承认不？承认不？” 和女孩交往的时候，郭子敬的耳朵比较吃亏。女孩喜欢扯他的耳朵，说他的耳垂厚实，扯起来手感好。郭子敬有时会急急她，说：“真的没有。要不然我们认识后怎么会有半年多没联系呢？要不是在同学的婚礼上重逢，我真会忘记你了！” 女孩就夹紧他的耳朵：“说，是不是你故意的？” 郭子敬求饶：“是的是的，我故意不联系你，我在火车上就打你的主意了。” 火车上那个夜晚，郭子敬历历在目。女孩已然不是他的女友，怀念却是真实的。她带给他，有笑有哭泣，有爱有伤害。最让他失魂落魄的是，她的离开却如此决绝，毫不留情，一刀两断，毫无瓜葛。 今天这个夜晚，郭子敬莫名的伤感。一个小女孩的不幸离去，牵出了埋葬在记忆深处的恋情。难以掩饰的痛，酸涩了鼻子，模糊了双眼。 蒋湘峰问向岳屏：“王春兰这个人怎么样？” 对蒋湘峰提出的这个问题，向岳屏感到突然，反问道：“什么意思？你怎么会突然问王春兰的情况？” 蒋湘峰忙解释：“我看这个人性格刚强，有时候还咄咄逼人。她是你同事，多少了解一些吧？” 向岳屏说：“我对她不是很了解。我们也只是普通同事，见面点头的那种关系，没有什么交情。要不然，她怎么早几天才知道肿瘤内科主任是我老公啊？她姑父都在你们科室住院大半年了吧。” 向岳屏说得不咸不淡，蒋湘峰也不好再问什么了。其实，他的本意，是想先从妻子这里了解一下王春兰的人品，以及她的感情，如果有可能，当一次红娘，把郭子敬和王春兰撮合一下，也许能成就一段不错的姻缘。蒋湘峰从来没有当过红娘，他也对这个没兴趣，只是感觉郭子敬这个人不错，那天，郭子敬好像对王春兰第一印象不错，值得帮一把。 搁置这个问题，蒋湘峰来到科室，王春兰恰巧也在。蒋湘峰问：“你姑父今天怎么样？” 王春兰说：“老样子，没有好转。” 蒋湘峰笑着说：“其实可以这样讲：没有恶化。” 这句话，把王春兰逗笑了，说：“看来，蒋主任说话的艺术比较高超。” 蒋湘峰发现，王春兰的笑，婉约含蓄。王江华接过话，说：“蒋主任不但说话水平高，医术也高明，对病人还特别有耐心。” 听到有病人家属这样表扬自己，蒋湘峰忙着摆手：“千万别夸我，我就是个医生，看病是分内的事。” 贺成乐的病情其实有了一些缓解，没有那么痛了，这是阶梯镇痛治疗方案起了作用。贺成乐要求，将氧气管拔了，他感觉自己不需要这些东西了，只要不痛，什么吸氧，打针都不要了。 王江华坚决反对拔掉氧气管，王春兰则望着蒋湘峰。病人和家属意见不一致的时候，医生是权威的裁判。蒋湘峰说：“虽然没有之前那么痛了，但你的肺功能还没有完全恢复，吸氧能保证你身体有足够的氧和血，保障重要器官不受缺氧的损害。” 贺成乐不敢再坚持。他知道自己已经病入膏肓，没有氧气、没有化疗，将意味着死亡，他不想马上死去。有的人就是这样，挥霍身体的时候不计后果，病入膏肓的时候又留恋人世。特别是贺成乐这样有钱有地位的人，对生的渴望更加迫切，虽然，他总是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在乎生死。 长时间使用化疗药，已经让贺成乐的头发脱光了。他还没有六十岁，六十年一个花甲一个轮回，在人均期望寿命达到七十七岁的时代，他连一个轮回也没活到，真的是悲哀。他要忍受化疗药带来恶心、呕吐、白细胞下降、免疫能力下降等副作用，癌痛的折磨，已经让他形容枯槁。 贺成乐侧过脸去，不愿意理会任何人。蒋湘峰见此情景，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去其他病房查房了。 第十七章 安排后事 贺成乐是在心里盘算，自己死了之后，这一大笔财产该交给谁。这是他入院以来，一直在考虑的问题。侄子是靠不住的。住院以来，也只是在医院来过几次，主要还是打听病情的，不是出于真心关心他，得知他患肺癌晚期之后，连个人影都不见了，平时工作上的事，也不请示他了，看来，这个侄子是打算私吞公司财产，难道他准备篡位？想到这里，贺成乐打了一个激灵。如果真是这样，王江华今后的日子就会很难过了。还有一个人，王江华的侄女王春兰，她是一个小学教师，平时对他倒也尊重，毕竟是自己抚养大的，感情比较深，住院以来，也常常来照顾自己，从感情上说，她是合适的人选。但王春兰不会做生意，她毫无社会经验，在这个遍地黄金、处处陷阱的生意场上，她会吃亏上当，况且，也不知道她是否愿意离开现在的环境，去继承他的事业？看来，他需要和王江华好好谈一谈了。他要听听王江华的意见。 王春兰一走，贺成乐就让王江华把病床摇起来。他斜靠在床上，对王江华说：“江华，有件事我想征求你的意见。” 王江华见他今天精神好了一些，就坐在贺成乐床边，拉起他的手，说：“老贺，你说，我听。”几十年了，他们都是这样，他说，她听。 贺成乐摆摆手，说：“这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王江华不明就里，问：“怎么了？这么严肃。” 贺成乐喘了一口气，说：“我走了，你怎么办？我们的生意怎么办？现在，急需选择一个接班人，把我们家，我们的公司管起来，不能任由那一帮人将我们的家业败光了！” 王江华顿时严肃起来：“老贺，你生意上的事我一点也不懂，你看哪个接班比较好？这个主意还得你来拿。” 贺成乐讲了自己的考虑：“原先，我是有意让侄子接班，但现在来看，他靠不住了。”说到侄子，贺成乐有点激动，他一直将侄子当成亲生儿子，从他大学毕业起，就带在身边做生意，这些年，贺成乐把自己的生意经毫无保留传授给他，希望他将来能继承贺家的事业。 贺成乐一阵猛咳，王江华赶紧拿纸为他擦拭嘴唇，为他拍背，忙乎了好一阵，贺成乐才平稳下来。贺成乐继续说：“我看，春兰这孩子人品好，心眼好，做事也不错。” 王江华犹豫了一会，说：“可是，她对管理公司一窍不通，她怎么能带好公司？” 贺成乐说：“我刚才想了一个方案，可以聘请职业经理人。我的公司，一定要交给我放心的人，只有这样，我才会安心。” 王江华问：“什么是职业经理人？职业经理人会听一个不懂管理的人指挥吗？” 贺成乐笑了，说：“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打电话，让王春兰来一趟，我们抓紧时间跟她谈，如果她愿意，马上找律师办理手续！” 王春兰刚离开医院，就被姑姑的电话火急火燎叫了回来。她还以为姑父的病情恶化了，到病房的时候，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谈的是让王春兰接班的问题。王春兰立刻意识到责任重大。她说：“我完全不懂做生意，更不懂公司管理。恐怕不能胜任。” 贺成乐急了，说：“你是要看着我几十年的心血被别人败光吗？你是要看着你姑姑在我死后孤苦无依吗？这个重担，你必须挑起来。没有人天生会做生意，我相信你能信任。” 王江华劝道：“老贺，你别急！有话慢慢说。这件事对春兰来说，担子太重，也太突然了。你给点时间，让她多思考思考。” 贺成乐说：“你们可以等，我已经没时间等了！说不定，我明天就死了。撂下这一大摊子事，没人管的话，公司就完蛋了！你们懂不懂，什么叫受命于危难之间！” 王春兰说：“姑父，这件事太大了，您让我想清楚。” 贺成乐说：“我给你时间考虑。行不行，快点给我答案。我要找律师，立遗嘱，去公证处公证，去公司宣布这一重大决定！” 王春兰惊讶地说：“我没有心理准备！” 贺成乐让王江华将床摇下去，不再理会王春兰。 王春兰陷入了沉思之中。自己从来没有接触过做生意，怎么办？怎么办呢！王春兰进退维谷。可是，从现在的情形看，她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她在心里反复问自己：我行吗？隔行如隔山呢！不行，肯定不行。 隔了一会儿，贺成乐问：“春兰，你考虑好了吗？” 王春兰看了一眼王江华，像是在求助。她确实没有想好，她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承担这份责任。王江华明白她的意思，说：“老贺，我们不能勉强春兰。她如果贸然答应，以后公司会很被动，她想开展工作也很被动。我们还是另想办法吧。” 王春兰为难地说：“姑父，感谢您的好意。但是我没有一点经验，也没有任何人脉关系，不敢接过这副担子。” 贺成乐长叹一口气，说：“后继无人啊！我不放心走！”他也明白商场如战场这个道理。许多人在商界看起来如鱼得水，财源滚滚，一旦决策失误，就倾家荡产，风光不再。自己在商界几十年，辛苦打拼，左右逢源，才办起了这家公司，积攒了这份家业，可谓千辛万苦。可是，无奈自己身体不济，恶疾缠身，老天爷连给他培养接班人的时间都不给！贺成乐不由得悲恸不已，大哭一场。 贺成乐的痛哭，惊动了病房里的所有人，大家不明就里，很多家属都过来看热闹。蒋湘峰示意大家散了，推开病房的门，问清了原由，听说是家庭财产处置的事情，蒋湘峰不好插嘴，只能叮嘱贺成乐别太激动，以免导致血压升高、血管破裂和其他一些不适。 第十八章 整夜无眠 王江华、王春兰两人也劝慰贺成乐，让他先安心静养，公司的事情从长计议。贺成乐心有不甘，说：“我说了，我已经等不起了，没时间耗着了。江华，哪天我突然死了，你该怎么办呢？” 王江华眼泪汪汪，说：“老贺，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总会有办法度过这个难关的。我有信心，你也要对自己充满信心。” 王春兰接着说：“是啊，姑父，您昨天比前天好，今天比昨天好，说明您的病情已经稳定了。姑父，吉人自有天相，您一定要好好的。” 贺成乐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他盯着王春兰，说：“等春节后上班，你就跟我去公司，我要带你快速熟悉公司的业务，行不行？” 王春兰见贺成乐绕来绕去还是回到这个话题上，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不敢相信，自己能够管理一家公司。她说：“姑父，我是一个教师，从来没有经商经历，您也不想我将您一辈子的心血葬送在我的无知上。希望您能理解。” 贺成乐心事重重，让王江华给公司的法律顾问打电话，请律师来医院一趟。 律师到医院的时候，已经黄昏了。贺成乐站在病房的阳台上，一抹夕阳直刷刷地扑到他的身上，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在余晖的笼罩下，湘江温婉细腻，仙山峰秀丽挺拔。贺成乐的视线，延绵悠长，他想留住这美好，留住这宁静。可是，生命已经不允许他再拖延下去，是时候做最后的决定了！ 贺成乐支开王江华和王春兰，让律师记录遗嘱： 一、我死后，我的公司由市资产评估公司依法评估后，委托拍卖公司向社会公开拍卖。 二、由王江华全权负责组建乐华抗癌基金会，将公司拍卖所得全部款项注入基金会，并全权负责基金会的管理和运行。 三、王江华继承独栋别墅，其余四套房产赠与王春兰。 四、银行存款及现金，王江华继承一半，其余一半赠与王春兰。 五、王春兰要善待王江华，尽到赡养义务，养老送终。 律师记录完贺成乐的遗嘱，递给贺成乐确认，签了字，按了手印，贺成乐长吁一口气，说：“这样我就放心了。到时候还要麻烦律师在我死后，将这份遗嘱落实到位。并且，你要尽到保密的责任。” 律师表示尊重贺成乐本人的意愿，一定会按照遗嘱的内容将条款落实到位，并尽保密义务。律师不解地问：“贺总，您的侄儿跟在您身边多年，做生意也是一把好手，为什么不将公司交给他？怎么还要将拍卖所得全部注入抗癌基金会？” 贺成乐干咳了几声，说：“我那个侄儿无德无品，不合适拥有大量的财富。至于为什么成立乐华抗癌基金会，你也看到了，这些癌症病人，有几个不是忍受疾病的折磨，有几个不是掏空了几十年的积蓄？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不值得留恋，多帮助那些需要的人，就是用在了刀刃上！” 这一夜，贺成乐反复折腾，将值班医生苏夏荷和夜班护士夏小荔折腾得浑身散架了，当然，王江华也是通宵未眠。立遗嘱是大事，贺成乐在心里反复琢磨，是否还有遗漏，活跃了思维，也活跃了身体。一会儿咳嗽咯血，一会儿腹痛，一会儿便血，一会儿脚痛，一会儿发烧，苏夏荷和夏小荔到他的病房来过十多次，一会打止血针，一会儿打止痛针，一会儿冰敷，一会儿吸痰。每次操作完，贺成乐都会给医生护士道歉：“对不起，麻烦你们了，打搅你们休息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仿佛是枕着仙山峰上的鸟鸣睡着了，突然一阵剧痛又把他惊醒了。这一次，是骨痛。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肝脏、骨头，这一点，蒋湘峰已经跟他讲清楚了，贺成乐自己是知道的。密集的剧痛，一阵紧过一阵，就像电锯在锯骨头，要把骨头锯断。贺成乐在床上翻滚，手不停地锤打痛点，额头上的汗珠密密麻麻渗出来，流进眼睛，流到瘦刮蜡黄的脸上。王江华不时用毛巾为他擦汗，眼睁睁看着他受折磨，自己却无能为力，王江华的心在绞痛，不时询问：“老贺，好一点了吗？还痛吗？” 夏小荔又将苏夏荷从暖和的被窝里扯起来：“苏医生，姐姐，2床贺成乐痛得要休克了，你快去看看。” 苏夏荷打着哈欠，问：“又痛了？今晚用了几次吗啡？” 夏小荔说：“已经肌肉注射吗啡三次了。要不要请蒋主任来看看？” 苏夏荷摆摆手：“不用了。大过年的，让蒋主任好好休息吧。” 她检查了贺成乐的血压、心电图，生命体征还好，当务之急是镇痛。她对夏小荔说：“这种情况，还是用镇痛泵持续给药吧。” 镇痛泵用上去了，贺成乐的剧痛才慢慢缓解。让癌症病人达到不痛标准，提高癌症病人生活质量，是肿瘤内科医生的必修课。 2床贺成乐刚安静下来，7床刘建民又哼哼唧唧呻吟起来。刘樟涛正在清洗父亲的造口。前次手术的时候，医生给刘建民做了横结肠造瘘术，就是把功能好的一段肠子连接到腹部，方便排便，再切掉癌变的肠道。 这几天，刘建民感觉造口有点紧，排便排不出，胀得难受，又怕麻烦医生，就让刘樟涛自己用手指伸进去扩张造口。刘樟涛怕弄痛父亲，每次都是象征性地弄几下。听了刘樟涛简单的介绍，夏小荔明白了，这是造口狭窄影响了排便，腹部胀得难受。她转身去了护士站，准备了手套和石蜡油等物品，到了床旁，对刘樟涛说：“你仔细看着我做，以后你父亲出院了，遇到这种情况好及时处理。”夏小荔带好手套，将石蜡油涂抹在指套上，小指先轻轻伸进去，停留两分钟，慢慢抽出手指，用造口袋接住刘建民的污物。接着，夏小荔用生理盐水清洁完造口周边的皮肤，用无菌棉球擦干后，夹起一块消毒纱布，均匀涂上造口皮肤保护膜，轻轻将纱布盖在造口处。 第十九章 尴尬到访 这一连串的动作，刘樟涛看得仔细，在外人看来污秽不堪的造口护理，夏小荔操作得如此轻巧，令刘樟涛感动。这是平凡的工作，却能解除患者的病痛，实用、实在。 污物排泄出来之后，刘建民的身体轻松起来。刘樟涛打开病房门，送夏小荔出来，发现大哥二哥正站在门口：“大哥二哥，你们终于回来了！爸爸，老大老二回来了！” 刘建民憋着一口气，就是想见自己的孩子。孩子回来了，他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多少年没当面见到这两个孩子，刘建民也记不清了。刘建民睁开眼睛，仔细打量孩子，眼角竟然湿润了。他伸出手，摸摸孩子们的脸，脸上都有了岁月的风霜。老大老二的出国，给刘建民长了不少脸，在村里，大家都很尊重他，十里八乡的村民都拿他家两个孩子为样本，教育孩子好好读书，长大了有出息，挣大钱。还有一些村民，很崇拜的样子，向他请教培养孩子的诀窍。刘建民总是笑着说：“要说种地，我有诀窍。但没有培养孩子的诀窍啊，都靠他们自己努力。”话虽这样说，刘建民还是甜到了心里。 老大老二紧紧握住父亲的手。这是一双勤劳的手，手上布满老茧。小时候，父亲牵着他们走路，感觉父亲的手掌粗糙、宽厚，而今，还是这双手，却已经被癌症折磨得又黑又瘦，青筋凸起，如残枝败柳，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了。 父子在这种环境下见面，不免伤感。老大提出来找医生问问父亲的病情，刘建民拉住老大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别去……见到……你们兄弟……我就……放心了。” 老大紧咬嘴唇，尽力控制不让自己哭出声。平静一下心情，老大说：“爸，我去问问医生，还有不有更好的办法……” 刘建民的手紧紧拽住他，说：“你别去……我有话……要跟……你们三兄弟说……” 父亲有话要说，三兄弟都不再说话，侧耳倾听。 等了好长一段时间，刘建民说：“你们三兄弟……要团结……” 三兄弟不约而同点头，说：“爸，您放心，我们兄弟一定团结。” 刘建民说：“你们三兄弟……要孝敬好……你娘……” 三兄弟还是点头，说：“爸，我们都知道，您放心吧！” 刘建民把他们三个人的手放在一起，继续说：“你们兄弟三个……老大聪明……老二能干……老三孝顺……老大老二……你们书读得多……条件比老三好……要多帮衬老三……他是你们的弟弟……不要……看不起他……” 老大老二说：“爸，您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弟弟。”三兄弟泣不成声，直刷刷跪倒在父亲病床前。 病房里突然传出大声哭泣，苏夏荷和夏小荔急忙跑到7床。刘建民休息了一会，睁开眼睛：“别哭……我没事……只要你们……三兄弟……和睦……我们这个……家就有希望……” 这天，蒋湘峰查房的时候，感觉到了一种令人压抑的窒息，呼吸中，都有恐慌的气息。这段时间，病房并无病人去世，他不明白，病房突然会蒙上这种令人窒息的恐慌。这种氛围，对医患之间相互配合治疗很不利。蒋湘峰给护士长上官雪莹打电话，请她来科室一趟。上官雪莹对活跃科室气氛很有一套。 上官雪莹声音嘶哑，说：“蒋主任，对不起，我这几天家里有事，不能来科室。” 蒋湘峰听出上官雪莹情绪低迷，追问道：“你家里有什么事，能跟我说说吗？” 上官雪莹沉默了一下，说：“没什么大事。蒋主任，我们明天见吧。” 蒋湘峰瞟了一眼挂历，今天是春节长假最后一天，明天正式上班了。他与上官雪莹搭档好多年，从没见过她情绪如此低迷。上官雪莹对科室的大小事情向来都很上心，从来没有这样冷漠过。蒋湘峰觉得自己有必要搞清楚，大过年的，她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电话里，上官雪莹讳莫如深，该是多大的事？他越想越不对劲，再次拨打上官雪莹的手机，却关机了。他预感，上官雪莹遇到难事了。 蒋湘峰查完房，打了辆车匆匆去了上官雪莹家。蒋湘峰按响门铃，家里竟然没人。他犹豫了一下，转身回走，却在小区门口碰到上官雪莹和他的丈夫袁奇俊。他们好像刚从外面回来。上官雪莹一脸愁容，眼睛红肿，好像刚刚哭过。 蒋湘峰急切地问：“上官护士长，你们家发生了什么事？能跟我说说吗？” 袁奇俊这次明显没有上回顺他回家那么热情，阴沉着脸，说：“我们家能有什么事？大过年的，开口就问我们家发生什么事，你是不是特想我们家有事？” 尴尬了。蒋湘峰也感觉自己比较唐突，但没想到袁奇俊丝毫不留情面，正色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在电话里感觉护士长精神状态不好，再拨电话又关机，就想过来看看。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上官雪莹狠狠瞪了袁奇俊一眼，说：“你怎么跟蒋主任说话呢？”又向蒋湘峰道歉：“蒋主任，我代表袁奇俊向你道歉。感谢你跑这么远来看我。我们真没什么大事。今天，我就不请你到家里坐了。” 蒋湘峰是个坦荡的人，自认为关心同事并没有错，但没想到会是这样，简直是自讨没趣，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没想到袁奇俊思想这么复杂。再见。” 蒋湘峰走远了，袁奇俊对上官雪莹说：“你们之间该不会有什么事吧？”那声调，阴阳怪气。 上官雪莹气得浑身发抖，甩开袁奇俊牵着的手，怒目圆睁，恨恨地说：“袁奇俊，你知道自己特别恶心吗？我今天是给你面子。自己做错了事，千方百计想找我的茬。千万别想在我身上找平衡。” 袁奇俊一脸难堪，呆立在寒风中。 第二十章 放纵恶果 蒋湘峰回到病房，心里有一丝隐忧在撩拨。这种隐忧，却让他陷入误会。他喜欢单纯的生活，不希望这种误会演变成扯不清辨不明的麻烦。转念又想，也许袁奇俊心中有邪火，刚好那个时间点，蒋湘峰不合时宜地出现了，就成了他的出气筒。 早几天来就诊的全达明找到蒋湘峰，把病理切片检查报告和胃镜检查报告递给他，说：“蒋主任，胃癌，我完蛋了……” 全达明“呜呜”的哭声，像个在大街上与妈妈走散的孩子。蒋湘峰仔细看了看检查报告，说：“全老板，只要你积极配合治疗，会好起来的。” 蒋湘峰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不太相信，但他不得不这么说。肿瘤内科医生说话，讲究艺术性。换句话说，不能太直白，不能给对方传递治不好的信号。这个时候，信心比黄金还要珍贵。 全达明急切地问：“你有办法治好？” 蒋湘峰无数次回答过这个问题，说：“你和医生，都要积极想办法，攻克这道难关，让你有信心战胜疾病。其实，癌症并不可怕，而很多人是自己打垮了自己，这一点很可怕。” 全达明苦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我也接受这份善意的安慰。” 全达明办理好住院手续，蒋湘峰详细询问了他的病史，拿出《知情同意告知书》，说：“你仔细看一下，需要你本人或者直系亲属签字。” 全达明看了一眼，说：“我没有所谓的直系亲属，他们丢下我，都不管我了。” 蒋湘峰问：“那天陪你一起来医院看病的女子，今天怎么没来？” 全达明长吁一口气，说：“蒋主任，那个不是我的亲属。我和她，就是一个无聊的错误。我现在很后悔，当初为什么会那么放纵！” 蒋湘峰安慰道：“先别想那么多，安心治病是你当前最重要的任务。” 全达明说：“蒋主任，你真不知道我当年有多么无聊和放纵。如今又查出得上了胃癌，哎！” 全达明木然躺在床上，思绪万分，莫名的苦楚像无数只小虫子在啃噬他的情绪。为什么是我？我为什么会是这么一个悲惨的结局？全达明不停地问自己。 想当初，自己多么威风，好运气接连不断。单位改制，全达明拿着单位发的几万元补偿款，摆过地摊，倒卖过水果，开过夜宵店，辛辛苦苦没赚多少钱。全达明不甘心这样过一辈子，恰巧遇到那几年大搞基建，钢材、水泥一片“涨声”，也活该全达明咸鱼翻身，他的脑子挺灵活，就拿着几万块钱本钱，和几个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建材公司，生意火爆，几年下来，竟然赚了几倍。到处都在砌房子，到处都在搞建设，他和几个合伙人一合计，又投资开了一家家装公司，又是火爆。然后，本钱足了一点，就贷款，开了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生意越做越大，那时候，对全达明来说，赚钱太简单了。 没钱的时候，觉得钱是个好东西，钱太多了，对不知道自我约束的人来说，就是个灾难，有时候甚至是灭顶之灾。 钱越来越多，全达明看老婆就越来越不顺眼了，横看竖看都难受，她脸上的黄褐斑，就是一片一片的红薯皮，又黑又糙，她身上一股一股的赘肉，让全达明浑身不自在。 老婆其实是个好老婆，心地也善良，对双方的父母也孝顺，苦也跟他吃过，好日子也跟他过了，很容易满足的那一类型的女子，大学毕业后，跟着他，居家过日子，没钱的时候也不抱怨，单位改制下岗的时候也没埋怨过，平凡的生活也没嫌弃过。全达明发达了，老婆也感觉到了这种危机，不愿意家庭散了，想回到年轻的时候，就出入美容院健身房瑜伽会所，拧回一大堆美容护肤品，穿起一件件价格昂贵得令人咂舌的时尚衣服，提着大品牌包包。 老婆的打扮是时髦了，脸上的黄褐斑也看不出来了，身材也恢复了，贵妇人的气质也出来了，可是在全达明看来，还是那个中年妇女，身上雕琢的痕迹太重，不清纯。老婆就问他，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才满意。全达明也说不清，看不顺眼就是看不顺眼，怎么打扮他都难得看一眼。 然后就上演了很多让人难受的狗血剧，家里不是吵就是闹，那个独栋别墅里，除了吵闹就是眼泪。到后来，全达明干脆不回来，在外面花天酒地。老婆也失望了，主动提出离婚。离婚后，全达明更自由了，没有牵绊，没有人和他吵架，没有人干涉他在外面寻花问柳。 全达明卯足了劲折腾。酒肉天天有，场子夜夜串，女孩常常换，心思全不在生意上。他以为这就是逍遥，这就是人生的全部。可是，好运不会老是光顾你的。先是几个合伙人合谋了一个小圈套，收购了他手上的股权，将他踢出公司董事会。接着，他们又全达明负责的项目有质量问题这个由头，将他告上法庭，向他索赔损失，好几年了，官司一直没有打完，成了全达明的一桩心病。 按理说，人到了这份上，该收心了。全达明偏偏不信命，渴望东山再起，可是，好运气好像已经被他挥霍完了，做什么赔什么。这不，刚刚开了一家电器城，就查出了胃癌。看来，自己这辈子玩到头了。 蒋湘峰为全达明做完全身体格检查，脸色有些凝重，说：“你这个病有点重，下一步完善临床检查，看是否有肝脏、血液和淋巴转移，看情况再请胃肠外科、麻醉科的专家来会诊，看看是否符合手术条件。” 全达明盯着天花板，面色死灰，并不答话，沉重的叹息声在病房回旋。 蒋湘峰知道，病人这个时候处于心理抵抗期，很难接受患上癌症这个事实。但是，像全达明这样的人，有一定的抗压能力，心理不会那么脆弱。从他与病人打交道的经验来看，最为脆弱的是年轻女孩，其次是经济不独立的人群，这些人的心理藏不住事，特别是得知自己患上重病，受到的打击会很大，心理适应能力较差，但是有一定社会阅历的男性，心理抗压能力较强。蒋湘峰说：“你也不要过分担心，如果不能手术，我们还可以选择化疗和放疗，提高你的生活质量。” 第二十一章 求生欲望 蒋湘峰离开病房后，全达明不死心，他想，我给了她那么多的钱，她曾说要跟我结婚，应该会管我吧？拨通了女人的电话：“我住院了，是胃癌。” 女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声，电话里出奇地安静，全达明的心也慢慢沉重。 全达明问：“你在听吗？我住院了，是胃癌。” 女人终于不再沉默，她冷笑了一声：“你住院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吗？告诉你全达明，以后不要再来烦老娘！” 全达明哀求道：“我现在自身难保，你能过来陪我吗？一个人在医院，好冷清。” 女人的语气很激动，说：“全达明，你太厚颜无耻了吧？我凭什么去陪你住院？当初，你死皮赖脸粘着我，说要和我结婚，欺骗走了我的初夜，现在你要死了，还想连累我，你要不要脸。” 全达明不死心，说：“我现在都这个样子了，你能不能别这样说话？我在你身上花的钱还少吗？房子，是我买的吧？你每个月的零花钱不少，都是我给的吧？你如果不来，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 女人斩钉截铁地拒绝全达明，她说：“我早就知道你没什么钱了，根本不稀罕。没有你，我会活得更好。” 全达明一下子软了下来，语气里夹杂着哭声，哀求道：“我真的走投无路了，你来看看我吧。” 女子恨恨地说：“你还想我去看你？做梦吧！你这辈子该吃的不该吃的都吃了，该玩的不该玩的都玩了，该睡的不该睡的也睡了，早点死，没人会心疼你，没人会惋惜你，可怜你！” 那一年，全达明被合伙人挤出房地产开发公司之后，那些曾经跟他纠缠不清的女子，如今一个个离他而去，生怕自己受了牵连，恨不得这辈子都不见到他。 后来，全达明认识了现在这名女子，她看起来那么单纯可爱，对他非常相信，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信。全达明说，我有三个上千万的项目在运作，女人信了;全达明说，我今年要新添一辆凯迪拉克，女人信了;全达明说，我们结婚吧，女人捂着嘴咯咯咯地笑，说，我要看到凯迪拉克，还要钻戒，别墅。 全达明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他胡编乱造的，不可能实现的。这个女人看起来单纯，实际上不简单！ 一天，女人说看到闺蜜买了一个LV的包包，炫耀了好几天，好羡慕好羡慕她，如果自有一个这样的包包，会觉得幸福死的。那表情，让人生怜。 全达明此时虽然正在走背运，却也不是买不起奢侈品。他咬咬牙，陪她去商场，买了一个LV包。 他清楚地记得，女人在拿到LV包的时候，高兴地跳了起来，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咬了好多口，让全达明深刻感受了一回奢侈品的魅力。 女人咬完全达明的脸，兴奋地找闺蜜炫耀去了。全达明皱皱眉，心想，一个包包，至于吗？这么嘚瑟！ 可是，女人愿意这样，只要她开心，就由着她去了。况且，她又不是他的女人，自己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此刻，全达明真的死心了。他知道，自己已经走上了绝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他的心里涌上一阵悲凉，他明白自己的处境。 全达明看到年轻时的自己，那时候，意气风发，干什么都有滋有味，连呼吸的空气都带着新鲜的味道，他也看到了失业初期的自己，老婆与他共同撑起一个家，不抱怨不指责。他还看到了发财时的自己，有钱挥霍，夜夜笙箫。然而，这些都是过眼云烟，犹如浮云。不久，他将悄无声息地死去，孤寂得像飘零的枯叶。 全达明看见，自己的心灵在仙山峰上游荡，飘飘忽忽，时左时右，时上时下。 这次，他有时间，好好打量一下仙山峰了，这座山峰，钟灵毓秀，矗立千年，守护着一方人。 他仿佛看见，千年前，人们在仙山峰上礼佛诵经，高僧大德开坛讲法。他的心灵飞越仙山庙，停留在仙山阁上，俯瞰这座千年古城，密密麻麻的房屋扑面而来。 他看清楚了，其中有几栋是他在房地产开发公司建造的。 他看清楚了，前妻和儿子住的那一栋房子，那是独栋别墅，是他自己建造的窝，那里藏着他的人生巅峰。 他看清楚了，自己来时的路，却看不清自己的归途。 都是自己走得太快啊！平时，他在仙山峰前，都是匆匆而过，前方，有许多事情在等着他做，许多人等着他见，许多生意等着他谈，许多钱等着他赚，当然，还有形形色色的女人，大大小小的酒杯，等着他。 人这一辈子，走得太快也许并不是坏事，重要的是要走得稳。全达明想。病榻，容易让人回忆往事，也容易感慨人生。许多的生活哲理，平时忙得没有时间去思索，一旦生病了，离开了生活的琐碎，哲学的思维就会占据人的大脑。 护士过来，递给全达明一叠检查单，大小便、血液常规检查，血型检查，血液生化检查，B超，心电图，核磁共振，肠镜，血液肿瘤标志物……全达明的思绪，又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中，他要面对的，是打不完的针，吃不完的药，没完没了的检查。一想到这些，全达明就头皮发麻。 全达明拿着检查单，问护士：“只要癌细胞没有转移，要是能够手术，可能就不会死那么快了吧？” 护士微笑着，说：“全先生，您放心，只要检查结果没有转移，就有希望做根治术的。” 全达明的眼里又燃起了对生的渴望。他一下子坐起来，问：“现在能做哪个检查？我马上就去。” 护士保持着职业的微笑，说：“全先生，您现在可以去做B超、心电图和核磁共振，做肠镜检查要等晚上服用泻药，清洁肠道之后，明天才能做。肿瘤标志物要等明天早上抽血，大小便也要等明天早上你自己留到标本盒子里。” 护士这么一解释，全达明感觉没有那么恐怖了。做了检查，就会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了。关键是肿瘤不能转移。我不能死！强烈的求生欲望瞬间在全达明的内心涌动。全达明拿起检查单，立即做检查去了。 第二十二章 破罐子破摔 向岳屏看见蒋湘峰脸色不太对，知道他心里有事，奇怪地问：“湘峰，今天怎么了？” 蒋湘峰没有回答向岳屏。他将自己关进书房。越是这样，向岳屏的疑心就越重。她泡好一杯红茶，送到蒋湘峰面前。蒋湘峰抬眼看了看向岳屏，说：“你放心，我没事。一个病人今天去世了，心里有点乱。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向岳屏盯着他，说：“不止是这个吧？你心里还有别的事。你的心事，都写在脸上，别忘了，我认识你二十多年了，孩子今年都要高考了。你肚子里有几个弯弯绕，我都能数清楚。” 蒋湘峰皱了皱眉头，说：“其实，真没什么事。就是心里有点堵。我不想说，是不想把不愉快的事情传递给你。” 向岳屏问：“有什么事跟我说出来，我们一起面对。” 蒋湘峰将今天去找上官雪莹的事跟向岳屏说了，向岳屏听完，笑着说：“我还以为的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你这是自己去找不自在了，人家家事你少管，免得人家老公误会。” 蒋湘峰说：“我是怕你误会。她老公我倒不怕，身正不怕影子斜。” 向岳屏笑的直不起身子，拉长了声音，说：“我心眼有那么小吗？切，孩子都这么大了，我会吃你那点醋？这辈子，你都别想逃出我的九阴白骨爪！走吧，吃饭去，父母孩子都等着呢！” 向岳屏拉着蒋湘峰出了书房，蒋云剑说：“你们别这么秀恩爱啊，吃饭了。” 爷爷拍了蒋云剑屁股一把：“你小子，爸爸妈妈感情好，我们这个家就和谐，什么叫秀恩爱啊！” 蒋云剑说：“几十年老夫老妻了还手牵手，这不是秀恩爱是什么？我们班上，那几对谈恋爱的同学，都这么在我们同学面前秀的。哼！” 蒋云剑一提早恋这个话题，向岳屏紧张了，松开蒋湘峰的手，一脸严肃地问：“老实说，你谈恋爱没？” 蒋云剑甩了甩头，手指叉在下巴上，摆了个酷酷的姿势，反问向岳屏：“你以为呢？你儿子这么帅，这么优秀，才不会这么早谈恋爱呢。但我告诉你，追我的女同学，得有一个排，都在排长队！” 一番话，把爷爷奶奶都逗笑了。蒋湘峰警告蒋云剑：“明天要正式返校了，还有倒数一百多天就高考了，希望你心无旁骛抓紧学习，不要搞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蒋云剑说：“把你的心放肚子里，我的目标是湘雅医学院，不会变的！明天，我妈送我去学校，就不劳您大驾了。” 晚餐，照例是糖醋排骨，这是蒋云剑的“爱菜”，明天要开学了，又有一个月不能回家了，今天这桌菜，是爷爷奶奶精心准备的，蒋云剑吃得有滋有味。 长假结束前的最后一个晚上，蒋湘峰一点也不清闲。他一边品着红茶，一边看着《大清相国》，享受这难得的逍遥。他想把自己彻底放空，明天以全新的心态，迎接新的一年。 他的病人，并不给他这个面子。病房不宁静，有病人要抢救，值班医生、二线班医生都到位了，他这个科主任不能袖手旁观，急急忙忙打的赶到医院，病房的空气里都是紧张的气息。 这样的抢救，对蒋湘峰来说，太平常了。一名直肠癌患者，出现肠梗阻症状。蒋湘峰到达病房的时候，值班医生已经给患者做了初步的处理，插了胃管进行了减压，用了解痉药、止痛药。然而，患者的症状没有多大的改善。患者的呻吟声一阵阵在病房回旋，家属哀求医生尽力抢救。 蒋湘峰打通胃肠外科主任电话，请求院内紧急会诊。会诊的结果，是患者已经不适合做切除手术，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患者肠子的梗阻部位放置支架，撑起梗阻的肠道，疏通肠道，让患者顺利排泄。 处理完抢救病人，蒋湘峰在病房走了一圈，大多数病人都进入睡眠，鼾声、磨牙声、梦话声，在病房内此起彼伏，只有全达明病房的灯还亮着。蒋湘峰推开房门，全达明还没睡。他在玩手机。蒋湘峰问：“全老板，你怎么还不休息？这个时候玩手机，对身体可不好！” 全达明说：“我的身体已经这样了，无所谓了。” 蒋湘峰故作生气，说：“全老板，你如果还这样折腾，就趁早出院。我想，在外面比在医院更好玩。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相互配合相互尊重的道理。” 蒋湘峰本想以激将法让全达明早点睡觉，没想到全达明却说：“无所谓了，出院就出院。我现在就走。” 蒋湘峰见全达明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说：“你还真要出院呀？吓死我了。你，全达明，大老板，哪天死在外面，电器商城是别人的，你的财产是别人的，你的女人是别人的，你的孩子也是别人的。” 全达明说：“迟早是别人的。我无所谓了。” 蒋湘峰知道全达明其实不想死，只是心理压力太大，顾虑太多，说：“你真的无所谓？你如果真的无所谓，就不会千方百计阻止你前妻再婚了，也不会反对她给你儿子改姓了。” 蒋湘峰一语中的，戳到了全达明的痛处，他怔了一下，放下手机，说：“这个你也知道？” 蒋湘峰说：“你全达明的鼎鼎大名，我还是知道的。你的故事，我也曾听朋友说过。告诉你，你的病情虽然重，但还有希望控制的。只要能控制好，活个十年八年的，也有可能。希望你不要谈癌色变，振作起来，配合医生的治疗。” 全达明是个聪明人，他最大的特点就是会顺杆爬，让事情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熄灯睡觉，等待来日。对他来说，也许并没那么悲观。 这个长假并没有什么特殊，蒋湘峰拖着疲惫的身子，打着哈欠，在凌晨凛冽的寒风中结束了这个春节长假。家中，有一盏灯，等着蒋湘峰平安归来。他不回家，这盏灯永远不会熄灭。这盏灯，是向岳屏为他开的。回家，是每一张疲倦面孔的心灵归宿。蒋湘峰透过阳台，看到了那盏灯，在漆黑的夜里，是那么明亮，那么吸引人心。他加快了步伐，向着家的方向，向着那盏灯，向着温馨的感动，疾步前行。 春天，美好的春天，向着大地挥洒浓郁的激情。太阳将憋了一个冬季的激情，化为金色的光芒投向大地的怀抱，照亮了世间的喜庆，明媚了人们的心灵，灿烂了大地的笑脸。 新春上班第一天，照例是握手祝福，照例是喜气洋洋。即便是肿瘤内科病房，也是生机勃勃。 祝福归祝福，工作归工作。长假已过，满血复活。交班会是严肃的，蒋湘峰主任和上官雪莹护士长居中，医生护士分列左右两侧相向而立，夜班值班护士先交班，新入院病人情况，危重病人情况，特殊病人情况，抢救病人情况，一一如实汇报。接着是值班医生交班，副班医生交班，二线班医生交班。医生护士交班各有侧重点，医生交班重点是治疗情况、用药情况、诊断和鉴别诊断情况，护士交班重点是患者病情变化、生命体征、出入水量、护理措施。医生护士交班后，蒋湘峰征求上官雪莹的意见，是否有新的补充，或者是需要重点强调的工作，上官雪莹摇摇头，表示没有需要讲的事情，蒋湘峰明白，她心里有事，最后蒋湘峰做总结、提要求。 第二十三章 医护查房 新春第一天正式上班，蒋湘峰重点对春节期间的新入院病人和抢救病人的治疗处理措施进行了点评，整个春节，病房还算平安。大家要尽快调整心态，当医生的不能患上“节日病”，保持良好的工作状态。 查房是一个严肃的过程。三级医生查房制度必须严格遵守。医生们按照职称高低，跟在蒋湘峰身后，重点查看新入院病人、危重病人。在每一个病床前，管床医生都要汇报病人的病情，蒋湘峰要求，下级医生在汇报病情的过程中，不能看病历照本宣科，这样就逼着医生们熟悉自己的病人，知道自己处理过程。然后，蒋湘峰进行问诊、体格检查，根据管床医生的处理情况，进行点评，有时同意管床医生的治疗方案，有时要新增或者减少治疗措施，有时要提出诊断和鉴别诊断的要点，这样，下级医生就能不断进步，提高医疗技术水平，通过日积月累的讲解，让下级医生、年轻医生、进修实习规培医生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好医生。 护士的查房也一样。稍有区别的是，护士长上官雪莹带着护士们单独开展护理查房，护理查房的要点是病人的基础护理和专科护理，换床单、换液体、换引流瓶，查看引流管，重点是危重病人的护理措施，特别是长期卧床病人的压疮处理，稍有不慎，都会给病人带来不必要的伤害。上官雪莹说：“三分治疗七分护理，护士查房的要点是善于观察，善于询问，善于记录，目的是为医生的治疗提供精准参考。” 医生护士查房，看起来非常琐碎，却是个精细活，技术活。医生重点在明确诊断，根据病情动态变化过程，不断修正治疗方案。护士重点在收集数据，观察病情，开展基础护理和专科护理。虽然侧重点不同，但都是为了能让病情好转，目标是一致的。 不论是医生还是护士，新入院病人和危重病人必须进行床头交接班和例行查房。这时，医生和护士就会重合到一起。蒋湘峰和上官雪莹两组，先后进了全达明的病房。全达明一个人呆着，无所事事。看到上官雪莹进来，一阵发懵。上官雪莹与他前妻是好朋友，以前两家人常常走动，他自己和袁奇俊也有生意上的往来。后来，他和前妻离婚，有几年光景没见到她了。全达明赶紧将脸别过去。 上官雪莹却好像不认识他，用职业性的语言叫他：“全达明，感觉怎么样？” 全达明盯着阳台，不看上官雪莹，也不回答她的问题。 上官雪莹说：“全达明，请把脸转过来。” 全达明转过脸，说：“就这样子，怎么了？我现在落魄了，要死了，你还想落井下石吗？” 上官雪莹说：“我这是工作，请你配合。” 夏小荔开始测血压、体温、血糖、脉搏，检查一项报一项结果：血压低，体温高，血糖高，脉速快。 上官雪莹说：“全达明，希望你树立信心，配合医务人员积极治疗，将肿瘤的危害降到最低。” 全达明见她并没有提及以前的事，面子上自在多了。查房的时候，医生护士都是严肃认真的，不会牵扯到个人交情。人与人之间，这个时候不需要矫情，需要的是安慰和治疗。 蒋湘峰说：“等检查结果出来了，我们会联系相关医学学科专家前来会诊。目前来看，你急需解决的是你出血和贫血的问题，今天开始，我们会给你静脉输液止血药和输血，补充你因为出血造成的贫血。” 查房结束，全达明叫住了上官雪莹，说：“上官护士长，请你别把我的情况告诉杜江云。”全达明说的杜江云，是他的前妻。 上官雪莹反问道：“你现在跟她还有关系吗？” 全达明知道这话有点犀利，但还是承认双方仅仅限于儿子的父亲这一层关系。他说：“我的意思是，不想打搅她的生活。” 上官雪莹说：“既然你们两个人没有多大的关系，我也没必要跟她说你的情况，让她安安静静过日子吧。” 全达明问：“她再婚了吗？现在过得还好吧？” 上官雪莹说：“只要你不再去伤害她，她就过得好。当年，杜江云哭着喊着求你不要离婚，你听了吗？真以为自己有钱了不起，说走就走，说离就离。现在，你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又假惺惺地关心她，你是看准了她的善良，让她知道你生病了，主动来照顾你吧？” 全达明被上官雪莹呛得不再吱声。他知道跟上官雪莹说这些是多余的，还是忍不住说了，说明自己心里根本没有放下杜江云。既然上官雪莹承诺不会说，杜江云就不会知道这件事。 病房是忙碌的。查过房后，医生开医嘱、写病历、做治疗，护士配药、打针、换药、拔针、搞护理。这就是一幅生动的画，忙而不乱。真是充实的一天，一个个满脸倦容，不知不觉间，晚班护士来接班了。 蒋湘峰瞅准一个空档，将上官雪莹叫进主任办公室：“你家到底有什么事？难道不愿意告诉我吗？昨天，袁奇俊说的话很奇怪，怎么回事？” 上官雪莹低垂着眼，不愿外人看见她的眼神，她害怕自己的眼神，出卖她的内心。她说：“蒋主任，我再次向你道歉。但是，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蒋湘峰说：“我不要你的道歉。昨天我也是很唐突。你是一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家里有事就说出来，我们一起承担。肿瘤内科是一个大家庭，这句话是你自己说的。” 上官雪莹说：“这件事，你解决不了的。我希望你不要卷进我的家庭风波中来。这对你没好处。” 蒋湘峰诧异：“难道是你们的感情出了问题？” 上官雪莹眼里闪动着泪花，摇头：“不是。” 蒋湘峰急切地问：“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什么事？爽快一点说啊！急死人了！” 上官雪莹抿着嘴，说：“我不想说，你别问了。我谢谢你的好意。” 第二十四章 想入非非 蒋云剑一开学，家里就冷清起来。父母已经睡了，向岳屏在备课。要开学了，当老师的也要开始忙碌起来。蒋湘峰轻手轻脚打开门，向岳屏示意他轻点。蒋湘峰进了厨房，饭菜都热在电饭煲里。今天事太多，他没有胃口，将就着扒拉了几口饭。向岳屏站在厨房门前，轻轻说：“袁奇俊白天给我打了电话，说你勾引他老婆。” 蒋湘峰一愣，说：“无耻。” 向岳屏说：“我相信你，但人家老公打电话说你勾引，说要跟上官雪莹离婚，责任在你。” 蒋湘峰愤怒了：“胡说八道。我现在就去找他。” 向岳屏拦在门口，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想要证明什么呢？这种事，只会越抹越黑。我相信你，不是因为你的愤怒，而是因为我们二十多年的感情，因为你的人品让我相信自己没有嫁错人。” 听了向岳屏的话，蒋湘峰冷静下来。他讲今天跟上官雪莹的谈话告诉向岳屏，补充道：“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他们家这个春节到底发生了什么。” 向岳屏说：“不管他们家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再管了！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不要引火烧身！” 对向岳屏的观点，蒋湘峰未置可否：“这里面难道有什么针对我的阴谋？” 蒋湘峰与上官雪莹搭档的时间比较久了，对上官雪莹的人品还是认可的，她不张扬，不浮躁，为人谦和，从善如流，搭档这么些年，对工作尽心尽力，没见过有什么出格的地方，更没有不检点的行为，这一次，袁奇俊怎么会如此污蔑自己的妻子？蒋湘峰百思不得其解。 向岳屏劝解蒋湘峰：“也许袁奇俊指东打西，是不是他自己在外面惹了女人，急于要离婚，才会这么下作地往自己妻子身上泼脏水？或者，真的是有针对你的阴谋？” 两个人分析来分析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最后决定，不再过问这件事，以静制动，看看袁奇俊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到底要搞出什么幺蛾子？ 这边，上官雪莹和袁奇俊不平静。袁奇俊告诉上官雪莹，他已经打电话告诉向岳屏，蒋湘峰对你有非分之想。说这话的时候，袁奇俊正在手机上玩游戏，好像这事与他没有关系。 上官雪莹怒目圆睁：“袁奇俊，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中伤我？不顾一切往我身上泼脏水？” 袁奇俊波澜不惊，继续玩游戏。 上官雪莹冲上前，夺过手机，厉声问：“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如果你在外面有人了，告诉我，我会成全你。没必要这么厚颜无耻中伤我，中伤蒋湘峰。我和他没有苟且之事。是你的思想太肮脏。” 袁奇俊反问：“上官雪莹，你和他之间真的清白？他凭什么无缘无故找到我们家里来？” 上官雪莹冷笑：“袁奇俊，你混蛋！蒋主任来，是因为工作上的事。你太龌龊了！” 袁奇俊说：“我不想跟你吵。眼见为实，我亲眼看见他跑到家里来找你。上官雪莹，我们离婚吧！” 上官雪莹说：“你肯定有见不得人的事瞒着我，才提出离婚。我告诉你，你不说出真相，别想离婚。除了原则问题，我都可以原谅你。”进了卧室，反锁门。 袁奇俊恶狠狠地朝着卧室喊道：“上官雪莹，你不离婚，我就去医院闹，看你们谁能抵得住。别怪我没有警告你，到时候你和蒋湘峰在医院名誉扫地，不要怪我。”其实，袁奇俊心虚，说这话的时候，连自己都没有底气。他已经陷进一个巨大的漩涡。几年前，他瞒着上官雪莹，在外面借了几笔巨额外债，拿出炒贵金属，亏得血本无归。后来，他才知道，他进入的所谓贵金属交易所，其实是个非法的交易所，被查封了。眼见着债务马上到期，他必须将债务窟窿填上。这边，跟老婆孩子没办法交差，就想出这么一条毒计，编造上官雪莹婚内出轨故事，逼上官雪莹离婚，自己独吞这套房子，然后拿这套房子去填补亏损的窟窿。 袁奇俊就像赌红了眼的赌徒，一心想着扳本。早几年，是几个有钱人将他带进了贵金属炒作市场。行情好的时候，人家一天挣一台车，他想想都眼馋。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虽然他和上官雪莹那个时候结婚不久，手头没有什么余钱，他就到处找人借钱，承诺给人家高息。只要能挣钱，还点利息应该不在话下。 人在想入非非的时候，往往忽略了风险。收益与风险，历来是一对孪生姊妹。袁奇俊跟大老板买的第一单，就是开白银多单，这一单，让袁奇俊挣钱了，只一个交易日，就挣了十多个点。来钱这么容易，简直不可想象！跟着别人接连做了几单，挣多亏少，袁奇俊兴奋不已。他自鸣得意地想，这种空手套白狼的生意，不费神不费力，来钱快，多好！他又找到一个人借了一笔钱，加码投入贵金属市场。 袁奇俊往往是平了白银空单合约，马上就买入黄金多单合约，平了黄金多单合约，马上开仓白银空单合约，最快的一单持仓只有二十分钟，就挣了八个多点。奇怪的是，那段时间，袁奇俊运气特别好，让他经常处于亢奋状态，认为自己是贵金属市场的高手，他渐渐忘记了市场的风险，忘记了别人的忠告，常常是满仓干。 在这个非法投机之地，好运气不会每次都眷顾没有风险意识的人。那天，袁奇俊跟几个朋友喝完酒，满身酒气打开交易软件，信心满满。他下午开了黄金多单合约，如果不出意外，那一个超级大国宣布降息，黄金将有一波上涨行情。然而，这一次，让袁奇俊傻眼了，超级大国宣布维持利率水平不变，夜盘开盘不到三分钟，黄金合约价格急速下挫。袁奇俊以为自己喝多酒了，看错了，使劲掐自己的手，好痛，再一看盘，还在跌。他赶紧看自己的单子，原先设置的止损位根本来不及平仓，而是在更低的价位爆仓了。袁奇俊坐在电脑前，一下子懵了。 第二十五章 夫妻私语 那一天开始，袁奇俊开启了漫长的借钱生涯。往往是甲平台要到期了，去乙平台申请借款，乙平台要到期了，再去找一家平台申请借款，他总是在拆东墙补西墙，总在渴望有朝一日能在期货市场大挣一笔，弥补亏空。然而，这一切都落空了。他背负的债务越来越多，有时候多得连自己都不记得到底借了多少。他很厌倦这样的日子，常常幻想买一个翻倍的合约，一下子就可以还清所有的债务。幻想终归是幻想。挣钱这么容易，人人都会成为索罗斯、巴菲特。事实上，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索罗斯，一个巴菲特。而他袁奇俊，只不过是非法贵金属市场的韭菜，常常被人收割。 借来的钱越来越少，袁奇俊的心越来越急。春节前，他横下一条心，要和上官雪莹离婚，独霸这套房子。上官雪莹是个传统的女人，事业心强，他抓不到把柄，让他心急如焚，就在春节期间天天找借口和她吵架，希望她主动提出离婚。可是，上官雪莹从没想过要离婚，每次都是隐忍。恰在此时，蒋湘峰来他家找上官雪莹，虽然没进家门，也算是抓住了一个大做文章的机会，他希望这一次的兴风作浪，能让上官雪莹感到受辱，主动提出离婚。 上官雪莹不进圈套，袁奇俊就主动出击，打电话给蒋湘峰的妻子，以此激怒上官雪莹或者蒋湘峰和向岳屏，只要他们三个人有一个人乱了阵脚，自己的目的就达到了。大功告成，神不知鬼不觉完成一个大阴谋。 事情似乎没有朝着他预设的方向发展。蒋湘峰和向岳屏按兵不动，上官雪莹死活不愿离婚，如果继续耗下去，他的秘密将大白于天下。他不愿意被人指指点点，被人看不起的感觉很难受。怎么办？他必须再添一把火，让上官雪莹被迫就范。添什么火呢？铁证！对，必须是铁证！他在找一个实证的机会。在看到上官雪莹手机的一瞬间，袁奇俊灵光一闪：有了！他拿起妻子的手机，给蒋湘峰发了一条微信：湘峰，我睡不着，想你了。然后截图，附上一句话发给向岳屏：这是铁证！ 袁奇俊做完这一切，急切地等待蒋湘峰和向岳屏的反应。他想，不如借机再敲蒋湘峰一笔钱。他又给向岳屏发了一条微信：现在，不知是去医院闹这么简单了，我要蒋湘峰赔偿我的精神损失。是他拆散了我的家庭！ 很难想象，一个人为了钱会如此疯狂，会如此不知廉耻。但袁奇俊做出来了，并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 向岳屏收到袁奇俊的微信，惊呆了。她反复看这条微信，一个截图，一条留言，都很短，却辣眼睛。她看了一眼身边的蒋湘峰，他正在沉睡。真有这事？向岳屏不敢相信。她是愿意相信蒋湘峰的。可是，微信来自对方的老公，人家有真凭实据！相信谁？这是一个问题。她悄悄下床，打开蒋湘峰的手机，信息显示“未读”状态，他还没看到过这条微信。上官雪莹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发这么一条微信？她老公怎么会发现这条微信？袁奇俊如果真要去医院闹，该怎么处理？这些问题，在她心中凝结为一个巨大的疑问号。 她不愿意蒋湘峰看到这条微信。趁着他还在睡觉，她赶紧把微信删了，还有自己手机上的微信，也一起删了。她以为，删除微信就能保证平安。她不愿意想象，蒋湘峰看到这条微信的态度。眼下，她能做的，就是删除微信，然后若无其事继续睡觉。她要极力阻止这种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 睡觉是件很容易的事，每天都要睡几个小时，人这一辈子有三成时间是在睡眠中度过的。向岳屏却失眠了。如果蒋湘峰和上官雪莹真的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或者突破了做人的底线，向岳屏也不知道如何面对。她很佩服有的人，有“乱语飞度仍从容”的强大内心，有“每临大事有静气”的淡定气度，遇事不慌不忙，条理清楚。她是个小学教师，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家庭会发生波折。更不愿意相信，蒋湘峰会做出没有底线的事情。她更愿意相信，蒋湘峰是她的习惯，是她的亲人，不会背叛自己，不会背叛家庭。 向岳屏开了床头灯，微弱的灯光下，蒋湘峰睡得如此安详，眉头舒展，脸上棱角分明，嘴角微微上翘。向岳屏的手，轻轻地抚摸这张被岁月裁剪的脸，泪水情不自禁滑落下来。 她分明记得，他们相识于春天，相知于冬季，携手于第二年秋天。秋天，是硕果累累的季节，他们的爱情也丰收了，携手走进了婚姻的圣殿。诚实、孝顺、帅气，这是她在婚礼上讲述自己爱情故事时，对他的评价。在她的眼里，他是自己一辈子无悔的选择。她轻声地自言自语：难道，你变心了吗？有一个声音在回答：不，他不会变心的！ 向岳屏俯下身子，深深地感受蒋湘峰的气息。她熟悉了他的安宁。她禁不住在他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他侧翻过身子，伸出手来抱她，却触摸到她的泪水。蒋湘峰触电般醒了。他问：“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向岳屏内心一阵慌乱，极力掩饰，说：“我刚上了趟卫生间，没事，睡吧。” 蒋湘峰坐起来，握住她的手，说：“冰凉的手。天气太冷，别感冒了。你怎么哭了？” 向岳屏说：“真的没事。我就是想起我们婚礼上，我对你的评价，诚实、孝顺、帅气，现在来看，我当初的评价都没错，我的眼光还行。这一点，我把自己感动了。” 蒋湘峰扯了纸巾，为向岳屏擦干泪：“你现在越来越感性了。我就是命中注定来拯救你的。别想了，睡吧。女人睡不好，容易变老的。” 向岳屏紧紧搂住蒋湘峰，问：“你还爱我吗？” 蒋湘峰笑了：“你这个小老太婆，一大把年纪了，还问这么幼稚的话题。” 向岳屏撒娇：“说嘛，说嘛，我想听。你都好多年没有对我说了。我就想听你对我说：我爱你！” 蒋湘峰说：“我爱你！” 向岳屏撅起嘴，说：“口气不对。不是这样说的。” 蒋湘峰又说：“我爱你！” 向岳屏笑了：“你就是我的爱人，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你不准变心，不准离开我！” 蒋湘峰说：“傻子，我不会离开你的，别胡思乱想了，快点睡了。” 第二十六章 沟通病情 夫妻俩正在窃窃私语，蒋湘峰的手机响了，急促的铃声，在夜里格外刺耳。蒋湘峰一看，是郭子敬打来的，以为是要请他去会诊，郭子敬却说：“蒋主任，冯萍萍的婆婆去世了！” 蒋湘峰愣了一下，问：“是在医院吗？哪个病区？” “心内科。今天早上来的，心衰，一直在抢救。抱歉，没抢救过来。”郭子敬的声音低沉，可以想象，他的神情很沮丧。 挂断电话，蒋湘峰边起床边对向岳屏说：“冯萍萍的婆婆，就是我们科里去年心脏猝死何耀良医生的母亲，去世了。我要去看看。” 向岳屏惊讶：“怎么会这样？你赶快去吧。”停了一下，又说：“你等一下，多穿件衣服。夜里格外冷。” 向岳屏从衣柜里，找出一件大衣，披在蒋湘峰身上，说：“自己注意身体。” 蒋湘峰心里暖融融的，对向岳屏说：“没事，你先睡吧。我今天晚上可能不会回来了。” 蒋湘峰赶到医院，老人的遗体已经被送往太平间。接连遭受打击，冯萍萍几乎奔溃，郭子敬和护士长一起，陪着她在主任办公室默默坐着。见蒋湘峰来了，心内科护士长给蒋湘峰倒来一杯茶。 蒋湘峰问冯萍萍：“后事怎么安排？是否通知了她的亲戚？要不要告诉她老伴？” 冯萍萍一脸麻木，说：“还没有。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蒋湘峰跟郭子敬商量：“赶紧通知老人的亲戚。她的亲戚中，有那么几个人不好惹。” 郭子敬说：“这个好办，几个电话就行了。可是，老爷子那里，怎么说？谁去说？” 也是的，老爷子去年丧子，今年丧妻，祸不单行，打击接二连三，谁都无法接受。 蒋湘峰望着冯萍萍，问：“你觉得老爷子那里该怎么办？说还是不说？” 冯萍萍说：“我等下告诉他。瞒不下去。” 蒋湘峰表示同意。老伴老伴，老来作伴。如今，孤独一人，老人该如何生活？ 冯萍萍一脸茫然。她也不知道如何面对。可是，不管多难，她都要坚强面对！她的血液，已经融入了这个家，她不会放下老人不管的。 次日清晨，老人家的亲戚就陆陆续续来到医院。人多力量大。亲戚中有长者出面主事，开了个会，一切安排妥当，就有人忙着联系殡仪馆，有人忙着去购置办后事的必需品，冯萍萍只管出钱。其他的事，她不懂，也帮不上忙。 按照预算，把钱交给主事的人手中，冯萍萍回了一趟家。她告诉老人：“爸，妈妈昨天晚上走了。” 老人身子颤抖了一下，拐杖“咚”地掉在地上。 冯萍萍忙扶住老人，眼泪簌簌而落，说：“爸，今后这个家，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老人沉默了一会，说：“萍萍，办完你婆婆的后事，你就走吧！我们家对不起你，我不能再拖累你！” 冯萍萍哭着说：“爸，我不会走的。这个家就是我的家，我不能把留下您一个人不管！” 老人颤颤巍巍，摸出一支烟，打火机“噗噗”作响，没有点着。冯萍萍接过打火机，为老人点燃香烟。本来，老人已经戒烟快二十年了，去年儿子突遭噩运，又开始吸烟。她也想劝老人戒烟，可是，不忍心。这么大年纪了，惨遭丧子，就由他去了。老人也不多抽，一天三四支烟，大多数时候并不是抽，而是点着烟，夹在指间，看香烟默默燃烧，默默想儿子，默默流泪。 老人吸一口烟，咳嗽。再吸一口，再咳嗽。冯萍萍看着心疼，从老人手中接过烟，掐灭。她看见，老人眼泪满是泪水。她的心，也随之黯淡。 这日，婆婆的遗体告别仪式。公公坚持要去，冯萍萍拗不过，将公公接到殡仪馆。公公表情非常平静，自己的女人身边坐了一会儿，又牵起她的手，轻轻摩挲。这双手，他牵了几十年，这双手，和他一起创造了一个美好的家，这双手，和他一起抚养了一个儿子，可是，现在，这双手是撒开的，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带不走。他不愿意自己的女人，就这样空着双手离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金戒指，颤颤巍巍戴在自己的女人手指上。这样，她就不会一无所有。夫妻一辈子，不忍心放手，而今，不得不放手！ 给自己的女人戴好戒指，老人起身，一扭头，不声不响走了。世上再无他老伴！ 袁奇俊的所作所为，上官雪莹一直蒙在鼓里。春节假期，袁奇俊对她就像变了一个人，没事找事，吃饭的时候说菜咸了，她纳闷，挺好的味道，不咸呀！他就摔筷子。看电视的时候说她把声音开太大了，太吵，她就关了电视机，刚关上，他就把电视机打开，说过年过节不开电视不热闹。洗澡的时候，说水太热了，她就把热水器的温控开关调冷一点，他又说水太冷。这些生活中的挑刺细节，让她的心中满是疑惑，可总是找不到症结。 她无法解释他的变化，就试着跟他沟通。人家都说，沟通是夫妻感情和谐的法宝。她总想跟他好好聊聊，希望他能给一个答案，揭开她心头的疑惑。他却不跟她聊，直接封锁了沟通的桥梁。直到那一天蒋湘峰出现在她家小区里，袁奇俊好像找到了兴奋点，说出那些狗血剧里的话，让她感到奇耻大辱。 她虽说不是大家闺秀，却也算是小家碧玉，从小到大，都是父母宠着惯着，也没受什么打击，优越感挺强，骄傲得像个公主。结婚前几年，袁奇俊也对她挺好的。她就有些飘飘然，觉得自己命好。有好父母，有好老公，有好女儿。女儿叫雯雯，现在读初三，马上要中考了。 上官雪莹想，是不是袁奇俊在外面有人了？想到这里，上官雪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如果他起了二心，春节以来这些挑刺的举动，就好解释了。上官雪莹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如果在外面有人了，一定会有陌生电话或者微信，没见他接电话有什么异样，他也难得出去玩，晚上基本在家，即便是跟朋友喝个酒聚个会，十二点钟之前必然回家。自己却经常泡在医院加班。 上官雪莹一夜未眠，起床的时候，感觉头重脚轻。昨夜，袁奇俊竟然没有敲门，自己蜷缩在沙发上睡了。上官雪莹抱了一床厚被子为他盖上。他是她的男人。虽然他最近反常，她还是不想与他分开。她爱他，找不到分开理由。男人，有时候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要闹，就让他闹一闹，累了就不会闹了。闹完了，还得乖乖跟她过日子。 黑眼圈在镜子里晃动，面目狰狞。上官雪莹在镜子面前，左看右看，自己的憔悴犹如秋后的茄子，萎靡不振。女人是水做的，黑眼圈的出现，让上官雪莹的心口压了一块大石头。这块石头，是袁奇俊压上去的，只有他才能搬开。 客厅里，袁奇俊鼾声匀称。他就像没事的人一样，能吃能睡。上官雪莹安慰自己，没事，一定没事。他不会离婚的。也许，他这段时间就是哪根筋搭错了，要不然他能睡得这么香？他的心能有这么大？ 上官雪莹没发过微信，蒋湘峰也没看到过微信，两个人都蒙在鼓里，心中无事，自然坦荡，各干各的工作，偶尔闲下来，聊一聊工作上的事情，大多数都是病人的治疗和护理，科室的管理。蒋湘峰提到，有意向医院管理层建议，将苏夏荷提拔为科室副主任。上官雪莹有点惊讶，问：“为什么想到提拔她？合适吗？” 蒋湘峰反问道：“我觉得她表现挺好的，就像春节期间她值班那次，通宵抢救病人，表现能够独当一面。提拔她当副主任有什么不妥吗？” 上官雪莹说：“医院提拔一个科室副主任，我本来没有发言权，我只是建议你慎重。其他的事，你应该慢慢观察，慢慢琢磨，不要操之过急。” 蒋湘峰说：“难道你发现了什么？” 上官雪莹没来得及回答，蒋湘峰就被王春兰叫去病房了。贺成乐说：“蒋主任，我从电视上得知，有一种叫做质子放射治疗的方法，对我这种病很有效，我想去试试。” 蒋湘峰解释道：“贺先生，我也曾经考虑过让你去接受质子放射治疗，这种治疗通过质子束放射治疗肿瘤，对靶向区肿瘤有效性高，对正常部位影响较小。鉴于你身体太虚弱，我们没有给你这种建议。” 王江华问：“蒋主任，我家老贺现在能不能接受质子放射治疗？” 蒋湘峰说：“再等一段时间，关键是看身体情况。老贺现在咯血的现象还没有完全控制，贫血的情况也较为严重，等我们补了红细胞、白蛋白这些药品之后，增强他的体质，再做一到两个疗程的化疗，就能知道他能不能接受质子放射治疗了。” 其实，蒋湘峰大可不必绕这么大一个圈说话，直接告诉贺成乐不适合接受质子放射治疗也行。但他没有这么做，目的就是给贺成乐一个期待。面对恶性肿瘤患者，许下一个期待，比说一千句实话效果更好。 贺成乐惴惴不安，质问蒋湘峰：“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好？我还有一大堆生意要做。这么大的资产，我不去管理，又没有一个合适的人打理，会让那帮败家子败光！” 王春兰劝慰道：“姑父，您别着急，好好配合医生治疗，一定会好起来的。”剥了一个香蕉，用银制的勺子刮了一勺，送到给贺成乐嘴边。 贺成乐推开王春兰递过来的勺子，扭头不理他们。王江华递给蒋湘峰一个眼色，示意他先离开病房。 王江华说：“老贺，你要相信蒋主任，他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病。我们都相信蒋主任。” 王春兰说：“姑父，你担心公司的事情，等您的身体稍微好转一点，我们陪您到公司去一趟，也好让您放心。” 第二十七章 药品少了 猛烈的咳嗽，再一次袭击贺成乐。他咳嗽惊天动地，和着啸鸣，如古代战场上，万马嘶鸣。呼吸急促短暂，脸色青紫，有一股要把双肺咳出来的急迫感。 上官雪莹的话让蒋湘峰心里有些难受。他自认看病可以，看人也不错。他看重的人，一般都会有一番成就。他最引以为豪的是早年他的一个学弟，受困于情，寻死觅活，他特别看好学弟做医生的天赋，在他的鼓励下，逐渐游出感情的漩涡，攻读硕士博士，现在是全国知名的心血管病专家，前些年，郭子敬去进修学习，就是经过他的推荐，拜在这位名师的门下，如今，市立人民医院的心内科医生去进修学习，都是他亲自带教，医院心内科的诊疗水平，在短期内名声大噪，与这位知名专家悉心指导有很大的关系。 蒋湘峰不是一个固执的人。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好就好在，事先他没有将话讲出去，也就是说，对苏夏荷没有任何影响。他依然可以不动声色观察苏夏荷的举动，分辨一下，她到底是在作秀给他看，还是本来就认真。他对苏夏荷医术没有任何怀疑，但现在想来，还是没有看清她的人品。这一点很重要。当医生的，人品向来要比医术重要。裘法祖说：徳不近佛者不可以为医，才不近仙者不可以为医。医德皆人品，再会伪装的人，迟早会露出本来面目。他决定静静观察一下苏夏荷，再决定下一步动作。 王江华来敲门，告诉蒋湘峰，老贺春节期间一直没输注人血白蛋白。蒋湘峰让上官雪莹查一查，贺成乐的人血白蛋白为什么没有用上去？上官雪莹回复，贺成乐的人血白蛋白一直由苏夏荷保管。今天，苏医生没拿出来，所以还没输注。蒋湘峰愣了一阵，问上官雪莹：“病人的要怎么会在医生那里？”上官雪莹回复，这事要问苏医生，我不知情。找了一圈，没找到苏夏荷，蒋湘峰就给苏夏荷打电话。电话也没人接。蒋湘峰有些疑惑，早上还在交班，查房的时候也在，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人了？他拿来贺成乐的病历，查看这段时间的医嘱。从医嘱上，蒋湘峰没看出什么问题。贺成乐春节这段时间每天输注两瓶人血白蛋白，每瓶五克，共十克。但一查贺成乐的化验单，蒋湘峰就坐不住了，医嘱上使用人血白蛋白，却一直没有给贺成乐复查血清白蛋白。这明显违背医学常识。一般来讲，给恶性肿瘤晚期患者输注人血白蛋白，要定期复查病人血清白蛋白，一旦检查结果正常，就要停药。苏夏荷不会这一点都不明白吧？ 苏夏荷回病房时，满面春风。蒋湘峰问她贺成乐人血白蛋白的事，苏夏荷解释：“贺成乐的人血白蛋白是在我这里，但我觉得他现在不需要使用，所以春节期间就没拿出来。” 蒋湘峰的眉头拧成了“川”字，说：“病人的药放你这里，不合适吧？况且，你开了输注人血白蛋白的医嘱，不给病人用上去，违背了医疗制度。你怎么解释？” 苏夏荷的脸憋得通红，觉得受了莫大的屈辱，说：“蒋主任，你怀疑我私吞病人的药？我告诉你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春节前，医院药剂科出通知，人血白蛋白生产紧张，医院将进不到这种药品，我才出此下策，为贺成乐囤积一点药，以备不时之需。” 蒋湘峰忙说：“小苏，我不是这个意思。希望你以后能事先跟病人家属通个气，提前跟我说一声，以免引起误会。” 苏夏荷说：“蒋主任，我觉得你最近太忙，所以没跟你提这事。贺成乐的人血白蛋白我放在家里了，下午我就拿过来，交给上官护士长保管。” 说归说，这事过去了几天，苏夏荷也没能把药交给上官雪莹。蒋湘峰感觉事态有些不对劲，毕竟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就问苏夏荷怎么回事。苏夏荷的回答让蒋湘峰大跌眼镜：“我没有保管好药品，不见了。该怎么处理，你说吧。但我有一个条件，不要上报医院。” 苏夏荷的平静，像春天里刚钻出地面的小草，自然而然，毫无修饰。 蒋湘峰盯着苏夏荷，心想：这个年轻的医生，到底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到底是优秀的医生，还是走入了迷途的羔羊？是失误还是故意？这些疑问，在蒋湘峰的脑海里纠缠。蒋湘峰想知道真相，必须给患者和院方一个说法。他不能顾及面子，表面上看是帮了她，实质上会害了她。蒋湘峰毫不留情地问：“你说该怎么处理？恐怕不止贺成乐这一个病人的药吧？恐怕也不止人血白蛋白这一种药吧？你自己说，这些年，有多少？” 苏夏荷坚定地说：“就这一次，十瓶人血白蛋白。我也是出于好心，没想到好心办了坏事。” 全达明打断了这一场谈话。他拿着化验单推门进了蒋湘峰办公室：“蒋主任，你说实话，我还有住院的必要吗？癌细胞已经淋巴转移了。”全达明的声音嘶哑，好像是大哭过一场。 苏夏荷趁机溜出了主任办公室，她长舒了一口气：只要我不承认，他就没有证据！全达明来得太及时了。蒋湘峰眼睁睁看着苏夏荷出门，想叫住她，却不知道再说什么，他能想到的最好结局就是不了了之——没有证据，说什么都是白搭，如果病人家属纠缠不放，苏夏荷最多是赔偿损失。眼下，看全达明的化验单摆在第一位。 一叠化验单有多达四五十个数据，每一个项目都有其背后的临床意义，表达人体内某种机能是否在正常范围内。不放过任何一个数据，正常或者异常的检查结果，影响治疗的走向和疾病的转归。蒋湘峰审视这些数据，犹如老师看学生的试卷，警察勘探案发现场，他要从数据中条分缕析，发现疾病的蛛丝马迹，然后对症下药。经过分析，蒋湘峰郑重地说：“现在就判断你体内的肿瘤细胞已经淋巴转移为时尚早。” 第二十八章 院内会诊 全达明将信将疑，紧张的表情却舒缓不少。他指着化验单，问：“你得出这个结论的依据是什么？不会是安慰安慰我？” 蒋湘峰说：“你先别急，我们下午请胃肠外科、麻醉科、消化内科专家来会诊，多听听医学专家的建议，有好处。专家会站在各自学科的角度，给一个更中肯的结论，制定更加完美的个性化治疗方案。” 全达明内心的煎熬无与伦比。生活就是这样，既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快意人生，也有“凄凄惨惨戚戚”的悲惨遭遇。一生大起大落，享尽繁华，晚景凄凉，最难接受。看瀑布，都喜欢看落差大的，过日子，没人愿意接受这种落差。景色太美，往往很虚幻，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太少了。他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瀑布，没想到自己的人生也会像瀑布一样，落差这么大。落差越大，说明摔得越狠，那些从瀑布上游砸下来的水，即便是摔成水花，也是粉身碎骨之后的瞬间绽放。 院内会诊的结论是，全达明不适合手术。专家们的观点惊人一致，他的凝血功能太差，术中发生大出血的机率成倍增加，一旦止不住血，就是无法挽回的悲剧。专家们建议先化疗三个疗程，当然，也可以联合中医保守治疗。得知会诊结论，全达明闹着要出院：“既然你们医院做不了手术，我就不住院了。早晚是个死，不受这份罪了。” 坏情绪一旦爆棚，就像刀子斜插在心脏上，像鱼刺横梗在喉咙里，让人失去理智。信心，是肿瘤患者的支撑，是活下去的拐杖。蒋湘峰不会强行制止。这个时候强行制止，就是在火把上浇油，刺激他的神经过度兴奋，做出更加不理智的事儿。他静静地看着全达明发火。此时，让他把邪火发出来，更加有利今后的治疗。主动接受事实，比把道理强加给他更现实。全达明也算是走南闯北的人，道理应该懂得不少。此时无声胜有声。有一些病人和陪护，三三两两伸长脖子往门缝上凑，看热闹的眼神比学生的求知欲还强烈。蒋湘峰打开门扫视一遍，大家就乖乖地回到各自的病床上去了。 全达明双手捂脸，嚎啕大哭。世界那么大，世上的人那么多，肿瘤怎么会瞄上我？对了，也许在我一口灌下一瓶茅台的时候，肿瘤就跟我成了好朋友；也许在我流连夜宵，不醉不归的时候，肿瘤就跟我结为金兰；也许在我纵欲无度的时候，肿瘤就跟我如影随形。平时，它们潜伏下来，慢慢消耗我的机体，让我消瘦，让我无力，让我反酸，让我吐血。等我的机体抵抗能力下降，它们就露出狰狞的面目，肆意糟践我，啃噬我。我恨自己。发泄完了，全达明蹲在墙角，脑袋蔫蔫地耷拉在脖子上。他不知道路在何方。前方，看不到一丝希望。他想起一句诗：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虽说是理工男出身，他还是喜欢韩愈的这句诗。诗文上下句不记得了，这一句却总是在他脑海里浮现。当年，单位改制的时候，他常默念这句诗，后来发达了，就不念了，再后来，就是合伙人将他从房地产开发公司把他踢出局的时候，他也常常默念。 “我相信你不是一个轻易屈服的人。”上官雪莹的声音，像从他的内心深处破土而出，震撼他的灵魂。 蒋湘峰伸出手，将他拽起。他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蒋湘峰另一只手环住他的上半身，说：“谈癌色变的年代早已过去，现在我们有很多办法对付你这种疾病，虽然过程比较长，痛苦也不可避免，但只要我们能齐心协力，没有攻克不了的病痛。我们最担心的，是你被自己打到，没有信心和疾病抗争。” 全达明躺在病床上，身子软塌塌的，像纸糊的。他感觉灵魂已经出窍。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这一辈子，就这么完了？我完了！我就是个混球王八蛋，活该有今天的下场。这是报应。他发达时，就将妻子和孩子就忘到了脑后。可是，现在他是那么急迫想见到他们。他们，才是他的亲人。他却伤害母子二人这么深。他对上官雪莹说：“我要见她。” 上官雪莹知道全达明说的是前妻杜江云。她说：“为什么？你说个理由，也许我会将你的信息转告给她。” 全达明的眼角泛起滴滴浊泪：“不为什么，就是想见她。” 上官雪莹说：“我没有义务代替你去再次伤害她。” 全达明将手表摘了下来，说：“你把这块手表带给她。” 上官雪莹不好拒绝，她接过手表，仔细端详一会儿，说：“这块手表很昂贵，价值至少是一套三居室。好吧，你信得过我，我可以把这块手表转交给她，她接不接受，我不知道。” 全达明别过脸去，生机盎然的城市猛然铺满双眼。最常见的樟树，一株一株整齐列队，在街道两旁吐出嫩绿的叶片儿，迎春花金黄金黄，点点炫耀风姿，给他灰暗的世界，带来一丝丝亮色。 不能做手术，不适合放疗，不能自己吃东西，不能多喝水，不能……蒋湘峰为全达明制定了一套治疗方案，化疗药，营养药，输注红细胞，治标也治本，标本兼治。抽出用来减压的胃管，放置胃空肠管，输注营养物质，补充被恶性肿瘤过度消耗的体质。治疗都跟上去了，余下的事情就是护理和观察。输注化疗药，副反应较重，全达明昏昏噩噩，呕吐难受。有几次，他自己拔掉液体，拔出胃空肠管，摘下氧气面罩。但他顶不住一次次袭来的剧痛，每次都是大汗淋漓。上官雪莹带着夏小荔一次又一次为他重复输液，插胃管、氧气管。次数多了，夏小荔说：“全达明，你再拔掉输液管和其他管子，我就不给你用止痛药。”夏小荔这一招，镇住了全达明。 第二十九章 输错药了 出了病房，上官雪莹瞪了夏小荔一眼：“怎么跟病人说话呢？注意你的形象！” 夏小荔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说：“我这也是吓唬吓唬他，没真的想不给他用镇痛药。护士长，你不觉得我这一招挺管用的吗？” 上官雪莹说：“以后不许你这么跟病人说话。也许，我们无意中说出的话，会给病人带来沉重的心理负担，影响后续治疗。” 夏小荔被上官雪莹劈头盖脸批评，很不自在，虎着脸自顾自进了治疗室，下一个病人要换药，她拿着一瓶药，急匆匆给病人换上。没想到，这一换，出事了。夏小荔换错了药。前后不过十分钟，那名患者的家属就急匆匆来找蒋湘峰，病人晕死过去了。 蒋湘峰奔到病房，测不到血压，摸不到脉搏！再看看输注的液体，竟然是消炎药。病人有药物过敏史，不好！过敏性休克！突如其来的紧急情况，全科人员都参与抢救。病人癌晚期，加上过敏性休克，大家的抢救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半个小时后，蒋湘峰宣布病人脑死亡。 夏小荔吓得不知所措，紧张得浑身发抖。上官雪莹让夏小荔赶紧回家，先避避病人家属的锋芒。万一家属不冷静，会酿成更大的祸端。夏小荔迈不开腿，平时很伶俐的小姑娘，吓得不能走路。上官雪莹只好安排另外一名护士护送夏小荔回家。 对于这起典型的护理责任事故，患方不依不饶，一定要医院给一个说法。他们对医院管理层成立的调查组不认可，说医院自己调查自己，结果不可信，一定要求上级主管部门成立联合调查组。联合调查组一进驻医院，封存了病历，事件就立马变得微妙了。 没几日，联合调查组宣布事情已经完全调查清楚，建议医院对肿瘤内科主任蒋湘峰和护士长上官雪莹停职，解除夏小荔劳动合同。 大家陷入前所未有的困顿之中。谨慎谨慎再谨慎，还是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故。 夏小荔揉着一双灯笼花苞似的眼，抱着上官雪莹，哭泣：“护士长，我不是故意的。相信我，真不是故意的。” 夏小荔哭得梨花带雨。上官雪莹说：“小荔，我知道你是个很好的小姑娘。只要你在平时，多用心，一定会有所成就的。” 夏小荔抽泣：“护士长，我不想走。我喜欢跟你、跟姐妹们在一起工作。” 上官雪莹为夏小荔擦去眼泪，说：“小荔，你先回去休息一段时间，等有机会的时候，你再来参加医院招聘考试。到时候，我们科室还要你！”上官雪莹说这话的时候，感到内心空荡荡的，虚得发慌。她还是要这样说。 夏小荔突然止住了哭泣，说：“护士长，我今年二十五岁生日，本来打算请全科室的人都到我家去玩。现在这情况，请全科室的人不现实，还是请你和蒋主任两家人吧。请你在科室说一声，有愿意去的兄弟姐妹，就来捧个场。” 上官雪莹轻轻一笑，心想，真是没长大的小女孩，工作都丢了，还有心思过生日。嘴上却应承道：“好的。到时候我和蒋主任一定来，祝贺你的生日。” 夏小荔离开的背影，定格在上官雪莹的脑海中。记得，她刚来科室的时候，怯生生的，肿瘤内科的环境让她多少有些胆怯。第一次派她单独上晚班，上官雪莹陪着她上了一个晚班，看她笨手笨脚的样子，上官雪莹都很担心。可是，她很快就适应了独自上晚夜班，所有的护理操作都能独当一面。这几年，夏小荔通过学习，通过了肿瘤内科专科护士考试，取得了国际造口师资格，上官雪莹看着她一步步成长，很欣慰。可是，一次突发事件，她却不得不离开。在医院工作就是这样，你做对了一千件事，也顶不过一次差错事故，更顶不起一次责任事故。临床上，没有可比性，错一次，就是生命的代价。这是一个不容许犯错的职业，只有时时专注、细心，才能避免出错。培养一个骨干护士要几年的时间，毁掉一个骨干护士，却只要一瞬间，甚至是一念之差。 袁奇俊焦躁地在家里转圈圈。时间越来越紧迫，转眼出了元宵节，他发出去的微信，蒋湘峰没有反应，向岳屏也装聋作哑没有回音。一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上官雪莹一回来，袁奇俊就开始盘问：“又这么晚才回来，干什么去了？” 上官雪莹的心情正躺在冰窖里，不想跟他吵架，放下包，就闪进卧室。这一天，又是抓人，又是辞退，又是停职，她心智已乱，心力憔悴。这是漫长的一天。好不容易回到家，还要面对袁奇俊的无端指责，烦闷，焦躁。她好想清静下来，捋清楚今后的思路。 上官雪莹不理睬自己，袁奇俊的内心越发焦躁，无名的怒火在胸头一蹭一蹭，随时都要喷射出来。他的目光落在上官雪莹的手提包上，这个手提包，是他送给妻子三十岁的生日礼物。他从来没有打开过，今天却有一股强烈的欲望，想要一探究竟。他清楚妻子的为人，她干不出这种下作的事情，自己如此栽赃妻子，实属无奈之举。他是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只有想办法快点还钱，才能躲过这一劫。他拉开包，一块手表明晃晃地刺眼。定睛一看，呵！世界名表，价值不菲。袁奇俊仔细打量这块表，想：哪来的？他从不相信上官雪莹会在外面有私情。昧着良心说这话，也是出于无奈。可是，这块手表是怎么一个情况？难道她真的在外面有私情？ 许多傻头傻脑的男人，自以为聪明。却总是疑神疑鬼，将自己的狭隘与肮脏，转嫁到妻子身上。可是一旦有了蛛丝马迹或者所谓的证据，又不敢相信妻子真会背叛自己。这是一个悖论，一个漩涡，一个人性的黑洞。 第三十章 作死男人 袁奇俊盯着这块手表看了很久，总觉得有点眼熟。这是一块男士手表。这么昂贵的男士手表搁在她这里保管，两人的关系会好到什么地步？袁奇俊不敢再往下想。 门敲得山响，上官雪莹充耳不闻。袁奇俊歇斯底里地喊：“上官雪莹，你出来，把手表的事解释清楚！” 上官雪莹一下子想起来，那天全达明托付她将手表带给杜江云，这段时间杂事乱事烦心事排队找上她，竟然把这事给忘记了。上官雪莹满脸憔悴，站在袁奇俊面前：“手表是全达明的。托付我带给杜江云。” 袁奇俊这才得知，全达明得了胃癌，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都是快要死的人了，还不忘记去骚扰前妻。” 说完，盯着上官雪莹看了一会，以漫不经心的语气说：“你怎么不带给杜江云？该不是送给你的吧？” “啪！”上官雪莹的手重重地落到袁奇俊的脸上，血红的手掌印突显。袁奇俊捂住生痛的脸，冷笑道：“上官雪莹，你敢打我？看得出，你肯定在外面有人了。我们离婚！” 上官雪莹看见自己的心，一条一条皲裂开来，眼泪滴落在裂缝上，将心泡得生痛。她说：“如果离婚能给你自由，我同意。但是，你要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离婚？我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袁奇俊心虚，低声说：“看你不顺眼了，就想离婚。” 上官雪莹问：“外面有看得顺眼的人了？如果是这样，我同意离婚，还你一个自由身。” 袁奇俊拿出手机，把微信截图给上官雪莹看，说：“我没有。倒是你有！” 上官雪莹从未给蒋湘峰发过这样的信息。冷笑道：“这恐怕是你的杰作吧？你的心，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阴暗？不惜抹黑、侮辱我的人格，达到离婚的目的，无耻之极！” 袁奇俊说：“我无耻，我阴暗。可是，我没在外面跟别人暧昧。” 上官雪莹说：“哀莫大于心死。我愿意离婚。明天去办手续吧。” 袁奇俊见时机成熟，说：“我要这套房子。离婚后，你和雯雯搬出去。” 上官雪莹打了一个冷颤：“你要我和雯雯搬出去？你要房子？这房子是我贷款买的，十五年的房贷，现在还扣着我的住房公积金贷款，你竟然要我净身出户？” 袁奇俊压根没想到住房公积金贷款这个问题。这么说，房子卖不出去，他不可能变现还债。 冷静下来，上官雪莹寻思，这段时间，袁奇俊不择手段，天天逼着她离婚，一定是有问题。从她的观察得知，他在外面没有人。那么，是否有其他的问题？上官雪莹突然问：“俗话说，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你到底是怎么了？这段时间像变了一个人。告诉我，再大的困难，我们可以想办法解决。” 袁奇俊站在阳台上，夜色一层一层袭来，路灯在春雨的洗礼中灰蒙蒙的，毫无生气。他的内心，翻滚着惊涛骇浪。这些年，他本有一个好妻子，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一个可爱的孩子，却鬼使神差一脚踏进期货市场，不懂风险防控，看着自己的钱一天比一天少，资产天天缩水，自己的心发痛发慌。他看见一个贪婪的自己，赚钱的时候想大赚，结果又亏回去，还有一个恐惧的自己，亏钱的时候赶紧止损，结果第二天就涨上来了，他的钱却不见了。这是一个无底洞，他每日都在后悔，后悔，不停地后悔。 春雨沙沙声，让袁奇俊内心窒息。只怕是，这春雨会带走他的灵魂，冲刷他的躯体。袁奇俊缓缓转过头，对上官雪莹说：“我犯了大错。” 上官雪莹心头一震，问：“到底是什么事？” “亏了一百多万。都是借的钱。”袁奇俊的话，声音很小，上官雪莹听得真切，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雷，在她的耳畔引爆。她的身子，不由得一软，瘫坐在地上。 袁奇俊牵起上官雪莹的手，说：“我们离婚吧。这房子是你贷款买的，房子归你，雯雯也跟你。我净身出户，不再连累你们母女。” 上官雪莹觉得自己的脑子里糊了一团浆糊，思维失灵了。她虽然想到袁奇俊可能是在贵金属市场亏了钱，但没想到亏了这么多的钱。并且，这些钱还都是借来了。上官雪莹木然地问：“我们俩，什么时候能还清这么多钱？”袁奇俊摇摇头。他们，陷入了巨大的漩涡之中。这个时候，上官雪莹如果同意离婚，合情合理合法。 上官雪莹问：“离婚了，你打算怎么还钱？” 袁奇俊面无表情，说：“欠债还钱，他们总不至于把我杀了。慢慢还。这辈子还不清，就下辈子还。” 上官雪莹说：“利息你都还不清。你赶紧去找一份合适的工作，不要再玩什么投资了。当时我就劝过你，风险大的别玩。你不信，不听。你又不是学金融专业的，怎么玩得过人家？只有亏钱的份！” 袁奇俊突然吼道：“好了！别再教育我了！这辈子已经被教育够了！我说了，我愿意净身出户，我的事不要你管！你也没这个能力管！” 上官雪莹讶异地看着袁奇俊，恨恨地说：“你做错了事，还不准我说几句？” 袁奇俊突然安静下来，哀求道：“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我们还是离婚吧！我知道，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我这辈子对你有愧，对雯雯有愧。下辈子做牛做马再还你的情！” “当年，你追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我们不要做贫贱夫妻，要丰衣足食。你说，我们要和和美美过日子，为孩子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你说……”说着说着，上官雪莹的泪水就不争气流了下来。 袁奇俊安静地像个乖小孩。他双手戳地，仰望黢黑的夜空，巴望着天空中一下子掉下一笔钱，解除他的燃眉之急。人不是逼到这个份上，谁都不愿意亲手毁掉一个家。除非，像全达明那样，钱多得吊炸天，难受得作死。 第三十一章 心跳骤停 夜深人静，春雨纷飞，愁肠百结。电话却不合时宜地响起。电话是科室打来的，2床贺成乐病情突变，正在抢救。蒋湘峰和上官雪莹虽然被暂停了职务，却还要履行科室主任和护士长的职责。 贺成乐突发心跳骤停。用了除颤仪，上了强心剂，总算是活过来了。苏夏荷判断，贺成乐的心衰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随时可能再次心跳骤停，开了急诊超声心动图、动脉血气分析、心肌酶、肌钙蛋白等检查。 蒋湘峰赶到科室，看到贺成乐病情非常危急，马上要求苏夏荷开《会诊单》，请心内科二线班医生来会诊。 恰巧，心内科晚上是郭子敬值二线班，接到肿瘤内科的院内急诊《会诊单》，郭子敬从温暖的被窝爬了起来，匆匆往肿瘤内科赶。 郭子敬结合检查结果判断，贺成乐是慢性心力衰竭，心功能分级为Ⅳ级，控制血压是关键，医嘱加大利尿剂的剂量，静脉滴注，缓解水钠潴留，减轻病人水肿症状，严格限制水和盐的进食，卧床休息，严密监控出入水量和心电监护。另外，郭子敬建议蒋湘峰，暂停一段时间放疗，因为患者出现放射性肺炎症状，将加剧心脏负担，加大突然死亡的风险。 上官雪莹带着护士们，围在贺成乐床边，打针的打针，记录出入水量的记录水量，测体温的测体温，忙得不亦乐乎。 王江华呆在一旁，木木地看着医生护士忙进忙出。看到郭子敬的时候，王江华突然有一种想法，他与王春兰倒是挺般配的！这个念头，闪电一般击中她的神经。她的嘴角，涌起一丝苦涩。 老贺已然病入膏肓，今后的生活该怎么过，是摆在她面前现实且残酷的问题。除了自己的侄女王春兰可以依靠，她没有其他能够信任的人。如果王春兰在一大笔遗产面前，也像贺成乐的侄子一样迷失，她真的就成了无依无靠的寡妇了。 她虽然知道老贺那天叫律师来，立下了遗嘱，但并不知道具体内容。她不想去打听，律师也不会告诉她。老贺离开自己，是分分秒秒的事，毫无悬念。她想，王春兰将来必须找一个人品好、靠得住的男人，她才会有高品位、无忧愁的老年生活。否则，一切都是白搭，自己只是一个守着一大堆财产的孤家寡人。 从不多的几次交流上看，郭子敬无疑是一个人品好的男人，老贺当年那么对待他，打伤了他，连女朋友也跟他分手了，听说至今还是单身，老贺给他带来这么大的伤害，他依然可以原谅老贺，依然来看望他，给他治病。除了年龄比侄女稍微大一点，其他方面真的无可挑剔。心里这样想着，就要赶快行动。 熬到天亮，王春兰来病房了，带来了早餐，照例是问病情，得知姑父昨晚突发心衰，请了郭子敬来会诊，现在病情已经稳定下来，她的心放下来了。王江华却顺着话，试探性地问：“春兰，你觉得郭子敬怎么样？” 王春兰一时没有明白姑姑的意思，随口说道：“医生呗，医术还行。” 王江华知道自己的话问得急了点，再次暗示：“我看郭子敬的人品不错，是个靠得住的人。” 王春兰是个直性子，说话做事都不喜欢拐弯抹角，猜来猜去很累人。她说：“姑姑，有话您就直说。您是不是觉得对不起郭子敬，要分点财产来补偿对他的伤害？” 见王春兰还没明白自己的意思，王江华干脆说：“我的意思是，把你介绍给郭子敬，我觉得，除了年龄外，你们两个人很般配，有夫妻相。” 王春兰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说：“姑姑，你说什么呢！我虽然还没男朋友，也不至于找一个比我大这么多的老男人吧？” 王江华说：“春兰，你别看郭子敬年纪大，男人年纪大点，会疼人。再说，他也比你没大多少，我看，不会超过十岁。” 王春兰惊呼：“姑姑，比我大十岁还不多啊？大十岁，都一圈了，我才不找这么大的男朋友呢！到时候，我们说话都说不到一起去，他知道什么是星座吗？太老了，不要！” 王春兰的话听起来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王江华并不死心，说：“你姑父比我大十岁，我怎么只感觉到他的关心，没感觉到什么代沟啊？男人女人在一起，还不是图个安稳，好好过日子？谈得来，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服穿？傻乎乎的！” 王春兰示意，暂停！王江华赶紧收住了嘴。再说，王春兰就会走人了。王江华在心里盘算，此事要慢慢来，急不得。 蒋湘峰陪着郭子敬进了病房。郭子敬放心不下贺成乐的病情，在心内科交了班、查过房、开过医嘱就是赶紧到肿瘤内科。 刚才，王江华和王春兰的对话，蒋湘峰和郭子敬在病房门外面听得真切。郭子敬有些尴尬，意欲转身走开，却被蒋湘峰一把抓住，并示意他不要出声。玉成郭子敬和王春兰的姻缘，王江华与蒋湘峰想到一起去了。他倒要听听，王春兰自己的想法。没想到，听到了这番对话。 进得病房，郭子敬和王春兰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王春兰的脸上、脖子上红彤彤的，煞是好看。这一看不要紧，郭子敬自己的脸也红了。蒋湘峰抿着嘴笑，王江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郭子敬查看心电监护仪，听诊了心肺，他听诊到，贺成乐的心脏杂音并未减轻，再次发生心衰或者室颤的风险还没有完全排除。到了蒋湘峰办公室，郭子敬说：“让家属准备后事吧。” 蒋湘峰点点头。让他为难的是，怎么把王江华支开。他不希望王江华看到贺成乐去世的情况。她也是快到花甲之年的人了，万一身体上出点什么状况，比较麻烦。他把自己的这个担心跟郭子敬说了，郭子敬沉思了片刻，说：“这样吧，你以检查身体为由，让王江华到心内科去找我。依我观察，她心血管方面的毛病也不轻，正好可以避开这一幕。” “让她现在就去？” “这个倒是不急。不过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你觉得她侄女一个人能料理好贺成乐的后事？这不是甩锅吗？” 第三十二章 死在烟上 蒋湘峰陷入了两难，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其实，这事真不该由他来管。他现在被停职，即使没停职，也轮不上他来管。科室刚刚出了这么多烦心事，不能再出任何纰漏。 郭子敬说：“这件事，还是原原本本告诉家属吧。让她有个心理准备。我们刚才商量的这个办法行不通的。她迟早会知道。” 也只能这样了。蒋湘峰原本打算，让王江华回避贺成乐生命的最后一刻。看来自己管得太宽了。夫妻感情再深，也有生离死别的时刻。这一刻，是撕心裂肺的痛，是呼天抢地的诀别，但任何人都不能剥夺这一刻的人性表达。 郭子敬离开之后，蒋湘峰叫来王江华和王春兰，如实告诉她们，贺成乐已经走到生命的终点，如果真的到了这一刻，希望两个人能克制情绪。一听贺成乐要离开，王江华哭成了泪人儿，王春兰也跟着抹眼泪。人间的生离死别，蒋湘峰见得太多，每一次，都会感觉到医学的无力。肿瘤治疗方面，人类的手段有限，但在预防肿瘤方面，每个人都有对自己身体负责任的义务。蒋湘峰希望，今后能多参与一些健康宣教工作中去，向每一个普通人宣讲肿瘤预防的知识，让悲剧少些，再少些。 王江华的哭声，震撼了所有人，蒋湘峰的办公室前又围上了一群人。有病人，也有陪护。见此情景，苏夏荷赶紧过来，疏散人群，该治疗的去做治疗，该陪护的去守着自己的病人。人群中，全达明也在。苏夏荷说：“别看了，回病房去。” 全达明漠然看着这一切，说：“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的时候孤零零的，身边连一个送行的人都没有。” 上官雪莹看到全达明，猛然想起，那块手表还在她包里，还没来得及送给杜江云。她安慰道：“我会尽快把你的情况告诉杜江云的。你放心。同时，你也不要这么悲观，你的病情远未到没有办法的地步。相信我们会想尽力的。” 全达明说：“我看电视里，医生都是对家属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这句话把上官雪莹噎住了。她瞪了一眼全达明，憋出两个字：“胡扯！” 全达明慢慢回到自己的病房。看着他的背影，上官雪莹的心情很复杂。她更心痛自己的闺蜜，杜江云被他害得心头伤痕累累，现在却反过来要她来陪伴！上官雪莹真不忍心把这个消息告诉杜江云。可是，面对凄风冷雨中的全达明，她好像别无选择。 上官雪莹劝慰王江华终于停住了嚎哭。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迟早罢了。身体是自己的。他生病的时候，还有你陪伴。你把自己的身体折腾坏了，谁来服侍你？上官雪莹没有讲一个字大道理，王江华却安静了下来。蒋湘峰见状，赶紧让王春兰陪着姑姑回病房去。贺成乐的病情随时发生不可逆转的变化。 贺成乐时而昏迷，时而苏醒。王江华坐在床边，寸步不离。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年轻时，相识了相爱了，希望一天到晚形影不离，整天黏在一起，你侬我侬。结婚时间长了，杂事缠身，工作上家庭上俗事不断，往往是各忙各的，自顾不暇，有时候有了烦心的事，都不愿意跟对方讲，有什么好讲的，最后说不定是一场口水战，两个人都不开心。直到老了病了，却又开始相依相偎，好像对方是自己的拐杖，缺一不可了。大多数夫妻都是这么过来的。贺成乐和王江华也是这么过来的。虽然王江华后来辞职做了全职太太，她也往往不愿意过问贺成乐生意上的事。帮不上忙倒在其次，主要是贺成乐常常忙得脚不沾地，人都看不到，说什么呢？即便是他在家闲着，往往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她嫌他身上的烟味太重，衣服上嘴巴里，到处都是烟味，连说话都是烟草的味道。那味道，闻起来呛鼻子。他们甚至还分床睡，各睡各的，互不打搅，相安无事。直到贺成乐住院之前，他们都还是分床睡。可是，贺成乐住院之后，王江华感觉到自己的生活即将发生重大的变故，对她来说，他是那么重要。 贺成乐醒了，他呜呜哇哇，好像要说什么，王江华和王春兰侧过耳朵，仔细听：“把……律师……请来……” 王江华流着泪，赶紧把律师请来。贺成乐指了指律师，律师赶紧把《遗嘱》拿出来，当场念了出来。贺成乐看看王江华，再看看王春兰，好像还要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话来，脑袋一歪，去了极乐世界。 贺成乐大限已到，王江华反而哭不出来了。她握住贺成乐的手，舍不得松开。这一刻，王江华特别冷静。她拒绝上官雪莹安排护士来做终末处理，自己动手，为贺成乐轻轻地拔去吊针，摘下氧气罩，打来清水，擦拭他的身子。这一刻，王江华是专注的。她拒绝王春兰帮忙，亲力亲为。跟一个人生活了几十年，他走得安详，她也要坚强地活下去。为了他，为了他辛辛苦苦打拼下来的那一个商业帝国，她要坚强活下去。护送贺成乐上了陵园的车，她扭过头对律师说，我不同意拍卖公司，其他的条款都可以执行。语气坚定，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得知贺成乐病逝的消息，郭子敬在自己的办公桌前，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往事如烟，至今日可以全部消散。那一次挨打的经历，压抑在心头多年的委屈，烟消云散。这个世界有很多人，即使轮回十辈子，有的人连见一面的机会也没有，但是有的人，即使是见第一面，也会改变你的一生。墙角，那盆春兰，优雅地绽放，生活有时候也很生动，犹如兰花，雅致清新。看到兰花，郭子敬的心情慢慢舒缓。也许，这就是兰花的独特魅力。 葬礼比较简单，贺成乐生前只有生意伙伴，没有几个真心朋友，连他的侄儿，都只是送了一个花圈，就匆匆走了。王江华坦然面对这一切，她想起一段话：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败则倾；以权相交，权失则弃；以情相交，情断则伤——古来如此，无须惊诧。 第三十三章 真心朋友 2床贺成乐的病逝，给病房蒙上了一层阴影。这天，刘建民问刘樟涛：“听说，2床那个老贺，走了？” 刘樟涛本来一直让父亲回避这种事，希望不要刺激他。大哥二哥在家里呆了几天，回那个定居地去了，在那里，还有他们的家，他们的工作。父亲，就交给刘樟涛护理了。当然，两个哥哥不缺钱，就是没时间多陪几天病榻上的父亲。这一点，刘樟涛也能理解两个哥哥，要是都像他一样没出息，父亲生病了，谁给出钱治疗？ 刘樟涛没能瞒住贺成乐病逝的消息，对父亲说：“是啊，听说，他临走的时候立了遗嘱，要成立一个抗癌基金会，支持那些贫穷的癌症患者。” 刘建民说：“这是好事啊！让老大老二两个人也出点钱给这个基金会，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这种事，可以做。” 刘樟涛答应着，给两个哥哥发去了短信：父亲让你们给一个抗癌基金会捐款。 刘建民精力有限，和儿子讲了几句话，就沉沉睡了过去。刘樟涛为父亲盖好被子，缓步跺出了病房。他猛然记起，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着夏小荔了，找着一个机会，问上官雪莹，这才知道，夏小荔因为发生责任事故，被医院解除了劳动合同。刘樟涛一阵唏嘘：医院的事这么难做。等我联系上她，让她给我那个小汽车修理店当个老板娘，不受你们的欺负！ 玩笑归玩笑，刘樟涛真的上心了。他觉得，那小姑娘真的不错。他问上官雪莹要了夏小荔的手机号码和微信，打过电话，就算是联系上了。夏小荔接到刘樟涛的电话，其实有点愕然的。但对刘樟涛的关心，还是有些小激动小感动。 抽了个空，上官雪莹去见了杜江云。人这辈子，各有各的烦恼。上官雪莹为债务烦恼，杜江云为感情烦恼。惆怅的迷雾萦绕杜江云的发髻。 见到那块熟悉的手表，杜江云的清瘦和倔强，放肆渲染世间的爱恨情仇。这是一对情侣表。是她三十岁生日时，全达明在国外带回来的礼物，价格不菲。她一块，他一块，合起来叫珠联璧合。两块表，男式的金光闪闪，豪放霸气，女式的简洁婉约，小鸟依人。杜江云一直以为，一对手表能见证他们艰难的岁月，守住沧桑，守住真情。 刚离婚那段时间，杜江云一直鼓励自己，走过去，哪怕前面荆棘丛生。她的死心塌地，直到全达明无可救药地迷上放浪，变得死心，却没有了塌地。全达明搬离家的时候，眼泪见证了她的死心。 这块男士手表就摆在杜江云的眼前。它依然走得那么稳健，不紧不慢，见证岁月无情流逝。上官雪莹说：“全达明病了，在医院住院。” 杜江云问：“癌症？” 上官雪莹点头。 “什么癌？哪一期？能活多久？”杜江云的语气急切。看得出，她对他还有一丝的幻想。或者说，不是幻想，是同情。一日夫妻百日恩，确实如此。即便是伤透了心，也会同情，会关心。 “胃癌中期，还没有转移。如果治疗得当，预后应该比较好。”上官雪莹的回答，让杜江云稍稍松了一口气。 杜江云叹息，说：“他就是太会折腾了。眼见着把命都快折腾到阎王爷那里去了。哎！” “他希望你能去看望他。” 上官雪莹这句看似漫不经心的话，让杜江云惊诧不已：“你是来当说客的吧？” 上官雪莹感觉杜江云的眼神像两道激光，直愣愣穿透她的皮肤。她的脸上有一团火在烧灼，也不敢与杜江云的对视，情不自禁别过脸去。来不来，自己也犹豫过，摇摆不定，却终究没能顶住全达明的可怜劲儿，傻乎乎地来了。她知道，杜江云还没从伤害中走出来，接受不了游说。两个人尴尬地僵持着。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从相互尊重开始。 上官雪莹和杜江云，性格没在一个频道上，上官雪莹内向，喜欢安静。杜江云外向，喜欢热闹。两个人却做了多年的朋友。 那一年，杜江云的父亲在县医院查出肺癌，到市立人民医院做手术，上官雪莹那时在胸心外科工作，怎么看都觉得不像肺癌，跟杜江云说，建议你先不要急着给老人家做手术，找肿瘤内科蒋湘峰医生看看，这方面，他有独特的本事。 杜江云问，你觉得之前的医生都看错了？上官雪莹说，不确定。但是蒋湘峰医生是医院公认的“火眼金睛”，看肺癌片子很厉害，去试试，没坏处。 上官雪莹还陪着杜江云去找蒋湘峰。蒋湘峰对着CT片子审视了好久，翻来覆去地看，支气管、肺门、肺动脉、肺静脉、肺泡，逐个比对，认定是普通肺炎，建议先消炎治疗，一周后再做个肺部CT检查。蒋湘峰这样说，让杜江云悬着的心松了一口气，果然，消炎治疗之后，CT检查显示之前的肺部阴影不见了。 杜江云一下子就跪下了。那块让她担心害怕伤心欲绝的石头，竟然不翼而飞。她答应蒋湘峰，不再追究之前县医院的误诊。蒋湘峰告诉她，她父亲这种CT片子，容易误诊。不是因为医生水平有问题，而是相似度太高，非常容易混淆，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先观察，疑似肺炎的，要对症治疗，不要急着做手术。这样，杜江云就将上官雪莹当成最好的朋友。而今，两个老朋友，却要翻脸了。 上官雪莹不愿意翻脸。结交几个真心朋友太难了，她不愿意就这样失去一个好朋友。她起身欲走，身子却不听使唤，歪倒在沙发上。这一下，吓到杜江云了。赶紧嘘寒问暖，倒茶送水。 一段时间的煎熬，上官雪莹身心疲惫。她真想把自己眼前的处境告诉杜江云。然而，强烈的自尊告诉她，不能将自己家的事跟杜江云说。她害怕别人看不起自己，害怕人家躲着她，防着她。艰难的处境，要靠自己去改变，不是靠朋友的施舍。她担心，一旦杜江云得知自己债务缠身，就会疏远自己。她深知，借钱难，难于上青天。这年头，能给你借钱的，除了亲人，就是爱人。至于朋友，谈吃谈喝可以，说说笑笑可以，谈钱伤感情，谈感情费钱。 第三十四章 泪点太低 歇息一会，上官雪莹起身回家，杜江云无论如何也留不住，要开车送她，也不愿意。上官雪莹笑笑，挥挥手，走了。 杜江云放心不下上官雪莹。奇怪了，她平时不这样。虽说性格内向，却对她不设防，一直都是有什么说什么，今天却有一种遮遮掩掩的感觉。身子又那么虚弱，脸色很白，不是白净的白，是惨白的白，白得瘆人。这是为什么呢？杜江云要去她家看个究竟。 两家相隔不远，开车一刻钟就到了。上官雪莹刚到家，杜江云就跟了进来：“雪莹，我觉得你心里有事，愿意跟我说说吗？” 听到杜江云的声音，上官雪莹吓了一跳：“你怎么来了？” 杜江云说：“你有事瞒着我。这么多年的朋友，有什么难处，跟我说说，兴许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上官雪莹掩饰道：“我能有什么事啊？就是累的。上了一天班，都累成小狗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又满血复活了。” 杜江云跟全达明离婚后，开了一家家装公司，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多了，也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不过，她的火眼金睛与蒋湘峰不一样，她看人厉害，一眼就能望穿人心。她自己很在意，将公司改名为“洞见家装”，生意不错。她站在客厅中央，仔细打量这个家，装修简洁雅致，色调明快。她注意到，地板上铺着一层淡薄的灰尘，仔细看，脚印来来往往，桌子上摆着几个长霉的方便面空盒子，阳台墙角放着一个篓子，堆满了脏衣服。这个家，最少有超过十天没有打扫过了。杜江云说：“雪莹，你一定遇到难事了。” 上官雪莹逃离她的目光，慌乱地说：“没有。我最近有点感冒，没搞卫生，让你笑话了。” 杜江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今天晚上，我不打算走了。在你家借住一晚。” 听到杜江云说不走了，上官雪莹的心里打着鼓，如果袁奇俊回来，肯定会毫不犹豫开口借钱。在钱面前，人的尊严往往变得一文不值。袁奇俊现在已经逼急了，尊严对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上官雪莹担心出现这一幕，说：“我待会儿要出去一趟，要不我们一起去吃个晚饭？” 上官雪莹三番五次岔开话题，显然是在极力回避什么事情，证实了杜江云的怀疑：“只要你不是违法违纪的事，我都会尽全力去帮你。你要相信，我是真心想帮助你，我是你的朋友！” 上官雪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呜呜呜”哭起来。她努力压低自己的声音，不让哭声飘到窗外。杜江云拍拍她的背，说：“雪莹，哭吧，大声哭出来就没事了。”她终究还是没敢大声哭。一个女人，被逼到了不敢让别人听见哭声，该是受了多么大的委屈！ 朋友是有底线的，帮忙是有限度的。上官雪莹非常明白这个道理。她告诉杜江云自己陷入困境，日子过得一塌糊涂，但不愿意离婚。她没有说多少钱能弥补这个窟窿。杜江云也不好追问下去。没有人愿意一次次把伤疤揭开给你看。这就是杜江云想要探寻的真相。 杜江云安慰了一阵，离开了上官家。她看见袁奇俊开着车，进了小区大门。这个男人，跟全达明的一丘之貉。一个好色，一个好赌，把家庭的重担，都甩手转嫁给女人。这么些年，她一直不愿意再婚，就是心有余悸，第一次选择错了，第二次又能选择对吗？不见得的。 刚才，她很想劝上官雪莹离婚，是袁奇俊瞒着她在外面借的债，她可以不负责任，让袁奇俊滚蛋。她不忍心这么说。上官雪莹对家庭看得很重。也许，她还没到这一步。但愿她能挺过这一劫。 杜江云又想到全达明。这个人不该出现在她的记忆中，她曾经想抹去对他的记忆，把他的影子彻底赶出她的脑海，把所有的照片都烧了，也没抹平那一段岁月。绕不过去的坎，她用很多年才从他挖下的坑里爬上来。他又来打搅她。这一次，恐怕不能轻松过关的。 命运，其实就是生命和运气，生命是父母赐予的，长短由自己掌握，运气看起来是天生注定的，但是，也靠自己去打拼、去争取。 在杜江云这里，命运有些坎坷，她相信能用自己的努力，化解一切不如意。很多鸡汤文，都说越努力越幸运。全达明曾经是努力的，他努力做生意，努力赚钱，可是，等待他的不是幸运，而是放纵。 袁奇俊也幻想赚大钱，很努力，可是方向错了，事与愿违。人只有朝着正确的方向努力，幸运女神才会垂青。千万别相信那些毒鸡汤，你若相信，就错了，输了。 全达明在病床上躺着，生死面前，她去还是不去？杜江云犹豫不决。她的内心很矛盾，复杂的心境，难以平复。决断不下，她要听听儿子的意见。 儿子在外地工作，压力大，累成狗，但很乐观。儿子对父亲的印象，也很模糊，儿子小的时候，全达明还没有发达，心思也在家里，对儿子还是有感情的，后来，生意做大了，出幺蛾子了，他长期见不到父亲，慢慢的就没什么印象了。 电话里，他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看样子，他的心情也很复杂，但男孩子，终归是有主见的，还是劝母亲去看看父亲，自己也会尽快回来，看看父亲。这就是血浓于水吧。儿子最后说。 儿子的话，打动了杜江云。去看看吧。就是去看看。不能与他再有什么瓜葛。杜江云告诫自己。可是，当她见到全达明，却不争气地流下了眼泪。 杜江云的心是软的，见不得人家受罪，平时在家看电视，动情的时候都会抹眼泪，所以她一般不看电视，免得陪剧中的人物流眼泪。别人都说她有“一软一浅”，耳根子软，听不得好话，眼泪水浅，看不得别人受难的人。上官雪莹就曾经告诫她，遇事多留个心眼，别受骗上当。 第三十五章 抗癌基金 杜江云的到来，给全达明带来了一丝光亮。他坐在病床上，招呼杜江云坐。他给她一个笑脸。这是她多年没有见到的笑脸。她曾经那么渴望他的笑脸。如饥似渴地渴望甚至幻想他能给她一个笑脸。他却终年阴着脸，像她欠了他三千吊钱。她曾经说，我不是你的出气筒，不要一回来就阴着脸，看了难受。有本事谈生意的时候，在外面喝酒的时候，阴着脸。可是，他还是没有给她笑脸，直到离婚，他都是阴着脸看她。 她坐在他床边。他把手伸出来。她本能地缩回手，双手交叉，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指。他的笑，随着她缩回双手而僵硬：“我得了癌症，你觉得我这是报应吧？” 她说：“我不是来看你笑话的。过几天，儿子也会来看你。我们都希望你能好起来。” 听到儿子会来，他的脸生动起来，语调也激动起来：“真的？儿子还是自己的好！” 她真的想拿“老婆是别人的好”这句话来回怼他。想了一下，又把话咽了回去。反而说：“你多注意休息，我先走了，过几天我再陪儿子来看你。” 听说她急着要走，他一把拉着她的手，哀求：“求求你，别走好吗？给我讲讲儿子的故事，他多高了？长得像我一样帅吗？现在做什么工作？” 她将手抽出来，说：“我今天来看你，并不说明我已经原谅你了。儿子也不会原谅你。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儿子，你都不要奢望太多。” 黯淡的目光，出卖了他内心的悲怆。他收回手，目光落在天花板上，木木地。他想起一句话，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后悔，终究是弱者的代名词。当初，他的所作所为，突破了做丈夫的底线，突破了做父亲的责任。这份愧疚，来得太晚。他不知道能否在有生之年给母子俩一些补偿？ 蒋湘峰在病房前看到了这一幕。上官雪莹也看到了。杜江云对蒋湘峰和上官雪莹很优雅地点头，算是打个招呼，径直走出了病房。上官雪莹感叹：人的感情很奇妙，难以单纯用好和坏去衡量。 蒋湘峰查过房，进了主任办公室。王江华和王春兰跟他约好了，过来谈成立乐华抗癌基金会的事情。对方提出这个意见，蒋湘峰第一反应是好事。这也是他多少年想办而没有办成的事。 王江华并没有按照贺成乐的遗嘱，将公司挂牌拍卖。这是非常不明智的做法。她和王春兰商量，要把公司继续办下去。她们自己不懂办公司，这没关系，她们咨询过，在全国公开聘请了职业经理人和一批中高层管理人员。她也不会过多干预公司的事务，跟职业经理人及中层以上管理人员谈好，以股份的形式，将他们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只要把利益捆绑在一起，就能将公司办好。这是一句至理名言。至于贺成乐的侄子，王江华把他打发走了。当然，给了一些钱，作为补偿。忙完公司的事情，她们着手跟医院谈成立抗癌基金会的事情。 这是一个民间组织，其实并不需要跟医院谈，在法律框架范围内按照相关程序办理就行了。王江华考虑到，基金会指定接受在市立人民医院收治的贫困肿瘤病人，是贺成乐的本意。她们决定，先期拿出二百万元现金注资，每年再将公司一成的收益划拨到基金会，正常运转应该没有大的问题。蒋湘峰提出，一期启动资金能不能再多一点？需要资助的病人如果多一点的话，也能应付下来。最好，在社会上再募集一些资金，众人拾柴火焰高，说不定基金会的影响力更大。 蒋湘峰的话，点醒了王春兰。她曾经听7床刘建民的陪人刘樟涛说起过，如果抗癌基金会成立，一定要告诉他，他的两个哥哥要出资金。 请来刘樟涛，才知道他的两个哥哥已经将第一笔资金准备好了，只等这边审批手续办下来，钱就能到位。他们筹措的资金量，也是二百万元。出一样多的钱，要不要在名称上再改改？还叫乐华抗癌基金会吗？刘樟涛则转达两个哥哥的意见，我们不图什么虚名，只要钱能用在贫困癌症病人治疗上，基金会的名称不重要。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 成立抗癌基金会是大事，也是好事，在社会上一经宣传发动，募集的资金远远超出了当初的预期，全达明也被这种义举感动，捐出了十万元。乐华抗癌基金会的数额巨大，如何管好、用好这笔钱，大家都很关注，特别是那些出了钱的人，更加关注每一分钱是否都用在抗癌这件事上。频频被媒体曝光的爱心捐款被挪用，爱心被蒙蔽的事件，让大家很反感。没有人愿意自己的善良被利用。王江华表态，保证每一笔钱都用于资助贫困癌症患者在市立人民医院治疗。 王春兰思之再三，辞去了教师职业，去基金会做秘书长。相对于教书育人，她更加喜欢这份做好事、做实事的工作。要知道，体制内的人员要辞职去一家只会花钱的基金会，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上官雪莹提出，夏小荔工作不错，人也灵活，更重要的是懂专业，建议她去基金会工作。听说夏小荔要到基金会工作，刘樟涛也自告奋勇，愿意利用业余时间为基金会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并且不要报酬。就这样，基金会的队伍总算是拉起来了。 基金会成立那天，没有举办任何仪式。这是救命钱，有严格的审批程序，不该花的钱一分都不能花。 乐华基金会的事一办妥，王江华整个人就松弛下来，没什么需要她操心劳力的事儿，她的心就空落落的。变故很大，之前，她经常是一个人在家，没感觉到孤独，是因为她还有个盼，现在，一个人在家，也没什么盼头，最多就是对着贺成乐的遗照，唠唠嗑，早晚上三柱香。万事开头难，听说基金会成立不久，就有一批人来咨询，符合条件的赶忙开证明，报资料，基金会人手少，王春兰自己也是新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很多事都是摸索着做，忙得不可开交。 第三十六章 慎重借钱 王春兰来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市立人民医院肿瘤内科。每一个来申报救助的病人，她都要带着夏小荔来病房考察，跟医生护士核对情况。了解的病人越多，她的心情越沉重。最先申报的病人，是一位来自省级贫困县偏远山区的林大翔。林大翔早年患慢性肝炎，吃饭早一餐晚一餐，饥一顿饱一顿，又舍不得到医院来看病，一直拖着——也是没办法，老母亲年迈，妻子瘫痪在床，两个小孩要读书，一个高中一个大学，负担很重，硬生生把一个慢性肝炎拖延成了肝癌。林大翔来的时候，瘦得皮包骨头，脸色蜡黄，仿佛被风轻轻一吹，就能像蒲公英一样飞翔。王春兰来看他的时候，身上穿着一件已经散了袖口的毛衣，脚上穿的是一双破了洞的橡胶鞋，肚子鼓起像个灌满水的篮球，让王春兰心里一阵阵绞痛，她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夏小荔也把身上的钱掏了出来，递给他，他却坚决不要，说：“你能来见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感谢基金会的领导来核实我的情况，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两个孩子能成才，回报这个社会。” 隔日，她们又去了林大翔的家里。那是一个家徒四壁的木板房，家里唯一的电器就是两盏九瓦的白炽灯泡。他的妻子躺在床上，老母亲在对面山上捡了一捆柴，一瘸一拐背到家里。孩子在学校，妻子躺在床上，七八十岁的老人成了家里唯一的劳动力。这也算个家？王春兰大吃一惊。夏小荔跟在王春兰身后，时而拍照，时而记下笔记。 她们实在不忍心在这样的家庭吃饭，留下一些钱就走。回城的路上，两个人沉默不语。显然，她们被林大翔的家震撼了。特别是夏小荔，从来没有来过更没有见过这样贫穷的家庭。他们一家人是怎么生活的？衣食无忧的生活，限制了她们对贫穷的想象。 回到城里，她们第一时间将资助款打到了医院的账户，林大翔成为乐华抗癌基金会第一位受益人。得知消息，林大翔借了上官雪莹的手机，给读大学的老大打了电话，他老泪纵横：“老大，我治病的钱，抗癌基金会帮助解决了，这个社会，还是好人多！我希望你好好读书，学会感恩，将来好好回报社会。” 距离还债的日子越来越近，袁奇俊借钱四处碰壁，再次向上官雪莹提出离婚。这一次的理由是不影响她。他债务逾期，肯定要成为“老赖”，进入个人征信“黑名单”，如果不离婚，她会受牵连。 上官雪莹知道这个“雷”迟早要爆。要“排雷”，何其艰难！但是，她坚决不同意离婚：“我们一起面对，我愿意跟你还债，跟你同甘共苦。” 袁奇俊阴沉着脸，说：“离婚吧。我没有活路了。我不想连累你和雯雯！我求求你！” 上官雪莹丝毫不为所动。她已经打定主意，即便去求人借钱，也绝不离婚。她第一个想到的是蒋湘峰。蒋湘峰心中多日的疑团，被她的借钱微信破解了。他将事情原委告诉向岳屏，向岳屏也终于想明白了那个晚上微信的由来。袁奇俊的人品有问题，上官雪莹这样做会不会害了自己？蒋湘峰这才知道，原来袁奇俊还给向岳屏发过微信，企图从他手里拿到钱。这件事，让蒋湘峰心里非常不爽。他回复上官雪莹，你老公人品有问题，慎重借钱。看到回复，她问袁奇俊，对蒋湘峰做过什么事？袁奇俊吞吞吐吐，说出了微信的事。她愤怒了，扬起手，一个响亮的耳光在家里回荡。他摸着发烫的脸，再不说话。一个晚上，一个家，沉浸在死寂之中，泪水淹没了无尽的黑暗。 迷迷糊糊睡去，又昏昏沉沉醒来，第一件事，还是借钱。她还是没有死心。不管人家说什么，自己的家不能散。眼角还挂着泪水，上官雪莹就给杜江云打去电话。杜江云向来直爽，不敢多借，凑个整数给你。亲姐妹，明算账，准备好一张五十万元的借条。手头宽裕再还，不要利息。上官雪莹千恩万谢。杜江云平静地说，朋友之间就不要说这些虚头巴脑的话了。但你要提防袁奇俊，人品不怎么地。 又是人品！上官雪莹还是不愿意承认，袁奇俊的人品有问题。只是走错了路。迷途的羔羊，知道返回，也是珍贵的品质。上官雪莹想。 趁着去看望全达明的间隙，杜江云把一张银行卡给了上官雪莹，换回一张借条。借条上，是袁奇俊和上官雪莹两个人的签名。杜江云说，我不稀罕袁奇俊签名，有你的签字就足够了。杜江云表情很严肃：“我慎重提醒你，要提防袁奇俊，别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树上。虽说我们的传统是劝和不劝离，但我不想看到你这辈子被毁在他手上，不值得！”上官雪莹笑了，惨笑，惨白的笑容里，有点点泪珠在滚动。 蒋湘峰看到上官雪莹，尴尬了一下，说：“中午，来一趟主任办公室。” 上官雪莹感觉身子被掏空了，轻飘飘地，在病房来来回回飘荡。一个上午忙忙碌碌，灵魂却在债务的窟窿里游走。她想奋力往上爬，却在快要爬出来的时候，被人家一脚踹下去了，如此反复，大汗淋漓，筋疲力尽，一直没爬上来。 同事们都去食堂了，上官雪莹去了蒋湘峰办公室。他拿出一个信封，一张银行卡静静地躺在里面。蒋湘峰说：“我是想教训教训袁奇俊。这里面有四十万，是准备装修新房子的钱，我说服了向岳屏，新房子等蒋剑云结婚的时候再装修，你先拿去应个急。” 上官雪莹说：“我给你写张借条。” 蒋湘峰拦住了她：“你愿意还，没有借条也会还，你不愿意还，我拿着这张纸也没用。我相信你的人品！” “可是，你怎么向妻子交差？”上官雪莹向来为他人考虑，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 蒋湘峰笑着说：“没事的，向老师是个大气的人，不会纠结这些琐事。” 不管蒋湘峰怎么说，上官雪莹还是打了借条，工工整整的字，签上名，按了手印，慎重其事交给蒋湘峰，说：“谢谢蒋主任和嫂子。我们会尽快归还的。另外，我为袁奇俊做出的无聊的事情，向您和嫂子真诚道歉！” 蒋湘峰僵住了笑容，一字一顿地说：“没什么。我们还是为你担心，希望你这一次做出的决定是正确的。只要人生不走偏，你们的幸福日子会很快到来。” 第三十七章 介入治疗 蒋云剑打来电话，提醒父亲，今天是星期三，别忘了晚上给他送好吃的。孩子不提醒，蒋湘峰还真的忘了。孩子上初中之后，就读住校，每周回来一次，他们约定，每周三晚上给他送菜，补补身体。现在的孩子，学习任务重，不补充营养不行，怕影响发育。高三以后，是每个月回家一次，他们变成每周三和周六送菜。他和向岳屏轮流送。他们俩都加班的时候，就是爷爷奶奶送。蒋湘峰打电话到家里，要父母准备菜，下班的时候他回来拿。孩子是家庭的希望。家里的人，都铆足了劲儿为蒋云剑读书提供后勤保障。他不反对陪读，但他没有时间陪，老人身体又不太好，总是有个头痛脑热或者其他小病小痛，就放弃陪读的念想。但是，每周送菜，已成惯例，雷打不动。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吃得好，身体才会好。身体好了，才有精力读书。这是良性互动。 临下班，蒋湘峰关了办公室的门，准备回家取菜，向岳屏发来微信：晚上要加班，记得给儿子送营养餐。刚想回复，郭子敬打来电话：请速来心内科参加会诊。蒋湘峰蒙了，赶紧打电话，让父亲去学习送餐。父亲一看时间，快六点钟了，嘟哝了一句：“不早说，这个时候让我去送餐。”老伴儿斜睨了他一眼：“怎么着？给孙子送餐你还有意见要表达？”老伴儿开口，他一般不敢吱声，提着饭盒，急匆匆向学校赶去。 会诊的惯例是，管床医生先介绍病情，大家依次发言，最后形成个性化治疗方案。这是一个肩背部放射痛高度怀疑心肌梗死收住院的中年男子，医生给予对症治疗，症状缓解，准备做心脏支架介入治疗，检查结果显示，患者肺部有疑似肺癌阴影。郭子敬补充了患者最近的治疗检查情况，医学影像科发出的肺部CT检查报告，结果是高度疑似左肺肺尖部位肺癌。然后大家到病房查看病人，继续询问病史，有没有咳嗽，咳嗽有不有痰，痰是什么颜色的，咳血没有，一般什么时候咳嗽，一次咳多久，这些问题，蒋湘峰一一问过，又拿听诊器听诊了肺，听诊完，他又俯下身子，用左手中指伸直，贴紧男子胸部，右手中指叩击左手中指，慢慢移动部位，侧耳静听叩击的声音，清音、浊音、鼓音还是实音，每一种叩诊出来的声音都有不同的临床意义，他都仔细辨别，借此判断疾病的部位、性质。在问答、听诊和叩诊之间，蒋湘峰基本有了结论。回到医生办公室，蒋湘峰拿过CT片，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有一双“火眼金睛”，是肺结节诊断高手。阅片灯下，患者肺部的情况一览无余，左肺肺尖部位有几个白色的点点，大的如黄豆，小的如米粒，边缘完整，蒋湘峰寻找蛛丝马迹，证明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蒋湘峰建议，完善肺癌标志物检查，重点是癌胚抗原CEA、癌抗原125和癌抗原242。蒋湘峰高度怀疑这个患者是左肺肺尖部位鳞癌。 胸心外科主任马上接过蒋湘峰的话，继续分析病情，这个部位、大小，如果是鳞癌，建议心内科立马给病人安装支架，再转到胸心外科做微创手术。肺部鳞癌对放疗、化疗都不敏感，唯有手术切除左肺，清扫周边淋巴组织，才能保命。至于存活率，我们科室开展这种手术很多例了，存活十年以上的，大有人在。 郭子敬同意两位主任的意见，马上安排患者做心脏支架介入治疗。开通患者心肌血管，是首要任务，保住了命，才能进入下一个治疗环节。他给父母去了电话，告诉他们晚上有手术要做，会很晚回家，让他们自己吃饭。电话里，父亲好像喊了一声：老伴儿，别炒菜了，他又要加班，我们凑合着吃点。郭子敬推测，母亲正在炒菜。他能想象父母失望的表情。 这几年，他感觉父母明显老了，盼着抱孙子的心也更急切了，他们看到小区里的小孩子，都喜欢逗一逗，有时还要抱一抱，有几次，父母还跑到小区旁边的幼儿园去看小孩子，毕竟是邻家小孩，两个人看着看着心情就急迫起来，恨不得郭子敬马上结婚生子。郭子敬迟迟不找对象结婚，老两口抱不上孙子，就总叨叨：我们两个人都被黄土埋到下巴了，你这辈子还结不结婚？生不生崽？这句话，填满了他的耳朵，快要起茧子了。他也不敢回话，老人盼孙子就是渴望天伦之乐，天经地义。他也不知道自己与谁结婚？何时会结婚？ 窗前的兰花开得正盛，芬芳扑鼻，看到这盆花，郭子敬就想起前女友。他曾经以为，与她是天设地造的一对，谁曾想，在现实面前，爱情往往比理想投降得早。只有这盆春兰，慢慢长大，开花。无言的陪伴，比海誓山盟坚固。 心脏支架手术术前准备就绪，郭子敬穿上几十斤重的铅衣，在冯萍萍的协助下，穿好手术服，戴上手套，用医用酒精消毒完手套，上了手术台。不久前，心导管室一位护士退休，冯萍萍因为专业素质过硬，被调到了心导管室工作。 郭子敬的眼睛死死盯着X光机屏幕，患者血管在屏幕上清晰呈现，堵塞部位的血管，明显比其他血管狭窄。狭窄的血管，堵塞了心脏的血流，心肌出现坏死的征兆。 郭子敬谨慎操作，心导管是从患者手腕上桡动脉打进去的，在导丝的牵引下，导管在动脉里，随着血管的拨动，起伏摇摆，却坚定前行。他动作娴熟，不到十分钟，导丝就穿越主动脉，缓慢抵达心脏上的冠状动脉。导管通过堵塞血管的时候要格外小心。他在冠状动脉堵塞处放出支架，X光机屏幕显示，支架将堵塞的血管撑起，血管终于开通，如疏通河床的河流，一下子就畅通无阻，患者恢复了窦性心律，血液欢呼着，雀跃着，顺着冠状动脉流向心肌奔腾而去，送去氧气，滋养心肌。 不久，患者的面容从青紫的猪肝色慢慢变得红润起来。郭子敬松了一口气。他缓缓回抽导管，直至导管和导丝完全抽回，这一台心脏介入手术才算完成。术后，患者还要经历一些考验，复查心电图、心肌酶，一切恢复正常，才能算是功德圆满。这半个小时的娴熟，是数年功夫换回来的。 郭子敬脱下手术服，脱下铅衣，身上已经渗出一层薄薄的汗。铅衣战士，常年在X射线下救人家的命，穿上铅衣，也是给医务人员多一层保护。 第三十八章 急性心梗 路过门诊，郭子敬遇到了王江华。她双手捂住腹部，额头上直冒冷汗，痛苦不堪。郭子敬急走几步，关切地问病情，习惯性地数她的脉搏。王江华说：“肚子痛得难受，中饭后就开始痛，越来越厉害。” 郭子敬发现，她的症状越来越像急性心前壁心梗，他说：“你是心梗死。必须马上住院。” 王江华痛得哼哼唧唧，说：“我肚子疼，应该住胃肠外科，怎么会是心梗？” 郭子敬说：“相信我，马上住心内科。你的腹痛很可能是心梗的先兆症状。我先带你做个心电图检查。” 这个时候，王江华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刚走到心电图室门前，王江华突然倒地，口吐白沫，抽搐。阿斯综合征！几名保安上来帮忙，将王江华抬进急诊室。除颤！三次除颤，王江华才苏醒过来。连接心电监护仪、戴上氧气面罩、抽血、输液，短短的几分钟，这群训练有素的急诊科护士完成了一整套心梗急诊操作。心电监护证实了郭子敬的判断。 人家都说，医务人员是在跟死神赛跑，时间就是生命。赛赢了，病人的命挣回来了。王江华醒过来，眼睛还是模模糊糊，也想不起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大片白色，床单是白色的，墙壁是白色的，天花板更是白色的。郭子敬问：“王江华，你能听到我说话吗？现在感觉怎么样？” 王江华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喊，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没多久，心肌酶检查结果出来了，情况不容乐观，必须马上做心脏支架。两个小时，是心梗抢救的黄金时间，如果错过这个黄金时间，心肌的坏死面积越来越大，心肌一旦坏死，是不可逆转的，非常凶险，即便抢救过来了，病人的预后也不理想，会有很麻烦的后果。可是，她身边没有亲人。郭子敬知道，前段时间王江华注册成立了一个抗癌基金会，她有个侄女叫王春兰，他是见过的。他没有她的联系号码。对呀，蒋湘峰有王春兰的联系号码！这年头，信息爆炸性发展，找一个人的手机号码还不是件简单的事？ 果不其然，王春兰带着夏小荔在肿瘤内科做病人回访，接到电话，马不停蹄赶来，办好住院手续，签字同意做心脏支架手术。 贺成乐去世几个月了，王江华还是没能走出丧夫之痛，一个人闷在家里，也不大出门，不喜欢运动，忧郁、压抑、痛苦常常袭扰她。王春兰虽然常去看望她，但大多数时候是一个人对着老贺的遗像说话。老伴老伴，老来作伴。可是，王江华现在孤独一人。老来孤独，是人生最苦的事。年轻的时候，还可以四处蹦跶，谁也不在乎谁，到老了，没有人在身边，一天到晚都不知道对谁说话。 王江华的压抑，很多人能理解，但无法替代。孤独是灵魂的失衡。她的心脏，再也承受不起生活的重负。刚才，护士给她吃了阿司匹林，又打了止痛针，觉得胸口的痛缓解了一些。 回到心导管室，郭子敬又开始一台新的手术。王江华的心脏与常人不同，她是右位心，心电图显示与平常人的不一样，心电波都是倒着的，什么ST段倒置、P波高尖这样的异常心电图，必须要倒过来才能看得出来。这样的病历比较稀少。 郭子敬将显示屏倒置过来，显影剂进入王江华体内，血管和心脏在X光机屏幕上清晰可见，冠状动脉多个部位堵塞，随着时间的推移，心肌缺血的情况越来越严重。郭子敬穿好铅衣和手术衣，戴好手套，消好毒，开始了也死神赛跑的新征程。王江华的手术难度超过了郭子敬的想象，这一台手术，做了足足两个小时。王江华面容由乌黑转向红润的时候，郭子敬全身都湿透了。下了手术台，郭子敬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冯萍萍赶紧搀住他。他艰难地坐在心导管室地板上，冯萍萍拆了一瓶葡萄糖水递给他，补充体力。 这一切，王江华都看在眼里。整个手术，她都是清醒的。在手术台上，她好像看到了贺成乐感激地盯着郭子敬，以德报怨，郭子敬是值得佩服的真男人。她听到了老贺的忏悔，当年，不该下那么重的手，人家医生跟你无冤无仇，干嘛要动手呢？病人死了，不是对医生撒野动粗的理由。现在的人，有几个不是在医院死的？人不到手术台上躺一躺，不到病床上感受一下，不会理解人生的艰难，生命的无常，医生的不易。 王江华感激地说：“郭主任，辛苦您了！” 声音很小，但大家都听到了。郭子敬向王江华点点头，示意冯萍萍将她推到病房去。王春兰见姑姑被护士推出来了，赶紧上前询问情况，得知手术成功，松了一口气。没见郭子敬出来，王春兰从护士那里得知郭子敬累得走不了路，正在休息。她仿佛感觉内心有些不安，想折回去，看看郭子敬。转念一想，不妥。 王江华说：“春兰，你去看看郭主任。” 郭子敬在心导管室休息不到两个小时，又一个急性心梗的病人被120急救中心送进了心导管室。紧张的手术，直到天亮。 暗示或者明说，王春兰都能感受到姑姑对她与郭子敬的心思。这段时间的观察，王春兰也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慢慢打开。这个男人，人品很好，性格稳重，医术也不错，应该值得依靠。在寻找另一半的路上，她是理性的，不相信缘分，也不凭感觉。虽然爱情就是一种感觉，但是婚姻就是一次人生赌博，她不愿仓猝决定自己的一生，长得帅的、有钱的、会调侃的，都抵不上人品和稳重这些根本的要素，这才是安身立命之本，是婚姻幸福的重要基石。 王江华这一次住院，在公司炸开了锅。聘请的职业经理人、公司总经理带着决策层浩浩荡荡来医院探望。 第三十九章 死里逃生 王江华有些不悦：“现在，公司的经营千头万绪，你带这么多人来看我，影响不好。” 总经理左右为难，说：“您是董事长，一定要保养好身体，我们会尽力把公司管理好。” 王江华不喜欢这样做：“去年，老贺生病住院，公司疏于管理，许多事要做，请你们尽快让公司走上正轨，就是对我最好的尊重。” 总经理本来是好心，却弄得董事长不乐意，讪讪地说了一些客套话，在病房站了不到五分钟，就带着一众人等回公司去了。 王春兰惊讶，姑姑在公司管理上，要求这么严格。她提醒王江华：“总经理带管理层来看您，在情理之中，如果他们不来，才是没有情商。我觉得，公司管理的事，您放心交给总经理，他在这一行干了很久，之前的业绩我们也了解过，懂管理会经营。” 王江华心里明白，自己说的话重了些。依照公司目前的情况，要求不严，公司必将陷入更大的困境。她没有按照贺成乐的遗嘱将公司拍卖，如果在自己手里将老贺留下的这份家业败光，自己百年之后，无法面对老贺。她的心焦，源于自己不懂公司管理，更不懂经营之道，却必须对一大笔家产负责。 王江华突然感到胸部不适，脸色一下子就变成了酱紫色，想喊喊不出，想说说不出。郭子敬正在查房，听王春兰在病房大喊：“郭主任，快来救人！”他疾步赶来，心电监护仪显示血压下降、心跳加快。他判断，王江华极可能是心脏支架内血栓。郭子敬赶紧通知心导管室准备球囊扩张术。 一个小时后，王江华又活了过来。又是一次死里逃生，王江华挺后怕。郭子敬说：“心态平和，注意休息。” 王春兰问：“几天能度过危险期？” “三天。”郭子敬说。 王春兰转向王江华，说：“姑姑，你一定要听郭主任的话，保持平和心态，多休息，这样才能减少风险。毕竟，您的心脏血管里安装了支架，开不得玩笑。” 如果贺成乐还在，王江华就不要操心那么多烂事。本来是享受天伦之乐的年纪，却失去了老伴，被逼着一脚踏进陌生的世界，现在又在心上装了支架，成了一个不能大喜、不能大悲、不能不吃药的病人，王江华当然会心焦。贺成乐脾气不好，那一年打伤郭子敬，现在郭子敬却成了她的救命恩人，这种愧疚也让她心焦。面对郭子敬，王江华有一种替夫救赎的冲动。对于如何救赎，她没有想清楚。起码，她有这种善意的想法。心中只要埋下善良的种子，一定会生根发芽，在某一个时间节点，瞬间迸发出来。 王江华很想替老贺再向郭子敬道个歉，为自己这条命向他说声“谢谢”，可是虚弱将她带进黑暗之中，这是无边黑暗的睡眠。梦中，她与贺成乐相见，倾述自己的困境，贺成乐却无动于衷，她在黑夜奋力追赶，却跟不上他的步伐。空旷的寂寥，把黑暗包裹，把她包裹。她想抓住他的手，他总是若隐若现，眼见着要抓住，他又不见了，好像学会了遁术，在不经意的时候，又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循环往复，弄得她精疲力竭。她突然恨起他来，停下脚步，不再追赶，不再寻找，侧耳静听，她听到了虫鸣鸟语，听到了耳鬓厮磨的喘息，听到了无尽缠绵的情话，听到了恼人的纠缠和争吵。这就是生活吗？人生是这样的吗？她要逃离，迅速逃离这个地方，坚决不再回来。 雨季已来，年年如期。接连的大雨，让人的呼吸都能拧出水来。湘江河水一改往昔的清澈和温柔，上游冲刷下来的污浊和泥沙，把她染成了一条黄色的水带子，激流涌动。蒋湘峰虽然不再是容易伤感的年纪，内心却有一股莫名的压抑，随时都会爆发。晨交班会上，刘樟涛当着所有医务人员的面，举报苏夏荷克扣他父亲刘建民的伊立替康。这是一种昂贵的化疗药，对刘建民的病有效。刘樟涛还说，这种药，是他大哥从国外买回来的，一直寄存在苏夏荷那里，可是最近，他发现，苏夏荷没把药品拿出来。医务人员都惊炸了。怎么会做这样的事？苏夏荷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她辩白，刘建民新的化疗疗程早二日才开始，自己忙得不记得这回事了。蒋湘峰听了苏夏荷的辩白，觉得其中有隐情，将刘樟涛劝离医生办公室。刘樟涛满脸怒气会病房去了。 这会儿，苏夏荷正在主任办公室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反复推卸责任，坚称自己是不记得了。蒋湘峰铁青着脸，声音低沉，小声质问道：“刘建民是你的病人，医嘱是你自己开的，什么时候开始上化疗，上什么样的化疗药，你会不清楚吗？” 苏夏荷一幅无所谓的样子，说：“我把药拿出来就是了，以后再不为病人保管药品了。本来想做好事，替病人分忧，没想到惹得一身不自在。” 肿瘤化疗药和靶向治疗药，有的价格非常昂贵，不在医保药品目录之内，医院不会大量采购，有的价格倒挂，医院零售价格比药品采购平台上的价格低，医院不愿意采购，所以，只要经济条件允许，医生会建议患者家属外购。家属外购来的药品，放在病房不安全，很多患者就把药交给医生保管。这为心术不正的人，提供了可乘之机。 蒋湘峰说：“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希望你讲真话，你是忘记了，还是有意隐瞒？” 苏夏荷眉毛一挑，眼睛一瞪，说：“蒋主任，你什么意思？我就是不记得了，谁来问我，都会这样回答。别想从我这里套出什么话来。我知道，你不想提我当科室副主任，我不在乎这个狗屁副主任。你想提谁，跟我没关系！” 蒋湘峰大吃一惊：“正因为我想帮你，才想知道实情。你的医术和勤奋，大家有目共睹。但是，我希望你能正视医德医风，不要放纵自己，否则，会害了自己！” 苏夏荷冷笑道：“蒋主任，你不会帮我的，要帮我，不会等到副主任空缺这么久了还没行动。不好意思，失陪了！” 第四十章 揪心真相 苏夏荷的态度令人失望。蒋湘峰原本打算，苏夏荷把药拿出来，给刘建民和刘樟涛说明情况，道个歉，这事就算过去了。以他的观察，刘樟涛是个很孝顺的人，不会纠缠不放。看来，苏夏荷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一而再，就不能保证她不会再而三。也许，还有未曾发现的类似情况。不愿意这件事扩大到整个医院和肿瘤内科，让病人家属知道了，医务人员的形象会一落千丈。以他的善良，料不到事态的发酵程度和发酵速度。在某些事情上，他确实有一点傻傻的后知后觉。他也不想再提上次的事件，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苏夏荷隐瞒病人外购的药品。 苏夏荷从柜子里，将药品归还给刘樟涛，说：“你父亲的药都在这里。你点个数。好心帮你，你把我当成坏人。” 刘樟涛接过药，点了点，说：“不对，少了三支！” 苏夏荷怒目圆睁：“刘樟涛，你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当时交给我的，只有这么多！” 刘樟涛说：“我确定少了三支药。你不拿出来，我不会放过你！” 苏夏荷丢下一句话：“随便。你告去吧。” 当时，刘樟涛接到大哥寄来的药品，直接交给了苏夏荷，也不好意思让她打张收条。少了三支药，却拿不出真凭实据，只好自认倒霉。随即，他向蒋湘峰提出转院的要求，蒋湘峰反复挽留，不要折腾，你家父亲经不起折腾。刘樟涛觉得蒋主任说得在理，提出由蒋湘峰做父亲的管床医生。一般来说，科室主任担负了许多行政工作和医疗质量把关的事务，科内有疑难病人的，危重病人的，科主任才会出马解决，很少再管具体的病人。蒋湘峰又不能拒绝刘樟涛的要求，他的要求也事出有因，只好答应下来。让蒋湘峰没想到的是，消息在病房里像长了翅膀一样疯传，苏夏荷管床的所有病人，都要求转给蒋湘峰治疗。 苏夏荷怒气冲冲找到蒋湘峰：“什么意思？你要剥夺我当医生的权利吗？” 蒋湘峰正为这件事烦心，苏夏荷的质问，分明是引爆了他的脾气：“苏医生，你应该有自知之明，是谁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苏夏荷将一摞病历丢到蒋湘峰办公桌上，厉声说：“蒋湘峰，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这样做事，不配当科主任。我不干了！” 蒋湘峰愤怒了，说：“苏夏荷，我真没看出来，你的涵养这么差，素质这么低！” 听到争吵，上官雪莹过来劝解，苏夏荷骂骂咧咧离开了病房。 蒋湘峰不能理解，苏夏荷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对上官雪莹讲了自己的疑惑和担忧。上官雪莹也是云里雾里，看不清苏夏荷为什么要这样。蒋湘峰说：“我们下班后，去她家看看。不然，这一切都没办法解释。按道理，苏夏荷是硕士研究生毕业，医院待遇也不差，她自己说，家庭条件也挺好的，父母都有体面的职业，按道理日子还过得下去，为什么会对钱这么在乎？” 全达明来找蒋湘峰，说：“蒋主任，我的药也少了。之所以没当面戳穿苏医生，是想给她留点面子。” 蒋湘峰愕然。苏夏荷截留药品是为了卖钱还是别有心思？他想不明白，说：“谢谢你没有落井下石。我们一定会给大家一个说法。该退药的退药，该赔钱的赔钱。” 全达明说：“我在商界这么多年，见过很多人，我也想不透苏医生怎么会这么干？其实，我曾经给她打过红包，她没要。既然不要红包，又为什么要截留药品？” 蒋湘峰好像忽然想到什么，问全达明：“你也是用的伊立替康？” “对，就是伊立替康。” 蒋湘峰等不及下班了，立马和上官雪莹找到苏夏荷家。门虚掩着，推门进去，一股刺鼻的气味猛地钻进鼻子。这是套两居室的小房子，屋子里摆放的家具也很简陋，大概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桌椅板凳，一台老式电视机，还接着天线，一台单筒洗衣机，一台旧冰箱。蒋湘峰以为是走错地方了，苏夏荷怎么会住这里？正要退出来，苏夏荷听到声音，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系着围裙，拿着锅铲，见到蒋湘峰和上官雪莹，愣住了：“你们怎么会来？” 蒋湘峰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就住这儿？” 苏夏荷笑笑，很苦的那种笑，眼睛里显着泪花：“我就住这儿。” 上官雪莹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她不得不信：“苏医生，蒋主任猜测，你有事瞒着大家，就过来看看你。” “你们是来看我笑话的还是兴师问罪的？”苏夏荷的声音冷冷的。 蒋湘峰说：“我们没有看笑话的意思，更没有兴师问罪的想法。我们只想知道，你的真实情况。” 苏夏荷带他们进到卧室，床上，一名瘦刮的老人蜷缩着，腹部的人造瘘口，刺激着他们的神经。异味，就来自这个造口。上官雪莹职业性地为老人清理造口和容纳袋，小心翼翼地问：“这位是？” 其实，他们早就猜到了，这应该是苏夏荷的母亲。 苏夏荷低着头，说：“我的母亲，五年前得了结肠癌，在老家县医院做了手术。后来，病情复发，又做了一次手术，无数的化疗、放疗，母亲病花完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房子也卖了，负债太多，父亲受不了，离家出走了。我攻读肿瘤专业研究生，也是受了母亲疾病的影响，我想，要把母亲的病治好。毕业后，我就租了这套房子，把母亲接过来，和我一起住。” 原来是这样！ 蒋湘峰说：“我不知道是这样的。你怎么一声不吭？你说了，我们也好帮助你！你自己的肿瘤内科医生，为什么不把母亲送到医院来！” 苏夏荷咬着嘴唇，努力克制不哭出声来：“医院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又该如何？我不需要你们的同情和可怜。我的收入你们也知道，县里医保报销水平也不高，根本不可能承担得起母亲的医药费。幸好，我是肿瘤内科医生，知道怎么治疗和处理。” 上官雪莹说：“你这傻姑娘！这是何必？你的自尊心就那么强？至少，我们科室的同事可以帮你。” 苏夏荷摇摇头，坚定地说：“母亲已经到了弥留之际，我想多陪陪她。” 第四十一章 峰回路转 其实，苏夏荷的家曾经幸福，母亲是乡村医生，父亲是工厂的工人。那一年，父亲的工厂改制，家里的生活就每况愈下，父亲也曾出去找过工作，但那个时候五十岁多的人，只能做做门卫、普通工人这样的工作，收入微薄。母亲生病的时候，父亲花光了家里的积蓄，母亲乡村医生也没办法当了，又借了不少钱。做第二次手术时，很难再借到钱，只好把家里的房子卖了。来来回回折腾两三年，到后来还不起人家的钱，父亲就离家出走了，一直没回来过。苏夏荷也去找过，寻人启事、朋友圈都发过，亲朋好友那里也打听过，却杳无音信。 全都明白了！苏夏荷为什么不收红包，却要截留药品。蒋湘峰的心里像是灌满了铅，压得透不过气来。上官雪莹陪着苏夏荷抹眼泪。 在蒋湘峰的坚持下，大家还是将苏夏荷的母亲送进了医院。关心人最好的办法，是为她解决实际问题，所有停留在嘴上的关心，都是假的。 令大家没想到的是，主任护士长把苏夏荷的母亲接进了医院。大家这次知道，苏夏荷的母亲是癌症晚期患者。 安顿好苏夏荷的母亲，有院领导来科室，找蒋湘峰和上官雪莹谈话，了解苏夏荷截留病人药品的事情。有病人家属到医院去投诉，引来了医院领导。 蒋湘峰和上官雪莹把苏夏荷的情况向领导如实作了汇报，领导也为难，感情归感情，原则归原则。该处理的要处理，该帮助的要帮助。既要讲同事感情，也要讲工作原则。但不能把两者混为一谈。蒋湘峰说：“几个人没有隐私？几个人不遇到点难事？是同事，就帮一把，拉一把，千万不要落井下石！” 领导笑了，说：“蒋主任，你这是道德绑架啊。我会如实向医院党委会汇报情况，具体决定，院党委会集体讨论，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数的。” 领导的工作做得细致，找了科主任护士长，又找了苏夏荷，还找了投诉的病人家属，详细问了情况，做了病人的安抚工作，一一做好记录。最后，领导反复叮嘱蒋湘峰和上官雪莹，不能扩散，不能形成舆论焦点。事情仿佛就这么完了。 苏夏荷的事，在科室里引发了不小震动。平时光鲜靓丽的背后，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上官雪莹在科室发起了一场捐款，大家都是同事，苏夏荷平日里为人也不错，纷纷解囊相助，募捐到一些资金，解了苏夏荷的燃眉之急。蒋湘峰又向王春兰说明情况，希望能从基金会解决一些医药费。王春兰听说苏夏荷的母亲需要帮助，二话没说，免除了实地调查这些繁琐的环节，按标准解决了部分医药费。上官雪莹觉得这种情况，符合向工会申请帮扶的条件，又以肿瘤内科的名义，向医院工会打了报告，解决了她母亲住院的生活费用。 这一切，都让苏夏荷感动，感恩。苏夏荷后悔，由于自己所谓的要强，将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一个人的能力非常有限，而组织的力量是强大的，组织的怀抱也是温暖的，当生活或者工作陷入困境，不要期望以一己之力去解决，处理不好，会把自己卷入巨大的漩涡之中。当顶不住突如其来的巨浪，最好的办法是躲到船舱，而不是站在甲板上。你的所在的单位，就是一个船舱，远比个人能力强大。经此一劫，苏夏荷内心充满了感激和后怕，她要极力掩盖的，其实是人性中最好的一面。她一一主动赔了钱，很多患者都愿意转到她做管床医生。自信又挂上了苏夏荷的脸上。这是真正的自信，出自内心的自信。 这日，蒋湘峰问上官雪莹：“你家的事情处理完了吗？” 上官雪莹说：“没有。我也不知道袁奇俊最近在想什么，他好像一点也不着急了。钱也一直在我手上，一分未动。” 蒋湘峰说：“有点蹊跷。这么反常，你应该问一问。不要等出了事再后悔。” 上官雪莹不是没问，是袁奇俊不愿意说，问急了，对她吼。只要袁奇俊变脸，她和孩子都不敢说话。幸好，雯雯读初中了，开学就去住校，只有周末回来。这段时间，袁奇俊和上官雪莹的吵闹，只有两个人知道。 折腾来折腾去，上官雪莹的心慢慢凉了。她也是有知识，有自尊的女人，怎么会经得起袁奇俊如此轻慢如此侮辱？没错，她最初是不愿意离婚，不愿意将一个家毁掉，不愿意自己的孩子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可是，如果离婚，她真不知道怎样面对孩子。这几个月，她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泪。她的眼泪，只在黢黑的夜里流，只在独处的时候流。 蒋湘峰想不出什么词来安慰她，该安慰的话都说了，默默坐了一下，就下班回家了。最近科室发生这么多事，蒋湘峰的心情也有点压抑。向岳屏察觉了这种变化，他父母也察觉了这种变化。他心情不好，家里气氛也变得压抑。向岳屏要打破这种压抑的气氛，问：“湘峰，最近心事重重，又有什么烦心事？” 蒋湘峰说了上官雪莹的事、苏夏荷的事，父母原本是担心他有事，跟着他一起压抑，母亲听说不是他的事，松了一口气，说：“湘峰，既然不是自己的事，你就少操点心。别人的事，能管就管，不要大包大揽。” 父亲不同意老伴儿的说法，反驳道：“湘峰是科主任，哪有不管科室同事的道理？既然是同事，就是有缘，一个科室就像一个家庭，大家要互相帮助，互相关心，这个集体才能和睦。” 蒋湘峰和向岳屏对视一眼，笑了。老两口孩子一样的争论，家庭气氛又活跃起来，这才是天伦之乐。吃完饭，蒋湘峰钻进书房，捧起《大清相国》，沉醉其中。这是难得的清静，一杯红茶，一本好书，清静的日子就是舒服，他又可以跟陈廷敬隔空对话了，穿越历史，他仿佛是京城里那位不问世事的李振邺，深居简出，却世事洞明，在背后为陈廷敬出谋划策。他很欣赏这样的人生，闲散恬淡，闲云野鹤，却能助人成功。可是，他做不成李振邺，成了一名肿瘤内科医生，见证许多人间悲剧，在生命的面前，却无能为力。 第四十二章 宁静港湾 向岳屏进来续茶。轻轻地倒完水，欲转身离去，蒋湘峰抓住她的手，说：“陪我坐坐。”向岳屏放下开水，依偎在他的怀里，慢慢闭上眼睛，享受这一刻的宁静。 这一刻，窗外雨急，不是淅淅沥沥，而是倾盆倾泻。天地间的急骤与人世间的温情，极致分明。爱就是爱，跟雨无关，跟季节无关。蒋湘峰享受这一刻的温馨，有家，有爱，有红茶，有亲人。这不是人生的至高追求，但这是平凡人生的动人场景。一个家，无须奢侈，亦须安宁。不求大富大贵，但求无愧于心。很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追求得不到的荣华富贵，像《大清相国》中的高士奇，位列人呈，赐居大内，不知足，欺上瞒下，敢以次充好，胆大包天。此种人不除，天下之风骨尽失。所以，他会被弹劾，被扳倒。知足，是人生最大的智慧。蒋湘峰很知足，亦感恩。父母健在，妻贤子孝，一家五口，其乐融融。蒋湘峰感慨：“老婆，非常感谢你给我一个平静的家，一个安宁的港湾。我不用流落街头，也不要为生计发愁。” 向岳屏将头埋在他的怀里，低声说：“湘峰，我也谢谢你，给我们的家稳定和温馨。真的，爱是相互的。如果遇上袁奇俊那样的男人，这日子该怎么过？” 蒋湘峰说：“我们不拿别人做比较。毕竟我们的日子不是人家能够模仿的。” 夫妻之间，过的是日子，平凡的普通的日子。有哲学家说，没有一个日子是平凡的。但世界上无数的平凡人，过的都是平凡的日子。只是看事务的角度不一样，这个世界就变得不一样。 这个夜晚，对蒋湘峰来说，红茶氤氲，散发奇特的芬芳，斗室浓郁，世间无尽的安宁。世间无事则安宁。 对上官雪莹来说，这一晚却是凄风冷雨，凄凄惨惨戚戚，虽无寒蝉凄切，却是心情孤冷。袁奇俊一直没回家，上官雪莹听到楼道里的声音，或者是电梯开门的声音，就赶过去是去开门，每一次都是失望，无尽的失望。她在期盼的那个人，那个伤她至深的男人，能平安回家。她完全可以不等候。但她放不下。放不下，就是还在爱着。这样的爱是否有意义，她不知道。她固执地维持家庭，低三下四地求袁奇俊不要离婚，即便是伤害，她也不愿意离婚。上官雪莹的希望和失望，在一次次开门关门中来回往复。 这就是我坚守的爱吗？上官雪莹问自己。是，或者不是，已经毫无意义。其实，她比苏夏荷要难受。苏夏荷的受伤，可以向大家公布，意外，大家都会同情。而她的伤害，不能也不敢对外公布。人就是这样，苏夏荷母亲生病了，她就是弱者，弱者是值得同情和帮助的。而她，是因为老公不现实的发财梦，导致家庭的危机，虽然，人人都渴望发财，但因为追求发财而倾家荡产的人，很难博得同情，更得不到组织和个人的帮助。出发点决定了事情的走向。 上官雪莹的失望与眼泪交织。这眼泪，融入雨夜，无声无息。她的回忆，定格在与袁奇俊相识的那一刻，他是那么帅气，一霎那，就被他的颜值倾倒。她承认，自己有颜值控。但是，决定结婚，与颜值的关系就不大了。那时，她还不打算结婚，袁奇俊一直催促，说是父母逼着他，要看未来的儿媳。上官雪莹说，那就看呗。袁奇俊说，看你是一方面，重要的是，老人要看结婚证。老人仁慈，上官雪莹不愿意伤害老人，就跟袁奇俊回了老家，回城后就马上登记了结婚。上官雪莹一直问自己，这么仓促，真的合适结婚吗？不待她做出判断，对方家庭就定好了酒席。结婚这枝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于是就结婚、生子，像许许多多平凡的夫妻一样。她以为，这辈子就可以这么安宁地生活。生活与爱有关。在一起生活，不一定是爱情的坟墓，一定是爱情的归宿。至于归宿好不好，生活怎么样，只有自己知道。 周末，下雨，蒋湘峰习惯性去了科室，打着一把伞，在路上默默地走着。天地迷茫，混沌一体。仙山峰接受大雨的冲刷，格外靓丽，有一种眉清目秀的感觉。 两个熟悉的背影印入眼帘。太像了，袁奇俊和夏小荔。两人牵着手，挤在一把雨伞下，急匆匆地，像要去什么地方。蒋湘峰蒙了。怎么会这样？他掏出手机，想拍张照片发给上官雪莹，或者打个电话提醒一下她。然而，他没有这样做。他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很严重。一时的冲动和愤怒，被理性取代。他都接受不了，上官雪莹怎么能接受？对婚姻最大的伤害莫过于出轨，莫过于证实被“绿”了。 眼睁睁看着两个人消失在雨中，蒋湘峰却像自己做了贼一样，跟在后面不敢吱声，甚至提心吊胆怕他们突然回头，发现自己。蒋湘峰在内心嘲笑自己的虚伪。这时，蒋湘峰听到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王春兰。 王春兰提着早餐盒，急匆匆往医院赶。蒋湘峰狐疑：“谁在医院？” 王春兰告诉他，自己的姑姑王江华心肌梗死，在心内科住院，早段时间做了心脏介入手术，放了支架。蒋湘峰吃惊地盯着王春兰：“心梗了？心脏介入手术是谁做的？” “郭子敬主任做的。” 蒋湘峰试探地问：“郭主任手术做得漂亮吧？” “确实不错。” 蒋湘峰说：“郭主任的人品也很不错，值得我们尊敬。据说，兰花种得也不错，最擅长种养春兰，他办公室就有一盆春兰。只是年纪大了，还没成个家。” 蒋湘峰瞟了一眼王春兰，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晕。王春兰没再说话，她听懂了蒋湘峰话里有话。这一段时间，姑姑，蒋湘峰都有意无意在她面前提郭子敬，她明白这些人的心思，就是想把他和她往一起凑合，说是成全也好，说媒也好，反正就是有那么一点意思。她自己也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时很神奇，见到他，心跳会突然加速，脸上也觉得火辣辣的。 第四十三章 岁月沉香 蒋湘峰见王春兰并未反对他的话，就问她：“你姑姑的病好多了吧？今天晚上，我做东，请你姑姑一起吃个饭，感谢乐华抗癌基金会为贫困癌症病人做的贡献。你和郭主任作陪，如何？还有你的老同事向岳屏老师。” 爱情这事，需要有人捅破这层窗户纸。捅破了，事情就明朗了，好与不好，成与不成，就看双方的感受了。蒋湘峰话说到这个份上，王春兰只得应承下来。 捡了一个僻静的雅间，临江而坐，一席晚餐就落定了。红茶芬芳，香溢缥缈，两三声琴音，时而疏淡，时而急骤，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就慢慢交融。 王江华两过鬼门关，当仁不让要做东，坚决不用蒋湘峰破费。她端起茶杯，说：“我把你们当作亲人！希望能给一个机会，一层意思，感激蒋主任对老贺的精心治疗，让他平静地度过了生命最后一程，第二层意思，代表老贺，向郭主任表达歉意，第三层意思，感谢郭主任两次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来，我以茶代酒，敬大家一杯！” 喝的是红茶，却品出了岁月的沉香，品书了人生的曲折，品出了生命的意义。江湖一笑抿恩仇。这杯茶喝下去，委屈也好，恩情也好，都一笔勾销。 菜是极简朴的，一份荷花鱼，一份小炒肉，一份大片牛肉，一份过桥排骨，一份空心菜，一份雾汤，地道的本地口味，辣椒、生姜、蒜子，放得足足的，香辣可口。五个人，五个菜，光盘行动，吃完为止，不浪费，不奢华。王江华不能吃油腻、太咸的，嘱咐厨师，空心菜少放油，少放盐，不放蒜子，王江华就吃空心菜。这月份，空心菜本地新产的，鲜嫩可口。 席间，蒋湘峰示意向岳屏去结账，然后若无其事回来，边吃边聊。蒋湘峰做东的意思，事先跟向岳屏沟通过，为郭子敬和王春兰创造条件，早点捅破横梗在两个人之间的那层窗户纸。话题就慢慢往这两个人身上引。 王江华之前就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还不说出来，怕过几天出院了，没有机会了，举起杯子，对郭子敬说：“郭主任，我再敬你一次，春兰作陪。” 三个人喝了茶，王江华说：“我有一事，今天当着大家的面，听听郭主任的意见。” 说到正题，大家都侧耳细听，郭子敬却不明就里，说：“请讲！” 王江华问：“郭主任，你觉得王春兰这女孩怎么样？你们认识也有一段时间了，说说你的想法？” 此话一出，郭子敬愣住了。虽然，蒋湘峰曾经隐隐约约跟他提起过，但他自己觉得不可能。他看了王春兰一眼，她脸上飞着红云，薄得透明的耳根，毛细血管清晰可见。他说：“挺好的。” 王江华问王春兰：“春兰，你觉得郭主任怎么样？” 王春兰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像有千头万头小鹿在心脏里跳舞。 见王春兰不说话，急坏了王江华，说：“你自己说说，如果你们俩在一起，会怎么样？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向岳屏也给王春兰鼓劲：“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们可以先接触接触，了解了再回答这个问题。” 王春兰只是点头，并不说话。看到王春兰点头，郭子敬释然笑了。王江华如释重负，说：“将来，我把自己这身老骨头交给你们，希望你们幸福！” 王春兰撅着嘴嘟哝：“刚刚开始，就说什么幸福。太早了吧！” 爱情这件事，甜蜜，神秘，虽然成年人都经历过，但没有几个人能说得清，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感觉而已。有人爱得死去活来，有人爱得牵肠挂肚，有人却是担惊受怕。就像上官雪莹。这一晚，袁奇俊又没有回家。他已经有几个周末没有见到雯雯了，孩子周末回家，他都不在家。雯雯感觉到家里的异样，问她：“妈，你们是不是离婚了？每个周末回家，都没见到我爸。” 上官雪莹对这个问题，只是搪塞。雯雯正在青春期，叛逆的势头正在上窜，她不想在孩子心里留下阴影。她能做的，就是期望袁奇俊能够回家，哪怕是在孩子面前假装幸福，也是好的。袁奇俊说回家就回家，说消失就消失，上官雪莹假装幸福的幻想都被他无情毁灭。她想，这是我要的生活吗？这就是我苦苦维护的家庭吗？ 不是的！一个声音在心中响起。既然委屈不能求全，何必苦苦坚守这一份走到尽头的感情？坚持这一个已然残缺的家庭？此时的她，虽然不知道，早在夏小荔生日聚会上，就埋下了离婚的祸根，却忍受不了这种冷暴力。 夏小荔生日那天，蒋湘峰夫妇和上官雪莹夫妇都去了。袁奇俊深陷债务深渊，见夏小荔家住郊区，拆迁房有几套，就打上了主意。 成熟的渣男，要引诱一个踏入社会不久的小姑娘，惯用的伎俩就是装有钱，装关心，装深沉，这些套路，袁奇俊玩得游刃有余，夏小荔上钩了。夏小荔内心矛盾交织，他爱上的是护士长的丈夫，一个有家庭的男人，父母知道了，肯定不会放过她的。可是，情欲如火，她没有学会克制。她感觉自己要被燃烧成灰烬，守了二十多年的防线，在与袁奇俊单独约会之后，崩溃了。 后来，夏小荔发现自己跳进了一个坑。袁奇俊变着法子问她借钱、要钱，夏小荔年纪轻轻，手却不松，可以说，紧得很，第一次问她要钱的时候，说的是上官雪莹手紧，自己急需一笔钱，投资回报率很高，夏小荔不信，她要眼见为实，他圆不了谎，就没拿到钱。存心骗钱，却不能得逞，他就恼火，不相信自己从她那里拿不到钱，又想办法，说老家盖房子，差一点钱，找她借几万块应急。 又是借钱！夏小荔觉得无法理解，就要去他老家看房子。蒋湘峰遇上的那次，夏小荔就是去他老家看房子的。可是，还没到他老家，半路上，他突然不去了，原路折回。路上，他一声不吭，阴沉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不敢说话。 第四十四章 无穷悔悟 沉默了一路，快到市区了，他突然要求司机停车，让她一个人下车回去。他说，既然这么不相信我，我们也不要再交往了。他甚至还说，她明知他有妻子，还挖空心思去勾引他，是不道德的。 夏小荔认清了袁奇俊狰狞的渣男面目。她想死的心都有，往日的甜言蜜语没有了，代替的是无尽的羞辱和指责，悉心的关怀没有了，代替的是冷漠和冷血。 夏小荔下了车，磅礴大雨将她浇灌成茁壮的夏花。只有夏花，在雨中才不凋零。举目四望，除了雨，还是雨。暴雨淹没了天际，天地陷入混沌，思维也已经僵化。她索性不走了，一屁股坐到路边，任由雨水冲刷。 她觉得自己掉进了冰窖，不敢跟父母说，不敢被熟人知道，不敢到基金会办公室去上班。其实，她和他，刚开始就看到了结局，这是一段孽缘，注定会以伤害收场。 夏小荔明白，自己是不道德的。错了就是错了，她不打算为自己辩解。这一次的错，伤害会很久。她的伤心，是为自己。怎么会那么幼稚？明明知道他是有家庭的，明明知道他的夫人是自己原来的护士长，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夏小荔自己想了很久，没想明白为什么会跟他一起疯？ 这个城市那么小，小到坐在一起喝酒，一个人如果提到另外一个亲戚或者朋友，会有几个人回应，牵扯到某种关系，或者同学，或者亲戚，或者朋友，或者同学的亲戚，或者朋友的同学，或者亲戚的朋友，这种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将这个地方变成一个宗亲家族，每个人都可以在某一个人身上，找到五百年前是一家的那种感觉，顿时，餐桌上就热闹起来，喝酒，碰杯，干！ 夏小荔的错，也像某种复杂的社会关系一样，尽管自己不愿意公开，却不胫而走。先是在医院内部传，大家都瞒着上官雪莹。一段时间之后，上官雪莹就听到了某些声音。她是朋友圈里最后知道真相的那一个。 那天，杜江云和儿子来看望全达明。全达明已经接受了两个疗程的化疗，开始掉头发，一大把一大把地掉，恶心，一天要吐好几次，杜江云看着难受，说：“如果你能安安心心过日子，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全达明没听杜江云的话。每一次恶心呕吐都让他翻江倒海。他面容疲倦，时而望着窗外无穷无极的雨帘，时而看看个子比自己还高的儿子，不言不语。此刻，他的心里有惊喜，儿子还能来看他；也有悲怆。黯淡的日子，把雨水晒黑，变幻成生与死的挣扎，写进他的余生。 儿子摆手，示意杜江云不要再埋怨。杜江云说：“不管怎么说，我们做了十多年夫妻，儿子也长大成人了，我还是希望你好。希望你能面对现实，做一个真正的男人。” 全达明的内心非常复杂。那些年的折腾，都是钱多了作的，用一句方言讲，就是“烧包”。他亲手毁了自己的家。毁了杜江云的一生。毁了儿子的美好青春。杜江云是一块玉，善良纯真。他却在这块璞玉上，用刀子一次一次刻下累累伤痕。当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既渴望杜江云来看他陪他，又害怕见到她，每一次都在纠结中痛苦不堪。他觉得自己又是幸运的，一场病，看清了许多人，看清了人心各异。许许多多的钱和女人，都比不上多年前被自己亲手放弃的杜江云。如果让他再次选择，他一定选择不折腾，选择和杜江云踏踏实实过日子，给她一个稳定的家，一份沉稳的爱，给孩子一个纯真的童年。 生活的教训很深刻，身处其间，却不能开悟，这就是为什么人会碰到头破血流才后悔的原因。道理他都懂，再深刻的道理，都抵抗不住诱惑。 打完化疗药，全达明又是一阵恶心，吐又没东西吐。他都有很多天没有吃东西了，全靠营养液维持。 声音很大，引来了苏夏荷和上官雪莹。苏夏荷为全达明做了检查，安慰全达明这是正常的化疗副作用，还有两天，这个疗程就结束了，到时候可以好好休息几天，再做下一个疗程的化疗。 杜江云问：“一个疗程要多久？有没有副作用更少的化疗药？” 苏夏荷解释道：“再好的化疗药，都有副作用。我们会尽量调整药物剂量，减轻他的副作用。坚持就是胜利！” 稍后，全达明觉得恶心的感觉缓解了，对杜江云和儿子说：“你们回去吧。我没事了，感谢你们来看我！” 杜江云得知袁奇俊出轨的事情，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上官雪莹。她真不希望看到上官雪莹受到更大的伤害，几次想打电话，把真相告诉她。可是，一想到上官雪莹对这段婚姻的坚持，做着无谓的牺牲，她又不忍心伤害她。有时候，真相是撕心裂肺的痛。她宁愿上官雪莹以负债的名义结束这段婚姻，而不是以袁奇俊出轨来结束。怎么结束，也是一门艺术。 走廊里，杜江云支开儿子，让他先回家，自己则拉着上官雪莹，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让她注意身体，说她黑眼圈都出来了，眼袋也明显了，人也瘦了不少。上官雪莹强打精神，否定了杜江云的说法：“没这么严重吧？这么说，我不是老了很多？” 杜江云很想接着她的话，说出真相。可是，她真不忍心。她希望上官雪莹能有一个慢慢接受事实的过程，说：“周末，我们一起喝茶吧。出来说说话，散散心。” 上官雪莹说：“周末孩子要回家，我要陪雯雯。” 杜江云想了一下，说：“那就让雯雯一起来散散心。快要中考了，劳逸结合，调节一下心态。” 把杜江云送进电梯，上官雪莹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她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宣泄这压抑已久的情绪。可是，她忍住了，这是医院，是病房，不是她这个护士长宣泄情绪的地方。抹干眼泪，转过身，对着仪容镜，给自己一个笑脸：这世界，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第四十五章 生活曙光 蒋湘峰恰巧回病房，电梯开门的瞬间，刚好看到了这一幕。蒋湘峰本能地问她：“怎么了？” 上官雪莹愣了一下，对蒋湘峰说：“没事，刚才送杜江云，为她难过。” 蒋湘峰后悔自己问这句话。这一问，让上官雪莹内心极力掩饰的秘密，都暴露在他的面前。显然，她是不愿意让他知道更多的故事，也许，是更多的辛酸和泪水。他不想知道她的隐私，也没兴趣探听她的隐私。他给了她一个笑脸：“没事就好。” 蒋湘峰的笑，有点勉强。他也有心事。刚才，医院领导把他叫到办公室，宣布了对苏夏荷的处理决定：开除留用察看半年，扣除半年绩效工资。蒋湘峰听到结果，觉得处分偏重。苏夏荷生活拮据，还有一个重病的母亲，给这么重的处分，她的日子怎么过？一个女孩子，总要给人一条出路。医院领导说，感情归感情，原则归原则，处分归处分，帮助归帮助，我们不能混为一谈。 上官雪莹知道处理结果，和蒋湘峰商量，能不能在科室内部为苏夏荷的母亲搞一个募捐？蒋湘峰思考了一下，认为在科室搞募捐，人不多，募集的善款有限，提出找医院工会发动全院募捐，还有一条路，就是到网上筹集善款，两条路同时走，问题解决起来就快些。上官雪莹认为这两个办法行之有效，以科室名义向科室打了报告，又在网上发布了筹款信息。 这一切，苏夏荷事先都不知情。然而，当看到医院工会发出的募捐消息之后，还是大吃一惊。消息上，没有写苏夏荷的名字，而是用“医院一名年轻医生的母亲”这样的措辞，她脑海里就搜索，最近并没有其他同事的母亲来科室住院，再看，虽然通篇没写这名年轻医生的名字，都是她跟蒋湘峰说的事实。看着看着，眼泪就出来了，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有感激的元素。 苏夏荷的感激，是因为看到了生活的曙光，还因为保护了她的隐私，照顾了她强烈的自尊心。她来到蒋湘峰办公室，想当面向他说声“谢谢”。门口，她听到蒋湘峰和上官雪莹的一番对话：“网上平台募捐现在筹集多少了？”“截止今天上午十一点，这三天已经有一百二十四人捐了九千八百六十三元。”“成效还行。加把劲，多宣传，看看能不能募集两万元。”“应该可以。” 苏夏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推门进去，紧紧抱住上官雪莹，嚎啕痛哭。压抑多年的泪水，这一刻奔涌而出。苏夏荷泣不成声，有这样的团队，大家都在为她想办法，解难事，自己是多么幸运！她为之前的糊涂而愧疚，为自己的可怜的自尊心而羞涩。人和人之间相处，原来不需要那么多伪善，不需要那么多隐私，只是，要多一点真诚，多一点坦荡。蒋湘峰和上官雪莹劝慰了好久，苏夏荷才止住哭。她说：“不管医院怎么处分我，我都接受。我会为医院贡献出自己的力量！” 刘樟涛听到一些消息，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些过分，总想着要为苏夏荷做点事。听到医院捐款的消息，不确定是为苏夏荷捐款，就没有行动。刚才，他看到苏夏荷进了蒋主任办公室，然后又听到哭声，就明白大家是在为她捐款，折回病房，拿了一千块钱，进了主任办公室。他看到，止住了哭的苏夏荷红肿着眼睛，心里突然涌出一种强烈的怜爱，说：“苏医生，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苏夏荷先是一怔，继而推开刘樟涛递过来的钱，说：“谢谢您的好意。这些钱，留着给你父亲补充营养。” 刘樟涛解释：“这是我的捐款，不算红包。你知道，我的两个哥哥条件不错，这点钱，对我们来说不是什么问题。就算是我对你的一点心意。” 蒋湘峰见僵持不下，说：“刘樟涛，你的钱我们不能要。这有纪律要求。你总不愿意看到苏医生再受一次处分吧？如果你在网络平台上捐款，我代表苏医生对你表示感谢！” 蒋湘峰的话，点醒了刘樟涛，他拍拍脑门，恍然大悟，说：“对啊，我可以在网络平台上捐款。这样就不是违纪了。” 刘樟涛不但自己在网上捐了款，还发动他的两个哥哥，病房里几个家庭条件过得去的病友家属，一起捐了款。 隔天，医院工会主席也给苏夏荷送来了捐款，还代表医院领导班子看望了她的母亲，送了慰问金。工会主席说：“苏医生，只要好好活下去，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希望你能坚强面对痛苦和不幸，千万不能被暂时的困难吓倒！”苏夏荷被这些善良和真诚一点点融化。工会主席说得对，只要好好活下去，没有过不去的坎。苏夏荷的心，被温暖包围。这温暖，源于社会的爱，源于那些伸出热情帮助的手。 泡在雨中的这一周，过得很慢，也很忙碌。发生太多的事，上官雪莹早就把杜江云约她见面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要不是杜江云电话提醒，她还在家里搞卫生。平时，没时间做家务，周末必须要整理一下家庭内务了。袁奇俊还是三天两头见不到人。 她已经习惯了没他的日子。可是孩子不习惯。接连几个周末没有见到父亲，雯雯忍不住问：“妈，你和我爸是不是离婚了？” 上官雪莹愣了一下，断然否定：“别瞎想！没这回事。” 雯雯不信，刨根问底：“我都好久没见着我爸了，他就不问问我最近的学习怎么样？” 上官雪莹继续撒谎：“你爸经常打电话给你的班主任老师问情况。他可关心你了。” 雯雯说：“妈，你别自欺欺人了，我爸以前周末都在家。” 十四五岁的年纪，雯雯正在青春期，敏感，学会了察颜观色，很多事都瞒不住了。上官雪莹说：“你的主要任务是搞好学习，其他事你就别操心了。” 雯雯从鼻子里发出“哼哼”的声音，表达不满的情绪，转身进了书房。上官雪莹盯着门发了一会儿呆，继续收拾房间。 第四十六章 敏感青春 杜江云打来第二个电话催上官雪莹快点来，已经上菜了。上官雪莹对着书房门喊了几声，让雯雯一起去见见杜阿姨。雯雯要抓紧时间复习，不愿意出门。上官雪莹就告诉孩子，冰箱里有现成的饭菜，用微波炉热一下就能吃。雯雯又在鼻子里“哼哼”了几声，表示已经知道了。 这是一家内敛的酒店，从外观看来很不起眼，大厅正中间，摆放着一块巨大的鸡血石，丝丝点点的红光牵扯着客人的目光，鸡血石左侧，是演奏舞台，舞台上摆着一架钢琴，一名优雅的女子正在弹奏《春天圆舞曲》，悠扬的琴声滋养着上官雪莹的听觉神经，右侧摆放着檀香木的沙发。透过玻璃幕墙，后花园里假山喷泉、亭台通幽、花木繁茂，看得出，这是个高档的地方。 上官雪莹环视四周，在靠窗的一个雅座，发现杜江云正在向她招手。她快步走过去，道歉：“实在不好意思，迟到了。” 杜江云笑笑，问：“孩子没来？大约是要中考了吧！你家雯雯就是自觉，将来肯定有大出息。” 听到朋友表扬孩子，上官雪莹谦虚地说：“借您吉言，但愿她能如您所言。” 服务员将菜品端了上来，第一个是甜品，木瓜炖雪蛤。服务员将木瓜轻轻揭开，递上勺子，两个人就优雅地享受。上官雪莹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来这地方了。杜江云刚和全达明离婚那会，她和杜江云常在一起聚，人也不多，有时候三四个人，有时候就她们两人。大多数时候是杜江云买单，买单次数多了，上官雪莹就不愿意来了，总是由人家买单，不好意思，自己又买不起这单，一个月的工资几餐饭吃掉了，剩下的日子就要喝西北风，只好借故推脱，推脱次数多了，杜江云就跟她急：还是不是朋友了？我经济上宽裕些，买个单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不要斤斤计较。你如果这样算账，我爸生的那个病，多活了十多年，是不是也要算钱给你？你说，是按天算钱还是按月算钱？之后，上官雪莹就不好再推脱了。这也算是一种朋友真情吧。 甜品滋润心田，菜品养胃可口。老朋友之间的惺惺相惜，让话题小心翼翼地开闸。本来不想伤害，可是话一出口，还是伤害。上官雪莹有心理准备，但她没想到，竟然会是夏小荔。怎么是她？怎么会是她？这两个人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些疑团，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尽最大的努力去原谅他，他却一次次用惊雷回馈她。这就是自己坚守的婚姻吗？这就是自己要竭力维护的家庭吗？如果婚姻已死，家庭就只能剩下孤零零的房子。 有意思吗？没意思！有意义吗？毫无意义！上官雪莹仿佛看到，自己的心在狂风巨浪的大海上漂泊，犹如一叶扁舟，被巨浪掀翻，被肢解成七零八落的木板，在大海上随着风浪起伏。 杜江云递给她一叠湿纸巾，说：“哭吧！我也经历过这样的黑暗。” 这一刻，上官雪莹却哭不出来。虽然她不认可眼泪的弱者的代名词，但她的心中此刻却只装着愤怒，没有悲哀。甚至一点留念都没有。她要离开。离开是最好的开始。开始新的生活，即使孤独终老，也不后悔。离开他！必须离开他！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在她脑海里铭刻，刺激着她每一根神经。 杜江云看到了她的愤怒。她端杯子的手在颤抖，表情却出奇的冷静，没有她想象中的悲怆。 杜江云端起茶杯，说：“我的初衷，是告诉你真相。我也清楚这种真相对你的伤害很大。但我宁愿你阵痛，也不要你每天背着巨大的心理包袱生活下去。有时候，女人也要学会决断。” 上官雪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不愿意在这个优雅的地方，被外人看出自己的不幸。不幸，已经是无法弥补的煎熬，何须再用别人同情的目光再给自己煎熬一次呢？ 上官雪莹回到家，雯雯还没吃饭，又转身进了厨房，给孩子热饭菜。好几次，都是微波炉的提示音打断她的走神。她告诉孩子，父母走到这一步，是迫不得已，希望孩子不要受到影响，不要有心理阴影。父母离婚之后，家还是这个家，房子还是这套房子，只是少了一个人。反正，他也很久没回家了，我们都已经习惯了。 毕竟是女孩子，感情细腻，又到了敏感的年纪，听母亲慎重得有些悲怆地说离婚的事，雯雯的表情讶异。她从来没想过父亲母亲会离婚。同学中，有十几个人来自离婚家庭，自己从未认为他们和其他同学有什么不同。可这并不代表她能接受自己父母离婚这个事实。 雯雯的脸上，泪水奔涌。在父亲母亲这里，她不愿意选边站。她说：“你们离婚，我就不回来了。”然后，将自己关进了书房，任由上官雪莹怎么喊，也不开门。 听到雯雯这样说，上官雪莹又后悔将决定离婚的事告诉孩子，如今，孩子面临中考，这个时候让她选择跟父亲还是跟母亲，的确残忍。她试图告诉雯雯，她的父亲瞒着她们娘俩借了巨额外债，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可是，她说不出口。她不愿意自己受了一遍又一遍伤害，又拿这些事去伤害雯雯。这不是她决定离婚的初衷。 热好的饭雯雯也没吃。上官雪莹不放心，又去敲了两次门，雯雯大声吼：“烦死了，烦死了。不要来吵我！” 上官雪莹不敢再伸手去敲门。她只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时不时往书房看几眼，或者偶尔静静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听里面的动静。家里安静得出奇。这种安静，让上官雪莹不敢打搅。她不知道袁奇俊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家，原本很暖和，她喜欢把家装扮得飘逸灵动，鱼缸里有金鱼，阳台上有花草，墙上有字画，当然，还有她们的全家福，她和他的结婚照。现在，她看着这一切，却毫无感觉，她已然麻木，这个家让她窒息，也让她心痛。她想，若不是顾及雯雯，自己恐怕也顶不住了。她害怕自己放弃，可她不得不放弃。有些事可以原谅，有些事永远不能原谅。她可以隐忍他败家投资行为，为他借钱还债，但决不能容忍他有二心。心不在了，家就不再是他的家。 第四十七章 女儿失踪 上官雪莹斜倚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就那么几分钟，也许十多分钟，袁奇俊回来了。他轻手轻脚进了卧室。她感觉到一丝异样，揉着惺忪的眼睛，循着声音，走到卧室门口，只见他正在柜子里找东西。她问：“找什么呢？” 袁奇俊猛地回头：“找钱。找钱！明天，贷款就要到期了，如果不还，我跑都跑不掉。” 上官雪莹冷笑一声：“这个家都被你败光了，没钱了。找夏小荔要钱去！” 袁奇俊放下银行卡，眼里放着凶光，吼道：“夏小荔是谁啊？乱七八糟的。我不认识。” 上官雪莹鄙视地看着他，反问道：“你真的不认识夏小荔？那个曾经在我科里做护士的姑娘，之前被医院解除劳动合同，现在乐华抗癌基金会工作的夏小荔，你敢说你不认识？” 袁奇俊心虚，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掩饰内心的不安。上官雪莹说：“看着我！你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是不是她那次生日聚会上认识的？” 袁奇俊好像被上官雪莹戳中了痛处，低声承认：“是的。我本来不想连累你和雯雯，想通过接近她，从她家里搞点钱。她家是拆迁户，有钱。” 上官雪莹冲上前，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袁奇俊脸上：“你四十多岁的大叔，去勾引人家一个小姑娘，还要不要脸？离婚！必须离婚！明天，我们就去办手续。” 袁奇俊木木地站着，他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出离婚。哀求：“雪莹，你听我说，我没有从她那里拿到一分钱。” 上官雪莹愤愤地说：“你把人家小姑娘怎么样了？” 袁奇俊回答：“没怎么样，所以没借到钱。” 上官雪莹冷笑一声，反问道：“你的意思，把人家小姑娘的身子骗到手，就可以从她那里拿到钱？没拿到钱，所以就继续回来祸害你老婆？” 袁奇俊问：“钱放在哪张银行卡里？蒋湘峰和杜江云借的钱，你存在哪家银行？” 上官雪莹说：“你别打我的主意了。那两笔钱，我是不会交给你的，明天就会还给他们。我已经想清楚了，这婚必须离，你必须从这个家净身出户。” 袁奇俊见上官雪莹主意已定，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终于明白自己处于绝境。他满脑子都是钱，说：“人家已经借了钱，何必再还？” 雯雯听到争吵，跑过来，吼道：“够了！别吵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雯雯的吼声，每一个字都捶打着上官雪莹的心。雯雯背上书包，气冲冲走出家门。上官雪莹跟在后面喊：“还没吃饭，你要去哪里？” “回学校。”雯雯回答。 “到学校打电话回来。”上官雪莹嘱咐。每周雯雯回校，她都要这样嘱咐。 “不打。你们接着吵。” 上官雪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袁奇俊说：“都是你干的好事！” 袁奇俊瘫坐在地上。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当初，自己不去搞什么投资，这个家该有多么安宁和平静。有一种毒鸡汤说，不折腾，不暴富。袁奇俊折腾了几年，把家折腾完了，把自己折腾到了绝境。他实在想不到，这辈子怎么有未来！眼泪流了下来。 时间就这么静默着。上官雪莹的脑子很乱。她其实不愿意回忆。心死了，回忆还有什么意义？ 晚自习的时间到了，却没接到雯雯报平安的电话。上官雪莹给雯雯班主任打了电话，回答是没到学校来，班主任老师也在找她。上官雪莹又给雯雯几个玩得好的同学家长打电话，回答都是没见到人。问的人越多，上官雪莹的失望越大，一次次抱着希望却回馈失望，她的心里涌出一阵恐慌：雯雯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这种不祥的预感，让她浑身的汗毛都树了起来，她冲进卧室，将在呼呼大睡的袁奇俊拉起来：“雯雯不见了！” 袁奇俊一个激灵：“她没去学校？” 大雨，黑夜，上官雪莹和袁奇俊借着路灯和车灯，在空旷得只有雨水的城市疯狂寻找女儿，他们的呼喊声，惊醒了城市的难得一见的青蛙和夜莺，偶尔用鸣叫回复他们的呼喊。上官雪莹的奔溃，将这个夜晚喊哭。雨在下，心急如焚，却毫无踪影。世界那么大，雯雯，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找了大半夜，上官雪莹心中的希望正在变得渺茫，担心害怕恐惧占据了她的心灵。 “报警吧！”袁奇俊的话，提醒了上官雪莹。她发疯一般，奔跑到附近派出所：“警察！女儿，女儿，我的女儿……不见了！” 值班民警示意她坐下慢慢说，什么时候发现失踪了？从哪里走出去的？走出去的时候穿什么衣服？多大年纪？身高多少？面部特征？你们身上带了孩子的照片吗？上官雪莹努力克制内心的恐惧，配合民警的提问。 很快，一条寻人启事就通过广播、电视、网络、微信转发了出去。没多久，蒋湘峰的电话打了进来：“护士长，你在哪里？你的女儿不见了吗？不要着急，我发动科室的人帮你一起找！” 上官雪莹挂断蒋湘峰的电话，仿佛又看到了希望。雯雯马上初中毕业，应该知道应对危机。这个时候，她也许蜷缩在哪个银行的自动取款机旁，也许正在宿舍睡觉，也许她又回家去了？好多种可能，她都想过。 袁奇俊说：“女儿不会有事的！” 上官雪莹瞪了他一眼，说：“我希望雯雯没事！你回来干什么？谁让你回来？你不回来，我和她在家很平静！” 袁奇俊自己理亏，不再吭声。雯雯下落不明，生死未卜，都是他的错。他呆呆地盯着从空中倾泻的大雨，心中默念“希望雯雯平安无事！” 这个雨夜，全城好心人都在为她的女儿祈祷，有的还主动出去帮忙寻人。蒋湘峰带着苏夏荷和科室十多个医生护士，分头到网吧、电影院、茶吧、咖啡吧、冰吧去找人，凡是有灯的地方，他们都去一一辨认。 第四十八章 虎口脱险 东方已白，雨也停了。大家都累得走不动路了。上官雪莹和袁奇俊又急、又饿、又累，但他们自己不能倒下。他们在等待消息，或者说等待奇迹发生。接了几十个电话，也没有得到雯雯的消息，上官雪莹声音嘶哑，她又急又累，急火攻心，已经讲不出话来。 这个城市其实是不眠的。晚上有网吧茶吧夜宵营业，凌晨有上下夜班的护士和工人，还有形色匆匆的菜贩子，清早有环卫工人的晨练的赶早班车上班的开早餐店的，组成这个城市的二十四小时作息生态图。你有你的爱好，他有他的追求，职业、追求和生活态度不一样，造成了人和人的作息时间不一样。 眼看着就要天亮了，蒋湘峰对大家说，你们先回去打个盹，等下还要上班。我睡眠少，再找找看。大家这才打着呵欠回去了。 上官雪莹期待的奇迹，并没有出现，雯雯杳无音信。接完一个电话，她想站起来，却觉着眼前一黑，脚下一软，倒了下去。 上官雪莹醒来的时候，是在科室的急救室。蒋湘峰给她上了氧气，用了心电监护仪，能量合剂输液。上官雪莹心焦：“我女儿有消息了吗？” 见蒋湘峰不说话，她心里明白了，雯雯还是没找到，失声痛哭：“女儿！我的女儿，你在哪里？” 上官雪莹的哭，撕心裂肺，引来了不少人围观。蒋湘峰让大家散去，该干嘛干嘛，没什么好看的。这种时候，情绪控制很关键，蒋湘峰又给上官雪莹用了小剂量的安定注射。用了药，上官雪莹安静下来。她的内心很明白，只是没有力气说话。她的雯雯多一天找不到，就多一份危险。 全达明知道上官雪莹的女儿失踪这件事，就告诉杜江云：“你如果有时间，就来陪陪上官雪莹，她的女儿失踪了，现在还没有找到。” 杜江云接到电话，手机差点掉到地上。如果不告诉上官雪莹，是不是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家破人亡的惨剧，这个责任怎么担得起？本意是不想让她受袁奇俊的蒙蔽，怎么会发展到这么不可收拾的地步？ 杜江云赶紧开了车，赶到医院，眼前的上官雪莹憔悴不堪，脸色苍白。杜江云坐到上官雪莹病床边，握着她的手，说：“雪莹，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那些话。” 上官雪莹摇摇头。 杜江云说：“雯雯会没事的。吉人自有天相。放心休息几天，她就回来了。” 上官雪莹还是摇头。 雯雯小时候的样子，一遍又一遍在上官雪莹的脑海浮现，放电影一样，一帧帧一幕幕倾泻而出。女儿早产，当母亲的在病床上躺着，心里总是牵挂这襁褓中的孩子。雯雯小时候体质不好，身体虚弱，总是睡醒的时候哭闹，睡着了才喝奶，半夜起来哭，要背着上下爬楼梯才安静地睡一会儿。大一点了，又不愿意吃饭，做母亲的一回家，做的第一件是就是端着个饭碗，屁颠屁颠跟在女儿后面，一勺一勺喂饭，一次喂饭一两个小时，她也跟着跑一两个小时。把雯雯养大，真不容易。 看着上官雪莹这样，杜江云的眼泪也禁不住流了下来。心里在骂：袁奇俊这个王八蛋，这是造孽啊！ 次日，袁奇俊收到信息：你女儿在我这里。请速来接人。袁奇俊马上将消息转发给上官雪莹。上官雪莹接到消息，立马扯了吊针，鞋子也来不及穿，打着赤脚就往病房外面跑，杜江云跟在外面喊，她也没听见。杜江云只好拿了她的鞋子，追到电梯旁，让她把鞋子穿上。 上官雪莹给袁奇俊打电话：“袁奇俊，你快带我去接雯雯！” 袁奇俊声音蔫蔫的，说：“雯雯是被绑架了，他们威胁我不准报警！必须把钱还给他们，才会见到雯雯。” 上官雪莹好像被人猛击一掌，身子晃了晃，坐到地上。杜江云听得真切，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机，大吼：“袁奇俊，那你快点筹钱啊！要不然，真的会出人命的！” 袁奇俊说：“我想不出办法了……” 杜江云吼道：“孬种！” 几个护士过来，和杜江云一起将上官雪莹扶到病床上。杜江云不停地安慰她：“雪莹，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上官雪莹面无表情。她好像已经麻木了，听不进别人说的话。蒋湘峰为她测了血压，听了心脏，又将心电监护仪重新连接好。 蒋湘峰叹息，问道：“护士长，你没把钱给他去还债？” 上官雪莹摇摇头：“我不想帮他还债了。” 杜江云急切地说：“那怎么行？现在你女儿在他们手上，如果不还钱，雯雯会有性命之忧！” 听到女儿会有性命之忧，上官雪莹打了一个激灵，坐起来，说：“那怎么办？报警啊！他们这是绑架！” 蒋湘峰说：“你是急傻了？他们这是暴力收债，现在报警，无异于激怒他们，你女儿就会陷入危险的境地！先还钱，等雯雯安全回来之后再报警，岂不是更好？” 杜江云劝道：“雪莹，蒋主任说得对，先把钱还给他们，救出雯雯再说。” 上官雪莹喃喃自语，重复杜江云的话：“先把钱还给他们，救雯雯，我要救雯雯！” 杜江云点点头。 上官雪莹突然从病床上跳下来，喊道：“我要还钱，我要救雯雯，我要救雯雯！” 蒋湘峰和杜江云一人拉着她一只手，说：“你先别激动。冷静！冷静！等输完液体，我们陪你去。” 上官雪莹说：“不！我现在，马上，去还钱！” 时间耽误不起，多耽误一分钟，孩子就多一份危险。杜江云打电话给袁奇俊：“袁奇俊，你女儿现在什么位置？我们马上去还钱！” 蒋湘峰说要避嫌，让苏夏荷陪着去，苏夏荷在陪母亲输液，她母亲最近结束了一个疗程的化疗，正在用升白细胞的药，病情暂时稳定下来，听说是这件事，马上告诉护士看好她母亲。蒋湘峰还选了两个精干的男医生跟着一起去，以防不测。袁奇俊发了一个定位，一行人就忧心忡忡出发了。大家都在心里祷告，希望孩子平安无恙！ 到了约定地点，袁奇俊讪讪地，似笑非笑打招呼：“雪莹，你来了。” 上官雪莹毫无反应，她已经恨不起来了。哀莫大于心死。上官雪莹心已死。 杜江云瞪着袁奇俊，问：“人呢？快点打电话啊！” 袁奇俊这才反应过来，打电话告诉对方自己已经到了。对方大约是问钱的事，听到他肯定的回答，告诉他去另外一个地方。大约是害怕他们报警，接连换了四个地方，就像一群经验老道的绑匪，或者说是警匪片看多了的催债人。终于，对方让他们把钱放在一个隐秘的地方，然后有一个穿花衬衣、带着墨镜的男子，找到钱袋子，打开看了一眼，提着袋子吹着口哨走了。大家都焦急地等雯雯出来，袁奇俊给对方打电话，对方说，等他们安全离开后，会告诉他孩子的位置。袁奇俊愤恨地骂了一句国骂，只有干着急。过了半个多小时，对方才打来电话，告诉孩子的具体位置。 一路狂奔。雯雯千万不要有事！苏夏荷急救意识强，一边跑一边打了120急救电话。一个男同事打了110报警电话。终于在城郊结合部一栋烂尾楼里见到了雯雯！雯雯双手反剪被绑在身后，嘴上蒙着胶带，眼睛上蒙着布，身上的衣服、鞋子、手、脚都已经磨破，身边放着几个方便面空盒子。上官雪莹见到孩子这样，险些晕倒。大家赶紧为雯雯松绑。孩子见到妈妈来了，抱住妈妈嚎啕大哭！这两天，已经成为她生命中无法忘却的痛。恐惧、惊吓占据了她稚嫩天真的心灵，她总在想办法逃出去，或者给外界传递一个信息，但自己手脚被绑着，眼睛被蒙着，嘴巴被封着，只有吃方便面的时间把嘴巴上的胶带松开。那几个男人又看得太严，根本没机会。见到妈妈的那一刻，她终于不用再担惊受怕了，救星了来了。妈妈就是救星！ 在场的人，无不掉泪。袁奇俊无地自容，狠狠地给自己两个耳光。杜江云心直口快，说：“袁奇俊，你要打重一点，最好把你那双手剁掉！你算是什么人啊？人渣都不如！” 上官雪莹背起雯雯，放到救护车上，疾驰而去…… 第四十九章 病入膏肓 上官雪莹的遭遇，惊动了医院领导和同事，当然，还有肿瘤内科的病人和家属。许多人自发到医院来看望母女俩。上官雪莹噩梦一场，形容枯槁。这几日，就像过了几年，但愿一辈子的苦难，都在这几天过完了。杜江云这样安慰她。 杜江云日夜陪伴她们母女，心情也坏到了极点。她愤愤地想，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渣，还有比人渣还不如的恶魔。 这日，上官雪莹僵滞的思维开始有了反应。雯雯的皮肉伤不太重，精神上还有些恍惚，常常半夜惊醒，医生无奈，用了小剂量的镇静剂。昨日，恶人也已经归案，她该跟袁奇俊做个了结了。她拿起手机，准备约袁奇俊，到民政局把离婚手续办了，夏小荔却出现在病房门口：“护士长，我对不起你！” 上官雪莹大吃一惊，愤怒写在脸上：“你还有脸来？” 夏小荔进了病房，跪倒在上官雪莹面前：“护士长，求求你，原谅我吧！” 上官雪莹冷冷地说：“你走吧。你没有对不起我，从今天开始，我和袁奇俊没什么关系了，马上就和他办离婚手续。你要一起去吗？等我们把离婚手续办完，你们接着办结婚手续。” 夏小荔声泪俱下：“护士长，我是一时糊涂，受了袁奇俊的勾引。但我们什么都没发生啊！” 上官雪莹冷笑道：“你还想发生什么？是不是没上床就说明你对我没造成伤害？你走吧，别影响我女儿休息。她刚刚用了镇定剂才睡着的。” 夏小荔跪着，说：“护士长不原谅我，我不会起来。” 杜江云本来不愿意管这档子烂事，这都是袁奇俊惹出来的烂事，她觉得不好插嘴。但是，夏小荔这样说话，变成了上官雪莹得理不饶人了。杜江云说：“你起来吧。别跪着了。你是小姑娘，要学会洁身自好。” 给了台阶下，夏小荔就顺势站了起来，说：“护士长，我真没有勾引他，是我经不起勾引。她死皮赖脸跟我交往的目的，就是看到我家是拆迁户，有钱，想从我这里骗钱。不过，他没有得逞。” 上官雪莹怒火中烧，说：“今天要不是在医院，要不是我女儿躺在病床上，我真会替你父母好好教育你。但是，现在，我请你出去！马上出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夏小荔也不好再说什么，默默退出了病房。 刘樟涛过来看望上官雪莹母女，没成想遇上了夏小荔。他不知道夏小荔在事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正想跟夏小荔打招呼，却见她眼睛红肿，问：“夏护士，你怎么哭了？” 夏小荔就像没看见他不认识他一样，气冲冲从他眼前过去了。刘樟涛摇摇头，不知道是谁惹她生气了。站在上官雪莹病房门口，听到两个女人的对话，才知道夏小荔牵扯到上官雪莹的婚姻，让他大失所望。原本，自己还对她想入非非。听说上官雪莹要去办离婚手续，他也不好进病房去，多尴尬啊。还是算了吧！走了两步，觉得不太好，反正已经来了，看一眼就走。又折了回来，敲门进了病房，客套着问候了几句，将一个红包塞在病床枕头下，抽身欲走，上官雪莹眼尖，坚决不收，让刘樟涛心里生出几多感慨。 民政局，袁奇俊和上官雪莹冷冷地见了面，拿出各自的证件，填了表，各自照了离婚照，章子盖下去，十多年的婚姻就结束了。整个过程很快，不到一个小时，两个人表面上也宁静，结婚也好，离婚也好，聚也好散也好，这一辈子，互不牵扯，不说再见，就这样，一个家散了。上官雪莹坚守的美好幸福圆满，戛然而止。 离开的瞬间，袁奇俊说：“错了就是错了。我认错，不希望你和雯雯原谅，但我要真诚向你和雯雯道歉。” 袁奇俊向上官雪莹深深地鞠躬。直起身子，上官雪莹看见他眼泪双流。此刻，她心生怜悯。但是，眼泪，不可能挽回婚姻。她不再回头，决绝而去。袁奇俊蹲在路边，放声痛哭，引得一些路人不时回头张望。 雨季也有阳光，阳光也很强烈。上官雪莹的心却空荡荡的。往后的日子，她要与雯雯相依为命。她祈祷女儿快点好起来。她希望，这一次对雯雯的伤害，能降到最低，期望不要留下心里阴影，愿她青春不失，快乐尚存。一次偶然事件的伤害，需要无数个无梦的日子来修复。需要爱，让心灵开满鲜花，修复伤痕。 上官雪莹离开病房这段时间，杜江云想，既然在医院，就去看看全达明。毕竟，他是儿子的父亲。全达明刚打完化疗，觉得反胃，想吐，就是吐不出来。已经好多天没吃东西了，没什么吐。他蹲在卫生间，一股刺鼻的气味袭来，又是一阵干吐。全达明把浑身的力都用出来了，除了一些夹杂着黑色血点的粘液，没有吐出东西来。他头上汗珠点点，伸手去擦，不小心，却是一把头发扯了下来。他憋足了劲站起来，却觉得头晕目眩，赶紧扶墙，尽量让自己不倒下去。 第二个疗程的化疗刚开始，反应就这么重，全达明有些恐惧。第一个疗程的时候，没这么重的反应。他想伸手去按床头呼叫器，却见杜江云走进了病房。他的手缩了回来，定定地看着她。 杜江云见全达明情况糟糕，去医生办公室，请来苏夏荷。苏夏荷检查了心肺和胃管，说：“没什么大问题，正常的化疗副作用，过段时间就好了。化验结果显示，他的白细胞偏低，正在用升白细胞的药，升上来之后，恶心呕吐、闻不得气味的症状会有所改善。” 全达明心灰意冷，说：“我想起了一个成语：病入膏肓！” 苏夏荷说：“不要这么悲观。相信医生，相信科学，你的病我们有办法。” 杜江云问：“什么办法？苏医生，请你多想想办法！” 苏夏荷解释道：“这个要他配合医生治疗，我们有好几个和他一样的病人，治疗之后好好的，有的已经活了十多年了。信心比黄金还珍贵，绝对不要自己被吓倒。” 杜江云瞟了一眼全达明，他的脸上又升起强烈的求生欲。杜江云说：“你就是作的。你自己想想，那几年赚了几个钱，老子天下第一，胡吃海喝，寻欢作乐，糟践自己的身体，作得不知自己姓什么。” 全达明说：“我现在都这样了，还提那些事干什么？一点意思也没有。” 第五十章 癌痛发作 苏夏荷见情况不妙，赶紧调和：“你们别为以前的事争执了，毕竟都过去了。现在关键是树立信心，配合治疗。” 全达明说：“你走，你走！我是死是活不要你来管。” 杜江云说：“我真走了，不来看你了，你不要死皮赖脸打电话！打电话我也不接。我们已经离婚好多年了，没有一点关系了。”说完，扭头要走。 全达明赶紧从病床上爬起来，拦在杜江云面前说：“我说的是气话，别当真。这段时间都在陪护士长，也不来看我一眼。对了，他们一家还好吧？” 杜江云说：“离婚了。” 全达明听说袁奇俊和上官雪莹离婚了，喃喃自语：“完了完了，袁奇俊没有活路了！”又给袁奇俊打电话，一顿臭骂。电话那头，袁奇俊一声不吭。全达明骂完了，解气了，顿时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 全达明很奇怪，自己骂袁奇俊的时候，什么道理都懂。可是，事情一旦落在自己头上，却像个二傻子，什么道理都听不见。还是说说容易，做起来难啊！自己如果当初能听进杜江云的话，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全达明难以理解，自己年轻的时候努力向上生长，为什么会在日子好过了，偏偏那么折腾？人生在于嘚瑟？人生不要嘚瑟！一嘚瑟，就变成天王老子了。 全达明想不动这些问题了，他很累。身上到处都痛。哪里都不自在。他蜷曲着身子，手压住胃，脸慢慢变得扭曲，嘴里哼哼唧唧地叫着，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了出来。见这种情形，苏夏荷赶紧去开了医嘱：吗啡肌注。 止痛针打下去后，全达明的痛开始缓解。这种痛，是常人无法理解的，更无法体验。有时候撕心裂肺，有时候像钝刀子割肉，有时候像针刺。每一种痛，全达明都死去活来，只有吗啡才能止住痛。 目睹全达明的痛，杜江云竟然心痛。怎么会？离婚这么多年，两个人只有儿子的这条线牵着，也曾经发誓不再回头，这次怎么会心软了？隐藏在心里的善良，是与生俱来的高贵。杜江云就拥有这种高贵。人这一辈子，就是这么无奈，还有纠结和痛苦。生命的来回，就是爱与恨的轮回，无人能够幸免。 过了一会儿，吗啡开始显效，全达明的痛苦明显控制，却浑身是汗。杜江云打来温水，为他擦澡。她动作轻柔，怕弄痛他。全达明百感交集，杜江云就是一块珍贵的玉，自己却没有好好珍惜。如今，自己重病在身，人家还是没有抛弃他。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仿佛压着一块大石头，鼻子酸酸的，眼里含着泪。不一会儿，竟然抽泣，哭声呜呜咽咽，如低沉的唢呐，穿透酽浓的雾气，扑面而来，钻进耳朵。 杜江云拍拍全达明的背，问：“哭了？” 全达明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心情。此刻，唯有哭泣，才能疏解压抑在心里的痛。这种稀里哗啦的痛哭，只有在饱受折磨，饱受痛苦之后才能领悟。人在得意时逍遥时痛快时，绝不会痛哭流涕。他的领悟虽晚，却终于在最无助的时候被感动。 杜江云说：“别哭了。都到这个时候了，哭也是枉然。我做一些能做的事，是希望你能好起来。化疗确实痛苦，但是过一段时间，化疗副作用就会消失。你的头发，还会再长出来的。” 全达明哭过之后，觉得心里舒服多了。他眼神空洞，表情麻木，窗外的山和水，仿佛跟他不在同一个世界，更不在同一个时间点上。此刻的虚幻，与发迹时的放纵，如出一辙。那时候，他也空洞，也麻木。钱赚得多了，就变成了数字游戏，心灵空洞，感情麻木。 全达明突然埋怨杜江云：“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不管我？” 杜江云嘴角抽搐，说：“我倒是想管，你没给我时间！你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候几天都见不到你，我还能跟踪你？” 全达明叹气，说：“是啊，那时候你确实管不到我。因为我能赚钱，能赚大钱，你就不敢管了，生怕惹怒我，担心被抛弃。可是，你最终没能守住我们的家。” 离婚之后，全达明也曾经后悔过。结发夫妻，说散就散，自己的心太野！ 杜江云说：“别说那些没用的话。后悔的话说多了，也没什么意思。好在，儿子现在长大了，出息了，有自己的分析辨别能力，我们也不要过于纠结以前的事了。关键是要向前看。” 忙活完了，杜江云走出全达明的病房。华灯初上，雨儿淅淅沥沥，风儿撩起她的发丝，整个人就生动起来。不冷不热，岁月正好。在纵横交错的时光隧道里，她的身影从少女时期的苗条，到现在的略显臃肿，岁月奖励给她的，是深刻的鱼尾纹和逐渐堆积起来的脂肪。杜江云看着霓虹灯光下的影子，和慢慢流淌的岁月，觉出了时间的无序和生活的无常。她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只是在一个多愁善感的季节里，见识了许多苦难。 杜江云接到上官雪莹的电话，告诉她，孩子已经出院了，在家里疗养，看情况再决定是否继续上学，如果不行，就要休学，明年再参加中考。上官雪莹像述说一件平平常常的家事，声音沙哑，语速缓慢，末了，说了很多次谢谢。 袁奇俊这段时间到底经过了什么？ 当日，他犹如一只丧家之犬，失魂落魄远走他乡。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反正人一个命一条，已经混成了无家无业，无钱无房，一无所有，负债累累，总不过是一死，还有什么顾虑？ 来到南方现代化国际大都市，他举目无亲，身无分文，就去找工作。可是，工作哪是轻轻松松就能找得到的？一天下来，饥肠辘辘，连买瓶水的钱都没有，刚好路过一间公共卫生间，三步并作两步进去，打开水龙头，“咕噜咕噜”喝个饱。他打着饱嗝从卫生间出来，自己都感到好笑。可是，这一点都不好笑，而是心酸。 第五十一章 探班救人 太阳明晃晃照着袁奇俊，他觉得呼吸都很困难，头晕眼花，没走几步就“噗通”栽倒在地上。有好心的路人拨打了120急救电话，将他送到医院，才捡回一条命。他中暑了，低血糖，在医院补充了能量，不久就苏醒了。 袁奇俊努力回忆自己之前的事情，想起自己在找工作，到公共卫生间去灌了一肚子自来水，后来就莫名其妙到医院来了。身无分文，怎么交医药费？袁奇俊见四下无人，就从医院悄悄溜了出来。 也许是袁奇俊命不该绝，找工作的时候，遇到了一好心老板，见他穿着举止不俗，问他会什么？袁奇俊心想，自己这些年只是在投机行当里混，还混得个妻离子散，女儿雯雯也被绑架差点丧命，总不能跟人家说这些吧？于是，顺口胡编，说自己是学经济学的，尤其擅长宏观经济分析。他将最近发生的重大经济问题，一一讲给老板听，老板觉得新鲜，能说会道，还懂得宏观经济，就将他留到公司，当了一个投资项目评估员，主要是从宏观经济层面评估公司新投资项目的前景。 其实，袁奇俊清楚，自己不是那块料，当天讲的那些东西，是从新闻上看的，他只不过是拾人牙慧。老板能这么看重他，初次见面就将这么重大的工作任务交给他，是因为他有一张胡说八道的嘴。 又是星期三。蒋湘峰早上出门上班之前，他父亲就打了招呼，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去看看孩子。蒋湘峰猛然想起，已经连续几周没去学校了。今天如果没什么特别需要加班的抢救，一定要去看看蒋云剑。这小子，在学校不知道怎么样了。高考在即，一个省一年有几十万人在高考这座桥上奔跑，他可不能松懈。今天终于没有加班，蒋湘峰回家提上母亲做的饭菜，去了学校。蒋云剑却没有在教室，也没有在寝室，问同学，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蒋湘峰有些疑惑，他干什么去了？偌大的校园，蒋湘峰转了几圈，草坪上、读书馆、食堂，能想到的地方都去找了，还是不见影踪。蒋湘峰开始担心，这小子，该不会去网吧了吧？他又去了学校周边的网吧，还是不见人影。找了几家网吧，蒋湘峰恼怒起来，大家都在争分夺秒看书，他会去哪里？又回到学校，蒋云剑却和几个同学抱着足球回来了。 蒋湘峰瓮声瓮气地叫了声“蒋云剑！” 蒋云剑站在原地，左右张望，看到父亲，一溜小跑过来，笑着说：“爸，您这是被哪股仙风吹过来的？” 蒋湘峰虎着脸，愠怒地问：“干什么去了？到处都找不到你。” 蒋云剑说：“去隔壁大学踢足球了。” 蒋湘峰把饭盒往孩子手上一递，说：“吃饭。下次再这样，我对你不客气。你是立了志向的，就应该朝着目标前进。” 蒋云剑放下足球，手在后背擦了几下，打开饭盒，凑过鼻子闻闻：“好香！肯定是我奶奶做的。” 蒋云剑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将饭盒一扫而空。尔后，打着饱嗝，用手背擦净嘴，向蒋湘峰摇摇手，上晚自习课去了。父子俩的见面，就是蒋云剑狼吞虎咽的几分钟。蒋湘峰还想叮嘱几句，蒋云剑根本不给他唠唠叨叨的机会，就消失在校园的暮色之中。蒋湘峰注视孩子的背影，想到自己读高中的时候，也是这么热爱运动，高考前几天，还和同学踢足球，被父亲发现了，拧着耳朵送进的教室。他会意地笑笑，对自己说，孩子长大了，教不动了。 雨儿一阵一阵的，像长途跋涉的旅者，累了歇口气，闲了又开始下。雨天空气不错，蒋湘峰的呼吸也变得轻快。孩子的状态不错，只要发挥平稳，实现目标应该不是问题。人到中年，要的就是这种状态，稳定。他不喜欢折腾。有人鼓励别人折腾，拿那些成功大佬的事迹去刺激别人的神经，自己却躲在角落里偷笑。年轻时，可以拼搏，但不是折腾。年纪大了，可以努力突破，这也不是所谓的折腾，是坚定。 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湘江边来回移动。蒋湘峰最初注意到这个影子，是因为像夏小荔。但相隔比较远，蒋湘峰看不真切。但是从这个身影移动的速度可以看出，这个人内心很纠结，徘徊、犹豫、迟疑，好像在下一个决心，或者在等待一个结果。这个人要干什么？蒋湘峰心中狐疑。难道是要轻生？原因是什么呢？或者是因为受到了巨大的伤害？经济的还是感情的？他决定上前一探究竟。 这一看不打紧，着实吓了蒋湘峰一大跳。此人正是夏小荔！ 蒋湘峰喊了一句：“夏小荔，你怎么在这里？”，夏小荔回过头，惊讶地看着蒋湘峰。她的内心一阵慌乱，想躲却来不及了。蒋湘峰问：“这么晚了，先回去休息。” 夏小荔故作轻松，说：“我没什么事，就是来河边散散心。” 蒋湘峰很着急，说：“年轻人，做错了事就要努力改正。人这一辈子很长，你的路还刚刚开始。不要因为一时的失意，耽误了自己美好的人生，得不偿失！” 夏小荔挤出一丝笑容，说：“谢谢蒋主任劝导，我不是那朵经不起打击的温室花朵，我要做历经风霜不低头的马尾巴草。” 夏小荔的思绪游离，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蒋湘峰担心她会做出过激的举动，万一纵身跳进河里，晚上施救非常困难。蒋湘峰说：“夏小荔，你我一起同过事，我希望你能冷静。你这么晚一个人跑出来，父母会很着急的。” 夏小荔苦笑道：“他们已经把我赶了出来，才不会着急呢！袁奇俊害了我。我父母现在到处找他，说要砍断他的手。” 蒋湘峰无计可施，只有打电话给王春兰。她现在是王春兰的员工，没有父母管，公司要管。王春兰陪着姑姑聊天，姑姑出院后，病好了，心情也慢慢好起来，笑容也挂上了脸颊。接到蒋湘峰电话，王春兰赶到河边。 “夏小荔，回家！”王春兰喝道。 “夏小荔已经无家可回。”蒋湘峰解释道。 了解清楚来龙去脉，王春兰想安排司机将夏小荔送回公司，先在公司的接待室将就一晚，今后再从长计议。 第五十二章 晴天霹雳 夏小荔显然不在乎王春兰的安排，她已经不打算在乐华抗癌基金会工作。一个人做错了事，要去反思，却难以弥补。错就是错，即使弥补也有伤痕。夏小荔的拒绝，让王春兰讶异。现在的小女孩，那么倔强？她问：“你准备去哪里？有什么打算？” 夏小荔不想回答问题。父母不接纳，袁奇俊又不知所踪。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自己还年轻，还有技术，总不至于饿死吧！离开这个城市，对离开这里，让自己的人生在一个新的地方，重新站起来。 夏小荔打定主意，对王春兰说：“当初，我是因为出了医疗事故，被医院解除劳动合同关系，蒋主任和上官护士长推荐，我才能到公司来上班。现在，又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不但伤害了上官护士长的感情，还给公司蒙羞，我决定去外地发展，这么大的世界，还能把我开除？” 王春兰没想到夏小荔的性格中，还有坚韧的一面。她同意夏小荔的想法，乐华抗癌基金会的公益属性，也不好让一个有道德污点的员工继续工作下去。今后，她还想把基金会规模扩大，如果有人拿夏小荔的事情做文章，不好应对。 蒋湘峰期望王春兰的挽留，没想到王春兰似乎没有这个意思，就问王春兰：“夏小荔本质不坏，只是涉世不深，犯了错，再给她一次机会，不行吗？” 王春兰不愿意将心中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含含糊糊地说：“她自己觉得不适合呆在公司，不能强求。我们可以在经济上先资助她一段时间，等她有能力再把钱还给公司。” 蒋湘峰见王春兰心意已决，夏小荔也不愿再回去，不好强求，只能祝夏小荔今后好运。此时，唯有祝福，才是鼓励。夏小荔的心，被温暖包围。她昂起头，径直走进城市的夜幕，不可预知的未来，有激情也会有坎坷，身体的疲倦会堆积，但愿心上不会新增伤痕。夏小荔对自己说：未来，好运！ 向岳屏带的是小学毕业班。教学任务重，压力也大。这个班，她从一年级带过来的，六年了，即将毕业，许多的感概和不舍在班上涌动。从拼音教起，一直到语法，阅读理解，诗词散文小说，孩子们的知识积累越多，身体也逐渐长大，向岳屏的欣慰发自内心。累和苦，是各行各业都存在的生存状态。意义不同，感受也不同。向岳屏喜欢学校的环境，喜欢看着孩子们一点点长大，一点点积累知识。特别是每个新学期，向岳屏总会欣喜地发现，孩子们又长高了，长大了。这种喜悦，妙不可言。 这一天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向岳屏迎着小雨，站上讲堂。向岳屏环视教室，教室里几十张稚嫩的脸，顿时严肃起来，目光齐刷刷看着她。她打开课本，翻书声在教室律动。她感觉身体有些异样，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向岳屏没有在意，继续讲课。可是，痛感不断在体内传导，逐渐增强，逐渐密集。她想忍到下课再去医院。认真听讲的同学发现，向老师讲课的声音小了，语速也慢了，额头上还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向岳屏倒在讲台上。救护车扯着长笛闪着蓝灯，将向岳屏送到医院。 蒋湘峰习惯了救护车的长笛，并没有意识到这一次有什么不同。完成查房这项日常工作，蒋湘峰对苏夏荷说：“全达明白细胞已经升上来了，可以先把升白细胞的药停了。刘建民最近病情比较稳定，第四个化疗疗程结束后，可以先停止化疗，如果病情没有新的进展，可以出院，等下一个周期化疗的时候再来。你母亲的病，最近治疗效果不错，还要再坚持一段时间。林大翔的病情有加重的趋势，要重点观察，密切关注各项指标用药后的变化。” 交代完病人的治疗方案，蒋湘峰问苏夏荷：“募集来的钱有多少？给你母亲治病，基本上可以应付了吧？” 苏夏荷说：“一共募集到将近十万元。加上医院的慰问金和减免项目，应该差不多了。我妈如果用不了这些钱，我会考虑把钱捐出去，给更需要的人。首先考虑的对象是林大翔。他太苦了！” 上次，乐华抗癌基金会将林大翔纳入救助对象，省去了医药费用的忧虑，但是，他的生活费很微薄。苏夏荷观察过多次，发现林大翔每餐吃得很少，而且餐餐都吃白菜。其他的菜根本不买。有几次，苏夏荷去食堂打饭的时候，特意多买了一份菜，他却坚持不要。苏夏荷从林大翔身上，看到了骨气。这样的人，她既同情，又怜悯。也许，林大翔的骨气，来自于拒绝同情。 苏夏荷的母亲治病，已经负债累累，还想着去帮助别人，蒋湘峰无法拒绝她的想法。急诊科通知蒋湘峰，他的妻子向岳屏在急诊科留观，情况很不好。蒋湘峰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向岳屏怎么了？ 蒋湘峰一路狂奔到急诊科。他脑海里显现着晕倒的各种可能：眩晕？低血糖？心脏病？心梗？失血性休克？确切地说，向岳屏是休克，不是一般的晕倒。休克原因待查？看来，休克的原因比较复杂。向岳屏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呼吸微弱。活生生的人，怎么会突然这样？蒋湘峰努力压制感情的因素，以一个医生的身份来检查判断妻子的病情。检查结果陆陆续续出来了。子宫颈癌！蒋湘峰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将苏夏荷到急诊科。苏夏荷看了检查资料，肯定了蒋湘峰的判断。 蒋湘峰如遇晴天霹雳。他来不及悲伤，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子宫颈癌，到哪一期？手术可能性？采取什么手术方式最妥当？这些问题他一时无法回答，又请来妇科主任。妇科主任是个中年男性，姓石。石主任是北方人，牛高马大，身材魁梧，做事果断，说话却极温柔，偶尔还翘兰花指。石主任沉吟了片刻，告诉蒋湘峰，尽快做清扫手术，是最好的选择。手术之后，再转到你科室去，做放疗。你的老婆，自己治疗，自己照顾。 第五十三章 生死之门 石主任说的每一个字，蒋湘峰都听得真切，像铁钉一样扎在心上，砰砰作响。蒋湘峰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向岳屏，心一阵一阵痛，刀割一般生痛。半辈子的夫妻，怎么能失去？往后余生，陪你治病！晚上，父亲打来电话，向岳屏还没有回家，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去，家里好准备晚餐。蒋湘峰忽然凝噎，却不敢告诉父母真相。他敷衍父亲，说和岳屏一起去外地拜访一个朋友，这几天不会回家，让家里放心。告诉蒋云剑，让他好好学习。 向岳屏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天空突然黯淡，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不大一会儿，暴雨铺天盖地倾倒下来。大雨狂欢着、倾泻着，肆意挥洒激情，冲刷世界上的每个角落。蒋湘峰守在手术室外，听雷声雨声，不断告诉自己，要稳住、稳住，决不能倒下。 术前，他去签《手术知情同意书》等临床法律文书，感觉笔有千斤重，自己那双能包饺子的芊芊手指不断发抖。石主任安慰他，你夫人在手术台上就像睡了一觉。他说，我知道。他当然知道，每个当医生的，都是经历各个临床科室轮转的，当年，他还差点做了外科医生。石主任问他，要不要进去观摩我们这些医生是怎么为你夫人做手术的？蒋湘峰不忍心。他宁愿在外面等候，也不愿意看到至亲在躺在手术台上，任由医生一刀一刀划开腹部，切除肿瘤，清扫淋巴结。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他宁愿在守在手术室门外，等候她平安出来。他愿意等候一个凯旋的战士，一个坚定的女人，不愿意亲眼目睹她的苦难。 一扇门，将亲情隔成牵挂，将生命隔成断裂带。蒋湘峰极力想象手术过程，消毒，切开腹部皮肤层，皮下脂肪，肌肉，进入腹腔……蒋湘峰想象着，每一个环节，每一个解剖位置的重要血管神经。他不停地踱步，来来回回，来来回回，以减轻内心的焦躁不安。 雨季的雨，多得无法形容，地面从未干透，雨儿就腾云驾雾来了。或飘飘忽忽，或轻轻慢慢，或急骤而下。雨季的雨，也有不同的形态，并非一成不变。有时候，夹杂着狂风，有时候伴随着雷炸。这就是雨季，就像人生中的逆境。 已经到了中午时分，石主任还没有出手术室。看来，手术过程并不顺利。蒋湘峰时而抬头看雨，时而低头看地板。地板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只是心焦，看看明亮如镜的地板，把自己的心境衬托一下。上官雪莹和苏夏荷来到手术室门口。她们为他买了中餐，递给他。蒋湘峰不接，此时此刻，他吃不下饭。 上官雪莹劝道：“你不吃饭，哪有力气悲伤？手术当天，护理是最艰难的。晚上我来吧。你不行，没学过，吃不消。” 蒋湘峰摇摇头：“还是我自己来。我的妻子，我知道她的生活习惯。” 苏夏荷提醒：“今天晚上不要陪护。嫂子是个大手术，出了手术室，应该会到ICU观察，不会直接送回妇科病房。从明天开始，确实要考虑陪护的问题。” 上官雪莹把饭再次向蒋湘峰递来：“吃吧。万里长征第一步，你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和身体准备。如果你不吃饭，倒下了，谁能陪她坚持下去？” 话都有理。蒋湘峰之前也是这么劝病人家属的。可是一旦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再正确的道理，也难以听得进去。他在想，该如何告诉向岳屏本人，是如实相告，还是隐瞒下去？他一直主张如实相告的。这样，病人自己就会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他不同意有些观点，认为告诉实情，会打垮病人的心理防线。他承认，有的病人知道实情的瞬间，确实会奔溃。这种奔溃，是对命运不公的谴责，对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回击。他们会问，患癌的为什么是我？可是，这样的问题，往往没有答案。医生会告诉你一大堆原因，空气污染，吸烟，酗酒，这些大而无形的答案，自己对号入座。奔溃的病人，往往会沉默，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也会无缘无故发脾气，有的还会故作轻松，表现出假象。 蒋湘峰陷入两难选择。对向岳屏，说还是不说，这是一个问题。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对父母和岳父岳母、对儿子说还是不说？老人已老，孩子正面临高考，说还是不说？如果要说，怎么说？什么场合说？都让蒋湘峰颇费心思。身为医生，劝别人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可是一到自己身上，就成了迈不过去的坎了。 上官雪莹和苏夏荷见蒋湘峰不想吃饭，就陪着他一起在手术室门外等。等待的漫长和决策的艰难，见证癌症患者家属的纠结。不同的是，蒋湘峰还是市立人民医院肿瘤内科主任，资深肿瘤内科专家。他的担心和纠结，是每一个患癌家庭的担心和纠结，上有老下有小，一个癌症患者，打破了一个家庭的平静。蒋湘峰心乱如麻。 手术室门打开了。不是向岳屏，而是石主任。他手上拧着一个袋子，袋子里装的是从向岳屏身上切下来的病灶，请蒋湘峰确认。石主任还传递一个信号，从手术探查的结果来看，暂时没有发现转移病灶，意思就是，向岳屏的长在子宫颈上的癌细胞是原位癌，暂时还没有转移到其他器官。蒋湘峰松了一口气。只要没有转移，就有办法。 向岳屏被推出手术室。蒋湘峰疾步向前，看见向岳屏脸色苍白，身上插着引流管、呼吸管、胃管、尿管、输液管，各式各样的管子，连通她的生命。这一关，能不能闯过去，见证生命的奇迹。蒋湘峰的泪水，在这一刻呼啸而出。他是有血有肉的男人，相伴几十年的人，遭此大劫，怎能不心痛！ 又是门。这一次是ICU病区的门。麻醉未醒，危险期未过，意外随时都可能发生。手术很成功，但术后观察和治疗也很关键。蒋湘峰站在门口，伸头向ICU病区张望。石主任示意，可以进来看看。蒋湘峰摇摇头，有你们在，我进去也没有用，还增加了院内交叉感染的机率。但是他固执地守在门外。仿佛这一扇门，是连接他与她的唯一通道。一旦向岳屏从这扇门出来，就意味着她已经脱离了手术危险，他和她，又能在一起了。这一次，他要陪她一起抗癌。苦难在前，生活向前！ 第五十四章 并肩抗癌 下午工作的时间到了，上官雪莹和苏夏荷回病房上班去了。蒋湘峰的思绪活跃起来。一帆风顺的日子，随着向岳屏的病倒，不会再有。今后的日子，要将抗癌作为头等大事。 得知向岳屏生病之后，蒋湘峰觉得自己苍老了。生命如此可贵，他又怎能辜负？婚姻前二十年，你陪我安安生生过日子，余生，我陪你一起战癌魔。 倚靠在ICU病区前椅子上，蒋湘峰似睡非睡。他好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他们一起骑着单车在城市并肩，一起牵手在公园漫步，一起抚养儿子。日常生活中，许多不起眼的小细节，被记忆唤醒，浸淫到他的骨子里，融合到他的生命中。这些细节，组成了生活的长卷，他和她，是这幅生活长卷的执笔者，渲染着每一个不起眼的日子。 这一个晚上，漫长得比一辈子还长。蒋湘峰时而瞌睡，时而打盹，时而站起来踱步，时而向病区里张望，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他实在顶不住，就靠在躺椅上睡着了。他是被呻吟声惊醒的。一个激灵，猛地从躺椅上站起，侧耳细听，不是向岳屏的声音，复而坐下。睡意已然全无。天际无穷无尽，黑暗也是无穷无尽。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堵在他的心中，成为一道难以逾越的墙。 天边，终于泛白了。蒋湘峰直起身子，伸了一个懒腰。深刻体会到一夜当一年的内涵。以前，他能在大年三十晚上通宵守岁，四十岁之后，都是不知不觉睡去的。他用冷水扑面，尽量让自己清醒过来。哈欠，一个接着一个，就像“瘾君子”。蒋湘峰向ICU病区张望，向岳屏还没有苏醒。他想，离上班还有时间，去科室补一觉还来得及。 蒋湘峰到科室，发现夜班护士从病房迅速跑向医生值班室，看到蒋湘峰赶紧说：“蒋主任，林大翔呕血了，量很大，您去看看！” 林大翔面如死灰，大口出气。见到蒋湘峰，说：“蒋主任，不要给我治了，我的病治不好，只会增加医院的负担。” 蒋湘峰握住林大翔的手，说：“林老哥，我们正在想办法，一定能有办法。现在，马上把止血药用上。” 蒋湘峰对护士下达了口头医嘱，止血药快速静脉滴注。蒋湘峰又开了一个急诊床旁彩超。他推测，林大翔应该是门静脉高压导致的胃底静脉破裂引起的上消化道出血。如果是这样，要马上采用三腔二囊管压迫止血。 床旁彩超结果跟蒋湘峰的判断一致。马上准备三腔二囊管压迫止血！护士马上进行术前准备，蒋湘峰把值班医生叫起床，一起为林大翔插管。 蒋湘峰插三腔二囊管动作娴熟得像将吸管插进牛奶瓶，哪个位置该慢，哪个位置有血管，蒋湘峰胸有成竹。管子插到位，蒋湘峰吩咐护士用胶布固定管子，吩咐医生充气，让气囊充盈，压迫出血的血管。 确认三腔二囊管压迫止血有效，蒋湘峰又安慰林大翔，让他不要太紧张。 这个位置出血，如果发现不及时，会要命的。蒋湘峰对夜班护士进行表扬。护士的责任心和细心真的很重要。 蒋湘峰抬头看了一眼病房走廊上的时钟，七点半。补觉的计划已经落空。 陆陆续续有同事来上班，大家的脸上洋溢着清晨的笑魇，蒋湘峰觉得格外亲切。交班之前，他先看了几个病重的患者。有一天多时间没在病房，他还是放心不下。 刘樟涛见到蒋湘峰，就问他妻子的手术情况。昨天，他听医生护士聊天，才知道蒋主任的妻子做手术的事。他其实也想去看看。蒋湘峰婉拒了刘樟涛的好意：“现在她还没醒，我也不想太多的人去打搅她。谢谢你的心意。” 刘樟涛听蒋湘峰的意思，觉得他是误会自己了。他说：“蒋主任，我只是去看看，又不买礼品，又不打红包，没什么不妥。我早就把你们当成我父亲的救命恩人了，这么大的事，还不能让我去看看？” 蒋湘峰还是拒绝。他不愿意科室的病人家属去看自己的妻子，一方面的避嫌，一方面是真心希望让向岳屏安心休息。生命是可贵的，每一个人都不容易，何必把自己的不幸，强加到人家的生活里呢？蒋湘峰的拒绝，向大家传递出一个信号，不能突破一个医生的底线。 全达明也知道蒋湘峰的妻子做手术了。他却只字不提。他知道，蒋湘峰这样的知识分子，把名节看得很重，比如苏夏荷，自己母亲得癌症这么多年，把家里都掏空了，父亲离家出走了，她也不愿意向大家公开真实的情况，隐瞒了这么多年。最后实在瞒不下去了，才被发现。他不赞同不认可这样的名节，但他尊重这样的知识分子。蒋湘峰查房的时候，他只说自己的病情。查完房，全达明给杜江云去了一个电话，希望她能去看看。 人和人不一样。刘樟涛和全达明不一样，处理事情的方法就不一样。虽然，他们都没有希望从蒋湘峰那里得到额外的治疗，或者特殊的照顾，但有些事，方法不一样，效果就不一样。 蒋湘峰的父母不期而至，让蒋湘峰大吃一惊。父母来的时候，蒋湘峰正在交班。老两口提着早餐盒，进了医生办公室。蒋湘峰示意父母到外面去等。老人这一次没听他的，说：“我就在这里等。不影响你们工作。” 蒋湘峰没辙，让大家继续交班。先是护士交班，再是医生交班，护士交班简单一些，就是夜班护士交班，医生交班程序复杂一些，夜班医生交玩班，副班交，副班交完班，二线班交。程序一道道走下来，半个小时过去了。蒋湘峰时不时拿目光瞟父母。他们气定神闲，更多的却像来兴师问罪的。 终于交完班，查完房，蒋湘峰让父母到自己办公室去。老父亲执拗，说：“我哪里也不去，你只要告诉我，向岳屏怎么啦？” 第五十五章 残酷癌魔 蒋湘峰想瞒住父母，说：“在上班啊，今天早上回来的。” 老父亲质问：“你是翅膀硬了？敢撒谎了？我和你妈刚去学校，学校的老师都说她病了，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来了。告诉我，她得的什么病？” 瞒不住了。蒋湘峰说：“岳屏她，昨天做了手术，子宫颈癌。” 父母倒吸一口凉气。蒋湘峰继续说：“岳屏还在ICU病区，还没度过危险期。” 得知儿媳妇在ICU病区，老两口赶了过去。向岳屏身上的管子弯弯曲曲，心电监护仪闪着灯，发出均匀的声音。老两口按响门铃，换了鞋子，穿了隔离衣，来到向岳屏病床边。婆婆心慈，见不得儿媳妇这个样子，捂住脸泪流不止。公公低声吼：“别哭！影响孩子休息。” 婆婆马上止住哭。她握住向岳屏的手，摸摸她的脸，说：“孩子，受苦了！” 向岳屏好像被一头巨大的怪兽追击，她一路飞奔，上气不接下气，浑身大汗淋漓，一种窒息的感觉向她袭来。她越来越失去力量，心脏砰砰乱跳，巨大的恐惧紧紧攫住她的心。不好！马上就要追上来了！她看到一个翩翩少年，骑着白马飞身前来，一把将她拽上马背，迅疾逃离险境。她从他的身后，紧紧拥抱着他，这辈子，他就是自己的白马王子，值得托付的人。她喊了一句：“蒋湘峰！” 两个老人分明听到儿媳妇的喊声，赶紧告诉护士。护士判断，向岳屏处于麻醉苏醒前的状态，告诉老人，她很快就会醒来，不用担心。 探视的时间到了，向岳屏还没有完全苏醒。这一次，她受到的创伤不可估量。老两口在ICU病区门口，不愿意离去。他们透过玻璃门，盯着向岳屏，盼望她尽快醒来。婆婆双手合十，开始祷告，祈求上天眷顾，祈求神仙帮助，让她的儿媳妇早点脱离病魔的折磨。 老两口又问了医生，向岳屏什么时候能吃东西，能吃哪些东西，医生一一解答，暂时不能吃。等能吃的时候，蒋主任会知道。尽量吃一些高蛋白的食物，低盐，就是少放盐，每次少吃一点，每天多吃几餐，这样有助于患者恢复身体。老两口怕自己记不住，就让医生写了一张食谱，宝贝一样带在身上。 老两口又商量，对向岳屏的父母怎么说，对蒋云剑怎么说。他们商量的结果是，跟亲家实话实说，虽然一时难以接受，但有利于大家一起帮助向岳屏做后期治疗。这个病的治疗时间，不是几天半个月能解决的，时间长了，一定瞒不住的。对蒋云剑，还是先瞒着，等高考之后再告诉他。虽然有人批评这种做法不近人情，灭绝人性，但他们还是觉得，蒋云剑的高考很重要，寒窗苦读十二年，不能在倒计时的时候去干扰他。 主意已定，蒋湘峰也来了。父母告诉他商量的结果，蒋湘峰觉得，当前也只能这样。不过，他觉得，要不要告诉儿子，等向岳屏醒来，再商量。如果向岳屏也同意，就先瞒住儿子，高考完再告诉他。他希望儿子能明白大人的一片苦心。实在要背负不近人情的骂名，就让自己背着，如果儿子不理解，他会跟儿子好好说。如果她不同意瞒住儿子，他就跟儿子实话实说，相信他能接受现实，经受考验，像个战士一样走进高考考场。 向岳屏努力睁开双眼。她环视四周，一片白，白色的墙，白色的被子，插在身上的白色的管子。她想坐起来，浑身都痛，不能动弹。这里是医院！我怎么会在医院？蒋湘峰在哪里？她努力回忆，自己原本是在教室上课，怎么会躺在病床上？向岳屏想喊蒋湘峰，向他问个究竟。可是，她怎么努力，都没喊出一个字。她心急如焚。护士看见她在动，焦躁不安，赶紧过来：“向老师，您做了手术，麻醉刚醒，现在还不能动。” 向岳屏安静下来。护士说我做了手术，是什么手术？我怎么会莫名其妙来医院的？为什么要做手术？这些问题，她急切想知道。可是，她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话也说不出来。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向岳屏度过手术风险期，是五天以后的事儿了。她被送到妇科病房。石主任带着医生们来查房，向岳屏追问，自己做的什么手术，为什么会在ICU病区躺这么久？蒋湘峰曾经跟石主任沟通过，实话实说。但这话必须由石主任说。不能由家里人讲。 石主任讲话很柔和，也很委婉，兜了一个大圈子，告诉向岳屏，是子宫颈癌清扫术。向岳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石主任又重复了一遍：子宫颈癌清扫术。 向岳屏不信，是不是搞错了？石主任很肯定，没有搞错。手术很顺利，不要谈癌色变，五年十年存活率挺高的，有的病人活了二十多年，生活质量也不差。 向岳屏多希望这是医生跟她开的一个玩笑，她别过脸去，泪水溢满眼眶。她的反应与其他病人没有什么不同。癌症，常常意味着无休止的治疗，放疗，化疗，热疗，伴随而来的是无法摆脱的副反应。 石主任跟向岳屏解释病情的时候，蒋湘峰一直站在门外。他不敢看向岳屏的痛苦。接受现实，很残忍，需要勇气，坚强的勇气。 蒋湘峰看见，向岳屏别过脸，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他推开病房的门，来到向岳屏身边。蒋湘峰的到来，给她带来了一股力量。见蒋湘峰进来，石主任详细交代病情，还做了一大通思想工作。石主任的话，都是讲给向岳屏听的。蒋湘峰都懂，但他不能说。虽然丈夫也是医生，但在病人这里，石主任的话比丈夫的话管用。显然，蒋湘峰的策略起了作用。石主任带着医生们走出病房，向岳屏就咿咿呀呀哭出了声。 “哭吧。”蒋湘峰握住她的手，轻轻地说。 第五十六章 全家动员 一会儿，向岳屏止住了哭，侧过脸来，泪水还在脸上纵横交错，蒋湘峰拿了纸巾，为她仔细擦拭。一阵一阵的心酸，涌上蒋湘峰心头。他不能哭。更不能在她面前哭。现在，他是她的依靠，自己必须变成一堵坚实的墙，这堵墙，足够靠得下她的脆弱。 蒋湘峰问：“想吃什么吗？我打电话让爸妈做给你吃。” 向岳屏摇摇头。 蒋湘峰问：“现在疼痛缓解些了吗？” 向岳屏摇摇头，问：“儿子知道吗？” 蒋湘峰说：“还没告诉他。” 向岳屏说：“不能告诉他。让他安心参加高考。他问起我，就说我被学校派到省里学习进修了。” 蒋湘峰点点头。 向岳屏从蒋湘峰手里抽出一只手，摸摸他的头，说：“湘峰，这段时间，你在肿瘤内科和ICU病区两头跑，没睡好没吃好，还要牵挂我，辛苦你了！” 蒋湘峰说：“我不辛苦，只要你没事，我们家就好好的。”他鼓励妻子：“不要悲观，不要泄气，我们陪你一起跟癌症战斗。从现在开始，你和我，还有父母，都是你的坚强后盾。等儿子高考完，他也会加入你的队伍。家人齐心，其利断金。” 向岳屏再次泪流满面。不幸的是患癌，幸运的是有家人。她说：“我一定会坚持。我们一起，向癌挣命！” 蒋湘峰坐了一会儿，又要回肿瘤内科了。病房里，还有一大堆病人等着他。 蒋云剑还是在高考前知道了母亲的病情。高考前最后一次回家，她去了外公外婆家。外公正提着饭盒往外走。他很奇怪，外公提饭盒只给他送过饭。他问外公送饭给谁吃。外公吱吱唔唔，蒋云剑就去问外婆。谁知道，外婆眼泪点低，没几句话，就将向岳屏住院的事给说出来了。 此时，向岳屏已经清醒，还跟她带了六年的孩子们去照了毕业照，给每个孩子写了毕业寄语和毕业鉴定。这段时间，不少的家长带着孩子来医院探望向岳屏。她只收孩子们自己做的明信片，其他的全部原样不动让孩子们拿回去。许多孩子是流着泪向她告别的。他们鞠躬：向老师保重身体！向老师再见！向老师我还会来看您的！向岳屏跟孩子们道别，留给孩子的，是坚强的笑容。 蒋云剑喘着粗气，站在母亲病床边。向岳屏诧异：“云剑，你怎么来了？” 蒋云剑问：“妈，为什么瞒着我？你们以为这样做，我就能安心去考试？你们这是让我背上不孝的骂名！” 面对蒋云剑的愤怒，向岳屏没有争执。她知道孩子接受不了这个消息。向岳屏静静地，听着儿子的抱怨。 蒋云剑拉住向岳屏的手，说：“妈，我希望你能坚强。我们家所有的人，都是你坚强的后盾。等我参加完高考，取消今年的度假计划，每天在家陪着你。” 向岳屏抚摸着蒋云剑的头，说：“妈妈感谢你。希望你也能明白，高考是你人生最重要的一次决赛，你要全力以赴，不可以因为我生病了，就影响正常发挥。记住你的目标。” 蒋云剑重重点头：“我知道。我们一起努力！” 母子俩击掌为誓。蒋湘峰在病房门外，目睹了母子俩的对话，紧张的心情顿时松弛下来。 孩子虽然大了，但在妈妈面前还是有点娇。蒋湘峰一向反对男孩子的娇气。他故意敲门：“蒋云剑同学，你十八岁了还在妈妈怀里撒娇，不合适吧？” 蒋云剑回答：“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已经快一个月没见到我妈了。还有几天就要高考，我要和我妈一起加油鼓劲！” 蒋湘峰被儿子怼了，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向岳屏马上出来解围：“云剑，不可以这么跟你爸爸说话。你爸，是值得你学习的榜样！” 蒋云剑抬起头，盯着向岳屏，说：“不公平，你拉偏架。每一次我和爸爸观点不一致的时候，你总是向着我爸。你改名叫向老公算了。” 向岳屏哈哈大笑。科室，刚笑一声，觉得手术切口痛得难受，马上止住笑。看到向岳屏痛苦的表情，蒋云剑马上握紧妈妈的手，说：“妈妈同志，请注意！你现在不能太高兴，也不能太激动。静养！静养！” 每年一次的同场竞技如约而来。莘莘学子怀揣梦想，从考场走进去，就是走进各自的命运。这就是一场公平的博弈，机会均等，名额有限。决定命运的，不是高考这两天，而是高考之前的十二年。这是一场旷世赛跑。目送蒋云剑走进考场，蒋湘峰的心也跟着儿子飞了进去。考前，叮嘱了很多，蒋云剑嫌他烦：“大男人，这么婆婆妈妈。我都参加十二年考试了，还不知道么？”又被儿子怼，蒋湘峰有些恼怒。向岳屏在一旁笑，抿着嘴，伤口还没好彻底，不敢大笑。 向岳屏也想来陪考，家里人都不同意。静养！蒋云剑这句话有道理，四个老人就拿这句话教育她，儿子比你还懂事。向岳屏妥协了。原本设想好多次陪儿子高考就这样黄了。好身体是实现理想的关键。向岳屏发誓，一定要战胜万恶的癌魔。孩子没长大，我不敢死。孝道没尽完，我也不敢死。每个人的生命，都承载了太多的重任。你的生命不仅仅是自己的。尽管有人很大气地提出要为自己活，可是真正为自己活的有几人？就算是那些把“为自己活”这句口号喊得山响的人，恐怕也得在现实面前，疑惑是亲情面前，低下高贵的头颅。 蒋云剑进了考场，蒋湘峰找了一个阴凉的树下，靠着树干，看起了《大清相国》。他不愿意聊天，东家长西家短，这个孩子成绩好那个孩子成绩差，一点意思都没有。他不愿意议论，是因为来自内心深处的修为。就像陈廷敬，从来不在人后说人坏话。这是谨慎，无关圆滑。这本小说，蒋湘峰看了几次，每一次都有新的感受，常看常新。 第五十七章 有爱不哭 把思绪埋进书里，时间就过得飞快。第一场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家长们往学校门口涌。都想早点接到自己的孩子，或许想从孩子的表情上，看出考试的成绩。密密麻麻的孩子，涌出考场。有的急匆匆，有的慢悠悠。性格不同，步伐不一。蒋湘峰挤到校门口，拿眼光找蒋云剑。 父子见面，话题自然是考试。向岳屏告诉他，不要见面就问“考得好不好”这样的话题，如果蒋云剑自己不说，最好不要问。因为，这往往意味着考试遇到了困难，更不要过多提问。看来，蒋云剑对这一场考试比较满意。他兴致高，跟蒋湘峰讲作文，讲阅读理解，当然，还有他认为模棱两可的题目，都拿出来和蒋湘峰讨论。奈何蒋湘峰是典型的理科男，语文知识早还给老师了，这回跟儿子交流，也仅仅是哼哼哈哈，讲不出所以然。蒋云剑忽然停住话题，盯着正在开车的蒋湘峰，问：“蒋大主任今天没有侃侃而谈，很意外哦。” 蒋湘峰不理会他的挑战，专心开车。下午的考试是数学，这是他的拿手好菜。蒋湘峰心想，今天晚上要让你看看你爹的本事，要不然，还真让你看瘪了。蒋湘峰说：“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回家就可以吃饭。” 家里四位老年人做后勤保障工作。他们早就分好工了，买菜的，择菜的，洗菜的，炒菜的，每个人分工明确。这会儿，一切准备就绪，只等蒋湘峰父子回来，马上开饭。吃得好，才能睡得好，睡得好才能考得好。这是向岳屏的经验，所以，一家人为这两天的食谱，进行了琢磨。糖醋排骨是蒋云剑的最爱，一定要有。河老虎必不可少，虽然名字里有老虎，但是鱼。吃鱼好，增强大脑功能。为了一个高考，全家总动员、齐上阵，恐怕非常普遍吧。 父子俩一回来，爷爷就宣布开饭。餐桌上，只是吃，只要蒋云剑不主动提考试的是，大家都不问。蒋云剑觉得很奇怪，问：“你们怎么都不问我考得怎么样？以前每次考试都是跟在我屁股后面问成绩的。” 蒋湘峰说：“你说说，考得怎么样？” 蒋云剑故弄玄虚：“吃饭不语真君子。” 父子俩一问一答，你来我往，让一餐饭在愉快的心情中结束。末了，蒋云剑表扬，饭菜不错，继续努力。 高考的煎熬，无异于是对体力智力的一次综合体检。既检验考场内的学子，也检验考场外的家长。 下午温度上窜，蒋湘峰另觅了一处阴凉地方看书。在高考场外的等待，比在手术室门外的等待，心情要好很多。虽然不轻松，却没有性命之忧。蒋湘峰一下子就沉迷于小说之中。他敬佩陈廷敬，更喜欢李振邺这个人物。李老爷子不简单，生活哲学深厚，懂得在逆境中平和，更可贵的是，甘心将唯一的女儿许给陈廷敬做二房。这是需要生活智慧和勇气的。那个年代，名门之后，没人愿意将女儿许给人家做二房。即使是看上的，也要求对方先休正室再娶。他却没有这么做。这就是生活智慧。看得懂又做得到的，稀有，乃绝世珍品。 蒋湘峰没有陪过读，陪考是尽一个父亲的职责。孩子成长过程中，他很少陪伴。作为父亲，他是有亏欠的，这次高考刚好是周末，提出来陪考，多少有点弥补亏欠的意思。两天的高考，对别人来说，就是两个平凡的日子。对蒋湘峰来说，弥足珍贵。他能感受到孩子的心跳，还有自信，或者紧张。蒋湘峰喜欢从容、淡定和闲适。这个世界上，却仍然有他无法从容面对的事，比如向岳屏的病、蒋云剑的高考，有他无法淡定的人，比如家人、他的病人，他也不能闲适，一大堆病人、一大堆杂事，都需要他。这一次，他把病房的事交给上官雪莹和苏夏荷，安安心心陪孩子高考。他知道，自己坐在外面等，徒劳无功，但有益。最起码，孩子知道他在考场外面等，心里踏实。 两天很快。高考结束，狂欢模式开启。蒋云剑却不能狂欢。他必须赶到医院，去见妈妈。妈妈还在等他的消息。这次高考，他自认为完美。直奔妈妈病床前，蒋云剑说：“妈妈，我考完了。” 向岳屏的眼神慈爱有加，她忍着痛，斜靠床头：“回来就好。让妈妈看看，你瘦了没？” 蒋云剑挨着妈妈病床坐下，说：“你看，我一点也没瘦。这一次考试，堪称完美，是我所以考试中最好的一次，你信吗？” 向岳屏脸上挂着微笑，说：“我信。我家云剑就是最棒的男子汉。你这么说，我的病也好一大半了。” 蒋云剑说：“妈妈，今天开始，我陪着你。我爸今晚就回家去睡。这段时间你辛苦了！” 蒋湘峰说：“你今天晚上回家，好好休息一个晚上。明天开始，我们父子轮流值班，一人一天。” 蒋云剑嘟囔着嘴，说：“哪有？你家公子这么厉害，应付高考绰绰有余。一点也不辛苦。就从今天晚上开始，我加入妈妈战队。” 向岳屏说：“妈妈的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有这份心，妈妈就很满足了。” 蒋云剑的表情，从豪迈转向悲壮，他说：“妈妈，不要急，我们陪你。我们家人，一辈子都会和你在一起。你答应我，不能往坏处想。” 儿子的贴心，让向岳屏内心充满了温暖。这个家，这个世界，还有她喜欢的学生们，都是她活下去的动力。爱一个人，爱一个家，爱一份事业，其实并不难，将自己的生命和血液融入其中，所有的困难和苦难，都会迎刃而解。 向岳屏一住院，上官雪莹就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困境。女儿还没有完全从绑架的阴影中走出来，晚上睡觉时常惊醒，上官雪莹焦头烂额，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她还欠着蒋湘峰的大笔钱，四十万，不是一个小数字，向岳屏住院肯定需要一大笔钱。蒋湘峰虽然还没向她说这件事，但自己总该有个准备的。不能等人家来催。该怎么办呢？ 第五十八章 三查八对 袁奇俊已经将这个家败光，她一个人的工资，要养家，还要还房贷，这日子该怎么过？母女俩该何去何从？为这事，上官雪莹经常晚上失眠，一个晚上睡不了几个小时。女儿又在说梦话了，嘴里喊着“救命”，手舞足蹈。上官雪莹赶紧将女儿抱在怀里，伏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宝宝乖，妈妈在，宝宝不怕！”女儿这才安然睡去。 上官雪莹恶狠狠地想，要是袁奇俊在她面前，一定要狠狠抽他几个耳光。可是，袁奇俊已经不知去向。离婚之后，衣服都没回来拿，几个月了，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回老家去了？去找夏小荔了？还是到外面流浪去了？她一概不知。她尽量让自己不去想他。想他有什么意义？除了伤害，还是伤害。这辈子都不想见到他！ 上官雪莹站在镜子前，发现自己的黑眼圈像隆重的乌云，铺天盖地罩住眼睛。眼角的鱼尾纹，一丝一丝延伸，直到与年龄不相称的尽头。本来有美好的前景，却被她爱的人逼进了天坑。 上官雪莹无法释怀，这么多年，为什么没有发现袁奇俊背地里这些败家的事？是自己对他太相信了。她是透明的，不愿意猜忌家人，也不愿意像别的女子一样，看老公的手机，翻老公的口袋，更不会打开老公的钱包、手包，从来不。她相信，他也是真实的、透明的。可是，命运给她的教训，太深刻了。轻易相信的人，往往是最坑你的那个人。他在你面前，看起来很殷勤，也很实诚，却不知不觉给你挖坑，让你往坑里跳。 看来，女人还是要厉害一点，管老公的技能要提升。让老公服服帖帖，乖乖就范，这个家才会有希望。败家的老公，多数是不听老婆的话。 上班的时候，上官雪莹抽了个空，去了蒋湘峰办公室，问：“你那笔钱，我要晚一点还给你。向老师的住院费，没什么问题吧？” 蒋湘峰的心思没在钱上，在向岳屏的治疗方案上，他正在查阅文献，给向岳屏制定一个好一点的治疗方案，没想到上官雪莹提出这个话题。他从一堆医学文献资料中抬起头，盯着上官雪莹，问：“什么钱？” 上官雪莹说：“就是我上次借你的四十万，要晚点还。” 蒋湘峰摇摇头，说：“既然钱借给你了，就不要急着还。我们家六个人拿工资，只有蒋云剑一个人吃白食，还是有一点积蓄的。那四十万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是准备装修新房用的。那房子，给蒋云剑结婚用的。不急。” 其实，蒋湘峰家的经济条件，并没有自己说的这么宽裕。父母都是领社保工资，岳父岳母退休工资高一点，是事业单位的编制，在原单位拿退休工资。自己和向岳屏，也是靠工资生活的。 这些年，居家过日子，蒋云剑上学，买房子，也没什么积蓄，大概不到五十万，确实是准备装修新房，但考虑到房子装修完了，家里一点钱都没有了，万一有个应急，一分钱都拿不出来，所以，就决定过几年再装修。借钱的时候，向岳屏多了一个心眼，留下不到十万元备用金。这次，向岳屏手术，要好几万医药费。虽然暂时够用，但后续治疗费，可能要另外想办法了。 上官雪莹听蒋湘峰这样说，松了一口气。但是，压力还在，并不意味着可以不还。上官雪莹整理一下心情，走出蒋湘峰办公室。人前，她还是那个能干的护士长。背后，无数的辛酸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路过刘建民病房的时候，上官雪莹习惯性地扫视一下病人，她发现正在输液的刘建民好像是睡着了，但是呼吸很快，脸色红润。刘樟涛靠在父亲床边打盹。上官雪莹第一反应是，刘建民不对劲！她一个箭步冲到刘建民的病床边，双手推肩，再摸了摸他的颈动脉，他毫无反应。她赶紧用床头的传呼器，把蒋湘峰叫来。 蒋湘峰赶过来一看，初步判断是输液反应。上官雪莹赶紧将输液器关了。蒋湘峰医嘱，停一天化疗，营养液改用鼻饲管鼻饲，少量多次，控制速度。 其时，刘樟涛已经醒来。他不过是打瞌睡，被上官雪莹脚步声唤醒的。 蒋湘峰很严肃地对刘樟涛说：“你父亲病情虽然有所好转，但不能掉以轻心。他的身体很虚弱，一个小小的意外，都会出现不可逆转的结果。” 刘樟涛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睡着的。他唯唯诺诺，问：“蒋主任，刚才还好好的，这么短的时间，怎么会突然出现输液反应？” 蒋湘峰说：“输液反应在临床上是一种比较常见的输液副作用，发生的原因既有输液速度的问题，还有病人体质的问题，当然，也不能排除药品本身的质量问题。” 刘樟涛觉得不可思议，狐疑地问：“我父亲的化疗药都是我的哥哥从国外寄回来最好的药，怎么会有质量问题？这也不是第一次用。” 蒋湘峰听出来刘樟涛的话外之音，说：“你是质疑医院的药品有质量问题？刚好，药还在，可以封存起来，让药物检测部门拿去检测。” 刘樟涛没想到蒋湘峰较真了，说：“蒋主任，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误会我了。我是说，我哥寄回来的药，会不会过期了？我先看一下。”刘樟涛赶紧拿出药，果然，药品已经过了保质期。刘樟涛好不尴尬，打电话告诉哥哥，赶紧买化疗药寄回来。 这也给上官雪莹敲响了警钟。“三查八对”没落实到位？上官雪莹建议蒋湘峰，马上召集科室医生和护士一起开一个敲警钟的会。 上官雪莹点名批评了今天配药的护士，扣罚当月绩效工资，带大家又学了一遍“三查八对”制度。 上官雪莹说：“不幸中的万幸，今天没有酿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希望每一个人都牢记工作制度，不要把制度当成挂在墙上的稻草人！制度重在落实，不是摆设！夏小荔被解除劳动合同还只有几个月时间，希望大家认真吸取教训！不要把工作当成儿戏。我们的工作，容不得半点疏忽！” 上官雪莹的警告振耳发聩。医生和护士，都需要精益求精的精神。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生命面前，不容马虎。 第五十九章 威胁前妻 上官雪莹歇了一会，觉得有必要再讲一讲她的个人经历：“最近，我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在这里，非常感谢各位同事对我的帮助，在这个大家庭中，我感受到了比家庭还珍贵的温暖，收获了珍珠般的友谊。大家的感情，我时刻铭记在心！” 蒋湘峰也强调了十八项医疗核心制度，重点对确保医疗安全进行分析：“医疗工作，安全是生命线。海恩法则告诉我们，没一起严重事故的背后，必然有29次轻微事故和300起未遂先兆以及1000起事故隐患。虽然这是飞行安全法则，但照样适合医疗安全。今天，是给大家敲警钟，希望大家引以为戒！” 这次会，也给一些医生护士当头棒喝。最近一段时间，科室管理稍有松懈，大家平时绷紧的安全这根弦有些松劲，这些苗头只要一露头，就应该严加管理，才能降低医疗安全事故发生的风险。 蒋湘峰最近有些力不从心。他想，该不该向医院建议，把苏夏荷提拔到副主任岗位上来呢？这件事上，上官雪莹有不同意见，不过那是之前的事了。现在苏夏荷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该退的药也退了，该赔的钱也赔了，该受的处分也处分了，总不能一辈子不用人了吧？ 带着这些问题，蒋湘峰给院领导写了一份报告，建议医院研究提拔苏夏荷为肿瘤内科副主任。可是，报告刚刚送出去，就有院领导打来电话，质疑蒋湘峰不懂程序。苏夏荷处分到期，纪律处分也没解除，怎么能提拔？蒋湘峰一拍脑门，纪律处分还有时间要求？看来，挨这顿训斥不冤枉。蒋湘峰醍醐灌顶，除了当医生这一课，有些条例规定，他还得要好好补课。 也许是袁奇俊命不该绝，找工作的时候，遇到了一好心老板，见他穿着举止不俗，问他会什么？袁奇俊心想，自己这些年只是在投机行当里混，还混得个妻离子散，女儿雯雯也被绑架差点丧命，总不能跟人家说这些吧？于是，顺口胡编，说自己是学经济学的，尤其擅长宏观经济分析。他将最近发生的重大经济问题，一一讲给老板听，老板觉得新鲜，能说会道，还懂得宏观经济，就将他留到公司，当了一个投资项目评估员，主要是从宏观经济层面评估公司新投资项目的前景。 其实，袁奇俊清楚，自己不是那块料，当天讲的那些东西，是从新闻上看的，他只不过是拾人牙慧。老板能这么看重他，初次见面就将这么重大的工作任务交给他，是因为他有一张胡说八道的嘴。 这日，全达明走进蒋湘峰办公室，说他要放弃治疗。蒋湘峰诧异，反问道：“为什么要放弃治疗？” 全达明泄气地说：“我刚刚在手机上看到一篇文章，说一个人如果患癌症，最好的办法不是手术，不是放疗和化疗，而是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快快乐乐过完自己最后的时光，不要再受这些折磨了。到头来，还不是人财两空！” 蒋湘峰听到全达明这样说，有些激动，说：“不要相信那些狗屁文章，什么是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你告诉我，如果不治疗，你能吃得进？喝得下？玩得开心？你真能快快乐乐地过日子？现在，有些所谓的专家信口开河，丝毫不讲科学，也没有责任感，只顾发表一些奇谈怪论吸引眼球，有意思吗？如果照他们说的那样，所有医院的肿瘤科都不要办了。我倒是愿意失业，只要病人都能快快乐乐过完最后的时光，我愿意全世界的肿瘤科医生都失业。” 全达明说：“我觉得他们讲的也有道理。有些病本来就治不好，何必来回折腾？受那么大的罪，放疗化疗热疗，怎么受得了？身体受不了，金钱也受不了。还不如放弃治疗，拿着钱好好享受。” 蒋湘峰完全愤怒了：“你不要相信那些所谓专家的奇谈怪论！病没有生在他们身上，有的人就坐在书斋里琢磨，怎么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告诉你，必须用正确的方式对待治疗。虽然说治疗的时候比较难受，但这些治疗确实可以提高你的生活质量，提高存活率。” 全达明在蒋湘峰这里碰了一鼻子灰，不服气，又打电话跟杜江云说要出院，去享受生命最后的时光。杜江云气不打一处来，说：“你不要偏听偏信。医生就在你身边，怎么信那些来源不明的专家？如果你出院，先问问孩子是不是同意。要不然，即使你死了，孩子也不会料理你的后事。” 杜江云搬出孩子这个撒手锏，果然镇住了全达明。杜江云说：“我曾经跟你说过，不作死就不会死。你好自为之吧！” 一句“不作死就不会死”，让全达明彻底清醒过来。一般的人，不敢作，怕作死。有钱人一旦作起来，更加厉害。当年，他就是这么把自己一步步作上了一条不归路的。现在，他的挣扎和痛苦，天天伴他左右。他的病情稳定后，杜江云要打理公司，就来得少了。没成想，全达明会提出这样的无理要求。 在她的骨子里，他是看不起全达明的。她能去医院照顾他，不是因为他是孩子的父亲，也不是因为他还有一些钱可以继承，而是看在曾经夫妻一场的份上。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虽然现在离婚多年，她还是不能置他于不顾。她做不出这样的事，于心不忍。 全达明被训斥，恼怒在胸。自己好歹也曾是呼风唤雨的“大佬”，平日里都是自己训斥别人，现在沦落到被人训斥的地步，怎么也想不开。虎落平阳被犬欺。他愤愤地想，一定要让你们好看。 全达明一个人悄悄离开病房，站上医院住院大楼顶楼。他愤怒喊话：“你们都看不起我，现在我就死给你们看！” 有保安眼尖，一下子就顺着声音发现了站在顶楼的全达明。瞬间，一大群人开始围观。蒋湘峰接到保安电话，赶紧往顶楼跑。路上，他给杜江云去了电话，让她速来医院。 第六十章 楼顶战争 报警电话打过了。医院应急预案流程清楚，处理这样的突发事件比较有经验。警察马上拉起警戒线，在大楼周边铺上气垫。 蒋湘峰站上顶楼，全达明近在咫尺。全达明威胁他，敢过去一步，他就跳下去。蒋湘峰只好站住。他不能激怒对方。对不顾一切的人来说，或许小小的一个表情变化，都会被激怒。激怒的后果不堪设想。 楼下，有人拿出手机拍摄。现在很多人，动不动拍照，发微信群，发朋友圈，有的人甚至开餐之前，都要先拍几张菜的照片，再开始吃。手机控还是微信控？不知道。反正，这很普遍。警察经验丰富，拍照拍视频，也会激怒人的，让大家把手机收起。 蒋湘峰对全达明说：“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有人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全达明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骨子里就看不起我。我死了，这个世界就清静了。” 蒋湘峰尽量拖延时间，让警察有上来解救的机会。他说：“全达明，你如果是个真正的男人，就不要在楼顶上逞英雄。有本事就跟我回病房去，配合医生把病治好。” 全达明抬头望望天空，说：“今天天气不错，万里无云。我喜欢在这样的美景里，结束生命。” 蒋湘峰劝慰：“你的病好很多了，完全有机会治好，为什么一定要作践自己？对了，你的孩子马上会赶过来，你愿意让孩子眼睁睁看着你跳楼？你愿意变成孩子心中走不出的阴影？” 提到孩子，全达明怔住了。他的目光，空洞无神。此时，警察悄悄上来了，对蒋湘峰示意，继续跟他聊天，分散他的注意力。蒋湘峰说：“全达明，别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是在想，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孩子，还有你亲手抛弃的前妻。你的妻子那么好，贤惠，能干，体贴你，照顾你的父母，你为什么不把病治好，再和她复婚？这样，你才有一个平静的晚年。” 这时，杜江云也赶来了。她站在楼底，用警察给的喇叭向全达明喊话：“全达明，你要是敢跳，你这辈子就别想再见到孩子了！” 趁全达明的注意力在杜江云身上，警察蹑手蹑脚摸到全达明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拽倒在楼板上。蒋湘峰马上过来，扶起全达明，将他背了下去。全达明在蒋湘峰背上，挣扎了几下，就顺从了，其实，他的本意不是死，而是要更好的活。 楼下，响起一片掌声和喝彩。杜江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回到病房，杜江云劈头盖脸质问全达明，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害的人还不够多吗？还想害蒋湘峰主任？你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为什么不给孩子带个好样？ 全达明脸色铁青。他的世界，只有自己，跟别人无关。不开心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逍遥惯了，懒散惯了，只顾自己不顾别人。 杜江云非常恼火，说：“喜欢无事生非的人，随便一点小事都能弄出大响动来，你觉得今天很光彩？好多人拿手机拍你的光辉形象，要不是警察制止，你马上就要出名了！告诉你全达明，从今天起，我不再管你的事，要死要活你随意。孩子会不会管你，我不干涉。” 杜江云的话，显然给全达明更大的触动，他低声说：“我错了，以后再不折腾了，好好治病。你能原谅我吗？” 杜江云白了他一眼，果断离去。 郭子敬和王春兰的关系不温不火，王江华干着急。出院之后，她常常去找郭子敬复诊，比去公司的时间还多，经常有意无意提起他和王春兰的关系。郭子敬有时装聋作哑，有时敷衍了事，她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这两个人的感情急速升温。 王江华有时异想天开，策划一个英雄救美的故事，是不是可以迅速拉近两个人的关系？她觉得自己好笑，都什么年代了，还能像自己年轻时候那样，媒婆介绍认识，结婚前连牵手都害怕人看见，然后照一张黑白的半身结婚合影，办个结婚证，拿几块木板拼在一起当婚床，买几床棉被，一对热水瓶，就算开始了婚姻生活。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年轻人恐婚的、丁克的、只谈恋爱不结婚的，大有人在。 这天，王江华从公司开完董事会回来，一个电话就将王春兰召了回来：“你自己说，跟郭子敬能不能处下去？给个痛快话，能处就好好处，不能处就早点说。” 王春兰本来在工作，一个新申请资助的贫困癌症患者等钱救命，被姑姑莫名其妙喊回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心里挺不乐意，说：“姑姑，我知道您的心思。你是想我早点嫁了，但我现在还不想结婚啊。姑姑，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人家等钱救命呢！” 王春兰拔腿就走，王江华喝住：“站住！想这么敷衍我？不行，你必须给个时间表。” 王春兰不乐意，说：“我给不出时间表。凭什么是我给时间表？有本事你问郭子敬啊！我又不死乞白赖粘上他。” 王江华听懂了王春兰的意思：我是姑娘，凭什么我主动倒追你？王春兰前脚离开家门，王江华紧跟着就去了医院。她算了算日子，郭子敬今天上门诊班。今天无论如何要找他问个态度，就是不能这样拖延下去。 郭子敬是有名气的专家，门诊病人多，人家宁愿排长队也要挂他的号。进他的诊室，很难，门口有导诊护士叫号，有排队的病人盯着。王江华想直接去诊室，被拦下了。王江华解释：“我不是病人，是郭主任姑姑，不是来插队看病的。” 导诊护士还是不让进：“我没听说过郭主任有姑姑，请您挂号排队。” 在后面排队的病人也跟着起哄：“别糊弄我们，排队去！” 王江华只有给郭子敬打电话。郭子敬可能太忙，没接电话。她没辙，只好站在门外干等。这一等，一个上午就没了。最后一个病人走出来，王江华才得以进郭子敬的诊室。 第六十一章 爱情种子 郭子敬正收拾诊室，准备去食堂，忽然听到脚步声，猛地抬头，王江华怒气冲冲站在他面前。王江华问：“郭主任，你说，王春兰好不好？” 郭子敬又想敷衍，含含糊糊地说：“好，当然好。我从未说过她不好呀！” “既然王春兰好，为什么你们两个人现在还是不冷不热？”王江华追问。 郭子敬语塞。没想到王江华会如此直截了当问他这个问题。自从那次他们在一起吃饭之后，郭子敬也想去约会王春兰，可是他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他自己分析，是受前面一段感情的打击太大了，不敢轻易开启一段新的感情。何况，这个人还是行凶者的侄女儿。虽然，贺成乐已经意识到错误，也向他真诚道歉了，但他还是鼓不起这个勇气，走不出这一段阴影。 王江华见郭子敬沉默不语，一针见血地说：“我猜，你是有心理阴影。没想到，市立人民医院堂堂的大医生，不敢面对现实，畏畏缩缩，遇到好姑娘都不敢追。” 郭子敬说：“这是诊室，不适合讨论这个话题。我们换个地方，这样，我请您去吃中饭。” 王江华说：“请我吃什么饭？要请，你就把王春兰叫过来，把蒋主任叫过来，大家一起聊聊。” 郭子敬看看手表，难为情地说：“这个时候，蒋主任应该已经吃过饭了。” 王江华也认可。她说：“今天中午就不打搅蒋主任了。你打电话把王春兰请过来。她肯定还没吃。” 话赶话，郭子敬觉得自己是一只被赶上架的鸭子，没有退路了，硬着头皮给王春兰打电话。突然接到郭子敬的电话，说请她吃饭，王春兰觉得幸福来的太快，没有过多的矜持，因为她一直在等。约定地点，上次吃饭那个老地方。 雅间依旧，琴音依旧。湘江河波光粼粼，透过窗户，反射在雅间，呈现一幅生动的山水写意图。三个人依次而坐，王江华居首位，郭子敬和王春兰在左右侧落座。菜还是以蔬菜为主，少盐。点了一个鱼，生烧河老虎。中午饭点已过，客人稀少，菜上得快。郭子敬饿了，客套一番，准备盛饭。王江华拦住郭子敬：“慢着！饭可以等下再吃，先把话说清楚，你们俩什么时候能结婚？” 王江华的话越说越直白，简直就是逼婚。郭子敬猝不及防，说：“都还没开始，就谈结婚？” 王江华问：“你们认识多久了？从老贺住院开始，你们就认识了吧？少说也有一年多了。上次吃饭，也是这个雅间，你们是点了头的。” 王春兰说：“姑姑，你别这么逼人啊。现在又不是封建社会了，不时髦逼婚了。” 王江华不理睬王春兰，问郭子敬：“你们都报一下年龄，看看多大了？再不结婚，王春兰就要变成高龄产妇了！” 两个人低头不语。王江华说：“不是我逼你们结婚，而是年岁不饶人。你们敢说没有一点感觉？我早就看出来了，郭子敬是走不出前一段感情的阴影，王春兰是矫情，一定要男人主动。你们就这么僵着，看你们僵到什么时候！” 这一顿训斥，戳到郭子敬和王春兰心坎上了。别看王江华平时不说话，一开口就不同寻常。两个人面面相觑，王江华这才发话：“吃饭。” 这顿饭吃得有点别扭，也热乎。郭子敬虽说是有心理阴影，不主动，却不代表他不喜欢王春兰，他在心里承认，自己对王春兰有那么一点点心动。王春兰被姑姑这一番教训，也觉得自己迟早要放下心里那份矜持，毕竟，爱情是自己的，郭子敬人不错，除了年龄大一点，右耳听力受损，找不出其他毛病。为了幸福，自己为什么不能大胆一点。 其实，所谓的心理阴影或者矜持，就是心魔在作怪。突破心魔，一切都顺理成章。吃着吃着，郭子敬和王春兰就找到了心贴心的感觉。这感觉，如雨季中难得一见的阳光，灿烂，温馨，给人无限的遐想和非常的活力。难道，这就是爱情的感觉？ 突破了心里禁锢的藩篱，爱，就像春天发芽的种子，坚强地扎根心脏深处，轰轰烈烈生长。渴望爱，渴望家，是人的本性。王江华得意地看看郭子敬，又看看王春兰，她从两个人的眼神中，看到了爱情的光芒。未来，速来。 郭子敬还没吃完中饭，电话就跟着追来了。一名急性心肌梗死患者被120急救车接进了医院。郭子敬马上让心导管室做好心脏支架介入手术的术前准备。当医生的，都是全天候待命，只有这样，才不会延误抢救病人。这也算是职业素养。王江华和王春兰面面相觑，郭子敬满脸歉意，说：“实在抱歉，我不能陪你们吃饭了。急性心梗的患者，我要赶回去抢救。” 这算是两人第一次正式约会吗？就这么匆匆结束？王春兰不解地问：“没有别的医生吗？非你不可？” 郭子敬说：“这是医生的常态。我要在十五分钟内赶到科室。抱歉！” 王江华大度地挥挥手，说：“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非常理解你的工作。快去吧！” 郭子敬一路奔跑赶到科室。这个患者五十多岁的男性，在120急救车到达之前，心跳呼吸已经停止，医生护士一直在为他做心肺复苏，即使是在救护车上，也没有停下来。郭子敬马上加入抢救，医嘱肾上腺素心内注射。竟然没有反应！郭子敬告诉护士，马上通知麻醉科、急诊科主任，一起参与抢救。 多学科联合抢救，就像在战场上，陆军海军空军火箭军协同作战，目标就是尽快赶走疾病这个敌人，将病人从敌人的虎口中救出来。 麻醉科主任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气管插管这个重要的环节。心肺复苏中，开通患者的气道，保持呼吸道通畅，是极为关键的一环。呼吸道开通，麻醉科主任手持气囊，密切观察患者的自主呼吸是否恢复。 第六十二章 奇迹生还 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的胸外心脏挤压，患者没有任何反应。郭子敬的手臂已经麻木，汗水湿透了白色工作服。急诊科主任见状，果断替换郭子敬，开启新一轮胸外心脏挤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距离患者心跳呼吸停止已经快三十分钟了。时间越长，心肌坏死的面积越大，患者活过来的希望越渺茫。 现在，一片紧张，空气都要凝固了。家属急得手足无措，在一旁抹眼泪。郭子敬医嘱，肾上腺素心内注射。这是第二十九支肾上腺素了！患者还是毫无反应。 郭子敬医嘱，心脏除颤！双向波能量150焦！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 抢救现场，已经到了白热化状态，空气中聚合了紧张的气氛。每个人都期盼奇迹发生。 心脏除颤，第十四次，双向波能量200焦！调好能量，郭子敬双手持除颤仪，“嘣”，一声沉闷的响声之后，心电监护仪显示，患者的心跳恢复了！麻醉科主任报告，自主呼吸也恢复了！ 现场顿时兴奋起来！患者家属见状，马上跑过来，握住郭子敬的手，声泪俱下：“医生，谢谢您！您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此时，护士报告：郭主任，我们创造了医院的记录，心跳呼吸停止八十九分钟的患者被抢救过来了！ 没有欢呼。检查结果显示，患者冠状动脉前降中段99%狭窄，还有严重的钙化。郭子敬心里很清楚，必须尽快行冠脉内心脏支架介入手术。可是，从肌钙蛋白、心肌酶、心脏彩超、血糖等检查结果综合分析，为这个患者放置心脏支架，成功的机率不高。但是，如果不做支架介入手术，患者必死无疑。 “这个风险必须要冒。”郭子敬对患者家属说。 患者家属心焦，却迟疑：“不做手术必死无疑，做了手术也有可能人财两空。怎么办？医生，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准信，到底能不能救活？” 郭子敬说：“与其等死，不如一搏。你如果相信医生，我们一定全力以赴。” 患者家属最终接受了郭子敬的意见，同意手术放置心脏支架。这是唯一能选择的救命方法。签署医疗法律文书的时候，家属说：“搏一搏，命比钱重要！” 穿上重达三十多斤的铅衣，郭子敬站上了手术台。此刻，他一门心思在患者的心脏上。这是一部怎样的“发动机”？从家属介绍的病史时得知，这个患者在早几年单位组织的体检中，查出了高血压、高血糖，既不愿意吃药，生活也没有规律，经常凌晨两三点钟才睡，早上六点多钟就要赶早班车去单位上班，而且，抽烟、喝酒、喝饮料、吃夜宵，这些不良的生活习惯，他都有。 郭子敬预判，这个患者的手术难度大。他最担心的，就是患者的血管！他做好药物应急方案，万一支架置入血管，血液不回流，必须马上采取应急措施。 在导丝的牵引下，导管进入患者冠状动脉，支架缓慢置入血管狭窄部位，撑开，郭子敬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在X光显示屏上，仍然看不到血管。看不到血管，就意味着血管没有开通，专业术语叫无复流！ 郭子敬马上让护士将预先备好的药物用上去。郭子敬眼睛紧紧盯住X光显示屏，慢慢地，显示屏上开始显影血管，一点一点地恢复血流。成功了！终于成功了！ 患者苏醒过来了。郭子敬长舒一口气。顿时，心导管室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这个患者的成功抢救，创造了医学奇迹。让患者死里逃生，才是医生最大的福。 患者推出心导管室的那一刻，患者的家属向医务人员深深鞠躬！ 这时，郭子敬看到王春兰，她站在走廊上，向他伸出大拇指。她的微笑，是那么迷人，一如和煦的阳光，照耀在他的心上。有爱有福的人生，就是灿烂的人生。郭子敬感受到了爱的力量。花开的声音，萦绕耳边，醉人心脾。没有时间多说几句话，王春兰一个简单的眼神，一个迷人的微笑，是郭子敬最大的动力。患者没有脱离危险期，意味着医生也不能有丝毫松懈。 这个患者太特殊，郭子敬坚持自己守在病床边。心跳呼吸停止一个多小时能救活的患者，本身非常难得。冠脏动脉支架置入之后没有血液回流，这样的患者也少见。好在术前对风险的评估充分，临时用了备用药物方案，血管才复流，这样的患者在没有脱离危险期之前，他必须自己守着。自己观察，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随时发现病情变化，如若要抢救，必然是争分夺秒的抢救，自己守着患者，随时准备抢救。 郭子敬的担心没有错。凌晨时分，患者出现焦躁不安，郭子敬判断，这是患者肝脏、肾脏发生了损害，患者心跳骤停一个多小时，这些重要的器官长时间没有血流供应，对内脏的损害也是致命性的。危急时刻，生死关头，郭子敬马上带领值班医生护士进行抢救。 一个晚上，全部精力都放在抢救病人身上，郭子敬没有感觉到累。看到患者高高在上的生理指标检查结果趋于正常，郭子敬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紧张情绪一旦松弛，睡意就铺天盖地袭来。他真想找个地方眯一眼或者打个盹，补充睡眠。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奢望。 东方既白，松弛下来的郭子敬回到主任办公室。那一盆春兰已过花期，却依然挺直腰杆，接受时光洗礼。郭子敬的思绪随着兰花缥缈，他记得，和女友分手的时候，大约也是雨季，老天像被谁捅了一个窟窿，每天除了雨还是雨，有时大雨，有时暴雨，有时小雨，噼噼啪啪，滴滴答答，淅淅沥沥，将整个天空淹没在世界尽头。两人站在雨中，郭子敬不甘心分手，不断追问女友，而她只是摇头，或者哭泣，那么坚定，那么决绝。回答他的，只有雨声。既然没有结局，为什么要开始？而且，开始得那么浪漫。既然不能承受哪怕一点点苦难，何须继续纠缠互相伤害？郭子敬坚定放手。 第六十三章 新鲜鱼粉 牵过的手要想再次放下，是撕心裂肺的痛。这种痛，不是急性心肌梗死时的压榨性的痛，而是主动脉夹层时的撕裂痛，硬生生地，暴力撕开一根完整的血管，那种痛，只有亲历者才能感受。伤害是注定的，她太追求完美，哪怕是看到一粒微尘，她也会毫不犹豫擦拭干净。她常常开玩笑，说自己有完美强迫症。她不能容忍自己的男人耳朵不好使。任何一个小地方不好使，都是生命的残缺，更何况是一只成为了摆设的耳朵。 郭子敬鼻子一酸，两行热泪奔涌，在初升太阳的照耀下，银珠闪亮。雨后放晴，将湘江河打扮得如出浴的少女般妩媚。郭子敬感叹大自然的神奇，雨也好，晴也好，或者茹毛饮血的年代，太阳起起落落，湘江奔涌流淌，仙山屹立不动，从未变化。这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他也曾想修炼到如此境界，所以，不断学习，苦练技术，然而，他的心始终没有放下过女友。 郭子敬警告自己修炼不够。自己要修心不停歇。修炼到太阳、湘江和仙山的大气磅礴的境界，非一朝一夕之功夫。他有父母，已然年迈，渴望抱孙子，享受天伦之乐也是人之常情。而他，能给父母什么呢？他带给父母的，只有牵挂和操不完的心。每次想到这个问题，他的内心充满了愧疚感。父母已老，时光不待，他要赶紧给父母一个喜讯。受伤之后，他给父母的，都是作为一名医生的荣誉，没有作为一名晚辈的义务。 恋爱？郭子敬问自己，和王春兰算开始恋爱了吗？仅有的一次心动，是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蒋湘峰介绍给他们认识的。蒋湘峰有意撮合，王江华恩威并施，父母极度渴望，自己年龄也不饶人，结婚这个事必须成为他要迅速解决的问题。恰巧，王春兰对他也很有好感。昨天下午，她一直守候在心导管室门口，等他做完手术出来，说明她已经承认了两个人的恋爱关系。那么，他们的交往顺理成章。此时，男人趁热打铁，主动出击，才是生活应有的姿势。他想。以婚姻为目的的谈恋爱，值得人们祝福。 郭子敬掏出手机，给王春兰打个电话。他听到王春兰的手机铃声就在门外响。他第一反应就是，王春兰在门口！可是，他迅速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个时候，她怎么会在这里？打开门，郭子敬看到王春兰站在他办公室门前，手里还提着一袋早餐和一些水果。 王春兰周身散发着迷人的香水味。薰衣草的香味。王春兰将早餐和水果递给他，说：“护士告诉我，你昨天晚上在病房了守着病人，通宵没睡。所以，我没敢打搅你。等下去肿瘤内科看望一个资助的病人，顺道给你带了早餐。” 郭子敬受宠若惊，热情地将王春兰请进办公室。美好的一天，是从鱼粉唤醒味蕾开始的。这个城市，鱼粉很有特色。有雄鱼头、草鱼、河老虎、黄沙古、鱼杂等等，所有能吃的鱼，都可以拿来做鱼粉。厨师将油烧红，把新鲜鱼肉倒入锅中，先油炸一会儿，放点生姜、蒜子、紫苏、红辣椒一并入锅炸，鱼香味在厨房里飘荡，勾引着食客的味蕾，待将鱼皮炸得焦黄的时候，倒入熬好的筒子骨头汤，盖上锅盖，大火煮上十多分钟，等汤熬白了，揭开锅盖，放入白菜、香葱，将鱼、汤盖在烫得酥软的米粉上，一碗鱼粉就新鲜出炉了。 郭子敬也喜欢吃鱼粉。原来医院对面开着一家鱼粉店，郭子敬常常光顾。后来，据说老板有了几个钱，也收不住心，啥刺激干啥，就把鱼粉店弄倒闭了。世间几多轮回，不作就不会死。 郭子敬望着王春兰，既有感动，也有不安。自己还没有完全忘记前女友，虽然她已嫁作他人妇，孩子也上学了，他还是忘不了。人就是那么怪。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想念。 王春兰笑着说：“盯着我干啥？我会害羞的。” 郭子敬问：“你吃了吗？” 王春兰点点头，说：“吃了。你快吃吧，鱼粉放久了，米粉味道就变了。你快吃，我先走了。” 郭子敬打开鱼粉盒，鱼香味忽的钻进他的鼻子，勾起他的食欲。他吃鱼粉自有一套，先吃鱼肉，慢慢吃，品味的模样，新鲜鱼煮的，有一种独特的香味。吃完了鱼肉，再吃米粉，小口小口吃，优雅气质，这个时候吃米粉，是经过鱼汤充分浸泡的，被鱼香味醉了一般，味道全部进到米粉里，纯美绵长的感觉，丝丝入心。吃完米粉，就是将生姜、辣椒和白菜送进嘴里，郭子敬喜欢吃煮鱼的生姜和辣椒，香辣的感觉，爽透了，提神。最后，当然是喝汤了。郭子敬喝鱼汤前，先将沉在碗底的鱼刺挑出来，把紫苏捞出来，一改吃鱼时候的慢，而是大口喝，一碗鱼汤，三五口就完活。他可以感受到鱼汤从喉咙到食管到胃的流动过程，热辣的味道，让食道伸展，毛孔舒张，微汗细冒。 吃完鱼粉，郭子敬感觉自己满血复活，身体充满了活力，困意全消。这一天，就活色鲜香地开始了！ 数以亿计人群瞩目的高考成绩终于放榜了。蒋云剑的成绩让父母大喜过望，竟然是全市的高考状元，全省前十强。一家人喜滋滋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嚷嚷着，请蒋云剑去市里最豪华的餐厅吃大餐。这个消息，就是一针强心剂，让向岳屏的病也好了一大半。其时，向岳屏已经出院。在医院躺了一段时间，手术伤口已经愈合，总算闯过了第一道鬼门关。出院调养一段时间，再去做化疗和放疗。我没做坏事，工作也是尽心尽力，对学生全心全意，阎王还不收我，你们不要担心我。向岳屏总是这样安慰家人。这个女人，自己身患重疾，还不忘给家人一丝生活的亮色，她的内心，背负了多少无法言说的痛苦和压力。但她不能表现出来，家人鞍前马后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让她不忍心再给他们增加压力。 第六十四章 高考状元 这段时间，她深刻体会到一人患癌、全家奔溃的刺痛。她常常对自己说，我有一个完美的家，不能倒下！我要活下去。在生命面前，所有的痛苦都是暂时的，一定不能放弃生命。在亲情面前，所有的忍耐都是必要的，一定不能让亲人失望。虽然，她也哭过，但是一个人偷偷躲在卫生间、躲在空调被里哭，很伤心绝望的哭，她要压低声音，不能让家里人听到。哭过之后，还是微笑。坚强的微笑，让人看了心痛。隐忍，是对病魔的轻蔑，更是对家人的体贴。 蒋云剑却乐不起来。这段时间照顾妈妈，让他亲眼看到癌症对人的折磨。 向岳屏看出了蒋云剑的心思，抚摸着儿子的头，说：“你不要担心妈妈，你爸是肿瘤内科专家，他一定会把我调养好。” 蒋湘峰试探性地问道：“云剑，现在你有很多选择，你还选择学医吗？” 蒋云剑说：“当然，我坚持当初的理想，我一定要学医，当一名好医生，让更多的人摆脱病痛的折磨。” 儿子理想坚定，父母也放心了。这时，蒋湘峰的手机热闹了，学校、市里领导报喜的，要求采访的记者，为抢优质生源要求跟蒋云剑见面的招生办老师，形形色色的语气和腔调，让家里充满了生机。蒋湘峰征求蒋云剑的意见，接不接受采访？见不见招生办的老师？请不请客？其实，不问，蒋湘峰也知道儿子的心思。他是肯定不会喜欢这一套的。 蒋云剑说：“不。一个人都不见。填报志愿只有一个。” 向岳屏说：“孩子，你这样的话，别人会认为你清高、孤傲。人家要来，就让人家来，人家提问，你就如实回答，不能避而不见，显得我们小家子气。” 蒋云剑觉得妈妈说的有道理，就答应见面。这一见不要紧，连续七八天，每天都是四五拨人，有时候一拨人有十多个，采访的记者都关心，他在学习上有什么经验，请他无私分享给学弟学妹。招生的老师，则是拿出最大的诚意，开出优厚的条件，尽力劝蒋云剑填报自己的学校。能说的，蒋云剑都毫不保留，不能说的，比如高考前还去踢足球，被父亲撞个正着，这事太囧，坚决不说。对于填报志愿，蒋云剑坚持自己的理想，婉拒了招生老师的游说，人各有志，不好强求。家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隔天，市内各大媒体的新闻报道都出来了，报纸、电视、广播、网络都刊发蒋云剑的学习经验，还配发了蒋云剑大幅照片，标题也很诱眼，有那么一些时候，蒋云剑觉得自己一考成名，有种舍我其谁的傲气，飘飘然了。 向岳屏提醒儿子，高考只是给了你一个平台，让你离自己的理想更近了一步。学医，需要韧性，更需要持之以恒不断学习，更新知识。你爸每年都要参加考试，你是知道的，所以，你不要迷失了自我。 妈妈的提醒，像是当头棒喝，让蒋云剑清醒过来。他决定，明天开始，谁也不见了。理由充分：妈妈的病需要静养。 家里渐次安静，生活复归平静。蒋云剑不想出名，更不愿再出风头，他想的是，安安静静在家陪妈妈。陪伴，是最好的孝顺。这个道理他知道。 家里安静了几日，录取通知书也到了，一家人就高高兴兴去一个好一点的酒店吃了一餐，其乐融融。之后，蒋云剑又去拜访了几位老师，有小学老师、初中老师、高中老师，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有几名好老师诲人不倦，师恩难忘，感恩老师，就是感恩自己奋斗的历程，就是感恩不能忘却的教诲。蒋云剑与老师报告了自己的成绩，交流了自己的理想。老师们很高兴，能教出好学生，是老师最大的心愿。教出的好学生，能不能师恩，常来看看，是老师最高兴的事。 向岳屏也是蒋云剑的老师。启蒙老师，小学班主任，她教给孩子最好的理念，教育孩子养成好的学习习惯，培育孩子坚忍不拔的品格。蒋云剑读书，并不是班上最用功的那一个，却是最有方法的那一个，这要得益于他当小学教师的妈妈精心教诲。 向岳屏深深懂得，好的习惯是日复一日养成的，坚持持续不断的训练，才会养成行为自觉。妈妈言传身教和严格要求，让蒋云剑逐渐明晰了许多做人的道理，掌握了许多学习的方法，他才在学习中游刃有余。 人逢喜事精神爽。向岳屏这段时间，都沉浸在孩子高考大捷的快乐之中，手术的创伤也慢慢愈合，脸色红润起来。除了病痛，没有什么烦扰她。家庭和睦，对重病在身的人，多么重要。向岳屏有时会突发奇想，可能是医生搞错了，自己并不是什么子宫颈癌，而是炎症，或者子宫肌瘤。她想，如果搞错了，虚惊一场，那就好了。但是现实不容设想。她的想法终究是幻想。 面对这个温馨的家，向岳屏几多不舍。她暗暗下决心，一定要与癌魔抗争到底。向癌挣命，向死而生。这个家，多么好，老人健在，长慈幼孝，夫妻和睦。她不忍心丢下家人。父母不走，我不敢死；孩子不大，我不敢老。她是父母的女儿和儿媳、是孩子的母亲、是丈夫的妻子，哪一个家庭成员，都是她的坚强后盾。不幸中的幸福，时时刻刻包围着她的心灵。这是爱的感觉，是生命的独白，是癌症病人的抗战檄文。她要像个战士一样，带上爱、带上幸福上路，与癌魔战斗！ 主意已定，马上行动。向岳屏在网上搜索了许多抗癌明星的故事，这些故事很励志。有一位患癌二十多年，曾被许多医生判定为活不过三年的老大姐，坚持与癌症抗争的故事，深深打动了她。两人都是子宫颈癌，都做过手术，都需要接受化疗和放疗。她联系上这位老大姐。老大姐姓李，七十五岁了。向岳屏就称呼她为李阿姨，对方纠正她，叫李姐，别叫阿姨，把我叫老了。这句话，让向岳屏看出了李姐的坚强和乐观。此后，两人就常常联系，有时是电话，有时在网上聊天。 第六十五章 学太极拳 第一次和李姐在视频中聊天，见她精神矍铄，乐观开朗，如果不了解她，一定不会想到她身患癌症二十多年。李姐很热心，告诉向岳屏，自己能挺过一次又一次难关，是活下去的信念支撑着她。李姐说，我和老伴同年，没有孩子，但我舍不得比他走得早。我走了，谁来管他？所以，我就拼命抗争，这不，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老伴身体也硬朗，我们每年都出去旅游，看看外面的世界。李姐的坚持让她感动。 这日，向岳屏与老大姐视频，李姐教她一些生活中要注意的细节。李姐还告诉向岳屏，练习太极拳，对身体很有好处。向岳屏以前练过瑜伽，没练过太极拳，不会。李姐说，到网上搜啊，网上有很多太极拳教学视频，每天坚持抽时间练习，很快就能学会。向岳屏到网上一搜，果然有很多太极拳教学视频，就选择一套下载，跟着视频学习，一招一式，有模有样。 向岳屏这些积极的微妙变化，让家人悬着的心松了一口气。刚出院的时候，向岳屏虽然装作不在乎，但那笑容太假，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装出来的。现在不一样，笑容是出自真心。她的笑声，银珠不小心洒落地上一般，清清脆脆。这才是出自真心的笑，她已经放下了恐惧，放下了担忧，唯独不能放下生命。 天气不知不觉中炎热了。盛夏，就是盛开的夏天，或者盛开的夏花。向岳屏这样理解。蒋湘峰上班去了，蒋云剑在家预习大学即将开的功课。父亲是医生，家里医学著作垒砌得墙壁一样高。蒋云剑一脚踏进医学殿堂，如醉如痴。人体奥秘无穷，他要学精钻透，才能为病人服务。公婆父母买完菜，拖完地，在一起聊聊天，偶尔玩两局扑克，输赢就是中餐哪个洗碗，哪个擦桌子。向岳屏练太极累了，也出来观战，看看哪个偷牌，哪个出错了，却只是看，抿着嘴笑，也不说话。一家人，就是要这样。 日子平静而坚强。一如盛夏的阳光，日复一日炽热。这日是星期六，蒋湘峰从医院查房回来，一身大汗，冲了个凉，正准备歇息，上官雪莹带着女儿雯雯登门拜访。 上官雪莹事先没有打电话，不速之客让人感觉突兀，但大家还是热情地请上官雪莹母女俩进门，倒茶，寒暄。茶是红茶，蒋湘峰最爱的口味，香味弥漫。片刻，上官雪莹说：“今天来，主要是看看向老师，还有一件事，就是雯雯想见蒋云剑，向他讨教学习经验。” 蒋云剑听得这话，心里有些小小的骄傲，但嘴上却说：“哪有什么学习经验，报纸上登的，都是不着边际的话。” 向岳屏说：“告诉雯雯学习方法，是你今天的主要任务。” 蒋云剑答应着，和雯雯进了书房。四个老人寒暄了几句，也去各忙各的。晚辈有晚辈的事，老人从来不插嘴。 雯雯经历过绑架，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接受过心理医生的帮助，逐渐走出了绑架的心理阴影，觉得自己没事儿了，坚持去参加中考。考试成绩放出来，雯雯考得一般，只能进普通高中。雯雯也是个要强的女孩儿，学习上从来不甘心落后，跟妈妈说，想复读一年，进重点高中，上官雪莹不同意，哪所学校都有拔尖的学生，哪所学校都有垫底的学生，只要自己努力，没有攻克不了的难关。雯雯就跟妈妈提出来，要向蒋云剑当面讨教，既然高考全市第一，肯定有许多经验。上官雪莹想，如果打了电话，蒋云剑如果不愿意见面，岂不是尴尬？所以就直接来了，为了女儿的学习，当一次不速之客，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向岳屏笑着说：“谢谢你能来看我，我现在已经想通了，接受现实，努力抗争，把癌魔从我身体里赶跑。” 见向岳屏的精神和气色不错，上官雪莹紧张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些。她原本担心，自己欠着蒋湘峰的钱，向岳屏又罹患重病，马上要接受放疗和化疗，会急需钱，现在看来，向岳屏术后恢复不错，精神也没有一般癌症病人萎靡，至于钱，她还是要尽快想办法还的。当初，要不是袁奇俊异想天开一夜暴富，自己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现在，婚也离了，他也不知所踪，想他还钱，很难了！ 上官雪莹重重地叹息声，让向岳屏紧张，她说：“雪莹，我知道你的心思，但你不要过分担心，现在我们还能自己顶过去，即使有一天手头紧了，我们也不会一次让你还太多。大家都不容易！” 上官雪莹笑着，眼泪闪动着泪花。此时，她唯一能说的就是谢谢。谢谢朋友在危难之际伸出了援手！向岳屏递给她一张纸巾，说：“别太难过。这个世界上，除了生命，什么都可以放弃。我希望你也能坚强起来，和我一样。” 上官雪莹擦拭眼泪，说：“不好意思了，本来不想提不开心的事。让向老师看笑话了。” 向岳屏故作恼怒：“雪莹，我不看任何人的笑话。特别是你，在工作上是蒋湘峰的搭档，相互帮助是应该的。我们两家，以后要携手并进，度过生命中最黑暗最艰难的时刻。” 蒋湘峰说：“一定会度过难关的。我们都要走出困境。最重要的，是走出自己的心魔。只要我们坚强面对，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聊着聊着，话题就转移到袁奇俊身上去了。本来不想聊他的，却总是绕不开他。他把上官雪莹和女儿雯雯带进了生活的天坑，然后是离婚，再就是毫无信息。他就像人间蒸发一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对，他已经和上官雪莹离婚了，不联系亦在常理之中。可是，上官雪莹欠下的钱，都是给他买了单。上官雪莹感觉前路渺茫。要不是有雯雯在自己身边，她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真体会到了欠债的难处，她真没想到，生活会走到这一步。 眼见着快到中午了，上官雪莹催促雯雯回家。向岳屏想留母女俩吃饭，上官雪莹坚持回家，只得由她了。雯雯跟蒋云剑聊学习，她是抱着崇拜的心情来的，两人相谈甚欢。学习上的交流，是学生最快乐的事情。两个人互留通讯号码，约定不懂的地方随时交流。 第六十六章 跪地救人 袁奇俊到公司工作之后，觉得这个公司的老板也忒好糊弄了，看来也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把公司的底细摸清楚了，公司从上到下也就十多个人，是一家不折不扣的皮包公司，哪有什么新投资项目，只不过是通过一些人际关系，将业务拉过来，然后转包出去。既然是这么一家公司，就好办了。他抓把柄还是有一套的。 袁奇俊做投机不行，察颜观色很有能耐。到公司正式工作之后，他不声不响观察公司的动向。慢慢地，又知道了，公司老板有一相好的，是财务主管，这个岗位可是核心部门，公司大大小小的进项和开支，她都一清二楚。 袁奇俊还打听清楚了，财务主管虽然是老板的相好，但老板有一串子相好的，跟她也只是玩玩，表面的，并没有承诺和她好一辈子，更没有给她多少实实在在的好处。女人好像去老板面前闹过几次，每次都是被忽悠，时间长了，女人就死心了，就想找机会吞下公司。 这一天，郭子敬相约与王春兰爬山。山是城郊的牛王山，树多且密，空气好，被誉为“城市的肺”，原本没什么名气，后来招商引资搞旅游经济，引进一家公司把牛王山开发成城市的后花园，做起了“牛”的文章，说这山是牛魔王当年修炼得道的地方，山上开发了许多以“牛”为主要内容的景点，加上神乎其神的传说，整座山就被赋予了勤劳、牛气的精神，吸引城里人周末过来爬山、吃土菜、休闲，竟然搞得红红火火。 山不高，适合城里人休闲式的运动，一个把小时，可以打一个来回，出点汗，又不很累。郭子敬喜欢这个地方，以前就常来，有时候一个人来，有时候带父母来，走一走看一看，散散心。半山腰，有一眼山泉，相传是牛魔王当年饮水的地方，这里是水甘冽清澈，牛魔王饮了牛王山泉的水，法力大增，许多人在这个地方都要停下来，掬一捧山泉水，或洗脸，或一饮而尽。郭子敬将这个传说讲给王春兰听，王春兰觉得编故事的痕迹太重，但还是喝了一捧山泉水，顿觉神清气爽。 这段时间跟郭子敬接触，王春兰感觉到自己开始对郭子敬有了依赖感，开始依恋郭子敬。这种感觉很平实，没有多少瞬间的激动，而是长久的关怀。他不会制造浪漫，对人感情却是真实的。她喜欢这种感觉。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她不喜欢所谓的浪漫，许许多多的浪漫，包含了许许多多的假象。听说，袁奇俊就喜欢制造浪漫，结果，上官雪莹被他制造得家庭分崩离析，生活奔溃。 来爬山的人很多，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有一家三口，有三五好友，趁着周末，出来散散心，锻炼锻炼身体。 路上，郭子敬跟王春兰讲起前女友的故事，她听得很认真。听完了，安慰几句，说：“她就是仙女下凡，任务是把你留给我。”说完，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在牛王山回荡。郭子敬一看，特别开心。他这时才知道，自己拥有了一份真挚的爱情。他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郭子敬跑上前，追上王春兰，一把牵住她的手，说：“想跑？你这辈子跑不掉了！” 王春兰慢下来，两个人就牵着手，慢慢地走，山峦上，有微风吹过，太阳开始骄傲地扫视地球，人们就感受到不同寻常的热烈。 走到一处僻静亭子，郭子敬停下脚步，他牵着王春兰，安安静静地，看山下人来人往，说：“走在一起不容易，希望我们这辈子都能一起走下去。” 王春兰感动着，心中被幸福包围，说：“我也是。我愿意和你这样，一辈子，一起走下去。” 四目对视，爱的波涛翻滚。他将她抱在胸前，紧紧抱住。她紧贴着他，觉得呼吸急促，血液被爱情点燃。这就是爱情，鲜鲜的，甜甜的，渴望了许久的爱情。 他们感觉到时间停滞了，不由自主地，双唇碰到了一起。甜蜜的、长长的亲密，醉人心扉。一切那么美好。美好的爱情的注脚。 王春兰感觉到汗水流了下来，湿漉漉的，忙推开郭子敬，撒娇地捶打他：“坏蛋，坏蛋，你坏死了！” 郭子敬哈哈大笑：“哪有？我坏吗？我坏你怎么会爱我？既然爱上我，就说明我不坏。” 两人正在腻歪，郭子敬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呼救：“救命！救命！” 郭子敬一时无法判断声音的方向，让王春兰一起听。那么真切的呼救。对，在东南方向。郭子敬牵着王春兰循着声音跑过去，看到一位中年男子倒在地上。 郭子敬蹲下身子，推推中年男子：“喂，醒醒，醒醒！能听到我说的话吗？醒醒，醒醒！”中年男子没有反应。他又摸摸对方颈动脉，没有了拨动！探探鼻孔，没有了呼吸！翻开男子眼睑，瞳孔散大！ 郭子敬大声招呼男子同伴：“快，拨打急救120！是心脏猝死！我是心内科医生，要对他进行心肺复苏抢救！”男子同伴赶紧打电话，说清楚了具体的位置和病人的症状。 郭子敬迅速解开男子上衣，把他的头尽量往后面拉直，郭子敬双腿跪在地上，照着胸骨中下段三分之一的位置，有节奏地开始按压，按压三十次，再听，男子没有呼吸，又捏紧男子的鼻子，口对口吹气两次。如此反复，大概过了七八分钟，男子恢复了自主心跳，呼吸也恢复了。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男子试图站起来，郭子敬制止了，他说：“你是急性心梗，现在只能躺着，不动。等救护车来。” 郭子敬做心肺复苏的时候，王春兰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这么有本事的心内科专家，成了我的男朋友，多么幸运！多么幸福！ 许多路人也在旁边围观，其中，有一名自媒体大咖，用手机记录下来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以《医生跪地救人，你救死扶伤的样子真帅！》作为标题，发布到了网上，马上引来无数点赞。 第六十七章 白鹤亮翅 没多久，救护车到达，郭子敬协助将病人抬上救护车，并随车一起将病人送到医院。他让王春兰自己回家。他回病房，马上要做手术，下次再一起来爬山。 王春兰理解郭子敬的选择。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是心内科专家，此时不站出来救人，她会看不起他的。是男人，就应该敬业。有事业心的人，才会有美好的人生。这样的男人，才值得她用心去爱，才配得上她的爱。这是最有意义的一次约会，她目睹了他的正能量。这正是他吸引自己的迷人之处。看着救护车走远，王春兰的心陶醉在伟大的爱情里。是的，伟大的爱情！ 郭子敬没有想到，这次平常的抢救，会刷爆网络，并给他带来巨大的荣誉。任何一个医生都会像我这样，只不过是我恰好遇上。这是郭子敬发自内心的话，面对众多的记者，郭子敬有点腼腆。媒体巨大的能量，将郭子敬合力推上了最美医生领奖台。虽说这是一个偶然事件，但折射出郭子敬作为一名医生高贵的内心。典型的树立，有一定的偶然性，更有其中的必然性。有媒体这样评价。这样的评价不夸张，非常中肯，也符合实际。 郭子敬沉浸在美妙的爱情之中。一向沉寂的生活，给了他美好的期许。这个期许，是每个向往美好生活的人，内心真实的面目。 休养了一段时间，向岳屏住院化疗和放疗的时间到了。蒋湘峰给她制定了详尽的治疗方案，化疗21周，6个疗程。这期间，不治疗的时候可以出院回家休养，治疗的时候才需要住院。 走进肿瘤内科病区，向岳屏的内心开始打鼓。尽管她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尽管她的男人在这里工作，但是，治疗过程的痛苦，需要她自己承担，父母再爱你，丈夫再爱你，儿子再爱你，都不能替你承担痛苦。向岳屏告诫自己，所有的痛苦，都是肉体的折磨，不能成为心灵的枷锁。 向岳屏怀着悲壮的心理，开始了漫长的治疗。蒋云剑每天来陪，蒋湘峰只要有空，就会过来跟她聊天，有时候是问病情，有时候是聊天，漫无边际地聊，分散她的注意力。 从肿瘤内科主任到癌症病人家属，蒋湘峰需要角色转换。查房的时候，他是主任，在治疗上，他是权威，是专家，他的责任是尽力减轻病人的痛苦，特别是癌痛，还要减轻治疗副作用，定期检查病人的身体情况，生理指标情况，根据这些检查结果，随时调整化疗药物剂量，放疗的放射量，治疗要恰到好处，不能过量，不能少量，讲究适量。 陪伴向岳屏的时候，蒋湘峰是病人家属。他要想方设法让妻子心情好起来，不能让她时时刻刻记住自己是一名癌症病人。这对她康复不利。 第一个疗程的治疗，向岳屏的反应比较轻，人还比较轻松。向岳屏狐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严重。是因为有了心理预期，还是因为蒋湘峰的缘故，她不知道。她的直观感受就是，还行，我还活着。活着，很重要。 这天，蒋湘峰查完房，指导医生们开完医嘱，来到向岳屏的病房，笑眯眯地说：“怎么样？第一个疗程今天就结束了，检查结果出来了，一切还好，明天就出院吧。” 向岳屏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苦，好好好，明天出院。” 听说妈妈可以出院了，蒋云剑赶紧收拾病房，问：“今天怎么不能出院？必须要等到明天吗？” 蒋湘峰说：“嗯。必须等到明天。因为今天的输液进去的药品是否有反应，需要观察。不差这一天。不论是对医生还是对病人来说，治病从来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蒋云剑嘟囔着：“还有一天啊！以为妈妈今天就能出院！” 向岳屏说：“我有一个打算，想在病区搞一个太极拳小组，带大家学习太极拳。这对治病有好处。” 蒋湘峰说：“这是好事啊。可是你明天就要出院了，怎么带？” 向岳屏早就在考虑这件事了，她说：“我可以每天来病区。反正家也不远，在这里带大家一起打太极拳比自己在家里一个人练习要有意思。” 上官雪莹听说向岳屏要教大家打太极拳，认为是带领大家和癌症抗争的好事，非常支持，在病区做了一个小调查，结果凡是能起床活动的病人，都愿意参加。病人的积极性很高，向岳屏就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义不容辞把这件事做好。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次日，向岳屏就组织大家在病区学习太极拳。刘建民来了，全达明来了，林大翔也来了，就连苏夏荷的母亲自己做不了，也搬来一条凳子坐着看大家打太极拳。刘建民最近精神头好多了，还能自己吃东西了，心电监护仪也已经撤下了，氧气也不用输了，脸上也渐渐有了生机。全达明上次闹出跳楼闹剧之后，杜江云许久不来看他，意在惩罚，后来，他一再承诺不再折腾，杜江云才来看他，他的心情也好了很多，病情也随之好转。林大翔在得到乐华抗癌基金会的资助后，每日配合治疗，现如今病情比较稳定，癌细胞也没有继续扩散。苏夏荷的母亲经过系统治疗，已经能自己下地活动，洗脸刷牙这些日常的事情能自己照顾了，不再要女儿一天到晚陪伴，苏夏荷轻松了许多，母女俩的笑容也逐渐挂上了脸庞。 向岳屏练习的是简化太极拳，以白鹤亮翅开始，到十字手收尾，一共四十八式，主要在于练脑、练气、练身。大家的情况比较特殊，一次只能练半个小时左右，不能太累。向岳屏从基本要领开始，一天教一个动作。第一天，当然是教白鹤亮翅了。她自己练习太极拳的时间也不长，说是教，还不如说是和大家一起练习，只不过是比其他人早练了一段时间，熟悉一些。 第六十八章 大学校园 大家练习太极拳的积极性很高，肿瘤内科病区也有了一些生机，蒋湘峰挺满意。向岳屏能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对开朗心情和疾病的治疗都有很大的帮助。这是他最近一直期盼的事情，能找到思想寄托，就不会一门心思哀叹自己的病情，哀叹自己命不好。抗争，才能向癌挣命，才能向死而生。 每天半个小时的练习，活跃了肿瘤内科病区，向岳屏自己也感到跟满足，好像找到了新的岗位。她每天都定时来，音乐响起，聚集的病人越来越多，也有一些医生护士，忙完工作，加入到队伍中来，跟着练个十多分钟，感觉挺不错。上官雪莹觉得这个点子真好，跟向岳屏说，希望把练习太极拳作为活跃病区文化、带领病友跟病痛作斗争的保留节目，长期坚持下去。向岳屏也同意，这就是她的初衷。她喜欢甚至有些渴望每天这半个小时的练习时光，尽管天气很热，每天从家里到医院要顶着毒辣的太阳，大汗淋漓，但她心里很痛快。每天一到时间，就条件反射般往医院去。这是她新的精神寄托，充实着她的生活。 向岳屏心情好转，全家人的心情也好起来。这段时间，埋在家人心里的那份压抑和不安，得到了暂时的释放。家人就是同呼吸共命运的共同体，呼吸着亲人的呼吸，痛苦着亲人的痛苦。 时间很快，转眼就到了开学季。从毕业季到开学季，蒋云剑深刻体会到了与命运抗争的痛苦和执着。眼睁睁看着母亲的痛苦，体会着母亲的坚强，也学会了坚强。此前，他从未思考过坚强或者抗争这样的重大生命命题。这些关乎生活，关乎命运，关乎死亡的课题，在他年轻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这些话题，太沉重，不适合年轻的人思考，可他不得不面对。 收拾好行囊，蒋云剑要赴外地求学。不是那种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求学，而是学成医人艺，解救千万病的求学。母亲的病，让他的求学之路更加坚定，亦多了几分悲壮。悲壮，是对救死扶伤的深刻理解。他亲眼目睹过母亲的痛，那种癌痛撕扯着他的神经，让他抓狂，让他手足无措的心痛，让他恨自己无能的自责。他见证过母亲的眼泪、悲壮和忍受，从母亲的眼神中，看到过绝望和对生命的强烈渴望。母亲不舍，他亦不舍，家人也不舍。为了母亲，为了完整的家，他要努力学。 陪母亲住院，是蒋云剑毕业季深刻的体会。他不但看到了母亲的痛苦，更看到了每一个被癌症折磨病人的痛苦，看到了每一个重压下家庭的沉重呼吸。有林大翔，有苏夏荷的母亲，他们都在重病中挣扎，在生活的重负中挣扎，他们就像一群孤独的行者，行走在生命的边缘。有时候，是人财两空。当然，也有人放弃。他曾随父亲查房，体验当医生的感觉。他清楚地记得，那日，有一名上了年纪的女教师，非常平静地对父亲说，如果她有一天昏迷了，濒死了，让医生放弃对她的抢救，让她平静地离开，有尊严地离开。她不愿意身上插着各种莫名其妙的管子离开。活得有尊严，死也要有尊严。这名女教师说。父亲迟疑，看看她，也看看她身边的老伴。女教师知道医生的担心，说，我签字。他也不忍心看着我折磨得死去活来，孩子也理解我的选择。就是死，也要平静离开。这是对生命应有的尊重。女教师的话，深深触动了蒋云剑的心。生是那么难，选择死竟然也那么难。 蒋云剑站在母亲身边，握住母亲的手，说：“妈妈，我要走了。你要保重自己。” 向岳屏努力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她不愿意给孩子有什么心理压力。她说：“云剑，读大学是你人生新的起点，这只是一个平台，妈妈希望你能真心爱上医学，学精学透，为妈妈，也为更多人解决病痛。” 蒋云剑点头，阳光般的脸上，洋溢着美好的憧憬。他告诉母亲：“等着我回来。我最迟，国庆放假我会回来看您。”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在，蒋云剑依依不舍告别。蒋湘峰看着懂事的孩子，说：“走吧。早些走。” 蒋湘峰开车送儿子去学校。这也是他母校。多年未来，他也想有机会重回母校，告诉儿子，他的求学故事。当年，蒋湘峰是自己坐绿皮子火车来学校的。现在，高铁高速纵横交错四通八达。 蒋湘峰驾着车飞驰在高速公路上，蒋云剑对大学生活充满了渴望，问父亲：“爸爸，说说你在大学的故事吧。” 蒋湘峰笑笑，说：“你老爸当年在大学就是典型的两点一线，教室到宿舍，如果还要加一点，就是食堂。” 蒋云剑问：“听说学医课程很多，学习压力很大。” 蒋湘峰说：“当年，有一句话，叫师院的才子，财院的票子，医学院的书呆子。” 蒋云剑“呵呵”笑出声来：“爸爸，你是故意隐瞒我吧？人家说的是师院的美女。你和我妈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吧？还以为我不知道。” 蒋湘峰故意呵斥：“怎么说话？你妈不是看我努力，能追我？当时，财院师院多的是人追她。她都看不上。我才是她的理想。要不然，能有你？” 蒋云剑故作深沉：“嗯，我妈有眼光。看上你这个书呆子，除了看病，其他什么也不会。不过有一点，就是你责任心强。这次我看出来了，你和我妈是真心伴侣，能同甘共苦，不错，给你点个赞。” 父子俩一路上聊着天，有回忆，也有忠告，有展望，也有寄语，中午时分到了学校。中饭是极简单的快餐厅。吃完中饭，赶紧去办了报到手续，领了新书，铺好了床，父子俩就到校园里去走走。 校园里多了一些现代化气息浓厚的高楼，其余的都还在，篮球场、运动场、读书馆、宿舍楼、教学楼、实验室、解剖室，一点一点见证着蒋湘峰的青春。 第六十九章 意外重逢 难能可贵的是，这里的莘莘学子，努力读书的习惯一直被传承下来。校园里，到处是边走边看书的同学。看到这些同学，蒋湘峰仿佛看到自己当年读书的影子。 医学，既是经验学，也是创新的学问，是不断探索不断创新的过程，客观存在的现实决定了选择学医，决不能一知半解，比如，酸碱平衡紊乱，中毒抢救，该什么流程就是什么流程，用药剂量该怎么计算就怎么计算，容不得你创新，一步一步操作，是前人经验的积累，有的是许多人付出生命的代价得来的操作流程，有的计算公式也是用生命代价换回来了。再比如，现在流行的微创手术方法，比以前外科开放手术创伤小，出血少，恢复快，医生和病人都喜欢，这就是医学手术的创新。 蒋湘峰很清楚地记得，自己读书的时候，一位老教授戴一副厚厚的眼镜，讲授解剖学，可以只用一堂课的时间，讲了教学大纲规定三个课时的中枢神经课程，老教授讲课很生动，他至今还忘不了老教授给的口诀：一嗅二视三动眼，四滑五叉六外展，七面八听九舌咽，迷副舌下十二全。学医的都知道，这是十二对神经的记忆口诀。当然，老教授还有很多口诀，非常奏效，让人走出解剖学死记硬背的误区。 在这所一流的医学殿堂里，有无数老教授这样的奇人神人，他们积累平生所学，站在基础医学和临床医学的前沿，培养出一批一批优秀的医学生，这些医学生，许许多多向蒋湘峰一样，在各个医疗岗位上，成为中流砥柱。百年湘雅精神，在这些学子身上得到传承，竖起的不仅仅是一面旗帜，更是一种救死扶伤的精神。蒋湘峰知道的，他们那一届的学生，绝大多数在毕业十五年左右就做到了主任医师、教授，也就是四十岁前后，他们就是医学界顶尖的人才，一家医院的中流砥柱。这些人，在各自的岗位上，可以说是救人无数。 当然，蒋湘峰也有些回忆，是不能对蒋云剑说的，这些，他都不能说。他和向岳屏就是在大四的时候认识的，两人开始谈的恋爱。某一棵树下，有他的思念，某一个角落，有他第一次牵手的美好回忆。这些记忆，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的音符，那种美好的音符。时光流逝，记忆并未发黄。 与大学同学在校园中不期而遇，是他的惊喜。这是一位来自大上海的女同学，这次她和先生也是送孩子来报到的。这么巧，两人在同一班，同一个宿舍。同学见面，惊喜不已。新同学忙着介绍自己，老同学忙着回忆往事。他们互相交换着一些同学的信息，得知某个同学的论文获得了大奖，某个同学发现了你自己名字命名的手术方法，某个同学当选为国家级医学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副主任委员，他们都会惊喜一番。 当然，他们中，也有一些同学改行从政，每每有此消息，蒋湘峰都深感遗憾，学医的，安安心心高技术，多好啊。从政，其实是对医学专家的扼杀。一些外科医生从政之后，甚至拿不起手术刀，内科医生甚至忘记了腰穿、胸穿这些基本的操作。当然，他们不需要了。但是，如果继续干医生，能多救多少人的命呢？他们都是非常优秀的医生，年富力强，技术超棒的高级医生，培养一个这样的医生，至少需要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当然，人各有志，蒋湘峰在遗憾之余也常常这样安慰自己。 同学相见，相聊甚欢。好在女同学的先生，也是一名大医生，虽然不是这里毕业，但也是著名医学院校的毕业生，许多医学大家，他们都很熟悉，几个人聊起来并不陌生，共同的话题让他们打开了话匣子，一聊就是三四个小时，并不觉得累。大学这种地方，承载了许多人的梦想，年轻的激情无法忘却，年轻的岁月总是那么令人激动。 一脚踏进母校的校园，蒋湘峰就感觉到自己回到了年轻的岁月，蒋云剑看出了父亲的感动和激动，在这里，承载了他无数的梦想和回忆，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的一个精神象征。如今，自己也跟随父亲的脚步来到了这里，一定要好好读书，不给“医二代”脸上抹黑。 同学的先生提议，找个你们读书时常去的菜馆，晚上一起吃饭。出了校门，往右转湘江边上，有一家小酒馆，以前他们也经常去的地方，干净雅致，青春气息浓厚。五个人依次落座，话题依然是校园岁月。冯唐易老，青春难再。吃不是目的，叙旧也不是目的，怀旧才是内心真实的想法。吃穿不愁的年代，注重的是一份心境。看着下一代能在母校相聚，也是一种缘分。 得知向岳屏患了子宫颈癌，同学大吃一惊，急着要跟向岳屏视频。她们原本是认识的。蒋湘峰谈恋爱的时候，同学们都知道，向岳屏是师院的美女，能歌善舞，还来他们班上参加过元旦晚会，一段独舞之后，引得班上那一群饿狼们集体起哄。向岳屏在他们班上就一舞成名，让蒋湘峰嘚瑟了很久。蒋云剑不知道父母还有这段历史，这餐饭，知道了父母不少爱情故事，笑的他直不起腰。搞笑，太搞笑了，爸爸妈妈年轻时，也是如此浪漫。 视频里，向岳屏终于想起蒋湘峰这名女同学。那时候，她闷声不响，埋头读书，是班里最古板的女生，一天到晚只做一件事：读书。早读，晚自习，都是独来独往，班上的同学都以为她不会谈恋爱，也没有哪个男生会喜欢她。没想到，他这位女同学毕业不久，居然学会了谈恋爱，还把自己给嫁了。如今，小孩也读大学了。 向岳屏说了病情，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恐怖。癌症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人心。现在，自己和一群难兄难弟病友们每天练练太极拳，交流交流抗癌心得，过得也挺充实。感谢同学的牵挂。向岳屏还邀请他们一家有空的时候来家玩。反正小孩在一起读书，要来玩挺方便的，这里有仙山峰、人民公园、江南书院、抗战纪念碑，每一处都有许多典故，还有许多名人的题字题诗，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文化古城、历史古城、抗战名城。向岳屏介绍家乡，言辞里满是自豪。 第七十章 走过母校 女同学很谦逊，除了问向岳屏的病情，多数时候是听向岳屏说。她听出来了，向岳屏是在告诉她，自己生活很幸福，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可以问候，无须同情。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就是这么微妙。 挂断视频，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蒋湘峰赶紧出来圆场：“时候不早了，你们从上海赶过来也辛苦，今天就到这，咱先休息。有空再聚。” 散就散了。相见难，散去易。同学的感情，应该是纯洁的，没有功利的。但多年之后，遇到不同的人，见过许多的事，心境都会变化。没有一成不变的感情。最善变的其实就是感情。 星星挂在天空，亮晶晶，眨眼睛。微风徐来，湘江闲适，气候宜人，这是一年之中美好的季节。走过湘江，走过母校，走过不能忘怀的大学岁月，蒋湘峰进入了梦乡。这是一个美梦。有一句诗切合蒋湘峰的梦境：明月装饰了你的窗棂，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激情似火的大学时光，徐徐拉开帷幕。晚饭后，他一个人又到校园里走了一圈，他的生活里，这将是一个重要的地方，他读的是七年制本硕连读班，这意味着，他将要在这里至少度过最宝贵的七年，如果他有这个能力选择继续留校攻读医学博士，这里就会留下他十年的足迹。十年，足以让一个翩翩少年成长为医学专家，他喜欢这样的称呼，医学专家，医学博士。蒋云剑听到内心的呼唤，我喜欢这里。 第二天，蒋湘峰又约了几个大学同学，带着蒋云剑去拜访了自己的几个老师，少数老师现在还活跃在课堂、临床和科研一线，成就斐然，令人望其项背。学生们的拜访，让老师惊喜，老师对学生如数家珍，对蒋湘峰也记得很清楚。往事仿佛历历在目，只是岁月不饶人，他的许多老师已经退休，有的颐养天年，有的却已经作古，大家唯有唏嘘：时节如流，岁月不居。 蒋湘峰工作很忙。慕名而来的，熟人介绍的，门诊偶尔遇见的，数不胜数。这个世界，要的就是名气。各行各业，要的就是名气。 蒋湘峰无法面对向岳屏。虽然已经做了一个疗程的化疗，但她还不能完全排除癌症的侵袭。化疗也好，放疗也好，都无法完全将癌细胞排除在生命之外。生命是什么？生命就是还能够和那个爱你的人在一起说话、聊天、嘻嘻哈哈无所畏惧的人生遇见，生命就是你说好我也说好，你说胡说八道我也跟着说胡说八道的遇见。那个人，就是你生命中的遇见，就是无法离开无可离开的人。她就是你的爱，就是你一万个不能离开的人。 蒋湘峰每一天都赶急赶忙看病人，看完之后，就去看向岳屏带大家做太极拳。蒋湘峰也知道，一个普通的太极拳，不可能改变癌症病人的命运，但在他还找不到改变癌症病人命运的办法的时候，谁能给出比太极拳更好的办法？没有了。绝对没有了。 这天，蒋湘峰在即将下班的时候，有一对父女引起了他的注意：父亲年龄不太大，三十五岁上下，女孩不过十岁。这样的父女，要么不来，要么无法挽回。 果不其然，女孩的表情极为痛苦，急急的吐，让蒋湘峰无法释然。临床上的呕吐，就几个事，要么是颅内高压，要么是胃肠道疾病，要么的心肌梗死的先兆症状。 蒋湘峰问家属：“除了吐，还有什么症状？” 家属说：“没有了。” 蒋湘峰扫视家属，再问：“除了吐，还有什么症状？” 家属慌了，认真回忆：“真没有了。” 蒋湘峰转向小女孩，测血压，听诊心肺和肠鸣音，叩诊腹部，并没有发现胃肠道和心脏有什么问题。他眉头紧锁，难道是颅内有什么问题？如果这样的小女孩，颅内有问题，很有可能就是占位性病变，这样的病变，在临床上非常棘手。他想到一个可怕的病：髓母细胞瘤。蒋湘峰的心在颤抖。九岁的小女孩，患上这么严重的疾病，存活率非常低。 看到医生紧皱眉头，小女孩的父亲也着急，忐忑不安地问：“医生，没事吧？” 蒋湘峰问家属：“你家孩子这几天有没有往后面摔跤的情况？你看到过吗？” 家属说：“有一次，前天我看到她摔跤了，但没有看到她是怎么摔下去的。问她自己，也说不知道为什么摔跤，是怎么摔下去的。医生，摔跤跟她的病有关系吗？” 蒋湘峰心下一惊，大约就是髓母细胞瘤了！他实在不忍心将这个判断说出来。作为医生，他自己有时候感觉很无奈，他也真想自己能像一些小说或者神话里的人物一样，拥有异能，画一碗水，或者手一指，或者吹口仙气，就能将患者的病治好了。他对家属说：“建议你带孩子先去完善检查。我把检查单开了。有的检查要每天上午才能来做。” 开检查单的时候，蒋湘峰看了一眼门诊病历，小女孩姓何，单名一个香字，叫何香，今年九岁，是向岳屏学校的学生。 蒋湘峰很想告诉何香家属，髓母细胞瘤是大脑内胶质瘤，堵塞第四脑室，引起脑水肿、颅内高压、往后面摔跤，病情发展迅速，存活率极低，即便是做手术，也不能像其他肿瘤一样，可以全部切除。 可是，这些话，他现在还不能告诉家属。这也只是他的判断，虽然他很相信自己的判断没错，但他希望这次判断是错误的。人生还刚刚开始，就罹患重疾，不论是对何香本人还是这个家庭，都将是致命的打击。 何香的父亲拿着一沓检查单，疑惑地看着蒋湘峰：“医生，怎么要做这么多检查？都是必须做的吗？” 蒋湘峰点点头：“是的，我开出的每一项检查单都有医学依据，是必须做的检查。你女儿的病，有可能不乐观。” 家属怔住了，问：“医生，你这是什么意思？有话请直说。” 蒋湘峰摇摇头，说：“只是我的怀疑，待检查结果出来之后，我会详细告诉你如何治疗。” 第七十一章 小仙女 家属半信半疑，抱着孩子去做检查。蒋湘峰看着这一对父女离开，心里涌起一阵酸楚。外界都称自己是专家，医疗水平高，治疗肿瘤很有一套。可是，别人不知道，他内心有多少委屈和无奈。重疾面前，人的力量是渺小的。他想，如果何香确诊是髓母细胞瘤，该不该劝家属放弃治疗。这样的病，目前医学上还没有攻克。公认的治疗方法只有三种，手术、放疗和化疗。当然，有人说也可以采取中医调理。 蒋湘峰下了班，去看向岳屏。她应该还在肿瘤内科教带大家练习太极拳。蒋湘峰曾经跟她说过，练习太极拳主要是养生，不要跟别人说太极拳能够治疗癌症。这不现实。就像他没有异能一样，将太极拳在治疗癌症方面的作用吹呼得神乎其神。 向岳屏果真还在病房。蒋湘峰驻足看了一会儿，今天应该是练习到第十五个动作了，进度不紧不慢。向岳屏姿势很好，一招一式有模有样，她是那么专注，已经把带领肿瘤内科病人打太极拳作为一项日常科目了，剧痛的时候，吃一些曲马多镇痛，就会来到病区，音乐照样响起，太极拳照例练习。她是害怕，有一天她来不了，让大家失望。说过的话，就要算数。 蒋湘峰耐心地看，向岳屏果真是职业教师。每教一个动作，都要告诉大家这个动作的要领，虽然是养生，也要讲究效果。她一个一个纠正大家的动作，时不时还给大家翘个大拇指点赞。她专注的神情，就像站在讲台上面对自己学生那样，既严肃，又认真。 耐心等向岳屏教完一套动作，蒋湘峰走到她身边，轻轻提醒：“岳屏，我们该回家了。” 向岳屏说了一声“好”，跟大家一一道别。每一次道别，都有生离死别的仪式感。她不知道，也许明天，有病友就起不来了，或者走了，离开这个世界了。所有的仪式感，都是为了不给大家留下遗憾。生活有时候会开残酷的玩笑，让人悲怆，让人流泪，让人心痛欲绝。 太阳照在仙山峰上，青翠欲滴的树木在阳光的照耀下，生机勃勃。蒋湘峰牵着向岳屏，紧握的双手，生怕不经意间走失。家也不远，路过仙山峰，经过人民公园，就到家了。这一天，向岳屏过得很充实，如果不是因为痛，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健康的、无忧无虑的小仙女。 对，她喜欢小仙女这个称号。从小开始，她就向往成为仙女。有一段时间，大概是谈恋爱到云剑出生之前的这段时间，蒋湘峰都是称呼她“小仙女”的，可是，孩子出生之后，就把浪漫放在一边了，天天柴米油盐，天天守着这个家，什么朋友啦同学啦，交往渐渐少了，生活圈子越来越少，从家到学校，从学校到家。猛然有一天，孩子长大了，读初中了，住校了，她在闲着的时候，想找几个朋友聊天喝茶，发现手机通讯录里除了同事就是学生家长。她愣了一个下午，然后，摇摇头，苦笑。 已经忙得没有朋友了。这是现代都市人群的常态。每个人好像都很忙，可是回过头一看，只不过是瞎忙。于是，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两个人的手，紧紧牵在一起，肩并肩走向家。那是他们一起苦心经营了二十多年的家。上有老下有小，全靠他们精心维护。 蒋湘峰想起今天诊治的小女孩何香，他多希望自己的判断出现了失误。髓母细胞瘤复发率高、死亡率高，治疗的手段受限制，做个手术还不能把病灶全部清除干净。可是，如果不做手术，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女孩痛苦地终结生命。这是一个悖论。作为医生，他多希望何香通过治疗能够康复。 向岳屏觉察到了异样，站住，问蒋湘峰：“有心事？” 蒋湘峰一般不愿意和向岳屏谈医疗上的事情，他害怕刺激她。他抬眼看着她，说：“没事。回家吧。” 向岳屏追问：“不对吧？你肯定有心事。我跟你二十多年了，还不知道你什么性格？我来猜猜，你一定是在想某个病人，或者今天遇到了疑难病例。对吗？” 蒋湘峰这才说了何香的病情，说：“是你们学校三年级的学生，名叫何香。” 向岳屏讶异：“三年级？几班的？难道是二班的何香？去年，她妈妈得了肺癌，学校还专门为她组织了捐款。” 蒋湘峰摇摇头，说：“具体是三年级几班的我没问，他父亲又黑又瘦，难道就是你知道的那个何香？她母亲得了肺癌？” 向岳屏沉默了一会，说：“很可能是她。小女孩平时不说话，自从她妈妈生病之后，更不愿意说话了。只是，学习成绩很好。” 蒋湘峰看到向岳屏眼睛里的泪花在闪动，劝慰道：“别伤感了，我内心也真心希望是我错了。我愿意犯这个错误。”他还说了自己的纠结：“能否手术，现在还不好选择。” 向岳屏有些失落，提醒蒋湘峰：“这个家庭非常特殊。你最好跟她父亲说清楚严重性，可以选择的治疗方法，该如何选择，应该是家属考虑的问题。你不能替人家做决定。” 蒋湘峰当然知道，他在没有把握之前，不好给病人家属建议。他说：“我知道了。” 回到家，匆匆吃过饭，蒋湘峰就钻进了书房。他要查阅髓母细胞瘤这个病的文献资料，找到更加适合小女孩的治疗方法，希望能给病人家属一个肯定的答复。他不喜欢有些医生的说话方式，这样治疗也行，那样治疗也行，说话总是模棱两可，让人听了云山雾绕，不知所以然。他喜欢那种有艺术味的沟通方式，既能让人听得懂，还能让人知道怎么办。 每一个肿瘤患者和他们的家人们，都希望能在医生这里得到专业的解答和有效的治疗。医学来不得半点虚假，能治就是能治，不能治就是不能治，没有这样也行那样也行的治疗。选择治疗方案，不是抓阄，必须实打实。 第七十二章 苦命何香 半小时后，蒋湘峰失望地从书房出来，家里找不到髓母细胞瘤的文献资料，他告诉向岳屏和父母，自己去一趟市读书馆找资料。下午就直接从读书馆去医院上班了。 蒋湘峰一头扎进医学书籍的海洋，找了很多书籍，最后在一本最新的权威医学期刊上，找到了对髓母细胞瘤诊断治疗最新进展的详细报道。蒋湘峰当即将书上面的报道拍了下来，赶紧拿回去细细研读。 隔日，何香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还是父亲带着她来找蒋湘峰。他将一沓报告单递给蒋湘峰，就像等待一场生与死的裁决。蒋湘峰认真看着报告单，不放过每一个数据，期盼能出现否定自己判断的检查结果。 然而，蒋湘峰失望了。所有的检查结果，都指向髓母细胞瘤。他在琢磨，该怎么跟这个可怜的男人说。 这时，何香又呕吐起来，呕吐物像利剑出鞘一样喷涌出来。她的父亲赶紧扶着她，轻轻地拍背。待她不呕吐了，又拿出纸巾，为女儿擦拭嘴唇。 待何香平静下来，蒋湘峰说：“我建议让何香住院观察几天。如果有可能，要手术治疗。” 何香的父亲顿时愣住了：“蒋医生，你是说何香要住院？还要做手术？她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蒋湘峰字斟句酌，说：“我判断，髓母细胞瘤的可能性很大。这是一种长在大脑里的恶性肿瘤。” 何香的父亲惊呆了，待他回过神来，顿时双手抱头，蹲了下去，嘤嘤哭泣。何香安慰父亲：“爸爸，别哭了。如果治不好，我就不治了，把钱留给妈妈治病。” 蒋湘峰的心像被刀子戳了一把，向岳屏说的没错，就是那个三年二班的何香！为什么不幸要接连发生在一个家庭里？为什么这个家庭要承担这么多苦难？蒋湘峰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安慰这个苦难的男人。 男人哭了一阵，慢慢停止了哭泣。手抹了一把眼泪，问蒋湘峰：“蒋医生，这个病要怎么治？你说吧，就是砸锅卖铁卖房子，我也要给女儿治病。她是我这个家庭唯一的希望。没有她，我这个家就全完了！” 蒋湘峰递给男人一叠纸巾，说：“你先不要急，听我慢慢跟你说。这个病，近可能快地去神经外科做手术，切除部分肿瘤，等过一段时间，到肿瘤内科来找我，做放疗和化疗。但是，这个病的复发率比较高。” 男人沉默了。何香拉住父亲的手，说：“爸爸，你别伤心。我的病如果治不好，我就不治了，把钱留给妈妈。” 男人心中像有千万把刀在浇割，他那双粗糙的手，拍着女儿的手背，说：“何香放心，爸爸会有办法筹到钱的，医生伯伯也会有办法治好何香的病。” 男子问清了神经外科的位置，作别蒋湘峰，带着何香径直去了神经外科。当苦难一股脑儿向你扑来，唯一的姿势就是坚强面对。 看着父女俩的背影，蒋湘峰就得自己该为这个家庭做点什么。他拨通了王春兰的电话。虽然何香现在还不是肿瘤内科的病人，但他希望乐华抗癌基金会能够资助何香的母亲治病，这样就可以缓解这个家庭的大困难。 接到蒋湘峰的电话，王春兰迅速赶了过来。何香在神经外科已经办理了住院手续，她去神经外科找到何香的父亲，将他家庭的情况问清楚了：何香的父母都是市机械厂的职工，去年何香的母亲在省医院确诊为肺癌，是内分泌系统的不治之症，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许多爱心人士捐了钱，但是这个病治疗费用昂贵，她的药有钱的时候买点，没钱的时候就不买，有时候太难受了，咬着牙坚持。她父亲现在一天做两份工作，希望能将这个家撑起来、撑下去。 然而，祸不单行。何香又得了重病。 王春兰心情非常沉重。她提出来，将何香的妈妈接到肿瘤内科来住院，乐华抗癌基金会可以承担一部分费用。男子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得要跪下来感谢王春兰。王春兰将男子拉住，说：“大哥，请你别用下跪这种礼节来对我。我当不起。你要感恩的，是设立这个基金会的好人。相信你是个勤奋的人，你的家今后一定会好起来。” 不久，蒋湘峰就带着救护车，将何香的妈妈接到了肿瘤内科住院。母女俩先后罹患重病，唯一的顶梁柱绝对不能倒下。 何香的妈妈名叫刘晓珍，秀秀气气的一个女人，身体已经被折磨得弯曲变形，且消瘦不堪。何香的父亲叫何力力。他们家是一个标准的三口之家。只要稍加努力，他们就能过上自己想要的幸福生活。可是，命运让他们的家庭，拐了一个急弯。 刘晓珍得知何香得了一种叫髓母细胞瘤的癌症，几乎奔溃，哭晕过去几次，急着要去见女儿。然而，何力力说：“你不去女儿还平静一点，见到你，她也不愿意住院了。一直说要回家，把钱留给你治病。” 听到丈夫的话，刘晓珍再次失声痛哭。蒋湘峰带着苏夏荷来给刘晓珍看病，见此情形，只有安慰。 刘晓珍虽然做了肺叶切除手术，但影像学和血液检查结果显示，她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肝脏，而且伴有严重的心衰，预示着治疗效果非常差。 回到医生办公室，蒋湘峰和苏夏荷将刘晓珍的病情进行了系统性的分析：当年，刘晓珍的癌细胞就已经发生了转移，医生为了保住她的性命，才决定做手术的。 蒋湘峰眯着眼睛，大脑飞速旋转。怎么办？化疗、放疗同时上？这么大的副作用，她能承受得了吗？ 苏夏荷提出，采用大剂量化疗加中医治疗。这几年，苏夏荷对中医治疗肿瘤非常感兴趣，已经积累了一定的临床经验。目前，她正在写一篇中医治疗癌症的论文，看来，她的心得颇深。 第七十三章 中医治疗 有时候蒋湘峰开玩笑，等你那篇论文上了SCI论文核心期刊，我要拜你为师，请你在医院讲一课，大家都来听你的讲座。苏夏荷脸上洋溢着谦逊的自豪，说：“等着吧，很快！” 蒋湘峰同意苏夏荷提出的治疗方案，要求苏夏荷加强对白细胞、血小板的监测，防止大剂量化疗造成白细胞急剧下降，降低凝血功能，升白细胞的药物要同步跟上来。 苏夏荷见蒋主任同意了自己提出的治疗方案，很高兴，说：“我要把你引向中医治疗肿瘤的方向，你什么意见？” 蒋湘峰笑了，说：“不管什么治疗方案，只要不违背医学原则，对病人的治疗有效，我都愿意一试。中医是中华民族瑰宝，我们有什么理由拒之门外？没有中医，我们这个民族这么可能传承几千年？还是那句话，我是实用主义者，一切拿疗效说话。” 有了蒋湘峰的支持，苏夏荷可以大胆采取措施。她在完善相关检查之后，制定了严密的治疗方案，在严密生理指标监控下，开始为刘晓珍实施治疗。她要证明，老祖宗传下来的医学瑰宝，是后人的福音。 其实，早在母亲生病的时候，苏夏荷就尝试过用中西医结合的方案，那一段时间，母亲调理得不错。只是后来由于一些药物没有条件调配，就停止了这个方案。苏夏荷从母亲身上，对中西医结合治疗癌症这个方案很有信心。 刘晓珍癌细胞转移到肝脏，肝腹水、蛋白尿、门静脉高压这些基本症状一定要考虑进去，利尿、降压、护肾、镇痛这些中药必不可少，同时考虑到病人在使用化疗药，中药的剂量要恰到好处，拿捏得当。苏夏荷与中医师一起商量，综合考虑刘晓珍方方面面的因素，非常谨慎开具了中医处方。她是不能开中药处方的，没有中医行医资格。刘晓珍第一副中药熬出来之后，苏夏荷要亲自喂刘晓珍服用中药汤剂。 喂刘晓珍服用中药汤剂，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她现在连张嘴都成问题了。苏夏荷请来上官雪莹帮忙。两个人一人端药，拿汤勺喂服，一人用纸巾接住她嘴角留下来的汤药，还要时刻注意她的变化，不能呛到，不能噎着，更不能因为汤药调入气管，造成坠入性肺炎。 忙乎了大半天，两个人终于将汤药喂了下去。虽然是第一次，但苏夏荷有信心。刘晓珍虽然虚弱，但脑子反应还不迟钝。喝完中药，她盯着苏夏荷和上官雪莹看了很久，那眼神，仿佛在不停地说“谢谢”。 苏夏荷对刘晓珍笑着说：“你安心休息。中药每天服两次，我们会准时来喂你。” 刘晓珍艰难地点点头。她仿佛看到了生的希望。坚持下去，前面就是一片曙光。她要活下去，为了女儿，她必须活下去。女儿还在病床上躺着，也不知道她的手术做了吗？顺利吗？这一切，她都一无所知。丈夫现在陪女儿，两头跑，挺累挺可怜，她要好起来，和丈夫一起照顾女儿。 从刘晓珍病房里出来，苏夏荷看到自己的母亲竟然自己支着拐杖在走廊上散步！这是真的吗？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母亲，急切地问：“妈，您怎么下床了？” 母亲一脸高兴：“夏荷，我想看看你在干什么，就自己下床了。感觉好很多了，可以靠拐杖走路了。以后，再也不要你扶我才能走路了。” 苏夏荷眼泪溢满了泪花，她没想到，母亲竟然有这一天，自己能下地走路了！她凝视着母亲，母亲的头发掉光了，左右两侧颞骨凹陷，颧骨高耸，消瘦。苏夏荷鼻子酸酸的，扶母亲到病床上坐下，说：“妈，你今后不要自己下床，危险。想下来走的时候，就按床铃呼叫我。我随时都在你身边。” 母亲喘了一口气，歇息一会儿，说：“你去忙吧。我不打搅你工作。” 母亲的身体依然虚弱。她能下地活动，是费了多么大的劲！苏夏荷说：“妈，我工作去了，你一定要好好的。” 母亲点点头。苏夏荷感到周身一股暖流在涌动。母亲能自己下床活动，说明病情已经发生了重大的转折。这是坚持的结果，也是无数爱心人士关心的结果。她真想大声对那些伸出援手的人说“谢谢您！”，然后，向大家恭恭敬敬鞠躬，表达心中的敬意！ 苏夏荷脚步轻快。一扫压在心头的阴霾。原来，家人健康是这么美好。她惟愿，天下无病，天下无癌！ 郭子敬和王春兰的爱情，走过夏季，进入热恋。你侬我侬，形影不离。有时候王春兰会问，你到底爱不爱我？郭子敬说你真的傻乎乎的，老夫比你大十岁，你能跟我，我肯定是求之不得啊！ 谁料到，一句“老夫”，让王春兰生气了。她噘着嘴，一本正经地说：“不准在我面前称自己为老夫。什么老夫？我就是爱你，除非你说的老夫是老公和丈夫的意思，否则，我再也不理你了。” 郭子敬陪着笑，说：“是是是，老婆大人说得对，老夫，就是老公和丈夫的意思。别生气了，我错了！” 王春兰“噗呲”笑了，脸颊绯红，就像天边的火烧云，说：“谁是你老婆了？胡扯！你是老夫，我是小妹妹，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王春兰的弯绕得太大，让郭子敬跟在屁股后面怎么也转不赢。郭子敬求饶：“好了好了，我们不绕弯子了。什么时候去看看你姑姑？最近忙晕了，好像有三天没过去看她了。” 王春兰说：“去看我姑姑还要选时间吗？现在就去啊，说走就走。” 王江华正在看电视。最近，公司运营比较稳定，业务也上来了，关键是公司的风气已正，大家都想着做事，没有了以前那些杂七杂八的烦心事，没有裙带关系，没有扯不清的家族式利益纠葛，公司带起来也顺畅了。 第七十四章 商定上门 上次，王江华把批评总经理之后，觉得自己的话说得重了些，后来在公司董事会上，当面向总经理赔礼道歉。心齐气顺才好干事创业。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王江华见王春兰和郭子敬来了，满面堆笑，赶紧招呼：“郭主任来了，快，坐坐坐！”又招呼王春兰：“沏茶沏茶。今年的明前茶，刚买回来的。” 王春兰噘着嘴，说：“我是你亲侄女，干嘛要我沏茶？老夫，沏茶去。” 王江华瞪了王春兰一眼，说：“怎么呢？使唤你不动了？学会欺负郭子敬了？快沏茶去！” 王春兰本来想在姑姑面前表现表现，让郭子敬尝尝自己的威风，没想到被姑姑怼了回来，不悦，转身沏茶。 王春兰将茶放到茶几上，嘟哝道：“请喝茶，郭主任！” 郭子敬捧着茶，奇香，绕梁香。茶香在房间飘荡，人的心思就慢慢活络了。郭子敬说：“董事长，最近身体挺好的吧？你安装了支架，一定要注意吃东西按时间，少放点盐，少吃点油。运动也以散步为主。” 王江华说：“这些话，你都跟我说了好多遍了，我都可以背出来了。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不会像老贺那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郭子敬说：“好。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没事看看电视，种种花，对了，我告诉你，可以种点兰花，学学太极拳，对身体有好处。” 王春兰说：“对啊，姑姑，你可以种种花，打打太极拳，给自己找点事做，别一天到晚守着电视。” 王江华说：“好。你的建议我都听。种什么花？” 郭子敬说：“种兰花。我喜欢兰花。” “兰花？对啊，侄女就叫春兰。我就养几盆春兰。”王江华脸上洋溢着喜悦。 王春兰说：“种兰花跟我没什么关系。是他前面那个女朋友喜欢。” 郭子敬瞥了一眼王春兰，说：“兰花是花中君子，行、色、香、气，特别符合高雅人群的审美标准，所以，从古至今，兰花都是高雅的化身，君子的象征。” 王江华点点头，微笑着说：“这个分析有道理。我就种兰花，明天就去买。” 说起兰花，郭子敬有非常渊博的知识，他不但对心血管系统疾病有很深的造诣，对兰花也有一些研究。他说：“我给你们科普一下，兰科有七百五十属三万五千多种，兰属有七十多种。现在我们养的兰花主要有春兰、蕙兰、建兰、寒兰、墨兰。” 王江华和王春兰以前都是听郭子敬说心血管系统疾病，现在说起兰花，也是如数家珍，生出无数崇拜的情愫。 郭子敬喝了一口茶，继续介绍道：“兰花的香气分为幽香、清香、芳香等等，以幽香最为纯正，不同种类、不同产地的兰花，香气也不同。” 郭子敬一口气科普了一大堆兰花知识，让王江华和王春兰刮目相看。王春兰笑着说：“我还以为你只知道看病，没想到你还是个沾花惹草的主，以后我要小心一点了。” 这一抢白，让郭子敬噎住了，脸上涩涩的，说：“本来就是呢。兰花的知识博大精深，许多人都有很深的研究，你没看到，古代多少诗词歌赋歌咏兰花？” 王江华听话题不对，怕他们两个人说着说着偏向，赶紧将话题岔开，说：“郭子敬，我问一下，你准备什么时候带春兰去见你父母？老人不易，早点去见了吧。我也要去，登门向你父母道歉，代老贺说句对不起。” 听说要去见郭子敬父母，王春兰故意撒娇：“我才不这么早去见他父母呢！” 王江华说：“春兰，你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明明很想去的，怎么说这样的话？撒娇，也要看什么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郭子敬必须要有自己的态度，他说：“这个周末吧。我跟爸妈先说一下，让他们也做点准备。” 就要上门见公婆了，王春兰心里在打鼓，“砰砰”直跳。她还没做好准备。她想，要不要再矜持一下？王春兰说：“这么仓促，不太好吧？” 王江华说：“春兰，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老人年纪大了，盼儿媳妇都盼了好多年，你要体谅老人的心情。我看，就这个周末。”说完，转向郭子敬，说：“也不要做什么特别的准备，就是我们一起见个面、吃个饭。” 姑姑已经做主了，王春兰就不能再说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做人，要懂得适可而止。 时间定下，郭子敬回家就将信息传递给父母，老两口高兴地不行，马上安排搞卫生，定食谱，喝什么饮料，打多大的红包，在哪里吃饭，去哪里玩，穿什么衣服，老两口都细细地商量妥当，才安心休息。第一次跟准儿媳妇见面，还是要有仪式感的，适当的讲究，是对客人的尊重。 看着父母的高兴劲，郭子敬也很高兴。娶妻生子、添丁加口，是一个家庭的大事，是父母心头的一块心病。而今，这块心病终于要去了，他们应该高兴！ 遥想当年，前女友在他最艰难的时候离他而去，让他的家庭登时陷入莫名的敏感之中。父母亲盼儿媳妇，盼着早点抱孙子，常常跑到幼儿园去看小朋友，这些事都一点一点刺痛着他的心。 奇怪的是，他却不恨她。人生短短几十年，和谁在一起，和谁结婚，都是相互的，既然人家认为不适合在一起，就有人家的道理，强扭的瓜不甜。 这一夜，郭子敬躺在床上，脑海里都是前女友的影子，挥之不去。这好像不合情理，也不道德，但是郭子敬就是不能忘记，说不清理由。也许是毫无理由，就是一种惯性思维。也许是下定决心跟以前的苦难说再见，让他乱了心志。 心情狂野。狂野的思绪收不回，墙壁上的灯光明晃晃地刺眼。郭子敬起身关灯，以为这样就可以安睡了。可是，睡眠今晚好像迷路了，一直走不进他。 第七十五章 家长见面 郭子敬焦躁不已。已经离开这么多年的女人，去想她干嘛？吃饱了撑的吗？这些年，他其实只做了两件事，练了看病的本事，养成了种兰花的爱好。这两件事，是他的精神寄托。 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让他爱上了一个叫春兰的女子。她有些小性子，出色但不出格，撒娇但不愈矩，这一点非常可贵。 郭子敬的大脑飞速转动，压根停不下来。他想起那一次和王春兰去牛王山爬山，那一刻的温情，让他血脉喷张，还有那次，她送来的鱼粉，让他口水直流。想到鱼粉，他给王春兰发了一条微信：明天早上去吃鱼粉吗？很久没吃了，想念那种味道了。 王春兰的信息马上就回过来：不去。我还没想好穿什么衣服去见伯父伯母，也没想好见了面说什么。没心思吃鱼粉。 郭子敬发过去一个表情：笑抽。跟着一句话：你也失眠了？ 王春兰回了一句：没有失眠，是无法入睡。 郭子敬说：我们去牛王山看月亮去？ 王春兰说：你去啊。我才不去呢！半夜三更，你不怕牛魔王找你聊天？ 郭子敬说：晚安。 虽然说过了晚安，郭子敬还是睡不着。月亮很迷人，像王春兰的笑脸，让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道什么时候，郭子敬才迷迷糊糊睡去。 周末如期而至。前一天，父母就将家里的卫生仔仔细细地搞了一遍，像春节前那一次搞卫生，彻底无死角。家要有一股精气神，第一印象就是看家里的卫生和摆设。郭子敬种养的兰花，整齐地在阳台上列队，每一株都精神抖擞，将家装扮得雅致素洁。 一大早，郭子敬就去接王春兰。这是喜庆的日子。郭子敬想着，在他四十岁的时候生孩子，到自己退休的时候，孩子二十来岁，七十岁的时候，孩子也该成家了。想到这里，郭子敬笑了。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给他一个完整的家。 王春兰今天穿着一件碎花连衣裙，更显雅致动人。等红灯的时候，郭子敬从车内反光镜里细细欣赏王春兰。看得出，她今天是经过精心打扮的，描了眉，细长细长的，涂了唇膏，红得发紫的那种颜色，扑了粉黛，有一种紫罗兰的香味。 王春兰发现郭子敬在镜子里看她，撒娇道：“专心开车，不准偷看！” 郭子敬说：“哪有偷看啊？我是欣赏，懂不懂？” 王春兰说：“专心开车吧！” 郭子敬收回目光，说：“等红灯。没事。” 王春兰笑着，这个世界如此美好，爱情如此美好。郭子敬问她：“你姑姑什么时候来？” 王春兰说：“不知道。她是董事长，公司会安排好。” 周末早上，车流量少，不堵车。郭子敬将车稳稳停在小区里，很绅士地开门，请王春兰下车。郭子敬的父母亲自下楼来接，弄得王春兰怪不好意思。 王春兰的情况，郭子敬都跟父母说了，老人没有问长问短，不愿意触及人家的伤心事，也是人的一种修养。 王春兰在客厅坐了一会儿，径直去了阳台。阳台上，郭子敬精心种养了多年的兰花，有开花的，也有已经过了花期的，直挺挺地接受这位优雅的女士检阅。王春兰感叹：“芝兰之室，幽香扑鼻。” 郭子敬打趣道：“今后，我们家就命名为春兰之室。” 王春兰说：“我才不住这里呢！” 郭子敬的笑容僵住了，问：“为什么不住这里？” 王春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改口：“我是说，没结婚之前，我不会住这里。” 郭子敬哈哈大笑：“你是怕我们家人合伙把你吃了吧？哈哈哈！” 其实，王春兰心里想的，确实是结婚之后不跟老人一起住。她见过很多跟老人一起住，引发了好多家庭矛盾的，也有的导致小夫妻离婚的。这种极端的例子，王春兰虽然将信将疑，但她确实不愿意重蹈覆辙。 此时，王江华来了。家有喜事精神爽。王江华在郭子敬父母的引导下，参观了这个标准的普通之家。这是一个三居室，父母住一间，郭子敬住一间，还有一间书房兼作客房，但是，家里的摆设都能折射出这个家庭对生活、对读书的热爱，虽然不奢华，也不简谱，显现出一种书香的雅致。当然，这个家不能跟她的豪宅相比。最让她眼前一亮的是，阳台上那一盆盆动人心魄沁人心脾的兰花，她偶尔能认出几个品种，什么宋梅、龙字。她还知道，现在正在开花的叫建兰，建兰花期长，每年可开花二次到四次，很多人也将建兰称为“四季兰”。 陪王江华和王春兰参观完，郭子敬的父母就要到厨房里去忙，叮嘱郭子敬陪好客人。王江华说：“中午我们去外面吃，你们先别忙乎了，我们拉拉家常。” 王江华提出去外面吃的要求，郭子敬的父亲马上接话：“好好好，我现在定个包厢。” 王江华说：“我已经让公司办公室安排好了，这个不用你们操心。” 老人挺不好意思，说：“这怎么行呢？来我们家，还让你破费？不成，还是我们安排。” 王江华说：“我先称呼你一声亲家吧。亲家，郭子敬是你们的孩子，也是我的救命恩人。现在结了亲戚，更要感谢你们培养了这么好的孩子！另外，当年打伤他的人，是我丈夫，虽然他前不久得肺癌已经去世了，但我一直想当面替他向你们全家赔礼道歉，这个事，我们欠你们的。” 郭子敬没想到王江华会这样说。他没跟父母提起过王春兰的姑父就是伤他的人。气氛顿时有些尴尬。郭子敬赶紧顺着王江华的话往下说：“这件事过去很多年了，我们就不提了。希望今后，我们家能快快乐乐，开开心心过日子。” 郭子敬的父亲反应也快，说：“对对对，亲家，过去的事我们就不说了。听你的，中午我们去外面吃。” 郭子敬的母亲不太高兴，没想到郭子敬找了一个凶手的侄女，说：“怎么是他？你们家那么好，我们高攀不起。你们还是回去吧。” 第七十六章 气氛陡变 气氛陡变。王江华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她一下子明白过来，郭子敬向父母隐瞒了事实，这样一来，自己讲这话就显得很突兀，郭子敬的父母一时接受不了，也在情理之中。 郭子敬赶紧圆场：“妈，她姑父已经去世了，人都死了，咱们也不用记仇了。” 王江华讪笑着，说：“是啊，当年老贺伤害子敬的时候，我们都不在场，那时候春华也还小。老贺在临走之前，非常诚恳地向子敬道歉了。” 王春兰的喜悦感已经凝固在脸上。她也觉得委屈。把姑父当年做错事的这笔账算到她头上，郭子敬的妈妈确实固执得不可思议。王春兰花容失色，拉起姑姑就要走。 郭子敬的父亲极力挽留，说：“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计较之前的不愉快，没意思了。我们还是尽量向前看吧！” 郭子敬母亲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心大，你放得下，我放不下！儿子的一只耳朵都听不见了，你不知道吗？你大人大量，我是小人，气量小，我斤斤计较。你们做一家人吧！我走！” 郭子敬的父亲沉着脸，说：“你怎么回事啊？人家今天第一次登门，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话里话外，充斥着火药味。郭子敬见场面如此尴尬，安抚王春兰：“春兰，你别生气。我妈性子直，也急，抱歉抱歉！也怪我，事先没有跟爸妈说，引起了误会。” 王江华说：“既然这样，我和春兰就先回去。等你哪天做通你妈的思想工作了，我们再登门拜访！” 恰此时，郭子敬手机铃声大作，是冯萍萍打过来的，有一个心梗的病人，正在急诊转院途中，大概半小时后到医院。急诊医生来电话，紧急启动导管室。 王春兰觉得自己一点面子也没有，眼泪流下来，花容失色。郭子敬一方面要安抚王春兰，一方面要急着去医院做手术。王春兰情绪激动，听不进他的话，哭着和姑姑离开郭子敬家。用重重的关门声，发泄她的失望和心酸。 郭子敬呆望着父母。母亲也在气头上，她本来对当年郭子敬挨打心存芥蒂，没想到郭子敬竟然找了凶手的侄女儿做女朋友，话赶话就赶成了这个局面。她恨恨地说：“就是不成家，也不能要她做儿媳妇。如果你们同意，我就搬出去！” 家里的局面已经白热化。郭子敬猛然一怔：医院还等着郭子敬做手术！紧赶慢赶，到了导管室。还好，病人大约还有五分钟到医院。 冯萍萍已经做好了术前准备工作。经过几个月的历练，冯萍萍已经成长为导管室一名干练的骨干护士。丧夫之痛也慢慢得到平息。何耀良的父亲身体日益衰老，很多次跟她说，他要到养老院去住，不愿意再连累萍萍，让她再找一个男人，安安心心过日子。冯萍萍不同意，依旧把他当父亲，一日三餐、生活起居安排妥帖。 郭子敬接通随车急诊医生的电话，得知患者是一个三十二岁的男子，心电图提示V1—V5导联ST段抬高，急性心前壁血管大面积梗死，到基层医院的时候，胸部剧痛，已经给予阿司匹林、氯吡格雷各三百毫克静脉滴注，并静脉推注三毫克吗啡镇痛。目前，病情比较稳定。郭子敬对急诊医生的处理非常满意。 然而，在急救车上，急诊医生跟家属却进行了一场异常艰难的谈话。这次谈话，有极强的代表性。 医生：“你是他妻子？” 家属：“是的。医生，他不要做什么心脏支架吧？你看，他现在已经痛得不那么厉害了。” 医生：“我们刚刚给他用了吗啡止痛，他的病非常严重，心肌梗死不做心脏支架不行，时间越长效果越差，是要死人的！” 家属：“医生你别动不动就拿死人来吓唬我。你看，他自己都摇头，说不做支架手术了。” 医生：“请你相信医生，我们不会欺骗你们的。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家属摇摇头，一脸麻木：“我先打个电话，问问我的朋友。我也有朋友是心内科医生。” 家属拿起手机，开始打电话，问这个问那个，还好，是在急救车上，不耽误时间。医生无奈地摇摇头。家属打了一圈电话，问了四五个人，最后，家属说：“我的朋友都说，我老公这是典型的心梗，必须马上做心脏支架手术。既然这样，就给他做支架吧。” 急诊医生哭笑不得。真想说：别用你的无知挑战我的专业。可是，这句话，也只能在心里跟自己说说。这句话只要说出口，没准会惹出一场医患纠纷。在急救车上，谨言慎行是必备素质。 病人一到医院，急诊医生就记录了时间：上午十一点一十九分。接到急诊医生到达医院的电话，郭子敬在冯萍萍的协助下，穿好铅衣。患者刚送到导管室，马上进行心血管造影。支架安装之后，患者窦性心律恢复。漂亮！十六分钟！导管室这一次创造了门——球时间最短的记录。所谓门——球时间，就是心梗病人到达医院门诊开始计时，到心脏被阻塞血管开通的时间。时间越短，预后越好。 郭子敬炉火纯青的医疗技术，让人越来越佩服。冯萍萍向郭子敬竖起大拇指。郭子敬却说：“别赞美我。这个病人，若不是急诊医生的及时处理和谈话，以及提前启动导管室，能不能救活都是大问题。所以，每一个危重病人的成功抢救，都凝聚了一批人的心血，不可能是一个人的功劳。” 导管室的门一推开，患者家属就一窝蜂涌上来，急切地问情况。郭子敬说：“是你朋友的专业知识救了他！患了心肌梗死，第一时间打120求救，而不是到处打电话问朋友。医生的心情都是一样的。你差一点害了你丈夫的性命！” 郭子敬这么一说，家属不好意思低下了头，说：“我也不知道他病得这么严重！他这么年轻，壮得像头牛，谁想到这一得病就是要命的病！” 郭子敬说：“赶紧推到病房去，住院观察几天，度过危险期就可以出院了。” 第七十七章 终于摊牌 忙完病人的事，郭子敬想到了自己的事。今天在家里发生的不愉快，让他心烦意乱。他想打个电话给王春兰，约她出来，向她认个错道个歉。毕竟人家女孩子，第一次到男方家上门，就发生了这样不愉快的事情，心里肯定窝火。电话打过去，王春兰直接挂断了。再拨，提示“正在通话”中。郭子敬想，是不是把我拉进“黑名单”了？ 没事，发微信。男人嘛，追女人，就该脸皮厚一点。微信发过去，显示对方“拒收”。微信也被拉进“黑名单”了？这都什么年代了，动不动就用“黑名单”功能。郭子敬对着手机，摇摇头。 郭子敬不泄气，用科室电话打过去。终于接电话了。王春兰一听，是郭子敬的声音，“啪”掐断了电话。 难道没有挽回的余地了？郭子敬在心里嘀咕。 迂回作战。这一招该行得通吧？他拨通了王江华的电话。毕竟是姑姑，行事方式不会和小姑娘一样莽撞。郭子敬首先道了歉，请求原谅。 王江华没说接受也没说不接受，这态度让郭子敬失望。郭子敬想，电话里说不清楚，直接登门拜访。 郭子敬到达王江华的家，保姆说董事长到公司开会去了。问保姆开什么会，她也不知道。周末，公司能开什么会？果然，打电话到公司，公司根本没人。 郭子敬悻悻地离开王江华家，心想，这是演的哪一出？他不善于琢磨人的心思。可是，他又不得不想，好好的一件事，为什么会风云突变？他终于意识到，事先没有沟通到位，才突发状况的。现如今，这种复杂的局面，恐怕不是一时半会能缓和的。 他不知道，王江华此时正在自己家里，看着他站在院子里的狼狈样子。王春兰站在她背后，偷偷地笑：“不整你一下，不知道本姑娘的厉害！到时候嫁到你家，还不是一点地位也没有啊？” 姑姑和侄女演的这一出双簧，让郭子敬郁闷。人在困惑的时候，往往看不清方向。回到家，父母也闷闷不乐。他还得安慰父母别担心，自己会处理好这一切的。 母亲不乐意，说：“有什么好处理的？天下没有姑娘了？我警告你，就是不允许你跟王春兰交往。” 郭子敬求救般看了一眼父亲，父亲的表情很复杂，仿佛在说，我也不同意这门婚事。 郭子敬绝望了：父母都不同意，该怎么办？先冷一冷吧，让大家都冷静下来。也许，这是最好的办法。 这日，袁奇俊下了班，在宿舍琢磨，如何和这个女人联手，让老板乖乖让出公司？这是一个很大的难题。第一道关口，就是要将这个女人放倒。放倒了她，就多了一份胜算。 机会有时候不经意间就来了。这日晚上，女人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在酒吧当着客户的面，和老板大吵了一架。袁奇俊目睹了吵架全程，知道自己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切入点。 女人提前离场，袁奇俊借口不胜酒力，也离开了酒吧。他打了一辆车，跟在女人后面，见女人径直去了一幢别墅。 她竟然有别墅？这个女人不简单！袁奇俊让车在离别墅一里开外停下。他并不急于敲门，更不急着进去。袁奇俊围着别墅转了两圈，调动脑海里的千军万马，思考如何黏上这个既不简单又不检点的女人。 袁奇俊突然开窍了。这样的女人，最喜欢什么？当然是吃喝玩乐、逍遥奢侈、甜言蜜语了。吃喝玩乐，他没钱，逍遥奢侈他更别想，口袋布挨布，付不起账单，他也不想当冤大头。但是，他会胡说八道啊，甜言蜜语张口就来，这个难不倒他。 打定主意，袁奇俊就有了行动的方向。他给女人发了一条微信：到家了吗？你受的委屈我看在眼里痛在心上。 围着别墅转了大半个小时，也没等到女人的回信，他又有点打退堂鼓了，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难道我判断错了？如果判断错了，就及早离开，否则，女人在老板面前告他一状，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丢了是小事，还有可能挨打。老板不是那么好惹的。 失望的时候，女人发来微信：谢谢你关心。刚才在洗澡，没看微信。你在哪里？ 袁奇俊失望的心又燃起了希望，马上回微信过去：我在你家楼下。方便上去坐坐吗？ 女人回信很快：行啊，热烈欢迎！ 袁奇俊欣喜若狂。果不其然，女人一个人在家。她对这位来公司几个月的新同事好像也期待已久。 接下来的事情，就剩下摊牌了。女人拿出证据，跟老板谈条件，要公司五十五个点的股份。老板傻眼了，这些证据如果上交，至少要进去蹲个十年八年的。老板也不会那么轻易屈服，就坐下来谈。对女人来说，这是一场交易。对老板来说，这是一次损失。每个人都为自己的利益在博弈。 几天后，老板经过再三权衡，答应四六开的最后条件，女人得四成股份。签了协议，办了公证，过户了股权，袁奇俊就大大方方住进了女人的别墅。 向岳屏开启化疗第二个疗程。这次反应比第一次剧烈，呕吐、脱头发，白细胞下降厉害。反应重，每一天不是晕晕沉沉，就是呕天吐地，带不了大家练习“太极拳”。蒋湘峰为她调整了剂量，用了“升白药”，副反应减轻不少。 这日早上洗漱，向岳屏拿起镜子，吓了一大跳。虽然对自己的容貌有了一定的心理预期，但她还是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头发所剩无几，稀稀拉拉在脑袋上飘扬；面容苍白，像涂抹了一层石灰水；身体消瘦，像被刀子刮去了一层肉，以前总想着要减肥，现在受到这种折磨，瘦得连自己都不敢认了。向岳屏愤怒、绝望，将镜子摔个稀烂，捂脸大哭。 蒋湘峰正在查房，听到向岳屏的哭声，赶紧奔过来，见到一地碎镜子，他全明白了。他一把抱住向岳屏，心疼地说：“岳屏，不哭，咱们好好治疗，相信我，一定有办法治好你的病。” 第七十八章 剃光头发 向岳屏想甩开他，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唯有哭泣，发泄心中的不满，发泄内心的压抑。蒋湘峰劝道：“咱一定坚强起来。云剑还在等着你的好消息！坚强，我们一定会战胜疾病的！” 在向岳屏心中，儿子蒋云剑是她最大的牵挂。儿子不长大，她也不能死！听说儿子在等她的好消息，她的哭声慢慢变小了，从嚎啕大哭到嘤嘤呀呀，蒋湘峰顺势将她抱到病床上，为她擦干眼泪。 向岳屏的哭泣，惊动了病区里的医务人员和患者。有的家属凑过来看热闹，上官雪莹让大家各回各的病房，陪好自己的家人，安抚他们的心情。 病区里，恐怖的情绪在慢慢弥散。蒋湘峰和上官雪莹商量，这种情绪对病人的治疗会有恶性引导。上官雪莹说：“恢复练习太极拳，这样会让大家的心情好一些。” 这段时间，上官雪莹看向岳屏带领大家练习太极拳，自己回家也找来视频练习，觉得身心舒坦了。她也走出了离婚的阴霾，走出了女儿雯雯被绑架的阴霾。她是一个要强的女人，不会轻易被不幸和困难击倒。 肿瘤内科病区恢复了太极拳练习，每次练习半个小时，决不拖延。上官雪莹一招一式地教，大家一招一式地练，有模有样。她不强求大家练到第几招第几式，只要大家能出来活动活动，就证明生命还在。人间虽有苦难，有病痛，但决不能被吓到。只要信念还在，希望就在。 向岳屏多么想去练习太极拳！可是，她现在连呼吸一下，身上都是痛的。患病之后，她已经体验过无数种痛，隐痛、酸痛、胀痛、剧痛，每一次痛，不管是父母还是丈夫，都会及时安慰她。生命有痛，也有爱。 蒋湘峰默默坐在主任办公室，他冥思苦想，如何化解向岳屏的痛苦？这时，苏夏荷进了主任办公室，告诉他，刘晓珍的中西医结合治疗方案已经起效了！癌细胞没有继续扩散，还能下地行走，生活自理！ 这个消息，无异于一支强心剂注入到蒋湘峰的心里。他“腾”地站起来，对苏夏荷说：“走，看看去！” 刘晓珍正在服中药。之前，都是苏夏荷和上官雪莹两个人喂服。蒋湘峰对刘晓珍进行了全身的检查，特别是癌症转移部位的肝脏，进行了重点检查，腹水消失了，胸腔积液也消失了！ “奇迹！奇迹！奇迹！”蒋湘峰异常兴奋，连说了三个“奇迹”！ 回到医生办公室，蒋湘峰让苏夏荷将刘晓珍的病历拿过来。他认真研究每一张中药处方拍案叫绝：“好！” 被蒋湘峰表扬，苏夏荷有一点沾沾自喜。她压抑内心的激动，对蒋湘峰说：“蒋主任，我认为，向岳屏也可以采取这种方式，既能缓解她的疼痛，又能帮助她建立信心。” 蒋湘峰毫不犹豫，说：“行！你认真研究一个治疗方案，尽快让向岳屏好起来！” 说干就干。苏夏荷将这几例中西医结合治疗的病例都找出来，并将她之前给母亲治疗时候的手记拿出来，认真比对，认真研究，包括什么阶段用什么药、白细胞下降怎么办、出现恶心呕吐等副作用怎么办、化疗药停药期间怎么办，把这些问题一一梳理清楚，用了三天时间，为向岳屏制定了中西医结合治疗的详尽方案。方案交到蒋湘峰手里，蒋湘峰又和中医科主任一起研究了老半天，对其中两味中药的剂量进行了调剂，使方案看起来更加完美。 中西医结合治疗肿瘤，并不是苏夏荷发明的，这个提法，从一百多年前西医进入中国的时候就有了。民国时期，某些势力动用权利打压中医，使得许多国宝失传。近些年来，中西医结合治疗的方案备受推崇，但一些治疗方案还不完善，像苏夏荷这样有想法的医生，一直没有放弃对中西医结合治疗的研究。眼见着，中医和西医治疗即将在向岳屏身上得到运用，苏夏荷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她需要更多的病例和数据做支撑，完成自己的SCI论文，更重要的是，这些方法一旦被证明有显著效果，将会在临床广泛运用，救治更多的肿瘤患者，这样一来，她的研究就能发挥最大的作用，这才是她的终极目标。 黄昏，向岳屏跟蒋湘峰说，想去剃头发。那几根头发，比没有还难看，很扎眼。蒋湘峰理解妻子的心情，说：“稍等一会儿。我先去买个假发。” 狭长的医院路，笼罩着落日的余晖。这余晖，像刀子一般，斜切进医院路的心脏。他们小心翼翼避开众人的目光，走进了医院路一家偏僻的理发店。店主是五十上下的男子，他在医院路开理发店十来年了，见得多，大多数化疗后掉了头发的人，都是这个时候来理发。 医院路其实是城郊结合部一条很不起眼的小里弄，巷子很窄，大多数是两三层楼的民居，这里房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二十到三十平方米不等，房间摆设简陋，租金也相对便宜，七八十元一个月。这里，租住着许许多多来城里看病的人。有的是为了排队看上专家号，在这里临时租住几天，有的是得了肿瘤这样的大病，后期做放疗不需要住院，就租住在医院旁边，有的是夫妻，有的是父子。每一个租户的背后，都有一叠伤心的故事。 蒋湘峰看着店主，将向岳屏仅有的头发剃光。从一头秀发到毫发不剩，向岳屏的内心涌过一阵酸楚。她认真打量镜子里的自己，然后叹息道：“剃尽三千烦恼丝，但愿今后只剩快乐！” 蒋湘峰看见，她眼里的泪花，只是她努力不让眼里掉下来。 店主说：“蒋主任，我认识你。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也是曾经在你那里住院的病人，十多年了。我现在病情很稳定。谢谢！今天，就当我免费为你们做点事吧！” 第七十九章 落荒而逃 蒋湘峰认真打量着店主，努力比对记忆深处的人像。他确实想不起来了。店主笑着说：“蒋主任，想不起来不要紧，我记得你救过我的命就行！” 蒋湘峰坚持要付钱，他说：“你也不容易，苦苦支撑这一家小店，这钱，我一定要给。” 店主说：“蒋主任，没有你，我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钱？这点小钱能干什么？我表明自己的身份，是告诉弟妹，坚持下去，蒋主任一定能找到办法，治好你的病。” 向岳屏没有说话，接过蒋湘峰递过来的假发，给店主一个坚强的笑。这条街上，许许多多的人都在挣扎，都在挣命，自己一定要坚强活下去。活下去，才是对家人最好的回报，才是对生活最好的回报。 从理发店出来，向岳屏说想吃臭豆腐。这种著名小吃，她馋了很久了。一路找下来，没有卖臭豆腐的。向岳屏有些失望。这么一个小小的心愿，也不能如愿。 蒋湘峰笑着说：“没那么伤感，你等着，我知道医院旁边有一家小店子，臭豆腐很地道，关键是油很好。” 向岳屏有些累了，在医院路上唯一一处遮阳伞下坐下来，静静地等蒋湘峰。臭豆腐好吃，加点萝卜，配点蒜蓉，闻起来臭，吃起来香，那味道，纯正、地道，向岳屏想起来都流口水。 蒋湘峰急匆匆买来臭豆腐，品相很好，向岳屏闻了闻，气味还是那个气味，小心吃一口，却“哇哇哇”作呕，向岳屏扶在凳子上，蒋湘峰给他拍背，向岳屏本来没吃什么东西，胃液都吐出来了，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自己看着都恶心，又是一阵干呕。蒋湘峰连忙拿了湿纸巾，为她擦拭干净。 就是一碗平时爱吃的臭豆腐，向岳屏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她悠悠地说：“闻也闻不得，吃也吃不得，干脆死了算了。” 蒋湘峰连忙将臭豆腐扔进垃圾桶，安慰她：“扔了扔了，等过段时间再吃。” 向岳屏俯下身子呕吐的时候，假发突然掉了下来，旁边一小女孩很奇怪，问：“你的头发全部掉了，疼不疼啊？” 向岳屏赶紧捡起假发，戴在头上，拉着蒋湘峰，落荒而逃。 有了这一次经历，向岳屏更加内向了，她一步也不愿意卖出房间。活着这么难受，为什么还要活受罪？她的精神几近奔溃。然而，她还有蒋湘峰，还有蒋云剑，还有父母老人，自己还不能走。咬着牙，也要坚持。再苦再难，也要坚持！ 向岳屏的痛苦，蒋湘峰看在眼里，痛在心上。相濡以沫的爱人，决不能让她想不开。蒋湘峰每晚都在医院陪她，除了抢救病人，他寸步不离。他变着法子哄她开心。告诉她，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值得你眷念的人，你好了大家就都好了。向岳屏大多数时候是静静地听着，有时候看着蒋湘峰，有时候望着窗外黑暗的世界。她的手上，总是拿着那一把假发，轻轻地抚摸，就像抚摸自己的梦想，寄托着她的健康梦。 半夜，向岳屏好不容易睡着，蒋湘峰劳累了一天，昏昏欲睡，病区突然传来尖叫声。不好！蒋湘峰第一反应是病区出事了。 循着声音跑过去，坏了！夜班护士巡查病区，发现林大翔的病房被反锁了，这个反常的举动，让护士提高了警惕，赶紧拿钥匙开门，这时才发现，外面的锁孔也堵死了，护士年轻，从未遇到这种情况，吓得大叫起来。 蒋湘峰意识到，林大翔是一心求死。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脚将们踹开，发现林大翔用床单做成结，将自己吊在卫生间水龙头上。蒋湘峰站在凳子上，用力将林大翔抱了下来。林大翔已经没有了脉搏。蒋湘峰照着林大翔的心脏就是一拳，紧接着就是标准的胸外心脏挤压。十五比二，十五次按压，两次人工呼吸。 晚上是苏夏荷值班，她没睡值班室，陪母亲睡在病房。她也听到了护士的尖叫，迅疾起床赶了过来。见此情景，赶紧打电话通知麻醉科过来气管插管，上呼吸机。 经过蒋湘峰坚持不懈的心肺复苏术，林大翔恢复了心跳和呼吸。麻醉科医生见病人已经醒来，又折回去了。大半夜的，白跑一趟。病人没事就好！ 林大翔醒来，见身边围了一圈医务人员，蒋主任也在，他哀求道：“蒋主任，你们为什么要救我呀？让我死吧！” 林大翔眼里的绝望，让蒋湘峰看了心疼，他不忍心指责，一个人连死都不怕，指责还有什么意义？他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下来，说：“林大翔，你上有老下有小，不要那么悲观！死对你很容易，但是你死了，你的家人还怎么活？” 林大翔泪流满面，说：“连死的自由都没有，我还有什么？我的家已经被我败光了，我对家庭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死了，他们就会少一份牵挂。” 蒋湘峰不忍直视，他知道病人内心的煎熬，也知道病人家属心中的痛苦。他自己有切身体会。此时，他只能安慰：“林大翔，大家都知道你心里苦，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你的不幸，是患上了严重的疾病，而你又是幸运的，你的孩子很有出息，你们这个家庭的苦难也即将结束。你还是乐华抗癌基金会援助的第一位患者，大家对你都很关心，你一定要珍惜自己的生命，千万不能做傻事！” 林大翔别过脸去，不再愿意多说话。蒋湘峰见此情形，故意大声叮嘱值班护士：“注意观察林大翔的一举一动，五分钟巡查一次病房。”他相信，林大翔能听得清这句话。 苏夏荷主动提出，病区晚上事情多，一个护士五分钟观察一个病人有难度，自己做林大翔的特护，今天晚上就守着他。蒋湘峰点头同意，说：“做好防护，将病房里多余的被子、床单、锐器都收拾干净。” 第八十章 爱情力量 林大翔这次自杀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病区的许多病人和家属都醒了。向岳屏刚刚入睡，也被吵醒了。她站在林大翔病房门口，盯着蒋湘峰进行的一系列抢救，想，我绝不要走上自杀这条路，我要活下去！ 蒋湘峰走出林大翔的病房，看到向岳屏站在门口观望，伸手牵她回到病房。两个人都没有睡意，也不知道聊什么，心情比较压抑。就这么坐着，相互看着，希望时光老人能停住脚步，让他们多些时间安安静静地多呆一会儿。 坐了一会儿，蒋湘峰小声地说：“岳屏，咱睡吧。明天还有检查，要早点起来抽血。” 向岳屏叹息道：“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多疾病和灾难？为什么偏偏是我们这些人不幸得了这种病？” 蒋湘峰说：“岳屏，不要想这么多。你要相信我，相信我们的团队，一定会治好你的病。你知道的，你老公是肿瘤内科专家，专门治疗肿瘤病人的。别再胡思乱想了，安心睡觉。” 帮向岳屏脱下外衣，看着她睡下，蒋湘峰却失眠了。 年轻的时候，蒋湘峰刚当肿瘤内科医生，着眼点在病身上，不太关注病人的家庭、情绪和压力，一门心思研究医疗技术，总是期望将病治好。后来，接触的病人越来越多，医疗技术也越来越好，被大家称呼为“专家”，他慢慢开始关注疾病重压下的人，人的内心世界，人的社会背景，这些因素对病情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有时候，甚至仅仅是一句问候、一个笑脸、一声安慰，都能促进疾病的转归，这就是现在越来越重视的医院人文关怀。特别是肿瘤内科，人文关怀越来越重要。 没有听到向岳屏均匀的呼吸声，他知道她没有睡着。她是在装睡。在一起几十年了，她均匀的呼吸声乃至小小的鼾声，才证明她已经熟睡，否则，都是装睡。她一定是不忍心自己过多操心自己的病情，她想给他传递一个坚强、安定的信号。 蒋湘峰握住向岳屏的手。她的手冰凉，他将被子扯过来，把她的手包的严严实实。蒋湘峰感觉到她的手握紧了他，身子开始抽搐。她在哭，偷偷躲在被子里哭。 蒋湘峰紧紧握住她的手，恨不得将她的痛苦全部承担。夫妻一场，生生世世的爱何其艰难！然而，谁又能放弃？许许多多的肿瘤病人，或者其他病人家庭，都是在苦苦煎熬。这个世界上，不说爱情不易，很多时候，连死都不易，就像林大翔说的，连死的自由都没有了。 蒋湘峰抽出手，抱住向岳屏，耳语：“岳屏，别哭了，咱们安心睡觉！” 向岳屏任由泪水冲刷她的脸庞。她紧紧抱住蒋湘峰，这一刻，再多的痛苦和纠结，再多的苦难和纠缠，都无法让她放弃最宝贵的生命。这就是爱的力量，家的力量。 苏夏荷主动申请给林大翔做特护，目的是想彻底打消林大翔自杀的念头。否则，今天救了他，某一天的某一刻，他又会用其他的方法结束自己的性命，对科室来说，非常麻烦。 苏夏荷知道林大翔没睡着，问：“林大哥，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如果你今天真的如愿了，最痛苦最难受的人是谁？” 林大翔不语。他心里当然明白，最痛苦的是自己的亲人。 没听到林大翔的回答，苏夏荷又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知道你是清醒的。你是受不了疾病的折磨，才出此下策。我也知道，你是最不愿意麻烦别人的。可是，我告诉你，今天你如果成功自杀了，我们科室里的直接责任人，包括我这个值班医生、夜班护士、二线班医生和蒋湘峰主任，都会受到严厉的处罚，你忍心看着我们受处罚吗？” 林大翔还是不说话。他一辈子不害人，一辈子老老实实，不会愿意看到这些医生护士平白无故受牵连的。 苏夏荷知道，自己说的话，林大翔都听进去了，不说话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内心很纠结。她又试探性地问：“林大哥，你这辈子最开心的事情是什么？” 林大翔这次没有沉默，说：“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当然是将儿子培养成人了。我的儿子很优秀，读高中和大学都是学校保送的。你不知道，我儿子小时候很调皮，偷瓜摘豆挖红薯，没有一次少得了他。只要有人来告状或者我发现了，就是一顿骂。” 林大翔愿意跟她说话，说明他并没有孤立自己。苏夏荷乘势追问：“你打他吗？” 林大翔说：“不打。我知道我儿子很聪明，只要我骂他，他都会改。打孩子干嘛？他要是懂事了，就不会去干那些事了。其实都是小孩无聊做的一些事，没必要打人。把道理说清楚就行了。我老婆打孩子，每次我看到了，都护着孩子。” 苏夏荷笑了：“看不出林大哥还挺护犊子啊。” 林大翔呵呵笑了：“孩子是自己的，我不保护别人也不会代替我去保护他。” 沉默了一会儿，林大翔又哭了：“今后，要靠他自己了，我再也保护不了他了！” 苏夏荷说：“今后，该他保护你了。你只要养好了病，就是对孩子最大的帮助！” 林大翔说：“我知道了。以后，再也不会想不开了。我要为孩子活下去，不能给他增加负担。” 在肿瘤内科病区，每一次负面事件都会影响到住院病人情绪的波动。全大明在上次跳楼事件之后，被杜江云严厉指责之后，开始反思，也很顺从地配合治疗。他也面临同样的问题，不能吃东西，化疗的副作用大，白细胞降得快。现在，他的头发也快掉光了。 一个曾经在商场上顺风顺水的人物，走到今天这一步，他确实很沮丧。只要自己不变成一个笑话，就是他这辈子最好的结局了。他自己虽然不争气，但还有一个争气的儿子，还有一个离婚十年了能来管他生死的前妻，这是他的幸运。 第八十一章 发现秘密 夜深人静之时，睡不着，是最容易伤感的时候，他又有一股站上阳台的冲动。窗台边，仙山峰上的路灯穿越城市的睡眠，抵达城市的柔弱深处。湘江河毫无顾忌流淌，流淌成时间的风景。全达明在阳台边上徘徊，他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若不是杜江云和儿子支撑着信念，他早就自行了断了。如果现在这么一跳，是不是完成了这辈子最英勇的壮举？也许，自己认为的壮举，只不过是人家茶余饭后的笑谈。他打了一个寒颤，收回了脚步。他没有林大翔的勇气，是为了死后不被人家当作一个笑话来看，即使再苦再难也要活下去。 断了这个念头，一切复归平静。这只是暂时的平静。没有永远的永恒，只有永远的暂时。 袁奇俊与女人同居的这段时间，他原本以为自己就要与她过一辈子了。女人手握公司四十个点的股权，他也成为这家公司的副总经理了。虽然老板视他若眼中钉肉中刺，恨得咬牙切齿，也曾经想办法暗算过他，想将他和女人扫地出门，但他现在已经学乖了，做事滴水不漏，老板总没有抓住他什么有用的把柄，干着急，巴不得他们出事。 有那么几天，袁奇俊感觉到了家的温暖。这是他做投机以后不再有的感觉。每天都亏钱的感觉实在难受。他想努力留住这样的温暖，跟女人提了结婚的事情。但是，女人一直说还没有考虑好，这事就这么拖了下来。 袁奇俊不想再漂了。他又一次跟女人提出结婚，女人冷笑了一番：“结婚？我怎么可能跟你结婚？你脑子还好使吧？这个房子里，哪一样东西是你的？你都已经穷得不是自己的了，还想着结婚？太搞笑了吧！” 袁奇俊好像受到了奇耻大辱。上官雪莹从不给他这样的气受，更不会给他脸色看。卑微，是卑微者的座右铭。她竟然从来没有把我放在眼里？袁奇俊打定主意，一定要将女人手里的股权夺过来。 袁奇俊不动声色，发现女人其实还有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不是公司的老板，而是一个有点名气和声望的公众人物。袁奇俊有一次在她手机上发现的。这是她换的一款新手机，带指纹开锁功能，平时他打不开这部手机。但是，这一天，女人去洗澡，手机就放在茶几上，意外的是，她没有锁机。袁奇俊顺手就将手机打开，好家伙，手机里竟有几段羞羞的视频。袁奇俊顿时有一种被欺骗、出卖和背叛的感觉，大脑血脉喷张，心脏狂跳。他定睛一看，这个男人竟然是电视台的当家主持人！ 她还有这个爱好？袁奇俊傻眼了，虽然他和她之间的关系也是那么不明不白，她还不是他名正言顺的女人，但毕竟两个人已经在一起生活几个月了，也还算有点感情的吧？ 袁奇俊瞬间觉得自己被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悲哀，自己被这个女人卖了还在帮她数钱。他要爆发、要发狂！ 可是，我的爆发和发狂，有用吗？能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好处呢？没钱的人，或者自私的人，冷静下来之后，往往想到的是好处。他冷静一想，只要自己跟女人撕破脸皮，除了出一口恶气，什么好处也没有。相反，他还将失去这份工作，失去这栋别墅的居住权，要到外面去流浪。这岂不是对她更好？也许，现在她巴不得自己离开，会少了很多麻烦。 理智告诉袁奇俊，小不忍则乱大谋，自己既不能发脾气，也不能表现出任何不高兴，最好的做法，就是不动声色，将这几段视频复制下来。这个想法让袁奇俊像吃了兴奋剂一般，高兴得完全停不下来。他复制着视频，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袁奇俊恨恨地想，让你勾搭，让你不要脸，让你玩弄我的感情。总有一天，我让你们这对狗男女付出代价！对，要他们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自己缺的是钱，当然要他们付出钱的代价。多少？别跟我说多少，当然是越多越好。 这时，女人穿着睡袍，脸上盖着面膜，雪白雪白的，看着特瘆人。女人拿起茶几上的手机，狐疑地看着袁奇俊，问：“你刚才动我的手机了？” 袁奇俊矢口否认：“没有啊！你的手机是指纹解锁的，我拿你的手机有什么用？” 女人漫不经心地瞟了袁奇俊一眼，说：“谅你也不敢！” 袁奇俊躲开女人犀利得能穿透他心思的目光，说：“是是是，我不敢。这个家是你的，我是暂住。哪天你不开心了，我就得卷起包袱滚蛋！” 女人眉头一挑，雪白的面膜差点掉下来，她用手捂住面膜，说：“知道就好。这个家是我的。对我好，我让你多住几日，对我不好，就真的要滚蛋了。” 袁奇俊的心理千百种愤怒，可是，他依然要表现出千百种低眉顺眼。他在等待时机，给她致命一击，让她付出钱的代价。当然，他只要钱，足够多的钱。然后，他就不再纠缠。 这天开始，袁奇俊就时刻留心女人的动向，接了个电话要侧耳听听是谁打来的。出去一趟要看时间，几点出去的，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当然，他不能让女人知道自己正在撒网，更不能让她过早知道自己的目的。他要的是一击中的。 这日，在公司，女人接了一个电话，袁奇俊见女人拿着电话的时候，左右打量了一下，才很谨慎地按下接听键，将声音压得很低。袁奇俊没听清女人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但最后女人突然笑出了声，骂了一句：坏蛋！ 不大一会儿，袁奇俊就看见女人神神秘秘走出公司大楼，在公司对面街上打了一辆车走了。女人的这一举动，更坚定了袁奇俊的判断，肯定是接到那个主持人的电话，幽会去了。袁奇俊自己苦苦等待的这个机会，来了。他压抑自己的复杂心情，也到公司对面叫了一辆车，跟着女人坐的车。 第八十二章 狮子开口 跟踪了一段路，袁奇俊发现女人进了一家宾馆。他担心自己被女人发现，就在车里坐了一会，估摸着女人进了电梯才出了下车。 下车之后，袁奇俊傻眼了。自己压根不知道她去了哪个房间。问前台，人家也不告诉他。怎么办？他要能找到监控就好了。这样想着，他把自己的手机悄悄关机，来到前台，向服务员撒了个慌，说自己的手机在宾馆掉了，要查监控录像。服务员指引他，来到中控室调看视频。 来到中控室，袁奇俊猛地惊呆了，夏小荔！她怎么会在这里？袁奇俊喊了一声：“夏小荔。” 夏小荔抬起头，见是袁奇俊，根本不想理他。是他，害得自己被周围所有人看不起。特别是上官雪莹护士长，应该是对她恨之入骨了吧。她冷冷地问：“你怎么来这里啊？” 袁奇俊说：“十五分钟前，我的手机掉了，来看一下监控录像。” 夏小荔信以为真，问：“在什么位置掉的？” 袁奇俊想，只有从电梯看起。宾馆有四台电梯。袁奇俊每一台电梯都认真看。忽然，他指着屏幕说：“就是4号电梯，这个女人先和我在一起。” 他又调看了楼层的监控视频，终于搞清楚女人进去的房号。袁奇俊兴奋不已。他对夏小荔说：“我现在有点事，留个手机号码，忙完这段时间再约你。” 夏小荔板着脸，不理他。袁奇俊自讨没趣，说了句“我们多联系”就灰溜溜地走了。 来到女人所在的房间门前，袁奇俊贴着门听了一会儿，传来节奏感很强的运动声，让他心脏砰砰直跳。他打开手机，贴在门上，录了一段音，但效果不好。 袁奇俊“笃笃笃”地敲门。然后，耳朵贴在门上听。运动声消失了。袁奇俊诡异地笑了。 又是三声敲门声。里面毫无动静。 袁奇俊忽然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先戏耍一下这对狗男女，再摊牌。 “笃笃笃”，敲门声急促响起：“开门，警察查房。” 袁奇俊不知道怎么憋了这么一句话出来，自己都乐了。他再次将耳朵贴在门上，有悉悉索索穿衣声传来。袁奇俊想象着他们的慌张，还有恐惧。 等了一阵，两人大约忙完了，门一开，袁奇俊就闪了进去，果然，是女人和男主持人。两个人还没回过神来，袁奇俊用手机一顿狂拍。 拍完了，袁奇俊拉开凳子，坐下，冷笑道：“女老板和男主持人的故事，应该很受欢迎。” 女人过来，想抢袁奇俊的手机。袁奇俊手快半拍，收起手机。指着男人，说：“我认识你，你是电视台的主持人。吃相太难看了，我的女人你也敢动？怎么处理？公了还是私了？” 女人怕男人吃亏，横在两个男人之间，厉声吼道：“我跟你没什么关系，你今天就给老娘滚蛋。你是个什么东西！” 男人低眉顺眼，观察着事态的进展。袁奇俊此时非常冷静。他说：“要我滚蛋也行，怎么补偿我？” 女子冷笑一声，咬牙切齿地问：“什么补偿？我住我的睡我的，我还给你补偿？” 袁奇俊说：“你在公司那四成股权，是怎么来的？告诉你，我要一半，也就是两成。如果不给，你试试看。” 女人说：“你做梦！滚！” 袁奇俊点点头，说：“我走。但走之前，给你们看一段视频。”他顺手点开一段视频，不堪的画面映入眼帘。 女人和男人同时惊异，问：“你怎么会有这段视频？” 袁奇俊见两人怔住了，开始拿腔拿调了，说：“这只是其中的一段，我手机里还有很多。不知道，这些视频啊，照片啊，在名人效应之下，能值多少钱？” 男人惊慌失措，脸都吓白了，跪地求饶：“大哥大哥，你就饶了我。这视频绝对不能公开。否则，我完蛋了。” 袁奇俊早就拿捏住了男主持人的心思，这种人，又喜欢在外面偷吃，又害怕事情张扬出去，典型的又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他试探性地问：“我想问问你，这些视频值多少钱？两百万，对你来说不是问题吧？” 男子也摸清了袁奇俊的心思，只是想要钱，并不想坏他名声。他担心袁奇俊说话不算数，今天要钱之后还会保留源文件，过段时间还是拿这些视频来要钱。他说：“两百万数额太大。我如果报警，你就是敲诈罪。” 袁奇俊“哈哈”大笑，说：“我和你打赌，我赌你不敢报警。如果你报警，我最多坐牢，但你这辈子就完蛋了。你老婆肯定跟你离婚，你这个家没有了。你的上司肯定跟你急，粉丝肯定抛弃你，你赚钱的日子就走到头了。” 女人气得浑身发抖，数落道：“袁奇俊，你就是一只白眼狼！没有人性的诈骗犯！” 袁奇俊吼道：“现在是两个男人在对话，没你的事儿。” 男人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袁奇俊一把将手机夺过来，抱住主持人，说：“甭想和我耍花招。报警的话，咱们就来个鱼死网破，我会抱着你跳楼。” 男人讥笑道：“你要这么多钱，我总要跟银行预约一下吧！什么跳楼？我才不会跟你跳楼呢！你是贱命，知道吗？” 男人说的“贱命”这个词，让袁奇俊急眼了，抱起男人就往窗边走。男人吓得浑身都瘫软了。女人从后背抱住袁奇俊，哀求道：“好好好，我们给你两百万现金，你删除视频源文件，从我眼前彻底消失。” 袁奇俊心想，这么爽快就答应了？那不行，要三百万。他说：“你们做事一点也不爽快，现在我加价了，三百万。” 女人“啪”地赏给了袁奇俊一个耳光，说：“你坐地起价，凭什么？” 袁奇俊摸了摸脸，尴尬地笑了，说：“就凭我手里的这几段视频，我觉得值这个价。明天上午十点之前，我要看到账户上到账三百万元。” 第八十三章 再次上岗 男人和女人恨得牙齿咬得“咯咯”响，这个哑巴亏他们不得不吃。没有办法，谁叫自己有把柄捏在别人手里呢！这根黄连，硬着头皮也要吃进去。 男人女人不敢提出异议，袁奇俊扬了扬手机，很潇洒地出了房间，还绅士般带上了房门。这一仗太漂亮了！他得意地想，有了这笔钱，我就可以名正言顺追夏小荔了。我这么聪明，不怕她不再次上钩。他真佩服自己有勇有谋，能屈能伸。这才是成大事男人必备的素质。 袁奇俊返回中控室，夏小荔还在上班。他说：“夏美女，我的手机找到了，特地来向你致谢！” 夏小荔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冷冷地说：“这是我的工作，有什么好谢的？你走吧，别影响我上班。” 袁奇俊知道夏小荔现在肯定很恨自己，感情这种事急不得，要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前面还伤害过夏小荔，原谅一个人的错误，需要时间。这个道理袁奇俊还是懂的。 袁奇俊打着响指离开夏小荔。他美滋滋地想，明天开始，我就要有一笔属于自己的钱了。我要用他来开一家传媒公司，然后好好经营，做大做强，实现财务自由。 梦想还是很美好的，万一实现了呢？没多久，女人就报案了，告袁奇俊敲诈。 女人控告袁奇俊敲诈三百万。袁奇俊说，没拿到钱，不算敲诈。 警察就问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两个人谁也说不上来，警察虎着脸，说了句“胡闹”，警告女人，如果胡乱报警，是会追究责任的。 警察走了，袁奇俊也该滚蛋了。女人将袁奇俊的手机视频和照片全删了，把他的衣服鞋袜全部丢了出来，吼道：“养你个白眼狼，还敢跟踪老娘？还敢偷拍？还敢跟我要三百万？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你配有三百万吗？” 袁奇俊去公司，前台告知他被开除了。他苦笑着摇头，自己又变成无家可归的人了。这个城市，也容不下他。看来，自己的人生就这么完了？他不死心。 袁奇俊想到了夏小荔。异地他乡再次相逢，应该是有缘分的吧？可是，夏小荔昨天对自己的态度，又让他心有余悸。万一自己被赶出来，怎么办？ 可是，自己不能露宿街头啊。对，必须去找夏小荔。他背起行囊，朝着夏小荔的宾馆走去。 夏小荔正在上班，见袁奇俊拿着大包小包走了进来，满脸疑惑：“你来做什么？” 袁奇俊说：“我没有地方去了，来投靠你。” 夏小荔横挑眉毛，说：“滚蛋，我没有万贯家财，这里也不是水泊梁山，投靠什么？赶紧滚蛋。” 袁奇俊死皮赖脸地说：“小荔，你别这么无情啊。不管怎么说，我们也还有过那么一段美好时光。” 夏小荔脸一板，说：“你再不走，我就喊保安来，把你打出去。” 夏小荔动了真格的，袁奇俊讪讪地离开。他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做什么事都做不成？自己就有那么背运吗？ 太阳尽情挥洒着热情。袁奇俊扛着行囊走在大街上，只觉口干舌燥，眼冒金星。他找了一处树荫，坐下歇息。 不知不觉间，袁奇俊竟然睡着了，他梦见了上官雪莹，梦见了雯雯。那是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温馨、柔和。他希望有万贯家财，有财务自由。男人一般都是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实现财务自由，往往能力不达标，就会变成好高骛远，摔下来就会很重，很惨。 雯雯，对，我的雯雯！ 袁奇俊猛然醒来，心中一个强烈的愿望，他要去看女儿。几个月没见，女儿怎么样了？绑架的伤害还在吗？ 他立马起身，然而，看到眼前的景象，他又心灰意冷。就这么回去，拿什么见女儿？女儿能原谅自己吗？ 袁奇俊犹豫着。最终，他还是没能踏上回家的归途。他决意留在这个城市，不混出个名堂决不回乡。 现在有很多找工作APP，袁奇俊不相信自己还能饿死。他相中了一个职位，是楼盘销售总监。他很自信，自己有三寸不烂之舌，能口吐莲花，一定要拿下这个销售总监。 袁奇俊到了招聘处，前来应聘的已经排成了长龙。一打听才知道，这些应聘的人，不是211高校就是985高校，还有硕士毕业的。他万万没想到，如今找份工作竞争这么激烈。为了活下去，袁奇俊豁出去了。 成年人相比刚出校门的大学生而言，最大的能耐就是撒谎不脸红。袁奇俊对主考官说：“我干过房产销售，得过我们楼盘的月度销售冠军。” 袁奇俊这句话，让主考官很感兴趣，问：“你这个月度销售冠军，一个月销售额是多少？” 袁奇俊本来是吹牛皮的，没想过销售冠军一个月到底是卖多少套房，多大面积，更不知道房价多少钱一平方米，哪里知道销售额？他在心里盘算，大约说多少合适？一个月！多少钱才对得起这个销售冠军的名头？思来想去，袁奇俊小心翼翼地说：“四千九百万。” 主考官哈哈大笑：“你太搞笑了，四千九百万就能拿月度销售冠军？” 袁奇俊心想，漏点了。怎么弥补？毕竟是有经验，他补充道：“我老家房价便宜，一个平方才四千多元。” 主考官楞了一下，说：“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是在我们这座城市的业绩。这样看来，也算不错了。行了，就你了。后面的，不要了不要了。” 袁奇俊高兴不已。这个岗位做得好，也能给自己带来丰厚的回报。还是有正经工作好，销售总监，能管点事，手里还有点小权。这是一份不错的工作。努力！ 袁奇俊简直要跪倒在主考官的面前。这是一份生机！活下去的希望。 巧的是，袁奇俊工作的这个楼盘，离夏小荔工作的宾馆只有一墙之隔。他心里暗自高兴。还有这么巧的事，赶紧把握机会。 第八十四章 天赐大单 别看袁奇俊落魄的时候一副狗熊样，现在干上了销售总监，架子也端起来了，每天早上，召集售楼部年轻的小伙子小姑娘开会，神气活现。点评前一天大家的表现，该表扬的表扬，该奖励的奖励，该批评的批评，该罚款的罚款，袁奇俊丝毫也不手软。把一帮小销售员，整治得服服贴贴。 当然，有大客户来了，都是袁奇俊自己出马接待。这有一个好处，提成多。除了提成多，就是能结识许多上流人物，至于人家是否把他看在眼里，他无所谓了，反正，每个大客户他都有详细的记录。 这日，售楼部来了一位穿着打扮不俗、举止优雅的贵妇人，约摸五十上下的年纪，眼神里透出些许忧郁。袁奇俊一见这个客人，立马上前接待。他脸上堆着笑，轻声地问：“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贵妇人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围着楼盘的沙盘转圈。转了大约四五圈，贵妇人指着那栋最好最贵的别墅，朱唇轻启，优雅地问：“这一栋，卖了吗？” 袁奇俊掩饰内心的惊喜，老板曾经放言，谁把这栋别墅卖出去，提成十个点。我的天！他赶紧说：“没卖没卖。这是在等您这样又优雅又有实力的金主来买呢！” 贵妇人听袁奇俊这么一说，莞尔一笑：“不错，嘴巴挺甜。我看上了，先带我去看看房。” 袁奇俊心里忐忑：“买得起吗？以前，多少人来看过，最后都被房价吓走了。” 袁奇俊摇起三寸不烂之舌，尽力介绍这栋房子：“您看，这栋房子独门独户，入户花园，种有名贵的桂花树、兰花、月季、牡丹花，这些花的品种，可以保证一年四季都开花。” 贵妇人点点头，还算满意。 “您看，这栋房子坐北朝南，南北通透，采光好、透气好，地上两层，地下一层，整个面积七百一十平方米，客厅三个，卧室十间，每层楼有卫生间三个。”袁奇俊介绍道。 贵妇人还只是点点头，并不说话。 “您看，这栋房子是精装修的，每一个地方都体现出细节。您看，房子全地暖，中央空调。卫生间，是三次防水的，这厨房，全部是整体橱柜，这水龙头，都是镀金的，尤其是主卧室这床，是全铜镶金边的，人睡在上面，冬暖夏凉。”袁奇俊介绍道。 贵妇人并不表态，只是看，只是点头。袁奇俊心里开始打鼓：她不是来忽悠我的吧？能买得起这栋房子吗？袁奇俊瞅了一眼贵妇人，试探性地问：“您对这房子还满意吗？” 贵妇人说：“当然满意。之前看了很多房子，都不是很满意，不是这里有毛病，就是那里有不足，让人很不省心。” 袁奇俊陪着笑脸，说：“来，我陪您到楼上看看。您看，楼上有健身房、棋牌室、茶室、空中花园，可谓是一应俱全。您如果愿意，今天就能入住哦。” 回到售楼部，贵妇人淡淡地说：“这栋房子我买了。签合同吧。我付全款。” 袁奇俊心花怒放：这简直是一个让人欢喜的金主。他赶紧拿过合同，让贵妇人签了。签字的时候，袁奇俊才知道，贵妇人姓金，大名紫薇，名叫金紫薇。名字也很优雅。我的个乖乖，几千万的房子，眼睛都不眨一下，是不是牛？ 签下一个大单，袁奇俊满脸的笑容，邀请金紫薇一起去吃中饭。金紫薇说：“我请您吧。辛苦您今天介绍了这么久。” 袁奇俊客气地笑道：“哪里哪里，我们的职责就是为顾客服务的。还是我来请您，祝贺您买了这么好的房。住上这栋房，一定会顺风顺水，人丁兴旺，财源滚滚。” 金紫薇笑笑，说：“您还真的能说会道。不错不错，你们老板有眼力，能找到这么好的员工。” 多少年没被表扬过了，突然被这么表扬一句，也是非常荣幸的。袁奇俊绅士般地笑笑：“金老板笑话了。我哪有您说的这么优秀。你我投缘，可以相互成就。” 两人相互抬举着，吹捧着，来到楼盘旁边的一家咖啡厅。金紫薇看了一眼环境，还不错，够得上她的身份。她挑了一处幽静的卡座坐下，示意袁奇俊：“这个地方不错，就这里。” 袁奇俊心里打鼓：这个地方，怕是很贵吧？自己买不起这个单，到时候出洋相怎么办？ 袁奇俊依旧站着，期期艾艾，说：“金老板，我还有点事，改天再陪您喝咖啡。” 金紫薇莞尔一笑，说：“袁总监，您踏实坐着。我今天高兴，陪我聊会儿。” 袁奇俊无奈，只得坐下。 金紫薇伸手招了招，一名年轻的女侍者过来，礼貌地问：“请问女士，您需要点什么？” 金紫薇示意，袁奇俊先来。价目表递给袁奇俊，他在心里打了一个寒颤：我的个老天爷，这是吃金子吗？他还是拿不准金紫薇的心思，到底是谁买单？如果不点，会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丢脸。如果点了，买不起单，丢丑。横竖都是没钱没底气，不能让人给小瞧了。袁奇俊一咬牙一狠心，点了一份最贵的现磨古巴咖啡，优雅地对女侍者说：“不加糖。谢谢！” 金紫薇却只点了一杯白开水。这让袁奇俊大跌眼镜。 金紫薇问袁奇俊：“你对咖啡有研究？” 袁奇俊尴尬地说：“没有研究。我哪有心思去研究咖啡呀！我只是想，这您这样的大老板面前，不能把自己搞得太寒碜了。” 金紫薇笑笑，说：“嗯，这是句实话。其实，我不喝咖啡。我有严重的神经官能症，喝咖啡会失眠的。” 袁奇俊的眼光确实犀利。这女人，是有故事的人。他期待她能将故事讲下去。 金紫薇却不顺着话说下去。谁都不愿意在一个外人面前将自己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 咖啡送上来，袁奇俊优雅地品着。一小勺一小勺，那个苦，在他的心里刻画一道道痕迹，像被车轮轧过的辙，深深浅浅。袁奇俊有些后悔不要糖。至少要点咖啡伴侣吧？可是，他现在又不能再要求加糖加咖啡伴侣了。那样，对面的这个女人，会不会把自己当笑话来看？ 第八十五章 无糖咖啡 这次咖啡，喝得很别扭。金紫薇只是看，优雅地看袁奇俊皱着眉头，优雅地一口一口喝着咖啡，笑着问：“要不要加点糖？太苦的东西，吃了心里难受。” 袁奇俊就像咖啡老司机，摇摇头，说：“不加糖。我就喜欢这个味道。” 金紫薇突然叹息：“哎，你们男人，就是喜欢死要面子活受罪。受不了的味，吃不了的苦，要死撑着。” 袁奇俊辩解道：“我是真喜欢这个味儿。” 金紫薇一脸茫然，说：“希望你是真心喜欢的味儿，不是装出来的。” 这句话，让袁奇俊云山雾水。 出了咖啡厅，两人又去了一趟售楼部，办理了一些杂七杂八的手续。手续办完，袁奇俊作欢迎状，紧紧握住金紫薇的手，挤出热烈的笑容，说：“热烈欢迎您入住豪宅小区。期待您早日搬进新家。祝福您全家幸福！” 金紫薇颔首致谢。那么高雅的表情，让袁奇俊自惭形秽。 按照约定，金紫薇的房款在半个月内全部到账。袁奇俊以为，这一回，公司会兑现承诺，给他足够多的佣金。他大大方方拿出一叠钱，甩到售楼部圆桌上，豪气满怀地说：“小姐姐小哥哥们，浪去吧！” 售楼部的小伙子小姑娘们那个羡慕、眼馋，就像见到了追捧已久的明星，崇拜、热烈地欢呼：“老大，我太爱你了！老大，你太棒了！老大，你好帅哦。” 袁奇俊半眯着眼，用一种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回应着这种崇拜喝欢呼。有钱的感觉就是好！连呼吸都是亲切的。 终于到下班了，小的们一窝蜂涌出门，浪里格浪去了。他们当然希望金主老大袁奇俊也一起去，可是，袁奇俊心里还有事。他也不想跟这一班小朋友一起玩。他要去见自己的金主金紫薇。 约好了见面的地点，还是在上次去的那家咖啡馆，还是那个座位，这次，袁奇俊没点现磨古巴咖啡，金紫薇也没点白开水。要了两份法式牛排，芝士味七成熟，配上红酒。现在，他不担心买不起单了。他即将拥有足够多的钱，来消费。 年轻的女侍者将红酒倒进醒酒器，慢慢摇匀，然后，每人倒了一小杯。袁奇俊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他们自己倒酒。 举起酒杯，四目对视间，有一种惬意包围在心间。 “干杯！” “干杯！” 三五杯红酒下肚，自然而然就聊起了各自的人生。袁奇俊得知，金紫薇大他七岁，先生是做国际贸易的，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跟别人一起当“倒爷”开始发迹，后来凡是能赚钱的物品，都是他倒卖的对象。那时候，大家对外国货羡慕不已，钱也好赚，自己的家庭财富就迅速滚了雪球，越来越多，可是她的日子也越过越寂寞。 不是所有有钱的男人都会发生“狗血”的故事，但是绝大多数有“狗血”的故事男人都有钱。没有钱的男人，你想发生点“狗血”的事，没门！ “男人有钱就变坏，这是套路吗？”金紫薇问袁奇俊，脸上幽怨的表情让袁奇俊突然想起上官雪莹。 袁奇俊安慰道：“金姐，不是这样的吧？这话绝对了。” 金紫薇突然笑起来，说：“你这个表情，说明你没有底气啊！同时也说明你根本就从来没有过钱。” 袁奇俊被噎住了。金紫薇这句话好像点中了他的穴位，让他尴尬。确实，这么多年，他自己根本没有过属于自己的钱。他曾经崇拜股神利弗摩尔、索罗斯、巴菲特，也立志要当这样的大人物。可是，自己根本不是这块料，害了自己，害了妻子和女儿。 袁奇俊的嘴角抽搐着，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 金紫薇僵住了笑容，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我的话让你不舒服了？男人嘛，还是要有点肚量的。” 袁奇俊连忙说：“不是不是，我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 袁奇俊提起妻子和女儿，勾起了金紫薇的兴致。她说：“说来听听。你的故事一定很精彩吧？你有不有狗血的故事？” 袁奇俊本来不想说自己的事。他是来听她说的。可是，被憋到这个份上，也只能说了。当然，他不敢说女儿被绑架的事。这件事，是他心头无法愈合的伤口。 金紫薇是面带笑容听完袁奇俊故事的，时不时还插话，提问。听完了，金紫薇问：“你借了这么多钱，怎么还？” 袁奇俊说：“当然是靠自己的工作去还啊。” 金紫薇欣赏般点头，说：“还算你有点良心，不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妻子身上。对了，是前妻。” 红酒也醉人。喝到一定的程度，加上一点点小忧郁，就那么醉了。脸是红的，心是激动的，头脑却是清醒的。 华灯，照耀着这座不夜之城。金紫薇提议，去酒吧坐坐。袁奇俊摇头，含混不清地说：“不去……不……去…….” 不去就回家。将金紫薇送回家， 袁奇俊回到自己的宿舍。销售部那些小哥哥小姐姐们应该还在外面狂欢。袁奇俊冲了一个凉水澡，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袁奇俊想象着，用这一单的佣金，将账全部还了，下一单，他就有属于自己的钱了。现在，他不想一口吃成胖子的想法了，这种想法，太可笑。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急匆匆赶到售楼部，大家都到齐了。他感觉，售楼部的小哥哥小姐姐们，眼神都怪怪的。袁奇俊喊来其中一个小姑娘，想问清原由，哪知小姑娘不肯说实话，袁奇俊勃然大怒：“今天，都中邪了？有什么好看的，开工！干活！” 袁奇俊正在发脾气，老板来了。袁奇俊马上换了一张笑脸，小心翼翼地陪老板。老板并不拿腔拿调，语气平和，问：“听说，那栋别墅楼王，是你卖出去的？” 第八十六章 营销主管 袁奇俊见老板问的是这件事，心头一阵小兴奋，小声回答：“是的。” 袁奇俊期待老板能表扬自己几句，然后将佣金给兑现了。老板却盯着他，说：“祝贺你，你被开除了。” 袁奇俊不解，急急地问：“为什么？我干得好好的！” 老板不动声色，说：“你被开除了。现在，马上给我滚蛋！” 袁奇俊提高了嗓门，说：“老板，请给我一个解释？” 老板鄙视地说：“你知道，买楼的金主是谁？是我老婆！你还敢跟她出去喝酒？你是不是还打算勾引她？” 袁奇俊惊出一身冷汗，问道：“我的佣金是不是也没有了？” 老板不耐烦了，愤怒地吼道：“听不懂人话吗？滚蛋！滚蛋！滚蛋！老子请你来工作，你却把别墅楼王卖给了我老婆，还意图勾引她？你还想要佣金？” 袁奇俊解释道：“我没有你说的勾引。不愿意付佣金就算了，我走！” 老板丢下一句话：“赶快滚蛋！别让老子再看到你！”老板说话的时候，那颗镶在嘴里的金牙，露出一丝黄灿灿的笑容。 袁奇俊灰溜溜滚出售楼部，有一个小姐姐追上他，说：“老大，你真的就这么走了？告诉你，那个买楼的大姐，根本不是老板的老婆。老板的老婆早几年就得癌症去世了。” 袁奇俊大惊，问：“你怎么知道？” 小姐姐说：“上次那个售楼部经理，也是卖出了一栋别墅，公司舍不得拿出这么一大笔佣金，老板也是这套说辞，将人家开除了。” 袁奇俊恍然大悟：“狗日的，我跟你没完！” 小姐姐说：“你千万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老板要是知道了，我的饭碗也砸了。” 袁奇俊对她点点头，说：“你放心吧。我不会跟他吵的。” 转头，袁奇俊去了老板办公室。老板正在跟女秘书打情骂俏，见有人进来，急吼吼地斥责：“谁啊？门也不敲，真没规矩！” 袁奇俊这回不怕了。他大大方方坐到老板的椅子上，拿起老板的古巴雪茄，点燃，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然后，优雅地说：“老板，你老婆得癌症死了吧？” 老板示意女秘书出去，关上门，讶异地问袁奇俊：“你怎么是知道的？” 袁奇俊哈哈大笑：“你个黑心肠的东西，不想给老子佣金，你就早说，干嘛要编话来欺骗我？老子帮你卖了房，你还往我身上泼脏水，有意思吗？你还是人吗？” 老板见自己的谎言被戳穿，马上变了脸，笑着说：“袁经理，你想怎么办？” 袁奇俊黑着脸，说：“把该给我的佣金结给我，否则，我们走着瞧。” 老板问：“你要多少佣金？” 袁奇俊说：“总房价的十个点提成！” 老板问：“拿合同出来，谁给你承诺的十个点提成？” 袁奇俊语塞。确实没有合同，只有口头的承诺。 老板讥笑道：“没签合同吧？没合同，你就是敲诈，懂吗？想找我要钱，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袁奇俊说：“你总要给我佣金的。不可能一分钱也不给。” 老板说：“我再问你一句，你要多少钱佣金？” 袁奇俊说：“按照公司目前的规定，两个点的佣金你总要结算给我。” 老板说：“本来，你来找我，这两个点的佣金我会一分不少给你。可是，你刚才对我的态度，横蛮无理，我要降你一个点，只能给你一个点的佣金。要的话，我写个条子，你去财务部结算，不要的话，赶紧给我滚蛋！” 袁奇俊心里恨恨地，却想不出更好的说辞，只好接受老板的条件，去财务部结算。一个点的佣金离他的预期相差太大了，可是，他也只能忍气吞声，这就是寄人篱下。 袁奇俊再一次失业了。虽然都是被扫地出门，但这份工作比上一份好，好歹还有点收入。这个城市，他又是无依无靠。他想到夏小荔。这个时候，她会在干什么呢？ 袁奇俊拨通夏小荔的手机。夏小荔却挂断了。再拨，就是语音播报“正在通话中”。袁奇俊看着手机，知道自己的号码被她设定了“黑名单”。袁奇俊叹息一声：看来，今生无缘了！就让我们相忘于江湖吧！ 对，我可以去投靠金紫薇啊。她有那么大的家业，还愁找不到一个赚钱的活儿吗？ 袁奇俊的思路突然活跃起来：只要金紫薇愿意帮忙，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也许今后能过上人上人的日子。想到这里，袁奇俊有些激动。他好像看到了美好的前程向自己招手。 袁奇俊拨通了金紫薇的电话。通了！电话里，金紫薇的声音懒洋洋的，好像刚睡醒。袁奇俊将自己的遭遇告诉金紫薇，她先是没有说话，好像在权衡什么东西。沉默了一会儿，金紫薇告诉袁奇俊，让他去别墅等她，她准备搬过来住。 袁奇俊羡慕地想：有钱就是任性，说搬家就搬家。 袁奇俊和金紫薇这次见面，就像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了，没有客套，也没有拘谨。金紫薇问袁奇俊：“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袁奇俊说：“没有什么打算。我好像已经无路可走了。你能不能帮我找份工作？” 金紫薇哑然失笑：“你这是求我吗？你会干什么呢？” 袁奇俊知道，自己除了投机和耍嘴皮子，其他的活儿干不了。 金紫薇正色道：“我知道你除了耍嘴皮子没有其他特长。但这恰恰也是你最大的优势。我看好你，推荐你去我朋友开的肿瘤医院，专门做医院营销。” 袁奇俊满心欢喜。还是金紫薇厉害，一个电话就把袁奇俊工作的事情解决了。让他马上去报道。袁奇俊一个劲道谢，搬着行囊就去了肿瘤医院报道。袁奇俊不知道的是，金紫薇在肿瘤医院有股份。 肿瘤医院管医院营销的主管，前不久辞职了。袁奇俊一到医院，就干上了主管。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是一家三级甲等肿瘤专科医院，虽然是民营医院，档次却很高，技术和设备都很强。 第八十七章 捉襟见肘 说是医院营销，其实是和媒体打交道。袁奇俊原来不熟悉媒体，也不怎么懂医院营销，院长碍着金紫薇的面子，给袁奇俊安排了这个岗位。 不懂怎么办？学习啊！医院又安排袁奇俊先去学习一周，虽然是短期培训，却让他大开眼界，结识了不少媒体朋友。他喜欢上了这个全新的职业。 上班不久，袁奇俊就寻思，夏小荔是护士，能不能把她弄到医院来工作？这是一箭双雕的好事。袁奇俊抽空，去了一趟宾馆，找到夏小荔，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夏小荔本来就是护士，对自己在宾馆中控室工作很不满意，天天盯着监控显示屏，眼睛都看成斗鸡眼了。虽然自己恨袁奇俊，却不能跟自己的护士职业失之交臂。 夏小荔答应了袁奇俊。这一次决定，又将自己与袁奇俊联系到一起了，夏小荔并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坎坷。 袁奇俊得到夏小荔的答复，又去找了院长。这事，只能找院长解决，还要瞒着金紫薇。反正医院护士人手不够，夏小荔有护士证，还有在肿瘤科的工作经验，这事就成功了。 夏小荔来报道上班这天，袁奇俊陪着护理部主任把她送到了病区。夏小荔看到这家肿瘤专科医院的条件，自己也大吃一惊：市人民医院肿瘤科简直没办法比！ 生活好像走上了正轨。夏小荔对袁奇俊的仇恨渐渐消弭。这个男人虽然曾经犯过错，犯过混，但对自己也许是真心的。如今，他已经离婚，自己跟上官雪莹也没有所谓的上下级关系了，一切就随缘吧！如果命运一定要让自己和他在一起，就服从命运的安排。这段时间，夏小荔在心里是这么盘算的。一个女人，一晃就过了黄金年龄了，又被父母赶出了家门，自己要活下去，不屈服命运，还能做什么？ 当袁奇俊一步一步实施自己计划的时候，上官雪莹再一次陷入了生活的泥潭：她家的房子要拆迁。给出的理由是，修建轻轨，她家所在的位置，是轻轨站所在地。 虽然拆迁自己不要出多少钱，但要搬到离医院更远的安居房，装修还需要一大笔资金，赔偿的那点钱根本不够。这让上官雪莹生活顿时困顿。 上官雪莹既不想找杜江云，更不能找蒋湘峰。自己已经欠了这两个人一笔巨额债务，旧账未了，不好意思开口借钱了。何况，向岳屏还病着，这是一个无底洞，说不定哪天蒋湘峰就要向她催债了。 她想到了袁奇俊。一定要找他要点钱。这么久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次一定要找到他。 这天，袁奇俊正在想着怎么把夏小荔追到手，却接到了上官雪莹的电话：“房子要拆迁，需要一笔装修费，希望他能还钱。” 袁奇俊愣住了，自己总不能让上官雪莹和雯雯无家可归吧？这次他很爽快，将卖房子赚的那一笔佣金转给了上官雪莹。 对于前妻上官雪莹和女儿雯雯，袁奇俊内心怀着愧疚之情。也许是他良心发现，也许是他动了恻隐之心，这一次，他没有吵闹，没有斤斤计较。 收到钱，上官雪莹给他回了一条长长的微信：钱已经收到。可见你还没有坏到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地步，你的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希望你好自为之，早点把欠杜江云和蒋湘峰的钱还了。特别是蒋湘峰，他妻子向岳屏得了子宫颈癌，正在治疗，需要一大笔钱。 袁奇俊盯着微信发呆。生活变故，不仅仅是用无常这个词就能诠释清楚的。想起自己曾经恶意栽赃蒋湘峰，给向岳屏发信息，自己也觉得好笑。当初，自己怎么会傻得如此彻底二逼？ 看来，自己要把还债放在第一位了。其他的，所谓爱情，所谓财务自由，统统见鬼去吧！ 这日下午，袁奇俊在医院门诊大厅遇到夏小荔。同时下班，下了班都是一个人，于是，夏小荔就邀请袁奇俊，一起去吃晚餐，感谢他为她找到了这份工作。 面对夏小荔的邀请，袁奇俊没有拒绝。但他很疑惑，夏小荔仅仅是为了感谢自己吗？是不是还有其他深层次的用意？ 一连串的打击，让袁奇俊开始谨慎起来。他不知道，夏小荔是否还在恨自己？ 说是晚餐，对两个身上没几个钱的人来说，其实也就是街边小摊上吃两碗河粉。这里的虽然是国际化大都市，做米粉的水平比起家乡，确实是差得远了。家乡那一碗鱼粉，足够勾起他们馋嘴的回忆。 闷头吃完河粉，袁奇俊说：“我们逛逛街吧。来这么久了，我还从来没有逛逛这里的夜市。” 夏小荔爽快地答应了：“好啊，我也没逛过夜市。” 置身夜市，灯火辉煌，人来人往，有卖姜糖的，卖衣服的，卖碟子的，卖花花草草的。两人一边走，一边看，就是不怎么说话，偶尔说上那么一句，也是不咸不淡，这场景，好像有些尴尬。 两个人都感觉到了这种尴尬，夏小荔提出，不逛了，回宿舍。袁奇俊试探性地问：“要我送你吗？” 夏小荔摇摇头，说：“不要了，谢谢。我们两个虽然在同一家医院工作，我这份工作也是你给找的，今天也请你吃过饭感谢你了，今后，我们各自安好，不再纠缠，行不行？” 袁奇俊愣了一下，说：“好！各自安好，不再纠缠。我们还是没有缘分。” 夏小荔掉头，消失在人海之中。 袁奇俊明白，这一转身意味着失去，也许，就是一辈子。找寻不到夏小荔的身影，他的心里涌起一阵酸楚，鼻子酸酸的，想哭。 可是，哭没有用。生活不需要眼泪，这个世界也不需要眼泪。毕竟是男人，心肠硬起来，可比石头。这么一想，袁奇俊就觉得释然。第一要务，是还债！他不断提醒自己。 “袁主管！” 谁的声音，这么熟悉？袁奇俊四下张望，金紫薇向她招手。袁奇俊向金紫薇走过去，问：“金总，你怎么会到夜市来？” 第八十八章 虚情假意 金紫薇笑了，打趣道：“这夜市又没有挂着不准我逛的牌子，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袁奇俊也笑了，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你这个大老板，一个人出来逛夜市。不安全！” 金紫薇说：“我额头上也没贴着我是大老板的字条，我来去自由。” 两人都笑了。 金紫薇和袁奇俊慢慢地走走，看看。金紫薇忽然对衣服感兴趣，走进一家卖衣服的店子，连衣裙、大摆裙、T恤衫，荷叶边、金丝边……试了一件又一件，然后，把十多件全买下。袁奇俊惊讶地问：“你还会到夜市买衣服？” 金紫薇反问道：“我怎么不能来夜市买衣服？我的衣服，大多数都是在这条街上淘的。有钱，不代表你可以恣意浪费。知道吗？” 袁奇俊点头称是：“有道理有道理。” 逛累了，他们闪进一家甜品店，像年轻人一样，点了雪花冰。袁奇俊看着金紫薇一小口一小口啜着，优雅的动作，显示了她身份的高贵。 金紫薇问：“盯着我看，想干嘛？” 袁奇俊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说：“不敢！” 金紫薇笑，说：“借个胆子给你，你敢不敢？” 袁奇俊惊慌：“不敢不敢！你家先生，会要了我的命。” 金紫薇哈哈大笑，引得周围的年轻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金紫薇拉着袁奇俊的手，落荒而逃。 袁奇俊不明就里：“你刚才笑什么？还那么大的声音。” 金紫薇收住了笑，说：“没什么。走吧，送我回去。” 袁奇俊试探道：“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不太好吧？” 金紫薇反问道：“有什么好不好的？你离婚，我丧夫，人家管得着吗？” 至此，袁奇俊才知道，金紫薇是单身。他问：“你一个人，买这么大的别墅干什么？” 金紫薇说：“我不想跟孩子们一起住啊。就搬出来住了。” 原来是这样！ 金紫薇朝一辆奥迪车招招手，车子就缓缓开到她面前，停下。司机下来，极小心开门，用手抵住车门上方，生怕金紫薇撞着头。 袁奇俊疑惑地看看车。原来，刚才她的车一直在一旁等着她。他感叹：富人的世界，我真的不懂！ 金紫薇在车上招呼袁奇俊：“愣着干嘛？上车啊！不愿意送我回家吗？” 袁奇俊回过神来，打开车门，坐了上去。副驾驶位置上，还坐着一个人，保镖！ 袁奇俊坐在车里，第一次离金紫薇那么近，她身上散发出的香味，让他浑身不自在。 金紫薇时而盯着他看，时而漫不经心将手搭在他的手上，让他感到浑身热血沸腾。袁奇俊不断警告自己，保持定力，她大自己七岁。不能胡思乱想。 金紫薇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袁奇俊，工作啦，生活啦，债务啦，让他一阵一阵觉得自己与她巨大的差距。 夜里车少，人少，车子就开得快些。不大一会儿，车子就稳稳当当地停在金紫薇新买的别墅前。金紫薇示意，袁奇俊下车。 袁奇俊愣愣地，跟着金紫薇进了别墅。事后，金紫薇问袁奇俊：“你后悔吗？” 袁奇俊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没想到自己会跟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一起厮混。事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他不会傻到将“后悔”这两个字说出来的。他说：“不后悔。” 金紫薇笑了，含情脉脉地说：“奇俊，你真俊！放心，我会让你过上你想要的生活。你等着。” 有了金紫薇的承诺，袁奇俊压抑多年的心，活跃起来了。他一定要过上人上人的生活。这一次，自己一定要把握好机会，将一幅被自己打得稀烂的人生牌，重新来过。 袁奇俊问金紫薇：“你是什么时候盯上我的？” 金紫薇笑而不语，紧紧抱住他。 袁奇俊顺势将金紫娟抱紧，说：“别怕，今后，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我会保护你。” 袁奇俊想说“我会好好爱你”，可是，一直说不出口。在他心里，年龄这道坎还是没能迈过去。要不是金紫薇这么主动，他是无法想象自己会跟她搭上这种关系。 金紫薇问：“我比你大这么多，你真的不后悔吗？” 袁奇俊将她抱得更紧了，说：“我开心还来不及，这么会后悔呢？好了，我们不说这个话题了，两个人在一起，就是真心相爱的，有什么好后悔的？只要有爱，年龄都不是问题。” 袁奇俊的表白，让金紫薇流下了眼泪。她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爱了。她渴望爱，渴望一个男人，真心实意地爱她！他会是她的爱吗？她是因为年龄，不自信了。金钱买不回的青春，让金紫薇曾经有深深的自卑。她曾经嫉妒一切比自己年轻美貌的女子。 她曾经发誓，要追求自己的爱，给他自己所有的爱，当然，包括财富。 没有爱情，守着一堆财富，有什么意义？ 她早早地就将财富与孩子分开了。各管各的，互不干涉。这是她追求爱情追求幸福的前提。 自从那日在售楼部见到袁奇俊，她就喜欢上了他，有了少女的羞涩。她怕他拒绝，所以，一直深深地将这份感情埋在心里，一直在暗处关注着他的动向。她甚至调动朋友的关系，查清楚了他的负债情况。 直到那一日，他打电话求她，她知道，机遇终于来了。她知道，他找院长，将夏小荔安排进了医院当护士。她又去调查过夏小荔。只不过是一个护士，对他还有恨意，她就找夏小荔谈话，让她远离他。才有了夏小荔的那一次转身的离开。 那日晚上，她一直让保镖跟在他们身后，从路边摊到夜市。只待夏小荔一转身，她就能精准出现在他眼前。 为了袁奇俊，金紫薇处心积虑。这一刻，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她希望能长久保持这份爱。 人一旦突破最后一道防线，那些所谓的坚守，都是谎言。何况，袁奇俊也不是什么道德高尚之辈，他只不过是不喜欢跟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亲热。 这一夜，袁奇俊和金紫薇，生命中扯上了一层无法摆脱的关系。命运，就是如此不可思议。 第八十九章 恋人和好 王春兰已经有一段时间不理睬郭子敬了。这期间，他去找过王春兰，试图重归美好，也曾经试图改变母亲的看法，让母亲改变态度。 王春兰说：“等你妈妈完全接受我了，我再来。” 母亲则说：“宁愿你一辈子单身，我也不接受她。如果你愿意娶她，你们就搬出去住。” 郭子敬左右为难，两头受气，灰头土脸的。 王江华感觉这事发展方向不对劲，希望郭子敬能处理好双方的关系。她的意见是，先把结婚证给办了，再去做他母亲的思想工作。王江华说：“人是你们家的了，你母亲不能再说什么了吧？” 郭子敬犹豫不决，说：“妈妈不同意，我却和王春兰打结婚证，是不是有点对着干的意思？” 王江华说：“生米煮成熟饭，你妈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们家白捡一个媳妇，有什么不好？” 父亲也同意王江华的意见，说：“你妈就是没转过弯来，老古董思想。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就算王春兰的姑父做错了，也与王春兰没有什么关系！子敬，老爸支持你！我就不信了，那个死老婆子还能翻出大天来！” 郭子敬从内心里赞成这样做，自己年纪大了，等不起了，再不结婚，就真的成钻石王老五了。于是，和王春兰商量，挑了一个黄道吉日，到区民政局将结婚证给办下来了。 大家原本以为，两个人办了结婚手续，是合法夫妻了，母亲会接受王春兰了。谁知道，郭子敬的母亲执拗的性格，越来越让人难以理解。她竟然以给郭子敬腾婚房为由，自己收拾几件衣服，去住养老院了。 这一住不要紧，与王春兰公开撕破了脸皮。王春兰只好将气撒到郭子敬身上：“打个什么结婚证？你妈现在这种态度，好像我王春兰是嫁不出去的女人一样，死皮赖脸地赖上了你们郭家！” 王春兰说得咬牙切齿，眼泪汪汪。郭子敬和老父亲劝不住，只好请来王江华。 王江华一看这情形，对郭子敬的父亲说：“老郭，我们两个去一趟养老院，将你老伴儿接回来。看样子，她心头的这个结，拧巴太紧了。” 郭子敬说：“干脆我们四个人一起去，春兰也不要躲着藏着，我们是晚辈，去妈跟前叫声妈，认个错，一起把妈接回来。要不然，她心里这道结总解不开，日子就会过得很别扭。” 郭子敬说得有道理，大家就往养老院出发。这家养老院是民间资本举办的，条件不错，环境也很好，收费却不低。郭子敬倒不是心疼钱，而是心疼母亲，自己有家不住，偏要怄气，住到这个地方来。 养老院两人一间，参照中学管理模式，生活能够自理的老人，都是按时起床，按时吃饭，宿舍物品摆放要成一条直线，不准乱扔乱放。 郭子敬的母亲一时在气头上，来这里住了之后，就后悔了，她特别忍受不了两个人住一间房。要求住单间，人家不答应，意思是没这么多房间。 跟她住的老太太，倒也没有什么怪癖，也很讲卫生，把房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索索利利。可郭子敬母亲就是觉得别扭，难受。她嫌人家吃饭咂巴嘴，声音大；嫌人家晚上睡觉打呼噜，第一个晚上就没睡着；嫌人家放屁太响，上个卫生间时间太长…… 在郭子敬母亲眼里，人家身上全是缺点，她自己身上都是优点。人家怼她：“你自己洗个澡个把小时……” 就这样，刚来就跟同室合不来，两个人你脸不看我脸，心里怪难受的。其实，她早就盼老伴儿过来接她回家了。 可是，老伴儿来接她的时候，她又开始端着架子，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 郭子敬拉着王春兰的手，说：“妈，我和王春兰，爸，还有姑姑一起来接您回家。” 说完，示意王春兰喊妈妈。王春兰大大方方喊了一声“妈”，老人却将不看王春兰，只看天花板。 王春兰觉着别扭，想松开郭子敬的手，可是郭子敬拽得太紧，她只好尴尬地站在原地。 场面有点冷。王江华说：“亲家母，我知道您心里有气，不顺畅。但是，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老贺也走了这么久了，王春兰也算是嫁到你家去了，成了你们老郭家的人了，过不了多久，你们就能抱上孙子了。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您这样，让晚辈怎么做人呢？” 郭家老太太，作是作了点，倔是倔了点，可是听到马上要抱孙子了，脸色就慢慢和煦了，内心的壁垒，一点一点地瓦解了。 她看着老头子，问：“我的房子，你们没动我的吧？” 老郭听这话，就知道有戏，乐呵呵地说：“没动呢！原样不动。您不在家，谁敢动啊！走吧，死老太婆！” 这句“死老太婆”将大家都逗笑了，走着！走着！ 回到家，就是家。 一家人在一起，才有和和美美的日子。 气顺了，心也齐了，这个时候，郭子敬感受到了家的温馨。他在想，要不要改天请科室里的同事们搭档们一起来家里吃个饭，热闹热闹。当然，还有王春兰的同事朋友。 消息传出去，郭子敬这个专家级王老五终于结婚了，大家高兴不已。到了这天，郭子敬家就聚集了一大帮子人。蒋湘峰、上官雪莹、冯萍萍来了，院长刘宇龙来了，向岳屏也来了。向岳屏能来，王春兰很高兴。再怎么说，她们也同事一场，虽然交集不多，但都是惺惺相惜。 喜气盈门，喜糖吃过，喜酒喝过，祝福的话说过，郭子敬的兰花欣赏过，大家就陆陆续续回去了。 忙活了一天，大家都累了，早些歇着。半夜，郭子敬却被科室的电话惊醒了。新婚之夜，该是团圆的日子，该是好好享受鱼水之欢的时候。郭子敬却要去给病人做手术。王春兰抱住郭子敬撒娇，不让走。 第九十章 突然表白 郭子敬心急如焚，抢救病人，一刻也容不得耽误，却不能生气，连哄带骗，才将王春兰安抚好，起身奔向医院。 郭子敬一到导管室，就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站在门口，焦急地搓着双手，来回走动。这个身影好熟悉。郭子敬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她早几天来过。 那日，郭子敬看门诊，就是她陪着丈夫来看门诊的。那时，他丈夫牙痛，本来是到医院来看口腔科的，可是口腔科医生看完之后，觉得不是牙痛，而是心绞痛！马上将病人带过来，给郭子敬看。 郭子敬第一感觉，这个病人就是心绞痛。他给病人测了血压，开了心电图、心肌酶检查这时，病人的牙齿疼痛已经缓解了。病人不理解，说话很难听：“我本来是牙痛，怎么要做心电图？欺负我们这些从农村来的不懂？我们老老实实打工赚点钱不容易，你们这些当医生的，不要拿大病来吓唬我们。” 郭子敬解释：“您这个病，看起来是心绞痛，必须要住院治疗。” 病人这时激动了，说：“你看，我牙齿不痛了，我们走吧。这些医生，真的没有医德了！” 说完，拉起妻子的手，就走。 郭子敬担心他的病情，说：“你们先别急着走，我告诉你，为什么心绞痛有时候会表现为牙痛，为什么要做心电图、心肌酶、心脏彩超检查。” 病人脾气火爆：“别说了，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是农民，听不懂。你也别骗我，我的钱都是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 看着夫妻俩的背影，郭子敬真的有一种冲上去把他拉回来的冲动。自己受点委屈和误解不要紧，他担心的是，病人的心脏血管，有一天会要了他的命！ 然而，郭子敬终究还是没有唤回他们。决绝的背影，让郭子敬不寒而栗。 妇人也看到了郭子敬。她不好意思地将脸转过去，装作没看见。 郭子敬明白她的心思，没看见就没看见呗，医生治病救人，又不是救给你看的。 郭子敬进了导管室。冯萍萍值班，已经做好了准备。值班医生已经给病人注射了显影剂。郭子敬从显示屏上，看到病人心脏最重要的血管前降支有一处巨大的斑块，血管严重狭窄，堵了百分之九十，回旋支堵了百分之八十以上。而他的整个心脏血管，就像猪肠子一样，疙疙瘩瘩。 郭子敬倒抽一口冷气，这样的血管，不迅速开通，会要了他的老命。郭子敬穿上铅衣，消过毒，站上手术台，就像将军下达命令一样，说了声：“开始！” 一场与死神赛跑的手术拉开帷幕。当然，最重要的是，先开通前降支血管。 郭子敬小心操作，他的动作娴熟的程度，不亚于任何一个有名望的医生。导丝顺利抵达前降支堵点。郭子敬将一枚支架小心送进去，支架在前降支内壁找到着力点，缓缓撑开，血液唱着歌，像洪水般奔涌而去。病人冰凉的手、脚开始有了暖意，指甲恢复了红润。他得救了！ 郭子敬的心情却很沉重。这样的情况，要是能在第一次来看病的时候，就住院手术，是不会付出这么沉重的代价的！ 郭子敬对妇人说：“你老公心脏有两个堵点，我们今天只是将他最重要的一根血管开通了，还有一根血管的堵点，要一周之后才能再次做支架置入。” 妇人愣住了。她没想到丈夫的病情这么严重。他们是来城市打工的，希望能赚点钱回去，盖个房子。儿子马上要结婚，房子没着落，心里也着急。 妇人怯怯地问郭子敬：“郭主任，这个病，要花多少钱？” 郭子敬说：“费用可能很高。要到ICU观察一段时间，度过危险期，才能回到病房。” 妇人的眼泪就“哗哗”流下来了，央求道：“郭主任，下一个手术能不能不做？我们真的没这么多钱，负担不起！” 郭子敬一字一顿对妇人说：“命永远比钱重要。下一个手术如果不做，今天的手术也白做了。你明白这个道理吧？明天把你孩子叫到医院来，我和他谈一谈！” 妇人的眼神空洞，她的失望和担忧可想而知。她一门心思想的是为儿子娶老婆，赚钱盖房子，根本没有意识到丈夫的病如果不好好治疗，会要了他的命。 手术做完了，病人也送到ICU去了。郭子敬看了看时间，凌晨四点半。这个时间点，王春兰肯定早就睡熟了。自己只能到科室值班室去呆一个晚上了。 郭子敬抽身欲走，冯萍萍却叫住了他：“郭主任，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郭子敬返回导管室。此时，导管室很静，静得只能听到时钟的声音。 在谈话室，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郭子敬问：“冯萍萍，你有什么事？说吧！” 冯萍萍低垂着头，双手交叉，来回交缠，说：“郭主任，我有几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郭子敬疑惑：“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别藏着掖着。” 冯萍萍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 冯萍萍欲言又止，郭子敬有些担心，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就说：“你如果没想好，就不要说了。有些话，放在自己心里，比说出来更好。” 冯萍萍突然抬起头，望着郭子敬，说：“其实，我……” 郭子敬完全明白了，她要表达什么！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他制止道：“你别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理解你，也尊重你的感情。可是，我已经结婚。” 冯萍萍的眼光黯淡下去，她说：“我知道你已经结婚了，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不在乎……” 冯萍萍还是将话说出来了，这让郭子敬尴尬。他说：“你绝对不能有这样的想法。我感谢你！没有其他的事，我到科里休息去了。” 冯萍萍失望地看着郭子敬，换鞋离开导管室。她的眼神，空洞而苍茫。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爱上郭子敬的，她也知道，这份爱不道德。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想着他，念着他。 第九十一章 单相思 何耀良去世之后，冯萍萍觉得自己的天都塌下来了。那段时间，真的是生不如死。她曾经以为，这辈子跟何耀良就这么爱下去了。可是，他却先她而去。 然而，郭子敬的出现，给她的生活带来了一丝光亮。他是那么地温文尔雅，那么地书生气十足。她就喜欢郭子敬这份自信，这份光芒四射的魅力。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冯萍萍从内心爱上了他。一看到他，就心动，激动。当她得知郭子敬和王春兰打了结婚证之后，竟然伤心落泪。她是忍着泪，去参加郭子敬婚礼的。没人知道，她的内心有多么煎熬。她一直想哭，一直忍住。 也许，在外人看来，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冯萍萍是结过婚的女人，竟然想跟郭子敬相恋，这不可笑吗？郭子敬是什么人？大专家，今年刚刚受到省里市里表彰的“德艺双馨”医生，她凭什么？ 爱一个人要凭什么吗？不要吧！冯萍萍傻傻地想，哪怕不做夫妻，也可以成为恋人啊！她愿意，成为那个傻傻的不要名份、不要房产、不要钱财的女人，在他的身影里，一辈子陶醉。 郭子敬竟然这么直接、这么淡然地拒绝了她！冯萍萍无法理解，自己愿意付出这么大的牺牲，他为什么接受不了她？她的幽怨，不是生活的不幸，而是生活的不公！ 冯萍萍想，他睡了吗？他肯定睡了，他那么拼命，怎么会不累呢？自己想和他好，是冲着他的名气去的吗？不是！是冲着他的钱去的吗？他好像也没多少钱，一个靠工资生活的家庭，能有多少钱？她是冲着他的人品去的，今天晚上，他的反应合情合理。如果，他一下子就接受了自己，说明他是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是一个伪君子，这样的话，她就看错人了。这样想着，自己给自己宽心，也就慢慢睡了过去。 郭子敬听到冯萍萍的表白，内心也不平静。这个冯萍萍什么意思？自己刚刚结婚，就说这些话，让他猝不及防。乱我心智者，冯萍萍！今后，要离她远一点。 郭子敬要的是平静的生活。他不愿意折腾。上半辈子，被贺成乐折腾。贺成乐的折腾，还算好的，虽然一只耳朵听不到声音了，虽然女朋友没了，却把他折腾成了一个心内科专家，练就了过硬的医疗技术。 如今，生活刚刚落定平静，母亲也能接受王春兰了，家里日子看起来正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出所料的话，明年就能有孩子了。这个家，自己一定要好好珍惜。决不能像肿瘤内科护士长上官雪莹的老公一样，将一个好好的家折腾散了。 人这一辈子，到了这个年纪，已经经不起折腾。他不折腾，是对父母负责，对家庭负责，对王春兰负责，更是对即将到来的新生命负责。 这样想着，郭子敬进入了梦乡。这个晚上，经历太多，他要好好休息。好好休息，才能更好地工作。 翌日，病人的儿子来到医院，郭子敬给他做了一堂心脏病知识的健康科普。 郭子敬拿出心脏模型，问道：“你知道心脏长什么样吗？是干什么用的吗？” 小伙子很自信，说：“当然知道啊。心脏就是泵血的！” 郭子敬继续问：“你知道心脏是如何泵血的吗？” 小伙子被问住了，不好意思地摇头，说：“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的心脏还在跳，这就足够了！” 郭子敬说：“对的。作为一般的人群，知道自己的心脏还在跳动，还能泵血，就行了。可是，你不一样，你父亲的心脏已经病得很严重了，哪一天一不小心，他的心脏就会罢工。你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吗？” 小伙子当然知道，说：“心脏罢工，不就是挂了吗？” 郭子敬指着心脏模型上的前降支，说：“嗯。昨天晚上，我们给你父亲的心脏安装了一枚支架，开通了他的这根血管。” 小伙子点点头，说：“谢谢医生的救命之恩！” 郭子敬继而又指着心脏模型上的回旋支，说：“先不急着感谢医生。你父亲这根血管，也就是我们专业上称作为回旋支的血管，也堵得厉害。昨天考虑到你父亲的身体状况，没装支架。但是，一周以后，还是要安装支架的。” 小伙子的表情严肃起来，问：“不装行不行？” 郭子敬坚定地回答：“不行！如果不装，你父亲的心脏就完全废了。什么后果，你应该清楚。” 小伙子说：“医生，我们没这么多钱，怎么办呢？” 郭子敬表情更严肃，说：“小伙子，我听说你父母来城里打工，是为了给你准备婚房。你想啊，如果你父亲为了你结婚而放弃治疗，他这么年轻就没了，你觉得这个婚结得还有意义吗？” 小伙子急切地说：“医生，我明白了。我可以和女朋友商量推迟结婚，但是，我父亲的病一定要治好！你放心，我现在就回家筹钱。” 小伙子虽然没有读多少书，但这些朴素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的。他不能自私到为了结婚而不顾父亲的死活。 郭子敬起身，去了ICU，看昨天那个病人情况还可以，就让护士将他从ICU转到了心内科普通病房。这个家庭情况特殊，ICU的费用很贵，郭子敬担心病人等不到做回旋支支架就没钱了。这是他不忍心看到了。 作为医生，他不但要学会治病，还要学会算账。替病人算账，为病人省钱，是医生最崇高的道德。 病人看到郭子敬，一面担心自己的医药费不够，一面为自己那天对医生的粗暴态度而道歉：“郭主任，我现在才知道，您那天都是为了我们好！是我们一点都不懂，才误会您了！我现在向您道歉！” 郭子敬笑笑，说：“没关系！你们的误会，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很正常。关键的原因就是很多人不懂医学知识，一到医院，听说要检查要住院，就抱怨。你们的心情可以理解，但这种做法不能原谅。你们要对自己的身体负责！” 一席话，让大家心服口服。这就是郭子敬的魅力。他就是这样一位医生，常常为病人着想，对自己的得失，总是不太在意。 第九十二章 质子治疗 忙完这一切，快中午了，郭子敬想起，他出门的时候，是半夜三更，一直没给家里去过电话，赶紧抽时间，给王春兰打电话。王春兰的声音懒洋洋地，说：“忙完了吧？这会儿才想起我，你说，错了吗？” 郭子敬停顿了一下，说：“对不起啊，昨天晚上抢救一个病人，太晚了就没回去了。” “今天早上，我本来是想给你送碗鱼粉去的，哪知道你连电话都没一个，就没送了，看看你到什么时候能想起你的新婚妻子。”王春兰的语气，明显愠怒。 郭子敬忙道歉：“是我不对，老婆大人，以后一定会及时给你打电话。” 王春兰突然笑起来，声音生生脆脆的，像铜铃一般，洒满郭子敬的耳朵：“你这个傻子，把你主任办公室的门打开，老婆大人到了，赶快接驾。” 郭子敬打开门，果然，王春兰仙女一般站在他的面前。她带来的不是鱼粉，是中饭。香喷喷的，包含深情。郭子敬接过饭，关了门，一把将王春兰抱在怀里：“谢谢老婆！” 王春兰挣脱郭子敬的拥抱，说：“还不快吃饭。我知道你，忙起来不要命。现在肯定还没吃早餐。” 郭子敬说：“知我者，春兰也！” 王春兰跺到窗户边，看到那盆春兰抽出了新枝，好生高兴：“子敬，这盆花抽新枝了。怎么会在这个季节抽新枝？” 郭子敬打趣道：“嗯，这叫起死回生。你老公不但会给人看病，还会给兰花看病。” “嗯？这么说，这盆兰花是生病了吗？”王春兰好奇地问。她第一次听说兰花还会生病的。 郭子敬故意卖弄关子，道：“当然了，你如果想听，喊三声老公万岁，我就讲给你听。” 王春兰说：“甭想！什么老公万岁！老婆万岁还差不多。愿说就说，不说拉倒！” 郭子敬只得求饶：“老婆大人万岁。我讲给你听，我是怎么给兰花治病的。” 原来，这盆兰花在盛夏之际，出现了黄叶和枯叶。兰花的叶子，一般是不会枯黄的，如果出现枯黄的情况，说明兰花生病了。郭子敬仔细端详这盆兰花，只见兰花失去了往日的生机，病蔫蔫的，叶子耷拉着脑袋。 郭子敬意识到，兰花烂根了。他曾经听养兰花的高人说过，大暑时节，兰花最容易烂根了。怎么办？郭子敬就像查病例文献一样，查兰花治疗的知识。 人家讲的是理论知识，他要的是自己实践。他买来剪刀、花肥、杀菌药多菌灵、高锰酸钾，自己动手，抢救兰花。 郭子敬将兰花从盆子里倒出来，将泥土用报纸摊开，撒进去一些高锰酸钾，摆放在阳台上暴晒。这种暴晒最大的好处，就是杀菌。 郭子敬仔细观察兰花根茎，发现有些地方发黑，有些地方腐烂了，郭子敬像做支架植入术一样小心翼翼地将兰花腐烂和发黑的根茎，剪得个干干净净。 郭子敬打来开水，一半将花盆冲洗干净，一半放着，待开水凉了，就将多菌灵按照千分之一的比例倒进去，把兰花放到药水里泡了一个下午，下班的时候，取出来，放到办公桌上，通风晾晒两天。 这两天，郭子敬又去花鸟市场，买了碳化松树皮、橡树皮、珍珠岩、碎石子、羊粪，呆兰花根茎干了，就将原来的泥土和上这些植料，将兰花种进去。 最后，郭子敬得意地说：“你看，兰花如人，一定要真心呵护，才会祛病强身。现在，这盆春兰又活过来了，就像我的老婆大人，滋滋润润的。” 王春兰不知道，种个兰花，还有这么多讲究，撒娇似的问郭子敬：“你对我，会有这盆兰花好吗？” 郭子敬说：“小傻瓜，这盆栽兰花，能有我们家这朵大兰花珍贵啊？你当然是我心中最珍贵的那朵兰花！” 王春兰撅起嘴，说：“讲得好听。你最在意的，还是你的病人。不管什么时候，病人都是第一位的。我就排第二吧，我认命了。” 这时，王春兰的电话铃声大作，王春兰一看，是蒋湘峰的。王春兰嘀咕道：“又有什么事呢？难道还不让我休个结婚假啊？” 且说王春兰接到蒋湘峰电话，火急火燎赶到肿瘤内科，蒋湘峰早早地等候在主任办公室，见到王春兰，也不客套，开门见山地说：“何香住到肿瘤内科来了。” 王春兰一听这话，感到无趣，说：“我知道啊，她手术挺成功的，转过来住很好呀。” 蒋湘峰说：“我是跟你商量另外一件事。我想送她去太平洋西岸，有一家儿童质子治疗中心，去接受质子治疗。目前，全世界最先进的治疗髓母细胞瘤的手段，文献资料说，到那里治疗髓母细胞瘤，五年存活率已经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 王春兰迟疑着，问：“费用多少？” 蒋湘峰说：“具体不知道，据说一个疗程要四万。一共要治疗三个疗程。” 王春兰笑着说：“也不贵啊。你至于这样火急火燎把我喊过来吗？” 蒋湘峰说：“四万，是美元。这个病治疗最佳时机，是术后三十六天内，进行全脑全脊髓照射。” 王春兰笑容僵住了，这么短的时间，这么大一笔经费，不是她能做得了主的。她问：“质子治疗是个什么东西？放疗吗？” 蒋湘峰说：“质子治疗简单来说，就是一种放射治疗计划系统。它的原理，很复杂，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得清的。简单来说，质子治疗就是一种带正电荷的粒子，以极快的速度穿透正常组织与细胞，达到癌变部位，速度突然降低并停止，释放最大的能量，产生布拉格峰，在短时间内杀死癌细胞，又不影响正常细胞和健康组织。” 王春兰不懂质子治疗的原理，但她知道这个治疗对何香有效，如何帮助到何香，又不违规，是她需要考虑的问题。她脑袋里迅速算着账：四七二十八，一个疗程将近二十八万治疗费，三个疗程就是将近九十万，还不包括来回路费、陪护费、生活费。我的天！林林总总加起来，要一百多万。 第九十三章 两难选择 王春兰疑惑地问蒋湘峰：“你确定有这么好的疗效吗？据说，髓母细胞瘤的治疗非常棘手。” 蒋湘峰信心满满，说：“确定有这么好的疗效。你相信我！” 王春兰说：“就算基金会能全部承担她的治疗费，还有路费、生活费、住宿费，怎么解决？这些要十多二十万。钱从哪里来，你想过没有？” 蒋湘峰不是没想过，是想王春兰在基金会里，全部把这笔费用出了。 王春兰摇摇头，说：“当初成立基金会的时候，你也在场。基金会只资助在市人民医院肿瘤内科住院的患者，是不包括去其他地方治疗的费用，也没有路费、住宿费、生活费这些费用的。如果无限度扩大使用范围，这点钱远远不够。” 蒋湘峰跟王春兰急：“你就不能再通融通融吗？人命关天的大事。” 王春兰也急，说：“你喊我来，是来吵架的？这些规矩，不是我定的，是基金会章程里明明白白规定的，我不能违反。还有许许多多病人，等着这笔钱救命，我们不能拿这笔钱去冒险。” 蒋湘峰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用几近哀求的口吻，说：“我替孩子求求你，让她多一次生的机会！” 王春兰说：“此事太大，我不敢私自做主，必须征询几个发起人的意见。如果大家都不同意，只能作罢！我也是爱莫能助。” 这时，刘晓珍推开主任办公室的门，噗通一声跪在王春兰面前：“王老板，您是好人，我求求您开开恩，救救我的女儿！” 王春兰赶紧将她扶起，说：“您先起来，别激动，我们可以想其他办法。冷静，冷静！” 刘晓珍涕泪俱下，哀求道：“王老板，如果您同意救我的女儿，我自愿放弃基金会的救助，将机会让给她！” 面对这种两难的选择，王春兰无可选择。她觉得自己快要被道德绑架了。 术后三十六天，是最佳治疗时间，现在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王春兰迅速将此事跟姑姑作了沟通。王江华只有召开紧急会议，由于刘樟涛两位哥哥在国外，只能开电视电话会。 会议的结果显然是令人振奋的。基金会的规矩不能坏，但几位出资人，愿意在基金会之外，另外拨付一笔专项资金，用于何香的质子治疗。刘樟涛的哥哥，还专门登门拜会了这家儿童肿瘤质子治疗中心的负责人，联系好了治疗和陪护的食宿问题。王江华从公司拨付一笔经费，专门建立一个账户，供何香治疗专用。 有了这一切保障，何香赴国外治疗行程指日可待。何力力和刘晓珍，都激动地等待这一天的到来。眼见着女儿有救了，父母的心情可想而知，何力力见到肿瘤内科的医生护士都是满脸笑容，特别是对蒋湘峰，更是感激有加。 何香出国治疗的这一天，蒋湘峰和上官雪莹都去机场送行。他们希望，这位可怜的小姑娘，能早日好起来。希望大家的爱心，能够创造生命的奇迹。 回程的路上，蒋湘峰接到苏夏荷的电话，刘晓珍不见了，她留下一封信，离开医院了。 急匆匆赶回科室，刘晓珍的病床空空如也。她的信，整整齐齐摆放在床头柜上。 这是一封绝笔信： 衷心感谢蒋湘峰主任、苏夏荷医生、上官雪莹护士长，以及全体爱心人士对我、对我闺女何香的治疗。这些天来，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看着女儿能出国治疗，我也放心了。我走了，希望大家不要找我。我不能再给医生护士和基金会增添任何负担和麻烦。我在一天，就是一个沉重的包袱。恳请丈夫何力力能照顾好女儿，如果有来世，再报答各位好心人的大恩大德！ 刘晓珍，绝笔。 这封信，振耳发聩。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的殷切希望，是一个母亲给女儿留下生的希望。 蒋湘峰含泪看完信，第一个念头就是，马上报警！ 警方找了一天，在湘江河下游十公里左右，找到了刘晓珍的遗体。 一条活生生的生命，一个被癌症折磨的生命，消失了。也许，这对她本人，是最大的解脱。不用再那么辛苦忍受癌症的折磨，忍受化疗的副作用，忍受女儿患病的绝望。 苏夏荷一阵失望、心痛和悔恨。她原本要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要特别注意刘晓珍的动态。可是，她偏偏在忙着给林大翔做介入治疗。 林大翔肝脏出血在中西医结合治疗下，已经得到了缓解，达到了介入填充止血的标准，早几天，她就和蒋湘峰商定好了治疗计划，今天开始为林大翔实施介入治疗手术。 林大翔的介入治疗，是肝脏肿瘤治疗的一种常用手段，主要是用一种特殊的医用填充物，将肝脏肿瘤供血的血管堵塞，让肿瘤“饿死”。 肿瘤介入治疗和心脏介入治疗恰恰相反。肿瘤介入治疗是要将给肿瘤供血的血管堵住，心脏介入治疗是要将为心脏供血的冠状动脉撑开。这也是蒋湘峰和郭子敬的不同之处。虽然都在导管室工作，原理完全不一样。 刘晓珍的自尽，给苏夏荷的中西医结合治疗，带来了一些损失。“可是，病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你的一篇论文算个什么呢？”蒋湘峰这样开导苏夏荷的自责。 大家经历隐瞒刘晓珍自尽的真相，可是，全达明已经知道了，向岳屏也知道了，这件事，照样给肿瘤病区蒙上了一层悲剧色彩。 上官雪莹不能任由事态发展下去，她必须出来给病人做思想工作，活跃科室的气氛。她跟向岳屏商量，要不要恢复已经停止了一段时间的太极拳教学？ 这个想法，与向岳屏的想法不谋而合。近段时间，上官雪莹忙着装修安居房，向岳屏心情也不是很好，太极拳教学就莫名其妙停了。 依然由向岳屏负责带教。她已经学到第十五式，要带着大家一起练习下去。 第九十四章 梦想发财 音乐响起，许多能活动的病人，就缓缓走出病房。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这种教学，也只是一种安抚作用，正向激励作用大于治疗作用。 向岳屏缓缓运气，出招，呼吸，一招一式，像模像样。大家跟着学习，跟着做，至于动作是否到位，能否掌握动作要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把大家集合到一起，将心思分散开，别总想着刘晓珍自尽这件事。 这些特殊的群体，打太极拳的时间不能太长。每天十五分钟即可。人群中，全达明学得最认真，用心领悟一招一式的要领。 这几个月，全达明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他深知，自己不能在胡闹下去。前妻杜江云能对他不离不弃的照顾，是他这辈子修来的最大的福分。他现在非常珍惜这种福分。 有一次，全达明向杜江云忏悔，说：“人就是这样，往往到了落魄了，无路可逃了，才能想起人家的好。我的前半生，就是太作了，太不会珍惜了，才落得今天这个地步！” 杜江云笑了，说：“你终于能想通这些问题，我也很欣慰，相信儿子也会很开心。” 全达明说：“今后，我会好好的。你也不用每天来医院了。我会照顾好自己。哪天，我不行了，我会让上官护士长给你打电话，让儿子来给我送终就行。” 杜江云一本正经，说：“又开始胡说八道了。什么送终啊？别乱说。” 全达明被杜江云呵斥，内心反倒很高兴，他知道，杜江云终于肯原谅自己了。 突然，杜江云问：“你知道，我的装修公司为什么起名洞见吗？” 全达明一头雾水，摇头，说：“不知道。为什么叫洞见装修公司？” 杜江云说：“还不是因为你！我希望你，能够早日洞见世事，洞见人心。可惜啊，那些年，你执迷不悟。” 全达明长叹一口气，眼泪倏忽而下。 现在，全达明要好好地活下去。胃癌，不算什么。我要战胜它！ 可是，治病不是喊口号。如果靠喊口号，就能将癌症喊走，该多么好！ 他要依赖蒋湘峰，依赖苏夏荷，依赖上官雪莹，依赖肿瘤内科的每一个医务人员，他们才是他的保护神。他要好好配合治疗。他希望，这一切都还不是太晚，一切都还来得及。 打太极拳的时间，是快乐的。大家的情绪得到了调节，心情也逐渐明朗起来。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只要心情好，就能够快快乐乐。即使是面对死亡，也要微笑。 打完太极拳，全达明找到刘樟涛，说：“小兄弟，我看你对父亲尽心尽力，也算是个孝子。我今天要指点你一条发财的明路，你干不干？” 刘樟涛对全达明的印象不太好，但人家主动找到他，给他指发财路，也不好驳了人家的面子。他说：“全老板有什么高见？” 全达明说：“我是一个快死的人了，日子是倒着数的，你相信我不会欺骗你。” 刘樟涛说：“你还没说什么发财路，说些什么死啊活啊的，多没意思。” 全达明说：“我曾经和江景花园开发项目部签定了一份铝合金供货协议，年底合同要到期，我这就给江景花园开发项目部打电话，或者抽时间陪你去，由你继续完成这份供货合同。我估算了一下，还有上百万的利润，我让给你了。” 刘樟涛说：“这事不太靠谱。你都住院这么久了，人家还会认这份合同？他不告你违约就算好事了。” 全达明被刘樟涛这句话提醒了，赶紧向苏夏荷请假，一定要带刘樟涛去江景花园开发项目部，将这个合同继续做下去。这是一块大蛋糕，自己当年喝了好多酒，才签下的这份合同，一定不能作废了。 两人一到江景花园开发项目部，项目部的经理就愣住了：“我的个天，全老板，你这是从哪里钻出来了？” 全达明努力挤出笑容，说：“兄弟，我最近身体有点不舒服，所以很久没来。今天来，是来履行合同的。我们的铝合金已经准备发货了，你的仓库地址在哪里？” 项目经理止住笑，说：“你不说这事，我还差点忘了。找了你几个月，你的铝合金如果还不来，我的项目就要停工了。还有什么仓库？直接给我发货到工地上来！越快越好！” 全达明满意地笑，说：“这才是好哥们！等都要等我的货。” 项目经理说：“你妈的，别扯了，什么兄弟，要不是看你先签了合同，老子早就不和你玩了。这段时间，为了找你，我都要急死了。赶紧的，别再拖延了。” 出了项目部大门，全达明一掌拍在刘樟涛肩上，得意地说：“看到没，这才是哥们儿。赶快组织货源，发货吧。” 刘樟涛说：“我哪有这么多钱啊？我没看到过合同，也没有资金，更没有货源。这事，我做不了。” 全达明急了，说：“我是被你的孝顺感动了，才给个赚钱的机会给你。你以为我做不了？货源，我有现成的，拿到钱再跟他们结账，这等好事，你做不做？” 刘樟涛半信半疑，问：“还有这样的好事？不可能吧？你会放着钱不赚，让我赚？” 全达明这时才讲真话：“我要不是身体不好，也不会拉上你。这事，我本来是想让前期杜江云去做的，可是她向来独立，不愿意趟我这趟混水。这样，我们一起做，赚了钱对半开，你只要跑跑腿，跟货车押货，打打电话，联系联系双方就行了。” 刘樟涛这才放心，反正自己不出一分钱，赚了有我的份，赔了最多赔点时间，好事！他问：“一趟来回要多久？” 全达明说：“来回最多五天。” 刘樟涛说：“不行。这么多天不在老父亲身边，他会着急的。” 全达明戳着刘樟涛的脑子，说：“这么笨，怎么做生意？你怕真的只是修车的料吧？难道不会请护理员啊？” 第九十五章 两条人命 刘樟涛说：“好是好，就怕老父亲着急，一个电话打过去给我的哥哥告状，我就惨了。” 全达明无法，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活该是个穷苦命。算了，就当我没说过。” 回到病房，刘樟涛在心里盘算，这事还是靠谱。做好了，兴许能赚一笔，不能什么钱都向两个哥哥伸手，自己也要做点事，让他们知道我也不是废物。他跟老父亲商量，老父亲不同意，理由是天上不会掉馅饼，地上才会踩陷阱。 刘樟涛无法，只得告诉全达明，这个事他干不了。全达明叹息：“你真的不是发财的料！这就是白送钱给你，你都不要。活该你就是一个寄生虫！” 被全达明这一声骂，刘樟涛男子气概被激起来了，说：“去就去，谁怕谁啊！” 当夜，他就背着老父亲，悄悄启程，去做全达明的铝合金生意了。 这事，其实是全达明有意帮助他，让他走出困境，可谁知道，刘樟涛这一去，就是有去无回，把命都搭进去了。 刘樟涛到达供货单位，马上组织货车，装车，启程回来。本来一路上都很顺利，可是在快到达市里的时候，车辆突然爆胎，司机经验不足，猛打方向盘，车辆驶出了道路，掉进一个十多米高的山沟沟。连人带车，还有几十吨的铝材，灰飞烟灭。 事情一到全达明这里，他被瞎蒙了。说好的不作，怎么会又生出事端？ 他颤抖着双手挂断电话，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打电话向杜江云求助。 杜江云也不敢隐瞒，赶紧告诉上官雪莹，让她一起想办法救人。上官雪莹思来想去，跟杜江云商量：“告诉刘樟涛的哥哥。” 事已至此，杜江云也只能这么办了。刘樟涛的哥哥，此时正在儿童质子治疗中心看望何香，接到弟弟的噩耗，五内俱焚。等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清楚，他也只能通知大哥，两人急匆匆赶回国内。 刘樟涛一走，刘建民就急切地找儿子。他这个儿子，从来不离开自己，怎么会突然不见人了？刘建民问蒋湘峰，问苏夏荷，问上官雪莹，得到的答案都是不知道。 最后，他想到了全达明。刘樟涛跟他商量过，要去运什么铝合金，对，全达明一定知道刘樟涛的下落。可是，全达明也矢口否认。坚称自己不知道刘樟涛的下落。这让刘建民六神无主。儿子，怎么会突然失踪了呢？ 不行！刘建民一定要找全达明问个清楚！他拖着虚弱的病体，举着造口袋，来到全达明的病房，用尽力气，质问全达明：“你肯定知道刘樟涛的下落，你今天不说出来，我就死在你面前！” 刘建民以死相拼，全达明无可奈何，他只有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听说儿子没了，刘建民顿时晕倒过去，吓得全达明赶紧叫医生。 蒋湘峰和上官雪莹都听到了全达明的呼叫，迅速赶到病房，将刘建民抬到抢救室，开始抢救。 然而，历经无数次抢救，成功躲过死神追击的刘建民，这一次没有以前的幸运了。他太累了，太痛苦了，他的心脏终究停止了跳动，无论蒋湘峰和苏夏荷怎么挤压、怎么电击，都无法再次起搏。他直挺挺躺在床上，显得那么安详。 抢救持续了半个多小时，蒋湘峰宣布刘建民抢救无效，脑死亡。 这个有点头脑的农民，这个培养了两个留洋博士的农民，在临走的时候，不但没能上儿子一面，还得知自己最小儿子的噩耗。 这是残忍的一幕，让人不堪重负。蒋湘峰觉得心力憔悴。每一次抢救他都竭尽全力，可是，并非每个病人都会那么幸运，对那些救不回来的病人，他的内心充满了歉疚感。 蒋湘峰现在能做的，就是从专业上进行分析。他让苏夏荷准备好，周五对刘建民进行死亡病例讨论。所谓死亡病例讨论，就是从专业上分析病人的死亡原因、治疗和抢救过程，总结经验，提高医疗技术水平。蒋湘峰特意提出，邀请心内科和神经内科的主任参会，借此机会，提高科室医务人员的急救意识和急救能力。 这一次刘建民的死亡，就是一起晚期癌症患者受到精神打击之后，引起心脏骤停的典型病案。蒋湘峰希望，每一个医务人员都要记住，晚期癌症患者的心脏非常脆弱，脑血管系统也非常脆弱，遇到较大的精神刺激和生活打击，人体的心脏和大脑都有发生意外的可能。而这些患者由于身体素质很差，一旦发生心脏和大脑的意外，很可能是不可逆的。 所谓不可逆，就是人体有些器官和组织，比如说神经细胞、心肌、肾脏等部位，一旦出现坏死和损伤，就不能像皮肤组织一样长出新的，这些东西是不能再生的，这就是不可逆，这种情况，非常凶险，凶多吉少。 全达明目睹了刘建民的抢救过程，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刘建民，整天躲在自己病房里，不愿意出来见人，更不愿意练习太极拳。他自责，如果不叫刘樟涛去押运什么铝合金，他就不会发生意外车祸，刘建民就不可能受这么大的刺激，也就不会死。自己才是杀人凶手！这次，是两条人命！ 杜江云来病房，瞪着全达明，厉声质问：“你说过不再作的，为什么要去作？两条人命，你说，该怎么办？” 全达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本来，是想赚点钱，补贴补贴医疗费，可是，谁知道会发生这样的悲剧？全达明躺在病床上，木然地盯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杜江云说：“我听上官护士长说，刘建民两个儿子已经从国外赶回来了，你赶快想办法，能用经济补偿的，不要犹豫。” 全达明说：“人家有的是钱，怎么会看得上我这点小钱？等他们回来，我就老老实实在他们面前认个错，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我也是癌症病人，要死的人了，总不至于让我去坐牢。” 第九十六章 死不认账 全达明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嘴脸，让杜江云很反感，她将他的脸掰过来，说：“看着我！你这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吗？人家一下子失去两个亲人，你要拿出态度来。” 全达明盯着杜江云，问：“你说我该怎么办才算态度端正？难道要我以命抵命你才肯罢休吗？” 说话间，全达明的癌痛又开始了。先是一阵一阵，针扎一般，稍微缓解一点，不到两分钟，又开始痛，像一群鸡鸭在他的骨髓、内脏啄米，他的额头冒出了冷汗。杜江云冷冷地看着，也不喊医生，说：“痛死活该！叫你作，让你作！” 不大一会儿，全达明感觉像千万把刀子在身上剐肉一般，骨头上剐一刀，肚子里剐一刀，痛得他大汗淋漓，在床上翻滚。杜江云见情况不对，不像是装出来的，赶紧用呼叫器呼叫医生。 苏夏荷赶过来，见全达明是癌痛，开了一只吗啡，让护士给他肌注。 打了吗啡之后，全达明的疼痛慢慢缓解了。杜江云打来温水，为全达明换下衣服，擦澡。杜江云一边擦澡，一边埋怨：“有时候看你真的太可恶，恨不得你死了算了，看到你痛我又于心不忍，你说，我是不是也和你一样的作？本来，我们离婚这么多年了，我完全可以不管你、不理你，任由你自生自灭，我却不忍心丢下你一个人在病房里受苦。” 杜江云的眼睛红红的。全达明看得心疼，自己这辈子亏欠了这个女人，这辈子已经没有能力弥补这种亏欠了，如果有来世，一定要好好弥补这个女人，一定不作，和她好好过日子。 为全达明擦完澡，杜江云说：“我走了。等刘家兄弟来了，你再打电话给我吧。我来跟他们谈，赔礼道歉也好，赔钱也好，一切由我来应对。” 全达明感激地点点头。突然，他叫住杜江云：“你说，运输公司、供货方、施工方有不有连带责任？你先去咨询一下律师。这个事，他们在行。” 全达明讲了这么多废话，这句话倒是在理，他点醒了杜江云。毕竟背后的运作是这些公司，不是全达明，他们不能一推二五六，什么责任都没有吧？行，这也算是一个后手。 科室里不平静，向岳屏情绪也不稳定，时好时坏，有时候对战胜癌魔充满信心，而一旦看到病区有人离去，又容易伤感。这种不稳定的情绪，对病情治疗不好。蒋湘峰也很担心，想了很多办法去稳定向岳屏的情绪，希望她对外界的感受能少一些，再少一些。 蒋湘峰尽量抽出时间，陪在向岳屏身边。这段时间，家里看起来比较稳定，父母和岳父岳母分工明确，搞饭搞卫生送饭洗碗，每个人都不闲着。没事的时候，就聊聊天，话题集中在向岳屏身上，担心她的病，祈祷向岳屏的癌细胞千万别转移了，祈祷亲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科室的事，蒋湘峰尽量交给苏夏荷。她现在已经成熟了，对科室管理也有一些热情，但一直没能解决副主任，管起事来不是那么大胆，那么干脆，所谓名不正言不顺，就是这种感觉。 也有几个年轻的医生，不服苏夏荷管，蒋湘峰就挨个找这些年轻人谈话，让他们支持苏夏荷的工作，他说，你们支持了苏夏荷，就是间接支持了我，支持了我，就对你嫂子的病情有好处。 蒋湘峰都这样说话了，年轻的医生也就有所顾忌了。渐渐地，苏夏荷管理科室也就没那么别扭了。她分担了科室大量的事务性工作，他的时间就充裕起来，向岳屏的心情也渐渐稳定下来。 一切，都好像朝着好的方向前进。 隔日，刘建民的两个儿子赶到了医院。蒋湘峰和上官雪莹出面接待了家属。王江华和王春兰也来了，刘家两兄弟是乐华抗癌基金会的投资人，她们来看望慰问，也在情理之中。 他们先去了太平间，他们的父亲和弟弟，一起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他们的母亲，目前还不知情。如何处理这件突发事件，考验兄弟俩的智慧。 两兄弟在父亲遗体前跪着，泪流满面。父亲辛辛苦苦将他们养大，送他们出国念书，最后两个人都不回来了，给父亲送终的机会都没有。他们于心有愧。 老大老二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哭得稀里哗啦，蒋湘峰于心不忍，将两兄弟拉起来，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们节哀顺变！依我看，早些让你父亲和弟弟入土为安，这是大事。” 一行人出了太平间，赶往肿瘤内科，收拾父亲的遗物。两兄弟中，看起来，老大是主心骨。老大说：“蒋主任说的是，我们赶来，就是来处理后事的。可是，我弟弟的死，据说是跟一个叫全达明的病人有关，我们想见见这个人。” 蒋湘峰迟疑，道：“全达明是胃癌病人，据我所知，这次你弟弟遭遇车祸，应该跟他没有直接的关系，但确实是他建议刘樟涛去押运铝合金的。” 老二不服气，激动地质问蒋湘峰：“蒋主任，这么说来，我们还找不上这个全达明什么事了？我弟弟就白白死了吗？要不是我弟弟出事，我父亲也不至于走这么快！” 蒋湘峰虽然没有处理过这种意外事件的纠纷，但医疗纠纷他还是见得多了，此时，决不能激怒当事人，激怒就是激化矛盾，说不定还会转移矛盾。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请两位别误会，我丝毫不为全达明开脱。我的意思是，现在的主要问题是，先把后事办了。” 老大听蒋湘峰说得在理，说：“蒋主任的话很有道理，我们也许不能在全达明身上纠缠太多，毕竟他没有亲手造成交通事故。我看，造成交通事故的责任单位有三个，一个是货运公司，一个是供货方，一个是收货方，其中，责任最重的，就是货运公司。” 老二提议，说“此事暂时不能告诉妈妈，她年纪大了，接受不了。” 第九十七章 瞒天过海 老大点头表示同意，说：“等处理好这边的事情，将妈妈带过去，跟我住一起。过几年回来，就算知道了真相，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痛苦难受。” 老二说：“也好。要不要先跟全达明接触一下，看看他有什么说辞？” 上官雪莹赶紧拦住，说：“全达明现在病情很重。这几天，他也很自责，昨天胃大出血，正在抢救。” 蒋湘峰大吃一惊，全达明并没有什么胃大出血，更没有所谓的抢救，上官雪莹为什么要这么说？ 原来，听说刘建民的两个儿子回来了，杜江云找到上官雪莹商量对策。杜江云问了律师，此事责任主要在运输公司，发货方、收货方和全达明责任都不大，还是想全达明能跟刘家兄弟说清楚情况，赔礼道歉也行，赔钱也好，总不能躲避。这样良心会不安的。 上官雪莹不同意。如果人家找到全达明，他要是胡说八道，赔钱不还是杜江云的事？杜江云曾经帮过她的大忙，她绝对不能看她吃亏。她说：“这样，我们先将全达明转到抢救室，如果刘家兄弟问起来，就告诉他们，全达明正在抢救，不适合见任何人。” 杜江云到底善良，说：“这不是明摆着欺骗？这怎么行？我们怎么能这样处理事情？” 上官雪莹见杜江云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补充道：“江云，你想想，他们是从国外回来的，赶时间，他们也会咨询，货运公司才是主要责任，全达明本来就没什么责任，找不到全达明就会罢手。只要他们抓住货运公司不放手，就没有精力来找全达明了。” 杜江云犹豫不决之际，全达明闯了进来，说：“江云，我觉得上官护士长的主意不错。他们找一个危重病人有什么用啊？我愿意搬到抢救室去。” 发现蒋湘峰疑惑地看着自己，上官雪莹没事一样，说：“你最近比较忙，全达明的抢救就没有请你到场指导了。” 苏夏荷对蒋湘峰摇头，附在他的耳边说：“全达明根本没有胃大出血。这是护士长编造的计谋。” 蒋湘峰不动声色地看着上官雪莹，他没想到，她现在学会了用心计。她曾经那么单纯，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是因为吃了生活的苦？蒋湘峰在内心感慨：人的变化，往往是在不经意间！ 刘家兄弟听护士长这么说，收拾完父亲的遗物，就动身匆匆去了殡仪馆。事后，他们又去找了货运公司。 发生车毁人亡的事故，货运公司的负责人被警方控制起来。警方对这起事故结论很清楚，这是一起疲劳驾驶重大责任事故，他们控制了货运公司的负责人，冻结了账户，明确了赔偿金额。事情的处理很快，刘樟涛冤枉送了一条命，赔偿回来的钱，他一分钱也用不到。 刘家两兄弟商量，把弟弟的抚恤金，捐给了乐华抗癌基金会，这样，还能多救助几个癌症患者。王江华和王春兰代表基金会接受了这笔捐款。 王江华握住刘家两兄弟的手，说：“我代表基金会，向你们兄弟表示感谢！” 仪式结束，刘家兄弟表示不愿意大张旗鼓宣传报道。他们担心，母亲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们只是告诉母亲父亲去世的消息，至于弟弟，他们编造了一个美丽的谎言，说他们将他推荐到朋友那里做事去了，过段时间，要将妈妈接到国外去住，也好减轻弟弟的负担。 妈妈已经老了，老伴儿又不在了，只能听孩子们的安排。妈妈总是暗自伤神，期盼能早日与老伴儿到天国团聚。 聊天中，两兄弟简要说了家里的情况，并恳请基金会能在他们为妈妈办理出国手续的这段时间，隔几天能派人去家里慰问一下他妈妈，好让他们兄弟安心。 这种事，其实不难，王江华满口答应。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但要把握好度，不能让老人起任何疑心。 王春兰惦记在国外治疗的何春，问老大：“那个叫何春的小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老大说：“我回国之前，专门去了一趟儿童质子治疗中心，何春现在的病情正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您放心，我会全程跟踪她的治疗情况。” 老大是研究生物工程的，他也正在采集儿童质子治疗的相关经验，这是一门新兴的学科，尽管一百年前，就有科学家提出了质子治疗癌症的概念，但从理论到实践，经历了漫长的过程，这期间，包括质子治疗仪的研发，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和财力，花费了几十年的时间，开始是针对成年人研究性治疗，最近几年才开始出现专门为儿童治疗的质子治疗中心。 老大为了做这个科研项目，说服了几十位科学家、企业家，进行了两年的跟踪研究，得到了大量的临床治疗数据。老大说：“质子治疗髓母细胞瘤，是全脑全髓的治疗，短时间内形成质子束，达到布拉格峰值，达到既治疗癌症，又不损伤正常脑细胞和正常脊髓的目的，现在看起来，效果很好。如果经济条件允许，应该是髓母细胞瘤手术后的首选治疗方法。” 老大说的这些专业研究，王春兰完全听不懂。她关心的是，何香的病情，还有他父亲何力力的生活情况，她问：“现在，何力力住在哪里？吃饭怎么解决的？” 老大说：“这个你放心。何香的吃住行，我们研究所都派了专人负责，大家捐的那笔钱，只用于治疗，其他的事情，我会负责到底。” 听到这里，王春兰终于放心了！她说：“非常感谢您的支持！如果没有您，他们父女远在大洋西岸，真的是寸步难行！只是可惜了，她的母亲，看不到女儿恢复健康的样子。” 王春兰的伤感，勾起了人们对生命的感慨。刘晓珍如果不选择这条不归路，该多么好！好在，选择何香的病有了好转。大家希望这个幸运的小女孩，能够快点好起来！ 第九十八章 搭档争执 且说刘家兄弟一离开，全达明就搬回了普通病房。能顺利躲过这一劫，全达明要感谢上官雪莹。 可是，上官雪莹的这一次折腾，让蒋湘峰心里像吞了一粒老鼠屎，浑身上下不自在。他找到上官雪莹，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如此狠毒的心计？” 上官雪莹觉得委屈，说：“我还不是为了帮助杜江云？要不然，我能管全达明？你就会指责，整个事件，没看到你有任何动作，你难道真的忍心一个癌症病人，被他们问来问去的？” 蒋湘峰本意是想提醒上官雪莹，做人不能太自私自利，没想到反被埋怨。他说：“犯了错，就要敢于认错，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上官雪莹反唇相讥：“你蒋主任清高，有道德，你想过没有，人家根本不是冲着钱来的，而是冲着追责来的。人家把钱全部捐了，要的是有人出来承担这个责任！整个事件，全达明有什么责任？是他开的车还是他翻的车？” 蒋湘峰没想得这么深，他就是觉得上官雪莹这种做法有违医务人员道德规范，帮助病人作假，是不容宽恕的错。他说：“我不管你什么理由，追究什么责任是人家的权力，我们没有权力协助病人作假！这是欺骗，是失德！” 上官雪莹彻底失控了，她哭诉道：“你诚实，你有德！将全达明推到审判台上，他犯罪了吗？将一个癌症病人调查来调查去，最后没有什么责任，你是什么心情？这就是你所谓的道德吗？是的，我们是医务人员，没错，我们要维护公平正义，维护社会道德，可是，让一个并没有错的癌症病人去接受调查，就是你想要的道德？” 这时，主任办公室门开了，向岳屏站在门口，说：“你们这样吵吵，影响多坏！大家都看着呢！” 向岳屏的语气不重，可是话很重，就像棒槌雨点般擂在两个人的心上。登时，他们不吵了，安静了。这件事，谁对谁错，应该值得每一个人深思。 蒋湘峰跟向岳屏来到病房，向岳屏说：“你们不知道，这些病人和家属说什么，好难听的话，我都不想学给你听！” 蒋湘峰愣住了，问：“什么话？” 向岳屏将脸埋进枕头，嘤嘤哭起来。蒋湘峰坐到病床上，双手扶住向岳屏的肩，安慰道：“岳屏，别哭了，是我错了！” 向岳屏说：“你没有错，上官雪莹也没有错。你们站的立场不一样，看问题的方式不一样，思维模式不一样，才会有这样的争论。” 蒋湘峰不解地说：“以前，我和她的观点都是一致的！这次，她怎么会这样做呢？事先也不跟我打声招呼！” 向岳屏说：“你还是没明白！她们肯定是考虑到你不会同意，才没跟你说。亏得你还是《大清相国》的忠实读者，一点人情世故都没学到！你看看人家陈廷敬，多么老练，要不然早就被排挤出来了？” 蒋湘峰说：“是没学到，更悟不透。我是医生，医疗技术和医德才是最重要的。不要搞什么人情世故这一套。” 向岳屏听到蒋湘峰这句话，叹了一口气，说：“古人说，人情练达即文章，世事洞明皆学问。看来，你修炼不够！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离开这个世界？你会把蒋云剑教成什么样子？书呆子吗？” 说起蒋云剑，两夫妻的心思又活泛了。蒋湘峰看了看时间，说：“打个电话给儿子吧，看看他在忙什么？” 向岳屏撇了撇嘴，说：“这个时候还不是在读书馆看书啊？你以为你儿子像你一样，被人家封成个什么专家，就飘飘然，不求上进了。” 蒋湘峰说：“我感觉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尖刻了。不信，我们打个赌，如果他现在是在踢足球算我输，我给你洗一个月脸，如果他在读书馆看书算我输，你给我洗一个月脸。” 向岳屏笑了，说：“你肯定输了。给我洗一个月脸！” 电话打过去，很久才接，蒋云剑见父亲这个时候来电话，以为家里有急事，忙问：“爸，我妈现在怎么样了？” 蒋湘峰说：“臭小子，开口就问你妈的情况，怎么不问问你爸的情况？我和你妈打赌，看看你在干什么？” 蒋云剑听父亲这么说，放心了，语气也轻松了，说：“你们猜？” 蒋湘峰说：“猜什么猜！快告诉我，你现在干什么？是踢足球还是在读书馆？” 蒋云剑说：“我现在解剖室，正在做解剖实验呢！呃，爸，我考考你，成年人体多少块肌肉多少块骨头？” 蒋湘峰说：“你小子，刚学点皮毛，就想考你爸？我告诉你，成年人体639块肌肉，约60亿条肌纤维，最长的肌纤维达60厘米，最短的约1毫米，大块肌肉大约2公斤，小块的肌肉只有几克重。人体有206块骨头，包括头骨29块，躯干骨51块，四肢骨126块……” 蒋云剑这时故意压低声音说：“我们教授过来了，谢谢你给我掉书袋。” 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蒋湘峰说：“挂了。” 向岳屏笑着说：“你掉书袋人家不挂啊？告诉你，你脑瓜子没有儿子转得快，被戏弄了吧？” 蒋湘峰笑着摇头，问：“我们两个人都没猜对，你说算谁输？” 向岳屏说：“当然是你输了。我儿子不管是在读书馆还是在解剖室，都是在学习。老实点，为我洗一个月脸。” 蒋湘峰应承着：“好吧。早就算到是我输了。洗脸就洗脸，又不是没洗过。这点小事，还能难倒我这个大老爷们儿？笑话！” 向岳屏说：“嗯，这样子才乖嘛！老老实实地听话，洗脸去咯！” 跟蒋湘峰发生争执，上官雪莹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她是不愿意跟任何人发生争执的，更何况是蒋湘峰，两个人是老搭档了，这么多年，她都将他的话奉为圣旨，从不违抗，努力完成。况且，抛却工作搭档关系，人家对她也是非常关心的，自己的房子都没有装修，把钱借给她应急，蒋湘峰做得够好的了！ 第九十九章 纠结内心 可是，自己今天为什么那么不冷静呢？难道我是忘恩负义之辈吗？不，不是的！ 上官雪莹在内心抗拒着忘恩负义这个词。对于帮助过自己的人，心里都有一份顾忌，生怕这份感情受到污损，小心地维护着这一份感激，害怕被人扣上忘恩负义不识好歹的帽子。背上这样的评价，就是人品有问题了。 上官雪莹无法接受这样的评价。她觉得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她给杜江云打电话，希望能和杜江云坐坐。杜江云却很忙，她的洞见家装公司刚刚接到一个新的楼盘装修业务，整栋整栋的装修，忙得她脚尖都不踮地了。现在，楼市竞争也激烈，从当初的野蛮发展过度到了精品发展，各大楼盘都推出了精装修房，让业主拎包入住。 当然，上官雪莹这样的安置房是不包含在内的。她的装修，理所当然交给杜江云的洞见家装公司。她很清楚，杜江云不但没赚她的钱，还半卖半送，送了她很多东西，像厨房里的电器，抽油烟机、消毒柜、整体橱柜，整个房间的灯饰，柜子，都是杜江云送的。她家的装修就没花几个钱。 杜江云忙，上官雪莹就一个人呆在家里，拿着电视机遥控器，上翻到下，下翻到上，也没找到喜欢看的电视节目，东看一下西看一下，结果什么都没看进去。 她的心思不在电视上，心里堵得慌。她想打电话给蒋湘峰，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如此微妙的人际关系，让她左右为难。 一个晚上，上官雪莹折腾来折腾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干脆，拿起拖把抹布，搞卫生。她好像不把自己折腾累了，就不放过自己。 房子就那么大，搬家不久，不要大扫除，最多是桌子上柜子上地板上一点点灰尘，上官雪莹一遍一遍地拖地，一遍一遍地擦拭，非要把家里擦拭得通体透亮不可。 这是一个无聊的晚上，身体累得不行，心里堵得慌。一个人在家，这么无聊，干脆，去科室。 她已经有段时日没有到科室夜查房了，趁着今天无聊，干脆到科室看看，看看现在的护士们是怎么工作的。 晚上，肿瘤内科稍显安静。值班护士听到开门的声音，马上弹射般从椅子上站起来。上官雪莹没有说话，甚至连招呼都没跟值班护士打一声，径直走进病房。她一间一间地看，有些病人此时已经熟睡，呼噜声磨牙声梦呓声，此起彼伏。 夜晚的病房，犹如一曲活脱脱的小夜曲。上官雪莹一个个病人查看，上了心电监护仪的、中心静脉置管的、打了留置针的、做了腹部造口的、上了胃管尿管引流管的，这些病人上官雪莹都心中有数，都要重点观察。 上官雪莹有二十多年护理工作经验，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的眼睛，表现异样的病人，多数逃不脱她的眼睛。这是临床护士的高级境界。 上官雪莹在林大翔的病床前驻足，他做肝脏介入手术还不到一周，需要重点观察，她示意值班护士，将林大翔的病历拿过来，她要检查值班护士对林大翔大小便的观察情况，这个能直观反映他的出血是否已经止住了，可以评价介入治疗的效果。 值班护士拿来病历，上官雪莹认真观察林大翔的情况，轻声告诉护士，她的记录并不完整，记录了大便次数，没有记录颜色，这算是一个护理文书缺陷。值班护士赶紧补上去，颜色：正常。 上官雪莹狐疑地望着护士，你是亲眼看到的还是林大翔自己告诉你的？护士结结巴巴告诉她，是林大翔告诉自己的。她那个时候正在给全达明打针，没来得及观察。 上官雪莹没有多说什么，走出林大翔病房，轻轻带上门。 走到全达明病房里，全达明还没睡。上官雪莹压低了声音，问：“怎么还不睡？” 全达明爱理不理，没吭声。 上官雪莹问护士：“晚上，给他打的什么针？” 护士回答：“是苏夏荷医生开的吗啡。他那个时候痛得死去活来的，苏医生就给他开了吗啡肌注。” 上官雪莹白了一眼全达明，故意对护士说：“以后，不准再给这个人用吗啡，就让他痛着。痛死了活该！” 全达明一听上官雪莹这样说，赶紧接话：“上官护士长，你不能这样对我吧？我又没得罪你！” 上官雪莹说：“你还知道我是护士长啊？我大晚上跑过来查房，你连理都不理我。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全达明说：“护士长姐姐，我错了，还不行吗？” 上官雪莹正色道：“我不是什么姐姐，但我警告你，不要再无事生非，杜江云已经被你作得家都散了，你还要把她怎么样？你不心痛吗？你的良心被狗叼走了吧！” 全达明被一顿猛批，觉得自己受了委屈，说：“上官护士长，我知道我做错了。可是，我也是出于好心！谁能料到能出这种事？” 上官雪莹制止他：“算了算了，不说了。我大半夜过来查房，不是跟你置气都嘴皮子的。我警告你，今后老老实实地，否则痛死也不给你打吗啡。不相信，你就试试看！” 值班护士疑惑地看着上官雪莹。平时，她从来不这样说话的。上官雪莹气呼呼地，回到护士站。坐了一会儿，觉得心气顺了一些。她奇怪，自己来就是为了向全达明发泄不满的吗？否则，发脾气之后，怎么会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 继续查房，走到向岳屏病房门口，她迟疑了一下，让值班护士进去看看，病人睡了没？值班护士从病房出来，告诉上官雪莹，他们还没睡，蒋主任正在给向老师洗脸。 上官雪莹一脚迈进病房，说：“能给老婆洗脸的科主任，一定是好老公。” 向岳屏笑着说：“护士长要来查房就直接来，还派个探子来打前站，不太合理吧？” 蒋湘峰见上官雪莹进来了，赶紧让座：“上官护士长晚上慰问病人，值得好好表扬！” 第一百章 胸痛中心 上官雪莹让值班护士去其他病房，自己有话和蒋主任说。值班护士乐得清闲，赶紧溜了出来，去看一些病情还算稳定的病人。 蒋湘峰说：“支开下属，是要密谋吗？” 向岳屏制止道：“蒋湘峰，怎么说话呢？人家好歹是你的搭档，这么多年了，谁不了解谁？今天你是吃了铳药吧？” 这个地方的方言，称讲话口气不好为“吃了铳药”。上官雪莹笑笑，说：“没关系。我知道他对我有意见。” 蒋湘峰说：“我是有意见。我向来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你这种做法，损害了医务人员的道德规范。” 上官雪莹说：“你这么理解，是你的事情。你眼睛里揉不进沙子。但是，站在我的立场上，我要帮助朋友，也不违反任何医疗原则，我错在哪里？” 向岳屏说：“两个人都吃了铳药。今天就别谈了，等气消了再好好沟通。你们这叫无效沟通，懂吗？” 上官雪莹说：“好吧。改天，我们再约上杜江云，好好聊聊这件事。兴许，你听过杜江云的话，就能理解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蒋湘峰说：“看来，你是固执地认为是不懂人情世故？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理解你这样的做法。至于杜江云，我还是不要见了吧，我跟她说不上。” 上官雪莹说：“我们之间没有成见。希望你能理解一个无助的女人，她的所作所为，绝对不是为了伤害人，而是为了帮助人。” 蒋湘峰说：“我的同志，我知道你是在帮助人，但是帮助人是有原则的。也许，刘家兄弟见到全达明，人家就不追究了，你懂吗？” 上官雪莹当时并没有往这方面想，在她的脑海里，一直是做了“有责推定”。她说：“也许，我是真的做错了。谢谢你的提醒。” 推门而出，心中满是委屈。也许，自己真的错了。可是，已经无法弥补了。有的错误，注定无法挽回。 这天，郭子敬刚刚交完班，带着科里的医生开始三级医生大查房，就接到医务部主任邱昱坤的电话，让他速去医务部，医院领导有重要任务要交给他。 郭子敬赶到医务部，见院长刘宇龙、分管内科片的副院长和医务部主任邱昱坤都在，他一到，院长刘宇龙就说：“院长办公会决定，我们医院要创建胸痛中心，决定由分管副院长任行政总监，医务部主任邱昱坤同志任行政副总监，你来任技术总监。希望你这个蜚声省内外的心内科专家，能担起这个重任。” 成立胸痛中心，是郭子敬多年来的一个梦想。他一直主张，整合医院院前急救、急诊科、心内科、心胸外科、ICU、导管室、心电图室、检验科的技术力量，建立一个步调一致的胸痛中心，只有这样，才能更加有效提升医院对心肌梗死病人的抢救能力，缩短抢救时间，更好更快挽救心梗病人的性命。 郭子敬像做梦一般接受了这个艰巨的任务。他清楚，成立胸痛中心，首先是要改变医院相关专业学科人员对胸痛的认识。那么，培训是第一位的。 中国胸痛中心总部要求，全院全员培训。郭子敬充分评估了科内每一位医生的技术能力，分配不同的工作任务。有人专门通过信息终端，向中国胸痛中心总部传输病例资料，只有足够的病例，才有资格申请胸痛中心总部的评审。作为一家地市级三级甲等综合医院，他们申请的肯定是标准版的胸痛中心，而不是基层版的胸痛中心，所以，要求更高、评审标准更严。 郭子敬暗下决心：这是一个提升医院胸痛救治水平、提升医院影响力的大举措，自己决不能给医院抹黑。 从这一天开始，郭子敬更忙了。除了查房、门诊、手术，他还要给大家上课，胸外心脏挤压技术，必须保证全员过关，包括保安、保洁、食堂、后勤等等人员，一个一个训练、考核。 郭子敬从早忙到晚，有时晚上还要做急诊心脏介入手术，超强度的工作，让他的睡眠严重不足。每天一回到家，没和王春兰说上几句话，就倒头呼呼大睡。 王春兰有时候大度地理解他，有时候也会撒点娇。新婚燕尔，哪个女人不撒娇？这么一来，郭子敬就招架不住了，有时候也会发几句牢骚，夫妻间就有了不开心的埋怨。 郭子敬也不和她吵，回到家，吃饭，洗澡，蒙头大睡。晚上急诊，接到电话就走人。 这个晚上，郭子敬又接到科里电话，来了一个急性心肌梗死的病人，需要紧急做心脏介入手术。值班医生已经跟家属谈好了话，病人已经推上手术床，造影剂已经推注完毕，消毒工作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就绪，就等郭子敬前来做支架植入。 郭子敬接到电话，从床上弹起，穿好衣服就往医院赶。郭子敬看了心电图，是前降支斑块堵塞。郭子敬充分评估，认为这个病人的支架植入手术并不复杂，指定值班医生做，自己在一旁指导和配合。总得给年轻医生上台锻炼的机会啊！要不然，他们怎么成长？ 手术开始，一切顺利，导丝牵引着，通过血管狭窄部位，导管送进支架，慢慢撑开。忽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病人的血管壁破裂了！ 郭子敬见情况不对，迅速接过导管，一抽一吸，重新装好支架。这种情况，如果处理不及时，会很麻烦的。值班医生吓得在一旁呆立。他还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情有可原。 郭子敬又将一些药物注入到病人的血管，这才堵住了患者血管的出血点。这样的出血点，要是处理不当，血液灌注进血管壁假腔管内，十有八九会形成主动脉夹层，一旦夹层形成，非常凶险。 郭子敬判断，这个病人一定患有糖尿病多年，血管已经非常脆弱。可是，在病历中并没有糖尿病史，是家属有意隐瞒还是他们压根不知道病人同时患有糖尿病？ 第一百零一章 生的希望 术后，他们将患者紧急送到ICU。郭子敬交代：“严密心电监控和血糖监测，严防形成主动脉夹层。”郭子敬连用两个“严”字，ICU值班医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专业人士之间，话不在多，在于精。大家都忙，讲重点，往往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在ICU门口，郭子敬再次追问患者家属：“他到底有没有糖尿病？” 患者家属一脸茫然：“什么是糖尿病？” 郭子敬问：“你们做过体检吗？” 患者家属摇头，说：“我们身体都很好，做什么体检？谁没事去医院花这个冤枉钱？” 郭子敬有点生气了，说：“你们怎么一点健康常识都没有？四十岁之后，每个人每一年都要做一次健康体检，及时掌握自己的身体状况。” 患者家属说：“我们没体检过。也不知道什么叫糖尿病，什么叫心肌梗死。” 郭子敬叹息，解释道：“成年人只要空腹血糖高于7.0毫摩尔每升，餐后两小时血糖高于11.1毫摩尔每升，就可以诊断为糖尿病，这个你们不知道吗？” 患者家属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郭子敬心头涌起一阵悲凉，许多人对健康知识太匮乏了！他想，等胸痛中心验证通过了，一定要组织一支强大的健康科普宣讲团，到农村、工厂、社区去开展健康科普教育，让更多的人知晓健康知识，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这样才会从根源上减少疾病的发生！ ICU血糖监测结果报告：患者血糖值达到19.7毫摩尔每升！郭子敬惊出一身冷汗：这么高的血糖，竟然不知道自己是糖尿病人，从来不看医生，从来不吃药，就是铁打的血管，每天泡在糖水里，也会出问题的。 病人家属听郭子敬这么一说，也吓得半死：“平时从来没有说哪里不舒服，糖尿病怎么会很严重？医生，现在该怎么办？” 郭子敬说：“只有注射胰岛素降血糖了。糖尿病人如果等自己有感觉了，就晚了。糖尿病往往以并发症出现症状的。比如，糖尿病足、眼底动脉出血、糖尿病肾病、冠心病、脑梗，有些严重的并发症，会要人命的！” 病人家属被吓蒙了：“这不是身体里养了一条大毒蛇吗？我的个天！幸好您今天提醒了我。明天，我也去医院做一个体检。” 郭子敬说：“对的，早发现、早诊断、早治疗原则，关键在早发现。健康体检就是早发现的主要途径。” 这时，上周做前降支支架的患者来找郭子敬，希望能出院治疗。郭子敬坚决不同意：“我已经跟你家孩子说好了，明天上午做回旋支支架，希望你不要前功尽弃！” 病人说：“孩子要讨媳妇，要盖房子，哪里有钱再做支架！没有钱了，我不能因为治病耽误孩子结婚。” 郭子敬板起脸，说：“糊涂！你孩子都愿意推迟结婚，先把你的病治好。你的病没治好，就像心脏上装了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能爆炸，你说，他会因为结婚把你的病给耽误了吗？这样，他在人家眼里成了什么人你知道吗？不孝子！你愿意你的孩子背上这样的骂名吗？” 病人被郭子敬批评，好像很委屈，说：“郭主任，您就体谅我的难处吧！现在，儿子为我筹钱，已经到了要和女朋友分手的地步。” 郭子敬说：“这样的媳妇还要什么？娶进来不也是个祸害？告诉你，男子汉只要勤劳，聪明，一定会有好女人看得上的。这个你不要担心。” 病人还是坚持出院，说：“人家女孩已经怀上了我的孙子。我们总不能这么缺德，把人家给甩了吧？郭主任，我求求您，还是让我出院吧！” 这种情况，郭子敬非常难受。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有些事，劝别人时说得头头是道，可是一旦事情落到自己头上，往往无力回天！ 郭子敬从ICU回到心内科，跟值班医生商量，不给这个病人办出院手续，家里没钱，媳妇要走，眼见一个家散掉了，关键是，人家女方肚子里还怀着孩子。给他办出院手续，就是将他推上了一条死路。这是一条显而易见的死路。 值班医生年轻气盛，说：“郭主任都这么为难，怎么不去找找你的夫人？你知道的，她手上可是握着大把的救助基金，凭什么只救助肿瘤内科的病人？” 郭子敬说：“这个我说了不算。她那个基金会从成立的时候开始，就明确只救助在市人民医院住院的贫困肿瘤患者，这段话，都写进了基金会的章程，谁也改变不了。” 值班医生不解地问：“难道就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就癌症病人和就心梗病人，都是救命，就不要分什么病了吧？” 这个问题，郭子敬其实清楚，当初的发起人贺成乐是因为自己患了肺癌在市人民医院住院，成立这个基金会，既有做慈善的意思，也有向自己忏悔的意思。可惜，他当时没有将急性心梗也写进基金会的章程。 郭子敬提议：“我们能不能在科室搞个捐款？我不想打成乐抗癌基金会的主意。” 值班医生点点头，说：“也行。可是，下一次遇到这种情况，难道我们也让大家捐款？大家都是拿工资吃饭的，手头余钱也不多，捐款的次数多了，就会生怨气。” 郭子敬不同意他这种看法，说：“当医生的治病救人天经地义，哪有这么多说头？我带头捐五千。其余的，你们自己看着办。明天早交班上，将这个方案拿出来。钱也不是很多，几万块钱就能救回一条命，值！” 第二天早上，病人听说医生护士要给自己捐款，这可解决了他家的大难题，他带着老婆和孩子，到医生办公室挨个致谢。郭子敬说：“只要能把你家里的事妥善解决了，我们捐点钱没有关系。你回病房去做准备，等下就去导管室做手术。这个回旋支手术，能排除你心脏里的定时炸弹。去吧！” 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去了导管室。有时候，生的希望，就在一瞬间打开了门。生活，好像升腾起新的意义。 不到一个小时，患者回旋支的支架植入手术就完成了。患者一下子感觉到通体舒畅，刚下手术台，就喊着要出院。郭子敬说：“现在出院为时尚早。多观察几天，能出院的时候，一定让您出院！” 患者对郭子敬感恩戴德，一定要定制一幅“华佗再世，医德高尚”的锦旗，敲锣打鼓送到科室，感谢好心人的帮助。 第一百零二章 夫妻斗嘴 平淡如水的日子，就在这一次一次的诊疗活动中倏忽而过。时间很长，长得没有人知道它的来历，也没有人知道它会在何时终结。郭子敬享受这种忙而不乱的时光，有爱，有家，有事业。 不日，王春兰早上起来，刷牙的时候觉得恶心，干呕，郭子敬关切地问：“咋啦？感冒了？” 王春兰摇头，说：“不像感冒。就是恶心，想吐。厨房里飘出来的油烟都闻着难受。” 郭子敬的妈妈在一旁看得真切，高兴地说：“八成是有喜了！赶快去医院看看。” 郭子敬也反应过来，高兴地说：“应该是怀孕了！等下去医院做个检查。” 听说是怀孕了，王春兰自己都吓了一跳。她还没有做好当妈妈的心理准备。她害羞地说：“还不知道是不是呢，怎么就大张旗鼓说我怀孕了。” 郭子敬高兴地在王春兰脸上“啵”了几口，说：“我终于要当爸爸了！” 终于要做爷爷奶奶了，郭子敬一家喜上眉梢。当年，老两口逗人家孙子玩，去幼儿园看人家孙子上学，那种羡慕，至今历历在目。他们盼孙子，已经盼了许多年了。从郭子敬参加工作开始，到他谈恋爱，再到第一个女朋友分手，父母的心，都是随着他的恋爱史起伏的。 王春兰吃不下东西，郭子敬也不吃早餐了，陪着她去产科检查。产科的医生见郭主任陪媳妇儿来做检查，打趣道：“郭主任对媳妇儿真好。你家媳妇儿这次要是怀个带把的，我家闺女就要叫你公公了。” 王春兰害羞地问郭子敬：“老公，什么叫怀了个带把的？” 郭子敬笑道：“就是男孩子。这是产科的专用术语。” 王春兰笑了，说：“还不一定是怀孕呢，怎么会知道是男是女。不过，这个带把的几个字确实挺形象的。” 王春兰进了诊室，医生检查了身体，问了问情况，让她做个B超检查。王春兰问：“这才没几天，B超就能看得到了吗？” 医生说：“你自己是不知道，其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如果是怀孕的话，B超可以看出来了。” B超检查确实显示王春兰怀孕了。这下子把郭子敬高兴坏了，赶紧打电话给父母报喜，让他们去买点清淡的菜，早孕反应重，吃不得油腻的东西，炒菜少放点油。又打电话给王江华报喜。接到电话，大家都高高兴兴地，说要聚一聚。添丁增口是大事，家里人一起聚一聚，乐呵乐呵是人之常情。可是，王春兰不愿意，她最近好像更喜欢清静了。 这个时候，王春兰就是超级保护对象，不能逆着她的意思。孕妇心情好，对宝宝发育好。聚会的地点，就在自己家。也没几个人，在家里清静。 王江华却说，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得知喜讯，今天就是好日子。她迫不及待地要来看王春兰。现在是医疗技术水平发展快，大家都重视母婴安全，下很大力气在控制孕产妇死亡率，要是在以前，女人怀孕就是过一道生死关。 王江华几乎是和王春兰夫妻同时到家的。她提着大包小包，有营养品、孕妇奶粉、坚果、黑芝麻，甚至还有纸尿裤。王春兰一看纸尿裤，笑得直不起腰：“姑姑，您这也太夸张了吧？这么早就买纸尿裤，这要放多久啊？” 王江华一拍脑门，笑着说：“真是哟。这么早买什么纸尿裤啊？” 其实，大家莫怪，王江华没有生过孩子，更没有带过孩子，脑子里没有十月怀胎的概念，一高兴，看到婴儿用品，就一股脑儿买了。 郭子敬父母一个劲筛茶倒水。王春兰脸上洋溢着幸福，笑着说：“我哪有这么娇贵啊？明天，我还是要照常上班的。” 大家面面相觑。郭子敬笑着说：“我们没让你不上班咧！我没打算把你当成阔太太养，该上班就上班，这样对身体好，也有利于胎儿生长发育。将来生孩子的时候，也会轻松些。” 王春兰奇怪地问：“郭子敬，你怎么全知道啊？有不有你不懂的医学知识？” 郭子敬笑着说：“你以为我只会看心血管疾病吗？告诉你，我们在大学学医的时候，妇产科也是必考科目。” 王春兰说：“你行！你能！我们家郭子敬最能耐了，女人生孩子的事都学得一清二楚的。” 郭子敬一本正经地说：“我告诉你，还真的有许多男妇产科医生。你知道，我国女科鼻祖是谁吗？” 王春兰不解地问：“我知道，我们国家妇产科泰斗是林巧稚。你现在弄个什么鼻祖出来，难不成还是个男的？你别让我笑死了。” 郭子敬说：“你猜对了。这个人，就是明末清初著名医学家、思想家、诗人、学者、画家，傅青主，也就是傅山了。他老人家著有一部重要的妇科著作，名字就叫《傅青主女科》，记载了妇科疾病80病证83方。你听说过吗？” 王春兰说：“就你能。谁谁谁你都知道。那你说说，哪部武打小说里，写过傅山？” 郭子敬干瞪眼了。他从来不看武侠小说，也不看武侠电影、电视剧。 王春兰捂住嘴笑：“不知道了吧？告诉你，是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你这点学问，跟我卖弄。讲医学，我不是你的对手，讲历史人文掌故，你要叫我老师哦。” 看着两口子斗嘴，老人开心不已。夫妻斗嘴，其实是婚姻幸福的表现。要不然，怎么称两口子感情好，是无话不说呢？一对冷战的夫妻，整日整周不说一句话，那算哪门子夫妻啊？冲顶算在屋檐下过日子的人。 王江华说：“好了好了，两口子也别斗嘴了。赶紧的，说想吃什么？今天姑姑请客。” 郭子敬忙说：“哪能要您请客？我来我来，就在家里做饭做菜。我做菜的手艺虽然不是很好，但还是能吃的嘛！” 王春兰故意打岔，说：“那是的。炒菜的时候，加两根支架进去，看你能吃出什么味儿。” 一家人，就这么乐乐呵呵地说说话，聊聊天，喝喝茶，主要话题还是围绕王春兰的肚子，要注意身体啦，不能感冒啦，走路不能走太快啦，开车要悠着点啦，话匣子就这么丰富，打开了就收不回了。 直到日薄西山，王江华才从公司叫了车，送她回家。这一日，虽说开心，也还是有点累。毕竟，她的心脏里装着支架，休息好、不能劳累是第一位要紧的。 回到家，王江华总是感觉到哪里不对劲。王江华以为自己中午没休息的缘故，赶紧去洗了个澡，准备上床休息。可谁知道，这时候心脏越来越难受，只好打电话给郭子敬。 第一百零三章 搭档误会 郭子敬还沉浸在喜悦之中，接到姑姑的电话，脸色渐渐变了。王春兰忙问郭子敬姑姑怎么回事？郭子敬说：“姑姑心脏病又犯了！” 王春兰要一起去看望姑姑，被郭子敬拦住了。郭子敬一个人开着车，一路飞驰去了王江华家。路上，他打了120电话，通知赶紧来一台救护车。 到了王江华家里，只见她一个人蜷缩在床上，手脚冰凉，额头上冒着冷汗。此时，120急救车也亮着警灯拉着警笛进了王江华家的院子。 郭子敬先测了王江华的血压，我的天，180比140！郭子敬赶紧给王江华喂服了降压药。这些药，都是他开的。一问，才知道王江华最近自我感觉良好，将降压药停了！ 郭子敬来不及多说，背起王江华就往急救车上跑。车上，郭子敬又给他开了降压药输液，上了氧气。 不大一会儿，急救车到了医院，王江华的血压也慢慢降下来了。 王江华醒过来，看到郭子敬在自己身边，就放心了。这一晚上，郭子敬陪王江华做了心电图、心脏彩超、心肌酶等检查，还好，检查结果显示，她的两个支架，还安分地支撑着冠状动脉，没有移位，没有刺破血管。除了血压高一点，其他没有大碍。 这一次，又将王江华下个半死。她原本以为自己的没有什么症状了，就自己把降压药停了。这一停不要紧，心脏亮起了红灯。 郭子敬说：“降压药不能停，我已经跟您说过多少次了，为什么不听呢？难道我会害你？” 王江华说：“我以为血压降下来了，就没事了，可以停药了。” 郭子敬说：“您这么私自停药，就是跟自己的命过不去！您的心脏上，装了两根支架。况且，您这样私自停药，最危险的情况就是突发脑溢血。血压太高，将大脑里的血管冲破了，血液溢出到大脑。轻则嘴角歪斜重则颅内高压，会要了您的命！这不是危言耸听！” 王江华说：“我以为自己没感觉就可以停药了，压根没想这么多。” 郭子敬解释道：“怕就怕您这种自己没感觉的高血压。一旦发病，非常凶险。记住，以后必须按照医嘱，按时服用降压药！” 王江华身体还很虚弱，不宜说太多的话。郭子敬安顿好王江华，就从病房里退了出来。 刚出病房，就发现王春兰来了。郭子敬示意她不要进病房了，姑姑已经没事了，睡下了。 王春兰感激地说：“子敬，这是你第三次救姑姑的命了。我代表姑姑，感谢你！” 郭子敬说：“傻傻的小姑娘，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有什么好感谢的？你老公就是一名医生，治病救人是我的职责。只要你理解我，我就满意了。” 王春兰将头埋在郭子敬的胸前，幸福的泪水瞬间流了下来。郭子敬推开她，说：“这是病房，注意影响。” 王春兰偏不，就是要将头埋在他的胸前。这样，她感觉很安全、很温暖。 郭子敬只得依着她，让她靠一会儿。这时，病房里值班医生、值班护士来来回回，羡慕地看着王春兰，向郭子敬竖起大拇指。 郭子敬也不理会他们，坐在病房走廊的凳子上，就像一对普通的夫妻相互倚靠，抱团取暖。这才是爱情应有的姿势。 坐了一会儿，王春兰轻轻地说：“子敬，我们回家吧。” “好！我们回家。”郭子敬轻轻地扶着王春兰，离开了病房。 且说蒋湘峰对上官雪莹无原则地帮助全达明装病危，一直心怀芥蒂。人家是否追究责任是一回事，她撒谎是另一回事，一码归一码，不能混为一谈。他最烦那种打着感情的牌子，干出没有原则的事。 上官雪莹从蒋湘峰这几天对她的冷漠中，感受到了这种无法释怀的芥蒂。她太了解蒋湘峰的性格了。他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但更是一个讲原则的人。 上官雪莹总想找个机会，跟蒋湘峰好好谈一谈。她也知道，这事要向岳屏从中做些工作。 这日，查过房，搞过晨间护理，上官雪莹来到向岳屏的病房，先是一阵嘘寒问暖，又交流了练习太极拳的心得，夸赞向岳屏太极拳练得好，拐弯抹角讲了一大堆闲话，才说到正题上。她说：“向老师，我想请您跟蒋主任说说，别一天到晚跟我置气。我愿意承认错误，就怕他不接受。” 向岳屏也知道上官雪莹是为这事来的。她也劝过蒋湘峰多次，同事之间，不要为了一些小事，闹得不愉快。上官护士长还是你的搭档，何必呢？可是，蒋湘峰不听啊。 向岳屏说：“上官护士长，我也劝过他，可他现在越来越固执，我都没办法劝得住他了。” 蒋湘峰刚好开完医嘱，进得病房来，发现上官雪莹和向岳屏说话，意欲退出去。向岳屏叫住他，说：“湘峰，别走啊。上官护士长是来道歉的，你就别那么计较了。两个人还要在一起共事。你这是何必呢？” 上官雪莹马上接话，说：“是啊，蒋主任，我知道这事我做得不对，我慎重向您道歉。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写检讨，就是不要这样怄气。” 蒋湘峰说：“写检讨倒是不必了。今后，不允许在科室发生这样的事情。否则，我会上报医院，让医院来处理你。” 上官雪莹就坡下驴，说：“蒋主任批评得对，我一定注意改正错误。” 上官雪莹这么诚恳，人家好歹也是护士长，两个搭档配合不好闹矛盾，肯定会影响科室团结，蒋湘峰这么一想，也就没什么想法了。大度地说：“好了，我们同事之间说话，不用这么低声下气的。医护团结，科室才能运转顺畅。” 向岳屏说：“没事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要学会给人台阶下，不要什么事都搁在心里，说出来就好了。气顺才能心齐！” 这时，苏夏荷敲门进来，问：“向老师，今天是化疗第四个疗程最后一天，打完针，您就可以出院了，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再来做一个疗程放疗，您的这个治疗周期就结束了。以后，就是定期来医院复查。” 向岳屏是掰着手指头过日子的。她当然知道今天是最后一天化疗。她已经受够了化疗的苦，希望早日结束这种受尽折磨的日子。她说：“真好，要出院了。我回家之后，要睡到自然醒，谁都不要打搅我。” 上官雪莹笑着说：“恭喜向老师，您离成功又近了一步！我们都盼望您早日恢复健康！” 第一百零四章 插科打诨 向岳屏深知，自己住院这段时间，蒋湘峰付出了多少努力，苏夏荷又为他分担了科室多少事务性的工作。这就是同事之间的支持。她看着整整瘦了一圈的丈夫，深情地说：“老蒋，真的是辛苦你了！这个家，全靠你在顶着。” 向岳屏说着说着，泪水就掉下来了。蒋湘峰说：“你说这些干什么？我们是夫妻，要的就是相互扶持。当年我追上你，就是为了给你分担痛苦的，否则，你找我干什么呀？” 上官雪莹和苏夏荷劝慰了好一阵子，向岳屏才止住泪水。外人很难理解，一个癌症病人内心的痛苦，一个癌症病人家庭的压力。既担心治不好病，又担心医药费不够，还要担心人财两空。幸好，蒋湘峰自己身为肿瘤内科专家，能从无数种治疗方案中，精选出最有效的那一种，细心观察，精心调理，才有今天这样的治疗效果。 输完液，家里四个老人集体出动，接向岳屏出院。大家都不提向岳屏的病情，生怕触动她敏感的神经。话题都集中在晚上吃什么菜，哪部电视剧好看，哪个输了几次麻将，拖了几次地，洗了几次碗。 大家都小心地维护向岳屏的情绪，让她非常感动。能在这样的家庭，即使是得了重病，也是幸福的病人。这是她这段时间最大的感触。她常常跟蒋湘峰说，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癌症患者，没有之一。生活在爱中的女人，是幸福的，生活在爱中的患癌的女人，还是幸福的。 刚到家，蒋云剑的电话就到了。他每天都在为妈妈的化疗倒计时，他的日历本上，记载着妈妈每一次住院的时间、用药情况、副作用情况、白细胞情况等等，凡是跟妈妈病情有关的知识，他都努力学习。他下定决心，今后一定要接替父亲的责任，将妈妈的病治好。 电话里，免不了又是一阵叮嘱，妈妈叮嘱儿子努力学习，注意身体，儿子叮嘱妈妈，按时服药，定期检查，好好练习太极拳。蒋云剑说：“妈妈，我查过大量的资料，证明太极拳对您的身体恢复有效。坚持下去，我为你疯狂打call。” 向岳屏挂断电话，收拾停当，嘱咐父母早些睡觉，拉着蒋湘峰钻进书房，拿出家中的茶具，洗干净，为蒋湘峰煮茶。茶具是紫砂壶，壶的外侧，雕刻着梅兰竹菊，栩栩如生，足见功底深厚。 端坐茶几前，蒋湘峰享受这难得的安宁。茶是红茶，上品好茶。向岳屏将水煮沸，冷却一段时间，才将茶叶置入茶壶，盖上盖，泡那么几秒钟，将水滤出，茶水滤到边上貔貅上，蒸汽袅袅升起，茶香盈满斗室。向岳屏复又将热水倒进茶壶，泡上半分钟左右，为蒋湘峰倒出第一杯茶汤。 茶汤红而不艳，深而不妖，蒋湘峰闭上研究，深呼吸，香气扑鼻，抿一口，酽浓醇和，满口余香。蒋湘峰感慨：“好茶！这茶我难得喝得到，想必是茶中珍品吧！” 向岳屏笑而不语，只是看着他。她要好好犒劳他。他才是她的真命天子。 蒋湘峰问向岳屏：“亲爱的向老师，这茶是从哪里来的？” 向岳屏说：“夫君，你就好好享用吧！这茶，必是千年茶树上所采，吸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生津止渴、护胃提气、延年益寿。” 蒋湘峰诧异：“亲爱的向老师，你是从哪里学的这一套茶艺？平时，没见你研究过茶艺呢！” 向岳屏拿出一本书，得意地说：“我是从《茶经》里学的！你喜欢喝茶，我还不好好向陆羽老先生请教，怕你休了我呢！” 夫妻俩插科打诨，时而白话，时而方言，时光好不惬意。他们多想留住这美好的时光，屏蔽疾病、苦难和癌痛，静静地享受属于自己的时光。 红茶五泡，颜色渐失，味道渐淡，香气渐消，向岳屏意欲换茶再泡，蒋湘峰握住她的手，说：“夫人，今晚就喝到这里。好味道，留着慢慢品尝，慢慢回味。我要一辈子都喝你泡的茶！今天，我们休息吧。你也累了。” 蒋湘峰不想喝茶了，向岳屏就收拾好茶具，结束了一天的劳累。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向岳屏一摸，蒋湘峰不在身边，看看时钟，九点了。真的是一觉睡到自然醒！床头柜上，蒋湘峰留了纸条：亲爱的向老师，等会记得吃早餐，早餐后记得吃药。我上班去了，勿念。你的夫君。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这就是她要的生活，这也是她要的家庭，充溢着关爱、温情和暖融融的生机。 向岳屏出了卧室，父母都不在，想必是买菜去了。早餐在锅里，是一小碗玉米粥，一个小馒头，还有一小碗炒西兰花。她端出来，在餐桌上，慢慢品着。 吃早餐的时候，向岳屏不经意往窗外瞟了一眼，发现父母在院子里溜达，四个满头银丝的老人，搓着手，一圈一圈无聊地转着圈子。天气渐冷，父母买好了菜怎么不回来？她站在窗户旁边喊，可是声音太小，他们根本听不到。向岳屏拨通父亲的电话，问：“这么冷的天，不回家在外面溜达什么？” 父亲大喜过望：“你醒了？吃早餐了吗？外面好冷，我们马上回来。” 父母搓着手跺着脚回来了，向岳屏埋怨：“这么冷的天，在外溜达什么？回来多暖和啊！” 父亲说：“我们是怕影响你睡觉，才出门去溜达的。现在好了，你醒了，我们就能回家咯！” 原来，四个老人是怕在家影响她睡觉！感动的泪，瞬间爬上脸庞。母亲急了：“怎么说着说着还流泪了？别哭，别哭！我们都在呢，没人敢欺负你！” 向岳屏说：“爸妈，你们这么大年纪了，以后就在家里遛弯，不要出去了。你们在家，我睡觉会更加踏实。” 父母亲点头同意。 向岳屏明白，在这个家庭，她已经成为了最重要的保护对象，自己决不能倒下去，一定要跟癌症抗争到底。只有自己不放弃，这个家庭才会完整。 父母已老，孩子未成家，我不敢死。这是一个人的社会责任，也是一个人的家庭责任。生活就是这样折磨人。 第一百零五章 公事私办 且说郭子敬接受医院胸痛中心建设的任务之后，忙得焦头烂额。最让他纠结的，就是胸痛中心传输数据的软件招标采购，计划已经列出来了，招标手续却是极其繁琐，左一个章，右一个章，眼见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招标公告都还没发布出去。 这日，郭子敬向刘宇龙院长汇报，要求加快软件系统招标采购和安装的速度，如果不能尽快将信息系统安装到位，胸痛病人信息数据上报就是一句空话。 院长当然懂这个道理，但他有他的思量。听说医院要采购信息传输系统，上面多少人在打招呼。这个采购项目，虽说金额不算特别大，但方方面面的关系，需要照顾，弄不好就会得罪某一位大神。 刘宇龙院长心里盘算着，说：“再等等，再等等。我来权衡一下。” 郭子敬说：“刘院长，你有你的难处，我有我的难处，信息系统安装再也迟缓不得了，我们再也等不起了！”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满脸堆笑，自我介绍说是信息公司总经理周舟。刘宇龙打量着来人，心想，又是上面哪位大领导介绍来的？ 果然，来人拨通电话，竟然是市高官。院长毕恭毕敬接完电话，一连说了四五个“是”，才挂断电话。 市高官说话很客气：小刘啊，这个周舟，是我多年的朋友，当然，同类价格比质量，同类质量比速度，这个你自己把握，我只是引荐。 市高官的话，句句在理，不违规，不犯法，语气轻，落得重。 来人接过刘宇龙递过来的手机，优越感顿时在脸上洋溢，说：“刘院长，希望我们合作愉快！当然，我也是个明白人，以后能用得上我的，你尽管开口。” 不管人家怎么努力，抵不过市高官的一通电话。刘宇龙预感，这个信息公司，将在市里扶摇直上。市人民医院用的胸痛中心信息系统，不是一个孤立的项目，其他二级医院、乡镇卫生院为了数据端口对接，也要使用这套信息系统。这是一个庞大的系统，采购金额将呈几何级增长。 周舟留下一张名片，象征性握了握刘宇龙的手，轻轻带上门，走了。 刘宇龙把玩着这张名片，此人能跟市高官称兄道弟，可见手眼通天。市高官是“空降兵”，原来是省委副秘书长，调任一年了，刘宇龙还只在大会上见过，当然是书记坐主席台，院长坐在下面，远远地见过，还没有单独跟书记汇报过，更别说在一起吃饭了。 刘宇龙一直想为医院批一块地，搞异地新建项目。现在的市人民医院，空间狭小，已经不适应当前的医疗需求，几年了，他一直在跑这个项目，可是，不是在这个部门卡壳，就是在那个部门卡壳。口号却喊得山响：按道理，医疗事业是民生事业，我们应该大力支持，可是，刘院长啊，你也要理解我们的难处…… 刘宇龙想：周舟，就是市人民医院接通市高官的一根线。看来，医院异地新建项目有眉目了。 刘宇龙叫来相关部门负责人，将名片扬了扬，扔给部门负责人，轻轻地说了一句：“胸痛中心信息传输系统，去办吧！” 建设胸痛中心，面临的问题不仅仅是信息传输系统的问题，还有病例质量、科室协同、区域协同、同质化培训等等问题，需要一个一个解决。这些问题，有的是医院内部的问题，有的涉及到基层医院，还有的涉及到行政部门。郭子敬将问题列出清单，自己要做的，科室要做的，医院要做的，分门别类，报给医院领导和各个部门。 实际上，这些事，都应该是医务部邱昱坤主任牵头，将任务分解，再交给领导决策的。可是，邱昱坤根本不把胸痛中心建设当回事儿，他表态很坚决：“郭主任，不管有什么事，你大胆去做，我坚决支持你。不过，你看，我这里一摊子事，没那么多精力一件一件亲力亲为，具体的事，就辛苦你了！” 郭子敬知道邱昱坤的为人。这句话，其实是邱昱坤的口头禅。 有件事，郭子敬向邱昱坤报告了很久，一直没有解决，郭子敬想来想去，还只能请他出面去协调。说：“邱主任，在医院人行道上设立胸痛中心建设标识的问题，还请你跟区城管局去协调吧。时间不等人啊！” 郭子敬说这话的时候，邱昱坤正在电脑上跟老婆视频聊天，他不耐烦地挂断视频，皱起眉头，说：“郭主任，我说你这个大专家，自己去城管局跑一趟，事儿就解决了。我一天这么忙，哪有时间去城管局？” 郭子敬说：“邱主任，这是行政上的事，我一个科室主任出面不太合适，还是您亲自跑一趟吧。” 邱昱坤提醒郭子敬：“去年，区城管局黄副局长不是你治好的吗？你去找他，保准给你批了。放心吧，郭主任，胸痛中心建设的事儿，我坚决支持！” 邱昱坤的表态，像一只苍蝇钻进郭子敬嘴里，让他好生恶心，但他不敢表现出来。这位医务部主任，对上讨好、对下表态的水平可谓一流。郭子敬无奈地说：“好吧。我找黄副局长试试。” 郭子敬找到黄副局长，没成想，人家城管局对胸痛中心建设这个问题很热情，不到半个小时，就批准了在医院大门人行道上建设胸痛中心标识。 郭子敬感觉到自己还是有点面子的，正要对黄副局长说几句客气话，对方却先说了：“郭主任，这件事你们医院不讲规矩！怎么能让一个科主任来呢？应该是行政职能部门的事。” 郭子敬讪讪地笑着，说：“黄副局长，领导们都忙，我就自作主张来了。” 黄副局长说：“郭主任，我在机关里呆了一辈子了，告诉你，这样的事，以后你不要自己来了。今天，其实你是用的私人关系来办公事，你不觉得欠我一个人情吗？医院行政领导来，就是公事公办，职责范围内的事，谁也不欠谁的。” 第一百零六章 初生嫌隙 被黄副局长这么一说，郭子敬的面子感荡然无存，内心五味杂陈。都说治病救人复杂，其实治病救人是最单纯的工作，这个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才复杂。郭子敬就是个医生，不管救过多少条人命，不管获得过多少荣誉，也只是个医生。这个社会的复杂、行政的复杂、人心的复杂，令他心若寒蝉鸣泣之时。 郭子敬将盖了区城管局大红公章的批复摔在邱昱坤的办公桌上，说：“邱主任，这件事办好了。今后，我再不会干这种低声下气的事情了！” 邱昱坤狐疑地看着郭子敬，转而大笑，拍拍郭子敬的肩膀，很亲切的样子，安慰道：“郭主任，是黄副局长给你受气了？别这么大的火气，你现在知道了，求人是件难事。我们经常这么低声下气求人，习惯就好。” 郭子敬登时怒气冲冲，说：“我算看出来了，你们就把胸痛中心建设看成是我郭子敬个人的事儿！” 邱昱坤的笑容僵住了，拍在郭子敬肩膀上的手迟疑着，滑了下来，转身坐回他的老板椅上，盯着郭子敬看了一会儿，然后，拿起一份文件看了起来，理也不理郭子敬。 郭子敬尴尬地站着，看邱昱坤批阅文件。好大一会儿，邱昱坤才抬起头，奇怪地问：“郭主任，你怎么还不走？医务部也不是吃干饭的地方，大家都很忙，没时间陪你叽叽歪歪！” 郭子敬闷闷不乐回到家，王春兰不明就里，问：“老郭，今天脸色不好，怎么啦？” 郭子敬摆摆手，说：“没什么。吃饭吧！” 郭子敬生闷气，家里人也不敢吱声。闷头吃完饭，父母赶紧收拾收拾进了卧室。郭子敬来到阳台，他那些兰花，花期已过，但花杆挺立，精神抖擞的样子，很是励志。 王春兰随着郭子敬的脚步，来到阳台。她把手给他，他轻轻地握着。王春兰小声地问：“怎么了？你不开心，爸爸妈妈都不敢说话了。” 郭子敬回头，看了一眼父母的卧室，说：“没什么。今天遇到了一件很糟心的事。不说了，别影响了你的心情，到时候让我的小宝宝在你肚子里也不开心。” 王春兰笑着说：“哪有嘛？宝宝还小，根本感觉不到所谓的开心。” 郭子敬将脸贴在王春兰的肚皮上，轻声说道：“小宝宝，你今天开心吧？” 王春兰双手抱住郭子敬的头，说：“老郭，我们家什么也不缺，只要开开心心过日子就行。家里的事，父母也基本上做了。所以，你也要开开心心地，当好医生，当好科主任，其余的事，别想那么多。” 郭子敬知道王春兰的话有道理。家里不愁吃不愁穿，自己头上顶着劳模、名医的光环，不争不抢，这辈子可以很安逸地度过。 要是放在十年前，郭子敬会同意这种想法。而今，他觉得自己还可以更进一步的。就算是心内科专家，也有市内知名、省内知名、全国知名的档次区别。在省内，他是个知名专家，可是，自己一出省开学术会，就得老老实实坐在台下，听别人侃侃而谈。有的所谓的专家，也不过如此。 郭子敬这种想法，一直埋在心里。他渴望更大的学术成就，更多的人生光环。他要做更好的名医，让更多的人敬仰，特别是要让像邱昱坤这样的人敬仰。 说实话，郭子敬从内心就瞧不起邱昱坤，这样的人只会投机钻营，玩弄一点小权术，巴结巴结领导，干一些欺上瞒下的勾当，为人不耻。可越是这样的人，越混得如鱼得水。据说，下一步医院调整领导班子，他的机会很大。想到这里，郭子敬的心里有些不满，甚至是有些失落。凭什么是他？怎么能是他？ 欲望不能得到满足，有时候是痛苦的。郭子敬努力压抑这些欲望。他是曾经受过伤害的人，不能再受伤害。这些想法，他不会轻易说出来。他知道，说出来，会让一些人不安。王春兰也不会同意他跟人争名誉、争地位、争利益。这是一个无欲无求的女人。 看了一会儿兰花，郭子敬牵起王春兰，说：“夜里凉，早点休息吧。” 王春兰朝父母卧室努了努嘴，轻声说：“轻点，别吵到父母休息。” 向岳屏复查情况显示，癌细胞没有转移迹象。这一消息，让向岳屏激动，也让蒋湘峰心安。一个男人，家庭是大后方，只有家庭稳固了，才能全心全意干事业。 蒋湘峰又可以全力以赴投入工作了。早上的查房，蒋湘峰每一个病人都要查，从治疗方案、治疗措施，到治疗效果、副作用，蒋湘峰一一过问。 蒋湘峰格外关注的是，病人的情绪。从某种意义上说，病人情绪，可以影响治疗的效果和疾病的走向。 蒋湘峰来到苏夏荷母亲的病房，苏夏荷给母亲也采取了中西医结合的治疗措施，已经控制了癌细胞的生长速度，老人精神状态不错，白细胞接近正常，借助拐杖，能够下地走几步，简单的生活可以自己照顾。 蒋湘峰对苏夏荷说：“你的中西医结合治疗的方案已经日趋成熟，希望你能多多总结经验，这些临床经验，将有重大的意义。国内，我们的同行一直没有停止中西医结合治疗癌症的总结和研究，你要独树一帜，创造更多有临床指导意义的经验，造福更多肿瘤患者。” 蒋湘峰的表扬，让苏夏荷对自己的研究充满了信心，她感觉到自己肩上的责任更加重大，她说：“蒋主任，我希望自己的研究，能为肿瘤防治事业贡献自己的力量。” 蒋湘峰深知，苏夏荷母亲的病情严重，现在的情况，只是暂时稳定下来，说不定什么时候，病情会加重。老人的身体虚弱，如果病情加重，抢救的难度会很大，他说：“在我们的医疗活动中，治疗躯体疾病只是一个环节，当然，这个环节很重要，却不是决定疾病转归的唯一因素。希望你能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第一百零七章 谈癌色变 苏夏荷听懂了蒋湘峰这句话的意思，但她不想轻易放弃对母亲的治疗，她说：“我母亲的身体虽然比之前好多了，但还远远没有达到理想的效果，我想，请蒋主任再给些指导意见！” 蒋湘峰不愿意当着老人的面，将话说得那么直白。他没有回答苏夏荷的问题，跟老人客套了几句，径直来到林大翔的病房。林大翔看起来病情比较稳定了，上次自杀事件发生之后，儿子也来医院看过他，情绪也稳定了下来，基金会解决了医药费，医院解决了伙食费，他现在没有什么后顾之忧。见到蒋湘峰进来，林大翔从病床上坐起来，说：“蒋主任，我的病已经好了，给我出院吧。别浪费基金会的钱、浪费医院的钱。你也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我回去之后，还要做点事，赚点钱养家糊口。” 蒋湘峰没有说话，示意林大翔睡下，仔细为他做了一次体格检查，特别是对肝区，蒋湘峰一边触诊、叩诊，一边观察林大翔的反应。检查完，蒋湘峰对苏夏荷说：“扪及肝脏，在右侧肋缘下一指，比上次稍有缩小，触诊、叩诊肝区疼痛反应减弱，腹痛、腹水、肝掌、蜘蛛痣等症状稍有减轻，这些情况表明，他的疾病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但我们一定不能掉以轻心，要随时观察腹水腹痛情况，放疗、化疗、靶向治疗和中西医结合治疗同步推进，特别要注意防止门静脉高压破裂导致大出血。” 苏夏荷说：“我们对林大翔的治疗，一直都没有放松，护士每天的出入水量观察也很细致，记录很详细。” 蒋湘峰点点头，表示对苏夏荷的肯定。他转而对林大翔说：“老林，从你的病情来看，现在还不能出院。一旦出院，别说赚钱了，病情复发会需要一笔更大的医疗费，更可怕的后果是，人财两空。希望你再配合医生治疗一段时间，能出院的时候，一定给你出院。” 林大翔原本打算这几天出院，没想到蒋主任会这样说，表情就黯淡下去，黯黑的脸上刻进了一丝丝愁容，问道：“蒋主任，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呢？” 蒋湘峰说：“这个问题，我现在不能给你准确的答案。只能根据病情判断。” 路过刘建民曾经住过的病房，蒋湘峰下意识地推开门，走了进去，喊道：“老刘……” 看到空荡荡的床，蒋湘峰愣住了。他忘了，刘建民已经逝世，还有那位孝顺的刘樟涛，也在车祸中罹难。蒋湘峰驻足，叹息一声，退出病房。 苏夏荷轻轻把门带上，说：“蒋主任，我们走吧。前面是全达明的病房。” 蒋湘峰虽然从骨子里看不清全达明，但现在的角色不同，一个是医生，一个是病人。医生面前，病人都是平等的，不管他做过什么样的孽，都是平等的。医生毕竟不是法官。 全达明见是蒋湘峰来查房，装睡。他把头蒙在被子里，不愿意见人。 蒋湘峰说：“全达明，别装了。你的病情，我心里有数。如果你还不起来，我就停了你的止痛药。” 全达明当真了，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急切地说：“蒋主任，你这是耍淫威。你凭什么停了我的止痛药？” 蒋湘峰嘴角掠过一丝笑，说：“我还以为你不怕。说说，最近哪里不舒服？” 全达明坐起来，斜靠在床头，歪着脑袋，说：“我浑身都不舒服。胃疼，发烧，头晕，哪哪都不舒服。” 蒋湘峰皱着眉头，说：“你要是敢说假话，我真会停你的药。别想骗我，睡下，我检查一下。” 听诊、叩诊，检查过后，并无新的发现。蒋湘峰直起身子，对苏夏荷说：“将全达明的中心静脉置管拔了。今天开始，每天给他静脉输液的时候，扎针。” 全达明信以为真，求饶道：“蒋主任呃，我知道你心里有气，认为是我害死了刘樟涛，我是真的冤枉！我本来是看他人品很好，孝顺的人，人品都好。所以，就想找个机会让他赚钱。不错，他两个哥哥有钱，可是不是他自己的钱，也会被哥哥看不起。我是好心办了坏事。” 蒋湘峰说：“全达明，也有你害怕的事？告诉你，以后不要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老老实实配合医生，否则的话，你走着瞧！” 全达明嘴上答应，但心里是难受的。他翻着白眼，缩进了被窝。蒋湘峰告诉他：“不要把头捂在被窝里，有危险。” 蒋湘峰这句话不是开玩笑的，他就见过有病人在被子里捂死了。那次闹出一个很大的纠纷，他还挨了处分。挨处分不要紧，关键是病人死了，让蒋湘峰难受了好一阵子。 全达明将被子往下面扯了扯，露出脑袋，嘟哝着：“管这么宽，真没劲！” 查过房，蒋湘峰准备指导医生们开医嘱，医务部主任邱昱坤打来电话，他一个表妹，在市内一家小医院当药剂师，三十多岁，在呼吸内科住院，咳嗽、低烧两个多月，高度怀疑肺癌，请他去会诊。 蒋湘峰到呼吸内科，见到了病人，清瘦得如枯枝，颧骨高耸，他第一反应：恶病质。所谓恶病质，就是晚期癌症病人，因为癌细胞大量消耗营养而出现的一种特异性症状。蒋湘峰做了检查，看了病历，给出的诊断就是肺癌晚期。 邱昱坤朝蒋湘峰使了一个眼色，蒋湘峰心领神会，对病人说：“小王，刚才看了你的病例，我怀疑是左侧肺尖癌前病变，你愿意转到肿瘤内科治疗吗？” 这个被称为“小王”的女子，名叫王华云，听蒋湘峰这么说，她脸色大变，问：“医生，你是不是怀疑我患了肺癌？” 蒋湘峰见过许多病人“谈癌色变”，心理承受能力很差，之所以说，有的人是被吓死的，就是这个意思，一旦得知患癌，心理防线彻底奔溃，没多久就病逝了。 第一百零八章 医患交流 医学界有两种截然不同的主张，一种是尊重患者知情权，主张将病情毫无保留告诉患者本人，让其配合治疗。还有一种就是实行保护性治疗，告诉家属实情，对患者本人则隐瞒情况。 蒋湘峰不喜欢极端的处事方式。他愿意根据病人的情况和心理承受能力，决定是否将真实的病情告诉患者本人。 看起来，王华云自己是药剂师，懂医，但属于“谈癌色变”类型，蒋湘峰不能告诉她本人实情。他说：“住在肿瘤内科的病人不等于就是患了癌症，有些检查和治疗，不方便在呼吸内科开展。所以，我建议你转到肿瘤内科治疗。” 王华云的脸色惨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问：“哪些检查和治疗不能在呼吸内科开展？” 蒋湘峰说：“比如，我们可能要开展靶向治疗以及基因检测。” 王华云问：“癌前病变也要做靶向治疗吗？我没听说过。” 蒋湘峰看了一眼邱昱坤，思考该如何回答她的提问，她毕竟也是专业人员，稍有不慎就会泄漏病情，前功尽弃。 邱昱坤见蒋湘峰不说话，赶紧说：“表妹，我在医院工作，这些老同事都是专家级大人物，相信我，决不会骗你。所谓对癌前病变开展靶向治疗，是肿瘤内科近几年兴起的一个新的治疗手段，防癌的。” 蒋湘峰附和道：“对的，对的。邱主任说得非常对。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们。” 王华云总觉得这两个人是在演戏给自己看，心里一点都不踏实，问：“你们确定没有骗我？” 蒋湘峰说：“当然。骗你干嘛？你是邱主任的表妹，谁敢骗你？” 一而再再而三信誓旦旦，才打消王华云的疑虑。 人人都希望自己是健康的，癌症毕竟是要命的病，有几个人内心可以强大到处变不惊？难得！ 将王华云转到肿瘤内科，蒋湘峰单独和患者家属谈完话，告诉他病情的凶险，可能发展速度非常快。存活期，也许不超过半年。 蒋湘峰叮嘱家属：千万不能将病情透露出去。 家属愁容满面，却又要在王华云面前装作轻轻，装作没事，内心的煎熬可想而知。 蒋湘峰开完医嘱，又给科室每个人打招呼：对患者一定保密！ 有时候，人是需要安慰剂的。看着年纪轻轻的王华云罹患肺癌，蒋湘峰多么希望她能一辈子都不知情。 王华云却是敏感的。上官雪莹去给她做中心静脉置管，她突然问：“护士，我患的是肺癌吗？” 上官雪莹矢口否认：“当然不是了。蒋主任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肺部癌前病变，如果不接受治疗，就会患肺癌，但是你很幸运，在癌前病变的时候就发现了。” 王华云幽幽地说：“希望不是。我也想快点好起来，我要回去上班。不上班，奖金都扣光了，哪有钱给孩子交学费上补习班？” 上官雪莹心里“咯噔”一下，可怜天下父母心呐！安慰道：“蒋主任是知名专家，有他出手治疗，我相信你会很快好起来的。” 王华云把脸撇过去，望着窗外，湘江河悠悠流淌，仙山峰千年屹立。 上官雪莹明显感觉到王华云的身子在颤抖。她轻轻拍了拍王华云的背，安慰道：“不要太担心，不要太伤心，在我们的生活里，会遇到很多不开心的事，我们要坦然面对。我们这个年纪人，不能倒下。” 王华云逐渐压抑了哭泣，长舒一口气，说：“我感觉你们有事瞒着我，我怕自己死得不明不白。这是最悲哀的事。” 其实，王华云的话，在上官雪莹听来，句句扎心。自己何尝又不是如此？被袁奇俊欺骗，家里已经一穷二白，还背负巨额债务，有一个刚读初中女儿要抚养，谁知道袁奇俊猴年马月能还钱？好在，向岳屏的病情稳定，没有向自己逼债，否则，她真的无法面对。 上官雪莹压抑内心的不安，笑着对王华云说：“好了，中心静脉置管已经放置好，洗澡、睡觉的时候，稍微注意一点。你每天治疗后，我们都会护理的，每天都会用肝素冲洗。安心休息，不要多想。人嘛，总是会经历一些磨难的。” 上官雪莹回到护士站，雯雯打来电话，这个月的生活费没有了。上官雪莹本来已经为钱伤透了脑筋，雯雯的电话像浇在火上的汽油，点燃了她心中熊熊的怒火，对着手机怒吼：“钱钱钱，你就知道要钱，你逼死我算了。” 上官雪莹从来没有这样对雯雯说过话，吓得雯雯在电话里哭了起来。 科室里的同事，也像遇到了怪物一样，惊讶地盯着上官雪莹。蒋湘峰示意大家，继续干活，自己则将她拉进主任办公室。上官雪莹这时候也是泪流满面。她知道自己失态了，也知道女儿平时很节俭，根本不乱花钱，上次给的几百块生活费，已经一个多月了。 蒋湘峰说：“护士长，按理，我不应该插手你的家庭生活，但你目前的状态，会伤害到身边的人。希望你能调整心态。” 上官雪莹发完脾气之后，自己也很后悔。雯雯是个很不错的女孩，是袁奇俊害了母女俩，自己却要将这口恶气撒向女儿，确实不应该。她拨通了女儿的电话。但女儿手机一直关机，打宿舍公用电话，也没有人接。 上官雪莹开始担心雯雯，不知道她在哪里。她喃喃自语：“她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她的心格外慌乱，担心女儿受不起打击，从蒋湘峰办公室冲出来，向女儿学校赶去。 校园里，她终于见到雯雯。单瘦的女儿，在操场漫无目的地走着。她喊道：“雯雯！雯雯！” 雯雯循声张望，发现妈妈赶到了学校，她像受了委屈的小羔羊，扑向妈妈怀抱。 上官雪莹抚摸着女儿单薄的身子，充满歉意地说：“雯雯，妈妈不该把气往你身上撒。妈妈知道，你是最乖的女儿。” 雯雯明显是刚刚哭过。她的脸上，还有湿润的泪痕。她摇头，说：“妈妈，我不怪你。我以后会节省着花。” 上官雪莹将身上仅有的一点钱，掏出来给雯雯，说：“雯雯，这是你这几天的生活费。妈妈马上就要发工资了，该花的钱，一定给你花。吃饭不要你省，学习用品、辅导资料也不要你省，妈妈会想办法的。” 第一百零九章 朋友相见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雯雯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她知道家庭的处境，懂得妈妈的艰辛，理解妈妈的不易。她的心中，也埋下了对袁奇俊的恨。 母女俩相依为命的感觉，在上官雪莹的心里升起。这是一种悲壮的感觉。挣钱，是第一位要紧的事。她暗暗发誓，要想办法挣钱，挣更多的钱，还账要钱，女儿读书要钱。 上课的时间到了，母女这次短暂的相见，又要分别。看着女儿清瘦的背影，上官雪莹心中充满了内疚。钱不是万能的，可是，离开了钱，简直寸步难行。 钱！钱！钱！现在，上官雪莹满脑子都是钱。可是，除了上班，自己能从哪里去挣钱呢？不知道啊！ 上官雪莹打电话给杜江云，想与她见见面，聊一聊，谈谈心。可是，杜江云正带着一帮工人在工地上忙活，无暇顾及，让她等等，晚上再见面。 湘江河畔，上官雪莹无心欣赏风光带的五颜六色。自从负债离婚，灰色已经成了她的主色调。她不想回科室，却有一股要纵身湘江河一了百了的心思。 生活的重压，让她喘不过气来，不知道如何面对，她想，也许，死亡是她最好的选择。 可是，她不仅仅是一个人，她还有雯雯。女儿才是她这辈子最大的牵挂和最深沉的责任。 谁能理解一个单身母亲的心思？她苦笑着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忙碌的理由，却没有关心你的义务。 上官雪莹对袁奇俊的恨，咬牙切齿。她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揉碎了。 可是，恨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没用的。 可是，有什么办法能来钱呢？不知道！ “上官护士长，你怎么在这里？” 很熟悉的声音，在上官雪莹耳边响起，把她吓了一跳。她本能地回头，见是医务部主任邱昱坤。她强装笑颜，说：“邱主任您好，我刚到学校看女儿，路过这里。” 邱昱坤狐疑地看着上官雪莹，说：“哦。我也是路过。走吧，我们一起回医院。” 上官雪莹本来是要等杜江云，可是现在是上班时间，自己总不能在湘江边上傻傻地等到晚上吧？又不好明说，只得跟邱昱坤一起回医院。 路途很短，上官雪莹却走得很犹豫。邱昱坤问：“上官护士长，你好像气色不太好，心里有事吧？” 上官雪莹故作轻松，掩饰道：“没有吧？邱主任，说女人气色不好是忌讳哟。” 邱昱坤故作惊讶，问道：“哦？还有这种说法？” 上官雪莹其实不想跟他调侃。她早已听说，这位邱主任，有一身的坏毛病，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沾花惹草。她可不想沾上他。况且，自己是个离婚的女人，闲言碎语会淹死人的。 邱昱坤见上官雪莹沉默，问道：“你一定是有心事。有什么事你跟我说说，看我能帮上忙吗？” 上官雪莹岔开话题，说：“邱主任，听说医院要建胸痛中心，怎么动静不大？” 上官雪莹冷不丁提这个问题，让邱昱坤有几分尴尬。本来，建设胸痛中心，自己是常务行政总监，可是他最近一直没怎么动，就想把琐事交给郭子敬去做，让这个头上顶着许多光环的人去慢慢折腾，看他能折腾出什么花样，等他搞不定的时候，自己再出面，一来可以打压郭子敬日益旺盛的气焰，二来可以在领导面前显示自己的能耐，所以，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看。 见邱昱坤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上官雪莹就不说话了。此刻，她正烦闷，压根就不愿意多说话。 沉默了一段时间，邱昱坤突然说：“胸痛中心建设是一项系统工程，前期有许多工作都是郭子敬主任在牵头。” 上官雪莹不明就里，问：“郭主任能挑起这么重的担子？能指挥其他的科室主任？我看不行吧？” 邱昱坤笑了，有些得意，有些诡谲，他说：“我想看看，郭子敬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上官雪莹惊讶地看着邱昱坤，瞬间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扭过头。邱昱坤瞥见上官雪莹惊讶的表情，笑着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这些科主任有机会锻炼自己多方面的能力。” 两个人各怀心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到了医院大门口，即将分开走，邱昱坤突然发出邀请：“上官护士长，晚上我有一个活动，能赏脸一起参加吗？” 上官雪莹觉得突然，赶紧摇头，说：“我晚上约了朋友见面，不能跟你参加活动，不好意思了！” 邱昱坤颔首微笑，说：“没关系，下次有机会再请你。我表妹的病情，拜托你和蒋主任多多关照！” 两人客套几句，各回各的岗位。 上官雪莹稀里糊涂回到科室，走廊上遇到蒋湘峰，他很关心地问：“你家雯雯没事吧？” 上官雪莹淡淡地说：“没事。很好。” 蒋湘峰望着上官雪莹的背影，一丝隐约的担心在胸间穿行，回到主任办公室，他给上官雪莹发了一条微信： 上官护士长：我知道你的家庭情况不妙，希望你能振作起来，勇敢面对苦难的生活！其实，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希望你的人生路上，少一些磨难，多一些奋斗，为女儿树立一个好榜样！ 上官雪莹看了微信，心中暖流涌动。可是，她没回信息，谢谢一声都不想说。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上官雪莹急急地与杜江云约了地点，匆匆去见面。 其实，她也不知道，见到杜江云要说什么。她不想自己成为祥林嫂，总是向别人叨叨自己的苦难和不幸。 两人相对而坐，听音乐，喝茶。音乐一曲接着一曲，茶上了一杯又一杯，这样的生活，外人看起来很惬意，其实，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成年人的世界，是多么地脆弱，多么不堪一击。 有一首音乐，是萨克斯吹奏的《回家》，旋律优美，声音悠长，上官雪莹沉醉其中，听得泪流满面。回家，多么好的词，可是，她每次回家，都是孤孤单单，凄风冷雨之感在心中叩击。 第一百一十章 玩笑惹祸 音乐结束，上官雪莹起身，说：“回家！” 车内，杜江云关切地问道：“雪莹，你今天情绪不对，怎么了？” 一阵酸楚涌上心头，上官雪莹突然哭了，奔涌而出的泪，像开闸的洪水，恣意流淌。 杜江云握住上官雪莹的手，说：“我知道你心里苦，哭吧！哭出来就会好受一点。” 天崩地裂般的哭声，震撼了空旷的道路，惊醒了入睡的鸟儿，撕扯着杜江云的神经。 一个人的苦，能有人倾听，也是幸福的吧？起码，她还拥有知心的朋友。 好一阵子，上官雪莹的哭声从惊天动地，到呜呜咽咽，到细声抽泣，如抗议，似抽丝。 终于止住了哭，杜江云抽出纸巾，递给上官雪莹，问：“舒服了吗？” 上官雪莹擦干泪水，点点头，说：“谢谢你能听我哭！没事了，回家吧！” 杜江云问：“真没事了？” “没事了！回家！” 杜江云笑了，踩下油门，车子悄悄滑进无边无际的黑夜。 胸痛中心建设工作推不动，郭子敬心急如焚。刘宇龙院长三天两头催促郭子敬，他不愿意说是因为医务部主任邱昱坤不重视，只得自己埋头苦干，凌晨回家是家常便饭。 这日，郭子敬将增配两名胸痛中心信息录入人员的报告直接递给刘宇龙院长，说：“刘院长，系统已经安装调试好了，我请医院尽快配备两名信息录入人员。” 刘宇龙正在看新院易地搬迁的规划报告，被郭子敬打断，心里不乐意，问：“这份报告请分管领导和医务部邱昱坤主任签字，交给人事科，下次专题会议研究。” 郭子敬说：“刘院长，胸痛中心建设的事情，已经安排很久了，我建议领导尽快组织召开专题会，尽快将人员配齐，否则，这事没法子做了！” 刘宇龙皱了皱眉头，说：“郭主任，再急的事情，也要按程序办。先去医务部签个意见！” 郭子敬说：“刘院长，你是承诺过要支持胸痛中心建设的，现在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我心里着急啊！” 刘宇龙的语气有些生硬，说：“郭主任，整个医院难道只有你一个人在建设胸痛中心，其他人都在看你做？你什么时候学会翘尾巴了？” 院长说话不留情面，郭子敬只得撤回报告，交给邱昱坤。邱昱坤瞄了一眼报告，就将报告夹进了文件夹。 郭子敬问：“邱主任，什么时候能上会研究？时间不等人！” 邱昱坤看都不看郭子敬，说：“郭主任，专题会议总召集人是分管副院长，你先去吧，我心里有数！” 郭子敬的心渐渐凉了，转身就出了医务部的大门。 邱昱坤在心里叨叨：你说要人就给人？简直太幼稚！ 下班后，郭子敬满脸不悦回家。王春兰问道：“子敬，又怎么了？满脸不高兴？” 郭子敬将最近的事儿跟王春兰讲了。王春兰不明就里，问：“你什么时候得罪过他？” 郭子敬满脑子搜索，找找自己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得罪了邱昱坤。可是，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就会得罪了这位神仙。 王春兰提醒道：“子敬，是他嫉妒你获得的荣誉太多了吧？你看，你有国家的、省里的、市里的、医院的各种各样的荣誉，是不是因为这个，挡了人家的道？” 郭子敬沉思不语，他想起，推荐国家先进个人的时候，院长原本打算推荐邱昱坤的，但是因为他在牛王山救人的举动被媒体广泛报道，医院才临时改变主意，申报了郭子敬。 想到这里，郭子敬不寒而栗。自己真的挡了人家的路！他问王春兰：“即便是这样，为了工作，他也不至于这么为难我吧？他是胸痛中心的常务行政总监啊！” 王春兰也难以理解邱昱坤的这种举动，她说：“这么说的话，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是个小人。小人是不能得罪的！” 郭子敬叹息，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王春兰揪住他的耳朵，笑着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本来是夫妻俩的嬉闹，没想到被郭子敬的母亲撞见了，她围着一块围裙，从厨房里出来，想喊他们摆桌子拿碗筷准备吃饭，看到这情形，脸一沉，喝道：“王春兰你干什么呢？他的耳朵被你姑父打聋了，你还想把这个摆设的耳垂也撕下来不成？” 老人的呵斥，让王春兰赶紧松了手，绷着脸，回卧室去了。郭子敬解释，夫妻俩开玩笑，让妈妈不要管这么多。 郭子敬的妈妈可能是在这件事上受到的打击太大，显然很在乎儿子的耳朵，故意训斥郭子敬：“在家里一点名堂也没有，你这只耳朵还不是被别人害成这样的！你还护着她！” 郭子敬的父亲见老伴发脾气，只能劝阻，却无济于事。 郭子敬见妈妈的气渐渐消了，又想进卧室去劝劝王春兰，可是门被王春兰反锁了，他只得对着门赔礼道歉，王春兰还是不愿意开门。 家里这种尴尬事，让郭子敬更加烦躁，转而呵斥妈妈：“就你事儿多，开个玩笑有什么好生气的！” 此话一出，家里就闹腾开了。婆媳矛盾，变成了母子矛盾，这是谁也没想到的。妈妈抱怨，郭子敬娶了媳妇忘了娘，媳妇闭门不出，啥也不说，显然是正在气头上。 郭子敬像一只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自己说的话谁都不听，干脆摔门而出。他是一个喜欢清静的人，却不会处理家庭琐事。 郭子敬摔门而出，险些酿出祸端，妈妈将一腔怒火全部撒到王春兰身上，家里爆发了一场婆媳之争，如果不是郭子敬的父亲强行制止，险些上演全武行。 王春兰见这种阵势，只得回到姑姑家。她抹着眼泪，让王江华看着都心疼，打电话给郭子敬：“你媳妇在我这儿，过来劝劝她吧！” 郭子敬又从医院赶到姑姑家，王春兰却不愿意见他。王春兰的态度让郭子敬烦躁不已，说：“王春兰，我妈脾气大，你就让一让老人家又怎么啦？硬是要把一个家闹得鸡飞狗跳，有意思吗？” 王春兰不服气，开门质问郭子敬：“郭子敬，你什么意思？我现在怀孕了，我们开个玩笑你妈也不依不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翻出来，你反倒埋怨我，你们那个家，我呆不下去了！” 郭子敬问：“呆不下去了是什么意思？” 王江华赶紧阻止，吵架没好言，说不定话赶话就会说出伤人的伤心的话，她必须及时制止。她说：“好了，你们两夫妻别争执了。子敬，你先回去吧。过几天你再来接春兰回家。你回去也要好好做一做妈妈的工作，春兰毕竟怀孕了，不能动了胎气。” 第一百一十一章 惊雷炸响 郭子敬一直在想，夫妻之间的一个玩笑，怎么会闹出这么大的风波。满腹心事回到医院，却习惯性地去了介入导管室。 开门的是冯萍萍。见到冯萍萍，郭子敬猛然惊醒：自己怎么来这里了？他说：“走错了，我是也回科室去的！” 冯萍萍喊道：“郭主任，既然没什么事，就进来聊聊。刚好今晚没有手术。” 郭子敬说：“既然没有手术，我更不能呆在这里。容易让人误会。我还是回科室去看看吧！” 冯萍萍失望地看着郭子敬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自从上次莫名其妙地表白，冯萍萍发现郭子敬一直在刻意回避自己。她的心里，也是非常懊恼。 冯萍萍从郭子敬憔悴的脸上，捕捉到他内心的烦闷和不安。看到郭子敬这样，冯萍萍的心里也涌出许多的疼和怜。 随着时间的推移，冯萍萍的丧夫之痛已经渐渐平复。偶尔想起何耀良，但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 适应一段时间，何耀良渐渐成为她心中的一个伤疤，结痂之后，不会再痛，反而更加坚硬，痛感更加迟钝。对何耀良的父母，她自问已经尽责。况且，自己还在为他父亲尽孝。一个女人，身上承担这么多，她悟出了生活的苦，悟出了生活的痛，但她也不会放弃自己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冯萍萍对郭子敬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愫，她的内心压抑不住对她的思念。她知道这种感情会是一种伤害，与社会道德不符，她也明白郭子敬现在尽力回避自己，是不想发生这种伤害。 冯萍萍辗转反侧，心里一会儿渴望，一会儿又站在道德制高点批评自己。这种煎熬，将她推向了无法自拔的痛苦深渊。 而郭子敬也是心烦意乱，在值班室的床上折腾良久，才好不容易迷瞪了一会儿，却被手机铃声唤醒。父亲尿血！ 郭子敬脑子里飞速搜索尿血的原因：尿路结石？膀胱癌？肾癌？尿道损伤？前列腺癌？ 郭子敬不敢往下想，赶紧联系了救护车，将父亲接到医院。检查结果提示，前列腺癌的可能性大！ 郭子敬倒吸一口凉气：前列腺癌？不可能不可能！但是，医生的职业敏感让他不敢轻视这个病。 他毫不犹豫拨通了蒋湘峰和泌尿外科主任的电话。这个时候，他也不怕同事的埋怨。当医生的，半夜接电话很正常。 两位同事反应很快，此时虽是凌晨时分，天寒地冻，但到医院都没有超过半个小时。 气氛紧张，没有客套，检查病人，看过检查报告单，两人断定，老爷子是前列腺癌，晚期。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在郭子敬头顶炸响。平时，他跟其他患者家属谈话的时候，不管是心肌梗死还是心衰，从他嘴里出来的，都是那么轻巧，那么专业化和程式化。今天，自己也领略了这样的滋味，尽管同事的话说得婉转，他还是觉得非常刺耳。 两位同事又分析了是否有手术的可能。结果是，没有。蒋湘峰劝郭子敬，别让老爷子住院，作些常规处理，回家休养，老爷子想吃就吃，想乐就乐，就是别再折腾。 泌尿外科主任也和蒋湘峰同样的想法，快八十岁的老人了，不要在医院里受折磨了。 郭子敬突然怒了，质问道：“你们是科室主任，学科带头人，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精神哪里去了？” 蒋湘峰被郭子敬质问得哑口无言。本来是同事之间的好心劝慰，却被郭子敬理解成没有人道主义精神，只得无奈摇头，说：“郭主任，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们当医生的，不能冲动。你心里如果过不去这个坎，就让老爷子住泌尿外科，当尿路结石保守治疗，这样你的父母也不会知道前列腺癌的真相，受太大的刺激。” 听到老伴得的是前列腺癌，郭子敬的母亲瞬间奔溃。郭子敬安慰母亲，道：“妈，没事，我们正在想办法，千万别让爸知道了！” 安抚好母亲的情绪，郭子敬冷静下来，住院还是不住院？住院的话，住哪个科室？郭子敬只能自己决断。 郭子敬思前想后，决定就让老父亲住肿瘤内科。他继承了父亲直来直去的性格，说：“蒋主任，还是让我父亲住你们科室，思想工作我来做。” 蒋湘峰无奈地说：“好吧！” 此时，老爷子已经在药物的作用下，安静地睡了。轻手轻脚走到父亲床边，郭子敬握住父亲的手。父亲的手，曾经那么温暖，抚摸过他的脸颊，为他搓过澡，也扇过他的耳光，而今，这双手冰凉枯瘦，自己还只顾忙自己的事，一点都没有关注到父亲的身体状况发生的变化。 郭子敬想起，父亲早在一年前就有了一些变化，晚上起来上卫生间的次数越来越多，撒尿的时间越来越长，但他总以为是前列腺炎，没有引起警觉，更没有带老人去体检过。 郭子敬后悔不迭，却为时已晚。他感觉，有几滴清泪滴落下来。 郭子敬叫来担架工，将父亲从急诊转移到肿瘤内科。蒋湘峰为老爷子从头至尾认真进行体格检查，除了一些老年人常见的高血压、糖尿病，没有其他基础性疾病。 蒋湘峰征求郭子敬的意见，要不要上化疗？郭子敬说：“上吧。也许我的决定是错的，但我不能放弃治疗。因为，他是我父亲，我必须尽儿子的责任。” 蒋湘峰说：“我担心老爷子的身体吃不消。毕竟年纪大了，你还是慎重一些。如果不上化疗，我们就采取镇痛的措施，常规治疗。如果化疗药上去，会很折磨人。” 郭子敬说：“我知道。癌症阶梯镇痛和支持疗法，这样没有副作用，可是，对癌细胞的治疗没有任何意义！” 蒋湘峰说：“郭主任，你忍心为了自己的孝子名声，让老父亲受不必要的苦？我很直白地告诉你，老爷子的病情，即使上了化疗，也改变不了任何结果。你觉得，让老人在痛苦中度过余生，你就是孝顺了？” 蒋湘峰的话，句句扎心，让郭子敬左右为难。 此时，郭子敬的母亲说：“子敬，我们还是听蒋主任的，你爸爸这辈子吃了太多的苦，让他平静地走吧。蒋主任说得对，想吃就吃，能吃就吃，他舒坦就行。” 第一百一十二章 快意人生 郭子敬倚靠着墙壁，慢慢蹲了下去，双手捂住脸，低声哭泣。好一阵子，郭子敬掏出手机，告诉王春兰，父亲在肿瘤内科住院。 天刚麻麻亮，王江华和王春兰就赶到医院。郭子敬的妈妈看到王春兰，从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再也不理她。 询问过病情，看过躺在病床上的老爷子，王江华拉过郭子敬的母亲，出了病房。她想问问，王春兰到底哪里做得不好，以至于引发昨晚的家庭争执。 郭子敬的母亲丝毫没有原谅王春兰的意思，她说：“我不想提她。这个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王江华很难理解她的心思，问：“怎么闹得这么严重？王春兰家教不好吗？她不守妇道吗？她肚子里的小孩不是你们郭子敬的种吗？一点小事，夫妻之间开个玩笑就上纲上线，至于吗？我们做长辈的，难道不该盼望晚辈过得好吗？” 王江华一连串发问，让郭子敬的母亲无言以对。她也知道自己理亏，有借题发挥的味道。可是，闹到这种局面，她如果先低头向晚辈认错，自己的脸面往哪里搁？她说：“我不会向她认错的。” 此话一出，王江华看出了她的心思，说：“我让她给您认错。毕竟是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昨晚，姑姑跟她说了很多道理，其实这些道理她也懂，气也消了，主动过来向婆婆道歉，这才化解了一场家庭危机。 老爷子一倒下，这个家庭的生活完全乱了，上班为别人看病，下班照顾病榻上的父亲，郭子敬一下子就消瘦了下来。王春兰和郭子敬商量，能不能为父亲请一个护工？家里再请一个保姆？反正，也不缺这点钱。 郭子敬同意王春兰的提议，请了护工，请了保姆，家里人劳动强度降了下来，心理压力却一直没有减少。 猛一日，郭子敬想起胸痛中心向医院要人的报告，交上去快一个月了，还不见动静，抽了一个空，去找邱昱坤。 邱昱坤头也没抬，说：“郭主任，配不配人，配几个人给胸痛中心，不是我说了算。这份报告你直接交给分管院长，或者直接交给刘宇龙院长。” 郭子敬气呼呼的，从邱昱坤办公桌上拿过报告，直接冲进院长办公室：“刘院长，胸痛中心建还是不见，您说句话，要两个人这么难吗？” 郭子敬说完，才发现院长办公室还有客人在，刘宇龙尴尬地往后退，院长说：“郭主任，刚好你来了，这位朋友大名周舟，是市高官的朋友，为我们医院胸痛中心提供软件和网络服务，你们认识一下，后期有什么需要，你们可以直接联系。” 周舟颔首致意，微笑着递过名片，说：“郭主任，我们公司不但做软件服务和网络服务，还经营进口心脏支架，希望有机会和郭主任合作。” 郭子敬知道自己失礼，尴尬地说：“不好意思了刘院长，我先回避一下。” 刘院长大度地说：“郭主任，你别急着走。以后，你们之间的合作会很多，希望你多配合。” 郭子敬说：“刘院长，我是来要人的，希望你能批准。否则，胸痛中心创建无法做了。” 刘院长笑笑，看看周舟，说：“我们的专家就是这么直来直去，好，我现在就答应你。明天早上八点，准时到位。” 人的问题解决了，郭子敬的目的达到了，他转身就要走，刘宇龙叫住了他：“郭主任，今天晚上，周总有一个宴请，你一起参加一下。” 郭子敬本想拒绝，可是鬼使神差地答应了。话已出口，不好收回，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宴请的奢华自不必说，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圈山上长的，酒有红酒白酒洋酒。郭子敬没有见过这种阵势，老实本分限制了他的想象。原来，传说中的奢华，就是这个样子的，郭子敬有些歆羡，也有些懊恼。他歆羡这样的生活，他懊恼自己几十年第一次有机会接触这样的生活。 酒一轮一轮敬着，好话一句一句说着，郭子敬无比的受用。让他有些不爽的是，邱昱坤也在场。这也正常，这种场合，他是应该在场的。反倒是自己，不该来。 酒已微醺，周总提议，干了杯中酒，开启下一个节目。洋酒有些烈，郭子敬将杯中酒喝了进去，只感到胃内翻江倒海，赶紧去卫生间，却吐不出来。 郭子敬已然兴奋。这种场合，让他感受到人生的畅快。这就是享受人生吗？ 周总说的下一个节目，是唱歌。美女排成排，每人一个，郭子敬很不自然，没挑。 刘宇龙说：“郭主任，合群很重要。”郭子敬就不得不要了一个姑娘陪着唱歌。他不想跟人家挨得太近，可是，人家姑娘牛皮糖一样粘着，让他好不尴尬。放眼一看，大家都是这样，也慢慢由不自在适应了。 继续上酒，红酒白酒啤酒，又是喝。唱得好的，走调的，必然鼓掌。 有那么一小会儿，郭子敬觉得自己这辈子是不是白活了？救活了无数人，却从未有过这般醉生梦死的待遇。 这种环境，这种场合，人是很容易迷失自己的。 郭子敬刚跟周舟喝完一杯酒，在昏暗的灯光下，发现邱昱坤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左脚正常迈步，右脚却一直贴着地面，好像鞋子被地板黏住了，不离地面。郭子敬正想提醒邱昱坤是不是踩到口香糖了，邱昱坤却是速度极快，走到一个角落，弯腰，抬起右脚，将一张红色百元大钞，捡起，揣进裤子口袋。整个过程，迅雷不及掩耳。 邱昱坤还有这一手绝活！郭子敬看得目瞪口呆。发呆之际，公司一个业务员过来敬酒，郭子敬嘴一张，脖子一仰，喉结上下一咕咚，又是一杯酒下肚。好久没有这样畅快喝酒了！这个夜晚，是如此美好！他感慨：一本正经的人生，是一场失意的惩罚。 第一百一十三章 曲终人散 曲终人散，喧嚣方止。郭子敬满身酒气回到医院。一到父亲病房，他愣住了：父亲的病床空空如也。他以为是自己酒喝多了，看错了，自己猛地左右甩头，定睛一看：父亲的病床还是空的！ 郭子敬赶忙掏出手机，发现十多个未接来电，有母亲的、有王春兰的、还有蒋湘峰的。他意识到事情不妙，拨通蒋湘峰的电话。 蒋湘峰得知郭子敬回病房了，挂断电话，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平静地告诉他：“郭主任，对不起，你父亲在晚上十点多钟去世了！” 郭子敬如被人狠狠地抽了一记耳光，呆立着，心中空空如也，脑袋一片空白，眼冒金花。他没想到，父亲会去得这么快。他一把抓住蒋湘峰衣领：“为什么不抢救？凭什么宣布死亡？” 蒋湘峰一把推开郭子敬，说：“郭主任，请您自重！看您醉醺醺的样子，哪里像个医学专家！” 郭子敬被激怒了，指着蒋湘峰大骂：“你是什么专家，只一个月就把病人整死了！” 蒋湘峰挡开郭子敬的手，说：“郭主任，请注意您的形象！” 在病房陪母亲的苏夏荷听到动静，赶紧跑出来制止。知识分子之间的争吵，动手的罕见，骂街的也罕见。可是，郭子敬却骂了蒋湘峰，这是让人不可思议的。 苏夏荷只得打电话告诉王春兰，郭子敬主任回来了，在病房骂蒋主任，影响很坏，病人和家属都出来围观。 王春兰肚子大了，用了很久才赶到病房，说：“郭子敬，你干嘛呢？不嫌丢人啊！赶紧去见你父亲最后一面！” 郭子敬这才想起，问题的关键是要看父亲，而不是在这里撒气。 一觉醒来，郭子敬发现自己睡在父亲的灵堂，哀乐低回，花圈环绕。 他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如何来到殡仪馆的。盯着父亲的遗体看了一阵，他的思绪渐渐恢复：父亲去世了！ 父亲去世，郭子敬无法接受。他无法接受自己作为一名医生，竟然没能更早地发现父亲的病情。无法接受父亲走得这么快，太仓促。无法接受父亲去世时，自己竟然没送老人家最后一程。 太多的无法接受，都化成一团怨气，对蒋湘峰的怨气。他依稀想起，昨晚，自己跟蒋湘峰发生了争执，就是不记得争执的具体内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毫无意识。 昨晚的放纵，是平生唯一的放纵，为什么会这样？偏偏是昨天，父亲的病情急转直下？郭子敬真的不明白，命运为什么会常常跟他开玩笑？ 命运跟他第一次开玩笑，是贺成乐的追打，让他的一只耳朵失聪。这一次开玩笑，是唯一一次出去开眼界，却与父亲阴阳两隔。 要不是蒋湘峰对病情预判不及时，处理不到位，怎么会如此巧合？ 郭子敬把牙齿咬得咯嘣响，自己一定会跟蒋湘峰较劲到底。 郭子敬盯着父亲的遗体，看了很久。透过水晶棺，父亲的笑是那么慈祥。这是自己的父亲，风里雨里送他上幼儿园、小学的父亲；这是自己的父亲，抚养自己二十多年的父亲；这是自己的父亲，是他失意时最大的依靠、得意时敲得最响的那声警钟。 郭子敬忽然心头涌起巨大的悲伤，在父亲灵堂里放声痛哭。 王春兰走过来，扶起郭子敬，说：“子敬，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最近是怎么了？当时，我们都急疯了，到处都找不到你，打电话也不接。” 那时候，郭子敬正在酒吧狂欢。他当然不能说自己在酒吧，只是说刘宇龙和邱昱坤找他在谈医院胸痛中心建设的事情，手机没带。 王春兰还想问他身上的酒味，但忍住了。这个时候，不适合追问。不过，她隐隐约约感到了郭子敬的变化。对于自己的男人，女人是敏感的。 王春兰说：“你昨晚对蒋湘峰的态度很差，影响不好。你还是找个机会向他道歉比较好。” 提到蒋湘峰，郭子敬真来气了，说：“我不会原谅他的！什么水平，治病救人没有一点预见性。” 王春兰说：“子敬，你不能这么责怪蒋主任的，昨天晚上抢救的时候，我和你妈妈都在现场，每个医生都尽了全力。再说，蒋主任还是我们俩的红娘，这个你不能忘了吧！” 郭子敬沉默了。他确实把这层关系忘了！可是，父亲去世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心中的愤怒久久不能平息。 王春兰劝道：“子敬，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我告诉你，你这是迁怒。这种迁怒，不但伤人，更伤己！我们不能把父亲病逝，归咎于蒋湘峰，这种逻辑本身就是错误的。” 郭子敬的沉默，让王春兰不再说话。 大厅里，哀乐低回。殡仪馆和医院产科，都是生命的轮回的见证者，该来的终究会来，该走的留也留不住。这就是生命，没有人能逃得脱这样的轮回。 郭子敬辱骂蒋湘峰的事，在医院迅速传开。邱昱坤向刘宇龙院长汇报，说：“攻击、辱骂同事，是一起非常恶劣的事件，影响极坏，必须要从严处罚。” 刘宇龙盯着邱昱坤，神情严肃，问：“为什么要从严处罚？说说你的依据，哪项制度哪一条规定的？” 邱昱坤无言以对，说：“我觉得就应该从严处理，否则，医院还不乱套了？” 刘宇龙意味深长地说：“邱主任，作为医务部主任要从严要求医院的医生，这没有错，如果像你这么处理，未免太过轻率了，让人会觉得你在打击报复。” 邱昱坤辩驳：“刘院长，我没有什么打击报复。” 刘宇龙反问邱昱坤：“如果有人问起，或者郭子敬主动说，当晚，他是跟我们在一起喝多了酒，你该怎么办？多动动脑子，对你有好处。” 邱昱坤恍然大悟，刘院长是投鼠忌器！他说：“那好，我会把握好一个度，妥善处理好这件事。” 刘宇龙说：“关键是做好蒋湘峰的安抚工作，而不是处分郭子敬。快去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 极度失衡 邱昱坤刚起身，刘宇龙若有所思，说：“上午，我带一批人去殡仪馆慰问，你安排一下，大家一起去。邱主任啊，作为医院领导层，或者即将成为领导层的人，最该考虑的事情，就是如何多栽花赢得人心，而不是到处栽刺得罪人。” 邱昱坤点头出去，像是高人面授机宜。他想，院长之所以能成为院长，到底是老谋深算。 得到刘宇龙的明示，邱昱坤去了一趟肿瘤内科，煞有介事地转达了刘宇龙的问候，做了做蒋湘峰的安抚工作，代表医务部给了慰问金。 蒋湘峰仁心宅厚，本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对邱昱坤煞有介事的慰问，当然也就不在乎。两人没聊几句，话题就转到他表妹的病情上，蒋湘峰说：“邱主任，你表妹的病情很严重了，今天查房，我们又发现她有重度心衰的症状。” 邱昱坤当然清楚，化疗放疗之后，心脏负担加重，并发重度心衰的机率很大。他试探性地问：“要不要先转心内科治疗？” 蒋湘峰说：“这就看家属的意愿了。我觉得转不转心内科都不是关键，关键是要请郭子敬主任先来会诊。可是，现在他这个样子，会诊恐怕不合适。” 邱昱坤深知重度心衰的危险性，也知道表妹夫的火爆脾气和复杂的社会关系。他从表妹的病中，看到了继续打压郭子敬的好机会，说：“术业有专攻。我觉得，先保命，再治病。还是尽早转心内科治疗吧。相信她能得到郭主任的精心治疗。等心衰好转了，再来你们科治疗肿瘤。” 蒋湘峰当即安排上官雪莹，为邱主任表妹办理转科手续。 办好了转科手续，邱昱坤有意无意地说：“刘院长等下带大家去看望慰问郭子敬，你去不去？” 蒋湘峰迟疑了一会儿，说：“去！当然要去！” 邱昱坤这不是做老好人，而是想看看，郭子敬见到蒋湘峰之后，有什么反应，他当然希望，郭子敬在自己父亲的灵堂，质问或者指责蒋湘峰，这么一来，郭子敬就彻底完蛋了。他早就得到消息，春节后，医院领导班子将进行调整，郭子敬这个强有力的对手，就不战自败了。 在殡仪馆，并没有达到邱昱坤想象中的效果，郭子敬和蒋湘峰两个人，一个致哀，一个还礼，握手的时候，也没有异样。到底是有修养的人，做事情不至于太出格。 郭子敬的心里，虽然还在忌恨蒋湘峰，将父亲的去世，特别是父亲去世的时候，自己不在身边，这个账算到蒋湘峰头上，但在父亲的灵堂，他还是冷静的。 邱昱坤想，有时候男人的忌恨，就是缺一点酒精。他记下了，郭子敬的内心深处，对灯红酒绿的享受和渴望。 办完父亲的后事，郭子敬和王春兰都回到工作岗位。虽然心情郁闷，但在王春兰肚子里平安成长的孩子，给这个家庭多少增添了几分期盼。 郭子敬回科室上班的第一天，查房的时候，接到邱昱坤的电话，告诉他自己的表妹在心内科住院，请多费心。郭子敬当即就去查房。 查过房，郭子敬的心情沉重起来：邱昱坤的表妹病情这么严重，转到心内科来，蒋湘峰这是明显的甩包袱。 抱怨归抱怨，对病人的治疗必须选择个性化的方案，这是郭子敬多年坚持的标准。 对这个病人治疗方案的选择，郭子敬很谨慎：这个病人有点关系，是医务部主任的亲戚，同时，这又是一个癌症病人，属于放疗、化疗导致的重度心衰，选择治疗方案应该是有别于其他单纯的心衰病人。 郭子敬最大的担心，是病人会因为心衰或者其他大器官衰竭，死在心内科。虽然，现在的人很少有不在医院去世的，但春节在即，他不愿意惹这个麻烦。不是他害怕，而是他深刻体会了病人死后，家属的心情。在医患关系复杂的当下，医生必须考虑自保。 郭子敬请邱昱坤来组织全院大会诊。邱昱坤在电话里打着哈哈：“心衰病人的救治，应该是郭主任的专业，我一个外科出身的医生，就不要充当心内科专家了吧？” 郭子敬坚持要邱昱坤来主持，理由也是充分的，他是医务部主任，又是病人的表哥，是不二人选。 郭子敬一眼就能看穿邱昱坤的心思，他就是想让病人死在心内科，而不是肿瘤内科。以前遇到这种情况，都是肿瘤内科请他去会诊，这次的转科如此蹊跷，他联想到医院胸痛中心建设邱昱坤的不作为，在酒吧邱昱坤踩钱的细节，感觉这次一定是邱昱坤给自己挖的坑。 邱昱坤想给郭子敬挖坑，却被郭子敬请去主持全院大会诊，无形中为他当了保护伞，让他很是窝火。别别扭扭主持完会诊，邱昱坤对郭子敬说：“郭主任，你这次全院大会诊的效果很好，明确了诊断、治疗，希望你尽力而为，我代表家属感谢你。” 郭子敬叮嘱管床医生，按照会诊专家的意见，制定联合治疗方案，尽量让病人过完这个春节。 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人意料。会诊查房的时候，一大堆医生围在病人身边，让她意识到自己的病情并不是表哥所说的癌前病变。医生开会诊会议的时候，她悄悄去听了一阵，听到了“肺癌晚期”这几个字，顿时意识到，之前所有的人，都是伪装的。 病人自己虽然不是医生，但她也是在医院里工作的一线专业技术人员，对这种病的认识程度，远远高于非专业人员。难怪，医院给她做了放疗、化疗、基因检测，放置了中心静脉置管。原来，自己得的是肺癌，已经发展到晚期。这意味着，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女子不愿意经受更多的折磨。她已经受够了折磨。她不愿意依恋那些并不属于自己的时光，在当天晚上，悄悄从天台纵身而下，用一个跳跃，结束了病痛的折磨。 已是寒冬。殷红的血很快就在地上凝结，冰冻。家属发现她的时候，身子已经僵硬。 第一百一十五章 阳奉阴违 郭子敬的担忧和邱昱坤的期盼，由她一个人实现。家属不知所措，质问邱昱坤，在医院发生病人跳楼死亡，算不算责任事故？ 在电话里，邱昱坤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他含含糊糊的回答，激怒了病人家属。 挂断电话，邱昱坤笑了，很诡谲。这就是他要的效果。他要的是郭子敬名誉受损，而后迁怒蒋湘峰。这样一种对峙的局面，是他乐于看到的。 邱昱坤又怕这个表妹夫莽撞，做出什么对医院和郭子敬有利的冲动事件，过了几分钟，又给表妹夫打电话，告诉他现在不能在医院打砸、不能陈尸、不能搭灵堂、不能烧纸钱，如果有以上几条，都会视为医闹，警方会严厉打击，还会被列入黑名单，到时候得不偿失。 邱昱坤的授意，让表妹夫懂得了有理有节的道理。有了邱昱坤这个高人在背后出点子，表妹夫心里有数了，家属纠集了几十名老年人、小孩，集聚心内科，也不吵也不闹，也不限制医生自由，就是跟着郭子敬，让他没有心思做任何事，他们的要求有两条，一条是医院赔偿一百万，一条是严肃处理郭子敬。 在刘宇龙的要求下，邱昱坤装模作样跟他的表妹夫沟通了几次，然后向院长汇报，此事医院确实有责任，患方家属不吵不闹，要求也合情合理，只是赔偿金额太高，可以坐下来谈。 刘宇龙狐疑地望着邱昱坤，问：“听说，这个跳楼的病人是你的表妹，你会做不通工作？” 邱昱坤像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扒开了衣服，没有了任何秘密，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解释道：“刘院长，我没有任何私心。” 刘宇龙说：“我不喜欢吃里扒外的人，你自己看着办，尽快将事件平息。否则，你自己掂量轻重。” 邱昱坤懊恼地退出院长办公室，本来以为这是一场天衣无缝的设计，坑已经挖好，郭子敬也跳了下去，刘院长却悄没声息地为郭子敬将坑填平。 回到医务部，邱昱坤马上打电话给表妹夫，让他迅速撤人，该干嘛干嘛去。 请神容易送神难。对方也不是好惹的主，表妹夫说：“主意是你出的，我也花了钱，雇了人，你让我人财两空吗？” 表妹夫的态度，让邱昱坤恼火，他吼道：“你如果听话，乖乖把人撤走，我答应赔十万。十万以内，我说了算。” 表妹夫沉默了一阵，说：“不行，二十万。你说了算，你以为自己算个什么东西？告诉你，二十万少一分钱都不干。看谁耗得过谁。” 邱昱坤没想到，这一次会把火引到自己身上。挂断电话，他仔细琢磨，怎么平息这场事端。 可是，邱昱坤没有任何办法。处理医疗责任事故，十万元以内由医疗责任险承担，超过十万元，必须上报。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傻事，让他毫无退路。 邱昱坤想到郭子敬和蒋湘峰，想让这两个科室从绩效工资里拿出十万元，作为慰问金补偿给家属。没想到，两个人都断然拒绝了他。 郭子敬莫名其妙陷入一场风波，每天不管是交班、查房还是看门诊，都有几个老年人跟在他身边，时不时还说几句风凉话，什么“他是庸医，不怕死就找他看病”、什么“他治死了人，你不要找他看病”，让他心烦气躁。他想反驳，但往往是话还没讲出来，病人就被这几个老年人吓走了。 郭子敬干脆什么事也不做，陪着这些人在主任办公室干耗着。对方也不避讳，该吃吃，该喝喝，实在无聊了，就拿出扑克牌玩几把“斗地主”。 郭子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就是邱昱坤。他知道邱昱坤人品不好，但没想到他会坏到这种地步。 三天过去，事件毫无进展。郭子敬被闹得精疲力竭。对方三班倒，有人准时来接班，让郭子敬忍无可忍。他找到邱昱坤，强烈要求医院迅速处理此事，还病人一个安宁的治疗环境，还医生一个安宁的职业环境。 邱昱坤本来以为自己可以操控事件发展，没想到被刘宇龙知道真相，表妹夫如今也不听劝告，夹在刘院长和表妹夫之间，两头受气，憋屈了几天，见到郭子敬来义正言辞提要求，刚好找到了“出气筒”。 邱昱坤抬头瞅了一眼郭子敬，怒气冲冲地说：“郭子敬，别倒打一耙，这次事件，你们科室有错在先！你应该积极作为，化解这次风波！” 郭子敬对邱昱坤的态度极为不满，针锋相对：“邱昱坤，你如果不出面将事件圆满处理好，我有理由怀疑你是胳膊肘往外拐，和死者家属沆瀣一气，诈骗医院！” 邱昱坤一掌拍在办公室上，说：“郭子敬，你说话要有根据，不要以为头上顶着几个荣誉，就自带光环，把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告诉你，这件事我管不了，你自己处理！” 两人的争吵声，整栋办公楼都能听得到，出来围观的人不少，但没有一个人出来劝阻。刘宇龙见此情形，来到医务部，呵斥道：“一个医务部主任，一个科室主任，在办公室吵架，真的长本事了。邱昱坤，我限你今天之内，不管用什么方式，将此事处理好！” 刘宇龙当面斥责，让邱昱坤的面子荡然无存。院长一生气，后果很严重。邱昱坤只得按照院长的要求，想办法处理好这件事。 刘宇龙一离开医务部，邱昱坤就指着跟在郭子敬身边的几个老人，呵斥道：“还不快走？难道要保安将你们赶出去吗？之所以没动你们，不是因为医院有多大的错，而是念你们年纪大了。快走！” 几个跟在郭子敬身边的老人，本来是被人叫来赚点小菜钱的，没人愿意真心跟医院过不去，见此情形，纷纷离开。 邱昱坤当即让保卫科报警，清理现场。至于表妹夫，他也顾不上了，该放手就要放手。他才不愿意为了别人的利益，损害自己的形象。这不是他的初衷。 第一百一十六章 内忧外患 警察一到，表妹夫也愣了，赶紧打电话给邱昱坤，问：“邱主任，风向变这么快，我一点防范措施都没有，现在该怎么办？” 邱昱坤对着手机大声指责：“给你脸你不要，事情闹到这一步，是你自作自受。告诉你，乖乖滚蛋，是你唯一的选择。” 表妹夫觉得邱昱坤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咬牙切齿地说：“好！邱昱坤，算你狠！” 表妹夫把雇来的老人和孩子撤了，自己跑到邱昱坤办公室，一拳砸在办公桌上，厉声质问：“邱昱坤，当时是你出的主意，让我用老人和小孩来闹，现在你翻脸不认人，什么意思？” 这番话，直接将邱昱坤的险恶用心暴光了。郭子敬惊讶地盯着邱昱坤，那目光仿佛是一道犀利的刀光，要将他的脸皮一层一层剥离。 邱昱坤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指着表妹夫说：“放肆！血口喷人！我再次警告你，你如果再胡搅蛮缠，一定没有好下场！不信，咱们走着瞧！” 脸皮已经撕破，不管是谁，都在心里留下了疤痕。表妹夫像一只斗败的公鸡，怒气冲冲走了，但心中的怒火还在。邱昱坤安慰自己：管他呢！表妹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表妹夫。他不过是个小混混，掀不起什么大浪。 表妹夫一走，邱昱坤马上换了一副笑脸，对郭子敬说：“郭主任，咱们兄弟之间可能有些误会，但你千万别信他的话，我从来没有指使过他来医院闹。他这是狗急跳墙了，倒打一耙这个词，你应该知道吧？对，就是倒打一耙，希望我们内部不团结，他才会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郭子敬当然不信邱昱坤这一番鬼话，但他身心俱疲，不想深究事件的真相，对邱昱坤挤出一丝无奈的笑，走了。 回到科室，一种劫后余生的伤感涌上郭子敬的心头。他反思：自己老老实实当医生，却总有人见不得他好，在背后使阴招捅刀子。他问自己：这样的职业环境，我还能安心做医生吗？不做医生，我又能干什么？ 这个问题，让郭子敬迷茫，却没有任何答案。之前，他有什么困惑，还可以跟父亲交流，父亲的思路开阔，总能给他在惨淡的日子里，点燃生活的激情。 现在，父亲驾鹤西去，他又能跟谁交流呢？母亲？不行！老人家年纪大了，脾气急躁，弄不好，着急上火，血压又会飙升。妻子？不行！王春兰怀有身孕，不能把负面情绪传递给她，影响胎儿生长发育。 况且，父亲去世之后，家里虽然有了暂时的安宁，但婆媳关系这一层重要的家庭关系还没有完全修复，郭子敬隐隐觉得，新的家庭矛盾正在酝酿，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但肯定会爆发。 家庭事业内忧外患，郭子敬苦闷不已。他呆坐办公室，久久不愿意下班回家。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路灯渐次开启，照亮城市的夜空，将湘江河装扮得冷艳，将仙峰山照耀得灵秀。远处的人民公园和千年书院，在刀剑般的朔风下，一层一层将绿色玻璃，一片萧瑟。 王春兰打来电话，问他科室的事处理好了吗？什么时候能回家？郭子敬含糊其辞，既不告诉妻子科室已经安宁，也不说什么时候能回家。他还不想回家。没成家的时候，渴望成家，成家之后，真想隔一段时间就能逃离家。不是为了体验“小别胜新婚”，而是为了内心的宁静。 王春兰曾经跟他提起过，跟父母分开住。她从贺成乐那里继承了金钱、房产、股份，任何时候都可以分家。郭子敬当即拒绝，他结婚的目的不是为了将父母像包袱一样甩开，而是为了更好地照顾父母。 王春兰似乎对他的态度失望过。而后，又多次提出分家。郭子敬每次都严词拒绝。他以为王春兰对分家这件事死心了，可是她从未死心，他发现她竟然瞒着自己，将其中的一套房子装修好了。 王春兰永远忘不了第一次去郭子敬家的遭遇。他的母亲一直在心里恨姑父，即使是自己成了郭子敬的妻子，他母亲依然不依不饶，常常有意无意将郭子敬受伤的事讲出来，挤兑她、恶心她。 婆婆的脾气不好，她感觉，自己是婆婆眼里的“凶手”家属，只要一日不分家，自己就永远要背上这个恶名。所以，她必须有所准备，以防被婆婆赶出家门。 此刻，王春兰无法接受多日不见丈夫的事实，又给郭子敬去了电话，让他没什么事就赶紧回家。她说：“家里还有老婆在等你，你老婆肚子里还有你的孩子，赶快回来！” 爱情和亲情的召唤，是温馨的、诱惑的。郭子敬起身，准备回家。 冯萍萍打来电话，告诉郭子敬，县里有一家医院收治了一名急性心梗的病人马上要送介入导管室做心脏支架手术。目前，医院派出的救护车正在回来的路上，要马上开通介入导管室，请他过去。 郭子敬松了一口气，终于找到一个可以不回家的借口：做手术。他马上打电话告诉王春兰，今晚有急诊手术，可能回不去了，要她早点睡。 王春兰隐隐感觉到郭子敬最近的变化。在他身上，她看到了忧郁、焦躁、浮躁、怒火，莫名其妙的不安。这些，与他的名医身份、学术地位越来越不相符。 郭子敬已经很久没有侍弄他的兰花了。是没有心情，不是没有时间。阳台上的那些兰花，眼巴巴地等着他、盼着他，可是，很难得见上郭子敬一面。 这些变化的由头，王春兰还揣测不出。难道是因为一场酒？难道是父亲去世没有送终？难道是胸痛中心建设不顺利？这些疑问，一个个在她心里盘旋。她甚至想，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其他女人？这个念头在她心里闪过的时候，她的心微微颤抖。她马上否认，不会的。郭子敬人品高贵，不会做这样的事。对婚姻，对家庭，他是认真的。 第一百一十七章 半夜烧烤 王春兰的疑问，搅动她无法安睡。她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腹部，一个小生命正在孕育。人们都说，小孩是爱情的结晶。她祈祷，他能回归正常的生活轨迹，回归他作为一个名医、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正轨。虚荣、名誉、地位、金钱，不能成为生活的羁绊。他有名誉、有地位，和她结婚之后，有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钱，不应该会忧郁、焦躁、浮躁和发怒？ 难道是因为爱情？王春兰一个激灵。回想两个人相识、相知、相恋的全过程，是不是仓促了一些？他们的婚姻，是不是外力的作用更大一些？很多时候，王春兰都在想，自己跟郭子敬结婚，有些仓促。这算不算闪婚？ 小生命在王春兰肚子里一天天长大。这种长大，伴随着点点付出和承受。即便郭子敬不是深爱自己，对她肚子里的小孩，该是深爱的吧？ 王春兰就这么纠结着胡思乱想，时而肯定、时而否定，她多么希望，自己是真的胡思乱想。郭子敬还是那个郭子敬，对她的爱，还是没有改变，对事业的追求，也没有改变。她想，也许是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没有送终，在他心里留下了伤疤。 王春兰知道，郭子敬是个孝子。他曾经跟她说过，养儿防老、养老送终、延续香火，是中国人数千年的传统美德。他曾经为自己迟迟没有结婚、没有为郭姓延续香火而内疚。他根子里的孝顺，浸泡在数千年的传统思维中。以他的能力，十多年前，就有省里领跑的大医院高薪请他，他也心动过，可是，父母不愿意跟他走，他就不走。父母故土难离，儿子也哪里不去。就守着父母，也能成就一番事业。这是他对她说的原话。 王春兰纠结的心，在冬日的黑夜泛滥。她希望，能有机会跟他好好聊聊。没有沟通，就没有爱情。 可是，他现在真的是在做手术吗？她内心的不安，开始泛滥。 王春兰在想，该不该起来，给他送点夜宵？长夜漫漫，不吃点东西，他身体会受不了的。她想起第一次送鱼粉给他的情形，看到他的笑，母性的满足感在心里洋溢。 被窝很温暖，王春兰在纠结：这夜宵送不送？他若是在手术还好，万一不是做手术呢？他若是借故不回家，自己深更半夜去送夜宵，不会有“查岗”的嫌疑吗？没事找事的话，不但会让自己难受，也会费力不讨好。 去吧！女人的好奇心驱使她冒着凛冽的寒风出门了。婆婆的卧室门是关着的，大约是睡着了。 一阵寒风接着一阵寒风，王春兰在身子在寒风中呼啸。她小跑几步，坐进车里，迅速发车。 城市的冬夜，不仅仅有寒冷，还有通宵不眠的夜宵店。鱼粉是没得买了，烧烤却丰富得很。王春兰将车停在一家熟悉的烧烤店门前，按了两声喇叭，一名服务员走了过来，王春兰点完单，就呆在车里等着。 她是不喜欢吃烧烤。他也不怎么喜欢。晚上，能买到的，也只能是这个了。这家烧烤店，烤牛肉、羊肉、猪肉、鸡腿、鸡翅，当然还有韭菜、茄子这类蔬菜。往往是客人自己挑食材，烧烤师傅将这些食材放在烧烤架上，烧烤架里，搁些木炭，风扇一吹，或明或暗的火种，就燃起熊熊大火，以吞噬一切的气势，将食物的香味挤出来，在夜空中诱惑半夜还在游荡的“夜猫子”。 做烧烤，还有一些调料必不可少：辣椒粉、胡椒粉、孜然、油和盐。羊肉或者牛肉即将烤熟，师傅会在散发着原始香味的食材上，用毛刷刷上油，再洒上盐、辣椒粉、胡椒粉、孜然，一层一层刷油，一层一层洒调料，当酽浓的香味钻进食材，一份烧烤才算大功告成。 烧烤是一种古老的方法，只不过现在的人多加了一些调料。人类茹毛饮血的时候，发现了钻木取火，就开始了烧烤的舌尖历史。那时候，吃熟食该是一种进化了的美味吧。 王春兰接过服务员送来的烧烤，付过钱，往医院赶去。导管室的大门紧闭。看到几个等在门外的人，王春兰知道他们无疑是患者家属了。她问了问情况，手术开始的时间，稍后于郭子敬打电话的时间。她的心稍稍宽慰了一些。只要是在做手术，郭子敬就没有撒谎。她所谓的当心，也是多余的。 王春兰在内心嘲笑自己，多虑了！也庆幸自己来对了。这不仅仅是几串用竹签子串起来的烧烤，这是一个妻子对丈夫的深情厚意。 王春兰看了看时间：两点半。 这时候，王春兰担心郭子敬的手术时间太长，烧烤冷了不好吃。她将烧烤放在中央空调出气孔下，这样，就不会冷了。至少还有空调的温度，不至于太难吃。 王春兰困意难挡，开始打盹。可她又睡不着，只能算是闭目养神。 门外等待的病人家属有了动静，王春兰睁开眼，看到满脸憔悴的郭子敬。她向他挥手。他正在跟病人家属说话，嘱咐心脏支架植入术后注意事项，忽然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妻子，也向她挥了挥手。 一台手术，往往凝结了医生数十年的学识和经验。嘱咐完病人家属，看着护士将病人推进病房，郭子敬向妻子走过来，疼爱地说：“半夜三更来医院给我送夜宵，累着你了。” 王春兰撒娇，让郭子敬将她牵起来，指了指空调出气孔下的烧烤，说：“我当然是担心饿着你啊。” 一股暖流在郭子敬心中涌动，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王春兰伸手，刮了一下郭子敬的鼻子，说：“就你会说话，文绉绉的。赶紧把这些烧烤吃了吧。” 郭子敬说：“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了。导管室还有几个医生护士，我们拿进去一起吃。” 这个冬日的深夜，因为一袋烧烤，导管室弥漫着生动的人情味道。 第一百一十八章 半夜胃痛 冯萍萍的心里，却有些酸涩。她看到了郭子敬和王春兰的恩爱，不管是真的还是秀出来的，她都觉得难受。她象征性地吃了两串羊肉，就进了值班室。 王春兰是敏感的。她觉出了冯萍萍的不一样。或许，她是捕风捉影，或许，她是从冯萍萍的某个眼神、某个表情中察觉到了危机。她望了一眼值班室的门，又看了看郭子敬。还好，郭子敬压根没有理睬冯萍萍，这让王春兰心里又稍稍轻松了些。 大家有说有笑，吃着烧烤，说着闲话，时钟不知不觉就指向了四点钟。 医生护士都是“夜猫子”。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可以正常休息，医生护士不行；任何商店都可以打烊，医院不行。没有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生病，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生命垂危，医生护士必须二十四小时待命，六十分钟在岗，须臾不能缺少。 有人说，不想上班，到凌晨三点的大街上看看，而医生护士会告诉你，不想上班，到凌晨三点的医院来看看，来急诊室、ICU、手术室、导管室、病房看看，看看病魔是如何侵袭人的躯体，如何折磨人的精神，如何摧残人的意志。看看医生护士是如何奋战在急救车上、急诊室里、无影灯下，看看他们冬夜被汗水浸透的工作服，看看他们疲倦的、憔悴的脸，看看他们布满血丝的眼睛，你就知道，自己的身体有多么重要，医生护士多么不容易。 有人喜欢抬杠：这是他们的职业。没错，这是一份职业，这个群体，或许还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有医德医风的、有医疗技术的，但是这个群体的付出、辛劳，是值得被尊重、被弘扬的。 有人喜欢抬杠：他们是医生，就该对病人负责，我们是交过钱的，必须给我治好。没错，这种需求都可以理解。但是，现在还有很多人类无法认知的疾病，即便是被人类认知了的疾病，有的人治好了，有的人没治好。医生不是神仙，不需要吹捧，但需要理解。人体是最复杂的构件，个体差异不一，就连打一针青霉素，也有人过敏，有人不过敏。这个道理，应该被广泛认知。 有人喜欢抬杠：病人是站着进来的，最后在你医院被横着抬出去了。没错，泛眼看看你的四周，除了车祸现场死亡、坠楼、跳河等等意外或者有意，有几个人不是在医院死的？有几张《死亡证明》不是从医院开出去的？而我们的人均期望寿命，已经比上世纪五十年代延长了二十多岁，现在已经达到七十七岁，除了生活条件改善的因素，也有上千万的医务人员辛勤奋斗的因素，从这一点来说，敬畏生命、尊医重卫应该成为全社会的共识。 人的生命是最珍贵的资源。每一个人都有责任有义务保管好来之不易的生命，让健康意识、健康生活、健康人生成为时代的新潮流。 这个晚上，向岳屏突然感觉到身体的异样，一阵阵疼痛在胃内翻滚。蒋湘峰一个激灵：胃痛？难道癌细胞转移了？赶紧开车将向岳屏送到了医院。 在肿瘤内科这个熟悉的战场，蒋湘峰将苏夏荷叫来，连夜研究病情。 苏夏荷的母亲病情稳定，已经出院，住到了她的出租屋。她接到蒋湘峰的电话，赶紧起床，揉着惺忪睡眼，打着哈欠。 苏夏荷抢救一个病人，回来刚刚睡下，就被蒋湘峰叫醒。她实在困得不行，打开水龙头，刺骨的自来水，驱赶了她的睡意。来不及换衣服，她穿着睡衣，在母亲的叮嘱声中，急匆匆赶到病房。 结合反馈过来的急诊检查报告，蒋湘峰和苏夏荷判断，向岳屏的胃痛，跟癌症转移无关，而是偶感风寒引起的胃部不适，用了胃复安，就没事了。 折腾一个晚上，向岳屏又回来了。开门的刹那，向岳屏愣住了，父母和公婆都在家，他们一直没睡，围着烤火炉，等他们回家。见他们回来，问长问短，见她没事，才安心去睡觉。 向岳屏的心里，装满了幸福和愧疚。幸好没事，这一次，惊出一身冷汗。突然胃痛，给蒋湘峰敲响了警钟，自己平时确实很忙，但要抽出更多的时间关心向岳屏。 这段时间，蒋湘峰在科室花的心思太多，对向岳屏就有些忽视了。在他内心深处，还是将妻子当作一个健康的人。忽视了妻子做过子宫颈癌清扫术，上过放疗、化疗和靶向治疗的病人。他握着向岳屏枯瘦的手，寒气从手指传递到心脏。蒋湘峰的心里难受，眼睛涩涩地，鼻子酸酸的。 到家了，蒋湘峰第一件事就是给向岳屏倒了一盆热水，为她洗脸。向岳屏的脸，像一张惨白的宣纸，他的动作轻柔细腻，生怕重一点，会把这张纸戳破、揉碎。 蒋湘峰轻轻地、慢慢地为向岳屏擦拭，一遍又一遍。他的心，随着毛巾的游走而放飞。初识向岳屏，那张脸饱满靓丽，神采飞扬，珠圆玉润，而今，不过区区二十多年，就被时光裁剪成这般光景，被疾病折磨成这般消瘦，往事不堪回首！ 洗完脸，蒋湘峰附在向岳屏耳边，轻轻地问：“岳屏，现在好些了吗？” 向岳屏摘下假发，盯着镜子，挤出几朵残云般的笑，说：“好多了。幸亏有你，有父母，有儿子。要不然，我挺不过这一关的。我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我会好好地，守住你，守住家。” 蒋湘峰将向岳屏紧紧地抱在怀里，说：“小仙女，你记住自己说的话，好好地活下去。我们这个家，一个都不能少。” 向岳屏的泪水在眼眶里打滚，说：“傻子，我会好好的，你曾经告诉过我，头发会长出来，癌细胞会死去。我打算从明天开始，继续去肿瘤内科病房带大家练习太极拳。” 蒋湘峰点点头，说：“去吧，我支持你，别太劳累就行。” 第一百一十九章 再度受伤 向岳屏突然问：“湘峰，我们……好久没在一起了吧？” 蒋湘峰先是一愣，回过神来，明白她的心思，说：“小仙女，你瞎想什么呢？我们不是天天在一起吗？” 向岳屏的语气，低沉得有些绝望：“你知道我的心思，如果你想了，出去找一个吧，只要不让我看见就行。” 蒋湘峰愠怒，说：“你怎么能有这么荒唐的想法？” 向岳屏的眼神闪着幽怨的光，说：“这是人性。多少家庭，因此分崩离析！所以，只要你不抛弃这个家，我不会有其他想法的。” 蒋湘峰压低了声音，说：“岳屏，你放心，我绝不是那样低俗的人。我们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老夫老妻了，别再说这样的话。” 向岳屏一把抱住蒋湘峰，头倚靠在他的肩上，低声抽泣。蒋湘峰双手环住她，说：“小仙女，睡吧，别胡思乱想了。你的眼睛里揉不进沙子。拿出你的骄傲和自信，不能被病魔打倒。” 向岳屏变了，变得自卑了。之前，她的骄傲和自信，被病魔一点点吞噬。这不是她的本性。她向生活低头了吗？向病魔低头了吗？那个骄傲的小仙女，在自信和卑微之间徘徊。 此时，郭子敬也在纠结。刘宇龙批准的派两名内科医生到胸痛中心工作的报告，被邱昱坤换成了两名轮科的实习医生。邱昱坤的理由是，医生人手紧张，派不出专门的医生给胸痛中心，上传数据这些活，就让实习医生干。 郭子敬对两名年轻的实习医生不太放心，怕他们对胸痛中心评审标准把握不好，有事没事就去盯一盯，却是错误连连，他们能将回旋支心肌梗死填成下壁心肌梗死，将溶栓填成支架植入术。这些错误，是郭子敬不能容忍的。 郭子敬一打听，原来这两名实习医生大家都不喜欢，没哪个科室愿意接收，这次邱昱坤终于抓住机会，将这两个刺儿头弄到心内科来了。据说，两人有点背景，都属于拼爹型二代，还打点了人，准备毕业之后直接在心内科上岗了。 郭子敬冲冠一怒。邱昱坤不支持不理睬，本来让他颇为不满，这次又借机帮倒忙使绊子，是可忍孰不可忍！白天，郭子敬找到邱昱坤：“岂有此理！你这个医务部主任简直是欺人太甚！胸痛中心建设是我郭子敬一个人的事吗？” 邱昱坤脸上堆着笑，问：“郭主任，谁惹您生这么大的气？大怒伤肝，消消气，消消气！” 郭子敬说：“邱昱坤，你再这么帮倒忙使绊子，胸痛中心建设我不管了！” 邱昱坤装糊涂，端过一杯茶，递到郭子敬面前，问：“郭大主任，您这么说我就糊涂了，我虽然是个医务部主任，但归根到底是为临床服务的，为你们这些大专家服务的，什么时候帮倒忙使绊子了？这个帽子太大了，我受不起啊！” 邱昱坤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态度，让郭子敬更是大为光火，质问道：“你说说，给胸痛中心安排两个什么人？这么不负责人的人，怎么能负责数据传输工作？” 邱昱坤说：“郭主任，我明白了，您这是来兴师问罪啊！这两个人，是刘院长点头的，至于什么来头，您也不必打听。打听了也改变不了现实。我倒是忠告您一句：要明白给人方便于己方便这个道理，不要认死理。您一个大专家，怎么带学生还用我来教您吗？” 郭子敬本是去算账的，却被郭子敬不软不硬地怼了回来，窝了一肚子的火，回到科室，将两个实习生狠狠地训了一回：“以后再发现这些没脑子的错误，实习成绩评为不合格，永远不要想进心内科！” 两个拼爹型二代见主任真的发火了，脸已经胀成了猪肝色，惶惶地作检讨。郭子敬嘟哝了一句：“一对怂包。” 其中一个突然恼怒，质问郭子敬：“你刚才说什么？谁是怂包？再说一遍！” 郭子敬瞪了敢于顶撞他的实习生，说：“我说的，怎么了？” 郭子敬没想到，对方一拳挥舞过来，正中鼻梁，眼镜飞舞出去，他的鼻孔鲜血如注。郭子敬顿觉眼冒金星，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科室医生护士见这情形，赶紧将郭子敬扶起来，通知医务部主任邱昱坤：一名实习生将郭主任打了！ 邱昱坤接到电话，乐得差点笑出声了，但顾及是在工作场所，还是压住笑声，板着脸来到心内科。得知打人的竟是周舟的公子，心中一阵快意恩仇的激动，心想：这小子真是刺儿头，这下有好戏看了。 邱昱坤安抚了一番郭子敬，查看了伤情，还挺严重的，让心内科医生陪着，去做CT检查。这边郭子敬刚离开心内科，邱昱坤赶紧打电话给刘宇龙院长：“周舟总经理的儿子，就是最近安排到心内科的那个实习生，把郭主任打伤了。” 刘宇龙也愣住了，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赶紧通知周舟。不到半个小时，周舟的豪车就停在了市人民医院门口。刘宇龙陪着周舟到了心内科，郭子敬的CT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鼻骨粉碎性骨折，须手术治疗。 这个结果，让大家很意外。周舟一把抓住小子的衣领，一阵猛撸：“犯浑，不知天高地厚，打你算轻的，赶紧给郭主任赔礼道歉。” 这边，已经有人通知王春兰。听说郭子敬被实习医生打折了鼻梁骨，王春兰满脑子轰鸣，全然不顾自己有孕在身，从肿瘤内科冲到心内科。 见面的场景异常尴尬。刘宇龙安抚郭子敬和王春兰，周舟在一旁陪着笑脸。邱昱坤看着这一切，脸虽然是绷紧的，却觉得真解气，内心的笑容差一点传导给了脸。 王春兰没理刘宇龙和周舟，看了一眼检查结果，拿起手机报了警。然后，扶起坐在凳子上的郭子敬，说：“去住院吧！该手术就手术，该治疗就治疗，该休息就休息。其他的，交给警察处理。” 第一百二十章 护犊子 郭子敬到现在还是一脸懵，头晕眼花，站起身的时候，差点跌倒。周舟过来扶郭子敬，被王春兰一把挡开。王春兰架着郭子敬，周舟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了。 刚才还飞扬跋扈的小周，见王春兰报警了，一个箭步冲上来，跪在王春兰面前求饶：“阿姨，求求您放过我，要赔多少钱都行。我爸有钱。真的，我爸有的是钱！” 王春兰白了一眼小周，扫视刘宇龙和周舟，说：“我家也不缺钱。你们家那点钱，我看不上。但我告诉你，是男人，就要懂得负责任！” 周舟见王春兰态度坚决，心想这是碰上硬茬了，陪着笑脸说：“嫂子，我们真心实意道歉，你看能不能撤销报警？” 王春兰没有理睬周舟，在几个年轻医生的帮助下，扶着郭子敬去了骨科。 郭子敬被打鼻骨粉碎性骨折的消息，在医院不胫而走。冯萍萍得知消息，拔腿就往骨科跑，跑到半路，她又折了回来：人家妻子在，我这么心急火燎地赶去，算怎么回事？还是和科室的同事一起去看望吧！ 警察很快就来了，调查一番，事实清楚，小周也承认自己殴打了郭主任，周舟不断求情：是我管教儿子不严，警察同志，这件事的发生实属偶然，也是人民内部矛盾，我们自己可以协商处理，你还是把人交给我管教。 警察不理周舟，在法律面前，求情有时候并不管用。 周舟见警察不理自己，回过头求助般看着刘宇龙和邱昱坤，希望这两个人能站出来说句话，求个情。然而，这两个人却无动于衷。 刘宇龙是担心公开为小周求情，让医务人员寒心，说院长的屁股坐歪了，不帮自己的科主任，去为一个老板的崽求情，他不想给大家留下这个话柄。要求情，也是背地里。 邱昱坤干脆将目光投射到仙山峰，压根不看周舟。这个医务部主任，虽然报复心理强，平时看不惯郭子敬到处出风头，为这件事在心里偷着乐，却也不会傻到当众为小周求情。 周舟的钱和面子，在这个时候毫无用处。他掏出手机，准备给市高官打电话，心想，我不信，这么屁大点的事，一个市高官还摆不平？刘宇龙拿眼睛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冷静，他只得将手机又放回了包里。 周舟、刘宇龙和邱昱坤眼睁睁地看着警察把小周带走，每个人心里的想法都不一样，有的着急，有的盘算，有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最着急的当然是周舟，他是恨铁不成钢，这个儿子，从小到大就没让他省心过，仗着家里有钱，小学时就惯出打架的毛病，不是跟甲同学打得皮青脸肿就是将乙同学揍得头破血流，周舟没少跟人家赔礼道歉，没少赔医药费，没少挨人家父母的白眼，家长们的吐沫星子都能将他的脸洗几遍了。好不容易混到高考，连个职业技术学院都没上线，周舟硬是厚着脸皮，找到市高官，将小周弄进一个职业技术学院的预科班混了一年，第二年才被职业技术学院录取到临床医学专业三年制大专班。 为了这个儿子，周舟也是费尽苦心了。好不容易快毕业了，本以为儿子能收心，安安心心找个工作，谁知道，竟然把自己科室主任打伤了，还不知道到时候法医鉴定是什么结果，如果是轻伤，只能去坐牢了，现在大气候这么紧，有钱也难得捞人。 周舟想，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他进去。进去了，说什么都晚了。 离开病房，周舟埋怨刘宇龙：“刘院长，刚才你怎么不让我打电话？” 一直到院长办公室，刘宇龙都没有回答周舟的问题。他能说什么呢？猪一样的父亲养育了猪一样的儿子，不知天高地厚。要不是碍着市高官的面子，他当场就会让周舟好看。刘宇龙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新院区建设立项是件大事，小不忍则乱大谋。在郭子敬挨打和新院区建设立项之间，他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周舟见刘宇龙不说话，暗自思忖，刘宇龙今天的态度这么暧昧，是不是准备支持郭子敬打官司？他问：“刘院长，我们有必要去一趟派出所吧？那小子虽然犯浑，毕竟是我的种，不然因为一点小事就往死里整吧？” 刘宇龙盯着周舟，问：“周总，你是不是认为市人民医院的医生护士可以白白挨打？你家小孩也是学医的，如果有人这么打他，你是不是也会忍下去？” 周舟怔住了，说：“小王八蛋确实过分，科主任都敢打。是要让他吃吃苦头。我看，给个教训就算了，你跟郭子敬夫妇做做工作，让他们高抬贵手，放孩子一码。” 刘宇龙问道：“你要我怎么做工作？刚才他老婆的态度你也看到了，人家根本不差钱。我也认为，这不是钱的事。” 周舟说：“依你的看法，打电话给市高官也不行，赔钱人家也看不上，就没有办法解决了？” 刘宇龙面对着窗户，说：“你耐心一点，先关几天，给人家消消气，其他的事也就好办了。你总不至于现在就想把人捞出来吧？人家占着理，胡来是要出问题的。”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周舟看出来了，刘宇龙对郭子敬的态度，他很奇怪院长会对一个科主任那么忌惮，问：“郭子敬到底是什么背景，连你都要让他三分？” 此话一出，暴露出周舟刻在骨子里的背景论。也对，这个世界，要么讲血统，要么讲背景，就像现在的家长，拼着命也要将孩子往好学校送，为的就是孩子能有一个高的起点，有一个体面的平台。前段时间，就有所谓的专家公开宣称，寒门再难出贵子。这就是典型的血统论。 两人沉默了一会，周舟觉得在刘宇龙这里，是没有办法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就起身走了。走的时候，头也没有回，将院长办公室的门关得山响。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斯文扫地 医务部办公室和院长办公室相隔不远，邱昱坤看戏一般，看周舟进了院长办公室，又出了院长办公室，前后不到十分钟。从周舟关门的动作上，邱昱坤看到了他内心强烈的不满。 邱昱坤看着周舟的背影钻进电梯，才敲响了院长办公室的门。在邱昱坤眼里，这扇门，代表着权威，开开合合之间，很多事就悄无声息地办成了。 刘宇龙本来被这横生的枝节弄得满心烦躁，本来跟周舟约好的，过几天，等医院新院区规划报告一出来，就让周舟牵线去向市高官汇报，这个节骨眼上弄这么一出，真想找个人败败火。 恰巧，邱昱坤送上门来。刘宇龙见到他，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唾沫横飞，地动山摇，骂得邱昱坤眼冒金星一脸懵逼。 刘宇龙也是主任医师、硕士研究生导师，很斯文的一个人，从来不这么骂人。这次确实是把他逼急了。逼急了的兔子会咬人，逼急了的狗会跳墙，逼急了的知识分子会斯文扫地骂人，大骂怒骂。 邱昱坤知道自己理亏，但他也觉得自己委屈，当时是他极力推荐小周这个刺儿头去的心内科，只想看看郭子敬的笑话，给胸痛中心建设使绊子，谁知道他能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挨了院长一顿骂，邱昱坤灰头灰脸逃出了院长办公室。回到医务部，他抓起电话就打给周舟：“周舟，你这个乌龟王八蛋，不要脸的东西，以后再也不准踏进市人民医院半步，你的小王八蛋儿子把牢底坐穿都活该！” 不等周舟开口说话，邱昱坤就神速挂了电话，看着墙壁发呆。 事不凑巧的时候，往往不如意的事儿上赶着一桩接一桩。骨科报告，郭子敬的鼻骨手术没有成功，以后会留下终生残疾。听到这个消息，王春兰立马找到刘宇龙，要求医院出面，严惩打人凶手。 刘宇龙本来想着，等过了这几天，郭子敬身体恢复了，带上周舟去求个情，把小周拘留几天，也许做做工作就会出来了。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也无能为力。 刘宇龙安抚王春兰一番，又带着邱昱坤去了骨科看望郭子敬。这个时候，郭子敬麻醉还没醒来。他的脸色苍白，鼻子上包扎着纱布。 骨科主任满脸歉意，跟刘宇龙解释：“刘院长，目前的情况不容乐观……” 刘宇龙摆摆手，打断骨科主任的话，责问：“还有补救措施吗？你做不了，省里的专家能不能做？北京上海的专家能不能做？就这么放弃吗？” 骨科主任不卑不亢地回道：“刘院长，我们已经将病历资料传给湘雅医院的专家了，目前还没有回音。” 刘宇龙掏出手机，给他在湘雅医院骨科工作的同学打电话，他的这个同学现在已经是全省重量级的骨科专家，同学的回答，让他大失所望。没办法就是没办法，医学是经验科学，没有回旋余地，不像那些修仙穿越小说，不管什么病，施点法术就能痊愈甚至复活，简直荒谬。 这时，郭子敬的母亲在心内科几个医生护士的陪同下，也来到骨科。郭子敬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把他母亲吓到了。老人心急，晕厥过去了。 乱糟糟的抢救场面让刘宇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如果事情的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是他这个院长的责任。刘宇龙负面情绪瞬间高涨，他恨不得将小周从派出所拽出来，直接交给王春兰处理。当然，这不现实，更不是一个院长该有的处理问题的方式。 这几天，刘宇龙也听到不少议论邱昱坤的声音，挟私报复、排除异己，以便日后挤进医院领导班子。之前，他是很欣赏邱昱坤的，有能力有魄力，要不然也不会将他放到医务部主任这个核心岗位上的。 可是，上次邱昱坤表妹坠楼事件和这次胸痛中心人员安排问题，让刘宇龙看出了这人心胸狭窄得难以捉摸。人一旦被功利心蒙蔽了双眼，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院长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让邱昱坤也始料未及。这些年，他一直颤颤巍巍跟在刘宇龙身边，寄希望能在下一届班子调整的时候顺利上位，现在看来，有点危险了。他必须要自救。目前，郭子敬已经对他不构成威胁了，尽管他头上顶着专家、教授、硕士生导师、主任医师、全国先进这些光环，一旦破相，就没有任何竞争力了。 想到这里，邱昱坤的心里又坦然起来，下一届进班子舍我其谁的优越感，像一团发酵的面粉，在他心里膨胀。 郭子敬的母亲是后半夜抢救过来的。老伴走了，儿子伤了，跟媳妇儿又有矛盾，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她的脑子里，净是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不活了？住敬老院去？哎！不知道怎么办。她不是真不想活了，还没有勇气去见老伴。那就好好照顾儿子吧。这个多灾多难的儿子，那年被贺成乐打伤之后，没过几天舒心的日子，现在又受伤了！自己如果莫名其妙走了，他能过得安心？ 千万个纠结在心中涌动，再有个性的母亲也舍不下病床上的儿子。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毕竟是功成名就的儿子。人家那些坐牢的吸毒的赌博的儿子，父母都没放弃，自己更不能放弃。活下去，好好照顾这个家，别给儿子添堵了。更何况，马上就要抱孙子了。 想起即将出生的孙子，郭子敬的母亲嘴角浮现了一阵笑意。孙子，是她和老伴盼了多少年的希望。可惜了，老伴竟然去得那么快，那么急，连孙子的面都没见上，该有多么遗憾。自己一定要挺住，不能撒手不管。 带孙子，想起来都美。老人双手撑在床上，挣扎着坐起来。她一步一挪，走到儿子病床边，握着儿子的手，轻声呼喊：“儿子，醒来！别丢下妈妈，别丢下你还没有出生的孩子，别丢下这个家！” 郭子敬的手指轻轻抖动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母亲感受到了，她激动得热泪盈眶，不顾半夜十分，喊道：“医生，医生，醒了醒了，郭子敬醒了！” 睡在陪护床上的王春兰被惊醒，弹簧似的坐起，见郭子敬醒了，很激动，跑去向值班医生报信：郭子敬醒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儿子放假 见蒋湘峰无动于衷，邱昱坤问道：“是不是不欢迎我这位不速之客？” 蒋湘峰讪笑着，说：“不敢不敢！请坐请坐！我怎么看着邱主任像是赞美酒而不是茶？” 邱昱坤大大方方地坐下，说：“最近发生了一些不开心的事，希望蒋主任和郭主任别放在心上。你们知道，我这个医务部主任，看起来手里有权，其实都是领导的意思，我只能照领导的意思落实。” 邱昱坤这番话，不动声色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所以的责任都往领导身上推了。 蒋湘峰和郭子敬并不说话，看表演一样看着邱昱坤。 邱昱坤说：“我这个医务部主任，还不如你们临床科室主任，论收入，我绩效工资比你们差一大截，论技术，这几年我的业务荒废了不少，虽然还在看门诊、带研究生，其实根本没花什么心思在上面，心都是浮着的。行政方面的工作太多，业务只是应付了事。” 郭子敬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晚上唱歌的时候，邱昱坤脚底踩钱的场景，内心极为鄙视，说：“你收入比我们少，活得却比我们潇洒。” 郭子敬的话刚落音，邱昱坤“哈哈”大笑，这笑声，让人毛骨悚然，他自己却笑出了眼泪水。抽出纸巾，擦干泪水，邱昱坤说：“两位主任，别看我貌似潇洒，昧着良心做了一些事，有时候也是被逼的，就像上次将周舟的那个混账儿子安排到心内科，我也是实在是没办法，你们多理解我。” 提起小周，郭子敬心里就忿忿不平，他不想看邱昱坤那张丑陋的嘴脸，将目光移到湘江河上，说：“每一头猪在挨宰的时候，都撕心裂肺地哀嚎，我想，那个时候，猪的内心一定觉得自己很无辜。” 蒋湘峰干咳几声，想提醒郭子敬。 可是，郭子敬并不理会蒋湘峰的善意提醒，说：“邱主任，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就行了，不要这么洗白自己了。你把自己摘得太干净，大家看起来会很别扭。” 蒋湘峰发出一连串咳嗽声，咳得脸红脖子粗。 邱昱坤并不在意，说：“你们不要隐瞒自己的观点，尽管说，尽管骂。” 蒋湘峰和郭子敬面面相觑，不知道邱昱坤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到底有什么意思，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邱昱坤压低了声音，说：“你们还不知道吧，市里的牛人出事了。” “啊？”两人惊异。 邱昱坤说：“我进来前十分钟，得到的内部消息。”他喝了一口茶，又补充道：“据说省纪委将在今天晚上公布消息。” 蒋湘峰问：“市里的牛人出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邱昱坤叹息：“还不是周舟的事。据说，几乎同一时间，周舟被省里的人带走了。” 郭子敬问：“你还没回答蒋主任的问题，市里的牛人出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邱昱坤说：“没关系。就是知道这个消息，想和你们分享。” 郭子敬说：“你凭什么要和我们分享这个消息？你是跟踪我们，被发现了，才拿这些话来蒙骗我们吧？” 邱昱坤拍拍胸脯，说：“我保证，我没有跟踪你们，更没有偷听你们的谈话，是偶然遇上的。” 其实，下班的时候，邱昱坤看见郭子敬和蒋湘峰一起往茶楼来了，就一直跟着，在门外听两人的谈话，他是担心，这两个人凑在一起讲他的坏话。没想到，在门边一不小心，将门撞响了，不进来坐坐显得心虚。 大家都知道，医务部主任历来是入选医院领导班子的强劲人选。邱昱坤之前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打压那些潜在的对手，为自己将来进班子扫平道路。邱昱坤的不堪和自私，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郭子敬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我会好好记在心里。” 邱昱坤抿完茶，蒋湘峰想再续茶，他站起身，冲蒋湘峰摆摆手，说：“蒋主任，好茶，我走了，告辞告辞，咱们后会有期。” 门打开，一阵寒风倒灌进来，邱昱坤本能地缩了缩身子，将那件新买的貂皮大衣裹得更紧了。 邱昱坤走了之后，郭子敬和蒋湘峰兴味索然，再也没有心思喝茶聊天，两人坐了几分钟，估摸着邱昱坤已经走远，也起身告辞，各回各家。 成年人的世界里，有的是光鲜靓丽的故事，有的是各式各样的光环，也有许多不能向外人说的委屈和悲催，正如邱昱坤所说，有些事身不由己。 蒋湘峰在家门口看到多了一双鞋，一愣，突然想起，应该是蒋云剑放寒假回来了。他早就打来电话，说哪天放寒假，蒋湘峰问要不要去长沙接？他说，不用，自己和几个在长沙读大学的同学一起回，他们约好了，还要去进步巷吃臭豆腐，想了很久了，儿时的味道，家乡的味道。蒋湘峰问，长沙的臭豆腐比我们这里的好吃，还解不了你的馋？他说，虽然长沙的臭豆腐好吃，但在我的味蕾上，习惯了家乡的味道。蒋云剑又问了妈妈的情况，其实，母子之间经常通电话，对家里的动态掌握得很清楚，蒋云剑问向岳屏的病情，有一点“逼宫”的味道，提醒父亲不要忽略了妈妈。 打开家门，客厅里，茶几上摆着一份臭豆腐，蒋云剑的行囊整齐堆放在墙角。蒋云剑正好洗完澡出来，头发湿漉漉的，冒着热气。向岳屏在给蒋云剑洗衣服。 见父亲回来，蒋云剑喊了一声“爸爸”，蒋湘峰“嗯”了一句，算是打过招呼。蒋湘峰对向岳屏说：“孩子长大了，衣服让他自己洗，别感冒了。”他对蒋云剑这么大了，还让妈妈洗衣服表示了强烈的不满，说：“云剑，你妈身体不好，你要学会自己洗衣服。” 向岳屏说：“孩子刚回来，没说三句话就开始教训人。不太好吧！” 蒋云剑岔开话题，指着茶几上的臭豆腐，说：“这份是给你留的。现在有点凉了，要不要我去加热一下？” 蒋湘峰摆摆手，说：“我不吃。你自己去洗衣服，把你妈替出来。她身体不好，容易感冒。” 向岳屏不高兴，说：“我乐意给儿子洗衣服，怎么了？就你事儿多。洗几件衣服，还能感冒？” 蒋湘峰说：“孩子长大了，我们要学会放手。这些事，要他自己做。” 向岳屏洗干净手，走到客厅，说：“老蒋，你现在变得有些婆婆妈妈的，是不是提前进入更年期了？我都还没更，你就开始更了？” 蒋湘峰愣了一下，问蒋云剑：“我啰嗦吗？” 蒋云剑说：“是的，越来越啰嗦了。我都觉得你有更年期的先兆症状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冲动打人 蒋湘峰没见父母，往父母卧室张望了一回，轻声问蒋云剑：“回来见过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没？” 蒋云剑说：“当然了。这还用问啊？” 向岳屏说：“儿子，把衣服放洗衣机里去，我都洗了第一遍，有的衣服太难洗了，你自己也讲究一点，别弄得脏兮兮的。” 蒋云剑回答着，将衣服被套床单一股脑儿放进洗衣机，向岳屏笑着说：“不能放这么多。你当家里的洗衣机是个聚宝盆，能洗得了这么多东西？” 男孩子，生活经验不足，不懂洗衣机里到底能洗多少东西，情有可原。 蒋湘峰又问了些学习上的情况，其实他是不担心蒋云剑的学习，湘雅医学院有良好的学习传统和学习风气，治学严谨，他担心的是，蒋云剑在学校过早谈恋爱。他想起送孩子报到的时候，同学的小孩是个女孩，故意将话题往这方面引导，谁知蒋云剑不接父亲抛过来的这个话题，随手拿了一本书，回到卧室里去了。 看见父子俩“斗智斗勇”，向岳屏哑然失笑：“好玩。下次我要将你们父子对话的情况，录下来，发个抖音，应该点击量蛮大。” 蒋湘峰感叹：“孩子大了，管不住了。睡觉，睡觉。早睡早起身体好。” 郭子敬回到家，王春兰正在给宝宝织毛衣。王春兰抬眼看了看郭子敬，觉得他的鼻梁歪得刺眼，想说出来，却怕刺激他，不敢说。 郭子敬去阳台上，看了一眼兰花。很久没心思打理，也没有理睬兰花，那些兰花竟然蔫蔫地耷拉着脑袋。郭子敬叹息一声，自言自语地说：“兰花蔫了，不是好兆头。” 王春兰停了手上的毛衣，说：“你还没从打击中走出来？我觉得你的抗压能力比较强，这次为什么如此消沉？” 郭子敬没有回答王春兰的问题，而是问道：“我妈睡了吗？今天精神怎么样？” 王春兰朝卧室努努嘴，说：“精神状态还行，早就睡了。” 郭子敬沉默了一会儿，叮嘱王春兰：“不要睡得太晚了，实在不行，就买些毛衣给孩子。现在买的毛衣，款式新颖，质量也好，不要把自己搞得太辛苦。” 王春兰说：“商店里买的毛衣，哪有自己织的毛衣暖和？这是妈妈对儿子的心意。” 郭子敬搞了洗漱，先上床睡了。但他翻来覆去总是无法入睡。今天晚上，邱昱坤偷听他和蒋湘峰谈话，给他敲响了警钟。还有邱昱坤透露的消息，市里的牛人出事了，果然，晚上十点，省纪委的一条通报推文，公开了这一消息。 想起那个晚上，自己和周舟、刘宇龙、邱昱坤这些人喝酒唱歌，差一点被带进坑里了。真的，刘宇龙、邱昱坤这些人和周舟走得这么近，有不有问题？他内心里，是不愿意刘宇龙出事的，平心而论，他还是一个有魄力有能力的院长，算得上办事公道，为人正派。邱昱坤就不一样，挖空心思往利己排他，郭子敬倒是有些期待邱昱坤出事。 如果没有后来挨打这件事，郭子敬说不定真的会跟周舟这帮人混到一起去。这一次，他才真实地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对灯红酒绿的渴望。 人要坚守自己的原则很难，放纵自己的灵魂并不难。也许，一餐饭，一顿酒，或者一个女人，足够多的金钱。这就是欲望，与生俱来。某种意义上，人这一辈子都是跟欲望在斗争，斗赢了就是人生大赢家，斗输了就是人生败家子。自己差一点成为败家子。 一而再再而三受到人生的打击，郭子敬险些掉进人生谷底。他感觉背后凉飕飕的，不惊打了一个寒颤。 郭子敬迷迷糊糊，仿佛能听见自己轻微的鼾声，手机响了，刺耳的声音，搅得他难以入睡。手机铃声一直响，王春兰走进卧室，叫郭子敬接电话。郭子敬很不耐烦地抓起手机，原来又是急诊。 临出门的时候，王春兰叮嘱郭子敬早去早回，路上已经结冰了，开车慢一点。郭子敬应承着，走进寒风中。 王春兰终究是心里不踏实。自从上次从冯萍萍眼神中隐隐感觉到危机之后，她一直处在这种不踏实的心境之中。她有时安慰自己，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她总感觉心里堵得慌。她被这种不安全感，纠结了半个多小时，在数次被打毛衣的钢针戳到手之后，她毅然起身，去了市人民医院。 导管室前安安静静，并无任何病人家属。也许是家属不在身边，也有这种情况，空巢老人多，半夜三更突发心梗，被120急救车接到医院紧急手术。难道，这次接来的是空巢老人？ 在导管室门口等了一会儿，王春兰起身去了120院前急救中心，找了值班的司机，问晚上是否接到一个心梗的病人去了导管室。 司机一脸茫然否认，王春兰一脸茫然呆立。没接病人，哪来的急诊病人？肯定有文章。难道他和冯萍萍真的有见不得人的故事？ 返回导管室，王春兰将门拍得山响：“砰砰砰。砰砰砰。”几分钟过去，门打开了，正是冯萍萍！王春兰怒不可遏，一个巴掌扎扎实实落在冯萍萍脸上，骂道：“贱妇！不要脸！郭子敬人呢？给我滚出来。” 冯萍萍不知所措，惊恐地捂着脸，呜呜哭泣。 听到冯萍萍的哭声，还有一个女人在大喊大叫，又出来一个女人，关切地问冯萍萍：“萍萍，怎么了？” 竟然还有第二个女人在场？王春兰蒙了，难道真的是在做急诊手术？那个女人穿着工作服，带着口罩帽子，捂得严严实实，问：“你是谁？凭什么打人？” 王春兰意识到自己这次错得离谱，说：“误会了误会了，我是郭子敬妻子，来找他的。” 另一个女人盯着她，像盯贼一样，问：“你是郭主任的妻子？郭主任在做手术，你怎么平白无故打人？她哪里做错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危险边缘 恰好，一个中年男子急匆匆走到导管室门口，将一张手术通知单递给女人，说：“医生，我办好了手续。” 王春兰真的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囧得无地自容。她赶忙赔礼道歉，说：“冯护士，不好意思，我错了，我误会了。请你无论如何都要原谅我。” 冯萍萍眼泪簌簌，说：“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王春兰转身离开导管室，忐忑不安回到家。郭子敬肯定会知道这件事，他会有什么反应？总不至于闹翻吧？不会的！我才是她妻子，就算我错了，他也会呵护我的，何况，我肚子里还有他的孩子，男子汉总该有一点容人之心吧？ 郭子敬是披着凌晨的鹅毛大雪回家的。瑞雪兆丰年。郭子敬的心里却毫无兆丰年的喜悦。他得知王春兰的跟踪和打人，让他从心底透出一股冰凉：王春兰变了！猜忌让人不可理喻。 郭子敬没有兴师问罪，让王春兰大感意外。她的嘴唇嚅嗫了好久，终于主动承认自己做错了事，动手打了冯萍萍。说话的时候，不时拿眼角的余光瞟郭子敬。 郭子敬冷笑几声，说：“你厉害，长本事了，敢到医院去打人！斯文扫地！你让我有何脸面在市人民医院呆下去？” 王春兰见郭子敬并没有想象中的大怒，娇娇地说：“我还不是担心肚子里的孩子，怕他生下来的时候，父亲被别的女人抢走了。” 郭子敬冷冷地说：“在你心里，我就这么下流不堪吗？我看，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大家都冷静下来。免得孩子生下来就是单亲宝宝，这才是对孩子最大的不负责任。” 王春兰没想到郭子敬会说出这番话，他冷漠的样子，真的很吓人。她哀求道：“子敬，不要这样，我不要和你分开。” 郭子敬抱了一条被子，去了客厅。他要好好思考，将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将来的路，该怎么走。这些问题不想清楚，他不愿意将就。 想起自己的婚姻，让父母操碎了心，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看起来秀气斯文的王春兰却让他一再觉得不可理喻。也许是自己迫于外界的压力，这个婚结得太匆忙了，双方了解不够。郭子敬想到一句话：因为不懂而结婚，因为懂得而离婚。难道，他的婚姻会短暂到令人怀疑人生怀疑爱情？ 有时候，别人的关心，尤其是别人对你婚姻大事的关心，会成为你的负担。郭子敬想。 王春兰木木地坐在床边，暗自垂泪。这一次，自己错得离谱，丢了郭子敬的脸，也给自己贴上了“恶婆娘”的标签。今后，怎么在医院立足？ 今后怎么办？如果郭子敬毅然要离婚，自己的人生该怎么走？ 离婚？后果这么严重？不至于啊！再错，我也是她妻子。我不会同意离婚的。他有什么资格谈离婚？当时，要不是姑姑和蒋湘峰极力从中撮合，自己才不会嫁一个这么老的油腻大叔。 男人简直是笑话，追你的时候，好话说尽，手段用尽，一旦追到手了，就容不下自己的妻子任何一点错误，这些错误，都将是攻击女人的武器。无情的武器，会将你的信念和爱击穿，把女人伤得体无完肤。 要离就离吧。只是可怜了孩子。对了，如果真的离婚了，肚子里的孩子要不要？是否忍心生一个单亲孩子？不过也没关系，我有钱有貌，还怕找不到一个真心对我好对孩子好的男人？简直是笑话。 想到这里，王春兰豁然开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次日，市立人民医院流传着两则新闻：一则是市里的牛人被纪委立案调查，那个叫周舟的老板也被带走。一则是心内科主任郭子敬的老婆半夜三更闯进导管室打了冯萍萍。 有人揣想，刘宇龙院长和医务部邱昱坤主任，与周舟关系那么好，周舟一年在医院做了上千万的生意，从信息系统到心脏支架都有染指，他们能没事？ 当然，一般的员工，对院长的事不太感兴趣，倒是对王春兰夜殴冯萍萍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有人充分发挥想象，然后感叹着，重复那句流传上千年的老话：单身女人是非多。语气里，充斥着讥笑和坏笑。 晨交班会上，一切如常。在心内科，敢议论甚至是殴打科主任郭子敬的，恐怕只有那个被学校开除的小周了，小周在心内科历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大家只知道，昨夜，除了郭子敬主任做了一台心肌梗死取栓术，挽救了一个濒死老人的性命，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信得过这个团队，这也是他的自信和自豪。这一点，郭子敬的内心足够强大。 尽管如此，王春兰的冲动还是在医院上层引起了巨大的风波。邱昱坤本来找不到郭子敬的把柄，而这次事件，就是他对郭子敬最好的回击。凭什么所有的风头都让他占了？上一次，他对蒋湘峰动粗，院长投鼠忌器，没有处分他，这一次，他还能躲得过？虽然是他老婆动手打冯萍萍，但这笔账要算到郭子敬头上。 邱昱坤在行政科室每日例会上极力鼓动，领导只得派人过来调查。调查的结果，确有其事。迅速开会，工会去安抚冯萍萍，医务部草拟处理意见。本来是要处理的，可是有人不同意，王春兰不是医院职工，郭子敬没有动手打人，处分谁？ 一席话，让刘宇龙院长干瞪眼，只好让邱昱坤起草处分意见。邱昱坤挑起这件事，没想到反而被人一脚给踢回来了。他的本意，是自己不出面就将郭子敬给收拾了，用的是借刀杀人这一招。 借刀杀人这一招没有得逞，却接到一个烫手的山芋，邱昱坤只有硬着头皮起草处分意见。翻遍了规章制度，也找不到一条合适的理由给郭子敬处分，这让邱昱坤大为光火：“TMD，老子还不信收拾不了你！” 第一百二十四章 针尖麦芒 补正：第一百二十六章针尖麦芒 邱昱坤的“国骂”，让刘宇龙听见了，他径直进了医务部办公室，问：“邱主任，骂谁呢？” 邱昱坤见是院长，赶紧从医院规章制度中收回视线，站起给院长让座。刘宇龙摆摆手，说：“邱主任，我多次跟你说过，当干部要学会宽容，宅心仁厚才能服人，才能驾驭人。你偏偏不听，在会上公开提出要处分郭子敬。现在找不到依据了吧？” 邱昱坤不服气，说：“科室主任管不住自己的家人，是不是家风不正？” 刘宇龙惊讶地望着邱昱坤，意味深长地说：“邱主任，想想你自己吧！你现在是不是在打上官雪莹的主意？自己注意影响吧！” 邱昱坤目送刘宇龙走出医务部办公室，垂头丧气地坐下，一把将办公桌上的资料推到地上。其他人看见了，抿着嘴笑，就是没人敢说话。 一个人想做的坏事，被人拆穿，就像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剥光了衣服，又丑又囧。气咻咻地坐了一会儿，邱昱坤又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资料。他就不信，自己找不到依据、收拾不了郭子敬。 郭子敬已经知道，邱昱坤一心想整他，这件事，邱昱坤是不会放过的。可是他依旧不为所动。该查房的时候查房，该看病的时候看病，该手术的时候手术。只是，他有些恼怒王春兰，之前不是这样的，虽然有点小脾气，怎么说变就变？是不是因为怀孕导致性情大变？郭子敬难以理解王春兰的举动。这婚，到底离还是不离？ 生活这团理不清的乱麻，让郭子敬无所适从。他决定维持现状，静观其变。开完医嘱，他去了导管室，想安抚冯萍萍。 冯萍萍的脸还是肿着的，像两个大馒头，王春兰的手掌清晰地印在上面，血红血红，她显然是刚刚哭过，见到郭子敬慌乱地用双手遮住脸颊，转身就往里间值班室走。 本来冯萍萍今天休息，可是，如此窘态，她不敢出门，更不敢面对那些流言蜚语，就一直呆在科室。想等过这阵风头再露面。 郭子敬跟在冯萍萍身后，说：“对不起，我代替王春兰向你道歉，她最近可能是因为怀孕，性情变了，焦躁、猜忌，让你受委屈了。” 冯萍萍进了值班室，“啪”地将门反锁。 郭子敬无趣地退出来。此时，正在做一台心肌梗死取栓术。医生已经从患者心脏血管前降支取出两团血栓，患者的血管还没有完全开通。 隔着玻璃窗，郭子敬看见手术医生急得满头大汗。他盯着X光屏幕看了一会，通过传声器告诉手术医生，还有一小团血栓，在回旋支中端。手术医生努力了很久，也没能将栓子从患者血管中取出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心电监护仪显示，患者的心跳越来越慢，血压越来越低，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 郭子敬忙穿上防护衣，消毒双手，冲进手术室。他对手术医生说：“我来！” 手术医生将手术位置让了出来，自己站在旁边。郭子敬手法娴熟，导丝穿过回旋支，即将到达血栓部位的时候，郭子敬悄悄地将栓子夹住。栓子即将取出的瞬间，意外发生了：栓子脱落了。即将开通的血管又被栓子堵塞。 郭子敬心头一惊，迟疑了一下，栓子不见了！患者突然面如死灰，心脏停跳！郭子敬赶紧实施急救，心脏按压、心内注射、电击复苏，所有的急救措施都用上了，终于无力回天。 郭子敬宣布患者死亡的时候，无力地滑到在手术室地板上。 用邱昱坤的话来说，这是一次让郭子敬无法翻身的绝好机遇。这个病人意外死亡，郭子敬负有直接责任。 隔日，对郭子敬的处分决定出来了，行政记大过、负责两成赔偿金额、停发绩效工资一个月、停止处方权一个月。行政处分对郭子敬、赔钱、停发绩效工资这几条处分，郭子敬都能忍受，对他没有任何影响。最让郭子敬受不了的是停止处方权一个月，这是剥夺他当医生的权利。 郭子敬找了邱昱坤，邱昱坤说是主要领导开会同意的。郭子敬找刘宇龙院长，院长却说是集体开会集体决定的。郭子敬骂刘宇龙：“刘院长，你好糊涂！” 刘宇龙说：“郭主任，这份处分是医院领导集体研究决定的，我们是在提醒你：人是不能过分骄傲的。” 郭子敬瞪着眼睛，刘宇龙并不在乎，他说：“你走吧！好好反思自己的行为！” 郭子敬说：“好！既然你和邱昱坤容不下我，我辞职！男子汉大丈夫，走到哪里都有立足之地。” 刘宇龙盯着郭子敬，冷冷地说：“请便！” 不久，郭子敬就将辞职报告送到了刘宇龙手里。刘宇龙极力挽留：“郭主任，你还真撂挑子说走就走吗？胸痛中心建设怎么办？” 郭子敬说：“这是你院长考虑的事情，我管不着。” 得知郭子敬辞职的消息，王春兰第一个不干，她跑到刘宇龙办公室，想极力劝阻刘宇龙批准这件事。王春兰请求刘宇龙：“刘院长，他辞职这事没跟家里商量过。请院长高抬贵手，暂时不要批准。” 刘宇龙正在看文件，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地“嗯”了一声。 王春兰说：“刘院长，虽然我们家不缺钱，就算郭子敬不工作，我们也能活下去，但是他辞职了能干什么呢？他只会当医生看病啊。请刘院长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他这一回。” 刘宇龙摆足了架子，才抬起头，看了王春兰一眼，说：“王老师，不好意思，这件事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我并没有逼他辞职。有可能他已经选好退路了。市人民医院这口塘太小，装不下郭子敬这个大专家了。况且，你上次在导管室殴打冯萍萍，闹得尽人皆知，我也没说什么。这一次，我们帮不了他。” 王春兰说：“刘院长，你这么说话就不对了。郭子敬在市人民医院兢兢业业几十年，现在遭小人暗算辞职，你连挽留的话都没有一句，是不是看他老实好欺负？告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邱昱坤两个人跟周舟、上面某个人那点破事儿，你想我们家不得安生，你们也会不得安生的。不信，咱们走着瞧！” 第一百二十七章 流言四起 刘宇龙惊讶地盯着王春兰，赶紧起身将办公室门关了，说：“王老师，咱们说话讲证据。你别乱扣屎盆子！” 王春兰发出一声冷笑，道：“刘院长，你做人这么无情，别怪我无义！我手上，当然有证据。” 刘宇龙恼怒不已，想吼却不敢吼，怕人家听见，只得压低了声音说：“王春兰，你要搞明白，是郭子敬自己要辞职，不是我们逼他。至于你说的什么证据，我劝你还是要冷静。” 其实，王春兰手里根本没有所谓的证据。她只不过想吓唬吓唬刘宇龙，让他放郭子敬一码。她说：“如果你能善待郭子敬，我会考虑将手里的证据销毁的，否则，我们就来个鱼死网破！” 刘宇龙盯着王春兰，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端倪或者破绽，可是刘宇龙没有看出什么，毕竟心虚，他说：“王老师，对郭子敬这样的大专家辞职，我们会慎重考虑的。毕竟他是医院的一块金字招牌，在全省都赫赫有名。你放心吧。不过，你也要好好劝劝他，不能率性而为，大家都老大不小了，别再折腾了。” 刘宇龙的话，软硬兼施，让王春兰一时竟不好回答，只是说道：“好！咱们一言为定，希望刘院长能信守诺言。” 王春兰转身欲开门，刘宇龙发出低沉的声音：“慢着！王老师，听我一句劝，有些事不是你能左右的，希望你能克制自己的情绪。” 王春兰回头看了一眼刘宇龙，他的表情古怪，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翻着白眼。王春兰丢给刘宇龙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说：“我们都信守承诺吧！这个时期，我懂！” 离开刘宇龙办公室，王春兰又去了一趟心内科。她找到郭子敬，希望能用肚子里的孩子感化郭子敬，让他慎重考虑辞职的事，将辞职信从刘宇龙那里要回来。 郭子敬铁青着脸，说：“谁要你来说这些话？谁让你去找刘宇龙的？简直荒唐！我的事，你少管。” 王春兰的心情逐渐沉重。她仿佛看见，一个家正在分崩离析。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见王春兰哭了，郭子敬赶紧劝她：“我一个心内科专家，辞职之后找份工作完全没有问题。你担心什么呢？还怕我带哪个女人去私奔？别哭了，你笑起来才好看。” 王春兰破涕为笑，一掌打在郭子敬后背，说：“小样！看把你能的。小心我收拾你。” 权衡再三，郭子敬还是到刘宇龙那里将辞职信要了回来。每个人都有不冷静的时候，冲动之下、情急之下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往往没经过大脑。冲动是幼稚的表现。郭子敬想着刘宇龙刚才说的话，心中非常不满。但是，自己现在不能辞职。毕竟王春兰有孕在身，他不能为所欲为，这样的话对王春兰不公平。 日子平静了没几天，医院里出大事了：刘宇龙被带走了！工作组旋即进驻医院，日以继夜开展工作。仅找人谈话这一项，就将全院的人弄得人人自危人心惶惶。很多人对市里的牛人出事无动于衷，因为市里的牛人离自己太远，而刘宇龙出事，却与自己息息相关。 刘宇龙果真有事？流言四起。郭子敬对这些事不感兴趣。一心想只要自己把病看好就行了，管那么多闲事没好处。可是，流言蜚语传着传着就变味儿了，郭子敬也成了流言中的一员。有人说将刘宇龙送进去的，是王春兰举报的；有人说他拿了周舟多少好处；最让郭子敬无法忍受的是：有人竟然说小周之所以打他，是因为小周也喜欢冯萍萍，两个人抢女人……. 风马牛不相及的流言，一而再再而三地冲击郭子敬的神经，触碰他的做人底线。当然，心内科是没人传这些话的。现在，让郭子敬最后悔的事，就是不该跟刘宇龙一起和周舟吃饭。那一餐饭，不但让他没有送父亲最后一程，还成了人家攻击他的把柄。 郭子敬自然而然想到邱昱坤。这些话，一定是邱昱坤说的。郭子敬百思不得其解，是邱昱坤要借机生事，还是要扰乱工作组的视线？ 工作组也注意到这些流言。他们很敏感，将流言中的主角一一找来谈话，郭子敬被通知晚上去谈话。 工作组问了郭子敬与刘宇龙那晚吃饭的事，周舟的儿子小周打他的事。郭子敬详细回忆。这两件事，是他心里的梗，说起来话长。郭子敬毫无保留，说了三个小时，一直说到自己哈欠连天。 蒋湘峰也被找去谈话。蒋湘峰的谈话就简单些，只是问了问他对医院领导班子特别是刘宇龙的印象，半个小时就问完了。 而此时，向岳屏正在担心蒋湘峰是否有问题。这段时间，对于医院发生的种种惊讶与恐慌，蒋湘峰从来不跟家里人说起。不是自己有问题，而是他不愿意让家里人担心。向岳屏每日由蒋云剑陪着，去肿瘤内科带着大家练习太极拳，上官雪莹跟她提起了医院不少的事情，让她暗暗担心受怕，她又不敢问蒋湘峰，只在心里默默祈祷。 向岳屏愁容满面。蒋云剑发现了妈妈的心思，安慰道：“妈妈，别担心，我爸不是那种人。你也知道，如果他贪财，咱们家里早就实现财务自由了。” 向岳屏笑着说：“你小子，也知道什么财务自由这样的词汇了。我知道你爸不是这样的人，可是，外面的诱惑实在太大，我是担心他偶尔一次没有把握住，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蒋云剑笑着说：“妈，你要相信我爸！何况，工作组都撤走了。” 向岳屏不语。这段时间，她总是在心里胡乱猜测，有时候甚至傻傻地想，他是不是在外面还有一个家？他如果拿了钱，给了另外的人，自己当然会蒙在鼓里。 仅仅两天，邱昱坤就被带走了。邱昱坤带走，引爆无数的雷。许多人晚上开始失眠。紧接着，医院多名骨干被带走，其中一个是检验科负责人，被指是刘宇龙在医院的“钱袋子”。面对这样的结果，郭子敬瞠目结舌。 第一百二十八章 抑郁症 这里面的交易，是郭子敬和蒋湘峰这样的人想象不到的。有日，冬日里难得一见的太阳探出脑袋，温情脉脉的样子，工作组宣布撤出，压在医院干部职工心头的大石头被突然搬开，激动人心。郭子敬约了蒋湘峰，去了湘江河边的茶室。 依旧是红茶。心事却不尽相同。两人感概一番，真没想到，有的人，平日里斯斯文文，笑容可掬，不管是聚会还是开会，都不会多说一句话，他们与自己共事二十多年，事先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听说过。 伪装，太善于伪装了。在这个复杂的社会，对蒋湘峰郭子敬而言，唯有正直，才能立足。 然而，经历了这么多的事，郭子敬也不敢轻易对别人敞开心扉畅所欲言了。他的话中，还是有所保留。 他并没有跟蒋湘峰说自己的家庭情况，没有说自己和王春兰的家庭矛盾，没有说王春兰打冯萍萍的事。他和冯萍萍，自认为清白，可是这样的事一旦说出去，就解释不清，谁都没有义务为你去澄清事实。 当然，他更不会跟蒋湘峰说，自己曾经一气之下向刘宇龙递交过辞职信。 郭子敬害怕，有朝一日，这些话题又成为攻击自己的靶子。他确实害怕了，哪怕面对蒋湘峰，他也不敢实话实说。 此时，蒋湘峰的手机响了，一看电话号码，是南边城市的。蒋湘峰望着郭子敬，迟疑了一下，挂断了。对方好像很执着，也很着急，手机铃声一遍又一遍响起。 郭子敬心想，也许他也有不愿意让我知道的事，不如就此告别。 走出茶室，握手告别。经历此劫，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包装自己，就像大街上行走的人，被厚厚的衣服包裹得紧紧地。 蒋湘峰的手机铃声响起，又是那个号码。他按下接听键，对方的声音很熟悉，一时想不起是谁。 那人笑呵呵地，说：“蒋主任，还记得我不？袁奇俊！” 是袁奇俊！蒋湘峰想把电话挂断，可是对方好像不给他思考的时间，说：“蒋主任，我的老板想见你，方便吗？” 蒋湘峰问：“你老板？我不认识什么老板。没事的话，先挂了。” 袁奇俊呵呵笑着，说：“蒋主任，我的老板是专门投资肿瘤医院的，对人才是求贤若渴，希望能跟你这样的大专家见面，你就别推辞了吧。这样，我们在开发区一家会所见面，回头我把地址发给你。” 不容分说，袁奇俊挂断电话，发过来一个地址。蒋湘峰看了看时间，八点整。这个时间适合聚会。蒋湘峰想知道，袁奇俊这次回来，到底是要干什么？ 蒋湘峰打了一辆的士，朝开发区驶去。天冷，有冰，车开得慢，路上堵车，的士走走停停，磨磨蹭蹭开了将近半个小时才到。这一条衡州大道，本来是城市的亮点，交通主动脉，却成了这座城市的堵点，市民意见很大，抱怨很多，戏称为衡州堵道。抱怨归抱怨，这条路还得每天走。 蒋湘峰按照地址，径直进了茶室。茶室在这栋高楼的顶端，走进去，温暖如春。服务生走过来，将蒋湘峰领着去了包厢。 袁奇俊异常热情，紧握着蒋湘峰的手，笑着说：“蒋主任，欢迎欢迎！这是我的老板，金紫薇金总。” 蒋湘峰定睛一看，这个贵妇人气质非凡，不知道袁奇俊交了什么好运，跟上了大老板。金紫薇含笑而立，伸出手，朱唇轻启：“欢迎欢迎蒋主任。听小袁介绍，您是省里一流的肿瘤内科专家，这次，我专程过来，目的就是希望能跟您见一面，聊聊天。” 三人寒暄一阵，分宾主坐下。金紫薇示意袁奇俊将东西拿出来，说：“听说蒋主任有两大嗜好，红茶和王跃文的小说，今天，我带来了顶级大红袍，希望蒋主任笑纳。” 蒋湘峰双手合十，起身致谢：“感谢感谢！无功不受禄，这些礼物太珍贵了！” 金紫薇笑道：“蒋主任不要客气。好茶就要给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喝，比如您蒋主任的大名，我听说过很久了，一直想拜访，可惜之前没人引荐。现在好了，小袁跟你熟，我就让他带我来，特意拜访您！” 蒋湘峰看了一眼袁奇俊，应承道：“哪里哪里！金总谬赞！” 蒋湘峰总觉得袁奇俊和金紫薇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反正不是一般的老板和员工之间的关系，没有局促，相反，两人显得很亲密。 金紫薇说：“今天来拜会蒋主任，主要是想听听蒋主任是高见。我们集团公司想在贵地兴办一家现代化高水平的肿瘤专科医院，同时要引进世界一流的诊疗设备，比如派特CT，我们还想建立一家肿瘤质子治疗中心，造福本地患者。” 蒋湘峰听金紫薇这样介绍，前景非常光明，就说：“金总雄心勃勃，如果这家肿瘤专科医院能建起来，真的是本地患者的福音。前段时间，我们还通过基金会，将一名患髓母细胞瘤的小女孩送到国外去接受质子治疗，听说效果很好，正准备回国康复。” 金紫薇说：“我想听听蒋主任的高见。毕竟投资一家现代化的肿瘤专科医院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资金投入巨大，集团公司决策层希望我们能做好市场调研。” 蒋湘峰沉思了一会，说：“金总，我们这里城区人口只有一百多万，辖区人口八百万，目前市区有三级甲等综合医院六家，加上七家县人民医院一起，开设肿瘤病床在两千五百张左右，有半数以上的病人远赴长沙和北上广深就医，如果开设一家两千张床位的肿瘤专科医院，完全能够解除这些病人的长途跋涉之苦。” 听了蒋湘峰的分析，金紫薇来了兴趣，说：“请蒋主任详细介绍一下病源解构和医保政策，可以吗？” 蒋湘峰研究肿瘤内科治疗趋势和医保政策很多年，平时也没有几个人愿意听他的分析，今天既然有人愿意听，他就合盘托出。 金紫薇非常感兴趣，不但认真做笔记，还让袁奇俊录音。蒋湘峰整整讲了两个小时，病源结构、床位分布、治疗手段、放疗设施等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蒋湘峰讲完，金紫薇放下笔起立鼓掌，说：“蒋主任，您就是这座城市肿瘤内科专业的活地图，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佩服佩服！” 蒋湘峰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在一个外人面前讲这么多的话，也许是金紫薇的宏大目标吸引了他，让他畅所欲言。他说：“见笑见笑！一家之言，不足为凭！” 金紫薇收了笑，突然问：“蒋主任，如果集团公司通过肿瘤专科医院投资项目，我想请您加盟，愿意吗？” 蒋湘峰没想到金紫薇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说：“不可不可！我还是适合呆在市人民医院。年纪大了，不适合折腾。” 金紫薇说：“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您可能不太了解我们公司，也不了解我这个人。如果蒋主任能加盟肿瘤专科医院，我保证，会给你最大的权限、最好的待遇、最优的工作平台。这些，可不是市人民医院这样的公立医院有能力提供的哟！希望蒋主任慎重考虑，不要这么急着回答我。” 蒋湘峰心里泛起一丝涟漪：如果这家医院能顺利开工建设，该是多大的好事！ 三人又客套一番，才走出茶室。迎面却撞见上官雪莹和杜江云走过来。袁奇俊尴尬地松开金紫薇挽着的手，欲打招呼。 上官雪莹和杜江云也看见他们了，特别是袁奇俊松手那一刻，上官雪莹心里泛起阵阵酸雨，说：“袁奇俊，把自己的家败光了，攀上富婆了？” 上官雪莹一句话，让金紫薇脸色大变。袁奇俊愤怒地说：“上官护士长，请你放尊重一点，这是我的老板！不要信口开河。再说，我和你已经离婚了，说这些话有意思吗？” 杜江云拉住上官雪莹，想让她理性点。上官雪莹却不理会，继续说道：“你和我是离婚了。可是，你还欠着蒋主任四十万，欠着杜老板五十万，把钱还了！还有，女儿雯雯的生活费，你至今分文未付，今天一起结算了吧！” 气氛跟外面的天气一样寒冷。袁奇俊的脸拉得老长，愤而说道：“上官雪莹，今天我是陪金总回来办事的，不是跟你算账的。你说的钱，我会一分不少还给他们！滚开！” 袁奇俊欲牵着金紫薇的手，继续往前走，金紫薇摆开他，问道：“这位女士，你是小袁的前妻？说吧，他应该给你多少钱，你说个数，现在就结算给你。” 在场的人都楞了。袁奇俊小声地对金紫薇说：“金总，别理她，我欠的钱我会还清楚。” 金紫薇斜吔了袁奇俊一眼，说：“做男人要敢于担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为你还了这笔孽债，今后从你的酬劳里扣除。记住，好好做事，好好做人，别在外面丢人现眼！” 金紫薇声音不大，却震慑众人。袁奇俊觉得自己的脸都给丢光了。他恨上官雪莹，打心眼里恨，恨得咬牙切齿。 上官雪莹见金紫薇这个老妇人说话气场十足，断定她是个能还钱的主儿，说：“加上女儿的生活费，一共两百万。” 袁奇俊恨不得冲上前给上官雪莹一巴掌，说：“你会算账吗？两百万，说得简单！” 上官雪莹冷笑道：“袁奇俊，你以为这点钱是我扼你吗？你不知道，自己对女儿的伤害多大？你干脆死外面，别回来，女儿还会断了这个念想！” 金紫薇摆摆手，从包里拿出一张卡，说：“别吵，别闹！这张卡里有两百万，你拿去吧！密码是六个8。” 袁奇俊一把夺过卡，说：“凭什么现在给她？这样，刚好蒋主任和杜老板都在，明天早上，我们去银行把钱打给他们。余下的钱，以我女儿的名字存起来！” 金紫薇呵斥一声：“胡闹！这点钱，能买到你和女儿的亲情吗？我不喜欢无情无义的男人。快把卡给人家！” 袁奇俊无奈，只得把卡给了上官雪莹。 看着这一幕，蒋湘峰在心里感慨：钱啊，多少人为你折腰！从市里的牛人到人模人样的刘宇龙院长，再到邱昱坤、袁奇俊，多少人为钱所惑、所困、所害！ 北风一阵紧过一阵，天上飘着雪花。蒋湘峰回到家，向岳屏倚靠在床头看书，还没有睡。他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向岳屏说：“你晚上回来太晚了，我担心你。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担心你有事。我要等你回来。我怕我一闭上眼，就醒不来了，再也看不到你，看不到儿子，看不到家里的人。所以，我一定要等你回来。” 蒋湘峰眼眶一热，说：“傻傻的女人，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现在我回来了，睡吧。” 向岳屏把脸埋在蒋湘峰怀里，撒娇道：“请叫我小仙女！” 蒋湘峰将嘴唇印在向岳屏额头上，说：“睡吧，小仙女。” “嗯！” 刚洗漱完，蒋湘峰的手机铃响了，上官雪莹泣不成声：“蒋主任……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请您替我照顾雯雯……呜呜呜……呜呜呜……” 蒋湘峰知道晚上上官雪莹受了刺激，安慰道：“上官护士长，你说什么呢？你好好地啊，千万别犯傻！” 上官雪莹的哭声，强烈冲击着蒋湘峰的心，她说：“卡里的钱……我还了杜江云五十万……有四十万是还给你的……余下的……请你帮我照顾雯雯，拜托你了。我这里写好了信，给你一封，雯雯一封……” 蒋湘峰听上官雪莹这样说，明明就是托孤啊！不行，必须要阻止上官雪莹干傻事。他明白，上官雪莹是看到袁奇俊和一个老女人在一起，拿钱羞辱了她！可是，再怎么样，钱是袁奇俊欠下的，他们还钱天经地义，怎么会觉得羞辱呢？ 上官雪莹说完，就挂断了电话，那一声声“嘟嘟嘟”的忙音，好像来自天国的绝唱。蒋湘峰赶紧打电话给杜江云，告诉她上官雪莹可能会犯傻。 打完电话，他又跟向岳屏请假，只是说科室里有急事，必须马上去一趟。他不敢说上官雪莹“托孤”，怕她受刺激。向岳屏失望地应了一声：“知道了，早点回来！我等你！” 蒋湘峰急急地出门，街上空空荡荡，只有雪花在飞舞，连一辆出租车都没有。他忽然想起什么，赶紧打电话报警，让专业的救援队赶赴现场。接着，他又给苏夏荷去了电话，让她赶紧通知科室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去上官雪莹家，末了，他对苏夏荷说：“十万火急！必须快！还有，通知120急救中心派车来！” 蒋湘峰火急火燎，却找不到一辆出租车，只得又打电话给苏夏荷，让她跟急救车一起接自己过去。 急救车呼啸而至。警车也到了。上官雪莹的小区里，围着一圈又一圈的人。人也真是奇怪，大冷的天，看热闹的劲头却挺足的，如果这个时候要他去加班，说不定会有讲不完的条件。 蒋湘峰下了车，一口气冲到上官雪莹家门口，猛拍她家门，呼喊道：“上官雪莹，开门！快开门！” 然而不管怎么喊，她家的门始终紧闭。不对啊！雯雯应该在家，她应该来开门啊。警察来了，情况万分紧急，他们顾不得许多了，动用了专业的设备，将门打开了。屋内弥漫着一股强烈的煤气味。 有一个看热闹的年轻人也跟着进了门，习惯性伸手去摸开关，被蒋湘峰一把拽住：“不行！会起火！” 蒋湘峰赶紧吩咐年轻人，将她家里所有的窗户都打开。 这时，一名警察发现躺在床上的上官雪莹：“在这里！这里！” 蒋湘峰职业性地摸了摸上官雪莹的颈动脉，探了探呼吸，还有心跳呼吸！幸好来得及时！ 大家七手八脚将上官雪莹抬上救护车，输氧、催醒、输液……煤气中毒的急救措施都用上了，上官雪莹渐渐苏醒。她挣扎着，想把氧气面罩摘下来，却被蒋湘峰拦住：“别动，好好休息！” 上官雪莹又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 安顿上官雪莹住进急诊科，蒋湘峰安排苏夏荷照顾上官雪莹。苏夏荷面有难色，说：“蒋主任，我妈妈一个人在家，我要回去照顾她。” 蒋湘峰忽然想起，苏夏荷的妈妈也是身患癌症，离不开女儿的照顾。杜江云接过话，说：“你们都回去吧，我来照顾她。” 这种生死营救，虽然抵不上战争片疯狂，但在现实生活中，也算是惊心动魄了。幸好有警察和医生及时赶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半夜时分，上官雪莹醒来了。她觉得脑子很重，头晕，口渴。她说：“水，我要喝水。” 杜江云半睡半醒之间，听到上官雪莹的声音，赶紧起来，给她喂了水。喝完水，上官雪莹又要方便，杜江云又扶着她去上卫生间。一个晚上，折腾无数多次，不是要喝水就是要上卫生间，把杜江云累得黑眼圈都出来了。 其实，那个时候，上官雪莹还没有完全清醒，处于医学上说的谵妄状态，是一种无意识的烦躁。 到了早上，上官雪莹彻底苏醒。她望了望伏在床头睡着了的杜江云，使劲想自己怎么会睡在医院？为什么杜江云会在？到底发生过什么？上官雪莹一概不知。 上官雪莹推醒杜江云，问：“我怎么会在医院？” 杜江云揉着通红的眼睛，见上官雪莹醒来，松了一口气，说：“没事了就好！醒来就好！你昨晚吓死我们了，幸亏蒋主任反应快，要不然你的小命真的要交代给煤气了！” 上官雪莹不明就里，问：“为什么交代给煤气了？雯雯呢？雯雯在哪里？” 杜江云摇摇头，说：“昨晚你女儿没在家呀！昨晚我们一起喝茶的时候，你不是跟我说，雯雯放了寒假就去了外婆家吗？” 上官雪莹完全不记得了，昨晚自己干了什么？雯雯又怎么会去了外婆家。她的身体很虚弱，只跟杜江云说了几句话，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杜江云一阵心痛。生活对上官雪莹太不公平了，让她遭遇到太多的磨难。而这一切磨难的罪恶之源，就是袁奇俊。对，就是袁奇俊！ 想到袁奇俊，杜江云气不打一处来，给袁奇俊打电话，劈头盖脸一顿骂：“袁奇俊，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吃软饭的东西，没本事的东西，呸！” 袁奇俊正在和金紫薇巫山云雨，接到杜江云这一通电话，兴致全无，坐在床头，问：“杜江云，你是不是有病啊？大清早的打电话来咒我！” 杜江云说：“我是有病，怎么啦！上官雪莹要是死了，我要你垫背！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袁奇俊这才想起，昨天晚上自己和上官雪莹有过激烈的交锋。他问：“可是，我已经把钱给她了呀？又出什么幺蛾子？” 杜江云说：“跟你这种人说话，真的掉价！一天到晚就知道钱。脸都不要了，只剩下钱了。” 金紫薇在喊：“小袁，什么事？大清早的，也不多睡一会儿！” 袁奇俊挂断杜江云的电话，对金紫薇说：“没什么事，我先出去一趟，看有什么合适的早餐。对了，我们去吃鱼粉吧？我们这里的鱼粉，上过《舌尖上的中国》哦。” 金紫薇追问道：“小袁，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我不喜欢有人骗我哦！” 袁奇俊说：“没有没有！我哪有事瞒得住你啊！要不，我先去看看那家鱼粉店还开没，等下再接你过去。” 金紫薇抱怨着，说：“吃个早餐还这么麻烦，不去。就在宾馆吃吧。这什么天啊，冷死人了。” 袁奇俊奉承道：“好吧，都听你的。老板！” 金紫薇打了一个哈欠，侧转身子，又睡了过去。 袁奇俊皱着眉头，对着金紫薇的背发呆。也难怪，自己在经济上过分依赖金紫薇，被她当成了豢养的宠物，有时甚至比她养的那条宠物犬还不如，被她呼来喝去的。 袁奇俊和金紫薇在一起之后，才知道那晚的夜市奇遇，是金紫薇精心安排的，事先，金紫薇还找了夏小荔谈话，严令她离开袁奇俊。 在夏小荔的问题上，金紫薇费尽心思，先是让夏小荔疏远袁奇俊，再是给了夏小荔一笔钱，让她离开了肿瘤医院。 袁奇俊知道真相的时候，夏小荔已经回到了父母身边。自己的父母，没有一世的冤仇，只要认了错，父母还是父母，女儿还是女儿。 年轻的时候，每个人都可能犯错误。夏小荔的父母可能觉得女儿的这个错犯得太大了，有点贱，一时无法释怀。一旦女儿真正离开，就后悔，满世界找。还好，女儿只是暂时离开，她能回得来，就是莫大的幸福。 袁奇俊想着这一切，心里恨恨的。他恨金紫薇的虚伪，更恨自己的贪婪。一个男人陷入贪财贪色的境地，就是一具行尸走肉，没有尊严，没有隐私，更没有地位。 金紫薇并没有睡着，没听到袁奇俊关门的声音，转过脸来，问：“你不是要吃早餐吗？怎么还不去？” 袁奇俊说：“突然又不想吃了。我坐一会儿再去。你睡吧。” 金紫薇嘟囔了一句：“吃个早餐也这么磨磨唧唧的，什么时候能像个男人？没用的东西。” 袁奇俊被金紫薇这句话突然激怒了，质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句看看！” 金紫薇一个激灵，坐起，指着袁奇俊说：“说的就是你，没用的东西。你看看你，哪像个男人？除了会耍嘴皮子，还会做什么？让你去跟记者打交道，你一篇文章都写不通顺。让你去开拓市场，你一个病人都引不来。让你跟蒋湘峰先接触接触，你却让我跟你一起来！没用的东西，窝囊废。” 袁奇俊被彻底激怒了，他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抬手给金紫薇一个巴掌。金紫薇的嘴角，顿时涌出鲜红的血。她愣住了，质问道：“你敢动手打我？你找死！”说完，拿起手机拨电话。 袁奇俊抢过手机砸在地上，双手掐住金紫薇的脖子，歇斯底里地喊道：“打你又怎么了？打的就是你，我是个人，是个男人，不是你使唤的牲口，不是你泄欲的工具。你个死老女人，头发都白了，欲望还那么强。老子今天掐死你！” 金紫薇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浑身发抖，哀求道：“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 只那么几分钟，金紫薇就没气了。见她没动静了，袁奇俊吓得松开了手，愣住了，呆住了：我杀人了！我杀人了吗？我是杀人犯吗？不不不！没有，我没有杀人！ 袁奇俊蹑手蹑脚走到金紫薇旁边，轻轻推着她的肩膀：“金总，金总，你醒醒，你别吓唬我！” 金紫薇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好像怒目而视，袁奇俊吓得后退了几步，我真的杀人了，成为杀人犯了！怎么办？跑！ 袁奇俊急匆匆跑到门边，正要开门，觉得不行，到处都是监控摄像头，能跑到哪里去？可是，不跑又能怎么样？被抓到，照样是死路一条。横竖是死路一条，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跑！ 袁奇俊来不及收拾东西，打开门，朝门外看了看，没有任何异样，他轻轻带上门，把心提到嗓子眼了，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大模大样走出了宾馆。 总算走出了宾馆！该去哪里？袁奇俊脑海里急速地思考。去哪里？雯雯！很久没见到雯雯了，我的女儿，我要去看女儿。 袁奇俊叫了一辆的士，依照以前的记忆，他告诉司机地址。司机愣了一下，说：“先生，这个地方已经拆迁了，现在还是一片荒地。” 袁奇俊怔住了，打电话给上官雪莹。刚拨通就挂断了。他想起杜江云昨晚那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打电话给上官雪莹，更没有资格去见女儿。 的士司机盯着袁奇俊，问：“先生，你到底去哪里？” 袁奇俊脱口而出：“人民公园。” 的士司机觉得这人奇怪，忍不住多看了袁奇俊几眼，袁奇俊恼怒呵斥：“看什么看？好好开车！” 的士司机应承着，一踩油门，车就缓缓地滑进了城市的中央。 袁奇俊脑子很乱，不知道要去哪里。莫名其妙就成为杀人犯，自己的一生就是个笑话。本来有一个好好的家，因为自己赌性太重，去搞什么投资，投资也就算了，投到倾家荡产的，也只有自己这个奇葩了。投资是有钱人的专利，没钱谈什么投资？想发财想疯了！ 人这一辈子，就怕走错了路，更恐怖的是一错再错执迷不悟。袁奇俊想，现在知道也晚了，一切不该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发生，大错已经铸就，自己能跑到哪里去？如果，自己当初知道回头，不再一门心思想发财，也不会跟金紫薇相见，她在她的轨道，我在我的轨道，踏踏实实过日子，也是有翻身的一天的。 现在，该做什么呢？还是去投案自首吧！或许，自首还能有一线生机。去吧！ 自首就意味着自投罗网，我真的要去自首吗？自首之后，真是免死金牌吗？如果我逃走的话，也许十年八年都抓不到我，这样，我是不是可以多活几年？ 逃亡的日子，与死了有什么区别？袁奇俊曾经看过一部小说，讲的是一个逃犯的故事，每天担惊受怕，看到警车就东躲西藏，哪里有容身之处？生不如死。 还是去自首吧，说不定真的可以救命！袁奇俊下定了决心，淡淡地对司机说：“师傅，送我去公安局吧！我要去自首。” 司机猛地踩刹车，从反光镜里盯着袁奇俊，问：“先生，您说什么？” 袁奇俊看见司机眼里的恐惧，反而笑了，说：“师傅，我杀了人，送我去公安局自首。” 司机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像雕塑一般，麻着胆子，说：“先生，振湘公安分局就在旁边，我送您过去。” 司机的语调明显低沉了，语气也客气了不少，生怕激怒了坐在后排的乘客，惹来杀身之祸。 振湘公安分局不远，就在解放大道上，袁奇俊刚下车，正准备付钱，司机开着的士一溜烟跑了。命永远比钱重要。 看着远去的的士，袁奇俊心里突然觉得好笑。自己也没想到自己能杀人。他冷笑几声，走进了公安分局。 在公安分局，袁奇俊供认不讳：自己与死者金紫薇是情人关系，这次来市里，是来找市人民医院肿瘤内科主任蒋湘峰，谈肿瘤专科医院建设的事宜，因为小事与金紫薇发生争执，不，也许连争执都没有，就是因为金紫薇的埋怨，或者说小瞧自己，对自己出言不逊，压抑在内心多日的积怨和怒气突然爆发，失手掐死了对方。 此刻，袁奇俊头脑异常清晰。这也是他这些年来，唯一袒露内心的机会。讲述案情条理清晰，毫无隐瞒。 警察将口供给袁奇俊看，他签字盖手印认可。押去看守所的路上，袁奇俊甚至面带笑容。现在，他终于不用在金紫薇面前奴颜卑膝低三下四了，可以昂首挺胸做一个男人了。可是，这样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警方对袁奇俊的交代，要逐一核实，就找到蒋湘峰调查。蒋湘峰不明就里，心里忐忑不安，却又要故作镇定，问：“警察同志，找我调查什么？” 得知警方来意，蒋湘峰愣住了。他昨晚虽然看出来金紫薇和袁奇俊的关系不一般，但丝毫没有看出来袁奇俊会杀人的任何征兆。 一问一答中，蒋湘峰终于明白了这件凶杀案的来龙去脉：突发杀人！毫无征兆，双方在争执中，一方将对方掐死了。他虽然从骨子里看不起袁奇俊，但不敢相信袁奇俊会动手杀人。平心而论，袁奇俊并不是一个良心泯灭、穷凶极恶之徒。他替一条生命惋惜的同时，也在替袁奇俊的命运惋惜。 蒋湘峰感慨道：“如果他能踏踏实实过日子，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警察奇怪地盯着蒋湘峰，问：“你们曾经很熟悉？” 蒋湘峰回答：“是的，他前妻就是市人民医院肿瘤内科护士长上官雪莹，所以熟悉。” 警察提出，请蒋湘峰带路，他们想找上官雪莹谈一谈，看能否找出一些袁奇俊杀人背后的深层动机。 蒋湘峰迟疑着，说：“上官雪莹正在住院。昨天晚上，她差一点煤气中毒身亡。” 蒋湘峰这么一说，警察更觉得蹊跷，让蒋湘峰带路，去了上官雪莹的病房。 上官雪莹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听说袁奇俊把金紫薇掐死了，心下一惊，急切地问：“不会搞错了吧？怎么会这样呢？他虽然贪财、虚伪，但并没有坏到会杀人的地步！” 杜江云说：“警察先生，这么说，你们证据确凿？他人在哪里？” 警察点点头，说：“他是自首的，供认不讳，在现场，我们提取了相关的指纹信息，比对结果也完全一致。” 上官雪莹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原本，自己在骨子里恨透了袁奇俊，可是，面对袁奇俊这样的人生悲剧，她还是有几分不舍，有几分怜惜。 杜江云劝道：“别这么傻了，他已经是杀人犯了。想开点。你差点为他死了，还能寄希望他回心转意？那个老女人也真是的，惹谁不好，偏偏要勾搭袁奇俊！哎！作孽啊！” 上官雪莹已经哭成了泪人儿，杜江云心疼她，一边为她擦眼泪，一边安抚她，说：“别哭了！你看你，现在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只是可怜了雯雯，还要背负杀人犯的女儿这个恶名！你现在最大的任务，是保养好身体，将雯雯抚养成人。” 提到雯雯，上官雪莹的心在滴血：“可怜的女儿，我对不起你！不该带你来这个世界受苦受难！你一定要坚强起来！”她歇了一会儿，对在场的人说：“拜托你们，一定帮我将她爸爸的事瞒着雯雯，我不想她的心里充满悲伤。” 等上官雪莹的情绪稳定下来，警察问了一些问题，得知昨天晚上金紫薇给了袁奇俊一张银行卡，现在上官雪莹这里，劝上官雪莹将银行卡交出来。上官雪莹和杜江云面面相觑，说：“钱我已经还账了。” 警察又宣讲了一些法律知识和政策，希望上官雪莹能配合警方，尽快完成案件调查。 上官雪莹望着杜江云，意思在问她怎么办？杜江云说：“别急，我等下就去把钱打到银行卡里去。再怎么说，我有洞见家装公司，不缺这五十万。你也不用急着还。什么时候有钱了再还，实在手头紧张，不还也没关系。” 上官雪莹紧紧握住杜江云的手，说：“有你这样的朋友，是我一辈子的福气！每一次，都是你把我从苦难中救赎出来，谢谢你！” 杜江云说：“我们两个人就不要这么客套，说这些虚头巴脑的事，没什么意思。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你和雯雯。这一点，你要相信我。” 蒋湘峰看着这一幕，感觉到这就是朋友，是至真至纯的人间真情。做人做朋友，能做到杜江云这一步，非常难能可贵了。这是一份动人的感情，让人无法释怀。 警察又问了几个问题，给上官雪莹做了笔录，按了手印，匆匆忙忙走了。这个地方，多年未有命案。这一偶发案件，又是年关在即的敏感时期，给警方带来了一定的压力，必须尽快结案，尽快移送。 警察已走，上官雪莹还是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一日夫妻百日恩，袁奇俊再不是玩意儿，也曾经是她的初恋，是她这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是她女儿的父亲。她的心情悲戚，命运多舛也好，时运不济也好，这个不争气的男人，是她这辈子无法迈出的阴影。 第一百二十九章 虚假歉意 岁月深沉，时节如流。春节前夕，病人一拨一拨地出院，只要病情许可，蒋湘峰都会允许病人出院。过年了，谁都想跟家人团聚。平时拥挤的病房，就有些心宽体胖的感觉，空荡荡的。 病人少了，查房却并不轻松。留下来在医院过年的病人，病情都很重，有的病人已经到了弥留之际，能不能过完这个春节，都很难说。 蒋湘峰带着苏夏荷逐一查看病人，比平时更多了一份伤感。作为肿瘤内科主任，他的伤感来自对生命的敬畏，对人类认识疾病局限的悲怆。有时候，蒋湘峰觉得自己虽然被称为专家，在一些疾病面前却只能延缓病情的发展，想办法控制癌细胞扩散，减轻癌痛，不免有些沮丧。 蒋湘峰发现，病区走廊上，有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不时朝他张望。蒋湘峰断定，这是某个病人的家属，一定是为了等他，内心焦急，却不愿意打搅他，所以，才会以一种莫名的表情看着他。 蒋湘峰径直走到年轻人面前，问：“请问你是在等人吗？” 年轻人彬彬有礼地问：“我在等蒋湘峰主任，请问是您吗？” 蒋湘峰点点头，说：“我就是蒋湘峰。请问你是……” 林大翔走出病房，对年轻人说：“儿子，这位就是我的救命恩人蒋主任，给蒋主任磕个头！” 年轻人要跪地磕头，蒋湘峰赶紧拦住，说：“老林，磕头这事做不得咧！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地，下跪父母，我受不起这么大的礼节。” 年轻人不再坚持磕头，而是改为作揖，说：“谢谢蒋主任和医生护士们对我父亲的精心治疗！要不是你们，我父亲恐怕难以逃脱这一难，是你们为我父亲挣命了！感恩好人！” 蒋湘峰这才弄明白，这位就是林大翔在外地读大学的儿子。谈话中，蒋湘峰得知，林大翔住院这段时间，他一直没来医院看望，是在发奋读书，他已经考取了顶尖医科大学的研究生。他为年轻人的上进和奋斗感动欣慰。 林大翔的儿子是来办理出院手续的。他是乐华抗癌基金会救助的第一个病人，出院的时候，王春兰也到病房来了。 此时的王春兰，行为稍有不便，但她必须到场。帮助人是快乐的，看到基金会救助的病人能好转出院，她也很高兴。至少，她见证过、帮助过一条生命走出死亡威胁。 感恩的、客气的话，林大翔和儿子说了一遍又一遍，把自己都说哭了。 林大翔说：“家里那么穷，我偏偏又得了这种病，真的想死了算了，就想到上吊自杀。幸亏医生护士把我救回来了。如果我那天死了，你就冒得我这个爹了。” 林大翔的儿子眼泪汪汪的，说：“爹，相信我，会将这个家照顾好的。只要你坚持下去，我相信我们家的好日子一定会到来。” 蒋湘峰叮嘱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蒋湘峰说，一定要准时吃药。一定要注意营养，少食多餐，高蛋白饮食。一定要注意休息，不能干体力活。一定要保证充足的睡眠，不能熬夜。过完年，就来复查…… 蒋湘峰自己都不知道哪有这么多话说。他想，也许这是一份感情，一份期待，一份希望。希望这个家庭，能在好心人的帮助下，一步一步走出困境。 王春兰被感动得直抹眼泪，她对林大翔说：“能尽一份力帮助你，是我做得最正确的事情。我愿意，尽自己的能力，把基金会办好，帮助更多的人。” 王春兰又掏出包里所有的钱，塞到林大翔的儿子手里，说：“回家过年，总要置办年货，拿着这些钱，热热闹闹过新年。” 林大翔的儿子执意不要，推来推去，蒋湘峰说：“小林，收下吧，别辜负了王老师的一片心意。你将来当了医生，有能力了，希望你也能尽力帮助更多的病人，回报这个社会！” 林家父子俩，被这份温情感动，泪水涟涟，一步三回头，离开了医院。 送走林家父子，欲与王春兰握手告别，王春兰却对蒋湘峰提出了一个要求，她想与他说说话。蒋湘峰感到惊讶，他觉得除了工作上的事，自己没有过多的话和她讲。自从他撮合她和郭子敬结为夫妻，他们之间再无工作之外的交集。 王春兰的眼神里有一种祈求，她说：“我知道你会感到唐突，但我确实有很多话要跟你讲，请你务必抽时间让我把话说出来，要不然我憋得难受。” 蒋湘峰不知道王春兰到底要说什么，搪塞道：“我还要查房，要不改天，我把郭主任约出来，有什么话，我们三个人当面说。” 王春兰断然否决了蒋湘峰的提议，笑着说：“这些话，我只想对你说，不过，你别想歪了。” 蒋湘峰的心里释然。别想歪了？我能想什么歪事？话说得这么明白，他也不好再拒绝，安排苏夏荷接着查房。 在蒋湘峰的办公室，王春兰单刀直入，问蒋湘峰：“蒋主任，你对郭子敬了解多少？对冯萍萍了解多少？” 这个问题难倒蒋湘峰了。他对郭子敬，其实是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谈不上深刻的感觉。对冯萍萍，更不了解。他在想，王春兰突然问这个问题，是不是跟上次王春兰殴打冯萍萍有关？他说得很谨慎：“我没有明白你问这句话的意思。能说得更直白一点吗？” 王春兰说：“你明白我问话的意思。上次，我在导管室门口打了冯萍萍，哪知郭子敬那个晚上真的在做手术，可是，我还是怀疑，他们之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蒋湘峰向来不喜欢打探这种八卦新闻，什么谁和谁好上了，谁和谁散了，谁家两口子吵架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蒋湘峰一直都是绕着走。蒋湘峰一头雾水，问：“你怎么会问我这样的问题？我不喜欢八卦新闻。” 王春兰说：“蒋主任，我不是问八卦，也不喜欢八卦。我是敬重你的人品，才想问问你，怎么评价我和郭子敬的婚姻？当初，是你极力撮合我和郭子敬的。” 蒋湘峰想起蒋云剑说的那番话，市人民医院一个堂堂的科主任，搞什么拉纤保媒的事，与身份不相符。自己当时还觉得是做了一桩好事，没想到他们夫妻关系现在这么尴尬。也许，成年人的世界里，只有残酷的现实，没有纯真的童话。 蒋湘峰说：“这件事，我想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了。你可能在自己心里，愧疚无数次了。我想，还是我出面，把郭子敬和冯萍萍约出来，最好你姑姑也在场，几个人说道说道，事情就说开了。” 王春兰觉得蒋湘峰说得有道理，同意他的提议，由蒋湘峰约人，时间就定在晚上。王春兰的意思，要过就好好过，要散就痛痛快快散，不要搞得夫妻关系别别扭扭，家庭关系别别扭扭，憋着难受。 晚上，大家如约而至。王江华是长辈，拿出长辈的威严，说：“前段时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大家心里有想法，日子过得扭扭捏捏的，今天，我们请蒋湘峰主任做个和事佬，来给大家说和说和。” 蒋湘峰微笑着，欠欠身子，表示欣然接受了这个邀请。 王江华意味深长地说：“有些事情，说开了就好。谁做得不对，首先道个歉，给个态度。”她瞥了一眼王春兰，问道：“王春兰，你有什么话想说？” 王春兰走到冯萍萍面前，伸出手，说：“萍萍妹妹，之前的事是我莽撞，冲动，不该打你，我道歉。” 冯萍萍的手轻轻地触了一下王春兰的手，就收了回去，说：“希望你的道歉是发自内心的。” 王春兰的表情有些僵硬，都是成年人，道歉的话不是轻易就能说出口的。王春兰这样表达歉意，却没有得到冯萍萍友好的回应，内心的不舒适感在翻涌。 蒋湘峰笑着说：“萍萍，人家王老师已经道歉了，说明她是发自内心意识到自己做得不对，冤家宜解不宜结。” 王江华接过蒋湘峰的话，说：“萍萍啊，我们都知道你受了委屈，这里，我也替春兰求个情，希望你看在她已经怀孕的份上，原谅她这一次。” 大家都眼巴巴望着冯萍萍，好像她再不原谅王春兰，就是她得理不饶人了。她不愿意既挨了打又输了理，大度地说：“我接受王老师的道歉，但我希望这是再也不会发生。好了，我还要回家做饭给公公吃，先走一步了。” 任凭大家怎么挽留，都没能留住冯萍萍，她打开包厢的门，走进寒冬的夜色。 郭子敬就像看客，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他的表情木木的、淡淡的，就像看着一场毫无生趣的话剧表演。 冯萍萍一走，王春兰长舒了一口气。她知道，冯萍萍的心里根本没有原谅自己。但是，这就是安排给郭子敬看的一次礼节性安排。她希望能通过今天的见面，达到两个目标：既让郭子敬对冯萍萍死心，也让自己在情义上占据主动。 王江华说：“记得上半年，刚开春的时候吧，我和蒋湘峰主任极力撮合子敬和春兰，希望你们能喜结连理，白头偕老，没想到，这结婚还没几天，就闹成这个样子。不愁吃不愁穿的，你们的日子怎么过成了这样？” 王江华的话振耳发聩。王春兰低下了头，说：“今天也没有外人，我也没拿蒋主任当外人，我就说几句心里话。之前，我总觉得，两个人结婚，就应该有自己的二人世界。总是跟老人不合拍。怀孕之后，又担心子敬在外面找人，就做了傻事。” 郭子敬不由得一声冷笑，说：“王春兰，你倒是一肚子花花肠子，我怎么就没看出来？我妈妈影响了二人世界？担心我在外面找人？你真会想！” 王江华打断郭子敬的话，说：“子敬啊，女人的心思敏感、细腻，特别是怀孕的时候，更容易猜疑，你这个当医生的应该清楚。按理，这些话，不应该由我来说。为什么走到这一步，有王春兰的责任，更有你的责任。当然，今天我们是来分析原因的，不是追究责任的。” 郭子敬惊讶地问：“有我的责任？我的责任在哪里？” 蒋湘峰笑着说：“郭主任，家庭生活是家庭共同的责任。我想，你是工作太忙了，跟王老师的沟通不够，或者说，有效沟通不够。所以，你的责任在所难免。” 蒋湘峰的话，让郭子敬沉默了。自己确实太忙，很多时候都没有顾及王春兰的感受。他常常半夜三更离开家，到科室看急诊患者，这当然是职责所在，却忽略了身边人的感情。 郭子敬对王春兰说：“春兰，看来，我确实有责任。是我不够细心。自己把太多的心思放在工作上，对家人反而耐心不够。以后，我会注意你的感受。” 场面开始缓和。王江华趁热打铁，说：“子敬啊，你是我的救命恩人，现在又是春兰的丈夫，我的心思就是看到你们能和和美美过日子。你能意识到这一点不足，很好！” 蒋湘峰笑着说：“其实，家庭生活之中，没有对错，只有包容。夫妻没有隔夜仇咧！” 话说开了，心情就在这个雪夜舒缓地流淌，像这条古老的湘江河，不紧不慢地流淌，不管岁月如何更替，都没有停下追求大海的步伐。 郭子敬拉拉王春兰的手，说：“老婆，对不起，以后我会兼顾好医生和老公两个身份。” 王春兰笑了，好久没有这么开心地笑了。她说：“你马上要多一个身份：爸爸。你要对孩子负责！” “好好好，三个身份，父亲，丈夫和医生！”郭子敬也笑了。 王江华说：“其实，你们还有一个身份，晚辈！记住，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好好珍惜吧！” 热腾腾的饭菜上桌，大家各坐一方，以茶代酒，举杯相碰，日子就融化在活色生香的吉祥之中了。 郭子敬喜欢吃鱼，鲈鱼鲫鱼鲤鱼草鱼石斑鱼，清蒸黄焖炖汤油炸，他都喜欢。他常说：知道我为什么聪明吗？因为从小就爱吃鱼。那神情，就像爱撒娇的小姑娘，惹得王春兰忍俊不禁。今天上桌的是，是黄焖草鱼。他喜欢用鱼汤拌饭，他的口头禅是：鱼汤拌饭，锅底刮烂。可见郭子敬对吃鱼有多么热衷。这才是普通人的活色生香。 郭子敬吃得津津有味通体舒泰，王春兰劝他：“慢点吃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蒋湘峰看着羡慕，说：“能吃，证明身体好，身体的部件还能正常运动，是好事。” 郭子敬的手机铃声响了，是科室打来的。郭子敬接完电话，三下两下扒拉完饭，说：“慢点吃就没得吃了，抢救病人去了。” 郭子敬风风火火来到导管室，患者已经上台，术前准备已经做好，郭子敬穿上三十多斤重的防护铅衣，消毒，站在手术台前。 这个病人还只有三十岁。急性胸痛的发病年龄呈现低龄化倾向，与熬夜抽烟酗酒有直接关系。郭子敬沉着地操作，导丝到达前降支这根“罪犯血管”的时候，就像陷入了一口巨大的泥潭，无法前行。 在X光显影下，患者的血管闭塞，导丝却无法通过。郭子敬判断，患者前降支斑块脱落，激发血管内血小板聚集，血栓正在源源不断形成。 “取栓！快！”郭子敬迅速调整治疗方案。这种情况，盲目放置支架，必然会激活凝血系统，造成更多的血栓形成，必须紧急采取血栓抽吸术取栓，并使用溶栓药物。 一点点一团团白色的、红色的血栓凝块从患者前降支取出来，患者的脸色稍有好转。 郭子敬判断，溶栓治疗之后，患者心脏缺血状况会进一步改善，果断停止血管内支架植入操作，将患者紧急送进重症监护室。 值班医生问郭子敬：“下一步该怎么办？” 郭子敬分析道：“我判断，这个病人心脏血管内有可能还残留小血栓，医嘱大剂量溶栓治疗，先观察。如果过几天，患者病情缓解，再做一个血管内超声诊断，如果血管横截面积大于四平方毫米，不用放置支架，直接服用溶栓药控制就可以了。” 值班医生点点头，说：“郭主任真的是心内科的定海神针，这种情况很少见，如果换作是我主持手术，我真不知道怎么应对。跟您又学到了一招。” 郭子敬说：“你不用吹捧我，我也不是神仙，也有把握不准的时候。但是，我们当医生的，目标就是要将把握不准的概率降到最低。” 值班医生说：“我说的是真心话，不是吹捧！跟着您，我真的能学到不少的知识。” 郭子敬拍拍值班医生的肩膀，说：“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会比我还厉害！” 郭子敬简单收拾一下，冒着半夜风雪，急匆匆往家赶去。家里，还有妈妈，还有王春兰在等着他，当然，还有王春兰肚子里的孩子。想到孩子，郭子敬不由得笑了，心里热乎乎的，连彻骨的寒风都不在乎。 回到家，妈妈已经睡熟，王春兰还在织毛衣。见郭子敬回来，王春兰放下毛衣，拉着他的手，去了阳台。 呀！阳台上的寒兰开了，正散发着幽香！郭子敬心下欢喜，说：“寒兰耀门第，瑞雪兆丰年。来年，一定是一个丰收年！” 王春兰说：“只要你一心一意对我好，对孩子好，我们家一定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郭子敬说：“王老师，出口成章啊。我还知道，此句出自《周易》，后半句是：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清朝著名红顶商人胡雪岩在创办胡庆余堂的时候，曾经想命名为余庆堂，后来因为秦桧的府邸用过此名，就把余庆堂换了一下顺序，改名庆余堂。” 王春兰撇撇嘴，说：“就你知道！我还知道庆余堂的匾额就是秦桧的楷体书法，商号外墙上的胡庆余堂国药号这七个字，号称中国第一大字，出自大书法家章其炎之手。” 郭子敬伸出大拇指，说：“我家娘子，博闻强识，才女！大才女也！” 夫妻玩笑，其乐融融，她们找到了热恋的感觉。 郭子敬适时对王春兰讲了妈妈的故事，告诉她，妈妈性子直，很要强，但心地善良。因为性格刚强，不太善于跟别人相处，工作上受人排挤，吃过很多苦，希望她能理解和尊重妈妈，如果妈妈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情，不要直来直去批评妈妈，更不要针尖对麦芒，让一让，家庭就和睦了。 王春兰其实也知道自己前段时间，与婆婆相处发生的不愉快，并没有大的矛盾，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是自己没学会怎么跟老人打交道，今后，自己也会改。 生活其实就是这么微妙，很多道理大家都懂，可是要在日常生活中持之以恒做到，变成一种习惯，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第二天，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天地一片晶莹，但北风依然凛冽，吹在脸上像刀子在削刮，呼吸都很难受。郭子敬将大衣领子竖起来，挡住脸，才感受到自己的体温。早上出门的时候，王春兰让郭子敬别开车，怕路面结冰，打滑，不安全。 到了医院，郭子敬习惯性地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电子钟，7：40，到医院的时间比平时晚了10多分钟。这个挂钟，是按照胸痛中心建设的要求安装的，时间与网络同步，分秒不差。 想到胸痛中心建设，郭子敬的心里就窝着火。刘宇龙口头支持，目的是让周舟的传输系统能顺利打进医院，一并把医院的支架业务也给垄断了，邱昱坤根本没有把胸痛中心建设放在心里，明里暗里使绊子，弄得郭子敬非常被动。 最近接到通知，胸痛中心建设检查验收马上就要开始，先是专家暗访，最后是专家组来医院明查。医院现在这种情况，院长和医务部主任进去了，群龙无首，人心惶惶，既没有人管工作，更没有人有心思做工作，简直就是一盘散沙。 有领导向上面建议，要快一点任命医院院长。可是，上面也是一团乱麻，市里的牛人倒台，要牵扯多少人，自己还顾不过来，谁又有心思管市人民医院院长考察任命这样的事呢，现在，医院连个临时负责人都没有。 郭子敬摇摇头，这个胸痛中心建设真的是多灾多难，看样子，要跟检查组报告医院的情况，推迟专家组评审的时间。 郭子敬进了主任办公室，ICU主任打来电话，昨天取栓溶栓的那个年轻病人，发生了三次室颤，都抢救过来了，但还是没有脱离生命危险，希望郭主任交班之后，去ICU会诊。 放下电话，正准备交班，冯萍萍过来，告诉他，她准备向护理部申请调出导管室，请他先给看看这份《请调报告》。 郭子敬瞄了一眼《请调报告》，问：“为什么要调走？你的心里还是没有放下！” 冯萍萍说：“郭主任，您认为我还能在导管室呆下去吗？我不想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我是寡妇没错，可是在我这里，不应该有这么多是非。” 郭子敬说：“没有是非，哪里来的是非？身正不怕影子斜！” 冯萍萍说：“我请求调出导管室，也是为了避嫌。别人说，是不知道内情，可以说是误会。但是，你们家那位一直在怀疑我，容不下我，我还是走了好。” 郭子敬说：“你这一走，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告诉全世界，你和我有见不得人的事？你没这么想吗？” 冯萍萍说：“我不这么想。如果不能调出导管室，我就辞职。我承认，我确实曾经爱慕过你。但是，我不会死皮赖脸粘上一个男人的。”说完，拿起《请调报告》走了。 冯萍萍是铁了心要调出导管室，走就走吧。郭子敬想。很久没有去看何耀良的父亲了。春节前，该抽个时间去看看老人家了，以慰何耀良的在天之灵。 第一百三十章 何香归来 年味儿越来越浓，大街小巷播放的都是迎新春、恭喜发财之类的祝福歌曲。病房里的病人越来越少了，空空荡荡的。 查房的时候，全达明想出院。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蒋湘峰说：“全达明，你出院回家也是一个人，干脆在医院呆着，这里还有人跟你说话，大年三十，我们来包饺子。” 人走运的时候，身边围着一圈一圈的人，男的女的，都是笑脸，瞳孔里都是钱。男人想从你这里赚到钱，还有一些好吃懒做的女人，想用色相从你这里换到钱。这就是交易。赤裸裸的交易。而当年，自己乐此不疲喜欢这种交易。 当他背时的时候，男人不见了，因为从他这里赚不到钱了，女人也不见了，那些整天在他身边招摇的妖冶的女人一个个离开了她，最终，还是离婚的前妻在照顾他。 全达明问蒋湘峰：“你知道杜江云最近在忙什么吗？” 蒋湘峰说：“她在照顾上官雪莹。” 全达明问：“上官护士长怎么了？” 蒋湘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医务人员的隐私，不可以过多地被病人知道。 见蒋湘峰没有回答问题，全达明打电话给杜江云，想问问她什么时候来接自己出院。连续拨了几次，杜江云都没接电话，全达明的眼神里充满了失望。 恰在此时，杜江云到肿瘤内科来了。进了全达明的病房，将手里的营养品放在床头柜上，对全达明说：“我知道你打电话给我，想问我什么时候接你出院。今年春节，我没办法接你出院了，你在医院过春节。” 全达明赌气地说：“我就知道你嫌弃我。也好，这就是报应吧？你好好地看我的笑话。” 杜江云听了这话，心里也难受，说：“我要照顾上官雪莹。我对你也算是仁慈的了，别拿自己太当回事。” 全达明将脸别过去，不看杜江云。蒋湘峰说：“你还是在医院过年，我们会照顾好你的。” 全达明不耐烦地说：“好吧好吧，我在医院过年。就算是死在医院，也不要你管！” 杜江云说：“别以为我有义务照顾你。我没有义务照顾你。你这辈子是作过头了，上天给你惩罚！我走了。” 杜江云对蒋湘峰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全达明的病房。 在蒋湘峰的主任办公室，杜江云拿出一张《诊断书》给蒋湘峰看，《诊断书》上赫然写着：抑郁症。 蒋湘峰吃惊地问：“谁诊断的？” 杜江云说：“这段时间，上官雪莹每天以泪洗面，我就给她请了心理科医生来会诊，医生诊断是抑郁症，要到精神病专科医院住院治疗。” 蒋湘峰说：“你打算陪她到精神病医院去住院吗？” 杜江云点点头，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陪她，就没有人陪她了。” 蒋湘峰感叹道：“有你这样的好朋友，是上官雪莹的福气。我们都希望她能尽快恢复。不过，抑郁症是很难治愈的，她随时都可能再次自杀。” 杜江云说：“现在，我最大的担心就是她再次自杀。” 呆了一会儿，杜江云心事重重地走了。她本来是一个优雅的女人，却被现实逼得步伐沉重。 杜江云刚走，苏夏荷的电话就风风火火进来了，她急急地说：“蒋主任，我妈妈……不行了！” 蒋湘峰赶紧要了救护车，向苏夏荷家赶过去。可是，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抢救，蒋湘峰到的时候，苏夏荷的妈妈已经停止了呼吸心跳。 蒋湘峰拍拍苏夏荷的肩膀，说：“苏医生，你已经尽力了。作为医生，我希望你能明白，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节哀顺变！” 苏夏荷擦干眼泪，端来一盆温水，为妈妈细心地擦拭身子。从额头开始，到脸颊、手指、脚板，每一个地方，都擦得那么细致。她说：“妈妈，您是一个爱干净的人，这辈子吃苦受累，没享过福。您白生了我这个女儿。” 蒋湘峰打电话给科室的医生，让没有值班的同事，都来苏夏荷这里帮忙。毕竟这是大事。这个地方死了人，灵堂上的横批内容大多数是写着“可当大事”这四个字。蒋湘峰以前看到这样的横批，心里就不满，死了人明明就是“大事”，怎么变成“可当大事”了呢？胡闹。 肿瘤内科的同事陆续来到苏夏荷家，人多力量大，有的人去联系殡仪馆，有的人去置办后事所需用品，虽然现在城市的殡仪馆不准许放鞭炮，花圈还是要摆几个的，还有的人要去联系墓地，现在的墓地一个字贵，两个字很贵，但是没办法，人死了，火化了，总得有个地方安置骨灰。 苏夏荷一脸茫然看着忙忙碌碌的同事。她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千头万绪，真的无从下手。有这些同事张罗，妈妈的后事有条不紊地进行。 临近年关，不敢拖延时间太久，苏夏荷将操办后事的时间定在3天。虽然仓促，却也是不得已。各有各的家，各有各的事，不能占用同事太多的时间。再说了，她崇尚“厚养薄葬”理念，自己对妈妈虽然算不上厚养，陪伴妈妈治疗癌症这么多年，也是问心无愧了。 蒋湘峰担心，苏夏荷晚上一个人在殡仪馆守灵会害怕，专门安排了几个年轻的小伙子，轮流值班，陪苏夏荷一起，一来是给她壮胆，二来是看她也老大不小了，有心让她跟科室小伙子多接触接触，早点把自己个人问题解决了。这种一举两得的事，不是单纯的保媒，该不会让蒋云剑这小子批评了吧？ 上次撮合郭子敬和王春兰，被这小子批评了好久，哎！现在的年轻人呀！思想前卫，对那些保媒的活儿不屑一顾。可是，有的人到年纪大了，还解决不了个人问题，最后还得靠朋友介绍，或者是通过婚介帮助，才能牵手走进婚姻殿堂。 苏夏荷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蒋湘峰这么安排的含义，但她哪有心思去考虑这个问题。虽然说妈妈的后事从简，自己也拿不出什么钱来大操大办，但最基本的礼节还是要的。 妈妈去世之后，悲痛总是不由自主向苏夏荷袭来，忍不住的时候，苏夏荷就躲到灵堂后面，哭几声，然后擦干眼泪，按照流程，一步一步走下去。 妈妈出殡这日，来了许多同事。有科室的同事，也有的只有一面之缘，还有医院工会的领导。对于苏夏荷这样的独生子女而言，遇到这样的事情，单位才是最大的依靠，同事就是最亲的亲人。 现在，苏夏荷独自坐在妈妈的墓碑前。跟同事们握手告别之后，她留了下来。今后，不能时刻陪在妈妈身边了，她想多坐一会儿。 山上的风很大，北风一阵一阵呜咽，滴水成冰的日子，水寒山瘦，苏夏荷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寒冷，也许心里太多悲痛，寒冷也被忽略了。 妈妈的离去，让苏夏荷感到自己成熟了不少。之前，她都一直觉得自己是聪明的、懂事的，但是操办妈妈的后事，她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是从书本上学不到的，必须亲力亲为，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三天的时间很短，但苏夏荷在这三天里，好像经历了漫长的煎熬。丧母之痛，一直郁结胸间，无法排遣。想起妈妈患病这些年，父亲不堪重负离家出走，苏夏荷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她之所以没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也许是受了父亲的影响，她害怕，自己也嫁了一个像父亲这样不负责任的男人，如果这样，不如不嫁。 苏夏荷想起，那次私自隐瞒贺成乐这些病人的药品，东窗事发，医院还给了她处分，是蒋湘峰从中斡旋，自己才得以在医院工作下去。有些事，当时有误会，而当你回头重新审视这些不愉快甚至是“污点”的时候，你会发现，人心有复杂的一面，也有善良的一面。 苏夏荷知道，如果不是科室的同事想办法，如果没有成乐抗癌基金会的出手相助，如果没有医院工会给予的帮助，她不可能会走出困境。而这样的帮助，是在医院这个大集体的平台上。 有的人，本事没多大，贡献没多少，却整日嚷嚷着要辞职，看到这些人，苏夏荷就想笑，她真想对那些人说：没有医院这个平台，纵使你有再大的本事，也是枉然。你的成绩背后，凝聚着很多人的服务。没有检验科放射科药剂科，你试试能不能当一名好医生？没有财务科人事科，你试试工资会不会到你的账上？ 苏夏荷在妈妈墓前，絮絮叨叨讲了一个下午，眼见着即将天黑，苏夏荷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摸了摸墓碑，满怀遗憾下山去了。情到深处，遗憾愈甚。妈妈的经历，也许是她这一辈人的缩影，很多人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刚走出没多远，苏夏荷就发现几个身影在徘徊。天色已暗，她看不清对方的脸。她心下一惊：这个时候，是谁站在这孤零零的山上？莫不是坏人？苏夏荷下意识放慢了脚步，掏出手机，给蒋湘峰打电话，故意大声说：“蒋主任，我马上回来了。大约半个小时到家。如果我半个小时没回来，你赶紧报警。” 苏夏荷停下脚步观察，奇怪，那个身影却不见了。苏夏荷想，也许是对方听到了，吓跑了。 就在苏夏荷自鸣得意的时候，一阵掌声“噼噼啪啪”响起，几个年轻人出现在她眼前。定睛一看，四五个年轻人，全部是她的同事。 苏夏荷惊讶地问：“你们怎么还没回去？吓死我了！” 其中一位年轻的小伙子告诉她，蒋主任担心她孤零零地呆在山上，就让这些年轻人带一台车，留下来保护她，但要离开一段距离，别打搅到苏医生。 苏夏荷心头一热，这么好的科主任，这么好的同事，自己不可辜负！她打电话给蒋湘峰，感谢他的安排，又埋怨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吓一大跳。蒋湘峰笑着回话：就想吓吓你，看你还这么晚一个人呆在山上不？命令你，明年把自己嫁出去。否则，没人守住你了。 苏夏荷挂了电话，跟几个小伙子下山，这一回，她不再担惊受怕。她想，也许蒋主任说的是对的，该好好考虑了！她又想，是不是交了男朋友，每一天，都将是全新的。她还想，明天会不会出太阳？这阴冷的日子，让人难受。 这一天，是何香结束国外治疗回国的日子，蒋湘峰查完房之后，去机场接何香。何香是蒋湘峰送出国接受肿瘤质子治疗的第一个未成年人。之前，蒋湘峰送过几个成年人出国治疗，效果比较好，五年存活率提高了不少。所以，这次蒋湘峰极力推荐何香出国去治疗。听说，何香治疗效果很好，蒋湘峰也很欣慰。 王江华也带着公司总经理一班子人去机场接何香。何香是公司特别资助的病人，王江华一直跟蒋湘峰联系，密切关注何香的治疗情况，得知何香的病情一步一步得到控制，即将回来，她也很高兴。此前，公司总经理向王江华汇报，在何香回国的当天，请媒体来报道公司的善举，这也是一个很好的形象策划。王江华驳回了总经理的计划，她说，不宜大张旗鼓宣传，对何香的压力太大。 见到这么多人来接自己，何香感动不已。她在父亲的陪同下，向大家一一鞠躬。这些好心人，是救命恩人。得知妈妈为了自己能得到好的治疗，残忍结束了生命，何香嚎啕大哭。父亲一直没敢将这个噩耗告诉何香，是不想影响何香的治疗。被爱包裹的人，是幸运的。 大家好不容易劝住何香，车队浩浩荡荡朝何香家飞驰而去。然而，这个家已经家徒四壁。打开家门，一股刺鼻霉味扑面而来，墙上结满了蜘蛛网，地上、桌子上、凳子上铺满了灰尘。 何香的父亲愁容满面。是啊，要过年了，家里面什么都没有，电也停了，水也停了，家里面没有烤火炉、更没有取暖器。 王江华捂着鼻子走进了这个冰冷的家庭，见此情景，王江华下决心要帮助这个家。她安排人，去买些基本的生活用品、食品、取暖器，交电费水费煤气费。 眼见着晚上了，王江华留下一笔钱，让何香的父亲将这个家好好归置归置，给何香一个好的养病环境。何香的父亲，颤抖着双手，接过钱，泪流满面。自己前世修来多大的福分啊！他带着何香，再次给大家鞠躬作揖：感谢好心人的帮助！ 何香回国的同一天，上官雪莹在杜江云的陪伴下，住进了精神病医院。 医院的名字虽然扎眼，但你必须来。面对杜江云的执拗，上官雪莹来了。在上官雪莹看来，精神病医院的名字不但扎眼，还扎心。 住进这里的人，即使有一天能康复出院，也会被世俗的眼光打上“精神病”的标签。 可是，如果不来，也许在某一天的深夜，她会控制不住自己，从某一个楼顶，纵身而下，结束自己多灾多难的生命。 她不能这样。雯雯还小。她那不争气的父亲，已经身陷牢笼，这辈子能否重见天日，很难说。 她已经向蒋湘峰托孤一次，不能再干这样的傻事。人家也有自己的家，向岳屏身体不好，怎么能总是麻烦人家呢？哪怕是撑，也要撑下去，撑到雯雯成亲的时候。 对，我必须要亲眼看到雯雯成亲，必须要亲手把雯雯交到一个可靠的男孩手里。这样，自己的任务才算完成了。否则，就不是一个负责任的妈妈。 有时候，人的这条命，是要努力去挣，就像许许多多的癌症病人，与疾病坚强抗争，向癌挣命，有的坚持了五年、十年、十五年，蒋主任治疗的一位退休教师，与癌症抗争了十五年，他写了一本长达百万字的长篇小说，记录自己这些年抗癌的经历，被病友誉为“抗癌明星”。这位老师，应该是一个励志的典范。 洁白的墙壁，洁白的床单，自己常常接触。可是，一旦自己躺在病床上，并且是躺在精神病医院的病床上，上官雪莹的心里还是觉得别扭。从本质上说，抑郁症是一种严重的精神疾病，可是，上官雪莹的心里，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认可自己患的是精神病。这个名称太恶俗。为什么不叫康宁医院？安定医院？或者市第几人民医院也行啊！ 上官雪莹的内心紧锁，医生用了很多办法，杜江云也跟她讲了很多道理，她自己也做过强烈的思想斗争，力求能将这把心锁解开，就是解不开。自己也觉得很疑惑。这个心，为什么会不听自己的话？也听不进医生的话、朋友的话？ 上官雪莹多次叮嘱杜江云，不准告诉雯雯自己在精神病医院住院。她担心，自己会让雯雯不安。雯雯已经受过伤害，不能再次受到伤害。被绑架之后，雯雯就没有真正开心过。这是上官雪莹的一块心病，她真担心雯雯有朝一日会走上她的老路，如果真的那样，雯雯这辈子就全毁了！如果爱能给生活阳光和灿烂，上官雪莹宁愿将这世界上所有的爱都倾注到雯雯身上，希望她能开心、健康和幸福。 有些事情，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上官雪莹很清楚。她无法改变这些规律。 上官雪莹还有一块心病，就是大量的债务如何偿还？该死的袁奇俊从那个已经死了的女人那里拿了一笔钱还债，可袁奇俊进去之后，蒋湘峰和杜江云主动把钱退了。如果不退，后果很严重。没人会希望因为拿回自己的钱而犯法。傻子才这么干。所以，他们不约而同选择退钱。这样，还款的压力自然而然落到上官雪莹身上。 现在，上官雪莹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盯着药水不紧不慢输进自己的血管，表情木然。杜江云问：“要不要输慢一点？” 上官雪莹摇摇头，却不说话。有什么好说的？言多必失。 杜江云没话找话，问：“想不想吃点什么东西？” 上官雪莹还是摇头。最近，她的招牌动作就是摇头。一言不发地摇头。 上官雪莹的主治医生姓马，虽已到了油腻的年龄，却并不油腻，身材保持得好，皮肤白皙。马医生工作起来很严谨，但不失幽默。 上官雪莹总是不太搭理马医生。马医生见惯了抑郁症患者，对上官雪莹的症状了然于胸，治疗方案也明明白白交代给杜江云。他说：“不要期望你朋友的症状在短时期内有多大改善。每天心理治疗和药物治疗，一个疗程三个月，希望你们有耐心。” 杜江云明白，心病还须心药医。但上官雪莹已经没有心药。袁奇俊一出事，她的病情就慢慢加重，可以一天到晚不吃不喝，不断叹气，不管杜江云怎么劝，都无济于事。 这一天，马医生又来查房，上官雪莹泪眼婆娑，说：“马医生，你给我安眠药吃吧，让我睡觉，睡着了我就不想死了。我现在一睁开眼，就想自杀，好想自杀。但我知道自己还不能死，女儿还没长大。” 马医生说：“吃安眠药不能解决你的问题，却会对你的身体带来很大的伤害。你是护士长，应该懂得是药三分毒的道理。” 上官雪莹握住马医生的手，哀求道：“马医生，我求求你了，让我睡吧，睡着了我就不会胡思乱想了。我想死，但不能死。我真的真的难受……” 杜江云劝慰道：“雪莹，你想开些。人这一辈子哪有一帆风顺的？哪个人没有经历过痛苦？给自己一个信心，给自己一个未来，你会慢慢好起来的。” 马医生说：“上官护士长，现在给你服用安眠药后患无穷，对你来说，无异于饮鸩止渴。有朝一日你会恨我的！” 上官雪莹无法走出这一份心痛，可是，咬紧牙关也要活下去。她的脑海中，有两个上官雪莹在对话。 一个说：人这辈子没什么意思，受苦受难，早点死了吧。 一个说：上官雪莹，你不能死，你死了，就是向生活低头了，就是个弱者。 一个说：每个人都是生活的弱者，别看有些人在人前风光无限，人后却猥琐无比，这个世界充满了虚伪和欺骗。死了，一了百了。 一个说：雯雯还没独立，你怎么能撒手不管？你这个妈妈太狠毒了！ 一个说：先管好自己吧！自己都不快乐，生不如死，何谈管别人？ 一个说：滚开！滚开！生命只有一次，珍贵无比，你必须珍惜！好好活下去，为女儿撑起一片天。 脑海里这两个上官雪莹，只要睁开眼睛，就在她脑海里吵个不停，让上官雪莹无法安宁，痛苦不堪。 马医生安慰道：“上官护士长，希望你能振作，只有振作起来，才能战胜心魔。就像你安慰肿瘤病人一样，只有振作，才能战胜肿瘤细胞。” 上官雪莹慢慢平静下来，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拉着马医生的手，马上把手松开，说：“对不起，马医生，我失态了。” 马医生笑着说：“如果能给你力量，我宁愿你一辈子这样拉着我的手。” 上官雪莹内心微澜。杜江云笑着说：“马医生真的幽默。好吧，雪莹你好好休息，我去送送马医生。” 走廊上，杜江云问马医生一些个人情况，得知马医生是钻石王老五，年轻时谈过恋爱，可是人家姑娘嫌弃他在精神病医院工作，一门心思让他调动单位，马医生不同意，两人的感情无疾而终。 “其实，我的爱情是被现实终结的。我不愿意屈服于现实，但现实一直在嘲笑我，打击我。”马医生说：“对不起，我还要去查房。” 望着马医生高大的背影，杜江云深感意外，看起来一表人才风度翩翩的马医生，竟然也是现实的牺牲品。可是，他是乐观的，这一点，比上官雪莹强大。 杜江云寻思，能不能把上官雪莹和马医生撮合在一起？只那么一瞬间，杜江云就否定了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 杜江云又想，以我的条件，我觉得两个人还是挺般配的。杜江云觉得自己的脸颊有红云在飞。 也仅仅是一个念头。可是，这个念头搅动了杜江云的心思。她想到一个做生意的朋友，正在精神病医院做一个建设项目，托他打听应该错不了。 朋友的回信说，马医生五十二岁，未婚，钻石级王老五，就是城区人，父母双全，家庭没什么负担，条件不错。 朋友在微信里开玩笑：你是不是看上马医生了？到时候记得请我喝喜酒哦！ 杜江云回信：胡扯！再瞎逼逼，小心我揍你！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大结局 日子过得飞快，一年只有四季十二个月三百六十五天，过了小年，家家户户就开始贴春联置办年货，在外地谋生的人，也忙着买火车票高铁票飞机票，回家跟亲人团聚。 腊月二十七是周末，蒋湘峰见向岳屏气色不错，就跟她商量，去看望几个人：上官雪莹护士长、小患者何香、何耀良的父亲。向岳屏满口答应：应该去，我陪你一起去。好久没有出去转转了，闷在家里也难受。 父母做的腊鱼腊肉，家里买的年货、水果，米油面条，每样拿一点，每一家的需求不一样，给的东西不一样。这也是为人处世的技巧。 天气很好，冬日的阳光温柔地照在地面，懒洋洋的感觉，将前几天雨雪阴霾一扫而光。跟父母和儿子蒋云剑告个别，夫妻拎着大包小包直奔车库。 蒋湘峰规划好路线：先去看上官雪莹护士长，她在医院住院，早去早走，尽量不打搅她休息；再返回来，去看望何香父女，中午请父女俩在外面撮一顿，给他们打打牙祭，家里条件不好，肯定舍不得吃；下午，陪何耀良的父亲包饺子，让老人家也乐呵乐呵，感受春节的气氛，让何耀良知道，他父亲有人牵挂。 苏夏荷打来电话，问蒋湘峰是否有安排，她想去看看上官雪莹护士长，是否可以同行？ 蒋湘峰将自己的行程告诉她，说：“我们想到一起去了。我和你嫂子开车过来接你。” 向岳屏感慨道：“苏医生成熟多了！” 蒋湘峰附和道：“是啊，经历了那么多事，也该成熟了。也不知道我那天安排的几个小伙子，她是否看中了谁？唉！” 向岳屏笑着问：“什么时候？你还安排了几个小伙子？你让人家脚踩几只船啊？” 蒋湘峰笑着说：“保密！” 不久，蒋湘峰就接上苏夏荷一起去精神病医院看完上官雪莹。她的病情并没有多少改善。这种疾病，不能一蹴而就。 见到同事和朋友，上官雪莹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人的生活需要温情，需要亮色，需要激励。上官雪莹的内心，得到了一丝安慰。 她破天荒从床上爬起来，给客人每人洗了一个苹果。杜江云笑吟吟地说：“今天终于看见你的笑容了。我们都想每天看到你的笑容。” 蒋湘峰说：“我没想到你内心承受的压力这么大。希望你能好好休养，肿瘤内科还有许多病人等你回去呢！” 向岳屏拉着上官雪莹的手，问长问短。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好不亲切。 这个问：你的病情怎么样？最近保养怎么样？ 那个问：你的太极拳还在练习吗？坚持下去，坚持就是胜利。我们期待你的好消息。 这个说：别什么事都往心里去，人的心脏只有那么大，装不下太多的东西。 那个说：我最近心情不好，是迷失了方向，不知道风往哪个方向吹。迷迷糊糊，难以为继。 她们两个亲密得如同姐妹，让苏夏荷都插不上话。苏夏荷只得站在旁边，看着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说笑。 杜江云提醒上官雪莹，你们两个自顾自这么亲密，别冷落了苏医生。上官雪莹回过神来，招呼苏医生坐。她说：“你妈妈去世的时候，我没能参加追悼会，是我的不对。” 提到妈妈，苏夏荷的心里一阵难受。她不是责怪上官雪莹没有参加妈妈的追悼会，而是亲情使然。苏夏荷说：“护士长，你把身体养好，我们就放心了，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里。” 说着说着，上官雪莹的泪又流下来了。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心情低落，这让大家措手不及，杜江云赶紧去请马医生过来看。马医生又劝慰一番，这才让上官雪莹止住哭泣。她幽幽地说：“人家都和和美美地准备过春节，我却要在医院，突然感到难受。没事，你们先回去吧。都挺忙的！” 在上官雪莹一步三回头的挥手中，蒋湘峰的心里沉甸甸的。多么活泼能干的一个人，被岁月折腾成了形容槁枯心力憔悴的人！ 一路上，三个人都不说话了，沉默得只有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何香的病情依旧。这日刚去了妈妈坟上祭奠，大哭一场，好不容易被父亲劝回来，蔫蔫的样子令人心痛。蒋湘峰三个人到她家的时候，她正蜷缩在床上。看见蒋湘峰，她就像换了一个人，高高兴兴地说：“叔叔阿姨请坐。我去泡茶。” 何香的父亲叫住她，说：“何香，我听说蒋主任只喝红茶。你等一下，我去买包红茶回来。” 蒋湘峰拉住何香的父亲，说：“不用破费。家里有什么茶就喝什么茶，实在没茶叶，喝杯开水也行。” 何香的父亲执意不肯，说：“那不成！虽然买不起好茶，但一般般的红茶还是要买的。” 蒋湘峰拗不过老何的热情，只得由他去了。只一小会儿，何香的父亲就拿着一包红茶进了屋，让何香赶紧去泡茶。蒋湘峰瞄了一眼红茶，竟然是正山小种。蒋湘峰心里一热，说：“老何，你买这么贵的茶干啥？我说了不让你破费。” 老何呵呵笑着，很朴实的那种，就像冬日阳光下的枯树枝，说：“应该的应该的。你是何香的救命恩人，喝点茶不算啥。” 蒋湘峰心里一阵痛。这些生活拮据的普通人，尤其懂得感恩，看重朋友感情。这样的人值得交往。 蒋湘峰说：“老何，你是个能干人，回来还没几天，就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我就没你这么能干。” 老何呵呵地笑着，搓着手，说：“都是逼出来的。早几年，孩子她娘生病，被逼得忙完外面忙家里，也是没有办法，有清闲的日子，我也想过。”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沉默了。何香泡好茶，递上来，茶香溢满小屋。 蒋湘峰问了何香的病情，又为她做了基本的体格检查，觉得效果不错，鼓励何香按时服药，保障睡眠，一定能战胜疾病。 何香虽然年纪小，但很懂事。也许是经历过磨难的人，思考问题比较深邃。她说：“我会的。为了我治病，妈妈放弃了自己的生命，父亲天天陪着我，还有很多好心人帮助我，我一定会跟疾病抗争到底。” 何香看到了生命的希望。这种希望，是无数多人赋予的。 蒋湘峰恨不得自己变成修仙小说中的神医，只需要化一道灵符，喝一碗仙水，疾病就痊愈了。这种神医，每个人都渴望拥有，但只是不切实际的麻醉品，幻想终归是幻想，修仙也只是无聊之作，麻醉人的灵魂。论小说，他还是喜欢《大清相国》《牵风记》《狼图腾》，这类小说，有历史厚重感，沧桑感，能给人愉快的精神享受，满足人的阅读欲望。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中午，蒋湘峰提议中午一起找个好一点的酒店吃饭，改善一下何香父女的生活。 老何搓着手，说：“要不得要不得，不能让蒋主任再破费了。” 蒋湘峰说：“老何，你不要客气，要过年了，也要打打牙祭。吃餐饭的钱，我还是有的。另外，把你那包茶叶一起给我带走。你也不喝茶，到时候发霉了就浪费了。” 老何说：“是咧是咧，何香，你把茶叶带起，我们一起走了。” 趁父女俩没注意，蒋湘峰从包里拿出一叠钱，也没点数，压在茶几果盘下。 蒋湘峰决定大吃一顿，这个应该跟浪费没有关系，更与大吃大喝无关。他故意多点了三四个菜，准备给何香打包。 菜是极好的，衡东土菜。衡东土菜缘起于衡东人的家常便饭，随着衡东土菜节的举办而声名鹊起，是湘菜系中有名的一派，菜品丰富，主打菜是衡东煨蛋、爆炒肚丝、鳝鱼煎蛋、红烧肘子、黄牛肉、辣椒炒肉。衡东土菜价钱也不贵，一般人家都能吃得起，就是味道偏咸、辣。辣椒是本地的黄贡椒，据说上次在一个博览会上，卖到了两百块钱一斤，价钱已经贵得让人咂舌了。 蒋湘峰吩咐服务员，少放点油、盐和辣椒，向岳屏和何香都吃不得高盐饮食。服务员为难地说，衡东土菜本来就是咸和辣，这样一来，菜就没有味道了。 蒋湘峰说，按我说的去炒。服务员应声而去。 走了一个上午，大家都累了。向岳屏竟然趴在桌子上休息。蒋湘峰说，吃完饭大家休息一会，下午再去看何耀良的父亲，不要搞得太累了。向岳屏不同意，说好了一起去包饺子，怎么能食言爽约？做人的底线就是遵守承诺。 说实话，苏夏荷是希望回去休息一下的，昨天她值夜班，早就哈欠连天了。听向岳屏这么说，将话咽了回去。人家身体不好，都能坚持，自己有什么理由喊累呢？何耀良曾经对自己不错，现在人家不在人世了，要善待他的家人。何况，她平时根本没有机会来。 一顿饭，吃得津津有味。大家有说有笑的，没有一个外人能看出来，何香和向岳屏是身患癌症的人。看来，俩人恢复得不错。 蒋湘峰到冯萍萍家的时候，才发现，肿瘤内科的同事除了值班的、休假的人员，所有人都到齐了。蒋湘峰惊讶，是谁通知的？看见苏夏荷偷偷地笑，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这个鬼灵精怪的女医生，也学会组织科室活动了。 蒋湘峰把东西从车上卸下来，先去了卧室，见了老爷子。这一年多时间，老爷子苍老了不少。老来丧子，人生最大的不幸，老伴也紧接着就离开了，一年里，老人接连送走两位至亲，对他的打击可想而知。幸亏冯萍萍不离不弃，才艰难地撑起这个家。 老人步履蹒跚，招呼蒋湘峰坐，让冯萍萍泡茶。蒋湘峰拿出何香父亲买的正山小种，对冯萍萍说：“泡这种茶，每个人一杯。”冯萍萍应声去了。 蒋湘峰在卧室陪老爷子聊天，这一年的日子，是最难熬的，蒋湘峰小心翼翼地说话，生怕触痛了老人的伤处。讲话莫揭伤疤，骂人莫揭短处。这是蒋湘峰一贯的修养。 别看老人平时沉默，但眼不花耳不聋，就是腿脚不利索，老人平时爱读书看报，爱思考问题，可谓见多识广，两个人天南地北地聊着，从高考到高铁，从医疗到医保，从房价到房奴，处处都显示着老人对社会时事的关心和思考。 聊着聊着，老人突然沉默了，他说：“和你聊那么多，我就是不敢聊耀良，不敢聊老伴。” 老人的心思，蒋湘峰当然清楚，他说：“何耀良是一名好医生，我们都会记住他的！您老不要太伤心，注意保重身体。” 老人叹息一声，那沉重的叹息，像一把锤子猛击在蒋湘峰的心上。 向岳屏进得门来，是想问蒋湘峰什么时候开始包饺子，见这情形，不好意思开口，正要悄悄退出来，老爷子开口了，说：“蒋主任，这位是向老师吧？萍萍给我提起过。” 蒋湘峰点点头。 老爷子招呼：“向老师，进来坐吧。” 向岳屏进退两难，蒋湘峰说：“进来吧，陪老爷子聊聊天。” 向岳屏说：“我是来问一下，什么时候可以开工包饺子？” 蒋湘峰从里间走出来，招呼大家开工，准备包饺子。并开始分工，谁和面，谁剁馅子，谁包饺子，谁烧开水。 科里一个年轻小伙子说：“蒋主任，我们早就准备好了，饺子都包完了，只等你和老爷子下令，就可以下锅煮了。” 蒋湘峰笑着说：“就你们机灵，知道提前来包饺子。不错咧！表扬一个。” 苏夏荷说：“得嘞！蒋主任，今天准备怎么奖励我们呀？” 蒋湘峰说：“苏医生，今天奖励你吃五十个饺子！” 苏夏荷笑了，说：“蒋主任，你这不是奖励我，是惩罚我增肥十斤。” 笑声溢满了冯萍萍的家。 热气腾腾的饺子上桌，酒已经倒好，花生米也炸好了，老爷子正准备让大家开始吃，郭子敬和王春兰来了。 大家都吃惊地望着俩人：王春兰不是打过冯萍萍吗？她这个时候来，是来干什么？ 郭子敬见大家都愣着，笑着招呼：“老爷子，我和春兰过来，给您老拜个早年！” 老爷子赶紧招呼冯萍萍：“萍萍，再加两套碗筷，快点呀！” 冯萍萍坐着不动，说：“我不去。要吃自己到厨房里去拿碗筷。” 老爷子说：“萍萍，来的都是客人，可不能怠慢了郭主任和夫人。” 王春兰的脸上也生出一些尴尬，但很快就恢复常态，说：“萍萍，我知道有些事是我做得不对，今天，我当着大伙的面，给你赔礼道歉！对不起！” 到底是向岳屏老练，起身去厨房拿碗筷，苏夏荷见向岳屏起身，赶紧跟着一起去了厨房拿来碗筷，摆好凳子。 蒋湘峰又给郭子敬倒满了酒，将郭子敬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说：“今晚我们不醉不归，如何？” 郭子敬豪爽地回应：“不醉不归！” 向岳屏拉了拉蒋湘峰的衣袖，提醒道：“你要开车，怎么喝酒？” 蒋湘峰白了向岳屏一眼，说：“找代驾。一年到头难得和郭主任聚一次，今天，我就放开喝了。” 喝酒这事儿，得看跟谁喝，什么时候喝。一个人喝闷酒，容易醉，一群人去斗酒，也容易醉。跟朋友喝，慢慢喝，微醺最好。 其实，郭子敬和王春兰过来，是做了一番工作的。王春兰的心里，还是没有迈过那道槛。 郭子敬劝道，聪明的人，都知道退让。你和我一起去，大大方方当着老爷子的面，给冯萍萍道个歉，就能化干戈为玉帛。 王春兰说，我说不出道歉的话。这么一点小事，一而再再而三道歉，你把我当什么人？冯萍萍重要还是我重要？再怎么说，我肚子里还有你的孩子。 郭子敬说：又来了！这是哪跟哪啊？别跟我说气话。我们错了就是错了，大人有大量。只要是个人，这辈子就会犯错。 王春兰想了老半天，终于松口，但不愿意当着别人的面向冯萍萍道歉。她说，道歉可以，但我只对冯萍萍一个人说。 这会儿，郭子敬挨着蒋湘峰坐下，大家举杯喝了开场酒，就一个一个敬酒。郭子敬敬到冯萍萍的时候，她借故离开，郭子敬端着酒杯，拦住冯萍萍的去路，说：“今天，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你，你的《请调报告》被我从护理部拿回来了。” 冯萍萍惊讶地看着郭子敬，说：“你为什么拿回来？” 郭子敬指着王春兰说：“她让我拿回来的。你不能离开导管室。” 冯萍萍说：“胡闹。我就想离开导管室。要不然，我就辞职，不在市人民医院干了。” 眼见情况要急转直下，王春兰也端起饮料，朝冯萍萍走过来，说：“萍萍，你就好好呆着吧。你这个时候走，不是影响好不好的问题，而是大家对郭子敬人品会怀疑。你想想，老郭在医院这么多年，为人也正直，做事也敬业，业务能力也强，你这么一走，是不是大家都觉得你们两个人之间有事？” 冯萍萍端起饮料，一口干了，说：“我就信你们这一回。不走就不走，反正我也习惯了导管室的工作。” “这就对了嘛！”郭子敬适时鼓励，端起杯子将酒倒进了喉咙。 一阵掌声响起。蒋湘峰提议，肿瘤内科每个人都敬心内科郭子敬主任一杯酒。你们要喝完，郭主任随意。 误会一旦彻底消除，心情非常愉悦。这一晚，郭子敬和蒋湘峰两个不会喝酒的人都醉了，不知道怎么回到家的。分别的时候，两个人约定，今年除夕，两个科室一起包饺子。 除夕说来就来。一大早，心内科和肿瘤内科早就忙活开了。让大家意外的是，上官雪莹也回来了。她跟马医生请了半天假，一定要回来参加科室的活动。 每年的除夕，都是忙碌的、愉悦的，也是伤感的。 蒋湘峰端起饮料，向大家祝福新年，就想起去年刘樟涛给他倒酒的情形，那时候，他不知道怎么喝自酿的酒，呛得脸红脖子粗，如今，人却不在了。 这一年，贺成乐走了，留下乐华抗癌基金会。这一年，刘建民走了，留下两个为基金会捐款的儿子。刘晓珍走了，把治疗的机会留给了女儿何香。这一年，多少人走了，是医学的悲哀，是人类自身的悲哀。 这一年，多少人扛过来了，林大翔扛过来了，何香扛过来了，向岳屏扛过来了，全达明扛过来了，做医生的，就是为病人挣命的，这份职业，无怨无悔为病人挣命，无私无悔为生命加油，是健康使者，是白衣天使。 这一年，多少意外发生了，上官雪莹离婚，是意外；袁奇俊杀人，是意外；金紫薇，惨死情人之手，是意外。这些意外，毫无疑问是生命开出的一个巨大的玩笑。 这一年，多少戏精上身了，那个小女孩的父亲，不听郭子敬的劝告，断送了女儿的性命，他的后半辈子，会活得安生吗？不会的。 这一年，多少事情值得回忆，多少事情值得怀疑，多少遗憾在心间，多少伤痛在人间！ 蒋湘峰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上官雪莹、杜江云、全达明、向岳屏、郭子敬，这就是生活，有笑、有哭，有汗水、有泪水。无数的汗水和泪水凝结在一起，见证着医生们平凡的日常生活。 喝！ 干了！ 蒋湘峰轻轻说道。所有的杯子都碰在一起，既有医生护士的，也有病人的，还有病人家属的。 一饮而尽。蒋湘峰脸上，挂着泪花。向岳屏为他擦拭干净，轻声说：“湘峰，失态了。” 蒋湘峰怔了怔，挥挥手，说：“没事。我今天高兴。我们高兴！虽然我们没有挽留一些病人的性命，但是我们也救助了更多的人，我们的付出，是值得的！” 郭子敬说：“蒋主任，我的感受和你是一样的。这一年，我们经历了太多的坎坷和磨难，太多的委屈和误会，但是，我们一定要坚强起来，没有困难可以打垮我们，打垮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 全达明悄悄地挪到杜江云的身边，牵着她的手，轻声地说：“我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没想到，你竟然来陪我过年。” 杜江云把他的手甩开，严肃地说：“我是陪上官雪莹护士长来的，你不要自作多情！” 全达明自讨没趣，尴尬地把手缩了回来。 蒋湘峰再次提议：“让我们为自己、为那些正在向病魔抗争的人们，致敬！” 致敬生命！致敬医生！致敬每一位值得尊敬的人们！ 窗外，夜幕悄然降临。仙山峰上灯光闪烁，湘江河依旧不紧不慢流淌……（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