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千刀记》 楔子:旧城中的春风与江湖 淅淅沥沥,细针似的雨滴打在砖瓦上,溅不起多高的水花,或被青苔截住,或顺着青瓦的弧度滚落缝中,从瓦缝里汇聚成一条细流,从屋檐上流淌而下,砸在青石板上,砸在绿苔红墙。 在这场雨来临之际,有个老太监在告示栏那站了一会,自有随从军士将告示贴上,这才陆陆续续的有人知道,原来是他们的万岁将满六十了。 告示上字样繁琐,略过那些难懂的句样,只有几句老百姓们都看的懂,且愿意看的大字。 不可劳民伤财大行庆典,免去因气候漏缴赋税之人的罪名,放其归乡。 紧接着这场雨便来了。 偶尔响起几声嗡隆的雷鸣,震落了嫩绿叶片上的那点晶莹,告诉着燕京的人们,春天到了。 是了,春天到了。 这场温柔的小雨将洗去冰雪的寒寂,洗去冬日的冷漠,迎来生机,也将迎来大燕一统南方的第十八个年头与燕武帝的六十岁寿辰。 燕武帝一生节俭,体恤万民,定都燕京的十八个年头里并没有哪一年生辰举办过隆重的宴会典礼,以至于燕京的百姓们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一回事,此时随着雨落,纷纷感慨君主的圣明感动了上天。 好奇心满足了,感慨也该结束了,冻着身子总是不好的,于是人们又散开了,只留下一个小乞儿与老太监仍留在原地。 老太监也并未久留,看了一眼四散的人们,讥笑一声,目光并未在那小乞儿身上停留,转身离去。 那小乞儿任由这带着余寒的春雨打在自己那身简陋的布衣上,看着原先聚集在这里的人们渐行渐远,才迈着有些趔错的步子走近了那张告示,逐行逐句认真地看了起来。 阅罢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不过是皇帝知晓自己老了,有生之年打不下北方,放了百姓一条生路。” 很难想象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语出自一个神情淡漠的小乞儿口中,更何况这小乞儿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孩童。 那副告示栏上有着雨棚,小乞儿站定便不走了,从破烂的荷包里摸出一个干净的绣花钱袋,也不知是刚才围聚之时从哪位姑娘身上偷来的。 打开钱袋,不过几个铜板,小乞儿露出几分嫌弃的神情将之放在手心,晃荡了一下,发出清脆的敲击声,随手扔了那绣花钱袋,将铜板塞进荷包,盯着灰蒙蒙的天发呆了一会,也不知那小脑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又跑去将那绣花钱袋捡了回来。 ———————— 春雨连绵,柳枝抽芽,燕京城中心一辆马车缓慢驶进街巷,车轮碾过石板缝中探头的青芽,偶尔带起几点泥水,溅在道路旁的石阶上留不下丝毫印记。 车夫带着斗笠披着蓑衣,看不太清相貌,只是持着马鞭暴露于空气中的双手上满是厚茧,细小的伤疤无数。 带着点湿冷的微风时不时掀起车厢的窗帘,一个一头银发看面相却不过不惑之年的中年人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坐在其中悠然自得。 少女梳着丫鬟的发型,身材玲珑娇小,不过豆蔻年华,望着随着颠簸不断摆动的窗帘缝中偶尔露出的街景满是好奇。 男孩约莫七八岁,衣装贵气,不长的头发高高束起,眉宇间始终带着些许严肃,却依旧藏不住眼底的兴奋,为他的稚气添了几份可爱。 男孩称呼中年人为先生,言语间颇为尊敬,二人始终在闲聊着,或是山水街坊,或是江湖庙堂。凡是男孩问的,中年人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用其温醇的嗓音耐心的讲着。 “先生,由此一路向南,可能到你说的满山剑锋的剑……剑坟?” “那叫剑冢……由此向南应当是到了江南,朝西再行才能到剑冢。” “先生,江南城中的河比我们燕京的护城河都要长,还要宽吗?” “喔,要长不少,也要宽了许多。” “先生,那江南的河是天下最大的河吗?” “嗯……江南的那不叫河,叫江,这江嘛……” 少女微笑着望着两人,拿出水囊竹杯,打了一杯水用手捧着,安安静静地坐着。 男孩见状短暂的结束了对话,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嘴唇,接过水,仍旧恭恭敬敬地递给中年男人,后者并没有拒绝,望向男孩的眼底尽皆是笑意。 见状少女有些狭促,再打了一杯水,有些不太习惯地小声道:“少……少爷……” 男孩并未怪她,接过水杯抿了几口,笑道:“听着有些怪怪的。” 中年男人并未在意少女的失职,饮尽杯中之水后用衣袖拭了拭嘴角,握着竹杯问道:“如此一来她可算是你的大丫鬟?” 少女见提到自己,微羞地低下头,不敢望向那个儒雅的中年男人。 马车穿过平整青石板所铺的街道,逐渐驶出城中心,来到靠外的商贩区前的石子路,颠簸不已。 过了那阵颠簸,男孩将未饮尽的水杯放在条凳上,双手抱胸,很认真的想了想,回答道:“她就是我的大丫鬟。” 中年男人呵呵一笑,调笑道:“大丫鬟以后可是要陪嫁的,青儿你可想好了?” 被唤作青儿的少女闻言俏脸一红,将头低的更深了,颤声道:“先生说笑了,青儿哪里配得上……” 还未等少女说完,一只均匀白嫩的小手便抓着竹杯伸了上来,竹杯中晃荡着晶莹的水光,抵上了少女的嘴唇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男孩瞪着双眼,举着杯子示意她喝水,少女刚要再说话又被竹杯抵住嘴唇,实在架不住男孩的胡闹,只得也轻轻抿了一口。男孩轻哼一声,将竹杯塞回少女的手中,冲着中年男人嚷道:“先生老不尊,就会笑话青儿姐。”言罢再看向少女:“姐姐不要理睬先生,我带你看燕京街柳。” 中年男人无奈地撇撇嘴,少女低着头羞红着脸也只憋出个“好”来。 其实所谓的燕京街柳就连男孩自己也从未看过,但这并不能耽误他对这一切的憧憬,一颗心完全塞进了先生口中的江湖,不论是山水中的江湖还是那刀与剑组成的江湖。但于他而言都是遥远的,远到他连那抽象的概念都不得而知;又或许是临近的,近到那喧闹嘈杂的人声就在耳边。 车夫突然停下马车,望着眼前的闹剧正欲发作,一直关注着窗外的中年男人伸手挡了回来,掀开帘子就如同小孩一般蹲坐在车厢前看起了热闹,不忘回头对男孩招了招手努了努嘴:“喏,这就是江湖。” 男孩揣着激动的心情探头望去,顿时傻眼,想过无数种江湖在自己面前展开的方式,或是绿林劫匪与商队,或是两家世仇血战于鸣翠湖心间,却独独没想过,是六七个地痞流氓与那肉包子铺的店家唾沫星子飞了起来。 只见那雨棚下店家围裙上满是油污,微胖的身躯绷的笔直,一对漆黑的浓眉夸张的拧起,瞪视着那六个地痞。至于那六个地痞在这初春时节裹了几层漆黑嘛污不知是何材质的皮裘,各个面黄肌瘦,不停地撸着那几乎不存在的袖子,看上去是非要干上一架才肯罢休。 “张胖子,你就是存心想跟我们哥几个过不去,就算那钱袋子是苗大娘她女儿的,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六个地痞中驼背的一个汉子啐了一口唾沫到那满是油污的围裙上。 “老子又没偷又没抢,关你鸡毛卵事?” 那微胖的店家见着围裙上那点污秽的沫子,面红到了耳根,略大的耳垂抖个不歇,指着几人恼怒道:“不偷不抢怎的会在你们手上?苗家姑娘送给你的不成?” 先前啐了口唾沫的汉子听得这话凑上脸,下巴微抬露出下颌处的一道刀疤,挑衅道:“指不定她们娘儿俩就好我们哥几个这一口呢,这街坊邻居谁还不知道她家男人的丑事……” “你他妈的……”店家双眼一红,没想到这几人竟是拿别人的家丑做文章,再看看周围打着雨伞越聚越多的街坊们,想到那母女二人可怜的模样不由得怒火中烧,转身从案板上拔出还沾着葱沫的菜刀,指向六人:“你再胡言乱语老子今天就砍死你们几个畜生!” 那些地痞见状一愣,见其拿着菜刀顿时就心生了几分退意。但刀顿在那并未有所动静,驼背汉子再定睛细细一看那店家持刀的胖手还在颤抖,嗤笑一声,按耐住几个兄弟将退的意思,将原先缩回去的头又往前凑了凑:“今天,大家伙瞧好了,砍不死我他就是我孙子!来啊,老子让你砍!”,言罢又向前迈了一步,离那沾着点翠绿的刀口仅仅两步,戏谑道:“你敢吗?” 那六人一阵哄笑,纷纷伸出脖子,嘴里嚷着些含糊不清的脏话,戏谑地望着店家。 店家握刀之手抖得愈发厉害,眼见周围那些伞下之人对着这指指点点,嘴唇嗡动着却又说不出话来,脑子一片空白,在这初春时节一头大汗。话在众目睽睽下说了出去,怎好收回? 有些下垂的两颊抖了抖,本来通红的脸上无端生出了几分惨白。 街坊们不知在笑些什么,又在说些什么,就要哄散开来,却见那胖店家眼睛一闭一跺脚,也不知骂了些什么便举着菜刀冲上前,那几个嚣张跋扈的地痞见他真敢提着菜刀砍来,当即便骇的钻入雨幕中四散而开,窜过人群,回头望一眼的勇气都丢了去。 —————————————— 帘子放下,马车驱散了围观的人们,从那跌坐在积水中的微胖店家身边驶过,碾过菜刀时发出一声脆响,向着更外边去了。 “先生,这……也是江湖?”男孩有些捉摸不定的问道。 中年男人笑着点了点头,说了句让男孩更加疑惑的深奥话语。 “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 然而此时中年男人的思绪却全然不在那包子铺和地痞们身上,想到那只脏兮兮的小手从伞下伸出,伸到蒸屉下拿出一个又一个包子后,还贪心的舀了一勺豆浆…… 男孩想了一会,似是理解了那句话的意思,自言自语的喃喃着:“……流氓们是江湖,包子店胖老板也是江湖……那偷包子的小贼也是江湖……” 中年男人微微一愣,有些讶异于男孩也看到了那一幕,于是开口道:“江湖远不止如此,还需你多看看才能明白。” 男孩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沉呤片刻有些犹豫道:“先生……那小贼与我差不多大,江湖……不该是这样的……” 中年男人笑意更甚,冲着帘子外吆喝了一声:“老刘,往东边赶赶。” 男孩感受到马车的转向偏离了最初的路径,又有些犹豫的问道:“先生……就今天一天,能赶得及吗……” 一直安静着坐在一旁的少女也有些担心,手指绞住了衣摆,轻声道:“少爷,燕京可大了,若是耽搁了怕是来不及……”这让男孩的眼神有些黯然。 中年男人听着耳边的风雨声,看了看帘子一角露出的灰暗天空,揉了揉男孩梳理整齐的头发,揪了揪少女扎起的辫子,用他那让人安心的醇厚嗓音道:“燕京很小,想做便做。” ———————————————————————— 两口吃掉一个包子,四口便饱了,再喝掉那连勺舀的一大口豆浆,扔了勺去,打了个大大的饱嗝。捂着胸口里那一大坨的滚烫,有些高兴于接下来两天都饿不着肚子了,于是四仰八叉的躺在了干燥的石阶上,潮湿的后背在石阶上印出一个小小的人印。 在这个院子的屋檐下,没有人会注意到他,因为这里是东城,是官员们的府邸,自然不会有地痞与同行敢来此处,万一碍了某位权贵的眼,缺胳膊少腿都是万幸了。 然而他并不怕,只有他读懂了那张告示里的内容。 燕帝放弃了北伐,选择了休养生息,三十年的南征北战平定了南方却没能打下北方,他必不能甘心。那么北伐的任务便会交给他的儿子们——大臣们要趁着此次燕帝六十的寿辰选择好站队了。 谁还有空管他这个小乞儿? 哒哒哒哒。 这是雨落在了他仰天所视的屋檐上,新砌的青瓦平整光滑,听起来格外的清脆悦耳。 咚咚咚咚。 声音沉闷,就像密集的鼓槌不断的敲击在鼓面上。 小乞儿的眼前出现了一把油纸伞,水滴顺着伞沿滴下,滴在了胸口里滚热的包子上。 中年男人一袭白衣身材纤长,一头银发与白衣重合,虽已达不惑之年,皱纹覆盖下的脸亦如冠玉,气质脱俗,犹如谪仙下凡。 糟了! 小乞儿心中一惊,仅仅一眼便看出这男人非富即贵,赶忙一个打滚朝着反方向奔走而去,谁想却与另一人装了个满怀,跌坐在了雨水中。 恍惚间看见一只白皙之手向他伸来,抓在了肩上,意外的有力,将他“拎”了起来。 待得他已站稳才看清原来是一紫衣男孩,男孩一双眸子清亮有神,虽然年幼却贵气逼人,身后一绿衣少女撑伞而立,比男孩高了近一个头,伞面不大,少女撑伞之手前倾顾全了男孩,肩上纱衣却已湿,贴在了外穿的衣物上。 紫衣男孩蹲下再立起,手里多了一只沾泥的包子,还散发着点点热气。 这是先前小乞儿摔倒时从怀中跌出来的,小乞儿想也没想便伸出手抢了过来,用自己不比泥水干净多少的布衣擦拭着包子。 男孩举在半空却空无一物的手顿了顿,如同一个小大人一般将双手负后,“这包子,还能吃吗?” 小乞儿看了看前后,这不知谁家的后院门前已被这三人占据左右,唯一的空档不远处还有一身着蓑衣腰间跨剑的男子,想来也是他们的人,自知已是无路可逃,既不插科打诨,也不哀叹抱怨,只是将那带着泥水的包子塞进口中,一口便吃了个干净。 男孩见状愣了愣神,一旁的少女捏住了男孩的负后的衣袖,不知何意的紧了紧。 塞进嘴中已是不易,和谈吞咽入腹? 本着吃饱了好继续受罪的小乞儿却是差点当了个饱死鬼,噎死在原地。好在那中年男人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竹杯,其中还剩半杯清水,助他下咽,这才免去了那可悲的下场。 待得小乞儿呼吸通畅了,男孩才继续问道:“为什么要偷?” 这很显然是个白痴问题,小乞儿用那双噎的通红的双眼生生白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却不答话。 “那店家是个好人,江湖侠士应该劫富济贫,你不该偷他的。” “……” “我给你几块银钱,你去把包子钱付了,与店家道个歉。” “……” “不然我便按大燕律法处罚你。” 说到这小乞儿才有所反应,盯着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质问道:“你不过与我一般大小,有何职权私自处罚我?” 说到此处中年男人来了兴趣,走上前为其撑住雨伞,低头问道:“你还懂大燕律法?” 小乞儿冷笑着,学着男孩的模样负起了双手。 男孩被这么一质问却并不觉尴尬,站在伞下道:“将你绑去报官有何不可?” 小乞儿心头一动,大抵明白了这几人并非为官,至多是些富人,不然将他一个乞丐当街打死又何须多费口舌讲这些道理? 如此便放下心来,放下双手,试探地问道:“如此说来,是不是只要我去付钱道歉,你们便不会报官?” 男孩正要开口,衣袖又被少女扯了扯,男孩手心覆于少女的手背上,示意其安心,点头道:“可行。” —————————— 看着小乞儿撑着伞从包子铺中走出来,手中还捧着两个热腾腾的大肉包,坐在马车中的三人笑了笑,放下帘子便准备向着南城走了。 那小乞儿却喊了一声,朝着马车举了举手中的伞。 男孩顿了一下,喊停马车,伸手将正欲与他一同下车的少女按回座位,撑起油纸伞便独自一人下了车。 二人于马前站定,小乞儿收了伞,伸向男孩。 男孩并未接过,认真问道:“你可愿随我一同读书?” 小乞儿微微一愣,旋即一声冷笑,伸出的手并未有收回的意思。 男孩点了点头并未坚持,伸手将伞接过,转身登上了马车,还是回头看了一眼,“日后做个好人。”便钻回帘中,留下那小乞儿站在雨中,打湿额前乱发。 随着马车渐行渐远,小乞儿收回了视线,露出了一个完全不符合他这个年龄的讥讽表情,随处找了个屋檐躲起雨来。 手中两个热腾腾的包子中夹着一个名贵的玉佩,是从递伞的那一瞬便从那男孩腰间摸走的。 小乞儿将玉佩提在眼前端详着,那碧绿的无杂的玉佩可比那把油纸伞值钱的多了,若是能卖个好价钱,接下来几年恐怕都不会饿着肚子。 如此想着,心中不免又将那连一把伞都舍不得的富家少爷鄙夷了一番,得意劲上来了四仰八叉的倒在了地上。 下一刻他便横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一旁的水洼之中。 “狗杂种,在老子面前假装掉了钱袋,害的老子脑袋差点给那蠢东西砍了去!” 驼背汉子收了收腿,嘴角一抽,心中仍不解气,追上前又补了一脚。 第二脚力度远大于第一脚,正踢在小乞儿微鼓的腹部,再次飞出去砸在了墙上。 小乞儿捂着肚子在积水中几欲起身都以滑倒告终,最后“哇”的一声还未消化的包子皮与肉馅便呜噜呜噜的吐了个干净,腹中实在无物后从唇角溢出的白涎带着条条殷红。 汉子走上前,看着倒在污秽之中的小乞儿露出几分狰狞之色,嗤笑一声揪住了小乞儿额前湿漉漉的头发,将其拉坐起来,却看到他捂着肚子的手捏成拳状。汉子略一深思,抠开了小乞儿的拳头,其中竟是一块美玉。 “竟是偷得这么个好东西……妈的……人贱运气倒是不错……”汉子双眼放光,抽出那块玉佩,仔细的打量了一番,塞进了自己的荷包里,瞥了一眼半死不活的小乞儿,转身离去。 还未走开多远,骤然觉得后背一阵阴寒,回头望去,那小乞儿靠坐在墙根,头无力的耷拉着,一双眼睛却是无比怨毒的望向汉子的方向。 汉子咒骂一声,飞身上前一掌将其扇倒,按在了那摊污秽当中,“你真把自己当人看了?我今天就是将你打死了,你又能怎样?你这烂贱的乞丐就是在这里臭了也不会有人多看你一眼!” 看不见那怨毒的眼神汉子终是舒服了些,摸着荷包里的那抹温润大咧咧的走了。 雨还在下,不断地冲刷着这座城池。 同样的事发生在不同的地方,或沉默或悲鸣又或嘶嚎地演绎着。 那屋檐上的雨积成水流,滚落而下,浇在了小乞儿的头上。 小乞儿抽动了一下,感受到了来自身体的痛楚,无声的哀嚎着。 似是在验证那地痞所说一般,偶有行人撑伞路过也仿佛不会低头一般,偏偏又能精准的绕过那呕吐之物与在其上趴着的小小孩童。 身体逐渐蜷缩成了一团,在那片来自自己身体的污秽中缩成了一个小小的球。 良久,冷到麻木的小乞儿打了个寒颤,牵动着伤痛之处让他咧了咧嘴。尝试性的松开身体,疼痛逐渐能够适应,于是伸出手接了一捧雨水喝了下去。 自嘲般的笑笑,从怀中掏了掏,摸出一个湿漉漉的包子,松软的面皮都被雨水浸透,变得冰冷而又沉重。 包子皮上粘着一张薄纸,材质却是不错,在雨水中那般滚爬都并未擦破。 小乞儿揭下那张薄纸,看了一眼,如遭雷击。 又过了许久,他将包子塞进了嘴中,用力的嚼着。 鼻血也好,眼泪也罢,都顺着那张黝黑的瘦脸流进嘴角,染在了那湿冷的包子上,有些腥甜,也有些咸。 那是一张银票,数额三百两。 ——————————————————— 小乞儿拖着步子来到了城东,找到那把被自己丢弃掉的大铁勺,费了一个包子的劲砸断了铁勺的勺头,只留下尖锐的杆子。 小乞儿拖着步子来到了城南,绕了两三个巷子走进一个胡同,转身进了一间破败已久的仓库,借着房梁上破碎的旧瓦投下的微光摇了摇手中的湿纸,虚弱的喊了声:“老大,我给你带来了三百两的银票。” 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黑暗中跳出一个粗布衣衫、身材中等、大髯少发之人,借着微光刹那便看清了那张银票,伸手便抓。 一只冰凉锋利的铁器却也适时的抵住了他的胸膛,悉悉索索的声音骤然停止,群拥的乞丐们能看清那张银票自然也看得清那铁器反射出来的微光。 “老大,帮我个忙,这张银票便归你。”小乞儿左手举着银票,右手握着铁勺的断把,锋锐处已扎出点点血迹。 大髯者强忍住胸中怒气,吐出一个“讲”字来。 小乞儿环视一周,看着那群跃跃欲试的乞丐们露出阴恻恻的惨笑:“帮我杀一个人。” ———————————————————— 那日下午,燕京城中少了一个驼背的地痞,多了一个手持锋利铁器,另一手拿着一张湿漉漉的银票,口中还叼着一个碧绿玉佩的小乞儿。 小乞儿的半边脸肿胀着,鼻子里不断地向外滴着血,一点一点落在了这雨水堆积的地面上,很快便被稀释不见。 他的身前有着十几个乞丐,皆目露凶光,却不敢上前。 “若是你们逼我,我便吞了这块玉,将这张银票撕得粉碎……” 两边僵持着,一进一退,直到退至巷口。 小乞儿咧嘴一笑,那抹碧绿下又滴下几滴触目惊心的猩红,将手中的湿漉的银票平放在了地面之上,拿着那断了勺头的把子指着,退到了马路上。 不远处便是城门,乞丐们自是不敢追出去,若是给官兵看到了都吃不了好果子。 然而大髯者的眼神却冷的惊人。 今日你走了,迟早会回来的。我能杀一个地痞,自然也能杀一个乞丐。 再僵持片刻,小乞儿丢下那个勺把,踉跄着向城门迈去。 要去哪里他也不知晓,只是记得那辆马车顺着城南大道而去,所以他便要追去。 这场春雨渐小,小乞儿捂着肚子拖着步子,一步步挪向城门。 不过三四里的路程,小乞儿却走了近一个时辰。 走到乌云散开,太阳的余晖落下。 穿过那道城门,跨过燕京城南的那座石桥,迈出河边生出新芽的柳林。 远远望去,一大一小两人迎着夕阳留下两道漆黑的背影在马车旁负手而立。 忽有风来,温柔拂面。 这便是江湖。 第一章:一场罕见的大雪 嗒……嗒…… 液体滴在刚堆积不久的雪上发出的声音并不清脆,在呼啸的风中要很仔细听才能听得见分毫,很容易让人错以为是水滴在了沙子上。 这是腊月里的一场大雪,燕国好像很久没有下过这般大的雪了,也难怪会有诗人把雪比作鹅毛,现在看来犹过之而无不及。 庭院里那株靠石桌最近的腊梅树在风雪中摆动,艳红色的花瓣时不时被雪砸落几片,落在被雪覆盖的石桌或已看不清鹅卵石的地面上也是转瞬消失。 奇怪的是,本该纯白的雪上艳红并不减少,甚至范围还在扩大,颜色更加深邃……变得更像是深红……又或者是猩红。 “我还活着……” 风雪伴随着金属的摩擦声,黑夜中有人轻轻地哼了一声。 “该你们死了。” ———— 邺城迎来了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最冷的一个冬。 大雪下了整整三天三夜,才有第一缕阳光洒在这座城市,在城墙上放眼望去,雪覆白了整个邺城,从高处向下望去竟是分不清道路与房屋,看上去是极美的。古人说瑞雪兆丰年,也许明年会是个令农民们喜悦的一年,但当下却令人烦忧。 邺城是燕国边境的一座小城,却是通往魏国必经的城市,接近年关,商人们却被大雪堵在了城池内。如此一来货物肯定送不出去,其中不乏有不易保质的货物,这一年算是白跑了,一想到明年回家还要被黄脸婆揪着耳朵骂,不由得愁眉苦脸,哪里还有心情赏雪。 而在邺城的大街小巷中,除了那些的倒霉商人愁眉不展以外,还有一个身着青色大棉袄的老人眉毛更是夸张地拧作了一团。 老人看上去年岁花甲,一头的灰发中仅有几根看不太清的黑色,梳的一丝不苟,拿一根青色发带束着,下颌留着一撮不算很长的胡子,算不得威严,看上去十分烦闷地站在县丞府门前石阶上,时不时因寒冷难忍跺跺脚,在厚松的雪地上留下几个紧凑的脚印,手中拿着一杆旱烟枪,偶尔咳嗽一声,任由白烟飘散也不去吸一口舒展一下自己的眉头。 出大事了。 老人的手指摩挲着棕色的烟嘴。 死人了。 这么大雪的天,不死几个人都不正常,比如那邺城北边拢口巷的张乞丐死了,被冻得缩成一团也没人去问去管去关心;西边何寡妇的舅舅也因为大雪将地面覆盖回家的路上滑了一跤后脑勺落在那冰坚处摔死了,谁知道南边东边有没有哪个小人物喝口凉水卡死的? 但这个人死法不同。 他趴在庭院的石桌上……与其说是趴,倒不如说是栽。整张脸笔直栽在石桌上,被大雪覆盖,石桌上的雪都被染成了殷红,配上风吹落散乱在地的梅花,好不怪异。而死者脖颈从左右两侧看都有紫红色渲染的一截完美直线,长度都分毫不差,喉管被整齐的切断,没有任何一丝偏差。 这个人的身份也大不一样。 邺城县令,祁彦。 燕国边塞小城中的一位县令,朝廷中的一位七品官员,就这么在一个风雪夜里死在了自家庭院中。 不知是冷风吹的还是如何,老人揣在袖中的双手紧了紧,跟着缩了缩脖子,望向县丞府的门内。 县令的死此时还未公开,县令府邸门前还看不出什么端倪,其实内部已乱作一团,老人见不得血也见不得那些下人的慌乱,没有留在府内。此时连门房都不在门前,不然也不会让老人就这么站在寒冷的冬风中,起码也会带其去往一个安静温暖的地方歇着。 不多时倒是有个持刀汉子带着一张有墨迹的纸张快步走出。 “老爷,”持刀汉子快步走到老人跟前,将手中纸张双手呈上,“祁彦的生平事迹只能查到这么多了。” 老人将烟枪对着雪地轻轻砸了几下,抖灭了一口都没抽的旱烟,随意地插入腰中,顺手接过纸张,便看起了纸上的字迹。 “这祁彦倒也是功绩平平,做这邺城父母官近三年,几乎毫无作为,名声也是不好不坏,没查出什么贪腐事迹,不像是有仇家的样子……”老人边看边念叨,不多时便将不大的纸张过目了一遍。 汉子凝重道:“若是真有仇家,能请动这般高手的,恐怕还不是一般有权势的人……” 老人放下纸张,看向汉子,又缩了缩脖子:“高手?说说看。” 汉子面露难色,略微沉呤了一下:“老爷,您不是不知道我的斤两,看不出什么深的东西。但那道伤口,起码寖淫刀剑数十载,属下估摸着得有江湖中……四品以上的实力了……何必担着这么大风险来得罪朝廷……” “四品以上吗……”老人眯起了眼睛,想到身边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护卫也就是个五品中的实力,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这祁彦孤身于自家庭中,毫无防备被人杀害半天无人发现,本就离奇……莫非是朝中有人要他死? 这大雪天,昨夜杀人,今日如何出城? 那这位上面不知是谁的四品刺客此时还在城中。 想到这里老人就有些头疼,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怎想着刚出了京就有这档子事落到自己头上。 抛开安全的问题不谈,老人直起身拍拍略微有些潮湿的裤子,习惯性的摸了摸腰间别着的烟枪,估算着幽州那边来人所需要的时间,下意识的决定在来人之前调查这一樁案子。 现如今可以说是邺城这么些年来人最多的时候,北魏和燕国的商人们都被堵在城内无法外出,加之原先城内的居民,这座好些年没发生过大事的小城此刻在老人眼中倒是有些鱼龙混杂,那一张张皱眉不展的面孔都有些可疑。 “吩咐下去,查积雪薄于平均之处,若有则掘雪查看是否有地窖;在县衙中拿本地的户籍名册,上门挨个挨个对名字,如有不符速速上报;剩余人等留在县令府中,查清是否闹了家贼;将商人们……罢了,待你交代完他们之后直接跟我来,我们一一去盘查一番。”老人隐隐感觉到他一定会见到那位刺客,但是能不能认出……又或者他敢不敢认出又是另外一说了。 这位在京中坐虚职已久的太学博士,年过六旬的沈烨接下了这个案子,至于其中牵扯之深凶险之大,他直至罢官养老也未曾彻底想明白,然此后话,暂且不谈。 —————— 屋檐上的雪堆积成块,一处不严实的青瓦带着积雪滑下,噗的一声闷响陷进了窗沿前的雪中,溅起的冰花洒在楼下,不巧砸在某个妇人的头上,冰的那位妇人发出一声尖叫,而窗子里的二位也随着这声尖叫停住了先前的略显尴尬生硬的对话,直至那位妇人悉悉索索的拾掇离去才得以继续。 “我一直没问过,她如何能找着我……又是如何进那碎牙子的?”邺城鲜阳大街上这所挤满的客栈里隐约有着些许冷意的声音穿过窗子却仿佛和外头的寒冷同化了般不那么引人注意,就算生生挤出了严实的房门,落到过道却也只剩下驳杂生冷的几个音节,听不大清楚。 房间不大,没什么装饰,毕竟是在边城,往来只有行商,而行商的住宿只需要标准即可,就算简陋些也不愁会没人住,店家自然没有心思搞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而在这间很标准的客房中,两个年轻人对坐在床榻前的两条长椅上,穿着就如同一对寻常主仆般。 一个穿着淡紫色的绸衫,脖颈间围着一条如同窗外雪般不掺杂色的皮裘显得十分贵气,干净的脸上没有半点瑕疵,长得比好数靓丽女子还要俊俏,俨然一副公子哥的样子。而另一个则是一身淡青色粗布衫,满脸胡茬,耷拉着眼皮,似乎没什么精神,眼睛上一对眉毛长的夸张,就像两柄宝剑似要飞出他那邋遢的脸。 然而从二人的言行中却不难发现,这二人的关系并非看上去的那样简单。 见那公子哥微微低头,又不接话,邋遢青年冷哼一声,不再盯着那张白净的脸,转头望向窗台,砸下来的那块青瓦不正不巧竖着插进雪中,加上微微鼓起的白雪真好似一座坟包,使他心中的压抑更甚,几近窒息,只好闭上双眸深深呼吸后才能再次开口,语气还是如同外面世界冰雪般寒冷。 “这件事,你需要给我个交代。” 公子哥叹息一声,他早知眼前这人会对此事深究,却没法立即给个解释,这才使得客房中气氛尴尬无比,为了防止这种尴尬进一步的在二人之间扩散,只能轻声道:“回了京便给你交代。” 这自然不是那邋遢青年想要的答复,眼神微冷,刚要开口却被门外的脚步声止住了接下来的一番话语,只好把原先想说的咽了下去,暂且带过。 二人各自平复一下心情,公子哥有些复杂的望着门前,轻轻说了声:“来了。” 于是木门被叩响。 第二章:逢场作戏 随着木门被叩响,邋遢青年转回头,看了一眼公子哥,后者对他笑了笑,笑容温和淡雅,仿佛先前二人之间的矛盾从不存在。邋遢青年没再多说什么,明白现在起各自扮演的角色,并未娇作,起身开门。 一位身材中等的持刀汉子。 持刀汉子对着二人拱了拱手,看了一眼屋内二人的装饰作出判断,从腰间拿出一张颜色暗沉散发清香的木牌在公子哥面前晃了晃,直奔主题道:“我家老爷请你前去一叙。” 公子哥皱了皱好看的眉毛,略有些慌张的望了一眼邋遢青年。 持刀汉子见状并未多言,只是无声的挪步站在了二人中间,站在公子哥身后,伸手比了个“请”,邋遢青年默不作声,目送公子哥离去。 —————— “小友何时进城的?”沈烨手握一本卷宗,另一手持着一支名贵的紫毫,双眼时不时瞧一眼那张好看白净的脸颊,心中不止一次怀疑过这走商的队伍领队究竟是不是这个还未及冠的少年郎,但从先前试探的几次对话中也基本确定了正是如此,脸上本该绷住的表情略有松动。 二人此时对坐于客栈一旁的名为“轩雅楼”的茶楼中,那位名叫林信厅的持刀汉子在将公子哥带来茶楼后便自行离去。天色尚早,小二正睡眼惺忪的擦拭着每一张桌子以待客人上门,连掌柜的也只是在门口观望了一下确定晴朗能开张便不知上何处去了。所以此时整间茶楼仅仅只有一问一答和那桌椅碰撞的声音。 桌上也相当简单,一个冒着白烟的茶壶,三只寻常茶杯,均放在茶盘中,多的那只自然是给林信厅准备的。 公子哥对沈烨诸如此类的问题一一回答,诚恳而有力,用自己的语言能力诠释着自己就是领队,这个回答也并不例外:“腊月初二,约摸着申时进的城门。” 看着从城门官那拿的卷宗,确认确实如此后继续问道:“你们都是燕人,此番应该是带着钱财和货物回来过年的,为何在此停留接近半旬,若早点行进赶在大雪到来之前应该能进幽州……不想早点回去过年吗?” 问完这话老人咳嗽了两声,吐了口浓痰在桌下的痰盂中,公子哥也就耐心的等待着沈烨坐回原态才开口回答。 “我们想着离年关还有接近整月,就在此地整理从魏国带回的货物,也好与别的往来商队多多交流……不曾想下了场大雪,这才留滞此地,不过好在我们留下这段时间,不然若是在前往幽州的路上,怕是要冻死在野外了。想来等不及雪化完就要赶回家。” “那你此番去往北魏,带了几个伙计,现如今又在何处?” “共带了二十有二,其中十三位弟兄留在魏国帮忙打点生意,还有九位如今正在客栈歇息。” “昨夜辰时,你与你的九位伙计们又在何处,做什么?” 公子哥终于面露难色,手指有些笨拙的从袖中掏出一张数额不明的银票递在沈烨面前,同时有些艰难地开口:“大人……您……是不是我们弟兄几个犯着什么事了?请大人点醒……” 沈烨眉头微皱,但是心中的警惕已放下大半,先前的镇定本该是年轻人硬装起来的,伸手将银票推回:“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昨日我府中有一物件不见了,想来是盗贼窃了去,想调查看看。” 公子哥那张俊俏的脸竟是涨红了起来,又将银票推给沈烨,有些口齿不清道:“大人……万万不可能是我们这些个伙计啊,我们……我们也就是两国间跑跑腿赚赚劳累钱……这……咱们是商人,平生最恨盗贼怎可能行窃……大人……” 沈烨看着红着脸的公子哥,不由得觉得有趣,虽说不该前面那般镇定,但这副惶恐的模样也实在过分,心中已然肯定了这是家族中派出来历练的小少爷,能在这个年岁演出这样的情绪效果,该是个聪明的小子。 “你冷静一下,将那夜伙计们的行程细细说来,与你无事也不会为难你。” 公子哥呼吸有些急促,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大人见笑了……”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后,抓起面前那只茶杯,竟是泼洒出了一大半,好在茶水二人放置多时也未动口,仅有些余温,不至于烫着手。公子哥尴尬之意更甚,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脸一红还是将那茶杯放回。见沈烨面露微笑并未有责怪的意思才呐呐道:“昨日辰时,车夫林云在检修马车,那轱辘子在这冰雪中行进马虎不得;两个护卫穆子怀、刘解在我房中与我一起清点账目,搬运伙计……” 沈烨一个个的听着,又陆陆续续问了些看似不着边的问题。 ———————— 公子哥有些悻悻地回了房。望着那年轻的背影,沈烨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不一会持刀汉子林信厅也回来了,坐到了公子哥先前坐的位置。 “如何?”沈烨抽了一口旱烟,吞云吐雾。 林信厅回想着刚刚自己去调查那九位伙计的过程,端起先前便盛好只是此时已冷的茶水,一饮而尽,被苦的眯起了双眼,干涩的回答道:“有符合的人物。” 沈烨没有追问,就这么看着汉子。 林信厅使劲了想,然后尽量慢了说:“祁彦是站着被人抹了脖子,那伤口是个六尺左右身高的剑士从右向左所斩一刀毙命,那群伙计中,仅有的两个护卫都符合这个身高,虎口上的茧也都做不了假,至于是否习刀剑的,我也说不清楚……是否要去试探一番?” 沈烨想着之前公子哥的那断续的话“……两个护卫穆子怀、刘解在我房中与我一起清点账目……” 回想着之前公子哥的语气,先是强装镇定,谈吐沉稳,发现似乎是有大事发生便开始夸张的表现出无法控制的自我情绪,但这恰恰才是年轻的商贩该有的表现……不过十六七的年岁,若是刻意表现甚至表演出来的话就有些牵强了。 沈烨不太相信,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从心底里记住了这位好看且谈吐颇有模样的少年。 他叫董墨笙,一个很有书香气的名字,在太学里教书多年的沈烨很自然的对这位少年生出了许多好感。 “再查查……喊两个手脚麻利的盯着那队人。我们再查查别的商人……” —————— “当家的,这京城中当红的清倌人颜庆庆是跟你学的演戏吧?”此时那不大的房间内从原先的两个人变成了五个人,显得有些拥挤,站坐不一,其中一个白衣俊朗青年斜倚在门旁调笑着。 被称作当家的公子哥腼腆一笑不置可否,闭上眼后缓缓睁开,再望向众人,哪还有半点先前沈烨面前那促狭的样子,脸上那笑容一如冬日里的暖阳,温和而又自信。 “沈老先生做这种工作有些外行,还是适合在太学中教书。”董墨笙脸上挂着一抹温和的笑容,“子怀、刘解,那汉子可看出什么来了?” 先前与董墨笙促膝长谈似有矛盾的邋遢青年穆子怀和一旁抱剑的疤面青年刘解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甚至就连耷拉着眼皮的神态都有些相似,听得公子哥的问话分别伸出左右手,露出虎口处的厚茧。 两双纤细修长的手,虎口之茧清晰可见,然而穆子怀并未伸出的右手虎口处的茧比起左手虎口只厚不薄。 董墨笙点了点头,将视线转向斜倚在门旁的白衣俊朗男子。 “林云从明日起就跟着子怀吧,他自会需要你的。” 斜倚在门旁的白衣俊朗男子嘴角高高翘起,一双凤眼轻眯,看向穆子怀的目光愈发好奇。 “至于葛……好好好,不叫本名不叫本名。”看着那隐藏在袍子中矮小身影不断地抖动,董墨笙有些无奈地撇撇嘴,“千容,你……安分点,回了燕国,别闹动静出来,后面还有任务交给你。” 矮小身影停止抖动,阴阴一笑,听声音却是难以辨别性别,随后缓缓揭开被袍子掩着的脸,露出个六旬老人的脸来,赫然是太学博士沈烨! “沈烨”干咳了两声,嘴唇微动,声音低沉,似有些嘲弄道:“比如这样?” 穆子怀嘴角抽动了一下,其余三人倒是见惯不惊。 似有些不满于这些人平淡的表情,“沈烨”冷笑一声将袍子上的兜帽拉起,将整张脸再次覆于阴影之中,也不知下次揭开又会是谁的面容。 这里的“伙计”共有四人,剩余五人有的在房中忙着自己手头上的物件,有的在院子中不断上下舞着石碾不厌其烦,更有甚者在客栈墙上挖出一个小洞,伸着脖子在仅有一指大小的小洞内贼兮兮的窥视着什么。反正都是在各忙各的,暂且不提。 至于这位名叫董墨笙的公子哥,便是这群人的账房先生兼“当家的”了。 一行人见董墨笙并没有其他的吩咐,便各自离去,只留下抱刀的疤面青年刘解留在房中,取代了白衣林云的位置,斜依着门框,闭目养神。 第三章:问答 客栈的马厩被厚实的白雪覆盖,马厩中的马匹安静的啃食着草料,偶尔打一个响鼻,脖子蹭在马厩的柱子上震落一大坨雪块砸在地上形成一个小小的雪包。 而在马厩的一旁有一个半人高满是豁口的粗大树桩,拨开积雪后可见那一圈复一圈,不知复了多少圈的年轮,弯弯曲曲终成一圈的年轮已经十分模糊,反而是那些直来直去的刀痕相对清晰的多,这自然就是平日里客栈后厨劈柴的地方了。 穆子怀右手握着把柴刀,左手拖着一根比树桩多出一截高度且两掌合握粗细的黄杨树枝站在雪地中格外显眼,毕竟那满面的胡茬与灰色的粗布衫使他看上去就像个砍柴的樵夫,但樵夫只会背着竹筐而不会如他一般背着把通黄大伞。 将黄杨树枝支在树桩根部,柴刀几乎与树枝平行而放,轻轻带过卷起一丝树皮坠在穆子怀走过的一个雪白脚印中。 紧接着卷起的树皮不断坠落,动作不快但颇为娴熟,就像一个心不在焉的老厨子在切着萝卜丝。 才将将把树皮削干净露出树木独有的黄色轮廓便被一声赞叹打断了动作,机械般往复的柴刀立顿,下意识的要去摸那把背在背上的通黄大伞。 “好刀法。” 林云不知何时来到了马厩旁,站在自家马车旁边弹指震散车轮上堆着的雪,抱着一只膝盖坐了上去,一身白衣与雪地无比契合,似是谪仙下凡一般潇洒俊朗,一双凤眼望着那握刀的手流露出欣赏的神情。 好似剥个橘子能被人夸赞手法不错一般,傻子都能看出这敷衍的马屁。 穆子怀挑了挑眉,由于眉毛极长,看上去有几分挑衅的意味。他很是不喜有人悄无声息出现在了自己身后,见到是林云也就又将眼皮耷拉下去,握着柴刀继续削着那截树枝。 林云见这邋遢青年对自己竟然这般动作不由得有些恼怒,我林云怎么也是名动江湖的美男子,就算你是男人多看两眼也是正常的,这瞥一眼又不当回事是什么态度?老子拍你马屁你好歹也滋个响出来啊! 想想这个把月的相处,当家的态度,还有从那碎牙子出来时那柄油布伞沿滴落下的猩红,林云还是忍了下来。 “穆子怀,当家的说了,明天起我跟着你混了。”白衣男子无力地摆动着另一条腿,自己破了那仙人下凡的模样,看上去无精打采的。 穆子怀头也不回,只是淡淡道:“好。” 呵!回答可真省啊,让林云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小时候学塾里的教书先生,总是会笑眯眯的对村长家儿子说:“善!”再对王财主家少爷说:“妙!”转过头对着林云突然板着个脸说:“滚。” “你怎么跟那天塌下来都懒得看第二眼的解牛儿一个鸟样,不过那头倔牛居然会多看你两眼……”林云又是生气又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猛一抬手接住那因自己荡腿而震落的雪块,五指成爪抓成一坨雪球,朝着一匹黑马的屁股砸了过去,略微试探的问道,“是不是因为你比他更能打?” 马儿的屁股上绽开一朵雪白的花来,无辜的甩了甩马尾,跺了跺四只健壮的马蹄。 穆子怀置若罔闻,回答的欲望并不很高。 反倒是那匹黑马因为屁股上的冰凉哼哧了两声。 武能半日追人百里,文能半日追人骂百里的林云面对此情此景有些头大,有些恼怒,用带着冰水的手揉了揉热乎的脸,刺激的自己打了一个哆嗦,望着健壮的马屁股心想怎么就这么难拍呢,这人的屁股怎么就那么冷呢。 于是又报复性的捏起了雪球,啪啪啪啪,每匹马的屁股都开了花,十几条尾巴一同甩着看上去颇为有趣。嘲讽似的看向穆子怀,一双凤眼瞪得铜铃大,看看,看看这些马屁股,比你不带劲多了? 可惜了穆子怀背后也没长眼睛,看不见那双瞪出血丝的眼睛,忙于手中的工作只能听着马匹委屈低沉的鼾声,偶尔蹦出“这不会是个傻子吧”的念头,不去理睬。 于是马厩又沉寂了下来,仅有柴刀划过树枝的嚓嚓声和马匹此起彼伏的鼾声,在阳光的照耀以及白雪的衬托下倒也显得十分和谐。 随着穆子怀的柴刀挥舞,木屑不断地落下,很快树枝就露出了油黄色的树茎,穆子怀又刮了一刀,最后那点深色的树皮卷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掉在地上,跟一地碎屑融合在一起。再把通体干净平整的树枝平举眼前眯着眼看了看,对着相比先前已经平滑许多的表面吹了一口气,似是比较满意。然后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身面对林云,平静地说道:“你轻功很好,”说到这稍稍顿了顿,似是为了增加自己的说服力一般指了指马车四周的雪地,望着林云的那双没什么精神的眼睛微微眯了下,认真地继续道:“我需要你帮我办件事。” 穆子怀所指的那块雪地干干净净平整如毡,仅有一辆马车和一个人,反观穆子怀这边雪地上则全是凌乱的脚印。 穆子怀是走来的,所以会有脚印。那林云自然也不会是从地下长出来的,但无论是飘来的飞来的又或真是从地下长出来的,穆子怀也都真真切切的需要用他。 呦,有求于我?那你装大爷? 林云坐在车轮上又把屁股往后挪了挪,双手抱胸还翘起了二郎腿,对于装大爷这种事他同样十分在行。 穆子怀见状也未在多言,就站在原地安静的看着他。 直到林云被盯的后背发毛,率先败下阵来,跳下车轮苦笑一声:“何事?” 穆子怀道:“帮我找个人。” 林云点了点头,只是随后又跟了一句:“今日还不行,明日且听当家的安排。” 穆子怀点头道:“好。” 等了半天也没见穆子怀再说些什么,不论是交代何人何事,还是道谢攀谈。着实让林云很受伤,但他也并不是一个能忍住好奇心的人,更何况这时候他提些要求也并不过分,绷不住开口问了一句自己真正想问的问题:“……你老实告诉我,你与当家的是什么关系?” 沉默片刻,谁想穆子怀反问一句:“他没和你讲?” 林云摇了摇头,直言道:“两堂不敢私下讨论,但腹诽肯定是有的。” “那便算了,日后自会知晓。”一句话又把林云搪塞过去。 林云这一天过得实在是堵得慌,终究得问出些什么心里才能舒服,不然这老是跟猫挠的似的睡觉都不安稳,退为其次道:“你总得告诉我些什么吧?“ 穆子怀始终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此时眼皮又沉下些许,看上去就像犯困了一般,实则是很认真的在想,似是想到了些什么,突然开口道:“我确实比刘解能打。” 林云一愣,这是他问的第一个问题。 但这确确实实不是他在意的问题。 看着那张长满胡茬的脸,想着句句如坚冰般寒冷的话语,林云抱头哀叹了一声,认命,认命。 ———————————— 用过午餐的午后总是容易令人犯困,屋内的温暖和屋外的严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样就更没有什么理由抛弃温暖的床铺选择出门逛逛了。 “刘解,门外可来人了?”董墨笙将腿上的羊毛毯掀开,打了个哈欠,忍住困意竟是想要出门去。 靠在门上双手抱剑左脸一道疤的青年刘解摇了摇头,睁开眼睛道:“这你该问林云。” 董墨笙笑道:“这不是把他支给子怀了吗……到现在监视我们的人都没来,看来你我都是老实人,不太能引起沈大人的注意啊。” “若是想引起他的注意,让我与穆子怀打一架便是了。” 董墨笙听闻这话收敛了笑容,搓了搓手,再对着手心呵了一口气,摇摇头有些生冷道:“你当真练剑练痴了,自己人也要刀剑相向?想与他切磋的话,最少再过个小半年。不然……” 刘解冷笑打断:“我会死的?” 嘭的一声闷响,董墨笙有些失态地拍在竹制座椅的扶手上,白净的脸被愤怒的红所覆盖。 也不知是愤怒于刘解打断他的话,还是愤怒于那声冷笑更深层次的含义。刘解哼了一声,心中清楚公子哥这是真的动了怒气,便就此打住,继续垂着眼眸靠着门,如同一尊雕像般纹丝不动。 也不知是不是这间屋子有什么魔性,一天之内接连两人动了肝火,其中一个还是仿佛没有火气一般温润如玉的董墨笙。 良久,董墨笙放松了紧绷的脸,叹息一声后苦笑着开口:“会有办法的。” 那尊雕像默默低下头去,不去看那个一直以来仿佛什么都能办到的公子哥。 董墨笙站起身来,慵懒地伸了个懒腰,似乎先前无事发生一般再度开口:“走,我们去喝茶听曲儿。” 刘解只是直起身,把房门拉开,抓起柜子上的皮裘,直到董墨笙出门才跟在他身后为其披上,老老实实地跟在其身后。 第四章:三载秋冬消逝去 二人走出客栈,门口的茶楼中沈烨与一位富家翁模样的人喝着茶水,老人时不时掩嘴轻咳,也不知道这是老人家喝的第几盅茶水了,再看看摆放在桌上的那杆烟枪,董墨笙笑了一笑。 沈烨似乎对谈话颇为投入,董墨笙从他身侧的道路上走过去他都未曾发现,依旧拿着那支模样不凡的紫毫笔认真地在纸上记着。至于记着些什么,董墨笙倒是丝毫不感兴趣。 “这沈大人也是有趣,那身青袄都打了几个补丁了?烟枪的烟嘴都上了绣,用笔倒还十分讲究。”二人走在邺城的街头不紧不慢的走着,享受着许久未见的阳光。 见刘解只是抱剑跟在身后并不接话,董墨笙也不恼,只是自顾自的说着。 “他那根绿笋紫毫,是前朝大文豪白新郑的遗物,价值不菲。传说白新郑中年时游历蜀地,在一山头之上见到了文曲星君,文曲星君观他才气直冲云霄,赠与此笔之后便化作一道青烟。白新郑当时试笔心切,但却碍于身边无墨,奈何胸中那股气不吐不快,当即划破手掌,以血为墨,以山石为宣,说来也怪,那沾血的笔在山石落下之处皆化为粉,风一吹便留下清晰的字迹,写下‘千万毛中一支毫’,这一支毫说的便是这支。那七个山石大字民间拓本都少有,其真迹更是无人知晓在何处。“ 见刘解依然无动于衷,双手抱剑行路如眠,董墨笙叹道:“你真是练剑练的痴魔了,大燕近些年颇有重文轻武的趋势,你说你这还好遇到了我,不然到哪里混口饭吃?” 刘解这才微微点了下头,双肩微抬,衣袍猎猎。 “我把那笔拿来,可够管饭?” 董墨笙显然是知道刘解会作此回答,直截了当的答道:“薪水全罚,薪级从零。” 刘解这又耷拉下了眸子,只是抱剑的双臂微微下坠,衣袍归于沉静,一股无形之气也随之散了去。 二人所行不久便出了这条相对繁荣名为鲜阳的长街,踏着青石板转而走进一条店门都没开几家的核桃巷子。 小道中有几个小童正在嬉戏,为这条巷子增加了几分生气,乘着积雪还厚打起了雪仗,整条街的墙壁上都满是雪球砸碎后的痕迹。不远处一家冷清的茶馆门口有一位妙龄少女围着围巾,双手环抱着一个淡青色暖炉望着孩子们打闹,不时提醒一下孩子们不要摔着。 不过豆蔻年华的少女生的眉清目秀,脸上还有一丝未脱稚气的婴儿肥,穿的十分厚重,将青春的身段遮掩的严严实实,看来是相当怕冷却又想见见这难得的好天气这才出门透了透气。 少女远远望见走来的二人,没有太过在意,随意的打量了一番之后又将目光放到稚童们玩耍上,像个大姐姐般反复地叮嘱却又不肯挪开半步参与其中。直到那二人越来越近,少女这才瞪大了眼睛仔细的看了看两人,目光略过那个疤面青年,在那个如雪般纯白的狐裘上停留片刻,待看清了公子哥的脸时微微愣神,反应过来时二人已穿过孩童戏耍的雪地,来到了茶馆跟前,似是察觉到了少女的目光,公子哥有些疑惑地望向少女,后者赶紧把头低下,羞与那双清澈的眼瞳对视。 公子哥也是微微低头温和一笑,不过却停住了脚步。 少女抱着炉子的双手不安的搅在了一起,不明所以,也不敢抬头看那如温玉般少年的笑容。 “小老板,你们家今天是不开张吗?”声音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成熟,反而相对稚嫩、温润,让少女不明所以的“哎”了一声。 二声,有些疑惑。 猛然想起自己怕冷,只开了半边大门,让屋内的温度微微散出。只是自己刚好坐在那半开的大门中间,挡在了公子哥面前。 “开……开的。”少女慌慌张张地搬起板凳让开一条路来。 公子哥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轻声道谢,便迈进了大门,身后的疤面青年像是闭着眼走路一般也跟着进了茶馆。 少女站在门口拿着板凳俏脸微红,悄悄地望着进门的二人,心道怎会有人在这个时间来喝茶,害的自己没反应过来出了糗,所幸没妨碍爹爹做生意。 茶馆内空无一人,桌椅干净整齐,十分暖和。 公子哥径直走向柜台,敲了敲桌面。 “掌柜的,可有茶水喝?” 紧接着楼上传来慵懒地男声。 “今日小店无茶奉上,客官若是想喝茶得先掏空腰包。” 公子哥笑道:“两盅雪玉峰,不巧没带腰包!” 中年男人满面笑容站在二楼走廊,双手扶着栏杆。 “邀至上房,算我请的。” ———————————— 名叫蔡明贾的中年男人身着粗布灰衫,身材中等偏胖,约莫不惑年岁,满面笑容将本来不大的眼睛挤得更小,八字胡与眉毛不断地抖动着,双手插在袖笼中,如果不是眉上有一道截断眉角的狰狞刀疤也许他看上去会更像一个说书先生而不是一个茶馆的掌柜。 蔡明贾领着二人向二楼走去,茶馆一共就两层,比不得先前沈烨坐的茶楼,却也装潢得当,茶香四溢。 二楼比起一楼来说相对较小,位置并不多,仅有两个包间,由竹门隔着,三人所进的那一间竹门上还有一竹牌,上有“清雅”二字,笔墨极轻,横竖皆细,说不得好看,却十分耐看。隔间并无楼下紧凑的桌椅,只有一张茶案、一个烧水的火炉与四块坐垫,入座后反而看上去更加宽敞,且能从窗户间清晰望见邺城城墙的烽火台与城外连绵的雪山。 想必春夏秋冬坐在此窗看景都会有不同的感触。 蔡明贾与董墨笙相对而坐,而刘解却如同一根柱子般杵在一旁,恰在窗子与竹门中间,董墨笙背后一步的位置,若拿量尺比划便会发现分毫不差。 蔡明贾看了看刘解,再看了看董墨笙,后者笑着摇了摇头,男人也就不再坚持,抬手将茶案旁火炉上的水壶举起,单手握着两颗火石掌心微微用力,火炉中便有火星升起,不一会便变得通红,男人再将水壶放下,一股暖流从炉中散发出来。 蔡明贾再从茶案下取出一个十分讲究的木罐,花纹繁重,五颜六色,一反茶馆的简朴装潢,打开罐子就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飘出,说不出的淡雅,怎么也闻不腻。 “上好的雪玉峰,去年一整年也就收成了这么一罐子,这等好茶有钱也不一定买的来,平常我都舍不得喝,忍不住了就开了罐子闻闻……让董阁主见笑了。”蔡明贾托着木罐,从中拿出一支茶勺,也不急着舀茶,只是十分陶醉的闻着。 “没想到蔡叔手中还有这等上好的茶叶,那些喜好品茶的贵人们不能随着茶香一路嗅到这茶馆中,当真可惜。”董墨笙称赞道。 听到预料之中的称赞蔡明贾并不惊喜,笑了笑开始了动作:“一般人求也求不到我这一盅茶,今儿我给你泡两盅。” “两盅茶水下肚我晚餐怕也是不用吃了,不过品上几口胡诌几句赞词,装出高雅的样子倒还是十分乐意的。“董墨笙也跟着笑道,又接上一句”蔡叔我这次来,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中年男人手中动作不断,煮茶的手法十分娴熟,小眼睛眨也不眨调笑道:“怎么,董阁主是这次跑商赚了大钱,来告诉我生财之道好让我早日关门大吉跟着你来回跑动吗?算了吧,年纪大了,跑不动了……若是再年轻几岁也就跟着你一块去了……” 董墨笙并不接话,只是微笑着看着蔡明贾忙活的动作。 蔡明贾见状索性也停住了手头的动作,托着茶罐望向那张仍存稚气的脸,捋了捋自己那两撇八字胡有些好笑道:“你蔡叔我怎么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有甚事说就是了,还怕我一个打挺缓不过来不成?” 董墨笙点点头,轻声道:“也是……”随后又酝酿了一番措辞,最后想了想那些多余的言辞也都没什么作用,还是精简直言道:“我把他接回来了。” 一道北风携着世间的寒冷从敞开的窗中呼来,吹得炉中的火又烈了几分,吹得男人半撸起袖子的胳膊起了层鸡皮疙瘩,吹得眉角的那道疤隐隐作痛。 “谁?” 蔡明贾愣了愣神,一双小眼直勾勾的盯着前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董墨笙见到此状也不说话,始终微笑着与男人对视,看着蔡明贾的脸逐渐通红,看着那双眉毛与八字胡抖动地愈发剧烈,看着那双从茫然、到质疑、再到逐渐湿润的小眼睛,董墨笙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中年男人呜咽一声,两行清泪便顺着那双小眼滑落,大颗大颗的滴在胡须上,挂在胡子尖,好不滑稽。 这一点头,春夏秋冬四季更替已然三载,身上的伤口已化为狰狞的伤疤,此时都与眉毛上的那道刀疤一同如火烧般滚烫,好不悲伤。 第五章:边陲几人还 蔡明贾猛地站起身,手中满满一勺茶叶掉在了地上,墨绿色的枯叶在地上四散开,还有几片飘落,与他胡须上震下的水滴一同掉进了火炉中,化作几道青烟转瞬即逝。对着自己的滑稽形象也不管不顾,双手抓住董墨笙的双肩,挂着两行泪的小眼睛瞪得浑圆:“真……真的?” 刘解微微睁眼。 董墨笙被这双手掌传来的力量震的有些难以安坐,心中明白蔡明贾此时的心情,此时也并未对其有任何不满的情绪,只是双手扶住茶案坐稳身体给予肯定:“是的。” 双肩上的压力骤然减轻,得到肯定答复的蔡明贾丢了魂似的保持着先前的动作怔怔地站在原地。 片刻后蔡明贾松开董墨笙,踉跄地后退了两三步,有些滑稽的左右转着脑袋,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最后一拍脑门,双手作揖,对着公子哥深深地鞠了一躬,一鞠而底,颤声道:“邺城边军旧部上下,拜谢先生!” 董墨笙起身避开,不受这一礼,收敛了笑容正色道:“蔡叔,这一礼我万万受不得,此次前来只是想让蔡叔放下心来,并非前来邀功的。” 蔡明贾躬身不起,继续道:“邺城边军旧部边卒蔡明贾欠先生一个人情!” 董墨笙长叹一口气,走上前去想将蔡明贾扶起:“蔡叔,先生二字,我也受不起,蔡叔还是先起身吧。” 蔡明贾动作不变,昔日的边关老卒略微改口道:“蔡明贾不可违背誓言,父母双亡后天地间只跪两人,难道董阁主要蔡某背誓跪下才肯受着这一礼吗?” 董墨笙沉默不言,收回了扶身的双手,闭着眼睛受了这边关老卒的一礼。 男人这才起身。 董墨笙这才注意到蔡明贾眉上先前淡黄色的截眉疤痕此时变得血红,仿佛昔年所受之伤重现。 “我真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还活着回来了……”蔡明贾一双满是伤疤的手掌用力的揉着眼睛,如今渐胖的身材仅剩一双手掌能看出昔日坚守边关的风吹雨打。就是那日铁骑叩关,与其眼瞳差之毫厘斩在眉骨上的铁刀也未曾让其眨下眼皮,这么一位饱经风霜浴血而不掉泪的边关旧卒,淌起泪水来却是怎么也止不住。 “不,我早该想到的……这小子怎么可能会死……”也不知是揉的过于频繁用力还是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那双小眼睛充斥着猩红,话锋一转,杀意弥漫,“他怎么样……可落下了什么残疾……我好像瞥见……那道铁链穿了他的琵琶骨……” 董墨笙闻言低垂下眼眸,脸色苍白,缓缓道:“……还算幸运,那根锁链擦着琵琶骨过去了,不过若是链子再粗半寸……就真的废了,如今……不淋雨便没事……” 蔡明贾听罢微松一口闷气,却又被另一股怒火侵占了五脏六腑,使得他呼吸愈发急促,胸口剧烈的起伏,有一股气在其胸中似要炸开。那张和蔼富态的脸上满是狠戾,铁马冰河仿佛重现眼前,无数铁骑冲进城门,喊杀声犹如惊雷般震颤着耳膜,黑夜中没有烽火也没有鼓鸣,只有铁器与血肉的碰撞,从没有哪个夜晚如此漫长且令人绝望……当那带着撤退命令的沉闷鼓声响起时,黎明已射下的第一缕晨光,与血的海洋一同映红了整座城池,城墙下少年浑身浴血拄刀跪地深陷敌阵,铁链仿如利剑刺入他的身体……蔡明贾忍不住长啸一声抬掌轰在茶案上! 公子哥身后刘解睁开双目,一双眸子如火如炬,抱剑动作不改,长剑却嗡鸣一声出鞘三分,一股巨大的压力席卷全场,小小的隔间中刹那窒息! 董墨笙脸色不大好看,懊恼地叹了口气,抬掌示意无事,瞬间长剑归鞘陷入沉寂,刘解的眼眸又耷拉了下来,似是先前无事发生。 那一掌将木制茶案拍炸了半边,茶罐砸在了地上,洒落了一地茶叶,茶具也在地上打着滚,蔡明贾痛苦地嚎叫一声后双手按住脸颊,咬紧的牙关溢出丝丝献血。 “这帮畜生……我定将他们抽筋剥皮……” 董墨笙沉默无言,任由这被自己称作叔叔的男人宣泄情绪。 过了好一会,蔡明贾才逐渐恢复理智,睁着的双目中猩红褪去,但那截眉的伤疤依旧血红,喘着粗气对着公子哥歉意道:“明贾无用,净说些不着边际的气话,让阁主笑话了。” 董墨笙也不多做言语,只是从地上一点点捻起几片茶叶,拢在手中,吹了吹落在上面的灰,摊开手掌让蔡明贾看着那几粒蜷缩着的枯叶。 如同站在塘边洒鱼食一般全部洒进那火炉之中。 几颗火星上窜,蔡明贾下意识地向后稍了稍头。 “蔡叔,这不是笑话,我也想将他们抽筋剥皮。“董墨笙搓着手中附在手心的那点碎末,神情冷然道,”就是残火,也足矣灼伤皮肤。“ 董墨笙并未在继续说下去,但对于蔡明贾而言其中的意思自然不言而喻。 小小的隔间仅剩下蔡明贾沉重的呼吸以及煤炭时不时的炸裂声。 蔡明贾平息情绪的过程中有些忌惮的看了一眼刘解,恢复理智后怎会不明白那将自己从回忆中斩出的一剑从何而来,见刘解耷拉着眼皮再无其他动作后松了口气,按下自己心湖中的惊涛骇浪咧嘴一笑,故作大气地一挥手,结束这二人都不愿提及的话题:“要这残叶作甚,如今阁主要喝茶,雪玉峰是万万配不上阁主身份的。” 语罢男人在地上捡回茶罐,又将茶罐倒置,浑然不顾所剩不多的名贵茶叶全部洒落在地,用力掀开茶罐底部,竟还有一个暗格! 暗格中蜷缩着的幽绿色茶叶仅仅不过半勺左右的分量,却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浓厚清香,转瞬便充斥了整个隔间,几乎将满地的雪玉峰气味完全掩盖!董墨笙都被这茶香震的微微愣神。 要知道雪玉峰虽然长在悬崖峭壁之上难以采摘,但至少还能望得见,每年往来将其当做压箱底的茶商还是有的。而这暗格中的却是茶中极品,宫中只怕也没有几两的玉雪龙!玉雪龙只生长于极寒之地的峡谷山腰,且花期极短,每年只盛开一天,盛开一株据说香味能随风飘出十几公里,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真正意义上的有价无市! 然而董墨笙眨眼间又恢复了那温和的面容,鼻子抽动了两下,失笑道:“还真是让蔡叔割肉了,本是想来听听蔡叔所说的绝世琵琶,再品品雪玉峰装作文人墨客说两句所谓骚话,不曾想蔡叔竟是拿出这等极品好茶玉雪龙。” 蔡明贾心中微惊于少年的眼界,居然能听闻过茶商中的隐秘传说玉雪龙,甚至仅仅一闻便知晓了这茶叶的真实面貌,但一想到能将那小子从刀山火海中救出,也就释然了,对于少年的敬佩愈发深入。 蔡明贾摆了摆手,笑道:“那小子跟我一样是个大老粗,哪能品的出这么细腻的茶水?也就同我偷两口烈酒便能乐上一晚上……” 说到这蔡明贾突然顿了一顿,望向董墨笙的小眼睛中有些恳求。 董墨笙自然是知道蔡明贾的想法的,略带遗憾的摇了摇头,轻声道:“北面有人,不能不防。” 蔡明贾慎重地点了点头,眼底的遗憾也都收了回去,“明贾愚钝,请阁主切莫见怪……” 董墨笙微笑摇头,玩笑道:“蔡叔的茶叶还未泡上便知道是好茶,但若是就着茶水干喝也没甚意思……” 蔡明贾明白这是在问自己先前所谓的绝世琵琶手此时正在何处?立马朝着竹门外吆喝了一声:“珊儿!给贵客弹奏一曲……就你平时最拿手的那个!” 楼下门外那名为蔡珊儿抱着暖炉的小姑娘弱弱地应了一声,心想这两位当真是贵客,心中不敢有丝毫怠慢,放下暖和的炉子嘟囔起嘴去拿自己的琵琶了。 董墨笙听见那似是蚊子哼哼的声音,略显吃惊道:“原来那绝世琵琶手竟是蔡叔的千金。” 蔡明贾大笑道:“比不得阁主六艺皆精,难入阁主法眼,希望阁主不吝赐教,点点小女!” 董墨笙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不知是否认上半句还是拒绝下半句。 听得少女脚步轻挪,移步另一隔间,竹门挡着看不太真切,又有火炉青烟飘然,更增添几分朦胧的美感。那素手拨弄琵琶弦的声音却是无比清晰。 董墨笙微微眯眼,手指点在茶案上,轻轻地打着拍子。 隔着一道竹门自是看不到少女微红的脸颊,以及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弹奏时的紧张与羞涩,清澈的女声随着凄凉的琵琶声跃入隔间,由于紧张而微颤的声音更为此曲添加了几分意境。蔡明贾望着一门之隔的女儿自豪地笑着,脸颊依然通红。 “……我把两赤羽,来游燕魏间。” “天狼持弓射,感激无时闲。” “观兵洪波台,倚剑望玉关。” “请缨不系越,且向燕然山。” “风引龙虎旗,歌钟昔追攀。” “击筑落高月,投壶破愁颜。” “遥知百战胜,定扫胡方还。” “谁能百战胜,边陲几人还。” “几人还……” 一曲断了,蔡明贾闻着满隔间的茶香却想饮酒了。 不知道那小子还喝不喝酒,喝酒还脸不脸红,会不会打着醉拳尿裤子。 想到这里蔡明贾又红了双眼大笑道:“装你大爷的酒仙!你小子休要再把尿湿了的裤子甩老子床上!” 第六章:刮眉,修面 蔡珊儿从来没见父亲红过眼睛。 哪怕三年前父亲刚刚回到自己身边时,所有的乡亲们都喊他“懦夫”,说他吃着乡亲们给的粮却不战而逃,他都只是皱了皱眉,被截断的那边眉角没有随着眉头一同皱动,与另一边的眉毛显得格格不入,有些孤单落寞,沉默着带着娘儿俩背井离乡,来到邺城。 邺城的居民很少,而且很苦。 他们说这座城市才被洗劫过,邺城边军不战而逃,让整个邺城居民都家破人亡。 过了不久燕国打了胜仗,拿了赔款,燕帝全都拿来重建邺城了,于是这座城池很快就有了生机,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大家也都没那么苦了。 人们在赞扬远征军的同时不忘更加贬低当年的邺城边军。 父亲就是邺城边军吧? 父亲没提过,蔡珊儿也没问过。 她不太相信那些人所说。 不然为什么父亲还要回来? 父亲就好像没听到那些声音一样,开着自己的茶馆,却总是懒懒散散的,不像是个做生意的样子。看别的茶馆都有个说书先生,总是吹胡子瞪眼拿着手里那根长棍敲打桌子,还有漂亮的姐姐抱着大勺像是给鱼刮鳞一样刮着那个木勺,发出的声音还挺好听。 蔡珊儿就天天望着那个大勺,眼中满是憧憬。 处处不上心的父亲偏偏对此十分在意,给蔡珊儿买了把好琵琶,听说是从很南很南的地方托朋友买的,花了不少银子,还带着十岁多点的蔡珊儿四处拜师学艺。 蔡珊儿很有天赋,一年多的功夫便已经背熟了好几十篇谱子,父亲独独喜欢这一首,每次弹唱的时候父亲的胡子都会抖上两抖。 于是蔡珊儿便只练这一首,又练了接近一年。 直到今日,看着父亲红了眼睛,蔡珊儿感觉十分委屈。 感觉自己这一年都白练了。 别的茶馆哪有弹红客人眼睛的道理? 想到这里蔡珊儿就扁了扁嘴,眼睛也有些红了。 碰巧那位公子哥拉开了隔间的竹门,看到了正泫然欲泣还未来得及把脸从门缝上挪开的蔡珊儿。 蔡珊儿赶忙背过身,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羞红着脸不知作何解释。 她哪里闻过这满屋的异香?在对那张俊俏白净的公子哥好奇的基础上愈发确定这就是所谓贵客,弹奏完之后偷偷地从门缝里想看一看之前没怎么敢看的脸,却不曾想看到了父亲红着的双眼,于是就有了先前那番心理活动…… “客人……见笑了……”蔡珊儿此时哪里还敢看那位近在眼前的贵客,只得红着脸低着头轻声道。 谁想那温润的声音相当的认真:“弹得很好。” 蔡珊儿感觉自己好像听错了。 公子哥顿了顿,不知何意地轻声叹了口气,随后继续道:“我在你这般年纪也做不到比你更好了。” 从这声轻叹中蔡珊儿听不出是在夸赞还是什么其它的内容,嗅着满屋的茶香只觉一张脸蛋跟那烧开的茶水一般滚烫,晕晕乎乎已找不着方向。 隔间的蔡明贾已经笑出了声。 蔡珊儿羞恼至极却也终于脱身,不满却又急切地嗔道:“爹爹!” 谁知蔡明贾笑的更开心了,大声道:“我女儿弹得好啊!” 蔡珊儿转头看着父亲,父亲的眼圈还是红红的,只是那笑容做不得假,确认父亲真的很喜欢那首曲子后,蔡珊儿又破涕为笑了。 而那位公子哥……不知何时已经下了楼走出门去,蔡珊儿望向门口仅仅只看到了那闭着眼睛走路的怪人一抹衣角…… 蔡明贾则斜倚着那扇南窗一口饮尽杯中残茶,舔了舔沾在唇齿间的茶香,目送那二人头也不回的走远,一双小眼恨不得从望穿白雪青砖竹篱瓦房,看一看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是否鲜衣依旧,但一想到那三载牢狱之苦又是一阵心悸,心中对那声叹也已明白了大概…… 只是可惜了这清澈稚嫩的声音,怎么能真正唱出军旅生涯的风沙白骨? —————————————————————————— 董墨笙二人出现在街角时穆子怀就放下了手中的刀与那截削成弓型的黄杨木,将二者插在雪地上,再将那一人合抱粗的木桩上的木屑扫至雪中,坐上去覆盖了木桩上的年轮与无数刀痕。 董墨笙不紧不慢地走来,站定穆子怀跟前,原先跟在其后的刘解瞥了二人一眼,目光在穆子怀身上多停留了几息,并未多言,自行进了客栈大堂,回了自己的房间。 穆子怀感受到二人截然不同的目光并未作声,跟他先前自己杵在雪中的黄杨木一般杵在木桩上,就连他随意懒散的坐姿都与那弓着的木头有着些许相似。 “见过蔡叔了。”董墨笙走上前拔出那截削的干净圆润已成弓形的黄杨木把玩着,意识到穆子怀还未有一张真正的好弓,补上一句:“你且将就着,有机会给你换个好的。” 穆子怀默不作声,似乎对他前后两句话半点兴趣都没有,转头望向马厩旁的马车,车顶的积雪几道人为的爪印清晰可见,但是留下爪印的人却消失不见。 董墨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立刻明白了穆子怀的意思,笑道:“雨打叶明日再交予你,不会教人知道蔡叔与你的关系的。” 穆子怀这才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坐在木桩上挪了个身位,万般思绪涌上心头,张口欲问却是一时间不知该问什么,只得闭上嘴巴抿了抿那双薄唇,好生思量了一番后才轻声问道:“……没提我的伤吧?“ 董墨笙紧了紧雪白的皮裘,随后呼出一口热气道:“怎么会。” 穆子怀顿了顿,还是拍了拍木桩,示意公子哥坐过来。 待到董墨笙在其身旁坐下时才听见穆子怀松了口气的一声轻语:“那就好。” 二人一问一答后,穆子怀所有的无绪之言随着这三个字的吐出又似潮水般退下。 你没事,我活着,活的都还不错。 那就好。 董墨笙侧目望去,看见那满面的胡茬和耷拉的眼皮,还有那一身樵夫般的衣装,摘下雪白的皮裘在邋遢青年极为不解的目光下搭在了他的肩上。 瘦马不会因为宽鞍而变成一匹壮实的好马,樵夫也不会因为一张雪白的皮裘而变成富家子弟,远观反而像是伏在雪中逮兔子的猎户一般平平无奇,但董墨笙还是露出笑容,颇为欣赏的点点头,却又在冷风下打了个寒颤。 穆子怀见状又将皮裘摘下,交还于董墨笙手中,后者捏着手中的温暖望着樵夫模样的穆子怀只得苦笑。 “蔡叔若是看到你这副寒掺模样,怕是得让我把喝进肚子里的茶水都给吐出来。” 那双长眉微挑,不免多看了几眼那张白净的脸。 —————————————————————————————— 向着客栈掌柜借了店里的厨房一用,那胖掌柜本有些犯难的神情在公子哥递出的一小块碎银后也就笑逐颜开,念叨着客官出手大方之类的好话领着二人朝厨房走去,时不时回头瞟一眼公子哥露出可亲的笑容,一双小眼在那雪白的皮裘上滴溜溜地转着,心里想着如此雪白的皮草怎舍得进那积灰之地,只怕是拿染料染的假货。有此想法便咬定如此,心中不免看轻了几分那出手阔绰的公子哥,带到厨房后胖掌柜又加了几句客官随意便离开了。 二人再厨房兜转了一圈,停留在了煤炉前,穆子怀很快在煤炉里升起了火,然而此时的董墨笙则只有找个板凳坐着看的份了。 接下来无非就是些繁琐的淬火过程,好让那支木弓更有韧性,穆子怀虽不是第一次做但也并不熟练,董墨笙在一旁倒是看的津津有味。 折腾了约莫半个时辰,穆子怀小心翼翼地从煤炉上抽出那柄半人高的黄杨木弓,部分边角略有焦黑,看上去有些难看,就像平整的路面洒了几颗黑石一般碍眼。 穆子怀两手各抓弓的一角,稍稍使劲,弓身略略躬起,看得出来韧性相当,若是有箭可射定然威力不小。 似有些满意的拍了拍弓身,现如今就差一根弓弦与一筒羽箭,这杀伤力极大的武器便算是成了。 但是那弓身上的点点黑迹越看是越不得劲? 穆子怀提弓走到一旁的大水翁边,拇指蘸水,以指甲刮着弓身上的焦黑痕迹。 不多时便刮了个干净,只是指甲上也附上了一层沾了水的焦灰。 穆子怀便将手伸入大翁中,洗去那一点污垢,刚巧透过瓦缝的一点光线让他看清了水翁。 一张邋里邋遢的瘦脸。 一双似要飞天的直眉。 穆子怀对着水中的自己挑了挑眉,看着水中的倒影觉得自己被人挑衅了一般。 再看了一眼端坐一旁的董墨笙,邋遢青年想了想,拿起了之前修弓的柴刀。 对着水面,以刀刃刮面。 锋利的刀刃却如柔顺的宣纸般从穆子怀的瘦脸上拂过,胡须一如雪地上的木屑一般纷纷飘落在翁中,根根毛发在水面漂着,越积越多。 直到那些毛发将透过瓦缝照射在水面的那点微光遮的模糊不清,已看不清先前那邋遢青年的脸时,邋遢青年已不再邋遢。 第七章:惊语 待穆子怀转身面对董墨笙时,已经是另一副模样了。 满脸胡茬修了个干净,就连眉毛都刮去了一截,却仍然略长与常人。 就连那双一直耷拉着,没什么精神的眸子都多掀开了几分。 原来还只是个不满弱冠之年的少年郎。 只是之前的种种让他变成了那副模样。 董墨笙在心中叹了口气。 穆子怀身背暗黄油纸伞手提着已淬过的黄杨木弓并无过多表情,轻声道了句“走吧。”便走在了董墨笙的前面。 二人走出厨房离开客栈,穿过鲜阳大街一路朝邺城南门走去,南门有一条通往幽州的官道,也仅此一条官道,可以说在两座城池之间的车马通行都需要途径此处。 顺着满是裂纹的青石板一路再走过四个街道,路过的那家羊肉铺子膻味十足,惹得董墨笙不喜的捂住了口鼻,苦笑道:“吃了这么多年还是闻不得这膻臭。”穆子怀瞥了一眼已经空了的铺子,店面收拾的干净整洁,想来店家也是个勤快人,只是此时既没关门也不知店家上哪去了。 隔壁是一家炊饼摊子,竟是也无人看店,实在耐人寻味。 二人行过一座拱桥,桥下湖水已尽数结冰,观其色泽应是冻得十分结实。冰面上有一衣衫褴褛的孩童,手拿一端尖锐的石块在冰面上凿出一个窟窿,跨立在冰窟窿上,颤颤巍巍地往水中丢下一根绑着草茎的细线,另一手直直的提着,也不知会是哪条倒霉的鱼儿会贪图这一时口快而填了这穷人家的肚子。 跨过拱桥便能清晰看见邺城的南大门了,此时南门门前的积雪还未铲干净,以至于日已西斜还未打开城门,除了寥寥几个门吏与十几个兵差正懒散地推赶着雪块便看不见任何行人。而邺城南门前不远处有一家此城唯一的武馆,门匾上三个大字格外醒目。 雁行堂。 堂前坐着一个面红如醉的驼背汉子,一边袖子扎了个扣,袖管空荡,应是缺了一臂。 二人行至汉子面前,董墨笙开口询问道:“你们教头可在?” 汉子望了一眼董墨笙,一眼便见了那如雪如绸般的皮裘,心头一惊,心道从未见过如此好的雪貂皮,这是谁家的大少爷?怎么来了这穷乡僻壤? 随即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来生意了,也许还是单大生意! 独臂驼背汉子头如捣蒜,伸出仅剩的独臂做出一个请的动作:“在的在的,二位里面请。” 二人随着汉子迈进雁行堂正门,大厅内两侧十八般兵器皆插在架中,两排座椅放在兵器之前,面向正门的那面墙壁正中央一个四四方方的大红“义”字十分显眼,不时能听见武夫在后院处的哼哈之声,颇有气氛。 雁行堂在邺城还是颇有名气的,在邺城除了军营便只有这家武馆能有个像模像样的教头,教头姓杨,是个四十来岁精瘦矮个的红面汉子,同行却称呼其为杨大彪,一点对不住大彪这么个充满匪气的彪悍名字,又因其耍的一手大刀,早些年道上人又称其大刀杨。 独臂汉子见总教头不在厅上,对二人歉意一笑道:“堂里的弟子有些耐不住性子,这不,把后院的场子清出来就开始动拳脚了,搞得我们教头也偷不得闲,客人莫要见怪……二位客人若是没什么急事可先在厅里坐会,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向教头通报一声。” 董墨笙笑着点了点头,挥手让其去了。 二人便在厅里几凳上坐下,董墨笙颇有闲情逸致的四处观望,至于穆子怀一旦安坐便是一根木头,坐下后将弓竖立,一手抵住弓的一头,另一只手放于膝上,开始闭目养神。 其实仔细想来这武馆中太过平静,按理来说在这小小的边城当中,官府那边着重调查的对象就该是武馆,算算时间官府的人也该来严审才对,但实则并无官兵的把守,也无抓人的迹象,至多是来调查了解了一番便没了动作。只能说邺城县令之死官府那边是做的相当保密,只是这种保密实在过于诡异了些,完全不符合以往官府的作风。 “还是小觑了燕翎卫,消息把控的有些精妙啊……”董墨笙四下观望后得出结论,无声的自嘲了一番。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断臂驼背汉子便跟着一个精瘦矮个儿的男人来到厅前,那男人便是杨大彪了。 杨大彪与身后的驼背汉子面向有几分相似,就是身材远不如那驼背汉子魁梧,只是行路动作气势大有不同,比起那驼背汉子更有武夫架子。 杨大彪见到董墨笙二人先是抱了一拳,董墨笙即刻还了一礼,二人互相介绍一番后也不急着谈事,叫来仆妇提了壶热茶上来,说是让远道而来的两位客人先暖暖身子。 杨大彪穿的不多,应该是刚刚操练了一半就停下来招呼二人,额头上还隐隐有着几颗米粒大小的汗珠,在这寒冬腊月颇为显眼。 二人谈了不多时,董墨笙便了解了雁行堂的大概水平,除了教头杨大彪以及两个六品的教头以外,大多是些七八九品的学徒,而杨大彪却是个实打实的从五品。 话说原先的武夫是没有品级的,但是江湖上总要分个高低主次,却又不可能每每见面便打生打死,于是江湖门派便先效仿了朝廷官级制将武夫分了三六九等,一至九品,还有正从之分,以此来算估算武夫们的实力,给予门派中的武夫们与品级相应的位置。江湖门派之间也因此高低之分更为明显,久而久之便成了江湖上武夫通用的品级。 武夫的品级大多没有严格的划分,但是军营中倒是比较官方的划开了武夫的品级,有朝廷专门派下去审核的官员,士兵在军中不靠战功爬上更高层的位置便要通过审核官员的评判标准,之后会拿到一份武夫品级文书。大燕以武立国,对江湖武夫参军一向是十分欢迎且一般给予极高的待遇。 而武夫若有兴趣当然也可以去军营中注册一份,自然也是以标准来划分品级,不过大多数武夫是没这个闲心思的,毕竟道上人一出手便知道有没有,多一份文书无非是给自己标明了那么几分身价罢了。 两人攀谈了一会逐渐回到了主线,杨大彪抿了口茶水后开口询问道:“想必董公子来此也不会是专程和我这个无趣之人絮叨的,说了那么多,可否告知来此所为何事?” 董墨笙爽朗一笑,从怀中摸出一份巴掌大的册子:“先前与教头介绍过,我是个商人,商人来此自然是与杨教头做些生意的。” 杨大彪点了点头,接过那只白净的手递来的册子,是一份货物的清单,目的也十分明显,大抵不过是希望武馆的人能出力帮其押送货物,以免运货途中有山贼袭击而无力自保的情况发生。 这半年燕魏商道重新开启,这类保驾护航的买卖杨大彪还是事先有过思量的,对此也是有所准备。 在看完货物清单后,杨大彪略作沉呤:“不知董公子需要将这批货物运送到何处?” “燕京,墨染阁。” “噢,墨染阁……倒也是听过一些……”客套的语气略显生硬,“燕京不近,董公子……” “银钱不会叫教头失望的。” “呵……公子一看便是读书人,通情达理的很。” “不过……” “不过什么?” 董墨笙望着精瘦男人的双眼认真道:“教头可真能对得起我这辛苦钱?” 杨大彪微微一愣,一时间没弄明白这句话所表达的意思。 “对得起”与“配得上”有时是近义词。 是一如先前商谈时的玩笑话语,还是对他杨大彪的……质疑? 沉默数息也未见公子哥有想解释的意思,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模样,仿佛那挑衅般的话语并非出自他口一般。 杨大彪紧皱眉头微怒道:“公子若是信不过我等,又何必又上门来戏弄在下?”一旁旁听的断臂汉子听得这番挑衅般的话语本就如醉般的红脸更红了几分,透出些许狰狞的紫色,有些气急。 恰在此时先前上茶的仆妇手提一壶热水出现在了众人眼中,话语戛然而止。 尴尬的气氛在小小的厅堂里蔓延发酵,在干冷的空气中平添一份燥热,来续热水的仆妇感受无比直接,大气也不敢出,低垂着头走上前,加完水也不敢多看那自家教头与客人一眼,快步退了下去。 随着那灰衣布衫的仆妇消失在众人眼中,董墨笙才微微摇头诚恳道:“并非信不过教头,而是这趟确实没那么好走。” 杨大彪听得这略带劝诫的话语气笑道:“由邺城至燕京的官道我等也走了数次,几时出过岔子?你这后生若是信不过我们雁行堂,大可带着你们的货物行至泷琊郡,邺城至幽州境内的泷琊郡不过两百多里路,到了那郡城再去别的武馆雇人罢!”语罢便起身便走,大有赶人的意思。 邺城仅此一家武馆,却远远不止一家商队……若不是衣装华贵气度不凡,他杨大彪又怎么会与这一个娃娃领队的浪费口舌。 董墨笙并未争辩,把玩着手中的茶杯自言自语道:“燕魏之战仅仅过了三年,商道再开也就是这半年的事,恰逢燕北迎来十年不遇的大雪,又近年关,商人们被困邺城,各大山寨得有多久……未开过荤了?” “但那些寨子才成立多久?三年?” “三年可能开垦出足够的田地让全寨过冬?” 杨大彪本停住了本已跨进后堂的脚步,留下个如同瘦猴般的背影,有些讥讽道:“这么浅显的道理说来何益?” “那么现在寨子里的当家们可都还饿着肚子的。” 当家的都还饿着肚子,喽喽们如何能饱食? 杨大彪大概是明白了公子哥的意思,同时又大概是觉得自己疯了,怎么会如此做如此联想。于是下意识放缓了语气,转身问道:“何意?“ 董墨笙手指敲打着桌面,发出细微的砰砰声,而这点声音此时在杨大彪耳中却宛若惊雷。 断臂汉子也愣在了原地,不太明白这年轻人在说些什么。 而穆子怀此时微微睁眼,结束了自己假寐的状态,双手扶着弓身用作拐杖一般站了起身,望向那头上仍还散发着白气的杨大彪。 “练练?” 第八章:穿廊 雁行堂正厅到后院有一条走廊,从正厅的后门踏入走廊便能见得后院的全貌,走廊两旁放置着各类木桩与箭靶供武夫们练习拳脚。而被积雪包围的后院中聚集着二十来个青壮,在腊月中旬化雪中的日下皆是身着劲装,持着不同的兵器舞的大汗淋漓。 待见得总教头杨大彪又出现在走廊上时,二十几人并未停下动作,而是更加卖力的舞起自己的看门家伙。毕竟以教头的严格,得到他一声赞赏可比喝上一壶好酒来的快活多了! 杨大彪看了这群弟子好一会,似是不急于厅上之事,只不过额角汗珠仍在溢出,不知是不是之前操练时的余热在从中作祟。 董墨笙见他这副模样也没有催促的意思,饶有兴致的看着院中的汉子舞刀弄枪。 穆子怀眼皮却是连抬都没抬,只是看着自己扶着立起的弓角。 不多时杨大彪喝了一声:“都先停着!” 众弟子立起自己的兵器,而后有序站好,等待教头发话。 杨大彪顿了一下,点了点其中一个手持短弓且最为年轻的弟子继续道:“方文,带着你的弓,过来。” 年轻人用手指了指自己,似有些不敢确定,但仍是提着弓大步走上走廊,来到杨大彪身前。 同时那独臂红脸汉子也提着一张短弓小跑了过来。 杨大彪看了一眼穆子怀,而后拉着年轻人走到一边。 那叫做方文的年轻人比精瘦矮小的杨大彪壮不到那里去,却是高了不少,此时二人对立站着年轻人要尽力低下头才能不显得那么违和。 杨大彪露出他自以为如老父亲般温和的笑容道:“别紧张,尽力而为。” 方文见着那张笑的十分难看的脸居然想起了自己父亲病重床前的笑容,不由得有些紧张,支支吾吾道:“师……父?” 杨大彪拍了拍年轻人提着短弓的右手,未再多说。 年轻人此时心中已有轮廓,大概明白了些什么,微微点了一下头。 而另一边的穆子怀从断臂汉子手中接过与年轻人手中款式相同的短弓后试着拉了拉弓弦,皱了皱眉,随手将那张没有弓弦的黄杨木弓倚在门边,持弓走去。 两个持弓人走向院子中央,杨大彪吩咐了几声,院中弟子们得知小师弟与外人有场比赛相当的兴奋,麻利的将场中的木桩等习武用具都收拾干净让出宽敞的位置,并在一侧挂上了一个等人长的圆靶,圆靶中心由红漆涂抹,约莫一个成人的巴掌大小。圆靶表面坑坑洼洼,显然已经用了很久了。 院子不大却也不小,四四方方,前后约莫二十几丈,加上二人身站位置略微靠前,离靶子约莫十一二丈的距离。 方文望向穆子怀,见穆子怀下场比武还把伞背着不由觉得有些奇怪,见他双眼耷拉,倒不觉得他没什么精神,而像是……怕光? 现在已是未时日跌,靶子摆放的位置又是东边,怎的会被光照的睁不开眼? 方文犹豫了一会,抱拳开口道:“在下雁行堂弟子方文,还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穆子怀淡淡地报上姓名,说了些客套话,但是那副淡漠的表情和生冷的语气不禁让人怀疑这究竟是寒暄还是在学庙里老和尚一板一眼地念经。 方文不免心中嘀咕了下这人好生古怪,却也未多想些什么。 二人已站位平齐,正对靶子。 杨大彪喝到:“你二人决定好先后顺序,对着靶子各射三箭,以射中红心多者获胜!如若平局则再复三箭,直至分出高下!” 方文闻言心中大定。 他是雁行堂中唯一一个习弓的,那面靶子自然也只有他一个人用过。虽然习武时间不长,刀剑棍棒一样不会,但射术却颇为自信,在十丈内有十足的把握三射三中。师父明显也知道这点,故意带着外人来与自己比试,怕不是还下了注? 一想到这里方文暗叹了下师父不愧是老江湖,这都能诓骗到,待一会赢了这跟师父一般瘦的年轻人后说不定还能找师父讨壶酒喝。 “远到是客,穆兄先请吧。”方文象征式的客气了下。 穆子怀却丝毫没有想与他客气的意思,从箭袋中抽出一支羽箭挽弓便射! 咻! 嗡—— 尖锐与沉闷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后者很容易被人忽略。 羽箭划破空气直直的扎在了靶子上,围观的弟子们都把脖子伸的老长,迫切的想要看清第一箭所标何处,其场景颇为滑稽。 反而是离得较远的方文微眯着双眼,出色的目力看的相对清楚……这第一箭落在了红黄色的交界处,至于是落在红处更多还是黄色更多就看的不太真切了。 令方文真正在意的是穆子怀的态度与……那声嗡鸣。那一刹那动了的只有弓与箭,箭的破风声尖锐刺耳,那么那声嗡鸣从何而来便不言而喻了。 方文转头看向穆子怀,消瘦的脸上一对略长的眉毛紧皱着,看上去颇为不满,手中的短弓末梢微微颤动,就如同蜻蜓低飞时的翅膀一般。 还未来的及深思只见穆子怀再次举弓,以二指夹住箭羽捻住弓弦再次放箭! 羽箭划破空气,直直地定在了红色靶心上。 方文瞪大了双眼,不太明白为何此人如此自信,连着两箭都几乎跳过了瞄准的过程。目光还未移回耳边又是一道破风声起—— 再有一只羽箭扎在了靶子上! 短短几息之间,十余丈外的靶子上便多了三点白斑,如此穆子怀的三箭便射完了。 除却第一箭不明红黄,剩下两箭都是落在了红心处,雪白的箭羽搭上大红的靶心,亮的分明,毋庸置疑。 断臂红脸汉子来到靶子前愁眉苦脸地盯着第一根羽箭,也不敢伸手触碰,免得落了个徇私的名声。好一会才有些捉摸不定道:“刚好……一半?” 董墨笙坐在一旁的走廊长椅上露出了几分苦笑。 杨大彪站在公子哥身边不远处沉默不语,没有任何表情。 穆子怀低头看了看那张短弓,紧皱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 围观的弟子们这才反应过来,彼此间小声的议论着,有些嘈杂。 这算什么? 两个?三个?或者说……两个半? 在众说纷纭中,大部分的声音停留在最终得分如何。就着帮亲不帮理的原则上,大多数声音还是落在了三射两中上,如此小师弟只要三中便算是胜了,就算是只中两箭也还有下一轮。 然而最应该关心结果的方文却在关心别的事。 为何这人三箭射的如此之快?不需要瞄准吗?我若是射慢了会不会在气势上落了那人下风给师父丢人? 此时再看那面熟悉的靶子,方文却举不起弓来。 杨大彪看到方文迟迟举不起弓来便知晓了这小子心中在想些什么,出声喝到:“你尽管提弓射箭便是!” 方文听得这声喝,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提起了弓来。心道反正输了也是输的师父的口袋,大不了挨一顿臭骂蹲几个时辰的马步就是。 如此想着,方文伸手从箭袋中取出一只羽箭,熟稔的弯弓搭箭,习惯性地伸出大拇指瞄准红心。 再次深吸一口气后彻底稳住了心神,定在原地双脚陷入湿润的泥土几分,花了几息时间瞄准后放开了弓弦。 咻! 稳稳地扎在了穆子怀所射第二箭旁不到一寸的位置,在红心之上。 方文动作不快,但也并没有他自己所认为的多慢,取出第二支箭,再搭上弓身。 咻! 第二箭也划破空气,落在了红心上。 围观的弟子们并未觉得方文慢了便是输了气势,只希望他第三箭也能如前两箭般沉稳,求个稳胜便可,其中几个弟子竟是开口叫起好来,几人带头其余弟子也纷纷附和,一场院中小比也显得颇有气势。 方文并没有被师兄们的呼声影响,只是再深呼吸了一番,从箭袋中取出第三支箭。 弯弓搭箭,微微瞄准。 师父,若是赢了,可要给我口酒喝啊! 咻! 第三箭也扎在了靶子上。 众人下意识的眯起了眼睛,就连穆子怀也并不例外。 方文缓缓地放下短弓,露出几分错愕的表情。 断臂红脸汉子望着眼前的靶子也有些犯懵,一时间忘记挪步,挡住了那些围观弟子们的视线,直到身后的弟子们开始闹腾才挠挠头移了几步。 一旁的董墨笙不知何意的干笑了一声。 就连穆子怀嘴角也抽动了一下。 “这……似乎也是……刚好一半?” 那些围观的弟子们却没人笑的出来。 这一箭,与穆子怀的第一箭相对而立,将那圈红线分成了两个半圆,正巧也扎在了红心的边上,那红黄色的交界处。 “杨教头,这……”董墨笙有些玩味地望着杨大彪,如此再怎么也能算是个平手吧? 谁知杨大彪冷笑一声,眼神有些冷漠地瞥了一下董墨笙,沉声道:“还有比下去的必要吗?” 那声嗡鸣除了方文外,杨大彪也是听得一清二楚,心中无比明白那声嗡鸣的原因。 拉力过大,木弓承受不住那样的臂力险些失弹,因而嗡鸣。 一个连自己的臂力都把控不住的弓箭手?笑话罢了,凭什么谈些高谈阔论,让我淌这趟浑水? 董墨笙望向场间,没有再多言语,心道那便罢了,此外在想办法就是。 那名叫方文的年轻人转头望向自己的师父,经过先前那番心境上的变化,脸上已没有之前的犹豫与惊慌,只剩下坚毅与冷静,以及跃跃欲试的兴奋。 “师父,何时可以开始下一局?” 杨大彪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背过了身,踏着走廊朝院外走去。 这便是拒绝了。 本来为方文打气加油的弟子们见状也只得收声,虽不明白为何突然变卦,却终究不敢违逆自家教头的意思。 方文怔在原地不知为何,从心底里涌出了些失落,却不好多说什么,对着面色同样阴沉的穆子怀歉意一笑,转而望着师父的背影有些失神,觉得自己终究是给师父丢人了。 场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弟子们感受到了教头心情似乎是不太好,皆不敢出声。 断臂汉子想出声好生劝劝教头,再给方文一个机会,余光却撇见场间有一少年一个箭步踏出……刹那间断臂汉子面红如血眼中满是惊骇! 咻! 此时突如其来的破风声划破了这片死寂,分外刺耳! 笃——! 杨大彪推门的动作生生停住,背对众人的一对虎目抽动着,额角青筋鼓动! 那只推门之手旁不到三寸的地方白色的羽毛一如鲜活的鸟翼一般仍在剧烈地颤动着。 略有些沙哑的嗓音从穆子怀口中喝出:“杨教头,你就是这么教学生的?” 众弟子愣了数秒,并未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弟子中最为年长的带刀汉子率先反应了过来,怒骂一声抽刀踏向前,其余人也都被这声喝骂惊回了神,皆拔出兵器四散而开,而后将正站在院子中央的那个陌生的年轻人团团包围。 穆子怀放下手中的短弓,似是没察觉到被二十余人围住一般,一对耷拉着的眼眸仍盯视着那矮瘦的背影。 那最先反应过来的带刀汉子张口骂道:“你他妈的是想死?” 众武夫也以刀兵指着穆子怀七嘴八舌的骂了起来,却无人领头也不敢真就砍杀上前。 方文也被围在场间,听到师兄们的谩骂看着那道与自己同样年轻的背影,再慌了神。 他愣神不过几息时间,破风声响起的那一刹他的眼睛下意识的捕捉到了那支尾羽被太阳光照的雪白发亮的箭,如同流星般划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眨眼间那箭羽便已经笃在了厚实的红木门上,那已经看不太清的箭羽就跟他此刻的内心一般剧烈的颤动着……习弓数载,目力自然不弱,他立刻就判断出了这一箭的距离……足足三十丈! 雁行堂所制短弓二十丈便已不可控,极受风力影响,平射的话三十丈都快能贴近地面……而这足足三十丈的距离穆子怀竟然射在了杨大彪推门之手三寸以内的范围! 方文先前操练的一身热气还没褪去,却感到手脚冰凉。 几个雁行堂弟子看到方文仍杵在原地,上前将他拉到包围圈的外部,同时塞给他一把长剑将他护在身后。 现在院中被包围的仅剩下穆子怀一人。 带刀汉子连骂数声也不见穆子怀有何举动,心道不若直接将此人拿下报官,念头刚起便举刀踏步冲向穆子怀,大喝一声:“拿下他!” 董墨笙并未在包围圈中,那些武夫们经验并不老道,怒气上头只想着如何拿下场间那罪魁祸首,所以并未理睬这个好看的公子哥。听到这声喝董墨笙却是心头一沉,将手伸进袖中荷包,瞬间万千后路已然想好。 汉子持刀横立,以刀背对敌,抡起大刀带起呼呼风声便向那单薄的年轻人斩去,就算是刀背这一下却也是这汉子的全力一击,若是正击于穆子怀必然生死难料。 穆子怀目光微冷,身体依旧杵在原地未有动作,只有右手微微抬起,教外人看来就如被吓得怔在了原地一般。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却又有一道雄浑有力的喝声传来。 “住手!” 董墨笙心中大定,停止了手头的动作,双手再度负后,只是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汉子辨别出到这喝声的源头后猛然收手,刀势骤然一顿,气血逆冲之下汉子整张脸刹那通红,闷哼一声,鼻腔便被一股热流冲过,头脑昏涨双眼几乎不能视物,恍惚间仿佛看见眼前的年轻人右手握住肩头旁的伞柄,一双如死人般的眸子不知看向何方……场间弟子也都停住了身形,只是手中武器仍旧指着场间的年轻人。 杨大彪转身面向自己的一干弟子包围的穆子怀,拱手低头道:“一切皆听阁下吩咐……” 第九章:借人 杨大彪曾与其胞弟一同落草为寇。 约莫三十年前,战乱已接近尾声。燕国南征北战,无往不利,南方基本统一。 但诸侯们战败前自知气数已尽,开始疯狂的敛财、征兵、高额的赋税无异于明抢……百姓如何还能活得下去? 杨大彪便带着弟弟跟着师父还有师兄弟们上了山,做了山贼。 那时有一身武艺却还未加入军队上山恐怕是最好不过的决定了。百姓温饱的问题还未解决,山贼们却可以截杀那些四散逃亡拖着满箱金银的诸侯残党,再丢掉些良心,继续压榨已无抗拒能力的百姓也是常事,大部分山寨每月还能吃上一两顿肉。 随着最后一个诸侯国政权的倒台,整个大夏王朝正式覆灭,划为了两个全新的王朝。 南燕与北魏。 燕国太宗皇帝就此收手,并未将战火蔓延至底蕴深厚的北魏国,而是逐渐把心思放在了内政上。 那么便必然有了诏安山寨,收编那些上山为寇之人的环节。 杨大彪的师父说,燕国的朝廷和之前的诸侯们并无不同,没有一个好东西。接受诏安之后无非是打散混编去当边军,想放设法也会让其吃尽苦头,迟早是个死,不如继续待在山上来的逍遥自在,迟迟不肯接燕国朝廷的诏安。杨大彪年少轻狂,笑道若是来硬的便打呗,燕国统一南方不久,国内仍旧动乱不堪,还真能派出什么大军押进来不成?山路难走,易守难攻,寨子里二百多号人朝廷想吃下怕是得费不少劲。师父只是笑着不说话。 直到那一员身披银甲白袍端坐白马之上的中年将军带着三千甲士来到山上。 那面鲜红的旗上两个狰狞的大字在夕阳的照耀下格外刺眼。 天狼。 开国元勋中唯一被赐国姓的武将,大燕平西大将,天狼候李沧澜亲至! 李沧澜从军中底层一步步爬起,手握一把等人大弓,一手弓术使得出神入化,射杀战国名将超过两手之数,更是曾亲手摘下了一位诸侯王头颅的绝世狠人!天狼候纯靠战功积累坐到了如今的位置,是令所有诸侯闻之色变见而胆颤之人。 那一日杨大彪下了山。 不是从正门走出,而是从山崖坠下。 弟弟一只手死死抓住了山崖间一棵歪脖子树的枝丫,另一只手抓住了杨大彪的胳膊,吊了一天一夜才被山下路过的行人所救。 只是弟弟握树的那只手再也没张开过,那只胳膊也在第二天被杨大彪抹着鼻涕眼泪一刀砍了去。 作为习武之人废了自己的臂膀对于少年来说无异于是天下间最大的打击,立誓此生再不碰刀,颓废至今。 但至少二人还活着,活着便比什么都好。 至少比那满山的尸体好。 那一日山寨门前,三千甲士巍然不动,只见那银甲白袍解下自己的大弓翻身下马,从随行副官那接过一支如同长矛般的羽箭,一步踏出,扎出一个极稳的下盘,白袍下的肌肉夸张的隆起,将宽松的白袍撑得鼓胀不已。何等膂力竟是能将这样的大弓拉至满月! 箭出之声宛若惊雷!其箭之势更是贪狼下凡! 一箭而寨门破! 再一箭,杨大彪看见自己的师父就如同一片练暗器时击中的树叶一般被钉死在一块山石之上…… “一切听阁下吩咐……”杨大彪抱拳而立,双手微微发颤,后背被汗水刹那打湿,心中何止是惊涛骇浪。 另一边那断臂驼背汉子的嘴唇上下磕动,整张脸通红如火,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学着自己兄长的样子抱拳低头。 —————————————————— “大哥,当真……是那人……” 兄弟二人此时在房间之中小声交谈,断臂汉子也不再喊杨大彪为教头,而是称呼其亲切许多的大哥。 杨大彪面色阴沉,一双眼中惊惧未定,抿着嘴唇并未给予答复。 “李沧澜嫡子未继父爵天下皆知,若我没有记错,与那消瘦少年差不多年岁,皆还不满及冠之年。” 方文相隔三十丈,仅仅只看到了那一簇箭羽便已惊得停止思考半天缓不过神,近在眼前的杨大彪观察的越是仔细心中的惊惧便越深一分。虽然威力并不大,堪堪入门半指罢了。 但,那一箭,箭羽在下而箭簇在上。 二人平齐高度,手握粗制短弓,二十丈便会被风不知吹往何处的羽箭怎会相隔三十丈由下而上射到自己的跟前? “他那时踏步……挽弓……动作无二了。”断臂汉子一阵失神,双眼间满是那银甲一箭破门时的动作,时过三十载依旧印在脑海分毫不差。 杨大彪双手相扣,平放膝间,沉思了一会道:“听闻这位小天狼与其父一般,在军中底层打拼至今已有五六年,靠的一身军功已至伯爵。如今坐镇蜀中,南夷蛮族从未在他手中讨过便宜。” “会不会,就是?” “不好说,南方还是需要这位少年将军的,但也保不准会被调来近年来比较安生的北边。” 恰在此时厅前有人敲门,杨大彪和断臂汉子同时噤声,二人着实是被那一箭惊得不轻,开始处处小心。 “杨教头,沈大人有事一叙。”厅外沈烨与林信厅站在雪地中,后者出声喊道。 杨大彪双眼一转,不知这半个月前才来邺城的燕京太学博士在搞什么幺蛾子,清早才来过,闲聊了两句问了几个不着边际的问题见了堂里几个教头便走了,现在又是闹得哪一出? 杨大彪按下断臂汉子,自己一人出门迎客去了。 行至厅前,杨大彪脸上刚要堆起笑容讲两句客套话便被沈烨抬手制止了。 老人十分严肃,那时常拿在手里的烟枪此时也安静的插在腰间,一张遍布皱纹的额头上还遍布着细密的汗珠,不知是何等急事让这位在京中养尊处优的教书先生在这大冷天跑出了一身汗来。 沈烨见了杨大彪并未寒暄,而是直截了当道:“刚刚有人找你办事了?” 杨大彪一愣,点了点头。 沈烨追问道:“何事?” 杨大彪如实答道:“雇佣我们堂中武夫为其护送货物。” “把你们账目拿来,我且看一下。” 杨大彪沉呤片刻,还是照做。 拿账目时杨大彪大抵是明白,这与董墨笙一行人脱不了干系,而自己也是上了贼船,怕是骑虎难下了。 沈烨便站在雪地中细细的看完了账目。 最后无奈一笑,对着杨大彪歉意道:“恕老朽失了礼数,的确是公务在身,不得以而为之,希望教头理解。” 杨大彪拿回账目,也未多说什么,抱拳目送二人离开。 对此杨大彪心中已有定数,基本确定了穆子怀并非那小天狼。 如果是小天狼李越,除了皇帝,谁还敢管他做了些什么? ———————————————————— 方文直到回到自己家中都还未彻底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这一天,过得怎么那么迷糊呢? 师父倒是一分钱没输,还看见那公子哥开了张银票给他,上面的数字是方文至今都没见过的多,只是师父接过银票之时却并未有丝毫愉悦的情绪。 那年来雁行堂习武的时候,翻遍了全家都没翻出什么值钱的东西,只好把母亲遗留的一对银镯当卖了,才凑了四两银子跟着教头学本事。教头见自己肯吃苦,又实在可怜,才收为了弟子。 而那张银票,怕是能买一百个那样的银镯子! 想到这方文就垮下了脸。 自己好像被卖了。 师父在自己离开前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再次露出那父亲久病床前般的笑容对自己说:“跟着他们,你会更有出息。” 这叫个什么事啊! 不过想到那两个人,方文的表情又凝重了起来。 第一箭的偏差伴随着那声嗡鸣,其后每一箭射出伴随着弓身的哀鸣都会减轻几分,射出的羽箭也更加精准。 最后一箭方文是看在眼中的,从未见过的轨迹,怎么也想不出是如何用那张短弓射出如此远的距离的。 且射的那般精准。 毕竟那一箭若是射中了教头,堂里的弟子定会怒上心头一拥而上,谁来都劝不住。再者刀剑无眼,那二人怕是难以健全的走出雁行堂。 再想想从未离开邺城二十里的人如今要跟着他们去往燕京了,所以方文对未来并不悲观,并不觉得被卖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竟是隐隐有些期待了起来。 若有机会,定要与那名叫穆子怀的青年请教一番,说不定就能把那手弓术学来呢? —————————————————————————————————— 让我们把故事转到一个时辰前,穆子怀扶弓而立之时。 “练练?” “怎么,你这后辈还想与我对练?”杨大彪望着那比自己还要干瘦的身体冷笑道。 穆子怀挑了挑眉,并未开口,只是那眼中挑衅的意味不言而喻。 董墨笙似有些不喜杨大彪的口气,皱眉道:“不过是给教头看看身手罢了,好叫教头安心与我做生意。” 杨大彪双眼微眯,心中打着自己的算盘,算计着这二人心中在打什么主意。 “输赢又当如何?” 董墨笙轻描淡写道道:“我这庸人没有别的什么,唯独是钱多,若是你们赢了这趟你跑不跑都无所谓,原价照付就当是赔礼了。”语罢再立起一根手指,“倘若是你们输了,跑与不跑还是你说了算……但除了雇佣你们之外,请教头无条件借我堂中一人。” 杨大彪实在不知道这年轻人葫芦中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听上去完全不能对等的筹码就这番风轻云淡的推上了赌桌,疑惑道:“那我若是跟你走了这一趟,之后所得又当如何?” “按力分配,之后名声都归教头所有,我墨染阁只要利不要名,教头你看如何?” 实话说来墨染阁杨大彪连听都未曾听过,先前二人攀谈之时所说的“听过“不过是客套话,任何新起的势力想必对名这一字都会百般追求,杨大彪不太明白董墨笙所求为何如此之少,就连其中最重要的名都要让给雁行堂。在江湖中滚爬半生,也从未见过如此做生意的人。但精打细算之下深知对自己百利而无一害。若这人真有本事,不但雁行堂能做富做大,说不定就连自己停滞多年不前的武艺都能再进一步。 杨大彪思索一番,点了点头,领着二人去往后院…… 于是便有了后面的故事。 在那一箭之后,三人又详订了诸多规矩,董墨笙却也没有提供完整的计划,只留给杨大彪无限的遐想空间,当然这也是杨大彪杯弓蛇影的原因之一。 而方文,便成了借予董墨笙的那一人。 方文或许还不知道,自己师父把自己当做斥候般借予董墨笙手中,对自己未来的人生产生了怎样巨大的改变……对他而言,或许无比精彩,却又体验了诸多人世的无可奈何…… 第十章:爷爷我跑路你莫追 回到了客栈已临近夜晚,客栈掌柜正趴在柜前昏昏欲睡,见了二人强打起精神打了个稽首,与董墨笙打了个招呼:“董公子又出去谈生意了?” 董墨笙微笑还礼,一举一动教人挑不出任何毛病,让人情不自禁心生好感。与掌柜的闲聊几句便告辞上了客房,临走时塞给掌柜两块碎银,教掌柜一会送点餐食到房中,几句话把掌柜捧得无比开心,解了乏敲着桌子哼起了邺城里常见的小曲。 进了房间后董墨笙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有些困乏。 穆子怀从背上解下大伞放在门边,淡淡的挖苦道:“没想到你也会出纰漏。” 董墨笙苦笑着摇了摇头,如果不是无比相信穆子怀不会胡闹甚至会怀疑是不是故意射歪,居然偏离了不少距离,这锅硬扣在头,董墨笙也没想甩回去。看得方文前两箭的表现本已另做打算了,谁想居然也闹了这么一出,让剧情走向完全超出了董墨笙的预料。 不过幸好最后结局终究是走向了最初所定的那个点。 “其实最让我出乎意料的是,你居然没有射死他。”董墨笙解下肩上的皮裘,随手搭在柜子上,继而走至窗前,打开了窗门,让冷风吹在脸上好让自己清醒一些。 “那弓,不好使,射不死的。我也没你想的那般不堪。”穆子怀解释道,他无比清楚那一箭仅仅只是看上去花哨,并无真实威力,一箭后那张短弓已无使用寿命可言了。 “是因为那样对那小子不好吧。” “也许吧。” 闻言董墨笙笑了笑,心情有些愉悦,当前能让他做到动杀心但不立即出手杀人已是极好。 武夫习武,心境上的变化尤为重要。杨大彪不可能没有注意到方文心境上那细微的变化。若两人再赛一场说不定待方文消化几天后便能有远超平常时的长进,而杨大彪却选择了视而不见。如此一来方文此次的机缘便基本没了,还得依靠自身的逐步沉淀才能继续往前。也就是那么一瞬,董墨笙察觉到了穆子怀的几分杀气,却有些意外于没有将杀气付之行动。这便只能归功于方文了。毕竟方文处在习武初期,并不清楚自身心境上的变化,蒙在鼓中,只会知道穆子怀是其弑师之人,甚至有可能将其拉进仇恨的深渊,那样就不得不除了。 更何况如今的现状都是按照最为乐观的情况发展的,一切都将顺利进行,反之则会最大程度的复杂化,严重者甚至会惊动到京城之中。那绝不是二人想要看见的局面。 现如今初回燕国,还是少捅些篓子为好。 二人沉默了一会,穆子怀突然开口道:“我们走出雁行堂时,门前有人跟踪。” 董墨笙被冷风吹得精神了不少,咳了两声,想起了沈烨咳嗽时的痛苦神情,下意识的抿了抿嘴唇,眷恋的吸了两口干净湿润的空气,有些不舍的关上了窗子,转头对穆子怀笑道:“若是无人跟踪那才是奇了怪哉。” 穆子怀皱了皱眉,有些不解,但仔细思考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 在陆陆续续把所有商人都查完一遍已是两日后,沈烨收到了自己派出那批查询城中原住民与查看地窖的手下传回来的信息,千篇一律的正常和无。老人家第一次感受到了查案的难度,不由的有些佩服朝中那位每年断案上千数的中年宰相。 沈烨按了按眉心,又拔出自己的烟枪,从怀中荷包摸出打火石,擦了两下没擦燃,不知何时那干燥的烟草被逐渐融化的雪水打湿了去。 沈烨撇撇嘴,只得将烟草抠出,随意地扔在地上,再将烟枪别回腰间。 自己盘查这些商人,由自己的亲信林信厅去暗查商人们的伙计,再慢慢排除,符合之人不超过十个。 六尺身高…四品实力…修习刀剑…这些数据都过于缥缈,自己带个五品的林信厅能看出什么来?雪路难行,马蹄难走,估计此时消息还未传到京城,自然刑部也不会派人来。 此时县丞府庭院的腊梅已飘落的七七八八,只剩几株干枯的树干,仅有那株老梅树还残留一点殷红。积雪被铲了个干净堆在院子四周露出原先鹅卵石铺设的精致地面,只是血腥味依旧浓厚刺鼻。 沈烨背着双手在这鹅卵石上渡着步子,起先嗅着空气中残存的血腥有些反胃,不过抽了一杆旱烟之后烟草冲淡了他的嗅觉,便也能接受了。 庭院旁的靠南的围墙上青瓦有松动,翻过这座围墙便是祁彦自己的屋子。沈烨调查过祁彦自己屋子的设防是相当完备,屋子东南西北四个角都有护卫,每天早中晚各一班,祁彦被杀的那个时间不存在刚好换班的情况,再问问那一班已经被吓破胆的护卫,更是什么线索都得不到。 沈烨用那支绿笋紫毫一笔一笔的在边角略湿的纸上写着“一切正常”的同时不忘暗骂那些护卫几句“酒囊饭袋”。 再看看县丞与主簿,更是两个废物。沈烨在查这二人的履历时还曾赞赏过这偏远的邺城居然也能出这样两位人才,见到本尊后老人还一度怀疑过是否是深藏不露的两位妙人,直到翻阅县衙中的种种后才明白这二人就是祁彦一手托上来的玩意,就是绑两只只会啄米的鸡在这两个位置上干坐着都不会有太大差别。 再深查下去,又有一点让沈烨不解。 就是这二人真的与祁彦非亲非故,也没钱买通祁彦。 那为什么要把这样两个毫无作用的人安排为自己的助手? 祁彦的夫人是邺城本地的人,娘家就在北边梅花巷,吃完了晚饭便在屋中做些女红,说自家官人看雪大,想去庭院中看看,原先祁夫人还问了一下是否要一同赏雪,祁彦没有同意。祁夫人也嫌天冷,没有随他一道。 没想到这一去便死在了庭院里,还是那般惨景……祁夫人哭了几声,不知是悲是惊,就此昏了过去。好不容易醒来,沈老好生安慰了一番,问了两句话那妇人魂不守舍的便答了两句,提到夫君之死又是两眼一翻倒床不起,气的老人家吹胡子瞪眼也无济于事。 现在只能猜测刺客是从南边围墙翻进翻出。喊林信厅看那墙头砖瓦,一番检查后这位五品的带刀侍卫眉头紧皱,对自己初次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这刺客……手上功夫和腿上功夫似乎不是一个级别的,一脚踩在墙头那瓦都向下滑了半个巴掌的距离,若是说其剑术亦或者刀术能达到四品……那这脚下功夫怕是比起六七品的外家武夫也强不了多少。 为何轻功如此之差的刺客能避开护卫的耳目?莫非这青瓦只是为了混淆视听? 还是说…他很了解县丞府的建筑,能恰好躲过护卫的视野,在众护卫的眼皮下逃之夭夭。 再加上祁彦反常的坚持一个人进院,杀人者必然和祁彦相熟,定是事先与祁彦说了些什么。 可究竟说了什么? 会不会留有什么罪证? 最终沈烨还是忍住了恶心,站到了石桌之前,站立的地上还留有淡淡的褐色。 沈烨转过身,正对石桌,皱眉思考。 “老林,你过来……对就站在这里。”沈烨突然开口喊来带刀汉子林信厅,让其站在自己的对面,石桌的另一侧。 林信厅不明所以,但依旧照做。 沈烨盯着林信厅,后者被盯的心中有些发毛,不自在地转了转头。 “别动,看着我。”沈烨沉声道。 林信厅一脸无奈的看向那张皱纹拧成一团宛若一株菊花似的老脸。 沈烨盯着汉子的脸紧皱眉头突然开口道:“你这次来,所为何事?” 林信厅挠了挠后脑勺,心想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沈烨突然面露惊恐,不等林信厅开口便继续道:“你这是做什么?”说罢做出一个转身的动作停滞不动。 然后一屁股坐在冰凉的石凳上,上半身贴住石桌。 这一贴一股冲鼻的腥味立刻钻进了沈烨已经放缓呼吸的鼻腔中,老人的脑中立刻回想起了那无力的搭在石桌上的面露惊恐的头颅还有那些被寒冷天气冻住的血块……撑起身体止不住的干呕起来。 林信厅心道这桌子没擦干之前整张桌面都是血,凝固的结结实实的,这才略作了一番清理味道还没散呢把脸贴在上面能不恶心吗。还是上前拍了拍自家大人的背,问候着有无大碍。 老书生呕的双目含泪,老脸涨红,本是不至于此,只是本身就有咳嗽的老毛病,再这么一牵动昨日喝的满肚子茶水怕是全吐了个干净,林信厅见状赶忙叫下人把院子清理清理,扶着老爷出了院子。 沈烨好半天才缓了过来,但说什么也不去靠近那张桌子了。 “老爷,您这又是何苦。”林信厅苦笑不已。 沈烨摆了摆手,深呼吸了几口,确定压住这恶心之感不至于再无法抑制后,方才缓缓道:“无事……你看我刚刚倒在桌面上的动作,与祁彦的尸首可有相似?” 林信厅不敢有丝毫马虎,仔细回想着两具身体倒在石桌上的画面,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您……似乎比比祁彦的胸腹贴的更靠后一些……” 沈烨从怀中摸出一只碧绿色的毛笔,正是那只绿笋紫毫。 “我是怜惜这只好笔,不向后一点是要压坏它的。但祁彦当场断气,倒下的时候比我自然多了。” “那杀人者,必然是与祁彦相约谈事,还是见不得光的事,连自己的结发妻子都得瞒着……他胸口下的积雪融化程度不难看出,他们谈的内容很少,至少说话的时间很短……也就是说杀手从一开始就是打着谈话的幌子,想要杀人,祁彦察觉到之后转身想走,瞬间被斩断了咽喉,暴毙于此。” 林信厅从未想过自家老爷还有这等神通,不由的钦佩道:“老爷高明!” “高明个屁,”沈烨骂到,“这点浅显的东西,刑部的那几个老狐狸一眼就能望出来。” 林信厅低头不知该说是还是不是,只能说这带刀汉子真不是个当捧哏的材料。 沈烨强忍恶心回想着祁彦的尸首,以及死者穿戴的衣物,不愿放过其中所有的细节,奈何本就人生第一遭,毫无经验,再加上内容实在令这位老书生反胃,越是仔细想却忘的越多。 “你觉着这祁彦府中,有没有护卫能有你所谓的,四品?”沈烨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林信厅苦笑道:“老爷,邺城县令在他之前可都是被贬谪而来的,唯独他是接了上任县令的烂摊子,这哪里能有四品的护卫。” 听到如此,沈烨的迷惑更甚。 祁彦是整好三年之前接任了邺城县令的位置,之前是邺城的县丞,而上一任县令是从京中被调至邺城养老的,说是养老倒不如说是贬谪,变了相的放逐罢了。 变数就在三年前魏国发起的北疆之战中,邺城出了叛徒。 敌军兵临城下侦察营却没有一丝动静,城门从内部打开,夜晚的守城军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全灭,以至于烽火台都未曾点燃。 边防军被北魏铁骑冲散不战而逃,邺城沦陷不过一个时辰的事。 至于燕国后来的反攻便是由上一任邺城县令头颅落地为开端的,与老县令一同被斩首的还有一个颇有身份的人物。 大燕水陆都督萧尤战之子,邺城北门守将萧业成。 这二人被查明与北魏宫中有过往来,燕国边防被二人及其背后的组织一手策划消失的无影无踪。 莫非祁彦之死与这二人有联系? 眼前万千景象均不能凝聚成线,没有任何思路可言。 就在沈烨烦躁之时,有一灰帽伙计从大门窜出,单膝磕在沈烨面前,是那派去观察董墨笙一行人动静的两个小差之一。 “沈老…那车夫林云…不见了。” —————————— 此时邺城居民楼的上方,无数被白雪覆盖的瓦片之上一个白色的影子忽闪忽闪的,眨眼功夫便从东边巷子窜到了西边民房,速度之快仿若鬼魂,白日见鬼怕不是由此传出。 那鬼还哭着难听的调调,似乎是在说… 爷爷我…跑路…你…莫追…啊~ 第十一章:抛砖引玉 两个被安排跟踪董墨笙一行人的小差在客栈的马厩里待了两日,除却刚上任的那天跟着两人走到了雁行堂以外便没发现这一行人有别的动向,这让二人有些恼火,失望与这些人没搞出什么天雷地火好让自己能多点功劳。 一大早二人拿起马刷提着水桶便坐在了马厩中闲聊,时不时瞟一眼客栈,已不如当初那般戒备。 二人瞥见那瘦猴似的青年出来洗漱,瞥见那好看的公子哥打开窗户伸出手又缩回去,不一会又关上了,瞥见一身白衣的俊逸男子向他二人走来……吓得二人跳下板凳就抓起刷子装模作样地刷其马儿来,结果林云看都没看他俩一眼,直奔马厩后边。 马厩后边连着茅房,看着林云走进茅房还发脾气似的重重地摔上了竹门,两人松了一口气,看来并非发现了他们的监视。二人分配好工作,青帽小差守在这看着穆子怀,灰帽小差看着林云,二人相互交换眼神,计划如下,云云云云云…… 按照计划行事的灰帽小差在茅房边开始了他的表演,吹了几声口哨,摸了摸马的鬃毛,时不时看看天空露出一副“生活如此艰辛,人如水上浮萍”的悲悯表情……可怜这番表演着实无人欣赏,这等化雪冷天还是热乎被窝来的更加实在。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那一身白衣如厕还未出来,这演到末梢即将再轮回一遍的小差实在沉不住气了走到茅房跟前敲了敲竹门,还装作憋急了的表情喊了一声:“有人吗?没人我进来了啊。”。 这一敲二敲没反应,灰帽小差的脸都有些绿了,拉开竹门一看竟是个空的茅房,头都差点塞进茅坑也没找到半个人影!可是他俩明明亲眼看着那白衣男子进去了,这种事……还能有两个人一起眼花不成? 两人赶紧围着客栈找了一遍,仍旧没有发现林云的影子,这才慌慌张张跑来寻找自家大人报道。 沈烨听闻后略作思索,还是决定去看一看。 客栈与祁彦府邸离得并不远,都在邺城的中心位置,隔着两条街道罢了,沈烨这样一位六旬老人赶到客栈时也不过将将一盏茶的时间。 按照小差的说法,那林云已经消失至少大半个时辰了,在灰帽小差赶去报信这段这期间青帽小差一直盯着客栈,就算是那边想办法召回林云,也绝对能被小差发现。 若是真在二人眼皮子底下消失,必然功夫极高,那至少也能确认一个目标,不至于在像个无头苍蝇一般转来转去。 路过客栈的马厩,洗漱完正围着半截树桩打转的穆子怀看着这恨不得爹妈多生两条腿的沈烨,并没有过多地表情,低下头继续着自己怪异的行为。 沈烨看着留待客栈马厩里的青帽小差点了点头,确认这之间林云没有回来,回过头匆匆瞥了一眼穆子怀,便觉得此人眉毛好生奇怪,怎的像是要飞离那张瘦脸似的?来不及深思也没有多加理睬,直奔客栈房间。 客栈掌柜见到这匆匆而来的一行人刚要吆喝一声客栈满员客人到别处去吧这类经典的台词便被那檀木腰牌在眼前晃了晃,当场变了脸色,瞪大眼睛缩着脖子目送一行人走上二楼客房,不敢自找霉头。只希望几位官爷别打架砸店,不然他一个小小的客栈掌柜找不到地方说理去啊。 林信厅在前边带路,一路走上二楼,停在了一扇门前。 沈烨喘着粗气,跟在后边,也停在了那门前。 伸出手却生生地停在了那个叩门的动作。 来的仓促,路上大致想了点说辞,且对董墨笙一行人产生了不小的怀疑。但是若真是那名刺客,自己和林信厅会不会有危险?当初求学时也没少见过江湖人士争强斗狠,断胳膊断腿不在少数,若是一个连一县之主都敢潜入府中将其杀害的杀手刺客,自己的下场又会如何? 恰在这时门却由内部打开了,吓得沈烨把手猛地收了回来,林信厅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开门震了一下,下意识往前踏出一步抽刀挡在了老人面前。 开门人停住身形,握着门沿的双手也停止了动作,似乎是被眼前这阵仗吓到了,怎么开个门就有把明晃晃的刀竖在自己眼前了? “您……您……您找谁啊?”白衣男子缩了缩头。 林信厅瞪大了眼睛。 这不是那个林云吗? 他…怎么在这啊? 赶忙扯了扯沈烨的衣角,压低声音告诉沈烨这人是谁。 “呃…”沈烨张嘴脑子却一片空白,本已准备好的说辞也硬生生堵在唇间……明明先前想的是慷慨激昂的秦腔,为何眼前却是哇呀呀呀呔的川剧? 这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啊…… 听得门外动静,自然也明白发生了何事的账房先生董墨笙轻笑着放下手中的账本,走到门前,对沈烨拱手道:“沈大人来此所为何事?可是案子有进展了?” “是,”沈烨见董墨笙给了个台阶下赶忙应到,伸手将林信厅的刀摁下,“所以来此告知小友,让小友不必再对案子有所担心。” 董墨笙似是松了口气般面露喜色,羞赧笑道:“如此一来真是太好了,怎敢让大人特来告知,草民惶恐……不知大人接下来是否有别的安排?不如由草民安排下人设宴……” 沈烨摆摆手,咳嗽两声借口道:“不劳烦小友了,老头子我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在此多留了。”言罢转身便走。 董墨笙向前追了两步,急忙道:“大人留步!” 沈烨有些狭促的停步,不明所以地回头望了一眼那俊俏的后生。 “大人请留步……”董墨笙走到沈烨面前,有些结巴道:“大人咳嗽不断,老痰不化,可有……可有在医治?” 沈烨摇了摇头,只笑道是长年吃烟枪的老毛病了,不碍事。 董墨笙正色道:“大人还是要注意身体,不过草民这倒有几副偏方,该是对大人有用的。” 沈烨只当做晚辈的关心,又或者庶民的顺藤爬,不是很关心道:“京城中的大夫都看不好,不顶用的。” 董墨笙似是看不懂沈烨表情一般让老人在此稍侯片刻,从房中中拿来纸笔,写下一副方子,递给沈烨,殷勤道:“听说几年前邺城的县太爷也钟情于烟枪,常年咳血,用了这方子倒也好了。” 沈烨听的“县太爷”这三个字心中一紧,先是点头谢过,将那张薄纸收入袖中,再是不动声色的问道:“小友真会说笑,莫非好几年前便是少年神医,还给前任县令诊过病?” 董墨笙笑道:“大人误会了,不过是跑商时一前辈所授,前辈说那么好的一位县太爷,成天咳血哪里像话,好人就该长命百岁。” “哦?不知这位高人姓甚名谁?” 董墨笙道:“陈无改。” 沈烨心中暗暗记下这个名字,二人再寒暄了一阵便也就分开了。 林信厅紧随其后,不免多看了董墨笙和林云一眼,这份殷勤落在他眼中也看不出究竟是何用意。 看着主仆二人消失在客栈门口,林云好不得意的抖了抖袖子,甩了甩腿。 ———————— 沈烨主仆并未走远,刚出了客栈就停下了脚步,那原本在马厩旁打着转转的穆子怀也不知何处去了,只留下那半截木桩与满桩的刀痕。 “老爷,属下看过那方子了,并无问题。”林信厅道。 沈烨盯着那候在马厩前的小差背着双手怔怔出神,沉默半晌后并未理睬林信厅先前所说的话,而是颇为无奈地轻声道:“把那两个小子,撤回去吧。” 林信厅听着这无奈的语气只觉万分羞愧,自己的手下竟让自家老爷出此大糗,低下头不敢直视头上已夹杂着根根白发的老人,“属下办事不力,请大人责罚。” 沈烨摇头反问道:“你有没有注意到林云的袖子和裤子?” 林信厅不解地摇摇头。 沈烨见状继续说道:“他的肘子和膝盖是湿的,白衣很明显能看到那两个地方衣服的颜色更深。” 见林信厅仍然没有反应过来,沈烨有些恼火道:“如果他从茅房出来就去了那公子哥的房间,身上怎么会湿?” 林信厅摸了摸自己那两个部位有些迷惑道:“他摔了一跤……?” 沈烨花白的胡子都气的抖了抖,冷声道:“就是我这老头子正面摔一跤也能用手掌撑住,更何况是那么个年轻小子。你你你……他两个肘子又怎么会一起湿?” “分明是在两个人眼皮子底下消失,爬了不知何处的屋顶,这才被积雪打湿了衣物!又悄无声息的回到客栈,没有引起那两小子一点注意……这样的人就算是换了你亲自去看,你能看得住?” 林信厅恍然大悟,有些懊恼于自己一介武夫竟然没想出端倪,头低的更深了,“属下惭愧。” 沈烨不再搭理那头脑没有手脚一半好用的汉子,自顾自的想着这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林云究竟去了何处,又干了些什么事情……再一深思,刚刚那番与董墨笙的对话看似是后者给了他一个台阶,又何尝不是将他给圈了进去。 同时后面那番对话也让沈烨对三年前那位老县令的叛变产生了更多的疑惑。 事及叛国,扯上关系便有可能是死罪。 但沈烨并没有把董墨笙往这方面想……三年前,那公子哥还是个娃娃,该是没了解那场战乱的内幕。若有丝毫了解便断不可能把老县令这几个字说出口,更不可能对其有任何称赞,哪怕是转他人所述! 如此一来沈烨对董墨笙一行人产生的怀疑更甚,但沈烨仍然没法将那个羞赧笑容面若冠玉的少年和老谋深算四个字联系在一起,只能是暗暗提醒自己要多加提防那位年轻的公子哥,不能再将他当做被家族抛出来历练的懵懂青年。 第十二章:邺城,邺城。 剩下这几日董墨笙并没有再安排更多的事情,只道是准备妥善了,别再在邺城中惹些幺蛾子。 腊月十三也就是借来方文的第三天,这位对穆子怀等人充满着好奇的小伙子实在安耐不住寂寞,主动找上门来,想要看看这未来都要与之同行的一伙人究竟是何德行。 到了客栈问了掌柜,掌柜却道那位好看的公子哥和别的商队闲聊上别处去了,他也不知道去了何处,倒是可以去二楼问问他的扈从们。 方文三步并两步行至二楼,按掌柜的所指的那几间房间从头开始敲。 敲开前几个门都是些生面孔,各自做着手头的事。 第一间房中的两人相貌相近,想必是兄弟二人,这二人或是拿着纸笔一笔一画的写着什么,或是手中拿着几个不知名的零件拼装着,并不是很搭理这愣头小子。方文尝试着交涉了一番,无果,就只得作罢,转而去敲第二扇门。 第二扇门中却是个双目无神,面容憔悴,似是被酒色掏空的男人,穿着锦衣玉袍却难有贵气可言,方文敲开门后十分规矩,先是行礼自荐,再是轻声寒暄。听得是董墨笙“借”来的小子,这男人便来了点兴趣,故作神秘的将他带进屋内,指着墙上的一个一指粗细的小洞告诉他,其中有大宝贝。 方文便顺着那个小洞望去,一眼便看到了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的女子衣物搭在桌上……方文打了个哆嗦立刻转移了视线,男人贱笑道:“可有看到什么大宝贝?” 方文头摇如鼓,借口两句便告辞了。 第三个门不必想便知是那些衣裙的主人,方文站在门口有些面红,不太敢叩。 谁知那门自己便开了,深紫衣裙的妇人娇笑道:“怎的有胆子偷窥没胆子敲门?” 方文赶忙告罪,溜之大吉。 四人基本都是单人一间,仅有一个门内是二人同住的,看面相也是兄弟二人,方文心中暗道董墨笙对待下人实在是好的不成样子,与方文心中的从属关系有天壤之别,忍不住的窃喜。 拜访过这四位之后来到了第五个房间,却是敲不开,其中本该是刘解住的房间,但此时刘解随董墨笙一同出去了,自然是敲不开的。方文只好跳过这间,到下一间去了。 但这回方文抬手还未触碰到那扇木门却已经有人从内打开,露出了张消瘦的面庞。 “进来吧。”穆子怀依旧耷拉着眼皮,没什么精神地轻声说着,若不是能看到那双薄唇嗡动了下方文甚至不敢确定是眼前这人在说话。 跟着穆子怀进了房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干净整洁的床铺,被褥铺的极平,几乎看不见褶皱,茶几也上也是干干净净,放着一个古朴的茶壶与三只茶杯,其中两只已经斟满了茶水。 穆子怀从后关闭了房门之后伸手示意方文坐下,将其中一杯茶水放置在方文面前,方文看茶杯上并无热气,想来不是什么刚烧的水,细抿了一口发现连茶水都不是,只是有些余温的白开水。心中有些不太得劲却也没在脸上表达出来,毕竟突然造访主人家的给口水喝也不能说其不是。仔细一看却见到茶几对着穆子怀方向的那一处有一把明黄色大伞,先前因为视线被阻没有注意到,现在坐下了就能看到其全貌。 方文想着穆子怀是知道自己名讳的,也不能像先前与那批扈从一般由名字开口,一时间将没走过江湖的少年憋得有点难受。 突然少年一拍后脑勺,想起什么似的从背后解下一张大弓,正是穆子怀先前所削的那张。那日与杨大彪谈完生意后董墨笙便把这张无弦之弓交给了雁行堂,笑言加个彩头并不过分。杨大彪自然也不会在这点小事上多做文章,点头便收了,如今上好了弦交予了方文,顺便送了过来。 可是否为“顺便”便只有方文心里清楚了。 方文将这张上了弦的大弓放到茶几上,推给穆子怀,有些羞赧道:“穆先生弓法了得,堂里的短弓实在是没法发挥先生的弓术,那日实实在在的是在下输了。如今弓弦已上,还望穆先生笑纳。” 穆子怀并未推脱,拿起大弓便开了个满月,见弓身微微颤动,弓弦韧性十足后微微颔首,轻声道了声谢就背在了背上。双眼往窗外望去,此时的邺城屋顶依旧雪白一片,看不见青砖红瓦,这般放眼望去初看是极美的,看久了却也会疲乏,甚至因为光线的原因还十分刺眼。 “你一直住在邺城吗?”穆子怀突然发问。 方文一愣,随即点头答道:“是的,家父曾是邺城中一个布匹商人,祖辈倒是不知,不过我还从未离开过邺城二十里地。” 穆子怀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只是站起身来,手里握着伞柄,朝门外走去。 方文真的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跟着出去。 跟着那道消瘦的背影一路下了楼梯,走出了客栈,来到了鲜阳大街站定。面对着正午的暖阳,踩在湿漉漉的满是雪泥的街上,二人沉默无言。 良久,穆子怀迈步,轻声道:“带我逛逛这座城市。” 方文不太明白为何此时那道消瘦的身影看上去有些忧伤,分明语气无喜无悲甚至还有些清冷,但就是透露着一股子哀绪在其中,那种情绪并不能在空气中弥漫,只是在那没什么精神的……少年身上,愈发凝实,浓缩,最后消失不见……方文忙应了一声,快步走在了穆子怀前头。 当导游这种事方文从来没做过,但此时做来颇为得心应手。 只见邺城微显热闹的鲜阳大街上两个少年一前一后的踩过雪水,走在前面的略微高大,指着一个个建筑讲着昔年趣事,后面的那个则瘦的骇人,目光随着前者的指尖转换着,偶尔点一下头,也不说话,只是耷拉的眼皮时不时抬一下,眼中若有光。 “你是不知道,曾经鲜阳大街上满地的梅花,就在这个时节开放,极其艳美,香味清雅而扑鼻。” “那何时重新栽植?” “得看县令决定咯,这街道毕竟不属于任何人的私物。” 穆子怀微微一顿,复又前行,继续听着少年不厌其烦的各种故事。 毕竟不是什么七老八十的腿脚,而是两个习武的少年郎,不多时便走到了鲜阳大街的街头,街头两侧有两堵围墙,墙上满是龟裂的痕迹。 穆子怀走上前去用手指触摸着墙上的裂纹,顺着裂纹能找到无数孔洞,皆用碎石块堵上,孔洞边的条条裂纹如蛛网般密布,一道道黑斑便是蛛网上的猎物。碎石并不牢固,随手触碰之下都再次裂开,露出深浅各异的洞来。 方文站在不远处撇了撇嘴道:“北方蛮子甚是可恶,这漆黑的斑纹该是火器所制吧。” 穆子怀摇了摇头,古井无波道:“是血。” 方文一怔。 他虽早先有这般想过,却被自己一票否决了。在少年的认知里血哪里能在这石墙上历经三年的风吹雨打? 穆子怀抠下一小块碎石放在手心搓捻着,一直将其撵成了细小的灰土砂石后才洒在地上解释道:“有人,站在这个位置,然后另一人手持长矛,将他钉在了这石墙上……血顺着石缝流淌,然后干涸,尘化。被风吹走的不少,留在石墙上的,也不少。” 方文震撼不已……如此多的孔洞,少年心中自然已有大概,却仍旧无法想象当时惨烈的场景。 少年一直住在南边,影响最浅,当初出城避难没多久也就跟着燕军回来了。也少去过北面,不知昔年北面那些个地面冲洗数日仍旧腥臭无比,无法住人。 穆子怀站在鲜阳大街的街头回头伫望,阳光从其后背射来却照不亮他的面庞,显得好不孤单。 有些茫然的伸出手指指着身后那走过一路的店铺自语道:“那里曾是个姓梁的汉子开的酒铺,整个邺城的酒都是他家供的。” “那家的布匹卖的极其便宜,就是成色略差。” “这家……当是个卖豆腐的?记不大清了,只是记得他家娘子好生漂亮,头上总裹着绣着梅花的丝巾。” “前面那家是卖陶罐的……” “噢这里是个茅厕啊,怎改成了学塾……” 方文眼中震撼愈加,他心知这消瘦少年的话都是正确的,连一些他都记得不大清的地方穆子怀似是真的知道一般侃侃而谈,第一次发现这人竟是十分健谈,有些疑惑地打断道:“穆……先生……曾在邺城待过?” 穆子怀一顿,收回了自己的手指,微微愣神似在回忆着什么,似是想到了什么好事一般突然笑道:“待过一段时日。” 这笑容牵动了那整张瘦脸,眼睛仍睁不大开,却也不是耷拉着毫无精神的模样,在暖阳的照耀下就是个阳光而又干净的少年,那藏好的哀绪在此刻消失的无影无踪,哪里有先前半点死气沉沉的样子。 不过这般表情转眼即逝,下一刻穆子怀又低下头避开阳光,微薄的肩膀抖了抖,面无表情的走动了起来。 方文见穆子怀并不想谈,也就不再追问,心道这哪里是待过一段时日,对旧邺城的了解比自己这土生土长的人还要深刻,见其面相确定未曾谋面,这又是何故? 走出鲜阳大街后来到核桃巷子,方文小声询问道是否还需要介绍的时候穆子怀仍旧点了点头,于是方文便开始介绍着巷子为何名叫核桃巷子。 一者不厌其烦的讲,另一者锦上添花的听。 穆子怀远远瞥了一眼巷子深处的茶楼,方文心领神会便要带路,却被穆子怀挥手拦下,搞得方文有些会错意的尴尬,只道是去往下一处。 北面的梅花巷,巷里曾有美人貌若妖,如今各个人黄朱颜老,手持木拐把狗掏。 南边的老人桥,桥下的矮湖水,水中的憨憨鱼在吐泡泡。 西边有座菩萨庙,庙里的菩萨只剩个脚,脚上还有只瘦黑猫。 东边……说来可笑可笑,为何道?原来东边不长毛。 就这样二人在这初化雪的晴日逛着不大的邺城,在屋檐下、市集间、长街上的雪泥里留下自己的足印,再被后面往来人的厚靴、粗布鞋覆上,将白花花的雪才成脏兮兮的灰黑色。这邺城的长街,被千万代百姓踩过,也被无数铁蹄踏过,最终什么都没有留下,其上所发生的故事仅仅只有石砖上点点坑坑洼洼的裂痕与浅印轻轻诉说着,那株老梅树安静的站在院子中叹息着……仅此而已吧。 第十三章:夜话 过了周游邺城那日之后穆子怀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熟人勿扰的态度,只是方文在接下来几天的拜访中却明显的感觉到这与自己差不多年岁的少年明显与自己亲近了不少,幻想着江湖故事中的拜把子情节,看着桃树稍上的隐约可见的一点点淡黄的新意,少年感受着冬风吹来却自然春风得意。 这一队人马中除了那所谓的车夫方文也都见过了,甚至与那日穆子怀同去的俊逸少年董墨笙,也就是他未来的老板相谈甚欢,有了种一见如故的感觉,这使得这位还未出过远门的乡间少年对此次出行更加期待。 而在方文对董墨笙等人不断了解、交涉的过程中,时间也渐渐来到了腊月十七,距离那场大雪的结束已经过了六日,在那轮并不温暖的太阳的照耀下,冰雪渐融,露出了泥泞的道路来。 车马能行,商人们便开始迫不及待的准备回程了,大街小巷、客栈货口便开始热闹起来。 然而让商人们不解的是,官府的人这几日也格外忙碌,不断盘查些他们的吃喝住行等,那个头发银白身穿儒生长袍的老人总是穿梭在商人们之间,始终皱着眉头,敲打着他的烟枪。 自古以来商人对于官府所持有的态度便是畏惧,士农工商,商人最末,所以也无人敢去多嘴问上一问,大多保持敬畏,表现积极的配合着。 但一群白羊中总有一只黑羊跳出,尽管白羊们对这只例外的黑羊印象颇佳。这只黑羊便是董墨笙。 这位漂亮的公子哥总是会问候着沈烨的病情,偶尔还会开一点方子,俨然是一副医者的模样——但一个大家族中派出的历练的少爷又怎能样样在行、面面俱到?于是在商人们看来这委实有些过于谄媚,虽然做商人的能与当官的攀上关系自然是最好的,但过多的献殷勤总会适得其反,在细节上总能看出这公子哥的“年轻”来。 沈烨这几日是服用过董墨笙递来的方子的,不说立竿见影但也是管用的,起码咳嗽的频率是有明显的降低。这也让沈烨有些摸不着头脑,愈发怀疑起了董墨笙这一行人,但更多的仍然是好奇。将董墨笙所行所说皆记在心头,留待观察。 ———————————————————— 货物并不多,整理起来只用了一个下午罢了。 董墨笙盯着窗外渐红的天空默默地盘算着,这几日之事究竟有无纰漏,时不时瞥一眼楼下的消瘦少年,眼神有些复杂。 穆子怀围着马厩旁的那截木桩打转,事实上从那把木弓削好之后他便每日重复着此事,接近一周时间过去也并未见到那截木桩有何变化,除却刘解估计也无人知晓此事究竟有何意义。 最后一圈转完后他盯着木桩发了半晌的呆,转身回了客栈,上楼进了董墨笙的房间找了位置坐下,二人并无交谈。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想必是掌柜的送餐点来了,穆子怀起身开了门,却是那白衣青年手托一个大托盘,很自然的走了进来,仿佛他才是这个客栈的店小二。托盘上有现做的饭菜,想来应该是掌柜的赶着厨师重新生火急忙做的,董墨笙满意的嗯了一声。 林云找了张桌子,把托盘上的饭菜一碟碟的放下,再提出饭桶,仅拿了两只瓷碗,并没有自己的那份。 董墨笙把一碟红烧肉挪到穆子怀面前,笑问林云是否要加双筷子,后者摇了摇头,轻描淡写道刚刚端菜时在后厨吃了不少,还少花了几个铜板。 董墨笙教训道以后还是要花钱买,给你的薪水不至于连顿饭都吃不起。 林云只是打着哈哈,往没往心里去三人心中都是有数的。 董墨笙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与穆子怀一同动起了筷子。 林云在一旁安静的等待二人吃完。 董墨笙饭量着实不大,半个巴掌大小的瓷碗乘了一整碗便能吃爆,细嚼慢咽,吃相极佳。 穆子怀却是把那竹桶中的白米饭都吃了个干净,也不知如此干瘦的身体为何能装下如此多的食物,且吃相真的不忍直视,一双筷子恨不得用作铲子,就如老一辈喜欢调笑的那样,是个饿死鬼投胎。 食量几倍的差距却在差不多同时停筷,菜也不剩多少,穆子怀眼前那盘只剩一块油光发亮的红烧肉安静的躺在那里,眼神询问了一番,董墨笙只是笑着摇头,于是那块也进了穆子怀的腹中,这才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让人不禁腹诽其脖子以下皆是胃。 林云将碗筷收拾好放在一旁,走到窗前把窗门关闭,沉下心神确定了四周除了刘解在隔壁房的沉稳呼吸外再无别人之后,这才坐到桌子的一边,开始一板一眼地报告。 “刑部的人快到了,预计明日一早便可到达邺城。” “其随行扈从中有三到五位四品高手,隐藏极深,若不是我尾随观察了大半天怕也看不出来,应该都是燕翎卫的人,不过也不存在再多的了。” “各大寨子已经有哨兵在山间行动,这我没有深入,但是不难看出早早地便埋伏好了,就等商队进发……唔,倒也好赚个盆满钵满。” “至于雨月楼那边……暂时还没看出有什么动静。” 董墨笙沉呤片刻后问道:“千容呢?他如今身在何处?” 林云摇了摇头,只是道这明日便会回来,暂时还没有消息。 穆子怀开口询问道:“那边呢?” “没有转移,要继续盯着吗?” 穆子怀摇了摇头,不再说话,继而转头望向那放在门边的明黄色的油纸伞,耷拉眼皮下的一对瞳孔骤然紧缩,如豺狼盯住猎物般杀意盎然。 ————————————————————- 待林云出门后窗外已看不见太阳,只剩下一点余晖射进屋内,照不亮穆子怀那张阴沉的脸。 董墨笙关上窗子点起两盏油灯,好让屋内亮堂些,熟稔地从袖中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匣子,打开匣子后里面是数十根如发丝般粗细的银针。 为了御寒穆子怀穿的衣服很多很厚,只是因为身材过瘦所以穿那么多也不显得臃肿。转身背对董墨笙,而后解开了自己的衣衫。待到穆子怀上半身脱个干净董墨笙已经在他身后手捏银针端坐在椅子上了。 那是一个满是伤疤的黑瘦躯体,背上随便盖个巴掌都能按到数道疤痕,瘦的能看见根根肋骨。 尽管不是第一次施针,但是再次看到这具躯体董墨笙的眼角还是抽搐了一下。 “明日刑部的人便到了。”董墨笙脸上的笑容有些牵强,大拇指和食指捻着一根银针找到一处穴位小心翼翼地钻着。 穆子怀轻轻地“嗯”了一声,“我要的交代。” “我既然说过会给你交代,便少不了,等到了京城你自会知晓。” “你错了。” 世间很多事情并不是光用对或错能够评判的,这是二人都懂得道理,董墨笙理解穆子怀的愤怒,只得选择了沉默下针,白净的手掌下针极稳且快,在灯光下不多时半盒银针都落在了那具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反射的点点银光看上去十分骇人。 “我打算让你跟着沈老先生一起走,他是个大儒,在京中教了好些年书,你跟着他能学不少东西。”董墨笙换了个话题,“那方子治标不治本,我再给你开份能根治其肺病的方子,回头你跟他相处的时候可以给他煎点药,也好让他对你的怀疑减轻几分。” 穆子怀挑了挑眉,似有些不喜,但仔细思考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董墨笙自然知道穆子怀心中在想些什么,见他没有非要在医术上与他一争也是颇为意外,但这何尝又不是心境上的变化……若一直如此,当初估算的半年之期应该能打个折扣,又是一桩好事。 “跟他好好学学儒生的大道理,虽然道理大多都讲不通,但能修修你的性子,以后阁子里还需要你打理,动不动就杀不杀的还是不好。” “好。” “阁子现在很大,人很多,过年得回去给他们都发发红包。” “辛苦了。” “当家的就该有个当家的样子。” “麻烦。” “没你麻烦。” “能治?” “能,需要点时间。” “针扎歪了。” “你记错了。” “……。” 于是又开始了良久的沉默,久到那轮凉日完全西沉,窗纸再无透过半点光线,仅剩两盏油灯维持着二人视线的可见,久到那病态苍白满是疮疤的躯体上扎满发丝般粗细的银针。 ———— “下来吧。” 董墨笙打开窗子,一股冷风正好吹进来,公子哥把搭在肩上的貂皮裘紧了紧,脸色略微白了些,轻轻地咳了两声。 听到这两声咳一道白影瞬间窜进窗子,两道窗扇也随着白影刹时关闭。房间内密不透风,一旁的暖炉冒着青烟,身着白衣的英俊青年拿起了放在柜子上的羊毛毯,搭在了暖炉旁边的板凳上,再将板凳与暖炉凑得更近了一些。 白衣林云把这些本该是那疤面刘解做的小活给做完,这才看向董墨笙,迎上公子哥递来的目光,歉意地低头道:“请当家的恕罪。” 董墨笙摆了摆手,走到林云身旁的那张板凳上,拿起羊毛毯缓缓坐下,再把毯子盖在双腿上,双手伸向暖炉,同时努了努嘴。 “你后背全湿了,还不快过来烤烤。” 林云没有动作,只道:“不敢,偷听两位当家的谈话,当罚。” 董墨笙很认真的看向他,沉默不言,他自是知道林云在楼顶偷听,毕竟他们花了那么大功夫救出来这么个谜一样的人物,轮谁都会心痒痒,更何况是他林云。只是如今邺城的雪还未化干净,湿他衣背也是自然的。 直到林云两袖皆干,董墨笙才笑道:“袖子都干了,还不转过身去,换个面儿继续烤烤。” 林云还是无动于衷。 潇洒世间游戏人生的林云何时如此严肃正经过? 董墨笙见状收敛了笑容,抿了抿干涩的嘴唇,颇为严肃地说道:“雨打叶,你已不再是北捱关游侠之首,不再无拘无束于天地之间。你现在是我阁子里五闲人之一,一身轻功侦查的本领是我看中你的根本,不是你反过来偷听我与他交谈的资本。” 林云头低的更深了。 董墨笙冷声继续道:“现雨打叶触犯阁律,按阁律处置,当……”说到这董墨笙顿了顿,轻出一口气,“……但念其数次任务功劳颇深,不予追究。“ 语罢又缓和了面色,温和道:“下不为例,有事用你。” 林云心中一惊,微微抬起头,问道:“什么任务?” 董墨笙拍了拍腿上的羊毛毯,双手插进袖笼之中望向了已经关上的窗户:“杀了雪飘。” 摸着袖中荷包里那装着十数根微微发黑银针的匣子,其目光之深远仿佛洞穿了乳白色的窗纸扎进那片夜色,跨过了邺城烽火台,来到遥远的北国,一直到那灯火璀璨,纸醉金迷的高楼。 第十四章:刑部来人 邺城的县令死了,今天是他的头七。 若不是县令的府邸挂满了白绫,恐怕邺城居民们都还蒙在鼓里。 听说是死于那个大雪天着了凉,染了风寒,把以前的老病根子一并拉了出来,没有熬过去。 谁又知道这所谓的病根子是什么病?虽然老县令为人低调,但说不准以前年轻时相当张扬,常去那风月场所,得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病,不然为何到今天才放出那么点风声? 很快就有北边梅花巷的妇人附和,说确有此事,县令夫人就是她们那儿嫁出去的,这么多年来并未听说有过子嗣,如此一来也就有了原因。 也总有三五成群的稚童故作低沉的零碎声音,说是那个不怎么在百姓面前露面的县令死在了世仇的手里,家族曾被县令打压,其落魄少爷习武遇名师,如今学成归来三两刀便将他分了尸,死相极其凄惨,被剁成数块分散于院子里,拼凑到了今天才拼好,官府觉得有失颜面这才没放出消息。少年人的想法总是带有些快意恩仇的江湖色彩。 不过都是些人们闲聊时的臆测,茶饭时的嘴碎罢了,谁也没往心里去,无论是话还是人。 谁当县令不是那回事?难道换个县令男人们就能多赚两颗铜子儿回来了? 那何必在意。 就是怕官府再以收份子钱为由头,从自个儿腰包里再抠出那么一部分,那可就不是两颗铜子儿的事了。 同时距离那场大雪也已经过了整整半旬,处处屋檐皆在滴水,满地皆是被行人踩踏而显得脏兮兮的冰水,整个邺城都水济济的,不过这也意味着马车能够正常通行,暂留邺城的人们也可以自行决定去留了。 大多数商人都已经开始离开邺城,踏上了回家过年的路,邺城南门好不拥挤,好像自三年前那场战乱过后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热闹过了。 此时却有另一支队伍与邺城中的商队相驰而行,面向人流牵马通关,进了邺城。其为首者与城门士兵耳语了一番,士兵立马抱拳行礼,跟另一士兵说道说道顶替其班位,便带着这队人朝邺城中走去。 直奔县令府邸。 大燕刑部左侍郎钱牧原于邺城县令祁彦被害七日抵达邺城,手持密令,展开了自己的工作。 一队人直奔县令府邸,远远地便看见一手持烟枪的老人与腰挎大刀的汉子,领队之人将马匹缰绳交于同行的人,脱离队伍快步向前。 “学生钱牧原,见过老师。”身着绯色官服的中年男人深深地揖了一礼。 沈烨微微愣神,待看清了来者的相貌后赶忙将其扶起,脸上的皱纹夹在一起,满脸的欣慰。 男人名叫钱牧原,字德临。本是寒门出身,年少时进京赶考盘缠用尽只得露宿街头,坐在街角观书,恰被还在太学教书的沈烨回府时撞见,兴起了爱才之心,将年轻人引入自己家中,还任其挑选自己书房中注释过的书籍,中了二甲。所以尽管没有教过钱牧原一天书,但受他这一礼与尊称沈烨是心安理得的。沈烨也十分高兴他能有如今这番成就。 钱牧原如今已在刑部工作了整整十年,在官场中名声颇佳,前不久更是迁升至刑部左侍郎,如今也算是燕帝颇为器重的一位官员。 沈烨却不太明白钱牧原为何会在此时来到邺城。派去京城报信的驿卒虽然早在出事那天便出发了,但雪路马匹难行,此时满打满算也不过刚出幽州,离燕京还有不小的一段距离。 二人寒暄了许久家常,沈烨从旁敲击了一下,了解了钱牧原有其他公务暂居幽州,接到消息便来了邺城。 若真是接到消息就来了,只怕还不是一般的急。沈烨对此心中颇有疑惑,不太想去深思其中缘由,怕得到的结果会令自己心寒。 “德临啊……”沈烨还是决定与自己这位十分重视的晚辈开门见山,“莫不是你提前便知消息,不然怎来的如此之快?” 钱牧原却皱眉反问道:”老师是着手了这件案子了吗?“ 沈烨并不想隐瞒,点了点头。 “不要再查下去了。”钱牧原不假思索道。 沈烨半张着嘴说不出话。 钱牧原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位他敬重无比的老人,歉然道:“老师……宫中的事,不便议论。” 沈烨缓缓转头望向那座并不豪奢的府邸,看着那些雪白的绸缎与因化雪仍在滴水的屋檐。 果然是……宫里的人吗…… 也不知这个祁彦是得罪了哪位大元,竟是请动了自己这位一向清廉的学生来压下这件案子…… 沈烨冷笑一声,撇过头望向钱牧原的眼神都变得冷然,双手负后幽幽道:“钱牧原啊钱牧原,刑部这几年你学到的东西不比当年在我府中手捧热炊饼挑灯夜读的少啊。” 钱牧原一愣,立马反应过来沈烨是想到别处去了,八字胡抖了一抖赶忙解释道:“并非老师想的那样,只是牵扯颇深,学生不敢透露太多拖累老师……” 沈烨听得这番话顿了顿,似是在心中判断着这句话有几分可信,苦思无果后死死地盯住钱牧原的双眼,冷声道:“当真?” 钱牧原被盯得有些发毛,却不敢避开老人的目光,只得苦笑道:“老师您放心,学生谨记您当年的教诲……” “那就好。”沈烨把背着的双手垂了下来,收回了自己的袖笼,语气也略微缓和,“那你这次来邺城……所为何事?“ 钱牧原轻轻摇了摇头,不可说。 沈烨深以为然,也就不再多问。 二人在祁府大门聊了有那么一顿饭的功夫,这才踏进了府中。 此时的祁府中旧白刚去新白又来,下人们都穿着白衣素缟,忙里忙外,又因祁府没有子嗣鲜有亲友,哭声极少,倒也省去了几分悲悯的气氛。 看着一群办丧的人按着步骤一步步来二人也是一阵唏嘘,至少都是同朝为官的人,见这场景不免多想几分,至于往何处想二人估计就大相庭径了。 门外自有跟来的扈从从林信厅那里接过资料,有人看过后挑其几处重点到钱牧原身边报告,请示钱牧原是否要开棺检尸。 毕竟等到头七这天下葬也是为了等待刑部来人,来的甚至是个左侍郎,只需点个头就可将那安置好的尸身翻出来仔细审查一番,惊不惊动死者亡魂那不是刑部所考虑的范围。 但出奇的是钱牧原并没有同意属下的请示,只是淡淡道让其安稳的走完最后一程。 沈烨虽答应了钱牧原不再管这个案子,却也愈发笃定这是宫中人的意思,只能长叹一声,不免有些心灰意冷的情绪夹杂在其中。 在沈烨看来祁彦作为一地的父母官,不求无功但求无过,也不是什么奸诈恶徒,何以致死?摘了那顶乌纱帽便是。只怕并非公事,而是私仇,串通好刑部官员后做了也就做了,毕竟一位七品小官的生死不至于惊动更高的人。 只希望自己这半个学生是真正蒙在鼓中,莫要污了他为官的清明。 偶有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鸟雀飞过祁府上空,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落在高墙之上不断跳动着,啄食着瓦缝青苔里的可怜小虫。一只大手没有声息地掠过专心啄食的小雀头上,惊得这小雀连刚从砖缝中揪出的肥虫顾也不顾与同伴低飞而走。 钱牧原抓起那滑落半掌距离的青瓦,掀开看了看青瓦底部,沉呤了一会。 “青苔有明显的擦痕,力度不小,是从这走的没错……腿脚功夫很差。” 一旁自有扈从翻墙而行,跳至围墙对侧,也没见得自家大人是如何过来的,似是一直并肩同行一般出现在其身侧。 钱牧原没有理睬那个随行的扈从,自顾自的半蹲于高墙之下,此处是祁府的花圃,一眼便能望见祁彦的书房与主厅。摸了摸木制的篱笆,沿着篱笆而行,官靴随意的踩在红褐色的黏土当中,被雪水浸湿的泥土格外粘鞋,拔脚时会发出难听的叽叽声,与不时踩断枯枝发出清脆的断裂声交织着,难以言喻。 篱笆的尽头刚好到主厅的侧面,左侧是主厅的石墙,右侧便是祁彦身亡所在的院子与此处的围墙,头顶屋檐并未完全遮住天空,一条笔直极细的光射在地面。 钱牧原望着最深处的扫帚钉耙沉默不语,走上前去向左一看,果不其然屋子与其背后的围墙有一条极窄的缝隙,将将够夹住胸背。 虽说钱牧原为一文官,却身体健壮,不说虎背熊腰却也没有那般孱弱,目测了一番确定自己是无法侧着身子走过这条缝隙后也就作罢。但对于刺客的行径却已有定数,至于刺客是谁却不怎么关心。 反正都是要死的,死谁手里,何必关心。 现阶段只要做好下一个任务就无碍了。 此时沈烨从后而来,只道是门口有一晚辈求见,不好教人多等,去去再回。 钱牧原点了点头,让老人自个儿去了,却又转念一想,跟上前去,要与之一同见见这位晚辈。 门外求见的自然便是董穆二人,此时他们一行人已经与大部分商队一般,整装待发了。 第十五章:寒泉 “收拾好了吗?”公子哥望了一眼众人,笑着问道。 众人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那就赶着回京过年吧。” 六辆马车,十一个人。 这支小商队不紧不慢的驶出了客栈,客栈外另有一支车队在此等候,正是雁行堂的两位教头与八名七品学徒,仅留下了一位教头在堂中主事。杨大彪等人待商队走在了前面这才御马跟上,排在了末尾。 这两天走的商队不在多数,邺城比之半旬前却变得更加孤寂荒凉,剩下的几只商队也都在打点行李准备离开,看到那位总是挂着腼腆笑容的漂亮公子哥与车夫并肩坐在马车外,各自也都对其点头致意,公子哥也都一一微笑着回礼,半点挑不出毛病。 客栈掌柜目送其远去,心中对董墨笙评价颇高,却觉得年轻人还是过于虚荣,下次再见到他希望已是锦衣华服,不用再披那假的很的皮裘,真正赚到大钱了。可惜董墨笙并未多去琢磨掌柜的眼神,不然怕是要对此哭笑不得。 蔡珊儿坐在茶楼屋檐下四处张望,手中抱着的小炉子早就不热了,右手还紧紧地攥着,有些婴儿肥的小脸冻得通红,也不知在等什么。待得车队驶出了鲜阳街路过那核桃巷子,小姑娘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开口欲喊却不知他叫什么名字。 是了,也就只是来喝过两口热茶罢了。 小姑娘失落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紧攥着的右手,其中握着两颗盐津梅子,因为攥的太紧,白色的盐糊的满手都是,这副模样就连送给人家都变成了奢望。 赌气似的将两颗梅子都丢进口中,嚼也没嚼就吞了下去,不曾想居然噎住了,赶紧转身回了茶楼喝了两大口茶水,再出来时车队已经消失在了街道,只能依稀听见马蹄踏地的声音。 殊不知二楼的父亲此时也盘坐在窗前,一双小眼微眯,望着车队行驶,远远的捕捉到了那个年轻人。 居然瘦成了这般样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目送车队远去,逐渐消失在视野中,蔡文贾禁不住的唏嘘。听到屋内的动静,蔡文贾心知女儿是长大了,不知羞的问道:“珊儿,看上那日上门喝茶的公子了?” 蔡珊儿小脸一红,嗔道:“爹!” 蔡文贾怎会不知道女儿的小心思,在乡下长大,这几年又住在偏远的邺城,哪里见过什么大户人家?前几日见了董墨笙,又怎能忍住情窦初开,只是做爹的,先帮她物色物色总是没错的。 蔡文贾语重心长道:“珊儿啊,你看到那第二排的消瘦青年没有,父亲觉得他比那位公子要来的实在!小女儿家家的,要喜欢也得喜欢盖世英雄!” 蔡珊儿从未想过这几年不苟言笑的父亲此时居然在乱点鸳鸯谱,又羞又恼却又碍于嘴笨,不懂反驳,只是通红着脸,眼泪都快气出来了。 蔡文贾见状不再开女儿的玩笑,悻悻地赔罪。 —————————————————————————————————————— “喂喂,当家的,那个小姑娘在看你哎。”马车上与董墨笙并肩而坐的林云手握马绳,挤眉弄眼地怂恿道。 董墨笙保持淡淡的笑容,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道:“你怎么知道看的不是你。” “说的有理,我这就调头带着小姑娘浪迹天涯。” 董墨笙瞥了一眼林云,白衣男子手持马鞭双手牵着马绳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哪有半点车夫的模样。 “这以后车夫的工作还是交给刘解吧,他比较像。” 林云抬了抬眉毛:“我不够像吗?” “你像采花贼。”董墨笙很认真地说道。 “我身边缺个贼。” 穆子怀驾马而上,头发高高的束起,衣服换了一身淡青色的书生袍子,里面穿的十分厚实,若不是其脸颊深陷,还真看不出有多瘦,那双始终耷拉的眸子比起前几日似乎是要精神了那么些许,至少看上去不再那么阴霾。 林云一翻白眼,却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穆子怀再望向董墨笙,点了点头。 ———————————————————————— 车队不多时就已经到了沈烨的住处,却从家仆口中得知沈烨此时并不在,而是在县令府邸办事,董墨笙便将车队留下,自己带着穆子怀下了马车前去寻找沈烨。 钱牧原和沈烨此时在祁彦的府内,为曾经同朝为官的祁彦送行。 于是董穆二人将马车停在原地,二人步行又回到鲜阳大街祁府门前,喊门房与沈烨说一声,自己与穆子怀便在府外等候。 约莫两盏茶的时间,沈烨带着林信厅与钱牧原出来了。 “小友这是要回去了?”沈烨开口询问。 董墨笙点头承认,继而笑问道:“大人昨夜可有用药?” 沈烨摸了摸胸口,露出温和的笑容:“多谢小友的方子,是好了许多。”却见的董墨笙目光不定,面露难色。 “但说无妨。” 董墨笙这才开口,同时手中多出了一沓银票:“大人,我这护卫……听闻了您曾在京中教书,十分敬仰,竟是想跟在您身后学习,我训斥几次仍不听劝……不过他手脚功夫还算可以,也颇有几分医术,留在身边也好根治大人的肺疾,希望大人能留其在身边担任扈从……” 沈烨一瞬间闪过诸多想法,仍是觉得这几人与这案子有着不小的关系,虽被钱牧原警告却难以忍受对其深处的探究,更何况算上那副药方也是欠了一份情在其中,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如此甚好!”沈烨目露欣赏,并将那只握银票的手推回,说来也好笑,两人相识的一周内见面不过数次,其中两次董墨笙手中都捏着一沓银票,虽然公子哥长得就让人生不出恶感,此时在沈烨眼中也多了那么几分凡夫俗子的世俗味道。 一旁的钱牧原背负双手沉呤了一会。 “小兄弟求学心切?” 穆子怀低头抱拳道:“腹中若有几本圣贤书,与人讲道理都硬气些。” “我这里有一批扈从,日后会随老师一同回京,你若是觉得可行,我便将你编入队中,跟在老师身边学习,同时做些扈从的事。“钱牧原说道。 董墨笙望向穆子怀。 穆子怀点了点头:“求之不得。” 钱牧原轻轻“嗯”了一声,放下背负的双手,走上前拍了拍穆子怀的肩膀,露出欣赏的表情。 ———————————————————————— 邺城城北的一处菜市场旁,一个昏暗无光的仓库中,虎背熊腰的男人端坐着,左手拿着一小片切好的牛肉,右手抓着一只酒壶,闷头吃喝。 祁彦死了。 他很害怕。 对着壶嘴饮酒竟是沾湿了衣襟。 辣的他长长地哈了一口气,身体突然就暖和了。 听着门外的叫卖声和妇人们讨价还价的尖酸刻薄的话语,男人心中竟是得到了几分安宁。 突然有人轻轻敲了敲门。 在这嘈杂的集市中,这种声音并不明显。 就像菜刀和案板相碰,一个排骨断成了两截;又或者是一箱干货放在了另一个木箱上,伴随着老板对伙计的怒骂。 但是男人的冷汗却已经渗了出来。 他很确定这是敲门声。 也很确定是这扇门。 他装作没有听见,继续小口小口的喝酒,只是不再抓肉,而是缓缓把右手升向桌肚下。 那里有一把剑。 敲门的声音没什么规律,就像回到了自己家却进不了家门的醉翁,敲一会停一会。 二人形成了一种莫名的默契,一者不断地敲,另一者充耳不闻。 如何打破两者间的平衡?也许是一颗石头打在了那搬货伙计的膝盖上。 两大箱的鸡蛋就这么笔直的落了下去。 轰—— 两个箱子砸在了地上。 那扇门炸了开来。 男人瞬间抽出桌下长剑,也不管看没看清那烟尘中是何人,只是将酒壶朝炸开的门上砸去。 门外人竖一刀破门,再横一刀砍在了酒壶之上,一竖一横划了个方方正正的“十”字。 啪—— 满地酒水。 乒—— 一声清脆的剑鸣。 那把刀却仿若虚无,奇怪的没有声响——又或者声音极闷而小,难以捕捉。 一刀一剑碰在了一起,溅起几颗火星。 四目相对。 男人眼中满是疯狂。 另一双眼中却只有黑白分明,丝毫没有神气,仿佛死人的眼睛,又像看死人的眼睛。 这人也仅仅只露出一双眼睛,周身都被黑袍包裹着,似乎能融进这昏暗的仓库中去。 而这一剑男人却占了上风,二人体型就好比猛虎与瘦鹿,对峙不过一息猛虎便压制住了瘦鹿。 黑衣人右手握刀,左手按住刀背,右脚猛地踹在男人胸口,借着这一脚退开半步,一转刀锋直下男人下三路。 男人闷哼一声,左掌拍下,手背上青筋尽显,那只与黑衣人脑袋大小的手掌刚好拍在砍来的刀身之上,右手仍旧握剑不依不饶劈向黑衣人头颅。 那一掌拍的黑衣人刀势骤停,握刀之手若老僧所敲铜钟一般震荡不已,又面临着男人狠辣的一剑,本是不死也是重伤的局面,黑衣人却做出了一个诡异的动作。 松开了握刀的手。 身体半转恰好用另一只手握住了还未来得及下坠的直刀。 整个人靠进了男人的怀中。 二人身高差距接近两个头,这也使黑衣人不正不巧躲过了那致命一剑。 同时再转刀锋,从自己腋窝处狠狠刺下! 噗的一声响,那一剑从男人的侧腰间扎进半尺! 男人若无痛觉一般不管不顾,眼中疯狂神色更加,抬手锁住黑衣人,另一手以握匕的方式握剑,对着怀中黑衣人的胸腹扎去! 黑衣人从男人身体中抽出长刀,血液喷涌而出洒在地面,长刀横挡在面前。 两把武器第二次碰在了一起。 门外传来了老板怒骂伙计的声音。 男人剑刃抵在黑衣人的刀身上,不过眨眼间便刺到了黑衣人的眼前! 黑衣人左肘重击在男人侧腰露出血肉的伤口处,右手掌心撑在了已来到自己眼前的刀身上来抵御男人那惊人的臂力。 好生冰凉的剑锋! 那双如死人般的双眼看着这把剑上铭刻的字符瞳孔中似有了些不一样的色彩,不过转瞬即逝,却又杀气更盛! 男人吃痛仍不松手,握剑之手极速下坠,剑锋贴着刀身笔直滑下!一双臂膀上肌肉若小山般隆起,青色的血管若城楼上的战鼓一般鼓动着,就是不要自己的手腕也要将手中那把冒着丝丝寒气的长剑送入黑衣人的腹中! 黑衣人似乎全然不在意男人这般搏命的手段,反而是松开了握刀之手,单凭那扶刀手与长剑稳住刀身,空出那只手曲指而弹,弹在男人握剑手的手腕处! 男人只觉手腕一酸,五指一阵酥麻,竟是差点握不住那把剑。 也就这么眨眼的功夫,黑衣人整个人弓起那瘦小的身子,摊指为掌,一掌击在男人的下颌!男人被这一击打的头颅上扬,满口鲜血,手中的动作也被迫停止。 黑衣人不依不饶,保持弓身的动作,一手拖住男人的下巴,将其背摔砸地,另一只手掌一横,握住刀柄,同时一刀斩下! 在砸地的那一刹那间男人就地滚了半圈,堪堪躲过那致命一刀,以剑支地站起身,手掌按住腰间三指宽的伤口,双眼猩红。 乒—— 二人的兵器再一次碰撞,不过男人此时眼中并未再有那份疯狂,而是无比的冷静。 这是他思前想后整整半旬唯一的活路!先前种种搏命无非是为此时做下铺垫—— 此时那道射入仓库内的阳光离他是如此之近。 衣摆上沾着蛋清的妇人用尖锐的声音叫喊着,伙计通红着眼眶低声下气地道着歉。 这一切离他不过区区十余丈! 若是我逃到大街之上,你还敢杀我吗?你还能往何处跑? 于是对峙时力量仅仅用了不到三分!雄狮落了瘦鹿的下风! 借这一刀之力,男人猛然后跳,剑锋仍指黑衣人,半只靴子被温暖的阳关照的闪闪发亮。 就像那一年他床下多出的金子那样耀眼。 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那一天有多少士兵再也未能见到如此温暖的阳光了。 一刹那间仿佛有风自黑衣人袍中不断涌出,鼓动了整个衣袍。 男人那只手仍紧握着长剑,飞离了身体。 不正不巧,落在了门口。 人们看着热闹,丝毫没有在意。 黑衣人向前迈了一步,如墨般浓重的刀锋消失,再出现时男人只剩下一只手了。 那双眼中猩红不减,却只剩绝望与恐惧。 “断水……”男人仿佛失去了全身的精气神一般喃喃着,明明身后就是大街却寸步难移,这时腰腹间的刀伤与断臂之痛如浪潮般席卷而来,那张脸扭曲了起来。 下一刻,那狰狞的表情便永远凝固,与那只手一般飞了出去,只是方向相反。 黑衣人望着地上那滚动的头颅顿了一会,眼瞳中的杀意渐退,揭下了一身沾血的黑衣扔在地上,走出门去。 小心地绕开那只手……或者说那把剑。 那把冰凉的剑身上有两个复杂隐晦的纂体文字。 寒泉。 门口放着一把明黄色大伞。 他带着大伞一步步迈进喧闹的人群中,背对着北方,消失在了这座集市。 此时街头的闹剧也已经停止,伙计被罚了一个月的薪水,还赔了老板两箱鸡蛋,只怕娶媳妇的事又要搁上一阵,不由得悲从中来。此时走在路上也浑浑噩噩,满脑子的空白,被人撞了个踉跄也浑然不觉,更不会察觉到自己的口袋中多了的那两大块银子了。 第十六章:危机 钱牧原丝毫不避讳的捡起那只断手,仔细观察后用力掰开已经逐渐僵硬的指节,这个过程还是费了他不少劲的,可见这手的主人握剑时力道之大。 手指初碰剑柄时便有丝丝寒气自剑中传入手掌,可见此剑也非凡物,再看剑身上铭刻的文字是好几个朝代前所用的古纂,当是十分有名的宝剑才是,钱牧原将只交给本是儒生的老人沈烨。 沈烨端剑对着光眯眼而视,口中读出这隐晦的文字。 寒泉。 当即就有一位跟随钱牧原同来邺城的扈从拿笔记下,待以回去翻阅典籍。 这只断手是在正午时分被人发现的,市集中走动的多是市井妇人,哪里见过这般恐怖的场景,尖叫声传遍整个菜市场。 其中不乏有宰牛羊猪鸭的为生的胆大汉子,自告奋勇凑近了瞧,那只断手流出的血液在寒冷的腊月甚至冒出了白色的热气,再定睛一看发现原来仓库里头还有一具无头尸身,这才慌慌张张的前来去县衙报案。 但是县令祁彦已死,主簿与县丞告了病,却巧在京城中来了位更大的大人。 这位更大的大人自然就是刑部侍郎钱牧原。 钱牧原虽然体格高大,但看上去就是个书生的模样,却仿佛见惯了残肢断臂,熟稔的让人有些琢磨不透,这才有了前面的这一幕。 一个完整的人被人砍成了三截,手在门外,身体在门旁,头却在仓库的最内侧,也好在头在阴影部分没被那些妇人看到,否则只怕是还得做些平抚的工作,那才是真正烦人的地方。 仔细观察整个仓库中有几个值得注意的地方。 马桶,观其中粪便的分量再看看死者的体型可以推测出约莫五六天前就已经在仓库中解决吃喝住行的问题了,与祁彦死亡时间相差不大。 卤牛肉与干粮,由于是冬天,不害怕食物的存放问题,还有大约半旬的分量。 满地的打斗痕迹,还有一个带血的黑袍,二人之间发生过战斗,只是时间不长,过得招也不多,只是那头颅中残留的绝望之色暴露了其以无还手之力。 除此之外就连个油灯都没有看见。 得是多大的恐惧才能迫使其藏于如此黑暗之中。 此时有查询死者身份的人回来报告,钱牧原目不斜视,只是在仓库中渡着步子,偶尔翻翻找找,偶尔捡起一块门板碎片仔细观察又或是站在黑暗之中审视着这仓库中的一切。 “这人是邺城千骑校尉洪杨,军中并未有其消失的消息,顶替其管理军中事务的乃是一个无名小卒,身形神态与之有几分相像……据其所言洪杨并未交代任何事务,只是给予了他一袋银子叫他坐在位置上随便处理……” 钱牧原立身于仓库最黑暗处,无人发觉其握着门板碎片的手剧烈的抖动了一下,就连离他最近的沈烨都并未察觉到丝毫的异样。 先是邺城县令祁彦,再是千骑校尉洪杨,这二者有什么必然关系别人不知晓,他钱牧原可是一清二楚! 他袖中荷包有个暗层,暗层之中还有个用针线缝合的口子,如此隐蔽的地方仅藏着一份折成二指大的纸张,黄纸黑字上分明写着六个大字。 杀祁彦。 养洪杨。 为何京中刑部官员会在年关出现在幽州?为何有人传报祁彦已死他会不顾雪地难行依旧日夜兼程赶至邺城?原来这一切都并非偶然,明明白白的解释着此行的目的。 但是,杀祁彦他还能理解,也许是京中那位交予了不同的人同样的任务,是燕翎卫动的手……但,这养洪杨,为何演变至此? 祁彦死于自己府中,尚还能被沈烨压下风声,这洪杨死于集市之中,还死的如此凄惨且光明正大,断然不可能是宫里的作风!如此一来,这就算是他,又怎能压得住? 为何堂堂千骑校尉会藏于这幽暗孤寂的仓库中半旬之久!甚至还打算藏得更久……究竟是什么逼他如此做法?再仔细一想可大胆推测,洪杨是得知了祁彦已死的消息才藏在此处……且不谈为何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部门在沈烨的刻意打压风声之下能让洪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若是怕死,为何更加安全的军中不待,反而是藏在这无人守卫的市集仓库之中? 最让人费解的就是凭什么堂堂大燕边城千骑校尉能不被人第一时间发现的被刺死在人来人往的市集中!? 钱牧原只觉呼吸困难,在他的脑海中仅剩了那么一种可能。 北方那栋高楼在大燕国中早已插满了暗线,察觉到了燕国京城中那位对那栋高楼的兴趣,直接出手抹杀了这至关重要的二人! 大燕境内连杀两位朝中官员,这是何等的示威挑衅?就算他二人要死,该死,也得是死在我大燕王法之下! “封城门,彻查邺城!”钱牧原当机立断,手中权力远大于沈烨,唤得身边四人拿其令牌赶往邺城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就要围得邺城水泄不通。 沈烨神色有些不自然,这类事他也做过,只是根本查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期盼着自己这半个学生专业许多的手段能有不同结果。 钱牧原大脑飞速运转,猛然想起了什么,惊的他再是打了个哆嗦,忙不迭的问起沈烨:“有……几人知道老师在查这案子?” 沈烨见其神色,知此事马虎不得,沉思了一会正色道:“邺城中的商队应该都是知道的,不过却不知案子具体。” 钱牧原大步走出仓库,高声唤回前往南门的扈从,多交代了几句话,更是掏出了一块碧绿色的名贵腰牌让其举在手中,莫管城禁,尽管策马! 望着那绝尘一骑钱牧原脑中诸多事情闪电般劈过,只道是接下来这段时日老师留待邺城实在太过危险,必须想个法子将其安全送回京城…… ———————————————— 方文见着那每日练功都能看到的烽火台彻底没了影子明白自己终究是离开邺城了。 这一去,何时才能归来? 只是自己的小九九也落了个空,穆子怀竟然留在邺城并未与他一同赶往燕京,这还怎么讨教弓术? 好在这离开邺城前几天便常与这群人打交道,知道那公子哥待人和善,方文常与他聊些家长里短,听见方文说起父母双亡,家业败落这些事也可以看见公子哥眼中的遗憾与抱歉,这让方文毫无为所“借”之人的自觉,还像模像样的安慰起了那公子哥。方文自己倒真觉得没什么,只道是自己这样的行走江湖才能了无牵挂。 倒是那老抱着个剑的疤面汉子,方文每每见到他与之打招呼都选择了视而不见,比穆子怀还要生硬死板,一看就不是什么可以交朋友的人。但尽管如此,方文依旧每天厚着脸皮主动示好,不屈不挠。倒也不是方文多热爱与结识朋友,他每次打完招呼也告诫自己再也不要热脸贴着冷屁股了,但都在下一次见面看见那道疤痕时忘之脑后。 坐在马车中的方文觉得若是这段路都这么走下去,怕是要屁股生疮,习武之人哪里静得下来?于是问道那个年轻的公子哥,能否下车与后面的师兄师父们一同骑马赶路。 公子哥只是温和笑道等再远一些路程,他想怎么赶路都成,只要最后能与他们同到燕京。 一旁前几日没见过面的白衣车夫倒是挺有意思,嘲笑他坐马车都坐不住,为何不跑去燕京? 方文听得这不好笑的笑话却比较配合的笑了笑,觉得师父所说的江湖中人面子比天大是个绝对正确的道理,就算不好笑还是得努力笑出来,以前辈相称给他几分薄面,打趣道:“前辈若是用跑能比我们马行还快,我就是滚也滚去了。” 公子哥忍俊不禁。 白衣车夫最近学得穆子怀一手挑眉,感觉十分拉风,此时双眉一挑,一对凤眼却与穆子怀有截然不同的气质,少了几分挑衅之感,多了一点妩媚,有些不怀好意道:“当真?” 方文见这两人表情各异,心道唬人还有拉帮结派一起的?不服气却有略有心虚道:“当真!” 却见白衣车夫刹时泄气,白眼不断,二郎腿抖个不停,嘴上不断的念叨着没趣没趣。 方文这才松了口气,他还差点信以为真,以为这不正经的车夫就要下马狂奔。 若是他真与马匹赛跑,岂不是折了他的面子嘛!差点就坏了师父所说的大忌,只希望对方莫要记在心上,这一路还是希望能与这些人都能交好的。 马车再行了一段路,便入了一片密林,此时寒冬腊月,皆是枯枝烂叶,偶有一声鸟叫,却将整片林子那股荒凉之感显露的无比清晰。而这条官道极窄,便是在这林中开辟的。林子极大,待得从林子另一侧出去时便可以遥遥看见幽州的一角轮廓。 董墨笙此时示意方文可以随意选择行进方式了,少年这才屁颠屁颠的下了马车,下车时不忘与那白衣车夫抱拳告了声罪。见其对自己并不感冒,方文也并不矫情再刚刚事上多做文章,从自己的随身行囊中摸出一壶酒到车末去寻找自己的师父师兄们了。 甭管这壶劣质水米酒便是他大半家当,仍是毫不介意与师父分享,江湖儿郎,骑马喝酒,岂不快哉? 方文一路小跑朝着那马上的矮瘦汉子挥了挥手,杨大彪也对方文笑了一笑,却猛地听见一阵密林中传出一道风声,那满脸笑意转瞬凝固,转化为了几股不同的不知名情绪。 方文转头看向风声的来源,一道白影若箭后羽簇一般飞驰,却能在树林间辗转腾挪,转瞬消失了踪影,再定睛一看,那董墨笙身边坐着的白衣车夫已不在原来的位置,不知往何处去了…… 第十七章:呦,贱民 去往南门的那位扈从很快就回来了,翻身下马一气呵成,将手中那块碧绿色腰牌放在一份册子上一块呈给了钱牧原。 钱牧原接过两物,挥手之下这位扈从便退到一旁,站到同到邺城的那批人中,再一看这批人各有站法,没有刻意的排成队形却也都在钱牧原随手可唤得的位置待命,无形之中形成了一种纪律之感。 钱牧原在翻找册子之时沈烨也在一旁眯眼观看,这是南门守城官的一本出入登记,由于今日出城者甚多以至于基本全新的册子直接记到了尾页。 钱牧原一页页翻过,一目十行却又过目不忘,不知其寻找着什么,而沈烨也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商人董墨笙,其从者八位……” “雁行堂教头杨大彪,教头王林一,堂众王讴……共计十位……” 沈烨按住董墨笙的姓名,有些疑惑的问道:“为何商贩只记载领队人的名称,不记其同行者?” 钱牧原见沈烨特别留意了此人,与留滞在邺城的那名叫穆子怀的本是同行人,心中再是多加了一份警惕,却并未在神态上表现出来,只是解释道:“商贩人员数量基数大,且大都没有什么有头有脸的身份,其中扈从甚至没有明确的出身,一一记载太过费时费力,效率极低。再加上收城门税是按人头点的,自然不会去记其中闲杂人士的姓名身份。” 钱牧原顿了顿又继续道:“当然这也只限在我大燕境内,若是想从境外至境内,则是需要全员登记,籍贯出生职业家室都是要登记清楚的。” 沈烨微微点了点头,心中想起那日公子哥口中所说与林信厅调查的结果都是”手下九位弟兄“这么个说法,现如今留下个穆子怀自然也就是八个了。再就是雁行堂那里也做不得假,直接查其账目,核对人员一共十人,每个人都有详细的租金与任务分配,不存在租人放置队伍中顶替的情况。 留待邺城中计划与沈烨同行的穆子怀则一直跟随他们直到有人前来报案,沈烨安排他去了那队扈从中熟悉环境,不至于日后相处过于尴尬。 这样一来基本排除了董墨笙一行人与穆子怀的嫌疑。 至于这伙人的等等怪异之处却又很难解释,不断地钓着沈烨的胃口。 钱牧原又是大为严肃的重复了一遍先前县令府邸门前与沈烨所说的话:“老师,这案子,不要再查下去了。” 老人家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那柄散发着寒气的古剑与那沾血的黑袍交予了一位名叫齐吞麚的扈从保管,齐吞麚乃是个身材匀称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一双浓弯眉下却是双三角眼,身穿一身黑服,腰带却是缀了银边的,挂着一个古铜色腰牌。 齐吞麚对沈烨并不感冒,来到邺城后便是一脸的不耐烦,仅对钱牧原一人言听计从,毕恭毕敬。以至于沈烨吩咐他将洪杨尸身收拾好时不自觉冷哼了两声,沈烨见状皱了皱眉,未多说其什么。 连一个区区五品的太学博士都能对我吆五喝六? 钱牧原不聋也不瞎,出声喝到:“齐吞麚,注意你的分寸!” 年轻人这才低下头,收拾那具断成三截的尸体去了。 钱牧原却又不忍过多责备,只得对老人歉意道:“老师莫要怪罪,毕竟是个孩子。” 沈烨咳嗽了几声,摆了摆手,示意并没有放在心上。 等到仓库中被清理干净,洪杨尸首已被安置之时,钱牧原却安排了齐吞麚将沈烨送走,也是希望年轻人明白自己此举的用意,能好好跟沈烨承认错误。再者如今钱牧原认为邺城中卧虎藏龙,若对手真是北方那栋高楼,以对方这出手风格来看,接触过这案子的人危险性极大,让武功极佳的齐吞麚送回沈烨是较好的选择,接下来的事情沈烨少知道一分也就少了一分危险。 去往东、西、北三处城门的扈从都回来了,去往西北二处的扈从甚至还绑回了三个人。 这三人中的两人还颇有身份。 邺城的县丞与主簿。 一胖一瘦两个人被甩下马背,两人动作如出一辙,在地上打滚的时候便瞧清楚场中谁才是主事之人。当即连滚带爬行至钱牧原身前跪下,哭爹喊娘大声称自己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钱牧原冷笑一声,心道这两人就是连装病都装不好,如此酒囊饭袋能知道些个什么东西? 当下却是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吩咐扈从将二人带到县衙当中关押,过段时间再审不迟。 最后那个被扔下马背的是个强壮汉子,体型与那断成数截的洪杨有几分相似,但是面向差距甚大,连之前所谓的几分相像都怕是没有,可见洪杨当时内心之焦虑,找替身连脸型都不求相似,远看有那么个大概也就可行了。 钱牧原没有问任何问题,只是掏出自己刑部的腰牌放到他面前晃了晃,淡淡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汉子本就是个边卒,又怎么会不知道刑部是个怎样的组织?当下立刻冷汗直冒,谁曾想坐在帐营中几日,便得罪了刑部的人? 不过此时身为边卒的优势就体现了出来,在几秒的愣神与惊恐后立即冷静了下来,开始思索这位不知是刑部哪位大人想听的究竟是什么。 钱牧原倒也不急,只是把玩着手中那个刻着“刑”字的漆黑铁牌,时不时让那块铁牌拍在自己手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提醒着跪在地上的汉子他眼前的究竟是何人。 汉子理清楚头绪,咬字极其清楚的开始说道:“腊月十一那天清早晨练,洪校尉在旁观摩了许久,单独拉我出来,给了我一袋银子……叫我不要声张,他有事外出,需要我顶替他半个月……等他回来之时便会提拔我,让我统领一支部队……“ 铁牌仍在掌间拍打着。 汉子咬牙,继续道:“那天洪校尉当是去了一趟县令府邸!” 沉闷的拍击声停止,钱牧原将腰牌挂回自己腰间,蹲下身去与汉子平齐高度冷冰冰地盯着其双眼。 “你说谎,”钱牧原冷声道,“门房并没有登记二人有会面记录。” 汉子双目瞪得铜铃般大小,周身颤抖,一时之间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然而奇怪的是钱牧原并没有继续质问,只是继续用那锋锐的目光盯视着汉子。好一会后汉子才笃定道:“梅花!腊梅花!他身上有一股很淡的梅花香味!“ 钱牧原微微颔首,清楚地捕捉到了汉子想表达的意思。邺城三年前战乱破城,街道中的腊梅都被马蹄踏平,如今都还未重新栽植。但县令府邸中那株老梅树却幸免于难,成了邺城城区中唯一的梅花树。 “你们洪校尉……是个几品的武夫?” 汉子对这转折颇大的问题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看着那带着审视的双眼再一次紧张了起来。 他不过是个七品武夫,在边城当个小卒罢了,哪里能知道自家上司是何品级? 虽然那人并未催促,但是在那双眼睛的审视下汉子是万万不敢有胡诌或是蒙混过关的想法的。 脑中画面飞速闪过,这几年身为边卒的生活一一扫过不敢有丝毫纰漏——画面最终停留在了半年前的军营大比,洪杨一剑掀翻步兵统领的那一幕。 “大概……”汉子紧张的推算着,生怕记错了那步兵统领的品级。 “五品……吧……” 钱牧原收起那审视的目光,双眼微眯,想着那件留在仓库中的带血黑袍,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清晰的轮廓。 —————————————————————————————————————————— 穆子怀并未与沈烨想象中的那样去与扈从们交涉,只是有些疲惫地坐在院子中的石凳上,又像发呆,又似假寐。 这个院子是沈烨暂住的地方,乃是邺城中一个本地商户的别院。 沈烨本就不是邺城的居民,只是来邺城收编史籍,顺道来见一见自己昔日的老友。只是一场大雪,下的是两者都没成功实现。更是刚巧碰上这两桩案子,实在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现如今已经搬出了鲜阳大街的那家客栈,一身行李也都被提在手中,等待沈烨回来给他安排住处。毕竟现在的身份已经是老人名义上的扈从,再怎么也得给他一个住所,就算是与扈从们同住也无所谓,也好重新学着与人相处。 提在手里的行李并不算多,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一袋碎银,衣服荷包中还贴着一张金额不小的银票以待不时之需。再就是那把大黄伞与那张半人高的黄杨木弓,在董墨笙还未离开邺城前方文几乎天天都有过来,除却第一次送来了这张上好弦的弓之外,昨日又与杨大彪一同拜会送来一只箭袋,箭袋中共计三十根羽箭。木弓颇为顺手,穆子怀抽空试过,无风之时三十丈难有偏差,连着开弓数十次也不见得弓身有所损毁,至少比那副短弓好使多了。 穆子怀甚至想过若是在雁行堂中就上好了弦,那一箭也许就不是对着杨大彪手边三寸而去的了。 就在穆子怀养神之际却感受到了一道异样的目光。 有些慵懒地望向那道目光的来源,却是个与自己年岁无二的年轻人,穿着书生长袍双手负后站在穆子怀左侧门框后几步路的距离。只是当两道目光对上时,穆子怀却看懂了那异样的情绪是什么。 不加丝毫掩饰的鄙视。 穆子怀眯起了双眼,眼眸中闪过一道危险的光。再想了想如今算是寄人篱下,如此目的也是为了养养性子,压下诸多念头后拱了拱手,主动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在下穆子怀。” 而对方却没有按照剧本来的意思,满脸鄙夷地嘲讽道:“呦,不过是个想抱大腿的贱民,还学起了江湖人自称在下。” 穆子怀拱手的动作微微一顿,挑了挑眉。 第十八章:可怜人 挑眉这个动作放在那张瘦脸上不管是出于何意都像是挑衅,更何况神态还如此慵懒放肆且理所应当。 齐吞麚不太明白为何一个连食客都算不上的平民扈从为何能对自己表露这种情绪,这对于他而言可能并不只是单纯的挑衅,更是明显的敌意。 真是令人讨厌啊……好几年都不曾感受过这种态度了…… 此时二人不过三四丈的距离,清晰可见齐吞麚的额头上青筋的鼓动,要教这干瘦的贱民何为尊卑也就几步路的事。 正欲出手却听见有一老头恼火的喊了一声。 “怎么回事,这证物怎能随意丢在地上!”沈烨有些恼怒的捡起那带血的黑袍,拍了拍上面的灰。 齐吞麚一怔,虽然那还沾着血液的袍子是他故意丢的,但是这声喊却让他突然明白了这眼神是怎么回事。 原来,此时我也只是个扈从。 旋即眼神一冷。 不愧是个只会读书的老傻子,连证物的关键都看不出来,那袍子查不出出处之后已无作用,这般问罪的语气是想如何? 且当是院中那如瘦杆子一般的穆子怀是个没眼力劲的人,齐吞麚也不想与他在城中多生事端……不过若以后在城外碰见了,那就只好怪他此时该死的眼神吧。 穆子怀看着年轻人转身走离,观察到那双三角眼底流淌过一道危险的弧光,有些莫名其妙。 莫非被察觉到了事情的端倪,这就开始动杀心了? 不应该啊……董墨笙的布局他还是放心的。 看着那逐渐走远的背影,穆子怀的手指始终按在弓身之上,心中默默盘算着什么。但一直到背影消失他也没有举起那张黄杨木弓。 忌惮的并非眼前这位,而是另有其人。 现在的邺城和前几天的邺城不太一样,若是动手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穆子怀收回手指,把背着的明黄色大伞解下,将其放在桌子上后沉默不语。 若是出了城,再找机会杀了。 院子外传来老人教训的声音,年轻人有些不耐烦的嗯着。 没过一会穆子怀便看见沈烨颇为无奈的走到院子里来,有些剧烈的咳嗽着,其身后的带刀汉子林信厅则一直跟着劝解,让自家老爷消消火。 穆子怀作揖行礼,沈烨摆手示意不必,先前走的急,也未给穆子怀做好安排,不去管那与眼前这人同样年轻的齐吞麚,捋顺了气息后开始安顿自己这名义上的新扈从。 “嗯……子怀你也不必以扈从自居,称呼我为沈老便可,若是你愿意称呼我为老师也未尝不可。你这些行李就且搬到那家……对那家客房就好了,嗯……你一个人住,感觉是个比较怕生的人……旁边就是书房,一会上门房那里要把钥匙,我会跟那边说好的,你随意进入。但是切记不可动桌上的,我还未做好笔记……”老人絮絮叨叨,倒是十分贴心,安排的井井有序很有条理,就连穆子怀嘴角都牵动了一下,抱拳谢道:“多谢沈老照顾。” 并未以老师相称,沈烨也有些意外,毕竟门客和师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在京中不管是商场还是官场,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师生,也会对其带来不小的帮助。在沈烨看来董墨笙将穆子怀安排到他身边正是此意,却在无形之中被穆子怀给拒绝了。 沈烨对此也不好多说什么,若是真心来学习的自然更好,放他去放置行李了。 至于那个齐吞麚,沈烨倒也是看出来其并非扈从,可能是朝中某位大臣的公子,交予钱牧原让其历练的,倒是十分嚣张跋扈。哪怕是当过许多官员家孩子的老师,这种程度的张扬却仍是少见,沈烨多年不教书,但是气度还在,并不会因此失了自身修养。 只是思及邺城中这两位官员的死亡却又是一声长叹。 他是越来越看不清这桩案子的真实样貌,至少绝不是他先前所想的那般是宫中内斗。现如今钱牧原以不准他插手,沈烨也不是那种真能读书读傻的人,自然能从钱牧原的神态表情中猜测出其中牵扯颇深,若是深入只怕是会要了自己的老命。 老人最终还是决定不在这件事上多耗下去,如今有朝中重臣钱牧原处理怎么也轮不到他费心,还是好好地做好自己的本分工作,抄书记史更为妥当,转身便进了书房。 带刀汉子林信厅贼贼的跟了进去,只道是帮老爷磨磨砚裁裁纸,惹得沈烨笑骂道那红袖添香的事若是都让你这糙汉子做了去怕是世间会少不少读书人。 穆子怀行到门前找到了那位略胖满脸和气的张姓门房,说明情况后看着他拱起大屁股在抽屉中不断翻找,一抽屉的钥匙砰砰作响,不多时举起一只手指,肉肉的手指把钥匙环塞得水泄不通,然后笑脸相对的将两把明晃晃的钥匙交于穆子怀手中。 穆子怀道了声谢,接过后也没有交谈的意思,背着把大伞便朝里屋走去,做事不拖泥带水却少了几分人情味。 胖胖的张姓门房不恼也不怒,迎着阳光托着下巴打起盹来。 正所谓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谁不乐意在冬季的下午暖阳中眯着眼好好的与周公畅聊一番呢? 回到了院中的客房,打开门锁,意外的发现并非久未住人的尘封仓库,而是一间有模有样的客房,摸了摸屋内的窗台床沿,竟是连一丝灰尘都没有揩到指上。 穆子怀不太明白沈烨如此用心安排的原因是什么,但就当下而言,住着什么样的房子都无法改变寄人篱下的事实,既然如此住的舒服些总是好的。 然而穆子怀并不知道的是此时另一个院子中,齐吞麚十分恼怒的摔门而去,留下一干林信厅的手下在拥挤的屋子内茫然四顾。 这新来的扈从……脾气不小啊…… 齐吞麚满腹怒火无处发泄,出了院子翻身上马,口中喃喃着欺人太甚,去找钱牧原复命去了。 沈烨坐在书房中翻书下墨,手持着那支名贵紫毫一笔一画的做着笔记,听得逐渐远去的马蹄声,不自觉的扬起了唇角。 既然如此势利,何必作践自己装作扈从的模样,连与那些光膀大汉同住一房都忍受不住,继续跟在自己身边怕也只能自讨苦吃。 林信厅哪里坐得住书房,昏昏沉沉中仿佛看到自家老爷笑了笑,那得意劲,就跟当年报复了京城中与他作对十余年的杨家老爷时一般无二。 ———————————— “混账东西!我的命令你都听不住了?”钱牧原面露愠色,将宽大的袖子卷起,手指几乎就要点在年轻人的鼻尖。 齐吞麚虽处事张狂似无所惧,但面对这中年书生却是心服口服,望着那近在鼻尖的手指却是生不出什么反抗之心,低下头颅任其责骂。 钱牧原将他安排在沈烨身边自有深意,除了让他保护沈烨安全之外还希望能在老儒生那多学学如何为人处事,收敛收敛心比天高还摆于面上的性格。 齐吞麚刚满弱冠却能有今天这番成就和他自身的天赋身手脱不开关系,这也造成了年轻人心高气傲甚至极其刚愎自用。钱牧原原先并不把这当回事,只觉得天才理当如此,不肖管他,日后吃得几次亏也就懂得收敛了。 可如今邺城危机四伏,若是因为齐吞麚的小情绪误了事,那就不在钱牧原所能容忍的范围了。 钱牧原手指下划,从鼻尖上一路划到腰间,点了点空旷的腰带上本该是挂腰牌的地方,冷声道:“记住你的身份,做你该做的事。” 齐吞麚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腰腹间的压力,虽然隔着衣物却仍能体会到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紧皱眉头却也不吱一声。 钱牧原看着那张倔强而又年轻的脸最终还是心软了,将自己的手收回袖中,暗暗叹了口气,心道就没有让他省心过……育人方面,自己还是远不如老师…… 沉默便开始在二人之间发酵,暮色将两个人的身影笼罩,黑暗就像满腿黑毛的蜘蛛一般无声的爬满四周。此时再看祁府的牌匾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齐吞麚身侧的骏马打了个响鼻,在这种宁静中显得有些突兀,更加惹人心烦。 二人间的沉默便随着这声响鼻被钱牧原率先开口打破。 “这几日就罢了,你且跟着我。”钱牧原顿了顿,有些疲惫地继续道,“沈大人不该卷入这件事中,过几天我会安排他回京,你到时护送他回京便可。” 沈烨回京的途中需要一个压阵之人,齐吞麚虽然难以驾驭,但让沈烨与之一路相伴也许能改变其不少想法,毕竟就连钱牧原自己的心境当初都被影响颇深…… 况且齐吞麚的身手头脑皆是上乘,心高气傲也必然代表着遇到对手完成任务会更加尽心尽力,这样也基本能保障沈烨的安全。只要到了京城,便不用担心了。 齐吞麚听得钱牧原松口,自己不用自降身份与那些扈从同住便已知钱牧原已经没有怪罪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将低下的头颅抬起,话语又开始肆无忌惮起来,愤懑道:“若是他日后知道我的身份,必然后悔将我与那批扈从一视同仁!” 钱牧原却出奇的没有制止这般放肆的话语,只是在心中默默想着几年前自己在丐窝中捡到少年的那一刻,少年头破血流却抹着鼻涕眼泪血液混杂的液体仍然倔强不已,指着钱牧原的鼻子大骂道:“你不要看不起我!我爹是个大官!很大的官!” 或许这就是可怜人吧…… 第十九章:找茬 “古剑寒泉,这是原邺城北门守将萧业成的佩剑,而萧业成就是那位通敌叛国,开放邺城北门的引发那场动乱的罪人。” “据闻寒泉乃是冰川中掘出的一块万年寒铁所铸,剑身冰凉,若是以内力驱动则寒气逼人,虽不至于盛夏结霜,但也算是一把奇剑。” “其起源能追溯到夏朝开国时期,随着夏朝分崩离析而下落不明。” “这也是当初指控萧业成的证据之一,毕竟北魏本就是前夏朝皇室的残余势力。” “按道理来说在萧业成被诛杀后,寒泉应当是归于朝中的宝库。至于这把剑为何会在千骑校尉洪杨手中,暂时没有文卷可以查证。” 刑部在查案方面的能力毋庸置疑,仅仅一天时间便将一把不世出的古剑历史查证的相当详细,钱牧原似有些心不在焉的坐在军方提供的住处听着属下的报告,待到听完后才看了一眼轻抚寒泉满眼狂热的齐吞麚。 先前市集仓库中的证物便是都放在齐吞麚那里代为保管的,自然寒泉也在其中,虽然齐吞麚早已把寒泉以外的东西都扔了去。 年轻人的眼中是藏不住东西的,钱牧原看在眼中,并没有声张,心中想着若是他这次护送任务能做的好些,大不了他就去找丞相大人把这把剑求来。 于是钱牧原伸手从年轻人手中拿过寒泉,盯着那双不舍的眸子轻声道:“证物是要呈交到京中的,在那之前先由沈大人代为保管……看他的心情决定。” 齐吞麚叹了口气,较为妥协的点了点头,心道为了这把剑受些委屈也值得。 “那边呢?”钱牧原不去管年轻人心中的算盘,面向队伍中唯一的女子问道。 女子名为崔宁,生的十分黑瘦,就像常干农活的妇人一样,在周遭的几位扈从中并不显眼。 崔宁早就在一旁等着钱牧原的问话,十分熟练且精简道:“体魄约莫从五品外家武夫,没有修习内家功法的气息,不排除内功极深,收敛极好,需要试探吗?” 齐吞麚听后嘴角一抽,当日院中竟是看走了眼,误认为是个七八品混吃等死的食客,是万万没想到那干瘦慵懒的少年扈从竟是个五品武夫,也难怪会有底气挑衅自己……不过还是远不够格,外家的五品,不过纸糊一般,随手两剑便能杀了。 钱牧原摇了摇头,示意不用,那日在祁府门前他已试探过一次,手掌触及其肩膀时并无感受到真气的流动,不过当时顺手摸骨也并未摸出这五品外功的底子,只能说是赶往邺城舟车劳顿,有些钝了。 挥手示意都先出去,待得着昏暗的屋内仅剩钱牧原一人时,这位中年书生则又陷入了沉思。 将一个五品武夫放在沈烨身边……若是说想要行诡是远远不够的,林信厅停滞在正五品多年,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再加上到时会将齐吞麚也插进队伍,从五品是做不了什么事的……但是说弱,也并不弱了。五品放在一般城中皆可为一方教头,担任富家、五六品官员的贴身护卫都是绰绰有余。但凡拿的出一位五品武夫做扈从的,哪位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知那位已离开邺城的公子哥是何身份…… 那一日洪杨死时公子哥应该刚好出城,留下的穆子怀也已留在了沈烨的院中,此事与他们显然并无关系,且当是想平民百姓的顺官爬,也就不再上心。 封城持续不了多久,滞留在城中的商队异议颇大,最迟明日便必须打开城门。但有关那栋高楼却是没有一点线索,现在只能等北边密探送回来信息,不然实在寸步难行。 钱牧原完成过数十张与袖中那张形式相同的密诏,却从未有过如此难以执行的……不管要杀的还是要留的,如今都死了,若是这么无功而返,那还怎么对得起那块碧绿色的腰牌? —————————————————————————————— 杨大彪举着大刀弹开一柄悬在空中的长枪,顺手护住身后那位碧绿衣衫的妇人。 此时的杨大彪面色十分阴沉,不明白那位公子哥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说是过来救人,来了以后却是与自己的一干手下藏在马车中没了动静,只将雁行堂的弟子教头们放在外头,做起了杨大彪心不甘情不愿的英雄救美的勾当来。 就算身后这位妇人徐娘半老再怎么风韵犹存,那也是另一辆马车里那位富家翁的菜,虽然看先前的情景怕是那位富家翁丢出这位妇人拿来挡灾,但正所谓君子不夺人所好,杨大彪也并不好这一口,这紧要关头也无暇顾及君子和英雄又或是教头山贼的差别,只管他与董墨笙之间的秘密协议,怎么处理这支商队与这伙山贼才是关键。 去除马车中龟缩着的,在外头围成一圈保护着马车的众武夫共有二十六人,三位六品十六位七品及六位八品和杨大彪一位五品,这伙山贼却有着差不多人数的阵仗,虽然皆是些不入流的贼寇,也该有两三个强劲的领队才是,但所处林间,两队马车皆在空旷的道路上,说这密林中不藏人杨大彪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被杨大彪一刀弹开的持枪壮汉眼见是这精瘦且矮小的汉子随手一击便让自己吃了个小亏,顿时觉得面子全无,大叫一声便要举枪再拼,却被身后的小头目喝住,只得满眼不甘的退后两步,与杨大彪对峙着。 那位小头目有着六品的实力,明白这一手弹刀其中有多少年的汗水,绝不是寻常的护卫那么简单,示意手下不要轻举妄动。 杨大彪见那位持枪汉子先前仍有胆子上前,心中已是一片通明,知晓了林间人数定是远大于己方。于是冲着那喝退汉子的小头目开口喊了几句当初落草为寇时所学的官话,欲探探这伙山贼的底。 那位头目听得奇怪的腔调后先是一怔,随后便知这人还是个懂行的,便耐着性子一句句的回了来,大意是教杨大彪等人绕着走,莫管闲事。 杨大彪心中算盘打得直飞,在不知潜伏在丛林中具体人数的情况下实在不敢冒进,除却那个留在邺城中的消瘦少年之外也并不知公子哥其余手下实力究竟几何……不由得撇了一眼身后那肩膀微颤的碧绿衣衫妇人,这护花使者,怕是做不得了。 此时那位坐在马车中原先一言不发且没露面的公子哥轻倚车窗,望着握刀之手微微下坠的精瘦汉子,唇角掀起一丝好看的弧度,却是轻喝了一字。 “杀!” 虽然声音不大,却是实实在在的落在了每个人的耳中。 先前那位山贼头目双目一寒,所谓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过如此,手中长剑出鞘直指站立在道路上的众人,喝了一个与先前马车中的那人所喝相同之字,只是语气中却是实实在在的杀意。 “杀!!” 山贼们听得这声大喝当即鱼跃而出,拉扯出了藏在暗处的一批人,将这两队人团团包围,围堵人数只怕是有圈内马车外的两倍还多,各个手持兵器目露凶光。杨大彪面色一寒,心中直喊不妙,这声喝便是与寨子彻底撕破脸皮,再无圆的可能,是吃定这两家商队了。 心中明白山贼处事的杨大彪无比果断,在山上贼寇还在摆起阵势之初便纵身一跃杀入林中,那把约有成人胳膊粗细的大刀猛然抡砸在与杨大彪对峙的持枪汉子的枪杆上,在那位持枪壮汉满脸惊惧下一刀斩断其枪杆,从其头顶而落顺势了结了其性命,继而大喝一声:“护我周全!” 董墨笙所喝的意思旁人也许不懂,但杨大彪是明白的,既是做生意那便要拿出本钱,也就对应了先前堂中那公子哥所言“能否对得起”。 既已明白董墨笙是要让自己把底子交了才会出手,也帮他做了选择,那么便没什么退路了。 雁行堂中被杨大彪所挑选出来的众人听得这声喝立刻围聚在一块,各个单手持盾另一手拿着各自的武器结成个四四方方的阵型出来,面向杨大彪的那面露出个刚好通人的口子。这些少壮脚步迅捷,动作熟练,这也是杨大彪选择这几人跟来的原因之一。 一刀得手的杨大彪脚步如飞,退身至阵中,与此同时十数支羽箭笃笃地扎在了木质的盾面上。此时众人已经被里外三层团团围住,情势十分危机。除了雁行堂众人外,那一队陌生的商队护卫也是将他们主子的马车围住,准备拼死一战。而那边弃了三节马车前来“帮忙”的三节车厢外却是没有一个人。 此时的阵型十分诡异,大圈内两个小圈和三辆周遭空荡的马车,极容易被对方分而围之,落了兵法中的下下乘。 杨大彪却没有走近救护的意思,心中默念着既然探了我的底,怎么也得给我看看你的,仅仅一个确认了并非小天狼的穆子怀还不足以让他杨大彪为其卖命。若是马车中的人就此身亡,杨大彪绝对二话不说,带着自己的人就跑。 扫了一眼自雁行堂带出来的举盾众人,却发现本就空间不大的阵中多了一个人。 “你怎么来了,快滚进马车里看着那姓董的混账!”杨大彪单手握刀,另一手抓住混进阵中的方文,奈何方文比杨大彪实在高出不少,想学那抓小鸡仔的手段将他丢回去却是怎么都办不到。 方文挠挠头看着由于身高硬伤十分憋屈的师父有些憨憨的笑着,杨大彪怎么都想不到这傻小子在这时候都能笑的出来,甩不动他还真拿他没辙了? 随即将两面盾牌中间掰开一个口子,一脚踹在方文的胸口,其力道之大竟是将方文踹飞,摔落地上时连打了几个滚才停住,只教这小伙子叫苦不迭。 杨大彪借这一脚半飞在空中,掠过那些半人高的盾牌身体半转间将大刀对准了先前那与自己对话的小头目,猛然砸下! 这一刀刀势沉猛无比,若是砸中必然是血肉横飞的下场! 那位小头目则是一直盯着杨大彪,见他蹬在年轻人的胸口腾空飞来怎会不知晓他的意图,早早做好准备,连退数十步,让这外表矮小实则刚猛无比的汉子连他的衣角都触不到。 杨大彪动作不改,一刀砸在地上,却就着这一刀的力道弹身而起,双掌各拍在一位贼寇的脑门,那两人还未来得及有丝毫反应就已经双眼一白,七窍流血而亡。 在山贼们涌上就要包围这矮小汉子之时,入场顺毙二人的杨大彪已是拾回大刀,舞着大刀斩断数根羽箭从还未完全包围的圈中杀回阵中,十人所成之阵将杨大彪护的严严实实,一时间人数众多的山贼们也不知如何是好。 另一边的公子哥透过窗子望着艰难爬起的方文,少年有些委屈于胸前一脚,反仍是十分担忧的看着在前方拼杀的杨大彪,不由得对着身边的刘解笑道:“那就让他多显摆显摆吧。“ 杨大彪来回两次出入阵中,结阵众人为了配合杨大彪的脚步此时早已不待在原地,那位被富家翁拿出来挡灾的妇人自然也就被排在了阵外,此时正呆坐在满地的箭簇和带着冰渣的泥地上,山贼们发现羽箭对这支人马并不管用后便也放弃了远射,而是纷纷抄起家伙上前来将他们围住并开始缩减包围圈,刚刚才找回了自己那可怜的魂儿此时又丢了去,只是跪坐在原地淌着泪水双目无神的发颤。 第二十章:三娘 方文捂着胸口艰难的从地上爬起,由于化雪的缘故满地的泥泞,少年那一身出门时才洗净的衣服全都在泥水中滚了一遍,所背的箭袋中羽箭也掉落许多,与泥巴混杂在一起,此时看上去极为狼狈。 那一脚虽不至于让他负伤,却也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气闷是在所难免的,这会儿还揉着胸口缓不过来。 先前方文本是与杨大彪一行人骑马同行,忽然听得远方树梢上传来一声清亮的鸟叫,那位公子哥便下令转向,弃了三辆马车往这边赶来,来了后自然就是眼前这番场景,杨大彪上前救人之时几位师兄就做好准备,纷纷下马上前,站在了教头身后,把方文留在了车队中。 情势愈发紧张,方文自然也跟着紧张,接着就到了杨大彪一刀夺人性命的那一幕。方文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人,此时看见那活生生的血腥案例却还是有些窒息,但终究是个武夫,步子还算迈的动,想要去帮助师父,这才乘着师兄们接师父回来的空档跑进阵中。 谁想杨大彪无比直接的一脚把他踹了回来! 方文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面颊,略微清醒了一下神志,再定神看向周遭,只见满是手持兵器的山贼,而自己身后的马车外除了自己竟是连一个护卫都没有。 再一眼便看到了那被挤在阵外双目无神的妇人,这算是圈中三方人马中最为特殊的一个,形单影只,在这肃杀的气氛中格格不入。 此时方文身背一张短弓,腰挎一把铁剑,同样形单影只。可是一边是自己奉命保护的主子,另一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力量无比渺小,但聊胜于无,却也仅有自己一个人,他必须得选择一方保护。 山贼越逼越紧,他得从两者之间尽快做出选择,这对年仅十六岁的少年来说是十分艰难的。 心急如焚的方文有些无助地看向那两辆马车,再看看林子上空,无比期冀着那道白色身影的出现。 杨大彪身在阵中,带着自己的一干弟子在丛林中拼杀,无暇顾及那位六神无主的妇人。 山贼们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点头之间的交流便已确定要先将妇人做了,在这种混战当中能杀一个便杀一个,搞不好就会让对方乱了阵脚。 有了目标的山贼们也不顾死伤,从侧逼近,雁行堂的成阵弟子由于需要保持阵型护着杨大彪,再怎么阻拦也会漏放一两个,方文从后方挽弓而射,射杀着靠近妇女的贼寇。 短弓下的羽箭伤害着实不高,若是射中腿脚手臂还不足以让山贼失去战斗力,往往还需要在杨大彪掠出时的刹那,结阵弟子们的补刀才能保证那位妇人不被伤害到。 而马车这边无人管问,甚至已有胆大之徒手摸到董墨笙所乘马车之外的另一辆马车的车辙,手里的长兵便要插进车窗。 方文刹那间想了无数种可能,仍旧没想出个结果来,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不想了,猛一撇头,心中一横,不再看那妇人,将手中短弓往泥巴地里一插,拔出铁剑便杀了上前。 杀至敌前脑中凭空蹦出个念头来:“既已为护卫,护主在先,万事忠义二字在前!其余等当断则断!” 一剑挑开那把矛状兵器,上前一脚踹在身先士卒的那个贼寇腹部,与先前杨大彪一脚动作无二,却是带着外家七品武夫的全力而来,刹那间敌手脸色雪白,五官仿佛都揉在了一起般狰狞,跪地干呕。 方文一步踏前,挥剑如风,与下一位贼人相拼杀,由于身材高大抓住空子按住对方的肩膀,倒置剑身,以剑柄猛击其脖颈,只见其双目一翻,就此昏死过去。 此时山贼们已经开始有冲锋的意思,身侧又有一贼人袭来,方文连续击倒两个山贼,就着势头左手五指紧握而一拳至,却被对手生生钳住,方文右手持剑挥砍而下,却再次被那位贼寇捏住手腕,双手均动弹不得。 感受着两只手腕传来的巨大压力,方文眼瞳骤缩,明白这人在力量上起码有六品以上的实力,绝不是自己这样七品还十分勉强的武夫能够抗衡的。 而此时身后原先跪地呕吐的那个贼寇也已经强撑着起身,唇角满是污秽与丝丝血迹,眼神无比恶毒的捡起那根矛状兵器,狠狠地刺来。 方文百般挣扎无用后下意识的紧闭双眼,生怕看见自己被捅出个透明窟窿的凄惨下场。 然而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痛感传来,再次睁眼时便看见一位婀娜性感的妇人出现在自己眼前,正是先前客栈里四男一女中的唯一女子。 妇人此时与客栈里那副懒散的模样截然不同,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高盘起,虽是寒冬腊月衣装却十分单薄,一双雪白如藕的小臂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长相甚至可以用妖艳来形容,一对红唇磕碰间仿佛能摄人心魄。 妇人打了个哈欠,左手捏着那只矛状兵器,右手轻捂嘴唇,只听她慵懒的语气间却有着一股致命的魅惑:“这小车可真挤,奴家早就想下来走走了……” 那位持着矛状兵器的贼寇无论怎么掰扯都没办法扭动分毫,满脸惊疑地望着双藕臂,不明白那双纤细的手臂中究竟蕴含着怎样的力量。 下一秒那持着矛状兵器的贼寇五指已握不住杆子,双手无力的垂下,全身酥麻,最后一丝神志猛然醒悟,原来不是她力量太强,而是……随后仰头倒地,不省人事,而其脖颈间的血管根根凸显,绿的发紫,紫的发黑。 方文也顿时觉得手腕一松,惊疑未定的望着眼前那位六品武夫缓缓倒下,倒下后双目突出,口吐白沫,抽搐不止。 二者的脖颈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根细小的针,细针只有根部能看出是银制品,而除了根部则皆是诡异的紫黑色。 方文倒吸一口凉气,哆嗦了一下,脱口而出:“毒!” 妇人有些好笑的望着他,随手丢掉那根矛状兵器,走到方文跟前,毫不避讳地挑起年轻人的下巴,一双如水的眸子好似会说话一般,对着少年气吐如兰道:“姐姐又不毒你,怕甚?” 方文何时与女人如此近的接触过?再加上这个女人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成熟的诱惑,就如同熟透的蜜桃一般似乎可以任君采摘。 更何况年轻人血气方刚,刚刚动了拳脚,正热血上头,此时更是血脉贲张,任凭七品武夫的功底脚步却挪也不动,鼻腔中仿佛有一股暖流乱窜,一颗心肝就像春天里的野花不安地抖动着…… 正在方文心中天人交战之时,复又有整整八个山贼杀至车前,那喊杀声传至耳边少年才惊醒过来,赶忙后退两步,似是确定一般的再望了妇人一眼,待得妇人娇笑点头后才挥剑拨开八人中的一人,为自己留出一道可以通过的口子,如同一只冲锋的豪猪一般冲到那位碧绿衣衫的妇人身前,红着张大脸高举铁剑与那批山贼厮杀。 少年不知道的是在自己冲出八人的包围后,那八人就如同被车轮碾过的杂草般倾倒,从侧看来就仿佛方文一剑撂倒八人一般使人震撼。 妇人收回那只如白玉般的小手,双手抱胸饶有兴致的看着少年胡乱挥剑,时不时的弹两下指尖,就像寻常少女嬉戏水间弹开水波一般天真,但这份天真却伴随着一声声惨叫与坠地之声,就显得没有那么烂漫了。 几个潜伏着的头目在一旁观测着战局,不断地胆颤心惊,有一个带刀的精瘦汉子身手如此了得也就罢了,为何这个无比年轻,挥剑看似毫无章法的少年,怎的也如此生猛?莫非真是踢到铁板了? 公子哥跺了跺脚,木质的马车底部发出沉闷的碰撞声,手指轻轻敲打着车窗,自卫三娘出去后他便闭上了眼眸,只是轻轻地听着声声惨叫。而和卫三娘一辆马车中的谈笑声自这碰撞声传出时便戛然而止,从中窜出先前方文所见到的同住一间的兄弟来。 堪当车夫的刘解坐在一旁抱剑假寐,对车外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 兄弟二人下车后活动了下手脚,对着董墨笙所在的车厢同时一抱拳,齐声道:“请当家的吩咐。” 董墨笙手指从车窗中伸出,指了指那队逐渐不支溃散,已经出现伤亡的商队护卫,没有任何言语。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不慌不忙的走向那队护卫。 稍壮点的开口道:“在下雁行堂韩龙。” 稍瘦点的跟着道:“在下雁行堂韩虎。” 二人齐声:“来助诸位一臂之力。” 坐在马车中大气不敢出的那位中年发福的富家翁满面紫红,伸出一条胖腿艰难的将一个摸到车沿的山贼踢开,赶忙再拱回车中,贴着车的坐凳仿佛要把自己嵌进去一般,心中大急暗道废什么话啊,要帮忙赶紧啊! 嘴上却仍是表现得恭恭敬敬道:“先行谢过二位侠士相助……若能保得王某平安,事后必有厚礼!” 韩龙韩虎两兄弟听得这话反而是定在原地不动了,离了那辆马车十数步的距离,骇得自称王某的富家翁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把口中的金山银山都搬了出来,只求能补救一番。 二人只是笑笑,笑容如出一辙,看上去就像两位老实的民夫一般憨厚。 突然间二人抬起袖子,无数破风声自其袖间传出,只见在林子阴影的缝隙间,阳光所能照射到的地方偶有丝丝反光,就像暖阳下的溪水,偶有条鲫从中游过,鳞片的光芒是那么喜人。 二人对着富家翁再一抱拳,便不再理睬他了,反而是眉飞色舞,兴高采烈的聊了起来。 “阿龙,我就说撒豆好用些吧,你那种瓜不行的。” “放你娘的屁,你是眼瞎了吗,种瓜一击便穿了他的板斧,撒豆补了些杂兵而已,有什么用?” “我去你姥爷的,咱好好算算,撒豆杀了十六个,种瓜杀了九个,那九个也都被撒豆打蔫吧了你才补得……” ……二人似是丝毫没有意识到是在互相问候自己的祖宗十八代,竟是吵了起来,不过吵架的模样让人啧啧称奇,怎么都不脸红脖子粗,反而是一脸老实的憨笑呢? 听到车外护卫们惊讶感叹的声音,富家翁微微探头,只见那包围二十余人已尽数倒下,山贼的包围圈就此多出一个偌大的豁口。 而这,仅仅只是一个照面所发生的事…… 第二十一章:龙虎 寒冬腊月,又是一场大雪之后,邺城郊外林子里的鸟儿们都缩住了脖子,除了觅食以外,探头就已经是最大幅度的运动,毕竟张开翅膀露出绒毛稀少的腹部还真不是一个让鸟舒服的动作。这种天气,能赖床便赖床,鸟儿也不会例外。 当然美好的赖床总是会被一些外在因素打破的,比如妻子揪着丈夫的耳朵,比如母亲拿着鸡毛掸子敲打着儿子的床铺,又比如一个汉子猛然撞在树上,鸟巢从树上就这么坠了下来。 连床都没了,还谈何赖床?两只漆黑嘛污的小雀儿还有些神志不清的滞留在空中,直到那汉子再退一步,将树枝撘成的小巢踩的稀碎,小雀儿有些无可奈何地望了一眼碎了一地的树枝,叽叽喳喳委屈的飞走了。 杨大彪连续两刀逼退那名汉子却没能伤到其分毫,也不追击,冷哼一声便掠回阵去,在雁行堂众弟子的保护下再找机会。 此时雁行堂众弟子消耗颇大,已有两位八品的弟子伤的十分严重,举盾之手止不住的颤抖,武功较高的弟子们总会在山贼的下次冲阵将他二人换至冲阵人数最少的地方,但也因此那些七品的弟子身上也多挂了些彩,呼吸十分紊乱。 现在山贼的总数还是不少,有着六十余人,却因杨大彪找到了隐藏在喽啰中真正意义上的领头,并且几次拼杀间都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再加上另一边的马车里两次出手,让山贼们死伤惨重,这二者皆让训练无素的山贼们失了斗志。如此一来人数虽多,却看不到什么优势了。 这批山贼的头目名叫赵乾,是个与杨大彪一般精瘦的汉子,隐藏极深,眼睁睁看着几位小头目连续死在杨大彪的大刀之下有些呼吸不稳,却仍旧面不改色,因此被杨大彪看出了端倪,接下来几次出阵刀锋都是对着他而来,索性也就不再藏拙,拔出铁剑与杨大彪拼杀了起来。 赵乾自身便是个外家五品的武夫,与杨大彪拼杀几个回合皆处下风,心知肚明对方绝不是普通五品那么简单,想着靠人海战术堆死这人,却看到另外两边的兄弟几乎是死绝了,这让赵乾有些心悸于想要硬吃这一单,退了白白折损四十多个弟兄,不退靠硬堆估摸着起码还得再死伤一半,无论如何寨子都是要元气大伤。 赵乾身为一寨之主,眼力劲是有的,自然看出了雁行堂这边除了杨大彪皆是些七八品的小角色,只是靠着这蹩脚的阵法,再加上地形的缘故,能相互补足,防御做的极好,但被山贼们冲阵了几个回合便也都十分疲惫且负伤了,经不起长耗。 他上前硬拼是肯定拼不过,索性跟杨大彪打起了游击战,每每杨大彪出阵要对寨子里的小喽啰们下手,赵乾便冲上去拼上三两回合,马上转身跑路,杨大彪也得提防着其余的山贼,不得不回阵。如此消耗,那些雁行堂的弟子们必然先一步倒下,阵型一旦崩溃,杨大彪就算再高一阶,达到四品,也绝对禁不住如此混战。 再次下令放了一半的弟兄去另一边,这边只留下三十人和赵乾自己应对杨大彪,只要赵乾盯准了杨大彪的刀落何处,这三十人不会出现太大的伤亡。 能带的起五品武夫的商人,那能是寻常小商贩吗?怎么也得是富甲一方,有着极大家业的商人,若硬吃下这单,折损一半的弟兄算什么,几年内都能不愁吃喝。再这一贪念的驱使下,赵乾干脆贼心一横,高声对着弟兄们大喝一声,干他娘的。 恰在此时另一个小山丘上传来一声大笑:“赵乾老兄,踢着铁板了?” 赵乾听得这个浑厚的声音,脸色先喜再忧,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杨大彪自然也听得这声笑,警惕的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有一宽臂壮汉手持一把大枪站在山坡上,有六七人跟在那大笑之人的身后,各持兵器,神色轻松。 方文此时已把那位碧绿衣衫的妇人搀着来到马车旁,下意识的远离了诱人的卫三娘,回头看向那大笑之人,由于角度问题并没有看到后面那跟着的几个人,心中甚惑这人傻笑什么嘞? 至于卫三娘和龙虎两兄弟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似是与方文一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而王姓的胖商人只是无辜的张着嘴巴,脚下一个趔趄,跌坐在了地上,泥巴水溅满他那件无比喜庆的大红色衣衫,心中无比绝望,看其人数和为首之人手中的大枪以及枪头上挂着的红缨,他已大概明白自己这一遭是倒了血霉,怎能想到这位大恶人也来了此地? 不等赵乾开口,那座山头上先前开口的那人便自顾自的说道:“赵乾老兄别多想!孙某这是帮你来了!” 语罢见其一挥手,带着那六个弟兄便冲了过来。 这七人自称幽北侠盗,只劫掠贪官污吏富家恶人,从不把自己归为山贼一流。是近几年才兴起的小势力,人数虽少,仅有七个,却各个武功高强,排行最末的老七都是一位六品的武夫,为首的孙椆更是一位踏足五品多年的高手,一行人做事无拘无束,是否真的只劫恶人,谁心里会没点数。 而赵乾则是干了数十年的寨子才能有今天这般势力,寨子里的弟兄大多是上次战乱流亡到此,本就人心不稳,更惶遇到了这场大雪,山寨里的米缸实在见底,大多数八品及以下的弟兄们是真正饿了肚皮的。若是再见识了这七人的实力,谁还愿意跟在他赵乾麾下?山里头明争暗斗次数不少,他何尝不想能有七个武功高强的手下,但孙椆又是个野心极大的人,他赵乾自诩是没法驾驭的住的。 而这次恰恰就给了孙椆一个天大的好机会,一个将赵乾手下归为己有的好机会。 赵乾脸色变幻不定,只道是这次自己这寨子真是要名存实亡,再无挽救的可能了,干脆吃下这一单后,带着寨子本去江南逍遥下半辈子算了。 这七人正对着富家翁的位置,此时冲下脚步极重,踏的枯枝咔嚓作响,骇的王姓的富商在泥巴地里打了个滚翻身,连滚带爬的向着龙虎两兄弟那行去,连喊着英雄救命。 而商队的护卫们先前才将将松了一口气,此时看到这七人的步伐又是警觉了起来,拿起自己的兵器欲做阻挡。 七人中的任三狞笑一声,手里一把短斧飞掠而出,带起呼呼的风声猛砸在当头的那名护卫胸前,其力道之大硬生生将那名护卫带砸在地,整个胸口都瘪了下去,瞬间毙命。 护卫们看到这一情况后瞬间底气全无,转身便跑。 刹那间孙椆先其身后六兄弟一步,瞬至一位护卫身后,一枪而透胸,奋力一甩,砸至前一位跑命的护卫双膝处,后者应声而倒,噗噗两道锐利之物穿插进肉体的声音沉闷不已。 七人尚未全至这边便有三人毙命,不论是赵乾杨大彪又或是山贼们以及富家翁这边的冲击力都无比之大,就连方文的双腿都打了个哆嗦。 肥胖的躯体拱到韩龙韩虎身边,拍着大腿喘气道:“英雄,救命啊!” 龙虎两兄弟砸了咂嘴,哥哥韩龙摸了摸脑壳,望着弟弟韩虎问道:“阿虎,你的撒豆还有几颗?” 韩虎呐呐道:“没……没了……种瓜呢?” 韩龙放下摸脑壳的手,略微摇了摇头,从袖中掏出一颗巴掌大的铁球来,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也只能拿出它来了。” 冲在最前方的孙椆听得这话猛的一顿,抬手示意弟兄们小心谨慎,幽北侠盗这七人当即驻足,停止了前进的脚步。 先前在山头观望了许久,自然看得到龙虎兄弟二人出手时的奇观,袖笼翻动间敌手皆倒,细观倒地者尸身上多得是密密麻麻的血洞,偶有那么一个碗口大的窟窿,想必就是这二人所谓的种瓜撒豆两种暗器。现如今看到韩龙手中多出一颗怪异的铁球,纵然几人武功高深,却也不得不防。 韩龙见得几人停步,将铁球随手抛向前方,继而双手揣袖,笃定无比,露出了老实的憨笑。 七人见到韩龙这副神情,顾不得其他,匆忙向着各个方向跳开,在不知道这枚铁球中藏着什么样的怪异之前,再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铁球从空而落,砸在泥地里发出“啵”的一声脆响,缓慢的向着落地的方向滚动着,七人神情肃穆各自再退几步,小心的注意着铁球的变化。 但观望了三四息的功夫,直到铁球停止了滚动……似乎……都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单纯的一颗实心的黑铁球仅此而已。 乘着这个功夫,护卫们基本已经跑到兄弟二人身前,与自家主子一同喘着粗气,同时皆有些疑惑的望着那颗铁球。 韩龙迎着众多疑惑的目光讪笑一声:“呀,忘了是泥巴地了……” 任三掠过先前甩斧砸死的护卫尸身,从其身上拔出斧子,暴跳如雷大喝道:“敢耍你爷爷我?” 再一声“啵”的脆响被任三这一声喝掩了去,与先前砸进泥巴地里的声音不同,这一声,是铁球本身发出的。 一股冲天的臭气以铁球为中心迅速的扩散开来,随着散开的还有淡黄色的烟雾。林中无风,那淡黄色的烟雾顷刻间便包裹了那七人,无论其如何遮掩口鼻都会从手指间的缝隙钻进,一时间几人是眼泪鼻涕流淌不止,时不时还带着干呕之声从烟雾中传出。 韩龙韩虎在富家翁和护卫们满面的惊诧下提起裤脚转身便跑,边跑还边不要脸的喊着:“三娘救我!” 卫三娘扶额无言,先前三人同坐一车,这二人便是挨着她坐的,却浑然不顾一旁的秀色可餐,眉飞色舞的聊着什么瓜什么豆什么果什么蔬,现如今打完便跑,男人本色这个词甭管是哪个色,跟这兄弟二人可沾得了边? 墨染阁知黑堂中的一龙一虎二狼三娘中,名字最霸气的龙虎是完全不会武功的,只会最基本的暗器投放。先前那袖笼翻动间取敌性命皆因小臂上所绑的一个铁制机关,机关很小,仅有半个巴掌大小,因此储存量也极少,二人仅仅只准备了投放一轮的量,这才迫不得已丢出了那颗铁球。 第二十二章:二狼 杨大彪既然敢于上董墨笙这一条贼船自然是有自己的一番打算,不可能没调查过这一路上会碰上哪些硬点子,孙椆赵乾自然都是在这行列中的。 不过他是宁愿碰上赵乾的整个寨子也不愿意招惹孙椆这七个弟兄。 十人成阵,每人七品左右,便可抵挡寻常四五十山贼的轮番冲阵,可若是也遇上了如杨大彪这种品级的武夫,就难以起到有效的防御作用。毕竟是些外家蹩脚阵法,不如内家来的玄妙,任你花里胡哨,只怕在孙椆的一枪之下便能撕扯开让众山贼无比吃瘪的防御。 杨大彪留待邺城的那几日,对孙椆和赵乾各自研究了一套对付的方法。 谁想此时赵乾和孙椆都在场,这边是意料之外的事件,并没有合适的对敌方法,这会的杨大彪已经开始默默筹划如何带着自己这十个弟子逃回邺城了。 尽管那位公子哥有些手段,甚至可以说是心比天高,连那一箭穿堂的少年都没有带在身边,杨大彪先前深以为然,能将那位留在邺城自然是有恃无恐,粗略的看了一眼确定是董墨笙手下的人解决了那边的包围,可幽北侠盗七人齐出,这位公子哥还有什么隐藏的手段未出不成? 卫三娘翻了个千娇百媚的白眼,略嘲道:“怎么,让我一个小女子与那五大三粗的汉子动动拳脚?你们两个大男人不害臊?“ 韩虎嘴快,脱口而出道:“小女子?三十……”话音未落便被卫三娘冷冷一撇堵住了嘴巴,看到这个眼神韩虎自知不妙,瞪眼捂嘴不再说话。 恰在此时最后一辆马车中先后走下了最后两位乘客,先出来的那位行走姿势十分讲究,脚尖轻点于地,动作十分缓慢地迈出另一条腿,一手负后,另一手在这大冬天里握着把折扇横举在腹前,时不时点一下折扇,如果不是穿着朴素真要以为是位风流倜傥的公子哥。 后一位却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那位公子做派的青年还未用自己独特的步伐完全下车便被汉子推了个趔趄,但是青年丝毫没有意见,只是疾行了几步,让那趔趄一步看上去好生自然。 青年一下车便色眯眯地往卫三娘身上蹭去,满面堆笑,双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缝,至于望向何处由于看不见其目光,也不好多生猜忌。 卫三娘一掌按在那猪哥像的大脸上,心里已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嘴上忍不住的骂道:“戴骞郎,想学当家的半分神韵就把你那哈喇子收收!“ 戴骞郎果然吸溜了一声,拿着折扇敲了敲自己的肩膀,惦着脸继续凑上前问道:“现在可有了?” 卫三娘满脸不加掩饰的嫌恶,哪里还有先前调戏方文时妩媚万千的模样,可真所谓一物降一物,卫三娘遇到这一无赖并且在一处共事算是她人生最为无奈的事情之一。 “若你把那几个人都宰了便有了!” 呼的一声,一把飞斧破开淡黄色烟幕朝着几人砸来,其声势半点不比先前十丈开外将那名护卫胸腔砸烂的低了。 只见戴骞郎伸出折扇,啪的一声敲在飞速掠过的飞斧斧根处,手腕半转间飞斧声势全无,安安静静的躺在了那柄平平无奇的折扇上,似乎它本就该躺在那处一般。 戴骞郎认真的嗅了一下卫三娘手指尖的芬芳,恋恋不舍的将那张不太好看的脸从那只玉手上挪开,在那张十分好看的脸上多瞧了几眼,眯眼笑道:“那就如三娘所愿。” 另一旁站在那看了好一会戏的铁塔汉子抖动了几下双臂,骨骼间发出了噼里啪啦的爆响,肌肉如小山般隆起,冷哼道:“费什么话,让你出来就是动手的。” 至于这位汉子便是那位禁不住挑逗的老实人,本名为曹芝兰,因其面像方正,且生的膀大腰粗,脾气火爆,与其秀气的名字完全不相符,故而人们更愿意叫他炙狼而非芝兰。 知黑堂一龙一虎二狼三娘便就此齐了。 此时孙椆七人也陆续从烟幕中窜出,皆是捂住口鼻泪流不止,就连离那片烟幕数十丈的这边都能嗅见那股刺鼻的腥臭,可见身在那中心的七人是何感受。 但是韩龙韩虎两兄弟却是憨笑着:“榴莲果就是这味,也教你们闻闻看。” 二狼感同身受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目露怜悯。 卫三娘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轻微嗅了一下空气中飘来的余味也是变了脸色,捏住秀气的鼻子皱眉道:“哪是这个味道?你俩加了料?” 兄弟二人摆了摆手异口同声道:“没差没差。” 戴骞郎手中折扇托住与折扇自身大小完全不成正比的板斧,笑吟吟的望向七人,语气调侃的问道:“年轻的山贼呦,你掉的是这把斧子吗?” 任参先前在烟雾中听得韩龙韩虎的求救声,顺着声音便把斧子甩了出去,想来应该是没有命中,被这装模作样的青年捡了去,此时看到斧子任参抹了把眼睛,喝到:“无耻之徒竟然放毒!可敢上前与你爷爷光明正大一对一?” 同时孙椆闪身来到韩龙的跟前,一枪扎下!鬼知道这人还能耍什么花招,这一枪是使了七成力道,欲除后患。 一只大手没来由的从那个看似老实实则满腹黑水的身后穿出,猛地扣在枪根红缨处,孙椆继续发力,那只大手缓缓而滑,最终红缨尽落,坚实的握在了枪肚处,生生阻住了这一击! 韩龙见着那枪尖离着自己的胸口不过三两寸,瞬间变了脸色,转身钻回马车,回头冲着曹芝兰喊了声:”别把他玩死了!留给我!!“ 孙椆不明白这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壮汉是何来历,光看二人体型其实并不差多少,只是这一掌生生拽停了枪势确实让孙椆大感吃惊,这得是有多大的膂力? 曹芝兰冲着孙椆咧嘴一笑,空出的那只手向着戴骞郎招了招,后者折扇轻点,那把飞斧便朝着曹芝兰飞来,曹芝兰招手动作不改,顺势一握,那柄板斧便到了他的手上,握枪之手奋力一提,便将孙椆整个人提了起来! 此时七人中速度居中的任参赵武徐陆也已杀来,孙椆刚想松手下坠却又感到一股巨力自枪的那头传来,下一刻便连人带枪被甩了出去! 徐陆不正不巧刚好在孙椆的身后,此时赶忙将剑一丢,飞跃了一步,双手接住还未落地的大哥,却被那股巨力一冲,二人同时向后砸去。 曹芝兰轻喝了一声,对着空中还未坠地的二人甩出了那柄板斧,同时与任参对了一掌,退了半步,望着连退四五步的任参又是咧嘴一笑,笑容森冷如狼,直教任参胆寒。 飞斧带起的风势丝毫不比先前任参来的弱,如同一颗彗星一般直掠向孙椆徐陆,孙椆瞳孔骤缩,明白若是二人被击中任何一个估计最少都是一个残疾收场,身后的徐陆已是没办法再做多余的动作,只好微调身形,借着徐陆的身体点了一脚,微微再上升了那么点距离,举枪硬接! 斧头来的远比孙椆想象的快,一刃砸在枪柄处,孙椆脸色巨变,轰的砸在了一颗树上,将那棵不比孙椆腰细的树干生生折断,栽进了泥里。 赵武不知何时来到曹芝兰宽阔的后背处,目露寒光,一掌对着那铁塔般汉子的后心处拍去,袖中的那点闪芒比起其眼中的寒冷只多不少。 曹芝兰似是没有察觉到一般,仍是保持着那半步后退的动作。 啪。 十分清脆的一声响。 有点像街头打着快板的艺人吆喝后打响的第一下,又有点像教书先生的戒尺打在学生的手板心上。 但若是说这一声响是一把折扇发出的就有些差强人意了。 可就是这么一把折扇,敲在了赵武的手腕处,发出了那声清响。 赵武的手生生顿在了离曹芝兰后背七寸的距离,怎么都使不上劲再往前推进任何一寸。 戴骞郎笑容灿烂,折扇在赵武手腕处横移,带起一阵劲风狠狠地抽在了赵武的脸上,只见赵武脸一歪竟是在空中翻转了几圈才落到地上。 任谁也不会想到这看上去这看上去贱兮兮青年的扇子有如此威力,虽说赵武远不如孙椆曹芝兰这两人那般雄壮,却也是个实打实的六品外家武夫,体重是一说,下盘稳不稳又是另外一说。 而孙椆此时也被最近的叶启扶起,擦了擦嘴角的血却是没有重伤,再观其手中那柄不知是何材质的长枪,枪柄处一道清晰可见的豁口对于整把枪来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孙椆看了一眼已经倒地的老五和来到二郎身边的黄迩汪肆,深吸了一口气,把那柄板斧甩给任参,死死地盯住了戴骞郎与曹芝兰,心中只道是这下不止赵乾踢到铁板了,他孙椆只怕也是碰了满脸的钉子。 第二十三章:解牛儿 知黑堂龙虎并不会武,卫三娘的本职工作也并非是打打杀杀,那么二狼再不会武便说不过去了。 任参接过板斧后挥了两下,以斧头直指曹芝兰,挑衅道:“再来过?” 曹芝兰并不会说什么战前狠话,向来是个行动派,双腿微张,扎了个结结实实的马步,一手捏拳一手成掌各放身侧,大有尔等齐上吾一人敌之的架势。 戴骞郎以折扇敲了敲自己的肩膀,随意的踢了两脚已经躺在地上一边脸肿成猪头的赵武,又看了看身侧的铁塔汉子,似是有些不满意曹芝兰比自己高出两个头,站在一起竟是被抢尽了风头,干脆站在了赵武的胸口上,踩得赵武是在昏迷中都连连闷哼,再不动声色地踮了踮脚,有些满意的望向卫三娘。 卫三娘双手抱胸,感受到那邀功似的眼神却故作没有看到,转而望向已经被先前那几番打斗所折服的方文,调笑道:“你可莫要长成芝兰那般模样,女孩子们不喜欢的。” 方文也装作没有听到一般低下头去,好生安抚那位碧绿衣衫的妇人,心中不禁疑惑道:“这两个差不多年岁的女人,怎的差距如此之大呢?” 幸得卫三娘没有能听取人心中言语的能力,不然此时那些藏于身上各个角落的银针便要尽数落在少年身上了。 黄迩汪肆任参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复又点了点头,同时踏步而出。 任参抡动板斧,一个虎扑扑向没有兵器的曹芝兰,他任参便要看看,这铁塔般的巨力汉子莫非还能空手夺了他的斧刃不成? 黄迩汪肆则是一人持剑一人持矛刺向了戴骞郎,想以一寸长一寸强的原则对付那柄奇怪的折扇。 而戴骞郎与曹芝兰身形半转,二人来了个换位,并未从了三人的意愿与他们硬碰硬。 只见曹芝兰一条腿高高抬起又猛地跺下,一脚踩在汪肆手中的长矛矛头处,将整杆长矛踩弯成了一把弓型,再大喝一声,双手大开大合间拍住了剑身,摆出一副空手接白刃的架势。 复又双掌一抖,整把铁剑跟着一抖,黄迩持剑手随之一阵酥麻,但毕竟是修剑多年,忍住那种酥麻之感后将计就计,另一手握住持剑手手腕,反向一震,五品武夫劲力皆出,一把铁剑嗡嗡作响,将那股震力通通还给了铁塔汉子。 汉子不得不松开双手,任由黄迩收回铁剑,脚下却依旧不依不饶,顺着矛身一路踩去,每多踏出一步,那杆长矛便更近地一分,汪肆持矛之手已经快贴着地面了。 黄迩挥剑而至,直攻曹芝兰下盘,逼得汉子连连后退,解了汪肆的围。 不远处的戴骞郎手持折扇与任参的板斧连过数个回合,都像蜻蜓点水点到即止,然而任参却十分恼火,任他滔天巨浪却是无处可扑,板斧落下的瞬间被那只折扇一敲便没了威力,三两次交手后任参也看出了个大概,戴骞郎并非外家武夫,而是使得一身实打实的内家功夫,功法缠绵中带着一丝刚猛,正是他这种力量型外家武夫的克星。 然而每次黄迩汪肆想与任参换个对手却被二狼动用各自手段挡住,怎么都脱不开身,任参只得求援:“老六助我!” 恰在此时另一边的赵乾也传来一声喝:“先把这个五品武夫解决了!帮我脱身!” 原来赵乾与手下山贼们的轮番消耗之下雁行堂的众弟子们已疲惫不已,重伤人数又多了两人,久耗之下杨大彪必然身陷重围孤立无援。就在赵乾沉不住气抓准一个空子想要先杀一个重伤的弟子时,阵型突变,方阵多出了一个豁口,杨大彪在豁口处突然发难,刀势一改先前的沉猛,反而是与刀身大小完全不符合的迅捷。 这一变势打了赵乾一个猝不及防,连连后撤却始终脱不开杨大彪的刀锋,堪堪保住性命就已经是倾尽全力了,这才放声求助,算是彻彻底底断了自己的后路,这单吃成吃不成,寨子都是他人的嫁妆了。 孙椆盯着赵乾那边的目光如鹰,拍了拍徐陆,让他先去帮着任参,略一沉吟,对着叶启道:“我们先去宰了那个大刀汉子,回来再帮兄弟们。” 武功最低的叶启自然没有异议,跟着孙椆绕了一圈,赶往人数最多的一处。 别看孙椆从那棵断树旁爬起时无比狼狈,其实这位壮汉的脑子无比精于算计,一个回合便做出了判断,那铁塔汉子怎么都是五品武夫,实力绝对不在自己之下,排除掉战斗方式的差异恐怕面板实力还要隐隐盖过自己,而这边的兄弟几个也就黄迩任参能与他有一战之力,想要硬吃无比困难。 更何况还有个拿折扇的白脸儿,只怕是个内家五品武夫,这偏远的地方突然蹦出那么多五品,谁知道那马车里还坐着谁和谁?北边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和赵乾把那五品的大刀汉子解决了,再联手赵乾和他的一干手下把这边都杀个干净,留那么几个活口问个清楚。 心中已想了个明白,提起大枪直直刺向包围着那个矮小精瘦的汉子的其中一位满身是血的年轻人,大喝一声:“受死!” 身在阵中的杨大彪听得这声喝猛一转头,高高跃起,按下那位年轻弟子,抡刀半转,生生砸在枪头处,二人持兵器之手皆是一震,眼中的震撼愈加。 叶启挥动短刀向前杀来,成阵中唯一一个六品武夫,雁行堂的教头之一脱阵迎敌。 这位教头藏在阵中与疲惫受伤的弟子不断的交换着阵眼,本想给予赵乾致命一击却在此时被迫出手,背背大刀却以手中短刀与赵启厮杀,二者几个回合有来有回不相上下,赵启后退几步欲拉扯出那个汉子,只见那人冷哼一声就退回阵中,取代了杨大彪先前的位置。 阵型未破,只是所护之人却变了,弟子们更加吃力的抵御着因来援而气势渐复的山贼们。 而杨大彪则是站在那处豁口双手握刀,身前一剑一枪虎视眈眈,情况无比危急。 同级武夫以一敌二不落下风已经是难比登天,想要杀敌根本就是在痴人说梦。 孙椆心知现如今拖不得,另一边的情况可以说是岌岌可危,任参徐陆黄迩汪肆皆是以二敌一,却丝毫占不得上风,换言之二敌一已经是他们的极限,就算那些酒囊饭袋的护卫们已无再战之力,可那边还有会使暗器的两个贱人在马车内鼓捣,以及先前那个看似毫无章法挥剑却击倒数十个山贼的年轻人都还未动手。 心念至此,孙椆面向那个大刀汉子竖劈一枪,赵乾见状也是一剑刺去。 面对两位同级武夫杨大彪面色沉重,举刀皆下这一枪,身形半转堪堪躲过那一剑。 赵乾一剑刺空,大喝一声,随之将剑体横扫,竟是想将杨大彪直接腰斩! 杨大彪瞳孔骤缩,再撤半步,剑尖划过杨大彪的腹部,划烂灰色的布衣,带起一道血花来。 虽然受伤不重,但好歹终于是伤到了先前一直龟缩的杨大彪了! 众弟子见杨大彪受伤,自知也不是二人的对手,此时也顾不得其他,爆发出疲惫身躯里最后的力量,纷纷大吼与身前的山贼厮杀,至少不让他们干扰到教头的大战。 杨大彪清晰地感受到了腹部传来的疼痛,偶一抬头,也不见白衣飘然,心中无比愤怒。 愤怒之下后跳两步,几乎贴着那位取代他先前位置的那个教头,伸手拔出了那个教头一直都没动用过的大刀。 瘦小的汉子一手一刀,两把大刀的形体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此时杨大彪握刀的动作无比熟稔,第二把刀分明就是为他所准备的! 孙椆双眼微眯,持枪指向杨大彪,带有疑惑的口气道:“双刀?大刀杨?” 杨大彪并未答话,他并不是什么声名显赫的人,早年不干教头的时候带着弟弟走南闯北,因曾经当过山贼,所以与暗下的那些势力打交道更为轻松些,这才有了大刀杨的外号。不过干教头有些年份,此时被认出就有些意外了。 孙椆见杨大彪并不接话,便知没有认错,若不是在此时相遇,就算成不了朋友也能当个线人,暗道一声可惜,随即对赵乾道:“赵老哥,你与他过几招,我看准空子下手。” 赵乾苦笑不已,却也没什么办法,看着雁行堂的反扑他的手下又是死伤惨重,就算没有什么情分在里面,以后也许也不是他来号令,但还是于心不忍这些跟随过自己的弟兄就这么一个个的死绝了。 随后赵乾就举着铁剑杀向杨大彪,尽快解决了这生猛不以的汉子好让弟兄们少死一些,这样以后跑路也更加心安理得。 孙椆在一旁观望着,不断地找着杨大彪的破绽,捏着大枪的指节发白,身体紧绷,一求一击必杀。 其实孙椆还未暴露真实的实力,江湖上流传的所谓五品武夫早在数月之前将一手霸枪末式臻至四品,若是使出便是四品武夫都有的受的,更何况是五品的杨大彪? 从五品的赵乾本就不是杨大彪的对手,此时的杨大彪双刀在手,攻势如风,两把大刀挥舞的呼呼作响,带起的风势不断地掀起杨大彪的衣袂与衣摆,整个人看上都膨胀了几分,掩盖了自身的瘦小,赵乾阻挡的十分艰难,不时的被杨大彪刀风波及,就是一道实实在在的血痕。 杨大彪抓住赵乾的一个闪身,左手右劈右手左劈,如同剪刀一般向赵乾剪去。赵乾满头大汗浑身的衣服如同渔网一般挂在身上,无比的凄惨,望着这凌厉两刀挥舞铁剑剑勉强挡住一把,眼神一狠,猛一跺脚,一柄小剑自靴中飞出,以剑柄卡住另一把的刀刃,大声一喝。 孙椆不需那声喝也已经出手,一步踏出,震得泥地中腐朽的树叶皆离地三分,浑身骨骼发出爆响,肌肉若小山般隆起,一枪递出,带动无数腐叶自枪尖而去,枪出如龙! 武夫五品便是登堂入室,四品才半步宗师,这便是初入四品,有小宗师一枪之威的表现! 杨大彪见这无数落叶随枪而来,眼中出现一缕决然。 松开那只被小剑卡住的大刀,双手握住一把刀后半举而落,对着那把威势惊人的大枪猛地砸下!两把武器快要接触的那一瞬间落叶竟是避开了刀刃顺着刀身攀至刀背! 孙椆心中一寒,毫无疑问,这一刀绝对有小宗师的威势!然而双方所有力量倾注于此,再无收回的可能。 嗡—— 周遭的人只听见一声巨响,带来长久的耳鸣,竟是震得头脑发昏,难以看清眼前的事物。 而距离最近也是实力最强的赵乾却是看的清清楚楚。 此时的杨大彪与孙椆皆是虎口稀烂,手指颤抖,血液顺着手掌一点点的滴下。 但刀还好端端的握在杨大彪的手中,至于孙椆手中的枪却只剩下半截。 先前那一斧留下的痕迹,此时被杨大彪顺着那道豁口生生斩断了那把材质特殊的大枪! 只见杨大彪怒目圆睁,仰头暴喝了一声:“还不出手!?” 赵乾与孙椆皆是一愣,叫谁出手? 刹那间有一道剑意若流星般瞬至,所过之处腐叶若江河被截断般铺过。 孙椆怔怔的站在原地,仿佛还在为自己的宝枪惋惜。 下一刻一道血痕自孙椆头顶出现,无比快速的蔓延至鼻梁、下颌、胸前……人若做瓢的葫芦般断成了两半。 杨大彪嘴唇颤动,似要把刀柄融入自己的血肉般下意识地紧握着,也怔在了原地,抬头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树顶,却并没有看到那一身白衣,猛一回头,只见一个疤面青年抱着入鞘长剑打瞌睡般耷拉着眼皮站在自己身后。 第二十四章:你本就深沉 赵武在一盆冰水淋头的情况下终究还是醒了,刚醒的时候朦胧着双眼,感觉黄昏的阳光还是有些刺眼,那些已经逝去的青春在眼前出现,他与翠花在落日前的麦田里无忧无虑的奔跑着…… 赵武郁闷的叹了口气,不用说了这是在白日做梦,因为那几年没有麦田,他也没有翠花…… 随即拍了拍脸颊,希望自己清醒一点…… 这可能是赵武这一辈子拍下去清醒效果最好的一次了,毕竟那半边脸还是猪头模样,红里透紫紫里透黑,若不是那长长方方的黑紫色印子,旁人都要以为是卫三娘下的毒手。 赵武哀嚎一声,捂住半边脸颊满地打滚。 一把扇子敲在他的后脑勺,不再像戒尺敲手,到有点像方丈敲木鱼的声响,不过听到自己脑壳发出这声脆响赵武倒也是瞬间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一个鱼打挺站起身来,看着周围的若干人等,袖里藏剑心茫然。 戴骞郎手持折扇,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手心,冲着另一边被绑的严严实实挂在树上的两个人努了努嘴,有些厌烦道:“说吧,他俩都招了,还剩个你。” 赵武视线不敢脱离太久,瞥了一眼瞬间把头转了回来,死死地盯住这偷袭自己的白面儿,生怕一个不注意再给他一下,凑个对称。 但这一眼赵武内心也凉了大半截了,那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孙椆叶启二人,就连武功最强的大哥都已经倒下了,哪里还生得出什么反抗之心。 于是赵武袖子一抖,噼里啪啦落下两把剑来,又跺了两脚,靴子里弹出两把刀,双脚互踢间两把刀也落了地,摆出了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架势,有些复杂地叹了一声道:“问吧。” 戴骞郎抬了抬那有些稀疏的眉毛,没想到会如此配合,看来那一扇打对了地方,看了一眼身后的公子哥,退至一旁。 董墨笙早已走下马车,手里把玩着一根棍状物,吩咐着三娘给那些伤员看看,认真地叮嘱着千万别让他们心血翻涌,不然外伤之外还得加点内伤,那不好治。 卫三娘捂嘴笑道:“奴家怎舍得在公子面前与外人勾搭。” 董墨笙微笑不语,挥手让其去了,转过身望向赵武,温和地问道:“还有几个寨子?” 赵武答道:“邺城到幽州这段路拢共三个寨子,还有我们幽北侠盗,共计四伙势力。” 此时赵武才看清那棍状物是什么,正是孙椆叱咤一时的那支大枪的枪杆!不知被什么重器削成了两截,其中一截被董墨笙拿在手中把玩着,董墨笙时不时在枪杆上弹两下听个响,心不在焉的继续问道:“你们的窝点在哪?” 赵武略有犹豫,兄弟七人这几年来劫来的赃物并不少,是很大一笔钱财,此时董墨笙询问自然是想要吞并掉,但赵武望了一眼生死不明的两个兄弟咬牙问道:“若是说了可能放我们兄弟完整回去?” 见董墨笙点了点头后赵武也不要求字据或誓言,就觉得这位公子哥并不会骗他,立刻松了口:“以此往西南方向约莫二十里路,那边有三棵槐树和三棵松树对立而种,在底下有个地窖,这些年来的赃物都放在那之中了。” 戴骞郎听后又拿着扇子轻轻拍了下赵武那肿起的脸颊,略带威胁道:“我这就去,若是敢骗我……”语罢一声冷哼以示警告,收起折扇,驾马朝着西南方去了。 董墨笙拿着那根杆子的笑容若阳光般温暖,再以杆子与赵武扔掉的几柄武器挨个碰撞,兵器间的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然而那几柄小剑却并不能在枪杆上留下丝毫印记,不由赞叹道:“好枪!“ 转而问道:“怎么你们大哥不给你们配些好武器,自己却用着最好的。” 赵武不明白董墨笙问这话的意思,只好顺着话茬答道:“名器哪有那么好得,要么名家打造,天价难求,要么前朝遗物,藏匿在遗迹之间或收藏于贵人阁下,我们七个小贼能有一把像样的兵器已经很难得了。” 董墨笙收敛了笑容,语气略带遗憾,就好像本该放进自己口袋的东西却还落在别人的家里一般:“我还以为只要投靠了北边,他们便会给你们一人一把呢。” 赵武心中一震,后脊发凉,有些疑惑的“啊”了一声。 “嗯?“董墨笙也发出了疑惑的声音,”原来不是啊,那照你这种说法,另外那两个寨子,应该也有北边给的好东西吧?“ 刹那间赵武的后背被冷汗浸湿,一股巨大的恐惧包裹了全身,先前公子哥脸上那温暖的笑容此时留在赵武的脑中尽数变成了阴寒,怎么会知道他们与北边的联系?既然知道了,那又怎可能会如约放他一条生路? 戴骞郎刚走不久,依稀还能听见嘚嘚的马蹄声,卫三娘蹲下身在给一位雁行堂的弟子施药,除此之外看不到别人,而眼前这个裹着貂裘身着华服,无比温和的公子哥怎么都不像一个习武的人。 戴骞郎的小腹处还贴着一把小匕首,这本是他留着受刑时了结自己的武器,但公子哥离自己不过一步的距离,若是能以他为质,也许救不得两个兄弟,但至少自己还能有一条生路。 既然被人得知与北边的关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放走留条生路,还不如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赵武心中一横,暂忘了脸上的疼痛,也不去看被绑的兄弟二人,恶向胆边生便是说得此时的赵武。 忽然有风起。 吊儿郎当的声音像刚在阳光下睡过午觉一般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 “我若是你,便不会把它拿出来。” 一袭白衣抱着双臂放在后脑勺处,仿佛他就该站在这里一般出现在赵武身后。 若不是后颈由阳光带了的暖意突然消失了,赵武也会是这样想的。 于是他便只好僵在了原地。 林云放下双臂,觉得眼前的赵武有些碍眼,轻啐一口,一脚踹在其屁股上,小声嘀咕道:“去你妈的。”这一脚将其踹侧跪在地,那柄被包裹的匕首尖扎进其小腹皮肉半寸,骇的赵武脸色煞白,伏地不起,先前的豪壮想法也都烟消云散了。 林云身前再无障碍,两张好看气质却截然不同的脸便对上了,对视不过一息,还是老老实实地对着董墨笙揖了一礼。 董墨笙摆了摆手,似有些不满于林云的粗鲁手段而皱了皱眉,吐了一个字:“讲。” 林云道:“另外两个寨子分别在以此向东南方四十里和正西方六十里,我看着他那几个兄弟跑向了正西方,东南方那个是个大寨子,足足又上千人,且粮食充足,并未有出寨行匪的迹象,应该不是。” 赵武听得其余几个兄弟跑向了西方,至少是明白了先前事件的结果,也是明白就算自己逃了这处也逃不了北方的追杀,心中说不清是悲哀还是麻木。 董墨笙询问道:“西边人手呢?” 林云摇了摇头,看着董墨笙的眼光愈加复杂道:“没有深追,您算对了。” 董墨笙将那不知是何材质的枪杆往满地的武器里随手丢去,负手面向西边,口中喃喃道:“北国的雪飘啊……” 赵武猛然抬起头,似是找到了一条生路,对着董墨笙急切道:“公子……西边,我知道的!” 董墨笙呵呵一笑,眼神依旧望向西方,“那你说说。” 赵武咬牙,不敢先提条件,也不敢有丝毫藏货,精简道:“西边那个寨子有三十余人,领头的虽然也是个五品武夫,但寨子不似赵乾,三十多个弟兄都是六七品,还有两个从五品的当家……他们,他们也是跟那边有联系的!” 林云略一深思,点了点头。 但董墨笙却摇了摇头,并未多对林云言语。 林云这才知道,董墨笙此行的目的也许与自己所想并不一样。 董墨笙走上前扶起赵乾,在对方惊疑的目光下缓缓道:“我说过不杀你便不会杀你,你跟着赵乾下江南去吧。” 赵武有些吃惊道:“赵乾……是你们的人?” 在赵武心中,孙椆本就不该败,但若是赵乾临时反水,一切便都有了可能。 在孙椆死后,赵乾本也就凉了那颗打下去的心,就连逃跑的心思也断了去,就这么束手就擒。然而却迟迟不见有所动静,在一番深思之后索性便投了董墨笙。这伙武艺高强的人的领袖竟也是出奇的好说话,走完程序后便征得董墨笙的许可,带着剩余的三十几号弟兄赶往江南,此后便是那从未听过的“墨染阁”的一员。 董墨笙有些玩味的看着赵武,好笑道:“你现在不也是我们的人了?” —————————————————— 望着只身往南追着赵乾去的赵武消失在林间,林云不会怀疑赵武会反水去往西边,谁都心知肚明那注定是死路一条,但想着赵武解开孙椆的绑绳看着大哥裂成两瓣却没有失控,而是沉默不语望着昏阙的叶启,摸出了贴于小腹的那柄匕首,一刀扎进七弟的咽喉……林云十分厌恶赵武这看似把自己逼上绝路决心要与董墨笙为伍的小聪明,冷声道:“赵武与赵乾不同,生有反骨,当家的何必留根刺放在江南。” 董墨笙低着头,似是在沉思着些什么,有些心不在焉道:“赵武蠢,不代表赵乾也蠢,姓赵的总有一个知道该怎么做。” 林云深深地看了一眼董墨笙,瞳孔深处多出了几分敬畏,再度化为一道白影消失在林间。 此时空空的道路上满是尸体,干冷的天气迅速让血液冷却,却没能第一时间让其凝固,那些忙碌的人在这片泥泞上踩踏,于是那些液体与泥地融合在一起,让本就泥泞的道路更加粘稠,颜色也更加深沉。 公子哥背对众人,青色衣袍被先前那一缕白影带动飘摇了一阵便归于平静,貂裘的绒毛将其脖颈遮住,背影有些孤寂。 刘解适时的上前,沉默地站在了公子哥的身边,让那孤寂的背影不再孤寂。 董墨笙并未侧头看他,轻笑道:“碍我深沉。” 刘解难得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你本就深沉。” 第二十五章:肉包子和羊肉汤 书房里的暖炉散发的热气,袅袅的檀烟,淡淡的香气,沙沙的翻书声,还有门外屋檐与石阶的滴滴答答,诸多因素都使人提不起什么精神,当然如果在此环境睡下想必会十分香甜。 沈烨睁眼便已经是第二天的正午偏后,将将过了午饭的时间了。 花了几息缓神,看了看还没察觉到老爷醒了自个儿从厨房里拿了两个包子啃着的林信厅,指尖还满是包子里溢出来的油,轻轻嗅了嗅此时因馋虫作祟盖过了檀香书香的油水香味,老人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 但那沙沙的翻书声是从何而来? 沈烨有些茫然的撇了撇头,视线还有些模糊不清,再加上天气寒冷,门窗都未打开,书房显得十分昏暗,最终在一处书架前看到一袭青衫,却有些分辨不出那是何人。 林信厅很快吃完了包子,满手的油腻随意的在衣摆揩下,淡黄色的衣摆上有不少深黄的指印,想来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埋汰事了。 吃完包子后似是还少了些什么,林信厅看向桌案上的茶壶,眼中放光,伸手抓去,却看见自家老爷不知何时已经醒了,驼着背怔怔地望着前方。 “老爷,您醒了。”林信厅伸手动作不改,抓起茶壶倒了两杯陈茶,嘴里还嚼着最后的包子皮,有些嘟囔不清“您这一觉睡了七个时辰,看您睡得香,早点晌午都没喊您,我这就去厨房给您拿两个包子。” 捧书之手微微下坠,身着青衫的少年转过头看了一眼二人,与老人的视线相交,微微一愣,点了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继而转回去,低下头看向书页,用窗子渗透进来的一丝光线认真地、无声地读着。 一老一少的对视让沈烨有些恍惚,那人是穆子怀没错,虽然二人没什么交集,却依然觉得这个穆子怀使他有些陌生。这种陌生不仅仅存在于神态或者面貌,也许还在更深层次的地方。 拉住林信厅那满是油腻的衣摆,沈烨指着捧书的少年,有些恼火却压低了声音地问道:“那么暗的地方,不把眼睛读坏了?我眯着了你哪不会给他点盏油灯?这几根油钱我还会克扣了你?” 这一连串的质问像是即将到来的小年的鞭炮,在林信厅耳边噼里啪啦的一通爆炸,最终汉子也只能瘪着嘴委屈道是穆子怀不让他点,这是他的怪癖,不要理睬。 沈烨这才哦了一声,松开了汉子的衣摆,挥手让他去多拿些吃食,把茶壶里的陈茶也顺道换了。 林信厅领命而去,哭笑不得,心中暗道自家老爷对读书人未免太好了,对待自己这样的武夫粗人虽然也不差,但终究是少了那么些读书人之间的仪式感。 老人的眼神始终停留在穆子怀的身上,他想不太明白在暗处读书到底有什么好的,莫非双眼见不得光?这么一想也就有了解释,想想先前几次见面都是在阳光下,少年始终耷拉着眼皮一副没精神的样子,而刚刚二人对视时那双眼瞳在微弱的光线下却是炯炯有神。 该是有些眼疾,就是不知何故。沈烨就此下了定论。 在看了看穆子怀所站的书架便知道,该是读着燕史,只是不知道读得是哪一年又是哪位史官撰写的。 正巧沈烨此次来邺城的本意也就是调查邺城的历史,收集邺城的古籍,与其所读的读物区别不大,说不定还有些研究,便轻声打断道:“若是有什么记载不清楚的地方,大可过来问我,兴许我是知道的。” 穆子怀微微点了下头,示意知道了。 沈烨其实有些在意少年这般失礼的态度,但此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就当是其代入颇深,也是好事。 不知为何眼前的东西还是看不太清,那股子肉香味进了汉子腹中远去后就连焚烧的檀香都闻不太见,轻声咳了两下,才感觉到自己的脑袋略显沉重,老人皱了皱眉头,精神始终有些恍惚。 先前的半旬每日都是满城奔波,本就是个花甲年岁的老书生,哪里经得起在寒冬腊月这般折腾,昨日彻底收敛了心神后,不知不觉间竟昏睡在书房整整七个时辰,此时才感觉到身体的抱恙。 强压下那种略感恶心头疼的不适,喉咙经过那两声轻咳却是止不住的发痒,一口浓痰卡在其中,上下不得,忍不住更加用力的咳了起来。 穆子怀微微侧头,将页码记在心中,将书放回原位,走到老人身边,捋了捋老人因咳嗽颤抖不已的背,轻声询问道:“沈老可有按时服用董公子所给的方子?” 沈烨摇了摇头,面色潮红,十分艰难的抑制住咳意后方才缓缓道:“服了两记已经好了太多,只是前几日手头公务繁忙,没有继续用药。可能是在外奔波又着了凉,牵动了旧疾,并不碍事,休息好了也就好了。” 穆子怀瞥了沈烨的面部几眼,在老人疑惑的注视下将双指搭在了其手腕处,似是号脉一般点了点指头,“只是寻常的风寒,沈老好生休息便可,先前肺疾的药这几日先停停,把风寒养好再继续吧,我去帮你煎副药。” 沈烨有些好笑的望着穆子怀,掩着嘴又咳了两声,只是没有先前那般严重。 “怎么,你们是行医的还是做生意的,一个商队都会些医术……你还是好生坐在这看书吧,一会等林信厅回来让他去做就是了。” 穆子怀放下老人的手臂,并未理睬他的话语,再叮嘱了一些个比较常识的事项,起身向外走去,他还是有着几分身为扈从的自觉,并未恃“宠”而骄,坐在书房混吃混喝。 走到门前在光线的直接照射下又是眯起了双眼,那双眼睛时隔两个月还是未能适应光线,但也比先前好了许多。伸手抓起竖在门内的油纸伞,似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嘴角竟是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轻笑,轻声自语道:“非我不争,确不如你。” 走至门外一滴冰冷的雪水从屋檐上滴下,落在少年的头顶滞留了一会,顺着梳理整齐的发丝滑下,啪嗒滴在了小院的石阶上,穆子怀撑开大伞,不去享受冬季温暖的阳光,消瘦的身影被伞面完全覆盖。 走出院子时恰巧看见林信厅从大门走进,汉子的大刀挎在腰间,左手提着一个蒸笼,右手端着一个茶盘,脚步轻盈将两者的白气划过一条不规则的弧线尾随在其身后,此时看到穆子怀也有些讶异,主动问道:“小友上哪去,若是去吃晌午就随我回书房,老爷特意吩咐了多拿点包子,就是怕你也没吃晌午……” 穆子怀看了一眼蒸笼,给林信厅让出一条道来,指了指书房的方向轻声道:“沈老染上了风寒,我去给他抓点药。” 汉子眨巴了几下眼睛,将两手的东西伸向穆子怀,示意其接着,“不劳烦小友,你把东西带回去,我去叫大夫上门来就是了。” 在林信厅眼中,穆子怀始终低着头,也不知是为了避开他的目光还是为何,再加之本就不太信任这名摸不清底细的武夫,怎会将入口的东西随意交给他去处理。先前董墨笙给的方子他都过了手查了又查,确定没有害处后才放下心。 穆子怀沉默片刻,心里无比清楚林信厅对他的怀疑,这都是先前董墨笙刻意安排产生的结果,他暂时还没办法抹去这种不信任,只好将大伞收回夹在臂弯间,伸手接过了蒸笼和茶盘,同时不忘问了一句:“不全是肉的吧。” 林信厅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目送穆子怀回了书房,这才放下心独自找大夫去了。 于是沈烨刚站起身舒展一下坐麻的身体便看见出而复返的穆子怀冒着白烟回来了,目光扫过其提着的东西大概也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都收拾了一番,示意少年坐过来。 穆子怀面无表情将茶盘与蒸笼放在书案上,坐在了沈烨的对面,揭开了蒸笼。 “肉的还是不能吃,荤腥算不上,主要是比较油腻。”少年一板一眼地说道,脸上看不出什么,但是语气颇不愉快。 沈烨点点头,染风寒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身子骨差一点的人每年都有那么两三次,很多注意事项不需要少年嘱咐他也清楚,选了一个皮上点了绿色的包子拿在手中,不是很讲究的就在那吃了起来。 “无须客气,各馅都有,十来个包子你我二人是够吃的。” 穆子怀并未动作,表情十分不自然。 沈烨见状以为是穆子怀在意主仆礼节,将啃食了一半的菜包放下,微笑道:“无需分的那么清,德昌与我从来都是同桌而食。” 穆子怀知道德昌是林信厅的字,然而两者的想法各不相同,他之所以一脸不自然是另有原因的,仍旧还是无动于衷。 沈烨见其对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没什么动作,略一沉思,觉得对方该是放不下主仆间的关系,毕竟如今寄人篱下,配上少年怕生的性格也是应该的,于是换了个口吻说道:“若你坚持也并无不可,但你需得明白,在书房中你与我的学生并无不同,我也仅仅只是你的长辈而已,放心吃吧,将那些繁文缛节放在心里就是了。” 穆子怀明白此时再不拿一个那就真是给脸不要脸,只得从蒸笼中拿出一个点了红曲的肉包,放在口中嚼着,三两口便吃掉了一个包子,又变成了一根木桩子。 沈烨有些不满于他所认为的少年的矜持,略有教训的意思在其中,正色道:“身体是学习的本钱,你这般瘦弱不多吃点是不行的,只管吃就是了。” 不等穆子怀出声,肚子就先不争气的发出了抗议的声音,沈烨盯着少年消瘦的面庞对那位已经离开邺城两天的公子哥产生了严重的不满,看着仪表堂堂还披着皮裘,怎么把下属养的这般不健康的瘦弱?林信厅还说这少年有武艺在身,怎么看是怎么不像。 “既然来我这里,便不必担心口粮,安心读你的书,该吃饭时吃饭就好了,不会对你缺斤少两。” “董公子平时是克扣了你的口粮吗,怎么如此瘦弱,看你还未及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无妨。” “如此怕生,又把主仆观念看的那么重,这董公子看起来和蔼的很,私下里对你们这些家仆扈从又是什么样子……” 穆子怀望着那张严肃的老脸明白老人的关心,对于沈烨来说原先翩翩公子的形象只怕是要在他衰老但仍然富有强大想象力的脑中变得漆黑嘛污,这个锅甩到董墨笙的头上终究是不太厚道,也得适时打断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一些个他不能接受的词汇。 “我只是想去喝碗羊肉汤。” 语气平淡又无奈。 老人似还没有反应过来仍顺着自己的话茬在讲,却在某一时刻硬生生卡住,愣了愣神,瞪大双眼,似是明白了其中的些许误会,也不知是风寒上头还是怎么,老脸一红,鼻子一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远在邺城城郊又坐回马车的董墨笙也打了个喷嚏,揉了揉冰凉的脸,拉下了车窗,心道奇了怪哉,才开的车窗透气,难道就得了风寒?早知道忍住那膻味,多喝两碗羊肉汤暖暖身子就好了。 第二十六章:羊肉汤和热炊饼 邺城从不是一个繁华的城市,至少在夏朝分裂、诸侯割据之前不是,也并未因燕国的繁荣昌盛而有丝毫起色。 稍微热闹些的鲜阳大街走动的行人也占不到十之一二的街道,走出街头更是只有寥寥几个汉子挑着担子行色匆匆。当然这也跟时间脱不开关系,正是日跌之时,整个城市都变得昏昏沉沉,哪能有什么行人呢。 把视线向南移,来到那座老人桥的稍前一点的街道,这条街并没有名字,街道两侧多是餐点,此时已有一大半收了摊位,仅仅只有两三个店里还冒着热气。原先商队进了邺城的时候这条街还是十分热闹的,现在的商队基本都已经离开邺城,店主们也没有将摊子摆到晚上的理由了。 在那一轮暖日的照耀下,有一把大伞滑动着穿过大街小巷,来到这条无名的街道,偶有行人注意到也不禁心想,这撑着伞的少年怕不是个傻子,这种天气也需要遮阳? 屋檐滴落的冰水砸在伞面上砰砰作响,十分沉闷,有点像缩小了的鼓声,也有点像少年此时的心跳。 什么能让穆子怀如此紧张? 也许只是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个收锅的动作。 少年站在羊肉铺子前撑着伞,沉默不语。 汉子瞥了一眼少年,手中的锅在太阳底下反射出一点点微弱模糊的光,那是洗尽油水又擦干净的标志。 “客人来的有些不巧,小店收摊了,明日早些来吧。” 穆子怀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转过头望向那边的老人桥,桥下的瘦湖水冰还未化全,浮在水面上折射出与锅底截然不同的、耀眼的彩光。 似有些不死心般的再转过头,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可以多付些铜板。” 此时汉子已经将系在腰上的围裙卸了,正准备拿着满是油渍的围裙擦擦炤台,听见这略带试探的小心话语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少年。 少年脸颊深陷,双眼耷拉着,若不是整理的还算干净整洁,说他是从乞丐窝里爬出来的也不会有人怀疑。 汉子略一沉呤,将已经揉成一团的围裙铺开,又系在了腰上,露出老实的笑容,“那今天就不去隔壁崔嫂那讨炊饼吃了。” 穆子怀闻言耷拉的眼皮下的瞳孔立马从干净的锅底变成了瘦湖的碎冰面,牵了牵嘴角,轻声了道个谢,收了大伞手脚利索地坐到最靠里的一个座位。 汉子生了火后摘下挂着的砍刀,比划了两下,冲着穆子怀笑了笑。 “客人要几两羊肉?” “……两斤吧。” “啊……小店的肉相当实诚,客人能吃的完吗?” “我也比较实诚。” “哈哈……客人倒是风趣得很,你看看汉子我一顿也就一斤多点,泡些馍馍连宵夜都撑得不想吃了。” “不太喜欢吃馍。” “……光吃羊肉很油噢,客人肚子受得了吗。” “若是闹了肚子不会教店家知道的。” “哈哈……那就两斤吧……” 啪啪几刀过后,汉子拿出杆秤,颠了颠那几坨肉块,还教少年确定没有缺斤少两并且对“两斤”有个真实的概念后复才继续。望着还放在秤盘里的好大几块,汉子咂咂嘴,有些好奇一会少年如何能吃得完。 重新生火热锅是个比较费时也比较无聊的工作,穆子怀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坐在位置上也不干别的事,将视线从无名的街的一头挪到另一头,看一看关上的店门,碎裂的青石板,看一看老人桥和矮湖水,再将视线挪回到原点,如此机械般的往复。 而汉子忙着手里的却想着今天不去讨炊饼,怎么跟崔嫂搭上话呢?如此又想到了前几日来的公子哥……汉子全然没有想起这个瘦弱的少年前几日前也曾与一个公子哥坐在这个位置上,尽管那位公子哥汉子是印象深刻的,色泽那般纯的皮裘实在难见,再加上那张干净的面旁实在是俊朗,谈吐又温润的像是大家族里的读书人那般,邺城的学塾还未建好,所以这样的人实在叫人难忘。 若是汉子我能生的这般好皮囊,还用这般忐忑的每日试探着崔嫂吗? 这边正想着,隔壁就有个身着灰色衣衫的年轻妇人从摊前探出个脑袋,看到整张脸庞完全被白烟覆盖的汉子,有些纳闷,都这个点了怎么还有客人呢……将手中的油纸包裹放到最外边的桌子上,注意到最里边有一个少年正注视着自己,妇人微微一愣,随后微笑着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个“嘘”的动作,原路回去了。 穆子怀目送妇人消失,望着那个微微冒着热气的油纸包裹,心想这里面就该是汉子所谓的炊饼吧……嗯,店家眼光不错,那个大姐还挺好看的。 汉子浑然不觉的继续自己的无限遐想,剁着羊肉的菜刀都没那么带劲,半天落到砧板上都只是一声轻响。 穆子怀听着落刀声便知汉子的心不在焉,继续自己无聊的巡视,倒也不急,耐心的等待着,对于腹部的空虚感不是很在意。 那盆热腾腾的羊肉汤盛到穆子怀面前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汉子略有歉意的一笑,“客人久等了。” 穆子怀摇摇头,毕竟过了汉子摆摊的时间,愿意为他做一盆羊肉汤已经让少年十分满意了。 再给少年端上两碟小菜,一碟辣油,汉子又去端了一盆羊肉汤放到少年桌上,与少年对面而坐,倒是想看看这瘦弱的少年如何吃得完盛有两斤羊肉的羊肉汤。 汤面油很厚,浮着些许乳白色的沫沫,下面的羊肉十分厚实,一筷子戳下去都不会随着汤飘散。 穆子怀架起一块带厚皮的羊肉,在辣油中滚了滚,丢到口中嚼着。 感受着口中的油腻与辣椒在舌头上滚动带来纤细的刺痛感,少年十分满意。 当确定自己失了味觉后,他便只对这种能给他口腔带来齁的油腻,以及辣带来的刺痛感兴趣,至少对比起其他如同嚼蜡的食物来说,这两种连味觉都算不上的感觉也让少年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吃食的乐趣。 汉子看着带油的肉块在少年嘴里咀嚼,表情还有几分享受……心道这不齁吗?殊不知少年吃的就是这股齁劲。穆子怀再夹了一块滚烫的羊肉,胡乱地吹了吹就塞进嘴里,两颊鼓动着,手指了指摊子外,汉子顺着少年所指望过去,一眼就看到了眼熟的油纸包。 略带惊喜的起身走过去,拿起还散发着余温的油纸包,揭开就闻到了熟悉的香味,正是隔壁崔嫂做的炊饼。 “崔嫂拿来的?” 穆子怀吞下口中那一大块羊肉,有些噎,喝了口油腻的肉汤,又有些烫嘴,嘟囔了一声:“一个……大姐。”中间的形容词被生生的吞了回去。 汉子捧着炊饼回了座位,也不再管自己为自己做的那一斤羊肉,迫不及待的啃了一口,也没尝出是个啥味,嘿嘿的傻笑了一声,有些得意的望着少年:“漂亮吧!” 少年点了点头,算是补上了先前所差的形容词。 哎,这炊饼虽然味道没啥特别,但人是真的好看,顺带着炊饼就格外的香,竟是比穆子怀吃羊肉时还来得带劲。 汉子这般卖力地吃着,牙齿的磕巴声可比那刀剁在砧板上的声音响亮多了,一天的劳累也以好心情收了尾。 于是在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一个少年大快朵颐着油腻的肉块,大汗淋漓;一个汉子格外卖力的的品尝着有些干巴的炊饼,傻乎乎的笑着。 毕竟炊饼与羊肉的质量上存在根本的差异,滚烫的肉汤与一层厚油又有效的缓慢了冷却的速度,当炊饼一干二净的时候两斤羊肉还剩一半多。 汉子看着面不改色满头大汗的少年,有些惊诧于对方的食量以及口味的特殊,但既然是客人也不好多问,自个儿一个人偷着乐哼着小曲去洗刷锅碗去了。 太阳向着西边划着一条捉不到轨迹的弧线,在这个时间行动速度格外的快,当穆子怀吃掉最后一块肉喝掉最后一口汤的时候,整个天幕已经变成了彻彻底底的绯红色,即将到了寻常人家准备晚点的时间了。 穆子怀所坐的那个照不到光的角落在此时也随着太阳的西去将那抹绯红印在了少年的脖子处,少年抹了把汗,拿着筷子拨弄着只剩个底的辣油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小菜却还完完整整的放在那里动都没动。 “店家,结个账。” 汉子今天比以往收摊晚了两个时辰,但冲着那包炊饼,也冲着穆子怀津津有味硬生生吃完了两斤羊肉和一盆汤,也是丝毫不恼,反而十分得意,毕竟将盆舔的如此干净便是对他最大的认可。此时已经将锅洗刷干净,炤台什么的也都收拾好了,只等穆子怀吃完就可关门,十分耐心的等待着少年,没有催促的意思。 此时听到穆子怀这声结账想着若是一会真的多给几个铜板一定要给他退回去,瘦成那样能有什么钱? 突然一道身影钻入了铺子中,坐在了靠外一点的位置上,将落在穆子怀脖子下的绯红尽数遮挡了去。 “店家,半斤羊肉,再来份羊杂。” 汉子有些奇怪,没看着人进来啊,但座位上确确实实的多了一个人,心想今天是怎么回事,怎么都不赶着饭点来。只好对其歉意一笑:“今日小店打烊了,客人明天早些来……”突然想起了还坐在里面的少年,不忘补充道,“但也别过了正午。” 穆子怀听到这个声音,抬眼看了一眼。 那人也看着穆子怀。 “怎么,他能在这吃得,我吃不得?” 于是那两人的视线又对在了一块,仅仅一瞬,穆子怀便将眼眸低下,主动避开。 于是那双眼眸中的轻蔑鄙夷中还多加了几分嘲弄。 于是气氛就变得奇怪、紧张。 第二十七章:滴水的街巷 “怎么,有他吃不完的,没我一口热汤喝?” 齐吞麚冷笑着指着那盆汉子没动的温汤,因为端上来后就没动过,汤上飘着的一层掺杂了少许淡黄色的乳白色浮渣十分显眼。 汉子一拍脑袋,本想着等那精瘦少年吃完与他的碗筷一并收了的,谁想这才来的少年居然在这上面做了文章,只好赔笑道:“那是汉子我做来自己吃的,和那位客人无关……实在不是针对客人您,只是今天小店确实不开张了。” 说到这汉子看到少年的脸色并没有往好处变化,只好顺着自己的话补充道:“……您明天一早来,我多送您几个小菜,您看成不?” 齐吞麚眯着眼睛,见穆子怀并没有表示,低头的模样不要太过乖巧温顺,心中大快。 怎么,上次那种挑衅的眼神去了哪里?莫非是看到这两天我跟着钱大人身后做事,心中不敢了? “既然是你自己做来吃的,放那干嘛,你倒是吃啊。” 汉子两颊微红,有些恼怒,这少年怎能如此咄咄逼人,望着上面那层渐冷的浮油,声音生硬道:“客人何必为难我呢,那要不这样吧,明早算我请您的,可行?” 齐吞麚嗤笑一声,有些戏谑的望着汉子,自是明白泥人也有三分火气的道理,但能不能发泄出来……那就不是泥人能说了算的,倒是你穆子怀,又有几分火气呢?旋即掏出一块碧绿色的腰牌按在桌上,与先前钱牧原交予城中策马一骑的那块如出一辙。 “我差你这点钱?“ 汉子心头一震,脸色有些难看,虽然看不懂腰牌上写的是什么,但此时也明白,这位八成就是前几日关了城门复又打开、商队传的沸沸扬扬的从外地来的官员了,这样的权势是他们这些平民百姓无论如何也得罪不起的,心头的火气瞬间荡然无存,仅剩下畏惧以及茫然,强笑道:“小人有眼无珠,官爷既然光临小店自然不需要分时候……小的这就去给官爷上汤……” “不急,哪能碍着店家吃饭呢?”少年不依不饶,笑容捉摸不定。 汉子只得点头应好,脸色极其难看的站到了穆子怀身前,扫向穆子怀的余光并不友好,毕竟若不是这位客人他也不会将店开到现在,更不会有这一档子事…… 汉子默念一声同情心害死人……伸手就要去端那盆还剩些余温的汤。 手指并未触着那个在他手中洗刷过无数次盛汤的瓷盆,而是一小块如石子一般坚硬却无比光滑且带有温热的碎银……另一只与汉子截然不同有着纤细手指的手掌将其端起。 汉子有些惊疑不定的看着那个站起身的少年还有那盆微微晃荡的黄汤,摸着手中那颗入手无比实在的硬物,不明所以。 “客人……” 两个少年本就坐的不是很远,相隔一个桌位而已,穆子怀端着汤盆站到了齐吞麚的面前也就是三步的事,然而穆子怀这三步步子略大略急,带着水珠的瓷盆边缘几乎就要碰到了齐吞麚的鼻子。 齐吞麚死死地盯着穆子怀的眼睛,额角已有青筋凸起。 “你要的热汤,算我请的。” 语气平淡,仿佛本该如此。 穆子怀到现在还未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这个看上去与自己一般年岁的少年,也隐约知道了对方的身份,所以视线交汇的一瞬间还是示了弱,但这并不代表……这个人可以莫名其妙的骑在他的头上,还如此带着优越的……放肆。 既然如此,那就算我请的。 还有些慷慨。 不等齐吞麚多说半句,直接将瓷盆放到了他面前的桌上,回头再将那两碟没动的小菜端来,完完整整的凑了一桌。 那个碧绿色的腰牌安安静静的躺在瓷盆与两碟小菜中间,与三者挨得极近却都没有接触。 而穆子怀在摆完两碟小菜后就这么在齐吞麚面前坐了下来,两人好似铺子里常见的一对老友,主人家的为其接风洗尘,又似两个风尘仆仆的旅人相互饯别。 这却让汉子急坏了,这,这不存心跟官爷过不去吗,就算不识字也该知道腰牌不是咱们老百姓能带在身上的,百姓怎么能跟官斗? “官……官爷……我这就把这小子轰出去……给您做份新鲜的……” “你什么意思?”齐吞麚冷声打断了汉子的话,视线仍然放在穆子怀的身上,产生了与第一次见面时同样的疑惑,为什么一个临时的扈从敢对他如此挑衅,尤其是那眼底的不屑……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迫切的想要让那种令他难以忍受的目光、那个厌恶的年轻人就此消失。 穆子怀听到这二人的话语,表情并未因此有些许变化,答非所问:“怎么,不赏脸。” 齐吞麚气息略显沉重,隐于桌下的拳头紧握,衣袍无风自动,放置于桌上的汤水并未因为静置而停止晃荡,乳白色的浮油在汤面雀跃着,只剩余温的肉汤此时倒像是刚刚烧开般剧烈的跳动着,就连酸萝卜和酸豆角这两碟小菜都像是放在油锅中爆炒那样不断地弹出碟子,偶有汤汁豆豉溅到穆子怀干净的衣摆留下几点油印。 穆子怀似是没有察觉到一般,神情淡漠,依旧望着齐吞麚的双眼,大抵明白这位同龄人心中所想的是什么。 燕翎卫现在挑人都这么松懈了吗……我若是不对你动手是不是要用内力把这盆羊肉汤洒弄干净? 可怜汉子哪里见过这番场景,张口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嘴张的还能再塞两块炊饼。 齐吞麚从那日的一眼挑衅便判断这厮也是有着争强好胜的少年心性,这系列的种种无非都是想逼穆子怀对他动手,好能有个由头将他就地正法,然而却从没想过穆子怀此时表情淡漠,无论这油汤如何飞溅都不能激怒其分毫。 门外有人轻咳。 于是一切都归于平静。 “你的脸,值几个钱?”齐吞麚清晰的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目光,明白这是一个警告,却仍旧不想丢了场子,咬牙切齿道。 穆子怀并未出声,沉默地看着齐吞麚的身后,那个腰牌的真正主人,无声地一蹬腿将条凳往后滑了一步,脚尖向外,小腿肌肉微微隆起,就连手掌都已收到了桌下。 中年书生冲着汉子和蔼一笑,走上前来,在齐吞麚极度不爽的目光下移开了两个小碟,将腰牌从桌上拿起,揣进了怀里。 腰牌在先前那爆豆和溅汤的过程中竟是没有被沾染到任何一分,依旧干净光亮。 “既然店家今日不开张那我们就不多叨扰了,明早再来尝尝店家的手艺。”钱牧原温和道。 比起戾气极重的少年,这位中年书生显然更具有亲和力……也更像一个官员。 汉子还是有些转不过弯来,只得点头应好。 然后钱牧原望了一眼穆子怀,语气有些许责怪的意思,但却是长辈对着晚辈的口吻,并没有兴师问罪那般严重:“老师既然生病了你怎么也该留在他身边照料,怎好一人来这里享一时口福……快些回去服侍老师,也好早日拜在他的门下。” 穆子怀站起身,微微低头再退半步,“大人说的是,我这就回去。”语罢转身抓起那把靠在墙上的油布伞,行至门前告了声辞便朝向住处快步走去。 钱牧原借着夕阳下的虹光瞥了一眼穆子怀原先坐的条凳下方,因道路潮湿,行人鞋下的泥与铺子里原先地上就有的灰混杂在一起便成了泞,清晰可见条凳四脚有三脚分别滑了三个圆弧,鞋印前脚掌旁的泥泞厚于脚跟,几步全是在后退……只是为了能更快的抓住那把伞吗…… 这是钱牧原第二次见穆子怀,而第一次……似乎并没有看见那把伞。 穆子怀脚步平稳但丝毫不慢,并没有像来时那般撑着大伞,行出店门后没有半点回头的意思。 然而还未行出几步路便被那有些低沉的声音叫住。 穆子怀站定回头,望着快步走来身边的钱牧原与那位紧跟其后脸色阴沉如晦的少年,不着痕迹的将手伸向背后的油布伞。 “此时何必着急……我也是要去拜访老师的,你我顺路。”钱牧原解释道。 穆子怀微微点了点头,让钱牧原走在了自己的前头,自己则想与齐吞麚走在后头,钱牧原却拉了他一把,让他与自己并肩而行,只是笑道:“若真如我先前所说你能拜入老师的门下,那你就算是我的师弟,莫要生我这不懂事的下属气。“ 穆子怀并未娇作,在其身旁换了个自称,摇头轻声道:“学生不敢。” 钱牧原身材高大,然而步距有意无意间却拉扯的极短,以至于屋檐下的三人同行的速度着实不快,将仅仅百步的街道拉的极长。 钱牧原略带责备道:“若是连这点自信都没有,何谈你先前所谓的与人讲道理时的硬气?” 穆子怀顿了顿,并未接话。 “年轻人,武夫也好,书生也罢,都多少需要些年少轻狂的意气。“ “你是来读书的,自然得想着如何才能中举,才能步入仕途,也好为我大燕出一份力。” “读书人嘛……” …… 在这位高大的中年书生身上旁人是感受不到任何官架子的,就如此絮絮叨叨地带着二人走在邺城的街道上,或迎或侧的对着那轮只剩半个的红日。 跟在其后的少年脸色阴晴不定,死死地盯着穆子怀的后背,中年书生每一句话都使这双三角眼中的仇视更深一分。 三人就这样走进了一个极窄的巷子中,仅比并肩同行的二人肩头略宽些许。 于是很自然的就有冰凉的雪水打在了那个高大宽厚的肩头。 钱牧原望了一眼只管低头走路的穆子怀,伸手摸了一下接到滴水的肩头露出意味难明的笑容,“老师怕不是就是如此染了风寒吧。” 穆子怀微微一怔,明白了钱牧原的意思,然而还是低着头站其身旁,并未有任何表态。 钱牧原伸手接住滴下来的雪水,问道:“为何不撑伞?” 第二十八章:陈无改 雪水一滴滴的从屋檐上落下,落进了坑坑洼洼的石板上一个拇指大的小洞里。那个小洞边缘光滑,这么多年来雨水雪水都落在上面,也就逐渐从上面变成了里面。 而落在了手心则只能在表面。 冰凉的雪水在那只大手掌心中堆积出了一小捧,映着金红色的天和缺了一角的屋檐。 现在却全被那明黄色油布遮挡,于是那只手便放下了,升了些许温度的雪水在地面四散。 “学生不懂事,多谢大人点醒。” 钱牧原微微点头,伸手笑道:“还是我撑着吧。” ———————————————————— 沈烨用了药后本该老老实实地躺在榻上睡上一觉,但又才睡醒没有多久实在合不上眼睛,在卧室中左转右转披着大衣就出了门去。 守在门外的林信厅实在拗不过这老书生,只得陪着他又进了让林信厅昏昏欲睡的书房中。 沈烨咳了几声,感受着嗓子里翻涌上来的苦涩药汁,捧起桌上的残茶漱了漱口,望着满桌的文献一时间又没有工作的欲望。 走进书柜,随手翻了几本当下流行的志怪传奇,内容对于老书生来说实在有些乏善可陈,便又丢回了书架。 倒是林信厅在其中找到了一本符合自己口味的书,跑到窗边就着夕阳的余光津津有味的看了起来。 沈烨见林信厅难得有些兴致,甭管是什么书,随他看去吧。 这般想着,沈烨走到了一个书架前站步,想到中午睁眼时看见的那个少年也是站在此处,捧书默读。于是顺着记忆,沈烨的手指在书架前兜转,拿出那本被少年小心放回原位的青色封面的书籍。 书名《燕魏战史》,书页十分细腻,手感颇顺,字体也十分清晰,应该是仅两年才加印的。 沈烨随手翻了几页,书中的背景都是些烂熟于心的,从燕国夷灭四国确立南方霸主的地位开始撰述,一直记载到三年前的邺城之变。只是表述方法换了换,看风格应该是史官郑辛丰所撰写的版本,又翻回至扉页,果不其然标注着郑辛丰的名字。 沈烨摇了摇头,他与郑辛丰是同辈人,同朝为官数十载却并不相熟,平时少有交集,这其中是有大原因的,暂且不谈。 感受着书页被翻过的触感,沈烨精准的找到了穆子怀所翻到的页数——倒也不是存心翻阅,而是书页上按压的痕迹过于明显,握书之手力道颇重。 “……当日巳时邺城已彻底沦陷,县令钟席、主簿杨程、县丞祁彦及以千骑校尉萧业成为首的若干将领带领四千守城军六百户百姓退至城郊……” “……追击战中主簿杨程、副尉……等人中乱矢而死,退至幽州境内时尚剩一千军士、五百余户百姓……” “……查明钟席、萧业成等人私通北魏,开放城门,故意延迟点燃烽火致使邺城沦陷……” 这些都是沈烨清楚明白的,此时再看一遍也并无新意,只是目光扫过那些有详细记载的阵亡将士的姓名时还是会有所触动。 试想带着六百户手无寸铁的百姓逃亡,面临北魏铁骑的追击士兵拼死搏杀最后仅剩不足四分之一,却只堪堪死了不足百户,这是何等的壮举! 想到这沈烨心头微微一动,却一时间没想通其中的关键所在,只好继续在那些战死的将士中寻找着也许听过的名字。 沈烨在京城中教了十几年的书,人际关系极广,此时看到了三五个似乎曾见到过的将士,手指划过那些名字时哀叹不已。 突然手指一顿,停留在了一个名字上。 步典副尉陈无改,逃亡途中带领五十骑兵回头侧击敌军,砍杀敌军三元将领后就义。 陈无改。 董墨笙口中的这副方子的主人。 一个死人,怎能将这方子在北魏行商时,交予那个年轻的公子哥? 同名同姓还是死而复生? 想到这沈烨突然剧烈的咳嗽了起来,一旁的林信厅赶忙合起书上前来捋了捋自家老爷的背,扶着沈烨到案前坐下。 沈烨摆了摆手,示意无碍,不过是伤寒牵动的陈疾罢了。 此时天色已晚,窗外已再无能照进来的光线,林信厅随手将那本志怪传奇丢在案上,“老爷,天色不早了,我扶你回房歇息……饭菜我自会安排下人给你送来。” 沈烨皱了皱眉,无奈道:“我虽是个无用的老书生,但也不至于染上了风寒便床也下不得……不过晚膳便算了,那两炉子药加上那些个包子还撑着呢。” “这人是铁饭是钢,我刚刚看的书里那江阴柳郎,吃饱后能提着八百斤大斧砍的山大王直叫娘……” “你看的……罢了罢了,不说你……” “老爷您说的开卷有益,这书里的东西自然是真的……”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任沈烨再如何对牛弹琴也无济于事,林信厅背都要将沈烨背回去,搞得老人一对深灰色眉毛一抖一抖的,想来也是被气的不轻。 就在此时书房的门被叩响,房门外一道醇厚的声音传来:“老师可在?” 沈烨瞪了一眼林信厅,后者赶忙停止住了想要强行背起沈烨的滑稽动作,跑去开门去了。 钱牧原撑着把大黄伞与穆子怀站定在门前,身后还跟着脸色阴沉的齐吞麚。 钱牧原笑道:“我望见书房灯还亮着,就知道老师你在书房。” 沈烨呵呵一笑,有些奇怪道:“你打着这把伞做什么?” 钱牧原“噢”了一声,收了伞,交还给穆子怀,这才走进书房,略过话题,向着沈烨问候着长短。 穆子怀并没有进门的意思,将伞插回后背,与齐吞麚一同站在门外,并不是很在意此时齐吞麚那阴恻恻的眼神。 在钱牧原向穆子怀伸手要伞的时候齐吞麚便明白了其中的含义,那把伞中必有古怪,刻意将他安排在后便是要在此时给予其致命的一击。所以穆子怀无论是交与不交都该要掉层皮才对。 然而穆子怀在犹豫了一会后,还是将伞交到了钱牧原的手中,任其撑着,领着二人穿过小巷。 钱牧原也并未再有言语,仿佛真的只是因为他高大一些,撑伞方便一般。 于是齐吞麚顶着满头的雪水走完了全程,身体始终紧绷着,等待着钱牧原的一声令下他便会立刻动手。 然而这一绷便一直绷到晚霞消逝,黑云遮天,绷到沈烨的住所才略有一丝尴尬的放松了身体。 此时二人并肩站着目不斜视,就如同两个摆放反了的石狮子一般站定门前,久久无言。 第二十九章:在月下 明月当空,映亮了周围一圈云朵,看上去格外朦胧,也为这寒冬腊月从视觉上更添一份清冷。化雪的水仍在啪嗒啪嗒的不断滴下,偶有冬风凄寒的刮过院中的枯枝,带着老旧仓库的门窗吱呀吱呀的叫着,书房的窗纸上被灯火映照的人影憧憧,细小的人声从半开的门缝中传出。 穆子怀并没有与齐吞麚一同守在门前的意思——毕竟他名义上是沈烨的扈从,而不是钱牧原的。 于是二人在门前沉默了一阵,确定了这齐吞麚再无借口找事这才回身走了。 穆子怀也逐渐明白了齐呑麚挑事的原因,大抵不过是因为自尊心作怪,觉得自身燕翎卫的身份如何的不得了,怎能受那老书生和这一个老书生扈从的气……也不知对沈烨百般恭敬的刑部侍郎钱牧原究竟是如何想的,能带出这么个气量狭小的人来。 想明白其中的缘由后穆子怀却仍旧未减轻对这位同龄人的敌意,毕竟不管自尊心如何作怪,那视线交互的瞬间穆子怀无比熟悉其眼底的那抹微光——杀意。对这种自然流淌出的意思见惯不怪,但为了那么点自尊心而产生的杀意则是闻所未闻。 在门外站了不久,但也听到了“去幽州”、“养病”、“危险”这等字眼,这位钱大人已经开始着手安排沈烨离开邺城了,而不出意外的话齐吞麚必然同行。 虽说这年轻人品性目前看来并不怎样,但再怎么说也是燕翎卫的一员,必有其过人之处,来此边城历练倒不如跟着书生修修心,沈烨教了十几年书,何等权贵子女未曾见过? 然而钱牧原也确实是这般想的,齐吞麚刚满弱冠却能有今天这番成就和他自身的身手脱不开关系,这也造成了少年心高气傲甚至极其刚愎自用,钱牧原将他从京城中带出大有磨砺他的意思,而此时看来却还有一个更好的选择。倒不如把这个刚愎的年轻人交给沈烨教导,说不定能有所改变,日后成就绝对不低。 回了自己的房间后,穆子怀摸着还未消化的微涨肚皮,无奈的耸了耸肩。 在刻意翻开那本《燕魏战史》前其实他一直在翻阅医书,并未有新鲜的法子能治好他的嗅觉和味觉,更别提他身体里的那些毛病了。 —————————————————————— 月光映在水中反射出淡淡的微光,偶有浮冰飘过闪烁出点点晶莹,夜深人静,水面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就连那憨憨的鱼儿都已沉眠,比起仅挂着一轮明月的朦胧黑色天空这矮湖的水面显得更像真实的星空。 然而这如同星空般的水面被一阵涟漪所打破,弄皱了通往天空的幕布。 一只手出现在了桥沿的石板上。 有个四肢修长的男人从桥洞里爬了出来。 这人半坐在桥沿上,打了个寒颤,似乎是冻了许久了,又甩了甩纤长的手臂,对着那轮因他牵动而碎成几瓣的水中明月干笑几声,翻身过了石桩扶手,站在了桥身上。 此时偌大的邺城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在城中,大有天高任鸟飞的感觉在其中,兴奋盖过了吊在桥下整日手臂上的酸楚。 他望了一眼城北那些弯弯曲曲的巷子,反射着银白色微光的民房,还有三两扇亮着油灯的窗户,大摇大摆的迈出了他进邺城以来最嚣张,步子最大的一步。 但下一刻就将这步子收了回来。 一个与他截然相反的黑瘦妇人站在了他迈向的桥头,带着头巾裹着围布,就像一个起夜的寻常农妇一般站在桥头的石桩旁。 但这妇人黝黑的眼睛在这静谧的夜空下如同两颗宝石一般射着不知从何处来的光,竟是有些慑人。 “南燕,崔宁,请指教。” 武夫间比划拳脚,指教前报上籍贯或者师门是相当正常的。 但若是报上国家,那便有了其他的含义。 例如两国间将士战场上的厮杀。 黑瘦妇人并没有等待这四肢修长的男子开口,用那穿着绣花布鞋却分外宽大的脚掌向着桥中一步迈出! 你先前退一步,我便进一步。 一只拳头自那淡棕色的衣袖中递出,露出了半截手臂,就着月色看不太清是否有其面庞那般黑,但毫无疑问这并非农妇出拳锤向庄稼汉,而是实实在在的上五品武夫挥拳! 这一步并不如那男人迈出的那般潇洒豪迈,甚至有些小家子气,但却将那一拳从桥头挪到了他的眼前,将那与庄稼汉无异的大拳在其眼中更数放大。 男子一掌拍在这只来势汹汹的拳上,脚尖在青石板上连点数次横挪两步堪堪闪开,根本不敢也不能正面与其碰撞。 崔宁一拳不得,欺身上前横向一击手刀直直斩向男子的腰间。 手刀划破空气,炸开半截袖子将妇人柴般瘦直的手臂暴露在了冷风之中,然而这只手臂上的青筋如水蛇般交错鼓动,其力道之大若是轰在石桥的围栏上怕是都能砸烂来! 男子顾不上吊了一天酸疼的双臂,接连数掌拍在那击手刀的侧面,借着崔宁的臂力侧飞至石桥围栏上,双脚点在那雕着绣球的石壁上向着反方向逃窜而出! 可这时却有一柄小剑精准的扎在了他的脚尖前,扎碎了修筑老人桥的一块石料,飞起几块碎石砸在男子的脸上,刺的生疼。 男子不畏不惧,再一脚踩在剑柄之上,清冷的剑身弯曲一个漂亮的弧度,猛然弹开发出一声颤响,男子已飞掠至桥头。 此时男子才看清驱那小剑之人早已站在那侧桥头,他身侧的一丈距离。那男子披甲佩刀,头盔下的嘴角掀起一丝令他心悸的弧度。 还未等他想明那所笑何意,下一刹便有一根铁索挥至眼前,来不及深思只得在空中抓住铁索的一头,避免了那致命的伤害。 铁索上所带之力猛一挥击,竟是将这男子带动甩回了桥身! 那妇人站在桥中依旧是那两步的动作未曾改变,此时才迈出了第三步! 桥下湖水掀起无数涟漪,整张星夜图在这一刻被撕得粉碎! “我没有审人的习惯。” 这一刻男子才看清那截手臂原来并不如她的脸那般黝黑,除了瘦些似乎比起寻常人家的女子并无特殊。 “所以请你去死吧。” ……数息之后,桥下的水波渐宁,那轮月亮比起先前又亮了些许,伴着浮冰上的晶莹,好不静美。 第三十章:切磋 这日早上天还没亮穆子怀便步行至羊肉铺子,在汉子极其古怪的眼神下再点了两斤羊肉。 他是看着这群人一同离去的,自然错认为他也是其中一员,哪里又敢怠慢,不再像昨日那般有一搭没一搭的与这消瘦的少年闲聊。 穆子怀看在眼中,并未解释,自认为是给其带来了不小的麻烦,有此反应也该是正常的。有些心虚的望向蒙蒙亮的天空,一如昨日那般将视线机械地转向那桥那湖。 尽管光线并不充足,甚至可以说是相当昏暗,但穆子怀还是准确的捕捉到了老人桥的不同。 他背伞起身,走出铺子,在那汉子极其疑惑的眼神下缓步走向那座不知是何年代修建的老桥。待到走近了,穆子怀才确定了那所谓的不同究竟在何处。 那座桥的桥身中央,石板由一点向外龟裂,裂痕犹如蛛网般狰狞繁复,其中间部分更是碎成了无数块细小的碎石。 穆子怀捻起一把碎石在手心轻轻地揉搓着,虽然嗅觉已失,但其表面的粘稠触感还是清楚地告诉了他这些裂痕是怎么来的。 那是血液凝在了碎石之上,那么这石板是如何碎裂的便有了解释。 如此一来昨日为何齐吞麚与钱牧原会一同出现在此处就不算巧合,而是他们本就在此办案,但天色还未全暗,街巷仍有行人让他们不能动手,一入了夜便将那人杀了。 这让穆子怀更加确信了这几人必然是燕翎卫,那么钱牧原的身份就不单单只是一个刑部侍郎那般简单。 再细细想来,昨日若是不将背上那把伞交予钱牧原……那么兴许这桥上的裂痕便会换在了那滴水的小巷中了。 粗略的再扫了一眼,便当做无事发生一般回身走去,在路过稍近些的炊饼摊时心头微微一动,向着那面容姣好的妇人买了一包油饼,妇人也一眼认出了这看上去没什么精神的少年,递过油纸包时多给了一份,对着少年眨巴眨巴眼睛,时不时瞥一眼隔壁铺子,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穆子怀笑了笑,付过了银钱揣着两个略烫的油纸包回了羊肉铺子,将那多的一份放在了正忙碌的汉子跟前。 汉子见状赶忙停下手中的事物,小心地推却,“使不得使不得,怎好让……客人破费……” 穆子怀指了指相隔不过几步路的隔壁摊子,努了努嘴。 汉子挠了挠头,过了几息才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是崔嫂送的?” 穆子怀点了点头,笑问道:“叫店家多加些辣子,不过分吧?” 虽然此时穆子怀的笑容有些生硬,看上去十分的不自然,但此时在汉子眼中却无比的可爱,若小鸡啄米般的点头,憨笑着忙活去了,这才放下了昨日的芥蒂。 天色渐渐地亮了起来,人也陆陆续续的多了,虽然不及前几日刚化雪时来的热闹,也是将这不宽的街道里头的店面占了个满座,多是滞留在邺城中的商贩。 作为这条街的第一个客人,穆子怀第一个吃上了热腾腾的肉汤,此时听着这些等待餐点的商贩闲聊好不自在。 此时商贩们的话题正是那日菜市中的三截碎尸,虽然聊得内容无比血腥,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食欲,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原则聊得火热。 毕竟是往来两国的商贩,多少都有些见识,搭上邺城县令的死亡以及城门的突然封闭,很快就牵扯到了政事上,但因为无凭无据,各种花里胡哨的版本都在这条街上瞎传着,不一会十多个带着浓厚的江湖传说色彩的故事便新鲜出炉,被冬风带着飘向其他的大街小巷去了。 穆子怀面无表情的吃完一盆羊肉,面无表情的凑近人堆,面无表情的听着隔壁桌一个颇为年长的商人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听罢面无表情的和那些凑耳上前的商贩们一同向其竖起大拇指…… 若不是余光瞥见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小眼男人带着一个清秀的姑娘也出现在街角,穆子怀应该还会再听一会那已妖魔化的版本。 付钱的时候店家正在案板上大力砍着羊肉,忙的满头大汗,见穆子怀上来结账老实地笑道:“我这羊肉卖的实诚,昨日客人您多付了不少,这钱便算了吧。” 穆子怀没有坚持,背着明黄色大伞却是朝着老人桥而去。 汉子望着那道消瘦的背影,摸了摸自己有些下垂的肚子,撅了撅嘴唇,心道明日若是再来便请他吃些馍馍,好叫他知道这羊肉泡馍才是人间真美味……兴许还能多长两斤肉,这般瘦弱哪能让人家黄花大闺女看上? 想到这汉子便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隔壁,憨憨的笑了起来。 “店家,来的晚了些,可还有座位?” 汉子扫了一眼店内,立刻转头堆笑道:“有的有的,客官里面……”话还未说完便看清了来的二人,愣神后赶忙堆笑,将那未说完的“坐”字换成了“上座”,可这样的小店又何来上座一说?无非是听着好听罢了。 来的二人正是钱牧原与齐吞麚,前者笑道:“二斤羊肉,多些小菜和大馍。” ———————————————— 从老人桥旁的巷子绕了一圈向邺城中心走去,无论是钱牧原又或是远远瞥见可能是的那人都没有撞见,一路畅通无阻回到了住处。此时天将将亮堂,小院中一株枯树上的小雀儿时不时叽喳叫两声,院里的家仆们忙着手头的杂事,或是挑水或是劈柴,就连小院的胖门房手中也拿着扫帚扫着并不如何脏乱的石子路。 这个院子里住的人并不多,仅有几个管事和林信厅还有穆子怀及几个家仆而已。沈烨所住的屋子在主院中,与书房相连,而他的些个扈从都住在另一个院中,与这仅隔了一道墙而已。 此时墙的那边有些喧闹,但并不是像是家仆做杂活的声音,而是刀兵相碰,配上武夫的哼哈之声。 胖门房见着回来的穆子怀,挠了挠头,这年轻人竟是比自己起的还早出去了一趟才回来,想起年轻人的扈从身份好意提醒道:“隔壁院你家沈大人的扈从们今早比武切磋,切莫错过了。” 虽有些好奇这年轻小子身为扈从为何会单人单间,但想起林信厅也住在这院子里单住着便不再多想,催促其赶紧去了。 第三十一章:罗士宝 对于穆子怀而言,这类的切磋着实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还不如在原先住的那个客栈围着那坨木桩转来的实在。所以眼下虽然出了院门,但是却没有向隔壁院子去的意思。 邺城就这么点大,绕了点原路才没有撞见钱牧原二人,此时并未刻意绕开,若是再不遇到些别人着实说不太过去。 比如林信厅就风风火火从右边钻出来拉住了已行至路口正欲左拐的穆子怀。 “走走走咱们去凑凑热闹。” “……” 往右拐直行百步,路过主院再绕个弯便到了扈从们所居住的偏院。总的来说偏院比主院还要大上不少,相当适合武夫们切磋拳脚,但至于为何是这一天早晨林信厅在路上也已经解释清楚了。 这批扈从二十余人都是林信厅的手下,除了个别两三个跟着林信厅有些年头了其他的均不过是进来才招来的。然而武夫之间相处久了难免会有相互之间的不服气,但新来的都是些北方的豪迈汉子,有什么并不掖着藏着,跟林信厅商量过后决定在过年前“切磋”一次将高低次序排好,免得过年的喜庆气息中还藏着别的情绪。 随着祁府案交予钱牧原等人后他们也闲了下来,便决定在这天早晨动动拳脚。 毕竟穆子怀此时的身份也是一名扈从,在林信厅及沈烨眼中多少却有些拘谨,也好趁这次机会与众扈从来个所谓“不打不相识”,至于其中林信厅心底里的试探占了多少成分,那便不得而知了。 站在偏院门前看着头上顶着腾腾热气的众武夫们穆子怀倒是有些别样的感觉,并没有产生那种先前所认为的抵触感。 二人走近围观的人群,与众武夫打了声招呼便不再说话,认真地看着场间切磋的二人。 场间两个身材中等的青年对峙着,一人手中握刀,另一人手中持剑,均是带着鞘的。二人在场间并不急着出手,相互找寻着对方身上的破绽,围绕着一个不存在的点打着转,十分的谨慎小心。 不一会持剑者喝了一声,举剑横扫向对方的腰间,那握刀人以刀身来挡,同时一记膝击向前。 持剑者赶忙收剑后退了半步,握刀人抓住机会以刀从下往上而挑,瞬转攻势。 这一击若是不带刀鞘命中怕是能将其直接开膛破肚,持剑者怎会不知,果断往后一倒,四肢着地才堪堪避过一击。 握刀人步步紧逼,挥刀剁下。持剑者躺倒在地横剑在前,两鞘相撞发出嘭的一声脆响,同时以双腿顶在握刀人的腹部,竟是将其掀翻在地! 持剑者一个鱼打挺起身,现如今他又回到了攻方,对着翻倒在地还没来得及起身的握刀人连挥数剑,对方只得艰难防守,在还有些潮湿的地面打着滚,抓住持剑者攻击时的一个空档连滚带爬的起身,二人又交起了锋来。 这二人一时间根本难分高下,围观者看其打得火热也情不自禁的叫起好来,就连林信厅也频频点头。 最后是二人都将体力拼了到了底,均是面红耳赤穿着粗气,全身都是破绽,那持剑者体力稍多些,找到一处破绽以剑尖抵住了握刀人的左肋,林信厅及时喊停,也就算那持剑者胜了。 围观众人都明分寸,此时出来几人上前扶起二人,抬到场下去歇息去了,至于这那握刀人服与不服都无所谓了,大不了以后再多打几场就是了,也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在场下和那持剑者撕破脸皮。 抬下这二人很快便有二人填了上去,原则上是每个人都要下场露两手,挑个自己平时看不对眼的叫阵一番,都是血气方刚的男人,禁不住激,基本逢叫必到。 这二人并未像之前那队打了很久,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有一人败下台来,站在台上的那名汉子浓眉大眼,留着大髯胡须,身材高大,十分嚣张,又接连赤手空拳挑翻了几人,赖在台上便不走了,还对着台下轮番挑衅。 林信厅望着霸台无比嚣张之人并未流露出其它情绪,而是转头对穆子怀道:“这人原先是个大商贩的贴身护卫,主子病死后家中二三房争权争的厉害,我家老爷出面说了句公道话后便投了老爷,不过为人桀骜,实力强劲,约莫得有六品上的实力了,应该就是这批新进的扈从中最能打的了。” 穆子怀微眯着双眼,暗叹了口气,又怎会听不出这般明显的试探。看了一眼那耀武扬威的汉子,想着跟他交手也好过跟林信厅交手,还不如就此上场打上几回合,也省的林信厅对他心里没个底儿。 正巧赶上那汉子一脸的嫌恶样,大喊道:“没人了吗?” 于是穆子怀便走上前,举起那只骨感纤细的手,“我来吧。” 那高大的汉子瞥了一眼穆子怀,嗤笑一声,“林管事,你手底下没人了也不必觉得折损颜面硬要充数,大不了亲自下台与我打一场呗,我罗士宝输给你还是可以接受的。“ 林信厅并未理睬他,瞥了一眼穆子怀背后的大伞,出声道:“伞便留下吧,免得你展不开拳脚。” 穆子怀摆了摆手,示意并不碍事,便站在了那名叫罗士宝的壮汉身前。 罗士宝甩了甩那双臂膀,冷笑道:“你这年轻人可明白拳脚无情?若是明白还是趁早滚开,免得还得我甩你下去。” 出奇的是此时台下并不如先前那般喧闹,围观人如事先规划好的那般没了声音,静静地看着两个身材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的人对峙着。 他们又怎会不知这少年所住的是单间,且与林信厅同一个院子,日常行动也不跟他们一同进行。虽然大家嘴上不说,但此时见到其人心中难免会有其他的想法,都是扈从,谁还比谁贱些不成?若是连罗士宝都搞不定,凭什么能有特殊待遇? 罗士宝见这少年并不听劝,双手负后还背着个唬人的大伞,眼中闪过一丝戏谑,想都没想便是一拳锤下。 众人眼前一晃,只见穆子怀退却半步,竟是将好躲了这一拳。 罗士宝一击落空,紧接着一腿带着呼呼风声横扫而出! 第三十二章:认输 外家武夫所追求的力量无非来源于两者,一者是身体的强度,另一者则是制敌的技巧。 罗士宝便是典型的外家武夫,若是单看身体的强度早已达到了五品的境界,林信厅在力量上与其都有不小的差距。 然而林信厅却是个实打实的军方认证正五品武夫,而罗士宝却只能落到个正六品。这只能说明在制敌技巧上,罗士宝远差于一般的五品武夫。当初收服罗士宝之时,林信厅便以手中一把铁刀仅靠刀背打的罗士宝毫无还手之力,这才进了林信厅所带的“护卫队”中。不然若是凭借他的拳脚,完全可以做沈烨身边第二个林信厅,而不是委屈在那群全是七八品的扈从中。 所以在这台上他才如此叫嚣,起意便是想教林信厅知道,他虽不如后者,但也绝非这些喽啰所能比的。 受了苦的扈从们此时倒是无比期翼着他们的头儿林信厅能上去再干他一次,灭了他嚣张的气焰。但看到是那入了伙却没怎么见过面搭过话的瘦弱小子,反而有些幸灾乐祸的情绪在其中了。 但想象中那上场便被甩下的凄惨场间并未那么快到来,只见那瘦弱的小子背负着双手快速向后挪着步子,接连躲过一拳一脚,竟是连一丝拳风都未能擦中。 接连挥空两次的罗士宝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紧追不舍,扑上前去便想抓住那如泥鳅般滑溜的少年,却怎么都摸不着那少年的衣角。罗士宝大髯胡一颤,怒喝道:“你小子是上来打架的还是玩闹!?” 切磋不是寻常打闹又或者一决生死,仅仅能跑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还会被冠上无赖的头衔。深知这个道理的穆子怀在那群扈从还未主动结成人墙阻挡他的脚步之前便先停住了脚步,罗士宝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虎扑上前,那双大手成爪便要落在穆子怀的肩上,此时穆子怀却丝毫没有避开的意思。 无疑在围观者眼中那消瘦的少年是托大的,毕竟前一刻他仍背负双手,一副久装成疾的模样,此刻只怕是转眼便被扔进人群,草草收场了。 然而当那双厚实的大手紧紧抓住那反差极大的单薄肩膀之时,那双扣在身后的双手却同时紧扣住了罗士宝的手腕,未等罗士宝发力,以肩为轴四肢发力一脚踏在罗士宝的胸腹处,紧跟一脚便狠狠踹在其下颌! 众扈从瞪大了眼睛,望着那凌厉一脚不知所言。 这一脚将这高大汉子踢得头脑后仰嘴角溢涎,但双手仍紧紧抓住穆子怀的肩膀,仅一刹那便回过神双臂发力,欲将这狡猾的小子高举于天。 穆子怀一击未能取得想象中的效果也是有些讶异,感受到双肩的压力带来的疼痛当即双掌一错,均落在了罗士宝的臂弯内侧,两只手成刀便欲斩下! 落在了那臂弯处却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及时收力,换而成拳。 但那一收手便迟疑了一瞬,那一瞬足以让罗士宝提起他那消瘦的身躯,还未来得及大力扔出那双拳便落了在了原先手刀所斩之处,刹那间罗士宝的整只手臂如痉挛一般开始抽搐,顿时松了力道。 趁着这一刹穆子怀再以腰为轴,身体半转拧开抓住他肩膀的那一双铁掌,带动下半身猛一甩腿,抽在了罗士宝的腰间,使得他连退数步,站不稳脚跟。 二人此时在众扈从下巴落地声中又拉开了距离,罗士宝甩了甩头,用手揉了揉下颌,那一记踢击对他造成的伤害其实远高于后面腰间的那下,只是他硬生生顶了下来,怒极之下狠劲迸发才未曾松手,而后面的臂弯处的一拳却是让这狠劲顿时消散,同时头脑的昏涨才开始涌出。 穆子怀并未追击,而是给予其缓冲的时间。 林信厅抱刀无声。 罗士宝拍了拍脸颊,重新焦距的双眼愈发凶狠,咬牙道:“妈个腿,倒是藏得深……” 穆子怀背负回双手,望向其的双眼无神,眼皮耷拉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但其实此刻的穆子怀内心着实不安稳,尽管及时收手,但他清楚既然收手就代表着有出手的欲望,那种欲望在地面之上无疑是可怖、不被允许的。 罗士宝此时的态度变得小心,如先前几个切磋的扈从一般,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对手。 然而穆子怀与先前的几个武夫又截然不同,他不摆任何架势,也不主动出击,全身皆是破绽,却又因此出手毫无轨迹可寻,让这霸台数场的罗士宝攻也不是,守也不行。 二人对峙几息,穆子怀不可闻的叹息一声,再次举手,“我认输。” 两次举手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答案。 众扈从不明所以,罗士宝一双铜铃大眼瞪出血丝,林信厅冷眼相对。 穆子怀本就没打算经过他们的同意,举手说完后便转身,拨开人群转身便走。 “你他娘的几个意思?” 罗士宝指着那道消瘦的背影,怒骂出口。 武夫切磋讲究点到即止,那便是在胜负分明时及时停手,免得伤了一方,也好保个“情谊在先,高下在后”的原则。然而对于罗士宝而言这便是赤裸裸地折辱。 不去管穆子怀的真实想法,这句“我认输”有了先前几回合的较量在任何人眼中都将会是“你输了”的同义词。 而对于罗士宝而言,有力没处使,不代表就输了。 那一脚带来的愤怒远没有这云淡风轻的一句认输带来的多。 感受到罗士宝愤怒的少年还是停住脚步,转身道:“我赢不了你,便是输了。” 这个解释落到众扈从耳中便是给了极大的面子,在他们看来那抓住机会的一脚已经踢在了要害,并未对罗士宝带来多大的伤害,而这六品的罗士宝若是谨慎些,不放给任何机会,这还未及冠的少年又怎么可能赢得了他? 然而林信厅与罗士宝皆知并非如此,已经探得底的林信厅不给罗士宝再多言的机会,立即道:“此番罗士宝胜了,你们若还有不服尽管上台挑战他便是!” 第三十三章:对峙 出了院子后穆子怀背着大伞,脚步急促,接连穿过数个街道又来到了鲜阳大街,走进了当初住的客栈,站到了那个马厩前。此时客栈的后院已难见积雪,马厩中的马儿也随着商人们的离开仅剩一匹鬓毛枯槁的老马,成片的马车连车轱辘的印子都没能留下就尽数离去,那个刀痕错综的木桩孤零零的杵在那扎眼的地方,圈圈年轮颜色变淡,也不再湿漉漉的了。 少年凝视木桩许久,双眼在那些或浅或深的刀口上巡视着,就像雕刻大师凝视着自己的作品一般巡视着每个线条。 他清楚董墨笙的安排是正确的,以他此时的心性轻易与人交手会带来很多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若是要解决自己的心性问题跟着沈烨求学或许是目前来说最好的选择。经此一天之后,能否在沈烨身边安静的过下去还是个未知数,若是可以接下来的日子还是呆在书房里静心读书更为妥当。 然而此刻他的内心却充满了无法消散的阴霾,那一掌刀并未对真实砍下,却在反应过来之后在自己的心头留了个口子,其中散发的气息让他认识到了其实他还远未活在人间。 此刻他站在木桩前,指尖点在木桩之上,眼中闪过一道隐晦森然的光。 ———————————————————— 等到正午时分,穆子怀离开了客栈,直奔住处。 过了饭点的午间,小院是安静的,主人是宽松的,下人是慵懒的。没有什么重活要做,院子里的管事们都出门转悠,踩着枯树藤与街坊邻居闲唠两句,讨论一下那家的孩童背的书多,这家的幼婴抓周抓了个银元……家仆们也相当闲散,摸摸并不温暖的阳光下略潮的被褥,换两块积雪压踏的砖瓦,偶有闲聊也是压低了声音。 所以此时刻意地一声轻咳显得颇为唐突,习惯于看人脸色的家仆们赶紧收敛了笑容,停止手中的活计消失在了这个小院中。 其实这声轻咳完全是多余的,穆子怀刚刚抵达小院便看见林信厅站在院门内侧的石墙边候着,看向穆子怀的目光十分冷漠,一只手放在腰间刀柄处,敌意分明。 “你一个五品武夫,何至于委屈自己来充当扈从?” 穆子怀笑了笑,想起钱牧原与他同行时言语中透露的对沈烨的尊敬,并不想与他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结,随意开口道:“给沈老当扈从,并不委屈。” 林信厅对这个颇具可信度的马屁并不买账,横跨一步挡在穆子怀身前,手已经握在了刀柄之上,低声道:“你知道我要听的不是那公子哥口中吐出来的奉承话。” 穆子怀颇有些无奈,这还真不是董墨笙所说的。同时心中蹦出一个让自己略有些轻松的念头,难道我就真的不像个会讲话的人吗……所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林信厅。 林信厅见其并没有接话的意思,刀柄上的手缓缓握紧,将那些淡于正常肤色的疤痕撑出血色,拔出一寸寒芒,冷然道:“我可以在这里杀死你。” 任何两个正常人的谈话只要正经地提到“杀”或者“死”都会变得僵硬,偏偏对于穆子怀而言这两个字并不具有如何的杀伤性。 其实并不难理解林信厅对穆子怀这一系列的不信任,甚至如今发展到了这已真实存在的杀意。自从那次从客栈回来,意识到了董墨笙那群人的可疑之后他便再没将这群人视作普通百姓,每次沈烨喝那公子哥所开的药方熬制成的药汤都要先让他尝上一尝。虽然至今无事,甚至有所好转,但到后来穆子怀再次提出开药,他仍是没有同意。再到如今的小心试探下,探出这五品武夫的手脚,试问谁会将一个五品武夫就如此百般殷勤的交予一个仅谋数面的老人? 若是说期望能在沈烨身上攀权那便更加扯淡,沈烨虽然位居五品,但只是个虚职,并无实权,以至于连去趟边城都会出现扈从不足需要在路上补充这等尴尬的事情。 搭配上邺城中连续两位官员的惨死,刑部侍郎钱牧原的到访,足矣让平时大大咧咧的林信厅绷紧神经,将一切的未知谨慎对待。 “我们没有必要走到这一步。”穆子怀看着那双满是厚茧的右手与绑着红绳的刀柄淡淡道。 “那得看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林信厅盯着穆子怀背后突出的一截伞柄和那双没什么精神的眼睛紧逼着。 小院的石拱门下,一人背伞一人握刀,冰冷刺骨的空气在此刻仿佛具有了实体,凝固在了二人之间,不再流动。 毫无疑问,此刻若是穆子怀有任何大动作林信厅都将把那鞘中长刀拔出,将这名义上已是他手下的少年砍成数截,不会让其对隔壁院子里那个正在酣睡的老人受到丝毫伤害。 穆子怀盯着那一寸刀身反射的弧光,怕光似的双眸反而睁的大了些,本来无神的眼中似乎有了些许色彩,而后轻声道:“我从无恶意。”手指微颤,在林信厅那双虎目的注视下缓慢地解开了绑伞的绳带,在那只手即将拔刀之时,将那把明黄色大伞平放于地面,后退了半步。 林信厅眉尖一颤,僵在了原地。 在与罗士宝的交手中,穆子怀真正出手不过三两招,这让林信厅有了判断其实力的根本,自然有自信在其没有其他助力的情况下击败他,甚至杀死他……但这都建立在没有其他助力的前提,那把伞与穆子怀的目的一样充满着未知,这便形成了忌惮。 他未曾想过穆子怀会如此果断作风,将他所忌惮的东西直接放下,这便是最为纯粹的示好,比任何语言都来得有效。 沉默在二人间发酵这个词真的很适合穆子怀,他的语言与作风还有他的沉默往往都会让对方也……沉默,这种沉默要么爆发,要么便化作了尴尬。 林信厅内心挣扎数息后,终是将长刀的寒芒尽收,走上前捡起那把大伞,无可奈何道:“走吧,我带你去见老爷。” 第三十四章:刀剑所不能解 走出偏院走进主院,路过沈烨的卧房并未停留,笔直的走向那间虽小却全的书房,在这之前那把大伞林信厅连头带尾摸了个遍,在伞把上弹几下便能听见清脆的“咚”几下,完全是竹制中空的伞把,没有任何兵器的藏匿,就连整把伞的重量也与一般大的伞无异。此时林信厅才想起来,昨日晚上林信厅也曾手持这把黄伞站在这扇门前,想必也是信不过穆子怀……但既然信不过当初又为何同意他跟随沈烨? 二人站在门前停顿了一会,林信厅将那把大伞搭在了门前石板上,余光瞥了几眼,确认了穆子怀并没有拿取的意思后才略略放心,轻轻敲了敲门。 让他意外的是那略有些虚弱的沙哑嗓音从里面传出:“进来吧。” 于是木门吱呀吱呀地被拉开,温暖的空气与淡雅的熏香从房内涌出,二人挪步走进书房。 沈烨端坐于书案上,手中一反寻常地没有拿书或者那只名贵的紫毫,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精神,似乎早已知晓他两人会来此,并不惊讶。 林信厅没有理睬穆子怀,而是走到沈烨身侧,挠了挠头问道:“老爷,您不是在睡觉吗……” 沈烨用力地闭起眼睛,满面的皱纹都缩在了一起,而后又慢慢睁开,嗔怒道:“我倒是想睡啊……可我一闭眼就看到你那把明晃晃的刀来!” “就算这是在远离京城的边城中,你的刀也不该亮在一个平民百姓眼前!” 林信厅这才知道,原来是自家下人看到了偷偷给沈烨打了个小报告。换做以往林信厅早已一蹦而起,将那群不争气的扈从们挨个揍遍找出那打报告的人,狠狠加训。然而此时情况特殊,林信厅又不是为了自己而拔刀的,沈烨这一冲便如一根导火索,将先前院门前那阵沉默所憋回去的那一肚子气点燃了起来,大怒道:“刀不指他们您倒是睡得着,我可睡不着!” 沈烨显然也是没想到这平时老实巴交的汉子此时那么大的火气,被冲的有些犯懵,分明是个书生与武夫吵架,书生却占了下风,气急得指着林信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他……你怎么就能拔出刀来?” 林信厅见自家大人是真被他气到了,心中忿忿不平却还是再次压住那口气,收敛了语气指着穆子怀道:“三品四品我看不出来,看个五品出来总归是不会有错的!” 沈烨指着林信厅的那根手指僵住,过了几息才想起收回拳头,也不知是沈烨对五品并没有个明确的概念还是真的没听清,比先前怒极时还要结巴道:“你……你……你说什么?” “平民百姓,”林信厅指着穆子怀,声音稍稍提高,但还是尽量平静,“五品武夫。” 五品武夫,小可当一方小城教头,大可投入军营,起步便能是个先锋校尉。抛开林信厅这个跟随他多年的护卫不谈,这样的人怎会心甘情愿做他的扈从? 林信厅不知一向聪明的老爷是病昏了还是如何,脑子里的弯还没转过来,自顾自道:“不知您和钱侍郎是怎么想的,随随便便就让一个怎么看都可疑的人用那种蹩脚的借口混了进来……” 穆子怀就像是没听到他们的话题一般,仍旧是那副耷拉着眼睛事不关己的模样。 沈烨摸了摸花白的胡子,还是不敢肯定,转头有些疑惑地问林信厅,“五品……会不会是你进步太慢了……不然怎的那么年轻……” 这句话如同一颗刚从地里拔出的黄莲,被沈烨不由分说的塞进了他的嘴里,苦涩的只想流泪,梗的他连话都不会说了。 不过沈烨倒不是有心伤他的,而是真的不了解外家武夫一步步攀登的艰辛,从未想过那瘦弱的少年也会是个与林信厅品级相当的武夫。 “你……”沈烨想了想,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倒是林信厅终于找到机会转移那个话题,接下沈烨的话,中气十足道:“你一个五品武夫,若是想步入官场,大可在武道一途更下功夫,无论是投军或者武试都将有不错的前途,为何要假意前来求学,接近我家大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穆子怀早知林信厅心中疑惑,快速而极简道:“求学。” “你他妈的求个屁学,酸绉绉的话都说不了两句还在这装书生?”林信厅忍不住破口骂到。 沈烨感受到那唾沫星子在头顶飞过,甚至还有不少落在了他白花花的头上,闻出了这话的不对劲来,辩解道:“那是书生的修养气度,怎么就酸绉绉了?” 林信厅扶额,得,您说。 真要给沈烨来说他又伤寒上脑,头疼不已,不知从何说起。其实在他心底里也十分疑惑,这类武夫找他一个闲散文员求学有什么意义,看林信厅就是典型的例子,在沈烨身边耳目渲染十余载,却半点没有对知识开悟的意思,依旧是个榆木脑袋。 穆子怀对他二人的闹剧并没有多深的兴趣,好整以暇地盘坐于地面,淡淡道:“我没有骗你们。” 林信厅不耐烦道:“那你说说,你学我家老爷那些扯淡的知乎者也有啥用?” “我要去考取功名。”穆子怀盯着林信厅认真道。 林信厅仿佛听到了一句笑话般嗤笑一声,心道这唬鬼的话谁会信? 下一刻沈烨就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赞许的光芒,林信厅只得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望着自家老爷。 “不过若是只为了功名,大可去参加武试,为何要来找我求学?”沈烨并非像林信厅所想的那般仅仅被一句话就打动了,而是注意到了穆子怀在说话时盯着林信厅的眼里藏着更深的东西…… 那东西他曾在另一个人眼中看见过,那人当年与这少年一般无二,干瘦凹陷的两颊上有着一双藏着星火的眼睛,坚硬而滚烫,让他如何能不信。 那人叫钱牧原。 穆子怀并不知道沈烨在他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也不知此时沈烨已经选了相信他,低头沉默了一阵,似在回忆,似在犹豫,又似在组织语言,好一会才望向沈烨一字一顿地回答道:“世间诸事,刀剑所不能解。” 那点星火在少年的眼中闪动着,沈烨轻轻点了点头。 第三十五章:安排 听了一上午故事的钱牧原有些意犹未尽的离开了羊肉铺子,在炊饼摊前踌躇了一会,卖相实在有些油腻,想了想还是作罢,换了家包子铺买了几个包子,留待下午解决肚子。 在街上兜转了一会,还是朝城南走去,踏上老人桥,望着地面的碎石块下意识皱了皱眉,“动静太大了些。” 紧跟其后的齐吞麚笑道:“外家武夫,收不住劲的。” “你这内家武夫又何尝打得过她?”钱牧原摇了摇头。 齐吞麚不以为然,略带嘲弄道:“昨天若是我出手,定不会造成如此大的动静。” 钱牧原未在出声反驳,他心底里无比清楚崔宁的实力,若是能叫她不留余力全力出拳,那么对手一定是极其难缠的,而齐吞麚还远未成长到可以干净利落的解决让崔宁都觉得难缠的对手的地步。 二人跨过老人桥,身侧便是一杆“雁”字大旗,离了杨大彪的雁行堂冷清的很,仅有一个独臂红脸驼背汉子略显颓然地坐在门前,目光向南。 路过那汉子,齐吞麚见钱牧原还未理睬自己,怕惹得他不高兴,赶忙换了个话题,“老师,城外的山贼中藏了不少北魏的奸人,城中一旦松懈就会放任其入城,为何幽州那边不做行动,一举镇压了这些贼寇?” 钱牧原见其问道这边城治安的最根本问题,心头一动,投向其赞许的目光,而后出声解释道:“镇守幽州的是辽西陈氏,前些年的北伐战争让其手掌重兵,现如今已完全替代了前些年萧将军在朝中的影响力……” 说到这钱牧原并未出声,将下文留给齐吞麚,少年一向聪明过人,经其一点醒立刻就明白了这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点,略有些兴奋道:“那么陛下便会想方设法削弱他们的实力,但削弱陈氏最直接的手段就是剥夺兵权,所以陈氏始终以幽州城外的山贼为由,掌兵剿匪,每次又都不出全力,留有余地,借口狡兔三窟,这样陛下就始终没有理由真正意义上的削权,陈氏也会一直掌权。” 钱牧原笑了笑,少年的话语有八分正确,这便已经足够了。其中还有两分,钱牧原并没有纠正,他心底里是清楚的,陈氏绝不可能一直掌权…… 领着其一直向城南门走去,快到城门前压低了些许声音,教诲道:“但陈氏这般做法陛下终究是不喜的……记住,我们要为陛下分忧,而不是像陈氏那般只想着保住自己手中的权力。” 齐吞麚低头恭敬道:“谨遵老师教诲。” 钱牧原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以示鼓励。 二人不多时便行至城门旁,那里有三人早早的等待着他们,正是村妇装扮的武夫崔宁和另外两个身着甲胄的男子。三人见到钱牧原恭敬行礼,领着二人一路到城防官的住所,进行昨日的任务报告。 “进城的七十五人中,已确认十四人,其中十人已被解决,剩余四人已按照您的吩咐做饵垂钓。” “至于那四十一名百姓其中有三十五人城中有其户籍,六人自称是幽州城前来探亲,小四已经去往幽州城了,明后天才能确认……” “然而还是有二十人左右不能确定其真实身份,我们……人手太少了。” 钱牧原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 这着实是个大问题,按照原先的任务,仅需杀了祁彦,而洪杨则是要放一放,洪杨身为武官,在城中的行动上比祁彦更加自由,借洪杨的恐惧牵扯出那栋高楼更深的秘密是那人想要的。 在钱牧原的袖中隐包里,那张明黄色的密函上的六个大字如同火钳一般滚烫,他被迫下令封城全城搜查,结果毫无所获。反而是将城门打开,那些按耐不住的杂鱼才踊跃蹦出,连入网的机会都没有直接被他一枪扎死。 刻意漏掉几条不去理睬,好让它们自以为安全,强行试一试能否达到最初的目的。 但同时这让钱牧原想通了其中的矛盾——若是那栋高楼的灭口,先前已经足够干净利落,还派人混入城中又有何意? 那么肯定有第三方人马的插足,至于这第三方究竟是谁,是敌是友……都还未可知。 从这个角度出发,洪杨的死被伪装成寻常百姓的死亡,那么此时城门打开,祁彦身亡的消息外漏,洪杨不知所踪,在燕国国境内的北魏高手彻底失去与本家的联系,在此时慌乱了手脚,开始向城中探头,确定消息的属实性,以及寻找接头人。 这便解释的通了。 用不着多久那边定会发现,这二人已尽数死亡,那么那栋高楼就会察觉到燕国这边确实是查出了什么东西,这样藏在燕国暗处的人就会更加销声匿迹,难以找寻。 同时那查案之人,便会成为他们必杀的对象——在钱牧原抵达邺城之前,挨家挨户查案的人,正是沈烨。 而正如崔宁所说,他们的人手,太少了。 敌暗我明,还有一只不知是黄雀亦或是螳螂的黑影在他们身后不知目的…… “老师不该被卷进来。”钱牧原长叹一声,那个爱书如命的老人此时该在燕京的自家府中,坐在那个同样狭小但满是墨香的书房中,以指尖摩挲那些翻阅过无数遍的旧书页,而不是在这远离京城,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小小邺城,染着风寒还要为这些繁琐的事情担忧。 钱牧原思索片刻,将目光转到身侧的少年身上,“小齐,听令。” 齐吞麚心头一紧,赶忙低头,应道:“学生在。” “我命你将沈大人一行人伪装成寻常车队,你在其中参与护送,务必将沈大人保护周全,送至幽州。”钱牧原语气严肃,语罢还拍了拍齐吞麚的肩头。 齐吞麚本欲发作,但感受着肩头微重的压力,突然想明,这是在提醒他,那把散发丝丝寒气、光可鉴人的宝剑的最终归属。 “学生,领命!” 钱牧原别过头去不再看他,望向崔宁等人的目光略带歉意。 终究还是留了私心的…… 第三十六章:浊月 不管林信厅再怎么不信任,在自家老爷的死命令下,终究还是得低下头,容忍了穆子怀真正意义上的加入。 在一切都心平气和下来之后,穆子怀适时的离开,林信厅立马毕恭毕敬的向沈烨认错,坦然自己是一时难以控制自己的鲁莽。 沈烨对此还是比较理解的,在林信厅遇到他之前也就是江湖中一介草莽,一向快意恩仇,火气冲天。跟随他后性子不断打磨,也成了如今这合格管家的形象了。细细想来,也是为了他的安全才有了今天的火气,怎好怪他鲁莽? 沈烨如此想着,说道:“他纵是五品武夫又如何,圣人云:‘有教无类。’,若是你……” 林信厅显然是不想听这类圣人话,大道理的,赶忙点头顺着沈烨的话茬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沈烨见状笑问一句:“你何错之有?” 林信厅直言道:“错在不该对老爷发脾气,不该评价文人只会些酸绉绉的。” 沈烨听完一掌拍向林信厅的后脑勺,此时林信厅弯着腰沈烨仍是有些够不着,林信厅便将头凑上去,挨了这不痛不痒的一下。 “连错都不知道错在哪里,你说这一下可该打?” 林信厅低下头撇撇嘴,顺着沈烨的意思连连道:“该打,该打。” 沈烨见状也是乐了,摇摇头笑道:“你不该对百姓拔刀,更不该对他拔刀……他未伤我,你挑衅他作甚?万一你不敌他,谁还与我发脾气?” 林信厅听得前半句不以为然,若是一个五品武夫与他捉对厮杀,他有把握绝不落于下风,但若是换成了在一个五品武夫的手下保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书生,情况便截然不同。听到后半句便心知老爷是在关心自己,只好悻悻道:“若是等他伤了你,我又与谁发脾气去?” —————————————————————— 书房里的闹剧并未持续太久,林信厅主动离开了书房,让染病在身的沈烨好好歇息。将门带上后瞥了一眼门板,那把伞果然已经消失,想来又挂回了那少年的背上,并不明白那把看上去十分普通的大伞对于这个少年究竟有何意义。 才迈出书房门便有另一个少年的到访,这少年林信厅印象深刻,始终伴随钱牧原左右,喜一身书生长袍,每每交谈都会有带来一种盛气凌人的感觉。此时单独出现在小院门前,手捧一截被灰布包裹着的长条器物,与院前门房通报着,林信厅看见后并未吱声,选择了旁观。 少年与门房只见很快就起了争执。 林信厅带穆子怀进来的时候就吩咐过,老爷今日不见客,此时那门房想必是收到了少年的刁难。 林信厅这才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喊退了委屈的门房,语气并不友善的问道:“我家老爷近日身体不适,除却钱大人一概不见,小友今日到访有何事?” 那少年正是齐吞麚,齐吞麚听闻这语气顿时怒上眉头,但手中灰布所包裹的冰冷又无时不刻不在提醒他,让他压下脾气,于是有些不自然地冷声道:“钱大人吩咐我来告诉你们,已安排你们明日出城,前往幽州。” “钱大人昨日到访虽也提及,但并没有详讲,怎么今日就决定了?” “这便不是你所能知晓的了,收拾好你们的行李,伪装成商队与剩下的商队们一同出城吧。” 齐吞麚晃了晃手中的长器,“先让沈……沈老帮我保管着,明日出城一并带上。” 林信厅接过手,顿时感觉到手掌一凉,眉头微皱揭开了灰布,只见一把长剑安安静静的躺在其中。林信厅一眼便看出,这正是那日菜场里仓库外那只断手所握之剑,钱牧原接手案子后这把剑理当还在他手上,此时交给沈烨,想来确实是那位侍郎官的安排。 林信厅只好点头,并没有招待这少年的意思,开始安排下人开始着手准备着离开的事物。 —————————————— 夜风阵阵,枯树阴惨,月浊且无星,草盖或瓦沿都难以分清,一只老猫爬上墙头,冷冷地注视着那轮浊月。却听吱呀一声,惊得老猫跃下砖瓦,不知道跑去了何处,原来是一扇窗在此时打开,开窗之人不惧夜寒似的将窗大开,露出纤细的手指与那张消瘦的脸,接替了老猫的工作,凝视那轮浊月,双目炯炯有神,一对修剪后仍旧稍长的笔直双眉搭在其上,剑眉星目说得便是如此。 这是董墨笙离开的第四天,他们也要跟着出城去了,这是穆子怀所没想到的。 原先他以为会在邺城中至少过完这个年,兴许还能多喝几盆那憨厚汉子所做的羊肉汤,撮合一下他与那个漂亮妇人;或是在那条街多看几眼那个留着八字胡,眉毛被一道疤痕从中间截断的发福男人…… 他当初真没骗人,女儿生的果然水灵,带着婴儿肥的脸上仍有稚气。 隐约记得一个赌约,内容怕是能羞红少女的脸颊,至于最后谁赢了……少年笑了笑,不再去想那个赌约的结果。 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 再回来时,一定要坐在城墙上与他饮酒,与他们饮酒…… 少年想着,离开窗前,来到床边,从床底下摸出一壶不知从何时买来的酒,攀上了床沿,坐上了窗口。 揭开泥封,闻不见酒香,少年托起酒壶,对着那轮浊月,壶口里荡漾着微光。少年的五指紧扣在壶底,稳稳当当地将酒壶缓缓倾斜,那些晶莹清澈的酒水流淌而下,洒在了窗外的石板上,溅在了无花的花圃中。 随着倾斜角度的增加,那壶酒逐渐变轻,约莫只剩一半之时少年适时停手,将酒壶悬于自己面前,对着壶嘴便喝了起来。 犹如火焰滚入咽喉,没有那店家所介绍的那般清香,没有麦子味,没有桂花香,没有酒糟涩,只是一路烫下,冲撞着少年的五脏六腑。 少年不知酒味,少年只想一醉。 半壶酒就这么咕噜咕噜的淌进了少年的肚子,扔了那酒壶,拿衣袖拭尽嘴角的残液,打了个酒嗝,月光下的瘦脸已有醉意。 那双望向月亮的眼已泛红,映着浊月的眼底里似有一团燃火,坚硬而滚烫。 “萧将军,我去了……” 第三十七章:离去 一夜无眠,直至小雀叽喳,群鸡打鸣,东方吐白,月愈发高远,最后隐于层云之中,穆子怀关上窗台,收好那滚落的酒壶,换上一身黑色布衫,扎紧袖口,坐在房内等待着天色大亮。等到门外的管事和下人们已开始做事,为沈大人和他的扈从们做主人家做一餐早膳,由于即将启程,所以准备的也一定丰盛,隐隐间能听到门外的忙碌之声。此时才背上那把明黄色大伞和那张半人高的黄杨木弓,将箭袋别在腰间,提上行囊,出了门去。 避过那仓促的伙夫走进柴房,捡起柴刀便凭着感觉在眉上刮了两刀,将那些才冒个头的眉茬尽数削了去,这才离开院子。 管事们看见穆子怀从柴房出来颇为诧异,这沈大人的新扈从府上的管事们也都是认识的,不过给管事们留下的印象大多只是懒散,而且并不懂人情世故。这么大清早出现在柴房做什么? 这位年过五十的老管事手里还提着一桶洗漱用的井水,看那少年如同没看见他一般笔直的走远,颇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牵动着将那满满当当的水桶洒出来些,弄湿了鞋袜。老管事有些恼火地跺跺脚,心里暗暗对那位暂住于此、知书达理、礼贤下士的沈大人多了些其他的看法,比如御下实在不算严格。 穆子怀并不知道一个平常普通的举动竟是引起了那位老管事的不满,而是迈着不快的步子,直奔扈从们所住的小院。 此时的小院里停了有六辆马车,伪装成商队已是足够。 此时众扈从也都已起床洗漱,望见那站在门口整装待发的穆子怀都是一怔。 而扈从中最高大那个大髯汉子则是毫不避讳的重哼一声,拨开身前的扈从们,来到穆子怀身前,将那宽如虎掌的大手按在了穆子怀的肩上。 掌心传来的压力远大于温度,穆子怀却没有避开,而是冷眼望着那只大手。 不过才几息的时间,压力便骤然减轻,罗士宝拍了拍穆子怀的肩头,沉声问道:“五品武夫?” 穆子怀生硬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罗士宝右手依旧搭在穆子怀的肩上,左手食指几乎点在了穆子怀的鼻子上,狠狠道:“我不管你与老爷是什么关系,但你不该折辱我。” 穆子怀沉默无声,不知作何解释。 他也知道昨日的突然认输对于罗士宝而言是极大的打击,甚至可以算是侮辱,一个体魄绝不输任何一个外家五品武夫的男人,自尊心肯定也是极强的。那般突然的认输,实在说不过去。 但他当时的心境着实不允许他继续跟罗士宝切磋了,尽力维系到这样的局面已是不易。 罗士宝见穆子怀没有出声,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又是昨日之事,他也不好在多加追究,恶狠狠地再刮了穆子怀一眼,回到了扈从堆里,洗漱去了。 穆子怀呼吸略有些沉重,调息几息后恢复了正常。并未继续与罗士宝纠缠,选择性的忘记了这件事,去小院里的马厩寻找自己的马去了。 穆子怀的马并未交予董墨笙带回,而是那一日在钱牧原与沈烨的允许下就放进了府里的马厩中,此时将自己的马从马厩中牵出,把行囊与箭袋都放在了马具里,减轻了些许身上的负担。 过了不久,早膳做好了,主人家自然盛情邀请沈烨吃了早膳再赶路,看不见高台上的两个谈着夕阳情谊的老人,穆子怀坐在扈从堆中仿佛没看见周围那些异样的目光般,只顾着低头吃自己的。 一碗白粥,两个鸡蛋,两个馍馍。拿着馍馍泡稀饭吃,对于没有味觉的穆子怀而言着实无感,不如一盆油腻的羊肉汤来的实在、过瘾。 只是穆子怀怕是不会知道,那老实的店家早已准备了一筐热馍馍与盛有两斤羊肉的油汤等待着他的出现,如同嚼蜡般的穆子怀也是吃不到羊肉泡馍的滋味了。 这顿饭吃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散了,早已准备好的众扈从安排沈烨坐上马车,林信厅吆喝两声,便甩着鞭子带着马队启程了。坐上马车的沈烨掀开车窗的帘子与老友作别,后头的老人笑让其拉上车窗,别再冻出病来。 老商人与老书生之间的友情,此时在这些大多只有二三十的青壮武夫看来是有些肉麻的,除却沈烨年岁最大的林信厅也不过四十好几,回过头对那些小子挥了一马鞭,甩出一声爆响,哼哼道:“你们懂个屁,咱们老爷这叫书生的修养气度!” 气的沈烨从马车内伸出手狠狠打在林信厅的后脑勺上,“你又懂了!” 一行人驶出鲜阳大街,扈从们也知道是回去过年了,颇有些喜庆。不过这条街不像前几日,几十个商队一同驶出鲜阳大街那般热闹,只有孤零零的一队马车,又是清早,打闹时的声音再怎么压也显得十分嘈杂,这让扈从们在车厢内过不了一会就自觉停止了。 穆子怀骑着马跟在最后,与他一般骑马的只有罗士宝,因为罗士宝的身材实在是过于魁梧,在车厢中伸展不开不说了,还得占不少空间,倒不如放他出来骑马了。 此时二人同在车队的最后,马蹄嘚嘚,倒是少了不少尴尬。 等到转过胡桃巷子,踏上那条青石板的路,进了那条窄且长的街道,两侧白烟升腾,各式餐点叫卖着,行人也是不少,车队必须慢行。驶过羊肉铺子时那憨厚的店家正忙着手头的事,手边放着一盆表面已结有油块的肉汤,实诚无比。穆子怀并未出声叫他,就这样从他眼前骑马而过。 上了老人桥后,静观那矮湖水面,已没有了浮冰,倒是远处那手中拿着草结绳的孩童站在岸边,仍是不肯放弃。 嘚嘚嘚嘚,来到雁行堂前,不见那驼背红面的汉子,倒是另一匹马从后跟来,跟在了车队之后,穆子怀右侧。 那马上少年身着书生长袍,将头发高高束起,端坐马上,目不斜视,神色倨傲,一对浓厚的弯眉此时看上去颇有些肃穆。 马蹄嘚嘚嘚,右罗士宝,左齐吞麚的穆子怀,怎么也少不了那该死的尴尬了。 —————————— 鲜阳大街那家客栈中的胖掌柜打了个哈欠,神色萎靡精神不振地拉开草门,又伸了个懒腰到马厩里看了看那匹瘦马,马槽里已没有马草了,此时已别的人住在客栈中了,胖掌柜放声喊了两句小二的名字,不见回答,有些恼怒的一屁股坐在了那木桩之上。 哗—— 漫天的木屑盖过了胖掌柜的身躯,半人高的木桩仅剩一半,另一半化成木屑如同秋叶一般将他埋在底下。 惊得胖掌柜张嘴也不知该喊些什么,反倒是吃了不少木屑进嘴,咳嗽不断。 第三十八章:启程 天空始终是刚吐白时的模样,有些灰蒙蒙的,那轮并不温暖的太阳此时更加黯淡无光,但似乎没有前几日化雪时那般冷了。 出了邺城二十里,回头已再难望见那并不算高的城墙,四周连绵的雪山在灰色幕布的衬托下颇为显眼。眼前便是一片无尽的密林,只是正处寒冬,满是枯枝,放眼望去好不凄凉。 期初的兴奋劲已消散的干净,只剩下赶路的枯燥,六节马车不知从何时开始都消失了声音。 马蹄下的烂叶经过雪水的浸泡后变得松软,粘稠,满是泥土的触感,所以那嘚嘚的马蹄声也消失了,只有那四面八方的沙沙声伴着车队。 穆子怀微眯着双眼,是真的在打盹,补昨夜无眠的觉,在马上一颠一颠的也没什么不适,不时睁眼看看到了何处,无比随性。 两侧的罗士宝和齐吞麚则是十分的不自在,期初穆子怀的尴尬随着这长久的沉默转移到了他二人身上。 二人都是自尊心受了挫,但罗士宝确实是穆子怀有错在先,扮猪吃虎对于武夫而言就已经相当难忍,更何况还加上一个取得优势后那看似怜悯的认输。至于齐吞麚,先不谈之前那些摩擦……和两个身份“卑贱”的扈从待在一块,又怎么能自在的了? 若不是为了那把剑,他又何苦来哉受这怨气,正如钱牧原所言,一切终究得看沈烨的意思,若是沈烨不高兴了,他的小九九便都落了个空。 三人御马同行,却丝毫没有一点同行的样子,前后不一,摇摆的如同一条江中三只品种不同的鱼儿一般。 这条破落的官道上仅有这一队车马,随着车轮的滚动,碾过带着浓厚岁月气息的道路,一路向南。 穆子怀并不是很担心会有人来劫车,毕竟如董墨笙所算计的那样,寨子里的人都吃不饱饭了,若是解决不掉前几个商队撑撑肚子,怕是自己都该解散了。而刘解与董墨笙一路同行,还有韩龙韩虎两个憨货跟着,只要不是那种动辄几百人的寨子,应该都会在他们手中栽上大跟头,什么铁骨铮铮宁死不屈,也该明智的选择投靠他们。 而此处才出邺城,哪里又会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大寨子。 过了正午,车队也没有停住的意思,第一天还是要多赶些路才好,于是给众人分发一下干粮,一同就着清水吃了,将就一下,也就抵过去了。 并没有什么阳光可言的下午,穆子怀从行囊中摸出一本书来,在马上颠簸的看着,这是在出行前就已经跟沈烨讨要好的,经过主人家同意便塞进了行囊之中。 齐吞麚见状下意识冷笑一声,心中只想着这贱民装模作样着实有些本事,不论是那日挑衅的目光还是那盆羊肉汤前的镇定,现如今连书生都装的有模有样。 车队所行速度着实不快,就是连吃饭时间都省了,在天黑之际却仍然只赶了不到五十里路,距离北捱关口还有足足一百五十余里。 出城前,众武夫心中所想的二百里路不过快马两日,驰骋于道上,也没甚不好的。然而真正坐在马车上大眼瞪小眼的一天还未过完,听到那还剩四中有三的路程之后,皆是长叹一声,直呼难熬。 在真正的夜晚到来前,还是得搭好营地,捱过一晚。 这个环节后面特殊待遇的三位马上乘客按道理来说也不能避免,穆子怀与罗士宝倒是无所谓的,下了马,去搭把手去了。而齐吞麚却丝毫没有身为扈从的自觉,牵着马走到高处,挨着一颗歪脖子树靠着坐下,做一个围观者。 在这里做营地不要过于简单,本就是密林之中,又满是枯木,篝火很快就在众人面前升起。 在这密林中连野畜都十分少有,至少这群人是没见着一个,所以本来以为会有很愉快的烤肉环节也跳了过去,依旧是就着清水干粮吃了顿晚饭,这让扈从们着实有些无奈。 到了晚上,林信厅将众人拉坐一圈,在沈烨怪异的目光下讲起了自己的从前,说自己在遇到老爷之前江湖上如何的响当当,一把斩马刀挥的是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后来遇到个倔强的中年书生,觉得这人挺好,得保护好他,也就有了这十几年的护卫经历…… 沈烨也并未揭穿,实际上真实的故事是那年京城中林信厅被陷害,惹了官司。在逃亡时找上沈烨,中年时的沈烨眼中容不下沙子,在宫中也有几分话语权,拍着胸脯带着他去堂堂正正的打了场官司。 不过却不是那种慷慨激昂的热血故事,沈烨还真不负众望……的没打赢。最后宫中出面免去了林信厅的死罪,留待狱中待审,直至一年后才被查明其中冤情,放了出来。 事后林信厅就跟了沈烨了,也不知是不是那场官司的原因,沈烨的官越做越小,直至最后沦为了一闲职,到太学去教书去了……不过教书后的沈烨才真正有了名堂,在朝堂之上有几十个门生,许多官员的少爷也都承了其中的一份情。 所以沈烨与林信厅这对主仆,相互之间内心里都有所亏欠,以至于本就不是一路人的二人走在一条路上十几年。 林信厅这边叽里呱啦的吹着牛,罗士宝也是嗤之以鼻的,几个资历老些的扈从也只是笑笑,但并没有表露出来,混江湖的面子终归是重要的。 然而新进的这些扈从们倒是听得津津有味,这其中竟也包括了穆子怀,看那林信厅虚握那不存在的刀柄,挥舞过去,冷笑一声:“那贼人就这般死在了我的刀下!” 而在这片密林的上空,一道白影无声的落在了一颗百年古树的枝头,一对凤眼微眯,扫过四面八方,嘴角微掀,躺在了梢上,翘起二郎腿,竟也是听起了那佩刀汉子的故事。 听得一会后认真地摇了摇头,瞥了一眼那全神贯注地少年,心道这故事还没爷编的有意思,怎么就能听得那么津津有味? 第三十九章:月光寒(一) 第二日一早,众人便拾掇拾掇再度启程了,还是一样的枯木烂路,一样灰蒙蒙的天空,一样的车队和末尾那前后不一的马匹。 不太一样的是车队方圆三里之内多了一个飘忽不定的白影,只不过没人发现这点不一样罢了。 经过一晚上的相处,并没有使穆子怀与众扈从的距离拉近多少,但是关于他的议论声倒是少了不少——齐吞麚在吸引眼球这方面着实比总耷拉着眼皮默不作声的穆子怀强的太多,贯彻了高调做人,绝不做事的原则,在收拾营地时与同行的扈从又发生了口角。尽管沈烨及时出现,但齐吞麚一掌还是没有收力,直直地拍向与他争执的那个二十出头的年轻扈从。 相隔较近的罗士宝倒是一眼看出了这一掌的掌风绝非这七品的年轻扈从所能接下的,心头一惊,正欲赶上前替那年轻人挡下一击,却无奈动作实在跟不上脑子的想法,只够迈出半步。 眼看那满面惊愕的年轻扈从就要硬抗这一掌,却有另一人从后闪出,闪电般与齐吞麚对了一掌,双双倒退数步,骇的那年轻扈从不知所措。 来者正是林信厅,对完一掌后他也是满脸的讶异,怎么也没想到这与穆子怀年岁相当的少年竟也是个五品武夫!且那掌风之中所带的劲力在林信厅手掌中如同野兽一般横冲直撞,整个小臂都十分难受,这是部分内家武夫招式独有的特点!若是一个内家武夫,那么这个少年的身份绝不简单。 林信厅错愕之余,压下小臂的不适,冷眼而对,“我的部下做错什么了,要你这五品武夫下如此重手!” 齐吞麚手臂同样酸麻,外家五品武夫的一掌也绝不是那么轻易能够化解的,遮掩住颤抖不止的手掌冷哼一声就转头上马,不多做任何解释。 林信厅不依不饶,右手已握在刀柄之上,左手成爪,追上去偏要上前讨个说法。 二人于马上马下又交手数个回合,都难讨到便宜,林信厅握住刀柄的右手已有青筋暴起,若不是沈烨及时喊停,只怕那把明晃晃的长刀便要拔出,将昨晚吹的牛付诸于现实。 “都住手!成何体统!”听闻这带着鼻音的喝声,林信厅略作迟疑,还是退了两步。 沈烨喊退林信厅后,又对着少年冷声道:“若是你不想跟着我,回去就是了,不要在这里胡搅蛮缠。” 齐吞麚不再吱声,骑着马转过头去,却没有离开,只是表面妥协后的眼底里又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阴狠…… 车队照常进发,在考虑到马匹疲劳的情况下尽力前行,一上午行不了多少路,大约行进二十里左右时间就已经来到了正午。车队放缓速度,林信厅吆喝了一声,下了马车分发起了干粮,那吆喝声不如昨天的兴致高,大抵也是对自家老爷对自己的约束感到不满。 对此穆子怀倒是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骑着马跟着车队后默默翻着书页,一对耷拉着的眼皮也不知是在假寐还是在默读。倒是本来有些疏远穆子怀的罗士宝有意无意靠近了些,找个齐吞麚稍远些的机会凑上前,压低声音道:“比起你来,那个钱大人身旁的少年更可恶些……” 穆子怀默不作声,对着书的脑袋随着马匹晃动着。 罗士宝一对浓眉紧皱,瞥了一眼那在车厢中怒气难消的年轻扈从,心中也是怨气不浅,本就是江湖中人,此时看到自己身边的人被一个外人随意动手,又是那般倨傲的态度,自己内心又怎能好受?于是大髯抖动着解释道:“我也不是要借你来做替罪羊,你且放心……你我找个机会断他一臂,给他些教训,后果我来担着就是!” 穆子怀不知何意地看了罗士宝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不要去招惹他。” 罗士宝一愣,眼神立即就冷了下来,毛发茂盛的脸上露出几分讥讽的表情,冷笑道:“竟是个怕事之人,倒是罗某眼拙了。” 对此穆子怀并未解释,出于好意的提醒对于此时的穆子怀而言已是还了无意辱他的人情。 正好这时林信厅带着干粮来到了最后一节车厢,看了一眼紧凑的二人,没有多言。 ———————— 车队不紧不慢的行进着,对比起遥远的路程与偌大的密林就同龟爬没有什么区别。这一路上并无事发生,无风吹拂,木也沉寂,就连林中之鸟都选择了沉默不言。 从正午吃过干粮后穆子怀就不再翻书,也不像昨日那般闭目打盹,一双耷拉的眸子微微掀开,不断地打量着四周。 未时三刻起,穆子怀御马上前,来到第一节马车的身旁,问那充当马夫的林信厅:“林管事,此处距离北捱关还有多远?” 林信厅心里默默地计算了一下,回答同时有些不解道:“大约还有一百二十里,怎么了?” 在马车内的沈烨也掀开帘子,带着浓浓的鼻音问道:“小友何事?但说无妨。” 穆子怀摇了摇头,转身离去。心中暗道:“但愿是我想多了。” 紧接着在二人不解的目光下回到了车尾,林信厅略有些警觉,赶忙以一对虎目扫视四周,然而一切无奇,并无特殊的地方,于是二人相视一眼,虽有疑惑但还是得继续赶路,只能说林信厅从此时起便开始多留了一个心眼。 回到车尾的穆子怀则变得更加沉默,紧了紧所背之伞,随着嘚嘚的马蹄声跟进着。 随着时间的推进,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倒也没有多晚,而是本就灰蒙蒙的天在申时也亮不到哪里去。 林信厅看了看天空,暗骂了一声,又对着面前的马儿屁股连挥了几鞭,期翼着能多行进几步路,今天能赶得路比起昨日恐怕还得再短些,如此拖沓能否在小年之前赶回去还是另一说。 天色的昏暗也为车队盖上了一层低沉的面纱,扈从们都昏昏沉沉的,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南方,恨不得驰马而归,立即与家人团聚。 至于车队以外的事物也在这渐暗的环境中变得神秘、诡异,让人内心难安。 再行了不到五里路,穆子怀下马步行,从地上捻起那些松软的泥土,揉搓成尘,脸色略显阴沉。 五日前邺城车马喧嚣,几十个车队从南门而出在官道驶过,那时正值化雪时间,土地湿润粘稠,最易留下车辙,近日又无大风,这一路上竟是难见泥印。别人不知道,穆子怀可是清楚董墨笙先行南下目的为何,就算不如意料之中的那般肚饿难忍的贼寇前来打劫,他也定会去找那些土匪窝点,自行拔寨,却连一点赶入山林的痕迹都未曾留下,远观也难以望见打斗留下的尸身,董墨笙可没那闲工夫杀了人还能帮着埋了。 那么到底是谁收拾了这些痕迹? 收拾痕迹的人又是何居心? 只怕不是什么怕打斗留下的尸身血迹、刀剑枪兵会吓哭孩童的破烂理由,而是有人刻意不想让他们这队人看到尸身,引起提前的警觉! 穆子怀面沉如水,正欲出声提醒戒备,就在这时,静谧的密林上空传来一声清脆嘹亮的鹧鸪鸟鸣。 第四十章:月光寒(二) 随着这声鹧鸪鸟鸣,一道白影自穆子怀视线中飞掠而过,不过除却穆子怀外并无人发现。 林云此时出现的目的十分明显,便是看了穆子怀这一路怪异的行为要提醒他所猜想的实为正确。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正在邺城与北捱关的中间,无论是向前向后或是等待救援都无从着手。细细想来若从地理位置来讲,穆子怀察觉到端倪之时便已无路可退,对方之所以直到现在还未曾出手只是在等待天黑罢了。 此时天色昏暗,光线已然黯淡,不出一个时辰就会彻底不见光亮,那时起便与瓮中捉鳖无异了。 但恰恰也是这样,暴露了对面人手肯定不多的情况。不然大可以将车队围剿,又或者正面冲锋直接将他们拿下。 所谓的不多却是依照兵法中的“十则围之”来推算的,能在短时间内将这片山林收拾的如此干净平常,人数也一定不会比他们少上多少。 然而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在于,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穆子怀走进林间,仔细地观察着树木,果不其然上面都有刀剑之横,于是他继续深思。 寻常山贼想必已经被董墨笙解决了,若是能有漏网并在此时出现,那还真是万幸……但林云也定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出声提醒。但若是其他的情况,比如他们的目标是那光明正大查案,但却一无所知的沈烨……事情就变得麻烦起来了。 要明白,在这片山林之中,杀人永远比保人简单。 官道宽敞平坦,车马行进在官道上较快,但目标也十分明显。除却沈烨所处的马车是以帘子拉上的宽敞车厢外,都是长条的装货车厢,十分容易辨认。 一旦夜深了,再升起火来,那么对方锁定目标不要过于简单,就算是他提前做好准备,带着这二十余个才能算作入门的武夫又怎能顾全…… 如此想着,穆子怀再度上马,御马而上,来到第一节马车旁与其并驾齐驱。 “林管事,这官道是走不得了。”穆子怀声音低沉略有些沙哑,并未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林信厅对待此事也是不会有半点马虎,并未先出声质疑,而是同样压低声音问道:“为何?” “此地我观察已久,定有埋伏。” 林信厅再三看了看周遭,再次确认没有异样后皱眉道:“可有依据?” 穆子怀沉吟片刻,却只能给出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目光越过充当车夫的带刀汉子,来到了那将老人遮掩的帘子,“三两句话说不清楚,若是沈大人信我,便往山林中去,兴许能躲过一劫。” 林信厅见其也没法道出一个所以然,便有些不耐烦道:“纵有山间贼寇来袭,也没有你这般胡闹的举动,进了山林也是对方的老窝,怎能躲劫?再不然,你我两个五品武夫,罗士宝也勉强算半个,再不济还有那齐姓小鬼这第三个五品,也不是寻常山贼能惹得起的!” 穆子怀先前说话虽然语音低沉,但刻意让帘中的老人也能听见,此时见林信厅并不相信,只好对着禁闭的帘子道:“请沈老定夺!” 帘子掀起一角,露出沈烨那略显疲惫的老脸来。 “老林,往山里绕绕,也费不了多少时间……” —————————— 车队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驶进了密林,然而黑灯瞎火的,又在枯木环绕之中,众人着实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 众扈从不明所以,只是单纯的跟着首车再走,听着似乎是那消瘦少年的注意。也不知道这不怎么说话的少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竟是将沈大人说动了向着密林中行进。 凭着感觉已无法继续向里走去,穆子怀抬头望了一眼已然全黑的夜空,那轮残月在云层中黯淡无光,低头连自己的脚尖都完全看不见。 与其敌暗我明,倒不如同入浑水,搅浑了水至少拉近了起跑线。 生火也被静止,众扈从纷纷下车,摸索着前进,一时间倒有些哀声哉道。 很快有人发现很近的地方能听见流水的声音,生火被静止了,总不能连喝水也禁止吧? 于是三两武夫结成队伍,带着水囊去寻找水源去了。 期间穆子怀听见齐吞麚在身后的冷笑,他也没有兴趣和义务与后者解释。 过不了多时,那些个武夫回来,别着鼓鼓囊囊的水囊,分发与大伙喝了,这时再取出些干粮,与清水混着吃,填填肚子。 过了半个时辰,除了扈从们低声闲聊以外,便只剩下微微冷风吹在枯草堆上的杂声了。 沈烨被林信厅扶着走下马车,吸了两口冷风,轻咳几声,吐了陈痰,鼻音厚重。接过水囊饮了一口,问那看不太清的消瘦少年:“我去洗把脸,可行?” 穆子怀默不作声,林信厅便扶着沈烨去了。 穆子怀想了想还是跟在了他二人身后。 拨开一层层枯草还有那些错综复杂、或高或低的树枝,远远就能望见那微弱月光下的一点晶莹。 一条小溪横在了不远处,在黑夜中散发着微光很是诱人。 沈烨走上前,将手放进水流之中,却又因寒冷刺骨将手又抽了回来,在身上揩了揩,双手都放了下去。 寒冷使他打了个摆子,不过又很快适应,也让他摆脱了些病恹恹的精神状态。双手舀了捧水,身体前倾,抹了把脸,又精神了不少。 沈烨发出略有些满足的叹息,在外头终归比在马车中来的舒服。 恢复了些许精神的沈烨蹲在溪水前,看着那点点微光下埋藏的那些光滑的石子,想起了曾背诵的诗文,与此情此景有异曲同工之妙,啧啧称奇。 那反射的光如雪如绸,同样让人感到身体一阵寒冷。 更如一把出窍的长剑。 一道携着淡淡月光的寒芒自对岸而出,若一道绸缎一般划过一条清美的直线,直取沈烨! 刹那间火星闪动,兵器碰撞间留下一声震人耳膜的脆响! 林信厅怒目圆睁,手中长刀抵在剑前! 唰的一声如风拂面,本该在沈烨身后的穆子怀闪身他的身前。 这怪异的姿势维持片刻,一点滚烫滴落在沈烨额上。 沈烨错愕的抬头,惊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只见刀与剑的交错在自己头上,少年手握一支长箭扎在握剑之人的脖间,那人无力的倒在少年怀中,溢出的血滚进了清泉。 穆子怀冷哼一声,拔出那支箭插在松软的泥土上,将怀里那已死透之人踹进溪里,一双眼中满是戾气,扫过四野。 此时枯木妖异,溪水潺潺,月光寒。 第四十一章:月光寒(三) 三个人都身处林中,虽在树影之下但凭借溪水的反光还是能看见上半身的,对方却没有选择扑杀身上带有武器的穆子怀林信厅二人,而是舍生忘死般直取沈烨,如此已很能说明问题。 他们的目标确实是沈烨没错了。 可怜这老书生至今还未能明白,自己到底卷入了一场什么样的麻烦中。 穆子怀眼中满是戾气,如狼般环顾一周,确认再无其他人后,将目光凝视于远处一点,片刻后将插于地面那带血的羽箭拔出,解下长弓,对着溪对岸约莫八十丈的山坡上挽弓搭箭。 与那日在雁行堂中不同,半人高的长弓拉至满月,穆子怀预瞄几息,那只血迹未干的羽箭破开干冷的空气,化作暗影中的一道隐星,消失在密林之中。 几息过后,并无动静。 林信厅扶起跌坐于地的老人,安抚几句,终是信了穆子怀,凝重问道:“是那个方向有人?” 穆子怀见箭去无声,再盯视了一会,这才将弓背回背上,淡淡道:“无法确定,只是随手一箭罢了。” 事实上一瞬间的交手已经能明白很多事情,比如对方已经大概知道他们所在的位置,比如那人的身后定然还有人看着,不然一个能在林信厅与穆子怀两人的眼皮底下埋伏的刺客绝不会这般轻易的出手,只是未曾想到那老人身后的二人竟是有此反应速度,挡住一剑并一击杀之。 至于那身后之人到底在何处,穆子怀是真的不知晓。环顾一周后下意识的作出判断,在那个视野开阔的地方也许会有人进行着盯梢,虽然一箭落空,但哪怕真有人在那,此时也是不敢吱声了。 沈烨有些惊慌道:“这……这些是何人?山林间的贼匪不成?” 正巧此时身后众扈从停留出发出几声凄厉地啸声,沈林二人皆是一怔。 穆子怀不知如何作答,瞳中戾气不减,带头回归,将背影留给他二人,抛下一句生冷无比的话:“若是想活命,便听我的。” 沈林二人对视一眼,林信厅再回头看了看那栽在溪水中任由水流冲刷的尸体,脖颈间的血洞还在不断的涌出猩红色的血来,明白那一剑并非为财而来。不由得心中一紧,走在沈烨的身前,蹲下身露出宽阔的肩背来,“老爷放心,德临定会护您周全。” 沈烨在数息的冷静后至少在表面上稳住了自己的阵脚,轻轻踢了一脚林信厅,自己有些蹒跚地走在了后者的前头,带着浓浓的鼻音气恼道:“我还没老到要你背的程度!” —————————— 那个山坡之上,杂草从中,一颗大树之前,一支羽箭稳稳地扎在树干之上,箭头带着点点血迹没入树干三指之宽。而树前之人如雕塑般怔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直至月光下那三道身影彻底消失呼吸才敢带了些许尾音,耳垂下终究挂不住那滴鲜血,滴落在枯草之上。 这人喘了数声,抚了抚自己的一边耳朵,看着被染红的手掌,喃喃自语道:“雪飘,你他妈差点害死老子了……” ———————————— 退回至马车附近,众扈从手里已握好各自的刀枪棍棒,一副要压阵以待的架势,借着微微月光可以看见有一人已经躺在了地上。 原来那边刺杀沈烨的同时,这边也已经有人下手,且成功杀死了一个功夫不高的扈从。 穆子怀粗略地扫了一眼,心中暗叹一声,只怕是剩不下几个。 跟在后面的沈烨与林信厅也很快回来了,沈烨老远的正要出声便被林信厅按住,继而林信厅沉声问道:“怎么了?” 黑暗之中当即有人报告道:“我们……被偷袭了,小田……没了……” 沈烨胸口一痛,目光挪开,几乎难以站稳身形,还好林信厅在后扶着,不然便要倒在地上。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沈烨沉痛道,而后站在穆子怀身边,语气悲戚道:“小友,你可有什么对策啊?” 虽然身在黑暗之中,但那高大的身躯辨识度还是极高,不远处的罗士宝狠狠道:“问这个怂货作甚?我和林大哥二人去把他们端了去就是!” 林信厅语气不详道:“你吹牛别带上我。” 罗士宝摸了摸脑袋,吃了自己人的瘪只好悻悻的闭嘴,不再说话。 齐吞麚在旁冷笑道:“对方人数几何都没搞清楚,就往这林子里钻,那姓穆的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现在都死了一人了,还不知错!” 齐吞麚所说倒是众扈从心中所想,此时死人的阴影笼罩在众人心头,然而先前两拨人发生的不愉快还没有那么快过去,所以也无人附和。 沈烨没有理睬这几个人,只是直勾勾地望着身侧那道消瘦的身影,在已死一人的情况下再难保持镇定,语气不善地问道:“你们都先停停,听听子怀的想法……小友你……将我们带进这片林子,到底作何打算?” 这支队伍林信厅若是领队,那么老人便是主心骨,此时老人也都开口,除却齐吞麚不屑地背过身去以外,都认真的侧耳听了起来。 穆子怀这才徐徐开口道:“对方人数并不多,初步估计大约与我方人数相等……就算多也多不了多少,不然不必等到天黑再动手。” “但他们的人在劫杀这方面很有经验,连个探路前锋都能瞒过林管事的嗅觉。”说到这穆子怀看了一眼林信厅,后者也立刻了解,附和了一声。 “我们没办法真正的与其在正面交锋。” 罗士宝不耐烦地嚷了一句:“你还没打怎么就知道没法正面交锋?” 似是为了回应罗士宝这句话,穆子怀忽然解下长弓,瞄准了罗士宝的方向! 虽然众人都在黑暗之中,但穆子怀如此大的动作还是能看见些许,罗士宝下意识侧身闪避,却在动作之中发现了腰间的一点冰凉! 不知何时竟是有人摸索在了他的身后,一把冰凉的利刃划过罗士宝的侧腰,带起衣绸与血肉,罗士宝当即怒喝一声,抬掌拍向那人! 林信厅正欲上前帮忙,但感受着身旁老人急促的呼吸,似是想到了什么,还是站住了脚步,停在了老人身边。 黑暗中的那人一击未能得手,往后连错数步,退至一个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何事的扈从身侧,将刀子递进了他的胸膛! 众扈从接连听见一声怒喝和一声闷哼,接连反应过来,向着黑暗中出声的方向掠去,一支箭赶在了他们的前头。 然而只捕捉到了那具倒在地上微微抽搐的年轻扈从,那支箭扎在一棵树干之上,同样带着血与一角衣袂,只是那抹黑影已消失不见。 穆子怀的收回长弓,快步上前,拨开人群,扶起那抽搐的年轻扈从,凑得近了方能看清,原来正是白日和齐吞麚有过口角的那人,此时胸口不断地向外溢着血,穆子怀探了探伤口的位置,已深至心脏,没得救了。 转头望向那支箭,心底里叹息一声,若是罗士宝不那么着急转身,也许那一支箭带来的就单单只是一角衣袂了。 看到穆子怀将那年轻扈从放下,伸手在其脸上抹了一下,心中都有了定数,一时间悲惧交加,而无从而泄的火该往何处倾泻? “妈了个巴子,这黑灯瞎火的烂山沟子,怎么打?你告诉我你带着大家伙进这片密林,怎么打?”罗士宝揪住穆子怀的衣领,怒吼着。 穆子怀一掌打开他的手,直接将其无视,拔出那支羽箭插回腰间的箭袋,对着出声者冷声道:“现在你还认为,你能和他们正面交锋吗?” 罗士宝刚要开口,林信厅便护着老人来到这里,出声喝道:“你让他讲完!” 那满颌的大髯抖动着,却再难开口。 老人俯下身看清了那年轻扈从的脸,痛苦地撇过头,嘴唇嗡动着,已不知该说些什么。 林信厅对着穆子怀冷声道:“说,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穆子怀微微一顿,还是平淡道:“大家,四散逃吧。” 沈烨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但是身旁渐起的怀疑声以及背过身那少年的冷哼告诉他,他一个字都没有听差了。 已接连死了两人,现在跟我们说,要逃? 不等众扈从质疑出声,沈烨便恼火道:“儿戏!” 穆子怀眼神冰冷,盯着那个有些佝偻的身影,并未再做进一步解释。 沈烨扯了扯身边林信厅的袖子,怒指少年道:“胡闹!” 奇怪的是林信厅也没有说话。 死人蒙蔽了众扈从与老书生的眼睛,但老江湖林信厅已经大概明白了穆子怀的想法,拉进密林绕开他们的视线,混淆他们的目标,而后四散逃开,对面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必须选择分而击之,若是不巧遇到了林信厅、齐吞麚、罗士宝他们几人便必然讨不到好,但那些武艺较差的扈从,便只能白白送死。 然而换种情况,依然在官道之上,对面在黑暗中逐一击之,只怕就连他们几个功夫好的也毫无还手之力。 这便是抉择,被动迎击与主动出击。 林信厅目光复杂,一记掌刀切在了老人的后颈。 沈烨双目一翻,昏死倒地。 林信厅扶起瘫软的沈烨,与黑暗中那双满是戾气的眼睛交换了一下眼神,选择了后者。 第四十二章:月光寒(四) 众人在漆黑的环境中是看不见什么的,只听见那愤怒跳脚的老人突然失去了声音,领队林信厅也没有任何表示,失去了两位上级的约束,再加上沈烨对着穆子怀的两声怒骂更是激起了那些本就惶恐、迷茫、不知所措的扈从愤怒的情绪,于是只能将这愤怒的情绪转化成语言上的力量,骂骂咧咧了起来。 而在沈烨与林信厅身侧的穆子怀却是真实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在那记手刀砍下去时他便已经明白了这平时虎得很的汉子能在关键时刻看清分清,与林信厅一瞬间的眼神交换让他对这个于他并不友善的林信厅有了那么几分敬佩。 少有的果敢。 林信厅并未阻止那些骂声,黑暗遮蔽了他微红的双眼,同样也遮蔽了他望向那道漆黑身影的凶狠眼神,扶着沈烨轻声道:“这是你我欠他们的。” 穆子怀从林信厅手中接过沈烨,冷声道:“若是觉得自责,便多杀几个,说不定能让他们少死一些。” —————————— 穆子怀将他所想到的办法告诉了林信厅,虽然毫无意外的再次被质疑,但也只是口头上的,做起事来还是十分麻利。 虽然十分不忍自己这些新老部下就这样赴死,但若是不想那个与他当了十余载主仆的老人死在这片密林之中,绝无他法。所以当林信厅望向那些黑漆漆的影子时,眼角还是抽动了一下,抽出挎在腰间的长刀,在树影下并不晃人,将长刀插在地上。 接下来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长篇演讲,也没有奋勇当先的自荐,林信厅清了清嗓子,笑着对着众扈从说:“咱不听那小子瞎说话,什么叫逃?” “老爷今晚不管事,你们……放开杀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静,穆子怀微微侧目。 谁还听不出话里的意思?尽管听起来没有那么憋屈。 道上的从来只看出手,一拳一剑都能看出到底水平如何,第一人死时还可以用夜黑看不见出手来为自己打气,那第二次呢? 那曾与齐吞麚发生口角的扈从在罗士宝的眼皮子底下被一击毙命,罗士宝与穆子怀接连出手都未曾留下那刺客的性命。 这样的对手又怎么能是他们这群七八品的武夫能够应付的? 然而身为扈从,兼任护卫,又怎可在主子面前显露出贪生怕死的那一面,林信厅如此说话已是保住了他们身为扈从的颜面,又怎好强求。 于是六节车厢都被留在了这山林中,二十余人或是骑马,或是迈步狂奔,四散而开。 沙尘漫天,杂草索索,枯树树枝在奔行的武夫面前断裂,露出参差不齐的断层来。 还未行出多远便又听见一声惨叫,挣扎了数息,彻底失去了声音。 ———————————————————— 任叁手握大斧,站在山林间听着四面八方悉悉索索的声音,额角青筋鼓动。 他已经吃过一次大亏了,在那群自称雁行堂的人面前,本与那如铁塔般的汉子正战的酣畅,却被那带着无尽枯叶的一剑惊退,以至于七个兄弟死了三个,还有一个生死不明。 这笔账他退至北边的寨子里时就想去算,但是那群人却连带着他们本想吞并的赵乾势力一同消失不见。 领了三十多个暗杀的好手,都是六品以上的高手,想要算账却无从算起,这让任参很是火大。 就在这时,北面来了人。 那人一身黑衣,却自称雪飘,竟是那栋高楼中的六影侍之一。 这人来如影去如风,将北面交给他们的任务说完便消失不见。 再见时已是在天近全黑之时,官道之侧,告知他们那批人已转移到了山林之中,点出大概的位置便再度化作一道肉眼难以捕捉的影子,消失在了这片密林。 来到密林之中,安排手里那三十个人在四野埋伏巡察。 好不容易找到了大概的位置,又接连得手两次,虽然损失了一个兄弟,但也确定了他所需要解决的那个老人确在其中。 然后这批人,逃了。 他们不像水中的鱼群,砸一块石头进去纷纷向一处跑去,而是像溅在地上的向着周围散去的水花,毫无章法。 那个老人会在何处? 此时抬头望天,黑影不再出现,任参咬牙不语,在这般关键的时刻雪飘竟是不见踪影。 一匹马载着一个年轻扈从从他身侧窜过,任参大斧一挥,人落地,马嘶鸣。 “先追上骑马的,那老头儿是京中的官员,定然在马上!” ———————————————— 雪飘一身黑衣若鬼魂般落在了一处高大的树上,藏在黑布下的脸仅露出一双眼睛,扫视着下方的密林。 他目力极好,能凭借几乎不可视物的微光看到那群人的动作,看着他们四散开来,黑布下的嘴角微掀。 不过小聪明而已。 他在这片林中宛如一只轻快的鸟儿,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便能找到那个老人所在何处,现在掩人耳目不过是自欺欺人,徒做挣扎罢了。 枯枝也好,带着点点绿意生机的陈枝也罢,都在他的身边一晃而过。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已经将往北方散的那群人看了个遍,并没有找到那个病恹恹的老头。 雪飘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转身向着另外一边密林中去,那边还有两个骑马的和三个靠脚跑的。 突然有风来。 雪飘心头咯噔一下,如影般的步子下意识顿了一顿。 一道白影若刹那间出现在他的身前,一点寒芒从他顿住的脖子前划过! 那道白影错身的瞬间已经出现在了另一棵大树前,脚尖轻点于树梢之上,双手负后,一对凤眼微挑,在淡淡月光的衬托下宛若谪仙下凡。 “可惜了,若是你没刹住,当家的交给我的任务便完成了。”林云轻佻地笑着,负后的双手中把玩着一把轻巧的小刀。 雪飘双眼微眯,脖子间的寒意很自然的传递到了肩头,接着蔓延全身。 “你说,你这张脸藏在那黑布下做什么?是太丑了怕被人笑话吗?你看我,从不带面罩,带了别人都会为我可惜。”林云并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在那枝头贱兮兮的笑着。 雪飘冷哼一声,声音辨不出性别,开口道:“既然你在此,那人想必也在……是在那群逃散的人中?” “他已废了大半,我不出手他也不一定能活下来。” 林云负后之手停止把玩,握紧了刀柄,笑容收敛,语气微冷:“你还是吃点咸萝卜吧。” 雪飘不是很理解这和吃咸萝卜到底有什么关系,有些不解地望着那袭白衣。 林云皱了皱那对好看的眉毛,叹道:“和你聊天与和他聊天真是这世间最无趣的事。” 雪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向前走了半步,站立于尖端,枯枝下沉几寸。 “雨月楼,万里雪飘。” 林云凤眼微眯,与他一般走上前半步,树枝纹丝不动。 “墨染阁,雨打叶。” “请赐教。” 第四十三章:月光寒(五) “请赐教。”二人异口同声的说完这句话,两边的枝头都微微下沉分毫,唰的一声均是消失不见,仅留下那微微颤抖的树枝以及几片枯而未落的残叶。 月光之下,杂草与碎石之上,枯枝败叶之中,失去马车负重的马儿们飞速的奔跑着,坚硬的马蹄铁踏在那些沉积多年已和稀泥没有多大差别的烂叶上发出的声响就像医馆中的捣药声一般沉闷。 骑马者丝毫没有在意到自己的头顶上有一黑一白两道影子如两匹长绢一般纠缠着,落在枝头均无声响,就连在树上安家的鸟儿也睡得安稳,没有被惊扰到丝毫。 二人的武器在外形上并没有多大区别,都是一柄一指长的匕首,在月光下不断地闪动着,偶有顿足都如闪电般弹出,再度相隔数十丈、七八棵树距。 雪飘并不想与他纠缠不清,但心中无比清楚,他是不可能甩掉这个自称雨打叶的白衣男人的,而他被纠缠在树梢之上便意味着任参那边无法得到准确的消息,只能依靠四散而开的笨办法一个个的排除掉那些逃亡之人。 而这个笨办法有个巨大的隐患。 二人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已交手八十余回合,在树枝之上辗转近十里,雪飘不断地换着地方便是想早点弄清楚那两个人的动向,然而林云又怎会不知晓,数次刁钻的出手和战斗都将其一步步逼离树林,往着另一边的山头赶去。 但雪飘仍是将四散的扈从们认了个大半,最后心头得出一个与任参相反的结论,于是又半拉扯着向着任参所在的方向飞掠而去。 兜了一个大圈子,距离任参所在的位置愈发近了,雪飘在一棵树上停留片刻,匆忙回身再与那人对上一掌,同时另一只手所握的匕首对着那袭白衣的一对招子挥出! 林云对了一掌的同时,藏于身后的那只手也是握着匕首猛然刺向雪飘的双目之间! 二人交手近百回合,每每必死手,招招皆阴狠。 不过二人倒是有着天然的默契,每当一命换命的架势之时,都留有后手,同时后撤半步,让自己手中利器再度挥空,也闪过致命的一击。 下一刻雪飘便一个后仰,背朝地面直直落下! 林云也是瞬间纵身而跃,剑尖在前,扎向那还在半空中的漆黑身影。 雪飘在空中踢开那把正对着自己的匕首,同时落地的一刹那在那片烂叶之上轻点一脚,唰的一声又化作一道黑影扑上了一处树干,再轻轻一弹,落在了另一处的枝头。 就这么一瞬间的动作与林云真正拉开了点点距离! 林云一剑扑空,冷笑一声,一身白衣鼓胀,整个人还未彻底落在那片稀泥之中便腾空而起,双脚连踩数步,一刹那间仿佛盛夏来临,一场小雨打在了满林的绿叶之上,啪啪啪数声,那道白影便再度上了枝头,与那刚刚拉开距离黑影几乎在度并驾齐驱。 这是二人自交手以来第一次落地,也是第一次使出真正的手段! —————————————————————— 任参再接连杀了一骑一人之后,有一奔跑着的壮汉向他冲来,任参挥舞着大斧与那人战了数个回合只在其身上留下几个不浅不深的血痕,一时间竟是难分高下也陷入了僵持,这大髯壮汉俨然就是一个缩小版的曹芝兰,不过在技巧与力量上都与其有着不小的差距,所以任参还是有把握在百回合内拿下对方。 想来这就是那边的最强战力了吧?若是拿下岂不是大功一件,说不准还能得一把大哥那样的好武器。 任参如此想着,一对大斧挥舞的更加卖力,二人再一次拉开之时,任参喘了两声,问道:“你是何人?是那边最强的人了吧!” 那大髯汉子呸了一声,喝到:“老子叫罗士宝!强与不强也都够杀你了!” 任参低哼一声“死鸭子嘴硬”,又提起斧子上前拼杀了起来。 突然头顶一阵轻风掠过,一道黑影闪身而过,任参心头顿时一喜,知晓那是雪飘,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定是要告诉他那老头的动向。 若是杀了那老头,那才是真正的头功! 可奇怪的是那道身影仅仅停留了一瞬,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再次消失,而出现在那个位置的是一个白色的身影,任参还未看清来者是谁,那白色的身影也消失不见,在远处化作了一黑一白两道影子,消失在林中。 任参举着斧子的手微微一顿,从未见过如此快的速度,下意识脱口而出:“我操,这他妈是什么妖怪?” 罗士宝也被那两道影子闪着了眼睛,脑中已快停止思考。 突然那道黑色的身影再度出现,匆匆出声:“不在马上……”声音到此被生生掐断,雪飘再度跃上林间,跳出二人视线。 任参一愣,不在马上? 还未来得及深思这句话的意思,下一秒便有血光乍现!任参举着斧子的手臂上被生生削下一块肉来! 同时后脑勺被不知什么东西一来了一记,将他直接踢翻在地。 “你他妈才是妖怪!” 任参艰难抬头,望向那声音的源头,可在夜色之下连究竟是什么都没看清,而眼前一颗硕大的拳头已经在眼前放得更大…… —————————————————— “不在马上!”远方有一人声嘶力竭的吼着,不过下一刻便被他的惨叫覆盖住了最后一个尾音。 藏于密林中的刺客们微微一怔,对方不过十匹马,此时已经被解决了七个,这时才知道原来目标并不在马上。 不过刺客们也行动果断,当即放弃了对剩下三匹马的追击,转而把目标放在了那些徒步跑路的扈从们身上。 山石之旁,溪水之畔,三个刺客撕裂了马匹,斩了一个年老的扈从,任由那半截尸身的淌出的鲜血流进那潺潺的溪水中,飘散,稀释,消失。 远处已有狼啼之声,想来是闻到了血液的芬芳,对着那轮残而浊的月呼叫着自己的同伴们,向着这边包围着。 刺客们脚下还有一个与那老扈从一同奔行的年轻扈从,老扈从见自己跑不掉了便转身拦住了那追来的刺客,向他出刀! 不过三四回合,老扈从便只剩下了半截,而那年轻的扈从也被另一头包围的刺客堵住了生路,看着那只剩半截的老人心头悲凉无比。 突然间他拔出刀来,横扫一圈,逼退了上前来的一个刺客,怒喝道:“来啊!你们这帮孬种!来杀了老子啊!” 喝完后他也是脚下一软,不过还是硬撑住了,嘴唇颤动着,再难说出话来,最后变成了抑制不住的笑。 从轻笑到大笑。 再到狂笑。 谁也不知他因何发笑,刺客们也不会因此而放过他。 手起刀落,笑声戛然而止。 嗖的一声,握刀的刺客也顿住了那斩下去的姿势,而后倒下。 有一少年站在山石之上,背后映着那轮残月,手中大弓之弦剧颤,眼神如狼。 第四十四章:月光寒(六) 此时的穆子怀手握长弓,背着大伞,腰间除了箭袋外不知何时起还别了一把长剑,消瘦的身躯和这满身的装备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穆子怀既没有骑马,也不是老头儿。 剩下的两个刺客瞥了一眼中箭倒地刺客是否存活,却发现那支箭从倒地刺客的脖子穿插而过,一箭断了所有的气机,精准地就像站在身前用箭头钻进去一般……若真非凑巧,那这名少年的射术何其了得!于是二人径直望向那个背朝月的少年。 不过二十丈的距离,刺客们交换了一下眼神,瞬间侧身钻入山石之后,遮挡那持弓少年的视线与羽箭,寻找机会能否贴近这个少年的身侧,将其毙杀。 然而那名少年似乎没有因为视线和箭道受阻而产生他们所想象中的焦急情绪、四处跑动寻找合适的射击位置,也没有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相反的,他们的耳朵里出现了清晰的、沉稳的脚步声,就像京中的贵人逛着最繁华的街市那般不紧不慢,有着一点装腔做调的节奏在其中。 相隔数颗山石的两个刺客相互对望的眼中都带了一丝疑惑。 为何这用弓了得的少年会走上前来送死?莫非那一箭当真凑巧不成? 事实上穆子怀确实是如此信步走来,那张长弓已被他背在背上,与那把大伞交错着,并没有使用的意思。然而此时他的手中有一把剑,剑尖朝下拖剑而行,月光下的剑身清亮雪白,与少年那一袭黑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脚步声渐近,并不是往这刺客二人中任何一个去的,而是在这二人的中间。 二人屏住呼吸,眼神冷厉,心中除了“杀”之一字便不再多想。 只听一声脆响,两名刺客同时一拍山石,翻身而上!几乎瞬间出现在了少年的左右两侧,两把长刀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在空中划出一个“二”,如同屠夫宰肉一般直直的斩向少年! 少年那赋有节奏的脚步戛停,表情并无过多地变化,只是双眼中的狠戾始终充盈,挥剑上挑。 并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动作,上挑便是寻常的一挑。 但那“二”字也因这一挑生生折成了一个放倒的“卜”字。 一声清脆的剑鸣,在下的那把长刀从中生生截断,断口平滑,如水中的豆腐被划了一刀那般。 剑身上扬,又已剑格阻在刀刃之前。 呲—— 冰凉的剑身贴着刀身,刻着繁琐复杂纂体的剑格抵住刀刃,亦如在冰面滑行,却又火星四溅,利刃之间紧贴着—— 嚓—— 剑格相触,刀与剑的相错。 穆子怀手腕微抖,剑锋半转。 断刀刺客手持断刀,再贴近几分,已平滑的断口当做锋刃,刺向穆子怀的腰间。 但就为了让断刀触及少年身躯的这么半步的贴近,其实已经足以让那把看似与长刀相扣的寒泉抚摸到他的喉结。 那半转的剑锋划过一道扇形,扇面大开。 那断刀的断口抵在少年的腰间,不如他脖颈冰凉。 血流如注,残留着神韵的眼中满是质疑。 这半转的剑锋,便是以剑柄所指那名全身无碍的刺客。 剑身与刀身始终紧贴,就像荷叶与水面,持刀的刺客的荷叶怎么也脱不离那汪寒泉。 嗞—— 火星再溅,刀刃终于不用再卡在剑格之上,但那剑柄同时重锤在那刺客腋下肋上。 刺客吃痛退却半步,少年的脚从走到山石之旁的停步至此再为有过动作,现在也一样,如同扎根原地,巍然不动。 然而他手头的动作却始终不依不饶。 二人先前剑格相触,身体贴的极近,此时那刺客退却半步又能有多远呢? 刀与剑的相离,很快再度相遇。 穆子怀剑尖横扫,所指只有那刺客的咽喉。 后者仓皇提刀挡之。 这一剑倒是不如第一剑那般直接破刀,而是结结实实的“当”了一声。 这一声落在山林间似有回响。 当当当当当当…… 然而接下来却又有无数的利器碰撞之声完完全全淹没了那些还未传出的回响,那把冰寒的剑锋仿佛化身为一柄铁锤,不断地敲击着还未成型的铁块。 剑势密集如雨,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技巧,只是极其快速的左右挥砍,在淡淡的月色下挥出一条漂亮的绸缎。 而那名刺客提着刀面红如血,被这剑势不断地逼退着,实际上却很难真正的退后一整步。 突然,敲打声停,刺客长出了一口气。 但那已经通红的刀身又让他的心立刻吊了起来。 少年往前踏了一步,再次横向一斩—— 刀刃碎裂,刺客的喉结上出现一道殷红的线。 此时,那如打铁般的回声才从密林中荡出,荡在山石之间,荡在溪水之上。 不去看这三具尸身,走到那被开膛破肚的年轻扈从身边,那扈从眼中濒死的光在闪现。 看了一眼白花花的肠子和那一地的血,穆子怀没有尝试触碰,与那已然无声的眼睛对视,心中道了一句抱歉。 直至扈从已不再抽动,穆子怀伸手把他的眼合上,望了一眼远方。 那句意义不明的“不在马上”他自然也是听见了的,尽管马匹奔跑时的蹄声被那些腐烂的树叶所消音,但有两匹马冲上官道那沉闷的声响还是清晰的传到了他的耳中。 既然对方没有解决完所有的马及骑马者,那么如何能够确定沈烨不在马上? 穆子怀想了一会,仅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密林中有一位与林云一般的轻功好手,侦察着所有人的动向。 那么他们在黑暗中如此迅速的被人定位便解释得通了。 现在林云也不见人影,那声厉啸又如此急促且意义不明,想来那侦查之人已被林云纠缠住,难以再发讯号。 想到此处,穆子怀将剑插回腰间剑鞘,踢开那些刀刃的碎片,心道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用。 此时又有狼嚎,穆子怀背朝浊月,转身一步一步的迈回树林。 月光再寒,怎能比得上这寒泉之寒? 不多时,打铁之声渐没,满是枯枝烂叶的密林之中却多了一道幽幽的剑鸣。 第四十五章:呦,剑鸣(一) 自四散逃开到狼群觅食,总共才过去了半个时辰,此时戌时才刚要过去。 那声“不在马上”让仅剩的三个骑马者逃出生天,并无人追赶,快马加鞭明日一早应该就能进到北捱关口,派出高手赶来增援。 事实上沈烨确实不在马上,将乘马而行与步行分开只为了掩人耳目。 当他们发现目标并非在马上而转移到步行者时,刺客们还是觉得慢了。 三十二个训练有素的刺客,最少都是从六品的高手,最强者甚至能有正五品! 然而却在一群不过七八品的普通扈从身上浪费半个时辰。 就算目标错误,解决十匹骑马者也不该超过一顿饭的时间,此时竟然还有三条漏网之鱼?这是何等奇耻大辱! 雪飘与林云交手半个时辰,二人身上却没有丝毫伤口,距离也始终保持在十丈之内,难分高下。 但二人也从未想过分出高下。 雪飘想给刺客们报信,林云不让雪飘给刺客们报信。 能杀了对方自然最好,这样什么麻烦就都解决了。但二人都知晓其中的难度与需要付出的代价,与其如此倒不如浅尝即止。 至于公子哥所说的:“杀了雪飘。” 那绝不单单是交给他一个人的任务,所以这一次还没到真正死磕的时候。 所以二人在密林之上辗转腾挪之时,也是对刺客与扈从们战斗情况了解最深的人。 算上沈烨一共二十六人的队伍已经死去了十一人,接近半数,但这仅仅只是半个时辰所发生的事。 若是刺客仍有三十二人,只怕再过半个时辰这批人已经剩不下几个了。 但在雪飘的认知中,半个时辰杀了十一个,这已经是最低的效率了。至于效率低下的原因也并不难猜。 刺客也有伤亡,而且这个伤亡绝对不是两三个。 在黑暗之中,到底谁是捕猎者,谁又是被捕猎者,还未可知。 —————————— 穆子怀手中持弓,踏在枯枝之上的脚步格外用力,让这些陈放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树枝发出如同火烧般的噼啪声。 他的脚步声音在精密的山林中极大,没有一点收收的意思,就这样嚣张且肆无忌惮的信步着。 耳边有杂草被压下的声音。 那就一箭而去。 又听闷哼一声。 走上前去拔出羽箭,带着温热的鲜血丢进箭袋。 还剩十八支箭,才杀了七个人。 剩下的这些可不能随意浪费了。 他不在四散逃开的人群之中,他迈着步子向着八方都转转悠悠,可眼中的凶戾却怎么掩盖不住,在连番杀人之后更加躁动,即将喷发。 尽管他的意识还无比清醒。 如果能救下一个,那就算一个。 如果能遇到他们的头目,那就更好。 不远处有野兽低沉的啼鸣,穆子怀略一深思,顺着声音而去。 这威胁性的声音,不论如何一定是有人在那处。 距离并不算远,也就不足百丈,穆子怀赶到之前狼群便退却了,此刻正在周围用那幽绿的眼睛打量着这个少年。 眼前是一匹马的残躯,健壮的马腿被分成了几截,坚硬的骨头露在外面,还有一具人的残躯,离马匹稍远,如果穆子怀嗅觉还在便能闻见这浓郁的血腥味。 这位置很明显不是在马背上死的,也没有过多的挣扎。 应该是让马独自跑了,而他则找了个阴暗的角落将自己藏了起来,但依旧被找到了,并被杀。 那么狼群先前到底在对谁发出警告? 穆子怀想也不想,拔剑出鞘,对着那具残躯一剑刺下。 寒泉扎入还未冷却得尸身,噗的一声将其洞穿。 只听一声闷哼,不一会,带着腾腾热气的血液流出,让周边的野兽更加躁动。 呵,藏在死人身下,掩盖自身气息,又怎么敌的过狼群的嗅觉。 穆子怀拔出寒泉,甩剑入鞘。 剑上血甩出一道孤影,溅在一只狼的头顶,让其更加眼红。 然而在场间站立的那个少年却比它们更像嗜血的野兽,杀意在此刻仿佛实质化凝固在空气之中。 狼群打量了一会,似乎是在权衡利弊,随后呜鸣了一声,终是恐惧盖过了不甘,选择了退却。 穆子怀望着远去的狼群,默默地跟了上去。 —————————— 罗士宝运气着实不错。 他是个特殊的六品武夫,在正面对决上绝不次于五品的存在。 面对滑溜的刺客们,他只能是个六品,甚至更低。 但他遇到了任参。 与他一般,是个靠力量吃饭的外家武夫。所以任参在面对更强大的力量,知黑堂二狼之一的曹芝兰时几乎难有还手之力。 这让他发挥出了真实的五品水准,与任参打的难解难分,仅仅略有些下风还是被那锋锐的斧刃所致。 但很快这一点点下风也被那空中一脚踹了回来。 一道白影闪过,任参那握斧之手被削去了一大块肉,流淌下白红不一的液体。同时又有一脚踢在了任参的后脑,让任参几乎昏阙过去…… 任参怕也是没想过,自己的死法如此憋屈。 但林信厅却没此好运了。 他和自己的两个部下同行,两人都是七品武夫,却遭到了整整五名刺客的追击,其中四位六品,还有一位五品武夫。 人一旦多了,那么对手自然也会分得的多些,这也是穆子怀让他们四散而逃的主要原因。林信厅对此虽然深信不疑,但那二人被追击之时逃到了自己的身旁,再如何理智也不能放任不管。 现在两位七品扈从已经摇摇欲坠,林信厅身上也满是大小不一的伤口。 一但那二人倒下,那么林信厅所面临的就会是五包一的必死局面。 远处有狼在啼鸣,这让林信厅的内心更加绝望,在此绝境之下,就连退路都给他封锁了一条。 刺客们很有耐心,无论这两个七品扈从再如何不支,都没有上前补刀的意思,硬是要五个人将他们活活磨死。 那位五品的刺客定然是头目之一,不然也不至于在确定了他们三人中并没有目标而且很难啃下还愿意与他们慢慢的磨着。 享受狩猎的滋味。 第四十六:呦,剑鸣(二) 林信厅与两位七品扈从退无可退,身前身后都有寒冷的刀锋正在等待痛饮他们的鲜血。 精神稍脆弱些的已经难以自持,呜咽着靠在另一人身上,嘴中始终念叨着他还不想死之类的话,手里的兵器也不知是何时丢在逃亡的路上了。 倒是另一人苦笑一声,对林信厅道了句歉,只道是拖累林管事了,若是能跑便不要再管他们。 林信厅叹息了一声,倒是没有抱怨什么,只是洒然道:“只要老爷无事便好,老林这条性命早该丢在那牢狱之中,早死晚死也不过是早疼晚疼的事罢了。” 已然崩溃的那人握住林信厅的一角衣袖,仰起头声音颤抖着问道:“林管事你能救我们的对不对?你那么厉害……你明明那么厉害……” 林信厅被抓住衣袖,突然间汗毛炸立,当即甩开他的手,拔刀挡住来自黑暗中的一击,倒是因为那抓衣袖之手力道不小,耽误了片刻,这一击林信厅险些没有挡住,肩头挨了一下,血顺着刀口便迸了出来。林信厅果敢无比,已刀垫着肩头,顺势连追数步,抽出刀来连连挥砍,却再度被另外几人逼退回来,不敢深进。 已知自己成了后腿稍微清醒的那人怒从中来,揪住崩溃那人的衣领,怒骂道:“你我已是累赘!休要再拖累林管事!你若是不能杀敌便自尽吧!省的被那些鼠辈羞辱!” 那人再也绷不住,呜呜的哭了起来。 林信厅喘息数声,按住肩头涌出的血液,这突如其来的哭声让其心烦不已,但心中隐隐的愧疚又不好让他再多说些什么,只是握刀手又紧了紧,双眼略有些疲惫地望着黑暗中,希望那个少年能如约让老人能脱离危险。 他也明白,他们这样散乱无序的护卫队是没有能力与那群有组织受过专业训练的刺客们堂堂正正的打上一场的,乘马而逃是最快的,但也绝对是最引人注意的,所以将老人交予穆子怀,在丛林之中逃走,遇上单独行动的刺客以穆子怀五品外家武夫的力量护住老人绝对要比他们一群人乱打一气要来的简单的多。 林信厅不相信对面有超过五名的五品武夫,那么藏于黑暗之中的这位不知姓名的五品武夫也相当于为穆子怀分担了一点压力,也为老人的逃生多求的了一点可能。 尽管这名五品武夫会成为压倒林信厅最致命的那把尖刀。 藏于黑暗中的那名五品武夫至今也没有出手过几次,但每次出手必然见血,林信厅身上大小十余道伤口有半数都是这位五品武夫所带来的。 再接下来的一刻钟里,林信厅与两位扈从又接连数次抵挡住来自黑暗中的袭击,林信厅握刀之手已然酸麻,另一只手的手臂那一刀口未能及时处理,血流不止,也是无力。手中的长刀已有豁口,乘着林信厅走神的瞬间,又有两把刀瞬至,来到两个扈从的身前。 林信厅怒喝一声,却无奈双臂已然无力,那本该如闪电般瞬至的刀锋也因力不从心慢了半拍。 骨气尚在的扈从抄起大剑,微微侧身勉强躲过要害,以坚硬的肩骨卡住那把刀,而后挥刀上前!在夜中刺客也无法看清对手的出招,也是完全没想到这人竟还有还手之力,一时间也有些措手不及,扭身想躲过那一刀却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只听噗的一声,那一刀深深砍进了那名刺客的腰间! 那刺客闷哼一声,连退数步,手捂着腰便倒了下去,也不知是死也没死。 至于那已崩溃的扈从连过多的抵抗都没有便倒在了冰冷的刀锋之下。 林信厅跟上一刀扎进了那不知死活的刺客身体之中,回过身看到双双倒地的扈从,不禁悲从中来。 肩头中了一刀的扈从躺在地上喘着粗气,见林信厅上前便有些兴奋的问道:“林管事……如何……他死了吗?” 林信厅点点头,回答道:“死了。” “嘿嘿!”扈从笑道,想要挥动那只臂膀却难以做到,只好挥舞另一只还健在的手臂,“老子杀了一个六品的武夫……老唐他们谁能比?哈哈哈……” 林信厅守在他身边,脸上满是鲜血,也许是那已经死透的刺客的,也许是那名抵抗都没能做到的扈从的,也许是自己肩头的,听闻这扈从哈哈大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妈了个逼的,不过是仗着自己人多,算什么英雄好汉?还不是得栽在我们手里。”林信厅怒骂道,“你们这些鼠辈,可有胆量站到老子面前来?” 顿时刀光如蝉翼的颤动,在林间唰唰作响。 林信厅再难维持刀势,更别谈护住身边的那位扈从了。 那位有骨气的汉子倒是洒脱,在刀光下爆发出一位武夫最后的力量,扑向那片刀光。 那位扈从在林信厅面前断成数截,让那些刀慢了些许,为他出刀争取了那么点点时间。 林信厅目眦欲裂,出刀向前! 长刀穿过那先前还与他讲话的扈从尸身,狠狠地刺进黑暗之中,这黑暗拥有实质,也会溢血! 林信厅咆哮着推动着,不顾一切将其抵住,冲撞上前! 将那坨藏于黑暗的血肉按在了一颗树前,将那把已有豁口的长刀扎进树干之上! 那名刺客抖动着,同样咆哮着,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那把刀,只能感受身体被撕裂的恐惧与绝望,亦如那名扑身刀光之下的扈从。 有狼在嚎叫,嗅着血腥味而来。 有人在吼叫,在死亡的边缘挣扎。 还有人在冷眼相视,出刀向那纠缠在一起的二人。 那把令人畏惧的长刀已有豁口,现如今还扎进了树中,就像一只雄鹿的大角断裂了一截,如今还陷在了藤蔓之中。 藏在黑暗中始终等待给予林信厅致命一击的刺客终于出现,冷笑着站在那棵被刀扎出一个窟窿的树上,手中一把短剑,就像一只狼扑向他觊觎已久的猎物。 第四十七章:呦,剑鸣(三) 狼群在愤怒的低鸣,咧开的嘴边淌着白涎,锋锐的牙齿就如同那些插在地上的刀锋一般,幽绿的眼睛中满是对血的渴望。 它们围成一圈,低吼着,旋转着围绕着它们的猎物。 那低吼声比起先前要更加低沉,却不难听出其中警告的意思。 我们已经在你面前妥协过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 是的,穆子怀这不是第一次组织了它们对血的渴求,而是第二次。 他手里握着弓,弓弦仍然在剧烈的颤抖着。 弓弦的颤抖自然不会是因为他闲的无事拨弄了一下,而是一支羽箭从弦而发。 他很少射空,即使是在黑暗中,即使是在杂树丛生的山林中,只要他找到了,并瞄准了,那么这支箭没有不中的道理,更何况他还瞄了那么长时间。 从林信厅第一次听见狼嚎他便已经赶到,在不远的林子里放缓了呼吸,整个人趋于静止帖在树上,弯弓搭箭,就连心跳都慢了那么些许。 林信厅肩上挨刀之时他没有出手,第一位扈从死去时他没有出手……就连第二位扈从拼死奋力一击时,他感受到了黑暗中的那人有些按捺不住了,但他还是没有出手。 直到第二位扈从以身祭刀,林信厅弱点暴露无遗,黑暗中的那位五品刺客将要给予其最为致命的一击——他的箭射出弓了。 杀一个五品的武夫需要他如此隆重的对待。 在野兽玩弄够了猎物准备给予其最致命一击的时候,恰恰也是它最放松警惕的时候。 于是那个蹲伏了半个时辰的五品武夫才下枝头,又上了枝头——心口的那一支羽箭就像一根钉子将他钉死在了树枝上。 林信厅怔怔地感受着头顶上滴下来的温热,一把短刀从上而下,扎进了他脚前一寸的树根之上,还未来得及多做反应,又有一支羽箭擦着他的手臂而过,一声闷哼后有人摔倒在地。 穆子怀自黑暗中走出,替他从树干中拔出了长刀,甩开那具已经失去生机的尸体,听着林间仅剩的那位六品刺客嗖嗖的逃窜之声,自知已是追击不上,暗道一声可惜。 然后将手中的长刀递给林信厅。 林信厅抹了把脸上混杂的鲜血,并未接刀,而是走上前揪住了穆子怀的衣领,将其抓在自己的面前,低吼道:“老爷呢?” 是的,在穆子怀说与林信厅的计划中,他此时应该带着沈烨朝向北方逃走,而不是出现在这里。 穆子怀打开那只已不剩多少力气的大手,后退半步,将手中刀插进泥土之中立着,冷声道:“他比你想象的安全的多。” 林信厅拔出长刀,并不领穆子怀的救命之情,将刀立于穆子怀的脖上,大声质问道:“我问你老爷呢!?” 这声大吼让狼群误认为是挑衅,也跟着嚎叫了起来,那只属于野兽的疯狂在狼群中蔓延、传染。 穆子怀手腕一抖,一声清脆的剑鸣而出,本就伤痕累累已有豁口的长刀瞬间化作了两块互不关系的铁皮,掉在地上,黯淡无光。 林信厅颤抖的手怎么也握不住剩下这半截刀刃,身体被疲惫席卷,自暴自弃般倒在了地上。借着淡淡的月光,这才看清了穆子怀眼中的残暴与凶戾,那些杀意如同实质般的在空气中凝固,刹那间他便回到了十余年前,燕京天牢里,那些杀人无数穷凶恶极之辈中……一个不满及冠之年的少年,怎会拥有这样罗刹鬼神般的眼神? 林信厅感到心悸,从心底里生出一丝无力。 那把冒着丝丝寒气的宝剑曾过于他手,所以他立刻便认了出来。 原来一切都是为了这把剑吗?那个姓齐的少年是如此,老爷所信任的穆子怀也是如此。 穆子怀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见其躺倒在地,只当是其力竭而倒,转身走向狼群,手中剑锋直指,所表达的也十分简单易懂。 滚。 他倒不是很在意狼群啃食马匹与这些刺客的尸体,但是那些死去的扈从,穆子怀还是带了自己的些许情绪在其中。 狼群吼叫着,身上的毛发如针般根根炸立。 野兽也会让步,但绝不会二次让步。 穆子怀向前踏出一步,狼群便后退一步,但始终包围着他,随时准备撕咬这个屡次打扰他们进食的人类少年。 默默算清了步距,距离那只体型最为壮硕的灰狼大概只有十步之遥。 十步需要多久?林云可能转瞬即至,但他并不行。 他需要在五步之内。 狼群低鸣着,时刻准备发起总攻。 它们在逼近,幽绿的眼中杀机毫不遮掩。 穆子怀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如同死人般的林信厅,群狼便如同积水找到了出水口一般向他跃来,用那些堪比锋刃般的尖牙,想要撕扯开少年的皮肤血肉,痛饮那还带着无限活力的血液。 穆子怀连头都没回,挥动手臂。 一声清脆的剑鸣响彻密林之间,白净的月光附上了一层血色。 数十只跃起的狼群向着反方向飞出,带着它们残肢,断裂的毛发,飞溅而出的鲜血,混杂在一起,跌落在地,与那些死人倒在了一处,分不清到底是狼的血还是人的血,将这些泥沙以及烂叶浸泡其中,令人作呕。 剩下的几只静候在旁随时准备扑上的狼呜咽一声,就像被打断了腿的野狗一般,消失在了这片林子中。 林信厅眼眸被飞溅的血液覆盖,抹了一把脸,更加吃惊地望向那个持剑的少年。 少年在地上随便捡起一把刺客用的刀刃,甩在林信厅的身边,没有任何解释的打算,迈向黑暗的深处。 猎人与猎物,捕猎与被捕猎,他只当前者。 此时的他比起狼群更像一匹野狼。 藏在黑暗之中,追咬着那些自认为是狐狸,是老虎的刺客。 三十有二的刺客死于他的剑或箭下的已有十一人,但他杀掉这些人之后毫无罪孽之感,仿佛杀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根木头,又或者是一些会耍聪明,有反抗念头的尖锐木头。 他比那些燕京大狱中的那些穷凶恶极之辈的杀意还要浓厚。 第四十八章:呦,剑鸣(四) 月逐渐高升愈发高远,莹莹的月光更淡了些,如果说先前是淡青色的细纱,此时就是深灰色的幕布,如果不是逐渐适应了这片黑暗恐怕与目盲之人已无区别。 四处都有野兽的低鸣,但再无那阵阵狼嚎,似乎狼群已经尝到了甜头,在安静的享用着一整个寒冬以来的第一餐美食。 这场黑暗中的捕猎已经进行了两个时辰,大范围内还是单方面的猎杀,但真正僵持住的却始终在僵持,并没有人出现打破这样的僵局。 时间久了,刺客们也会心急。 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我们的人呢? 三十二个训练有素的刺客加上几个地头蛇山贼,竟是吃不下一支二十余人的零散扈从? 罗士宝杀掉了任参之后,很快又被一个持矛的汉子缠住,这人远远喊了两声脖子被拧断的任参两声,罗士宝喘气大笑道:“这人儿名叫任参?已经给我杀了去!”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与董墨笙一行人交过手的幽北侠盗中的徐陆,大哥四哥惨死当场,老七事后被发现也已经死去,老五又不知所踪,生死不明,结拜的七个兄弟如今只剩下了三个,现如今听闻任参已死,哀嚎了一声,当即冲过来,以矛直指罗士宝,与他搏命。 罗士宝捡起任参的板斧就与徐陆厮杀了起来,幽北侠盗本就是以实力排的序,徐陆自身就是个从六品的武夫,武功并不如何高强,但是罗士宝已经浑身是伤,体力消耗严重,二人单打独斗间难以立分高下,都极难真正的重创对手。 徐陆虽然眼红,迫不及待地想为三哥报仇,但脑子多少还是有些清醒的,打斗声极大,时不时暴喝一声,以引起腾出手来的刺客们赶来,一同拿下这个精壮的汉子。 可就这么打了一炷香的时间也没见周围有其他的动静,那些刺客们和奔散的扈从们似乎都一同消失殆尽了。 徐陆还能舞的动那杆长矛,但罗士宝却不是很能挥的动那把板斧了。 于是徐陆逐渐转为攻势,而罗士宝则只能被动的防守,一步步地退却,身上又多了许多伤口,身体已经趋于麻木,细小些的伤口都已经察觉不到疼痛。 罗士宝将手中的板斧甩了出去,徐陆猛一侧身,便躲过了这一击,罗士宝抓住这个机会便扑上前,一只手如同铁索一般牢牢地锁住了那杆长矛,另一只手成拳就像徐陆脸上砸去。 徐陆倒也果断,直接放开了长矛,后跳一步再躲开这拳,袖中一柄匕首噌的一声在罗士宝手臂上拉下一长条血口。 罗士宝痛叫一声,也退了几步,握住长矛扎向徐陆,不料徐陆再次避开,以匕首再度扎进罗士宝的握矛之手,再一长拉! 罗士宝吃痛松开了握矛手,两只手臂上的血水怎么也止不住的向外流着。 “怎么,知道痛了?”徐陆残忍一笑,捡起长矛,一手一把武器向前逼着,“我不会那么快杀死你的……” 罗士宝随着徐陆的不断逼近而后退,此时在寒冬中满面大汗,一头的热气,龇牙咧嘴地回敬道:“那又如何,那个挥着大斧的还是给我杀了,你他娘气不气?” 徐陆愤怒无比,手中剑破开空气再度划向罗士宝。 罗士宝提起自己那双流血不止的手臂,双臂交叉挡在面前。 臆想中的疼痛并没有立刻在手臂上传递来,罗士宝微微一颤,从手臂的缝隙中偷偷瞄了一眼,只见徐陆在黑暗之中怔在了原地。 罗士宝不敢放松警惕,连退数步,寻找可以抵挡的武器。 黑暗中又听见啪的一声,那道黑暗中的身影轰然倒地。 罗士宝有点难以置信,怀疑其中有诈,从地上捡起板斧,便甩了过去。 那板斧噗的一声深入了徐陆的血肉,也没见他多动弹,就这么死了。 罗士宝走上前,这才看见徐陆的脖子上插着一根箭羽,完全没进。 罗士宝心头一惊,先是一道白影略过,骂骂咧咧了一句脏话便将任参一脚踹懵,几乎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现在又有一箭而出,直接了结了徐陆的性命。 这让这个大髯汉子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叹道:“娘嘞,这以后谁还敢跟我打架啊……” 看了一眼那羽箭的尾羽,罗士宝微微点头,但嘴上还是毫不留情,“怕事的小子,倒是只敢在暗中射箭……” 对付徐陆穆子怀并没有刻意等待,这回倒是真的才将将赶到,听见那夸张的鬼叫确定了位置便射了一箭,确定那大髯壮汉安全无事后再度隐于黑暗。 然而这一切都被两个人看在眼里。 那个消失了许久的倨傲少年。 从上方闪电般掠过的雪飘。 林子里响起一声清脆的鹧鸪鸟叫。 穆子怀微微侧目,望向鸟鸣的方向,知道这是林云在提醒他。 你被发现了。 一道黑影在淡淡的月色下毫不起眼,飘散而去。 又有一声清脆的鸟鸣自上空传来,比起鹧鸪鸟鸣更加沉闷。 目标切换,全部来此。 穆子怀嘴角微掀,配合那双凶戾的眼睛,好不诡异。 取下长弓,箭拉满月,遥指夜空。 林云放弃灵巧的左右追击,而是单纯的以速度直追上前,逼得雪飘也只能直行。 穆子怀静听了一会二人上方掠过时传来的风声,猛然踏出一步,一箭而出! 这箭不同先前,却是如同炸雷一般从弓弦掠出,箭若惊雷,在淡淡的月光下转瞬即逝,化作一道微光,下一秒便消失不见,潜藏在黑暗中破开一切枝尖一往无前! 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已远到不可视的地方,但这一声惊雷依旧是传到了他们耳中,二人均是一僵。 啪! 箭最终扎在了一颗树干之上,箭头没入树干一掌之深,箭头所带来的冲击力之大将这树干横向炸出一道半尺宽的裂痕。 而树干的背面,雪飘落在了枝头,紧接着离开。 林云在其身后,踏上那根微微颤动的枝头,暗叹一声。 好不可惜。 若不是这根树干,雪飘便十有八九要交代于此了。 追击还在进行着,林间的回声充斥着二人的耳朵。 除了鸟鸣,此时还多了些脚步声。 所有的刺客都在向雪飘所吹哨的方向赶去。 此时还剩十六个刺客,刚好半数。 加上已见到任参徐陆尸身的黄迩,一共四名五品武夫。 穆子怀腰挎宝剑,背背大伞,将箭袋中所剩的十余枝羽箭摆成一排插立于地。 第四十九章:呦,剑鸣(五) 枯枝断裂噼啪作响,杂草索索,脱水干枯的叶片化成粉末,堆积成山似成稀泥的烂叶都向下压了几分。 不断地有人朝向这边赶来,脚步迅捷,动作轻快。 有人于山石上,清泉旁,密林间,黑暗中信步着,挥着剑,挽着弓,无声无息间已亲手结束了十二人的性命,仿佛他才该是个猎人,而那些只不过是妄想吃猎人肉的野猪。 算上林信厅、罗士宝以及众扈从击杀的刺客,对方此时绝不会超过二十人,算上离此处的远近,赶来的速度差距,穆子怀立于此地,第一次向着北方发起了挑衅。 十二支箭摆的并没有什么艺术感,就那样一高一低的插在地上,好似寻常农家小院里的篱笆。 穆子怀站在篱笆之后,手持大弓,气息平稳,且听风吟。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有一个人大大咧咧钻了进来。 “什么鬼鸟,瞎鸡儿叫唤……“ 穆子怀下意识抬弓,不过并未射出,因为那句粗话着实挺有辨识度。 罗士宝听着这边的动静,先是警惕,而后借着淡淡的月光和逐渐适应了黑暗的双眼还是辨认出了那道消瘦的身影,骤然一乐:“穆子怀?” 穆子怀轻轻“嗯”了一声,放下长弓。 罗士宝手里紧握一支带血的羽箭,兴奋地跑上来,嚷着:“你这家伙,我又不是打不过他,你这一箭把他撂倒了我还打个屁啊!”语言中已完全没有之前的排挤,还将那支血箭交还穆子怀。 少年接过后将箭往地上一插,与那十二支一般随手,都在一瞬间能抓取到的位置,而后出声道:“这里很危险,罗大哥还是先走吧。” 罗士宝一听便有些不乐意了,往着少年这边靠了靠,却被插在地上的羽箭碍住了脚,撇撇嘴便一屁股坐在了羽箭的旁边,不满问道:“我老罗看上去像个怕死之人?” 穆子怀沉默不言,没有再做驱赶。 二人一站一坐,罗士宝盘坐于地恢复体力,不解问道:“你搁这儿能逮到他们?” 穆子怀微微颔首,不过在黑暗中罗士宝也看不见那么细微的动作,所以只当穆子怀没有理他,于是又问道:“老爷呢?” “他很安全。”穆子怀出声答道。 罗士宝“哦”了一声,叹了一声,又顿了顿:“死了很多兄弟吧。” 穆子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终究是沉重的,除了自己没人知道穆子怀在黑暗中藏了多久,就为了保证能必杀那个五品刺客,选择了漠视两个扈从的生死,直到最后才出手救下了林信厅。 他有能力在五个刺客的围攻下救下那三人,但那五人尤其是那位五品刺客定然能够脱身,去到别的地方增援的话,死的又何止那两人? 见穆子怀默不作声,罗士宝便继续道:“我老罗没想过,这年头的山贼会有这么强,随便一个都能与我打上几十回合,若是给那些弟兄们遇见了,只怕很难脱身……” “不过我们身为扈从,就该如此,老爷遇到危险了,我们去赴死,老爷安全了,我们死的就不冤枉。” 罗士宝大髯抖了抖,挠了挠乱糟糟且被血宁成一块一块的头发,有些难以启齿道:“你救了我……算我欠你的,若是活着回了幽州,我请你喝酒。” 穆子怀心头微动,但依然不作声,就像是没听到一样,但是心里多少对这个大髯汉子有些改观,若不是那日院中无意辱他,二人间的关系也不会发展到先前那般,以后若有机会,再好好给他解释一下吧。 “身上可带了铜钱?”穆子怀突然问道。 罗士宝微微一愣,从那有些忧伤的情绪中挣脱出来,从怀中摸出一个钱袋扔给穆子怀,“就这么些酒钱了,要记得还。” 穆子怀没有解释要这钱做什么,罗士宝也没有去问,默默的调息着。 天上的月又高远了一些,夜已经真正的深了,停止活动后的寒意渐起,笼罩着或立或坐的二人,不过二人也都没有多余的动作,调息之余尽量都保持着安静,像是等待什么似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已近耳畔。 穆子怀伸手,在地上随手一抓便有一支箭握在了他的手中,罗士宝身躯绷紧,屏住了呼吸。 有树枝下坠了几分,就像盛夏中一只疲倦的鸟儿栖在了枝头,但如今不是盛夏,也没有疲倦的鸟儿。 于是穆子怀松开了弓弦。 咻—— 破风声在静谧的晚格外刺耳,一声闷哼,枝头摇了摇,便有一人摔在了地上,抽动了几下便也没了声息。 在这个五感基本只剩四感的密林中声音便成了最主要的辩位方法,这几道惊心之声传出,那些零碎的声音戛然而止,直到好几息后才继续传来。 既然已有同伴倒地,那么他们所要寻得之人肯定也就在那附近,所以他们的动作变得小心了起来。 在帮助林信厅脱险时终究是有一条漏网之鱼,此时听见这一声破风声想必也判断出他们的目标换成了谁,那么刺客们的小心也不无道理。 黑暗中的听声一箭命中,穆子怀没有丝毫得意,挥手再从面前抓来一支箭,向着黑暗中瞄着那些不可视之人。 十一支箭围成的一道篱笆隔开了两队人,一队在等待,一队在找寻。 月下紧张的气息就像春天的柳絮一般,随着风吹到了每个人的身上,瘙痒难忍。 有枯草陷下,又弹起。 于是又有一箭而出,那刺耳惊心的声音再度响起,于是枯草被压平,再无反弹的可能。 声音再度停止,密林重归静谧,无人敢做下一个倒地之人,尽管他们所需要杀的人已在不足百尺处。 一时间场景倒有些滑稽,十余个混迹南北有着赫赫名声之人却仿佛稚童一般玩起了木头人,保持着上一秒的动作而不敢进行下一秒。 穆子怀无声的笑了笑,手在面前一抹,弓弦上便再多了一支箭,循着记忆,将箭锋偏转,指向一棵成年人大腿粗细的枯树。 咻—— 啪—— 树干上只剩颤巍巍的白羽,箭身留在树身之内,而箭头则没入了血肉之中,那人痛嚎一声,捂住侧腰的皮肉,通过那层皮肉能清楚的感觉到里面的尖锐之物,想要取下只有在树后拔出羽箭或者他向前走上那么几步……问题是他敢走吗?离开了枯树的保护,谁敢保证那黑暗中的利箭会扎在何处? 还不等他做出决策,又有一道破风声起,这一次利箭精准的扎在了他的后心,就连叫痛的机会都没留给他。 十余名刺客无不胆寒,往前的脚步不自觉的向后挪了挪,又有谁敢真正的踏下? 第五十章:呦,剑鸣(六) 一支箭没有办法同时射向两个方向,一次拉弦也不能将两支箭射向不同的方向。 在短暂的僵持中,刺客们想通了这个道理,只需要找到那黑暗中射箭之人的具体方向便可以开始行动。 至于找到那人到底在何处,这个任务自然是不会需要他们这些六品的刺客来处理的——隐藏在更深处的三位五品刺客仿佛与黑暗同化,融入了这片茫茫夜色当中。 当那些悉悉索索的杂声停止后,穆子怀便不再挽弓。他不会因为接连两次的得手而把这些刺客当做任他宰割的寻常武夫,更不会主动放弃自己猎人的身份。 穆子怀望了一眼罗士宝,嘴唇微动。 一磕一张。 别动。 身高八尺魁梧无比的大髯汉子被那双眼震慑到了一般,就这么镇定原地,动也不动,其中的严肃性不言而喻,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少年背着弓与伞在眼前消失,隐于黑暗之中。 直到那个少年彻底不见,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他的身边,但那些插于泥土中的羽箭以及脑中不断地浮现着那嘴唇的磕碰、眼瞳中的杀意又在告诉他这一切的真实性,他的脑子里嗡的一声,才仿佛明白了这少年先前种种的行事究竟为何—— 从进了林子起,少年的行动便与林间的刺客们很像。 但他比刺客更像刺客。 想到此处的罗士宝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僵坐在原地。 —————————————— 夜色中的林子寂静无声,就连夜风都那么轻柔,好像怕惊扰了谁的清梦。 点点微光照在林间,形状怪异的树影看上去颇为渗人,这些妖异的影子又将是谁的噩梦? 噗通。 沉闷的声音好似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相隔甚远的刺客们仍是不敢动作,生怕那是致命的陷进,只要微微一动那追魂一剑便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噗通。 那沉闷的声音就像会传染一样,在四面八方传来。 在一棵大榕树旁的刺客愈发笃定那就是黑暗中隐藏的射箭之人为了吸引他们的花招,他全身紧绷的站定着,仿佛一把随时都能出鞘的利刃,听着着那赋有节奏的闷声,相信很快就能找到那人的具体位置,然后便能蜂拥上前,以手中之刀将其千刀万剐。 但总觉得有一些蹊跷,到底是哪里蹊跷却又说不上来。 直到那声“噗通”已近在耳畔。 几乎是同时,这个刺客脑子嗡的一声,巨大的恐惧在心头炸开。 与此同时一道寒芒乍现!刹那间这名刺客的脖颈便出现一条殷红的血线。 收尾时清冷的剑光映亮了来者的脸,一对略长的眉毛之下一双凶戾的眸子仿佛来自地狱,只看一眼便会坠入噩梦之中,只是还未来得及看第二眼,这个刺客的意识就已经模糊,随后消逝,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穆子怀抓住机会将脚步挪向别处,借着这刺客倒地之声完美的掩改了走过草丛时的索索声,随手捡起一个石块扔出,落在堆积的烂叶之上与人倒地之声并没有太大差别,并借此机会再次挪了数步。 同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四起,穆子怀就这么在黑暗之中一步步走来,而那四名刺客则永远失去了做梦的能力,至于其他的刺客们还怔在原地,无比惧怕那来自黑暗中的一箭将他们钉死在此。 噗通。 噗通。 就仿佛是恶鬼敲响的钟声,每响那么几下便会索走一人的性命,被索命之人还浑然不觉。 刺客们还错误的认为那人只会以弓远射,全然不知他已提剑杀来,每有剑光闪过,便有一人倒下,受过无数训练在南北均非无名之辈的刺客们在这道剑光之下就连最简单的抵抗都难以做到。 ———————————— 罗士宝并不知道那一声声闷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想要离开却又碍于穆子怀给的警告亦或是警示而不得动身。 别动。 到底是不要离开,还是不要动。 罗士宝并不知道,所以他理所应当的理解成了怕引起对方注意,坐着就别动。 不过坐在杂草之中,腐叶之上,就算是在寒冬没有蚊虫,随意摩擦一下也会产生瘙痒,瘙痒不挠就愈发瘙痒,这让罗士宝很难受,想要伸手挠挠屁股想起那双满是戾气的眼睛又只能忍住。 “穆子怀啊穆子怀……你也不说明白,你这让我咋整啊……”罗士宝心里头暗暗叫苦,却也没什么办法。 然后一阵索索之声在耳畔传来——罗士宝心头顿时一紧,不知对方是敌是友。 那索索之声愈发近了,罗士宝盯着那声音之处,大气也不敢出。 一把大刀首先出现在了罗士宝的眼前,回想着自己这边二十多位扈从,并没有使大刀的人,所以此人只能是敌非友。 罗士宝几乎就要弹起身来,要拿自己那沙包大的拳头给那人的头来一记重拳,但立马就压下了自己那颗紧张的心。 别动。 那把刀探了探,并没有挑到什么东西,于是放心大胆的走了出来,罗士宝透过半个树身能看出那人身着黑衣,身材瘦小,一整张脸都被黑布覆盖,是刺客无疑。 刺客倒也是没注意到树后草旁的罗士宝,手里的刀不断向前探着,似是在寻找那个射箭的少年。 脚步声在罗士宝的身后断续着,大髯汉子能清楚的听见自己胸腔中那如鼓鸣一般的心跳,压制着自己跳起来摘了他头颅的想法。 那脚步在附近徘徊着,之前已基本大致了那射箭少年的方向,此时他以为那人躲藏了起来,拿刀挑着树枝与杂草。 突然,脚步声在罗士宝的身后停下,一切归于平静,就连远处的闷响都在此时配合的停下。 那把大刀的刀尖出现在罗士宝的后劲,寒冷的就像从地窖中拿出的菜坛。 似乎是听见了那人阴恻恻地笑声,罗士宝的心悬在了喉咙眼里,愤怒不知从何而来。 别动。 别动,别动,老子就要死了,你还要老子别动! 但是他还是没动,就像认命了一般,等待着那把刀的砍下,将他罗士宝的大好头颅摘下。 那名刺客向前迈出一步,干净利落,一刀直取罗士宝的脖颈。 叮铃—— 两支羽箭向中间靠了一丝,拴在羽毛上的两个铜板撞到了一起。 嗖—— 有一箭自前方而来,原来所谓的主动出击也不过是请君入瓮。 提着刀的汉子轰然倒地,溅了罗士宝满脸鲜血。 第五十一章:呦,剑鸣(七) 拴在箭羽上的两个铜钱还在不断地碰撞着,发出清脆的敲击声,而拴住它们的箭羽则已经被飙出的鲜血所染红,顺着箭杆流下,融进了泥土之中。 罗士宝乱糟糟的头发被鲜血所打湿,粘稠的头发两遍高中间低,血液从他的发丝间滚落,就像头部受到了重创一般无比凄惨,尽管他除了先前战斗时受的伤以外并没有增添新的伤口。 他颤抖着,感受着那位五品武夫倒下,难压心头的惊惧。 最后压住他不动的不是他的情绪,而是一支从前方而来的羽箭,刹那间从他的头皮上穿过,带走了他脏乱头发最中间的那一撮,也带走了他身后的那个五品刺客。 现在罗士宝的内心只有两个字环绕着,再无别的想法。 就像身后那已经倒下的五品武夫那般。 别动。 —————————————————— 黄杨木弓弹回原型,在穆子怀的手中一震,发出一声类似乐器的尾音,清楚地传达到了这边林子里每一个刺客的耳中。 他清楚地感受到了同一时间多方向的目光聚集在了自己身上,不是那种熟悉的翘首以待,而是另一种让人后颈发寒的阴森眼神。 就像是一群正在水面观察寻找着潜藏在水里鲈鱼的鸬鹚,突然一只鳡鱼在水面打了个挺。 本也就没指望同样的招数能杀死两个五品武夫,所以他的身上只带了一支箭,此时箭射完了,这根黄杨木弓还不如一根烧火棍好用,索性也就将其插在了松软的泥土中,背在身上还碍事。 刺客们没有想过这位能在这如墨般的黑夜中三箭射杀两人的神射手会这般光棍的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距离最近的一个刺客仅有不到十步的距离,在他们的印象中,这人就该站在高点,隐于黑暗,以箭射杀他们剩下的成员。 刺客们没有全面的聚集过,只是从四面八方听闻哨声便赶来,所以从不知晓己方到底有多少人停留在此,此时再一清点,三十二人竟是只剩下了七人……这让他们有些慌张,也有些难以置信,剩下的那些弟兄们难道都没听见不成? 穆子怀手中之剑染血,此时见众人的目光转移至他身上,也就没了顾及,大咧咧地一甩,剑锋微颤,剑鸣清脆,剑上之血洒了一地,如玉般的剑身再度清亮无比,纤尘不染。 七名六品刺客,仅比那在北捱关外令众商队谈之色变的幽北侠盗少了两位五品罢了,放在任何一支队伍中都是绝对的中坚力量。 七名六品刺客在一瞬间的失神后立刻反应了过来,靠前的三人绕至穆子怀身后及左右,后面四人立刻顶上前,分出两个在一旁找寻时机,将那拿剑的少年围住,手中刀剑指向少年。 穆子怀的身侧只有一棵大榕树和一把没有箭的长弓,少年的身躯看上去单薄且无助。 穆子怀静立于前,表面没有丝毫波澜,但微颤的剑尖也已经暴露了他此刻兴奋的内心。 绝非战栗,而是发自内心的渴望,想要将眼前之人通通杀光的渴望。 亦如那三年之中,黑暗中包裹着无数吃人的刀子,四面八方无处不在,虎视眈眈着随时要取他性命,想要活下去只能将周围的一切全部抹杀。 身在地狱中,怎会不为鬼? 穆子怀眼中暴虐不减,更增几分疯狂之色,突然暴起向前出剑,划破空气的剑锋带着嗡鸣声立劈向最近那人,剑芒如同月光下的一汪寒泉。 面对穆子怀的发难,那名刺客双目一寒,顾也不顾那清亮的剑锋,以命换命般刺向穆子怀的腰腹,同时左右两侧的刺客事先商量好了一般提刀上前,挡在那汪寒泉的轨迹之前。 后方三名刺客抓住机会跳出两人,手中刀剑直指少年的左右两个肩胛之下,求的一击必杀。 一剑在中,五柄刀剑划出不同的轨迹朝向那少年的处处要害。 穆子怀仿佛无知无觉,掠向前的身姿没有任何转变的打算,剑势不改依旧力劈而下,竟是要与五位六品刺客正面硬碰! 从侧找机会的两名刺客均是眼神一凝,他们无比清楚就算是一位顶级高手,放任自己的后心被两剑捅穿也绝无存活的可能,这少年如此动向,除非一剑破开那两刀的防御再避开那换命一剑,最后再杀了面前那人才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但这又如何可能? 真当他们十余年的武道修行是在儿戏不成? 穆子怀不知道刺客们的内心想法,但是他正准备像那不可能出现的那一幕去尝试,那汪寒泉在他的手中愈发清澈动人,且寒意逼人。 于是手起,剑落。 三把武器短暂的交错。 眼前那人的目光狰狞且凶恶,但是远比不上北方那片抹不去的黑暗中的群魔一瞥。 叮—— 长久而凝实的一声脆响。 就像鲜阳大街那家客栈里马厩旁的那截老树桩般,化成了无数碎屑。 扬了漫天。 两把刀触及寒泉之处均寸寸碎裂,与那从中裂开之人的鲜血在空中四溅。 至于那换命之剑? 与那集市中的断手一般,断去一截的手握那柄铁剑,不知飞往了何处。 还未等那群刺客露出错愕的表情,穆子怀便已收剑,转身,直面那两把已经快点到后心的长剑。 他挥剑比这世间所有人都快,亦如他挥刀那般,断水于无形。 寒泉剑很长,就像他的眉毛那般长,常人难以驾驭。 寒冷清澈的泉水在空中流淌,迅速划过,快到就连一滴血都没有沾上。 仅仅是刹那之间,便有三人怔在原地无法动弹,而后双目失神缓缓倒下。 那两柄想要挡下寒泉剑的铁刀在刹那间已碎成了几块不规则的碎片,至于握刀的二人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仅仅只看见剑光一闪那主攻的三人便已怔在原地。 不过身为刺客,此时至少有一点本能能够发挥出来,那便是对形势的判断。 铁刀的刀柄往地上随手扔了,立刻撒丫子开溜。 而那在旁观望的两位刺客更是直接,早已跑在了前头。 身为武夫,无比清楚此人的实力绝非他们所能对抗,仅仅那一剑之威便可判断其实力在从四品——甚至正四品! 若是三十多个弟兄都在,就是正四品又能如何?但此时再倒下三人,他们四人又怎会是这人的对手! 可追出去的三位五品武夫如今又在何处? —————————————— 罗士宝坐在杂草上颤抖不已,如此寒冷的天气竟已是满头大汗,心中仍默念着二字真言。 背后那闻声寻来虎视眈眈的二人见自己的同伴倒在地上不知生死,一时间也是不敢动作,看着那道如铁塔般的背影面面相觑,不好轻举妄动。 两边形成了一种莫名的默契,动也不动。 那二人自也是听到了不远处的动静,那一声清脆的剑鸣,眼神商量了一番,决定不去动这个一击便杀了一位五品武夫的“世外高人”,无声的撤走了。 第五十二章:呦,剑鸣(八) 穆子怀冷漠地望着刺客们掠走的身影,并不打算追。倒不是因为想放其一条生路,而是没有多备箭矢,也实在追不上四个人,倒不如将体力留存,面对即将到来的对手。 那二人轻功极好,行路无声,很快一左一右出现在了穆子怀的身侧,看着一地的尸体满腔的愤怒却不敢轻易发泄——他是如何一人将十三名刺客击杀了九位的?在不确定这人实力到底几何之前,实在不敢轻举妄动,尽管他们是两个五品武夫,但先前同行的那名五品武夫血淋淋的例子就在眼前,不得不防。 穆子怀感受到了那二人的到来,却不能确定到底在何处,所以也没有妄动,背靠榕树,手中提剑。 双方僵持片刻,很快又有脚步声传来。 这脚步声不如刺客们轻便,踏在地上稳稳当当,以至于踩在枯草之上便留下一个明显的印子,难以恢复。 来者手中持剑,脸色阴沉,正是幽北侠盗中的黄迩。找到了任参汪肆的尸身后一路寻到了此地,看着满地的尸体,再将目光望向前方那背靠榕树的少年。 何须多问?这少年还真会是刚巧路过这片密林不成? 任参徐陆都是六品武夫,任参更是已经接近五品,想要将他们杀死绝非容易之事,更何况还死在了一处,除却这留下一地尸身,不知实力几何的少年外,还有别人能够做到吗? 黄迩提剑,颇有些俊逸的面庞此时看上去也万分狰狞,声音沙哑且有些歇斯底里道:“楼里的兄弟,助我杀了他!” 少年背靠榕树,提剑之手紧握不松,那么他定然是在备战状态,在黄迩来之前,他防着的人还能有谁呢? 隐藏在暗中的两人这才现身,他们对黄迩的实力是有所了解的,先前的幽北侠盗七人中除却大哥孙椆以外便是黄迩的实力最为强劲,已十分接近四品。 一位接近四品的武夫加上两个正五品的刺客,杀掉一个如此年轻的扈从再怎样都已是十拿九稳。 穆子怀歪了歪脖子,似是有些疲惫的叹了口气,持剑之手再度微微上扬,眼中的戾气丝毫没有因为杀了近二十人而泄出多少,反而更加浓厚。 还有三个吗……算上那逃走的四个,终究还是多了些。 原先将他们分散开来逐一击破,就是为了在此时能少些敌手,谁想五品武夫还有三个。 叮铃—— 铜钱撞击在了一起,声音很小但是很有辨识度。 穆子怀心头微动,不知何感。 罗士宝小跑过来,似是没看见那三人一般绕过大榕树走到穆子怀身边,抹了把头顶的汗,笑道:“我没动。” 穆子怀无声地笑了笑,并没有搭理他。 罗士宝接着道:“我把箭给你带来了。” 抹汗时用的右手空荡荡的,左手还拿着把从任参哪儿捡来的大斧,那箭在哪呢? 只见罗士宝低垂着头,挠了挠屁股一般,从身后掏出八支箭来。 穆子怀嘴角微抽,将箭如同先前那般插入地面。 黄迩见到那柄大斧顿时目眦欲裂,颤声道:“是你!” 罗士宝一怔,顿时明白了过来,大笑两声,先前的调息已攒了不少体力,将那柄大斧挥的虎虎生风,“任……参?对,我杀的。后来来报仇的那个拿枪的也死在我手里了,怎么,你也是来报仇的?” 黄迩双目含血,手抖不已,幽北七人本就是他一手组建,如今已去其六,仅剩他一人独活,数十年交情的手足在半旬之内尽数消亡,这让他如何能不怒? 冤有头债有主,杀人者已经确定,已无再忍的必要,黄迩提着剑便冲上了前。 罗士宝大髯一抖,挥舞着斧子便要与他战上百余回合,却被身侧的少年抢了个先——寒泉划过一条弧线,挡在了那柄铁剑之前,二人的角力不分上下。 那一旁虎视眈眈的刺客见状也是立即出手,扑杀向前。 罗士宝手中大斧实在挥舞不惯,总慢上那么一拍,此时黄迩与穆子怀对剑角力之间才挥斧而至,横劈向黄迩的腰腹之间。 黄迩咬牙连退数步,避开这一击,望向二人的目光愈发阴寒,连道了数声“好”。 而穆子怀则是抡剑如月,同时砍在两把挥来的刀刃上,弹开双刀,铛铛两声脆响,震耳发聩,虎口欲裂。 三人短暂的交手便立即退开,两个刺客再度上前拼杀,这一次穆子怀防左,罗士宝防右。 穆子怀一剑荡开那柄铁刀后身侧的罗士宝已经有些难以招架,于是穆子怀单手扯回大髯汉子,一剑直刺而出,那人立刻退却,绝不与穆子怀争锋。 再接着就是黄迩一剑劈向穆子怀,他虽然愤怒但绝非失去理智,一次交锋便能明白那大髯汉子绝不是什么难缠的角色,反而是这个消瘦的少年才是他们真正的对手,将他杀了那大髯汉子绝无逃生之理。 穆子怀接连与三人交手,剑势虽快但却没了先前那般的不可捉影,又转过身来与黄迩对了一记,最先荡开的那一刀再至。 所幸罗士宝提斧挡了去,不过来不及歇下,黄迩与左侧的刺客便再度出手,不给任何机会。 如此叮叮当当交手了数十个回合,穆子怀眼中凶光大盛,却也有些微喘,黑色的衣角有些许残破,不过还未见血。 而罗士宝就有些凄惨了,浑身浴血,身上的衣服破烂成无数布条,挂在肩上腰上,已是不能遮体,在寒冷的冬天散发着不可视的热气。 那两位刺客在数十回合的交手间对于这少年的实力也有了几分底,倒是不如他们想的那般强劲,力量上不过下乘五品武夫的强度,只是剑术上有着一定的造诣。 二人咬定,那把寒冷如冰的长剑,才是这个少年真正的依仗。 此时远撤的那些六品刺客们在趋于平定后复又折返,见到刀光剑影之间自己这边已占了上风,于是从侧压阵了起来,至少能弥补一下先前逃跑的过错。 整整七人围堵着二人,罗士宝喘着粗气压低声音道:“穆老弟,我给你开路,你走吧。” 穆子怀没有说话,目光直直的盯着月光下的七人,身躯紧绷,似乎随时都会暴起。 罗士宝有些急躁道:“妈的老子给你开路你听到了没,什么时候了还装!” 穆子怀衣袍微鼓,似有风在其中流动。 突然正前方有人走来,那人身着一身书生长袍,背负着双手出现在了刺客们的身后,冷笑道:“这就是你出的好主意?” 第五十三章:呦,剑鸣(九) 听到这标志性的语气,穆子怀微鼓的衣袍又坠了下来,那股无形之气也消散不见,仿佛从未出现。 齐吞麚在那七名刺客的眼前向着穆罗二人走来,那四名六品刺客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明白这便是将功补过的大好机会,对手又是这样书生模样的年轻小子,总不能还是与那拿剑少年一般是个狠角。于是四人飞窜而出,两个拿刀的率先上前,武器已碎的二人也不甘落后,谁都不愿意放过这落在嘴边的功劳。 齐吞麚冷笑着,对着那飞窜而来的四人抬起一只手掌。 突然间无风的林间似有飓风鼓动!齐吞麚衣袍翻飞,鬓发飞扬,一掌拍在了第一把刀上! 嘭—— 刀身出现了无数道裂痕,一道劲气顺着长刀钻入那握刀刺客的身体,瞬间吐血狂喷倒飞而出,撞断了一棵并不如何粗壮的枯树后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一蹶不起。 第二把刀已再难收手,但那握刀的刺客今日已是第二次被吓破了胆,心境上已是再难使出全力,少年微微侧身便躲了过去,随后一脚踢在这刺客的头颅之上,被内力包裹的一脚生生将这刺客的脸踢变了形,在空中滚了数圈,撞到一棵大树树根之上,那些古老粗壮的树根都断了些许,刺客抽动几下便不再动作,不知生死。 跟在其后的二人及时退走,眼中的惊惧更甚。 在一旁一直关注着这边的三位五品武夫也是吃了一惊,倒不是这少年武功如何了得,而是——这是实实在在的内家上乘武功! 他们这些外家武夫每日起早贪黑,日不间断的训练着自己的身体强度,硬生生靠时间一步一个脚印的攀登武道。而内家弟子多为豪门世家,坐拥祖辈流传下来的内家功法,打坐领悟心经,远没有外家武夫那般辛苦。 二者同阶级强度相当,并无高下之分,但拥有内家功夫最直白的一点便是在告诉别人,他的家世绝不简单!若是想要动他必先考虑对方家族的强大,一个不慎便会引火上身,被灭满门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黄迩率先出声:“这位小友,知道你身份高贵,但黄某还是奉劝你一句,不要趟这趟浑水为好!” 齐吞麚没有理睬黄迩,只是看着穆子怀,略带嘲讽道:“你将大伙带进密林,借口自己将沈老带出脱险,现如今沈老又在何处?” 穆子怀没有答话,倒是罗士宝忍不住大声道:“老爷安全着呢,你且放心好了,待我们先将这几个杂碎解决了,穆老弟自然会带你我去找老爷的!” 齐吞麚嘴角抽动了一下,倒也没有再多说,一掌直掠最近的黄迩,掌风阵阵,呼呼作响。 黄迩怒极,来不及思考便是一剑而上。 罗士宝大笑一声:“好小子,出手了便是我老罗的兄弟!回头请你喝酒!” 穆子怀更是抓住机会,一剑递出,直刺黄迩的后心,一把大刀猛然出现挡在了寒泉剑前,不让他如愿,于是穆子怀又转而与这名刺客搏杀了起来。 仅剩的那名五品刺客内心已满是疑惑,根本不明白为何突然间有了如此多棘手的对手,明明雪飘交给他们任务时说了仅仅是刺杀一名五品的闲官,按道理来说能有一位五品的护卫已是极限,而眼前就有两位五品,还绝非寻常五品的扈从。 还将他们带来的三十余人的队伍已经屠戮的差不多干净了,在南方组织起这样的队伍绝非易事,如此亏本的任务,楼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此时那名刺客已萌生了退意,却被那柄憨重的大斧惊回了神,这让刺客的内心无比的阴沉,闪身而过怒骂道:“你他妈算什么东西,也敢来寻我的麻烦!” 罗士宝一击落空仍是不灰心,满身的鲜血,大小伤口无数,却仍不退缩,将斧头再度举起,朝着刺客的方向吐了口唾沫:“我呸,五品了不起?再来跟你爷爷大战八十回合!” 刺客心中怒极,瞥了一眼打的火热的两个少年,心道怎么也宰了这憨货再撤,不然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于是再度提刀而上。 月不会再升了,云似乎淡了些,让月光看上去温柔了那么些许,还是无风,却有着一股气在吹拂着林间,清脆的刀兵胜令人牙齿发酸,一地的尸体与冲天的血腥味令人作呕,那些先前还热乎的液体已经凝成血痂,被战斗的余波带动,碎了满地。 有六人在这之上交手不断,偶有火星蹦窜,打的火热。 至于那两名六品刺客本来还想上前助阵,却在第二次偷袭之时被穆子怀抓住机会一剑了结了一个,惊得另一个再也不敢出手,自知任务失败难逃一死,倒不如逃了还有一线生机,在两个五品刺客愤怒的眼神中钻入了黑暗。 穆子怀出剑之余仍有余力帮助罗士宝解围,而那两名刺客自知难是这三人的对手,也已经无心恋战了,慢慢向着外拉扯着战局,以求能全身而退。 齐吞麚与黄迩倒是难解难分,少年内家武功练得浑圆透彻,掌风不断,却也碍于战斗经验上的不足,十分难直接拿下这接近四品的外家武夫,黄迩也难有面对内家武夫的经验,找不到机会将这书生模样的少年一举击杀。 罗士宝身上又多了些口子,不过以他的身材来说并不碍事,此时身上的血液已经结痂,挥舞着大斧时不时挣开一道口子,倒也已经习惯了疼痛,对行动没什么阻碍,每每不支便会有一剑从后背递来,逼退那刺客,二人换上一边继续交战。 两名刺客眼神对视了一番,已拉扯到足够安全的位置,突然间向着两边掠出,再不回头。 黄迩见状连撤数步,避开那书生模样的少年一掌,向着那逃窜的二人咆哮道:“你们这帮废物,赔了我两个弟兄竟然逃了!“ 齐吞麚乘着黄迩失神的一瞬间,一掌击在了他的腹部,掌中劲力全出打进了黄迩的体内,让其连退数步,七窍溢血。 穆子怀早知二人要撤,一脚踢在插立于地的一支箭上,羽箭应声而飞,直直扎向右侧的刺客。 那刺客闻声脚步一顿,急忙侧身躲避,却见到那支箭如同风车般旋转着,没什么力道的砸在了眼前,心中一紧,再望向那少年的方向—— 穆子怀挽弓而射,箭若惊雷而出! 羽箭“咻”的一声便扎穿了这才跑出数十步的刺客身体,他不顾鲜血的流淌,挣扎着再踏了一步…… 咻—— 又是一箭,彻底了结了他的生命。 穆子怀第二箭射出之后便看也没看,提弓将插于地上最后的五支箭全部带上,身躯向着反方向如箭般射出,追向另一个逃跑的刺客。 这场暗中的刺杀,至此基本已画上句号。 第五十四章:呦,剑鸣(十) 穆子怀手握五箭,朝着仅剩的那名五品刺客掠走的方向追击,黄迩在齐吞麚与罗士宝的联手之下也一定在劫难逃不必再管。 罗士宝望着穆子怀远去的背影,疲惫不堪却仍是大笑道:“快去摘了他的头颅,老罗便把酒还了!” 穆子怀头也不回,直掠而出,手中箭已上弦,不过碍于那个滑溜的刺客在树林中左右穿行,以树木做掩体难以命中,只能追到平缓些的地方再能射箭,手里仅剩五支,不到有一定把握的时候决不能再浪费了。 二人于林间穿行着,踏过那些盘虬卧龙的树根,踏碎的枯枝砰砰作响,在树林里不断地绕着弯子。 追击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二人始终有约莫二十丈的距离,这个距离再难以拉近,穆子怀仅仅只能保证不追丢而已。 越过一个山坡,翻过一棵坠倒腐化的古树,陈年的杂草在二人脚下漫天纷飞,干枯的青苔上留下两个深至岩石的脚印,眼前一棵雷击木烧的只剩半截,前方是一大片被雷火烧尽的枯木,穆子怀眼神一凝,明白此处是整个追杀过程中为数不多的射杀好场地,神经绷紧全神贯注。 那刺客自也不傻,看到这片雷击木林心头已是凉了一截,不过强烈的求生欲使他脚下生风,拼了老命的在林中穿行着,寻找着那些还剩半截以上、能掩盖自己身形的树木作为掩体。 此处地势高,曾经被烧过的木头成群也没有多少,直径不足百丈,以二人的速度不过十息的时间便过去了,机会只能说是转瞬即逝,把握不住便能让他逃出生天。 二人追杀与逃亡的思绪在脑中闪电般划过,来不及更深层次的打算便已来到这片雷击木林中。 几乎是在瞬间,穆子怀连续踏过数棵趋于完整的枯树,一脚蹬上一棵歪脖子树的树身中央,借力高高跃起,摆脱了那满头的枯枝淡淡的月光即刻便洒在了他的侧脸上,同样的那刺客的身形亦在这淡淡月色下完全暴露在他的眼中。 穆子怀在看到那人身形的瞬间那支久置于弦的利箭便穿风而过,被夜色包裹,而后穿破! 刺客在进了雷击木林的瞬间便已想好对策,还未听闻拉弓之声便已刹住脚步,在他停住的那一刹那便有一支羽箭扎在了他的脚尖前五寸的距离,来不及惊骇,立刻便转身奔亡,朝侧面冲去。 就是这么一个转体的时间,又是一声划破空气的锐利嘶鸣,一支箭扎在了他的肩上,直接扎穿了他的肩骨,从胸前透出! 刺客不敢停步,忍痛狂奔,在胸前透出的箭镞映着月光,冰凉无比。 穆子怀在空中连射两箭,此时方才落地,被这一手反向逃生却是又拉开了接近十丈的距离,冷哼一声便继续追上前。 所命中的那一箭并不如何致命,甚至不能影响其奔跑的动作,所以对于穆子怀而言就跟射空了两箭并无区别。 追杀仍在继续,逃亡亦是如此。 不知那几个时辰前还是追杀者的那名刺客此时的内心到底是怎样的复杂,如今已被追打至连还手都没有机会的地步了。 向着侧边逃亡不失是一个好选择,极大程度的缩短了在雷击木林中所待的时间,只要钻进寻常的林子中穆子怀便难以开弓。 穆子怀手中还剩三箭,接连穿过数十根雷击木,将那些已烧成碳的树枝踏的粉碎,炸在岩石上留下漆黑的一条痕迹。 二人奔行速度极快,本就无风的密林在他们耳边却是呼呼作响,不过三四息的时间,那刺客便已经看到了完整的密林,那些妖异的树枝在此刻他的眼中变得无比可爱可亲。 紧跟其后的穆子怀跃上还剩半截的桩上,将那些没烧尽的木茬一脚踏平,紧跟着跃上一棵更高些的木桩上,对着那道漆黑的身影又是一箭! 刺客闻着弓身下意识的便趴在了地上! 咻—— 一块黑布带着数十根断发飘在空中,失了发带的刺客披散着长发战栗起身,牵动左肩上的伤口使他忍不住痛叫一声,以半棵树桩作为掩体继续奔亡。 仅剩两箭的穆子怀眼中精芒如炬,站在巨岩之上再次搭箭! 那片密林就在刺客的眼前,他奔跑着,不忘将自己的后背交给那些被烈火无情伤害过的木桩。 二十丈—— 穆子怀瞄准了前方,那漆黑的身影没有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十五丈—— 他略微顿了顿脚步,在那棵宽大的树桩背后多喘息了几下,继续奔跑。 十二丈—— 穆子怀如鹰般的双目捕捉到了晃荡的发梢,但这还不够。 八丈—— 面前空旷无比,仿佛这一带就没生长过树木一般,但另一侧却是一片满是枯枝的密林,几丈长的路将雷击木林与寻常树林中间如隔天堑。 他颤抖着,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 恐惧与求生的欲望在内心不断地搏斗,但刺客始终是刺客,终究是个理性冷血的动物。 于是他如一只猎豹一般窜出,扑向那片密林,以求一条活路。 同一时间,弓弦弹出,晃荡不已。 那支让他惧怕了半个夜晚的箭还是狠狠地扎在了他的腰上,从侧腰那穿插而过,比他想象中的要疼很多,但这样的疼痛还不足以让他死亡。他随着这一箭跌落于地,此时距离那片密林仅有两丈的距离。 但他与穆子怀之间已有近五十丈之远。 穆子怀搭箭,指向那在地面爬起之人。 他扶着腰,踉跄了几步,这几步于他而言已经无法思考,纯粹是肉体的惯性带动着他前进,而他等待着那最终一箭的到来…… 但弦声再没响起,穆子怀举着弓搭着箭,冷冷地看着他钻入林中,没有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身影已彻底消失,月光下穆子怀的头顶冒着乳白色的气体。 他放下手中的弓,将仅剩的一支箭插回箭袋,转身离去。他的脸在月光下阴沉无比,如炬的目光暗淡了几分,就连戾气似乎都已不在。 莫非是他发了慈悲? 非也,而是这箭是最后一支。 他有绝对的把握将其击杀,但若是射出去了,在他去捡回箭矢的这段期间可再没机会击杀那消失已久却随时会再次出现的雪飘。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此人放走乃是极大地祸患,但相比起雪飘……这祸患便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他绝不可能放过任何杀死雪飘的机会。 他的手中必须留一支箭,等待那道如烟的身影。 此时缓下脚步才感觉到那股深深地疲惫,不单单是身体上的,更多的则是心理上的。 他杀心终究太重,前后杀了二十余人,奔行几十里路才压住那股子没来由的暴虐。 拖着疲惫的步子向回走,心中默默算计了一下,在他手中逃走的刺客约莫有三个,他预想中的一个不剩还是过于天真,对自己实力的估算偏差有些大了……不过所幸,今夜再怎么屠戮都没有逼他动用那股力量,那股令北面高楼惦记已久的力量如今已是每用一次便少一次,在董墨笙找到医治他的法子前,能不用便不用。 走出雷击木林,稍稍加快了些脚步,找到罗士宝他们后让他们去将还存活的扈从们找回来,再去接回沈烨……这一路南下,直至北捱关前应该便再无风险。 只是不知道为何董墨笙会独独漏了这一队人…… 穆子怀脑袋中乱糟糟地想着,一路向回走去,其实追击时间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其中还弯弯绕绕了许多路子,此时向回直行,所需的时间也大差不差。 很快穆子怀便看到了被自己先前信步走来所杀的刺客尸体,抬头便是那棵背靠许久的大榕树,此时已无打斗之声,想必罗士宝和齐吞麚已经杀了黄迩,找地方歇息去了。 少年叹了一声,在地上寻找着,看能不能回收些箭矢以备不时之需,这片尸体淌出的血染红了整块土地,只是天黑他也看不到,嗅觉已失也闻不见,看过无数尸体自然也不会觉得恶心,就像是在垃圾堆中捡食的野猫那般翻翻找找,无所顾忌。 捡回两支箭,穆子怀继续向前翻找着,那些刀刃的碎片在月光下颇为晃眼,下意识的闪躲了下目光,紧接着眼神一凝。 在大榕树底下有一个体型健壮的人,瘫倒不动。 那群刺客中没有这样的人。 穆子怀心头一紧,走上前,低下头。 那人大髯被血浸染,将那根根胡须黏在一起,跟他的头发一样乱糟糟的,瞪着一双铜铃大眼,瞳孔之中已无神采,在这寒冷的天气中他已经没了体温。 他是罗士宝。 穆子怀脑子中乱糟糟的,眼中那消散的戾气突然就涌了上来,下意识的抬头寻找起了另一道身影。 突然间他想要寻找的人便出现在他的眼前,与他面对面,将一块断刀的碎片送入他的腹中。 第五十五章:呦,剑鸣(十一) 齐吞麚抽开手退后一步,有些狰狞的笑容出现在这张还略带稚嫩的脸上,得意不已。 穆子怀感受着腹部传来的剧痛,深知这一下已伤及内脏,刀刃的碎片仍旧留在体内,血从伤口不断地溢出,浸湿了衣衫。他缓缓地俯下了身子,低下了头颅,有些艰难地问道:“……为什么?” 齐吞麚又退了几步,似乎是怕血溅在自己身上一般站在穆子怀身前不到两丈的距离,戏谑地重复了一遍穆子怀的话语,“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的时候,怎么不拿那种高高在上的眼神看我了?” “你怎么不端着汤,送到我面前,装腔作势了?” 穆子怀沉默不言,手指触及那片刀刃却不能拔出,双眼微眯着,抽动着。 齐吞麚见到穆子怀这副模样觉得好不痛快,大笑了两声,不过瘾般继续道:“但这些都不是我想杀你的主要原因……你知道你腰间那把剑是谁的吗?” “那是我的!是我的剑!谁准你私自拿走的?” “我的东西,你凭什么敢碰?你有什么资格碰?” 穆子怀瞥了一眼腰间的剑,想起林信厅倒下前那怪异的眼神,心头顿时了然,但仍是低声问道:“那他呢?” 那他呢,罗士宝,他犯了什么错? 齐吞麚微微一愣,明白了那句话中的“他”是谁,于是有些不可思议道:“那个一身蛮力的扈从?你问的是,我为什么要杀他?” 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他停顿片刻,确认确实如此后笑的更加欢快,笑到抽动,笑到打嗝,然后才有些欲罢不能的停下,突然间就变了脸色,阴沉着脸冷冷道:“收起你那假惺惺的态度!你一个二十岁不到的五品武夫,有着大好的前程,真会关心那种相识不过几日,一生只能停留六品的废物的生死吗?” 说到这他又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甩了一下衣袖,“我没记错的话,你们之间似乎还有过节。怎么,莫非你想告诉我你们之间还有什么情谊不成?你这求饶的态度简直令人发笑!” “不过就当满足你那伪君子的臆想,我告诉你为什么。” 齐吞麚走上前一步,拉近了些许与穆子怀之间的距离,背负着双手。 “他是不是和你商量过,要卸我一只手臂?” 穆子怀想起那一幕,不过是几个时辰之前所发生的事,他还提醒过罗士宝,要离这个人远些,谁想就连自己都着了道。 说到这,齐吞麚又笑了一声,“一个贱民,要卸我手臂,然后你们快要撑不住了,我出现了,他就倒头来与我称兄道弟。” “就这样的一个贱民,要与我称兄道弟?” “你说可笑不可笑?” “于是我放走了黄迩,把他杀了。” “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死,你说,可不可笑?” 穆子怀没有吱声,尝试着直起身躯,就连这么一个简单地动作都让他伤口继续溢血,但他仍是站的笔直,就像一根木桩一般杵在原地。 两个同龄人对望着,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眉飞色舞,眼神却都出奇的冰冷。 齐吞麚看他直起身躯都已经如此艰难,愈发得意,就像一个捡到了糖的小孩一般语气轻快道:“你是不是还想问,杀了你们之后我怎么向钱大人和那老头儿那交差?” “其实我本就不必解释,他们已经为我们写好了剧本。” “你看这一地的山贼,你看这一地的血。” “是你把大家拖进黑暗中,是你把他们都害死了,你还把剑偷了想要逃跑,路上被山贼追上杀了。” “然后我出现了,我把剑捡起来,满腔的愤怒,将他们都杀了,为你们报了仇,活着的人都会感激我,老头儿也会向钱大人为我邀功。” 穆子怀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语……亦或是接上了他的话语:“然后你就名正言顺的加入了燕翎卫,成为了一个有权有势的人?” 齐吞麚一怔,好像穆子怀说了一个不得了的词汇,让他有些缓不过神来,于是他出声确定道:“等等……你说……你说……燕翎卫?” 穆子怀冷笑道:“怎么,是这几年改了规矩还是如何,燕翎卫的挑选已经不需要经过脑子了吗。” 齐吞麚就像一个捡了糖并舔了一口还发现那糖竟然是苦的小孩一般,难以置信道:“你竟然知道燕翎卫!怎么会……一个卑贱的扈从……” 说到这他立刻反应了过来,将自己已经低下的气焰又升腾了回来:“你到底是什么身份,接近沈老有什么目的!?” 穆子怀笑了笑,笑容有些渗人,“我哪有什么身份……我不过是一个早该死去的邺城边卒罢了……” 穆子怀向前走了一步,血又溢出来一些。 少年之间近了一步,齐吞麚盯着那道不断溢血的伤口眼神阴毒满是杀意,手掌成爪,有劲气在爪间散发。 穆子怀对这威胁似乎全然不觉,又向前走了一步。突然间林中若有风鸣,呼啦呼啦的,再一看穆子怀黑袍猎猎,鼓动翻飞。 齐吞麚察觉到这股无形之气瞬间如如受了惊的野猫一般后跳几步,一对三角眼瞪得老大,浓眉紧皱,怎么也不相信眼前的这一幕。 穆子怀停住脚步,手放在了剑柄之上,腹上的血已不再流淌。 齐吞麚如受到了威胁的野猫将身拱起,双掌置于胸前,满面惊容,“你不是外家武夫!” 穆子怀神情平淡,手扶剑柄,腹部的疼痛让他回想起了有些久远的旧事,同样是背后的刀子这一下虽远没有上一下来的疼,但还是让他的内心愈发愤怒,那种令人熟悉的,讨厌的,憎恶的愤怒在他的心头蔓延,就像是一把火点燃了名叫愤怒的枯草,一发不可收拾。 他拔出剑锋,一声清脆无比的剑鸣响彻林间,冰寒的剑身此时更加寒冷,那汪寒泉已有结冰之势。 他内心的愤怒并不表于面上,面容轻松带笑,眯着的双眼掀开,眼中的杀意如化实质,学着齐吞麚的口气有些戏谑的笑道:“呦,剑鸣。” (ps:我真的真的真的不是水章节名,这一幕我从第十七章:呦,贱民。便已经想好了,一直一直等到现在,才把这句话说出来……希望读者们也会喜欢这有些恶趣味的谐音梗。) 第五十六章:死人 齐吞麚先是吃了一惊,紧接着再将目光放在穆子怀的腹间,确认了那道伤口的存在已经伤及了内脏,穆子怀所散发的威势似乎只是在狐假虎威罢了,于是微微放下心来,冷笑道:“原来你还隐藏了身份,竟是个内家武夫,倒是我眼拙了,但那又如何,你现在不过是强弩之末,吓唬不到我!” 穆子怀挑了挑眉,亦如二人初见时那般,嚣张的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张扬且自然。 他的腹部已不再向外溢血,那刀刃的碎片依旧插在他的肚子上,被血液浸红,露出半截暴露在空气中,在那件纯黑色的衣袍的衬托下显得十分扎眼,看上去无比渗人,但他提剑的手稳稳当当,丝毫没有被伤势所影响。 齐吞麚先前碍于燕翎卫中的某些规则不能对穆子怀动手,而如今已无旁人在侧,那行规则已无法束缚他的行为,再加上已确认了穆子怀内家武夫的身份,判断出此人一定有所背景,若是放走了他事后必将引火上身,无论如何都要将其在此杀掉以绝后患。 齐吞麚自知剑非凡品,不能像先前那般以肉掌硬撼,于是手掌一翻,露出几片刀刃的碎片来,瞬间抛出化作几道银光,分别划出几条完美的曲线,曲线的终点定在了穆子怀的身上各处,阴毒无比。 穆子怀眼见那些银色的弧线破开空气朝他而来脚下却没有动作,而是立于原地单手挥动长剑,握剑之手在月光下暴露无遗,那分明是一只少年的手却满是伤疤与厚茧,虎口之茧格外厚实,就像是一个磨了数十载剑的剑士。 剑锋舞动之间与那些银色的碎片相互碰撞,于空中铛铛作响,竟是一个也没落下纷纷击落于地。 在击落下最后一块碎片之时一只少年的手掌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这只手同样满是厚茧,却少了许多伤疤,手掌上淡淡的白气就像晨间的薄雾,在月光下隐隐有些发青。 穆子怀剑锋在下,面前无碍,自知知晓先前的那些银光不过小伎俩,隐在那些银光后的这一掌才是真正的杀招,直奔他腹部那还剩半截的刀片而去,竟是想将那巴掌大的碎片完全打入他的腹中! 于是穆子怀抬起另一只手掌覆在了面前的这只手掌之上,两只少年的手掌相对,衣袂如风中的大旗般猎猎作响。 齐吞麚掌中劲气狠辣刚猛,扎紧的衣袖已裂开数到口子,但却不能像与林信厅对掌时那样如蛮牛般横冲直撞,反而是趋于平定……因为那只蛮牛仿佛坠入了大海,再难翻起什么浪花! 齐吞麚不信邪般后撤一步,脚下是一柄大斧,一脚踢在斧柄之上,大斧应声而飞,直袭穆子怀的下盘。 穆子怀那只伸出的手摊开,向前虚推了一把,于是斧头骤停,坠落于地。 齐吞麚眼瞳骤缩,惊呼一声:“你这是什么功法!?” 一掌对出齐吞麚已是察觉到了不对,这一记大斧砸出也被穆子怀的内力化解,这浩瀚无比的内功绝非寻常功法所能提供的,定然是上乘,甚至是上上乘的内家功夫! 穆子怀一甩手,单手握剑一手负后,嘴唇有些发颤,并不回答齐吞麚的问题,反而是开口问道:“你怎么杀的罗士宝?” 齐吞麚咬牙,内心已是翻江倒海,如今退走也是万万不可,这人的家世绝非他所能想象,心中不断权衡,一时间难以得到答案。 月光清寒,剑鸣幽幽,尸骨满地,但他二人却还不是其中的一员。 只要不死,便不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齐吞麚思索了片刻后放下了姿态,与先前的癫狂完全不同,有些平和的笑笑,“要不我们谈谈?” 语音刚落,穆子怀便直接道:“我问你怎么杀的罗士宝。” 齐吞麚摊了摊手,有些不适应的扭了扭脖子,沉呤了一下,笑容有些僵硬,“我们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一生只有六品的……扈从,闹到这个地步……” 穆子怀表情平淡,只是双眼的杀意丝毫不减,声音沙哑低沉一字一顿道:“我问你,怎么杀的,罗士宝。” 齐吞麚一愣,随即面部的表情抽动了起来,变得狰狞无比,他已经如此让步了那人居然还不领情,若是他全力拼杀,他决不相信挣动了腹部的那道伤口的穆子怀还能存活,至多也不过是个一换一的局面,谁还能不惜命?于是他低喝道:“你休要得寸进尺!” 穆子怀并不知道什么叫做得寸进尺,他只想要眼前这个人死。 二人相隔不足五丈,对于五品以上的武夫而言不过是三两步的距离。 寒泉是一把很长的剑,但再长也不过四尺。 于是穆子怀再度迈出一步,再挥了一次剑,由上而下,就像寻常的新人剑士在师父的胡乱教导下以剑劈柴那般。 那一刻寒泉出现了两次,没有划出什么如泉水般细长的剑光,就像是一对筷子般一个在上一个在下。 可断水,便可断万物。 齐吞麚迅速后撤一步,尽管那把剑并没有碰到他。 啪嗒一声,有什么掉在了地上。 他下意识看去,突然间身心便陷入了一种极度的恐惧中。 那是一只手臂,十分眼熟。 疼痛在一刹那席卷了他的身体,疼到几乎不能呼吸,他惊慌地大喊,挥舞着那只不存在的手臂。 然后跪地撕心裂肺的哭喊,用另一只手寻找着,企图能找回那只断臂,只是再难笑出声,却比先前还要癫狂。 穆子怀冷眼相望,漠然的对待着眼前这个明明与他差不多年岁的少年,提剑向前。 “既然你不说,我便用他想用的法子来对付你,不过兴许比他粗鲁一些。” 齐吞麚见穆子怀提剑走来,心中的恐惧已经盖过了其他所有的想法,跪在地上又瘫倒,失去了一只手后难以平衡,怎么也爬不起来,于是向后连拱了几下,回头看见穆子怀仍旧迈着缓慢地步子,明白这人是真的想让他死,于是艰难地开口:“你不能杀我!我是燕翎卫,你杀我是死罪!” 穆子怀没有停步的意思,留在他身体里的断刀在这几步的路程中又切开了部分皮肤,始终溢着血。齐吞麚内心的恐惧又增加了几分,吼道:“我是……我是钱牧原的学生!你若是杀了我……杀了我……他不会放过你的!” 穆子怀站在他面前,看着那平齐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而后被他拖着拉出一长条痕迹,眼神冰凉如看死人。 齐吞麚的鼻涕眼泪混杂在一起,糊满了整张脸。 “我……我爹是当官的……你不能杀我……呜呜呜……”他就这样大哭了起来,就像个被抢了糖吃的孩子一般。 穆子怀停下,手中剑悬于他的脖颈上。 “我杀过很多人。” 哭喊着的齐吞麚收了点声,似是找到一条生路一般痴痴地望着眼前这个被他称之为贱民的少年。 穆子怀就这么悬着剑,眼神冰冷地说着,语气就像寒冬中的一块坚冰,不可融化,“他们有的人是江湖大侠,有的是前朝武状元,有的是带罪的大将军。” “但是无一例外,他们最后都成了死人。” “不论他们生前多么风光,多么有权势,多么强大,都只是死人。” 穆子怀将那把寒气逼人的剑贴在了齐吞麚的脖子上,冰凉的剑锋似乎减少了他一些疼痛,却让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祁彦是我杀的,洪杨也是我杀的,他们曾在背后给过我一刀子,将那个教我喝酒的男人送上了刑场……所以他们都死了。” “现在你把一个要请我喝酒的人杀了,还给了我一刀子……你猜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穆子怀剑尖顶在齐吞麚的下颌,血液一点点地滴下。 齐吞麚想要挣扎,但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着他,就如同狂浪中的一支小舟,任他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穆子怀话说完了,将手中的剑向前递出。 少年张着嘴,血从嘴里溢出,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因喉咙上的伤口一句也说不出来,眼神中的恐惧逐渐凝固,而后倒下。 成为了死人。 也只是死人。 第五十七章:天明 穆子怀将剑从齐吞麚的喉中拔出,甩净剑上的血液,看着那具尸体瘫软倒地,断绝了最后一丝生机。 与此同时风突然停了,他的衣袍坠下,脸变得煞白,眼中的杀意尽数褪去,只剩下了疲惫与痛楚。一丝不健康的红涌上了他瘦脸,七窍开始缓缓地向外溢血,且这殷红的血中夹杂了丝丝淡紫,模样无比渗人。 他扶着腹上的那片刀刃,踉跄地退了几步,扶着那棵大榕树坐下,感受着来自这具肉身无法抵挡的虚弱,大口的喘息着。 过了片刻,似是恢复了些许力气,抬起那只颤抖不已的手,摸了摸一旁那具已无体温的身体,一路摸了上去,直到摸到那有些粘手的胡须才顿了顿,继续向上,将他的眼皮抹下,轻声道了句歉。 终究是他大意了,没想过身为燕翎卫的齐吞麚会在这种时候反水,这才导致了这个性情单纯喜怒于面的汉子不明不白的死去。 今夜有很多人死去,有刺客死去,有扈从死去,还有一个备选燕翎卫的死去。 但是雪飘还没死去。 他已虚弱到无以复加,但除却那只摸索的手外,另一只手始终放在弓上。 他还在等,等待着夜的过去,黎明的到来,以及雨点打叶亦或是风雪飘零的声音。 但直到前两者都已经达成,所期待的声音也没有出现,风驰电掣的二人似乎就这么消失在了这片茫茫夜色当中,再不出现。 长达两个时辰的等待让他头顶的汗渍已干,那些白气也已消散,他与那些逐渐僵硬的尸体一般毫无动静,无神的双目被耷拉着的眼皮覆盖了大半,此时的他是真的有些乏了,而非怕光亦或是其他情绪。 东方吐白,远处有杂草耸动,一个衣衫不整的汉子拨开重重树枝捏着鼻子来到了此处,粗略的扫过一眼便双目一红,怎么也忍不住的干呕了起来。 更远处有人闻声而来,各个如临大敌握着手中的刀兵,但赶到此处后皆是一愣,而后与那汉子一起趴在地上干呕了起来。 试问这些寻常扈从几时见过如此血腥的场景?整片山林几乎被血染尽,本来干燥的泥土被血浆浸透,变得粘稠不已,同时散发出那种令人反胃的血腥气息,而那些粘稠土地之上已是尸横遍野,二十多具或完整或残缺的尸体动作各异倒在地上,在昏暗的天色下皆是淡淡的青色,整个一副人间地狱的模样。 林信厅也在他们之中,在那已经过去不久的夜中他们担惊受怕,但那些潜伏于黑暗中的刺客始终没有动作,出于人性的本能他们再度聚在了一起,而后找到了拄着刀正在寻找着什么的林信厅,揣着一颗忐忑的心一点一点在林间移动,找寻着还活着的扈从们——以及那个老人。 林信厅的目力远在他们之上,在微光之下远远地便看见了大榕树下投来的目光。 他微掩口鼻,尽量不看脚下那片血泥,与那个目光接触着向那边走去,心中有了一个近乎荒谬的猜测,不过只是一瞬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但又会仍不住遐想,若真是他所猜测的那般,几个时辰前的战斗又会是怎样的令人震撼。 不管他心头如何去想,也不管这片血腥令他如何恶心,他的脚步始终没有慢下来,极其快速的来到那棵大榕树旁,这才注意到了少年腹部那道银光与触目惊心的伤口,在少年疲惫的目光下将手中那把并不如何顺手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厉声道:“老爷呢?” 穆子怀感受着脖子上锋刃的冰冷,自然也感受到了林信厅颤动的手,一个习刀数十年的五品武夫竟是连把铁刀都握不稳了。于是他单手捏住刀锋,在林信厅那极其复杂的眼神下将刀推开。 “他在马车里。” 林信厅一怔。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将沈烨带走,也从没有想过独自带着沈烨逃亡,那些骑马的也好,四处奔逃的也好,都不过是障眼法,林信厅将沈烨交给他后他便将沈烨交给了那辆连马都没有的马车,甚至都没有留人在旁照看。 被击晕的沈烨这几个时辰里就这么留在马车里昏睡着,以他为中心的树林周围始终有人在死去,但不会有人想到,他们要击杀的那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老书生,就那样毫不设防的留在那里,莫说是三十多个刺客,就是一个同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都能在这段时间杀死他。 林信厅反应过来那句话的意思和这几个时辰里岌岌可危的老人,下意识地咆哮出声:“你他妈的……”但是又实在不知该骂些什么,只得低低地咒骂了一声:“混账……”而后深深地看了穆子怀一眼,立刻向马车的方向奔去,奔出几步似是想起了什么,顿了顿对着那帮反胃难忍的扈从们道了一句:“照顾好他。” 穆子怀有些艰难地笑了笑,依旧没有合上那双疲惫的眼。 ———————————————— 当沈烨在林信厅的搀扶下迈出马车的时候,天已几乎大亮了,那些妖异的树、寒冷的月都已不复存在,望着那些双眼通红不已的扈从们,仿如隔世。 粗略的扫了一眼,仅有五个扈从在马车边,沈烨已经不太记得昨晚发生的事情了,有些颤巍巍地道:“王大还有徐达他们呢……” 林信厅搀扶着沈烨,不知该如何作答。 那些存活的扈从们听闻自家老爷的这个问题时再也绷不住紧张了一夜的神经,那些悲愤,那些恐惧,那些绝望再也抑制不住的迸发了出来,哭出了声来。 沈烨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这群平时大大咧咧似乎无所畏惧的汉子,不是很明白但心底里似乎又知道他们在哭些什么,仍是有些迷茫的问了一下身旁的林信厅:“老林……他们在哭些什么?” 林信厅沉呤片刻,自知如何都瞒不过去,还是老老实实又支支吾吾且羞愧难当地说了实话。 树林还是那片树林,远处的官道上还有车辙与马蹄的印记,被风一吹沙尘便掩了些许痕迹,只是那些血、那些尸骨不知需要多少雨水与风沙才能彻底掩盖。 沈烨眼前一黑,险些又晕了过去,林信厅搀扶着他不让他倒下,也不知该如何出声安慰,内心也是痛苦难当。 过了好一会,沈烨才理清了思绪,于是问道:“穆子怀呢?” 第五十八章:北捱 穆子怀与两个扈从待在了那棵大榕树下,不是他不想走,而是实在难以再迈出任何一步。 那腹上的血已不再流了,那是因为他保持一动不动已经有好几个时辰了,那暗红色的断刃在那件黑衣的衬托下显得如此狰狞,插在了血痂的中央。 那两个扈从的态度并不如何友好,他们的潜意识中始终认为他们死伤惨重的罪魁祸首是眼前这个如同木桩般一动不动的少年,就连罗士宝这样强大的武夫都死在了此处,不知什么情况也不愿上前询问。 穆子怀耷拉着的双目始终没有合上,半眯着望着远方,握弓之手依然紧绷着。 直到林信厅再次回到此处,手里拿着一个药瓶,站到了穆子怀的身侧。 “躺倒。”林信厅的声音没有什么感情,含着些许命令的语气。 穆子怀瞥了一眼林信厅手中的小瓶子,复又将视线挪开,手依然紧握长弓,淡淡道:“就这样洒上面就好。” 林信厅不明白为何他的手为何依旧紧绷,但他已经确认过大部分刺客都已死在此处,于是道:“就算还有剩的也还有我在,你若是不想丢了性命便躺下我好给你上药。” 穆子怀并无动作,他绝不可能放过任何杀死雪飘的机会……哪怕这个机会还没有出现。 林信厅有些恼怒地解下自己的腰带,将其叠成一块豆腐状,蹲下身,捏住那块沾满血的铁片,看了一眼少年煞白的脸,没有多余的语言和动作,直接将铁片拔出! 在血还没有飞溅出来之前立刻拿折叠起的腰带按在了那再度裂开的伤口之上。 滚烫的鲜血立刻染黑了那青色的布带,穆子怀嘴角抽动了一番,身体竟是丝毫没有动作,林信厅鼻翼也跟着抽动了一下,有些敬畏地看了一眼少年,将手指伸进小瓶中沾了沾,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粉末擦拭在那道血肉分明的伤口之上,就如同一个屠户给绣花针穿线那般别扭。 那些药粉刺激性极强,不过止血效果很好,那块青布上的血渍扩散的逐渐变得慢了起来,在那块巴掌大的青布已被彻底浸透之后林信厅便扔了那条布带,脱了外衣,将外衣撕成条状,再次将那些白色的药粉洒在伤口之上,一层一层得将那道伤口裹于布下。 在这些都完成之后,林信厅叹了口气,望了一眼那大髯已不再抖动的汉子,指了指那边被血染红的书生袍子道:“他们都死了。” 穆子怀沉默不言,已做好准备充耳不闻接下来的所有责怪。 谁想林信厅顿了顿,并没有说出那些苛责的话语,只是有些颓然道:“既然你没死,就好好活下去,老爷那边我会帮你解释的。” 说完这句话,林信厅便转身离开,去往官道之上与沈烨一同等待北捱关的来援。 在干冷的空气中,穆子怀忍不住咳了两声,拭净的嘴角再度出现了一丝殷红,很快又被他抹了去…… 正午时分,三个骑马脱险的其中一个扈从领着数十位武夫出现在了官道之上,那些武夫中为首的是一个叫常川的披甲士官,正是钱牧原派去幽州核对户籍的那位“小四”,在回返的路上遇到了快马加鞭逃命的扈从,了解状况后立刻回了北捱关内,调动了数十位武夫御马来此。 此时见到沈烨安然无恙,常川长长地出了口气,若是这个老人在此地遭遇不测,只怕钱侍郎会不顾上面的安排,将陈氏在北捱关外干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尽数抖落,若是坏了上面的计划他们几个随行的燕翎卫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众武夫纷纷下马,将马匹让给受惊过度的沈烨一行人,去帮忙将那些死去的扈从尸身拾掇拾掇,不能让野兽将他们的身躯叼了去。 林信厅突然上前拉开常川,在沈烨看不见的地方与他耳语了一番,这位披甲士官的脸色突然就变得难看了起来。 ———————— 众人重新出现在了马车之上,那些武夫的马代替了他们拉绳的马,拉着马车在官道之上缓缓地前行。 马车弃了一节,还剩五节,其后也无那三匹御马人的跟随,看上去总少了些什么。 第一节车厢依旧是坐着林信厅和沈烨,第二节和第三节里一共有七名扈从,也都沉闷着不讲话,沉浸在朋友死去的悲伤以及生还后的迷茫中。 穆子怀自是无法承受骑马的颠簸,躺在了第四节车厢之中,身旁是脸色阴沉的披甲士官常川,本来能坐四五个人的车厢仅有他二人,也是比较宽敞。 至于第五节,便是他们找寻了许久的战死扈从的尸身,有的一击毙命,身躯还算完整。而有些已经残缺不堪,被狼群捡走了部分躯体,再也找不回来了。 那大髯汉子与那书生长袍的少年因为找到时距离最近,于是尸身也摆在了一处,其中的讽刺只有躺倒的穆子怀知晓。 而穆子怀也从上车之后便松开了那握弓的手,车队驶出不一会终究是昏死了过去。 马车不紧不慢地前行着,收拾完那些尸身已是未时一刻,想要赶在天黑之前多赶些路已是不可能之事,但经历过如此大灾的队伍在进北捱关之前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次停步,所以就算天逐渐黑了依旧马不停蹄。 入了夜后林信厅分发起了粮食,先前还在担心够不够吃的干粮在此时竟然无比的宽裕,足够给每个人吃到撑死也吃不完,倒是有些心酸。 轻声喊了两声穆子怀,见其双目紧闭嘴唇发白终究是不忍心将这个血战了一夜的少年喊醒,随他睡了。 一夜无话,但惊梦连连是必不可少的。 在第二日东方吐白之时,穆子怀终于醒来,睁眼便看见了常川那双带有审视的眸子,下意识的想要爬起,却被腹部的疼痛再度按下,也就随他看了。 过不了多久,车队行驶的速度慢了下来,穆子怀盯着竹制的车棚问了一句:“到哪了?” 常川吐出两个字:“北捱。” 第五十九章:关城 北捱关是由北向南必经的一道雄关,左右皆是险峻的群山,放眼望去茫茫无际,如若把群山比作束腰的腰带,那么北捱关口便是腰带上所系之结。 众人原先乘着夜色而来,看不到北捱关的全貌,此时天将亮堂,却以至关口之前,纵是当初前往邺城之时看过一次此时再次看到还是被这座雄关震撼到无以复加。 不等林信厅前去通报,自有将士走到马车跟前,让来人出示身份证明,林信厅从帘子里接过沈烨递来的官印交到眼前那位官兵的手中,那位官兵见这队人是官员的手下也并没有立刻让路,而是将印交给另一位官兵,再由那位官兵上了关里通报。 不多时便跟着一个留了一小撮胡须的披甲瘦子来到门前,那瘦子小跑着来到马车前,恭恭敬敬地将印递还给林信厅,向着帘子里一抱拳,言语尊敬道:“在下北捱关步典校尉陈淳录,有失远迎,请沈大人恕罪。” 沈烨身为一个文职五品闲官照理来说是无论如何都受不到这样的待遇的,不过接连受到惊吓与打击的沈烨此时再无什么书生风骨,如同痴傻般坐在帘子里。 林信厅赶忙下了马车对着陈淳录尴尬一笑,告了声罪,只道是路遇山贼,大人受惊不浅,急需大夫医治,这才失了礼数。后面车厢中常川又走下马车,在陈淳录面前露了个脸,算是一张通行符。也不知是看在常川的面子还是陈淳录的确大度,完全不在意这老书生的失礼,挥手便让他们进了关。 进关之后越过军区来到关城,林信厅立即找来常川,有些逾职地将照看沈烨的工作交给了他,常川身为钱牧原的下属自然也无不可,坐上马车看着林信厅三步并两步奔行在北捱关城之中,转眼便消失在了前方的一条巷子中。 不一会那汉子便连拉带扯拖着一个睡眼惺忪满头华发的老人来到了马车前,这老人背着个药箱,想来应该是个大夫。 林信厅领着大夫走到了穆子怀所在的车厢,而后喊来一个扈从搭了把手,想把躺倒在车厢中的穆子怀给抬出来,谁知这边还没开始着手,那边穆子怀便自己走下了车厢。 包扎在他腹部的那些布衣衫再次被打湿,少年的脸上已毫无血色。 那睡眼惺忪的大夫当即便清醒了,吹胡子瞪眼道:“你不要命了?” 又恼怒地吩咐看傻眼的林信厅和那个扈从:“还不快过去把他放倒!” 两人赶忙应了一声,跑上前一人扶肩一人抱腿,在穆子怀一脸的无奈之下给他放倒在地。 谁知那老大夫一脸的嫌恶样又怒道:“地上凉快是不?” 二人一傻眼,又忙把躺在地上的穆子怀抬到了车上。 老大夫瞥了他二人一眼,走到穆子怀身前,把自己的药箱放在他身边,开始翻找起来。 穆子怀轻声道:“放着,我自己来……” 老大夫吹了一下胡子,冷哼一声:“你来?” 然后取出一块白色粗布,强硬地往穆子怀嘴里塞,就算嗅觉已失穆子怀也知道这布里染了迷药,但以他的警觉性又怎肯让自己的意识消失在别人面前。 谁料老大夫冲着那两人努了努嘴,先前有些痴傻的二人此时竟破天荒的立刻理解了,立马上前一人按住一人掰嘴,就这样老大夫轻松地将那块白布塞进了穆子怀的嘴中。 穆子怀百般无奈地咬住,感受到粗布在他的咬合之下挤出滴滴液体从舌头上流过,自觉地将眼睛闭上,不去抵抗那即将到来的睡意。 —————————————————————————— 直到穆子怀再次醒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他躺在陌生的床铺之上,看周围环境布置应当是间客栈。 药效还没过去头依旧昏沉,腹部的疼痛可能是趋于麻木所以没什么感觉,整个腰都被绷紧,掀开被子看了看应当是再无大碍,只要不剧烈的运动便不会撕裂那道口子了。 已整整两天没吃过东西,肚子里的空虚之感实在难忍,于是穆子怀爬下床,穿好放在桌椅上的衣物,背上那把大伞,将长弓与仅剩的五支箭留在了房里,找寻一周没有瞧见寒泉心中便已经了然,不过倒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走出了门。 客栈十分安静,人数极少,柜前就连一个看店的人都没有,穆子怀走下楼梯来到大门前,对这座关城无比陌生。 门前的街道倒是有三三两两的行人,不过也都是身披甲胄,穿着常服的平民极少。 穆子怀实在腹饿难忍,直接转身回了客栈大门,敲了敲柜台,轻声问了句:“掌柜的在吗?” 一敲并没有反应,于是穆子怀稍稍加重了力道,声音也大了几分,这才有人从里间出来,慵懒道:“客官何事啊?” 掌柜是一个中年汉子,身材雄壮,虽然慵懒但行走之间隐隐有着不俗的气度,该是个实力强悍的武夫才是,穆子怀低头想了想此处乃是军事要地北捱雄关,能有这样的掌柜也该是常事,于是语气略显恭敬道:“可能给我弄些吃食,送到我房里就好……” 穆子怀话音还未落完,那个汉子便摆手拒绝了,直截了当道:“还未到饭点,客官得等等了。” 言语中毫无寻常开店之人对待客人应有的态度,虽然也没有冒犯但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穆子怀微微皱了皱眉头,也是未曾见过这样的店家,心中想了想之前在邺城时羊肉铺子上的场景还是决定不去强求,退而其次道:“那店家可否告知附近何处有提供餐食的食肆?” 汉子撇撇嘴,指了指门外道:“吃饭得等到饭点,喝茶喝酒出门左拐,有个老头摆的茶酒铺,要二两酒加些小菜总是可行的。” 穆子怀听他这语气便明白了,北捱关城中的客栈不在非饭点提供餐食恐怕并非他一家,而是都是如此,想来是为了约束关内的军官们所做的硬性手段,身为外人不好破了他们的规矩,于是谢过那汉子之后便顺着他所指的路,出门左拐。 步行百余步后便看见了一个茶酒铺,外插一杆烂旗,在即将落下的太阳旁飘摇着,大大的“苦”字印在烂旗之上,寓意不明。 穆子怀走上前,铺子里只有一个散乱着头发的老人,不知多久没给自己的毛发梳理清洗过了,灰发脏乱不已。 老人衣着也与他的头发一般,仅比街边的乞丐好些,正坐在铺子里的几凳上,眯着眼似在假寐。 穆子怀走进铺子,在一条条凳上坐下,见那个老人并无反应,心中叹了口气,暗道一声怪毛病,敲了敲桌子。 那老人听闻这清脆的响声,眨巴眨巴眼睛,似是有些没睡醒一般定在原处,直到穆子怀再次敲桌才反应过来,打着哈欠蛮不在意道:“客官喝茶还是喝酒?小店不卖水喔……” 第六十章:问题 “老人家,你这有什么茶和酒?”穆子怀颇有些无奈的问道。 老人嗤笑一声,指了指门前的那杆烂旗,颇有些嘲弄道:“年轻人可是不识字?旗上不是写了吗……” 穆子怀低头想了想,门前那杆烂旗上确实有个寓意不明的“苦”字,此时才明白原来便是茶与酒的名字,倒也是奇怪。 “你这茶与酒……都以苦命名?”穆子怀有些疑惑道。 老人撇撇嘴,动作倒是与那客栈中的掌柜出奇的一致,态度也是十分古怪:“怎么,谁规定不行了?” 穆子怀笑了笑,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结,于是道:“那麻烦店家给我来一份苦酒吧,可有佐酒菜?” 老人的目光有些古怪,将搭在眼上的一撮灰发扒拉到一边,“你小子要求有点多啊。” 穆子怀只好作罢,长出一口气道:“没有那便算了,单上一份苦酒便可。” 老人这才回过头去准备那碟所谓的“苦酒”。 穆子怀没有刻意去看这一个过程,而是将目光放在了这座关城,此处已看不见关门,也听不见军事要塞特有的操练士兵的呐喊声,应该是离关城南门出口不远了。 听说如今掌握燕北大权的是辽西陈氏,北捱关便划在辽西地域,那么这座关城之中应当有不少陈家之人,皇帝自然不会放心这些姓陈的人,理所当然的,关中应当有不少监视陈氏一举一动的人。这一类职责一般都是燕翎卫所负责的,而恰恰燕翎卫是穆子怀目前最不想见到的人。 正如齐吞麚临死时所言,擅杀燕翎卫乃是死罪。能不去沾染这些麻烦便不去沾染。 可惜林云不知所踪,不然以他的侦查能力应当能将城中的燕翎卫扫出大概。 就在穆子怀失神的这一会儿功夫,那老人端着一碟酒水来了,随手摆在了穆子怀的眼前,洒出些许落在桌上,将穆子怀的注意拉了回来。 一碟浑浊的酒水,碟子里能清楚看见酿酒时留下的残渣。 穆子怀看着碟中这追究起来不知何物的酒水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想从腰包中摸出一根银针试一试这有没有毒…… 忍住了问一问那已经在旁扣着鼻子的老人的念头,望着那碟酒水实在没有喝下去的欲望,更何况他味觉已失,喝也喝不出过所以然来,于是喊了一声:“店家,结账。” 那老头弹了弹指头上的鼻屎,回头瞥了一眼穆子怀与其桌上的那碟酒,满不在乎道:“黄金十两。” “……多少?” “十两。” “什么十两?” “黄金十两。” “……” 穆子怀忍不住质问道:“这一碟酒要黄金十两?” 老头摸了摸鼻子,吸了两口气道:“我没说吗?” “没说。” “那你也不能赖账。” “……” “我说了吧?” “绝对没有。” “年轻人可是不识字?旗上不是写了吗……” 老头走出店铺,来到那面烂旗之下,将那杆旗放倒,把那面烂旗取下,拿到穆子怀面前,摊开那张破烂不堪的旗子,指着一个泛黄且残破的拐角,一行小字密密麻麻地挤在那处。 “喝不完者黄金十两,一口喝完分文不收。” 穆子怀嘴角抽动了一番,硬是憋住了那句粗没有爆出来。 老头将那张烂旗卷起来放在怀中抱着,指着那碟几乎漫出来的酒水问了一句:“十两?” 穆子怀喘息了几下,看了看周遭不断有人走动打消了脑袋里那个大胆的念头,望着那碗酒有些不知该如何处理……董墨笙真没给他那么多钱! “这酒……能喝?”穆子怀试探性地问道。 老头冷哼一声,在桌上的筷笼里抽出一根筷子,在酒上拂了一下,放在口中,对着穆子怀挑了挑眉。 穆子怀还之以挑眉,端起了酒碗,在那老头略带戏谑的目光下一碗干尽。 除了掠过嗓子更加滚热以及残渣有些硌喉以外,与他所喝的寻常酒并无两样,饮尽后将那瓷碗象征式地翻了过来,示意一滴没漏。 那老头的双眼已瞪得如铜铃般大小,眼见那少年走出铺子,有些不信邪的打开酒罐,给自己也打了一碟,一饮而尽。 苦的他皱了皱眉,却又享受般的砸了咂嘴,味道没问题啊? 莫非那小子真是我等了十几年的知音? 老头向外看去,那背伞的身影已消失在了街头,老头急忙收了摊子向少年消失的地方追去,连追带喊,可惜那少年就像消失在了街头一般怎么也找不到了,气的老头捶胸顿足。 他所不知道的是,这少年味嗅两觉皆失,如何也尝不出他这苦酒其中的奥妙,不然此时也定会怒骂一声:“靠!” ———————————————— 穆子怀喝完了酒便回到了客栈,他刚踏入客栈没有多久那个老头便很戏剧性的从客栈门前冲了过去,听见那老头的声音他有些纳闷的回头,心道酒我也喝了,莫非还要赖着我给钱不成?索性也就没有走出门去。 客栈的掌柜骂骂咧咧地从里间出来,朝门前吼道:“关老头你发什么神经!” 那关姓老头当做没听见一般,向着更外边找去。 与此同时在外的林信厅听见了这边的动静,自然而然的赶了过来,进了客栈便看见穆子怀站在那处,也在看向他。 “醒了?”林信厅走上前,示意穆子怀回房间聊聊,于是二人就在那店家的骂骂咧咧声中走上了楼梯,进了穆子怀的暂住的房间中。 “是不是感觉有些奇怪,这些人的态度。”林信厅有些好笑的说着,似乎前夜无事发生一般,“这边都是陈家的人,少有外人,自然也都格外的……跋扈些,做生意也是无所谓,只是城里需要所以才做,不会像寻常店家那样对你恭恭敬敬服服帖帖的。” 穆子怀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于是林信厅接着道:“饿了吧……差不多两天没吃饭了……过一会到了饭点你自己找店家要些吃食,老爷那边还需要我照顾……毕竟发生了那么大的事,老爷有些不能接受。” 林信厅挠了挠头,有些难为情,但还是道:“本来有些事情打算放在酒桌上说的……不过那些兄弟们刚刚走了,也没机会……倒不如当面说了……嗯……抱歉,我……确实不该,嗯……不该拿刀指着你,之前那次也一样……那夜如果没了你以我的本事真的护不住老爷……” 穆子怀轻声“嗯”了一下,示意他继续。 “老爷呢……他也……怎么说……他不是很懂我们武夫之间,实力的差距,所以会有些偏激,我这两天在劝劝……老人家嘛,老书生嘛,总是会钻牛角尖……” 穆子怀叹了一口气,也非他所愿。 然后林信厅又说了些关心的话,穆子怀听不听得进去又是另外一说了。 讲到一处林信厅突然顿了顿,望着穆子怀的眼睛,眼神比先前还要复杂,似是有些难以开口,穆子怀低着头也不看他,从头到尾都是,若不是那眼眸确实有些神采只怕都会以为他睡着了。 纠结了一会后,林信厅还有开口问了一句:“齐吞麚是怎么死的?” 第六十一章:借用 “齐吞麚是怎么死的?” 不是质问,也不像疑问,就像是一句确认的话语,不需要回答过程,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 穆子怀微微一愣,而后与那复杂的眼神对视了一息,让那句问话化作一颗石头,掉进了深井之中,没有回答。 倒是林信厅先将目光挪开,有些尴尬道:“你若是不知道便也罢了。” 穆子怀坐在床上,神色如常。 “被那些刺客杀死的。” 回答标准,没有是或不是,也没有过程,只有答案。 林信厅微微点头,没有再问下去的意思,只是补上了一句:“那就好,无论是谁问你,你都要这般回答。” 穆子怀笑了笑,笑容如常,与寻常少年无异,脑子里却想的是那身着书生长袍的少年声嘶力竭的模样,回忆着那份齐吞麚为自己准备的完美解释。 那日在将众扈从的尸首收拾完了之后,常川派去邺城了一个武夫,便是将齐吞麚已死的消息上报给钱牧原,也不知这位隐藏了燕翎卫身份的侍郎大人会不会亲至北捱关验尸。 穆子怀在杀了齐吞麚后便坐下不动,并没有去给那些尸首动手脚,也不知会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天色渐晚,林信厅告了声辞,实言他与沈烨的房间是隔壁两间,老人现在还待在医馆中调养身体,本就身体抱恙还过度受惊,好些了之后便启程前往泷琊郡,不出意外的话便在泷琊郡内度过这个年头了。 走出门前之时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告诉穆子怀那把品阶不凡的宝剑已被常川拿走,作为洪杨之死的证物,虽然二人都心知肚明并非如此,但都默契地没有继续讲下去。作为奖励的宝剑,被奖励的人已经死去,那么这把剑便也没什么必要留在沈烨这边了。 送离了林信厅,穆子怀虚握了一下,似是那把剑还在身侧,但终究是握不住什么的,那把剑对他而言也只是一个象征的作用,找机会再将其拿回便是。所以他现在其实更关心什么时候能到饭点,肚子里除了些酒水外别无他物,实在饿得有些难受。 他醒来的时候便已经是傍晚,又去了茶酒铺子晃了一圈回来,听林信厅说了些事,此时关城中各户人家烟囱中都升起了炊烟,天黑应该便能吃上饭食。 北捱关城与邺城相比大不了多少,只是格外的喧嚣,坐在客栈之中街边的马蹄声都能蔓延过来,始终不曾断绝,大街上的行人比邺城还要少了许多,但每个人都扯着嗓门说话,但再怎么努力也都被那些马蹄声所掩盖,化为了更加嘈杂的声音传到了穆子怀的耳朵里。 他习惯于安静,此时多少有些不适应。 那些马蹄扬起的风沙有些扎眼,这让他在灰蒙蒙的天里依旧睁不开眼睛,只好慵懒地耷拉着。 差不多时间便走出房门,那掌柜终于正经了些坐在大堂之中,穆子怀走上前去询问:“可到饭点了?” 那汉子点了点头,不知何意的笑笑:“对吃饭倒是勤快的紧。” 穆子怀没有理会那话语中的嘲讽,报了几道多油的菜色,吩咐多要些米饭,再特地问了一下价格免得又要面对茶酒铺里尴尬,幸亏这汉子脾气虽怪,但菜色价格还是比较公道的。 在大堂里找了位置坐下,静候菜品上桌。 屁股刚挨着坐下,门前便走进了一个披甲士官,穆子怀心中微叹一声,大大方方地将面前的座位拉开,示意他坐下。 这披甲士官不是别人,正是钱牧原的随从之一的“小四”,想必也是个隐藏的燕翎卫。 有一个备选的燕翎卫死了,钱牧原不一定能抽出手来调查这件事,他也只是短暂的出次任务,在安置好沈烨一行人之后也得赶回邺城帮助钱牧原,然而在此期间便只能是他来调查。 所以他一坐下,便直接开门见山道:“齐吞麚是怎么死的?” 穆子怀顿了顿,如在自己的房间中那般平淡道:“被那些刺客杀的。” 常川眼神如鹰,盯视着眼前这个面无血色的少年,“那些刺客怎么死的?” “我,林信厅,罗士宝,齐吞麚……我们几个杀的。”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而是在那棵榕树一旁,那二十余个刺客怎么死的。” “……我,罗士宝,齐吞麚……少了个林信厅,我们几个杀的。” “罗士宝是个六品武夫,小齐与你皆是五品武夫,怎么能杀死近二十个伪装成山贼的刺客?” “喔……我杀几个,他杀几个,就都杀完了。” “怎么杀的?” “齐吞麚拿剑,我拿弓,罗士宝拿斧子。” 这可以说是糟糕至极但又明明白白的答案,因为死去的那些刺客身上十分明显,要么扎着一支羽箭,要么被剑刺中要害,只是斧子带来的伤痕确实未曾见到。 很明显这样模糊不清却又无比清楚的答案使常川有些难以继续追问,于是他继续道:“可我们赶到时剑分明在你手上。” “弓也在我的手上,就连斧子都在我的脚边。”不止是这些,还有那些断刀断刃,亦或是完整的刀兵,也都在那处,他想拿什么便拿什么。 “可为什么剑会在那里,它不是该作为证物放在沈大人手中保管的吗?”常川有些忍无可忍,既然如此倒不如直接将问题折回原点,回到最初的时间——这把剑为何会出现在此地,或者说,出现在了你的手中? 穆子怀突然沉默了,似是在回忆着什么,常川逼视着他,无形之中不断地给予其压力,想要听到这个少年话语中的破绽。 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他的思绪飘回了那个月浊的夜晚,那个趾高气扬自认算无遗漏的少年身前……像是背稿一般一字一顿道:“他把剑偷了想要逃跑,路上被刺客追上杀了……” “我将剑捡了起来,将刺客们都杀了,为他报了仇。” 这话说出来似是有些别扭,说不清的狂妄自大,想来那个少年说出来之时更多的是自己偷袭成功的沾沾自喜,穆子怀思忖了一会又补上了一句:“剩下的。” 无题 剩下的?剩下的什么? 常川已经听得有些傻了,前一句话中的狂妄劲怎么听都有些耳熟,此时多了三个字“剩下的”倒让他有些迷失了方向。 “所以剩下了几个……刺客?” “不太记得了,提弓射杀了几个,拿剑斩了几个,又跑了几个。” 常川见这少年回答始终模棱两可,没有一个具体的答案,自知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于是转移话题问了些看似与案情有关实际没什么联系的问题,少年回答依旧,神情淡漠仿佛始终在述说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 对话没什么营养,至少比起汉子端上来的菜盘里的菜要没营养的多。 不适宜的时间上了菜,两人的心头都微微一动。穆子怀看了一眼常川,那眼神分明在说我不是很欢迎你与我一起吃饭,但是并没有说出来,只是一副碗筷并没有要多加的意思。 常川见状也只得有些自知之明的告了声辞,说了些好听的话,让他好好修养,沈老南下还需他的保驾护航。 穆子怀还故作惊讶一般问他不留下来一起吃个晚饭吗,若不是那眼神始终没变常川都要信以为真,还是自觉请辞了。 目光送离了这披甲士官的穆子怀就像是丢了包袱一般,终是吃上了一口热饭,那满桌油腻的吃食也让他有了不少食欲,大口的朵颐了起来,不一会掌柜盛上的那桶饭一点也没见多了便一干二净。 因为仅有一位客人,所以那汉子也时不时会瞥一眼这边,虽然没有听到那二人具体在说些什么,但多少还是有些兴趣。然而那唯一一桌的客人一个不注意的功夫便吃完了整整一桶米饭,着实也让这汉子有些咋舌,不过到也没有过多地表现出来,毕竟在边关开店,遇到的那些如土匪般的油兵也都是如此大饭量,若是表现得太过明显兴许还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解决了饭食之后穆子怀一摸肚皮,叫来掌柜想清点一下开销,那汉子却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只道是将他送进来时那个姓林的管事便将总的银钱付了,结算时他自会扣除,不劳少年费心。 穆子怀微微一愣,倒是没有坚持。 天色已黑,城中的宵禁即将到来,在解决了五脏庙的问题后,他也没有出去的欲望,转身上了楼。 闭了门也无事可做,就连先前找沈烨讨要的几本书也随着马匹的丢失而寻不到了,不过所幸看到的内容并没有随着那场彻夜的战斗而丢失,依然记在脑子里。 想到如此便去找掌柜的借了笔墨纸砚,在那汉子颇有些怪异的眼神中又回到了房间中,将文房四宝铺设好,花了些时间磨墨,随后拿起那只有些脱毛的羊毫,很难得的弯下了腰,沾了沾那并不如何纯粹的黑墨,微微一顿,便将那毫尖按了下去,于纸上一笔一划地勾勒了起来。 在摇曳的烛火之下,那道瘦削的影子少有动作,提着笔挥洒着笔墨。 他下笔极慢,就像有一人在其身后握住了他握笔的手一般,每一笔都极其认真,笔墨饱满,中规中矩。 很难想象会有少年人有如此耐心费时地写着正楷字体,就像是一个初学者一般一笔一划都要做到位,而这笔墨的饱满程度绝非随便练练便能达到的境界。 少年每挥动一下,双眼的神采便更多一分,那双长眉微抬,眼眸在灯火的映照下却若灿星。 相貌并不如何出众的少年此时有着一种别样的神采,剑眉星目仿佛便是形容此人。 只是那对剑眉的修剪手法着实缺乏经验,此时就像是两把断剑悬在了他的脸上,留下了一丝残缺。 他所读的不过是寻常医书,大部分的内容早已知晓,只是顺着书中的撰写方式再记了一遍。 “……草蒿……苦、微寒、无毒……茎、叶可除皮肤中热,治恶疮,止金疮血……” “……淡竹叶……甘、寒、无毒……叶可去烦热,利小便,消心……” 他是擅医术的,所以才在那个老大夫面前说了句“我自己来”,在旁人眼中倒是成了逞能。 其实更多的是因为他已习惯了依靠自己的力量,亦或者说并不信任外人,所以他宁可把大榕树当做自己的后背也绝不尝试和罗士宝、齐吞麚靠背而战。 书写时他的神情温柔,全无那副恶贯满盈的戾气,与那日夜晚之下的修罗判若两人。 只可惜这份温柔并未持续太久,一声急促而尖锐的警笛划破了空气,将他那稳定的手多按下了几分,毁了当前的一笔,他神情立变,直起身来望向窗外。 已入了夜,宵禁已经开始,这声警笛声音悠远,是在北捱关前所发出,可就算隔了这么远他依旧清楚地听清了这警笛中所要表达的意思。 全军戒备。 这里并非紧挨着北魏的邺城,而是燕国北部的北捱雄关,全军可绝非千把士兵——最少也是十万之数!为何会在此时出现这样大的预警? 穆子怀放下笔墨转身出门,正巧与林信厅碰了个头,二人并未多言,直直下楼,只见客栈的店家掌柜也正负手立于店门前,神情肃穆凝重。 “掌柜的,这是什么情况?”林信厅走上前问道。 那汉子紧皱着眉头,盯视着那传出警笛的方向,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仍是冷冷道:“外乡人,回房睡觉便好,不需理会。” 门前不断地有披着甲胄的军人向着城门奔去,灯笼的红光下沙尘翻飞,让人心中紧张不已。 那茶酒铺中的老头儿怪叫一声,吧嗒吧嗒嘴,又给自己倒了一碗苦酒,对着关口冷笑不已,将碗中之酒一饮而尽,镇定自若神情泰然。 “三年未见雨打叶,一来便是这么大的动静……” “不过也就是个小贼,何必那么大动干戈?” —————————————— 北捱关前,数十位将领立于城墙之上,身后数以千计的弓箭手正蓄势待发,更有数百位龙行虎步地武夫正在向关前赶来,阵仗不可谓不大。 而这些人的眼前仅有两个人,或者说两道残影。 一黑一白,从山的那头而来,往山的那头而去,鬼魅般不可捉摸。 为首的将领战甲铮铮作响,那副战甲之中有风在涌动,他出声如虎啸龙呤,震耳发聩,在关中回音不断,“雨打叶!你还敢回来!” 第六十三章:怀疑 那两道身影不过在关前停留了几息的时间便已经引起如此轩然大波,不过紧接着便接连登上了众人望而生畏的茫茫群山之腹,关前人越积越多,总也有两三道身影化作一道冬风,追逐上前,却是如何也摸不到那两人的一角衣袂。 那为首的将领举起的手迟迟没有落下,落下了便是放箭的意思,不过他看着那两道飘忽愈远的身影自知射了也是白费,于是在彻底消失之时挥了挥手,示意放下。 陆续赶来的人还有想要追上前的,却被那名将领喊退,语气略嘲道:“他在北捱关神出鬼没了近十年你们都没能抓住他,现在还想去他屁股后面吃灰吗?” 那几个想要追出去的人脚步一顿,脸色微尬,自知没有这个本事,望向已经追去的十几个轻功高手眼中甚至还流淌出了些许幸灾乐祸。 那将领一对虎目始终注视着那二人消失的地方,那二人明显是一追一逃,也不知从何而起,竟是奔波到了此处,此时忍不住低声自言自语道:“能与你小子轻功相当,且把你逼得向我们求助……世间怕不是只有与你齐名的北国雪飘才能做到如此……” “既是北国来客,那我北捱关总兵陈虎熊自然不能亏待了。” 语罢转身走下城楼,副官拉来一匹战马,他蹬上战马面向关口,“虎骑牙字营听令!” 回应他的是一声震天之喝,三百骑士翻身上马。 “配弩!与我追击雨打叶!” 一旁的副官与武夫们皆面露惊色,以往雨打叶再如何跳脱于关外,也不过是他们这些武夫与其纠缠,消失三年如今再现竟是要出动军队剿杀? 心中无论如何去想却也是不敢违逆总兵之令,只需执行命令,这才是他们辽西陈氏手握雄兵屡战不败的根源所在。 一声令下关门大开,三百虎骑蹄声如若奔雷,步调整齐方阵出关,佩剑握弩,剑拔弩张毫不夸张。 茫茫群山,月光之下那漆黑的身影停顿多了那么一息,不过立刻便恢复继续化作一团烟雾,飘散山腹之间。 —————————————————————— 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的穆子怀与林信厅二人还是选择回了房间,听着大街上的喧嚣渐停,也无心将那正楷写下去了。 把笔墨还给店家,留下了那张沾染了字迹的宣纸。 写的除了方方正正也别无特点,更没有书法大家笔下的神韵,但他还是将其叠好收入衣中。 吹熄了油灯坐在窗边,冷眼看着那些漫步回来的武夫,自知没什么大事便放下了心,就着温热的药汤饮尽,与那苦酒一般吃不出什么味道。 到了亥时,窗外已基本无人走动,先前赶去的武夫也回来了大半,还有一些应该就留在了关前,有人走上台阶,到了隔壁林信厅的屋子里,小声的交谈着。 不必想也知道是常川,此人身为燕翎卫肯定去了关前调查事情的原委,现在回来肯定是关前之事告一段落,回来告诉林信厅好让受惊过度的沈烨放下心来。 隔壁的交谈很快就结束了,听着那脚步声在自己的门前停留了一会,还是选择了离开。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隔壁的门便再度打开,与先前那人一般在门前停留了一会,还是敲响了门。 打开门正是林信厅那张略显疲惫的脸,林信厅有些困顿,这几日都没睡好,忙于各种事物,此时还不忘来告知一下穆子怀。 “我还以为你睡了。”林信厅笑了笑,言语之中也透露着入骨的疲惫。 穆子怀摇了摇头,示意他有话直说。 林信厅来此便是为了告诉他那警笛的原因,这年轻人闷是闷了些,不过却也直接,免去了那些不必要的话语倒也来的快捷,于是坦言道:“刚刚常川来找过我,告诉我关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北捱关外寇匪成群,自然不乏有武艺高强的能人异士。” “此前便有一个外号雨打叶的小贼,喜一身白衣,轻功极好,是整个关内外游侠之首。不过穆小友你该是清楚的,说是游侠,可谁又知道干了些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但整座关中无人能沾染其分毫衣角,行踪琢磨不定,始终逍遥法外,陈家那么多的高手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大抵是三年前,这小贼却突然不见了,消失在了北捱关外,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那群游侠,兴许是金盆洗手了?谁也说不清楚,反正很突然,就消失了。” “谁知就这么碰巧,咱们刚到这关城里来,今夜那小贼便再度出现,陈总兵确认了那人便是雨打叶,亲自带了三百弩骑追了出去。” 说到这林信厅笑了笑,似有些艳羡的将目光放向关口的方向,“谁能想到一介武夫,竟是能引起全城的轰动,一关总兵亲自带兵缉拿他……这次就算是被抓住了倒也威风凛凛。” 见穆子怀默不作声,林信厅也已经有些习惯了他的性情,便当是讨了个没趣,自行告辞。 大晚上的穆子怀也不会表达什么挽留的情绪,自然而然的请离了他关上了房门。恢复安静的屋子中穆子怀先是为林云松了口气,知晓了他并没有陷入什么危机之中也是能放下心来。之后仔细回味一下林信厅的话语倒是有些哭笑不得,这绝非什么所谓的碰巧,而是因为他已经进入了北捱关之中,林信厅与常川不知道雨打叶为何消失这三年又为何突然出现,他还是知道一部分的。 早就听闻了林云乃是北捱关游侠之首,也不知董墨笙到底是怎么把这人编入手下,还让他如此服帖、言听计从,这让穆子怀有些好奇,只道是日后有机会还是要问问他。 不过若是在仔细想想,若是林云他真想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关中,应该也不难做到,为何会引发如此大的动静?而且就算是在关前故意挑衅,又何至于一关总兵亲自带兵剿杀? 穆子怀思索了片刻,神色逐渐地冷了下来。 这只怕是一场戏,而且是演给自己看的。 不再去想那有的没的,穆子怀躺下休息安心养伤,只看林云什么时候会来找他了。 第六十四章:补气 第二日一早,已习惯早起的穆子怀在天还没完全亮堂的早晨洗漱好走出了客栈。 北捱关城白天都没有多少行人走动,此时大街之上更显荒凉,只有穆子怀一个人走在大街之上。 他有些盲目的找着医馆,仅仅将腹部的伤口做了处理是远远不够的,此时他身体内部的伤远比腹部严重的多。 出了门左边就是茶酒铺,穆子怀当然是没有心情先往那个老头儿那处去的,下意识地向右走去。 运气倒是不错,向右边逛过了两条街道,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是清楚地捕捉到了那耷拉在杆上没什么精神的小旗子,旗上只有简简单单地三个字,“仁心堂”。 再三确认了这面小旗上再无别的字样,有些放心的敲了敲门。 自然是没人应得。 穆子怀看了看天色,有些犯难,还是决定继续敲下去。 敲了约莫有一盏茶的时间,门里才有打开门栓的声音,那个睡眼惺忪地老大夫揉着眼睛,花白的胡子抖动着,对来者十分不满意,但也就从揉眼睛的空档之中似是看见了来者的脸,又因天色实在太过于昏暗看不太清,索性凑上去。 慢慢的那张脸才有些清晰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那双长眉实在太有辨识度,老大夫顿时便能看清眼前的事物了,猛地将头缩回来,愣了一下,表情古怪道:“是你?” 穆子怀自然也认出了这位只见过一眼并强行给自己塞迷药的老大夫,有些哭笑不得地告了声罪:“又打扰大夫了。” 老大夫白花花的胡须一抖,当即骂道:“你小子不要命了?那么深的刀伤不去静养,大清早来我这里好让我给你收尸?” 先前为了看清,二人本就凑得极近,此时唾沫星子飞出,几乎是一点没少的让穆子怀接了全。 穆子怀抹了把脸,苦笑道:“大夫,我来抓些药……” “你抓什么药,给你开的两副药你一把吃完了?” 穆子怀也不知这老大夫脑回路到底有多么清奇,站在门前堵着也不让他进去,于是抓了抓头道:“那副药中,若是将金龟豆换成蒲黄会更好些……” 那老大夫见其报出药名,有些愣神,但立刻听出了对方对自己的方子似有意见,当即跳脚道:“胡说!金龟豆补血有奇效,静养个把月必能恢复如初!” 穆子怀掀起衣角,露出包扎好的腹部,本是雪白的纱布有一处已经染成了红色。 “你没事跑什么跑,不回去躺好淌了血怪到我头上?” 穆子怀放下衣角,解释道:“蒲黄止血效果远胜金龟豆,且药性平和,皮肉之伤愈合后再以金龟豆搭以调养的药材补血不迟。” 老大夫还要再说,穆子怀抢在其前继续解释道:“若是静养自然是金龟豆更好些,但我还要随着商队赶路,还请大夫放我进去抓些药备在行程中吧。” 若是直白地说你这方子开的有问题惹得大夫恼怒自然不好,穆子怀表现的略过冷淡但却不是个心思粗大的人。 那老大夫仔细想了想,确实也是这么回事,言语间也没有跌了他为医的面子,也就退了几步,迎他进来了。 穆子怀丝毫没有为客的自觉,来到药柜前就着打开的大门透进来的光线翻找了起来,老大夫就跟在他身后,看看他到底想要抓些什么药。 取了蒲黄之后穆子怀还是没有停下翻找,自顾自地扫着那些柜上标注的药名。 连续再取了白术、玉竹等多味补气之药,惹得老大夫连连观望,忍不住打断道:“你这本意可不是要止血啊……抓这么些补气的药来,犯冲死了可休怪老夫没有提醒你……” 穆子怀还之一笑,继续翻找着,不多时便取足了自己需要的几味药,“劳烦大夫帮忙称取一下,我心中自然有数。” 老大夫身穿家中便服,早已没了睡意,看到眼前这几味药后砸了咂嘴也无心去换平日的衣装,拿手放在药中搓了一搓,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随后抬眼盯视了那张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叹道:“倒是老夫没看出来,竟还是个内家武夫……” 穆子怀眨巴了一下眼睛,没有隐瞒也没有承认,只是抓药的手顿了顿,倒是没想到这个关城中的大夫还能有这般见识,这类真正补内气的方子随着内家功法的垄断和失传逐渐的也消失不见,寻常武夫的经脉也禁不住药效的相冲,除却有着传承的医学世家仅剩宫中有着能开这样方子的大夫了。寻常城中的大夫是断不可能看出这些药中的奥秘的。 老大夫将捻在手中的药材放回纸包中,有些意味不明地笑道:“你也不必惊讶,这关中的内家武夫不在少数,军中的药品偶有不足也会来我这里抓些,久了自然就晓得一些……” 老大夫错以为少年的动作是在警惕,背过身去不再看药,随后惋惜般的叹了一声:“我也不会偷你的方子,何用呢?内家武夫对于老百姓而言终究是虚无缥缈的存在,哪天消失了也说不定……只要能给寻常百姓治治病才是真正的实用。” “你放心抓药吧,老夫不看。” 穆子怀有些哭笑不得,“一会称药不还是要看的吗。” 老大夫仔细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于是又转过头来,“要不你再多买一些别的,混淆一下我的判断?” 多买一些便要加钱,穆子怀可没这闲心思跟老大夫胡闹,再抓了几味需要的药让他赶紧称了。 付了银钱,穆子怀想了想,还是停留在了医馆之中,将方子交予了老大夫,让他帮忙煮上一份药汤。 老大夫起先还有些矜持,见那少年始终淡漠着神情心中还是瘙痒难耐的,时不时抓一下头挠一下腿,最后只道是盛情难却接了方子,开开心心地按着方子分别抓了对应的药量,跳脱的模样完全不似一个六七十的老大夫。 在老大夫煮药之时,穆子怀上前询问了一句:“大夫,大约三四天前,可是有人交了关外匪首的首级换取了赏金?” 老大夫皱了皱眉,拿着扇子扇动了下炉子里的炭火,仔细想了想,然后如实回答道:“具体倒是不知晓,只是门前的通缉令确实被揭了一半走,据说是邺城一个名叫雁行堂的武馆所为,一连拔了关外两个有名的盗匪……老夫我也不知是否属实,毕竟邺城那般贫瘠,怎会养出这样一支武夫队伍来……” 穆子怀“喔”了一声,心中有了底,便不再多问,坐在药炉旁调息着自己紊乱动荡的气息。 先前将他比作一个沙袋,但他体内的情况远不止砂石那般简单,更像是锋锐的山石,在体内肆意的窜荡着,换做别的内家武夫这便是走火入魔,早就一命呜呼了。 第六十五章:后患 等老大夫煎好了药,天已大亮,不过这个大亮也只是说时间上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空气较之先前又更冷了几分,好在无风,不至于吹进脖子里让人难以忍受。 从药炉中捡出几个黑漆漆的东西,吹了一下便塞进了嘴里,烫的穆子怀直吹白气。 老大夫摸着胡子,有些不明所以,但想着毕竟是个懂医术的内家武夫,怎么也不会害到自己,也就在旁看戏。 不过除却这一个奇怪的举动以外穆子怀便再无其他动作,老老实实地一勺一勺将药汤吹温,送进嘴里。 喝完汤后原地打坐了一炷香的时间,肉眼可见的一层白气从其身体向上空飘散,也不知是不是他的体温真就高到这种程度,老大夫怕打扰他也就站在一旁啧啧称奇。 穆子怀所做的这一切其实也就是为了将体内那些尖锐的砂石平静下来,不再伤害这个千疮百孔的破袋子,此时还并不足以立即见效,只是在“补气”上做足了功夫,以至于他再次睁眼时脸色都好了许多,苍白的脸好似恢复了些许本来的黝黑。 穆子怀谢过大夫,便准备告辞了,突然想了什么来,临行前又问了一句:“大夫你可有医治失嗅、味觉的法子?” 大夫微微一愣,摇了摇头,不过倒是立刻回复了一句:“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四天前有一个相貌不凡的贵公子来过此处,询问过此法,只是可惜老夫并没有在此二觉上有所研究……怎么,小友你是失了嗅、味的?” 穆子怀听其谈起董墨笙,眼神微微一亮,似乎就连二觉不可恢复也可以不放在心上,微笑着摇了摇头,否认了,避免了些许麻烦,告辞离去。 老大夫沉呤片刻,还是没有再出声,想到先前那般苦的药汤和药渣都能不动声色地吃下,心中便已明白了大概,再想起给少年腹部包扎之时看到的满是疮疤的躯体,心中不由得一紧,也不知这本该是生在富贵家境中的内家年轻武夫到底吃了怎样的苦头,身体才会如此千疮百孔,叹息了一声,目送那道瘦削的身影离去。 穆子怀回到客栈便看见了正在寻他的林信厅,原来车队即将再度出发,不在关城再做停留了。 所幸穆子怀起的够早,不然这一抓一煮两个过程便将车队的行程耽搁了。只是打扰了那年老的大夫,希望那方子能稍作补偿。 在穆子怀回到车队之时,林信厅也扶着那颤巍巍地老人坐进了马车,少年与老人打了个招呼,老人却不做回应,看上去灰发更白了几分,行为都多了些痴傻,煞是可怜。 那些死去的扈从尸身还放在那节车厢之中,并未下土,这也是车队急于回到泷琊郡的原因,很大一部分的扈从都是泷琊郡人,罗士宝也在这一部分中,毕竟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也要落叶归根。 这里还要说一下齐吞麚的尸身被留了下来,调由军中大夫二次验尸,如果钱牧原能赶回来那么便有第三次。 如此车队便再度启程了,在关城中所住的一晚并不能让他们的内心平静下来,只是使活着的人们思乡情怀更加浓厚,若是死去的人们都有灵魂不知是否也会有这样的情绪。 泷琊郡与北捱关相距不远,不足五十里的行程,保持赶来北捱时的速度,车队在天黑之前便可到达泷琊郡。 不比邺城与北捱之间的那条官道,通往泷琊郡的这条道路满是风尘,树木稀少,既无陡峭的山石,也无潺潺的流水,也难怪北捱关中寻常居民极少,只有陈氏自己的人在其中经营着一整座关城。 这一路上并无波折,常川留在了北捱关中,穆子怀就只有一个人坐在车厢里了,依旧坐着调息自己体内那些狂躁的“气”,这一消耗绝非一朝一夕便能恢复的。 沈老倒也没真的痴傻,只是还想不到如何面对那个少年,若是按林信厅的说法那少年便是他的救命恩人,若是没有他的护航他老命丢在北捱关外也说不定。但他一介书生,半生的仕途,一辈子的清廉好名声,这又如何去面对那些死去的扈从和那些失去了家中顶梁的家属? 别说是他,就是猜到一角的钱牧原也不曾想到会有如此多的人前来刺杀他,只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可能性——这个老书生真的查到了什么的可能。 老书生坐在车上,始终在想其中的原因,最后只能归结到那一日,钱牧原极其严肃地告诉他,别再插手这件案子……他与来时的不同,也仅有一个查案前后的区别。 老书生无处发泄的愧疚,委屈,还有从未经历过的刀剑下的生死恐惧让这个年过六旬的老书生身体之中迸发出了一股子狠劲,促使着他往一个更加危险的方向走去——他要查清这桩案子,要查清这之间的虚与委蛇,要让那些扈从们死的清楚。 —————————————— 邺城之中,久未开启的县衙之内,一位如同寻常农妇般的女子单膝跪在那位中年书生的身前,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就好像念得稿子一般没有感情,只是从她那黝黑的眼瞳中能看出些许情绪波动。 那名中年书生单手扶案,似有些站不稳脚跟,但在下属面前终究是笔挺的站着,未能看出什么异常,倒是那用力过度的手掌背上青筋暴起,木质的台案很快便随着他下按的指头裂开,啪嗒一声陷进去五个清楚的指印,下一刻便掉下一块来。 钱牧原沉默了片刻,将那块抓在自己手中的木块随手扔去,没有任何的质疑,因为天下绝不会再有第二个比崔宁还要老实的人,她说是那必然便是了。 齐吞麚死了。 跟在他身边八年的半个学生,就这样死在了离他百里之外的一片陌生的土地,还是因为他的判断错误…… “……继续说下去。”钱牧原语气平缓,只是与平时温和的语气决然不同,似是有些冷漠,但更多是听不出什么感情来的。 崔宁立刻接下去道:“那位武夫带回来的消息,只有小齐右臂被齐根砍断,伤口平滑,致命伤是喉结处被锋锐之物刺穿……死前似是受过惊吓,挣扎了许久……” “还有就是,发现小齐时,他身边的活人只有那个名叫穆子怀的外家武夫。” “寒泉剑也在其手中。” 钱牧原双眼微眯,眼神冷淡至极,双手负后走出衙门,丢下一句话来:“我去一趟北捱,我不在的这几日凡有混进城内的……不必观察,通通杀了。” 崔宁依然半跪于地,保持先前的动作,双眼同样冷漠,低低的应了一声:“是。” 第六十六章: 这几日的天色始终不太好,下午时分没有什么暮色的笼罩只有一层更深的灰色,天空就像是片落的石灰一般,似乎随时都能抖落一片乌云下来。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缺了那层理想中的暮色,整个泷琊郡在众人的面前便失去了一个富裕郡城应有的色彩,但进郡城之前,路过城外的俞章村,三个家乡便在泷琊郡的扈从都自愿下了马车,徒步而行,与认识的村民打了个招呼。不过一个来月的行程竟是叫他们生出了几分常年不能归乡的思想情绪来。 不比北捱关,沈烨的那枚官印在泷琊郡城门前不会有任何阻碍,赶在夜色来临之前进了郡城之中。 不过一行人也不需要急着去找客栈,钱牧原在城中是有院子的,自然而然的在临行前将宅子的钥匙交予了沈烨。 林信厅在城门里与那三位扈从告别,那三位在经历过生死大难之后也是决心不再冒这个风险了,安安稳稳在家中帮下手过活,对此林信厅也没做挽留,自知这场一面倒的战斗对于这些不过七八品的武夫而言无异于屠杀,在决定让他们出去转移注意之时便已是亏欠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该再做强求,多付了些银钱,放他们归家了。走时吩咐了一声让他们找找那些已逝之人的家属,通报一声让其有个心理准备。 还剩下的四名武夫其中有两个已经算是沈烨的亲信,跟了林信厅多年,还有一个先前安排跟踪穆子怀一行人的灰帽小差与一个家在燕京城外的青年扈从,便也只能在这城中度过这一个年头了。 一主五仆在天色将黑之时住进了院子,院子的门锁倒是崭新的,先前钱牧原就该是在这个院子里处理着公事,邺城的消息一放出来便上了路。 钱牧原在泷琊郡的院子仅仅只是办公的需要,算不得多大,不过一主两副三间屋子,再加上一个读书人都会有的书房,便是院子的全部了,平平无奇。除了书房稍大了些以外就连柴房都是有些漏风的,一个打理院子的仆从也没有,完全不像是一个朝中三品大官的院子。 此时生火做饭显然是有些迟了,距离宵禁还有一会,林信厅帮着把行李放下便赶出门,去寻找酒楼打些饭食回来。 那么更多的打杂工作自然是落到了穆子怀的头上,倒不是工作麻烦,而是任务量大了与老人接触的时间也更多了,以老人此时的认知,二人间相处难免尴尬。 对此穆子怀也是颇为无奈,自从寄人篱下来到沈烨的扈从队中,那该死的尴尬便一直跟随着他,哪怕那尴尬的主要来源都已经因某些原因死去,却在另一个地方诞生。 眼不见心为净,索性背着大包小裹在老人的面前来来回回绝不偏头分毫,余光偶尔扫过老人,却发现他似乎并没有看向穆子怀的意思。 在马车里的行李收拾的差不多的时候,沈烨那道略有些恍惚的身影才有了些生气,从腰间拔出那杆已经许久没见他抽过的烟枪,在怀中摸索了半天才摸出两颗火石,打了许久才打着。 一股专属于烟草的气息在空气中散播,那几个扈从倒是习惯了,穆子怀虽然闻不着味却也连打了几个喷嚏。 老人没有急着吸,放任那股几乎淡的不可视的青烟消散在夜色中,沉默着。 穆子怀仅仅停留了几息,便继续动作,将大包小裹搬进屋中,放在该放的位置,听见了门外老人的咳嗽声,这才想起了这老人确有肺疾,这几日没怎么见所以也没听见他咳。 这咳嗽急促无比,咳得老人脸都红了,勉强算是恢复了第一丝血色,那几名扈从赶忙放下手中的事物,上前伺候着。 穆子怀充耳不闻,解下长弓,放下箭袋,仍背着大伞,在行李中取出两颗火石,打燃了室内的油灯,盖上乳白色的灯罩,亮度不错。 再把林信厅与沈烨的行李甩进主屋之中,同样点起了油灯,只做分内之事绝不管闲。 这些杂务都做完之后,终于之剩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事。 将那些尸身从马车中抬出来,好好安置,等待下葬。 穆子怀微微顿了顿,从房中找出几段用作床单的白布,拿走一盏油灯,盖上灯罩小心的捧起,径直的从房中走出,略过那几人,来到最后一辆马车前,将油灯摆在马车车辕之上。 那几个安抚沈烨的扈从愣了一下,似是知道了穆子怀想要做些什么,一时间竟是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继续安抚老爷还是上前帮忙。 那老人仍在咳嗽,却急躁地打开了几人,其举动的意思不言而喻,那几人赶忙上前,却不知该做些什么。 穆子怀瞥了他们几人一眼,没有出声,只是将手中抱做一团的白布扔给他们几段,自顾自的铺在了地上,那几人接过白布也学做起了样子。 沈烨稍好了一些也走了过来,任那四人如何劝阻也没用,非要来搭把手。 穆子怀倒是没有阻拦,将手中剩下的白布统统交给了他,只叫他抱着也没说到底要做什么。 来到灯火找不到的马车背面,打开车厢,一股扑鼻的血腥味和一些另类的、说不清楚的难闻味道便从中传出,让那几个扈从都忍不住干呕了几声,索性林信厅还没回来,几人的肚子也是空空如也,不然此时指不定吐成什么样子,倒是事先抽了一杆烟的沈烨稍好些,眼睛却红的怕人,也不知是不是先前咳嗽咳得。 穆子怀闻不见气味,对眼前这片恶心的场景似也没什么感触,仿佛眼前的这些人不曾活过,甚至一直都是些桌椅类的杂物,他就这样伸出手将其搬出,只是相对来说轻拿轻放了些,让周围的几人不禁肺腑这人究竟有没有属于人的情感。 那些皮肤表层的血迹已经在北捱关时便被林信厅找人擦拭了干净,但是伤口依然还在,衣物也是破碎不堪,就那样被穆子怀从马车中拖出半个身体,再瞥了一眼几人,方才反应过来上去帮忙。 于是在几人的忙活下,十余具尸身均被搬下马车放在了白布之上,沈烨明白手中的白布便是备在此时,自觉地上前忍住了一切生理的本能,亲手给那些因自己而死的扈从盖上了白布。那些身体残缺的部分倒是没有办法第一时间拼凑起,只能等待做丧事的来做这些事了。 做完这一些之后的那些扈从们不禁悲从中来,却发现自家老爷似乎变得和那个不讨喜的少年一般,仅仅只是沉默着,只好也憋住了自己的情绪,不知该如何去做。 穆子怀倒是清楚地在刚刚升起的月亮下博捉到了沈烨颤动的双手,沉呤片刻,对那几个扈从说了一句:“与我来把身体清理下,小心染病。”那几人才连连点头,跟着穆子怀去清洗身体去了。 老人站在白布前,那盏油灯照耀下仅剩他一个孤单的影子,明明前些日子还笔挺的身姿此时竟是有些佝偻。 再摸索了一番,换了烟草,熟悉的动作重复一遍,再度升起青烟。 他猛吸着,仿佛一个饿死鬼般贪婪,将那些口中烟云尽数吞下,呛得他眼泪直淌,咳嗽连连,可偏偏越是这样他越要如此做法。 咳到全身颤抖,咳到眼泪止也止不住。 咳嗽变成低低地啜泣,啜泣再演变成嚎啕大哭。 在另一边清洗的几人仿佛无知无觉,且当没听见一般。 而后嚎啕大哭慢慢止住,渐渐地抽泣。 ———————————— 林信厅手中提着两大盒饭食,慌慌张张地赶了回来,将好听见宵禁的警鸣,暗自叹了口气,只道好险好险,转身来到院子门前。 半开的院门中能看到一点点微弱的烛光,被马车阻挡着,也不知那黑影背后又是些什么。院子似乎有人在低低地哭着,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委屈不已,他微微一愣,握盒子的手微微一紧。 突然那哭声停止,林信厅心中同样一紧。 拦住了光影的马车并不能拦住那个老人一声暴躁的怒骂,这骂声全无书生风骨,尖锐而模糊,已然破音。 “我操你妈!” 一道金铁与石块碰撞的声音接连传来,就像是什么东西猛地砸在了地上,那东西滚动着来到林信厅的脚边,晃荡不已,还冒着青烟。 林信厅不知怎么,也就不敢迈进这扇半开的大门,跟着泪流满面。 第六十七章:天江钱庄 没有在院子里等待家属的到来,第二日起了个大早,林信厅便领着一个扈从,挨个的将尸首抬回各自家中,这之中的过程过于繁琐,也就不赘述了。 至于为何不选择喊上穆子怀,其中的原因就比较复杂了。 主要还是林信厅对穆子怀心存愧疚,两次怀疑都险些大打出手,穆子怀却依然毫无怨言的为沈烨的安危奔波,甚至负伤,放在这老实忠厚的汉子眼中那便已是一片赤诚,忠心难得。那分开之计也是无奈之举,亲身与那群刺客交手过的林信厅无比清楚,若是群聚在一起反倒是让对方瓮中捉鳖,毫无还手之力,尽管从表面看来与“义”字脱节,但实际大大保全了这些实力不济的扈从们。林信厅身为扈从的管事,也不好再让少年去背负那些“不义”的骂名。 此行走的无声无息,便是不想打扰沈烨的休息,让那些口水淋在自己的头上便好。谁知刚走没多久,沈烨便穿好行装,一身白衣,提着自己全部的钱财跟了上去。 穆子怀透过窗子都看在眼中,却没有一同跟上去的意思,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人冷冷地注视着那扇摇晃不已的院门。 直到院门的摇晃停止,穆子怀才解了衣衫与那层包裹腹上的白布,那道伤口已经结痂,笔直却丑陋,稍微大些的动作难保不会再次挣开。 换了一层白布,从行囊中翻出一个纸包,里面全是他为自己准备补气之药,至于那老大夫开的方子他是没有再服的打算了,倒不是没有效果,只是比起身体内的伤来说,这一掌之长的狰狞伤疤还是过于可爱了一些。 熬药的过程自也不必多说,服了药汤调息身体都完成时已至正午,经过两次用药三天的休息,穆子怀的气色已与常人无异,只是一举一动间全无一个武夫的气势,加上瘦弱的身躯倒给人以一种文弱书生的感觉。 至此林信厅才回了一次院子,步履疲惫,脸色极差。 见了穆子怀打了个招呼,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回了主屋,在自己的行囊中摸了半天摸出一个银项圈来,看大小应该是个孩子带的。 林信厅继续翻找着,却没能翻出什么比这个更值钱的东西了,有些颓然地挠了挠头,踌躇不已。 他叹了口气,突然向着主屋的其他地方翻找着,想着一个侍郎的屋中怎么也该有些值钱的东西,今日便算是没打招呼的借了,日后想办法再还。 违背了自己做人原则已有偷窃嫌疑的汉子却万万没料到那位侍郎大人的清贫没能留给他这个犯罪的机会,将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出半件奢侈品出来,只能咬了咬牙,将自己的面子丢在了地上,再狠狠地踩了一脚,来到了穆子怀的面前。 汉子抓了抓头,红着脸,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布鞋在石阶上摩擦着,发出呲呲的响声,几乎掩盖了他愈发势小的声音,但大意穆子怀还是听明白了。 沈老已经连自己的那支前朝留下的紫毫都典当了去,给那些家属送足了钱,连过了七八家,再无可以典当的东西,喊他回来看看行囊之中还剩些什么。 半遮掩中也让穆子怀看到了那只银项圈,想了想林信厅的年岁,该是给自家孩子带的,能让一个当爹的如此做法还真是为难他了。 没有继续让这汉子为难,在穆子怀已了解情况后立刻回了房,拿出董墨笙留下的那张数额不小的银票,此时才仔细看明白了银票的大小。 天江钱庄,三百两白银。 穆子怀望着这个数额微微一愣,露出了几分无奈的苦笑,而后走出院子,叫林信厅等他一会。 实际上这也是他第一次行走在泷琊郡,全然不知天江钱庄在何处,在郡城中会不会有所分布,随便找了几个路人问了问,竟也是一路问了过去。 路也不算多远,穿过六七条街道便能看见一个那钱庄的旗号,开的倒是较为偏僻,门前看来也较为简陋,不像是什么大钱庄。 走进了钱庄一眼便能看见已经胖到失去脖子的掌柜,留着两撇标志性的胡须,胖乎乎的手正飞速的打着算盘,另一手正在记着账。 穆子怀将那张银票推到掌柜面前,那掌柜停止手中的动作瞥了一眼银票,再仔细看了穆子怀两眼,不知何意地点了点头,继而问道:“墨染阁的?” 穆子怀皱了皱眉,也没发现那张银票做了什么印记,怎么就这般随意的报出了阁子的名字,但也应了声是。 “全换?” “嗯。” 而后那掌柜的就跳下板凳,晃着胖胖的身躯进了里间,没过多久便推出了一个盖着黑布的箱子来到穆子怀的身前,而后揭开了黑布,银光闪耀。 穆子怀微微一颤,有些疑惑道:“这……不止三百两吧。” 胖掌柜捋了捋胡须,笑起来双眼都消失不见了,“这年头,竟还有人嫌钱多……” “当家的说了,你这懒人,若是全换定是缺钱花了,我怎敢少给?” “一千两先拿去,若是不够再来庄子中取。” “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这笔账自然是算在当家的头上,不劳你我费心。” 如此,穆子怀就抱着个箱子,颤巍巍地走出了钱庄,刚恢复的些许血色又消散了去,都有些站不住腿脚。 他对钱没什么概念,有就花没有就算了,但一次性取出这沉甸甸的一箱银子还是让他有些茫然。 原来一千两这么多吗…… 旋即眼神又变得有些复杂,没想到不知不觉间那个公子哥竟是带着阁子发展到了如此地步…… 满大街都有人背着年货在来回晃动,抱着那么大个箱子走在大街上倒是没多显眼,很快便回到了院子中,将这个箱子交给林信厅。 林信厅也不知这箱子是啥玩意,傻乎乎地伸手接过,直直一坠让他有些错愕,随后缓慢地放在地上,揭开了黑布,眼睛同样被闪的刺痛无比。 “这这这……这这都是?” “唔……嗯……” “这这这……多少钱?七百两?” “呃……大概……一千两吧。” 林信厅震撼不已,一时间对那没事就喜欢给自己家老爷推银票的公子哥产生了些别样的情绪…… 第六十八章:决心 一千两绝不是一个小数字,沈烨虽是个闲官,但该拿的俸禄肯定是分毫没少的,身为沈府管事的林信厅却从未一次性见到这么多钱,可见这一箱银光的分量之重。 林信厅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取出一百二十两,想了想又多拿了一百两,解释道:“还要将老爷的那支笔赎回来……小友你看可行?” 穆子怀自无不可,点头应允了,多问了一句:“罗士宝的家人是否也在这城中?” 林信厅见他提起那大髯汉子,想起他被发现时与罗士宝相距极近,二人想来也是有着一番故事,沉默片刻还是如实回答道:“罗士宝并无家人。” 既无家人,丧葬也只能他们代办了。 穆子怀的性子说不出什么动情的话,说句实在的二人交情也并不如何深厚,直到那凄寒的月光映照在他们身上之时,那大髯汉子才真正拿正眼看过了这个少年,并真心想要为这个少年做些什么,帮上些忙。 无论他做到与否亦或是帮没帮上,这份情穆子怀心领了,却只能做些身后之事终究还是遗憾了些。 二人相顾无言,还是穆子怀一挥手让他去把剩下的钱该发的都发了,也好赶紧将沈老那支宝贝的笔赎回来。 林信厅走后穆子怀看着这还剩大半箱的银子竟有些头痛,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处理。 放在这院子中自然避不开那几个扈从的视线,本就有些格格不入,这笔巨款给他们看见了肯定不合适……左思右想后决定身上留点现银,搬着箱子回到那条偏僻的巷子,看看能不能再存回去…… 意料之中的,当穆子怀抱着那仍旧沉甸甸的箱子出现在那个胖掌柜面前的时候,后者的表情是抽搐的。 董墨笙并没有说过到底要给这张银票的主人多少钱,全看胖掌柜自己安排,这掌柜的也与阁子中的大部分人一般对这个神秘的少年抱有好奇,此次见到只当是献个殷勤,方才一口气拿出一千两出来,如今看来却是没起到什么正面的效果,于是也只好怪自己自作聪明,将少了一半的银子放了回去。 可那少年迟迟没走,看似冷漠的性子此时竟是有些忸怩,胖掌柜心中咯噔一声,心道这少年莫不是有什么别的要求? 少年那张瘦削黝黑的脸表情有些不太自然,不去看那个胖掌柜将目光转向一边,问道:“我的……银票呢?” 胖掌柜一愣,好似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眨巴眨巴眼睛后小心翼翼地回答道:“之前我也没收你那张银票啊。” 那少年“喔”了一声,指了指钱庄的里间,露出了一角的箱子:“这不是又存了吗……” 胖掌柜的表情从茫然到错愕,再从错愕到恼怒,一拍算盘,将那张胖脸凑上前,提高几分腔调:“你给我的银票是多少两?” 穆子怀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已有了答案,暗叹了一口气,依着他的问题答了下去:“三百。” 胖掌柜不依不饶,继续质问:“那我给了你多少?” “一千。” “你给了我多少?” “五百。” “我收了你银票没?” “……” “那你还找我要银票?” 于是穆子怀就这样被半轰了出门,站在门前总觉得脸上有些挂不太住。 钱这种东西……还是抓在手里比较舒服……刚刚还有一千现在身上只有二百,多少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 当真是穷惯了? 穆子怀自嘲的笑笑,想起那锦衣玉袍的看了看天色,朝着回院子的反方向走去。 他还欠罗士宝几文钱呢……那顿酒就他来请吧。 ———————————————— 安抚家属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活儿,饶是沈烨这样德高望重放在寻常城镇里都该是文曲星君下凡的官员也十分容易挂彩,提着袋银子进屋,顶着一头的蛋液和糠谷出门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老书生这大半生何尝受过如此委屈,却也只是颤巍巍地不争辩,任由逝者的老母妻儿说着些地方的污言秽语。林信厅倒是厚着脸皮能受得住,每次镇不住场子了就留下钱财,让一同出来的那个小差把沈烨拉出去,自己挨着就是。 也不乏有个别收到消息便已经丢了魂魄,化作了痴傻的泥人,如何安抚也只是那一副漠然的表情,只在将那已无生机的尸体交还之时有了点点反应,结果只比撕心裂肺的哭嚎更加让人痛心。 其实他们本没有必要如此,与泷琊郡郡守通报一声,自会有下级官员会来做这些事,但执行任务的态度就不敢保证了,林信厅与沈烨本就心中有愧,又哪里好再让这些失去家中顶梁的孤儿寡母另受委屈。 送完最后一家已是傍晚,三人空落落地站在街头,仿佛都失去了色彩,像木偶那样麻木的走在回院的路上。 林信厅似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露出几分疲惫的笑容,从怀中摸出一支碧绿的笔杆来,正是那支绿笋紫毫,已被他从当铺中赎了回来。 沈烨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支陪伴自己半生的笔,灰暗的眼中似是有了那么点色彩,却没有急着去拿,用咳嗽了一天的沙哑嗓子问了一句:“你从哪里来的钱?” 林信厅疲惫的笑容中带了些许苦涩,只道是借的,却没说是找谁借的。 经历了那一夜的惊魂后,老书生心中一片通明,直截了当道:“是穆子怀吧?” 林信厅愣了一下,却没有隐瞒,点了点头。 “何必呢。”沈烨叹了一声,将手负后。 “这支笔你且交给他吧,等我回了京自会去找他赎回来的。” 林信厅连忙解释道:“老爷,林子中实在是无奈他才出此下策,如若不然……” 未等林信厅解释完沈烨就挥了挥手打断了,老人瞥了这汉子一眼,走在了前头,“难道他救了我们我们就不该还钱了吗?” 林信厅哑口无言,只得悻悻地跟在其身后。 沈烨迈着步子,几天的时间消瘦了不少,却不如先前那般步履艰难,用力的挺直了腰杆,身形也不再那么佝偻。 那件案子他要查。 从钱牧原开始查。 第六十九章:书房 这几日天总是灰蒙蒙的,今日更是早早地就暗了下来,比起前几日似乎更冷了几分,走在路上有些僵麻的脚总是不自觉地跺跺,以微弱的痛感来告诉自己那双脚还乖乖地长在脚脖子上。 一行人回到了院子中,留来守在院中的两个扈从自是将饭菜准备好了,却唯独没见到穆子怀的身影,众人只当他是出去闲逛去了,餐桌上等了许久也未能等来,问起来那两扈从自是不知,只道是随着林信厅出门后便也跟着消失了,至今未归。 在郡城中不去招惹兵差自然就没有所谓的危险,还未至宵禁的时刻,无需多加担心。 摘去了头上的菜叶,抹了抹那些已经干涸的蛋清液,自是没什么心情吃饭,草草的糊饱了肚子便收了去,谁也没有多言。 老人走进书房,关上了房门,林信厅对着扈从们比了个禁声的手势,自己老老实实地站在了书房之外,隐隐听出书房之中有翻箱倒柜之声,也没敢进门,只是心里嘀咕着刺激果然不小,一生爱书如命的老书生竟是在书房中生闷气,冷静后怕是要悔青肠子…… 谁也不知沈烨在书房中究竟会做些什么,但本着堵不如疏的原则,加上本就不好对着自己的主子多言,也就都没去劝阻了。 若是将视角放在沈烨身上就会发现并非众人所想的那样,而是在那间格外大些的书房之中飞速的扫过书籍的名称,时不时抽出一本拿出来翻阅一番,在那些批注的文字上停留片刻,没有找见自己想看的东西便直接跳过,时不时再附耳于柜上,敲打着木质的柜子,好似在集市上买瓜的妇人敲打着瓜皮,再将檀香之类的杂物翻过,不断地翻找着钱牧原可能留下的痕迹。 他坚信自己那个学生一定知道一些什么,不然也不会提前预知了危险,将那个自视甚高的少年安排在他身边。 书生最是了解书生,对于书生而言最重要的莫过于自己的书房,自己那学生想必也是如此,再想想那些年少时读过的列传与奇谈,这书房之中可能还会有些机关密门。 老书生比谁都清楚,如此细致且放肆的搜查一个朝中三品大官的书房是多么大的罪责,若是钱牧原发现就是当场杀了他这个所谓的太学博士都并无不可,但他此时的情绪亢奋如同一个三十多的青壮,不顾后果只要结果,什么都阻止不了他。 死在自己府中的县令祁彦,断了手死在集市中的校尉洪杨,似乎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些事提前便在幽州等着的刑部侍郎钱牧原。 “老师是着手了这件案子吗?” “不要再查下去了。” “封城门!彻查邺城!” “有……几人知道老师在查这案子?” 中年书生的一举一动都在眼前重现,直至那一日突然将那少年派来,带着把剑,要他立刻离开,极重礼节的中年书生甚至就连老人出城之时都不曾来送。 他淡然的是什么?担忧的是什么?害怕的又是什么? 几乎将整个书房倒了个遍也没能找到所谓的机关暗门,将主要目标完全放在了书架上那些皱巴巴的书籍之上。 一本本书从老人的眼前略过,从未一目十行的老书生似乎天生具有这样的天赋,仅需一眼便知晓此页之中有无自己想要看的东西。 他选书的目的十分明确,只选史料与政事。 他所知晓的太过有限,想要查清便只能从根源下手。 而根源就是有一把刀干脆利落的杀了两个邺城中的大官。 这两个大官在数年之间并无交集,唯一的共点只是那场叛乱中的幸存者,且不在叛国罪名的名单之中。 但那公子哥的口中老县令并非什么叛国罪臣,相反是一个亲民爱民的好官,死在战史中的陈无改也成了活生生的人,活跃在两国的通商口岸。 这段历史之中到底有什么秘辛? 很快沈烨便查到了邺城老县令的生平。 老县令姓何,曾是楚国的尚书令,大燕铁骑围攻楚都之时与一众文官投降于燕,在这群文臣之中并不出众,初为燕臣时仅仅只是个侍御史而已,后来的十余年里偶有迁升,但动作都不大,最高之时不过从四品。 后续因公务上缕有纰漏,年岁也大了,下放至江北为一县之令,再后来就是放置于邺城中,表面虽是平级但为官都知晓城市之间的差距,放在邺城中也与下放无异了。 这段简简单单的描述并不能解决沈烨的困惑,其中定然是经过修剪的,对于老县令的政绩不做描述,但同样对老县令叛国之事描述模糊,尤其是叛燕的原因。 沈烨并未从这几段文字中看出什么来,但仍不死心,继续翻找着下一本他想要的书籍。 接连翻过四本,描述大多相同,这个老县令仿佛只剩下了名字与罪名,人生比沈烨这一生翻过书籍总和的空白还要空白,比之死去的祁彦还要无趣,仿佛他叛燕只是一时兴起,想叛就叛了,而后死去,死了也就死了。 沈烨很艰难的找出了第五本,这一本上关于老县令的描述钱牧原在旁做了些批注,这是前四本所没有的。 但仅仅扫过一眼便发现批注一样无趣且没有价值,多了些老县令在楚国为官之时的一些风评以及为燕臣时家属的情况。 沈烨失望地叹了一声,明白目前为止自己所做都为无用之功,打算从源头查起却找不到所谓的源头究竟在何处。 习惯性地将书页合上,塞回书架之中,继续翻找下一本。 翻开那没怎么积灰的书封,干燥的食指点了点唾沫,翻开一页纸,突然僵在了那个动作。 过了好一会才继续翻过,有些难以置信的捻住书页,反复的揉搓,就像是想要揩手指上的唾沫一般。 他突然收回那捻住书页的手指,疯了一般的拔出刚刚才插进书架中的那本做了批注的书,连续翻了几页翻到了老县令生平的那页,又将食指放在了嘴中,卯足了唾沫,狠狠地捏住了那页纸,反复的揉搓着。 厚了些……比起其他的书页,都厚了些…… 他翻了五十年的书,都险些没察觉出来这厚的分毫。 他心颤动着,将书打开放平在地面,整个人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有些可怜的咳嗽不断,眼中却满是兴奋的血丝。 四只手指分成两队,各自捻住那页纸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搓着,一点一点,生怕坏了边角。 就像刚从壳中爬出的新蝉,展开了它那透明的蝉翼,那书页被老人搓开了一角,薄可透光,接下来便是无比顺畅地一撕,一片没有页码薄如蝉翼的纸张被掀开,露出了它里面所隐藏的部分。 “成武十一年,何言之官至户部侍郎,于第二年无故被贬江北……平永二年迁至邺城,是否参与邺城之变尚未可定。” (实在抱歉拖更一周,出去散了个心,理清了一下思路,国庆过完之前要把前文再做修整,接下来每日尽量三更……) 第七十章:旧事(上) 沈烨双眼死死地盯着那薄如蝉翼的纸片上的淡淡字体,是他十分熟悉的那位学生的字不会有错。 曾官拜户部侍郎,于第二年被贬……二十年前他已为官,若是多了些五六品的官员他不知晓还有可能,但朝中多了这样一位侍郎大人他为什么毫不知情? 如此更加确定了其中藏有猫腻的可能。 确认这片薄纸上再无其他信息,沈烨继续翻着书页,企图找到下一张藏有玄机的纸张。 ———————————————————— 与此同时,泷琊郡一家寺庙中小和尚关上了寺院的大门,摸着光光的脑袋满面笑意,扫视了寺院一周,在寺院中那尊佛塔上多停留了片刻,而后朝着柴房走去,心里只想着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总该多吃两个馒头了吧? 但在小和尚目光停留片刻的佛塔塔尖之上,有二人并肩而坐,远离地面的灯火,一人青衫一人白衣,藏匿于暮色当中却也无人看见。 穆子怀甩出一壶酒交予林云,坐在塔尖的瓦片上沉默着望着天际那最后一点余光。 林云接过酒壶,大大咧咧地揭开泥封痛饮一口而后仰面倒下,四仰八叉地躺在了佛塔之上,酒水打湿的面庞难掩疲倦之色,那双醉人的凤眼怎么也挑不开,仅留下一条弧度迷人的缝隙。 他不知从何时起便躺在了佛塔之上,一袭白衣如若谪仙般俯视着郡城中的芸芸众生,直到那个瘦削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才化作一道白影消失在了塔顶,来到那个青衫少年的身边。 那少年一如既往的无趣,对突然出现在自己身旁之人似乎并没有过多地惊讶,只是那一刹黄伞微动,掌心上抬,下一刻便恢复了,教林云好生尴尬。 二人买好两壶老酒,顺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林云是怎么也琢磨不透这少年的心思,直至暮色将至林云才抓耳挠腮地提议道:“我知晓一个好去处。”于是来到了寺院门前。 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想必春归夏至之时必然是枝叶参天,僧人们都拿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对着那棵树已枯的树枝,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一道白影自上掠过,来到了佛塔之下。 站在院墙外的穆子怀毫无动作,若不是手里两壶酒水在那道白影掠出之时便被夺去了他甚至很想转身就走。 轻叹一口气,看了一眼立于院墙边的佛塔,不懂为什么要这般花里胡哨炫耀似的从那群光亮的脑壳上面走,顺着院墙一直走到那栋高大的佛塔之后,在那面满是裂纹的砖墙上连蹬数步,扣住一块青瓦便翻过了院墙,站在了佛塔的背面。 也不知是为什么,塔中并没有留守的僧人,这让林云有些泄气,觉得自从回了大燕之后一切都变得无趣了起来,却也只得将两壶老酒交还给穆子怀,自己老老实实的走楼梯上了顶层。 于是便有了先前的那一幕。 二人并肩在塔顶吹着凉风,看着西边那仅剩的光芒逝去,今夜无月,晚风习习。 “你就不好奇我这几日干了些什么吗?”林云强忍着睡意,面对着黑漆漆的天空问道。 穆子怀小啜了一口,喝不出味道却也总得需要些仪式感,只是摇了摇头也不管那袭白衣能否看见。 似是察觉到了穆子怀的动作,林云笑了笑,不去管他是否想听,有些惋惜道:“可惜,雪飘险些死在了我的手里,但他终究是逃了。” “哦?说说。”穆子怀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古井无波,带有近似兴趣情绪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来也只是陈述。 林云清了清嗓子,眯着眼睛,想了想该怎么开头,而后开始讲述这几日所发生的事。 “那狗腿子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知晓沈烨从邺城出来了,一早就在那段路上伏击你们,若不是我出声提醒……啊不不不是你发现的及时,沈烨那老头还有机会在这哭丧?” “你计划的倒好,一一杀了去,但雪飘与我在丛林的上方,只要一丝微光我们便能知晓你们的动向……好好好我不吹牛不吹牛……总之他不是傻子,刺客们接连吃瘪他自然也会猜到你把沈烨安在何处了……” “其实当他确认你的身份时,那群人的目标也就不是那个可怜的老头儿了,好在你杀的够快,等他们再聚时估计已难对你构成什么威胁……至于那狗腿子被我逼退到了群山之上。” “你听到了那日北捱关的警笛了吧?哈哈哈哈爷整出来的动静……啊啊呸,我我我,我曾经是北捱关游侠之首你该是知道的,他们那群蠢货到今天还想抓我,可惜他们真的不行,三年多来一点进步都没有,我都把雪飘逼到他们的弩口之上了,还是射不死他。” “啧啧,咋办呢,回去还要挨罚,你到时候可千万在当家的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林云这般随性的说着,将那紧张到让人不敢轻易呼气的追击几句带过,其中的危险绝对比刀尖上跳舞大得多,他与雪飘随时都会被弩机穿心而死,二人面前的刀光剑影还不曾断过。 穆子怀始终沉默着,没有掌声算不得什么优秀的倾听者。 语言中没有什么缺漏,好像他真的很想要雪飘死。 但穆子怀不这么认为,于是他出声问道:“你知道我有多想杀雪飘吗?” 林云微微一愣,因疲惫而合上的眼皮下流淌过一点不可捉摸的光来,那双随意放置的长腿下意识绷紧,仍是笑道:“说道说道?” 穆子怀背对着林云啜了一口酒水,哈出一口热气,声音却冷淡至极:“你早就知道雪飘在林子里,但你没有出现在我面前,与我设计反伏击他,而是选择被动的阻止他传递情报。” “你能把他逼到北捱关前却逼不到我面前,我箭术尚可却也杀不死他,可北捱关中能比我箭术高超的又有几何?” “二百配弩精兵,剿灭什么山贼不是轻而易举?陈氏这么多年也不曾正儿八经的剿过匪,却用来抓你……当真是你面子够大?” “这是一个人情,一个天大的人情,无论他能否杀了雪飘你都要承他的情。” “但你又想让我,或者说董墨笙认为,你真的很想杀雪飘,让你宁愿卖给陈虎熊一个天大的人情,也要他派出兵来帮你。” 穆子怀回过头笑了笑,又重复了第一句话,“可你知道我有多想杀雪飘吗?” 这笑容让林云不寒而栗,下意识的想要逃离。 第七十一章:旧事(中) 那把曾在北国滴下无数殷红腥臭液体的黄伞背在少年背上,他想要逃离,只要那个少年有拔出伞的迹象。 但那个少年就这么笑着,消瘦的面庞让那笑容看上去有几分促狭,他伸出手,手里有酒,这便是碰杯的意思。 林云有些迟疑,但还是举起那壶酒,随时准备化作一道白影离开此处。 酒壶相碰,壶中酒洒出,打湿了二人的手掌与袖子,在寒冬之中冷的叫人忍不住打颤。 二人对饮一口,不约而同哈出一口热气。 喝过这一口后穆子怀就再次背过身去,大黄伞稳稳当当的插在他的背上,没有拔出的意向。 林云脸上的疲惫在此时尽数消失,狭长的眸子张开,原来那些疲惫都是装的,在被少年揭穿之后也并无继续装下去的必要,望着那少年的背影挑了挑眉。 少年背对林云,青衫在冷风下飘荡,俯瞰着整个泷琊郡,尽管什么都看不真切只能看见点点灯火,可他看的那么认真,就像是在看妩媚的青山,没有追究的意思。 林云拍了拍屁股,走到穆子怀的身边坐下,盘起腿将酒壶放在了腿上,有些不解地问道:“既然你很想杀他,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想要放了他?” 穆子怀目不转睛,平淡道:“你若是想说自然会说,何须我来问?” 林云沉默半晌,又问道:“不罚我?” 穆子怀这才收回目光,望向并肩的这个英俊男子,眼神平静:“你若是帮我杀了他,我会谢你,但你放了他,还选择了这样的方式,你若死不认账我也没有办法,可我不追究你还是应该谢我。” 林云下一刻便举起酒壶,大口大口的饮酒,任由酒水打湿了衣襟,一口气便是半壶,竟是自罚了半壶,饶是以他的酒量也顶不住这突然袭上的酒劲,微醺笑道:“你可真不像从那碎牙子中爬出来的人,竟是半点不疯魔……” 仇恨会冲昏头脑,若是刚刚穆子怀与他刀剑相向他也无话可说,可既然选在了佛塔之上自是有他的深意,在这远离地面的地方与穆子怀一战他有一定的把握。 但穆子怀并没有如此选择,理智的完全不像个十几岁的少年,更不像从那片地狱之中爬出来的恶魔。 穆子怀望着佛塔之下郡城中的万家灯火,饮了一口酒道:“我们是在碎牙子中第一次见面,你来给我送伞。如你所见,那里是真正的地狱,里面只有茹毛饮血的恶鬼,我也不会例外。” 林云点了点头,应声道:“那里的景象可真是太惨了些。” 穆子怀笑笑:“是雪飘亲手送我进去的。” 林云微微一怔,喉咙里的酒似乎将他噎的说不出话来。 “年少时我曾与董墨笙一同读书,情同手足,后来家里出了变故,我十二岁那年去了邺城,十三岁便当了边卒。” “收养我的是一个姓萧的校尉,我们都叫他将军,他是前虎威将军萧尤战的儿子,出身偏房,投身边境。” “老县令也很照顾我,几乎视我为己出。” “如果发展下去也许会是个比较煽情的故事,也许那个少年会成为一个将军,也许那个校尉会继承他父亲的爵位,也许那个老县令会继续守着这座城,坐在那株老梅树前吃着少年给他打来的枣子。”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笑出了声,似乎是自己的话把自己逗乐了,于是又改口道:“哦,少年成了将军,哪有将军亲自上树打枣的道理……嗯……应当是他的丫鬟去打枣。” 邺城很小,邺城很穷,但邺城曾有十里梅树,围着一座大庙,庙里的菩萨不单单只有脚。有一个喜欢装作大人的少年会偷偷跑去将军的酒窖,喝的酩酊大醉就再去县令府中打枣,老县令在下面捡他就在树上绕,老县令会把门打开给居民们分享他的枣。 县令府就像是少年的家,哪怕后来投了军还是会往府中跑。 这故事真的很美好,就像是一罐发酵的蜂蜜,甜的让人睁不开眼睛。 可是如今的邺城老县令和萧将军都已经不在了,少年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少年,就连县令府中那满园的枣树都给挖了去,铺上了鹅卵石,建了个小亭子,只有当年的那株老梅树依旧,歪曲的树干像一个饱经沧桑的驼背老人,每一个树杈都载着一件昔日的旧事。 “后来有人打破了这样美好的故事。”少年的语调似乎始终没有变过,仿佛一直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事情,却也难得有兴趣讲个故事,林云不知何意,但也乐得去听。 “祁彦与洪杨,还有几个死在那场战乱中的官员,他们在一个远比现在要黑要冷的黎明中穿上了将军的盔甲,拿上了县令的官印,在一套完整体系的帮助下打开了邺城的北门。” “门外是数以万记的北魏铁骑,还有那栋高楼里的杀手。” “六影侍你知道的吧,雪飘也是其中之一,我被俘时他便在那六道影子当中,锁住了我的双腿,至于其他几个影侍也是分别锁住了我身体的一处,让我毫无还手之力,跪在城墙之下,被送进了碎牙子当中。” “祁彦挖掉了老县令亲手栽的满园枣树,我便告诉他,我回来了,他自然不相信会有人从那座地狱之中爬出,所以他认为我一定也是被策反了,于是他几乎毫不设防的在亭子中等我,我便将他杀了,送了他满园的白绫。” “没有人想过还有祁府外人会对祁府如此熟悉,因为有一段历史被某个人抹去,那段历史中的祁府姓何。” “洪杨怕的要死,又不知道祁彦到底是怎么死的,生怕是北边的人留他们没有用处了要赶尽杀绝于是自己逃出了最安全的军营,藏在了……你找到的那个集市中,我也很轻松的将他杀了。” 少年幽幽的说着,时不时饮一口酒,滚烫的酒水淌入腹中,好不舒服。 第七十二章:旧事(下) 三年对于很多人来说并不长,但也足够掩埋很多东西。 少年在地狱中挣扎了三年,回到了曾经生活过的城市,却发现早已物是人非。 该死的人战战兢兢地活着,该活的人背着骂名死去。 不该是这样的。 他背着刀,给那些活得不痛快的人来个痛快。 “不单单是雪飘,六影侍的每个人我都想杀掉。” “老县令,萧将军身上的罪名我也要洗去。” 少年的眼底有一团火,不像是这座城中的万家灯火,而像是烽火台上的熊熊烈火,带着某些进攻的讯号,摄人心魄。 比起穆子怀,林云确确实实是个合格的听众,此时适时的提问道:“所以你跟在那个傻老头儿身边,想去参加科考进入朝廷为那两个有恩于你的人翻案?” 在翻案之前便是有罪,叛国罪的株连将他也包括在内。 穆子怀点了点头,此刻的交底便是最主动的示好。 一如那日与董墨笙并驾齐驱走在邺城的道路上,穆子怀重复了一遍:“我身边缺个贼。” 林云无声的笑笑,聪明如他已明白了穆子怀先前一番言语的意义。 董墨笙给过他死命令,那就是要杀死雪飘,他自己一个人没法将其杀掉,但若是加上一个穆子怀并非全然没有机会,他却将这个机会放弃了并欠下陈虎熊一个人情,这事董墨笙若是知道了怎可能还将他留在阁子中?那么这便成了一个把柄,握在了穆子怀的手中,二人之间有一个把柄相隔,只能做事却不能成事。 而穆子怀交代了自己不可告人的身世后便是主动将把柄交给了林云,并非互抓把柄,而是主动的示好,二人才能真正意义上的互相帮助,林云没有理由拒绝。 “我觉得我挺合适。”几乎没有太多的考虑,林云举起酒壶,二人再次碰壶,饮一口所剩无多的酒水。 “但我还是想杀雪飘。” 林云被酒水呛到一口,连咳数声,恼道:“你我联手杀谁不行?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穆子怀不知何意的笑笑,望向林云的目光有些戏谑:“当真?” 林云被他瞅的有些发怵,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你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穆子怀轻轻哼了一声,饮尽壶中最后一口酒,瞥了一眼林云那壶中仍能晃荡的酒水,不满道:“怎的还剩那么多?喝个酒都掺假……” 林云摇了摇酒壶,嚷道:“没得佐酒菜干喝哪来的劲?要不你再吹吹牛皮,好让这壶酒下肚啊。” 穆子怀笑而不语,忽然间这座郡城便喧闹了起来,那些灯火更盛,人们都走上了街道。 突然有爆炸声在寺庙旁响起,就像是一声号令一般,这座城的各处都开始噼里啪啦吵闹无比。 穆子怀先是警觉,很快便被愕然所代替。 原来只是爆竹声而已。 小年没有宵禁。 一点冰冰凉凉的东西飘落在了这座城的最高点,也就是穆子怀裸露出的脖子中。 雪花继续飘落,落在佛塔之上,也会落在佛塔之下。 塔下有一个小和尚,手里握着一长串大红爆竹不断地嚷着:“师父师父,放鞭炮过小年咯……” 很快也有一片冰凉冷冽的雪花飘落在了他光亮的头上,小和尚察觉到了那一点点的凉意,摸了摸头,红扑扑的脸笑容更甚,继续嚷着:“师父师父,下雪咯下雪咯……” 穆子怀站立在佛塔之上,听着人群的喧闹与爆竹声的嘈杂,看着行人手中提灯走在大街小巷,目光迷离,恍若隔世。 走出禅房的老和尚手提油灯笑若弥勒,摸了摸小和尚光溜溜的头,将油灯递给他,喊了几个年岁稍大些的弟子带着小和尚一起放鞭炮玩去吧,还不忘嘱咐一声:“莫要伤着自己。” 和尚们提着油灯跑出寺院,满口都是“知道了”,留下老和尚一个人坐在禅房门前,笑眯眯地望着佛塔之顶,不知何意的重复了一句:“莫要伤着自己……” —————————————————— 沈烨握书之手止不住的颤抖,他已经断断续续地找到了数十张薄如蝉翼的纸片,每一片上都是他不知晓的秘辛,亦或者说是他所知晓的历史的背面。 这不会是一个刑部官员应该记录的东西……钱牧原除却刑部尚书外肯定还有别的身份。 那数十张薄如蝉翼的纸片上满是带有名字的档案,其中不乏有熟悉的名字,比如祁彦,萧业成,洪杨等,还有一些他未曾听说过的人,却没有在其中找到陈无改。 萧业成是前虎威将军偏房一子,后有叛国之嫌,念及萧尤战老将军戎马一生,乃先皇左膀右臂,只斩其子一人及从者数十为有株连,但萧尤战也趋于压力交出兵权辞去官职告老还乡了。 但萧业成是否真有叛国之嫌? 纸片上没有明确答案,与何县令一般,只有四个大字。 尚未可定。 可那一日燕京午门,午时三刻,人头落地时,却无人怀疑过这一点,就连那断头台之上的二人也都沉默不言。 祁彦与洪杨之名却被红圈圈出,不知何意,记录的也并非曾经的官史,而是近几年来的起居作息时间,细致到祁彦有清晨洗漱前先有上茅房的习惯都有记录。 沈烨胆寒无比,除却那场动乱的参与者以外,还有几个熟悉的官名出现在了纸片之上,也有着详细的生平与出行记录,出现最多的便是陈姓的官员…… 老书生只觉身处无边的黑暗之中,周遭仿佛有双眼睛在盯视着自己,生怕翻到下一张便有自己的名字。 捻过得纸张微厚,尽管同样的情况已经重复了数十次,但沈烨还是心中一紧。 重复那繁琐的动作,嘴巴已经干到不行,喉咙痒到想要伸手进去抓挠,咳嗽之声在门外便能清楚的听见。 敲门声顿起,林信厅那担忧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老爷,我给您沏了壶茶,你开开门我给您送进来。” 沈烨捂着嘴说了声不要烦他,就继续揉搓那张略厚一些的纸张。 一点点揭了开来,沈烨将其放在手心细细地观看着。 这张不同于其他几张,并非是什么人物信息,而是一段第三视角的叙述。 “……寅时一刻,烽火台无人点燃,守军无人指挥在营帐中被屠戮,万余骑兵从北门涌入,杀向城南……寅时三刻,邺城彻底沦陷,守军散乱,十不存一……忽有一鼓自北墙而鸣,号令全军弃城逃亡,鼓声停而烽火燃,北捱关战备……“ “……卯时一刻,朝阳入城,城墙下有一小将浑身浴血深陷敌阵拄刀跪立,数根铁链穿插其身,应是击鼓点火之人,不知其名,不知其后,不知生死……” 第七十三章:闲棋 这场雪不比腊月初的那场,但也整整下了一夜,将城里城外都盖了个严实,那些爆竹的残渣或深或浅的被埋在雪中,彻底失去了声音。 一切都来的匆忙,那些有家人帮着后事的也就不再提,剩下两个没有家人的罗士宝和一个青年扈从,沈烨一行人自然会帮着安葬。 下雪耽误了事,干脆也就再等了几天,到了大寒这一日请了寺院里的和尚来做法事,满打满算距离那场追击战也有了七天。 葬地听从和尚们的安排,选在了城外一座小山的半山腰之上,终究是依山傍水,下葬这一天至少看上去都还风光,不过仅有沈烨一行人与几个和尚,自是无人哭丧,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但好歹安静了不少,不至于潸然泪下。 待到那胖和尚刻好了碑文,穆子怀提着一坛老酒站在罗士宝的碑前,对着湿润的土地洒了半坛,剩下半坛一饮而尽,看着碑上纂刻的名字心中默念一声对不住。 满天的纸屑随着冬风飘荡,刮得穆子怀纯黑的衣裳上多了些杂色。 他与林信厅并肩而行,行至沈烨身前,手捧那支紫毫,恭恭敬敬地递上。 经过几日的休息这个老人气色有所恢复,也不再像前几日那样有些痴傻了,与几个做法事的和尚交谈时也有了些许笑意。 这算是穆子怀与沈烨自出了那片林子以来第一次同行,沈烨从头到尾都没有跟穆子怀提到那夜之事,仿佛他已经认同了林信厅的所言。 此时见穆子怀将笔递还,老人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收回去,笑道:“等我回了京城再把他赎回来,现在你先拿着吧。” 穆子怀没有坚持,将笔小心地放在怀中揣着,只是对老人现在这个状态仍旧存疑。 于他而言那点人数的伤亡还不至于在心里泛起多大的波澜,但对于一个一生手不离卷的老人而言那种精神上的冲击想必不是一时半会能够缓解的。 在这两个可怜人的墓前尽了因尽的情谊,众人便动身离开。 城南有个不小的村落,过了小年之后男人们基本已经不再出远门,都留在了村子中与家人们欢聚,所以当穆子怀等人来到村里的时候都被这热闹的景象感染了不少,心中的阴郁多多少少被冲淡了些。 有一爆竹在穆子怀脚边炸开,惊得穆子怀退了一步,满面的警惕。 林信厅哈哈一笑,在地上捡起几片裂开的竹片,指着缩在一旁不敢说话的孩童对穆子怀道:“你竟怕这个孩子玩意?” 穆子怀微微皱眉,放下了警惕,不曾言语。 一旁有一中年男子看到这群人衣着并非普通老百姓那般朴拙,赶忙快步上前,拉住自家孩子给穆子怀道歉,赔笑着不是,沈烨及时站出来与那中年人言语了几句,让他放心便好,也算是帮着穆子怀解了不善言谈的围。 村子并没有什么可称道的地方,在历经这一小插曲后一路无话回到了城中。 付了和尚的应得的银钱,众人在城门前分离。 路过城门前的一条热闹街市,在连着穿过几条居民长街,来到了暂住的院子前,在满街的新窗花之外,沈烨突然转头问道:“德临,我们的年货还未购置吧?” 林信厅赶忙应道:“这几日匆忙的很,还未曾购置。” 先前便已做好打算在泷琊郡中过得这个年头,可如今大寒已至,距离大年没有几天,本该堆积的年货却还一点没有准备,总不能教几个人在这喜庆的日子里天天吃些粗粮果腹。 “那你还不快上街买些回来。”老人微微笑道,言语之中还夹杂着风寒未愈的鼻音。 林信厅微微一愣,应了一声,然后叫来身后两个扈从,吩咐他们要买些什么回来,然而沈烨却笑骂一声,叫林信厅也跟着去。 林信厅有些促狭道:“这些小事,交给他们两个就好了……” 沈烨佯怒道:“怎的,还没过年就懒散起来了?多出去跑动跑动总是好的。” 林信厅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只好点头应是。 也是碍于穆子怀腹上之伤没有点到穆子怀的名字,穆子怀却从这几句言语中听出了别样的东西,自告奋勇的也要跟去买些年货。 “你伤好些了也该养着,别乱蹦跶。”林信厅终究是放心不下沈烨,年前毕竟是比平时要乱些的,想让穆子怀跟着沈烨一同回去。 事实上他们所住的院子与几个本地官员的院子离得极近,到还不至于有窃贼什么的敢到这边来动手脚。 穆子怀抚了抚伤口的位置,微微笑着,笑容已不像之前那般僵硬:“无碍,我与你们在城中逛逛,打打下手。” 林信厅有些急眼,心道这小伙子怎么看不懂眼色呢,老爷表面上看上去没什么大事,心里头肯定还留有疙瘩,如此好的一个独处机会,好好解释解释再说些讨欢心的话来,说不定就能拜在自家老爷的门下呢…… 沈烨咳嗽了几声,挥手让他们赶紧去了,林信厅也只好灰溜溜地领着扈从们往集市中走去。 其实穆子怀对这座城市并不如何感冒,那日与林云在佛塔之上已粗略的看过了一遍,大致的街景也都在一个常人所不能到达的地方看了个遍,但他不是很想在这个时候去打扰那个老人。 这几日老人总把自己关在书房之中足不出户,就连最亲近的下属林信厅也只能在门外干等,再加上此时的表现,穆子怀心中多少能猜出些什么来。 从一开始董墨笙就在布局,先是林云的无故消失,让沈烨对他们一行人起疑,再就是后来不经意间将陈无改这个名字抛出,留下药方卖其人情,让穆子怀留在沈烨队列之中,在翻书之时将页数翻到陈无改的那一页中,一步一步将沈烨诱导至三年前那场叛乱的轮廓上。 本来后续回京之后还会有所安排,让这老书生一步步靠近那段历史的核心,却在那场一面倒的屠杀中激起了老书生的愤怒,坚定了老书生对这段历史的探究的决心,省了许多后面的麻烦。 燕翎卫之一的钱牧原既是被安排去处理祁彦与洪杨后患之事的人,对那段历史的真实性想必比任何局外人都要了解,那么这间书房之中大概率就会有那段历史的残篇。 这是董墨笙对着这个世道所落下的一颗闲子,稀松平常不足为道,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颗落子兴许也会成为致命的一记绝手。 这世道,不该是这样的。 第七十四章:一个侠客 即将迎来新年的集市也是相当热闹,不断地有大人带着孩童在街上买些小玩意,但是相对于前几日来说购置年货的人们倒是少了不少,很多货铺都已经闭门谢客了。 四个人分了两批,林信厅很自然的就吩咐了那两个扈从去买些吃食,专门嘱咐了要多买些老爷爱吃的芝麻酥,沈府的下人都是知晓沈烨对芝麻酥的喜爱程度,那是可以让老人放下烟枪的好东西,所以对此事也没什么好说的,再报了几个比较经典的吃食,飞也似的去购置了。 林信厅与穆子怀二人则是去买些红绸红纸爆竹灯笼等杂物,就算侍郎大人今年不在此处过年,也得好好把他的住处装饰的喜庆些才是。 此时天色尚早,近日来宵禁又取消了,大多数商贩和那些摆台制造噱头的艺人肯定都会选在夜间大整旗鼓,所以现在的街头虽然热闹些却还没到拥挤的程度。 二人在街头闲逛着,林信厅也有一没一的跟穆子怀搭着话,从他们进了北捱关起这个佩刀的汉子便对这个先前种种针对试探的少年改了态度,似乎他对穆子怀的疑心都随着他曾佩戴的长刀一般碎了个七零八落,现在不说热情,至少是以持平的目光来看待了。 对于穆子怀而言这当然是件好事,在日后的相处中会省下许多麻烦,至少在沈烨这个圈子中不会再有人来找他麻烦,于是很乐意的听着,时不时也回几句,表示自己有在听。 路过一家红纸铺子,二人停留了一会,在后边坐着的店家是个发已花白的老人,银眉长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看着两人对这些春联驻足立刻站起身来,问道是否有看中的对联。 红纸上的字迹笔风雄浑,草行楷体都有几副,且都有着不错的寓意,林信厅颇有些惊讶地问道:“老人家,这可都是你写的?” 老人颇有些得意地点点头,自卖自夸道:“老头我昨日就该收了摊子,前几日写了百副春联今天就只剩这十几张了,你们若是看中了哪副对联,便宜些捡走便是。” 这倒让林信厅有些犯难,有些难言道:“老人家字写的是当真不错,我个老粗也说不出什么文雅的话……倒是老人家,你这可有空的红纸卖?我家老爷比较喜欢亲笔题字……” 老人有些失落的坐了回去,掏出几张红纸交予了林信厅,后者付了钱财,谢过便离去。 二人买了红纸还有许多需要购置的杂物,于是扫视了一下四周,打算看看周围是否还有需要的东西。 二人都是武夫,目力过人,一扫之下同时看见了人群中的一桩事,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而后穆子怀拉住了将要直冲上前的林信厅,比了个禁声的手势。 前方巷口的拐角处有几人发生了争执,看情况是两个店家和一对母子,小孩扎着两个小揪不过七八岁的模样,瘪着嘴忍哭颇有些惹人心疼,在小孩的身后便是其中一个店家,生的精瘦,眼窝深凹,拦着小孩不走动,任那妇人苦苦哀求也不为所动。 二人走的稍近了些才发现,青石地面上满是破碎的瓷片,而那拐角处的摊子也正是一个瓷器摊子。 如此便不难猜了,应是那小儿玩弄瓷器,不巧摔了去,那两商贩正拦着让那母子二人赔钱呢,只是不知道这其中是否还有别的猫腻藏在其中。 那四人的动静并不如何大,又是在偏僻的拐角,没什么行人注意,那妇人又碍于颜面不敢放声,被那两个商贩逼得眼泪都要掉了下来。 “你们这茶壶……喊破了天卖又怎会卖到二百两……” “呵!这可是前朝的方平年间的茶壶,二百两已是低价,别人官老爷教我三百两出了我都还没舍得呢。” “就是,你若是赔不起便先赊着,你那花包里的银子押着,欠的我们自会上门去讨!” “二位……二位……你们……怎能这样……” “坏了我们的生意,教你赔二百两已是看在你娘儿俩不容易的面儿,若不然……哼……若不然我去报了官,你这孩子日后就休想好好读书,更别说中进士了!” 那妇人听得这话当即脸就白的没了血色,颤抖着唇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再看了看自己那憋着泪的儿,似有些认命般的紧握着手里的花包。 大过年的怎会有倒卖古玩的人在街头摆摊? 林信厅先前本就是江湖草莽,对行侠仗义之事有着一种直接的本能,下意识的就要上前为那娘儿俩讨个公道。 穆子怀这次到没拉他,迈腿的动作一点不比那汉子慢上多少。 “等等!”在巷子的另一头有人喝了一声,虽说是喝,却也没什么气势,更不如说是喊。 二人微微侧目,停住脚步。 那四人也是回头望向另一处,妇人的眼中露出了些许希望的光。 只见一个头戴斗笠遮住相貌,衣装寒碜遮不住风的佩剑之人从那一头走来,握着剑鞘以剑柄点在妇人那花包之上,低沉道:“收好。” 听到这声音几人皆是一愣,因为这声音再如何低沉也掩盖不住其主人的年轻,这故作低沉的样子倒有些像孩童们游戏时扮演自己的父亲那般幼稚。 那两个店家嗤笑一声,把那小儿箍的更紧了些,问那斗笠下的人:“她收好你替她付钱?” 小儿被箍的有些难受,再加上委屈不已,此时看见有先生说传记之时的侠客模样的男人,忍不住哭出了声来,哭喊道:“大侠救我……我没有打碎他们的茶壶……那茶壶自己就碎了……” 那两个店家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再将目光放在那妇人身上,已不把那戴斗笠之人放在眼中,“你看看你儿子,都开始说胡话了,茶壶自己会碎咯?” 妇人眼眶通红,只是用那带着哀求的目光望着那戴斗笠之人,期翼着能够得到帮助。 那戴斗笠之人弯下腰,捡起一块瓷片,正是茶壶的握把,放在眼前仔细的端详着,同时继续用那压低了的声音问着店家:“你这摊子不摆在闹市处却摆在这阴暗的拐角里,怕不是做的什么见不得光的生意,好意思骗这对母子的钱财?” 那空着手的店家眉头一皱,走上前推了一把那戴斗笠之人,想要抢过那截瓷片却被那戴斗笠之人躲了过去,于是指着那斗笠下的面孔语气不善道:“老子爱在哪里摆摊就在哪里摆摊,关你什么事,你若是想见义勇为就帮这娘们把钱付了,若是不想就滚蛋,小屁孩子别在这装什么侠客……”语罢还从摊子下摸出了把砍刀来,比那把破旧的小剑看上去威风的多了。 那戴斗笠之人被这一推退了几步,避开了那要抢瓷片的手后看着那店家拿出把砍刀,身形却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左手握着瓷片,右手握着剑柄,不卑不亢道:“你这茶壶柄动过手脚,报了官该进大牢的也该是你们。我也从来没有装什么侠客……我就是一个侠客,我叫姚维草,会成为一个大侠。” 第七十五章:少年侠客 那店家哼了一声,却也没有真动那把刀子,只是把刀尖立在了那自称侠客的斗笠男破旧的衣前。 “侠客?你?” 那斗笠男低头望了一眼刀尖,手握剑柄将那把破旧的小剑出鞘三分,剑身朴浊,浑然无光,是柄磨了多年的老剑了,虽没有言语却已表明了态度。 那店家收起那讥讽的笑容,有些忌惮的望了一眼这剑身,毕竟再怎么老旧的剑也能杀人,本就有些怕事选在这拐角之处捡些更怕事之人的漏子,谁想却蹦出个不知好歹的“侠客”来。 拿刀的店家眼珠子一转,心道这穷酸的模样,想必是来共分一杯羹的,若真打起来闹到官府下了狱谁都讨不了好,于是放下了手中的砍刀,借着那斗笠男的身形遮挡住那妇人的视线,伸出食中两只手指点了点那斗笠男,再将两指分开,便是分财的意思。 那斗笠男却是纹丝不动,左手捏着瓷片右手握着剑柄,俨然一副要打便打少说废话的架势。 店家有些纳闷,难道真遇上那传说中不为钱财的穷酸侠客了?走江湖的都是好面儿的,索性再狠下心来,卖他个面子,于是收回手指,谄笑一声,露出一嘴黄牙道:“倒是看走了眼,真是个少年大侠……今日大侠在场,我便卖他个面子,将你花包里的银财留下我们便不再追究……大侠你看,可行了?” 这最后三个字拉长了音,语气也略有不善了,这若是再不答应实不应该,面儿给足了,大侠的虚荣感也满足了,怎么也不能断了他们的财路。 那斗笠男望了一眼这拿刀的店家,微微颔首,以剑柄指了指还在哭泣的小男孩,“先将他放了。” 那店家皱了皱眉头,心中有所顾虑但还是吩咐那人放开小孩,想来如此顾名之人也不会在这环节之上给他耍什么花样,如若真想跑赖他两人怎么也能再把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孩童抓回来。 小孩离了那臂膀的束缚立刻就扑进妇人的怀中,嚎哭不止,含糊不清地说着有关茶壶、把手之类的话语,委屈不已。妇人也只是抱着小孩,将花包紧握在手不知所措。 那两个店家移步上前,伸手讨要那花包,妇人心头一颤,下意识带着孩子后退一步,而后又有些犹豫不决,将那花包缓缓递出。 店家冷笑一声,就要伸手接过,却出乎意料的摸到了一抹冰凉。 再老旧的剑身,终也是凉的。 那斗笠男头也不回,丢下一个字,没有刻意压制的声音显得无比青稚。 “跑。” 那妇人也是一愣,恍惚间明白了什么,抱起孩子头也不回的向着巷外逃去。 先前那面黄肌瘦的汉子当即便要追上前,却被那斗笠男提脚一绊,摔得个狗啃泥。 “你!”手掌被剑锋所挡,急忙抽手回来的那人当即竖起那把砍刀,不大的眼睛生生瞪得有枣子那般圆,却只能看着那妇人的晃荡的裙摆想要追出,无论如何心中仍是不敢触碰大燕的王法,心急之下只能将刀柄狠狠砸在那斗笠男的肩膀之上,却连砸数下没见反应,再看看那戴笠之人只是握着剑柄双臂张开挡住他的去路,动也不动。 面黄肌瘦的汉子爬起身来,满嘴的血与泥,含糊不清的骂了一句娘,狠狠地一拳打在了那戴笠之人的腹上,后者也只是闷哼一声微微弯腰,没有后退的意思。 那二人眼睁睁地看着妇人愈走愈远,却怎么也绕不开这个戴笠男人,心急如焚却也无济于事,只能将拳头不断地打在那自称侠客却死不还手的男人身上。 戴笠之人只是死死地撑着,时不时回头望一眼那妇人跑远的身影。 直到有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将他全身唯一一个看上去新些的斗笠打落,露出了里面年轻的面容。 这是一个相貌寻常的少年,放在人群之中丝毫不会起眼,这张脸此时正痛苦地揪着,一对不浓不淡的眉毛紧蹙着,年轻的眼角却因为紧闭双眼而产生出几丝皱纹。 看见这张年轻的脸就连那两人也都是一愣,先前想着可能也就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现在看来也就不过十六七。 二人虽是吃了一惊,下手却怎么都没有变轻,看着那已钻进拐角的妇人还加重了几分。 “你他娘的给老子让开!”持刀的店家眼见这煮熟的鸭子就要在自己眼前飞走,先前的大雪坏了这一年最好时间,手里的囤货是一点没有卖出,年底到了家里又该如何交代?如今好不容易在这街头抓住一个老实人,却让另一个更老实的人给断了财路,这让他二人如何不眼红? 一句骂完刀已经指在了那少年的鼻尖,怒吼一声:“你若是不想死就滚!” 那少年看着刀尖止不住的颤抖,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先前所挨的痛打所制,下意识地退了两步步,再回头看了一眼街角,已看不见那对母子,苦涩一笑,放下了阻挡的双手。 那持刀的店家瞪了一眼这少年,指着街角对身边那精瘦的汉子吼了一声:“还不去追!” 汉子应了一声,猛推一把那少年,追向母女消失的地方,少年与那持刀的店家在原地僵持着,不一会便等回了那汉子,后者紧咬着牙关摇了摇头。 持刀的店家连喘几口粗气,通红着脸颤抖着手中的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低着头想了半晌,又点了点头,狰狞着面孔连道数声好,贴近那张年轻的脸,双目对视,狠狠道:“我是不敢杀了你,但你不是喜欢当侠客吗?做侠客的总得有些觉悟吧?你说我是砍你一只手,还是一只脚呢?” 那少年只是抿着嘴唇没有说话,看着那提刀的动作便知道对方不是与自己在说笑,豆大的汗珠从脸上落下,脚步也是挪不开了。 那持刀的店家见他这副模样深知这才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应有的模样,再一想到自己竟是栽在了这毛头小子手里便更加来气,心一狠抬起一刀便对着那少年的臂膀砍下! 那少年手中老旧的剑怎么也抬不起来,眼睛一闭松开握剑之手便原地等死。 突然一股巨力从腰间那剑上传来,一声清脆的剑鸣响彻巷子,少年只感觉腰间一轻,紧接着耳边便有一声巨响,让他本就紧闭的眼睛又紧了几分。 耳边有一个同样青稚却真正低沉的声音低喃道:“大侠的手永远不会松开剑柄。” 第七十六章:一个武功低微的少年侠客 剑是杀人之器,握在手中才能杀人,松开了就只是个好看的摆设,更何况这把老旧的剑还并不好看。 露出真容的少年睁眼,那把日夜陪伴自己的小剑正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就像很多武侠故事中的杀人桥段那样,只要横挪几寸便能要了他的小命。 可那把小剑却分明挡住了另一把与之形体大相庭径的砍刀,握剑之手稳稳当当,剑身与刀身都贴在了他的肩上都未能让刀势袭上他的肩膀。 刀与剑的交错,剑身贴着刀刃滑动,刹那间便停在了刀镡前侧,穆子怀手腕一拧剑身半旋便要斩掉那人的手腕,却在划过刀镡之时猛然收手,冷哼一声转而猛击在了刀镡之上,震的那店家松开了握刀之手,砍刀落在石板上哐啷作响。 那店家目瞪口呆,连着后退几步却被身后的什么东西绊倒在地,定睛一看竟是那面黄肌瘦的汉子不知何时也已经趴在了地上,背上坐着一个中等身材的虎目汉子,绊倒他的正是虎目汉子伸出的一条腿。 “你们……你们……”那店家望着眼前的这几人一时间有些懵圈,腿连蹬几下让自己离得远了些,却被地上的瓷片扎着了撑地的手掌,痛的他惊呼了一声仰倒在地,掀翻了他的铺子,噼里啪啦间满铺子的瓷器尽皆碎了去。 店家听着耳边的破碎之声哪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刹那间心若刀割脸由红变紫,连喊数声“报官……我要报官……我要报官!” 似是给自己打足了气,也不去看那些满地的碎片,直起身来指着那两个少年,再指向那虎目汉子,气急道:“你们在这等着,我要去报官!” 林信厅单手钳住腚下之人的双手,另一只手随便抓起地上的一块碎片打量了一番,随后鄙夷道:“你去,你尽管去,不认得路我还可以带你去。” 穆子怀就没有那么多废话了,快步上前,在那指尖连点之下手握剑柄以剑首击在店家的脖颈上,那色厉内荏的店家双眼一翻便昏死过去,倒在了倾斜的铺子上。 林信厅见状也是一记手刀砍在腚下那人的后颈,拎小鸡似的把二人拎在手里,转头没好气地问那鼻青脸肿的少年:“少侠倒是一身硬功夫,身上的伤可碍事?不碍事的话先陪我们去官府走一趟吧。” 那少年连连摆手,示意没事,可真要走时又忍不住痛叫一声,穆子怀及时走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少年,手里银光一闪那把旧剑便插回了少年的腰间,对着林信厅挥了挥手让他先去官府。 林信厅有些恼怒地甩了甩手里的二人,同样没好气地对穆子怀道:“你说你不出手便罢了,还拉着我不让我出手,真要伤着这小子了你可不后悔死。” 穆子怀没有解释,扶着少年走到一旁的石墩子上坐下。 林信厅撇了撇嘴,觉得不过瘾般的又将手里拎着的两个人对着地面砸了砸,这才转身向官府走去。 穆子怀在少年身上按了几个地方,每按一次那少年便痛叫一声,尽皆是被打伤的地方,按完后问了一句:“有漏的吗?” 少年痛的不太能睁得开眼,有些茫然道:“啥?” “被打的地方,我有按漏吗?” 少年捂住了身体,其实他也不太知道自己大概吃了几拳、又在什么地方。 穆子怀直言道:“那两个人都不是武夫,你挨了几下也都只是皮肉伤,回去用些药敷上几日便无碍了。” 少年愣愣地点点头。 穆子怀见他这副老实的样子也只得挠了挠头,暗叹一声又扶他起来:“也罢,在旁边看着你被打确实有些不厚道……我带你去医馆吧……” “不不不……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了……回头去官府找你们……”那少年连连摆手,有些不自然地挣开,拒绝了穆子怀的好意。 穆子怀目光在他身上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问了个致命的问题。 “你有钱买药吗?” 少年愣在原地,僵在原地,尬在原地…… —————————— 从医馆出来后已近黄昏,表情狰狞的少年十分不自然地走在大街之上,十分惹人注意。 那少年忍住痛与穆子怀并肩而行,低声问道:“你是个大夫吗?” 穆子怀摇了摇头。 “那你一定是行走江湖的侠客。” 穆子怀还是摇了摇头。 少年接连猜错两次有些尴尬,嘀咕道:“不该啊……又会抓药剑术又好,不是大侠能是啥?” 穆子怀面无表情道:“你不也是侠客吗,你也不会抓药,甚至连剑都使不好。”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望着腰间的那把佩剑有些羞愧,有些无力地解释道:“我会使剑……只是……”突然间想起了先前闭眼放弃抵抗之时耳边的声音。 “大侠的手不会松开剑柄。” 有些泄气地叹声,不再发问。 随着日落行人渐少,周围喧闹的声音也变成了收拾摊铺的杂声。 走了一路,耳边少了些问题的穆子怀有些不太习惯,望向那有些颓然的少年,皱了皱眉。 “你自知打不过那两人,为何上前要保护那对母子。”不像是发问,稀松平常的陈述语气从穆子怀嘴里吐出,砸在了少年的头上。 少年苦笑一声,直言道:“我不知道。” 林信厅以为少年只是逞强,第一句中的少侠都只是调侃,第二句中的小子才是真话。 但穆子怀知道他不只是逞强,从一开始少年便在颤抖,不过掩饰的很好,但提剑顶回花包时、捡起瓷片时、伸手挡住那二人的去路时,他都在颤抖。 那是纯粹的害怕。 心中存有恐惧,明知不敌还要站在那对母子身前。 这个人没有说错,他是个侠客。 穆子怀笑笑,对那句不知道不做评价,看着那把且老且破且细且短的剑问了一句:“你是谁?” 少年心有些虚,心道大侠你终于想起来问我名字了啊……于是小声道:“我叫姚维草。” “我问你是谁你就只告诉我姓名吗?” 姚维草一时间不知这句话的意思,直愣愣地看着身旁那个与自己差不多年岁的少年,看着那双夕阳下睁不太开的双眼和那一对笔直的长眉,突然就明白了他口中那个“谁”的意思并不单单只是名字,这让少年突然就有了底气,于是下意识挺起胸膛脱口而出。 “我叫姚维草,是个侠客。” 第七十七章:沈烨与他的学生们 到了官府其实并没有什么麻烦事,那县衙的县太爷姓高,是沈烨当年的一个门生,看到林信厅几乎连审都没审就将那二人扣下了,不过为了避嫌还是等着穆子怀与姚维草来了之后象征式地审问了一番,让姚维草核对了口供便将那二人押进了大牢,不过倒不是以什么勒索绑架的罪名,而是在城中擅动刀兵想要伤人。 后者的罪名更轻些,明年春天便放出来了,这让林信厅十分不喜,掀开姚维草的衣襟指着那些敷上了草药的伤肿质问道:“为何不将那些罪名一块儿算上?莫非你对这种人都能动恻隐之心了?” 穆子怀想了想,解释起来实在麻烦,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高县令看着情况不对,赶紧出来打圆场,好声好气地问清了事情的经过后沉思片刻,捋了捋胡须,为林信厅开解道:“穆小友比你冷静的多了,你这些年跟在先生身边还真没怎么长进……我问你,若是将前面的罪名一并算上,那母子二人是否也要来衙内与他二人对质?”不等林信厅回答,高县令便继续道:“既要对质,那母子二人便算是彻底得罪了这两人,罪名一并算上下狱也不过是两三载的时间,你们是行侠仗义舒服了不怕对方来报复,甚至大可拍拍屁股离开此处,可那母子二人在城中可怎么过活?” 林信厅一时语塞,当时情况紧急也是未曾想那么多,只想着要好好教训下那咄咄逼人且欲行不轨的二人,却没想过自己的冲动兴许真的会对那寻常人家带来可怕的灾难。 没有在此事上面过多的纠结,拜别了县令走出县衙大门天色已晚,穆子怀与林信厅出来一天除了红纸什么都没买成,时间愈推愈难把剩下的年货补齐,当下却也只好作罢。 二人自是要在吃完饭之前回到住处,免得老人着急,于是与姚维草在门前分离,分离之时林信厅也不忘数落了一番那功夫不精的少年侠客,虽也只是抱着好心去骂,却也骂的那少年面红耳赤不断地缩着脖子,最后再添了几句日后若是与人争斗切莫送了自己的小命才是最重要的。 穆子怀没有出声,但看那少年低着头应是的模样肯定也是没有听进去,反倒让穆子怀对他的欣赏再多了几分。 林信厅骂的过瘾了,摸了摸身上的腰包,确实没有什么多余的钱财就只好作罢,他对这少年也并不反感,若是能帮衬些自然是最好的,于是把目光放在了穆子怀身上。 穆子怀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并没有动作,不要让这少年的侠意变了味才是。 林信厅自知这木讷的性子一时半会是拧不过来,翻了翻白眼,最终还是掏出了一点购置年货的钱交予少年,就当是补上日后的医药费了。 姚维草哪里能要这笔钱?推脱着甩开,直到林信厅报出暂住的地址,告诉他身上若有了闲钱来这个地方还了便是,少年这才接受。 二人随后与姚维草告别,直直地向回走去。 日已沉底,白雪初化,一阵冷风吹来让众人皆是一哆嗦。 那少年站在后头怔怔地看着那两道远去的身影,有些踌躇,有些犹豫。 但思前想后明白这是为数不多的机会,牙齿一咬还是决定追上前去,在那两道诧异的目光下站定,吞吞吐吐了半天方才问了一句:“你们是当官的吗?” 二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这少年追上来却问出这个问题,想必是那个少年看着他们与高县令的闲聊之中听出了些什么,但也只好坦言不是。 姚维草有些失落地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林信厅走了多年江湖,不能听不出其中少年自有难处,于是出声询问:“你可是有难言之隐?不妨与我们说道说道,兴许还能帮你一二。” 姚维草有些尴尬地笑笑,道了声没事。 两方人不过点头之交,话已至此也没什么好再说的了,于是相互辞别,日后江湖再见。 回到了住处沈烨等人已经在餐桌上等着他俩了,用过餐后林信厅与沈烨讲明了今日下午发生的事,说了下高县令的近况,并把高县令对老人的慰问带到。 沈烨笑骂一声,只道若高卫真想念他这个先生,此时就该来到餐桌上与他喝上一壶。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敲门声便传来了,穆子怀开了院门便看见了身着便服的高县令领着两个下属站在门前,手里提了壶酒正笑眯眯地站在门前。 迎来了高县令,沈烨不得不再加了一餐,酒桌上的高卫无比跳脱,说评书似的汇报着几年来的工作,哪里像是一城的县令,与那说书的没甚两样。 沈烨听着高县令那浮夸的种种,笑的无比自然,将脸上的皱纹都化了开来,不难看出现在的沈烨才是真正发自肺腑的笑出了声。 看着沈烨在酒桌上的开怀,高县令自也是无比高兴,他白日里听林信厅说了这段时间沈烨的遭遇后便一直记挂在心,晚上撇下公务前来拜访能将沈烨逗乐便已知足。 毕竟做学生的,能帮着先生分些忧便是最满足的事了。 邀功似的把近几年的政绩汇报给了沈烨,听得先生的一声夸赞,高卫更加来劲,丝毫不像个而立之年的人,几乎在酒桌上跳起了舞来。 最后高卫毫无形象地醉倒在酒桌之上打起了鼾,无奈之下只得在院子里暂住一晚,直至第二日一早方才告辞离去。 ———————————— 高卫身着便服甚至没有回家中换官服便来到县衙,坐在那张坐了已有七八年之久的红木座椅上不断地捋着胡子,翻来覆去地思索着。 扫过那块惊堂木和一竹筒的签子,脑子里不断地回忆着前几个月来到泷琊郡时钱牧原的种种举动。 苦思无果后揪了揪自己装醉时溅上了许多酒水黏在一起的几缕头发,不自觉地喃喃着。 “钱牧原啊钱牧原……你个老小子到底还有什么身份……莫非你还真是传说中陛下手中的头号狗腿子不成?” 第七十八章:千容北上(上) 高县令离开后不久,院子的大门便陆续走出了几乎所有的人。 沈烨今早不知是怎的了突然开窍,离开了这几日恨不得吃住都在其中的书房,喊着林信厅说要出去散散心,那么购置年货的工作自然只能放给剩下几人,穆子怀耷拉着眼皮突然表示对出门毫无兴趣于是留在了院中,斜倚着窗门读着书,安静而祥和又一天……如果没有突然倒挂在窗上挤眉弄眼的林云的话。 碍于林云身份的特殊,他也自觉地从未出现在沈烨一行人的眼前,每次与穆子怀见面都有独特的方式,譬如一声鸟鸣,譬如穆子怀独处时刹那间地出现。 而此时就是典型的后者。 穆子怀险些把手中的医书砸在那张贱兮兮地脸上,忍住了冲动,按下了性子,吐出一个字:“说。” 那道白影落地无声,整张脸倒转过来,也不管穆子怀如何看待,直接将屁股坐在了窗台之上,斜倚在窗台的穆子怀自然将头缩回,颇有些无奈。 林云白袖微翻,手中凭空出现了两个红纸包裹,剥开其中一个,露出里面灰黑色的酥糖来,林云鼻子抽动了下,将那芝麻酥丢进嘴里,而后将另外一个递给穆子怀,挑了挑眉道了句好吃。 穆子怀同样挑了挑眉,于他而言这有些粘嘴的硬块块显然没有什么吸引力,但还是接过剥了一个,掰出一小块丢进嘴里意思意思,反正也尝不出什么味,还给了林云。 后者评价了一句“这世上居然有不喜欢吃芝麻酥的怪人”后,就再将那少了一块的芝麻酥吧唧吧唧吃了个干净。 穆子怀对于那句评价没有什么表示,只是指了指地上,让他从窗台上下来。 林云没有配合的意思,嚷了一句:“反正他们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不会发现我的。” “可你挡着我光了。” “哦……” 将屁股从窗台上挪到屋子里的坐凳上,失了那仙人般气质的林云翘起了二郎腿,在桌上的食盘里发现还有一些红纸包着的酥糖,有些满意地哼了一声,毫无客气可言,糖纸随手扔在地上,吃的无比舒心。 “你找我什么事,说。”穆子怀没好气道。 嘴里含着酥糖,林云的口齿有些不清:“没啥事,就是提醒一下你那个高县令昨晚的演技着实高超,连我都险些骗了过去。” 回忆着昨晚的酒桌,穆子怀皱了皱眉,没能想到林云到底身在何处,但既然能看到他们吃酒的那番场间想必若是他们留了些心思也一定能看见林云。 “不必担心,虽然这个高卫心思缜密不比钱牧原少一分一毫,却不是钱牧原那样的文武全才,就连你都没能发现我,他又凭什么……” “所以他装醉的目的是什么?”穆子怀问道。 林云瞥了一眼穆子怀,微嘲道:“呦,还有你和当家的不知道的事啊?” 紧接着双手一摊,“我也不知道。” 穆子怀望着手中的书沉默片刻,心道之前不一书砸上去真是罪过。 林云见他没有追问的意思,扫兴无比,又剥了一块扔进嘴里,嘟囔道:“不过唔……并不难猜,刑部不比户部,钱牧原一个刑部侍郎不在京城中待着跑到北边来了……还买了宅子建了书房,显然是有常住的打算……作为当地的县令,和钱牧原又有同窗之谊的高卫能不起疑心才是见鬼。” 穆子怀仔细想了想,大抵明白了高卫装醉的意思,只是不太明白他昨夜的装醉究竟又能得到什么,于是继续看着林云,让他继续说下去。 穆子怀房中并无过多的吃食,食盘中有那么几块酥糖还是因为林信厅借口食盘中空旷着难看强塞给他的,所以很快就给林云吃完了,留下了一地的红纸,很不讲究。 将最后一块酥糖吃进腹中,齁得林云吐了吐舌头,翻了一个茶杯倒了壶隔夜冷茶饮了口继续道:“人情这个东西,要循序渐进的嘛……虽然钱牧原不在,但沈烨终究是为客的,高卫又怎好一个晚上就把院子探个遍?可男人嘛……喝酒一回生二回熟,马上就要过年,高卫多来拜访几次也是合情合理,不出意外再来个三两次,就能把整个院子逛遍啦……” 逛遍也许并不能从中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但若是有心白的都能成黑的,插了根麻雀毛他也是燕子,更何况他本身就是呢? 燕翎卫身份特殊,列于百官之外不受三省六部的管辖,干的都是些见不得光与扒出别人见不得光的事,在百官中的口碑可以说是极差。御史台的那些参人的奏折若说是犯人,那燕翎卫可就是令百官犯怵了。 沈烨的学生遍布极广,之间的明争暗斗与他们也并无关系,只要昨日高卫不是冲着他穆子怀来的便没有管的必要。 似是知道穆子怀心中所想,林云撇了撇嘴:“的确是和咱没啥关系,就不能让我随便找个借口过来与你聊聊?” “聊什么?” “人生啊!理想啊!女人啊!男人不聊这些还能聊什么?” “你能不能别探我口风了。” “啧啧……这么警觉你昨夜怎么没发现我藏在何处?” 穆子怀额角有青筋闪动,仔细想了想昨夜的酒桌,实在想不出林云到底藏在何处,于是问道:“何处?” 林云微微一笑,一双狭长的眸子微眯,化作一道白影消失在房内,一同消失的还有满地的糖纸,似乎此处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你猜。” ———————————————— 与此同时一支车队缓缓驶在了燕京城外五十里,紧跟车队的马匹上有一矮小精瘦的汉子正冷眼看着这座雄伟的城池,不断思量着这一路上那公子哥的作为。 另一匹马上有一身材高大的少年遥望这座无比气派的雄城,眼中的震撼无以复加,握着的马绳都忘记了挥动。 前方马车中有人打了个哈欠,斜倚在车窗上,缓缓道:“燕京到了啊……解牛儿,今日腊月多少了?” 充当车夫的疤面男子同样没什么精神,抱着手中的剑回答极其精简:“二十七了。” 车厢中的那人温和的笑了笑,望着车窗外的山水江湖,“这不巧了吗,千容也在今天北上。” —————————————— 邺城北门,有一身着寻常农妇装束的黑瘦女子站在城门内,低着头表情木讷。 很快就有城门官快步跑来,小心地询问道:“崔大人……您有何安排需要我们帮忙的?” 崔宁双目平直,整了整包裹着头发的花巾,直言道:“我要出城一趟。” 城门官双手放在袖笼中,讨好般地笑道:“好嘞,这就给您开门。” 第七十九章:千容北上(下) 头戴花巾身裹围布,皮肤黝黑身材瘦小,这些条件可以出现在一个女人身上还能如此使唤一位当差的除了崔宁以外不会再有别人了。 有些老化的城门吱呀吱呀地转开,露出平坦的大道来,未化尽的积雪堆积在大门两侧,平整严实的泥土被浸湿松动了些,被打开的大门刮着,与积雪堆到了一起。 崔宁在城门官和小吏们那恭维的眼神下迈着那双大脚迎着冷风走出了城门,花巾的一角被风吹成了一面小旗子,摆动的欢快无比。 崔宁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将城门关上了。 城门官微微一愣,这是何意?不回来了? 显然这黑瘦的女子不是那种很有解释欲望的人,迈着大脚只留下背影在邺城城外的连绵雪山的包围下愈走愈远。 那些城门官不敢违背大人的意思,只得照做,那城门又吱呀吱呀地开始关上。 背对城门的女子听到城门关闭的声音微微一笑,笑容狡黠无比,脚步始终不停。 突然间吱呀吱呀的声音停止。 关上城门所需的时间未免太短了些? 呼呼呼呼…… 还有另一只头巾呼呼作响。 崔宁收回笑容,猛一转身,一掌推出! 正迎上一只青筋暴起的拳头! 啵—— 拳与掌的相迎挤出了两只手掌间多余的空气,皮于肉狠狠地砸在了一起,不留一丝空隙。 挂雪的松树皆是一震,抖落了还躲藏在阳光照射不到地方的积雪,惊起了几只叫不出名字的小雀儿。 两只头巾在风中哗啦啦地舞动着,花围裙鼓胀着,那些绣花就像是真的一般飘摇着,妖艳无比。 四只黑曜石般的眸子相对,表情都是如此的漠然,淡漠的性子甚至连问题都懒得抛出,因为她是个老实的女人,做任何事都木讷的很,唯有出拳与再出拳之间如暴风狂雷一般生动流畅。 那雪砸在地面,如同吹响了战斗的号角一般,二人同时挥动空出的另一只手。 看不清阳光下的两个村妇是如何出拳、出掌的,瞬息间便有晴天霹雳而至,空出的拳掌新一轮的相遇—— 再一瞬那二人的拳掌都化作了狂风与暴雨,找不见任何轨迹,能看清对面拳路的只有对方,也只有二人清楚,这无比触目惊心的交手其实只有简单的拳拳对轰,以硬碰硬。 轰轰轰轰轰! 不似肉体的相撞,更像是泥石流到来之时石头与石头、石头与树木、树木与树木的相碰,分明只是个黑瘦的女子却仿佛没有痛觉一般,相互对着那双坚硬无比的肉拳。 不断地有士兵从城门里涌出,或是持弓或是持剑,却都对眼前的一幕目瞪口呆无从下手。 毕竟触摸到了一丝四品门槛的外家武夫没有任何阻碍的出手,虽然只有简单的挥拳却也如两朵相对盛开的菊花一般让这些士兵震撼无比。 更加震撼的还有那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容、妆容、身材,根本分不清谁才是真正的崔宁亦或是两个都是崔宁。 二人挥拳没有来回一说,互不退让在湿润的土地上以那双大脚划着圈圈,所到之处树梢皆是颤动不已,偶有积雪将要落在二人的肩头,却刹那间被拳风击散,如同又下了一场雪一般飘散在冷风之中。 城外的人愈积愈多,但大多和先来的几人一样,顿在了原地,握着手中的弓瞄准却又再度放下。 直到一个身披甲胄腰间佩剑的士官出现。 “你们退下吧。”那人冷冷地开口,隐藏在头盔下的面容不知道是什么情绪,但众人都知道他与崔宁一般,乃是钱侍郎的扈从之一,此时两个上五品武夫打的正凶,他们谁还真敢上去插一刀不成?正好手足无措,照办退下反而舒服了许多。 那名士官并没有拔出兵器的意思,直直地走向二人交手的方向,在一处落了积雪的树干下停留,对着二人观望了一番,随即抱拳而后低头。 “阁下可是千容?”士官的声音不小,却仅仅只能盖过拳风之声,传到对拳不断地二人耳中。 二人如无旁人,黑曜石般的眼睛闪闪发亮,挥动的拳头丝毫没有慢下来的意思。 士官轻叹一声,想着不适宜时间离开的钱牧原只得继续咬牙道:“千容先生莫要与我们开玩笑了,还请收手。” 回应他的只有两道拳罡互撞炸裂的声音,寒冬腊月二人头上的白气随风飘摇,黝黑的脸都已是通红之色,二人的衣袖早已炸开,露出细长白皙的小臂,只是小臂之上的青筋暴起完全破坏了这均匀纤细的美感。 天下能将面容变成他人模样的人不在少数,能与其气质相当的就已经少之又少,连招式、身体的细节都能临摹的如此相像的已是骇人听闻,而能够做到这一切的就连最亲近的朋友、最专业的侦查人员也分不出来的,仅仅只有一人。 千容。 见到二人还完全没有收手的迹象,这名年轻的士官却也不敢继续试探——仅仅只是模仿崔宁的招式便可打成如此僵局,若是真实战力全部爆发,他们又怎会是其对手? “千容先生,只要你不答应此次北上不犯我南燕利益,我们燕翎卫就此收手,对您的行踪不再过问!”士官一次性将所有条件拉至底线,全然没有讨价还价的想法,若是如此都还不收手那么便是去送死,他也要会一会这位深不可测的千容先生了。 只见话音刚刚落下,二人对拳的节奏便开始放慢——一个崔宁的眼睛愈发明亮,另一个却透着狡黠的光芒。 不是崔宁想要放慢对轰的次数,而是实实在在地做不到,如果说先前的每一拳都像是石头碰石头,那么此时那些坚硬的石头便突然都变成了棉花,一拳下去软绵绵的,怎么都提不起劲儿来。 忽然有一只黝黑的手掌脱离了二人之间已经成势的拳风,按在了崔宁头上的花巾上。 士官身体一抖,莫大的恐惧席卷了全身,一股劲风自身体内部炸开,身侧那把剑嗖的一声便飞向忽然出手的千容身上—— 崔宁被按住天灵盖,脑子中闪过无数可能,想要出手却被停在了那挥拳的动作,怎么也打不出这一拳来。 刷的一下,花巾被揭开,如瀑布般的长发披散而下,落在了湿润的土地之上。 那把剑悬在了出手的崔宁后颈之处,士官满头大汗,不断地喘息着。 出手的“崔宁”微微一笑,全然不顾脖子后的那把寒冷的锋刃,对眼前这个面容完全一样的崔宁道:“黑是黑了点,看还是能看的,为什么非要装成个村姑的模样……” 崔宁面容微愠,对着眼前这个一模一样的人一拳砸下! 叮铃一声,小剑被砸落,那村姑模样的黑瘦女子站立在不远处,声音却已经完全变了,中性,且不知年岁。 “燕翎卫倒还是有几个不错的货色,你们的钱大人眼光还是挺好的……” 崔宁还要再追,却被士官拉住,回头狠狠一撇,这士官才知眼前这女子是动了真怒,可还是不容他放手,放声道:“你看看你的手!你我不是他的对手!” 崔宁将那双血肉模糊的手从其手中抽回,望着那不紧不慢消失的背影,过了许久,眼睛中的光才渐渐消散,冷哼一声,捡起花巾将头发包起,转身回了城中。 第八十章:有言独上青楼 那道身影消失在邺城城郊之时,另一道身影也出现在了北捱关前。 钱牧原在关前并没有下马的意思,举起早就准备好的腰牌在门前士官面前一晃,后者骤然一惊连通报上级都省了直接放行。 御马进城,身后紧接着便跟来了几个同样身着官袍的人还有一个身披甲胄的年轻士官,正是当初与钱牧原一同前往邺城后被派去北捱关的常川。 常川走上前跟在钱牧原身后,示意城门官或是陈氏的人无需上前问好,于是那些跟在后头的人也就作罢,多少知道些钱大人来到关内的目的。 钱牧原连头都没回,笔直的进关,问了句:“小齐现在何处?” 常川听不出这句话中的感情,但混杂在面前这位中年书生身周的那股子阴郁、疲惫是怎么也抹不去的,于是也不敢多加揣测,道了一句:“如今正在军营中,等待大人的到来……” “准备工具,验尸。” —————————————— 身在泷琊郡的穆子怀自是不知道此时北捱关中的钱牧原究竟在做些什么,是否又能查出些什么,每日只是看看医书、煎煎药汤,安心养伤便会很快的过去。 那些紊乱狂暴的力量在悉心调养之下慢慢地恢复着平静,只是被那股力量所伤害的身体则再难恢复如初,只能略作修补,打上的补丁狰狞而又丑陋。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副身躯还能经受住多少次那股力量的冲击,不敢再有寸进,只能像个木匠亦或是裁缝修修补补。 至于他来到沈烨这里的初衷也因这老书生心态上的变化迟迟不能实现。 看着那紧闭的书房,穆子怀叹了口气,春节过后就是春闱,按照他如今连四书五经摸都没摸过的进度,想必今年是不必去丢人现眼了,也不知何时能入朝为官,去洗刷当年诸多恩人的冤屈。 明日便是大年三十,年货也在这两天陆续备齐,老书生没有再进书房,反而是天天清早出门傍晚而归,每次回来的时候林信厅的表情都十分古怪。 林云在院子里没人的时候总会从窗子外蹦跶进来,从年货堆中摸两个芝麻糕,美美地在穆子怀面前吃着,不过三两天属于芝麻糕的那一麻袋便瘪了一大半,然后跟穆子怀汇报着城中的大小之事,这些繁琐之事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不知当个县令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 “不过倒也有件有趣的事,”林云美美地吃着芝麻糕,见穆子怀对这些街长里短不感兴趣,于是嘟囔道,“你可知那傻老头儿这两天去了哪里?” 穆子怀望着医书的头都没有抬,显然还是不感兴趣。 林云撇撇嘴,将口中那团化作浆糊的芝麻糕吞咽而下,无精打采道:“那老头儿这两天都在金玉楼听着小曲儿好不自在,留你一天到晚看家,你说气不气嘛。” 言罢又砸了咂嘴,似是回味口中仍残留的那股子酥香一般道了句:“真香!” ———————— 明日便是大年,大街小巷都已经热闹非凡,反而是平日就已经十分火爆的世俗之地风月之所金玉楼相对冷清了许多,楼里只剩些无家可归已把此楼做家的娼妓和老妈妈。 至于来客则多是些背井离乡的富商和无所事事的江湖儿女,平日里那些年轻的书生们在楼里吟诗作对,偶有佳作一首献于美人便能讨得欢心还能让自己的声名远扬,现在来的人目的则单纯的多。 燕国的人文比起前朝大夏要开放的多,但也不至于开放到毫不避讳的程度,青年学士们还可以借口醉心文学出入自然,稍大些的中年人便已经很少在这种风月之所露出真容了,有了家室再去这场子多少是有些影响的。那些富商们喝了两口茶心不在焉地听了两首曲儿便上了二楼,在金玉楼里四海皆友的情况骤然消失,此时的人们十分陌生与冷淡。 此时一个文绉绉地老人安稳地坐在堂里喝茶听曲儿倒显得违和了些。 虽也有些恬不知耻地糟老头子好这一口,但这个夹杂着忧郁气息、举止言谈都十分文雅的老人显然不在这一列中。偶有德高望重的老人举办宴席会请上楼里三两个红牌儿,但这般身临其中的还真是没见过。 这老头儿自然就是沈烨。 那日里高县令曾言笑教沈烨来这金玉楼听听曲儿却是被后者笑骂了回去,可这几日确确实实地都待在了这地方。 如今囊中羞涩的老人除了听听曲儿似乎也干不了别的事了,坐在大堂的拐角里听着楼上的幕帘之中那缥缈婉转却明显心不在焉的琴音女声,连头都没有抬。一开始两天还略有些不适应,年轻时应该也没怎么去过这等场子,老妈妈上来问都被沈烨拘谨地推了过去,接连几次老妈妈也只当他是个老穷鬼,不再管他。 这种拘谨的情况直到第三天才骤然改变,也就是今天,那个被当做老穷鬼的老人要了一盏上好的蓝漱,摇来了表情谄媚但语气却不怎么友善的老妈妈,指着楼上帷幕之中的旖旎身影问道:“范妈妈,敢问这个姑娘是谁,可能唤她下来与老头子我絮叨絮叨?” 老妈妈心道这老不尊的总算是开了窍了,男人果然都是这样,表面再如何道貌岸然内心也免不了凡俗,于是赔笑道:“老先生不常来吧?倩儿弹琴唱曲儿还算不错,但是并不擅长接客,现在楼里还有比她漂亮的多的婵儿冉儿,我带她们出来给您看看?” 沈烨揉了揉眉心,知道对方是会错了意,沉默片刻对老妈妈笑道:“我有些事想跟倩儿姑娘谈谈,烦请范妈妈传达一下,不会耽误了倩儿姑娘多少时间。” 那老妈妈听罢便又垮下了脸,老人暗叹一声,摸了摸腰包里的官印,想了想还是作罢,换成了几块碎银放在了桌上,那老妈妈接过银子这才转身往楼上那道帷幕中去了。 周遭坐着的人并不多,此时望向沈烨的目光都有些怪异,委实让老家伙有些脸红,喝了口茶水掩盖不适的神情,继续等待着。 不多时有个年岁不大的侍女从楼上下来,来到沈烨的桌前施了一个万福,用稚气未脱的声音糯糯道:“倩儿姐姐请老先生上楼一叙。” 沈烨点点头,站起身跟在侍女的身后一步一步登着大红色的阶梯上了二层,至于身后那些目光倒也是随他们去了。 那个弹琴唱曲儿的姑娘已经不在帷幕之后,而是在二层靠着围栏的一个座位上等待着,从那处很清楚的能看见楼下大堂中坐着的人们和铺着红毯的阶梯,绯红色的珠帘为这宽敞之处平添了几分燥热,透过珠帘而来的光映在姑娘清秀的脸上,更增了几分诱惑。 沈烨随着侍女来到此处,见到了那名唤倩儿的清倌人,同样借着珠帘而来的光芒掩盖了自己老脸上的滚烫,站在了倩儿的对面不敢再进一分。 面容姣好神情慵懒的姑娘早在珠帘里打量了一会这名老者,此时见其拘谨的态度不由得莞尔一笑,站起身来施了个万福,邀请沈烨坐下。 “老先生接连来了三天了,为何独独此次唤来了倩儿?”二人面对而坐,一旁的侍女自觉退下,倩儿亲手为老者斟了一杯茶水,礼数周全后方才问道。 沈烨轻抿一口茶水,有些不好意思直视这比自己小了三四轮的女子,于是盯着杯中漂浮的茶叶道:“恕老头子冒昧,接连三天姑娘都在这抚琴浅唱,又与范妈妈格外亲昵,想必该是在楼里长大的。” 倩儿抿嘴轻笑,她在金玉楼长大并非是件秘事儿,许多人都是知道的,老者如此推断并不能说明他很聪明,而是暴露了他并非本地人的事实,但她依旧露出仰慕的神情,恭敬道:“老先生猜得不错……所以老先生找我有何事呢?” 沈烨并没有因为一句夸赞而得意,而是盯着那漂浮的茶叶沉思着,似乎在考虑到底该如何开口,倩儿也就很自然地坐在一旁,毫不避讳地盯着老人的脸颊,似乎在细数着老人花白的头发亦或是深陷的皱纹。 “你……”沈烨放下茶杯,直视那故意俏皮的姑娘,“有没有听过关于三年前邺城之战的故事?” (ps:这个章节名……咳咳……恶趣味恶趣味……)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