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节度江山》 第一章 都府傻儿子 东唐雍平十六年的三月初,燕都城一如往日一般的繁华热闹。 这日艳阳高照,城东齐化门外,来往的行人商旅不绝。只是众人都察觉今日城下当值的士兵比往日多了不少,盘查得颇为严厉。距城门不远处的茶摊上,一伙歇脚的客人打量着查验行人的军士,心中都有些惴惴。 这伙人中为首的是一个黑瘦的青年男子,书生模样,头束帻巾,穿着一件灰色粗布长袍,他小心地问道:“敢问店家,这燕都城向来便是这般盘查严谨么?” 摊主是一个年过五旬的老者,他笑着答道:“客人不用担心过甚,咱们燕都城门口平日里并没有这多军汉。这也是凑巧得很,昨日里郭都帅出城打猎,一个不小心竟然从马上摔了下来,听说,”他压低声音道,“这位都帅老爷送回城没多久就咽了气。” 书生闻言,不禁愕然。坐在他身边一个身躯壮大的少年奇怪问道:“怎么都帅老爷没了,这燕都城便盘查得如此厉害?” 摊主摇头笑道:“小兄弟怕是有所不知,这天下么或是朝廷的,可是咱们燕州这里,却是郭家的。” 黑瘦书生点头道:“店家所言不差,这河北之地,确是姓郭。” 见少年面露困惑之色,他便解释道:“隆盛皇帝时,北胡、东虏屡屡犯边,中书侍郎郭峻自请出镇燕都。朝廷便封他做了燕州都督,加封检校中书令,兼领燕州军统领、河北道观察使,执掌此地军务民政,因此上都尊称他作郭令公。隆盛三十年,中原兵乱,道路隔绝,郭令公虽遣长子郭如龙率兵勤王,奈何在东都城外吃了败仗,不及赶赴西京。老令公忧愤成疾,病逝在燕都。后来虽然兵乱平息,奈何藩镇已成,朝廷衰弱,郭如龙便自称检校燕州都督、观察留后。朝廷无力约束,只得默认,到得如今这位郭长鹤郭都帅,郭家节度燕州,已历三代了。所以这郭都帅坠马而亡,可不能算是小事。” 摊主点头道:“客官果然是读书人,说得明白。如今这大头领没了,所以城门盘查严厉,也是怕有人趁机惹事,为非作歹。” 那少年听了这番言语,小声问道:“田先生,那咱们还进城么?” 摊主打量这一伙人,除了田先生是书生装扮,少年看起来像是个随从,其他人都是粗布短衣的脚夫,六辆太平车,车上都用绳索捆着大木箱子。他便出言问道:“敢问几位客官,可是来此地货卖?” 那田先生拱手道:“不错,我家东主乃是济南府的绸布商,听闻北地边市重开,特遣我等前来货卖,若是此番生意做得,今后少不得还要来往。” 摊主点头道:“济南府距此八百里,几位远来,想必辛苦。”田先生笑道:“还好,我等先走陆路,到了河间府换乘大船至潞县,也就七八日的功夫。只是昨日下船时天色已晚,便在潞县歇息了一宿。”摊主拈须点头道:“既是坐船,想来也是轻松的,只是此去武城边市尚有三百多里路。诸位客官还是进城寻个邸店歇息一晚,再去骡马行雇车,明日出发为好。” 田先生点头道:“店家说的是,我也寻思该入城一趟。只是城中都帅过世,这边市不会关禁?” 摊主笑道:“边市既开,断没有突然就禁的道理。谁来接任都帅,那些官老爷少不得要争斗一番,咱们小老百姓照旧过自家日子罢了。”田先生点头自语道:“父死子继,或是兄死弟继。天下藩帅皆是如此。想来这燕州统领,不是弟弟便是儿子接任了。” 摊主连连点头道:“客官说的正是。这郭都帅果然有个亲兄弟,如今做着副统领,还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小儿子小女儿都是妾生,两个大的却是大妇所生。就不知是弟弟还是那个嫡出的大儿子来接这都帅之位了。” 旁边有个樵夫一直听着他们说话没有做声,这会突然开口道:“老张头,这两个嫡出的都不是大儿子,郭家另有长子,如今在燕平县率领着数千军马,我瞧着说不定就是郭家大郎接这都帅职位呢。” “你是说郭家那个傻儿子,他是长子不假,可他是个庶出的。”老张头连连摇头道,“庶出你不懂,就算是长子,也不得接任官职,哪怕他本事再大。你瞧着罢,不是副统领就是二郎三郎,断不会是大郎。” 脚夫之中为头的壮汉插嘴问道:“我等经年在河上行走,也常听到郭家大郎名声,说是武艺出众,边关之上打了好多胜仗,身边还跟着一位陆地神仙。想来定是一位有大本事的郎君,却怎地又唤他作郭家傻儿子?” “这郭家大郎自打生下来,就有些痴痴傻傻,他亲生娘又死得早,无人看顾,那时节燕都城中都管他叫郭家傻儿子。”老张头解释道,“那位陆地神仙,乃是一位小道爷。当初郭家大郎突然离开燕都府,说是游历天下,数年后回来,身边便带着这小道士,不知来历,满嘴胡言怪语,还非要跟着他去边军,不过医术的确当得起神仙两字,只要你脑袋没掉,保管治得过来。这两个人都有些奇奇怪怪。” “这有什么奇怪的,一个是天神下凡,一个是菩萨转世,”樵夫又插嘴道,“郭巡检天神下凡,自然是万夫莫当。霍真人菩萨心肠,所以救死扶伤。这两年边关太平,要多亏了他们二位。” “什么菩萨,那是道士,不是和尚!”老张头又争辩道,“拜的是太上老君,不是佛祖。”樵夫轻笑一声,不再搭话,那田先生却笑问道:“店家,瞧来你知道不少郭家大郎的故事,左右无事,不妨说来听听?” “郭家大郎之事,燕都城中无人不晓,客官见问,小老儿自然要讲一讲的。”摊主也来了兴致,“当初这郭都帅年轻时候,尚未婚娶,老都督为他定下的亲事,乃是并州军卢家的小姐。卢家小姐尚未过门之时,郭都帅强占了府中一个姓宋的小丫鬟。等到卢家小姐过门的时候,这小丫鬟已经有了身孕。” 田先生点点头:“想必这小丫鬟处境不妙。” “客官所言不差,大妇进门,见到府中竟然有人先怀上了孩儿,这可不是眼中钉肉中刺?几次三番想要害死这丫鬟,只是不曾得手,后来诞下一个男孩,便是郭家长子,取名郭继恩。” 田先生拍腿恍然道:“原来这郭继恩便是郭家大郎,多有耳闻,都说是个勇略冠群的好汉,如今已经做到巡检,不想竟然是将门之后。难不成郭都帅的几位公子,竟然都在边军之中?” 摊主摇头道:“只这大郎在边军中出力,另外两个嫡子都在衙内领着司马之职。”田先生点头道:“原来如此,其中想必隐情多多。”摊主说道:“正是要说与客人知道,这郭家大郎生下来不久,那卢夫人也先后生下两个儿子。后来到底给她寻着机会,将那姓宋的媵妾给害死了。” 少年惊奇道:“家中出了这样的事,那郭都帅竟然不管的么?” “都帅哪里会管这些事,那会儿他还未接父职,整日斗鸡走马,十分风流。后来接着又娶了两位夫人,大夫人虽然恼恨,却也无可奈何。”摊主说得兴起,“只是大郎可怜,小小年纪便没了亲娘,人又呆傻,都帅着实厌恶这个长子,府中无人看顾与他,只得跟仆役们厮混在一处。大夫人的两个儿子也并不当大郎是兄长,终日里只是欺负他,拿他当做下人使唤,随意作践。那时候大郎性子懦弱,但有吩咐,无敢不从。府中上下,也没有一个敢替他说话的。不曾想后来发生一件事,那郭家大郎突然转了性子,城中都知道这件事情,没有不说奇怪的。” 那壮硕少年便问道:“怎么是件奇事?” “那都是十来年前的事了,两个嫡子使唤大郎爬到槐树上去掏鸟窝,故意令他摔下,当时就昏死过去,一天一夜未曾醒来,大夫人不许救治,眼见得气息渐微,人们都以为大郎这番活不成了,他却突然自己醒转过来。” 众人听得入神,脚夫里为头的那个壮汉问道:“后来呢?” “后来么,大郎醒转过来,听说他自己从独住的小屋里出来,仰天大笑了几声,全然不是从前的呆傻模样,接着便径直往都帅的书房去见他父亲。也不知这对父子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大郎出来之后便飘然而去,说是游历天下,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就这么独自一人离开了燕都城。” “他这一走便是四年,谁也不知道这四年里他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四年之后大郎突然回到燕都,身边还跟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小道士,这个就是大家说的霍真人了。” “大郎回到府中,依然宿在他幼时所居的小屋里。那两个嫡出的公子当夜就叫得力的心腹家人前去滋事,不料却被两个孩儿打得半死捆得粽子一般丢在门外。自此之后,再无人敢小觑大郎,他却自请前往边军,又离开了都督府,在武城边关做了个小小的队正,霍道士也跟着他到了边军,做了个医护官儿。这一晃又是六年了,郭家大郎与北胡大大小小打了数十仗,无有不胜,直杀得胡人望风而逃,如今已经做到四品都尉,执掌着一旅兵马就驻扎在城西的燕平县。那个霍真人,起死回骸,名气不在郭巡检之下。” 众人听得稀奇,那樵夫又插嘴道:“我倒觉得郭巡检若是做了新都督,才是最好不过。若不是郭巡检杀得胡人胆寒,又请重开边市,哪有今日这般的太平繁华。”摊主又摇头道:“曹四,我也知道这郭巡检厉害,只是你不懂朝廷规矩,须得是大妇所生的嫡子,才能接他老子的位。不过两个嫡出的公子,大的才二十,小的只有十八,说不定是那副统领接任都帅。” 田先生笑道:“照店家所说,那位都帅大夫人这般厉害,这府中定然少不得一番争斗。且不去说他,天色不早,与你算了茶钱咱们便入城去也。” 于是田先生起身与摊主算了茶钱,吩咐众人与他一道入城去。那少年望着高达四丈的城墙,感叹道:“好大一座城池!” “那是自然,燕都周长三十二里,内有三十坊,雄壮富丽不下于两京,乃是北地第一个繁华去处。这里原来叫做幽州,后来正明皇帝亲征辽东,行在便设在此地,因此升做辅京,改名叫做燕都府。”田先生边走边说道。脚夫们拉着太平车都跟着他,一行人很快到得城门之下,少年还在问:“你们读书人说话便是教人不懂,甚么叫做行在?” 田先生却不搭理他,赶忙掏出过所交与为首的哨长验看,又小意说道:“小人乃是燕都使君府上田管家之从侄,此番奉东主之命前往边市货卖,另有要紧书信要交付田管家。还请军爷行个方便。”那哨长将他打量一番,摆摆手便放人进了城。 众人放下心来,进得城内,就见一条宽阔笔直的街道,两边都是茶坊、食店、酒楼、邸店、浴堂、赌馆、药铺、香料行、木器店、瓷器店;行人来往,十分热闹。田先生领着诸人就近寻个干净的邸店住下,与店主闲聊了几句,又吩咐少年道:“耿冲,你且与赵六两个去骡马行,租几匹骡子、乘马,预备明日出发。”说着便掏出些散碎银子交与他。 耿冲答应一声,便和那叫赵六的壮汉一起出去了。其他几个脚夫商议一番,有要去赌馆的,有要去听说书的,只留下一个在院中看着车子,一伙人瞬间走得干干净净。田先生呆立了一会,吩咐那留守的脚夫打开一个木箱,从中取出一盒青州柿饼,自己拎了前往燕都府衙而去。 燕都城内,正中居北是东唐皇帝的行宫,行宫西边是一大片皇家园林,叫做西苑。行宫的东面是皇城,各式衙署都坐落在此。田先生到得燕都府衙之外,从东便门进去,请门子通禀。不一会,一个身穿月白色圆领长衫的矮胖中年男子出现在倒座房门口,田先生慌忙起身行礼道:“小侄见过七叔,经年不见,七叔身子可还康健?” “安荣贤侄不必多礼,”田管家示意他坐下,“前番书信你都收到了?没想到你们来得倒快。只是不巧,城中出了一桩大事,使君这里事情颇多,恐怕为叔只能陪你说几句话就得回去听候使唤。你不要见怪才好。” “七叔贵人事忙,肯拨冗来见侄儿便是极大的面子,哪里敢说见怪!”田安荣忙陪笑道,“侄儿在济南府接得七叔回信,立马禀报了东主,如今领了一伙脚夫赶到燕都,明日便要启程赶往武城边市。只是既已到了燕都,不来拜望七叔,那就是小侄无礼了,如何敢耽误七叔的要紧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那盒青州柿饼递上,“一点山东土仪,着实轻微,还请七叔一定收下。” “贤侄有心了。”田管家坦然接过,又催促道,“时辰不早,我这里事多,就不留你了。待你从边市返回,若有空闲功夫,不妨再叙。” “是是,小侄这就告辞了。”田安荣忙起身作揖,想了想又问道,“七叔所言城中大事,莫非是那郭都帅身故之事?” “这个你都知道?”田管家诧异道。田安荣忙解释道:“小侄在城外便听说了此事,到得城中又听见邸店中人也在议论,是以知晓。” “竟然是全城上下都知道了。”田管家点点头,“此事与你不相干,边市并未关禁,你可尽早赶去,一路务必小心为要。” “七叔吩咐得是,小侄知道了。”田安荣这才告辞离去。田管家于是拎了食盒回到后宅,放进自家住的耳房,又匆匆赶到二堂东面的议事厅。方刺史正与燕都别驾高忱说话,见田管家进来,张口就问道:“都督府那边今日可有消息?” “上复使君,今日仍然无有消息。”田管家忙叉手回话道,“都府那边依旧是大门紧闭,并无消息传出。”方刺史与高忱对视一眼,又转头吩咐道:“你再去打探打探,问问都府下人,说不定就会有人透出消息来。” “是,小人这就叫人去问问。” “不要叫别人,你自与我去。” “是是,小人自去探问,若有消息,就来回报。”田管家于是出来,径自往都督府衙而去。 都督府衙相距不远,正门紧闭,一伍军士腰佩横刀,守护在门前。田管家不敢逗留,直绕到后角门,逡巡一会,碰巧门开了,走出一个中年汉子,乃是都府中一个管事先生名唤姚庆元的,田管家素来与之相熟,忙上前行礼道:“姚管事,多日不见!” 姚庆元定睛一瞧,便叉手道:“田管家怎的在这里?” 田管家忙道:“都府大门紧闭,我家使君不知消息,特遣我来探问。”他凑上前小声问道,“府里如今究竟是什么情形?到底是二公子来接位,还是副统领?” 姚庆元左右看看,小声道:“副统领还在和大夫人及两位公子争吵,几至拳脚相向,府中大小都是人心惶惶,莫知所以。你还是先回去罢,请使君不用担心过甚,这边迟早会有个结局。” 田管家惊骇道:“打起来了么,莫不会闹出人命来?再或引起城中纷乱,如何是好?” “闹出人命也是他们自家事体,”姚庆元拈须微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再说了,谁来接任都督职位,都不会动他这位太守老爷,放心且去。” 田管家将信将疑:“真的不会闹出大乱子?那些军士若是哗乱起来,如何制得住?” “放心,放心,此事必有结局,不会闹出大乱,你只管去叫方使君安心等候消息便是。” 田管家无奈,只得拱手离去。姚庆元四下瞧瞧,又阖门进去了。 第二章 借势西海营 姚庆元阖上角门,转头往厨房而去。东厨管事的于家娘子见他过来,忙觑个眼色,两人绕开那几个烧饭婆子,躲到一个偏僻角落。于家娘子张口就问道:“眼见得未正时都过了,大郎怎么还没赶到?昨日你究竟叫人去传讯了没?” “于家娘子不必焦躁,我昨日下午的确已经叫山虎前去燕平传讯,大郎必定已经知晓这边的事情。想来他有自己的主张,你切莫慌乱。” “哦,那就好。”于家娘子呆立一会,又忧心忡忡地问道,“莫不是大郎不想掺和到这件事中,因此不想回来?可是不管怎么说毕竟是他老子过世了,我觉得回来一趟也是该当的。唉,这孩子的性子我总是捉摸不透。” 姚庆元心下也在嘀咕,但是又不能不装出从容模样安慰于家娘子:“大郎早已不是小时候那样,心里极有成算,你我都不用替他担心。”他说着也忍不住往西北面的天空望去,只见大块的云朵在淡蓝的天空里缓慢移动,姚庆元忍不住想,大郎此刻在做什么? 且说田安荣回到邸店,见耿冲和赵六两个已经租好骡马回来,两个手里都拿着梨条吃得起劲,耿冲还跟他夸道:“我们两个还吃了肉饼和糖包,这里还有梅花饼,田先生要不要一起吃点?” 田安荣笑骂道:“你生肖属猪?我给你的银钱又花光了是不是?每次都是这样,钱到了你手里就没有能出来的。这是东家的钱,你花得痛快,我又要自己贴出来销账。” 耿冲觍着脸笑道:“田先生也知道我食量大,晌午那碗面不抵饿,早就没有气力了。”田先生摇摇头,不再理会他,不一会,脚夫们也都陆续回来了,众人胡乱吃了些晚饭,便早早歇下。 翌日,三月初三,谷雨。宜祭祀、捕捉,忌嫁娶,安葬。 天色未亮,田安荣就起身洗漱,结算过房钱,催促众人收拾出发。一伙人赶着骡车出来,在面馆一人吃了一碗浇头面,将嘴一抹便往平则门而去。 他们穿过一条笔直的大道,到得平则门时还未到卯时,值更的哨长验看了过所便挥手放行。田安荣骑马,耿冲牵马,赵六领着脚夫们赶着骡车紧跟在后,沿着官道往西北方向而行。朝阳初升,在他们身前映下长长的影子。耿冲一手牵着马,一手拎着长棍,嘴里抱怨道:“就咱们起得最早,往边市去的客商必定不少,也没见谁天不亮就赶路的。” 赵六也附和道:“耿小哥说的是,只怕那些赶往边市的,这会才好起床。如今又不是六月天要贪凉早行,到得正午,只怕人马都饿得没有气力了。” 田安荣皱眉道:“都不要聒噪,咱们初到此地,必然要多些小心,早早办事为要。早到武城将货物卖了,咱们及早赶回济南,才是安心。”耿冲笑道:“多亏昨日里买了不少点心,可以解饿,你们有谁要吃点心的么?”有个脚夫取笑道:“你倒是省着些吃,这还未到十里亭,别一下子就吃光了。” 众人说笑间,沿着官道西行,田安荣策马徐行,一路打量近处的村落,远眺天边的山峦,春风拂面,桃花梨花夹道盛开,令人好不惬意。过了十里亭不远处,行至一处上坡路段,忽听得蹄声如雷,接着就见十余骑从垭口涌出,疾奔而来,瞬间就已经逼近到眼前。 众人都吓得魂飞魄散,耿冲面色青白:“苦也!想不到燕都城外便有强贼,今日我等小命不保!”田安荣强自镇定道:“且莫慌乱,我瞧着这不像是强人,待我问问。” 他定睛打量,这十余骑都是轻骑兵,身穿皮甲,腰佩弓箭,手执横刀,行动迅捷,眨眼间便将众人围住。为首的哨长喝道:“你们是哪里来的贩卖客人?且都不要动!”田安荣忙作揖道:“上复军爷,我等乃是济南府来的客商,赶往边市货卖,所带都是绢帛,并无违禁物品。” “先不要动,都在此等候。”那哨长命令道,随后打个手势,一名骑兵策马转头疾奔而去。不一会,就见大队人马越过垭口而来,人似虎,马如龙,队形齐整,气势雄壮。众脚夫见此情形,都双腿发软,竟然齐刷刷地跪了下来。耿冲紧张得面色发白,手里紧紧攥着缰绳,僵立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田安荣叹口气,滚鞍下马,静静等候。 军队很快行到近处,军官一声喝令,军士们停住,原地歇息。骑兵散开警戒,两个为首的军官,还有一个年轻道士,一个亲随装束的健壮少年,一齐下马往这边走来。 田安荣定睛瞧去,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只有二十一二岁年纪,身形并不高大,但是消瘦劲健,气宇不凡。这年轻男子剑眉星目,薄唇紧抿,头戴黑色幞头,穿着一身青黑色军袍,左臂上扣着一个臂章,里面绣着一个虎头,下面是两对相交的刀剑。田安荣识得这是四品武官的标识,想不到这军官年纪轻轻,竟然已经做到了四品都尉。 他心思电转,瞬间猜出了来人身份,忙作揖行礼道:“见过郭巡检。我等是济南府的客商,赶往边市货卖绢帛,并无夹带违禁之物,还望巡检知悉。” 郭继恩停下脚步,负手将众人打量一番,并未言语。那个年轻道士大约二十来岁,生的眉清目秀,十分俊俏,他颇有兴趣地上前敲敲大木箱:“这里面都是绢帛?可以打开看看么?” 田安荣忙吩咐赵六将木箱打开,那道士伸手抚摸,啧啧赞叹:“缎纹织绫,北地胡族贵人,最爱这个。却不知卖价几何?”田安荣小心答道:“此物若在济南,货价乃是十一两纹银一匹。若是边市售卖,每匹可卖到十六两。” “好家伙,这几车货,怕不是可得白银千两?这位员外端的生计大好。”道士伸出大拇指赞道。田安荣苦笑着解释道:“在下只是个管事先生,替东主打点这趟生意罢了。” 跟在郭继恩身后那名军官,与他年纪相仿,身形壮实肤色微黑,闻言摇头道:“霍真人,你又想要捉弄人么?咱们还有要紧事,不必理会他们,尽早赶到燕都才是正经。”田安荣觑他臂章,虎头下面一对刀剑,这个乃是五品的校尉,来头也是不小,他心下嘀咕,面色却更加恭敬:“原来这位道爷就是霍真人,果然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这时候又有前往边市的客商到得此处,见此情形都惊疑不定,军士拦下盘问之后俱都放行,田安荣壮起胆子道:“小生等的是守法百姓,几位既然已经验看过,可否放行?”那霍真人却摸着下巴道:“不急,咱们想借这位管事先生用一用,先生如何称呼?” “不敢,小生姓田,贱名安荣。乃是燕都使君府上田管家的族侄。”田安荣小心道,“却不知真人说借小生一用是何意?” 那郭继恩闻言,眼睛一亮:“不错,正有要借用田先生之处。你也不必赶往边市去了,这几车货,我们与你买下,眼下要请你帮我一帮。”他说罢转头对那校尉说道,“周恒,咱们不必如此大张旗鼓。我打算让田先生带着我们几个先进城去,分头行事。” 周恒想了想,转头呼唤传令兵道:“速去请谢团练和贺营管两位过来,快快!”那霍真人打量着耿冲笑道:“好一个壮健的孩子,你可愿意在我这里做个亲随?”耿冲听他们说话,已经不再害怕,听见此问,挠头憨笑道:“可是我食量大得很,真人能让我吃饱饭么?” 霍真人大笑:“当然可以,你来么?”耿冲喜不自胜:“愿意,小的今后就服侍真人,鞍前马后,一定尽心。”田安荣不禁愕然。 说话间,又有两名军官赶了过来,都是黑瘦模样,一个瘦高瘦高的,面容憨厚,大约三旬年纪,佩戴着校尉臂章,这个是团练官谢文谦;另一个身形短小,一脸精干神色,佩戴着六品提尉的臂章,乃是斥候营营管贺廷玉。 郭继恩见这两个得力军官赶到,便吩咐道:“廷玉,你和周恒,还有霍启明随我一起先入城,文谦兄,请你约束人马缓行,等我们城内传出讯来,便加速进城。” 贺廷玉抱拳行礼道:“遵命。”谢文谦却担忧道:“你们就这样进城,事有不济,当如何处置?太过凶险了。”郭继恩胸有成竹道:“不用担心,我自有主张,就这样。咱们跟那边百姓去买几件衣衫,扮作平民先混入城去。” 霍启明叫了起来:“要乔装打扮,那我就不去了!道爷我顶天立地,才不要扮作别人!”那亲随少年却对郭继恩说道:“大公子,我随你一道入城罢。” 郭继恩点点头:“那就这样,启明跟着文谦兄,程山虎随我一起出发。” 贺廷玉便去向过路西行的商户索买衣衫,那几个客商虽然莫名其妙,但是也不敢违抗,抖抖地将身上长衫脱下,抖抖地接过银钱,眼瞧着郭继恩几个将长袍裹在军袍外面,翻身上马,将腰刀、弓箭都解下,郭继恩又问田安荣:“田管事先前是从哪座门出城?” 田安荣咽下一口唾沫:“是从平则门。”郭继恩点点头:“那咱们就从肃清门进城,这就走罢!”田安荣知道不可违拗,只得上马,又吩咐赵六:“好生看着货物,跟着众位军爷,莫要乱跑。”这才跟着郭继恩等人打马复又向东而去。 路上郭继恩问道:“田管事祖籍便是济南么?”田安荣摇头道:“小生祖籍是在宛城,十来年前庞信兵乱,小生家中老幼皆殁,没奈何只得独自逃到山东,幸得东主收留,后来见小生识文断字,又简拔小生做了个管事先生。”郭继恩听了这番话,只是点头不语。 不过一刻功夫,一行五人便到得燕都城下肃清门前,田安荣装出一副从容模样对着盘查的军士作揖道:“小人乃是济南府客商,刺史府上田管家是小人叔父,因走得匆忙,忘了一封紧要书信不曾交与他,是以转回。后面这几个都是小人的伴随。”说着又将过所递上。 那哨长闻言,摆手道:“沿着这直道向东前行,过了行宫不远就是刺史官衙。”田安荣暗松了口气,又向军士作揖道谢,连忙夹马入城,郭继恩等人跟着鱼贯而入。到得肃清门街上,田安荣才发觉自己背上已经冷汗湿透,不禁打了个哆嗦。 郭继恩和周恒、贺廷玉都将裹在外面的长衫除下,他对田安荣笑道:“田管事遇事从容,颇有静气,我瞧着你也是个有经历的,愿不愿意留在我燕州军中做个主簿?” 田安荣愣了一下:“都尉看重,田某敢不应承?只是小生尚有差使未完,当初若非东主收留,小生早就饿死,岂可不辞而去,还望都尉体察小生的为难之处。”郭继恩笑道:“这个其实不妨,此间事了,你可再回济南府一趟,与你家东主详细分说。其实,你若能在都府之中执事,你家东主只有更加欢喜,若不信,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田安荣点头称是,又问道:“都尉如今是往都府去么?” 郭继恩摇头:“不,先去军营。”周恒瞧了瞧田安荣:“田管事若无处可去,不妨与我等一道去军营罢。”田安荣心知自己不能不去,便策马跟在后面。 燕都军营在西苑西侧,沿着肃清门大道东行不远就到了辕门之外,营中操演呼喝之声清晰可闻。几人翻身下马,门口当值的伍长瞅着郭继恩的臂章,小意问道:“敢问这位都尉有何公干?” 郭继恩负手从容道:“不须多问,速去请你们骆巡检过来,有极要紧的事。”那伍长不敢怠慢:“请都尉稍待!”转头便往大营内疾奔而去。 不一会,一位三十出头的四品武官赶到辕门,田安荣小心瞧去,这人身材不高,体格结实,军袍幞头,一张圆圆的脸,见到郭继恩便陡然变色:“郭巡检如何在这里?” “骆都尉,”郭继恩抱拳行礼道,“先父见背,郭某奔丧而回,骆都尉何以这般戒备?怎么,不请我进去一叙么?” 骆巡检面色阴晴不定:“郭巡检若是奔丧,当自回都督府,来军营作甚?” “我回都督府做什么?我那嫡母和两个弟兄,半点消息也不曾透出,众人皆知他们并不当我是郭家子弟,我就这么赤手空拳地进府,是嫌自己活得够长了么?”郭继恩上前一步,对骆巡检低声道,“骆兄,你也知道我为何来此,我且问你是如何打算,是要作壁上观,还是助我一臂之力?” 骆巡检四下瞅瞅,低声回道:“未接军令,你私自进城,这是大罪。趁着没人察觉,赶紧回燕平去罢。”郭继恩盯着他冷笑道:“骆兄,你是想着郭长鹄来做统领呢,还是郭继鲲来接这统领之位?” 骆巡检迟疑一会才答道:“他们两个其实都不合适,副统领贪鄙粗陋,继鲲则狂妄无知,皆非统帅之才。”他叹口气,“按说统领之位最该是郭兄弟来做,奈何名分不正,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什么名分,”郭继恩笑道,“骆兄还真当燕州军十万兵马就只能傻等着他们争出个结局?你若让我入营,召集军士校场听候,将台一呼,大事顷刻可定。” 骆巡检骇然道:“郭巡检,你要率兵围府?”郭继恩笑道:“不错,我来调兵,不然你以为我来做什么?” 骆巡检默然不语,站在郭继恩身后的周恒冷笑道:“骆都尉,此乃天赐富贵,你竟犹疑至此,岂不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时至不迎,反受其殃?”他的话里已经带出浓浓的威胁意味。 骆巡检叹口气道:“话虽如此,只是元方烈也在营中,他乃是副统领的心腹之人,此事未必易与。”郭继恩拍拍他肩膀:“元方烈刻薄寡恩,军中无不痛恨,此人轻易可擒,实不足畏,骆都尉,咱们一道进去。”说着便转身上马,径直入了辕门向演武厅而去。 周恒等人都紧跟在后,骆巡检暗叹口气,吩咐亲兵道:“叫亲卫营的儿郎们速速都到演武厅前来,叫几位团练都点起人马带上兵器,预备出营公干。”那亲兵巴不得这一声,忙道声是,飞快地向营房去了。 田安荣这是第一次进入军营,他好奇地四下张望,辕门两侧是高高的望楼,前行是宽阔的校场,两边是齐整的营房,一队队军士在校场上操演着队形,时不时发出响亮的吼声,这一切都令他感到十分新奇。他瞧了一会儿,对身边的程山虎道:“我瞧这位骆巡检是个会带兵的,这些兵丁体格健壮,步调协同,足称精锐。” 程山虎点头道:“田管事说的是,骆巡检带的兵,比咱们大郎只差那么一点,”他用手比划道,“就一点点。”田安荣想起早上遇到的那支兵,不禁赞道:“郭都尉名不虚传,带的是真正的虎贲之士,天下难当。” 说话间郭继恩已经来到演武厅前,骆巡检帐下的几个团练和亲卫营、斥候营营管都次第赶到。这几人见到郭继恩,都面露惊讶之色,但是仍然上前抱拳见礼。郭继恩回礼,开门见山笑道:“兄弟要夺这燕州军统领之位,特来央求几位哥哥相助。” 团练乔定忠是个身形瘦高的粗豪汉子,听得此言,慨然说道:“郭大郎要来做这统领是再好不过!末将第一个拥戴,若有吩咐,某当奋力争先,就请都尉下令罢。”其他几人正在面面相觑,听得乔定忠第一个表态,便都附和道:“但听都尉吩咐!” 骆巡检见部下都愿意跟从,也松了口气:“既是如此,诸位都听从郭都尉差遣,约束人马,预备出营!”诸将都道:“是!” 便在此时,另外几个武官急急赶来,为首的那人喝道:“骆承明,你无故召集人马,意欲何为?”这人大约三十出头,身形干瘦矮小,面相猥琐,也佩戴着四品都尉的臂章。这是中军的另一名巡检,副统领郭长鹄的心腹之人元方烈。 乔定忠等人让开在两厢,元方烈瞥见居中的郭继恩,顿时面色大变:“郭家大郎,你未接军令,何敢擅自入城!你是要犯上作乱么?” “犯什么上,作什么乱?”郭继恩笑道,“如今袍泽们拥推郭某做这燕州军统领,某的话便是军令,你还不过来听候差遣?” 第三章 直入都督府 元方烈心下惊疑,嘴上犹自说着狠话:“想你一个婢生的庶子,也敢来窥望这统领之位!诸位兄弟,莫要跟着这个贼货断了自家前程。副统领即刻便到,你们将这贼货锁拿了,就是大功一件!” 周恒冷笑道:“副统领也会来这里,你怕是在白日发梦?就算他来,你瞧大伙儿是会拥戴他来做这统领?”元方烈见众将都冷眼不动,心下着慌,转头就走。 郭继恩见他想逃,暴喝一声道:“拿下!”贺廷玉第一个扑上去,亲卫营官兵深恨他平时刻薄凶狠,跟着一拥而上,将正欲逃走的元方烈按住,寻来绳索,捆了个结实。 元方烈身形瘦小,武艺稀烂,根本挣扎不脱,嘴里犹在骂道:“泼才,狗贼!你今日捆住本官,明日便是你的死期,副统领大人何等神武,必然将你等乱贼杀个干净,一个都跑不了。”周恒听得不耐烦,找了块破布塞进他嘴里,元方烈唔唔不已,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跟着元方烈过来的四个军官也都被军士们擒住,其中一个提尉颇为机灵,连忙高声喊道:“属下愿意追随郭都尉,但凭吩咐,万死不辞!” 郭继恩轻笑一声:“愿意就好,何用万死,一次也不用你去死。”他走到另一名校尉高政永面前:“高团练,你怎么说?” 高政永面色发白,嗫嚅道:“自然是追随都尉,誓死效命。” 另外两个军官也连忙应和,点头如捣蒜:“是是,某等唯都尉之命是从,绝不敢有二心。” “那好得很,”郭继恩从一名军士手里拿过横刀,“元方烈以下犯上,辱骂本官,合该处死,你们谁来?” “此事卑职能办!”那第一个出声的提尉又大声喊道。 郭继恩笑道:“不错!”便示意军士将他放开,将横刀掷了过去。那提尉接住横刀,大步上前,元方烈知道大事不好,奈何被捆得死死的动弹不得,眼见这军官上来将他拿住,横刀在脖子上一抹,鲜血飞溅,登时毙命。 郭继恩满意地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禀报都尉,某是中军甲师甲旅工辎营营管曹靖。”这提尉口齿利索,恭敬将横刀双手奉还。 郭继恩点点头,接过横刀交还给军士,转头注视诸将:“事不宜迟,都听我吩咐。” “是,还请都尉下令!” 于是郭继恩分派众人,周恒即日接掌甲旅,镇守西苑大营。骆承明的乙旅分头出营,接管各城门、粮仓等处,另派遣一营人马,去围住副统领宅邸。乔定忠带着亲卫营,跟随郭继恩前往都督府。又命人前去传讯,叫谢文谦领兵火速进城。 分派完毕,郭继恩见田安荣面色发白地躲在一旁,便上前笑道:“让田管事受惊了。事情急迫,只好行此险恶之举,往后你在军中参赞,这些事情习惯了就好。” 田安荣强自镇定下来:“还好还好,田某也是见惯死人的。只是还有一件事,甲旅之中或还有心中不服之辈,乙旅未可全出,须得让骆、周两位巡检共守大营,方才稳妥。” 郭继恩赞赏地瞧他一眼:“田先生说得很是,我亦作此想。却不知田先生是留在军营,还是随我一道去都督府?” 田安荣其实也很想跟着去都督府见识见识,但他略一思索还是叉手道:“西苑大营才是要害所在,在下还是与两位巡检一道留在此处罢。万一生变,还可商量应对。” “好。”于是郭继恩留下田安荣,与骆承明等一起协助周恒把守西苑大营,自己佩上一柄横刀,与乔定忠、贺廷玉,亲卫营营管董霆等人领着兵马出了大营,往都督府衙疾奔而去。 沿着肃清门向东的直道,过了皇帝行宫,便是皇城,这里占地最阔的便是燕州都督府,与行宫只隔着一条夹道。巳初时才过,把守在大门口的军士便瞧见数百兵马沿着直道疾奔过来。领头的伍长有些发懵,不待他想明白,乔定忠一声喝令,亲卫营已经冲至大门前,解除了把门军士的武装。 郭继恩翻身下马,眯着眼睛瞧了瞧朱漆铜钉的大门,大步走进了这座三路五进的大院。 这座院落虽然是官衙,但是郭家先后三代经略河北,已历四十余年,都督府实际上已经成为郭家的私邸,几经修葺,显得十分簇新气派。仪门之前也有一伍军士巡逻警戒,见到郭继恩领着兵马进来,连忙拔刀在手。 乔定忠于是大声喝道:“想活命的,都给我把刀放下。”说着将手一召,他身后数十把角弓同时拉开,这几个军士见他威风凛凛,金刚怒目,又有数十支羽箭对着自己,不禁都露出惊愕迟疑之色,为首的伍长瞧见大步走来的郭继恩,想了想还刀入鞘:“弟兄们,赶紧把刀都收起来罢。” 亲卫营同样将这里的士兵都看押起来,郭继恩步入空无一人的大堂,四下瞧瞧,又吩咐道:“咱们去后面。” 众人跟着郭继恩穿过大堂,二堂庭前几个仆人眼见郭继恩领着兵马进来,同样面色大变,其中一个机灵些的转身就跑。 贺廷玉眼疾手快,毫不犹豫张弓搭箭,一箭将那仆人射了个对穿,亲卫营营管董霆暴喝道:“都跪好了,再有敢动的,这个便是下场!” 这几个仆人吓得纷纷跪下,瑟瑟发抖不已。郭继恩也不理会这些人,直闯入二堂去。 郭长鹤的灵堂便设在二堂之内,但见一个大大的奠字,供桌祭品,香烛明照,那位燕州都督的灵柩便搁在供桌之后。灵牌之上,明晃晃一行字:东唐燕州行台都督燕州军统领河北道观察使郭公长鹤之灵位。 灵堂之内并无一个值守的人,郭继恩四下打量一番,瞧瞧那副灵牌,他也不去上香,只是冷笑一声。 一个身穿蓝色圆领长袍的男子听见动静从后院跑了过来,这人相貌尖瘦,乃是府中大管事黎旺。他跑进灵堂撞见来人,不禁大吃一惊:“郭继恩,你如何在这里?!”瞧见郭继恩身边的程山虎,他又恍然道:“小贼,是你偷偷报信!” “放肆,”董霆喝道,“你是什么东西,就敢如此无礼!且站着不要动,听候郭都尉问话!”贺廷玉也拉开弓箭,盯住试图慢慢退走的黎旺:“再敢退一步,今日就教你在这里做个死人,陪着老都帅一并下葬罢。” 黎旺面如土色,果真不敢再动弹,郭继恩劈头问道:“大夫人和我那两个弟弟,都在哪里?” 黎旺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回答道:“都,都在后面三堂里。”郭继恩点点头,突然转头吩咐士兵们:“把他绑起来。” 郭继恩过了二堂继续往北穿过内宅门,庭院里两列家仆,彼此怒视对峙。这两伙人见一群军士提着明晃晃的腰刀闯进来,都是吓了一大跳,一时不敢轻动。 这些人自有军士看管,郭继恩也不去管,径直走到三堂紧闭的大门前,听着屋子里传出的吵闹声。 首先传入他耳中的是郭长鹄不紧不慢的声音:“看来这统兵印信,嫂嫂是一定不会交出来的了?其实这也不打紧,就算没了官印,某要做这燕州都督,也是易如反掌,只是不想撕破面皮,大家都不好看。” 一个尖利的女声传来:“先夫遽亡,这都督之位,必定是我家继鲲来接任,古来父死子继,哪里轮得到二叔来觊觎?叔叔若要强夺,只管派兵来杀了我们母子三人,不须多费口舌!” 郭长鹄连声冷笑:“某的亲兵,都在西苑大营之内候命,既是夫人主意已定,那就怪不得本官心狠了。只消一声吩咐,府中上下,本官不会留下一个活口,夫人可要再斟酌仔细了。” 郭继恩不耐烦再听下去,在门外扬声道:“副统领打的好主意,只可惜,怕是白忙碌一场。”说罢一脚将门踹开。 三堂乃是都督书房,装饰得颇为富丽文雅,书却没有几本,屋子里四个人见门被破开,都愕然地向他瞧去。 交椅上坐着个四十来岁的贵妇,一身缟素,眼神凌厉,这是郭长鹤的正室夫人卢氏,站立在她身侧的两个年轻人,俱是浓眉大眼,中等个头,也都是一身热孝。那个二十来岁的身形微胖,是卢氏的长子郭继鲲,次子郭继鹏略瘦一些,大约十七八岁年纪,两人见到郭继恩,都沉下了脸。 郭长鹄也是四十出头模样,留着短须,他却穿着一身青黑色军袍,左臂臂章之内绣着一个麒麟头,乃是三品护将军的军阶标志。见到郭继恩,他不禁惊诧莫名:“你怎地来了?” “听说副统领要将这府中上下,都杀个干净,继恩特地来瞧瞧副统领的手段。”郭继恩走进屋子,负手笑道,“只是那元方烈出言不逊,羞辱于我,一个错手,我将他脑袋给砍了下来。却不知副统领还有何人可以使唤?赶紧叫来罢,我还等着看杀人呢。” 乔定忠、贺廷玉和程山虎,领着精悍军士也进了屋子,郭长鹄额头见汗,愈发惊怒:“你擅召兵马,究竟要做什么?” 郭继恩笑道:“副统领想做什么,我就想做什么。继彪是在南苑军营?还是已经回城?放心放心,我已经差遣兵马将副统领宅邸围得水泼不进,不知道继彪继骐两兄弟,是不是都在宅中?副统领在这边杀人,我就在那边杀人,大家杀个痛快,甚好甚好。” 郭长鹄面色发白,后背凉透:“你,你…”不待他说完,郭继恩厉声喝道:“你有什么能耐,也敢来夺这统领之位!劝你趁早俯首待罪,若不然,我教你阖门上下,全都跟着你一起陪葬!”他伸出三根手指,“三,二,一!” 乔定忠早已拔刀在手,郭长鹄心慌胆寒,忙扑通一声跪下:“大郎饶命!是为叔一时糊涂蒙了眼,还请大郎开恩,放过为叔家门老小!” 郭继恩偏头示意,早有军士上前,将郭长鹄绑了个结实。郭继恩转头目视那母子三人,嘴里犹自说道:“你既已就擒,我自然不会再为难他们。只是那宅子却是不能再住了,我给他们一个时辰,马上给我搬走,你觉得如何?” “多谢,多谢大郎宽宥。”郭长鹄松了口气,马上就被士兵们拖了出去。郭继恩瞧着端坐在交椅上的卢夫人:“大夫人,把统兵印信交出来吧?” 卢夫人神色不变:“我是你的嫡母,你就这样跟我说话?” “什么嫡母,我只知道自己的娘亲姓宋,走了已经十七年了。”郭继恩冷笑,“那间厢房,锁了已经十七年,大夫人有没有兴致再过去瞧瞧?这十七年里,想必你梦见我娘亲,次数也是不少吧?” 卢夫人身躯微微颤抖,怒视郭继恩:“当初没把你这贱种一起弄死,实是我毕生恨事!想要这统兵印信,你少做梦。我们母子三人,就在这等着你来杀,来呀!” “原来大夫人只求一死,那么我自然要满足你。”郭继恩神色淡然,拔刀在手,“下去见了老都帅,记得告诉他,是我斩了你。”说着便大步向前。 卢夫人万想不到他竟然真敢动手,一时愕然,郭继鲲、继鹏两兄弟见他执刀上前,都是一脸惊骇,各自后退。郭继恩大步抢上,刀光一偏,只听一声惨叫,血光飞舞,郭继鹏的一条右臂被砍了下来。 郭继鹏瘫倒在地,痛得哀嚎不止,声音凄厉不绝,听起来分外瘆人。郭继鲲浑身颤栗,一直退到隔墙边。血珠溅到卢夫人煞白的脸上,跟着她的身躯一起颤抖,看起来分外古怪滑稽。 郭继恩语调冰冷:“你们两兄弟,自小就想弄掉我的性命,今日断你一臂,只是小小惩戒。卢夫人,这统兵印信,你也不忙交出来,且待我将他两兄弟手脚一一砍下,你再做决定不迟。” 卢夫人还不及答话,她的长子郭继鲲已经迫不及待喊道:“不要,不要!印绶在我这里,我给你,给你!” 他抖抖索索地从佩囊之中掏出三颗一寸见方的官印,程山虎急忙上前夺过,却见这位督府嫡公子胯下衣衫一片淋漓,地上一滩水渍,原来他已经吓得尿了裤子。 卢夫人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程山虎转身将三枚官印交给郭继恩,郭继恩还刀入鞘,低头瞧时,是三枚不足一寸,高不过半寸的龟纽银印,一枚是都督之印,另一枚刻的是统领之印,还有一枚,却是观察使之印。 他将三颗印信又丢还给程山虎:“交由你保管。”又转头吩咐道:“叫医官过来,给三公子治伤。” 贺廷玉闻言有些愕然,乔定忠却流露出钦佩之色:“是,属下这就叫人来。” 卢夫人面露凶光,喃喃自语:“何物野种,竟敢伤我孩儿,我大兄乃是并州都督,统率着十万雄兵,早晚过来与我复仇,将你这贱种千刀万剐,你等着,等着!” 郭继恩闻言,冷笑一声:“卢知守去年在蒲坂与梁忠顺大战一场,五万兵马折损了一半。你要是等他来报仇,那就只管等着好了。” 他说着走出正房,指着一个小厮道命令士兵:“叫人跟着他,速速去请姚管事过来。” 不一会姚庆元匆匆赶来,见到郭继恩,面露欣慰之色:“幸好大郎及时赶到。大事已定?” “大事已定。”郭继恩深深作揖行礼,“继恩自小多得姚叔和于婶看顾,不曾稍忘,今日之事,更是大恩不敢轻言谢。总之,督府之内,今后还要烦请姚叔多为操劳。” “何须如此见外!”姚庆元连忙将他扶起,“如今你已是家主,有什么差遣,只管吩咐便是。” “府中这些家丁小厮,还有侍女,该换的都换掉。”郭继恩说道,“今后也不用这么多侍奉的人。这些都请乔叔斟酌着去办。山虎今后就跟在我身边做个亲兵,府里的事,今后便请乔叔一并都管起来。” “是。”姚庆元拱手道,“那卢夫人和她的两位公子?” “我会拨一伍士卒将他们先看管起来,你安排几个侍女服侍她们就好。回头我会把他们都赶到别院去。” 姚庆元一愣:“别院?” “对,让他们搬到别院,”郭继恩点点头,“回头我会让二夫人和三夫人都搬回府里来住。先就这样罢。” 郭继恩回到二堂,都督府的属官,录事参军杜全斌已经在此恭候。郭继恩吩咐道:“请参军发急递书报西京,燕州都督郭公长鹤已薨,奏请以长子郭继恩为燕州军统领,观察留后。” 杜全斌忙拱手应道:“是。” 第四章 聚薪而焚之 自郭长鹤坠马身亡,到郭继恩领兵闯入都督府,并书奏朝廷,短短三日之内,燕都城里风云变幻,寻常百姓还没有省过神来,郭家大郎已经成了燕州大地的新首领。街巷瓦肆之间,人们纷纷议论:“大郎还算是厚道,就只砍了一颗脑袋,外加三公子一只手臂,算得上仁至义尽了!” “这也是他平日里素有威望,这些兵卒都愿听他号令,所以一举成事。” 一个老员外,身穿淡紫色绸衫,手拈长须道:“前年大郎请开边禁,这就是为燕州的百姓做了件大好事。他又骁勇善战,令胡人望而生畏,大郎来做这个统领,老夫觉得,大善,大善。” 茶肆里众人皆都点头附和:“何员外说得极是。” 郭继恩并不知道外面这些议论,谢文谦领着人马进城之后,他也披上凶服,在几个军官的陪伴下沿着前院的游廊转了几圈。注视着青瓦白墙的院落,郭继恩突然开口道:“文谦兄,启明兄弟,你们陪我去将老督帅的两位如夫人接回府中罢。” 霍启明一扫麈尾,兴致勃勃:“好呀,听说你老子的这两位媵妾,都是花容月貌,正好过去瞧瞧。” 谢文谦不禁侧目,不过人家毕竟是名声在外的活神仙,他还是没说什么。郭继恩又对田安荣道:“田主簿,你也一起罢。” 郭长鹤的别院位于燕都城灵春坊的一处小巷内,大小不过二十余间房子。督府中另一名管事桂福平领着郭继恩等人来到此处,路上郭继恩询问道:“这两位夫人,有几个孩儿?” “回大郎的话,管夫人生有一子一女,凌夫人前年生了个千金,没能养住,坏掉了。” 郭继恩点点头,耿冲四下张望,好奇道:“那么大的都督府,难道住不下两位夫人,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桂福平觑一眼郭继恩,小心解释道:“大夫人着实厉害,此前又害了宋夫人,是以督帅老爷不敢将两位如夫人安顿在府里。”霍启明闻言,不禁大笑:“我尚畏见,何况于玄龄。你家大夫人,足可比之梁公夫人。” 众人一边说着,一边跟着郭继恩步入院门,见这院落并不算大,但是收拾得异常清净整洁。别院管事戴信自从督帅意外身亡,就惶惧不知何所处,见到郭继恩进来,心下松了口气,知道事情有了着落,忙上前作揖行礼。 郭继恩便摆手叫他请出郭长鹤的两个媵妾,管氏和凌氏。霍启明好奇地打量着,管夫人大约三十三四岁模样,是位体态丰腴的美人,凌夫人只得二十二三岁,同样姿色出众,院中还住着管夫人的一子一女,儿子郭继蛟一十六岁,生得眉清目秀,颇为俊俏,女儿郭继雁,十四岁,也是一个美人胚子,她睁着小鹿般的双眸,怯怯地瞧着这位素未谋面的大哥。 这四人都已经换上凶服,领着几个丫鬟、下人,惴惴不安地向着郭继恩行礼,郭继恩也叉手回礼道:“先大人已经入殓,尚未下葬。继恩特来相请两位夫人,连同弟弟妹妹,一并回府,也好哭拜哭拜。” “大郎吩咐,敢不从命。”管夫人迟疑道,“只是大夫人…” “府里现在是我说了算。”郭继恩解释道,“你们只管住回去,什么都不用担心,现在就收拾家什。桂福平,耿冲?” “小的在。” “在。” “你们两个,留在这里,帮着一起收拾,弄几辆大车,领着他们回府,不要耽搁。” 桂福平连声答应,耿冲奇道:“为什么我也要留下。” “你这副身胚,做些气力活合适得很。”郭继恩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他回到府中,这才打发府中仆役前去各处报丧,于是燕都府刺史方应平,以及幽都、广阳两县县令,西苑众将、各大小官吏、城中巨贾,都来吊丧祭拜,大管事姚庆元安排仆役们四处接引,上香添油,预备茶饭,忙得不可开交。但有支应银钱事,郭继恩都交与田安荣,倒也办得十分妥帖。内宅之事,全由于家娘子约束,贺廷玉则领着兵马,昼夜轮班门前值哨,偌大的都督府,终于有了个正经办丧事的模样。 郭继恩与郭继蛟两兄弟,都披麻戴孝,跪守灵前。方应平知道郭继恩如今已经是燕州大地最有权势的人物,便小意安慰道:“先都督已然过世,还请少将军节哀应变。上至朝廷,下至黎庶,皆赖于君,务要保重为要。” 郭继恩点头道谢,方应平自觉这番表态十分得体,也松了口气,于是告辞而去。 周恒、骆承明等将领凡有军务,皆来请示,几个人就在灵前商议妥当,然后安排下去。郭继蛟瞧在眼里,十分好奇,郭继恩便问他:“六弟如今也已经十六岁,可有入学念书?” “小弟七岁开蒙,如今和妹妹都在学馆里念书。”郭继蛟恭敬答道,“不过妹妹的书比我念得更好。” 郭继恩满意地点点头:“很是不错,那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学行军打仗?” 郭继蛟眼睛一亮,连连点头:“自然是愿意的。此前老爷也曾差教头来指点我习武,大哥,学堂休学的时候,我便跟着你罢。” “看来老爷生前,最喜欢的还是你这个儿子。”郭继恩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不过习武,跟上阵杀敌还是两桩事,够你学的。还有,打仗这种事,是拎着脑袋的,你怕不怕?” 郭继蛟涨红着脸:“想我郭家四代筹边,历经行伍,打仗我是不怕的。若是将来幸有军功,母亲面上,也有光彩。” “出身这种事,不用介意。”郭继恩温言道,“爹娘又不是自己能选的,读书习武,你安心把这两件事做好就成。” 郭继蛟舒了口气,感激地点头:“是,多谢大哥。” 很快到了出殡的日子,郭继恩却下令,灵柩先至化人场烧化,再往护国祠。众人虽然惊讶,但是无人敢出言反对,于是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直至西郊化人场,军士们聚薪引火,将棺木烧化。郭继恩等几兄弟收集骨灰,贮在瓷罐内,教郭继鲲捧了骨灰罐,往西南边的护国祠而去。郭继鹏断了一臂,面色苍白,由几个小厮搀扶着,也跟在后面,时不时用怨毒的目光瞥向郭继恩,管、凌两个媵妾领着郭继雁,一路哭哭啼啼,哀戚不已。 霍启明凑到郭继恩身边,低声问道:“你这是要举新俗,立新规?” “何须这般揣测太多,”郭继恩淡然道,“凡军人出戍,殁后许焚烧以归骨殖。这位都督身为二品制将军,燕州境内第一个军汉,自然是要烧化入土,才是符合他的身份。” 霍启明轻笑一声,不再多言。 郭家前两代家主,郭峻和郭如龙,也都葬在护国祠墓地。郭继恩走到郭峻的墓碑前瞧了瞧,对跟在身后的周恒说道:“不管怎么说,先曾祖终究是一代名臣,对吧。” 周恒点头:“这个是自然,老令公自请靖边,忘身为国,家唯四壁,扫除弊政,施惠百姓,心系天下,自然是一位英雄豪杰。” “往事已矣呀,”郭继恩转头笑道,“到如今,轮到你我了。” 周恒肃然道:“义不容辞。” 入土安葬之后,郭继恩回到督府,随即下令,免去郭继鲲、继鹏官职,将卢夫人和这两兄弟,连同心腹家人、婢女,统统都打发到别院去居住,不许返回府中。 两兄弟面色惨淡,收拾细软,雇了几辆车,让卢夫人和自己的几个侍婢坐进去,灰溜溜地离开了都督府。卢夫人是被两兄弟连同仆役从被看管的屋子里拽出来的,她在地上撒泼打滚,扯着嗓门声嘶力竭地咒骂不休:“我乃是朝廷敕封的命妇,这里就是我的府邸,我哪里也不去!你这个娼妇生的贱种不得好死,我家大兄早晚发兵来救我,打进这燕都城,将你剥皮拆骨,丢出去喂狗!贱种,你就是个贱种,姓宋的娼妇生的贱种,猪狗不如的东西!” 这番咒骂直吓得两兄弟面如土色,连忙拖着母亲出府上车,急急忙忙地去了。 郭继恩也长松一口气:“总算是清静了。”霍启明讥讽道:“你这又何尝不是妇人之仁?照我说,一刀了结了,多少痛快。当初他们对你,何时曾有手下留情。记得咱们刚出燕都往武城去的时候,追杀的人就来了,幸好咱们先有预料,将那伙刺客杀了个干净。如今你倒要来做个善人了。” “毕竟我还活着嘛,”郭继恩不以为意,“咱们多少大事要做,何必为了这几个龌龊之人多费精神。” “是你的大事,不是我的。”霍启明伸了个懒腰,“道爷我的大事,是娶妻生子。我要娶他十个八个,终日混迹闺房,多少乐趣。” “道士可以娶妻?”郭继恩嫌弃地扫他一眼,“又哪里有那么多女冠给你娶。” “道士当然可以娶妻!”霍启明有些恼火,“我又不是只能娶女冠,漂亮的姑娘家,我都想娶。想我霍真人何等身份,只怕是外面的小娘们哭着喊着要嫁给我呢。” “嗯,那你慢慢挑罢。”郭继恩说着,负手走了。霍启明想了想,又吩咐小厮们端来一副竹榻,自己躺在上面,十分怡然自得。过往人等见了,俱都偷笑不已。 丧事既毕,郭继恩于是露布四方,并称:“丧礼奢易,莫如俭戚,送终之具,理应从简。又,疾病而殁者,以火焚之,可断其疫染也。今以官地开义冢,设升齐院,广收葬瘗,置籍备检,火焚土葬,悉听自便。仍置屋以为祭奠之所,听由亲属享祭追荐。官府委僧道管之,月支钱粮,此令以闻。” 布告一出,城内议论纷纷,有称火葬不合礼制的,也有夸赞说设立义冢是善举的。霍启明冷笑道:“还说不是举新俗,这义冢又是怎么回事?” “丧葬之事,靡费过甚,贫家无力承担,有时甚至隐瞒不报。更有窘困无力下葬者,”郭继恩耐心解释道,“兴办义冢,我这也是为百姓方便。况且我也说了,火葬土葬,悉听自便。” “我知道这也算是一件善举。”霍启明提醒道,“只是你才掌大权,便做这等费力掏钱的事,也不先去看看府库?这是第一件,第二件,临渝关的赵时康,既不奉令,又无回书,须得尽快处置。第三件,那位卢夫人曾言,晋阳卢知守会发兵与她报仇,若能吞并燕州,你以为那位卢都督果真不会发兵来攻?” “山西形胜之地,居高临下,卢知守必然出兵来打,”郭继恩冷静分析道,“但是卢家与魏王之间是生死大仇,他绝无可能倾注全力来攻燕州。只要咱们应对妥当,管教他有来无回。” 他想了想说道:“用兵之法,带甲十万,千里馈粮,日费千金。卢家没有那么快,咱们还是先去府库看看再说。” 霍启明正要说话,门口军士来报:“禀都尉,南苑大营于点检已在门外候见。” 郭继恩点头吩咐道:“便请他来节堂相见。” 军士应了一声,转身去了。霍启明松了口气道:“于贵宝既奉令而来,则南苑兵马皆已效命。这燕都城中,是再闹不出什么大乱子,你我也可心安了。” 西节堂位于大堂西侧,因两位夫人搬回府内,郭继恩为了避嫌便住在西路的院子里,往节堂处置军务也甚是方便。当下就见一个年约五旬的老将过来,体态微胖,穿着青黑色窄袖军袍,臂章上绣着一个麒麟头,正是中军乙师点检,三品护将军于贵宝,跟在他身后是一个十七八岁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身形瘦高,五官周正,只是眉眼间带着郁结之气。这书生进了节堂之后便稽首拜倒,长跪不起。 郭继恩讶异拱手道:“于将军,这是何意?” 于贵宝叹口气,摘下幞头顿首行礼道:“末将接到大郎书信,便约束部曲,不曾擅动。只是却走脱了郭继彪,特来请罪。” 郭继恩连忙将他扶起笑道:“于将军何罪之有,快请就坐。至于继彪,我既将叔父下了监牢,他要是不跑,才叫怪事一桩呢。”他说着扫视一眼依旧跪着的年轻书生,“这是继骐兄弟?” “是,这是副统领次子,郭继骐,说起来,他也是大郎的堂兄弟。”见郭继恩并不把继彪脱逃的事情放在心上,于贵宝松口气,又向他介绍书生的身份。 “我猜就是继骐兄弟,你也别跪着了,起来说话罢。”郭继恩站在继骐面前,平静问道,“是来恳请为兄放你父亲一条生路?” 郭继骐站起身来,又作揖行礼,言辞恳切:“家父愚钝,僭望大统领之位,俯首待罪实是咎由自取。继骐也不敢申辩,只是身为人子,不敢独活,所以不取自来,惟愿与家父押在一处,若是共赴黄泉,也是甘心。” 郭继恩叹了口气:“你不用这样说话,我原本就没打算取他性命。既然你来相求,我放了他便是。” 众人都有些诧异,郭继骐闻言更是有些不能置信:“大兄此言果真么?” “都是自家兄弟,我诳你做什么。”郭继恩道,“只是还有一件,你入学读书,至今已有十载,也该出来任事了。回头你去接了叔父回家,明日就来应卯罢。幕中尚缺一员属官,你要学着做起来。如今继蛟也在我身边学着做事,你们在一处,可以彼此进益。” 郭继骐愕然不知该如何回应,于贵宝更是大出意外:“大郎当真是心胸如海,继骐,还不快快应承下来。常言道,打虎亲兄弟,如今大郎肩负着这万钧的担子,干系非常,你们自家兄弟,正该多多助力才是。” 郭继骐不敢迟疑,忙又拜倒:“多谢大兄提携,只是我兄长,如今窜逃在外,或有不利之举。到时物议纷纷,继骐恐难自处,还请大兄收回成命。继骐惟愿归家闭门,奉养父母。大兄义释家父之恩,终不敢忘。” “继彪是继彪,你是你,不必如此不安。”郭继恩摇头道,“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去接叔父回宅罢。”说着便手书一封,教程山虎领着郭继骐往刑曹参军处去取人。 郭继骐感激不已,又连连叩头,这才出去了。一直坐着的于贵宝起身恭敬行礼道:“职下参见统领!实不敢瞒,末将原与副统领颇为交好,只是不曾参预其事。今番奉命前来,见着了少将军的气度才量,今后绝无二心,必当誓死效命。” 第五章 后花园相面 燕都府库,位于都督府的北面,大院宽阔,密密匝匝数十间屋子,俱都深十余椽,钱库之内金玉钱币,码放齐整,令人眼花缭乱。粮库则仓窖似垛,米粟堆积如山。 田安荣周身上下焕然一新,戴着幞头,身穿青袍,腰束革带,手持算板,跟在郭继恩身后详细禀报:“河朔之地,南北一十二府,历称富疆。自郭令公出镇燕都,招抚流亡,垦荒疏浚,劝课农桑,徭役罢征,此皆善政,由是农商兴盛,尤逾前代。” 他看了看手里的纸折,继续述报:“及至雍平十年,燕州共计有民二百万户,督府岁入,例为三份,一是两税,二是商税,三为盐茶榷入。总计乃有五百二十一万八千九百贯。计除各项开支,可得盈余一百二十四万九千六百贯。” 跟随在侧的郭继蛟、郭继骐,已经为府库之中丰厚的积蓄震惊,听了这番言语,更是说不出话来。郭继恩却摇头道:“国家兴盛之时,年入五千万,如今衰弊,年入已不足两千万。而我区区一州之地,岁入可当国家三分其一,甚可叹息。” 田安荣不知该如何接话,郭继恩扫他一眼:“你是不是想说,燕州藩镇,阳奉朝廷,实则自主。照此说来,大藩之地,财赋雄强,朝廷畏之,岂不是大好事一桩?” 田安荣干笑一声,正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回话,又听见郭继恩说道:“藩镇者,袭职于子孙,郡县官吏,皆自署置,户版不籍于中枢,税赋不入于朝廷,名为藩守,实无臣节。这些都是实情不假,不过就眼下来说,天下纷乱,咱们守住了这一镇之地,做到了保境安民,就算是功德一件。至于将来么,若时运适然,或可安定天下,也未可知。” 郭继蛟忍不住问道:“大哥,你到底在说什么?” “没有什么,都是胡言乱语。咱们出去罢。” 几人步出府库,监库使落下大锁。田安荣凑到郭继恩身边,小心问道:“听主公之语,或有逐鹿中原之心?” “现在说这个,还为时过早。”郭继恩解释道,“如今魏王专权跋扈,其不臣之心,天下尽知。彼气焰张炽,迟早发动。到得那个时候,燕镇即使欲作壁上观,亦不可得。” “卑职明白了。既是如此,卑职便向主公告假一旬,回济南府一趟。” 郭继恩点点头:“你也是该去一趟,我依旧叫耿冲跟着你,事情办完,便早早回来。” 脚夫那边,早已结算打发,于是田安荣带着耿冲,匆匆离了燕都往济南而去。郭继恩则在府中召集周恒、谢文谦二将以及诸幕僚,他提出了三件事,一是减赋,二是铸币,三是裁兵,让大家一起商议。 霍启明差点跳了起来:“你要铸造银币?” “对,与铜钱大小相仿,一枚重约八分,定为一两,每两折钱一贯,通行州境。你觉得如何?” 霍启明冷笑:“你果然有古怪,我且问你,既然要铸银币,外面这些解库、兑便铺、交引铺若是不收,又当如何?” “他们不收,咱们自己收,”郭继恩思忖道,“不过这是一篇大文章,须得从长计议。” “你且说与我听。” “咱们自己来办钱庄,存银放贷,对了,还有飞票,都可以做起来。当然我们也会允许商家私办,这都可以。只要官办钱庄肯收银币,还怕没有人愿意用?” 霍启明将郭继恩看了又看:“好,好,不错不错。那么我要来掌这个钱庄。年俸一百万钱,一个铜子也不能少。” “一百万未免也太多了,况且你又不耐烦细务,我还得另外物色一位管事。”郭继恩摇头道,“年俸六十万钱,不能再多了。” 霍启明直翻白眼:“好小哉相。” “这已是亲王的年俸,你还嫌不足?” 这番对话在郭继蛟、继骐听来无异天书,两人面面相觑,郭继骐想了想岔开话题问道:“敢问大兄,这减赋又当如何举措?” “农税比照国初,仍按四十税一,商税减半。”郭继恩说道。众人皆都愕然,录事参军杜全斌也停下了手中的笔,忍不住劝道:“此虽为善政,只是蠲免太过,恐至用度不足也。” “不妨事,”郭继恩笑道,“赋税太重,则百姓困苦。况且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咱们眼光须得放远些才是。” 谢文谦还是担忧:“一下子砍掉这许多,军需用度,能保无虞?” “能。”郭继恩说道,“不过咱们还得裁兵。如今燕州兵员十万,裁撤至七万足矣,另,每团皆设工辎营,设医护队。我会另设医护总管一员,由霍真人出任…” “真是多谢你擢举。”霍启明闷闷地起身,“你们且慢慢商议,道爷我要出去透透气。” 他从节堂后门出去,穿过中院,直至西路后花园。门前下人见到这位真人,不敢阻拦,毕恭毕敬地瞧着他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但见假山莲池,竹篱茅舍,石凳凉亭,暮春时节,园里花团锦簇,月季、芍药、石榴竞相开放。霍启明点头自语:“这后花园倒也有些意思。” 凉亭那边传来女孩的说笑声,霍启明瞧过去,见是两个身穿襦裙的侍女,正陪伴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却是他曾见过的郭继雁。 这女孩身穿粉色织锦襦裙,上身罩着一件米白色的半臂,明眸皓齿,容色清丽。远远见到霍启明,她有些手足无措,与两个侍女窃窃私语,不知道该不该上前行礼。霍启明瞧见凉亭之中还有茶炉茶釜等器具,顿觉口渴难抑,上前拱手笑道:“郭小娘子,且分一杯茶与我吃。” 郭继雁忙侧身屈膝行礼:“仙师万福,既是仙师吩咐,还请稍待。”两个侍女不敢怠慢,忙生火烹茶,分作四盏,小心端了一盏递给霍启明。 霍启明道谢接过,望着那烧火的银炭若有所思:“我与你大哥在戍守宣化府时,做了一种多孔煤饼,煮饭烹茶,极是方便。回头我便去叫军器局做起来,叫府里都换上。煤者,石炭也,你可曾见过?” 郭继雁轻轻点头:“自然是见过的,书上有云,豫章出石,可燃为薪。诗云,长安分石炭,上党结松心。又有杂书记载,晋山多石炭,远近诸州人尽来取烧,料理饭食,极有火势。闻说京中豪贵子弟,皆用炭球,只是烟势太大,又有炭毒。”她想了想又道,“仙师所言这多孔煤饼,实是未曾见过。” 霍启明有些意外:“小娘子书读得不少啊。这煤饼么,很快你就能见着了。好用得很,绝无烟气,至于炭毒,只需将炉子置于通风之处,便可无虞。” 他自言自语道:“煤饼,煤炉,我还得找个铺子来货卖这些玩艺,定然生计大好。还有什么可以做的,待我想想,嗯,冶铁锻钢,皆需焦炭。我还得弄个焦炭场。恰好幽都、良乡多产石炭,不错不错。” 两个使女如听天书,熙春斗胆道:“仙师所言,莫非都是仙法?”郭继雁也道:“想必仙师精熟道藏,博闻多识,是以奇思妙想无穷也。” 三个女孩六只眼睛景仰地瞧着他,霍启明不禁大乐:“我哪里就是什么仙人了,撒豆成兵,呼风唤雨,那个才是仙家法门,我是半点也不会的。琢磨些古怪玩艺,这个是我平日里最喜欢的事。” 那个叫念夏的侍女笑道:“都说天师医术通神,这个也是你平日里琢磨的古怪玩意么?” 霍启明扫她一眼:“五脏不调,三焦不和,我瞧你有个排便秘结之症,是也不是?” 念夏闹了个大红脸,又羞又窘,忸怩着不知如何是好。霍启明却是兴致勃勃:“人食五谷,杂气并举,偶有小症,实属正常。治秘结者先理肺气,我开个方子与你,慢慢吃几副,自然就好了。” 念夏跺脚道:“求天师不要再说了!”她红着脸拎起茶炉,一溜烟地跑了。 霍启明笑道:“溜得倒快。”他又转头瞅着熙春,熙春慌忙躲到郭继雁身后:“我没有,我没有。”郭继雁掩嘴笑道:“望而知之谓之神,仙师医术,果然通神。”她想了想又惴惴问道,“那仙师看我呢?” “你没有什么毛病,身子康健得很。”霍启明仔细打量她漂亮的脸蛋,“果然是生来的富贵命,一生顺遂,嫁得良人,还有一子一女。啧啧,不错不错。” 郭继雁闻言,不禁喜上眉梢,又羞红了脸,低头不吭声。熙春忙探出头来:“天师原来还精通相术,那你也帮我瞧瞧?” “你也是福相,将来也是个衣食无忧的。嗯,别看你如今身上没有几两肉,中年之后福态尽显,会是一个胖姑娘。” 熙春登时高兴起来:“那太好了,我如今就是吃不胖,若是将来能胖起来,才遂了我的心愿呢。” 郭继雁忍住羞涩,又问道:“敢问天师,就是,就是我那夫君,他会是怎样的人?” “这个我如何说得准,只是有一样,他的福泽,比你还要深厚。”霍启明嘴快,“尤其子女兴旺,两子两女,而且将来功业有成,光宗耀祖,着实不错。” “真的吗?”郭继雁愈发开心,熙春也为小女主人感到高兴,两个女人傻乐了一会,品出味道不对,熙春迟疑道:“天师,你这话琢磨起来,似乎有些不对啊?” “如何会不对,贫道轻易不与人相面,但是从不诳语。”霍启明一本正经,“不信的话,将来你们两个就瞧好了。” “哦。”熙春不敢再质疑,郭继雁看起来快要哭了,她正想着如何问个仔细,东门那边快步来了个仆妇,穿着浅青色窄袖衣衫,嘴里说道:“小娘子如何还在这里玩耍,二夫人那边就要开饭了,快些随我去用饭罢。” 她瞥见霍启明,脸上变色,“这是哪里来的道人,如何跑到这里来了?花园里跑进了外人,看门的是个死人不成,念夏那个蠢东西也不吭声,都是平日里惯得太狠了。” “婶子不可无礼,这位乃是霍真人。”郭继雁连忙起身,“有劳孙婶子,我这就过去。” 她又瞅瞅霍启明,终究不敢再问:“天师,我们可就先告辞了。”孙婶听得此言,也换了一副恭敬神色,万福行礼道:“原来是天师,方才不知,多有得罪。” “不妨事,”霍启明摆摆手,“估计前面也要开饭了,我也该走了。郭家小娘子,往后再见。” 他大摇大摆又出了后花园,回到节堂,这边恰好开饭。蒸饼、炖猪肉、炒鸡、白菜、豆芽,鲜笋,十分丰盛,都盛在木桶里,众人各自捧碗,取而食之。 郭继恩面前摊开着一幅很大的绢帛地图,一边吃饭一边说话:“凡行军作战,必先识舆图。山川地理,险易远近,为将者必先察之,不知地理而用战者必败。” 他将舆图仔细看过:“还算精细,你们谁懂得测绘之法么?” 众人面面相觑,杜全斌想了想答道:“计里画方,古籍有云,制图六体,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 郭继恩满意地点点头:“学会绘图对诸位来说难了点,但是学会识图,这个必不能少。大家无事的时候,就要多看看舆图。回头咱们还得调度人马,把这些图都审一遍,若有漏误,须得重绘。” 霍启明放下筷子:“这些事确实要做,但都不是急务,可以慢慢去做。幕府中人,不可能全部随军出征,就算随军襄赞,终究有一日也会升做州县牧守。古者出师,受成于学,将帅之任,民命是司,可设置武学,广养其才,以充作军任。” 他瞧着周恒一脸不赞成的神色,便抢先开口:“先不要摇头——是谁教的你兵法识图?是道爷我!当初你虽识得几个字,于行军打仗其实半点不通,空有一身武勇罢了。如今燕州军中,真正的将才并没有几个。你和继恩兄一样,将来都是要开府建牙,节度一方之人,难道今后次次作战,你还得靠自己去身先士卒不成?” 周恒被他噎得无话可说,悻悻地道:“真人你是生而知之,我等凡夫俗子,如何比得过你。只是这武学既然开办,只怕是没什么人愿意来学罢。” “军中老卒,门荫子弟,平民百姓,都可以来入学。”郭继恩说道,“士之所学,文武并重,这武学只要办起来,就必定会有人来。还有这些大小将官,都得轮番入学,谁也跑不了。咱们定个日子,去祭拜武庙,就把这武学办起来,嗯,名字么,就叫讲武堂罢。” 谢文谦插嘴道:“军卒之中,倒有一多半是不识字的。之前咱们在边关,就开设了识字班。如今咱们既已执掌一军,可在各师各旅,将这识字班都推行起来。” 此言一出,郭继恩霍启明皆道:“甚好!原该如此。” 郭继恩望着谢文谦,欲言又止。谢文谦放下碗筷道:“大郎可是还有吩咐?” “不错,我是想着,这监军院,还是得重新开设起来。” 周谢二人都是一愣:“监军院?” “不错,就是监军院。”霍启明解释道,“郭令公出镇燕州之时,朝廷便在此地设有监军院,以监视刑赏,奏察违谬。遣来了一位中官名叫常禄,充任监军使。咦,这炒鸡怎么就没了,就剩了些姜蒜,你们也忒嘴快了!” “宦官啊?”周恒摇头道,“刑余之人,天子家奴,贪鄙凶刻,唯利是图,掣肘将帅,干预兵事——这些人就没一个好东西。如今咱们干得好好的,做什么还要朝廷再遣个劳什子的监军来恶心咱们?” “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郭继恩摇头道,“这位常禄常中使,虽然身残,但是秉性忠鲠,品行端方,与先曾祖甚为相得。隆盛三十年,并州守将贺拔思功引图鞑入寇中原,以致天下大乱。彼时常中使心忧天子,愤懑之下一病不起,去世之后就葬于燕都。后来先祖自称留后,朝廷无力约束,这监军院也就关了门。如今咱们重设监军,倒不是为了朝廷,而是为了打造一支天下最强的军队。” 他转头对谢文谦说道:“监军者,明军纪,审擢举,核战功,定抚恤,至为紧要。我不打算用文官充任,全用军官,同样以秩历、功绩课考升迁。军中设监军院,以监军使为长官,部曲之中,则设师监、旅监、团监、营监、队监。眼下军官不足,队监营监暂以副将兼领。若主将缺员,或负伤、阵亡,则由监军统兵。这件事情,刻不容缓,要尽快办下去。” 谢文谦明白了他的意思,踌躇道:“如此重任,谢某怕是难以担当。若有差池,坏了统领的大计,只怕我项上人头不保。” 郭继恩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容置疑道:“谢大哥,你可以的。你为人精细稳重,士卒敬爱,这个重任,非你莫属。” 谢文谦还在犹豫,霍启明放下碗筷抹抹嘴道:“这个其实容易,便以谢大哥为副使,另择一位老将来做监军正使便可。依我看,那位于贵宝于点检,就很合适。另外,就不要叫监军院了,免得下面军官们还以为是朝廷又遣中使来了。嗯,就叫燕州监军司罢。” 谢文谦也松了口气:“这样最好,如此,我便来做这个监军副使罢。” 郭继恩点点头,转头吩咐杜全斌:“自今日起,燕州军重设监军司,以护将军于贵宝为监军处置使,谢文谦即升四品都尉军阶,转擢监军处置副使。另擢选判官二员,以为佐官。” 杜全斌忙拱手道:“是,下官这就起草军书。” 第六章 梨园听夜曲 入夜之后,督府里平静下来,郭继恩沐浴之后独自在节堂北侧的厢房里读书。过了戌初时,府中大管事姚庆元拎着一小坛酒,一个食盒来找郭继恩:“听说大郎明日就要住回军营去了?” 郭继恩忙起身让他坐下:“好歹我还是个军头,今后我每旬都会在军中呆上几日,与将士们一道操练。军务民政,也都一应都在军营之中处置。” 姚庆元从食盒中取出一碟牛肉,几盘凉菜,又拿出两只酒杯斟满:“先前老令公、老都督为军帅之时,无论寒暑,皆与士卒同甘共苦。及到令尊为帅,想必是久处富贵,出入俱用肩舆。这玩艺在燕都也算是稀罕物,是以都帅每次出行,都会有男女老幼在道边观看,觉得甚是稀奇。” 他瞧着郭继恩笑着摇了摇头:“都帅执掌燕州一十有六年,我倒是从未见过他如你这般勤勉政事。当真是夙兴夜寐,闻鸡起舞。姚某看得分明,大郎乃是胸有大志之人,将来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郭继恩笑了笑没有接话,姚庆元于是继续说道:“只是还有一样,大郎如今已是二十有二?也该娶妻了罢,若是看中了哪家的姑娘,我寻思着,可请长者前去说合,咱们便三书六礼,将那女孩儿迎入府中。或者先纳一房侍妾,收在屋里,亦无不可。” 郭继恩没有想到管家要说的竟然是这事,他愣了一下回道:“婚配之事,我倒是还未曾想过。目下我初掌帅印,诸事待定,况且我如今也没有意中人,将来再说罢。” 姚庆元点头正要说话,住在隔壁房间的霍启明跑了进来:“姚管事好生小哉,喝酒也不叫我。”说着便自己寻了个茶盅,凑了过来一起吃喝。 姚庆元忙笑道:“不敢惊动真人,既是真人有兴致,便请一起。”霍启明自己动手,将金黄色的酒液斟满,轻啜一口,赞道:“好酒,不错。”又瞧瞧桌上的菜肴,叹气道,“贫道不能吃牛肉,苦哉。” 郭继恩也不理会他,继续对姚管事道:“另有一桩事情,还请姚叔参详。先父的那位侍妾凌氏,青春年少,寡居在府,若是她想另嫁,咱们当得放行才是。” “这个?”姚庆元迟疑道,“大郎所言,固然在理,只是这话姚某却不方便去与她说啊。若是言辞不当,她误以为咱们是要赶她出府,岂不尴尬?” 霍启明回想起在别院中瞥见的那个年轻美貌女子,啧啧赞道:“的确是姿色出众,年纪又小,合该另嫁良人,很是不必守在这府中虚掷青春。不过这件事,大郎去说也不合适,抽个空子,让继蛟去与他娘亲说说就是。” 郭继恩、姚庆元都点头道:“如此最好。”姚庆元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件事要报与大郎知道,府里还有一班乐伎,都住在东路后院处。如今是继续养下去,还是就遣放出去,这个须得大郎定夺。” “想起来了,府中每开宴饮,确有一班乐伎奏乐献舞。她们有多少人?” “有十余人,其中舞姬六名。” 霍启明登时来了兴致:“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这里有酒无菜,甚是无趣得紧。倒不如过去瞧瞧娇滴滴的小娘子。” “这个时辰,未免晚了点罢。”郭继恩瞧瞧铜漏,有些不赞成。 “左右无事,况且明日就要去军营,便是想见个女子,也见不着了。你要是不去,我就独自去了。”霍启明说着就站起身来往外走。郭继恩无奈,只得和姚庆元一道跟着出了房门。 他们来到东路院落,过了东花厅与六曹科房,穿过灶房膳馆,来到后院。那门子提着一只灯笼,引他们到正房,点起铜灯,又跑到院子里唤道:“众位都出来,督帅老爷来了!” 两边厢房一阵忙乱,不一会,乐班人等都齐聚在正房前,两个年过四旬的乐师,其余都是不满二十岁的女孩儿,其中还有两个深目高鼻的胡姬。郭继恩将这些人打量一会:“我记得有个班首,叫做白依柳的,怎么不见?” 一个女孩怯生生答道:“回,回督帅老爷的话,先督帅老爷过世之时,大夫人命人过来,将白班首杖杀了。”这女孩只得十四五岁,模样清秀,只是眼中带着畏惧之色。 郭继恩闻言一愣,霍启明诧异道:“无缘无故,那卢夫人为何要杀人?”另一个女孩回话道:“先督帅老爷曾经唤白班首过去侍寝,想必是因为这个。”这女孩眉目俏丽,十八九岁年纪,口齿甚是清晰伶俐。 霍启明又问道:“就因为这个?难道督帅就不曾召过别的女孩儿?”那第二个回话的女孩面色微红,小声道:“自然也是有的,只是都被白班首拦住了。这才保住了奴等的清白身子。” 两人对视一眼,郭继恩摇头道:“可悲,可叹。那么白班首的尸骨?”那女孩回禀道:“当日几个家丁过来,将白班首拖至院中,活活地就打死了。我们都吓得躲在屋内不敢出来,家丁走后,我们收了白班首的遗体,后来送至化人场烧化了。只是无处掩埋,如今骨灰罐还藏在这边屋子里呢。” 郭继恩心情沉重:“官府已经设立义冢,你们寻个日子,将白班首下葬了罢。” 姚庆元便问道:“如今谁是班首?”一个乐师忙恭敬道:“回老爷的话,小人崔乾明,是班中琴师。如今伙伴们推小人做了这班首,老爷们如有吩咐,小人等恭候听命。” 郭继恩瞧这琴师,穿着一件粗布圆领灰袍,面容苍老,身形瘦小,便点头道:“我也没有什么吩咐,眼下府中乃是这位姚管事料理,你们若是缺了什么,只管去找他。还有,如今府中来去自便,若有想要走的,也可去找管事先生,府里自会安排盘缠,结算月钱。你们不用担心,想去哪里都可以。想要留下的,就继续住着,要出去玩耍,也是可以。不论是走是留,身契都会发还给你们。只是府中亦有法度,留下的人,都得遵循法度行事,不可违忤。” 乐班诸人都露出意外的神色,有个女孩欣喜道:“老爷说的可当真?” 郭继恩点点头:“我自然说话算数。” 诸人窃窃私语,当下就有两个女孩盈盈拜倒:“既是老爷允准,奴婢确有离去的想法,万望老爷们成全。”这两个女孩年纪稍大,看起来已经是二十出头模样了。 姚庆元点头道:“想走的,明日都去我那里,崔班首,其余人等,还请你录个名册回头交与我。白班首下葬之事,便托付你们替她办了,若缺什么,就来找我。” 那姓崔的琴师忙叉手道:“是,是。小人明日就将名册交上来。” 霍启明笑道:“还以为你们都会走呢,没想到倒是都愿意留下啊。”那个容色俏丽口齿伶俐的女孩苦笑着回道:“奴婢十来岁就被卖到倡门,除了这个,奴婢也不会别的。既然只能指着这个吃饭,几位老爷又瞧着和善,索性不如留在这里了。” 霍启明对她很感兴趣:“你叫什么名字,学的是什么?” “回老爷的话,奴婢姓金,贱名芙蓉,学的乃是琵琶。老爷可要听上一曲?” “金芙蓉?好名字。”霍启明笑道,“改日一定要来听听你们的曲子,今日就罢了,毕竟实在太晚了。”那两个胡姬连忙插嘴道:“老爷,老爷,我们跳舞,是很好很好的。” “好,改日一并来领教。”霍启明说着转头瞧瞧郭继恩,见他点头,便吩咐道,“都散了罢,回去歇息。” 三人出了东路后院,却听见院子里传出了琵琶之声,又有女声低低应唱,便都停下了脚步。细听了一会,郭继恩低声道:“香山居士的琵琶行。”霍启明点头,低声吟道:“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在寂静的夜空之下,琴声时急时缓,女声则如泣如诉,终于都渐渐消逝。三人回过神来,这才拔脚离去。路上霍启明感慨道:“竟然就没有一个人敢问咱们,能不能给白班首还一个公道。乐籍之人,当真就贱不如狗么?” 郭继恩想了想道:“明日我就露布发文,废止贱籍,全部编入正户。”霍启明提醒道:“你还得加上一条,所有身契,今后一律不得再行,皆改为年契。” “你说得不错。” 回到郭继恩的住处,姚庆元收拾起食物告辞而去。霍启明笑道:“那位金芙蓉,倒有些意思。” “太机灵了些。” “机灵有什么不好,难道要木木呆呆的才好么?” 郭继恩并不回答:“你莫不是看上了这琵琶女?” 霍启明摸着下巴想了想:“道爷我如今年已弱冠,依旧孑然一身,可怜可叹啊。” “所以你总想着再寻个道侣?这个也由得你自己。你要是真的喜欢,就留在府里,多去瞧瞧她。我估摸着,那位金姑娘,应该也是原意跟着你的。” 霍启明想了想又摆摆手:“也说不上喜欢,就是觉得好看有趣。算了,天下美人何其多也,夫君子三戒,少年戒色,我明日还是与你一道回军营罢。” 燕都西苑,位于行宫西面,东西宽六里,南北长四里,足足占据了城内大约六分之一的面积。这里早就被辟作军营,此前驻扎了中军甲师的两个旅大约六千官兵,如今,郭继恩带来的两个团也驻扎在这片军营之内。郭继恩已经钤下军令,暂授周恒为检校副点检,这两个团连同中军甲师的两个旅,如今都暂归周恒节制。 乙旅巡检骆承明自诩将门之后,武举出身,于带兵为将之道颇有心得。然而从燕平县移驻过来的两个团,还是让他觉得十分新奇。 依东唐军制,士卒每五人为一伍,四伍为一哨,伍长、哨长皆由老卒担任。然后每三哨为一队,设队正、队副。每三队为一营,设营管、副营管,营上又有团、旅、师等编制。但是郭继恩的这支军队,每队之中另有十名火兵,设有火长,火兵担负起全队的吃喝、救治等杂务。每营又另有一支工辎队,团又有工辎营、斥候队、医护队。简而言之,郭继恩的军队里,辅兵占的比例很高,各种器械也十分充足,有些都是燕都师的官兵们从未见过的,叫人觉得十分新奇。 这支军队住进营房之后便打井,腾出屋子做浴堂、水房,禁饮生水,煤饼煤炉每日烧水,人人携有一只皮囊,用来盛装烧滚之后的凉开水。并且要求所有官兵至少每隔两日都必须沐浴一次,这已经令甲师的官兵们称奇不已,更令人眼红的是,这帮人竟然每日吃三顿饭! 辰初时一餐,午初时一餐,酉初时一餐,顿顿都有油荤,用大木桶装着,热气腾腾,十分丰盛。大小官兵整队进入膳堂,人人一只木碗,凑在一处用饭,并无高下尊卑之分。前来蹭饭的骆承明、乔定忠等军官都是大开眼界。 “这猪肉,味道着实不错!”乔定忠手拿蒸饼,咬下一大口,“周副点检,你们哪来这许多猪肉,供着这多人吃,竟然每日不断,全是花银子买的么?” “猪肉虽贱,也没有这多银子去买。全是自己养啊,郭统领早在宣化戍守之时,便教大家弄起猪舍,自己喂养。”周恒说道,“后来咱们驻守燕平,又建起猪场鸡场,是以肉食不断,还能发卖,获利甚多。” “怪道是这些日子你们一车车地往军营里送活猪活鸡过来。”骆承明点头,这猪肉佐以姜、花椒、茱萸,酱料,确实美味,他忍不住又夹起一片,“你们这四轮大车,转向自如,载货又多,甚是神奇,怎么想到的?” 周恒用手比划着转向架:“这个是霍真人想的法子,着实厉害!真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有不精无有不晓,当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贺廷玉也伸出大拇指赞叹不已:“咱们郭大郎,那是何等的神武,注定要干大事业的人物。是以老天爷降下这么一位活神仙来辅佐他。这位霍真人,我真是佩服他的脑袋,究竟怎么长的,如何就装得下这多本领!” 谢文谦也点头道:“确实,霍真人不过二十岁年纪,却是医术通神,点石成金,偏生还有一身好武技。原本我是不信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见到真人,我是心服口服的。” 乔定忠吞下第四个蒸饼,起身去打了一碗汤回来赞道:“畅快!这要是有酒,便是神仙日子。” “军中不能饮酒,还请副巡检见谅。”谢文谦笑道,“待到旬休之日,我请你出去吃酒罢。” “好说,咱们互请!” 骆承明沉吟不语,想了想又问道:“我瞧你们每日大清早起来都要操演队列,开始觉得诧异,后来仔细琢磨,又觉得甚有道理。副点检,这练兵之法,还要请你多多指点我们。” “队列操演,其实至为紧要。兵法有云,凡战之道,等道义,立卒伍,定行列。队列以明进退,振士气,实乃百战之基,万不可轻忽。由是勇者不独进,怯者不独退,金鼓所指,万刃齐进,则所向披靡。”周恒说道,“当然,这些其实都是统领和真人传授与我,但有所学,某必定知无不言。” 军官们正说得热烈,当值的军士来报,说是郭继恩已经入了大营,诸人连忙放下碗筷,往统领衙署而去。 燕州军统领衙署建在西苑之内,三路四进的院落。节堂之内有一座沙盘,郭继恩立在沙盘前,以手支颌,沉思不语。郭继蛟、继骐两人,都身着戎衣,随侍在侧。众将进来见礼之后,他分析道:“河东河北,以太行为界,河东地势高耸,凭借关隘,对河南河北之地进退自如。设若卢知守领兵来攻,从南至北,有三条路。” 周恒点头道:“其一是出滏口陉攻取邯郸府,这是最南面的一路。其二是自平定出井陉,攻打常山,然后北上燕都。其三,是从北面军都陉、蒲阴陉出太行,攻取宣化、涿县,自正西面直趋燕都。这是最近的一路,但是卢知守铁定不会走这里。” 郭继骐忍不住问道:“周副点检何以笃定卢家不会从北路进兵?此处距燕都最近,并州兵马出了陉口,然后直逼燕都城下,与我决战,岂不便捷?” “因为军都关、金陂关两处,关城险要,难于攻打。”周恒解释道,“况且卢家须得先行聚兵于平城,粮草辎重,都要事先转运过来,靡费不小。若从井陉出兵攻打,拿下常山便可因粮于敌,然后向北都是一马平川,行军也极是方便。” 郭继骐心悦诚服:“受教。”身穿九品协尉军袍的郭继蛟则默不作声,暗自都记在心里。 骆承明道:“副点检所言极是。既如此,咱们须得早作应对,往常山增兵聚粮,以待敌至。”乔定忠也慨然拱手道:“末将愿为先锋,即日赶赴常山,并州军若敢来犯,我杀他个片甲不留!” 郭继恩点头道:“是要往常山增兵,不过定忠大哥不用急,你到时候与我一道出发。如今么,周恒,你和廷玉先领一营人马过去,接管常山兵马。” 周恒、贺廷玉皆叉手道:“职等遵命!” 霍启明穿着一身青色道袍,懒洋洋靠在交椅上道:“此事看似甚急,其实不急。倒是朝廷的诏敕,算算日子,是不是也该到了?这个其实才是要紧事。” 第七章 练足嘉福寺 于是周恒、贺廷玉次日即率领着一营兵马离了燕都,往常山府而去。他们自永济渠乘船向南,到了衡水府境内之后再换马向西,约莫五六日即可抵达。西苑军营之内,便由郭继恩亲自率领,每日操练。木刀、木枪、木牌、弓弩,校场里喊声震天,令旗挥舞,一派火热情形。 丽日晴空之下,众军士都围在演武厅前,观看郭继恩与骆承明两个比试枪法。两人各持一杆去了枪头的长枪,你来我往拼斗了三十余回合,惹得围观众人喝彩声连连不绝。 霍启明坐在厅前交椅上,眼看骆承明渐渐有些不支,便起身喊道:“都停手,停手!你们已斗了这许久,依贫道瞧来,再打上个三天三夜,也是个不分胜负。这也不用再比试下去了,都过来歇息罢。” 郭继恩闻言,首先跳开,骆承明跟着罢手。两人各自拿汗巾擦了汗,又有军士捧上凉茶来。骆承明仰头大口咕咚喝个干净,连声赞道:“这凉茶是霍真人调制?倒是教人周身上下,无处不爽。” 霍启明笑了笑:“方子是我出的,煎煮却是火兵们的活计。”他说着一摆麈尾,重新在交椅上坐下,“骆巡检,你这身武艺,果然了得啊。” “真人不用替我遮掩,”骆承明淡然一笑,“我自家事体,自家清楚。再斗个十余回合,我必然落败,统领大人才是真正好本事。” 郭继恩也在一把椅子上坐下:“闻说骆巡检是将门之后,又是武举出身?” 骆承明点点头:“卑职乃是雍平元年的武进士,家父是羽林军中一名团练。原本骆某是想在羽林军中谋个差事,也好留在父母身边。怎奈掌军太监收了别家的银子,于是将我的名字顶了。骆某到得燕都不久,中原兵乱又起,羽林军在宛城被庞信的兵马杀得大败,家父殁于乱军,连尸骨都寻不着,我便绝了回西京的心思,索性将老娘接了过来,安心呆在此地了。” 郭继恩点头道:“抽个空晌,我们也去贵宅拜望一下令堂。” 骆承明苦笑道:“这如何敢当?” 郭继恩笑道:“咱们是军中同袍,这都是该当的。”霍启明插嘴问道:“如此说来,骆巡检入燕州军竟有十五年了,那想必你也参与了雍平三年的浑达克之战?” 骆承明在交椅上坐下,吁了口气道:“不错。先前老令公出镇燕郡,胡人不敢南下,及至司空接任,又在柳城大破东胡,是以边境太平了好些年头。却是谁都没有想到,先都督第一次出征,就在浑达克沙碛吃了这么个败仗。此役中先督帅腿上中了一箭,是我将他救了出来。因此缘故,先督帅对我颇为提携,后来还赐了一名婢女与我做妻室。仔细想来,令尊待我其实不薄,倘若他事先留有遗命,我倒未必会拥戴大郎做这统领之位了。” 霍启明抚掌笑道:“大郎若是不来抢这统领之位,只怕是先都督的两个嫡子如今都已成了刀下之鬼,况且他们母子三人眼下小日子过得好好的,你也不必心中有愧。话说,你们在浑达克吃了败仗,倒是害得我们苦!想想罢,从那一战之后,图鞑年年入寇掳掠,苦了多少百姓。我跟着大郎才到武城,就遇着图鞑犯边,我跟着他一个小小队正,在敌阵中杀了个七进七出,如今回想,依然惊心动魄。” 郭继恩指了指自己右眼眼角处一个不起眼的伤疤:“当时差一点就成独眼了。” 谢文谦也笑道:“那时我还是郭队正旗下一名小小哨长,激战之中,身中四创。若不是霍真人及时救治,我早就是个死人了。” 骆承明点头道:“独石庙一战,大郎的确打出了威名,此后大小二十余战,又无一不是大胜,图鞑人也是被杀破了胆。如若不然,这两年边境上也不会如此太平。你又请开边市,由是商旅往来不绝,生计兴旺,这份见识,我是万万不及的。” 郭继恩正要说话,程山虎来报:“于护军、杨校尉两位已至辕门。”霍启明笑道:“运鹏兄可算是到了,快请他们进来。” 不一会,于贵宝、杨运鹏先后来到厅前行礼拜见。骆承明定睛瞧去,这杨运鹏大约二十七八年纪,肤色黝黑,身形壮实,面相憨厚。郭继恩领兵来赚燕都之时,这杨运鹏被他委派留守燕平县城,可见其为人持重勇决。骆承明正在胡思乱想,却见杨运鹏微笑向他叉手道:“骆巡检,早闻大名,今日得见,还请多多指教。” 骆承明忙叉手回礼道:“不敢,杨团练是郭统领得力爱将,屡有战功,骆某很是钦佩,今后咱们须得多多亲近。” 寒暄既毕,郭继恩便吩咐两位坐下,于贵宝面带忧色道:“统领钧令,末将已经接着,只是这监军司,是何等要紧的去处,赏罚升贬,权柄极重。末将深恐难于胜任,若有差错,辜负了统领厚望,却不是小事,还请统领慎思,另委他人为好。” 郭继恩摆手笑道:“监军使一职,除了于护军,郭某实不做第二人想。恰如护军所言,监军司权柄极重,非得要护军这样德望高卓的老将来,才能镇住下面这些崽子们。护将军就不要再推辞了,监军司由老将军掌总,谢副使佐之,另外,”他指了指站在一旁的郭继骐,“我让继骐来做个监军判官,军纪申令,我会与你们一道修订出来,檄传诸师,教众位官兵,俱都知晓。” 郭继骐一愣:“我去做判官?” “对,你去。监军之职,桩桩件件,都是细务,你要学着耐心去做。”郭继恩笑道,“这军纪,说到底,只是三件,其一,进退听令,其二,不取黎庶分毫,其三,收缴归公。” 谢文谦点头道:“咱们跟着郭统领,戍守宣化之时就是如此。统领的军纪定得很细,不可打骂士卒,不可强买强卖,不可调戏妇女,不可侵夺同袍财物,不可损毁兵器甲仗。其实都是些浅显道理,只要说明白了,大伙都会听从。” 郭继恩点头道:“既然你都记得,就与于护军、继骐兄弟一起抄写出来,有什么要改动的地方,一起参详。还有你,运鹏兄,你要尽快往南苑军营,那边的兵马,暂都归你节制,回头你就与护将军办理交接。自今日起,杨运鹏擢升四品都尉,授中军乙师检校副点检,即日上任。” “是。”杨运鹏忙起身敛容应道。 郭继恩又嘱咐道,“夫法者,以水之平,廌触不直者去之。所以要公正,公平。士卒有违忤,当有惩戒,军官有违忤,亦当如此,不可偏袒人情,你们都要记住了。且都去罢,我已命人打扫监军院,换了牌匾,今日就可进去理事。记住,监军职分之事,任何人不可干预,即便是我,也只可建议,若于理不合,只管驳回来!” “是!”三人肃然起身受命而去。 郭继恩又当场署下军令,钤了银印,杨运鹏遂领命告辞。骆承明也告辞离去,霍启明便笑嘻嘻瞧着郭继恩道:“继恩兄,看你如今召将行文,十分利索,却不知有没有想过,你上表请袭父职,若朝廷不允,又当如何?” “朝旨不允之事,确有旧例,”郭继恩说道,“不过以眼下局势,多半不会。如今魏王梁忠顺独揽朝政,天子实为傀儡。当年庞信兵乱,卢家出兵勤王,被魏王军袭击,两家早成生死大仇,彼此相斗已经十年,魏王要全力对付卢知守,他是疯了才会在这个时候激怒于我?” “你就不怕他先逼反了你,然后遣兵来灭了燕镇?” 郭继恩嗤笑一声:“卢家虎视眈眈,魏王军马虽强,未必就能先灭了燕镇,只怕是前阵未捷,后院起火。况且吴州徐敬徽徐智玄父子,山东马世仁,哪个是易与之辈?魏王老于兵事,决计不会干这种蠢事。” 霍启明点头:“既然你已想得明白,那就好。如今咱们便等着朝廷制书到罢。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这朝旨不到,总是教人心中难安。” 郭继恩倒是显得胸有成竹:“不用着急,咱们也得给魏王一些时日,让他掂量清楚嘛。”霍启明却又皱起眉头:“那个田安荣,还有耿冲,怎么还不回来?我当初也是眼瞎,竟然相中了这么个惫懒货!” 郭继恩手段迅速,三日之内,便将中军的两个师编制调整完备,各团都设置了工辎营和大小监军。虽然天气开始炎热起来,他还是毫不迟疑地下令军队出营练足。 与普通士卒一样,郭继恩也给裤脚打上绑腿,腰佩横刀、皮囊、干糒袋,另有角弓、胡?、羽箭,头上束着一条青黑色的抹额,精神抖擞,健步如飞。他走入长亭回望,但见碧空白云之下,长枪如林,旌旗猎猎,队伍分作四列,齐齐整整走在官道上。偶有过往商旅行人,都慌忙让至道旁,一边观看,一边小声指点,不时啧啧赞叹。军士们听得这些称赞的言语,都将头高高昂起,步子走得愈发矫健。 斥候队打马飞奔,前出十余里之外查探有无异常,辎兵身穿漆成黑色的皮甲,拉着驮马、大车,跟在战兵之后,行军不紧不慢。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团练高政永走得口干舌燥,满头大汗。无奈领头的统领都是与士卒一道步行,高政永心中便是再有怨言,也不敢说什么。 他在道旁一块石头上坐下,摘下乌皮靴,倒出里面硌脚的异物,拿起皮囊灌了一大口凉开水,又冷眼瞧着长长的军伍行列踏着齐整的步子前行。 监军判官石忠财一边走,一边领头高声唱道:“候骑出甘泉,奔命入居延。旗作浮云影,阵如明月弦。”官兵们跟着扯起嗓子唱将起来,登时声若奔浪,响彻云霄。不知怎地,高团练忽觉身上汗毛竖起,涌出一股雄壮的心绪,不禁低声道:“入娘的,倒又有了十分气力是怎么回事。” 霍启明打马过来,见高政永手里捏着乌皮靴,便笑道:“高校尉,莫不是脚疼了,要我帮你瞧一瞧么?” “不妨事,歇息了一会,已经好了。”高政永连忙又将靴子穿上,站起身来。霍启明又道:“若是实在走动吃力,我将马让与你罢?” 高政永慌忙赔笑道:“如何敢劳动真人,果然并不妨事。”说着便回到行伍之中,一面走,一面跟着高唱:“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天威直卷玉门塞,万里胡人尽汉歌!” 霍启明继续驾马向前,在队伍中见到郭继蛟,汗出如浆,面色发白。霍启明便道:“继蛟兄弟,若是撑不住,你就乘我的马罢。”郭继蛟却咬牙道:“没事,我,撑得住!”走在他身边的哨长笑了笑,将郭继蛟的皮囊、干備袋拎到自己身上:“我替你拿一点!” 练足的目的地是城西五十余里外的嘉福寺。军队只在途中稍作歇息,吃了些胡饼,便一路直行至嘉福寺。南苑的一个团也在杨运鹏的率领下练足到此处,两军合作一处,开始安营扎寨。兵丁们打下木桩,开挖厕沟,拉起营帐,引入泉水,十分忙碌。 几辆载着大木桶的四轮大车旁边围着不少军士,好奇地瞧着,大木桶呈鼓形,两端都被木板密封,木板靠近边缘的地方还装了一只水龙嘴,有人将铜销拔起,便有水流出,再将销子插回,桶里的水又被封住,几个人不停地拔了又插,觉得十分好玩,工辎营一名队监怒喝道:“围在这里做什么,都没有事做吗!” 众人顿作鸟兽散,队监自己走过来,将大木桶瞧了又瞧,忍不住又将铜销拔起,看着涓涓细流傻乐了一会,又四下瞧瞧,这才将销子重又插上。 郭继恩负手四下打量,见千峰拱翠,万壑堆云,山寺巍峨,院落广阔,便对身边的霍启明、郭继蛟道:“咱们几个,今夜就住这庙里罢。” 霍启明手摇麈尾笑道:“正有此意,虽说我是个道士,但是有屋子住,说什么我也不会去住营帐的。” “都是方外之人,有什么打紧,你还可以跟大和尚们坐而论道,谈空说有。”郭继恩说着便迈步往山门而去。 大雄宝殿正门上一块牌匾,写的是“寂照真如”四个大字。嘉福寺住持显明禅师闻讯赶来,老和尚须眉皆白,向郭继恩合十行礼道:“不意将军今日造访敝寺,有失迎迓,还望恕罪。” 郭继恩忙还礼道:“冒昧前来,打搅方丈清修了。”霍启明却在他身后冷笑道:“显明长老,还认得我么?” 显明法师定睛细瞧,一个年轻道人,只有二十来岁年纪,身着青色鹤氅,头束逍遥巾,唇红齿白,十分俊俏,嘴角带笑,一副不屑模样。法师不禁眉头深皱:“原来是霍真人!你今日又要来挑事么?” 郭继恩连忙道:“大师何必与这小子一般见识,还请引我入殿礼佛罢。” “是,将军,这边请。”显明便引着郭继恩、郭继蛟、程山虎等人入了大雄宝殿,霍启明却不进去,将麈尾往颈后一插,四处晃悠。 寺庙规矩,过午不食,郭继恩等人复又回到军营用饭。然后又听谢文谦、杨运鹏等诸将讨论今日行军之事。杨运鹏道:“中军乙师,自然是比不上咱们旅,不过这些士卒也还本分听调,使唤得动。如今三个团都已设了工辎营,只是监军官缺员厉害。” 谢文谦扶额道:“到处都缺,又何止你这一处,这个却急不得,慢慢来罢。”杨运鹏又问道:“听说统领预备设立讲武学堂,咱们可以选些忠厚可靠的协尉副尉,进学堂读几个月的书,便回来充作队监营监,如何?” 郭继恩点头道:“这个自然是可以,讲武学堂之事,监军司也要尽快办起来。我可以来做这个山长,或者让王忠恕王点检来做,也是可以的。再去寻几位致仕的武将来做博士、学谕,嗯,还得请几位大儒过来,讲解经史。” 谢文谦焦头烂额:“你是嫌监军司还没累死么,行行,我们一定上心尽力,下个月,下个月一定把这学堂给办起来。” 郭继恩笑了笑,抱拳道:“有劳文谦兄,那我先回去歇息了,你们也早点睡罢。记得斥候都撒出去,轮番值哨,不可大意。” 他领着郭继蛟、程山虎出了军营,回到嘉福寺,早有小沙弥迎上来道:“热水已经备下,还请将军沐浴更衣,早入禅房歇息。” “多谢小师傅。”郭继恩想了想又问道,“霍真人在哪里?” 小沙弥面色古怪:“那位道爷在方丈房里,两人在吵架呢。” 郭继恩好奇心大起:“我去听听。继蛟、山虎,你们先去沐浴罢。” 小沙弥引着郭继恩至方丈室外,老远就听得里面传来霍启明的声音:“叮咛莫问如来界,本体工夫在此寻——且何谓本体?万法根由是也。你释家言称法性真如,我道门称为众妙之门。咱们各说各语,无非证悟不同,譬如群盲摸象,有摸着象腿的,有摸着象尾的,还有的么,根本就没摸着!” 显明法师的声音传出来:“真人所言,是说老衲什么都没摸着,是这意思罢?” “不,你就是那个只摸着象尾巴的。耽空滞寂,而不知变,大谬,大谬矣!” 郭继恩在屋外闻言,不禁摇头轻笑。小沙弥低声问道:“将军可要进去么?” “不用,我也去沐浴歇息了。” “是,将军请随我来。” 第八章 府衙谳凶仆 翌日大清早,郭继恩装束停当,与寺内僧人道别出来,霍启明哈欠连天道:“昨夜睡得太晚了。” “昨夜你与方丈证道,想必心有所得?” 霍启明摇头叹气:“我与方丈,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郭继蛟忍不住道:“真人这又何必,你与那老方丈,一个僧,一个道,天生的瞧不顺眼,何苦做这口舌之争。” “这个你不懂,人生在世,贵得适意耳。如今你大哥又不耐烦与我谈论这些,我好容易逮到个有些见识的,岂能错过。这个就叫,千金难买道爷我高兴。” “倒不是不耐烦,俗务太多,无暇静心。”郭继恩解释道,“若我没有做这统领,便陪你议论三日三夜,我也是乐意的。”霍启明笑道:“你这便是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也!” 说笑间,几人已经回到军营,恰好早饭时辰,几人就着菜粥啃着胡饼,很快吃完。然后众军士拔营起寨,预备返回城中。 杨运鹏自领本部人马返回南苑,道别时,他郑重对郭继恩道:“南苑兵马,得亏于护军操练了这几年,还算是过得去。如今燕都城内外这两万兵马,都可倚赖。宣化那边,王点检也是不消说了。偏有临榆关等处,至今态度模糊,迟恐生变,统领须得尽早处置。” 郭继恩点头道:“运鹏兄所言极是,我都记住了,放心,放心。”于是两人彼此行礼道别。 天气晴好,回城途中郭继恩接连下令,让军队列出各种阵型,击鼓鸣金,让士兵依令布阵,踞守、突袭、呼应,迂行,结果直到暮色四合,这两个团的军队才终于返回燕都城。军士们各回营房歇息,郭继恩吩咐郭继蛟自回都府去见管夫人,又叫来两个老军士,为自己和霍启明剃发、修面。 留守军营的骆承明领着户曹参军孟元朋进来禀事,见此情形,两人都是一愣。骆承明道:“怪道燕平士卒头发皆短,原来是统领率先做的样子?”孟元朋也忍不住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统领此举,恐为不妥。” 霍启明起身谢过老军,将头发束好:“孝经本是后人伪托,未必都是圣贤之语。行军打仗,难免受创,剃发易于救治耳,咱们万不可食古不化,总之以便捷为要。孟参军,你入夜赶来,可是银币已经铸成?” 孟元朋连忙从佩囊之中摸出两枚银钱:“这个就是祖钱,还请验看。”霍启明接过细瞧,见这银钱锃亮耀眼,制作颇为精良,大小与铜钱相当,中间方孔,刻着四个字乃是“东唐制钱”,翻到另一面,却是“折钱五百”四个字。 霍启明于是说道:“怪道感觉有些轻呢,折钱五百,嗯,这样倒是更加方便,不错!”孟元朋解释道:“下官与铸钱监的同僚们合议,觉着还是以一枚折钱五百为好,是以擅自主张了。” “嗯,还是你们想得周全。”霍启明将一枚银钱递给郭继恩:“我瞧着还行。”另一枚却塞进了自己佩囊之中。 郭继恩也已经收拾停当,重新戴上幞头,取出两枚铜钱谢过老军。这才接了银钱细细看过,点头道:“就按此钱范,叫铸钱监即日开造起来。” 孟元朋恭敬领命,郭继恩又道:“参军既入营中,便一起去膳堂,尝一尝军中饭食罢,只是无酒,唯饭菜管饱,还请不要嫌弃。”孟元朋忙笑道:“确实有些饿了,如此正好。” 几人出了庭院,郭继恩又对骆承明道:“算算日子,快到发放月饷的时候了罢?今后各军名册,悉报与监军院,实兵实饷,按时发放,不得拖延。骆巡检,你这一旅,倒是足额,却是难得。” 骆承明道:“是,如今天下诸军,多有虚报军籍以冒领粮饷者。只是骆某却不屑为之。” 郭继恩伸出大拇指赞道:“承明兄的确是一等一的良将。只是我瞧你面上每有抑郁之色,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出来,我们与你一道参详?” “有劳统领费心,多谢多谢,其实并没有什么事。” 他们来到膳堂,官兵们大多已经吃饱离去,几人各自拣了只木碗,瞧那几只大木桶,霍启明喜道:“今日是稻米饭,难得难得,我须得多吃几碗。” 烧猪肉已经被军士们吃得精光,就剩了些胡瓜、莴苣,伙夫忙又煎了几个鸡子,弄了些肉脯给他们做配菜,霍启明一伸筷子,便皱眉道:“这是打死了盐贩子么,太咸了罢。”程山虎笑道:“真人嘴刁,俺是光吃这稻米饭,都可以咽下三大碗!”霍启明叹气:“你便是再能吃,也敌不过那个耿冲,话说这杀才,不知又溜到哪里去了。” 郭继恩问孟元朋:“如今铸钱监,每日可出多少银币?” “翻砂制范,浇铸成胚,再磨锉平边,工匠们每日起早赶黑,约莫能出两千余枚?” 郭继恩摇头道:“太慢,叫都府张榜出去,召各金银铺的待诏齐来相助,务必要快。”霍启明忍不住道:“可见是你不通,这铸银必得先行熔化,一炉只好出得三百斤银子罢了。你便是人再多,又有什么用?” “原来如此,”郭继恩思忖道,“那就再造一炉罢。” “是是,你说造,我便造罢。”霍启明无奈道,“只是你这钱庄,又到底什么时候才办?” “就这两日,只是还缺一员副总办,咱们须得尽快定下来才成。” 第二日,郭继恩依然与霍启明等人商议钱庄事宜,郭继蛟自府中返回军营,向他禀道:“母亲备下酒菜,相请大哥今日回去一趟。”郭继恩心知是为了如夫人凌氏之事,便点头应允。霍启明忙道:“我也要回府一趟。”于是便一道返回都督府。 霍启明到了仪门之外,便吩咐亲卫营营管董霆点起一哨兵卒候命,自己直入东路后院正厅,对那乐班班首崔乾明道:“把那金芙蓉金姑娘与我请来,还有那个年纪最小的,叫什么?” “老爷所说的,想必是箜篌女季云锦罢?” “我也不知道,你且叫来与我瞧瞧。” 两个女孩都被叫了过来,季云锦果然就是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霍启明满意地点点头:“带你们去一个地方,走罢。” 季云锦胆怯地捏住了金芙蓉的衣袖,金芙蓉壮起胆子问道:“天师老爷要领我们去什么地方?” “放心,只管跟我走,完事了自会送你们回来。对了,什么琵琶、箜篌,都不用带。走罢走罢。”霍启明说着一摆廌尾,先出了正厅。 两个女孩便戴上帷帽,跟着他出了庭院,来到仪门之前,军士早已备下一辆长檐马车。霍启明见两个女孩犹豫迟疑,便说道:“都坐进去罢,这车就是为你们预备的。”说着自己跳上了一匹骊马:“走啦!” 两个女孩只得钻进马车,跟着兵马一道出了都督府。燕都城内大道宽阔,用各种形状的石板铺成,俗称“龟背大道”,道路两旁皆是排水沟。城内三十坊,都没有坊墙,各有住户、店铺等,坊内又有坊道,道路俱都笔直,看起来十分齐整。城内还有一处名为白莲池的大湖,自运河引水而来,船舸竞集,商旅不绝,湖畔酒榭歌台,柳树成荫,乃是城中最为繁华的去处。 霍启明骑在马上,与董霆闲话:“闻说泰西大洲,有一名城罗马,多建有引水渠,将水引至城内各处使用。过段日子,我也要来建这水道、水闸、水渠,将水引入各坊,每月里叫坊正收取水钱。董营管,你觉得如何?” “多多凿井不就成了么?”董霆身形高大矫健,蓄着一点唇髭,摇头道,“弄什么水渠,又要征发民夫,何等费事。” “这样大城,凿井济得什么事!”霍启明在马上摇头晃脑,“征发民夫也不打紧,这其实也是活计。嗯,有了水,还缺什么呢?灯!我要在各坊之外建造道灯,夜里行走,便不用再拎个灯笼了。” 金芙蓉从马车里好奇地探出头来:“什么叫做道灯?那又如何点亮?” “道灯,路灯,叫什么都可,就如院子中的石灯笼一般。”霍启明思忖道,“如今不是要烧炼石炭么,造出炼炭,必有炭气,这炭气用来点烧路灯,再好不过。嗯嗯,道爷我果然是非凡人物,这都能被我想到。路灯么,在路边立一根柱子,再装个小屋顶,呐,就象这屋顶一样,下面再弄盏灯,风雨不灭,燃至天明,岂不妙哉。” 两个女孩都听得十分神往,士兵们也都被吸引住,走在一旁的哨长点头道:“路灯这个法子的确是好,不过我听说,那炭气是有毒的?且又该如何贮放?” 霍启明闻言,呆了一呆,恼火地道:“这些自然都会有法子!只要肯想,总会有法子。实在不行,我就先用白烛好了。慢慢琢磨,总能做成。”那哨长慌忙缩头道:“真人息怒!小的原是不懂,所以多嘴问了几句,想必真人定然是有办法的。” 两个女孩忍不住抿嘴偷笑,又很快被道路两旁的景象吸引住。 一行人很快到得灵春坊的督府别院之外,看门的两个仆役突然见到一伙军士凶神恶煞般赶来,慌忙进门上栓。霍启明喝道:“与我砸开!” 军士四下寻找,弄来一根圆木,发一声喊,砰地一声大响,已经将门撞开。霍启明已经叫两个女孩儿下车,大摇大摆领着人进了院门。 郭继鲲与原来督府大管事黎旺两个,领着几个家丁候在院中。见门被撞开,郭继鲲按下心中惊惧,沉下脸道:“大天白日,将我宅门打坏,焉有是理!你们已经霸了这燕镇,如今是要来斩尽杀绝么?” 霍启明轻笑一声正要答话,那叫做季云锦的小女孩儿拉了拉他的衣袖,指着黎旺颤声道:“他,就是他,当日打死白班首,就是此人领头。” “不错,这是第一个。”霍启明点头,“都还有谁?”金芙蓉连忙指着另外几个家丁道:“他,他,还有这个,就是这四人,我看得真真切切。” 霍启明摆手道:“都给我拿下!”军士们一拥而上,将黎旺等四个被指认的家仆绑了往外拖拽。黎旺挣扎不脱,面色惨白哀求道:“大公子,万望救我!” 郭继鲲气的面皮紫涨,哆嗦着嘴说不出话来。那郭继鹏被一个侍妾搀扶着从屋里走出来,愤懑说道:“你们无故闯入我宅,胡乱拿人,是什么道理?” “什么叫胡乱拿人?黎大管事,你们几个打死白班首之事,当日东院多少只眼睛瞧得明白。到了刺史衙署,你自去与方使君分辩罢。”霍启明冷笑,“都带走!” 黎旺慌忙道:“此事我不是元凶!原是大夫人下令,小的不过是依命行事,你如今却只拿我,却不是拿我去顶缸!你要拿人,该去将那老凶婆锁拿才是!”几个家丁也哀告道:“原是夫人发咐,小的们不敢不从,万请饶恕则个!” 霍启明不耐烦听下去:“不要跟我说这些,有什么话,只管去刺史那里明白招供。董营管,咱们走!” 董霆答应一声,吩咐士兵们押着这四个家丁往燕都府衙去了。此时院外已经围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见霍启明带着两个女孩出来坐上马车,有人便喝彩道:“霍神仙,你果然是个仗义的好汉子!” “拿得好,这般恶主刁奴,合该发付刑场,才叫人痛快。”又有人问道:“霍神仙,如今督府张榜,设立什么医教院,敢问是如何收徒?” “大伙儿请都让一让,”霍启明翻身上马,拱手道,“医教院之事,过几日督府自会张榜细说。若有想要家中子弟前去学医的,或是有本事去医教院做教医博士的,只管去督府递名。告辞告辞。”说着便催促车夫赶路。 霍启明等人离去后,百姓们依然对着被砸破的院门指指点点。卢夫人这时才从屋内出来,咬着牙道:“我就知道,那婢生贱种不会放过我们,如今果然杀上门了。今日能拿走下人,明日就能来拿我这个老婆子!你们两个不中用的,究竟有没有遣人去晋阳,让两个阿舅发兵来救咱们?” “回禀母亲,孩儿早就差遣心腹往晋阳去了。”郭继鲲忙道,“只是就算舅爷肯出兵,也没有这般快的,总须得一两月的工夫,并州兵马才会杀过来。咱们好歹还得忍耐些时日。” “我便是一刻也捱不得了!这什么破宅子,如何住得下去!”卢夫人悲愤道,“待得并州大军到此,我定要将那贱种剥皮抽筋,挫骨扬灰!”她怒气难平,拄拐冲至门边嘶吼道,“你们这些刁民泼妇,还不速速散去!待我重掌督府,必定将尔等砍下脑袋,高挂城头,一世也休想下葬!” 霍启明一行人行至皇城的燕都府衙,早惊动了燕都刺史方应平。这位使君连忙与别驾、刑曹从事一道往正堂聆案谳断,军士执刀侧立,霍启明落笔如飞,写下诉状。两个女孩儿壮着胆子,将事情详尽叙述。 那几个家丁抖如筛糠,俱都竭力狡辩。堂前许多围观百姓,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方刺史谳问明白之后,扶额小心问道:“霍真人,此事我已知晓,不知你待要如何处分?” 霍启明立在堂下神气活现,仿佛他才是主审官:“依律,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都督府乐班班首白依柳,既被杀害,这几个行凶者,死罪断不可轻宥,必斩之。使君以为如何?” 那几个仆役已经瘫坐在地,黎旺哀求道:“神仙老爷,使君老爷,小人实是从犯,的的确确是那卢氏恶妇吩咐,小的们才干下这等勾当,卢氏才是元凶,还望老爷们明断!” 别驾高忱连忙打断道:“卢氏之罪,日后自有处分,今日只论你们几个。动手的既然是你们,这罪状清清楚楚,多有人证,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下官以为这几个合当收监,严加看管,以待秋后处斩,还请使君定夺。” 方应平心下明了,便点头道:“不错,这几个杀伤人命,穷凶极恶,罪在不赦。快手们,教他们签了款状,长枷锁了,押入西狱,以待秋决。”几个快手便扑上来,不顾家丁们哭喊求饶,强摁着画了押,用长枷锁了,拖入死牢监守。外面百姓见了,无不拍手称快。 霍启明轻笑一声,拱手谢过方刺史、高别驾,领着人马自回督府。那两个女孩默不作声钻进了马车,一路上董霆与军士们不住口地夸赞霍启明任侠尚义之举。霍启明摇头晃脑,好不得意。 直到回府,金芙蓉才忍不住问道:“天师老爷,为何你要放过了那个老恶婆?莫非因为她是诰命夫人,你们所以不敢拿她?” “我怎么会放过她?诰命夫人算得什么,只不过时候未到罢了。”霍启明耐心解释道,“这卢氏乃是并州都督卢知守的亲妹子,我们夺了这燕镇,并州兵马必定会来攻打。待我们打退并州军,自然会收拾这恶婆娘,你们只管放心。” “那要是万一,万一咱们败了呢?”季云锦小声问道。 “季小娘子,你就这么信不过我们?”霍启明笑道,“你且把心放在肚子里,并州兵马不管他来多少,都是有去无回。不怕汉师千百万,只惧郭家皂衣郎——这是北地胡人所作的歌,你们也该听说过罢?” 两个女孩对视一眼,双双向他侧身行礼:“多谢天师老爷为白班首报仇伸冤。” 第九章 茶行女陶朱 霍启明自觉今日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于是摇头晃脑往中路院子去了。到得中庭,却见郭继恩独自在那里练刀,一柄雪亮的横刀,上下翻飞,刺、挥、劈、带、斩,使得虎虎生风,迅捷无伦。 侍立在侧的郭继蛟、程山虎都瞧得目不转睛。霍启明观望了一会,忍不住进屋取了佩剑出来道:“一个人练有什么意思,我来替你喂招罢。”说罢刷刷两剑,直刺郭继恩右臂与手腕。 他动作极快,郭继恩当即挥刀来架,叮叮两声,二人身形疾走,登时刀光剑影,闪烁不定。旁观的郭继蛟、程山虎两个忍不住连声喝彩。 两人时而对攻,时而闪避,一连拆了二十余招,郭继恩方大步后退道:“不打了,歇息一会罢。” 两人各自收起兵器,回到节堂,郭继蛟与程山虎奉上冰酪,霍启明笑道:“这才三月底,府里就开始制作冰酪了么?”说着舀下一大勺放入嘴里,美滋滋闭上了眼睛。 他睁开眼睛,却见郭继恩用勺子戳着碗里的冰酪,若有所思,便问道:“发什么呆呢?” “没有什么,”郭继恩摇头道,“你今日去了府衙?” “不错。”霍启明便将今日之事详细说了,郭继恩道:“你倒是性急,一晃跑得没影了。我其实是有事嘱托于你。” “是什么事?” “去寻一位陶朱公来啊,”郭继恩道,“钱庄的事,不能再拖了。” “说得容易,你倒是让我去哪里寻?” “这是正经大事,眼看银币已经铸成,钱庄须得马上办起来。燕都城内,多有巨商大贾,咱们可以上门去请。”郭继恩起身道,“现在就去。” 霍启明放下瓷碗:“道爷我还没用饭呢!咦,这是长沙窑?釉下彩极好,只是诗句太俗。” “用饭着什么紧,办完事回来再吃也不迟。”郭继恩正说着,程山虎已经打水进来,郭继恩洗面带帽,又问道,“你说的那个什么自来水,什么时候弄好?” “你以为一夜之间,什么大事都给你妥帖办好?道爷我又没有千万分身!”霍启明恼火,“走了走了。” 两人出了节堂,郭继恩还在说道:“在燕平县的时候,你用石槽引山泉入军营,这个法子不是很好?” “你也说是燕平,这里可是燕都,六十万丁口的大城,哪里那么容易。这事须得慢慢地来办。对了,咱们先去哪里?” “福香茶行。” 福香茶行位于燕都城南区的南熏坊,是城内最大的一处茶商。店门处一副对联,写道:沾牙旧姓余甘氏,破睡当封不夜侯。门口脚夫、行商来往出入,十分兴旺景象。店主郁长石年逾五旬,如今已经不管细务,每日只在后院里烹茶弄鸟,日子过得十分舒心。闻得店伙计来报统领老爷上门拜访,郁员外既惊且惧,慌忙吩咐:“快快请到正厅相见。” 郁员外换上一件月白色襕衫,戴上软脚幞头,来到正厅,只见郭继恩负手站在门前,身边跟着霍启明、郭继蛟等人,正在瞧着中院里繁忙景象。员外曾去督府吊丧,认得郭继恩,连忙上前恭敬叉手行礼道:“草民郁长石,不知将军驾临寒舍,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郭继恩叉手还礼:“不速之客,冒昧来访,实是有事相求。不知员外此处,说话方便么?” “方便,还请屋里来坐。”于是郭继恩等进屋落座,便有家仆奉上茶来,郭继恩开门见山道:“如今铺子里的买卖,闻说都是贵宅长媳主事,可否相请一见?” 郁长石心中愈发惊疑:“既是将军相召,草民这就唤她过来。”说着便吩咐家仆速去账房传话。不一会,一个二十六七美貌少妇袅袅行来,这女子身穿杏黄色缎面窄袖短襦,葱绿纱裙,头戴簪钗,向郭继恩等人深深万福:“民女郁门苏氏,拜见将军万福,几位执事万福。” “不必多礼,还请就坐。早闻福香茶行苏蔻,纳财蓄货,长袖善舞,”郭继恩笑道,“你就是个当世的女陶朱,实令我等须眉自愧不如。” “茶行这些生计,都是小本买卖,当不得将军赞誉。”苏蔻瞧着郭继恩,只见他身穿青黑色窄袖军袍,头戴黑色幞头,虽然个头只是平常,却是剑眉星目,雄姿英发,于是小心回话,“将军此来,可是要城中商家输捐资军?若是如此,奴等当得奉令,却是不知要交纳几何?” 郭继恩闻言,不禁愕然,霍启明笑道:“好个苏娘子,当我们是来打抽丰的了。其实不是。今后督府也不会有这样的规矩,你们尽可放心。我且问你,如今市坊之中,多有交引铺、兑便铺等,这个生计窍门,你可知晓?” 苏蔻仔细瞧去,见他一个二十来岁道士,面容倒是十分俊俏,便犹豫道:“这位可是霍天师?兑便铺的活计,奴略晓一二。” “好,”霍启明笑道,“咱们不是来打抽丰的,今后也不会。只是咱们想要你这个人,你可愿意来?” 郁长石听得此言,不禁面色大变,苏蔻一怔之下,也是面颊绯红,接着蹙眉暗怒。郭继恩连忙道:“你说话太唐突,教人误解了。是这么回事,如今督府正筹办一座钱庄,我们是想请苏娘子过来,出任钱庄副总办,不知苏娘子意下如何?” 苏蔻面色稍霁,又大觉意外,沉吟道:“钱庄?” “对,钱庄,存银放贷,买卖金银,折收引票,另有承领铸币之责,以为流转总汇之所。督府预备出银二百万两以为本金,你可愿意来做个主事之人?”郭继恩说着示意霍启明,年轻道士便笑着摸出那枚银钱:“方才说差了,苏娘子不要见怪,你且瞧瞧这个。” 仆役忙过来接过递与苏蔻,这少妇将银币仔细瞧过,颇为惊奇,又低头沉思许久,渐渐面上泛出光彩,眼神发亮道:“这是好大一桩事业,只是奴斗胆问一句,可否允准咱们茶行也参与入本?” 郭继恩、霍启明两个一听,真是喜出意外,霍启明连忙道:“这个自然是可以,凡燕州官民,皆可入本。只要愿意,咱们岂有拒银子不收的道理?” 苏蔻点头道:“既如此,民女愿为将军驱使,来协理这个钱庄。”她忽然又面露尴尬之色,起身转头询问郁长石,“阿爷在此,奴如何就自作主张了!此事还请爹爹定夺才是。” 郁长石按捺住心中激动:“不妨事,不妨事。孩儿只管去做。茶行这边,说不得我们父子自己努力便是。”他说着迟疑望向郭继恩,“只是将军以如此重任托付女流,只恐将来物议沸腾,若有差池,我孩儿必难自处也。” “女流怎么了,女流之辈就不能做大事?”郭继恩笑道,“况且苏娘子只是副总办,钱庄另有掌总之人,便有物议,也不会波及到苏娘子头上。” 郁长石这才松口气,起身向郭继恩躬身长揖道,“将军求贤若渴,人尽其才,实有先贤之风,敝宅上下,皆有荣焉。既如此,苏蔻便听由将军差遣,必定尽心勉力,以不负将军之托。” 郭继恩起身回礼道:“苏娘子乃是贵宅极能干的人,如今被我强请了去,着实感愧,多谢员外。”那苏蔻却忍不住问道:“奴是副总办,却不知总办又是哪一位大才,还是将军自领?” 霍启明忙挺身道:“钱庄总办,自然是道爷我了,苏娘子可是觉得我不能胜任?” 苏蔻吓了一跳:“不敢,既然是天师,往后还请多多指教。”说着又忍不住将他细细打量一回。 霍启明笑道:“我知道你心中不服,其实也不打紧,道爷我百事待举,无暇分顾,这钱庄细务,还得是你来主持。” 于是几人便详细商议,最后议定钱庄本金定为三百万两,分做三万份,督府认领一半,先拨银出来将钱庄办起来,然后商民认领其余,直至本银全部交清。钱庄设总办、副总办,监管、协理、司账等各职,又确定下俸给之数,以及行事则例。直到暮色四合,郭继恩等人才起身告辞。 郁长石恳请郭继恩等人留下用饭,郭继恩推辞道:“督府还有要事尚未处置,改日再来叨扰。”郁长石见他态度坚决,忙又吩咐仆役将几包早已准备好的茶叶奉上:“此乃闽地所产的上好团茶,些小薄礼,实在不成样子,还请将军万勿介怀。” 郭继恩等人几番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了。霍启明又嘱咐苏蔻:“明日就来皇城任事,不要忘记了。钱庄就设立在原来的巡查使衙署,你若是不知在哪,就凭此令牌去找亲卫营董营管。”说着将一面金漆令牌交与苏蔻。 苏蔻答应着接过了,霍启明见郭继恩打量着自己,便奇怪道:“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 “好好的你占了巡查使的院子做什么,就不能另选一处屋子做钱庄?” “那里宽敞啊,好大一处院子。”霍启明理直气壮,“空着也是空着,干嘛不给我用?我告诉你,只怕将来那里还不够用的呢。” “大哥,除了巡查使衙,就只有观察使衙署足够阔大了。”郭继蛟插嘴道,“再不然,你难道要把方使君从燕都府衙里赶出来?” “观察使衙确实是空着,不过那里也不能动,留着有用。”郭继恩思忖着叹口气,“罢了,巡查使衙就先给你罢,咱们走了,郁员外,苏娘子,告辞。” 这几人说走就走,郁长石连忙送出门外,回来对苏蔻道:“这位郭统领,果然少年英雄,好大手笔,好大气魄!孩儿,这实在是天上掉下来的好差使,你可一定要好生去做,足可保我家长久富贵。”苏蔻若有所思,点头应允。 郭继恩等人出了茶行往督府而去,霍启明策马徐行,问道:“府上那位如夫人凌氏,事情谈妥了么?” “继蛟的娘已经与她分说,估摸着是情愿的。”郭继恩思忖道,“毕竟青春年少,难道今后数十年就空守闺房不成。”几人一路说话,看看到得督府,进了前庭,却见内宅管事戴信在那里晃悠,见郭继恩等进来,面露喜色道:“老爷们这时辰才回来,管夫人已经备下酒馔,就请老爷们移步过去。” 内宅原本禁止男仆入内,只是这戴信当初在别院之时就服侍着两位媵妾,是以回府之后依旧做着内宅管事。当下郭继恩等便跟着他一道进了内院,正厅之内明烛高照,已经备下酒席,左面是一具长案,右边一只小案,案上羊肉羹、脍鱼片,新鲜蔬果,极是丰盛。管氏款款移步下来,请郭继恩坐了上首,自己则与凌氏、郭继雁坐在右边小案之旁。 那凌氏身穿淡青色短襦,月白色长裙,披一副月白色披帛,花容月貌,喜色暗藏。她起身恭恭敬敬向郭继恩敬酒道:“奴家多谢大郎深恩,没齿难忘,今后若有驱策,必结草衔环以报之。”说着自己先饮了一杯。 “凌夫人不必如此,这都是该当的。”郭继恩说着自己也饮了一杯,霍启明笑道:“衔草这个典故倒是用得极妙。”众人都笑了,凌氏面上羞赧,也抿嘴轻笑。管氏微微叹气:“妹妹走了,如今这内宅便只剩我一个,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郭继雁笑道:“母亲很是不用烦恼,你还有我陪着呢。”凌氏也安慰她道:“正是呢,姐姐两个孩儿,都这般乖巧听话,实在是好福气。只我如今出去了,尚不知将来是怎样光景,倒是好生羡慕姐姐。我那个女孩儿,生下来没几日就离我去了,倒抛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说着忍不住垂下泪来。 管氏又回过来安慰她:“妹妹不必伤心。你还十分年轻,便请媒妁,嫁得好人家,将来又生儿育女,定会有享不尽的福气,到得那时,该是我羡慕你才是了。” 这边霍启明一边瞧着,一边对郭继恩耳语道:“这位凌氏夫人,似乎只与你一般年纪?你那个爹爹,倒是极有艳福。” “略大一点点。史籍有云,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思易妇,彼贵为二品制军,多收几个侍妾也是寻常。”郭继恩瞟他一眼,“莫非你也有此志向?” “不错,妻妾成群,这可是我平生所愿。”霍启明说着转头望向堂下,乐班诸人已经开始奏乐献舞,“那个弹箜篌的小娘,不如你就舍与我罢。” “她又不是我的人,你想收在屋里,就自去与她说罢。咦,先前你不是瞧中了那个弹琵琶的?”见对面郭继雁一直瞧着霍启明,郭继恩疑惑道,“我那妹子,怎么这样瞧着你?” “道爷我没兴趣做你的妹婿,”霍启明没好气道,“这金小娘季小娘,我都想要,你愿意都舍与我?” “我已经说了,她们不是我的人,你想要谁,自己去说。只要她们自己愿意,哪怕你收十个八个,也是你自家事。”郭继恩嘱咐道,“只是有一样,你要沉迷女色我也管不着,但是如今咱们多少大事,你可都得上心才成。” “知道,知道!你怎么比那个显明和尚还要聒噪!” “我看是他嫌你聒噪才对。” 霍启明冷笑:“那不如你去请他来做你的军师?” 郭继恩正要说话,程山虎来报:“那位田安荣田主簿,领着耿冲回来了。” “可算是回来了,”霍启明正没好气,“你们先吃着,我去瞧瞧。”说着便起身出去了。 他走过正在专注弹奏箜篌的季云锦身边,顺手在女孩脸上摸了一把,这才大摇大摆地出了内院。季云锦惊得差点跳起来,曲子登时乱了。 田安荣与耿冲两个都是风尘仆仆,正在前庭候着。霍启明过来,不顾田安荣向自己行礼,将耿冲上下打量一番:“你跟着田主簿去了一趟济南,倒是又胖了些是怎么回事?” 耿冲嘿嘿直笑,田安荣也忍不住笑了:“他便是能吃,食量太大。幸亏已经赶回,不然我也被他吃穷了。” “你上辈子是饿死鬼,这辈子就知道吃。”霍启明没好气,这才转头对田安荣道:“田主簿一路辛苦,那边事情都已办妥?” “都已办妥,今后便全心全意为郭统领效命了。”田安荣笑道,“我那东人,听了卑职际遇,连连称奇,还道往后必定多往燕都货卖,必定利事大发。” “那就好,你们先去吃晚饭。自明日起,你以督府主簿,兼领燕镇钱庄协理,这是一桩要紧职事,你务必要上心。” 田安荣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恭敬道:“是,卑职知道了。” 正说着,郭继恩也出来了,他也吩咐田安荣先去用饭,然后转头对霍启明道:“算算日子,朝廷的诏敕,差不多也该到了。” 第十章 君家妇难为 翌日,三月廿九日,宜开市、交易、造屋、动土、上梁、开光、立碑。总而言之,一个大吉大利的好日子。 这日也是旬休之日,但是郭继恩、霍启明两个大清早起来,依旧像往日一般在西路院子里较量武艺。两人都是赤膊,露出白皙矫健的上身,手持木刀木剑,你来我往斗得不亦乐乎。 约莫对练了半个时辰,两人方才罢手,霍启明瞧见一边观看的耿冲,便斥道:“你也记得自己是我的伴当?这都辰正时了,你才来!这一身肥肉,你也该消减消减,往后早上须得跟着我一起练习,你可记住了?” “我是天生的力大体壮,其实不用练习——不,小的自幼学得棍术,”耿冲见霍启明要发怒的模样,连忙改口道,“等闲四五个人不能近身,小的这棍术,可比老爷们的刀法剑法要使得好。” 霍启明闻言只是冷笑,转头吩咐程山虎去廊下枪架上取来一支长棍交与耿冲:“你且使一路与我瞧瞧。” 耿冲接了长棍,跳到院子中间,起个手式,呼呼舞了几棒,霍启明着实看不过眼,跳入场中道:“停,停!这样花把式,也敢说是棍术使得好!你来,与我比试一番,若能沾着我些皮儿,今后非但不用你早起伺候,我还每日加你一餐!来,来,你怕什么,身为武人,须当一往无前,你只管使将来!” 耿冲壮起胆子,大喝一声,挥起长棍劈头砸下,接着上撩,横扫,都被霍启明轻松躲过。然后霍启明身形如电,欺身上前,抢入耿冲怀中,肩部狠狠一撞。 耿冲闪避不及,立时连退几步仰天摔倒,便如一座小山塌下。程山虎在廊下瞧着,忍不住喝彩道:“好厉害!” 耿冲面色痛苦,挣扎不起。霍启明上前将他拉起来道:“如何?”耿冲站起身来,依然觉得呼吸有些艰难,惭愧道:“天师老爷着实厉害。”霍启明得意洋洋:“这个算得什么,我若是使剑,早在你身上戳了七八个窟窿了。” 程山虎问道:“霍真人,你这剑法,我可以学么?” “月刀年棍十年枪,”霍启明道,“后面还有一句话是,一辈子的剑!剑法难学难精,你就跟着学刀好了。继蛟不是在学刀么,往后你就跟他一起练。” 郭继恩已经冲了个凉水浴,换好衣裳过来:“钱庄今日开张大吉,你须早些过去。我今日先去骆巡检宅上拜访,晚些时候咱们在这里备下筵席,教大伙儿都来吃酒。还有,你那个自来水,究竟还要多久?” 霍启明大怒:“你成日就知道催!将来我将全城都接上自来水,独独不引到这都督府来,你想多用水,自己再去凿几口井罢!” 郭继恩连忙安慰:“我也就随口一问,你且消气,赶紧去洗浴,然后一块去吃早饭。” 霍启明气哼哼地去了,程山虎便向郭继恩禀报:“方才戴管事来报,凌氏夫人的家人,已经领着她从角门离去了。” “分给她的金银财物,都带上了么?” “都带上了。” “那就好。”郭继恩点头,“咱们去用饭。” 几人用过早饭,霍启明领着耿冲往巡查使府衙去了。郭继恩则带着程山虎往骆承明宅邸而去。骆宅位于皇城东面的思贤坊,一处两进的院落,青瓦白墙,十分清爽。 骆承明慌忙出迎,将郭继恩请入。但见院子里收拾得十分整洁,一位五十余岁妇人,头戴钗饰,身穿秋香色缎面襦裙,身边跟着一个使女,候在正厅之外。郭继恩便叉手道:“继恩见过老郡君,瞧来老郡君身子十分康健,甚可喜也。”说着便示意程山虎将带来的礼物奉上。 这妇人是骆承明之母徐氏,她闻言含笑道:“如何当得起小将军特来看望老身,快请屋里坐罢。”骆承明便接过了礼物,请郭继恩进了正厅说话。 一个二十五六岁的清秀少妇,穿着使女的服饰,恭敬奉上茶来。郭继恩有些疑惑,骆承明神色有些不自然道:“这个乃是末将的妻室唐氏。”郭继恩吃了一惊,连忙起身道:“如何敢让嫂嫂奉茶,快请嫂嫂坐下说话。” 唐氏拘束道:“不敢,将军还请就坐,奴这就去后厨预备午饭。”说着福了一礼,匆匆走了。徐老夫人斥道:“急慌慌的做什么,便是走路也不成个样子!” 郭继恩忙道:“且不用着忙,我等还有别的要紧事,并不敢久坐。敢问骆兄,家中可还另有兄弟姊妹?” “只有一个姐姐,早已出嫁。如今宅里只我在奉养家母。”骆承明说道,“今日旬休,统领何不就在寒舍用过午饭,就是有事,便也不急在这一时。” 郭继恩笑道:“今日钱庄开张,我须得过去瞧瞧,不然放心不下。如今钱庄定下是官民合办,骆兄可愿意也入上一本?” 骆承明迟疑道:“末将家中原本也有些积蓄,只是钱庄之事,属下还是不大明白,可否观望几日再做定夺?” “我今日又不是来收银子的,只是随口一说。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去问霍道士。”郭继恩笑道,“他奇思妙想层出不穷,早上我就多嘴问了一句那自来水什么时候能够弄起来,他就大发雷霆。”侍立在他身后的程山虎也笑道:“真人想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什么自来水,什么路灯,医教院,可是若问他什么时候弄好,必定就会发脾气。” 徐老夫人打断他道:“老身有一事想要斗胆问将军,闻说将军接任这统领之位,我孩儿出力不小。如今就连乔定忠那莽夫都升了品秩,如何我孩儿依旧只是个四品都尉官儿。”她面带微笑,说话却并不客气。 骆承明连忙道:“母亲休要如此说,统领总掌一州军务民政,着实是席不暇暖,一馈十起。末将只恨力有不逮,未能替主公分忧,并不敢企望高位。况且儿子如今才三十四岁,便已是一旅巡检,率领着三千精兵,把守着各处城门,足见统领的倚重。” 徐老夫人闻言,依然叹气道:“话虽如此,只是文贵武贱,你一个四品的旅将,只怕威势还不及一个七品县令官儿。” 郭继恩摆手道:“本官并不曾忘了骆兄的大功,还请老孺人只管放心。骆兄武艺出众,御众有方,必定是要重用的,且不用焦急。” 徐老夫人微微点头:“如此便要多谢将军了。老身的夫君,为国身死,只有承明一个男丁。我实望他出人头地,以慰夫君在天之灵。老身便是说话着急些,还望将军勿要见怪才是。” “望子成名,天下父母皆是这样的心思,本官并不曾见怪。” 又闲聊了几句,郭继恩便起身告辞。骆承明送出大门外,郭继恩摇头道:“骆兄,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统领只管吩咐。” “君家妇难为矣。”郭继恩坦率说道,“我瞧令堂,性情甚为严厉,想必嫂嫂在家中,这日子难捱得紧。” “唐鸯原本是督府一个使女。”骆承明叹道,“老督帅将她赏赐与我,家慈嫌她出身微贱,打算为我另寻妻室,是我坚持不肯。家慈无奈依了我,却是对她甚为厌憎,是以逼迫得紧。她生的又是个女孩儿,家慈更是不满,一直催促我出妻再娶,末将也是无可奈何。” “原来如此,怪道我瞧你面上总是郁郁不乐。出身微贱又如何,其实按朝廷制度,嫂嫂如今也算是四品郡君,与老孺人一般的品秩。” 骆承明苦笑:“这不是还没有册封么,咱们这里,毕竟是个藩镇。” 程山虎嘴快:“骆巡检何不再收一房妾室?如此老夫人定然是高兴的。” 郭继恩瞪眼道:“少来胡乱出主意。”骆承明也正色道:“当初成婚之时,我与她即有誓约,必不负彼此。纳妾之事,骆某从未做此想。” 郭继恩倒有些意外:“想不到骆兄也是专情之人,既如此,我倒有个主意,你何不另置宅院,将母亲妻儿分别安置?” 骆承明低头思索,郭继恩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你可与嫂嫂再商议商议。总之,清官难断家事,我瞧着嫂嫂是个温柔和顺的,你不妨与她商量着办。我就先走了,对了,晚间记得去督府吃酒。”他说着又加一句,“还有那钱庄,骆兄若是还有余财,当真可以加入一本,这个可是子孙万代的事业。” 骆承明抱拳道:“多谢统领提点,此事容卑职仔细考虑。” 郭继恩点点头,与程山虎翻身上马,往钱庄方向而去。行在路上,他沉思一会,又问道:“山虎,若你将来富贵,可是会有纳妾的打算?” 程山虎有点忸怩道:“小的也不知道,只是我瞧着你们这些做官老爷的,都有好几房妾室。将来小的若得少将军提拔,有个出身,小的倒也想娶他个一妻一妾。只是我听说,买一个颜色出众的侍妾,至少也得花费十万钱,却不知到得那时,我有没有攒出这笔钱呢。” 郭继恩摇头轻笑,程山虎不禁挠头:“少将军觉得我说得不妥么?” “倒没有什么不妥,”郭继恩笑道,“健儿庇旁妇,若能得遂心愿,那也是你的本事。”他说着催马加速,“驾!” 同日,郭继骐大清早离了监军司,回到自家宅院,这里是澄清坊内一处三进大院。郭长鹄见儿子进来,便上下打量着他身上的五品军袍,责问道:“为何昨夜里不归家来?” “衙署里事情太多,一直忙到戌时,索性便在那边歇了一宿。”郭继骐答道,“阿爹用过早饭未?” “你这个五品判官,倒是做得好兴头。”郭长鹄悻悻道,“我且问你,咱们原来那宅邸,可是被充作了医馆?” “也不是医馆,是医教院,既治病,又教人学医,乃是一所学堂。” “学堂也是我的宅子!”郭长鹄痛心疾首,“三路四进的大院子啊,就这么给夺走了!郭继恩这小贼,着实手段狠毒。” 郭继骐沉默以对,郭长鹄恨恨说道:“他赐了你这件五品军袍,你就巴巴地去给他出力任事了。你爹爹我,堂堂的三品护军,如今却只好躲在家里,不敢出去被人笑话。” “阿爹此言,恕孩儿不敢苟同,大兄雄才海量,并非爹爹所说那样。我且问爹爹,那元方烈是爹爹的腹心之人,他死之后,爹爹可有看顾他的家人?并没有,这是不是教人心寒?倒是大兄将元方烈家小礼送出城,并无为难之举。这件事,爹爹又以为如何?再有,虽说大兄逼迫咱们搬出了那大宅院,可是金银细软,咱们不是也都带了出来,并未被夺分毫。敢问爹爹,换了是你,能做到这步境地?” 郭长鹄一时语塞,想了想又嘴硬道:“哼,那卢家老妇,必定已经遣人去晋阳搬取救兵。卢知守卢知进兄弟,皆为关、张之属,到时大军压境,我倒要看那小贼又能横行几时?” “爹爹如今想到卢夫人会去搬取救兵,当初你欲夺都督大位之时,怎么就没有想到?”郭继骐无奈道,“设若如今是爹爹主掌燕镇,并州大军来犯,爹爹又当如何?又或卢家取了燕都,于咱们又有什么益处?” 郭长鹄无话可说,气急败坏道:“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聪明儿子,是要将我气死么!可怜我那继彪孩儿,如今也不知流落在何处,唉,若是继彪在此,我也不会如此烦恼。”他眼珠转了转,“你们发下海捕文书,就没寻到他一点踪迹?” “督府并无发文捕拿哥哥,”郭继骐摇头道,“只是我也在寻他,很是担心他有什么闪失。若是哥哥传信回宅,爹爹务必教他早日归家才好。大兄唯才是用,哥哥武艺精熟,必定能得重任。” “有你一个就够了!难道我两个孩儿都得替那小贼效命不成!”郭长鹄已经出离愤怒,“你以为他有那般好心,委你一个官职,不过是将你捏在手中做个人质罢了。亏我平常夸你聪明伶俐,竟连这个也瞧不出来!” “大兄以孩儿为质,又何如干脆将咱们阖家尽皆逐出燕都?”郭继骐叹息道,“阿爹以副统领之职,兼领中军甲师点检,可谓是只在一人之下。乙师的于点检又素与阿爹交好,瞧来夺这统领之位似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然则大兄振臂一呼,三军景从,顷刻便将局势翻转。阿爹细想,你对上大兄,何曾有过丝毫的胜算?” 见父亲气咻咻地说不出话来,郭继骐摇摇头道:“阿爹再仔细想想罢,我去瞧瞧母亲。”说着便走了。 郭长鹄犹在恼怒,他的爱妾王桃枝凑上前来道:“老爷何必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倒不如去我那屋里,听听曲儿可好?” 郭长鹄摇头道:“我不生气,不生气。这两个孩儿,便都是不中用的。那郭继恩小贼,如何就有这等能耐,边军之中做了六年厮杀汉,立下好大威名,回城一呼,万众拥戴,轻轻松松就夺了这统领之位!唉唉,我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儿子。”说着不住叹气。 他瞥着爱妾娇俏面容:“我先前收的两个姬妾,尽给我生的女儿,你肚皮也争些气,为我添个男丁如何?” 王桃枝掩嘴娇笑道:“那须得老爷多多使些气力才成。”侍立在旁的两个丫鬟闻言,面红耳赤,都低下头来。郭长鹄转愁为喜道:“这晴好日子,正该努力造个儿子才是。走走,去你屋里。” “啊呀,老爷你这可不是白昼宣淫么?” “嘿嘿,老爷我正是要白昼宣淫。”郭长鹄压下心中烦闷,拽着爱妾便走。 郭继骐出了前厅,来到母亲房中问安。郭长鹄正室夫人宁氏,是继彪继骐两兄弟的生母,见二儿子身穿军袍,姿容英挺,她心下欢喜:“我儿大有出息了。”又想起继彪,垂泪道:“只是你那哥哥,如今生死不知,教人好生担心。” “母亲不必心忧,”郭继骐安慰道,“哥哥身手出众,料定平安无事。若有消息,孩儿必定催他尽早还家,以安父母之心。” 宁氏点点头,又哀叹道:“你那爹爹,左一个右一个的狐媚收进屋来,便是一年也难得来看我一眼,你如今在城中任事,闲时可多多回来陪我说些话。” 郭继骐心中难受,便点头应允,又陪着母亲说了会话,这才告辞出来。回到正厅不见父亲,又往书房、前厅看过,都不见人影,一个使女小声道:“小郎君,老爷正在小夫人房内呢,不好去打扰。” 郭继骐心下明白是怎么回事,顿时无语。他独自走到前庭,寻个石阶坐了,只觉得这院子令人十分憋闷,还不如回到军队与袍泽们一道吃土卖力,胡吹闲磕,更快活些。 他正在独自烦闷,门前有军士来叩门,仆役将那传令兵请入,这军士向郭继骐抱拳行礼道:“统领今日在督府备下酒筵,着小的来报判官,务必要去。” 郭继骐忽觉松了口气,起身回礼道:“多谢告知,某必定会去。” 第十一章 朝廷制书来 郭继骐早早地出了宅门,往督府而去,一路之上遇到不少年轻女子,见他人才出众,都驻足含情,脉脉注视。郭继骐心中烦闷,对这些目光浑不在意,只管策马前行,到得督府门前,恰巧遇见郭继蛟。 郭继蛟叉手笑道:“堂兄来得倒早。”郭继骐翻身下马:“继蛟兄弟,你怎地在这里?” “小弟才去钱庄交了银子回来。”郭继蛟面色兴奋,“母亲将二百两体己银子全都拿了出来,教我拿去钱庄入本,堂兄你瞧。”说着拿出好大一张银契给他过目。 “当真是二百两,”郭继骐有些惊奇,“令堂倒是颇有气魄,就不怕折本么?” “母亲说了,我们母子三人得有今日,全赖大哥。”郭继蛟笑道,“钱庄是大哥的大事业,自然是必定要出一份力的。况且钱庄总办又是霍神仙,有他在,还愁钱庄没有进项么?倒是我说堂兄,闻说当初你们移宅之时,金银财物,装了十余车,这等富奢,何不也入上一本,坐吃红利?” 郭继骐叹气:“我那爹爹,自打争位不得,便一直怨愤,这银子,他是断不肯拿出来的。将来再说罢,咱们先进去。” 两人边走边说,进了东便门,发现已经来了不少客人。有五品以上文武官员,也有几位富商大贾,三两聚在一处,正说得热烈。不一会,田安荣也进了院子,他虽只是个九品主簿,但是郭继恩特意嘱咐他也来赴宴,所以硬着头皮来了,只是都不相熟,进门之后有些不知所措。郭家这两兄弟见到他,便招手叫他过来,郭继蛟笑道:“田主簿来得倒快,钱庄那边事情都办完了?” “都办完了,”田安荣叉手道,“见过两位公子,倒没想到今日来吃酒的人有这多,又不相熟,是以不敢搭话。” “不要紧,过不了几日,想必大伙都识得你了。”郭继蛟笑道。 郭继骐也问道:“敢问田主簿,今日往钱庄去入本的人多么?” “确有不少,苏副总办大清早便领着几辆马车过来,足足十万两银子,这是第一份民本。接着来的是盐商林崇善林员外,也是十万两,后来又来了两位员外,各是六万两。还有一位何老员外,拿来的是田契,折算成银钱入本,合计下来,也有一万两。” 两个少年都听呆了,郭继骐喃喃道:“十万两啊,这些富商,倒是好生阔绰。”郭继蛟好奇道:“钱庄收了这许多银子,又预备怎么花出去呢?” “偌大一个军镇,要用银子的地方多了去了。”田安荣笑道,“霍真人已有安排,要拨二十万两银子扩建煤场,此外还有铁场,各式工坊,银子么,没有嫌多的,只有嫌少的。” 郭继蛟有些困惑不解:“银子用到这些去处,能挣回本来?” “自然是能,矿场也好,工坊也好,弄得越大,则获利越多。小公子,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郭继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郭继骐瞥见仆役们已经在东花厅里铺上筵席,摆下案几,便道:“咱们去坐着说话罢。” 三人进了花厅,却见霍启明、监军使于贵宝、监军副使谢文谦都在这里说话,还有一位二十六七岁的美貌少妇,穿着一件缎面鹅黄色襦裙,十分明艳动人,正是燕镇钱庄副总办苏蔻。陪在她身边的,是福香茶行的东主郁长石郁员外。 厅内还有一位年逾五旬的老将,青黑色窄袖军袍左臂之上的臂章之内,绣着一个麒麟头,竟然也是一位三品的护将军,这人却是驻屯在海津府的右军甲师点检向祖才。 向祖才是奉了郭继恩的军令从海津特意赶来,恰好遇见府里开酒宴,这几个军官都围在霍启明身边,听着他手势比划,滔滔不绝。军官们都听得十分入神,不一会,燕都刺史方应平与别驾高忱也进了花厅,彼此寒暄之后,又凑做一起,议论这钱庄之事。 方应平仔细听了一会,不得要领,转头瞧见苏蔻,便过去问道:“这钱庄本金与存银,有何不同么?” 苏蔻小心福了一礼:“好教使君知道,这本金既入钱庄,是不能再拿回的。钱庄收了银子,便会出具银契,以为凭证,钱庄每年都计盈亏,然后按例取出,依照各家本金之数发派红利。这本金虽然不可拿出,但银契却是可以买卖的,只需在钱庄这里再做更名即可。若是存银,那自然是随时可以取出的了,存放在钱庄,还有钱息可吃,眼下暂定为年息五分。” “随时都可拿出来?” “随时都可拿出来,有一天便算一天的息,有一年便算一年的息。” 方刺史闻言,只是拈须沉吟不语。郁长石上前叉手笑道:“使君若是不放心入本,何不将宅中余财拿些出来,放在钱庄里吃息,也是合算的。” “唔,有理,有理。”方应平又瞅着苏蔻,“只是这样大事,郭统领如何就交与一个女子来做。” “女子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了,”郭继恩出现在厅前,含笑对方刺史抱拳道,“刺史不妨拭目以待。苏副总办乃是我特意请来,瞧中的就是她有这份本领,钱庄兴旺,将来可都落在苏副总办身上。”霍启明听见这边议论,也插嘴笑道:“方刺史,你可别忘了还有我呢。虽不敢说点石成金,然在宣化、燕平,我有多少生钱法门,你也该听说过。” 方应平不好再说什么,便叉手道:“统领和真人既如此说,那下官明日就遣人来存银,也跟着两位沾些光儿。” 苏蔻正涨红着脸又不敢辩驳,听了这番言语,感激地瞧瞧郭继恩和霍启明。郭继恩朝她点点头:“苏娘子请就坐罢,我信得过你,将来必定能教大伙刮目相看。郁员外,你也请坐。” 何员外、林员外等富商贤良也都进厅来,众人又是一番见礼寒暄,这才纷纷就坐。向祖才向郭继恩抱拳施礼,郭继恩便请他与自己、谢文谦共踞一案,眼见骆承明、乔定忠、高政永等武官都已来齐,他便吩咐开席。 流水般的美食端了上来,角子、鱼羹、羊排、煨牡蛎,新鲜蔬果。院中的石灯笼已经点起,乐班在庭前坐定,胡琴、阮、筝、琵琶、箜篌、横笛、筚篥、羯鼓,先为胡笳后演渔樵。奏乐声中,郭继恩起身向每位客人敬酒。及到霍启明案前,这道士瞥着他似笑非笑:“你想要我喝多少?” 郭继恩也不答话,举起酒盅一饮而尽,亮一亮杯底,笑一笑走到苏蔻面前,这少妇倒也干脆,起身举杯微笑道:“奴家感佩将军之恩,先干为敬。”说着便将杯中酒饮尽。 庭前弹奏箜篌的季云锦,一双眼睛不住往霍启明身上瞟,听得她又弹错了一处,崔琴师只是连连摇头,金芙蓉却是一双大眼瞪了过来。季云锦吃了一惊,忙摄住心神,安心弹奏。 郭继恩听得曲误,转头怒视霍启明,霍启明缩缩头,只装作不知,偏头认真聆听身边于贵宝仔细询问:“霍真人,这钱庄监管,可是与监军司的职分相当?” “一点不错,只是监军乃是从军官之中简选。钱庄监管却不同,其人不可在钱庄之中另任他职,只可专任,唯纠劾弹举而已。” “既如此,则何人可任钱庄监管?若老夫也拿银子出来入本,岂不是不能出任这监管之职?” 霍启明正欲答话,却瞥见庭前的舞姬们,因为季云锦又弹错了一处音符而乱了步调,他停顿了一下才艰难答道:“既入了本金,即是钱庄之东人,自然是可以来做这监管的。另外咱们也得请几位不曾参预钱庄筹办的贤良长者来…”话音未落,却见郭继恩已经去了庭院。 郭继恩着实是忍无可忍,出了花厅吩咐崔乾明道:“崔班首,时辰已经不早,你们且都退下罢。” “是,既然将军吩咐,小的们这就先回后院去了。”崔乾明也知郭继恩心中不快,忙起身惶恐应承道。 郭继恩瞥见季云锦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不禁摇摇头:“今日辛苦众位,我已经叫东厨预备下点心,都去趁热吃些,早早安歇罢。那季家小娘,给我把眼泪珠儿收了,又不曾说你什么。” “是。”季云锦慌忙抹去眼泪,金芙蓉瞅着她,既觉好笑,又忍不住有些嫉妒。 乐班退下之后,郭继恩立在厅前想了想,用眼神示意霍启明,意思是叫他出来。 一众客人都在热烈议论钱庄诸事,霍启明硬着头皮起身出去,郭继恩将他拉到庭院角落,质问道:“前日在内宅饮酒时,好好的你去摸人家女孩儿的脸,你是要做什么?” “没,没做什么,”霍启明难得地吞吞吐吐,“也就是一时手痒罢了。” “你莫不是这些年在军营里呆傻了,女孩儿的脸岂是轻易摸得的?”郭继恩头痛道,“如今有两个法子,其一,你去与那季家小娘赔个不是,只说是酒后昏了头。其二,你趁势就把她娶了算了。” “不要如此逼我,这两个法子,我都不选。”霍启明狼狈道,“你要我去向一个十五岁小娘赔罪,还不如杀了我。再者,我如今其实并没有要娶妻的打算。” “前些时日,你不是说预备娶上十个八个,如今正好,第一个有了。” “非也非也,贫道当真未有娶妻之想。继恩兄,你也知道如今千端万绪,正是草创艰难之时,我哪里会顾及到儿女情长。”霍启明大义凛然说道。 虫鸣之声传入耳中,郭继恩仰头望着天空一轮残月,叹口气道:“其实你是瞧不上那季小娘子,对不对?想必你觉得她虽然模样清秀,可是出身太过寒微,不配你道门仙师的身份。” “嘿,什么仙师,一班愚夫愚妇瞎起的名号,我不过就是个不入流的道士罢了。况且我不过年才弱冠,这娶妻之事,大可过几年再说。” “我知道你是真不在意这仙师的名号,可是你心中终究会觉得自己并非等闲之辈。须得有个貌可倾城、才能咏絮的绝世佳人,才配得上自己。”郭继恩注视他道,“这季小娘子么,美虽美矣,可是对你来说又终是觉得缺了点什么,对吧。” “心照不宣就行了啊,你干嘛非得说出口来?”霍启明有些恼火,随后他瞧见东院门口有值更的军士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人,前面的身穿圆领青袍,像是一位低品秩的文官,后面的像是他的亲随,连忙说道:“咦,有使者至,是哪里来的?咱们过去瞧瞧罢。” 两人便回到厅前,那军士瞧见郭继恩,忙抱拳道:“禀报统领,进奏院副使康瑞自西京赶来,有朝廷制书至此。” 霍启明闻言,长松一口气:“可算是到了,这来回竟然用了二十多日。” 那康瑞大约三十五六岁模样,长脸,白面微须,打量一眼郭继恩,略一犹豫顿首行礼道:“敢问这位是少将军?卑职燕州进奏院副使康瑞参见。” 郭继恩点头道:“康副使请起来罢,朝廷制书在哪里?”康瑞便忙从包袱之中取出一只明黄色卷轴,双手呈上。 郭继恩接过制书打开,一读之下,微微皱眉:“制曰,燕州行台都督、燕州军统领、河北道观察使郭长鹤,名臣之后,受任军镇,固守忠义,克终臣节。今既往逝川,朕实悼之。可追赠侍中、兵部尚书、金紫光禄大夫。其子郭继恩,久历戎伍,志在戍疆,既有前例,参之旧制,可检校燕州军统领、河北道观察使,升三品护将军,此谕。” 他抬头注视康瑞,摇头冷笑道:“未授都督之职,燕州军统领还加个检校,然后军阶只是三品护将军?” 第十二章 节堂细筹谋 康瑞额头见汗,又从包袱中取出一只绣着麒麟头的三品护将军臂章:“是,这个就是朝廷颁下的三品将军臂章。” 霍启明凑在郭继恩身边,将制书瞧过一遍,然后沉下脸问道:“这道制书,想必是魏王的意思?” 康瑞不知道这个年轻道士是个什么人物,但见他立在郭继恩身旁却十分自在从容,料想也是督府之中极受信重的僚佐,于是恭敬答道:“如今朝廷之内,军民大政,俱是由魏王处断。” 霍启明冷笑道:“魏王扣住都督官职,难不成是想让某位亲王遥领?料想不大可能,又或是由他的哪个儿子来做么?” 郭继恩摆摆手示意霍启明不用再说,自己除下之前的军官臂章,换上新的臂章道:“这道制书,不用说是魏王特地发来令我难堪的。一个统领还加检校,他的用意,咱们岂能不知?不过并不打紧,检校官也是官儿嘛,照样是开府建牙,旌旗六纛。” 于贵宝、向祖才、谢文谦都聚在郭继恩身后,于贵宝忧虑道:“由此瞧来,魏王必是于燕州有所图谋啊。” “大家先进屋去罢,咱们继续吃酒。”郭继恩倒是很平静,“魏王是何等人物,独掌中枢,吩咐着天下大事,哪里会在意燕州这等偏僻所在,不过是试探罢了。康副使,你远来辛苦,也请进来吃一杯酒罢。” 乔定忠闻言,不禁哈哈乐了:“统领所言甚是,这样好酒,断不能辜负,咱们接着喝。” 众人回到花厅,继续吃喝,但是朝廷这道制书显然令不少人担了心思,又加上助兴的乐班也走了,筵席的气氛不再热烈,过不多久,客人们便一一告辞离去。 郁长石员外在归家的路上愁眉不展道:“才出了十万两银子,原本想着倚上了一根顶天的大柱,却不料想朝廷竟然对统领有不满之意。万一,万一朝廷兴兵来打,或是另遣一位都督来镇燕州,这钱庄可就难办了。” 苏蔻骑在一匹骡子上,由仆役牵着向前,她微微摇晃着身子,轻声笑道:“阿爹昨日里还夸赞说这位郭小将军是少年英雄,好大气魄,怎地今日就害怕担心起来了。其实爹爹尽可放心,那魏王是何等样人儿媳不知,可是这位郭统领的胸襟才干,不是儿媳夸口,天下男子真没有几个比得上的。况且,不是还有那位手段通天的霍真人么?所以这钱庄既已措办,将来只有更加兴旺的道理。” 郁长石闻言,心下稍定:“哦哦,如此最好,如此最好!” 筵席既罢,郭继恩率军官僚属等回到西节堂,吩咐程山虎预备笔墨。他瞧一眼郭继骐,吩咐道:“郭判官,我说,你记。” 郭继骐忙收敛心神:“是。” “自今日起,由霍启明出任燕州军行军长史,秩定四品,典领诸务,总预府事。如若本官不在军中,则一应大小军务,悉由长史委决。”郭继恩颁下第一道军令。诸将闻言,心中俱都凛然,这是正式任命霍启明为军师了。 郭继恩转头问于贵宝:“监军司可有异议?” 于贵宝先是一愣,见郭继恩是认真询问,连忙道:“无异议,长史之职,原本也只有霍真人能当得。”他略一犹豫,又问道:“可要为霍长史预备官服鱼袋之物?” 霍启明一听,连连摆手道:“不用,道爷我不穿官袍,就做个布衣卿相。今后也别叫我什么长史,依旧称我霍道人便是。”诸将闻言,连忙都道:“这如何使得!咱们自然还是以真人称之。” 郭继恩点头,继续说道:“自今日起,中军甲师甲旅巡检骆承明,出任左军甲师副点检,即日赶赴宣化,接替王忠恕。监军使,监军副使,二位以为如何?” 于贵宝、谢文谦都点头道:“可。” 郭继恩于是继续下令,“骆副点检,你赶至宣化,就叫王点检立即回燕都。” 骆承明吃惊之余,忙定下心神,起身抱拳:“是,卑职省得了。” 郭继恩注视他道:“多遣斥候盯住军都陉、蒲阴陉,武城只留一个营,宣化亦只留一个营。将精锐都收入军都关、金陂关两处把守。我只要你守住这两处关隘,军中若有短缺,只管急书回报。还有,比照中军两师,你务必在各团设工辎营,简选忠厚可靠的军官做各级监军,记得名册须报与监军司。嗯,我让石忠财石判官与你一道去。” 石忠财连忙起身应道:“是。” 向祖才于是问道:“敢是统领料知晋阳卢都督会从此处发兵来攻?” “多半不会,只是有备无患罢了。”郭继恩道,“并州军北御图鞑,南抵魏王,只可能从井陉出兵来打常山。” 他吩咐程山虎摊开那幅用绢帛制成的巨大舆图,诸将都凑拢来,于贵宝说道:“燕州兵马驻屯,北重南轻,燕都有中军两个师,向点检所率之右军甲师驻守在海津。左军甲师驻于宣化、武城、怀戎、燕平四处,乙师则驻在渔阳府,前军乙师驻于唐山府各处,甲师则驻卢龙,该师精锐,俱都在临榆关。” 他说着用手比划:“七万精兵,呈扇形布防,抵挡着图鞑、东虏两路胡兵。自燕都往南,后军乙师在常山,甲师驻邯郸,右军乙师则驻河间府,统共不过三万人马。如此,则并州军来犯,或是魏王遣中州兵马来,我军必至不及措手也。” “中州军倒还不会,时机未至。”霍启明插嘴道,“至于并州军么,估摸着已经是箭在弦上了。尤其是朝廷出了这么一份制书,岂止是怂恿,就差没有明着遣人去晋阳告诉卢家兄弟,快快去夺取燕都。好一计借刀杀人。” 向祖才思忖道:“卢家兄弟即便来打燕州,也不过是替人作嫁,他们难道就没细想过?” “正所谓利令智昏,”霍启明嗤笑道,“海津盐利,足可再养二十万兵马,卢家如何不得动心!” 中军甲师甲旅三个团练,黄增荣、高政永、李仁徽,团监宋有政、刘承官、张承绪,乙旅副巡检兼领甲团团练乔定忠、乙团团练陈清怀、丙团团练陆孝贤,团监杜贵全、祁士德、杨坤先,都瞧着舆图沉吟不语。郭继恩扫他们一眼:“有何良策,大家不妨都说说。” “职下无有甚么良策,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沙场上见个真章。俺点着本部人马跟随统领就是。”乔定忠直爽说道。 高政永咽了口唾沫道:“先做防备,闻说周副点检已经去了常山,统领可再调集人马先往衡水。一俟并州兵马杀出井陉,咱们就从衡水赶往常山决战。” 郭继恩瞥他一眼,点头道:“可。” 高政永松了口气,监军使于贵宝却问道:“不知该调集那几路兵马向南?” 郭继恩没有答话,却转头问向祖才:“海津那边,存粮几何?” 向祖才一愣,忙答道:“尚有存粮三十万斛。” “全部南运,”郭继恩点头吩咐郭继骐,“继骐兄弟,替我拟书一章往奏西京,就说郭某得袭官职,感愧无地,必不负深恩。此外再修一道封事,报称已预备今年的上供,粮二十万斛,盐一万斛,不日送至。另,奏请以夏邑县尉韩煦为河北道巡查使,以巡视府县,纠弹不法。” 众人都跟不上他的思路,全都困惑地瞧着他。郭继恩轻笑解释道:“魏王欺我年少,出了这么一道题目,我自然要好好地答一答。” “妙,妙。”霍启明拊掌笑道,“这题答得妙。制书之中,有一句话是固守忠义,克终臣节。这一句话,其实大有深意。毕竟你老子在任之时,这每年的上供,的确是不曾断过,在朝廷看来,燕镇还算是足够安分。你这道封事一上,题目又还给了梁忠顺,且看他又如何作答?不过这上供乃是题中应有之义,倒也罢了,那巡查使又是怎么回事,韩煦的名头我也曾听过,博学善才,耿介嫉恶,只是你将他请到燕州来做什么,向朝廷示忠么?” “韩煦大才,咱们燕州正缺这么一位能够威慑府县的俊杰,河北吏治,将来全赖此人。此事与朝廷并无半分干系,至于魏王怎么想,咱们也管不着。况且其人原本就是燕州士子,咱们举荐他回来任职,也是应有之举。”郭继恩摆手道,“继骐,封事就照我说的写。” “是。”郭继骐凝神细思,然后落笔如飞。郭继恩又转头对进奏院副使康瑞道:“就请康副使再辛苦一趟,明日就快马返回京师,将奏表与封事报与朝廷知晓。” 康瑞忙叉手道:“职分所当,何敢推辞。”霍启明思忖道:“这个韩煦,我记得是至元十九年的进士,当年一道策论,观者叹服。而后铨入翰林院为校书郎、著作郎,又迁进六品侍御史。后来他触怒了掌权的魏王,先被转迁睢阳任刑曹从事,接着又被贬至夏邑做县尉。这官是越做越小了啊。” “嗯,夏邑如今是争战之地,以这位韩县尉的性子,设若城破,他定然是要以身殉之的。咱们此举,其实也是救他一命。”郭继恩说着又教程山虎取来二十枚银钱赏给康瑞:“此是燕镇新铸之银币,预备通行河北全境。眼下在京城还不能用,且留着做个玩物罢,若将来还回燕州任职,可以换取铜钱,亦可直接货买,甚是方便。” 康瑞连忙道谢接过,仔细一瞧,不禁赞道:“这银钱做得好生精巧。”又看看银币背面,称赞不已,“这一枚银钱便可当钱五百,又不用铰称,果然是方便。”他心下一算,知道这便是一十两银子,折合铜钱一万,当真是好大一笔钱,登时喜不自胜,于是又向旁人细细询问这银币之事。 郭继恩打断他问道:“可有另携邸抄回来?”康瑞忙道:“有,有。”说着解下包袱,取出几份邸抄交与郭继恩。 郭继恩粗粗扫过,便转手交给霍启明:“咱们回头再细瞧,启明兄弟,你说咱们自己是不是也该办一份邸报。” 霍启明接过邸抄,毫不惊讶点头道:“这个是自然,只是不急在这一时。” “敢问统领,”向祖才疑惑插话道:“适才吩咐海津三十万存粮全部起发,朝廷上供只得二十万,卑职倒是有些不明白。” “要请向点检返回海津之后,立即点起本部人马押送盐粮。至衡水分粮十万斛转运至常山,以为军资。你可将精锐都移驻衡水,待我军令,再行开拔。当然,芦台盐场至为紧要,所以请向点检留一营兵马守住那里。” “明白了,卑职明日就赶回海津。” 第十三章 月下剖心迹 霍启明听得芦台盐场四字,凝神想了想道:“待局势安定,我得去一趟盐场,教他们将工艺改一改,以后都改为滩晒成盐。如此,产出定可翻倍。” 于贵宝惊奇道:“都说霍真人学究天人,博闻多识,若果真能令盐场产出翻倍,这个就当真是神仙手段了。此等能耐,足可比之当年的留侯武侯,佩服,佩服啊。” 霍启明大言不惭:“不错,这个正是小道袖里手段,到时候便教大家见识见识。哈哈。” 郭继恩闻言点头,此时郭继骐已经将两封疏奏写就,郭继恩看过之后钤了官印,交给康瑞。又将两道擢官令也钤印,然后交给于贵宝、谢文谦看过,两位监军使各自取印钤了。郭继恩便道:“军官升贬,俱由监军司钤印,然后行文,晓谕各部曲,以为定制。日后不论是本官倡名,还是下面同袍举荐,监军司觉得不妥,可以驳回,只是须有回书,详述缘由。” 两位监军使都抱拳道:“是,职分所在,某等必定严谨行事。”军官们彼此对视,心下都明白,今后监军司之威权,不可小觑。 郭继恩随后吩咐大家各自回去歇息。诸人告辞之后,他对霍启明道:“我明日就赶往临榆关去,这件事,不能不办了。” “我与你一道去。” 郭继恩打量着他:“你其实是想躲着那季家小娘罢?你躲得了一时,难不成还能躲一世?” “我要躲她做什么?实在是你此番去往卢龙,其实凶险得紧,我可是不放心的。”霍启明说道,“那前军甲师点检赵时康,既不奉令,又无回书。你老子当年有令,前军两师,俱受赵时康节制,他手里可是实打实的两万兵马,而临榆关外,便是东虏的彪悍骁勇之士。你就能肯定他与东虏之间全无勾当?” “饷银军粮都捏在我们手里,就算赵时康确有异心,士卒不从,他又能翻起什么浪?” “总之不可大意,”霍启明摇头道,“就如那于贵宝于监军,若不是咱们迅速控制住局势,你以为他当真不会引兵来助郭长鹄?只不过对他们这些老将来说,三品护军就已经是到了顶了,所以谁来做统领,差别其实都不大,是以诸人以观望为多。于贵宝若助郭长鹄,事成之后或许能得到副统领的位子,可这也不值得他豁出来与咱们拼命。尤其是,咱们潜入燕都之后,立马据了西苑军营,局势在我,是以于护军立即就乖乖地回书奉命了。然则你此去榆关,形势不明,与当日不可同日而语。我须得与你同去,心里才踏实。” 郭继恩摇头,态度坚决:“不,你不能去。咱们两个,决不能同时离开燕都。继蛟年纪尚小,镇不住事,周恒又在常山,谢副使为人忠厚,却不擅机变,须得你在才能定住人心。况且如今你身上多少干系,你也脱不开身。” “说句不好听的,若是你将小命丢在了卢龙,我就算留在燕都,又济得什么事?”霍启明道,“你有澄清天下之志,我可是没有。你若就此殒命了,道爷我才不会理这一摊子事,必定逍遥快活去也。” 郭继恩没有答话,负手走到节堂大门口,望着一轮残月下的庭院,良久才叹气道:“处处列旗幡,兵甲误苍生。少壮尽点行,疲老守空村。城开雀鼠死,人去财狼喧。咱俩是相识于乱世之中,你在死人堆里救过我,我也在死人堆里救过你,这是真正的生死相交。你愿意陪着我重回这燕地来做一番事业,我心下很是感激。不过这也不用多言,你我都心知肚明。若你执意要离去,我也不敢强留,只是如今这天下纷乱,人命贱如草芥,你又能去何处逍遥快活呢。” “我又没说一定会走!”霍启明生气道,“只是你须得明白,若没了你,这些大事光靠我是万万做不成的。所以我才说一定与你同去,咱俩合在一处,这天下也就无人能当了。” 郭继恩转头注视他道:“你放心,区区一个赵时康算得什么,将来多少难关,都比这个险恶,咱们都会一步步踏过去。” “也罢,就依你。夫人生在世,岂有事事万全,总有冒险之时。”霍启明平静下来,想了想摇头道,“我回房歇息去了。” “你不去沐浴么?” “浴个屁。”霍启明将麈尾往颈后一插,“唉唉,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说着摇头晃脑地走了。侍立一旁的程山虎偷笑,又肃然对郭继恩道:“少将军放心,小的跟随左右,誓要护得你周全。” “没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一遭是必定要去的。嗯,你去歇息罢,我也该去沐浴了。” 四月初一日,郭继恩发下命令,教幕府全体搬出都督府,移驻至西苑军营内的燕州军统领衙署,今后便在这边处置大小事务。都督府大门落锁,管夫人和郭继雁则依旧住在督府后宅,仆役使女也都留在这边,平日只从角门出入。消息传出来,燕都城内又是一番议论纷纷。 “他还果真搬出了都督府?”得知这个消息,燕都刺史方应平也是深感惊讶,忍不住对高忱感慨道,“郭继恩此人,年纪虽小,却是坚忍沉毅,所谋甚大啊。” 在燕州军统领节堂,郭继恩继续下令:以中军甲师乙旅副巡检乔定忠为甲旅巡检,亲卫营营管董霆升任乙旅甲团团练,擢升五品校尉军阶。乙旅暂由团练陈清怀节制,移防燕平县,更名做左军甲师甲旅。郭继恩原来所率的这一支兵,则正式驻守西苑军营,改称中军甲师乙旅。这旅人马未设新巡检,暂由团练唐成义摄领军务,伍中柏出任副旅监。当然这几份军令,都是先送往监军司审决,然后才发布下去。 副营管王庆来受命接掌亲卫营,郭继蛟则升任副营管,兼领亲卫营营监。他换上新的八品副尉臂章,面带喜气立在大哥面前。郭继恩将他打量一番,点头道:“不错。其实为兄原本是打算一年之后再升你的军阶,毕竟你年纪尚小。但是转念一想,你可是老爷最小的儿子,身份何等贵重。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将你擢拔上来,日夜看着,你母亲也会安心。” “是,这都是大哥的恩情,继蛟无时敢忘。” “郭家世代为将,如今你也做了军官,记得要以先曾祖为榜样,立身一定要正,好生习武读书,多学些本事。”郭继恩继续嘱咐道,“多的话我也不说了,有什么不知道的,就多问问同袍,或者来问我,问霍真人。嗯,你自去罢,记得叫人去唤继骐来见我。” “是,小弟这就去也。” 不一会,于贵宝和郭继骐一齐赶到了统领节堂,郭继恩诧异道:“于监军怎地也来了?” 于贵宝正色抱拳道:“下官知道统领今日要赶赴卢龙,特地与郭判官一道前来,跟随统领同去。那赵时康久不奉令,必定是起了异心,此去卢龙,凶险难测。职等伴随在侧,有事也好一起应对。” “既如此,也罢,那咱们就一道出发吧。”郭继恩已经装束停当,便领着众人出了西苑军营。亲卫营营管王庆来已经领着一队军士,还有几辆装着银钱的四轮马车在辕门处等候,见郭继恩等人出来,便护着他们沿着笔直的大道出了东面的光熙门。 那王庆来年近四旬,身形干瘦,面相淳朴,倒像一个村夫,郭继恩心下有些奇怪,便在马上与他闲聊,探问之下,愈发觉得这是一个敦厚实诚之人。 光熙门外,是杨运鹏差遣来的中军乙师甲团八百余名官兵,队列齐整,精神抖擞。团练张季振,年约三十出头,身形矫健,乃是乙师之中第一员猛将。见到郭继恩等人,张季振与团监毕文和都在马上抱拳行礼,郭继恩一声令下,这支军队便沿着官道向东面而去。 郭继恩率兵离开燕都之时,刺史方应平正吩咐田管家将宅中的二百两积银都拿出来,存入燕镇钱庄。田管家得了吩咐,便将银子分作两包,教两个家仆背了,往钱庄而去。 钱庄暂时据用着燕州巡查使的衙署,从皇城正南面的左清门进来,右边第一座院子是新辟的亲卫营营房,第二座院子就是巡查使衙,门前有一伍亲卫营军士值哨巡逻,门上的牌匾已经换掉,上书燕镇钱庄四个大字。 从面阔五间的大门进去,这里正在重新改造,许多工匠在此忙碌,将大堂改造成铺面。霍启明麈尾插在颈后,负手瞧着工匠们干活,一边听着郭继蛟说话:“大哥出发之前便嘱咐我,钱庄和府库乃是皇城之中最为紧要的两处所在。是以打今日起,我要日日都看护着这两处。” “你守在这里又变不出银子,如今谁能给我送银子来,我才觑着他亲切。”霍启明嫌弃地瞥他一眼,又转头问匠班班头,“胡待诏,你这一班,有多少工匠?” “天师老爷,咱们做砌匠的,得看这工量多少来定人数。”胡班头停下手里活计,恭敬答道,“譬如这官府钱庄,木工、泥工、雕工、石工、竹工,各需多少,费时几日,小老儿都得事先都盘算好。” 霍启明若有所思,转头问立在自己另一边的督府工曹参军罗运久:“隔壁的亲卫营营房,也是这位胡待诏领着工匠们造的?” 罗运久身形黑胖,一张圆脸,闻言点头道:“正是这位胡长益胡班头。其人技艺精湛,称得上是燕都城内第一个有名的砌匠头儿。” 霍启明闻言,拊掌笑道:“好,好,道爷我又寻着一个生财法门了。”郭继蛟正想询问是如何法门,瞥见田管家等人进来,便道:“真人,来了客人了。” 田管家忙叉手行礼说明来意,霍启明摆摆手叫他自己进去找田主簿交割。田管家心下疑惑,领着仆役穿过大堂到中院,却见两边厢房都已被改造成铺面,一名书吏引着这三人到东柜房。田管家一眼瞧见自己的那个从侄田安荣,竟然身穿青色官袍,革带幞头,乌靴鱼袋,正坐在一张书桌之后与司账说话,不禁十分诧异。 田安荣也瞧见这位管家进来,便起身叉手笑道:“七叔今日怎地来了?” “果真是安荣贤侄,”田管家瞧着他这身官袍,着实有些拘束起来,“你…如今是在这钱庄任事么,却怎地穿着官袍?” “小侄受郭统领简拔,如今是督府之中一名主簿。然后霍真人又命我来钱庄兼做着协理,是以三日中倒有两日会在这边。七叔此来,可是刺史府上有人要存银?” “啊呀,为叔早知贤侄必定有出人头地的一日!统领和真人两位都这般看重你,可见贤侄的确是个大有本事的。”田管家神情热切起来,“来日若有什么好事,为叔还指着贤侄照拂呢…哦,差点忘了正事了,为叔正是替使君来存银子。” 于是田安荣便引着田管家至柜台,交了银子,然后出具一份飞票交与他。田管家执意不肯让他送自己出来。连连摆手带着仆役走了。 第十四章 难诉心中事 田管家走后,田安荣见霍启明已经到了对面西柜房,正在与钱庄副总办苏蔻说话,便凑过去将方刺史遣人来存银的事说了。霍启明摸着下巴道:“才二百两银子,而且还不是入本,罢罢,即便是存银,也总归是一桩好事。” 苏蔻瞥了他一眼道:“天师方才说,四品刺史月俸十二两,照这般算来,方使君便是一年不吃不喝,也攒不下二百两银子啊,他送上这笔银子过来,已经很是看顾我们了。” 霍启明嗤笑道:“你以为他一年就这一百多两银子的进项?另外还有每年三百石禄米呢!若寻常百姓,一石米已经足够三口之家至少吃上两月有余。再者,他来存银子,我还要付息给他,也说不上什么看顾。” 苏蔻正要说话,却见郭继蛟引着军器局局监舒贵才来找霍启明,为的是霍启明给军器局所下发的一道命令,要求赶造四百辆四轮大车之事。舒贵才一张长脸,蒜头鼻子,说得絮絮叨叨,霍启明扶额道:“你且不必再说了,我和你一起去瞧瞧。耿冲,给我备马!耿冲?又溜到哪去了?!” 霍启明走后,苏蔻踱步至大门口,瞧着工匠们忙碌,然后瞥见一个十四五岁女孩儿,穿一件石青色短襦,水绿色长裙,虽然俱是粗布衣衫,却掩不住秀美之色。这女孩儿犹豫着问门口当值的军士道:“敢问军爷,霍真人可是在此处坐衙么?” 领头的伍长道:“小娘子来得不巧,天师方才已经出去了,却不知道什么时辰才会返来。” 这少女哦了一声,低下头来,顺手扭着腰带上的丝绦,一副苦恼纠结模样。苏蔻饶有兴趣打量着她道:“这位妹妹倒有些眼熟,你是谁家宅中的孩儿?” 那女孩正是季云锦,见苏蔻询问,慌忙答道:“奴是督府中一名乐伎,想来姐姐或是曾在督府酒宴之上见过奴家。” 苏蔻恍然道:“你便是那个弹箜篌的,妹妹想必是初入督府,技艺很是生疏啊,后来惹得少将军生气,便是因为你罢。” 季云锦都快要哭了:“我不是技艺生疏…”苏蔻又道:“那想必是因为心中害怕了,其实不必,这位郭将军虽然看似严厉,其实为人极是蔼然仗义。你只消用心习艺,有所进益,他必定是会夸你的。妹妹也别四处瞎玩了,赶紧回去多多练习罢。” 季云锦见她一身富丽,神采飞扬,想必是一位大人物,不敢再说什么,福了一礼匆匆逃走了。那伍长这才提醒道:“苏副总办,方才这位小娘,其实是来寻霍天师的。” “哦?”苏蔻微微挑眉。 等到霍启明自军器局返回,苏蔻便告诉他今日来了个弹箜篌的女孩儿。霍启明心虚头疼,岔开话题道:“先不论这个,我又想到一事,那漕运船帮之事,苏娘子可知晓一些?” 与此同时,燕都城外,初夏时节,阳光炽烈,天空一片蔚蓝。大地之上处处青山碧水,生机茁壮。官道宽逾一丈,有的路段是青石板铺成,有的路段却是泥沙路。官道两旁则都是些槐树柳树,可供行人驿马等休憩遮阴。从燕都出发的这支军队正沿着官道健步而行,于贵宝是老将,郭继恩便让他一直乘马,自己却牵着马,与普通士卒一样,用双腿行军。 军队每日行进六十里,餐风露宿,一路东行。郭继恩整日与军士们同行同宿,即使路过邮亭驿馆,武清县城,他也没有住进去,依旧与军士们一道挤在野外的营地里。吃饭的时候,他便和士卒们同食一锅,无非是些胡饼、菜粥、肉脯之类。一边吃饭,他一边与士卒们闲聊,十分随意,全无一点统兵主帅的威势。 在他领头之下,一众大小军官也都是如此,歇息的时候,郭继恩经常会叫上郭继骐等人,较量武艺,说些兵法,并指点山川地理,风物人情。郭继骐明白这都是言传身教,于是都用心记住。 安营扎寨的时候,这位统领也同样与大伙一起挖沟搭帐,亲力亲为。 郭继恩这种对任何艰难困苦都安之若素的态度,于贵宝瞧在眼里,心下甚是纳罕不已。 私底下,他询问曾是自己属下的张季振:“季振,你觉得咱们这位新统领如何?” “自然是这个。”张季振翘起大拇指赞道,“不瞒老点检,这般能与大伙儿一起在泥水里打滚的主帅,那必定是人人都心甘情愿为他赴死效命的。” 于贵宝闻言微微点头,摸着唇髭沉吟不已。 燕都至唐山四百里官道,军队已经行进了五日,途中还经历了一日大雨。 路过牛甸村,郭继恩领着郭继骐登上一座小山包,教他比照舆图,识别地形。两人眺望着即将收割的麦田,不远处蜿蜒的一条小河,还有一处坞堡,在清楚地提醒着人们,这里曾是被东虏兵劫掠过的地方。 “东虏崛起于隆盛年间,屡破边关,兵锋直指常山、巨鹿。焚烧民舍,掠夺无算。”郭继恩对堂弟说道,“此后先曾祖自请靖边,于卢龙府青石沟、梁村沟连破乌伦固鲁所部。至元六年,先祖父郭司空又于柳城破东虏,是以边关安宁了好些年。孰料雍平三年之后,东虏又大举而来,他们新任的大头领乌伦里赤,颇有雄才,在临榆关等处与咱们燕州军打了好几仗,又从渔阳破边墙而南进,大掠地方。是以老爷将左军乙师从怀戎、密云两县调往渔阳驻防。” 郭继骐点点头,心情有些沉重:“听大兄如此说,瞧来东虏颇为强盛,不可小觑之。” “是啊,营州、安东之地,如今都已被东虏夺了去,其部已然势大,非可轻易却之。”郭继恩面色也有些严峻,“眼下咱们只能暂取守势,以图将来。” 他瞧了瞧天色:“咱们下去罢,加紧赶路。” 军队加紧前行,于日暮时分到得唐山府城,郭继恩这才吩咐军士进城去传讯。不一会,就见唐山刺史焦胜武、前军乙师点检潘至耀等领着一众僚属匆忙出城相迎。那潘至耀第一个抢上来行礼道:“未知统领今日突然到此!卑职不及相迎,还望恕罪。”焦胜武也喘着气叉手道:“统领何不教人先行告知,下官等也好先行预备。” 郭继恩翻身下马,抱拳道:“不需众位预备什么,有劳相迎。本官既已到了,就请入城说话。” 于是兵马入了城门,径往军营而去,前军乙师正在手忙脚乱地腾出部分营房供远来的袍泽们居住。跟随郭继恩行军六日的官兵们到得这里,都舒了一口气,喜笑颜开。他们在校场之内列队齐整,郭继恩抱拳道:“辛苦诸位,现在分批去用饭,看守好辎重、马车。” “是!”军士们应声响亮,便由军营的虞侯官分批领着前往膳房。留守的官兵们则分作两拨,一拨盘腿就地坐下,另一拨手持长枪,守在马车、驮马之旁,依然警戒。 前军乙师点检潘至耀年近五旬,身形黑瘦,眼神闪烁不定。他在军中任职多年,一眼瞧出郭继恩带来的这支兵马训练有素,精锐难当,心下不禁忐忑,便强笑着对郭继恩道:“统领自燕都赶来,想必已经乏了,就请到衙署那边去用饭。” 郭继恩摆摆手,不容置疑道:“不用了,就请潘点检引咱们去膳堂,与同袍们一起吃罢。” 潘至耀愕然道:“这——” 郭继恩打断他:“某的行程很紧,事情又多,不要再耽搁了,走罢。焦刺史,你也一起,今日就尝尝这膳堂里的饭食。” 焦胜武名字起得颇有气势,面相却是文质彬彬,听得此言,只好笑道:“敢不从命。” 潘至耀无奈,只得领着军官们来到膳堂,士卒们都围在一只只大木桶旁,嚼咽着手中的胡饼。郭继恩挤进去打量着大木桶里的菜汤,眉头深皱:“白菜、豆苗,你们平日里,就吃这些?” 跟在潘至耀身边的一个虞侯官忙笑道:“这些只是兵卒们的吃食,其实军衙那边正在预备筵席,正等着统领过去呢。” 郭继恩深吸一口气,立在他身边的一名哨长冷笑道:“这边军营的规矩就是不同啊,如今咱们在燕都,都是士卒吃什么,军官就吃什么,再没有分灶吃饭的道理。况且不论西苑还是南苑,顿顿都有好几个菜,油荤足得很。俺们也知道你们这里是穷地方,吃不上肉,可是这连一点菜油都不见,也是难为这里的同袍们了。” 潘至耀等人大觉尴尬,焦胜武惊奇地瞅着这哨长,想不明白一个丘八面对着一群大小军官,说话竟如此无所顾忌。潘至耀身边的虞侯想要发作,然而人家毕竟是客军,这虞侯只得生生将斥责的话憋在了嘴边。 前军乙师的军官们神色各异,都没有接话。郭继恩却拍拍哨长的肩膀:“老哥哥,去帮我们几个拿些胡饼来。” 那哨长忙将手中胡饼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罢了,既然这位点检官已经备下好酒好菜,统领便跟着他们去那边吃罢。” 郭继恩瞪眼道:“休得啰嗦,快去。”那哨长嘿嘿一笑,招呼着身边几个兵卒一道去了,郭继恩盘腿坐下道:“你们这膳堂,如何连个长凳也没有,平日里都是教大伙儿吃饭时席地而坐?” 他嫌弃地瞧瞧灰土夯实的地面,又发作道:“连个地砖都没有,你们军营就这般寒酸?” 潘至耀心下暗骂这小将军着实难伺候,只得赔笑道:“这些都是卑职疏忽了,往后一定都弄好,明日就教人去买长凳回来。还有地砖,也会预备好,叫人来铺上。”说着吩咐身后的虞候,“还不快快去寻凳子过来!” 于贵宝一直瞧着没有做声,这会却跟着盘腿坐在地上笑道:“我这把老骨头,也跟着少将军坐一坐。”郭继恩对他说道:“于监军此番跟着咱们,着实辛苦了。”于贵宝呵呵笑道:“卑职也是从军三十多年的老军汉了,不过是赶几天路,如何说得上辛苦!便是提刀上阵,卑职也不会有半点犹豫。廉颇虽老,尚善饭也。” 张季振、毕文和、郭继骐等也都跟着盘腿坐于地上,焦胜武瞧瞧脏兮兮的地面,咬咬牙一掀绯色官袍坐了下来。虞候还没有取着凳子回来,潘至耀与自己部下的军官们站在旁边,只觉十分尴尬。 那哨长与士卒们抬了一筐胡饼、木碗过来,然后退去与其他官兵们挤在一处,将这边木桶让给他们。郭继恩等人各自取了胡饼木碗开始用餐,第一口咬下去,他便冷笑道:“瞧来这边的同袍们个个牙口都是极有力的,毕竟这胡饼硬得都能砸死狗了。” 第十五章 巡视唐山府 “这定是今日膳堂火候不精,烘制太久。”潘至耀心虚解释道,“乙师之中并无专任的伙夫,平日里都是士卒们轮流来做饭。若是统领觉得难以…” 于贵宝心下暗叹,知道潘至耀已经乱了方寸,便打断他道:“监军司先前就已经发文,往后军营之中,官兵同灶,无有差别。潘点检,你还是赶紧一起用饭罢。还有你们,前军乙师的众位将官们,你们也不用都挤在这里了,各自去用饭罢。” “哦?是是。”潘至耀只好也蹲了下来,取了一只胡饼,又盛了一碗汤,一口咬下去,果然坚硬无比,再瞧瞧那清亮的菜汤,简直能映出人脸来,只觉得这顿饭着实难以下咽。前军乙师的这几个巡检、团练彼此对视,于是自己去取了胡饼、木碗,凑到别的木桶边也开始用饭。 郭继恩却不理会潘至耀一脸为难的模样,只管询问焦胜武本地民政之事。户籍、丁口、灾荒、流民、农事、丧葬、蒙学,市井,无不问及。焦胜武敛起心神,小意作答。两人边吃边聊,过了许久,焦胜武瞥见郭继恩微微地点头,心下才松了一口气。那两个虞侯领着军士们携着交椅进来,见郭继恩等人已经席地而坐开始用饭,都有些不知所措。这些前军士卒眼见郭继恩浑不在意地盘腿坐在脏污的地上,无不惊奇。 于贵宝瞧瞧这几个军卒,问潘至耀:“想必乙师并未预备咱们的晚饭,如今咱们将这边同袍们的饭食都吃了,却不是教他们饿着肚子。” “这个容易,贵部不过一千来人,我回头教伙夫们再做些就是。” “嗯。”于贵宝便转头嘱咐张季振,让他去催促士卒们吃快些儿,好将膳堂早早腾出来。 好容易吃完了这顿艰难的晚饭,焦胜武起身向郭继恩告辞,郭继恩将他送出膳房,低声问道:“焦刺史,如今府衙之中,存有库钱多少?” “下官只能估摸一个大约的数目,”焦胜武小心答道,“凡赋税之数,州县与府台历来是二八分账,唐山边境之地,财赋甚薄。府衙一年用度,不过四万缗钱。却不知统领有何吩咐?” “我不是要你的库钱,而是拿银币换你的铜钱。”郭继恩笑道,“我拿银币发给军士们做军饷,这个是新铸钱币,只怕市面上这些商铺还不敢收。我打算叫他们回头自去府衙,用银币换取铜钱。如何?” “这个容易,”焦胜武立即应承下来,想了想又问道,“只是这银币,若是外面商铺都不肯收,府衙里接了之后岂不是不能支用?” “不妨事,你们可以抵做赋税缴往燕都,又或是等钱庄在此地的分号办起来,便存入钱庄,每年还可吃五分的息。” 焦胜武松了口气:“下官已经接到燕都行文,只是还不大明白这钱庄。” “钱庄是一件大好事,差不多就是官办的交引铺、兑便铺,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郭继恩望着军营里的几株油松又叹口气,“四万缗钱,算下来唐山府一年赋税亦不过二十余万缗,还真是穷啊。” 焦胜武心下叫苦:“莫非统领有加征之意?” 郭继恩摇头道:“加征做什么,还嫌百姓们不够苦么?咱们该多想法子,让这一府之地都富起来。按舆地志所载,迁安县境内多有金矿,唐山府内,铁煤多有,这些都是宝贝,咱们得挖出来大用才是。回头统领衙署和燕镇钱庄会差遣人马过来,将这些事情都做起来。” 夜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晚风带着勃海的气息吹拂在人身上,郭继恩瞧着军营里望楼上张起的灯笼叹道:“看来这路灯确有必要大建起来。对了,焦刺史,明日你将府衙之中属官书吏,遣三员至军营来,我有用,记得带上算板、纸笔。还有,拨一班快手过来。” 焦胜武不明所以,但还是拱手道:“是,下官省得了。”于是两人道别,焦刺史领着随员离开了军营。 潘至耀凑过来道:“如今已到了戌初时,末将已经将衙署腾出,就请统领和于监军等几位,移步过去休息。” 郭继恩没有答话,他负手环视着偌大的军营。正中是校场,西北面是点检署,衙署的北面是军械库粮库等处,南面是军官们的营房,校场的东面一路从北至南一路排下来都是士兵们的住处。 他指着军营东南面那片营房问道:“我从燕都带来的军士,都住在那边么?” “是。” “那好,我也就住那边去,于监军,你岁数大了,可去点检署里安歇。大家都散了,明日教儿郎们召集校场,我有话说。”郭继恩说着便径直往那边营房去了。 于贵宝连忙道:“卑职自然是和统领一处的,潘点检,众位同袍,且都去歇息,明日还有许多事呢。走了走了。” 潘至耀错愕之际,眼见于贵宝张季振郭继骐等都跟着郭继恩走了,不由低声骂道:“这婢生竖子性子着实古怪,不告而至,处处刁难,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虞侯龙万言劝道:“点检暂且不必心忧,且看他明日校场说什么,再做道理。”另一个虞侯忙道:“只要临榆关赵点检不倒,咱们就没事!须得叫人快马往临榆关报信,小人天亮之后就打发人去。” 亲卫营营管王庆来走在郭继恩身边,小声说道:“郭统领,这个甚么潘点检与咱们不是一路人,方才属下生怕统领答应了他住到衙署里去。宁可今夜与咱们在营房挤一挤,卑职等自会四下值守,以备不测。” “你也觉得他与咱们不是一个路数,”郭继恩轻笑,“何以见得?” “卑职第一眼瞧去就觉着他像是幼年时所见过的那个县令,专注刮财,十分凶恶。”王庆来摇头道,“反正瞧着不是一个好军将。” 一众军士见军官们进来,都十分意外。诸人都知道郭继恩每日必定要沐浴之后才肯入睡,当下便有火长去烧水。张季振、毕文和与王庆来等将守门班房、值更房等处都看过,安排下人马四处轮番值哨,两人商定分别轮守上下半夜。有军士朝郭继恩抱怨道:“便是统领未入燕都之时,老点检领着咱们,也没吃过这般草料,着实难以下咽。若不是军纪约束着,咱们在膳堂就闹将起来了。” “你们不过就吃了这一顿,想想此处的同袍们,天天都是这样的日子,也是难为他们了。”郭继恩安慰道,“大伙儿明日就给这些人瞧瞧,咱们燕都来的人,究竟是怎样的成色,时候不早了,都去睡罢。” 官兵们特地腾出了一间营房给郭继恩、于贵宝和郭继骐、程山虎四人歇宿。郭继恩对于贵宝说道:“于监军此前曾言,当年浑达克之战时,这个潘至耀是个逃得最快的。我瞧他如今虽然已经升至三品点检,却依然是个不中用的。主将如此,前军乙师之战力,不望可知。” 于贵宝点头吁叹道:“是啊,这些年了,潘至耀竟是全无一点长进。也罢,且看明日是怎样的章程。时候不早,咱们都睡罢。” 张季振、毕文和、王庆来几个夜间十分小心,幸好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翌日一大早,这三个军官便点起部曲,在校场上齐整列队。唐山府别驾刘世英领着六科从事等府衙属官、快手们也来到校场。刘世英一身五品绯袍,脸形微胖,蓄着短髭,他是第一次见到这银币,颇觉惊奇:“今后便会通行这种银钱么?倒是精巧得很,只是不知能不能用得出去。此地商铺,恐怕是不敢收的。” “不妨事,银钱铜钱,今后会并行流通。”郭继骐解释道,“银币用不出去,等燕镇钱庄在这边办起分号来,便可在钱庄兑换成铜钱。” 刘世英闻言点头道:“既如此,那就好。” 这个时候,乙师的官兵们才稀稀拉拉从营房里出来,又花了半个时辰才列好队形。大多数人都面黄肌瘦,衣衫破旧,甚至有人连鞋子都是破的。天空中淅淅沥沥开始下起了小雨,队伍骚动起来,军官们拳打脚踢一顿叱骂,士卒们安静了下来,默不作声地等候着。倒是南面靠后排的一团人马,一直列得整整齐齐,没有动弹。 演武厅前,郭继恩负手瞧着,面色无喜无怒,潘至耀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硬着头皮上前行礼道:“禀报统领,燕州军前军乙师列队已毕,还请统领的示下。” “嗯。”郭继恩示意郭继骐拿来三本册子,“潘点检,你识得这个么?” “花,花名册?”潘至耀心惊肉跳,“却不知统领拿着这花名册做什么?” 第十六章 易斫项上头 “这不是废话么,拿花名册,自然是发军饷啊。”郭继恩奇道,“本官接任之后发文至此,命你回燕都复命,你是怎么回书的自己忘了么,不是说乙师的儿郎们等着发军饷嘛。所以本官带着银子,带着乙师的花名册来了,二月三月的,这次一并都发了。” 潘至耀额头冒汗,挤出一个笑容道:“这个,乙师名册,卑职这里就有。发饷之事,交给卑职们来做就好,如何敢劳动统领。” “这又不费什么事,”郭继恩摆手笑道,“趁此机会,本官也可好好地认识认识前军乙师的同袍们。潘点检,乙师甲乙丙三旅,驻屯在此处的是哪一旅的人马?” 潘至耀心中砰砰乱跳,脑子一团浆糊,下意识答道:“回统领,三旅人马,皆驻于此。” 立在郭继恩身后的于贵宝闻言,面上变色:“潘点检,乙师一万官兵,你竟然全都收在这里?马城、迁安两处,你都不派兵驻防的么?” 潘至耀嗫嚅不知如何作答,郭继恩望向演武厅前,轻轻摇头道:“这岂有一万兵马,顶破天也就七千人吧。” 他转头问潘至耀:“潘点检,人呢,都去哪了?” 潘至耀身后的虞侯龙万言忙笑道:“好教统领知晓,咱们前军乙师,有许多兵卒都是本乡子弟。如今正值麦收,是以他们都回乡收麦去也。” “收麦?”郭继恩在交椅上坐下,冷笑道,“麦收时节,便可遣放军士回乡刈麦?”他一拍桌案怒喝道,“我燕州军中,何时有过这样的规矩,嗯?!” 龙万言顿觉一窒,潘至耀双腿一软,差点就要跪下,强自镇定心神道:“并没有,并没有!是下属们记差了,其实并没有。本师丙旅是驻守在马城,驻守在马城,非在此处。” “哦,原来这里只有两个旅,两个旅倒有八个校尉,瞧来潘点检这里果然不同,连军官都多一些。”郭继恩摇头冷笑,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吩咐郭继骐道:“现在就开始发饷罢。”他说着顺手翻看名册,突然诧异问道:“等等,段西龙?他不是在前军甲师担任着巡检么,怎的这里有个团练也叫段西龙? 他转头瞧着潘至耀身后那七八个校尉:“哪一个是叫段西龙?” “这个…这里并没有段校尉。” “那他人呢?”郭继恩见潘至耀吞吞吐吐,不耐烦道,“不要作怪,有什么话就说!” “这个,段西龙乃是丙旅团练,并不在此处,如今正在马城。”潘至耀小心提醒道。 “那就马上差人过去,叫段西龙从马城赶来此处见我。”郭继恩不容置疑吩咐道。“这,马城距唐山府城七十里…”潘至耀迟疑道,虞侯龙万言连忙打断他:“是,小的们这就遣人去往马城军营传唤。” “嗯。”郭继恩这才将名册交给郭继骐。这时潘至耀身后一个团练假称解手,离开了演武厅前,悄悄招手吩咐自己团中一名队正:“你赶紧去叫段团练来军营,要紧要紧!”那队正连忙答应。 演武厅前的台阶下摆开了三张桌子,张起三把大伞遮雨。三员府衙从事官坐在交椅上,预备纸笔。燕都来的军士们抬着盛放银币的箩筐过来,预备发放。 郭继恩起身走到厅前,环视校场上黑压压的一众官兵,大声道:“本官来此,只为一件事,那就是发饷!唱到名字的,就上前来领钱!现在开始罢。”说完他便坐在演武厅屋檐下一面交椅之上,默不作声往下瞧着。 队伍又骚动起来,许多士卒都流露出欣喜的神色。 就在此时,一个四十出头的四品都尉冒雨打马奔入军营,滚鞍下马跑来演武厅前,向郭继恩抱拳行礼道:“末将前军乙师丙旅丙团团练段西龙,参见统领!” 潘至耀与身后的两个虞侯见段西龙突然赶来,都是面色大变。 “竟然真的是你。”郭继恩瞧着这个容颜有些苍老的团练,不禁出神,“我年幼的时候,曾经在都督府见过你,你还给过我糖饼吃呢。段团练,你不是在前军甲师做着巡检,怎地又成了乙师的团练——身穿四品军袍,却做着五品的官儿,这事倒是稀奇。况且你不是在马城,如何这么快就到了?” “马城?职下不曾在马城,只在府城之中自家宅院里啊。”段西龙闻言疑惑不已,抬头瞧着郭继恩,心思电转,他按住心绪沉声道:“回统领的话,末将乃是恶了赵点检,被他发落到乙师来了。” 郭继恩说话的声音传入潘至耀耳中,他一颗心直往下沉,“哦,你怎地会恶了赵点检?潘点检对我言道,前军乙师丙旅驻扎在马城,你如何又会私自出营,跑回自家宅院去了?” 段西龙咬咬牙,痛心疾首回话:“因为赵点检吃空饷吃得太过了!属下苦劝不止,惹怒了赵点检,是以将属下发落到这边。还有,前军乙师并无兵马驻防马城,全部都在此处!属下私自回宅,这个的确是属下藐视军纪,属下甘愿受罚!” “你胡说!”潘至耀身后的龙万言惊怒不已,“姓段的,潘点检平日待你可不薄,未想你竟是个狼心狗肺之辈!统领休听他一派胡言,分明是他临阵之时未战先逃。这是个原该处斩的逃军,是赵点检寄下他的人头,戴罪发落至此。此人不思悔改,却还胡言构陷,左右来人哪,快将这逃军拿下!” 郭继恩皱起眉头,也不转头,直接喝道:“给我砍了!” “是!”立在郭继恩身侧的张季振一个箭步抢了过去,同时已经拔刀,接着一记斜劈。众人只觉刀光一闪,那龙万言躲避不及,当场鲜血飞溅,一颗头颅被斩了下来! 演武厅前几个军官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快的刀。 那颗头颅骨碌碌滚到了台阶之下,没了头的身躯也颓然倒地。细雨飘落下来,雨水混着血水流淌下去,空气中寂静无声,几个录名字的文官转头瞧着这一幕,都是不寒而栗。潘至耀身后的另一名虞侯,身子僵立不动,牙齿却在格格打颤。 程山虎这已是第二次见到杀人,当真是眨眼之间人头落地。比上次在西苑军营眼见着曹靖将那元方烈一刀割喉还要利落。饶是他先有预料,仍然止不住心下砰砰乱跳。他再瞧瞧毕文和、王庆来等几个军官,都是有如铁铸一般,竟是纹丝不动。 锵啷一声,张季振还刀入鞘。潘至耀再也站立不住,噗通跪倒,颤声哀求道:“合是小人该死,万请统领恕罪!”前军乙师的三个巡检彼此对望,然后也跟着跪下,那几个团练则都默不作声地后退了一步。 “你们先跪着吧。”郭继恩淡淡说道,“段都尉,且请过来坐着说话。”段西龙忙应了,上台阶了寻了一副交椅,双拳按在膝上,坐得笔挺。于贵宝瞧得仔细,这段西龙虽然端坐,双腿却是在微微地发抖。他想了想走下台阶,吩咐文官们:“接着发放罢,儿郎们还在冒雨等着呢。” 于是三员从事坐在伞下,旁边立着燕都来的军士,文官每写下一个名字,军士便大声喊出来。被叫到名字的士卒小跑上来领钱,并在纸上画押。每一个名字,军士都连唱三遍,若无人上前,官员便记录在另一张纸上。偶尔有几个名字,是尚在四面城门值守的,便由同袍代领,也同样画押。 第十七章 擢举新点检 军饷于是继续发放,每个上前的士卒都能领到两枚银币。协助发钱的军士告诉这些同袍,银币一枚当钱五百,合计一起是一千钱,两个月的月饷。这些银币如果市面上的商铺不收,可以先去府衙找户曹从事换成铜钱,或者存入燕镇钱庄将来在此地设立的分号。领钱的士卒都是将信将疑,好奇地打量着领到手的银币。但银子终归是银子,没有不要的道理,于是也就安心地收下来,并且画押。 画押之后,这些兵丁都会小心问道:“此前咱们每月发下的只有三百钱,其余的都被扣做伙费、被服等。如今都发给小的们,伙费等莫不是还得另交?” “这可是奇了!从没有听过衣食还得自己再缴钱的,听好了,每月五百钱,全是你自己的,务必收好了。”郭继骐简直不能信自己的耳朵,“米粮被服,督府另有拨银,记住了,这些都无需你们再掏钱。” 于是士卒们都感激道:“原来如此,这可是多谢统领来给咱们发饷!这恩典咱们必不敢忘。” 时辰一刻一刻地推移,无人上前领饷的名字越录越多。队伍里的喧哗声也越来越大,大家都在传话:“是一月五百钱!今日发的两月饷钱,足足一千!” “五百一月,并不用再扣,全都是自己的。” “咦,那此前咱们…” “哼,这还用说么,自然是这位点检老爷吞了!” 于贵宝冷眼瞧去,只见潘至耀跪在一旁,已经是两腿栗栗,汗出如浆。一直在下面巡视的郭继骐面色阴沉,回来凑到郭继恩耳边说道:“士卒月饷本是每人五百钱,可是这些兵卒都说,此前每月只能领到三百钱,还有,每年只有十一个月的军饷。” 郭继恩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没有发作:“好,我知道了。” 终于,最后一个名字也念完了。别驾刘世英将纸张都整理好,计数之后上前禀报:“三份名册,共计官兵合是九千五百四十名。实来领饷者六千四百一十八人,缺员三千一百二十二。” 于贵宝闻言,饶是他先有预料,一听竟然少了这么多,也不禁暗吸一口凉气。他正要说话,已经听得郭继恩开口吩咐道:“将这个吃空饷喝兵血的给我绑了,还有这个虞侯,都听候发落。刘别驾、郭判官,你们领人给我把那点检署抄了,财物全部与我清点出来。” 刘世英忙叉手称是,郭继骐也抱拳应命,两人遂点起一队士卒,连同户曹从事一起往点检署去了。郭继恩长身而起,对潘至耀道:“你做这前军乙师点检,乃是赵时康举荐,莫不成这捞钱法门,也是他教的?” 潘至耀跪在地上,涕泗横流,抖着身子回道:“小人的是跟着赵点检学的,这都是小人愚昧,眼里只有银子便把什么都忘了。求统领看在小人为郭家效命多年的份上,留小的一条活命罢!” “郭家如何用得起你这样的智猛之将。监军司几次行文,都在提醒你们,往后务必要实兵实饷,实兵实饷!”郭继恩冷笑,“你既然置若罔闻,尽有法子来糊弄于我,那就好好地跪在这里,慢慢地想个明白。” 军士们上前来。将潘至耀和那虞侯俱都捆了个结实。郭继恩不去理会他们,回头询问段西龙:“段都尉,如今临榆关那边究竟是怎样情形,还请你与我们详细说一说。” “是,”段西龙抱拳应了一声,然后凝神细细思索,慢慢讲述临榆关的情势。郭继恩等人都听得专注,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郭继骐等人匆匆赶回,向郭继恩禀报:“点检署内金银财物,初算下来,约合八万两银,此外,还藏有犯官的两名侍妾。” “好,好。”郭继恩已经给气笑了,“果然是好大惊喜,潘至耀,你也配穿这身军袍?!”他说着忍无可忍,抓起手边桌案上的茶盅狠狠一摔,砸得粉碎。 潘至耀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磕头如捣蒜,那虞侯已经瘫在地上,满脸绝望。郭继恩厌恶地瞅着潘至耀道:“给我扒了他的军袍,刘别驾,教快手们将这两个锁入府牢,押送燕都,听由监军司详谳其罪。” 刘世英拱手应命,快手们赶过来将潘至耀和那虞侯拖走了。郭继恩注视着那三个跪着的巡检问道:“你们有什么要说的没?” 其中一名巡检立即叩头道:“卑职等跟着潘点检,这两年确是有了五六百两银的分润。职等愿意全部缴出来,听候统领发落。”另外两个也附和道:“是,职等听候发落。” 郭继恩只觉得有些意兴阑珊:“嗯,先把赃银都缴上来,然后向监军司自行出首罢。” 他随后转头问于贵宝:“于监军,本官打算以段西龙段都尉出任前军乙师点检,不知监军以为如何?” “可,卑职觉得甚好。”于贵宝点头表示无异议。郭继恩又瞧着那几个团练,那个偷偷遣人去召段西龙的校尉便大声道:“统领不用这般瞧着咱们,那潘至耀所行的勾当,与职等并无干系。”段西龙也道:“卑职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这几位都是实诚汉子,并无赃污之举。” 郭继恩点点头,瞧那团练浓眉大眼,气势不凡,便问道:“这位校尉,是叫什么名字?” “禀统领,某是前军乙师甲旅乙团团练宋庭澜。” 郭继恩转头问于贵宝:“那么就以宋校尉为前军乙师甲旅副巡检,监军觉得如何?” 于贵宝思忖道:“也只好先如此了。”他说着摇头道,“前军乙师这副模样,打仗是济不得什么事了,须得加紧练兵。监军司回头就从其他各师选调队监营监过来,好好整肃一番。” 那宋庭澜闻言不服道:“我前军乙师的儿郎,虽不及中军的同袍们,却也差不到哪里去。咱们也是与东虏见过真章的,统领只消一声吩咐,哪怕是叫咱们杀到会宁府去,也是绝无二话。” 郭继恩笑了笑,吩咐道:“段点检,宋巡检,你们且跟着我和于监军一道下去,与大伙们聊聊罢。”两人都抱拳道:“是。” 前军乙师的官兵们忍着饥饿,依然安静地立在细雨之中。郭继恩等人步下演武厅,向队伍走过去。于贵宝走在郭继恩身边,轻声解释道:“军将吃空饷之事,甚是常见,天下各州无不如此。末将原来在南苑,也吃着四百员的空额,料想后军右军各处,情形也都差不多。今后监军司会严查此等事情,若再有犯者,不管是谁,定不轻恕。” “官兵们的军饷,统领署会想法子再往上提一提,空饷往后是当真不能再吃了。”郭继恩边走边道,“只是就算是提,也提得有限,总不能打开了银库大门教大伙儿取个干净?人心苦不足,没有谁会嫌银子多的,在银子面前,良知算得什么,所以还是得用军纪来约束着。许多人只恨军纪太严,殊不知军纪其实不是害他,而是在救他。” 他说着摇摇头:“银子再多,你一日也只三顿饭食,也只能睡一张床,何苦贪心不足。” 段西龙闻言,不禁赞道:“统领志向高远,实非某等所能料及也。某在临榆关,只是觉着赵点检这空饷吃的太狠,关城乃是紧要所在,不比别处,是以苦劝不止。并未想得统领这般深远。” 郭继恩有些诧异,回头瞥他一眼笑道:“往后再不可无故离开军营了,如今你已是一师点检,尤要做出表率。军纪这两个字,可不是说着玩的。” 段西龙赶忙答道:“是,职下原本是瞧着这军营之中杂乱无章,心下不满,是以躲回自家宅中,图个眼不见为净。往后是必定不会了。” 第十八章 饥寒亦执戈 他们已经走到队列面前,士卒们由营管、队正领着,立在细雨中好奇地瞧着郭继恩走过来。他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与士卒们闲话,耐心解释道:“此前所吞没的军饷,往后会逐月补给大家,且不用心焦,不过难免会有错漏之处,也请同袍们多多担待了。” 士卒们纷纷说道:“小的们知道今后月饷都是足额发放,已经是很高兴了。此前的还能再补上,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多谢统领,多谢多谢!” “当兵吃粮,不就是指着这月饷么,该给你们的,自然是不能短了。”郭继恩说道,“不过又有一句话说,旱不死的葱,饿不死的兵。大伙儿来当兵,这军粮总是有得吃的,可是既然吃了军粮,那么上阵打仗也是天经地义。如今我要遣诸位开赴沙场,同袍们可有害怕的么?” “怕死还来当什么兵?”一个伍长粗声道,“不就是上阵杀东虏么,咱们都不怕!统领只管吩咐,俺们也愿意立下军功,多得奖赏。” “嗯,不过咱们这次不是去打东虏,而是往南。并州军要杀过来了,当然了,他们来了也是杀人抢东西,与东虏人并无分别。” “那还有什么说的,统领叫咱们往南,咱们就往南。一样都是,那什么,保境安民。” 郭继恩瞧了瞧士卒身上破旧的军袍,又瞧瞧他们脚上的芒鞋,然而这一张张干瘦枯黄的脸庞却都有了些许的光彩,他不禁叹了口气道:“往后统领署会想法子,教大家都能穿上布履,每年都能换上新装。离家出来当兵,连一双脚也照应不好,真是我们这些将官的罪过。” 他领着这几个军官一路走,一路与士卒们说话。直到丙旅丙团的队列之前,这才转头对段西龙道:“先前在演武厅前,我就瞧见这一团的军卒,气势不同。这是你带的兵?果然是好。” “这是本团的甲营营管姜超,”段西龙指着一条二十七八岁的大汉说道,“平日里士卒操练,都是他在领着。末将自打被逐到这唐山军营来,倒只和同僚们吃酒胡吹,并未操心团里的事情。” 郭继恩瞧着这姜超,佩着六品提尉的臂章,一张长脸,眉毛粗直,虎目生威,便点头道:“前军乙师之中,到底还是有几个好汉子。宋庭澜算一个,这位姜提尉,也算得一个。” “是,属下想要举荐姜营管来摄领丙团,还望统领允准。” “我自然是同意的,”郭继恩道,“但你须得向监军司举荐,若监军司无异议,则统领署自会行文过来。” “是,卑职省得了。” 郭继恩拍了拍神色激动的姜超,转头吩咐段西龙:“明日起,前军乙师拔营往赴海津待命,这里只留下丙旅丙团,我另有差遣。你还须在军营之外和城门各处张榜告示,招募本乡壮勇,将缺员都补上。” “是,属下遵命。” 于贵宝于是拈须道:“那么卑职这就给监军司行文,教谢副使抽选大小监军官儿,赶往海津与前军乙师会合。” 郭继恩点点头:“时辰不早了,教大伙儿都散了,预备去吃饭。” “是,”段西龙想了想又问道,“卑职打算教人去杀猪宰羊,让大伙们今日开一次荤,还请统领的示下。” “这你还要来问我?怪道是赵时康和潘至耀都能忍住不害你性命。你性子也太玲珑了些。”郭继恩笑了起来,“段点检,你也不用瞒我,瞧来你与同僚们的确相处得不错,平日里都可不来军营之中点卯。今日若不是我来,想必你也不会去告发他们两个,我说的可是?” 段西龙面色微红,狼狈道:“是,统领果然料事如神。卑职佩服。” 郭继恩哈哈一笑,不再计较这事:“走罢,咱们也去膳堂说话,别在这淋雨了。” 段西龙忙道:“还请统领移步点检署,职下自会教人将几位的饭食送过去。” 郭继恩扫他一眼:“少跟我来这些,昨日我才为这个发了顿火。一起去膳堂吃饭,完了再去衙署里,咱们还有事情商议。” 对前军乙师的官兵们来说,今日的确是一个令人难以忘记的好日子。虽然从燕都来的郭统领叫大家饿着肚子淋了半日的雨,但是他也给大伙儿实实地发放了两月的军饷,足足一千钱。许多人都会忍不住再伸手去摸摸自己腰带上的佩囊,感觉到那两枚银币还在里面,心中才踏实下来。 不但得了银钱,今日膳堂里还有了久违的油荤,猪肉、牛肉、羊肉,都盛在大木桶里。热气腾腾,香味四溢。军营的伙兵们虽然厨艺平平,但是肉总归是肉,大家都狼吞虎咽,吃得心满意足。 郭继恩却没有碰肉食,而是叫伙兵们特地为自己熬了一份粟米粥。还加入饴糖,捧在手里慢慢喝着。他一边吃一边转头问宋庭澜:“为何你会偷偷遣人去唤段都尉来军营?” “原来统领都瞧见了?” “没有,我是猜的。” “统领当真料事如神啊。其实昨日统领往膳堂去用饭,属下瞧着统领往地上就这么坐下来,心中便想,这位将军虽然年少,却是拔地倚天,能干大事,定然有手段来整饬前军乙师。况且潘点检与那龙万言,撒的谎实在是拙劣,统领定然也早已瞧出来了。既如此,那属下索性就再添一把火。” 段西龙肃容插言道:“统领带着这么点人马就直入军营,顷刻间令潘至耀俯首待罪,自然是雷霆手段。想必统领接着就会赶去临榆关,职下须得提醒一句,那赵时康绝非潘至耀这等草包可比,统领万不可大意。” “所以我要留下姜超这一团,为的就是应对临榆关。”郭继恩说着放下木碗,“我已经吃好了,先去点检署等你们,不急,你们慢慢吃。” 程山虎陪着郭继恩来到军营之内的点检署,亲卫营营管王庆来正吩咐军士们将正堂之内点起陶灯。郭继恩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道:“老王头,可是有什么事?” “是,小人今日见着张团练使得这样好刀法,心下有些着慌。”王庆来犹豫道,“小人的本事只是寻常,这亲卫营又是随侍在侧,倘若有凶徒暴起,卑职恐怕难以抵挡,所以忧虑。依卑职想来,此去临榆关,须得多调些兵马才成。” “不必忧虑,也用不着你来抵挡。”郭继恩安慰他道,“你身为亲卫营营管,做到小心谨慎,虑事周到就行。临榆关又如何,不还是我燕镇之辖地?我就不信,前军甲师万余官兵,都会跟着赵时康胡乱行事。” 他说着又摇摇头:“名册上前军甲师一万一千多人,估摸着其实也只得六七千人。额存兵缺,冒领钱粮,这些将头,若不严查,真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正说着,于贵宝领着军官们进了正堂,郭继恩吩咐大家坐了,然后说道:“自我接掌父职,行文至卢龙,那边既无回书,又不奉令,则我须得想一想,这位赵时康赵点检,究竟是想做什么?” 于贵宝思忖道:“先督帅曾下令,前军两师俱由赵时康节制,想来他自恃老将,手底下的兵又多,便不把少将军瞧在眼里。这人性子狂傲得很,若是激怒了他,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咱们到了临榆关,须得小心行事。” 张季振道:“又或这个什么赵点检也想着自家来做统领?”于贵宝瞪眼道:“他凭什么,除了前军,又有谁能服他!要是真有这个念头,那可就是失心疯了。” 第十九章 边城有健儿 段西龙斟酌再三,见郭继恩瞧着自己,知道这位主帅这次必定要将事情一办到底,便坦率说道:“闻说辽东之地,时有缺粮,是以赵点检冒领军资之后,多是卖与东虏。乌伦里赤一边遣兵入边墙劫掠,一边令人与赵点检私相货卖。此等事情,卢龙境内,多有知者。” 正堂之内,一片沉寂,过了好一会,于贵宝才缓缓说道:“若是果真如此,这赵时康就真该杀头了。就怕他情急之下,与咱们拼个玉石俱焚。” “不用怕,”郭继恩轻笑道,“赵点检既然这般生财有道,想必他在卢龙这些年已是获利不少。人嘛,只要贪财,就一定拍死。怕死的人,又怎么会舍得与咱们玉石皆碎?” 他说着吩咐程山虎:“拿舆图来。” 程山虎取来一份绢制的舆图,郭继恩将舆图展开在桌案上,众将都围拢来,郭继恩瞧着舆图说道:“自唐山往东,先至石城县,路途二百六十里。从石城县城再往卢龙府是九十里路。临榆关城则在卢龙东面四十里处。此地战马我全部带走,明日就率张季振、姜超两部倍道兼行,先至卢龙府,再做计较。” 他抬头瞧瞧众将,吩咐道:“继骐,你留在此地,与前军乙师一道往海津去。” “啊?”郭继骐愣住,“为何不让我去卢龙?” “你去襄助段点检,宣谕军纪,申布军法,要教大伙儿都知晓,不得再有违忤。明白了么?” “哦,我知道了。”郭继骐有点闷闷不乐。郭继恩遂拊掌道:“时辰已经不早了,众位都散了罢,早点歇息。” 诸将于是起身告辞,一名军士匆匆进来,瞅着段西龙道:“点检家小郎君来军营了。” “嘿,他跑来做什么。”段西龙跺跺脚,“你教他自回去,就说他爹爹在这里好得很,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等下,”郭继恩抬手笑道,“既然令公子前来,何妨见一见,传他过来罢。”那军士应了一声,匆匆去了。段西龙有些局促不安:“犬子是见卑职白日里接了讯便急忙走了,想必担心,所以前来探看一二。” “嗯,可见你这儿子甚有孝心,极是不错。”郭继恩想了想又问于贵宝,“不知于监军家中,是几个孩儿?” “老夫是三个孩儿,老大叫做于佐贤,幸得上一榜春闱中试,得了进士,眼下在清苑县做着县丞。”于贵宝面带骄傲之色,“次子于佐明,如今正在西京,已经过了省试。第三个乃是妾生的女孩儿,如今还在燕都的自家宅中呢。” “老将军好生了得啊,两位公子竟然都中了进士,这可真是极难得的。”郭继恩连连称赞,心中冒起一个念头,却一时抓不住。段西龙、张季振、毕文和、王庆来等人都向于贵宝道贺不已。正堂里登时喧闹起来。便在这时,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生得虎背熊腰,浓眉大眼,穿一件赤金色圆领袍子,束一幅墨色葛巾,大踏步走进屋来。 这少年扫视一眼堂内,便向郭继恩拜倒:“小可乃是段都尉之子段克峰,统领在上,且受小可一拜。” “好个健壮少年,快快起来。”郭继恩笑道,“瞧你这行动举止,想是自小便练习武艺的?” 那段克峰也不忸怩,起身爽朗笑道:“正是。不瞒将军,小可原本是在家父帐前,做着一名亲兵。家父自打从临榆关回到此处,小可也就脱了军袍,只在家中厮混,练习些枪棒,打熬些气力。说句不怕死的话,以如今边关主将之德行,只怕东虏人迟早又杀进这燕州大地来也。” 段西龙怒急:“放肆!这里是军中节堂,不是自家的院子。说话须有计较。”又向郭继恩惶恐抱拳道:“犬子无状,都是末将平日里疏于教导,还望统领恕罪则个。” “无妨,”郭继恩摆摆手,“令郎的性子我倒是很喜欢。段克峰,你既然曾在军中效力,如今可愿意回来,在我亲卫营之中,做个小小的哨长?” 段克峰摸摸头,笑道:“若统领不嫌弃小可聒噪,那小可自然是愿意的。” “那很好,”郭继恩指指王庆来,“这个便是亲卫营王营管,你既愿意回来,那么明日卯正时,你须得来向王营管应卯。” 段克峰抱拳道:“是!” 郭继恩又对段西龙笑道:“段点检今日也回宅去罢,明日记得早些过来,预备理事。”段西龙却摇头道:“职既已受命,自然是该留在营中。” 郭继恩便点头道:“那就这样,诸位都散了罢,我也要去沐浴更衣了。” 诸将这才告辞离去。郭继骐也回到自己的住处,乃是点检署后院西面的厢房里,这里白天已经被他自己将财物清点一空,除了床铺桌椅,再无别物。郭继骐点起陶灯,在床沿坐下,却叹了口气。 不一会于贵宝过来叩门:“继骐贤侄,瞧你屋内还亮着灯,想是不曾歇下?”郭继骐连忙开门请他入内:“小侄还不曾入睡,于叔父快请进。” 于贵宝手中拎着一只黑釉执壶,两只粗瓷碗进来笑道:“茶盅都被你们收了干净,且用这碗来饮茶罢。” “好。” 于是两人对坐,用碗盛了茶水,于贵宝瞅着郭继骐道:“大郎命你跟着前军乙师返回海津,是怕你去了卢龙,若有疏失,万一照应不及,也难免他心中追悔。”郭继骐点头道:“是,大兄的心思,小侄也是知道的。” 于贵宝感慨道:“这些时日我瞧得分明,大郎果然真心实意待你是自家兄弟,甚为看顾。便是我,也没有想到他能做到这等境界,着实教人佩服。令尊或者仍有怨怼之心,但是你须得明白,大郎其实并不亏欠令尊什么,再说统领之位,各凭己力角逐罢了,既然已经过去,该劝令尊此后不必一直放在心上才是。” 郭继骐吁了口气:“话虽如此,只是家父如何听得进去!待我返回燕都之日,再耐心地劝劝他罢。” “嗯,待到从卢龙返回燕都之后,为叔也会去瞧瞧令尊,好好开导他一番。”于贵宝瞅着郭继骐白皙俊秀的面孔,微笑道,“为叔与令尊交好多年,眼瞧着你们两兄弟渐渐长大。继彪好武,你却是个喜欢读书的,投笔从戎,实非你平生志向。不过为叔今天可以告诉你一句,你只管跟在大郎身边,决计错不了。” 郭继骐默默点头,两人又说了会闲话,于贵宝这才起身告辞,他又含笑问道:“我那紫萱孩儿,只比你小得三岁,如今也已经十五了。你们自小,常在一处玩耍,如今大了倒有几年不曾见着。贤侄可愿意回燕都之后,往我宅中去坐一坐?” 郭继骐犹豫了一下,笑道:“多谢于叔美意。只是眼下时局,暗潮汹涌,大兄殚智竭力,唯恐思虑不周。小侄既然忝为监军判官,自然须得尽心应命,只恐是得再过些时日才有这个空隙了。” 于贵宝笑了笑,并不强求:“既如此,那也罢了,贤侄早些安歇罢。” 翌日清晨,天气已经转晴,郭继恩将前军乙师丙团的编制略做调整,编出一支工辎队,然后与段西龙等道别。约一千七百名官兵在张季振和姜超的率领下匆匆用过早饭,便由郭继恩和于贵宝领着,向东出了唐山府。 段克峰早早就从家中赶来,他换上了此前的军袍,佩着横刀,一副威风凛凛模样。段西龙又不放心地过来,叮嘱了又叮嘱,段克峰笑道:“我跟着爹爹,十五岁便知道怎么杀人了,爹爹只管放心,放心。” 亲卫营营管王庆来上前来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我瞧着你刀法定然是不错的,今后便让你跟在统领身边。他那边还有个亲兵叫程山虎的,你且先去认识认识,往后行事也方便彼此呼应相助,万不可过于得意,一定要小心谨慎。” 段克峰笑了笑:“营管教我跟在统领身边,这可是莫大的信重,克峰定然不敢辜负。” “嗯嗯,那就好那就好,”王庆来瞅着段克峰,只觉得他换上军袍之后愈发显得雄壮矫健,心下笃定自己的决定没错,“那就快去罢。” 第二十章 孟夏边候长 郭继恩这回没有再靠腿行军,相反他还特意挑选了一匹栗色的精壮坐骑。大部分士卒也都骑马前行,队伍的后方,是众多的四轮马车,运载着辎重、银钱等物,跟着前面的马队快速前进。 军队沿着向东的官道,越往前行便越靠近勃海边,空气中也开始渐渐带上了大海的气息。官道两侧地势起伏平缓,瓦蓝的天空之下,远处是暗色的森林和草坂,偶尔官道之旁还有一座凉亭。有的地方,凉亭外不远处还有一处处水泡子,水面如镜,清晰地映射出蓝天,白云和绿草。 或许是因为靠近大海的缘故,官兵们都觉得此处比燕都城内更加凉爽。虽然郭继恩命令大家加速前行,但是这舒服的天气还是让人感觉并没有那么疲惫。 “这样天气,只好当得燕都那边暮春时分。”郭继恩骑在马上,对段克峰说道,“愈是往北,则天气愈是寒冷,据说会宁府那边,八月里飞雪也是寻常事。” 正说着,斥候打马飞奔回来报:“俺们在前面官道至上捉住了一个胡人!不过瞧来似乎不像是东虏人。” “咦,押过来我瞧瞧罢。” “是!”那斥候队哨长抱拳行礼,又掉转马头疾奔而去。 郭继恩策马徐行,眼瞧着官道旁不知名的野花,颇觉心情愉快,直到他瞧见斥候队的一伍军士,押着一个深目高鼻的胡人,在等着他过来。 这人三十四五岁模样,胡子拉碴,栗色卷发,穿着一件破旧的灰色长袍,并非中原样式,脚上一双已经破得不成样子的芒鞋。看见郭继恩打马过来,他便微笑着站起身来躬身行礼,用不太流利的汉话说道:“向阁下致敬!尊贵的将军。小人乃是一名吟游诗人,来自极西之地,我的名字是叫做尤里乌斯拉巴迪亚,是的,阁下没有听错,我与那位伟大的君王,尤里乌斯凯撒,有着同样的名字。” “尤里乌斯凯撒?”郭继恩微微皱眉,“这名字我听说过,原来你是那个什么,罗马人?” “原来将军知道罗马城,”拉巴迪亚咧嘴笑道,“是的,伟大的罗马城,那遥远而古老的荣耀之城。每一条大道都通向罗马,这句话出自尤里安皇帝之口。当然,小人自西向东看过了无数的都城,最为壮丽的,还得是西京。” “你从罗马来,到得西京,然后又来到这幽州之地?”郭继恩怀疑道,“你少来诳我,太和岭距中原一万又四千里,你竟然走了这么远,难不成你自打娘胎出来便一直在走?” 旁观的军士们都哄笑起来,那拉巴迪亚面不改色:“当然不是,小人是乘坐大食人的商船,远涉大洋,从广州府上岸。然后又往北到得东都、西京,一路漫游至此。” 郭继恩将他瞧了又瞧:“莫非你是景教僧人?” “不,我只是一个吟游诗人,诗人。”拉巴迪亚正色说道,“不,我不信神。阁下可以认为,我是一个伊壁鸠鲁派,所谓神灵,那只是我们内心恐惧的产物而已。” 郭继恩点点头,却又冷笑一声:“什么诗人,不过是个乞儿罢了。”士卒们又笑起来,拉巴迪亚露出伤心的神色道:“诗人,我真是一位诗人,虽然我是一副乞儿相,可是我内心是无比高贵的,就象那位尤里乌斯凯撒——他是君主而我只是个诗人,可是从精神上来说,我和他其实都是一样的。” “咦,这倒有些意思。”郭继恩抬手制止住兵卒们的嘲笑,“好罢,这位诗人,那么你如何又会在我燕州地界,如今你又是要去何处?” “我要去碣石山。”拉巴迪亚又神气起来,“我要去那里凭吊另一位杰出的诗人,曹操。” 郭继恩瞅着这个奇怪的胡人:“你穷得连件像样的衣衫都没有,还要去吊古?” “是的,我觉得他就像凯撒一样伟大,他们真的很像。”拉巴迪亚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开始兴奋地侃侃而谈,“他们一样建立了伟大的功勋,拯救了国家。然后,凯撒写下了高卢战记,他那简洁而优美的叙述历来受到学者们的推崇。而魏武皇帝,则留下了不朽的诗篇。而我,就要去他写下诗作的地方瞧一瞧。” 段克峰凑到郭继恩耳边低声道:“统领,小的已经瞧出来了,这人就是个疯子。” 郭继恩没有理会他,继续瞅着这个奇怪的吟游诗人:“他们生前,都没有称帝。” “是的,凯撒有没有过那样的念头,我不能确定。可是曹操,我相信他是没有的。” “孙权上书称臣,曹公曰,是儿欲踞吾着炉火上耶。”郭继恩笑道,“所以他不是不想,是不敢而已,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 “好吧,也许将军才是对的。”拉巴迪亚不情愿地说道,他想了想又小声问道,“那么,将军自己呢?” “呵呵,”郭继恩冷笑一声,转头吩咐道,“给他一匹马!让他跟在我身侧。” 然而没过多久他便开始后悔自己这个决定:“你离我远一点,着实太臭。” 拉巴迪亚面色讪讪,驱马稍避:“在下餐风露宿,四处飘零,无法沐浴,是以身上脏臭。其实,我们罗马人,是很热爱沐浴的,小人也很希望能寻个浴馆,好生泡上一泡。” 士卒们骑马行进一段路程,便下马牵行一段,如此往复,他们穿行过马城县,并不停留,直至日暮时分,才在滦水河边扎营。 马城县令傅石闻知大军过境,忙与县丞两个赶来参见,却被值哨的军士吩咐先在外面等着。 两人便眼瞧着士卒们选好有水泡子的开阔地带,插上旗子,定下营帐与马厩的方位。然后所有人一齐动手,开挖壕沟,壕沟深约三尺,挖出来的土便做为营垒的地基,插上木桩列成栅栏。很快,一处方形的营垒便筑成了。接着士卒们便搭设军帐,开始生火做饭,并轮流往滦水里去沐浴。 军士引着两位文官及随从进了营寨,直至郭继恩的营帐,这座营帐虽然高大,里面却甚是简陋,铺了一层草毡,摆放了一副低矮的行军榻,此外并无别物。这个行军榻的六条腿都可以卸下,再折合起来,就成了一个木箱,携带方便,是军官们出征打仗必不可少之物。 帐内除了郭继恩,还有一个浑身脏兮兮的胡人,正在兴奋地向郭继恩比划着:“四轮马车,没想到我能在燕州也见到四轮马车,我还以为那是我们罗马所独有的呢。” 郭继恩皱着眉头指向帐外:“出去,别把虱子带入我的营帐来!”他回头瞧见傅石,便抱拳笑道:“有劳傅明府前来,本官托你们带两件衣衫过来,可是有了?” “带来了带来了,”傅石忙叉手道,便吩咐跟来的县丞将两件粗布灰袍拿了出来,程山虎接过,跑出了营帐追上拉巴迪亚:“胡子拉巴,这是给你的衣衫,快快去河里洗浴了,换上这个,快去快去,太臭了。” “哦,真是太感谢了!” 拉巴迪亚痛痛快快地在河水里泡了一个澡,扔掉了自己那件已经烂得不成样子的衣衫。他换上了这件圆领的粗布长袍,有一点紧,而且没有束腰的带子,不过这些都不是问题,他跑去找工辎队的军士要了一根草绳系在腰上,现在他感觉自己已经焕然一新了。 两位文官还带来了一些羊犒劳军士们,美味的羊肉汤让拉巴迪亚感觉自己身上又有了气力。他很想各处参观一下这个临时军营,但是军士们却不许他四下走动。拉巴迪亚只好待在郭继恩的营帐之外,眼瞧着弦月升起,等着文官们告辞。 两位文官终于带着随从走了,拉巴迪亚连忙钻了进去,郭继恩恼火道:“你又来做什么,还不去歇息?山虎,把他拖出去。” “不,我有很多事情想跟将军讨论,不不,别把我赶出去!” 第二十一章 雄关有狂孽 军队加紧赶路,两日后到得石城县。“那碣石山,就在县城北面八里之外。”拉巴迪亚心情愉快地与郭继恩道别,“谢谢将军带着我行路,现在,我要向阁下告辞了。我将登上仙台顶,好好体味一下当年那位伟大统帅的心境。当然,坐骑我必须要还给阁下。” “你不能离开军中,跟着我进卢龙城去。”郭继恩不容置疑,“然后再跟我去临榆关。” 拉巴迪亚傻了眼:“可是,将军,我并不是军人呀。” “如今已经是了。”郭继恩说道,“眼下你就是我的随扈,本官瞧你书读得不少,正好留在军中做个参军。跟上,快!”他说着对拉巴迪亚的坐骑抽了一鞭。那马吃痛,嘶叫了一声撒开四蹄就跑。 “哦,不!”拉巴迪亚大声抗议,竭力扯住缰绳。段克峰打马靠近,一把揪住他衣衫恶狠狠地道:“再啰唣,某便一刀劈了你,听清楚了没?” 拉巴迪亚闭上了嘴,他有些惊恐地瞧着段克峰,默默地点点头。 卢龙城里驻有前军甲师的一个团,得知燕州军统领突然率军赶至,团练赵元吉不禁大惊失色,慌忙出迎。郭继恩入得军营,只随口问了几句话,便吩咐军士们各自安顿,预备明日赶路。赵元吉也不知道郭继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下惴惴不安,又听得军士来报,卢龙刺史夏树元已至军营之外,只好先去迎接。 夏树元入了军营,直至衙署参见郭继恩。郭继恩请他坐了,开口问道:“本官进城,但见市井萧条,少有行人。卢龙此地,想必人户稀少,产出不足?” 夏树元回话道:“卢龙全境之内,丁口不足八十万,正是人少地贫。遇到灾年,还得由燕都输济。况且东虏时有入寇,本地百姓也是吃了许多苦头。” “话虽如此,只是本官入燕都之前乃是在宣化戍守,那里也是边关,却比这里要兴旺得多了。” 夏树元欲言又止,郭继恩扫一眼立在一旁表情装作漫不经心的赵元吉,便换了话题:“此地可还有什么名士贤达,或是从军中致仕的武官?” 又说了一会话,夏树元起身告辞,郭继恩亲自将他送出军营。那夏树元回头瞧瞧,低声问道:“统领可是打算再赶往临榆关?” “对,明日就会过去。” “既是如此,那么这个赵团练,统领须得叫上他同去,不可将其留在此处。”夏树元声音压得更低了,“此人乃是赵时康赵点检的儿子。” “这个其实我知道,不过还是多谢使君提醒。”郭继恩轻笑,“明日会有一位姜超姜团练过来寻夏使君,他有什么吩咐,你只管照办。” “是,下官省得了。” 夏树元走后,赵元吉将军营衙署让出来给郭继恩等居住,自己去挤营房。那拉巴迪亚便对郭继恩道:“将军,这个赵团练,眼神不对,我认为他应该是一个坏人。” “你接着说。” “对于将军的到来,他显得很惊惶,很明显他并不愿意看到将军出现在这里。而且,将军但有问话,他都是吞吞吐吐。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很多时候都是在撒谎。” 郭继恩笑了笑:“说不定明日便是刀光血影,你害不害怕。” 拉巴迪亚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不,开始阁下强迫我留在军队的时候,我确实很害怕。但是现在我改变想法了,我觉得自己正在参与到有趣而伟大的事业之中。” 翌日一大早,郭继恩点起人马,吩咐赵元吉道:“本官此来卢龙,是为巡视临榆关,瞧一瞧驻屯此处的同袍们。赵团练,你随我一道往关城去。” “这,统领亲来探看,卑职与前军甲师的袍泽们自然是欢喜非常。”赵元吉迟疑道,“只是赵点检有令,把守卢龙府城是小的职分所在,并不敢擅自离开。” “本官是燕州军统领,管辖着全州十万兵马;旌节六纛,独断专杀。”郭继恩语气平淡,“本官的军令,你可是敢藐视?” 段克峰、程山虎都手按刀柄,虎视眈眈瞅着赵元吉,这团练背上冒汗,慌忙道:“小人是何等样人,怎么敢藐视主帅军令!这就跟随统领往临榆关去。” “那好,你且起来,前面引路。”郭继恩便吩咐,“姜团练,你引本部人马,留在这军营,等候我的军令。张团练,咱们走!” 卢龙府至临榆关不过四十里路,四月的阳光洒下来,沿着平坦的官道,军士们远远地能够瞧见勃海,天空碧蓝无云,远处海天相接,隐约可见海面上几条渔船。微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拉巴迪亚的卷发被风吹起,他惬意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在追忆遥远的故乡。段克峰凑过来低声道:“统领唤你过去,有要紧事吩咐。” 不过两个时辰,军队就赶到了临榆关城,拉巴迪亚抬眼望去,但见好一座巍峨雄城。北倚燕山,南连勃海,自有一派苍茫之感。 他不禁低声感叹:“从这样一座关隘,我已经能感受到一个帝国辽远的历史。”于贵宝却在他身后轻声慨叹:“这关城瞧着令人心生惧意。俺如今有些懊悔啊,合该请霍真人一道前来,就对了。” 关城之下,军士们已经列成阵型,等待着郭继恩等人的到来。比大部队提前赶到的赵元吉陪着一员年过五旬的老将大步迎上来。郭继恩定睛瞧去,但见此人年约五十五六,身形高大,军袍左臂上佩着三品护将军臂章,留着三绺长须,龙行虎步,颇有气势。 他正欲含笑相见,那老将却仿佛不曾瞧见他一般,呵呵笑着对他身后的于贵宝抱拳行礼道:“不意于点检今日来到我这里!于兄弟不在南苑放鹰打猎,却来我这苦寒之地做甚?” 这人无礼至此,张季振、毕文和、王庆时等都不禁勃然变色。于贵宝沉声道:“好教赵点检知晓,某如今已不是于点检,乃是燕州军监军司处置使,于监军!掌管着燕州军上下十万官兵的军纪赏罚,升贬迁调。赵点检,经年未见,某瞧着你眼神是越发不济事了,咱们燕州军郭统领就立在你面前,你如何不来参见?” “哈哈,甚么监军,那不是阉人才能做的官儿么,难不成于点检竟然把自己那话儿给割了?”赵时康拈须冷笑道,“至于什么统领,俺只知道燕州军主帅是郭长鹤郭都督,别的人么,老夫不认得!” “三月廿九日,朝廷制书至燕都,以某为燕州军统领,河北道观察使。”郭继恩抬手示意身后诸将稍安勿躁,平静俯视赵时康道,“赵点检,可要本官拿制书来与你瞧瞧?” 赵时康倒是没有想到郭继恩并未发作,心下凛然,他也知道郭继恩此来绝无好意,便继续嘴硬道:“制书倒是不用瞧了,只是我听说小将军受的官职,乃是个检校?” “检校官儿,便不能节制赵点检?” “不敢,只是某与小将军同为三品护军,恕老夫不能以下属之礼参见了。想某在边关杀虏之时,小将军只怕还在娘肚子里。”赵时康斜眼道,“不是老将说句托大的话,先督帅对某何等倚重,若无某率着儿郎们守住这边关,小将军也不能在燕都城内安心快活。” “赵点检驻守榆关经年,燕州全境,无不感佩。”郭继恩平静说道,“不过本官在边军之中,这战功也就未必输给了赵点检。如今本官只问一句,继恩乃是朝廷钦命的节镇,赵点检身为燕镇军官,你是听令,还是不听?” 晴日高照,晒得人心头窜火。跟在父亲身后的赵元吉只觉心下砰砰乱跳,他咽下一口唾沫,紧张地望向父亲的背影。 第二十二章 计赚临榆关 赵时康稍作迟疑,终于还是决定暂时服软,他勉强向郭继恩抱拳道:“老夫戎马半生,为国戍边,如今却要向小辈行礼,心中本是不服的。然小将军既受皇命,节度一方,老夫当然须得遵令。” 见赵时康终于见礼,于贵宝心下也暗松了口气,就见郭继恩翻身下马,也抱拳回礼道:“前军甲师众位同袍,寒林铁甲,边塞劳苦,本官时刻铭记在心,自然也不会忘了点检的功绩。是以赶来,与诸位相见,也好亲近亲近。就请赵点检领咱们进关去罢。” “是,郭统领,这边请。”赵时康又对于贵宝嗤笑道,“于护军,你也这边请,什么监军使,俺听不惯,你又没去做了太监,还是以军阶叫你于护军罢。”于贵宝冷哼一声没有答话,跟着郭继恩向关城而去。 郭继恩等人随着赵时康父子行至关城之下,但见列队的军士列队齐整,静肃无声,虽然还不能与如今的中军两师相提并论,却比驻扎唐山的前军乙师要强上不少,不禁暗暗点头。 他们自西门进入关城,赵时康便请大家入点检署先用饭,张季振、毕文和两个领着本团人马则往东南面的营房去歇息。留着一把胡须的毕文和压低声音对张季振道:“团练,俺瞧着此处的兵丁,可比唐山的前军乙师要精悍得多了,咱们务必谨慎在意,千万不可折在了这里。” 张季振点头道:“不错,咱们教大伙儿分作两拨,轮流吃饭,看好了车马,若有异常,立即动手!”他转头瞧见拉巴迪亚呆头呆脑站在一旁四下张望,便没好气道:“胡子拉巴,你傻站着做甚,还不赶紧去用饭?顺便给咱们带几个胡饼过来。” 拉巴迪亚却摇头道:“不,统领有交代,请给我一匹马!” “现在?” “对,就是现在,”拉巴迪亚突然来了精神,“马上把马车准备推到校场去!” 张毕二将彼此对视一眼,毕文和摸出郭继恩交给他的名册,咬牙点头道:“好,那就现在!” 于是拉巴迪亚骑上一匹马,由一哨亲卫营骑兵护卫着,驾马在关城之内四处行走。此地军士见一个胡人骑马闲逛,都好奇地瞧过来。拉巴迪亚遂大声喊道:“在下是跟随统领老爷从燕都过来,统领给大家带来了军饷,银子,白花花的银子!看见没,校场的马车,都在那边。要领军饷的,就赶紧过去,记得列队,列队!” 军士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过去,果然见燕都来的兵卒们将马车赶到了校场之中。为首的那个校尉打开一只木箱,两名军士用力一掀,哗啦啦一声响,只见雪亮的银钱被倾倒出来,顿时再也移不开目光。 拉巴迪亚打马奔至东门边,城门上把守的军士也已经跑了下来:“真个要发饷么?” 拉巴迪亚身后的军士笑道:“都是同袍,还能诳你们不成!看看,那边已经在列队了,想要银子的,就赶紧去罢。” “可是俺们正当值呢。”领头的哨长为难道。 “当值打甚么紧!俺们就替代一会,也就是了。” “如此可就多谢了。”那哨长面露喜色,连忙领着兵卒往校场去了。 见关城之内的兵卒们渐渐围拢来,毕文和大声道:“军饷在此,想要领钱的,就过来,列队,列队!若有喧哗者,休怪本官刀下无情!” 人们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来,在燕都官兵的提醒下自发列队,等着发饷。毕文和将名册分给三名队正:“咱们现在按名字分发,叫到名字的,就过来领钱画押。” 前军甲师之中的几个团练也拔开众人挤将进来,向着毕文和抱拳道:“敢问这位校尉,当真是要发饷么?” “这还能有假?统领来此,只为发饷!”毕文和笑道,“俺们路过唐山,已经给前军乙师的袍泽们将军饷都发了,你瞧瞧,是银钱!不是铜子儿,携带甚是方便。几位来瞧,来瞧。” 有两个团练当真凑过来细瞧,啧啧道:“这样精巧,果真一枚当钱五百么?” 谁也没有注意到,此时张季振已经骑上战马,引着两营官兵,都骑在马上,出了营房大门,悄悄散开。 郭继恩步入衙署正堂,这里已经备下酒筵,酱汁煎鱼、羊肚花丝、时新菜蔬,舞姬乐伎也在等候,赵时康跟着进来,就吩咐开席。 前军甲师三个巡检,顾齐元、薛宁、曹林宗,都来向郭继恩和于贵宝敬酒,那曹林宗斜乜着郭继恩,大声道:“赵点检乃是俺们燕州军中第一个好汉,只要有点检在此,东虏断不敢犯边南下,统领便可安心在燕都城内快活吃酒吃肉了。” 郭继恩笑了笑,没有做声。一名十七八岁美貌胡姬,身穿石榴红的短衣长裙,一路飞旋而进。她露着一截雪白的腰肢,媚眼如丝,急旋忽停,仰身半倒,一只纤纤素手将酒盅递上,顾齐元等人连声叫好:“美人献酒,统领可定要饮了此杯。”郭继恩便起身道谢,接过酒盅一饮而尽。那胡姬再还一个媚眼,一双赤足按着音乐节奏,款款点地,又回到堂前,加入伙伴之中。 于贵宝冷眼瞧去,只见赵时康似笑非笑,不知在作何打算,曹林宗得意忘形,频频与身旁的顾齐元大声说笑,那薛宁年纪颇轻,约莫三十三四岁模样,只在末席独自喝着闷酒。 他心下有了计较,便起身道:“本官此番跟随统领前来,见着了前军甲师的虎贲儿郎,很是高兴。如今燕州军各师,都已设置监军,此处兵马,亦当依令设置各大小监军官儿。赵点检,还有三位巡检,你们也可举荐同袍,将名字报上来,只要是忠勇持重之人,监军司定无异议。” 赵时康闻言,登时变脸道:“于贵宝,我瞧你是老糊涂了!如今咱们这里其实不受朝廷约束,你们是昏了头,又来弄什么监军,给咱们找不自在么?” “这监军官儿,想必是郭统领弄出来的,”他又转头横眉对郭继恩道,“不是老夫狂妄,朝廷虽封你做了这个统领,军中诸将,未必就服你!郭家大郎,你夺了这主帅之位,那是你的本事,但你须知晓,这前军,乃是老夫说了算!若识相的,就乖乖自回燕都去,不要来这里叫我眼烦。如不然,老夫这厢上万精锐,若是义愤鼓噪起来,老夫可是约束不住的,到时候伤及贵体,休怪老夫御下不严!” 舞姬乐伎们慌忙退去。正堂之外,王庆来领着一哨亲卫营士卒,他紧握刀柄,盯住对面领着兵丁的前军甲师虞候,双方彼此怒视,只等堂内一声令下。堂内郭继恩身后,程山虎额头冒汗,心跳加剧。段克峰却只漫不经心扫了赵时康一眼,又垂下了眼帘。 “原来这是鸿门宴哪,”郭继恩轻笑道:“却不知赵点检何以如此激愤?监军者,军纪官是也,凡用兵之法,教戒为先。不教则不明,不练则不习,不明不习,则卒乃予敌也。点检是个老带兵的,难道这个道理也不知道么?” “休言这些大道理,俺便是不懂!”赵时康怒道,“老夫替燕州守着这道关隘,多少战功,轮不到你一个庶出的小辈来指点!明说了罢,大郎兵也瞧过了,酒也吃过了,这就请回燕都去罢!你这统领想要做得安稳,每月的军资钱粮,就乖乖地都给老夫送来,若有差池,休怪老夫翻脸不认人!” 正堂之内,气氛已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于贵宝敛气凝神,定住心绪,正想着如何接话,却见郭继恩淡淡笑道:“赵时康,在关城之外,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杀你吗,我是怕一刀杀了主将,教此地儿郎们散了军心,是以隐忍至此。你真当我是三岁小儿,可随意欺之?” 赵时康闻言,眯起眼睛,目露凶光:“原来统领还真想取我性命,迟了!入了这关城,你便是老夫掌中之物,任由老夫生杀予夺。若识相的,写下一封让位书表,老夫或可恕你一命,如若不然,今日便休想再出这节堂!” 郭继恩面露讥诮之色:“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发千秋大梦呢?” 第二十三章 侍浴有胡姬 赵时康哈哈大笑,正要说话,却听得仪门之外一片呐喊之声,他正在惊疑,就见数百中军乙师官兵,手执兵刃,由张季振、拉巴迪亚领着,已经直冲进点检署! 张季振策马直奔至正堂前,翻身下马,掣刀在手,一声喝令,军士们便刀枪并举,逼住了赵时康守在堂前的那十几个牙兵,为首的虞候正欲反抗,几支长枪同时刺入,这虞候惨哼一声,登时毙命。 王庆来直到这时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张季振朝他点点头,与拉巴迪亚一道闯入正堂,大声道:“报统领,前军甲师大小官兵,俱已在校场俯首听命!” “好。”郭继恩长身而起,冷笑道,“将这几个军官,都给我拿下!” 王庆来领着亲卫营官兵进来,就开始拿人。赵时康、赵元吉父子虽竭力反抗,哪里敌得住对方这么多人,很快就被按住头颈,五花大绑。赵时康恨恨道:“老夫一时大意,竟中了小贼反客为主之计,可恨,可恼!” 郭继恩懒得理会他,转头瞧着已经吓呆了的曹林宗和顾齐元,眼见这两人都被绑缚。他才出声制止道:“那位薛宁薛巡检,就不用绑了。” 他起身下令道:“王营管,你领着人查抄点检署,若遇有反抗者,无论男女,一律格杀。”说罢便大步走出了衙署正堂。王庆来答应一声,于贵宝冷眼瞧着咬牙切齿的赵时康:“赵点检,你藐视主帅,意谋不轨,此罪一也,冒领钱粮,专事肥己,此罪二。鬻粮于敌,养寇自重,此罪三!今日都与你分说明白,三条死罪,等候发落,休说监军司不教而诛也。”说着便喝令,“将这几个都带走。” 他接着走到面色苍白的薛宁面前:“薛宁,你原本是先督帅亲卫营的副营管,后来被擢拔到此处做了团练,如何却与赵时康这等人沆瀣一气?没的污了自家的好汉名声!” 薛宁长叹一声道:“末将虽无可辩驳,却也想多说一句,赵点检之所作所为,末将从未牵连其中。” 已经走到庭院之中负手而立的郭继恩道:“你是没有,或许你心中也是不赞成的,可是终究是没有出声。当然,你若是出言异议,想必也会与段西龙段点检一般,被发落到前军乙师去。” 他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跟过来!” 于贵宝忙道:“走啊,跟着统领出去罢。” 校场之上,乌压压数千官兵,都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四面是数百燕都军士,各执刀枪、弓弩,戒备警视。众人眼瞧着郭继恩等人走过来登上将台,环视一圈,大声道:“赵时康父子已经束手就擒,余者,皆不问!” 众军士嗡的一声,议论纷纷,郭继恩又继续喝道:“本官来此,的确是为发饷,众位都起身,接着列队,应名领钱,不可嚣乱。领饷之后,仍旧归队,听明白了么?” 众人议论之声更大了,郭继恩怒喝道:“再有胡乱议论者,斩!”士卒们立即安静下来,郭继恩摆手道:“都站起来!” 呼地一声,前军甲师大小官兵,俱都立起。郭继恩便示意毕文和,接着唱名发饷。 名字一个个地叫过,程山虎搬来一张交椅请郭继恩坐下,继续瞧着士卒们应名领饷。郭继恩听着一个个名字,又转头问薛宁:“若本官命你暂摄前军甲师,你可敢应承?” 薛宁闻言一愣,踌躇未答。郭继恩扶额道:“本官往卢龙来时,于监军一直夸说你为人持重勇决,能当大任。如今一见,你着实是谨慎得过了头。” 薛宁面色微红,惭愧道:“末将虽未与赵时康等同流合污,却也不曾阻止其贪墨钱粮,私与敌通,是以问心有愧。统领骤以重任委之,末将着实惶恐无地。” “我只问你,能不能任事,敢不敢任事?” 薛宁深吸一口气,抱拳道:“末将定不负主帅所托!”郭继恩不再瞧他,转头对于贵宝道:“监军使想必是无异议的了,那就行文下去,张布城门罢。” 军饷终于发放完毕,毕文和将录好的名册送上将台,禀道:“名册本有一万一千七百又二人,实领饷者,六千五百四十四人。缺员五千一百五十八。” 郭继恩冷笑一声:“这都接近半数了啊。” “是,”毕文和又道,“此地军士,每月领钱四百,克扣倒是比前军乙师要少。平日里饭食,也要好很多。” 郭继恩站起身来,瞧着校场中的队列,大声说道:“饷钱,是给你们都发下去了。众位点行应征,前来当兵,吃军粮拿军饷,先前在家,你也只是个百姓,如今在军营,无论刮风下雨,都不会断了你等的钱粮。我也只要你们守军法,听军令,多想想自家还是个百姓的时候,是愿意被贼杀,还是愿意有官兵替你杀贼!多的话,我不说了。各团练营管队正,领着大伙们整队回营,吃了饭后,六品以上军官都来衙署见我!” 他回到衙署,王庆来告诉他,后宅的金银细软等物都已搜检出来,粗粗估计,至少有十四万两之多。此外还有一名美貌少妇,乃是曹林宗的妹子,被哥哥送与赵时康做了侍妾,眼见赵时康势败,这曹氏少妇意图悬梁自尽,幸好已被救了下来。 郭继恩便问道:“赵时康等几个,都已拿入西狱了么?” “是,都已下狱。不过,那顾齐元一直嚷嚷着要见统领。” 郭继恩便目视薛宁,薛宁点头道:“此人颇有可取之处,统领不妨一见。” “那就带他过来罢。” 顾齐元依旧被绑得结实,军士们将他推至衙署正堂,那顾齐元三十七八年纪,身形高大,入了正堂便大声道:“古人绝缨盗马,得肝脑涂地之助。少将军统御群雄,名震北域,岂无容人之量耶?” 郭继恩翘足坐在交椅上,冷笑道:“只要是从赵时康处分了钱粮的,便是个死罪。一样都是喝兵血的,我凭什么要单容你活着?” 顾齐元忙道:“银子,小人都可交还出来,少将军就是将小人的头砍了,这银子也总归是要缴的。只是少将军一刀下去,也不过是城头上多了小人一颗脑袋,何如留住小人性命,却用小人冲锋陷阵,多杀几个胡人?” 郭继恩依旧冷笑:“杀胡人,怕不是杀良冒功罢?” 顾齐元涨红了脸道:“小人性命,统领尽管取去,却不可这样来羞辱小人!杀良之事,小人自打从军,便从未有过。” 郭继恩盯着他看了一会:“监军司已有行文,往后各师,必得实兵实饷。若你再犯,又当如何?” “小人往后必定不会!小人知道统领军法严厉,再不会为了这几百两银子断送自家性命。若有再犯,少将军只管将小人车裂分尸,焚骨扬灰!” 郭继恩便转头瞧向于贵宝,监军使瞅着顾齐元,冷声道:“依军纪,你虽是个从犯,亦当斩首不赦。如今是统领仁慈,寄下了你的头颅,你务要记住今日所言,往后洗心革面,将功折罪。若再有违忤之举,即便军法漏网,老天也不会容你!” “好罢,于监军既如此说,那就与他解绑。”郭继恩摇摇头,“顾齐元,且记住你今日立的誓,若有再犯,本官定然教你生不如死!赶紧去把军袍换上,再去军营里巡视,替本官安抚袍泽们。” 军士们替顾齐元解了绑,他噗通跪下,连连叩头,这才起身出去了。 郭继恩随后便和于贵宝两个,在衙署正堂里召见一众军官们,询问过往,结诚收心。一直忙碌到亥正时,两人才各自去歇息。他一面往后院正房去,一面问程山虎:“热水预备下了没,我还未沐浴呢。” “嗯,已经预备下了。”程山虎有些吞吞吐吐。 郭继恩扫他一眼:“你神色如何这般古怪?” 程山虎没有答话,立在正房门口的段克峰笑道:“自然是因为屋内有惊喜,还请少将军进去歇息罢。” “你们两个,却又作怪!”郭继恩说着推门进去,当场愣在那里。 正房阔大,用木墙隔成了三间,正中这间房里,摆放了一只大浴桶,热气腾腾,旁边还有盛热水的小桶,方凳上搁着木勺、巾帕。那个白日里献舞的胡姬,上身只一件朱红色抹胸,下身一件檀色短裙,外面只裹着一件薄纱,身形高挑纤细,正跪坐在浴桶之旁,见郭继恩进来,她流露出忐忑而又羞涩的神情,脱下身上的薄纱,露出大片白嫩肌肤。 “且住。”郭继恩定一定神,复又转身出去将门合上。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转头淡淡说道:“果然是好大惊喜。山虎,你也知道我的性子,为何放一个女人进来?! 第二十四章 逃漏吞舟鱼 “少将军,这个却不是小人的安排。”程山虎惶恐说道,段克峰见郭继恩凌厉眼神扫过来,他却不怕,嬉笑道:“自然也不是小的。” 郭继恩点点头,穿过庭院怒喝道:“薛宁,与我滚过来!” 薛宁与顾齐元并未歇下,两个正在点检署外与王庆来说话,听得院内郭继恩怒喝,三人慌忙进去,薛宁叉手道:“末将在此,不知统领有何吩咐?” 凸月当空,海风袭来,郭继恩已经平静下来:“往后军中不许再留有女人,也别往上官房内送人。这不是你该干的事。本官只要你带得好兵,立得战功,别的心思,都给我收起来,记住了没?!” 薛宁有些愕然,他回过神来,并未辩解,只低声道:“是,卑职已经省得了。” 郭继恩点点头,正要继续吩咐,那顾齐元吞吞吐吐道:“那个女子,是,是卑职送往少将军屋内,其实非干薛点检的事,他并不知晓。” 郭继恩闻言,瞥着他只不说话,顾齐元好容易才穿回这身都尉军袍,心下愈发惶恐:“属下已经知道错了,此事卑职并不敢辩驳,只等少将军处罚!” “我着实后悔复了你的官职。”郭继恩冷声道,“往后再有,信不信我剐了你。” 顾齐元冷汗泠泠:“是,是,小的已经知道错了。少将军若有惩戒,卑职绝不敢怨。” 郭继恩摇摇头:“各处值哨都安排好了么?若已安排,你们就都去歇息罢。” “是。” 郭继恩于是吩咐王庆来教人将那胡姬领走,他自己在大门前又独自站了会,才返身进去。行至内院正屋前,正好见那胡姬身上罩了件袍子,赤着脚从屋内出来。她有些哀怨地扫了郭继恩一眼,由两个军士领着往后罩房去了。 拉巴迪亚和于贵宝听见动静也来到了院子里,这个胡人瞅着那个女孩离去,有些惋惜道:“多么美丽的小娘子,如果换了小人,是一定不会拒绝她的。” “闭嘴,这里是军营。”郭继恩恶狠狠地道,“都回房去!” 他进了房门沐浴已毕,住进正屋东间,这里已经点起陶灯、熏香,郭继恩四下瞧瞧,见一本书也无,便叫程山虎拿来一份舆图,细细瞧着。 丑初时分,程山虎打着哈欠进来拨弄灯芯:“少将军怎地还不歇息?时辰已经很晚了。” “不知如何,心里总觉得不踏实。”郭继恩皱眉道,他瞧瞧这名随扈,“你先去歇着罢,我再看会儿。” 程山虎应了一声出去了。郭继恩继续瞧着舆图,然而舆图终究不是书籍,多瞧得一会也就索然无味。到得丑正时,他也渐渐眼皮打架,趴在桌上眯着了。 过了寅初时分,正是人最渴睡之时,程山虎已经在正房的中屋和衣而卧,打起了呼噜,完全没有听到外面的喧闹声,直到段克峰将他摇醒:“山虎,快起来,外面似乎是出事了。” 程山虎一个激灵,连忙坐起:“出什么事了?” 郭继恩听见动静已经从东屋出来,手执横刀,面色铁青道:“料知今晚会有事,走,都出去瞧瞧。” 两个亲兵跟着郭继恩冲出内院,王庆来手持火把迎上来沉声道:“报统领,有人劫了监牢,打开了北面城门!” 郭继恩立即想到自己为何一直感觉心下难安了,监牢距离关城北门太近! 郭继恩深吸一口气:“是赵时康的余党,漏网之贼。北门没有翁城,角山边墙又久未修葺,多有破口,赵时康若出了关城,逃往东虏易如反掌。你马上点起亲卫,都跟着我来。张季振呢?” “张团练已经点起人马,很快就会赶过去!” “好。”郭继恩大步向北门方向疾奔过去。他感觉有人紧随在侧,转头望去,竟然是拉巴迪亚,“你跟来做什么?” “监狱!监狱离北门太近,一定是有人将那个赵时康救了出来,从北门送出去了!” “现在来说这个,抵什么事。”郭继恩恨恨说道,他加快步子,点检署距离北门不远,这一队军士很快赶到。此时张季振的兵马才刚刚冲出营门尚未赶到。 北门处已经有一群军士举着火把,手持长枪,将门洞围得严实。郭继恩挤过去问道:“为何不冲出去?” “报统领,里面有人把守,咱们冲不过去!”一名协尉焦急说道,“里面太窄,咱们展不开阵型,冲了两回都被赶了出来,还折了好几名伙伴。” 郭继恩扫视一眼,这里都是前军甲师的兵卒,再看黑黢黢的城门洞里,隐约可见刀光。他旁边有人在说话:“咱们稍等会,弓弩兵马上就至。”郭继恩便不再迟疑,沉声道:“都跟我来!” 话音才落,段克峰手执横刀,已经第一个冲了过去。 郭继恩立即跟上,亲卫营的官兵们发一声喊,都跟着挤了进去。拉巴迪亚想要拽住郭继恩,却被裹着一起冲了进去。 于贵宝喘着气赶到了北门,薛宁和顾齐元也匆匆赶到,于贵宝四下打量,不禁焦灼:“郭统领呢?” 那名队副忙道:“统领带着燕都来的伙伴们冲进去了!” 于贵宝大惊失色:“你们如何让主帅亲入险境!快快,快去接应他出来。若有闪失,我教你们统统处斩!”那队副吓得连忙回头唤道:“伙伴们,都跟我来。” “且慢!”张季振也领着本部人马到了,他大声喝道,“你们且在外面值守,我先进去。” 城门洞宽不过丈余,但是亲卫营官兵仍然极有章法,跟在郭继恩身后迅速形成一个小小的锥形阵,王庆来吩咐道:“跟着统领往前冲,若有伤者,自己往边上靠住城墙!” 段克峰冲在最前面,身后的火光映出前面的数十名黑影,地上则横七竖八躺着十来具尸体。有人逼了上来,他暴喝一声,一记斜劈,接着翻手上撩,瞬间砍翻了两人。 就听得身边有人赞道:“好武艺!”却是郭继恩已经抢上,双手执刀,面对扑上来的对手全无惧色,斜劈直刺,动作迅捷如电,眨眼间也是接连砍倒了两个,竟是如入无人之境。 对面有人喝道:“都上前,阻住他们!”便又有几个人呼喝一声,挺着长枪直刺过来!两人双刀立时舞得水泼不进,叮咛锵啷,又接连砍倒几个,对面阵型登时乱了。 程山虎紧随在郭继恩身侧,一面嘶喊着,一面挥刀,与他对阵之人一刀劈下,被他下意识一记斜撩砍倒,这是他杀的第一个人,然而电光石火间他无暇细想,一支长枪已经直戳了过来! 眼看枪尖及至程山虎面前,郭继恩斜出一刀将那军卒戳翻,他大声道:“都是军中同袍,尔等为何助贼为孽!那赵时康克扣钱粮,通敌养寇,死有余辜。你们也是我东唐百姓,难道就不为家中父母想一想么!” 他嘴上喊话,手上不停,又砍倒了一人,继续吼道:“你们助那赵时康逃了,家中老小,都要跟着你们背上恶名!还不速速投降!” 亲卫营官兵跟着杀了过来,城门洞里的抵抗渐渐弱了下去,最后三个叛军,守护着一个校尉,咬着牙做着最后的挣扎。借着火光,郭继恩瞧着那张脸,他下午还曾和这个团练说过话,此人木讷寡言,举止颇为沉稳。他本来还暗自赞赏,没想到却是赵时康的心腹之人。 他盯着那张脸,沉声道:“张时权,你身为五品团练,如何做出这等事情来?九泉之下,又有何颜面对先人?!” 第二十五章 叛将逾边墙 张时权微黑的面孔一阵狰狞扭曲,终于平静下来,低叹一声道:“赵点检于小人有救命之恩,是以今日小人冒死妄为,将他送出城去。小人私义虽了,却愧负国恩,更是无颜面对众位同袍了。” 护在他身前那名哨长惶惑道:“团练,你这…” 张时权打断他道:“不必再说了,你们降了罢。”说罢横刀往自己颈上一抹,颓然栽倒。 郭继恩大怒:“都给我拿下!” 亲卫营官兵一拥而上,将放弃抵抗的最后三人擒住。于贵宝等人终于挤了过来,见郭继恩平安无事,心下都长松了口气。于贵宝都差点要哭了:“老夫冒死苦谏,少将军往后再不可行此轻率之举!今日万幸无事,若是伤着些儿,教职等如何自处!” 他说着又转头叱骂王庆来道:“糊涂东西!你身为亲卫之长,理该护住主帅周全,如何还让统领冲阵在前!老夫要免了你的官,发落至煤场去,教你一世也不见天日!” “不要骂他了,赶紧审个明白。”郭继恩打断他道,“是我教他领人跟着的。” 张季振挤到郭继恩身边抱拳道:“末将这就率领人马,出城追拿赵时康。” 郭继恩还刀入鞘,抬头瞧瞧已经渐渐亮起来的天色,点头道:“可。薛宁,你挑一员团练,带上骑兵与张团练同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薛宁略一思忖,便喝道:“芮殿文芮团练!” “卑职在。”一名身形瘦长的校尉应道。 “我将骑兵都交与你,替张团练带路。”薛宁吩咐道,“如今已至卯初时,天色已亮,教军士们务必抖擞精神,仔细搜检!” “是。”那芮团练急忙领命,返身回去召集人马。很快,两路骑兵汇合在一处,打马加速冲出了关城北门,步军官兵们紧跟在后,出城之后便分作小队,迅速散开。 郭继恩步出北门,挑了一块山石坐下,瞅着眼前地势险峻的角山。暗蓝色的苍穹之下,东面的天边已经微微露出曙光,从半山坡往下,各种野花竞相开放,将群山装扮得绚彩多姿,从半山往上,怪石嶙峋,一道年代久远的边墙蜿蜒而进,有几处地方都已经坍塌了。 他眼瞧着不少士兵从坍塌的缺口处翻了过去,继续向北和东面去搜寻逃犯,微凉的晨风吹得军袍猎猎作响,他却满心焦躁,忍不住摇头自语道:“今日这事,实乃奇耻大辱。” 跟在他身后的段克峰与程山虎彼此对视,段克峰低声问道:“今日是你第一次杀人罢,可有何不适么?” 程山虎摇摇头:“当时无暇顾及,现在回想起来,倒有些想吐。” 段克峰笑了笑:“往后就好了。”他瞧瞧跟过来的拉巴迪亚,想了想又道,“拉巴参军,之前我倒没瞧出来你也是条好汉子,上回对你很是无礼,还请不要见怪。小可是个粗人,性子甚是鲁莽,往后还要请拉巴参军多多指点一二。” “我没有见怪,”拉巴迪亚笑了笑,“不过我的姓氏是拉巴迪亚,不是拉巴。”他见段克峰有些为难的神色,又补充道,“当然,我也很喜欢你们叫我胡子拉巴。以后可以继续这么叫我,我不会生气的。” 于贵宝、毕文和、薛宁和顾齐元等也都走了过来,于贵宝行至郭继恩身后,详细向他禀报了审谳所得的供状:张时权主动请命,后半夜领人值哨北面城门等处。他平素都令人觉得谨慎可靠,于是薛宁和顾齐元也就允准了。 及到寅初时分,张时权已经纠集起近百名忠于他的军士,闯入监牢杀死守卫,解救出赵时康等人。赵时康本想领着人反杀入点检署,但见亲卫营戒备严谨,只得放弃念头,直接奔向北门。途中却被值更巡哨的军士察觉,张时权只得让赵时康父子等夺门先行逃出,自己领着死士守住北门,不让关城内的兵马冲出追赶。 顾齐元小声辩解道:“这张时权平日甚少言语,与赵时康亦并无特别亲近,卑职也是不曾料想此人竟会行如此之事。” 郭继恩一直没有出声,过了好一会,他突然问道:“张时权乃是你麾下乙旅甲团团练?” 顾齐元心头惴惴:“是。” “人心难测啊,”郭继恩有些感慨,“为报赵时康当初相救之恩,这张时权甘愿抛却性命。你们说他平日木讷少言,却也有近百死士情愿为之效命。而赵时康,我记得他的从弟赵时顺便是死于东虏人的刀下,这是真正的血仇啊。如今他却投了东虏,真不知往后他想起自家从弟,又会做如何想。” 段克峰撇嘴道:“他多半会觉得,自家逃奔东虏,乃是逼不得已,甚或将咱们视作生死大仇,也未可知。” 郭继恩摇摇头,依然没有起身:“赵时康降奔东虏,对咱们来说,是一个最坏的结果。” 于贵宝劝解道:“此人已成丧家之犬,即便降了东虏,想必亦无能为也。” 郭继恩仍然摇头:“非也,此人熟知关内地形虚实,那东虏首领乌伦里赤,有雄才而得众心,既得赵时康,实如虎添翼也。往后这临榆关,形势就愈发险恶了。” 于贵宝只得继续劝道:“此时多想亦是无益,还请统领先入城内,用过早饭再议罢。料想到时张季振等必已擒回此贼矣。” 郭继恩却依然固执摇头:“请于监军领着众位先去用早饭罢,不用理会我。山虎、克峰,你们也轮番去用饭。” 他神色不容置疑,于贵宝只得应承,领着军官们先去用早饭。段克峰也跟着离去,回来接替程山虎时,顺便还给郭继恩带来了两块胡饼。 郭继恩却不肯接:“我不饿,你自己吃了罢。” “少将军,好歹吃一口,这可是羊肉馅的,甚是鲜美。” “我没胃口。你给拉巴迪亚罢。”郭继恩愈发焦躁,他忽地起身,转身快步进了城门,军士们已经将尸体都搬走,他呆立了一会,又转到城墙之上,向远方眺望着。 拉巴迪亚从段克峰手里接过胡饼咬了一口:“将军现在心情很坏,而且很愤怒。喔,多么美味的羊肉。我应该上去告诉他,没有什么烦恼是一顿美食解决不了的。”他正要上城墙去找自己的主帅,却又停下了脚步,“你听见了吗?” “马蹄声!”段克峰点头,“张团练他们回来了。” 城头上的郭继恩比他们更早瞧见骑兵返回,便又急忙从城墙上下来,然而张季振和芮殿文带回的消息却是,曹林宗在窜逃途中被射杀,赵元吉被生擒,唯独走脱了赵时康。 曹林宗的尸体被扔在马背上,身上还插着几支羽箭。那赵元吉双臂都被捆住,军士将他从马上拽下,跌落尘埃,一脸绝望灰败之色。郭继恩恼怒地盯着此人,手握刀柄,恨不得一刀将他劈做两半。 拉巴迪亚忙凑到他耳边道:“将军,请勿焦躁!依照阁下制定的军纪,此人必须交予监军司审决,请阁下不要做出违犯军纪的事情。” 郭继恩忍了又忍,终于没有拔刀出来:“押入监牢看严实了,等着监军官来审个明白。” “是。” 他转头离开了北门,回到点检署,沉思良久,直到于贵宝等人用过早饭过来。 于贵宝先是招呼诸将坐定,然后斜眼瞧着顾齐元:“顾巡检,那张时权乃是你的部属,这个失察之责,你逃不掉,老夫所言,你可有不服?” 郭继恩有些诧异,他瞧着老将军,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 顾齐元面容苦涩:“是,末将失察,并不敢辩驳。” 于贵宝点点头,神色威严:“下属反叛,杀害同袍,你身为上官,有轻信失察之责,况且你前罪未宥,两罪并罚,本该斩首示众。今日却先寄下你的人头,贬为八品副尉,改至统领亲卫营处效命。监军司这般处分,你服是不服?” 顾齐元哪里敢说个不服?只得起身叩首道:“监军宽厚,留下了小人性命,小人心服口服。往后必定洗心涤虑,常思己过,再不敢犯!” 于贵宝这才转头瞧向郭继恩,见他点头,于是吩咐毕文和:“收了他的都尉臂章!”又转头对王庆来怒喝道,“自今日起,监军司会颁下新令,若主帅临阵遇伤,或亡者,亲卫营自营管、营监以下,皆斩!” 第二十六章 老将镇榆关 王庆来悚然望向监军使,忙不迭点头道:“是,是是。卑职已经省得了。”于贵宝神色依然严厉:“往后亲卫营只可听命于监军司,即便统领要胡闹,你们亦不可跟着鼓噪,须得马上拦住他。你可记住了?” “是!小的往后便只听监军使的。” “嗯。”于贵宝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郭继恩有些头痛,他想了想道:“那我也多说几句罢,这一条,往后适用于所有三品以上武官。凡点检及以上将官有负伤者,亲兵皆得依军纪惩之,若阵亡,则通斩。于监军以为如何?” “可,原该如此!”于贵宝拈须点头,“不然还要亲兵做甚么。” “既如此,就请监军司行文各处,并由芮殿文检校巡检之职,接替顾齐元。”郭继恩说着注视顾齐元,“你也不用沮丧,往后靠自己踏实努力,再升上来就是!” 顾齐元狼狈点头应道:“是,卑职往后到了亲卫营,有统领亲自提点,实乃卑职的造化。”郭继恩也不管他这话是否言不由衷,只点点头,又对于贵宝说道:“于监军,请你与毕团监两个,今日就去推审那赵元吉,勘明其罪,然后依军纪处置。” 于贵宝、毕文和连忙称是,于贵宝见郭继恩依然心事萦怀,便问道:“统领可是还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咱们一道参详。” 郭继恩摇摇头:“我不能在临榆关久呆,须得尽早赶回燕都去。算算时日,常山也该有羽书来报了。只是卢龙这里,走脱了赵时康,是我的疏忽,后患无穷,是以心下难安。顾齐元啊顾齐元,你这番闯的祸,当真教我头痛。当然,要细论起来,第一个犯错的,其实还是我自己。” 顾齐元惭愧不能接话,薛宁沉声道:“请统领不必心忧,末将既已担起这镇守之责,若东虏果真又来犯境,则末将必定全力御之,不教惊动燕都。”郭继恩只是摇头:“前军甲师士气未振。前军乙师又已被我调往海津,若卢龙失守,则东虏骑兵可直趋燕都城下,凡战者,必料敌从宽,未可掉以轻心。” 此时军士来报:“有姜超姜团练自卢龙府城领着人马来此,如今正在关城西门之外等候吩咐。”郭继恩一听,忙叫传入。 姜超大步进了正堂,抱拳见礼:“职下见过统领,好教统领得知,卑职已将驻屯在卢龙府的那一团人马都看押住,留下了两个营看守。那赵元吉的心腹等人,卑职也已领兵押解至关城,听候统领处分。” “办得不错,”郭继恩赞许地点点头,想了想然后下令道,“赵元吉所率之前军甲师甲旅甲团,打散编制,其从党请都交与于监军、毕团监,严加勘问,以定其罪。余者皆征发至临榆关来,零星编入各部。” “是。卑职这就遣人回去传令。” 郭继恩想了想又道:“于监军,本官想以姜团练之前军乙师丙团丙旅,编入前军甲师,更名做前军甲师丙旅,以姜超为丙旅检校副巡检,其部俱都留守临榆关城。另,以毕团监为前军甲师检校副师监,以掌该师军纪,擢升四品都尉,于监军,你觉得如何?” 姜超闻言,不禁错愕,继而兴奋不已,他升做团练不过才几日功夫,又成了旅将,这升迁速度,任谁都难以镇定下来。 于贵宝知道郭继恩对临榆关着实不放心,想了想慨然道:“统领之部署,监军司俱无异议。卑职也知此地甚为紧要,是以向统领请命,可暂以卑职为卢龙主将,节制方面。等南面事了,卑职再回燕都不迟。” 于贵宝愿意留守此处,郭继恩当真惊喜,又听得毕文和也说道:“统领既署卑职留在此处,卑职也敢向统领立下令状,必定要教这前军甲师,面目一新!” “好,”郭继恩欣慰道:“那卢龙府地,便委托诸位竭力保守。事不宜迟,请两位监军先往勘审,早些结状,我也好尽快赶回燕都去也。” “是。”于是诸将各自散去忙碌,郭继恩想了想,走出衙署正堂,见烈日当空,这才觉得腹中饥饿,便往膳堂去准备找些吃的。 关城的膳堂显得整洁而安静,这里铺有地砖,还有不少长凳长椅,碾房里有两个伙军在推磨,那个胡人参军拉巴迪亚独自坐在长凳上,正在大口吃着豆芽焖饼。见郭继恩进来,他忙招手道:“将军,请到我这来!” “你不是已经用过早饭了?” 拉巴迪亚露出一副可怜的神色:“我的将军,从昨天半夜里我就一直跟随在阁下左右啊,你坐在城门外的石头上发呆的时候,我才吃了两个胡饼,根本就没饱。” “好吧。”郭继恩转头吩咐程山虎,“去叫伙军也给我弄一盘焖饼来。” 程山虎答应着去了,拉巴迪亚又对郭继恩说道:“将军,方才我询问了这里的伙夫们,知道了一些那位东虏首领的故事。” “所以?” “据说,这位东虏首领早年曾以贩卖为生,出入边墙,熟知汉话。”拉巴迪亚一边吃一边说道,“在上任首领的五个儿子之中,乌伦里赤一开始并不是最耀眼的那一个,但是他的才能魄力显然胜过了其他兄弟,他得到了部族里很多人的拥戴,成为新的首领。然后,他率军击败了其他所有的部族,一统营州之地,东至白山,南至訾水,已尽为其有。”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三年前我曾经向我的那位父亲请命出征临榆关外,可是他全无理会。” 拉巴迪亚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我听说那边的冬天异常寒冷,那么将军阁下当初为何有那样的想法?我猜测,也许阁下是想在那边建立属于自己的领地。” 郭继恩不置可否:“你还是接着说那位东虏首领吧。” “哦,是的,请注意,我刚才说过,乌伦里赤此前经常进入燕州地界,他很注意收集咱们这里的消息。我推测,他对将军,多少也知道一点。” “难道你以为他会因为我而不敢率军进犯河北?此人雄才大略,实乃劲敌,岂会长久偏安一处,迟早荼毒中原。” “我并不否认这一点,他不是都已经自称汗王了么.。”拉巴迪亚放下筷子,“我的意思是说,就象阁下对他的了解一样,他也很了解将军。那么,在赵时康逃奔东虏之后,他也料定将军一定会做好充分的准备。相信我,他不会这么鲁莽地马上发起进攻的。” “你以为他会按兵不动?” “不,他会为将来的大战做好足够的准备,所以我认为,他会先去攻打新卢!” 立在门口的段克峰听着他们的谈话,忍不住插嘴道:“胡子拉巴,你这推测着实可笑矣。想那新卢国,立国已逾二百年,规制完备,拥兵二十万。这东虏立国不足十年,兵不过六万,如何就敢去攻打新卢。” “不,拉巴迪亚所言,极有道理。”郭继恩沉吟道,“那新卢立国虽久,如今却是国主昏聩,文恬武嬉,课税繁重,百姓困苦。虽有兵二十万,其能战者,十中无一。一旦东虏来攻,必定无可抵挡,一溃千里。嗯,海津港有民船往来燕州新卢之间,咱们可修书托海商报与新卢国王,多加戒备。” 拉巴迪亚静静地瞅着他,然后摇了摇头:“将军阁下,我以为这是毫无意义的举动。如果新卢国王与朝臣们真的像将军说的那样不堪,那么阁下的警告也无非是送进聋子的耳朵而已。” 伙兵将豆芽焖饼奉了上来,郭继恩却再一次觉得自己失去了胃口:“你说得也在理,不过不管怎样咱们还是该提醒一声。” “尚未发生的事情,阁下再提醒他们也不会认真对待的。”望着郭继恩烦闷的表情,拉巴迪亚决定换个话题,“据说东莱府那边,与新卢之间海船往来甚是频繁,贸易兴盛。其实将军可以大大扩建海津港,相信我,这对于燕州来说很重要。” 第二十七章 胡国草木深 四月十三日,依然丽日当空。石河两旁大清早出来忙碌的牧民、农夫们惊奇地瞧见关城之内的兵丁,拿着兵器背着干備,列着长长的队形,正沿着石河东岸往角山方向奔跑,其中还夹杂着不少佩戴臂章的军官们,有的还会中途停下来,挥舞着手臂大声给军士们鼓劲。 “嘿,这些军汉瞧着眼生,可是这气势,着实带劲!”一个羊倌忍不住说道。 军队练足的目的地是距离关城西北面七里处的西峪村,这里已经进入了角山之中。张季振领着本部的一营兵马率先赶到,但见此处山青水碧,林木幽深,河岸多有峭壁。炽烈的阳光照射大地,军士们满头大汗,纷纷寻至阴凉处坐下,解下皮囊饮水解渴。不多一会,燕都亲卫营和姜超所率的一营人马也赶到了此处。 张季振走到姜超面前,有些得意:“姜巡检,你的兵,还不成!” 姜超有些不服气,但是不能不承认:“中军的伙伴们,的确是比咱们强一些,不过这也不算啥,过些时日,咱们可以再比比。不就是你们平日里吃得好些嘛!” 张季振哈哈一笑。 郭继恩是与第二拨人马一起到的目的地,他看起来还是很轻松,回头瞧瞧段克峰:“觉得如何?” “这个不算啥!少将军便是再让小的再跑上十里,也不在话下。”段克峰咧嘴笑,却瞥着主帅腰间的佩刀,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小的倒是有个不情之请,啥时候能与少将军较量一番刀法?” “随时都可以。到了燕都,我还有个武艺精熟的伙伴,只等你去讨教呢。”郭继恩说着环视众军士,“众位兄弟,少歇半刻工夫,咱们就赶回关城去。”众人应了一声,各自散开在村前的空地上,吃些胡饼,喝水擦汗,一面说笑。 村民早被惊动,有些畏惧地聚在一处,远远地瞧着,不敢靠拢过来。军官们也不许军士前去叨扰,稍作歇息之后,又重新整队,赶回关城去。 队伍赶回临榆关,却见新任师监毕文和手按刀柄,表情严肃,大声吩咐众军士们立即至校场汇合。众人不知所以,但还是遵照命令,在校场上列好队形,他们发觉留守关城的同袍们也已经列队完毕,正在等候着。 然后他们就瞧见监军使于贵宝大步走上了将台。面对七千多名官兵,于贵宝声色俱厉地详述了赵氏父子的各条罪状,然后宣布,将赵元吉当场处斩。接着官兵们就瞧见赤着上身的赵元吉被拖至将台前,跪在那里痛哭流涕,哀求不已。 人们默不作声地瞧着毕文和大步上前,横眉怒目,大声喝道:“国法军纪,岂容渎乱,今日将尔典刑示众,黄泉之下,如有不服,只管来找俺!”说罢将赵元吉头发握住,手起刀落,鲜血喷溅,登时将一颗头颅砍下。 在于贵宝的坚持下,审谳招供之后的赵元吉被当众处决。郭继恩立在一旁,冷眼瞧着行刑结束,然后转头进了点检署。 他冲了个凉水浴,换好衣服出来,见准备返回燕都的亲卫营军士们都已经准备停当,便对相送的于贵宝说道:“我打算以张季振为中军乙师甲旅巡检,原任巡检关孝田改任前军乙师巡检,赶往海津赴任。卢龙、唐山两处,请于监军行文府衙,教他们帮着一起招募壮勇,将前军两师缺额全部补齐,加紧操演以备敌至。总之,卢龙这边,就拜托诸位了。” 于贵宝与薛宁、毕文和、芮殿文、姜超等都敛容抱拳:“统领只管安心返回,东虏若真敢来犯,定教他们有来无回!” 郭继恩翻身上马:“还请于监军火速遣人往渔阳府传令,教左军乙师安金重安点检尽快调集精锐移防神山、宽河两县,以为呼应。记住,若战事不利,就退保城池为要。” “是,卑职省得了。” 郭继恩点点头,这才策马转头,出了临榆关西门。张季振已经领着中军乙师甲团官兵在此等候,那一班乐工舞姬也都在工辎营的四轮马车上,惴惴不安地瞧着郭继恩率领亲卫营官兵赶过来。拉巴迪亚一眼瞧见那个曾被送入郭继恩屋内的胡姬,便对她咧嘴微笑。那胡姬连忙撇过头去,又躲到了同伴身后,却又偷偷探出头来,好奇地觑着拉巴迪亚。 郭继恩嘱咐张季振:“我带着亲卫营先走,你们按平日的行军速度,正常赶路即可,记得派出斥候巡哨警戒,不可大意。” “王营管麾下只有一队人马,属下再拨一营马军,与统领一道赶路罢。”张季振有些不放心。 “不用,你记得到了唐山府城,将新募的兵丁都带走,沿途就操练他们。”郭继恩不容置疑,“我们就先行出发了,驾!” 自临榆关城向东,一百三十里之外是来远县城,一处小小的城池,这里除了两千军士和为其劳役的奴隶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平民。偶有行商路过,也不过歇宿一晚,然后又继续赶路。从此地往东北方向继续前行,是兴城、辽西两城,这一路依山临海,西面是绵延的群山,东面是波平浪静的勃海。苍莽的群山之间,隐约还可见到破败的边墙和烽燧,汉人与北面的游牧民族,已经在这些地带来回征战了上千年。 孟夏时分,草木繁盛,天空高远,然而逃窜到此地的赵时康,却是心坠冰窖,极度煎熬。 儿子在临榆关城被当众处刑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来远,赵时康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头上添了许多白发,面上的皱纹也愈发深密,颓然坐在院子里,口里呵呵做声,不知是哭还是在笑。 东虏已经在十余年前自立为国,国号大北燕国。驻守此处的是右军偏将独虎甲,他平素与赵时康私下往来颇多,但是遇到这种事,他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好一遍一遍地说道:“你自己逃出来了,这就是一件幸事,别的事情,你也计较不了那么多啦。” 赵时康茫然抬头:“我就这一个儿子啊,老妻和两个女儿也都在那边,无法解救。自今往后,我就是一个孤老鳏夫了啊,这些年攒下的金珠财宝,也都没了。” 独虎甲摘下了皮盔,露出秃头辫发的脑袋,叹气说道:“我已经快马急报辽西城,万户将军想必已知此事,且看他是怎样的主意。” 赵时康额上的皱纹更深了,他目露凶光:“对,万户将军手握精兵,一定能差遣人马过来打破临榆关,为我儿复仇。我要杀到燕都城下,教郭家阖门绝户,不论男女,一个不留!” 独虎甲有些为难,他摇了摇头:“这个恐怕是不成的。若要调兵过来,须得汗王点头。” 赵时康又垂下了脑袋,两个护卫着他一块逃到此处的汉人士卒,躲在院子墙角处,一声不吭地蹲在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几日之后,辽西书至,右军万户将军乌伦合齐令独虎甲遣一名十户长领兵护送赵时康往赴辽西城。 自来远向东北方向,右边渤海茫茫,左边山势平缓。东唐正明帝时,唐军远征辽东,于是东至白山,北临黑水,尽据其地,设置营州都督府,并分置辽西、辽东二道、黑水都护府管辖之。但是后来中原内乱,东北之地过于偏远,朝廷无力辖制,终于又得而复失。 这些往事赵时康其实都不大清楚,他也无心怀古,一路快马加鞭,终于赶到了辽西城。 东虏节制辽西地方的主将乃是身形彪悍的右军万户将军乌伦合齐,他是乌伦里赤年纪最小的一个弟弟,如今也已经四十出头。为示敬重,他亲自在城外相迎。眼见赵时康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他大笑道:“人出来了就好,儿子没了就没了。只要赵将军胯下那杆枪还在,往后接着弄女人生儿子就是了,又何必烦恼!” 赵时康吁了口气,滚鞍下马向乌伦合齐抱拳道:“五将军说得也是!” 第二十八章 北燕天兴汗 乌伦合齐告诉赵时康,他已向沈州书报卢龙守将来归之事:“汗王很是高兴,特命本帅,待将军赶至辽西之后,便着人护送你前往沈州相会。” 赵时康点点头:“既如此,末将这便赶往沈州,觐见天兴汗。” 乌伦合齐留赵时康在辽西城内歇了一日,然后又亲自领兵护送着他,一路向东往沈州而去。赵时康有些受宠若惊:“五将军何等贵重的身份,遣几个兵丁送俺往沈州去即可,还请将军返回罢。” 乌伦合齐只是笑笑:“本帅接有汗王制书,亦要往沈州一趟,是以偕将军同行。” 赵时康松一口气:“原来如此。”他留意观看东虏军士,俱都骑马,但是身披扎甲者甚少,绝大部分军士都是皮甲或者布甲。人皆挟弓矢,长兵器则有长矛、马槊等。这支军队号令严谨,行止俱有法度,而且尤耐饥渴,行军途中仅以炒面与水调和而饮。虽然此为主帅之牙军,赵时康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比他带的兵要好。 沈州年代久远,早在春秋之时,就有燕国在此筑城,名为候城。汉代时又成为都尉治所。东唐设立营州之后,都督府亦设在此处,治理着辽西、辽东和黑水三道的广袤疆土。乌伦里赤自立称汗之后,沈州便成了大北燕国的都城。 营州都督府已经被改建成了东虏皇宫。不过乌伦里赤这些日子却是住在城外的夏宫里。当赵时康来到这所谓的夏宫,只见此处占地虽广,建筑却不过都是些土砖立墙,茅草覆顶。相比中原的华屋广厦,着实显得寒酸,心下难免有些小小的失望。 宽阔的广场之后是唯一一座青瓦红柱的宫殿,这里就是夏宫的主殿。四面轩敞,凉风习习,东虏天兴汗乌伦里赤便是在此处召见赵时康。 乌伦里赤已经五十四岁了,自二十八岁成为部族首领之后,他便率领着那支规模并不大的军队开始东征西讨,用二十余年的时间征服了肃慎族的各个大小部族,并于雍平六年定都沈州,立国称汗。 赵时康定睛瞧去,天兴汗一张长脸,眼睛细小而精茫微露,蓄着一笔细细的八字胡须,身形高大,端坐于御座之上,含笑望着他。御座之侧还有一名汉人文官,对他笑道:“赵将军来何迟也。” 赵时康猜测,这个汉人便是天兴汗身边的得力谋臣、尚书右丞古聆佩,他连忙酝酿情绪,哽咽拜倒:“罪臣愚昧,至今日才投效于明主之前,此前种种,罪实难恕,幸得汗王胸量宽广,殷勤致意。臣惭愧无以为报,今后必为王驱策,奋勇争先,以助吾王席卷天下,四海归顺!” 乌伦里赤哈哈大笑:“寡人得将军,诚风虎云龙,国势兴旺,指日可待矣。”于是便叫赐座,温言与其细谈。赵时康忍不住将一时大意丢了临榆关之事详尽叙述,说到心痛处,不禁老泪纵横:“恳求汗王发兵与老臣报仇,且此实为吞并之良机也。燕州之地,粮足民富,的是帝王之基,某愿为先锋,为汗王取之!” 乌伦里赤摸着下颌,含笑道:“河北之地,沃野千里,钱粮富足。此乃天予之土,寡人必得之而后甘心,将军也不用焦虑,我大燕整兵备战,染指中原,旦暮间事尔。不过有一样,还要请将军一道参详之。” 他注视着赵时康,缓缓说道:“如今辽东之地,又缺粮了。” 赵时康闻言,不禁急躁起来:“怎地年年缺粮?汗王一统诸部,土地尽有,丁口无数,这些年又无天灾,只有麦粟大熟的道理,如何又闹饥荒了?” 乌伦里赤沉吟未答,他目视古聆佩,这位汉臣想了想,斟酌答道:“我国经年征战,差役颇重。诸部之民,多为庄奴,这些人怀恨于心,不甘驱使,多有逃亡者。是以耕种愆期,田地抛荒之事,时有发生。” 赵时康怒道:“竟有这等事?这都是汗王太过心善,教这些刁民胆子大了。依老将之见,合该点起兵马,将逃民尽皆拿住,杀一儆百!如此,这些庄奴才会老实听命,安心出粮。还有,既然缺粮,就该令家有余粮者,俱都输供,以为军资。兵者国本,饿着肚子打仗可是不成的。” 凉殿外传来一声响亮的称赞:“赵将军果然见识深远,汗王能得此良将,则扫荡松漠,进取中原,指日可待也。” 赵时康忙回头望去,只见一条大汉,年已六旬,皮帽左衽,缀满金饰,大步走进殿来,这大汉身后还跟着从辽西城赶回来的乌伦合齐。乌伦里赤见到此人,只点点头:“大哥来了,也请坐下罢。”原来此人便是乌伦里赤的大兄,东虏尚书左丞乌伦德赫。 左右连忙端来团凳,乌伦德赫坦然坐下,大喇喇对天兴汗道:“各处粮庄,除了粮食草料,还有刀枪弓箭、猪羊鸡鹅、草席粗绳、菁麻笤帚,这些可都落在他们身上。前些日子虽是杖杀了几个庄头,可是逃民太多,便是将庄头都杀尽,庄子里也出不来物产啊。” 天兴汗点头道:“古右丞已经都跟我说了,欠粮的庄头,十占七八,此外还有各处差役,也都缺人。这些逃民,都要抓回来,该杀的杀,该罚的罚。不过,我国家土地未广,民力维艰,若要安渡危局,还是得出兵去抢人、抢粮。” “太好了,正等着汗王下令呢。”乌伦德赫兴奋地一拍大腿,“早就该大举发兵了!当年我在柳城吃了郭如龙老贼一个大亏,到如今,都已经三十年了,该报这个仇了!只是既然要发兵,如何还教五弟领着兵马返回沈州来?” 乌伦里赤摇头笑了笑:“本王可没打算去打燕州。” “不打燕州?”乌伦德赫与赵时康都愣住了。古聆佩便解释道:“汗王的意思,是发兵攻打新卢。” “赵将军只身来投,临榆关兵马丢了个干净。可见那郭继恩小贼,实非等闲之辈。”天兴汗似笑非笑道,赵时康老脸微红,乌伦里赤也不理会他,继续说道,“早闻其人在宣化边关,战无不胜,图鞑右军大将库罗,素以勇悍出名,却从未在郭家小贼手中讨得半点便宜。此人既然轻松逐走赵将军,必定已有所防备。咱们就这么贸然地打上门去,是要送军功给他么?” “汗王又何必长他人志气。”乌伦德赫有些不服气,但还是说道,“不过汗王既说攻打新卢,那咱们就去攻打,往东发兵!” 古聆佩道:“咱们与新卢之间,边境之上时有冲突,几次交锋,他们都被打得落花流水,将不知兵,士卒羸弱,实非我敌。下臣已照汗王之命,遣人往柳京,命新卢王献米四万石以输沈州。” 一直立在乌伦德赫身后的乌伦合齐笑了:“四万石米粮,那新卢国主如何会愿意?” “要的就是他不愿意,咱们才有口实出兵!”乌伦里赤长身而起,环视诸臣,“着左军右军前军,各出兵一万,聚于辽阳,待那新卢国主回书至,咱们就发兵!” 众人齐声应道:“是,谨遵大汗之令。” 天兴汗又吩咐下来,以赵时康为左军副将,位在左军主将乌伦哈泰之下,将沈州城内一处宅院拔给他居住,并赐奴仆、田庄等。赵时康心下虽然极是不甘,却也只得谢恩出来,又去拜见了乌伦哈泰,这位四将军又留他一起饮酒用饭,道别时,还送了两个美人。赵时康烦郁稍解,当晚就与两个美人弄做一处,十分快活。 就在郭继恩赶至卢龙府的时候,燕都报往朝廷的两份疏奏,也被进奏院副使康瑞带回了西京,并呈送至魏王府上。 魏王府坐落于西京兴庆坊,这里原本是威德帝登基之前的潜邸,院落极其阔大,占地两千亩,分为前庭和后苑,殿宇精巧,曲径通幽。魏王梁忠顺坐在前庭交泰殿内,眼瞅着燕州来的封事奏章,皱起了眉头。 第二十九章 魏王梁忠顺 梁忠顺今年已是四十八岁,长着一双略鼓的大眼,两道卧蚕眉,颌蓄黑髯,身躯高壮,气势迫人。 十年前庞信兵乱中原,各处官兵一触即溃,梁忠顺当时为中州军点检,他悍然杀死畏战欲逃的中州军统领,率领人马与义军连番交战。并尾随义军先后进入潼关,在西京城外彻底击败义军,遂以勤王首功,异姓封王,入值中枢。风云际会,渐渐得以独揽朝政,如今已经成为帝国实际上的掌控者,以魏王、太子太保、执笔中书令、都督中外诸军事等众多头衔,挟天子以令天下,当真是一言九鼎,无比威势。 眼下他皱眉对立在一旁的王府长史鲍文敬说道:“郭家小儿,这般乖顺,言辞极是恭谨。又已备下上供,旬月即至西京,倒显得本王肚量狭窄,为天下所笑矣。” 鲍文敬细眼长脸,他眯着眼睛略一思索便道:“郭继恩年幼胆怯,畏惧大王威名,是以恭顺献供,此虽为藩臣本分,却也见其心诚意厚。依小臣管见,郭继恩深恐晋阳卢家发兵进犯,是以有倚赖大王之意。此人虽守臣节,卢家图谋燕州却是咱们乐见的,鹬蚌相争,独利大王也。” 梁忠顺拈着胡须沉吟道:“依你所言,孤王都不用理会?” “大王可略施小恩,就给他个正式的官儿,军阶提至二品,也就是了。”鲍文敬笑道,“那郭继恩升了官职,自然以为朝廷支撑,必定与卢家抵死相斗。待得两军皆疲,大王可于中州发兵调解之。届时主动在我,要夺燕州便是易如反掌。否则设若郭继恩不敢与卢家交战,自请入朝,岂不是教卢知守白白夺了燕州之地,于大王百害而无一利。” “唔,此言甚是有理。那就叫中书省再发制书,以郭继恩为——”魏王想了想还是有些不快,“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娃,凭什么就做到都督!就给他实授燕州军统领,提做二品制将军。这都督之位,终究还是要留给吾儿佑续的。” “是,这个其实无妨,那郭继恩得了制书,升了二品,必定已是欢喜非常。咱们可在制书之中多加鼓励,教他安心镇守,将来尚有进步之阶。如此,则郭家小儿自然心安。” “可。不过孤王且问你,这郭家小儿索要韩煦,却又是何意?” “韩煦此人,言过其实,只不过有些名声罢了。”鲍文敬不屑道,“想那郭家小儿,年才弱冠,必无理政之才,是以慕其名声,求为己助。大王允了他便是,况且韩煦脾气臭硬,强项不屈,常言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咱们让他去燕州,其必与郭继恩彼此生隙。那郭继恩年少之人,必定血气方刚,说不定一怒之下做出杀人之举,亦未可知也。” 梁忠顺笑道:“此诚孤王所乐见也,好,就照此办理,发制书去罢!”他想了想又皱眉道,“只是这韩煦才被本王贬做八品县尉,转眼间却又紫袍玉带,位列三品,倒教孤王着实心气难顺。” “这个却容易,就给那韩煦授个检校巡查使,秩定四品,如何?” “唔,可。就照此办理。” 于是郭继恩自卢龙赶回燕都之时,朝廷制书也已从西京发出。 自郭继恩赶赴卢龙,霍启明就成了燕都城内最为忙碌的一个人。统领署、监军司、燕镇钱庄、军器局,医教院,各处大小事务,都要呈报至他这里,然后发付下去。 为了办事方便,霍启明在钱庄之内征了一处房间作为住所,每天都在钱庄之内理事。各处行文送来,他略一扫过,便不假思索提笔回书,或是交与田安荣处置。遇到面请裁示的各级官员,他便口头吩咐,条理清晰,要言不烦,又往往有奇思妙想,令人称绝。 苏蔻每日与他一处办事,将这些都瞧在眼里,心下也是暗自佩服:“都说真人生而知之,无所不能。奴眼瞧了这几日,真人果然是当得起外面这些夸赞。” “那还能有假?”霍启明得意笑道,“所谓王佐之才,奇谋善断,说的正是道爷我啊。” 苏蔻抿嘴一笑,正要说话,耿冲进来道:“真人,督府里那个琴师,在门外求见。” 霍启明心下哀嚎一声,强自镇定道:“是那个什么崔乾明,他不好好地在府里练琴,跑这来做什么。你教他回去,道爷我忙得很,没空见他。” “是。”耿冲转身欲走,霍启明突然又道:“等等,还是见吧,教他进来。”说着又叹了口气。 苏蔻大觉有趣:“真人何以如此烦恼?”霍启明只是摇头,却不答话。 不一会两个乐师一起进来,一个是乐班班首崔乾明,另一个是吹筚篥的安有福,两人都拿着乐器,向霍启明叉手行礼,那崔乾明拘束说道:“老爷案牍劳形,日理万机,小的们特来演奏一曲,以为老爷解乏。” “等等,”霍启明诧异道,“这大天白日的,老爷我也没说要听曲子啊。还以为你们有什么要紧事呢,原来就是演曲子!不听不听。你们自回府里去,好好练习,莫要来扰我。” 那安有福叹了口气,低下头来,崔乾明犹豫道:“如今老爷们都已从府里搬了出去,小人们虽然终日练习不辍,却是无处可以派上用场。竟是白耗着府里的钱粮,咱们着实是心下不安。” 他面容更见苦涩:“如今老爷既已用不上小的们,不若咱们就请辞去,也可为府里省些用度。此事还请天师老爷定夺。” “原来是这样,”霍启明若有所思,“要说技艺,你们自然个个都是好的,似这般每日藏于深宅,也的确是可惜。嗯,待我想想,耿冲!” “啊?小的在。” “你去给我将燕都城的那个什么,对,宅务押官请过来,老爷我有事吩咐。”霍启明又转头吩咐两个乐师,“两位请稍待,先坐会儿。” “是,是。”两人各寻个凳子,偏身坐了。苏蔻睁着一双大眼,好奇地瞧着,不知道这位道爷又有了什么主意。 不一会,那宅务押官领着一个书吏过来,进门便向霍启明叉手行礼:“下官楼店宅务陈宁,见过霍长史。”霍启明便拱手问道:“陈押官不必拘束,我且问你,如今城内,有多少间公房?” “好教长史知晓,共有七百零六间,每月可得租钱七万余。”押官显然事先已有准备。 “倒是好生计,”霍启明笑道,“如今我要一处大的,还要带一个大院子,有没有?” “大的,带院子?”陈宁皱眉思索了一会,问道,“有一处空置的仓屋,不知长史是否合用?” 霍启明喜道:“只要够大就好,且带我去瞧瞧,两位乐师,都随我去。”那两个不明所以,只得连声答应。苏蔻心下好奇:“真人又闹什么古怪,我也去瞧瞧,成么?” 霍启明笑道:“你要凑热闹,那便一起。”于是只留田安荣留守钱庄,其余人等骑马乘车,又叫上匠班班头胡长益,俱都往那仓屋而去。 那仓场在南面忠孝坊内,霍启明四下瞧过,很是满意:“不错,这场院够大,离皇城也不远。只是须得重建。”他说着转头对胡长益比划道,“将这边拆了,盖一处两层的屋子,这院子也都铺上地砖,搭起长棚,这两边都造起长屋,隔做雅间。胡班头,你看看须得多久时日?” 胡长益问道:“敢问真人,是怎样的屋子,预备做什么用处?” 霍启明想了想,蹲下来用一颗小石子在地上比划着:“这样,双层三间,中间是歇山顶,两边硬顶,这边要造楼梯,嗯,就叫戏台罢。” “戏台?”胡班头被霍启明画的轴测图吸引住了,“真人画得可真是好,这个却容易造,只是光凭这张图,还不够。” “我回头就画个详图给你,一定要尽快造好。”霍启明站起身来拍拍手,见苏蔻瞅着自己,他便笑道,“这个却不用钱庄出银,由督府拔付,苏娘子不用这样瞪着我。” 苏蔻摇摇头:“如今燕都城内,已有勾栏瓦舍,你还费气力来造这么大一个戏台,我觉得甚是无益。” 霍启明笑道:“我这个可不同,乃是官办的!” 第三十章 醉酒索佳人 返回的路上,霍启明跟两个乐师详细叙述了他的主意,那两个乐师将信将疑,只得唯唯称是,然后告辞离去了。苏蔻笑问道:“奴家瞧这两位老乐工,都是本分厚道之人,为何真人听得他们求见,便十分焦虑不安模样?” “这个自然是有别的缘故,”霍启明有些不自然道,他迅速岔开话题,“我请你为我去寻访那永济渠船社主事之人,别是你给忘了?” “真人吩咐的事情,奴家哪里敢忘,已经教奴家的夫君前往拜访。只是那船社主事首领白运广,却不愿往皇城来见真人。称自己贩夫走卒之辈,有什么吩咐,只管叫人传话就是。” “胡说,道爷我乃是方外之人,眼里并无高低贵贱之别。既是他不肯来,我自去拜访他便了。” 正说着,几人已经到得钱庄门口,却见郭继蛟领着一名兵卒上前道:“禀真人,这个乃是监军司当值的军士,谢副使遣他来报,左军甲师王忠恕王点检已经到了西苑军营。” “既如此,我这就过去。”霍启明说着掉转马头,“你不用跟着了,看守钱庄要紧。”说着一夹马肚,又出了左清门。耿冲只得快步跟上,胖大的臀部随着他的步伐晃动不已。 苏蔻瞧着霍启明的背影摇头轻笑,郭继蛟忍不住问道:“苏副总办,你笑什么?” “我笑这位霍真人,三头六臂擎天地,神通广大弄乾坤,仿佛就没有他办不下的事。”苏蔻笑道,“有个高皇帝来打天下,便有个留侯张良来辅佐。咱们燕州,有个少将军,于是又有这位霍真人,老天爷安排得真是巧。回头我倒想问问少将军,哪里找来这么位神仙人物。” 霍启明策马疾奔,早把耿冲抛下老远,不一会进了西苑军营,却见监军副使谢文谦陪着一位年逾五旬的老将,正在统领署外说话。旁边立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六品提尉,却是王忠恕的儿子王元相,另有一辆马车,里面坐着王忠恕的家眷。此外还有两个家仆,皆都恭敬垂手侍立一旁。 霍启明翻身下马,向那老将军拱手笑道:“可算把王将军请回来了,如何都在门口晒日头,赶紧进去说话。”又对王元相道,“王兄今日特地从南苑过来?” 王忠恕抱拳笑道:“少将军和真人都不在府中,某自然是该等一等的。”那王元相也抱拳道:“职今日才接着军令,调往前军乙师任团练,是以特地向杨点检告了假,来见父母一面。” 这时王忠恕的夫人陶氏、女儿王元珠都从马车上下来,王元珠便嗔道:“原来哥哥心中只有爹娘,倒是把妹妹我给忘了啊。” “这个不能,妹妹我一直念着的。”王元相脸型粗犷,对着妹妹陪着笑脸,却教人感觉有些怪异。 谢文谦这才笑道:“真人既已来了,咱们便进去罢。”于是众人进了衙署,直至正堂后面的议事厅。霍启明又让王忠恕的家眷等往后宅去歇息:“我与郭统领都没有女眷,这后院暂时也是空着,郡夫人和元珠妹子可先住在这里。等王将军寻着了住处再搬过去也不迟。” 王忠恕忙道:“多谢真人费心,这个却不用了,老夫在城内另有宅院,待会领着她们过去便是。” 这时耿冲才气喘吁吁赶到,霍启明吩咐他去备茶,又对王忠恕道:“明日四月初九,乃是一个极好的日子,咱们便先往武庙祭拜,然后便是学堂入学之礼。” “都听真人吩咐。”王忠恕搓手道,“只是俺读书甚少,少将军教我来做这个山长,怕是没有什么本事可以传授给诸位学子,是以心下忐忑得很。” “不妨事,咱们这可是武学,教出来的学生,都是要往军中任事的。”霍启明笑道,“王将军年高德重,威望素著,来做这个山长是再合适不过。况且又不用王将军来讲学,武学者,亦为军队,既然是军队,自然也是要严守军纪。老将军只需平日里用军纪约束着这帮猴崽子们就成了。” “既如此,那老夫就恭敬奉令了。”王忠恕这才松一口气。 这时,西苑军营中甲旅巡检乔定忠、旅监黄景禄,乙旅副巡检唐成义、副旅监伍中柏,各自领着本部团练、团监们都来到统领署与王忠恕相见。乙旅的军官们原来都是王忠恕的下属,彼此相见,尤为热络。谢文谦见议事厅里这般热闹,便对霍启明道:“不如今日就在此处设下酒筵,教大伙们痛快喝一场,顺便叫乐班也来助兴,真人以为如何?” 霍启明只好道:“这个自然是可以。”谢文谦便忙叫军士去传话,一面叫膳堂预备酒食,一面去督府叫乐班过来。王忠恕也吩咐儿子先将陶氏和王元珠送回自家宅院去,再赶回来吃酒。 军营之中的酒席,无非大鱼大肉,乐班来到东花厅前,便开始演曲助兴。崔乾明、安有福等都拿出十分本领,真个是声振林木,飘丝如雪。霍启明偷偷觑那季云锦,却见她手拂箜篌,十分专注,正眼也不往堂上瞧一眼,心下松一口气,却又有些失落。 王元相匆匆赶回,这时酒筵早已开席,他从庭前乐班穿过,被金芙蓉和季云锦两个的美貌吸引住,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他在中军甲师甲旅军官这边挤着坐下,先拿起酒盅饮了一大口。见舞姬们已经上来踏歌献舞,便仔细瞧着,又转头向庭前看看金、季两个女孩,心下暗自比较。 却听得甲旅团练李仁徽在身边称赞:“这几个小娘,腰恁地细!袖子也舞得好。”王元相便顺嘴接话道:“若论相貌,还是那两个,弹琵琶的和演箜篌的,真个好看。” 李仁徽笑道:“毕竟是督府里的乐班,相貌自然是不差的。”坐在王元相另一侧的团监刘承官却与团练高政永议论道:“郭统领在左军之时,原是护将军的下属。如今他做了统领,若教王点检帐前听令,必定彼此都不自在,倒是请王点检来做这个武学山长,大家面皮上都过得去,却不是极妙?” 高政永点头道:“是这个道理,毕竟曾是郭统领的上官,有个情分在此。” 王元相听得此语,又瞧瞧那两个女孩,心思活络起来,忍不住又喝了一杯。他再瞧瞧女孩,越发觉得好看,于是再喝一杯。 众人一边吃酒,一边说笑,待到酉正时分,军官们吃饱喝足,俱都起身告辞。谢文谦送诸将出花厅回来,见那王元相喝多了酒,面色发红,依旧端坐不动,便笑道:“王团练,要不要给你弄一点醒酒汤来?” 王元相摇了摇头,却觍着脸笑道:“谢副使,咱们燕州军军纪,只说是不可调戏妇女,却不曾禁军官纳妾,是也不是?” 谢文谦有些诧异:“如今杨点检在南苑,屡次与你们分说军纪,本使也曾往南苑训诫过诸位,想你也应该都记得。这纳妾之事,军纪倒是不曾禁止。若你相中了哪家的女孩儿,只要两厢情愿,却是军纪约束不着的。只是须得你家大妇也无异议,此事方可行之。” 霍启明与王忠恕两个正在说话,听得这边言语,都转头过来瞧着。王忠恕皱眉道:“这竖子,今日贪杯多饮,想是昏了头了,说什么胡话?” 王元相却不理会父亲,只觑着霍启明道:“卑职今日喝了酒,是以壮着胆子向霍真人讨两个人去,不知真人可允?” 霍启明淡淡道:“听王兄此言,想是瞧中了我乐班之中哪个女孩儿?” “不是哪个,是两个。”王元相笑嘻嘻伸手指向庭前,“一个弹琵琶的,一个弹箜篌的,这般好颜色,卑职着实心动。却不知真人能否割爱,赐给卑职?” 庭前乐班已经停止了演奏,听得这番胡言乱语,都转头望向霍启明。金芙蓉咬住了嘴唇,季云锦心头揪紧,抬头瞧着霍启明,见他眼神扫过来,忙又低下了头。 第三十一章 燕州讲武堂 霍启明心中已是勃然大怒,神色却依然平静:“想必王团练吃醉了酒,已经忘了督府早有露布,燕州境内,废止贱籍。这几位乐班琴师、舞姬等,非是奴仆,乃是督府所聘的客卿。你相中了哪位女子,须得自家去分说,若是人家愿意,自然是美事一桩。道爷我可是不能替她们做主的。” 他话音才落,王忠恕已经跳了起来,冲至儿子面前,揪住他的衣衫,伸手便是两个巴掌:“孽子混账!多灌得几口黄汤便不知自己什么身份了么,竟然说出这样蠢话来,当真是不知死活!这是服侍统领和天师之人,也是你能妄想的?” 霍启明冷眼瞧着,并不出声阻止。那王元相吃了两个耳光,登时清醒了大半,真是又羞又愧:“是,小人多喝了几杯,迷糊了心窍。方才说些什么,便是自己也不记得了。还请天师大人大量,万勿与小人一般见识。” 霍启明淡淡说道:“既是多喝了酒,那就早些回去歇息罢。王团练明日还得赶往海津,可别因为喝酒,耽误了军情,如今军法严峻,王团练切勿以身试之也。” 王元相忙道“是,卑职决计不敢。”于是便和父亲一起告辞出来。谢文谦见二人离去。不禁摇头道:“元相比之其父,实在差得太远了。” 霍启明便问道:“与王元相同赴前军的团监是谁?” “乃是丘振之丘提尉。” 霍启明点头道:“既如此,无妨。”他说着走出议事厅,乐班诸人都恭敬起身,崔乾明向他叉手行礼道:“筵席既罢,老爷若没有别的吩咐,小人等就先回督府去了。” “好,膳堂那边给你们备下了饭食,我教耿冲领着诸位过去用了饭再走。”霍启明说着瞧向金芙蓉、季云锦两个女孩儿,见她们两双大眼睛都默默地注视着自己,心下既觉无奈,又有些得意,想了想叹了口气,“耿冲,带大伙去膳房,不要耽搁太久了。” 于是乐班众人再次向他行礼,告辞而去。谢文谦走到霍启明身边笑道:“启明兄弟,我瞧这两个孩儿看你的眼神,或许有些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教人来将这里都收拾了罢。”霍启明有些意兴阑珊,“我也要去歇息了。” 那王氏父子离了军营往自己宅院去时,王元相不禁抱怨道:“阿爹这两巴掌,打得也太结实了。” “我便是今日将你打死了,也无人觉得可惜!”王忠恕犹自恼怒道,“想你久在南苑不知厉害,郭统领是何等英雄了得,这位霍真人又是什么人物,你竟连这点眼力也无?这个就是西伯昌之太公望,刘玄德之诸葛孔明!他若要取你性命,不知有多少手段,你着实不知天高地厚,还去讨要督府中女孩儿。今日真人瞧在老夫面皮上不曾发作,你须得自家警醒,往后再这般生事,为父也难救你。” 王元相不服气道:“说起来,阿爹还是他两个的上官,如今这般小心谨慎,不免教人笑话。”王忠恕闻言,不禁大怒,一鞭子抽过去道:“郭家大郎初到边关,便在独石庙大破图鞑,你有这等本事?从那之后,左军上下,有哪一个敢小觑他?这位霍真人,在宣化之时,多少神妙手段,你也须听说过。若今后再这般出言不逊,休怪老夫不顾及你面皮!” 两人回到宅中,王元相的妻子刘氏见到丈夫脸上通红两个巴掌印,不禁奇道:“官人不是去吃酒么,如何竟这般模样?”王元相嗫嚅未答,他父亲已经怒喝道:“便是你这丈夫做下好事!竟然瞧中了统领宅中侍奉的女孩儿,可见是色令智昏,今后须得给我将他看好了!” 刘氏闻言,不禁大怒,气得差点滴下泪来。王元相心虚且愧,忙道:“我先去洗漱。”说着一溜烟跑了。 翌日清晨,王忠恕早早起来,也不去理会儿子,直往西苑军营去与霍启明等汇合。相见之后他又向霍启明为昨日之事谢罪,霍启明摆手笑道:“小事一桩,不必再提了。” 于是一道祭拜了武庙。然后自肃清门出了燕都城,往西至距离燕都城四十余里的香山脚下,这里原有一处早已弃置的皇家离宫别院,被稍加修葺,便成为燕州讲武堂的所在。 霍启明、王忠恕、谢文谦等,领着骑兵沿着官道向西急行,不过半个多时辰便赶到了此处,已经有四十余名学生在此等候。众将官到后,王忠恕一声令下,学生们一齐动手,将一块写有“燕州讲武学堂”六个大字的牌匾挂在了大门之上。 这些学生之中,有近一半是接到军令从左军两师赶来入学的低级军官,协尉、副尉等。还有一些是已经役满回乡的老卒,这些人都略识得些字,在军队之时也曾做过伍长哨长之类。第三类则是武将世家子弟,还有几个投笔从军,试图以军功博个出身的读书人。学生们在武学教授江硕的带领之下,先正衣冠,然后唱名领回属于自己的军袍、皮靴等,这些军袍之上都没有臂章,与士卒的军袍几无差别。那江硕头发灰白,乃是一位已经致仕的巡检,他一声喝令,学生们领了自己的衣物之后便在校场列队,等着聆听训诫。 霍启明走进讲堂,瞧瞧天空的烈日,笑着对学生们道:“都到这边来,坐好了,先听道爷给你们说故事。诸位将来都是要做军官的人,身为军官,最要紧的是什么?” 一个老卒说道:“这个自然是好刀法、好箭术了。” 霍启明斜乜着他:“瞧你曾是在军中效力过的?报上名来。” “是。小的是叫常大振,曾在军中做了十年的伍卒,役满回乡之时,小的已是一名哨长。” 霍启明点点头:“原来是位十年老卒,失敬失敬。不过你吃了十年军粮,就这点见识?”他一拍醒木,怒道,“你方才所言,错,而且是大错特错!还有,往后说话,得先举手!这便是学堂的第一个规矩,都记住了没?” “是,记住了。” 霍启明再将醒木用力一拍:“都没有用早饭吗!还是你们嗓子都被捏住了?道爷我不曾听见你们说什么,与我再说一遍!” “是!我等记住了!” 霍启明满意地点点头:“这回不错。今日是入学第一日,我先给大家说个故事,叫做吴宫教战。众位听过之后,有什么见识,就举手说与大家知道。” 王元相在宅中,一直睡到巳初时才起来,他慌忙洗漱,在妻子指桑骂槐的抱怨声中,匆匆出了宅门,恰好见到预备与自己同行的新任前军乙师团监丘振之打马过来。 丘振之已经年近四旬,这又是一个从前军甲师乙旅调出来的军官,见到王元相,他便催促道:“王团练果然还在家中,这都巳时了,咱们加紧赶路罢。” 两个军官在食铺各自吃了一碗面,然后策马从东直门出了燕都,向东往海津方向而去。路上丘振之笑道:“王兄弟昨夜里做下好大事情,竟然敢跟真人讨要那两个小娘,到底是王护军之子,胆色便是与人不同。” “这么快你们就知道了?”王元相有些尴尬,“着实是酒喝得多了。只是,那也不过就是两个倡女罢了,如何担得起胆色二字。” “虽说是倡女不假,可是霍天师对这两个小娘,却是格外不同。不然,又怎会亲自领着她俩去打那场官司?可见天师是已经瞧中了她们的。所以说王兄弟果然是有胆色的好汉子,敢与天师抢女人。这个咱们都是佩服的。” “领着她们打官司?”王元相惊奇道,“这个是怎么回事,丘兄何妨说与我听听?” 第三十二章 楚家有娇女 于是那丘振之便将霍启明领着金芙蓉、季云锦两个往督府别院拿人、又往燕都府衙讼告之事详细说了:“正堂之上,竟似霍真人才是那主审之人,方使君只有唯唯称是的份。他这般热心出头,可不是要哄着那两个小娘开心?所以说王兄弟胆子挺大,竟然就敢开口索要。” 王元相背上冒汗:“某原是不知内里,昨日又喝多了酒,是以胡言乱语。这番无意间冒犯了真人,怎生是好?” “这会知道后怕了?”丘振之笑道,“其实也不妨事,某在郭统领麾下这几年,也知道他二位的性子,并不会太计较此事。况且你老子此前一直是郭统领的上官,霍真人瞧在王护军之面,这事便算过去了。” 王元相心下稍安。于是两人加紧赶路,当天夜里歇在安次县城,次日抵达海津府城。 那海津军营设在城外北郊,占据要冲,地势开阔。原先驻屯此处的右军甲师已经由向祖才率领着乘船南下往衡水而去。如今驻守的乃是从唐山府来的前军乙师段西龙部。这两日陆续有从燕都转调来的军官抵达军营任事,段西龙与随军至此的监军判官郭继骐都到节堂与之相见,彼此倾谈。那王元相与丘振之既已到任,段西龙便依照郭继恩的吩咐,由校尉邵金贤检校丙旅巡检。 此外军营之中还有不少新募的兵卒,段西龙等又安排加紧操练,只等郭继恩军令到此,便启程南进。 过了几日,有海津府刺史楚信章前来军营探看。这位楚使君与段西龙有旧,段西龙初到海津便曾前往拜访。楚刺史因此便从市集收了些猪羊,领着人送来劳军,还带来了儿子楚骏骐。 段西龙忙至点检署外相迎,跟着他一道出来的郭继骐定睛瞧去,见那位楚公子与自己年纪相仿,穿一件青白色襕衫,同样生得面如冠玉,眉目俊秀,心下倒有几分怪异之感。那楚骏骐打量着郭继骐,叉手笑道:“小生瞧着这位校尉官,倒像是镜中照见自己一般,却不知执事如何称呼?” 郭继骐尚未答话,与楚家父子同来的那辆马车之中,传出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道:“是有人与哥哥相貌相仿么?待我瞧瞧。”说着车帘一掀,跳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来,然后又跟着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 郭继骐只觉眼前一亮,这少女发束双鬟,明眸皓齿,身形秀美。穿着一件品红色织金罗衫,搭着一条牙白色披帛,十分标致动人。她将郭继骐上下打量一番,有些惊奇道:“果真与哥哥有五六分相似呢。方才你说,这位执事叫什么?” 郭继骐抱拳行礼:“不敢,下官乃是燕州军监军判官,郭继骐。”楚骏骐闻言笑道:“这就更巧了,咱俩名字之中,皆有一个骐字,着实难得。” 正与段西龙彼此寒暄的楚信章听得郭继骐自报名姓,回头扫了他一眼。这时段西龙已经邀请大家进去,楚信章一面应了,一面说道:“这个乃是小女楚琳琅,听闻本官今日要来军营,她说什么也要跟着来瞧一瞧。本官这个孩儿自幼娇宠,性子刁蛮,没奈何只得领着她一道来了,还请段点检不要怪本官唐突才好。” 段西龙笑道:“楚使君如此说就太见外了,令千金天真活泼,极是不错。”他想到自家孩儿,又见这楚琳琅模样出众,于是出言试探,“想是已经许下了好人家?” “尚未。”楚信章摇头道,“内人十分疼爱这个女儿,是以还想多留她两年,如今并未择婿。” 几个跟在后面的年轻人轻声细语,楚骏骐取笑妹妹道:“为兄听这位点检之言,或是想做个冰人,为妹妹说上一门好亲事?”楚琳琅撇嘴道:“那也得我自家愿意才成。他一个武将,不过识得些军中健儿,虽说赳赳武夫,可是想必性子粗豪,我可是不乐意的。” “妹妹也太直爽了些。”楚骏骐摇头失笑,又转头对郭继骐道,“郭判官虽是武职,可是瞧着温文儒雅,依小生揣测,判官先前必定也是位书生?” 郭继骐点头:“楚公子说的不错,下官任武职之前,的确也是个喜欢读书的。” “果然,”楚骏骐拊掌笑道,“小生倒是觉得,郭判官佩着这把刀,着实有些违和,合该佩一把剑,就更好看了。” 楚琳琅也瞅着郭继骐点头道:“哥哥说得很是。诗云,万里归来傲白鹇,随身书剑更萧闲。这位判官哥哥很是该换一把剑佩戴着才是。” 郭继骐有心卖弄,他笑了笑,退开几步,转头行至中庭立定。楚氏兄妹正诧异间,却见郭继骐锵地拔刀在手,刷刷刷刷,斜撩上挂,平扎右斩。接着锵啷一声还刀入鞘,动作十分利落迅捷,说不出的好看。 兄妹两都张大了嘴巴,郭继骐走回来面带微笑:“刀者,乃是军中制式兵器,到了战场之上,其威力远胜于剑。况且刀术简练易学,便于传授。又有言道,十刀一剑,其造价也便宜。因此缘故,刀术乃是军中必习之技,下官虽是军纪官儿,一样也要上阵杀敌,是以平日里也要多习刀法,剑么,倒是许久不曾去摸了。” 楚骏骐闻言,不禁伸出大拇指赞道:“原来如此,郭判官竟是文武双全,着实了得。” 见楚琳琅一双妙目一眨不眨地瞅着自己,流露出赞赏之色,郭继骐心下极是受用,他强自镇定,平静摇头:“下官还当不起文武双全之赞。真正文武双全的,乃是我族中大兄,咱们的郭统领。”他慨叹道,“惊才绝艳,人中龙凤,我等真是望尘莫及也。” 楚琳琅见他沉静谦逊,心下更添好感,又有些不服气:“说得他这般神奇,我却是不信的。”楚骏骐却赞同郭继骐所言,点头道:“郭统领天纵之才,咱们确实是比不了。” 楚信章跟随段西龙来到议事厅内坐定,见年轻人还未跟过来,他便问道:“咱们这位新统领,虽还未曾见,但瞧其人主事之后所作所为,大有深意。点检既曾在唐山见过统领,觉得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段西龙想了想道,“其人英迈无双,才气纵横,有再造乾坤、安定天下之能。” 这般高的评价,楚信章也吃了一惊:“如此说来,这位郭统领竟是远远胜过了先督帅?” “远远胜过,”段西龙毫不犹豫道,“军中上下无不服膺,甘愿为之效死也。” “段点检为人一向精细玲珑,只爱说好话。”楚信章摇头笑道,“你的话,我且先信一半。” 段西龙正要说话,见三个年轻人已经进来,便换了话题,询问楚骏骐读书之事,又问道:“既学业有成,如何不去京中应试?” “父亲曾言道,小生如今年纪尚幼,读书有些囫囵吞枣,一知半解。”楚骏骐笑道,“是以教小生在家中再潜心苦读,三年之后,小生也才二十二岁,再应府试省试,成算更大一些。” “不错,这是令尊老成之想。”段西龙拈须笑道,“料想三年之后,贤侄必定春闱中试,贵宅父子进士,将来返回燕州,做到比令尊更大的官儿,青出于蓝,也是一番佳话。” 楚骏骐笑道:“若幸得老将军言中,小侄能得中进士,自然是不负家父殷殷之望。不过到了那时,小侄倒想在西京之中谋个职事,不愿再回燕州来也。虽说长安居不易,小侄偏欲知难而进,将来台省之中或有一席之地,亦未可知。” 段西龙见他目光坚定,便好心劝导:“贤侄有此雄心,固然可喜,只是藩镇之地应试得中的士子,朝廷多有偏见,留任京中者,位列三品之人,据本官回想,几乎没有。贤侄不如重回燕镇,其实更有作为。此事还需慎思之。” 他说着指向郭继骐:“就如这位郭判官,本来也是想与你一般,将来入京应试的,如今被郭统领直接就铨为军纪官儿,颇得信重。以贤侄之才,统领若见,必定任用,是以留在燕州,定然大有作为也。” 不料楚信章闻言,却冷笑一声:“这位乃是贵介公子,统领自家的兄弟,自然能得重用。我家孩儿如何敢与郭判官相比,将来只靠他自己,科场之中能搏个出身,本官也就心满意足了。” 第三十三章 夺田之往事 厅内气氛,顿时尴尬起来,楚骏骐愕然之间,不知该如何接话。郭继骐看起来倒还沉得住气,依然神色从容的模样。段西龙知道楚信章是个性耿直的人,却不知他为何对郭继骐甚有成见,忙出言道:“虽是郭统领自家兄弟,不过郭判官执掌军纪,极是称职。其人细致沉稳,年少有为,足见自小品性出众,正是家风渊源。” 楚信章闻言,只是摇头冷笑。郭继骐定住心神,平静说道:“下官才学不足,为使君所笑,亦在情理之中,并不敢反驳。不过大兄既然吩咐小生军中任事,自以为还算是尽心竭力,奉命唯谨。未敢辜负所托也。” “本官未在军中任职,也不知你这监军判官做得如何。”楚信章淡淡说道,“不过要论到家风渊源,本官就有些不以为然了。燕都府城之中,有一处天鹄典铺,乃是贵宅开设的铺子,想必郭判官也是知道?” “敝宅确有这样一处典铺,”郭继骐点头道,“不过产业之事,下官从未过问,不知使君何以问及?” “雍平十一年,本官尚在燕都府城做着五品别驾。当年务开之时,接到一桩案子,乃是有乡民王瑞者,以田四顷,向天鹄典铺典钱九十八缗,赎还之期已至,本该及时退赎。天鹄典铺却屡以迁延,百端推托,或谓契书未寻,或言副统领未在宅中,无人主事。”楚信章语气平淡,却面带愤恨之色,“及至王瑞无奈之下,诉至府衙,令尊郭副统领却又嘱咐有司,伸展文引,逐限推期,展转数月,又至务限矣。遂使典田之户,终无赎回之日。那王瑞者,历时八年方聚得赎买之资,其艰难之状,可以想见。典铺拖延至务限之时,官府再决,又有半载之遥,贫户之钱,难聚而易散,半年之后,那王瑞已经无钱来赎,此事就此不了了之矣。” 郭继骐听得呆住了,“这事,下官的确是不曾知晓。”他喃喃说道。 “豪门大户,图谋小民田业,处心积虑,百般设计。贫民下户,尺寸土地皆是血汗所致,一旦迫于生计典卖,必定日夜夫耕妇织,一勺之粟不敢自饱,一缕之丝不敢为衣,忍饥受寒,铢积寸累,以为赎取故业之计,其情亦甚可怜。而为富不仁者,全无怜恤之心,设为奸计,以坐困之。使其赎买之钱,费于兴讼之间。纵是得理,亦无钱可以交业矣。”楚信章冷眼瞧着郭继骐,继续说道,“由此富者胜亦胜,负亦胜。贫者胜亦负,负亦负也。是以富者田连阡陌,而贫者无立锥之地。家风渊源?呵呵!” 郭继骐无言以对,楚琳琅却小声道:“阿爹这个故事我听懂了,可是什么叫做开务,什么叫务限呀?” “这是朝廷的务限之法,”郭继骐艰难开口,向女孩解释道,“凡田宅、地租等项,每年二月至九月间,因农事繁忙,不予受审,称之为务限。须得及至务开之日,直至次年入务之时,方可受审。我家的典铺便是利用了这条法令,故意迁延,强行霸占了小民的田业。” 楚琳琅默默点头,厅内诸人都没有再开口,这样事情说出来,任谁也难以为郭长鹄开脱。楚信章听得郭继骐这样说,倒有些意外,对其印象稍有改观。段西龙正想着如何岔开话题,这时巡检宋庭澜进来,向楚信章抱拳行礼之后,转头对段西龙说道:“使君今日前来劳军,咱们合该设宴款待,不如请众位移步花厅,就在那边用饭?” 楚信章连忙摇头道:“这些猪羊,皆是公帑从市集购来,飨与众位军士的,如何还教吃到本官自己肚子里去!多谢宋巡检美意,这饭食就不用了,时辰不早,本官也该回去了。” 他说着便欲起身告辞,宋庭澜连忙拉住他笑道:“难道使君回衙便不用饭了么?既然早晚要吃,当然是在军营这边用过了再回去!不然统领知晓,必定要骂卑职等着实不晓事。” 楚信章执意要走,奈何宋庭澜一直拉着衣袖不放手,段西龙也笑着请他留下。楚信章只好答应下来,于是众人皆起身往东花厅而去。 郭继骐本不想去,段西龙却向他使了个眼色,他只好默默地吊在最后面。楚琳琅回头瞥见,便放慢脚步,渐渐等到郭继骐走近,她稍稍凑过去,小声说道:“我觉得今日之事,是我爹爹不对。虽说你家的典铺着实可恨,可是那毕竟不干你的事,对吧。要责怪,就该责怪令尊和典铺主事之人,阿爹迁怒至你头上,这就是他心有成见。” “话虽如此,只是我未出仕之时,吃穿用度,皆来自家父。”郭继骐叹息道,“原以为都是他的俸禄,现在想来,其中定然有不少民脂民膏,都是强取豪夺而来,我如今思之,着实问心有愧。” “你且把心放宽,”楚琳琅温言劝慰道,“如今你自己也做了官儿啦,用度支销都可以靠自己,往后便堂堂正正,尽心任事,也就是了。” 郭继骐吁了口气:“是,多谢小娘子开解。” 楚琳琅瞥了他一眼,极小声道:“我叫做楚琳琅,往后你叫我琳琅便可。”说着却是双颊绯红。她加快脚步向前,又走到了哥哥前面。那小丫鬟忙道:“琳琅姐姐,且等等我。”说着快步追了过去。 郭继骐有些愣神,心下渐渐涌起酸涩的情绪,他深吸口气,跟着众人进了东花厅。 楚骏骐在门口等着他,见他进来,轻拍他的肩膀道:“家父向来便是这等性子,说话不留情面。还请郭判官勿要往心里去才好。” “其实没事,”郭继骐强笑道,“我也是自小读书之人,这为人行事的道理,我还是知道的。长者有教诲,必定时时警醒自己,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楚骏骐闻言点头:“如此甚好。” 郭继骐虽然自行排解,终究心情抑郁,这顿饭吃得食不甘味。那段西龙与楚信章同踞一案,酒过三巡,他便微笑对这位刺史言道:“下官那个独子,年已十八,如今却在统领帐前做着亲兵。虽然未有官职在身,我这孩儿却是自小练就的武艺,又在统领跟前使唤,料想往后也能有个出身。将来若得空了,我也教他来给使君见礼。” “是叫做段克峰罢?”楚信章放下酒盅回想着,“昔年在燕都之时也见过令郎,那时节还小,倒是颇为聪明的一个孩子。”他说着摇头笑了起来,“令郎小时候的性子,倒是比你直爽。段点检的心思我已经知道了,且让我先见一见再说,若是他如今也像你这般圆滑,我可就不会中意了。” 段西龙连忙道:“我那孩儿,机灵正直,远胜于我!将来使君见了,必定满意,必定满意。”说着又端起酒杯。楚信章哈哈一笑,两人便不再提起此事。 用过酒饭,楚信章起身向军官们告辞,眼见立在一旁的郭继骐神色失落,他暗自点头,却没有再说什么,携儿子女儿一道离开了军营。 回城的路上,楚骏骐策马行在父亲身边,红日西坠,在他们身前映下长长的影子。他想了想开口道:“今日听闻阿爹所言,想那副统领郭长鹄,为人必定不堪。不过我瞧这位郭继骐郭判官,似乎与其父亲,并不相同。” 楚信章只嗯了一声,没有接话,楚骏骐又说道:“闻说那郭长鹄欲图统领之位而不得,早被新任统领免了官职。这位新统领行事果决而极有法度,想必燕州之地,不日便会有一番新气象也。” “既如此,今日段点检所言,其实也有几分道理。”楚信章便道,“藩镇之地的士子,确难在台省有出头之日。将来你若果然春闱获捷,回来任事,也是可行之举。” 楚骏骐正要回话,楚琳琅这时却从车帘内探头出来道:“阿爹今日,对那位郭判官好生严苛。其实阿爹所说的故事,又不干他的事。阿爹因为这个质疑他的人品,我觉得是爹爹不对。” 第三十四章 征辟朱师监 楚信章听了女儿言语,皱起眉头道:“有其父必有其子。那郭长鹄贪狡粗鄙,长子郭继彪亦是燕都城中有名的霸王,这个小儿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瞥了女儿一眼:“给我规矩坐好。那郭继骐是不是好人,都与你没什么相干,你管他做什么!”楚琳琅撅起嘴,翻了个白眼,又放下车帘缩了回去。 楚骏骐却道:“阿爹此语,恕孩儿不能认同。若那郭继骐果真鄙薄无行,咱们那位新任统领也不能简选他来做这个监军判官。毕竟郭长鹄曾与他争这主帅之位,他未将这一家子都赶出燕都去,已经算是足够宽宏的了,若非郭继骐尚有可取之处,统领如何会用他?又《无常经》曾云,相由心生。我瞧那郭继骐之面相,着实不像一个奸恶之人。” “大奸大恶之人,脸上也并没有写字。”楚信章摇头道,“为父其实也希望,这郭继骐是个志诚心善之人。辨才须待七年期,且到往后再瞧罢。” 三人由家仆护卫着进了海津城,回到府衙,楚氏兄妹都去向母亲问安,然后各自去歇息。楚信章洗漱已毕,正准备去卧房与夫人说及段西龙所提之事,前面门子来报,说是统领遣人从卢龙发来急递书信。楚信章闻言,大感惊讶,只得又回到议事厅,那驿卒喘着粗气道:“五百里军情急递!此书信两日一夜从临榆关送至此处,统领有令,须得交付新卢海商,转与新卢国主,十分紧要。” 楚信章虽然疑惑,还是点头道:“好,明日我便吩咐捕快班头往海港去送信。”然后叫人领着驿卒下去歇息,他自己捏着书信回到书房,左思右想,不得要领,便又叫家仆去唤儿子过来。 楚骏骐赶至父亲书房,听了缘由之后沉吟道:“统领巡阅卢龙,却教人往新卢送急信,莫非是东虏预备起兵攻打新卢?” 楚信章不以为然道:“那新卢国南北三千里江山,立国二百余年,号为小中华,国势岂是东虏这等蛮夷能比得的?若东虏当真兴兵往攻,也不过是蚍蜉撼树,自不量力罢了。” “若果真如此,则统领何以这般焦灼?其中必有缘故。”楚骏骐笑道,“算算时日,这位新任统领也该要返回燕都了罢。” 翌日,海津府捕快班头文有禄将加急文书送至海港,交与新卢国客商,又回来向楚信章禀报:“那些客商都道如今新卢官员富奢而百姓窘困,买卖也不大好做了。”楚信章闻言,只是拈须沉吟不已。 两日之后,监军司行文至海津军营和海津府衙,文官武将们这才知道临榆关守将赵时康被解除兵权,只身出逃东虏之事。楚信章不禁拍案道:“贪墨钱粮,离地逃众,此乃国贼!那东虏伪王既得赵时康,料知统领必有防备,于是掉头往东去攻打新卢。如此一来,就都说得通了。” 海津别驾吴庭文道:“统领既已整顿边关,严阵备敌,东虏不敢来犯,则海津亦无忧也。却不知统领从卢龙转回,会不会往海津来巡视?”楚信章闻言笑道:“这位新任统领的性子,本官也已估摸着了几分。其人若是已从卢龙启程返回,则必定会转道来海津瞧瞧。说实话,本官也很想见一见这位少年节帅。” 然而郭继恩并未转道往海津来,从临榆关至燕都六百里路,他率领着那一队亲卫营官兵一路日夜兼程,只用了五天时间就返回了燕都城。当这支小小的军队从光熙门进入燕都城,守门的军士和进出的百姓们都发出了兴奋的欢呼声。 城门外茶摊上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见此情形,忍不住感慨道:“不足两月功夫,这位郭统领已经赚尽此地人心,倒是好生了得。” 郭继恩入城之后,便径直往西南边的明照坊而去。已经休致的前军乙师点检朱斌荣,便居住在此处。宅中管事朱虬慌忙进去禀报,闻知统领前来拜访,朱斌荣心下诧异,便亲至门口相迎。瞥见跟在郭继恩身后的那个胡人,这位老将军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朱斌荣如今已经五十七岁,身形瘦高,一张古铜色的长脸颇见风霜之色。当下他将郭继恩请入正厅,坐定之后郭继恩开门见山道:“本官今日贸然来访,乃是想请将军重新出山,再助小辈们一臂之力。” 朱斌荣更觉意外,他定住心神,摇头笑道:“多谢少将军看重。只是老夫在边关已经戍守了二十余年,如今这把身子骨也老了,经不住折腾了,只想安心在宅中逗弄孙儿,过几年安闲的日子。” 郭继恩打断他:“敢问朱护军,当初你在前军乙师的时候,吃多少空额?” 朱斌荣一愣,他有些不快:“二百员的空额,少将军今日过来,是为了追查这事?老夫也是穷苦出身,从伍卒升上来的,知道下面的苦处,是以从未克扣。多吃的钱粮,少将军可是要老夫缴上来?” 郭继恩摆摆手:“本官无意追究过往,只是想告诉朱将军,自那潘至耀接替将军之后,如今前军乙师,缺员三千一百二十二。” 朱斌荣闻言一怔,继而大怒:“岂有此理!那这些人呢,都去哪了?” “被潘至耀以裁撤老弱为名,都遣发回乡了。当然,名字却依旧登记在册。” 朱斌荣气得手在发抖,他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如此贪鄙无耻之徒,少将军还留着他做什么,合该当众斩首,以正军法!” “已经被拿了,如今前军乙师是段西龙暂为检校点检,另外宋庭澜被我提做了巡检官。”郭继恩告诉他,“此外咱们还新招募了一些兵卒,前军乙师已被本官调至海津兵营驻屯,并且很快会赶赴常山。” “常山?”朱斌荣眉头深皱,他想了想,“是要防备并州卢家?” “是,算算日子,常山那边应该已有羽书至燕都矣。” 朱斌荣闻言,面色凝重:“果真要开战?” “卢家非要打上门来,咱们只能应战。”郭继恩胸有成竹,面带微笑,“当然,这也必定是我燕州军立威扬名的一战。” “好。”朱斌荣点点头:“既然少将军已经任命段西龙做了点检,他这人虽然性子圆滑些,兵却是带得不错的。却不知少将军还要老夫回来做什么?” “燕州军如今已经设立了监军司,本官想请朱将军回来,出任前军乙师的师监。将军秉性忠直豪爽,本官想借用将军之势魄,整顿军中纲纪。”郭继恩注视着这位老将,平静说道,“当然,如今再回军中任职,只会比从前更为辛苦。将军若是并不情愿,也不用勉强自己。” “老夫在宅中,也听说过,如今军中已经复设监军司,颁下新军法。其实倒也有些意思。”朱斌荣手指轻敲桌面,沉吟许久,才摇头轻笑,“师监哪,费力不讨好的差使。” 瞧来老将军没有什么兴致,郭继恩也不失望,他正准备起身告辞,却见朱斌荣立起身来道:“请少将军稍待。”说罢便转身离开了屋子。 立在郭继恩身后的段克峰笑道:“料定朱将军是不会愿意的,如今做军官,既无空饷可吃,还得与士卒们一道操练,甚是辛苦,他已经致仕的人,如何会愿意回来受这份罪。” “没错,”坐在下首的拉巴迪亚也表示同意,“换了是我,我也不会愿意的。” “嗯,话虽如此,咱们也得等他回来再告辞嘛。” 不一会儿,朱斌荣从后院重新回来,却是换上了青黑色军袍,佩戴着三品护将军臂章,头戴幞头,腰挂横刀,立在郭继恩面前,渊渟岳峙,肃容抱拳:“卑职前军乙师朱斌荣,参见统领!” 郭继恩惊讶起身,忙抱拳回礼:“老将军愿意回来相助我等,这真是意外之喜。继恩铭感五内,这番恩义,必不敢忘也。” “统领乃是一军主帅,卑职等协力辅之,分内之事也。”朱斌荣爽朗笑道,“今日统领驾临寒舍,卑职已经备下酒水,还请这边来。” “多谢将军厚意,酒却不喝了。”郭继恩笑道,“本官才从卢龙赶回,西苑那边,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吩咐呢,这就先告辞了。朱将军可明日来衙署,咱们再详谈。” 朱斌荣却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臂,笑道:“往后末将也回了军营,这酒也就吃得少了。少将军今日既然来了,说什么也得喝了酒再走!” 第三十五章 常山有锐师 郭继恩推托不过,硬是被朱斌荣拽到了东面花厅,只好答应下来。他苦笑道:“亲卫营王营管还领着几十个伙伴在门外候着呢。”朱斌荣大手一挥,不容置疑道:“都请进来!叫灶房大锅预备,饭管饱,肉管够。”朱虬闻言,连忙出去安排,教军士们就在前庭吃饭,登时院子里喧闹非常。不一会,他又将王庆来请进了花厅,与郭继恩等一处喝酒。 酒食很快端上来,朱斌荣的两个儿子朱登俊、朱登明也先后赶回,于是陪着郭继恩一起用饭。郭继恩打量这两个年轻人,虽然与其父颇为相像,却是面容白皙俊秀,与朱斌荣黑瘦的形貌大异其趣,心下也觉得好笑:“不知二位公子如今所操何业?” 朱斌荣摆摆手:“某在城内开了间染坊,小本买卖,由着他两兄弟胡乱折腾去。不说这个了,来来,吃酒吃酒。”那两兄弟瞧着性子很是沉稳,听得父亲所言只是淡淡一笑,然后便向郭继恩和王庆来敬酒。 这顿饭一直吃到未正时,郭继恩告辞之后领着亲卫营赶回西苑,乔定忠、唐成义和伍中柏等都来相迎,谢文谦也从监军司赶来,一见到郭继恩,他便开口道:“常山羽书已至!” “拿给我瞧瞧。”郭继恩说着又将于贵宝写给谢文谦的书信交与他,然后打开了常山来的军书,仔细看过,沉吟不语。乔定忠见他神色凝重,忙问道:“并州军打过来了么?” “快了,估摸着就这几日。”郭继恩告诉他,“周点检至常山之后,便遣贺营管领着斥候营的伙伴们,自井陉潜入了并州地界,化装成樵夫、行商、乞儿等,往平定府刺探军情。卢家已经聚兵于此,只等麦收,便会出井陉而来。” “那不就是这几日么?”乔定忠振奋起来,“就请统领下令,咱们点起兵马,往常山迎战!” 唐成义却皱眉道:“燕都需要留兵镇守,未可全出,乔点检,不如你领着本部人马,留驻燕都罢。” “凭什么?”乔定忠瞪起牛眼,“为何教我留守,你自己留在燕都不成吗?” “俺的兵马,自宣化之时便跟着统领,论起战力,其实要胜过了甲旅。”唐成义耐心解释道,“并州军久与西京交战,兵卒悍勇,非可轻视之。不是唐某自夸,俺这乙旅,便称燕州军中最强亦不为过,此战干系重大,乙旅必得跟随统领前去常山才可。” “甲旅未必就输给了你们!”乔定忠怒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到了节骨眼,俺才不要留在这里!”伍中柏连忙道:“二位巡检都不要吵了,此事当由统领决断,咱们只管听令就是。” 郭继恩却没有理会他们,转头问谢文谦:“于监军书信上说些什么?” “监军使吩咐,将亲卫营扩充至六队,以备非常。”谢文谦思忖道,“卑职也觉得应当如此。” “可,此事就由监军司去办,还有从边关带回的一干人犯,也要监军司严加审谳,定罪发落。”郭继恩说着摆摆手,“都去节堂里说话。” 诸将跟着他走进节堂,拉巴迪亚立即被那个大沙盘吸引住,凑过去仔细地瞧着。郭继恩又告诉谢文谦:“周恒初至常山,立马就解除了点检章三才的兵权。他在书中说道,此人庸碌无能,不可在军中任职。眼下后军乙师暂由他摄领,不过他又说,该师甲旅巡检刘清廓,英武出众,能任主将,是以举荐其为检校副点检,另有甲旅团练沈龙,亦是可用之将。” 他说着将羽书交与谢文谦,监军副使接过点头道:“既如此,监军司这就行文回付,将二人擢拔上来。周点检至常山已有一月光景,想必后军乙师,面貌已然不同。” “能堪一战。”郭继恩点头道,“那章三才平日甚少理事,后军乙师,这几年其实都是刘清廓领着兵卒操练。周恒称赞此人足称良将,他的话,我还是信得过的。” 谢文谦松一口气“如此最好。”那乔定忠已经不耐烦道:“到底西苑二旅,哪一支跟随主帅往常山去,还请统领裁示!” 郭继恩扫他一眼:“不用急,马上给南苑军营传令,教中军甲师丙旅何占海、吕义才部,今夜就进城,移驻西苑!” “是,”乔定忠大声应道,他想了想又咧嘴笑道,“想必统领是要咱们这两旅都往常山去?” “不,你去,乙旅丙旅留守燕都。”郭继恩瞧着唐成义伍中柏都流露出失落神色,便解释道,“非常时期,燕都城内我必须留有两个旅,你们稳住燕都形势,本官在常山,心里才会踏实。” 唐、伍二将只得抱拳应命:“是,某等一定守住了燕都,不教统领心忧。” 这个时候,霍启明与录事参军杜全斌也一起赶到了统领署,“你可算是回来了,卢龙那边,事情全都办妥了?”霍启明说着,一眼瞧见拉巴迪亚,怪叫一声道,“从哪里找来这么个胡人,他来自何处?波斯、罗马,高卢还是维京人?” 拉巴迪亚从沙盘上抬起头来,吃惊地瞅着这个年轻的道士。然后他听见郭继恩说道:“往卢龙的路上捡来的,我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底细,不过,我已经任命他为统领署的兵曹参军。” “尤里乌斯拉巴迪亚,”拉巴迪亚连忙介绍自己,“是的,现在我是将军的幕僚,肩负重任。” “尤里乌斯?”霍启明面色古怪。 “是的,尤里乌斯拉巴迪亚,与伟大的尤里乌斯凯撒有着同样的名字。”拉巴迪亚骄傲地昂起头。 “好,”霍启明拊掌道,“想必足下身负管乐之才,良平之谋,能堪大用。道爷我如今典掌机要,正愁身边无有得力之人,你来得正好。从今往后,你便留在我身边,以为襄赞。” 拉巴迪亚惶惑地瞧向郭继恩,却见这位主帅点头道:“可。拉巴迪亚,这位乃是燕州军行军长史,霍启明霍真人,自我而下,大小事务,他可一言而决。往后你不但要遵从我的命令,这位霍真人的吩咐,你一样也要照办。” “好的,小人知道了。”拉巴迪亚有些闷闷不乐。 霍启明的兴趣已经转到了郭继恩身后另外一人的身上:“好一个英武少年,瞧着便是身手不错!唉唉,你挑人的眼光,的确是比我要好。我怎么就挑中了耿冲这么个贪吃能睡的夯货?” 段克峰忙抱拳道:“好教真人得知,小人乃是前军乙师点检段西龙之子段克峰,如今随侍在统领身边,早晚听候使唤。闻说真人剑术拔群,不知何时能讨教一番?” “随时都可以,或者咱们现在就在这院中比划一下?”霍启明说着却突然皱起鼻子,瞅着郭继恩道,“你喝酒了?” “是,回燕都之后先去拜访了前军乙师上一任点检朱斌荣朱护军,他已答应出任师监之职。” “于是你便在朱护军宅中喝了个兴高采烈?”霍启明冷笑,“真不知你有什么可得意的,枉自众人都夸你勇略冠群,智谋无双。结果倒好,区区一个赵时康,竟然教他走脱了!” “是,此事是我的确一时得意忘形,”郭继恩也承认,“以致元凶脱逃。我并无可辩之处。” 拉巴迪亚吃惊地瞅着霍启明,自被郭继恩强行征辟,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用这样的语气与主帅说话。 “得意忘形,你说得轻巧,可知那赵时康奔逃东虏,又生出多少事情来!”霍启明不留情面继续责备道,他想了想又摇头,“不对,那乌伦里赤才不会挑这个时候来犯边境,嗯,他会去攻打新卢!得赶紧修书一封教人送至柳京,罢了罢了,其实毫无用处,那新卢国主即便收到报讯,也一定不会在意。等到东虏兵马越过訾水南来,他就该仓皇无措了。” 拉巴迪亚张大了嘴巴,这下他是真的佩服这个年轻道士了。 第三十六章 永济渠船社 “眼下咱们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郭继恩道,“书信我已遣人送去,新卢国主若真以为我是危言耸听,也只好由得他。我还得尽快赶至常山去呢。” 他转头对杜全斌下令道:“命陈清怀所部左军甲师甲旅,自燕平往南苑,与中军乙师汇集,两部俱受杨运鹏节制,南进衡水。西苑中军甲师甲旅乔定忠部,两日之后随我登船往衡水备战。另,发文给河间府右军乙师罗元义、邯郸府后军甲师葛禄云,命他们约束部众,各守本境,不得擅动。” 杜全斌忙叉手道:“是。” 拉巴迪亚瞅着沙盘,忍不住说道:“为什么将军不率领精锐,自军都陉、飞狐陉等处越太行山,直取平城,然后南逼晋阳,以尽收河东之地?” 霍启明有些意外,他瞧着这个胡人解释道:“因为咱们不能先去攻打别家的地盘,只能坐等并州军打过来。有悖道义之事,咱们不能干。否则朝廷必定介入,到时两面受敌,兵火连天,岂不是百姓遭殃。” 拉巴迪亚点点头:“我明白了。” 霍启明便转头对郭继恩道:“这一次,我要与你一道往常山去。” 郭继恩瞥他一眼:“兵马出征,军需繁剧。军装、军械、俸饷、口粮、锅帐、医生、民伕、马驼、军功、伤亡、赏恤,及至笔墨纸张药材酒盐等,你走了,谁来掌总?” 霍启明怒不可遏:“放屁,你是想我一直都困在这燕都城里,哪都去不了?” 郭继恩思忖道:“再过些时日就好了,等这一仗打完了,我们要另募请一位行军司马来,替你分担一些。” 拉巴迪亚忍不住说道:“我可以跟随将军一道出征吗?将军已经对我有所了解,知道我对饮食很有节制,并不挑剔。而且我对寒冷、暑热以及艰苦的行军都能忍受,并且总是能给出中肯而恰当的意见。”霍启明怒喝道:“你哪都不能去,往后就跟在我身边!”拉巴迪亚缩了缩头,委屈地望着他,却没敢再吭声了。 郭继恩点头道:“对,往后你就留在霍长史身边,以为襄助。”又转头吩咐诸将,“各位都回去罢,无论留守的,还是出征的,都去晓谕众官兵们,不可嚣乱。” 诸将告辞离去之后,谢文谦问郭继恩:“统领奔波辛苦,不如就先去歇息?”郭继恩摇摇头,问霍启明:“你今日还有什么事?” “我还得去澄清坊,去见一见那位船社首领白运广。” “我与你一道去。” 霍启明一摆麈尾:“你还真当自己是铁打的?回你屋里去睡会罢,我教拉巴迪亚与我同去便是。” 澄清坊位于丽正门与文明门之间,紧靠着南面城墙,运河水沿着城墙从东而来,穿过城墙的门洞,经由此处往北,一直汇入城内的白莲池中。坊内有一处河神庙,永济船社便设立在此处。 霍启明立在中庭,负手打量着那河神塑像,船社首领白运广听闻霍真人亲自来拜访,连忙赶来相迎,并请入后院说话:“草民是何等样人,如何敢劳动天师玉趾!有什么吩咐,叫个人来传话,也就是了。” 霍启明打量这白运广,见他约莫四旬年纪,身形干瘦,头上一根发丝也无,便好奇道:“白首领莫非从前是出家之人?” 白运广正好奇地瞅着跟在霍启明身边的拉巴迪亚,听得问话,便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其实不是,小人年轻时候就突然秃了顶,瞧了好些医师,都不见好,倒是教天师笑话了。” 霍启明点点头:“肝藏血,肾主骨,发为血之余。多半这些医师们都是开的养血补血之方。我瞧白首领面色,给你开个健脾益气之方试试。”说罢便叫拿纸笔来。 白运广连声道谢,小心翼翼地接过方子,又问道:“不知天师此番驾临,可是有什么指教?” “并州卢家,马上就会发兵来攻打咱们燕州了。” 白运广一愣,他皱起眉头道:“好好的他为什么要来攻打咱们?朝廷封他做河东都督,他们不呆在晋阳痛快享福,却要来打咱们这里?” 霍启明冷笑:“如今不比太平时节,天下军头并起,个个都想多抢地盘,抢人抢粮。他既然要来抢,咱们还能跟他说什么道理?” “明白了,统领和天师如有什么吩咐,小人等一定尽心照办。前些时日,海津那边已将上万官兵和数十万斛盐粮发往南面。天师此来,想必是要叫小人等预备船只,将燕都的官兵们也要往南面送去?” “不错,将近二万兵马,粮草辎重,这番都要托付给白首领。”霍启明正色道,“要请白首领备齐船只,也要送至武强县。” “五丈二尺漕船四百条,小船不计其数,小人必于三日之内备齐。”白运广郑重说道,“请统领和天师只管放心,到时候兵马粮草往潞县码头登船即可。” “船资统领署会照价付给船社,这个也请白首领放心。咱们征用民船,必定会是给钱的。回头你只管来找我。”霍启明指了指坐在一侧的拉巴迪亚,“或者找这位拉巴参军,也是一样的。” 拉巴迪亚连忙身体坐直,朝着白运广神气地点点头,表示自己完全能承担起这件事情。 白运广将信将疑,还是朝他叉手行礼:“原来是拉,拉巴参军,往后还请多多照应。”拉巴迪亚笑了笑,取出一张飞票上前交与白运广道:“这个是凭票即付的一千缗飞票,凭此便可往钱庄支取银币,乃是统领署预付的定金。还请白首领收好。” 白运广吃了一惊,连忙道谢接过,他再瞧瞧拉巴迪亚,神色登时恭谨起来。霍启明却又问道:“五丈二尺漕船,将就是够用了,为何船社没有四百料的大船?” 白运广苦笑:“运河时常淤塞,朝廷多年没有清理河道,如今出了燕州地界,运河已经不能用了,是以大船难于使用,眼下都没有了。” “原来如此。”霍启明若有所思,“这样,你将所有大船,全部造册,报与统领署,将来我有大用。放心,都是大买卖,也不会短了你们的钱粮耗费。” 白运广不明所以,但还是应承下来:“是,多谢天师照料小的们生计。” 霍启明往船社去办事之时,谢文谦也没有歇下来,而是由一伍亲卫营士卒护卫着,打马赶至西郊的讲武学堂。王忠恕出来相迎道:“谢副使这个时辰赶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挑人。” 讲武堂学生百里桐今年已经二十岁,其父亲百里青云在燕都城内教忠坊开设了一家门馆,收几个孩童教些蒙学。后来因为生了一场大病,身子垮了,只得闭了馆在家中调养。家中渐渐入不敷出,百里桐也只好放下书本,在城内商铺之中做了个伙计。后来听得军中开设武学,不但不用束脩,每月还有俸饷,他便动了心思,回来报与父亲知道。 百里青云病卧在床,叹着气道:“为父虽名为青云,却不曾有这官禄之命。这武学既然入学便有俸饷,出来可以做官,你却不妨去试试。” 于是百里桐便壮起胆子往西苑军营监军司去报名,那主持的队副只教他写下自己姓名来历等,又随意写了几个字,便教他隔日来看榜。第二日,百里桐欣喜地看到自己榜上有名了。 然后就被军士们带出了燕都城,来到香山脚下那座已经废弃的皇家别院。这里占地千亩,已经修葺一新,进来是一片宽大的校场,北面是演武厅,两边是号令房、杂物库房,后面还有好几进,分别是办事衙署、灶房膳堂和学生住处、剃头房和浴堂等。 在军士们的喝令下,学子们自己打扫房间,清理场院,轮流做饭。还好百里桐平日里也是个勤快的,并不觉得有多累。只是所有人才住进来,立马就被强令将头发剪去了一大截。百里桐虽然心痛,却不敢多言一个字。 接着就到了开学的日子,百里桐跟着伙伴们一起领了没有臂章的军袍和乌皮靴,又聆听行军长史霍真人讲了吴宫教战的故事。百里桐心下有些不以为然,这不就是太史公写的孙子吴起列传么。 但是接下来的课程就教人头晕眼花了,百里桐原以为学堂所授,无非就是些兵法,然后刀枪弓箭之类,可是他全然想错了。 第三十七章 亲卫营队监 讲武学堂的课程,除了经史之外,还有星象、舆地、测绘、算学等,这些课程都是那位霍启明霍真人自己手书的薄册,他吩咐学生们将这几本册子都誊抄下来,叹息道:“写字着实费神,往后我得用口述的法子,另外教人来抄写付印。嗯,这印刷之法,也还是得加以改进才成。” 百里桐虽然不知道这位真人究竟在说什么,但是这几本小册子却的确是令他大开眼界。 限于篇幅,这几本小册子对很多问题都只是点到为止,并未深入阐述,但这依然令百里桐惊叹不已。他不得不承认,那位总是穿着道袍的霍真人,的确有着一代宗师的才量识见,令人拜服。 为了更好地理解书中的内容,百里桐甚至主动替自己的同伴们誊抄,惊叹之余,他也想着,下次真人再来授课,他一定要将自己疑惑不解的问题都拿去请教。 但是真人没有来,却来了一名军士,叫他立即去山长居住理事的致远堂。百里桐心下疑惑,但是这些天的武学生活已经令他养成了依令行事的习惯,于是答应一声,跟着那军士往致远堂而去。 在致远堂正厅,他见到了监军副使谢文谦,这位面相朴实憨厚的监军官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便果断说道:“百里桐,自今日起,你便是中军亲卫营丁队队副,兼任丁队队监,授九品协尉军阶,明日赴任,不可违忤,听清楚了么?” 百里桐有些发懵,但是却不由自主地应道:“是,小的知道了。”然后想了想又吞吞吐吐地道,“小的,小的想告假一晚,今夜赶回城去见一见家中父母…” “可。既是想见父母一面,就赶紧去罢,如今时辰已经不早了。”谢文谦说着将一副绣着一颗狼头的九品协尉臂章扣在他的军袍左臂上,“你骑我的马去罢,明日记得将马交还至监军司便是。还有,明日卯正时,务必至亲卫营王营管处应命,千万记住了。” “是,多谢监军提点,”百里桐依然犹豫,“小的还有一事…” “恁地多事,你就不能一次说完?”王忠恕有些不高兴了,“既是已经做了军官,性子就得爽利些!” 谢文谦微微一笑:“不用急,还有什么事,慢慢说罢。” 百里桐鼓起勇气:“是,就是,小的想先预支这月的俸饷…若是违犯军纪的话,那,那就不用了。” 谢文谦没有说话,他神色复杂地瞧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然后问道:“如今你既已为队监,这军纪,可记熟了么?” “是,三训五不可,小的已经背熟了。”百里桐连忙答道。 “嗯,不但要自己背熟,还要时时警醒军中伙伴们。若有犯者,无论何人,皆按军法处分之。从今往后,这便是你的职分所在,望你时刻牢记,以为同袍模范。”谢文谦认真嘱咐,见百里桐连连点头,他便道,“请王山长许开方便,教他提前支领了月饷赶紧入城去罢。” 于是王忠恕便钤下行文,教百里桐往学监处去领钱。百里桐走后,王忠恕笑道:“谢副使既将坐骑借给了这小子,何如便在学堂这边歇息一晚?” “多谢山长美意,只是今夜必得赶回西苑去也,完事之后还请山长借一匹马与我,回头送还。”谢文谦说着瞧瞧手里的纸,“下一个叫什么,常大振?” 讲武堂学生在担任武职之前,月饷与普通士卒一样,都是五百钱。但是学监也告诉百里桐,做了九品武官之后,每月除了三千钱的月俸之外,还另有四石禄米发放,禄米既可自领,也可托家人前来代领。这真是叫人喜出望外。 大喜过望的百里桐打马飞奔,只用半个时辰就赶完了四十里路,终于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燕都,然后直奔教忠坊自家宅院而去。 他的妹妹百里樱在屋内听得外面马嘶之声,顾不得天色已黑,连忙出来查看究竟,却见是自家的兄长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正用力扯着缰绳。那匹马不耐烦地打着响鼻,原地转圈,似乎不愿在此地停留。 “哥哥怎地回来了?”百里樱惊奇问道,“这匹马又是从哪弄来的?” “这是军中上官的坐骑,借与我回来探看家中父母。”百里桐好容易从马上翻身下来,有些兴奋地拍了拍身上背的包袱,“我还将俸钱给领回来了,待会就交给你,家里用钱的去处虽多,往后却是不用发愁啦。” 百里樱瞧见他左臂上的臂章:“原来是哥哥这么快就升了军官啦,这可真是一件喜事儿。不过,”她又笑了起来,“想必哥哥是乐糊涂了,咱家又没有马厩,更没有草料,难道教这马儿饿上一夜么?” 百里桐一拍脑袋:“对啊,我竟把这个给忘了。不过不妨事,我去寻坊正,他一定会有办法。来,这个你先拿回家去。” “好呀,明日可以先把米铺的账先给还了呢。”百里樱喜孜孜地接过包袱,听着铜钱在里面哗啦作响,觉得这声音极是动听。 “往后不用再去粮铺买米啦,哥哥我往后每月都有四石的米粮!”百里桐十分神气,“吃不完的咱们都可以拿去粜卖了,你先回去告诉阿爹,让他也高兴高兴。我先去寻焦坊正。” 坊正焦三旗蓄着一把大胡子,在本坊之中经营着一家酒肆。眼见天色已经黑下来,他正吩咐店伙计们在屋檐下张起灯笼,却见坊中那个叫做百里桐的小伙,牵着一匹健壮的五花大马往自家店铺而来,不禁吃了一惊:“兀那不是百里家的大郎么,却从哪里弄来了这样一匹好马!” 待到百里桐上前见礼并说明来意,焦三旗觑着他军袍上那副臂章,咧嘴笑道:“小官人来找老汉,可算是找对人了。这个是军马,更与一般不同,一日必得吃三顿,常言道马无夜草不肥,半夜丑寅交替时这一顿,至为紧要,寸长的谷草都要切上三刀,豆子、麸皮、干草、盐,是皆不能少。小官人只管放心,老汉家中也有养马,这个都是做熟了的,保管给你都安顿好。” 百里桐没想到养马竟有这般琐碎麻烦,他呆了一呆道:“我今日虽领了俸钱,方才却都交与我妹子了。或者我明日早上来牵马之时,再将草料钱一发算还与坊正罢。” “这个值得计较什么!不过一顿草料的事,钱的事再也休提。”焦三旗牵过骏马,连连摆手道:“小官人只管回去歇息,明日早上来牵马便是。” “如此可就多谢了。”百里桐十分感激,连连抱拳致谢,这才急忙往自己家去。 百里家中已经显得很是空荡,许多还能值点钱的事物都拿去典卖了,百里桐穿着军袍回到家中,给这个困苦之中的家庭又带来了希望。母亲郑氏心情激动地搓着手,在昏黄的油灯之下瞅着儿子,喜悦见于颜色。百里樱在灶房里忙碌,为父亲和哥哥熬一点粟米粥,半卧在榻上的百里青云打起精神,叫儿子坐到近前来,又是一番谆谆教导。 翌日清晨,百里桐早早起身洗漱已毕,就急忙去坊正家里将战马牵出来,翻身骑上,一路飞奔至西苑军营,先将战马交还给当值的军士,再问亲卫营营房在什么方位,得知亲卫营军营竟然不在西苑而是在皇城左清门内,百里桐叫苦不迭,连忙出了西苑,撒腿就往东面飞跑。 他气喘吁吁地赶到左清门内应卯已毕,王庆来便把顾齐元叫过来,对两人说道:“自今日起,你们一个队正、一个队监,这丁队就交付给你们了。亲卫营一直在统领眼皮下当值戒备,你们可要抖擞精神,若得统领夸奖,将来必有提携。” 在统领跟前当值,这可是百里桐从未料想过的。“是,是!”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顾齐元却嫌弃地瞅着自己这位书生模样的新伙伴,这家伙才二十来岁罢?一个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几岁的毛头小子,能济得什么事? 第三十八章 并州精锐来 丁队普通士卒,连同哨长伍长在内,一共有七十六名军士,而且几乎全是老卒。有从其他师旅转调过来,也有已经役满回乡,又被重新点征入役的。顾齐元与这些老兵们闲聊说话,显得甚为相得。百里桐眼瞅着队正与老卒们一处说笑,暗自羡慕不已。 顾齐元吩咐士卒们以哨为阵,接着注目队副,百里桐回过神来,忙大声道:“各哨伍听者,耳闻金鼓,目视旌旗,步闲进退,手习击刺。万人一心,唯将令是听!违犯者,军法不饶。”说着将手中令旗一挥。士卒们大声应是,手中木枪齐齐刺出。 战阵操演之后,顾齐元又亲自领着士卒们往箭道演习弓弩。百里桐也来尝试,他拉开角弓,三矢俱空,惹来大家好一阵嘲笑。顾齐元似笑非笑:“原想着百里队监一表人才,又在武学里得到教授们提点,必定武艺过人。未曾想却是个不中用的。” 百里桐面红耳赤:“卑职在讲武学堂里,每日除了操演队列便是抄书,并未习得刀枪弓弩之术。”顾齐元大笑道:“这是甚么武学,天天教你们抄书?似这般教出来的军官,济得什么事?”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顾齐元听见身后传来郭继恩冷冷的声音:“不用笑话他,你也会有去武学里抄书的日子。” 顾齐元慌忙转身抱拳:“卑职参见统领。”郭继恩只朝他点点头,注视着面带羞愧之色的百里桐道:“非常时期,是以谢副使将你们几个先擢至亲卫营,其实也不用惧怕,谁还没有过头一回呢,只是还有一样,待南面事了,你们一个个还得轮番回讲武堂去,把书读完了,再回来继续任事。顾齐元,你也跑不了。” “是。”顾齐元硬着头皮应道。 跟随在郭继恩身后的是段克峰和程山虎,如今两人都被提做九品协尉,一个是亲卫营甲队队正,另一个则是甲队的队监。两人正在偷笑,又听得郭继恩继续说道:“还有段克峰和程山虎,也要轮番入学。打仗这种事没有天生就会的,你们要学的还有很多呢。” 段克峰叫苦道:“小的幼时被父亲逼着识得了几个字,可是小的着实不喜读书,只要一翻书,便觉头痛,这武学之事,还请少将军饶过小的罢。” 郭继恩淡淡说道:“可以啊,不去武学也不是不成,你记得将这身军袍也脱了,直接回唐山自家宅邸去便可。”段克峰缩缩头,不敢再吭声了。 郭继恩便环视丁队官兵,下令道:“亲卫营甲队、丁队,随我南去常山。给你们半个时辰,打点行装,不要耽搁。”说着便转头往辕门而去。 百里桐尚在愣神,顾齐元已经转身,手按刀柄对士卒们大声吼道:“速速各回营房!收拾装束,二刻工夫,须得全部在此候命,违忤者,休怪本官翻脸不认人!”这些老兵都是听惯号令的,当下刷地一声,走了个干净。 百里桐回过神来,敬佩地瞧着顾齐元:“顾队正,这带兵的法门,还请往后多多指点于我,感激不尽。”顾齐元转头斜乜着他:“凭什么?咱们如今是一个队的伙伴,我就得对你青眼相加,格外看顾?”百里桐愕然不能答,只得苦笑道:“对不住,是我唐突了。” 郭继恩行至亲卫营辕门,却见郭继蛟挺立在此,大声道:“卑职身为亲卫营营监,理当随侍主帅身侧。请主帅带上卑职,共赴疆场!” 郭继恩停下脚步,温言劝解道:“你如今还未满十七,将来随我出征的日子还多的是呢,这次你就不用去了。安心守住皇城各处,等哥哥回来,再教你往讲武学堂去读书。” 郭继蛟却依旧目视前方:“卑职身为亲卫营营监,理当随侍主帅身侧!” 郭继恩严肃起来:“不允,亲卫营副营管、营监郭继蛟,着你率本营乙队丙队戊队己队,把守燕都皇城各处,务必小心值哨,严加戒备。”见郭继蛟咬住嘴唇不吭声,他加重语气,“郭营监,你可是要抗命?” 程山虎、段克峰在郭继恩身后连使眼色,郭继蛟终于不情愿道:“不敢,卑职谨遵主帅之命。”见他服软,郭继恩也不为已甚,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走了出去。 辕门之外,朱斌荣和谢文谦都骑在马上,注视着郭继恩走了过来。王庆来牵着他的坐骑上前,把缰辔交与郭继恩。郭继恩翻身上马,吩咐道:“文谦兄,燕都之事,便请你与霍真人一起主持,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可多去问问他。”谢文谦笑道:“这个不消吩咐,卑职自然省得。” 朱斌荣有些诧异,他转头瞧着谢文谦:“卢家来势汹汹,以致咱们主帅亲自引兵应战,你就一点也不担心?”谢文谦一愣:“卢家决计不是咱们的对手,这个有什么好担心的?” 朱斌荣表情严肃起来:“少将军往日作战,虽说是无往不利,但是卢家也是非同小可,那卢知守卢知进兄弟,掌兵多年,与图鞑、西京都打过不少仗,自恃勇武,席卷而来,咱们万勿轻敌,以致前阵不利,失了锐气,这仗就难打了。” 郭继恩见亲卫营丁队已经整队出营,便点头道:“朱护军所言,极有道理。并州兵马素来以勇悍著称,咱们第一阵须得给他们个教训,免得小觑了燕州健儿。”说罢便吩咐亲卫营,“咱们去潞县长坝。” 潞县码头处,人声鼎沸,战马嘶鸣。前军乙师、中军乙师的官兵离开军营之后赶到此处登船往南。张季振部从卢龙赶回,将人犯财物等与监军司交割之后,也从在此处与中军乙师其他各部一道登船。段西龙则陪同着才赶到的朱斌荣在堤坝之上,注视着列队逐批登船的军士,一边向他介绍前军乙师目前的兵力配备,兵卒军官人数、厢车辎车数量、以及马匹、刀枪弓弩、羽箭、金鼓旗帜,甚至铁揪、铁锅、镰刀等,都详尽述报。朱斌荣表情严峻,微微点头。 青天白云之下,从海津方向又有几人骑马飞奔而至。来人却是海津府刺史楚信章等人,他翻身下马,匆匆赶至正在和船社首领白运广、潞县县令李仲容说话的郭继恩面前,叉手行礼道:“下官海津刺史楚信章,见过郭统领。” 郭继恩也有些意外:“不必多礼,楚使君怎地赶来了?” 楚信章抬眼打量郭继恩,心下暗暗点头,但还是问道:“敢问统领,并州军果然会来?” “不错,昨夜常山又有羽书至燕都。并州都督卢知守、并州军统领卢知进兄弟,已经率军出井陉,进入常山府之境。” “已经出兵了么?”楚信章有些愕然,他想了想,依然固执:“统领与并州卢家,皆为朝廷简任的藩帅,这仗难道真的非打不可,就不能彼此议和么?” 郭继恩静静望着楚信章:“常山军报称,并州军进据天长镇之后,已焚烧房屋数百间,杀死三百余人,掳掠妇女二百余,各村存粮近千石,也俱被掳走。楚使君,我且问你一句,这般行事者,也有脸面称自己是官军?” 楚信章不禁默然,见郭继恩注视自己,只得艰难答道:“这不是官军,实乃匪军也。” 郭继恩点点头:“正是,或许有些人以为天下官军皆是如此,但是我敢说,燕州军决计不会。并州军敢来犯我燕州地界,又如此蹂躏百姓,咱们除了奋起迎敌,实在也没有别的法子可选。” “下官明白了,却不知并州军来了多少兵马?” “与我估算的一样,卢家兄弟带来了六万兵马,能来的都来了。”郭继恩轻笑一声,“这回,他们是铁了心要一口吞掉燕州呀。” 楚信章手有些抖,他希冀地望着郭继恩:“料想郭统领定有必胜的成算?” “我若不一举斩断卢家的称雄之手,将来还有多少事端。”郭继恩面色沉静,“所以这一战,咱们是非胜不可。” “好,瞧着统领早有成算。”楚信章又大声道,“既如此,统领何不早率精锐赶至井陉,截住并州兵马,直接就将他们杀回去?” 第三十九章 挥霍如天翻 面对楚信章的质问,郭继恩并没有动怒,立在他身后的段克峰却抢先答道:“使君想必已经知晓,那临榆关赵时康,有藐视主帅、克扣通敌之事。统领必得先整顿北面,才能腾出手来应对并州。再者,咱们事先也不能料定,卢家就一定会从井陉打进来。万一他们从军都陉杀奔宣化而来,我师精锐却都在南面,岂不是狼狈失据?” “原来如此,是下官不懂兵事想差了,言语间冒犯了统领。”楚信章叉手赔罪,又觑着段克峰道,“你便是段克峰罢,如今这般壮大了。下官瞧你也是个队官了,随扈主帅身侧,你务必要谨慎小心,保全主帅毫发无损,要紧要紧。” 段克峰这才抱拳笑道:“小侄见过楚使君。不消使君吩咐,这个是小侄分内之事,定然会十分上心,决计不会出差错。” 楚信章见他雄赳赳气昂昂,心下已经有了几分喜欢,便点头道:“既然统领信得过,你便好生去做罢。下官这就返回海津去,只安心等着统领大捷的好消息。统领若还有什么吩咐,只管遣人来报,下官必定悉数照办。” “好,回去马上教城内百姓预备干備,安排各坊正领人送至河岸。”郭继恩便嘱咐道,“这个就托付使君了。” “是,下官这就回去筹办。”楚信章又瞧瞧郭继恩身后沉默不语的郭继骐,想了想道,“统领心系黎庶,热血衷肠,下官敬服。郭判官可要以令兄为表率,清白行事,以修君子之德。” 郭继骐只是轻轻点头,郭继恩颇觉诧异,但又不便询问,只好说道:“楚使君秉性刚直,本官已知。往后本官若有不当之举,还请使君直言谏之,无须顾忌本官颜面也。” 楚信章肃容道:“这个理所应当!” 于是他又匆匆与郭继恩等道别,上马往海津方向而去。李仲容这才笑道:“楚使君来去如风,倒是好急的性子。”郭继恩点点头:“瞧着也是一位实心任事的好官儿,却是难得。” 他说罢便抱拳向这位县令道别,与白运广一起登上了首船。那白运广立在船头,威风凛凛大声喝道:“起帆!日行三千里,风送第一舟。河神庇佑,平安顺遂,开船啦!”于是岸边的船工手脚麻利地解开缆绳,船队百帆并张,逆风偏行,沿着永济渠浩浩荡荡向南进发。 天光云影,河面波平浪静,船队只在正午和傍晚时分靠岸,船夫与官兵们都上岸吃饭,沿途各县接到军令,俱已吩咐本地百姓备下饭食,供给船队食用。夜晚各船张起灯笼,并不歇息,船夫们轮流执艄,不过一日一夜,便已赶至长芦县境。 长芦县城便在运河岸边,县令仇文辅至岸边来拜见郭继恩等,待他告辞之后,燕州右军乙师点检罗元义也从河间府治所横海镇赶来此处,拜见主帅。 罗元义四十出头,形容伟岸,向郭继恩行礼之后便滔滔不绝,夸说自己带兵如何严厉,士卒善战,如今已经领着一团人马到此,愿跟随主帅一起西赴常山杀敌。 郭继恩打断他道:“监军司不是早有行文,命罗点检挑选部下忠勉得力的军官,报上名册至燕都,以为各级监军官之人选,如何一直不见回书?” “竟有这等事?”罗元义诧异道,“卑职却是从未见过监军司有此行文,回头定要好好问问,想必是下面虞候疏漏了,不曾报与卑职知道。回去必定要严查此事。” 郭继恩没有接话,朱斌荣却问道:“罗点检既然有心相助主帅,如何只带了一团人马过来?” 罗元义笑道:“不是统领有令,教卑职严守本境不得擅动么。况且卑职的兵,一能当十,虽说此番带来的不足千人,却是能敌万众,老护军可不能小觑了咱们右军的儿郎们。”他说着拍了拍身边一员身形黑瘦、沉默寡言的五品校尉,“这位粟清海粟团练,虽然极少说话,带兵却是极有章法的。统领可令其率领本部,与燕都来的官兵们共赴常山迎敌。想那并州寇兵,见我军势雄壮,必定望风而逃也。” 郭继恩扫了一眼那名团练:“粟团练是吧,多谢罗点检这般自告奋勇,不过不用了。你们领兵自回横海去罢。要小心防备青州马世仁,或有异动,你们严加戒备,他必不敢轻来。” “是,职等遵命。”罗元义早料到郭继恩不会要他带兵一起出征,于是慨然应允。 郭继恩看着他,缓缓说道:“回去就把军官名册报上来,还有一事,本官说话不好听,但是不能不说,河间府长芦盐场,罗点检往后不要再伸手了。” “哦?是,”罗元义有些狼狈,连忙说道,“卑职往后必定不会了。” “既然你还未见着监军司行文,那么我就再告诉你一遍,往后各师,俱都实兵实饷,再不可有吃空额之事。否则,以军法论之。罗点检,你记住了么?” 粟清海闻言,微觉诧异,抬头瞅了一眼这位年轻主帅,然后又迅速低下了头。 “是!”罗元义大声道,“吃空额之事,我右军乙师之中,从来无有,往后也不会,还请统领只管放心!” 罗元义领兵走后,郭继恩微微摇头:“段西龙是假滑头,这个罗元义,才是真滑头。”朱斌荣、宋庭澜、王庆来等都笑了起来,段西龙也嘿嘿直笑,却是有些尴尬。 郭继恩正欲吩咐军队启程转入漳水往武强县行进,顾齐元来报:“南面有船至,进奏院康副使带来了朝廷制书。” 郭继恩亲率所部尚未赶到武强县时,原本移驻此地的右军甲师向祖才部已经接到军令,向西急行军三百里,赶至常山城外,并准备在滹沱河南岸扎营,与常山城互为犄角。 并州军杀出井陉之后,迅速占领井陉关城,卢知守住进县衙,一面命主力西进攻打常山城,一面命军士们四下掳掠,以实军资。并檄文四处,声称:“燕州先都督郭长鹤之子郭继恩者,弑父逼母,擅称节度,悖逆人伦,藐视天子,威福由己,天下震惊。今起义师二十万,讨此逆子孽臣。一夫奋臂,举州同声,忠义之士,砺武扬威。早晚即下燕都,匡正社稷,仅捕元凶,余者不问,布告天下,咸使知闻!” 一营并州军,身穿土黄色军袍,在营管郭继彪的率领下闯入关城南面的东石小镇,逐户破门,抢人抢粮。男丁都被捆住带走,充作民伕,女人稍有姿色者,都被奸辱,小镇之内,火光四起,处处哭号之声。孩童们惊慌地胡乱奔跑,军士们但有撞见,毫不犹豫便是一刀,登时鲜血飞溅。 郭继彪领着人闯入一户富户之家,二话不说将家主父子全部砍死,见那女儿形容俏丽,便吩咐军士们外面守候,自己将那女孩儿拖进去关上了房门。队正听着里面传出女孩的哭叫之声,对身边的伍长挤眼道:“待郭营管完事了,咱们也轮流进去快活一番。” 他话音才落,房门突然又被打开,那个年轻的郭营管阴沉着脸走了出来。队正诧异道:“如何这般快?” “反抗得太厉害,老子一怒之下,将她勒死了。”郭继彪很是不爽,“四下再瞧瞧,还有什么金银财物没有,全都带走!” 他走出院子,一名军士打马飞奔来报:“卢统领有令,着各部立即向东赶往常山,燕州大军已至,准备决战!” 郭继彪精神一振:“来得正好,这番要杀他们个片甲不留,直捣燕都!” 并州军统领卢知进时年四十五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他顶盔掼甲,亲率精锐围攻常山府城已有两日,折损了上千兵马,却还未曾撼动府城分毫。 床弩、云梯、冲车、撞城木,身穿土黄色军袍的并州军士卒们,裹挟着掳来的民伕壮丁蚁聚而至,顶着滚石擂木日夜攻打常山西面北面城墙城门等处。并州军虽以勇悍著称,但是常山守军也同样凶猛顽强,双方在城门等处厮杀得异常激烈。 第四十章 抡刀耀日光 卢知守才领兵出了井陉,便遣人往常山府送来劝降书。城内主将周恒当着来使的面将书信撕得粉碎,冷笑道:“无故出兵夺我燕州,还想教咱们投降?滚回去告诉你家都督,等着战场上纳命罢!” 劝降不成,常山城又非打不可,卢家兄弟经过一番恶战夺取土门关城之后,便往东强攻常山城池。掳来的民伕,青壮都被强令去制造攻城器械,老弱者则被遣往城下,用人命填出一条血路来。 郭继彪自从逃出燕都,一路赶至晋阳,被卢知守任命做营管,他心下虽有些不乐意,但还是想着跟随大军早日杀回燕都城去。听说父亲被那郭继恩留下了性命,弟弟居然还被任命为什么监军判官,郭继彪甚觉意外,更觉恼怒,你夺了这统领之位,又来充什么好人! 当下他领着本部人马赶至常山城下,点检冯增进喝令道:“你领着本部人马,都进冲车,往城门处冲过去!” 郭继彪心下砰砰乱跳,他舔了舔嘴唇,声音干涩地道:“是!”便壮着胆子钻进了冲车。 冲车仿佛是一座带着车轮的木房子,士卒们躲在里面推着车辆前行,心惊胆战地听着滚石砸在车顶的声音,旁边一辆造得不够牢固的冲车已被城上推下的擂木砸坏,里面的十多个军士被接着抛下的滚石砸得血肉模糊,惨叫连连。这些军士也都是郭继彪的下属,他已经顾不得心痛,发一声喊,领着士卒们继续往前冲。沿途两边,皆是被砸死射死的士卒与民伕尸体,瞧着令人愈发心惊肉跳。 城墙没有瓮城,他们一鼓作气冲至城墙脚下,郭继彪第一个钻出来连闪带滚冲入城门洞内,见此处堆满尸体,却无一个活人,便大声喊道:“快,推撞城木来!” 他话音才落,城门突然打开,一队燕州军士杀了出来! 为首的一员提尉,形容黑瘦,面沉如水,手中横刀一指,军士们长枪并举,齐往前冲。 郭继彪心下大骇,掉头就跑,跟着他冲进门洞的几个并州士卒反应不及,立即被长枪一一戳倒,剩下的顾不得军法严峻,连滚带爬逃向己阵。 城头之上,周恒挺立城楼之前,语气平静道:“并州二虎,彭天虎、扈文虎,两员骁将全都来了。” 三十八岁的刘清廓一身甲胄,站在他身边没有接话,这位检校副点检面容斯文俊秀,瞧来只有三十出头模样,表情沉静,面对城下无数敌军全无惧色。两人眼瞧着敌阵之中忽然金声大作,士卒们纷纷退去,接着方才把守城门的那名校尉上了城头道:“为何敌军忽然收兵了?” “应该是向点检的右军甲师赶到了。并州军定是想趁他们立足未稳,抢上去杀个措手不及。”周恒冷静分析道。 刘清廓便问道:“那咱们可要出城相助?或是叫人给贺提尉传讯?” 周恒转头注视西南面的群山,摇头道:“时机未至,沈龙?” 那名黑瘦校尉便是沈龙,他年纪才三十三岁,瞧着却比刘清廓更为显老一些,听得点检叫唤,忙道:“卑职在。” “你领着本部儿郎们,赶紧下去歇息,今日白天,并州军是不会攻城了。” “是,咱们当真不用出城相助向点检么?”沈龙忍不住问道。 周恒远眺敌军阵势俨然,摇头道:“常山必不能失,咱们不可轻出,只等统领亲至,再做计较。”他双拳紧握,皱眉望向城北方向。 沈龙领着士卒们走下城墙,却见常山刺史孙光祖一脸油汗,顶着烈日守候在城下,见他下来,忙凑上前问道:“沈提尉,敌军又退了么?” “已经退回去了。周点检说他们今日不会再来攻打,你教民伕们都赶紧去歇会罢。”沈龙想了想又道,“还教三班捕快们不可松懈,四处巡视,以免走水盗贼之事,惊扰城中百姓。” 常山城外,一马平川。向祖才所部燕州右军甲师急行军三日夜,才赶到滹沱河南岸预备扎营,就见西面黑压压无数兵马,奔腾掩杀而来。 这支并州军领头的是河东名将扈文虎,他头顶红缨铁盔,身穿皮甲,亲率精锐骑兵加速扑向这支赶来增援的燕州军。右军甲师甲旅巡检孟书田接到斥候急报,便教士卒们急忙厢车列阵,弓弩兵被护在阵后,眼见并州马军快速逼近,于是朝天放箭。 箭雨洒落在马军队中,一些骑兵连人带马一起仆倒,但是大部队全无惧色,呐喊着直冲过来! 烈日之下,两军刀枪并举,血洒郊原,杀作一团。 得知并州军马杀来,向祖才急令乙旅巡检魏仁广领着骑兵赶过去增援,丙旅则护住工辎营,原地等待。 甲旅第一列战阵已经崩溃,士卒们在队正队监们的喝令下,向两边散开,扈文虎眯起眼睛,眼见三百步之外,燕州军又列起了第二列车阵! 巡检车斌不禁骂道:“入娘的,燕州军恁地这多车!”就听得马蹄轰鸣,东面烟尘大起,燕州马军杀了过来,领头的军官一声喝令,骑兵们打马向南面飞奔,试图绕至侧翼,攻击并州步军。 “迎上去,杀他个人仰马翻!”扈文虎下令道,“斥候报说敌军统共不过万人,今日要将他们全数吃掉!” “是。”并州骑兵们由车斌领着,转向南面,去截杀燕州骑兵。双方战马快速逼近,土黄色的并州军与青黑色的燕州军很快绞做一处,刀光飞舞,杀声震天。 并州步军继续向东推进,大盾立在最前面抵挡飞箭,长枪兵紧跟在后,逼近右军甲师的车阵。 向祖才亲自赶至车阵之后,他眯着眼睛,大声道:“今日就是全部战死此处,也不得后退一步!” 他话音才落,就听得滹沱河北岸,画角声起,无数骑兵,身穿青黑色衣甲,打马趟过河水,从北面扑向并州步军。一面赤色大旆,上书燕州中军乙师六个大字。旗下一员骁将,肤色黝黑,顶盔掼甲,手执长枪,面色沉静,勒马打量着战场形势。 向祖才身边的甲旅旅监路双才松一口气:“杨点检到了!” 杨运鹏是率领着麾下全部骑兵,自燕都沿着官道向南,一路轻装急进六百里,四日工夫赶到了真定,稍作休整,便联络向祖才部,迎战赶来截杀的并州军。与此同时,传令兵也被派出,往东向郭继恩报讯。 郭继恩在长芦县城恰巧遇到赶往燕都送书的康瑞,除了制书,这位进奏院副使还交给他一个包袱,打开来看,里面竟然是两百多份空白告身,上面印着“吏部告身之印”或是“兵部告身之印。”官职和人名处都是空白,可以自己随意填写。 郭继恩笑了起来:“朝廷怎地这般慷慨,如今这是告身大发卖么?莫非是因为扣住了都督之职,所以用这个来安本帅之心?”军官们都笑了起来,乔定忠咧嘴乐道:“如此最好,咱们都不用顶着个检校之名了。” 朱斌荣拿过那只绣着一只麒麟头,外加一对刀剑的二品制将军臂章,替郭继恩换上道;“还是要恭贺少将军,如今该称为郭制军了。只是咱们不可得意忘形,常山那边,已经十分紧急,得加紧赶路。” 郭继恩点头谢过,将空白告身都交与郭继骐看管,又问康瑞:“康副使是留在此地候命,还是与我们一道往常山去?” 康瑞犹豫半晌,还是说道:“小人就在这长芦县城里住几日,等候少将军吩咐罢。” 郭继恩笑道:“如此也好。”便教他往长芦县城去找县令安排住宿,又吩咐军士们列队上船,预备转进武强县。 那白运广满面笑容,正准备上前向郭继恩道贺,郭继恩忙摆手道:“贺喜的话就不用说了,还请白首领吩咐船夫们,再辛苦一日,将我们送至武强县城。” 于是船队转道西行,进入漳水,越往西行,河道渐窄,于是郭继恩下令军队上岸,与船队道别之后,沿官道急行至武强歇宿。当夜军队便在武强县城之外宿营。次日启程继续向西,当晚宿于鹿城县。这时常山有传令兵赶到,报与郭继恩道杨运鹏、向祖才两军已经与并州军接战,敌军势大,难以抵挡,眼下两军都在滹沱河南岸扎营,未能破解常山之围。 第四十一章 弯弧岂惧狼 接到前线急报之后,郭继恩便命军队星夜开拔,于两日后抵达滹沱河南岸的燕州军军营。这两日向祖才、杨运鹏都严守营垒不出,并州军则分兵一半防备这路燕州援军,另一半兵马依然轮番攻打常山府城。他们甚至已经造出了投石机,向城头上轰击石块。然后士兵继续向城门发起冲击,周恒见门洞之内已经聚集了不少敌军,便再次吩咐打开城门,并州士卒们欢呼着冲了进来,却掉进了早已挖好的大坑之中,死伤无数。 卢知守虽然恼怒,却也并不焦急:“常山要紧之地,那郭继恩既已料知咱们会来攻打,定然派遣得力大将来守此城。只要咱们打退援军,则常山城破,迟早之事也。” 并州军行军长史刘武民点头赞同道:“斥候来报燕州军第三拨万余人马已经赶至滹沱河南岸军营。想必敌之精锐已经毕集于此。若战事久拖不决,则魏王必定乘虚而入。是以下官料想,郭继恩引兵来战,只在这两日!” “不论是卢家,还是咱们,都迫切希望此战能够速决。”燕州军大营之内,郭继恩召集众将,聚拢在舆图前面分析道,“谁也不希望战事拖延日久,以致朝廷介入。所以咱们明日出营搦战,并州军一定会应战。胜负,只在明日。” 向祖才忧虑道:“晋阳兵颇耐苦战,咱们明日未必一定能赢。”段西龙也道:“统领带来了三个师总计不过三万兵马,并州军多出咱们一倍,明日若是决战,咱们甚是艰难。” “周恒在常山城内,定有布置,咱们马上遣人趁夜入城传讯,告诉他咱们与敌决战。教他相机行事。”郭继恩盯着舆图,用手在帛图上比划着,“乔定忠?” “卑职在!” “中军甲师甲旅,连夜随我渡河,咱们到滹沱河北面去!”朱斌荣、向祖才、王庆来闻言,俱都大惊失色:“统领万万不可!”郭继恩忙抬手示意诸将稍安勿躁:“明日胜负在此一举,我必得亲自领兵前去,方有成算。都不要劝了,王庆来,你领着亲卫营随我一道出发。” 临出发之前,郭继恩又往医护营去看望伤兵,向祖才对他感慨道:“杨点检所率之中军乙师,医护官儿极多,每团每营皆有十余名,是以救治十分迅速。往后其他各师,亦得照此多收些医护官来。有些士卒,哪怕早救治一刻,都能抢回一条命,或者重伤变成轻伤,往后重回哨伍,或是返乡耕田,亦可无妨。” “这些医护官吗,有的是从士卒之中选任的,有的是从外面抢来的。”郭继恩笑了笑,“不过向点检说得对,往后这医护营,每师每旅都得设置。” “药品,还有药品也得备足,不能短缺。”医护官手臂上都缠着一块红布,当下便有一名面相俊秀的年轻医护官起身道,“止血、清热之药,还须得多备。” 郭继恩瞧了一眼医护官的臂章:“竟然是瞿贤智瞿医正?嗯,这些东西你都写下来,交给杨点检和朱师监即可。” 他们走出了医护营,瞧见身形瘦高的朱斌荣正在和士卒们一起摆弄拒马枪。“这个也是个闲不下来的实诚汉子。”向祖才摇头道。 郭继恩连夜遣段克峰快马入常山城,将明日出营搦战之事告知周恒:“制将军言道,周点检必有应对之策,明日两军决战之时,便由周点检相机行事。” 周恒打量段克峰,心下暗赞,于是点头道:“好,多谢这位协尉官赶来报信,我已有计较,便请赶回军营,告知统领,明日只管出营邀战!” 段克峰心下也觉得纳罕,这周恒瞧着亦不过二十一二岁年纪,面对如此艰险局势,竟然镇定如斯,难怪统领这般器重。周恒见他偷瞧自己,便问道:“可是统领还有什么嘱咐?” 段克峰忙抱拳道:“没有了,小的这就赶回军营去也。” 段克峰离去之后,周恒立即命令斥候营副营管施怀义由一哨骑兵护卫,连夜赶往常山城西南面的封龙山,贺廷玉领着后军乙师乙旅的官兵从土门关撤下来之后,便躲入了这片山中,如今近三千兵马都聚集在山中一处叫做苍岩山的村寨里。 施怀义等人赶到此处,已经是午夜子时。身形瘦小的贺廷玉看过周恒写来的书信之后两眼精光四射,他将书信烧掉:“咱们这就叫同袍们都起来,连夜赶路。” 他想了想又问施怀义:“你是与我一道赶过去,还是返回常山?”施怀义笑道:“卑职自从宣化之时便一直是营管的副将,周点检叫我来传讯,自然是教我跟随着你。” 自从燕州援军赶到,卢知守便命令军队在土门关东面十里处扎营,可同时应对援军和常山城池两处。四月廿七日一大早,便有军士急忙往中军大帐来报,说是燕州军兵马已经出了营垒,往西面赶了过来。 卢知守已经四十八岁,一张狭长的脸上满是困惑之色:“这么快出来搦战了?” 跟着报讯军士一块进来的刘武民忙道:“燕州军虽然兵少,战力却不可小觑。郭继恩料想已亲至大营,是以倾巢而出,希求一战胜之也。” 卢知守连忙穿衣披甲:“如此最好!所谓灭此朝食,将燕州军主力一举击溃,则常山轻易可破。然后大军北进燕都,大事可速定也。” 刘武民提醒道:“前日一战,足见燕州军十分悍勇,咱们万不可轻视,当多集兵马,务求一战成功。” “长史所言极是。咱们当尽遣主力,以求万全之功。”卢知守已经装束停当,见卢知进也已经赶来,便问道:“常山守军也已出城与援军合兵一处了么?” 卢知进摇头道:“城内全无动静。” “这倒有些奇了!”卢知守沉吟道,“这个叫周恒的守将,倒是持重果决之人,一心只以常山为要。他既不出城,咱们便分兵城外列阵看守即可。” 于是两兄弟合议之下,由卢知进领兵一万四千,于常山城西北面列阵以待。若常山守军出城参战,则立即予以拦截。卢知守则自率四万余精锐立即出营,赶往东北面与燕州军主力决一死战。 并州军急忙出营,列队整齐,然后向东北方向进军。很快就瞧见燕州军主力已经在一个叫做大河村的村庄南面列阵待敌。近三万兵马列成左中右三阵,中军阵后大纛迎风飘舞,几个将官模样的人骑马立在大纛之下。而敌阵的背后,便是自西北向东蜿蜒流去的滹沱河。 常山北面,是大片的平原,除了农田、树林和村庄,连一座小山包也无。卢知守只得由刘武民陪同着踏上一处小土坡,手搭凉棚,尽力向东北面张望,“这个是真正的背水一战哪。”他神情凝重说道。 刘武民觉得这话有些不妥,当年韩信背水一战,可不就是在这常山么!可是他没敢吭声。 旭日已经东升,气温渐高,并州军骁将彭天虎焦躁打马至卢知守前面道:“主公为何还不下令!我军人数远胜于敌,当一鼓作气,将其殄灭之也!” “好,”卢知守大声喝道,“晓谕各部,擂鼓进兵!” 对面战阵,杨运鹏自左军阵前,打马向中军右军阵前飞奔,他一路嘱咐各队监营监:“你们大多是跟随统领多年的老卒,如今身为军纪官儿,务必冲锋在前,以为同伴表率!都给我记牢了!” 这些队监营监纷纷应道:“杨点检只管放心!我等必定奋勇向前,决不后退。” 杨运鹏策马回到本阵,转头望去,但见对面一大片土黄色军袍的并州兵,大声喊着号子,踏步列队,已经逼近。 中军阵前,巡检魏仁广已经按捺不住,大声喝道:“放箭!”于是各队监令旗挥舞,弓弩手们两翼展开,以木弩羽箭率先发起攻击! 第四十二章 挟矢自奋张 并州军步卒拉开战线,张起大盾顶着箭雨逐渐逼近燕州军阵。不时有士卒中箭之后闷哼一声摔倒,但是大部队并无混乱,身穿扎甲的刀牌手顶在最前面,长枪兵从他们身后刺出长枪,凶猛地扑向对面的燕州军士卒。 弓弩手已经退了下去,双方短兵相接,在渐渐升起的艳阳之下展开了残酷的厮杀。燕州军中那些初上战场的新卒,很快摆脱了惊慌失措的状态,在哨长队监的大声命令下,下意识地突刺,挥刀,张盾。 并州军人多势众,燕州军右翼的前军乙师渐渐支撑不住,他们的战线开始向后收缩,许多士兵倒了下去,宋庭澜大声发布着命令,让大家继续保持阵型的完整。但是并州军点检游登龙已经充分利用起本方人数上的优势,他喝令自己的部下尽量向敌侧后展开,以试图造成围歼的态势。 双方的交战其实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就显现出局势的变化,燕州军的右翼已经有崩溃的危险,段西龙被逼得亲自下马执刀拼杀在前。但是左翼却巍然不动,他们杀伤了大量敌军,并逐渐开始向前压出。而战阵的最中央是双方厮杀最为激烈的所在,一支流矢不知从何处飞来,嗖地钻透了朱斌荣身披的铁甲,从鳞片缝隙之中射入,幸好入肉不深,但是鲜血还是汩汩流出,顺着衣甲淌下来。 向祖才等都大惊失色,但是朱斌荣只是身子一晃,咬着牙自己将羽箭拔出:“我没事。中军阵不得妄动!” 然而中军阵还是渐渐被杀透,并州骁将彭天虎亲率精锐,直奔向中军大纛而来,他唇上一笔大胡子,目露凶光,身形彪悍,手中长刀挥舞,当真是当者披靡。旅监路双才见此,怒喝一声,率领一营刀牌手迎了上去。双方的武器碰击声锵啷不绝于耳,时不时就有士兵倒下,路双才自己也被一支长枪搠倒,瞬间就牺牲在这四月的战场之上。 郭继骐骑马立在朱斌荣身侧,眼见这战场的残酷景象,只觉额头汗水淋漓,顺着面颊流下,顺着睫毛流过眼睛,他竭力睁大双眼,强迫自己一直注视着两军将士的来往厮杀,注视着一个个身形倒下去。喊杀声渐渐消失,他耳边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朱斌荣是郭继恩指定的战阵主将,他始终屹立在战旗之下,再加上各级大小监军们个个奋勇死战,燕州军虽然形势危急,却一直没有崩溃掉。眼见向祖才又将工辎营也顶了上来,中路战场形势又见胶着,卢知守也不禁感慨:“燕州兵不愧是与胡兵多年交战的劲旅,这等战力,着实令人叹服。” 他想了想吩咐扈文虎:“你领着骑兵,从南面包抄过去,彻底打溃敌军右翼,此战便可完胜!” “是。”扈文虎抱拳领命,率领着五千精骑策马加速,向战场的南面疾奔而去。四日前一场恶战,骑兵损失不小,卢知守颇为心痛,是以一直留在阵后,以用作决战的致命一击。 眼见敌阵烟尘大起,左翼战线的杨运鹏便大声吩咐传令兵,将阵后的两千骑兵向南面赶过去,截住这支敌兵,以避免遭到敌军从侧后将本军全部包抄的危险。同时下令,乙旅丙旅,全部向前推进。 中军乙师甲旅巡检张季振眼见传令兵打马飞奔而来,手中令旗挥舞不停,便喝令道:“儿郎们,都随我来!”说罢一夹马肚,掣刀在手,第一个向南面奔去。紧跟在他身侧的是一个年近五旬的校尉,须发皆都黑白夹杂,面容颇显苍老。这个却是原本已经辞官,闲居于唐山府城的卢永汉,如今被郭继恩强征回军,擢为旅监之职。他一面紧跟张季振,嘴里念念有词道:“怪道少将军非要俺回来,原来是要俺把这条老命送在此处!” 他嘴里唠叨,手中却是角弓连发,一连射倒了两人,接着暴喝一声,挺枪跃马,抢在张季振之前,第一个冲向敌军骑兵! 战场之上,双方战线呈现出一条斜线,战线的北面,并州军压制不住对手,反被杨运鹏麾下的中军乙师反杀出来,渐渐败退,而战线的南面,并州骑兵正在尽可能地包抄过去,企图从侧后彻底杀溃燕州军。 常山城头,周恒与刘清廓等立于城楼之下,远眺战场形势,眼见燕州军有被从南侧包抄的危险,刘清廓不禁手心出汗:“咱们真的不用出兵相助么?”周恒依然摇头:“再等一等。” 他说着忍不住转头向西面土门关的方向望去。 与此同时,常山城外列阵的卢知进所部,点检冯增进眼见胜券已握,忍不住向卢知进道:“都督那边马上就可大胜,这常山城内守军又不敢出来,统领何不遣兵一半往助之,早日获捷,也教咱们分些战功也!” 卢知进按捺住激动心情道:“可!”便下令冯增进点起两旅人马往东北面去,以加入战团,相助主力早些结束战斗。 郭继彪在阵中立了半个时辰,正被晒得头晕眼花,忽听得将令,忙吩咐属下各队整队向北预备出发,却瞥见阵后土门关城忽然狼烟大起,不禁大吃一惊。 卢知守、卢知进等也都察觉土门关有异常,都是大为惊愕。卢知守疑惑道:“难道燕州军竟然另有疑兵?”刘武民吃惊之下,凝神细思道:“为今之计,还是得赶紧击破对面敌阵,即便敌有疑兵,亦无能为也!” 他话音才落,就听得本阵西北面侧后方,马蹄之声大起。众人忙掉头瞧去,只见平原之上,突然现出数千精骑,马踏烟尘疾奔而来,顿时无不骇然失色。 这是郭继恩亲率的亲卫营甲队丁队,以及乔定忠部中军甲师甲旅,近三千骑兵。他们连夜离开大营,北涉滹沱河,经过一夜急行军,从北面绕行过来,藏匿于许营村西面的树林之中。只等着这一刻刺出直捣腹心的一击。 百里桐第一次随军出征,就经历这样的冒险之行,心下一直砰砰乱跳。却见伙伴们神色淡然,都躺在地上稍作休憩,全无大战之前的紧张之色,他才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再瞧瞧主帅,见他身穿皮甲,头上依然只戴着幞头,面沉如水,对正面战场的形势全不在意,忍不住凑过去轻声问道:“咱们还不冲出去么?” 郭继恩摇摇头,继续手搭凉棚向外观望,这时段克峰从树上爬下来,神色激动道:“土门关烧起狼烟了!” 郭继恩点点头,吩咐道:“都上马!”说着第一个跳上自己那匹精壮的栗色坐骑,横抢执弓,一夹马肚,率先冲了出去。段克峰、程山虎慌忙打马跟上。 乔定忠、王庆来等各率本部,次第冲出,收割之后的麦田,在烈日之下一片空旷,骑兵拉开阵型,打马加速,很快逼近乱做一团的并州军本阵。坐镇留守的两个巡检慌忙下令,吩咐士兵们转向列阵,赶紧放箭! 郭继恩手执角弓,连发羽箭,眨眼间便射倒了好几人,这时候并州军才慌忙拉弓射箭,虽然也射倒了几个,却是眼见着燕州骑兵大声怒喝着,已经踏马奔至眼前!郭继恩纵马冲阵,抖枪成圆,将射来的羽箭震开。亲卫营官兵紧跟在侧,随他杀开一条血路直奔敌军中军大旗而去。 卢知守已知大事不妙,跳下土坡跨上战马,掉头便向南面逃跑。刘武民见主帅已逃,连忙也跨上自己的坐骑,却是跨了几次才骑上去,接着一支羽箭嗖地飞来,将他头巾射落,吓得他慌忙抱紧马颈:“快,快!”那马撒开四蹄,也向着南面奔去。这边乔定忠等悍将已经紧跟郭继恩麾兵杀入,顿时便如翻江倒海,触之即溃。他长枪刺出,将一名敌军挑飞:“杀啊,挡吾者死!” 城头之上,眼见侧后骑兵杀出,周恒这才下令:“刘副点检,你马上点起一旅兵马出城,拦住这边并州军,只需撑得一会,那边敌军必破,我主力顷刻可至。今日务取全功!” “是。”刘清廓慨然应命,转身下了城楼。 两军接战处,并州军诸将忽觉阵后突然嚣乱,都是错愕不已。朱斌荣立于中军阵中,大声喝道:“主帅已破敌阵,儿郎们,与我奋勇向前,不教走脱一个!”众官兵们士气大振,连声呼喝,皆自奋力向前。 燕州军左翼阵前,杨运鹏已经率部杀溃对面敌军,他连忙号令部下,掉头向南面展开,掩杀中路之敌。 第四十三章 率师先冲阵 郭继骐立在朱斌荣、向祖才身侧,眼见远处土门关狼烟大起之时,他心下便已经长松了一口气。接着又见左翼杨运鹏逐渐向前杀退敌军,并转向南面支援中路,知道此战已然大捷,便提醒朱斌荣道:“朱师监,此战咱们已经赢下,还请你速速下来疗伤罢。” “不错,咱们可比不得那些后生,朱师监你别硬撑着了,赶紧下马歇息,医官已经来了。”向祖才也劝说道。朱斌荣却依旧面色冷峻,摇头道:“不可,若非见到主帅来此,我不能下马。教众儿郎努力向前,与我多杀几个!” 南面战线上的扈文虎突见本方后阵大乱,心中不禁骇然,他素来机灵,顿时便料知此战已败,见周遭官兵还在发愣,忙道:“不要恋战了,赶紧撤!”说罢第一个掉转马头,向南面逃去。有些伶俐的,便赶紧跟着主将一起逃跑。 中军阵前,彭天虎正杀得兴起,却发觉对面燕州军突然又振奋起来,吼声连连,反杀回来,接着左侧又起混乱,那杨运鹏跃马挺枪,领着精锐从北面包抄了过来。他连忙喝令道:“都不要乱,与我撑住了!杀啊!” 然而已经撑不住了,郭继恩率部杀溃卢知守的中军,便驱马领兵从后路掩杀过来,中路并州军三面被围,片刻之间就战阵左支右绌。郭继恩眼见那彭天虎尤自挥刀呐喊不已,便张弓搭箭,觑得亲切,一箭射去,正中彭天虎咽喉!这员猛将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仰头从马上栽倒下来。燕州军中,顿时爆发出一片欢呼之声。 杨云鹏打马过来,抱拳笑道:“统领果然好箭法!”又转头喝道,“尔等丢下兵器,投降不死!”中路激战中的并州官兵心胆俱裂,顿时逃的逃,降的降,战阵已然大溃。 郭继恩笑了笑,旋即收敛笑容,勒马环视战场,长枪向南面一指,喝令道:“与我追过去,务必要生擒那卢知守!” “得令!”顾齐元第一个应道,打马领着本队人马向南面扑去。此时恰好一支羽箭飞来!他正欲闪避,身侧的百里桐下意识横刀递出,那支羽箭是从远处飞来,劲道已失,便给他轻松拨落在地。 顾齐元定一定神,点头道:“多谢!”又转头吩咐部下,“一定要小心护住了队监,不要教他受伤。”说着一夹马肚,依旧向南面追去。百里桐便对哨长们说道:“咱们一起追!” 段克峰下意识也想驱马南追,王庆来连忙一把拉住道:“跟在统领身边,不要乱跑!”段克峰这才回过神来,悻悻道:“是,卑职知道了。” 并州军各部都已遮拦不住,纷纷弃阵向南面奔逃,燕州军则趁势追杀,原野之上,一片奔逃与追逐的景象。常山城外列阵的卢知进部,眼见城内兵马冲出,北面主力又溃败下来,只得一面后退,一面去接应向南面逃过来的卢知守。孰料那乔定忠杀得兴起,领兵一路紧追过来,面对卢知进这一万多兵马,竟是全无惧色,跃马挺枪就直接冲阵! 燕州军主力从东北面一路追杀过来,与常山城内冲出的刘清廓部合兵一处,人人奋勇争先,那些溃兵四下夺路胡乱奔跑,卢知进这路兵马很快也被败兵冲得七零八落,只得跟着也向南面逃去。那郭继彪茫然无措间,也被溃兵裹挟着,懵然向南面奔逃。 杨云鹏领着本部冲至并州军大营,这里的敌军早已逃空,只剩下数千民伕和掳来的妇女,见到燕州军赶来,这些人跪在地上,都放声大哭。杨运鹏只得着人一面安顿百姓,清点辎重,一面又遣兵往土门关而去。 袭夺土门关的乃是贺廷玉、施怀义所率的这一旅人马。他们连夜赶过数十里山路,拂晓时分突然出现在天长镇,杀死这里为数不多的守军。然后贺廷玉命士卒们套上并州军的衣衫,假称送粮,赶至土门关,一举拿下关城,并举狼烟为号,这才有了正面战场的形势逆转。 杨云鹏笑道:“咱们快两月不曾相见了,如今才聚,就见贺兄弟立下这等大功,可喜可贺。”施怀义忙凑趣道:“还有卑职呢,是卑职给贺营管传讯,又跟随着他先破天长镇,再取土门关。杨点检如何眼里便只有贺营管?” 杨运鹏笑道:“自然也不能忘了你!咱们合兵一处,也去追敌,若能擒住了那卢家兄弟,这一战才算是真正大获全胜。” 然而燕州军虽已获胜,战场形势却依旧混乱不堪,到处都是惊惶奔逃的溃兵。燕州军官兵们也乱了建制,各队各哨只管亢奋地蒙头向前追,赶上敌军便喝令其丢下武器投降,监军们倒也不曾忘了自己的职责,连连提醒同袍们将缴获的兵器财物等都堆在一处,不可私藏,等着上官来处置。 杨运鹏与贺廷玉等领着兵马出了并州军大营,便吩咐部下沿着封龙山脚南进,不教敌军从山路逃脱。骑兵则打马在前,试图兜住原野上如失巢蚂蚁般的逃卒,许多并州军士卒都跪在地上,连声喊着投降投降,等着被燕州军带走。混乱之中,卢知进也寻不着自己兄长,又见西逃的路已被燕州军封死,只得领着亲卫人马往巨鹿方向逃去。 那顾齐元一心只要寻着卢知守,沿途遇见小股溃兵都置之不理。那些逃卒倒也机灵,眼见骑兵杀来,便立即跪下,丢了兵器抱住脑袋,嘴里喊着降了降了。顾齐元匆匆扫视,见没有将官,于是又打马继续向南。 平原之上,视野十分开阔,顾齐元四下寻找,心下十分焦灼,忽见斜刺里杀出一支兵,也在向南疾追,他便连忙催马,也跟了过去。 这一支兵却是中军甲师甲旅团练高政永所率,他跟着郭继恩乔定忠连夜潜行至许营村外。又在两军酣战之时杀入敌阵,转眼间便摧破敌军本阵,心下自是极为兴奋,于是又领着本部人马一路向南疾追。忽见远处一个头上兜鍪插着长长翎羽的,料想定是一个大人物,便喝令部下,跟着自己继续紧追过去。 众骑兵连连呼喝,一边追赶,一边羽箭连发,很快将那人身边几个随扈都射倒。高政永也不去管这些人,绰枪驱马,一路疾追不舍。他身后营监常恩义眼疾手快,张弓一箭射中敌将马臀,那战马痛嘶一声,仰身将主人掀下马来! 高政永已经赶上,一把勒住马头,大声喝道:“兀那敌将,还不投降!” 那敌将衣饰华丽,被摔在地上脚还挂在马镫里,晕头晕脑说道:“不要杀我!我乃是并州都督卢知守!将军若护送我回并州,我必保阁下一世富贵也。” 高政永一听,真是大喜过望,此时常恩义等也已经追到,高政永连忙吩咐:“快将此人绑了!这个便是卢知守,咱们活捉了他!” 众官兵听得此言,个个兴奋不已,当即下马抢上来,将卢知守捆了个结实。这时候顾齐元百里桐等才赶到,高政永觑着他们大笑道:“顾队正,你们来晚一步,这个便是卢知守,已经被俺们活捉了,哈哈!” 顾齐元气得七窍生烟,眼瞧着神色灰败的卢知守,真恨不得一刀砍了他的脑袋。百里桐心下也甚觉失落,但还是说道:“这要恭喜高团练了,咱们赶紧押着这个俘虏,回去向统领复命罢。” 这个时候郭继恩还不知道卢知守已经被擒住的消息,他已经与朱斌荣向祖才等汇集一处,听着各路旅监团监合计伤亡人数,心情颇为沉重。 段西龙所部前军乙师伤亡最重,他本人左臂上也中了一箭。段克峰小心查看父亲的伤势,眼见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来。 得知该师巡检宋庭澜在这次战役之中阵亡,郭继恩不禁心下黯然,宋庭澜是他颇为看重的一个军官,这么年轻就战死沙场,很是令他难过。除此之外,各队监营监的伤亡比例也很高。这些人许多都是他原先在边境之时所带领的老卒,牺牲在这种中原内战之中,着实教人心痛不已。 郭继骐走到兄长身边,低声道:“向点检所部右军甲师,阵亡一千一百一十二人,伤七百八十五人,巡检魏仁广、旅监路双才,也都阵亡了。” 第四十四章 天下莫能当 当周恒赶来向郭继恩复命之时,他正坐在朱斌荣身边,眼瞧着医护官为这位老将解开衣甲治伤。向祖才、段西龙等知道周恒乃是郭继恩最为信重的爱将,便都向他抱拳行礼。 周恒一边还礼一边瞧向郭继恩,见他面色沉重,心下暗觉奇怪,便四下环视。郭继骐凑过来,小声说了伤亡情况,又告诉他:“杨点检所部伤亡虽少,可是也折了团监杨坤先。”周恒闻言,也觉心情沉重,轻轻点了点头。四周散开的军士们却是个个兴奋,这场大捷令他们都感到非常开心。 郭继恩已经起身,又对朱斌荣嘱咐了几句,这才转身对周恒抱拳道:“周兄弟守住了常山城,方才有咱们的这番大胜。燕州上下,都会记着你的功劳。” 周恒忙道:“不敢,卑职并没有做什么,这都是后军乙师的同袍们,忘身死战,才没有丢了城池。” 两人凑到一处,边走边聊。周恒低声道:“此役伤亡虽重,却很是值得。咱们一举摧破并州强军,定然天下震动,再无人敢小觑咱们燕州军也。这么一想,其实还是很合算的。” 郭继恩点点头:“你说的也是。”他转头吩咐王庆来道:“教大家整军休憩,并接管并州军大营,将俘虏都安顿在那里,往后再逐一甄别。” 周恒问道:“如何不教伙伴们都入城去歇息?”郭继恩示意王庆来牵马过来,翻身骑上道:“教伤兵们都进城去养伤即可。其他的人,依旧住城外军营之中,不得进城扰民。”他想了想又感慨道,“若是各师都有咱们原来这支旅的战力,今日决战,定然不会如此艰难。” 周恒不禁道:“哪能有这般好事?若都能有咱们左军甲师甲旅这等勇健,只需五万人马,便可横扫天下矣。”郭继恩摇头笑道:“倒也不能如此小觑了天下英雄。不过,将燕州军全部按此打造,将来南进中原,平定天下,亦不为痴心妄想也。” 周恒点头道:“是,若有此精兵十万,则天下莫之能当!” “这却又是你想得太简单了。”郭继恩轻笑摇头,端坐于战马之上,环顾四面道:“不管怎样,常山一战,咱们便算是暂时安定了局势,可以腾出手来治理地方,重铸部伍,以待将来也。” 阳光洒在年轻主帅俊秀沉静的面庞之上,更显其眼神深邃,雄姿英发。向祖才不禁低声对朱斌荣道:“无怪乎于贵宝甘愿为之前驱,少将军英睿雄才,智决明断,实为一代人杰也。”朱斌荣已经上药包扎,起身忍痛笑道:“连俺这把老骨头都被他哄到了此处,可不是正是人尽其用么。” 向祖才也笑,却又转头对郭继恩肃容道:“卑职也瞧出来了,少将军之引军作战,必定先登陷阵以摧破之。此虽振奋士气,却非主帅所为也,少将军往后万不可再如此行事。” 郭继恩正欲答话,这时杨运鹏、贺廷玉等已经率军赶回,并向郭继恩禀报已经拿住卢知守等,众人闻之,不禁大喜。郭继恩便吩咐:“将他带来见我。”又问,“乔定忠等呢?” “乔巡检所部骑兵,仍在向南追敌。” 周恒闻言,忙向郭继恩抱拳道:“卑职领着人马去接应他们,统领可先行入城歇息。”郭继恩点头应允,于是周恒上马,叫上贺廷玉一道领兵继续往南面去了。那左军甲师甲旅团练董霆和营管曹靖两个,却瞅着郭继骐,示意他到一边来。 郭继骐心下诧异,跟着两人走到一旁问道:“董团练,曹营管,不知有何指教?” 董霆扫他一眼道:“咱们在追逃敌之时,瞧见了令兄郭继彪,也问过了俘兵,如今他是并州军中一名营管。” 郭继骐瞠目结舌。半晌才结结巴巴问道:“确,确实么?” 曹靖点头道:“确实。咱们几个往常多有见着令兄,决计不会看错。” 郭继骐张着嘴巴,眼神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脑子里乱哄哄的,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多谢两位告知此事,我回头会禀报大兄,且看他怎么说罢。”董霆有些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点头道:“行,这个是你们郭家自家事体,俺们也觉得你来报知统领为好。” 此时高政永、常恩义和顾齐元等已将五花大绑、灰头土脸的卢知守推至郭继恩面前。郭继恩从马上俯视着这个敌手,冷笑问道:“并州卢都督,你我同为边镇节帅,原本彼此相安无事,料想本帅也并无冒犯阁下之处,奈何无故兴兵犯我之境?那什么为胞妹报仇之类的话就别说了,徒为天下笑耳。” 卢知守面色羞惭,愤然说道:“兵败被擒,在下没什么可说的。若能痛快赐之一死,则在下感激不尽也。” “我杀你做什么?”郭继恩轻笑道,“自然是将你枷至西京,由朝廷议处阁下之罪责。是死是活,自然也由朝中诸位相公决之也。” 卢知守大惊道:“求郭将军给在下一个痛快!那梁忠顺与在下乃是生死之仇,在下若被遣至长安,必遭羞辱而后致死也。还望将军开恩,便在此处将在下斩首示众,亦不敢忘将军之恩。” 郭继恩微微一笑,并不回答,转头吩咐道:“将此人锁入槛车,先押入常山城去。”又瞧着高政永点头道,“今日高团练立下大功,监军司当记录在册,以为旌扬。” “是,是!”高政永激动得不知所措,只会连连称是。郭继恩又见顾齐元神色颇为失落,他只是轻轻一笑。擒住敌酋这种大功极是难得,顾齐元行伍多年自然明白,他也没必要再去安慰。百里桐倒还好,初上战阵的兴奋之色尚未褪去,他还不明白自己这一队究竟错过了什么。 这时常山刺史孙光祖、别驾蔡南全也已经急匆匆赶来。孙光祖见到五花大绑被拖往城内的卢知守,先朝他脸上啐了一口,这才满面笑容上前向郭继恩见礼道:“卑职常山刺史孙光祖,见过郭统领。统领飞兵天降,剪除凶匪,解救黎元,职代常山全境之百姓,感激涕零!” “孙使君不必如此,某等身为军将,保境安民,本分事也。”郭继恩马上还礼道,“还请孙使君于城内召集医生,协助一道救治伤患。” “这个理所应当。”孙光祖忙道,“还请制将军与众位将官,这就入城去歇息。” “多谢使君美意,老夫要替少将军坐镇军营,就不入城了。”朱斌荣摇头说道,“还请少将军领着各位这就入城去罢。老夫的伤势并不要紧,不需挂心。” 郭继恩见他神态甚坚,只好命杨运鹏分兵移驻并州军营垒,段西龙陪着朱斌荣坐镇燕州军大营,自己带着向祖才、王庆来、郭继骐,和亲卫营两队官兵一道入城。 到得城门处,郭继恩翻身下马,瞧着伤兵们被伙伴们搀扶着,或是躺在马车上,鱼贯入城,他便逐一看过,温言安慰大家:“安心养伤,不用担心往后,愿意回军营的,只管回来。实在不想回来的,监军司也会有安置,众位都不用担心。” 团监丘振之腿上中了一箭,躺在马车上大声道:“少将军只管放心,待卑职伤势好了,是一定要回营的!卑职的本事少将军是知道的,将来还要跟着少将军北上松漠,再立战功。” “你的心思我知道,不用多虑。如今只管安心养伤。”郭继恩拍拍他的肩膀,又瞧瞧一旁护送的王元相,“这位就是元相老兄?” “正是卑职,好教统领知道,卑职今日奋勇在前,砍了五颗脑袋。”王元相忙正色答道,“不曾辜负统领提携。” “好,正是虎父无有犬子,王老将军知道了,也定然会高兴。”郭继恩拍拍他的肩膀,“你也进去罢。” 伤兵们都入城之后,刘清廓这才上前抱拳道:“卑职后军乙师刘清廓,参见主帅。城内军营,卑职已教人腾出营房,安顿受伤的各位同袍们。统领还有什么吩咐,卑职必定照办。” “好,不必多礼。”郭继恩打量刘清廓,心下暗赞果然一表人才,“这些时日辛苦后军乙师各位同袍了。” 刘清廓点点头:“职分所当,不敢受统领夸赞。那井陉县境,这番遭受兵火荼毒,还请统领定个章程,加以安抚才好。” “这个是咱们分内之事,回头就与孙使君等一道商议。”郭继恩点头道,“咱们进去说话。” 他们从北门进入常山府城,就见无数百姓,黑压压一片,全部跪了下来。 第四十五章 赈济与抚恤 郭继恩见此情形,只得又抱拳还礼,将大家扶起道:“小子镇守一方,保得百姓平安乃是职分所在,如何当得起父老们如此大礼!”好一番劝慰,见百姓们俱都散去,孙光祖才领着名士李松玮、巨贾甄文庆等本地贤良上前见礼,又是一番寒暄之后,郭继恩便教往军营点检署详谈。 路上郭继恩低声对王庆来道:“咱们不过是做了本分之事,百姓便这般奉承,倒教人心中很不好受。”王庆来诧异道:“兵过如篦,若不是咱们奋力杀贼,不知他们还会遭受多少荼苦,便是受他们一拜,也是理所应当嘛。”郭继恩却只是摇头不语。 那井陉县令已经不知所踪,县丞县尉却都逃进了府城。郭继恩也没有责怪他们,当下就请曾在外州担任过县令职务的李松玮,暂摄井陉县令之职,担负起清查赈济诸事。又请孙光祖拔一班快手借与李松玮,便往井陉去理事。那李松玮已经是须发皆白,却也不含糊,爽快起身应命,领着人告辞而去。 甄文庆等本地富户,则各自捐出钱粮,以助官府赈救乡民。郭继恩也连连道谢,那甄文庆年近五旬,白白胖胖,满面笑容,盛情邀请郭继恩晚间去自家宅邸用饭,郭继恩推辞不过,只得答应下来。 富户们告辞之后,郭继恩才叫有些心神不属的郭继骐拿监军司行文出示诸将,正式由刘清廓出任后军乙师点检,沈龙擢为该师甲旅巡检。郭继恩瞧着另外两个巡检史广兴、邢有贵说道:“还请众位遴选名单,遣送品行正直的老卒、五品以下军官们,由二位领着去燕都讲武学堂念书。这个是要紧事,切莫迟误了。” 两个巡检对视一眼,虽然疑惑,还是抱拳应命道:“是,卑职省得了。” 郭继恩点点头,便与诸将一起商议伤亡抚恤之事,他提出建议道:“所有参战官兵,俱都多发一月钱饷,战功另计。凡阵亡者,由各师各旅将名册报至监军司,按每人年俸数额,一次发放十年俸饷给其父母或妻子,其每月饷钱,仍按生前之数,交与亲属,直至父母去世,或子女成年之时。因伤致残,无法再回营者,亦有抚恤,并照给月饷直至其人离世。轻伤者,则给伤药钱。众位觉得如何?” 所有的人都张大了嘴巴,向祖才道:“这等优遇,大家定然欢喜,只是开支甚大,督府撑得住么?” 郭继恩肃容道:“这个都是咱们该做的,其实钱粮所费,并不算多。同袍们入役执戈,咱们就得尽量让大家都没有后顾之忧才是。继骐兄弟,你都记下了么,咦,你又在发什么呆呢?” 郭继骐回过神来,忙应道:“是,卑职这就记下。”郭继恩点点头,又嘱咐道:“各处营监队监,都会将伤亡名册和缴获清单,都报至你处,你可都要查看仔细了,不可错漏。向点检刘点检,你们也帮着一起做这事罢。” 两人都答应下来,孙光祖、蔡南全等也留下来帮着一起合计,及至黄昏时分,各项数字都已核计出来,燕州军此战共阵亡两千八百余,伤一千七百,其中重伤者六百余。斩敌自点检彭天虎、游登龙以下共计一万六千余,俘二万五千。另缴获兵甲、粮草、辎重、金银财物,数量亦相当可观,此外还缴获战马三千余,驮马三千,的确称得上是一次战果辉煌的大胜。 郭继恩瞧着这些数字,沉吟道:“一战歼敌四万余,本来去年卢家败于梁忠顺,就折损了不少老卒。这次他们是彻底被打断了脊梁骨,再也无力兴起了。咱们书报朝廷,露布四方,将那卢知守遣送西京。常山这边,还请孙使君等合计百姓人口钱粮损失,发放丧葬之钱,计额补助钱粮,并报与燕都。回头会有新任燕州巡查使前来审视,这位巡查使铁面无情,若是被他纠出错处,便是本官也不能为你们说情的。” “巡查使?那位韩煦韩宪使么,”孙光祖有些头痛,硬着头皮道,“是,下官知道了,今夜便与蔡别驾等将章程议定下来。” 郭继恩点点头:“军营之中存粮甚多,可以先支应与你们用度。当然也要报与燕都计档核销。”向祖才这时瞧瞧漏刻:“竟已到了酉初时了,那位甄员外还在等着呢,咱们这便去他宅中叨扰一顿酒饭罢。” 众人都笑了,郭继恩也笑道:“既是收了他的钱粮捐助,倒是不好拒绝,只能去一趟了。大家同去。” 于是文官武将们都出了军营,由孙光祖领着往东大街而去。郭继恩与向祖才走在一处,低声商议道:“伤残军士,不但要给抚恤饷钱,还得给他们寻个安稳饭食,这才能教大伙真正安心。” “不知少将军有什么法子,”向祖才小心询问道,“莫非是,授田?” “授田固然是一个好法子,只是督府手里的公田恐怕是没有那么多啊。”郭继恩感慨道,“这个才是咱们治理燕州最艰难最要紧的一篇文章。容不得半点错疏,回头我得与霍长史、周点检等详细计议。” 向祖才苦笑:“行军打仗,卑职敢说胜任,这理政之事,就帮不上统领了。还是得靠那些个文官与谋士们。” 郭继恩没有答话,他一边策马徐行,一边自语道:“田者,可以赎买,再分租给百姓、回乡军士,耕者有其田,这个乃是天之道,督府当尽力为之。不过这还不够,须得新兴百业,以为社稷生计,如此,或可使天下苍生安居乐业,再无流离之苦。” 向祖才听得此语,虽是不大明白,却是背上冷汗涔涔。他惊疑不定地瞅着郭继恩,不知道这位少年统帅究竟是什么打算。另一边的郭继骐却是钦佩地望着兄长,他咬咬牙,凑近说道:“有一事须得报与大兄知晓,我那亲兄长郭继彪,已经投了并州军,这次便跟着卢家一起攻入了常山府。不过他没有被俘,想是跟着那卢知进往南面逃脱了。” 郭继恩闻言,也颇觉惊讶,他想了想摇头笑道:“这件事,你回燕都之后,还是跟令尊说一声罢。料想将来,你们兄弟还有战场刀兵相见之事,须得教他先有个准备为好。” “是。”郭继骐低声应道。 不一会,已经到了东大街上的甄宅,那甄文庆与自己的两个儿子,还有几个作陪的员外,都在门外恭候着。见郭继恩等到来,忙都上前叉手见礼,又殷勤请入院内。 郭继恩进来一瞧,但见十分宽阔一处院落,气象峥嵘,显是兴旺之家。众人一边称赞,又被引入花厅就坐,甄文庆便请郭继恩坐了上首,随即吩咐开筵。 甄文庆踞坐于郭继恩右侧的桌案,小心回话,他告诉郭继恩,自家祖上也曾经为官,做到过一府刺史,如今在常山府境有良田数百顷,并另有织坊,内有织机上百,生计颇佳,堪称常山府城之中第一个富户。 郭继恩便问道:“记得定州府境内,有一何姓员外,亦有织机数百。甄员外可曾听说过?” 甄文庆忙笑道:“这位何员外乃是本州第一个织机大户,草民如何不知!他家的布匹,品质上乘,军中多有采买,端的是好大生计,草民却是自愧不如的。” 郭继恩闻言,点头沉吟不语,不一会,又有家仆端着菜肴进来,后面却跟着一个约莫十六岁年纪的少女。 这少女头插珠翠,穿一件海棠红的对襟襦裙,身段窈窕,蛾眉凤眼,花容玉面,略带羞涩。她盈盈行至郭继恩案前,先福了一礼,细声细气说道:“将军万福,小女子这厢有礼。”然后便上前为郭继恩斟酒,又偷觑他面容,面上羞意更甚,“觞酒既升,祈愿将军威行万里,公侯百代。” 郭继恩忙举酒盅道:“多谢小娘子。”这少女低头退开,又福了一礼,这才转过去为孙光祖、向祖才等斟酒,并轻声说着祝福话语。郭继恩便目视甄文庆,这员外见他眼神询问,忙堆笑道;“这个乃是小女甄倩儿,如今已经十六岁,虽是个粗野丫头,却也习得女工琴棋之艺。是以不揣冒昧,欲荐于将军枕席,以为侍奉。” 那甄倩儿听得父亲之语,又转头偷瞄一眼郭继恩,羞不可抑,低头匆匆退了出去。郭继恩闻言诧异,沉吟未答。甄文庆怕他误会,连忙又道:“草民自知身份低微,并不敢求秦晋之匹,只因见着将军年少英雄,是以将女儿献上,服侍将军起居,还望将军成全了草民这番心意。” 第四十六章 举火正煌煌 郭继恩定睛瞧去,见甄文庆与他的两个儿子都是一脸巴结谄媚的笑容,旁边的几个富户也是满脸羡慕之色,只恨自己没有一个好女儿可以奉献出来。他心下便着实有些不快。 正欲推辞拒绝,坐在他左面下首的向祖才却抢先道:“如此就要多谢甄员外美意了,少将军总掌本州军务民政,夙兴夜寐,甚为辛劳,身边的确是缺一个体己侍奉之人。甄家小娘子瞧着便是蕙心兰质,解语良花。若能随侍少将军身侧,诚为美事一桩也。” 甄家父子皆喜形于色,不料郭继恩却丝毫不顾这位三品护将军的脸面,直接出言拒绝道:“员外的好意,向将军的苦心,本帅都心领了。不过本帅只是个平日里舞刀弄枪的粗鲁汉子,哪里消受得起这般美人恩!小娘子品貌俱佳,员外当为其仔细挑选一位东床佳婿才是,待到小娘子成婚之时,统领署亦当备礼为贺。” 甄文庆一张笑脸僵住,两个儿子面色尴尬,前来作陪的另外几个富户见郭继恩不吃他这套奉承,心下都是乐开了花,面上却都是一副恭敬钦佩模样,连连点头。坐在对面的孙光祖、蔡南全俱都凛然,刘清廓却流露出赞赏神色。郭继骐见到这甄家少女,心中却浮现出另一位女孩的模样,便自顾自又饮了一杯。 向祖才只得苦笑:“是老夫多嘴了,还请统领恕罪。”郭继恩却恭敬起身举杯道:“向点检实是一番好意,继恩岂能不知!方才言语刻薄,然所言皆是继恩真实心意,是以先饮为敬,还请向点检勿要介怀。”说着便一饮而尽。向祖才只得道:“不敢,少将军这般推心置腹,卑职岂能不识好歹。”说着也将自家酒杯饮尽,亮一亮杯底。 郭继恩又向甄文庆举杯赔罪,甄文庆连道不敢,称是自己太过唐突了。郭继恩也知道自己坏了筵席气氛,他稍稍再坐得一会,便起身告辞。 出了甄宅,孙光祖和蔡南全都与郭继恩道别,各自回去歇息。向祖才等跟随郭继恩返回军营。这时才过酉正,天色尚未全黑,向祖才低声向郭继恩解释道:“今日之事,乃是本地贤良富户表示效忠之意。甄家这个女儿,慢说的确姿色出众,便是才貌平平,统领也当先收下才是。” “向将军之言,本帅不能认同。”郭继恩耐心解释道,“若是卢家进了常山府城,那甄家也一样会将女儿献上,不过是寻个依傍罢了。况且,今日收了人家女儿,明日就会有人献上妹妹。这些人什么事做不出来?那前军甲师巡检曹林宗,不就是将自家妹子献给了赵时康么,此等习气,往后断不能长。” “统领识见卓远,只是,”向祖才摇头笑道,“今日之事,迟早会传至街巷。那甄家女儿,往后必定为人所讥,颜面无存矣。” “这个大有可能,”郭继恩也承认,“只是这也是她自家父兄做下之事,我亦无能为也。” 跟在郭继恩身后的段克峰,压低声音对程山虎道:“这般颜色的女孩儿,统领却是如此嫌弃!倘若是我,必定先收下来再说。”程山虎鄙夷地瞅他一眼:“这个可是豪族贵女,人家父兄,又怎会舍得与你。” 段克峰悻悻道:“贵女也是迟早要嫁人,或者将来我也娶上一个贵重貌美的,亦未可知。”程山虎笑道:“我却忘了,你其实也是贵介子弟,想必将来娇妻美妾,轻易可得也。” 听着后面两个亲卫说笑,向祖才又道:“虽说这甄家女儿不合统领之意,少将军如今也已二十有二,这妻妾之事,也是时候考虑了,不可拖延过久。” “二十二,这不是还早嘛。”郭继恩低声轻笑,“虽是多谢向护军提醒,不过此事,往后不要再提了。”他说着一夹马肚,加速向军营奔去。 向祖才摇头叹气,转头对刘清廓道:“原以为统领是老成持重,其实毕竟年少,终究还是孩童心性!这件事,便是他太过意气任性了。”刘清廓只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及至郭继恩赶回军营,却见乔定忠也已经领着兵马返回,并向他禀报:“周点检、贺营管等领兵一直往巨鹿去了。卑职劝他说那卢知进想必已经逃入太行山内,他却坚持继续往南,并吩咐卑职回来向统领复命。” 郭继恩点头道:“卢知进万余残部,如惊弓之鸟,一路向南只能从滏口陉窜回河东。周点检一路南追,既可将其逐回本境,又顺便进入邯郸府城,以察看葛禄云所部后军甲师,此所谓一举两得也。” 乔定忠闻言,也不禁叹服道:“还是周点检虑得深远!” 郭继恩笑道:“这是他的能耐,你也有你的长处,今日想必伙伴们都甚是疲累,赶紧去歇息罢。” “是!” 乔定忠走后,郭继恩也自去冲了个凉水浴,洗去了一整天的疲劳,又重新换上一套里衣和军袍,走回前院,却见刘清廓还在此等候。他便抱拳问道“刘点检如何还不去歇息?” 刘清廓笑了笑:“统领今日路上所说之事,卑职颇有触动,是以特来讨教。” 郭继恩也笑了:“周点检来常山之后,是不是也曾向你提及?” “是,卑职正是由此,深觉统领有平定天下,解救黎元之志,乃是可以尽心追随之人。” 郭继恩点点头:“咱们去书房详谈罢,程山虎,点灯,备茶!” 两人促膝长谈,极是投机,直到子正时分,程山虎和段克峰都向刘清廓连连暗示,他才察觉时辰已经太晚,连忙起身告辞。 郭继恩送他出来,刘清廓犹豫一下说道:“向点检未知统领之志,不过他也终究是一番好意。少将军婚配之事,非同小可,的确不能久拖,早早议定,也可令全州上下,皆为心安。” 深夜的凉风,已经吹走了白日里的炎热之感,郭继恩感觉甚是畅快,他难得地敞开心扉道:“本官婚配之事,说到底亦不过是件私事罢了,大伙都不用太过看重。不瞒刘兄,那令我心动之人,至今尚未见着。” 刘清廓微微点头,他略一迟疑,还是接着说道:“卑职其实是不赞成纳妾之举的。不过以统领之身份贵重,就是先纳一妾,亦不为失当之举。便如今日之甄家小娘子,若是其父兄安分守己,则统领将其带往燕都,也是无伤大体也。” 郭继恩瞅着他道:“甄家舍得送上一个女儿,谁敢担保他们一定会安分?再者,我那娘亲,便是先都督的一名小妾,死得不明不白,连尸骨也寻不着。所以,这一辈子,我都不会有纳妾之举。” 刘清廓吃惊之余,忙抱拳道:“原来如此,却是卑职孟浪失言了。还请统领恕罪。” 郭继恩摆手道:“没事,刘点检也请速去歇息罢。”于是刘清廓终于告辞离去。而郭继恩自己,却又在庭院之中,独自徘徊许久,方才回屋歇息。 四月廿八日,天气依然晴好,燕州军各部,俱在昨日的战场之上列阵,在他们主帅的命令之下,将阵亡的同袍们予以火葬,并收入骨灰罐。眼看着曾经熟悉的伙伴在熊熊烈火之中逐渐化为灰烬,有的人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围观的百姓远远地汇聚成群,在烈日下一面瞧着,一面低声议论。 宋庭澜、路双才、杨坤先等都是出色的青年军官,他们牺牲在这场战役之中,郭继恩也是甚感心痛。在他原本的设想里,这几个人将来都是要加以重用的,如今却只能默默寄以哀思。陪伴在一旁的孙光祖虽然对这火葬之举不以为然,也还是做出一副哀戚模样。 在常山府城划立的义冢里,专门拨出了一片地方来下葬这些勇士们。立碑之事,则交由后军乙师和府衙安排善后完成。 最后,郭继恩再次发布命令,各师将逐批返回自己原本的驻地,朱斌荣和段西龙率领前军乙师押着俘虏们经由陆路率先返回。向祖才和杨运鹏所部则将跟随郭继恩向东至长芦,再从那里乘船分别回到海津和燕都城。 在准备回常山城的时候,一辆马车在郭继恩经过之时,车帘突然被掀开了,露出了甄倩儿一张泪光盈盈的俏脸,她瞧向郭继恩,哽咽问道:“妾身蒲柳之姿,难入将军法眼。如今徒为城中笑料,将军心下可满意了?” 第四十七章 官封巡查使 正在与郭继恩说话的孙光祖忙借故先行,郭继恩原本就心情抑郁,听了这话更是不满道:“有什么好哭的,这是你父兄拿你当件物品随意送人,你来我这里哭诉,又有什么用?”甄倩儿闻言,不禁愣住,一张梨花带雨的脸蛋傻傻瞧着他。 段克峰程山虎两个见到那甄家小娘从马车里探出头来,便连忙避到一边去了。马车旁那个使女却将郭继恩的话听了个真切,不禁小声嘟囔道:“我家小娘子听闻将军英武非凡,是以倾心,将军却是这般铁石心肠。如今城中都已知晓将军拒绝了我家小娘子,这却教她往后如何做人?她这般出众的品貌,却沦落至这步田地,将军忒也狠心。” “冬燕,不要再说了。”甄倩儿低声道,“此事原本是我痴心妄想,怨不得别人。咱们回去罢。”说着放下车帘。那个叫冬燕的使女也无奈叹气,便吩咐车夫:“回去罢。” “稍待。”郭继恩皱眉想了想道,“如今这常山府城,瞧来你也不能再住下去了。我有一个妹妹,年纪比你略小一点儿。我正寻思着要给她找个伴儿,若是甄小娘子不嫌我冒昧,就回去跟父兄说一声,往燕都去住些时日罢。” 甄倩儿闻言,又惊又喜,忙又探出头来道:“将军允许奴家同往燕都去了?” “不是同去,是你自己去。”郭继恩忙解释道,“此去燕都六百余里,你可教宅中遣人护送,往长芦去坐船,料得四五日便可至燕都矣。我会修书一封与你,你到了燕都自去都督府找我那妹子即可。” “奴家不能与将军随行么?”甄倩儿诧异问道,她顾不得羞涩,“将军身边,也要有个服侍的人,奴家愿为将军端茶递水,左右听候使唤。” “我不需要人服侍,”郭继恩嗤笑,“你自己还是个须得使女照应的人,如何还去服侍别人。便是到了燕都,也不用你去侍奉谁,安心做客便好。就这样罢。”说罢他便打马往城门而去。 “这位郭将军,瞧着风流俊秀,原来却是一个心肠刚硬之人!枉费小娘子一片真心错待。”冬燕忍不住愤愤不平,那程山虎、段克峰正打马从马车旁经过,听得此语,程山虎不禁笑道:“俺们少将军统率着十万大军,治理着无数百姓,哪里有心思顾及你们这些女儿家的心思!”说着便驱马加速,跟上主帅。 冬燕便问小女主人:“咱们还往燕都去么?” 甄倩儿叹一口气:“去,自然要去,如今这常山府城,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地。” “是,不过我听说那燕都大城,甚是繁华,远比咱们这常山要富丽。想必好玩之处,定然极多。” “谁说不是呢。”甄倩儿也有些憧憬,“我自打出生,便从未出过远门,这次到了燕都,我一定要由着自己性子,好好地玩一玩。” 郭继恩入城之后,便写下一封书信,遣人送往甄宅,又叫上孙光祖,往土门关、天长镇等处去查看,与李松玮一道合计井陉县的蠲免之事。孙光祖又遣了十名快手,将卢知守槛车发往河南。 这支小小的队伍往河南行进时,原夏邑县尉韩煦也正带着家人,赶往河北而去。 韩煦今年已是四十一岁。十七年前入京应试,以一篇策论名动天下,随后先入翰林院,后迁御史台。其人性情刚直,终于触怒掌权的魏王,被贬出京师,调往睢阳担任刑曹从事。魏王尤未解恨,又将其贬往夏邑县做了一名县尉。 夏邑县城地近两淮,庞信兵变之时,义军曾经进至该地与官军交战,兵乱被平定之后,吴州都督徐敬徽又在这片地带与魏王的中州军往复争夺拉锯,以致百姓流亡,人丁稀少。整个县城显得破败不堪,生计凋零。这个曾经粮产丰饶的名县,如今处处都十分萧条。 韩煦每日无所事事,常去城墙之外的护城湖独坐散心。湖水静谧,岸边柳树成荫,这片景色宜人的湖泊曾有中原西湖的美誉,然而韩煦面对美景,却是心情格外惆怅。国势艰危,百姓流离,藩帅争战,生灵涂炭,加之自己仕途多舛,家贫子幼,每虑及此,他都是长吁短叹,闷坐良久。 眼见红日西坠,韩煦只得起身,打算先回县衙收拾一番,再往市集瞧瞧,或许还能买些吃食带回家去。因为田地多荒,此地米价奇高,他这每月四千钱的俸禄,着实是入不敷出,而每月的五石禄米,朝廷也已拖欠了许久,一家四口和一个一直跟随着他的老仆,每日两顿都只能靠些米粥、青菜度日。 他满怀心事进了县衙,却见县令辛广寿迎了出来,身边还有两个内侍,那辛县令满面笑容道:“韩少府去了哪里,竟然这个时辰才来?” 韩煦诧异道:“下官无所事事,因此出去转了转,不知明府有何见教?”他一边觑着那两个黄门,心下嘀咕,莫非是朝廷有制书至,这回又要将自己再贬到哪里去? “本官哪里有什么见教,乃是两位中官,已经在此等候了大半个时辰了,朝廷有制书至此,先给韩宪使贺喜了!”辛广寿说着便给他叉手行礼。 “宪使?”韩煦愕然还礼道,“不知明府所言何事,还请详告之。” 辛广寿笑而不语,身边那个黄门愁眉苦脸,直接将一封制书递给他道:“韩宪使,请自己瞧罢。倒真是要恭喜了。” 韩煦便打开那制书:“制曰,河南道睢阳府夏邑县尉韩煦,久任谏官,立身勤正,即右迁河北道检校巡查使,秩定四品,往视府县,审以刑狱,驭之公平。务忠勉其政,以扬教化,此谕。” 他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另一个黄门已经将包袱递了过来:“这里便是宪使的官服、告身,既已接了制书,还望尽早启程赴任,咱们也好早些赶回长安去也。”韩煦下意识接过包袱,又听得那第一个黄门说道:“宪使如今直擢四品,巡阅诸官,这等威势,便也教咱们也沾些光儿?” 韩煦这才回过神来,忙去摸自己腰间佩囊,却迟疑着拿不出来。那黄门觑着他神色尴尬,便叹气道:“俺们在京中便知韩宪使一清如水,这赏钱不敢想了,只是咱们一路赶来,甚是辛苦,如今着实饥得狠了。” “这个有!咱们虽然是穷县,一顿饭食还是能安排的。”辛广寿忙笑道,“两位中使,这边请。” 于是几人移步花厅,那夏邑县丞李维光也来凑趣,他嫉妒地瞅着韩煦道:“瞧来魏王毕竟胸量宽广,韩兄在京师之时,屡有陈言直刺,竟然还能得此重用,青云直上,倒教小弟好生羡慕。” 那传诏的内侍冷笑道:“这个却不是魏王的主张,魏王何等刚愎之人,如何还会起用韩宪使。乃是那燕州军统领、二品制将军郭继恩,上疏力荐,是以才有了今日这道制书。” 韩煦正在低声与县令说话:“今日之筵,不敢教县里破费,这饭钱回头下官必定给明府送来。”听得内侍此语,不禁诧异道:“这位郭制军,我平日与之素无交情,便是连面也不曾见过,他为何会举荐于我?” 黄门摇头道:“这个咱家如何会知道。”想来的确是饿了,虽然筵席只是些酱肉、白菜和鸡子汤,两个黄门也是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吃着,一边又抱怨魏王凶狠苛刻,宫中用度短缺,就连至尊,如今也过得颇为拮据。县令县丞听着两人絮叨京城各种趣闻轶事,觉得甚是有趣,韩煦却是心情沉重,又念着家中妻儿,更觉难以下咽。 筵席既罢,韩煦便匆匆赶回家中,他成婚甚晚,妻子陆婉儿才年过三十,正是妙龄少妇,虽然粗布衣衫,依然遮掩不住俏丽姿色。见丈夫回来,她便迎上来问道:“我怕饿着孩儿,便教他两个与陈良先吃了。夫君想必还未用饭?” “我在县衙里用过了,”韩煦有些心神不属,“娘子,为夫今日遇着一件奇事。”陆婉儿微微一笑:“不用着急,你且坐下慢慢说。” 于是韩煦便寻个凳子坐下,将朝廷任命新职之事说了,并将制书、包袱都交与妻子。陆婉儿将包袱打开,见里面除了告身、官印,便是一件簇新的四品绯色官袍、革带,还有一双乌皮靴。 老仆陈良已经安顿韩钰、韩昳两个小孩儿睡下,听得夫妻两说话,又见到这官服,不禁喜道:“可见是老爷否极泰来,如今又得重任,实是大喜事。” 第四十八章 宪使入燕州 一灯如豆,昏暗的灯光照着这陈旧的屋子,和粗朴古旧的家具,那绯色官袍在灯光下却依然引人注目,也预示着未来的生活希望。 韩煦却叹气道:“燕州虽是本官祖籍所在,只是我却与郭家素无来往,只记得此前燕州都督乃是郭长鹤。这个什么郭继恩,却是从未听说过。此番回河北任事,只怕是祸福难料也。” “不管是福是祸,既然朝廷制书都已到此,官人便是非去不可了。”陆婉儿沉静思索道,“这位郭将军是不是真的心慕夫君之名,到了河北便知分晓。” “也只好如此了。”韩煦点头,又问道,“则娘子与孩儿都跟着我同去河北么?” “自然是同去,”陆婉儿笑得有些苦涩,“不论夫君是在何处,我与孩儿都会与你在一块。” 韩煦四下瞧瞧这处屋子,土砖垒成,从中间隔做前后两间,前屋既是灶房,也是正厅,后间则是一家四口的卧房,每至雨天,屋内总有漏水之处,地上总是湿哒哒的。老仆人的住处是搭在旁边的一处小屋子,也是同样的简陋。如今家中便是这样的光景,他不将妻小都带在身边,又能怎么办? 韩煦心下有些难受:“便是教你跟着我吃苦了。”陆婉儿忙笑道:“官人如何说这样见外的话,咱们既为夫妻,本就该患难与共,我也并不觉得有什么苦。时候已经不早,我去烧些水,你也赶紧歇息罢。” 韩煦既感动又愧疚,说不出话来,只能轻轻点头。那老仆陈良也起身告辞,自回小屋去歇息。 翌日清早,韩煦将家中积攒的铜钱全部拿出,往县衙去交与辛广寿。辛县令不禁失笑:“韩宪使也太实诚了些。这个公中往来之费,如何还能教你出!这钱赶紧收好,收好。” “两位中使因为韩某而来,昨夜之饭钱,自然该由韩某来掏。” 辛广寿一面笑,一面按住他的手道:“咱们年齿相仿,为兄也就说一句不知深浅的话,宪使自来夏邑,虽然日子过得清苦,同僚们待你,还算是过得去的。昨夜这顿饭,便算是饯行之酒。你就不要理会了,赶紧回去收拾,早日启程罢。况且此去燕州,尚有六百里之遥。这钱,你们留着必有用处。” 他说着神情严肃起来:“夏邑这地方,迟早又遭兵火,你既有法子离开,就赶紧走,速速离去,事不宜迟。这也是为兄的忠告。” 韩煦心下感动,却也无话可说,便躬身长揖,慢慢退了出去。 县丞李维光在庭院里冷眼瞧着,忍不住冷哼一声:“巡查使又如何,不过是个幕府官儿,得意什么!” 于是夫妻俩收拾家什,不过就是一些被褥衣物,装了箱子,便启程离开了夏邑。 韩煦沿途雇车,让妻儿都坐在车上,自己和陈良步行,沿着官道一路北行。先过睢阳,然后经汴梁渡过大河,再往北至黎阳、邺城。沿途只见大批民伕被征往东都,预备修造宫室或是另差徭役。 韩煦不禁气愤道:“民生凋敝如此,却还要大兴营造,朝廷这般火上添柴,就不怕官逼民反么!庞信之事,殷鉴未远,魏王这就全都忘了?”侧身坐在大车上的陆婉儿不禁轻轻踢了丈夫一脚:“你也小点声,如今这些事情,也轮不到你来管,就是再生气,又有什么用?” 韩煦便不再抱怨,只是连连摇头叹气。两个小娃娃坐在大车上,韩钰已经六岁,女儿韩昳才得四岁,跟着父母远行,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一路上叽叽喳喳,甚是兴奋。 依照制度,官道每隔三四十里设有驿站,然而不少驿站却是人去院空。青瓦灰墙的院落之中一片寂静,两个小娃娃开心地四处乱跑,陈良往灶房里查看了一会,出来说道:“什么吃食都没有,幸好咱们带了些胡饼,俺这就去烧点水。” 韩煦点点头,默然无语。他走出院落,见日坠西山,倦鸟入林,暮色渐沉,想到此去藩镇任职,不知河北又是怎样一副光景,心情尤见沉重。 一家人继续往北,终于到了邺城,过了此处便是河北地界了。此地还算繁华,来往行人客商不少。韩煦不愿去见本地刺史,只在邸店里听客人们闲话,听说并州都督卢知守亲领大军进犯燕州,他不禁大吃一惊,连忙叫上妻儿,早起赶晚,兼程行路。 官道旁一块路碑,写着河北界三个字。到得这里,韩煦总算是松了口气。官道依然破旧失修,两边的景色与中州相比差别也不大,但是韩煦已经从过往行人的面容之上,感觉到了此地生活的宁静。 磁县地界,河北境内第一处驿站,这里有驿长和六名驿夫,韩煦瞧他们都面色红润,颇有精神,便知此处治理得还算过得去。那驿长在接官厅瞧了瞧韩煦递给他的制书,便肃然起敬道:“小人虽只是个流外官,亦知这位老爷身份贵重。如今上房恰好空着,就请韩老爷与夫人、公子好生安歇,晚饭一会就备好。” 韩煦忙叉手道:“如此,便多谢了。”那驿长连道不敢,便教一个驿夫领他们上楼安顿,陆婉儿见这上房整洁清爽,也十分高兴:“瞧来河北之地,还算是吏治清平,比中州要好得多了。” 韩煦点头道:“其实河南之地,原本也是人多粮丰,亦为国家根本,如今残破如此,甚是教人心痛。” 那驿夫便笑道:“俺们也听那边的伙伴们说起,他们的口粮时有拖延克扣,许多人都逃走另寻别的活路去了。咱们这边还好,每月钱粮都按时发放,新统领上任之后,又颁下令来减了粮税,大伙儿日子终究是好过些。” 他一边说着,一边眼瞅正将椅子翻倒踩上去的韩钰:“俺们这里的粉皮甚是有名,味道极好,小公子跟我下去尝尝?” 韩昳奶声奶气道:“我也要吃。” “好,妹妹也来,都跟我下去。” 韩钰便大叫一声,拔脚就往外冲,屋外的陈良急忙道:“慢些,小公子,你也慢些!” 人都出去了,陆婉儿便对丈夫笑道:“此地想来也没有当初推测的那般不堪,是么?” 韩煦点头道:“不错,这位郭统领,既有减赋之举,实是又出我之意料,想来其人心志非凡,不是卢知守徐敬徽之辈可比。我倒有些想早日见到此人。” 陆婉儿提醒他道:“既已入了河北地界,夫君可换上新袍,往后必定会有官员来拜,你还不换上公服,怕是同僚们会觉得你有意轻视。” “夫人所言在理,我这就换上。” 于是韩煦换上绯袍蹀躞,与妻子一道下楼,却见两个小娃坐在桌前正在吃那粉皮,陈良见夫妻两下来,便笑道:“此处粉皮果然美味,老爷夫人,都过来尝尝。” 那驿长见韩煦换了官袍下来,一身鲜亮,忙又上前见礼道:“早知老爷人物非凡,此地距磁县县城颇近,想必老爷明日必去县衙,可要小人今夜就遣人去传话?” “这个却不急,敢问李驿长,闻说那并州大军进犯燕州地界,如今战事如何,你可知晓?” “详情不知,不过小人听说,咱们郭统领已经亲率大军,于常山府大破敌军,就是这两日之事。” “竟有这般快?”韩煦有些惊讶了。 “咱们这位郭统领,乃是在边关与胡人打仗多年的,十分厉害。”驿长面带得意之色,“真正是天神下凡,身边还有一位道门真人辅佐,带兵作战,无有不胜,想那并州军虽然厉害,到底不如胡人罢?连胡人都被俺们统领杀得望风而逃,这并州卢家,如何是对手!说不定已被生擒活捉,也未可知。” 韩煦听他吹嘘,也忍不住笑了:“如此最好。” “是,灶房已经备好晚饭,虽是粗茶淡饭,也请老爷夫人将就着对付一顿。这边请。” 韩煦正要道谢,却听得院外马蹄得得:“是什么人,来得这样急?” “想必是又有什么急递文书?”驿长也吃不准,“王四,你且去门外瞧瞧。” 那个叫王四的驿夫应了一声,正要出去,门外却走进来一员军官,身后还跟着五个骑兵,那军官大声问道:“这位驿长,可有从中州来的韩宪使到此?” 第四十九章 邯郸秦团练 这军官约莫二十七八岁,肤色微黑,面带笑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起来乐呵呵的模样,臂章之中绣着一个虎头加一对刀剑,竟然是一位五品校尉官。驿长忙叉手道:“回军爷的话,不知说的可是小人身边这位韩老爷?” 那校尉这才转头瞧见一身绯袍的韩煦,便笑道:“哎呦,穿绯袍的官儿,这个必定就是了。卑职燕州军团练秦义坤,见过韩宪使。” “不敢,”韩煦也叉手道,“不知这位秦团练急来,可是找本官有事?” 秦义坤大步进来,瞧瞧桌子旁两个好奇地望着他的小娃娃,笑道:“在吃粉皮?好不好吃呀?” 韩钰点头:“好吃。”韩昳小心地问他:“你也要吃吗?可是我快给吃完了呀。” 秦义坤大笑:“不会抢你的,这个我自小就吃到现在,不稀罕了。”说着这才向韩煦解释道,“咱们中军周点检到了邯郸,说是韩宪使估摸着就这几日便会赶来燕州,是以吩咐卑职领兵南来相迎,若是此处未曾见着宪使,卑职还得往南入中州去寻找呢。如今河南那边形势不好,盗匪甚多,咱们也担心宪使路上安危。” “多谢众位挂念,”韩煦有些感动,但还是忍不住解释道,“盗匪甚多,这个其实都是谣传。本官此番北来,虽见村落凋零,却是一路平安,并无什么强人。” “如此就好。”秦义坤便转头问驿长,“有没有晚饭?咱们几个也饿得狠了。” “有,有饼有饭有菜,”驿长笑道,“只是无肉。” “有吃的就行,哪里有那么多讲究。”秦义坤笑道,“宪使先请罢。” “就请同去。”韩煦示意他一道,那秦义坤却转头吩咐军士们:“小的们,都来吃饭!” 领头的伍长笑道:“正等着团练吩咐呢。咱们先将马牵去马厩,这就过来。” “好,先去那边等你们。”秦义坤便陪着韩煦至膳房坐下,不一会军士们都进来,坐了另一桌,秦义坤便叫他们分了一半饭菜过去。又起身去正厅,一手一个,牵起韩钰、韩昳,叫上陈良一道过来,又招呼李驿长:“你也过来一起吃!” 那李驿长笑道:“众位只管先吃,俺们先去喂马,回头再吃不迟。” “好嘞,那就不等你们了啊。”秦义坤将两个小娃娃放在椅子上,韩昳往他腿上爬,他便把小女娃拎在自己大腿上做好,“想吃什么,我给你夹?”陆婉儿忙过去将女儿抱过来:“不可胡闹,坐阿母这边来。” 韩煦大觉讶异:“秦校尉,本官瞧你极是热心肠,这等性子,甚是少见。”秦义坤大口咬着蒸饼,含糊应道:“教宪使见笑了,卑职军中粗鲁惯了的人,不大懂得礼数,还请不要见怪。” “哪里会见怪,”韩煦也笑了,“秦校尉这般直爽,足见是一个好汉子,本官很是钦佩。” “行伍之中,都是粗人,也不计较甚么尊卑。”秦义坤又转头给陈良夹菜,“俺们郭统领颁下新军法,又道是官兵一体,不分尊卑高下,甚合我意。” 韩煦也很感兴趣:“如何是新军法?” “这个却简单,只是三训五不可。”秦义坤便背给韩煦听,又说道,“如今的规矩,官兵同灶吃饭,一起操练。卑职自觉兵还算是带得不错,孰料周点检到此,便连连摇头,说是稀松平常。卑职倒想去燕都瞧瞧,他们中军究竟是怎么个厉害法。” 连陆婉儿都被他的话语吸引住,出神地听着,怀中的韩昳夹不着菜,便手撑着桌子拎着豆芽吃,陆婉儿回过神来,忙取手帕给她擦了,又小声责备。韩煦却赞赏道:“制将军颁下这等军法,足见才智气魄,非比寻常,本官如今愈发想要见一见他了。却不知常山之战,燕州军是如何打的胜仗?” 秦义坤摇头道:“这个却不大清楚,卑职等镇守邯郸,未曾参战。回头宪使可以问一问周点检,便知详细。” “好,此地距邯郸不过八十余里路,咱们明日加快行程,赶至邯郸去。”韩煦心情迫切。 秦义坤却问道:“夫人与两位小公子恐怕受不住罢?”陆婉儿笑道:“不妨事,我与夫君一道骑马,教孩儿与家仆坐马车便是。” 于是次日众人大清早便起身,辞别了李驿长,韩煦夫妇各骑了一匹驿马,陈良与两个小娃坐车,由骑兵们护卫着,一路加速北行,穿行过磁县,于下午时分便到了邯郸府城。 邯郸名城,方长十六里,一条南北大街从南门直通至北门。因为城池的东门偏南,西门偏北,是以东西大街并不相连,街道将城区分成了五个部分。府衙和文庙等都在东北区,城内还有城隍庙、泰山庙、马神庙、观音阁等建筑,著名的丛台位于西北区,并与城墙连接起来,军营则设在丛台附近。 得知新任巡查使已至,邯郸刺史赵广年忙至城门相迎,并将韩煦延至丛台驿馆安顿。韩煦婉拒了赵刺史邀请他一道登丛台赏景吊古的建议,问道:“闻说燕都来的周点检如今在军营之中?” 赵广年正要答话,就有驿夫来报,说是周点检、燕州后军甲师点检葛禄云等军官来拜访,赵广年苦笑道:“这位周点检,年纪虽轻,却是十分严苛精细的一个人,韩宪使见了便知。” 韩煦心下奇怪,便叫赶紧请进来。 不一会,周恒、葛禄云和秦义坤、贺廷玉四员武将同时进来,向韩煦和赵广年抱拳见礼。韩煦打量那周恒,见他身形壮实,肤色微黑,双目有神,只是年纪甚轻,瞧来只是二十一二岁模样,心下暗自称奇,便吩咐众人坐下说话。 他请周恒详述那常山之战的情形,听过之后不禁赞道:“夫战者,以正和,以奇胜,郭统领和周点检,可谓深谙兵法之要也。” 周恒点头道:“兵无常势,要在料敌机先,临阵处变。总之,此战大捷,燕州便可安定,咱们可以潜心整顿,休养生息,为百姓们再多做些事情。” 韩煦见他面色沉稳,全无骄矜之色,心下愈发惊奇:“周将军少年英雄,谈吐不凡,却是如此从容,想来必是将门之后?” 周恒终于笑了起来:“哪里是什么将门,末将乃是寒门子弟,家父不过是一名木匠,原籍汝南。庞信兵乱之时,流落至燕州地界,无力再供末将读书,是以咬牙投了边军。” 韩煦不禁叹息道:“原来如此。可见英雄不问出身,本官也是出自贫寒之家,十年苦读,一朝得中,幸得今日与众位做了同僚。” 周恒又解释道“末将投军之前,虽也读了点书,于行军打仗却是一无所知。这些本领,都是跟着郭统领和霍真人学的。” 贺廷玉便插嘴笑道:“郭统领、霍真人,那都是天纵之才,宪使若与他们相见,必定彼此投缘。” “不错,”周恒也点头道,“当日统领力荐宪使往燕州来,可见他对宪使大才,甚为看重。料想你们彼此见了,定然投机,许多事情,也可以商议着办下去。” 韩煦见这贺廷玉虽然身形瘦小,却也是一副精明强干模样,不禁赞道:“燕州军中,果然卧虎藏龙,多有俊杰。”周恒便笑道:“诸君皆是劲卒?”韩煦大笑道:“岂敢如此!” 周恒见他已经放下心防,于是说道:“既如此,卑职明日就遣人,护送宪使往长芦去与统领汇合,然后一道回燕都。”那一直默不作声的葛禄云忙插言道:“宪使既欲北往,则老夫便交了印信,与宪使同行,一道返回燕都,周点检以为如何?” 韩煦心下奇怪,葛禄云身为三品护将军,节制一师兵马,如何还要向周恒交出兵权? 却见周恒沉吟道:“葛点检的心意,想必是教秦团练接管后军甲师?” 那秦义坤也是面露意外之色,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小的如何有这本事,万万不敢接任这点检之位!” 韩煦按捺不住心中疑惑:“敢问列位,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第五十章 燕都周点检 那葛禄云也不遮掩,爽快说道:“新统领接任,颁下新军法,官兵一体,实兵实饷。自然会有一番新气象。老夫年迈衰朽,已不堪驱使,恰好周点检代统领来此巡阅后军甲师,是以老夫就此交出掌兵印信,回到燕都做一个富家翁,也可余生逍遥快活,岂不皆大欢喜?” 周恒微微一笑:“这个乃是老点检明智之举。” 韩煦心下恍然,原来是郭继恩挟大胜之余威,遣周恒来此削夺老将兵权。枭雄之举,不便置评,但是秦义坤给他留下的印象着实不错,于是拈须说道:“既如此,倒也算是一桩佳话。本官在驿馆初见秦团练,便觉着这是一个赤诚实心的汉子,若能由秦团练接掌此地兵马,其实甚好。不过,点检之下,不是还有几位旅将么?” 葛禄云回话道:“甲旅原本便是由秦团练检校巡检,另外两位巡检,都会与老夫一道辞官。” 周恒依然沉吟未决,赵广年便建议大家一起先去用饭,于是众人来到膳堂坐定。那葛禄云还在推荐:“十余年前庞信部将程奉领兵入寇邯郸之境,老夫率军应战,被打得大败,便是秦团练冒死将老夫救出。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老夫一向便是对他甚为看重。” 周恒岔开话题:“当初程奉率兵入境,后军乙师前来相助贵部,由是刘清廓一战成名?” 葛禄云愕然道:“刘清廓不是已被监军司行文,擢举为乙师点检,如何还能来此处掌兵?”他苦口婆心道,“秦团练乃是慷慨仗义之人,他虽然已经被老夫举荐至校尉军阶,却依旧是家无余财。只因他自家掏钱,开设了一家养育院,收了许多孤儿,请人仔细照料,每月俸饷都贴了进去,这样热心良善之举,谁不钦佩!老夫亦知少将军心志高远,似秦团练这般的,岂能无视之?” “哎哟,葛点检怎地又提起这事,俺也不过就是掏钱租了一处院子,又雇了些人来照看那些没了爹娘的娃娃,”秦义坤憨笑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周恒也惊住了:“竟有这等事?如此说来,秦校尉极是仁义,失敬失敬!”说着抱拳遥为致意。赵广年却有些不信:“若果真如此,则秦校尉家中夫人,又岂能愿意?” 葛禄云叹气道:“正要说及此事,秦校尉原本已经说下了一门亲事,只因他这些年一直拿不出聘礼,这婚事也就拖延至此。如今,那钱氏姑娘都已经二十有二了,却还未曾过门。” 秦义坤嘿嘿笑道:“没事,如今她在脂粉铺里做着店伙,每日接引着各处小娘采买些胭脂水粉,我瞧着她成日里也是高兴得很。” 周恒瞧着他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贺廷玉只伸着大拇指连连点头,意思是佩服佩服。葛禄云拈着胡须叹气无语,赵广年也无话可说了。韩煦便道:“此事须得有个结局,不能这么一直拖着。这样,本官今日拿个章程,那养育院,今后便改为官办,一切用度,皆由公中支应。秦校尉,你的俸钱往后就别再往里填了,你那位——” 他说着自己也笑了:“你这般千金散尽,说的新妇却姓钱,又在铺子里做店伙,也是着实好笑。婚姻大事,不能再耽搁了,你赶紧择个好日子,将新妇娶进门来,本官愿意为你做这个主婚之人!” 秦义坤依旧只是傻笑,却不接话。周恒便道:“韩宪使所言极是,这养育院靠你一人,终究有一日会撑不下去,理当转交官办,月给钱粮,划拨田产。赵使君,令道无啼饥之童,这个原是官府本分,如今交由府衙,你来承办,如何?”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赵广年不能再装聋作哑,只得不情愿道:“是。这个便交由下官。”但还是忍不住抱怨道,“督府一道行文至此,便教减赋,而公中用度日见繁耗,必至入不敷出也。统领虽是在百姓那里赢得了好名声,却是教咱们这些郡县之官,甚为难做。” 周恒定定瞧着他道:“制将军既有减赋之令,各处府县则必得照行,这个没什么可说的。至于府库用度,咱们自然会有新的办法,使君也不用着急。”赵广年也知周恒乃是燕镇新贵,炙手可热的人物,并不敢真的抗命,只得虚应道:“如此便好。” 周恒点点头,转头瞧着秦义坤道:“本官明日便遣人快马报知统领和监军司,暂由贺廷玉检校后军甲师点检!秦校尉,请你也带上自家新妇,过了端阳节便与韩宪使、葛点检一道往燕都去。” “啊?”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 周恒手指秦义坤,不由分说道:“这等好汉子,岂能埋没在此!你往燕都去见统领,他必有重用。这事,就这么定了。贺廷玉,后军甲师,便暂由你来统摄,务必要带出一支好兵!” 贺廷玉挠头笑道:“周点检这番话语,倒是极像郭统领的气势。只是俺一个斥候营的营头,如今却要来执掌一师兵马,难免心下有些着慌。那个,施怀义也留在此处么?” “施怀义我要带走。”周恒摇头道,“不过你也不用慌,我会在此地再多留一些时日,回头燕都还会再遣军官过来助你,带兵,原也没有什么窍门,你跟着统领也好些年了,便是瞧,也该学到些本事罢?” 贺廷玉便不再推辞:“是,卑职领命,必定不教统领和周点检失望。” 韩煦原本也觉得贺廷玉擢拔太快,但是周恒已经决定,他便没有再出言异议:“如此,则本官明日便启程,往长芦去见统领。” 周恒挽留道:“端阳节至,宪使何不在此吃了粽子再启程?” 韩煦连连摇头道:“周点检美意心领了,韩某心情迫切,只盼明日便到长芦与统领相见也。” 筵席罢后,韩煦回到上房,陆婉儿已经领着孩子老仆在灶房里吃过了,他便将酒桌上的说话告诉了妻子:“为夫瞧这位周恒周点检,非但是个良将,其实亦是一位良臣。其沉毅勇决,绝非军中莽夫,这等人才,却对那郭统领一片赤忱忠心,料想那位郭制军,定然是人中龙凤,矫矫不群。” 陆婉儿点头笑道:“由其部属,想见其人。如此说来,这位郭将军邀夫君来河北,倒是真心望你做出一番事业,若能彼此相得,得遂夫君平生志向,他也算是你的贵人了。” 韩煦点头,吁了口气道:“如此最好,咱们便早些与他相见,到时候自然便知端的。” 次日早晨,韩煦尚未动身之时,那丛台驿长送来了一份邸抄,韩煦翻看之后诧异道:“竟然真的生擒了那并州都督,只是将其枷送西京,这个也太毒了。统领此举,有失厚道。” 那驿长不满道:“宪使此语,恕小人不能赞同了。普天之下,皆是王土,他并州军为何要来攻打咱们,烧杀抢掠,这般可恨,便是朝廷将他凌迟处死,也是罪有应得。” 韩煦不禁笑道:“说得也是,这个却是本官失言了。既然统领已经率军往赴长芦,则本官便也尽早启程罢。” 不一会,秦义坤来到驿馆,他告诉韩煦:“葛点检还得收拾家中财物,他说索性过了端阳再动身,今日便由卑职护送宪使往长芦去也。” “多谢秦校尉,”韩煦诧异道,“只是你为何是一个人,你那未过门的新妇呢?” 秦义坤挠头,嘿嘿笑道:“她不愿意去,说是到了燕都无事可做,情愿留在这里继续做个店伙。” “岂有此理,”韩煦皱眉道,“莫非你这新妇想要悔婚不成?” “这个却不会!”秦义坤笑道,“她与我说了,迟早会嫁过来的。只是如今还想多攒几个钱罢了。” “你们再这么拖下去,这婚事迟早得散,少年人正是情深意浓之时,你们这样彼此不挂心,那是做的什么夫妻?”韩煦很是无语,“你这一走,那钱氏小娘必定会另嫁他人了。” 一直听着他们说话的陆婉儿插嘴问道:“敢问秦校尉,你可是心中已经另有别人?” “没有啊。”秦义坤茫然道,“小人既然已经说定了亲事,如何还会看上别人。” “那这样罢,咱们现在就出发,先去那个什么脂粉铺。”陆婉儿替他拿定主意,“我去与她分说,便让她与咱们同去燕都。” “这个,恐怕不大合适罢?”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若是还想娶这个小娘,便听我的。”陆婉儿十分果断,“咱们这边都已经收拾停当了,这便出发。” 第五十一章 临风话当年 那钱铃钱小娘,一块帕巾包住了长发,五官倒也清秀,穿着一身短衣裤装,看起来十分利落。大概是因为时常在店铺里招呼客人的缘故,她总是笑眯眯的,跟两个小娃儿很快就玩熟了,但是却很少与秦义坤说话。 那秦义坤只管陪着韩煦,向他介绍一路上风物人情,这支小小的队伍从邯郸往东,经过二百里官道抵达馆陶县,又从这里登船,沿着永济渠一路向北,沿途七百里,过临清、清河、漳南、安陵、东光、南皮诸县,趁着东南风劲,一日行船百余里,直至长芦。那端阳佳节,大家便在路途之中度过,不过是韩煦上岸买了些粽子,分与众人食之。 沿途各县,韩煦都没有知会县令自己到来,他只留意察看运河两岸的田野桑林,以推测本地农事,靠岸上陆吃饭的时候,便询问当地百姓生计。秦义坤则一直陪着他,兼做护卫,有时还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付账的时候,也总是抢着掏钱,直到被韩煦喝止。 钱铃则与陆婉儿一起照料两个小娃娃,她性子很是直爽,陆婉儿很快就得知,这姑娘与秦义坤都是永年县人,老家除了父母还有两个兄长一个弟弟,都在县里务农,家中颇有田地,算是一个富户。她十五岁时两家定下了这门亲事,她便离家来到邯郸府城,自己寻了个活计住了下来。 陆婉儿很是无语:“这都七年了,你们还不把婚事给办了?” “他身上没有钱嘛,”钱铃笑道,“不过也不打紧,这些年我靠着自己,倒也攒下了一些钱。到了燕都,我寻思着再去寻个店铺当个伙计,养活自己应该还是可以的。” 陆婉儿便私下对秦义坤道:“这钱家小娘子是个精细会过日子的人,如今你们也都不小了,往后须得省着些儿,积攒些余财,赶紧将这婚事给办了才成。” 秦义坤从善如流:“成!嫂夫人说得是,往后俺的俸钱,便都留着,不会用掉了。” 陆婉儿还是不放心:“你手指缝太宽,往后你的俸钱,我看还是交与钱铃才好。” “成,都听嫂夫人的。反正到了燕都,俺也没有用钱之处。”秦义坤依然爽快应诺。 长芦县城紧靠运河,沿着码头上去便是城墙城门,郭继恩率领兵马两日前已经赶到此处,并在城墙北面扎下营垒,等候韩煦的到来。 那常山府城内的甄文庆甄员外接到郭继恩书信之后,便转愁为喜,连忙为女儿预备下两箱金玉珠宝,派了两辆马车,将女儿送往城内军营,却被军士拦在了辕门之外。 点检刘清廓亲自出来,抱拳对甄员外道:“统领昨日便已率领大军返回燕都去也。临行之前已有吩咐,小娘子既是愿往燕都,军中史、邢两位巡检不日便将往燕都讲武学堂进学,到时一道上路便是。到了燕都,小娘子可去都督府,自然有人接应。” 甄文庆无奈,只得先谢过刘点检,然后又吩咐马车回宅,嘴里抱怨道:“这个却算什么,既是收了我家女儿,如何连面也不曾再见上一回,就这样走了。”甄倩儿心下也觉得委屈,却还安慰父亲道:“想是军务繁忙,将军只能先行返回。其实也并不打紧,女儿到得燕都,便可见着将军,到时必有书信给阿爹报平安。” 甄文庆喜道:“我孩儿性子这般和顺,将军必定喜爱。待你安顿下来,阿爹与你兄长,再去燕都探望。若是还缺什么,也只管来信告诉家里。” 跟在马车旁的冬燕不禁笑道:“老爷这可是多虑了,想那都督府,乃是燕州境内第一个府邸,要什么没有呢?” “唔,此言甚是,此言甚是!”甄文庆拈着胡须,心情又畅快起来。 于是两日之后,史广兴、邢有贵两位巡检,带着十名挑选出来的队正营管,连同甄倩儿冬燕两个,便启程离开常山,沿官道北上,往燕都而去。一连行了几日,甄倩儿才忍不住问史广兴:“敢问史巡检,咱们还得几日,才能赶上郭统领?” 史广兴三十五六岁,脸型狭长,浓眉尖鼻,唇上留着短髭,闻言诧异道:“统领大军并未走这条路啊,他们往东至长芦,再乘船返回燕都去也。” “哦。”甄倩儿甚感失落,低头钻进了马车。 郭继恩自然不知小女儿家心思,他率军赶到长芦之后,便命向祖才部先行返回海津。自己又等了两日,终于见着韩煦,上下打量一回便抱拳笑道:“宪使远来辛苦!荐书急招,千里相逢,惟愿这燕镇之地,能遂足下长风破浪之志。只可惜佳节已过,未能与宪使共饮雄黄,畅言心怀,甚为憾事。” “不敢,制将军燕台征辟,虚怀以待,韩某实铭感五内,无以为报也。”韩煦一边叉手还礼,一边打量这位年轻统领,个头不高,却是肩宽腰细,身姿挺拔,面容白皙俊秀,双目清澈有神。他心下暗道果然人物非凡,却坦率问道,“只是巡查使一职,朝廷空置久矣,不知将军以此委任于下官,莫非另有深意?” “此事咱们坐下来详谈。”郭继恩便请韩煦往码头附近的水路驿而去。县令仇文辅、杨运鹏、郭继骐、王庆来、段克峰程山虎等都跟随在后。那钱铃原本一路上都显得颇为自如,这会却连大气都不敢出。陆婉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不必拘束。 秦义坤一手牵着一个小娃娃,跟在韩煦身后,见郭继恩转头注视自己,便嘿嘿一笑。韩煦忙道:“这个乃是邯郸府来的秦义坤秦校尉,其人甚是有趣,待下官详细说与统领知晓。”于是便将秦义坤之所作所为都说了一遍。 郭继恩果然大为惊奇,他停下脚步,伸出大拇指道:“了不起!不过你这等性子,做个军官却是可惜了。回燕都之后,你也不用去军营应卯,我将你转至统领署,交给霍真人,他必有用你之处。” “是,只要统领觉得俺有用处,去哪都成。”秦义坤咧嘴笑道。杨运鹏也是面露钦佩之色,连连拍着秦义坤的肩膀道:“仁义!” 众人进了驿馆,先将女眷和孩子们安顿好,然后郭继恩与韩煦、杨运鹏、郭继骐、秦义坤五人至临风阁内坐定,远眺槛外景致。韩煦便先说道:“制将军常山大捷,下官先行道贺。不过那并州都督卢知守,既已被擒,统领一刀斩了便是,如何还将其槛送京师?必受魏王折辱而后致死,甚为可叹也。” 郭继恩一愣,继而笑道:“魏王心险而鸷,我在常山将卢知守结果了性命,固然痛快,难保日后魏王不会以此为柄,加以罪责。是以索性将其送往京师,让他们彼此了却了这桩仇怨,也算是求仁得仁。” 韩煦注视郭继恩道:“制将军年才弱冠,倒是将人心想得透彻。既如此,则将军何以非要韩某来燕州,做这个巡查使?” 程山虎领着驿夫们奉茶上来,郭继恩一面请茶,一面问道:“宪使以为本帅此举,有何用意?” “太宗天盛帝时,因山河形便,设为天下诸道,以观察使为一道府县之长,财赋民俗之事,无所不领。”韩煦侃侃而谈道,“永德帝时,又于各道分设巡查使,廉查官吏,按劾刑名,与观察使俱为诸道长官,并称二使。又另设统领之武职,以掌管兵事。由是三衙并立,吏治清明。只因后来边患加剧,朝廷以都督总揽数道之军务民政,往往兼领诸道观察使,为防掣肘,于是渐罢巡查使之职。如今郭制军以燕州军统领兼任河北道观察使,正是总兹戎重,惟揽事权,号令一出,莫有不遵。以如此独断专杀之威,却又复设巡查使之职,此所以下官之困惑不解也。” “宪使所言,极是清晰,都是当年文武分治,盛世之景也。生儿不远征,生女事四邻。浊酒盈瓦缶,烂谷堆荆囷。”郭继恩闻言感慨道,“而如今呢,四面边烽,国蹙役繁,中原南北,争战未休。我燕镇之地,侥幸尚称平安,而本帅最为急迫之事,乃是练兵守土。是以民政之事,只能另托高贤。巡查使之职分,韩兄既已知晓,可安心去做便是。” 韩煦点头,正色道:“既如此,则燕镇各府县同僚,休怨韩某秉公行事,铁面无情也。”正在此时,段克峰匆匆上来,面色凝重道:“禀报统领,横海镇有密信至!” 第五十二章 夜袭横海镇 “密信?”郭继恩诧异道,“是何人送密信来?” “小的不知,那人是个六品提尉,说是十万火急。” 郭继恩起身道:“带我下去,见见来人。” “是。” 众人跟着郭继恩一起下了临风阁,就见一个三十来岁模样的提尉,风尘仆仆模样,一脸焦灼之色,由程山虎领着正在等候。这提尉见到郭继恩等下楼来,便抱拳行礼道:“卑职右军乙师甲旅营管张庚,参见统领!” “张提尉不须多礼,横海镇出了什么变故?” 那张庚抬起头来,四下张望,郭继恩便道:“这里都是腹心之人,有话不妨直说。” “是,那罗元义罗点检,闻知统领常山大捷,心下骇惧,欲以横海军镇献之淄青马世仁!粟清海粟团练出言反对,已被下了监牢。罗点检已经遣人往历城请马家出兵来援,是以卑职冒死从城中逃出报信,恰巧统领屯兵在此,还请统领速做决断!”那张庚显然已是筋疲力尽,说话有些气力不支,仿佛随时会倒下去模样。 “山虎,你寻个房间,教张提尉去歇会,吃些东西。”郭继恩立即吩咐道,“咱们现在去军营。”韩煦忙道:“下官也一道去。”郭继恩便目视仇文辅,这位县令忙叉手道:“下官自回县衙,安排快手四处巡视,定不教此地出什么乱子。” 诸将出了驿馆,跟着郭继恩疾步进了军营,韩煦一面四下张望,一面问道:“这罗点检,为何要以军镇献之山东?” “长芦盐场。”郭继恩冷声道,“横海军镇,驻防盐场,罗元义此前每年要从盐场抽走数万引盐,本帅出征常山之时路过长芦,告诫他不可伸手,他是不甘心没了这道财源,是以打算用盐场为饵,投效于山东马家也。” 秦义坤闻言,忍不住道:“这盐场又不是他家开的,乃是官府的,他凭什么献与山东?” 韩煦摇头,解释道:“盐场获利巨万,那马世仁平白得了这么座金山,自然会允许罗元义继续抽成。只要他们出兵守住了盐场,朝廷到时候将横海划给山东,咱们便无可奈何了。” “长芦盐场每年出盐二十余万引,这么大一个饵,马家岂能不吞?”郭继恩冷笑道,“济南至横海军镇,不过四百余里,若是山东兵马加紧赶路,只需三四日工夫便可赶到。” 说话间他们已经进入中军大帐,郭继恩立即吩咐拿舆图来打开,众人都围在他身旁,细细查看。 河间府很是特别,府城在永济渠以西,右军甲师精锐大部却是驻扎在东面的横海军镇,看守着勃海边的盐场。郭继恩在舆图上比划道:“横海军镇,距离此处不过六十里,那罗元义在我眼皮之下就敢献城,真当我拿他没有办法么?” 杨运鹏便慨然抱拳道:“末将请命,愿率本部人马,星夜赶往横海,夺了军镇,将那罗元义绑缚问罪!” 郭继恩瞅着他笑道:“咱们想到一处去了,如今是未正时,你可传令下去,教大伙赶紧都睡会,天黑之后,就引军出发!” “是。”杨运鹏领命出了营帐,韩煦忙问道:“统领预备夜夺横海镇?” “不错。” 韩煦忙谏止道:“今日五月初七,前半夜尚有弦月可以照路,后半夜无月,只能摸黑前行,恐于行军不利也。” 郭继恩笑道:“正要如此,所谓出其不意,况且再拖得两日,则无可设法矣。这番夜袭,本帅要亲自领兵前去。”郭继骐忙道:“卑职随大兄一道前去!” “不,你留守大营。” 韩煦还想劝止,这时中军乙师三位巡检张季振、尤忠道、梁义川,旅监卢永汉、路元璟、方顺清都跟着杨运鹏挤进了大帐。那张季振抢先第一个说道:“统领要去捉拿叛贼,末将请率本部为先锋!” 身形高壮的乙旅巡检尤忠道怒道:“为何每次都是你们甲旅为先,上次去卢龙是你们,这回也该轮到俺为前部了罢!” 立在张季振身后的卢永汉便怪笑道:“不如比一比常山之役的战功?哪一旅杀的贼人多,便由哪一旅为先锋,如何?” 尤忠道更怒,吹胡子瞪眼道:“老泼货,你部皆是骑兵,这个如何比得!不若现在就叫儿郎们都起来,木枪对击,赢者便为前部,你说怎样?”旅监路元璟轻拉他衣袖道:“不须发怒,且听统领吩咐。” 韩煦点头道:“人人奋勇,军心可恃。”便转头望向郭继恩,只听得年轻统领下令道:“尤忠道、路元璟之乙旅为前驱,张季振卢永汉部为中军,梁义川率丙旅为后军,方旅监,你率工辎营,协助郭判官留守此处。” 郭继骐与方顺清只得默然抱拳应命,诸将见郭继恩已经吩咐下来,都不敢再有异议,于是杨运鹏下令各部酉正时起来吃饭,戌初时出发。军官们俱都告退,韩煦见郭继恩一副成竹在胸模样,忍不住问道:“想那罗元义,精锐皆在横海。如今统领亲率之部,亦不过万人,既然兵力相当,此战必然凶险。” 秦义坤却笑道:“怕啥,到了横海,拔刀只管砍杀便是了,两军对峙,越是不怕死的,便越有胜算。俺也瞧了,杨点检这支兵,果然十分精悍,料想横海那边,定然难敌。卑职愿与统领、杨点检一道前往!” 郭继恩瞅着他笑道:“你既然不怕死,那便一道去罢。不过也不用太担心,那罗元义虽不知吃多少空额,想来其麾下兵马,决计不会多于八千。况且他既将粟清海下了监牢,可见军心不定,未必有多少人愿意为了他死战到底。” 韩煦便叉手道:“既如此,则下官也随统领一道前往!” “可,都去睡会儿,回头叫大家起来。” 酉初时分,张庚醒来之后被带至郭继恩中军帐内,他向主帅详细分说右军乙师兵力布置:“河间府城驻有一营骑兵,乙师主力两个旅约莫五千人都驻屯在横海军镇,另有约二千人驻守在盐山县,距横海镇尚有四十里。” 郭继恩点点头,又问道:“本帅今夜便领兵往取横海,张提尉,可愿意一道去么?” “是,卑职愿为向导!”张庚毫不犹豫抱拳应命。 戌初时分,天色已黑,中军乙师三旅精锐约八千人,离开军营向东南方向开始行军。所行之路,平坦如砥,道路两旁,皆是麦田桑林。天边半月,星汉璀璨,军队衔枚摘铃,行进之中寂然无声。韩煦驱马行在郭继恩身旁,心下暗赞这支兵果然训练有方,军令严整。 过了子时,夜色愈发漆黑,树林之中,不时传出鸱鸮的啼叫之声,听来分外瘆人,士兵们不得不点起火把,照亮前路,郭继恩随即吩咐军队稍作歇息,饮水食備,然后灭掉火把继续前行。 寅初时分,军队摸黑行至横海军镇的夯土城墙之下,从勃海吹来的夜风呜呜作响,尤忠道、路元璟、张庚等亲率死士?坑登城,攀上城头之后,竟然无人察觉,只有几个军士蜷缩在雉堞之下打着呼噜。 路元璟大喜过望,尤忠道却低声咒骂道:“这等夯货,也能算是兵?”路元璟连忙摆手示意他噤声,自己与张庚去寻那些值更的军士,令其击梆如故,于是越来越多的士卒登上城头,将雉堞旁把守的右军士卒都看住,然后迅速打开城门! 韩煦跟着郭继恩等人匍匐在草地之中,心中砰砰乱跳,正焦虑不安时,听见城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顿时长松一口气。郭继恩起身点起火把,喝令道:“全军入城!”他身边的张季振、秦义坤等纷纷拔刀,率先向城门冲去,只有卢永汉却啐了一口:“这等草包城寨,白白教乙旅赚了军功去也!” 一场轻而易举的夜袭,韩煦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由军士们护送着来这横海军镇游玩了一番。他眼瞧着燕州中军的官兵们点起火把迅速占据军镇,守军们惊惶地四下奔逃,然后又纷纷跪下。他也瞧见军士们冲入了点检署,想必那位罗点检很快就会生擒活捉,觉得这一切甚是滑稽。 五月初八日正午时分,从临济渡过大河北来的中州军淄青道李神韬部近二万人马,在乐陵县境遇见一支燕州兵,阵列森严,战旗猎猎。中军乙师点检杨运鹏绰枪跃马,立于阵前,大声喝道:“对面敌将听者!那叛将罗元义,已被我燕州军破寨擒拿,槛送燕都!回去告诉你那马统领,往后休要再妄想俺这河间府地!若执迷不悟,俺们早晚杀过大河,夺了你这淄青之地!这就请回罢!” 第五十三章 胡姬楚腰细 李神韬乃是中州军副统领、山东道观察使马世仁麾下最为信重的大将,当下他惊疑不定,勒马吩咐部下就地扎营,等候斥候打探回最新的消息。 两日之后,山东军退回大河以南,马世仁另外又遣信使急赴横海,向郭继恩解释赔罪。 郭继恩、杨运鹏率军夜夺横海镇之后,便将罗元义及其从党全部枷送燕都,将粟清海从监牢之中放出。几人漫步在城头,郭继恩对粟清海说起了他的构想:裁撤右军乙师,所部缩编为两个旅,全部编入甲师,以粟清海为检校副点检兼副师监,张庚也将出任巡检之职。 韩煦忍不住道:“如今天下节帅,都恨不得自己的兵越多越好。统领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减赋裁兵,与民养息。此虽为善举,只是燕镇之地,四面皆敌,若是兵力太少,则难于抵御,遭殃的,还是百姓。” 郭继恩尚未答话,一直低头思索的粟清海抬起头来说道:“山东马世仁虽然亦有近十万之兵,但是卑职今日便可向统领立下令状,必不教河间失守也。” 韩煦摇头道:“粟校尉不可如此托大,马世仁面上对朝廷恭顺听命,则西面无后顾之忧,若其一意觊夺河间盐场,区区六千之兵,如何抵挡?” 粟清海面色依然沉静:“若其遣兵三万,卑职可敌之,若遣兵五万,卑职可撑一月。” 郭继恩笑道:“能撑一月,便已足够了。马世仁性贪而多疑,虽拥兵十万,亦难称英雄,实不足虑也。不过,你还是得写个章程报上来,本帅心中,也好有所预备。” “是。” 郭继恩又转头对韩煦说道:“夏秋两税,于燕镇财赋之中,不过十之二三,即便减免,数额其实也有限。此外咱们还另有开源之法,宪使其实不必担忧。” 韩煦正要问是如何开源之法,那顾齐元匆匆赶了过来,抱拳道:“制将军召卑职过来,不知有何吩咐?” “本帅打算留你在此,做一个团练之官,你意下如何?” “啊?”顾齐元愣住。 “成不成,一句话,快点。”郭继恩瞅着顾齐元,皮笑肉不笑。 “卑职愿意,必定不负统领所望!”顾齐元连忙答道。 郭继恩点点头,转头对韩煦道:“有杨点检在乐陵拦住淄青兵马,咱们便不用久留此地,明日就返回燕都去罢?” 韩煦脑海中浮现出那位年轻将领面容微黑,表情敦厚的模样:“其人比之周点检,如何?” “双峰并峙,难言高下。” 韩煦又是一番感慨:“统领麾下,精兵良将,何其多也。还有那位霍真人,传言其有通天彻地之能,未见统领之前,韩某觉得此语必定言过其实,如今却不敢如此小觑。只是方外之人,如何却成了统领入幕之宾?” 郭继恩摇头失笑:“这位霍启明霍真人,万不可以常理推测之。待宪使到了燕都,便知端的。哦,还有一事忘了与宪使说知,你的衙署,已经被他霸占了。” “这却是为何?” 然而霍启明此时却并不在燕都城内。不但他不在,连苏蔻也不在。 当日常山大捷的消息飞报燕都,全城欢庆。只有督府别院如死一般寂静,卢夫人木然枯坐于自己房内,整日未触水米,次日,郭继鲲来探看时,骇然发觉母亲面容枯槁,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余岁。 “听说你大舅爷被押往京师了?” 郭继鲲硬着头皮答道:“儿子不曾听得这样消息,想必是小人传言。母亲不必如此焦心。” 卢夫人身形微微颤抖:“那野婢贱种是干得出来这种事的,他一定干得出来!可怜你阿舅一世英雄,竟然折在这个贱种手里。他,他就是咱们的灾星啊,这燕都城,不能再住下去了,不能再住了啊。” 她目光惊惧地瞧着大儿子:“继鲲呐,咱们赶紧离开这里,去哪都行,对,去晋阳,不不,咱们去西京!你大舅爷生死不知,咱们去西京,好歹也见他一面,活着,咱们便救他出来,死了,咱们也可替他收葬不是?” “是,儿子也正有此意。回头儿子便叫下人收拾家中物品,”郭继鲲也觉得这燕都城不能再呆下去,母亲的话甚合其意,“咱们的确得尽早离开此处。” 与督府别院愁云惨淡的气氛相反,燕镇钱庄之内,一片喜气洋洋。军士与书吏等都在院子里开心地踏歌而舞,霍启明倚在西柜房门口瞧了一会儿,转头对苏蔻说道:“常山大捷,必至天下震动。往后这些年,燕镇定然平安无事矣,咱们钱庄的事业,须得大办起来了。我预备去一趟定州府清苑县。” 苏蔻正看院中众人跳舞觉得有趣,听闻霍启明之言,不禁诧异道:“清苑距燕都怕不是有三百里路,你去那里做什么?” 霍启明一脸严肃:“道爷我要去放钱,收利!” 苏蔻正欲问个仔细,霍启明瞥见拉巴迪亚进来院子,变脸发怒道:“又跑去督府东院了是么,既然这般喜欢那里,不如你也去加入乐班,如何?” 拉巴迪亚眨着眼睛无辜地说道:“不不,我只是一个诗人,但不是一位琴师。我的琴艺非常糟糕,每一个听过的人都恨不得塞住自己的耳朵。但是,我自己很喜欢听别人的曲子,还有舞蹈!她们每天都在练习,美极了,我得说她们的腰,又白又细,扭动起来非常好看。” 苏蔻不禁皱起了眉头。 “胡旋舞是吧,很好看是吧!”霍启明冷笑着上前一脚踹过去,“往后你也不用来我这里应卯,天天去东院好了,你不是诗人么,便去给她们写曲子罢!” 他说着走到二门门口,吩咐郭继蛟:“挑一哨骑兵,护送我去清苑县。” “真人不等我大哥回来么?” “他又不是我心上人,等他做什么,我今日便要出发,你赶紧为我预备。” “是,卑职知道了。” 苏蔻连忙追了出来:“奴要与真人同去。” “你去做什么,回家照料你那宝贝女儿,顺便等我好消息即可。” “不,奴家一定要与你同去。” “带着一个女人,我赶路的速度会减半,又不自在,”霍启明皱眉道,“你就呆在这里,每日坐衙,然后回家逗弄女儿,岂不如意?” “既为公事,奴身为钱庄副总办,理应一道前往。”苏蔻毫不让步,“真人何时动身?” “何时?就现在,即刻!” “好啊,一起。”苏蔻转头招手吩咐使女,“秋棠,快些过来。” 亲卫营戊队队正常大振领着一哨骑兵出现在钱庄大门口:“小的接郭营监吩咐,今日护送真人往清苑县去。真人可是马上就动身么?” 苏蔻忙道:“还有我,去为我预备一辆马车。” 霍启明翻了个白眼,无奈上马,又吩咐耿冲:“你就跟着苏娘子的马车,若有使唤你处,万不可偷懒。若是秋棠跟我告状,我必将你一脚踹回济南府去。” “是,小人一定勤快。再说小人这般肥胖,真人若踹,也必自辛苦也。”耿冲嬉皮笑脸。 霍启明又咒骂了一声,便一夹马肚,率先出了左清门。 他们都离去之后,拉巴迪亚这才拿起账册仔细翻阅起来。田安荣忍不住问道:“乐班那些舞姬,果真都在练习?” “是的,现在增加了不少人,因为将军把临榆关的乐班都带回来了。现在多了好几个胡族姑娘,她们也许来自西域,也许来自波斯,总之,我觉得她们都很美。” “真的能看到腰?” “当然,她们的舞服很短,袒露着美丽的腰,”拉巴迪亚流露出赞叹的表情,“我特别喜爱其中的一个,在临榆关的时候,将军拒绝了她的侍奉、显然将军和我一样,是一个伊壁鸠鲁派,我现在完全能确信这一点。不过在面对那个姑娘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脑子已经忘却了所有的思想。” “她们现在还在练习么?” 拉巴迪亚觑着这位统领府主簿兼钱庄协理,咧嘴笑了起来,然后他偏一偏头:“来吧,我带你去瞧瞧,虽然那只是练习,但仍然是美丽的舞蹈,当然,还有那美丽的腰!” 第五十四章 清苑何家庄 都督府东路后院,这段时间异常地热闹。 被张季振从临榆关带回的乐工舞姬,都被编入了督府的乐班之中。一下子增加了六名乐工、六名舞姬,班首崔乾明自是颇为振奋,再想到那座正在日夜赶工的大戏台,崔班首确信老爷们一定是打算将乐班派上大用场。于是他抖擞精神,每日催促大伙儿加紧勤练,并筹划排演《兰陵王》、《霓裳舞》等多人歌舞戏。只是女孩子一多,每日里鸡零狗碎的纷争也是不少,教人十分头疼。 熙春、念夏两个使女常偷偷跑来东路后院里玩耍,与乐伎舞姬们混熟了,便怂恿着郭继雁也来瞧。崔乾明见郭继雁来此,忙寻了个凳子请她坐着观看,又教大伙儿打起精神,卖力演习。不一会,拉巴迪亚领着田安荣也来到此处,向他指点着院中翩翩起舞的女孩们。 舞姬们短衣长裙,腰肢细软,身姿摇曳,令人浮想联翩。田安荣有些面红耳赤,瞧了一会便移开目光,撇见坐在一旁的那个少女,年才及笄,穿一件粉色窄袖绫衣,下身一件品红色长裙,头插簪饰,颈戴璎珞,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使女,正是督府之中小女儿郭继雁。这少女姿容清媚,嘴角含笑,听着两个使女的小声议论。她转头瞥见田安荣注目瞧着自己,有些拘束起来,忙微微起身福了一礼,又坐下认真瞧着院中女孩们踏歌起舞。 田安荣慌忙也叉手回礼,又小声对身边的拉巴迪亚说道:“那个便是统领并非一母所生的妹子,参军来此处可是时常见着她?” 拉巴迪亚正咧嘴看得起劲:“我已经打听到了那个小娘的名字,她叫做希琳卡尼,据说来自康居国。但是这个姓氏,我有足够的理由确信她是波斯人。额,这栗色的长发,这宝石一般美丽的眼睛,还有那小山一样的胸部,一尊完美的,会活动的雕塑。” 田安荣很是无语:“我不是说那个胡姬,是说坐在那里的那位贵女。” “向爱神起誓,我无法移开自己的眼睛,所以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哦,她注意到我了!可是她看起来有些生气,不,我得寻个机会跟她说话,告诉她我并不是一个浪荡子。” “还是收起你这副垂涎欲滴的模样吧。”田安荣摇摇头。他见那衣饰华丽的女孩儿已经起身离去,便也离开了东路后院。 他回到钱庄,恰巧遇见监军司副使谢文谦与录事参军杜全斌来找霍启明,便叉手禀道:“霍真人已经领着苏副总办往清苑县去也,说是要办一桩贳贷之事。” “这样,咱们竟是晚来一步。”谢文谦皱眉,他见田安荣面露疑惑,便解释道:“朱师监、段点检所部前军乙师,和陈清怀所部左军甲师甲旅,押解着二万五千俘兵往燕都而来。这些人要如何处置,我倒想问问真人。毕竟,这么多俘兵,我燕州多少年都未曾遇过,并无前例可援。” “想必真人在半途就会遇着朱师监等,则必有吩咐也。”田安荣思忖道,“若不曾相会,依卑职愚见,可令陈部暂驻于南苑,前军乙师便自回唐山。即教俘兵们就地筑营,将来若再有俘虏,亦可安置。至于军官,则全部押入城内监牢,逐一甄审。谢副使以为如何?” “不错,如此甚为妥当。”谢文谦惊奇地瞅着田安荣,“本官这就遣人去传令,便按田主簿的法子来办。” 霍启明确实未曾遇见沿官道返回燕都的前军乙师和左军甲师甲旅。这支军队进入定州府境时,他已经和苏蔻一起赶到了清苑县何家庄,恰好错过。 大约一万名燕州军官兵,押解着二万五千并州俘兵,浩浩荡荡,沿着官道一路北上。过定州、望都、清苑等处,直奔燕都而去。一路之上,所过府县皆有不少百姓围观行进中的军队,他们好奇地指点着身穿土黄色军袍的并州士卒,眼瞧着这些人列成长长的队伍,默不作声地迈步走在官道之上。 这些人一路之上谨遵燕州军之号令,晨起收营整队,在骑兵的喝令下出发行进,日暮之时,则自行安营,然后排队领餐用饭。朱斌荣也忍不住对段西龙感慨道:“并州兵卒,其战力竟是未必就输给了咱们,若非卢知守有勇无谋,咱们也不能一战成擒。” 段西龙也点头道:“师监所言甚是,俺瞧这些兵,起行收宿,令行禁止,颇有法度,足见是耐战之兵。回头咱们可书报统领,挑些精壮的,便充入咱们乙师,岂不是好!” 左军巡检陈清怀也道:“卑职所部此战亦折了三百多人,也要充些兵卒进来。卑职已经挑好了,只等到了燕都,便报知统领,编入部伍。” 董霆打马从这几个主将身边过去,忍不住插言道:“依小的想来,统领多半是不会允的。” “你却又知道了,”陈清怀不以为然道,“这些人被俘离乡,心怀畏惧,一旦赦其罪而用之,则必定奋勇效死也。” 董霆哈哈一笑:“这却未必!咱们可遣人先入城报与监军司,瞧瞧谢副使与霍真人是如何吩咐。” 被俘的军官们被单独置于一营,与俘兵们分隔开来,每日也同样依令行军,自行安营。这些军官平日里都不曾自己动手,张起的营帐东倒西歪,令看守的军士都连连摇头。祝琅原是并州军中一名队正,往日对待士卒还算亲近,也时常与部下们一起动手挖壕扎营,是以还颇有经验,渐渐成为俘官营里有威信的人,能够分派那些营管团练们各自干活,如今在这里,往日的军阶尊卑已经派不上什么用场,虽然还是有不少人嘴里骂骂咧咧,但还是硬着头皮听他吩咐行事。 俘虏们每日只有两顿,无非胡饼酱菜。路过清苑县城之时,县令领着当地百姓,送来不少猪、羊劳军,祝琅和几个被俘军官隔着栅栏瞧着,都是十分眼馋:“这多猪羊,可见此地百姓甚是富足,可惜咱们只有干瞧着的份。” “前几日闻到燕州军中炖猪肉的香味,倒教俺每夜里都梦着自己要吃猪肉,一伸手,却没了!” “还发甚么吃猪肉的梦,眼见离那燕都也只有三百里路程了。待到得那处,咱们都得脑袋落地,做成一盘猪头肉也!” 挤在他身边那几个军官连声叹气,摇头走开了。祝琅心下也觉愁苦,他转过身来,靠着栅栏缓缓坐下,欲哭无泪。 霍启明自然不知这些被俘军官的恐惧惊惶,在离县城不远处的何家庄,庄主何颐寿正陪着他与苏蔻两个,巡视何家的织机坊。 长长的土砖茅屋之内,许多村丁村妇正在织机之前忙碌着。“小人这里,眼下一共是织机五百余,”何庄主小心介绍着他的产业,“平日多有燕都、海津的客商前来采买。若遇着督府里发派军供之需,小人便会教人日夜赶工,所幸从未误事。是以自令公执掌燕州至今,数十年间,小人这里一直为大军预备布料,已历四代矣。” “都是斜织机呀,”霍启明摇头道,“闻说并州之地,已经有了立织机,尺寸颇小,何员外这里,为何没有换上?” “立织机占地虽小,却是不大好用。”何颐寿忙解释道,“立机轴位在上,难于更换,且密度难控,是以咱们这里还是用的斜织机。” “原来如此,”霍启明点点头,转头问苏蔻道,“苏娘子,你以为如何?” 苏蔻一直在四下张望:“奴对这个不懂,真人有何打算,便请直说罢。” “道爷我打算将这里扩充,备织机两千,产量便可多增三倍。”霍启明神色兴奋,“如此,则产业大兴,必可行销燕镇全境,及至河南山东之地,岂不妙哉。” 苏蔻摇头道:“奴家不赞成真人此想。” 霍启明闻言一呆,恼火说道:“却是为何?” 不管霍启明如何追问,苏蔻只是摇头不允。那何员外便小声对霍启明道:“真人不必如此费心。实在小人如今也是燕镇织坊第一,已经心满意足。若是再将织场扩大,小人也是无力照看也。” 霍启明气的七窍生烟:“朽木不可雕也。”连饭也不肯留下来吃,带着苏蔻等离开何家庄,返回县城。县令于德满已知燕都来了督府大员,忙在城门口相迎,将众人请入县衙。霍启明在议事厅坐定,便怒问苏蔻:“教你不要跟着来,你偏要来,来了却又坏我好事!究竟是何道理?” 第五十五章 燕都织造社 “真人且先息怒,”苏蔻冷静说道,“织机者,各县各村皆有,小户之民,皆男耕女织,以为生计。如今你再将何庄织场扩大一倍,岂非与民争利?真人此前所筹划之煤、铁等业,本就很好,投耗亦巨,又何必盯住这织机蝇头之利。” “妇人之仁。”霍启明冷笑道,“只要是能投银子的地方,都不要错过。小户小民没了这项生计,他们自会去寻别的活计,况且何家织场,就算是备机两千,又能增产多少?你以为这是蝇头之利,其实不然,我还打算多置提花机,织罗织锦,非但销于燕镇,更可往售天下诸道,及至海外,蝇头之利,真是笑话!” “奴家瞧那何员外,满口只说自家产出充盈,”苏蔻继续说道,“其人心下未必愿意与督府合办这织场,估摸着他是怕将来一日,这织场变为官办,他便是哭也没处哭去。” “我瞧得上他这点家业?”霍启明冷静下来,摆摆手道:“煤场铁场要大办,这织场,我也要办。苏副总办,你既是反对,我就不教钱庄出银,由督府出面筹银自办。这就不会是只有两千织机了。” 他伸出手指比划着:“我会在燕都设立工坊,备织机八千,张榜募工,往后你就瞧好了,燕都织业,名动天下!” “真人,你可是魔怔了?”苏蔻真的急了,“八千织机,你上哪去弄这么多,况且,又哪里有这多织工?” “八千织机算什么,便是收不齐,我就自造,一台织机,造价亦不过二百钱,我旬月之间就给你造出上千台。”霍启明信心十足,“织工么,这个就更容易了,那些小娘子、媳妇儿,都招募来工坊里做活计。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燕都织造社!” 苏蔻呆住了,她瞧着霍启明意气风发的模样,叹了口气道:“真人是铁了心要建这织造坊?” “这个自然,不然我大老远来这清苑做什么。”霍启明把玩麈尾,兴致勃勃,“改天换地,旋转乾坤,正自我辈始。” 他见坐在下首的于德满欲言又止,便抢先说道:“清苑乃是富县,畜、菜、粮出产皆丰。我那织造社,与明府这里并无太多干系。至于将来,待燕都织造业大兴起来,贵县这何家,自然会转了念头。到时候,于明府也可代何家致信与我。下个月钱庄便会在定州设立分号,贳贷年利,定为八分,何家如果愿意,便可去定州分号详谈。” 于德满忙叉手道:“是,下官一定转告。”立在于德满身后的那个年轻县丞这时才开口询问道:“下官斗胆,若是钱庄分号设立,往后本府之税银,可否直接缴入钱庄,不用再解往燕都?” 霍启明伸出大拇指:“正是,往后燕都会行文下来,教各地赋税都在本地入库,并不用再解往燕都,府县若有额外支应,督府也会下令从钱庄拨付。这位赞府见识不错,不知如何称呼?” 那县丞便叉手笑道:“下官于佐贤,家父便是如今燕州军监军使。” 霍启明惊奇道:“原来如此!赞府竟是于监军之公子,难怪难怪。”他瞧着这于佐贤,连连点头。 这几人当天就离开清苑县往北而行,五日之后赶至燕都。得知朱斌荣、陈清怀两部已经押着俘兵行至南苑,霍启明便与苏蔻道别,往南苑而去,苏蔻则带着秋棠由一伍军士护送着进了城。 南苑占地极广,地跨两县,方圆一百六十里。这里地势低洼,河道穿行,泉眼密布,形成了饮鹿池、磨镜湖等多处湖泊,草木繁茂,禽兽聚集。南苑军营规模也不小,可屯兵三万余,尽管如此,陈清怀在接到监军司之命后,仍然下令让俘兵们在军营之外自建营房。 朱斌荣、段西龙已经率领前军乙师转道向东,返回唐山。当霍启明赶到此处时,陈清怀等大小军官,正在督促俘兵们在烈日之下挖沟筑垒,一派热火朝天情形。 “俘兵也是人,往后他们比照军中伙食,同样也是每日三顿。”霍启明吩咐道,“你瞧这一个个有气无力的,成什么样子。” “是。”陈清怀连忙答应下来。董霆却与霍启明相熟,便笑问道:“敢问真人,难道每天也给这些俘兵预备肉食么?这也未免太宽待了罢。” “那倒不用,每隔三日安排一次,也就够了。咱们燕州,还没富到那般地步。”霍启明又转头吩咐陈清怀,“这两日挑选四千精壮的俘兵,道爷我要将他们分别发往煤场铁场做活,你可别尽拣些瘦弱的与我,可要记住了。” “啊?是。”陈清怀迟疑道,“卑职还打算从这些俘兵之中挑选些壮大的,补入卑职的甲旅呢。” “不行,这些兵,暂时不能要。”霍启明毫不犹豫否决。 陈清怀意态怏怏:“是,卑职知道了。”董霆却提醒霍启明:“咱们旅,如今可还缺员三百有余呢。” “兵,都会补给你们。并不急在这一时。”霍启明瞧瞧天色,“时辰不早,我就先回城去了。” 霍启明走后第二日,杨运鹏率中军乙师的精锐兵马返回了南苑大营,并与陈清怀交割,接管俘兵。临行之时,陈清怀有些眼热地瞅了瞅在似火骄阳之下卖力干活的俘兵们:“唉,这些兵,其实甚是不错啊。” “迟早会补给陈巡检,又何必急在这一时?”杨运鹏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赶紧回燕平去罢,咱们往后再见。” 当天收工吃晚饭的时候,俘兵们惊奇地发现今天除了胡饼菜汤之外,还有大桶大桶的炖肉,香气四溢,令人馋虫大动。不少人争先恐后往大桶这边挤过来,看守的军士们拳打脚踢,连喝带骂,才教这些人老老实实列起了队伍。 鲜美的猪肉咽下肚去,有人开始掉眼泪了:“咱等便是在晋阳,一年也难得吃上几顿肉。如今到了这里没几天就吃肉了,莫不是咱等的日子到头了,明日便会砍头么?” 背着手四处巡视的团监罗顺才大怒,冲上前将第一个哭泣的俘兵踹倒:“嚎什么丧!吃肉便能想到杀头,你是天生的贱命不成!都不想吃肉是不是,来人啦,都给我抬走!” “不是,”俘兵们慌忙擦掉眼泪,连连磕头,“只要老爷们不取小的们性命,小的们必定尽心干活,大口吃肉。再不会哭了。” “呸!”罗顺才啐了一口,转身大步走了。 中军乙师返回南苑军营之时,郭继恩率亲卫营甲队丁队自丽正门进入燕都城,比他们先行率部返回的乔定忠便和唐成义、伍中柏、何占海、吕义才等,陪着霍启明、谢文谦、方应平一道往城门相迎。 “不错不错,”霍启明瞅着郭继恩笑道,“此番率军南征,生擒卢知守,亲射彭天虎,夜取横海镇,战功辉煌,震动天下啊。” 郭继恩微微一笑:“意料中事耳。”正欲向他介绍韩煦,霍启明已经上前拱手笑道:“这位便是韩宪使?大名早闻,今日一见,果然风采出众。只是有一样,你那巡查使衙署,已经被小道强占了,得罪得罪。” 韩煦便翻身下马,叉手微笑还礼:“霍真人仙风道骨,俊逸非俗。所行之事,定然大有深意。区区一座衙署,真人只管拿去用便是。” 谢文谦、方应平等也与诸将一齐上前见礼,好一番寒暄之后,霍启明又往队伍后面走去,瞧着槛车之内的罗元义嘲笑道:“这位是罗点检?昔为万夫长,今为阶下囚。有何感想?” 那罗元义须发皆乱,蹲坐于槛车之内,闭眼向天道:“罗某自知罪重,不敢求赦,惟望统领、真人饶在下家小不死!” “这个你可以放心,祸不及妻儿,咱们也并不会拿他们如何。”霍启明说着一摆麈尾,转身走了。嘴里却念念有词,“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呵呵!”韩煦闻言,不禁奇道:“这话有些意思。” 郭继恩这才吩咐大伙上马进城。 从丽正门进城,一条笔直的丽正门大道直通向燕都行宫,道路两旁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向着郭继恩和他身后的官员军士连连挥手欢呼。郭继恩等人也连忙还礼。霍启明却转头对他嬉笑道:“得胜归来,百姓夹道相迎,正是人生得意之时,对么?” “你又弄什么古怪?有话便请直说。” “道爷我昨日才从清苑返回燕都。不料我前脚才回,后脚便有从常山前来燕都讲武堂进学的军官,护送来一个甄姓小娘子。瞧来咱们郭大统领此番出征,不但战场无往不利,这情场之上,也得了一场大捷?” 第五十六章 皇城议婚事 “这个小娘其实与我并无半分干系。”郭继恩于是将事情经过说了。霍启明闻言嘲笑道:“你后来却又好心,只怕那甄家会是有所误会。” “有什么可误会的,不过来燕都与继雁做个伴儿。”郭继恩不以为然,“咱们多少事情要做,只怕是连与她相见的时机也没有。且不去说这个,我这次又给你带回来一个得力的人。”说着便回头唤道,“秦义坤,过来!” “是,小的来了。”秦义坤打马赶上前去,咧嘴笑道,“统领,真人,小的来也。” 霍启明见这个校尉笑得见牙不见眼,正在奇怪,郭继恩又将秦义坤的事迹与他说了一遍。霍启明大喜道:“周点检遣你入燕都,果然是做了一件大好事。从今往后,你也不用去带兵了,只管跟着我。继恩兄,我觉得可以授秦校尉以行军司马之职,就做我的臂膀。” 郭继恩微微一笑:“原本就是打算将他交给你的,这个自然是可以。” 秦义坤挠头道:“小人没有读过什么书啊,这个甚么行军司马,只怕小人做不来。” “你做得来,而且最是称职。”霍启明笑眯眯瞅着秦义坤,“道爷我如今,就缺一个善能花钱的。似你这般的,才最合我的心意。明日我就叫监军司发文下来,你,往后便是统领署的秦司马。” “哦,是。”秦义坤迟疑道,“真人如何吩咐,小人便如何去做,也就是了。” “错,我吩咐的,你自然要去做,我没有吩咐的,你也得去做。” “那,万一小人擅自去做的事,倘若做错了又如何是好?” “放心,我只要你将钱都花掉,便是你的功劳。” 秦义坤一听乐了:“这个却容易!” “容易?”霍启明冷笑,“自然有你着急的时候。本道爷预备今年要花掉至少一百万缗钱,你觉着容易?” “啊?”秦义坤张大了嘴。 韩煦倒替霍启明捏了把汗:“钱庄之事,来路上郭统领便已详细说与本官知晓,却未料想真人竟然这么大手笔。钱庄本银,三去其一,真人果真都有把握?” 霍启明摇头道:“贳贷之事,定然是有风险的,岂能每一笔都能赚回来。不过宪使也不用担心,钱庄自有监管,是以每一笔钱的去处,都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说话间,众人已从行宫大门前向右拐去,自左清门进入皇城。亲卫营营监郭继蛟上来相迎,郭继恩翻身下马,嘱咐他道:“晚间回府之时,记得告诉令堂和继雁,那个从常山来的甄家小娘,是咱们的客人,教她安心住着便是。不过,她也只是督府的客人,与我并无半分干系。” “是,小弟知道了。”郭继蛟笑了起来,他瞅瞅郭继恩身后诸人,诧异问道:“为何只见山虎,那段克峰呢?” “跟我告了假,往海津去了。说是段点检引兵回唐山之前,屡屡叮咛嘱咐,教他回燕都之时务必往海津去一趟。” “原来如此。”郭继蛟点点头,瞧着亲卫营甲队丁队的伙伴们纷纷下马,一个个抱拳从自己身边经过,牵着坐骑往对面的亲卫营军营去了,他便叫住百里桐:“百里队监,顾队正呢?” “统领将他留在了河间,如今已是顾团练了。”百里桐很是羡慕,“不过卑职听说,顾团练此前乃是前军巡检?” “不错。”郭继蛟点点头,竭力摆出一副沉静模样嘱咐道,“如今丁队暂时只有你一个队官,是以你还不能先回讲武学堂,便在这边,安心带兵,记住了么?” “是。”百里桐微微笑了笑,“王营管也已经嘱咐过卑职了,两位上官,只管放心。” 郭继骐也牵马从他身边走过,微笑着拍了拍这个堂弟的肩膀。 郭继蛟有些嫉妒,这上过战场的人就是不一样,百里桐整个人如今瞧着沉稳了许多,郭继骐眼神也比从前凌厉了些。往后一定要让大兄答应,下次出征,他必须得跟在左右! 霍启明已经将钱庄北面的原殿中署官衙给清理了出来,改做新的巡查使衙署。这是一处两路四进的院落,占地近五十亩。郭继恩等陪着韩煦夫妇等进来,霍启明解释道:“此处当初建成之时,便只有两路,是以规制略小,还请宪使先凑合着用罢。” “已经足够了。”韩煦很是满意,“自本官入仕以来,还从未住过这么大的院子,多谢统领与真人之厚意。” 衙署里修葺一新,种上了玉兰、石榴和紫薇等,瞧来一派生机盎然。两个小娃儿被拘束了半日,如今到了这里都兴奋起来,四下乱跑。陆婉儿心下极是欢喜,她悄悄拉着钱铃的手笑道:“这里足够宽阔,你们两个也别去另赁住处了,就住这边东院里罢。” 钱铃有些踌躇:“这里虽然是好,只是四面都是官衙。我其实还是想再去外面坊市里寻个活计,则每日里还得进出那个甚么左清门,很是不便。夫人的好意心领了,我还是往南面去另外寻个住处为好。”她说着抬头扫了一眼跟在郭继恩等人身后的秦义坤,小声道:“就让秦大哥住在这边罢,只是却叨扰你们了。” 郭继恩听到了两个女人的对话,转头询问方应平:“今日是五月十一,却不知这几天里,哪一日是成亲的好日子?” 方刺史正在凝神细想,要如何结纳这位新上任的巡查使,突然听得郭继恩问话,一时不解其意,愕然未答。韩煦却说道:“下官已经翻过历书,本月的十三、十四、十五日和十八日都是好日子。” 郭继恩便转头问秦义坤:“时间有些仓促了,你们成亲,就定在十八日如何?” 秦义坤挠头不知所措,郭继恩不耐烦,便喝道:“那钱家小娘子,本帅做主,本月十八日,你与这位秦校尉,便在这衙署东院成婚。不知小娘子意下如何?” 钱铃吓了一跳,见郭继恩皱着眉头,下意识便答道:“奴婢但凭郭老爷做主。只是,奴婢与秦大哥的父母高堂,都不在此处——” “那你们在邯郸这么些年,也没有把婚事办了。”郭继恩笑道,“下次你们回乡之时,再请两边的父母一块吃酒便是,就这么定了!” 霍启明乐了:“还是继恩兄果断,那就定在本月十八日罢。钱小娘子,你也住到督府之中去,咱们到时候往督府去迎新妇,最妙最妙。” 一听说要办婚礼,大家都兴奋起来,各自出主意,议论不停。谢文谦便道:“咱们不如去督府花厅,今日正好要预备筵席,一为庆功,二为接风,现在都过去罢。韩钰韩昳,都过来,过来。”他瞧瞧老仆陈良,笑道,“你也来罢,就和两个娃娃坐一处,也好照看他们。” 众人连声说好,便都过了皇城中街,往西南面的都督府而去,霍启明又吩咐耿冲去钱庄请苏蔻等人都来赴宴。苏蔻等来到督府东院花厅,俱都满面笑意向郭继恩道贺,拉巴迪亚也叉手向郭继恩行礼,然后便迫不及待向霍启明道:“乐班!歌舞,在这个庆祝胜利与欢聚的时刻,我们需要乐班的演奏,还有舞蹈!歌舞太平,普天同庆。” 霍启明嗤笑:“炫耀你的汉话不错是吧,要去,便由你自己去传乐班过来罢。” “遵命。”拉巴迪亚肃然说道,然后他正一正幞头,再整一整身上的青色官袍,表情严肃地向后院走去。韩煦惊讶地瞧着这个胡人,又忍不住拈须笑道:“燕都之地,果然有趣得很。” 当下谢文谦便安排座位,苏蔻、陆婉儿、钱铃等女眷,以及两个小娃娃和陈良坐在一处。男人们以郭继恩坐了上首,其他人也依次坐定。钱铃心下着慌:“当真就要为我们筹办婚礼么?” 陆婉儿奇道:“难不成你还不想嫁?”钱铃嗫嚅道:“倒也不是,就是,就是心下有些着慌。” 苏蔻和陆婉儿都笑了,陆婉儿便安慰道:“不妨事,我成婚之前,也和你一样的心思,忐忑得很。”她转头笑问,“这位苏家妹妹,想必当初也是如此罢。”苏蔻仿佛有些走神,闻言回过神来,轻笑道:“也有六七年啦,倒有些忘了。” 坐在郭继恩左面的韩煦正瞧着斜对面的妻儿,心中突然想到一事:“敢问统领,为何这巡查使衙中,未见着一个属员?” 郭继恩瞅着他笑了起来:“不错,如今巡查使衙便只有韩宪使一员主官,那左右巡查推官,尚未署置。” 第五十七章 志在凌绝顶 韩煦闻言倒是一怔,偌大一个燕州,南北一十二府,一百多个县,只靠他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应对不过来。郭继恩也是面露苦笑:“两员推官只能以后再慢慢物色,若是宪使有合适之人选,亦可举荐。” 韩煦面色凝重起来,沉吟着点点头。坐在郭继恩右边的霍启明正与谢文谦说话,听到他们的话语便转头插言道:“我在清苑县时,见着了于监军家的长公子于佐贤,此人如今是该县县丞,很是不错,可以擢举上来大用。” “考绩之后,若确为卓异,可以右迁。”郭继恩点头说道,于佐贤这个名字令他又想起当初与于贵宝的对话,心里那个抓不住的念头顿时清晰起来,“韩宪使,藩镇之地,府县职官之任命,可分为两类。” 韩煦点头道:“不错,一是由户部铨选,二是由督府自行征辟。” “正是。不过户部铨选之官,亦皆为河北应试得中的解士。”郭继恩分析道,“凡是藩镇之地考中进士者,朝廷多半都会铨往原籍任官,能留任京师者甚少。这些人被差遣回来任官之后,也很难再能被铨入中枢。而都督府所征辟之官,亦皆为本籍士子。长此下去,府县官吏与地方缙绅,同气呼应,盘根错节,尾大不掉。” 韩煦点点头:“想必统领委下官来做这个巡查使,便有威慑地方之意。既如此,则恢复三年考课之法,凡府县任免,不得出自上者私意,皆由宪署核绩之后,制册交与督府,再行迁转。” “此为一法,”郭继恩点头道,“还有一个法子,便是从外州招纳贤才,将本地官员与缙绅织起的这张网撕碎。”霍启明又插嘴道:“便如将一条乌鱼丢入池中,必致塘鱼惊惶大动也。” “下官便是这第一条乌鱼。”韩煦拈须,似笑非笑道,“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统领此意,有似汉高、魏武。由是观之,将军之志,竟在凌绝顶而小天下?” 这时姚庆元进来,招手教仆役们端菜奉酒,预备开筵。郭继恩见坐在韩煦旁边的方应平、高忱皆是一副如坐针毡模样,便笑道:“莫要吓着了方太守、高副史。这么说罢,凡天下百姓,所求者无非四字,那就是安居乐业。咱们不论身为文官,还是武将,所行之事,说到底都是为了庶民能够安心过日子,免受冻饿流离之苦。” “本帅曾听得一语,道是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怕死,则天下庶几可以太平。”郭继恩继续说道,“然则人皆有私欲,天下之大,圣人几希,如何才能令百官恪尽职守?惟有制度深密,令其如临深渊,不敢妄为。除此而外,并无别的良法。” 韩煦闻言,拱手向郭继恩正色说道:“下官北来,行经中原之地,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正是乾坤苍夷,民生危艰。将军既有此志,下官自当竭力追随。” 郭继恩正要说话,霍启明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怕死。这话你却是从何处听得?” “当年从树上摔下,不是做了一场大梦。此语便是梦中所闻。”霍启明觑着他只是冷笑,郭继恩没好气道:“你爱信不信,坐回去吃你的酒罢。” 霍启明哈哈一笑,见那拉巴迪亚已经领着乐班过来,在庭前分别坐定,他便不再追问此事,坐回本位,听着谢文谦与秦义坤详细分说婚礼筹备之事。 拉巴迪亚回到花厅,便取了自己的酒盅,立在花厅正中,向郭继恩躬身行礼:“虽然我并不信奉任何的神灵,但是我却深信,伟大的信念赋予了将军无与伦比的勇气与智慧,尊贵的将军一定是一位杰出的,不可战胜的统帅。让我们举杯庆贺将军的神圣事业会早日迎来胜利的那一天。” 他说着挺直身体,将酒盅一饮而尽。 花厅里的气氛立时热烈起来,武官们纷纷叫好,各自起身相贺,举杯痛饮。拉巴迪亚放下酒盅之后神情肃然地走至厅前,拍拍手掌,舞姬们便聚拢来,激昂的鼓点声中,十余名舞姬列战阵之形,演金戈铁马之态。霍启明笑道:“小破阵乐?有些意思,只是未执戈盾,失却了原舞的雄壮之意。” 他瞥见秦义坤眯着眼看得咧嘴直笑,忍不住提醒道:“别傻乐了,你也去跟你家钱娘子敬一杯酒罢。” 秦义坤回过神来,诧异道:“为何我要向她敬酒?” “人家等了你这么多年,去敬一杯酒怎么了,快去!” “她既然许给了我,嫁鸡随鸡,等我不是应当的么?” 霍启明瞪眼:“什么应当的,你吃我一巴掌才是应当的,去不去?” “成,我去,我去。”秦义坤便起身捧着酒盅来到钱铃面前,嘿嘿笑着,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举杯自己先饮了。顿时满座大笑。钱铃满脸红晕,又恼又嗔地扫他一眼,也起身举起酒盅,抿了一口。 筵席罢后,众人纷纷起身告辞,郭继恩立在花厅门口逐一道别,又嘱咐韩煦夫妻早些安歇。那拉巴迪亚吊在最后,待众人都走后,他走到郭继恩面前,吞吞吐吐说道:“将军,我看中了乐班里的一个舞姬,就是——” 见郭继恩转头怒视自己,拉巴迪亚连忙抗议道:“亚历山大大帝命画家阿贝列斯为美人坎帕斯普作画,他对美人一见倾心,由是亚历山大大帝便将美人赠送给了他。况且,将军不是在临榆关之时就拒绝了那位小娘了么?我只是向将军讨要一个你不感兴趣的女奴罢了。” “我这里没有女奴,乐班所有男女,皆来去由己。”郭继恩冷眼瞧着他,“你想要哪个小娘,便自己去与她说,只要她自家愿意,我是管不着的。” “真的吗,那么多谢将军。”拉巴迪亚兴奋得不知所措,“我就知道将军宽宏豪爽,感激不尽!我就知道,将军是与亚历山大一样伟大的人物。” “感激我做什么,”郭继恩摆手道,“去好好跟那小娘说罢。还有,彼乃千古帝王,不要拿我去混比。” “是,是。”拉巴迪亚撩起官袍,撒腿就跑。王庆来在郭继恩身旁低声问道:“那个什么亚历山大大帝,是何方人物。” “泰西之一代雄主,以弱冠之年领兵东征西讨,拓疆万里。”郭继恩说道,“可惜英年早逝,他去世之后,帝国便分崩离析,被裂为三个国家。”他转头瞧见郭继骐若有所思,便问道,“发什么呆呢,既然回来了,你可回宅去见见父母,想必他们也是担心的。” “是,那么小弟就先告辞了。”郭继骐苦笑一声,抱拳离去。郭继恩四下瞧瞧,诧异道:“霍真人呢,去哪了?” 程山虎这才告诉他:“乐班退下去之时,霍真人便跟过去了。” “石榴裙是英雄冢啊。”郭继恩低声慨叹一句,便领着王庆来程山虎等人出了庭院,预备回西苑军营去歇息。 苏蔻一直在东角门外等着他,见郭继恩出来,她忙福了一礼道:“敢问将军,此番出征,想必耗费甚剧?” “境内迎敌,虽说获胜,缴获不少,百姓的赈济,伤亡的抚恤,开支亦是不小。当然,这一仗打下来,不能算是折本,不赚亦不赔罢。”郭继恩道,“苏娘子何以有此问?” “奴婢听霍真人说起,当初少将军曾有向钱庄借银之想。” “当初的确动过这个念头,不过后来筹算,估计能应付。是以没有跟你们开这个口了。”郭继恩笑道,“往后若有出境远征,说不得我会打钱庄银子的主意。” 苏蔻双目炯炯:“则将军因军兴借银,用什么来做抵呢?” “自然是盐场榷入。”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苏蔻满意地笑了,于是再次行礼,告辞而去。 回到南熏坊茶行东院之时,天色已晚,女儿郁梅钻入苏蔻怀中撒娇,苏蔻一面跟女儿说话,一面问茶行管事店铺里生计。不一会,丈夫郁韶进了屋子,有些不满地瞅着苏蔻道:“为夫瞧你是忘了,自己已经是做了娘的人了,连个吩咐也没有,便跟着一伙男人去了外县。女儿成日在家中念着阿娘,你可曾有挂怀?想必是游玩得十分快活,哪里记得自己还有个家。” 第五十八章 夜赴王家庄 “当着女儿的面,请夫君说话知晓些分寸可好?”苏蔻示意茶行管事先行退下,“奴家乃是跟着霍真人去办事,哪里是什么去游玩。奴家每日忙碌,便是悯忠寺还愿也不曾去得。夫君为何还要这般讥刺。” 郁韶气咻咻地在一张交椅上坐下:“我便是不明白,这钱庄又不是咱们自家的,你每日里这般起劲做什么。茶行里多少琐碎事情,着实教人烦闷,你将这边家业全抛下不管,却去操心那官府之事,一个什么无品没秩的副总办,你倒是兴头。” “咱们家往钱庄里投的十万缗钱难道就不是钱么?奴也知道,夫君不耐烦这些商贾之事,是以想着奴家回来料理这边,你又可以像往日一般,安心过那闲适日子。然则奴在这边主持茶行之事,难道就不是抛头露面?” 苏蔻说着哽咽起来,“你们兄弟两个,只说喜爱读书,平日里都不曾请你们料理这些钱财生计,如今奴被都督府聘了去任事,你们也该学着自己做起来,况且下面还有管事、脚夫,又不用你们费气力。实在拿不定主意的,不是还有阿爹可以请教么?倘若你们果真不耐烦这些事情,便请自己去与郭统领说知。人家诚心诚意上门来请,便是对奴家一个女流,都是这等的礼贤下士,奴家是没有面皮再去辞事的。” 秋棠也为女主人辩解道:“奴婢每日跟着姐姐,眼见她成日里忙碌,那些个官儿、管事先生,这些人想必都是极有见识的,他们见了姐姐,都是十分客气,但有分派,无有不从。可见姐姐行事,十分有道理,就是那位霍神仙,也对姐姐极是有礼,许多事情,都与姐姐商量着去办。依奴婢想来,姐姐的本事,大家都是佩服的。” 郁韶面色讪讪:“我不过几句牢骚,你们就絮絮叨叨说了这许多。好了好了,为夫也知道你就是个当世的陶朱猗顿,我也不敢拦你的前程。只是左右邻舍,难免有些闲话,都是我替你受了,心下未免有些憋闷。” 苏蔻便叫秋棠带着女儿去玩,转头冷冷对丈夫说道:“郭将军曾对奴家说道,女子未必不如男。既然你也觉得自家妻子的确有这生钱理财的能耐,何不就放手让奴尽力去试试?那些闲言碎语,夫君也不必在意,旁人说得再多,于咱们过日子,又有什么干系?” 郁韶低声咕哝:“你每日早出晚归,闲话都是传到为夫的耳朵里,受气的人毕竟不是你。说话便是这般轻巧。” “夫君在嘀咕什么呢?” “没有什么,你先坐着歇会儿。为夫还有别的事,要出去一趟。”郁韶忙起身溜走了。 郁韶心下烦闷,又不敢去父亲面前诉苦,便拔脚出了院门,顺着坊道走了几步,惊奇地瞧着路边的道灯:“如今连这个都有了,倒是稀罕。只是这灯火这样燃着,又能经历几个时辰?” 他正自言自语,听得前面茶铺里热闹:“这早晚了,竟还有这多人么?”便再前行几步,进去寻个凳子坐了,叫那伙计上个泡茶来,一边往茶铺柜台边瞧去,原来是一个说史艺人在那里讲书:“说忠臣负屈含冤,铁心肠也须下泪。列位客官,小老儿今日所说,便是那北齐年间,一位名臣斛律光者——” 一位孙姓士子,平日素与郁韶相熟,挤到他这桌坐下,拱手笑道:“大郎今日这般有闲功夫?” “竟然是有青兄,正是如今暑热天气,家中呆得烦闷了。是以出来听书,聊遣时光罢了。” “原来如此。在下正寻思着这两日要去拜访大郎,恰巧今日遇见。”那孙有青笑道,“嫂夫人如今乃是燕镇钱庄之副总办,协助那霍天师打理着偌大的买卖,想必与天师是极相熟的了。” 郁韶心下不快:“却不知你要找霍天师做什么,请他与你治病啊?” “什么话!今日督府不是张榜,收买织机么。”孙有青神情迫切,“天师定然又有大手笔,在下估摸着,官府要办织坊了。” “官府办织坊,你这般高兴?”郁韶诧异,“你那里不是有着数十架织机,未必对你的生计,就没有妨碍?” “此言差矣,”孙有青凑得更近了,“在下是打算,将自家的织坊,并入那官办织坊里,这个便是,背靠大树好乘凉也。” 郁韶有些嫌弃地将他推开:“这般天热,你还凑到我面前来了。想那官办织坊,备机必定是以千计,你这区区数十台,官府却未必瞧得上。” “瞧不上没关系啊,”孙有青说道,“在下不是还有几亩薄田,还有祖宅,只要天师愿意让在下入本,便是全卖了,也是心甘情愿。” 郁韶轻啜一口茶,沉吟不语,孙有青有些焦急:“在下便是踮起脚尖,也是够不着督府中人。大郎如今已有登天之径,何妨提携小弟一二?” 郁韶缓缓摇头:“男女有别。内人虽说如今在钱庄任职,却是与那霍天师各有分管,平日里也甚少相见,此事恐怕是爱莫能助也。” 孙有青见他不愿相助,只好叹了口气,自己出来沿着坊道预备回去。道路两旁的道灯还很稀疏,昏暗的灯光一如他的心情,直到得得的马蹄声打破了他的胡思乱想。入夜时分,还能在燕都城内这般驾马疾奔的,自然来头不小,孙有青连忙闪至道旁,小心觑看。 一匹黄色战马,马背上一位年轻军官,面容斯文俊秀,却是薄唇紧抿,双眉紧皱,正不停催促胯下坐骑加速,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伍骑兵,都举着明晃晃的火把。这一支小队如疾风掠影,很快便沿着大道赶至文明门。 城门值哨的队副认得领头的年轻军官乃是监军判官郭继骐,不禁诧异道:“这个时辰了,郭判官还要出城?” “不错,有一桩要紧事。”郭继骐抱拳道:“还请这位副尉行个方便。” “不敢,还请判官稍待。”队副连忙吩咐军士们打开城门。 郭继骐道谢之后嘱咐道:“至多一个时辰,本官必定赶回。”说罢便打马,在骑兵的护卫之下沿着城墙一路向东。凸月已升,照着他们过了城墙拐角处的箭楼,沿着官道向东行了约莫三里路程,向北转入一条小道又行了一里路,郭继骐在士兵火把的照亮之下瞧见一处木牌坊,上面依稀有王富庄三个字。 “郭判官,咱们这便到啦。”那领头的伍长说道。 郭继骐点点头,第一个翻身下马,牵着马走进了村中的砾石小道。牌坊之后是一片空场,还有一个大石磨。石磨的后面,依稀像是祠堂之类的建筑。村里的狗都已经被惊动起来,纷纷冲出屋子吠叫不已。郭继骐四下打量,这里的建筑大多是土砖茅顶,偶尔能见着一座青瓦覆顶的硬顶房屋,想必是村中的富户。 村中里正听见动静,忙由几个村民护卫着过来察看,瞥见郭继骐左臂上的臂章,不禁唬了一跳:“敢问这位老爷,这夜里还赶至咱们村,可是有什么十分要紧的事?” “本官今日才赶回燕都,到贵处是想寻一位乡民唤做王瑞者。”郭继骐打量着里正说道。 “王瑞,那不是已经过世三年了么?”里正十分诧异,他就着月光和火把仔细瞧着,小心询问“老爷莫非是郭副统领府上的公子?” “不错。”听到王瑞已经离世,郭继骐心下一沉。又见那里正迟疑道:“不知小郭老爷还要寻那王瑞做什么,其人既已过世,这田契必是不会再争的了,还请老爷们不必再追究他家中后辈才好。” 郭继骐摇头道:“王里正料想差了,本官非为追究而来。既然王瑞家人还住在本村,便请里正领本官过去瞧瞧。” “是。”里正不敢违拗,便领着他们往村庄西面而去,路上郭继骐问道:“此地村民,田地皆是自有么?”里正扫了他一眼道:“本地村民四十余户,倒有多半是尊府之佃户。俺们这里的田地,也是大半姓郭。” 说话间已经来到一处院落前,院子并不大,用低矮的栅栏围成。郭继骐跟着里正推开竹制的院门进去,就见院内两处瓦屋、两处茅屋,还有鸡舍鸭舍等。有一处屋子里还透出昏黄的灯光,显然主人尚未歇下。 那里正喝退上前对着郭继骐一顿乱吠的看家犬,对着亮灯的瓦屋喊道:“王通富、王通贵两个,赶紧给小老儿出来。” 第五十九章 父子与兄弟 王通富、王通贵兄弟两个听得里正召唤,连忙披了短衣出来。听闻里正介绍之后,那兄长王通富戒备地瞧着郭继骐道:“阿爹已经过世,这田契咱们也不敢再索回来,却不知小郭老爷今日找上门来,又有什么吩咐?” 郭继骐见两兄弟都是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衫,便问道:“如今你们既为佃户,则每年交租多少?” 两兄弟对视一眼,王通富回道:“纳了赋税之后,所剩余粮,乃与贵府对半分之。莫非小郭老爷此来是为加租?只是如今燕都府境,各家都是对分,再行加租,俺们这日子过不下去了,那便退佃了罢。” 两兄弟的妻儿都在门口瞧着,听得此语都流露出惶恐之色。郭继骐摇了摇头,取出那份田契:“这是你们的田契,今日便还给你们。” 两兄弟大感意外,都惊疑地瞧着他,谁也不敢伸手来接。跟随郭继骐过来的那名亲卫营伍长便道:“这位乃是俺们燕州军之监军判官,说话极有分量的人物。既然将田契还与你们,只管接着便是。” 王通富抖着手接过那田契,紧紧捏住,迟疑道:“只是俺们兄弟都是精穷的人,如今却没有钱可以赎回。” “你们眼下有多少?” 那两个女人连忙奔进屋内,翻箱倒柜,七拼八凑,一起拿出来也不过十余缗钱。几个孩儿咬着手指,瞧着父亲将钱串用包袱装了,郑重拿出去交与郭继骐道:“欠着老爷的钱,俺们可以押个手印,往后必定全部缴齐。” “可。”郭继骐接了包袱,又吩咐一旁的王里正,“便请里正回头代本官立个字据。往后这钱么,也都交与你,回头自然有人来取。”那王里正忙应道:“是,小老儿必定替老爷办得妥帖。”又转头斥道:“你们几个,还不赶紧谢过老爷的恩典!”于是兄弟两个,连同妻子孩儿,齐都跪下叩头不止。 郭继骐叹了口气,也不去扶他们,转身走出了院子。 待得他连夜赶回家中,那郭长鹄冲上来满面怒气道:“典铺里管事说你拿了张王富庄的田契出去了,难道是你的俸钱不够用拿去贱卖了不成?” “儿子并不缺钱使,那张田契是儿子拿去还与原主人了。” “混账东西,为父好容易攒下这点家业,你便是如此挥霍!这个是谁教你的,莫不是你那个庶出的大统领?我就知道,他一直就惦记着我家这点东西,早晚全部拿走。”郭长鹄只觉肉痛,越说越气,忍不住一个巴掌扇过去。 郭继骐咬着牙,硬生生受了这一巴掌,一旁侍奉的使女下人,都悄悄退开了几步。郭继骐耐心解释道:“此事并没有谁来教我,那田契原本早该交还,是阿爹强取豪夺,生生硬吞了小民之田。这等有违天和之事,儿子自然要替爹爹纠了过来。如今宅中,钱粮绫罗,便是一世也受用不尽,阿爹何苦贪心不足。” “你如今翅膀长硬,竟这样跟为父说话?”郭长鹄痛心疾首,“这些家当,都是为父多年辛苦积攒,你转手就送与他人,何等阔奢!我知道,如今你也大了,手操权柄,便是为父也不放在眼里。你要去奔你的万里前程,为父也不敢拦你,但是往后这家中所有物事,你再不许胡乱拿了出去!” “这个,恕儿子不能答应。” “滚!”郭长鹄瞪眼咆哮。 郭继骐默默抱拳,转身便往外走,郭长鹄急忙又问道:“且住,你那亲兄长,我那继彪孩儿,如今果真在并州军中?你此番去常山,究竟有无见着他?” 郭继骐停下脚步,并未回头:“是,哥哥如今是并州军中一名军官,儿子这回在常山,却是并未见着他。”他说完便大步走了出去。 侍妾王桃枝赶到前厅之时,只见自家老爷坐在地上,正在嚎啕大哭:“我这是造的什么业!一个生死不知,一个只会跟着那仇人尽干些混账事,你们来罢,早晚将这里都掏空了,你们也就不惦记了。这样零刀碎剐,还不如索性来人全部抄了的好!呜呜——” 王桃枝连忙蹲身扶住郭长鹄:“老爷这又是何苦!便是哭坏了身子,也没个人来疼惜你。这地上凉得很,小心伤着了身子,赶紧去我那里,喝酒吃茶,逍遥快活,不要理会这些烦心之事。” 郭继骐出了家门,便打马直奔西苑军营,回到监军司,这里有一间屋子是他的住处,当下也不洗漱,倒头便睡。 翌日大清早起来,天气依旧晴好,郭继骐起来便往统领署而去。 郭继恩在庭院里打熬气力,又指点着程山虎练了一会刀法,见郭继骐进来,便问道:“用过早饭了没,没有的话就在这边一块吃。为兄瞧着你气色不大好。” “小弟没事。倒是有一件事情要说与大兄知晓。”郭继骐摇摇头,便将昨夜之事说了,又问道,“大兄在常山之时,便说要清理公田,小弟觉得此事已不能再拖延下去,须得尽早措办为好。” “想必叔父为了你这个儿子已经气到心痛。”郭继恩笑了起来,“不过你所说的,的确在理,此事必须马上着手,刻不容缓。我先去冲凉,回头叫谢副使、霍真人都来这边商议。” 霍启明虽然没有住在军营之内,却同样保持着早起的习惯。耿冲过来找他时,霍启明已经练过了剑术,他赤着精壮结实的上身,正在院子里加速冲刺,双腿连蹬,瞬间就翻上了墙顶。 耿冲张大了嘴巴:“真人,这个便是飞檐走壁?” 霍启明从墙顶跃下,瞅着他冷笑道:“你也就勤快了两日,如今又懒散起来了。道爷我都已经练完了,你才来。这般惫懒,你哪里是来侍奉我的,简直是我养的一个老爷!罢罢,你还是自回济南府去罢。” 耿冲慌得连忙跪下道:“小人便是瞌睡重,真人念在小人一片忠心的份上,万万不要将小人赶走。小人昨日才收到家中父亲写来的书信,他说小人在这边,每日三顿,顿顿有肉,米饭管够,这样仁善的东主,务必要小心服侍,勤勉做事。小人若是被真人赶走了,哪里有脸回去见他?” “起来,别这副脓包样。”霍启明嫌弃地说道,“我要去冲个凉浴,你且在这边候着。” “是,是。小人便在这里候着。”耿冲连忙起身。 霍启明冲凉已毕,换上鹤氅,戴上逍遥巾出来,耿冲便禀道:“方才军营来人,郭统领请真人过去议事。” “又议什么事?”霍启明嘀咕道,“钱庄这边我还有事情要吩咐呢。你去备马。” 谢文谦却不在燕都城内,一大清早便领着一哨骑兵往燕平县去了,准备将周恒、韩煦二人的父母都接至燕都城内居住。郭继恩听得传令兵回报,便点点头,只等霍启明到来。 亲卫营安排了两个火兵在统领署灶房之内,今天为郭继恩预备的早饭是粟米粥和蒸饼。待霍启明赶到,郭继恩便吩咐开饭,几人吃了一会,都放下了碗,瞧着耿冲两口一个吞下蒸饼,郭继恩、郭继骐都默契地将自己面前碟子里的蒸饼塞给耿冲,起身出了膳堂往议事厅去。 霍启明暗骂一声,也出了膳房,却见那两兄弟都在院子里与段克峰说话:“你今日大清早从海津赶过来的?这么快?” “昨夜赶回来的,没能入城,在城外百姓家宿了一晚。”段克峰喜气洋洋,“小人拜见了楚使君,在府衙中住了一日,与那位楚公子聊了许多,很是投缘。” “不光是那位楚公子罢,我瞧着你面带喜气,竟有红鸾星动之意。”霍启明踱步过来,瞅着段克峰道,“想必那位楚使君府上,定然有位花容月貌的千金之女。” 郭继骐面色微变,段克峰却咧嘴伸出大拇指道:“果然是神仙,一料便中。楚使君宅中的确有位小娘,小人这番也见着了,只是没说几句话她便回了内宅。端的好看!” “瞧来那位楚使君这回竟是在挑女婿。”霍启明又将段克峰打量一回,摇头道。“好事多磨。” 段克峰急了:“天师,如何会是好事多磨?” 第六十章 报仇须报彻 “天机不可泄露。”霍启明说完便摇摇头,再不肯多吐露一个字,“山虎在这边听候使唤,你且回亲卫营,领着甲队各处应差罢。” 段克峰抓耳挠腮地走了。郭继恩见郭继骐神情抑郁,以为他还在为家中之事烦恼,便没有在意,转头问霍启明道:“昨日你跟着乐班去了东路后院,究竟如何?” “还能如何?不过是与两个小娘说了会话。”霍启明回想起昨日他与季云锦闲聊时,那女孩儿整张小脸都泛出光彩来,便摇头叹气,“年纪未免太小了。” “你是说那季小娘?”郭继恩点头道,“依律,男子二十,女子十五,可得婚配。不过,十五岁的确是小了点。礼记有云,男子二十而冠,三十而有室,女子十有五年而笄,二十而嫁。尚书也说,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是以女孩儿双十年华,最是适宜成婚。” “不对啊,”他说着停下脚步,“起初的时候,你不是瞧上了那个姓金的小娘?我觉着她相貌也好,年纪也与你相仿,岂不般配。” “是,今年十八,只比我小得三岁。”霍启明吞吞吐吐,“只是,我两个都想要。” “你还真想妻妾成群?”郭继恩摇头,“倘若将来我能制定律法,必定禁止天下男子纳妾。”霍启明知道郭继恩生母之事,缩缩头不敢接话。 郭继骐一直有些心神不属,见郭继恩霍启明两个议论得十分热烈,便借故走了出去,在统领署门外恰巧遇见韩煦赶了过来:“郭判官,统领可在?” “在,统领与霍真人都在,你只管去找他们罢。”郭继骐下意识回话,懵然继续向前走。韩煦诧异地瞥他一眼,便径直走了进去。程山虎见到韩煦过来,忙请他进了议事厅。不一会,就传来了韩煦的咆哮声:“丈量土地,收回公田,这个下官都赞成。可是这限田令,下官期期以为不可!” “我没有强令全部夺回,已经算是够客气的了。”郭继恩神色不变,“限田令,不是夺田,是赎买。土地,统领署是一定要拿在自己手里的,这限田令,是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宪使就不要再与我争执了。我是不会改主意的。” 韩煦呆立半晌:“如此,缙绅贤良,必定愤恨,统领就不怕河北之地,激起变乱?”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他们要乱,我是不怕的。”郭继恩冷笑,“况且事有急缓,咱们先行收回公田,限田之事,可以后面慢慢再做。缙绅乡贤也不是铁板一块,咱们一样可以引为己用。” 韩煦复又坐下,叹气道:“话虽如此,只是依然凶险,成败难料。” “咱们已是非如此不可。”霍启明说道,“再过些时日,宪使自然就明白了。宪使来此,原本是打算与咱们商议何事?” “下官预备本月就往视府县,因此想要统领借一伍军士与我。” “可,即便宪使不提,本帅也会派遣。”郭继恩笑道,“不过,总得吃了秦司马的喜酒再出发罢。” “这个自然,”韩煦拈须点头道,“下官对秦校尉说过,要替他做这个主婚之人。” 郭继恩点头:“婚礼之事,要预备的东西也是不少,这件事回头让谢副使一并来筹办罢。如今于监军也不在燕都,监军司日常职事,继骐要多担着一些才成,咦,他去哪了,怎地还不回来?” 郭继骐不知不觉,自己走回了监军司,院子里十分空寂,他走进自己理事的房间,瞧见谢文谦留的纸条,便往副使房间而去。 桌案之上第一份文书,便是谢文谦草拟的转迁监军判官石忠财为左军甲师检校师监的行文,郭继骐仔细看过,稍加润笔,放在一旁,轻声自语道:“又转走了一个。如今监军司大小事务极多,就靠咱们这几个,如何应对得过来?须得从讲武学堂之中,再抽几个学生过来任书吏才成。” 他想了想,便提笔起草,署上名字。又瞧了瞧其他的文书,一一看过。门前值哨的军士进来请他去军营膳堂用饭也不理会,一直忙到申正时也不见谢副使回来。郭继骐见日已西坠,便起身离开监军司,骑马出了军营,沿着直道一路往南面慢行。 蹄声答答,此时正是各家各户晚饭之时,坊道之上并无几个行人,偶有路人经过,见到郭继骐都慌忙闪至一旁。几个孩童在道旁追逐嬉戏,又在大人的叱骂声中匆匆跑回了屋子。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坊正们出来点亮了道灯。在一处精巧的院落门口,一位衣饰华丽的中年妇人拦住了郭继骐。 她的妆容并不十分艳丽,相貌倒有几分清秀,含笑对郭继骐道:“这位官人,瞧来似乎有些烦心之事?不如来奴婢这里坐坐,里面许多温柔美貌小娘,最解人意,定能教官人纾闷开怀也。” 郭继骐定睛瞧去,竟然是一座行院。鬼使神差,他翻身下马问道:“能听曲子么?” “能,能,”那鸨儿笑眯眯道,“瞧官人身份尊贵,咱们这里有位小娘名唤巧韵者,色艺双绝,定能讨得官人欢心。来来,这边请。” 郭继骐不知道,他离开监军司不一会,统领署便遣来军士寻他,结果自然是没有见着人。原来是谢文谦护送着周恒与韩煦的父母赶回了燕都,于是郭继恩便又安排在都督府设下筵席为四位老人接风。这一次只是家宴,来的人并不多,霍启明谢文谦等原本就与周父颇为相熟,便陪着周父周母闲聊说话,郭继恩则陪着韩煦的父母。 用过酒饭之后,韩煦夫妻陪着父母自回巡查使衙,周恒的父母则由谢文谦陪着,往皇城东面的集贤坊而去,那里一处三进的院子已经被腾出来留做周宅。 这时程山虎领着一个老头进了东角门:“这个乃是灵春坊坊正,说是寻了霍真人大半天了。”霍启明便好奇道:“寻我做什么?” 那坊正忙上前叉手道:“天师老爷,小老儿找得你苦!俺们坊中那卢氏老妇,和她两个儿子今日收拾起家中财物细软走了!小老儿不敢拦阻,只得前来报与真人知晓,却是一直不曾见着。” “走了就走了罢。我若早些知道,便教周世伯往别院去住也。”霍启明漫不经心摆手道,“多谢坊正特来告知。其实不打紧,那卢氏老恶婆,连同她两个儿子,知道并州军败了,是以不敢在这燕都居住,想必是逃往晋阳去也。” 他说着摸出一枚银钱给那坊正:“却是生受了,这个拿去买些酒吃罢。”那坊正面露喜色,连道不敢,接了银钱便退了出去。 待那坊正离去之后,霍启明突然一拍脑袋:“啊哟,当初我答应过金季两位小娘,报仇须彻,必定要将这卢氏绳之以法,方才却忘了!这可如何是好?” 程山虎忙道:“小的这就领着人马出城去追!” “且慢,”郭继恩吩咐道,“山虎,你叫上段克峰,率亲卫营甲队出城,往南去追。记住,钱财都夺回来,人么,就不要管了。” 程山虎瞧一眼霍启明,抱拳道:“是,小的知道了。”便转身出了东角门。 郭继恩向霍启明解释道:“那两个毕竟是我一父同胞的兄弟,总不能真的就取了他们性命。将钱财夺回,人逐走,也就是了,你觉得如何?” “你都已经吩咐下去了,又来问我?”霍启明有些恼火,他想了想道,“罢罢,我这便往乐班去一趟。” 然后,如同当年准备与郭继恩一道上疆场一般,他深吸一口气,转头朝后院走去。 夜幕已经降临,后院里很安静。四角的石灯笼映射之下,霍启明一眼瞥见那个拉巴迪亚坐在美貌胡姬的身旁,用手比划着,说得颇为兴奋。那胡姬微微有些戒备,有些不耐,但还是安静地听着。 “这位拉巴参军,如今每天都来这里探看么?”他转头问陪自己进来的门子。 “是,几乎每日都会来。” 霍启明点点头,一摆麈尾,走向金芙蓉与季云锦所居住的那间屋子。 屋内点着一盏陶灯,桌案,妆台,凳子,两个女孩儿依偎着坐在床榻边上,默默听着霍启明的解释。然后他觉得自己说得很费劲,又很苍白,便住了口,“总之,统领既然已经发下话来,贫道也只能就此作罢了。” 季云锦声音很轻:“多谢天师老爷特地来与咱们分说,老爷有心了。虽说那卢夫人离开了这燕都城,奴婢们还是很感激老爷一直记得。老爷想必也有难处,这件事,往后便不用再记着了。” 第六十一章 四业皆国本 “不然还能怎样呢,”金芙蓉轻轻一笑,只是笑容有些苦涩,“想必当初老爷也只是一时兴起罢。不管怎么说,老爷们对奴婢等还是很好的,这番恩情,奴婢们一直记着,往后老爷若是还有什么吩咐,奴婢必定无有不从。” 双姝并坐,清澈的目光注视着霍启明,屋内一片静谧,这让他感觉有些狼狈,他想要再解释,可是他先前已经解释过了,只得讪讪起身道:“时辰已经不早了,你们先歇息罢。不用起来,也不用送,道爷我走啦。” 他郁闷出了房门,瞥见那个拉巴迪亚还在滔滔不绝,而且似乎那胡姬面容之上也已经有了绷不住的笑意,便出声喝道:“胡子拉巴,跟我一块出去!” “哦?好的。”拉巴迪亚有些不解,但还是紧跟着霍启明一道出了东路后院。霍启明一面疾走,一面气咻咻吩咐道:“往后天黑之时,你必须给我出来。” “可是,黑夜不正是最适于表达情意的时刻吗?”拉巴迪亚有些委屈。 霍启明恶狠狠说道:“你再有异议,我便教那门子往后再也不要放你进去。”拉巴迪亚立即紧紧闭上了嘴。 路过东路中院之时,霍启明将田安荣叫了出来。然后他们出了统领府,霍启明四下瞧瞧,不见耿冲的身影,只得吩咐门前值守的军士:“速去巡查使府衙,教那秦义坤秦校尉,立刻来钱庄见我。” “是,小的知道了。” 霍启明便领着拉巴迪亚和田安荣一道进了钱庄大门,他瞧见耿冲袒露着肥壮的上身,躺在一副竹榻之上,正摇着扇子,便吩咐道:“道爷我还未回来,你倒先躺下了!赶紧起来,去为我们备茶。还有,竹榻收起来!” 不一会,秦义坤竟与巡查使韩煦联袂而来,见霍启明诧异,韩煦便叉手道:“闻说真人急召,韩某也想跟着来瞧瞧。” “这如何敢当!宪使既来了,便请也坐下一道参详罢。”霍启明于是吩咐大家都坐下,然后说道,“统领在南面打了胜仗,如今并州青州两处,都被震慑,再不敢来犯境。咱们便可安心做自己的正经事业。往后这些时日,统领的第一个要务乃是练兵、守边。兵事往后都不用你们来操心,我只要你们把持住各处工坊生计。” 耿冲与两个军士捧茶进来,霍启明便摆出一块水牌,用石笔在上面写字,一面说道:“煤场铁场,还有很快就将设立的织造社,这几处银钱、人力皆是所耗甚巨,三位干才须得给我打起精神,仔细应对。道爷我要另设纸坊,设印书局,印书出邸报——此事至为紧要,又极其费神,道爷我要亲自督办。” “邸报?统领署要办邸报?”韩煦惊奇问道,“如此大费周章,却是为何?” “邸报并非专为官员所办,凡燕州贩夫走卒、学子、缙绅,皆可使闻之。”霍启明说道,“咱们印书,办报,格物究理,宣谕政令,以使百姓知晓。方有政修人和,百业兴旺之盛景也。” 韩煦拈须点头,回头瞥见秦义坤一副思索模样,便笑道:“秦校尉不要多想了,家严此来燕都,不过小住,过些时日他们终究还是要回燕平去的。如今却正好可以一道吃你们的喜酒,校尉只管在府衙中住着,不必去另赁住处。” 秦义坤闻言,嘿嘿笑了笑,并未接话。霍启明便道:“这几日秦校尉不用忙别的事,只管预备你的婚礼,谢副使、亲卫营王营管都会助你,要置办什么,你只管与他们分说。至于钱么,我现在就行文下去,你明日便可先领了本月的俸禄,钱九千,禄米一百五十石。米也可折算成钱给你,这个都由你自己。” 秦义坤想了想:“都折算成银钱罢。” “好,”霍启明点点头,“折算成银的话,是三万余钱,也够你办这场婚事的了。” “成,”秦义坤笑道,“小人身上还有几缗钱的积余,想来必定是够用的。”霍启明瞅着他叹气道,“你一个五品团练,穷成这样,也是教人佩服。成婚之后,你的俸钱便都交与钱娘子掌管罢。” 田安荣插言道:“卑职尚有一事不明,依真人所言,煤场铁场,是出产愈多愈好,则统领署收了这些煤石铁料,再分派至各工坊,以出焦炭煤饼、兵器农具。既如此,则统领署以何为依据,定各工坊之产量?” “问得好,这就是另外一篇文章了。”霍启明点头赞道,“统领署将会另设万货联社,以销定产,这个么,到时候再详细与你们分说。” “韩某听来,真人这是要将统领署变成一间天下最大的生计铺子啊。”韩煦瞅着霍启明道,“收官田,兴百业,办邸报,统领与真人果然有一份鸿篇巨制。” “这的确是我与继恩兄的谋划,不知宪使以为如何?”霍启明笑嘻嘻瞅着韩煦问道。 “管子曾云,士农工商,国之石民。”韩煦凝神思索道,“依韩某想来,士者为学,农者为耕,工者治器,商通有无,此即四者之业也。士勤于学业,则可以取爵禄,农勤于田亩,则可以聚稼穑,工勤于技艺,则可以易衣食,商勤于贸易,则可以积财货。是以四业皆为国本,四业皆兴,则定然百姓富实而国家兴旺也。” 霍启明大笑拊掌道:“好,韩宪使解得透彻!郭统领请你入燕为官,真是妙极。回头还要请宪使著书立文,晓谕各处官员百姓,以解其惑。” “真人既有此提议,韩某当尽力试之。”韩煦拈须,却又摇头笑道,“这些道理,真人和郭统领自然也都明白,你们也可在邸报之上撰文。韩某眼下,还是以整顿吏治为要。” 众人在霍启明这里商议许久,很晚才散去。待诸人告辞之后,霍启明预备去沐浴歇息,这才想起一事,转头对耿冲道:“那个郭继骐郭判官,白日里说是有事,便不见人影了,却是奇怪!” 郭继骐早上醒来之时,只觉得嘴涩头沉,他迷糊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是躺在一张竹榻之上,和衣而卧。他瞧着陈设精致、熏香淡淡的闺房,一时没有明白自己身处何方。 一个身穿藕色织绫薄衫的俏丽女孩,约莫十六七岁模样,脚步轻轻移近他身旁:“这位官人,可是醒了?” 郭继骐抹了抹脸:“醒了,想必是昨夜酒沉了,竟然就这样睡着了。你是,巧韵姑娘?却不知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已经是辰正时啦,官人可要起来洗漱用早饭?” 郭继骐悚然道:“竟然到辰时了,不行我得赶紧走了。”他连忙起身,见巧韵目视自己,恍然道:“昨夜多有叨扰,却不知昨夜酒钱几何?” “官人昨夜的确酒沉,本欲请官人往奴婢床上歇息,只是不肯,奴婢想为官人更衣,也被推开了。”巧韵静静瞧着这面容俊俏的年轻军官,“奴婢技艺生疏,未能博官人一笑,甚是羞愧,如何敢要官人的酒钱。” “哪里的话,小娘子琵琶自然是极好的,便是比之督府乐班,亦不遑多让。只是小生另有心事,以酒浇愁,是以不曾听得仔细,实是抱歉。” “如何敢与督府中的琴师相比,”巧韵笑道,“官人既能出入都督府,想必身份贵重,若是不嫌弃奴婢这里简陋,往后得空了,还请常来坐坐。” 女童端来了热水、巾帕,“多谢小娘子美意,”郭继骐忙道谢之后擦了脸,“小生还有公务,这就真的告辞了,酒钱是一定要付的,不论多少,小娘子还请告知。” 巧韵略一犹豫,还是说道:“奴婢这里,过夜乃是三千钱。” 郭继骐点点头,毫不迟疑从佩囊之中掏出六枚银钱,放在桌案上:“这里便是三千钱,小娘子请收好。” 他说罢走到门口,想了想又转头问道:“小娘子真实名姓,可否告知?” “奴婢姓陈,巧韵便是奴的本名。” “好。”郭继骐点点头,便匆匆下楼去了。 鸨儿闪进门来,喜形于色道:“两碟小菜一壶烧春,这小官人连你手指也不曾摸得一下,便赚了这多,我儿这生计果然是好。” 陈巧韵冷眼瞧着鸨儿,轻蔑一笑,收起两枚银钱,示意鸨儿将另外四枚银钱拿走:“这钱,嬷嬷仔细收好了。” 第六十二章 燕州大员外 郭继骐出了行院才感觉自己肚里空空,忙在路边铺子上买了个胡饼,一边吃一边打马入了西苑军营。匆匆进了监军司,谢文谦已经在忙碌,瞧见他便笑道:“昨日去了哪里,便是到处也寻你不着。你这个条陈甚有道理,咱们这就送往统领处,由他定夺罢。” “昨日家中有事,是以提前走了。”郭继骐含糊应道,“卑职这就将行文都送至统领处。” 郭继恩已经装束停当,正欲出去办事,见郭继骐捧着文书过来,便一一看过钤印,又对他说道:“你这个提议很是不错。回头就去讲武学堂挑几个精细的过来,俱都定名为参谋,分任统领署、监军司等处。” “是。” 郭继恩便领着程山虎出了统领署,段克峰已经率领着亲卫营一哨骑兵在辕门之外等候,录事参军杜全斌、户曹参军孟元朋、都督府大管事姚庆元等也都在此。郭继恩出了军营之后翻身上马,领着众人往丽正门出了燕都城。路上段克峰禀道:“昨夜里夺回的财物,都交入都督府,由姚管事清点了。”郭继恩闻言,只点点头。 阳光炽烈,荷叶田田,这队人马沿着官道一路向东南直至三河县境,这里地势平坦,河道密集。姚庆元向郭继恩介绍道:“此处计有田庄八处,田地逾十万亩,所种皆为粟、麦,也有少量稻田。另有林地、鱼塘等,册子上都录有。” “千顷良田哪,”郭继恩摇头感慨,“还仅仅就只是三河县一处地方,原来本帅才是燕镇境内最大的一个员外啊。” 众人都笑了起来,郭继恩吩咐道:“咱们今日便在西定镇吃午饭,等着本地县令与各处田庄管事过来。” 西定镇是一个小集镇,不过一条十字街,只用得半刻工夫也就逛完了。集镇乡民们畏惧地瞧着郭继恩领着随扈四处闲逛。“若真买大户逾限之田,似无不可。”走在郭继恩身边的杜全斌小心说道,“清理公田之事,理当必行。只怕下面府县官吏,造假欺瞒,侵夺小户之产,则必激起民乱,事与愿违也。” “杜参军所言在理,”郭继恩点头道,“此事只能由统领署一力推办,光靠下面的府县是不成的。若是行文令各处将侵吞的公田全部退还,其必有隐瞒错报,强没小户田产之事。” “下官所担忧者,正是为此。”杜全斌忧虑道,“则不知统领有何良策?” “自然是让巡查使来办这件事。我已命各处点检巡检,过几日遣兵送税银入燕都,到时候,便由他们协助韩宪使,将这件事一办到底。无论是谁,要是敢顶着不办,就立即免了他的官职。” 不一会,三河县令郜云汉与郭家的八个管事都陆续赶到,这几个管事见到郭继恩都十分拘束,连连叩头行礼。郭继恩便叫大家都起来,一起在集镇的铺子上凑合吃了顿饭。他又问道:“这几年年成如何?” 一个姓赵的管事搓着手道:“回少将军的话,去年雨水倒多,收成不大好,今年却是旱得厉害些。不过这几年,大灾是没有,日子总算还过得下去。” 郭继恩又问了各庄田产多少,佃户人数,然后转头对立在一旁的郜云汉说道:“郜明府,自今日起,督府田庄便全部改为官庄,转与贵县。田册回头统领署会送至县衙,交由你们记档。” 郜云汉四十出头,一张方脸,颌下一绺长须,他愣愣地瞧着郭继恩,尚未明白统领的用意。郭继恩笑了笑,又转头对管事们说道:“各佃户,依旧许为佃业,可以定立三十年长契,期满之后,仍可再续。往后除了赋税,余产皆归自家所有。回头府里姚大管事也会遣人来查看,若是办不了的,往后这庄头也不用再干了。” “老爷说的可真?”一个胡子花白的管事神情激动,“小的自家也租种了许多旱田,往后也不用往府里纳粮了么?” “自然是真。”郭继恩似笑非笑,“本帅也知道,各处田庄,最好的田都捏在你们手上,往后愿意自家耕种,愿意转佃,或是雇请长工,都由得你们自己。但有一条,不许将庄里的佃户赶走!往后若出了这样的事,休怪本帅无情,顾不得你们是府里的老人。” 几个田庄管事纷纷拜倒:“老爷这样大的恩典,小的们如何会有违忤!必定全然照办,还请老爷只管放心便是。” “统领是要县里拿钱来赎买这些田么?”郜云汉这时才迟疑问道,“十万亩便是四万缗钱,只恐数目太大,县衙里一时凑不出这笔钱来。” “本帅不是卖田,”郭继恩站起身来,“乃是捐田。并不用贵县掏出一个铜钱来。只是有一样,往后各府县官员,侵夺的公田,也都得给我吐出来。” 郜云汉傲然拱手道:“下官从未有过侵吞公产之举!” “你没有,可是难保燕州其他官员没有。明府想必也有交谊不错的同僚,可写信告诉他们,这一回,统领署是决计不会手软的。”郭继恩说着示意程山虎牵马过来,他翻身上马,扫视集镇,突然皱眉道:“那边可是镇上学馆?为何不曾听见读书之声,莫非此地孩童都没来入学么?嗯?” “此处乃是乡间学馆,学生们春夏务农,及至八月暑退之时,方才入学。”郜云汉冷冷说道。 “原来如此。”郭继恩失笑,便在马上向郜县令抱拳道,“此事原是本帅不知,明府还请勿要介怀。” “下官不敢。” “倒是个硬头官,”郭继恩自己笑了起来,“那么本帅就告辞了,驾!”说罢掉转马头,奔往燕都方向,这队人马连忙跟上,蹄声鸣响,渐渐远去。 队伍行至燕都城南面不远处,郭继恩分出一伍骑兵,护送着姚管事和文官们回城,自己则领着段克峰程山虎等转向南苑军营。 南苑水草丰美,麋獐雉兔,出没其间,它们见人也不惊惶,只是好奇地瞧着。军营南侧的俘兵营如今已经粗具规模,只是不少俘兵已经被遣至其他去处,这处营地此时显得颇为安静。郭继恩驻马瞧了一会,直到胯下坐骑有些不耐烦了,他才吩咐往军营而去。 两处营垒之间是一条清浅的小龙河,河上一座木桥相连。木桥不远处的河岸边,军士们用石块垒起了一处水塘,河水流经水塘,又奔向下游。仲夏时节,里面有一伙军士正在沐浴。郭继恩好奇地瞥了一眼,段克峰忙问道:“少将军可是也打算去沐浴一番?” 不等郭继恩回话,他便大声喝道:“赶紧都出来,郭统领要在此处沐浴!” 哗啦啦一阵水响,数十个健壮的身躯精赤着冲上岸来,争先恐后地套上各自的衣衫,也顾不得向郭继恩行礼,撒腿便往军营跑了。郭继恩有些哭笑不得:“众位伙伴,一起下去么?” “将军去罢,俺们便在这左右值哨便是。”跟随前来的那名哨长答道。 郭继恩便过去脱了衣裳跳入水中。他靠在圆滑的大砾石旁,微微眯着眼睛,瞧着西面的群山,舒服地感慨道:“偷得浮生半日闲哪。” 等到队伍赶至辕门,杨运鹏已经亲自在此相迎:“统领今日如何来此也?” 郭继恩翻身下马:“闻说受伤的伙伴们今日都已赶回来了?” “轻伤者回来了一多半,重伤者如今还留在常山,尚未动身。” “领我去瞧瞧。” 在医护营,郭继恩诧异地瞅着走路一瘸一拐的丘振之:“你这么快回来做什么?” “卑职在那边呆不惯,再说,卑职如今其实不碍事,已经能够骑马了。”丘振之咧嘴笑道。 “胡闹,你身为监军官,这般任性行事?”郭继恩有些生气,“伤兵之中,你是军阶最高的一个,就这样溜了回来,留在那边的伙伴们岂不更加难以心安?往后再如此,我就扒了你的军袍!” 中军乙师医正瞿贤智走过来告诉郭继恩:“丘团监伤势不重,再有个几日便可痊愈了。” “这个我自然知道,只是他如今已经是个监军官儿,行事之前,务必要思虑周全才是。” 瞿贤智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掏出一张纸条递给郭继恩:“这个,请统领代卑职转与霍真人,让他为我备齐。” 第六十三章 学堂七十里 在膳堂一起用饭的时候,郭继恩对几个旅将吩咐道:“杨点检会去讲武学堂呆上一两个月,临时充作教授之职。他不在军营的时候,暂由张季振统摄全师。” 见尤忠道一脸不服气模样,郭继恩放下盛汤的木碗:“尤巡检,你也与我们一道去讲武学堂。” “啊,卑职也去?”尤忠道愕然道,“杨点检是授课,卑职肚子里可是没货的,只怕是做不来这个什么教授。” “对,你肚子里没货,所以也要你去。”郭继恩冷笑道,“你给我去学堂里做一个月的学生!” “是,卑职知道了。”尤忠道无可奈何。 见其他几个军官偷笑,郭继恩便道:“都不用笑话尤巡检,你们几个,轮流都要去学堂,一个个都跑不了。” 见卢永汉瞅着自己,郭继恩轻笑一声:“卢旅监岁数大了,这学堂就不用去了。要你去学什么天象、舆图,也是难为你了。” 卢永汉怪笑一声:“少将军在常山之时,一箭射翻了那彭天虎,这等武技,卑职佩服。若是卑职再年轻个十来岁,必定要与少将军比试一番,如今筋骨老了,不敢与少将军比较。只是卑职也是双手双脚顶着个脑袋,气力虽说不及当年了,这脑子却还没笨掉,少将军凭什么就觉着老夫不能去学些本事?”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郭继恩起身道,“那么明日,你也一道罢。辰初时分应卯,不可迟误。”卢永汉一愣:“明日就去?” “对,明日就去。”郭继恩说罢便出了膳堂。 入夜之后郭继恩与杨运鹏在点检署内议事,他问道:“如今周恒与韩宪使的父母都已搬来燕都居住,运鹏兄可要将家中老人妻儿也从定州接来?” 杨运鹏摇头笑道:“家父舍不得那几亩薄田,便让他在那边做些农活,他也心安。却是不用接来了。至于卑职的妻子,便由她在家中替卑职侍奉老人,即便是来了燕都,卑职只怕也是无暇陪伴也。” 郭继恩点点头:“既如此,也就罢了,往后再说罢。”于是将更改田制之事说了,“往后收回来的公田,都分与乡民、军士租种,军中那些岁数大的老卒,咱们就分批遣放回去,分给田地、农具。往后咱们不再募兵,男丁凡满十八岁者皆登记在册,轮番点征入役,役满三年,各自回乡,仍为备卒。如遇战事,咱们可以再征老卒回伍,凡在军籍者,家人皆给优遇。军功老卒、士人、老弱者,则皆免于军役,如何?” “原该如此。”杨运鹏点头道,“统领这般看重讲武学堂,莫非打算今后各处军官,皆得由学堂之中选拔?” “不错,朝廷废武举已久,办武学,这是眼下擢选军官最好的法子。”郭继恩说道,“除了武学,我还想在燕都再办一处实务学堂。” “实务学堂?” “原来西京之中国子监,本设有律学、书学、算学等科,招收百官及良家子弟入学。”郭继恩解释道,“后来因为中原数次战乱,朝廷财力竭弊,无力支撑,这些学课渐渐都废止了。我打算在燕都重新办一座这样的学堂。” “这实是一件大善举,”杨运鹏赞道,“不过这学堂祭酒、教授博士等,却不大好找。” “进奏院康副使回西京之时,我便与他说了此事,教他在京中留意,若有愿往燕都来者,可以举荐。”郭继恩说道,“咱们一面在燕州境内张榜召贤,一面往外州征聘。总之,这实务学堂,我是一定要办的。” 杨运鹏瞅着他笑道:“统领与真人两个,瞧着是打算将燕都府库给掏空?” “钱赋收上来,自然是要花掉。都藏在库房里做什么。”郭继恩笑道,“我连郭家的田都给捐了出去,府库的钱粮自然也不会放过。不过咱们也不用担心,熬过了这一两年,也就好了。” “统领与真人的本事,卑职是信得过的。”杨运鹏点头笑道,“如今卑职便只管往学堂去,好好地教出几个学生来。” “不是几个,是几十个,上百个。这一支兵,咱们将来要用之横扫天下,”郭继恩神采奕奕,“或许咱们便能给天下百姓打出一个清平世界,亦未可知。” “哈哈,卑职不曾想得统领这般深远,总之统领既有吩咐,卑职必定尽心竭力。” 翌日清晨,从中军乙师和伤愈返回的官兵之中挑选出来的将卒们,都围在校场之上,观看杨运鹏段克峰两个长枪对练。两人下盘沉稳,刺击迅捷,两杆长枪抖得如同蛟龙翻飞,你来我往极是好看。众人喝彩连连,直到郭继恩走来,吩咐大家整队立定。 立在郭继恩身后的程山虎照着手里名册,一连念了六十二个人,郭继恩见人都已来齐,便注视着被挑选出来的官兵们说道:“这一次,是往讲武学堂去念书,此地往学堂,是七十里平路。如今是辰初时,咱们要在午初时赶到,两个时辰,七十里路,诸位都是军中挑选出来的精华,想必没有问题罢?” 没有人吭声,郭继恩冷笑:“怎么,这就怕了?” “报统领,咱们不怕!”尤忠道扯起嗓子吼道,其他人也跟着应声。 郭继恩点点头:“好的很,那就出发罢。” 大伙列队小跑,出了辕门,郭继恩领着亲卫营骑兵打马从后面过来,瞅着丘振之笑道:“丘团监,腿伤还未好彻罢?成不成啊?” 丘振之咬牙道:“卑职撑得住!” 才跑出去五里地,他就觉得右腿有些发沉,渐渐落在队伍后面。两名士卒便放慢脚步等他赶上,预备来搀扶他,丘振之忙摆手道:“我没事,你们只管往前,不用等我。” “咱们还是陪着团监一块罢。” 又跑了一里多路,就见段克峰领着骑兵在一旁等候,段克峰吩咐那两个士卒:“你们往前去,不用管他了。”又对丘振之笑道,“统领有令,说是原本打算让丘团监一直跑到学堂,又怕废了团监的那条伤腿,所以将他的坐骑让给你,丘团监,赶紧骑上来罢。” “啊,多,多谢统领看顾,”丘振之喘着气道,“那统领呢?” “在前面,正领着大伙一块跑呢。”段克峰叹气道,“这下不打紧,连杨点检也下了马,他两个跑在最头里。丘团监,这回你的面皮当真有光彩。” “啊,这如何使得!还请将马牵还与统领,顺便告诉他,下官便是跑死,今日也必定赶到!” “赶紧别逞能了,”段克峰催促道,“统领已经发下话来,这是军令!不过他也说了,下次再如此妄为,便自己再跑回唐山去。” “是,本官往后再不敢了。”丘振之也着实觉得右腿疼痛,便骑上了郭继恩的坐骑,那匹栗色战马不满地嘶鸣了一声,驮着他小步快跑起来。 晴空万里,西山在望,这队官兵人人满头大汗,奔跑在官道之上。郭继恩与杨运鹏两个领在前面,一边跑着一边说话,丘振之打马过来,只远远地跟着,不敢凑上前去。队伍中的尤忠道便怒视丘振之,旅监卢永汉也斜眼瞧着他骂道:“好个无赖子,不是逞能说撑得住么,如何还骑着统领的坐骑!” 丘振之老脸通红,只得再放慢速度,渐渐落在队伍最后面,以避开同袍们愤怒的目光。 午初时分,这支精疲力竭的队伍终于赶到了香山脚下的燕都讲武学堂。得知郭继恩亲自领着学生前来,学堂山长王忠恕与教授江硕、刘元洲等连忙出了大门相迎。见到郭继恩、杨运鹏等都是面色发白,气息沉重,不禁诧异道:“统领与运鹏老弟竟然是与学生们一道跑来的?” “正是一道跑来。”郭继恩竭力挺直身体,向王忠恕抱拳笑道,“王山长,数月未见,瞧来精神愈发健旺了。” “快快进去歇息,快快。”王忠恕连忙教大伙赶紧都进来,他瞥见吊在后面的丘振之,觉得眼熟,“你,可是此前左军甲师的老卒?” 丘振之忙下马过来见礼:“回老点检的话,卑职正是此前左军甲师所部之营管,如今在前军乙师做着团监。” “你也好不晓事!”王忠恕怒了,“如何自己还骑着马,却教统领带着学生们跑了这远的路?” 第六十四章 俘官做教官 “是,这都是卑职的过失。原是卑职腿伤并未痊愈,是以统领将他的坐骑让与了卑职。” “在常山受了伤?”王忠恕也不好再说什么了,“赶紧进去罢。” 江硕、刘元洲两个教授,还有史广兴、邢有贵等军官也向郭继恩等见礼,刘元洲又吩咐学生们赶紧将灶房里的黄瓜洗了拿来与新伙伴们解渴。大家惬意啃着黄瓜,饮着沁凉的井水,都觉得浑身上下十分爽快,郭继恩却觑着众人狞笑道:“今日这七十余里路,不过是开胃小菜,往后还有让众位觉得更加痛快的。” 一众官兵闻言,俱都哀嚎一片。那卢永汉捶腰喘气道:“俺如今知道了,这七十里路,便是统领的杀威棒。累的俺一颗心直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着实难忍。只是往后若是每日都吃这苦楚,便请统领饶了卑职罢,卑职消受不得。”一个营管也叹气道:“小的情愿提刀上阵,也再不想一个上午跑七十里路了。” 郭继恩啃了一口黄瓜,这才冷笑道:“实话告诉众位罢,不是七十里,是八十里!今日你们一口气跑了八十里路,如何?” 众人都惊疑地瞧着主帅,尤忠道惊奇道:“果真是八十里么,咱们竟然跑了八十里。” “回头你可以自己去查看舆图,瞧瞧是不是八十里路,就怕你不会瞧。”郭继恩笑道,“八十里又如何,还不是跑下来了?今日之事,便是要告诉众位,你们的能耐,远比自己料想的要强。往后读书之时,也多想想今日这八十里,还有什么受不得的?” 众人小声议论起来,杨运鹏洗了把脸过来,沉声吩咐道:“歇息一会,就去吃饭。然后各自收拾屋子,按哨编队,定出各哨哨长。都听清楚了么?” “是!” 下午时候,杨运鹏去讲堂给学生们授课,郭继恩则在致远堂内与王忠恕议事。王忠恕先是为常山大捷向他道贺,又详细请教了当时战况,郭继恩细细分说,最后对这位山长说道:“俘兵之中,有个团练叫林文胜者,我打算让他到学堂来,做个教授,或者直讲,山长以为如何?” “俘将来给学生授课?” “此人性子很是沉稳,中军乙师旅监路元璟与他聊过,他说这人识见、武技都还不错。我想着不如将他弄到这里来,也算是人尽其用。” “这样?”王忠恕沉吟道,“只是学生们又该如何称呼他?”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郭继恩道,“既然他做了教头,学生们自然是以其职名称之。” “既是如此,那就教他过来罢。只是学堂如今还缺个教经史的教授,还请统领记得在燕都城中物色一位过来。” “经史啊,”郭继恩点头沉吟道,“我知道了。此外,往后统领署那边,霍真人等也会轮番来学堂授课,山长在旬休之时,亦可回城去小住,陪陪家人。一直守在此处,只怕郡夫人也会埋怨于我了。” 王忠恕笑了:“是老夫情愿待在此处,觉得甚是心安。想到往后学堂多出俊杰,老夫就觉得很是开怀。”他想了想又问道,“二万余俘兵,统领就不打算从这些人中挑选精壮者编入部伍?” “不能就这么编进去,恰好如今要大兴各处工坊,还要修路、清理河道,都需要用人。”郭继恩说道,“先瞧一段时间,有那秉性良善厚道的,再补入各师也不迟。” 他又问道:“学堂这边,还有什么需要统领署去办的么?” “只有一件事,”王忠恕想了想说道,“就是霍真人手书的稿子,如今学子们都是各自誊抄一份,这个如果能够印书成册,便是最好。” “印书啊,”郭继恩有些头疼,“行,此事我记住了,回头一定给你们办好。” 郭继恩与杨运鹏在讲武学堂给学生们上了两天课,于五月十七日赶回了燕都城,预备参加秦义坤的婚礼。 秦义坤到底还是从巡查使衙搬了出来,不知怎地他迅速与燕都宅务所押官陈宁混得厮熟,陈宁便将积庆坊内一处两进院落的公屋赁给秦义坤。这处屋子并不大,但是秦义坤已经感到非常满意,然后他又由几个亲卫营军士陪着,各坊去收买些旧家具等,只花了一两日的功夫,一处新家居然已经像模像样。 郭继蛟将请婚书送入督府后宅,如今这里已经住了三位年轻女孩,郭继雁、甄倩儿和钱铃,请婚书送进来之后,郭继雁与甄倩儿都兴奋地瞧着:“钱家姐姐,你来写答婚书啊。” 埋头认真做着绣活的钱铃微微一笑:“我不大识得字啊,这个答婚书,不知该如何写,两位妹妹可以帮我么?” 甄倩儿自告奋勇道:“好啊好啊,那么我来替姐姐写,可好?”说着不顾使女冬燕连使眼色,兴致勃勃提笔写就,“钱家姐姐,我便索性替你署名了啊。” “嗯,多谢妹妹啦。” 甄倩儿兴冲冲地道:“不用谢不用谢,嗯,已经替你写好啦,我去与你送出去。”冬燕忙道,“这个便由婢子送出去罢。”话音未落,甄倩儿已经出了西厢房,冬燕只得赶紧跟了出去。 甄倩儿将两道婚书一并交与后院门外等候的郭继蛟:“郭家小官人,这个是请婚书,这个是答婚书,可都交与你啦。” “好,”郭继蛟接过婚书,想了想又郑重说道,“甄家小娘往后叫我郭营监便可。”说罢点点头,转身走了。 甄倩儿大觉有趣,忍不住笑了,这时冬燕已经赶来,压低声音道:“那钱三娘子只有几件粗布衣衫,可见其家境并不如何。明日婚礼过后,她也就不再住这里了,小娘子又何必这般热心?终究她也只是督府里的客人,郭将军既然吩咐她从此处出阁,这些事情便由督府来料理便是,往后小娘子可别再如此了,免得被人笑话。” “有什么可笑话的,又有谁会笑话于我?”甄倩儿有些不乐道,“固然她只是这督府的客人,咱们难道就不是了?钱家姐姐既沉稳又有趣,我很是喜欢她,替她写几个字,递个信儿,又有什么打紧?” “是是是,小娘子做的很是,是婢子多想了,好么?”冬燕无奈道,“如今咱们住在这督府里也有十来日了,便是连郭将军一面也未曾见着。难道他真的就只是教小娘子来这燕都与他家妹子作伴么?况且婢子也悄悄打听明白了,这个还不是他真正嫡亲的妹妹呢。咱们长久住在这里,终究是不大好罢。” 甄倩儿停下了脚步:“你也小声些儿,哪有个做客的在主人宅中悄悄打听的道理,往后再不可如此了。”她说着有些怅然地叹口气,“想来将军果真只是打算叫我来陪着这位郭家小娘子。我自然也知道这不是个长久之局,只是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且住着慢慢再瞧罢。” 甄倩儿便领着使女回到西厢房,告诉钱铃已经将两道婚书都交与来人带走。钱铃微笑起身道谢,郭继雁便笑道:“姐姐在榻上都绣了半日了,不如我陪着姐姐往东路院子里去瞧瞧,那边每日里都在练习歌舞呢。咱们去瞧了回来,于婶那边想必也已经备好了冰酪,正好可以享用。” “这般炎热天气还要练习么。”钱铃有些惊奇,不禁感叹道,“想来她们也甚是辛苦。虽是多谢妹妹相邀,只是我今日非得把它绣完不可,两位妹妹自去罢,不用理会我。” 郭继雁劝了两回都被钱铃笑着拒绝了,甄倩儿忍不住对她说道:“既是姐姐不去,不如咱们两个偷偷过去瞧了再过来?” 郭继雁想了想道:“也只好这样了。”于是便吩咐念夏留下来听候使唤,甄倩儿也命冬燕留在厢房之中:“我和继雁妹妹去瞧会,很快便回。你可与念夏一道留在此处,若是钱姐姐有什么吩咐,你可得照办。” 念夏与冬燕两个大失所望,眼见着这两个带着熙春离开了厢房。念夏不能跟着小女主人同去,心下着实有气,便拿着掸子四下清理,嘴里念念有词。 冬燕心中也是老大不高兴,她一面用拂子驱赶着飞虫,一面觑着重新埋头飞针走线的钱铃,嘴里说道:“钱家娘子,你这个可是精细活儿,我却是个粗笨的,帮不着你哟。” 第六十五章 新妇理红妆 钱铃手中针线一停,只轻轻笑了笑,并未接话。冬燕心下不满,正想再刺几句,却听得念夏问道:“冬燕妹子,你们在常山之时,可有这般大的宅院?” “自然不能与都督府相比了。”冬燕不情愿答道,她想了想又接着说道,“不过若论起富丽,却也并不差,譬如这金背镜,咱们在常山也有的。还有这彩釉瓶,这银丝果篮,咱们在常山,也是有差不多的物件。若说到宅中佣仆,只怕是咱们那边还多些呢。” “先前的几位都督,老令公和老司空,都是朴素之人,每日只在军营练兵,甚少住在这边。是以咱们这里的摆设也不是很多。”念夏有些悻悻,“至于家仆么,少将军接位之后便遣走了不少,毕竟如今府里也只有夫人和小娘子常住着,便是小郎君,也很少回来。倒也用不着那么多人服侍了。” 冬燕欲言又止,她想了想笑道:“往后若是小姐也出阁了,想必这府里就更冷清啦。不过少将军迟早也会娶妻纳妾,到时候,想必就会热闹了。” 念夏手里的掸子停了下来,她瞥着冬燕冷笑道:“少将军纳妾,与你们主仆似乎没有什么干系罢,我都听见小郎君说了,少将军请你们来燕都住着,只不过是给我家小娘做个伴儿。可没说要将你家甄小娘收进屋子来呢。” “这住都住进来了,怎么会没有干系呢。”冬燕也笑,毫不示弱道,“这般大的宅院,回头我便教甄小娘与将军分说,住进西路院子里去。便往后花园,也是方便。” “西路院子乃是少将军处置军务的所在,如何会教你们住进去,少做美梦了。” “这却难说,我家小娘这般的美貌,这样的性情,男人岂有不爱重的。况且我家数百顷的良田,穿不尽的绫罗,使不尽的金银,到时候多少陪奁,我家小娘再跟少将军撒撒娇儿,你倒瞧着能不能住进去罢。” “哼,少将军何等贵重的身份,他想要什么样的小娘没有,凭什么单单看上你家甄小娘子。”念夏说不过对手,气得扔了掸子,摔帘出去了。冬燕嘴仗得胜,心里却并不高兴,暗自叹气嘀咕道:“若是那郭统领果然对小娘子有意,倒也罢了,只怕他真如自己所言,是个铁石心肠的汉子,却不是苦了我家小娘。” 她偷觑榻上的钱铃,却见她依旧专心做着活计,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这两个丫鬟的舌战。 五月十八日,清晨下了一会小雨,天气变得凉爽了些。陆婉儿早早来到都督府,与管夫人两个帮着钱铃换衣服。钱铃穿上青绿色的大袖深衣,头簪金翠花钿,她原本就姿容尚可,被两位夫人精细打扮之后,愈发显得娇艳迷人。陆婉儿不禁赞道:“今日最好看的便是你了。” 管夫人也笑道:“正是,如今你从咱们这府里出阁,往后这里便算是你的娘家,若是得空,记得也回来瞧瞧我们。” “第一次穿这么贵重的衣裳,倒是有些拘束。”钱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向两位夫人屈膝行礼,“多谢二位夫人这般细致照料,奴婢真不知何以为报。”她起身之后瞥见依偎着立在一旁的郭继雁甄倩儿,于是又对她们行礼,“也要多谢两位妹妹了。” 两个女孩忙上前扶住她,让她坐下。甄倩儿上下打量,啧啧赞道:“早说姐姐十分标致,往后须得多多打扮,准保教那位秦校尉移不开眼。” 陆婉儿也笑着提醒道:“正是,往后你便是五品的郡君,正经是朝廷的命妇。可别再想着去店铺里做什么活计了,会被人笑话的。”念夏冬燕两个听得此语,微微变色,她俩彼此对视一眼,又各自撇嘴,扭过了头。 钱铃却有些为难:“奴婢是个自小做惯了的,往后若是整日待在家里,怕是受不住。只怕是还会出来找个活计呢。”管夫人便笑道:“等你生下娃娃,就不会觉得闲了。” 女人们都笑起来,钱铃粉面飞霞,低下了头。 郭继恩、霍启明、杨运鹏等也是老早来到积庆坊秦宅,前后看过,郭继恩皱眉道:“收拾得还算整洁,只是未免小了些。” 秦义坤咧嘴笑道:“还好还好,毕竟也只是我们夫妻两个住着,已是足够了。”霍启明却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往后俸钱都攒着,过两年便换一处大院子。” 韩煦与燕都刺史方应平、别驾高忱也一齐赶来,韩煦埋怨秦义坤固执,非要从巡查使衙里搬出来。秦义坤只是嘿嘿笑,王庆来却摇头道:“秦校尉这里竟然连个仆役也没有,罢罢,咱们来替你烧水备茶罢。”于是便叫上段克峰程山虎往灶房而去。霍启明转头见耿冲还在四下张望,便踹他道:“你也去做事!” 来的人愈来愈多,拉巴迪亚、杜全斌、田安荣、孟元朋,连那宅务所押官陈宁也来了,宅院里十分热闹。那陈宁瞧见郭继恩霍启明两个,慌忙上来叉手行礼,霍启明摆手笑道:“不必行礼,今日新郎官儿最大。咱们只管快活玩耍便是。” 话音未落,谢文谦、乔定忠也来了。乔定忠进来便抱拳道:“军营里同袍们各有职守,是以只教咱们两个来此与秦团练道贺,莫怪莫怪!” 郭继恩便觑着秦义坤道:“你倒有体面,这才几日工夫,我这里上下僚属,都跟你厮熟了。” 秦义坤嘿嘿直笑,又挠头道:“今日便请众位在我这院子里吃些午饭,痛快喝些酒。”王庆来闻言道:“你那灶房里空空如也,却教我们吃什么?不如去外面寻个酒楼罢。”陈宁忙道:“下官记得,这积庆坊里有一处王家酒楼,却还过得去。” 郭继恩便吩咐道:“那还等什么,大伙儿赶紧都去。” 王家酒楼是一处两层的酒肄,门前挑着望竿酒旆。那店家与酒保等瞧见郭继恩领着这多官员到此用饭,唬得连忙请上二楼,好酒好菜流水地奉上。得知原委之后,那店家又特地给秦义坤送来一小坛珍泉酒。秦义坤连忙推辞:“如今统领才颁下的军纪,这个万万不能受。” 方应平正想说一小坛酒何妨,就听得郭继恩说道:“店家,新郎官若是收了你这酒,必定要吃本帅的军棍,你还是赶紧收回去罢。”那店家吓得连连称是,慌忙又退了下去。 酒足饭饱,秦义坤正打算去与店家算钱,郭继恩一瞪眼,解下佩囊交给程山虎道:“你去将饭钱算了。” 众人回到秦宅,便教秦义坤换上绯色的婚服,戴上梁冠。见他抓耳挠腮一副不自在模样,众皆大笑,于是催促着赶紧出发,去接新娘子。 坊中百姓早就挤在坊道两边等着看热闹了。待得迎亲的队伍出了积庆坊,道旁的人便越聚越多,大家都在议论着如今燕都城内最惹人注目的两件事,一件是这个新来的秦校尉成婚,另一件便是新统领遣兵,从出逃的卢氏夫人与郭继鲲郭继鹏两兄弟那里抢回了装着金银财物的马车。 “听说那卢夫人呼天抢地,在官道上足足哭骂了半个时辰。” “她有什么好哭的,她家那个卢都督,在常山烧杀抢掠,造了多大的罪业!若换了是我,直接就在燕都城将她一刀砍了,哪会像少将军这般仁善。” 郭继恩便转头问霍启明:“我放走了那卢夫人,你心中是不是会有些怨气?” “我原本也是想着零刀碎剐地慢慢折磨她。”霍启明摇头道,“只是卢知守常山一败,卢氏母子必然出逃,咱们又不可能真的软禁了他们。倘若真的那么做了,这物议可就不大好听了。不管怎么说,咱们还是得赚一个好名声,对吧。” “则你在乐班两位小娘那里,又如何交代?” “还能怎么交代?”霍启明摇头道,“被金小娘奚落了一番,季小娘说此事便算过去了。我这真是何苦来?话说,你若许我纳了她们两个,我便不计较这事了。” “你做梦。” 第六十六章 以煤铁而兴 看看进了皇城,到得都督府,迎亲众人发一声喊:“请新妇快快登车了!”便由乔定忠、段克峰几个军官领头,往东角门里闯了进去。 督府几个管事,由姚庆元领头,满面含笑引着众人往中路后院而去。到得后院门口,就见几个仆妇,为首的于家婶子先福了一礼,然后笑道:“依照规矩,还请新郎官儿做首催妆诗,新妇才能出来。” 谢文谦忙回头催促文官们快些过来:“来来来,来做催妆诗了!” “我来我来。”韩煦方应平都争着上前,霍启明也来凑热闹,当下便一人口占了一首。拉巴迪亚也凑过来道:“我也有一首,让我来,从你那鬓角散出的馨香——”霍启明连忙将他拉开:“你的诗太长,下次再唱!” 军官们便叫好道:“催妆诗都做了,新妇该出来了罢,再不出来,咱们便冲进去抢人了呵!”乐班男女诸人,都远远在一旁瞧着,年轻女孩捂嘴偷笑,就见陆婉儿从后院出来笑道:“且不用心焦,来了来了。” 钱铃钗钿礼衣,头戴帷帽,脖颈以上都被遮住。她由甄倩儿、郭继雁搀扶着款款出来,霍启明忙叫道:“新郎官快过来,背新妇了。” “来了来了。”秦义坤忙上前转身蹲下,在众人起哄声中背起了新妇,往东角门方向而去。甄倩儿偷瞄郭继恩,见他只扫了自己一眼,微微点头,便转头笑着一边拍手,一边跟着新郎新娘而去,然后又被于家婶子拽住了仔细叮嘱,竟是再也没瞧自己一眼。甄倩儿不禁心下一沉,只觉整个天地都灰暗起来。 到得戌正时分,客人们终于都散去了,钱铃掀起网纱,但见红烛映照,屋子里虽然洁净,却是陈设简单粗朴,与督府之内的富丽相比,判若云泥。 秦义坤上前替她摘下帷帽:“客人们都走啦,这个帽子不用戴了罢。”见新婚妻子眼瞅着自己,然后又四下张望,他便眯着眼笑道:“俺也知道,这里太过简陋,着实委屈你了。不过这好歹也是咱们自己的家,你且放心,回头俺会慢慢地添置,替你将好东西都备齐。” 钱铃轻轻握住丈夫的手笑道:“你不用着慌,我又不曾说什么。到了这里,我很是觉得心安。其实在都督府里,我住不惯,这里再简陋,也是咱们的家。”她想了想又说道,“不过我做不来那什么命妇,我要出去做活计,你许不许我?” “可以啊,”秦义坤大大咧咧,“往后你想干嘛就干嘛。” 钱铃这才满意地笑了。 婚礼过后第二天,霍启明就给秦义坤配备了四名书吏:“道爷我已经抽选了四千名俘兵往唐山去,那边的煤山、铁场暂时便交与你来执掌。唐山府驻屯着咱们前军乙师,朱师监、段点检,还有刺史焦胜武,你要什么,只管去找他们。” “是。” 霍启明难得地十分严肃:“煤铁者,乃是燕州百工之基,务必要办好。你要学的还有很多,不懂的就问老工匠,觉着有本事有眼力的匠人,便只管提上来。” 秦义坤有些忐忑,但是他依然点头应命:“成,卑职边干边学,也就是了。” “说得好,正是要你边干边学。”霍启明很是赞赏,“不用太担心,过些时日,我也会过去。这一回么,你与郭统领一道前去。” “统领也去唐山?” “对。”霍启明瞅着那四个同样神情惶恐的书吏,“你们往亲卫营门口去,在那里与甲队会合。” 郭继蛟、段克峰领着亲卫营甲队七十多名骑兵和几辆马车,已经在辕门之外列队等候,见秦义坤等人过来,郭继蛟便领着队伍出了左清门,眼见郭继恩与程山虎已经沿着大道打马过来。郭继恩扫视一眼众人,点点头:“咱们这就出发。” 燕都至唐山近四百里路,这支骑兵三日工夫便已赶到。郭继恩入城之后立即召集前军乙师的朱斌荣、段西龙,唐山刺史焦胜武、别驾刘世英等一起议事,最后他说道:“这位秦义坤秦司马,如今便是统领署遣来执掌煤山铁场诸事之总办,他要什么,你们就给什么。” 朱斌荣对煤铁之事很感兴趣,他问道:“一座冶铁高炉,能出产多少铁料?” “若以焦炭炼之,一座竖式高炉,每日可出铁三千斤。” “三千斤?”朱斌荣大吃一惊,“那还等什么,赶紧多造几座啊。” “秦校尉来此,大兴铁厂便是第一要务。”郭继恩说道,“隆盛年间,天下九州每年出产铁料二百万斤,往后咱们要让唐山一府的铁产量,便超出此数。焦使君,上回本帅来唐山,便想与你说这事,只是那会时机不当。如今么,将煤、铁这两桩事情办好了,这唐山府,说不定便会是天下间最富庶的一个去处。” 他说着示意程山虎拿出一份绢制的图纸来:“两座二丈高炉,限四月之内完工,秦校尉,焦刺史,钱粮人力,要多少燕都就给多少,只有一样,那就是越快越好。这份图,便交与秦校尉收管。” 段西龙忙道:“卑职所部,亦可分出一旅人马,以助秦校尉和焦刺史。”郭继恩扫他一眼道:“不行,最多一个团。” “是。” 焦胜武面露难色:“只是八月里就是种麦之季——”郭继恩又道:“第二批俘兵五千,不日就会拨过来。” 焦胜武松了口气:“如此甚好。” “人,会尽量都补给你们,但是要用好,俘兵也是人,如今为咱们燕州出力,咱们便要善待。”郭继恩目视秦义坤,“这些细务,往后便都靠秦校尉,记着,若是发现有本事的,哪怕他是俘兵,也一样可以大用。” “好,卑职必定会擦亮眼睛。”秦义坤很是兴奋。 郭继恩意味不明地瞅着他,轻笑一声摇摇头,然后对大家说道:“时辰已经不早了,众位都回去歇息罢,咱们明日,就去定址。” 朱斌荣却抱拳道:“少将军,老夫想与秦司马一道来办这煤铁之事。” 郭继恩笑了笑:“料到老将军会有这个念头,可。不过你也要留意自家身体,不要过于疲累。” 众人于是起身告辞,段克峰送自己父亲出了驿馆,段西龙低声问道:“我儿回燕都之时,可曾去了海津?” “已经去过了,见着了楚使君和他家的郎君。”段克峰笑道,“怪道阿爹一直提醒孩儿记得要往海津去——那位楚家小娘,孩儿也见着了。若是果能匹配。孩儿必定欢喜非常。” “为父便知道,你一定会喜欢。”段西龙也笑了,“依我儿所言,楚使君想必对你甚为满意。既如此,阿爹过些时日返回燕都之时,便往海津军营,委托右军向点检与你作伐,以结两家秦晋之好。” 段克峰大喜:“这个便赖阿爹费心促成也。”回想起那位楚琳琅的相貌神态,愈发开心得合不拢嘴。 他送走父亲回到驿馆之内,郭继蛟瞅着他笑道:“段队正满面喜气,莫非是令尊与你说了一门亲事,你心下甚是满意?” 段克峰呵呵直乐:“小郎君所料不差,正是这般,卑职因此心下欢喜非常。” 郭继蛟不禁笑道:“伙伴们都瞧出来了——你倒是心急,我家大兄比你还大着三岁呢,也不曾见他费神思虑婚配之事。” “如何敢与少将军比,”段克峰摆摆手,“只要他想,谁家还不愿将女儿献上?不过是他瞧不上罢了,那甄家小娘子这等出众的颜色,众位伙伴可都是瞧见了的,少将军却是正眼也不瞧一眼,也不知他想要的是如何一个倾城倾国的绝色佳人。” “可见咱们统领,将来必定是要做天子的,”甲队一名哨长插嘴道,“天子娶妇,自然是要娶天底下最好看的那一个了。” 郭继蛟、段克峰两人都微微变色,段克峰先摆手道:“往后这话可别再说了,只在心中想想便好,切记切记。” 第六十七章 渔阳论形势 郭继恩在唐山府逗留了好几日,将高炉选址之事议定下来,又告诉秦义坤:“本帅这回带来了银钱二十万缗,全部交付与你们,好生去用。这件事,务必要办好了。” 他又转头对朱斌荣、焦胜武等人说道:“先前西京之中,有位户部主事名为方石崖者,因为不愿趋附,被贬窜出京,后来他又辞官回乡去也。此人乃是江南人氏,韩宪使已经托人去寻,若他肯来燕州,本帅便请他往唐山来助你们。” 秦义坤笑道:“既是韩宪使举荐,其人必定是位大才。这位方主事若是来此,咱们便都虚心请教,跟他多学些本事。” “一个方石崖不够啊,”郭继恩吁了口气,“愿天下英才,都能来我燕镇之地,舒展抱负,造福百姓。”焦胜武忙笑道:“统领不必心急。既有此求贤若渴之心,才智之士,往后必定多有来投,输肝剖胆,报效竭力,以成将军千古勋业也。” “但愿如此,只是未免时不我待。”郭继恩目视远方,他想了想翻身上马,对文武诸官抱拳道:“唐山兴旺,便托付给诸位了。朱师监、段点检,前军乙师这边,也请你们看好了。” 众人都回礼道:“请统领只管放心。” 郭继恩点点头,这才领着亲卫营甲队离开唐山府城,沿着滦水一路往北而去。他们出遵化离开唐山府境,进入渔阳府,塞上风光,气候凉爽,夏日的阳光照射在身上,也只让人觉得舒坦,而无燠热之意。这边已是边墙之外,沿路人烟稀少,并无驿馆集镇,大家夜里只能在野外宿营。宽河、神山两县都在燕山脚下,不过是一处稍大点的集镇,郭峻出镇燕州之后,命军士们在此地夯土筑城,方才有了两处土城。 这两处县城之中,除了衙署和军营,甚少民居。郭继恩在宽河只待了一日,巡视部伍,了解民情,然后便赶往神山县城。燕州左军乙师点检安金重已经从渔阳府城赶到此处与郭继恩会合,并与乙师乙旅巡检崔万海、县令王中礼一道在城外相迎。 安金重年已五旬,面容苍老,彼此相见,他便抱拳道:“此地与辽西接土,东虏兵多有进犯,统领只带这么点人马过来,太过凶险了。往后还请统领先行告知,卑职也好遣兵来迎。” 郭继恩下马与众人见礼:“多谢安点检好意,本帅下回知道了。燕山苦寒之地,这几年辛苦众位。饶乐、柳城那边,一直都没有什么异动么?” “没有异动,”崔万海答道,“听过往行商所言,那东虏汗王亲率三万精骑,已渡过訾水南下。放兵四掠,直逼柳京。新卢兵马无力接战,国主带着后妃们逃往开京避难。咱们这边,倒是安静得很。” “果真打过去了。”郭继恩皱起眉头,他停下脚步,转头望向东北面,但见草坝如茵,山势绵延,青山绿草都安静地沐浴在阳光之下,不禁感慨道,“好一派太平景象。只可惜,此处乃是彼此来往要道,东虏回兵之后,早晚前来攻打,咱们依然不可松懈。” 他回头问安金重:“敢问安护军,若是咱们集兵渔阳,从此处东进,攻取饶乐、柳城,可有胜算?” 安金重凝神想了会道:“据哨骑回报,如今饶乐柳城等处,驻兵甚少,咱们攻取颇易,只是想要守住,却是艰难。” 郭继恩又问:“倘若咱们攻取辽西之后直趋沈州?” “制将军果真有取营州之意?”安金重请郭继恩入军营衙署,依旧摇头道,“若取沈州,至少得四万兵。只是辽西之地,河道众多,难于速进。如今已经是五月底,料那新卢国主,必定已遣使者求和,虏王精兵很快便会返回。这一仗,难打。” “是啊,时机还未成熟。”郭继恩沉吟着接过军士奉上的茶盅,“一年,咱们至少须得再等一年时间。” 县令王中礼忍不住道:“制将军年少奋取,下官等很是敬佩。只是劳师远征,恐致百姓饥弊,况沈州偏远蛮荒之地,即便攻取,亦如安将军所言,难以驻守,东虏狡狠之性,必定复叛,长此以往,则兵火无熄。还望将军深思之。” “咱们不去,难道东虏就不会来?彼势力渐强,迟早大军入寇。”郭继恩笑了笑,“与其死守着等他们来,自然是咱们打过去才是上策。至于打下来之后怎么守,统领署也定然会想出一套办法来。王明府,你就不用再劝了。” 王中礼无奈叹气,郭继恩也不去开解他,转头对安金重道:“自今日起,裁撤左军乙师编制,并入左军甲师。仍以安护军为左军甲师点检,节制左军各部。另外,还要请安将军挑选年轻得力的军官,遣往燕都之讲武学堂进学,这件事,要快。” “是。”安金重神色不变,微微点头,然后他示意随从拿来左军乙师名册,详尽向郭继恩述报各旅兵马人数、兵器甲仗、驻防情形,说得十分细致。最后他郑重说道:“渔阳乃是燕都北面屏障,饶乐等处距此不过三百里,决不能大意轻视。宣化那边,骆副点检又要防备图鞑部。卑职知道制将军有裁兵之意,只是眼下情形,左军各部,不能裁。” “好,不裁。”郭继恩点头,他看看天色,“咱们去用饭,边吃边说。” 所谓神山县城,不过是山脚边一处夯土城寨,城内除军营、县衙之外,只有少量商户、手工作坊。郭继恩四处看过之后,登上土城城墙,再次往东北方向眺望。 暮色四合,天边大片平展展的云层,塞上的晚风吹来,带着些许的凉意。安金重见郭继恩一直注目远方,便上前问道:“卑职闻说三年之前,统领便有出征临榆关外之意。何以统领对这营州之地,念念在兹,每有攻取之想?此边疆之地,贫瘠严寒,即便取之,亦得靠燕州各处钱粮支撑,甚是无益也。” “严寒虽是,贫瘠却非。”郭继恩摇头道,“营州多有煤铁,物产丰饶,沃野千里,若能妥善经营,其财赋决不会亚于燕州,虽为边疆,亦是一处极重要的所在。霍启明霍真人屡次对我言道,若不平定营州,则东胡迟早崛起南下,必致天下大乱也。” 他再次转头望向东北方向,久久凝视。郭继蛟走近他身边,却听见大哥自语道:“算算时日,霍真人与韩宪使也该出燕都了罢。” 然而此时霍启明依然未能动身。他与拉巴迪亚立在灵春坊的督府别院大门之外,身后跟着十来个个工匠,正瞧着军士们将一块牌匾挂了上去,牌匾上面乃是四个大字:燕都书局。 霍启明左看右看,拈着并不存在的胡须说道:“这院子还是不够大,往后咱们得将四周这些宅第都置下来,联做一处才成。” 拉巴迪亚问道:“长史阁下几乎已经将城内所有的刻书工匠都给抢了来,还不够用吗?” “当然不够,往后这里要有上百工匠,印制各种书籍,天文地理,经史子集,无有不包。到得那时,这座小小别院,够做什么的。”他说着转身对工匠们说道,“道爷这里,乃是官办书局,各位既然被我请了来,往后便是这里的待诏,每日工钿,我加一倍!如何,你们可还满意?” 这些人虽然都有些畏惧,但是也知道霍启明其实是个心善之人,那个年纪最大的文刻匠叉手笑道:“便如这位拉巴参军所言,咱们竟是被天师老爷抢来的,不过又有这样的优遇,小人们自然会仔细干活,决计不会出差错。真人要刻什么书,只管将稿子与小人等便是。” “愿意就好。”霍启明也笑了,“诸位的手艺我自然信得过,不过,往后不是教你们刻书,是刻字!” “刻字?”工匠们都大惑不解,面面相觑。霍启明点头道:“对,刻字,往后你们自然就明白了。”他说着抬头望望天色,“那田安荣,怎的还没来?” 第六十八章 转盘排字架 “来了来了。”霍启明话音才落,就见田安荣领着一名年近四旬的男子匆匆骑马赶来。这男子面容儒雅,蓄着三绺胡须,跟着田安荣一道翻身下马,行至霍启明近前,田安荣先叉手道:“卑职已将这位王伯重王先生,从驿馆接来了。” “在下王伯重,见过真人。”王伯重跟着行礼道,“王某在济南府城做着书吏,却是接连收到真人两道书信,力邀王某往燕都来,说是有一份好大事业,却不知究竟。如今既见,还请真人解惑。” “来来来,都进来。”霍启明便吩咐大家都进了别院,先在正厅坐定。霍启明便掏出小小一个木块:“大家都瞧瞧。”说着先递给王伯重。王伯重接过仔细一瞧,乃是一个梨木字块,他便沉吟道:“此物乃是真人所刻?倒是十分细巧。”说着便转给在一旁十分好奇的文刻匠。 那文刻匠将字块拿在手里,工匠们都凑过来瞧,面露惊奇之色:“原来真人所说刻字,便是这个。” “不错,”王伯重思索道,“将字稿贴于木板之上,刻好之后裁为单字,修磨齐整,排字做行,隔以竹片,再行印刷。所以这回真人教大家来,便是刻字,以备为字库。” 田安荣惊奇地瞧着王伯重,面露佩服之色,他想了想问道:“如此虽然巧妙,只是检字却是难也。” 霍启明拊掌笑道:“先生果然大贤,我只知道要做字块,只是如何排印,却是一窍不通。先生只瞧一眼便知道法门,咱们这书局,今后定然十分兴旺。不过田主簿所言之检字一事,也的确是个难题。” 王伯重皱眉苦思,霍启明便教田安荣先回钱庄,不必在此耽搁。工匠们也凑在一处,小声议论着。那王伯重忽然抬头,叫拿纸笔来,然后画出图样示意霍启明,霍启明一瞧,乃是画的两个大转盘,王伯重解释道:“以轮盘排字,铺设圆形竹框,木字按韵分类置于其中,一架贮字,一架选字。另录排序册子一本,使工匠一人报序,另一人坐于两轮之间,左右俱可推转摘字,岂不便捷。” 霍启明大喜:“先生高妙!咱们这就干起来。”工匠们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也连声说好。王伯重却觑着霍启明道:“在下往书局来的路上,已听田先生详细夸说真人事迹,待得相见,果然神仙之才,只是在下无籍籍之名,不过一员小吏,真人何以知在下之名也?” “这个自然是有高人指点。”霍启明含糊应过,“以人寻字则难,以字就人则易。以此轮转之法,不劳力而坐致,字数取讫,又可铺还韵内,两得便也。先生之法,令人叹为观止。就请先生屈就统领署主簿,暂为书局督办,总任其事,如何?” “真人盛情相邀,王某自当尽力一试。”王伯重笑道,“在下于农学一道,也颇有涉猎,将来真人若有用得着处,便只管吩咐。” “最好最好。”霍启明极是满意,“回头我便叫拉巴参军行文张榜,晓谕各处。走走,咱们先去吃酒,一来为先生接风,二来么,各位待诏既来了我这里,这第一顿饭,自然是要款待的了。” 那文刻匠正要推辞,霍启明已经起身道:“这灵春坊中池家酒楼,与我吹嘘了两回,说他家的酒肉,乃是燕都第一,今日咱们便去领教一番。我已命他们提前备下五味冰饮,咱们这就去痛快享用,诸位,都跟我来啊。”一听有冰饮可吃,众人都欢喜答应,连忙跟着一块出了书局大门。 用过午饭之后,霍启明回到钱庄,立即提笔行文,他吩咐田安荣道:“照会迁安县令,为统领署预备大小桑皮纸各万石,要品质最佳者,尽快解至燕都,愈快愈好。纸钱督府这边自然会按市价算还。” “是。” 这时门外军士来报,有真定来一名老者名唤周春,在钱庄大门之外候谒。霍启明笑道:“今日吉利,一个个都来了,快快请进来。”说着自己也起身往柜房门外等候。 不一会,进来一位五旬开外老者,一身粗布衣衫,背着一个包袱,古铜肤色,满脸皱纹,瞧见霍启明便忙深深作揖道:“这位想必就是天师老爷?草民周春,远来参见。” “老待诏快快请进。”霍启明满面笑意将老人搀扶起来,引着他进了柜房坐定,“如今燕都城内织造社,诸事皆已备齐,只等老待诏瞧过,若没有什么疏漏之处,便要开工了。不过老待诏今日才到,想必十分劳乏,可先往住处去歇息,明日小道再陪老待诏往织坊去也。” “其实不妨事,小老儿身子骨结实得很。”周春拈须笑道,“若是真人不嫌弃小老儿冒昧,倒是想现在便往织场去瞧瞧。” “老待诏也是爽利之人,”霍启明哈哈一笑,“既如此,小道这就陪着走一趟罢。”说着便又起身,吩咐耿冲备马,一老一少边走边议论着,很快就出了钱庄。 苏蔻瞧在眼里,若有所思。 燕都城内各处,大家也是十分好奇,开织场,办书局,造戏台,人人都预感到城中即将迎来一场大变,但是这种变化究竟好不好,却是难以推测。尤其是,督府张榜明文告示,织造社招募十六岁以上之女工,按工计酬,与男工相当!顿时街坊各处,议论纷纷。 “闻说织造社之女工,已经招满,”何泰年何老员外皱眉说道,“如此视男女之防为无物,长此下去,难免生出桑间濮上之事。咱们这里乃是燕州首善之地,将来若是传扬出去,岂不教下面府县生生看了笑话。” 彼时他正与盐商林崇善两个坐于茶肄之内点茶闲聊,林员外听得此语只微微一笑,拈起一块栗子糕放入口中。何老员外又说道:“咱们该往统领署,去见一见两位郎君,仔细分说此事,最好将女工匠俱都遣回,以免将来多出事端,林员外以为如何?” “不去。”林员外又慢悠悠拈起一块栗子糕,见何老员外双眉竖起,他才哈哈一笑,解释道:“去了也是白去,这两个少年人岂会听咱们的?再者,你那位清苑县的同族,早就在用女织匠了,燕都这边,既然官府有意大办织造,女人出来做工便是迟早之事——小弟就明说了罢,如今咱们与统领署,其实已是休荣同体,只要那织造社生计兴旺,别的么,咱们只做不知便好。” “人心之危,世风不古也。”何泰年无可奈何,然后又瞪起眼睛,“你还吃,如何也不留些与我!”说着便将碟子抢过来。 出了茶楼,老员外依旧觉得心绪难平,便吩咐小厮牵了骡子往皇城而去。进了钱庄,就见霍启明正与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正在议事,那男子头上只有寸长的短发,倒是有些奇怪,另外王伯重、周春、拉巴迪亚等人都在,正听得专注。苏蔻则独自坐在另一张桌子边拨着算板,并不理会这边,见何员外进来,也只点点头。 霍启明见何泰年进来,便起身拱手笑道:“老员外今日有空过来,倒也是巧,咱们这边一会就好,就请老员外也一道去用饭。” 这些人何泰年一个也不认识,霍启明便给他逐一介绍,他觑着拉巴迪亚道:“闻说统领从卢龙捡了个胡人参军回来,想必就是你了。” “捡?”拉巴迪亚很受伤的表情,“这个词用得多么奇怪。” “参军者,主帅之佐官,参预机务,协理府事。俺瞧着你一个胡儿,也不知是不是真有这份能耐。”何泰年说着又斜眼打量那头发甚短的船社头领白运广,“如今贩夫走卒之辈,竟也成了督府的座上宾了。” 众人都有些愕然,这老员外今日是特来挑毛病的? 不料何员外对着王伯重、周春两个却敛容叉手道:“这二位却是督府盛情请来的高贤大能,失敬,失敬!” 第六十九章 大戏台首演 王伯重、周春两个连忙回礼,霍启明笑着向何泰年解释道:“官府预备扩建邯郸之铁厂,是以请白首领过来,商议铁料船运之事。” “原来如此。”何泰年只轻轻点头,白运广也不去计较他无礼,只含笑立在一旁。 眼见午时已至,霍启明便请何员外一道往督府花厅去吃酒。何员外假模假样推辞一会,也就答应了。苏蔻却道:“奴家就不去了,这边还忙着呢。” 霍启明哈哈一笑,也不强请,领着众人过了皇城中街进入督府。那拉巴迪亚迫不及待便往东路后院去唤乐班前来,霍启明只是摇头,然后请众人坐定。 来的客人不多,霍启明只教仆役们摆出一张长案,大家聚坐一处。不一会,拉巴迪亚兴冲冲地领着乐班过来,崔班首立在厅前叉手说了几句祝福的话,乐伎们便坐下演曲。 一曲演罢,六名舞姬上前来演西域胡舞,她们皆上身着一件裹胸,下身长裙及地,露着雪白的腰肢翩翩起舞。霍启明留意看去,拉巴迪亚咧着嘴随乐击拍,一副陶醉模样,王伯重与周春两位一边观看一边低声点评,自己身边的何员外却是正襟危坐,一脸严肃。 他不禁心中暗笑,却瞥见白运广手里拿着酒盅,不住瞧着厅外乐班之中弹奏琵琶的金芙蓉,一副似悲似喜神情。霍启明有些奇怪:“白首领,可是有什么心事?” “小人见那个演琵琶的小娘,”白运广忙回道,“相貌有几分似小人多年前失散的妹妹,是以伤感,教真人见笑了。” “妹妹?”霍启明沉吟道,“相貌或许相似,只是年纪怕是合不上罢?” “自然不是小人的妹子,只是想起了往事,是以出神。”白运广说着举起酒杯,“还请真人勿要见怪。” “竟然是这样。”霍启明若有所思,他见何员外转头注视自己,便问道,“员外此番过来,可是有什么指教?” “没有什么,”何员外瞧见舞姬们退下,到嘴边的责备换成了询问,“如今这官办织坊,每月可出布多少?” “一张织机,一个时辰能出五尺,按此算下来,每月可出布四万匹。” “好,好。”何员外拈着胡须很是满意,仿佛看见白花花的银钱在眼前晃动。 “这个还只是第一期,”霍启明接着说道,“若是织坊生计兴旺,小道便再办第二期,至少也是八千架织机。” “啊,还有第二期?”何员外大吃一惊,“那岂不是又要募集女匠?” “是啊,有了第一期的榜样,”霍启明笑道,“那些小娘见有工钿可拿,自然会来,员外不用担心织场没有人来做事——只怕到时候,这些人会挤破了头。” “不担心,不担心。”何员外苦笑,“有银子可赚,老夫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当初苏娘子还不愿意钱庄拿银子出来,”霍启明很是得意,“后来小道便说,不用钱庄的银子,这织场由督府自办,苏娘子才不情愿地答应钱庄借银。所以这织场的本钱,乃是督府与钱庄各出了一半。” “哼,妇人便是见识浅薄!” 筵席罢后,霍启明送诸人出来,他见白运广不停往后院方向张望,想了想说道:“贫道督造的大戏台不日就将建成,白首领若是还想见着那琵琶女,可往戏台去观看。” 何员外问道:“督府乐班果然会在戏台演曲子歌舞么?” “这个自然,不然小道造这么大一座戏台做什么?”霍启明笑道,“大曲、独奏、歌舞戏。今日督府便会四处张榜,晓谕城中百姓,凭票入场观看,到时候,贫道会与诸位送票过来。” 众人都连连说好,何员外口不对心:“可不能教舞姬们再穿得这么少了,有伤教化。” 霍启明只笑不语,他见拉巴迪亚面色不服,便示意他闭嘴,又对何泰年道:“好,贫道知道了。” 客人们离去之后,霍启明才转头教导拉巴迪亚:“他说他的,咱们做咱们的,不必多费口舌,你可记住了?” 拉巴迪亚眨巴着眼:“可是——” “没有可是,事情是靠做出来的,乐班往后每月都会有许多献艺。待到大伙儿都习惯了,自然也就好了。” 韩煦这些时日在自己的衙署之中,查阅各式文档,了解各府县地理民情、官员履历,心中大概有了底,便询问霍启明何时一起动身。 霍启明却告诉他:“大戏台不日即有演艺,咱们瞧过之后便出发。喏,这个是票,请宪使记得带着夫人与两位小公子一道去瞧。” 大戏台位于城西靖恭坊内,好大一处院落,五月廿三日这天,许多百姓早早地挤至大院门口,等着入场观看。亲卫营营管王庆来特意拨出了两哨军士来维持秩序,人们在门外的小木屋处花十个铜钱购来一张观票,再交给军士撕掉一半,便可进入院内。门上拉着一幅长长的红绢,上面贴着十二张白纸:“贺常山大捷暨燕都乐社首演”。众人议论纷纷,有说贵的,也有说值的,在军士们的招呼下排起长队鱼贯入内。 院子里空荡荡的,一眼便可望见正对大门的两层戏台。场院里摆放了许多长凳,两边皆是干栏式的一溜长轩,那些获得赠票的达官贵人都已经各处坐定,正在议论不已。进来的百姓们便各自择凳坐了,一面瞧着两边雅间里都坐着何等人物,一面议论不已,院子里登时喧闹起来。 “这两边的长屋,便叫做包厢,”霍启明与谢文谦、苏蔻、砌匠班头胡长益一道坐在戏台左面最近的一处阁子里,他一面肆意嗑着西瓜子儿,一面对谢文谦笑道,“往后这包厢位子也可发卖,一个银钱一处,一个月下来,也有近百缗钱了。” 苏蔻也在嗑瓜子,瞅着他道:“平日真人总说奴钻进钱眼了,依奴家瞧来,真正钻进钱眼的,不是别个,乃是真人自家。” “这钱又不会落入贫道的袋子,都会交给乐班。”霍启明哈哈笑着,向对面包厢里的韩煦夫妇招手,右边第二个包厢里,坐的却是燕都刺史方应平与他的夫人,那田管事,恭敬立在二人身后,然后又吩咐一个小厮,从食盒里取出两碗冰镇的酸梅汤,放在两位主人面前的桌案之上。 “这才叫会享福呢。”霍启明啧啧赞叹,这时白运广从长轩背后的廊道过来,向包厢里的四人行礼,霍启明忙叫他坐下,“马上就要开始啦。” 就见一个乐伎出来擂鼓三通,诸乐工便在戏台两边坐定,于是箜篌之声先扬,排箫、筚篥、琵琶之声接应而起,两名舞姬,一扮男装,另一个则黄衫长裙,徐行入场,应声起舞。台下顿时一片欢喜之声。 “竟然是踏摇娘,”苏蔻笑道,“这下子可就热闹了。” 踏摇娘是一出酒醉男子殴打美貌妻子的歌舞戏,演至精彩处,台下百姓齐声应和,场面十分热烈。正是歌要齐声和,情教细语传。霍启明满意地往交椅上一靠:“成了,往后这乐社生计不用愁了——嘶,这椅子坐着不舒服啊,胡班头,回头叫你班中木匠做个躺椅来。” “敢问真人,如何是躺椅?”胡长益一边问,一边眼睛还盯着戏台。 “回头我画个图给你,就知道了,要多做几副,我给苏娘子也弄一个。” 节目一出出地演下去,金芙蓉出来独演琵琶之时,那白运广一眨不眨地瞧着她,霍启明却玩味地摸着下巴只瞧着这位船社首领,不知道在想什么。戏台上演出的金芙蓉也注意道包厢里那道专注的目光,她心下有些诧异,但是无暇分神,依然专注演奏着那曲夕阳箫鼓。 台下鸦雀无声,一曲既罢,金芙蓉盈盈起身,福了一礼。离去之前,她忍不住往霍启明那边包厢瞥了一眼。 “不错,此女技艺娴熟,”百姓喝彩声中,韩煦拈须点头道,“深得曲中三味。夫人以为如何?” 陆婉儿也点头笑道:“督府乐班,的确是技艺出众,今日所来,果然不虚此行。” 接下来是六名舞姬的胡舞,她们的装束依然是裹胸长裙,露着一截细腰。台下顿时一片惊呼赞叹之声。霍启明忙去瞧对面包厢里的何员外,却见他满脸笑意,一面瞧着舞姬们摇曳的舞姿,一面连连点头。 第七十章 县令擢推官 燕都大戏台的第一场演出,显然十分成功。演出既罢,崔班首领着乐班诸人在戏台上向大伙儿躬身行礼致谢。便有人喊道:“演得好!咱们明日还要来看。” “对,明日咱们还来。” “明日能演前溪舞么,俺要看前溪舞!” 霍启明连忙起身示意大伙安静:“众位,且听贫道一言。燕都乐社两日之后会在此地再次献技,想看的,只管去门口买票便是。记住了,是两日之后!” “两日之后?罢罢,两日便两日。” “好,不过天师老爷,两日之后,俺要看前溪舞!” “会有的会有的,众位都散了罢。”霍启明笑眯眯。 百姓们散去之后,韩煦方应平等文官也与霍启明等道别。那方应平笑道:“却也奇怪,往日在督府筵席之上,也曾多见乐班演艺,只是今日之观感,大是不同,竟然格外觉得精妙些。” “这个自然,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霍启明笑道。 “说的是,与民同乐,哈哈。”方应平心满意足,告辞离去。 崔乾明领着乐班诸人从戏台过来,人人面色皆有神采,显得兴奋不已。霍启明便笑道:“如何,贫道这个主意不错罢?” “便是真人主意高妙。”崔乾明叉手道,“似今日这般,咱们都觉得自己有了用处,大伙儿很是感激真人。” “感激我做什么,这都是你们自家的本领。对了,回府之后,记得要排些新曲新舞。”霍启明又嘱咐道,“那兰陵王想必也演熟了罢,下次戏台出演之时,便教百姓们都开开眼界。” 郭继雁与甄倩儿两个少女依偎在一旁,这时插嘴道:“平日里奴家也曾去瞧乐班排演,却是如那位执事老爷所说,竟是在这里与大伙一齐观看,便觉格外不同。”霍启明哈哈一笑,见甄倩儿两眼放光,便打趣道:“甄家小娘,道爷我瞧你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莫非你也想去那戏台之上?” “真的可以吗?” 霍启明有些意外:“果真想上戏台?你且告诉我,你会什么?” “奴家会些琴筝之艺,不过不敢与乐班众位待诏、姐姐们相比。”甄倩儿想了想面露喜色道,“奴婢会唱曲子。” “嗯,那你现在唱一个我瞧瞧。” “现在?” “对,就现在,无有伴奏,你唱一个。” 甄倩儿有些慌,郭继雁便笑着扶住她的手臂。甄倩儿定一定神,轻启檀口,绽放歌喉,众人只觉莺声入耳,珠玉落盘:“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一曲唱罢,她见众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瞧着自己,心下更慌:“奴婢唱得不好…” “这还叫不好?”霍启明伸出大拇指道,“便是韩娥再生,永新当世,想来也不过如此!” 他回头对崔班首道:“明日便为甄小娘排一支曲子,两日之后,一定要让她上戏台。” 韩煦尚未离去,连忙拽住霍启明衣袖:“真人还要在燕都再呆三日么?” “啊?”霍启明一愣,他有些苦恼地挠挠头,“不成,我明日便得与你一道出发。” 韩煦松了口气:“好!”然后他就瞧见儿子韩钰,正好奇地往霍启明所穿鹤氅的袖袋里掏,连忙将他拽开,“休得如此胡闹。” 韩钰撇嘴对父亲做了个鬼脸,又转身跨坐在一张长凳之上,对韩昳笑道:“妹妹,我是骑马的将军,你来做我的亲兵。驾!”霍启明顾不得逗弄娃娃,转头仔细叮嘱崔班首:“往后来此演艺,便如今日一般,不用顾虑什么。过不多久,必定遐迩皆知,乐社之名,愈发响亮,亦开一代风气也。” “是,这都是老爷的恩义,小的们必定尽心为之,不教老爷失望。” 霍启明竭力不去瞧少女们崇拜的目光:“既如此,便早些回府歇息去罢。那甄家小娘,不用害怕,只管去演!咱们都会为你鼓气喝彩。” “嗯嗯,我不怕!”甄倩儿显得很是兴奋,使女冬燕连忙将她拉至一旁:“小娘子莫要忘了自己什么身份,你如今这样抛头露面,老爷知道了,会如何想?” “哎呦,反正他们也不在燕都,你莫要拦我。我就是要上这戏台,教大家都为我喝彩叫好。” 翌日,王庆来差遣亲卫营乙队一哨骑兵,由队正吴守明率领,护送着霍启明、韩煦、郭继骐与统领署户曹参军孟元朋等人离开燕都,往海津方向而去。 这队人马先至三河县,韩煦与县令郜云汉只聊了一刻钟工夫,便递给他一道统领署下发的任免令:“自今日起,郜明府便是河北道之巡查左推官,秩定五品。现在就请收拾行装,与本官一道往海津去。” 郜云汉愕然地瞧着韩煦,不知所以,霍启明便解释道:“这是郭统领自三河返回燕都之后向韩宪使所举荐,他称赞阁下风骨峥嵘,当得重用。还请郜推官马上将本地政务交与县丞,咱们还得赶路呢。” 郜云汉好容易才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意味不明地瞧瞧霍启明,便转头吩咐书吏去将县丞张同生叫来。 郜县令加入这支小小的队伍,他们又花了两日工夫,赶到了海津府城。 海津刺史楚信章与别驾吴庭文皆至城外相迎,他对韩煦拱手道:“早知宪使大名,燕州之地,正该有宪使这样才德兼备之人按察府县,专纠不法。便请下马,入城详谈。” 霍启明等人俱都下马上前,楚信章只向他点点头:“这位便是霍真人?倒也果然是翩翩美少年,今日如何会来本官这里?” “贫道却不是来瞧你的,”霍启明哈哈一笑,“乃是路过,欲往汉沽盐场去也。” “去盐场做什么?”楚信章随口问道,又觑着郜云汉,“郜明府如何也来了?” “这位如今已是河北道巡查左推官,与韩某一道往各处府县检视。” “这样?”楚信章有些惊讶,他想了想点头道,“如此其实甚好,郜明府颇能胜任!” 郜云汉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走在韩煦身后。楚信章又对郭继骐点一点头,这才领着众人往城内的驿站而去。 诸人在驿站正厅内坐定,楚信章便开门见山道:“统领清理官田之举措,下官十分赞成。其捐田之事,更是令人钦服。只是统领署如何又操商贾之业?那钱庄倒也罢了,什么书局、织坊,商者贱丈夫,重利无义,燕都诸君奈何热衷与之为伍,甚至减免商税,岂非过于优容!莫非诸君都已将圣人大义之言,抛之脑后了么?” 霍启明闻言,微微皱眉,韩煦却从容答道:“治政之道,理财为先。官办工坊,规制巨而出产多,由此而充府库,利万民,实乃正道,并未违背圣人之言也。” 楚信章连连摇头:“非也非也,王何必曰利?夫君子者行己也恭,养民也惠,岂能汲汲营营为利也乎。” 韩煦正欲反驳,霍启明却连忙打断他道:“贫道敢问使君一件事,那新卢国主,至今未有遣使越勃海而来么?” “至今不曾有。” “这却是奇了。”霍启明沉吟着又问道,“然则新卢战事,使君可有知晓?” “自从统领命下官将书信交与新卢海商之后,下官每隔两日便遣衙役快手等往海港打听消息。据那海商所言,东虏精兵于四月中旬渡訾水而进,新卢兵马根本无力抵挡,仅仅十一日,虏兵便已攻至柳京城。新卢国主已经逃至开京,并遣使求和,纳贡输银,恳请退兵。” 屋内一片沉寂,霍启明连连摇头,楚信章继续说道:“那东虏汗王虽然答应退兵,却以索拿逃人为由,另掳当地百姓二十余万口,粮草近三十万斛。新卢北面数州之地,几为之一空。” 霍启明眉头紧皱:“那新卢国主既然并未遣人来燕州报信,则必定已往西京疏奏被兵之事。只是朝廷除了下诏抚慰,又能如何?” 这时亲卫营乙队队正吴守明走进了屋子,凑到郭继骐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郭继骐登时露出诧异之色。 第七十一章 缱绻我心知 郭继骐连忙起身跟着吴守明出了海津驿馆。这座驿馆位于西大街,门边不远处,有一辆马车,马车旁边立着一个十二三岁小女孩儿,郭继骐认得这个乃是楚琳琅的使女。 他按捺住激动的心绪,转头向吴守明道谢,然后行至马车旁边:“车上可是楚小娘子?” 马车里传来楚琳琅低低的声音:“是郭判官么,奴的爹爹,可还在驿馆之中?” “还在。” “那,咱们另外寻个去处说话罢。” “好。”郭继骐四下张望,西大街的对面,东面是一处达摩院,正对驿馆一条坊道,坊道的西面是一溜店铺。他正在迟疑,就听得楚琳琅吩咐车夫往坊道过去。 郭继骐与那小使女跟着马车,一直沿着坊道南行,到头却是一片湖泊,湖边柳树成荫,天光云影,映于湖面,显得颇为静谧,湖的西面南面可见城墙,东面是一座寺庙。楚琳琅从马车上跳下来道:“这里叫做涌泉湖,是以那座寺庙便叫做涌泉寺。” “原来如此。”郭继骐点点头,他注视着女孩儿,穿着一件银红色窄袖罗衫,发束双鬟,婉妙可爱,丽质动人。楚琳琅见他盯着自己瞧,不觉面上飞霞道:“咱们去那边说话。” 两人沿着湖边石径缓步漫行,郭继骐告诉女孩儿:“我将那农户的田契还给他的两个儿子了。”楚琳琅喜道:“奴就知道,郭公子果真是诚笃之人。先前在驿馆之时,公子可有说与阿爹知道?” “不过是纠错之举,也不值得四处去说。况且宪使来此,他们都在议论正事,我便没有插言。” “既如此,回头奴便寻个时机,告诉爹爹。” “倒也不用特意转告。”郭继骐想了想问道,“小娘子想必是从宅中偷偷出来的?” “是,昨日便听爹爹说燕都会有官员来此。”楚琳琅有些羞涩,“奴也不知道公子是否也来了,便假说去坊市逛逛,带了冰巧出来,教她至驿馆门前询问军士,倘若公子来了,就相请出来说一会儿话。” “既如此,若小娘子与使君说知此事,他岂不是知道咱们已经相见了。”郭继骐只觉得胸口满胀,女孩儿的心意,不言自明。然而他又想到一事,“燕都亲卫营之中,有位段克峰段队正,乃是前军段点检之子,便是此前小娘子在海津军营所见到的那位。这位段队正如今在我大兄跟前做着随扈。前些时日曾来海津拜见过令尊,小娘子也见着他了罢。” “你说那位段公子?”楚琳琅凝神想了想,诧异问道,“他前些日子是来过,年纪与公子相仿,倒是好生壮实。却不知公子提他做什么?” “在下听说,段点检与令尊——”郭继骐欲言又止。 楚琳琅明白了他的意思,吃惊地停下脚步,面色有些发白:“你说的可真?奴家并不知道有这回事。” “料想是真的,段队正说他是奉了父亲之命往海津来拜见令尊。他返回燕都之后,极是高兴,连连夸说小娘子十分好看。” “似乎爹爹的确对这位段公子颇为喜欢。便是哥哥,也与他甚为相得。”楚琳琅真的有些慌了,“不过我那兄长便是这等性子,喜爱结交朋友,与他投缘的人很是不少,这个也不算得什么,对吧。” “不知小娘子心中如何想?” “那位段公子或许品行是不错,只是,只是,”楚琳琅有些无措,“只是奴并不愿意——” 郭继骐长松一口气,他不再迟疑,上前一步握住了楚琳琅纤细的双手。 “你——”楚琳琅又惊,又喜,又羞,慌得连忙回头张望,见车夫和使女冰巧都已被树木挡住,瞧不见这边,才稍觉心安,“你抓着奴的手做什么。” “在下对小娘子,实是一见倾心。”郭继骐竭力让自己沉住气,“小娘子人品相貌,皆是无双之俦,在下斗胆妄想,希图与小娘子相伴相偕,永结为好。” 楚琳琅羞得抬不起头:“公子的心意,奴家知道了。你,你现在可以松开奴的手了么。” “好。”郭继骐微微一笑,稍稍退开,却依然牵着她的左手,继续往前走。见楚琳琅乖乖地跟着自己,并没有要将手挣脱出来的意思,他忍不住嘴角上翘,这一片湖畔景色,只觉绮丽非常。 两人沿着石径一直走到湖岸的最西边,才又掉头返回,楚琳琅心中喜悦,望着湖面说道:“此处若有湖心亭,就更好了。回头奴请爹爹遣人来造一座。” “以令尊的性子,多半会觉得这是徒耗民力,无益之举。” “哼,这可不一定。造一座亭子又不费什么事。”楚琳琅嘟起了嘴。 看看离马车渐近,两人才依依不舍的松开手,楚琳琅红着脸小声叮嘱道:“公子既然属意奴家,可记得与爹爹分说此事,不要忘了。” 她面容之上浮现几分忧色:“段公子那里,若是阿爹果然对奴提起,奴是一定会拒绝的。只是阿爹对公子颇有成见,恐怕公子这边,也是甚为艰难。嗯,咱俩的事,回头奴也会告诉哥哥,请他相助。” “这个不用小娘子担心,”郭继骐柔声道,“一次不成,在下便多往几次,精诚所至,料想他也定然会认可在下对小娘子的一片真心。” “果然是一片真心?”楚琳琅笑容难抑,扭头瞧向别处。 “果然是一片真心。”郭继骐诚挚说道。 两人到得马车前,车夫与那个叫做冰巧的小使女都笑眯眯瞧着他们两个。冰巧打趣道:“也不知道姐姐与这位郭公子有什么要紧话,竟然说了这么久,婢子等得腿都疼啦。”楚琳琅羞意大盛,连忙钻进了车帘里,车夫便催马掉头,又往北而去。 出了坊道,楚琳琅掀开车帘,脉脉注视心上人,郭继骐便郑重说道:“回驿馆之后,在下便与令尊分说此事。”楚琳琅轻轻嗯了一声,放下了车帘。 郭继骐独自回到驿馆门前,那吴守明与门前两个军士都笑嘻嘻望着他,吴守明打趣道:“这海津府城,竟然有小娘特来探看,足见判官的手段,厉害厉害啊。” 郭继骐忙抱拳道:“这个乃是贵人之女,还请几位不要再与旁人说起才好,” “这个不消吩咐,咱们自然都知道的。”吴守明笑道,“不过楚使君与韩宪使、郜推官已经离了此处,往府衙去了。天师与孟参军倒还在馆内,判官可先进去,瞧他们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楚使君走了?”郭继骐愣住了,他想了想无奈道,“也罢,我先去瞧瞧真人,若是这边无事,我也要往府衙去一趟。” 他进了驿馆,就见耿冲在正厅之外对自己笑道:“判官又去了哪里?真人方才说了,再寻你不着,他们可就先走了。” “现在就要出发么?”郭继骐闻言连忙进去,就见霍启明正拿着一本手写的册子在指点孟元朋:“往后都用这晒盐法,替掉煮盐之法。构建盐田,引入海水,风吹日晒,再引入析池,逐渐凝结。其出盐既多且白,咱们晒的可不是盐,乃是白花花的银子。” 见郭继骐进来,他便吩咐道:“又去了哪里,不声不响的不见人了?咱们这便往盐场去也,待汉沽这边改建已毕,你便与孟参军一道往长芦去,用贫道这法子在那边造盐田。如今已是五月底,咱们一定得抓紧了!” “是。”郭继骐有些怏怏,但是瞧见霍启明神色郑重,便不再迟疑,“既如此,下官这就与真人、参军一道出发。” “谢副使已经差遣中军乙师一营官兵,押送着三千俘兵往盐场而来,估摸着这两日也就到了。”孟元朋告诉郭继骐,“咱们也不用在海津城里耽搁了,这就出发。” 三人出了驿馆,领着骑兵们沿西大街往东城门而去,那孟元朋又问霍启明:“若新卢使者果然到了西京,则朝廷对咱们燕州,又会有什么吩咐?” “还能有什么吩咐?”霍启明皱眉道,“多半会来一道制书斥责咱们坐视不救,难不成还要咱们出兵替新卢报仇不成?” 第七十二章 燕州新气象 事实上,霍启明等人赶往汉沽盐场之时,新卢国使才从山东东莱府下船。 然后这几人再由山东观察使马世仁遣兵护送,经河南入潼关赶至西京,路上就耗费了一个月的时间。 当初卢知守被槛车押入京师,魏王与他的两个得力谋臣鲍文敬、李垂兴都是大吃一惊。这些人都没有料到燕州军主力才至常山,便一战完胜,彻底摧垮了并州军的六万精锐。卢知进虽然逃回了晋阳,却已无力与西京抗衡,覆亡只是迟早间事。魏王对此当然乐见,然而燕州军显示出的战力,也令人深为戒惧。 “咱们都小瞧了那个郭继恩,此子实乃枭雄之俦也。”梁忠顺叹息着说道。 卢知守在东都西京两处游街示众,最后在西京被斩首。梁忠顺宿怨得报,固然欢喜,却又为了燕州之事而心下难安。接着又有荆湖观察使盖从圣引兵攻入中州地界,幸得中州军枭将雷文厚协助统领朱佑续在新野击破荆湖兵马,于是州境稍安。 便在这时,新卢国使赶到了西京。 西京之中皇城东面的崇仁坊,乃是城中最为繁华的几处所在之一,燕州进奏院也设在此地。这日一大早,便有魏王府中使过来传令,进奏院使王显仁心下疑惑,倒也不敢怠慢,连忙穿好官服前去谒见。没想到却在交泰殿内被魏王骂了个狗血淋头。 王显仁吓得伏在地上连连叩头不止,肥胖的身躯汗出如浆:“那东虏伪王,兵锐马捷,进击如风,旬月之间便逼至新卢国都。依小人料想,燕州郭统领即便接到敌报,亦无能为也。” “这可见是胡说了,”梁忠顺冷笑道,“贵处不是在常山府境才获大捷么。足见你们这位郭统领分明手握强兵,却是坐视东虏横行藩国,折我上国之威,却不知是何用心!” 他说着将一道敕书扔下去:“拿去赶紧送往燕都,交与那郭家小儿。教他好好反省己过,尽早发兵,与孤王平了东虏,将那乌伦里赤传首京师!彼身悬帅印,受任方面,威权之重,无与伦比。却是逡巡畏敌,以至胡虏坐大,涂炭生灵,这等鼠胆之辈,也配为节度?真以为朝廷不会罢免了他的官职么!” “是,是!小人这就遣人速往燕都,将敕书送至郭统领处!” 回到进奏院内,王显仁气愤愤摘了幞头骂道:“如今政令皆不出政事堂而出于魏王府,焉有是理!其实不过是个粗鲁军汉,这等气势凌人。”骂完之后,他又连忙四下张望,见屋内只有副使康瑞,才松了口气。 “彼有取代之意,天下谁人不知。”康瑞坐在交椅之上摇头道,“不过如今各处军镇,恐怕都存了自立为天子的心思。大乱之世也——却不知今日魏王相召,可是有什么紧要吩咐?” “康副使请自己瞧瞧罢,”王显仁将敕书递与康瑞,叹气道,“这又得请康副使再往燕都去一趟了。” 康瑞将敕书打开仔细瞧过,也觉得棘手:“此事重大,果然须得下官自去才成。事不宜迟,下官今日便动身。” 王显仁叉手谢道“便是辛苦贤弟。” 于是康副使又一次踏上了赶往燕都的驿道,路上非止一日,终于进入河北地界。在磁县驿馆,这位副使对李驿长叹气道:“半载之内,本官竟然三赴燕都矣。” “副使来往奔波,的确辛苦。”驿长笑道,“如今既然到了小人这里,便请用些酒肉,早早安歇,以解劳乏。” “如今竟然有酒肉了?”康瑞很是惊奇,“这些年经宿贵处,酒肉可是头一回有。” “是,不过只是些猪肉、浊酒,”李驿长搓手笑道,“还请副使勿要介怀,将就着用些罢。” “这已经很好,那里还敢挑剔!”康瑞感慨道,“自从出了京师,便再未沾过油荤,每到一处都是胡饼素菜,着实难熬。” “既如此,便请副使往这边来。”李驿长于是引着康瑞往膳房里去。 康瑞进了膳房坐定,首先瞧见桌上摆着一份很大的字纸,“咦,如今驿馆都有邸抄了么?”康瑞说着将那字纸拿在手里,诧异道,“燕都邮报?这又是什么新物事?” 端着酒菜过来的驿夫见怪不怪道:“哦,邮报啊,隔三五日便会从县城发来。这东西自燕都印好,再发至邯郸,然后至县城,最后送到咱们这驿馆,上面所载的消息,那都是七八日前的事了。副使手上这份乃是三日前送来的,说的都是十余日前的故事啦。” “有趣,有趣。”康瑞一面瞧着邮报,一面拈须点头。这报纸展开来竟有二尺余见方,纸张厚实,正反两面皆印有文章,正面右上角是隶书体的燕都邮报四个大字,然后是出版日期:东唐雍平十六年——丙子年六月廿九日,算算时日,竟然已是十二日之前了。 邮报所载,内容很是丰富,正面大多是统领署、监军司、巡查使衙署的各项政令。又有各地农作物之产量,及某地之奇闻异事。背面则是雅趣小文、历史故事、格物之学等。康瑞连连称奇道:“是何人想来!此物极妙,敢问驿长,是燕州各处驿馆都有么?” “都有,都有。”那李驿长笑道,“各处驿馆都有。这邮报原本售价二钱一份,只是咱们这里是府县里遣发下来,并不用花钱。” 于是康瑞每到一处驿馆,便首先索要邮报来读,他发现每一期的内容都不一样,有时候会有某位大员写的政论,也有某个人物的事迹,此人或为军将,或为文官,又或为名士贤达,甚至工匠商贾,五花八门。不过刊载最多的,还是关于公田的文章。 在馆陶登船沿运河北上之时,康瑞惊奇地瞧着大批四轮马车从官道上拖来沉重的铁料装船发往燕都:“燕都如今竟然要用这多铁么?”船夫闻言笑道:“这个算多么?如今燕都、唐山等处,都在大兴铁厂,往后只怕更多呢。” 康瑞闻言,只有感叹不已。沿途之中所见,无论男女皆在忙碌,他也听到各种议论:统领署推行了新的出盐之法,往后盐价要跌了,那位新上任的巡查使行遍了燕都之外的十一府,清理出许多被私占的公田。邯郸府的赵刺史与前来巡视的韩宪使大吵了一架,甚至威胁要辞官归去,霍神仙在唐山境内找到了金矿,果然是有着天眼神通…… 进入三河县境,康瑞又看到了令他惊奇的景象:许多民伕在官道之上砸石、铺路,或者用碾子平整路面。过往行人告诉他,这些都是常山之战中的俘兵,如今分布在许多地方,煤场铁场、盐场驿道,劳役虽然辛苦,但是吃穿都还不错,有的人还被擢拔上来,当了匠头、班首。 “如今的燕州,变化倒是不小。”康瑞摇头感慨着,立在船头从澄清坊进了燕都城。这一回往赴燕都,恰好是一年之中最为炎热的时分,虽然坐船并不费什么气力,康瑞也觉得暑热难耐。在燕都驿馆安顿下来之后,他步出大门去给自己买一份冰酪来享用,然后就惊奇地发现城里多了不少四轮马车,满载着有说有笑的女孩儿们从坊道上得得而过。 卖冰饮的摊主告诉他,这些都是刚刚下工的织场女匠,如今燕都城内的织造社每日繁忙上工,这些小娘一月竟然能分到一千钱的工钿,教人十分眼热。于是便有传言说,霍天师预备扩建织场,那些家中还有小娘未出来做活的坊户,自是欢喜非常,只要有新的邮报出来,都会抢着去买,看看官府有无发布织场二期的消息。 夜色降临,坊道旁的道灯也逐一亮了起来,康瑞坐在茶铺里津津有味地听着客人们闲聊乐社的演艺,那个常山来的甄小娘唱得真是好听,监军司郭判官与亲卫营段队正两位少年郎君同时看上了海津府楚使君家小娘…然后他心情愉悦走出来,仰头仔细鉴赏了一番造型酷似石灯笼的道灯,决定连夜去都督府拜谒郭统领。 第七十三章 燕都大学堂 郭继恩已经巡阅渔阳、宣化两府的驻屯军队之后返回燕都,然而他并不在都督府内居住。康瑞无奈之下只得回到驿馆,瞧了瞧今日才出的报纸,又是一篇关于土地的文章,署名者,郭继恩。还有一篇文章,讲的是缂丝技法,署名周春,文笔却十分质朴,康瑞读来只觉索然无味。于是换到另一篇,乃是统领署参军拉巴迪亚所写,讲述西台胡地风物民情,倒是让他觉得十分有趣。 翌日大清早康瑞便起身出去用早饭,他惊奇地发现街道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有造型奇怪的洒水马车缓缓驰过,涓涓细水洒在路面,顺着石板从道路两旁的暗沟盖板缝处流走,令街道变得更加清爽。 “虽然燕都城规制不及西京,住在这里却是比京城舒服得多了。”如今立秋已过,早晚凉爽,康瑞心情也是颇佳。他瞅着暗沟盖板啧啧不已,“上次来燕都还都是明沟,如今都有铁铸盖板了,何等奢侈!” “这个还不算什么,那个胡人参军受了咱们霍天师嘱咐,如今正在筹备自来水呢,”食店店主很是得意,“眼下西面咸宜、教忠、崇南等坊,已经在建造蓄水池了。” 康瑞又啧啧感叹了一番,算过早饭钱之后便起身往西苑军营而去。辕门处当值的军士问过之后便放他进去,直至统领署前。 段克峰出来相迎:“这位便是进奏院康副使?今日来得倒巧,明日统领即往城外讲武学堂授课去也。”说着便引他往议事厅而去。康瑞见他面色如常,想起昨夜听到的故事,只是不好询问。 郭继恩正与谢文谦、杜全斌等人在此议事,他还是穿着一身青黑色军袍,头上束着同样青黑色的抹额,愈发衬得面容白皙俊秀,只是眼神依然深邃凌厉。屋子里另外还有几个新来不久的讲武堂学生,都被任命为参谋,行走于统领署、监军司等处。众人见到康瑞进来,都抱拳道:“又见副使来燕都!可是朝廷有什么吩咐?” “是,朝廷有敕书来此,只是却不大妙。”康瑞苦笑着先行参见,然后将敕书递上。 郭继恩接过来仔细读过,轻笑道:“卞庄刺虎?” 谢文谦凑在郭继恩身边将敕书看过,皱眉道:“要咱们出兵攻打东虏?此事却是极难,不可轻易为之。” “一个字,拖。”郭继恩转头吩咐杜全斌,“替本帅回书西京,就说东虏屡有犯边,又肆掠藩国,臣实愤恨之。只是常山之战,燕州军伤亡逾二万,颇伤元气,如今备训新卒,不能遽发。又有抚恤及筹备军辎粮草等事,是以预备来年开春之后,再举征伐。” “是,”杜全斌叉手应命,又问道,“若是年后朝廷催促,则又当如何?” “明年即便朝廷不来催促,咱们也要发兵了。”郭继恩断然说道,“那新卢便是东虏嘴边一块肥肉,这回咬下了一大口,尝到了甜头,往后必然再犯。长此下去,其势力愈发壮大,难于殄灭,是以咱们也不能久拖下去。这营州之地,本帅迟早要吞并下来!” 杜全斌不敢有异议,忙坐到另一张桌子前提笔起草回奏。郭继恩见康瑞欲言又止,便笑道:“营州之地,本就是我东唐之土,咱们发兵也不过是收复失地,算不得穷兵黩武。不过这也不是要紧事,这道敕书,不用过于着紧在意。倒是上次本帅与你们说,请在京城留意不得志之贤才,然后来了一位太仆寺主簿秦慎之,本帅与他详谈之后,真是喜出望外,这件事,办得很好。” “如今太仆寺不过是个闲散去处,秦慎之又是个无心政务之人,即便不辞官,也是迟早被贬出京师的下场。”康瑞见统领十分高兴,也松了口气,“既然制将军觉着其才出众,也算是卑职等没有看错了。” “这位秦主簿,音律、天文、算学,无一不精,这等大才,埋没在马监那种去处,着实可惜了。如今燕都正在筹办大学堂,本帅已聘秦先生为学堂教授,主持算学、天文二馆,秩比五品。只是仅有一个秦慎之,还远远不够。”郭继恩瞧着康瑞,“燕都另有王伯重、周春等贤才,还有如今在唐山的方石崖,皆可入学堂讲学,只是他们另有职分,不能每日给学生授课,是以还得请两位院使,替本帅多多留意。” “大学堂?” “对,名字已经定做燕都大学堂,设文学、刑律、天文、算学、农学、格物、工造、地理诸科,暂由河北各府于本处学子之中举荐,外州学生亦可前来就读,学制三年。学成者,直接署任!”郭继恩笑道,“不瞒康副使,本帅这是打算在燕都再建一所太学。” “既如此,如何不设医科?” “燕都已经另有医教院,”谢文谦解释道,“大学堂、讲武堂、医教院,今后之燕都,乃有三大学馆,以广招天下学子,尽伸其才。” “此圣人之行也!”康瑞也不禁赞叹,他沉吟细想,“道之所存,此师之所存也。下官倒情愿向统领讨个职事,往大学堂做个文学直讲之士,不求秩品,惟愿能在此传道授业,多教几个学生,则无憾矣。” “哦,未料康副使竟有此志,实是难得。”郭继恩也有些意外,“康副使籍非燕州,进奏院又是肥职,副使果真舍得抛却?” “台阁奔走,带笑屈膝,”康瑞苦笑道,“进奏院虽为肥职,却是教人甚为苦闷。康某少年之时,亦曾跟随名师,学业有成,是以情愿远离京城,在统领处做个授课先生,主公既有育才之愿,在下亦当效绵薄之力。” “原来如此,”郭继恩沉吟点头,“副使之志,本帅已知,只是如今还不能召你回来。西京之中,尚有赖副使为本帅奔走,不过至多两年,必定以学堂教授之位待之。” “既如此,”康瑞叉手道,“下官但凭统领吩咐便是。” “好,如今倒是果真还有一事,”郭继恩注视他道,“本帅想物色一位曾在京中任过三品职官者,当然此人须得才德俱备。要请进奏院为本帅留意。” “做过三品京官者?”谢文谦吃惊道,“这等高位之人,如何肯来咱们这里?不过你请来这般人物,究竟要他做什么,又以何等职事待之?” “倒不一定要是京官,品秩三品以上者,皆可。”郭继恩说道,“只是外面州府,这等人物着实罕有。所以才教进奏院于京城之中留意。只要肯来,本帅便让出这观察使之位。” 厅内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连杜全斌都连忙起身道:“统领万万不可做此想!都使之位,燕州文官之长,极是紧要,只可统领自任,如何能让与他人!” 康瑞也肃容说道:“若朝廷授了制将军都督之位,这都使便另任他人亦无不可,如今那魏王扣住都督之职,则都使必当由制将军自领。况且制将军推行收回公田之政,各处府县官员定有怨言,将军此时让出权柄,则朝廷必定乘隙,岂不葬送如今这大好局面?” “不是现在,而是往后。其实韩煦之才足任都使之职,只可惜其人资望不足。”郭继恩解释道,“总之,还请众位先行留意便是。其中道理,回头再与众位详细分说。” 他想了想又叹气道:“大学堂八月初便要开学了,却直到如今连个山长都没有。” 谢文谦笑道:“这山长便由统领自任,如何?” 郭继恩连连摇头:“不可,山长之位,非名儒大德不能任之。我心中虽有合适之人,只是难以寻访,也只能以后再说了。” 他转头对康瑞说道:“回书西京之事,并不用急。康副使可在燕都多留几日,四处玩玩。本帅明日便要去讲武堂授课,副使若是还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杜参军便是。” 康瑞忙叉手道:“是,卑职此番过来,也正想着要各处瞧瞧,还有那乐社的演艺。回去也好向王院使吹嘘一番。” 众人都笑了。 第七十四章 私议限田令 郭继恩说是翌日要赶往讲武学堂,却依然忙至辰正时仍未动身。他将钤印的军令交还给从盐场返回燕都的郭继骐,又吩咐了几句,郭继骐都一一记住,转身走了出去。在节堂之外他遇见段克峰,两人彼此对视一眼,略点一点头,郭继骐便大步往监军司而去。 新任统领署参谋的宋庭耀瞧在眼里,小声对郭继恩说道:“郭判官与段队正两个,如今连话也不说了,他们两个往后难道就一直这么下去?小的觉着,这事还得是统领来拿个章程。” “他们能有什么事,还用我来替他们拿章程?”郭继恩手里拿着一支竹锥笔,正在写着笔记,闻言抬头诧异问道。 “就是那楚使君家中小娘之事啊。”宋庭耀乃是常山之役中阵亡的团练宋庭澜之弟,谢文谦从讲武堂的学生名册上见到这个名字之后,立即便下令将其征为参谋,扈从主帅左右。 “原来是这个。继骐已经与我说了此事缘由,”郭继恩不以为然,“少年人婚配之事,由得他们自己去寻个结局,哪里用得着我来拿什么主意,再说,继骐乃是本帅的堂弟,就更不好说什么了。” “少年人婚配之事,”宋庭耀偷笑,“说得统领自家不是少年人一样。你可比俺还小着一岁呢。” 见程山虎不满地扫一眼自己,宋庭耀意识到自己方才说话有些失了分寸,忙又道:“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了局啊。” “管他们呢,要头疼,也该是楚使君去头疼。”郭继恩漫不经心道,“预备出发了。” “是。” 段克峰、程山虎,参谋宋庭耀都跟着郭继恩,打马出了辕门,恰见霍启明领着耿冲从东面过来。郭继恩见霍启明面色憔悴,便抱拳道:“启明兄弟回来了,这趟想必极是辛苦。” “今日才进的城。”霍启明有些无精打采,“先至盐场,后至唐山,这些时日累死道爷了。我瞧着那位朱师监,虽然岁数大了,却很是能吃苦,又好问勤学,着实教人钦佩。燕都西郊这边铁厂,我想着要么请他回来主持,唐山那边,有方石崖与秦义坤,已经足够。” “好,此事由你定夺便是。” “则你这又是要去哪里?” “去讲武学堂授课,我与文谦兄说定,彼此分别挑选时日,过去充作教头。”郭继恩解释道,“如今刘元洲被点做前军乙师副点检,这边能授课之人,又少了一个,咱们不去也是不成。你在唐山,想必已经见着了刘都尉?” “见着了,不过次数不多,他与段点检在军营操演部伍,道爷我是四处忙碌,只恨一天时辰太短。”霍启明叹着气道,“我跟着你回到这燕州,着实是自讨苦吃。如今我才回来,你又要去学堂,瞧着这边的事又丢给我了。” “人才奇缺呀,”郭继恩也感慨,“说不得咱们挣命为之罢。再过得一二年,也就缓过来了。不过我已命于贵宝于监军从临榆关返回,想必这两日也就到了。待他回来,你与文谦兄肩上也可松快些。” “待他回来再说罢。”霍启明说着又觑那段克峰,“段队正这是什么脸色,令尊请向点检替你求亲不成,想必心里老大不痛快,可是要道爷我请你去吃冰酪,高兴一回?” 亲随们都忍不住笑了,段克峰也微微一笑:“教真人见笑了。段某以情爱之事,惊动了主帅和真人,实乃罪过。如今卑职一心只要追随统领建功立业,天下女子不少,卑职并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 “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那你笑得比哭还难看?”霍启明打趣一番,“罢,不与你们罗唣了。钱庄那边事情太多,还有那邮报,这拉巴迪亚弄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不成我且先往统领署去偷闲,小睡一会。”说着摆摆手,领着耿冲进了辕门。 郭继恩轻笑一声,转头吩咐道:“走,咱们去学堂,收拾那帮崽子们去。” 宋庭耀叫苦道:“只怕是统领会将咱们也一块收拾罢?却是苦也。” 郭继恩哈哈一笑,驾地一声,打马往平则门而去。 出城之后,郭继恩见段克峰虽然面色沉静,眉间却终有抑郁之色,便开口说道:“段队正,本帅有一句话送与你,叫做天下不如意,十居七八。” 段克峰点点头:“此语之前亦有耳闻。” “羊太傅文为辞宗,行为世表,何等英雄,尚有此叹,足见人生无常,忧苦实多。”郭继恩道,“咱们但求行事无愧,也就是了,不必如此萦怀。” “少将军说得是,这件事,往后卑职不会再想了。” 郭继恩在路途之中劝解段克峰之时,燕州右军甲师点检向祖才,也正在与返回燕都、途经海津军营的监军使于贵宝说及此事:“某受了段点检之托,往海津城内替他家郎君与楚使君纳采提亲,不料楚使君却道他家女儿似乎不大愿意。这就让兄弟尴尬了。” 向祖才放下酒杯叹气道:“段兄弟回头还致书向某赔不是,倒是教向某心下颇为过意不去。” 于贵宝点头道:“想必那楚家小娘,已另有中意之人。” 向祖才面露苦笑:“如今燕都海津两城都知道了,这位楚小娘子,相中的乃是咱们郭统领之堂弟,监军司的那位郭判官。” 于贵宝夹菜的手停顿,他想了想道:“既如此,想必海津楚使君心中定然是乐意的了。” “便是奇在这里!”向祖才忙道,“那郭判官被霍真人遣往长芦盐场督造盐田,回燕都之时曾折往海津府衙求见。楚使君因为此事,甚为恼怒,闻说楚宅之中,这些时日,父女两个争执了好多回。” 于贵宝也有些诧异:“楚使君竟然不愿意,这个确是奇怪。不过这些文官,思虑甚多,不知道又有什么内情。此事咱们只瞧着便好,某瞧向兄弟神色,恐怕还有别事烦心?” “是,”向祖才端着酒杯,斟酌一会才开口道:“如今上下都在议论限田之事,统领署虽是还未行文各处,制将军却是将他家在幽都、三河等处的的两千顷良田都献了出来——岂不是明明白白告诉大伙儿,统领署要限田了?于监军见识深远,今日请教一句,这限田之令,可是果真会施行?” 于贵宝觑着向祖才,微微一笑:“却不知向点检家中,有田多少?” “虽是不多,亦有万余亩。”向祖才含糊应道。 “既然如此,何不都卖了?”于贵宝果断说道,“如今统领署不是在办什么燕都大学堂,向兄弟便将之卖做学田,岂不是好。” 见向祖才沉吟未答,于贵宝又道:“又或者学那位何泰年何员外,将田产折银入为钱庄之本,也是一个不错的法子。” “一万多亩啊,”向祖才有些肉痛,“钱庄这边么,兄弟已经入了数千两银的本钱,不必再投银进去了罢。” “既是舍不得,向兄弟倒也不用将田业全部发卖,”于贵宝瞅着他道,“可是你再将之都捏在手里,也极是不妥。统领之志,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限田之令,迟早颁行,尤其是咱们这些文武职官。向兄弟呀,为兄劝你一句,不要舍不得这田,要拿它去换取你最缺的东西。” “最缺的东西?”向祖才疑惑不解,“还请监军详细指点。” “赵时康窜逃,潘至耀被少将军一拍即倒,章三才罢职,葛禄云自解兵权入燕都做了富家翁,罗元义欲以河间叛之山东,结果是监牢待斩。”于贵宝缓缓说道,“郭长鹄就更不用说了。你瞧瞧,不过一两月功夫,十个点检去了六个,当初侍中接任都督之时,哪有这般雷霆手段!咱们几个,幸得往日还算本分清廉,是以被少将军信重留任。向兄弟,这话,做哥哥的便只能说到这里了。” 第七十五章 老将论首领 “多谢于监军指点!卑职知道该如何做了。”向祖才连连点头,又感叹道,“果然还是监军思虑周全,便是监军宅中两位公子,亦是才量出众,后生模范。大郎右迁三河县令,二郎如今也授了实职。足见监军育子有方,令卑职十分羡慕。” “向胜、向捷两兄弟如今不也入了武学么,”于贵宝心中得意,面上却是沉静,“将来成就,未必就不如我那两个犬子。” “他们两个?能有个出身,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向祖才摇摇头,想了想又对于贵宝说了郭继恩在常山拒收甄倩儿之事,“咱们这位少将军,良田美妾,皆视若浮云,一面减税,一面又设钱庄、兴百工,专以财货为重,这岂不是自为矛盾?还有这邮报——” 向祖才说着拿起最新的一份燕都邮报晃了晃:“由是督府之政令,街坊市井,皆得闻之。也不知统领与真人两个,转的是什么念头。以监军所见,咱们少将军,究竟意欲何为?” “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不能知也。”于贵宝也摇头,“敢问向兄弟,如今天下诸帅,谁者为最强?” “这个自然是魏王,彼挟天子,掌二军,居国中央,孰能比之?”向祖才认真说道,“依卑职猜测,只在这二三年间,魏王必定自立也。” “彼之心意,路人皆知,又有何奇也。”于贵宝不再议及此事,“且不去说这个,咱们吃酒便是。” “说的是,咱们吃酒便了。”向祖才也笑着举起了酒盅。 于贵宝离开海津军营之后,路上又花了两日,终于回到思贤坊中的于宅。正室夫人侯氏、侍妾董氏,女儿于紫萱见他平安归来,都是十分欢喜。儿媳荣珍也领着五岁的孙儿于重来给祖父见礼,于贵宝牵着孙儿的手细细问话,心情甚是愉快。 侯氏夫人替董氏问道:“老爷跟随少将军往边关去时,难道不曾与继骐公子说起咱们家萱儿?如何他又瞧上了海津府楚使君家中女孩儿,想来他们两个,幼年时应该也未曾见过啊。” “谁知道他们两个何时遇见的。”于贵宝摇头道,“继骐这个孩子,本性虽好,只是心思太重。这个也怨不得他,若不是统领仁心,郭长鹄这一家子,只怕都在燕都城中呆不下去。偏生统领还委他做了监军判官,身居要职,常随左右,以继骐的性子,必定是愈发谨慎持重。老夫在卢龙之时与他提过一嘴,瞧他不是很上心,便也罢了。我家萱儿这般的品貌,何愁没有好人家。却是不用担心。” 董氏忙道:“老爷费心了。妾身只有这一个女孩儿,是以希望她得遇良人,一世平安,想必老爷往后自然会为萱儿留意,妾身倒是不担心的。” 于紫萱只得十五岁年纪,一张玲珑可爱的圆脸,身穿月白色绫衫,粉色长裙,看起来十分娇俏喜人。她立在亲娘身侧,有些羞涩地说道:“女儿年纪还小呢,情愿在阿爹、母亲和阿娘身边多服侍几年。这婚配之事,女儿其实还未曾想过。” “的确是个乖巧的孩子。”虽然不是亲生,侯夫人倒也很是喜欢这个女孩儿,她想了想又对丈夫嗔道,“老爷便是个死脑筋,跟随少将军身边这些时日,你就不会想到跟他提一提我家孩儿?” “你们都出去。”于贵宝先是吩咐两个使女离开,然后才拈须沉吟道,“少将军啊,若论起来,燕镇之地这些个少年郎君,自然是无有一个及得上少将军。身份贵重这个不消说了,相貌也是出众,品性才具,更是领袖群伦。只是,老夫心下有些犹惧,这话只在宅中说与自家人知道,万不可传与外人——以老夫观之,少将军之才志气象,乃是帝王之俦!” 两位夫人都吓了一跳,于紫萱有些懵然地望着父亲。荣珍知道厉害,忙叫于重到自己身边来,又小心地往屋外瞧了瞧。 “既然话已经说到这里,便索性说透罢。”于贵宝继续道,“如今乱世,东唐国祚已尽,所谓天子,不过有力者居之。天下诸雄,表面瞧来,魏王身踞京城而号令四方,帐下精兵又多,迟早取代。只是以老夫观之,魏王性傲而才疏,至于晋阳卢家,乃至江南徐氏、山东马家等,这些人,都不及少将军之雄才大略,心志非凡,得天下者,必定是咱们这位郭统领。” “这不是好事吗?”侯夫人高兴起来,“如今少将军对老爷甚是重用,大郎二郎也是各有职任,若果真如老爷所说,则咱们家将来必为元从之臣,富贵绵长,泽于后世,却不是极好?” “好事固然是好事。”于贵宝叹息道,“可是与天家作亲,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们史书读得少,历来外戚之家,有几个得善终的?后宫之险恶,不亚朝堂,况且既为天子者,妃嫔如云,若是得宠倒也罢了,若是主君不爱,岂不是苦了我的女儿——郭统领这人,弘毅刚强,非女色所能动者。老夫还真不敢将女儿交与他,实是祸福难料呀。” “还是老爷见得深远,”两位夫人都有些悚然,侯夫人忙道,“这事,往后咱们可不能提了。” “正是,少将军信重老夫,以要职托付,老夫自当尽心辅佐。忠忱之意,少将军自然都瞧在眼中,佐贤佐明两个,亦只靠自家本事,如此往后,咱们于家在朝堂必有一席之地,别的,并不用多想。” 几个女人都连连称是,荣珍便请老爷夫人们往饭厅去用饭。于紫萱却是面露好奇之色,显然是对那位郭统领有些感兴趣,只是她性子向来沉静,并没有再开口询问。 几日之后,最新出版的一期燕都邮报,头版刊载了燕镇监军司监军使于贵宝捐田一万亩的消息。统领署盛赞了这位护将军公而忘私之品格,并仍按燕都田价算与监军使五千缗钱,而于监军当即便将这一大笔钱赠与了即将开学的燕都大学堂。这个消息引起了河北全境震动,紧接着,驻扎在海津的右军甲师点检向祖才也表示要捐田出来,最后,统领署以市面田价一半的价格买下了这一万亩田。 “这两个军头,如今何以这般慷慨?”方应平在府衙议事厅内对别驾高忱抱怨道,“开了这么个坏模样,却教咱们如何是好?” “下官手里的田地虽是不多,却也打算卖掉了。”高忱苦笑道,“留在手里,是祸非福呀。” “孙光祖前两日写信过来问本官,心下有无章程。”方应平哀叹一声,“本官算是瞧出来了,这限田之法,首当其冲便是咱们这些职官,罢罢,卖了卖了,正如副史所言,留在手里,迟早是祸。” 朱斌荣从唐山返回燕都,至监军司来见于贵宝、谢文谦等,进来便抱拳笑道:“如今都在议论监军使献田之事,老夫手里田地不多,说不得也要捐出来了。” “老师监这些田地,就留着不要拿出来了。”谢文谦正色说道,“统领署的本意,乃是赎买,并非夺田。统领特地从学堂致书咱们,是买田,并不是教大家把手里的田都交与官府。” “既如此,回头老夫再与两个孩儿商议商议,”朱斌荣笑道,“早知真人会教老夫回燕都来,当初便该与监军一道动身才是。” “今日回来也不晚也,”于贵宝笑道,“恰好今日乐社有演艺,回头便一起去瞧瞧?” 朱斌荣哈哈一笑,正要说话,门前当值的军士匆匆进来道:“报,渔阳、唐山有军情急递!” 众人皆吃了一惊,于贵宝忙吩咐道:“赶紧叫进来。” “是。” 军士转身出去,很快领进来两个传令兵,皆是一副风尘仆仆、筋疲力尽的模样。 七月廿四日,燕都得报,东虏精兵数万,从渔阳府宽河县南面大举入寇,兵锋直指唐山府迁西、遵化等处。燕州北面各处府县,皆为震恐。 第七十六章 蓟北烽烟起 郭继恩在燕都城西郊的讲武学堂接到急报,当天便赶回城内。 统领署节堂之内,霍启明、于贵宝、谢文谦、朱斌荣、郭继骐、杜全斌,王庆来,以及中军甲师的三旅主将,乔定忠、黄景禄、唐成义、伍中柏、何占海、吕义才,皆都聚集于此,正围在沙盘前议论纷纷。郭继恩一进来,于贵宝便抱拳道:“卑职已经遣人传令,教前军甲师乙师,各出精锐迎敌接战,务必要将东虏兵马拦截在滦河东面!” “我有点没想明白,”霍启明摸着下巴慢慢说道,“按说,东虏这番入寇新卢,满载而归,理应心满意足。可是回兵不足二月,便又大举犯我燕州之境,这是要做什么?” “遵化铁厂。”郭继恩沉声道,他挤至沙盘面前比划着,“乌伦里赤集数万兵马绕开临榆关,从北面入寇,却又不往密云、怀柔而来,显然为的是掳掠人口,尤其是遵化等处的铁匠。” “幸好这回所建的竖炉,皆在唐山。”霍启明松一口气,“遵化那边,除了一座官办之外,都是小铁厂。” “小铁厂一年亦有二三十万斤铁,”朱斌荣面色严峻,“况且那些铁匠都是当地民户,操业多年,一旦被东虏掠走,此消彼长,非为小事。末将请命,愿假精兵往唐山增援!” “遵化铁厂一年出铁三十万斤,其处各民间小厂,亦有二十余万出产,这里务必要守住。”郭继恩也是面色铁青,“唐山高炉,尚未彻底完工,遵化决不容有失。令,唐成义、何占海二旅,今日便随本帅出征,乔定忠所部留守燕都。令,杨运鹏所部中军乙师,向祖才所部右军甲师甲旅乙旅,亦今日赶往唐山,不得违忤!” 诸将皆都抱拳应命,乔定忠这回也是安分,没有吵着要跟随主帅。于贵宝、朱斌荣两个却都抱拳道:“末将请追随主帅共往唐山迎敌!”朱斌荣又补充说道:“卑职本为前军乙师师监,理当与麾下同袍一道杀敌。” 郭继恩瞧瞧两位老将:“请于监军留守燕都,总领钱粮辎重支应事。便请朱师监与本帅同去。”他说着又吩咐谢文谦、郭继骐,“副使和判官,也都留守燕都。” 霍启明将麈尾往颈后一插:“这回,我与继恩兄一道前往。”郭继恩点点头:“咱们这便出发!” 他第一个走出节堂门外,却见郭继蛟也已经赶来,立在段克峰、程山虎身旁。郭继恩诧异道:“你不是在讲武堂进学么,如何跑回来了?” “亲卫营营监郭继蛟,恳请跟随主帅一道往唐山迎敌!” 郭继恩正要拒绝,霍启明已经开口说道:“行罢,就让他跟着,王营管,这回亲卫营甲队乙队,跟随咱们往唐山去,教他们立即预备出发。” “是!” 霍启明又转头觑着耿冲,见他面色发白,便拍拍他的肩膀:“你怕啥?这回不用你跟着,老老实实等着道爷回来便是。” 耿冲长松一口气:“是,是!小的便等老爷平安回来。” 郭继恩也扫视眼前这群年轻人,目光停留在宋庭耀的脸上,这学生参谋连忙抢先道:“小的进讲武堂之时,阿爹便说了,哪怕两个儿子都战死了,他也不会后悔!” 郭继恩想说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他只能摆摆手道:“…咱们走。” 燕州军统领亲率中军精锐奔赴唐山之时,东虏汗王乌伦里赤早已亲率四万兵马从饶乐、柳城南进,从渔阳府宽河县南面越过四处豁口的边墙,杀奔唐山而去。 东虏军在宽河县东面渡过玄水之时,城内的左军甲师已旅巡检赵士祥就已经接到了哨骑飞报。他连忙下令部属严加戒备,并立即传讯神山、渔阳府城。 得知东虏大军从宽河县城南面扑向唐山境内,赵士祥不禁松了口气,然而新来的副旅监谭宗延却坚持要领兵出城与敌接战。 “贼兵势大,况且又戒备我师断其后路,侧翼必然有重兵戒备。”赵士祥很是犹豫,“咱们这边,不过三千来人,难于撼动敌阵也。” “打不过也要出城去!”谭宗延急躁道,“咱们躲在这土城之内,坐视虏兵南侵,哪有这样的道理!某在宣化跟着统领,从未有过这般退缩,只要出了城,就必定有办法。” “当年令公筑宽河、神山两城,互为犄角,便是要挡住东虏从此处西进。咱们守住城寨乃是职分所在,如何能说是龟缩。”赵士祥尤在迟疑。 谭宗延急得要跳脚,幸好左军甲师点检安金重已经亲率丁旅丁孟秋部赶到,立即下令己旅出城,两旅合兵一处,向南面追去。并在都山西南面的罗台镇附近,遭遇东虏后军将军塞里奇安所部。 赵士祥在出击之前犹豫迟疑,遇敌之后却是颇为勇猛,燕州军先与敌军弓矢对射,接着呐喊着奋力向前。东虏兵却是且战且退,并不恋战,直至卢龙塞隘口,然后便死守在此处,再不肯后退一步。 乌伦里赤的中军接到北面战报,这位汗王面色阴沉,点头不语。满脸虬须的中军将军温都格布抱怨道:“早与汗王说过,宽河必得拿下,如今汉军截住了隘口,岂不腹背受敌!某愿领精兵往助塞里将军,杀退这支敌兵!” 七月的草甸,天气渐渐凉爽,已是进入东虏军最喜欢的劫掠季节。聚在汗王大帐前的中军副将乌古思等将官,皆是大胜之后的豪迈之气,听得温都格布叫喊,纷纷应和,都说要赶过去给这些汉人一点颜色看看。 中军参军来松甫却谏止道:“咱们此来唐山,要的就是一个快字,速进,速袭,速取,然后速退。塞里将军那边既然已经阻住渔阳兵马,咱们不用多管,得加速向南!” “说得不错,”乌伦里赤从皮凳之上起身,“这宽河、神山两处,极是可恨,此前咱们数次攻打,因为兵力不足,都未能拿下。若不是此番孤王志不在此,定然会拔除了这两处城寨!这回南进唐山,若得大胜,明年咱们就再兴大军,去攻打宽河、神山,一定要将其彻底除之。” 众将连连说好,于是就着菜粥吃着炒面,以及路上打来的野味,吃了一顿简便的晚餐。待到军官和甲士们都用过之后,蜷守一旁的辎兵和随军出征的奴隶们这才开始吃饭。一个年轻将领从聚在一处吃饭的辎兵、奴隶之中穿行过来,凑到盘腿坐于大帐之前的乌伦里赤身边:“禀报父汗,右军副将赵时康对儿子言道,那临榆关守将薛宁必定遣兵沿滦水北来,是以请兵五千,沿滦水往迁安县境屯兵截之。” 这个乃是天兴汗的次子乌伦布台,颇受其宠信。当下乌伦里赤听了儿子所言,沉吟点头道:“可以拨一支兵给他,只是不能离得太远——教他不要报仇心切,若误了孤王大事,定斩不饶!” “这个儿子自然知道,必定会与赵副将分说明白。”乌伦布台略一犹豫,还是压低声音道,“父汗亲征新卢,虽然大胜,其实各军皆已疲惫。为何父汗非要坚持马上出兵燕州也?” “孤王虽是不曾与那并州都督交过手,却也料知晋阳之兵,实非弱旅。然则郭家小贼竟然一战将其摧破之,着实叫孤王心惊!彼又大兴煤铁之业,咱们却只在沈州城外有一处铁场,出产也是大大不如。”天兴汗面色有些凝重,“料想燕都也必定以为咱们年内不会兴军,何不趁此时机,狠狠地抢一把,顺便也是试探,如今燕州军之战力,到底有几分成色。” “父汗谋略深远,”乌伦布台感叹不已,“只是亲入汉地,亦实为凶险矣。” “所以咱们动作一定要快,”乌伦里赤站起身来,“传令下去,明日收帐疾进,天黑之前,务必要渡过滦水,直取迁西!” 翌日,东虏大军逼至迁西城下,驻守此处的乃是前军乙师乙旅的一个团,尽管县令县丞县尉等官员发动城内百姓一道守城,然而在激战两日之后,城池依然被攻破,团监李书振阵亡,县令在县衙自尽,团练王元相领兵撤出县城,往南面败退。东虏兵进城之后疯狂杀掠,整个县城,几为之一空。 第七十七章 慷慨赴危难 东虏兵才至迁西城下,唐山府城内的段西龙、刘元洲便接到了北面的急报。得知敌军兵力多达三万,两人都面色严峻起来。 “遵化铁厂。”段西龙立即想到,“只怕那虏王此番进兵,其志便在遵化。须得立即发兵救援。方石崖方督办还在遵化,务必要将他救回。” 刺史焦胜武忙道:“那么唐山呢,两座高炉眼看就要完工,这都是咱们数月心血,万一虏兵杀来,岂不前功尽弃!” “分兵拒之。”段西龙做出决断,“某率乙旅今日便往迁西去迎敌,副师监请率甲旅丙旅守住唐山、马城两处,料想燕都那边,很快会有援军赶至,到时候,敌军自然退却。” “还请段兄在唐山主持战局,卑职愿领兵去救迁西遵化两处。”刘元州连忙抱拳道。 “不,段某戍守蓟北多年,熟知地理,某去,比你合适。再者,”段西龙慨然道,“某得统领信重,擢为一师主将,镇抚方面,岂能让于人后。便请副师监与焦刺史、秦司马一道守住这唐山城,某去也。” 一直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秦义坤起身道:“卑职愿与点检一道同去。” “你不能去,”段西龙连忙说道,“秦司马与方督办两个,都是真人眼中极要紧的人。段某亦知秦司马曾跟随统领夜取横海镇,的的确确是个好汉子,只是战场之上刀箭无情,你若是伤着些儿,段某在真人面前吃罪不起!你,留在这边。” 他说着拍拍秦义坤的肩膀,便领着亲兵大步走了出去。 前军乙师乙旅驻扎在唐山府城的两个团、工辎营、斥候队等,迅速聚集起来,在点检段西龙、巡检关孝田、旅监雷焕的率领下,全部骑上军马,急匆匆出了位于府城东南面的军营。 从讲武堂返回军中的丘振之,如今已被擢为甲旅副巡检,他面色阴沉地瞧着乙旅的伙伴们跟着点检出营往东门而去。旅监曾树贵走到他身边道:“点检此番带往北面的不过二千来人,闻说虏兵来了三万,这一仗,险矣。” 曾树贵不过三十三四岁,原本是驻屯河间府之右军乙师团练,被选入讲武堂进学一个多月之后,就被擢至前军乙师来做了副旅监。丘振之对自己的这位新伙伴有些瞧不顺眼,当下怪眼一翻道:“说是三万,俺估摸着也就一万出头。王元相那厮,鬼头得很!” “便是一万,护将军这点兵力也是不够。”曾树贵颇有些期待,“料想海津燕都等处必有援兵至,到得那时,咱们甲旅也该北上助战也,嗯,现在就教儿郎们先行预备。” “这还用得着预备什么?”丘振之嘴上不屑,却是移步往营房那边去召集团练团监们。 乙旅所部快马出了唐山府城,途经王官寨时便遇见了从迁西败退下来的王元相所部。 段西龙面色阴沉,甚是恼怒:“你不往遵化去,退到这边来做什么?”王元相不敢回话,关孝田便问道:“甲团还有多少人?” “全团退下来六百四十人,除了三十多个伤重的,其余的,都还能战!”王元相忙大声道。 “既如此,伤兵都留在这王官寨,你部随点检一道去遵化。”关孝田下令道。这位三十七岁的巡检乃是猎户出身,身形壮实高大,脸型瘦长,显得很是沉稳。 “是!” 乙旅甲团团监李书振很是年轻,是讲武堂里出色的学生,曾经得到过郭继恩的称赞。他阵亡在迁西城,段西龙也难免心痛,只是军情似火,他也无暇多顾,立即命令乙旅转进遵化。 旅监雷焕亲率斥候哨骑冲在最前面,并在遵化城南的党前峪遭遇东虏游骑,这支虏兵正在峪中村寨杀人放火,两军突遇,立时便是一场混战。 雷焕身形强壮,箭术极精,他张弓一连射倒了好几个虏兵,接着便提刀向前,策马一路砍杀过去,那个为首的东虏百户提着长枪来战,雷焕单手持枪,直接将其从马上挑了下来。 剩下的十余个敌兵呼喝一声,掉头向北面逃走,雷焕下令勿追,吩咐士卒们赶紧灭火。 他瞧着路边身形扭曲的乡民尸体,面色铁青。村中里正领着逃至山上树林里的百姓们也赶了回来,与军士们一道扑灭了火,那里正跪在雷焕面前大哭道:“大军晚来一步啊!” 遵化县城东面的东峪寨、东铁场、崔庄、万庄等处村镇,都被虏兵蹂躏,铁场的匠户虽然有不少逃进了县城,但是仍有上千人被虏兵抓走。上万百姓惊惶逃入方圆仅有六里的遵化县城,城中也是一片慌乱哭号。县令傅冲、被他请到此处指点官办铁厂工艺的唐山铁厂督办方石崖等人,便立即召集城中壮丁,登上城头把守。 右军将军乌伦合齐亲率东虏精锐前锋赶至遵化城下,正准备驱赶民伕架起云梯,段西龙所部已经从南面赶到。见东唐兵少,乌伦合齐便果断下令,掉头攻打段西龙部,意图一口吃掉这支汉兵。 潮水般的虏兵,身穿杂色皮甲、布甲,越过麦田向南面涌来。乙旅在城墙东南面的窑台村外以盾车布阵,因为兵少,他们的战阵最东面是蜿蜒向南的黎河。弓弩手从车阵之后接连放箭,冲至近前的虏兵则被车后刺出的长枪搠倒,很快在车阵之前留下上百具尸体。右军千户纳合扑被车阵之中擘张弩射中阵亡,虏兵士气大泄,乌伦合齐虽然恼怒,也只能下令暂时退兵,等待汗王主力赶来。 段西龙见敌暂退,便下令乙旅驻屯已经空无一人的窑台、黄口两处村庄,自己与关孝田带着王元相所部甲团赶至遵化城,与傅冲、方石崖等相见。 傅冲三十出头,显得很是镇定,方石崖年已四旬,身形高瘦,他们与段西龙见礼之后说道:“点检来何速也!城外无险可守,为何不领兵进城?” “城中如今聚了数万百姓,想必储粮极是吃紧。”段西龙匆匆打开皮囊灌了一大口水,“我的兵驻于城外,彼此可以呼应,贼兵则不敢放手攻城,顺便今日还可搜集些粮食。我留王团练所部在此,助你们守城,他在迁西与贼兵交过手,多少有些见识。”他说着转头吩咐王元相,“这一回,万万不容有失!” “是。”王元相也知道厉害,便不再多说,转头与县尉洪文彦一道商议如何布防。傅冲便问方石崖:“唐山兵马既来,可要他们遣人护送你赶回府城去?” “不,”方石崖却摇头道,“某就留在此处,助傅明府一道守城!” 段西龙欲言又止,他也知道方石崖自负才名,决计不肯做出独自先逃的事,便换了话题道:“将壮丁们分成三队,轮流上城,俱由王团练节制。干備、饮水、药品,都要尽量备足。只需撑住这两三日,贼兵必退!” “好,下官便是死,也要死在这城头之上!”傅冲慨然应道。段西龙想要宽慰他几句,转头瞧见城外远处东虏兵旌旗如林,黑压压大片人马在叫做崔庄的村落开始扎营,这安慰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来。 他长叹口气:“事已至此,大丈夫死国而已。”方石崖诧异挑眉,他来唐山已有月余,平日与段西龙也打过交道,真没看出来到了节骨眼上,这位段点检竟有这般豪烈气概。 翌日,东虏兵主力冲出驻扎在城东崔庄的大营,分兵两路,一路攻打遵化城墙,另一路由乌伦合齐率领,直扑窑台村。窑台村村落甚大,从辰时至午时,近万东虏兵发起三度攻势,终于杀入村中,在伤亡四百余人之后,段西龙不得不下令放弃,乙旅退至窑台村西南面的黄口村。 遵化城头,虏兵也一度杀了上来,杀红了眼的王元相身先士卒,将登上城头的虏兵全部杀死,然而县尉洪文彦也阵亡在城墙之上。 七月廿九日,天色变得阴沉起来,东虏兵放弃攻城,集中全部兵力攻打黄口村,左军将军乌伦哈泰遣兵从东面涉过黎河,绕至黄口村西面,将村落团团围住,天兴汗骑在高头大马上,一声令下,虏兵便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进。 他们只用了半个时辰,便杀进了村子。 第七十八章 碧血洒郊原 悍不畏死的虏兵蚁聚而至,顶着密集的箭雨前仆后继地冲至村寨近前,他们翻过乙旅士卒们垒起的石墙,踏着同伴的尸体冲入了村子里,东南西北,四面都是喊杀之声,一个千户将火把扔至茅草屋顶,火舌一下子窜起老高。 许多勇敢的乙旅士卒都倒下了,他们有的是从军多年的老卒,有的是今年才点征入役的年轻人,但是无情的战争将所有人全部吞没,段西龙见情势危急,便亲率护卫着自己的一营兵卒也加入了战团,他刀盾并举,奋力砍杀,就象当年第一次上战场那样,无畏无惧。 他张盾架住对手的刀,右手横刀直戳过去,将虏兵搠倒,一支羽箭嗖地飞来,钻入他的脖颈,这位才擢升不久的将军在官兵们的惊呼声中,血流如注,猝然倒地。 塞上的秋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城墙之上,傅冲、方石崖、王元相等人心中凉意更盛,他们与守城军民一道目视黄口村,都是面色沉痛。傅冲忍不住问道:“咱们难道就坐视点检那边败亡么,就没有别的法子?” “没有别的法子。”受伤的王元相左臂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缓缓摇头道:“某的职责,是守住城池,况且某这点兵,冲出去也是无济于事。” 许多人热泪盈眶,眼瞧着黄口村内窜起蚀天大火。 眼见大批兵卒杀入村寨,骑马随侍在乌伦里赤身侧的来松甫觉得安心不少:“援军既灭,这遵化城今日便可拿下了。” “嗯,”天兴汗顶盔掼甲,身披斗篷,望着火光熊熊的村落,威严下令道:“教儿郎们将村中官军全部杀尽,一个不留。然后休息半个时辰,便给孤王去攻打城池,今日务必要拿下来!” 传令兵连忙应命,打马出了中军阵,来松甫却道:“往南面搜寻的斥候们,到这个时辰了还未回来,他们究竟是——”话未说完,就听见西南面传来凄厉的画角之声:“呜——呜——” 遵化城南的山丘之后,渐听蹄声答答,黑压压一片兵马冲至田野之上,迅速拉开阵型,阵中大旆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之下迎风飘舞,无数东唐军士长枪并举,齐声呼喝,打马加速,席卷而来! 乌伦里赤面色大变:“燕州军来得好快!”他正要下令重新列阵迎敌,画角声再起,黎河对岸也闪出一支燕州军,前锋打马趟过清浅的河水,直奔东虏兵中军本阵,后面无数步卒,一面大旆上书“燕州右军甲师”六字,另一面是“燕州中军乙师”,官兵们爆发出一阵炸雷般的怒吼,接着就毫不犹豫地跳入河水之中,向北岸冲了过来。 燕州援军主力的大旆出现在黎河岸边之时,遵化城墙之上,傅冲等官员与守城军民等,当真是个个欣喜欲狂,傅冲噗通一声跪倒,张开双臂放声大哭:“天兵来了,天兵来了啊——” 温都格布、乌伦哈泰、乌伦合齐等都是久经战阵的悍将,见此情形虽然也是心中大为惊惧,但是仍然竭力让士卒们在窑台村北面展开战阵。第一轮羽箭才射过,双方兵马便杀气腾腾地撞在一处。原野之上,杀声阵阵,刀枪交锋此起彼伏,燕州军士卒们长刀长枪、横刀盾牌,各式兵器协同并进,东虏兵虽然死战不退,战阵也依然渐渐被杀透。 郭继恩轻刀快马,率先领着骑兵向北杀向火光四处的黄口村,围住村寨的虏兵很快被杀得七零八落。段克峰、程山虎等亲卫营甲队官兵护在他左右,跟着一道冲入村中,见到虏兵便是一顿砍杀。唐成义、何占海等领兵紧随而进,逐户清理敌军,并迅速扑灭大火,直到与右军乙师乙旅的残部汇合在一处。 关孝田浑身浴血,双目圆睁,手持长刀领着一队士卒犹在奋力死战,援军正好赶到,顷刻间将这伙虏兵杀了个干净。团监贺亮才瞅着已成血人的关孝田迟疑问道:“这位瞧着可是关巡检?” “正是。”关孝田竭力用长刀撑住身体,似哭实笑,“可是燕都的同袍们赶来了?咱们幸得守住了县城,只是段点检却阵亡了。”说着仰头便倒。 贺亮才大吃一惊,忙叫军士扶住关孝田躺下来歇息,一面遣人去寻段西龙。 不过片刻功夫,攻入黄口村的虏兵不是被杀死便是被赶了出来,郭继恩策马冲出村寨北门,从窑台村东面赶至田野,但见阴云之下,秋原之上,万众鏖兵,酣战正急,便果断下令中军甲师乙旅的骑兵迅速集结起来,从敌军左翼掩杀过去。 从黄口村败逃出来的溃兵在田野之上拼命向北面逃跑,骑兵们从他们身边掠过,从东虏军的左翼杀入战阵,很快逼至温都格布所率的中军阵前。 东虏与图鞑不同,虽然战马不少,但是并不擅长骑战,面对郭继恩这种骑兵直捣腹心的战法很快溃散开来。温都格布须发皆张,拼命整理好自己被冲得七零八落的部属,却听得身后传令兵大声呼喊道:“汗王有令,且战且退,退,退!” 燕州步卒们紧跟在骑兵之后往北追杀,然而乌伦里赤已经冷静地命令殿后的后军三个千人队列开一道阵势,拼死阻住了东唐军这一波凶猛的攻势。尽管掩护主力撤退的这支兵被燕州军屠戮了近两千人,包括后军副将独奇多罕在内的多名军官也都战死,但是天兴汗还是成功地将东虏主力撤入了崔庄的营垒之中。他忍住心痛,立即命令温都格布在营垒南面列阵,将残兵接入军营之中来。 见敌军营垒森严坚固,杨运鹏、向祖才便俱都下令停止进攻,离开尸横遍野的战场,退往窑台村扎营休整。 郭继恩勒住战马,在亲卫营的护卫之下,静静瞧着士卒们列成数队,返回窑台村休整。秋风吹拂着原野,从辽远的西北面带来了令人清爽的凉意。随扈在郭继恩身侧的年轻军官们都面色亢奋,亲历了这样一场激烈的大战,他们都难掩心中的骄傲之感。 郭继恩转头瞧瞧亲卫队伍中面色有些发白的郭继蛟:“第一次随我出征,如何?” 郭继蛟勉强笑道:“还好,小弟今日也杀了一个贼兵,也算是没有辜负大哥的教导。” “嗯。”郭继恩再瞧瞧面色如常的宋庭耀,正要说话,这时杨运鹏、向祖才都打马过来,向统领抱拳见礼,郭继恩便吩咐一道转回窑台村去。向祖才问道:“统领不入城去么?” “不急,先去瞧瞧前军的同袍们,见一见段点检再说。”郭继恩面色阴沉下来,“这一仗,想必他们吃了不小的苦头,明日再战,咱们要将这支虏兵彻底打溃,活捉那东虏伪王。” 他说着诧异望向前方,中军甲师乙旅的团监贺亮才正打马赶来,后面跟着随扈霍启明身侧的亲卫营乙队队正吴守明。郭继恩见两人都是面色沉重,不禁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霍真人率领着工辎营进了黄口村,”贺亮才觑着郭继恩身后的段克峰,吞吞吐吐道,“真人请统领速往黄口村去,段点检——” 郭继恩闻言,面色微变,连忙驾地一声,催马加速,向黄口村飞奔而去。段克峰如坠冰窖,周身寒彻,程山虎见他身形微颤,连忙伸手扶住道:“段兄弟——” 段克峰定一定神,见杨运鹏向祖才等都已经跟着统领快马奔向黄口村,连忙双腿一夹马肚,快速跟上。 黄口村中的场院里,率领着工辎营进驻此地的霍启明、朱斌荣都面色凝重地蹲在一副担架之前,担架上是双目紧闭的段西龙,他身上的血污被清理掉,面容发青,已经失去了生命的光彩,但是表情很是沉静。霍启明抬起头,瞧见郭继恩领着人疾奔过来停下脚步,便缓缓摇了摇头。 段克峰挤开众人扑至担架前,瞧见霍启明的神色便明白了一切。他只觉周身一软,噗通一声跪倒,眼瞧着父亲的尸身,禁不住热泪长流。 然后他仰头望天,想要放声大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只有“啊——啊——”不住的长声哀嗥。 东唐雍平十六年的七月廿九日,燕州军前军乙师点检、三品护将军段西龙,在抵御东虏军入寇的作战之中,战死在唐山府遵化城外,时年四十三岁。 第七十九章 断臂求生法 见虏兵向东退入崔庄的军营之中,遵化城内的傅冲、方石崖等人便出城来到黄口村,这里的凄惨景象令他们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尽管大火已被扑灭,这处村落之中仍然有将近一半的屋舍被烧成了瓦砾场,前军乙师乙旅驻屯在窑台、黄口两村的两千人马,如今只剩下了九百来人,就连工辎营,也折损了近百人。村寨之中,到处都是血迹,到处都是尸体。 前军乙师点检段西龙战死,乙旅巡检关孝田、旅监雷焕皆负伤,两个团练、两个团监,都是一死一伤,在这次战役之中,前军乙师乙旅,完全称得上是伤亡惨重。 当然这一战毕竟是获得了胜利,东虏兵丢弃在原野上的尸体更多,近千名俘兵在军士们的催促之下清理战场,将虏兵的尸体都堆聚在一处。燕州军阵亡官兵的遗体也被整理干净,敛入尸袋,登记名姓,预备将来安葬祭奠。 瞻过段将军遗容之后,傅冲方石崖等人又去探看了沉沉昏睡的史孝田,和半躺在榻上不能起身的雷焕,这位团监身形矫健壮实,素有飞虎之称,如今却是包扎严实,面色蜡黄,说话有气无力。他一面感谢傅县令、方督办前来探看,一面却又急声催促他们尽早回城去,毕竟东虏并未真正撤兵,依然盘踞在遵化城东面,虎视眈眈。 两位文官出了医护营之后,去向郭继恩辞行,预备返回城内。这位年轻统领率领着亲卫营部甲队乙队的官兵,与中军甲师的两个旅一起驻扎在黄口村。文官们走进一处还算完好的院落,由亲卫营乙队队监马万朝领着进了堂屋。只见郭继恩正在与从窑台村过来的杨运鹏说话:“一个段西龙,一个李书振,此战虽然得胜,却折损了他们几个,教人极是心痛啊。”堂屋的另一边,霍启明带着宋庭耀,正和伍中柏、吕义才等几个旅监团监核计伤亡及粮草消耗等事。 屋子里甚是简陋,郭继恩等只能坐在木凳之上,见文官们进来,都起身寒暄见礼,众人又为段点检的阵亡感慨叹息了一回。郭继恩对文官们领着百姓们守住城池的英勇之举表示了赞赏和肯定,又对方石崖道:“方督办这边事了之后,要尽快返回唐山去,那边高炉很快就会完工,还等着老兄前去主持呢。” “这个自然,也就这几日功夫,下官便会返回唐山。”方石崖答道,“回头下官也会将这些时日的经验整理出来,写成稿子,供统领署备档。” “如此甚好,”郭继恩很是满意,“方先生手稿写成,咱们就印书出版,刊行州境,以为后世借鉴。” “果真能印书出册?”方石崖有些惊喜,“其实百工之术,亦合乎天之大道,缺的是有人留意,诉诸文字。若能成书,统领便是为后世做了一件大好事。” “不是我,是方先生你,为后世立功立言,此乃不朽之举。”郭继恩正色说道,“本帅要为燕州百姓、为天下学子、也为子孙后代们,多谢方先生。对了,燕都大学堂不日即将开学,往后还要请方先生拨冗往学堂去给学生们授课。” 方石崖很是激动,拈着胡须连连点头:“统领只管放心,这几件事,下官都一定会竭力去办好。”另一边的霍启明闻言,抬头插嘴道:“印书的事情,方先生只管交与小弟,必定给你办得漂漂亮亮的。” “真人既有此语,下官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方石崖在唐山之时已经与霍启明相熟,本想打趣几句,见他神情郑重,又瞥见军官们也都在忙碌,便改口道,“既然统领和真人军务繁忙,咱们就先告辞了。” 他们返回县城,傅冲又登上城头,暮色四合,他瞧着远处的东虏军营垒,问身边的王元相道:“这几日,想必虏兵不会再来攻城了罢?” “攻城?”王元相冷笑一声,“只怕这会儿,那东虏伪王该头疼怎么逃回辽西去才对。统领既已亲来,可没那么容易教他走脱。” 东虏军营之内,乌伦里赤面色阴沉,负手打量着在迁西县城缴得的四轮马车。立在他身旁的来松甫轻声道:“此物固然是巧,不过咱们既然懂了其中奥妙,将来回到沈州之后,便可教工匠们照此多造,行军输送,甚是有力。” “此确为行军利器,只是如今最紧要的,便是要尽快将掳来的人口财物,速速带回沈州。”乌伦里赤依然眉头紧皱,“如今形势险恶,咱们必须拿个万全之策。” “这就要回去了么?”温都格布很是不满,“那遵化城咱们还未拿下呢。明日当与燕州军决战,将其杀退,然后再夺了遵化,毁掉那铁厂才是。” “郭家小贼亲来,的确非同小可。今日一战,咱们折损了五千余儿郎,足见燕都援军百战精锐,着实难以撼动。天予孤王有数之兵,轻易折却,又何以图将来?”乌伦里赤甚感心痛,斥责温都格布道,“你也须用点脑子!” 乌伦哈泰、乌伦合齐等都是连连点头,显然今日一战,令他们都心有余悸,温都格布也不敢顶撞:“是,汗王如何吩咐,小的便如何去做。” 跟随父亲出征的乌伦布台小心提醒道:“那郭家小贼领兵亲至,则遵化已不可图。如今咱们前有强敌,身后有渔阳之兵阻住退路,临榆关之汉军亦迟早赶来,三面受敌,咱们须得早做准备。” “你有这份见识,很是不错。”乌伦里赤有些欣慰,面容又瞬间转为严厉,“咱们今夜就分批撤离,五弟,你率本部人马连夜赶往卢龙塞,路上不要耽搁,与后军将军塞里奇安一道,杀退渔阳安金重部,清理出退回辽西之通路。一定要快!” “是。”乌伦合齐连忙应道,转身匆匆离去。天兴汗又吩咐乌伦哈泰:“四弟,孤王将后军余部也都交与你,让布萨里察做你的副手,押送人口粮食金银等,也是今夜出发,伤兵也都带上,能带走的都带走。如有实在有体弱走不动的,就——” 他做了个杀人的动作。乌伦哈泰也连忙领命,又迟疑问道:“然则臣弟还有五千精兵在迁安呢,不用遣人传令教与咱们会合么?” “你不用管他们,只须将人带出去便是。”乌伦里赤神色严厉。 乌伦哈泰闻言一呆:“不管他们?这,这可都是跟随臣弟多年的老卒,如何能不管?!” 乌伦里赤狞笑问道:“你是想教他们替你死,还是想与他们一道战死在这里?” “我不管!这都是我的兵,你不能丢下他们,我要将他们带回去!”乌伦哈泰顾不得君臣之仪,愤怒说道,“你不管他们,我得管,现在就点起兵马往迁安去。要回沈州,你自去便是。” “左右与我拿下。”乌伦里赤冷冷说道,“孤的话,你们都没听见么?” “是!”随扈的武士们不再迟疑,一拥而上将乌伦哈泰擒住,强按着他跪下。乌伦哈泰挣扎不脱,急得口不择言:“我知道,你一心想要自己儿子来夺咱们几个兄弟的权,是以故意借汉人的刀来杀我的兵,你打的好主意!以为咱们都瞧不出来吗?” 众人尽皆失色,温都格布连忙说道:“不不,汗王没有这样的念头,汗王不会的,他,他——”,这位中军将军作战虽然勇猛,却是嘴拙,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 来松甫正要说话,乌伦里赤已经上前一脚将四弟踹翻:“我若是想借刀杀人,方才就将你遣至迁安去也,还能留着你在这里胡言乱语?左右,与我将他绑了,塞入马车,右军各部,暂由乌伦布台节制,马上预备出发。” 武士们答应着将四将军拖了下去,乌伦布台低声问父亲:“迁安的五千精卒,父汗果真要舍却么?” “五千啊,”乌伦里赤闭上眼睛,自己也觉得心痛难忍,“孤王也舍不得啊,只是如今咱们是断臂求生。那赵时康与郭家小贼有杀子之仇,决计不会再降,必然死战到底。这便是为主力赢得出逃的时间!咱们欲行大事,就必须硬起心肠,忍常人所不能忍。只要咱们顺利撤回沈州,卷土复来,犹有可期!” 第八十章 战场论英雄 八月初一日,燕州前军乙师副师监刘元洲,率乙师甲旅丘振之所部押运粮草,在细雨之中赶至遵化。彼时郭继恩已经率领中军甲师乙师和向祖才所部右军甲师近二万五千人往东北面追歼虏寇,霍启明则依然率领着王元相所部驻屯在城外的窑台村,各处逃难的百姓们也开始逐渐返回家园。刘元洲等对遵化各处被摧残的景象事先已有预料,但是乙师乙旅惨重的损失和段点检的阵亡依然令他们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段克峰被郭继恩留在了霍启明身边,刘元洲望着神色木然的小伙子,叹息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却找不到安慰的词语。 丘振之怒目圆睁,向霍启明抱拳道:“末将这就点起人马,往迁西送粮,顺便助统领一道杀贼。”刘元洲和旅监曾树贵也忙道:“卑职当与丘校尉同往迁西去,共助制将军追敌。” 霍启明起身道:“我与你们一道去。”说着转头吩咐段克峰,“段队正请留在此处,回头统领那边自会有吩咐。” 霍启明目视王元相,示意他看住段克峰,王元相点头表示明白。段克峰却沉声道:“少将军命小人随扈真人,是怕小人一时愤怒,做出冲动之举。真人既然欲往迁西助战,小人身为亲卫营队官,自当跟随左右。还请真人放心,小人知道轻重厉害,决不会意气用事。” 见他如此说,霍启明只得道:“也罢,那你就随我一道出发。王团练,你们便留在此处,照看好关巡检、雷旅监等几位。”于是亲卫营乙队队正吴守明、队监张守贵急忙出去吩咐部属们收拾行装。 七月廿九日夜,在遵化城东南遭遇败仗的东虏军分为三拔,连夜向迁西县城撤走。他们的行动次日即被燕州军察觉,郭继恩当即点齐兵马,携四日之粮,全速追敌,燕州军在阎屯、屯营与乌伦里赤亲率殿后的中军两度交战,尽管燕州军斗志昂扬,人人奋勇,但是乌伦里赤也同样沉着镇定,调度有方。在付出近两千人伤亡的代价之后,东虏殿后部队顺利撤至迁西县城附近。 虏兵没有进入残破的县城,而是撤入乌伦布台事先在白庙峪口修筑的营垒。直到这个时候,天兴汗才遣人向迁安境内的赵时康传令,命他领兵赶往迁西县城。 同日,乌伦合齐率部向北急进至卢龙塞,与后军主将塞里奇安合兵一处,计有一万三千余人,于是出营猛攻燕州左军营垒。 安金重所率丁孟秋、赵士祥二旅只有五千余人,激战之中,安金重中流矢负伤,燕州军抵敌不住,退至独沟再立营垒。东虏乌伦布台所部右军及后军之一部,挟裹着虏来的数千民伕工匠等从卢龙塞逃出,奔向饶乐城。为了不影响行军速度,乌伦布台悍然下令将跟随不上的百姓全部杀死在滦水岸边,河水为之一赤。 乌伦里赤率部随后奔逃至卢龙塞,与乌伦合齐、塞里奇安会合,重整部伍,缓缓向饶乐方向退却。见贼兵势大,丁孟秋、赵士祥亦不敢追击,在安金重的命令下,左军甲师的这两个旅又沿着山峪通道向南面赶过来。 叛逃东虏的赵时康率领右军五个千人队,在迁安境内马兰镇与燕州前军甲师对峙。直到东虏主力退入迁西县北的山峪,并派出传令兵给他下令之时,赵时康才得知天兴汗败退的消息。这位降将当即吓得心胆俱裂,但是冷静下来之后,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往迁西城去送死,必须自己设法逃走! 郭继恩在麾兵进入迁西之后立即继续向东,迅速进据几乎空无一人的迁西县城。在县衙的二堂里,他对杨运鹏、向祖才等部将说道:“眼下已经能够大概摸清虏王的意图,就是断臂求生法,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让主力顺利撤入辽西——迁安的赵时康所部便是他抛出的一个饵。” 两个点检都同意主帅的推断,杨运鹏皱眉道:“问题是,这个饵,咱们还不能不吞,侧翼有这么一支精锐之敌,必须先行殄灭。” “咱们分兵行事,”郭继恩立即做出决断,“中军两师强攻白庙峪之敌垒,本帅与向点检领着右军甲师往迁安去,现在就出发!” 向祖才欲言又止,郭继恩解释道:“本帅也知道,袍泽们都十分疲惫,但是赵时康这支贼兵必须打掉,否则变数太多。” “是,”向祖才也知道军情急迫,部队休整实在是奢望,便走到门口吩咐下去,全师立即开拔。 赵时康为自己这支兵马选择的逃跑路线向东直奔昌营镇,然后进入小镇背后的山峪,经都山县境逃回辽西,这是最近、最便捷的一条路线。 但是虏兵才出马兰镇,驻扎在迁安城北面扣庄的前军甲师副点检薛宁就得了斥候急报,他便毫不犹豫将两个旅的兵力全部带出营垒,向东北面截杀这支敌兵。 两军在昌营镇西面相遇,双方士卒同时打马狂奔向村镇,同时向敌方队列连连放箭,并很快在村外杀作一处。细雨早就已经停了,天空依然阴霾,双方士卒满身泥泞与血迹,激战在一处。赵时康大声喝骂着,催促军官们将兵力全部投入战场,尽快杀出一条血路来。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身后的原野之上,传来了令自己魂飞天外的画角声,接着大片黑压压的人马涌出地平线,疾奔而来。 这是郭继恩亲率的右军甲师近万兵马,经过两日的急行军赶到此处,他们甚至来不及歇口气,便愤怒地杀入了战团。 在燕州军的两面夹击之下,虏兵尽管作战十分勇猛,他们依然还是在半个时辰之内被几乎全部歼灭,赵时康仅仅带着数百人逃脱,窜入昌营镇北面的群山之中。 昌营镇是一座有着上百户的大村镇。双方兵马交战之时,村民们都吓得往山上奔逃。见到官兵将虏贼几乎全部杀尽,他们才战战兢兢地回来,并拿出家中仅有的一点存粮,供军士们飨用。 郭继恩谢过村中里正,并吩咐宋庭耀等照价给银,这才和薛宁两个,坐在村口的石块之上,眼瞧着俘兵们将战场之上的三千多具敌军尸体收集在一处。天气阴凉,山风吹过,他对薛宁赞赏道:“这次作战,你很是果决,不愧于监军当初夸赞,的确是一员良将,当得首功!” 薛宁面上并无得意之色:“赵时康熟知这边地形,卑职料想他必定会择机撤逃,是以有所预备,也是幸亏统领及时赶到,不然也不能得此大胜。只是教叛将走脱,甚为憾事。” “料想右军甲师才赶至战场,他就弃众先逃了。”郭继恩也有些感慨,“这仗打到今日,也该到了收尾之时。那东虏伪王,用兵精熟不亚于当世所有名将。此人刚毅狠决,临机善断,当真是天生的将才。” “是,此人确为劲敌。”激战之后的薛宁依然表情沉静,“进退之机,把握极当,亦足为枭雄之列。”这时向祖才一手捏着胡饼,一手拿着皮囊走过来,听见他们说话便插言道:“唉,大乱之世,所以英雄辈出也。这伪王崛起偏远之地,亦算得上是个英雄。” “薛点检称伪王枭雄之俦,大致不差。”郭继恩并不同意向祖才的说法,“若称其为英雄,本帅却觉得未必。彼虽天生智勇,却是凶暴肆虐,其人以劫掠杀戮起家,所到之处,尸横遍野,残城坏壁,良田变成荒野,平民迫为奴隶,这样的人,为了一己之野心而祸害苍生,何可以英雄称之?哪怕其人大业得遂,果真成为开国之主,在我眼中,也不配称为英雄。” 向祖才忙道:“伪王如何能与少将军相提并论!自然是远远不及。”他想起于贵宝所言,便又说道,“少将军心系黎庶,急赴危难,足见英睿仁善,料想将来,必定会缔造一代盛世也。” “哪里当得起老点检这样夸赞。”郭继恩不禁失笑,他想了想又摇摇头,用极低的声音自语道:“盛世,盛世,上位者锦衣玉食,下面的百姓半饥不饱,当政之人偏还得意洋洋称之为盛世,狗屁的盛世。” 第八十一章 善后与重建 薛宁显然听见了郭继恩的轻声自语,面露惊讶之色,他正在细想统领所言,又听得郭继恩说道:“薛副点检,这边战事已经结束,你可率兵返回临榆关,不用跟着本帅往迁西去。不过,你营寨之中,还有存粮否?” 他舔了舔焦干的嘴唇,笑着解释道:“咱们只带了两日干備,回途要饿肚子了。” 薛宁回过神来,忙道:“有,回头便请右军的袍泽们共往扣庄军营去。” 于是两路人马押着俘虏一道返回扣庄营垒,迁安县令也赶到军营来见郭继恩。稍作休整,补充了粮食和饮用水之后,右军甲师便离开扣庄,向北返回迁西县城。 杨运鹏所率之中军两师也眼看断粮,霍启明、刘元洲率领前军乙师甲旅恰好运粮赶到。于是饱餐之后,霍启明便下令全军出击,攻打白庙峪口的东虏营寨。安金重也领着左军的两个旅从北面沿着峪道赶来,夹攻之下,这处营垒不过半个时辰就被攻破,死守此地的近千名虏兵被全部歼灭。 安金重箭创未愈,霍启明细细瞧过伤势,又给他重新换了药:“再将养半月,也就能全好了。” “多谢真人救治。”安金重面色蜡黄,咳嗽说道,“末将这边未能阻住虏兵南进,以致迁西、遵化两处遭殃,这是咱们左军处置失当,该请统领责罚。” “这个不能怪你们,贼兵倾巢而出,来势凶猛,左军的袍泽们已经做得很好了。”霍启明寻个凳子坐下,“要怪,就得怪继恩兄与小道轻敌大意了,都以为他们年内不会入寇,戒备不足呀。” 他想了想又对身边的刘元洲说道:“若我是那虏王,也会选这一条路,从宽河南面入寇迁西、遵化,最为便捷。只要宽河守军不敢出城,他们便可来去自如,满载而回。” 刘元洲点头道:“是,只是这回咱们各处兵马出击果决,人人奋勇,才逐走了虏寇,俘斩逾万,亦算得上一场大胜也。” “咱们也没有赚到什么啊,被杀掠的百姓,抢走的东西不消说了,”霍启明叹气,“铁场镇的各民办铁厂,几乎全部被毁,这个真的太亏了。” 郭继恩率部返回迁西县城,看望过安金重之后也说道:“左军的同袍们出击果断,有功无过,安点检不必过于自责。” “某率部自卢龙塞南进之时,见滦水岸边积尸无数,全是我燕州之百姓,河水赤红一片,惨不忍睹呀。”安金重咳嗽摇头道,“贼兵虽然败走,料想唐山这边,定然损失极重。便如这迁西县城,屋舍俱空,鼠雀盘踞,不知又要多久才能恢复元气。” 郭继恩也沉默了,过了好一会才慢慢说道:“此役我燕州军以伤亡三千之代价,歼敌一万三千余。从俘兵处问知,那东虏者,虽说士力能弯弓者俱为甲骑,兵力亦不过六万之数。咱们一战四去其一,也算是砍掉了乌伦里赤一条臂膀。” “今年他们是不会再来了,”安金重仍有忧色,“只怕他们往后年年兴兵,则边境无宁日矣。咱们依神山、宽河、迁西直至临榆关所布的这道防线,还算是稳固,若小股贼兵来犯,并不足虑。怕就怕那虏王心中不甘,又倾全力而来。” “这个也请安点检放心,”郭继恩狞笑道,“今日本帅便可以给燕州百姓立个誓言,这将是东虏最后一次入犯我境,往后,不会再有了。” “末将知道统领有收取营州之意,”安金重正色说道,“不过此事重大,还请统领万勿操之过急。” “此事当然得慎重,”郭继恩点头道,“本帅想请老点检就留在此处养伤,然后转任前军乙师点检,往后便坐镇唐山府城。燕州十二府之中,渔阳最为艰苦,继恩也想让老点检换一换地方,如今段点检又殁了,此地也正缺一员主将,这事,就这么定了,回头本帅便行文监军司,颁令下来。” “但凭统领差遣,只是渔阳之兵,防备着图鞑、东虏两处,还是得有个点检坐镇为好。” “便以崔万海为左军甲师检校副点检,摄领丁旅戊旅和己旅。戊旅巡检,监军司会另有择用。”郭继恩站起身来道,“老点检安心养伤,别的暂且都不用多想。郭某先行告辞。” 百姓们陆续返回家中,迁西城中渐渐有了人气,唐山刺史焦胜武和别驾刘世英也领着几名府吏赶到了县城。郭继恩便吩咐刘元洲拨出一部分军粮给文官们应急,又命刘世英暂摄迁西县令,先将本地民政之事做起来。 虽然燕州军在军事上的确是取得了胜利,但是迁西遵化两县也给糟蹋得不成样子,一想到战后的赈济抚恤、军功奖赏,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流,霍启明也觉得心痛不已:“一南一北,两度交兵,今年府库铁定是要亏空了。” 众人商议起遵化铁场镇之事,霍启明坚决不同意官府插手帮助各民间小厂重建:“炼铁炉一旦停炉,再想升火极是不易。咱们给那些铁厂东主稍有赈抚便可,若是想要重建,便自去想办法,譬如跟钱庄借银也可以啊!又不是咱们给他弄成这样——那些个匠户,倒是可以趁机劝说他们往官办铁厂去上工,留在县城也可,愿意去府城最好,工佃又多,又有旬休,他们如何不愿意来,咱们可是还缺着人呢。” 大家都是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府城铁厂确实缺人,只是这样未免有失厚道。”焦胜武拈须说道。 “真人的主意,那就是趁火打劫啊。”杨运鹏也觉得不太合适。 郭继恩却一摆手:“这事便听真人的主张,本帅觉得这样很好,不必再议了。”于是一锤定音。大家瞧着统领的神色都有些意外,但是他既然已经决定,也不好再说什么。 次日,郭继恩在迁西举行公奠之典,祭拜战死在县城的县令曹贤清、前军乙师乙团团监李书振,以及众多死难的将士和百姓们。县衙之前白汪汪的一片,四处都是啜泣之声。主持奠礼的焦胜武抑扬顿挫地吟诵着悼词。郭继恩不禁回想起在讲武堂讲学之时,与学生们坐在一处闲聊,以队监身份入学堂进学的李书振坐在自己身边,笑眯眯地说道:“俺喜欢干农活,每次下田做事,都觉得很是开心。” 这个脸形狭长的小伙子不爱读书,却有一股天生的聪明劲。性情也很是开朗,遇到什么事都喜欢大笑,而往后,再也见不着他的笑容了。 “李书振的亲兄长,如今在邯郸的后军甲师之中,还不知道弟弟阵亡的消息呢。”霍启明在郭继恩耳边轻声说道。 “李续根,原为常山后军乙师之团练,”郭继恩点头道,“两兄弟六月里先后进讲武堂读书。李续根后才被遣往后军甲师,右迁副巡检——还是得告诉他啊,教他回燕都一趟吧。” 典礼结束之后的次日,郭继恩命丘振之、曾树贵所部前军乙师甲旅驻屯迁西,其他各部皆启程返回唐山。王元相所部则带着伤兵和阵亡将士的尸骨从遵化撤回唐山。 八月初七日,郭继恩等在唐山城外为阵亡将士举行火葬。见段克峰搀扶着一个十五六岁、面带悲戚的美貌少女从城内出来,两人都是一身热孝。他们身后跟着一个姿容尚可的女子,约莫三十出头,也是穿着凶服,郭继恩与霍启明两个便迎了上去。 “这个乃是舍妹段灵芸,”段克峰低声解释道,他见郭继恩目视自己身后的那个妇人,又继续说道,“那位是先父的如夫人阮氏,她从临榆关外逃难过来,丈夫儿子都死在东虏兵手中,先父见她可怜无依,便收在了宅中。” “那么令堂?”霍启明问道。 “家母四年之前便已过世了。” 郭继恩默默点头:“段将军为国而捐躯,其有重于泰山,定当为后世所铭记。段小娘子,阮夫人,还请你们不要过于悲伤,保重自己身子要紧。” 段灵芸已经泣不成声,段克峰也是眼含热泪,犹自克制住自己,继续搀扶着妹妹往前,那阮氏默默地向郭继恩福了一礼,跟着兄妹两个从他身前走过。 随扈郭继恩霍启明的亲卫营乙队队正吴守明小声对队监张守贵道:“段兄弟这般雄壮,未曾想他家妹妹却是这样娇小。”郭继蛟也正注视着段灵芸,听得此语,不禁转头瞧了两个队官一眼。 张守贵连忙瞪着吴守明道:“你忘了咱们眼下是要干嘛,竟然还在想这个?” 第八十二章 任重而道远 段克峰捧着父亲的骨灰第一个走进城门,后面跟着的军士们也都一一捧着同袍们的骨灰罐,街道两旁黑压压的全是百姓,默默地瞧着他们走进来,缓缓向前。天空之中又开始下起了小雨,气氛显得压抑而肃穆。 郭继恩等人都是头缠白布,跟在队伍后面,他对走在自己身边的秦义坤说道:“段点检不许你随他出征,自然是因为你还有别的要务。慷慨赴难固然是英雄之举,你督造高炉,提前完工,同样也值得称道,不用过于自责。” 秦义坤只是点头,没有说话。霍启明也对他说道:“方督办不日就会返回府城,待他回来之后,你可速回燕都,那边还有很多事,要吩咐你去办。亲婚燕尔,你就被我差遣出来,想必尊夫人定然心中有些怨气的,回去之后,替咱们向她赔个不是罢。” 秦义坤终于笑了笑,低声道:“没事,即便卑职不在身边,她也能将自己料理得很好。” “这两月你有给她写信么?” “没有啊,她又不大识字。” “你也忒粗心了。”郭继恩霍启明两个都无语摇头。 霍启明又低声对郭继恩道:“段点检的部署,其实是有些不妥之处…”郭继恩连忙止住他道:“此事现在不议,回头咱们会做战役检讨。” 段克峰决定带着妹妹一道回燕都去居住,阮氏夫人因为并未与段西龙生有子女,便婉拒了段克峰一道往燕都的邀请。段克峰于是将家中财物分了不少与她,又将府城之中的宅邸委托刘元洲等人帮忙寄卖,自己便带着妹妹,捧着父亲的骨灰往燕都而去。 郭继恩霍启明要与诸将总结战役得失,便吩咐吴守明分出一伍亲卫营骑兵,护送兄妹两先行返回。途经香河县时,遇见了特地赶至驿馆等候的海津府刺史楚信章。 楚使君是特为来见故友最后一面,儿子女儿也都陪着他一起来到了香河。楚琳琅本不愿来,楚骏骐却正色对妹妹说道:“段将军委身许国,见危不避,以致慷慨捐躯,此举燕州上下,无不敬重,咱们便是去见一见段公子,开解一番,也是应有之义。” “哥哥说的是,”楚琳琅愧疚点头,“此事原是小妹任性了,很是不该。”于是兄妹两个便跟着父亲一道往香河而去。 楚信章性情中人,上回与段西龙相聚,两人还把酒畅言,如今再见之,却只有一只小小的骨灰罐,他也是不禁热泪盈眶。 段克峰也红了眼圈,楚骏骐连忙轻声劝慰他们两个。楚琳琅陪着流泪不止的段灵芸坐在一旁,又偷觑一脸戚容的段克峰,心下也有几分替他难过。 道别之时,她小声对段克峰道:“段公子,令尊大人忠义之举,无不感佩,只是他在天之灵,想必也期望你们二位平安顺遂,家中兴旺。是以还请公子节哀保重,不要过于悲伤了。” 段克峰注目楚琳琅,轻声点头:“是,多谢小娘子宽慰。” 楚刺史等人离去之后,段灵芸注视兄长,段克峰轻轻摇头,兄妹俩一时无话。 他们从光熙门进入燕都城,于贵宝、谢文谦、韩煦、方应平、乔定忠、黄景禄、郭继骐等都在城门口相迎,进城之后往都督府坐定,谢文谦便道:“等统领回来,咱们择个日子,将段将军下葬在护国祠。段队正觉得如何?” 段克峰点头表示没有异议,众人又感叹了一回。段克峰察觉到郭继骐的目光,他转过头来,两人彼此对视,郭继骐默默抱拳,段克峰也连忙回礼,两人目光又各自移开。 因为段克峰在燕都没有自己的宅第,谢文谦便做主安排段灵芸暂时住在督府之内,与郭继雁、甄倩儿两个作伴。他又吩咐府中灶房为大家准备午饭,吃过之后各自散去。 韩煦回到巡查使衙,便与郜云汉商议唐山府赈济蠲免诸事,这位左推官自请往唐山督查,以防有贪污克扣之举:“难免有人有借机刮财之想,下官当往震慑之。” “好,便辛苦推官走一趟。”韩煦拱手道。 郜推官告辞离去之后,韩煦也去牵马,准备往燕都大学堂去,家丁齐良上前道:“宪使又要出去么?” “不错,今日轮到本官去学堂授课。” “既如此,小人来给宪使牵马。” 齐良面相凶恶,年近三旬。他原本是中军乙师之中一名伍长,常山之战中肺部受重创,伤愈之后监军司便让他退出了军伍,军俸照领,又安排他往巡查使衙中做了一名仆役。陈良对这个与自己同名的新来家丁颇看不顺眼,只是齐良面相虽恶,却并不多话,而且对待两个小娃娃极是和善,韩钰韩昳都喜欢与他玩,见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陈良除了生闷气,也只有无可奈何。 一路之上齐良也是沉默寡言,韩煦问一句,他答一句,“如今家中可是已经分了田地?” “是,分了二十亩,不过小人家中无人,都转给同袍租种了。” “嗯,在本官这衙署之中,住得可还惯?” “多谢宪使,小人觉得很好。” 韩煦不禁摇头失笑。 燕都大学堂位于西苑军营对面的鸣玉坊内,讲堂之中,学生们正在热烈议论唐山战事,以何泰年的长孙何景昌为首的几个,慷慨激昂地表示,要学那班定远投笔从戎,马上封侯,光耀青史。直到有个学生瞧见静静站在门口的韩煦,连忙示意大家噤声,坐回自己的位置。 韩煦走进讲堂,向大家点点头,用石笔在大木牌上写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他转身对学生们说道:“方才听见大家的议论,为师心中,其实很是欣慰。众位有这样的抱负,于国于民,于诸君自己,都是一件大好事。只是为师也要提醒一句,将来诸位学业有成,为栋梁之才,须得记住今日之所言。名利场中,声色犬马,极易令人迷失,良田美宅,珠玉佳人,谁能不爱?为师多见昔日寒窗苦读之人,一旦为官,则得意洋洋,置田纳妾,将圣人之言,抛诸脑后。惟愿诸君,往后不忘本心,多以苍生为念,不致误入歧途。”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韩煦语重心长,“诸君来此求学,想必都愿将来伸展才志,光宗耀祖。只是寻道之途,漫漫无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愿众位都能沉下心气,踏实本分,以有限之躯,求无尽之道,以得问心无愧四字。” “是,”学生们都悚然道,“老师所言,弟子们都记住了。” 唐山大捷,东虏退走的消息已经传入燕都,乐社随即宣布,将大演三日以为庆贺。百姓们奔走相告,都是颇为兴奋。几个客人在坊道边的食店里议论一番之后,与店家算了钱离去,一直坐在旁边默默听着的一位年轻傀儡师,容貌俊秀,却是衣衫破旧,无声地叹了口气。 一个深目高鼻、栗色卷发,却穿着青色官袍的胡人坐到了他的面前,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傀儡师有些戒备地抬起头来,有些无奈道:“敢问这位执事,可是有什么指教?小的见执事连着瞧了两日小人的戏了。” 这个胡人的汉话很是利索:“我瞧了你几日,想必生计不大好。” “是,”傀儡师叹了口气,“都说燕都是北地第一个繁华之处,不料虽是人口众多,却没什么人喜欢瞧戏。” “我觉得你演的不错,害得我连瞧了几日,连正事都耽误了。”那胡人叹气说道,“昨日我瞧了你演的孟德献刀,觉得还不错,可惜没什么人瞧。唉,你们汉人不喜欢英雄。” 店家忍不住从柜台后面插言道:“拉巴参军这话,小人就不赞同了,不是俺们汉人不爱英雄,乃是那曹孟德,本就算不得英雄。” 拉巴迪亚笑了一声没有接话,继续问傀儡师:“你叫什么?” “回参军的话,小人姓苏,单名一个洛字。” “苏洛,很好。”拉巴迪亚满意地点点头,“那么你想不想进入咱们乐社?” “乐社?”苏洛十分诧异。 “对,乐社。”拉巴迪亚有些兴奋,“当你演艺的时候,将会有乐班为你伴奏。你还可以教他们一起来帮你演,可以演更多、更为繁复的故事,吸引大家都来看——你觉得如何?” 第八十三章 藩国献美人 郭继恩霍启明等人返回燕都之后不久,燕都又发生了一件事。返回燕都寓居的原燕州后军点检官葛禄云,出头聚集起城内的孙有青等处小织场,预备合并为一座大工坊,为此,他们提出向燕镇钱庄贳贷。 苏蔻打算拒绝,霍启明却道:“为什么不贷给他们?只要能生钱,咱们就贷。” “可是城中已有官办织坊,咱们贳贷给他们,岂不是资敌?” “这算什么资敌?”霍启明笑了,“咱们造咱们的,他们造他们的,各凭本事而已。区区六万两银,随便他们怎么弄,咱们只管收银就好。” “真人就不怕对咱们的织坊不利么?” “不怕,最好是两家争竞,做买卖不怕有对手,就怕没有。”霍启明摆摆手,“道爷我倒期望,民办织坊也能兴旺起来。” “真人既如此说,那奴家就贳贷给他们。”苏蔻笑了起来。霍启明却将麈尾往颈后一插,叫上耿冲往西苑军营去了。 郭继恩此时正在统领署正堂接待新卢国使,礼曹参判夫文赞和礼曹佐郎增元礼。原本杜全斌建议在都督府正堂会见来使,郭继恩却不同意:“既然朝廷未授本帅都督之职,那督府正堂咱们就不进去。”于是便吩咐新卢使者往军营中统领署来觐见。 新卢国使往西京奏报本国被东虏入寇之后,朝廷仅有下诏抚慰,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别的任何表示。失望之余,国主于是又遣礼曹官员往燕都而来。新卢仿东唐官制,学西京六部设有六曹,参判乃是六曹次官,秩为三品,此次来使的规格,算是很高的了。 跟随夫文赞前来燕都的,除了随员之外,还有两名十五六岁的少女,一名泉婧,一名河文瑜,皆出自士宦之家,生得颇为美貌,安安静静地跪坐在下首,低头不语。霍启明大摇大摆走进正堂来,诧异地瞧瞧跪坐在地上的两个女孩:“哟,这是做什么,新卢王送了美人来给咱们统领?” 夫文赞见他大喇喇的模样,料想他便是传说中的霍真人,便含笑说道:“是,下臣藩国,无有什么贵重之物进呈将军,这两个女孩,书画琴棋,无一不精,是以献于将军阶前,以为侍奉。” 霍启明大笑:“闻说你们也送了两个美人与那东虏汗王?依贫道观之,这包税官制度不除,你们便是献再多美人,也是个俯首待宰的命。” “启明兄弟不可如此无礼,”郭继恩虽然对新卢献美人之事有些恼怒,但还是出言喝止霍启明口出无拦。那夫文赞也是面皮极厚,依然含笑回道:“包税官制,乃是先王颁行,何敢擅改。藩国国小兵寡,无力抵挡强虏,是以恳请统领出兵庇佑,还望统领体察藩国百姓之困危,施天威以助吾王也。” 郭继恩斟酌说道:“出兵之事,非同小可,须得从长计议。再者虏兵上月才犯我边境,掳掠甚多,河北之地,数罹兵火,如今也是财力艰难,待生息之后,再做计较。” “是,是。”夫文赞也知道郭继恩不可能贸然答应,“出兵之事,小臣自然不敢催促,只须将军记得吾王拳拳之意便是。若将军意决,征讨凶逆,藩国必当竭力助之。” “新卢国主之意,本帅已知。如今天色已经不早,还请夫侍郎、增郎官往驿馆歇息,燕都虽为北地小城,亦有可玩之处,二位来使可随性游览,无需拘束。” 两个使者都连忙起身道谢,躬身退出,由杜全斌领着往驿馆去了。霍启明这才对郭继恩说道:“新卢所行之包税官制,官府定出税额,包与税官自负盈亏,由是肆意加征勒索,就连渡口、桥梁也要收税,百姓因此愈发困苦。此等奸人欺下罔上,为害极重。” “这个就是官府懒政,害国害民。”郭继恩也连连摇头,“可是你也瞧见了,新卢朝中上下,皆以此为良法,只图自家省事便宜,哪里还管黎庶死活。” “这个是他们自己作死,咱们也管不了那么多。”霍启明在交椅之上坐下,“倒是这两个美人,你又打算如何处置?” “我哪知道该拿她们怎么办。”望着两个怯怯抬头的女孩儿,郭继恩也头痛,“我连那甄倩儿也拒了,难道还会收这两个东夷女孩?只是那段灵芸才从督府之中搬出,我又塞两个人进去,这督府也不是济养之所啊,不能老这么干。” “那不如塞进乐社罢。” “又往乐社里塞人?”郭继恩也不同意,“如今乐社里人够多的了,前些时日拉巴参军不是还领回了一个傀儡师,人太多了,也不好约束。” “拉巴迪亚也不知道脑子做什么想的,弄个这样的俊俏后生进来,”霍启明也有些恼火,“如今倒教那些小娘们,个个春心荡漾,只恨不得扑在那小子身上。上次我去东院,见有个舞姬要跟着苏洛学戏,就差没钻进他怀里去了。照我说,长此下去迟早生出事端。” “知好色则慕少艾,人之常情。他们若自为婚配,也是一桩美事。”郭继恩笑道,“只要你那两个小娘不曾心动,咱们便不用去管。” “我就是瞧着他看季小娘的眼神,着实心中不痛快。”霍启明皱眉道,“这燕都之中,谁人不知季小娘迟早是道爷的女人,他就这么没分寸?” “既如此,你便早早收了她进屋便是,省得将来又生变故。” “毕竟太小。”霍启明正色说道,“贫道虽然也有些龌龊念头,到底得顾忌着她身量还小。” “想不到你竟有这样怜香惜玉的心思。”郭继恩也笑了,“既如此,那金芙蓉金小娘,年龄正好,你如何一直不曾下手?” “不是你不许我双挑嘛?”霍启明也笑了。 “若是彼此情愿,我生生拦着也没什么意思啊。” “这个再说罢,”霍启明却似乎兴致不高,他转头瞧瞧依然跪坐在那里的两个女孩,“都说了半天了,她们两个究竟放哪里?” “就留在这统领署罢,做个使女,四处洒扫。”郭继恩想了想道,“我这里每日军官出入,若有看上的,她们自家如也愿意,便带了出去便是。” “这样也好,”霍启明便转头问两个新卢女孩,“便留你们在此处使唤,你们可愿意?” 两个女孩都熟知汉话,她们彼此对视一眼,都瞧见对方眼中的委屈无奈,又不敢拒绝,只好低头小声道:“婢子如今已是将军的人,但有吩咐,必定遵从。” “什么叫我的人,那就这样罢。”郭继恩瞥见侍立在侧的程山虎、参谋宋庭耀、樊振海都是面露喜色,便道,“有什么可高兴的,别傻笑了,山虎、振海,领她们两个去东路后院,安排住处。” “是。”两个年轻人大声应命,连忙向女孩那边走过去,樊振海忽又转头对郭继恩笑道:“高政永高团练新纳了一位小妾,明日旬休,他想请交情不错的同袍们一道去吃酒,特地托小人来——” “他怎么自己不敢来请本帅。”郭继恩皱眉摆手,“不去,你们想去,自己去便是。” “是。”樊振海面色有些讪讪,连忙和程山虎一起领着两个女孩儿出了正堂。程山虎对他说道:“樊兄弟,你才来不久,不知道统领对纳妾之事,甚为反感。往后有这种事,不必说与他知道。” “多谢兄弟提醒,往后我不再说了。” 那两个新卢女孩闻言,都流露出惊讶神色,却不敢询问,只低着头慢慢跟在后面。 正堂之内,霍启明对郭继恩笑道:“既是旬休,去吃一顿酒也没什么妨碍,你不去,我去。顺便也瞧瞧他新纳的小妾究竟是如何姿色。” 郭继恩正要说话,却见耿冲陪着拉巴迪亚和郭继蛟一道走了进来。那胡人参军叉手道:“乐社来了客人了。” “你又跑乐社去了,”霍启明皱眉道,“却是奇怪,乐社来了客人,你跑来禀报我们两个做什么?” 拉巴迪亚眨着眼道:“来的是一个女孩儿,非常的美丽。” “只要是个小娘,”霍启明嗤笑,“在你眼中就是个美人,道爷我已经听你夸赞过不下十个女子了。” “确实十分好看,”郭继蛟忙道,“乐社的崔班首说,这个女孩儿乃是此前白班首的妹妹。” “白班首的妹妹?”郭继恩霍启明齐声诧异。 第八十四章 忍小而图大 白吟霜从丽正门进入燕都城之时,城门口当值的军士们都忍不住多瞧了她几眼。这个女孩约莫十六岁光景,虽然荆钗布裙,却是难掩丽色,惹人注目。然而她对旁人的目光却是浑不在意,只管沿着笔直的大道向北面行去。 时隔一年之后重来燕都,这座城池给白吟霜的感觉已经大不相同。虽是往来行人不绝,大街之上却异常整洁干净,时有捕快身悬腰牌,手持铁尺往来巡视。这些捕快之中有不少都是眼神锐利,杀气暗藏,说话甚是粗鲁,瞧着倒像是个军汉。 街道两旁还有高大的石灯笼,一路排过去,望不到头。食店的大煤炉热浪袭人,旁边就码放着圆圆的煤饼,上面还有许多孔洞。她好奇地停下脚步瞧着煤饼,店伙瞅着她笑道:“小娘子想必是外来的客人,今日才到的燕都?” “不错,”白吟霜有些惊奇,“敢问大哥如何知道?” “只有初至燕都的客人,才会盯着这煤饼瞧个不住。”店伙得意笑道,“不过再过些时日,下面府县也都会有啦。” “原来如此。”白吟霜笑着点点头,又继续往前。她其实心里有些埋怨自己,路途之中过于贪玩,原本打算赶至燕都与姐姐一块过中秋节的,可是直至今日,她才赶到,足足延误了四天。当然,姐姐性子这般和顺,她也一定不会说什么的。 万万没有想到,等待自己的是一场晴天霹雳。 白吟霜只觉天旋地转,有两个女孩儿慌忙搀扶着她,又有人急急忙忙拿来一只竹凳让她坐下。白吟霜慢慢抬起头,面对着崔乾明那张苍老而惶恐、歉疚的脸。 “去年我来燕都瞧姐姐之时,她还好好的,如今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白吟霜瞅着崔班首,咬牙问道。 崔乾明叹口气,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包括霍启明真人为白班首出头,拿下了府中大管事黎旺,并押入了监牢之事,也都告诉了她。立在白吟霜身旁的季云锦担忧地瞧着她神色惨白的面容,她注意到白班首的妹妹身子在微微地颤抖,便连忙伸手扶住她。 白吟霜转头,看见一张满是担忧的小脸,她轻声点头:“多谢云锦妹妹。”可是她的身子还是在抑制不住地打战。 “当不起姐姐的谢意,”季云锦羞愧说道,“本来说是为白班首报仇的,却还是教那卢夫人逃走了。” 金芙蓉并没有凑在白吟霜跟前,只是立在远处静静瞧着。“为什么你不过去告诉她,当初与真人一道去拿人的,除了季小娘子,还有你?”苏洛走到她身边轻声问道,“平日里听大伙闲聊,小生知道你其实也是出了一份力的。” 金芙蓉轻笑一声,摇头道:“这可不是邀功的好时候。”她想了想又道,“还以为她不会再来燕都了呢,原来却也不是一个全无心肝之人。”苏洛闻言,有些诧异地微微挑眉,没有接话。 一个胡姬凑到了苏洛身边,几乎要贴在了他身上,苏洛无奈叹气:“你是没有骨头吗?” 那胡姬眨着眼睛:“汉话,我,不懂。” 金芙蓉不屑地瞥她一眼,又走开了几步。 白吟霜就那么一直静静地坐着,对乐社女孩们的轻声劝慰仿佛充耳不闻。直到郭继恩与霍启明领着人匆匆赶来。 白吟霜仰头望着如今燕州最有权势的两个年轻男子,郭霍二人见之,果然容色娟好,只是面色苍白如纸。这女孩儿眼神哀伤欲绝,却没有一滴眼泪:“奴婢先行谢过二位老爷替姐姐报仇。只是那行凶之人虽已下狱,元凶为何却被放走了?” 霍启明踌躇难答,郭继恩上前一步道:“此事不怪霍真人,是本帅教放走了那恶毒老妇。” 白吟霜凄然问道:“不是说除恶务尽么,老爷行事却是高深莫测,教人不懂。” 郭继恩想了想,蹲下来耐心说道:“那卢氏老妇,非但与你有仇,便是与本帅,也有杀母之仇。时至今日,本帅也常会想,当初率兵进入督府之时,若是直截了当一刀杀了她,岂不痛快。” 白吟霜连声冷笑:“燕州之地,处处都说老爷是大英雄,今日见之,果然是不同凡人,竟然连杀母之仇都能忍了下来。却也不知老爷回想起自家母亲,会不会心存愧疚。料想多半是不会,毕竟你们这些做老爷的,都是没有心肝之人。” 乐社诸人听得此言,都替白吟霜捏了把汗,霍启明也忍不住道:“哎,这么说就有些过分了啊?” 季云锦壮起胆子小声说道:“此事其实是奴婢的不是,当初是奴婢自作主张,对真人说,此事从此往后就,就不必再提了。”白吟霜又是一声冷笑:“你自然觉得此事可以就此罢了,反正又不是你的姐姐。” 季云锦面红耳赤,低下头来不敢说话,金芙蓉却不干了,上前几步冷笑道:“原来在吟霜妹妹瞧来,咱们几个这般所为,竟然都是没有心肝的——” 郭继恩摆摆手示意金芙蓉不必再说,他想了想深吸一口气道:“大丈夫行事顶天立地,本帅自认为当得起无愧于心四字。每每回想起母亲,我定然是告诫自己,务要奋发进取,万不可贪图享乐。我以为,这便是对她最好的报答。” 他站起身来,出神回想着母亲的音容笑貌,轻声自语道:“我的娘亲,人美心善,料想她在天之灵,必然会明白儿子的所作所为。”说完之后不顾众人,转身大步离去。郭继蛟、程山虎慌忙跟上。拉巴迪亚立在一旁,疑惑地摇摇头。 郭继蛟程山虎跟在郭继恩身后,快步出了东路中院前院往东角门而去。程山虎忍不住说道:“当初小的便十分奇怪,为何少将军不直接一刀砍了那卢夫人。” 郭继恩倏地停住,程山虎差点撞到他身上,慌忙退后一步。郭继恩想了想,慢慢说道:“当初未杀卢氏,是因为不能授人口实,她不死,晋阳卢家入寇燕州便是师出无名,咱们在道义上无可指摘。魏王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卢知守砍头示众。” “可是咱们获胜之后,大哥也还是没有对她动手,却是为何?”郭继蛟忍不住问道。 “继蛟啊,要多动动脑子。”郭继恩面露苦笑,“卢家兵败,咱们就更不能杀她了。我本来想着,要教她慢慢地瞧着两个儿子死在自己面前,可是终究还是没有那么做。毕竟哥哥心中,还是对魏王忌惮得很,我不愿意现在就与他翻脸。这弑母杀弟的恶名,我决不能背。” “燕州现在还不够强,四面皆是虎踞之敌,咱们是一步都不能走错啊。”郭继恩手按刀柄,“今日便把话说开了,我要以燕州为根基,进取天下,以图万世太平之业。为了这个,我什么都能忍。自古以阴谋诡计而成大事者几希,是以咱们便为堂堂之阵,正正之师,秉直道而行之。” 他声音极低自语:“我知道,娘亲一定能体谅儿子的苦衷。” 两个少年默默地听着,都没有说话。 东路后院之内,霍启明想了想,试图向白吟霜解释一二:“此事咱们其实亦有不得已的为难之处…”白吟霜却起身打断了他的话:“奴婢知道,二位老爷其实都是极难遇见的善人,适才奴婢心乱之下语无伦次,万望老爷们不记奴婢之过。只是眼下奴婢想去瞧瞧姐姐,却不知她葬在何处?” 崔乾明陪着小心道:“如今天色已经不早,白小娘不如先歇息一晚…”他的话又被白吟霜打断:“奴现在就要去。” 霍启明连忙转身大声吩咐耿冲去备一辆马车来,又对白吟霜道:“我也不知令姐葬于何处,此事你还得去问金芙蓉季云锦两个。” 白吟霜已经平静下来,便向金芙蓉、季云锦两个福了一礼:“婢子方才出言无状,还请两位姐妹万勿介怀才好。”金芙蓉冷笑道:“谁还能真的生你的气不成?待会咱们陪你一道去罢。” 从义冢回来,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灶房里给她们几个留了晚饭,白吟霜一面吃着,一面听金芙蓉季云锦两个议论明日的演艺,她想了想放下筷子:“我要去找崔班首,明日加一出舞戏,我来演。” 第八十五章 当为天下先 如今的燕都城,每至节日旬休,乐社都会有演艺,成为百姓们固定的假日消遣。演艺的内容也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些容貌出众的乐社成员,无论男女,都有了一批固定的喜爱和支持之人,有时候还会发生论战与争吵。 不过眼下被议论最多的,还是常山来的歌姬甄倩儿、与拉巴参军从大街上拉来的傀儡师苏洛。甄倩儿相貌既好,声音又极是婉妙,教人赞叹不绝。苏洛则是纯以容貌取胜——毕竟乐社之中只有他一个年轻男子,这男子又生得好看。也就难免被女人们喜爱。 八月廿日,正是金风送爽,燕都一年之中最为美妙的时节。旬休之日的演艺,人们早早就来抢票,只是票房里的那个督府仆役态度十分恶劣:“左边上首的雅间,今日不卖票!” “这却是为何,怕俺们出不起银子吗?”福香茶行的少东主郁韶、郁昭两个很是生气。 “这还用问,自然是统领和真人今日都来了。”仆役十分神气,“你还要不要进去,不进去的话就赶紧让开,后面大家还在等着呢。” “那右边上首的雅间呢?” “你什么时候瞧见右边第一间卖票了?”仆役冷笑,“早就给方使君预备了!况且今日还有新卢使者前来观戏,哪里轮得到你们。” 郁韶悻悻:“那左边第二间?” “也被人定走了,左边第六、七、八,右边也是六七八,还有这六间,你要不要?” “要,要。”郁韶十分无奈,掏出一枚银钱,“左边第六,老爷我要了。” 那仆役将票递出来,嘴里却还不罢休:“什么老爷,你一个白身,也好称做老爷?咱们统领和真人,星君下凡,那个才配叫做老爷!” 郁韶大怒:“我家娘子乃是钱庄副总办,我如何称不得老爷?!” “呀?原来是苏娘子的夫君,失敬失敬,郁老爷,里面请。”仆役立马换了副嘴脸。 后面排队的百姓不乐意了:“那位福香茶行的少东主,票买好了没,买了就让让啊。” “哼!”郁韶昂首挺胸,领着弟弟进了戏台大院。 田安荣也排在买票的队伍之中,瞧见此情形,不禁摇头失笑。待到他自己排至窗口前,那仆役却认得他:“田主簿也来了,执事老爷只管进去,不用给钱了。”说着便将票递了出来。 “这个如何使得。哪有白看的道理。”田安荣依然付了十枚铜钱,这才拿了票至大院门口,当值的捕快将票根撕下,示意他进去。 田安荣进了大院,见里面已经颇为热闹,许多百姓在长凳之上坐定闲话,还有那卖吃食果品的小贩,四处货卖。田安荣暗笑:“倒也机灵,此处货卖,生计定然不错。”他又往两厢瞧去,左边第一处雅间里聚了许多人,想必统领真人都在那里。“统领也来瞧戏,这个却是难得。”田安荣一面感慨,一面继续瞧着。 左边第二间里,于贵宝、朱斌荣、王忠恕三个老将坐在一处说话,朱斌荣如今在西郊的燕都铁厂做着督办,估摸着和王忠恕是旬休之日回城休憩玩耍。右边第一间果然是方刺史陪着两个新卢使臣,右边第二间则是别驾高忱与何泰年、林崇善两个大员外。 左边第三间里坐着郭继蛟、郭继雁两兄妹,见田安荣目光扫过,郭继蛟便招手,示意他到雅间里来。田安荣犹豫了一下,还是挪步过去。 进了雅间,他便叉手道:“见过郭营监、小娘子。”郭继蛟回礼道:“田主簿何须多礼,快请就坐。”郭继雁也起身福了一礼,两个使女便拖来一张交椅,请田安荣坐了。 与这两个身份贵重的少男少女坐在一处,田安荣颇有些不自在,今日旬休他没有穿官服,只是一身粗布灰袍,更觉坐立难安。郭继蛟却全无察觉:“这几日听大哥与真人议论发放农贷之事。只是这农贷一年只得五分之利,钱庄岂不是挣不到银子?” “农贷本为助民之举,非为图利。”田安荣解释道,“小户之民,虽男耕女织,勤作不辍,仍是难有积蓄。遇水旱之年,则卖田拆屋,鬻妻货牛,只求果腹而已。是以督府推行此政,乃助民户生息兴旺,丰年则多有积余,荒年亦不致流离失所,生计无着也。” 一旁默默倾听的郭继雁轻声道:“大哥此举虽为善政,只怕施行却难。” “是,”田安荣也点头,话题聊开,他也自在了许多,“此事既无利,又繁琐,推行甚难。不过韩宪使说,农贷之事亦为官府之责,他也会四处督办之。” 郭继蛟点头感慨:“治理府县,诚为不易也。在下每日见大哥和真人殚精竭虑,都觉得他们确实费心费神。” “他们二位,心怀苍生,不畏艰难,燕州出了这样了不起的人物,对百姓来说实为幸事。”田安荣也感慨,“在下本是流亡之人,惟求保全性命于乱世,却得遇统领简拔,信任委重,只能勤勉不懈,忘身报之也。” “是,大哥和真人说起田兄,也很是称赞,”郭继蛟笑道,“志虑忠纯,料事周全,足为干才。哎,这话可是他们所说,小弟只是复述而已。” “这可实在是过誉了,”田安荣内心激动,表面却依然装得很沉静,“田某如何敢当。”郭继雁见他双手微微有些颤抖,知道他心中其实很是喜悦,便笑着换了话题:“这些时日,不见田先生往督府来瞧乐社练习,想必的确是甚为忙碌。那位拉巴参军倒是常来,一坐就是许久。” 郭继蛟大笑:“统领署上下皆知这位胡人参军喜爱那个叫做希琳的舞姬,只怕是好事将近也。” “哥哥又在混说了,”郭继雁有些不好意思,她觑见乐社一个女孩儿出来擂鼓,又忙道:“开演了开演了。” “我还真不是混说。”郭继蛟瞥见郭继恩领着一个佩戴校尉臂章的年轻军官走进大院,叹气道,“大哥忙到这会才来。” 这个年轻军官便是李书振的兄长李续根,他从邯郸赶回燕都,预备将弟弟的骨灰带回乡下安葬。与相貌白皙性情跳脱的弟弟不同,李续根形容黑瘦,举止沉稳。郭继恩在统领署召见了这位他颇为欣赏的部属,温言劝慰了许久,又带着他来这边散心。 他们走进左边第一处雅间,霍启明与韩煦、谢文谦、王伯重、周春、胡长益等在此闲话,见郭继恩等人进来,都起身见礼。霍启明又把李续根强按在自己那张躺椅上:“你且试试。” 李续根坐下之后身体后仰,倚在靠背上点头道:“这个果然舒坦。” 韩煦却摇头道:“此物虽妙,却是有些不雅。”霍启明笑道:“脱略形骸,图的便是一个自在。此前我给苏娘子做了一个,她极是喜欢。回头我给大家都弄一个来。” 郭继恩在交椅上坐定:“却是奇怪,你这回如何不想着发卖了?” “卖是自然要卖的,先送与诸位高贤,以开风气。回头百姓们自然也会跟着来买。”霍启明打个响指,“到时候会有大惊喜。” 说话间,甄倩儿已经花枝招展来到戏台之上,开口唱一支长调,台下百姓们齐声喝彩,雅间里众人也就不再闲聊,安心听着曲子。郭继恩也不禁点头道:“果然是丝不如竹,竹不如肉。这甄倩儿来到燕都,于她自己确是一件大好事。” “便是她有这样一副好嗓子,别人也羡慕不来。”霍启明说道,“是以她能在这戏台之上,受人瞩目。那些无有才技的,却只能织坊劳作,或是酒肆当垆。” “或者像苏娘子那般的,有经营之才,可以执掌店铺,也是很难得的了。”郭继恩想了想问道,“我打算让小妹去钱庄里学着做事,你觉得如何?” “就知道你打算拿她做个榜样,”霍启明也不惊讶,“我是无可无不可的了,就怕到时候物议纷纷,小女孩儿经受不住。” “当为天下先也。”郭继恩说道,“回头咱们再招募女书吏、令史,你看会不会有人来。” 第八十六章 一舞动四方 甄倩儿一曲既罢,台下彩声不绝。后台的金芙蓉起身整顿衣裳,预备出去演奏琵琶曲,季云锦小声感叹道:“甄家姐姐这嗓子,唱得实在是好听。”就见甄倩儿眉飞色舞回到后台,由冬燕服侍着开始卸妆。她平日住在督府中路后宅,并不与乐社女孩们同住,出演前后的梳妆卸妆,其他女孩们都是彼此帮着打扮,她却是由冬燕专人伺候,无形之中便与这些女孩们划开了距离。 舞姬布娜拉提感叹道:“甄唱得实在太好了,我好想再听一首呀。要么去跟崔班首提议,请甄小娘再演一支曲子?”甄倩儿尚未答话,冬燕已经撇嘴道:“我家小娘嗓子何等金贵,如今她连话都说得少了,便是为了养着嗓子,如何还能再唱。婢子可是与真人都说了,每场都只能出演一次。”说着又从食盒里拿出一个瓷瓶,“这里是梨汁,小娘子赶紧喝了罢。” “嗯。”甄倩儿接过瓷瓶,轻轻抿了一口。 一直抱胸立在季云锦身边的白吟霜闻言轻笑一声:“既如此,甄小娘便好生歇着罢。云锦妹妹,待会你到那侧边去,看姐姐给你演个好看的。” “哦,好的呀。” 冬燕觑着白吟霜,有些不屑:“这位白小娘,你便是唱得再好,能及得上我家倩儿?” “这等自然是比不了,”白吟霜依然含笑,“只是奴还有别的法门。” “喔,那婢子倒要好生瞧着了。” 不一会,金芙蓉演艺结束回到后台,见白吟霜目视自己,便点头笑道:“我已经预备好了,妹子只管去罢。” “好,多谢金家姐姐。”白吟霜一身青白色窄袖劲装,大步行至台前,通通通便是一阵急鼓。金芙蓉深吸一口气,挥手划下。顿时急弦如雨,铿锵而鸣。 那白吟霜身随乐动,尘沙不起,俏影翻旋,口中唱道:“木兰之枻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声音清脆动听,舞姿曼妙灵动,台下顿时连声惊叹。 “咦,竟是李太白之江上吟。”新卢礼曹参判夫文赞瞧得目不转睛,“这般演绎,着实精彩!舞好,唱得也好。” 两个舞姬躲在一旁模仿着白吟霜的动作,忍不住跑至台前跟着她一道翩翩起舞,台下接连叫好,大家忍不住跟着曲声一道击拍,气氛更加热烈。 “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傲笑凌沧州。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金芙蓉一曲既罢,白吟霜恰好收舞停声,她娇躯舒展,面带笑意,香汗淋漓,微微喘息,台下再次爆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郭继蛟看得血脉偾张,跟着众人一起鼓掌喝彩,又转头对田安荣、郭继雁道:“今日最好看便是这个!载歌载舞,这个白小娘,当真是技艺无双。”郭继雁也点头道:“果然,这般演绎,的确是教人耳目一新。”她转回头,见熙春念夏两个还在鼓掌,不禁笑道,“你们也觉得好看么?” “好看,当真好看!” 后台诸女也是连声赞叹,只有甄倩儿与冬燕两个面色不大好看。白吟霜也不理会她们两个,只笑问季云锦:“你喜不喜欢?” 季云锦眼中钦慕之色掩饰不住:“吟霜姐姐,我从未见你这般的,又能唱,又能跳,好听又好看,简直就是仙子下凡。”说着忙取条帕子为她擦汗。 “你既然喜欢,回头我再演给你看。现在便请你再听一支曲子。”白吟霜笑着抱起阮琴,也不换装,径直又行至台前,对台下百姓说道:“此曲名为空谷幽兰,还请诸位鉴赏。” 百姓们更是惊讶,纷纷议论:“这女子还会演弹乐?竟然是样样皆精啊?” 悠扬的曲声响起,坐在夫文赞身边的方应平一听便道:“此女技艺精熟,堪称大家。”对面雅间的韩煦、王伯重等人也诧异道:“乐社何时来了这么个神仙人物,不但容色殊绝,竟是弹、跳、唱,无一不精!” 曲子时而舒缓,如行云流水,时而欢快,如鹤舞长天,令众人都沉醉不已,后台的乐工们连忙各逞本事,排箫、筚篥、琵琶之声伴和,如高山流水之间现出鸟鸣花开,愈觉美妙。 曲终之际,百姓们高兴得再次拍红了巴掌:“敢问这位小娘是谁?此前不曾见过,乐社又来了大家么!” 白吟霜放下阮琴,笑吟吟福了一礼:“奴婢白吟霜,初来燕都,冒昧献丑。若是众位父老瞧着还过得去,往后奴婢便长留此地,演些曲子备众位消遣。” “好,原来是白小娘子,往后咱们还来瞧你跳舞唱曲!” “白小娘子,俺的茶铺便在前面不远处,若得空了,可去俺那里吃茶,必定不收你的钱!” 霍启明不禁啧啧:“从今往后,这白吟霜将会取代甄倩儿,成为燕都第一名伶也。”他转头问郭继恩,“继恩兄,你以为如何?” 郭继恩转头瞧着他,眼神发亮道:“此女健舞乃是我所见最佳者,启明兄弟,你来为她写曲子,写歌。以这位白小娘子的本事,必定能四方传唱。” 霍启明吓了一跳:“我哪里会写曲子,恐怕你得另请高明才成。” “我知道你会,就不要瞒着我了。这件事,你务必要将之办好。”郭继恩不容置疑。 “我是真的不会啊。”霍启明哀叹起来,郭继恩却被戏台再次吸引住:“这个又是什么?” 年轻的傀儡师来到了戏台一楼,开始展示孩童们最为喜爱的傀儡戏。“三英战吕布。”霍启明没精打采道,“拉巴参军与这个苏洛一道编的故事。” 有了乐工们的伴奏助兴,傀儡戏显得更为热闹,苏洛专注精神,在孩子们兴奋的叫喊声中完成了出演。然后又是群舞和崔班首的胡琴演奏,随着一声锣响,这个旬休之日的演艺大会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 兴奋而又疲惫的乐班诸人,离开戏台大院,照例往附近的江记饭铺去吃些东西。只有甄倩儿丢下一句:“有些乏了,先回督府去也。”便钻进郭继雁的马车,带着使女们一道走了。 崔乾明觉得有些棘手:“今日之事,似乎是得罪了甄小娘,却如何是好。”苏洛却淡然一笑:“甄小娘不过亦只是督府的客人,也说不上得罪不得罪,过得几日她心气顺了,自然也就好了。” 崔乾明叹气道:“但愿如此。”那胖胖的饭铺店主大声喊道:“饭菜都已备齐,还请待诏们慢用!” 蒸饼、菜汤、白花花的炖肉,舞姬们坐了两桌,白吟霜和金芙蓉、季云锦三个女孩坐了一桌,苏洛跟着其余几个乐师坐了一处,江店主还笑眯眯地送来了一小壶酒。乐师们才将酒杯斟满,就听得身后有人说道:“不错,这光景倒像是军营之中的伙饭。” 这是郭统领的声音,崔乾明安有福几个慌忙欲起身,郭继恩却将他们按住道:“慢慢吃,不用理会咱们。”说着却与霍启明两个来到白吟霜这一桌,坐了下来。郭继恩想了想又对崔乾明道:“如今的乐社很好,不过还缺个演滑稽戏的,记得往后去寻两个俳优过来。那个拉巴参军不是老喜欢跑你们那里,这事便交给他,就说是我吩咐的。” 江店主满脸堆笑上来作揖道:“统领老爷,天师老爷,小店里虽是简陋,好酒好菜尽有,这就给老爷们奉来。” 霍启明摆摆手“给咱们添两副筷子就好。”郭继恩却道:“熬一碗米粥来,要放些蜂蜜。”那江店主闻言愣住,霍启明忙道:“别听他胡说,拿两副筷子,每桌添一个菜便是。” 店主松了口气,连忙答应着去了。霍启明这才对白吟霜伸出大拇指道:“今日见着了白小娘子的本事,着实教人叹为观止,佩服。” “真人谬赞了,”白吟霜淡淡一笑,“奴婢一时兴起,胡乱为之,其实难入高士法眼也。” “何必如此过谦,”郭继恩皱眉,“白小娘子技艺这般出众,想来令姐定然也是极出色的。却不知你们姊妹祖籍是何处,家中可还有别人?” 白吟霜脸上笑容消失了:“家父便是白汝成。” 郭霍二人都是大吃一惊,霍启明连忙问道:“便是那位侍御史白汝成?” 第八十七章 遇乱何惨伤 “是,家父当年受齐王谋反案牵连,被朝廷下旨处斩。奴当年只有五岁,与姐姐一道被籍没入官为奴,然后又都被编入教坊。”白吟霜沉静说道,“后来姐姐被送至燕都,奴却是与其他几个被赏赐给了王重言王尚书。” 郭继恩连连摇头:“连坐之法,累及无辜,殊为不仁。昨日还是衣冠子女,今日便沦为贱隶——那么后来呢?” “雍平十四年春,王尚书因为与魏王不和,被贬出京城出任淮南道观察使。”霍启明补充说道,“途经寿春之时,路遇盗匪,王尚书家人、仆役、随从等二百余口被全部杀死。不过,究竟是盗匪还是官军,却是一桩无头公案了。梁忠顺徐敬徽互相指责,然而谁都不愿彻查此事。” “奴便是那时侥幸逃脱,”白吟霜倏地拉开衣裳,露出雪白的肩膀,上面一块碗底大小的伤疤,瞧着触目惊心,“掉了一片肉,却是捡回来一条贱命。顺着草坡滚了下去,一直捱至天黑才爬起来向北逃。什么盗匪,”她冷笑道,“其实就是官军。” 霍启明盯着伤疤道:“回头我给你弄些药,看能不能消减些儿。”同坐一桌的季云锦瞅着那伤疤一脸心疼之色,金芙蓉却有些神色复杂。另外几桌的乐社之人也都停下了筷子,默默地瞧着这边。 季云锦小声道:“那会儿一定很痛罢。” “痛得差点昏死过去,血流得满身都是。”白吟霜瞅着季云锦微微一笑,“可是不能昏过去,咬着牙挺着,不然就没命了。不过还好,早就已经不疼了。” “把衣衫穿好。”郭继恩皱眉道,“接着说你的故事,后来怎样了?” “后来?逃至农户家中将养了几天,又一路行乞,凑巧遇见一伙流浪艺人,便跟着他们四处飘零。去年还来过一次燕都,在姐姐这里住了两日。”白吟霜恢复了沉静的神色,旋又变成愤恨,“那时奴还不知道姐姐被你老子强占,难怪她不敢留着奴多住。” “令姐之事,我也很抱歉。”郭继恩皱眉瞧着店家端上来的一盘豆腐烧肉,“或许将来能有机会再行补偿。我也知道小娘子心中愤恨委屈,但我还是想请你留在乐社。或许你已知道,燕州已经废止贱籍,你来去自便。不过若是留在此处,我可以向令姐在天之灵起誓,咱们必定能保得你一世平安。你有这样的本事,留在乐社之中,对你,对大伙儿,都是一件好事。” “奴婢也算是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的确没有能比得上燕都之处。”白吟霜轻轻笑了笑,“便是统领老爷不留,奴婢也愿意呆在这里,与几位姊妹朝夕相处,奴婢觉得这样很好。” 她瞅着郭霍二人,轻声道:“奴婢漂泊惯了的人,随性不拘,这尊卑之间不大注意,昨日说话,更是无礼之极。两位老爷未曾因此动怒,奴婢便知老爷们果真是仁善之人。虽说废了贱籍,咱们毕竟身份低微,老爷们却一直说话和气,平等待之,奴婢此前,从未见过。” “好,”霍启明拊掌笑道,“你既愿意留下,那我就要说几句了。今日你所演的歌舞,固然是好,只是这曲子还是不够利落,旋律有些拖沓。道爷我另有一支曲子,你且瞧瞧如何。若是觉得可行,便请再行编舞。” 白吟霜有些意外:“原来真人老爷还精通音律,既如此,倒要请教。” 霍启明便叫店家拿纸过来,又掏出一支铅粉笔,立即谱写,白吟霜忙凑过来细瞧,两个人脑袋越靠越近,白吟霜一面低声赞叹,一面小声与霍启明议论着。她偶尔抬头,见金、季两个女孩默默瞧着,便笑着招手道:“你们两个快过来,这支醉梅花果真是好,只是却有些难。” “对,你们两个也都过来瞧瞧。”霍启明已经被白吟霜身上淡淡幽香弄得有些眩晕,听见这话也连忙抬头吩咐道。 坐在一旁的郭继恩瞧着四颗脑袋凑做了一堆,低声说道:“还说不会写曲子。”便起身出了饭铺,将佩囊交与程山虎,“去跟店家将饭钱算了。” 白吟霜在大戏台一舞成名之后不久,督府千金郭继雁往钱庄任事的消息又成了街坊之中议论的话题。 “督府将田业都献了出去,如今连个女儿都养不起了么,竟然还要叫她往铺子里去做事?” “那是铺子吗?那是钱庄!官办的,掌总之人可是霍天师。便是苏娘子,如今也是比照着六品职官发放的俸禄。” “原来如此,郭家小娘瞧着是要做个女官了。” 因为此事,管夫人特地将郭继恩请至督府内宅,恭敬行礼道:“继雁虽然读了些书,毕竟是个女流之辈。将军遣她出去任事,妾身虽是不敢有异议,却是担心城中必有议论,恐累及女儿名声。继蛟得将军看顾,随扈左右,妾身已是十分欢喜,亦知将军之恩深重,不敢另有妄想,惟愿继雁能择中佳婿,平生和美,也就心满意足了。” “原来是为这事,”郭继恩接过使女奉上的茶,“我只跟继雁提了一句,没想到她就自己跑去了钱庄,可见她心下也是愿意的。妹妹既然书读得好,出来做事也算是学有所用,再说那钱庄就在督府东面,只隔着一条皇城中街,又有霍真人苏娘子等看着,夫人也大可不必替她担心。至于婚配之事,妹妹不是才至及笄之年?上月才过的生日,年纪还这样小,急着嫁人做什么。” “可是,城中难免议论,继雁虽说只是个庶出,毕竟也是先老爷的骨血,亦算得上是个高门闺秀。”管夫人还是担心,“这样被人议论,将来,将来——” “夫人不用担心,”郭继恩笑道,“督府便是灶房多买了一只鸡,也会被城中议论,嘴巴生在别人身上,要议论,只管由他们去。至于继雁,我郭继恩的妹妹,还怕没人想娶?若是因为此事不愿来提亲的,那都是迂腐之人,咱们还不愿与之做亲呢。行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我还得赶去讲武堂,夫人只管安心呆在府中便是。” 他说完放下茶盅,起身抱拳走了。管夫人无奈叹气,又对候在一旁的于家娘子轻声埋怨道:“你如何也不帮我说几句?” “奴婢也是不敢开口啊。”于婶苦笑道,“不过大郎虑事向来周全,对夫人、对弟弟妹妹也都是极好,夫人且不用担心。” “唉,也只好如此了。” 郭继恩出了后宅院门,候在门外的程山虎与两个参谋正在说笑,宋庭耀背对院门,学着郭继恩的模样摆手道:“行了,这事就这么定了!”说着自己先哈哈笑了起来,又见程山虎樊振海两个面色古怪,心知不好,慌忙转身,瞧见郭继恩似笑非笑瞅着自己,登时吓得面如土色,“少,少将军。” “学我说话很有趣么,瞧你这点胆子,有什么怕的?”郭继恩从程山虎手里接过斗篷穿上,“咱们走。” 秋高气爽,山色青黛,天空碧蓝如洗,林叶黄绿斑驳。官道之上时有大车往来,见到这队军士都连忙让至一旁,郭继恩勒马回头问宋庭耀:“霍真人不是已经晓谕各处,教行人车马,俱靠右行么?” “是,只是许多百姓,连左右都分不清楚呢。” “原来如此,”郭继恩失笑,“只能慢慢来了,驾!” 亲卫营甲队进了讲武堂大门,讲堂之内,在给学生们授课的却是统领署兵曹参军拉巴迪亚:“卡内会战,是的,汉尼拔足称名帅,这场会战的胜利千古传诵。然而,但是!他赢得了胜利,同时却也是酿造了致自己于死地的第一滴毒酒。为什么我要这么说?”他伸出一根手指强调,“因为他赢于战场而失于庙算,下面,我会给诸君详细阐述其中的道理,明日本老师就要回燕都去了,众位不要分心,不要往外瞧——” 段克峰回过头来低声对身边的哨长说道:“是俺的兵,统领亲自来了。”那哨长哀嚎一声:“阎王爷来也。” 拉巴迪亚在讲台前生气地喊道:“专注,专心!都听我说话,拿笔记下来!” 第八十八章 漫行香山道 数日之后,周恒、刘清廓与施怀义三人回到燕都。得知郭继恩在讲武堂授课,三人便由王庆来陪同着,出城往西面而来。 进了讲武堂不一会,就见郭继恩领着学生们练足回来,所有的人,以四人为一伙,共扛一根圆木,包括郭继恩和教头林文胜在内,俱都面色发白,赤着上身,汗出如雨。 众人扛着丈长的圆木在校场之中列队,他们喘着粗气,竭力挺直身体。郭继恩喘息稍定,立在将台前吩咐道:“今日的练习,还算不错。回头大伙都想一想,为什么要四人共扛一根大木,再想一想,若有一人偷懒,情形又会怎样?好了,圆木送入仓房,然后休整。” 刘清廓点头道:“这个法子不错!”周恒也赞同:“回去之后,咱们要推行此法,每个营都要操练。”王庆来却苦笑道:“卑职这把老骨头,怕是吃不消的。” 郭继恩向几人点点头:“待我先去冲浴,回头再来说话。”又叫上林文胜,“教头,咱们一道去。” “是。”那林文胜约莫三十四五年级,一身腱子肉,面色沉稳,点头跟着郭继恩去了。 学生们将圆木扛入仓房码放齐整,回到讲堂之内一个个瘫倒,唉声叫唤,为首的高政永哀叹道:“才入学堂,便吃这苦,何如在军营里自在!统领瞧俺不顺眼,特地差至此处受罪来也。” 段克峰揉着肩膀冷笑道:“能来学堂受这份罪的,那都是在监军司录了名,将来定有擢升的。高团练若是不情愿,只管去与山长分说,将这位子让与旁人。再说了,统领领着大伙一起熬这苦头,又有什么可抱怨的。”高政永知道段克峰是郭继恩身边心腹,便讪讪说道:“早起有些不适,吃得不多,是以腿软了,着实有些撑不住。下回不会了。” 一个七品正尉取笑道:“高团练乃是才纳了小妾,便要来与咱们挤作一处,挂念着家中小娘,生怕她招了野男人。” 学生们都哄笑起来,高政永脱下一只靴子扔过去,嘴里骂道:“肮脏货,便是没句好话,高爷爷我收进屋的女人,哪个敢去沾惹!待爷爷熬完这两月,回去必定要弄的爽利了,馋死你们这些光棍儿。” 段克峰听见光棍儿这词,微微皱眉,也不再与众人说笑,起身出了讲堂,却见远处郭继恩林文胜等人已经收拾停当,和周恒几个出了学堂大门,往香山寺方向去了。 山寺掩映,石径两旁林木深密,黄叶遍地,秋风袭过,带来微微的寒意。郭继恩对刘清廓施怀义道:“既然来了这讲武堂,便多留些时日,充作教头,给学生们授两月的课再说,如何?” “是,谨遵统领之命。” 周恒便道:“既如此,末将也留下来,一道给学生们讲课。这识图绘图之法,他们两个,都不及末将。”郭继恩笑道:“你不用先回宅见见父母么?” “旬休之日,再回城一趟,也就是了。” 郭继恩点点头,又转头问林文胜:“前日与你比试枪术,你的本事果然不错。常山之战中,如何却做了俘虏?” “小人的坐骑中箭,将小人掀了下来。”林文胜恭谨答道,“小人是个罪俘,统领却这般看顾,连妻室也接到了燕都,这份恩义,小人没齿不敢忘,必定尽心报效,至死不懈。” “将你妻室接来,这个是监军司办的事,要谢,你去谢他们好了。”郭继恩笑了笑,“林教头枪术拔群,行事稳重,如今暂且先在学堂替咱们教着学生。过些时日,恐怕本帅会将你转入军营为将,你也要先有个准备。” “统领差遣,小人必定遵从。只是小人这身份,再回军营会不会有些尴尬处。小人便一直留在学堂,安心教着学生,已经觉得甚好。”林文胜神色愈发谦恭,“小人觉得统领办这讲武堂,极是高明的主意,不过还须得多配些教头来才好。” “是啊,往后役满致仕的武官,只要是有本事的,咱们都可以再请他们来学堂授课。这个,可以定为制度。”郭继恩对林文胜解释道,“本帅预备年后发兵讨虏,此事干系重大,人力物力,都须筹划充裕。如今旅将尚有缺员,此冲锋陷阵之事,林教头可是心有畏惧?” “统领但有吩咐,小人岂敢惜命!”林文胜忙抱拳道,“平虏安民,乃是武人之荣耀,若林某果能随统领出征,即便战死疆场,亦死得其所也。” “嗯,你有这样的念头,很是不错。”郭继恩满意地点点头。周恒便插言道:“已经定下是明年对东虏用兵么?如今后军常山、邯郸两师,兵员都已裁至六千,万一魏王生了谋夺之意,则难以抵挡也。” “魏王啊,”郭继恩轻轻拽住一根树枝,“魏王一直就有谋取燕州的念头。不过眼下对他来说,最为紧要之事,乃是出兵河东,将解池夺下。晋阳与朝廷之间,为了这解池必定还有一番厮杀。再说,他与徐敬徽之间,到底也会分出个胜负来。” “不错。”周恒沉吟点头,“若失了解池,卢知进也就离覆亡不远矣,是以并州军必定会拼了老命来守住这盐湖。” “最坏的结果,便是卢家放弃晋北,将兵力收至雁门关内,全力保住解池。”郭继恩皱眉道,“若图鞑趁机进据平城朔州,对咱们来说,是个坏消息。” “只要咱们守住了军都关金陂关两处,即便图鞑入寇并州,也难以袭扰河北。”刘清廓说道,“于统领用兵临榆关外,并无妨碍。” 郭继恩轻轻摇头:“但愿如此。” 他停下脚步:“当初想着,将燕州军总兵额裁至七万,眼下瞧来,还是有些托大。那么就先这样,不必再减了。然后,出兵征虏事,西面守御事,南面应对魏王事,都出题让学生们想一想,瞧瞧他们有什么见解。昔人诗云,当时无战略,此地即边戍。这一门课,就叫做战略罢。” “好,回头咱们便给学生们出题,叫他们各自写一篇文章。”周恒应道。施怀义却笑道:“统领和两位点检都喜欢呆在这讲武学堂,不如往后就将统领署也搬来此处好了。十分幽静,风景又好。” 周恒摇头道:“说什么孩子话,统领署如何能搬出城外来。”郭继恩却道:“这却未必,依我瞧来,统领署只怕是迟早会移至这边。咱们先在讲武堂旁边,建造一处军营,以为预备。”他说着抬头看看天色,“时辰不早了,咱们回去用饭。” 两日之后,于贵宝、谢文谦也赶到了讲武学堂。施怀义不禁乐了:“燕州军中最有分量的人物,差不多都在此聚齐了。”瞥见两位监军使身后的进奏院副使康瑞,他又连忙住了口。 郭继恩瞧见康瑞,便问道:“朝廷制书来了?” “是,段将军之追封诏书,卑职已经带来。”康瑞连忙恭敬将制书奉上。 郭继恩却不接,转头吩咐程山虎:“将段克峰叫出来。” 段克峰出了讲堂,来到致远堂,从康瑞手中接过诏书打开细细瞧过,禀报郭继恩道:“朝廷追赠先父为二品制将军、燕州军统领,金紫光禄大夫。” 郭继恩、于贵宝等都点了点头,于贵宝说道:“既如此,段将军的葬礼便定于九月初一日,如何?” 段克峰没有异议:“既然于将军已经瞧过了日子,小子但凭监军司安排就是。” “那咱们就先回城去,”郭继恩说道,“段克峰,你跟咱们一道走。” 回城的路上,郭继恩询问康瑞:“魏王竟然没有出兵攻打河东安邑解池?” “如何会没有,魏王以长子梁佑存为招讨使,领兵三万自风陵、蒲津渡河而东,原以为解池唾手可得,不料在解县中了晋阳守将蓝应龙的伏兵,吃了个败仗。卑职离开西京之时,恰巧遇见羽林军败退回来。” “卢知进将蓝应龙遣去镇守解池了?”郭继恩有些惊讶,又点头道,“也对,若失了解池,守住晋阳又有什么用处。” 第八十九章 小磨香油坊 段西龙将军的葬礼之后的次日,秦义坤返回了燕都。 秋雨成丝,街巷之间愈觉清亮,秦义坤也不打伞,信马由缰,缓缓行至积庆坊。路过一处新开不久的香油小铺,他惊奇地勒住了马:“娘子如何在这里?” 钱铃依然是一身印花短衣,巾帕包头,从柜台里笑眯眯出来,指了指屋檐下的牌匾:秦家香油,“夫君回来了,你瞧瞧,这便是咱们自家的铺子。” “厉害了啊。”秦义坤连忙翻身下马,走进铺子细瞧,这铺面并不大,却是收拾得异常整洁干净。一对身穿粗布衣衫的中年夫妇正在里面忙碌,见钱铃挽着一个年轻军官的手臂,忙行礼道:“老爷回来了,小的们见过老爷。” 这对夫妻男的叫魏大龙,女的叫简四娘,夫妻俩是从临榆关外逃难过来,在这燕都城内讨生活。钱铃在牙行一眼相中了这对面相朴实本分的夫妻,便雇了他们来店里做活。 “奴这店虽然开设不久,买卖却还算不错呢。”钱铃很是有些得意。 “这个当然了,咱们邯郸的小磨香油,那可是大大有名。”秦义坤咧嘴直笑,“就知道我家娘子是个有本事的。” 他又瞥见角落里安安静静自己坐在那里玩耍的小男孩:“这个是魏兄的儿子?如何不送到学堂里去读书?” “他不是读书的料子,”魏大龙憨笑道,“俺们便教他留在身边,忙时还可以帮着做些事情。老爷只管放心,小人这个孩儿最是听话不过,决不会吵闹。” “瞧着便是个好孩子啊,”秦义坤过去摸摸小孩的头,“不过还是去学堂的好,又有先生教,又有伙伴一起玩,岂不比呆在这边快活?” 那孩子抬头道:“爹爹说,进学堂是要费钱的。” “这就是魏兄的不是了,读书能费得了几个钱。”秦义坤摇头笑道,“听我的,回头把孩子送学堂去罢。” “是是,老爷既然吩咐了,明日小人便将他送往学堂先生处。” 钱铃扫了丈夫一眼,没有说话。 用过午饭之后,秦义坤预备去钱庄向霍启明复命,钱铃送他出来,小声道:“那是别人的孩儿,送不送学堂,夫君不用管那么多。没准别人花了这钱,还觉得心疼呢。” “这个不是我多管闲事啊,统领和真人都说了,州境之内,所有娃娃,都得送到学堂里去。”秦义坤辩解道,“哎呀,能读书就得让他去,读书是好事啊,将来咱们生了娃,也要送学堂,你可别想着要省这个钱。” 钱铃面上绯红,掐着他的手臂道:“多远的事,你现在就想着了。若我生的是个女孩儿呢,也送学堂么?” “女娃当然也要送啊,少将军说了,男女都得读书。”秦义坤笑眯眯,“那你也不能光想着生女儿呀,得生儿子。” 钱铃的脸更红了:“罢罢,别打趣了,赶紧去罢。铺子里的事,都不用你操心,夫君只管忙自己的便是。” “嘿嘿,那我走了啊。”秦义坤便上马出了积庆坊。 他从左清门进了皇城来到钱庄,正撞见霍启明与拉巴迪亚两个正在争论,拉巴迪亚吹胡子瞪眼道:“真人这次的差遣太为难人了,你要造那罗马水泥,可是这里没有火山灰,没有!小人没有办法给你造出来。一千年以前的罗马学者普里尼就在他的书中写道,最好的水泥是用拿波里的火山灰制造而成的。然而火山灰这种东西,整个燕州都没有。” “是没有火山灰,可是能用泥灰石来替代。”霍启明心平气和,他拿出一份手稿,“整个工艺做法,我都已经写好了,你只管去唐山,照着我的法子做就是。路上你可以仔细地读一读,好好领会。” 他说着指了指一个默默坐在一旁的年轻人:“这个是祝琅,很是勤学本分,我差他去给你做协办,再说方石崖方督办还在那边,他那样的高贤大能,这份稿子必然是一看就懂。此事没有你想的那么难——至于银子么,你只管去钱庄唐山分号便是。” “我知道,他是俘虏出身。”拉巴迪亚有些嫌弃地瞅了瞅站起身来的祝琅,“好吧,他模样生得不错,可是我还是不喜欢。为什么要差一个俘虏来做我的助手?为什么一定要在唐山建造工场,燕都不可以吗?还有,我还得为乐社物色演滑稽戏的俳优呢。” 他说着瞧见秦义坤进来,忙指着秦义坤说道:“秦司马!他才从唐山府回来,很熟悉那边的情形,他去主持这件事情是再合适不过啦。” 霍启明大怒,一拍桌子,埋头忙碌的苏蔻、正在向田安荣请教的郭继雁,三人全都吃惊地抬头望向这边。就听得霍启明喝道:“秦司马才成婚就被遣至唐山,忙碌了几个月,人家夫妻不用相聚的么?道爷我知道,你就是舍不得那个叫希琳的胡姬!你去唐山,难道她就会跑了不成?一天早晚地就只会盯着人家的腰,干脆把你栓在她裙子上好了——老实告诉你,这个是道爷的大事,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今日就动身!” 拉巴迪亚被训斥得没了气势,缩着头道:“是,长史既有吩咐,小的尽力去办便是。”又不服气地低声道,“可是你也常往乐社那边跑啊。” “道爷我是去给她们弄曲子,你呢,你不是自称诗人,叫你给她们写词儿,你到今日可有写过一句?”霍启明摆摆手,“水泥的事你要是办不成,便是我和统领看错了你,也不用再回来了。” 拉巴迪亚不敢再吭声,叉手行礼之后领着祝琅出去了。苏蔻便笑问道:“真人去乐社,果真只是为了写曲子么?坊间可是都在说,乐社里好几个女孩儿都是真人已经瞧中了的呢。” “坊间飞短流长,那都是做不得数的。”霍启明忙道,又觑着秦义坤笑道,“回宅见过令夫人了?有没有罚你跪着啊。” “那怎么会,”秦义坤笑眯眯,“她见着我回来,不知道多高兴呢。” “厉害。”霍启明伸出大拇指,他不再说笑,招呼秦义坤过来,“你瞧瞧这些,往后便都交给你来办。” 他说着又掏出一叠手稿来,秦义坤接过慢慢翻着:“万货联社,竹艺工坊,玻璃坊,皮具坊,好家伙,真人这是要办大买市?” “差不多是这样,”霍启明点头道,“银子,去找孟参军,人,你自己去物色,地方么,那万货联社已经由胡班头领着砌匠们在赶造了,其他的,你找宅务官陈宁。好了,道爷这边没有别的事了,你可去往统领署,瞧瞧继恩兄还有什么吩咐。” “这个倒有意思,”秦义坤兴致勃勃,“卑职一定给你们办得漂漂亮亮的。统领那边,卑职这就过去。” 统领署书房内,郭继恩也在忙碌,秦义坤进来时,他连头都没有抬:“秦司马回来了,东虏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听说那赵时康逃回辽西之后,许多人都说要治他弃军独逃之罪,伪王却没有那么做。”秦义坤说道,“还有就是,听说新卢国交与东虏的贡献不齐,伪王为此十分震怒,已经发书责之。” “不杀赵时康,是要给世人留以厚待降将的宽仁之相。虏王其实倒未必愿意留着他的命。”郭继恩停下了手中的笔,思忖道,“至于新卢么,那是自家作死,你瞧着罢,来年东虏必定卷土复往。” 正说着,那个叫泉婧的新卢使女为秦义坤奉来茶盅,秦义坤奇道:“制将军这里竟然也有使女了?” 泉婧放下茶盅、漆盘,福了一礼,面色担忧:“那虏王还会入寇我国吗?” “这个,”秦义坤瞅着她道,“你是新卢女子?制将军既然说会,那就一定会了。” 泉婧忙又对郭继恩行礼:“将军既然料知,还请赶紧致书柳京,教那些大臣们先做防备呀。” “书信我自然会写,只是贵国君臣会不会认真待之,就不好说了。”郭继恩慢慢说道,“还有,往后本帅的书房,用不着你们来洒扫,也不要去动本帅的东西。” “是,”泉婧有些慌张,“往后婢子不会了。” 第九十章 海外有名儒 重阳节时,燕都城中大小官员、军营、各处官办工坊等,都连休了两日。乐社照例在戏台举行了演出,白吟霜再次以一支令人过目难忘的健舞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接着,她端坐在台上,边弹边唱,又一次赢得满堂喝彩。 九月十一日,钱庄重新开始忙碌起来,甄倩儿跟着郭继雁一齐来到此处,委委屈屈地向霍启明道:“那白吟霜,只不过是白班首的妹子,真人便这等偏心,又是写曲,又是编舞。真人既然这等精熟音律,何不也给奴家写只歌儿?” “她有她的本事,你有你的能耐,你老与她比较做什么?”霍启明直接拒绝,“你的声音极好,只管沉下心来努力,多加练习便是。大伙儿都爱听你唱歌,你去茶肆里坐坐便知,没有不夸你的。干嘛要跟别人比,跟自己比就行了。那白吟霜未来乐社之时,你的风头盖过了所有人,那她们也不曾有过嫉妒之言嘛,是不是。” 甄倩儿被霍启明说得无言以对:“可是——” 霍启明不耐烦了:“道爷我忙得很,你看,孟参军、田主簿,都等着跟我议事呢。你实在想要新歌儿,去找郭统领,他会写曲子。” 甄倩儿将信将疑:“少将军果真会么?”郭继雁也好奇插嘴:“大哥会写歌儿?倒是不曾听他说过呢。” “他当然会了,”霍启明毫不犹豫坑害好兄弟,“你只管去找他,去吧去吧,不要妨碍道爷的正事了。” 甄倩儿迟疑再三,还是摇头道:“罢了,奴婢不敢去见他。”说完向霍启明福了一礼,低头走了。候在门外的冬燕连忙跟上,小意劝慰。 她们回到督府东路后院,庭院之中依旧热闹,崔乾明、安有福、仲海石等几个老乐工正与白吟霜、金芙蓉、季云锦一道研讨乐谱,几个舞姬在另一处,模仿着白吟霜在戏台上的舞蹈动作,一面说笑。那苏洛懒洋洋地靠在一张躺椅上晒着日头,身边还贴着两个女孩,其中一个叫叶五娘者,据说已经与城中某富户议定,自愿为妾,只等着算了本月的月钱,便会从府中搬出去住。 冬燕瞧着这情形,一面扶着甄倩儿在石凳上坐了,一面不屑道:“马上要去做妾的人了,还与别的男人这般亲热,真是不知羞。”甄倩儿却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瞧着。直到门子领着前院一个仆役过来,说是有人找甄娘子。 来人是甄倩儿的长兄,甄逢泰。甄倩儿在燕都做了歌姬之事终于传到了常山,甄员外既惊且怒,便吩咐长子往燕都去瞧瞧女儿,若是传言果真,便将她带回来。 那甄逢泰便带了个小厮一路北行,甚为悠闲,他乘船沿着运河自水门进了燕都,直至白莲池靠岸,四下打量酒肆勾栏,心下大悦:“果然是富丽繁华的好去处!”便择了个酒楼坐定,叫了些酒菜,一面自斟自饮,一面听旁边客人闲话,又转头瞧着栏外湖光胜景,好不惬意。 一个卖唱女子咿咿呀呀地唱罢,向各桌讨些铜钱,道谢行礼之后下楼去了。邻桌的两个客人便道:“自打听了那甄大家唱曲,这些外面的小娘所唱,简直不能入耳。” “这个如何能比!闻说真人有点评,说是韩娥再生,永新当世。就连少将军也都说好,他们二位何等见识,可见这甄家小娘,至少在咱们河北,那是无人能及的了。” 小厮低声道:“他们似乎是在说咱们家的姐姐。”甄逢泰这才回过神来,忙探头问道:“那位甄大家,可是打常山来此地的?” “不错,咱们少将军出征常山,大败并州军,常山城内百姓设宴款待。那甄倩儿便在席前为少将军唱了一曲,少将军一听之下,大为赞赏,于是将她带回了燕都。” 甄逢泰大怒:“胡说八道,我家妹子岂是那等下贱倡伶!”说着气愤愤地起身,喝令那小厮,“就知道吃,赶紧走了!” 于是他下楼算了酒钱,又雇了辆马车,急急往都督府去了。 都督府大门紧闭,两个军士执刀守卫,甄逢泰不敢上前,他瞧见东角门外有两个家丁模样之人,连忙上前说明来意。那两个家丁便叫他等着,一个进去禀报。 过了好一会,才见甄倩儿由冬燕陪着出来,见到长兄,甄倩儿甚喜:“果真是大哥来了,是特来瞧妹妹的么?哥哥住的地方可安顿好了?” “还安顿什么,你赶紧跟着大哥回常山去,”甄逢泰恼火说道,“咱们甄家的脸,简直要被你丢尽了。好好的一个绅家仕女,竟然终日与优倡之属为伍,成何体统!阿爹在家中,已经快要被你气死了,还不速速跟着为兄回去!” “我不回去。”甄倩儿用力挣开长兄的手,这会她已经全忘了方才的委屈不忿,“我给谁丢人了?妹妹在此处靠着自家本事挣下的名声,这算什么丢人?哥哥若是来探望,妹妹自当奉诚款待,若是来召我回去,恕妹妹不能从命。” 甄逢泰气得口不择言:“你如今是翅膀硬了,咱们管不住你了是吧,回头哥哥便领着人来将你拿了回去!” “哎,这位员外说话须有分寸,”立在一旁的家丁不乐意了,“你也睁眼打量仔细了,这是什么地方,岂能由得着你来拿人?!甄大家是咱们府上的贵客,又是乐社的台柱,你想拿就拿?少来做梦!再要啰唣,俺便叫亲卫营来将你绑了,丢入监牢里去!” 甄逢泰忙后退一步,忍着气向那家丁叉手道:“在下一时昏了头,还请执事见谅。只是这个乃是在下之妹,在下奉了家父之命,来领她回家,并非是恶人,还请执事成全。” “我说了不回去。”甄倩儿抹了眼泪咬牙说道,“还请大哥回去之后转告阿爹,女儿在这边过得很好,将来若得空了,必定回去探望爹娘和哥哥们,只是如今乐社里事情甚多,女儿万不能走开,还请他们见谅。” 她瞧见身边冬燕的神色,又说道:“若你想回常山,便跟着哥哥去罢,不用再跟随我啦。”冬燕慌忙道:“婢子自然还是跟着小娘子,不回常山。” “哥哥保重。”甄倩儿向着长兄福了一礼,袅袅转身,进了督府。两个下人斜乜着甄逢泰:“你也瞧见啦,甄大家就愿意呆在此处。这位员外,请自回罢?” 甄逢泰很是不甘心:“不知郭统领在何处?在下要见统领一面。”两个家丁对视一眼,都哈哈直笑:“瞧瞧,这便是不知高低的,统领每日多少大事,哪里还有空来见你?想见统领是吧,咱们给你指路,出皇城往西,一直前行至军营,咱们统领老爷便在那边,你只管去罢,瞧他会不会将甄大家交与你。” 甄逢泰领着小厮,悻悻出了皇城左清门,往西面瞧了瞧,一条宽阔笔直的大道直通向远处的城门。他想了想,还真的不敢去见统领,只得穿过这条横街,沿着向南的街道慢慢走着。 行至积庆坊对面的遇春坊,他瞧见一处宽阔的院子,大门十分精致,门外两个闲话的盛妆少妇。其中一个瞥见甄逢泰好奇的神色,忙笑着上前挽住他的手臂道:“啊呀,老爷如何今日才来,院里的小娘们等得你苦!快些随奴进去,吃杯酒消消乏,那些小娘们个个都想着要来服侍老爷呢。” 甄逢泰顿觉香氛入鼻,这才恍然明白过来,心下暗道燕都果然不同,连行院都这等气派、双脚却不由自主跟着那少妇进了院子,嘴里却道:“才从统领那边过来,实在是这几日事多,都给忘了。” “啊呀,老爷原来是统领府上贵人,先前不知,多有唐突冒犯,老爷大人大量,一定勿要见怪才好。” “这个自然不会,酒却是一定要吃的了。” 跟着甄逢泰的那个小厮,立在行院门口,不知所措。 郭继恩自然不知道督府这边发生的事,此时他正在统领署内接待又一位来自外藩的客人,新卢名儒奉冲和。 奉冲和年逾五旬,身形瘦长,三绺长须,坐在下首摇头晃脑说道:“在下听闻燕都兴办大学堂,极是欢欣,于是典卖田业,越海来此,不料所见之下,却是甚为失望也。” 第九十一章 北地营田事 侍立在郭继恩身边的程山虎、樊振海听得这新卢儒生说话口气甚大,都有些不满地瞪着他。郭继恩却笑问道:“如何会令奉夫子失望?” “学堂的这几位先生,王伯重、秦慎之、周春等,虽然也有些识见,却都不是真儒。大学堂既然比照太学而建,如何却只重杂学,而不讲经义也?” 郭继恩笑着解释道:“经义之学,乃有本镇之巡查使韩煦来给学生们授课,不过他另有官职在身,是以只能抽空前来。夫子名望既著,学问必广,可愿意在这燕都学堂充任教授之职?” 奉冲和闻言一愣:“要在下来给学生授课?” “不错,”郭继恩正色说道,“统领署诚心相邀,请夫子就留居燕都,传道授业,以伸圣人之微言大义。” 奉冲和颇有些心动,却迟疑说道:“中华上国之儒学,推崇一个仁字,东倭之儒,尚一个忠字,我新卢之儒,则以义为先。是以在下的学问,恐与上国之儒,大有不同也。” “圣贤学问,兼容并包。”郭继恩微微笑道,“夫大学堂者,亦不过各展所学尔。况且夫子既为师者,则必有名贤访之,不劳夫子远致矣。” “将军果有昭王筑台求贤之诚,在下岂能无感。”奉冲和勉为其难道,“既如此,在下便留在学堂,开课授学。” 郭继恩喜道:“多谢夫子,振海,你陪着夫子往学堂去,若缺什么,都要为夫子预备好,教学生们都来拜师。” 樊振海答应一声,便陪着奉冲和出了二堂。郭继恩亲自送至大门,一路又仔细嘱咐,眼见两人过了横街往鸣玉坊去了。这时又有于贵宝领着新转任监军司判官的谭宗延过来,于是几人又转回衙署之内,继续说话。程山虎走在郭继恩身边,忍不住道:“一个新卢来的穷老书生,少将军却这般敬重?” “彼辞官回乡,著书立言,是个有真才实学之人。”郭继恩正色道,“咱们就请他在此为燕州授课育才,正是两全其美之事。你我都是苦出身,又何必以衣帽取人。” “是,小的知道了。” 众人进了二堂,那泉婧给客人们奉上茶来,谭宗延诧异道:“统领这里也有女人了,却是稀奇。” “新卢来的小娘。”郭继恩没有多解释,却问道:“怎么老是只见你一个,那位河小娘呢?” “与宋参谋在那边廊下说话呢。”泉婧撇嘴道,“成天的就知道玩。” 郭继恩转头问程山虎:“他两个莫非是有些情意?”程山虎笑道:“不好说,不过的确是彼此眉来眼去的。” 郭继恩点点头,立即吩咐道:“情爱之事本帅不会干预。不过庭耀就不能留在统领署了,明日起,他转至监军司行走,将那边的杜景旺转至统领署来。” 大家都笑了起来,于贵宝点头道:“这也是应有之义。”郭继恩又对谭宗延道:“闻说调你回燕都,你还不大乐意?” “宽河等处地方,比宣化要苦得多了。”谭宗延正色答道,“卑职到宽河不过三月工夫就被转走,下面的袍泽们难免会有些议论。” “苦乐不均,军中情形便是如此。”郭继恩点头道,“人人都愿意留在燕都当兵,吃喝玩乐尽有。宽河那等所在,一年到头连个俊俏小娘也难见着,此前有戍边十年二十年的老卒,回乡之时,便是说个媳妇也难。是以监军司彻底革除募兵之法,也是为军中同袍着想。不过,你也不要以为燕都城中的日子就好过,监军司这边,繁琐之事甚多,须得细致耐心,不可焦躁。” “是,统领知道某是个急性子,便教某回来,好生磨一磨脾气。”谭宗延点头,“不过宽河那边——” “你不要只想着宽河一处地方。”郭继恩打断他道,“如今你既为监军判官,可与渔阳丁孟秋商议,让丁旅在驻屯之地营田垦荒,以为长久之计。” “营田之法,此前咱们几个就有议论,只是一头犍牛便需四千钱,此外还有农具种子等,这等花费,咱们承受不住啊。”谭宗延显然考虑过这个问题,“若没有统领署拔银支持,这件事,办不起来。” “如今你到了监军司,便可以帮着将这件事办下去,要什么,便由监军司行文拔付便是。如此,岂不是比待在宽河与同袍们一块吹沙吃土要强得多?” 谭宗延终于笑了起来:“是,卑职知道了。” 众人又商议了许久,郭继恩突然问道:“我那继骐兄弟呢?” “去了军器监,如今真人吩咐下来,由郭判官督管军器监诸事。” 郭继恩沉吟点头,谭宗延便问道:“卑职听说,郭判官与海津府楚使君宅中小娘彼此有意?” “此事本帅也不便插手。”郭继恩摇头道,“那位楚使君,你要他与我那二叔做亲家,那是打死也不情愿的。我这位二叔若是聪明的话,就该自己往海津去一趟,否则,此事没个结局。” 他瞅着于贵宝的神色笑道:“于监军不必多说,本帅也知道,郭长鹄是拉不下这个面皮的。” 郭继骐从军器监出来之后,并没有直接返回监军司,而是转道去了靖恭坊西侧的那处行院。 屋内熏炉萦香,陈巧韵身穿月白色长衫,外罩艾绿色半臂,下身一件石青色襦裙,正在为郭继骐生火烹茶。郭继骐靠在竹制的躺椅之上,瞧着这女孩素雅的身影道:“你这里如何会有这躺椅?” “重阳节时,天师老爷叫人在学堂门外摆了二十副发卖,嬷嬷手快,去抢了一副回来,便搁在奴这屋里了。” 郭继骐点点头:“便是你们这里离学堂近,知道消息也快。不过,行院设在学堂附近,这事细想起来,倒有些古怪。想必那些学生,时常有来这边玩耍的罢?” “是先有的咱们这行院,后来才有的学堂。”陈巧韵笑着辩解道,“要怪,你得去怪那位统领老爷。学堂里那些解士老爷,确有常来的,吟诗作赋,倒是风雅得很。” “大兄当初也没有细想这么多,鸣玉坊内原有军营仓屋,场院够大,是以充做了学堂。” “你管他叫大兄?”陈巧韵惊奇道:“莫非老爷便是那位要娶海津楚小娘的郭判官?” “连你都知道了?”郭继骐面容有些苦涩,“不错,在下便是郭继骐。” “原来是郭公子,”陈巧韵轻轻笑了笑,“这件事,燕都全城,只怕是没有几个不知道的。听说那位楚使君老爷并不同意,却是为何?” 郭继骐摇头不语,陈巧韵也不再问,只将煮好的茶汤倒入茶盅,端来放在郭继骐身边的小案之上,柔声道:“瞧你面色疲惫,便在奴婢这里小憩一会罢。” 告辞的时候,郭继骐将银钱放在桌上。陈巧韵神色复杂地瞅着他道:“奴家这里,公子往后还是不要再来的好。” “这却是为何?”郭继骐很是不解,“莫非在下举止甚是粗鲁失礼?” “不不,公子品行端方,待奴也是谦和有礼,”陈巧韵连忙说道,“虽然公子并不曾碰过奴的身子,只是公子乃是城中受人瞩目的人物,若常来此处,恐有流言,说公子求偶不得,便流连行院,于公子的名声,必定有损。” 她轻声说道:“公子在奴这里,从未有过轻浮之举,是真心待奴为友。是以奴也不能不多为公子着想。愿公子早日得遂心愿,娶回佳人。” 郭继骐盯着陈巧韵瞧了好一会儿,才抱拳道:“多谢小娘子提醒,在下告辞了。” 他行至门口,突然又转身问道:“小娘子玉质冰心,何不设法跳出这火坑?” 陈巧韵嗤地一笑:“都说男人最爱的事,乃是拉良家子入彀,劝风尘女从良,果然如此。”她见郭继骐神色有些尴尬,便正色道,“还请公子放心,待奴攒够了赎身之钱,必然会离开此处。” 郭继骐离开了凤鸣行院,策马向东,预备回澄清坊去瞧瞧父母,路过金城坊之时,他有些惊奇地瞧见白莲池边一处酒楼之内,金芙蓉和季云锦两个女孩,竟然与那船社首领白运广坐在一处说话。 第九十二章 自主为婚配 乐社休息之日,天气又好,金芙蓉便叫季云锦陪着自己往金城坊内新卢客商新开的一家成衣铺子去买衣裳。两人一路逛过去,看看天色不早,又寻了个白莲池边的酒楼去吃饭。 两个女孩上了楼,见靠湖边的座位都已经坐了客人,便往另一边靠街的栏杆坐了,吩咐酒保过来点了几样精致小菜。金芙蓉一直觉得有道目光瞧着自己,便转头望去,果然又是那个头发甚短的中年男子。 这个男人每次乐社演艺都会来瞧,金芙蓉在台上演奏之时,他便一眨不眨地瞧着,眼神有些惆怅,却全无猥琐之色,教人难忘。 见金芙蓉对自己微微点头致意,白运广便对坐在自己对面的船社武师崔天嘱咐了几句,起身往金、季这一桌走来。 “呀,他个头好高。”金芙蓉低声说道,连忙起身福了一礼,“时常见到这位老爷来瞧咱们的演艺,未知该如何称呼?”季云锦也连忙起身行礼。 白运广忙作揖回礼:“不敢,在下便是运河船社之白运广。” “原来是白老爷,平日颇有耳闻,还请坐下说话。”金芙蓉落落大方,她见季云锦神色紧张,便笑着捏住了她的手,“妹妹不用担心,这位白老爷亦是燕都城中大大有名的人物。” 白运广道谢之后坐下:“什么大大有名,不过领着些卖气力的伙计,在运河上讨一口饭吃罢了。二位小娘子不必拘束,在下冒昧过来,甚是失礼,还请勿怪。” 金芙蓉便笑问道:“老爷在戏台之下时,为何一直瞧着奴家?想是奴婢生得丑陋,却是惊着众位客官了。” 白运广忙道:“金小娘这等容貌,若还说是丑陋,那天下也没有几个好看的女子了。想必是在下惊着了小娘子,实是罪过。这个其实是因为小娘子与在下失散多年的妹妹甚为相像,是以在下多瞧了几眼,无心之失,小娘子万勿介怀。” “原来如此,”金芙蓉恍然点头,“白老爷如今已是颇有财势,难道就不曾再去寻访自家的妹妹?” 白运广面露苦笑:“白某本是江南人氏,幼年时家乡遇了大水,实在是活不下去,父母便将妹妹卖与了人牙子,那都已经是二十年前之事了。便是想要寻访,也是无可措手。” 两个女孩都默默点头,无话可说。白运广见气氛沉闷,忙换了话题笑道:“不提这些往事了。如今在这燕都城中,各家都日子兴旺起来,可算是遇见了好时节。督府又在大兴各处工坊,闻说那什么燕都大百货,很快也要开张,却不知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这些都是那位霍天师的本事,都说他是文昌贵相之星下凡,辅佐咱们郭统领,真正是个有大本领之人。” 听见白运广提起霍真人,季云锦低下头来,金芙蓉只是微微一笑,她沉吟良久,突然轻声问道:“白老爷瞧着年岁颇长,想必是早有家室,儿女成行?” 白运广摇头道:“非也,最初流落至燕都之时,白某与一位无有子女的寡妇成了婚,没过几年她就因病过世了。此后白某便一直孑然一身。” 金芙蓉听得此语,不禁流露笑意,她顾不得忸怩,果断低声问道:“既如此,婢子愿以终身托付之,老爷可愿接纳?”话语未落,倒是面色微红。 白运广、季云锦两个都是大吃一惊,白运广迟疑道:“小娘子这等丽质,岂是白某一介鄙夫所敢望耶?再者,城中俱传,小娘子乃是天师老爷中意之人…” 金芙蓉面露苦笑:“天师仙风道骨,岂以婢子这等俗物为念。城中传言,皆不可信。老爷心志诚笃,实有圣贤君子之风,奴婢是实心实意,求结良缘。若老爷觉着奴婢贱籍出身,有辱门庭,便当婢子没有提过便是。” 白运广定一定神,深吸一口气道:“金小娘子这般说,白某万万担待不起。某是粗鄙汉子,能得遇小娘子这样的佳偶,岂不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既然如此,”他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张飞票来,“白某身上实在没有什么雅物,这是三百缗钱之飞票,权为下聘,还请小娘子收好。” 两个女孩都吓了一跳,金芙蓉有些欢喜,又有些难过:“老爷这是做什么,闻说如今买个妾,最贵者亦不过十万钱。老爷一下子拿出三十万钱来,却是吓着婢子了。” “白某绝无买妾之意。”白运广说着拍拍脑袋,从腰间解下那枚做工精良的双雀玉佩,握住了金芙蓉的手,将那玉佩放在她手掌心。 金芙蓉捂住嘴,低声惊呼,白运广郑重说道:“三书六礼,明媒正娶,金小娘子只管安心等着,白某必定遣人往督府去提亲。”说罢起身后退一步,躬身行礼,然后转身大步下了楼梯。 酒楼之外,崔天瞧见白运广出来之后一脸抑制不住的喜色,不禁笑道:“首领想是遇见大好事了?” “不错,”白运广翻身上马,意气风发道,“白老爷我,要娶新妇了!” 酒楼之内,季云锦呆呆望着金芙蓉道:“姐姐…” “我知道妹妹想说什么,”金芙蓉幽幽叹了口气,“四处传言都说真人瞧中了咱们两个,可是咱们自己知道,他其实不过是一时兴起,未必就当真将咱们放在了心中。妹子你还小,可以往后再瞧着。姐姐我年后就十九了,却是不能再等下去了。” “可是,可是,这位白老爷,比你大许多呀。” “他是个实诚之人,”金芙蓉面露苦笑,“咱们哪里有那么多可挑剔的。说到底毕竟是个贱籍出身,又有真人的传言,没人敢自己跑来与咱们说这婚配之事。白老爷愿意正经娶我为妻,岂不是强过与人做妾?往后我便安心侍奉丈夫,若乐社还愿意留着我与大伙一起演艺,我还来便是了。” 乐社琵琶女要嫁给船社首领白运广为妻,这事迅速在燕都城内传遍。管夫人很是生气,特地将金芙蓉召来后宅责问道:“你本为督府之乐伎,何敢藐视规矩,擅自婚配?” “不敢,还请夫人听婢子详细分说,”金芙蓉跪在下首,手里捏着白运广所赠的那枚玉佩,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不卑不亢禀道,“统领老爷早就张榜说了,废止贱籍,奴婢只是督府所雇请之人,婚配可以自主。再者,此前不是已有叶五娘与人做妾,搬离督府出去住了么?婢子已经与崔班首说了,虽是出嫁,却依然是乐社中人,往后乐社之事,奴婢定然应卯而来,决计不会推脱。” 管夫人并不是厉害之人,听了这番话也是无可奈何:“你先下去罢。” “是。”金芙蓉起身又福了一礼,低头慢慢退了出去。管夫人便向于婶哀叹道:“大郎并不住在府内,便是全由咱们几个照看着,如今乐社接连出这样的事,我如何向大郎交代也?” “此事说到底,其实也是因为大郎而起,”于婶忙安慰她道,“乐社之事,想必大郎自己亦有计较,回头请姚大管事问一问他,便知该如何处置了。” 郭继恩自己却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白运广亲自上门来提亲,他听了事情原委之后不禁笑道:“倒也算是一个奇女子,白兄,你却是有福了。” 白运广忐忑道:“谢统领老爷允准,只是天师老爷那边,小人却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是你娶妻,管他做什么,”郭继恩实在忍不住想笑,“你只管办你的婚事,别的,都不用担心!日子定好之后,咱们都要来吃酒的。” “是,是。”白运广也笑了,“必定相请众位老爷前来!” 钱庄之内,苏蔻取笑霍启明:“都说那金小娘早晚是真人的禁脔,怎的如今她却要嫁给那位白首领了?” “早就与你们说了啊,那都是传言,传言当然都是做不得数的。”霍启明笑嘻嘻说着在自己的桌子前坐了下来,却又出神发呆。 苏蔻抿嘴轻笑,又低头拔弄着算板。 第九十三章 十里飘红绸 白运广与金芙蓉的婚礼定在了十月初五日,此时冬至已过,气温渐低,燕都城内,早已下过了头场雪。那些年老体弱的,也已经换上了冬衣。 人们大清早就惊讶地发现,澄清坊西面通向皇城左清门的大道之上,两旁的道灯全部都披上了红绸,给整条大街都营造出浓浓的喜庆之气。大伙儿啧啧感叹着,有人说这白老爷对金家小娘可真好,也有人说,太过奢费,会遭报应的。另外还有人说,方刺史原本不同意此举,但是郭统领却将手一挥道,可! 中午时分,许多客人来到了澄清坊河神庙前清砖铺砌的空地之上,其中有不少都是军官。这里已经早早备下了筵席,虽然都是些大鱼大肉,却是恰好对上了军官们的胃口。这些人都是出征常山之时在船上与白运广结下的交情,因此也就心安理得地来叨扰一顿酒吃。 不过当朱斌荣也特地赶来向白运广道贺时,大家还是颇有几分惊讶。乔定忠忙起身招手道:“老师监,这边这边,俺们陪你喝两盅!” 朱斌荣由白运广和船社副首领张荣发陪同着过来,在乔定忠这一桌坐下:“今日好日头,白首领运气不错。将来家中必定人丁兴旺,儿女成行。” “老师监说的是,”旅监黄景禄替朱斌荣将酒斟上,“师监在城外守了这些日子,想必也是甚是辛苦。小的瞧着,师监如今又瘦了几分了,也黑了几分了,莫不是那炼铁炉给烤的?” 同桌吃酒的几个军官都笑了起来,朱斌荣也不与这些小辈们计较,只轻轻笑了笑:“老夫在西山不是炼铁,乃是冶钢。那边的风景着实不错,老夫正打算就在幽都县境内造一处别业,必然适意。” 他说着四下瞧瞧:“不是说统领与真人也会来?怎地不见他们两个。” “已经来了,”白运广忙说道,“在俺们船社的河神庙里,说是商议事情。几位且先慢用。” 河神庙内一处厢房之内,耿冲、程山虎门口侍立,郭继恩霍启明两个对坐饮酒:“咱们两个,如今也难得像这般独聚一处,慢慢说话了。” “各有职分啊,”霍启明懒洋洋伸腿,“你定下大政方略,咱们几个就去办细务。如今草创,诸事方兴,你瞧咱们这些人,没有不身兼数职的,哪里有这闲工夫坐下来慢慢说话。” “还是缺人哪。”郭继恩点头,他想了想又问道,“金家小娘嫁给了白首领,你心中究竟如何想?” “还能怎么想,白首领品行不错,算得上一条好汉。这桩婚事,我觉得很好啊。”霍启明举起酒杯端详着,“金小娘嫁过去做正妻,岂不是比与人做妾好上百倍。有了她这个榜样,往后乐社的女孩都能有个好归宿,正是咱们所乐见也。” 郭继恩瞅着他道:“其实是因为你又瞧上了那位白吟霜白小娘,我说的没错吧。” “没有这回事,我去找她不过是为了写曲子之事,”霍启明嘴硬心虚,“这不是你吩咐下来的嘛。” “见着一个,你就喜欢上一个,”郭继恩轻笑一声,“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朵花虽然娇艳,却极是扎手,你可得自己当心着些儿。” “老说我做什么,”霍启明笑了起来,“到了年底,你也就满二十三了,就真没打算考虑娶妻之事?” “这不还早着呢,没有心思想那些。”郭继恩兴致缺缺,“再说,燕都这些个小娘,也真没有我瞧得上的。” “哎,你还真等着天上掉下来个仙子啊?若是她这一辈子都未出现,你未必就真的这么等一辈子?”霍启明提醒道,“蓬莱不可到,弱水三万里,何必为了那水月镜花,虚掷这大好青春?我可实话告诉你,你的婚娶之事,还真不能只当做一件私事来看待。事关燕州之地人心安定哪,你可不能久拖不决。” “瞧来你担的事情还不够多,干脆连媒官之事也让你管起来算了。”郭继恩狞笑一声,“吃好了没,吃好了就出去了。” “催什么催,我还没吃完呢。”霍启明连忙夹起一块鱼肉,“一说这个你就不耐烦。” 迎亲的队伍敲锣打鼓,沿着大街走成了长长的一串,街道两旁皆是看热闹的百姓,在好奇地指指点点,议论不已。郭继恩霍启明两个骑马行在队伍之中,轻声细谈,偶尔向两边抱拳回应百姓们的招呼之声。队伍行过横跨运河的石桥之时,何泰年何员外从白莲池边的茶肆里探头出来,细瞧了一会,不满说道:“一个船工头儿娶妻,竟然统领和真人二位都来了,如今这是什么世道!” “罢了,”坐在他对面身躯胖乎乎的赵员外说道,“如今你那长孙,可还在统领所办的燕都大学堂内念书呢。这个便是朋友私交,前来凑个热闹,亦不为过。” “这个是两桩事情,不可混为一谈。自古到如今,岂有个士大夫与贩夫走卒之辈这般亲近的!”何员外依然生气,“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哼。” “何必如此恼怒,统领乃是行伍出身,天师又是个方外之人,俺瞧他们,于这尊卑之间,其实并不在意。咱们何必理会这些事情?此处的茶点甚好,来来,多吃些儿。” 白运广料事颇为周到,特地为乐社诸人预备了好几辆马车,他自己背着新妇,女孩们嘻嘻哈哈地跟着出来,都钻进了马车。崔班首等几个跟在后面,谦让一番之后,也坐进了车内,于是迎亲的队伍又敲锣打鼓,向南边而去。 白运广的宅院在河神庙旁边,两进的屋子,并不算大。白运广将新婚妻子从马车内请出来,小心陪笑道:“时间有些仓促了,过些时日,咱们再换一处大些的宅院,必定要教娘子住得安心。” 金芙蓉揭开网纱,含笑说道:“但凭夫君做主便是。”白运广见她盛妆丽色,不禁张开了嘴,傻呆呆瞧着,金芙蓉连忙轻推他一把:“别发呆啦,快领着妾身进去罢。” “啊,好,好。”白运广连忙携了新妇的手,踏上了地毯,白吟霜忙笑道:“且慢。”便领着女孩们从笑眯眯的崔天手中接过木棒,一个个上来打新郎,这是教他往后不可欺负自己的妻子。大伙都笑呵呵瞧着,白运广吃了这几棍之后,才领着金芙蓉从大门之前的马鞍之上跨过,进了院子。 婚礼结束之时,天色已黑,寒意沁人,乔定忠等人便在河神庙前生起了篝火,铺上几张席子。乐社女孩们聚坐在席子之上,白吟霜一面弹着阮琴,一面开口唱道:“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女孩们便摇头晃脑,跟着齐唱,“…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男人们都围在篝火边,听得十分沉醉,白吟霜觑见霍启明,便一面弹唱,一面招手教他过来。霍启明摇头,白吟霜笑吟吟招手不止,霍启明只得硬着头皮过去,白吟霜拉他在自己身边坐了,霍启明只好跟着女孩们一起唱道:“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一曲唱罢,众人皆都喝彩叫好,纷纷叫着再来一曲,白吟霜霍启明两个对视一眼,霍启明见她眼神发亮,便轻声问道:“你还想唱什么?” “真人前日所教的那首浪淘沙,如何?” 霍启明大惊道:“那个我不能唱。”白吟霜俏脸一板:“你唱不唱?” “我,我唱。” 白吟霜便又弹曲,霍启明只得跟着她一起唱道:“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这支歌只有四句,反复弹唱,回旋婉转,令人大起惆怅相思之意。女孩们跟着轻声唱和,只有季云锦默默低头。人群之中的郭继恩双手抱胸听了一会,转身挤了出去。跟在他身后的程山虎笑道:“那白小娘都要靠在真人身上了,唱的又是这样的曲子,他们两个必定是有了故事。少将军,你说是么?” “呵呵,但愿他不是自作自受。” 第九十四章 燕都大百货 金芙蓉出嫁之日的十里红绸让燕都城中的人们议论了许久,那白吟霜与霍真人之事也顺带着成为大家闲谈的话题。霍启明心烦意乱之下,连着许多日子都不再往督府东路后院去了。 白吟霜也不在意,练曲之时,她对甄倩儿笑道:“甄家小娘,你也不用瞧我不顺眼。我是个漂泊惯了的人,说不准哪天又走了。你有这闲工夫生闷气,还不如好生练习呢。来,我帮你演曲子,你将这歌儿,再唱一遍罢。” “用不着你来帮我。”甄倩儿瞥她一眼,淡淡说道,“无有伴曲,我也一样能唱。” “好啊,我弹我的,你唱你的便是。咱们这是两不相干。”白吟霜轻笑一声,拨动了琴弦。 她独自弹奏了一会,甄倩儿终于忍不住跟着唱道:“年少征夫军帖,书名年复年。为觅封侯酬壮志,携剑弯弓沙碛边,抛人如断弦…” 金芙蓉出嫁搬出乐社的院子之后,白吟霜便搬到此前她和季云锦两个住的屋子,与这个乐社之中年纪最小的女孩住在一处。季云锦忍不住问道:“姐姐前日说还会离开,是真的么?” “你想我留下,还是离去?”白吟霜笑问道。 季云锦认真想了想:“姐姐还是留在燕都罢,如今咱们日子过得自在,无人拘束,又有了名气,城中百姓们都爱看咱们演艺。听说定州府那边也要请咱们过去演给那边百姓们瞧呢,咱们还可跟着乐社去玩玩。” 白吟霜瞅着她瞧了好一会,摸着她细腻无暇的脸蛋笑道:“若你是真心愿我留下,我就不走了。” 季云锦连忙说道:“这个自然是真心的。” 白吟霜瞧着她认真的神色,轻叹了口气:“你这个傻孩子。” 乐社果然接到吩咐,往定州去演艺,不但在府城,还往几处县城去演了几场,所到之处,都是满城喝彩,教人大开眼界。待到他们返回燕都之时,已经到了十一月,天气愈发寒冷起来。 秋后处斩的犯人都早被押赴刑场,没能看到动手杀害姐姐的凶犯授首,白吟霜很是不乐。乐社女孩们相邀她一道去逛新开设的大百货店,她也提不起兴致,歪在床上摆手道:“你们自去罢,不用管我。”女孩们小声议论了一番,便结伴出了东角门,踏雪往仁寿坊而去。 仁寿坊位于城中央,西面是靖恭坊,东面隔着白莲池是金城坊。坊内已经建起了一座气派高大的三层屋子,远望有如宫殿,大门口的牌匾之上,写着五个大字:燕都大百货。 城中百姓络绎不绝,都来瞧热闹。重回讲武堂进学的百里桐也拉着自家妹子过来采买。他俩跟着人群进了大门,只觉屋子里面十分开阔,几处用栅栏围住的大铁盆里烧着炭火,令屋内暖意融融。四面大柜台都嵌着大玻璃,映照着柱子上的油灯,更觉明亮。 “这么多的玻璃,又这么大,”两兄妹都惊叹道,“果然是气派。” 这燕都大百货之内,物品十分丰富,有农具、木器、瓷器、布匹、笔墨纸品、各类吃食等,简直是应有尽有。几乎每处地方都有百姓在挑买物品,百里桐则在竹器柜台流连许久,这里既有竹笛、胡琴、纸扇、笔筒臂搁等雅物,也有竹杯、竹凳竹椅等家具玩意。百里桐拿起一只臂搁细细瞧过,爱不释手道:“雕工着实精细,真是好物件儿。” 柜台边的瘸腿店伙瞅着他问道:“敢问这位队副,是中军哪一营的上官?” “不敢,在下原为亲卫营队监,如今在讲武堂进学。”百里桐打量着店伙问道,“这位待诏莫非竟是军中同袍?” “原来是亲卫营的上官,”店伙抱拳笑道,“俺们都是军中退下来的老卒,一多半都是像俺这样伤残之人,如今被统领署安置在此处做着店伙。上官眼力不错,这臂搁乃是宗长玉老待诏的手艺,且瞧瞧这刀工,端的精细无比。售价不过才三十钱,提笔写字之时,最是舒适,便是拿去送人,也是件好东西。” 百里桐着实心动,便转头问妹妹:“如何?” 百里樱抿嘴笑道:“只怕是哥哥如今没有多少工夫能安静坐着写字了。不过你既是喜欢,便买了家去,也无不可。” “好,那便买了。”百里桐咬咬牙,下了决心。 那店伙便取出一个本子,撕下一张印了字的纸来,拿了炭笔歪歪斜斜地写了字,交与百里桐道:“请上官去那边柜台算了钱,便可回来将心爱之物取走了。” 百里桐接了那张纸,一面瞧着上面印的格子,一面去缴钱柜台处排队,交了三十枚铜钱。柜台后面却是两个女孩,接了钱和那张纸,取了个木章在上面一摁,又交还与他:“便请客人回去交给店伙便是。” 百里桐接了那纸,见上面印的是“收讫”二字,忙回来交给那店伙。店伙已经将臂搁用纸包好,系上绳子,笑咪咪递给他道:“上官请收好了。” 百里桐连忙谢过,接了臂搁,又问妹妹:“可有什么想买的么?” “那边,我瞧见都是卖胭脂水粉的,想去瞧瞧。”百里樱笑道。 “好,便陪你去。”百里桐又问道,“如今妹妹在织造社里做工,可觉得辛苦么?” “其实还好,每日只做四个时辰,社里午时还管一顿饭呢,只需五个铜钱。况且咱们也有旬休,却是不觉得累。”百里樱笑道,“毕竟我也是自小做惯的,倒是有几个姐妹,先前在家中不曾做活,进了织坊之后,成天叫苦叫累的。” 琳琅满目的各种胭脂水粉,都盛放在白色瓷盒之内,香氛扑鼻,百里樱立刻被吸引住,和众多挑选的女孩们叽叽喳喳向店伙问个不休。百里桐只得退开几步,四下张望:“嘿,那个不是朱师监么,他也来了,呵呵,这却不是段队正兄妹?段队正,这边,这边!” 统领署内,从监军司送文书过来的宋庭耀凑在从新卢来的河文瑜面前嬉笑道:“那燕都大百货,十分热闹,里面许多好东西,回头我也带你去瞧瞧。”说完又眨眨眼,这才往郭继恩处理军务的三堂而去。 霍启明今日也在这边,正在与郭继恩议事,宋庭耀进来之后便将那百货店大大夸赞了一番。霍启明笑道:“道爷我弄出来的这等大店,定然是生计兴旺,那还用说么。”郭继恩却道:“可惜那三层大屋,没能用上唐山出产的水泥。如今燕都这边,也可以再办一处水泥工坊,铺路造屋,大有用场。咱们要力争在三年之内,将燕州境内全部官道,都铺成水泥路。这件事,还是由你牵头来办罢,教各处工曹,都预备此事。” 霍启明正要说话,程山虎领着齐良进来,那齐良向郭继恩抱拳行礼道:“小人乃是此前军中老卒,如今在韩宪使跟前听候使唤,今日宪使那边来了两位客人,一位庄东原,一位颜鼎文,宪使已经陪着这二位往大学堂去了,他吩咐小人过来禀报统领一声。” 郭霍二人听见这两个名字就连忙起身,郭继恩惊喜道:“果真是这二位夫子来了?遍寻不着,他们竟然自己来了燕都,这也实在是出人意外。” 齐良点头道:“是,小人听得真切,一位庄东原,一位颜鼎文。”他话未说完,郭霍二人已经拔腿出了屋子,奔向大门而去。 天空之中又开始飘落细雪,军营辕门处当值的军士惊奇地瞧见统领和霍真人两个飞奔出营,向南面跑去,后面跟着随从们快步急追,眼见这些人过了横街,直往鸣玉坊的大学堂去了。 大学堂之内,为山长所预备的春熙堂内生起了取暖的煤炉。韩煦领着新来的两位客人,正在与秦慎之、奉冲和说话,就见郭霍等人急忙忙地冲了进来,郭继恩打量一下,一位身形瘦高,年近六旬,一脸儒雅之色,另一位身形矮壮,四方脸庞,年纪也有五十出头模样。他想了想抱拳道:“不意二位夫子不请自来,继恩当真是喜出望外!小子们寻访二位大贤久矣,都说二位云游四方,难觅踪迹。如今到了咱们这燕都,可一定要长留此处,为北地学子们开坛设讲,以创一代新风!” 第九十五章 大道须直行 那身形瘦高者便是庄东原,矮壮者乃是颜鼎文,两人见郭继恩迫不及待神情,都笑了起来,便起身向他叉手回礼。郭继恩忙又请他们坐下,又对韩煦说道:“如何不早些来知会我!咱们速速遣人去请王、周二位先生过来,今日咱们便围炉小饮,畅谈一番。” 韩煦笑道:“何劳统领吩咐,已经遣人分别往书局和织造社去请二位了。”郭继恩点点头,自己寻个椅子坐下来道:“二位夫子如何会来咱们这燕都也?” 庄东原微笑道:“自然是因为统领所创办之学堂。”颜鼎文却瞅着挤在郭继恩身边坐下的霍启明道:“这位想必就是霍真人?老夫入城之后,便先去了你那医教院,那里的先生,除了一位名为瞿贤智的,还算过得去,其余几位,都没有什么本事,刀伤箭创还勉强能应对,其余诸科杂症,则瞠目不知措手矣。” 霍启明愣了一下才拱手道:“颜先生说得不错,医教院这几位博士,都是军中医护官儿临时充任。平日里咱们也有请城中坐馆医生前来授课,只是他们往往另有活计,不能每日都来。” 颜鼎文摸着短短的胡须,打量着霍启明:“老夫入燕州之后,便一直听人说,真人乃是杏林国手,如何不自家去医教院指点诸位学子?” 霍启明面露苦笑,正欲回答,郭继恩已经抢先说道:“此事不能怪霍兄弟,乃是小子已经委任他做了行军长史。燕镇之军务民政,皆有赖于霍兄弟处分之,着实是分身乏术。颜先生既已瞧过咱们的医教院,小子便想以山长之位留待先生,先生可愿意否?” 颜鼎文瞅着霍启明慢慢说道:“真人将咽喉、伤寒、大方脉等,统归称为内科,甚是高明之举。老夫这里亦有两份稿子,一为女科,一则为产科。若能为老夫刊印成书,则老夫就留在这医教院——” 他话未说完,郭继恩霍启明两个已经连声应道:“好好好,此事咱们求之不得,必定尽快为先生办妥。” 颜鼎文笑了笑:“既如此,老夫便为制将军,为燕州之百姓、学子,也出一份力。” 正说着,王伯重与周春两个都到了,大家寒暄一番之后,霍启明便教拿来一只暖锅,锅下以炭烧之,锅内盛入汤水,叫灶房备上鱼、牛肉羊肉、菌、菜蔬等,又另备调料,诸人涮取食之。再配以菊花酒,人人都是大快朵颐,连连叫好。 酒过三巡,奉冲和便向庄东原虚心求教,庄东原想了想说道:“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夫心智虽能达境界,而仁德不能守之。是以君子修德守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万万不可松懈,便是此理。” 韩煦深为赞同,奉冲和却只拈须不语。于是秦慎之、王伯重也加入了议论,霍启明对儒学无有什么兴趣,便与颜鼎文两个讨论医理。郭继恩也只与周春商议工艺之事,庄东原以为郭继恩军汉出身,学问粗疏,并不以为意,韩煦却知郭继恩才识匪浅,对他不参与谈论学问之事,颇感诧异。 用过饭后,大家帮着庄、颜二位先在春熙堂安顿下来,各自告辞离去。此时风停雪霁,地上一层薄薄的积雪,郭霍二人与韩煦等人道别,踏着积雪沿街道向南,往白莲池而去。 霍启明问道“东原先生的学问,以仁破万法,提倡兼爱革新,与圣人之言,其实大有不同。按说此等仁学,岂不切中继恩兄之心意?” “不过亦各言其志耳。以爱释仁,我其实并不认同。”郭继恩沉吟说道,“大道无情,我以为真正寻道之人,心比天地,而明如日月,其所行之事,俱视为理当所为,于是便义无反顾。并非因为我仁爱于世人,而因此为之。若圣人有此存心,即有偏私,已非大公。” “不错,”霍启明舒了口气,“天地不以生万物为善,亦不以坏万物为恶。其无心而平等生发万物,万物亦无法自主而归还天地,所以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便是此理。” 他说着将手伸进衣袖,转头瞧着樊振海、杜景旺几个,笑问道:“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樊振海笑道:“统领与真人所言,太过高深,俺们几个听不太懂啊。”杜景旺却正色说道:“小的觉着,少将军和真人的学问,并不亚于那几位先生,也可以往大学堂去给学生们授课了。” 郭继恩摇头笑道:“真人或可往学堂开课,我是决计不能去的,否则必定又生事端。” “多谢,你是生怕我还没累死,”霍启明笑骂道,“如今果真是女人当做男人用,男人当做畜牲用,畜牲往死里用——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对吧?” 跟在后面的几个年轻人都笑了起来。郭继恩却停下了脚步,打量着街边一处精致院落。霍启明顺着他的目光瞧去,不禁乐了:“凤鸣行院?这倒有意思,想不到大学堂附近,竟然有这么一处游冶之所。继恩兄,想不想进去瞧瞧?” “行院不是都在遇春坊那边么?”郭继恩听着院内传来的丝竹之声,皱眉道,“早知学堂附近竟有这等所在,当初就该教她们搬走才是。” 行院门口那个清秀妇人自打瞧见郭继恩等人从北面过来,便躲在了屋檐之下,听见这番对话忙战战兢兢上前福了一礼道:“几位老爷明鉴,咱们这处行院,可是在府衙记了名的,实在是正经的买卖。便是每月的税钱,也都是老老实实交纳,从未有过拖欠。” “要是还敢拖欠税钱,你这行院也就该趁早关了。”郭继恩冷冷说道,“带我进去瞧瞧!” “是,老爷们请随奴过来。”那少妇不敢违抗,忙引着众人进了院门。 郭继恩进得庭院,四下打量一番,便径直往大厅之内而去。那少妇碎步小跑跟着,嘴里说道:“好教老爷知道,咱们这处行院,虽是小娘不多,却是个个干净,音律书画,也都略懂些儿….” 郭继恩全不理会她的絮叨,进了大厅四面瞧瞧,但见一座朱红色楼梯折上二层,两边都是栏杆。一个盛妆少妇,手里拿着一只手炉,身边跟着两个十二三岁小丫鬟,正欲含笑上前见礼,又瞥见郭继恩身后穿着丝绵缎面道袍的霍启明,登时吓得失了颜色:“莫不是统领和天师二位老爷来了,天呀,今日竟是什么日子!” 她说着连忙噗通跪下,深深低头,郭继恩瞧也不瞧,直接大步上楼,在传出乐声的屋子前听了一会,伸手将门推开。 屋内三个女孩儿,一个坐在一旁弹着琵琶,另外两个依偎着两位客人正在吃酒说话,都是惊呼一声慌忙站了起来。郭继恩冷眼瞧着这两个客人:“果然是学堂的学生。” 霍启明跟着郭继恩进了屋子,先四面瞧瞧,不禁赞道:“竟然装饰得这般艳丽。”然后再瞧瞧那两个慢慢起身的士子,笑道,“刘文卿,邹青云,雪天狎妓,你们两个倒是风雅。” 郭继恩转头瞪了霍启明一眼,负手上前几步,那几个女孩都缩在墙角,惊惧地瞧着他。刘文卿却是神色坦然,叉手行礼道:“见过统领、真人。如今残酒尚温,二位父母要不要一起吃些?” 郭继恩气得笑了:“你倒有胆色,”再瞧瞧旁边面无人色的邹青云,想了想说道,“你们都来自外县,远离父母至此,不可过于放浪形骸。须知学问之道,不进则退,不要再在此处耽搁了,赶紧回学堂去。” “是,是。”邹青云回过神来,忙与刘文卿一道离了酒桌。出了房门之后刘文卿见那鸨儿面色惨白守在门边,便洒然一笑,摸出几枚银钱递给她。 鸨儿眼瞧着立在一旁的程山虎等几个年轻军官,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哪里敢接。刘文卿失笑道:“嬷嬷今日这般爽利,那就多谢了。”于是招呼着邹青云与自己一道下楼了。 霍启明对郭继恩笑道:“你管得了初一,还管得了十五?这行院的是雅致,又在学堂附近,往后必定还会有学生来玩,你又不能将他们捆在学堂院子里。” 郭继恩摇头不语,转身出了屋子,正要对那吓得面色惨白的鸨儿说话,瞥见另一处房门打开,出来一个十六七岁小娘,风姿娟秀,形容沉静。他想了想问道:“这个小娘可是贵处行首?” 第九十六章 乱世游山川 乐社的琵琶女金小娘竟然嫁给了船社首领白运广,接着,是燕都大百货开张喜庆。又有庄东原、颜鼎文两位大家来到燕都授学,燕都百姓闲话起来,都觉得这雍平十六年,过得甚是热闹兴旺,各种新鲜之事,接踵而至,茶余饭后,谈资不断。而如今人们议论最为热烈之事,便是统领和真人两个,夜入凤鸣行院,然后,带走了院中行首陈巧韵,并任为统领署之典书。 一石激起千层浪,坊市之间物议哗然。为此,燕都邮报刊载了一篇霍启明所撰写的文章,反复宣称女子之才干识见,并不弱于男子:“休将男女分轻重,且看乾坤有两仪。”官府这种明确的态度,总算是将各种议论给暂时平息了下去。 只是陈巧韵自己也有些懵懂疑惑,恍恍惚惚就被那位年轻的郭统领带回了统领署,丢进了东路后院,与两个新卢女孩住在了一处。次日,她便跟着泉婧、河文瑜两个来到衙署三堂,樊振海、杜景旺两个满头大汗,将许多新书抱了进来道:“这都是书局新印行的本子,统领有吩咐,教陈典书分类放置,还有案头的文书,也都要整理。”樊振海说着还将一张纸片递给她,“这上面的,俱都要送至西节堂,可不要忘了。” 于是,从来到统领署的次日开始,陈巧韵就具备了进入西节堂的资格。这事令泉婧、河文瑜两个对她甚为不满,时常有讥刺之语。陈巧韵也不敢与之争辩,还好她是自己独处一屋,倒是省了不少是非。 她对节堂之中的那个大沙盘很感兴趣,只是不敢细瞧。突然被人带入这处燕镇之地的权力中枢,她懵懂之余,行事举止都异常地小心谨慎,也绝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郭继恩倒是对陈巧韵的那笔簪花小楷颇为赞赏,经常召她前来代笔行文,郭继骐过来禀事之时见到陈巧韵,不禁吃惊道:“陈小娘如何在这里?” 陈巧韵连忙从桌案之后起身,向郭继骐屈膝行礼:“奴婢见过判官。” 郭继恩闻言抬头打量他们一眼:“原来你们彼此认识,先别忙着叙旧,可是海津楚公子来了燕都?” “是。” 郭继恩再瞧一眼这个堂弟:“教他进来罢。” 郭继骐答应着退了出去,陈巧韵望着郭继恩欲言又止,郭继恩却对她的目光全不在意,只皱起眉头拿起一份文书沉吟不语。直到郭继骐领着楚骏骐和一位年近四旬的中年男子进来,这两人齐向郭继恩叉手行礼,又忍不住往另一边去瞧着匆忙坐下的陈巧韵。 郭继恩便吩咐他们坐下说话:“令尊终于舍得遣你往大学堂来了?却是不易啊,还有一月功夫,学堂也要闭馆了,你就当自己这回是来游历的罢。本帅给令尊去信,本欲请他将你们兄妹都遣来往大学堂念书,不过料想,他能答应让你过来,已经算是格外看顾本帅的面皮了。” 楚骏骐正要回话,郭继恩已经解释道:“本帅这个念头,其实与继骐没有干系,他也不知道本帅给令尊写信之事。本帅原本是期望令妹能为大学堂第一个女弟子,以作闺阁表率,令尊既是不愿,也就罢了。” 楚骏骐听得此言,忙又起身恭谨说道:“这个实是因为家慈怜惜小妹,不舍她远离父母,是以强教她留了下来,开春之后,小生必定会再行劝说,教舍妹也来燕都念书。” “以令尊的性子,恐怕你是劝不动的。”郭继恩轻笑一声,“罢了,此事不必再提。回头本帅另外再去物色。我还就不信了,偌大的一个燕镇,大学堂就收不来一个女学生?” 他瞧了瞧案上的文书:“督府已经行文各处府县,凡年满八岁之孩童,无论男女,皆得入学。本帅欲设提学使之官职,以掌一道之学政。原本打算擢令尊来任此职事,如今瞧来,恐怕是不成。” “是,”楚骏骐苦笑,“家父倒是未必反对幼女入学,只是他恐怕会令这些女孩们,以女孝经、女论语为课业。如此,想必与制将军之初衷相悖也。” “那还是算了。”郭继恩连连摇头,又瞅着那位中年文士道,“这位便是任之久任先生?” “是,”那文士叉手行礼道,“在下本为江南人氏,性喜游历,曾远至蜀中、黔南等地,后又往关中、陇右,回转之后便想着来北地瞧瞧,恰巧在运河遇见将军遣往京师献秋贡之兵。蒙向点检召见,便教在下随军一道返回,又在海津府见过了楚使君,这才到了燕都。” 楚骏骐补充说道:“任先生游历途中,三遇盗匪,四次绝粮。所往之处,皆步行跋涉,极少骑马乘船,每至一地,必详为勘察,记述详备,实为勤勉向学之人。家父以为任先生之才,足可为大学堂之教授也。” 郭继恩这才敛容起身抱拳道:“失敬!任先生既有著述,小子能否一观?” “在下每至一处,则先为日记,待回乡之后,再整理为文。这回从西面过来,身边倒是有些手稿。”任之久说着便从脚边的包袱里取出一份厚厚的手稿交与郭继恩。 郭继恩神色郑重,双手接过,打开细瞧,不知不觉竟入了神。郭继骐连忙小声提醒道:“大兄,任先生和楚公子还在等着呢。” “却是失礼了,”郭继恩回过神来,忙叉手笑道,“任先生治学严谨,见识亦深,足称一代宗师,实非过誉也!小子欲请先生便留居此处,为大学堂之教席。先生意下如何?” “制将军若觉在下的文章还瞧得过眼,可留着再慢慢观看。教学之事,在下自然是愿意的,”任之久笑道,“只是有一样,闻说燕都北郊有几个甚为奇异之岩洞,在下倒想先行瞧过,再来学堂授课,还望将军允之。” “不不,先生可先往学堂,然后带着学生们一道前往,就在那岩洞之内给他们授课!”郭继恩连忙说道,“这事,就这么定了。自今日起,任先生便为大学堂之教授,主持地理等课。这份稿子么——” 他将手稿递给陈巧韵:“还请陈典书誊抄一份,回头先生游记整理好了,咱们便教书局刊印出来,使其传之后世。” 任之久也松了口气:“如此,则多谢制将军了。” “谢什么,这都是咱们该当的。”郭继恩瞅着楚骏骐,又笑道:“令尊毕竟是识才之人,能对杂学宗师这等看重,却也出乎我之意料。此前,倒是我小觑他了。楚公子回宅之后,代我向他陪个不是罢。” “这个万不敢当。”楚骏骐微微一笑,又正色道:“小生冒昧,有一言相询,制将军秋贡既解,何不就此再上疏西京,请设提学使之职,瞧瞧朝廷又是如何说法?” “提学使之事,本帅不打算知会西京,预备自行署任。”郭继恩瞅着他道,“若是朝廷遣来之人不合咱们的心意,又不能赶走,反是一桩头痛之事。” “制将军若自设官职,往后朝廷必定知晓。则魏王难免拿着此事大做文章。”楚骏骐提议道,“将军若已有合适人选,可在疏奏之中直接举荐。咱们燕镇,一年夏秋两贡,极尽臣忠,朝廷想来未必不会允准。” “如今是不成的了,”郭继恩摇头道,“咱们打赢了常山之战,魏王便已生出了戒心。咱们哪怕是一年四贡,他也等着挑燕镇的毛病。是以不能冒这个险。不过楚公子的提醒也有道理,咱们须得将这个人选物色好了,再做计较。” 诸人告辞离去之后,陈巧韵便提笔誊抄,这份手稿果然十分有趣,山川地理,风物人情,叙述十分详尽。她一边抄写,一边忍不住读出声来,又怕自己打扰了统领,忙又偷偷抬头觑他。 却见郭继恩单手支颌,皱眉苦思,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许久,他才轻声慨叹道:“无论如何,一定得物色一位宰相之才过来,只是究竟去哪里寻这么个人物呢?” 第九十七章 风雪亦奔忙 天气愈见寒冷,挂在墙上的黄历一页页撕过,如今已是腊月时节。 正是农闲时候,农夫、守军、俘虏等数万人,在霍启明的亲自调度下,终于完成了自来水工程。从北面的长河引水注入西苑内的西海池,池边建造水塔,又开挖引水渠至南面诸坊,造大蓄水池贮之。引水入池的时候,城内百姓皆来观看,指指点点,很是兴奋。 现在城内又多了许多浴馆,还造起了冲水公厕。就连燕都刺史方应平,也忍不住在邮报上撰文,大赞“此实为盛世之景也,河北诸府县,亦当效法为之。” 拉巴迪亚陪着方石崖也从唐山回到了燕都,郭继恩等冒雪相迎,他对方石崖笑道:“如今学堂很快就要闭馆,学生们多半会各自回家。不过诸位夫子都在,方先生的住处,咱们也是安顿在大学堂内,闲暇之时,可与他们赏雪观景,亦为乐事也。” “多谢统领和真人,”方石崖却正色道,“下官在唐山呆了数月,于冶炼之道,大有心得。如今趁着空闲工夫,正好整理成书,以为范式也。这书得教书局尽快刊印出来,由真人代下官为学生授课。待得开春之后,下官便往邯郸去,那边的铁厂,亦可照此推行坩埚炼钢之法。” “不急在这一时,小子便陪着先生往大学堂去,与众位教师相聚,一起吃杯暖酒。”郭继恩说着瞅瞅拉巴迪亚,“你还跟着咱们做什么,还不去瞧瞧你那个舞姬?” 拉巴迪亚却迟疑地瞧瞧霍启明,见他也点头,这才咧嘴笑了,便慌忙往督府方向而去。 霍启明笑道:“眼见这寒冬腊月的,咱们燕都却是处处春光啊。”随从们都跟着笑了起来,郭继恩扫了霍启明一眼,没有说话,霍启明忙又道:“冰轮万里,云卷天如洗——道爷我道心清明,灵台自净,正所谓,飞身直上光明顶,青春一啸千山动!” 郭继恩闻言,不禁哈哈大笑。 年关既近,讲武堂也闭馆休学,周恒、王忠恕等人也返回了燕都。燕都大百货每日熙熙攘攘,都是采买年货之人,也有不少外地客商来此进货。郭继恩却依旧忙碌,统领署内诸幕僚聚集,列出全年收支账目,虽然各处官办工坊生计都颇为兴旺,合计下来统领署这一年却亏空了近四十万缗钱。 户曹参军孟元朋连声道:“来年咱们再不可如此靡费了!府库之中积余虽多,这样花费下去,迟早会亏尽。还请统领留意,来年之度支,户曹会定出留余,只是统领亦得忍耐些儿,不然,若遇水旱天灾,则府中无力赈济也。” 郭继恩笑道:“不妨事,来年汉沽、长芦两处,出盐可增一倍,各处工坊也会多有盈余。我估摸着,明年大概可以收支两抵,及至后年,咱们也就熬过来了。” “倒也不用后年,”霍启明晃动着麈尾说道,“若咱们对临榆关外用兵顺利,定然可以大赚一笔。自八月以来,河南山东等地,常有流民往河北而来,往后咱们要将这些人编成部伍,到时候跟着大军出关,就此安顿于辽西辽东等地,以为营田之计。从眼下得到的数字来瞧,营州丁口虽然多半都是汉人,统共不过二百余万,人太少了。咱们打下营州之后,得设法往那边多迁百姓过去才成。” 周恒却摇头道:“真人不可太过乐观。东征之事,务必计出万全,非可一蹴而就。咱们现在就想着如何治理营州,实在是太早了些。为今之计,开年之后就得在卢龙囤积粮草,从燕都往临榆关的官道也要尽快全部修缮。” “你觉得,还是从临榆关出兵合适?” “咱们几个在讲武堂,让学生们讨论了许多回,大家都觉得,若要攻取营州,仍然以出兵临榆关,沿着勃海北进,是最为妥当之策。”周恒解释道,“分兵至北面阻截饶乐、柳城之敌,以主力夺下辽西城——只要拿下辽西城,攻取营州之役,便算是成了一半。” “若能以一支兵自建安州登岸,径取沈州,则事半功倍也。”郭继恩沉吟着摇头道,“只是来不及造那么多大海船,甚为可惜。” 议事结束之后,郭继恩送诸人离开统领署,他瞧见了在大门处等候的郭继蛟,便诧异问道:“你如何在这里?如今年关已近,同袍们难免有思乡之情,你不在军营陪着他们,来这边做什么?” 郭继蛟忙道:“小弟是过来替母亲传话,请大哥明日回督府去吃饭。” “回去吃饭?”郭继恩诧异道,“明日是什么要紧日子?” 立在郭继恩身边未走的霍启明很是无语:“明日,自然是你的生日啊。” “原来如此。”郭继恩点头道,“也好,却是多谢令堂特地记着。” 霍启明便笑道:“那我也要去吃酒,热闹一回。”郭继蛟忙道:“自然也要请真人去的。” 翌日郭继恩回到督府,惊奇地发现许多屋子都安上了玻璃窗:“这样很好,屋子里便亮堂了许多。” 大管事姚庆元笑道:“花费府里不少银子,姚某擅自做主,还请大郎勿要见怪。” “无妨,该花费的去处,只管去安排便是。”郭继恩笑道,“今日倒是要与姚叔好好吃一点酒才成。” 虽然是家宴,但是除了继蛟、继雁两兄妹之外,府中于婶、各管事、仆役、使女等都纷纷来向郭继恩道贺,连乐社诸人也来相贺,并奏乐助兴。郭继恩来者不拒,与每人都喝了一杯,不觉有些酒沉,他见霍启明已经跑到廊下与白吟霜两个说笑,便与管夫人等告辞,由程山虎护送着回了统领署,独自默默坐在三堂之中,沉吟出神。 陈巧韵和泉婧两个,连忙烧水烹茶,替他醒酒。泉婧一边忙碌,一边抱怨道:“文瑜不知道又去了哪里,如今有了意中人,便是成天地难觅人影。” “你只是未到那一日,将来终有也教你神魂颠倒的时日。”陈巧韵轻声笑道。 泉婧愣了一下才道:“我才不会,既在此处侍奉着将军,我将来才不会有别的心思呢。” 陈巧韵欲言又止,想了想才点头道:“方才是婢子失言,还请勿怪。”泉婧没有搭理她,捧着茶盅放到郭继恩面前的桌案之上,却见靠在躺椅上的郭继恩突然睁开了眼睛,眼神清亮:“陈典书所言不错,男女情爱之事,亦为自然之道,将来你必定也会有陷进去的那一日。” 泉婧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郭继恩摆摆手道:“你下去罢,不用在这里伺候了。” “是。婢子告退了。”泉婧只得福了一礼,低声告退。 屋子里只剩下还在誊抄文稿的陈巧韵,她望着闭目假寐的郭继恩,低声说道:“闻说那位山东的马世仁马将军,府中姬妾有数十位之多。以制将军今日之名望地位,便是纳几房侍妾,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非议的。” 郭继恩依然没有睁眼,只是摆手道:“别抄写了,去拿一本世说新语来,读给我听。” 陈巧韵低声应了,便起身去书架那里取了书过来,轻声诵读。不过一会儿,霍启明带着风雪之气从屋外进来:“哟,继恩兄这是醉了么?” 郭继恩睁开眼睛,注视他说道:“如今往钱庄存银取银的百姓越来越多,我听说南面那那些兑便铺、交引铺正在商议着,也要合并作一处钱庄,连名字都取好了,叫什么万蚨钱庄。” “是,这其实也是一件好事,民间银本若能壮大,对燕镇之各处工坊、商铺,都是大有助益。” “可是咱们也不能坐视其壮大,须有应对之策。”郭继恩坐直身体道,“燕镇钱庄设在皇城之内,百姓来往其实不便。咱们须在仁寿、遇春等繁华热闹之处再建分号。这回便用水泥、砖石,都造三层大屋,既坚固又气派,百姓来往,也方便许多。” “这事我已经想过了,不过总得等到年后再来办理。如今这冰天雪地的,修造也是不便。” “好,既如此,我现在便去南苑军营,瞧瞧那边的同袍们,今日便宿在那边。你与我一道去么?”郭继恩说着站起身来,端起茶盅一饮而尽。 霍启明表情挣扎,想了想咬牙道:“那便一块去罢。” 两人便一道出了房门,陈巧韵瞧了瞧手中的书本,轻轻摇头。 第九十八章 解质入西京 又过了几日,终于到了雍平十六年的除夕。年节时分,家家守岁,共饮屠苏,子时城中钟鼓齐鸣,人们便纷纷起身,晚辈给长辈行礼,仆役给家主叩头,连称:“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到了元日,大伙便往邻居家去拜年,也有去寺庙上香礼佛的,也有各处去游玩的。一直闹到正月初七,十日的年假结束,这才又各自忙碌起来。 新年的第一份燕都邮报,第一版便颁布了统领署的第一道谕令,乃是减租减息令,强令各处地主收租不得多于二五分,并严禁高息之贷,违者以罪论处。接着发布的是一道任免之令,原卢龙刺史夏树元转迁河间府刺史,卢龙太守之职则由燕都别驾高忱暂为署理。 没过几日,人们又惊奇地在邮报上读到刚刚卸任河间府刺史的王仲扬所撰写的文章,文中严厉抨击了统领署如今的各项施政,“大耗民力,唯利是举。实乖圣人为政宽仁之本意也。” 文章的下面是霍启明真人的按语,鼓励各处贤达踊跃投文,督府广开言路,并不惮于各种议论。最后,霍真人表示,已经力邀王太守往燕都大学堂来讲学。 上元节又至,燕镇各处照例给假三日,以供百姓们赏灯游玩。燕都邮报在假日里又出了一期,除了庄东原所撰之上元节来历起源的文章之外,还刊载了燕都林崇善员外驳斥王仲扬的文章,以及王太守拒绝往燕都来讲学授课的回信。这又给茶肆酒馆的客人们增添了许多谈资。 “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王仲扬这种任官多年的老人,自有名望,咱们还真不能把他怎么着。”霍启明对郭继恩笑道,“不过这也不相干,他议论他的,咱们继续做咱们的。如今上元节至,咱们也往白莲池边去瞧瞧,与民同乐嘛。” 郭继恩点点头正要说话,有军士来报,称西京进奏院有使者至。郭继恩诧异道:“岂不是朝会之后就发下了制书?究竟是什么事,这般紧要,快教他进来。” 来人是进奏院书吏解志兴,他进屋之后便向郭继恩叩首行礼,然后恭敬递上制书道:“朝廷请制将军遣族中子弟往西京国子监入学,还请将军裁示回文。” 郭继恩闻言一怔,忙接过制书细细看过,沉吟不语。录事参军杜全斌诧异道:“朝廷何以在这个时候教咱们解质入京?倒是蹊跷。” 霍启明便问解志兴:“如今西京城中,羽林军可有征调之举?” “小人位卑职低,详细情形不大清楚。”解志兴恭谨回道,“不过坊间确有传言,说是魏王预备大举用兵。” “魏王要兴兵攻取河东了。”郭继恩皱眉道,“是以教咱们解人质送入西京,以为防范周全之意。这事,且不用急着回书,解书吏既来燕都,又恰逢上元节,可在此间多留几日。咱们正好要去白莲池边游玩,就请一道同去。本帅正好还有些话要问。” “是,小人但凭将军吩咐便是。”解志兴忙道,“小人此来,见燕都十分富丽繁华,各种新奇之事,的确也想着要四处瞧瞧。” 不料两日之后,西京又有使者至,这回来的,是进奏院副使康瑞,和一位名叫蹇运的中使。幕僚们这才意识到,此事并非小可。 郭继骐匆匆赶至统领署三堂,却见郭继蛟已经在这里,他便忙道:“六弟年纪尚小,不可往西京险恶之地,入国子监之事,继骐愿往!” 埋头写字的陈巧韵抬起头来,关切地瞧瞧郭继骐,又低下了头,手里的笔却停了下来。 康瑞、解志兴和那位蹇中使也都在此处,郭继骐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蹇运,这宦官身着黄衫,戴着黑色幞头,白面无须,笑容甚是谦恭。却听得郭继恩说道:“消息传的倒快,一个个的都知道了。此去西京,生死难料,你们都抢着要去,嫌自己命长么?” 郭继骐沉声抱拳:“此事若咱们不允,魏王必定会召大兄入京,则大兄何以应对?如若推托,魏王定然是罗织罪名,转头先打河北——如今并州已无进取之力,唯能自保而已。魏王大可先发兵河北,再转头去攻打并州。此事咱们别无选择,只能答应。” 他转头对康瑞道:“不知副使何日启程?在下届时便与副使同往西京。” 康瑞忙转头望向郭继恩,郭继恩却注视蹇运问道:“如今政事堂内,除魏王之外,诸相可是以裴长涉裴公为长?” “是,”蹇运面露苦笑,“其实如今六部要职皆被魏王署以亲信,心向皇室之臣,仅列备员而已。裴公虽与魏王时有争执,却是势力衰微,无济于事也。” “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兼备九锡——如今魏王离登基为帝,就只有一步之遥了啊。”郭继恩沉吟又问,“如今宫中情形,究竟如何?” 蹇运面色有些绝望:“既在制将军处,小人就实说了罢,不过是苟延残喘四字而已。便是内侍署中,亦有多半已经换成了魏王的人!” 郭继恩点头不语,手指轻叩桌案。郭继蛟忍不住道:“大哥,还是我去罢,毕竟小弟是你同父的亲兄弟,有这道身份,想必能令魏王心安也。”郭继骐却再次说道:“还请六弟随在大兄身侧,这往西京之事,就不要与我争了。那魏王只要燕镇去人而已,咱俩谁去,其实干系不大,我比你年长两岁,遇到危难之事,也有些主意,是以还是我去,比你合适!” 郭继蛟正要说话,杜全斌已经抢着说道:“不错,卑职也以为郭判官去往西京,比较合适。” 郭继恩终于做出了决定:“那就,继骐兄弟往西京去。虽然蹇中使在此,我也要把话敞开了说,燕镇与魏王之间,迟早反目,若见事态不对,你就立即设法逃走——包括王院使、康副使,还有这位解书吏,我都要嘱咐你们,自己多加小心,若魏王起了杀意,你们无论如何设法逃脱为要。” 康瑞、解志兴两个都悚然起身答应,郭继恩瞧着蹇运愁苦神色,摇头苦笑道:“中使也请自家多多保重罢。” 蹇运哀叹摇头,却是无话可说。郭继骐便向长兄抱拳行礼,他瞧见陈巧韵再次抬头,目光之中尽是担忧之色,便对她微微一笑,转身大步出了屋子。 康瑞两个陪着蹇运也离开了统领署,杜全斌这才对郭继恩说道:“郭营监身份毕竟不同,还是留在统领身边为好。” 郭继恩摆摆手:“我知道杜参军想说什么,这些都不用说了,你和继蛟兄弟,都各自去罢。等等,你回去之后便起草一道疏奏,报知朝廷,今年的夏秋两贡,燕镇将会全部截留,以充作军资,以备出征东虏事——今日借这个时机,便将这上供给断了!” “是。”杜全斌便不再多说什么,领着面带困惑的郭继蛟一道出去了。陈巧韵望着郭继恩欲言又止,郭继恩慢慢说道:“他们两个,无论谁去,我都会担心。但是没有办法,这事必须有人担起来。” “果真会有性命之忧么?”陈巧韵鼓起勇气问道。 “会,不过如今这乱世,谁又能担保自己一定能得善终呢?”郭继恩吁了口气,“各尽人事,但凭天命罢。” 王庆来领着段克峰和一个相貌黑瘦的高个年轻协尉进来,郭继恩起身对段克峰点点头:“讲武堂的进学结束了?” “是,”原本飞扬跳脱的段克峰瞧着性子沉稳了许多,“卑职驽钝,学业不精,教统领失望了。” “多少学会了些本事,这就成了。没有谁是天生的读书料子。”郭继恩拍拍他的肩膀,“往后回了军营,自己还是要多思多学,必定还会有所长进。不必过于自谦。” “是。”段克峰挺直身体,大声应道。 “你既然自请往临榆关效力,本帅也不好拦着你。戍边征战,生死难料,”郭继恩想了想才说道,“你,自己多加小心罢。” “是!段某定以先父为表率,马革裹尸,捐躯疆场,亦死而无憾!”段克峰郑重抱拳,转身大步出了衙署三堂,樊振海、杜景旺等见他出来,也都肃容抱拳为礼:“兄弟,多多保重。” 段克峰点点头,却又笑道:“某在临榆关,等着你们与统领一道过来。”这才出了统领署,翻身上马,向光熙门疾奔而去。 三堂之内,郭继恩目视那个黑瘦的年轻军官:“你便是舒金海?” 第九十九章 胡骑掳大藩 王庆来忙道:“是,这个是讲武堂的优等生,性子又很沉稳,谢副使亲点他来接替段兄弟,为亲卫营之甲队队正。” “嗯,我知道,他与百里桐一样,也是士子出身。不过即便是跟在本帅身边,也免不了有上阵杀敌之事,”郭继恩仰头瞧着个头颇高的舒金海,“你会不会害怕?” “禀,禀统领,小的,不,不怕。” 见屋内几人都笑了,连坐在另一处桌案前的陈巧韵也抿嘴笑,舒金海有些着急,“不,不是害怕,小人自小,便,便是说话,有些,不,不利索。” “不用着急,本帅知道了。”郭继恩点点头,正色说道,“便教王营管领着你去营房,先与那里的伙伴们见见,有什么军务,你都听王营管和郭营监差遣便是。” 于是王庆来领着舒金海也退了出去。郭继恩回到躺椅上靠下,手里拿起棋盒之中的棋子,复又放下,默默出神。 两日之后,郭继恩等在丽正门外送别郭继骐、康瑞等人,春寒料峭,北风袭面,大家心情都有些沉重。他细致嘱咐道:“觐见魏王之时,便将这道疏奏呈送给他。让王院使、康副使与你一道去。不论魏王说什么,你们都只管接着,万不可意气用事。可记住了么?” “是,小弟都记住了。” “那国子监可去可不去。要紧是留意京中诸官,有愿来燕州的,都请他们只管过来,这边必定扫榻以待也。这是第一桩要紧事,当然,你们还是先要顾及着自身安危,不可惹是生非,亦不要轻入险地。” 郭继骐康瑞等都一一答应下来,郭继恩又对蹇运说了些保重的话,眼瞧着他们沿着官道南去了,这才领着随从们返回城内。 丽正门下,郭继恩瞧见他那位二叔,立在城门口默默流泪,见郭继恩返回,他便嚎啕大哭道:“可怜我儿,这番被统领送入死地,今后便是天人永隔,再难相见也!哀哉,痛哉!” “嚎什么丧,你儿子还活的好好的呢!”郭继恩喝道,“你这般为他心痛,倒不如就请二叔替了继骐兄弟,往西京去见魏王?” 郭长鹄连忙收了声,却是迟疑未答。郭继恩冷笑:“他才出燕都城,你便在这里哭丧,瞧着你是巴不得他早死?蠢到这等地步,我也真是替继骐兄弟不值。我且教你个法子,立马收拾行装,赶上他们同去西京,保管继骐兄弟会平安无事。你可愿意?” “我,我…”郭长鹄踌躇难答,“谁知道统领是不是想借此将咱们父子都害了?” 郭继恩无语摇头:“那你就安心呆在宅里,等着他回来罢。哭又济得什么事?”说罢他不再理会郭长鹄,驱马进了城门。 郭继骐等人至西京之后,很快便有书信回燕都,告知郭继恩魏王已遣大将宁宗汉等人,率精兵七万自蒲津关过大河,夺取蒲坂之后越解池而不取,径往晋阳而去。并在闻喜等处与并州军主力接连交战,晋南之地,再次兵火连天。 统领署中诸人接到这个消息,都是松了口气,于是各处民政继续按郭霍二人的布署推行下去。王太守也继续在报纸上抨击统领的施政,只是看客们已经不再惊诧,只是当做一件趣事来瞧。 二月里,连降暴雨,桑乾河水暴涨,下游一片泽国。郭继恩等人只得率领中军右军各部,赶往回城、雍奴、武清等处救灾,海津府楚刺史也领着大小官员一直守在堤岸之上,一连多日目不交睫,安排百姓转走,又搭设窝棚,布置粥厂,以助灾民们解决生计之事。 邮报一边向全境述报水灾情形,一边宣布:“有地之家,无田之户,均酌情周恤。各大小官员,皆实地查勘,务须周详迅速,宁宽勿刻。” 各种赈灾措施都有条不紊地推行下去,粮食、钱币、医护、蠲免、以工代赈,韩煦等纠查官员也都一直守在灾区,严厉督办赈灾诸事,以防贪赃之举。 这一忙碌,眼看就到了二月底,燕都郊外,花草繁茂,时至清明,人们纷纷扫墓祭祖,踏青游戏。往西出城的百姓们,却吃惊地瞧着先后数骑,踏着烟尘向燕都肃清门狂奔而去。 “莫不是图鞑人又犯边了?”有人惊恐地问道。 二月廿八日,燕都得报,图鞑王子必突杀死叔父克察汗,自立为新可汗,随即率众十余万南下,自定襄入寇平城、朔州。此时并州军大部精锐都在晋南与羽林军激战,晋北空虚难以抵挡。平城坚守四日即被攻破,守将申载兴自裁。图鞑大军攻取平城之后大掠数日,又转道南进,直逼朔州、马邑等处。晋北各县,皆被图鞑铁蹄蹂躏。 三月上旬,约二十余万并州百姓,自太行北三陉蜂拥而向河北来。因为担心图鞑大举入寇,率领左军甲师乙旅驻屯宣化的骆承明急报燕都,请求将军队撤至怀戎、延庆一线布防。 统领署内,郭继恩连夜召集文武官员议事。“平城方二十里,乃是晋北第一处大城,如今轻易失陷。一者,说明图鞑势大,二者,并州军在晋北之兵力,极为空虚。”周恒盯着大沙盘,凝神苦思,“照此情形来看,朔州、马邑两处也撑不了多久。” 郭继恩微微摇头:“早知形势变化这般迅速,当初就不必教继骐入西京去。” “继骐不入西京,”杜全斌反驳道,“则魏王不会对晋南用兵,卢家也不会将北面精锐抽走。西京便自然会先设法对付咱们。” “世间之事,总是环环相扣,”霍启明有点幸灾乐祸,“卢家兄弟在常山被咱们打得大败,并州军失了元气,再无进取之力。魏王趁机图之,卢家为了活下去,只能从晋北抽调精兵南下抵挡。于是图鞑又瞅准时机,大举而来。所谓顾此失彼,这便是活生生的例子也。” “晋南那边,魏王与卢知进定然会休兵罢战。”郭继恩摸着下颌道,“晋北丢失已成定局。卢家想保住最后这点基业,只能死死守住雁门关,否则万事皆休。当然,咱们也帮不了他,眼下要紧事有两件,一,是西北面布防,二,从晋北过来的流民,如何安置?” 众人都觉难以回答,杜全斌小心问道:“让他们就地入籍?” 霍启明问道:“就地入籍固然省事,然则若是图鞑大军打至宣化城下?” “不能退守,”周恒再次开口说道,“弃宣化而退保怀戎、延庆,乃是示敌以弱,咱们愈是后退,则胡兵愈发气盛。宣化虽为小城,毕竟是府治所在,当命骆点检集兵据守,陈清怀所部则火速赶往涿鹿以为后援。卑职一点愚见,还请统领裁示、” “你去叫上参谋们都过来,拿一个详细的方略出来。”郭继恩终于下定了决心,“至于流民么,本官便烦请韩宪使往宣化一趟,实地查看。还有,不可将流民全部安置于宣化,要鼓励他们去往渔阳、唐山和卢龙去营田为业,凡体力强壮者,一则可以编入民伕之册,二者,也要选些补入正卒册中。今日之事,众位都不可疏忽大意,一定要办好。尤其是流民安置,一定要快。” 一直没有说话的韩煦也拱手答应下来,一众文武官员都起身告辞,预备各自去忙碌。留在最后的拉巴迪亚忽又转头回来:“敢问将军,最新一期的邮报,可要将并州和宣化那边的消息都刊载出来?” “都写下来吧,让百姓们都知道这些事情,也知道咱们在预备什么。”郭继恩想了想又道,“不过不要渲染得过于慌张,即便图鞑精兵尾随流民而来,咱们也完全有能力抵御之。嗯,另外再教人撰写一篇不相干的文章,就叫做百年大计,育人为本。就先这样罢。” 等到拉巴迪亚也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了郭继恩与霍启明两个。霍启明已经收起了满不在意的神色,肃容说道:“咱们现在是不是该马上遣人往海津府去打探新卢那边的消息?” “你说得不错,”郭继恩面色也不好看,“若东虏果然有了异动,咱们很难相信,沈州与漠南王庭之间,会没有使者相与往来。” 第一百章 乱世流离苦 周恒与几个参谋合议之后,提议左军甲旅直接开赴宣化,韩煦与郜云汉都赶至燕平县与陈清怀等一道出发,随军东行的还有不少民伕,赶着大车,满载着粮食,药品,还有活猪活羊等物。 庄东原等学堂教授也领着学生跟着赶了过来,韩煦焦躁道:“这些学子都是燕镇的宝贝,如今这边兵荒马乱的,万一有个闪失,咱们如何对他们的家人交代。” 庄东原颜鼎文等都道:“儒者仁心,医者仁心,既为求学,只呆在讲堂里是不成的。也要让大伙儿都亲身感受一番这世间百姓的疾苦才成。” 韩煦无奈,也只有叫大伙多加小心,不可四处乱跑。大队人马行至距宣化尚有八十里路的涿鹿县,就已经遇到了大批流民。县城之外,桑乾水边,到处都是人,悲哭之声此起彼伏。岸边则满是胡乱搭建的窝棚,当地县令等官员领着书吏、捕快等一直在安顿百姓,他们打开了县城的常平仓,设立粥厂。又在流民之中选出有威信者,以及读书人,临时充作里正,帮着一起管束。见到韩煦,县令陈光义顾不得上下尊卑,厉声说道:“流民越聚越多,如今已经超过七万人困顿于此。还请统领署速速拿个章程。再耽搁下去,恐生变乱,不是小事!” “不用着慌,咱们现在就办起来。”韩煦安抚住陈县令,便与郜云汉两个带着随从、学堂学生等,给流民们造册入籍,颜鼎文等则带着医教院学生们给大家查看疫病情况,分发药品。那些已经因为病饿而死的,也安排择地火葬。非常时期,百姓们也只是默默地瞧着大火吞噬了亲人的尸身,没有人因为不满而闹事。 第一批挑选出来的流民被遣往燕平县等处,陈清怀担心宣化府城情形,便向韩煦等人辞行,预备带着兵马往西北面去。这时斥候来报,西面有一支兵过来了。 这是并州军两个团练张善行与范长清所率的残部,两路兵马败退出平城之后一路向西,掩护着大批百姓逃往燕镇。然后他们自己才沿着桑乾水赶了过来。此时两个团的兵马加起来已经不足一千人,都是衣衫破旧,带着烟熏火燎的气息。 张善行四十来岁模样,长途跋涉而来,显得面容极是疲惫。范长清三十五岁,四方脸庞,神色坚毅。范长清告诉韩煦陈清怀等人:“平城高大坚固,虽然咱们无有援军,但是粮草充足。原本想着撑上两个月是不成问题的。没想到——” 张善行叹气补充道:“平城之中,原本便有不少胡人在此做买卖。那必突可汗事先便遣了许多奸细混入了城中,激战之时,这些人在城中连夜聚合起来,鼓噪放火,又趁着混乱抢了城门。咱们在城中与虏贼又激战了两日,着实敌兵太多,遮拦不住啊。” 从平城之中逃出来的晋北名士徐和山坐在一旁,摇头流泪:“我平城之地,景物雄奇,千年名镇,如今落入图鞑之手,以致这多百姓哭号流离,可悲可痛!” “图鞑久未南侵并州,也难怪你们大意了。”韩煦无语摇头,他望着聚坐在一处,狼吞虎咽吃着饭食的并州军士卒,颇觉心情沉重,“这样罢,两位校尉护住这多百姓逃了过来,你们亦是有功之人。只是眼下还不能休息。就请你们带着本部人马,护送这些百姓,还有徐先生家小,俱往燕都去。到了那边,统领署必定会另有安排。此去燕都尚有近三百里路,咱们这边先分些马车、粮食给你们在路上吃罢。” 张、范二将连忙答应下来,稍作休整,便护送着百姓往燕都方向而去。一路之上徐和山领着被临时充作里正的士子、长者,也将队伍整理得颇有条理。过了涿水,便进入了燕西山地,大伙儿扶老携幼,咬牙忍着,长长的队伍在山道之中缓慢前行。 军都关城门大开,把守此处的左军丙旅巡检程万吉、旅监常玉贵等与张、范二将,徐和山等人见礼。程万吉身材矮壮,常玉贵却是身形瘦高,程万吉告诉他们:“燕都讲武堂之林教头,领着学生们赶来相助你们,恰好赶至关城,他们都在马神庙那边歇息。本官领你们过去说话。” 林文胜一身戎装,肩佩校尉臂章,见到两个同样来自并州军的同袍,不胜唏嘘道:“果然是世事难料,咱们同为并州武人,却在这河北军都关相见!二位远来辛苦,此去燕平县仅有三十余里,再忍一天也就好了。郭统领有吩咐,燕平县内军营,原是他领着人扩建,那里甚是舒坦,袍泽们到了便安心歇息。不过统领也要见一见二位,详细问下话,咱们这便抓紧赶路罢。” 燕都城内,正准备亲自赶往燕平县的郭继恩却暂时还不能动身,自新卢跨海而来的新卢国礼曹参判夫文赞、佐郎增元礼从海津港登岸之后,一路快马加鞭赶至燕都,进了统领署议事厅便齐齐跪下大哭道:“东虏大军又犯我境,仅十余日便逼至柳京,城中百姓惶惧不知所措,官员士民,扶老携幼,哭声载路啊——” 郭继恩起身却又慢慢坐下:“夫侍郎、增郎官,请先坐下,慢慢详细分说与本帅知道。” 两位使者止住悲声,泉婧河文瑜连忙扶住他们在凳子上坐了,连声催促道:“到底现在是什么情形了?” 两人便将事情详尽禀报郭继恩,自去年东虏兵退之后,新卢君臣一再削减答应缴纳的岁币,原本答应的两国互开边市,也被柳京方面以边地残破、百姓乏食为由一直拖延。东虏遣使来责问,又被城中义愤填膺的百姓们给轰了回去。已有大臣提议在柳京北面多处筑城设防,未料新年才过不久,东虏便由乌伦里赤亲率四万余人马,再次渡过訾水南来。 驻守在萨水北面的新卢军队一触即溃,上万人马被赶入河中,死伤狼藉。东虏大军乘胜而进,夫、增二人被新卢国主遣往燕都求助之时,东虏前锋部队已经逼至柳京北面六十里处。 泉婧、河文瑜两个都听得眼泪汪汪,连忙询问自家父母亲人如今是怎样情形。夫文赞只摇头道:“柳京难守,吾主想必已往南狩开京。下面的情形,本官真的不知。” 那增元礼起身恭敬向郭继恩作揖道:“藩国弱小,实无力对抗强虏,还请制将军发兵渡海往助之。父母上国解危救困之德,吾国上下,必世代感激,竭力厚报之也。” “你们也是着实心大。去岁才在虏兵手中吃了大败仗,如今武备不修,就敢与东虏翻脸,这回却才知道怕了。”侍立在旁的参谋杜景旺很是不满,“那跨海出兵,你说得倒是容易!咱们哪里有那么多海船?” 增元礼不敢应声,只跪下叩头不止。郭继恩沉吟说道:“二位来使且勿心焦,可先回驿馆歇息。此事重大,本帅须得与众位将官商议,才能定夺。” 两个使者自然不敢催促,只得告辞退了出去。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周恒也不管那两个眼泪汪汪的新卢女孩,对郭继恩说道:“图鞑南取并州,东虏则去攻打新卢。时间如此恰好,其彼此之间,必然是有约定。宣化这边,如今形势难料,咱们万不可轻举妄动。” “这一回,东虏断不是抢一把就走。”郭继恩沉吟道,“伪王自去岁之后,此番又亲自出征,意图显然是要逼降新卢,令那新卢国主立誓奉东虏为主。断绝与中原之往来,遣质子往沈州。朝贡定然也要翻倍,从今往后,新卢便为东虏之藩国,并为其征战助力也。” 两个女孩对这些大政方面的事情并不关心,泉婧望着郭继恩问道:“咱们大王恳请将军相救,如今柳京形势这般危急,将军可会发兵么?” 郭继恩定定瞧着两个女孩,直截了当说道:“不会。” 第一百零一章 虏寇西北来 两个女孩泪流满面,又不敢大声哭泣,便是默默坐在一旁的陈巧韵,瞧着这情形也觉得难受。郭继恩却全不在意,摆手示意她们退下,这才转头对樊振海道:“知会报社那边,最新的邮报告知大家本帅的行程——先往讲武堂,然后率部赶赴宣化。那图鞑之寇,从来都是本帅手下败将。此番亲往宣化,必定边境安宁,教大伙都不用担心。” “是。”樊振海连忙抱拳出去了。郭继恩又叫门口的舒金海、程山虎进来:“亲卫营甲队随本帅去讲武学堂,教唐成义唐巡检、何占海何巡检,各领本部,随本帅一道过去,记住,是全旅开拔,工辎营带上所有大车。” “是!” 郭继恩拿起笔,飞快地写了好几道命令钤印,交给周恒:“这边的事情,皆由周兄弟与霍真人来安排,动作一定要快。” 周恒接过命令瞧过,皱眉沉吟不语,杜景旺凑过去一瞧:“啊?” “不要做声。”郭继恩警告地扫视他一眼,拿起斗篷出了房门,杜景旺回过神来,连忙跟上。 武城的边市已经关闭,但是燕都的煤场、铁厂和新建的水泥厂等大工坊俱都在城西,是以西面的官道之上依旧车马往来不绝。行人客商等见到军队大旆飘扬,战马疾奔如雷向西而去,都是急忙闪至一旁,兴奋议论不已。 “瞧见没,那可是制将军的节纛。如今是制将军亲往宣化去也。” “不错,这般瞧来,西边必定会太平无事啦,少将军亲自去了,咱们还有什么担心的。” “那是自然,咱们该上工的上工,该做买卖的便做买卖,哈哈。” 郭继恩并未直接赶往宣化,而是先至讲武堂,接见了张、范二将和晋北名士徐和山。详细询问过后,他便吩咐道:“多谢二位校尉护着百姓赶来这边,这份功劳,监军司必定会记着。自今日起,二位便为我燕州军之军官,品秩暂保留不变。两位所带来的军士,若有愿意留下的,都编入各处部伍。如果不愿,咱们就给银遣散。如何?” 两人都连忙抱拳道:“但凭主公吩咐!” “好。那么二位便先在这讲武堂中安顿下来,回头监军司会另有分派。”郭继恩又对徐和山抱拳道,“先生无心功名,着意著史,实为一代大家,却不知这回有没有将手稿带将出来?” 徐和山叉手苦笑道:“便是路上看顾不周,丢失了一些。” “无妨,小子便请先生往燕都大学堂去,授课之余,即可安心著书。”郭继恩转头对王忠恕道,“差两个学生,回头送先生往燕都去。” 王忠恕点头答应,郭继恩又转头对林文胜道:“中军乙师丙旅副旅监方顺清已经右迁右军甲师乙旅旅监,你今日便与徐先生一道去燕都,至南苑杨点检处应命,自今日起,你便是中军乙师丙旅的副旅监!” 林文胜闻言,不禁愕然,杜景旺便拿出统领署与监军司一道钤印的命令交与他:“请林旅监收好了。” “你可先回城内,与夫人相聚,然后再去南苑军营。不过,给你的时辰不多,你不能耽搁太久。”郭继恩笑了起来,“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动身啊,记住,路上照应好徐先生家小。” 林文胜回过神来,忙接了命令,按捺住心中激动,抱拳道:“是,卑职都记下了。” “丙旅巡检是梁义川梁都尉,此人打仗很是勇猛,只是性子急躁些。你既然与他共事,便要记住细心谨慎四字。”郭继恩又嘱咐道,“梁巡检这人也甚好相处,你是条好汉,他便会敬你!” “是。”林文胜沉声应命,便与徐和山一道出了致远堂。 郭继恩便吩咐程山虎:“教大伙儿快些吃饭,待会咱们就出发。”王忠恕忙道:“末将愿与主帅共往宣化,末将在那边戍守多年,熟知地理,定然会有用得着处。” “这回就不劳老将军了。”郭继恩笑着又将他摁在椅子上,“本帅自去,你还有什么担心的。只管替本帅守住了这处讲武堂便好。” 张善行、范长清两个也连忙请命道:“属下恳求与主公一道前往,还请允准。” 郭继恩面露赞赏之色,微微点头,想了想吩咐道:“张校尉且回燕平军营,将你们带来的同袍们安抚住。范校尉,你随我一道往宣化去!” 宣化府与文德县共治一城。这座城池北面依山,南边是一条小河。面积并不算大,但是城墙高大坚固,乃是燕西一带的军事重镇。自大批流民越过陉道涌入府境,率领左军甲师乙旅镇守此处的骆承明,便与宣化刺史冯明昌一道,将这些百姓都安顿在小河旁边,以溪南村为点,向四面散开去。府城之中大小官员等多半都聚集在此,安顿流离失所的并州百姓们。一连熬了许多日,直到韩煦等人跟随左军陈清怀部赶来,冯明昌才长松了口气:“十七八万百姓,每日都有人病饿而死,咱们这些人日日守在此处,能用的办法都用尽了。宪使既来,想必燕都已有章程,就请吩咐下来,咱们照办便是。” 韩煦和郜云汉登上城隍庙前的石阶,放眼瞧去,以溪南村为垓心,四面全是密密麻麻的窝棚,占地极广。便有如一处又脏又乱的破旧城镇。韩煦郜云汉两个瞧这情形,也只觉得头皮发麻。 郜云汉肃容道:“此地形势已经刻不容缓,下官这就领人将这些百姓都登记录册。不过,还是要将人赶紧遣往其他府县才是,长久耽搁此处,迟早会酿成大祸、”韩煦也深以为然,两人顾不得沿途劳累,立马就各自领人分头忙碌起来。 陈清怀原本诧异骆点检为何不将流民全部接入城内。见到城池南面这情形,他也无话可说。骆承明连着忙碌了好些日子,双目都熬得通红,在军营之内对陈清怀言道:“幸好你们带了粮食过来,光靠府城之中的常平仓,恐怕是支撑不了多久。” 左军副师监石忠财大声说道:“还是得赶紧将这些百姓转走才成!十几万人就在这河岸之旁吃喝便溺,又没有事情给他们做,长此下去必有祸事。再说,图鞑若从西面打来,咱们又该拿这些百姓怎么办?。” 骆承明正要答话,此时斥候营军官却急忙领着几个赶来禀报:有大股图鞑骑兵自西北面向宣化方向赶来,人数逾万。左军甲师乙旅巡检许树和、旅监陈兆福都点头道:“果然是来了,便请骆点检下令,俺们这就出城接敌。不然等到贼兵赶至城下,则南面这些逃难过来的百姓,必遭屠戮。” “总觉得有些不对,”骆承明皱眉苦思,石忠财忙道:“不论哪里不对,咱们不能躲在城内坐视百姓遭这灭顶之灾,石某这就领兵赶往北面,截住他们!” 骆承明依然没有说话,石忠财焦躁起来:“咱们左军的儿郎,什么时候怕过图鞑人?不错,如今咱们兵少,可是若是躲在城内,那些百姓怎么办?” 甲旅旅监张德元便教打开舆图:“宣化城往西北,这一路都是平地,宋庄、东庄,直至沙岭村。再往北,地势愈发平坦开阔。图鞑弓马娴熟,擅长骑战,咱们只能在沙岭村南面布阵把守。北面倚山,南至小河,点检以为如何?” 骆承明微觉诧异,转头瞧了瞧这个新任旅监一眼。 他见副师监石忠财,甲旅巡检陈清怀,旅监张德元,乙旅巡检许树和,旅监陈兆福,五个将官十只眼睛都盯着自己,便慢慢说道:“骆某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当年浑达克之战,某也是杀过虏贼的。只是诸位想过没有,众寡悬殊,咱们贸然出击,若是抵挡不住,城外的百姓,咱们依然庇护不住。” 见张德元、陈兆清等都流露出不赞成的神色,骆承明继续说道:“当然,咱们躲在城内坐视虏寇肆掠,将来后人会怎么看。骆某自然也不愿背负这千古骂名。” 他长身而起,下令道:“陈巡检,你留董霆部守城,其余五团战兵辅兵,全部出城,往北面迎敌!” 第一百零二章 白刃血纷纷 三月十一日,图鞑右军主将库罗,连同自己的弟弟郁罗一道,率领万骑,皆一人双马,越过山势平缓的大马群山南麓,直趋宣化府城而来。迎头撞见已经在沙岭村南面筑垒待敌的燕州左军。 村中百姓早在一日前就被军士们勒令搬走,躲入宣化城内。双方斥候几乎在村寨北面同时发现敌人,并立即毫不犹豫地张弓对射,这场小规模的遭遇战在追逐和闪避之中很快结束,双方在麦田里丢下了十多具尸体,失去主人的战马惊惶地四下奔跑,无人召唤。 得知前方接敌,库罗勒住了战马,有些迟疑。这位右军主将三十四岁年纪,皮盔重甲,身侧悬挂着弓箭、马刀和长矛,见他皱眉思索,弟弟郁罗笑道:“汉狗既敢出城接战,咱们就赶过去,打一个大胜仗,向可汗报捷,升官赏赐,都不在话下。” 郁罗不过才二十出头,他此前一直在必突身边做着王帐侍卫,正是年少气盛,库罗却叹气道:“弟弟你还年轻,不懂这里面的奥妙,大汗不教咱们跟着他入并州,却来攻打这宣化,你以为他安的甚么好心。” “哥哥想必是在这里吃了几回败仗,吓破了胆?”郁罗大笑道,“咱们分兵来打河北,有什么不好,抢的丁口财物,都归咱们兄弟,又不用与其他人分。” 几个千户长都是连声附和。这几个都是年轻将领,一脸跃跃欲试之色。只有年长的多骨合面色仍有忧虑:“既是敌军人数不多,咱们就继续向南与之交战。已经来了,总不能空着手回去罢?” “大神在上,”郁罗嗤笑道,“你们是年纪越大,胆子越小了么。若哥哥放心,这一仗,便由弟弟来替你统率。” “我怕什么,你不要将在王帐时候的狂妄劲头带至右军来。”库罗很是不满,“汉狗虽然怯懦,那郭家大郎却不是好对付的。你可别太过托大。” 他于是吩咐左右两翼,各出两个千人队,牛角号响,骑兵们打马踏入了等待着成熟的麦田,从沙岭村的西面折向东南,准备进入战场。然后他们就远远瞧见北面的山丘,南面的小河之间,燕州军以盾车列阵,正等着他们过来。 骆承明得到斥候飞报,便下令五个团的战兵全部出营,面向西北方向列开阵势,等着敌兵撞上来。 地平线上渐渐涌出大片人马,并向两翼拉开,缓缓前行。战场之上,一片压抑肃穆。战士们听着马蹄轰鸣,敌军逐渐逼近,从两翼逼向盾车阵,又被弩箭射回,如此往复。虏兵瞧来也很是沉着冷静,并不急于冲阵。 双方对峙了半个多时辰,郁罗终于不耐烦了:“敌阵始终不乱,咱们若是没有勇气冲阵,这一仗要耗到什么时候?传令下去,三路齐进,冲垮敌阵!” “敌阵很是坚固,这些汉狗胆子也是不小,咱们就这样贸然发起冲击,损失定然不小。得再跟他们周旋一会,等到羽箭耗尽,咱们再冲阵不迟。”多骨合劝道,“打仗,有时候比的就是耐心!” “光有耐心可不成!”郁罗显得很是胸有成竹,“就请哥哥居中指麾,我带一支兵,从南面涉河,去抄他们的后路!” “还是我去罢。”多骨合连忙道,“若敌军见四面被围,军心必乱,然后咱们再冲阵。” 库罗也觉得这个法子可行:“那好,咱们从中路就发起冲击,你去抄后路!” 两翼的敌军突然加快了速度,冒着箭雨逼近车阵放箭还击,在敌军右翼部队的身后,多骨合领着本部打马涉过河水,竭力奔至车阵后方。瞧见东南面的燕州军营垒,他略一犹豫,还是喝令部下向北面展开阵势,逼近车阵。 骆承明等已经发现了本方后路被断,但是士卒们依旧没有惊惶,正面的敌军已经扑了上来,这次不是试探性的进攻,而是全力以赴的冲阵。 许多战马栽倒在车阵前,两军箭矢互射,嗖嗖之声不绝于耳,不时有人闷哼一声倒下。身穿重甲的数百图鞑勇士张着大盾冒死冲至盾车前,用大斧、狼牙棒等狠命砸碎盾车,破开一条血路。盾车之后的长枪接连刺出,搠倒了不少敌人,但是图鞑人还是成功地撕开了一个数丈宽的缺口。骑兵们呼喝着从缺口冲入,预备一场肆意的砍杀。 然而在他们面前是一排张起的大盾,无数长枪从盾后刺出! 激烈的肉搏战胶着持续,郁罗急躁道:“都已经破阵了,这些汉狗怎么还不溃逃?哥哥,我要亲自率兵上前助战了。便请你为大伙儿殿后!”库罗尚未答话,他已经催促着身边的千户长,率部跟着自己加入战团。 现在只有最后一个千人队,护卫着库罗留在本阵。大家都焦灼地向前方张望着,烟尘弥漫之中,隐约可见三路兵马都已经与燕州军短兵相接,由于兵力的绝对优势,他们对敌军完成了合围,照此情形,图鞑人将很快获得最后的胜利。 韩煦由一名大学堂学生护卫着,匆匆赶至军营,下马之后他迫不及待问道:“咱们已经在与虏兵交战了么?” 留守军营的官兵,以甲旅甲团工辎营营管乐连升为首,他点头道:“是,战况很是惨烈。贼兵势大,已经包抄了咱们后路。” 韩煦大吃一惊,他尚未答话,陪着他一起过来的刘文卿已经忍不住道:“既如此,这位营管何不点起营中所有兵卒前去助战?四面被围,则我师覆亡只在顷刻间也,你们还在迟疑什么?!” “这位秀才,还请稍安勿躁。”跟在乐连升身旁的另一名副尉说道,“某是中军甲师乙旅斥候营营监刘俊先,郭统领自有调度,这一仗,咱们不会输的。” 韩煦闻言大喜道:“制将军已经亲自赶来了么?” “是,中军甲师乙旅丙旅,已经赶至此处,只等着咱们这边的消息。”刘俊先说着仰头大声喊道,“放箭!” 一个士卒在望台上应道:“是!”便张弓搭箭,射出一支鸣镝。接着另一处望台之上,也有军士射出一支鸣镝。 就听得北面的山丘之后,画角声起,接着是万众呼喝之声。韩煦与刘文卿两个连忙也爬上望台,向西面张望。 原野之上,北面的山丘之后杀出一支燕州精骑,直插向敌阵侧后,瞬间搅得图鞑军阵脚大乱,他们迅速向两翼展开,张弓疾射,图鞑阵中一片人仰马翻。千户们竭力喝令骑兵们掉转马头与这支突然杀出的敌军交战,但是中军的这两个旅已经冲刺起来,速度飞快,不过顷刻之间,战场形势便已逆转。那些年轻的千户官们还在徒劳地组织着抵抗,但是倒下的士卒越来越多,终于演变成了一场争先恐后的大溃逃。 军营之内的乐连升等营官们早有准备,连忙率领着五个工辎营的近千名官兵冲出了军营。楔入燕州军阵后方的多骨合所部发觉形势不对,却已经无法撤出战场,他们自己被陷入了四面合围的险境,很快就被尽数消灭。 山坡之上,亲卫营甲队护住郭继恩,他神色从容,手搭凉棚观望着交战情形,与旁边的范长清轻声议论着。他们身后的赤色大旆迎风飘舞。韩煦长舒口气:“宣化局势,已然无忧矣。” 见虏兵迅速溃败,刘文卿也瞧得血脉偾张:“我天兵之威,所向披靡!难怪何景昌一直嚷嚷着要投笔从戎,此实为真丈夫所为也!” 韩煦摇头失笑:“书生意气,这行军作战之事,哪有你们料想的这般容易。”见刘文卿充耳不闻,只亢奋瞧着战场厮杀,他便转身下了望台。 当燕州中军精锐杀出山后之时,库罗便知败局已定。当年右军在郭继恩手中吃了无数苦头,他心中便一直戒惧,眼见奇兵出现,他便毫不迟疑,立即喝令护卫着自己的这支千人队掉头往北。而战场之上的九千图鞑官兵,在此战中被杀死三千余人,被俘近两千,右军在宣化城外,吃了一个惨痛的大败仗。 新任右军副将的郁罗愤怒地想阻止住潮水一般的败兵,却被几个千户拽住马头,裹着他一道逃走了。燕州军此战斩杀千户二名,百户十余名,另外还缴获了五千多匹军马,自己的伤亡不过千人。 第一百零三章 夜宿鸡鸣驿 郭继恩驱马下了山坡,由亲卫营护卫着,巡视处处血迹斑斑的战场。他牵马缓行,时不时停下脚步,与包扎伤口的官兵们说话。行至甲旅团练曹靖面前,他问道:“伤势要不要紧?” 曹靖因为失血过多而面色惨白,他勉强笑道:“不过是箭创,入肉不深,并不打紧。” 郭继恩点点头,又安慰了他几句,正准备去寻骆承明,那曹靖却突然有气无力问道:“制将军可是马上便会转回燕都?” 郭继恩停下脚步,笑问道:“你怎么想到的?” “卑职胡乱猜测的。” “不用想那些事,你如今只管养伤便好。”郭继恩摆摆手,牵马继续往前。然后他就听见一个躺在担架上的士卒对身边的伙伴说道:“若是往后不能再回军营,俺也不怕。到底俺在识字班中认了不少字,如今处处都在大办工坊,俺去哪里上工,都能攒下不少钱来。” “是啊,听说那些工坊募人,只要是识字的,就一定会收。” 郭继恩闻言,暗暗点头,身边的范长清也钦佩说道:“卑职往河北来了这几日,见燕州军中,气象便是格外不同。此前闻所未闻,却教人心向往之。范某虽然驽钝,仍然期望着与众位同袍一道驱虏安民,以成将军之大业。” “本帅与范校尉同行数日,也觉着你是个有才干的。既是到了燕镇,统领署定然会人尽其才,到时候范校尉可不要累趴下了才好。”郭继恩一面说笑,一面欲转头对随扈们说话,却见舒金海脸上有些郁闷神色。他想了想,翻身上马,往那几面左军大旆的方向行去。 程山虎小声对舒金海道:“咱们跟在统领身侧,虽说随时都有可能上阵杀敌,毕竟还是要以主帅安危为第一要紧之事。监军司颁下的军纪,咱们可不能忘了。统领安然无恙,这便是咱们的功劳,若是主帅命咱们冲阵,那才是到了赚取军功之时。这个主次分寸,咱们心里一定得明白。” “多,多谢提醒。我,我知道了。” 骆承明、石忠财等也往这边来寻郭继恩,彼此相见,都在马上抱拳行礼。郭继恩便问伤亡统计之事,石忠财禀道:“阵亡六百二十人,伤三百零四,营官折了四个,团练团监们也有负伤的,幸好却都是性命无碍。” “还算是不错,”郭继恩吁了口气,“要教出一个出色的军官,着实不易,每折损一个,都难免教人心痛。今日之战,左军各位同袍,遇敌巍然,虽被合围,仍然不能被撼动分毫,了不起!” “统领既然如此夸奖,咱们可要一鼓作气,杀向晋北去?”石忠财是跟随郭继恩数年的老卒,在他面前说话也是并不拘束。 “哈哈,得陇望蜀,人之常情。”郭继恩心情很好,“但是不行,时机不对。”范长清也向骆承明、石忠财等抱拳行礼,又感叹道:“卢都督在常山一战大溃,本来卑职和张校尉等还觉得疑惑,今日见了左军之战力,当初咱们败得不亏啊。” “没事,咱们如今既然在一只锅里吃饭,往后便一道杀虏贼,安天下!”石忠财很是得意。 骆承明终于想起了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这回犯境的,还是库罗所部,却是依然从北面大马群山而来。” “不错,虏兵非越太行而来,那必突可汗暂时无意河北,专等着晋阳主力过来决战。”郭继恩露出赞同神色,他抬头望了望天空,“打过这一战,宣化可保无虞矣,咱们回军营去,我还有吩咐。” 韩煦领着刘文卿等人在军营门口相迎,郭继恩劈头便道:“此处事务,请韩宪使全部交与郜推官,你得与咱们一道返回燕都去。若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就写下来差人送过去。” 韩煦闻言一愣:“此地流民之事,千头万绪,郜推官一人如何应对得过来?” 郭继恩大步走向中军帐,扫视一眼刘文卿:“让郜推官去找庄夫子要人,大学堂之学生,只要是品行端直的,都可以马上擢用——至于流民之事,一是定人心,二是安家业。要多鼓励他们往唐山卢龙去,官府给钱给粮,只要他们愿意东去,什么都好说!” 韩煦更是摸不着头脑:“既如此,则卑职更应当留在此地主持流民之事,为何要先行返回?” “自然是有更要紧的事。”郭继恩在大帐中盘腿坐下,询问随后进来的伍中柏、吕义才:“中军甲师二旅,伤亡如何?” 两名旅监都回话道:“统共有四人阵亡,伤二十余人。” 郭继恩自己也对这个数字感到有些意外:“可算是代价极小而战果极大矣。既如此,教大伙儿都稍作休整,吃过饭后就拔营!” 韩煦匆忙写就行文,取印钤了,交与刘文卿,吩咐他快马往溪南村。又问郭继恩:“统领何以如此急迫?” 郭继恩摇头不答,想了想才说道:“走,咱们先去用饭。” 和军士们一起用过饭后,中军和左军的官兵们开始拔营预备返回,这时郜云汉与宣化刺史冯明昌都赶了过来拜见郭继恩。他不禁笑道:“冯使君往常倒也见过好几回的,原本想着这回事情太多,就不特意召你过来了。如今你既然来了,本帅免不了要吩咐几句。留在宣化的这些流民,务必都要安顿好,他们既然来了燕州,便是咱们燕州之百姓,官府须得一视同仁,平等待之,教大家都能吃上一口安稳饭。” “若有为难之处,”他指了指郜云汉道,“郜推官也会为你设法,还缺什么,就书报统领署,去找霍真人。” “是,”冯明昌心绪有些复杂,却依旧神色恭敬,“下官都记住了。” 离开军营之时,他对身边的书吏感慨道,“谁能想到七年前两个投入边军的娃娃,如今竟成了跺一脚便震动燕镇的人物?世事变幻,总是出人意表啊。” 军营之内,郜云汉很是不满:“眼下情形,安顿流民乃是官府第一要务。不知统领有甚么紧要之事,这个节骨眼上要将宪使派走?” 骆承明、石忠财都诧异地瞧着这个身形干瘦的巡查推官,敢这样与统领说话的,他们此前还真的没见过。郭继恩却知道郜云汉的性子,只是笑了笑:“自然是因为还有别的差遣,往后宪使衙署之事,都要请推官多担待一些了。” 郜云汉闻言,吃惊地瞧着郭继恩,韩煦也觉得疑惑,郭继恩拿起皮囊喝了几口水,又继续说道:“是,便如推官所料想,本帅就是这个意思。” 郜云汉默然点头,向郭继恩叉手行礼。郭继恩示意部将们准备上马,又瞅着郜云汉有些嫌弃地道:“郜推官,你就不能笑一笑?自本帅第一回见到你,便是这副严厉神色,不知推官公务之余,面对家中妻儿,难道也是这般模样?” 郜云汉微微变色,想了想克制住自己道:“民生多艰,颠沛流离,下官心中不忍,是以多有忧思也。”韩煦也连忙说道:“制将军这话太过无礼了,郜推官宅中孺人,过世已经七八年矣。”郭继恩闻言,深觉自己失言,忙抱拳行礼道:“是郭某蛮横粗鲁,冒犯了推官,罪过罪过。只是咱们的确还有别的要紧之事,不能耽搁。宣化这边流民,也只好托付于推官了。” 郜云汉不好再与主公争辩,只是默默点头。郭继恩这才与他道别,吆喝一声,那匹漂亮的栗色战马便加速奔跑起来。 左军的两个旅护送着所有受伤的同袍、战死者的遗体,押解着战俘们陆续从西门进了府城。郭继恩却不去探望流民们,直接率领中军甲师的两个旅,沿着官道加速向东面赶去。 当夜,军队歇宿于涿鹿县北面的鸡鸣驿。这里是一座很大的驿馆,外有城墙,方长近四里。于是近六千兵马便全部歇宿在驿馆城墙之下。 涿鹿县令陈光义也从县城之内赶来参见。这县令年纪不过三旬,甚是年轻。行礼之后他将这边县城情形都述报了一遍,又责问道:“制将军在燕都大兴百业,把个燕镇首府整顿得好生兴旺。却是有一样弊端,如今下面各县之中,许多佃户、或是城中无业之民,如今都往燕都去寻活计,长此下去,则河北之地,独旺燕都一处也。如何不给咱们这些府县也安排些产业?譬如涿鹿,煤矿铁矿皆有,何不在此地也造一座铁厂?” 第一百零四章 都护新出师 “第一桩事,本帅并不以为然。”郭继恩笑道,“除燕都之外,定州之瓷器,邯郸之铁,唐山之煤铁、水泥,海津、河间之盐,不都是兴旺得很?至于涿鹿,既有煤矿铁矿,陈明府可以教百姓们开采出来,运往燕都便是。” 陈光义很是生气:“唐山有煤铁,制将军便在唐山大造高炉,燕都有煤铁,燕都便扩建铁厂、甚么焦炭厂,咱们涿鹿是小县,便不能建厂了么!凭什么涿鹿出的矿石,便要解往燕都?” 郭继恩见他简直要怒发冲冠,便忍住笑意解释道:“并不是有了矿,便可建厂。造一座厂,非是仅仅就地耗用矿石这么简单。它还可以助兴其他各业。涿鹿县全境丁口不过六七万人,官府若在此地办厂,未免太过小题大做。你要知道,如今光是燕西铁厂,便有上万工匠,今年所出之铁胚钢胚,可逾八百万斤!” 坐在一旁的韩煦、范长清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郭继恩见陈光义仍然面色不服,便笑着说道:“小冶铁,官府不办,可以鼓励百姓自办,也是一个法子嘛。” “话虽如此,涿鹿乃是个穷县,富户不多,办一座铁厂,这银子可就海了去了。”陈光义皱眉说道,“若官府不出面,百姓们哪有那个财力。” “自己去想办法。”郭继恩提醒他,“去借,去筹,可以去找钱庄,燕都之中不是新开设了一处万蚨钱庄?你也可以帮着百姓去找他们,虽然是民办,他们也等着贳贷生利嘛。” 陈光义闻言沉吟点头,他又恢复了振奋之色:“既如此,下官回去之后便召集城中富户商议此事。”说罢便起身作揖,匆匆走了出去。 韩煦连忙喊道:“哎,陈明府不留在此处一道用饭么?”却是无人应答。 范长清疑惑道:“燕镇官员,竟然敢如此与统领说话?” “敢与本帅拍桌子对吵的人多了去了,”郭继恩笑道,“不过,既有硬头官,自然也有滑头鬼。官场之中便是如此,且不去说他们了,咱们去用饭。” 次日,中军二旅启程继续向东,直至军都关,跟随张善行、范长清二人赶至河北的并州武卒如今也到了这里,开始与燕州左军的士卒们一道操练,准备过些时日便补充入左军甲旅乙旅之中。郭继恩巡视过关城之后,率军继续向东。三月十三日,这支军队终于赶回了燕都。 他们没有进城,而是直接赶到了南苑军营。驻屯在此处的中军乙师已经全部离去,如今此处仅驻有亲卫营的两队人马,护卫着霍启明、于贵宝、谢文谦、谭宗延、杜全斌、拉巴迪亚等人,此外在军营南面的俘虏营内,也住着从流民之中挑选出来的上万名精壮。 暮春的细雨之中,众人将郭继恩等接入军营,他在点检署内坐定,皱眉说道:“如何都在这里,城中无人镇守,万一有事,岂不是无可措置。” “不妨事,”霍启明摆弄着麈尾说道,“乔巡检不是还领着甲师甲旅坐镇西苑军营嘛。皇城又有王营管和继蛟看守着,城中出不了大事。小道若不是守在这边,又如何能在数日之内为你备齐上万民伕和数千辆大车?” “既是如此,辛苦众位了。”郭继恩点点头,吩咐唐成义、何占海道,“教伙伴们好生歇息一晚,咱们明早就出发。” 韩煦终于忍不住问道:“制将军究竟是要去哪?” “咱们要去打一场灭国之战。”郭继恩瞅着他,语气沉静,“本帅将率军东出临榆关,以平定东虏,收复营州之地。” 见韩煦吃惊得说不出话来,霍启明便说道:“自开年之后,咱们便在卢龙设置粮台,囤积粮草,只等着时机发动。此事,想必宪使也是知情的。” “之前确有耳闻,”韩煦点头道,“只是没有料想竟然这么快,未免有些仓促。东征是大事,何不等待麦收之后,再行发兵?” “兵贵神速,机不可失。咱们就是趁东虏主力尚在新卢未返,果断出击。”郭继恩解释道,“夫期运虽天所授,而功业必因人而成。此天赐良机,若不趁之一举扫灭,则东虏大军返回,新卢为其纳贡输捐,其国力愈强,若再待来时,天时人事不得如常,恐怕更为艰难矣。” “既然统领已经定夺,下官自当跟随。”韩煦想了想问道,“所以杨点检所部中军乙师已经往卢龙去了?” “不错,周点检、杨点检已率中军乙师赶赴卢龙,驻唐山之前军乙师、驻海津之右军甲师甲旅乙旅丙旅,亦已往赴卢龙。”郭继恩说道,“另有渔阳府之左军丁旅戊旅己旅,由左军副点检崔万海率领,偏师东进至玄水。” “南北两路,五万四千余人,另有民伕三万,咱们这一次,是倾注全力。”霍启明说道,“志在必得。” “宪使可要往城中一趟,见见夫人和孩儿?”郭继恩问道,“此去营州,非一年半载不能回也。” 韩煦有些心神不宁,他点头道:“说得是,下官当得赶回皇城一趟。”说罢匆匆向郭继恩行礼,连忙出了点检署大堂。 堂内诸人都向郭继恩行礼道:“职等请随统领一道出征!” 郭继恩环视众人,缓缓吩咐道:“朱师监、谢副使、杜参军随本帅往赴卢龙,其余诸位,各守本职。等待前方消息。” 于贵宝忙道:“老夫身为监军使,理当随主帅一道前往临榆关才是。”谭宗延也急得直叫:“渔阳府的同袍们都已经往玄水去了,某却还留在燕都,这如何说得过去!末将也要跟随统领一道前往。” “你们都去,监军司之事谁来料理?”郭继恩摆手道,“于监军和谭判官留守燕都!此事不可商议。”他说着转头瞧向霍启明。 霍启明道:“这一回,既然周点检杨点检、谢副使都随你出征,那么我来镇守燕都。” “好,”郭继恩点点头,转头吩咐道,“教儿郎们早些开饭,众位用过饭后,该回城的,就赶紧回去罢。” “那么我呢!”拉巴迪亚连忙喊道,“我要跟随将军一道前往营州,在战场之上写出最为雄壮的文章,回来刊载于邮报,让全州百姓都能看到!” 郭继恩轻笑一声:“可。” “那么我也要回城一趟,明日军队拔营之前,小人一定赶回来!”拉巴迪亚说完就往外跑。 “给我站住。”郭继恩喝道,“你是想回督府跟乐社那个舞姬道别?不许回城,你就给我老实呆在军营。” “是。”见郭继恩神色严厉,拉巴迪亚不敢违抗,只得又乖乖退了回来。 用过午饭之后,郭继恩与霍启明两个领着随扈,驱马来到军营南面的小龙河边。 春风细雨之中,大地一片绿意洇润,偶有一只飞鸟从低空掠过。他们注视着小河南边的俘虏营,那里传出阵阵驮马嘶鸣之声,中军乙师留下的一个工辎营正领着民伕们装粮套车,预备着明日的出征。 “东征之事,已是势在必行。”霍启明说道,“燕镇四面环敌,咱们若不能尽快打开一个缺口,便始终处于被动之中。这么说罢,若当真想要进取天下,营州就必须夺下,而且要好好经营,以为强助。” “你说的不错,”郭继恩点头道,“如今图鞑大举南侵,并州迟早失陷。那必突可汗,瞧着亦是勇略拔群之辈,河东天下形胜之地,一旦落入其手,则西进关中,南图中原,东逼燕镇,皆由其意。不论是对西京,还是对咱们,都是一个极坏的消息。咱们必须在并州丢失之前,拿下营州,否则腹背受敌,就太过艰难了。” “嗯,昨日于监军对我说,即便不能攻取沈州,只要咱们夺下了辽西城,便是大胜。辽西城既得,则饶乐、柳城两处,东虏亦不能守,咱们便依城布防、营田,战线向北推进四百里,北面形势就比眼下要好得多了。你以为如何?” “错,”郭继恩摇头道,“咱们若只以辽西为紧要处,则此战必败。东征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拿下沈州,彻底平定营州之地。” 第一百零五章 天威临大荒 “依你推算,这番进兵,多久可以彻底平定?” 郭继恩想了想:“约莫三至四月工夫罢。” “好,这边便以五个月为期限备粮。”霍启明道,“沈州拿下之后,我再往营州去一趟,带上秦义坤一起。” 他想了想又说道:“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你说。”郭继恩见他郑重其事,连忙认真应道。 “沈州者,在沈水之北,咱们攻取之后,便改名做沈阳。这件事,务必要记着。” “这又算什么要紧事,”郭继恩很是无语,“你还郑重嘱咐。” “自然是要紧事,总之你切切不可忘了。”霍启明说道,“我可是说正经的。” 大战在即,燕镇的这两个首领却在这小河边神情轻松地闲谈。跟在他们身后的扈从们都笑了起来。 “那我也有一件正经事要对你说,宣化城北,这回与图鞑库罗部交战,我在半山上瞧着,骆点检所率的左军两个旅,被敌合围之后折损也是不小。你说,究竟要如何,才能彻底打掉虏寇的骑兵优势?” 舒金海、常大振等人都竖起了耳朵,霍启明却没有回答。牛毛细雨无声地洒落下来,渐渐打湿了所有人的军袍,郭继恩正要吩咐返回,霍启明突然说道:“此事非可一蹴而就者。须得下十年、二十年的功夫才成。” “哪怕要花费百年功夫,这件事也要将之办成。”郭继恩说道,“学士、工匠,场地,这个全部由你专决,咱们等得起。” 霍启明抬头瞧瞧天色:“咱们先回军营去罢。” 翌日清晨,细雨已停,天空碧蓝。陆婉儿很早就起来,与宅中使女一道,叫醒韩钰韩昳两个,教他们穿衣,然后又去刷牙洗漱。 竹制的牙刷、用瓷罐盛装的,带着香气的牙膏,都是从燕都大百货中采买而来,刷过牙之后再用产自定州的瓷杯漱口,顿觉整个人都清爽起来。韩钰一边逗弄着妹妹的垂发,一面取笑妹妹动作实在太慢。韩昳嘴里含着牙刷,腮帮子鼓鼓的,愤怒地转过身要打哥哥。 韩钰嬉笑着跑出了房门,迎面差点撞到父亲怀里。他连忙站直身体道:“阿爹,我没有欺负妹妹!” 韩煦只是点点头,想了想问道:“你们两个,怎地起得这样早?” “阿娘说,一日之计,惟在于晨。如今我和妹妹早起都要背书呢,阿爹,你可是要考我的功课?” “今日便不考了,”韩煦摸摸儿子的头,“你也到了要进学堂的年纪了,一定要自己发奋用功。阿爹要出远门,你和妹妹在家中,不可太过淘气。要是再惹阿娘生气,可没人能护着你们了。” “知道了阿爹,你才回来又要出去,自己注意身子咯。” 韩煦心中一暖:“这个阿爹自然知道,你去吧。” 陈良陪着韩煦出了府衙大门,一路细心叮嘱。齐良则在门外牵着马,身上还背着个包袱。韩煦上马与陈良挥手道别,催马向皇城左清门而去。他见齐良依然跟着自己,便道:“不用相送,你转回去罢。” “这回,小人要随老爷一块。小的知道,老爷此番出城,多半不会很快转回。” “本官便是连夫人也不曾告知,”韩煦有些诧异,“你又如何知道?” “小人猜测的。”齐良面无表情,“制将军必定是有大事托付于老爷。” 韩煦不禁失笑:“想不到你竟有这份眼力,也罢。不过本官要赶往南苑军营,近三十里路,你跟得上么?” “这个不在话下,老爷只管放心。” 韩煦还是有些担心,便有意减慢速度,不过半个多时辰,他们赶到了军营。却见中军甲师的两个旅,已经整队出营,向东面开进。见韩煦赶到,郭继恩便吩咐他与民伕队伍一道,跟在官军之后,并掌管这支队伍。 郭继恩率部出发两日之后,燕都邮报才刊载了统领署征讨东虏檄文:“…彼窃据边陲,侵我城镇,嚣张狂悖,侮慢不恭,鸱张狼噬,罪实难书!今又恃其僻远,进犯新卢,若不相援,岂解倒悬?我燕镇郭帅,受钺专征,提戈拨乱,将士听令,三军用命,奋夷岳之威,乘建瓴之势,俊杰云集,长驱辽东。如其行恶不悟,迷途拒返,则斧钺俱下,玉石皆焚!即着有司露布,咸使知闻。” 此前郭继恩虽然调动大军,但是行事机密,百姓之中有些人察觉到蛛丝马迹,但是都只能猜测燕州军将有大举征伐之事。檄文既出,坊间一片惊呼,大家都议论纷纷,有兴奋的,也有担心的。而燕都驿馆的驿长和驿卒们,也瞧见那两个新卢使臣,神色激动地冲出屋子长跪不起,张开双臂仰头望天,又哭又笑,状似癫狂。 城中富户们则纷纷跑往钱庄,想从霍启明这里打探更多的消息。霍启明端坐于交椅之上,含笑说道:“战事大伙儿都不用过问,统领什么时候吃过败仗?既然亲征,营州指日必下,众位,还是回去好好想想那边有什么买卖可做罢。” 众人如梦方醒,连连道谢,又急忙出了钱庄。苏蔻觑着霍启明笑道:“大军出征,真人却这般气定神闲。奴家才读到报上檄文之时,实是心惊肉跳,见真人如此从容,才安下心来。只是,你们两个,当真就这般有把握?” “行军打仗,军资输供才是第一要紧之事。”霍启明拿起自己画的一张图样细细瞧着,“为了收取营州,我和继恩兄两个已经筹备多时,只要粮草辎重都已备齐,能够送至前方,这仗,咱们就已经赢了一半。况且周点检杨点检两个都随统领出征,他两个处事沉静,遇敌英发,皆有节制大军之才,我才用不着担心呢。” “奴家听传言说,制将军带走了六万大军,如今燕州精兵大半都出关作战,倘若那图鞑人越太行西来,咱们又该如何应对?” “杞人忧天。”霍启明嗤笑一声,放下图纸继续修改,“有道爷我坐镇燕都,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管安心处置钱庄的事情便可。” 一旁听他们说话的郭继雁忍不住插嘴说道:“哥哥从邮报得知大哥出征的消息,很是不乐。私下跟我抱怨说,大哥出征,总是不愿意带上他。” “当今乱世,想打仗,将来有的是机会。教他不用着急。”霍启明想了想起身至门口吩咐耿冲,“去找常队正,给道爷我拿一幅舆图过来!” 常大振很快拿来一幅绢制的舆图,霍启明打开仔细瞧着。田安荣便起身凑了过来,听见霍启明轻声自语道:“饶乐、柳城。此时想必左军崔万海部已经发动,若取饶乐,则柳城、辽西两处必然惊动。就看东虏如何应对了。” 饶乐城位于塞上涂水河畔,北靠七金山,南临河水。山深林密,野草丰茂。这里宜农宜牧,却是东虏与燕镇接壤的前哨之地。守将答里赤才从延津州被差遣来到这里不久,得知上万燕镇军马从南面的神山县杀来,这条肃慎大汉惊奇地摘下皮盔:“汉人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如今竟敢杀上门来!” 一个百户连忙道:“上万敌军,来势不小。咱们只可守城,万万不能出去与敌接战。” “胡说,咱们就一千来人,这么个土围子,你说,要怎么守?”答里赤又重新将皮盔戴上。 “那,千户的意思,咱们出城与敌军交战?” “那不是死得更快?”答里赤摸了摸胡子,开始往身上套皮甲,“饶乐城守不住!咱们现在就弃城,往柳城去,与乌林塔会合。” 他装束停当,检视自己的佩刀、弓箭,瞥见百户不赞成的神色,便叱道:“你是顶着个狍子脑袋?打不过又守不住,咱们还不赶紧撤?这里丢了又不打紧,守住了柳城等着汗王回兵,再来助咱们,到时候夺回饶乐城便是。” 于是这一支东虏兵便退出饶乐土城,涉过清浅的涂水,向东面撤逃。 不料才过了一日,西面的燕州军大部就追了上来,经过一番短暂的激战,这支千人队几乎被全歼,千户长答里赤被生擒活捉。 第一百零六章 大旆出大关 雍平十七年的二月,营州大地依旧是一片冰雪世界。然而天兴汗还是悍然下令发动了再次入寇新卢的战争。自去岁袭扰蓟北之地被燕州军击败之后,汗王的身体便时常感到不适,面容之上也常有忧虑之色。但是这一次的入侵作战,所有的将领们都表示了赞成,毕竟东虏军在遵化、迁西的作战之中折损实在太大,他们迫切需要从新卢这边将损失抢回来。 东虏军冒着寒冷,分兵两路越过訾水,和去年一样,他们进军十分顺利,仅仅十余日就杀至新卢北都柳京城下。新卢国主平真王金仁先再次南逃开京,后妃则送往江华岛避难,又赶紧一面遣使向东虏求和,一面遣礼曹参判夫文赞渡海向燕都求援:“鱼游鼎沸,惟望父母邦相救也”。 新卢军将斤鸣进、道广文等率军勤王,两路援军虽然杀死了不少虏兵,但是仍然先后被东虏击败。其他几路勤王军则逡巡不敢进。 眼见新卢君臣都毫无战志,天兴汗便下令诸军围困开京,逼迫平真王投降。新卢国主却一直以各种理由推托。盛怒之下,乌伦里赤又分兵夺取江华岛,岛上后妃、王子、宗室、侍臣等皆被虏兵俘获。 新卢君臣在开京坐困愁城,粮草断绝,一直捱至四月上旬,城中连马都已被杀尽。走投无路之下,平真王面缚舆榇,率领大臣们出城诣东虏大营,向天兴汗投降。 天兴汗容色有些憔悴,坐在高台之上咳嗽不止,但是依然摆出一副威严模样。他严厉斥责平真王背信负约,出尔反尔。平真王惟有伏地称罪,不敢求饶。 尚书右丞古聆佩上前一步,提出了东虏方面开出的条件:新卢不得再奉东唐年号,改奉大北燕国正朔,为北燕之藩属国,定时贡献,并遣质子入沈州。 每年朝贡的清单包括:金银、牛角、貂皮、鹿皮、胡椒、腰刀、茶叶、纸张、绵绸、麻布、草席、米粮等,数目惊人。新卢群臣,忍辱含泪,却是无有一人敢于抗声。 新卢左议政杉凤集战战巍巍地在和议上署名,见此情形,精神一直紧绷着的乌伦里赤长松一口气。古聆佩接到他的眼神,便大声喝令新卢君臣,明日必定要交出黄金百两、白银千两,与质子一道送至东虏大营。于是新卢君臣再次屈辱地三跪九叩,弯腰退下。 然而第二天,这些人将拼凑出的金银,连同自愿往营州为人质的世子金文澄送往虏兵大营时,却愕然地发现军营之内,已经空无一人。 东虏的撤兵,就与他们的进犯一样来得迅速。 因为就在新卢君臣出城投降的当天夜晚,从沈州拼死赶来的急报使者也赶到了东虏大营,带来了燕州大军杀出临榆关的消息。 乌伦里赤当场咳出一口血来,所有人都大惊失色之际,天兴汗一把推开上来搀扶自己的乌伦布台,沉声说道:“都不要慌,咱们连夜拔营。乌伦合齐,你带着骑兵现在就走,越快越好!” 三月十九日,郭继恩亲至临榆关,此处已经聚集了燕州中军、前军和右军的四万兵马,而卢龙城内,也已聚集了两万民伕和数千辆大车、抛石车,待韩煦率领从燕都来的民伕营赶到之后,这些人全部归他调遣,卢龙别驾苗文庚为其佐官,跟随大队人马一道北行。 三月二十日,临榆关东门大开,燕州军主力沿着勃海西岸的榆关走廊一路北进,来远守将独虎甲见其势大,不敢接战,弃城北逃,接着,兴城县又被光复。短短八日工夫,燕州军就已经逼至距离沈州五百里处的辽西城,他们从容架设浮桥渡过彭卢水,并沿着河岸安营扎寨。率领民伕队伍尾随大军的韩煦则沿路接收城池,出榜安民,又招募当地精壮加入民伕队伍。 与此同时,崔万海所部燕州左军的三个旅已经逼至柳城西面,却并不攻打,只筑垒待敌。燕州军主力则在郭继恩的命令之下,将辽西城三面围住,筑山掘道,弩射石抛,日夜攻打。 辽西城位于彭卢水北岸,乃是东虏在这片地带最为重要的据点,但是如今只有右军副将石敦穆里所率领的三千余人守御。这座城池虽然高大坚固,但是也架不住城外抛石机日夜不息的轰击。柳城守将见燕州军来势凶猛,也只能躲在城内,不敢来援。 连续攻打了三日,燕州军的伤亡近千人,郭继恩对此很是淡定:“辽西城必须拿下,伤亡再大,也在所不惜。” 床弩射出粗大的箭矢,大小各种尺寸的抛石车、抛石机昼夜轰击城墙,数十斤重的石弹砸在垛口之上,青砖四溅。守军躲在雉堞之后不敢抬头。百户阿速牙悄悄从射口张望,燕州军阵的后方,还有许多民伕在赶造抛石车,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燕州军这回使出来的攻城利器实在是太多了些。 第四日,南门西面一处城墙终于被砸开一个大缺口,破碎的砖块滚落下来,形成了一处坡面。燕州军士卒欢声雷动,旅将们连忙调集弓弩手聚往此处,顿时箭如急雨,中军甲师乙旅旅监伍中柏身先士卒,率领着官兵们登城而上,直杀进去。 红日高升,远远望去,无数燕州军士如潮水般,从豁口涌入了辽西城。接着,南城门被打开,辽西城在失守近五十年之后,终于再一次被东唐军收复。大约两千名东虏兵被杀死或者成为俘虏。石敦穆里和独虎甲等仅带着近千名残部从北门逃出,迎面遭到薛宁所部姜超旅的伏击,石墩穆里中箭身亡,独虎甲只身逃脱,向东奔往襄平城。 随军逃出城外的东虏右军将军家眷等数十人都死于乱军之中,包括其正妻和八名侍妾等无一幸免,仅有一个十一岁的女儿乌伦海容被燕州军官兵们救下,送回辽西城内。 燕州军进据辽西城,郭继恩由舒金海等人护卫着进入右军将军府,这里到处都是被石敦穆里命人杀死的仆役尸体,庭院之内,弥漫着血腥气。郭继恩也不以为意,吩咐杜全斌、杜景旺、樊振海等人将将军府内文书等全部整理收集起来,详细查看。府内全部金银财物,也都清点装箱。 他转头对周恒、向祖才说道“此地距柳城二百里,只是辽西地形破碎,得找来本地百姓带路,才能尽快赶至柳城,与崔万海所部会合。” 周恒忙叫人拿来舆图,仔细瞧过之后,向郭继恩禀道:“末将明日便与向点检各率本部往柳城去,然后,咱们分兵进击,与统领在沈州城外会合。” 郭继恩却摇头道:“不,我率前军两师在此地休整,然后渡辽水直趋襄平。” 周恒闻言,又重新去看舆图,过了好一会才点头道:“明白了,五日之内,末将必定攻取柳城,然后率部与统领在襄平会合!” “不用急,咱们既然已经夺下辽西城,则主动已经在我。”郭继恩微微一笑,“如今要做的事,是宣慰百姓,征兵集粮。” 这时姜超前来禀报伏击战果,并送来了那个吓得瑟瑟发抖的乌伦海容,郭继恩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就在城中找两个妇人照看着她。咱们现在出去瞧瞧。” 他转身出了将军府,张善行和范长清两个正在门口与一位老者说话,那老人神色激动道:“五十余年未见王师!原以为今生无望矣,孰料咱们竟也有拨云见日的时候。”见郭继恩出来,张善行忙道:“这便是咱们主帅,燕州军郭统领。” 那老人战战巍巍上来就要叩头,郭继恩连忙将他拉住,又好言劝慰了一番,教他先安心回宅。这才吩咐众人道:“随我去城墙上瞧瞧罢。” “是。” 随从们跟着年轻的制将军登上了东门城楼,向着远方眺望,但见天空高远,地势平坦,正是一片大好河山。 虽是暮春时节,依然觉得凉意沁人。郭继恩想了想问范长清道:“此时想必虏王已经接到消息,若换了是你,当会如何处置?” 第一百零七章 六师共屠狼 天兴汗乌伦里赤率领东虏军主力星夜奔回,在渡过訾水之后,接到沈州送来的急报:辽西、柳城和饶乐三处城池都已陷落,右军副将石敦穆里战死,右军将军乌伦合齐的家小也全部殁于乱军之中。燕州军眼下已经渡过辽水,直逼襄平城下。沈州城内的尚书左丞乌伦德赫已经遣兵往襄平救援。 得知燕州军没有围逼沈州,而是准备攻打南面一百五十里之外的襄平城,除了如遭雷击的乌伦合齐、乌伦布多父子,其余将领都是长松了一口气。 只有乌伦里赤面色依旧铁青,一阵剧烈咳嗽之后下令道:“全军在大行城休整一日,明日往襄平进兵,不可延误。” 诸将轰然领命,个个神色振奋地出了大帐,只有天兴汗的两个儿子乌伦布根和乌伦布台还随侍在侧。长子乌伦布根身形高壮,他很是不解:“沈州安然无事,父汗何以还是这般忧虑重重?” “燕州军若是夺了襄平,则可为西面辽西屏障,南扼辽南诸城,北控沈州。”乌伦布台解释道,“辽东最为紧要处,不是沈州,而是襄平!” 乌伦里赤止住咳嗽,叹息道:“论见识魄力,你不及弟弟多矣。”见乌伦布根一脸不服之色,他摇摇头不再解释,“那郭继恩小贼,迫襄平而不攻,就是等着咱们主力大部前去决战。彼以逸待劳,咱们却是千里奔波,这一仗,难打,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燕州军在夺取辽西城后,休整了两日,才继续向东,涉过春季泛滥的辽水。河滩之上,无数民伕、船只帮助大军过河,一片喧闹而井然有序的场景。韩煦一面张望着四处景色,一面对身边的苗文庚感叹道:“辽西诸地,一年纳粮不足十万斛,还抵不上河北一府,此地民生,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啊。” “也难怪虏王年年要出兵抢粮。”苗文庚点头道,“丁口少而出产不足,乌伦诸部族之男丁又不事生产,皆为兵卒。要养这样一支军,耗费也是不小。” 立在两位官员身侧的是一个名叫孙治业的青衫士子,三十出头模样,他本是柳城之中一名穷苦读书人。周恒崔万海等攻破柳城之后,他主动跑出来帮着官兵安抚百姓,周恒见他为人精明干练,便立即擢为书吏,帮着一起处理民事,接着又跟随大军赶至辽水边,与韩煦等人所率的大队民伕会合。 听见两位上官的对话,他便说道:“此处土地肥沃,只是虏王剥取十分凶狠,田庄佃民逃亡者众,是以产量一直有限。若官府能给百姓们一颗定心丸,田亩出产,定能翻倍。” “好,”韩煦点头道,“燕州之田亩制度,想必周点检已经与你说过。大军过河之后,本官要留人在这边丈量、清理田地入册,全部定为官田,再分租与百姓们。这个事情,你能领头做么?” “能,”孙治业咬牙点头,“只是人手不够。” “人,只要是你瞧中的都会给你,霍真人也会从燕州那边遣人过来。此事不急在一时,但是却要务必办好。”韩煦细细叮嘱,直到一名工辎营队正过来,请他和苗文庚等过河。 辽水往东,俱是一马平川,燕州军在襄平西面的望水村、祁村、石桥村、王村等处扎营,几处营垒呈半圆形展开,却并不急于攻打。 东虏前军将军、乌伦家族的三弟乌伦也烈率领七千兵马从辽南半岛的积利州赶来增援,在衍水西岸与燕州前军乙师遭遇,一场激战之后折兵三千,不得不躲入襄平城内,不敢再出来应战。乌伦德赫遣来的沈州援军见燕州军人数众多,不敢靠前,只屯于衍水东北面的罗台镇,等待着天兴汗的主力大军赶到。 襄平战场上,暂时陷入了一片沉寂。而燕州军设立在石桥村的新兵营,却是一片热火朝天情形。近两万名从辽西各处以及跟随大军出关的民伕之中挑选出的精壮,已经被编入部伍,正在这里操练。谢文谦、朱斌荣、刘元洲等监军官,以及林文胜、范长清等,每日指点新卒们背军纪,演队列,布阵形。校场之上,喊声震天,让人瞧着十分振奋。 “凡你们的耳,只听金鼓,眼只看旗帜,夜看高招双灯,听候号令,不可妄听人言擅自举动。”朱斌荣声色俱厉,黝黑的面庞上滴着汗水,大声教导新卒们,“若旗鼓未动,便是主将口说如何,也不许依从,哪怕是天神吩咐,也不得依从。若是擂鼓进兵,哪怕前面刀山火海,也只管向前。若是鸣金收兵,哪怕前边是金山银山,也要给我退回来!如此,大伙儿同心协力,有何贼不可杀,有何功不可立?” 俘虏营紧挨着新兵营,不少俘虏都凑在栅栏边观看,有个十户长问答里赤:“千户,你说这些汉人,天天在这里练习走步,似这等,便能上得了战场?” 答里赤脸趴在栅栏缝边眯眼看得仔细:“这等练兵法,我是不懂,可是你想想,那些个燕州军汉,平日都是这样操演,瞧着没啥稀奇,可是上了战场,那叫一个厉害啊。” “也未必就有多厉害。”十户长悻悻说道,“等到汗王大军赶到,见了真章,才知道究竟谁厉害。” “嘿,你这颗狍子脑袋,知道甚么高低。”答里赤从栅栏边退下来,将手缩进衣袖里,“那个东唐点检,将我一路带到此处,不知究竟要做什么,日头都这高了,怎么还不开饭。” 另一个俘虏恭敬拿来一只制作粗陋的木凳,答里赤一屁股坐下,喟叹道:“千户我如今就盼着这一日两餐啊。” “他们将千户带到这里,自然是因为你弟弟跟着汗王出征新卢去了。”那十户长回头笑道,“等到汗王杀退这些汉狗,你们兄弟又可见面啦。” 答里赤只是摇头:“答里虎莽撞得很,我只求他别将性命丢在了战场上就成。” 襄平城方长不过六里,居民甚少,如今城内聚集了六千兵马,前军将军乌伦也烈立在城头,狭长的脸上神情凝重,远眺着燕州军的多处营垒。前军副将兀里海对他说道:“已接急报,汗王亲率大军,明日便可赶至罗台镇,与敌决战!” 燕州军营垒之后,许多长长的队列,红旗飘舞,那些是汉军沿途征用的民伕,正在将各种军需之物送入营垒,乌伦也烈心下很是不快:“待到杀退汉狗,这些通敌之人,咱们一个都不可放过,趁着汗王东征,以为能够翻天呢,明日便教他们梦醒!” 韩煦等人率领大队民伕渡过辽水赶上主力之后,郭继恩便请他一块,由亲卫营护卫着,往北地镇山医巫闾山去游玩了两日。赶回军营之时,周恒杨运鹏谢文谦等都凑在舆图之前仔细研究,见郭继恩返回,周恒便起身道:“接斥候报,那东虏伪王所率之近四万精卒,约莫明日便会赶至襄平东北面的罗台镇。” 郭继恩摆手道:“这一仗要怎么打,你们两个自己来拿章程便是。本帅爬山辛苦得很,如今只想洗澡睡一觉。” 谢文谦很是无语:“决战在即,你就这等心大?” “咱们等了这么多天,不就是要那伪王收兵急返么。襄平乃是辽东要害,乌伦里赤非救不可。”郭继恩摆摆手,“彼疲兵远来,而我兵杖精锐,决计深入,雪耻求战。似这等若还不能胜,咱们趁早解甲归田算了。” 他正色下令道:“诸军各部,俱由中军甲师周点检节制,定下方略,务求全胜!” “是。”周恒召集传令兵进来,沉声下令,“左军崔万海部,前军薛宁部、安金重部,中军两师,今日全部拔营,过衍水击寇。所有新卒俱都编入向点检所部右军甲师,明日开始攻城!” “好,”跟着郭继恩一道进来的韩煦拊掌赞道,“六军共屠狼,克复辽东,只在明日!” 第一百零八章 纵横复决荡 翌日天色才亮,燕州军营之中的号角声就惊动了城墙上的东虏守军。这些士卒慌忙从垛口之后探出脑袋,只见燕州军营垒之中涌出黑压压的大片人马,推着抛石机、床弩等攻城器械,缓缓逼向城墙。 “终于要开始来攻打咱们了,”一个百户长咽了口唾沫,转身大声喊道,“砲石、擂木,赶紧预备!” 与此同时,连夜渡过衍水的燕州军主力也对罗台镇的沈州援军发起了攻击,这支三千余人的军队抵抗得异常顽强,但是因为人数太少,他们还是在半个时辰之内就被全部消灭。周恒随即下令,全军继续向东,直扑正在急速赶来的东虏军主力。 乌伦里赤所率的三万余兵马在罗台镇东面的范屯等处遇到了败退下来的小股溃兵,得知燕州军已经杀气腾腾地扑了过来,诸将都是大声鼓噪,叫嚷着要将这群汉狗就此屠个干净。 因为连续多日的急行军,身体不适的乌伦里赤已经极度疲惫,面对纷纷激动请战的将领们,他竭力在马背上挺直身体下令道:“左军打头阵,乌伦合齐在左翼,赛里奇安在右,此战许胜不许败,若是败了,这营州之地,咱们也就无可守御,今日不论拼掉多少人,都务必要杀退汉人!” 将领们大声应命,各自打马往本部而去,左军副将赵时康面色发白,心中叫苦,却也只能强打精神,命令部卒们继续向前。乌伦里赤身躯微微颤抖,试图翻身下马,乌伦布台连忙过来搀扶住他,担忧地低声问道:“父汗可还撑得住么?” “撑不住也要撑啊,”乌伦里赤面容显得苍老了许多,“老夫上了必突的当,他定然是没有出重兵攻打燕州,一心只想拿下晋阳。倒教郭家小贼瞅准时机,打出这致命的一击。” 尚书右丞古聆佩、中军参军来松甫两个汉臣也凑了过来,听见这话都有些悚然。古聆佩连忙安慰道:“汗王切勿心焦,保重身子要紧!即便此战咱们落败,只要退守沈州,咱们依然据有辽东一半之土,事尤有可为也。” “不要胡说八道,乱我军心!”乌伦里赤须发皆张,厉声喝道,又咳嗽不止,“今日之战,我大燕健儿必定奋勇杀敌,所向披靡!那郭家小贼,老夫定要取其项上人头——” “是是,小人胡言乱语,死罪死罪。”古聆佩额头冒汗,连称罪过,“小人这就叫马车过来,请汗王车上歇息,以便指挥战事。” 乌伦里赤坐上了马车,喘着气招呼中军主将温都格布过来道:“你领着中军精锐骑兵,只等孤王的号令,今日之胜负,就全赖你这支兵!” “是,汗王只管下令,”温都格布神情亢奋,“我一定会割下那郭家小贼的头颅,献至汗王面前!” 襄平东北面的田野之上,双方参战兵力近十万人,各自加速向前,很快就在地平线上瞧见对面黑压压的人影。燕州军黑衣玄甲,东虏军则是杂色衣甲,双方士卒大声呐喊着,悍不畏死地扑向对方。 箭矢如流星嗖嗖掠过,刀刃映射着日光,枪缨沾染着鲜血,不断有军士倒下,又立即有后面的兵卒补上,两军在中路杀得性起,谁也不肯后退一步,在战阵的南面,乌伦合齐双目血红,亲身执锐奋勇拼杀,乌伦布多紧跟在父亲身侧,张弓发箭,接连射倒了好几名燕州士卒。 但是燕州军也同样的顽强,他们以伍为列,小股人马各自接战,长短兵器配合娴熟,渐渐压制住对手的攻势。前军甲师副点检薛宁神色沉静,端坐于战马之上,瞧着战场形势。 在战场的北面,崔万海所部也与赛里奇安所率领的东虏后军激烈交战,此时阳光也渐渐躲入了云层之后,而双方的军士依旧在舍死忘生地苦战。 乌伦布台和乌伦布根两个都立在马背上,紧张地瞧着战场形势。乌伦布根焦躁地道:“五叔那边冲不过去,反倒有被敌包抄的迹象!这父子两个,究竟是做什么吃的?” 乌伦里赤斜躺在马车上,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温都格布振奋精神道:“得令!”便呼喝一声,率领着七千余骑打马向南侧飞奔过去。 他们向南面奔出去很远,然后展开阵形,开始向薛宁所部发起冲刺。薛宁打起手势,于是各处令旗飞舞,姜超所部停止向前,开始面对南面重新布置战阵。但是骑兵们很快就冲了过来,前军甲师乙旅瞬间就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姜超大喝一声,张盾舞刀伏身上前,刀光飞舞之中,两匹战马被他接连砍倒,将马背上的骑兵掀了下来。 旅监晁孟忙叫道:“姜巡检,赶紧回来!”说罢连声下令,教身边士卒抢上去接应。但是东虏骑兵也逼了过来,混战之中,姜超被一支长矛搠倒,很快就被马蹄践踏得血肉模糊! 燕州军本阵前,在周恒身边观战的拉巴迪亚提醒道:“周将军,右翼薛宁所部伤亡颇重,你应当立即予以增援。”何占海便向周恒请战:“我去增援薛点检!” 周恒轻轻摇头:“敌军疲态未显,且再等一等。”唐成义何占海等人心中焦急,却不敢再吭声,只好耐心等着。 又过了好一会,右翼的前军甲师开始渐渐后退,薛宁已经下马亲自加入战团。乌伦布根在马背上瞧见,欢喜叫道:“咱们眼看就要胜了!父汗,请允许儿子也上前去助战,多杀几个汉狗!” 乌伦里赤闭目不答,只问道:“对面中军本阵,是郭家小贼的统领大旆么?” “瞧着好像不是。”乌伦布台迟疑道,他极目张望,奈何实在太远,“儿子觉得,这两面中军大旗似乎要小一点。” “只有两面?”乌伦里赤神色大变,他挣扎着坐起,两个儿子连忙都跳下马来赶至马车前:“父汗可是有什么吩咐?” 乌伦里赤剧烈咳嗽,摇头喘息道:“我没事。那郭家小贼不在此处,你三叔在襄平城内也无法出来援助咱们了。现在,听我吩咐——” 他压低声音道:“你们两个点起中军卫队,现在就往沈州撤走!” “什么!”乌伦布根惊怒不已,“咱们眼看要胜了啊,干嘛要撤?” “胜不了,对面敌帅不知是何人,极是沉稳,咱们这一仗必败无疑。”乌伦里赤面容苦涩绝望,“赶紧撤回沈州,再听我说,回到沈州,不要守城,接着向北,延津州南苏州都不用守,直接往会宁府去!” 两个儿子都惊呆了,乌伦里赤厉声喝道:“还不赶紧!动作要快!” “是!”乌伦布台回过神来,连忙应命,抬头瞧见古聆佩、来松甫两个一脸张皇之色。便轻声喝道:“汗王的话,你们没听见吗?!” 对面阵内,周恒从容下令道:“杨点检,你率中军乙师去南面,唐成义、何占海!” “末将在!” “乙旅丙旅都去中路助战,”周恒冷声道,“今日务必要取那赵时康项上人头!” “是!” 传令兵吹起画角,凄厉的声音回响在原野,杨运鹏驾马持枪,渐渐加速。在他身后,张季振、卢永汉、尤忠道、路元璟、梁义川、林文胜等骁将,各领本部,紧随而上,拉开阵型,士卒们张弓搭箭,向着温都格布的骑兵侧翼发起冲击。 温都格布也发觉了汉人的大队骑兵从西面拉开阵型扑了过来,他连忙声嘶力竭地喊道:“都掉头,掉头——预备迎敌!” 话音才落,中军乙师已经展开三道锥形阵,凶狠地楔入他的中军骑兵队伍。 前军甲师的官兵们虽然战阵未乱,但是伤亡已经很大,薛宁浑身浴血,一连搠倒了七八名敌人,却见敌军的骑兵部队突然大乱起来,接着很快被杀得溃散,副师监毕文和转头大声疾呼道:“咱们反杀过去,中军的同袍们赶过来了!” 温都格布的骑兵部队很快在燕州军步骑的夹攻之中溃灭了,他本人也被数支羽箭命中,从马上仰头栽倒了下去。 杨运鹏喝令张季振部包抄至东虏左翼的后面,现在这支敌兵已经无法再向前,也无法后撤,在一片混乱之中东奔西逃,乌伦合齐连同他的长子,也都被杀死在田野之中。这支曾经多次越过边境袭掠蓟北的精兵,就此被彻底消灭。 中路的苦战还在继续,跟随安金重的前军乙师一起战斗的并州军官范长清战马中箭,将他掀翻摔倒在地,就在这时,唐成义、何占海两部的援军杀到了。 渠帅意彷徨 襄平城外,矢石如雨,铺天盖地往城墙上砸落。无论老卒新卒,还是随军一道征战的民伕,都是干劲十足,每当一颗石弹砸在雉堞之上溅起碎块烟尘,都会惹来一阵欢呼声。 谢文谦与向祖才一道在城下指挥作战,韩煦则与苗文庚在望楼之上观战。郭继恩却在望水村的营寨之内,与朱斌荣两个悠闲手谈。 朱斌荣落下白子,对郭继恩说道:“东征之前,真人对卑职言道,沈州附近,怀仁、辽城、贵德等处,煤铁极多,远胜燕州。只是东虏开采冶炼不得其法,是以出产不足。若统领允准,末将情愿留在营州,将这几处地方都大大扩建。” 郭继恩手拈黑子,沉吟未觉:“我还是想着老将军回去坐镇燕都铁厂。” “如今燕都铁厂之副总办殷忠甫,已足够独当一面。” “殷忠甫才干是有,只是为人忌刻,迟早引起内斗。”郭继恩微微皱眉,“也罢,就先用他来执掌燕都铁业。” 朱斌荣正要说话,参谋杜景旺面带喜色冲进来道:“周点检率大军在罗台镇东面二十里处大败东虏伪王!敌自右军将军乌伦合齐、中军将军温都格布以下,共斩敌一万七千余,俘敌八千。东虏之精锐,被咱们今日一战摧破。” 郭继恩神色未变,“我师各部伤亡如何?” “阵亡四千二百余,伤二千三百余人。巡检姜超阵亡,丘振之伤势极重。”杜景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团练团监共有十一人阵亡,另有九人负伤。” “姜超是个好军将啊,伤亡近七千,此役虽胜,代价亦是不小。”郭继恩颇觉心痛,又询问道,“乌伦里赤逃走了?有没有遣兵向北追击?” “那伪王眼见战事不利,提前逃走了。不过杨点检已经率部向北急追。” “他见机倒快,哼,襄平不能救,难道沈州就能守?”郭继恩将黑子掷入棋笥,“甚好,穷寇猛追,不给其以喘息之机。命其他各部,围逼襄平,一定要尽快拿下。” 罗台西面的战场之上,已经归于沉寂,在中路和左翼先后崩溃之后,东虏军右翼的后军将军赛里奇安见败局已定,便果断下令撤逃。此时乌伦里赤已经由亲卫人马护卫着提前撤出了战场。杨运鹏所部在与中路安点检会合之后,便遣传令兵知会周恒,并提议由本部立即向北追敌。 拉巴迪亚跟着周恒等赶至战阵中央,双方交战最为激烈的所在。医官、军士们都围着躺在担架上的丘振之,默然无语。 他们挤进人群,拉巴迪亚瞧见丘振之已经被打碎的胸部,心中只往下沉。 周恒慢慢蹲下身来:“振之呀,我是周恒,你还瞧得见么?” 丘振之眼神已经涣散,大口喘着气,却勉强笑道:“周,周点检来了,俺今日杀敌甚多,都,都数不过来了。” “你先别说话,养伤要紧。”周恒的声音特别平静温和,“等你伤好了,随时都可过来告诉我。” “是。”丘振之不再说话了,他表情沉静,呼吸渐微。周恒见他嘴唇翕张,忙将耳朵凑上去,只听见丘振之微不可及的声音说道:“告,告诉统领,我不,不能再跟随他了。教,教统领往,往后不要,不要忘了我啊。” 周恒忙道:“振之你只管放心,咱们都不会忘了你。”他没有听见回答,忙抬头瞧去。 丘振之已经没了气息。 周恒慢慢起身,示意军士们收敛丘巡检的遗体。这时传令兵赶来向他禀报杨点检已率中军乙师继续向北追敌。周恒默默点头,表示同意。 拉巴迪亚退出人群,走到独自坐在地上的曾树贵身边:“丘巡检已经阵亡了,你不用去见他最后一面吗?” “振之兄脾气不大好,总是喜欢教训我。”曾树贵擦掉眼泪起身,“不过拉巴参军说得是,我得见见丘巡检最后一面。” 中军乙师各部,一路向北急追,塞里奇安见东唐军紧逼不舍,便列阵返身迎敌,结果再次被击败,后军副将纳和敦战死,赛里奇安不敢撤往沈州,向东逃往木底州。 东虏左军在会战之中几乎被全歼,赵时康仅以身免,向东狂奔六百余里直至木底州,接着又逃至哥勿州,并领着驻扎在那里的近千名兵马城北逃。杨运鹏所部则一直追至沈州城南十余里处一座名为林家堡的坞堡,眼见乌伦里赤被儿子和卫队护送着逃入了沈州城,这才不得不停下了脚步,开始依堡据守。 而在南面一百余里之外的襄平城下,燕州军将乌伦合齐父子以及温都格布的首级高高挑起炫耀展示,也是得意洋洋的提醒和威胁——援军已经被杀溃,襄平迟早陷落。劝降书也跟着羽箭被射上城头,一再提醒守城的东虏士卒们,只拿元凶,余皆不问,快快献城投降罢。 乌伦也烈自己也知道,襄平城内守军这回是真正陷入了绝境,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城破之日便是自己死期。他转头对兀里海苦笑道:“当年与二兄争夺首领之位时的情形,如今倒是时常想起。只是孰料今日竟落至这步田地!” 兀里海忙道:“小人等愿意护送将军杀出这襄平,三将军可往辽南再整兵马,或者撤往沈州。” 乌伦也烈只是摇头:“你瞧瞧这阵势,说是插翅难飞也不为过。咱们出城,不过是给汉军自献人头罢了!” 他话音才落,城下鼓声大作,上百架各式抛石机齐齐甩动大臂,大小石弹向着城墙砸来。 军士们慌忙护送着乌伦也烈下了城墙,兀里海转头瞧着城墙之外,床弩粗壮的弓弦被拉紧,接着呼啸之声破空而至,城墙之上又是几声惨叫,兀里海缩缩头,也跟着退了下去。 当天夜晚,兀里海指使亲兵夺取了西面城门并将之打开,燕州军诸将虽然诧异,但是也欣然接受这份大礼,各师随即进城,与顽固死守的东虏兵逐屋逐户交战,负隅顽抗的乌伦也烈被困在自己的衙署之内无法出来,几次冲杀不果之后,身边的亲卫也已经死伤殆尽。 乌伦也烈自己手臂上也吃了一刀,被最后几个亲随草草地包扎了一下,嘴里骂道:“这帮汉狗,进了城却是不放火,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话音才落,哗啦一声大响,燕州军用大木轰垮了围墙,大批军士便如山洪一般汹涌而入。 襄平克复,前军将军乌伦也烈受伤被擒,郭继恩仍然下令将其斩首,并宣告四方。于是襄平以南,安市州、建安州、积利州等处,纷纷来降。 襄平陷落,三将军身死的消息传入沈州,乌伦里赤已经是躺在床上难以起身,病情十分的严重。三弟战死的消息并没有令他的脸色有什么变化,只是微微喘息之后下令道:“沈州不可守,传令下去,全军拔营向北,往会宁府去。还,还有,被圈禁的四将军,也将他放出来罢。” “是。”古聆佩深深作揖领命,心中却觉得极是慌乱。他转身出了殿门,遇见乌伦布台意味深长的目光,便轻轻点了头。 乌伦德赫得知汗王的命令之后大为愤怒道:“汉人还没有杀来呢!这沈州城坚固无比,粮食也够吃上几月的,凭什么未战先逃!辽东这等好地方,就这么拱手还与,呸,不是,拱手送与汉狗?” 乌伦布台神色沉静,目视他道:“伯相,这是汗王的诏令。上下将卒,皆得听令,伯相可是要拒绝?” “你——”乌伦德赫气得七窍生烟,然而多年慑服于汗王威严之下的恐惧感受,终究还是令他不敢违抗,“既如此,我这就回府去,教他们马上收拾。” 从圈禁地被放出来的乌伦哈泰也被人押至崇政殿,见到侄儿,他冷笑道:“为叔的左军,想必如今都在你的麾下了?” 第二章 残虏弃城走 “左军已经没有了,赵时康不知所踪,”乌伦布台沉声说道,“四叔还有甚么想问的么?” 乌伦哈泰闻言,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想必是燕镇军杀进辽东来了?那你还将我解出来做什么?” “便是要请四叔率军殿后,咱们要撤往会宁府。”乌伦布台见乌伦哈泰面露讥诮之色,他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你的四个儿子将与中军一道出发。只要四叔拖住了燕州兵,你的家小自然就能与咱们一道平安赶至会宁府。四叔,你觉得如何?” 乌伦哈泰双拳紧握又松开,抑制住愤怒:“后军赛里奇安部呢?” “不知道,或许是撤往木底州了。” “那里是我的藩地!” 乌伦布台没有接话,乌伦哈泰自己也觉得再说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颓然道:“我听侄儿的。汗王预备什么时候出发?” “自然是越快越好。” “好,那就用我的性命,来换取他们平安无事!” 东唐雍平十七年四月廿二日,东虏军连同家眷等两万余人撤出沈州,向北面奔逃。临行之前,他们在城内四处放火,平民百姓奔走呼号,自发相救。城外的燕州军斥候见此情形,立即飞报林家堡。 杨运鹏闻讯,立即起身下令全军拔营,入城救火,又遣传令兵急报襄平。 燕州军进入沈州城,立即安抚住百姓,将他们组织起来,跟着官兵们各处灭火,整整忙碌了一整日,才将大火扑灭。但是仍然有上千民房被烧成了瓦砾堆。许多人在焦黑的断壁残垣之前,痛哭失声,不知该如何是好。 幸好如今天气已经渐暖,士卒们便安排大伙儿在空地之上临时搭起窝棚、帐篷先安顿下来。军队在林家堡驻扎之时,又从附近村落征集了些粮食,如今也派上了用场,搭设起粥厂,以供那些无家可归,财物被大火烧尽的百姓们食用。 城池中央的东虏皇宫,原来的东唐营州都督府,虽然大火也被扑灭,却仍然有近半宫室被烧成了白地。杨运鹏进入皇宫之时,数百名没能跟着天兴汗逃走的宦官、宫女黑压压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闻到这些人身上的烟熏火燎之气,杨运鹏停下了脚步,跟随在他身边的乙旅旅监路元璟道:“咱们赶到此处时,他们正在扑火,还有几个被烧死的。” 杨运鹏点点头:“谁是为首之人?” 一个略年长些的宦官连忙跪行几步连连叩首道:“奴婢苏古真,本为此处内侍署内常侍。叩见将军大人。” “苏古氏,鲜卑人?”杨运鹏微觉诧异,路元璟凑在他耳边小声道:“此处宦官多为虏兵从各部族掳掠而来,许多人幼年时就被去势入了宫,以供服侍伪王及其后妃子女。” “原来如此。”杨运鹏转头吩咐道,“便请常侍领着众位,仍旧居住于宫内,不可随意走动。待制将军来此,自会另有安排。” “是,奴婢们知道了。” 杨运鹏瞧瞧那些宫女们,有老有小,都带着畏惧的神色,他想了想吩咐路元璟:“着甲旅张季振部留一个团,教工辎营都从林家堡赶过来,俱由你节制镇守此地,其余各部都随我往北去追敌!” 于是中军乙师出城向北,并在延津州北面追上了东虏的殿后部队。 一马平川的田野,极其适宜骑兵作战,双方的士卒们驾马周旋,羽箭对射,然后绞杀做一团。东虏军乃是败退下来的各路残部拼凑而成,中军乙师却是燕州军中最为精锐的两支部队之一。这场交战很快就分出了胜负。许多东虏士兵从马上栽倒下来,只留下失去了主人的坐骑在惊慌地四下奔跑。 乌伦哈泰腿上中箭,坐在地上无法闪避,甲旅旅监卢永汉一枪搠倒敌兵,打马奔来,雪亮的横刀侧出,杨运鹏远远瞧见,只来得及喊了声:“且慢!”就见刀光闪处,那位东虏左军将军已经身首异处。 卢永汉哈哈大笑:“敌酋首级!往后俺也有跟儿孙们吹嘘的本钱啦。” 被打散的东虏骑兵纷纷掉头向面的山地逃去。杨运鹏下令停止追赶,重新整队,继续向北。 次日,他们在扶余城南面百余里之外迫近了东虏大部,已经灯枯油尽的乌伦里赤将乌伦布台叫至马车边来,将自己的佩刀交与他:“自今日起,你便是大燕的新汗!” 乌伦布台意识到父亲想做什么,不禁惶恐道:“父汗…” “老幼病弱,你带着这么些人,迟早被汉军赶上,到得那时,便是亡族之祸。”乌伦里赤打起最后的精神说道,“你听我的吩咐,这些人,都丢下不用管了。带上精兵自己走,越快越好,你且放心,孤王决不会将自己落入郭家小儿手中。” 他面容之上流露出英雄末路的悲哀之色:“孤王纵横半生,攻城掠地,开国称汗,到头来却被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儿逼到这步绝境!运数如此,那也不用多说了,我只有一件嘱咐,你过来——” 乌伦布台忙凑近一些,他闻到父亲身上强烈的将死之人气息,乌伦里赤低声说道:“你这个亲哥哥,虽然蠢笨,毕竟与你是一母所生,你做了汗王,务必对他宽仁些!” “是,儿臣知道了。”乌伦布台声音也有些哽咽。 “赶紧走罢,不要再耽搁了,速走!”乌伦里赤连连挥手,另一只手却捏住了一只小瓷瓶,“我要去地下,与你们的阿娘相聚了。当年我对她太苛,今日想必就是我的报应。只是老夫拓地千里,麾兵十万,睡过了无数美人,享尽了荣华富贵,又有何憾!” 他说着声嘶力竭地哈哈大笑起来。 四月廿四日,北燕天兴汗在扶余城南面的原野之上服毒自尽,马车之旁是他的十三名后妃的尸体,不论她们此前有过怎样的哭号挣扎,如今这些美丽的躯体都已经完全没有了生命的气息。 随天兴汗北逃的数千东虏家眷、仆役等皆被杨运鹏俘虏。官兵们将这些人押送回沈州,又向襄平报信。 传令兵尚未赶至,在讲武堂担任着教头的施怀义带着十余名武学学生,率领上万民伕从临榆关内赶到了襄平。 襄平官衙之内,施怀义向郭继恩递上霍启明写来的书信,并对他说道:“燕都又来了两位人物,一位叫宋云奇,俺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本事,只是瞧着真人对他十分看重,想必也是一位大有才学之人。另一位却是从西京赶来的,据说乃是当朝工部尚书。” 郭继恩正在读信,皱眉说道:“将辽西辽东合并,设置辽宁道,扶余城北面则设安东道——他又在生造什么新词了。等等,你说什么,工部尚书?” “是,靳宜德靳尚书,他到了燕都。” “堂堂的一位二品大司空,他来燕都做什么?” “这位靳尚书与魏王交恶许久,如今终于自请外任,说是要往燕镇来任事。”施怀义挠头道,“是以被魏王打发过来了。” “此事多半有进奏院在暗中刻意为之。”郭继恩沉吟问道,“却不知朝廷署了他什么官职?” 施怀义面色古怪:“以工部尚书衔,行河北道提学使。” 郭继恩扶额无语:“连提学使之事都被西京知道了,进奏院这回,行事未免过于大意。也不知道这位靳公性情究竟如何,罢罢,回燕都再说。” “少将军预备什么时候返回燕都?” “没有那么快,还得再耽搁一段时间。”郭继恩将书信收好,皱眉说道,“经略营州,乃是眼下第一件大事,得先将人事都安排好。” 正说着,拉巴迪亚和杜全斌两个议论着进来了,杜全斌便向郭继恩拱手道:“营州既复,制将军可要奏报西京,还是咱们就瞒下来?” “这么大的事,如何能瞒得住。自然是要奏报朝廷的。”郭继恩问道,“可有什么不妥么?” “如果将军奏报西京,若朝廷另遣官员来此任职,咱们该当如何处之呢?”拉巴迪亚说道,“我得提醒将军,魏王虽然敦促燕镇讨虏,可是真的打下了营州,却未必是他所乐见的。” “吃都吃下了,谁还能教咱们吐出来不成?”郭继恩冷笑道,“西京诸人都当这里是苦寒穷恶之地,谁愿意来?若真有敢来的,财权事权都在咱们手中,便是来了,又能如何?” 第三章 召将定方略 “西京也许不会来人,即便是来了,他也妨碍不了咱们。”拉巴迪亚同意这一点,却走到桌案前,拿起舆图过来,继续说道,“可是我要提醒将军,山东!如果朝廷命山东出兵,分治辽南,又当如何?将军想必已经注意到了,东莱与辽南隔海相望,若乘船而来,极是便捷。此事不能不先做打算。” “霍真人的来信里已经提到了这件事——都里城。”郭继恩指着舆图之上,辽南半岛最南端的那个点,“咱们要把这里经营好,分兵驻守,建造船厂,筹备水师。设立水师点检署,至于人选么——” 他想了想吩咐杜全斌:“给监军司和常山发加急军书,召刘清廓入营州,出任水师点检!” 杜全斌拱手应命,拉巴迪亚很是兴奋:“请将军允许我去都里城,我要为将军兴造一支强大的船队!” “你愿意留在营州?”郭继恩似笑非笑觑他,“你那个胡姬,就将她丢在燕都了?还有你随军出征的文章呢?” “哦,将军可以将她送至我的身边呀。”拉巴迪亚眨着眼道,“至于文章手稿么,就请和杜参军的文书一道送回燕都去,霍长史自然会替我刊载出去。” 大家都笑了起来,这时舒金海进来禀报,杨运鹏部的传令兵赶到了襄平。得知沈州克复的消息之后,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连声叫嚷着要移师沈州,捣鼓一个盛大的入城仪式。 郭继恩却摇了摇头:“还是为阵亡的将士们先办个奠礼罢。” 众人都沉默点头,郭继恩想起丘振之,又轻声叹道:“振之跟随我也有好几年了,如今阵亡在此地,我心里也不好受。回去之后,得去瞧瞧他的家人,有什么需要加以照应的,便由监军司去办。” 三日之后,官军、民伕等近十万人马,浩浩荡荡离开襄平,向沈州进发。战俘则被留在本地,继续核查甄选。只有答里赤和兀里海两人,一个俘官,一个降将,跟着大军一道向北。跟着兀里海一道打开城门的虏兵们则被编入了部伍,成为燕州军的士卒。 一路之上,谢文谦与两个东虏军官促膝相谈,答里赤神情委顿,他已经从其他俘虏处得知弟弟战死在新卢,便对谢文谦道:“小人在这边已经无有什么牵挂,若是能跟随将军一道返回燕州,哪怕只是做个伍卒,小人也是心甘情愿的。” 谢文谦笑了笑:“既如此,你就去燕都讲武学堂罢。不过从学堂出来之后,若是监军司又将你遣往营州来,你可不能抗命。” 他想了想又对兀里海道:“本官瞧着你们汉话说得甚好,却不知是否识字?” 两个虏将都摇头,兀里海神色拘谨:“这边因为汉人甚多,是以平时大伙都说汉话,本族之语,倒是没有几个会说的。只是咱们都没有进过学,这字么,它认得俺们,俺们却不认得它。” 谢文谦不禁失笑:“咱们军中设有识字班,身为军官,不识字那是不成的。自明日起,你们也跟士卒一道,学着先认字罢。” 不过两日功夫,大军便已行至沈州,郭继恩否决了搞一个入城仪式的提议,士卒们齐整列队,大踏步进了城池。 沈州城方长十六里,乃是营州最大的一座城池,只是大火肆掠之后,处处残破。晴朗的天空之下,百姓们默默在街道两旁瞧着军队开入,进驻军营,却没有人吭声。 郭继恩皱着眉头四处巡视过,虽然东虏兵撤逃之前放了一把大火,但是城中积储的粮草毛皮药品等物还是被救出来不少,足够他们应对一段时日。见此情形,郭继恩神色稍解。 他便召集文武官员至城外的虏王夏宫议事。这里如今只有几个看管的宦官,连忙恭敬将众人引入此前天兴汗与臣下议事的偏殿。 郭继恩将霍启明的书信递给韩煦:“自今日起,沈州更名为沈阳,辽西辽东并为辽宁道。便由韩宪使暂为署理观察使之职,兼领沈阳府刺史。那座伪王皇宫,往后还是设法修葺,不过就不要设做官衙了。暂时便将这座夏宫设为营州军统领署、辽宁道观察使衙,军务民政,都在这边处置。” 韩煦跟随主帅东征,对自己的新职事已有预料,但是郭继恩对沈州皇宫的安排却令他有些疑惑:“这座皇宫,既然不用,何不将之拆除?” “留着,将来有用。”郭继恩笑着说出一番令他大吃一惊的话来,“如今咱们以民生为要,这座皇宫只能让它这么衰败着。将来有了财力,咱们重新修缮,将其设做宫殿展示之所,可以在其中办事理政,但主要还是留做大伙游览之用。让平民百姓们也瞧瞧,皇宫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形。” 众人都是目瞪口呆,韩煦连话都说不利索:“这——这也未免太异想天开了,自古未有这样的制度。”拉巴迪亚却拊掌赞道:“这个主意非常好。当年亚历山大大帝远征,金钱美人赏赐给部将,书籍和宝物则运回国都交给学者们整理,后来,他的大将们都继承了这个传统,托勒密王在亚历山大城建造了一座神庙,专门用来展示这些珍贵的宝藏。那里还有一座伟大的图书馆,可惜,”他耸了耸肩膀,“一场大火毁掉了这一切。”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郭继恩点头表示同意,又继续说道,“哪些人留在营州,你录好名册,分别委以职事。经略营州,不仅关乎燕镇存亡,更是安定天下的大计,务必要踏实勤勉,办出实绩来!” “士农工商,民之四业。”韩煦心中已经打好了稿子,神色沉静下来,“民政便只从这四处着手,不出三年,下官必使此地物丰民足。” “还有一件事要请韩都使留意,”郭继恩已经改了称呼,“此地诸族杂居,皆为我唐国之民,无分高低贵贱,只要他们安分守己,都使衙署便不能剥其财物,掳其人口。辽地英杰,不论出身,皆可擢用!” 韩煦点头,又问道:“扶余北面诸部,当如何处置?” “俟其来使称臣,则依营州都督府故事理之,分置官吏,记录丁口,丈量田地。”郭继恩又转头对周恒道,“若有助乌伦部者,即兴兵讨之!” 周恒点头应命,郭继恩便吩咐杜全斌:“设立营州军统领署,以周点检为营州军检校统领。统领署之下,以薛宁所部前军甲师、向点检所部右军甲师三旅、崔万海所部己旅为主干,扩编至四万人,暂设四师,各师之点检,回头详议。” 他见向祖才有些愣神,便对他笑道:“营州军比照燕州军,设立监军司。这监军处置使一职,本帅想托付给向将军,将军可愿意担起这副担子?” 向祖才心中大喜,却依然装出一副谦逊模样道:“主帅以如此重任委托,向某何敢推辞!只是尚有朱护军在此,论才干论资历,向某都比不过,是以还请朱护军出任监军使,才是妥当。” 朱斌荣却连连摆手笑道:“老夫另有别的要紧职事,这监军使之职,向老弟就不用推托了。” “不错,朱将军要执掌此地煤铁之事,无暇分顾。”郭继恩说道,“监军司之职事,想必此前于将军已经与你分说,则营州军,就托付给你和周统领了!” 周恒却思忖道:“统领之位,末将不敢窃居,主帅当兼领营州军之统领,末将可为副统领,替主帅在此地练兵戍守。此事还要奏报朝廷,咱们抢先定下调子,则魏王也就无有可乘之机。” 众人都连连称是:“不错,帅位当由少将军自领才是。”郭继恩便点头道:“那就依大家的,至于练兵么,周兄弟自然是胸有成竹,也不用我再多说了。不过下面的军官们,还是要多多嘱咐,无非是两条,第一,教士卒们吃得膘肥体壮,其二,将他们操练得生龙活虎!” 大家都笑了起来,韩煦想了想又问道:“然则伪王皇宫之中那些阉人、宫女,是否都遣放出宫去?” 受杨运鹏吩咐留守沈州的旅监路元璟忍不住说道:“宫女倒也罢了,她们出宫可以自行婚配。那些个宦官,许多都是自小就入了宫的,除了服侍人,再没有别的能耐,将他们遣放出来,岂不是害了他们。” 第四章 成败非所睹 “宦官,宫女,”郭继恩细细沉吟,抬头吩咐路元璟,“回头你将他们召集起来问一问,愿意被遣放的,就送走,不愿的,都跟着大军返回燕都。我将他们安顿至燕都行宫里去,看守宫殿,四时打扫,以备来日。” 燕都行宫,这四个字引起众人无限遐想。韩煦神色复杂,周恒微露诧异之色,随即释然。拉巴迪亚欲言又止,朱斌荣一副觉得理所当然的神色,薛宁和安金重两位点检都表情沉静。左军副点检崔万海尚未明白其中关节,表情有些懵然。向祖才则想起了于贵宝当初的评语:“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不能知也。”,眼神之中登时闪出兴奋的光, 郭继恩见众人表情各异,不禁微微一笑:“不用多想,本帅并没有别的意思。” “这个是自然,咱们现在议论这个,未免为时过早。”向祖才连忙第一个应道,“不过咱们既然据有营州,以统领大才,咱们迟早雄视天下也!” “不错,将营州经营好,于国于民,都是极要紧之事。”郭继恩岔开话题,“时辰不早了,有没有教他们安排饭食?咱们也该去用饭了。” “喝酒!”朱斌荣挥手道,“今日定要好好喝一顿酒,以为庆贺。”路元璟笑道:“这夏宫之内,便有好酒,卑职这就叫他们拿出来。”大伙一听,都是轰然叫好。 夏宫之内的美酒被捧了出来,军营的伙兵提供的饭食却很是简单,无非是些红豆黄米饭、酸胡瓜和酱汁牛肉。然而众人都觉得自己能参与到克复营州这样的不朽勋业之中,着实与有荣焉。心情愉悦之下,不知不觉都多喝了几杯,微微晃着身子与统领道别,各自回住处歇息。 韩煦一直留在最后,郭继恩知道他有话想说,又见前军乙师副师监刘元洲和前军甲师副点检薛宁也都没有离去,他想了想吩咐道:“几位都陪我走一走罢。” 他们穿过凉殿前宽阔的前庭,出了夏宫的大门。原野之上,远处是沈阳城的城墙,近处是原东虏守御夏宫的军营,如今已经驻扎了来自燕州的军队。暮色四合,红日西坠,云层被染上了一片金光。晚风吹拂着众人身上的长袍,韩煦终于忍不住问道:“才入燕都之时,下官曾询问主帅,是否志在凌绝顶而小天下。当初统领执掌燕镇不过三月,根基未固。而如今,形势又大不相同也。以统领治军理政之才,营州必定大兴,足为帝王之基。是以下官仍有此问,当然,主帅不愿作答,那也不打紧。” “何伤乎,亦各言其志尔。”郭继恩负手注目天边,微微一笑,转头注视着那两员都尉官,“你们以为如何?” 薛宁英俊的面容在夕阳之下显得有些晦暗,他略一迟疑,还是说道:“先父受至元皇帝简拔之恩,虽然只是做到羽林军旅将,却是屡得嘉勉。若主公果有取代之意,薛某恐怕难以改事新朝。” “迂腐,”郭继恩喝道,“你以为最想取代的人是谁,是我吗?嗯?难道不是西京城中的魏王么?少在这自欺欺人!” 薛宁低头不语,郭继恩嗤笑一声,转头觑着刘元洲道:“刘副师监也来说说。你本已辞官回乡,是我强教你往讲武堂去做教头,如今又委了你做监军官儿,你又是怎么想?” 刘元洲很是恭谨:“此乃天命之事,卑职如何能知?只是卑职既为燕镇武官,自然是惟主帅之命是从。” 郭继恩轻笑一声,摆摆手命两位武将都退下,这才轻声对韩煦说道:“本帅有澄清天下之志,却无登基称帝之心。这么说,都使可是满意了?” 韩煦将信将疑地瞅着他,郭继恩不耐烦道:“你这是什么眼神,跟瞧一个傻儿似的?嗯,也对,这燕都城中,谁不知我郭某原本就是个傻子?若不是当年被两个弟弟所诳,从府中那颗槐树上摔下来,一场大梦之后,竟觉自己倒像是换了个人——想必我早就傻呵呵地被人害死了。” “这正是主公福泽深厚,神明扶持,是以得有今日之威权名望。”韩煦直言不讳道,“只是如今主公辟地拓疆,总御英豪,气势已成。即便主公品行高洁,麾下众人却难免有富贵之望。风虎云龙,元从之功,为人臣者谁不奢企?虽说功成身退天之道,只恐到了那时,主公身不由己也。” “鳃鳃过虑,”郭继恩不以为然道,“有这功夫,你倒不如多想想,若魏王果然发动,咱们又该如何应对?我知道,许多人还心存妄想,以为他到底不会迈出这一步。你是身负大才之人,自然不会与那等庸夫一般见识。平日除了政务之外,朝堂之事,咱们也要有所预备才成。” 他说着回头瞧了瞧远远跟在身后的舒金海程山虎等随卫,“时候也不早了,不知都使今晚歇宿何处?” “自然是与苗别驾一道宿于城内沈州府衙。” “既如此,都使便早些进城罢。本帅就不送你了。”郭继恩摆摆手,转身欲走。韩煦忙道:“制将军!在下得将军简拔信重,受任方面,厚恩无时或忘。若是东唐果然国祚已尽,魏王取代,则制将军割据自立,想来天下人亦无可指摘处也。” “放屁,什么厚恩,什么无忘?”郭继恩发怒道,“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我千里迢迢将你弄至燕都来,不是听你来说这些的。夫成败利钝,非所逆睹,国家兴衰,岂容坐望!你不用管我怎么想,只需往后解任之时,百姓们能伸出大拇指夸赞你一句,则庶几无愧矣!” 韩煦闻言,微微变色,他后退一步郑重长揖为礼:“将军责备的是,这番言语当真便如醍醐灌顶,令在下茅塞顿开也。”说罢便转身昂首而去。 次日,杨运鹏率中军乙师,押着上千男女从北面返回沈阳。他对周恒、韩煦等人说道:“一路往北过新城州延津州,直至扶余,沿途可见许多荒地尚未开垦。还请两位各遣军民人等,着力办之。” 韩煦点头:“所有出临榆关之民伕,俱都留在营州,编户造册,许租官田,各操其业。那位拉巴参军还对本官说,可使海船在东莱接收山东流民往辽南辽东来,这是个好法子!” 周、杨二人彼此对视一眼,都瞧见对方面容上的惊讶之色。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韩煦解释道,“两辽之地,丁口不足三百万,实在是太少了。是以东虏掳来的各处百姓,依然要他们仍旧在此谋以生计,从并州逃至燕镇的流民,能过来的,都教他们过来。此外咱们还得从别处再多弄些人过来才成。” 杨运鹏见韩煦眼中放光,正欲打趣,却有本部旅监路元璟匆匆进来,凑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崔点检所部左军,出了大事啦。” “什么事?” “左军己旅巡检高政永,因为吃多了酒,当街强掳民女,把崔副点检气了个半死。” “高政永?”杨运鹏皱眉道,“他不是出征之前才擢的都尉么。” “对啊,常山之战他生擒了卢知守,立下这等大功,往讲武堂学了几个月,出来就是都尉了。”路元璟说道,“他也是要死不拣日子,那个女孩儿,偏生又是俘将答里赤的堂妹。” “不管那民女是谁,都不能干这种违犯军纪的事情。”杨运鹏一张黑脸越发阴沉,“多吃得几杯酒就这样胡作非为,不是得意忘形是什么!走,一起过去瞧瞧。” 周恒也听见了对话,他轻轻摇头:“一个四品旅将,这事,恐怕得向监军出面处置了。” 向祖才也觉得头痛,他瞧着被冷水泼醒的高政永一声不吭跪在堂前,那个叫做答里安的少女瑟缩在另一边角落。这女孩确实颜色不错,也难怪高都尉起了色心。你既然生得好看,这乱世里就该好好藏在家中,跑出来做什么! 女孩的父亲在跪在地上,嘴里低声咕哝着,汉话虏话夹杂,向祖才也不懂这半老的东虏男子在说些什么,烦闷问道:“通事如何还不来,谁听得懂这人到底在絮叨什么?!” 第五章 乱世多悲苦 谢文谦陪着答里赤一起赶来了,答里赤将叔父扶起来,细细询问,然后禀报向祖才:“三叔说,妹妹虽然受了些惊吓,想必这位高巡检并非故意,我们就不首告了。可以放他们回去么?” “就算不告,这违犯军纪之事,亦不能轻易放过。”谢文谦向这局促不安的东虏老汉点头示意,又责备答里赤,“好歹这也是你的妹子,你竟然不替她出头?” 答里赤羞愧难言,谢文谦又转头对向祖才抱拳道:“高政永如今已是营州军之将官,是以还请向监军处断此事。” 谢文谦进来之时,向祖才心中便有了计较,当下便吩咐身边的参谋:“三令五不许,说得十分明白,无论官兵,不可调戏妇女。高巡检既犯,虽为酒后举止失当,亦不可饶过,即着降职一阶,贬为五品校尉,左军己旅巡检,暂由团练郑庆和检校,行文下去,教各部皆知!” 高政永听见这个处罚,心下也是长松了口气,连连叩头:“是,小人一时糊涂妄为,往后必定不敢了!” 向祖才心中厌烦,挥手道:“还不滚出去,好好反省!” 高政永灰溜溜出了监军司署厅,见崔万海一脸怒气,匆匆赶来的杨运鹏也是脸黑如墨,来意不善,他连忙道:“两位点检只管放心,高某往后再不敢贪杯坏事了!” “这是贪杯的事吗?”崔万海很是生气,“这是对军纪全无敬畏之意,你打仗勇猛是不错,可是这糊涂性子,往后必定得好好给我改了!也是,往后你也不是本官的部属了,本官也懒得理会!”说罢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高政永见上官气走,心里倒松了口气。这时尤忠道跟着路元璟也来到了杨运鹏身后,他瞅着高政永哈哈大笑:“高兄弟把个小娘摸了摸,就将好大一桩军功给摸没了,却不知你亲着那小娘没有?若是没有,你这番忒也亏了!” “便是有些酒意上头了,”高政永苦笑,“小人只当自己没在常山立下那首功,往后安心带好自己这团兵丁,也就是了。” “嗯,往后你多擒几个酋帅,又可以掳个小娘摸一摸亲一亲了,哈哈!” “还说笑?”杨运鹏一瞪眼,尤忠道忙缩了头。杨运鹏便对高政永道,“古人驭军,尝有兵卒取民一笠以遮蔽者,亦斩首示众。何况奸掳作盗之事,更不可忍!你们来做军官,图的无非是功名富贵,兵带得好了,上阵奋勇向前,你要什么没有!高巡检若是个还有些进取心的,便自己回去,多想一想罢!” 他说着又转头斥责尤忠道:“你这般空闲,还来瞧热闹?营里伙伴们都安顿好了?”尤忠道忙陪笑:“自然都安顿好了,卑职这就回去,回去了。”于是拉着路元璟一块溜走。 杨运鹏便负手瞧着谢文谦和答里赤陪着那对父女出来,谢文谦又叫答里赤送他们回去,好生抚慰。这才过来对杨运鹏道:“咱们一块去少将军那里。” 郭继恩所居住的偏殿里也聚了不少人,杜全斌、杜景旺、樊振海和来自讲武堂的十来个学生都在此。“杜参军往后便是营州军之行军司马,秩升五品。”郭继恩嘱咐道,“长史之职将由霍真人兼领,是以你便是营州军幕僚之长。军需支应,作战谋划,都要应对周全,好生辅佐周副统领。” “是,制将军既以重任委托,杜某必定忘身不懈,庶竭驽钝以报之。”杜全斌恭敬说道,“以职下料想,营州军务,便是一南一北,南练水师,北抚诸胡。若有疏漏之处,还请制将军指点。” “你所说不错,”郭继恩赞赏点头,“让留守襄平的施怀义跟着刘点检往都里城,一块操练水师,还有拉巴迪亚,他既然自告奋勇,想必是些把握的。讲武堂的学生们也要挑选些过去,”他说着转头对学生们说道,“你们将是第一批水师军官,水师操练,咱们都没有干过,不过不用担心,谁也不是生而知之,除了霍真人那个怪物。” 学生们都笑了起来,郭继恩继续说道:“等大伙儿摸出门道了,就汇编成册,以为范式。众位将来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升迁,水师将来,是定有大用!” 见杨、谢二将进来,杜全斌便领着学生们告辞出去。谢文谦向郭继恩禀报了高政永事的处分结果,郭继恩摇头道:“这个处置太轻了,若是照我的意思,就该把他直接贬到协尉,每日与伍卒们一道摸爬滚打!虽说那女孩儿不曾被玷辱,毕竟沈阳新复之地,此事反响极坏。你瞧着罢,往后向监军还会有头疼之事。” 谢文谦笑道:“倒也不用如此担忧,毕竟有周兄弟掌总,营州军,乱不了!” “也罢,”郭继恩吩咐道,“除了编入营州军的各部,其他几处兵马都安排陆续返回燕州,前军乙师更名为甲师,以刘元洲暂摄副点检,分驻临榆关、唐山两处。安点检接替周恒,转任中军甲师点检,随本帅一道返回燕都。” “是,监军司回头就发文下去。”谢文谦问道,“制将军预备什么时候返回?” “估摸着还得一两月工夫。”郭继恩转头吩咐杨运鹏,“运鹏兄所部,这几天就要整军返回,你们要先行一步。” “是。”杨运鹏点头应命,又向郭继恩述报了沈阳北面追敌战事情形,“不但乌伦里赤的妃子们全部被其次子下令杀死,便是其两个女儿,还有乌伦哈泰的三个女儿,也都被其杀害。那情形,瞧来甚是凄惨。这干人大概以为咱们会和他们一样,把女人也作为财物,掠而分之。” “女人何辜,每至战乱,便成为牺牲之物。虏寇肆掠多年,这报应回头竟落到那些女人身上,也甚为可悲。”郭继恩皱眉,“如今城中还有不少被弃的东虏贵人之女,这些人,许其自为生计,不可虐待。” “说到这个,沈阳城内倒还真有一位贵女,”谢文谦说道,“乃是乌伦里赤二姊之女阿迭努,却是一个寡妇,姿色甚佳。虏王北逃之时,她不愿跟着,便留了下来。前日她遣宅中管事过来说,愿意迁往燕都居住。” “这身份,说起来也是一位郡主了。既是自愿,就教她与皇宫里那些宦官宫女们一道往燕州去罢。”郭继恩以为杨运鹏会询问宦官宫女之事,结果他与谢文谦两个都没有对此事表示意见,杨运鹏反倒是提出明日召集诸将,检讨本次东征作战之得失经验。他点头表示同意,两人便都退了出去。 各路兵马开始分批返回燕州,郭继恩却一直在沈阳待至六月中旬才启程返回。期间营州各处文武官衙都已经开始理事忙碌起来,大批流民跟着被挑选出来的官员们一起赶到了营州,并被分置各地。因为那场大火,转任沈阳府别驾的苗文庚还特别编选了一队捕快专司火灾之事,称为救火队。韩煦对此举措甚为赞赏,并向燕都去信推荐之。 刘清廓也赶到了沈阳,与郭继恩详谈之后便往襄平而去,会同施怀义、拉巴迪亚等人一道前往都里城。随同他们一道前往的,还有不少工匠、俘虏和贫民。 点征募兵之事也进行得十分顺利,许多青壮男子都踊跃而来,营州军四个师很快满额,水师也有一万多人,这其中还有不少部族男子。从五月上旬开始,扶余北面各部便纷纷遣使来沈阳觐见称臣,并送来了不少族中少年。这些人也都被编入部伍,成为营州军中的兵卒,那几个贵族子弟则被送往燕都讲武学堂入学。 达莫部首领西齐里贵亲自前来沈阳谒见郭继恩,他还带来了儿子西齐度和女儿西齐雅。众人都好奇地瞧着这对父子身穿的鹿皮袍子,那西齐雅头束盘髻,身穿红白两色的对襟长袍,下身穿着玄色的扎腿裤。这女孩只得一十六岁,生得身形袅娜,风致娟然。向祖才不禁诧异道:“北边极寒之地,竟也有这等绝色女子!” 西齐雅听得此语,有些不服气,小声说道:“我们那里,很多女孩子,都是很美的呢。” 第六章 经略营州事 众人都笑了起来,周恒也微笑道:“既是如此,回头本官当借北巡之机,往贵部去瞧一瞧。” “这个季节过去,还是可以的。”西齐度瞅着周恒身上的军袍说道,“再过些日子可就不能啦。咱们那里,到了八月里就会下雪。那雪,有这么深!” 他用手比划着膝盖处:“一脚下去,再拔出来可费劲了。大人这身衣裳是不成的,去了咱们那里,会被冻坏!这回咱们带了许多鹿皮过来,你拿它做件袍子,里面还得再穿上你们的丝绵,到时候,让阿爹来扶余城接你!对了,记得还要给自己做个皮帽。” “果真有那般冷么?”向祖才有些怀疑。 “我才不会说诳话。”西齐度着急了,“咱们大鲜卑山,一年里倒有半年在下雪呢。到时候你自己去瞧瞧,就知道了。” “咱们都瞧出来了,你是个实诚孩子。”谢文谦笑着拍了拍西奇度的肩膀,“筵席已经备好,咱们都过去罢。” 郭继恩一直含笑在一旁瞧着,这时才上前邀请西奇里贵一道往配殿而去。 这座夏宫虽然也是前朝后寝的布局,但是占地并不大,名为宫殿,其实只有燕镇都督府的一半大小。当下众人走进茅草屋顶的东配殿,韩煦便吩咐开席,并让达莫部首领坐在了郭继恩的左边上首。一同赴席的还有黄头部、粟末部和乌罗护部的使者,这回的菜式也是颇为丰盛,其中就有产自粟末水的肥美花鱼,令大家都吃得心花怒放。 东虏皇宫之中原本有一支简陋乐班,天兴汗弃城之时这些人也跟着四逃一空。因此苗文庚只能从民间拼凑出一支乐班前来演奏助兴,韩煦略听了一会便皱眉道:“杂乐鄙俗,实乖雅道。回头若得闲了,下官当为此地制些曲子,教大伙儿传唱。” 郭继恩正要答话,却见那西齐雅从桌案之后起身出来,跟着乐声开心地跳起舞来,又唱起了本部族的歌曲。大伙虽然听不懂,却都觉得她嗓音曼妙,眼神清亮,身姿动人,于是都连连拊掌轰然叫好。 郭继恩也不禁对西齐里贵赞道:“令爱能歌善舞,这等才艺,着实难得。” “小女也就这些本事,今日偏要在将军面前卖弄,这可不是教人看笑话么!”西齐里贵咧嘴笑着,又对郭继恩说道,“小女如今已经十六——” 郭继恩连忙摆手止住他继续往下说:“本帅这里,是不收女人的,此事不用再说了。此外,首领的侄女,被那伪王乌伦里赤纳为妃子,就在上月,横死于扶余城南,这事,首领想必已经知晓?” 西齐里贵愣了一会才迟疑答道:“方才谢将军已经悄悄告诉我了,只是我还没有告诉儿子女儿。”他说着连声叹气,“我那侄女,自小便是生得好看,远近都知。三年之前她被乌伦汗王收入了皇宫,哪里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结局。不过我的女儿,乃是自愿——” “瞧来令爱所言贵部多出美人,还真是这么回事。可是咱们燕州,没有强纳别部女孩的旧例,”郭继恩又一次打断他,“往后也不会有。不过,令郎令爱既然来了,倒是不妨在沈阳多留些日子。此外,令郎的性子本帅也很是喜欢,有意教他在军前效力,却不知首领是否愿意? 西齐里贵疑惑地瞧着年轻的主帅,又转头招手示意儿子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句话。就见西齐度面露欣喜之色,连连点头。郭继恩不等西齐里贵回禀便笑道:“瞧来是愿意的了,那便教他跟在周副统领身边,先做个亲兵罢。” 筵席罢后,韩煦等人陪着各部使者们一道离开夏宫,只有谢文谦还坐在殿内。他向郭继恩笑道:“这个西齐雅,便是搁在汉人女子之中,亦是一个极耀眼的美人。制将军难道就一点不心动?” “的确是好看。”郭继恩也点头承认,“想来文谦兄也觉得心动了?况且嫂夫人也不在此处,莫非文谦兄是有了养个外宅的心思?” “如何就说到我头上了?”谢文谦失笑道,“想我昔年也是个穷得差点去做乞儿之人,若不是投了边军遇见继恩兄弟,想必早就是宣化城外一堆白骨而已。既得你嫂子并不嫌我困窘,心甘情愿下嫁,我如何敢负了她。”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早些回燕都去罢。”郭继恩起身道,“就这两日,咱们将事情都料理完毕,然后出发。” “是,不过做哥哥的还是想劝你一句。”谢文谦诚挚说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就明说了——咱们几个跟随你这么些年的,都知道继恩兄弟迟早将登帝位,这是天命所归。既为天子者,则必有嫔妃,以为子嗣计也。如今郭兄弟也是二十有三,这子女之事,是真的不能不去想了。” 郭继恩似笑非笑瞅他一眼:“你就那么想我去做天子?做天子有什么好处?知道霍真人当初怎么说吗?” “不知道,真人穷究造化,定有感应,想必是早有预见?” “错,他原话是这么说的——做皇帝这么没品位的事,我相信继恩兄是不会去做的。” “品位?”谢文谦疑惑问道。郭继恩却不理会,只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大步出了配殿。 于是次日郭继恩便钤印部署,以薛宁为营州军第一师点检,其部驻屯沈阳。以原燕州右军甲师巡检孟书田为营州军第二师点检,其部驻防辽南各城。以前军乙师巡检关孝田为营州第三师点检,驻屯东面的苍岩州、哥勿州两城。 最后,中军乙师丙旅巡检梁义川被任命为营州军第四师点检,驻防沈阳城北面的延津州和南苏州等处。 水师则以刘清廓为点检,施怀义则擢为水师巡检,这支水师计有一万四千余人,俱都驻屯于辽南半岛最南端的都里城,无论官兵,都在与工匠们一道,日夜赶工,建造各式海船。 差遣既定,郭继恩也终于预备返回燕都去。那西齐雅却又一次前来找他,希望能跟着一起往燕都去瞧瞧。郭继恩也爽快答应了下来。 这个时候,营州之地眼看就要进入麦收之季,各处官员们都在为这件大事做着准备。临榆关内的客商们也陆续来到沈阳等处,开始收购木材、鹿皮、貂皮、药材等。市集之上,渐渐繁荣热闹起来。 新卢世子金文澄由东宫侍讲奇之显、礼曹佐郎增元礼陪同,从柳京赶来沈阳觐见谢恩。韩煦深恐这位世子提出将东虏所掳掠之新卢百姓遣送回去,提醒郭继恩一定要一口回绝。郭继恩笑道:“当然不会还给他们,若是世子恳请,本帅就说,营州已经划出官田分与这些百姓租种,他们都愿意定居在此,不会回去了。” “实情也是如此。”韩煦点头道,“咱们从伪燕皇族、贵族手中收来的田地,数目巨大,如今就缺耕种之民。”他连声叹息,“此外水利、煤铁、道路、邮驿,竟是处处都在要人,下官真是恨不得一觉醒来,这人口便能从地里长出来。” “急也没用,慢慢来罢。”郭继恩也觉得好笑,“走,咱们一块去见见那位世子。”他一边走又一边叮嘱道,“本帅此前翻阅史书,那粟末部以稻作为业,其地所产之稻米,重如沙,亮如玉,享誉中原。你要遣人过去帮着他们兴水利,育新种,多增产出,不但可解粮荒,亦为安定人心之举。都说善政,什么是善政,能教人吃得饱,穿得暖,这个便是善政。” “是,”韩煦也表示同意,“粟末部人众地广,势力颇强,咱们若能使之安定,则必为强助也。” 新卢官服仿造中原样式,那金文澄身穿深红色圆领王袍,头戴笠子,向郭继恩稽首长拜,一连说了许多感恩戴德的话,却并没有提将新卢国民遣回訾水南岸之事。 金文澄不提,郭继恩自然也不会自己提出来,他打量这位世子,约莫二十三四岁模样,细眼白净,显得甚是斯文有礼。跪在世子身后的奇之显用纯熟的汉话向他禀道:“依藩国制度,世子登基之前,必往西京国子监入学。闻说如今制将军已在燕都设立大学堂,是以吾主欲使世子就近往燕都就学,还望将军允准。” 第七章 主帅回燕都 郭继恩当然乐见此事,当下便一口答应下来,于是韩煦又设宴招待贵客,宾主尽欢,才各自散去。 终于到了返回燕都的日子,当日天高云远,韩煦、朱斌荣、周恒、向祖才等率领文武官员出沈阳城大西门相送。郭继恩又细致嘱咐周恒道:“当初朝廷设立营州都督府,守将对待东北诸部,傲慢无礼,横行掠夺,以致反叛之事,迭出不断,终至营州丢失。此殷鉴在目,周兄弟、向监军,两位务必严厉约束部众,严防此等事情再发,若有违忤者,决不可手软。” “是,”向祖才连忙抱拳道,“制将军之嘱咐,卑职都记下了,往后再不会顾及同袍情面。卑职如今已经知道,赏罚乃是军中要柄,若该赏处,哪怕平日有仇,亦是有功必赏,有患难必相扶持。若是犯军令者,哪怕是亲兄弟,亦依法施行,绝不干预!” 郭继恩心知自己前日的批评已经传入了向监军耳中,他只是轻声笑了笑:“好,说到便要做到。监军之事难为,向将军请务必细致耐心,赏罚公正。” 他又转头瞧着周恒,周恒抱拳沉静说道:“待扶余北面诸部俱都安定,末将便领兵直捣会宁府,北至黑水,以克复营州全境。” “不急于一时。”郭继恩道,“营州统领署如今要做的事,只是两件,练兵,屯田。这两件事办好了,俟时机一至,径取会宁,如探囊取物耳。” 他说着抬头看看天色,向众人抱拳道:“营州,就托付给诸位了。” 于是谢文谦、安金重等率领中军甲师唐成义、何占海二旅,以及亲卫营甲队,护送着郭继恩和新卢世子、官员等一路向西,涉辽水,入辽西城。此时原清苑县令于德满已经右迁辽西别驾,郭继恩便嘱咐他道:“辽西干旱之地,非比辽东。副史眼光不用只盯着农田,畜产、林业都可以鼓励百姓们办起来,辽西之驴,大大有名,这也是一桩生计。此外,还可教他们开设各式工坊,辽西城地处咽喉,来往通商必经之地,也是一篇大有可为的文章。” 于德满点头称是。郭继恩又瞧着他身边的孙治业道:“这位便是孙主簿?韩都使不是已经召你往赴沈阳么?” “是,”孙治业叉手沉静答道,“小人还想在此地再呆些时日,毕竟小人本为辽西之民,熟悉地情,可以帮着于副史出谋划策。” “好,却是有心了。”郭继恩点头道,“不过孙主簿可将家小先送往沈阳去也。” 孙治业面露苦笑:“小生孑然一身,并无家眷。” “英雄不论出身,往后都会有的。”郭继恩笑了起来,“无论燕州营州,擢官只论实绩,营州如今虽然草创,却是大有可为!” “是,小生确有雄心,想要做一番大事业。”孙治业坦然说道。 郭继恩又详细问了几句,并将金文澄等新卢使者安顿在府衙之内。这才和谢文谦两个出来,他不禁感叹道:“这孙主簿是个踏实稳重之人,将来可以大用。如今啊,什么钱粮煤铁,咱们其实都不缺,最缺的,就是这等干才。有国由来在得贤,莫言兴废是循环。说到底,又还是读书育才之事,最为紧要。” 他又想起提学使之事,不禁摇头道:“也不知那位靳工部,究竟是何等样人物。” 军队离开辽西城,沿着榆关走廊经兴城至来远县城。这座土城如今已经模样大变,多了市集、邸店、食铺、骡马行等,来往客商也是不少,甚至还有了一座行院。 他们在此地遇见了一支从海津府过来的大商队,领头之人金万年连忙往军营去参见郭继恩。 郭继恩见此人身形高大,一副尺长的胡须,便上前将他扶起道:“金员外乃是海津城内第一个富翁,如何不在城内享福,却往这临榆关外来了?” “营州内附,海津城中商户们都想着往沈阳去采买货物,回来贩卖。听说再过得一两月,那边就要下雪了,”金万年恭敬说道,“是以大伙便推小老儿为首,领着众位赶紧过来了。” “原来如此,”郭继恩点头,又觑着他身边的燕都宅务押官陈宁、大学堂学子刘文卿道:“你怎地也在这里?” “真人委派下官为营州都衙户曹从事,恰巧路上遇见金员外等,”陈宁叉手笑道,“是以便与他们一道同行,彼此有个照应。” “嗯,那么你呢,刘文卿?” “皓首穷经,何如起而行之。”刘文卿有了宣化协助赈救百姓的经历,原来的轻浮之色已经消失殆尽,沉稳说道,“营州新复,百业待举,正是用人之际,小生既有所学,当得效力。” 郭继恩沉吟点头,又问道:“并州那边,情形如何?” 陈宁忙禀道:“朔州、马邑,俱已陷入图鞑之手。如今虏骑大军,已迫至雁门关北,与并州军对峙。” “果然还是没能守住。”郭继恩连忙教拿来舆图,与谢文谦一道察看,“雁门关极难攻破,不过,其东面有瓶形寨,此处虽亦为险峻雄关,只是卢知进难以分兵把守。图鞑必会攻破此处,绕击雁门侧后。照此情形,今年冬季,虏寇必定逼至太原城下。” “若从此地东出,”谢文谦在舆图上比划着,“则可进至金陂关,咱们须得小心防备才是。” 郭继恩点点头:“明日加快行程,早日赶回燕都!” 艳阳当空,燕都光熙门外,霍启明率文武官员相迎,许多百姓也出城来瞧热闹,鼓乐喧天,十分喜庆。郭继恩翻身下马,向百姓们抱拳为礼,又请新卢世子上前,介绍给大家认识。那大学堂教授奉冲和神色激动,上前要向世子叩首行礼,金文澄连忙扶住他道:“使不得,使不得。奉夫子往后便是孤的老师,如何能行此大礼,快请起来。” “不错,”大学堂山长庄东原正色说道,“师者为尊,世子当行弟子礼。”几位学堂先生也都点头赞同。于是世子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着学堂诸师叩首行礼。 在百姓们的欢呼声中,郭继恩瞧着霍启明身边那位紫袍长者,众官之中,显得极是引人注目。燕镇之地自从郭令公去世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紫袍玉带的三品以上文官,是以许多人都会往这位长者身上瞧去。 郭继恩见此人年已六旬,仪表堂堂,便上前抱拳道:“这位想必就是靳司空?” “老夫靳宜德,见过郭制军。”靳宜德拱手为礼,上下打量着郭继恩,只觉得他面容俊朗,身形劲健,有如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暗藏逼人气势,不禁心下深起戒备之心,“制将军这般年轻,便为国家收复失地,创不世勋业,有此英才,实为朝廷之福也。” “何敢当得靳公如此赞誉,侥幸成功,实赖三军将士奋身忘死,无数民伕竭力输供。”郭继恩微笑道,“小子其实并没有做什么。” 靳宜德微微点头,欲言又止。于贵宝却笑道:“制将军何必太谦!两月功夫便平定强虏,此乃奇功伟业,将来史书,必然也是要大书一笔的。” “都别站在这晒日头了,”霍启明便摆手道:“既然回来了,大伙都进城去罢,咱们去督府说话。” 于是众人簇拥着郭继恩自光熙门入了燕都城,中军甲师的两个旅自回西苑军营。郭继恩领着新卢世子、文武官员往都督府而去,见百姓们夹道欢迎,他又频频抱拳还礼。 众人自东角门入了花厅,摆下庆功筵席,乐社奏乐献舞。郭继恩见先行返回的西齐雅竟然也在乐班之中随舞姬们一道起舞,颇觉惊讶。霍启明便笑道:“这个女孩儿来得正好,乐班又走了两个女娘。西齐雅歌舞俱佳,将她留在乐社,是再好不过。” “又走了两个?瞧此情形,乐社的女孩甚是抢手啊。” “名声已著,优伶之辈往后必然受人青睐。”霍启明笑道,“风气既变,则不可阻挡。前些时日,我与白吟霜两个弄了一出新戏,叫做错斩崔宁。你是没瞧见呀,上演之时,燕都城内,简直是万人空巷,把个大戏台挤得水泄不通,一连演了十余日。街头巷尾,无不议论。” “哦,你与白小娘两个弄的。”郭继恩意味深长地瞅着他。 第八章 王道竟如何 “只是一块谱了一本戏而已,你以为如何?”霍启明有些恼怒。 郭继恩瞧瞧庭前专注弹奏琵琶的白吟霜,只轻笑一声,不再过问此事。又转头与靳宜德、金文澄、于贵宝、安金重、方应平等人说话。那位靳尚书似乎对金文澄有些轻视,简单问过几句,便不再理会。 酒席既罢,诸人告辞离去,方刺史陪同新卢世子等往驿馆去歇息。花厅之内只剩下郭继恩、霍启明与靳宜德三人。郭继恩这才出言询问道:“靳公既为当朝之大司空,国家重臣,如何却又自请往燕都来也?” 靳宜德接过仆役奉上的新茶,缓缓说道:“老夫若是恋栈不去,也迟早会被魏王寻机贬窜远地。便是时机凑巧,偶遇燕州进奏院之王院使,以及令弟郭继骐。闲谈之下,得知郭制军有设提学使之意,于是便老夫便向政事堂自请外任,一为避祸,二者,督学之事,利在千秋,老夫也甚是情愿。” “原来如此,”郭继恩这才恍然明白过来,“小子多谢靳公看重燕镇,只是提学使之事,小子虽有设想,却是尚未着手。便是连个衙署,也不曾预备,属员书吏,亦未拣选,却是怠慢了。” “无妨,霍长史已经在皇城之中辟出一座院落,以为学官理政之所。”靳宜德说着瞥一眼霍启明,“燕镇这位霍长史,倒也是一位奇人,令老夫眼界大开。” 霍启明哈哈一笑。靳宜德又继续说道:“老夫自来燕都,此地气象,着实出乎意料,城中洁净透亮,坊市兴旺,百工繁忙,竟是远胜西京。两位少年俊杰,当真创下好大事业,佩服,佩服。” 郭继恩正要逊谢,靳宜德却说道:“老夫亦曾往大学堂、医教院等处听讲,二位实心兴学,贤才毕集,单就这一件事,便可光耀后世——只是有一样,制将军与霍长史不能只瞧着这燕都城内,乡学县学,才是育才之基,万不可轻忽,否则这大学堂便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必难以为继也。闻说统领署已有行文,敕令各处府县,年及八岁之孩童,无论男女皆得入学。这个老夫赞成!只是光有行文不成,须得有专人督办,官衙拔银助之,还要委托书局,多印蒙学课本,否则必成一纸空文也。” “这实是剀切之言,”郭继恩很是高兴,“司空所言极是!小子欲设提学使之职,正为此意。如此,便有赖于司空费心督成其事也。” “当仁不让。”靳宜德放下茶盅,却目光炯炯望着郭继恩,“只是老夫尚有一事不明,制军既复营州,为何却将伪王宫中阉人宫女,俱都遣回燕都,安置于行宫之内?此僭越之举,有何深意?” “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郭继恩微微一笑,“莫非靳公以为在下有自据之意?” “果真没有?”靳宜德盯着他道,“闻说制军于财货美人,皆无所求,所行之事,裁兵减赋,大兴百工,此皆雄主之所为!如今天下节度,谁人不是佣仆数百,妻妾如云,良田美宅,唯恐不足?郭制军却是依然每日粗茶淡饭,只与军士同住同练,心志坚忍若此,所图必然极大,除了这大好河山,老夫想不出还有甚么能令制军心动者?” “大好河山?”郭继恩轻声喟叹,“如今图鞑肆虐并州,晋阳危在旦夕,中原大地,四处征战,百姓哭号流离,国家危亡若此,还有什么大好河山。” 他望着靳宜德沉声说道:“小子确有整顿乾坤之意,如今营州既得,其千里沃野之地,照燕州制度理之,必然兴盛。咱们愈强,则魏王愈是忌惮,不敢轻易发动。这么说,靳公想必能够明白?” 靳宜德将信将疑:“你之所作所为,果然只是为戮力王室?” “若说富贵于我如浮云,靳公多半是不信的。”郭继恩不想再说太多,“且待来日罢。” 靳宜德长叹一声,起身说道:“若制将军果然是个纯臣,则老夫自当勉力职事。如若将军大奸似忠,窥探神器,则老夫必定以死尽节于至尊!”说罢便大步出了花厅。 屋内只剩下了郭霍二人,郭继恩便对霍启明道:“你怎么也不帮我说几句?” “说什么,靳工部老而弥坚之人,你说再多他也不会信的。”霍启明漫不经心道,“彼自愿离京来此,自然还是对咱们抱有一丝期望。你且放心罢,魏王自立,只在这两年,到时候,我倒要瞧瞧他如何尽忠臣节。” 郭继恩点点头,又叹了口气:“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你知道我从来就没有要做皇帝的心思。” “做皇帝又苦又累,傻子才去做呢。”霍启明端起茶盅,“你既然回来了,道爷我就该往营州那冰天雪地吃苦受罪去也。” “把秦义坤给我留下来,如今朱将军、杜全斌、胡子拉巴等人都留在了营州,这里连一个得力的僚佐都没有了。”郭继恩有些头疼,“缺人,缺人啊。” “那憨傻小子能帮你出什么主意。”霍启明不以为然,“行吧,我就只带一哨亲兵过去。”他站起身来,想了想道,“召方伯崖回燕都,出任行军司马,与秦义坤共掌百工之事,让秦义坤兼理军器监。其他的,你自己去想办法罢。今日便议到这里,道爷我不胜酒力,要去歇息了。” “你给山东马世仁去信了?” “是啊,”霍启明伸了个懒腰,“我告诫他说,若是朝廷命其出兵占据辽南,则东莱战船起锚之日,便是我燕州大军入据山东之时!倘若马将军以为山东军强于东虏,便尽管一试。你且放心,咱们两月收取营州,天下已经无人敢小觑,那马世仁,他没这个胆子。” “不错,营州既入咱们之手,无论是魏王,还是那图鞑必突汗,觊觎燕州之前,都须得掂量几分。”郭继恩沉吟着,下意识摆摆手,“你去歇息罢。” 霍启明大怒,正想骂人,见郭继恩已经陷入沉思,只好低声咒骂了一句,气冲冲地出了花厅,又大声叱骂耿冲,为何还不备马。 耿冲很是委屈:“这里过了皇城中街,便是钱庄,小人哪里知道老爷竟然还要骑马?” “道爷我乐意!” 翌日,统领署发文,将在邯郸主持铁厂的方伯崖召回燕都出任行军司马,遵化县令傅冲以守城之功,擢为六品,入燕都为统领署录事参军。原户曹参军孟元朋也被擢为录事参军,与傅冲一道协理府事。 中军乙师旅监卢永汉以军功擢升后军乙师副点检,他与接替自己官职的陈之翰一道往统领署去见郭继恩。见礼之后就开门见山道:“后军两师该是扩编的时候了!图鞑随时可能越太行而来,常山邯郸两部只得一万二千人,实在是太少了。” “可,”郭继恩点头同意,转头吩咐陈巧韵,“常山之后军乙师、邯郸之后军甲师,河间之右军甲师,全部扩编至三旅,行文知会监军司,尽快办理。” 陈巧韵低声答应,提笔草文,郭继恩又转头注视陈之翰:“之翰哪,你有什么见解?” “扩编势在必行,”陈之翰年近四旬,面相儒雅,他沉稳微笑道,“不过以职下愚见,图鞑长于骑射,若出井陉而来,多半还是疑兵,其主力大部,估摸着还是会从北线直逼燕都。” 郭继恩便叫他们两个,还有参谋们都到沙盘面前来:“东虏既灭,那必突汗定然再也不会轻视咱们,若其犯境,必倾尽全力而来。军都关关城险固,贼兵若来,必定绕行金陂关,然后又大掠而去,决计不会顿兵于燕都坚城之下。” 他望着两个部将问道:“当如何处置?” “还能怎么,自然是杀他娘的!”卢永汉须发皆张,怒目说道。 郭继恩又转头望向陈之翰,新任旅监想了想说道:“营州既复,则渔阳无需重兵镇守。可将精锐调回,驻屯于燕都近郊。” 第九章 东虏之郡主 郭继恩微微点头,他冷笑着瞧向卢永汉,卢永汉不服气道:“分兵拒守,总是被动之举,咱们得打出去!便如统领平定营州这般才是。千日防贼,总难免有疏漏之处。” “哪有你说的这般轻巧。”郭继恩摇头,“平定东虏,不过是因为咱们抓住了天赐良机而已。” 陈之翰却正色道:“东虏之败,乃是去岁进犯遵化之时便已注定。咱们出击果决,虏贼吃了这么个大败仗,于是急于在另一处战场提振士气,抢回损失。这便给了咱们可乘之机,于是一举成功。” “这么说也有几分道理,尤其是乌伦里赤与图鞑彼此约定同时进兵,再者,此前燕州几任统领都是立足于守御。”郭继恩说道,“其以经历推断,万没有想到咱们会深入决战。两位各回本部之后,可以教下面的校尉提尉们,都来参详此事,所谓集思广益也。” 两人都点头称是,这时候霍启明走了进来,卢永汉抱拳问道:“不是说真人已往营州去了么?” 霍启明瞥他一眼:“你就这么盼着道爷往那冰天雪地里去啊。” “不敢,卑职倒想着,要请真人得空之时,也往常山去玩耍。” “这倒是奇了,你敢跟本帅吹胡子瞪眼,”郭继恩笑道,“如何见了真人,就这般安分老实?” “真人乃是陆地神仙,”卢永汉面色讪讪,“卑职不敢放肆。” 霍启明也不理会卢永汉,只问郭继恩:“他两个的事情说完了么?说完了咱们便一道去西郊的火器厂瞧瞧。” 两个都尉都面露好奇之色,郭继恩却没有详细解释,又吩咐了他们几句,便教各自回去。然后才与霍启明两个骑马出了辕门。 “你出临榆关不久,燕都城便来了一位宋云奇宋先生,此人所学甚杂,涉猎极广,见识亦深,尤喜兵事。”霍启明说道,“贫道原本想请他往大学堂充任教师,他却自愿往讲武堂授课。这个正是贫道求之不得,于是又顺便请他主持火器厂之事。还有那位秦慎之秦夫子,亦时常往讲武堂来给学生们讲授算学、天文等课,是以贫道也请他往火器厂去一道参详其事。火器厂内工匠,则以唐文福、扬仲和为匠首,这两个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却是天生的聪明才智,须得紧要看住了,不能有半点闪失。” “那火器厂既在讲武堂附近,咱们就该在那边扩建军营,拨一团人马护卫住。”郭继恩思忖道,“回头我就给运鹏兄下令。” 舒金海、程山虎,还有杜景旺、樊振海两个参谋,听见这火器厂之名,都有些好奇。霍启明却不肯详说:“到了那边自然就明白了。不过此是燕镇第一桩机密要紧之事,你们都不许往外透露一个字!” 几个年轻人连连点头,心下却愈发好奇起来。 几人一直在西山脚下的火器厂呆到未正时分才出来,往燕都城而去。郭霍两人面色都有些严峻,几个年轻军官却都是一脸震惊之色,他们彼此对望,都瞧见了各自眼神之中的疑惑和恐惧。 “咱们不用心急,你去营州之后,硫磺、硝石、炭,这些东西我都教秦义坤去措办,”郭继恩对霍启明说道,“火油也会都收集起来,以备大用。” “不错,这是细致水磨功夫,急也急不来。”霍启明沉思着点点头,又甩甩头道:“只是道爷还是觉得焦躁,须得寻个浴馆涤滤身心,你去不去?” “那便一道去。” 他们便来到城中最大最奢华的琼华浴馆,这是一座气派院子,位于金城坊内白莲池旁,院中是新砌的砖石建筑,男左女右,相互隔开。屋内砖砌的大汤池,以壁炉巨釜引水而入。闲杂人等都不许进来,只有馆中仆役服侍他们两个。 “那位新卢使臣,叫甚么增郎官的,此前也喜欢来咱们这里沐浴。”替霍启明搓背的仆役说道,“后来因为嫌贵,就没有来了。” “要说贵,倒也是实情。”霍启明舒服趴在池边笑道,“别处浴馆,汤钱、搓背、梳头剃发修脚,加起来不过十余钱。你们这里倒好,跳进这汤池便是五十钱,小民小户的谁敢进来?” “贵自然有贵的理由,”店主拿个小凳坐一旁陪着霍启明说话,“真人往日便有教诲,这浴馆以洁净最为要紧,外面那些馆子,负贩屠沽之辈皆可入之,虽说官府明令,病患酒醉年老之人不得入内,只是那些店家为了这几个铜钱,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人和将军万金之体,自然须得照应周全才是。” “你说的也有道理。”霍启明点头沉吟,“这疫病之事,的确不可大意。” 他泡得舒坦了,才起身往更衣处而去,郭继恩已经穿好了衣裳在那里等他,手里拿着一份新出的邮报,瞧得眉头直皱。 霍启明一面穿衣,一面问道:“又有什么事么?” “你自己瞧罢,任之久任夫子写了篇文章。” 霍启明接过报纸细瞧,任之久撰文写道:燕都者,面朝勃海,燕山、太行两山环抱,若再广而言之,燕山、太行两臂伸出,围护燕州之地,此即堪舆学所言之藏风聚气之地也… “这文章,很是不错啊,眼界阔大,立意高远,又有什么教你烦心的?” “文章固然是好文章,只是不该在这个时候刊载。”郭继恩摇头道,“靳工部定然已经读到,他会怎么想?必定以为任先生是在为咱们造势——哦,原来燕都是王气聚集之地,郭家小儿的心思,岂非不言自明。” “任先生是钻研学问之人,他哪里会想得到这么多。”霍启明笑了起来,“至于靳公会怎么想,咱们也管不着,且随他去罢。” “依靳公性情,必然会给邮报著文,议论王道正统之事。”郭继恩起身束好抹额,“彼之身份贵重,报社又不能不刊发,难免引起人心混乱。却是教人头痛。” “请神容易送神难,靳公既来,咱们又不能将他逐走。”霍启明跟着郭继恩一道出来,提议道,“一尊佛也是请,两尊佛也是请,咱们索性再请一位二品高官往燕都来,则他们彼此必然相斗,岂不妙哉。” “还是你的坏点子多,”郭继恩赞叹道,“回头我便好好想一想,即便是骗,也要骗一个过来。” “这怎么能叫坏点子——”霍启明话音未落,却住了口。 女浴馆门口出来一位盛装少妇,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辫发盘髻,一对珍珠大耳环,生得面似银盘,肤如白玉,明眸皓齿,容色媚丽。她穿着东胡式样的绣金白色直领团衫,下穿一件玄色长裙,后面跟着一个使女。她在郭霍二人面前立定,含笑行了一个汉式的万福礼:“可是郭将军、霍天师二位?” “正是,”郭继恩想了想道,“这位想必便是阿迭努郡主?” “奴婢便是,”阿迭努瞟着二人笑道,“如今奴婢已在灵春坊内置下了宅子,将军和天师若是得空,还请往奴婢处去闲坐,定然尽心款待。” “若是得空,必定会去的。”霍启明直勾勾瞧着阿迭努,不禁赞叹道,“原来郡主这般美貌!不知为何却愿意往咱们燕都来居住也?” “不来才是傻子呢,早闻燕都富丽繁华,如今来了,才知传言半点不虚。”阿迭努抿嘴笑道,“奴婢不来燕都,难道跟着铁石心肠的叔王,去往会宁府那冻死人的鬼地方?听说他在扶余城外就死了,果然是死得好,死得极妙。” “本帅还是不大明白。” 阿迭努眼神之中,悲伤愤恨之色一闪而逝:“奴婢本有情郎,却被叔父生生拆散,将他活活杖杀。强逼着奴家嫁给塞里家那个病鬼儿子。这不是铁石心肠是什么?幸好这个郡马也死了,”她又转为风情一笑,“倒是让奴婢落得个自在。” “原来如此。”郭继恩微微点头。 阿迭努便又向两人福了一礼,这才领着使女出了浴馆大门。霍启明啧啧赞道:“这少妇便是不同,你瞧她走路,每一步都在勾人上火,还有那眼神,今日才领教了什么叫做风情万种。” “果然是好看,就是脸略大了些。”跟在后面的樊振海插嘴道,“笑起来还真是教人神魂颠倒。” “你知道什么,”霍启明不满意道,“这便是有福之相!” 第十章 阮郎入仙乡 两人带着随从又在金城坊内寻了一处酒馆吃饭,郭继恩与邻座的客人闲谈,霍启明与两个参谋却一直在议论那个东虏郡主。郭继恩忍不住嫌弃道:“反正你是兼爱之人,这阿迭努恰好又是独身寡居。你既然心动,哪天去她宅上做客,趁机便收了她如何?” “那也不一定她就愿意啊,不是——”霍启明说道,“我只是有些奇怪,这女人当真有些本事,道爷我二十二年的童子功夫,见了她竟然会有些把持不住,奇哉。” “少妇嘛,经历了男女之事,韵味自然不同。”郭继恩也点头承认,“所谓人间尤物,便是这般了。书中所言红颜祸水,这位郡主当得起此语。” 他想了想又道:“不要再议论了,赶紧吃了回去。” “哎,我这酒还没喝完呢。” 天黑之时,郭继恩已经回到统领署,依旧在三堂之内处理政务,陈巧韵一旁笔录。如今那河文瑜已经被参谋宋庭耀领了出去,先安顿在秦义坤处,只等着择日成婚。是以衙署之内只有泉婧一人侍奉,如今正是六月底,天气最为炎热之时,她从冰鉴之中取出沙糖绿豆,分别呈给郭继恩和陈巧韵。 陈巧韵低声谢过,又小声道:“你自己也吃些儿。” “不妨事,我给自己预备了乌梅汤,酸酸甜甜的,我最是喜欢了。”泉婧说着又去瞧瞧那个铜制的大冰鉴,见冰块从里面冒出丝丝白气,这才满意地坐到一边,捧着那碗乌梅汤慢慢地喝着,觉得凉意沁入心脾,甚是舒适。 郭继恩皱眉出神,他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又转头吩咐陈巧韵:“发文给燕都府衙,以刺史方应平右迁辽宁道检校提学使,尽早赴任,这道行文,钤观察使之印!” 见陈巧韵有些愣神,他不耐烦道:“还愣着做什么?” “是。”陈巧韵回过神来,连忙答应,又小心问道,“高别驾去了卢龙,如今方使君也要转任,岂不是府衙之中没有主事之人了?” “还有一道文书,召楚信章入燕都!”郭继恩说着端起了那碗沙糖绿豆。 陈巧韵便提起笔来,这时候霍启明却从门外走了进来,衣衫有些凌乱,眼神之中带着惶惑之色。郭继恩从未见过他这般狼狈模样,吃惊问道:“启明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你们两个都出去,把门带上!”霍启明先厉声吩咐这两个女孩儿。 陈巧韵和泉婧慌忙起身出去,将房门带上。郭继恩不满道:“天气这般炎热,你还教她们把房门给关了——” “我,我失身了!” “噗——”郭继恩一口沙糖绿豆喷了出来,他定一定神,放下碗拿起一方巾帕擦着嘴唇,觑着好兄弟六神无主的模样慢慢问道,“你还真的去那郡主宅中了?” “不是那阿迭努,是,是白吟霜。”霍启明坐下来艰难说道。 原来两人在燕都行宫前的横街道别之后,霍启明回到钱庄自己住处,耿冲已经将屋内备好冰鉴,冰饮也已经预备好,便往院门寻当值的军士闲聊去了。霍启明靠在躺椅上捧着冰酪,回想着阿迭努那曼妙身姿,或许是喝了点酒的缘故,他觉得心中还是有些燥热。 他瞅着正在冒白气的冰鉴自语道:“这玩意用来降温着实差强人意,不行,道爷我要弄一根大管子,造一个空调出来。” “敢问真人,空调是什么?”一个白色的身影倚在门口,含笑问道。 霍启明转头望去,见来人是乐社白吟霜,穿一件素纱半袖,下身白色长裙,夜色之下,更衬托得她如姑射仙子一般。霍启明便放下冰酪道:“空调者,就是调节冷热的玩意。白小娘子怎地有空过来?” “便是这支春闺怨,”白吟霜晃了晃手中的曲谱走进屋子,“奴婢还有些不明白处,是以特来向老爷讨教。本来想叫云锦妹子陪我一道来,却被那西齐雅将她拖走了,说是陪她去夜市里瞧瞧。”她说着抽了一张竹凳坐到霍启明身侧,指着曲谱道:“这里,还有这里,便是感觉还不够圆融,须得再改一改。” 白吟霜也是才沐浴过不久,身上散发着阵阵清香,一头青丝松松地挽了个发髻,面色白里透红,伸出来的手臂晶莹如玉。白色的夏衫极薄,可以瞧见胸口露出的一点银色裹胸。 霍启明闻到她身上的香味,只觉心猿意马,腹中燥热难耐,忍不住轻轻低下头去。 没有听到霍启明的说话声,白吟霜诧异抬头,霍启明那张俊俏的脸已经凑了上来,眼神灼灼,直接吻上了她的嘴唇。 他触及女孩柔嫩的嘴唇,心中仿佛要炸开一般,连忙伸手按住白吟霜纤细的肩膀,闭上眼睛在她唇上细细研磨,又小心地吸吮。 白吟霜双目圆睁,身体僵硬,又渐渐放松下来,阖眼慢慢回应着他。不知何时,她已经被霍启明抱在了躺椅之上。直到她惊觉男人的手已经伸进了自己的衣衫,抚摸着细嫩的肌肤,才连忙摁住那只不安分的手,轻轻喘息道:“老爷,不要在这里…” 她话音未落,霍启明显然误解了她的意思,直接将她横抱起来,大步走进了里间。 这男人看着瘦瘦的,气力还真大,抱着自己走路竟然全无晃动。白吟霜正在胡思乱想,霍启明已经将她扔在床上,没等她惊呼出声,就压了上来,再次吻住了她。 女孩的衣裳很快就被他解下,亲吻揉捏,激起阵阵颤栗。然后霍启明又去亲吻女孩肩上的伤疤,这个举动瞬间令白吟霜心中一片酥软,不禁伸出双臂抱住了他。 男人急切地探寻着,在刺痛和眩晕之中,白吟霜只觉自己像是要被融化一般,灼热的气息围绕着,渐渐沉迷,然后被冲至九霄云外,却又迅速坠落。 太热了,太热了,感觉整个人都要化掉了。 雨住云收,白吟霜终于在昏黄的灯光下回过神来,她竭力坐起身子,稍觉清醒,又摇头失笑。然后开始慢慢地穿上衣裳。 霍启明也终于恢复了理智,他正搜肠刮肚地想要说点什么,却见白吟霜坐起穿衣,连忙问道:“你,你要去哪里?” “奴婢要去小解。”白吟霜轻声说道,她匆匆穿好衣裳挽起长发下了床,差点趔趄,只觉两腿酸胀不已。她咬着牙站定,慢慢地出了屋子。 霍启明靠在床上,安心等着白吟霜回来,他得意地哼着曲儿:“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呀,阮肇到天台,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孰料这一等,就过了半个时辰也不见玉人回来,霍启明忙套上衣裳出去察看,只见夜色之中风静星疏,石灯幽光,哪里还有女孩的影子? 霍启明有些着慌,连忙出了院门问道:“可曾瞧见白小娘子出去?” 耿冲和两个当值的军士都禀道:“她都走了好一会啦,真人莫非是方才睡着了?” 霍启明低声咒骂,又急忙赶往督府,在东路后院门房处询问,白吟霜却并没有回来。 他只得又掉头,却撞见西齐雅、季云锦两个挽手拎着一个鹿皮包,一路轻声说笑而来。西齐雅瞧见霍启明,不禁笑道:“天师何以这般着急模样?” “见着白吟霜了吗?” 两个女孩儿都愣住:“她不是说去天师那里么?” “来了,又走了。”霍启明丢下没头没脑一句话,便又径直往东角门而去。两个女孩面面相觑,不知他何以这般古怪。 两排路灯照亮了横街,对面诸坊也是路灯高照,隐约听见叫卖之声。如今的燕都,晚间也是十分的热闹,却不知白吟霜是跑去了哪里。 霍启明有些六神无主,想了想又转回钱庄吩咐耿冲备马,径往西苑军营而来。 听完了故事,郭继恩摸着下颌,很是无语:“所以你是什么话都没说,直截了当就把白家小娘的处子之身给占了?” “我毕竟也是个精血旺盛的少年人,这美人夜访,穿得又单薄,”霍启明辩解道,“是以难免把持不住。” “果然是个洒脱的奇女子。”郭继恩瞅着霍启明冷笑道,“倒是你,难道不是白日里见着那东虏郡主,激起了你的色心?” “就别再拿我打趣了,”霍启明狼狈道,“你倒是帮我拿个主意啊。”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