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山河命》 楔子 一剑随风去 九州尽悲声 八月十三,由盛夏转为初秋,正是一年最酷热的时节。陵川州虽然地处北境,漫步在日头底下,仍让人觉得身在炎海之中。但若是寻到阴影处,只消待上片刻,便立即觉得清凉。 时已过午,太阳最是毒辣。可陵川州莽原镇的一处酒铺外,柳树底下还是聚了不少人。柳荫下摆了两张方桌,六七条长凳,被挤得满满当当。每个酒客面上都带了几分的凝重,不时往北天张望,像在等着什么消息。 其实不止这酒铺里的众人,整个莽原镇,乃至原本洪武国北境九州的百姓,不论男女老幼都离开家门,走到街上,人人翘首北望。 那群酒客里一位粗豪大汉一抹头上豆大的汗珠,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骂道:“他娘的!等等等!等的老子心慌!依我看,咱们就不该跟贺兰来那什么劳子山河局!就该直接带兵打过去!保管能打得那群贺兰蛮子哭爹喊娘!” 他这话一出口,惹得周围人纷纷摇头叹息,有一穿绸衫的中年男人坐在他对面,叹道:“老弟,何必这么说?咱们又不是没干过,六十年前那会儿家父正是李方坪老将军帐下的传令官。当时咱们洪武兵强马壮,七十万大军北上越过那两界山,直逼贺兰灵州雪熊部族。结果呢?七十万大军呀!被那贺兰武神一个人挡在灵州!这才被迫和他们定下了这山河局。” 这故事人尽皆知,粗豪大汉也是耳熟能详,此刻听闻,心里更添恼火,一摔酒碗,骂道:“山河局!现在哪有山河局的样子!当初定局是在两国交界的两界山,现在倒好,两界山早成了他狗娘养的贺兰腹地!” 绸衫中年不理会粗豪大汉的牢骚,自浅饮一口酒,吟道:“十五年一局,以天下高手为棋,以万里江山为注。何其壮哉!连失两局,何其悲乎!” 一旁有人惋惜道:“如今山河局已下过三次。第一次咱们赢下贺兰六州,第二次却输了八州。十五年前第三次比试,又输给贺兰六州。如今我洪武国已有八州落入贺兰之手。这次若是再输,那便是一十七州了!” 绸衫中年苦笑道:“当年陛下被迫答应武神的条件,两国开第一局,我洪武众志成城,血洒两界山,才得了一个惨胜。本以为此消彼长,我洪武国运可以连绵常祚。却不想贺兰出了一个古不平,生生压了我洪武群雄三十年,挽回了贺兰颓势,天下豪杰竟无人能出其右。看来天命在北,实是我洪武之不幸!” 刚才搭话之人忧心忡忡道:“古不平早已被贺兰奉为剑圣,这一次不会再出手,听说遣了徒儿入局。其中有两个名头甚大,也不知我洪武能不能挡住。” 粗豪大汉双目圆瞪,怒道:“还怕他不成!什么狗屁天命,我们这几十年出的好汉还少吗!第一局时岳松岩岳老爷子斩下了贺兰虎将蒙飞白的狗头,吓得贺兰人屁滚尿流。三十年前过河卒周蛮周老爷子凭着刀枪不入的百战苍龙甲,一人连挑了贺兰車马炮三大高手。十五年前火帅李秋年李大帅独战贺兰八人。还有那孟凡真孟剑仙,三十年来跟古不平斗剑四十七次,天下剑客除了古不平谁敢说能胜过他!这些都是我洪武的大英雄,大豪杰!可惜我山河局只选十六人,要是选他个一百六十人,老子也要去碰碰运气,在两界山上杀几个贺兰蛮子!” 他说得兴起,咕咚一口将碗中酒喝干,拍着桌子大叫道:“老周!再来一碗!” 被他喊叫老周的老人坐在酒铺之内,正低着头犯困,听到崔姓大汉的叫嚷,这才慢吞吞地走出柜台,舀出一碗酒来端给大汉。 他这一走出来,才让人看清全貌。原来这老人独臂跛脚,看身形倒是魁梧,却始终佝偻着背,只端着一碗酒便走得迟缓无比。 崔姓大汉看不过眼,便站起来几步过去把酒接了,笑道:“老周,瞧你残成这样,也不雇个伙计给你打打下手。” 老周嘿嘿道:“不赚钱的买卖,谁愿陪我这老头子?”他平素不爱多言,面上始终带着一丝愁苦,让人觉得难以接近。因此镇上人嫌他孤僻,多不愿来他铺子里做工。 崔姓大汉倒耿直地很,点点头道:“也是!”转头继续跟众人说道:“他古不平派了徒弟上。咱们洪武也有年轻高手可以接下,但愿他能帮助洪武得胜。如果这次的山河局胜了,咱们陵川州可就能重新回归到洪武国。再也不用继续做他娘的贺兰人了!” 绸衫中年抚掌道:“正是!万叶千声柳随风柳大侠,近些年名声可是响亮得紧。听闻在南都与天火公子柯一吟并称为洪武双秀。只可惜这一次山河局不见天火公子。” 崔姓大汉呸了一声,一口唾沫狠狠砸在地上,怒道:“狗屁的公子!一听说洪武开始为山河局求贤,江湖上就没了这人的踪迹。想来是惜命,不敢上两界山!跟三山的那群怂狗一个德行!叫人丧气!” 一听到“三山”,绸衫中年一改儒雅,这也跟崔姓大汉般呸了一口:“谈那群懦夫有什么意思。岳老爷子与孟剑仙这些年一同栽培出好几位高手,现如今可都与柳大侠一同去了两界山,这一次是不动神将石守静担任红帅,柳大侠做車,想来贺兰难破了!” 一众酒客听闻柳随风的名字,也都振奋起来。有的说:“洪武不可再输了。此役如果再丢九州,皇室的祖陵可就成了两国边界,那就是大大的不孝。”有的说:“柳随风天下无双,这些年贺兰却少有杰出人物,此处柳大侠定会力克群雄。” 正说话间,北方天际忽然风云涌动,隐约有雷声轰鸣。众人顿时安静下来,齐齐望北望去。只见在地平线上,忽有绿光渐渐泛起,倒映天穹。 众人无不欣喜道:“是柳大侠又出手了!” 有人担忧道:“一个时辰之前通传柳大侠斩去贺兰一卒,按照棋路,这次该是对上贺兰的‘马’了。听闻贺兰此次由古不平的大弟子白罗、北蟒部击雷山常千里担任双马,也不知柳大侠遇上的是谁。” 绸衫中年摇头晃脑道:“希望柳大侠对上的是北蟒部常千里。他们击雷山上代雷守常素奇十五年前被李大帅斩杀,听说门中好些传承都断绝了。如今这令常千里哪还能是柳大侠的对手!” 他刚说完,天边绿光冲霄而起,几乎掩盖大日。众人欢呼道:“柳大侠赢了!” 莫约一个时辰之后,北方忽有一匹快马迟来,从街上径直穿行而过,骑士不做丝毫停留,只不住大喊:“柳大侠斩常千里于三合!柳大侠斩令狐千里于三合之内!” 绸衫中年由衷佩服道:“千里千里,此地离两界山何止千里。柳大侠出手声势依然可见。这份功力还有谁能匹敌?” 余人纷纷附和,深以为然。 没过多久,只见北方碧芒再起,映得天空如翡翠一般。崔姓大汉紧张道:“第三个了!” 这一次莫约一盏茶的功夫异象才平复。众人微微松了口气,崔姓大汉哈哈笑道:“柳大侠已连斩了三人。想来大局已定了!” 正说话间,却见异象又现。显然是柳随风又与人交手。绸衫中年脸色一变,激动道:“不好!贺兰狗子是想耗死柳大侠!” 果然,待这次绿芒消弭之后,未到片刻又复升腾,光芒逐渐开始闪烁摇曳,显出不稳的迹象。 “第五个了!”崔姓大汉满头大汗,双手都有些颤抖,破口骂道:“操他娘的贺兰蛮子!真他娘的无耻!洪武的执棋手是谁?怎也不挪子让柳大侠休息!” 店铺之内的残疾老人老周忽然开口道:“柳随风担任的是红車。車者,可攻可守,来去自如。眼下不回避,想来棋局已经到了生死关头,洪武已无人可挡贺兰的进攻。这才不得不用这单車来回迎敌护帅。” 他这一说,众人顿时明白局势。崔姓大汉不服道:“老周!你不要危言耸听!你又怎知道!” 老周满面的愁苦,说道:“我就是知道。”说罢闭目不再理会。此话接连有骑士来通传,无一不是柳随风斩杀贺兰高手的消息,诸人听得心荡神驰,同时也为柳随风捏起一把汗。 雷声消而又起,起而复消。北天云海翻腾,如浪卷涌。天地之间唯有那绿光还在支撑。众人屏息凝望,无不揪心万里之外的战局。 又闻一声雷鸣,老周陡然睁开眼,心中默默道:“第九个!杀招该来了!” 遥见天边一抹黑煞之气冲霄而起,几乎遮住一半天光,而那绿光也再度大亮,与黑气相互纠缠。显然这次比斗贺兰方武者功力不弱于柳随风。 众人瞭望黑绿二色纠缠。均知这场比拼凶险万分,不由得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双手也都攥出了汗水。崔姓大汉紧张道:“这人是谁?这人是谁?” 绸衫中年摇头不知。在场众人均是面面相觑,无一人知晓贺兰方面出战的到底是谁。老周盯着那黑煞看了一会儿,身子抖了一下,咬紧牙关,以极低的声音自语道:“武神一脉!” 莫约一个时辰之后,只见绿光渐弱,终于完全消退。北方天际只有黑气缭绕,吞蔽天光,宛如永夜。 众人见到这结果,无不是目瞪口呆。过了良久,崔姓大汉才呐呐道:“柳大侠...输了?” 众酒客沉默以对,没有人出言肯定,但大家心中都已明了。 崔姓大汉嚎啕大哭,朝北边噗通跪下,哀嚎道:“十五年!陵川州等了十五年!柳大侠!你就这么输了!就这么输了!” 绸衫中年也是眼眶微红,以手扣桌,长叹道:“天不佑洪武。天不佑洪武啊!” 柳荫下众人无不悲戚,不少年轻人忍不住抹泪。这一天,北凉十七州都弥漫在一股悲伤的气氛中,哀嚎者、悲愤者不计其数。 酒铺内的老周叹了口气,似不愿在这悲伤之中久留,也不顾生意,撇下店里这群悲哭的酒客。拖着残腿一瘸一拐的,缓缓独步到山野之中。 直到走入山林深处,四下无人,他才低声喃喃自语道:“柳随风也输了。嘿嘿,我洪武真翻身无望了吗!”他缓缓蹲下,口中还在嘿嘿的低笑,慢慢地却变成了低沉的啜泣。 “周蛮啊周蛮!你又能做什么?三十年前失了一条胳膊,十五年前断了一条腿。现在的你只不过是一个废人!你又能做什么!” 原来这位残疾的老人竟是参加过两次山河局,洪武国大名鼎鼎的过河卒周蛮! 周蛮哀哀地哭泣,他昂起首来仰望苍穹,不甘地质问道:“难道是天要灭我洪武!天要灭我洪武吗!” 正此时,猛听得不远处有一声兽吼响彻山林,惊得鸟雀纷飞。周蛮的哭声为之一滞。他当年山河局战败,使连同陵川州在内的六州被划入贺兰境内。内心自责,隐姓埋名住在陵川州内,决心与陵川百姓一同受苦。他久住莽原镇十五载,熟知这山中山猛兽甚多。听出这是熊吼之声。本不欲理睬,但心中稍有一丝迟疑,还是动身朝声音传出的方向走去。 待他走到声源处,饶是他纵横武林多年,也不由得为之一惊。只见林中遍地的残肢断骸,细数下少说也有五六人之多。血腥味浓烈熏人,一只大黑熊人立在场中,显然这群人是穿行山野,不幸遭到黑熊袭击以致全部遇难。 周蛮微微叹息,转身欲离开。但耳朵一动,居然听见一声孩童叫喊,不由得停下脚步。他仔细观瞧,原来刚才因被黑熊硕大身躯挡住没有瞧见。有一个小男孩竟站在场中与黑熊对峙! 这孩童莫约五六岁,满脸的血污,双手紧紧攥着一柄短刀,瞪视着黑熊。黑熊也警惕盯着男孩,一仰脖发出一声熊吼,气势逼人。寻常人便是远远听到这吼声也难免会心惊胆战,然而这小孩全然没有惧色,听到熊吼,也张口啊啊的喊了几声,似与黑熊较劲,虽然声音幼小,但气势居然全然不落下风。 周蛮只扫了一眼便看出原由。这黑熊迫于此孩童的气势,一时不敢轻易袭击。这才让这男孩活到现在。心里不由赞道:“这娃娃好胆量!面对杀了六个亲人的凶兽居然也能不退半步。正是我辈中人!” 他已动了救人之心,一瘸一拐地走入场中。黑熊见有生人靠近,怒吼一声转头便扑。周蛮看也不看,左臂挥出,一巴掌抽在黑熊身上。那黑熊上百斤的身躯竟被他抽得凌空转了几圈,摔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呜咽。 周蛮慢慢走近,上下打量了男孩一番,问道:“你可想杀它?” 男孩见他如此神力也是惊呆了,痴呆望着周蛮,足足半晌才点头,喘着粗重的呼吸说道:“它咬了我爹爹妈妈!” 周蛮干脆道:“好。它还没死。你去杀它。” 听到周蛮的话,男孩转而盯着黑熊。他双手握着的短刀被攥地更紧,只听男孩啊地一声大吼,冲到黑熊身前便扎。短刀入肉,却无奈男孩年幼力弱,始终不能给黑熊造成致命伤害。 那头黑熊吃痛欲回击,几次想要伸脖抬爪却又没有动作。原来周蛮刚才那一巴掌已将黑熊半身骨头击碎,只留它一口气在。这般捅了数十下,熊血流了满地,黑熊这才力竭毙命。 周蛮拉住兀自捅着黑熊的男孩,说道:“好了,他已经死了。” 男孩闻言愣愣地望着周蛮山,抛下短刀,抹了抹脸上血污。这才怔怔流下泪来。 周蛮问道:“你家在哪儿?还有什么亲人?” 男孩摇头道:“我不知道,爹爹妈妈说要带我去新家。然后进了林子,就遇到它了。”他一指黑熊尸体,又说道:“爹爹妈妈全被咬死了。” 周蛮摸了摸男孩的头顶,温言道:“你若无其他亲人,可愿随我回去?” 男孩年纪虽然幼小,居然也听懂了他的意思,伸手拉住周蛮空荡荡的右袖。周蛮微笑起来,点头道:“好孩子,好孩子。你可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我叫费九关。”男孩答道,漆黑的眸子望着周蛮,问道:“你是谁?” 周蛮笑道:“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师父。” 第一章 春晓的美梦 春去秋来,秋去春又来。柳随风死战山河局仿佛还在昨日,可转眼间莽原已过去了十个年头。 正值三月清明时节,冬天的冰雪被春风暖化,天地间一片昂然生机。洪武天佑州北道上,一行车马正慢慢南归。 自十年前洪武与贺兰重新划定版图之后,天佑州变成了洪武国的最北端,令天下所有洪武国人感到羞愧。因为天佑州非是其它,乃是洪武国周氏皇族的祖陵所在。这些年来洪武国在山河局中屡战屡败,连失北境十七州,让祖陵也暴露在敌国紧贴南北国境,不得不说是大不孝之事。 腊月的某个雨夜,有雷击中皇宫柱檐。洪武现任国君启庆帝命人探究测算缘由,钦天监回禀,此乃祖龙震怒,乃降雷霆,责备子孙不孝。 启庆帝听罢黯然,于是在这年携子女自南都北上天佑州祭祖,一来向祖上启明儿孙罪状,二来也希望祖上庇佑,五年之后山河局再开,洪武国能有新的转机。 北道上这队伍逶迤连绵数里,前头有千余兵士开道,黄罗伞盖不计其数,正是周氏自祖陵祭拜完毕,返回天佑州安源城别宫暂歇。 仪仗入了安源城,满地花瓣铺洒,盔甲鲜明的军士立在两旁,后面百姓欢呼叩拜,人潮涌动,只为一睹圣颜。 忽闻城外一声大响,千余御林军士骑马列队当先入城,其后是六十四面黄罗伞盖,再后面则是六名金甲红帔的将军驱马入城,六人隐隐拱卫在一架六马拉乘的铜车之前,那铜车上雕刻九条云龙浮文,正是洪武启庆帝周正泽的御驾。两旁百姓顿时涌动,山呼万岁。望到那铜车旁的六名将军,也均充满了敬畏,甚至有人立即报出了六人的名号。玄甲红帔,那是洪武御林神将的标志。洪武御林神将一共只有十二名,无一不是洪武顶尖高手,这随驾的六人不管哪个,都是洪武人耳熟能详的传奇人物。 启庆帝御驾之后,紧跟着入城的是洪武昭明太子的铜车。太子铜车上只雕有四条龙纹,虽没有神将在侧,但车架与启庆帝御驾挨得很近。百姓们均知道昭明太子是启庆帝独子,已是而立之年,素有仁德之名。这几年陛下日渐年迈,太子逐渐开始参与朝政,经手政令无不直指积弊,百姓受益颇多,朝野内外无不交口称赞。现在看虽然是一前一后,但两座铜车紧挨,显然是父子相处也是融洽。 待昭明太子的车辇过去,人群喧哗起来,道旁百姓更加用力的向前挤,伸长了脖子向前探望,不少人兴奋大叫:“来了!来了!”他们所指不是旁人,乃是当今天子的掌上明珠清淑公主。 这清淑公主据传美貌冠绝洪武南都,通雅清丽,聪颖过人,自幼便受启庆帝的疼爱。在她八岁那年便与火帅李秋年之孙李怀渊定下亲事,被启庆帝亲提“淑人君子”。故被称为清淑公主。 她的未婚夫李怀渊比他年长五岁。李家乃是洪武大族,代代皆出栋梁之臣,李家子弟为国鞠躬尽瘁者更是不胜枚举,深受周氏信赖。李怀渊五年前开始扬名,在洪武闯出了鬼手神枪的名号,端的是惊才绝艳,武功冠绝同辈,与别国另外两位年轻人一起被好事者并称为天下三杰。他为人也温和有礼,颇有君子之风,常被百姓视为洪武继柳随风之后新的希望。 洪武贺兰两国罢兵六十余年,仅以山河局定天下。习武之人地位被无限拔高,因此李怀渊之名远比清淑公主要响亮得多。清淑公主如今年方十五,再过一年便要嫁给李沉渊为妻。这才引得百姓好奇,这李君子的妻子是个什么模样。 只见一座由四匹骏马拖行的轿辇缓缓出现在人们眼前。两旁各有一位金甲红帔的貌美女将骑马伴架。居然也是两名神将。此次皇室祭祖,共有八位神将随行,没想到启庆帝如此重视清淑公主的安全,专门派了其中两人护卫。 除了两位神将,轿辇右侧另有一位明眸皓齿的俏丽少女步行随侍。那少女穿的衣服样式看起来是侍女,看衣服上却绣着团团金线纹饰,看起来华贵异常,腰间更配了一柄长剑,显得极不合规矩。少女扫视人群,嘴角噙着淡淡笑意,似对这人山人海浑不在意,只偶尔会在某些衣着富裕的人身上停留片刻目光。 围观百姓中有人惊呼道:“茶小钿!她就是公主的贴身侍女,那个茶小钿!”百姓顿时恍然,望向茶小钿的目光中也夹带了许多惊叹。不少人又不禁去往轿辇。观那名叫茶小钿的少女已是娇俏动人,清淑公主本人究竟是何等的国色天香,不由得让人浮想联翩。 可惜轿辇上帘幕层层,阻断了众人的视线,只能模糊见到轿中有两位婷婷少女对坐,不知哪一位才是清淑公主本人。 轿中两位少女此刻的心情也像轿外百姓一般的焦急。两女相顾许久,终于还是坐在下首的少女率先开口。 这名少女莫约十四五岁的年纪,容貌秀眉,气质文秀,神态略显娇憨,她语带焦急道:“露华姐姐,你别再想这些了。要是被陛下和太子发现,你又要挨一次训。到时候连我也逃不了。” 周露华是清淑公主的闺名,一向秘不示人,但显然少女与清淑公主关系匪浅,言语上也没有太多顾忌。清淑公主端坐辇上,姿势端庄有威仪,神情却现出几分俏皮,闻言皱了皱琼鼻,哼了一声道:“香海,你只要告诉我答不答应便是。” 被称为香海的少女乃是李怀渊一母同胞的妹妹李香海,算起来是清淑公主未来的小姑。李家世为洪武大族,现任族长李化森为洪武当朝元帅。传闻年轻时曾与启庆帝一同游学,感情深厚,李家兄妹也自幼跟昭明太子、清淑公主相伴。因此两人极为亲密。这次皇室祭祖,李化森伴驾君侧,李香海受诏前来陪伴在公主身边,圣眷隆厚,足可见一斑。 李香海小脸上满是愁容,讷讷道:“露华姐有什么要求我都会照办...可是,可是...我想不通。露华姐你为什么要逃跑呢?难道你不想嫁给兄长吗?” 清淑公主被李香海一问,一改原本端坐的姿势,险些蹦了起来。满面通红道:“呸呸呸!你别瞎想!天下间有哪个女子不想嫁给怀渊哥哥?” 李香海侧头思索道:“我就不想。要是我嫁给他,爹爹一定会打死我的。” 清淑公主扑哧笑道:“傻丫头。你们是兄妹,天下女子你可不算数。”她凑近了拉住李香海的手,满面的痴意,悠然道:“我已经十五了呀。再过一年就要嫁到你们家啦。如果不乘现在去民间游历一番,那恐怕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啦。” 李香海道:“怎么会呢?兄长多了解你的脾气。等你嫁过来,他一定会带着你行走江湖。到时候天下人都会尊敬你,天下姑娘都会羡慕你。难道你觉得我家会把你关在宅子里吗?” 清淑公主道:“到那个时候。别人尊敬我,要么是因为公主的身份,要么是冲着怀渊哥哥的面子。对他们来说,‘我是‘李大侠的夫人’,是堂堂公主殿下。我可不要这样。” 李香海有些糊涂,想不通做“李大侠的夫人”有什么不好。挠头道:“可是就算你现在出去走一圈,嫁人的时候不还是成了‘李大侠的夫人’吗?” 清淑公主一抬下巴,得意道:“我就是要去闯荡江湖!就像皇兄那样,一直闯到天下无人不知他的名号。等到那个时候,别人介绍你哥时就会说‘这是周女侠的丈夫’然后听到就会回答‘哎呀,周女侠和李大侠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实在是世间佳偶’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才是和你哥最配的人,那才是最让人羡慕!” 李香海听得也有些神往,不由得点头,旋即又道:“可是昭明太子偷跑出去的时候,听说陛下大发雷霆,回来把他狠狠责罚了一通。而且露华姐你的武功那么差,怎么能像昭明太子那样闯出名堂来?” 清淑公主不屑道:“这能难倒我?现在都什么年代了,闯荡江湖靠的是脑子!你看皇兄武功厉害吧?天火公子柯一吟好大的名头,还不是被人换着花样骂,他现在还敢提这个名字吗?这就是光有武功没有脑子的下场!” 李香海颇为不认同,小声道:“太子身为储君,自然不能冒险参加山河局。这跟他有没有脑子有关系吗?” 清淑公主却不理会李香海,自顾自琢磨了一会儿,忽然眸中焕发出光彩来,欣然说道:“对!到时候就说我是柯一吟的弟弟,我就叫...嗯...柯一尘好了!” 李香海被吓了一跳,这才回过味来,吃惊道:“弟弟?露华姐你你你你你还打算扮成男人?你知道怎么扮成男人吗?” “哼哼哼~”清淑公主又得意地笑了起来,毫无公主形象的转身蹲下,从座垫后的内格里取出两个小木盒摆在李香海面前,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李香海拿手指挑开其中一个盒子,撇嘴道:“这是你去年生日时逼着我送你的,燕云城倚晴楼七彩胭脂系列周年特别款——塞北改肤霜,你说想变成北域蛮族的肤色吓吓陛下。然后生日之后被陛下罚抄书三百遍,足足抄了我俩半个月——其中有两百遍都是我抄的。” 清淑公主呵呵笑道:“你别那么记仇嘛。”说着打开第二个盒子道:“你再看这个。” 李香海瞟了一眼,说道:“这是你前年生日的时候让我送你的,燕云城倚晴楼精品塑形系列的鼻垫。你说想拿来装生病骗陛下,结果装上之后鼻子看上去肿了一圈,中秋赏月的时候太子喝醉了,正好看到你那个样子还以为宫里闹了妖怪,要不是兄长及时拦住,你差点就被殿下狠揍一顿。”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视远方,语带哀怨道:“可是回去之后,我被爹爹打了一顿呢。” 清淑公主有些尴尬,安慰道:“香海啊,凡事要向前看,总是埋怨可就开心不起来啦。” 李香海幽怨地望了清淑公主一眼,不想再回忆这些往事,说道:“露华姐,有这两个东西你就能变成男人了吗?” 清淑公主又得意起来,指着两个木盒说道:“这可是我多年谋划的最后成果。为了防止父皇和皇兄看出我的目的。我足足耗了两年的功夫才把这些东西凑齐!” 李香海小声抱怨道:“是我凑齐的...” 清淑公主从木盒中取出一片鼻垫,贴在自己咽喉处,说道:“你再看看现在的鼻垫像什么?” 鼻垫黏在清淑公主咽喉,随着她说话微微滚动。李香海瞪大了眼睛,诧异道:“这这这...原来鼻垫还可以这样用!” 清淑公主摘下鼻垫,哼哼说道:“只要我带上这个,再涂上改肤霜变成粗犷的棕色。穿上男装之后谁还说我不是男人?” 李香海由衷道:“露华姐,你真有办法。可是你打算怎么跑出去呢?上个月在京城你想溜出宫,被陛下发现了。足足关了你一个月,要不是来祭祖,你现在连寝宫都出不去。而且就算是现在到了天佑州,陛下也让陈谢两位将军寸步不离的守在你身边。陈将军和谢将军那么厉害,你怎能跑得了?” 她口中的陈谢两位将军正是轿外随行的两位神将,陈踪萍和谢为霜。洪武国凡参与山河局者,便可受封田产、赐财货,其家族可入洪武百族之列,赏赐极为丰厚。这两人均参与过十年前的山河局,是当时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也是那年山河局中洪武方仅有的两名女将。 山河局过后陈谢两位将军谢绝了大部分封赏,愿意留在朝中任职,因此入列御林神将。此番祭祖,两人是主要护卫之一。启庆帝知晓女儿上回出宫未遂后一定贼心不死,便让陈踪萍担任女儿护卫,专门看守不让她离开寝宫一步。谢为霜则带人守在寝宫之外,以防清淑公主骗过陈踪萍后跑出。 清淑公主胸有成竹道:“对付她们两我早有计划。不过这需要你与小钿来帮我。”她语气一转,恳求道:“香海,明年我就嫁到你家做你的嫂子了。你就是我的小姑。你忍心看我从此沦落成你哥哥的附庸?咱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呀!香海...” 李香海本就没有太多主见,难以招架这个未来嫂嫂的软语相求,犹豫再三之后终于气馁道:“好吧...我帮你就是...反正最多也就是再挨爹爹一顿打...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清淑公主欢叫一声,搂住李香海脖子,笑道:“今晚你留在我寝宫。我们晚上就行动!” 围观百姓陡然见到轿中人影相拥在一起,不禁哗然,难以想象那传说中端庄典雅的清淑公主究竟在里面做什么。 第二章 露华照夜 一尘北渡 夜至,结束了宴席,清淑公主回别宫的住所就寝。只是久未出门,公主兴致似乎极佳,特意留了李二小姐同宿。 寝宫之外神将陈踪萍一身金甲,在院内伫立。耳听到内里两个小丫头嘻嘻哈哈欢声笑语,嘴角不禁浮出一抹笑容。 她喜欢清淑公主,因为公主实在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可惜就是太过淘气,自打出生以来便被皇上与太子疼爱有加,行事也难免骄纵任性。整日琢磨些稀奇古怪的主意,想尽方法来逃避学文习武。这让她莫名想到自己,当初自己不也是这样的少女吗?十四岁行走江湖,十六岁脱颖而出进入国韵学宫。也曾耀眼夺目,令同辈自惭形秽不敢接近。可之后呢?遇见柳随风,参加山河局。十年光阴转瞬即逝,待意识到时,已经年过三旬。从前所珍视的一切都如泡影般破碎无踪。 她想到此处,觉得腰间隐隐作痛,下意识的伸手按住腰眼。心中惶恐自问:“我老了吗?” 殿内清淑公主对李香海低声道:“陈姨在山河局里受过伤,腰眼是她的命门。所以我们要趁她不备偷袭她的腰眼,先把她制住。” 李香海紧张道:“就算陈将军腰上有伤,她也还是御林神将呀。光凭咱俩,陈将军就算半身不遂也能收掉我们。” 清淑公主笃定道:“我们还有小钿,是吧,小钿?” 白天随行在轿辇旁的侍女茶小钿就侍立在两人不远处。听到公主问话,不紧不慢道:“是,小钿听从殿下吩咐。” 李香海深知这个侍女的过往事迹,沉吟道:“以小钿的本事倒真有可能制住陈将军。怀渊哥哥也常跟我夸赞小钿天资卓绝,世间少有人能及,就算是他自己在小钿这个年纪也没有这番成就。” 听到自己在李怀渊口中评价如此之高,茶小钿却是泰然受之,云淡风轻道:“虚名,都是虚名,浮云而已。能让殿下满意才是真。” 李香海奇道:“你这么干就不怕陛下责罚?” 茶小钿笑吟吟道:“不怕。” 李香海盯着小钿,冷不丁问道:“这次公主答应给你多少钱?” 茶小钿比出三根手指,呵呵笑道:“事成之后,三斛明珠。那可是南海进贡的珍品,这份价码莫说让小钿跟陈将军动手,就算让我跟太子殿下动手我也在所不辞。” 一说到报酬,她就眉飞色舞起来,声音清脆如玉珠滚落,十分悦耳动听,但话里话外却满是铜臭。一名侍女竟敢跟公主谈条件,也倒令人啧啧称奇。 两位主人倒对此见怪不怪,李香海皱了皱柳眉,道:“总这般要钱不要命。亏你到现在还没被陛下赶走。” 茶小钿呵呵笑道:“有殿下护着,小钿当然高枕无忧。” “要对付陈将军,光靠小钿也未十拿九稳。我还有杀手锏。”清淑公主又取出一个木盒,里面放着一个瓷瓶,说道:“这是前两天我去拜访皇兄时,悄悄从他那儿偷来的好东西。倚晴楼销魂系列之绮罗软骨香。无论你武功多高,只要闻了这个香,半个时辰之内必定手足无力,浑身瘫软。” 李香海奇怪道:“太子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清淑公主不耐烦道:“管这么多干什么!这香点味道很浓,陈将军肯定是不会中招的。但只要她能稍微分神一下,咱们就可以从背后偷袭她了!” 李香海想想都有点害怕,踌躇道:“真真真的要做吗?” 清淑公主毅然点头,燃起绮罗软骨香,取了一个绿色的药丸服下,又分给李香海与茶小钿示意两人吞下,一推李香海肩头说道:“快去!” 李香海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将这迷香的解药服下,目送清淑公主跑回床上,立即高声尖叫起来:“露华姐姐!露华姐姐你怎么了!” 她一边尖叫,一边向外奔去,“陈将军!你快来!” 陈踪萍听到异动,又见李香海奔出,急忙入内道:“怎么回事?” 李香海跟在陈踪萍身后,神色紧张,嘴里还尽职尽责道:“那个...露华姐姐刚刚忽然说身上没力气,然后,嗯...然后就倒在那里了。” 陈踪萍秀眉微颦,见清淑公主果然横卧在床。便走到近前检视,发觉公主虽然双目紧闭,但呼吸脉搏正常。正疑惑时猛觉异香扑鼻,心中一转便猜到是软骨散之类的麻药。她一挥手,十步开外燃烧的绮罗软骨香顿时熄灭。 陈踪萍失笑道:“殿下,莫要玩笑...” 话未说完,忽觉后背生风,陈踪萍转身一看,只见是李香海满脸惊惶的闭着眼,举着粉拳向自己打来,顿时哭笑不得:“香海,别闹了...” 这时她眼角余光忽瞥见角落里人影闪动,倏然一道青影飞掠而来。陈踪萍一惊,五指一拂挡住来人攻势,厉斥道:“小钿!你做什么!” 茶小钿身形一晃,进退如电,素手轻扬化作一片掌影,再度攻向陈踪萍,不给她片刻喘息。口中咯咯笑道:“师姐,小钿也是奉命行事。得罪了!” 陈踪萍到底功力深湛,将茶小钿攻势一一挡下,惊疑道:“奉什么命?” 正此时猛觉后腰一麻,便感浑身乏力,诧异道:“殿下...”她屈指一弹,一道肉眼看不见的气劲如水波般荡开,以清淑公主的寝宫为中心快速扩散,气劲所过之处,驻守在别宫的神将纷纷有所感应。 陈踪萍软软倒下。露出身后的清淑公主坐在床上坏笑。 清淑公主见陈踪萍倒地后没有失去意识,还在瞪着自己,目光中似带询问,嘻嘻笑道:“对的,没错,就是我做的。迷香、香海、小钿都是让你分心的伎俩。为的就是你最后会把空门暴露在本公主的面前。” 她陈踪萍抱上床,先用丝娟把她捆好,再把绮罗软骨香放置在她身边点燃。见陈踪萍目光之中带着苛责之意,笑道:“陈姨,露华跟您赔不是啦。您就好好睡一觉吧。等我回来后一定向您道歉。” 说完拉着李香海与茶小钿开始化妆换衣。 陈踪萍躺在床上,默默看着眼前的少女,心中又好笑又好气,忍不住想,看来自己真是老了。 待清淑公主扮成男装之后,又把自己原本的衣服套在身上,这才把早先准备好的包袱连同没用完的绮罗软骨香一并背在身后,又包了一包递给李香海。李香海问道:“露华姐姐,现在我们怎么办?外面还有谢将军守着呢!” 清淑公主道:“当然是翻墙出去!我先走,小钿,你带香海出去。记住,你向西跑,我向东跑。在安源城西面那座最高的楼处会合,知道了吗?” 李香海有点摸不着头脑,只好答应。 ...... 宫墙外有侍卫巡视,忽见一条人影从墙内翻出,惊喝道:“什么人!” 清淑公主二话不说,扭头便跑。几名侍卫刚想拦截,忽然墙里又有一道人影如大鸟般跃下,甫一落地,举掌便将几人打晕,正是茶小钿扛着李香海自宫墙内跃出。 清淑公主头也不回,高声喊道:“记住,向西跑!在最高的那个楼处会合!” 茶小钿点点头,扛着李香海便走。此时声响已惊动其它侍卫,众侍卫见到茶小钿肩头扛了一人,只当她是意图不轨的歹人,呼喝着拔刀便砍。茶小钿冷眼在侍卫之中游走,偶尔使出一拳一腿皆是凌厉非常,所过之处御林侍卫竟无人是她一合之敌,转眼便都被打翻在地。 寝宫外另一名神将谢为霜正率十来人朝清淑公主寝宫处赶来,迎面有侍卫来报:“将军,方才公主殿下寝宫内有人影翻出,打晕了我们好些同僚!” 谢为霜沉吟道:“又跑了?这次是几个?” 侍卫答道:“三个!黑夜难辨容貌,就看到一个穿公主服饰的人向东走了,茶小钿带着另一个人向西走了。属下已经派人去追。大人下一步怎么办?” 谢为霜心中一宽,她先前感应道陈踪萍的示警,还当是有贺兰高手入宫行刺,这才火急火燎赶来。没想到又是清淑公主倒出来的乱,笑骂道:“踪萍居然会被殿下和二小姐放倒,这还真是稀奇。所有人,跟我向西追!” 侍卫不解道:“大人,那东边的呢?” 谢为霜不耐烦道:“你们看守殿下这么久,殿下是什么水平你们还不清楚?大半夜的殿下会穿着自己的衣服到处乱跑?茶小钿那个臭丫头会撇开殿下?那八成是李家二小姐给她打的掩护。所有人现在都给我向西追!顺便差几个人往东把李二小姐请回来!” 侍卫大声领命,暗赞谢将军不愧御林神将,果然深谙殿下秉性,点了几个人往东追去。谢为霜带领人马急往西行。 安源别宫正殿,启庆帝正欲休息,掌灯的执事也把烛灯吹熄了几盏,昏暗光线下启庆帝刚毅的面容变得柔和,唯有鬓上的斑白无比显眼。忽有人传报昭明太子请见,启庆帝略作迟疑便宣他入内。 昭明太子步入殿内,随着执事重新点起烛光,殿内变得亮堂起来。太子年有三十,容貌刚毅俊朗,与启庆帝周正泽模样颇有相似之处。父子二人见面,一番行礼后启庆帝笑道:“通明,入夜前来,是出了何事?” 昭明太子苦笑道:“儿臣感应道陈将军出手示警,恐父皇有失,特来护驾。走到半路,有侍卫禀报说是露华带着香海和茶小钿跳墙出宫,谢将军已经带人去追。” 启庆帝哦了一声,哭笑不得道:“露华又往外跑了?”他顿了顿,忽然问道:“是分开跑还是一起跑的?” 昭明太子面露无奈道:“分开跑的。” 启庆帝以手扶额,头痛道:“这个孩子。寡人就知道她不会善罢甘休。她聪明伶俐,谋事又周密。既然能过陈将军那关,就不可能如此鲁莽。谢将军恐怕是要扑个空了。” 昭明太子道:“谢将军扑空,露华恐怕也就走远了。儿臣稍后带人去抓,只要抓到茶小钿,应当能供出会合地点。” 启庆帝苦笑道:“恐怕会合地点也未必是真。罢了,尽力去寻吧。” 昭明太子沉吟道:“露华这次出去多半是想找怀渊,是否要知会他一声,也好有个准备。” 启庆帝摆手道:“不用了。还有两个月他便要与剑休决战松坪山。寡人听说他眼下已经在闭关,就不要打扰了。你带人去找找吧,若寻不回...那让她出门游历一番也好。”末了他忽然笑了起来,语带抱怨道:“你们一个太子一个公主,倒真没一个让我这做爹的省心。” 昭明太子报以羞赧,十余年前他也曾化名柯一吟行走江湖,闯下偌大名头,甚至与柳随风齐名于世。如今他已是而立之年,多了几分沉稳,少了几分轻狂,眼下被父亲提起往事不禁颇感尴尬。 太子略作沉吟,担忧道:“露华这孩子骄傲任性、反复无常。又只是粗通武艺,在外游荡实在太过危险。况且...她与怀渊婚期将近。万一还误结歹人那可就...” 启庆帝挥手示意昭明太子不必往下说,道:“书页里成长的孩子和人群里长大的孩子永生永世都是敌人,有李沉渊珠玉在前,露华不会做出什么岔子。这些暂且容后再议,你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昭明太子会意,笑道:“是,儿臣先去露华住所,给陈将军松绑。” 启庆帝也笑道:“那寡人就去传令,让守城将士不许一人出入。” 安源城内,远离洪武别宫。清淑公主悄悄走在小巷中。她第一个翻墙向东而行,中途却突然转向北走,藏到了这处小巷中。她边走边脱下宫裙,锦绣宫裙上别有一枚华美玉佩,清淑公主见了,随手扯下别回自己腰间,喃喃自语道:“事情传到皇兄那里,他一定会来追我。虽然想去找怀渊哥哥,但皇兄也一定能猜到。香海小钿若被抓到肯定会供出我们会合的地点。这就不能与她们会合了。” 待走出小巷,她已是一身男装。书生打扮,腰上佩玉,手中还端了一把纸扇。改肤霜作用下她皮肤呈棕色,看上去倒真像个贺兰的富家公子。安源城内今日陛下亲临,城中灯火通明,市场热闹入夜也未减分毫。青年男女并肩游玩,一派和乐。清淑展开纸扇,学着文士三步一摇的走着,看着街上喧闹的人群,不禁喜笑颜开。 “该往北走,皇兄一定想不到我会到贺兰境内。先去附近几个州待上几天,等风声过去再南下找怀渊哥哥!” 心中有了定计,她只觉满心畅快,想到很快就能见到李怀渊,不禁心跳加快,脸上烧红。转念又想到自己的父皇和皇兄不知道已经气成什么模样,又暗自好笑。心想:“皇兄当年以母后的姓氏化名柯一吟行走江湖。现在我算是他的弟弟,我就叫柯一尘吧!” 柯一尘想到此处,抬头望天,见漫天星斗闪烁。只觉天穹之下,星斗浩瀚无垠,心潮也随之澎湃,好像这么一走,自己波澜壮阔的前路也即将开启。 第三章 山野有奇士 谈笑毙熊罴 街上虽然和平热闹,柯一尘知晓自己这么一闹,宫中必然大乱。以父皇和皇兄对自己的了解,很快就会下令封城,安源不是久留之地。于是打听了马市所在,她计划周密,临行前带了半斗珍珠,用一颗浑圆透光的珍珠在市上换了匹模样周整的白马,东西备齐便连夜出城,一路向北纵马疾驰。 第四次山河局后天佑州便是洪武国最北端,安源城这洪武祖陵便成了镇守贺兰的边关所在。经过十年来的修缮,城墙高伫,气势雄浑。而出离了安源城便属于贺兰地界。只用了几个时辰功夫,柯一尘便入了贺兰境内一处小镇。她心中估摸:“此地离安源城不远,如果皇兄派人四散搜寻,我还是有被发现的危险。”于是马不停蹄通宵赶路,一路上逢店便进去吃喝歇息,出店就向北直冲,这样持续了两天,连跨数州,一直到了陵川州境内这才放下心来。 她身上金银充足,一路上衣食住行都要精美。别人见她这般模样,只道是贺兰哪个部族的公子,一时倒也无人敢惹。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到达陵川州的柯一尘已无须担心有人追赶,心神松懈,漫无目的地纵马飞驰。回过神来时,四周皆是山林,自己竟不知跑到了何地。 柯一尘骑在马上,随马自己溜达。纵观四周,此地与寻常山野一般无二。她早听闻陵川州多山岭,道路蜿蜒崎岖。看看天色已近正午,心道若再找不到市集,午饭该怎么解决倒是个麻烦。又转念一想,露宿荒野倒也有趣。不如就趁此机会在此留宿一晚,回去之后也好给香海吹嘘一番。 正胡思乱想时,忽听得水声淙淙,这白马居然自行在山林间寻得一处溪流。柯一尘不由得大喜,翻身下马,手在马脖上轻抚道:“这满山青翠,合该有泉水相伴方是佳景。白马呀白马,想不到你也是个雅兽。不如这样,我看你与这溪水也有缘。如今我柯一尘初入江湖,你作为我胯下良驹也该有个响亮的名号,你今后就叫做白溪如何?” 白马倒不理会柯一尘的夸赞,打了个响鼻,自径走到溪水边痛饮。柯一尘不禁失笑,摇头道:“你这样可有些不解风情啦。嗯...如此山中饮马,倒也有些诗意。” 她刚脱离深宫,所见所闻无不觉得新奇。便沿着溪流漫步。心里胡思乱想着:“我这样行至水穷处,会不会见到怀渊哥哥在那里等我呢?已经快三天了,怀渊哥哥应该也得到消息了吧?” 想着想着又觉脸上发红,暗骂道:“周露华你真没羞!整天想着怀渊哥哥。他在南都闭关,怎么会跑来寻你?”可虽是如此,心里却又暗暗期盼。好像只要走到溪水尽头,李怀渊就真的会出现在岸边等着自己。 这样走了些许功夫,柳暗花明处,忽见眼前现出一奇怪事物,黑乎乎的一大团,足有一人来高。柯一尘仔细观瞧,是一竹排放在岸边。竹排上赫然捆着虎狼等猛兽,层层踏踏捆得十分细致。这些猛兽的最上端还放了几件衣服。 这不由得让柯一尘大感稀奇,下意识走近了察看。口中啧啧称奇:“这陵川州十年前也是我洪武州郡,想不到民风如此彪悍。就不知为何要摆在此处?上面这些衣服是何意?莫非是什么风俗?” 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猛兽,忍不住伸手去摸最上层的灰狼。不想那灰狼并未死透,抽动了一下。柯一尘吓得“呀”了一声。正此时,猛然间溪水倒卷,一个黝黑的人形从水中钻出。柯一尘不知是什么山中怪兽,尖叫一声,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耳听得水中怪兽哈哈笑道:“抱歉抱歉!哈哈哈哈哈!” 她听到人声这才稍安,再定睛看去,不由得啊了一声,满面通红,慌忙伸手捂住了眼睛。原来在她面前,突然钻出了一个赤条条的精壮男子。 那少年看年纪也就十五六岁左右,肤色黝黑,赤裸的身上肌肉充盈,全身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令人望之生畏。更加稀奇的是,这个少年臂弯下居然箍着一头不住挣扎的黑熊。原来刚才便是在于那黑熊搏斗。 他也知道自己突然从水中钻出吓到了眼前这位公子,一边与她说话,双臂使劲一拧,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黑熊便被扭断了脖子彻底毙命。 眼前这黑乎乎湿漉漉的黑泥鳅谈笑间露出一手掌毙黑熊的本事,让柯一尘呆了一下,接着怒斥道:“混账!快把衣服穿上!...成何体统!” 那少年此时看清了柯一尘模样,顿觉呼吸一滞,眼前人的貌美是他平生仅见。从衣着书生装束和略带棕色的皮肤可以看出是个男人,但这位公子容貌之精致不能用俊俏来形容,实在可以令世间女子惭颜。棕色的皮肤也十分细腻,没有风霜日曝的粗粝痕迹。尤其是一双大眼睛灵动无比,面对这眼睛自己竟有些不敢直视。 见这貌美公子突然发怒,少年怔了一怔,这才明白眼前的公子是在斥自己模样不雅,他原本也是个豪迈汉子,不知怎地此刻生出些许害羞来,笑着穿上衣服,道:“这位公子,听口音是从南边来的?真是抱歉。我在山里打猎,不想惊扰到公子,还望见谅。” 柯一尘秀眉颦蹙,回想自己看到那些肮脏事物,眼泪险些都要涌出。暗暗发誓此事绝不能让怀渊哥哥知晓,心底盘算如何才能封住这黑泥鳅的嘴。听到黑泥鳅说话,哼了一声,不耐烦道:“山野村夫!光天化日也不知道廉耻为何物。” 黑泥鳅见柯一尘态度倨傲,出口甚是无礼,心想终归自己失礼在前,让他几分也无妨。便赔笑道:“是我唐突了。在此向公子赔罪了。” 黑泥鳅这话倒是提醒了柯一尘,她暗暗放心道:“这黑泥鳅不知我身份,只当我是个男人。今天之事也不会累及我的名声。”想到这里她一甩衣袖从地上爬起,拍拍身上泥土,远离那少年几步,寻了块干净石头坐下,折扇轻摇道:“不必了。本公子也并非小气之人。”她上下打量了那黑泥鳅一番,这黑泥鳅衣着朴素,黝黑精壮。长相虽平平无奇,但双目耀如闪电,睥睨间一股威猛剽悍之气扑面而来。好像一头随时都会暴起伤人的猛兽,倒也让她不敢小视。 她回想起刚才见到黑泥鳅那满身的伤疤,形状都很怪异,似乎都是野兽撕咬所致,好奇道:“你是这山里的猎户?瞧你年纪轻轻,倒能打死这些熊虎。” 黑泥鳅一抹湿漉漉地头发,拍了拍竹排上堆积的兽尸,“说是猎户倒也算不上。在下叫费九关,是前面不远莽原镇人士。我平素有一心愿,就是杀光这山里的猛兽。所以年开春都会专程进山打杀一趟。” “哦?”这个回答倒让柯一尘来了兴趣,她问道:“既然不是为了打猎。为什么要进山杀兽?” 费九关倒也随和,见柯一尘有意攀谈,便也坐下道:“说来也有些原由。我六岁那年父母带我迁居莽原镇,可在山里行路时遭遇黑熊袭击。一家六口除了我之外全部遇害。因此才立志杀尽这山中猛兽,今年寻遍整个山林也就找到这么几只,恐怕此山之中再无猛兽了...” “这样啊。”柯一尘唰地合上扇子,放在掌中轻拍几下,点头感慨道:“极好,极好。黑熊杀了你全家,你自当杀光它全家。不过兄台有一点做得差了,如果换成我,不光要杀这些野兽,连那些土鸡野狗都休想活命。这一点兄台做得可不够干脆呀。” 费九关一愣,不悦道:“公子怎如此歹毒?我杀猛兽,是不愿再有路人受我父母之难。何必殃及其它?” 柯一尘睨了费九关一眼,不屑道:“我看你也是个好汉子,怎么做事这般虚伪?路人与你有什么干系,何劳你每年进山杀兽?总归是它杀你全家,你也想杀它全家。杀都杀了还说那么多冠冕堂皇的道理作甚?” 费九关摇头道:“推己及彼,我失亲之痛便知他人之痛。既然住在此山中,又怎能忍心见旁人命丧兽口?” 柯一尘不解道:“猛虎食人,关你什么事?又不是你指使老虎吃人,也不是你拿人去喂老虎。” 费九关有些恼怒,哼道:“可费某既有伏虎之能,就不够袖手旁观。否则与我指使老虎吃人又有何差别。” 柯一尘摇头道:“你这个人莫名其妙。你能打得过老虎就必须去打老虎?别人又没求你去打,这样自告奋勇地进山杀兽。如果哪天被猛兽吃掉了,别人也只会评价你是个——蠢人。” 费九关呆了呆,望着柯一尘有些失神,只觉得这公子秀美的容貌忽然变得可憎起来。怫然起身道:“若人人都如公子这般想,那吾辈学武何用!费某做事只有道理,无需公子来指摘!” 说罢他不欲再言,拖着竹排便要离开。柯一尘嘻嘻笑道:“你这个人呐,说不过本公子就恼羞成怒。可真是没有半点风度。” 费九关哼道:“费某只是不愿与公子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而已。” 柯一尘不理会费九关语带讥讽,反而与有荣焉道:“哈哈,本公子的聪明那是天下罕有。你不能理会也是正常。喂,本公子姓柯名一尘。这位黑兄台,你怎么称呼来着?” 费九关怒道:“费九关!” “吠九关?”柯一尘念道:“奇怪的名字。能吠者不过犬类,就算你厉害能吠足九关又何必和犬类较劲?” 费九关冷冷道:“柯兄听差了,费某乃是是惠而不费之费。” 柯一尘楞了一下,没想到从这黑匹夫嘴里听到这么一句经典,捧腹道:“好一个惠而不费。哈哈哈哈。兄台真乃高妙。你说住处离这不远,我想去市集,不知费兄能否惠及在下?” 费九关言谈间觉得眼前人言行傲慢,心性不纯,本不想与他纠缠。但听他这么一说,只好道:“好说。柯兄跟我走吧。” 柯一尘嬉笑答应,高声唤道:“白溪!白溪!” 费九关纳闷道:“你在喊什么...”只见不远处一匹白马托着行李朝两人缓步走来。顿时有些歆羡道:“好一匹通灵宝马!” 其实白马并不知道自己从今天开始就唤作白溪,也没听懂柯一尘在喊自己。只是喝饱溪水后缘溪而行,真惬意时恰好在此遇见两人。柯一尘骄傲得拍拍自己的坐骑,问道:“费兄以为如何?” 费九关哼了一声,扔下一句话:“马是好马。”拖着竹排朝前带路。柯一尘哈哈一笑,牵马跟在他的身后。 第四章 黑龙铁骑 煌煌南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陵川州绿意盎然的林间。一路上柯一尘兴致高昂,跟费九关东拉西扯,费九关不喜柯一尘心性,往往十句话里也只回应个一二句。两人气氛颇为尴尬。 柯一尘他懒得与自己说话,也就侧头欣赏北方的风景。过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便在马上伸了个懒腰,偷偷瞥去,见费九关拖着竹排闷头前行,便没话找话道:“费兄是陵川人士?” 费九关道:“是啊。你是洪武人啊。” 柯一尘点头笑道:“是啊。” 费九关淡淡道:“哦。”接着便又不再多言。 再一次沉默,气氛变得更加微妙。柯一尘没有气馁,只觉得现在的氛围比刚才活跃了些。她忽见路边大片田地,颇感新奇,兴奋道:“在这广袤天地见如此四方整齐的种上一片,倒是别出心裁。看来你们莽原镇倒也有几个奇思妙想的逸士。” 这话说得费九关直皱眉头,答道:“那是田地。” 柯一尘恍然,立即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好像听费九关一言受益匪浅,拍手道:“原来是田地啊。就是不知道在田里灌那么多水做什么?不怕淹死庄稼吗?” 费九关无语道:“...那是水稻。” 柯一尘默默别过头道:“哦...” 接下来几次对话,费九关惊讶的发现这位柯公子人虽机灵,却似乎对乡间事物一概不知,不仅对农作物一窍不通,甚至看到牛羊都觉得稀罕。 要知道寻常富族也占有田地,虽不用亲自耕作,可自小耳濡目染,至少也该懂得一些基本常识。柯一尘眼下这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模样,费九关真不知到底是何等门第才能培养出如此惊世骇俗的蛀虫。 他忍不住问:“柯公子是洪武哪里人士?” 柯一尘呵呵笑道:“本公子的来历,费兄还是不要打听为妙。” 费九关愕然道:“为什么?” 柯一尘故作神秘道:“告诉你,你会害怕的。” 费九关哼道:“我自生下来到现在还不知害怕为何物。公子但说无妨!” 柯一尘依旧摇头,“不可说,不可说。” 费九关有些不忿:“推三阻四,好不爽快!公子莫不是看不起我费九关吗?” 柯一尘一怔,老实点头道:“呀!你居然知道。” 费九关见她居然坦然瞧不起自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摇头说道:“你倒也坦诚。话说到现在,这一句可是最让我欣赏。” 柯一尘道:“我要你欣赏有何用。本公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难道也需看你脸色?” 费九关倒颇觉赞同,点头道:“说得也对。人该随心而为。虽然你非我辈中人,倒也不失磊落。” 但虽然磊落,可终究不是我辈中人。费九关当下便不再搭理柯一尘,只专心带路。一会儿工夫两人便到达莽原镇。 费九关自五岁开始就在莽原镇生活,镇中村民与他熟悉。不时有人冲他招呼,上前翻翻竹排上的死兽,与他闲话。 无论男女老少,费九关俱笑着招呼。一旁柯一尘听了一阵,镇里居民言语中离不开酒肉二字,感到有些不耐烦,问道:“喂,你是卖野味的?怎么个个都想着找你喝酒吃肉?” 费九关与镇中街坊招呼几句,心情好转,答道:“不是。我在一家酒铺做工。这些可都是我店里的酒客。” 柯一尘道:“哦?既然是酒铺,那你我萍水相逢也是有缘,不请我喝上几杯吗?” 费九关嘿了一声,坦然道:“公子要想来小店喝酒,费九关自然欢迎。不过喝酒这件事,遇上知己才能尽兴。公子心里瞧不上我,我也没拿公子当做朋友,这酒喝起来怕是别扭。咱们还是就此别过了吧。”他一指街西边,说道:“从西走,到街角转弯就是镇上最好的客栈。公子如要歇息可在那儿落脚。” 柯一尘见他拒绝,也扑哧笑道:“你这莽夫真是不知好歹。请本公子喝酒可是天大的机缘也不知珍惜。不过说的也对,你我确实不是能同桌共饮之人,多谢你指路,再见了。” 她说完冲费九关摆摆手,倒像是示意他退下。自己跨上白马走了。 费九关见柯一尘离开,心里一阵轻松。觉得这人既可气又好笑,虽然俊美,但实在与自己不对脾气。也不知这位柯公子要在镇上逗留多久,最好能不要再碰面。 他拖着竹排向北走,穿过大街,来到镇子边上一处酒家。这酒铺是个简陋的棚子,显得寒酸。铺子外面有一排柳树,柳荫下也摆了几张桌子。稀疏几个酒客正在吆五喝六,见到费九关,都笑道:“小九,你这趟进山可慢地紧!你们掌柜的可都生气了!” 费九关正要招呼,忽听得一声嚎啕。不禁有些关切。走过去,柳荫下一个邋遢老头倚树箕坐,呜呜咽咽的哭着。 这老头满脸酒气,身边还横七竖八放着几个空酒坛,衣服肮脏,头发胡须都黏在一起,看着就让人不想接近。只听老头哭道:“死了!你怎么死了!呜呜呜...我又能怎么办!又能怎么办!呜呜呜呜呜!” 费九关走到近前,抚着老头胸口给他顺气道:“老醉,别哭了。要吃点什么吗?” 老头直勾勾瞪着费九关,大声苦嚎道:“死了...他人都死了...呜呜...他怎么死了呢...” 这老头嘴里颠三倒四只是说“他怎么死了”,也不理会费九关问话。费九关无奈,只好从铺子里搬出一坛酒递给老头,又盛了些饭食放在老头身边。 老头对身边的饭菜不闻不问,一见到酒立即抱起,咕咚咕咚大口猛灌,嘴里还在呜呜的哭着。众酒客看到老头的模样,都笑嘻嘻地冲费九关道:“老醉一天到晚就是喝酒发疯,你管他作甚。” 费九关无奈道:“酒铺里最不缺的就是酒,既然他想喝,那就让他喝吧。” 这老乞丐是上个月来到此地,整天除了睡觉就是大哭。哭起来声音凄凉,撕心裂肺。开始时费九关瞧他疯癫可怜给他愿意接济他。谁知这乞丐什么也不要,只是每天要酒喝。一没有酒就哭嚎不止。一天之中少见他能吃上两口饭,也不知是为何会疯成这样。镇上人见他这样,都戏称他为老醉。费九关有心想让他安居在此,可这疯丐对除了酒之外的任何事物都不管不顾。几次下来费九关拿他没办法,也只好由得他天天坐在树下,每日酒饭都端给他。 费九关见老醉喝了几口酒,哭声转为低咽,这才稍放下心来。转头招呼众人后,将竹排拖到酒铺后院。来到后院厨房,刚把竹排上的草绳解下,耳听他身后有一苍老声音道:“你今天回来晚了。” 费九关转过身,见到面前一个独臂老人拄拐站着,连忙道:“师父!遇到行人问路,这才耽搁了。” 独臂老人点头,挪到兽尸上仔细观瞧,忽然一指黑熊脖子道:“这黑熊心口上有伤,是你一击所至。为何还要扭断它的脖子?” 费九关低头道:“没能一击毙命,还因此惊扰到路人。” 独臂老人嗯了一声,忽然把拐杖放到一边,伸手提起黑熊。那百十来斤的黑熊在他手上混若无物,他来回看了几眼道:“你这招破甲长虹使得不够,力道没有穿透熊的后背。晚上把这招重练千遍。” 费九关惭愧道:“是!” 老人拍了拍费九关肩膀,温言道:“你年纪还小,能有现在的成就已经胜过我当年太多。再练些年未尝不能与天下高手较量。先回屋休息吧。吃了午饭在到外面帮工。” 这老人正是周蛮。他十年前自熊口救下费九关后收了他做徒弟,这些年一边经营酒铺,一边教授费九关武艺。周蛮本身资质不高,所练武学也不算上乘,能有惊人业绩一方面源于自身勤奋,另一方面也是机缘造化。因此周蛮坚信勤能补拙的道理,对费九关严加调教,期望自己一身本事都能传入这个徒弟身上。 这一老一小相依为命,虽然口称师徒,但情若父子一般。费九关听师父说话,摇头道:“我不累。还是师父您歇歇吧,外面的生意我来张罗。” 周蛮瞧着这小徒弟已愈发健壮,心中宽慰。满是愁容的脸上也泛起一丝温情。不再多言,把黑熊往后厨一扔,拄拐跟了进去。 费九关出了后院转到铺前,将一应酒具整理妥当,为众人添酒加菜之际,忽闻身后一道戏谑声道:“小二,见到客人了不知道招呼吗?” 费九关眉头一皱,果见柯一尘笑吟吟地坐在柳荫下一张桌子旁,不悦道:“柯公子,这么纠缠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柯一吟整整衣襟,摇头笑道:“我纠缠你做什么。公子我可是为了喝酒才来的。先上一壶好酒,再备几个下酒菜来给本公子尝尝。” 她路上听费九关提到喝酒,便动了心思。启庆帝不准女孩家擅自饮酒,在宫中时她也只能每逢节庆时饮上一两杯。现在离开父皇,这酒怎能不喝上一壶?况且既然行走江湖,哪有不喝酒的道理?来了北地,自然要尝尝最地道的北方佳酿。她出了客栈后借问小二酒家何处,小二遥指镇北头老周家。待费九关从后院里出来,她这才发现原来这里就是费九关口中的酒铺。 不过柯一尘是何等样人,断没有刚坐下扭头便走的道理。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她大大方方的冲费九关吩咐起来。 费九关无奈,来者便是客,此人虽然讨厌但也没有将人赶走的道理。当下答应了一声,为柯一尘准备酒菜去了。 老醉倚的那颗柳树正巧才柯一尘桌边,只因他一身土黄,柯一尘一开始没有看到他。他似乎哭得累了,抱着酒坛时有时无的呜咽几声,抬眼就看到柯一尘腰间玉佩,顿时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瞧着玉佩眨也不眨。 柯一尘隐约觉得浑身不自在,这才瞧见了离自己不远处居然有个肮脏乞丐瞪眼瞧着自己,皱眉道:“好看吗?快滚。” 老醉嗷呜地一声爆叫,冲柯一尘嚎啕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你跑这儿来我怎么办!呜呜呜...我怎么办...” 柯一尘皱着眉头道:“哪来的疯子。” 老醉猛地止住了哭声,冲柯一尘怒吼道:“快滚!滚回去!滚!”边吼边抓起手边尘土向柯一尘那儿撒去。 柯一尘瞧着来气,有心上前揍这老疯子一顿,又担心脏了衣服。站起身远离了老醉几步,敲着桌子叫道:“喂喂小二,令尊在这撒泼,你也不管管?” 费九关见老醉驱赶柯一尘,心里大呼过瘾。端着一壶烧酒一碟黄豆摆在柯一尘面前,板着脸道:“柯公子,这老爷子与你一般也是客人。你们之间有什么冤仇小店可不管呐。” 柯一尘怒道:“混账。贵贱有别你难道也不懂吗?既然开门做生意,哪儿能容许这老疯子唐突客人?” 费九关佯作不知道:“说起来这老爷子也算是店里的老主顾,小店本上不了台面。公子觉得冒犯了离开就是。” 柯一尘哪能受这种欺负?她闻言冲费九关嘿嘿冷笑道:“想不到你小子也是个蔫坏的主。你不管那就算了,本公子自己解决。这儿没你什么事了,下去吧。” 费九关瞥了柯一尘一眼,心里微微好奇她怎么解决。瞧她身材瘦弱,全不似会武功的模样。真要跟老醉撕打,说不定还会被疯老头老醉打趴在地。 柯一尘虽然任性,但启庆帝始终教育她为善,终究也没有到瞪眼杀人的地步。眼珠子转了一转便有了计较。可那老疯子孩子冲自己呼喝,当下从碟子里捻起两粒黄豆。潜运气劲,冲老醉屈指一弹,两粒黄豆嗤地射出。 她不愿下苦功夫习武,目前气劲只充盈体内不能外发。不过对付一个老头也是绰绰有余。黄豆不偏不倚打在老醉额上,顿时老醉额头一片通红。只听老醉哎哟一声,捂着头朝柯一尘道:“你打我...你为什么要打我!呜呜呜呜...你打我...” 他倒也不朝柯一尘丢东西了,只凄婉的声泪控诉。引得一众酒客满是玩味地朝这儿看来。 柯一尘被周围目光灼灼地盯着,脸上不禁通红。心里暗暗骂道:“真是君子不立危墙!古人诚不欺我!”人家老头哭得这么惨,自己无论如何跟他纠缠最后都得落得一身狼狈。想通了此关节,她瞧了瞧桌上还没喝的酒,哼了一声,从荷包里取出一颗明珠抛给老醉,站起身来就走。 正此时,忽听得镇外马蹄声渐近,四团黑影飞驰而来。离得近了,才看清来的四人俱是黑衣黑马,胸前用金线绣着一只恶龙张牙舞爪,模样凶恶狰狞。 费九关等酒铺之人见到来者,心里都是一沉,暗暗惊道:“黑龙卫!” 第五章 江湖未是风波恶 黑衣武士驰马来到酒铺,在马上喊道:“掌柜的出来!” 费九关早见到四人,从铺子里走出,冲他们抱拳道:“黑龙卫的大爷们光临小店。不知小人有什么能帮到诸位。” 他话说得客气,语气越显得生硬,脸上也没有丝毫笑意。显然对来者心存忌惮。 柯一尘还站在原地,听到费九关的话一愣,“黑龙卫?黑龙卫?这可有意思了。” 她虽然没有来过贺兰,但对这黑龙卫的大名也是如雷贯耳。据说黑龙卫最基本的单位是飞骑,四骑一队,三队一卫,五卫一侯。负责贺兰全境的安稳。黑龙卫每三年一次评比,招募新员以及内部考核,飞骑可挑战队长,队长能挑战卫长,以此类推,以武功高强者为尊。贺兰尚武,全境武人不知千万,可这黑龙卫只有数千规模,足见每一位飞骑都是能以一当十的精锐。 柯一尘还知道,在侯长之上还设三十六位流主与正副军首之职。流主坐镇一州统帅三侯飞骑,该职位多为顶尖高手担任,与洪武御林神将相仿。至于正副军首,有统帅众多流主之权,副军首蒙归元乃现今贺兰国的第一高手。也正是他在十年前山河局中击杀了柳随风。 她身份尊贵,身边常有御林神将相随,非常清楚这些天地境高手的能为几乎超凡脱俗。此刻见到比洪武神将名头更大的黑龙卫,不禁有些好奇。 那疯老头见到黑龙卫后也好像被他们身上散发出的剽悍之气震慑,讷讷不敢撒泼。只是低声抽泣。没有再找柯一尘麻烦。柯一尘见状便悄悄坐下,想瞧黑龙卫来这破酒铺是要干什么。 飞骑之中为首一人似队长,听了费九关的话道:“废话少说。我问你,崔明良你可认得!” 在场酒客一听,神色都不自然起来。费九关答道:“崔大哥是小店的常客。隔三差五便来喝酒。只是几天前就离开莽原镇了。” 那队长点点头,“我听人说他走前曾在你这喝酒。你可知道他去了何处?” 费九关摇头道:“崔大哥走得匆忙。没有向小人透露去向。只知道是去了南边。” 队长闻言虚挥马鞭,怒道:“屁话!这崔明良前日才在东北方北峰州杀了官兵,你说他往南走?” 费九关道:“小人只是卖酒做生意,对客人的事也不常打听。多的小人实在不知。” 队长皱眉,见费九关不愿松口。心里不快,一摆马头哼道:“行了,走吧。”他虽非那些流主侯长一般的强者,但也有身为武者的自尊,不愿欺辱寻常百姓。那崔明良功夫不算高明,迟早会被擒住,眼下过来询问只是例行公事。因此不愿多做耽搁。 柯一尘在旁观瞧,心里已猜出了个大概,“这姓费的刁民跟乡人处的极好,那崔什么的临走前还专门来这儿喝酒。两人关系肯定不一般。姓费的定是故意帮他打马虎眼。可是那姓崔的杀了贺兰官兵,显然是犯人,黑泥鳅帮他做什么?...哦,是了!北十七州原先都是我洪武州郡,划给贺兰之后人心不服,所以有事没事就会找贺兰官兵的晦气。大家也都同仇敌忾,互不揭发。”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笑吟吟地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可喝惯了甜酒的公主哪里受得了北方的烧刀?一口下去辣得她咧嘴咳嗽,觉得越咳嗓子里的辛辣味浓烈,几欲呕吐。愤然把酒泼在地上,怒骂道:“这是什么玩意!费九关你给我滚过来!” 她这一闹引得在场所有人都朝她看去。费九关心里猛地一跳,担心事情要遭。 那队长听到柯一尘那卷舌的南方口音,皱眉道:“洪武人?”再看柯一尘,顿时有些恍惚,只觉这个少年长相实在太过貌美。衣着又干净华贵,显然是出自名门世家。当下拨马近前道:“这位小公子,你是什么人。” 柯一尘抬头看他,觉得这人居然敢坐在马上跟自己说话,好生无礼。爱答不理道:“本公子名柯一尘,你有什么事?” 那队长拱手道:“听公子口音像是自洪武人士。来贺兰有什么要事要办吗?” 柯一尘不耐烦道:“我就是洪武人。来贺兰游山玩水,你们也要拦着吗?” 那队长嘿了一声,暗想:“这俊俏小哥纵是名门大族之人,但临川现在也是贺兰地界,岂容他在此嚣张。待我戏耍他一番,好杀杀他们洪武百族的气焰。”便笑道:“游山玩水当然欢迎。我贺兰南十七州的风景俱佳。不过公子孤身一人行路难免会有危险。不如让在下护卫公子一程吧。” 说罢他一抖手,马鞭舒展卷向柯一尘手臂。柯一尘,哼了一声,举起筷子就朝鞭头夹去,讥诮道:“你贺兰十七州?嘿,想不到这才刚过十年,这称呼倒变得熟练了...哎哟!” 眼看筷子要夹住鞭头,岂料鞭子似有灵性般绕过筷子,向上一甩,结结实实抽在柯一尘脸上。众飞骑都是哈哈大笑。 这突如其来的打脸让柯一尘感到火辣辣的疼。自己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样打过。当即热血上脑,羞愤交加几乎快要失去理智,随手把筷子掷向队长,瞪着双目道:“大胆刁民!你死上一百次都不够!” 队长躲过筷子,嬉笑道:“小公子赐小人一死足矣。” “你!”柯一尘怒火中烧,恨不得把此人千刀万剐。一眼瞥见费九关,高声道:“黑泥鳅,你把这些人杀了,我赐你黄金万两,荣华富贵!” 原本见到柯一尘受辱后费九关便欲出手,他心想虽然柯一尘此人不足怜惜,但男儿士可杀不可辱,怎能眼睁睁看他受欺负?可一听到柯一尘这话,顿没了替她出头的心思。转而想:“这位柯公子实在太过骄纵,好像全天下都是他家的。就让他受个教训吧。” 队长哈哈大笑道:“万两黄金?在哪儿呢我瞧瞧!”又一挥马鞭,这次柯一尘躲闪不过被他卷住胳膊,队长一抬手,喝了一声:“快回去取吧!”柯一尘便觉自己如腾云驾雾一般飞身而起,飞过队长马头,在众人眼前划出一道弧线,直冲酒铺内摔去。 眼见那小公子直挺挺飞入铺内,在场众人仿佛都听到即将随之而来的叮咣破碎之声。费九关叹息一声,上前一步阻住还想要策马追上去的队长,拱手道:“小店小本经营,禁不住几位大爷虎威。还请几位大爷手下留情。” 队长笑道:“那位公子既然有万两黄金,自然少不了赔你铺子。你去寻他吧。”他也觉得这样戏耍已经足够,正欲转头招呼同伴离开,忽觉得好似少了些什么。暗暗一想,心觉奇怪,那小公子摔进去这么久,怎铺子里竟一点声响也没有。 他放眼望过去,却是一个独臂老头稳稳扶住柯一尘,没让她跌在地上。 也不知怎地,柳树下的老醉见到此景忽然双肩抖动,埋起脸不住抽泣起来。 周蛮本在后厨做饭,听到外面马鸣声响,便出来察看。见到是有黑龙卫前来,他就隐在铺子里不再上前。他毕竟曾为洪武神将,身份特殊,不便与黑龙卫过多接触,以免露出破绽。 铺外的事他看得清清楚楚,见到柯一尘飞来,原本也打算任由她摔在铺里。但猛瞧见柯一尘腰间所戴玉佩也自随身摇曳,周蛮顿时心神剧震如遭雷击,想也不想便迎上前来,伸手一抄将她稳稳接住。 这一手功夫落在队长眼中,令队长一扫戏谑之色,肃然赞道:“好!莽原镇里原来还有高手!阁下如何称呼!” 周蛮没有接队长的话,只冲柯一尘问道:“小公子你没事吧?” 柯一尘脸涨得通红,眼眶也湿润地几乎要流出泪来,咬牙切齿道:“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周蛮淡淡问道:“为什么?” 柯一尘瞪着周蛮,恨恨道:“本宫...子岂能受辱于人!” 周蛮看了看柯一尘的脸,又看了看她腰间的玉佩,点头道:“不错。辱公子者合该当死!” 他将柯一尘扶到身后,也不再拄拐,一瘸一瘸的走到铺外。费九关急忙上前扶住他,低声道:“师父。此间事让我来解决吧。” 周蛮摇摇头,冲那为队长道:“下来。” 队长方才甫见老头出手,心里赞叹他是个好手,此地有高手深藏不露,也不知与那崔明良有无关系。当下戒备道:“老先生出手不俗,还望请教尊号。” 周蛮倏地瞪眼,喝道:“我叫你下来!”众人只听得轰隆一声,像是平地一声雷鸣,地面都剧烈震荡,霎时间桌椅板凳尽数断裂。那四匹骏马也齐地悲鸣,四蹄一软便跪倒在地,飞骑们纷纷落马。 铺中酒客皆是凡夫俗子,只觉眼前一黑便都昏倒不省人事。柯一尘也觉得头晕目眩,索性练过几年功夫,身上有些根基,这才没有立即昏倒,但也觉两腿发软,慢慢靠墙坐倒,一时间场中能站立者唯有周蛮与费九关师徒。 四名黑龙卫从地上爬起,相顾骇然失色。心想一吼之威能至于此,眼前残废老人纵然不是天地境的高手,也必是百川境大圆满的强人。不过他们也都是万里挑一的武士,心志坚定,一时慌乱之后立即抽出兵刃道:“动手吧!” 黑龙卫之所以安排每队基本为四骑,是为了配合一套黑龙卫独有的合击法门。四人同时出手,招数间相互弥补自身漏洞,令敌手难寻破绽。 眼看四人向自己扑来。周蛮对身旁的费九关道:“你且看好这招。”他单臂一摆,正是一招破甲长虹的架势。周蛮爆喝一声,单掌出势如狂龙出海。四名飞骑只觉一股宏大气劲袭来,兵刃率先被震断成几截,接着人也吐血倒飞而出,摔在地上像四滩软泥,奄奄一息。 费九关不禁骇然。他多年不见师父出手,虽知晓师父境界,却不知究竟强到什么地步。眼前这四人均是贺兰精英,能入选黑龙卫至少也是可以发气于形的好手。师父这一掌居然就像拍苍蝇一样把他们拍在地上。 周蛮问道:“看清楚了吗?” 费九关点头道:“看清楚了。” 周蛮道:“好,你去把为首的队长杀了。” 费九关没有半点犹豫。跨步上前,见那队长嘴里兀自不停吐着血沫子,满脸惊恐的望着自己。于是便冲他笑了笑,出手利落他脖子扭断。 周蛮看着余下三名黑龙卫道:“你们可知我是谁?” 其中一人伤势较轻,瘫在地上一边咳血一边:“你...你...”这般你了半天却说不出别的。 周蛮道:“你们走吧。首恶已除,我不杀你们。” 三人如得大赦,奋力一翻身趴在地上,慢慢向外爬去。所过之处只留下三道长长的血迹。 费九关低声道:“师父,为何不杀他们。” 周蛮道:“人生于世,顶天立地。杀人逃逸非我辈所为。我既然出手,那就不再遮遮掩掩。放他们回去,好叫他们寻来主事者,方便一并解决。” 费九关捏紧拳头,激动道:“好!咱们师徒好好会会黑龙卫!” 周蛮瞥了他一眼,忽道:“你去把马牵来。” 费九关一怔,隐隐猜到师父是何意,双足站定一动不动。周蛮瞪了他一眼,怒道:“快去!” 费九关不敢违逆,只得垂着头走入后院。 周蛮返身走向坐在地上的柯一尘,躬身道:“人我已经杀了。” 眼前之事发生的太过突然,原本平平无奇的残疾老头忽然向天神下凡般,一掌解决了四个黑龙卫。这着实让柯一尘目瞪口呆。听到周蛮说话,她这才如梦初醒,慌忙从地上爬起,惊魂未定道:“多,多谢老先生。” 周蛮道了一声不敢,盯着柯一尘看了一会儿,问道:“姑娘是哪里人,如何称呼?” 他一口道破自己女儿身,让柯一尘又吃了一惊,索性大方道:“小女子名叫柯一尘,洪武人士。” “柯?”周蛮沉吟道:“听姑娘此名,不知与十年前扬名洪武的天火公子柯一吟是什么关系?” 柯一尘心里一惊,犹豫道:“正是家兄。” 周蛮哦了一声,随即说道:“那么柯一吟便是当朝昭明太子了。无怪没有参加上一次的山河局。” 话一出口,柯一尘惊诧万分,未曾想刚行走江湖没几天,自己和皇兄的身份就双双暴露人前。看着周蛮,心想虽说此人救过自己,但自己身份毕竟特殊,不敢立即坦言,只作惶恐状说道:“先生说笑了。家兄与昭明太子殿下并无瓜葛。” 周蛮摇头道:“柯姓乃太子与公主母妃的姓氏。行走江湖用母亲之姓做掩饰也属寻常。” 柯一尘认真打量起周蛮来,这老人言谈话语里似乎对洪武十分熟悉,连自己母后姓氏也知晓,便试探道:“老先生对与周氏很熟悉吗?” 周蛮微笑道:“老朽周蛮。” 一听到周蛮名号,柯一尘险些跳了起来,诧异道:“您是周蛮?威国公周老爷子?” 周蛮本名蛮儿,自幼无父无母,生长于荒野。后来从军入伍,又在连番奇遇下为洪武屡建奇功,这才被先帝赐性为周,后来在山河局中屡立战功,被封了国公头衔。 周蛮淡然一礼道:“国公愧不敢当。败军之将,见过清淑公主。” 要知晓周蛮参与了两场山河局。虽担任兵卒,却凭一身独门的硬功连战兰车马炮三大高手,堪称传奇,深受洪武人敬佩。像柯一尘与昭明太子这代人均是听着他的英雄事迹长大。只是周蛮销声匿迹二十多年,却不料深藏在这莽原镇中。 柯一尘不敢受他大礼,把他扶住,拉着他的手,神色敬畏中透着一股激动,“周老爷子,您怎么跑来此处?父皇很想念您。您随我回洪武吧。” 周蛮摇头道:“老朽连败两局,累得洪武八州疆域归于贺兰。自觉罪重,怎还敢回南都享受荣华?我已经决心在此地与八州子民共同进退,直到终老。公主殿下不知为何来到贺兰?” 他这一问让柯一尘踌躇起来,吞吞吐吐道:“这个...我是外出游历。途径此地而已。” 周蛮何等阅历,一听便知柯一尘言不符实,堂堂公主怎会一个侍卫也不带只身跑到敌国来游历?他也不点破,淡淡说道:“贺兰尚武,北十六州官民之间冲突严重。公主孤身游历恐有危险,还请公主早日回到洪武方才稳妥。” 说着他走到柜台,从地下摸出一个长条布裹的物件。柯一尘见到那长条状事物,心中一动,神往道:“这便是照胆吗?” 据传当年周蛮所持兵刃名曰照胆,锋锐无比,周蛮以此刃下斩杀的贺兰高手不计其数。 周蛮唏嘘道:“我已经老了。照胆也多年不曾用过了。” 柯一尘连声道:“过河卒无论多少年,仍旧是洪武的传奇。这照胆就算不再饮血,也是洪武的神兵。” 周蛮闻言笑了起来,说道:“殿下谬赞了。” 正说话间,费九关已牵马出来,“师父,马来了。” 周蛮点头,从柜中取出银两,把照胆和银两一并递给费九关,说道:“拿着。” 费九关接在手里,他也知道长条裹得是何物。他噗通跪下道:“师父!徒儿想留下陪伴师父!” “你陪着我又能做什么?” 周蛮呵呵笑了起来,一指柯一尘道:“这位公子身份不凡。你把他护送回洪武南都,一路上需得以礼相待。切记,哪怕失了性命,也要护得他周全。” “嗯?您要他跟着我?”柯一尘顿时意外道。 周蛮扫了她一眼,睥睨间满是毋庸置疑的威严,“这个徒儿我教了十年。也算有些本事。不出意外当能护卫公子。” 柯一尘颇不情愿,自己逃出宫才没几天,怎甘心这么回去?可周蛮地位尊崇,他的交待自己也不好当面忤逆,只得不情不愿道:“呃...我知道了。” 费九关听说要保护柯一尘,也是十分踌躇,只问道:“师父。何不随我们一同上路?” 周蛮摇摇头道:“我不用回去。也不想回去。”他忽然伸手拍拍费九关肩膀,温言道:“该教你的我也教了。回南都之后莫要懈怠,明年国韵学宫大比,你可设法考入学宫学习。倘若顺利,五年后,山河局中或能有你一席之地。” 费九关顿时双目含泪,哽咽道:“师父!” 周蛮大手抚摸徒弟头顶,大声道:“你是我的徒弟,也明白我是谁。为卒者一往无前,从无后退之理。你且记住,入了江湖,就算丢了性命也不能折了骨头!” 费九关叩首道:“九关不敢忘师父教诲!” 周蛮一挥手,催促道:“如此多言无益。你们今天便上路吧。” 柯一尘也不好拒绝。就冲周蛮行了一礼,又冲费九关招手。费九关无可奈何,深深望着周蛮道:“徒儿这边去了。”将照胆背在身后,牵上马匹。目光一瞥,见到老醉仍蜷缩在柳树下,方才周蛮那一吼居然没把他震晕。于是走过去抱了抱老醉道:“老醉。我走了,以后你跟着我师父。” 老醉依旧在梗咽哭泣,好似没有听懂费九关的话,却在他抱过来时,趁他不备,悄悄把一个小物件放入费九关随身行囊中。 费九关浑然不知,见老醉还是疯疯癫癫的嘟囔,叹息一声,转身又冲周蛮行了一礼,这才与柯一尘离开。 周蛮站在废墟中,目送徒儿远去。时为正午,天光大亮,两人的背影在绿树阳光间也生出一片光明之感,春天的风吹拂周蛮面颊,生不出一丝地哀怨。他忽地高声大笑,一扫心中阴霾,想到今后徒儿就要踏上未知的征程,胸中豪情顿生。放声高唱道:“儿女泪,君休滴。荆楚路,吾能说...赤壁矶头千古浪,铜鞮陌上三更月。正梅花万里雪深时,须相忆!” 唱到兴处,提出一坛未被震碎的酒,席地而坐,仰颈痛饮起来。 第六章 相看两厌 柯费两人离开酒铺,趁镇上还没有传开,去西头的客栈取了行李和白马,一路上不敢停歇一直出离了莽原镇。 镇外青山层峦叠翠,郁郁葱葱。费九关心里有感,握缰绳的手也微微抖动。 柯一尘瞧在眼里,笑道:“费兄,你杀了黑龙卫。可是害怕了?” 费九关摇头,目视远方,出神道:“我知道我总有一天要离开师父出去闯荡。只没想这一天来得如此突然。” 柯一尘继续道:“那么费兄初入江湖,可有什么打算?” 费九关有些迷茫,想了一会儿道:“既然出了莽原镇,天下之大,尽可去得!” 柯一尘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咳嗽道:“是,是吗...呵呵,这你倒得多谢本公子才是。要不是我,你现在恐怕还在镇子里卖酒呢。” 费九关睨了柯一尘一眼,淡淡道:“多谢你?多谢你给我师父惹上这么大的麻烦吗?” 柯一尘哈哈笑道:“你若担心,回去帮忙便是。咱们也出了莽原,就此别过吧。” 费九关道:“我师父是何人你也知道。他要有心躲起来,黑龙卫怎能奈何得了他?我既然答应师父把你送回洪武,那么当然以你的事为重。闯荡江湖之事,也不妨推迟一些。” 柯一尘笑容顿敛,瞅着眼前这黑泥鳅道:“可是我如果说我不用你保护呢?” 费九关道:“你需不需要是你的事。跟我带不带你回洪武没多大关系。况且...”他打量着柯一尘,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你以为我愿意护送你去南都吗?” 柯一尘大感烦躁。这黑泥鳅似乎要死缠烂打跟住自己。她是偷跑出来,不用去南都,只消一到安源城恐怕立即就被护卫发现。现在离家才过了三天,还需要多在贺兰呆上几日才显得安全。 而且不足为外人道的,她心里始终希望自己能在外面多呆些时日,等消息传到李怀渊耳中,让他亲自来寻自己。身边良人相伴,一同笑傲江湖,这才是她梦想的状态——这黑泥鳅跟着自己算是怎么一回事? 费九关见柯一尘脸色变幻,淡淡道:“柯公子也不必说谎。既然能得我师父关照,想必你的身份也不一般。这样的人来到贺兰也不带上护卫。我想你应该是偷偷跑出来的吧?说句实在话,江湖险恶,南都路途遥远,以公子你的本事为人,恐怕是寸步难行啊。” 柯一尘听他语带讥诮,不由得火道:“你说我功夫低微?本公子六岁点劲,一个月后安脉顺筋。你这乡野村夫就算得了周前辈指导又如何?初武境过去了吗?现在开出了几条武脉?三条?四条?汇气成泉了吗?” 要知世上习武者多如繁星。可大部分武人受限于资质,只能终日打熬力气,难以窥到上乘。真正上乘的功夫,首先需要练气,并且将所练气劲存入穴道之中。每个穴道自成一点,这个过程被称为点劲。当自身有三个以上穴道存有气劲时,就能彼此呼应,联结成脉,等同于身上多了一条武脉。武脉一成,习武之人气力都会产生飞跃,从此便可像更高层次的武学进发。 这条武脉是成为高手的基石,不知有多少人点不出劲,连不成脉。终其一生也无望进步。 柯一尘口中所说的安脉顺筋则是武脉联结的前兆,是慢慢适应身体素质变强的过程。之后继续点劲开脉,开出四条以上武脉来,气劲就会彼此贯通,如泉水汇流,可称为汇气成泉。到了这个地步,便已是世俗意义上的精英。黑龙卫便有规定,所有飞骑最低都要达到汇气成泉的水平。 再往上,便是武脉跃开越多,气劲便可越练越强,做到隔空伤人的程度。这个境界被称为发气于形。点劲开脉、安脉顺筋、汇气成泉、发气于形,这几个步骤被人称为初武境。意为步入武学的起点。而过了初武境,到了更高明的百川境后,才算得上是登堂入室,可成为俗世中的一方高手。 要知道武脉难开,穴道之中的一点气劲全靠自己修炼积攒,寻常资质者开脉需要数年甚至十数年之久。因此天赋高绝者往往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点劲开脉。相传如今洪武的李怀渊就在二十日内点出武脉,堪称前所未见之奇才。 柯一尘说自己点劲之后一个月便能安脉顺筋,放在外面也当得上是惊世骇俗。费九关顿时哑然,他十岁开始冲击这道关卡,点劲开脉用了三年之久,如今刚开出八条武脉,勉强到了发气于形的阶段,的确如柯一尘所言,只是一个初武境,并未攀至百川境。只得哼了一声道:“打你刚够。” 柯一尘不屑道:“打我算什么本事?我是英雄豪杰吗?”她下巴冲费九关身后一努,说道:“你要打赢那些黑龙卫,那才算得上是好汉。” 费九关一惊,只道黑龙卫这么快就追来了。回头一看,身后却是空无一人,猛听身边马蹄声响,暗道一声不好,急忙望去,柯一尘已骑马往北跑了。 这一错神的功夫柯一尘策马窜出数十步之遥,费九关暗骂一声狡猾,急忙纵马去追。刚跑开两步,忽见前面柯一尘回头叫了一声:“中!”挥手打出三道暗器,两道歪歪扭扭斜飞而出,第三道却直冲马腿飞去。 费九关急忙拨马避过打向马腿的暗器,谁料这一躲,马眼睛直挺挺撞在斜飞的暗器上。那棕马骤然受惊,双腿悬空人立起来,四下蹦跳根本不受费九关指挥。费九关一拍脑门,骂了自己声笨蛋,就凭柯一尘的功夫如何能用暗器打断马腿?显然这第一道暗器是虚招,就是要自己躲闪,好撞上两边的暗器。柯一尘力道虽浅,但是打在马头上那也可让马受到惊吓。 三个暗器滚落到地上,竟三颗小指大小的浑圆珍珠。只听远方飘来柯一尘银铃般的笑声,“哈哈哈哈,这三个珠子就当送给费兄的饯别礼了!咱们——永——别——了——” 声音愈来愈模糊,人已渐行渐远。费九关好容易安抚了马匹,瞧着柯一尘离去的方向气得咬牙切齿,一拍马臀急追上去。 第七章 别有幽愁暗恨生 柯一尘摆脱了费九关纠缠,为了防止他追来,特意捡些偏僻小路来走。这般跑了两三个时辰,天色渐暗,人也有些饿了。就打听了离这最近的城镇所在,来到了陵川州中平城。 一天几乎水米未进,柯一尘忙不迭地进了一家酒楼,选了二楼临街地桌子坐下,点了几味菜,又要了一壶南方的甜酒,这才心满意足地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这家酒楼二层视野算得上开阔。凭栏朝下看,整个街面都尽收眼底。此时黄昏将至,街上买卖家多是准备夜市,一个个纸灯笼挂在摊位上,虽还没有点亮,但瞧这沿街灯笼整齐划成两行,也可想到夜里的热闹。 柯一尘正瞧地新奇,忽见酒楼对面巷子里围了一圈人,仔细看去居然都是一群凶神恶煞地汉子,恶汉中间站了一个幼小的女孩。 那女孩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身材娇小还没有长开,竖着两股辫,穿着粉色的长袖对襟衫,背上还一把粉色剑柄的长剑。小女孩虽被人围在正中,但脸色如常神态平静,正不知在跟那群恶汉说些什么。 柯一尘遥见那小女孩粉雕玉琢十分可爱,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心想:“也不知那群男人围着一个小姑娘做什么。不过这个小妹妹真可爱,一会儿定要把她叫上来说说话。她身上背着剑,难道也是江湖中人?不如收了做个丫鬟,以后凡事也不用本宫亲力亲为了。”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得耳畔有人说道:“柯公子,你别来无恙啊。” 她一抬头,见费九关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柯一尘一愣,旋即扑哧笑道:“你倒是不枉姓吠,真跟狗一样,怎么甩也甩不脱。” 费九关追赶了一路,此刻皮笑肉不笑道:“好说。费某常在山林间行走,对追踪畜生这事还是有点心得的。” 这时柯一尘要的酒菜上来,小二见她身边多了一人,忙要添副碗筷。柯一尘冲瞪眼道:“你干什么?” 小二陪笑道:“公子来了朋友,小的这不是张罗公子的朋友落座嘛...” 柯一尘道:“他是他我是我,你看我俩像是一桌吃饭的人吗?” 小二看了看两人,柯一尘衣着华贵,费九关穿得朴素,的确不似一路人。这话又不敢当费九关面说,只得唯唯诺诺的退下。费九关倒不以为意,在柯一尘邻桌坐下,要了一壶烧酒一个菜兀自吃喝起来。 柯一尘尝了两筷子菜,浅浅喝了一口酒。觉得这破店酒菜勉强过得去,眼角时不时瞟向费九关,心里盘算接下来该怎么甩脱这只野狗。 而费九关也在盘算。他今天一路追赶柯一尘着实是吃足了苦头,刚见柯一尘时恨不得上去揍她一顿。心想今日如不让这纨绔吃点苦头,实在难解自己心头之恨。思索间忽见街对面那一群恶汉,眸子一闪,从怀中取出早前柯一尘当暗器丢来的珍珠。屈指一弹,珍珠激射而出,精准打中了为首恶汉的脑袋。 费九关的气劲可不是柯一尘所能比拟,珍珠去势如同弹弓,力道迅猛。那大汉哎呦一声,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捂着脑袋半天站不起身。 柯一尘没看到费九关出手,忽见街上那群汉子里有人叫了一声,笑吟吟的侧头去看热闹。 为首汉子骂道:“谁?谁打你爷爷!”手下有人捡起那枚珍珠道:“老大,是这个!” 为首汉子直勾勾瞪眼瞧着珍珠,他虽然眼拙,也知道这是个稀罕物件。扭头朝酒楼看去,见到二楼上有个贵公子正笑看自己,不禁勃然大怒道:“他妈的,敢耍到老子头上!跟我上去!”说着转头一瞪那粉衫幼女,恶狠狠道:“你也跟我上去!” 女童满脸茫然,侧头想了想,居然真的跟着恶汉上了酒楼。众人上得二楼,立即把柯一尘这桌围得水泄不通。恶汉阴沉道:“这位小公子,不知道你有什么说道?” 柯一尘愕然,心说难道在贺兰看热闹也犯法不成?问道:“你什么意思?” 恶汉一拍桌子,举着珍珠道:“小公子突然出手伤人,是想给那小丫头出头吗!” 柯一尘一见珍珠心里顿时了然,明白这是费九关那黑泥鳅捣的鬼。眼珠子一转,也是一拍桌子道:“不错!光天化日朗朗晴空,怎会有那么这群欺负小孩的败类!正当天底下没人收拾你们吗!” 恶汉一指那女童,恨声道:“这小女娃无缘无故伤了我家弟兄。医药费可不能让我们白搭!公子既然想出头...”他瞥了一眼珍珠,又瞧柯一尘衣着,嘿嘿道:“那就收你一千两,咱们既往不咎!否则...嘿嘿嘿...”说着捏紧拳头,一众手下也摩拳擦掌嘿嘿坏笑。 那女童小声道:“是你们要勒索我吧?而且刚才丢你们的是...”她目光看向费九关,可惜说话声音太小,在场众人都没人听到。 柯一尘打了个哈哈,忽然扭头冲费九关道:“老大,我把他们引来了。你不是说这群杂碎你单手就能打死吗?” 众流氓勃然大怒,瞪向费九关。费九关慢慢转身,一脸茫然道:“啊?这位公子您在说什么?” 恶汉一把揪过费九关衣领,恶声道:“你小子也要出头?” 费九关假作惶恐地看着众人,手足无措道:“这位大哥,我...我不认识他!” 柯一尘有些傻眼,没想到这个黑泥鳅看起来老实,居然能卑鄙如斯。忙道:“老大,你可不能出尔反尔啊!小弟我的珍珠可都在你身上!” 费九关道:“这位公子,你是你我是我,你可不要连累我啊。”他望向恶汉道:“这位大哥,你看我俩像是一路人吗?” 恶汉上下打量费九关,终于把他放下道:“穷酸小子。这里没你事,吃你的饭!” 费九关高声道:“好嘞!”背过身去继续吃喝,百忙之中还冲柯一尘友好的笑了一下。 柯一尘气得几乎发抖,用手点指着费九关,“无耻!无耻啊!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 恶汉一众再度把柯一尘包围起来,恐吓道:“少装蒜!再不掏钱,可别怪爷爷们不客气!” 柯一尘扫视周围,心想我堂堂公主岂能被你们这群渣滓恐吓。握拳道:“来呀!今天本公子就路见不平教你们做人!” 恶汉道:“好!既然你见义勇为,我们就连你一起打!”说罢吆喝着一起动手。 柯一尘天资极佳,纵然疏于习武,好歹也是汇气成泉的修为,对付一群地痞绰绰有余。也不废话,一抬手便把那恶汉摔了个筋斗,顺势拍出两掌又放翻两人。她平生第一次斗殴,对手又是一群寻常流氓,不堪一击,只觉得豪情万丈,气吞万里如虎,不禁仰天大笑。 方笑两声,不知是谁给了她一闷棍,柯一尘只感脑袋一懵,人便控制不住地栽倒。她临敌经验太少,一倒地就不知所措,眼见四面八方拳头桌腿像雨点般打在身上,只能护住头脸,双脚在地上不住地乱踹,却全然伤不到群痞。 那女童一直静静看着,见柯一尘倒地时微微一动,想了一下却又止住,转而走到费九关桌边坐下。问道:“喂,你真的不管他死活吗?” 费九关见那女童可爱,忍笑道:“我不认识他。” 女童道:“可是明明是你那珍珠砸了那个大个子。又诬陷给这个漂亮公子。” 费九关不由得正视起女童来,他出手时在场无人瞧见,那女童远在街对面,又被人围住,却看得分明。这份眼力绝非普通人可有。他见女童身上背了柄剑,不由得好奇道:“我叫费九关。小妹子怎么称呼?为何孤身一人?” 女童道:“我叫观莲。是出来找人的。” 说话间她眼珠移向桌上菜肴,忍不住吞了几下口水。费九关笑道:“饿了就吃吧。” 女童摇头,认真道:“义母说过,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费九关失笑,板着脸点头道:“有道理。我们已经介绍过了,你是观莲,我叫费九关。既然认识了,不如一起吃个饭怎么样?” 观莲一怔,思考片刻,欣然道:“好。”抓起一块肉就吃了起来。 费九关看她天真淳朴,似乎全然没有防备之心,好奇道:“你是跟家人走散了吗?” 观莲边吃边摇头道:“大伯从家里跑出来了。义母很生气,就让我们出来找大伯。说找不到大伯不许回去...可又不是我让大伯跑的...”她说着眼圈微红,似乎满腹的委屈。费九关皱眉道:“你小小年纪,家人就让你独自出门吗?” 观莲道:“我二哥三姐已经往洪武去寻找啦,我本该往北走。可是他们说,”她一指正在痛殴柯一尘的众地痞,“他们说半年前见过一个像大伯的人,现在应该是在莽原镇。” “莽原?”费九关颇感意外,他就是莽原人,下意识道:“你大伯是何模样?” “嗯...一个又老,又脏,疯疯癫癫,还爱哭的老头。” “老醉?”听到观莲描述,费九关几乎脱口而出,“我见过!” 观莲倏尔睁大了眼睛,惊讶道:“你见过大伯?” 费九关为之哑然。不想老醉在世上还有亲人,“你莫要担心,你大伯现在就在莽原。一时半会儿恐怕不会离开。” 听到亲人平安,观莲脸色却不那么好看,审视了费九关片刻,踌躇道:“你既然见过他,能不能...陪我一块去找他?” 费九关苦笑,指着地上被打得满地打滚地柯一尘道:“我答应了我师父,要把他送回洪武。” 他见观莲毫不掩饰地露出失望神色,奇道:“你不是要寻他吗?怎像是不愿见他?” 观莲低头看着自己绣鞋,犹犹豫豫道:“他凶得紧。” 费九关笑了笑,只当是她年纪幼小,害怕老醉那疯疯癫癫的模样,便说道:“不碍事的。你去莽原若是老醉不听你话,可找老周家酒铺的掌柜帮忙,那是我师父。”他又叮嘱道:“不过我们对头很快就会到,莽原镇恐怕风波不少,你寻到你大伯就速速离开,千万别做停留。” 观莲小脸微微上扬,颇为不服气道:“不用,我很厉害。” 费九关失笑,又指着地上的柯一尘道:“这个人还是初武境,不是一样被人吊着打?骄傲轻敌可是很容易吃亏的。” 观莲瞧了瞧柯一尘,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初武境还被一群普通人打成这样,我真是第一次见。不过我比她要厉害多了...你真不帮他?他长得那么漂亮,被打坏了就可惜了。” 费九关有意逗观莲,笑道:“你那么厉害,为什么不出手救他?” 观莲认真道:“义母说了,我学的功夫不能轻易显露。必须得在没人能瞧见的地方才能动手。不然被人发现了就不好了。” 费九关奇道:“怎么不好?” 观莲一滞,讷讷道:“不知道。义母没说。但是义母说话从来不会出错。她既然说会不好,那一定就会不好。” 柯一尘正在做垂死挣扎,听到费九关和女童两人自顾自聊天,忍不住骂道:“混账东西!你是想看我被打死吗?本宫...子已经快不好了!你给我等着,我一定要赐你万死!十万死!千刀万...哎哟!” 费九关本对老醉的来历有些好奇,但眼下已经不容他再打听,无奈道:“我确实不能看着他被打死。你就瞧瞧我功夫怎么样吧。” 他长身而起,随手一抓,把一个张牙舞爪的混混从二楼丢了出去。接着再一伸手,又抓住一个。无论混混们如何招架,总是逃不过他一抓一丢,霎时酒楼上噼啪掉人,街面上全是满地打滚的流氓,顷刻间场中只余那恶汉一人。 他骤然露出这一手,围观的食客们都被镇住。观莲撇撇嘴,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悄悄道:“非常凑合...” 恶汉孤零零面对费九关,像是被人骗财骗色后的小姑娘,带着哭腔委屈得望着费九关道:“这位大侠...你不是不认识他吗?” 费九关抱肩道:“我现在想认识认识这位见义勇为的有为公子了。” 恶汉凄然道:“不带这么强词夺理的!” 费九关笑道:“废话少说。你看着办吧。” 恶汉犹豫了一下,望望费九关,又看看柯一尘。一咬牙,纵身一跃如锦鲤出水,自二楼跌了下去,摔在一众手下身上。 费九关拉起被打得满身是伤的柯一尘,笑嘻嘻替她拍去灰尘,“柯兄。你路见不平的侠义心肠实在让我辈折服。快过来坐,让小弟敬你两杯。” 柯一尘打开费九关的手,自顾自拍掉身上鞋印,满脸怨毒地盯着他。 她好歹也是初武境,身上有气劲护体,众痞的殴打只能留下皮外伤,不至伤及筋骨。但这份耻辱简直令她羞愤欲死。堂堂洪武公主被一群流氓打得满地打滚,这要是传出去要她如何见人?自己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种委屈?要是被怀渊哥哥知道... 柯一尘不敢往下想,看着这个假仁假义的卑鄙小人,暗自下定决心道:“我一定要干掉他!还有那群刁民!他若不死,难消我心头之恨!” 第八章 你是在勒索我? 费九关见柯一尘满脸怨恨,笑吟吟地给她倒了杯酒,“柯公子,你害我苦追你半日。我便回敬你一次,让你挨一顿打。咱们相互扯平。回洪武这一路我当尽心保护你。你意下如何呢?如果公子想继续斗,费某自然也奉陪到底。” 柯一尘恨恨盯着费九关好一阵,端起酒杯道:“好,扯平了。”一扬脖颈把酒饮尽。 她心中盘算,费九关是周蛮调教出的徒弟,又不知悉自己身份,跟他来硬的多半是自己吃亏。此去洪武还需两日路程,自己大可寻觅机会弄死他,以报这次受辱之恨。退一万步说,就算路上没机会下手,回洪武一样叫他不得好死。她这般想着,忽觉一股辛辣直冲脑门,呛得剧烈咳嗽起来。骂道:“这是什么酒!” 费九关这回倒真有些尴尬,歉然道:“我忘了柯公子不爱喝烧刀。抱歉啊。” 柯一尘心里又把费九关骂了千万遍,嘴里生硬道:“无妨!” 观莲看在眼里,心想:“这位公子生的真漂亮。连丢人都丢得这么潇洒。” 柯一尘发觉观莲偷瞧自己,哼道:“小女孩家的不学好,跟这种人瞎混。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观莲心里一急,忙说道:“你可不能这么说我!他又不是坏人。” 柯一尘嘿道:“他不是坏人?天底下就没有比他更坏的人了!你也看到他是怎么诬陷我、害我的了。我替你出头被打,你却要替他说话吗?” 她身负武功,耳目也比寻常人聪明,两人先前的对话她多多少少也听了一些。 观莲顿时语塞,偷偷瞧了柯一尘俊美的脸,小脸泛出一抹红晕,怯怯道:“你是要...我报答你吗?可是我还小,以身相许是不是太早了...” 柯一尘眼珠一转道:“不如这样,本公子缺一个贴身丫...” 费九关干咳一声,截过柯一尘话头道:“我来介绍一下吧。这位公子姓柯名一尘,我便是奉师命护送他回洪武。柯公子,这位小妹子叫观莲,要去莽原镇寻找亲人。” 柯一尘素手一挥道:“小小年纪孤身上路像什么话,黑泥鳅你陪她去好了。本公子急公好义,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嘛。” 观莲摇头道:“我不必你们送。这里谁也伤不了我。” 柯一尘上下打量观莲,嘿道:“小丫头口气还挺大。看你身上背着剑,你也是学过武功?开脉了没有?” 观莲不敢多看柯一尘,有些羞怯道:“打你刚够。” 柯一尘星眸一翻,顿时懒得跟她说话了。费九关忍笑道:“柯公子。别想这些没用的,你老老实实跟我走,我也平平安安把你送回去。到了南都,咱们就两不相欠,老死不相往来,如何?” 柯一尘心中恨极了费九关,面上却连连点头道:“好,甚好。就照你说的办吧。” 费九关明白这位公子不可能善罢甘休,他也不惧,只想瞧他再能弄出什么名堂来。说道:“吃过这一顿,咱们便继续赶路吧。” 柯一尘立即抗议道:“我不走。刚刚被那群刁民伤了,我现在浑身都疼,我要休息。咱们就在此住一宿吧。” 费九关看看天色,面无表情道:“现在天还没黑。” 柯一尘白眼道:“咱们在城里逛逛,天不就黑了?啰嗦那么多作甚!” 她说着顺手掐了一把观莲粉嫩的脸蛋,笑嘻嘻道:“走,我带你去街上逛逛。” 观莲被她摸一摸,吓得一个激灵,像被人咬了一口般惶恐跳开,红着脸道:“你,你,虽然你很漂亮,可也不能对我动手动脚!我不去!我要走了!” 她匆忙冲费九关一揖,又恋恋不舍偷瞧了柯一尘一眼,逃也似的跑远。柯一尘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身份是个男人,刚才的行为太过孟浪了些,怔了怔,也不放在心上,笑道:“这小丫头还害羞了。” 费九关斜睨着她,木然道:“你该庆幸她年纪小,脾气好,不然你那双爪子早被卸下来了。” 柯一尘一愣,声音顿时高了几度,愤懑道:“你不至于吧!我逗逗那小丫头,你急个什么劲?你喜欢小女孩?” 费九关一摆手止住她往下说,手指虚点道:“她那柄剑可不是个摆设。若是真动起手来,我恐怕都不是对手。” 柯一尘朱唇微启,怔了一会儿,嗤笑道:“危言耸听!当本公子没见过世面吗!” 观莲下了酒楼,一路往城外跑,直到出了中平城,脸上滚烫感才渐渐平息。她轻拍胸脯,长吁道:“怪不得,怪不得义母让我小心陌生男人。原来外面的男人这么危险,总爱对人动手动脚。” 她抬手按在自己被柯一尘摸过的地方,一颗芳心砰砰乱跳,眼露痴迷,“不过...那个公子长得真好看...” “臭丫头!总算找到你了!” 一声吆喝打破了观莲的满腔春情,观莲惊慌转身,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又被那群地痞给围了起来。不禁嘟起小嘴,气鼓鼓道:“怎么又是你们!” 为首的恶汉一瘸一拐走上前,狞笑道:“别以为有人替你出头这事就算完!你打伤我弟兄,要怎么赔我!” 他们先前被费九关从楼上扔下,没有立刻散去,反而躲在巷中观察三人来路。忽见观莲独自奔出,众痞喜出望外,就远远跟了出来。观莲心中纷乱,一时也没有察觉。 观莲道:“我不是赔过你了吗?” 恶汉一扬脸,“两片金叶子就想打发老子?为了你老子今天还挨了顿打!咱们新仇旧账一起算!不想惹事快点把钱拿回来!” 观莲歪着头想了想,说道:“义母说金叶子不要在人多的时候拿出来,容易被不长眼的人勒索。你是不是在勒索我?” 恶汉哈哈大笑,觉得这个小丫头笨头笨脑,偏又身怀重金,实在是老天爷赏自己的宝贝。他大踏步走出,探出一条毛茸茸的大手就朝观莲抓去,“勒索个屁!老子是明抢!” “抢?嗯...义母说碰到勒索就稍微教训一下,碰到打劫就...彻底教训他们一下。” 她眼眸攸然锐利起来,身后白光一闪,长剑已握在掌中,剑柄上粉红色的坠子不住摇晃。地面传来一声闷响,恶汉的狞笑还挂在脸上,那条手臂却已滚落尘土中。 “啊!啊啊!” 血光迸现,恶汉这才反应过来,望着血如泉涌的断臂,他恍如坠入梦中,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口中不住哀嚎。 观莲扫视一圈,掌中长剑寒芒闪烁,骇得众流氓肝胆俱裂,好像这个小女孩突然变作恶鬼一般。 第九章 香海的意外之旅 洪武天佑州,安源城。 启庆帝的行宫在城东,城西则为安源州府的宅邸。此次陛下祭祖,随行的南都官员颇多,驿馆一时难以安顿,安源城乔州府见机极明,特意将自家宅邸腾出,让与当朝大元帅李化森居住。自己则移居到城郊的别院里。 也许是距离贺兰太近,安源州府的宅子设计粗犷,一扫洪武华美精巧之风,屋檐院落布局拙朴简洁,倒也颇和李化森元帅的心意。 今日厅堂中,李香海跪在地上掩面抽泣。堂上李化森满面怒容,陈踪萍谢为霜两位御林神将坐在下手,这位当今洪武国兵马大元帅并不擅长武艺,但甚有威严,只端坐在那里便让人心中凛然。此刻他看着自己女儿,眼中满是压不住的怒火。 见大元帅不说话,陈踪萍跟谢为霜对视一眼,轻咳一声,“元帅,太子殿下特意留了二小姐两日,就是想让您先消消气,别太激动。派我等将二小姐送回来,也是怕您责罚太过。” 李化森虎目慢慢从女儿身上移开,落到陈踪萍处,叹道:“我儿糊涂,此番连累两位将军操劳了。” 陈谢二女忙道不敢,李化森又问:“公主寻回来了吗?” 陈踪萍苦笑道:“找了两天,还是不见人影。据陛下与太子猜测,公主可能已经出城。今早陛下刚刚下令,解除了安源的禁令,现已派人到周边各城去找了。” 李化森闻言重重一拍太师椅,黄梨木的椅把应声而断,吓了众人一跳,连李香海都止住哭声,悄悄望向父亲。 “混账东西!”李化森指着女儿道:“你平日陪着公主胡闹也就罢了,总归是无伤大雅。如今我倒想知道,是谁借你的胆子,敢私自帮公主出逃?” 李香海身子一抖,知道父亲已经出离的愤怒了,泪珠啪嗒啪嗒落下,哭道:“女儿知错了...爹爹,露华姐姐她说...” “她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脑子呢!”李化森爆喝一声,如同平地里打了一声雷,李香海吓得呆了,嘴巴微张也不知该说点什么。 看元帅这副怒极的模样,陈踪萍真怕他一掌劈了李香海,连忙圆场道:“元帅息怒,香海年纪小不懂事,莫要吓坏了她。” 李化森往后一靠,胸腔剧烈起伏,显然是在克制怒意,瞪着女儿道:“清淑公主年少,爱做些胡思乱想,你听她三言两语便什么事都要陪她吗?既然知道她想出宫,难道你连阻止都不会吗!” 李香海委屈万分,低着头弱弱道:“爹...香海再也不敢了...” 李化森忽道:“陛下已下了手谕。此事暂不告诉怀渊。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李香海犹豫道:“是...是陛下不想让沉渊哥哥现在知道?” “不错!”李化森叹息一声,语重心长道:“陛下知悉怀渊正在闭关,便不愿意看到沉渊因为此事而分心。” 他痛心疾首道:“出了这种事,寻常臣子万死莫辞,可陛下呢?不仅不责罚我等,还特意关照怀渊,太子殿下也护着你,你好好想想,陛下是如何对待我李家!而你们呢?怀渊性子稳重倒也罢了,你除了持宠而娇,还做过什么?帮助公主离家出走?” 李香海又是一抖。不敢作声。 李化森看着噤若寒蝉的女儿,忽然长叹了一口气。挥手道:“滚出去。从今天起,你给我出去寻清淑公主的下落,一天寻不回公主,你就不许再踏入我李家的门。” 李香海吃惊道:“啊?” 陈谢二女也是惊呆了,谢为霜心直口快,说道:“元帅,香海又不会武功,寻回公主的事还是交由我们姐妹去办。您罚她一顿也就是了。” 李化森摇手打断她的话,断然道:“这等逆子,死在外面一了百了。滚出去!” 李香海骤然遭逢如此打击,顿时呆若木鸡。木然从厅堂退出,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儿走,也不知道周围人在说什么。脑中一片混乱,已完全不能思考。 谢为霜见状,两步走出厅堂,把她拉到一边低声道:“你爹一时在气头上,你和踪萍再劝劝他。” 李香海这才回过神来,泪水又如断线地珍珠般滚落,一头扑入谢为霜怀中感激道:“谢姨!呜呜呜...露华姐姐要是一直不回来,我爹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谢为霜闻言宽慰道:“寻回公主也就是这一两天之事。不过你是不能在你爹身边待了。这样吧,你先去府外等我们。你爹若是不松口,就让你陈姨出面把你再送到太子殿下身边住上几日。等公主找到了你再回来。” 李香海知道陈踪萍与昭明太子之间似有瓜葛,但陈踪萍素来对太子刻意保持距离,这次由她开口,恐怕得付出不小代价,不禁感激道:“多谢陈姨谢姨...” 谢为霜咯咯一笑,轻轻拍了拍她后脊,颇为俏皮道:“到外面等着吧,省得听你爹的骂。” 李香海这才破涕为笑,应了一声快步走了出去。她平素出门都有车轿相候,丫鬟护卫随行。可今天也不知是不是得了元帅吩咐,一众丫鬟侍卫竟无人敢上来与她搭话,一直到她走出府门,居然也没有一个人过来为她安排出行。 李香海望着门外大街,刚刚轻松下来的心情又复低落起来,忍不住担忧道:“爹爹是真想把我赶出去了...” 她快走两步,随意在街上晃了一会儿,心里诽腹,“街上又有什么好玩?露华姐姐干嘛非要跑出来?” 想到此处她不由气苦,自己沦落至此,全是因为清淑公主的主意,她不住用脚踢路边石头,小声嘀咕道:“真不该听她的!真不该听她的!” 门前侍卫远远瞧见二小姐在街角生闷气,都是忍俊不禁,纷纷背过身去假装没看见。 正当李香海尚未气消之际,街边一个小贩模样的青年忽然绕到她身后,只一拽便把她拽如旁边小巷。 李香海猝不及防,张口欲叫,那人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她正要挣扎,忽觉眼前一黑,似乎被人用布袋的东西罩住。又觉身子一麻,立即手不能动口不能言。 惊骇间只听有男人说道:“她来来回回在我眼前走过三遍,我绝对不会认错,她绝对是李香海。” 又一个男人费解道:“真是奇怪。你说李家二小姐没事在街上晃悠什么?” 最先说话的男人笑道:“管他呢!这两天洪武皇帝莫名其妙下令封城,一定是有重大隐情!咱们路上慢慢问这个小妞也不迟。先离开把人送回贺兰再说。” 另一人也赞同道:“不错。这小妞价值巨大,就算问不出什么,也可拿她钓李怀渊出来。要是真能做掉李怀渊,五年之后的山河局便少了一个大祸患!” 李香海听得又惊又怕,没出息地流下了泪水,心中哀鸣道:“呜呜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怀渊哥哥,露华姐姐,谁来救救我啊!” 那两人扛着麻袋从小巷中穿行而去,街面上,门前的侍卫再度转身,惊讶地发现二小姐身影忽然不翼而飞了。 第十章 兄台请留步 费九关陪着柯一尘在街上游玩至深夜,这才各自回房休息。第二天一早,两人便向出发上路,往东自陵川州首府阜平城过关卡,从那里走只需两日便可到达洪武天佑州安源城。 路上费九关还在跟柯一尘解释观莲如何深藏不露,柯一尘嗤笑一声,鄙夷道:“黑泥鳅,你是不是喜欢小女孩。恶心。” 费九关道:“柯公子别说笑了。观莲妹子心思单纯,孤身一人上路我实在是怕她吃亏。” 柯一尘挑眉道:“是吗?天下那么多孤身上路的,你怎就对这小丫头恋恋不舍?” 费九关想了想,说道:“她特别像我妹子。” 柯一尘道:“你有妹妹?” 费九关点头道:“原来是有的。十年前与我父母一同命丧熊口了。那年她才三岁,如果长起来也该和观莲妹子差不多大了。” “哦。”柯一尘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心道:“你且别急。本宫自让你下去见你妹子。” 自中平城前往阜平城骑马需走上大半日。两人一路上也不怎么说话,闷头赶路,各自想着心事。一直走到正午,费九关见路边有小饭铺,担心柯一尘路途劳顿,便道:“柯公子,中午在这里歇息怎么样?” 柯一尘看那小饭铺破破烂烂,心有不喜,可眼下也无别的店可寻,只得耸肩道:“那就在这儿吧。” 这小饭铺专门为途径此处的路人提供个落脚处,简单搭了个凉棚遮挡太阳,棚里摆了四五张桌子。除了伙计,只有两个客人坐在一张桌上。这两人都是年轻人,一人是个娃娃脸和蔼可亲的书生打扮,另一个则是长发披肩,模样冷峻,一身黑色劲装,身边放了一杆乌黑的长枪。 柯费两人进了铺子要了酒菜,柯一尘瞥见那冷峻少年的铁枪,见枪身黝黑中泛着红光,造型拙朴杀气腾腾,她自幼见惯了奇珍异宝,一眼就瞧出这枪不是凡品。脱口而出道:“好枪。这位兄台,你这枪有多重?” 她突然开口搭话,邻桌那两人明显一愣,冷峻少年扫了她一眼,淡淡道:“十五斤。” “哦。”柯一尘转过头对费九关道:“我洪武名士李怀渊也是用枪的行家。他的枪有十七斤重,通体银白,是洪武大铸师铁寻锋所铸。当时为了铸这杆枪,皇...昭明太子亲自从国库里取出了十斤方寸白铁。这方寸白铁可是世间珍宝,数量极其稀少。一般的兵器加入一二两那可就是神兵利器了。” 其实洪武方寸白铁虽然名贵,但也非从不拿出来示人。纵观山河局六十载,许多洪武高手的兵刃都是由方寸白铁打造。譬如柳随风的剑、李秋年的刀,还有周蛮的照胆等等,但柯一尘却不在乎,她只关心李怀渊的枪,一说起李怀渊,整个人都容光焕发,双眸闪烁出别样的神采。 费九关也来了兴致,“久闻鬼手神枪李怀渊的大名。听说他将与剑休约战松坪山,把你送回南都之后我就动身前往,瞧瞧李君子到底有多少能耐。” 柯一尘扑哧笑道:“他有多少能耐,怕是你瞧不透的。你现在不过是初武境,我看以你的资质,到了百川境后想要更进一步就难了。李怀渊可是十五岁就入了百川,从去年冬天开始准备破入天地啦。” 初武境后,各个穴窍气劲盈满,连接成脉,武脉纵横交错,气劲汇流如大江河川,要想将全身各武脉气劲整合,就需要在丹田处开出一片气海,让全身气劲都归流入气海之中凝结沉渊。一旦气海开辟,武人便被称作百川境,有海纳百川之意。百川境的武者可以不断将气劲存入气海内,使自身越来越强,直至气海蓄满,就被称为百川境大圆满。 而百川境之上称为天地境。此境必须开始以自身气劲体悟天地自然的变化,踏入天地境之人,天地造化之气将注入体内,丹田气海几乎不再有上限,并且举手投足间可根据自身气劲引动一部分天地异象,甚至可让武者拥有呼风唤雨,驱雷策电之能。此时的武者在世俗眼中几乎与神仙无异。 百川境已是武者人体所能达到的极限,然而自身如同堡垒,自身越强堡垒就越坚固,越是把天地与人之间的微弱联系隔绝。所以由百川破入天地境极其困难,是一场自己与自己的赛跑,非是大智大慧之人难以逾越。天下南北两国亿万武人,天地境强者不过百余,其它资质武者都止步于百川,只能不断积攒气劲,直到蓄无可蓄,便是一生习武的终点。 正因踏入踏入天地境的高手少之又少,每一个都深受洪武贺兰两国优待。洪武御林神将、贺兰黑龙卫流主大多都由天地境高手出任,地位尊崇。而历次山河局,两国挑选棋子的最低标准也必须是具有天地境修为,珍贵稀少的强者相互搏杀,可以想象战斗之激烈。 柯一尘说李沉渊十五岁凝结丹田气海,成就百川境不过五年,现在居然开始准备破入天地境,这着实让人震惊。不光是费九关,连邻桌那两个年轻人都为之侧目。 费九关感叹道:“人道李君子天纵奇才,没想到竟强于斯。踏入天地境,便是人世罕有的绝顶强者。我若能一窥此境风采,纵死也不枉了。” 柯一尘嘿道:“你还真不死心。可是李沉渊不仅武功卓绝,文采也是不凡。相貌更是天下少见的英俊。这样的侠士世上再难找出第二个,自然有破入天地境的资本,你凭什么?” 费九关不服道:“要说世上难找出第二个倒不见得,李君子、贺兰狼主乱山横,还有燕云城那个天下第一杀手,这三人年纪相仿,向来并称于世。究竟谁更厉害尚未可知。” 柯一尘一撇嘴道:“那又怎么样,什么狼主、什么杀手。能和他比吗?他可是...要迎娶清淑公主的人。那些人能娶得了清淑公主吗?就说他的枪...喂,兄台,你那杆枪叫什么名字?”她又扭头去问那冷峻少年。 冷峻少年:“...纵横。” 柯一尘继续对费九关道:“他那枪名叫‘灵犀’,是我...国清淑公主亲自为他取的名。你知道什么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吗?” 说到这里她两颊微红,恨不得立刻插上两只翅膀飞到李怀渊身边。忽然觉得老老实实跟费九关回洪武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这样就能很快见到李怀渊。 费九关哂笑道:“这名字脂粉气太浓,我更喜欢纵横。”他冲冷峻少年笑笑,冷峻少年也微微颔首。两人似乎在这件事上短暂地达成了共识。 柯一尘哼道:“呸!那是清淑公主为他取的,你们也配喜欢?” 费九关笑笑,“我是听说李君子与洪武清淑公主有婚约。嘿嘿,想来李怀渊身为洪武世家大族子弟,又有皇室婚约拘束,恐怕活得未必有我潇洒自在。” 柯一尘怒道:“皇室哪里拘束他了?你以为公主是随便嫁的吗?这叫天作之合你这刁民懂吗!就凭你这黑泥鳅,想破脑袋都娶不到公主!下辈子都娶不到!” 费九关哈哈笑道:“娶了公主,一言一行难免都要受到约束。我是山野刁民,公主送我都不要。” 他喝了一口茶水,悠然神往道:“山河之局,令天下武道兴起。如今青年才俊如过江之卿,且不说李怀渊那三人,贺兰尚有双刀四剑六位俊杰,年纪轻轻便已名满江湖。北国八部之中更不知还有多少能人潜伏,等着山河局一朝奋起惊动天下。不缺对手,正是我辈之幸。” 柯一尘撇嘴道:“双刀四剑,很了不起吗?贺兰有六杰,我洪武也有八骏。双方彼此彼此,真上了山河局,也不见得差了。” 费九关点头道:“不错。跟李君子约斗的那个剑休这两年名声也是极大。去年考入了国韵学宫,一出道就废了好几个世家才俊。还有他的师弟,听说也是一个厉害人物。自从洪武设立国韵学宫,再兴武道,着实涌现了不少高手。上一场山河局已是惜败,这些年又出了许多新人,五年之后第五场山河局,洪武未必不能得胜。”他目光远眺,暗暗握紧拳头道:“此去南都,当好好见识洪武八骏和李怀渊的本事。” 柯一尘汗颜,觉得这个黑泥鳅好不知天高地厚,便说道:“费兄。我说句实在话,你那点功夫真不适合拿来见识。就不提李怀渊,洪武八骏我也认识几个,你恐怕拍马也赶不上啦。难道你真觉得凭着百战苍龙甲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还是说想靠破甲长虹、盘龙镇关、寒剑分光、杀刀饮血四招就无往不利了?” 费九关一惊,正色道:“你知道?”听到百战苍龙甲五个字,邻桌的书生和冷峻青年也是一怔,齐刷刷望过来。 原来柯一尘刚才报出的,正是周蛮赖以成名的绝学。百战苍龙甲乃是周蛮独创的一门硬功,练到极致外力难以撼动,就如披甲胄在身。这门功夫名声极大,由于周蛮凶名赫赫,此功被世人口口相传得几乎刀枪不入,万劫不伤,柯一尘知晓周蛮身份,道出这功夫并不稀奇。 奇就奇在她后面接连报出的四个招式,这四招是周蛮所授武学中最精妙的四招。据周蛮说,这是洪武大宗师岳松岩所编纂的《洪武神军》里的招式,唯有参加山河局的武者才能修习。 因为参加山河局的都是天地境高手,自有武学传承。因此这部宝典没有内息运行之法,只记述破敌取胜之招供人参考,招式刚猛狠厉,往往是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周蛮天生气力过人,又是行伍出身,学习的武艺都是军中杀伐之招。一生之中没有修习过上乘武学和心法,唯有这《洪武神军》的四招最是精妙。《洪武神军》向来不为外人知晓,却没想被柯一尘随口说出来。 费九关仔细思索便即释然,“看来我仍是低估你了。有此眼界,你应是洪武百族的子弟。” 洪武国规定,凡出战山河局的武者,无论胜负,皆可启一姓列入世家,授予俸禄田产。四次山河局下来洪武有近五十个家族兴起,被称为洪武百族。这些族人皆是天地境高手传人,因此知道《洪武神军》,眼界也开阔。而柯一尘若是洪武百族子弟,说不定家中长辈曾与周蛮相识,也可解释了为什么周蛮要费九关保护柯一尘回国。 柯一尘撇嘴道:“算是吧。”她好奇道:“你以前觉得我是什么身份?” 费九关不好意思道:“地主家的傻儿子呗。”他笑了一阵,回忆片刻,摇头道:“不对,百族之中没有柯氏。你究竟如何知晓破甲长虹四招的?” 柯一尘无奈,心中暗道:“难道本宫从小拿着《洪武神军》当消遣看也要告诉你?”但话既然说到这儿了,她忍不住神秘道:“其实我家虽不在百族之列,但声望也不弱于四大门阀,我的兄长也薄有名声,你可能也曾听过。” 费九关一愣,道:“你兄长是谁?” 柯一尘暗骂一声笨蛋,说道:“你难道没听过天火公子柯一吟吗?” 费九关一听柯一吟这个名字,顿时皱起眉头。重复道:“柯一吟?是那个十年前怯战不出,累得柳大侠战死的柯一吟?他是你兄长?” 他忽然费解起来,“师父居然让我保护柯一吟的弟弟回南都?” 柯一尘不悦道:“什么怯战不出!我皇...我兄长不出战那是有苦衷的!” 费九关冷笑道:“什么苦衷能让人弃家国大计于不顾?岂不是跟三山的懦夫一样贪生怕死,苟且偷生吗?” 柯一尘怒喝道:“别把我兄长跟三山相提并论!” 邻桌那两个年轻人听闻此言脸色都是一黯,那娃娃脸书生忽然开口道:“兄台此言未免偏颇,或许三山也和柯一吟公子一样另有苦衷呢?你也不曾见过三山弟子,怎就直接以贪生怕死来侮辱?” 费九关目光扫向书生,朗声道:“三山四舍乃洪武武学之源流。当年贺兰武神一夫当关,逼着洪武参加山河局。三山六老、岳松岩这些前辈血洒两界山,这为洪武赢下了第一局。他们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 “但是之后呢?六老仙逝,十五年后第二场山河局开战在即,三山弟子却是避战不出,扬言从今往后不再教授洪武弟子。失了三山之助,洪武武道凋零,每代虽有孟凡真、李秋年、柳随风等绝顶人物涌现,但终究独木难支,山河局连战连败,无数豪杰惨遭屠戮,更痛失北十七州,百万百姓归入贺兰。若不是岳松岩前辈力挽狂澜,集洪武诸派武学创立国韵学宫,培育英才,洪武不知还要输多久,这些是谁之过?” “再者,第二场山河局后三山被并入贺兰境内,却受贺兰供奉,被允许一州独立,成为国中之国。这难道不是贪生怕死,苟且偷生吗?” 他一席话说的慷慨激昂,书生脸上青白变幻,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无奈摇了摇头,颓然落座。 费九关目光转回柯一尘身上,冷声道:“我倒想听听,令兄到底是何原因才甘负骂名,避战不出!” 柯一尘犹豫片刻,怅然道:“十年前我年纪尚小。但听说当时我兄长执意与柳随风一同参战山河局。但我父亲却坚决不同意。希望他能留住性命继承...家业。到最后甚至以死相逼。我兄长跪在父亲门前十天,恳求父亲允许,还建议父亲把家业交到我手里。可我父亲还是不允,最后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兄长终究还是没有参战。我记得当时柳随风战死后,兄长在柳随风坟前痛哭,把血都咳了出来,大病了数年方愈。直到如今,兄长仍引以为此身遗憾,每年都会去柳随风坟前探望。每次都会偷偷哭一场,这是我瞧在眼里的。” 娃娃脸书生忽然问道:“兄台,敢请教柳随风柳大侠的墓在哪儿?” 柯一尘答道:“葬在南都国韵学宫山河园内。” 书生道:“多谢。” 费九关闻言,只觉得无奈,又愤怒。最后终于泄气道:“令尊实在是...若是疆土都不在了,那么家业又算得了什么呢?” 柯一尘微微哂笑,“这些事情就算说与你听,你也是不懂的。” 费九关今日知晓了当年的天火公子竟有如此遗憾,不禁感觉自己先前的话有些唐突。冲柯一尘拱手道:“柯公子,费九关不明就里,污蔑了令兄的名声,不该把令兄与三山混为一谈,还请见谅。” 柯一尘摆摆手示意知道了。漫无目的地拿筷子戳着盘中菜肴道:“三山离陵川可不远,你就没听过三山的消息?” 费九关摇头道:“没有。三山门人几乎都是隐居山里,已经很多年没穿过消息了。不过近几年有人说三山四舍出了几个厉害传人。但都是听说过没见过。也不知是真是假。” 柯一尘哦了一声,随口道:“什么厉害人物?有李沉渊厉害吗?” 费九关思索道:“应该是没有的。据说被称作仙子月、学海无涯、长空万里,是前些年赴三山行商的商人路经我家小店时谈起的。好像是贺兰黑龙卫宣扬出来的名号。” 柯一尘扑哧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绰号。我看多半是人瞎诌出来的!” 这时临桌那两位少年饭毕起身离开,娃娃脸书生已经走出了铺子,冷峻少年刚巧走过两人身边。柯一尘看那冷峻少年身材削瘦,模样虽不算俊朗,但极有出尘之气。忍不住叫道:“喂,兄台留步。” 冷峻少年不耐烦道:“...又做什么!” 柯一尘想了想,的确没什么事,歉然道:“没事。就是想叫叫你。” 眼看冷峻少年秀眉一竖就要发作,费九关连忙接过话头,笑道:“这位兄台不好意思。在下费九关,这位公子叫柯一尘。聊了那么久还没请教兄台姓名。” 冷峻少年哼了一声,似是不愿与两人多做言语,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长空破。” 第十一章 骤雨微凉 时有清泪咽 莽原镇上,周蛮独坐酒铺中,店前是满地尸体。 一日一夜,不断有黑龙卫闻讯赶来。从飞骑到卫长,再到侯长,如今他们的全部躺在酒铺外,让这间镇边的酒铺多了几分乱葬岗的气质,纵然是在白天也令人遍体生寒。 镇上人早已不敢来到此地。酒铺外方圆五里,被钢刀铁甲的士兵围得密不透风。无数双眼睛盯着酒铺内的老人,但没有人敢上前挑战,一夜激战,在付出了满地的同僚之后,他们已经明白了很多道理,眼前的残疾老者不是他们所能战胜的,甚至在一些年轻的士兵心里,他已是不可战胜。 远处马蹄声渐近,与周蛮对峙的一名黑龙卫小卫长率先听到动静,神色一喜,连忙向发声处望去。西南方向,数十骑快马飞驰而来。小卫长激动不已,慌忙拨开士卒迎了上去,待为首的人下马,恭敬一礼,低声道:“流主!不知对手是谁。咱们折了三十七个弟兄,马侯长也命丧他手。” 他再往流主身后一看,发现另外两名侯长与其它卫长俱是到来,不禁吓了一跳,补充道:“我怀疑是与八派联盟有关!” 那为首的流主名唤杜长平,年约四十来岁,生的高鼻阔耳,模样甚是丑陋。他骂骂咧咧地下了马,嚷道:“去他妈的八派联盟!那群孙子的头头都在我手里!要是还有本事干死老马,那直接来阜平劫狱多好!老储老许,你俩随我去看看对手是什么来路!” 他声音粗放,嘴里不干不净,但在场所有将士听到他的声音后都暗暗松了口气。包括小卫长在内,人人都清楚整个陵川州不会有人能是杜流主的对手,有这位流主出面,事情终于可以解决。 杜长平大步流星的走近场中,便看到周蛮坐在凳子上面无表情的喝酒。对眼前事物似乎毫不关心。场中只有他一人,老醉早不知跑到何处。面对着数千双眼睛的窥视,他泰然自若,似乎很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周蛮拎着酒坛,似是早已感应道杜长平的到来,抬眼一扫,两人目光相触。杜长平脸色变了变,干脆地一个转身,在手下疑惑的目光中,依然大步流星地原路退了回去。 周蛮微微一笑,自顾自的喝酒,好像刚刚杜长平从未出现过。 杜长平走到外围,宽大的额头已铺满了汗水。他用袖子擦了擦,寻了个地方坐下,挥手把方才那个小卫长唤了过来,“你刚刚说什么?” 小卫长不知流主适合用意,结结巴巴道:“咱们,咱们折了三十七个兄弟...马侯长也死...” “我不是说这个,你还说了什么?” “我怀疑这个人与八派联盟有关...” 杜长平道:“哦,那查明他的身份了吗?” “没有...还不知道他是谁。” 杜长平勾勾手,示意小卫长靠近些。小卫长不明所以地探过头,杜长平猛地一巴掌扇过去,将他原地打了个趔趄,骂道:“你们他妈的瞎了不成!这也叫不知道他妈的身份!一个老头!瘸着一条腿!少了一条胳膊!还他妈这么生猛!就他妈不能引起你们一点联想吗!” 小卫长捂着脸,杜长平狂涛般的怒骂让他不知所措。边上那个储姓侯长若有所思道:“流主是说...过河卒周蛮?能确定吗?” 杜长平怒道:“不是他妈的我说过河卒周蛮!是他妈那个老头就是过河卒周蛮!你他妈问我能不能确定?两个天地境碰面你他妈说能不能确定?到底他妈的你是天地境我是天地境?” 储姓侯长挨了一通骂,索性闭嘴不言。杜长平手按膝盖,坐在原地发了半天火,这才慢慢消气,淡淡道:“一会儿展旗!” 两名侯长和小卫长闻言都是一惊,黑龙卫有三十六位流主,每一位流主都可执掌一面团纹黑龙锦旗,这面旗平时绝不轻动,一旦展开,便是告知世人此战黑龙卫绝不后退,不将对手斩杀,便是自己战死在敌人手下。倘若展旗之后对手不死,而自己又退缩,那黑龙卫便会执行家法,由军首亲自将展旗的流主处死。储姓侯长此时也不顾挨骂,劝道:“杜大哥,展了旗可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周蛮盛名已久,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杜长平没好气道:“不然呢?我他妈还能怎么办?这个老兵他妈的跑到贺兰地界挑衅,还他妈杀了老马!我他妈的不替老马报这个仇,我他妈还是人吗!” 储姓侯长还想再劝,一旁徐姓侯长沉声道:“杜大哥说得对!管他是谁,杀了咱们兄弟就不能轻饶!” 杜长平瞪了他一眼,“我他妈上去跟人拼命,你说话倒是不腰疼!” 徐姓侯长也干脆不说话了。杜长平骂完人,短暂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一骨碌站起身,勒紧裤腰带,泄愤似得大喊道:“展旗!都他妈给我展旗!” 一听流主要展旗,在场所有贺兰武人都振奋起来,忽然一道平淡的声音响起,压下了所有嘈杂,“等一等。” “你他妈...”杜长平刚要开骂,一转头猛见到说话之人,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瞪圆了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那处。 谁也没注意到,包围圈外不足一里处多出了一辆马车。赶车的马夫是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手执马鞭,正含笑冲杜长平点头。 杜长平怔了好一会儿这才如梦初醒,他喜形于色,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跟前,冲那马夫一拱手,结巴道:“百里先生,老杜有礼了。” 那姓百里的男人也还礼道:“百里见过杜流主。” 杜长平忙道不敢,客套之余,他的目光不停朝那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内瞟去,试探道:“百里先生不让老杜展旗,是不是...那两位的意思?” 百里还未答话,马车内已传来轻笑,一个苍老声音道:“老杜你就不要再试探了。是我的意思。你老小子嘴巴不干净,让你上去拼一场也算不得什么。不过念在你是为顾全同袍之情,这次就不用你上去死磕了。旗先收着,我们替你办了吧。” 杜长平喜出望外,虽然极力掩饰,但嘴巴还是几乎咧到了耳根,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只是连声道:“岂敢,哎呀,卑职岂敢...” 哗啦啦地铁甲声如潮水,周蛮抬眼望去,却见包围圈忽然放开了一个口子。两个人自外走入。 这种场面昨夜已经上演了许多次,周蛮也早已习惯。不断有黑龙卫进入挑战,然后变成地上的尸体。这样悍不畏死地武人精神让周蛮认可,挑战强大才是武人应有的宿命。 但这次来的两人却有些奇怪。一人面容苍老,须发皓然,眉花眼笑看着甚是和蔼,而另一人则正值壮年,身材魁梧,站在人眼前如山岳般巍然,似乎每踏出一步都有移山填海的威势。 周蛮眉头一挑,可以感受到那老者不会半点武艺,而那中年男人的气势却连自己也暗暗心惊。他久经杀伐,但能够达到这种气势的高手可算是闻所未闻。好像只有在洪武宗师岳松岩身上,他才体验过这种压力。 两人没有立即动手,反而在周蛮对面坐下。那老者盯着周蛮瞧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卫国公也老了。” 周蛮没有理会老者,他的眼里只有那个魁梧中年。淡淡道:“我不认识你们。报上名字吧。” 老者又笑了起来:“老朽仇斯年。” 周蛮依旧盯着魁梧中年,摇头道:“我没有问你。” 他忽然顿住了,慢慢将头转向老者,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说你叫什么?” 老者脾气甚好,又答了一遍,“仇斯年。” 周蛮重复道:“贺兰帝师仇斯年?” 仇斯年点头,“是那个仇斯年。” 周蛮又确认道:“黑龙卫军首仇斯年?” 仇斯年笑道:“也是这个仇斯年。”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是仇斯年!哈哈哈哈哈哈!”周蛮忽然放声大笑,好像遇到了什么非常开心的事。笑得身子都有些打颤,猛然间他后背一绷,一掌就朝仇斯年拍下。 “那你该死!!” 这一掌用足了周蛮毕生功力,甫一动便是天地昏暗,浑雄掌力带起疾风走大地,那排垂柳也疯狂摇曳。周围士兵只觉立足不稳,眼前似乎看到了千军万马喊杀而来,让人心惊胆战。 这么近的距离,无论是谁面对这样强的一掌也该束手无策。 仇斯年也束手无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可他身边的大汉动了。大汉一抬手,漫天黑气充斥场中。风更烈,好像要把世间一切都吹垮。可那黑气犹如万古不灭的磐石,任由对面如何汹涌,也不移动分毫。士兵们只见到眼前一黯。如同突然置身于战场之上,耳边传来嘶吼声、砍杀声、悲鸣声,令人肝胆俱裂。顷刻间数千士兵都瘫软倒地不能再起,有的甚至吐出白沫不省人事。 风停,黑气消散,杀伐声也渐隐。酒铺方圆五里满地残兵哀鸿遍野。 周蛮的手离仇斯年面门不过半尺,被魁梧中年的手挡住不能在前。 仇斯年依然端坐,笑道:“周蛮出身行伍,杀人如麻,入天地境后引动的杀伐之气果然不可小觑。我真有点后怕。” 周蛮默默收回掌,盯着魁梧中年道:“十年前我见过这黑气!” 魁梧中年也收手,淡淡道:“蒙归元。” 蒙归元。这个响亮的名号即使如此平淡的说出,依旧震撼人心。这个名字自从十年前击杀柳随风之后,代表的就是贺兰新一代神话,洪武无法破解的噩梦。 贺兰第一高手蒙归元! 周蛮凝视手掌,对蒙归元道:“你不是天地境。” 蒙归元依旧淡漠,答道:“我早已不是了。” 周蛮点头,抓起酒坛喝了一大口,说道:“好!我该死了!” 仇斯年摇头道:“你老实交代,我就不杀你。” 周蛮一愣,问道:“交代什么?” “你杀了一个侯长,四个卫长,还有这么多飞骑。”他用手点指这满地尸骸,“既然隐居十余年,何必如此张扬?你是在掩护什么?” 周蛮笑道:“你觉得我会说吗?” 仇斯年点头表示赞同,站起身拍拍衣衫,径直向外走,“那你死吧。” 场中只剩周蛮与蒙归元两人,蒙归元看着周蛮道:“敬你是前辈。一招。” “好!” 周蛮起身,发须飘动。单臂掌力吞吐,天地再度昏暗,喊杀声又起。眼前的老者如同战神临凡,多看上两眼心神便不稳。 士卒们惊恐地发现,随着周蛮运气,他头顶之上竟尔浮现出层层虚影,无数铁甲雄兵阵列于空中,肃杀之气骇人心魄。 “杀!” 周蛮一声呐喊。猛地一掌拍在蒙归元胸膛,霎时金戈铁马之声响彻天地间,百万铁甲轰然冲杀而来,遮天蔽日,喊杀之声震荡天地。 然而这一掌打在蒙归元身上,却没有丝毫作用。好像万物都归于沉寂。忽然间蒙归元背后窜起万丈黑幕,遮天蔽日似要将天地吞噬。蒙归元掌起掌落,万丈黑幕也随之倾泻而下,要将周蛮淹没。 周蛮又是暴喝,单臂挡关,千军万马喊杀声中,竟有一声长号悠悠传出,“长驱鬼魅不休战!”。 随着他一声吼,身后千军万马的虚影也群起振奋,喊杀之声振聋发聩,浑然无惧黑幕袭来,好像要把天地一切生灵都砍杀殆尽。 双方气劲对撞在一起,余波横扫,所过之处花草树木房舍无所不摧。暴风掠到仇斯年身边,他身旁的百里轻轻一拂袖,两人周遭便风平浪静。仇斯年仰望这强悍的爆冲,感慨道:“百里,你说天地境到底算不算是人了?” 百里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应答。 冲击平息,场中形成了一片平整空旷的土地。蒙归元依旧平静站在那里,面前是全身浴血的周蛮躺在地上喘息。 “厉...害。”周蛮呼吸时断时续,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仍旧望着蒙归元,眼神中透着无尽神采:“天地之后...是什么景色?” 蒙归元想了一会儿,回答道:“是万事万物。” 说罢挥掌拍落。 那一掌还未击在周蛮身上,忽有风骤起,细雨也同时飘落,风雨中,一片浓雾弥漫开来,眨眼间就把所有人遮蔽其中。 蒙归元一怔,立即收掌,几乎瞬间返回到仇斯年身边。语带一丝凝重道:“小心!” 仇斯年看着眼前浓雾,沉吟道:“是...他?” 没有说他是谁,蒙归元却微微点头。好像“他”这个词是专门用来代指某个人。 仿佛在回应两人,白雾中隐约传来阵阵哭嚎声,声音苍凉凄苦,闻者不禁潸然。 “呜呜呜...你们杀了他...你们为什么要杀他?他值得你们来杀吗?呜呜呜...” 那声音一边啼哭,又似在质问。仇斯年说道:“他运气不好。我们只是刚好路过。” 他语气轻巧,好像在说路上闲逛偶遇一个故人。 那哭声骤止,忽然变得无比威严,浓雾中只传来一个字,“滚。” 仇斯年摇头道:“离开也没什么。但是很明显我们黑龙卫的副军首想跟你较量一场。——就当做我们没理由饶他吧。” 他望向雾中,忽然带讥讽道:“况且他愿意让你救吗?” 浓雾涌动。风雨声势更大。这不是气劲激荡而导致的幻象,而是实实在在的狂风暴雨呼啸。 蒙归元面色凝重,浓雾中辨不清景物,有雨点落在他身上,他皱起眉头,嘱咐道:“不要让军首碰到雨。” 百里点头,在仇斯年身畔盘膝坐下,气劲流转间撑开一方小界,隔绝了风雨侵袭。 蒙归元紧握双拳,万丈黑幕再起,与白雾纠缠在一起。他忽地一纵身跃入雾中,只听浓雾之中黑白二气剧烈纠缠,轰鸣之声不绝于耳。周遭气流变得异常狂暴,雾中不知发生何事,仇斯年只听到树木倾倒、岩石炸响、外围士兵惨叫声不绝于耳,更远处似乎有绝望的哭喊声此起彼伏。 仇斯年叹息一声,感慨道:“天地之上,更加不像人了。对吧?”他这话是问向身边百里,百里神色凝重,难以答话,只是侧目看向同样苦苦支撑、护持手下杜长平。 一波又一波震荡传来,杜长平展开的小界愈发淡薄,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过了片刻,他身后的数名飞骑猛地圆睁双目,同时吐出一大口鲜红的血液,齐刷刷地萎顿在地。这些人都是初武境修为,根基太浅,纵然有杜长平保护也难以安然,被那战斗余波活活震死。 百里轻叹一声,起指朝杜长平处一点,一道银白光辉飞去,杜长平只觉得有一股柔和气劲涌入,助他维持住气幕。他口不能言,感激地冲百里连连点头。 又过了片刻,雨势到了最猛烈的时候,百里脸色一变,张开的气劲竟淡薄了许多,一滴雨水钻入,落在仇斯年脸颊。 正当百里惊骇失神的时候,只见仇斯年抬手轻轻将那滴雨水拂去,并未觉得有何异常。与此同时黑气白雾消散,风雨也停息。活下来的众人这才看清周围大地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细小的坑洞,像是早白蚁啃噬殆尽的巢穴,房屋树木皆被绞碎成粉末,湿湿糯糯地铺在地上。环顾四周,视线平坦几乎没有半点阻碍,一望之下可以看到远处的地平线所在,不光是这间酒铺所在,整个莽原镇就像是被碾碎抹平一般,甚至连遍野的尸首都被冲碎,烂垮垮地贴着地面。 这风雨,竟有如此灭世之威! 仇斯年指尖轻触那被雨水滴过的部位,心惊之余暗道侥幸。若无百里拼命护持,自己身处那场风雨中恐怕只需一瞬就会毙命。 蒙归元回到仇斯年身边,他身上没有半点伤痕,也不知那场战斗究竟胜负如何。他只是冲仇斯年微微摇头:“被他带走了。” 仇斯年无所谓道:“罢了,一个老兵而已。” 他看了看四周围触目惊心地痕迹,以及更如蝼蚁般被雨水冲刷到血肉模糊的士兵,骂了一声:“老疯子!” 第十二章 身残唯留胆作伴 当周蛮再度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山林间。 树荫摇曳,鸟雀啾鸣。环境安宁地有些不真切。若非全身泛起阵阵剧痛,他真会怀疑自己已然身处仙境。 他默默回想,与蒙归元交手的最后一刻,自己全身筋骨被他一掌震碎,丹田气海也被摧毁,如果没有意外,自己在那时就应该身亡。可现在体内武脉中却多了一道充盈的气劲,正是这道气劲让他恢复意识,暂时从阎王手中强得一线生机。 对自己的情况做出简单的判断后,周蛮艰难侧头,林间雾霭深处看去。沙哑道:“多...谢...” 林内有一个苍老的声音悠悠道:“百战苍龙甲,果真有些门道。硬接蒙归元一掌还没有立死。你这门功夫也算是登峰造极了。” 周蛮呵呵笑了几声,索然道:“只接了一招变成了这样,百战苍龙,不提也罢。” 他本想支撑着起身,可只微微一动,全身骨骼便似要碎开一般,好像自己现在是一个刚被粘起的碎花瓶,只要一碰就会散架。 林内苍老声音道:“不用动!我以真力护住你心脉,只能保你暂时不死。若无灵丹妙药续命,至多一时三刻,你的伤依旧会要了你的命。” 周蛮飒然道:“生死有命,无须强求。阁下能让我留得片刻交代后事,已是大恩。” 林内老者道:“阁下?嘿嘿...我确实老了,老到你都认不出我了。” 周蛮一愣,凝神细看那片白雾,仿佛忽然被那白雾唤起了某种记忆,全身剧烈颤抖起来,情绪骤然激动,张口道:“你!你!” 林内声音急道:“不要妄动!你该清楚自己伤势。也该知道我要带你去找谁治伤。” 周蛮盯着那白雾怔怔出神,良久之后忽而低声笑了起来,“呵呵...呵呵呵呵...找...月照秋水...梅子雨...让我去三山治病...妄想!”猛地一声爆喝,他倏然间坐起身,全身皮肤寸寸出血,顷刻间就成了一个血人。 白雾剧烈晃动起来,似乎林内老者想要上前,可终究没有靠近。只听他怅然道:“老弟,你又是何苦。” 周蛮瞪着白雾,居然挣扎着站了起来,“周蛮纵是身死,也不需你们这群懦夫相救!” 林内老者悲伤道:“你愿意恨我们那也随你...可名震天下的过河卒就这么死在这里,未免太过可惜。” 周蛮哈哈大笑起来,全身血液止不住地流淌,他忍着身体剧烈地痛苦,朝那白雾道:“我死了就死了。我有徒弟!早就不用活了!” 雾中老者默然:“徒弟是徒弟,你是你,世上不会有第二个周蛮。” 周蛮朗声道:“不过是死了个残废!又有何妨!活着当个懦夫,才会让天下耻笑!” 说着他高声大笑,霍然跨出数步。霎时身上伤口全部裂开,赤红的鲜血如飞瀑,洒成一片红雾。 可他丝毫没有在意,只望着远方,目光越过白雾,越过山林,似乎看到了费九关坚实的后背。看到了他正背负着自己的期望不断走远。他笑得更加欣慰,忍不住放声道: “生在荒野本无名,勇冠三军天子鸣。山河扫荡千家客,两界赤染北地惊。百战苍龙犹披甲,快刀遥映日月星。残身唯留胆作伴,不与懦夫道太平!” 笑声渐消,被赤红浸染的身躯轰然倒地。山野间复归于平静。洪武国一代传奇周蛮,从此再也不会笑出声了。 白雾沉默了许久,渐渐从内里透出呜呜哭声,雾散开,老醉瞧着周蛮的尸体,掩面痛哭。 “你还是怪我...死前也要骂我...你怎么就死了呢?他死了,你也死了...你恨我...可我能怎么办?全天下的人都在恨我!我该怎么办?” 老醉越哭越凄凉,越哭越疯癫,忽然指着周蛮的尸体破口大骂:“蠢材!愣头青!不识抬举的东西!你又懂我什么!你怎知我是懦夫!你说啊!你说话啊!” 他越骂越凶,气得自己满地打滚。气到深处,翻身而起,遽然长啸,声音裂空穿云,震荡寰宇,霎时间百鸟惊飞,万兽奔逃,如临末日。老醉长啸中猛地一挥手,顿有飓风扫荡山林,参天大树尽数被连根吹起,顷刻间草木尽摧,他的身后扫荡出一片平坦空地。 空地之中,一个粉衣粉剑的娇小的身影爬伏在地,似乎正假装自己不存在。 小女孩头埋在臂弯里,十指紧扣地面,竟在那强劲飓风中纹丝不动。她伏了半晌,忽然发现没了声响,抬头四下张望,猛瞧见老醉直勾勾盯着自己,不由得一惊,随即报以哂笑,怯生生道:“大大大大伯,你...发现我啦?” 这小女孩正是在中平城与费九关二人分别前来莽原镇的观莲! 老醉像一只老猿般三两步蹿入到观莲跟前,观莲只来得及一声娇嫩地哎哟,便被她拎起。 老醉盯着观莲,抽泣片刻忽问道:“你看到了?” 观莲试探道:“看到什么?” 老醉一指周蛮的尸体,“他!” 观莲立即摇头道:“没有!没看到!哎哟!”她捂住头,头上被老醉敲出了一个鼓包。 老醉骂道:“这么大一个死人趟在这,你看不到?” 观莲流下委屈的眼泪,抱怨道:“现在我看到了...哎哟!” 头上又被敲出了一个鼓包。 “看到还不把他埋了!”老醉怒斥,把观莲一抛,稳稳落在周蛮身边。 观莲撇着嘴,噙着泪花动手把周蛮收埋。老醉则重新躺回地上,也不哭闹了,呆呆望着天空出神。 待把周蛮的尸体收埋妥当,观莲试探道:“那个...大伯,你就不好奇我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你了吗?其实啊,我出来之后在中平城...” 老醉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她。 观莲明智地选择了闭嘴。等了一会儿,见老醉没有动静,又小心道:“大伯...既然你被我找到了,我们是不是该回家了?五伯和义母都很担心你,义母都气得骂人了...” 老醉一骨碌坐起,疯疯癫癫地抱住观莲,手指似扣鼓般在她脑袋上来回敲着,“那个老妖婆!死老太婆!我偏不回去!气死那个死老太婆!气死她!哈哈哈哈哈!” 观莲吃痛,哭得更惨,奋力挣脱老醉束缚,指着他鼻子骂道:“我受够了!天天欺负我!有本事你当义母娘面骂她!我现在就告诉她你在这儿!” 说完拔腿就跑,还没等跑出几步,脚腕一紧摔了个狗啃泥。她捂着摔疼的鼻子,回头一看是老醉抓住了她的脚腕,顿时彻底崩溃了。嚎啕大哭道:“你这神经病!你欺负我一个小女孩有意思吗?呜呜呜呜呜...” 老醉见她哭闹,居然哇地一声也哭了起来,“我不回去...呜呜呜呜,他死了...我不回去...” 一老一小面对面哭了大概有小半个时辰,观莲这才平复了心神,抽泣道:“那好...大伯不回去,放观莲回家可以吧?” 老醉摇头道:“不行,你会告诉老太婆的。” 观莲崩溃,跺脚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臭老头!你有本事杀我灭口啊!” 老醉拉着观莲的手,讨好道:“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观莲摇着小脑袋,心想跟着疯疯癫癫又凶巴巴地大伯出门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正想拒绝,忽瞥见老醉拳指凸起,似乎又要敲自己,连忙一缩脑袋,双手抱头道:“...好!可我们去哪儿啊?” 老醉道:“去洪武!” 他一指周蛮坟头,“他的徒弟要送小丫头去南都。我们也去南都!” 观莲莫名其妙道:“什么小丫头,我可不是小丫头。这个人是谁?他徒弟关你什么事?” 老醉神神秘秘凑到观莲耳边道:“嘿嘿...我把东西给他了。” 观莲大吃一惊,她虽年纪小,可也明白那东西是何等紧要,戳着老醉鼻子跳脚道:“你这老疯子!你是不是有毛病!万一,万一那个丢了,或者传开了...那该怎么办!我们快去洪武讨回来!” 她同时心里盘算:“五伯早派了二哥三姐去洪武,如果路上碰到了...我们就三人联手把大伯绑回去!” 老醉阻拦道:“慢着!” 观莲一惊,以为阴谋败露,心虚道:“大伯,怎怎怎么了?” 老醉又指周蛮坟头道:“行礼。” 他神色肃穆,全然没了疯癫神色,朝着周蛮坟上拱手,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一起一伏,隐约看到他的眼角的湿润浸入皱纹里。 观莲不知道自己埋的是谁,迫于老醉淫威,也跟在他身后行礼。刚一礼毕,后臀又被老醉踢了一下,她捂着屁股怒道:“又干嘛!” 老醉迈步道:“别愣着!快走!” 观莲委屈地跟上,嘴里反抗道:“你既然让我跟你去洪武,以后就不许打我!” 第十三章 猫儿山中杀机现 费九关与柯一尘在路边的茶铺简单用过午饭,结账时费九关忽然发现随身包袱里多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他疑惑取出摊在掌中,是一个核桃大小的石头,表面凹凸不平,通体呈半透明的琥珀色。轻轻握住,发觉质地颇为坚硬,较寻常石头为甚。 这么一个物件看起来不大像是俗物,可做工粗糙,看质地也浑浊地紧,不似名贵宝石。费九关一时摸不着头脑,这石头不是自己的,那又是什么时候进自己包里? 莫非是师父留给自己的东西?怎也没听他嘱咐过? 正纳闷,外面柯一尘催促道:“喂!你走不走?石头你都没见过吗?” 他答应一声,随手把石头重新放回包袱里。出店后见柯一尘骑在马上,一脸似笑非笑地表情看自己,疑惑道:“怎么了?” 柯一尘一脸殷切道:“没事,没事。费兄,咱们走吧。” 费九关被她笑得有些不自在,没由来的一寒,暗暗提防起来。 他们现在距陵川首府阜平城已经不远,只消翻过一座猫儿山便能抵达。骑马走了大概大半个时辰,两人便入了猫儿山之中。 时间已过了晌午,午后慵懒地阳光从树叶缝隙透出,散在林间一片斑驳。抬头望天,若是纵马太快难免会被这些碎光晃得头昏。费九关正埋头赶路,忽听得边上柯一尘道:“费兄。昨晚在中平酒楼你说我们之间一笔勾销,是不是?” 费九关听她又提到昨晚的事,笑道:“昨天我也闹得有些过分。柯公子要是宽宏大量,能一笔勾销是最好。不然等到了洪武,费九关给你赔礼道歉。” 柯一尘闻言眉头一挑,嘴角微微翘起道:“可我若是不要你赔礼道歉呢?” 费九关愕然望去,见到柯一尘那副表情,林荫光晕给她绝美的容貌镀上了一层金辉,看上去竟多出几分神圣。他心脏怦地一跳,笑道:“那公子想要我怎样?” 柯一尘脸色骤然狠戾,阴测测道:“要你狗命!”她倏然伸手抓住费九关马鞍一拉,接着策马跑开。 两骑本离得极近,因此触手可及。费九关见柯一尘举动,一愣之下怒斥道:“你还想跑!”拨马便朝柯一尘追去。 就在这时,费九关胯下棕马突然极痛苦地嘶鸣起来,一个趔趄便摔倒。费九关反应极快,见势不好正要纵身跃起。这才发现脚不知何时被马镫缠住。身形这么一阻,顿时连人带马摔倒在地,半个身子也被马压在身下。 费九关被摔得哼了一声,胸腔里的气都漏了出来。只觉得眼前一花,这才慢慢恢复意识。他刚打算搬开马躯。就见远处柯一尘,笑吟吟地拍马走了回来,翻身落到自己近前。 柯一尘拔出新买的短刀在手中把玩,冲他笑道:“老实别动,不然本公子认识你,本公子的刀可不认识你。” 费九关心道自己当真是阴沟里翻了船,居然会被这么一个酒囊饭袋暗算,只觉又好气又好笑。一抬眼见压在身上的棕马痛苦万分,嘴里还不住流血,惊道:“你动了什么手脚!” 柯一尘好整以暇道:“也没做什么。昨晚上我买了一团针,刚才混在草料里喂给你的宝驹了。” 费九关心头火起,“好狠毒的心肠!”他挣了挣,发现右腿还是被什么东西缠住。柯一尘看他动作,笑道:“我在你马鞍上套了个绳结。方才拉了一下,本想缠住你的腰,看来还是没尽全功呀。” 费九关脸色一变,盯着柯一尘道:“你如此煞费苦心。到底是为了什么?” 柯一尘咯咯笑了起来,“你让本公子受了那么大的折辱。看你身无长物难以补偿,就拿命来还我吧~” 费九关诧异道:“就为了这个?” 柯一尘回忆起昨晚被一群地痞痛揍的屈辱经历,咬牙切齿道:“这还不够吗!我何等身份?被你那般羞辱!只取你狗命算是便宜你了!” 费九关见柯一尘模样不似作伪,实在有些难以置信。脑中急转脱身之策,但棕马整个压在他身上,腿也被缠住,一时间难以脱身,竟是一筹莫展。 他眼珠一转,便说道:“好。我费九关今天中了你的奸计,算是认栽了!你动手吧!” 这番话一说,反让柯一尘起了疑心,后退两步观望起来,心中思忖,“这泥鳅故作大方,一定是有什么古怪。我不能靠近,免得他暴起伤人。——不如捡些石头来砸死他!” 费九关见她神色犹豫,眼睛不住地望地上扫,顿觉不妙。他虽不能活动,但柯一尘若是持刀来捅,他尚有方法应付。可若是她拾来巨石砸自己脑袋,那么自己又几条命也难免送去。 于是故作蔑笑道:“怎么?你不会又怂了吧?那就快滚!” 柯一尘受了激,嘿了一声,冷笑道:“想死还不容易?好!今天就让我手刃了你这刁民!” 她一步步靠近,举起短刀,紧张地手心额角全是汗,心中忽然踌躇起来。 这个黑泥鳅其实也不算太坏。虽然无礼了些,但总归罪不至死。况且他还是周蛮的弟子,是功成英烈之后,就这么把他一刀杀了,周老前辈的心血岂不付诸东流? 这么一想,刀顿时落不下去了。也无怪她这般模样。毕竟在她一十五年的人生里,从未亲手杀过任何人。虽然嘴上要把费九关千刀万剐,可真让她自己动手,开刀见血,可非是易事。 费九关见她举刀,只当她下一刻短刀就要落下,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刀锋。柯一尘看被他两道凌厉地目光盯视,只觉得像是被两道火光灼烧,顿时全身紧绷,一动也不敢动。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躺着,陷入了僵持。 费九关见她不动,心里一宽,便抓紧宝贵的时间,暗自去抽动压在马身下的手臂。只消有一条胳膊脱困,那么柯一尘便万万不是他对手了。 他努力了几下,右臂束缚慢慢松动起来,轻轻一试,居然抽出几分。不禁心中大喜,脸上不动声色地继续与柯一尘对视。 柯一尘心中宛如天人交战,瞧着费九关眼底忽然闪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好似在嘲弄自己一般。一瞬间自己被地痞流氓殴打、被黑龙卫羞辱的回忆纷纷涌上心田。仿佛那些时候,费九关也是这般的眼神,站在一旁暗自偷笑。她心头火起,斥道:“该杀!”眼一闭,短刀骤然落下。 一刀入体,血光迸现。柯一尘只觉浑身失了力气,连退了数步这才睁开眼睛。 只见短刀插在费九关左胸,暗红色鲜血飞快染红了他的衣衫。费九关闷哼了一声,双目圆瞪,挣了几下之后就此不动了。 他死了!他死了! 亲手杀人这一事实深深刺激到了柯一尘。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眸子,倏尔眸中腾起氤氲水雾,鼻子一抽,哇地哭了出来,“是,是你不好!是你该死!谁叫你欺负我!” 她哭喊着,仓皇上马,头也不回的朝猫儿山深处逃去。 她前脚刚走,“死去”的费九关忽地眨了眨眼睛,引颈探望了一番,见柯一尘没了踪影,这才长舒了口气。 没了性命之忧,他缓缓运气,单手使力将马尸推开。另一只手拔出胸口的短刀,任凭鲜血汇汇流出,专心把缠在脚上的绳子割断。 脱离了束缚,他半倚在马尸旁,双手在马上摸索,找出了行李中的金疮药和绷带,这才慢慢上衣除下,只见胸膛上多了一个不足寸许的伤口,只这一会儿工夫,已经不在往外流血。 他把伤口包扎好,失笑道:“装死就把他骗过了,这公子哥真是个雏儿。” 这便是他最后的倚仗,正是周蛮所传授的独门硬功百战苍龙甲。 众人只是听说过百战苍龙甲,可除却老一辈与周蛮交过手的人,谁也没有亲眼见识过这门硬功是何等模样。因为周蛮过去凶名甚隆,连带着他这门独门功夫也被人传得神乎其神。最后甚至有人传言,百战苍龙甲乃是一层无形气罩,可避水火三光,只要使出,万劫不能加身,乃天下第一防身功夫。 实际上百战苍龙甲并非如此玄乎,它是周蛮所创的一种增强自身肉体韧性的秘法。 修炼者需要不断打磨自己肉身,打磨越久,肉体越强横坚实,费九关从小就入山与猛兽搏斗,一方面是为了扫除害人凶兽,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打磨肉体。这些年下来,身体已是坚韧十足,方才柯一尘那一刀看似用力,实则对费九关来说,刀身之刺入极浅,完全不足以致命。只是他一时受缚难以脱困,索性干脆装死吓唬柯一尘,以寻脱身之计。 本来他已做好多挨几刀的准备,想不到只挨了一刀,柯一尘就被吓跑了。 待一切停当,他这才缓缓吐息,手掌轻抚尚有余温的马尸,目光投向柯一尘逃走的方向,叹了一声,“此番是你想取我性命,又自己逃走,非是我不守诺。你在外面是生是死,都不关我的事了。” 如果说原本费九关对柯一尘只是单纯的不对脾气。那么直至此刻,他才真正对柯一尘生出强烈地厌恶之情,由衷的不想再与他继续同行。 他自顾自盘膝调理内息,只坐了片刻,心中念头又起, “人若不能信守承诺,那与禽兽何异?师父殷勤叮嘱要护他平安回到南都。我既然答应了,岂能寒了师父的心?况且我若真的放任他死在外面,那我与他又有什么区别?” 念头一起,他再也坐不安生,挣扎着站起身,将马背上的行李解下,恨恨攥在手中,自语道:“柯一尘呐柯一尘。你不仁,我费九关却不能无信。大丈夫恩怨分明,所有的帐咱们到了南都再一并算清吧!” 他背上行囊,辨明柯一尘逃走的痕迹一路朝山里追去。 第十四章 天道好轮回 柯一尘慌不择路地纵马疾驰,第一次杀人,她心乱如麻,到现在仍觉得一双手在微微颤抖。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怀渊哥哥,怀渊哥哥快来救我! 这么惶然地想着,越是想,她越觉得害怕,也不知该往哪儿去。只盼着走到下一个转角就能看到李怀渊正等在路边接自己。 然而现实自然不会如她所期望的那般浪漫,她一路狂奔,转眼已深入山林中。 跑着跑着突然白马嘶鸣,马蹄被什么东西给绊住,前腿一下跪地。柯一尘骤觉腾云驾雾,一个激灵,刚想尖叫,忽听周围有铮铮几声铁弦声响,接着数只箭矢朝自己攒射而来。 她眼力不佳,瞧不起箭雨来势,但那铁弦声却是清晰可闻,也意识到此刻遇上了危险。于是在半空中奋力一拧腰,整个人临空翻了个身。只觉得后背一阵剧痛,人便摔倒在地上。 总算她在贪玩疏于练武的情况下,经过多年水磨也把功夫修到了初武境,这危急关头临空一躲,虽还是背后中箭,但好歹避过了要害,保全了一条性命。 猝然中埋伏,她不知是哪儿来的机关陷阱,心头慌乱起来,急忙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想重新上马。刚走了两步,一脚踩在落叶枯草间,突然又有机括声响起,一个捕兽铁夹陡然弹起,咔嚓一声狠狠夹在她右脚上! 柯一尘连番遇袭,痛呼不已,站立不住倒在地上。剧痛过后,发现右腿与后背受创处开始变得麻痒,脑袋也昏昏沉沉起来。 她心知不妙,这陷阱上多半涂了什么毒药。想要伸手去摸,惊恐的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动弹。 被这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陷阱放倒,霎时间她心中万念俱灰,眼泪婆娑,张大了嘴,仿佛在对这世界无声控诉。 凭心而论,自己脾气是骄横了一点,以前是为非作歹了点,可是干的都是上房揭瓦一类无伤大雅的小事,今天难得亲手杀了个人,现世报至于来得这般迅速吗? 是,自己平时生活上是奢侈了点,但公主每月开支也有限额,自己最多也就是去皇兄那儿打打秋风,从没祸害过百姓,为何要受到命运如此不公正的对待? 她心里悲苦交加,忍不住恨恨地想,:“难道是费九关那个混蛋偷偷设了陷阱想要害我?” 她在贺兰只认识费九关一人,刚才又险些杀了他。因此情急之下,什么事都往费九关身上靠拢。 白马被绊倒后受了惊吓,也不顾主人,爬起来独自往山野里奔去。柯一尘再也动弹不得,口中呼唤也无有用处。她趴在泥土间,只觉身体慢慢变凉,逐渐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意识也开始模糊。不禁心慌起来:“我要死了吗?” 这个念头一生,她忍不住心惊胆战,陷入无限地惶恐中。 “不要啊!我不要死!父皇...皇兄...救救露华啊!谁来救救我...” 她意识即将消散间,颤抖着从牙缝中发出最后的呻吟:“怀渊...哥哥...” 不知她躺了多久,意识也逐渐涣散,忽听树林内一阵草木摇晃,却是费九关手寻着踪迹找了过来。 来到近前,他着实吓了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柯一尘走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如今已是奄奄一息,伏地呻吟,背上插了一支箭,脚上还夹了个捕兽夹。模样之惨,比起他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费九关不禁恍惚起来,咂舌半晌才怔怔道:“师父常说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未免也太灵验了些...” 感慨归感慨,人还是要救的。他小心把柯一尘扶起,仔细观察她的脸色,心里顿时一沉。 柯一尘脸色苍白,眉宇间黑气缭绕,一副快要与世长辞的模样。显然是中了毒,他凑到铁夹上闻了闻,辨出涂在夹上的只是寻常毒药,这才放下心来,取出常备的解毒丸,撬开柯一尘的嘴,合水给她喂下。 药力在腹中化开,柯一尘意识逐渐恢复。一睁眼就看到了费九关的脸,迷糊道:“我...死了吗?你是什么人?黑乎乎地...你是无常鬼?” 费九关又好气又好笑,说道:“柯公子,下次动手求你把我捆起来。这样你作死时我也有理由不去救你。” 一听到那令人讨厌的声音,柯一尘又清醒了几分,这才明白自己没死,不由得热泪盈眶,连这讨人厌的黑泥鳅也变得亲切起来。她猛地发现自己竟倒在费九关怀中,情急之下就要挣扎起身,这一动又觉四肢麻木,后背剧痛难当,惊恐道:“混账!无礼!你对我做了什么!” 费九关看她这模样,气道:“你还真是属狗的,逮谁咬谁!”他把柯一尘拖到树旁扶坐好,一弯腰掰开那捕兽夹,开始脱她鞋袜。 这下柯一尘真的害怕了,虽不能动但身子仍旧抖了起来,颤声道:“你干什么!” 费九关埋头将她鞋袜扯开,露出一只雪足来,纤掌楚楚,肌肤雪白晶莹。费九关浑然不觉,只是仔细去瞧她伤口,脚踝处虽然被夹得鲜血淋漓,可并未伤到骨头,嘿然道,“算你运气好。箭头和夹子上涂的是寻常蛇毒。我有办法可解,现在荒郊野地你就将就些吧。” 柯一尘怯怯道:“什什什什么办法?”她脑中浮现的,都是平日在宫中闲读的传奇故事里描写的,什么交合渡气,阴阳调和之类的桥段。不禁惶恐害怕起来。 费九关捋开柯一尘裤腿,说道:“把蛇毒吸出来。” 柯一尘松了口气,立即反对道:“换一个办法。” 费九关抬头看了一眼柯一尘,无奈道:“若是有其它办法,你以为我愿意吸你这公子爷的臭脚吗?” 即使身处危机之中,柯一尘闻言还是大怒,不假思索脱口骂道:“放屁!我的脚何时臭过...你...大胆!” 她猛见费九关俯身在自己脚上吸允起来,顿时满脸通红,眼中饱噙着泪水,心里哀嚎:“一定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否则...否则...此是绝不能让怀渊哥哥知晓!” 费九关呸地一吐出毒血,,忽见柯一尘双目饱含热泪,笑道:“柯公子,你哭了?” 柯一尘羞愤交加,咬牙道:“没有!你给我等着!” 这么来回吸了几口,伤口渐渐有红色血液流出。再看柯一尘脸上也恢复了几分血色。费九关这才从包袱里拿出伤药将她脚踝裹好,拍手道:“好了,应该没事了。” 他一起上,忽觉头晕眼花。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连忙扶住树干。柯一尘见状奇道:“你又怎么了?” 费九关摆手道:“没事,吸多了。” 柯一尘这才明白费九关救自己时也担了中毒的风险,心里多少有些感激,暗想:“这黑泥鳅好歹也救了我一命。我若再取他性命未免太过恩将仇报。不如逼他立个誓,今日之事绝不说出去也就罢了。” 费九关缓了缓,这才说道:“好了。现在脚上的事解决了,该处理正事了。” 柯一尘奇道:“什么正事?” 费九关无语的朝背后一指,道:“你莫非是不知道自己中箭了?” 柯一尘这才反应过来,先前以为费九关无礼行径太过突兀,吓得她几乎忘了身后箭的存在。她忽然惶恐道:“这个...也要那样?” 费九关毫不留情道:“等下我把箭折断,然后你就脱衣服。” 柯一尘骇然:“脱衣服?” 费九关莫名其妙的看着柯一尘道:“不然你认为我该怎么替你疗伤?” “不行不行不行!这个绝对不行!你...直接把箭拔出来好了。”柯一尘坚决道。与男人肌肤相亲已是大不该,如今还要自己在男人面前脱衣服简直是天方夜谭。柯一尘当即下定决心,这回纵然是死也要坚守住最后的底线。 费九关皱眉道:“箭上有毒你也是知道的,耽搁久了,你多半还是没救。况且箭头上都带倒刺,入肉生根,强行拔出来会扯下一大块肉来。你能忍得了?” 柯一尘打了个哆嗦,依旧坚决道:“不行!我...我柯一尘就算死了,也不能脱!” 费九关好生无奈,心想这种世家公子就是麻烦,男人与男人之间还能害羞成这样。他看了看柯一尘中箭的部位,是在后背偏肩头处,沉吟道:“你看这样如何,你把衣服褪下少许,只露出伤口让我处理。以免拖得久了,万一箭上有什么毒药,再起变数。” 他比划了一下大概位置,柯一尘轻咬贝齿,脑中天人交战良久,这才勉强道:“好...” 费九关见她同意,当即把她背后箭矢砍断,笑着在她后背拍了一下,“依你便是!都是男人,怎还像姑娘般扭捏。” 柯一尘慢慢转过身,背对着费九关,感到他拍了自己一下,窘迫道:“混账!” 她颤抖着解开衣带,涨红了脸,小心翼翼地把衣服褪下。浑圆光洁地香肩连同小半后背顿时暴露在费九关眼前。 费九关瞧柯一尘肩背粉光致致,好像一整块玉石雕琢而成。与她脸上手上的褐色肤色截然不同,感慨道:“你们世家的公子哥真是奇怪,功夫不怎么样,保养得倒好。这身皮肉跟小姑娘一样,你是怎么长得。” 柯一尘几欲晕厥,斥道:“闭嘴!小心我挖了你的眼!” “是是是。”费九关笑着应答,伸手触碰她的肌肤。柯一尘身子一颤,下意识轻嘤了一声,反而叫费九关尴尬不已,忍不住心中惴惴,“这性柯的不会是个兔爷?” 他只觉细思极恐,赶忙摇摇头,将杂念斩断,仔细翻开伤口检查,正色道:“我马上会用刀把箭头挑出来。你不要乱动。” 柯一尘强颜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动手吧。” “得罪了。” 费九关告罪一声,下刀极快,刀尖剜入箭疮之中,左右一挑,噗地一声一枚箭簇被挑出体外。柯一尘嘶地倒吸凉气,费九关在她身后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见她粉背上攸然渗出细密汗珠,像是点缀在玉璧上的珍珠。显然全身都疼得冒出冷汗来。 但自始至终,她竟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来。这一举动不由得不让费九关暗挑大拇指。看不出这柔弱公子还有如此硬气的一面。 背上的伤口被割开了,他任由伤口流了一会儿血,待毒血流尽,从正色道:“我现在要用酒给你洗净伤口,你且忍一忍吧。” 柯一尘先前忍住了挖肉挑箭的疼痛,自己都佩服自己。觉得眼下自己跟那些英雄豪杰比起来也相差无几。听了费九关的话,她嘿嘿干笑道:“听说古时有英雄豪杰刮骨疗毒,今有我柯一尘...啊啊啊啊疼死我了!轻点轻点!” 烈酒一浇到伤口上,柯一尘顿时感觉像是被火烧般地剧痛,这实在超出了她忍耐的极限,不由得哀嚎起来。费九关忍笑给她冲洗完毕,又敷上伤药。拍手道:“大功告成,如此伤就无碍了。” 柯一尘飞快穿好衣服,疼得依旧直哆嗦,哼道:“无碍?我可有大碍了...” 费九关站起身,俯看着柯一尘道:“现在伤也治好了。柯公子,咱们是不是该谈谈你要取我狗命的事了?” 第十五章 剑圣古不平 听到费九关要清算总账。柯一尘大感意外,“你都如此轻薄与我,还想着讨便宜?” 费九关失笑道:“柯兄弟,注意你的措辞。我可从头至尾没折辱你半分。刚救你性命,这便反咬一口吗?” 柯一尘鼻子里哼了一声,白眼几乎翻到天上,心想:“你还没占我便宜?本公主的便宜都快被你占光了!”不过这些就不足为外人道。她想要起身,却疼得站不起来,环视四周,白马也不知跑到哪里。 这次暗算费九关可谓大败而归,当下痛快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对,我就是想杀你。你能把我怎么样?” 费九关见她如此大方,一时倒也愣住了。只听柯一尘继续道:“你要杀我?你刚救了我,肯定不会杀我。狠狠揍我一顿?你刚给我疗伤,难道再给我添几道伤口出来?” 她这无赖耍得极是敞亮,说得费九关也踌躇起来,只觉得狗咬刺猬,一时无法下嘴。心里忍不住问自己,“是啊。他都这个情况了,我还能把他怎么样?” 柯一尘见他神色犹豫,立即趁热打铁道:“不如这样吧。你发誓今天之事绝不泄露给别人知道,我们就算两清了。从此我也老老实实,不取你性命。你嘛,也能平平安安去洪武。如何?” 费九关听她义正言辞,说得好像放了自己一马似的,怒气反笑道:“你胆子倒是真不小,这么说话也不怕惹恼了我?” 柯一尘瞥了他一眼,哼道:“你这人我多少也有点了解。你既然答应周前辈送我回洪武,那就一定不会害我。既然没法伤害我,那还提这些有的没的作甚?赶紧一笔勾销吧!” 听她说的理直气壮,费九关原本快要消了的一腔怒火又被腾地燃起,忍不住握紧了拳头,盯着柯一尘洋洋得意的脸,慢慢绽放出一抹笑意,“好。那就一笔勾销吧。” ...... 山中清风阵阵,颇为清爽。费九关惬意的眯着眼,坐了一会儿,觉得体力已经恢复了不少,胸前刀伤也不再疼了。招呼道:“柯公子,若休息好,咱们就该走了。” 离他远远的,柯一尘埋头缩在另一颗树下,兀自生着闷气,对他的招呼充耳不闻。费九关见状笑道:“不是说好一笔勾销吗?有什么可气的?” 柯一尘愤然抬头,她右眼眶上多出一大片乌青,眼中含泪,怨恨道:“你放肆!无礼!罪该万死!” 费九关笑道:“这才是一笔勾销。你捅我一刀,我打你一拳,柯公子你可占了便宜啦。” 他说得倒是实话,按照他原本的想法,抓住柯一尘后先揍她一顿,然后用绳子捆回洪武。没想到找到柯一尘时,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凄惨,心里怨气也消了不少。若不是柯一尘最后大言不惭,或许他连这一拳也不会揍上去。 柯一尘揉着乌青的眼眶,满心皆是对可能会破相的担忧。朝费九关唾道:“你...幼稚!你可记住,今天之事绝不能说出去!发誓!” 费九关莫名道:“为什么?” 柯一尘踌躇道:“因为...因为我受了这些屈辱,若是被家里知道,我可就回不了家了...” 费九关大为稀奇,说道:“你家门风这么严,怎么还会出你这样的骄纵公子?” 柯一尘摇头道:“我们世家的事,说给你听你也不会懂。反正你得答应我!” 费九关哈哈笑道:“这个简单。”他当即发誓道,“我费九关答应今日之事绝不向外人透露半个字。如有违背天打雷劈!柯公子你可还满意?” 柯一尘点点头,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脸上也重新有了笑容。 费九关看着她的笑,觉得这个公子还是有可爱之处的,至少长相就很可爱。他把柯一尘拉起,说道:“现在咱们的马都没了。只好用脚翻山啦。你自己走,我可不会背你。” 柯一尘理所当然道:“我怎会让你背!不过我都伤成这样,干脆多休息一阵又何妨。” 费九关叹了口气,往柯一尘跌倒的方向一指道:“你看那是什么。” 柯一尘望去,两棵树之间绑着一条绳子,显然自己的白溪就是被这条绳子绊倒。又随费九关的手指四处看,三四处树枝上都捆了弓箭,看来自己就是被这些所伤。 费九关道:“有人在这山里布了陷阱。看这布置杀心很重,显然是有所针对,不是寻常拦路土匪的作风。这里实在是是非之地,我们还是不要多做逗留。你误闯进来没死已是万幸。” 柯一尘对此深表赞同,一瘸一拐紧随在他身后。走两步,颓然道:“黑泥鳅,我走不动了,你去给我把马找回来。” 费九关白了她一眼,木然道:“自己走。” 柯一尘道:“我不管,我不管!我腿也跛了,全身都疼。你要帮我把白溪找回来!” 她受伤这是事实,费九关颇感无奈,只好俯身去看泥土痕迹,辨别白马逃窜的方向,“行行行,那你在此等着,不要走动。我去给你找马。” 柯一尘一把拽住他袖子,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这荒山野岭,你就留我一个人待着?你一走,我又这个样子,万一来个野兽把我吃了怎么办?你不能走!” 费九关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里的火气,板着脸道:“那就跟上我!”说罢双手朝身后一背,再不理会会柯一尘,头也不回的朝山里走去。 柯一尘一撇嘴,似要哭了出来,但终究还是忍住。看费九关真的走了,只得咬紧牙关瘸步跟上。 这猫儿山虽不辽阔,但山中草木茂密,道路着实蜿蜒崎岖。两人在山中转悠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找到白马踪迹。柯一尘体力消耗剧烈,此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喘道:“我说...呼呼,费九关...你不会是故意带本公子瞎转悠吧?” 费九关摇头,看柯一尘实在不行了,微微躬身示意要背她。柯一尘眼神慌乱,坚决地摇头道:“我自己能走!” 费九关笑笑便作罢,心里颇为欣赏。这个公子哥虽然人品恶劣,武功低下,一身臭毛病多如繁星,但终究足够硬气,这一点上到还像个男人。 两人寻着依稀的泥土痕迹,拨开野草藤蔓,来到一处山坳间。费九关打量四周,没有发现白马踪迹,回头对柯一尘失望道:“看来不是这儿...” 说话间他余光扫到某处,让他猛地僵住,又机械地转过头去看那山坳,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身后的柯一尘见他有异,好奇心大起,一瘸一拐走到跟前,推开他道:“傻愣着干嘛?看到鬼...” 最后一个字还未出口,柯一尘也呆在原地。 这山坳里没有他物,而是堆满了尸体! 柯一尘急忙转身捂住嘴,身子一抖一抖地抽搐,似乎在强撑着压抑吐意。 费九关仔细观瞧那堆尸体,显然放在这山坳已有些时日,不少躯体已被猛兽啃得只剩骨头,仔细数了数,少说有也五十来人。他谨慎打量四周,还是平静如前,看不出有人埋伏,于是低声问道:“你怎么看?” 柯一尘又朝身后瞥了一眼,捂着嘴道:“我看他们都已经死了。” 费九关摇头道:“不对。我是说此地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死人?” 柯一尘叹息,轻轻阖上眼,悲悯道:“我常看书中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想必这些白骨就是路经此地,不幸被饿死冻死的可怜人。今日亲眼得见,才知古人诚不欺我。” 费九关也眼带悲悯道:“柯兄弟...我以前还觉得你挺聪明的。” 柯一尘不满道:“什么话。本公子现在也很聪明。” 费九关指着那些尸体道:“这些的人的打扮都是贺兰士兵,不是普通百姓。从他们的尸体残破程度看,很显然大部分都是战死...咦?” 尸堆中的一具尸体忽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三两步跃入近前,吓得柯一尘惊叫道:“你还看上瘾了?凑过去看很过瘾吗!” 费九关不答,把那尸体拖出,一看尸身装束,惊道:“黑龙卫!” 这具尸体衣服上修了一只黑龙,与那日酒铺中的飞骑一般打扮,正是黑龙卫! 柯一尘也怔道:“黑龙卫?他们也饿死在这儿了?” 她反应极快,立即联想到先前自己所中的陷阱,恍然道:“是了!有人在山里布置陷阱,是想要对付黑龙卫!” 费九关又仔细在尸堆中翻找,身着黑龙卫装束的死尸共有四具,恰好一队之数,沉吟道:“杀官兵倒也罢了,有实力干掉一整队黑龙卫,这伙人的实力不可小觑。” 柯一尘撇撇嘴,不敢往那儿多瞧,“有什么了不起?别忘了你师父一巴掌就拍死了四个。” 费九关道:“像师父那等高手,天下亿万人里也不过百数。武功练到初武境,在普通人眼里已经是非常强悍的高手了。更别说黑龙卫均是初武境中的精英。一队黑龙卫屠掉几十个山匪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究竟是什么人杀了他们,还捎带上这么多官兵?” 柯一尘不想在这尸体堆里多待,催促道:“那又关我们什么事?快上来,咱们找到白溪之后就离开这里。” 费九关看了一眼柯一尘,摇头道:“马的事先放一边吧。我们离开猫儿山才是紧要。这山里埋伏的人也不知是什么来路,我们在这山里转悠,要是遇上了可说不清楚。” 依照他的性格,遇上这种事定要查个究竟才可罢手。但现在柯一尘有伤在身,实在不适合节外生枝。 柯一尘努起嘴来,不愿意扔下爱马白溪不管。可看那些尸体触目惊心,当下也就不情不愿的答应。心里忍不住叹息:“早知道,我就该把小钿带在身边。免得这般窝囊!” 两人正要离开,忽然树林内有人语声传出。二人都是一惊,费九关见机甚快,一把搂住柯一尘,顺势捂住她的嘴,把她拉扯到边上藏起。 柯一尘被费九关的举动吓了一跳,但也明白此刻不是发作的时候,便自忍住,小心观望起远处的形势。 树林中草木一阵摇晃,有两人走了出来。这两人身上携带兵刃,衣襟上都绣了龙纹,显然也是黑龙卫的飞骑。 柯费二人见状都紧张起来。细论起来,他们也是与黑龙卫有过节之人,尤其是费九关,前天刚亲手拗断了一名队长的脖子。乍见黑龙卫到此难免警惕。 那两名飞骑也摸索着走到山坳处,见到满地官兵和四名同僚的尸体不由大怒,其中一人身带长刀,恨恨地一锤树干道:“那伙贼人好大狗胆!若不将他们赶尽杀绝,难消我心头之恨!” 另一个腰上佩剑的人,说道:“今天在山中转了半日也没发现他们老巢所在。天要黑了,这山里到处都是陷阱,可不安全。不如先回去报告队长,明天再做打算。” 长刀点点头,两人一起动手将四名飞骑的尸体草草掩埋。待一切处理停当,那长刀朗声道:“四位兄弟暂且在此安息,你们的仇自有我们来报。诸位放心,若不将贼人狗头送到诸位面前,我丁临远誓不为人!” 他怒气未消,抬手一掌拍在一棵树干上。株水桶粗的大树咔嚓一声拦腰断裂。 柯一尘瞧在眼里,忍不住“啊”了一声,心中惭愧:“这小小初武境就有如此威力。看来陈姨和我动手时还是留手太多了。” “嗯?”佩剑似乎听到动静,驻足仔细倾听起来。 费九关见他起疑,便嘬唇发出啾啾鸣叫。他自小习武后就在山中嬉戏,鸟兽之音模仿得惟妙惟肖。那个叫丁临远的使刀之人见同伴站住不动,问道:“怎么了?” 佩剑的细听一会儿,没发现异样,摇头道:“没事。”两人便往外走。 柯一尘小声嘲笑道:“你居然学畜生叫。真丢尽了周老前辈的脸。” 那佩剑走了几步隐约听见人声,立刻转身按剑,喝道:“什么人!” 柯一尘一惊,,急忙叫道:“呜...汪呜!汪!” 丁临远呸道:“狗东西!想必也偷吃了我们同袍!” 他随手翻出一枚袖箭便朝柯一尘藏身地打去。那袖箭来势凶狠,柯一尘本能想躲,却被费九关按在原地。只见费九关待袖箭飞近后倏然伸手一夹,袖箭便被他紧紧夹在手中。 两名黑龙卫似乎有任务在身,在丁临远打出袖箭之后扭头便自离开。费九关待人走远,这才扔下袖箭,拍拍柯一尘肩膀哂笑道:“柯公子的狗叫也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呐。” 柯一尘打开费九关的手,涨红着脸强作泰然道:“我这是智慧的运用,省下跟人打打杀杀的力气!” 费九关呵呵道:“英明。佩服。人走远了,我们也走吧。” 两人朝那两名黑龙卫反方向走,柯一尘兀自对刚才的屈辱耿耿于怀,愤懑道:“那个拿剑的,耳朵倒是好使。若有机会,定要把他耳朵给割下来,瞧他还能不能听见我说话!” 费九关道:“那名剑手的功夫显然高过刀客。如果没猜错,应该是剑山弟子。” 柯一尘吃惊道:“剑山无极剑?你怎能确定?” 剑山位于贺兰中部流沧江畔,为无极剑一脉驻地。无极剑乃是贺兰最著名的门派之一,其开派祖师是贺兰的一大武学泰斗,名曰古不平,至今仍存于世。 数十年前洪武势大,赢下第一场山河局后更是如日中天,又有三山四舍相助,国中高手多如过江之卿。而贺兰则八部颓靡,丧失战意。正是在这个时候,古不平横空出世,一人一剑,纵横三十年无敌手,接连相助贺兰赢下了第二场、第三场山河局,生生截断了洪武上升之势,奠定了如今的局面,被天下剑客奉为剑圣。 由于他的经历太过传奇,纵然如今已年逾古稀,依旧有人相信,他才是这世上第一高手。 第三场山河局之后,古不平便退隐不出,于流沧江拙山创立无极剑一脉开宗立派,教导弟子。每有人来挑战他或者他徒弟,失败后必将留剑于山中,久而久之,拙山之上插满名剑,渐渐被人称为剑山。无极剑一脉也从善如流,学习铸剑之法,每年三年便会向洪武贺兰两国的知名剑手发出试剑邀请,胜者可携一柄好剑下山,败者则需留下自己佩剑。 这十余年来,上剑山试剑的高手不计其数,但往往胜者少,败者多,只要能从剑山上带出一柄剑者,立即便能名扬天下。 费九关解释道:“相传剑山一脉的剑道乃是感知天地万物。练到高深处可听见万物之音。那人听觉明显高于同伴,又是剑手,想必就是剑山弟子了。” 柯一尘撇嘴道:“我听说凡是将踏入天地境的人都会听见万物之音。又不是剑山独有的法门。凭什么拿这两点就确定他就是剑山来的?我偏说他不是!” 费九关本来也是瞎猜,被柯一尘认真分析之后觉得脸上挂不住。挠挠头道:“你是南都来的,自然不懂贺兰的具体情况...” 正说话间,树林内忽然有人发出呐喊,几道暗器嗖嗖朝两人打来。 柯费两人俱是一惊,只道是黑龙卫折返回来发现了自己。又见这暗器来势远不及那刀客的袖箭雄沉,明显带有试探之意。 费九关挥手拨开暗器。见林中人影绰绰,不知有多少人围住自己。他定了定心神,把柯一尘护在身后,朗声道:“哪座山头的朋友?我兄弟二人路径此地,无意冒犯。还请行个方便。” 那些人看到费九关露出这一手,脸上敌意更浓,林内有粗犷声音骂道:“呸!黑龙卫的狗崽子少来装蒜!弟兄们!并肩上杀了!” 柯一尘对“狗”字相当敏感,秀眉一竖,斥道:“混账东西!你说谁是狗!” 费九关忙拉住她道:“你少说两句...” 那边一听柯一尘态度高高在上,彻底没有怀疑,若非是贺兰贵族,怎会如此倨傲?当下一声呐喊,无数人影便从林中窜了出来。 费九关无奈,便迈步迎上挥刀砍来的凶人。柯一尘骤然失了费九关遮挡,在他身后惊叫:“费九关!” 费九关迎着大群敌人,头也不回道:“别靠近!” “没问题!” 柯一尘二话不说,一瘸一拐找了棵树躲了起来。 第十六章 八派聚义 在树叶层层踏踏的遮蔽下,林内光线昏暗。密林中喊杀声起,数十条人影朝费九关劈砍而来。 费九关侧头避过迎面而来的一刀,一拳捣在那人小腹。那人闷哼跌倒,费九关顺势夺下他手中钢刀。 眼前又有数人攻上,他翻转刀锋,以刀背横扫来人小腿。招法既快又沉,对方根本来不及招架,啊啊几声痛呼,攻来的几人都抱着腿满地打滚。 酣战间,他猛然瞥见不少人绕过自己跑向柯一尘。顺手把长刀掷出。那刀在他手劲下带出呼呼破风之声,当先几人听到身后动静急忙低头,长刀擦着他们头皮飞过,当地插在地上不住摇晃。 那几人瞧着那刀余势未歇地模样,不住暗暗咂舌,踌躇不敢向前一步。 费九关趁此机会,抓起地上一人四下挥舞。那人被他制住要害动弹不得,嘴里哇哇乱叫。场面一时扭转,往往眼看着攻来者刀斧要劈在费九关身上,他用那人盾迎上,敌人就顾及同伴兵刃不敢再进。费九关却无这种忌惮,手中犹如提了个巨棒左劈右扫,场中杀手顿时被打倒一片。 周蛮所教授的大多是军中搏杀之法,以大开大阖见长,最适合团战混斗。今日一试果然雄威刚猛,就见费九关犹如一头蹿入羊群中的猛虎,左右无一合之敌,顷刻便被他打倒二十来人。 费九关越打越是得心应手。虽身陷重围,但好像游鱼入海般欢畅。打着打着热血上涌,不由得昂首长啸一声,啸声震得树叶簌簌作响,犹如猛兽呼啸山林。 柯一尘瞧在眼中,撇嘴道:“山野莽夫!” 忽然林中有一粗犷男声道:“奸贼!有本事便放下我们兄弟,咱们好好打过!” 费九关哈哈一笑道:“好!接住了!”双手用力把人盾一掷,那人横着飞出,伴着惊恐的叫喊,又撞倒了七八人才滚落地上。 林中人怒哼一声,刹那间有三条人影窜出,瞧其来势迅猛,这三人显然都是初武境的高手。 费九关朗声道:“来得好!”双掌运劲,一招破甲长虹使出。气劲如奔马纵横,离着老远袭向三人。那三人见费九关掌力浑沉,齐喝了一声,举掌接下。 场中只闻一声大响,好似空气里有爆竹炸开,清脆响亮。 众杀手见眼前这少年竟隔空一掌逼住三位首领,无不惊骇万分。那三人对视一眼,知道眼前人是个强敌,不做多说,散成品字形攻向费九关。 近身交手,费九关顿感压力,这三人进退得宜,一招一式皆严谨有度,显然是名门出身,不是寻常匪类。 他避过三人中黄脸汉子一剑,正欲回掌还击,边上一个长须中年的掌以挺进他小腹,逼得他不得不反手招架。而这一挡,最后一名蒜头鼻的汉子挥剑劈向自己面门。费九关无奈,招式一变,一式盘龙镇关使出,守得密不透风,挡下三人的攻击。 这三人不料眼前少年招法如此精妙,己方齐上也拿他不下,不禁咦了一声。费九关趁机后跃,小心观察这三人。 这番交手他也已明白,这三人都是初武境汇气成泉的人物,虽与柯一尘境界相当,但明显是久经斗争的江湖老手,不是柯一尘那种只会三招两式的菜鸟可比。他不欲过分纠缠,沉声道:“几位,一场误会。我与身后这位兄弟,与诸位并无仇怨,就此罢手吧!” 那长须中年打量费九关,冷冷道:“你这一身功夫明显是出自行伍。不是贺兰狗子,倒告诉我陵川州内还有哪家能教这军中技击?” 费九关看对方言语笃定,皱起眉来。自己武功渊源一时难以说清,看他们态度却是不想给自己解释的机会,要直接动手了。 他暗暗叹息,眼下柯一尘身上有伤,自己一个人难以久战。若再留手,今日怕是万难脱困。于是眸中寒光一闪,把手伸向背后布条,动了伤人的念头。 正此时,林中又一条人影陡然蹿出。那人身法着实迅猛,直冲柯一尘而去。费九关见状大惊,顾不得其它,奋力朝那人影冲去。他面前三人岂容他离开,双剑一掌眨眼便袭向费九关要害。 费九关咬牙,他决不容柯一尘有失。眼看三人攻来,心内杀机显露,森然道:“既然如此。”他把背后布条一扯,就要探手去拔内里的兵刃。 柯一尘眼看一条魁梧人影冲向自己,也是大惊失色,叫喊道:“费九关!” 费九关急道:“我知道!” 他手已握紧照胆,下一刻便是神兵出鞘血肉模糊的惨烈景象。 不料那魁梧人影一听“费九关”三个字明显一愣,百忙中扭头朝费九关那处看去,待看清了费九关长相,他身形一顿,杵在原地,诧异道:“小九?” 他声音粗犷,好像寻常莽汉都是这副嗓子。但一声“小九”出口,费九关也愣住,只觉得无比熟悉,扭头朝那大汉望去。攻向费九关的三人见老大似乎有异,也都撤招停手。 费九关望着那魁梧大汉,惊讶道:“你是...崔大哥?!” 那汉子正是日前被黑龙卫通缉的崔明良!按黑龙卫说法,崔明良不久前还在北峰州犯案,不想眼下居然出现在这猫儿山之中。 崔明良哈哈大笑道:“还真是小九!老周头可好啊!”他挥手示意众人散了,笑道:“不用打了!这人是我兄弟!” 那蒜头鼻兀自打量着费九关,警惕道:“崔老大,可靠吗?” 崔明良哼道:“小九是我看着长起来的兄弟,他若卖我,我也活不到今天了!” 柯一尘乍然脱险,听崔明良的话后反驳道:“你兄弟又怎样?他是不是黑龙卫你能确定得了吗?” 崔明良被柯一尘说得一愣,好似回想起什么,不禁转头又向费九关看去。费九关哭笑不得,朝他连连摆手道:“崔大哥,莫要听这位公子开玩笑。我们要去阜平城,路经猫儿山被老哥你拦下了,一场误会而已。” 崔明良到底还是相信兄弟多一些,瞪了柯一尘一眼,哈哈笑道:“这倒是我这做哥哥的不是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小九,你们跟我走吧。” 费九关乍见故知,也是满腹的疑惑。崔明良出言相邀,他当然想一口答应,好详问崔明良究竟有何遭遇。 但他眼下并非孤身一人,身后还跟了一个盛气凌人的主,他不由得看向柯一尘,见柯一尘面无表情,对崔明良的邀请不可置否。显然在她心里找白溪的事更重要一点。于是沉吟道:“柯公子。你身上有伤,难以长途跋涉。现在天色也晚了,我看...不如去休息一晚如何?” 柯一尘瞟了费九关一样,费九关心中一虚,好像被她瞧破了心思。 她又扫视了崔明良那群人衣着朴素,土匪不像土匪农民不像农民的模样,用鼻子哼了一声道:“给本公子单独准备一间上房,不然免谈。” 费九关尴尬地望向崔明良,崔明良哈哈一笑,拍着费九关肩膀道:“这不叫事儿!这位老弟、小九,咱们边走边谈吧。” 众人见老大发话了,纷纷收起兵刃退回林中。柯费二人跟随崔明良向猫儿山深处进发,费九关熟稔野外环境,一路上细心观察,发觉到处都是机关陷阱,布置隐秘狠辣,尽是些置人于死地的设置。 越往深处,守卫暗哨愈多,往往前哨刚过,没几步又遇一哨。看得费九关心下凛然。柯一尘凑近,悄声道:“看来你那兄弟不是这里的头儿啊。” 费九关道:“你怎知道?” 柯一尘下巴微抬示意费九关看那些暗哨,道:“看你那兄弟粗枝大叶一副没脑子的模样。绝对做不到如此的部署。虽然听他们叫那姓崔的老大,但背后首领一定不是他。” 费九关深感赞同,点头道:“不管如何,见招拆招便是。” 过了十来处岗哨,崔明良最后将两人带入山中一处寨城。崔明良招呼手下端来酒饭,那三个初武境高手俱在,众人厅内分宾主落座,崔明良这才笑道:“小九,你和弟兄们到底怎么打起来的,跟老哥说说吧。” 费九关笑了笑,这才把柯一尘如何受伤,两人如何在山中寻马发现了尸堆,如何遇到黑龙卫,如何撞见崔明良同伴的事一一说了。只是把柯一尘与自己动手的事隐去,只说她不小心才中了陷阱。 崔明良与三个手下对视,不好意思道:“这位小公子,我们为防贺兰官兵不得已才布了这些机关,连累你真是抱歉呐。” 柯一尘哼道:“一句抱歉便能揭过吗?带本公子回了洪武,定跟你们慢慢算账。” 长须中年捋须道:“哦?这么说来小公子是洪武人啰?” 费九关解释道:“这位公子是洪武百族出身,我也是受人之托护送他回洪武。” 崔明良看着费九关,踌躇片刻,终于把内心最大的疑惑问了出来,“小九。你...你什么时候武功这么好了?” 费九关莞尔道:“也不用瞒着崔大哥了。”当下便将自己的师承,周蛮的来历简要跟崔明良等人说了。那三位初武境高手听费九关竟是过河卒周蛮的弟子,顿时肃然起敬,纷纷起身朝他抱拳道:“竟然是神将周老爷子的嫡传弟子,幸会,幸会!” 费九关也起身还礼。崔明良怔怔咂舌道:“老,老周头居然是过河卒周蛮?他奶奶的...我不会是在做梦吧?我…居然在周蛮的店里喝过酒?” 不过问明了费九关二人来历,众人对他们再无怀疑。崔明良晃了晃脑袋,这才道:“小九。老崔我在老周头那儿喝了七八年的酒,平时没少在周老爷子面前吹牛。想不到周老爷子真人不露像,真叫我老崔惭愧了。来日定要亲自拜会拜会周老爷子。好好聆听他老人家的教诲。” 费九关笑笑,说道:“你去店里喝酒,师父才最高兴。” 崔明良哈哈道:“也是!”他举起一碗烧酒和费九关碰杯,一饮而尽后抹嘴道:“我来给大家介绍介绍。”他一指三人里面的长须中年道:“这位是北峰州一气门徐德龙徐老哥,绰号双掌劈北峰,徐老哥的混元一气掌在北峰州六城里算是一绝。” 长须中年连称不敢,举起酒碗敬柯费二人。费九关起身道:“徐老哥掌法着实巧妙,小弟佩服,老哥唤我小九就行。这位公子名叫柯一尘。”说罢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柯一尘端坐不动,朝徐德龙微微颔首算是见过。 崔明良又指黄脸汉子道:“这位是北林州神霄剑宗剑断十方刘昊刘老弟。神霄剑宗在北林也是响当当地一派。” 黄连汉子也起身敬酒。费九关依然是一饮而尽。 崔明良最后指着蒜头鼻道:“这为是黄百城黄老弟,咱们陵川人士,点川剑门下。小九你可听过。” 费九关瞧着黄百城模样,沉吟道:“莫非是号称轻功冠绝陵川的蒜头黄吗?” 蒜头黄不好意道:“以前逃命逃得多了。被人取了这么个绰号,费老弟见笑。呵呵,见笑。” 两人也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费九关自打八九岁时被周蛮捡到开始,就在酒铺里做工。可谓是酒缸里泡大的,连喝了三大碗烧酒,依然面不改色,神采奕奕目光矍铄。 徐德龙三人瞧费九关模样,都暗暗叫了声好汉。几人推杯换盏,气氛顿时火热起来。只有柯一尘在旁托着腮,百无聊赖。 徐德龙等人什么混元一气、剑断十方,在她看来完全是上不了台面的人物。自打她出生起,见过的习武之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但无论哪一个都有本事徒手把这厅里的诸位大侠给清场了。 她心想:“江湖中人难道都是这些货色?好生无趣,那本公主还不如直接回洪武得了。” 剑断十方刘昊看柯一尘意兴阑珊的模样,不悦道:“这位小公子有何见教,不妨直说出来。” 柯一尘斜眼看了看刘昊的黄脸,道:“我就是好奇。诸位什么剑断一气、蒜头掌什么的...” 刘昊怒道:“是剑断十方,混元一气掌!” “都差不多啦。”柯一尘摆手,接着道:“我看诸位虽然是初武境,但是跟黑龙卫较劲恐怕还是不够。今天几位带人拦我们,若我俩真是黑龙卫,诸位怕是讨不了好吧?” 她这么一说,在场几位脸上都变颜变色,一时间尴尬不已。柯一尘这番话倒是说出了费九关心里所想,他干咳一声道:“崔大哥,前几天黑龙卫还曾来莽原镇追查你的消息。你是惹了什么麻烦让黑龙卫注意到你了?” 崔明良叹气道:“不瞒兄弟你。咱们这些人手上几斤几两咱自己也是清楚的。你说你在山里发现了一堆尸体,你可曾细看过?” 费九关点头道:“有一队飞骑丧命。你们...”他打量面前四人,言下之意显然不相信这四人能将一队黑龙卫做掉。 崔明良道:“那不是我们杀的。”他嘿嘿笑了起来,说道:“我们几个对上一整队的黑龙卫那只有等死的份。兄弟你也莫笑,我们虽然不行,但是神霄剑宗,一气门可都是响当当的派门。” 费九关心有所悟,说道:“你是说...” 崔明良点头道:“对。那些黑龙卫正是诸位掌门携门中高手干掉的。我们这里乃是北十七州八个门派联盟,专门跟那群贺兰狗子拼命的!” 柯费两人一愣,费九关知道崔明良常与江湖人士结识,时常跟贺兰武人起冲突。没想到他加入的组织如此庞大,这倒出乎费九关的意料。他忍不住道:“那些前辈呢?” 四人脸上一暗,都沉默了起来,还是崔明良道:“诸位掌门带着我们跟那群贺兰狗子狠狠干了几架。就在十天前,我们误中了陈连川那狗贼的奸计,八派掌门全部被活捉了。” “还有这种事?”柯一尘皱眉,“你们又不是猪脑子,怎会被人一网打尽?你们八派联盟连跑都不会吗?” 费九关见四人惭愧不已,轻拉柯一尘衣角示意她少说两句,继续问道:“崔大哥,这陈连川是何人?你们是怎么中计的?” 崔明良一拍桌子,恨恨道:“柯公子说得对!我就是给猪脑子!八位掌门...八位掌门是我害他们被捉了的!” 第十七章 虎狼狐猿 北域八部 崔明良此言一出,柯费二人都是一愣。徐德龙捋须道:“崔老弟,你不要自责。你也是误信了那狗贼之言。掌门绝不会怪你的。” 蒜头黄忽道:“我不信!崔明良累得诸位掌门被捉,现在还想带着众兄弟去送死。我信不过他!” 刘昊瞪眼道:“住口!崔大哥一心为了咱们着想。这些兄弟们都看在眼里,姓黄的你若贪生怕死,只管自己走便是!但若再说崔大哥的不是,我刘昊今天定不饶你!” 他双目圆瞪,杀气腾腾。蒜头黄顿时泄气,嘟囔道:“我不是贪生怕死,我是怕死的不明不白。”他端起碗来喝了口酒,终究是畏惧刘昊气势,不再多言。 崔明良朝刘昊笑了笑,长长叹了口气,对费九关道:“这还得从我与陈连川相识开始讲起。算起来,与费老弟还有些缘分。” 费九关诧异道:“与我有什么缘分?” 崔明良回忆道:“那是十年前,就在老周...周老爷子捡到你的那日。那天正是第四局山河局开局,我跟几个朋友一起在周老爷子的店里喝酒。后来柳大侠身死,山河局战败,我们喝得丧气,却跟边上一人聊得投机。” 柯一尘道:“那人就是陈连川咯?” 崔明良点头:“他就是陈连川。想当年,我看柳大侠身死,觉得此生再也见不到北十七州重归洪武。就想干脆学燕云城一样造反,跟贺兰蛮子好好干一场。他奶奶的,还是陈连川劝我不可。说愿赌就要服输,北十七州既然归贺兰,那洪武就不能暗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倘若贺兰狗子欺负咱们,那咱们再堂堂正正跟他们干。我当时也是瞎了眼,居然觉得他是个行得正做得直的好汉子,就跟他结交起来。” 费九关赞同道:“愿赌服输,这话说得有些道理。” 柯一尘诧异道:“有道理?你愿做贺兰人?” 费九关摇头道:“不愿,但陵川州已属贺兰地界,这是事实。若不愿留下大可南下洪武,但翻脸不认账绝非大丈夫所为。” 柯一尘不以为然,心道:“死脑筋!” 崔明良道:“当时陈连川也是这么说。我俩越聊越投机,后来又相约喝过几次酒。小九你也是知道我平时是做些什么的。” 费九关嗯了一声,斟酌字句道:“你是江湖人士。” “呸!”崔明良嗤笑道:“我老崔就是个莽夫。虽然成了贺兰人,但老子就是不服。看到有贺兰狗子欺负我们北十七州百姓,我就是要上去揍他!” 费九关道:“崔大哥你的心肠我是知道的。绝不会做昧良心的事。” 崔明良笑了笑,继续道:“陈连川家在阜平城里算得上富贵,我惹是生非,时常惊动官府。那时候多半是他出面替我摆平,这么一来二去,我心里感激,就和他拜了把子。” 费九关啊了一声,正色道:“此人是你结义兄弟?” 崔明良苦笑道:“不错!” 费九关不说话了。他自幼周蛮便告诉他,人生在世当以信义为先。行走江湖若无信义,便不能存身。陈连川若是背叛兄弟,那么理当杀之。 崔明良道:“后来有一日,陈连川突然说要北上贺兰王都龙城,我问他要做什么,他左右不愿详说,只说是有生意上的往来,也不要我陪同。我也没放在心上,不想他这一走就是六年。就连他老母过世,也是我代他送的丧。” 费九关道:“结义兄弟,理当如此。” 崔明良一指徐德龙三人道:“那些年我时常在江湖上走动,结识了诸位好友。后来志同道合的朋友越来越多,大家都看不惯贺兰狗子欺压我们百姓,就联起手来一起向贺兰讨个公道。” 柯一尘道:“这便是八派联盟了吗?” 崔明良无不傲然地点头。柯一尘扫过他们几人,喃喃道:“怎么说呢...跟我想象中的有点差距。” 崔明良道:“小公子你别看现在我们大猫小猫两三只,我八派掌门皆是百川境高手。再加上各派门人弟子和江湖义士,足有数百人之多,也算得上是大派了。” 费九关颇为赞同,武者踏入百川境,丹田气海可源源不断积蓄气劲,无论放在哪里都是高手。有八位百川境的掌门坐镇,的确算得上是一方豪强,不容小觑。 崔明良追忆道:“咱们越闹越大,引起了黑龙卫注意。好在几位掌门功力深厚,又在各州都有据点。他们很难抓到我们。就这样我们在陵川州、北峰州打了几场硬仗。虽然伤了不少弟兄,但是黑龙卫始终奈何不了我们。你们在山坳里看见的尸体,是上个月官兵围剿我们时留下的。我们也是从上个月开始自北峰州转移到陵川来。” 费九关道:“难怪。黑龙卫说你曾在北峰州杀人。那又为何八位掌门会被捉住?” 崔明良神色黯然道:“我们转移到陵川之后,有一天我进阜平城打探消息,遇见了消失六年的陈连川!” 他咬牙切齿,似乎一回想起那情景,就追悔莫及,“我们多年不见,自然亲切无比。他告诉我他在龙城做生意赔了本钱,没脸回家,这才浪迹六年。我骂他混蛋,没钱不要紧,只要有兄弟在难道会让他挨饿不成?这一聊下来,他问我现在做什么,我就如实告诉他了。他一听立刻表示要入伙,我念在大家是结拜兄弟,也没有怀疑,就替他引荐了几位掌门。幸好我没傻到底,没有直接带他来这猫儿山寨子里。否则小九,你可就见不到我们了。” 他端起碗来喝了口酒,喘道:“后来没几天,他就告诉我。说陵川州要上任一位新州府,叫金景颜。是贺兰火狐部的族人。他身为阜平城乡绅,有机会宴请那金景颜。这是个刺杀州府的大好机会。” 费九关知道陵川州府金景颜确实是上个月新来上任。贺兰原本三十州,四局山河局赢下洪武十七州后,除了独立自治的三山以及燕云城外,现有四十六州。其中贺兰王族直辖六州,余下州郡由贺兰势力最大的八个部族各掌五州。 这八部都以动物为图腾,分为天狼、北蟒、雪熊、云鹰、火狐、南豹、月虎、夜猿。火狐部是八部之中最富有的部族,喜好奢华享乐,族人多以金为姓。如今贺兰闻名的双刀四剑六位俊杰,其中就有火狐部的四公子。 崔明良道:“我轻信了这狗贼的话,把消息传回。几位掌门觉得的确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定下计划,三日后由盟中武功最高的八位掌门联手,在陈连川家宅里刺杀金景颜。” 柯一尘听到这儿了然道:“然后那个陈连川通风报信,跟金景颜一起设局把八个掌门都抓了?” 崔明良摇头,涩声道:“他没有通风报信。” 柯费二人奇道:“没有通风报信?那人是怎么被抓的?” 徐德龙三人都低下头,崔明良恨道:“因为陈连川就是金景颜!” 费九关惊讶道:“怎么可能?那陈连川不是陵川阜平人士吗?怎又变成了火狐部金氏?” 崔明良道:“这也是我后来多方打听才得知的。火狐金氏这一代男丁稀少。陈连川那狗贼在龙城六年,结识了金家三小姐。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迷得那小姐神魂颠倒,最后入赘了火狐部,改名叫了金景颜!” 众人皆默然。陈连川逗留龙城,六年来不断钻营,最后成了八部金氏族人,还领了一州州府之职。这绝非普通趋炎附势之徒能够做到,此人手腕之强可见一斑。 一旁始终没有说话的刘昊开口道:“那天行刺,驻扎陵川州的三个侯长,十名卫长俱在。八位掌门中只有北林无影刀张掌门拼死逃出,我们这才明白中计。张掌门也因伤势过重去世了。” 柯一尘陡然一拍桌子,大声道:“那你们还呆在这儿做什么?你们不是有很多据点吗?快撤啊!等人过来围剿吗?” 这话说得蒜头黄连声赞同,崔明良道:“我们自打掌门被捕后就撤退别州。但是就在三天前,阜平城内的侯长和卫长不知为何忽然离开。现在整个阜平只有两队黑龙卫留守。战力前所未有的空虚,所以我们打算趁机劫狱。救出被囚的七位掌门。” 柯一尘皱眉,不能理解为什么这群人能如此理所当然的说出这么鲁莽的计划,“这显然是故意引你们上钩的伎...” 她忽然一怔,心有所悟,转头瞧了瞧费九关。黑龙卫大举离开,必定与周蛮脱不了干系,很有可能是周蛮为了自己能够安全离开贺兰,故意表露身份吸引黑龙卫注意。 崔明良决然道:“就算是陈连川的阴谋,我们也不得不上钩!若没有几位掌门,就我们这点人手不出一个月便会被贺兰全部清剿干净。” 他忽然望向费九关,恳切道:“费老弟!白天在山里你跟我们动手,看得出你得了周老爷子真传,一身功夫厉害的紧。不知道你可愿帮老哥一把。” 费九关霍然站起身,刚要答应,又想起要护送柯一尘回洪武。不禁楞在当场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尴尬转头看柯一尘,眼神中带着哀求。 柯一尘瞧着费九关和一桌粗犷匹夫目光灼灼地瞧着自己,抿嘴道:“你想做就做吧。都到了阜平,回洪武也不急这一两天。” 费九关欢喜答应,对崔明良道:“诸位瞧得起费九关,我当然该尽一份力。何时动手,全听崔大哥吩咐!” 众人大喜,尤其是徐德龙三人更是高兴。他们心知费九关若不留手,白天自己必定落败。骤然得了个强援,劫狱之事更加有把握。当下连声称赞柯费两人高义,又敬起酒来。 六人一直喝到深夜,这才各自回房休息。到了半夜,费九关翻来覆去难以安睡,索性披了衣服出门散步。 山中的夜幽静深邃,望着一轮皎洁明月,费九关微微有些出神。他时常在山里过夜,也看过无数次月亮。可现在已不是莽原。刚离家不过两三日,他竟有些思念起师父。 他喃喃低语道:“也不知师父怎样了...” 身后忽有脚步声,费九关转头,是柯一尘盈盈站在他身后。夜里的柯一尘面容被月光映照的纯洁出尘,她伸出纤细玉指,朱唇微启,高声道:“大家快来看呐!你们的大侠费九关开始想家了!” 费九关吓了一跳,涨红了脸道:“闭嘴!”毕竟仍是少年,最要面子。他侧耳倾听,寨中依旧安静,只有几声狗叫传来,似乎没有惊动到旁人。 费九关松了口气,瞪着一旁笑嘻嘻地柯一尘道:“你怎么还不睡!” 柯一尘似乎很满意这种让费九关尴尬的举动,咯咯笑了半天才摇头道:“猪窝一样的地方,本公子哪里睡得着。” 应她强烈要求,崔明良为她单独安排了一间寨中最干净最僻静的房间,还准备了一大桶热水供她洗澡。却没想到在她眼里,营寨之的安排也只是猪窝而已。 费九关苦笑道:“咱们都是粗人,活得不如你们南都贵胄精致。你将就将就吧。” 柯一尘白眼道:“我抱怨了吗?我只不过就事论事而已。夜宿土匪窝这种事可不常有,本公子体验这么一回足够回去吹上半年的。” 费九关无语,自己这边恐怕要与人拼命,这位少爷倒好,当作是来体验生活来了。他想了想,正色道:“不管怎么说你肯宽限我几日,救那几位掌门,看来你还是通情达理的,我得多谢你。” 柯一尘摆手道:“不碍事不碍事。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巴不得迟几日回洪武。”她后来又仔细想过,能惊动黑龙卫侯长,时间又在最近,除了周蛮再无旁人。念及周蛮如此仁义,纵然是她也心怀感激。这才破天荒地好声好气与费九关说话。 费九关觉得今夜的柯一尘实在善解人意,感慨道:“是我看走了眼。原来柯兄弟你也有急公好义的一面,若你一直如此,说不定我们还能成为朋友。” 柯一尘脸顿时沉了下来,倨傲道:“注意你的言辞。一个人说话要是看不清场合,大家就会称他为——蠢货。给你几分脸色,可不是让你得寸进尺的!” 费九关被她噎住,苦笑两声,板起脸道:“公子说得对。咱们可不是朋友。天也不早了,费九关要回去睡觉了。柯公子你自便吧。” 柯一尘哼了一声,一挥袖子,“本公子还要赏一会儿月,你下去吧。” 第十八章 阜平城内风波动 一夜无话,次日天明,费九关与柯一尘要去阜平城打探消息,以筹划如何救出七位掌门。崔明良等人虽被通缉,但不放心二人,便乔装打扮与他们同去,留徐德龙和蒜头黄守卫据点。 猫儿山离阜平不远,出了山骑马半日,四人便看到高耸的城门。崔明良望着阜平,惆怅道:“我在这城里住了六年,还是第一次这么恨它。” 柯一尘在马上颠儿颠儿冲崔明良道:“我有一点想不通。八派联盟实力强横的大部分都是门派弟子,你不是八派弟子,怎么功夫却比他们高一些?” 崔明良不好意思道:“说来惭愧。我本家乃是洪武百族崔姓,小时候陵川还没归入洪武,曾有幸得族里高手指点过。这才勉勉强强入了初武境。” “哦?崔家。”柯一尘歪头想了想,“那么你算是崔伯尧的后人?” 崔明良闻言郑重道:“按辈分,伯尧先生是我二叔。” 柯一尘嘿然道:“那你可认识崔云轩,崔野乡?” 崔明良道:“云轩兄是二叔的后人,算我堂兄,我与他小时候见过一面。他的儿子野乡可算我侄子。”他奇怪看向柯一尘,“小公子你对崔家很熟悉啊。” 柯一尘笑笑道:“还行吧。见过几次。” 费九关问道:“你说的都是什么人?” 柯一尘睨了他一眼,说道:“瞧你那没见识的样。雷拳崔伯尧,上过第二场山河局里的高手,担任炮子,拳法刚猛凌厉,跟你师父周老前辈也是相识的。崔云轩是他的儿子,如今崔家的家主。那崔野乡是崔家第三代,跟咱们年纪差不多大。这小子听说功夫不差,在南都也算有些名气。” 雷拳崔伯尧是天地境高手,又参加过山河局,他的事迹费九关是听过的,但崔伯尧的儿子孙子名声不显,他却是不曾听闻,不禁刮目道:“你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你跟他们很熟吗?” 柯一尘有点支吾道:“唔,拜会过。崔野乡那小子...还挺有意思。” 其实是她十二岁时曾出席启庆帝召集的百族筵席,与崔家父子见过一面。当时崔野乡也不过十五岁,瞧着她的面容顿时发了花痴,一杯酒没送入口中全倒入衣襟里,引得周围人哄笑。后来听说回家后崔野乡还对她念念不忘,一连几天茶饭不思,直到被其父狠揍一顿后这才痊愈。她也是觉得有趣,才对崔家有些了解。 崔明良惭愧道:“本家贵为洪武百族,武功得了二叔真传。我功夫低微,又爱惹是生非,实在给崔家丢人,所以武功来历也不常对外说起。” 柯一尘摆手,小声道:“不不,你谦虚了。崔家第三代是什么德行你是不知道...” 说话间四人进了阜平城。阜平乃陵川首府,比寻常城市要繁华得多。几人从东门入,一见街市的喧闹柯一尘顿时走不动路了。满眼所见都是些新奇好玩的物件。费九关见她这副模样,觉得有些丢人,只得对崔明良道:“崔大哥,我们分头行动吧。待会儿我和柯公子由东街去陈连川宅邸和黑龙卫驻地查看。” 崔明良点头道:“好,那我和刘老弟去打探掌门被关在何处。咱们两个时辰后在此地汇合。” “不,不在这儿汇合。”柯一尘摇头,一指远处隐约可见的一栋高楼道:“那是什么地方?” 费九关也来过几次阜平城,顺着柯一尘指的方向看,远处看不真切,但也依稀可辨那楼雕梁画栋,甚是精美。说道:“那是阜平城最好的酒楼看山楼。” 柯一尘点头赞道:“嗯,名字起得也像那么回事。我们回头就在那儿见。” 费九关皱起眉头,“柯公子。咱们可不是来玩的。” 柯一尘呸了一声,手指划过崔明良刘昊,“你懂什么。也不想想他们可是通缉犯!我们四个人两个通缉犯鬼鬼祟祟躲在阴暗僻静的地方说话,这才容易被人怀疑。所以要去就去最高档的地方,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大摇大摆进店吃喝的人会是被官府通缉的要犯吧?” 费九关三人闻言都恍然,一拍大腿道:“好主意!柯公子高明!” 阜平城百里之外,二十多人的骑队簇拥着一辆马车缓缓向阜平方向前进。杜长平与另外两名侯长和赫然在列。忽然马车帘幕撩起,仇斯年半眯着眼慢悠悠问道:“阜平是不是快到了?” 杜长平连忙点头,“禀军首,再行半日便可到达阜平。可要派人去通知州府金景颜迎接?” “不用了。” 仇斯年吩咐道:“让所有黑龙卫就地扎营,不必进城。” 杜长平一怔,不解道:“这是为何?” 仇斯年笑眯眯道:“你听命就是。” 杜长平张了张嘴,只得摇晃着脑袋讷讷答应。车帘放下,仇斯年悠悠道:“听说金景颜抓到了一群反贼头子。可惜,赶上了周蛮这档子事,现在整个陵川的黑龙卫都在这儿了,但愿他在阜平别出什么纰漏才好。” 车中,蒙归元与他对坐,眼眸微闪,“所以你就让黑龙卫停在这儿,看着金景颜被劫囚?” 仇斯年笑道:“只是猜测而已。这么好的机会,就看那群反贼懂不懂得把握了。” 蒙归元淡淡道:“多此一举。我记得你已经让倚晴楼派人去阜平了。金景颜不会武功,取他性命易如反掌。” 仇斯年摇头,手指轻叩车板,“买凶杀人终归是下策,太容易被人抓住马脚。若是能寻到他的失误,火狐部也无话可说。” 蒙归元想了想,点头道:“便依你。” 两人威望甚隆,一声令下全部黑龙卫立即下马,也不问缘由,开始扎营造饭。 仇斯年满意地看着这群一丝不苟地手下。忽地临时起意道:“陪我去阜平走一趟如何?” 蒙归元皱眉道:“被金景颜发现,那就被动了。” 仇斯年目光飘向远处地平线上拔起的雄城,若有所思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在这城里能碰到什么好玩的东西。” 蒙归元面无表情,淡淡道:“无聊。” ...... 费九关无奈地看着柯一尘,她已经顺着东街逛了将近一个时辰,虽然路过了陈连川的宅邸和黑龙卫驻地,但还未来得及细看,便又被柯一尘拉走看些小玩意儿。眼下两人来到了阜平城的菜市场,这更让柯一尘大开眼界,流连忘返。 “喂喂,费九关你看看这个!”柯一尘快步跑到一个水果摊前,惊奇道:“原来水果没削皮时是长这样啊。” “...”费九关瞠目结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看着柯一尘自娱自乐。 柯一尘摸着摊前一颗硕大地绿油油的西瓜,感慨道:“能长出这么大的西瓜,那棵西瓜树一定很粗壮。” 这句话仿佛成为压死费九关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他扯着柯一尘就往外走,说道:“西瓜是长在地里的!” 柯一尘兀自嘴硬道:“废话。树不都是长在地上。” 费九关立即决定不再跟她讨论这种话题,没好气道:“你到底打不打算救人?要不我先过去查探消息,你在这儿多玩一会儿?” 柯一尘甩开费九关的拉扯,整了整衣袖道:“那么着急干什么。咱们不是去金府和黑龙卫驻地看过了嘛,那七个掌门不在这两处。” 费九关诧异道:“你怎么知道?...路过的时候你真的看了?” 柯一尘啐道:“暗中观察你懂吗?你这蠢货眼巴巴地往里瞅。要不是本公子拉着你,傻子也看得出你心怀不轨啦!” 费九关顿时脸红,挠头道:“那你怎知道七个掌门没有被关在这两处?” 柯一尘两手各比出一个指头,说道:“距离。通过距离知道的。这两处离得太近了。” 费九关不解道:“离得近不好吗?如果把人关在州府宅子里,一旦有变黑龙卫可立即支援。这不稳妥吗?” 柯一尘道:“那是平时。现在城里最多只有两队黑龙卫,守卫已经薄弱。如果陈连川把人藏在家里,那么如果有人真的来劫囚,黑龙卫只能护住囚犯,很难兼顾到他自身的安全。所以如果陈连川爱惜自己,就一定不会轻易把藏在自己家或者黑龙卫那里。这样会让黑龙卫无力保护自己。万一你们不去救人反而一心想杀他怎么办?” 费九关听得云里雾里,但又觉得柯一尘的说法有些道理,只得讷讷点头道:“那依公子之见,我们现在该干什么?” 柯一尘又迈步朝菜市场里跑,嘴里说道:“继续逛啊。咱们的任务结束了,就看那边的能查出什么来...老板,你卖的这是鹿腿?还是狗腿?” 她又跑到一个摊子上,指着地上的东西问老板。费九关见状连忙上前道:“那是山药!” 第十九章 三言两语乾坤定 到了晌午,两拨人在看山楼汇合。柯一尘背着手昂首阔步走入前厅,打量一番厅堂布置后点头道:“像那么回事。小二,楼上可有雅座。” 迎客伙计见柯一尘容貌俊美,虽然眼眶上好大一片淤青,但说话间一派雍容贵气,心知此人必定非富即贵,笑容可掬道:“有有有。本店二楼有雅座可以临窗观景,公子您若想安静,三楼还有包间。” “哦不用,就二楼吧。瞧瞧外面也好。”柯一尘一抬手道,“带路。” 伙计当即把她迎上二楼,全场看也不看费九关三人,显然把他们当做家奴侍卫一流。崔明良几人面面相觑,刘昊忍不住问道:“这位柯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费九关道:“我只知他是洪武世家子弟,多得也不大清楚了。总之我师父叮嘱我将他送回南都。可见来历不小。” 崔刘二人听说是周蛮嘱咐要保护柯一尘,更加惊讶。刘昊道:“乖乖...能惊动周老爷子,莫不是洪武皇族吗?” 崔明良否决道:“启庆帝可就昭明太子一个儿子,听说也都快三十了。皇族除了十几年前叛国被处死的荣王,只剩下一个清淑公主。哪儿还有什么别的皇族!” 他们三人一边嘀咕一边上楼。柯一尘已经在楼梯边桌旁落座,点了几味菜,正支着脑袋等他们。见到崔明良几人坐下,这才问道:“说说你们查到什么了。” 崔明良和刘昊此刻不敢小看柯一尘,听她发问,当即道:“我们去了阜平城打牢附近打探,没有动静。阜平城内驻军处戒备很严,我们只能在外围张望,瞧不出名堂。” 柯一尘意外道:“这城里还有驻军的地方?倒是稀奇,在哪儿?” 崔明良指着外面道:“城内靠近西门的民宅全被征用,划为一片校场,供阜平城的守备军,大概人数在两三千左右。” 柯一尘点头道:“这么说来,人就被关在军营里了。” 费九关三人齐声道:“你怎么知道!” 柯一尘不耐烦道:“首先要确保人安全不被救走,关在大牢里显然挡不住武艺高强之人。那么兵营就是个好选择。至于为什么不是陈连川自己家和黑龙卫驻地。费九关你告诉他们。” 费九关当下把柯一尘在菜市的分析说了。听得崔明良刘昊如拨云见日般豁然开朗,崔明良一拍桌子道:“既然知道人在哪儿那就好办了!” 柯一尘斜眼道:“你想怎么办?” 崔明良一滞,脱口而出道:“带齐弟兄们,今晚就杀进城。救了几位掌门之后在城内藏起来,等风头过去再出城。” 柯一尘捂脸道:“你在城里有地方藏所有的手下吗?如此大张旗鼓,就不怕人家一路追上猫儿山?” “呃...没有。原本在阜平城里建立的联络点都被陈连川给拔了...” 柯一尘道:“那你还不如带着手下一起抹脖子为金州府增添政绩来的快捷方便,说不定你那个结义兄弟还会感激你。” 费九关见崔明良面有灿灿,解围道:“好了。崔大哥不擅长谋略。柯公子你有什么想法不妨指明。” 柯一尘冲崔明良道:“你把阜平城的全貌画出来。要有陈连川家、黑龙卫驻地和军营。”崔明良点头,他住阜平多年,对这里的街巷都熟悉无比。用手指蘸水,一会儿工夫就在桌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地图。 柯一尘托着腮瞧着地图,手里的筷子在桌上点动。想了一会儿说道:“现在最关键的几个步骤:进城、出城、劫狱。首先是进城问题,你们有多少人?” 崔明良答道:“现在还有二百多兄弟可用。其余弟兄在别的州府,要召集起来恐会费些时日。” 柯一尘点头道:“二百足矣,这些人如果分批进城,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几天可以全部进来?” 崔明良琢磨了片刻,说道:“三日之内。” 柯一尘道:“好,那就定在三天后。进城问题解决了,下面考虑出城。阜平城东门离猫儿山最近,但军营靠着西门。所以我们救了人之后要从西门出,先别回猫儿山,直接往南,两日内便可到洪武境内躲避。平时西门的守备情况如何?” 崔明良显然是做足了准备,答道:“守门士兵是轮岗,每两个时辰轮一班,大概也就二十来人。” 柯一尘道:“要出西门,必须夺下城门才行。两个时辰足够了。需要有一个高手带人把守城官兵全部制服,然后假扮官兵控制城门。动作要快,还不能引起别人注意。这件事交给费九关你来办。” 费九关诧异道:“我?” 柯一尘嗯道:“你的功夫最强。也给你二十个人。速战速决有问题吗?” 费九关权衡片刻,慨然点头道:“没问题。” 柯一尘继续道:“下面考虑劫囚的事。劫囚面临的问题有二,一个是守军人数过多。另一个是黑龙卫如果来支援咱们必败无疑。所以得想法子把拖延黑龙卫的时间。最好等他们赶到,我们已经把人救走。” 她想了想,拿筷子点陈连川府邸,“找几个轻功好的人潜入这里放火。假装行刺。再派人去黑龙卫那里求援。引黑龙卫去救。黑龙卫驻地离陈连川家很近,在军营传出消息之前能把他们引出来。只要能骗得一队飞骑离开,另外一队飞骑就算去支援军营,你们成功的希望也是很大的。” 说着她用筷子蘸水在陈连川家和黑龙卫之间连了一条线。费九关问道:“那么军营的守军怎么解决?” 柯一尘道:“查。这三天拼命查,查出人到底被关在军营什么地方。然后就像你们说的,杀进去把人救出来。这是硬仗,救到人之后立即向西门撤退。守门的人等撤退之后就把城门关上。” 三人一愣,费九关回过味来,“这样一来,守门者没有退路,不就必死无疑了?” 柯一尘理所当然道:“想在重重包围之下救人,当然得有壁虎断尾的决心。若是怕死,还谈什么救人。”她顿了顿,冲费九关笑了笑道:“我也不是故意害你。相信以你的功夫,逃不了躲也是能躲起来的。” 其实她心里知道如果真到那种情况,费九关脱险机会微乎甚微。她这么安排,也是希望费九关到时候英勇就义,自己可以顺手去除他这块狗皮膏药。 费九关瞪了她一眼,低头沉思一会儿,抬头道:“救人要紧。我来负责西门。” 这话一出口,崔明良和刘昊都打心底里感激费九关侠义。柯一尘也觉得自己大功告成,三天后就能摆脱费九关的骚扰。当下蘸水在军营和西门之间连上一线,心满意足道:“大功告成。吃饭!” 忽然听得楼梯口有人轻咦一声。她转头看去,只见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者背着手朝这边看来,似乎正在看那副简略的地图。那老者身边,还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 第二十章 三日之约 柯一尘见老者朝自己这边望,心中蓦然一动,只觉得此人给自己一种极为特殊的感觉,好似这个人与自己极为熟悉,又好似这个极为危险。她笑吟吟道:“老先生,咱们认识吗?” 老者须发皆白,面相很是和蔼可亲。可是柯一尘与他目光一触,登时顿时让她警惕,这人眼眸深处似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凶狠,叫人一见之下,便觉浑身发寒,几乎要冷到骨髓中去。 老者靠前两步,心不在焉道:“我们可以认识。” 他看着那边桌上简略的地图,看到那两条水线,啧啧称赞道:“不错,不错。好计策。” 众人听那老者说话心里咯噔一沉,柯一尘笑道:“小子胡乱涂写,自己都看不明白。让老先生见笑了。” 老者目光缓缓从桌子移到柯一尘脸上,看到她的脸时瞳孔微缩,竟是愣怔在原地,足足盯了好久才慢慢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少年人,很有想法。” 柯一尘心里泛起一种异样,好像在这个老人眼里,自己什么事都瞒不住。强笑道:“老先生是指什么?” 老者又开始凝视柯一尘,忽然转身上楼道:“小公子,上来说话。”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头雾水,目送老者与中年消失在三楼,柯一尘才低声问道:“这人你们见过吗?是陵川的官员吗?” 崔明良摇头道:“不是。我没见过他。” 柯一尘这才放下心来,点头道:“刚才你们谁瞧见他什么时候上来的?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刘昊回忆道:“他是在你说‘大功告成’的时候走上来的。应该没有听到具体的话。” 柯一尘皱眉,也就是说那老者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又为何称赞自己有想法?她一下一下地用筷子去挑桌上的水渍,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又觉得胸中那阵心悸着实奇怪,霍然起身道:“不管了,先去会会他再说!” 费九关也起身道:“我陪你去。”他对崔明良道:“崔大哥,你们先回猫儿山。万一有变故也好过被一网打尽。” 崔明良知道费九关说的是实话,当下也不推辞,拉着费九关的手真切道:“小九,一切小心!” 等崔明良两人下楼,柯费二人这才举步朝三楼登去。 二人到了三楼,显然伙计被老者提前交代过,一见两人便把他们引入一间雅室。房中摆了一张四角方桌,老者与中年坐在那儿,桌上还摆着几味清炒和一壶酒。 柯一尘一见桌上菜肴便心中暗骂,好个看山楼,分明是看人楼。这边说了半天话连一道小菜也没见着,老头才刚到酒菜便备齐了。 老者显然不知柯一尘心里这些奇怪的想法。见到柯一尘进来,停箸呵呵笑道:“坐吧。” 柯一尘打量两人一番,朝老者一揖,在他对面坐下,费九关也坐到中年人对面。他自打进屋后目光便没有离开过中年男人,中年男人也在看他。两人默默对视,一动不动,像两块黑石头。 老者深望着柯一尘,感慨道:“年纪轻轻,脑筋转得很快嘛。” 柯一尘笑道:“不知道老先生说的是什么,特地起来请教。” “再这么遮遮掩掩,可就没意思了。”老者以筷尖翻挑盘中菜肴,漫不经心道,“劫个囚而已,又不是大事。何必这么谨小慎微呢?” 这话听得两人悚然一惊,柯一尘抬头盯着老者,半晌才道:“老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老者哈哈笑道:“你画得那张图,金州府家和黑龙卫连在一起,军营和西门连在一起。起的什么打算昭然若揭。我是老头子,又不是老瞎子。当然看得出来。” 柯一尘也展颜笑道:“老先生目光如炬,小子佩服。还未请教先生姓名?” 老者摆手道:“这种事你不说,我也不说。大家都能过得去。一旦说了,动刀动枪,吃亏的是你们年轻人。” 柯一尘忍不住偷瞄向中年男人,连连点头笑道:“先生说的是。那么先生现在知晓了我的打算,是要告诉州府吗?” 老者道:“我说还是不说,决定权不在我,而在你。” 柯一尘奇道:“哦?先生有什么条件?” 老者赞许点首,眼神中透着一股孺子可教的味道,问道:“你们的人进城需要几天?” 柯一尘老实答道:“三天。” 老者道:“哦,那么三天之后就是动手的日子。那天你过来,跟我下一盘棋吧。” 柯一尘自然明白老人说的下棋不是真的下棋,定是要对自己的布置做出应对,她笑道:“还有什么可比的?先生既然都知道了。我当然是必输无疑。” 老者摇头道:“我知道你心里不愿。可凡事要往好处想。老头子也不会亏待你,你若下得赢我,我便答应你一件事。” 柯一尘挑眉道:“什么事都可以?” 老者笃定道:“什么事都可以。” 柯一尘望着老者道:“包括...先生的人头?” 老者眼神中透着笑意:“可以。” 室内陡然安静,似乎有肃杀之气弥漫。中年男子仍淡淡看着费九关,费九关脸色不变,昂然以对。 “哈哈哈。”柯一尘突然又笑了起来,谦虚地拱手道:“晚辈不敢。” 老者放下筷子,“你若真不愿意那也简单。现在城外有两名天地境流主,两名侯长,还有二十名飞骑。我马上叫他们进城,彻底断了你们念想。” 柯一尘无所谓道:“那就断呗。既然遇到先生,也可算是我们时运不济,合该那几个囚犯死了。” 老者看着柯一尘,语气里带了几分威胁,“你们两人今天也走不出这阜平了。” 柯一尘很有光棍气质的一摊手,望向魁梧中年,“能死在这位先生手下,倒也不枉了。” 老者有些无奈,以手扶额,叹气道:“你跟你家人可真是不同。” 柯一尘感兴趣道:“先生还见过我的家人?这我倒是不知。” 老者摆手道:“都是老邻居了,没见过总也听说过。” 柯一尘点头道:“也是。其实我也常觉得自己跟他们不大像。” 老者好像想起什么,身子微微凝滞,又重新打量了柯一尘一番,忽地重重一叹,说道:“好。三天后你来,我不落子。如何?” 柯一尘骤然眼睛发亮,说道:“当真?” 老者想了想:“或许我只动那么一小子。” 柯一尘接道:“在不惊动金景颜州府的情况下?” 老者笑应道:“在不惊动金州府的情况下。” 柯一尘爽快道:“一言为定!先生若一子不落,倒显得我小气。” 老者道:“你们若输了,就死在阜平吧。” 柯一尘点头道:“可以。” 老者呵呵笑了起来,对柯一尘的表现很是满意,“好。年轻人做事果然爽快。你...你眼睛怎么回事?” 他虚指柯一尘眼眶上的淤青。柯一尘一怔,气不打一处来道:“被狗咬的!” 始终与中年大汉对峙的费九关转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老者好像颇为心疼,痛心疾首道:“不像话,真是不像话!你出门在外,也该带些护卫才是。”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到柯一尘手中,“倚晴楼的伤药。快快敷了。” 柯一尘犹豫了一下,把那伤药收入怀中。她端过酒杯斟满,款款起身敬了老者,学费九关那般一口饮尽,顿时脸颊绯红,明媚动人。老者也把杯中酒饮尽。柯一尘欠身道:“酒也喝了,晚辈先告退了。” 老者笑吟吟点头,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柯一尘一拍费九关肩膀,两人便推门离开。走到门口,柯一尘忽然回头道:“人都说先生是当世第一流的聪明人。先生如何看?” 老人笑着摆手道:“聪明是一个比较值,在大多数人面前,我或许是个聪明人。但在聪明人面前,我只是个老头罢了。” 柯一尘嫣然一笑道:“我知道了。就此告辞。” 两人离开。屋内独留老者与中年。老者道:“你觉得如何?” 中年人点头赞许道:“是个大才。此子武功低微,瞧不出我的修为。但直觉几如猛兽一般,一进门眼睛就落在我身上。更能在我的压逼下纹丝不动。这份胆魄,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老者沉默片刻道:“我是说那个女孩。” 中年人摇头,不以为然道:“只会动些小手段,倒与你同样。你若感兴趣,何必放他们离开?” 老者笑道:“三天后,她会来的。” 中年人道:“你能肯定?” 老者提起酒壶,为中年和自己斟满,“你说她和我一样倒也没错。我们都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所以绝对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漏洞。这种自负会驱使她前来应战的。” 中年人端杯喝酒,淡淡道:“无聊。没有力量的智慧,不过一场空罢了。” 柯费二人出了包间,一直下到酒楼厅堂。柯一尘一直低头沉思,她想不通自己是如何被识破了身份。先前周蛮认出自己,是因为她身上佩戴的洪武周氏玉佩信物。有了那次前车之鉴,她早把那玉佩放在衣服里秘不示人。怎么就一下被那老者看穿了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想与费九关说话,一转头却吓了一跳,身边费九关全身冒汗,如同在水里浸泡过一般。他一个踉跄,脚步虚浮就要跌倒。柯一尘急忙把他扶住,“你怎么了?” 费九关抹着头上的汗珠,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喘着粗气道:“那个男人很强。非常强。比师父还要强。我现在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世上最强的人。” 柯一尘苦笑道:“你的感觉还挺准。他当然比你师父要强。” 费九关一愣,“你认识他们?” 柯一尘摇头又点头道:“我不认识他们。但是又可以说世上没人不认识他们。” 费九关皱眉道:“什么意思?” 柯一尘白了费九关一眼,说道:“楼上那两个,一个是贺兰帝师仇斯年,另一个是贺兰第一高手,月虎部族长蒙归元。” 费九关骇然抬头朝楼上看,呆呆伫在原地像块木头。半天才把头低下来,僵硬道:“他就是蒙归元?那个老头就是仇斯年?” 柯一尘叹道:“亏你是在贺兰长大。帝师仇斯年,自幼是月虎部的奴隶。十三年前,年逾花甲的他被蒙归元发现,推举给贺兰君主,君王赏识其智慧,奉其为帝师。他得权之后利用贺兰八部内部矛盾左右牵制,平衡八部势力,还借贺兰王部的信任,打破门派禁锢,设立了天下第一强军黑龙卫,更在北峰州设计坑杀燕云城二十万铁甲,杀掉了战神王虚舟。这些年他频频针对洪武,着实让我们吃尽了苦头,可以说是洪武最想除掉的人了。” 费九关当然知晓帝师仇斯年的事迹,但却不知他早年曾当过奴隶。惊讶道:“他曾是月虎部奴隶,那岂不是...” 柯一尘点头,阴险道:“对。仇斯年以前是蒙归元的家奴。蒙归元欣赏他的智慧,才把他推荐给贺兰王部。嘿嘿,现在仇斯年已是堂堂帝师,黑龙卫军首,论职务还在蒙归元之上。真不知道蒙归元心里作何感想。” 费九关追问道:“那你又怎么看出他们身份的?” 柯一尘扶额道:“仇斯年不会武功,却担任黑龙卫军首一职。据说常年与副军首蒙归元一起行动。一个老头一个中年。一个言语里都透着一股令人讨厌的聪明劲,另一个强壮的好像身上每一块肉都在说老子最不怕的就是打架。这么明显的特征,你用指甲猜也该猜得到吧。” 费九关面无表情道:“哦。” 他转念一想,又关切起来,“你既然知道他的身份,还敢跟他们赌命?” 柯一尘哈哈一笑,眼睛里闪烁出狂热:“他聪明,我也不傻。既然他托大,自缚手脚,我怎好意思不让他吃上一瘪?三天后我柯一尘赢定了!” 说到此处,她兴冲冲地拉着费九关道:“走!咱们回去好好布置一番!” 费九关瞧着柯一尘因兴奋而涨得通红的脸,张了张嘴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第二十一章 热血涌 群雄奋 回到猫儿山,费九关将遇见仇斯年的事原原本本与众人说了。饶是几人平素都是铁打的硬汉,听到帝师与蒙归元插手也都面如死灰,心灰意冷。 蒜头黄当即起身道:“崔老大。咱们走吧!那可是蒙归元和仇斯年啊!遇上他们,只能说几位掌门命不好!” 以往他只要稍露怯意便会被人呵斥。但现在却无一人出言反驳。徐德龙和刘昊颓然瘫坐在椅子上,低头怔然不语。就连崔明良也铁青着脸,满是绝望。 费九关也不知该如何劝说众人才好。凭心而论,他也看不到胜利的机会。在贺兰长大的人,每一个都熟悉武神单枪匹马阻挡七十万大军的传说。一想到他们要面对的武神一脉的传人蒙归元,还有贺兰黑龙卫军首仇斯年。只要稍有常识者便知晓,马上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一时间堂内压抑凝重,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寂静。费九关默默握紧双拳,他明白,在绝对的实力差距下,就算自己再怎么拼命,也难以左右分毫局面。忍不住怨恨自己为何如此无力。 就在这时,只听嗒嗒嗒的脚步声从外面响起。那声音由远及近,咚地一声,大门被推开。柯一尘腋下夹着一轴长卷,神态亢奋,俊美的脸上满是红晕,看到屋里几人宛如死狗的模样,诧异道:“都愣着干嘛?过来呀。” 她自顾自把桌子拖到中央,把长卷铺开,是一幅阜平城的地图。 费九关瞧着柯一尘,叹息道:“柯公子,咱们...” “我们赢定了!” 坚定自信的声音截断费九关的犹豫,像一颗石头,在静宁地湖面掀起阵阵波澜。崔明良等人都抬起头,情不自禁地向望去柯一尘。 柯一尘面带潮红,语速飞快道:“仇斯年未免太过托大。他的黑龙卫不在阜平城,手上也无人可用。像他这样有身份的人也肯定不会拉下脸来让蒙归元直接出手。哈哈对了,我还跟他约好不能让陈连川知晓。你说,这么一来他还能做什么?” “呃...不知道。” “限制太多了!他就算再动什么小把戏我也能应对。三天!三天之后我就能取仇斯年项上人头!到时候全天下的人都会知晓我柯一尘的大名。哈哈哈,你们还坐着干嘛!白捡的功劳,你们不会不想要吧?” 费九关嘴巴微张,愣怔地凝视她许久。第一次打心眼里对她感到佩服。 他从小杀虎毙熊,自诩英雄好汉。万没想到在这种关头,平素心里看不起的公子哥竟比自己有胆识得多。他心中渐涌起一股热血,长身而起道:“柯兄弟说得不错!仇斯年怎样?蒙归元又怎样?咱们只消计划周密,未必便输!若是赢了,取下仇斯年狗命,岂不快哉!” 崔明良受他鼓舞,也一拍大腿道:“去他奶奶的!跟他们干!” 徐德龙和刘昊也振奋起来,明白现在的情况其实对他们有利。若真的赢了仇斯年,从此以后他们的名号必定响彻天下。脸上也逐渐有了笑意。 只有蒜头黄瑟瑟发抖,无措地见众人士气高昂。想反驳又不敢反驳,讷讷不言。 柯一尘趴在地图上说道:“还是原先的方案。夺西门,闯军营,烧陈府。费九关,你带上二十人夺下西门有问题吗?” 费九关摇头道:“没问题。可是柯兄弟,既然仇斯年已经知晓我们要行动。为什么不把计划改一改?” 柯一尘精神十分亢奋,对费九关称呼上的改变都没在意,眼睛紧盯着阜平地图说道:“为什么要改?我的计划很完美,仇斯年也不知道我们具体的行动策略。如果仓促改变,说不定会落入仇斯年的计策里。...而且你又更好的提议吗?” 费九关顿时语塞,“我...没有。” “嗯,那我们继续说。”柯一尘头也不抬道,“夺下西门只是开始。最后等救到人后从西门撤退。守卫西门的人必须关上城门断后。所以这二十人须是视死如归的亡命徒。费九关你到时候可别害怕,如果跑不了,记得要大方点。你慷慨就义,人人都会记得你。” 费九关道:“我自然不怕。”他顿了顿,瞧着柯一尘道:“我若死了,也正好遂了你的意。” 柯一尘会心一笑,抬头对刘昊道:“我记得你是...轻功冠绝北峰州是吧?” 刘昊更正道:“不是!轻功冠陵川的那是黄老弟。我是剑...” “行了知道了。”柯一尘毫不理会,四处看了看,发现了角落里的蒜头黄,说道:“既然你轻功好。那么你就负责带上五个人去陈连川的宅子里放火。顺手刺杀他一下。记住,把场面弄得越乱越好。” 蒜头黄哆嗦道:“我?这个危险吗?” 柯一尘道:“又不是让你和人硬拼,有什么危险?”她侧头跟费九关嘱咐道,“记得安排单独安排一个人扮成金州府家卫兵的模样。等火光一起就去黑龙卫那里报信。寻求支援。” 蒜头黄险些瘫在地上:“还要引黑龙卫过来?你不是说不用拼命吗?” 柯一尘白了他一眼道:“只是让你拖住他们。你不是轻功好吗?逃难道不会吗?” 蒜头黄想要拒绝,但见其余众人都盯着自己,只得硬着头皮道:“我,我尽力而为。” 柯一尘继续对崔明良道:“你跟刘什么黄、许什么昊带着剩下所有人马突袭军营。今晚就派人进城,三天之内不惜一切代价查出来人关在军营何处。” 刘昊不满道:“是刘昊徐德龙!” 柯一尘不耐烦道:“知道了。我们一会儿敲定具体时间。记住。等费九关夺下西门之后再动手。救到人之后立即撤退,从西门出城直奔洪武安源城。不要逗留。不要想着救其他人。” 蒜头黄插口道:“那我怎么撤退?” 柯一尘道:“约定好时辰。他们闯进军营,你也开始动手。只求你拖住黑龙卫两个时辰。时辰一过,随便你撤退也好藏在阜平也好。总之到时候他们的目标会转移到囚犯身上,你就无关紧要了。” “哦...”蒜头黄点头,他瞪圆了眼睛,嘴里喃喃道:“两个时辰...两个时辰...” 费九关思忖片刻,问道:“那如果救不到人怎么办?如果崔大哥他们没把人救出来,我们又当如何?” 柯一尘道:“两个时辰之内没把人救出来也得撤退。否则黑龙卫来援,又有几千官兵阻拦,你们一个人也跑不了。” 崔明良瞠目道:“可,可是...” 柯一尘知道崔明良想说什么,抢道:“你们全死光了,这什么联盟也就散了。总得留一条命以后再想办法吧?” 费九关道:“那么你怎么办?输给仇斯年,可就死定了。” 柯一尘无奈摊手道:“现在能用的人就这么多。如果硬仗也赢不了,那再怎么布置也没办法。无论多么周密的计划,最后还是要有武力才可以。不然我岂不就能凭脑子杀掉蒙归元了?” 崔明良大声道:“柯公子不用担心!兄弟们断不会让你失望!” 柯一尘点头赞许道:“对嘛。就要这种觉悟。你们好好干,然后把赢下帝师的名头送给我。” 众人顿时哑然。 柯一尘瞧着无语地众人,奇怪道:“都愣着干什么。快去查人被关在军营什么地方呀。还有,从今天开始,人马也该进城了。” 第二十二章 我很看好你 第二天夜里,陈连川宅邸外,一道黑影翻墙而入,闪进花园中。在角落后蹲伏了片刻,待确定没人发现才悄悄探身。 费九关黑衣覆面,夜探金州府家宅。 按照柯一尘的计划,西门、七位掌门的关押地、陈连川住所这三处都需掌握详尽地形。崔明良曾在陈连川家中住过,对他家布置甚是了解。但柯一尘却认为陈连川既然知道崔明良熟悉自己家,就不可能再按原先那般布局。因此让他好好探一探陈连川宅邸警戒,在宅内选择几处放置引火之物。 这本是轻功最好的蒜头黄该做之事,但费九关在众人中武艺最为精强,故由他来执行方显万无一失。 费九关猫腰穿过花园,在一处偏房间外放了些易燃物。只觉得宅内守卫虽然森严,但侍卫功夫皆是寻常,少有能达到初武境者。忍不住暗忖道:“我若今天找到陈连川,一刀把他杀了。能对局面有所帮助吗?” 他想了想,摇头否决:“就算今天杀了陈连川,仇斯年蒙归元依然在阜平城。于大局无补。倒不如说陈连川死了,仇斯年便没了约定束缚,便可大展拳脚。还是按照原定计划行事吧。” 他打定主意,小心避过护卫,一边安放引火之物,一边默记府内地形。然而陈连川在未当州府前便是大户,家宅本就宽敞。当了州府后又重新扩建翻修。大屋小屋鳞次栉比,费九关这普通人家出身的少年一时间竟有些晕头转向,难以辨别方位。 又探了几间房,忽听得有脚步声传来。他急忙隐身暗处,只见长廊内有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捧着端着一个精致餐盒从自己藏身处经过,心想:“这餐盒精致,想必此女是金家的贴身丫鬟。不如把她擒住,让她把这座宅子详细画出来。”正欲动手,又踌躇起来:“三天之后黄大哥就要带人夜闯这座宅子。我今天如果贸然出手打草惊蛇,岂不是连累了黄大哥?” 正想着,忽见那丫鬟骤然驻足转过身,一双乌溜溜地眼睛直直向着费九关藏身处望去。 费九关心里一惊,暗道:“不好!莫非我被她瞧出来了?!”当时便不及细想,从暗处猛地蹿出,那丫鬟只来得及“唔”了一声,便被费九关捂住口鼻,拖入角落里。 费九关抓了少女后不再停留,几个起落便跃出陈府,一口气奔出三四条街,这才在一处小巷子里停下。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劫拐少女,紧张地心砰砰直跳,来回张望,待确定四下无人后,这才细看怀中女子。 那丫鬟长得倒也端正,年纪似乎与自己相仿。突然遭逢遽变,吓得小脸煞白,惊恐地望着费九关。 费九关低声道:“只要你不挣扎,我就不这么抓着你。” 丫鬟听闻此言默默点头,费九关这才松手。一松手立刻后悔起来:“哎呦!她现在若是大叫,引起人注意不就糟糕了!” 好在那丫鬟当真没有出声,只是整理衣服,捂住胸口,后撤了两步警惕盯着费九关。费九关朝那丫鬟一拱手道:“姑娘,刚才得罪了。” 那丫鬟抿嘴冲他点点头,依旧警惕,一言不发。费九关道:“在下贸然把姑娘带出金府,实在是情非得已。眼下也只好有事拜托姑娘了。” 丫鬟盯着费九关好一会儿,这才伸手比划道:“啊...啊啊...啊...” 没想到她竟是一个哑巴! 费九关顿感头大,看着这名哑女,心想她身有残疾,又沦是奴仆,想来是身世凄惨的可怜人。当下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用尽可能柔和的语气问道:“姑娘你若不答应也无妨,我不会伤害你。” 哑女也明白自己的手势费九关看不懂,蹲身在地上写了两个字:“何事”。 费九关道:“还请姑娘将金府的地形图画给在下。” 哑女顿时为难起来。瞧着费九关的眼神又充满疑惑警惕。他这身黑衣打扮,张口就要州府地形图。怎么看都是一副我是反贼的模样。 费九关见她踌躇,当下诚恳道:“姑娘莫怕。咱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纵然你不答应我们也不会把你怎样。只是...只是你既然被我带出金府,还请你在我住处逗留几日,以免走漏风声。但我们绝对不会为难姑娘!” 他说完这话,自己也觉得亏心,语气怎听都不想什么好人。不禁涨红了,手足无措瞧着哑女。 可能是他表现出的态度实在不像凶神恶煞的刺客。也可能是他可怜巴巴地模样太过可笑。哑女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会儿,居然奇迹般地点头答应。 费九关大喜,拽下面罩道:“如此多谢了,我叫费九关。姑娘如何称呼?” 哑女在地上写道:“苦竹。” 费九关读这两字,只觉一股凄凉涌上心头,也不知这哑女流离至今究竟吃了多少苦。当下道:“苦竹姑娘,请随我去住处吧。” 瞧着他年轻黝黑地面容,哑女不可察觉地笑了笑,当真跟在他身后。 同一时间,西城守备军营边一处小酒铺内吆喝声震天。一群大汉围着一张桌子神情激昂。 这些人大多是在守备军营里做工,其中也有偷跑出来的**。时常三五成群的来这间铺子里喝酒耍钱。随着桌上茶碗里的骰子开出大小,一名汉子懊恼地拍着脑袋,一把推开面前铜板,面容沮丧。 他身边,一个黄脸汉子嘿嘿笑道:“王老哥,手气可不怎么顺呐。要不要兄弟借你几个小钱翻翻本?” 那王老哥一听来了精神,朝黄脸汉子客气道:“刘老弟啊,别说咱俩虽然认识时间不常,但你这人可真是仗义!行!老哥哥我回了本一定连本带利的还你!” 黄脸汉子摆手道:“钱不钱的都无所谓。弟兄们玩的开心才重要!王老哥你这两天这是有什么晦气事,影响了手气?” 王老哥呸道:“谁说不是呢!老子在营里做饭做得好好的!现在突然叫老子去给人开小灶!还他妈都是些没油水的粗茶淡饭!出力不讨好,晦气!” 黄脸汉子眉头一挑,赔笑道:“说不定是将军爱吃些清淡玩意。哈哈哈,王老哥你这饭菜一天得做多少?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王老哥大大咧咧道:“量倒是不大啊,最多也就够六七个人的伙食。将军哪儿会吃这些东西,依我看,也不知道是那个队伍得罪了上司,专门给他们穿小鞋!” 黄脸汉子笑道:“那王老哥你不就成了瘟神?你的饭菜送到哪儿,哪个兄弟就要倒霉了!” 桌对面一个**神秘道:“要说这事我倒是知道。那些饭菜我还真送过一次。就是许校尉边上的那个房间。你们猜这么着?里面关着几个老头!听说是一伙反贼头子!” 黄脸汉子笑着摇头道:“拉倒吧!军营又不是大牢!反贼头子关那儿干嘛呀!” **见他不信,也不再多说些什么,一副夏虫不可语冰的表情朝黄脸汉子笑了笑。 当晚,刘昊得到的关于掌门人关押地点的消息便传到众人耳中。得知了七位掌门被关在何处,众人再度振奋。纷纷摩拳擦掌等待最后一天的到来。八派联盟的人马陆续进入阜平城,一切都按照柯一尘的计划稳步进行。 费九关则因为那哑女苦竹的事被崔明良等人好生取笑了一番。他为苦竹安排了住所,好言宽慰下,哑女逐渐对费九关放下警惕,开始为他绘制陈连川宅邸的地图。而陈府对于一个丫鬟失踪的事情倒是没有太多注意,这年头丫鬟与人私奔倒也是常有的事。 最后一天,柯一尘始终把自己关在房间,似乎只要按她的计划,所有的一切都是必定可行的。她终日对着阜平地图发呆,脑中思考仇斯年那一步小棋会下在哪里。 有人盼着动手一天早点来,有人也盼着那天永远也不要来。猫儿山上众人各怀心事,但时间还是无情的流逝。 三日期满。在阜平城内一处小客栈里,费九关、柯一尘、崔明良、徐德龙、刘昊、蒜头黄六人齐聚一堂。崔明良发出一声呐喊,六人饮尽杯中酒,怀着各自的心思分头离开,去往自己的位置上准备行动。 费九关叫住柯一尘道:“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柯一尘咯咯笑道:“不必。见帝师,我总得准备准备。你在旁边可不方便。” 她看费九关仍面带忧色,不由失笑,“费大侠,你害怕了?” 费九关摇头道:“我总觉得不踏实。此战若败,我们或可逃命。可你面对蒙归元万难幸免。太过冒险了。” 柯一尘一怔,觉得这人虽然讨厌,但对自己倒也不坏。可转念想到今夜之后,自己便是胜过贺兰帝师的英雄豪杰,柯一尘的嘴角不禁露出笑容,刚刚泛起的一点畏惧顷刻便被期待所淹没,“我赢了就不会有事,费大侠你有这功夫不如担心担心自己吧。” 费九关坚决道:“放心。有我在,西门不会有失。” 听他说的斩钉截铁,柯一尘倒是好奇起来,“你跟崔明良关系这么铁?值得你这样为他拼命?” 费九关失笑道:“崔大哥他们是侠义之士,我自然愿意鼎力相助。况且...我既然答应师父,就一定会保你平安。我已想过,今夜西门不失,你就不会输。” 柯一尘哈哈一笑,忽然伸手拍拍费九关肩膀,敷衍道:“有使命感是件好事。你加油,我很看好你。” 二十三章 小楼会帝师 银光照寒街 入夜,看山楼内一片空寂,大门敞开着,却没有掌灯。从今晨开始,前来用餐的食客们便被告知今天有贵客包下了整个看山楼。纵然有人不忿,但见到看山楼掌柜那副紧张中带着几分哀求的表情,也都愕然把火气压下,暗自在心里揣测这豪客究竟是什么来头。 相比一楼寂静,二楼却是灯火通明,整层楼上只有靠栏杆的一桌摆着酒菜,仇斯年坐在那里自斟自饮,显得怡然自得。蒙归元坐在他右手边,没有动酒菜,看着外面夜色越来越沉,说道:“就算她会来赴约,也没有说明是何时。你要在此一直枯等?” 仇斯年问道:“离子时还有多久?” 蒙归元看看天色,答道:“快了。” “那她该来了。” 仿佛在回应他的话。楼下传来咯吱咯吱地登楼声,人还未到,就有一串银铃般地笑声飘了上来。 “帝师都开口了,一尘岂敢不来?” 紧接着,一道倩影施施然走上楼来。顿时,整个看山楼仿佛都明媚了起来。 柯一尘还是手持折扇做书生打扮,衣服特意买了新的,穿在身上洁白干净,一尘不染。她去了伪装,把头发放了下来,肤色也洗回了原来的白嫩。猛地看上去,哪里还是公子哥?分明便是一个巧笑嫣然的妙龄少女,飘然若仙子,美得让人心惊。 仇斯年愣怔般瞧着柯一尘,不知在想什么,喃喃道:“一尘?清淑公主好顽皮,学令兄昭明太子玩微服私访的游戏吗?” 柯一尘笑吟吟道:“可惜再怎么变装,还是被先生一眼瞧破了。”她款步走到仇斯年面前坐下,放下手中折扇,笑容不减道:“不过我却比皇兄幸运。能取下先生人头,可就抵过父皇的责骂了。” 仇斯年哈哈大笑,拿手点指柯一尘,像是在看一个顽皮地后辈,“年轻人。本事不大,心气倒高。仇斯年的人头启庆尚不能取,何况是你?” 柯一尘眨眨眼,调皮道:“都是时势使然。非是一尘要取,是先生偏送给一尘。” “哦?”仇斯年笑道:“未免想得太美了吧?你现在赴约,可就已经输了一半了。” 柯一尘听闻此言,不以为意道:“先生尚不知我的计划。这么说是否托大?” 仇斯年道:“我真不知你的计划吗?”他用筷子挑着盘中菜道:“那日你桌上两道线,守备军军营——西门,金景颜宅邸——黑龙卫。是想从军营里救人,自西门出。其间派人大闹金州府家,引黑龙卫前去保护,以免他们支援军营。是不是?” 他仅凭两道水线便分析出这些东西。不得不说极为骇人。可柯一尘依旧脸色不变。在她看来,堂堂帝师若无这点本事,那就未免太浪得虚名了。 仇斯年有些失望道:“可惜。你明明见了我,还敢按原计划行动,一点都不知推敲改进。虽然想夸你勇气可嘉,但我实在说不出口,这份自以为是迟早要让你吃大亏。” 柯一尘嫣然一笑,浑不理会仇斯年告诫,自负道:“天衣无缝的计划,自然不需要改进。” 她自信满满的样子几乎让仇斯年回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他悠悠道:“这世上或许有天衣无缝的计划。但绝不是你的计划。我说了,你现在赴约,就已经输了一半。” “何以见得呢?” 仇斯年手指翘起,指着外面夜色道:“首先,我与你约定今日,你一旦应约,那就是将自己动手的日子限定在了今天。在你原本的计划里,最先行动的环节应该是攻占西门。西门守军不多,但每两个时辰会有一拨交接。因此攻占的时机非常重要。” 他目光闪烁,像是一头狡猾的老狼,“子时。你选在了子时动手。是不是?” 柯一尘微笑颔首道:“正是。” 仇斯年道:“你就不好奇,如果我出手干预,那该在落处发力吗?”他双手一摊,“太多了!你天衣无缝的计划里太多值得推敲的东西了。子时攻占西门,城里有没有人望风?四周需不需要安排警戒?该怎么潜入到城楼里?若打斗时被人发现了该怎么办?不用多,只消有一个打更的路人经过,只要他大喊一声,下一刻半个阜平都会被惊醒。这时你又该怎么办?” 柯一尘表情有些凝固。她曾考虑过仇斯年会对西门下手,会增加西门防御,会改变守卫轮班时间。但之前有约在先,不可惊动陈连川。他若在西门布防,势必会违反约定。因此柯一尘对西门颇为放心,这也是她信心满满的原因之一。 可现在柯一尘忍不住问自己。如果真像仇斯年所说的那样,自己应该怎么办?她跟本没有考虑过会被人发现,所以也没有后手。如果仇斯年真的做了安排,那么西门势必会提前暴露。更坏的情况,黑龙卫会直接去西门镇压... 柯一尘开始觉得事情不像自己想得那么简单了。 仇斯年见到柯一尘模样,呵呵笑道:“当然,我没有在西门动手脚。” 柯一尘心情一松,忽升起如释重负的感觉。但紧接着又沉重起来,仇斯年放弃西门,只意味着后手将更加厉害。可他究竟在哪里动了手脚? 仇斯年慢条斯理道:“搅乱金景颜府邸。要动静大到引起黑龙卫的注意。如果只是单纯的行刺,人手上会捉襟见肘。说不定还没等黑龙卫收到消息,人就被州府家的护卫杀光了。最好的方法是放火。在黑夜里,火是最显眼的东西。如果我在金景颜家宅外面安排几个人带着水桶呢?一看到火立刻扑灭。你怎么办?或者我安排人守在金景颜家外面,只要看到你的人潜入,立刻向侍卫示警。你又该怎么办?” 柯一尘僵在原地,讷讷道:“我...” 她自己就是从宫里翻墙逃出的。因此觉得潜入潜出这些把戏都是小儿科,那些自诩轻功无双的江湖人士必定得心应手。从未想过墙头翻到半途被人叫破该是怎样的尴尬。顿时说不出话来。脑中千回百转,却终究发现眼下一切都已按部就班,实在没有可以弥补的后手可以利用。 仇斯年喝了口酒道:“当然,我也没有在那儿动手脚。” 柯一尘不自禁地松了口气,恨恨瞪着仇斯年道:“先生何不明说了!” 仇斯年无辜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在这两处动手吗?因为没有必要啊。你太年轻了,做事不考虑可行性。其实只要做事就会出现问题,若没有预先准备对应之策,那么你设置的环节越多,过程越复杂,成功的几率就越小。” 柯一尘不甘道:“我这两处凭什么会失败?” 仇斯年酙满酒,一口倒入喉,“细节上我不想说,你恐怕也没机会学习了。只说一点,你可有识人之明?洪武聪慧的清淑公主。自幼在深宫里长大,又可曾学得到人心?” 他缓缓道:“人是善于伪装的动物。就算心里怕的要死,也总能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你没有彻底了解一个人究竟想要什么,怎么可以委以重任呢?”他伸出两根手指道:“就以这两处来说。西门需要死守,金府需要拖延。这两处的人马最危险,最容易丧命。如果你派遣的人里有贪生怕死之徒,那么他真的甘心被你拿出去送死吗?” 柯一尘如遭雷击,脑中瞬间闪过三日前部属任务时的画面,想起蒜头黄瑟瑟发抖地脸。 仇斯年笑道:“棋手再高明也不会成为将军。因为人和棋子不同,人总有感情,总会有贪恋的东西。我希望你派去执行任务的人里,真的能好好履行你的命令。” 一滴汗水划过香腮,滴落在桌上。 仇斯年凝望着柯一尘,瞳里倒映出的是她煞白地容颜。笑眯眯道:“子时,快要到了。” 子时夜班,西门的守卫三五成群地在城墙上闲聊。虽然金州府曾叮嘱过要加强戒备。可这连日下来那群反贼连声屁都没有。将士们都觉得八派联盟那群反贼多半见势不妙,都作鸟兽散了,哪还敢跑到阜平城撒野? 值班的队长今日心情愉快,拉着手下几个兵眉飞色舞道:“今儿白天我在城里看到一个俊俏后生,哎呀那个漂亮啊~又勾勾又丢丢!那要是个雌儿,我拼了老命也要娶回家去!” 旁边的小兵也附和道:“没错,我和郭队长一起看见的。他还去买了新衣裳。我见到他把头发放下来。你猜怎么着?我的天呐!比姑娘还要水灵!” 几个士兵不信,嬉笑道:“小岳你别和队长一起骗人啊。哪有男人能长成那样!” 那个叫小岳的兵急道:“你们别不信!队长当时口水就留下来了!是吧郭队长?” 他一转头,只见郭队长黑胖的脸上还带着笑,表情却凝固了。忽然自他胸口喷出大股鲜血,染得众人全身殷红。士兵们刚想大叫,一个黑影便从郭队长身后蹿出,寒光闪烁间,几人霎时人头落地。与此同时,不断有黑影奔出,每个人都是精干好手,守城将士只有十余人,全然来不及抵挡,片刻间便被杀得干干净净。 费九关抛下手中钢刀,长吁了口气。他虽见惯了血腥,但杀人还是第一次,心里难免会有些惴惴。他挥手示意众人换上士兵的衣服,扮作守城的士卒,自己向城东远眺。 城墙上冷风瑟瑟,吹得他心里有些发毛。目力所及,阜平东街一直延伸到黑暗中。虽然瞧不见,他知道那里有黑龙卫的驻地,还有陈连川的宅邸。现在,他在等一场大火。 柯一尘紧咬贝齿,盯着仇斯年那张老脸,不甘示弱道:“敢请教如果先生出手,又该如何?” 仇斯年嘿然道:“清淑公主倒是要强。” 柯一尘盯着仇斯年,默不作声等待着他说话。 仇斯年拾起筷子,用筷尖挑着菜道:“布局做计。最先考虑的永远不是把局做巧妙,而是对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要明白他想要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追求什么。什么是他在乎的,什么是他不在乎的。人活于世上,都有七情六欲。如果他有所好,就以好来诱之;如果他有所惧,就以惧来迫之。抓住这一点,才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金景颜这个人善隐忍,心思也算缜密。再考虑他处心积虑迎娶火狐部女儿,可见此人醉心名利。这样的人多半贪功。他既需要功劳来保证仕途,又因为入赘火狐,刚刚上任,急需政绩来堵住族内非议,稳固自己地位。如果是我,我会把你们的据点透露给他。” 柯一尘立即反应过来道:“调虎离山!可他怎会上当?” 仇斯年轻叹一声,似乎不满柯一尘如此愚钝,“不用太过刻意。只需做出一副打算撤离到别州的样子即可。金景颜需要功劳,他绝不会允许你们逃到别的州府,让剿灭反贼的大功落到他处。所以只要你们一有动身离开的打算,他就难免会心急露出破绽。只要他一动,剩下的事还需要我说吗?” 柯一尘颓然道:“妙,妙啊。呵呵,贺兰帝师果然不凡。露华今日总算心服口服。” 仇斯年摇头道:“你的确口服,心服却还未必。我看你似乎对今夜的结果还抱有一丝幻想。这是个致命的缺点,你若把性命交给别人,往往会死的很惨。” 柯一尘强颜道:“我有吗?” 仇斯年望向外面夜色道:“你不是还在期盼着那场火吗?子时已经到了。” 军营外,崔明良等人黑衣劲装,潜伏在军营外围各个角落之中。他把握时间,瞧子时已过,握紧手中钢刀,带头冲入七位掌门的藏身之处。数十条人影紧跟其后,从四面八方闯入。顿时军营喧哗一片,士兵叫喊声此起彼伏,阜平城西边刹那间灯火如昼。从远处观望,依稀看见无数披甲士兵像血液般川流涌出。 费九关站在城墙上眺望,见军营方向忽然喊杀声起,忍不住又望向一片漆黑的东街。目光微闪,满脸凝重道:“火还没有起。” 陈连川家宅附近的巷子里,一个侍卫打扮的青年整了整衣服,慨然道:“时候到了。黄老大,我去找黑龙卫报信了!” 蒜头黄点点头,“好。你自己小心点!”他身后还有五个身材削瘦的汉子也是黑衣劲装,身上都携带了引火之物,个个神情肃穆。 青年郑重道:“黄老大,你们也要小心。”说罢便转身要离开。忽然间听身后一阵惊呼,正要转头,猛觉胸口一痛,低头看去,却见一把长剑从自己胸膛透出! 青年艰难转头,看到的是蒜头黄那张扭曲的脸,他难以置信道:“黄老...” 话未说完,蒜头黄一抽长剑,青年哼了一声倒毙在地。身后五人诧异道:“黄老大,你做什么!” 不及反应,蒜头黄回身舞剑,巷中剑芒流转,那五人咽喉中剑,嚯嚯叫了几声,便都不活了。 蒜头黄瞧着满地尸体,忽地嘿嘿笑了起来,他眼神狠辣,面容已经扭曲狰狞。他将长剑一扔,闪身奔出小巷,嘴里喃喃道:“想让老子送死。老子又不傻!嘿嘿嘿,老子不陪你们玩了!” 柯一尘向陈连川家宅的方向望去,没有火,一切都是那么安静。西边却已锣鼓喧天,崔明良他们已经动上手了。 仇斯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总结道:“你输了。很奇怪吧?我明明什么也没做,最后你却输了。毫无后手,却敢把身家性命赌在这里。这样的人如何能称得上聪明?” 柯一尘喃喃道:“我...我输...了...” “没错。”仇斯年道,“如果他们现在逃跑,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不跑,那就是个死。正常人都该知道怎么选,或许你不该责怪他们抛下你。” 柯一尘听了仇斯年的话,额上汗水密布,脸色苍白。她不甘地想:“如果怀渊哥哥在,如果怀渊哥哥在的话。他一定不会抛下我!可是怀渊哥哥,你为什么没有来找我?” 仇斯年好像忽然想起什么,说道:“顺便告诉你一个消息。周蛮也死了。是死在这一位的手里。”他一指蒙归元,蒙归元朝柯一尘微微颔首示意。 “过河卒,洪武的武林神话。我本还很好奇,为什么他要留下和我们死磕,原来是为了掩护你。很不错,虽然是个老兵,但留在世上终归是个麻烦。” 仇斯年语气平淡,好像谈论的根本不是周蛮的生死,而是别的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 看山楼下,东街青砖铺就的地面开始颤抖,在楼上看,漆黑的夜里有几个火把闪烁。柯一尘身子一抖,急忙朝火光出眺望。那几个火把自东面越来越近,渐渐地,还能听到马蹄声响。 柯一尘的脸色顿时变得像死人一样灰败。 仇斯年呵呵笑道:“你可知道为什么我要选择这里?因为黑龙卫如果要去支援军营,就一定会从这里经过。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好好牢记贺兰武人的雄姿,对公主你来说是件很有教育意义的事。” 马蹄声仿佛踏破了柯一尘最后的心理防线,她全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我输了?我输了!我输了!我要死了吗?不要!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马蹄声越来越近,从楼上可以看清是八名飞骑呼啸而来,最快的一骑已经驰过看山楼,向更远处奔去。 柯一尘的心绪完全恐惧和慌乱占据,甚至于她的眼眶都湿润起来。她低着头,咬紧嘴唇,又倏尔放开,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朱唇微启,用颤抖而细弱地声音道:“我...” “嗯?”仇斯年眸子沁满笑意,侧过头来,仔细倾听这位洪武公主想要说些什么。 就在此时,楼下传来飞骑突然一声厉喝打破了楼上的谈话, “什么人...啊!” 声音戛然而止,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只见黑暗中骤然闪出一片灿烂银光,那名跑在最前的飞骑连人带马断成两截,血像喷泉般泼洒,诡异而又恐怖。后面的七名飞骑急忙勒马,朝前方戒备。 仇斯年微微挑眉,似乎这变故他也未曾料到。坐在一旁始终没有出声的蒙归元忽然嘴角翘了起来,半夜的无聊对话早让他索然,现在却终于有了一丝趣味,饶有兴致地朝楼下看去。 看山楼正下方,一片血雨之中,费九关手持利刃,从黑暗的街道走出。 他手里横举一柄利器,用布缓缓抹掉刃上的血迹,目视黑龙卫,一字一句道:“我乃洪武过河卒周蛮座下大弟子费九关,今夜看守此街,请诸位不要妄动。” 布抹到武器尽头,带出一声铮然轻鸣。暗夜中,那武器闪着烁烁寒芒,似乎有摄人心魄的杀气。 费九关目光扫过剩下的黑龙卫,语气忽转狠戾,“谁敢过去,我就杀谁!” “嘿!”仇斯年在楼上讥笑一声,脸上却没有半分笑意。他看了蒙归元一眼,蒙归元的目光落在那兵刃上,淡淡道:“照胆!” 柯一尘依然低着头,她没有看到楼下那一幕。可听到那声音,身子却奇迹般地不再颤抖。楼下那坚定的话语,每字每句,悄然印在她心底。让她再也无法忘记。 二十四章 怒刀碎黑龙 不光蒙归元一口道出了费九关武器的来历,那七名黑龙卫见到费九关手里的兵刃,也有人脱口而出。 “照胆!” 费九关手中那物形状像剑,可剑面足有寻常剑两倍宽,剑尖则与刀剑相似。说是刀,可两面开锋,剑脊笔直没有弧度。非刀非剑,又似刀似剑。正是周蛮为配合自身武学而专门打造的杀器,昔年凶名赫赫的神兵照胆。 费九关握紧照胆,脸上满是杀气,森然道:“再说一遍,谁敢上前我就杀谁!” “狂妄!” 一名飞骑长啸一声,拔刀策马驰向费九关。他刀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度,借着马势,刀来得又沉又快,像夜里的一道闪电。 费九关静立不动,无数次与猛兽搏杀的经历,让他在战斗中无比沉着冷静。看着那如流星般地寒芒,他忽尔把照胆平举在胸前。 破空的一刀越来越近,几乎要斩在他身上,费九关此时猛然出招,照胆如毒蛇出洞,闪出一道亮光直刺那人心口。骑士吃了一惊,没想到眼前人竟似要和他同归于尽。急急回招,费九关错步挺入,照胆如切豆腐般斫断长刀,扑哧一声刺入那名飞骑心窝。 他出招劲力凶猛,一招得手余势仍是未消,又向前几步,将那骑士挑在半空,直到照胆从他后背透出。费九关长臂捏紧他右肩,照胆一个回环,顿时将那人横胸断作两段。 其人上半身还被费九关举在空中,血如瀑布般狂涌,各种内脏倾泻而下。那人嘴里尚能发出嚯嚯地声音,身体不停地抽搐,惨状让人毛骨悚然。 费九关横刀而立,冷冷看着剩下的黑龙卫。手中照胆饮了人血,刃上更添几分森冷。瞧得人生怯意。 黑龙卫这副宛如修罗降世地凶狠模样,下意识地勒马后退。 楼上仇斯年重重哼了一声,不满道:“不过虐杀了一人,便被夺了气势。看来黑龙卫还需要好好锻炼。” 蒙归元道:“军中搏命的招式,就是要够凶,够狠,才能震慑住敌人。周蛮当年便是以凶残之名横行天下。可惜,周蛮没有上乘功夫,浪费了一块好材料。” 仇斯年并不关心这些,问道:“他还能撑多久?” 蒙归元道:“照胆锐利,寻常兵器难掠其锋芒。但若两人齐上,他难以支撑。” 楼下六名黑龙卫中忽有有两人拍马奔出,其中一个持枪汉子叫道:“乙队的兄弟。这是我们酉队的仇,还请你们不要插手!” 余下四名飞骑闻言,都驻马静立。贺兰尚武,也最重视荣誉。除非有命令,不然黑龙卫往往宁愿战败也不愿失了尊严。 那两名飞骑一者长枪在握,身材高瘦,一者手持双锤,身形短小健壮。两骑分左右夹攻而来。费九关抛下半截尸体,快走几步跃入二骑之间,他陡然一矮身,手中照胆挥出一片流光,只听两马悲鸣,八条蹄皆被他斩断。 两名飞骑临危不乱,使枪的手掌在马背上一按,人便长身高高跃起,凌空挺枪倒垂而下。用锤的则马落地后就地一滚,双锤狠狠砸向费九关腰眼。 费九关手腕一抖,使出周蛮亲传绝招寒剑分光,剑光如白炎冲天而起,迎向长枪。枪手见其势威猛难当,一个旋身避开剑光,不与其争锋。就在此时,烁烁寒光忽然在空中急转而下,如瀑垂空,砍在铁锤之上。 暗夜里骤然火花四射,金属碰撞声刺人耳膜。这一招震得费九关手心发麻,立刻知晓眼前对手功力深湛,不下于己。他一发狠,横迈一步,反手持刃向前一压,照胆利刃竟将那对铁锤剖开!然而招式只使了一半,费九关猛觉肩头剧痛,原来已被长枪刺中。 那长枪高手一枪刺入,只感觉像是刺进了水浸的牛皮里,竟难以穿透。他只当对手穿了什么防身护具,呐喊一声,手上加劲,长枪深扎入体内。 费九关不退反进,又跨一步,照胆顺势落下,斩断使锤人一臂。 使锤人痛呼一声,枪手见同伴受伤,急忙把长枪一旋,再入他肩头三分,意图阻住费九关脚步。使锤人也是勇悍,骤然断臂,暴吼着举半截单锤砸在费九关身上。那锤力道浑雄,费九关像是被狂奔的野马迎面撞击一般,闷哼一声倒飞出去。长枪也随即离体,带出一串血花。 费九关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落地,捂住伤口,低声咳嗽起来。他肩头被贯通,又正面受了铁锤一击,饶是他百战苍龙甲护身,也觉得有些吃不消。他杀的第一个人是趁其掉以轻心时突施雷霆一击,这才得手,第二个人则是凭借照胆快利。两次都是去巧,没有较量真功夫。 眼下力敌两名黑龙卫飞骑,数招之间已明了这两人与自己功力相差不远,尤其是他们配合无间,实在难缠。 费九关蓦然生出些许庆幸,想必第一个偷袭杀掉的飞骑就是这一队的队长。其武功多半高出这两人一线,能在一开始就干掉一个高手,后面的战斗便轻松许多。 “轻松吗...”费九关苦笑,手里照胆又握紧几分。对面那枪手端枪戒备,使锤人则单臂包扎左臂断口。喘着粗气,粗豪地脸上满是凶光。 费九关深深吸了口气,喝道:“来吧!” 说罢他猛冲向前,迎面而来长枪似灵蛇吐信,电光火石间连刺十来下,让费九关有种暴雨迎面而来的错觉。他腰一拧,于间不容发之际避过长枪,闪电般出手握住枪杆,照胆同时斩下。 锵然一声,铁枪被斩成两截。费九关趁机猫腰突进,利刃飞速斩向枪手。那枪手难以躲避,眼看就要命丧当场,那矮壮的飞骑陡然插身挡在两人之间,铁锤拦住照胆的索命一击。 又是火星溅出,半柄铁锤再度被斫断。极短暂地火花照亮两人的面容。使锤人凶狠狰狞地表情像烟花般映入费九关眼中,接着转瞬即灭。而在难以看清的地方,那使锤人身后一截断枪诡异刺出,倏然捅入费九关小腹! 费九关骤遭重创,张口呕出一股鲜血。他仍不退避,照胆一挑,杀刀饮血使出。刀罡如蛟龙翻腾,越过使锤人头顶直奔枪手,在他尚不及反应时便把他的脑袋竖破成两瓣。 长枪高手跪倒在地,分开地两瓣脑袋如花般绽放,场面极其血腥。纵使是经久征战地黑龙卫也难以适应,观战中有飞骑嘴角开始抽搐。 这血腥却刺激了搏命地两人。使锤人虎吼一声,两眼赤红目眦欲裂。也不管手上铁锤只剩下一个把手,狠狠砸在费九关小腹插着的半截断枪之上,波地一声,断枪刺进自费九关体内直至没柄、。费九关也不示弱,怒吼着挥刃就斩在矮汉身上。矮汉此刻同伴皆亡,已失了理智,硬挺着挨了一刀,竟没有立死,又一锤砸在费九关胸口。 两人短兵相接,直挺挺地互砍互砸。叫喊声,怒吼声,刀刃入肉声,兵器交击声混成一片。两个男人的死斗竟有一种千军万马舍命相搏地气势。就连楼上蒙归元也不禁动容,楼下的黑龙卫更是目眩神迷。 也不知这样持续了多久,喊声渐弱。终于在照胆最后一次劈下时,铁锤已无力举起招架。一刀砍落,矮汉轰然倒地,粗壮地身躯几乎裂开,满地鲜血汇成了一片湖泊。 四名黑龙卫不由得向后缩,因为他们看到费九关任然立在那里。全身浴血,让人分不清究竟是他的血多些,还是使锤人的血多些。 他用照胆杵着地面,依旧目视余下敌人,喉咙里嗬嗬几声,这才清楚说道:“谁敢过来,我就杀谁...” 他就站在那儿,似乎用根手指头便能戳倒。可在无人敢小看他。好像这个少年是一头濒死地凶兽,只消有一口气在,就能狠狠撕咬敌人血肉。 蒙归元挑眉道:“好汉子!” 仇斯年道:“但也结束了。” 远处军营已经乱成一团。从高处眺望,可见到数队人马明火执仗追出军营。似乎崔明良等人已经得手,正在士兵追击中艰难杀出重围。 四名黑龙卫对望一眼,同时翻身下马。为首的队长看着费九关道:“阁下胆识过人。我们佩服。如果换做平时,必当与阁下单枪匹马一较长短。但现在军情紧急,我等兄弟不得已,今日要趁人之危了。” 费九关点头,拖着伤痕累累地身体迈了一步,对队长道:“来吧!” 三名飞骑都按住兵刃不动,而那队长则缓缓拔出长刀。费九关这时忽然发现,那天在猫儿山里遇见的刀手和剑客也在其中。他朝那剑客看去,“你。” 剑客乍被那凶神盯着,以为费九关要找自己邀战。心里一惊,下意识后退一步,又不愿失了面子,色厉内荏道:“我什么!” 费九关问道:“你可是无极剑一脉?” 剑客被问得莫名其妙,老实答道:“我乃坪州天聪老人门下大弟子方风顺!你想怎样!” 费九关一怔,“哦...没事。” 楼上柯一尘扑哧一笑,倏尔抬起头来,望向楼下昂然挺立的费九关。她眸中再无半点低落,甚至带了些许欢畅。 她望着楼下,一字一句,认真说道:“我不会输的。” 仇斯年颇为意外,“你不是已经输了吗。” 柯一尘摇头,转而看向仇斯年那皱纹堆垒地脸,重复道:“我不会输的。这小子说了,他要守在这儿,那他就不会放旁人过去。” 仇斯年笑了笑,说道:“可惜,你到最后仍然要错信旁人。下一刻他就要死了。” 柯一尘直面着仇斯年的目光,依旧坚定道:“他不会食言。” 正当四名飞骑要向费九关发动攻击时,忽然街东面人声鼎沸,无数火把照亮了整条街道。披甲侍卫蜂涌而来,为首的一个中年身披大氅,腰配长剑,一看便不是善战武将。 见到这番景象,仇斯年顿时皱起眉头,“糟糕。” 那中年见到街上黑龙卫与费九关。看见这满地的血腥,脸色一变,怒道:“怎么回事!你们还不去西大营支援!” 四名黑龙卫见守卫到此,居然都收了兵刃,似乎不愿与众兵士一同围攻费九关。为首的队长面无表情道:“回禀金大人,有一名反贼拦路。已经有一队兄弟命丧他手。” 曾经的陈连川现在的金景颜自然也看到了费九关,哼道:“这么一个半死之人。一起上把他杀了!” 队长不卑不亢道:“既然如此,还请金大人动手吧。”说完他居然向后退了一步,余下三名飞骑也一同退开。 贺兰尚武,更尊重武人。黑龙卫中皆是贺兰各派精英弟子,远比寻常武夫更加骄傲。费九关毫无阴谋诡计,堂堂正正杀败三名黑龙卫。这份血勇已然赢得一众黑龙卫的尊敬。若非事情紧急,他们本就不愿意趁人之危。眼下陵川州府兵赶来,他们更不愿参与围攻。 金景颜阴测测地盯着队长,末了摆手道:“对付此人。自然不必劳动黑龙卫大驾。给我上!” 他一声令下,无数士兵穿过黑龙卫杀向费九关。而那四名黑龙卫当真是一动不动,任由士兵冲杀。 仇斯年扶额道:“唉。我们是不是在这方面也要改一改。我开始觉得黑龙卫太有荣誉感也不是一件好事。” 蒙归元淡淡道:“人习武,便是领会精神。若不知自尊荣辱,习武何用。”他扫了仇斯年一眼,又道:“但黑龙卫令行禁止。你若现在下令让他们出手。他们自然会出手。” “对啊。”仇斯年望向柯一尘,询问道:“我该让他们出手吗?” “啊——” 楼下费九关长啸一声,声音响彻整个阜平。他举起照胆,用尽最后气力冲入众军之中。在火把映照下,照胆反射出阵阵光晕。随着费九关动作而飞舞,把身边敌人相继砍倒。 柯一尘悄悄向西望。大队火把已经靠近西门。应该是崔明良等人冲出了包围,带人向西门撤离了。她暗暗捏紧拳头,找仇斯年展颜一笑道:“先生嘴上这么说。其实并不想让我输吧?” 二十五章 一言搅风云 单骑觅生机 听到柯一尘的话,仇斯年面色平静,并未觉得意外,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什么呢?” 柯一尘理了理思绪,侃侃而谈道:“先生奴隶出身,在花甲之年得帝师之位。设立黑龙卫,剿灭燕云战神。可以说先生虽得贺兰君王赏识,但先生的权势都是由功绩堆出来的。若先生不是一心为了贺兰。想必王室也不会如此对先生委以重任。” 仇斯年呵呵笑道:“多余的话就不必说了,直接讲讲结论吧。” 柯一尘抿嘴道:“先生身为贺兰帝师。不可能放任我们劫走囚犯。那么为何你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做,甚至有鼓励我们去劫囚的态度。这很可疑,跟先生一贯作风不符,除非你...” 仇斯年眼含深意,接口道:“除非我想收拾金景颜,或者说我想对付火狐金家。可没有由头,总不好动手。” 柯一尘含蓄笑了笑:“露华虽一介女流,长在深宫。却也听闻贺兰王庭不和,八部互相倾轧。现在一个绝好的理由捧在先生面前,先生难道不想笑纳?” 仇斯年故作苦恼道:“我虽然想笑纳。可也不能帮助反贼脱逃啊。” 柯一尘道:“如果先生什么也不做。那只不过是我们与金景颜之间的较量。与先生何干?” 仇斯年哈哈一笑,不置可否,手中酒杯一扬指向楼下,“继续看吧。” 柯一尘默默闭上嘴不再多言。虽仇斯年一同看着街上的费九关燃烧生命,癫狂战斗。 费九关浑身浴血,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若是寻常武人,此时早该死了。可他偏生还有挥剑杀人的力气,真像野兽般凶狠顽强。 他脚下尸体越堆越多,转眼便像是站在尸山一般,直杀得贺兰众将士肝胆俱裂,踌躇不敢上前。 金景颜也看得眼角直跳。如非亲眼所见,他做梦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等亡命之徒。他定了定神,呵斥众军道:“快上!一起上杀了他!” 士兵们不敢违背,只得硬着头皮上冲。费九关根本不招架躲闪,也没了躲避的力气。双足如铁铸,牢牢定立在原地。见到有人攻击,他便如条件反射般挥刃还击。 转眼间又有数人命丧刀下,费九关全身殷红,身上遍是深可见骨的伤口,看上去凄惨恐怖。甚至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早就死了,只是尸体死而不僵,兀自在挥舞着刀剑。 金景颜额头汗下,环顾左右,四名黑龙卫正站在一边袖手旁观,显得十分突兀。他沉声道:“西大营大乱。你们还不出手吗?” 队长瞧了费九关一眼,说道:“此人拦住了去路,我们不得过。” 金景颜冷笑道:“这反贼已是风中残烛,几位哪一个上去也可将他斩了。怎算得拦住你们去路?” 那队长一拱手道:“诚如大人所言。他已命在旦夕,大人再派人上前冲锋他就必死。何必让我等担此污名?” “哈哈。污名?”陈连川皮怒极反笑,扬鞭一指黑龙卫队长,“你黑龙卫徇私偏袒,不以国事为重。还妄谈什么名声!今日之后,本官必向杜流主讨个交代!” 那队长不卑不亢道:“大人有什么交代,卑职尽数接下便是。” 金景颜不料黑龙卫一个小小的队长也敢连番顶撞于他,心头火起,又不好对黑龙卫发作。他一挥剑,喝道:“全部人给我冲!把那歹人乱刀砍了!” 一众士兵齐声呐喊。举刀冲了上去。费九关双眼也被血迷住看不真切。隐约见到有人影杀来,怒吼道:“谁敢过来!!” 他持刀浴血,状似神魔,又兼脚下满地断肢残骸,直如尸山血海。这一声吼,众将士胆气顿时为之一丧,只觉得眼前少年的身后是一片赤红深渊,只要再向前踏出,就会堕入无间地狱之中。霎时间满街贺兰士兵竟全数站住,僵在原地不敢妄动。 “谁过来我就杀谁...” 费九关口中仍呢喃着这句话,声音已变得极为微弱,像是自言自语。他只觉眼前越来越黑,意识也渐渐模糊,忙将照胆插在地上,支撑住身体防止倒下。但即便如此,他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此刻即便一个孩童上前也能将他打翻在地。可偏偏无人敢上前一步,即便金景颜也被他那声吼骇地冷汗涟涟,生怕他突然暴起杀向自己。 于此同时,西门方向也人声鼎沸,隐约有隆隆声传来。柯一尘在楼上望去,只见西门城门不知何时打开,现在缓缓关闭。无数火把都被挡在城内。而在门缝处细看,有一点亮光逐渐远去。 崔明良等人已成功离开阜平! 她霍然站起身,晶亮的眸子直视仇斯年,“我赢了。” 仇斯年笑道:“看起来是的。” 柯一尘忽道:“我若没记错,先生答应过,赢的人可以提一个条件。” 仇斯年呵呵道:“说得没错。”他身子向前探了探,伸长了脖子,痛快道:“我的人头在此。拿去吧。” 气氛顿时凝固,仇斯年泰然自若,而蒙归元则静静地看着柯一尘,不知在想些什么。 柯一尘凝视着仇斯年,目光在他颈上流转片刻,终究还是收了回来。她深吸一口气,微微欠身向仇斯年行了个万福,恳求道:“请帝师放我们离开。” “聪明!”仇斯年回靠椅子上,由衷的抚掌赞许。 他轻轻挥手,身边蒙归元手指微抬。楼下费九关身后的黑暗好像陡然有了生命,无穷的黑气如海浪般涌出,瞬息间吞没了整条长街。贺兰将士避之不及,尽数被那黑气笼罩。蒙归元手指落回桌面,发出啪嗒一声,楼下黑气顿时消散。只余满地昏迷不醒的士兵。整条街上唯有费九关、金景颜与那四名飞骑站在那里。 金景颜武功低微,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那四名黑龙卫却是有深刻体会,刚才那狂涛般的黑气袭来,他们几乎以为自己要被那强悍无匹的力量撕成肉沫。但回过神来却是毫发无损,哪里还不知是有人手下留情?四人只略一思索,便纷纷下拜,崇敬道:“恭迎副军首!” 一声副军首,惊得金景颜呆若木鸡。他惶然四顾,想要找寻贺兰第一高手的身影。 楼上,仇斯年满意道:“你能忍住不要我的性命。这很难得。” 柯一尘紧咬贝齿,“我纵然要你性命。先生肯给吗?观先生行事,可不像是守诺之人。” 仇斯年坦然道:“不错。我就是那种背信弃义的无耻之徒。不过在我看来,但凡聪明人都不该过分拘泥于诺言约定啊。” 柯一尘道:“先生是什么人自有评价,露华只想知道,我的条件先生可愿答应。” 仇斯年道:“你能赢下这一局,多少也当给你些彩头。带你的人走吧。”他竖起一根手指,又屈成个勾,“半个时辰之后我会派人捉你。这样也不算违约了吧?” 柯一尘哼了一声,“你说不算,那就不算。”她一振衣袖,快步冲下楼去。 楼下长街之上,金景颜与四名黑龙卫正在四处张望,忽见一个绝美女子从看山楼冲出,众人俱感一阵恍惚。只觉得那女子太过美丽,竟让人生出几分虚幻之感。 见那女子往费九关处跑去,立刻就有人黑龙卫小声道:“你做什么!” 楼上仇斯年手按栏杆,俯望金景颜朗声道:“金州府,你督查反贼不利。该当何罪?” 金景颜一听到那声音立即打了个哆嗦。抬起头,果然见到仇斯年的脸。他强笑着行了一礼,“下官见过帝师大人。大人说笑了,属下现在带人去追,还来得及。” 仇斯年摇头道:“来得及?七个百川境高手,等恢复功力后凭你也追得回来吗?金大人,我夜饮看山楼,把这事瞧得倒也清楚。我问你,西城军营哗变时你为何第一时间没有带人前往?” 金景颜汗水涟涟。当时他的确未带人前往指挥,他知道崔明良恨自己入骨,担心他伺机对自己动手。因此得到消息后首先加强了府邸的警备。静待片刻确认安全之后才率兵出府。但他也不会相信仇斯年无缘无故跑来夜饮的鬼话,僵硬道:“大人既然瞧得真切。为何不让蒙大人施以援手?” 仇斯年扶额做苦恼状:“若人人都像你这般想,那我贺兰养你们又有何用?拿了。” 这最后一句,是说给黑龙卫听的。那名队长大声领命,上前便把金景颜按住。金景颜挣扎不脱,怒道:“仇大人。我纵然让囚犯脱逃,你不用如此吧!” 仇斯年淡淡道:“我就用这么大阵仗。你又能如何?火狐部又能如何?” 金景颜还想辩驳,队长手上加劲,他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柯一尘冲到费九关面前,一把将他搂住抱起,费九关只觉眼前一晃,似乎看到了柯一尘的面容,虚弱地笑道:“柯兄弟无恙?”尚未听到柯一尘回答,他紧绷的神经一松懈便昏了过去。 柯一尘抱着他,听到他的问话,看他满身是血,忍不住眸中蒙上一层氤氲雾气,低声道:“笨蛋!” 她也不顾满身血污,奋力把他背起,冲离自己最近的方风顺道:“你!把马给我!” 方风顺一愣,他不清楚这美女的来路,有些迟疑,不由得瞧向楼上。见楼上两位大人都面色如常,没有阻止的意思,便把马牵给柯一尘。 柯一尘将费九关搬到马上,又捡起照胆,这才翻身上马,搂住费九关。她目光扫视在场众人,黑龙卫皆被她容貌所迫,无人上前吱声。她又抬头望向楼上仇斯年。仇斯年面带笑容,朝她挥手致意。 柯一尘重重哼了一声,轻咬贝齿,握紧缰绳催马而去。 第二十六章 天火初扬名 冰魄现冷声 柯一尘纵马出城。她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逃跑,此刻争分夺秒,一路狂奔。 但意外的是,即使如此紧张的形势,她心里却没有半分恐惧。怀中搂着半死的费九关,她只觉得无比温暖安稳。好像有这么个血人在,无论任何事情自己都不用去单独面对。 她低头瞧了一眼气若游丝的费九关,低声啐道:“黑泥鳅,你可别死!你若是死了,我...我就把你剁了喂狗!” 费九关早已昏迷,自然不能回答她这番任性的言论,在马背上颠簸几下,忽地咳出几口血来。柯一尘大惊,忙把他抱得更紧,生怕他被活活颠死。 就这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阜平城已渐渐成为黑夜里的轮廓。忽然路边暗处有人叫道:“是小九吗?” 柯一尘一听是崔明良的声音,急忙勒马,“姓崔的,快来!你兄弟要死了!” 崔明良闻言大惊,急忙上前观视,刚走几步,看到柯一尘长发披散,雪白的脸上点点血迹,如红梅映雪。借着星光,她绝美的容颜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不由得怔在原地,讷讷道:“你是...柯,柯...”。 柯一尘见崔明良一副痴傻模样,怒道:“还不快来!” “哦哦!”崔明良如梦初醒,不敢去瞧柯一尘的脸,慌忙上前探视。他见费九关伤势,倒吸了一口冷气,涩声道:“小九这...怕是没救了...” 柯一尘柳眉倒竖,吒道:“胡说什么!你死他都不会死!” 崔明良摇头,左右开弓抡圆了给自己两个耳光,“不错!是我乌鸦嘴!小九吉人自有天相,必定能挺得过去!”他招呼手下帮忙把费九关抬下马,又让人去去伤药绷带。柯一尘也下了马,跟在崔明良身后道:“时间紧迫,先帮费九关止血。你们人救到了吗?” 崔明良不明白柯一尘所说的时间紧迫是什么意思,但看她一脸焦急,心里也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忙道:“多亏柯...柯...妙计,诸位掌门全部脱困。请随我来吧。” 他陡然见到柯一尘美貌,再也不敢将她看作公子,又不晓得该如何称呼,便闷头带着柯一尘往山野深处走。两人走了片刻,只见松林间,有七人盘膝坐在地上。这七人年纪大多在五六十岁上下,其中两人发须皆白,估计年岁更长。七人身边刘昊、徐德龙带人守在四周,显然是在保护他们。 崔明良解释道:“七位掌门连日饮食中被下了药。丹田气海一时难以运行。现在只等他们运功完毕,恢复功力后我们便不用这般躲藏了。” 柯一尘摇头道:“不行。这里不能再待了。现在立刻马上离开。” 七人中一位白须飘飘的老者睁开眼,看到柯一尘面容不由得一愣,道:“尊驾便是小崔口中的‘柯公子’?” 柯一尘点头道:“你是这里主事的?” 白须老者呵呵笑道:“老朽吴悲风,乃一气门掌门。在此多谢阁下仗义相救。你们的事老朽也听了一些,年纪轻轻便敢面对帝师和蒙归元...” 柯一尘急急挥手打断了吴悲风的话,不耐道:“闲话少说。现在我只有两个要求。第一,快点治疗费九关。第二,快点离开此地。黑龙卫很快就会追来了!” 吴悲风被柯一尘一通白抢,也不生气,慢条斯理问道:“柯公子如何得知的?” 柯一尘当下把自己跟帝师楼中对谈,金府没有起火,费九关长街孤身当关的事简要说了。众人感慨道:“想不到费少侠如此侠肝义胆,为了我等竟豁出了性命!” 柯一尘撇嘴,心中颇不以为然,“他可不见得是为了你们才那么拼命。”口中却说道:“陈连川府上没有起火,是那个什么黄出了问题。你们的人留作以后你们自己解决。现在我们只有不足半个时辰的时间逃命,必须想办法脱困。” 吴悲风沉吟道:“柯公子既然能与帝师放对,不知可有主意?” 柯一尘道:“简单。此地离洪武很近,连夜赶路,一天脚程就能赶到。可费九关伤得太重,恐怕受不了这样赶路。况且仇斯年狡诈,一定能猜到我们要回洪武,沿途追兵必多。所以我想带费九关反往北走,去北峰州或者北林州暂避风头。你们则按原计划前往洪武安源城。” 刘昊忍不住叫嚷起来,“让我们按原计划去洪武,你们反往北走。你是想拿我们做诱饵吗!” 吴悲风双手虚按。示意众人安静,沉吟片刻,吩咐道:“就按柯公子说的办。另在门中挑出两个身材相近者,打扮成柯公子与费少侠的模样,以掩人耳目。” 徐德龙踌躇道:“师父。我们刚脱离险境,如此行事是否太过危险。” 吴悲风瞪了徒弟一眼,愠怒道:“两位少侠与我们萍水相逢,却能赌上性命搭救我等。难道我们就都是贪生怕死之徒吗?” 柯一尘见吴悲风如此磊落,心里对这老头生出几分好感,便从腰带里取出那皇室玉佩,“他们要抓我,对你们多半没什么兴趣。你们平安到达安源城,可将此物交给天佑州府。就说是这玉佩主人吩咐,让他妥善照料你等。” 吴悲风低头看那玉佩,上面雕有一朵清莲绽放,好似寻常女子之物,边上却是遍镶龙纹,一看便知是洪武皇室之物。他心里一颤,郑重收了玉佩,说道:“大恩不言谢。还请两位留下姓名,我八派联盟来日必当报答!” 他虽年长,却不似周蛮那般熟悉皇室。见这玉佩,只当是柯一尘与洪武皇室有些渊源。见柯一尘显然是个女子,但之前听说是以男装示人,猜测这“柯公子”的名号多半是假的,故有此一问。 柯一尘嫣然一笑道:“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乃嗯...天火公子柯一吟的弟弟,我是小天火柯一尘。嗯...还有这个半死的黑泥鳅,他我门下第一走狗费九关。” 吴悲风见她仍不肯说明,便微微一笑,拱手道:“今日之恩八派联盟铭记于心,他日若有吩咐,我等刀山火海也当报答!” 柯一尘嘻嘻道:“那就好好记着!” 阜平城看山楼,仇斯年与蒙归元依旧坐在楼上喝茶。 楼下昏迷的士兵均被黑龙卫救起,听闻帝师与蒙副军首在此,一个个都俯首帖耳,任凭黑龙卫指挥。那名队长提着昏迷金景颜登上二楼,冲两人行了一礼,将金景颜往地上一扔,“禀军首,副军首,人已带到!” 蒙归元打量他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队长一挺胸,朗声道:“卑职孟高飞,见过两位大人!” 蒙归元点点头,“这次你表现的不错。虽然只是初武境,但是知荣辱,有自尊。不愧是杜长平带出来的手下。”他手指一点,一缕黑气倏尔蹿入孟高飞眉心。 孟高飞顿时一颤,脑海中陡然涌出一套武学精要,一招一式奥妙无穷,好像自己穷尽一生也无法全部掌握。他心中狂喜,下拜道:“多谢副军首传功!” 蒙归元淡淡道:“一时兴起。能领会多少,看你自己造化。下去吧。” 孟高飞大声领命,带着方顺风等三名飞骑守在楼下大门外。 大概只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楼下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接着一个年约二十的美貌少妇登上楼来,俏脸含煞瞪着帝师,欠了个万福后冷冰冰道:“妾身见过帝师,蒙叔叔。” 仇斯年见到来人,呵呵招呼道:“原来是金家三小姐。别来无恙。” 蒙归元乃当代贺兰八部之一月虎部蒙氏的族长。与金三小姐父亲平辈,只点点头算是见过。 这位陈连川处心积虑迎娶到手的金家三小姐一见夫君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双眼紧闭也不知是死是活,不禁怒视仇斯年,言语生硬道:“仇先生一光临阜平城就抓了我夫君,却还问我是否无恙吗?” 仇斯年道:“反贼夜里杀进城来,劫了囚犯。金州府有渎职之嫌。” 金三小姐冷笑道:“就算是渎职。仇先生此举未免太过了吧。” 仇斯年叹了口气道:“老朽替王部巡视各州。自然需要督促各州府勤于政务。金州府当众顶撞老朽,目无尊卑,恣意妄为,若不拿他,以后老朽还如何压服各州郡?” 金三小姐犹豫了一下,她身为金家三小姐,此地是火狐部势力范围,若是寻常人物倒是可以硬抢。但如今蒙归元在侧,此事注定不能靠武力解决。于是口气转柔道:“那奴家便在此向仇先生赔不是了。还请先生高抬贵手,待景颜出来后,我夫妇再登门向先生道歉。仇先生意下如何?” 仇斯年似乎痛心疾首道:“太晚了。如果金大人早些服软,老朽自然也就不会为难他。可我令已下,要拿他问罪。黑龙卫的儿郎们俱是听闻,再下令放人,仇某岂不成了反复无常的小人?” 金三小姐盯着仇斯年,恨恨道:“仇先生是铁了心要与火狐部为难了是吗?” 仇斯年收起那副忧心忡忡地模样,淡淡道:“是。” 金三小姐咬牙道:“火狐金氏素来尊敬先生,何必如此?” 仇斯年道:“你们究竟有多尊敬一个月虎部的老奴隶,我真不大清楚。不过既然你问了,我就告诉你。是,我就是如此。这次被我抓到,你们金家认栽吧。” 他用筷子点着桌面,忽然想起什么,接着道:“不过造成今天这个状况的可不是我。是两个叫柯一尘和费九关的反贼。我已下令通缉他们。冤有头债有主,金三小姐若是改天遇见,也好报了你夫君之仇。” 金三小姐盯着仇斯年,气得浑身发抖,捏紧拳头半晌才道:“多谢先生告知!”说罢欠身便要离开。 “如果我是你。”仇斯年忽然叫住她,笑吟吟道,“我会立即离开阜平,回火狐部不再管此事。” 金三小姐驻足,静静等待着仇斯年下文。 仇斯年认真道:“毕竟渎职这件事可大可小。认真起来,金景颜可是要被抄家流放的。” 金三小姐狠狠瞪了仇斯年一眼,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明白!” 送走了金三小姐,仇斯年揉了揉眉心,抱怨道:“早如此说话多好。见面还需客套一番,浪费我老人家心力。” 蒙归元看着金三小姐走远,应道:“这次拔掉火狐部一位州府。希望金家能有所收敛。” 仇斯年道:“挨了打才知道疼。才不敢继续惹你。现在八部里天狼乱氏、南豹北人氏对我王忠心耿耿。北蟒势微,全靠常氏一个小娃娃苦苦支撑,不足为虑。云鹰部战氏素来超然物外,不参合八部权斗。唯有西南三部,火狐金氏、雪熊宇文氏、夜猿元氏同气连枝,跟我们大唱反调。需先压服一部,才可掌控全局。” 他说的蒙归元明白,但这些显然不用蒙归元去思考。蒙归元只点头道:“我相信你自有计划。” 仇斯年嘿嘿笑了笑,忽然问道:“半个时辰是不是到了。” “到了。”蒙归元答道,“不过恐怕追不上他们了。” 仇斯年意外道:“为什么?” 蒙归元反问道:“你不好奇,为什么金家三小姐如此顺利就能上得楼来?” 仇斯年朝楼下望了一眼,没有看到护卫在下面的孟高飞等人。 蒙归元解释道:“他们都被人放倒了。就在金三小姐来之前。” 仇斯年颇感兴趣道:“金家三小姐没有这份本事。金家老四又不在这里。现在的阜平城,还有谁能悄无声息的放倒一队黑龙卫?” 看山楼二楼的楼梯口,灯光没有照亮的阴暗角落,一个冷清女声回答了仇斯年的话。 “我。” 第二十七章 天寒时有雪 孤影宴空花 女声响起,语调清冷,似冰晶碰撞,不带一丝情感。 那声音徘徊在二楼的楼梯附近,没有现身,但楼上两人一瞬间明了来人的身份。 仇斯年瞧了瞧蒙归元,蒙归元无动于衷道:“是你招来的。” 楼上的温度骤然下降,明明是春天的夜,却像深冬般彻骨寒冷。放在桌上的茶水瞬息变得冰凉,好像那人出现的一瞬间就夺走了所有的温度。 仇斯年不会武功,立时觉得寒冷难耐,他搓手哈气,竟然吐出蒙蒙白气。不禁讶异道:“后生可畏。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了得吗?” 蒙归元重重哼了一声,寒气顿时一滞,接着便如潮般退去。楼外暖风涌进入,霎时回暖,楼里人身上都蒙起了一层薄薄地湿气。 女声轻哼,寒气迅速向楼梯聚拢。似在抵御暖风侵袭,眨眼间楼梯处便结上一层薄冰,春风不能近前一寸。 蒙归元本就不欲对小辈出手太过,见那女子抵抗,只摆摆手,春风骤然消弭。 清冷女声幽幽道:“仇先生既然另有妙策可杀金景颜,又何必让倚晴楼做无用功?” 仇斯年呵呵笑道:“事出突然。两个小家伙闯入阜平城,倒是让我这堂堂帝师也输了一手。” 清冷女声道:“是否出乎先生意料,不在楼主考虑范围。先生既然请了倚晴楼出手,那么无论结果如何,都该欠倚晴楼一个人情。” 仇斯年似感无奈道:“黄韵清帐算得精明。就按你们说的办吧。” 楼梯口隐约有人影晃动,似乎那女子在行礼,“那奴家便替楼主谢过仇先生了。” 此话过后,楼梯处再无声息。那女子不知何时已离去,唯有地面上附着的薄冰,空气中依稀尚存的寒冷,证明了她曾在此驻足。 仇斯年摩挲手指,凝视着指尖上残存的一抹湿气。感慨道:“天寒有雪,天下第一杀手。我有点后悔了。有她出手,杀金景颜实在是万无一失。” 蒙归元评价道:“此女已螓天地境。后生可畏。” 仇斯年哦了一声,饶有兴致问道:“她与小狼主、李怀渊并列于世。那以你的眼光看,她比我们那位小狼主如何?” 蒙归元沉吟道:“狼主尚在闭关破境,眼下是她强上几分。一旦狼主踏入天地境,若论两人高低,还需打过才知道。洪武李怀渊我没有见过,但应与这两人差不到哪去。此三人无愧当世俊杰之名。比他们资质更好的年轻人,世上多半没有了。” 仇斯年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问道:“你门下那个小疯子也比不了吗?” 蒙归元淡淡道:“不能入世,他便什么也不是。” 仇斯年笑了笑,对这个话题似乎颇感兴趣,问道:“我听说近些年出了不少年轻高手。洪武有八骏,贺兰除了双刀四剑,也涌现出许多后辈英才。他们又如何?” 蒙归元道:“武道攀登。资质、心性、机遇三者缺一不可。天寒有雪三人如今能傲视群雄,只胜在资质卓绝,快人一步而已。若不思进取,只需三年便无法保住现在的地位。五年后山河局是何等形势亦未可知。再者,现今扬名的洪武八骏、贺兰六杰也不过略输于他们一线而已。若因缘际会,抢先成就天地境,那又是一番景象了。” 仇斯年喝了一口冷茶,只觉那茶似一道冰线顺着喉咙流入,五脏六腑都觉得发凉,难以想象如此冰凉竟是天寒有雪一瞬间所为,咋舌道:“说到心性。这小姑娘虽然语气冷漠,脾气倒大得紧。当着你我的面,居然也敢伤黑龙卫,留招示威。还真是全然不把你放在眼里。” 蒙归元难得的笑了笑,“习武之人最重胆识。在我面前若是一招都不敢出,那怎堪大用。此女不仅有胆,还大得可以。” 仇斯年不以为然地缩了缩脖子,思忖片刻,“楼下黑龙卫全被放倒,让百里和老杜带人进城吧。如此也好,一时半会儿,我也难以派人去追那两个小家伙了。” 蒙归元意外道:“你不想抓他们?” 仇斯年淡淡道:“抓很简单,不急于一时。今天给小公主上了一课,但人终究是旧习难改,学到的东西还需要时间消化。眼下的行动她仍会按照过去习惯来判断,此地离洪武更近,寻常人一定会往洪武走。但以她的脑筋,必是往北走深入贺兰了。稍后派人把他们的通缉令散去北峰北林二州,先把他们逼入贺兰腹地吧。” 蒙归元看着仇斯年道:“你对这位清淑公主倒是难得的仁慈。” 仇斯年坦然道:“因为我喜欢她。” 蒙归元一时无语,忍不住望向仇斯年那苍老的脸,淡淡道:“梦话就留到做梦时再说。” 同一片夜空下,不同的人怀着不同的心绪。 洪武天佑州南望城,一处马厩里,老醉怀抱酒坛呼呼大睡,浑然不顾地上杂草肮脏。马厩角落处相对干净些的地方,观莲蜷缩成一团,凄然望着夜空,无语凝咽。 “一天到晚就知道喝酒。迟早喝死你!难得来洪武,还不让我吃好吃的。连住的地方都这么脏!等回家之后,我一定告诉义母!” 她瞧着熟睡的老醉,嘴里小声嘀咕。这几天她忍受不了老醉邋遢简陋的生活方式,甚至产生了偷跑回家的念头。但每一次偷跑都被老醉捉住,无一例外地头上多出一个鼓包。在连番暴力之下,小观莲终于屈服与老醉的淫威,忍辱负重一路向南都进发。 “等咱们遇到二哥三姐,我们三人联手把你抓回家去。看你还怎么嚣张!” 幻想着与兄姐团聚,把老醉捆成粽子,然后一起对这疯老头饱以老拳,观莲抿起小嘴,咯咯笑了起来。她昂首望着夜空,忽然想起费九关,只觉得自打离开家以来,他是自己遇见过最好的人。又想起柯一尘,她觉得脸有点烧红,要是能嫁给这样英俊的公子,倒也...蛮不错的。 正胡思乱想之际,她猛然瞥见夜空中掠过一道熟悉白影。观莲倏然站起身,目不转睛的看了一会儿,急忙迈步跑出草棚。 老醉蓦然嘟囔道:“大半夜的,跑哪儿去!” 观莲吓得一激灵,头也不敢回,支支吾吾道:“我我我我去方便一下,要你管!” 老醉含糊唔了几声,翻身继续睡觉。观莲紧盯着天上飞影,跑出老远后这才停下,朝天上嘬唇发布啾啾之声。飞影听到呼唤,也鸣叫数声,继而一直透体雪白的白雕落在观莲面前,亲热地在她身上磨蹭。 观莲乍见白雕,也像见到亲人般热泪盈眶。搂住足有她半人大的白雕哽咽道:“高兴,高兴啊。义母终于让你来找我了!” 那只叫高兴的白雕啾啾叫了两声,似乎在回应她的话。 观莲想了想,从身上撕下布条,写了两句话系在白雕腿上。轻拍白雕后背道:“我找到大伯了。你快把消息带回去。不管是带回家里还是找二哥三姐他们。总之谁近交给谁,越快越好!知道了吗?” 白雕点点头,一人一雕又亲热了一会儿,这才振翅高飞。 观莲目送白雕身影消失在夜空,心中振奋,小拳头也紧紧攥起,“哈哈哈哈!臭老头!我看你还怎么跑!” 第二十八章 江湖儿女 天刚蒙蒙亮,陵川州惠通城老杜家医馆的大门便被人一脚踹开。掌柜杜大夫正抱着老婆熟睡,猛然间被响动惊醒,还道是有人来闹事。吓得连外衣都没有披,赶忙跑出观视。 门一开,一个作书生打扮的绝美女子搂着一个身上缠满绷带的少年走入厅堂,女子见到衣冠不整地老杜,秀眉微蹙道:“你是大夫?把衣服穿好再来说话!” 杜大夫心里来气,头一回见人求医态度还这么倨傲,难道她以为长得漂亮便能为所欲为不成?他哼了一声,刚想说两句狠话,猛见那美女扔出一枚圆滚滚地明珠,“把他救活,这个赏你。” 杜大夫也算见过世面的人,一眼扫见那明珠便知道是价值不菲。立即赔笑道:“姑娘既然开了金口。那老朽一定尽力,一定尽力!嘿嘿嘿,敢问姑娘芳名?” 柯一尘皱眉道:“管那么多干什么!不是叫你穿好衣服再来说话吗?” 杜大夫连声称是,火急火燎地回屋穿衣。柯一尘在堂内坐下,看着怀中兀自昏迷的费九关,面露忧色。 与崔明良等人短暂相会后。限于条件简陋,只得用随身的伤药和布带简单为费九关包扎止血。可费九关毕竟伤得太重,随时都有可能丧命,必须在正经医馆接受治疗。柯一尘与八派联盟分别后便马不停蹄来到最近的惠通城,也不管现在是什么时候,随便找了家医馆便闯了进来。 杜大夫穿戴完毕后把费九关搬到榻上,解开他身上绷带观瞧伤势。震惊道:“这么多刀伤!这位公子是做了什么!” 柯一尘没好气道:“也没干什么。站着不动跟几十个人对砍了一宿而已。” 杜大夫犹豫道:“那个...姑娘,既然这位公子存心寻死,你又何必劳心劳力救他?” 柯一尘秀眉一皱,生气道:“什么存心寻死?想死自己抹脖子就是!你见过这样自杀的?我看你是找死!” “是,是...”杜大夫一缩脑袋,继续检查费九关伤势,咋舌道:“啧啧,要说这位公子的命也真是够硬。老朽行医也有三十年了,第一次见到伤成这样还留有一口气的——当然也就是还剩一口气,能不能活还需两说...” 柯一尘心乱如麻,烦躁道:“少废话。你到底能不能治!” 杜大夫为难地搓手道:“说实在的。这位公子能不能活,不是老朽说了算,得看老天爷收不收他。我只能替他开些内服外敷的伤药,姑娘你记得每三日替他更换。其余的就全看他自己造化了。” 柯一尘听大夫这么说,芳心错乱,怔怔无语,过了一会儿才重重点头,咬牙道:“你尽力就是!快些治疗。” 待杜大夫帮费九关重新上了药,又开了足量的药交给柯一尘这才作罢。柯一尘正要离开,忽然瞥见一辆马车停在医馆门口,问道:“这马车是你的?我要了。” 杜大夫为难道:“这是专门用来送病人的。您取走我怎么做生意?” 柯一尘又抛出一枚珍珠,头也不回道:“现在不就有一个病人吗。物尽其用,岂不美哉?”说罢她轻手轻脚把费九关抱入车内,自己望着车架,不满地小声嘟囔道:“居然让本公主给你驾车。也不怕折寿!”说归说,她还是别别扭扭地驾起马车,扬长而去。 杜大夫目瞪口呆的看着这来去如风的美女远去,几乎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柯一尘赶着马车一路向北,初升的朝阳迎面抚照她的脸庞,她只觉得一夜奔波,身心都疲惫不堪到了极点。如此又走了半日,寻了附近城市一处客栈休息。 小二见一辆朴素的马车上下来一位乌青眼眶,面容憔悴的美艳少女,接着又眼睁睁瞧着少女从车里抱出一个全身绷带昏迷不醒地男人来。诧异的说不出话来,一时瞧不出这人是何来路。招呼道:“呵呵...这位姑娘,您这是...” 柯一尘瞪眼道:“很奇怪吗?江湖儿女,受点伤至于如此大惊小怪?” 小二看着柯一尘白衣上的斑斑血迹,连声赔笑道:“是,是!姑娘您这实在太江湖了,小的长这么大也第一次见...呵呵,那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柯一尘疲倦道:“住店!把酒菜给我端到房里来!开间...”她骤然愣住,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费九关,踌躇地问小二:“你觉得我这种情况是开一间房还是两间?” 小二望一眼看上去离死不远的费九关,沉吟道:“本来呢,照顾伤患多是只开一间房。不过...姑娘您是江湖儿女,那都是视死如归豪迈不羁。一人住一间让这位公子自生自灭也说得过去...” 柯一尘脑中天人交战。回忆起昨夜费九关死战的样子,实在不放心他一个人自生自灭。耸下脑袋,小声道:“那就开一间房吧...我们,我们江湖儿女,自然不拘这种...小节。” 她脸上的红几乎延伸到了脖子,小二连连附和,竖起大拇指赞道:“姑娘说的是!江湖,江湖!” 客栈房间内,柯一尘手足无措地望着躺在床上的费九关,脸上涨得通红。 “要死,要死了!我这样下去成何体统?还怎么对得起怀渊哥哥?” 她心乱如麻,虽然明知道费九关处于昏死状态,根本不会知晓眼下发生的事情,可还是远离床边十来步远,不敢靠近分毫。 眼看唯一的床被占据,虽然自己疲惫,但仍旧不敢跨出底线半步。她紧张地心想:“现在该怎么办?我要睡上去吗?我该睡上去吗?不行不行!孤男寡女同塌而眠,真做出这种事,那可就是万劫不复了!睡地上!对!把费九关移到地上!” 她刚迈出一步,又犹豫起来,“他伤成这样,怎能让他睡在地上?难道要我睡地?不可能!本公主怎能受这种委屈!可是...可是...” 正犹豫时,猛听敲门声响起。柯一尘只感被人捉个正着,紧张道:“谁!” 门外小二道:“姑娘是我。我们掌柜的见小姐风尘仆仆,特地让小的准备浴桶,给您备了热水让沐浴...” 柯一尘惊道:“什么?!” 小二莫名其妙道:“...就是洗澡。小姐您需要吗?” 柯一尘刚想跟小二说再开一间房,把浴桶搬到那间屋。侧头看了一眼费九关,心里起了踌躇。万一在自己洗澡的当口他忽然吐血身亡怎么办?万一黑龙卫找上门来怎么办?万一有歹人进屋一拳把他打死怎么办? “不用!”柯一尘一口回绝,又看自己身上血汗浸满衣衫,犹豫道:“不...你先抬进来吧...” 小二哼哧哼哧地搬了个大浴桶,又提了几桶热水灌满。热情道:“现在水温刚好,请姑娘享用。” 柯一尘支支吾吾道:“唔。知道了。下去吧。” 她心虚地看着费九关,脑中满是孤男寡女之类更加要命的东西。但现在衣衫脏污,穿在身上也像砍了她三刀一样难受。她屏息静听,觉得四下安静无人,只有费九关断断续续地呼吸声。当下把心一横,咬牙道:“洗就洗!大不了这辈子都不让人知道!” 她快步走到床前,用被子盖上费九关头脸。又担心地想:“可别把他闷死。”掀开被子,改用布带蒙住他眼睛,在他头上绕了好几圈才停下。这样她仍旧不放心,又用布带困住费九关手脚,心想:“这样就算安全了吧?” 其实费九关此时是死是活还未可知,又怎有本事醒来偷窥? 柯一尘做好一切措施,最后放下床帘彻底遮挡费九。她红着脸褪下衣衫,将白玉般的身子沉入桶中,双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帘里费九关的身影,照胆被她支在水桶旁,她心里打定主意,只要费九关弹一下,立即拿照胆给他补上一刀。 可怜费九关昏迷中,浑然不知自己现在身处最凶险的境地内。只消一动,在柯一尘重手之下势必命归九泉。 待柯一尘泡完澡,只觉全身泰然。她默默坐在镜前梳妆,重新把自己打扮成皮肤微褐的男子模样。可内心却无半点喜悦,甚至隐隐感到一丝哀伤。好像心里什么重要的东西从此消散。 正当她双目微红,一颗心被羞愧与委屈填满时。房门又被敲响,是小二来收浴桶。看到柯一尘的打扮微楞了一下,也不敢多问,见她饱含深意地望着床的方向,小二随口道:“小姐要是觉得挤。小店可以给您在房间里加个榻...” 柯一尘霍然抬头,几乎带着哭腔道:“你不早说!” 躺在竹榻上。柯一尘这才放松了下来。她瞧了眼费九关,将他还有呼吸,默默地想,“才跑出来不到十天,我就见到了周蛮,被黑龙卫追杀,被夹到腿,被箭射,还用刀子挑出箭头...那臭泥鳅做事粗糙,也不知道会不会留下伤疤。” 她轻抚后背,担忧了一阵,继续想,“我还在土匪窝里过夜,还赢了帝师一局。现在又跟一个男人住在一间房里,还...还当着他的面洗澡...这些事要是说给香海和小钿听,她们肯定不敢相信。短短几天,倒足够我吹半辈子了。” 想着想着,困意涌上,觉得睡意沉沉。她看着费九关又想:“大夫说要给他换药。可我怎能去脱他衣服?看来是得买一个贴心的丫鬟,好方便照顾他。”想到此处,她觉得自己为费九关付出这么许多,但这黑泥鳅却躺在床上挺尸,受了天大好处也不察觉,迷迷糊糊地嘟囔道:“姓费的,你最好快些醒来。不然本宫...饶不了你!”她渐被睡意笼罩,沉沉睡去。 当她睡着后。房门吱呀一声轻响,却是那名店小二悄无声息地走入屋内。 他眼带笑意打量着两人,一抹脸,瞬间变作一个少女容颜。如果此刻费九关醒来,定会惊叫出声。眼前这位少女,赫然是他从陈连川家中掳走的丫鬟,哑女苦竹! 苦竹轻手轻脚走到费九关床边。伸手抚摸他昏沉的睡颜。 凝视片刻,她解开费九关身上绷带,刮去伤口上黑乎乎地药膏。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玉瓶来打开,顿时满室生香。她仔细从玉瓶里倒出药粉重新给费九关上药。又取出一颗药丸给费九关喂下。这才转身开始端详柯一尘。 看着柯一尘精致的容颜,她俯下身,笑吟吟地在她娇嫩地脸上上屈指轻弹了两下,这才带上门离开。 榻上柯一尘对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浑然不知,睡梦中她只觉得依稀有些寒意,下意识拉紧衣衫,翻了个身。 第二十九章 竹影随行 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柯一尘这才被腹中饥饿唤醒。她呢喃着睁开眼,第一时间朝床上望去,恰好迎上一双晶亮的眸子。 她一怔,揉了揉眼睛,定神仔细看去,费九关躺在床上,眼带笑意。 她噌地从榻上弹起,惊喜道:“费九关!你醒了?!” 床上费九关脸色苍白,冲着柯一尘虚弱地笑道:“嗯。” 柯一尘大喜过望,几乎快要哭出来,忽的抬手一巴掌扇在费九关脸上。啪地一声清亮脆响回荡在房中,费九关苍白的脸上慢慢浮出五道清晰指印。他愕然道:“你作甚!” 柯一尘眼中盈盈闪着泪光,像是受了莫大委屈,“你既然要醒为什么不早点醒来!害得我...我....”她回想起先前的种种尴尬,哽咽的语不成调。 费九关见她这般模样,顿时没了火气。心中感慨,“柯兄弟不仅长得斯文,连性格都扭捏得像个姑娘。”但他也知自己能够活命,全是靠柯一尘相救,诚恳道:“兄弟,这次多谢你救我性命。” 柯一尘一抹眼泪,拍着费九关胸膛故作豪爽道:“客气什么!现在你救过我,我也救过你。咱们是真扯平啦!” 她这一拍牵动了伤口,远比先前的巴掌伤害更大。费九关疼得五官都扭曲起来,总算他足够硬气没有哼出声。柯一见状忙缩回手,讪讪道:“也不知道咱们睡了多久。我,我这就去取些饭菜来。” 费九关忙嘱咐道:“先给我点水...” 柯一尘咯咯一笑,起身出门。不一会儿就端了一壶热茶回来,替费九关倒上一碗喂下。 一碗水喝下,费九关渐渐恢复元气。这才问道:“柯兄弟。咱们现在是在哪儿?” 柯一尘便把他晕倒之后的事情一一说了。费九关感慨道:“但愿崔大哥他们能安全抵达洪武。眼下咱们要去往何方也需考虑。我现在难以动弹,再遇上黑龙卫咱俩可就逃不掉了。需暂避风头才是。” 柯一尘自己也喝了口水,只感饥肠辘辘,喝了茶水更加难受。她已安排店里上菜,不由得焦急起来。随口道:“贺兰境内每个州郡都有黑龙卫驻扎。如果我们被通缉,在整个贺兰想必寸步难行。你打架这么凶,有没有当逃犯的经验?” “呃...没有。” 柯一尘沉吟道:“那咱们就先往北走,此地离阜平还是太近,需往远处到那消息没传开的地方。等你伤养好了,咱们也算些自保的力量。再回洪武不迟。” 费九关点头同意。忽然笑了起来:“在帝师与蒙归元手里逃得性命。这在以前我想都没想过。如今你柯公子也算是胜过帝师的大人物。过几天想必就要名满天下了。” 听了这话,看山楼的惨烈景象浮现在眼前。柯一尘顿时低落起来。 她从未遇见过像仇斯年这样的人物。在他面前,自己好像是赤裸般毫无秘密可言。这种对手,既厌憎又畏惧,几乎不想第二次面对。自阜平逃离至今,她不止一次质疑自己的能力,惶恐自己可能永远达不到仇斯年那般的洞察一切的境界。 她落寞道:“你还觉得我很聪明吗?若不是你上去拼命,咱们可都要死在阜平啦。” 费九关看到柯一尘露出一副被抛弃的小狗般的表情,忍不住笑道:“能想出那些计划。还能和帝师对峙。你要是不聪明,那天底下可没有聪明人了!你瞧,依照你的指挥,结果不也是如你所料的全身而退吗?” 柯一尘看着躺在床上的费九关。他这副模样怎么也算不上全身而退。可眼前人如此信任自己,令她心里温暖,不禁重新振作起自信。恨声道:“你说得对!我绝对不会再输了!你是不知道那个仇斯年有多可恨!阜平城之辱我柯一尘有朝一日一定要他偿还干净!” 费九关神往道:“若真有那一天,我也想会一会贺兰蒙归元。” 柯一尘保证道:“到时少不了你!”她作势又要拍,吓得费九关连声拦阻。瞧这阜平城杀人如麻的铁汉在自己面前如此胆怯,柯一尘手再也落不下去,在空中一个转折掩嘴轻笑,笑了一会儿,脸色慢慢庄重,低下头细弱蚊鸣道:“费九关...这次...多谢你了!” 费九关听在耳中,简直不敢相信这贵公子会向自己道歉,他眨了眨眼道:“你说什么?” 柯一尘羞红了脸,顿足道:“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他俩眼神相触,瞧着费九关眼中满是戏谑,两人忽然心有灵犀,一起扑哧笑了起来。 这两人原本势同水火,互相看不对眼。如今经历一番生死患难,无形中亲近了不少,言语间也像老友般随意亲密。正兴高采烈地聊着天,敲门声又响。柯一尘只当是那多事地店小二又来服务,叫道:“进来。” 门开,一个清丽的少女怯生生站在门外,翘首往里探视。一见到床上的费九关,少女啊了一声,满脸喜色。 费九关也看清少女,竟是自己从陈连川家中带出的哑女苦竹,吃惊之下脱口而出道:“苦竹?” 柯一尘莫名道:“谁?” 费九关将苦竹的事说了一遍。柯一尘那几日与仇斯年约赌,精神亢奋,只听说了费九关从陈连川府里带出一个丫鬟,全然没关心过那丫鬟情况,皱眉道:“你是说。你强抢的民女,现在回来找你了?” 被她这么一说,费九关顿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掳掠妇女又始乱终弃的禽兽。尴尬道:“行动之前,我便给了她一些银两,嘱咐她如果我没有回来,就带着钱安稳过日...” 柯一尘转头上下打量苦竹,这姑娘看起来莫约十七八岁,模样倒也清秀,可她总觉得此女怎么看怎么别扭,“先说说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哑女怯生生地站着,咿咿啊啊地比划一阵。柯一尘看得不耐烦,拿出纸笔塞在苦竹手中,道:“写!” 苦竹略显笨拙地拿起笔,歪歪扭扭地在纸上写道:“奴...家...”柯一尘看那笨拙的字迹,心中升起一阵不悦,截断道:“又不是让你做文章,写重点!” 苦竹双肩抖了一下,费九关忙道:“别吓着她。让她慢慢的写。” 柯一尘横了费九关一眼,忍住气没有发作。在苦竹歪斜的讲述下,两人这才知道她原本是猎户的女儿,自幼与父亲生活。父亲死后被陈连川看中姿色,强行买到府中做丫鬟。现在陈连川倒台,她举目无亲,也不知该去往何处。 “俗套!” 凄惨的故事显然不能刺激阅读量丰富的柯一尘的良知,她只撇嘴评价了这两个字,又问,“你还没说,你是如何找到我们的?” 苦竹抿嘴,在纸上写了一个“崔”字。 费九关恍然:“你是通过崔大哥得知我们的行踪?” 苦竹羞赧点头。 柯一尘心生疑惑。崔明良等人连夜就赶往洪武,怎么会碰上她?再说他们也只知晓自己向北走,具体去哪儿也不清楚。这小妞怎么就能在一天之内找上门来? 她看苦竹眼波涟涟,望着费九关一副含羞带怯地样子。心中忽然警觉:“哎呦不好!小妮子这副模样,该是瞧上费九关这小子了!”她打量半死不活的费九关,心里感慨:“这蠢人无论是相貌性格,还是武功智慧都比怀渊哥哥差得远了。居然也会有人喜欢,世界之大当真是无奇不有。”她转而看苦竹依旧是一副娇羞的模样,心中无名火起,猛然惊觉:“咦?为什么我会觉得‘不好’呢?” 且不提柯一尘的自我剖析。费九关怜苦竹身世,语气尽量柔和,问道:“苦竹姑娘,你家中可还有亲人?” 这话似是激起苦竹的伤心回忆,见她双目微红,缓缓摇头。 费九关沉吟道:“这倒是个难事。苦竹姑娘,我兄弟二人如今是通缉之身。不适合与你同行。不如我再赠你一笔钱财,你寻个安稳处吧。”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诚恳,见他不欲带上苦竹,柯一尘连连自点头赞成。只见苦竹俏脸微红,羞答答地摇头,然后低下头不愿再看费九关。 柯一尘见状忍不住哼了道:“你有何打算不妨直言。” 苦竹自己垂头一阵子,也知道不能言语难以沟通。便红着脸在纸上写道:“同行,不惧...”写到此处她羞地再也写不下去,将笔放下,咿呀地掩面偷瞧费九关反应。 费九关为难道:“这...” 柯一尘在旁冷笑:“哇——不得了——姑娘家这是想着以身相许呢!费大侠!” 费九关摇头不理柯一尘的嘲讽,正色道:“苦竹姑娘。费某也没有救你。当时出手把姑娘带走,既是别有所图,也属迫不得已。姑娘身世凄凉,纵然费九关不帮,也会有别人对姑娘施以援手。费九关实不敢图求回报。姑娘亭亭之姿,来日必能过上安乐生活。何必随我们这些江湖人士颠沛流离,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柯一尘见他拒绝的坚定,心情不由大好,笑道:“姑娘,小生也劝你一句。千万别觉得新鲜就把闯江湖当做儿戏。你瞧他这般不惜身,与人打架弄得全身是伤,你若嫁了这种人,以后隔三差五便像死狗样躺在床上累你照顾,岂不糟糕?” 费九关瞪视柯一尘,柯一尘赔笑道:“这次你是帮我,照顾你我认了。行不行?费兄?” 苦竹不料费九关义正言辞地拒绝,呆立半晌,忽而呜呜抽泣起来。柯一尘忙道:“姑娘,你这样让我们很为难呀。我们是救人又不是收人。若都像你这等觉悟,那以后大家还不奋勇争先地见义勇为?坏人明显就不够用了呀!” 费九关斥道:“说什么胡话!”他见苦竹哭得凄楚,叹道:“苦竹姑娘。你本就是安分百姓,我等现在是贺兰叛逆,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以保全,你何必掺和?我们在这里就此分手吧。一尘兄弟,你拿些银两给苦竹姑娘。” 柯一尘应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大把明珠,也不看数目,一股脑儿全塞入苦竹手里,“姑娘,这些珠子你先收好。将来买房买地,再娶上几房俊俏丈夫,好好过日子去吧。” 却不料苦竹接过明珠,转而放在桌上。泪眼朦胧的指了指费九关,又指了指自己,在纸上写道:“伤,照顾。” 柯一尘不悦道:“他的伤自有人照顾,姑娘不用费心。” 苦竹对柯一尘的话充耳不闻,只是指着费九关与自己。终于,她轻咬嘴唇,又在“照顾”之后添上了一个“走”字。 费九关道:“你的意思是,想要照顾我的伤势,待我伤势痊愈你便离开?” 苦竹坚定点头。 柯一尘心觉这么尾大不掉的包袱终归是个麻烦,当即面露难色,语重心长道:“你一个未出嫁的姑娘与大男人同行,说出去成何体统!” 苦竹眸子斜睇柯一尘,嘴角微微抽搐,没有表示,只红着眼眶凝视费九关。目光中带有无限恳求。 柯一尘一见她这副可怜巴巴地模样,心知要遭,还欲再说话,果听得费九关叹气道:“既然苦竹姑娘愿以照顾费某伤势当做报恩,那这段时间就劳烦姑娘了。待费某伤势一愈,自会为姑娘寻一好归处。” 苦竹顿时破泣为笑,咿呀欢叫了两声。那神采,直像是一只欢快的麻雀。 柯一尘脸顿时黑了下来,也不知为什么苦竹留下让自己这样生气,一顿足,生硬道:“那你们就好好照顾吧!” 费九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一尘兄弟哪里的话。我行动不便,这段时间还需劳你多照顾苦竹姑娘才是。” 柯一尘嘿然冷笑道:“我?照顾?她?” 苦竹倒也乖巧,朝柯一尘欠身施礼,上前将把明珠塞还至柯一尘手里。柯一尘手握到苦竹的手,触感柔软让她心头微感异样,她好似想起了什么,低头捏住苦竹的手仔细瞧了瞧。 苦竹眼角一跳,抽回手藏在袖中。然后微微避过柯一尘,端起床边铜盆为费九关打水去了。 柯一尘捏着珠子,盯着哑女苦竹的背影,慢慢眯起眼睛。低头又瞧了瞧自己的手,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嗯...有点意思。” 她这么想着,眯起眼睛,似笑非笑道:“费兄所言极是。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第三十章 她喜欢我 洪武天佑州安源城,吴悲风崔明良等八派联盟的人马经过一昼夜急行,终于平安进入安源城内。 令人意外的是,这一路上并没有想象中黑龙卫的层层截杀,甚至连通缉也没有,众人很顺利就越过了贺兰边境。而更让人意外的还在后面,安源城官府听闻百余名江湖人士涌入,特意着人前来盘查,当吴悲风将柯一尘所赠玉佩转交给洪武官员后,没过半个时辰,那位天佑州乔州府竟火急火燎地亲自赶来,以极大的热情款待了八派联盟,不仅立即放入入城,还为众人提供了最好的住宿、饮食、医药。 八派联盟大多都是粗豪汉子,受此礼遇难免受宠若惊,只觉自己英雄行径被洪武如此敬仰,个个沾沾自喜,下巴也不自禁扬了起来。唯有吴悲风等几个掌门明了,乔州府态度变化的原因是在那玉佩身上,不禁暗自揣测,那位柯公子究竟是哪位权势熏天的人物,凭一块玉佩居然就能随意使唤一州州府。 众人刚休息不到一个时辰,便有通报有客来访,来的是两位三十来岁的女子,二女年纪虽大但风韵犹存,身着金家红帔,显出几分英姿飒爽。 吴悲风已年逾60,踏入百川境有二十余年,虽无望成就天地,但数十年苦修多少也窥见过一丝天地境的影子。一见二女立即心脏狂跳,这两人步履轻盈,举手投足与周围环境浑然一体,显然是已经踏足天地境的绝顶高手。凛然起身,不顾同伴的诧异目光,朝二女恭敬道:“老朽北峰州一气门掌门吴悲风有礼了。敢请教两位神将尊名。” 世上天地境高手何其稀少,每一人无不是身居要职,身份显赫。洪武国中天地境高手如非是国韵学宫教授,那必定就是御林神将或是世家族长。吴悲风见两人一身金甲红帔,正是御林神将的标准打扮。故毫不犹豫的认定两人身份。 他一称呼“神将”,同屋的几位掌门与崔明良、徐德龙等人都大吃一惊,他们漂泊江湖半生,但极少能见到天地境强者,不禁下意识的后退,看二女的眼神中透着敬畏。 当先一女冲吴悲风微微点头,柔声道:“吴掌门有礼了。一气门曾是我洪武北部大派,陈踪萍素有耳闻。今日相见,深感荣幸。” 她还了一礼,身边女子也咧咧嘴,大大咧咧的欠身道:“谢为霜。” 二人一报姓名,屋内众人忍不住啊了一声,吴悲风也震惊地打量两人道:“莫不是登萍渡水与霜气横秋当面?” 陈踪萍苦笑道:“过去的称呼不必再提。现在我姐妹二人不过是两枚苟延残喘的败子而已。” 在第四场山河局中,陈踪萍担任“士”,谢为霜担任“马”。那一次洪武经过国韵学宫数十年的培育,武道渐兴,涌现出一大批青年才俊,又有柳随风坐镇,第四场山河局精锐尽出,与贺兰斗得极为惨烈。最后柳随风败亡于蒙归元之手,洪武方几乎全军覆没,只有陈谢等寥寥数人生还下来。 她亲口承认,更加让八派联盟众人惊骇不已,连忙将两人请入上座。 她二人现在任职神将,深居简出。但在十多年前可是大大的有名。年纪轻轻便扬名江湖,后凭借高卓天资考入国韵学宫,接受岳松岩教导成就天地境,乃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女。再者,两人当时正值豆蔻年华,又兼容貌秀美,曾被好事之人并称双株,津津乐道,竞相传颂。当时的名气之甚,较之现如今的洪武八骏还要高出几分。 眼看曾经参与过山河局的传说人物竟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崔明良等人几乎快要跪下。看她们的眼神也不是仅是敬畏,还有深深崇拜与狂热。毕竟世上习武之人,哪一个不以参加山河局,一战天下高手为荣? 吴悲风待两人落座,这才开口道:“久闻两位姑娘大名,陈姑娘当年死战白罗,谢姑娘力抗蒙归元的事迹,我等时常感佩,今日得见实乃老朽三生之幸。” 谢为霜捂脸道:“都输了。” 吴悲风捋须道:“两位姑娘明知不敌,仍然力战不屈。这才是我洪武豪杰之本色。” 陈踪萍回想山河局的惨烈,下意识手去摸腰间,好像那常年隐隐作痛的剑伤今天疼得更加厉害。她苦笑道:“往事已矣。不瞒吴掌门,今我姐妹来访,是为了此物。” 她取出柯一尘的玉佩放在桌上。吴悲风一见玉佩,不由得愣住。他怎么样想不到,柯公子来头竟大能惊动两位神将前来到的地步。讷讷道:“这个玉佩,确实是老朽交给州府的...两位神将有问题吗?” 陈踪萍抿嘴笑道:“吴掌门不必多虑。我们只想知道,你是如何得到这块玉佩的?这玉佩的主人现在如何了?” 柯一尘逃跑后,她俩人觉得有负启庆帝所托,因此未随架回南都,而是主动请缨留在安源城,好搜寻柯一尘下落。吴悲风将玉佩交给天佑州乔州府后,乔州府慧眼识玉,第一时间呈给两人观视。她们一见此物,当即断定此乃清淑公主随身之物。因此赶来向八派联盟探寻消息。 吴悲风点头道:“这玉佩确实是一位公子交给老朽。算起来,老朽也是承了那位公子的情,其中详细倒不甚清楚,明良,你来把事情说一遍吧。” 崔明良当即站出,朝陈谢二女一拱手,激动道:“是。在下崔明良,是崔氏子侄。见过两位神将。” 陈踪萍点头道:“原来是云轩师兄亲眷。” 她二人皆是国韵学宫弟子,崔家如今的族长崔云轩当时也在学宫学习,比两女年长,故称他为师兄。 崔明良见她们与自己家族熟悉,喜笑颜开,当下把如何遇见费九关与柯一尘,如何策划阜平城劫囚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当说到柯一尘与帝师打赌,陈谢二人“啊”了一声,倏地站起。谢为霜道:“你说公...柯一尘遇见了仇斯年与蒙归元?” 崔明良不知缘由,兀自起劲道:“是啊。她还跟仇斯年打赌。嘿!那位柯公子倒是真厉害,居然真的赢了帝师一局!” 谢为霜早年亲身体会过蒙归元厉害,不禁担忧地望着陈踪萍,陈踪萍手在谢为霜胳膊上按了按,示意她坐下。继续听崔明良讲述。待崔明良说完,陈踪萍这才皱眉道:“柯一尘公子带着那位费九关往北走了?” 吴悲风点头道:“不错。老朽与柯公子分别时,他曾说要去北峰州或北林州暂避风头。但费少侠伤势实在太重难以疾行,算算时间,估计现在还没出陵川州。” 谢为霜皱眉道:“这费九关是何许人也,是如何与柯一尘走到一处的?” “呃...”吴悲风尴尬道,“按柯公子最后的交代,他乃天火公子柯一吟胞弟小天火柯一尘,费少侠是他手下第一走狗...” 陈谢二女听得面面相觑,陈踪萍摇头苦笑,谢为霜又好气又好笑道:“胡闹!她...她怎敢与人瞎混!” 崔明良听谢为霜语带不悦,当即为费九关鸣起不平来,“谢神将这话说的不对。小九可不是寻常的江湖莽夫。他乃是过河卒周蛮的亲传弟子!据他所言,是在莽原镇遇到柯公子,奉师命保护柯公子回洪武的。” 陈谢二人又是吃了一惊。陈踪萍动容道:“那位叫费九关的少年,是周老前辈的弟子?” 崔明良点头道:“不错。分别之际,我还看到柯公子拿着小九的兵器。看模样正和传说中的照胆相仿!” 陈踪萍沉吟道:“如此说来。此事不简单了。不瞒各位,我们得到消息,前些日子,过河卒周老前辈现身,在陵川州莽原镇败亡于蒙归元之手。” 听闻此言满座皆惊,崔明良不可置信道:“什...什么!老周头死了!” 陈踪萍点头,与谢为霜对视,如何起身道:“多谢诸位告知。柯一尘的真实身份踪萍不便透露位。此人对我洪武干系重大。还请见谅。” 吴悲风心想能指使州府,还惊动神将出手,必定是周皇室无疑了。他回忆柯一尘的容貌,心中一动,已略略猜出眉目。当下也不想过多追究其中缘由,轻捋白道:“无妨。但如果两位见到柯公子费少侠,还请带给话。八派联盟永记他们的恩情。” 陈踪萍探得公主消息,也坐不住了。起身道:“吴掌门高义,此话踪萍一定带到。我姐妹还有要事,这便告辞了。” 两人欠身离开。吴悲风眯着眼睛,默默思忖了片刻,慢条斯理道:“明良啊。” “吴老,您有什么吩咐?” “那夜柯公子作女子打扮,有多少人见到?” 崔明良不知吴掌门为何要问这个,举目回忆片刻,“除了几位掌门,也就没几个人见到了。” 吴悲风嗯了一声,嘱咐道:“传我的话,让大家伙儿嘴都看牢点,柯公子是女子的事,绝不许外传出去!” “啊?”崔明良瞪大了眼睛,不知道吴掌门这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陈谢两人出了客舍。谢为霜凝重道:“周老前辈身死,他的徒弟保护公主回洪武。想必贺兰已经知晓公主身份,下了雷霆杀手,这才连累周老前辈丧命。如今公主人在贺兰必定危机重重,我们需赶快入贺兰将她带回。” 陈踪萍点头道:“的确不可再拖。需派人将此事禀报给陛下,你我就先行一步吧。” ...... “香海姑娘,你尝点这个。” “香海姑娘,累了吧?要不要喝水?” 陵川州,阜平城南面的山野中。那日茶铺内与柯费二人偶遇的娃娃脸书生和冷峻少年长空破坐在一块大石上。娃娃脸书生拿着水和干粮,一脸殷勤递到对面。 对面的李香海接过,朝娃娃脸书生甜甜一笑:“谢谢你啦,万书生。”她一转脸,泛起满脸痴迷望着冷峻的长空破,娇羞道:“也多谢长空公子救我。救命之恩,香海无以为报...” 那冷峻少年长空破摇头,一指不远处,“是他们先动手的。” 不远处,两匹马在地上吃草,马下两个死人横尸在地,尸体头颅均被长枪点破,白花花的脑浆顺着洞口流出,显然是被一击毙命。二人脸上还残留着惊骇的表情,似乎至死都不相信来人可以结果自己。 万书生摆摆手,故作淡然道:“两个百川境的粗豪汉子,居然带着一个美貌如花的姑娘。小生一瞧便知其中有鬼。呵呵呵,可惜我还没跟他们理论,阿破就抢先出手了。否则我一番言语,定能让他们主动向香海姑娘你赔罪。香海姑娘你不用谢我,如果你一定要谢我...” 不料李香海眼中压根没有万书生,她直勾勾盯着长空破,继续娇羞道:“香海误被歹人擒住。本来已经万念俱灰,却不想遇到长空公子。公子你是哪里人?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吗?” 长空破不耐道:“你问那么多作甚。”他忽然顿住,盯着李香海道:“你真是李怀渊的妹妹?” 李香海点头。长空破又问道:“你兄长的枪真的叫‘灵犀’?” 李香海微微一笑,脸颊绯红道:“那是清淑公主亲自取的名字。说什么‘心有灵犀’之类的。人家也不大懂啦。” 长空破点头,一提身边黑枪纵横,“那好。你带我去找鬼手神枪李怀渊打一场。就当你报答我了。” 李香海整了整衣衫,又梳理好鬓边乱发,目光盈盈道:“你就不想换一个条件吗?” 长空破上下打量李香海,狐疑道:“你陪我打一场?你功夫应该不如你兄长吧?” 李香海见他如此不解风情,气急败坏地瞪了他一眼,气鼓鼓道:“不行!我出来是要找人的!” 万书生笑嘻嘻问道:“香海姑娘,你孤身离家,是要找谁?” 李香海犹豫道:“那个人,嗯...对我李家很重要。她现在...应该是书生打扮,和我们年纪相仿。名字嘛...也不知道是叫露华,还是叫什么柯一尘之类的。” 一听到“柯一尘”三字,万书生立即想到了在猫儿山外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聒噪公子,抬头道:“是不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公子哥,洪武人,话特别多,貌似和李怀渊很熟?” 李香海一个激灵,拍手道:“就是她!你们认识?” 万书生坦然道:“几天前在贺兰见过此人。” 当下把见到柯一尘的情景描述了一遍。李香海听后悚然,“她...她竟然去了贺兰。难道让我也去贺兰找她吗...” 她想到自己孤身一人,又不会武功。自己被掳这么大的事,想必父亲早已得知。回去之后也不知要被父亲怎样责骂,不回去,前往贺兰找公主无异于找死。左思右想,她鼻子一抽,泫然欲泣。 万书生见状,急忙安慰道:“香海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跟小生说,只要小生能做到,一定帮忙!” 李香海心乱如麻,见万书生信誓旦旦,犹豫道:“那...万公子。你能不能带我去贺兰找柯一尘?” “呃...”万书生顿时踌躇起来,偷偷睨了长空破一眼。长空破断然拒绝道:“不行!二哥,我们出来是奉义母之命去洪武寻找大伯的。怎能中途折返回贺兰?” “你说得也有道理...” 正当万书生苦恼之际,忽听天空啾啾鸟鸣。三人抬头望去,见一只白雕在他们头顶上盘旋。李香海拍手道:“好漂亮的鸟!” 万书生愕然道:“高兴?” 李香海不明就里,点头道:“是挺高兴的。” 长空破嘬唇仿出鸟鸣声,白雕高兴唰地落在两人面前,吓得李香海跳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瞧着白雕,小手跃跃欲试想去抚摸白雕后背,可又不敢,只不住问道:“这鸟是你们养的?” 长空破头也不回道:“噤声。” 李香海一噘嘴,悻悻然坐了回去。万书生见白雕腿上缠了布条,便取下观看。随即喜道:“是小观莲。她说大伯找到了。现在她与大伯一起前往南都。” 长空破奇怪道:“为什么要去南都?” 万书生摸着下巴揣测道:“应该是小观莲找了大伯,然后不想回家,后跟他撒娇。大伯架不住她的脾气,就带她去南都玩了。” 长空破想了想,赞同道:“很有可能。观莲太任性了!” 如果观莲在此,一定会被两人气得吐血。同时也定会后悔为何自己当时不写得详细些,短短两句话,语焉不详,只留给两人猜测。 万书生眼珠一转,偷偷朝身后瞧了瞧,拉着长空破小声道:“现在大伯也找到了。我们也该回家了。不如跟香海姑娘一起在贺兰走走,怎么样?” 长空破皱眉,也小声道:“我想去洪武,她是李怀渊妹妹,正好由她前头,找李怀渊较量一番。” 万书生瞪了长空破一眼,悄声道:“出家门的时候义母怎么交代的?一切听我的!” 长空破立即反驳,“咱们出来是为了找大伯的。现在大伯找到了,至少也该去跟小观莲会合才对。” 万书生急的扯他衣袖道:“不行!咱们一定要陪香海姑娘去贺兰!” 长空破奇怪道:“为什么?” 万书生顿时扭捏起来,“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有点...喜欢香海姑娘。” 长空破嗯了一声,直截了当道:“听起来确实不好意思。” 万书生被噎的脸都绿了,好在他自幼与长空破相处,深知他的直来直往的性子,小声得意道:“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她也喜欢我!” 长空破奇道:“你怎么看出来?” 万书生理直气壮道:“你看,你注意看,看她瞧过来的眼神。看那眼神里能读出什么东西!” 长空破半信半疑,偷眼看向李香海,果见她双眸剪剪,蕴带温柔,含情脉脉地向自己这边。纵然他不懂情爱为何物,也看得出这眼神的主人满是爱意,顿时信服道:“有道理!” “所以呀...”万书生恳求道,“只有跟她同行,我们才能继续增进感情!你难道忍心看我在山上孤独终老?” 长空破默然,思考许久才缓缓道:“贺兰有双刀四剑、天寒有雪、狼主...” 万书生咬牙,答应道:“我都带你一一拜会!” 长空破爽快道:“成交!” 两人商量妥当,万书生打了个哈哈,笑着对李香海道:“香海姑娘,我们商量了一下,愿意跟你一起去找那位柯公子。这段时间一起同行如何?” 长空破也道:“一起走吧。” 李香海见他俩嘀嘀咕咕说了半天,只当两人掀起自己麻烦,想不到他们居然同意帮忙,只觉得天底下竟会有这种好人。喜道:“长空公子也愿意同行吗?” 长空破笃定点头道:“叫我长空破。我不是公子。” 第三十一章 等闲平地起波澜 陈踪萍与谢为霜担心柯一尘安危,亲赴贺兰护驾。而柯一尘现在真实的处境却远没有她们想象中那样水深火热。 因为费九关刚刚醒来,又有苦竹意外加入。三人决定在客栈多逗留一夜,明日再上路。 苦竹不愧像她自己描述的那样穷苦人家出身,做事勤快,照顾起人来殷勤周到,似乎很快就适应了侍女的角色。 柯一尘则一直保持着意味深长的状态。她笑吟吟地看着苦竹为费九关洗面,笑吟吟地三人一起用了午饭,又笑吟吟地观赏苦竹收拾屋子。终于另外两人都被她笑得发毛,苦竹含蓄地朝她点点头,端着水盆逃出了屋内。柯一尘盯着她的手指,笑嘻嘻地让开了道,显得儒雅斯文。 费九关见她一副我有秘密但我不说的样子,迟疑道:“柯兄弟。你这是...撑着了?” 柯一尘睨了费九关一眼,笑道:“我有一个秘密。” 费九关点头道:“我知道。” 柯一尘顿感意外,“行啊你。本以为你是大愚弱智,没想到是人不可貌相。你也看出来了?” 费九关一本正经道:“我没看出来。但我也一直知道柯兄弟你身上有秘密。” 柯一尘一时语塞,更正道:“那我现在就有两个秘密了!就在刚才,那个小哑巴来找你之后!” 费九关好奇道:“苦竹姑娘怎么了?你——盯了一天,该不会是起了什么心思吧?” 柯一尘笑吟吟道:“我起不起心思不重要。倒是费兄你可要稳住,坚持自我,别被美色冲昏头脑呀。这小哑巴身份可不简单——至少不是她说得那么俗套。” 费九关被柯一尘挤兑地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 柯一尘没有直说,反问他道:“你弹过七弦琴没有——哎呀你一定没有。你看过别人弹琴没有?” “...看过。” 柯一尘道:“你注意过常年抚琴的人,手有什么不同吗?” 费九关看人弹琴的次数都极其有限,哪里又知道抚琴人的手有何不同,“你直接说吧。顺便一提,我也没有注意过苦竹姑娘的手长什么样子。” 柯一尘叹了口气,抬起左手放到费九关面前,说道:“常年抚琴者,手上是会有茧的。但跟你们这种习武之人的老茧不同,是在无名指外侧。我虽然不动农活,但寻常农活应该不会造成这种茧吧?” 她抓起费九关的手,让他按了按自己的左手无名指,果有一片薄茧。她继续牵导费九关往下摸,“中指的指尖也会有一点茧。拇指外侧的茧比较厚。这些只有经常拨弦的人才会有。苦竹的左手与我一般无二,这是从小练琴养成的。一个猎户的女儿,小时候还有这种兴趣?” 她忽然意识到男女有别,闪电般把手抽出,红着脸把十指展在费九关面前,“另外,经常抚琴的人左手是不能留指甲的。刮了弦会让琴声沉闷,不够清亮。右手也只能有一点点指甲。右手中指指尖会变硬——那是抚琴中‘勾’的指法磨损造成的。我摸了那小哑巴的手,完全符合。” 她自幼学习琴棋书画,在洪武素有才名。于琴一道甚为精深。因此只摸了苦竹的手,便能看出她也是此道中人。 费九关听得瞠目结舌,良久才讷讷道:“柯兄弟你懂得真多...” 柯一尘神气道:“那当然!本公子文韬武略,琴棋书画,哪一样不是信手拈来?也就你这土包子才会被人骗,捧你两句你就找不到北。内行人一眼就瞧破那小哑巴的诡计啦!” 费九关沉吟道:“你说苦竹姑娘隐瞒了身份。可她为什么要隐瞒呢?倘若她是贺兰官府的人,又怎会把陈连川宅邸的地图透露给我们?如果她别有所图,跟着我们又有什么用?” 柯一尘心想:“跟着你这黑泥鳅当然什么也捞不到,但是本宫是什么身份?”这却不能与他明说,于是道:“管她什么目的。待会儿直接点破,她要是不招...哼哼。本公子便让她领教一下,我们洪武是怎么教训下人的!” 费九关皱眉,嘱咐道:“不管如何,如今都是姑娘家,莫要失礼。或许她本是富贵人家出身,又或许她另有苦衷。你也别把人想得太坏了。” 柯一尘狠狠瞪了他一眼,“说的道貌岸然!你对姑娘家很有礼貌吗?” 费九关莫名其妙道:“我几时唐突过她了?” 柯一尘回忆费九关对自己的暴行,怎一个“唐突”了得?气鼓鼓道:“呸!你强抢民女,还不算唐突吗?瞧你那言之凿凿的样子,你是不是...” 啪嗒门被推开,两人立即住嘴,齐齐朝门口望去。苦竹端着盆回来,见这一次不光柯一尘,连费九关也都在看自己,不禁愣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 柯一尘嘿嘿笑道:“姑娘辛苦了,来,快过来坐。” 苦竹警惕地看着柯一尘,下意识退后一步。柯一尘见状回头朝费九关使了个眼色,费九关心里暗叹,无奈道:“苦竹姑娘。还请上前说话,我兄弟二人有件事要向姑娘讨教。” 听到费九关开口,苦竹这才小心上前。柯一尘心里冷哼,上前一把抓住苦竹手腕,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突如其来的呼喝让苦竹无措起来,她瞪大了眼睛,茫然望着费九关,水润的眸中透着几分楚楚可怜。柯一尘越看越是恼火,哼道:“少在本公子面前装模作样!”她提起苦竹的手,“我倒想请教。你这手琴茧是从哪儿来的?” 苦竹更加茫然,张大了嘴巴瞧着柯一尘。嘴里啊啊几声,似乎无比费解。 柯一尘冷笑道:“还装是吗?可惜你人演得再好,手却露陷啦!普通人家...咦?” 她目光转向苦竹的双手,情不自禁地咦了出来,然后陷入了沉默。费九关关心道:“怎么了?” 柯一尘听到费九关询问,猛地松开苦竹,僵硬地扭过头,勉强堆出一脸笑容来,“没,没事啊。” 费九关心中起疑,当即道:“苦竹姑娘,还请把手给我一观。” 苦竹疑惑地看着费九关,目光又扫过面带尴尬的柯一尘,上前两步走到床边,伸出双手递到费九关眼前。费九关一看,心中感慨顿生。这是一双实实在在地劳动人民的手啊。纤细修长的手掌上布满了老茧,皮肤也因为经常干活的缘故,细看之下显得粗糙。只看这一双手,费九关仿佛就能想到苦竹过去是怎样的辛劳,他可以肯定,这绝非柯一尘所言的,一双常年抚琴的琴师之手。 费九关转过头来瞪了柯一尘一眼。柯一尘把头扭到一边,佯作没看到。 她当初也是短暂摸了摸苦竹的双手,因为对抚琴的手太过熟悉,因此一口下了定论。如今看到苦竹手的模样,心里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弄错了。 费九关笑道:“苦竹姑娘,刚才得罪了。我这柯兄弟性格诙谐,想要和你开个玩笑。切莫在意。” 苦竹有些莫名其妙,瞟了一眼柯一尘,似乎在等她的解释。柯一尘尴尬道:“那什么。药快不够了吧?我出去买一点。” 费九关咳嗽一声,说道:“苦竹姑娘也没带多少行李。柯兄弟,你就顺便买些用得上的,送给苦竹姑娘吧。” 柯一尘耸着脑袋道:“知道了。” 她无精打采地出了客栈,刚走到街上,猛地醒悟过来:“哎呦不对!当初摸那小哑巴的手。我明明记得清楚,手掌又小又软。跟现在粗拙的样子完全不同。手上茧子可以看错,难道我连手的触感都记不真切了吗?一定有诈!” 她越是细思,越觉得这小哑巴心机深沉不怀好意。恨不得现在就掉头回去,先抽她两个耳光再逼她认罪。 但转念一想,“我柯一尘何许人也?帝师我都赢过,就凭一个小哑巴也像让本公主吃瘪?打她一顿让她低头固然容易,可若不是抓住她的马脚拆穿她的把戏,这怎么能显出我的手段?” 想到此处,她冷笑道:“这小哑巴也不知有什么手段。你这么想玩,本公主就陪你玩到底!” 心中升起了较量之意,柯一尘下定决心要抓住苦竹马脚,让她跪在自己面前输得心服口服。当下从药店抓了药,又去绸缎庄里挑了几件现成的衣服。溜溜达达地在街上闲逛,不住盘算,“仇斯年那老家伙说,要想对付一个人,首先要看他在乎什么。这小哑巴大有问题,可隐瞒身份跟着我们到底图些什么?眼下就我和费九关两个人,她若是仇斯年的人,知晓我的身份,抓了我那一定是大大的功劳。她要是不知道我的身份呢?难道...她真的看上了费九关那黑泥鳅?” 她只觉心里没由来一阵烦躁,急忙摇头,断言道:“不可能!姓费的那种成色,怎么会有人看上他!小哑巴一定是仇斯年派来抓我的!” 她确定了目标,又逛了一会儿,忽见街上又三个地痞蹲在小巷中闲聊,眸子转了转,当即有了计较,走上前去没话找话道:“哈哈哈哈,几位好汉,不知道几位在何处高就啊?” 地痞蹲在地上,抬眼打量柯一尘,懒洋洋道:“你管得着吗?滚!” 柯一尘难得没有生气,轻摇折扇,笑吟吟道:“在下现在有件小事需要人手。不知几位好汉有没有空闲?” 地痞看都懒得多看柯一尘一眼,“没有,滚!” 柯一尘气得眼角直跳,仰天哈哈笑了笑,随手把一枚珍珠抛到地痞面前:“现在有时间吗?” 那珍珠浑圆饱满,只要稍有见识者都知道这是价值不菲的神品,地痞顿时瞪大了眼珠子,抄手捧起珍珠收入怀中,起身赔笑道:“哟!这位公子好说了,我们兄弟几个最有的就是时间!公子有什么事要我们兄弟效劳的尽管开口,价格好商量!” “哎~”柯一尘摆摆手,“办事之前我还有话要问。犯法的事你们敢干吗?” 地痞打量着柯一尘,从未见过有人光天化日之下谈论这些,心中料定这是个不喑世事地公子哥儿,只消糊弄几句便能让他花大钱,当即做出凶神恶煞状,“太敢了!” 柯一尘压低了声音道:“那杀人放火,拐卖妇女,干过吗?” 地痞回身跟同伴们眼神交流一番,一梗脖子,“太熟练了!不瞒公子,我们就是靠这个吃饭的!” 柯一尘满意道:“很好,很好。跟我走吧。一会儿你们在客栈门口埋伏着,看到有穿这件衣服的姑娘,直接掳走,人随便你们处理。事成之后价格随你们开。” 她说着从买的几件衣服里挑出一件颇为显眼的花衫在地痞面前晃了晃。众地痞没想到这公子神神秘秘,说得竟是如此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当下没口子答应。跟在柯一尘身后还不忘吹嘘,“嘿嘿嘿,公子不是我说,这个,太简单了!公子是不是跟那女子有仇?需不需要哥几个再把事情弄得复杂一点?您说吧,是想先奸后杀,还是卖到青楼?只要公子您开口,包您满意!价格好商量!” 柯一尘不耐烦道:“不是说了吗,人随便你们处置。什么结果不要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只要我以后都见不到她就行!” 地痞赔笑道:“是是是!” 柯一尘心里冷笑:“小哑巴,我就用这三个人来试试你会不会武功。你若是会武功,我定要在费九关面前戳穿你谎话!你若不会武功...” 想到这里她自己也楞了一下,要是苦竹真的是个苦命的姑娘,如此被人掳去,岂不是要活活被这三个地痞糟蹋?她心中犹豫,旋即又想到苦竹看费九关时那含情脉脉地眼神,顿时无名火起,重重哼道:“反正遮遮掩掩地总不是好人,不会武功就算你倒霉!” 第三十二章 雪落红梅开 柯一尘安排地痞埋伏在客栈外,自己走入店内。 一进屋,正瞧见费九关和苦竹笑嘻嘻地不知聊些什么。她心里不快,脸上却笑容满面道:“苦竹姑娘,我回来了。呵呵呵呵,来,给你买了新衣裳。之前跟姑娘开个小玩笑,还望姑娘不要生气呀。哈哈哈哈。” 一见柯一尘回来,苦竹敛起笑容。微微躬身朝她打了个招呼,也不伸手去接衣服。柯一尘眉头一挑,又把衣服朝前递了几分,两人一时僵在那儿。最后还是费九关看不过眼,说道:“还是柯兄弟心细。苦竹姑娘,你既然要随我们北上,一路上也少不得要准备些行囊,不如收下了吧。” 苦竹这才怯怯点头接了衣衫。柯一尘笑道:“新买的衣服就赶紧换上吧。喏,这件最适合你。穿上让你费大哥也瞧瞧。”说着把拿件花衫挑出,塞在苦竹怀中,半推半送地把她推出屋内。 关上门,她的笑脸才阴沉下来。气鼓鼓地睨着费九关,微讽道:“跟一个哑巴也能聊得有说有笑,这手功夫也是周老前辈教你的?” 费九关感慨道:“聊了之后才发现,苦竹姑娘这些年当真过得不易。既然她要与我们同路一段时间,我们可一定要好好待她。” 柯一尘哼道:“有什么不易,无非是亲人早亡,卖身葬父,受人欺辱,委身强梁的戏码。” 费九关愕然道:“你怎么知道?” 柯一尘嘿然道:“这些可都是书里用烂了的桥段啦。这小哑巴,编谎也不愿提高技术含量。忒小瞧人了!” 费九关也不知她究竟在和谁怄气,笑道:“你这话就不对了。都是些贫苦百姓,吃得苦大抵上都是差不多,太阳底下哪有那么多新鲜的苦楚供你们贵族消遣?” 见他又说到阶级问题,柯一尘懒得跟他在这上面针锋相对,撇嘴道:“行了行了,你大仁大义心系天下关心民间疾苦,是小弟我说错话了行了吧?费大侠你就暂息雷霆,等会儿可还有一场好戏。” 费九关被她这几句话说得噎在当场下意识道:“什么好戏?”随即他反应过来,脸一沉,语气稍稍严厉道:“你莫非又是想打苦竹姑娘的主意?你还没完了?” 柯一尘竖起一根指头道:“就一次,再给我一次表现机会!我马上拆穿这小哑巴的虚伪面孔!” 费九关看她坚决,自己又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难以约束柯一尘。只得无奈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但你需记住,不可伤苦竹姑娘性命。” 他俩之前几度交锋,费九关太了解自己这位生死弟兄的秉性,歹毒起来直视人命如草芥,故而无论柯一尘想做什么,先与她做下不可伤人的约定。 这倒真戳破了柯一尘内心打算,她见费九关态度坚定,心里一虚,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心里偷偷想:“大不了让她受点苦头,见势不好,我再救她便是。” 费九关见柯一尘应下,脸色稍霁,温言道:“还有,以后可别当面说她小哑巴啦。身体残缺本就不是苦竹姑娘自愿之事。当面提及岂不是戳人痛处?” 柯一尘嘿了一声,两步走到费九关床前,用玉葱般地手指戳他脸颊道:“你还真护着她!” 费九关莫名其妙道:“她身世凄苦,又有残疾,我护着她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柯一尘气得扭过脸不去看他,心道:“这呆子实在耿直的让人生气。若是怀渊哥哥...”她忽然意识到,以李怀渊的人品,如果见到像苦竹这般凄苦的女子想必也会如费九关那样关怀有加,如此看来好像费九关与李怀渊在这一点上似乎没什么区别。她恨恨地想:“若是怀渊哥哥,他定一眼就瞧破那小哑巴的诡计了!哪像费九关这么蠢笨!” 这是推门声响,苦竹穿着新衣款款走入。柯一尘换了一副和蔼嘴脸,顺嘴说道:“哎呀!苦竹姑娘来啦。这身衣裳穿起来倒是标致,是吧?费兄?” 费九关瞧了一眼,表情僵硬,支吾道:“嗯!嗯...” 柯一尘听费九关语气有异,不由得仔细瞧去。不得不说,苦竹褪去粗布衣衫,换了艳丽新装后,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大裙紧窄,束起她的腰肢,显出她玲珑身段。点点艳红梅花绣满全身,映衬她清秀容貌,活脱脱便是一个清丽佳人。哪儿还有农家女的模样? 她脸蛋粉红,含羞带怯,十指不住搅动,满脸期冀地瞧着费九关。 费九关一个十七八的少年,自幼丧母,一生少于异性接触。猛见苦竹这秀丽容资,居然红起了脸不敢仔细去看。这才眼神躲闪的支吾应答。 看两人你一眼我一眼的娇羞模样,柯一尘腾地一股热血涌上脑门,肺都快要气炸了。她勉强挤出一个僵硬地笑脸,打着哈哈道:“我倒忘了,费兄你还有一味药没抓。苦竹姑娘,可否劳烦你走一趟?” 费九关奇怪道:“柯兄弟,你是在生什么气?” 柯一尘回瞪一眼,连装也懒得装了,怒道:“关你什么事!就当我被狗咬了!” 苦竹听是要给费九关抓药,当即点头答应。拿了药方,朝费九关笑笑便推门出去。柯一尘冷笑道:“不过庸脂俗粉罢了,穿上新衣服还就觉得自己是凤凰了?” 费九关望着木门,脑子里回忆苦竹的笑容,反驳道:“我倒觉得...苦竹姑娘挺漂亮的。” 柯一尘顿时冷下脸来,“哼!色不迷人人自迷!你费九关不是天天叫着要挑战天下,自诩有大志,有理想,有抱负的侠客吗?现在看到个姑娘就走不动道了?” 费九关被她挤兑,忍不住反驳道:“这不冲突啊。难道我做大侠就得一辈子打光棍?” 柯一尘不再理他,阴沉着脸朝外走。费九关问道:“柯兄弟你去哪儿?” “替你看着你未来媳妇,免得费大侠光棍一辈子!” 她丢下这句话,啪地一摔门走了出去。木门受到震荡,吱吱呀呀不住摇摆。 苦竹走出客栈后,地痞三人立刻认准了目标。三人尾随在她身后,心里大呼走运。这次又有钱拿,又能拐到这么水灵的姑娘。既然那位公子说随他们处置,那少不得要先快活快活再说了。 而在三名地痞身后,柯一尘也悄悄缀着,等着三人动手,好一探苦竹底细。 苦竹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被人跟踪。她走在街上左右张望,像是在寻找药铺,又苦于口不能言,无法向人询问。这么七拐八拐地走,渐渐地远离了繁华大街,反而拐入行人偏少的街道。 地痞暗呼机会来了,三人心有灵犀,同时蹿上前,把苦竹围在中间。柯一尘在后面看得真切,这三人动作如行云流水,看来他们说自己业务娴熟也不是虚言。 地痞头子一双眼睛不住在苦竹身段上游走,咧着嘴嘿嘿笑道:“姑娘,在找什么呢?要不要哥哥们帮忙?” 苦竹骤然被围,哪里还看不出三人不怀好意?她警惕地盯着为首的地痞,缓缓摇了摇头。迈步想要离开,却又被三人拦住,一时不得脱身。 地痞头子步步紧逼道:“嘿嘿。姑娘不要害怕嘛。我们不是什么好人...呸!我们不是什么坏人。嘿嘿嘿。” 三人慢慢靠近,苦竹只得退后,不知不觉已被地痞逼入巷子里。地痞头子见时机成熟,朝伙伴使了个眼色,苦竹身后的地痞猛然出手捂住苦竹嘴巴,另一人抱住苦竹腰肢。苦竹尚不及反应便已然受制,想挣扎却被地痞粗壮胳膊紧紧箍住,想大叫又被捂住口鼻,就这么被两人合力拖入更深的巷子里。 柯一尘在远处看得心怦怦直跳,她终究是一国公主,哪里见过这样当街强抢民女的场面?不由得呆在原地,忽然意识到人已经走远,急忙追入巷子里。 她一进巷子,只觉得这条青石巷深邃而安静,居然半点人声都没有传出。她暗道不好:“莫不是他们直接把小哑巴杀了?” 她有些心慌,连忙加快脚步。眼看巷子快要到头,忽然从边拐角转出一个人来,与她撞了个满怀。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柯一尘整个人一个激灵,噌地后跃一丈开外。定睛观瞧眼前人,更加惊讶,愕然道:“是你?” 苦竹穿着那身花衣,干净清丽,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她见到柯一尘,先是露出一丝意外,随即垂下头,连连后退了几步,好像有些畏惧她。 柯一尘愣了一会儿,一把推开苦竹,朝她身后张望。她身后转角是个死胡同,尽头是一户人家,大门紧闭,整个巷子空空荡荡,别说是地痞,连杂草都没有几根。 柯一尘彻底呆住。她亲眼见到苦竹被三个地痞拖进巷子,可现在地痞却好似凭空蒸发了一般。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心里陡然生出一丝恐惧,“难道小哑巴把他们都杀了?” 她打了一个寒颤,猛回头望去,只见苦竹俏生生地盯着自己,嘴角若有若无的抿成一个弧度。明明只是一个小婢女,可柯一尘与她目光相触,竟是身子一僵,连动都不敢动弹。 她是在笑! 柯一尘有些毛骨悚然,暗恨自己太过托大。她急忙打了个哈哈,故作好奇道:“哎呀哎呀,苦竹姑娘,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是不是遇到坏人了?” 苦竹玩味地瞧着她,手指在墙上轻轻写了一个迷字。 柯一尘恍然道:“原来是迷路了!” 她心中、暗骂道:“这小哑巴果然有问题!明明被人掳走却又不说。可那三人又到哪儿去了?就算死了,也该留下尸体。难不成小哑巴把他们吃了不成?” 苦竹静静瞧着柯一尘,又在墙上写了一个你字。意思十分明显,是询问柯一尘为何会在此地。 柯一尘尴尬地一拍脑袋,“这个...你瞧我这记性。费兄的药原来已经买齐了。我便出来找你,可没想到也迷路了。哈哈哈哈...” 她一边干笑,一边偷眼打量苦竹。苦竹微微掩住嘴角,眼睛弯成月牙儿状,似乎相信了她的说辞,也在跟着她嬉笑。 两人笑了一会儿,柯一尘一低头,似哀求般说道:“那个...我们回去吧?” 苦竹点点头,率先走出巷子。柯一尘跟在她身后,恋恋不舍地回望那空无一人的死胡同,忽地又打了个寒颤。她这才发现原来这个巷子真的有点冷,外面大街上明明阳光明媚,可巷子里却似置身冰窖一般。 这一天过去,她再也不敢去找苦竹破绽,眼睁睁地看着苦竹与费九关两人融洽相处而咬牙启齿。一直到夜幕降临,人皆歇息,目送苦竹离开房间。她坐在竹塌上,看着边上费九关,这才忽然心理平衡了许多。 入夜。柯费二人俱已熟睡。他们隔壁房内,苦竹缓缓从床上坐起。她揉了揉太阳穴,发出一声慵懒地轻叹。 她拿起床边的柯一尘送的那件绣满梅花的衣裳,嘴角露出一丝浅笑。懒洋洋地把衣裳穿起,推开窗,跃入黑夜中。 镇外马蹄声急。九名飞骑纵马狂奔,向着黑夜中一点亮光疾驰。 常赶夜路的人都明白,从那光亮上看,镇子已距离不远。他们马上佩戴兵刃各异,着装却很统一。一身黑衣融入夜色,单单胸前一条狰狞地金色龙纹格外醒目。 忽然为首的一人猛地勒马,剩下八名骑士见状也齐齐收住缰绳。九匹马顷刻间停成一线,显出众人卓越地骑术。 为首的武者凝视着黑暗,朗声道:“前面的朋友。黑龙卫奉命捉拿反贼。无关者不要参和!” 八名飞骑一头雾水,在他们看来,前方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可己方这位百川境的卫长却如临大敌,死死盯着前,若仔细去看,卫长刚毅地脸颊上甚至还有汗水滑落。 九人停在马上,一动不动地与黑暗中的未知对峙。忽有一名飞骑打了个哆嗦。众人这才惊觉,明明是初春三月,天气却忽然冷得像是冬夜。 那卫长见闻广博,好像想起了什么,惊呼道:“寒气!你是天寒...” 第三个字尚未出口,一道晶莹的亮线在黑暗中一闪即没。那卫长身子一抖,便极其诡异的仰面滚落。他双目圆瞪,嘴还兀自张着,竟是就此气绝。 “卫长!” 一众飞骑相顾骇然。他们没有去在意卫长的表情,因为他们看到更可怕的东西,卫长的喉咙多出一条结了薄冰的血线! 众人纷纷拔出兵刃,吞咽口水,凝神戒备着黑暗中的敌人。 黑夜似乎在翻滚,在一众黑龙卫的眼中,那浓郁的黑中依稀有显出一个人的轮廓。随着一阵阵细微的脚步声,那轮廓越来越清晰,终于,一蓬鲜艳的红梅从夜里浮现。 第三十三章 燕云忠义胆 倚晴望北人 清晨,柯一尘伸长懒腰,舒活筋骨,只觉得一觉睡得香甜,醒来神清气爽,昨天对于苦竹的不快都似乎减少了半分。她望向大床,费九关也睁着眼看自己。笑道:“费兄起得真早。” 费九关躺在床上道:“咱们已经在此地住了一天一夜,若再不启程恐有变数。” 柯一尘深以为然的点头,嗤笑道:“照我说黑龙卫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仇斯年那个老杂毛只给了本公子半个时辰逃跑。可到现在居然还没人找上门来。黑龙卫威震天下,恐怕是言过其实了!” 费九关久居贺兰,素知黑龙卫令行禁止,来去如风,办事效率极高。可这么长时间没有动静,他也感觉奇怪。考虑许久,最后还是将原因归结于崔明良等八派联盟替自己吸引了大部分注意。不由得担忧道:“咱们越安全,就说明了崔大哥他们越危险。唉,等我伤好之后咱们还得尽快赶去洪武安源城。看看崔大哥他们是否平安。” 柯一尘对八派联盟的死活不十分上心,只是看费九关如此,便也应和道:“对对。但你首先得养好伤,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二人正聊天,苦竹敲门入内。经过一夜间隔,柯一尘对她畏惧之心打消,只道是自己昨日在巷中自己吓自己,那几个地痞想必是逃了,反倒便宜了这个小哑巴。当下一抬下巴,颐指气使道:“去把你费大哥搬下床。咱们一会儿可得走啦。” 苦竹乖巧点头,照顾费九关倒是她最乐意之事。她今天仍穿着那件绣满梅花的衣裳,错身间,柯一尘恍惚觉得苦竹身上的梅花似乎娇艳了许多。她晃晃脑袋,只道自己眼花,又剜了苦竹一眼,转身出门去了。 她下楼用餐,顺道结房钱。客栈伙计把她引到大堂落座,她这才想起这位讨厌的伙计从昨天开始,就忽然变得不那么殷勤了。正有些奇怪,猛见大堂内气氛凝重,一众食客都三五成群的窃窃私语。不由得好奇道:“喂,这都在干什么呢?” 小二压低声音道:“看来公子还不知道消息。太邪门了,镇子上出了人命啦!” 柯一尘猛地想起那三名消失的地痞,眸子一亮,追问道:“什么人命?” 小二神秘道:“就在昨晚。据说有两队黑龙卫死在镇子外啦!” “哦?”柯一尘眉头一挑,这消息虽让自己期待落空,却也让她颇感意外,“凶手是谁?” 小二摇头道:“没找到。但是大家都知道,凶手是两个反贼,小天火柯一尘和其走狗费九关!” “咳咳咳!”柯一尘一口水没咽下,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半晌才道:“为什么?” 小二唉了一声,极其理所当然道:“那还用说!这两位可是近来贺兰风头最劲的凶人。前些天在陵川州公然联合北三洲八派袭击了阜平城,劫了军营不说,还连累陵川州府金景颜金大人被抄家入狱。这些事情可都在贺兰传开啦!就连帝师和蒙大人都没能拿下他们!据说昨晚那两队黑龙卫,就是来抓他们的!” 柯一尘没想到自己名满江湖的事业进行的如此顺利,只两天就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用了极大定力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她板着脸道:“这两个人有那么厉害吗?” “哎哟我的公子!您可真是不知道!这两人听说无法无天,行事凶残。光是那费九关一人,就在阜平城单枪匹马独战两队黑龙卫,杀光了其中一队,又杀了不少守军才全身而退。那个柯一尘更不得了,听说是洪武柯一吟的弟弟,在阜平城里跟帝师较量,连帝师都输给他了!这事自八派联盟嘴里传了出来,现在贺兰都炸了锅了!好多年轻高手都想要会会他们呢!” 说到这里,小二俯下身子,悄悄道:“听说昨晚的死的黑龙卫里面有两个队长,还有一个卫长!那可是百川境的强人呐!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死在他们手里了!您说厉不厉害吧!” “呵呵呵...”柯一尘终于忍不住乐了起来,虽不知是那几个黑龙卫是怎么死的,但她也不去在意。只顾沉浸在飘飘然中。她潇洒起身,随手抛给小二一枚珍珠,“果然厉害。听得本公子都想会会他们了!哈哈哈,早点给我端到屋里来。哈哈哈哈...” 她笑吟吟地回转客房,迫不及待地想和费九关分享这个消息。大堂内一众食客中,有些人也听到了小二的叙述。这时插嘴道:“这倒也罢了。毕竟是那些习武之人的事。可是昨天东街小石巷方家院子里突然出现三个死人,这倒让人害怕。” 小二点头,苦着脸道:“可不是嘛!官府派人去查看,好像是三个本地的地痞,被人杀了之后抛尸到后院的。听听!杀人抛尸!正常人谁没事往别人家院子里扔死人?真是变态!” 一众食客纷纷点头,七嘴八舌地讨论这到底是谁干的。柯一尘走得匆忙,浑没听到那些八卦。 屋内费九关被苦竹扶着坐起,就见柯一尘刚出去没片刻便满面春风的回来。诧异道:“有什么喜事吗?” 柯一尘笑吟吟地把从店小二那里听到的消息复述了一遍。惊得苦竹捂住了嘴巴。她笑道:“恭喜呀费兄,作为本公子头号走狗,你可距离大侠又近了一步呀!” 费九关哭笑不得道:“柯兄弟。以后我也是得闯江湖的。你就不能给我想个正经的绰号吗?” 柯一尘嘻嘻笑道:“反正你我得一起在贺兰行走。以后咱俩也算是一个组合了,这不更显出咱们江湖情谊嘛。哈哈哈哈。” 费九关无可奈何,略作沉吟道:“昨晚被杀的黑龙卫想必真是为我们而来。一名百川境卫长带两队飞骑,这可绝不是我们能匹敌的。想必是有同道义士出手相助。柯兄弟,这一份情咱们可得记下。来日若寻得正主,咱们当还此恩。” 他身边的苦竹听到这番话,不可察觉地笑了笑,牵起费九关的手掖进被子里。 费九关继续道:“此地是不能再待了。咱们即刻动身离开吧。此事闹大,我们的通缉多半也广传各州了,不仅黑龙卫,贺兰想要扬名的高手也不会放过我们。我伤还没痊愈,如今过于深入贺兰北部实在太过危险。柯兄弟,你怎么看?” 柯一尘愕然道:“不往北走了吗?我...我想去两界山看看山河局...” 费九关顿时无语,这柯公子脑子灵活,可有的时候又觉得她单纯任性,两人年纪差不了几岁,但在费九关看来,她实在是个十足的孩子。于是道:“现在我不能动弹。你又只有汇气成泉的水平。随便遇上一个飞骑,咱们两个凶名赫赫的大反贼可就得被人砍了脑袋挂旗杆上了。还是等我伤好再陪你去两界山吧。” 始终没有表示的苦竹这时忽然啊了起来,柯一尘皱眉道:“小...你有什么话说?” 苦竹兴冲冲地写了一个燕字,向费九关示意。费九关沉吟道:“你是说去燕云?” 苦竹咿呀点头。柯一尘重重哼了一声,怫然道:“燕云?一群乱臣贼子!我柯一尘何等样人!岂能托庇于他们!” 贺兰经历四场山河局,总共赢下洪武十六州。在这十六州中,尚有一山一城独立自主,不受贺兰管辖。一山是三山,曾经洪武的武学源流三山四舍便在其境内。因三山四舍昔年没有出手相助洪武,贺兰为表拉拢,将三山方圆百里划为自治,只受三山四舍管辖,不受王部诏令。三山离陵川不远,但稍有血性的武人都鄙视三山门人的懦弱畏战,费九关宁可被黑龙卫枭首也不会躲入三山境内。 还有一城便是燕云城。燕云城乃是十年前第四场山河局时被划入贺兰地界,可早在十七年前,幽州便已不受洪武统辖。 十七年前洪武曾有过一场叛乱。当年洪武启庆帝南巡,启庆帝一母同胞的弟弟荣王趁机自立。得几个世家支持,拥兵占据南都。后启庆帝在国韵学宫与洪武百族的诸多高手协助下平定乱局,荣王自觉大势已去,自焚于宫中。而荣王的结义兄弟王虚舟当时任职幽州州府,坐拥二十万兵马镇守洪武北部,也响应了荣王作乱。闻得荣王身死后他不愿归降,收拢剩余兵马死守幽州,誓与启庆帝对抗到底。 这王虚舟修为极高,甚至有传言他已达天地之上的境界,与洪武一代宗师岳松岩不相上下,在未谋反之前被誉为当时洪武第一高手。荣亲王兵败生死后,启庆帝率领御林神将,挟世家百族、国韵学宫高手围攻幽州。 双方实力悬殊,洪武大军自是所向披靡。短短数日便收复幽州各城池。唯独幽州府城燕云城,地势险峻,又有王虚舟亲自坐镇,启庆帝竟难以将之剿灭。两方就这么僵持了数年,洪武高手尽出,燕云仅王虚舟一人,竟是始终无可奈何。王虚舟凭借此种战绩,攒下赫赫凶名,被称作燕云战神。 而后第四场山河局败,幽州被划入贺兰地界。王虚舟再度率众反抗贺兰,以燕云一城之兵与贺兰铁骑争锋。着实打了几场硬仗。传说他与蒙归元交手数次,不分胜负,贺兰竟也拿他不下。直到帝师崛起,于七年前设计,将王虚舟诱出城外,并以蒙归元为首,八位黑龙卫流主为辅,这才将其围杀。 王虚舟一死,贺兰本来有望攻破燕云城。可没想到王虚舟夫人智计过人,代夫挂帅指挥兵马,硬是稳住了局势,令燕云城不乱。 这位王夫人闺名黄韵清,相传此人极富谋略,有林下之风,曾公开宣扬自己乃是三山四舍之中智舍掌舍梅子雨的弃徒。她接掌燕云后设立倚晴楼,广开商业,发展经济,积极与贺兰八部交流,渐渐使燕云成为贺兰经济中心地。商货往来络绎,已是贺兰不可或缺之所。她以金钱打通贺兰各处关节,每年向贺兰进贡大笔银两,又允许黑龙卫在燕云城临近的北峰、北寰、北新三洲驻扎流主,呈三角之势合围燕云,逐渐使贺兰各部权贵默认了这座孤城的自主。 抛开王虚舟和黄韵清这对夫妇的传奇不谈,在洪武人心中,他们的身份仍旧是助荣亲王叛乱的贼子。 若无这场叛乱,第四场山河局原本应由王虚舟与柳随风联手出战,那时纵然贺兰有蒙归元这种绝顶高手也是难以抗衡。柯一尘作为洪武皇室听到燕云城之名,就像费九关等习武之人听到三山一般恨得牙痒。 费九关倒没她那般愤慨,在他看来,王虚舟虽然没能出战山河局,令洪武再度战败。但此人有情有义,为了义兄荣王,甘愿以一城对抗当世两大强国,最后力战身死,着实不愧是一条好汉,比三山那群懦夫怂狗不知要强上多少倍。沉吟道:“燕云城虽是力孤,但它独立于贺兰,黑龙卫不能入内,不失为一个藏身的好去处。” 柯一尘呸道:“黄韵清靠着金银从贺兰手里买下燕云城,又岂是什么有骨气之人?嘴上说着独立,其实不过是仰望贺兰鼻息苟活而已。驻扎在燕云城之外的黑龙卫真的要进燕云,她黄韵清敢说一个不字吗?” 负责合围燕云的那三名黑龙卫流主均是天下闻名的厉害角色,双方常年相处,极为默契,只做威胁从不越界。费九关回忆道:“我倒是没听过多少黑龙卫进入燕云城的事例...” 眼看柯一尘态度坚决,苦竹眸子一转,又写下“倚晴楼”三字,眼神里带着些许恳求,巴巴望着费九关。 费九关领悟道:“原来你是想去倚晴楼?” 苦竹连连点头。这三字落入柯一尘耳中,她也怦然心动起来。 倚晴楼乃黄韵清设立。经营数载,可谓天下女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盖因倚晴楼最大的特点便是出售独门胭脂以及各种精致地香粉妆品,花样繁多,极尽女性之所求。尤其是经典的倚晴楼前年春季新推出的七彩胭脂系列,纵是柯一尘这种皇室公主也对其十分追捧。她此次女扮男装用的便是倚晴楼推出的塞外风情系列润肤霜。 可惜倚晴楼在远在燕云城,新款胭脂难以及时运入洪武南都。这次若是能亲赴倚晴楼买些胭脂带回,倒也不虚此行。 柯一尘越想越心动,松口道:“嗯...既然是苦竹想去...那本公子倒也可勉为其难,就忍辱负重一同前往吧。” 第三十四章 北地暗潮涌 洪武南都,皇城亭台楼阁,殿宇御幄。 昭明太子今天退朝后没多久,便从太子府折返入宫。 沿轴线深入,入午门,过前殿,穿中宫,再复行入后宫。宫闱霍然开朗,抬眼望去,一片大湖泊赫然盖入眼帘。 这湖足有千亩之巨,三座宫殿环湖而立,呈品字形遥遥相对。湖面平阔,烟水迷蒙,隐约可见片片翠绿环绕,空灵飘渺,烟丝醉软,一派昂然春意合着湖风扑面。直让人怀疑是否到了仙境。 昭明太子没有停步,沿湖而走,朝居中那座卓空殿走去。此殿乃是宫中唯一一座纯木搭建的宫殿,殿顶木瓦如鱼鳞层叠,地板中空,漫步殿中,会发出空空回音,因此得名卓空。整座大殿保留了木材天然的暗红色泽,一眼望去如涂尽朱红。 昭明太子来到殿前,殿前立着一名金甲红帔的御林神将,其人神情温和,三缕长须灰白,见到昭明太子,躬身道:“殿下。” 昭明太子对那神将执礼甚恭,微微躬身道:“石先生,父皇可在殿中?” 石先生笑道:“在的。殿下稍待,老朽去通秉陛下。” 昭明太子点头,当真伫立等候。殿中无风自凉,暗香浮动。昭明太子眼望湖畔风景,心里微微感慨。 十多年前那场叛乱,他的叔叔荣王便是在这此殿引火自焚,整座卓空殿也被烧成废墟。 如今的卓空殿已重新修缮,再难看出原本被焚烧的痕迹。火虽然扑面,但兄弟反目,却在父皇心中烧出了难以磨灭的遗憾。即使卓空殿重建,眼前之景,再也不可与过去相提并论了。 正出神,石先生又慢悠悠回转,躬身道:“陛下请太子殿下入内。” 昭明太子颔首,走入殿中,那石先生也随在他身后,侍立在大殿一角。 殿中没有掌灯,三壁窗户大开,天光透入,倒也不算昏沉。殿里一处墙壁被打通,视野极为开阔,启庆帝正坐在那里品茗,望着殿外烟波浩淼,颇为怡然自乐。 看着父亲的模样,昭灵太子有些感慨。父亲今年已经五十有三。按理说尚是壮年。可两鬓却已花白。荣王的背叛,母后的离世,山河局的失利,一个接一个沉重打击,始终没有让父亲倒下,可他还能撑多久?或许他早已不堪重负。所幸,现在自己已能帮父亲多分担些苦楚。 太子想着,走到近前行礼。 启庆帝呵呵笑道:“通明,什么事来的如此急?坐下陪我喝喝茶吧。” 太子周通明没有落座,说道:“前几日贺兰陵川州阜平城发生一起劫囚案。此事影响甚大,连帝师也似乎牵扯在内。陵川州府金景颜因此入狱。据探子回报,此案为首者是两个年轻人。这两个人在阜平城杀了一队黑龙卫,还从仇斯年、蒙归元手中逃脱。” 启庆帝微感讶异,抿了口茶道:“仇斯年和蒙归元?能在他们手下逃走,这两个年轻人很不简单呐。” 太子表情僵硬道:“岂止是逃走。这两人率领江湖豪客夜袭阜平城,把阜平搅得天翻地覆。不仅把同伴全部救了出来,听说与仇斯年放对,还赢了一手。” 启庆帝甚是开怀,笑呵呵地端杯,连声称赞道:“了不起,了不起!仇斯年这老奴屡屡针对我洪武,狼子野心路人皆知。今在小辈面前失了手,哈哈,解气!你可有探明那两个少年人是何根脚?可以想法子把他们接来好好培养。未来定是是我洪武栋梁之才。” 太子叹了口气,忧愁道:“由陈谢两位将军查明,其中一人是魏国公的弟子。” 启庆帝一怔,惊喜道:“哦?威国公的徒弟?周老爷子辞官隐居多年,原来是在调教弟子!” “另一个...自称小天火柯一尘...” “噗!”启庆帝顿时把茶水喷了出来。 太子微微叹息,父皇这副模样,与自己刚听到消息时一般无二。 “小,小天火?柯一尘?” 启庆帝剧烈咳嗽起来,艰难喘息的同时,不可遏制地怒吼道:“她跑到贺兰去了?!还闯下这么大的事?” 太子道:“儿臣刚开始也不敢相信。但陈谢两位将军传讯,说见到了露华的随身信物。现在两位将军已经深入贺兰打探露华的下落了。” 启庆帝拍着桌子怒道:“胡闹!胡闹!堂堂公主跑到敌国!她脑子是怎么想的!还有,跟她一起的是...” 太子道:“周老爷子的徒弟费九关。”他顿了顿,低声道:“威国公之事也已确定。前不久在陵川州莽原镇亡于蒙归元之手。” 启庆帝呆住,慢慢坐回椅子上,良久才唏嘘道:“露华啊...你闹出这许多事端,让我周家有何面目去见威国公?” 他非少智之人,这一连串事情发生的极为凑巧。稍加推敲便明白其中因果。 太子默然,说道:“威国公为我洪武鞠躬尽瘁。当把他的徒弟一同接回,让国韵学宫尽力栽培。” 启庆帝点头,思忖片刻,说道:“踪萍为霜她们成名多年,太过显眼,一入贺兰势必成为众矢之的。你马上去国韵学宫,将此事告知岳先生,请他遣人前去接应。先将威国公遗体寻回,再帮忙打探露华消息。此时需做的隐秘,不可让仇斯年察觉。” 太子道:“儿臣尽力而为。”他忽然自嘲道:“原本我们以为露华偷跑出去是去找怀渊。没想到她胆大妄为到这种地步。现在恐怕告诉怀渊也没用了。” 李怀渊是洪武下一场山河局的希望,也是贺兰未来的头号大敌。如果他踏足贺兰境内,那么贺兰势必不惜一切代价将他围杀。 启庆帝摆摆手道:“此时暂且按下。” 国韵学宫在南都郊外,由清溪岳松岩建立。岳松岩是与贺兰武神同时代的高手,第一场山河局中,正是由他与三山六老联手,带领洪武赢下贺兰。岳宗师名垂洪武六十余年,堪称武林神话,第一场山河局之后,他本已隐居不问世事,但因三山叛国,洪武武学源流断绝。岳松岩这才重新出山,集合洪武各派绝学,组建国韵学宫,重续洪武武运。实乃受万人敬仰的人物。 要拜见如此巨擘,昭明太子也不敢怠慢。出宫后马不停蹄地前往国韵学宫。 第二天,两位国韵学宫的教授翩然远行,一路北上而去。而一位瘦小的老者也离开学宫,来到南都城内。 老者脸上皱纹堆垒,尤其眉心最甚,两道深壑般的皱纹高挂,宛如化不开的冰峰。他眼中满是不愉,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生气,好像是全世界都欠了他许多银两。他背着手走到一处青楼,眼中不悦之色更盛,哼了一声便直径入内。 青楼伙计见老人衣着朴素,想要阻拦,刚一抬手,老人已上了二楼。伙计还想追上,又走两步便不见老人身影。 伙计瞠目结舌,讷讷半晌,只道是自己眼花,拍了拍脑袋,继续干活。 二楼皆是包间,内里男女调笑声不绝。老人越听越是生气,忽在一处包间门口停下。这间房里动静格外得大,三四个女子声音此起彼伏,如群鸟争鸣。老人怒上眉头,隔着房门重重一哼,霎时整座青楼叮咣乱响,然后骤然陷入寂静。 若朝楼下看,便能看到楼下吆五喝六的客人伙计,姑娘老鸨,都横七竖八地昏倒在地,乍看上去如尸横遍野,蔚为壮观。 包间内一个少年惊疑不定道:“死...死了?” 老人道:“让她们安静一下。” 少年唔了一声,似乎这才放心,又不满道:“在不久我就要去松坪山。能不能别打扰我闭关?” 老人见少年把这种风花雪月的勾当说成是闭关,气得当场就想动手教训他。强忍着怒气道:“我来就是叮嘱你,莫要再留恋这劳子勾当,抓紧时间练功——松坪山之约你赢面变大了。” 屋内少年忽地收起那嬉皮笑脸神情,语气变得认真起来,“为什么?” 老人将昨日昭明太子拜会国韵学宫之事告知了少年,“那李怀渊功夫虽高,但你也不是没有机会,现在他丢了老婆,心神不宁。你胜算当有七成。”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少年突道:“我稍后就去找李怀渊。松坪山不必打了。” 老人闻言大怒,“混账东西!你再说一遍!”他愤怒中稍有松懈,没有约束自身气劲。霎时仿佛晴天里打了个霹雳,震得整栋青楼都摇摇欲坠。附近数百户居民都听到这声大响,纷纷翘首张望,相互问询。 “刚刚好像听到了爆炸声?” “我也听到了,哪儿炸了?” 且不提外间的惊悸议论,少年对这动静毫不在意,笑嘻嘻道:“要是胜之不武,我岂不得亏一辈子心?” 老人不屑一顾道:“当初李怀渊约战你,我早与你说了,正面交手你不是他对手,可你偏要应下。现在有赢的希望,你反而想弃战。作死吗?” 少年笑道:“我与人交手图的是个痛快。他李怀渊既然主动来约,岂有避战之理?但要我趁人之危,那却不行!松坪山我去也可以,公主之事需有人解决。让李怀渊没有后顾之忧,痛痛快快的跟我打上一场。” 老人不满道:“愚蠢!你现今名望已盛,若是输了,洪武百族将如何看你?天下人将如何看你?要是从此被烙上败者的印迹,一辈子屈居于李怀渊之下,多年学剑,岂不前功尽弃!” 少年道:“学剑就是学剑,何关名声?做多不过是打输,又不是被打死。顾虑那么多作甚?” 老人又哼了一声,只是既然少年愿意赴松坪山之约了,他也没再言语。过了一会儿才问道:“公主之事你不必过问。学宫已派了两名教授北上。” 门里少年轻笑了一声,说道:“那让他也去找找吧。” 老人自然知道少年口中的“他”是谁。那人武功名声都不在少年之下,也是洪武宝贵的苗子,怫然道:“开什么玩笑!怎能让他去贺兰涉险?他人又跑到哪儿去了?我才听说一个月前他跟卢家老二比了一场,废了人家一只左手。现在怎又没了消息?” 老人口中的卢家也是洪武百族之一。卢家二公子卢远山是后辈中的佼佼者,在洪武名声颇响。 少年随口道:“说来也巧,他也去贺兰了。正好传消息给他。” 老人吃了一惊,问道:“他去贺兰干什么?活腻了?你怎不拦着他?” 少年无奈道:“他脾气倔的跟牛一样,又和我不对付。我说话他会听吗?我跟李怀渊有松坪山之约,他想必也希望跟贺兰的双刀切磋切磋。” “你们!唉!鲁莽!” 老人重重一甩手,对这两个少年毫无办法。 贺兰北域凉州。 此州自古便是贺兰的领土,属于八部中北蟒部常氏管辖。常氏代代传承的击雷山一脉便在此州境内。 击雷山一脉原本乃是贺兰武学大宗,掌门被称为雷守,每代皆有北蟒部族长担任。四十年前,第三场山河局中,击雷山第三十七代雷守,奔雷刀常图南被火帅李秋年斩杀。导致击雷山一脉青黄不接,而后下一代雷守常千里又在第三场山河局中亡于柳随风剑下,击雷山从此一蹶不振。 直到近几年,北蟒常氏才出了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此子心性坚韧,独自揣摩钻研学成了击雷山刀法,成为新一代雷守,更是天资聪颖,吐故纳新,自行领略出击雷山刀法中新的变化,以弱冠之年扬名贺兰刀界,是公认的八部第一刀手,被贺兰帝君亲自赐名八部天雷刃。凭借这份名声,在诸多贺兰才俊中脱颖而出,成为双刀四剑其中一刀。 八部天雷刃常天野,正是由于他的横空出世,令萎靡不振的北蟒部有了新的气象。也常有人猜测,双刀四剑中只有他与剑山孤独始才真正有实力问鼎六杰之首,与狼主乱山横较量高下。 而今日的凉州锦城内,整整一队黑龙卫横尸酒楼,惊得一众客人慌忙逃窜,站在大街上远远围观内里动静。 不消片刻,又五名黑龙卫闻讯前来,为首之人看衣着乃是卫长。他瞧酒楼内情形,血流满地,断肢横飞。但在尸骸中,有一穿斗篷的少年人安静坐在长凳上。不饮不食,表情漠然。 卫长见情况诡异。示意手下飞骑将少年包围。厉声道:“杀我同袍。无论如何你是逃不了了!” 斗篷少年目视卫长,冲他微微颔首道:“我找常天野。” 少年那反常的镇静让卫长心有忌惮,答道:“雷守眼下不在凉州。” 斗篷少年哦了一声,问道:“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卫长拔刀在手,怒道:“你等不到了!” 五人进趋如电,霎时一齐攻向少年。 少年仍坐在凳子上,撩起斗篷,腰间短刀握在手中。下一刻五名黑龙卫都看不到少年的身影,只看到他手中的刀陡然逼近自己眼角眉梢。 众人急欲躲闪,可惊异地发现,眼前竟全是刀的影子,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好似刹那间满屋全是刀。 好快的刀! 这是五人心中最后的念头。千万刀影瞬息间掠走五名黑龙卫的性命,只留下五个依旧挺立的身躯定在楼中。锵啷一声清脆,短刀入鞘,斗篷重新盖住少年身形。围观者无人看清他是何时站起,又是何时拔刀收鞘,待看清他身影时,那少年已走出了酒楼。 店内这时才响起惨呼,五朵血花砰然盛开,惊得围观群众奔逃四散。 第三十五章 似是故人来 柯一尘与苦竹整顿好车马,日头已上三竿。两人把费九关抬入车内,由苦竹驾车,柯一尘在内里照顾,马车缓缓驶离镇子,奔驰在北域广袤的平原之上。 柯一尘撩开车窗,此时春光明媚,惠风和畅。不禁心情大好,感慨道:“唯有广阔天地方能大有作为。喂,等伤好之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费九关想了想道:“说到燕云城,自然要数那位天下第一杀手天寒有雪。” 外面驾车的苦竹一愣,侧耳倾听起来。内中费九关继续道:“传闻此人年纪不足二十。功夫不下于洪武李沉渊、贺兰乱山横。是燕云城后辈里第一号人物。也不知此去有无机缘一睹此人...” 柯一尘笑道:“费兄啊费兄,你怎么满脑子都是打架的勾当。难道燕云除了天寒有雪就没别的了?我问你,提到倚晴楼你能到什么?” 费九关思忖道:“倚晴楼广开商业天下闻名。最有名的当然是脂粉饰品。不过我们大老爷们难道对这些感兴趣?唔...莫非你说的是倚晴楼七宝?” 他口中的倚晴楼七宝相传乃是王虚舟在世时收罗的七件奇物,每个皆是奇巧犀利,威力绝伦,是倚晴楼镇楼的珍宝。在江湖中也是大大的有名。 柯一尘鄙夷道:“就说你是乡下人,什么七宝八宝。燕云区区一城之地,又能得到什么宝贝?不过是自卖自夸而已!我告诉你个秘密,其实燕云城主黄韵清设立倚晴楼不光是卖胭脂那么简单。这倚晴楼可是当今天下头一号的杀手组织。专门做刺杀和贩卖情报的生意。贺兰洪武,凡是背地里见不得人的勾当,全是由他们一手包办的。这才是燕云城的立身之本。” 费九关一怔,这些消息他是初次听闻,讶异道:“杀手?倚晴楼一个卖胭脂的商市怎么杀人?” 柯一尘对费九关的反应非常满意,哼了一声,趾高气昂道:“正是商市才好办事。行商者四通八达,消息灵便,还不易引人怀疑。据说倚晴楼设有群芳和百花两种职务,群芳负责收集消息传递情报,百花负责暗杀刺杀。天寒有雪号称天下第一杀手,那不用说自然是倚晴楼百花中人。所以呀,你也不用想着与她切磋了,那种人都是没人性的!除非你是她的目标,否则对方一定不会跟你动手。不过被她盯上,恐怕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 说着她手在脖子上一抹,脑袋一偏,吐出小巧的舌头。 费九关奇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柯一尘更加得意起来,鼻子出气,倨傲道:“这对你们来说是秘密。可对本公子而言,这就是常识。” 费九关这才想起她家世显赫,笑道:“咱们的常识总是不大一样。柯兄弟,你说我功夫要练到什么地步,才会成为天寒有雪的目标?” 车外苦竹微微抿起嘴唇,无声的轻笑起来。 柯一尘歪头想了想,“多半不能太高,但也不能太低。你现在别人肯定是瞧不上的。但你若变得像李怀渊那般厉害,想必天寒有雪也不敢盯上你啦。怎么?你就这么想打遍天下无敌手?” 费九关失笑,摇头道,“我倒是从未想过。我师父教我的也是一招毙敌的搏杀之法,胜负之事我从未放在心上。不过既然学了武,我总得去见识见识当世最顶尖的同辈是何种样子。倘若我连跟人比划都不敢,那我还学武作甚。” 柯一尘似懂非懂,装作一副了然的样子,“哦。这么说你是个武疯子。嗯...那你以后想做什么?要不要随我去洪武,我包你能出人头地。” 费九关目光飘向窗外,向往道:“我自然是要去洪武的。明年就是国韵学宫开考。我需完成师父心愿,考入国韵学宫,争取成就天地境,五年后参加山河局。” “然后呢?那时候如果你还没死,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这话倒是问住了费九关。他自小立志要像师父一样参加山河局,可参加之后又该做些什么呢?他犹豫道:“之后...就行走江湖吧。然后娶一个媳妇回莽原,照顾师父颐养天年。” 柯一尘默然。她担心激烈的刺激会影响费九关的伤势,因此没有告诉他周蛮已死的消息。她僵硬地笑了笑,说道:“好没志气,年纪轻轻就想着退隐江湖。哪里有大侠的样子。” 费九关莞尔,反问柯一尘道:“柯兄弟,你呢?你以后想做什么?” 柯一尘道:“本公子既然出来闯荡,那当然是要名满江湖,万人景仰才行。现在咱们只算是微有薄名,还远远不够。” 费九关迟疑道:“那...你想名满江湖到什么程度?” 柯一尘考虑片刻,忽然想起自己的侍女茶小钿曾经说过的美好愿望,“怎么形容呢...我这么跟你说吧!就算我身上只揣着二两银子,也能走遍洪武贺兰衣食无忧,而且逛一圈回来身上的钱只会多不会少——就是这么受人敬仰。” 费九关回忆柯一尘行事风格,跟侠义二字可算是半点沾不到边,想要受天下人尊敬的难度,恐怕远高于自己打赢蒙归元,“这可...真是个远大的理想。呵呵呵...” “本公子出手,哪有不手到擒来的道理?”柯一尘兴奋地红着脸道。她后半段隐去没说,那便是名满江湖之后回洪武,在满十六岁后嫁给李沉渊为妻。光是想想那情景,都让她忍不住脸红心跳。 三人乘车走了两天的路程,终于出了陵川州,进入北峰州境内。只要穿过北峰州,便能顺利到达燕云城的势力范围。 北峰州虽以峰为名,其实州中地势平坦开阔,少有丘陵。盖因齐云山坐落在州内,此山雄奇险峻,尤其是主峰惊穹峰如擎天之剑,高耸入云,天下罕见。故而此州冠以北峰为名。 正因为北峰州地势平坦,四通八达,是燕云商贾必经之所。占了地利,北峰州城镇也相对繁荣,百姓富庶安乐。三人驱车又走了两日,此地离燕云城已不足一日路程,名为浮阳镇,镇上屋舍俨然,更有亭台楼阁,绘着神兽巨鸟,气势非凡。既有着南方的精美样式,又带着北方的粗犷气质。 这两日来费九关卧床静养,已经勉强能够活动四肢。被柯一尘苦竹合力搀扶下了马车,在镇上最大的一间客栈厅堂内坐下。不由得赞叹道:“北峰仅是毗邻燕云,就已经兴旺成这般。也不知素有小南都之称的燕云城究竟是何等规模。” 柯一尘随口点了些酒菜,居然发现这间客栈不仅菜肴齐备,甚至还有许多南方菜式烹煮。这份惊喜让她忍不住对这店刮目相看,深感北峰州人民身在贺兰心在洪武,衣食住行均不忘本,实在可敬可佩。不禁随手打赏了几枚珍珠,欢喜的掌柜亲自出来道谢。 殊不知北峰州之所以保留南方饮食习惯,盖因为燕云城至今自诩小南都,衣食住行皆以洪武为标准。北峰州与燕云往来频繁,为了迎合燕云人的习惯,各大酒楼客栈这才会研究南都饮食。 柯一尘听到费九关的话,笑问道:“费兄你这话实在太没见识。北峰州与陵川离得也近,你难道就没来过这儿吗?” 费九关不好意思地摇头道:“自从被师父收养。我每日就是习武帮工。出门最远只到过阜平,哪儿还有机会来北峰游玩。”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惆怅道:“不过我对北峰和燕云倒也有些印象。我父母是燕云人士。但后来因为王虚舟叛乱,我们这才举家迁往陵川...也正因如此才落得全家殒命。” “这么说你是祖籍燕云?” 柯一尘与苦竹都是首次听说,大吃一惊。尤其是苦竹,眼中多出些许亲切。 费九关苦笑道:“哪儿还有什么祖籍之说。我一家八口全部死于熊口。亲戚算是断绝了。对燕云的记忆也早就模糊不清了。” 这时小二端来酒菜。柯一尘拿起酒杯给自己和苦竹斟满,又笑嘻嘻地给费九关倒了杯茶水。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感觉还是太烈,不如酒味不如南方柔和。咧咧嘴道:“记不清也好。区区一座孤城,又何必记得那么清楚。哼哼,燕云城固然有小南都之称,但有南都珠玉在前,它又算得上什么。” 费九关伤势未愈,苦竹不许他饮酒。此刻看柯一尘喝酒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说道:“都说南都富甲天下,乃是人间天堂所在。你是南都人,真如此繁华吗?” 柯一尘又喝了一杯酒,皱眉道:“那还能有假?南都是何等样,十个八个燕云城怕也不及。你瞧这满大街,不论是燕云人还是贺兰人,穿衣戴帽可都是学洪武南都样式。可惜,才赶得上,它又变了。” 她这话说得倨傲,听得两人咂舌。苦竹吐了吐舌头,捧起酒杯小口喝了起来。柯一尘眼睛一亮,不怀好意的笑道:“苦竹姑娘你还会喝酒?来来来,咱们今天一醉方休!” 苦竹为难的摇头。柯一尘佯怒道:“怎么?你只听你费大哥的话。我说什么就全做耳旁风了?” 费九关虽不知柯一尘卖的什么药,但想必是不怀好意。说道:“柯兄弟何必为难苦竹?来,咱们兄弟干一个如何?” 说着他又吞了口唾沫,馋兮兮地望着那壶酒。 苦竹瞪了费九关一眼。抄手将酒壶拎起,朝柯一尘笑了笑,居然真的又斟满一杯,一饮而尽。柯一尘哈哈大笑,也陪着干杯。 不想苦竹人虽看着柔弱,酒量却甚豪。至少不是久在深宫的柯一尘可以比拟的。三五杯下肚,苦竹脸色不变,柯一尘已经红光满面,眼神都开始迷离。费九关在旁百无聊赖地吃菜,干巴巴道:“柯兄弟,这一壶已经见底,还是回屋休息吧。” 柯一尘啪地一拍桌子,吼道:“不!本,本,本宫,子要喝酒。你还敢拦我?你以为你是李,李怀。”她说着说着打了个酒嗝,呆坐在椅子上恍惚起来。 费九关摇头苦笑,对苦竹歉然道:“我这兄弟行事任性缺乏管教。这几天冒犯了,还请苦竹姑娘你别往心里去。” 苦竹微微一笑,她略带些许醉意,两眼弯成月牙儿,盈盈望着费九关,又斟满酒一点点喝下。这个动作让对面柯一尘一个激灵,叫了一声:“干杯!”端起空酒杯便往嘴边送。 此时正是中午,店里来来往往客人开始多了起来。在人群中,突然一个身影直径坐在三人面前,笑道:“终于找到你了。” 第三十六章 脉脉此情谁诉 这人突然出现,费九关三人都吓了一跳。 费九关望去,只见来人竟是一个潇洒公子。他年纪与自己相仿,容貌清秀俊美,竟是男生女相,尤其是一双桃花眼,无风似有泪流,随便一睨都让人觉得含情脉脉。他穿着一身淡蓝色的长衫,手里拿了一把折扇,那扇骨斑痕点点,似是稀有泪竹制成。扇头镶了块碧绿翡翠,扇坠上吊了个铜钱模样的白水晶,印着团花朵朵,异常精美。 单看这扇子,便已知道此人身份非同寻常。费九关自不识得这等公子,悄悄用胳膊肘碰柯一尘,“柯兄弟。你家人寻你来了?” 柯一尘满面酒气,怔怔望着那公子,茫然摇头。又打了个酒嗝,倒头趴在桌面上沉沉睡去。 费九关尴尬的笑笑,正要与那公子说话,忽然发现不对。那公子看也不看自己两人,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苦竹。好像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人,他眼神中透着无穷痴恋,纵然是费九关也瞧出了其中浓浓情意。 “终于找到你了。” 那公子再次重复,眼望苦竹,深情地喃喃道:“约定三日后春水台相见。现在已过去七日。你迟到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痴情公子,苦竹不自然地一怔,脸上满是的莫名,手足无措,张嘴咿呀了几声。下意识拽住费九关衣袖。 费九关奇怪道:“这位兄台。你和苦竹认识?” 苦竹细微的动作落入那公子眼中,他不由得皱眉。这才将目光移到费九关身上。上下打量他一番后,公子眼中露出一丝厌恶,“你又是什么东西?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份?” 费九关嘿了一声,笑道:“若是平日里遇到兄台这般人物,我自然不屑与你多言。可今日你无端纠缠我家妹子,我也只好强忍恶心与兄台唠叨两句了。” 那公子秀眉一竖,当场便要发作。忽听苦竹啊了一声,用力拽了拽费九关胳膊,似是在劝他莫要与人口斗。 那公子一怔,用一种几乎以难以置信的复杂目光望向苦竹。苦竹睁大眼睛,也胆怯地瞧着他。 那公子深深望了苦竹几眼,又转而看向费九关,审视般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许久,机械式地慢慢展颜,僵硬笑道:“不好意思。我好像认错人了。” 见这公子本要发作,费九关早已做好动手准备。忽然他服软道歉,颇感到意外。不过费九关本是大度之人,便哈哈笑道:“无妨。世上人何其多,有几个相似之人也属寻常。” 公子瞥了苦竹一眼,却不离开,反而大刺刺坐在原处,似笑非笑地与费九关攀谈道:“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陵川费九关。阁下是?”费九关见他不走,索性给他倒了一杯酒。然后装作不经意地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苦竹瞧在眼里,使劲拽了拽他的衣袖。气鼓鼓地瞪着他。 那公子见到苦竹这副模样,隐在袖子里的手都气得微微发抖。脸上却笑道:“在下王星澜,幸会,干杯!” 他极为直接,端起杯一口喝干。苦竹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费九关挑眉道:“好。”他趁苦竹没有反应,连忙举杯一饮而尽,酒入喉中化作一道热线,只觉四肢百骸都为之一振,不禁叫道:“痛快!再来一杯!” 那公子微笑道:“请。” 两人也不言语,你一杯我一杯的闷声喝酒,不一会儿两壶酒便喝了个底朝天。 苦竹再也没有出手拦阻。只是安静坐在费九关身边,目光平静。 费九关酒量极大,越喝双眼越是炯炯有神。而王星澜酒量竟也不遑多让,只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看上去郁郁寡欢。他见王星澜仍不住瞟向苦竹,便说道:“王兄弟。我看你似有心事。” 王星澜苦笑,对苦竹道:“她与我约定会面。却久候不至,让我苦等。” 费九关奇道:“就为这个?王兄弟你未免太过伤怀!或许那人又要事脱不开身呢?你寻到她问个清楚便是,何必自怨自艾?” 王星澜摇头道:“不是那般简单。” “哦?其中还有什么隐情吗?” 王星澜忽然笑了起来,朗声道:“也没什么。她不喜欢我。所以她便躲着我。就是这般简单!” 费九关不解道:“她既然躲着你,你不见她就是了。非要自怨自艾,岂不是自找不快?” 王星澜喝了杯酒,低头道:“可我喜欢她。纵然明知她不喜欢,只要能多于她相处片刻,也让我快活。” 苦竹听到这番话,默默抿嘴。轻轻朝王星澜摇了摇头。 费九关皱眉道:“这般低三下四,岂是大丈夫所为?江湖人总说快意情仇。是情是仇总当爽快了断,拖泥带水岂不惹人厌烦?我看王兄弟也非是寻常人家。生有用之躯,若不思进取,整日伤春悲秋,婆婆妈妈,不觉愧对父母吗?” 王星澜霍然抬眼,正色道:“你可知我是谁!” 费九关不假思索道:“你不是王星澜吗。” 王星澜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引得弯下腰剧烈咳嗽。他缓了缓才笑道:“不错!我是王星澜,正因为我是王星澜!哈哈哈...” 他越笑越哀,笑到最后,几乎快要落泪。费九关伸手去倒酒,却被苦竹拦住。她冲费九关摇头,示意不许再喝了。 费九关道:“看来这酒是喝不成了。王兄,她不喜欢你,难道你是李星澜、张星澜就行了吗?” 王星澜抬头,正迎上苦竹目光。他咧嘴苦笑,站起身道:“不错。九关兄,我这便告辞了。他日有缘再见。” 费九关行动不便,苦竹连忙把他扶起,朝王星澜拱手道别。一旁熟睡的柯一尘也忽然抬头,醉眼朦胧道:“嗯?走了?回去睡觉!” 说着话她也不顾费九关等人,摇摇晃晃起身朝客房里走去。费九关苦笑,在苦竹搀扶下与王星澜告别。 王星澜伫立当场,目送费九关与苦竹回房。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道:“少爷,少爷!” 声音刚到耳畔,一道翠绿色的人影便窜到王星澜身边,娇嫩的声音兀自抱怨道:“少爷。你怎么一听到大小姐的消息就跑了。可教奴婢好找!” 说话的是一个身着翠衫地美貌少女,望着王星澜脸上满是嗔怪。她见王星澜怔怔出神,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猛然间瞧见苦竹搀扶着费九关向屋里走。少女惊讶地捂住嘴巴,难以置信道:“那是...” 王星澜摆摆手,阻住少女的话语,落寞道:“走吧。” 少女指着苦竹道:“可是那...” 王星澜双眼微眯,折扇在掌中轻敲,“与她同行的,其中一人名叫费九关,查一查底细。” 他交待下去后,当先向外走。翠衫少女似乎对苦竹负责别人的场面感到新奇,恋恋不舍地盯了一会儿,一直到王星澜快要走远,这才摇晃着脑袋跟了出去。 费九关被苦竹扶入房中,只见柯一尘早已仰面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苦竹气鼓鼓地看着柯一尘,又望向费九关,似乎在询问他怎么办。费九关无奈道:“暂时把我也搁到床上吧。等柯兄弟醒了,我会嘱咐他加一床榻。” 苦竹似乎有些不情愿,别别扭扭的把费九关扶上床躺下。又地把柯一尘稍稍扶远一些。费九关感激道:“多谢苦竹姑娘了。” 苦竹瞪了费九关一眼,依旧气恼,做了个喝酒的动作。费九关不好意思道:“费九关是在酒坛子里泡大的。若不喝酒,还不如杀了我好受些。” 苦竹顿足,伸手朝身上点了点,意思是指他伤害未好。费九关笑道:“喝了酒,伤当好得更快些!不用担心!你赶了半天的车,还要照顾我兄弟俩,怕也累了。不如早些休息吧。” 苦竹见他拒不认错,又气鼓鼓地顿足,为他盖好被子这才离开。 她刚走不到片刻。床上熟睡的柯一尘攸然弹起,一跃下了床,在地上转圈道:“苦竹姑娘苦竹姑娘,叫得好不亲热!” 这般猛地诈尸惊得费九关一激灵。诧异道:“柯兄弟?” 柯一尘嘿嘿笑道:“你看你看!终于被我逮到了!” “你没醉?” 柯一尘得意道:“我装睡的!” 费九关奇怪道:“为什么?” 柯一尘阴阳怪气道:“还不是因为你贴心的苦竹姑娘太会装模作样。我若醒着,她可不会随便露出马脚。这回你还没看出来?” 费九关稍作沉吟,点头道:“确有蹊跷。只是不清楚那王公子是什么来路。” 柯一尘激动道:“还能是什么来路,老情人呗!我早就说了,苦竹有问题!咱们现在就去把这小哑巴捆起来,先抽她几鞭子,看她还老不老实!” 费九关皱眉道:“苦竹就算隐瞒了身份,但她一路照顾我们,也不曾有过歹意。或许只是有难言之隐,你那么激动干什么?” 柯一尘哼道:“她那是照顾你!我可没受她半点好处!这事你别管!先听我的!如果这一次再没揭破她身份,本公子把头摘下来送你当球踢!” 第三十七章 画楼重逢 只是朱颜改 王星澜离开客栈,挑了镇上装修最为华丽的酒楼进入。吩咐小二道:“今天我包下这店。给你半个时辰打点。” 小二打量王星澜,为难道:“这个...小店可是得开门做生意的。怎好把客人往外赶?” 王星澜没有言语,随手抛出两小锭金子,负手直径往三楼走 小二接过一掂,足金足两,忙欢天喜地的张罗起来。 不到片刻,小二便将整店客人清出。王星澜凭栏独坐,自斟自饮,两杯之后只觉满心满眼尽是苦竹与费九关的身影。喟然长叹,顿觉索然无味。 又坐了一会儿,那翠衫少女自外回来。似是已经查明了费九关的身份,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然后乖巧站在他的身侧。 王星澜点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一人独饮越喝越是郁闷,干脆斟上两杯酒道:“斜斜,陪我喝一杯吧。” 那个叫斜斜的翠衫少女嘻嘻一笑,伸手接过酒杯,浅浅抿了一口,小声砸砸嘴,一副陶醉的模样。 王星澜见她这样,愁郁消减不少,也笑道:“你真是规矩了不少。记得有一年重阳,你嘴馋多喝了几杯,醉得和我动起手来。后来被她罚在烂漫园里整整跪了三天。” 斜斜一缩脑袋,吐舌道:“那时斜斜年纪小不懂事。大小姐责罚也是应该。” 王星澜扇子在掌心一下一下轻敲,瞭望楼外长街,怅然道:“过去有三年了吧...那天之后,我们就再也不曾见过面了。她现在可着实变了许多。” 斜斜见少爷又在发痴,小心翼翼道:“少爷。咱们就在这儿等大小姐?” 王星澜嗯道:“先等着吧。” 他忽然沉默了下来。斜斜耳朵也一动,收起顽皮之态,满脸紧张。 一时间楼上寂静无声,呼吸可闻。王星澜等了一会儿,开口道:“不出来见见吗?” 楼中发出一声轻盈地叹息,清冷女声幽幽道:“三年不见,你还是这般。” 她一开口,让人只觉有一股清幽冷气扑面,打骨头里向外透着寒意。 王星澜固执道:“纵然三十年又如何?” 清冷女声再叹,楼中角落里,苦竹缓缓自阴影中走出。面带复杂地来到王星澜面前落座。 斜斜急忙行礼道:“见过大小姐。” 苦竹一回首,平静望着斜斜。 被她两道逼人的眸光刺到,斜斜心中悚然,连忙改口道:“柳斜斜见过亭主。” 苦竹微微颔首,看着痴痴瞧着自己的王星澜,摇头道:“你不该来找我。百花与群芳不是这么用的。” 王星澜凝视着苦竹这张面容,这不是她真容。可仿佛透过这张面具,他能够看到苦竹最原初的那张脸。他深情道:“我在春水台等你,你没有来。” 苦竹道:“我奉楼主之命,去刺杀陵川金景颜。这你知道。” 王星澜道:“金景颜已被仇斯年抄家流放,却不是因为你。” 苦竹眼眸微转,“另有要事。” 王星澜沉默,过了一会忽然道:“他叫费九关。那么醉倒的那位应该叫柯一尘。过河卒周蛮的弟子,陵川阜平城杀人劫狱的主犯,跟仇斯年有过节。两天前有消息,两人在陵川娄关镇杀了两队黑龙卫和一名卫长。看费九关的本事,这应该出自你的手笔。” 他瞬也不瞬盯着苦竹,“这可不是楼主的命令。” 苦竹道:“我乐意。” 王星澜道:“为什么?” 苦竹嘴角微微翘起,坦然直面王星澜,淡淡道:“我喜欢他。” 在旁默不作声的柳斜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完全忘记了平时的教诲,张大了嘴巴直勾勾盯着苦竹,好像可以把她一口吞下去。 这种事情要是传回倚晴楼,那造绝对要比把倚晴楼烧成白地来得震撼。那个跟万年寒冰一样的大小姐,居然说自己会喜欢男人?她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王星澜摇头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苦竹道:“严格说,我们从四岁一起长大。” “对,我们从四岁一起长大。”王星澜笑了笑,“所以你应该知道,你骗不了我。” 柳斜斜险些啊出声来,满脸好奇地瞧着两人。 苦竹微微一笑,“果然骗不了。” 王星澜继续望着她,等待着她的答案。 苦竹轻叹一声,惋惜道:“你口口声声说三日之约,可你真把此事放在心上吗?” “我自然放在心上,凡是能与你见面的事,我都放在心上。” 苦竹摇头道:“你太让楼主失望了。” 王星澜反唇道:“你从不会让她失望。我又何妨疏懒些?” 苦竹似乎对他有些无可奈何,话锋一转道:“你此行齐云山。贺兰已得到消息。会有两名流主拦杀。” 王星澜见她开始说正事,不禁在心中叹息,点头道:“群芳早有传讯。是铁刀叠山辛青,还有元神机。” 元神机名字一出,一旁的柳斜斜脸色苍白,微微颤抖起来,竖耳仔细听两人谈话。 元神机,这是一个极为响亮的名字。名字的主人是一位贺兰年轻人。此人武功低微,贪花好色,听说对待女人很有一手,但贺兰八部之中却无人敢小觊于他。 因为此人出身贺兰八部中的夜猿部元氏,乃当今夜猿族长嫡子。据传他常年旧疾缠身,身体羸弱,所以不能习武。但他头脑聪颖,手腕强横,年仅二十便成为黑龙卫三十六位流主之一,统领三侯人马,与诸多天地境高手并列。 更有甚者,连帝师仇斯年也对他另眼相看,将他收做弟子。能被帝师赏识,这本身便是对他智慧最大的肯定。 苦竹道:“元神机是何等样人不必多言。任由他干涉非常危险。” 王星澜并不在意元神机,只要在苦竹面前,他可以不在意任何人。他痴迷地望着苦竹谈论事情时的神态,温柔笑道:“但你已有对策了。” 苦竹见他如此,心里又是一叹,“费九关与柯一尘。” 王星澜见过费九关,对他的实力大概有些了解,说道:“太弱。” 苦竹道:“元神机受仇斯年培养,虽然政见不同,但对仇斯年很是崇拜。柯一尘曾在阜平看山楼赢过仇斯年一局。元神机如果知晓,无论如何他都会找上她。如此便会有破绽。” 王星澜回忆那个趴在桌上始终没看清面貌的醉鬼,心里有些佩服。世上能令仇斯年吃瘪的人不多,实际上他只知道柯一尘一人,“不管真假,能在帝师手下活命,的确可以和元神机斗上一斗。那么费九关呢?” 苦竹眼神有些躲闪,“阜平那晚我也在场。此人刚猛勇悍,重义气轻生死。正合适做你的帮手。” 王星澜摇头道:“北地尚武,猛士多有,一诺千金者也是不少。这不是理由。” 苦竹又道:“照胆现世。他是过河卒周蛮的亲传弟子。” 王星澜道:“他是谁的弟子并不重要。周蛮身为天地武人固然强横,可费九关只不过是个初武境。纵是名师之后,面对黑龙卫又有何作用?” 苦竹微颦道:“此行难以大张旗鼓。纵然楼里出动也只可在外围接应。我要对付辛青,百花要拦截黑龙卫。需要一个谁都不会注意的人作为奇兵。” 王星澜盯着苦竹道:“你以前可不会说这么多话解释。” 苦竹眉头舒展,坦然道:“我想让你带他进入。” 王星澜道:“为什么?” 苦竹认真道:“我很在意他。” 她眼神坦然没有丝毫躲闪。王星澜望着苦竹,低头苦笑道:“我真希望这回你也是骗我。” 苦竹目光柔和,“他功夫太低。又爱与人拼命。这样的人出来行走是活不过半年的。” 王星澜忽然激动道:“所以你保护他?堂堂天寒有雪!乔装易容装作他的侍女?现在还要我带他进入齐云山?让我给他...” 事关隐秘,他说了一半就没再说下去。但在场的三人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苦竹她直视王星澜,坦然道:“我也是女人。” 王星澜心痛难耐,无法面对苦竹的目光。他低下头,慢慢喝了杯酒,攸然笑了起来,“一个只会逞血勇的莽夫居然能得你青睐,他在阜平就算被砍死也值了。” 他把酒杯放回桌上垂着头道:“我会带他进入。你说的话我都会照办。” 苦竹点头,起身便欲离开。忽见王星澜抬起头,坚定道:“不过等我从齐云山出来,他便再也不可能得到你!” 苦竹沉默,眼神中透着复杂爱怜的情绪,“此行楼里投入了那么多心血。你却只想着我吗?” 王星澜望着苦竹,痛苦道:“因为我爱你。为何你能那么冷漠?如果你真的绝情,又为什么要处处照顾我关心我?” 他终究还是说出来。苦竹望着他,一如三年前他第一次这么对自己诉说时那样。她幽幽叹了一口气,用那种清冷的语气道:“我关心你,照顾你,甚至喜欢你。可我并不爱你。这没有骗你,你知道。” 看王星澜表情愈发难过,苦竹心中涌起关切,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如果你再执迷下去。别说三年,我可以永生永世不见你。我向来说到做到,这你也知道。” 王星澜像是受伤的野兽,哀嚎一声,猛地后退,将桌椅全部撞到。仿佛苦竹的手是块烙铁,烫地他痛彻心扉。 “不要再问为什么。原因你知道。可如果你执迷不悟,我不建议再说一遍,让你好好认清楚现实。” 苦竹恢复到原初的冰冷,目光坚定再无半点怜悯。她再也不看王星澜,盈盈走下离开。临走之际,淡淡说了一句话,语调仍然那么平静淡漠。 “我是你姐姐,也只是你姐姐。星澜。” 王星澜如遭重锤,他双膝跪地,剧烈喘着粗气,勉强用手捂住胸口。柳斜斜惊叫一声,将他扶起,他却依旧凝望着苦竹远去的身影,痛苦呢喃道:“花姐...” 第三十八章 我要杀了你 苦竹走出客栈时,清丽的身段还倒映在小二的眼中。下一刻却消失在来往行人里,像一滴水融入江河,悄无声息。小二忍不住奔出张望,满眼行人,再难找到她的身影。 她面上平静,好似刚才与王星澜的见面微不足道。但她表情虽然镇定,行走时的步履却不自觉的加快,隐在袖中的双手紧攥成拳。一回想王星澜那痴恋的眼神,她心里就阵阵发闷,即对王星澜的前途堪忧,又对自己难以拒绝苦恼,只觉得好似吞了一口火油,烦闷地几乎要把内脏烧着。 可这份焦躁的情绪却难向人倾吐,只能埋在心里,变得愈发焦躁。 她回到客栈,路过费九关的房间。但这一次她没有入内,只想快些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推开房门,刚一踏入,她顿时愣在原地。 柯一尘笑吟吟地坐在床头看着自己。那副坏笑模样,倒像是一个等待小姐回闺房的淫贼,教人心里发毛。 苦竹反应甚快,在最初的一瞬惊讶过后,立即沙哑地叫了一声,做出诧异的表情,还后撤一步,以示对柯一尘怀有警惕。 柯一尘翘着腿,一只手摸着下巴,另一只手朝苦竹招了招,笑道:“苦竹姑娘。进来坐吧。” 苦竹犹豫的环视四周,屋子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床一柜,以及一个柯一尘。除此之外再无别人。她果断摇头,转身便想要去找费九关。 柯一尘见状声音提高了几分:“想走?你刚才去了哪儿我可知道的一清二楚!” 苦竹果然停在原地,微微侧着脑袋望向柯一尘,好像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柯一尘见她仍在装模作样,心里冷笑不止。她跃下床,笑嘻嘻地靠近,“我等你露马脚可等了好久。没想到天上掉下来一个旧情人,还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呐。” 苦竹满脸惊恐迷惑,退一步靠在门上。柯一尘喝问道:“你刚才去找王星澜了,是不是?” 苦竹沙哑地叫了一声,一矮身自柯一尘腋下钻出,慌忙绕到床边。顺手抄起一个枕头挡在身前,眸子里泪光莹然,满怀责备之意瞪视柯一尘。 柯一尘哈哈一笑,“演!再演!这么厉害不去唱戏可惜了!自打见面开始本公子就知道你有问题。你的手怎么变了?那三个流氓又怎么突然消失了?哑小姐能否开尊口,给本公子解释一二?” 面对她步步紧逼,苦竹眼中含泪,嘴里不断低声哀鸣,不住向柯一尘摇头。好像祈求柯一尘不要靠近。 柯一尘见状一僵,总觉得现如今的场面有些诡异。若是在旁人看来,好像自己要对这小哑巴做些什么似的。她一个激灵,心里暗呼苦竹歹毒用意。这小哑巴一定也是打着这种心思,最好能被人撞见,这样一来便可坐实自己酒后失德,要对苦竹意图不轨。到时候自己除非亮出女儿身份,否则可就百口难辩了。 她想通关节,忍不住对苦竹咬牙切齿。目光下意识地朝床尾处摆放的大衣柜扫去。嘴里似解释又似辩白道:“诶?你这是做什么?我又不会欺负你。” 苦竹甚是警觉,注意到柯一尘的异样,随着她的目光一转,也看到那个紧闭的衣柜。她心里微动,随即眼泪大滴滚落,居然呜咽哭了起来。她忽然把枕头丢到地上,两步走到柯一尘近前,恰恰用背影挡住了那衣柜。口中仍在哭泣,手却慢慢开始解自己的衣服。 柯一尘真真是惊得呆住了,完全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原本的樱桃小口长得几乎能塞下一个鸡蛋,“你...” 苦竹跟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纤手一抬便捂住柯一尘嘴巴,胳膊一带,柯一尘整个人便贴在她的身上。 柯一尘觉得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行动丝毫不能自主。她想要挣扎却动弹不得,想要呼喊,嘴巴却被捂住。嘴里呜呜之声也被苦竹的哭泣声盖住。 她心头大怒,“好啊。这小哑巴果然会武功!居然还比我厉害!” 随即她意识到情况不妙,不禁悚然,“糟糕!她跟我来阴的!” 果然,苦竹哭泣声更响。足下一绊,带着柯一尘滚倒在地。她制着柯一尘的腰眼令其动弹不得,柯一尘只能愤然瞪着苦竹。 四目相对,苦竹全然没了平日里柔弱胆怯的模样,眸中带了些许戏谑,冲她嫣然一笑,捂着柯一尘嘴巴的手松开,轻轻捻起衣服。只听得一阵刺啦地绵帛撕裂声。柯一尘头皮发麻,恐惧之情涌上心来,只觉得这声音比任何刀剑更加可怕刺耳。 她破口大骂道:“小贱人!你敢...” “够了!” 一声厉喝,衣柜猛地被推开。费九关赫然坐在衣柜里,脸色阴沉如水。 柯一尘骤觉腰间禁锢松开,人已能自由活动。她如离弦的弓箭一般攸然弹起,自觉被苦竹戏耍,她举掌便要打,口中怒骂:“贱婢!” 费九关沉声道:“柯兄弟!你做什么!” “她!她...”柯一尘气得浑身发抖。这回实实在在被苦竹坑了一把,虽然知晓苦竹会武功,但又能如何?难不成现在告诉费九关刚才这小哑巴想强暴自己? 苦竹猛然见到费九关出现。好似看到救星,急忙从地上挣扎爬起,搂住费九关胳膊失声痛哭起来。 费九关轻轻拍苦竹后背,看着柯一尘道:“柯兄弟,这就是你的计划?” “我...”柯一尘自觉有口难辩,恨不得当场杀了苦竹如何自杀,咬牙切齿道:“不是!” 费九关道:“那你现在可有什么想说的?” 柯一尘想说的实在太多,她瞪着哭哭啼啼地苦竹,恨恨道:“小贱婢够阴狠,是我输了!” “混账!”费九关怒喝道,“你做了何事!还敢言语侮辱苦竹姑娘吗!” “我...”柯一尘只觉眼前阵阵发黑,气得几欲晕厥。恍惚间猛见到费九关身侧的苦竹朝自己露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这笑容转瞬即逝,她却瞧得真真切切。 柯一尘再也受不了这刺激,眼前一黑,整个人后退几步险些摔倒,手指着苦竹颤声道:“费,费...你就护着她吧!”说完掩面奔出房间,狠狠把房门摔上。 走廊外传来只闻一声愤懑的呐喊,“我杀了你们!把你们千刀万剐啊啊啊啊!!” 费九关叹了口气。转而对苦竹歉然道:“苦竹姑娘。柯兄弟酒后失德,罪该万死。费九关本不该向你讨饶。但念在曾与他生死与共,还请姑娘饶他性命。费九关替我这兄弟向你赔礼了。” 苦竹一脸生无可恋,忽听费九关如此言语,似乎激起刚才痛苦的回忆。她羞愤欲绝恶,陡然一挣,一头便往墙上撞去。 费九关大惊,也不顾伤势,一步横跨挡在苦竹身前。牵动身上伤口,忍不住闷哼一声,衣服内的绷带上渗出殷殷血迹。 苦竹撞入费九关怀中,失声痛哭起来。费九关正色道:“姑娘莫要背上。我定会好好管教这个兄弟!今日他得罪你,无论他是何等身份,我定叫他娶你为妻!” 埋头痛哭的苦竹听到这番话,几乎要失声笑出来。死死咬紧嘴唇不让它上扬,身体却遏制不住的抖动。过了好一会儿,她这才平复了心神,仰起脸,悲戚委屈地冲费九关点了点头。 费九关见她答应饶过柯一尘,欣慰一笑,说道,“我那柯兄弟生性多疑,一直信不过姑娘身份。这才屡屡试探,多有失礼之处。这次我随他一起胡闹,却是不该。姑娘且放心,今后我当好好约束一尘,不让他再来骚扰于你。” 苦竹退了几步,轻轻靠在衣柜旁,听到费九关的话,觉得此人果然正直的可爱,微笑着嗯了一声。 却没想到费九关下一句话突然道:“至于姑娘身份,既然不愿详说,想必是有苦衷,费九关也不会逼迫姑娘。哪日你愿意坦言,我自当倾听。一尘虽然脾气不好,任性妄为,但算不上大恶。还请姑娘高抬贵手,莫要为难他。” 苦竹一愣,旋即会心一笑。 原来他早已看出来啦。看出自己有所隐瞒,看出自己心里不快,故意作弄柯一尘。可就算如此,他仍要替柯一尘道歉吗? 还真是个耿直的少年。 她翘起嘴角,温柔道:“嗯。” 第三十九章 问谁翻云覆雨 费九关伤势未愈,难以行走,是被苦竹搀扶着回了房间,还未进门,便听见里面乒乓乱响的摔在声,以及柯一尘咬牙切齿的咒骂。 他尴尬对苦竹道:“我自己进去。你还是回屋休息吧,” 苦竹点点头,确认费九关可以慢慢行走,这才转身回房。 费九关推开门,只见房中桌椅倾倒,一片狼藉。柯一尘裹着被子蜷缩在床上,像是一个大虾仁。她捂着脑袋恨恨道:“我杀了你们!本宫一定要杀了你们!” 费九关瞧着有趣,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听到响动,柯一尘霍然抬头,瞪着费九关道:“你还回来干什么!滚出去陪你的苦竹妹子!” 费九关关上门,扶着墙慢慢往里走,笑道:“柯兄弟。明明是你欺负了苦竹姑娘,怎么好像自己才是受害者?” 柯一尘气苦,怒道:“谁跟你是兄弟!你配吗!苦竹!苦竹!等回洪武,我迟早活剐了她!” 费九关见她还在气头上,忍不住起了戏弄之心。他挪到床沿,在柯一尘身边坐下,“可惜你等不到这天了。” 柯一尘冷笑一声,讥诮道:“怎么?费大侠要替那小哑巴出头?” 费九关不答,反问道:“不敢。还想请教柯公子。你这次抓到苦竹的马脚了吗?” 柯一尘一愣,她已知道苦竹不是寻常角色,心机深沉手段高明,连武功也好像比自己要高明不少。她虽然知道,但苦于手里没有证据,目光游移片刻,不甘道:“没有!” 费九关一伸手,凑到柯一尘面前:“那好。劳烦柯公子把人头拿来吧。” 柯一尘不料费九关会来这么一手,整个人顿时僵在原地,怔怔望着他,脑中闪烁出各自曾经读过的故事。 什么荒淫无道的昏君听信爱妃谗言杀害忠臣,又或是名满天下的侠客迷恋美色身败名裂。凡此种种如走马灯般浮现在眼前。她一个哆嗦,拍开费九关的手,一跃而起,绝望的悲戚道:“天灭忠良!是天要灭忠良呐!” 说罢她飞奔到桌前,俯下身子开始收拾包袱。 费九关奇道:“你做什么?” “回家!”柯一尘满脸悲愤,“我要回家!费九关你这色坯!就和苦竹那只小狐狸狼狈为奸吧!等我,等我点齐兵马再捉你们回洪武,把你们剁碎了浸猪笼!” 她说得句句发自肺腑。但费九关只当是气得她语无伦次,不禁哈哈笑了起来。 柯一尘怒道:“你笑什么!” 费九关摆摆手示意柯一尘息怒。笑道:“跟你开个玩笑。我知道苦竹有所隐瞒。当时的情况我在衣柜里全看到了。” “好啊!”柯一尘噌的站起,指着费九关道:“那你还骂我!还护着她?!” 费九关无奈道:“不然呢?我难道跳出来替你叫好吗?苦竹终究是个姑娘家。当时那种情况,你若把持不住,岂不坏了她的清白?” “我什么把持不住...”柯一尘话说一半立即想起自己身份,顿足道:“也不知是谁坏了谁的清白!” 费九关摇头道:“苦竹姑娘今日手段的确激烈了些。但似乎只在作弄你,并未有多少坏心。这几天相处,你我二人全赖苦竹姑娘照料,纵然她隐瞒了身份,难道还有歹意不成?” 柯一尘回忆这几日苦竹的言行,脑中只记起她缠在费九关身边的画面,呸道:“神神秘秘来历可疑,你却偏把她当个宝贝!” 费九关叹道:“柯兄弟,你对人坦荡,别人自然也会与你坦诚相交。何必总揪着一处不放呢?莫非你...是看我跟她说笑,心里不痛快吗?” 此话一下戳中柯一尘的痛处。她的心攸然提到了嗓子眼,像是一只炸了毛的小猫,下意识地声音提高了八度,“我不痛快?笑话!我为什么要不痛快!” 费九关叹了口气,眼眸中蕴含的都是了然,“柯兄弟,虽然我智不及你,但也不代表我是傻子。” 柯一尘仿佛被他看透了内心,磕巴道:“你,你发现什么了?” 费九关认真道:“你喜欢苦竹姑娘,对吧?” “啊?” 柯一尘内心骤然松弛,变得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想笑。仿佛刚才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下,冷静中又隐约感觉到一丝失望。 费九关兀自道:“大家都是男人。有些事情也可以理解。你喜欢她,所以看到我俩亲近你就生气。这个无妨,你我交情,难道还会因为这个翻脸不成?大不了我以后不与苦竹姑娘单独相处便是。” “哦。”柯一尘望着费九关,感觉自己在看一个傻子。她想了想,索性重重点头,木然道:“对!我是喜欢苦竹!想不到还是被你看出来了。.......呵呵。” 费九关道:“无论怎么说,你也对人家失礼在前。她若有意,你不妨与她多相处,若是能够结为连理,你可得好好善待她!” 柯一尘觉得好笑,自己堂堂公主,居然会被人说媒娶妻。当即道:“好啊。反正她也嫁不出去了。我娶了又何...” 她突然间意识到什么,全身毛骨悚然起来。她回想起,费九关在猫儿山中替自己拔毒的情景,这些天为了照顾他,两人每夜都是共处一室,自己甚至还在他昏迷时洗了个澡! 费九关醒后她始终把这些事情选择性的遗忘了,此时才猛地回忆起这件事的重要性。若是不小心被人知道,自己又该如自处,如何面对父王皇兄,如何面对...李怀渊? 柯一尘浑身上下冒出冷汗,手都不自觉颤抖起来。费九关见她突然失神,笑道:“柯兄弟不用开心成这样吧?莫非家里有什么顾虑?瞧你连汗都下来了,不如去洗个澡清醒清醒,有什么事我们一同商量。” 洗澡这个词挑动了柯一尘敏感的神经,她看着费九关那副白痴样欲哭无泪。顺手抄起地上费九关的包袱丢了过去,骂道:“商量个屁!” 包袱口早被她打开,这一扔在情急之下手劲也不小,包袱内的物品散落,劈头盖脸全部砸向费九关。费九关咂舌,眼看一个核桃大小的物件飞向自己面门,抄手便接在掌中。 他接石头的动作下意识地动了真气,手掌与那石头接触的一刹那,只觉脑中嗡的一声,一股沛然意念乍然闯入脑中,人直挺挺的倒在床上。 事起突然,柯一尘也被吓了一跳,顾不得纠结,急忙上前摇晃道:“费九关!喂!费九关!你...你不会死了吧?” 然而费九关却陷入昏迷之中,完全听不到柯一尘的呼喊。 在石头入手的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脑中嗡嗡震动,整个世界骤然变得漆黑一片。有无数的文字图案涌入脑海。无数个声音在向自己喃喃念叨。还有许多人影此起彼伏,有的独自练拳,有的双人缠斗,有的打坐修行。每一招每一式都清晰在眼前流动。 他随意看了两眼,只觉这些招式似乎与《洪武军神》相似,却又更加灵动高深。施展开来,如羚羊挂角,又如天马行空。精妙绝伦,威力巨大。 他闭上眼,却发现人影还在眼前浮现,忍不住大叫,那些呢喃的声音却透入脑中,自己的叫喊被淹没在无数人的呢喃中。 当不得不听,不得不看时,他这才发现,原来声音和人影差别极大,人影舞动,是在演练招法,而耳边的呢喃,言语晦涩,却是一篇内功心法。 不知过了多久,人与声越来越快,像一条奔涌的河流,骤然在他脑海中极速上涌、汇聚。抽象的东西似乎变得有形有质,无数人影齐齐飞舞起来,最后汇集成两个字,深深烙进他的脑中。 雨式! 这两个字巨大如山岳,明亮如日轮。照亮了整片黑暗。费九关站在地面,仰望着,只觉两个字越来越大,自己越来越渺小。恍惚间,更有哗啦啦的雨落声从遥远的黑暗中响起。鼻子里又能闻到微弱的雨水气息。可是极目看去,却什么也没有。 那呢喃声还在响,好像有人再不停对他诉说,其中有三个字不断萦绕耳畔。 丹心诀。 世界还是一片漆黑,只有那两个字如大日高悬,哗啦雨落之声经久不衰。费九关伫立在下方,像个崇拜太阳的部民,脑中只有那一招一式不断闪现,玄妙内功在心底流淌。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隐约约听到柯一尘的叫喊。 “费九关!费九关!你不是死了吧?快醒醒!费九关!我不怪你了,行不行?” 费九关抬起头,有些迷茫。柯兄弟怪我什么?还是苦竹的缘故吗? 猛然间他脸上剧痛,同时听到啪啪两声响。他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柯一尘焦急的面容。 “你总算醒了!装死也不用装得那么彻底吧!想吓唬谁?” 柯一尘见费九关转醒,忙跳开身,抱怨道。 可她明显发现费九关有些不对劲。只见他满脸迷茫地四处张望,环视一圈后怔怔看着自己,一句话也不说。不禁心虚起来:“难道那两巴掌打得太重,把他打傻了?”试探道:“喂!你没事吧?” 在费九关的眼中,房间仍是那个房间,柯一尘也清楚的是柯一尘。可无数人影仍在眼前打斗施展,纵跃起伏,这些也清晰可见,甚至于现在耳边还能听到那低诉声。几乎让他难以分辨哪个是真,哪个是虚幻。 他缓缓闭上眼睛,随着心神渐渐平复,心底那声音慢慢微不可闻,眼前人影也逐渐消退。他长长吁了口气道:“雨式!丹心诀!” “啊?”柯一尘心焦道:“完了完了,真的傻了。”心里难过,眼泪几乎要流出来。 当费九关再次睁开眼睛,眼前已无那些人影。他回味着刚才的感觉,怔怔道:“刺激,真刺激!” 柯一尘眼瞅着费九关嘴角和鼻子都缓缓流出鲜血,可他的状态却诡异亢奋。心里一阵阵害怕,试探道:“你...是费九关吧?” 费九关转过头来,直勾勾盯着柯一尘,眼眸发亮,“雨式!柯兄弟,你试试这个!” 他把那核桃模样的东西扔向柯一尘。柯一尘接过,拿在手中仔细观瞧,这东西呈半透明的琥珀色。入手坚硬有质感。饶是她生长在皇室,自幼见过无数奇珍异宝,也一时倒不出此物的来历。她沉吟片刻,发现没有任何异样,抬头眼带怀疑的看着费九关。 费九关回忆自己的举动,想了想道:“你用上点气劲试试。” 柯一尘依言将气劲渡入,撇嘴道:“除了烙心精金,天下就没有对气劲...” 她说着眼前一黑,扑通昏倒,啪地一声,脑袋结结实实地磕中桌角。看得费九关嘴角抽搐。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脑袋。 大概过了有一炷香的功夫,就见柯一尘悠悠转醒。她也和费九关同样,迷迷瞪瞪地环顾四周,恍若痴呆。 费九关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急切道:“怎么样?刺不刺激?” 柯一尘也不知听没听懂费九关的话,呆呆地点头。痴痴道:“云...云式!” “嗯?” 费九关一愣,明明自己看到的是雨式,怎么到了柯一尘口中怎又变了?好奇道:“你看到了什么?” 柯一尘额头肿了好大的包,鼻子有血缓缓流下。她浑然不察,木然望着前方,好像在看费九关,又好像没再看。双手下意识的不断变化,嘴里不停嘀咕,越说越是兴奋:“浩浩青天,渺渺云烟,运走空寂,气象万千。这个好厉害!随势流转,不动本源!” 费九关见她两只手仍在下意识的变化,手掌划过的轨迹变得朦胧,好像浮起一层薄雾令人捉摸不透,不禁骇然,至少确定了柯一尘看到的武学与自己截然不同。雨式一招一式都带有强烈的攻击意味,一往无前侵略性极强,施展开来几乎无孔不入。但是柯一尘口中所吟,手中所施展的招式似乎更注重防守和变化,好像任由对方如何攻击,自己也能避开锋芒,随形化解。 他由衷感慨道:“一个石头里居然藏有两套武功和一套心法,这石头到底是什么来历?” 柯一尘心神也渐渐稳定下来,她一抹鼻血,鄙夷道:“什么石头。这是烙心精金!” 费九关从未听过此物,问道:“那是什么?” 柯一尘端详着手中琥珀色的精金道:“烙心精金是一种特别的金属,可以储藏功法,对气劲有反应。我猜这块烙心精金里一定不只有两篇功法,而是根据我们资质,自动把最契合的功夫烙在我们心里。这种金属太过稀少,除非是珍贵武学,不然很少会有人用烙心精金来储存。洪武的《洪武神军》就是用了一块烙心精金来保存的。” 费九关惊讶道:“《洪武神军》是放在石头里的?” 柯一尘瞪道:“那不然呢?堂堂国典也像普通武功一样写在书上吗?不过这块倒也真是古怪。寻常烙心精金跟金子一样,可这个却像块琥珀,要不是刚才用了气劲,我还真认不出来。” 费九关兴奋道:“那你说咱们学到的是什么功夫?” 柯一尘摇头,她也读过《洪武神军》宝典,感觉云式与宝典武学有些相似之处,但又显然更加高深。她将自己的顾虑说了,与费九关的感觉相互印证。 费九关思索道:“看来的确是洪武的功夫无疑了。这块石头想必真是师父留下的。可他为什么不练上面的武功呢?” 柯一尘这时才发觉额角剧痛难耐,伸手去摸,竟鼓了个大包。顿时叹服这块烙心精金中的武学真太厉害了,信息量之大,竟在传受武功时让自己额头上鼓胀起来。其中神妙真真不可以常理揣度。可为什么费九关就没有包呢? 她揉着额角道:“管它呢。总之是个了不得的宝贝。这个你收着,等回了洪武,我自然有方法帮你验证。” 费九关把那块烙心精金接在手中,低头观察这块琥珀色的金属。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珍而重之的收入怀中。 第四十章 昂首千丈峰 猎猎隐神机 贺兰,两界山。 两界山本是洪武与贺兰的交界地。六十年沧海桑田,四场山河局较量下,此地已经被划入贺兰中腹。 这座山分为两峰,南北二峰皆孤立笔直,山壁陡峭却整齐平坦,像是原本一座山被刀劈成两半。然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六十年前贺兰武神为抵抗洪武入侵,以一人之力将整座山一分为二。两峰之间设下棋盘,摆开山河之局。以天下各州为筹码,天地武人为棋子,开始了两国近百年的争锋。 如今北峰之上,有一人临风而立,烟云缭绕间仿佛出尘谪仙。他望着不远处同样半身隐入云海的南峰,不禁俯首下看,茫茫白气中,一个方方正正的平坦广场横亘两峰之间,广场上刀剑痕迹纵横交错,星罗密布下赫然形成一方棋盘。棋盘下方,就是万丈深渊,一眼难以望尽。 虽是早春,男子仍是锦帽貂裘,身材单薄,脸上略显病容。低头看了这等神迹,他下意识的紧了紧衣领。感慨道:“武神当真不愧一个神字。独立抵挡洪武七十万铁骑已是天下无双。单掌裂山更是匪夷所思。前人手段高山仰止,今后万年恐怕也难以见到了。” 他身后的身着银色狐裘的少女对这些景象毫无兴趣,手背在后面,百无聊赖地踢着小石子,撒娇道:“元神机,我饿了。” 元神机无奈道:“我说话时就不能认真的听吗?说过多少次,要叫我少爷或者流主。” 狐裘少女往地上一蹲,两手托着下巴漫不经心道:“我又不是夜猿部族人,也不是黑龙卫的飞骑。更加不像那个母熊和柳枝一样犯花痴。讲真,你凭什么命令我?” 元神机答道:“我管你饭。” “唔...”狐裘少女语塞,认输般双手抱头,显然在食欲与尊严面前,她更屈服于前者,不甘道:“少爷。” 元神机满意的点头,继续向山崖之下凝视,“认真看。你也是习武之人,难道目睹武神遗迹,心里就没有半点波澜吗?” 狐裘少女无所谓道:“没有。我觉得相比于劈山,武神力敌七十万大军更加震撼人心一些。” 元神机笑了起来,似乎在取笑少女的无知:“七十万大军又不能一起冲上去对付一个人。武神占据要道,一夫当关,虽然艰难,但相对于劈山可容易太多。” 狐裘少女不服气道:“哪里容易了?那可是七十万人!就算一人一口唾沫——你这辈子也不渴了。” 这番话恶心得元神机直泛酸水,他背过身不去看少女,伸手点指着两峰间的深渊道:“你看这山有多高?” 狐裘少女回忆自己登山的经历,答道:“几百丈总是有的。” 元神机道:“几百丈高山那仅是大地表面你能看到的高度。山乃天下最稳重之物,聚土堆石,厚积薄发。扎根地底的规模博大得超出你的想象。往往万丈根基才能拔起百丈高峰。你瞧这山渊有多深?” 狐裘少女不耐烦的跳起,凑近往下观瞧,云雾下,深渊漆黑一片,难以望断。她若有所思道:“不止百丈,你是说武神把山峰带地基全部劈断了?” “正是。”元神机孺子可教的点头道,“一掌之下,气劲直透地底深处,硬生生改变两界山地貌形成千丈深渊。这等威能,难道不值得你敬仰吗?” 狐裘少女敷衍道:“哇。好厉害。我们什么时候下山?” 元神机再度无奈,提醒道:“我们是在等人。” 狐裘少女抱怨道:“等人就约一个酒楼等不行吗?有吃有喝舒舒服服的。为什么非要跑到这种又高又冷的地方来?” 元神机道:“因为...这样更显出我的格调和风度。” 狐裘少女白眼道:“活该病怏怏的。” 元神机掩面,哄道:“好了。别那么无精打采。我们来下棋吧。” 狐裘少女不情愿道:“不是说好了每天三手吗?” 元神机讨好道:“因为你无聊呀?” 狐裘少女懒洋洋的蹲下,无精打采道:“走到哪儿了?” 元神机道:“第二百零九手,黑子十三,十四。” “哦。拿到我了。”狐裘少女想了想,说道,“白子七,十三。” 元神机沉吟道:“六,十五。” 狐裘少女抬眼望他,说道:“十九,六。” 元神机轻咦一声,似乎少女这步棋走得甚妙,不禁沉思起来。 两人虽在山河局现场,下的却是纵横十九道的围棋,看数目已上百手,也不知究竟下了多少时日。 元神机临风思索良久,终于想通,欣喜道:“十,四。” 这回轮到狐裘少女沉默,她索性坐在地上,双臂抱膝,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元神机想出言提醒少女,坐在地上会脏了衣服,更会显得人缺乏教养。但他了解少女习惯,如果此刻出声打扰,一定没有好结果。只得在旁干瞧着难受,想说话又不敢说。 山道上微风吹动,远处一片苍翠中,一袭红影缓缓出现。走得近了才看清,来者是个锦衣少年。他皮肤白皙,模样俊秀,衣服上纹了巨大的飞焰,看上去赤红一片,真如火焰升腾。腰间配着一柄长剑,那剑柄剑鞘全是黄金打造,镶嵌象牙白玉,阳光照射下闪烁出万点金光。说是武器更精致的像一件艺术品。 元神机也看到了那把剑,他的心里也有这般感慨。但他知道,这柄剑虽然不像杀人兵器,但却比大多数兵器都要可怕得多。整个贺兰没有人敢轻视这柄剑与它秀气的主人。 因为这柄剑叫做日照龙鳞,北域贺兰所有人都知道,日照龙鳞是火狐部四公子的佩剑。 四公子名叫金无有,他还有个名字,北域双刀四剑之一,万点金无有。 金无有见到元神机,神色稍稍舒缓,从袖中取出绢丝手帕,慢慢在白净的脸上擦拭。皱眉道:“见面就见面,何必特地约在此地。矫揉造作。” 他说话语气轻柔斯文,比寻常的大家闺秀还要秀气三分。元神机笑道:“明明没有汗却要擦脸。彼此彼此。” 两人相视,会心一笑。贺兰西南三部,火狐、夜猿、雪熊同气连枝。金无有乃火狐金家的老幺,元神机是夜猿元氏的少主,两人是从小便熟识的朋友,说起话来也没有丝毫忌讳。 金无有仔细用手绢擦脸,小心叠好收入袖中,这才慢条斯理道:“把我约到这里是有何事?还请长话短说,我尚有事要办。” “我听你三姐回家了,扬言要你替她报仇?” 金无有也不隐瞒,说道:“那个废材金景颜被抄家流放,本是件称我心意的好事。可惜三姐既然开口,我这个做小弟的不能不替他出气。” “把金景颜送入大牢的是我师尊,你要如何报仇?” 金无有道:“下令的是仇斯年,阜平劫狱的主犯却有两人。” 元神机冷笑道:“明明是师尊针对火狐部的手段。却找小角色报复吗?” 金无有也无奈道:“月虎部的老奴掌握黑龙卫,又有蒙归元保护。天下间谁还能动得了他?但火狐的面子也总得找回来。” 元神机点头道:“看来我约你出来是没错了。” 金无有道:“要我做什么?” 元神机悠悠道:“阜平劫狱,主犯是小天火柯一尘与费九关。你要替你三姐报仇,那个费九关随你处置。可柯一尘得给我留下。” 金无有奇道:“此人与你有旧?” 元神机摇头道:“素不相识。可听说,他在阜平赢了我师尊一手。从黑龙卫正副军首的手里逃出生路。” 他说着眼中发亮。像是顽童见到了心仪的玩具般热切。金无有知他素来自负,平生只佩服那月虎部老奴仇斯年一人。如今突然冒出一个柯一尘,难怪他会想要较量一二。 元神机叹道:“我得到消息后本想立即动身去会一会那柯一尘。只可惜倚晴楼这档子事近在眼前。族里也多有催促。只好忙完了这阵再去寻他了。无论如何,你定要把此人留给我。” “答应了。”金无有爽快点头,心知那个叫柯一尘的倒霉鬼落到元神机手里断然不可能再有生机,他的那份仇也算是报了。他想了想又道:“倚晴楼之事我也有所耳闻。黑龙卫派你和辛青前辈前往。此时若成,足以重创倚晴楼。” 元神机微微一笑,神色倨傲道:“重创未免太浅,燕云城如鲠在喉这么多年,难道真当我贺兰没本事把他咽下去吗?” 金无有若有所思,认真道:“拔去倚晴楼,等若断了那月虎老奴的一臂。不怕触怒老奴吗?” 元神机笑道:“我敬师尊,但我也是夜猿的少主。况且...师尊他老人家年纪也不小了,有些事也不该他操劳了。” “我明白了。”金无有按住腰间金剑,眺望远方苍黛,悠然神往道,“阿姐嘱咐过,你有需要火狐部当鼎力相助。不论是天寒有雪还是倚晴楼双宗,金无有都想一较高下!” “闭嘴!” 一声清吒打断两人谈话。一直在旁冥思苦想的狐裘少女受不了两人聒噪,怒目道:“叽叽喳喳吵死了!” 元神机立即听话的闭上嘴巴。金无有撇了一眼少女,摇头道:“还是老样子,南豹北人家真是缺乏教养。” 狐裘少女哼道:“叫你闭嘴你不听,娘娘腔听不懂人话吗?” 金无有一滞,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少女,慢慢把手绢收入怀中。狐裘少女也不甘示弱,挑衅的回瞪过去,道:“看什么看,要回去找妈妈?” 气氛骤然凝重,两人一站一坐,瞪着彼此相互较劲,空气中仿佛有噼啪火星。此时的元神机已经悄然离开悬崖边,远离两人足有百步之遥。 倏然间金光一闪,火红的衣衫猛地消失,金无有瞬息出现在少女面前。几乎同一时间,少女胳膊撑地一个跟头后翻。锵然一声,金剑连鞘插在少女原本的位置。狐裘少女完全无视惯性,凌空翻身一脚踢向金无有秀气的脸。金无有拧腕,金光如电般回驰,那镶着珍珠的锦鞋正踩在金鞘之上。 少女微一借力,如猿猴般灵动翻转,轻巧落在地上。金无有也把剑收回腰间。少女挑眉道:“娘娘腔,可是你先动手的。” 金无有也微笑道:“一年不见。让我瞧瞧你那小拳头可有长进。” 少女冷笑,活动了一下手腕,一捏拳,五指如炒豆般噼啪作响:“本姑娘的小粉拳怕你承受不了。” 她身子微微躬下,左手抓住右手手腕,右拳收到腰间。全身蓄力。足下山石咔嚓作响,清晰的出现细密裂纹。金无有也握住金剑,腰间日照龙鳞发出一声清鸣,锵然出鞘半寸。 元神机见两人即将动真格,略作思索,再度后退百步。远远眺望。 正当两人气势酝酿达到顶峰,快要一触即发时。少女猛地一颤,脸上满是明悟,呀得一声跳起,惊得金无有持剑的手下意识一个哆嗦。 “我想出来了!” 少女恍然道。 “我想出来了,想出来了!” 她眉开眼笑,手舞足蹈,浑然不顾摆着架势的金无有,一溜小跑冲到元神机面前。喊道:“十,二。” 元神机一愣,皱着眉头苦思半晌,竟想不出解法,不悦道:“双奚,你这样打了一半收手,是很不道德的。” 双奚见元神机一时解不出,得意的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朝金无有道:“姑娘现在高兴,就饶过你。” 金无有收剑入鞘,哼道:“同样的话,改成少爷原数奉还。” 双奚冲金无有吐舌道:“呸——金小四,胡吹大气。姑娘什么时候要你饶了?” 金无有淡然一笑,表示自己不跟小丫头一般见识,转而对元神机道:“你需要多少战力。” 元神机答道:“我手中的黑龙卫皆是我部精锐,届时雪熊也会派遣族人助我。再加上阿双和辛青前辈,战力已足够。但为保十拿九稳,还需你传讯族中,多带些人手。” 金无有哦了一声,饶有兴致道:“双刀四剑,能来几人?” 元神机自嘲地笑了笑,说道:“元神机人缘不好,恐怕只有你与柔奴肯出面助我。” 金无有了然点头,倨傲道:“无妨。有我二人便已足够。” 双奚躲在元神机身后吐槽道:“一只爱装腔作势的狐狸,一只犯花痴的母熊。哪里足够了?” 金无有深吸一口气,狠狠把怒气咽下,故作平静道:“等双刀四剑中有北人名号,再说这句话吧。” 双奚又朝他做了个鬼脸,“娘娘腔。” 金无有哼地冷笑:“南豹弃女。” 双奚藏在元神机身后小声道:“装逼犯。” 金无有气得直哆嗦,忍不住握住剑柄又放开。冲元神机怒目道:“管好这个疯丫头!”一甩衣袖,飘然离去。 元神机干咳一声,板起脸道:“听到没有。你老这么没规矩,大家都会怪到我的头上。少爷我威信何在?” 双奚白了元神机一眼,反驳道:“那一手你想出来没有?” 元神机哑口无言,尴尬掩面。 双奚得意道:“我饿了,我们下山吧。” 元神机势弱一筹,支吾答应。 第四十一章 刀剑双秀 柯一尘与费九关两人习得奇功,都是兴奋不已。相互讨论自己学到了什么。但一印证,发现各自学到的功夫截然不同。不仅云式雨式的区别,费九关听到的丹心诀,柯一尘也是闻所未闻。 两人一直聊到晚上,肚子咕咕抗议,这才想起始终没有用餐。他们倒也罢了,苦竹还把自己锁在房中。同样也是水米未进。 可无奈苦竹似乎还没有从白天冲击性的遭遇中走出,把自己锁在屋里谁也不见。柯一尘又倔劲上来,死活不愿意去登门道歉。费九关夹在中间为难,便叫小二备了几个菜送进苦竹房内。自己被柯一尘拉到楼下喝酒。 一杯酒下肚,费九关语重心长道:“柯兄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虽然你什么也没做,但说到底你还算占了便宜。道个歉又有什么?” 柯一尘哼道:“她爱演就让她慢慢演。凭什么让我陪她加戏?” 费九关无奈道:“看你也很聪明,为什么在感情方面如此愚钝?你既对她有意,就不知道好好哄她开心吗?” 被费九关教育感情问题,让柯一尘有些哭笑不得,连声道:“是是是,费兄说的是。明天!明天我就去哄她。这事你就少操心了。来,喝酒!庆祝咱们学到神功,费大侠离天下无敌又近了一步!干杯!” 她这话激起了费九关的热血。雨式精妙,丹心诀威力巨大,这两门功夫都是他平生仅见,远比周蛮传授的功夫高深。如果遵循此法修行,不出三年,自己将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悠悠道:“这烙心精金里面的武功高深莫测,只消揣摩透十之一二,必能与天下英雄一较长短。” 柯一尘憋不住扑哧笑道:“对对对,什么狼主,天下有雪,洪武八骏,贺兰双刀四剑。费大侠有朝一日一定会把他们统统打趴下!来,干杯!” 费九关觉得柯一尘说得有些过了,尴尬道:“我久居陵川,对洪武那几位同辈了解不多。洪武八骏这个名头是去年才流传出来,柯兄弟你可了解?” 柯一尘学着费九关口气说道:“哦?费兄你是想会一会他们吗?” 费九关尴尬的手足无措,低头道:“我就是好奇...还请柯兄弟告知一二。” 柯一尘见他窘迫,得意的笑了,眉飞色舞道:“洪武八骏,其中有四人是世家子弟,另外四个是江湖混混不用理会。这四个世家子弟我都见过,其中几人与我也比较熟悉。不知道费兄你想听哪个?” 费九关道:“我听说八骏之中,有两人是去年扬名的,是一对师兄弟,剑休和关浮沉。合称洪武刀剑双秀。不知柯兄弟能不能讲讲?” 柯一尘一滞,顿时犹豫起来。刀剑双秀恰恰是八骏中的寒门子弟,她不甚熟悉。这两人去年才闯荡江湖,一出世便连挑世家许多子弟,横扫洪武,她自然也是知晓的。不过在她看来,天下英才无一人比得上李怀渊。所谓双秀在她心中就是两个生着对眼,留着口水四处找人打架莽夫。只是这话未免露怯,倒不能对费九关说了。 她想了想,说道:“剑休和关浮沉这对是兄弟近来名气倒是不小。一个被称作风流名剑,一个被称作快刀无痕。这两个人不知道是什么师承,只晓得是寒门出身,一出道便四处寻人动手,想来是两个武疯子。” 费九关道:“这两人里,师兄剑休名气甚大,近来时有耳闻。听说连洪武李怀渊也对此人刮目相看,亲自约他下月松坪山一战,想来此人确实有惊人业绩。” 柯一尘呸道:“他算哪根葱,能与李怀渊比较?休要听旁人瞎说。剑休和关浮沉一天到晚挑战世家,听说出手太狠,惹恼了洪武百族。百族之中想要推举高手教训他二人,废掉他俩武功。本来已做好准备,结果李怀渊听到消息,担心他二人伤在百族手中,这才抢先出面与剑休订下战期。好教百族不能下手。” 她是洪武公主,又是李怀渊的未婚妻,自然知晓这其中的隐秘。费九关闻言怔然道:“这么一说,李怀渊很了不起啊。素来听说洪武世家与寒族之间矛盾深重,李家本就是洪武最大的世家,却肯如此保护寒门子弟。这份胸怀倒叫人佩服!” 柯一尘傲然一哼,好像费九关是在夸奖自己一般,“那是当然。李怀渊人品武功自然都是天下第一号的。” 费九关想了想,问道:“那剑休是何等样人?” 柯一尘回忆道:“呃...这个剑休本来也是籍籍无名,是在去年国韵学宫大比时斗败了慕容家的老大,这才名扬南都,听说他贪花好酒,邋邋遢遢,行事乖离出格。据说有一次他把自己的佩剑卖掉。引得武林中人争相竞价。最后卖出了三千两银子。” “啊?”费九关震惊不已,要知道习武之人,无不将自己惯用的兵刃珍而重之,说一句视作生命也不为过。剑休居然为了银子卖掉佩剑,实在难以置信,“那后来呢?” “后来他拿着银子去了南都有名的青楼,整整在里面住了七天。” “我指那把剑。” “关于那把剑倒有些意思。听说有一天剑休突然被人从青楼里拎出,衣衫不整的昏迷在大街上。那把剑就摆在他身边。真是奇怪。” 费九关摇头无语,心觉此人行为太过孟浪。为了嫖娼卖掉佩剑,那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他又有些佩服,贪花好色者甚多,但贪花好色还能武功卓绝者实在少见。 “那关浮沉呢?” 柯一尘沉吟起来,“这个人的传闻就比剑休少了许多。似乎是个行事低调的武疯子,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和人比武,只要有他的消息,一定就是谁谁谁又伤在他手里。据说此人只知道好勇斗狠,全然没有脑子,下手不知轻重。有点,嗯...有点...” 她看着费九关,欲言又止。费九关微笑道:“有点我师父当年的样子?” 柯一尘点头。 当年周蛮崭露头角,也是一路杀上南都。他修习行伍搏杀技法,对敌从不留手,杀气极重。与他切磋对象非死即伤,着实闯下赫赫凶名。现在谈起,已成武林旧事。 柯一尘仰头喝了杯酒,爽快道:“他们虽然不是李怀渊的对手,但也值得费大侠好好努力。” 费九关心里颇有不服,难道李怀渊是天下无敌不成?便道:“再有一个多月。剑休与李沉渊就在松坪山比试。洪武百族多少传承,不一样奈何不了剑休?此战胜负岂可轻言?” 柯一尘哼道:“那好。到时候我们也回洪武了,去看看不就知道?也好教你亲眼见识李怀渊天下无双的本事。” 费九关瞧着柯一尘信心满满的模样,好奇道:“你跟李怀渊特别熟吗?” 柯一尘得以地扬起下巴,哼哼道:“岂止特别熟。我们从小可是一起长大,对他来说我就像是...兄弟。” 费九关意外道:“你和李怀渊从小一起长大?那他岂不也是卑鄙...他人品如何?” 柯一尘痴迷道:“怀渊哥哥可是翩翩君子,长得英俊,待人谦和有礼,洪武的女子人人皆想嫁给他。你说他人品如何?” 费九关讷讷道:“那还真与你不同。” 柯一尘已有几分醉意,喷着酒气道:“说什么!好像本公子不是好人一样!” 费九关点头道:“路漫漫其修远,柯兄弟还需多加努力。否则你与李怀渊走在一起时,可会被人耻笑他交友不慎啊。” 这话触到了柯一尘逆鳞,她夜夜担忧,便是李怀渊太过优秀,自己嫁给他惹人非议。她之所以出来闯荡江湖,也是希望自己能闯下偌大威名,好教人知道自己与李怀渊相得益彰。她啪地一拍桌子,愤然道:“跟我一起很丢人吗?我难道会拖累李怀渊不成?” 费九关将她神情激愤,三分像是生气,七分却像难过,心里一软,暗暗指责,“柯兄弟陪你出生入死,他纵然有些坏毛病,你也该劝他改正才是。如此出言讥讽,岂是大丈夫所为?” 于是正色道:“是我说错话了!与柯兄弟在一起当然不觉得丢人!柯兄弟你机巧百变,费九关以有你这个兄弟为荣!” 他说完反手啪啪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又补充道:“李怀渊想必也不会觉得你拖累他。” 他此番举动看得柯一尘直发楞,熄了怒火,眼看费九关高高肿起的两腮反倒有些心疼,低声道:“我应该也有些不对。” 费九关无语道:“‘应该’吗...” 忽听不远处一个醉意朦胧的声音高声道:“噫!两个男人大庭广众调情,真是少见。” 柯一尘唰地寻声望去,怒目而视。只见客栈角落,一个身罩黑袍邋里邋遢的年轻醉汉举着酒壶,正眉飞色舞地望向这边。柯一尘又羞又愤,气不打一处来。来贺兰才几天,怎么老有醉鬼跟自己过不去? 她喝骂道:“闭上你的嘴,喝你的酒,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你醉了!” 醉汉举着酒壶,缓缓倾斜,清亮酒水变成一道竖线垂下,不偏不倚正倒入他的口中:“酒没喝到一分,看着倒是十足的恶心。” 柯一尘气道:“看你孤家寡人,零落江湖,想来也是个孤苦之人。我兄弟真挚的手足情谊,你自然不懂!” 醉汉眯着眼道:“知子莫若父。” 柯一尘勃然大怒,费九关听到这话也皱起眉头道:“这位兄弟。你喝醉了。” 醉汉笑嘻嘻道:“兄弟你虽然长相不如小爷潇洒,又一副病怏怏的模样。但也算个男人。找个姑娘相好应该轻而易举,何必跟这油头粉面的小公子厮混?你看他男不男女不女,半点阳刚气也无,多半是有龙阳之好。嘿嘿,看来你们的兄弟情谊的确是真挚而又动人呐~” 费九关是市井酒肆长大,哪里听不懂醉汉意有所指?他听得有气,侧头看向柯一尘,忽见柯一尘听得面带绯红,扭扭捏捏,心里咯噔一声,不禁有些害怕。小声咳嗽几声。 柯一尘这才反应过来,冷笑数声后长身而起:“好刁民。嘴痒了是吧!” 费九关见她往醉汉那儿走。叮嘱道:“柯兄弟,小惩大诫即可,万不要伤到性命!” 柯一尘头也不回道:“放心!他绝对活不了!” 费九关无语,醉汉倒是浑然不惧柯一尘逼近,嘿嘿笑道:“小爷我不光是嘴痒,我浑身都痒啊!求兔公子快来帮我治一治呀!” 他一骨碌站起,跨步就朝柯一尘走去。正在这时,苦竹盈盈走出客房,出现在大厅里。 苦竹抬起头,目光越过喧哗的大厅,一眼就看到醉汉。 醉汉身体一僵,慢慢转过头望向苦竹,眼中精芒闪烁。 店里客人太多,来往窸窣,费九关与柯一尘并没有看到苦竹。也不知道两人隔着人群的对视。 醉汉看着苦竹时隐时现的身影,低声笑道:“哟嚯,还有...” 话未说完,猛听啪的一声,他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剧痛,两眼直冒出金星,被柯一尘一个耳光掀翻在地! 柯一尘打完之后怔怔凝视自己手掌,心中百感交集,满眼都是初来贺兰时自己的影子。 终于又到自己欺负人的时候,差点都快忘记自己还会武功。自打来了贺兰,诸事不顺,遇到的人一个比一个强横,一群刁民排着队的欺辱殴打自己。从来没能让她如此痛快的揍过谁。 她想着想着,热泪盈满眼眶。振奋精神,朝醉汉一顿拳打脚踢。姿势舒展潇洒,拳拳到肉,打得自己心旷神怡,醉汉抱头打滚,哭爹喊娘。 莫约打了一顿饭的功夫。在费九关出声制止下,柯一尘终于喘着粗气意犹未尽的停手。醉汉挨了打,索性像条死鱼般躺在地上,冲着柯一尘嘿嘿笑道:“打累了?知道怕了?” 柯一尘又好气又好笑,没见过如此泼皮之人,让她有种老虎咬乌龟,无从下口之感,由衷说道:“天下竟有你这种无赖。” 醉汉翻了翻白眼,嘴里不干不净道:“今天小爷出师不利,路边上踩着屎,这份场子迟早会找回来!姓娘的你可完了!以后晚上一个人上茅房当心点!” 柯一尘一怔,“什么姓娘?” “娘娘腔的...” 最后一个“娘”字还未出口,柯一尘顺手拎住他的衣襟将他丢到大街上,叉着腰意气风发道:“以后别让本公子看到你,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说罢她转头冲费九关眉飞色舞道:“我早想说一次这句话了。恃强凌弱真过瘾!” 费九关满脸无奈道:“难得你没把人打成重伤。以后记住,欺负普通人就按这个标准。” 醉汉哼哼唧唧爬起,又冲柯一尘骂了两句。这才拨开行人狼狈离开。 第四十二章 昂首剑山第一刀 那醉汉被扔到街上,他挨了打并没想着还手,反而第一时间爬起身往外走。柯一尘是汇气成泉的初武境,对付寻常人,三拳两脚必定会将人打死。她没有留手,但打在醉汉身上却连淤青也无,全然没有大碍。 醉汉嘴里骂骂咧咧,还不时高声骂几句路过的行人。一直走到一处人烟稀少的深巷中,这才停脚,头也不回道:“阁下收敛杀气的功夫奥妙非常,可惜呀,那份寒气却像针一样不断扎在我身上。” 他身后漆黑幽深的巷子里骤然响起清冷女声,“那可知为何是你?” 醉汉身后十步距离,苦竹身影悄然浮现,眼中充满透骨的寒意。 醉汉只觉寒意彻骨,又打了个哆嗦,笑道:“难道...是因为客栈里那两个人?阁下与他们是同伴?” 苦竹淡淡道:“来都来了,何必装作不知。” 醉汉连忙摇头道:“我来北峰州不是找两个初武境的小角色。” “那是何事?” 醉汉想了想,凭感觉也瞧得出身后这位不是庸手,也无需多做隐瞒,便如实道:“有人杀了不少黑龙卫,据说现在逃到北峰。” 苦竹了然,虽然醉汉没有认出柯费两人,但所言要事依旧与他二人脱不了干系。当下也不多言,森然道:“那便出招吧。” 醉汉微楞,摆手道:“与女人动手,有失我潇洒气度。” 苦竹皱眉,正欲出手,忽见那醉汉黑袍边缘赫然绣着一柄小剑,贺兰境内,唯有剑山无极剑一脉才会有这种标志。她心生警惕,没有立即动手,“剑山标记,罕见地年轻高手,你是谁?” 醉汉飒然笑道:“我是谁?既知剑山,还不知剑山后辈中谁人敢称第一吗?” 陡然间一个名字出现在苦竹脑海。那个剑圣古不平的关门弟子,多年悟剑不出的剑痴,传言中堪称贺兰双刀四剑第一人的剑界奇才。 寒气骤然浓烈起来,苦竹毫不掩饰自己的戒备,轻启朱唇道:“你是孤独...” “没错!” 醉汉青肿的脸上浮现傲然神采,一撩黑袍,衣袍下,一柄细长环首刀寒芒烁烁,耀目生光。 “我就是剑山第一刀客!” 安静。 伴着醉汉的话,巷子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静。 甚至老练如苦竹,也忽然发现自己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看到醉汉身背的环首直刀,想起传言中贺兰武林确有一个少年使用这种兵器。她伸手扶额,良久良久,淡漠的语调中罕见地带有一丝苦恼,“...武痞,巫行云?” 巫行云扬眉,睥睨道:“小姐姐既然听说过我的名号,是不是该放行了?” 当今贺兰年轻一代高手中,要说谁的武功第一,或许有人说狼主,有人说孤独始,又或许有人说常天庆,总之众说纷纭。但若论谁最为难缠,绝对要数武痞巫行云。 苦竹听过太多关于他的光辉事迹,据说此人言行放荡,光棍气十足,做事也几乎没有底线。往往恶心的对头不得安宁。偏偏他武功又高,许多人既被他缠得不行又奈何不了他分毫。当之无愧是武中之痞,今日碰上他,饶是天下第一杀手,也不禁感到头大。 苦竹甚至有些后悔跟来,但既然跟来,有些事便不得不上。淡淡道:“离开镇子八十里,饶你性命。” “哈哈哈哈哈。”见她气势减弱,巫行云仰天大笑,似要把客栈里挨打的怨气撒在苦竹身上,“小姐姐,在客栈里为了防你,可让我挨了一顿招待。现在你惹上我,那就是惹上流氓了!” 苦竹道:“你想如何。” 巫行云笑得越来越猖狂,眉飞色舞道:“我看你也有几分姿色,若是肯亲我一口,此时便了结。如何?” 苦竹没有说话,巷中空气愈发寒冷。慢慢地,两人的呼吸中竟带出团团白雾。 刺骨的冰冷似乎冻僵了巫行云的表情,他的笑脸还未收起,眼神里却已露出惊骇的情绪。表情极度扭曲震撼,好像苦竹还没有出手就把衣服脱光一样。 “天,天地境?”他捋开长发,重新打量苦竹,就好像这俏丽少女突然变作吃人的女鬼般惊悚,明明周遭一片冰冷,他却是大汗淋漓。 苦竹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巫行云,算是默认。 巫行云反应极快。一抹脸上汗水,换了副严肃刚毅的表情,朝苦竹一拱手,正气凛然道:“刚才我是说笑的。巫行云从不与女人动手。既然姑娘吩咐了,我就勉为其难答应。这就退走三百里,不打扰姑娘休息了。告辞!” 苦竹只说八十里,他却擅自加到三百里,足见诚意。苦竹微微颔首道:“不送。” 巫行云连连摆手道:“客气,客气!天也冷了,姑娘回去吧。哈哈哈...” 巷中忽然有人不满道:“剑山弟子,哪有不战而屈的道理?” 苦竹一惊,惊讶的发现自己竟完全没有察觉周围有旁人的气息。天地境的武者,实力在常人眼中已是神仙。寻常隐匿毫无用处,纵然是轻功踏雪无痕,悄无声息,在她耳中也如惊雷般显著。 她立即明白来人非同小可,修为甚至在自己之上。眼下有巫行云这个劲敌在前,对方又添强援,结果实难预料。 令人意外的是,巫行云听到那声音也是一脸为难,“师叔。她怎么着也是天地强者。凭小侄眼下修为,难道跟她硬碰硬吗?” 那声音作色道:“同龄人中你已是天骄。这小丫头又不是乱山横,怎可能这么年轻就踏入天地境?” 巫行云认真道:“师叔。小侄首先不傻,然后也不瞎。她刚才露了那么一手您也看见了,非要睁眼说瞎话吗?” 那人似乎也意识到这样说骗不过巫行云,便怂恿道:“你上去跟她打一架,别怕,师叔是你的坚强后盾。” 巫行云坚决摇头,义正辞严道:“师叔,你也知道小侄的原则是只跟打得过的人动手。况且咱们此行目标显然不是这位姑娘,何必节外生枝呢?” 那人怒道:“你哪儿来这种没出息的原则!带你下山就是让你跟人打架的!跟她打还是跟我打,选一个吧!” 暗中人影摇曳,一袭黑袍走入两人视线。苦竹这才看清,来者是一位四十开外的中年。他黑袍上也修了一柄金色小剑,腰上陪着白色剑鞘的长剑,映衬着他衣服的颜色,显得黑白分明。他留着络腮胡,双眉如剑飞入鬓中。可以想象其年轻时又是怎样一副英武潇洒。 然而苦竹没有在意他的长相,她只看那中年男人一只眼上带着眼罩,是个独眼剑客!一瞬间苦竹便猜到来着身份,全身紧绷起来,眸子瞬也不瞬地独眼中年与巫行云,心知今夜将是自己出道以来最凶险的一战。 巫行云无奈叹息,缓缓转身面朝中年,拱手道:“那只能得罪了。师叔。” 苦竹与中年都是一愣,万没想到巫行云居然选择与师叔动手。 中年怒骂道:“混账东西!你敢和我动手?” 巫行云理直气壮道:“我再怎么说也是你师侄,难道师叔你真能把我打死不成?但是这位小姐姐可就不好说了。” 独眼人气得直跺脚道:“好!今天我就清理门户!” 正在他说话瞬间,苦竹猝然动了起来,并指如刀滑向巫行云。巫行云本是背对着她,忽地一弯腰,躲过了这记手刀。苦竹纤纤玉手如闪电般快速,一招失利后招瞬间使出,捉向巫行云咽喉。巫行云就地一滚再度躲过,接着四肢着地噌地后挪半寸,又堪堪避开苦竹擒拿。正欲得意之际,一抬头但见苦竹纤手左右齐出,影影绰绰如有万点雪花从头顶倾下,心道不妙,四肢用力意欲跃起避开。苦竹左手已捉住巫行云衣领,右手扣在他的喉咙上。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独眼剑客见两人动手,正点头微笑,下一刻自己师侄便落入对方手里。不禁勃然道:“废物!真是废物!不学剑,你连身法都废了吗!” 巫行云命悬敌手,仍然不忘还嘴道:“说好做我后盾呢?师叔说话要讲良心,咱们到底谁更废一点!” 苦竹不耐听两人对骂,五指微微收紧,巫行云顿时说不出话来。她幽幽道:“我偷袭在先,还能躲过三招。武痞果有不凡之处。” 巫行云闻言,骄傲的点点头,又朝独眼中年瞪了一眼,示意他注意听。 独眼中年打量苦竹几眼,细长的纯白长剑拿在手中,像拐杖般点着地面,慢条斯理道:“我这个师侄虽然废柴了一点,也不是能任人拿捏的主。就算是偷袭,同辈里能擒下他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这几个人里只有一个女人。你是杀了岩齐的天寒有雪!” 岩齐是贺兰成名高手,第四场山河局中担任“卒”子,幸存后凭借天地境修为跻身黑龙卫三十六流主之一。三年前被倚晴楼天下有雪刺死于遂州,震惊贺兰。正是凭借此战,天寒有雪之名响彻天下,被冠以天下第一杀手之称,与贺兰乱山横、洪武李怀渊并列于世。 苦竹隐在巫行云身后,颔首道:“逃不过白罗前辈的虎目。” 听她这么一说,白罗嘿然苦笑,“虎目,自从瞎了一只眼,可再也没人敢这么叫我了。” 虎目白罗,这个名字放到十余年前也是令天下瞩目的一代剑客。他是剑圣古不平的弟子,天资极高,二十岁便入天地境,与其师兄并称剑山无极剑两大剑手。因为其双目炯炯有神,睥睨环视甚有威严,故有虎目之名。端的是风华绝代,笑傲群雄。即便是在后来的第四场山河局中,剑山双剑也是其中万众瞩目的高手。 可惜,他们的对手是百年不遇的洪武奇侠柳随风,以及心怀必胜信念的洪武群英。 当时的山河局双方厮杀极其惨烈,他的师兄阵亡于柳随风之手,而白罗也在战斗中失去了一只左眼。这一战对白罗打击极大,他更因此浪荡江湖,不再追求剑道精进。 从此虎目白罗变成过往,黑龙卫则多了一名实力强劲的流主,常年驻扎北峰防备燕云城,凶名赫赫,震慑江湖。 白罗笑了一会儿,停下动作,手拄着长剑道:“放人,放你一命。” 他站在那里,语气平淡的说着,空气陡然间变得压抑。好像这道巷子被割裂成数块,原本恣意扩张的寒气被锐利切割、击散,仿佛再也难以收拢。 苦竹微感讶异,她对眼前对手早有一万个提防,现在发现,自己仍旧低估了眼前人。 剑山白罗,虽然失了虎目,但仍是白罗! 苦竹应变极快,五指微微用力捏紧巫行云咽喉,巫行云吃痛,长大嘴巴喉头发出嗬嗬呻吟,提醒白罗眼前尚有人质在手。 白罗挠挠下巴,无奈叹道:“丢人败兴!” 正当苦竹与巫行云都以为他要收敛剑气时,只见白罗猛地握住剑柄,锵然一声,长剑骤地出鞘半寸。 瞬息之间一道锋锐无匹的剑气激射而出,像是在湖面投下一块巨石,又如龙舟在海上破浪,剑气呼啸破开寒气,直扑苦竹两人。整个巷子仿佛都要被劈成两半,尚未临身,已觉脸上微微刺痛,皮肤好像要被割破。 半寸剑锋,便如开天辟地! 苦竹蓦然后退,脚尖点地,似雪花般轻盈,一手提着巫行云翩然跃起十尺来高,落在两侧房舍屋顶。不与白罗锐剑争锋。 数十条黑影从巷子两端鱼贯而入,片刻间便将苦竹围住,他们的衣襟上,都绣着狰狞黑龙! 第四十三章 孤城夜雪 苦竹站在屋顶俯瞰,黑龙卫人影绰绰,一时难以统计。 巫行云挣扎道:“别数了,五卫六十骑,整整一候的黑龙卫人马。” 苦竹睨了他一眼,说道:“如此兴师动众,黑龙卫意欲何为?” 巫行云嘿然道:“我这次是被我师叔诓来,要说知情,小姐姐你该更清楚吧...咳咳咳,姑娘手轻点。” 苦竹不理会巫行云,望着巷子里的白罗,难以置信自己身份没有暴露的情况下,竟会招来黑龙卫流主亲自过问。今夜的局面,仅凭白罗一人自己便是难敌,加上百川境初武境的六十名飞骑,自己万难保全费九关。 巫行云见她踌躇,又说道:“姑娘,你可挟我退走,当无危险。此次我师叔的目标不是你,倚晴楼何必要强出头?” “闭嘴。” 苦竹手上加劲,捏得巫行云说不出话来。她目视白罗,眼眸中的焦躁渐渐消退,情绪平静下来,化为空无枯寂。周遭温度也越来越寒冷,黑夜中云雾翻滚,倏而有点点白雪降下,顷刻间,整座镇子都被笼罩在漫天飞雪之中。 “自我冬月观雪踏入天地境后,正面对敌者以阁下为最。当接阁下一剑,以观前路。” 白罗站在雪中,呼出一白雾,他探出手去接那落下的雪花,一阵冰凉,雪花穿过他的手掌,消失在地面上,竟是无形无质,好似幻景。可那雪花彻骨的寒意迟迟没有消退。 他嘴角上扬,凡入天地境之人,皆可唤出天地异象,这片雪是苦竹所唤,看来她已彻底踏入了天地境的范畴。“好!天下有雪,几时初晴。倚晴楼能调教出你这等人物,黄韵清有些门道!” 他拄剑的手微微下沉,长剑连鞘插入地面青砖之中。接着抬手拔剑,无穷剑意遽然汹涌,挟带无坚不摧的狂暴撕开雪幕,劈向苦竹。苦竹左手抬起,吟道:“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只见她手指翘起,无数雪花如有千斤,飘扬之势变为沉涩,密集挡在苦竹身前。 然而重雪也难当利剑之威,团团雪花轰然爆开,整个墙壁连同后面数间民宅都被劈作两半。霎时哀鸿四起,飞散的大雪如雾,遮蔽众人视线,白罗还剑入鞘,茫茫剑气如长鲸吸水,回流入剑。冲散了阻眼的雪花,眼前却没了苦竹的身影。 地面石板上,只留下一片殷红。 白罗独目看到血迹,拔起长剑,说道:“愣着干什么,追呀。” 一声令下,六十位黑龙卫倏然出动,冒着大雪寻血迹追踪苦竹身影。 苦竹手提巫行云急奔,巫行云抱怨道:“我说小姐姐。好歹你是天寒有雪,我是巫行云,见了面咱们半斤八两,江湖上人人也都得卖三分面子。你不要像拎死狗一样拎着我好不好?看上去我们两个都有点跌份。” 苦竹淡声道:“死人还会在乎颜面吗?” 巫行云识趣地闭嘴,余光瞥见苦竹的左手不自然下垂,汇汇鲜血顺着手臂滴落,巫行云瞧在眼中,由衷道:“赤手空拳敢接我师叔的剑。放眼天底下也没几个人能做到。无怪你看起来比我还要小一点,名声却大过贺兰六杰。真是够凶够狠够不要命。” 苦竹淡淡道:“杀手本就是亡命徒。” 巫行云道:“可是你左手已伤,难敌我师叔。不如快些带我离开才是。” 苦竹看了他一眼,“你好像很希望我把你绑走。” 巫行云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我要不是自愿落入你手,你又怎能擒住我?” 苦竹深深望向巫行云,见他谈笑自若,也不知是天生的话唠还是胸有成竹,不禁沉默起来。这时追兵已至,三名飞骑持刀蹿出,长刀如电斩向苦竹后背。苦竹看也不看,秀足后抬点中为先一人心口,整个人借力飘出老远。被踢中之人哼了一声便即毙命,倒飞出数丈远。 另外两人见同袍身殒,大骂几声,持刀紧追。后方脚步声起,又有四名飞骑赶来。 巫行云在旁解说道:“你刚刚踢死的是一名初武境的飞骑。现在追来的人都是卫长队长之流,其中有三名百川境的好手。非是你仓促一招便能解决。” 苦竹意外道:“我杀你师叔手下,你不怒吗?” 巫行云耸肩道:“你也知他们是我师叔手下,发怒又何时轮得到我?” 说话间一条狼牙棒呼啸破风而至,来势极快,苦竹难以躲避,只得转身,左手再出,轻轻一拨便将狼牙棒带偏。巨棒砸在地面,轰然一声石屑四散,地面被砸出一个深坑。苦竹的左臂也彻底垂下,血浸透衣袖,难以再抬起了。 巫行云介绍道:“手下被你杀了,这位怒发冲冠的大哥才最有发言权。” 苦竹点头道:“铁壁傅射豹。不愧是虎目白罗麾下三侯之一。” 黑夜中有一极魁梧的身影大步追上,几步便超过追赶的飞骑来到近前。这人身材如铁塔一般,足有八尺来高,豹头环眼,威风凛凛。只听他大喝道:“贼婆娘!杀我同袍,今日教你倚晴楼偿命!” 声音如雷般洪亮,他人距离苦竹尚有百步,凌空一掌劈下,沛然气劲轰然发出。 苦竹没有动作。忽然斜刺里蹿出一道娇小身影,与她擦身而过,迎着掌劲扑去。只见那人身子在空中旋转,接下傅射豹雄力后翻身落地,刹那间又蹿起,灵巧若狐,刷刷三剑刺向傅射豹咽喉。傅射豹长臂一举封住剑路,揽手要去抱住那人。却见那人一矮身便没了踪影,瞬息退回苦竹身边。 傅射豹这才看清,来人竟是一个娇小的翠衫少女! 少女倒提短剑,朝苦竹躬身道:“亭主无恙否?” 苦竹微微点头。她身后王星澜轻摇折扇信步走出,睨了傅射豹一眼,唰地收起折扇,傲然道:“倚晴楼就在这里,只怕你没这本事。斜斜!拦下了!” “是!” 柳斜斜领命,倏然窜动,点点寒芒如星,霎时间快剑连攻一十六招,招招迅捷刁钻,竟逼得傅射豹连连倒退。 王星澜望向苦竹,关切道:“你受伤了。” 苦竹摇头:“先离开。” 王星澜讷讷道:“好,好...” 两人转身离开。王星澜看到苦竹手里提着的巫行云,说道:“此人交我。” 巫行云高声道:“等等!让女人提着还算是享受,换他提我可丢不起这人!天寒有雪你可想好了!” 王星澜秀目一瞪,哼道:“你又是什么东西!”说着手便伸出,苦竹摇头道:“由我看管便好。” 王星澜一愣,手便僵在原地。正遇上巫行云一脸调笑的得意表情,怒哼了一声,将袖子重重一甩。说道:“我见三月飘雪便知是你出手,对手是谁?” 苦竹道:“虎目白罗。” 王星澜也不料白罗竟会出现在此,他思忖片刻,果断道:“此人不可力敌。一同离开吧。” 苦竹道:“先回去。你带上那两人离开。” 王星澜目光落在苦竹左臂,皱眉道:“你已受伤,怎能断后?” 苦竹略一迟疑,说道:“费九关有伤不能急行,须有人断后。” 王星澜如遭重锤,愤然道:“到了如今你还为他着想!我绝不许你留下!” 苦竹脸色不变,决然道:“带他离开。我便不见他。” “我要你不见他作甚。”王星澜苦笑摇头,决然道:“我来断后。” 苦竹微微叹气,凝视王星澜说道:“星澜。你是我弟弟,我怎能让你涉险?” 王星澜痛苦道:“可是花姐...” 始终看戏的巫行云听到两人彼此的称呼,小声道:“哎哎,这关系是不是有点乱...” 苦竹猛然松手,趁巫行云失重间出手点中他后脑将他打晕,再重新拎住他的后脖领。一套动作单手一气呵成,快逾闪电。起伏间巫行云衣袍飘动,王星澜瞥见他背上环首细刃,骇然色变道:“环首刀!他是巫行云?!” 苦竹点头,将巫行云交由王星澜道:“他是白罗师侄。你且将人扣住。我若有失,他便是一块筹码。” 王星澜难以置信道:“巫行云是剑山中人?这怎有可能?” 苦竹道:“我也不知。” 两人说话间未曾停步,转眼便来到客栈门前。 方才突然降雪,客栈里已无多少酒客。柯一尘与费九关两人一直喝到现在,不知外面变化。 柯一尘已醉意朦胧,望着外面喃喃道:“费兄你看,外面下雪了...” 费九关笑道:“柯老弟你又说胡话,早已开春,哪儿来的雪?”他说着也向外看,果见空中银屑飘洒。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再看,仍是漫天飞雪。不禁摇头道:“看来苦竹没错。受了伤果然不能喝酒。这才多少我就醉了。” 柯一尘一跺酒杯,怒道:“苦竹苦竹,你若再把苦竹挂在嘴边,我,我,我便杀了她!” 费九关嗤笑道:“柯老弟,醋可不是你这般吃的。杀了她,你老弟岂不也没了媳妇?” 柯一尘羞恼道:“我...” 猛见苦竹身影闪入店内,柯一尘一愣,指着苦竹道:“你怎么从外面进来了?” 费九关背对苦竹,不知柯一尘在说谁,也转头去看。苦竹身形迅捷,一步便来到费九关身前,抬手便将他打晕。柯一尘诧异道:“你做什么!” 忽听苦竹冷冷道:“闭嘴。上去收拾行李。” 第四十四章 剑涛斩雪浪 一刀任浮沉 乍听见哑巴开口说话,柯一尘攸然酒醒了几分,噌地站起身,用手不停点指苦竹,喜道:“好哇!好贱人!你果然...” 不等她话说完,苦竹纤手微抬,啪啪抽了她两个耳光。声音清亮,打得柯一尘愣在原地。她捂着脸,正要狂怒,抬头迎上苦竹冰冷的目光,不由得一个激灵,遍体生寒,意识完全清醒过来,识趣的闭上嘴。 苦竹看着她冷冷道:“外面有六十个黑龙卫,还有一个天地境的流主。不想死就动作快些。” 柯一尘狐疑地打量苦竹与王星澜。她也是果断之人,略作思忖便依言上楼收拾行装,拿了费九关的照胆,片刻便回转下楼。苦竹指着王星澜道:“跟着他走,能保你们平安。” 王星澜朝柯一尘点头示意,柯一尘看也不看他,灵动的眸子不住在苦竹身上打转,“听这话意,你是不走了?” 苦竹低下头凝望费九关,伸手轻抚他的脸庞道:“需有人留下断后。” 柯一尘挑眉,不料这小哑巴竟有如此胆识,但她相信苦竹所言是真,因为她确信苦竹不会害费九关,“按你所说,外面有一个流主带着一侯人马抓我。凭你就能断后?” 苦竹将目光从费九关移到柯一尘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微笑,“我若失手,那不正好?” 日思夜想摆脱苦竹纠缠,如今居然真的得偿所愿。虽然还有些不明局势,但终究可以确认幸福已突然来临。柯一尘险些笑出声,忙抱起费九关,爽快道:“好的。再见。”说罢一瞥王星澜,催促道:“走呀!” 王星澜见她这副模样,着实替苦竹感到不值,他目光灼灼望着苦竹,示意自己也留下御敌。苦竹摇头道:“星澜,你还有更重要的事。” 王星澜沉默,决然道:“万事小心!待我从齐云山回来,你就不必如此奔波了!” 苦竹看着这个弟弟,欲言又止。她有太多话想对他说。可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众人离开,苦竹独自在桌旁坐下。她望着外面的落雪怔怔出神。端起酒壶摇了摇,尚有半壶残酒,随手到了一杯,慢慢饮尽。 渐渐有人声响起,黑影攒动包围客栈。没有说话声,只闻细密脚步。苦竹又喝了一杯酒,安静等待。 白罗走入客栈,搓了搓手,似乎有些寒冷。看着店里独自饮酒的苦竹,他笑道:“我那个废柴师侄呢?” “已被带走了。” “好!一换一,可保你性命。想得周到!”白罗深表赞同,走到苦竹桌前坐下。苦竹为他倒上一杯酒,他一笑接过,仰颈喝干,感慨道:“还是养姑娘贴心。不像巫行云那种臭小子,除了惹我生气就没别的本事。” 苦竹抿嘴道:“多谢白罗前辈夸奖。” 白罗点头,正色道:“我那一剑已经用上了真力,你能接下,本领不俗。岩齐死得不冤。” 苦竹道:“第四场山河局里岩齐不过是个‘卒’子,白罗前辈乃是双马之一,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白罗笑了笑,没有接话,说道:“我倒是好奇。你们倚晴楼为何要阻拦我?” 苦竹摇头道:“这是我个人私情罢了。与倚晴楼并无关系。” 白罗意外道:“哦?私情?这么说来,你对他竟有情意?” 苦竹微微一笑,又为白罗斟满。 白罗见她默认,大为惊奇。独眼之中闪烁出八卦的火焰,拍着桌子哈哈笑道:“有趣!有趣!少年人的胆子果然大得可以!情情爱爱当真是毫无顾忌!” 他饮尽杯中酒,夺过酒壶来又为自己倒上一杯,啧啧感叹道:“谁能想到,倚晴楼的头号杀手天寒有雪,竟看上了洪武关浮沉?甘愿为他出头?” 此言一出,苦竹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僵住。她愣了片刻,好似没有听清白罗的话,一双美眸定定看着他,眼底闪出一片疑惑。 白罗此刻倒像一个喜欢打探小辈爱情故事的长者,笑吟吟朗声道:“几天前,洪武关浮沉偷偷潜入贺兰,欲挑战击雷山常天庆,在凉州杀黑龙卫九人。本来这事该由击雷山自己解决,可不想这小子忽然离开凉州南进。我们收到消息,他已来到此地。莫非是来与你相会?关浮沉近年来在洪武名头甚大,这次我等就算不为了早日替贺兰铲除祸患,光是那九条人命也不能轻易放过他。你又要如何?倚晴楼愿意担下吗?” 听完白罗的话,苦竹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露出一副啼笑皆非的古怪表情。倚晴楼本以情报见长,但她这些日子都与费九关等人待在一起,又操心王星澜赴齐云山的计划。全然没有关心贺兰武林的变化。她怎能想到,巫行云口中那个杀了黑龙卫的目标竟不是她与费九关,而是洪武关浮沉? 莫名其妙!实在太莫名其妙!关浮沉为什么要来贺兰?为什么要杀黑龙卫?又为什么要到北峰州? 她一概不知。甚至连关浮沉的面也未曾见过。如今却没由来的替他强出头,对上了黑龙卫顶尖强者虎目白罗。 憋闷,愤怒,又有些好笑。看着面前的白罗,苦竹只觉难以申辩。即便她告诉白罗自己与关浮沉并无干系,一切皆是场误会。但恐怕纵然白罗另一只眼也瞎了,也决然不会相信。 苦竹沉默许久,许久,努力整理思绪,慢慢开口道:“我...” 客栈外陡然有血花绽放,有刀罡破风而至,两名飞骑被刀罡砍翻在地。黑夜中,一名身着斗篷的少年缓缓步入众人眼前。 黑龙卫顿时大噪,抄起兵刃便将少年围住。客栈内的白罗与苦竹听到变故,也向外探视。 那突然出现的少年表情木然,一柄短刀在手,身有无匹杀气。竟比这寒风冷雪还要凛冽。他虽身陷重围,可一众黑龙卫被他气势所迫,一时间无一人敢动手。 除了白罗,黑龙卫中武功最高的傅射豹在与柳斜斜缠斗,没有赶来。此刻队伍中人影攒动,走出五名百川境的卫长,喝问道:“尊驾是谁!袭击黑龙卫意欲何为!” 那少年淡然扫视五名卫长,忽问道:“黑龙卫今夜在抓谁?里面的人是不是叫做柯一尘?” 这一问众人俱是莫名其妙,卫长们不知柯一尘是谁,一时间愣在那里。 客栈内白罗皱眉,怒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又是哪路神仙?滚进来说话!” 众飞骑得令便让出一条通道,斗篷少年倒是极有胆识,当真进入店内。见到眼前一中年一少女对坐饮酒,深深看了苦竹一眼,毫不客气的落了座。苦竹随即斟了一杯酒,推到他的面前。 少年也不接,两眼打量苦竹片刻,说道:“你姓茶?还是姓柯?是就随我走吧。” 苦竹奇怪这少年竟与柯一尘相识,摇头道:“柯一尘已离开此地。” 少年哦了一声,并未因为认错人而觉得尴尬,顿了顿问道:“你认识柯一尘?” 苦竹点首。少年问道:“她人在哪?” 苦竹尚未答话,被晾在一旁的白罗独眼打量着眼前少年,不悦道:“什么柯一成柯三成的,你又是哪儿来的,敢杀我的人!” 少年瞧了白罗一眼,又对苦竹道:“对头?” 苦竹无奈道:“算是。” 少年评价道:“天地修为,气韵老辣浑沉。很强。” 苦竹打量少年,见此人如无波古井,深沉内敛,但有一股锋锐之气藏于其中,待时而发。显然是个极强的高手。能一眼瞧出白罗实力,这份眼光更加不凡。不免奇怪这世界未免太过狭小,一夜之间连番有各路高手云集。 忽听少年说道:“我助你退敌,你告诉我柯一尘下落。” 苦竹目光闪出一丝意外,但她也是个做事果断的人,当即点头道:“求之不得。” 少年不待苦竹说完,一见她点头,说打便打,一撩斗篷,短刀寒芒闪烁,下一刻刀锋已贴近白罗独眼。苦竹见机极快,立即随之出手,寒气骤然升腾。 白罗长啸一声,长剑出鞘。无匹剑气、锋锐刀芒、彻骨寒气三者对撞在一起,顷刻间整座客栈被割裂斩断,垮塌成一片废墟。 店外黑龙卫急忙上前,只见废墟之中三人成犄角对立。不待号令便一涌而上,向苦竹与少年攻去。 白罗出了一剑,只觉这少年功力深厚,不下于师侄巫行云。意外道:“好俊的功夫。你是哪个?” 少年躲开黑龙卫一刀,短刀如电割开那飞骑的喉咙。血线从喉中喷射而出,让少年冷漠的脸上多出几分肃杀。他从容答道:“洪武关浮沉。” 这个有些木讷的少年,赫然正是近些年风头极劲的洪武刀剑双秀之一,快刀无痕关浮沉! 众黑龙卫见到正主,一片哗然。白罗忍不住哈哈大笑,赞许道:“关浮沉?好小子!有情有义!今日你俩便做个亡命鸳鸯吧!” 关浮沉不解白罗话意,皱眉道:“聒噪!” 苦竹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只觉满心疲惫。 第四十五章 匆匆未识 折竹无言 燕云天寒有雪、洪武关浮沉火并虎目白罗。无论结果如何,今夜注定将轰动整个贺兰武林。 而在这个见证武林新传奇诞生的时刻,一驾马车毫不留恋的飞驰出镇子。向北边的茫茫夜色驶去。 王星澜负责赶车,柯一尘坐在车厢里,眼望并排昏迷的费九关和巫行云,怔怔出神。 苦竹突然开口说话。外面赶车的王星澜莫名其妙出手相助。黑龙卫突兀地派出虎目白罗来围杀自己。一件又一件超出预期的事情发生,饶是聪慧如柯一尘也觉得猝不及防,需要好好梳理,为自己与费九关下一步做打算。 马车足足走了三个时辰才停下,王星澜净挑偏僻山路,七拐八弯,直至就这月光,看到远处层林掩映中依稀出现了一户农家小院。他吁了口气,对车里说道:“到了,暂时在此地落脚。” 车帘掀开,柯一尘小脑袋从车厢里探出,瞧着王星澜俊俏的脸,认真道:“住不住不打紧。咱们得先谈谈。王星澜公子?” 被叫出姓名,王星澜嘴角一扬,“姑娘但问无妨。” 乍被道破自己女儿身,柯一尘心中一惊,愕然道:“你如何知道?” 王星澜多情的眼眸在柯一尘褐色的脸上扫过,笑吟吟道:“你脸上涂的改肤霜是倚晴楼的周年特别款。拿来做喉结的是倚晴楼推出精品塑型鼻垫。两件都是我倚晴楼之物,哪还有瞧不出姑娘女扮男装之理?” 柯一尘挑眉道:“你果真是倚晴楼之人。那苦竹与你既有瓜葛,也是倚晴楼的杀手咯?” 不同于苦竹的谨慎,王星澜爽快承认道:“她是我义姐。真名唤作晏空花。” “空花,百花。”柯一尘不由得冷笑。攸然钻出车厢,坐到王星澜身边,“本姑娘从来听说倚晴楼只收女子,瞧你也不像是女扮男装,说说是什么来头吧。” 王星澜细细观瞧眼前的少女。他与费九关不同,自幼便生长在倚晴楼中,生性也风流,常自诩阅遍世间佳丽。但此刻他仍然无法平静。虽然在改肤霜的功效下柯一尘的肤色深褐,可依旧给他一种惊心动魄之感。她秀发微散,星眸明亮澄澈,一颦一笑翩若惊鹤,灵动中又带了几分诗书蕴藉出的娴雅。 被她眉眼一横,饶是王星澜早已心有所属,还是觉得骨头都轻了几分,笑道:“本公子来头嘛,自然不小。不过与姑娘无关。姑娘只消知道我与义姐同属倚晴楼便可。倒是...姑娘额上那个是用什么伪装的?我好生奇怪。” 柯一尘一摸额上大包,得意道:“本姑娘神功无敌,付出这些许代价不过寻常,休要大惊小怪。你和苦竹都是倚晴楼的人,助我等脱逃是意欲何为啊?” 王星澜佯作义愤道:“姑娘何出此言?倚晴楼地处北国,常与贺兰相抗。姑娘与车里的费少侠率义士攻城,敢于帝师蒙归元相争,我倚晴楼仰慕两位高风,拔刀相助一下也不可吗?” 柯一尘鼻子冷冷一哼,说道:“哦?这么说你们一群洪武的乱臣贼子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本着锄强扶弱行侠仗义的原则。一路乔装改扮、改头换面,小心翼翼保护我们到了这儿?你看我这么说贴切吗?” 王星澜眨眼道:“助人为快乐之本,大爱无疆。姑娘要是怀疑,我们大可在此分手。天地广阔,任凭姑娘与费兄畅游便是。” 柯一尘美眸斜睨王星澜,只觉得这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哥与自己脾气倒有几分相投,“听这话意,你倒是希望我们就此分手咯?你姐姐辛辛苦苦跟了我们好几天,为何你这做弟弟的却急不可耐赶我们走?看你白天在客栈里那副痴情的模样...难道对自家姐姐——嗯?” 王星澜笑容一敛,更正道:“是义姐。” 他这话等若承认。柯一尘眼眸中亮起光芒,托着下巴不住打量王星澜,笑道:“真瞧不出来。苦竹那副普普通通的模样,竟也能把人迷得神魂颠倒。天地广阔,佳人何止千万,王公子是不是该走出燕云,多出去见见世面?” 一旦涉及到义姐,王星澜的态度就变得专注起来,他正色道:“那是姑娘未曾见过家姐真容罢了。乔装易容,当然要以不引人注目为善。像姑娘这般张扬,稍有见识者都能一眼瞧破你的伪装。” 柯一尘倒是无所谓道:“看穿便看穿,姑娘怕人看吗?我问你,你家义姐为何要一路保护我们?” 王星澜脸色不自然起来,心里五味杂陈,又妒又怒道:“我也想知道你们对家姐下了什么药,让她如中邪一般,对车里那位如此重视。反倒我这个做弟弟的一腔热情,她却弃之如敝履。哼!令人不解啊。” 柯一尘也哼了一声,回眸狠狠瞪了眼车内,“中邪?我看她是发春!” 王星澜顺着她的目光往车里扫,心中一痛,皱眉道:“他岂能配得上家姐?姑娘要是心里不满,趁家姐没回来,快些把他带走吧,也免去许多麻烦。” 柯一尘勃然色变,呸道:“我呸!我不满?当姑娘也和你姐一样瞎眼吗!”她忽然话锋一转,“不过...那小子终究要与我回洪武的。跟倚晴楼的姑娘走得太近总是不便...” 王星澜神色微动,记起眼前人乃是曾与帝师斗智的名士。当下眯起眼睛道:“姑娘此话甚有道理,我倚晴楼之人,也需要明白自身立场,不宜与境外之人交往过密。要是能有什么法子让他们离得远些,倒是能保全洪武与幽州两名杰出青年。” 柯一尘玩味瞧了眼王星澜,他那点小心思岂能瞒过自己,她也笑了起来,活像个狡诈的小狐狸,“我倒有个法子可以两全。就是需要王公子答应两件事。” 王星澜爽快道:“既然是为家姐着想,岂止两件事,就是要我答应二十件事,王星澜也在所不辞啊。” 柯一尘见他答应,当即朝王星澜拱手道:“那就多谢王公子接下来沿途保护我们了。” 王星澜险些岔气,愕然道:“你们不走?我可是倚晴楼的乱臣贼子啊。” “哎,此言差矣!是大爱无疆的倚晴楼才对。反正苦竹都跟着我们多日,有什么图谋也早图干净了。况且费九关伤势未愈,本姑娘双拳难敌四手,如何能在贺兰行走?少不得要多麻烦王公子几天了。” 王星澜僵在原地,左思右想,忽而叹了口气,摆手道:“只要姑娘有良策。王星澜自可保护你们周全。” 柯一尘眼睛晶亮,靥如蓓蕾初绽,递出一只手道:“一言为定!” 王星澜望着那只如白玉般的手掌,暗想这姑娘化妆太过业余,哪有画脸不画手的道理?于是象征性的握了一下,“一言为定!” 费九关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里,他一骨碌坐起身,发现柯一尘正坐在床边,远处门口还站了一位锦衣少年,竟是那位认错人的痴情公子王星澜。 “费大哥你醒了!” 柯一尘一声惊叫,握住费九关的手。费九关低头望去,只见她清俊的脸上满是掩不住的风霜之色,不禁有些糊涂,讷讷道:“柯兄弟。这是在哪儿?” 柯一尘叹道:“一言难尽。你昨晚被黑龙卫的白罗一招打晕,幸得王星澜公子路见不平出手相救,才将咱们带出来。” 费九关惊讶地望向王星澜。虎目白罗的名号他也听过,就算在天地境中也是绝对的强者,这位公子年纪与自己相仿,竟有如此本事从白罗手底下救人。不过...自己怎完全记不清白罗长什么样了呢?好像当时一回头,便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了。 他挠挠头,苦苦回忆,仍然没有头绪。环顾四周,发觉少了一人,“苦竹姑娘呢?她没事吧?” 柯一尘与王星澜心中一紧,同时想:“终于问了!” 柯一尘当即身子抖了一下,握着费九关的手加了几分力道,一抬头,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费九关见状,心中蓦然发凉,急切道:“苦竹没事吧?” “苦竹...她,她...”柯一尘张口欲言,忽地泪水奔涌,捂住了嘴,抽泣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门口倚框而立的王星澜见到此等表现,忍不住在心中赞叹:“好生厉害的演技。这位姑娘当真不是凡人。连我都快信以为真了!” 原来柯一尘给出的方法倒也简单。看苦竹遮遮掩掩,变装易容接近了费九关,显然不想要暴露自己身份。那就让她这个身份死了便好。这个身份一死,从此再无苦竹这个人。纵然王星澜的义姐晏空花想要接近费九关,只要她不想暴露,势必就要重新换一个身份。可重新改头换面,没了原本的患难与共,想要和费九关再亲近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番打算,看费九关似乎对苦竹也有些朦胧的情愫。索性告诉他苦竹已死,将这感情彻底扼杀在摇篮之中。 费九关一颗心如堕冰窖,只感到寒意在心头缭绕,头晕目眩,眼睛都有些发花。一把搂住柯一尘双肩,问道:“她怎么了?快说!” 柯一尘猛然被他抓住,心头剧震,脸色涨红。急忙低下头继续抽泣,悄悄对王星澜打了个手势。王星澜会意,狠狠一拳锤在门框上。 咚地一声吸引了费九关的注意。只见王星澜喟然长叹,遗憾惋惜之情溢于言表,怅然道:“那位苦竹姑娘在危急关头替柯公子当了一剑,已经...已经身亡了。” 他说罢还叹息一声,道:“姑娘情意深厚,为心上人舍命。实在令人钦佩。只恨王某无能,竟不能保护诸位周全,累二位朋友惨死。实在有愧于两位...” 他越说情绪越浓,最后竟一仰脸,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柯一尘心中暗赞:“这王公子不愧倚晴楼出身,有些灵性。” 费九关突闻噩耗,心中悲痛,只觉两眼发黑,几欲晕倒。柯一尘连忙扶住他,心疼道:“费大哥。苦竹为救我而死。柯一尘定要让白罗血债血偿!” 苦竹为救柯一尘而死,自然也是两人事先商量好的结果。如果不说成这样,费九关难免为苦竹的死感到愧疚。以他的性格,说不定还会终生铭记此事,这样过于糟糕。于是柯一尘商定苦竹是为救自己,好让费九关能稍稍理智一些。 果然费九关听闻此言,心神慢慢平复下来。紧搂柯一尘双肩,郑重道:“好兄弟!你能有此心,我很欣慰!白罗功夫高强,非你我眼下能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咱们勤练武功,必有得偿所望的一天。到时大哥陪你一同找白罗索命!” 柯一尘又被费九关搂住,感觉他炽热的双手箍住自己,不由得心砰砰跳。连忙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王星澜见事成,也轻松起来,上前查看费九关伤势,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道:“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让费兄恢复。我这里有几颗药丸,或能助费兄早日康复。” 他打开瓷瓶,一股芬芳扑面。费九关光是鼻子一闻都感到身体舒畅许多,心知此药必定不凡,感激道:“多谢王公子。仗义出手,慷慨赠药。恩情费九关必定报答!” 王星澜连连摆手,笑道:“不必,不必。早日恢复,才能找白罗偿命不是?呵呵呵,费兄安心养伤便是。” 他眼光与柯一尘一触,各自在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赞赏与狡黠,一股英雄惜英雄的惺惺相惜之情在两人心底油然而生。 忽然间,角落里传来一阵拖了长音的强调:“谁要找我师叔偿命?” 第四十六章 双刀伴四剑 武痞巫行云 巫行云的声音突兀响起,令在场三人俱是一惊。尤其是柯一尘与王星澜没料到他会这么快转醒,担心他将昨夜之事说破,不禁紧张起来。 好在柯一尘应变神速,噌地窜起,美目圆睁,眸中闪烁着晶莹泪花,手指巫行云质问道:“你是白罗的子侄?” 巫行云被苦竹打晕后,王星澜担心他醒来之后会反抗,便封住了他周身穴道。虽然百川境乃是将气劲收纳于丹田气海,但穴道经脉如同将气劲传递至全身各处的同道,一旦被封住,饶是巫行云气劲深厚,一时也是无法施展。他醒来后明白自己受制于人,本欲装睡静观其变。但听见柯一尘扬言要找师叔报仇,一下子老毛病发作,便出口挑衅。 猛见到柯一尘的脸,巫行云愕然,这不正是客栈里殴打自己的娘娘腔吗?他以身试招,知道柯一尘功夫最多不过初武境汇气成泉阶段。当下冷笑数声,懒洋洋道:“还真是冤家路窄呀。怎么?天寒...” 话未说完,只听噼啪一阵乱响,柯一尘饱含丧妻之痛的巴掌已经跟不要钱一般落在他的脸上。顷刻间他原本就伤痕累累的脸更进一步肿胀起来。 费九关没认出他是在酒馆挨揍之人。问王星澜道:“此人是谁?” 王星澜一指巫行云身旁,笑道:“你不认得他,难道还不认得那个吗?” 费九关疑惑望去,赫然一柄细长的环首刀放在巫行云身边,脱口而出道:“环首刀?”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再看向王星澜时,眼中充满震惊与钦佩。 “他是巫行云?你捉了巫行云?!” 王星澜苦笑着摆手,“非也,非也。我那几手功夫怎能生擒武痞?他是中计被我倚晴楼高手擒下的。” 费九关了然道:“阁下是燕云人?那你的帮手呢?” “呃...都死在黑龙卫手里了。” 费九关叹了口气,道了声节哀。这才转头对柯一尘喝道:“柯兄弟,先别打了。” 柯一尘闻言收手,愤恨道:“费大哥!让我打死这个贼人!替苦竹妹子报仇!”她嘴上说着,心里暗暗震惊,为防止秘密泄露,她确实起了杀心。但这家伙不知道是什么做的,皮糙肉厚。自己这十几个巴掌每一下都用了全力。竟然愣是没能活活打死他。 费九关见巫行云模样狼狈,心里又有些怀疑,“环首刀在侧。你当真是巫行云?” 巫行云好歹丹田气劲深厚,生挨了柯一尘的殴打,硬是凭着气劲挺了过来。他一梗脖子,傲然道:“里叽道就吼。(你知道就好。)” 他双颊高高肿起,宛若一只烫熟的猪头挂在人身上。说话也变得含糊不清。 费九关见状心有不忍,摆手道:“你好歹是名扬贺兰的一方人物,我不会再让兄弟折辱你。但是你杀我朋友,害死王兄的同伴。断不会就此放了你。就劳烦与我们同行吧。” 他此言一出,柯一尘心中哀叹。这下杀不了他,反倒成了个破绽。不禁暗自埋怨,姓费的这黑泥鳅在阜平杀起人来跟狗咬人一样利索,怎么现在就婆婆妈妈的? 巫行云一愣,问道:“虾米捧哟?(什么朋友)随系了?(谁死了)天寒...” 刚说一半,王星澜迎了上来,长袖掩住动作,手指在他胸口一戳。巫行云只感一股凶暴气劲透入体内,脸色一变,急忙运劲相抗,再也说不出话来。 费九关问道:“他刚才说什么?” 王星澜道:“白罗出马,事涉我倚晴楼安危。我需将此人带出去打探我同伴的下落。费兄,你好生歇息吧。少陪了。” 他一把将巫行云提在手中,快步离开卧室。柯一尘目光始终不离巫行云,当即说道:“我随王公子一起盘问。”跟在王星澜身后离开。 费九关皱起眉头,这两人的表现让他隐约觉得可疑。说话不清不楚,恐怕不能尽信。他思忖片刻,觉得柯一尘与自己同生共死一场,断然不会害自己。决定暂不做深究,静观其变。 柯一尘与王星澜走得远了,这才将巫行云放下。巫行云盯着王星澜,忽然开口,清楚无比地吐出四个字,“探海平波。” 柯一尘愕然不解,王星澜却是哈哈一笑,抬起手指晃了两晃,说道:“你居然认得此招?” 巫行云眼眸微闪,嘿然道:“武林神话而已,听说过没见过。随口一说居然被我诈出来了。”他语气虽然轻佻,表情却凝重起来,紧紧盯着王星澜道:“这是武神一脉的六龙掣渊指。你是蒙归元的弟子。” 柯一尘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后与王星澜保持距离。她虽没听过什么探海平波,什么六龙掣渊。但武神一脉威名天下皆知,她在南都时就听说那个当代武神传人蒙归元已收了个徒弟,莫非就是身边这个公子哥? 王星澜冲柯一尘摇摇头示意她不必戒备,对巫行云道:“这招是武神一脉不假。不过我不是武神传人。” 巫行云想了想,同意道:“也对。武神一脉门规森严。不破天地境,永生不入世。你功夫连我也不如,怎能在江湖上行走?” 柯一尘扑哧一笑,叉腰点指巫行云鼻尖道:“胡吹大气!你这副熊样还装什么高手。我看你是皮痒!” 她作势扬手欲打,张狂之间猛瞥见王星澜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顿时笑得有些心虚。只听王星澜诚恳道:“王星澜功夫平平,自然不是阁下对手。暂时囚禁阁下,是非不得已之举,失礼之处还望莫怪。” 柯一尘嘴巴张得足足能吞下一个鸡蛋,指着巫行云问道:“他不会真是一个高手吧?” 王星澜皱眉道:“你不知道吗?我以为你知晓他的身份,你揍他时我还有些佩服你的胆量。” 柯一尘嚅嚅道:“他...是谁呀?” 王星澜郑重道:“他是巫行云!” “哦...巫行云是谁?” 巫行云昂然道:“巫行云就是我!剑山第一刀客!贺兰著名的年轻侠士!北域武林未来的希望!双刀四剑之一!” 他一连串说了大堆名头,柯一尘听在耳中完全没有波动,唯有听到双刀四剑之一时才悚然。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猪头,好像他脸上开出了一朵花。 “你是双刀四剑之一?那个北域六杰?” 巫行云得意的仰起脸,从鼻子里喷气道:“颤抖了?畏惧了?知道自己踢到铁板了?你现在跪...” 啪地一声脆响,他的脸上又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巫行云顿时狂怒,却见柯一尘盯着自己的手喃喃自语道:“我的天!我真的神功无敌了?我居然能把贺兰双刀四剑揍成这样,还揍了他两顿!我现在是什么境界?百川境?天地?难不成...我已经踏破天地境了?” 王星澜无语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是初武境。准确的说是汇气成泉,还未到发气于形的阶段。” “啊?” 柯一尘叫了一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解气似得反手又给了巫行云一个嘴巴。巫行云怒不可遏,大叫道:“还打?你干什么!” 柯一尘振振有词道:“打都打了,咱俩这仇已经结下了。你肯定不会放过我,难道我不该打个够吗?” 巫行云哑口无言,他素来行事也不走正道,顿时觉得这娘娘腔说得好有道理。可又不愿讨饶堕了自己威风,便向看起来比较识货的王星澜说道:“虎落平阳,当真连犬类也能欺我。大家都痛快点,是杀我还是放我给个准话!让这搞龙阳的娘娘腔来折辱我,不是好汉所为!” 柯一尘听他言语不逊,不禁大怒,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作势就要往他头上砸,“还敢与我这样说话!我是洪武人,他是燕云人。杀你对我俩都没有半点心理负担。倒不如说杀了你,下次山河局对我们更有利。” 巫行云打量柯一尘手中的石头,足有酒缸大小,轻轻哼了一声,“这位风度翩翩的公子教训的有理。巫行云向来讲究以德服人,对待燕云和洪武的朋友更是像家人一样温暖。不如大家都注意自己的风度,坐下来好好说话如何。” 王星澜笑吟吟的拦住柯一尘。对巫行云道:“不用慌。我们现在还不能杀你。” 巫行云松了口气,咧嘴道:“吓死小爷了。那个洪武的娘娘腔还不把石头放下!” 柯一尘自打出生从未见过如此惫懒的人物。一时间就像吃了苍蝇般恶心。愤愤向王星澜道:“这种玩意确实不能在这杀了。太脏我衣服。要不你动手,待我走远些免得恶心。” 王星澜摇头道:“不行。眼下家姐生死未卜。如果落入白罗手中,还需此人做筹码交换。” “呃...”柯一尘对于其中关隘一点即透。只是打心眼里不想救苦竹。眼下王星澜这么坚持,倒也不好明着从中作梗。 巫行云听得明白,赞许道:“你倒有点见识。天寒有雪就算是天底下最年轻的天地境。比我师叔还是欠了些火候。再加上黑龙卫在侧,她想要全身而退可不是那么容易。” 柯一尘诧异道:“这又关天寒有雪什么事?”刚说完她便旋即醒悟,俏脸唰地煞白,一把抓住王星澜的胳膊猛摇,“你姐姐是天寒有雪?天下第一杀手?就那个苦竹?” 王星澜也不作隐瞒,痛快道:“不错。天寒有雪之名是世人所赠,家姐本名晏空花,一向不为外人所知...你怎么了?” 只见柯一尘好像失了魂般,脸上一点血色也无。她一扭头,不再理会在场两人,怔怔然便往外走。 她身份尊贵,见过的豪杰高人也数不胜数。在她内心深处,对于什么洪武八骏,贺兰双刀四剑,一直很看不上眼。可对狼主乱山横、倚晴楼天寒有雪却是不敢小觊。原因无他,这两位始终是能与李怀渊齐名的人物。而她从小便与李怀渊相处,自然十分了解她的怀渊哥哥到底是何等惊才绝艳。 柯一尘心中绝望地想:“我与那小贱人互相看不顺眼。彼此心照不宣。她若是脱困,日后一定要找我麻烦。这可怎生是好?天下第一杀手...那岂不是特别的会杀人?贺兰这个破地方看来不能多待了!必须尽快回洪武,去找怀渊哥哥!哼哼...她就算是天寒有雪,也不过是跟怀渊哥哥齐名而已。不见得...不,是一定打不过怀渊哥哥!” 她转念又想:“这个苦竹,枉她有这么大的名气,居然看上了费九关那个文不成武不就的黑泥鳅。实在是瞎眼!什么天下第一杀手,我看是天下第一瞎才对!” 她心绪纷乱,自顾自地离开,反倒让王星澜与巫行云感到奇怪。 两人对视,均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巫行云干咳一声,感慨道:“这个...看来三杰确实比六杰要有名气呀。你瞅瞅那位娘娘腔的反应,光是听到天寒有雪的名字就跟死了妈一样。让巫行云好生羡慕,好生羡慕。” 王星澜从之前的接触中大概猜到柯一尘与义姐关系不睦。在他看来,两人是因为费九关在争风吃醋,不禁心里羡妒,心情颓丧了几分。他低低苦笑数声,略整精神,说道:“巫兄先考虑考虑自己吧。屋里那位费兄说的没错。我们虽然不会杀你。但凭你武痞的名号,放了你难免会受你千般纠缠。只有带着你上路了。” 巫行云哼了一声,他也知道自己名声素来狼藉。只是他素来以此为荣,觉得被称为武痞,更显得潇洒不羁,游戏风尘。不想如今却也因此身陷囹圄。 王星澜继续道:“不过你也看到了,我这个朋友精神状况很不稳定。你若是落在她手里,恐怕还未等虎目白罗提出换人,你就先被折磨的不人不鬼了。” 巫行云听出他话中之意,眨眼道:“你就直说吧。我要怎样才不会落入那娘娘腔手里呢?” 王星澜眯起眼睛,微笑道:“我们与屋里那位费兄开了个小玩笑。虽然是玩笑,但也不愿被人拆穿。劳烦巫兄稍作配合,我与那位柯公子自然感激不尽。你要这样说...” 巫行云默默听着,没想到王星澜要挟自己,提出的竟是如此荒谬的小事。 第四十七章 莫笑桃园 金兰结义情深重 费九关正坐在屋内细思事情来龙去脉,忽听吱呀一声,柯一尘推门进来。 他一愣,只见柯一尘垂头丧气,神色惶惶如丧家之犬。心道:“一尘兄弟和那王公子一唱一和,说话不尽不实,苦竹身份也不简单,多半是无大碍。但一尘兄弟为何如此惊慌?不管怎么说,他与我是过命的交情,又有师傅嘱托让我一路保护他,我当为他分忧才是。” 于是按下思绪,咧嘴笑了笑,见柯一尘垂着头没看到,便干咳一声,温言道:“柯兄弟。巫行云说了什么吗?” 柯一尘蓦然从胡思乱想中惊醒,发现费九关赫然在自己眼前。心中攸然感到无比安定,好像在他身边就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两人历经生死,尤其是阜平一战,费九关死战不退,让仇斯年的计划落空。其时柯一尘正处于彷徨无助中,费九关奋勇的身姿深深在她心底。几乎成了安全感的象征。 情绪渐渐平复,柯一尘一噘嘴,两步跃到费九关床边坐下。苦恼道:“费大哥。我可能惹到难缠的人了。怎么办?” 费九关以为她指的是巫行云。长笑数声道:“无妨。柯兄弟你只管放开手脚行事。遇到强人对手,自然有我来替你抵挡。” 柯一尘撇嘴道:“你?你又打不过她。再说,你会跟她动手吗?” 费九关佯怒道:“什么话!我当然会跟他动手。难不成看你被人活活打死吗?呃...虽然我武功不如人家高,但费九关拼了性命也不会让你有闪失!” 柯一尘心里泛出一丝甜意,脸上也有了笑容,忽然觉得天寒有雪也没什么好怕的。嘴里呸道:“就知道拼命。难道我看你被人打死就很过瘾吗?”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现如今在她潜意识中,只有费九关才值得她信赖。历经阜平一夜,她仿佛本能般无条件相信,费九关绝不会离她而去。 可她这话说得似嗔似娇,全然便是少女娇憨的神态。虽是无意,但眉宇间一抹撩人的妩媚荡气回肠。费九关愣在原地,只感觉一尘兄弟突然变得好看起来。好像整张脸都在发出柔和的光。看上去就有些动人。 他猛地打了个冷战,内心无限恐惧。双手左右开弓啪啪啪给了自己几个大嘴巴。柯一尘吓了一跳,柳眉微蹙,“你做什么!莫不是后悔了?” “没,没有...”费九关不敢再看柯一尘,悄悄挪远了一些,“我,我有点犯晕。想清醒一点...呵呵呵,清醒一点。” 柯一尘横了他一眼,啐道:“没轻没重。费大哥你这般傻乎乎的,要是没了我,岂不是早被人砍死了。” 费九关呵呵一笑也不反驳。只说道:“咱们兄弟二人各善其长,携手共进,自然就都不会有危险了。” 柯一尘俏脸一红,蓦地想到李怀渊,没由来心中一慌,攸然起身道:“谁跟你携手!我,我...” 她忽然又害怕起来,这一次却不知自己在害怕什么。只觉得如果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她将再难面对怀渊哥哥。她下意思后退两步,抬头见到费九关愕然的脸,一颗心顿时又软了下来,“他又不知我身份。只将我当他兄弟。我又何必如此?” 当下她打定主意,说道:“我俩既然是兄弟。那今后便以兄弟相称,我叫你大哥,你叫我贤弟。如何?” 费九关大喜,当即下床,握住柯一尘的手笑道:“再好不过了!你我已是生死之交,该当结义兄弟。贤弟!” 柯一尘被他握住手,芳心乱颤,细弱蚊鸣地嗯了一声,弱弱道:“其实你...叫我一尘也行。” “嗯!一尘兄弟!” “...好吧。” 众人在这户山野农家住了足有三天。初时柯费两人尚好奇,为何深山中会有小院。模样虽是农户,可既无主人,位置又偏僻难找。这院里柴米油盐齐备,不似无人居住的空房模样。直到后来王星澜解惑,众人才知此地乃是倚晴楼设立的一处据点。共楼中人马就近落脚休息。两人不由感慨倚晴楼当真是世间谍报之首,组织严密,行事周到。 这天清晨,费九关推门而出。呼吸室外山野芬芳,只觉全身为之一振。他连日来久卧病榻,今日终于能够外出。当即信步走到野外,握紧双拳,猿臂渐渐舒展,脑中关于雨式的记忆开始涌现,不自禁的照着描摹,拳脚呼啸间猎猎生风。一招一式打出,竟隐然有奔潮之声隆隆作响。他一呆,忙闭目内视。惊讶发现自己周身武脉气劲奔流,如千百条溪隐隐有向小腹汇聚之意。竟是即将突破初武境进入百川境的前兆。 他不禁啧啧称奇,凝视自己拳头,不知为何大病初愈后功夫会有突破。 其实是他得到雨式后虽未练习招式。但这几日躺在床上无聊,便自琢磨那门名唤丹心诀的心法。久而久之,周身穴位,各道武脉中蕴含的气劲便不自觉的按照雨式的规定流转。他本身便是初武境巅峰,离百川境只欠临门一脚。如今得了正宗心法,自然水到渠成。 趁着气劲充盈,费九关当即将雨式招式一一挥洒而出。这丹心诀甚是神异,体内气息越是运行,气劲便愈加强盛,练到最后只感全身有使不尽的气力,轰然一掌劈出。耳边似听到磅礴雨落,气劲自手掌喷薄,将不远处一棵小树震断。 费九关正自惊喜。忽听身后有人声。王星澜不知何时到来,正自瞧着自己。 王星澜见费九关看到自己,便上前点评道:“你功力不怎么样,师承倒是不差。” 这话倒不是虚言。王星澜家学渊源,天下武学不论洪武贺兰均有所涉猎。费九关所练功夫大开大阖,如大江倒悬,又如骤雨磅礴。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没能瞧出是何来历。只觉神妙非凡,倒是与那三山的武学有几分相似。 不过他并不在意费九关武功来历。只要费九关与天寒有雪不再相见,就算他突然化身为武神传人王星澜也不会在意。 三天的相处,费九关已摸清王星澜此人平素态度虽倨傲,但实际为人倒也慷慨,也算得上友善。当下不以为意,言道:“微末功夫,献丑了。若不是王兄这几日赠药换药,我也不会好得这么快。” 柯一尘与费九关结拜之后,费九关便将她视为自家兄弟,一撩衣袍就让她帮忙换药。吓得柯一尘夺门而出,去寻了王星澜前来,恳求他照顾义兄。王星澜不知柯一尘为何向费九关隐瞒身份,便忍着笑帮费九关换了几天药。此时费九关开口提及,他忽然脸色一苦,哼声道:“没什么!就是不用我的药,费兄你这几日也该好了。” 原来他在换药时只提鼻一闻,就发觉绷带上附着的乃是倚晴楼最神效的外伤膏药。几乎不用细想,他也明了这是自己那位义姐的一片苦心。 这三日照顾,对费九关来说是调养,对他而言却是无尽的折磨。一腔妒火几乎快将他理智烧毁,他只求费九关快些痊愈,赶紧离开,也算是自己兑现了与义姐的承诺。至于晏空花之前提到的让费九关协助自己,这中间有莫大好处,他半点也不想让柯费二人参与。 费九关自打与王星澜相处,时常见他流露出愁苦神色。像是人生有件极大的失意事始终萦绕心头。他完全不知王星澜的愁苦是因为自己。关切道:“王兄。这些日子承蒙你的照顾。如有难事可与我一说。费九关武功虽然不高,但也想为王兄尽一份心力。” 王星澜闻言一喜,道:“如此甚好。其实小弟眼下确有一件难事。” 费九关神色一肃,说道:“王兄但说无妨。” 王星澜呵呵一笑,斑竹扇子在掌中轻轻拍打。沉吟了片刻才开口道:“费兄。当日我出手相救,一来是路见不平,二来也实属情非得已。眼下我的同伴尚没消息。我早已有心打探一番。这几日为了费兄的伤势不好离开,你看...” 费九关了然,“如此不如让我兄弟二人也帮忙打探你朋友的下落。” 王星澜急忙摆手道:“不必!不必!我乃倚晴楼之人,擅长隐秘打探。纵然只身一人有危险,也可退入燕云。反倒是无暇照顾费兄安全。” 费九关脸上微微一红,当即抱拳道:“既然这样。那费九关今日便带一尘兄弟告辞了。连日拖累王兄。实在抱歉!来日王兄若有需要只管言语,费九关定当一报相救之恩!” 王星澜也拱手,呵呵笑道:“费兄太客气了。” 其时尚早,柯一尘还未起床,迷迷糊糊间被费九关叫醒。费九关将王星澜意思告知。柯一尘如何不知道王星澜在作何打算,想了想也同意如此,两人商量之后决定今日便告辞,南下返回洪武。 临别之际,柯一尘冲王星澜揶揄道:“王兄。得偿所望呀。但愿你能早日找到伙伴。” 王星澜心虚道:“哪里哪里。借柯兄吉言。再会。” 三人一通作别,费九关便与柯一尘离开。大屋顿时空旷,只有隔壁房中被绑着的巫行云还在呼呼大睡。王星澜独自坐了一会儿,长长叹了口气。 “花姐。你莫要怪我。我助他疗伤,保他们三日平安,也算是仁至义尽。”王星澜喃喃自语道,“柯一尘倒对我脾气,费九关也的确是条好汉。可惜,他优点越多,就越糟糕。” 他低下头,盯着手中扇子:“若是让他与我同行,将来得了好处,岂不就能与你般配了?这可不行。不如早日让你断了念想,待我从齐云山回来,你便是不愿嫁我,也由不得你了!” 屋外山风吹拂,枝叶沙沙。蝉声阵阵,雀鸟时鸣。王星澜内心愧疚,只感觉自己为了保住义姐,欺骗了费九关这等仗义之人,手段有些卑劣。另一方面又有些忐忑,担心晏空花知晓自己所为,真的一怒之下不再理会自己。 也不知过了多久,隔壁巫行云吵着要吃饭的声音从高到低,渐渐无声,太阳也略略偏西。王星澜正愁苦间,忽有女孩声音清脆道:“少爷!终于找到您了!” 王星澜惊讶抬头,翠衣少女柳斜斜俏生生出现在眼前,清秀的脸上略有风霜之色,明眸中满是喜悦。 “斜斜?你回来了?” 王星澜急忙起身,将少女拥入怀中。柳斜斜小脸蛋粉红,嗔道:“少爷。”她却不挣扎,明亮的眸子一片水润。 王星澜哈哈一笑,这才将柳斜斜放开,“那天我走了之后如何了?” 柳斜斜嘻嘻笑道:“少爷放心。大小姐没事。现在已经脱身了。” 一听义姐无恙,王星澜连日来悬着的心才真正放下来,笑道:“能从虎目白罗手里脱身,花姐不愧是当世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说说吧。如何脱身的?” 柳斜斜道:“小姐之前已经负伤。对付白罗毫无胜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洪武的关浮沉突然窜了出来。跟帮小姐对付白罗。” “关浮沉?”王星澜皱眉,思忖片刻道,“早几日群芳传讯,说关浮沉大闹凉州,欲寻击雷山常天庆一战。怎生这么快便来了北峰州?” 柳斜斜眨眼道:“不知。但是那个关浮沉真是厉害。虽未到天地境,但一身气劲强悍的吓人。小姐对付白罗,他对付黑龙卫,一帮人打了整整一宿。双方谁也没奈何了谁。最后小姐说:‘白罗先生,一夜刀剑言欢,你手下已损十三人。还要继续吗?’ 白罗说:‘小女娃嘴倒是硬。你的小情郎中了我两剑。不心疼吗?’” 王星澜奇道:“什么小情郎?” 柳斜斜耸肩道:“是说关浮沉。婢子也不知为何白罗要这么叫,后来问小姐,小姐狠狠瞪了我一眼没回答。小姐与关浮沉从未见过面,想来是白罗随口污蔑。” 王星澜鼻子里冷冷哼出一声,怫然道:“虎目白罗真是老了,嘴巴也不干不净。哪儿像个高手名耆的样子!” 柳斜斜抿嘴笑道:“那个关浮沉也说:‘什么情郎?你说了一晚上,烦是不烦。难道年纪大了,脑子也不好使吗?’少爷,他唰唰三刀,就挡住了白罗的一剑。明明只是个百川境。” 王星澜嗯了一声,点头道:“看来关浮沉不容小觑。以后关于他的情报当放入甲字科。” 柳斜斜继续道:“当时婢子就站在小姐身后。白罗一退,小姐就抓住我手说:‘咱们走。’傅射豹带人要拦,暗处突然有又有两条人影蹿出来,喊:‘亭主先走。’婢子听声音,是石、荷两位姐姐。” 王星澜稍稍宽慰,“楼里终于来援手了。” 柳斜斜说道:“然后天上又开始下雪了,小姐单劈一掌,杀了几个黑龙卫,后面关浮沉也拼着又挨了白罗一剑,跟着我们退了出来。一直跑到镇子外,小姐让关浮沉先走,又劈了三掌。直到雪越下越大,几乎看不清方向。这才带婢子离开。” 王星澜一颗心终于放下,放松道:“她现在人呢?” 柳斜斜噘嘴道:“小姐已经走了。临走前嘱咐婢子给少爷带话,让少爷照顾好费九关。 她把婢子带到安全所在,我们还没喘口气,那个关浮沉就又来了。他身上有伤,却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天寒有雪?莫忘了我们的约定。’ 小姐说:‘我有一个条件。’ 关浮沉当场就把刀拔出来了,说:‘若要节外生枝,关浮沉还可一战。’这个关浮沉,居然还想和小姐动手。” 王星澜紧张道:“他们有什么约定?” 柳斜斜委屈道:“小姐这时候就把婢子推了出来。说;‘你要找柯一尘,就跟她走。我的条件,你可先听听再做决断。’然后她俩就走到林子里说了一大堆,婢子也听不清。后来她俩走出来,关浮沉就点头说:‘该当如此。我带走柯一尘。费九关由你安排。’ 然后小姐就让婢子带关浮沉来找少爷您。婢子虽然想快些回少爷身边,可也不能让小姐这么溜走呀。于是婢子就不愿,说小姐有伤在身,独自一人太危险。请小姐一起去少爷这儿养伤。当时婢子想,小姐受了伤,可不一定打得过婢子。婢子就算用强也要把小姐绑回少爷身边。” 王星澜感激无比,赞许道:“斜斜,你有心了。多谢你。” 柳斜斜害羞的低垂螓首,声音细细道:“少爷心里就只有小姐。婢子当然要多...帮帮少爷啦。可惜,小姐还是没跟婢子回来。小姐说:‘柳斜斜你心里那点小算盘我清楚。你走吧,我有红巾、无擎相伴。’ 说完石姐姐、荷姐姐就从树上跳下来,还冲婢子咯咯的笑!少爷,三年不见,她们的功夫可更厉害啦!什么时候来的斜斜都没有发现。婢子左看看右看看,两位姐姐我一个也打不过,只能捏着鼻子听小姐的话,带着关浮沉一路沿少爷留下的暗号寻过来啦。” 王星澜惊讶道:“你带着关浮沉来了?” 柳斜斜双眸弯成了月牙儿,笑吟吟道:“那关浮沉这几天跟石头一样,一句话也不说。婢子闷也闷死啦!幸好方才在来的路上遇见了那个柯一尘和费九关。我便指给他看。自己先跑来找少爷啦!” 王星澜沉吟半晌,从柳斜斜的转述中他听明白了晏空花的用意,可还是有些疑惑。 关浮沉要带走柯一尘,这是好事,费九关与柯一尘关系密切,把费九关也带走,应当是在情理之中。可花姐到底说了什么,让关浮沉决定只带走柯一尘一人?这柯一尘到底是何身份,能让洪武八骏之一的关浮沉赶来相助? 他忽然回想起倚晴楼的情报里,柯一尘的绰号,小天火柯一尘...天火公子柯一吟... 他脑中电光火石般一闪,柯一尘的言行气质瞬间在眼前浮现,顿时把前因后果想得通透。不由得哎呀一声,心中暗暗叫苦。 如果他推测是真,那么关浮沉必定不会让费九关随他们一起去洪武。费九关不去洪武,自然会继续在贺兰逗留。花姐想必是猜到自己不愿多留费九关,现在不与自己会面,就是想等费九关与柯一尘分别时再度出现在落单的费九关面前。 他霍然起身,迈步便往外走,说道:“你留下看守隔壁的人。他们人在哪儿?快快告诉给我!” 第四十八章 半寸刀光 堪敌人物三杰 浮阳镇外八十里的山间小道。费九关与柯一尘站在原地,面对眼前拦住自己去路的黑衣少年。两人均感到一丝迷惑。 就在刚才,一个穿着翠衣的姑娘带着这位少年迎面走来。看到两人,那翠衫姑娘忽地惊叫一声,指着这边叫道:“费九关!柯一尘!” 柯费两人不知所以,下意识答应。那翠衣姑娘对身边人丢下一句,“喏,就是他们了。”便匆匆离开,只留下少年挡在两人面前。 少年也不说话,只是来回的打量两人,偏生又挡在路中间,柯费二人也只好与他尴尬对视。 柯一尘吃吃一笑,低声道:“大哥,你快想想,是不是有仇家找上门来了?” 费九关瞪了她一眼,也低声道:“我看是找你的吧!” 柯一尘决然摇头,“不可能!我是真没见过他!就算有人要寻我,也绝不会派这种毛头小子来。” 费九关好奇道:“那会派什么样的人来?” 柯一尘想了想父皇与皇兄的做事风格,说道:“大概是我两个阿姨吧。毕竟她们一直很照顾我。” 费九关不信道:“让你两个姨娘漂泊贺兰,这怎有可能!” 两人这边在窃窃私语,那边关浮沉看在眼中味道就变了,心中印证晏空花的话,暗暗赞同道:“天寒有雪所言不虚!”他下巴微抬,冲柯一尘道:“你是柯一尘?” “诶?嗯...” 没想到眼前少年真的是来找自己的。这大为出乎柯一尘的意料,她上下打量关浮沉,满腹狐疑,“这位...兄台,我认识你吗?” “我是关浮沉。” “关浮沉?” 柯费两人俱是一愣,然后嘴角不可遏制的翘起,露出哂笑神色。刚刚别过了巫行云,又来了个关浮沉。世上哪有这种巧事!关浮沉身为洪武八骏,是下一场山河局的栋梁。如果入了贺兰,势必遭到贺兰方不计代价的截杀。怎会像这般好整以暇地跟站在这儿跟他们说话? 费九关还好,只是咧了咧嘴不置可否。他虽是不信,也只是一笑置之。 反观柯一尘,她双手叉腰夸张得高声笑了几声,呸道:“神经病!本公子好好问你话,能走点心再答吗?在贺兰地界你冒充什么洪武高手!说自己是巫行云不好吗?” 关浮沉微感语滞,一时也拿不出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信物。他略作思忖,倏地撩开斗篷,手一抬,腰间短刀不知何时已闪入掌中。短刀极速在他手里转了两圈,手臂一放,便如闪电般跃回鞘中。 他这一手快若惊鸿,甚至柯一尘都看不清他的动作,只见他手一抬一放,接着斗篷被撩开又落下,还当他是抽筋。可费九关却瞧得清清楚楚。顺着刀起落的轨迹,他目光向外移动,直至数百步之外的一株小树处停下。 目光刚一触到小树,只听得咔嚓一声,那株小树竟被从中一剖两半!切面平整光滑之极,甚至让人产生一种将两半合起来便会立即愈合的错觉。 费九关为之骇然。这手快刀还是其次,关键是此人的刀罡之凌厉,着实是他平生仅见! 费九关已是初武境巅峰,也到了能将气劲外发的阶段。可眼前人刀罡浑沉锐利,竟是他用尽全力也难以企及。仅这一手,费九关便知来人在功力、气劲运用以及刀法上都远胜于己! 费九关目光转回关浮沉身上,眼中流露浓烈地惊叹,“世间还有这样的刀!” 关浮沉淡淡道:“这就是关浮沉的刀。” 柯一尘虽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但不远处的小树突然裂开她是看在眼里的。又见费九关一脸迷醉,如同万年色鬼看到了绝世尤物,猜想多半是这人使了什么精妙绝伦的招数,让自己这位义兄很有快感。 确定了眼前人果真是洪武刀剑双秀之一。她顿时疑惑起来,关浮沉在洪武虽然大名鼎鼎,可父皇与皇兄断不会派他来寻自己。这人又是为什么找上门来? 她心中惴惴,偷偷去瞧关浮沉,发觉对方也在看自己,便干笑数声,局促道:“关浮沉是吧?呵呵呵...幸会幸会。你找我是要作甚呐?” 关浮沉干脆道:“回洪武。” “哦。”柯一尘一缩脑袋,像是个做坏事被大人抓到的孩子。身子缩入费九关背后。费九关见状笑道:“如此甚好!我们正要回洪武。这便同行吧!” 他重伤初愈,自忖再遇到一队以上的黑龙卫围攻实在难以保证柯一尘的安全。眼下来了关浮沉这个强援,他当然是求之不得。所以一口便答应下来。 不料关浮沉却摇了摇头,看着费九关,问道:“你是费九关?” 费九关愕然,想不到这位洪武俊杰还认识自己,“正是。” 关浮沉一指柯一尘,“阜平一战,你舍身救她。这段日子你俩都在一起?” 费九关不好意思的挠头道:“阜平之事只是一时意气,顺势而为。倒是这些日子承蒙一尘兄弟照料。” 关浮沉点头道:“如此你便离开吧。” 他这话出乎两人意料。柯一尘诧异道:“你什么意思!你让他去哪儿?” “随便去哪。只要不跟你同行。” 他这话意有所指,柯一尘心中一跳,感到一阵心虚,顿时蔫了下来。她不再争辩,只默默去瞧费九关,心情有些复杂。 费九关不懂关浮沉如此做是何意,见他态度冷漠,不由得生出几分怒意,朗声道:“费九关奉师命保护柯一尘兄弟回洪武。如今尚在贺兰地界,难道凭你一句话便将我打发了吗?” 关浮沉点头道:“也罢。只要你能做到一事。要同路我不拦你。” “何事?” “三招之内,保住人头,保住性命。” “哈哈哈哈。”费九关长笑数声,一腔血勇被彻底激起。也不管眼前人的武功远胜于自己,上前一步,手触到照胆握柄,森然道:“那就试试!” 关浮沉微微挑眉,眼前之人的强硬令他意外,但却不能令他的刀动摇分毫。他手慢慢撩开斗篷,探入腰间。 眼看两人就要动手,柯一尘不由得回忆起过去听说的关于关浮沉的种种零碎传闻,几乎都是今天又把谁家的谁谁弄残疾了,明天又把谁谁砍成了重伤。她打了个寒颤,眼前仿佛看到费九关血溅当场、身首异处的凄凉景象。连忙跃入两人之间,抬手叫道:“停!停!都给我住手!” 关浮沉毕竟知晓柯一尘身份。见她阻止,立即收了杀意。柯一尘瞧瞧费九关,又看看关浮沉。心绪慌乱,脑中急转对策。她一指关浮沉道:“你!跟我过来!”说完头也不回,迈步朝远处走去。 关浮沉与费九关对视一眼,均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费九关哼了一声,后退一步以示旁观,关浮沉默默跟着柯一尘走远。 两人走了一会儿,柯一尘估摸着费九关该听不见了,这才转身,眸中满是焦躁,冲关浮沉道:“你知道我是谁?” 关浮沉点头道:“是。” “那...你是来带我回家的?” “是。” 柯一尘像是斗败了的小鸡,顿时垂头丧气起来。她苦着脸看着关浮沉,不解道:“父皇怎么会让你来贺兰?” 关浮沉摇头道:“不是。” “那是谁让你来的?皇兄?难道是...怀渊哥哥?” “是剑休。” “啊?他找我做什么?”不是李怀渊挂念自己,柯一尘有些失落,可自己出来与剑休又有什么关系?他凭什么如此上心? 关浮沉解释道:“他怕你让李怀渊分心。我恰好在贺兰寻常天庆比刀,就传讯让我把你带回。好教李怀渊专心决斗。” 他这句“你让李怀渊分心”柯一尘听来十分入耳。俏脸绯红,心里甜丝丝的,似乎相当受用。连关浮沉后面说自己来贺兰寻常天庆比刀这种自杀式的行为都被忽略。她想了想,说道:“那你为什么不让大哥——那个费九关跟我们同行?他在阜平冒死救人,现在被黑龙卫通缉,又受了伤。孤身一人留在贺兰岂不糟糕?” “他自有人会照顾。不过与你我无关。” 柯一尘顿足道:“怎么无关,他是我义兄!” 关浮沉始终神色冰冷,似乎不耐与她多言,“你似乎忘了你是谁。” 柯一尘心脏咚地猛跳,结巴道:“我,我...”她“我”了半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管你身份如何尊贵。我只知你是李怀渊未过门的妻子。我敬李怀渊为人,还望你自重,莫要让你和李怀渊蒙羞。” 柯一尘本欲严词斥责关浮沉无礼,话到了嘴边却忽地没了底气,心中惶恐,只不停自问,“我真将费九关当兄弟吗?难道我心中真对他有了情意?我真的会对不起沉渊哥哥吗?不会的!不会的!这个世上我最爱的人便是沉渊哥哥!我怎会让他蒙羞?可是,可是...费九关受了伤。他救过我。难道我要弃他不顾吗?” 关浮沉见她还在犹豫,当即转身朝费九关走去,“你若舍不得,我来替你代劳。” 柯一尘吓了一跳,忙拦住他问道:“你想做什么!” 关浮沉干脆道:“一刀,让他三个月不能动弹。” 柯一尘一听他要伤人,顿时像小猫般炸毛,下意识喝阻道:“你敢!” 关浮沉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决然道:“不杀此人已是底线。休要啰嗦。” 他迈步便走,远处费九关听不见说话,看到关浮沉走来,以为两人谈妥了,也迎了上来。 “慢着!”柯一尘一把扯住关浮沉斗篷,低下头,嚅嚅道:“我跟你走便是。你,你别伤他。” 她素来巧智,计谋百出,能言善辩。可如今一来心虚,二来关浮沉一言不合便要动手,她竟束手无策。到头来只有随关浮沉走才能平息这场纠纷。 关浮沉见她这副模样,皱起眉头,暗暗为李怀渊不值。 费九关迎上前来问道:“如何?你们说了什么?” 柯一尘垂着头,不敢去瞧费九关的脸,只伸手拽住他袖口道:“大哥。我要随他走了。咱们...就此别过吧!” 费九关一愣,好像没听明白。诧异道:“一尘兄弟!你是有何难处吗?” 柯一尘摇头,低声道:“他的确是受人所托,来带我回洪武。其中干系甚大。大哥你...不便,不便相随。” 这轻声细语入耳却如惊雷一般。费九关心里攸然一空,想要质问,可又说不出口。 他见柯一尘始终不敢看自己,当下强忍住内心波动,勉强道:“如此也好。有关浮沉保护,兄弟你自当无碍。” 柯一尘轻轻嗯了一声。忽然掩面奔了出去。费九关呆若木鸡,眼中只有柯一尘的背影。这种失落,与得知苦竹身死时有些相似,可又似乎比那更为强烈。他怔怔不语,也说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是如何想。 关浮沉挡在费九关面前,他心中对着剽悍武勇的汉子有些好感,可他拙於言词,也不喜多言,当下伸手拍了拍费九关的肩膀。见费九关僵楞在那儿浑然不察。便转身欲离开。 “且慢!” 正此时,忽然一道人影飞快闯入,大声喝止住在场众人。关浮沉不知敌友,正要动手,那人却在费九关身边站定。 后知后觉的王星澜终于赶到! 王星澜此番奔跑用尽了全力,轻功比往日都要高出几分。身为百川境的他甚至有些气喘。不顾在场两人的错愕,一手扶住费九关的肩膀,连连喘了几口气。 费九关回过神来,见到身边的人,讶异道:“王兄?你这是...” 王星澜摆摆手,深吸口气,冲柯一尘高喊道:“柯公子!你这就要走吗?” 前面柯一尘的身影顿住,似乎在听。 王星澜见她不转身,瞬间明白现在情形。关浮沉坐镇,自己与费九关两人断然硬拼不过。而柯一尘心里想必挂念李怀渊,不敢再与费九关有过多相处。寻常的挽留恐怕不足以动摇柯一尘的决心。他话锋一转,喊道:“我明白了!这些都是家姐的安排!你走之后,她便能趁虚而入!” 柯一尘仍旧没有转身。隐约间可以看到她双拳紧握,似乎内心在进行剧烈挣扎,可迟迟不能下决断。 费九关与关浮沉完全不明白王星澜在说些什么。两人都一脸茫然的听着,浑然不知眼下已到了一个极其关键的时刻。 王星澜瞥了一眼费九关,一咬牙,决心下点很料,喊道:“难道你就忍气吞声?白白拱手让人?未来家姐会躺在他怀里嘲笑你啊!” 话音一落,柯一尘霍然回头,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含怒火,咬牙切齿道:“那个贱人!她敢!” 王星澜大喜,也不计较柯一尘对义姐出言不逊。连连道:“清者自清,何必计较旁人冷语?你柯公子与家姐不睦,想坏家姐好事!你我都是问心无愧!” 柯一尘迈步便向回走,重重点头道:“不错!我,我才不喜欢...我就是看不惯她!偏不让她称意!” 关浮沉虽然不明白两人云里雾里的对话。但见到柯一尘往回走,身形一晃便拦在她面前,冷声道:“你做什么?” 柯一尘忽然反问道:“我问你,可是天寒有雪指点你来的?” 关浮沉点头。柯一尘怒道:“那你让开!今日我要是走了,往后一生可就只能留下被那个贱人戏弄的耻辱了!” 关浮沉皱眉,“啰嗦。” 他随手朝柯一尘脖子切下。忽见柯一尘脑袋一缩,莲步轻移,堪堪躲过了这招。关浮沉愕然,虽是随手为之,可她躲得巧妙,一看便知是上乘武功。 柯一尘是下意识用了云式上的功夫,自己倒是毫不察觉,她闪开后连忙跑远,回头喊道:“大哥!王兄!咱们拼了!” 王星澜求之不得,大喝一声便扑向关浮沉。费九关不明就里,可见柯一尘不走了,心里倏尔轻松起来,想也不想就拔出照胆,一抹寒光朝关浮沉右肋斩去。 关浮沉背后受敌,哼了一声,撇下面前的柯一尘,撩开斗篷,短刀已落入掌心。 第四十九章 燕云之光 王星澜一心要留下柯一尘,说打便打,毫不迟疑地扑向关浮沉,一掌盖下如雄鹰振翅。关浮沉瞧也不瞧,掌中短刀飞速划向他脖颈。王星澜大惊,连忙拧腰,一个旋身躲开刀锋。 这时费九关的照胆攻到,他不愿伤人,出刀同时大喝一声:“小心了!”寒芒斩向关浮沉右肋。 关浮沉面无表情,手中短刀进退若电,微微一挑架住照胆,手腕一抖,刀刃便如水蛇般顺着照胆剑脊上攀,划向费九关手腕。这招意在逼他撒手,否则凭关浮沉的刀势,一刀便能废去费九关的右手。 没想到费九关勇悍过人,眼看短刀斩来却毫不畏惧,照胆上挑戳向对手咽喉。关浮沉轻咦一声,这种以伤换命的打法很对他胃口,当下刀锋倏然转折,不去斩费九关手臂,当的一声敲在他兵器上。 这一瞧他在用了真力,费九关只感到照胆一沉,好像猛然有万钧的巨石撞在刀面上,双手虎口隐隐作痛。他咬紧牙关不撒手,左掌一抬,一招雨式绝学穿林打叶使出,自下而上去托关浮沉下巴。 这招甚是精妙,真如雨点般无孔不入,硬是从关浮沉的招式里寻得一丝破绽钻出出。这大出关浮沉意料,他虽知费九关气劲不强,纵然被打中也不会致命,但见猎心喜,当即回切费九关左腕,逼退这一掌,与他拆解起来。 费九关他这几日一直在琢磨雨式的奥妙。日有所思,此刻自然而然的运用起来。紧接一招春雨潇潇挥洒而出,化作万千掌影般将关浮沉笼罩其内。 关浮沉手腕在寸余距离内快速翻转,短刀如暴雨中的游鱼,辗转腾挪,费九关招式虽密,始终难以完全将那短刀压制。 又拆得几招,费九关招式变化生涩之处暴露无遗,他大喝一声,照胆挽出一片银光,周蛮所传的寒剑分光是将出来,剑芒吞吐,分左右斩向关浮沉。这一招虽凌厉,较之先前掌法却逊色不少。关浮沉刀光一闪,快逾闪电,在费九关兵刃未触及到自己时,短刀已先一步点中费九关胸膛。 他不欲取费九关性命,刀尖刺入皮肤不过分毫,沛然气劲猛地从迸发,震的费九关脸色煞白,连连退后八九步才稍稍缓过气来。 刚逼退费九关,王星澜再度攻来。他折扇收起,当做短棒打向关浮沉。关浮沉短刀一抹,便将那斑竹扇削成两截。王星澜趁机二指点出,只听嗤嗤风响,显然来势汹汹。关浮沉短刀看似来不及收回的关头陡然一转,掠向王星澜手指。 王星澜也不撤招,只听啵的一声空响,手指与刀刃便触在一起。 关浮沉本以为这一刀纵不能将其逼退,也能削下他两个指头,不料王星澜只是微微一晃,轻描淡写便接了下来。他微感诧异道:“你是谁?” 王星澜弯起桃花眼,“在下燕云王星澜。” “没听过。” 王星澜淡淡一笑,半截扇骨快若疾风,连戳关浮沉七八处要害。关浮沉短刀如雷,霎时间两人已拆了十来招,双臂快得几乎只留下几道虚影。 王星澜觅得空隙,五指如勾抓向对手耳根,招式只使了一半,猛觉寒芒窜动,眼前陡然一花,关浮沉的短刀好似凭空消失,双目完全无法捕捉到刀的轨迹,冥冥中只感一股锋锐直扑自己咽喉。 这刀来势太快,他根本无法抵挡,情急之下连忙后撤,一只手挡住咽喉。刀锋掠过,王星澜手掌剧痛,退了两步低头一看,掌心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好厉害的刀! 他暗暗心惊,唰地展开扇子想要轻摇几下,不料扇子已被削断,空余一把残破扇骨。脸上不禁有些尴尬。 关浮沉只觉右耳湿滑,伸手一摸,全是鲜血。原来刚才那招王星澜虽然回撤,但也已伤到他的耳朵,若再进三分,自己纵然能将他毙于刀下,整个右耳恐怕也会被他扯下。他望着自己手上鲜血暗自点头,赞许道:“功夫不差。这一刀我没有放水,居然连你一只手也未能卸下。” 王星澜面上涨红,他身份尊贵,心高气傲。关浮沉的话虽然发自肺腑,但在他耳中便如嘲讽一般。于是哼了一声,把半截竹扇一抛,“休要逞口舌之快!十招之内本公子夺你兵刃!” 关浮沉刀锋微扬,“三招之内不死,算你赢。” “狂妄!”王星澜勃然大怒,急运气劲,抓向关浮沉。十指破风,势如狂澜拍击长堤,又好似鲲鹏利爪,直要把天地撕裂。关浮沉也是毫无保留,见他出招,一刀斩落,凌厉刀罡飞射。王星澜长啸一声,双爪如铁,凌空一错,竟将这刀罡撕裂。 “好!”关浮沉眼睛一亮,紧握短刀,同样运足了气劲狠狠斩下。 刀掌对碰,这次王星澜卯足了全力,功体运转到了巅峰,手掌韧如牛皮,那锋锐刀锋只在掌中留下一道白白的印子。 双方气劲相冲,激起气浪席卷四周,树林间哗哗作响。柯一尘只感到劲风拍面,脸颊生疼。不禁瞠目,原来区区百川境也能这么厉害,看来以后要对陈姨谢姨她们尊敬一点。 而费九关更是惊讶。原先见王星澜一副不成器的公子哥儿模样。说是他在白罗手底救下自己,费九关对此始终存疑。眼下亲眼见到,王星澜竟能赤手空拳与关浮沉放对,费九关不禁对其人评价拔高了几分,同时心中生出一丝紧迫。世间惊才绝艳之辈何其多,王星澜名声不显,关浮沉也不过是近两年才涌现出的人物。若自己再不勤练武艺,将来拿什么跟天下豪杰争锋。 然而更令两人惊讶的还在后面。两人比拼气劲,只对峙不到片刻,关浮沉猛然间脸色潮红如同醉酒,噗地喷出一口鲜红鲜红的血来,往后一仰便栽倒在地! 场中顿时一片安静。这一幕太过震撼,三人俱是愣住。柯一尘与费九关张大了嘴巴,呆呆望着王星澜,而王星澜也是一脸痴呆,不明就里。 良久良久,费九关见关浮沉躺下后再无动静,咋舌道:“王兄...你厉害的有些过分了...” 柯一尘点头,悠悠道:“硬碰硬的情况下能掌毙关浮沉。王兄真是幽州之光,倚晴楼的骄傲。” 王星澜哭笑不得道:“是他自己吐血倒下的!” 三人凑近了观瞧,关浮沉双目紧闭,气若游丝,脸上泛着不正常红晕。王星澜这才瞧出不对来,咦了一声。柯一尘见状问道:“怎么?有问题?” 王星澜蹲下,指着关浮沉灿烂若桃花的脸和吐出的那口血道:“他吐血颜色太艳,脸色也红得诡异。这是中了毒的前兆。” 柯费二人吃惊道:“什么毒?” 王星澜检视片刻,脸色古怪道:“这个...看模样好像是我倚晴楼的醉桃红。此毒只有在运转气劲时才会发作。毒发三刻之后必死无疑。” “这样啊...”柯一尘也蹲下与王星澜对视一眼,眼神中显然在询问这是否是他那位义姐下的黑手。 王星澜冲她摇摇头,犹豫道:“这是倚晴楼独门的毒药,中者脸上浮现桃红,十分醒目。家姐如果想毒杀他,自然有各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方法。何必下这么显眼的毒,昭告天下这是倚晴楼所为呢?” 柯一尘在旁提示道:“会不会因为她变态?就想让人知道是她杀了关浮沉,好让天下人都知道她第一杀手实至名归?” 王星澜瞪了她一眼。飒然起身道:“反正无论如何,这个麻烦算是解决了。” 柯一尘也拍拍手,感慨道:“是啊。好一场闹剧。” 两人相视一笑,转身便走。费九关急忙拦住他们,“回来回来!” 二人愕然,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费九关见状,无奈道:“王兄,这毒你是否有解药?” “有是有。你要解药作甚?” 费九关诧异道:“还能做什么,救他啊!” 王星澜奇道:“救他作甚?” 费九关不禁语滞,想起王星澜乃是燕云城之人。于洪武关系不睦。关浮沉作为一个洪武新秀,他的死活王星澜想必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他将目光转向柯一尘,“一尘,你可是洪武人。这位可是你洪武未来的栋梁!” 柯一尘苦恼道:“可是他死了,我才能当他没来过。神不知鬼不...”她见费九关眼神变得严厉,认输道:“好好好!我救,我救!可是我没有解药啊。王兄,你愿不愿给我解药救关浮沉?” 王星澜明白她的意思,当下含笑道:“不愿。” 柯一尘朝费九关摊手道:“你看,我已经尽力了,但是王公子不愿。我打不过他,三刻之内又找不到别的解药。无奈啊!咱们走吧。” 费九关被她惫懒的样子气得哭笑不得,拉住王星澜道:“王兄!王兄!算我求你了!还是救救他吧!” 王星澜笑吟吟道:“费兄。你糊涂啊!你救了他,他再与我们动手谁能挡得住?到时候柯公子难免就要离你而去,而你却白白欠了我一个人情。何苦呢?” 费九关认真道:“明刀明枪较量,生死输赢都是堂堂正正。关浮沉要是就这么不明不白被人毒死,我见死不救,这辈子都不能安心了。” 柯一尘在旁小声抗辩道:“被带走的是我,你安心管什么用?妇人之仁!” 费九关瞪了她一眼,柯一尘连忙把头别过一边,不说话了。王星澜看效果差不多达到了,这才高声道:“既然费兄这么说了,我就把解药给他吧。你可要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 柯一尘狐疑地瞧了王星澜一眼,觉得他的举动有些奇怪,用胳膊肘碰碰他道:“过分了啊。” 王星澜呵呵笑了笑,悄声道:“待会儿你就明白了。” 费九关取了解药给关浮沉喂下。半晌后,关浮沉轻哼一声,悠悠转醒。他睁开眼,不理会其他人,目光直接落在费九关身上,郑重道:“多谢。” 他此言一出,费九关与柯一尘都是一愣。王星澜悄声对柯一尘道:“醉桃红可是我们楼里的一大特产。中毒之后虽然昏迷但是神志仍然清醒。此毒的初衷是让中毒者清晰地一点点体会死亡。很是残忍!” 柯一尘气得牙根发痒,“你怎么不早说!” 王星澜摆手道:“此言差矣!若没人当恶人,怎么让这位快刀阁下承费兄的情呢?互欠人情可是所有孽缘的开始。” 柯一尘目光与关浮沉相触,后者哼了一声,似乎对她已彻底失望。她气鼓鼓地小声道:“他是光明磊落了。我怎么办!我以后是要回洪武嫁人的!” 王星澜捂嘴偷笑。关浮沉起身,稍稍运转气劲,觉得畅通无碍。这才将刀拾起。柯一尘一惊,“怎么?你还要打吗?” 关浮沉摇了摇头,把刀收入袍中。对费九关微微颔首,说道:“此阵是我输了。” 王星澜拱手道:“如此,恕不远送。” 关浮沉看了眼柯一尘,摇头道:“一码归一码。她我必须带走。但我可答应,不对你们动手。” 柯一尘哼了一声,心中却踌躇起来。她完全明白关浮沉带自己回洪武的用意,如今李怀渊与剑休松坪山之战将近。届时她无论如何都要赶回去观战的。可当真让她撇下费九关又有些不舍,一时间难以抉择。 王星澜似乎理解她的犹豫,建议道:“诸还是随在下回去吧。柯公子也不必为难,想要捣乱,半个月足以。在松坪山战前赶回洪武绰绰有余。” 柯一尘沉吟片刻,点头道:“也好,回去吧。” 她与王星澜一走,费九关也只好跟着。关浮沉居然当真不走,遥遥缀在三人后面。 第五十章 月明多被云妨 众人又回到了那处农家院子。一身翠衣的柳斜斜早已翘首站在院外等候。看到少爷与众人一同回来,疑惑地在最后面的关浮沉身上瞄了瞄,这才将众人迎进屋。 柯费二人与柳斜斜是初次见面,讶异那拦路报出自己名字的少女竟是王星澜的伙伴。尤其是费九关,觉得里面关系太过烧脑,一时难以理顺。关浮沉也不知是做何打算,始终远远缀在后面,不随众进屋,自径走到院子不远处一棵树旁坐下,闭目养神对众人不理不睬。 柯一尘呸了一声,关浮沉的出现让她好似带了一道枷锁,满身不自在。当即拉着费九关进了院子,待众人落座,费九关这才轻咳一声,“一尘兄弟。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呃...” 柯一尘颇感为难。本来自己的身份说与费九关知晓也无妨。但她谎话说得太多,在苦竹这件事上也有所隐瞒,与费九关之间的经历又多有暧昧。若是全盘托出,实在难以启齿。况且这次回来,也是受王星澜之邀,她也想问一问王星澜是何用意。 正当她踌躇要如何开口,王星澜悠悠一叹道:“事已至此。也不该瞒着费兄了。其实柯公子的身份我已猜到一二。柯公子要是不方便说,就由我来代劳吧。” 柯一尘一抖,却见王星澜暗地里冲自己使了个眼色。她不知王星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摊手道:“那有劳王公子了。” 王星澜清了清嗓子,“其实...柯一尘公子是洪武国天火公子柯一吟的弟弟。” 费九关耐着性子点头道:“这个我知道。但一尘兄弟与洪武李怀渊、幽州天寒有雪有什么关系?你们先前说得捣乱,又是要捣什么乱?” 王星澜继续组织语言道:“这个...柯氏是洪武贵胄,是洪武昭明太子生母柯妃一脉,与洪武各世家都有往来。柯公子真要算起来,还是李沉渊的...表弟。” “表弟?” 费九关疑惑看着柯一尘,柯一尘立即接话道:“对!没错!就是表弟!我与怀渊哥哥可算是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就是那种,嗯...赤诚的兄弟情谊。” 费九关将信将疑道:“那你又怎与天寒有雪扯上关系?” 王星澜故作为难,叹了口气道:“这个倒是怪不得柯公子了。实不相瞒,天寒有雪乃是我的义姐。” 费九关惊讶道:“你是天寒有雪弟弟?” 王星澜道:“不错。非是家姐与柯公子由嫌隙,而是李沉渊与家姐不睦。两人一个是洪武栋梁,一个是燕云才俊。又齐名当世,自然少不得比斗。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柯一尘也顺着王星澜的话应道:“是啊是啊。天寒有雪卑鄙无耻,屡屡找茬。我气不过,这才来贺兰与她为难。” 王星澜瞪了柯一尘一眼,咳嗽道:“柯公子这么说恐怕言过其实吧,要说武艺,家姐恐怕要略胜李君子一筹。你看两年前的冬天李君子与家姐在安源城约战三场,都是铩羽而归呀。” 柯一尘冷笑一声,反驳道:“那是怀渊哥哥念及她是女流,有意向让!你怎么不提去年南都,怀渊哥哥夜擒天寒有雪的事?” 王星澜呵呵一笑,“巧了。那时小生恰在现场。见到的可是家姐主动现身啊。”两人对视一眼,无形中似有火星四溅。 他俩虽是在编谎话,可都容不得心爱之人被贬低。两相较劲,谎话越来越丰满,倒真像是确有其事一般。 费九关挠了挠头,见眼前一个是李沉渊的“表弟”,一个是天寒有雪的“义弟”。他虽耿直却也不是傻子,这种话实在有些难以相信。可见他们一提及那两位,言语间火药味十足。倒真以为李沉渊与天寒有雪之间有些宿怨。 他咳嗽一声打断两人争执,说道:“这事先放一边。王公子你之前所说的,‘坏她好事’又是何事?一尘你是打算做什么?关浮沉又为何阻我入洪武?” 柯一尘眼珠子一转,说道:“我来贺兰,自然要想办法找天寒有雪麻烦。天寒有雪知道,又不方便杀我惹恼洪武世家,就只能出阴招逼我离开。” 王星澜说道:“其实关浮沉也是受了家姐指点,才来寻柯公子的。只是我有些好奇,究竟是谁下毒要杀关浮沉?居然用得还是我倚晴楼的毒物。” 他故意抛出这个问题,想转移费九关的注意力。这时柳斜斜泡好了茶端进屋来,听到王星澜的疑问,大眼睛眨了眨道:“是我呀公子。” 三人俱是一愣,尤其是王星澜更加诧异,“是你?你为何如此?” 柳斜斜将托盘放到桌上,微微仰首,一派纯真道:“婢子想,那个关浮沉终究是洪武人,武功这样高,楼里姐妹除了小姐以外无人能制住他。以后要是洪武与咱们再生争端,他岂不是个大祸患?所以我就在与他同行时,把醉桃红混在伤药里赠给他了——方才婢子还好奇他为什么还没有死,原来是少爷救了他呀。” 王星澜扶额,呻吟道:“傻丫头!倚晴楼与关浮沉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柳斜斜眨眨眼道:“那就来呗。咱们倚晴楼害怕了他不成?” 费九关见王星澜为难,当即起身道:“王兄不必担心。此事我或可出面说和。” 柳斜斜打量费九关,心想这黑小子除了受大小姐青睐外毫无出众之处,哪来那么大面子出面说和?便没有动,一双眸子定定瞧着王星澜。 王星澜知道费九关的意思。他出言救了关浮沉性命。此刻出面,关浮沉必会卖他人情。但洪武八骏的人情何其珍贵,他明白费九关此举是为了报还他相救之情,心中颇为感动,微哼一声道:“不过是个关浮沉而已,我倚晴楼还不放在眼里...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费兄愿意当这个和事佬...斜斜,你就随费公子去向关浮沉赔礼道歉吧。” 柳斜斜不情不愿地应了,随费九关离开。 柯一尘本想要跟费九关一起,可瞧了王星澜一眼,又坐了下来。待两人走远,她身子向椅背一靠,眯着眼睛冲王星澜道:“王公子。你可是知道我是谁了?” 王星澜笑了笑,肃然起身,恭敬行礼道:“清淑公主光临。照顾不周,是王星澜的失礼了。” 柯一尘大刺刺坐在椅上,摆手道:“免礼。” 王星澜却不落座,反而鬼头鬼脑四处探望,犹豫了许久才道:“那个...公主的侍女,那位茶小钿藏身何处?何不请她出来一见?” 柯一尘挑眉道:“你要见她作甚?你认识小钿?” “呵呵,不认识。不过身边有这么一号人物环伺,总让人觉得不舒服。” 柯一尘大方道:“不用担心。本宫这次出来的匆忙。小钿没有跟来。” 王星澜顿时松了口气,一屁股坐了回去。 柯一尘打量着他,“王星澜。你姓王,又是倚晴楼的人。来历也不简单吧?” 王星澜笑道:“公主猜到了?” 柯一尘笑道:“从未有消息说倚晴楼主黄韵清有孩子,但如果有,那应该称呼为燕云少主吧?” 燕云城之主乃是当年坐拥十万铁甲,以一州敌一国的战神王虚舟。王虚舟死后,由他的妻子黄韵清执掌燕云,创立倚晴楼。这仅仅是八九年前的事,王虚舟若有子嗣,那多半也就是王星澜这般年纪。 “你是幽州少主,我是洪武公主。咱们就敞开说吧。你是想动手还是想怎样?要是想打,我现在就把外面那只关浮沉叫进来,咱们摆开阵势打一场。” 王星澜连连摆手道:“公主放心,我什么也不做。” 柯一尘意外道:“仇斯年当年杀王虚舟,覆灭幽州十万铁甲,连燕云人的胆气也夺了?” 王星澜悠悠道:“燕云有没有胆,洪武最是清楚不过。但我倚晴楼能在贺兰洪武之间左右逢源。凭的可不是血勇。家母也时常说,凡事与我有利则合,无利则分。此乃至理也。” 柯一尘用手支着下巴,饶有兴致道:“那你说说,现在如何有利?” 王星澜笑吟吟道:“有一点我没有说谎。关浮沉真的是受家姐指点才寻到公主你。我想关浮沉执意要你与费兄分开,也是听了家姐的鼓动。想把你支走,让费兄落单,便可趁虚而入。” 柯一尘哼了一声,怒道:“苦竹!趁虚而入,哼!想得美!” 王星澜破天荒的点头赞同道:“现在想来我也是后怕。若不是醒悟的及时,将二位请回来。想必就遂了家姐的心意。” “你说至多半个月,她就无暇来纠缠费九关了?” 王星澜说道:“不错。其实不需半个月,只劳烦公主在此小住数日便足矣。届时自然有要事缠住家姐。除非费兄杵在她面前,否则她绝对没有机会与费兄接触。” 柯一尘决定道:“那好!我就多留些时日。”她瞥了一眼王星澜,“你我毕竟各为其主。放你离开太危险。你就留下多陪本公主些时日吧。” 她将王星澜留住,是以防燕云对自己有歹意。此地有关浮沉在,王星澜与柳斜斜多半不是对手,仔细算来倒是王星澜处于弱势。 王星澜也明白请神容易送神难的道理,苦笑道:“既然是清淑公主吩咐。王星澜自无不可。再说,只要家姐不与费兄碰面,王星澜求之不得。” 柯一尘嗯了一声,想了想,忽然忆起一事,说道:“她能指点关浮沉。这么说来她没死?已经安全了?” “是。家姐现在已隐匿到了别处。” 柯一尘托下巴的手挑起一根指头,指向隔壁,说道:“那他是不是就没用了?” 王星澜顺着她纤细修长的手指看向连着隔壁房间的那堵墙,也恍然想起,隔壁还有一个人质捆在那里。 第五十一章 终于等到你 巫行云气窍被封,身上有被捆了数道牛筋绳,像只螃蟹般被五花大绑捆在地上,眨巴着眼,可怜巴巴地望着柯 一尘与王星澜。 他非是无智之人。猛见两人面含杀气进门,便知道事情不好。略作思量,就猜出当是天寒有雪全身而退。自己 这块烫手山芋,他们不好打发,只怕是动了杀心。于是他干咳一声,问道:“两位别来无恙啊?” 柯一尘哼道:“昨天才吃了本公子的巴掌,今天便想念了?” 巫行云嘿嘿赔笑,说道:“听柯公子说话精神矍铄,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王星澜施施然道:“的确有好事。不过是与巫公子你有关。” 巫行云心中一颤,脸上丝毫不露,说道:“哦?愿闻其详?” 柯一尘道:“送你上路!”她一示意,身旁王星澜大袖翻飞,如钩般的铁爪便朝巫行云面门落下。 这两人都是纨绔习性,行事无法无天惯了,难以通篇权衡利弊。又总自诩高人一等,视人命当真如草芥一般。 莫说是贺兰六杰之一的巫行云,就算是狼主乱山横被捆在这里,他俩说杀也便杀了。 “且慢!” 巫行云高叫一声,王星澜铁爪一顿,问道:“还有什么遗言吗?” 巫行云眼珠乱转,可怜道:“让我想一个时辰可以吗?你们可有纸笔?” 柯一尘啐道:“就这种成色,也算是双刀四剑?王兄,快些动手吧!” 王星澜给了巫行云一个抱歉的眼神,五指便要落下。巫行云忙道:“等等!我好歹也是个成名人物。死也要死 得潇洒明白。你们究竟是谁?为何要杀我?” 王星澜说道:“为何杀你。巫兄难道还不明白吗?” 巫行云道:“我师叔武功虽高,但那天寒有雪毕竟是天地境中人。打不过跑还是跑得了的。你绝非是为天寒有 雪报仇。” 王星澜点头道:“巫兄眼光甚准。此事已了,杀你放你原本皆可。只是坏在巫兄的名声上了。” 巫行云顿时语塞,明白了两人忌惮他武痞之名,担心如果留下他,有朝一日他会寻衅报复。他也知道自己名声 不好。这还是他自己刻意为之。没想到竟然便要自食恶果,不禁有些感慨。 柯一尘催促道:“王兄快些动手,莫要耽误。费九关回来可就不好动手了。” 王星澜点头道:“说得对!”他五指罩下,再度向巫行云抓去。 猛见巫行云陡然一声长啸,震得室内摆设不住晃动。二人只感到有一股汹涌气浪骤然喷薄,只见巫行云身上绳索嗤嗤断裂,复得自由。原来他当时虽被王星澜封住穴窍,但毕竟功力深厚,这些日子揣摩王星澜点穴手法,早已寻得破解之道,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才藏身于此间。今日生死关头他不再隐瞒,,丹田气劲如奔浪般注入周身武脉,霎时突破桎梏。 这一变故突如其来,王星澜见机甚快,虽不知巫行云如何脱困,眼下已是不死不休之局。当下铁爪猛催,气劲外吐,发出尖锐破空之声。巫行云躺在地上,将王星澜攻来,哈哈一笑,后发先至,抄手便捉住他的腕子,运劲一扭。只听室内咻咻地气流爆冲。王巫两人气劲相互对抗,震得室内桌椅晃动,最终还是巫行云力高一筹,咔嚓将王星澜腕子扭脱。 王星澜吃痛,一脚踢向巫行云腰眼。巫行云松开他的手腕,身躯陡然腾空避过。王星澜一得脱,立即拉着柯一尘退后道:“快退。此人难以力敌!” 柯一尘目睹了全过程,有些呆滞道:“他还挺厉害...” 王星澜边退边瞪眼道:“废话!双刀四剑,贺兰六杰呀我的公主!” 说话间两人已退到屋外,巫行云的身影也随之从房中弹出,快逾奔马,势不可挡朝两人扑来,还带着一连串张狂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们算个毛线球啊!!” 柯王二人眼看巫行云扑来难以躲避,忽然耳边听到一声淡漠:“闪开。” 两人刚侧过头,便觉一道凌冽气劲贴着两人面颊飞过,直奔巫行云而去。巫行云只感突然一道锐利无匹的刀罡袭来,出刀者功力显然与自己相仿。他短暂惊愕之后便复镇定,下意识地伸手到背后去摸刀。而这一摸之下,镇定的心又复惶恐起来。 当初柯一尘捆他时嫌刀碍事,便把环首刀解下放在隔壁屋。眼下身后空无一物! 仅这一处疏漏窒滞,他便以无时间避开。巫行云笑声兀自未歇,眼角已流出悲伤的泪。最后关头他只能旋身避开要害,刀罡斩在他身上,整个人倒栽回房中,划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沿途洒下点点血泪。 柯一尘与王星澜惊魂未定,眼睁睁看着巫行云扑出来一半又倒飞回去,接着只闻乒乓乱响,也不知撞翻了多少物件。两人对视一眼,这才松了口气。 “发生何事?” 两人寻声转头,只见费九关、关浮沉、柳斜斜三人联袂赶来。关浮沉手中短刀尚未收回,看来正是他出刀的解围。王星澜多看了一眼柳斜斜,见她面有不愉,但没有受伤,便知道下毒一事已经了解了。 他们三人当时正在说明原委。关浮沉果真是恩怨分明,知道是柳斜斜下毒后当场便要出手。费九关从中劝阻,又让柳斜斜向关浮沉赔礼。关浮沉这才罢手。 此事揭过之后。关浮沉与费九关两人意气相投,居然聊起武功来。原来早前交手时关浮沉便对费九关无意中施展的几招神妙手法感到好奇。费九关也不藏私,当下两人便不运用真气,拆解起招数来。柳斜斜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撅着小嘴在旁观瞧。 两人拆了三十余招。关浮沉忽然住手,问道:“此间还有旁人?” 费九关愕然,恍然忆起鼎鼎大名的巫行云还被囚在院中,便于关浮沉说了。关浮沉却摇头道:“院内有高手气劲攀升。不是被囚之状。” 费九关惊讶道:“刀兄你能有所感知?” 关浮沉不以为然道:“火候到时你自能领悟。” 费九关若有所思,三人担心有所变故,便往巫行云被囚处赶去,正巧看到巫行云蹿出,关浮沉不由分说一刀劈出,又将巫行云打回房中。 众人前后因果说明,王星澜与柯一尘将欲杀巫行云的事隐瞒不提,只说是有话要问他,不料他暴起伤人。待众人来到屋中观瞧,只见室内一片狼藉,墙上一片血渍蔓延而下,巫行云背靠墙,两腿箕拉着坐在地上。他垂着头,不言不语,一动也不动。 柯一尘眼皮一跳,扯了扯费九关袖子道:“他不是死了吧?” 关浮沉摇头道:“那刀尚杀不了他。” 费九关走到巫行云身边,拍了拍他肩膀,见他毫无反应,便蹲下替他检查伤势,道:“巫兄?你感觉如何?” 他一蹲下,便看到巫行云圆睁二目,目不转睛的瞧着两腿间的地面。忙关切道:“巫兄?巫兄!” 巫行云喉头一滚,嗓子里挤出一声呻吟,悠悠道:“你们...简直有毒...我....巫行云,连手都没动过居然被你们整成这样...” 费九关看着他脸上满是前些时候被柯一尘暴揍过的伤痕,胸前被关浮沉劈开一道伤口,心中不忍。他已为巫行云检查了,伤势并不严重,显然是精神上受到了极大创伤,他温言道:“巫兄振作,莫要自暴自弃...” 关浮沉闻言上前一步,问道:“你就是巫行云?” 巫行云都也不抬道:“你他妈是谁?” 关浮沉难得笑了一声,短刀锵地收回腰间,说道:“洪武的刀比之贺兰如何?” 巫行云闻言像触电般哆嗦了一下,抬头打量起关浮沉来,正色道:“关浮沉?” “正是。” 得到答复。巫行云嘴角不住地抽动起来,最终再也控制不住,身子剧烈抖动像是筛子,竟是在遏制不住的笑。 “没想到,没想到啊!我躲了你这么些天,你还是找上门来了!” 他这话令众人俱感意外,柯一尘诧异道:“你不是来抓我们的吗?怎么成躲他了?” 巫行云呸道:“抓你?死娘娘腔你是谁啊!关浮沉在凉州公然挑衅黑龙卫,又不知怎地跑来了北峰州。白罗师叔奉命杀他,就把我从山里抓出来,非要我与他较量一个高下。” 王星澜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那黑龙卫的目标不是己方,而是关浮沉。义姐火拼白罗竟是一场误会。 巫行云兀自指着关浮沉骂道:“老早就听说你丫手黑,老子当然不愿送这个死。恰巧那个天寒有雪来了,老子就放水落在她手里。就为了躲得远远的!想不到你丫还是追上来了!” 王星澜与费九关恍然大悟。尤其是费九关,他早就琢磨为何王星澜同伴能生擒下巫行云。就算是天寒有雪也未必有如此本事,原来竟是巫行云有意为之。 柯一尘更是惊讶。不由得多看了关浮沉几眼。心想这几天巫行云没少挨本公主揍,依然坚持不逃走,想不到是在躲着你。你这块木头居然这么可怕。 关浮沉看着巫行云,迟疑了一下,颇感歉然道:“我...只想找常天庆。没想过要来找你。” 巫行云瞪着关浮沉,一梗脖子道:“废话少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挣扎着起身,费九关仁善,伸手将他搀住。 关浮沉瞧了瞧,看着他鲜血淋漓的胸口,思忖片刻后丢下一句话道:“等你伤好。”转身便出去了。 巫行云嘿然一笑,冲关浮沉背影高声道:“你可别后悔!” 费九关扶着他,正色道:“巫兄。王兄的伙伴已回,我们便不再为难你。你离开吧。” 王星澜与柯一尘见费九关要放他走,对视一眼,心中懊恼。 “诶~此言差矣!”巫行云看人颇准,一见费九关到来,便知自己眼下性命无碍,又恢复了原本惫懒的模样,摇头晃脑道:“我是有原则的人。在哪里受的伤就在哪里养回来。” 柯一尘一愣,脱口道:“你不走?” “我为何要走?”巫行云反问道,“我回师叔那儿,你们的行踪势必要透露出去,不怕吗?” 柯一尘顿时语滞,讷讷道:“是这个道理...” “所以啊!”巫行云神采飞扬道,“我就住这儿。我答应不对你们出手,养好伤后立刻就。既方便快捷,也让你们安心。还有什么不满的!” 柯一尘皱眉,观巫行云行事颇有心计,与他表现出的鲁莽随意不甚相符,当是另有所图。只是他究竟所图为何,柯一尘还想不明。 王星澜心中另藏有倚晴楼的秘密,见状不禁警惕起来。他微微一笑,说道:“那巫兄就请自便。”说完一摆衣袖,头也不回离开。 第五十二章 细风揭碧鳞 丛柳暗阴阴 王星澜拂袖出去,柳斜斜乖巧跟在其后。瞧少爷面有不愉,关心道:“少爷。你说巫行云留在这儿,是不是想监视咱们?” 她这话正说中王星澜的顾虑。他倚晴楼的大计近在眼前,贺兰武痞纠缠在此,很难让他不往那方面去想。王星澜道:“不管是不是,他赖在此地,必有所图。” 柳斜斜哼了一声,不忿道:“婢子去做掉他!” 王星澜思忖片刻,说道:“巫行云身为贺兰双刀,一身业绩不凡,也不知他有无帮手藏在附近。咱们不能贸然行事。” 柳斜斜焦急道:“可是,可是与大小姐约定的日子快到了。难道咱们要与巫行云、关浮沉那些人一起上齐云山吗?” “噤声!”王星澜大袖一摆,低声喝斥道,“楼中大计非同小可,休得外露分毫!今后不许再提那处!” 柳斜斜一耸小脑袋,委屈道:“知道了。” 王星澜瞧她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样,语气转柔,“我本打算明日便向柯一尘辞行。现在看来倒是不可了。在没弄清楚巫行云是何打算之前,咱们也暂且留在此地吧。静观其变。” 他从随身行囊里取了两瓶药,说道:“你拿去。” 柳斜斜一愣,“这是做什么?” 王星澜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脑袋瓜,笑道:“取了药,当然是回去给巫行云治伤咯。” 柳斜斜瞄了眼药瓶,精神一振道:“少爷,你这是...” 王星澜笑吟吟的摆手,说道:“我不杀他,可也控制住他。” 两人回到巫行云住处,费九关正在为其处理伤口。柳斜斜见状,不需王星澜示意,抢上前道:“费公子,这等小事,就让婢子来做吧。” 费九关点头道:“那就劳烦柳姑娘了。” 柳斜斜将药瓶打开,细心倾倒在巫行云胸前,瓶中药粉细若银沙,异香扑鼻。她轻笑道:“费九关不必客气,叫婢子斜斜便是。” 她柔夷轻轻在巫行云胸膛按摩,巫行云舒服的鼻子一哼,悠然道:“好,好!柳斜斜来给我上药,我好大的面子。” 柳斜斜掩口笑道:“巫大爷是贺兰双刀之一。自然是有面子的。” 柯一尘在旁瞧着,嘿然道:“王兄。你这婢子好伶俐呀。就算在南都也难寻得这般乖巧的丫头。” 王星澜笑道:“南都富庶天下皆知。柯公子家世显赫,还有什么东西能入公子法眼?光是公子座下侍女的威名,天下又有几人不知?真是谬赞了。” 柯一尘诶了一声,打量柳斜斜两眼,摇头道:“不然不然。这丫头比之我家那个自然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在南都其他世家之中,我还真没有见过这般讨喜的丫鬟,这丫头本公子瞧着喜欢。不知王兄可愿割爱,让我带回南...” 话未说完。柯一尘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接着脖子发凉,被锋锐之物抵住了咽喉。她一错愕,眼珠下望,正迎上柳斜斜冰冷的眸子。 柳斜斜看似乖巧可人,此刻却如出了鞘的利剑,杀气凛冽。淡淡瞧着柯一尘,寒声道:“斜斜身为燕云之人。怕是洪武的公子多少金也请不走的。公子若是再放厥词,可莫怪斜斜生气。” 绿影闪动,柳斜斜再度回到巫行云身边,她那不知从何处拔出的利剑,又不知收回到了哪里。 柯一尘张大嘴巴,怔怔摸了摸脖颈,利刃贴在肌肤上触感还未消退,不禁心有余悸。其实她说得也是发自真心。她长在深宫,身边服侍的丫鬟无不战战兢兢,生怕她又出纰漏。 而近几年新收的侍女茶小钿虽然贴心,可每每指使她做点事都得预先付钱,开销甚大。而年岁相仿的好友除了李香海等二三人外就再无旁人。眼见柳斜斜聪灵远胜宫里丫鬟,想着带她回去,以后自己在宫中也不寂寞。 王星澜冲费九关眨眨眼,无声地笑起来。费九关也摇头,他眼力高于柯一尘,自然瞧出柳斜斜身上武功不低。这般能为又岂是一个区区下人?见柯一尘触了霉头,不禁低声轻笑。 这两人或多或少都给柯一尘留有面子,唯独巫行云肆无忌惮,瞧见柯一尘吃瘪,幸灾乐祸般嘿嘿道:“细风柳斜斜。倚晴楼四奇卉之一,百花中顶尖的杀手。娘娘腔你打算花多少钱买走?嘿嘿嘿哈哈哈哈...” “你,你们!”柯一尘恼羞成怒,用手点指众人,却又不好发作,终于纤细地手指头狠狠指向偷着乐的费九关,恨恨道:“你也帮着他们取笑我!”说罢用力一拂袖,奔了出去。 “哎,一尘兄弟。”费九关见状一边笑,一边追出劝解。 王星澜笑了一会儿,朝巫行云一拱手道:“巫兄倒是对倚晴楼的是知晓不少。” 巫行云摆摆手,随意道:“你也莫起疑心。你们倚晴楼近些年风头甚大,群芳百花中涌现出不少的杰出人物,我等贺兰武人自然是听说过的。更何况...”他瞧了瞧柳斜斜,笑道:“这位妹子的名声可不小呀。去年刺杀夜猿部元神机被擒,还能全身而退。本领真是不凡。” 柳斜斜面色一寒,眼眶也红润起来。小手使劲按在巫行云伤口上,疼得他嗷嗷直叫。接着哼了一声,款步金莲,离开房中。 王星澜苦笑一声,又拱手道:“失礼了。昔日斜斜行刺失手,被元神机囚了三个月,期间受尽折磨,全靠楼中救援才得以脱身。谈何全身而退?斜斜现在以此事为心魔,不愿被人提及。失礼无怪。” 巫行云此刻倒颇为大度,说道:“无妨。嘿,元神机。自诩才智绝伦,举世无双。但看他行事,尽是对些小姑娘耍手段。小爷瞧不上他。” 王星澜知道他指的是元神机传闻中与南豹、雪熊二部的千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当下一笑,也不置评。 费九关追上柯一尘,见她兀自气鼓鼓地,笑道:“一尘兄弟。买不成丫鬟也不必生气啊。哈哈哈。” 柯一尘顿足道:“你还笑!你是不是早看出那小妮子来历了!” 费九关点头道:“柳姑娘步履轻盈,眸光内敛。显然功行已到了百川境。若真论起来,功夫还胜过你我。这般人物纵然在黑龙卫中也可做得卫长之职,又岂能真是一个下人?” 柯一尘呸了一声,怒气未消,愤懑道:“百川境就不能做下人吗?我家小...”说道此她骤然一顿,正如王星澜说的,她手下侍女茶小钿名气极大,一旦说出费九关必定知晓,当即住嘴,气恼道:“倚晴楼的人个个装神弄鬼,都不是好东西!来日若有机会,定要举我洪武之力,平了这栋破楼!” 费九关摇了摇头,说道:“一尘。咱们做人需得知恩图报。倚晴楼确实行事神秘了一些。但是如今助我们甚多,纵然你不愿与他们亲近,可也许记得偿还这份恩情才是。” 柯一尘哼道:“他们是救你,又不是救我!我是你什么人,凭什么你欠下的债要我替你还?” 费九关哈哈一笑,伸手搂住柯一尘肩膀道:“咱们是兄弟啊。做大哥的不成器,那只有辛苦义弟了。” 柯一尘陡然被他一搂。吓得心中狂跳。急忙跃开,耳边仿佛还能听见腔子里如擂鼓般的咚咚之声,讷讷道:“我,我知道了。你别动手动脚。像什么话...” 费九关不以为意,嘲笑道:“你们南方世家,太过斯文!害羞个什么劲!” 柯一尘强辩道:“我们洪武人就是这样。你管得着吗!” 费九关笑着,忽然正色道:“一尘兄弟。有一事我需问你。” 柯一尘见他模样郑重,心中稍安,问道:“大哥请讲。” 费九关看着她,漆黑的双眼中映出她的身姿,说道:“你跟王公子,还瞒了我什么?” 柯一尘一颤,心虚起来。费九关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自己竟忍不住将目光转向别处,不敢跟他对视。过了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大哥,瞧你说的。我们有什么好瞒你的?” 费九关上前一步,“先是苦竹,再是关浮沉。刚才巫行云出手,是你们想杀他吧?老弟,我看王公子心中藏了事。可是与你有关?” 柯一尘不禁退后,她深吸一口气,抚平内心慌乱。星眸中隐约有光蕴流转,跟费九关目光相触,微褐的脸上满是认真,说道:“王公子在想什么,我不知道。大哥,有些事你就别过问了。咱们出生入死至今,我不会害你。” 费九关飒然一笑,重重一拍柯一尘肩膀,说道:“好!大哥信你!下一步该当如何,你说我便照办!” 说完转身就走,当真不再问她半句。柯一尘揉着肩头,洁白晶莹地贝齿轻咬朱唇,眸中丝毫没有解脱之感。 第五十三章 梁上笑语诉别情 次日清晨,费九关出了院落,抖擞精神欲寻僻静处练习雨式,走了一会儿,待惊觉时才发现已到了关浮沉所在。 关浮沉似早早便察觉费九关来到,此刻一言不发,安静看着他。 目光相触,无言却胜过千言。关浮沉冲他颔首,拔出腰间短刀,平斩向他咽喉。费九关微微一笑,背后照胆出鞘,架开刀锋,剑锋挺进。 两人俱是不用气劲,以招式拆解为主。霎时刀来剑往拆了十余招,关浮沉刀势越来越快,越走越精奇。层层压力笼罩费九关,如同陷入网中的游鱼,难以挣脱,只能奋力反抗。他在重压之下,应对招式渐渐脱离了周蛮所授武学,随着关浮沉越发凌厉,他的还击也愈加高深。原本关于雨式中那些囫囵半解的地方渐有些明悟,手中照胆来去如风,似蛟龙翻腾,声势煊赫。 锵然一声。短刀挑飞照胆。非刀非剑的凶器冲天而起,又倒转坠下。眼看要落入地上,费九关抄手接住,寒光一敛收入鞘中。他一番交手,胸中郁郁尽去,冲关浮沉一礼道:“佩服。是我输了。” 关浮沉短刀回鞘,似有几分意犹未尽,“你这套功夫非是凡俗,待你踏入百川境,方才能显出威力来。” 费九关笑道:“成就百川,已是俗世之中的一方高手。费九关如今不过在初武境徘徊。想要破境,尚不知要多少工夫。” “诶——此言差矣。我瞧你神光内敛,步履矫健,已是初武境巅峰。至多明年,你就该破境了。” 忽然一道惫懒地声音传来。费九关急忙望去,正看到巫行云抱着膀子懒洋洋地走来。 费九关一怔,“巫兄你伤好了?” 巫行云摆摆手,连声道:“不着急不着急。昨天才挨了一刀,哪儿能这么快就康复?”他虽与费九关说话,目光却是瞬也不瞬地盯着关浮沉。 关浮沉淡淡道:“既然不想打,为何要来?” 巫行云嘿嘿笑道:“同辈里名气大的刀手,只有你,我,常天庆三人。若无意外,我们三个应当在五年后的山河局上见面。难得现在就碰到了,我怎能不来见你一见?” 关浮沉眉头一挑,伸出手掌摊开。巫行云会意,同样单掌竖起。 费九关知道两人要切磋一番,稍稍退后让出空间。方退开数步,只见关浮沉倏地窜出,巫行云也猛地抬手,尚看不清两人如何出招,只闻啪地一声响,显然已经交上了手。 手刀相碰,拼的是招法与气劲。巫行云行招大开大阖,如长河奔涌,势不可挡。而关浮沉手法虽然凌厉,挪腾更是精巧,进退如银蛇闪电,折转迅捷。只见两人身形越来越快,几乎化成了两团残影。一串爆响之后,巫行云霍然一掌劈出,关浮沉闪身避过,那掌劲轰入林中,震得山林簌簌,百鸟惊飞。 巫行云哈哈一笑,收招一屁股坐在地上,说道:“不打了,不打了!再打下去,怕是要动真格的了!” 关浮沉虽意犹未尽,但看巫行云弃战,便也收招坐下。 巫行云望着关浮沉,忽然眨眼道:“剑法?” 关浮沉坦然承认,“你也是剑法。” 巫行云笑道:“我本以为以刀运剑,能练到我这等地步的,天下只有我一人。想不到世上还有你!” 关浮沉淡淡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巫行云笑了笑,“不过...论威力,你的刀不及我。” 关浮沉挑眉道:“我刀快。” 巫行云点头同意,“在速度上我的确不及你。贺兰双刀之中,常天庆的刀有奔雷惊电之势,你俩或可一较长短。” 关浮沉微感意外,“你不与我打一场?” 巫行云笑嘻嘻地摇头,“我有我的原则。我只和打得过的人动手。” “哦?你自知赢不了我?” 巫行云又摇头,说道:“或许赢得了,也或许赢不了。” 关浮沉摸向自己的刀,“何必猜测?打过不就知道了。” 巫行云伸了个懒腰,“每个人练武都是有原因的。我不知你为何练武,但我练武功就是为了保护自己。拼命的架我不会打。若不能十拿九稳,我不与你打。” 关浮沉闻言有些失望,“随你。你若无战意,强逼反而无味。” “那样最好!你不来惹我,我也不去找你。”巫行云笑着爬起,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居然抱着膀子离开了。 费九关目睹了两人谈话,忍不住感慨道:“此人想法如此消极,居然还能将功夫练到这种地步。” 关浮沉道:“他的刀不似他的话那般软弱。我能感觉到,他心中有一团烈火,但却无处发泄。这样的人,假以时日必是一代高手。” 他转而将目光看向费九关,认真道:“你也同样。” 费九关苦笑道:“我又哪儿来的火?” 关浮沉盯着他,忽然说道:“你心中有疑。” 费九关一怔,不想竟被关浮沉瞧破心思,索性承认道:“不错。” 关浮沉说道:“她可有解释。” “昨日一尘与王兄已向我说明来历。” “你相信了?” 费九关哈哈笑道:“一句也不信。但我不问。” 关浮沉意外道:“为何?” 费九关正色道:“一尘是我兄弟,他断然不会害我。我不信他的话,但我信他的人。” 不信他的话,但信他的人。这两句话似乎矛盾,可细想来却又贴切。关浮沉哦了一声,好奇道:“你当她是兄弟?” “同患难,共生死。早已是兄弟。” 关浮沉闻言沉默了片刻,“你认下这个兄弟,以后会有麻烦。” 费九关满不在乎道:“既然认了这个兄弟。再大的麻烦也只能接下了。” 关浮沉便不再说什么。他不愿点破柯一尘身份。但柯一尘身份太过特殊,若放着两人不管,难免会生出祸端来。他思忖良久,认真道:“我仍要将她带走。你我相识一场,我不会取你性命。” 费九关点点头,知道关浮沉立场坚定,也不多言,点点头道:“多谢。”这便告辞。 关浮沉盘膝坐下,闭目半晌。耳边山风阵阵,鸟鸣悠悠。他似乎化作树下一块石头,与这方天地融为一体,随着他每一次呼吸,山林松涛也起伏摆动。 攸然间,他睁开眼睛,转头向山中看去。山林层翠,自然是什么也看不到的。可他瞧的专注,似乎真的看到了什么。 在他注目的方向,莫约数十里外,山林深处,层林掩映,碎金般的阳光洒在树梢之上,一片宁静祥和。 倏尔一双黑底绣花的娟鞋踩在树干上,似乎没有重量,随着微风吹拂,娟鞋与树枝一同起伏晃荡。 是夜,柯一尘等人均已休息。院落内漆黑一片,无有灯火。 巫行云独处一屋睡得正酣,不知在梦中见到了什么样的美事,打着呼噜也难掩脸上笑意。他行事放浪,随遇而安,就算眼下有伤在身,又有关浮沉王星澜等人环伺,他也照样吃得香甜睡得踏实。 “喂!喂喂喂!” 忽而一串咯咯笑声自房梁上响起,巫行云抽搐一下,自梦中惊醒,听到那笑,不禁悚然。他倏地翻身跃起,抬头盯着房梁处。若是掌上灯观瞧,便能看到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甚至脸上都浮出细密的汗珠。 他定定瞧着梁上,屋里没有掌灯,黑暗中,梁上蓦然有影子晃动。似乎有一双腿悬在空中,一下又一下的晃荡着。 这个习惯巫行云太过熟悉,霎时他便知晓来人是谁。他立刻紧张起来,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嘴里故作轻松道:“大半夜的,莫不是闹鬼了?” 咯咯地轻笑声又响了起来。梁上发出清脆如落玉叮咚般的少女娇嗔:“对啊。我活了五百多年,今天总算能找人索命啦!” 巫行云摊手道:“可惜。我仇家太多,你附在我身上,出了门多半就被人打死。前功尽弃喽。” 梁上那双腿晃荡的更加厉害,少女似乎笑得前俯后仰,声音清灵十分好听。她笑了一会儿,见巫行云不说话,纳闷道:“你怎么啦?” 巫行云坐在床上,无奈道:“你不就是要笑话我吗?当然让你好好笑一笑。” 少女嘻嘻道:“你堂堂剑山第一刀手,居然也有被人抓住的时候。这要是传出去...” 巫行云接口道:“那自然是普天同庆,人人拍手称快。” 少女顿了一下,悠悠道:“可是你的山门内的师长一定会非常生气。” 巫行云道:“那就让他们气吧。巫行云酒囊饭袋,难堪大用,他们气死也没办法。” 少女笑不出来了。小心翼翼道:“你生气啦?是不是这里人欺负你了?我帮你教训他们!” 巫行云摇头道:“没有。我是实话实说。是我没用,技不如人。不劳大小姐你出手。” 少女有点生气道:“还说不恼?你叫我什么!” 巫行云笑了笑,没接少女的话,反问道:“你来做什么。” 少女哼了一声,气鼓鼓道:“我去山门寻你,小叔说你跟白伯伯下山了,我从流沧剑山一路跑到北峰州。见到白伯伯,这才知道你被倚晴楼抓走了,所以我就找过来咯。” 巫行云插嘴道:“师伯知道我被倚晴楼抓了,他就没打算救我?” “对呀,我也这么问他。可是白伯伯说,‘巫行云这小子诡计多端,让他找关浮沉比试,他左推右拖,死活不愿动手。多半是故意落到倚晴楼手里。’他就不管你啦!他虽然不管你,可我怎么能不管你呢?这些天我踏遍北峰州,总算找到你啦!” 说到这儿,她似有些得意,又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巫行云听说白罗看穿了自己的把戏,心中惴惴不安。又听出少女话语间担忧关怀,不禁为之感动。这少女的轻功虽然举世无双,但北峰州地处辽阔,这几天奔波劳顿,这自小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如何受得? 他语气稍稍温柔了几分,由衷道:“辛苦你了。” 少女笑道:“你没事就好。现在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救你出去,怎么样?” 巫行云苦笑道:“救我出去?外面树底下那位是谁你可知道?” 少女道:“谁呀?” “关浮沉!” 少女毫不惊慌,淡淡哦了一声。 巫行云急道:“那可是洪武快刀关浮沉!你能不能有点表示!” 少女满不在乎道:“刚才就是他放我进来的。还要我怎么表示?再说关浮沉又怎么样。大家都是半斤八两,我们两个人还打不过他一个?” 巫行云一指自己胸前,义正言辞道:“我受伤了。所以咱们是一个半人。” 少女神秘道:“其实咱们是两个半人。” 巫行云愕然:“还有谁来了?...孤独小师叔?”他深知自己这位小师叔剑术精绝,傲视同侪,自己虽然与他齐名,但真要论动手,那是万万不及的。 少女笑道:“我离开剑山时小叔正要闭关。再说他也不知道你被抓了。”她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秘道,“我在来的路上碰见金小四了。” 万点金无有与武痞巫行云同样列为贺兰双刀四剑,两人自然打过交道。巫行云诧异道:“金小四?他来做甚!” 少女满不在乎道:“来寻仇的呗。听说他三姐夫被仇斯年流放了。他们火狐部哪儿吃过这么大的亏?他三姐气得直跳脚,又不敢找仇斯年麻烦,就派他出来找阜平城劫囚的主犯解恨咯。他现在离咱们只有二百里地,我邀他一同过来对付关浮沉好了。” 巫行云头摇的似拨浪鼓般,连声说道:“不行不行!我失手被擒,还被人伤了。这要是让金小四看到,还不笑话我一辈子?你忘了前年我是怎么整治他的?” 少女回想到过去巫行云戏弄金无有的情景,咯咯笑了起来,“那咱们就不和他硬拼。我背你走。就算是关浮沉轻功也赢不过我吧?” 巫行云摇头道:“不行!我是男人。让你背我逃跑。我以后在贺兰还怎么混!”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少女沉吟起来,忽地恍然道:“你是不是根本不想让我救你?是不是怕答应我一个条件?” 巫行云一僵,心虚地干笑两声道:“哪有,哪有...” 少女单刀直入道:“那好啊。那你同意娶我。我救你出去。” 巫行云一哆嗦,故作轻松道:“这倒稀奇。天底下哪有人拿这等好事与别人谈条件?” 少女懒得与他绕弯子,不耐烦道:“就说你愿不愿意!” 巫行云长叹一声,他一路回避,甚至不惜藏身此地,除了为避开与关浮沉一战外,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躲避眼前之人。现如今躲无可躲,他一改平日里的惫懒模样,正色道:“大小姐。” 少女怒道:“不许你这么叫我!” “大小姐。”巫行云又重复了一遍,“你是八部之一的千金,武功品性相貌家世无一不是当世顶尖。而我巫行云呢?贺兰人尽皆知的浪荡子。剑山上一个不会使剑的废柴。你何必紧抓着我不放呢?” 少女急道:“咱们可是有婚约的!你这般反悔失信,难道,难道就能在江湖上立足吗!” 巫行云苦笑起来,目光转向窗外,天色漆黑无月,夜空中只有数点明星闪烁。他怅然道:“当初咱们两家订婚。乃是世伯笼络我爹娘之举,意在与剑山修好。可如今我爹死了,我娘也疯了。我这不会使剑的废物在剑山上也难有一席之地。世伯又怎会再把你许给我?” 少女明白她说的是实情,着急道:“你可是贺兰六杰呀!你光是学刀便有这般成就。就算换做是孤独小叔也难以做到。任谁不夸你一声年少有为?你又何必自轻自贱?” “哈哈...”巫行云落寞道,“双刀四剑,贺兰六杰。好大名头。那又如何呢?一朝山河局开,就是我等为贺兰拼死效命之时。若我跟我爹一般战死,再大的名头也会风流云散,若干年后还有谁记得我?” 他咬了咬牙,强忍住内心的悲戚,沉声道:“大小姐...” 少女斥道:“不许这么叫!” “你就放过我...” 少女捂着耳朵摇头道:“我不听我不听!” “世上良人无数,巫行云岂能耽误你...” “呸呸呸!啦啦啦啦啦~” 原本巫行云满腔的柔情,想要像个饱经沧桑的江湖客那般深情诉说。可少女总是耍赖,破坏自己努力营造的气氛。巫行云也旧性复发起来,一梗脖子道:“反正我不娶你!” 少女怒道:“你敢!” 巫行云惫懒脾气发作,晃着脑袋道:“不娶就是不娶。随便你怎么说!” 黑暗中看不清少女表情,却见那双腿蹲在梁上,少女像只雌豹般低吼,咬牙切齿却又拿巫行云没办法。她左思右想,最后把心一横,决绝道:“那好!今天本姑娘就睡了你!看你娶是不娶!” 说罢梁上人影一窜,落在床上。巫行云哭笑不得,他与少女自小相识,知道她做事胡闹顽皮。今天既然决定了要睡自己,那一定得睡了才得罢休。他急忙闪躲,又不敢伤到她。少女张牙舞爪,功夫也是不弱。数招之间逼得巫行云连连后退。 好在巫行云也不是吃素的。虽然不敢跟她动手,却也另有法子应对。他气沉丹田,嗷呜地一声开嗓嚎道:“救命啊!!劫色啦!!关浮沉!娘娘腔!!大家快来看啊啊啊!!” 少女毕竟脸皮薄,此番用强已是鼓足了十二万分的勇气。被他这么一喊顿时脸红耳根,手足都发软。气急败坏道:“你,你!臭流氓!” 巫行云得意一笑,傲然道:“以暴制暴,以毒攻毒!有本事你再来呀!” 耳听人声渐近。显然他的嚎叫已经惊动了休息的众人。少女羞恼交加,气呼呼地飞起一脚踹在巫行云脸上,接着一个倒栽葱翻出窗外。 这一脚正踹中巫行云鼻梁,他顿时酸疼交加,涕泗横流。他低头捂住鼻子,只听外间柳斜斜呼喝道:“什么人!” 巫行云心中担忧少女安危,忍着酸疼,泪眼婆娑地向窗外望去。窗外少女立在场中,柳斜斜、王星澜、费九关三人呈品字形把她围住,稍远处还能看到柯一尘在旁观望。 少女双手叉腰,目光挨个扫过众人,忽然咯咯一笑,“你们是怎么抓住他的?说给我听听。” 王星澜皱眉,觉得此人多半是敌非友,打定主意先擒下再说,于是悄悄做了个手势。柳斜斜会意倏然扑上,急冲之际掌中翻出一道寒芒,如夜间飞驰的流星。 少女见她攻得甚快,哎呦一声,赞许道:“这个姐姐身法不错呀!”虽是夸赞,话里却透着一股好整以暇地意味。只见她纤腰一扭,似随风摇曳的柳条般闪过柳斜斜,顺手在她背后一推,这一下看似轻描淡写,可是准确的打破了柳斜斜的平衡,柳斜斜就像醉酒般脚步踉跄,一跤摔倒。 这时费九关与王星澜也同时攻到,费九关一拳打向她右肋,王星澜五指如钩抓向她左肋。那少女一打眼便看出三人之中王星澜实力最为强横,于是闪身欺近费九关,出手鬼魅,白玉似的手掌按在费九关肩头。这一借力倏尔高高跃起,落在了房顶之上。 柯一尘见那姑娘上蹿下跳,让三人都扑了个空,忍不住好笑道:“喂!你到底是什么人?” 少女冲她眨眨眼,调皮道:“你抓到我就告诉你。” 柯一尘见她有恃无恐,再看下面费九关三人都失了手,心想这少女武功怎么样暂且不说,轻功显然高出在场众人许多,要是一味躲闪,己方好像真拿她没什么办法。她笑道:“我不用抓你,一样知道你是谁。” 少女奇道:“那你说说看。” 柯一尘一板一眼道:“刚才巫行云不是说了劫色吗?我看你就是个专劫男色的女贼,方才作案时遇到苦主挣扎,被撞坏了好事。” 少女脸上一红,啐道:“呸!看你打扮是个读书人,怎么嘴上如此荒唐!”却不料房间内隐约传来了巫行云嘤嘤的哭泣声,“作孽啊...大半夜强抢民男...我这清白身子就这么没了...我不活了...” 声音如泣如诉,如夜枭嘶鸣,难听之余又让人觉得恶心。王星澜与费九关听到这哭声,往房顶上看时,眼神里都透出几分怪异和欲言又止。柯一尘也有些含糊,痛心疾首道:“这位姑娘,这里那么多男人,你说你劫谁不好,非要挑房间里那位?” 少女毕竟年幼,被他们几个人看着,又听到巫行云的嚎叫,脸上顿时挂不住了,像个熟透了的苹果,她愤愤地在屋顶上跺了几脚,朝下面喝道:“你给我闭嘴!”接着示威般瞪着院子里的四人道:“你们都对他客气点,我还会再来的!”说罢足尖轻点,腾身高跃,如夜莺掠空般自众人头顶飞过,几个起落就消失在黑暗中。 这一手轻功飘逸绝伦,真如冯虚御风一般。众人俱是看呆了。柯一尘更是神往道:“她是不是会飞呀...” 王星澜身为倚晴楼少主,对各类情报耳濡目染,略作思索,心中对来人身份已然猜得六七分。 四人进了房间,点上灯,又目瞪口呆起来。只见眼前一片狼藉,巫行云鼻子红肿,脸上隐约还带着一个玲珑地鞋印子,正蜷缩在床头不住抽泣。看到众人赶来,更是干嚎起来。端的是撕心裂肺,震耳欲聋。 四个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不知是何情况。 “这个...”柯一尘从未见过如此诡异景象,犹豫半晌才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有什么事!”巫行云鼻涕眼泪哗哗流淌,痛哭道:“采花贼啊!你们看不出来吗!” “啊,哦,嗯...” 柯一尘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支吾应对。 第五十四章 酝造一场烦恼送人来 众人反复盘问巫行云。可后者始终咬定自己险遭采花女贼荼毒,既不知对方是谁,也不知对方为何要如此。自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多半只是看中他的姿色,按捺不住澎湃的冲动。 王星澜与费九关见始终问不出头绪,又看巫行云模样狼狈。身上挨刀,脸上被踹,实在是惨得无以复加。便悻悻作罢。留下柳斜斜照料他,一行人聚在一起商议。 柯一尘率先道:“你们相信他的话吗?” 几人俱是摇头,王星澜沉吟道:“可是,看他模样实在凄惨。脸上的伤也显然是被人用脚踹出来的——我都看到鞋印了。这绝不是他自己弄地出来的。” 费九关思考良久,开口道:“我不相信。” 柯一尘颇为意外,赞许道:“难得呀大哥。说说为什么?” 费九关义正辞严道:“就算劫色。为何会选他而不选王兄?” 柯一尘一愕,旋即不满道:“为什么选王兄不选我?” 费九关呵呵笑道:“王兄英气勃勃,更有男人味一些...一尘兄弟你太过秀气,女人可不一定喜欢。” 柯一尘呸了一声,“你又不是女人!你怎么知道女人不喜欢我这样的?” 王星澜见话题越扯越远,忙安抚道:“柯公子稍安勿躁。费兄的意思,想必是说此人与巫行云有些纠葛。不该是真为劫色而来。” 柯一尘道:“我看她多半跟巫行云有仇。既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摸进来,直接把人救走不就好了。巫行云为何要主动呼救?” 王星澜道:“我心里倒有些猜测。不过尚需要确认。诸位看到那姑娘形貌可有什么想法?” 费九关回忆道:“此女年纪应该只有十六七,看打扮多半是贺兰人士,轻功之高世所罕见...”他说着说着忽然一顿,眼中发亮。王星澜见状知道他已有些猜测,冲他微微一笑道:“还得去向关兄证实一番。” 费九关也会意,点头道:“正是。” 柯一尘看两人那副神神秘秘地模样,撇嘴道:“故弄玄虚,关浮沉他就能知道?” “嗯。我知道。白天她就曾在周围出没。今夜主动现身,求我放她入内。” 院外树下,众人围聚在关浮沉身边。见到关浮沉坦然承认自己早已发觉,柯一尘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叉腰道:“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关浮沉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我来是为了带你回去,不是为了给你看家护院。况且她不带杀气,没有危险。” 柯一尘张口欲骂,费九关一把将她拉住。王星澜接口道:“关兄,你可看清了此人形貌?” 关浮沉闭目回忆了片刻,说道:“女子,莫约十六七,鞋底轻薄,腾挪灵巧,举世罕见。” 王星澜问道:“那你可知晓此人是谁?” 关浮沉沉吟道:“如无意外,她的身上应该藏了一柄剑。” 他此话出口,正中王星澜与费九关心中所想,两人会心一笑,便与关浮沉告辞。 柯一尘是被费九关拽走的。临走三还挥舞着拳头道:“下次再有人来。不管是谁先砍了再说!” 关浮沉毫不搭理,闭目养神起来。柯一尘见状勃然,指着关浮沉道:“你这...”也不知她要说什么,人已被费九关拖远。 众人回到屋中,柯一尘往椅子上一座,不耐烦道:“你俩看出什么了?说吧!” 费九关哈哈笑道:“一尘。你到底对贺兰双刀四剑知晓多少?” 柯一尘踌躇道:“双刀四剑,就是...双刀四剑咯...里面有两个姑娘我倒是听说过...”她一来不喜习武,二来在深宫之中成长。对于外界消息了解不多。贺兰这六人虽是名满天下的才俊,她也只留意过其中两位相传跟她年岁相仿的女子,余下皆是略有耳闻罢了。 柯一尘见费九关又要笑,恼羞成怒道:“你知道了不起啊!少把在酒铺里听来的东西拿来卖弄!” 王星澜莞尔道:“柯公子是洪武人士,对于贺兰武林不甚了解也是寻常。双刀四剑北域六杰,是当今贺兰除了狼主乱山横之外名声最响亮的六个年轻好手。他们各俱师承,身负惊人业绩。双刀乃是指环首刀巫行云和北蟒部击雷山当代雷守,八部天雷刃常天庆。这四剑,分别是贺兰古剑圣的关门弟子剑痴孤独始,火狐部四公子万点金无有,以及雪熊部长女血瀑宇文柔奴,还有云鹰部独女,追云燕子战芳菲。” 柯一尘拍手道:“对!宇文柔奴和战芳菲,这二人我是知道的!” 她素来听闻这两人都是当世美人,总想亲眼一见,看看比自己如何。她联想到方才关浮沉所言,惊喜道:“刚才来的就是那只燕子?” 王星澜点头道:“云鹰战氏虽是贺兰八部之一,但这一部族人性格超然,不喜权谋争斗,势力仅比没落了的北蟒部高出一线,从不参与八部纷争。不过此部势力范围在流沧江,恰好囊括剑山。双方一直交好,倒也无人敢轻视了。” 柯一尘嘿道:“这么说来,劫色的还是一个大小姐。莫非是她剑山弟子?” 费九关摇头道:“听闻战芳菲一身功夫俱是云鹰战氏的绝技。此部以云鹰为名,尤善轻功腾挪。今日来看,咱们三个一起上居然连她衣角也没摸到,真是名不虚传。” 柯一尘皱眉道:“那这只燕子大半夜跑来,怎可能真的为了劫色?既然同为六杰,多半还得落在巫行云身上。” 战芳菲与巫行云的婚约始末,仅剑山与云鹰部的少数人知晓。纵然是倚晴楼也没能获悉。众人想了一宿都没有头绪。最后只得作罢。如果战芳菲是为了巫行云,那么必然还会再来。既有关浮沉说此女没有敌意,那到时候说不定可以与她交涉一番。 天光破晓。战芳菲在山中奔走。她秀足在树枝上一点,人便飞出老远。宛如乳燕掠空,轻巧迅捷。 她抬头,透过树木枝叶看天,知晓已是清晨。这般赶了一宿的路,纵然她气韵悠长也有些疲惫。当下靠坐在树枝上休憩。 只休息了片刻,她蓦然睁开双眸,叫道:“金小四!” 树下,绿涛之中,一道火红姗姗走出。金无有身着明红衣衫,足穿金丝鹿皮短靴,金光灿灿的日照龙鳞剑佩在腰间,金色红色耀眼夺目,一派富贵之气逼人而来。 金无有挑了一块干净的石头,从怀里掏出一块手绢铺上,自径坐下。又从掏出一块手绢,慢条斯理地在白嫩秀气的脸上轻轻擦拭,好整以暇道:“你睡你的。” 战芳菲哼了一声,自树上跃下。挤开金无有坐到石头上,说道:“起开!” 金无有也不生气,退了两步站定,笑吟吟地看着她。他家中全是姐妹,自幼便是与三个姐姐相一块长大。除了与元神机身边那个北人家小丫头不对付之外,对于其他女子,他的脾气一向温柔随和。 金无有见她没有休息的意思,便问道:“找到那个痞子了?” 战芳菲一想到昨夜之事心中就来气,生硬道:“找到了!” 金无有知晓他俩之间的纠葛。看战芳菲不忿地模样,忍笑道:“这么生气。看来是被武痞子赶出来了?” “多管闲事!” 战芳菲索性扭过脸来不瞧金无有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兀自生着闷气。 金无有其实丝毫不在意他们两人的纠缠。只不过当年巫行云曾经羞辱过自己,如今知晓他躲着战芳菲,那么少不得要给巫行云添点麻烦。他鼓励道:“你何必这么生气。他就算躲着你,能躲到天边不成?战家的轻功天下无双,难道还有追不上的人吗?” 战芳菲阅历不深,又受了一肚子气,身边金无有温言安慰,她便向他诉起苦来,“那个混蛋是犟地可以。死活不愿娶我。我轻功再高,追得上他的人,追得到他的心吗?” 越说越是羞愤,她明亮的眸子顿时蒙上一层水雾,眼看就要哭了。金无有连忙道:“巫行云不愿娶你,咱们就想点别的法子。以有心算无心,迟早能让他就范。” 战芳菲眼巴巴望着金无有道:“你有什么法子?” 金无有沉吟片刻,“巫行云那个浪子,不知好歹。你越往上贴,他跑得越快。倒不如你故意寻个男子,假装中意于他,引巫行云吃醋。说不定此事就成了。” 战芳菲瞧着金无有,悄悄向后挪了挪,温柔道:“小四。咱俩是不可能的...你想都别想!” 金无语哭笑不得,“他们剑山没有旁人吗?孤独始呢!” 战芳菲思忖道:“小叔恐怕不会配合我。况且孤独小叔按辈分是他师叔。哪有师叔师侄抢女人的!” 金无有点点头,觉得此言也有道理,“那就只先把生米煮成熟饭了。你堂堂云鹰部千金,这事做下了,巫行云就算再混蛋也不敢不认。只是便宜巫行云那个混子了。” 战芳菲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细弱蚊鸣道:“这招我昨晚用过了...” 金无有瞪大了眼睛,直楞楞瞧着这位云鹰战氏的大小姐,怔道:“啊?” 战芳菲只觉脸上发烫,捂着脸解释道:“别这么看我!没,没成功!他拼命抵抗...” “噗...哈哈哈哈!”金无有再也憋不住,捧腹大笑起来。眼前几能浮现巫行云昨夜尴尬狼狈地模样,胸中无比快意。 战芳菲被他笑得更加羞恼,瞪着眸子凶道:“金小四!” 金无有连忙止住笑声,手揉着肚子,满脸的涨红扭曲。缓了好一会儿,这才憋笑说道:“他抵抗,你可以制伏他呀。” 战芳菲白了他一眼,半是得意半是苦恼的悠悠道:“他的武功你又不是不清楚。你不也没奈何得了他吗?” 金无有哼了一声,顿时没了好心情。两年前巫行云平白无故使了下流招数算计他,自己一时不察着了道,从此引以为奇耻大辱。此后接连与巫行云斗了几场。无奈巫行云为人虽毫无下限,武功却偏偏高出他一线,这份仇一直未能得报。他念头转了转,坏笑道:“芳菲妹子。你可知道那年巫行云是如何陷害我的?” 战芳菲当初只是模模糊糊听过,咬着嘴唇回忆道:“我想想...唔...骗你喝酒,把你和一个丑姑娘关在一个房里...” 金无有忍住屈辱,淡淡道:“不错。” 战芳菲奇怪道:“金小四。这又有什么好生气的?你是气巫行云让你和丑姑娘共处一室吗?” 她好似想到什么,呀了一声,急忙捂住嘴,小心翼翼道:“是生,生米煮成熟饭...了?” 金无有脸色极为难看,如果不是为了提点战芳菲,他绝不愿意将这桩丑事外示于人。缓缓道:“有些时候,人是身不由己的。” 战芳菲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你自己做出来的事,却要怪在巫行云头上?” 金无有摇头,铁青着脸咬牙启齿道:“我说了身不由己,自然是巫行云对我使了混账法子。” 战芳菲懵懂道:“什么方法?” 金无有张大了嘴巴,无声的做出了两个口型道:“迷——药!” 战芳菲吓得从石头上跳了起来,跳脚道:“呸呸呸!金小四你不学好!我,我告诉你姐姐去!” 金无有倒是豁出去了,淡定道:“巫行云一肚子坏水,若论用计,恐怕你到八十岁也算计不了他。要说动手,我都收拾不了他,谅你也奈何他不得。只有这个方法既简单,又直接有效。” 战芳菲芳心乱颤,无措道:“我堂堂云鹰战氏!怎能,怎能给人下药?万一传出去,我还怎么见人!” 金无有笑了起来,手指自己,又指了指战芳菲,“这个事,最多也就是你、我、巫行云三人知道。我不说出去,再来就是看你俩了。” 战芳菲索性捂住耳朵,红着脸不去听金无有说话。待金无有说完,好一会儿她也没有动静。正当金无有以为此法不行之时,却见她怯生生地伸出一只手来。 金无有不解,愕然道:“你做什么?” 战芳菲脸上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脖子,咬牙道:“拿来!” 金无有一愣,旋即醒悟她说的是什么,尴尬的摆手道:“我是正经人。没有那个东西...” “废话!你没有,难道我有吗!” 战芳菲羞地不好意思去看他,那是伸出的手异常坚定,没有丝毫缩回去的意思,“是你提议的。今天你变也要变给我!” 金无有看着战芳菲羞怯而又决绝的模样,只感好笑,心里暗暗解恨,“巫行云,两年前你暗害本公子。今日本公子也当原样奉还!” 五十五章 杯下留人 当天晚上,月挂枝头,山野静谧。战芳菲踏夜而行,穿梭在幽暗林间,摸着怀里的那一小包事物,只觉得心中羞喜交加。 眼看自己即将迎来一生最为重要的时刻,满腔的少女心思好似一群蜜蜂,嗡嗡在耳边吵闹不休。 她身法极快,犹如流星飞矢,起伏飞掠,迅捷绝伦。下午辞别金无有,晚饭时分便已能遥遥望到巫行云等人居住的院落。她蹲伏在树枝上,透过枝叶远远眺去,院中灯火未熄。 她竟有些迈不动脚来,心里忽地充满了怯意,只想扭头就逃到身后的山林里,可又舍不得这次机会。 “战芳菲,战芳菲!你最勇敢了!今晚一定能把姓巫的拿下!” 她双手用力拍打脸颊,小小声给自己鼓劲道。待心情稍稍平复了,这才站起身,向那农院蹿去。 就在她刚准备跃起之时,猛然间有所感应,一道刀罡似惊电流火,往她脖颈疾斩而来。她应变神速,脚下攸然一滑勾住树枝,螓首在半空中急急后仰,任由身体下落,如秋千一荡,倒挂在树上。那刀罡自她站立处掠过,树冠立时被切割横断,簌簌落叶残枝如雨,好像秋天突然来临。 战芳菲倒挂着向后望去,只见那刀罡余势不消,一连断了三四株老树,霎时间树木咔嚓之声不绝,不禁为之咋舌。此时又是一道刀罡冲她杀来,速度极快,惊得她险些叫出声。她咬牙一扭腰肢,身子在空中一个翻腾躲过这道杀招,翩然落下,人回到原先站立的树枝上,冲着前方怒道:“干嘛突然下死手!” 离她五百步左右,院落外面的一棵树下,关浮沉盘膝而坐,出了鞘的短刀放在手边。听到战芳菲的怒斥,淡淡回应道:“可你躲过去了。” 战芳菲想想也对,她生性豁达,又感到对方没有敌意,于是拍去鬓上碎叶,几下到跃关浮沉坐落的树上。低下头去瞧坐在树下的那个传闻中冷漠凶狠的年轻人,“昨天我不知道你是关浮沉。大家都说你是个武疯子,见谁都要比武。是不是要跟我打一场才会放行?” 关浮沉摇头道:“你我路数不同,况且你也非我对手。就此离开,我可当你未曾来过。” 战芳菲一听就急了。她非好斗之人,对胜负强弱素来不热心,况且刚才一手也明白这关浮沉功力精深胜过自己,故对他所言倒也不着恼。可是听他不愿放自己进入,那白天的绸缪势必要付诸流水。事关终生大事,这可得了?连忙说道:“你放我进去好不好?我只找巫行云!别人我一概不打搅!我发誓!” 关浮沉看她急成这样,说道:“你要作甚?” 战芳菲脸一红,忸怩道:“他,他是我未婚夫...这是...这是我们的私事...” 关浮沉淡淡道:“立个誓,我就不阻你。” 没想到关浮沉竟如此好说话,连战芳菲都感到意外,急忙道:“我发誓!我此来只为找巫行云,要是伤了院子里其他人,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她起了个毒誓。关浮沉果然收刀入鞘,不再有动作。 事情顺利地让人不可思议,战芳菲刚想走,又收回脚步,低头看关浮沉道:“我可真进去啦?” 关浮沉无动于衷道:“请便。” 战芳菲道:“你真不拦我?” “不拦。” 战芳菲想了想,觉得不对,“你会如此草率就放我进去?” 关浮沉坦言道:“你气息宁和,不带杀意。不必防备。” 两人功力相仿,关浮沉一说,战芳菲立即便知道他已处于何种境界,不禁有些佩服地多瞧了他几眼。忽然又奇怪道:“既然早知道不用防备我。你今天拦我干嘛?” 关浮沉难得笑了笑,说道:“我受人之托,先砍你一刀。” 离开关浮沉,再度悄悄潜入院落,紧张感又重新回到身上。她辨明了方向,步履如猫儿般轻柔迅速,很快就来到厨房。 这些均是与金无有事先商议好的计划。她耳中仿佛又响起金无有的话: “趁着晚饭时潜入厨房。找到巫行云的饭食,把药下进去。” “然后呢?” “等药效发作了。你就进屋。” “再,再然后呢...怎样才算药效发作?”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厨房无人,灶台上摆了几个托盘,每个托盘上均有一份饭食。她奋力按捺下自己紧张的情绪,走近了一一辨别。 可惜每一个托盘中的菜肴均是一碟羊肉,一碟蔬菜,一碗米饭以及一壶酒,一般无二,她顿时感到头大,“如果大家饭食都是相同,如何能找到巫行云那份?” 她继续挨个看去,忽见最后一个托盘里只有蔬菜米饭,显得甚是简陋,不禁心花怒放起来,“巫行云是被这帮人囚禁起来的。如此寒酸,肯定是给他准备的!哼哼,你们这般对待他,来日本小姐定要给你们点教训!哎呦,可我答应关浮沉不对他们动手!” 她脑中胡思乱想着,手忙脚乱地掏出怀中那一小包药粉,又迟疑起来:“这药该下到饭里还是下到酒里呢?要放多少才算有效?” 正踌躇间,忽然耳朵一动,听到有脚步声靠近。她不及多想,急忙打开酒壶,把那一包药粉全部倒了进去,收拾好后藏入角落阴影之中。只是这一套简单的动作,却让她心脏狂跳,全身是汗,只目不转睛盯着那壶酒,不敢偏离半分。 脚步声靠近,战芳菲见到一个身着翠衣的少女鼓着嘴走入,还兀自愤愤然自语道:“什么柯公子。整天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凭什么对她那样客气...” 她嘟囔的声音越来越小,战芳菲渐难听到。但见少女端起那份只有素食的托盘,走出门去。战芳菲一个激灵,腔子里一颗芳心高低起伏,连忙悄悄跟在后面。她心中忐忑,若不亲眼看到这饭食送入巫行云房中,总是放不下心来。 哪知那翠衣少女并未去巫行云房间,而是走到另一处房门外停下。战芳菲心里奇怪:“巫行云怎又住在这儿了?是了,他害怕我今晚再来找他,就换了个房间。哼!这种小伎俩还想躲过我?” 她继续瞧,不料那翠衣少女敲了几下房门,生硬说道:“柯公子,用饭了。” 房里一个陌生声音答道:“你把饭菜送到费九关那儿吧。我一会儿去找他。” 战芳菲顿时楞在原地,听声音这人并非巫行云,而是昨夜那个挤兑自己的年轻公子! 翠衣少女轻轻哼了一声,“费公子方才说了,他要去找关浮沉切磋。公子是要一起吗?” 房里人唔了一声,似乎对关浮沉有些忌惮,“那就送进来吧...” “糟糕!原来那份饭食不是给巫行云准备的!这...这可怎生是好!” 这个变故来的猝不及防,战芳菲急切间几乎想现身去夺那托盘,可又心虚羞怯。正踌躇间,翠衣少女已将托盘送入屋内。 只听屋内人咦道:“你今天忙里忙外的杀牛宰羊,搞得整个院子都是膻味,怎么到头来就端出来几个菜?” 又听那翠衫少女振振有词道:“公子想必是闻错了,少爷说最近想吃素,婢子今晚只做了几味素食。” 屋内人怒道:“好贱婢!你当我傻吗?我...” 忽听到锵地一声,似乎有利刃出鞘。那愤怒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听翠衫少女冷冰冰道:“公子嘴巴最好客气一些。否则斜斜就要稍微不客气一些了。” 那声音哼了一声,变得谦和有礼,谆谆善诱起来,“说你两句就拔剑,你现在很客气吗?还能多不客气?” 那“斜斜”道:“晚饭婢子给柯公子您端来了,吃与不吃请柯公子自便。”木门又响,就看到翠衫少女款款走出,嘴角还带着一丝得意。 战芳菲虽然心里紧张,百忙中还想:“原来他们自己人也会欺负自己人。” 直到翠衫少女走远了,房中才传来一阵噼里啪啦摔砸声,“混账!混账!倚晴楼果然没好东西!本宫迟早有一天踏平你们燕云城!片甲不留!” 战芳菲听到这动静,终于送了口气,心想:“你把饭菜都摔了,这很好啊。” 那人摔砸一通后,房内又安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直到战芳菲等得不耐烦,屋内人不知为何,忽然低声笑了起来,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好像在翻找什么,只听屋内人自语道:“待会儿你进来收拾,本公子让你好看!”说完好像心情忽然愉快起来, “本公子才不跟饭菜计较!嘿嘿,吃饭!” 战芳菲大急,脱口而出道:“不行!” 她不及细思,将身子一跃,倏然撞开屋门,蹿入屋内。 屋内柯一尘手坐在桌旁,手里捧着一个香炉,面前摆着那份酒饭。愕然望着那个突然闯入的少女,整个人傻愣在原地。脑中嗡嗡只有一个念头: “还真的来劫我了?” 第五十六章 北燕落南庭 柯一尘呆呆看着眼前突然闯入的少女。 她的皮肤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一双眸子黑白分明,一条乌黑透亮的长辫拖在脑后,清纯无暇,清秀可人。纵然同为女人,柯一尘也觉这少女灵气逼人,有种北域所独有的野性可爱。 可是这么一个女孩儿,怎会做出半夜闯入男人房中,这样胆大妄为的事? 且不提柯一尘脑中胡思乱想。战芳菲脑袋一热冲了进来,刚一进门就极为后悔。她毕竟只是个涉世不深的千金小姐,遇上这种事一时间也没了注意,心中思绪纷乱。 “现在怎么办?我该说点什么?他有没有喝那个酒?下一步该怎么做?” 屋内霎时安静,两个人一站一坐,大眼瞪小眼,默默对视。 最后战芳菲把心一横,“不管了!我就什么话也不说,把他的酒壶抢走就好了!” 她定下主意,立即便要有动作。这时柯一尘忽地哈哈一笑,开口道:“静夜无聊,难得有佳人来访。甚感欣慰。姑娘既然来了,就请坐吧。” 她猛然开口,吓得战芳菲一个激灵,好像丑事被人发现一般。顿时心虚地不敢妄动,支支吾吾地含糊嗯了一声,居然真乖乖到柯一尘对面坐下。 其实柯一尘心中也是无比紧张,满脑子都是昨夜巫行云的惨状。心里胡思乱想,“莫非她就是那只追云燕子?看她长得挺可爱,倒真有几分燕子的模样。若真是追云燕子战芳菲,那她不去找巫行云反跑我这儿来作甚?糟糕!难道她真的喜好男色,看上本公主的容貌...” 她左思右想,决定先稳住此人。摸了摸手里的香炉,心里立刻安定下来。 那香炉里放的正是她出宫那夜迷倒陈踪萍的绮罗软骨香。当时她觉得好用,便顺手将剩下的香全部带在身上。这段日子四处奔走逃命,慢慢也就把此物给忘了。刚才她被柳斜斜惹怒,无处发泄随手乱砸,这香炉恰巧从包袱里掉了出来。 她本打算等柳斜斜来收拾碗筷时点香把她迷倒,届时好好炮制那小妮子一番。好教她知道,自己不是那么好惹的。只没想到如今战芳菲闯入,这香炉立即成了自己救命的稻草。 战芳菲坐下之后,两人又是长久无话,一时有些尴尬。柯一尘佯作惊醒,一拍脑袋道:“你瞧我这傻样,唐突姑娘了!来来来,姑娘安坐,且待我燃上这炉香,再为姑娘斟酒。” 她一嘴洪武南方口音,战芳菲本就知道洪武人不似北域,臭规矩甚多,点个香炉倒也不往心里去。况且她此刻无暇去计较这些,本就坐立不安,一听到柯一尘又提到酒的事,她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那个...我就是,就是...随便逛逛...” 两人说话都是莫名其妙,柯一尘暗自诽腹,巫行云是那个德行也就罢了,难能可贵的是这小姑娘说话也如此不靠谱。贺兰的双刀四剑都是这样不着调吗?随便逛逛?是把这儿当成大街还是酒楼? 她心里想着,手上却不闲着,假装随意的点燃了香炉,放在桌边。伸手便给战芳菲倒酒。待给自己倒酒时,趁战芳菲不察,悄悄把绮罗软骨香的解药混入杯中。 这一套动作做完,她才放下心来,展颜笑道:“不管怎样,相逢就是有缘。此刻月白风清,如此良夜,怎能无酒相伴?在下先干为敬,请!” 说完她便要喝下自己杯中的解药。战芳菲大急,她自打进屋后脑子一团乱麻,闻到一股淡淡香气,也没放在心上。满眼中只有那壶酒,见这公子要喝,来不及细想,倏然出手一点桌上筷子。那根筷子激射而出,如同箭矢,将柯一尘手中酒杯打碎,酒水顿时淋了柯一尘满身。 柯一尘一愣,心中发虚,佯作不解道:“姑,姑娘这是何意?” 战芳菲嗫嚅道:“这个...聊聊天便是,我家教严格,见不得别人喝酒。” 柯一尘看战芳菲今天畏畏缩缩,一改昨晚飞扬开朗的派头,倒真像个未出阁的大家闺秀,心里不忿的想,你家教严格,自己不喝酒也就罢了,哪有见不得别人喝酒的道理?况且你昨晚毒打巫行云,今晚有跑来我这个“男人”房里,难道你家规就只不许饮酒吗? 想归想,她终究忌惮战芳菲武功厉害,连声符合道:“嗯,姑娘家教森严,一看就是名门之后,那就不喝了。”她悄悄捏了捏衣服,绮罗软骨香的解药尚存一粒,当即偷偷取出捏在手心,心想纵然本公主不服解药,大不了跟你一起中毒便是。到时候费大哥来寻我,一样能擒住你! 于是她呵呵笑道:“战姑娘两次光临,在下蓬荜生辉呀。不知战姑娘此来所为何事?” 战芳菲听她一口报出自己姓氏,诧异道:“你知道我?” 柯一尘一笑,故作深沉道:“姑娘轻功如羚羊挂角,若不是北域贺兰双刀四剑之一的追云燕子战芳菲,同辈之中又有谁能身怀如此绝技?” 战芳菲稍稍安定心神,有些佩服道:“瞧公子你年轻不大,又是南国人,眼界倒宽广的很。” 柯一尘拱手道:“谬赞,谬赞了。在下柯一尘,战姑娘是云鹰部千金,公子二字不敢当,称呼我一尘便是。” 战芳菲呀了一声,脱口道:“原来你就是...柯一尘啊。”她见过金无有,知道金无有此行寻找的仇家是在阜平城中闹事的费九关与柯一尘。听眼前人自报姓名,居然是金无有欲寻仇之人,险些说漏了嘴。 柯一尘一挑眉,兴奋道:“区区薄名,连你也听说过吗?” “呃,嗯...贺兰可有人一直在找你们。” 柯一尘哈哈一笑,满不在乎地一摆手,豪情万丈又故作云淡风轻道:“跳梁小丑何足道哉?我柯一尘能从阜平活到现在,自然有我的法子。” 战芳菲含蓄又不失礼貌的笑了笑,心想等金无有站在你面前时,恐怕你就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香炉徐徐燃烧,清淡香味逐渐飘满室内。尴尬聊天的两人各怀心思,都如坐针毡,心不在焉。 尤其是柯一尘最为着急。眼看绮罗软骨香的药效就要发作,再不服解药,自己就同样要被反倒,虽说这药没有危险,但在地上躺一宿终究不那么舒服。手心里的解药都攥出了汗。 此时她发现战芳菲的目光飘忽,始终在自己身边的酒壶上徘徊。当下心中一动,伸手挪了一下酒壶。果见战芳菲身子一僵,表情都有些紧张起来。 她顿时大喜,虽不知战芳菲为何如此,但也有了计较。当下假意用手肘一碰,哎呀一声,将酒壶碰倒。果然如预料般,战芳菲目光随着酒壶慢慢朝下,柯一尘趁她不备,急忙把解药服下。 那铜制酒壶自由的从桌上落下,咣当摔在地面,壶中酒流了一地。战芳菲情不自禁地呀了一声,只觉全身骤然一阵轻松,好似得到了莫大解脱,忍不住长长舒了口气,整个身子瘫软下来。 她这一松懈,立即就发现不对。只感到四肢百骸说不出的乏力,想要坐直身子,却连动弹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她也不是蠢人,到此刻也回过味来,惊骇地望向柯一尘,“你使了什么手段!” “哈哈哈哈!” 柯一尘忍不住朗声大笑,站起身,居高临下打量起瘫在椅子上的战芳菲。同为公主,一种智力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笑吟吟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燃了些绮罗软骨香罢了。” 战芳菲悚然道:“那,那是什么...” 柯一尘走到战芳菲跟前,随手在她的脸蛋上拧了一把,“那是什么?你现在还不明白吗?” 战芳菲大窘,水汪汪地大眼睛里满是羞恼。骂道:“卑鄙!无耻!下流!洪武人果然没有好东西!” 柯一尘见她嘴硬,嘿然道:“这叫智取,你们贺兰蛮子又懂什么?” 她伸出手指去戳战芳菲脸蛋,指尖触感可以感到战芳菲正轻微颤抖,显然是脸上没有表现,内心已经怕极。于是吓唬她道:“呵呵呵,云鹰家的小姐。好极了!明天我就提你的人头回洪武。倒要看看能讨得什么奖赏!” 万没想到眼前的公子这般残忍,全无怜香惜玉之心,战芳菲眸子里霎时蒙上了一层水汽,兀自威胁道:“你敢!既然知道我是云鹰部,还敢这么大胆?不要命了吗!你杀了我。云鹰战氏,剑,剑山古剑圣,巫行云,孤独始,都不会放过你的!” 柯一尘瞧得有趣,哈哈笑道:“好啊,你叫他们来啊。”她手指划到桌面上,顺手抄起那杯倒给她的酒,在她眼前晃了晃。 战芳菲一见那杯酒,惊得几乎肝胆俱裂。顿时得噤声,满脸惊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杯子,几乎快要成了对眼。 柯一尘浑然没有察觉,兀自洋洋得意道:“双刀四剑,贺兰六杰。很厉害吗?本公子出手,今天绑一头巫行云,明天放翻一只战芳菲。手下全无一合之敌,还有谁能挡我?唉!真不知道我们山河局是怎么输的。” 她说着心生感慨,一抬手,把杯中酒滋溜饮尽。 战芳菲目瞪口呆地瞧着,僵在那里,几乎看得直了。 第五十七章 独倚危楼,不信人间别有愁 “呀啊————” 第二日天刚亮,一声杀鸡般的悲鸣撕破寂静,声音高亢尖锐,直透云霄,悠悠荡出老远。 住客们皆被惊动,尤其听出这惨叫是何人所发后,众人都敢惊疑,飞快赶向发声处。 费九关与柯一尘住所最近,眨眼便来到门前,刚欲推门进入,却被同时赶来的王星澜与关浮沉拉住。 费九关讶异道:“怎么?” 关浮沉没有说话,一手拦在门前,意思很明显。又见王星澜朝他笑着摇头,他虽有疑惑却也没往心里去,便在屋外询问道:“一尘老弟。发生何事了?” 那惨叫像被人掐住脖子般骤停,屋内的柯一尘慌忙道:“没事!什么事都没有!别进来!” 得此回答,三人均是面面相觑,费九关放心不下,又问道:“真没事?” 屋内传出一阵悉悉索索地声音,只听柯一尘急切道:“没事!谁都不许进来!快滚!” 三人无奈,听柯一尘的声音中气十足,倒是真没什么事情。他们相顾莞尔,只当是这位古灵精怪的主又弄出什么花样来,正欲各自回屋,忽见关浮沉定定望着房门,似有所感。 费九关与关浮沉交流最多,素服其能,见状问道:“关大哥,内里有蹊跷?” 关浮沉那始终波澜不惊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疑惑。以他的修为,自然能够感知到战芳菲的存在,只是他不明白为何战芳菲会出现在房内。他犹豫一阵,摇头道:“走吧。” 屋里柯一尘坐在床上,她一头乌亮长发披散,完全是一个极美的少女。等外面人散了,她剧烈跳动的心脏才稍稍平复,紧张地掀开被子。 被子里战芳菲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闪一闪地瞧着她,脸上被捂出了些许红晕。 柯一尘唰地把被子蒙上,双手抱头,喃喃道:“幻觉!一定是幻觉!” 她深呼了几口气,揉了揉眼睛,又把被子掀开。 战芳菲灵气逼人的眸子仍在打量着自己。 直至此时柯一尘才彻底认清了事实。她尖叫一声,又立即捂住嘴不敢让人发觉,手足并用地跌爬到床尾,似乎眼前的美少女是洪水猛兽。与她的表现相反,战芳菲上下打量了柯一尘后,忽然双肩耸动,不可遏制的低声咯咯笑了起来,像是遇到了天大的喜事。 她昨晚本以为在劫难逃,心中绝望已极,早早就打定主意,只要一能行动就先杀了这个公子,然后再行自戕。 万没想到,可恨的“公子”竟是一个少女!这份惊喜来得太过突然,柳暗花明,恍若得到了新生。战芳菲只觉眼前大放光明,耳畔有仙乐奏响,好像万事万物都在向自己祝贺,生活处处都透着美好。 可惜这份喜悦没能够感染柯一尘,那咯咯地笑声似乎起到了反效果,柯一尘毛骨悚然,指着战芳菲骂道:“你!真是变态!你还笑得出来!” 狂喜中的战芳菲毫不在意,抖搂着笑道:“随便你怎么说吧。嘿嘿嘿,哈哈哈哈...” 柯一尘几乎快要哭出来,控斥道:“你这,你这奸贼!” “哈哈哈哈哈...” “臭流氓!” “哈哈哈咳咳咳...” “...浪货!” 战芳菲嘴角一抽,委屈道:“你说得有点过分了...昨晚我动也没法动,还不是你...” “别提昨晚的事了!”柯一尘满脸绯红,一想起昨晚两人的荒唐便觉得羞愤欲死,泪水盈盈欲滴。 战芳菲见她扁着嘴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心里忽然意识到:“她也只是一个与我差不多大的姑娘啊。”当即起身,拉住柯一尘的手道:“没事的,没事的。你别哭啦!没人知道的!” 柯一尘被她一拉下意识地想躲,可听到战芳菲的话,宛如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眸子都亮了起来,“当真?” 战芳菲立刻如小鸡啄米般点头,“当然啦!你不说我也不说,世上就再无人知道啦!而且——我也是要嫁人的!” 这句“我也要嫁人的”说进了柯一尘的心坎里,她低着头默不做声地想了片刻,一下抓紧了战芳菲的手,坚决道:“好!从今往后咱们谁也不许说出去!你若泄露,我一定杀了你!” “嗯!” 两道坚毅的眼神碰在一处,谁也不知,在这寻常的日子里,洪武公主与贺兰云鹰部的掌上明珠为了共同的理想,达成了牢不可破的同盟,成为了亲密的战友。 做下约定,二女俱是轻松了不少。柯一尘重新打扮回男装模样,心底稍安,略略思索昨晚的事,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皱,快步走到桌边,将地上那壶残酒拾到鼻前来回嗅着。 战芳菲见状眼角一跳,做贼心虚地问道:“你在做什么呀?” 柯一尘将酒壶翻来覆去的查看,严肃道:“昨夜的行为太不正常,多半是这壶酒所致。” 战芳菲吞吞吐吐道:“那个...你猜对了...酒里面...下了药...” 柯一尘顿时警惕起来,秀眉皱作一团,“下药?是谁要害我?” 战芳菲眼光躲闪地把脸别向一边,弱弱道:“下药的...是我...” 咣当一声,酒壶再次落地。柯一尘目瞪口呆地盯着战芳菲,像是看到了一个不可理喻的神经病。 “混账!!” 良久之后,院中住客们又陡然听到一声比之前更响亮地怒吼,震撼山野。 怒火中烧地柯一尘几欲将这眼前这明媚少女生吞活剥。顾不得什么克制,一把将酒壶朝她丢去,骂道:“原来你是成心的!” 她的功夫又岂能砸到战芳菲?战芳菲侧头避开,遭柯一尘一骂也觉心虚,慌张解释道:“我不是,我没有...误会!这都是误会!” 柯一尘怒道:“那你给我解释解释!是什么样的误会才能把我俩变成这样!” 正当二女纠缠间,房门陡然被打开,两人俱是一惊,只听费九关关切道:“柯老弟!发生何事了?你...” 他刚踏入房间一步,立即被屋内的景象骇地僵在原地。自己这位“义弟”房中毫无征兆的多出了一个人来。他只当是有敌人来袭,下意识就伸手摸向照胆。还未出鞘,人就被柯一尘推搡出去。 “谁让你进来的!” 柯一尘只说了这一句,砰地把门再度关上。 费九关原地愣了片刻,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女人?莫非是...斜斜姑娘?!” 忽闻身后柳斜斜冷冷道:“费大爷莫开玩笑。婢子可不会如此自甘下贱。” 费九关一怔,见王星澜与柳斜斜不知何时已站到身后,更加惊疑道:“那房里的是谁?” 王星澜来得及时,也瞧见了柯一尘屋内的情景,诧异之情丝毫不逊于费九关。他在原地怔了半晌,这才讷讷对费九关道:“我也看见了,你也看到了?” 费九关郑重点头,二人此刻也冷静了不少,心意相通,一个名字齐声脱口而出:“战芳菲!” 王星澜断然否认了自己的猜测,摇头道:“这不可能!柯公子她...她不可能。” 始终站在王星澜身后好整以暇看戏的柳斜斜嗤笑道:“什么柯公子。那身行头瞒得了旁人,难道瞒得过咱们倚晴楼?她分明就是个...” “斜斜!” 王星澜厉声喝止柳斜斜,训斥道:“柯公子也是咱们的客人,不可胡乱非议!” 柳斜斜一缩脑袋,愤愤地哼了一声,小嘴儿撅的老高。王星澜想了想,觉得此事虽然奇怪,但柯一尘与战芳菲都是女子,能出什么乱子?便劝道:“费兄稍安。且等柯公子出来与咱们说个明白便是。” 费九关头痛不已,甩手道:“罢了。先听听一尘兄弟的解释吧。” 房门一关。整个世界顿时安静下来。让柯一尘的大脑得到了片刻的宁静。她望向缩在床上的战芳菲,催促道:“喂!你愣着干什么!快点走啊!” 战芳菲嚅嚅道:“走什么走!我,我怎么走?那么多人站在门外,难不成我出去跟他们打招呼吗?” 她定了定神,一跃下床道:“要不这样,我这就出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把他们统统灭口!” 柯一尘连忙将她拉住,“不行不行!外面的人你不能杀!” 战芳菲甩开柯一尘的手,激动道:“不杀他们,难道任人嚼舌头吗!” 柯一尘踌躇道:“外面那个人...嗯...他很讲义气,打起架来又不要命,你们贺兰不是最赏识这种爱拼命的傻...好汉吗?你怎么忍心杀他?” 战芳菲道:“我可不是好汉!我就是个姑娘!” 柯一尘又道:“他救过我的命。还是我的义兄。我眼睁睁的看他被你打死。那岂不是坏了结义的情分?” 战芳菲爽快道:“这好办。你把眼睛闭上就是!” 柯一尘顿时语滞,索性往凳子上一坐,坦然道:“你去!你去!实话告诉你,洪武关浮沉就在外面,看你打不打得赢!还有那个姓王的公子哥,他是倚晴楼出身,功夫未必输给你。还有他那个阴险毒辣的小婢女。三打一,我倒要看看是谁灭谁的口!” “你!” 战芳菲气鼓鼓地瞪视柯一尘,哼了一声,赌气扭过头,肩头耸动独自抽泣起来。 柯一尘见她哭了,小心靠近,温言哄道:“好妹妹,别哭啦。这样好不好?你告诉我你来这里是想做什么。是不是为了那个巫行云?送你了!我让你把他带走!好不好?” 这番话又勾起战芳菲的伤心处,她哇地一声由抽泣变成嚎啕,“我带他走有什么用!那个混蛋王八蛋一见我就跑!以前嫁不出去,现在更加嫁不出去!呜呜呜呜!爹爹!芳菲命好苦啊!呜呜呜呜...” 柯一尘自打出生开始就从来担任被人哄的角色,李香海性格温婉木讷,又缺乏主见,三言两语就便被自己牵着鼻子走,因此柯一尘从未哄过别人,更别说是与自己年岁相仿,还同样娇生惯养的女孩。战芳菲这一闹,柯一尘顿感头大如斗,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想嫁他?这个,这个爱好倒是很独特...他为什么不愿娶你?是脑子不好吗?啊!是不是喜欢上别家姑娘了?我听说你们贺兰还有一个跟你齐名的宇文柔奴。他不愿娶你,那你也可以嫁给别人嘛!贺兰双刀四剑不是还有独孤什么、金有什么、常天始吗?何必总盯着巫行云不放。” 听了柯一尘的话,战芳菲扑哧一声破泣为笑,“是孤独始、金无有和常天庆!你一个也没说对。” 她坐在床上,双手抱膝,一双秀足微微弓起,脸上犹带泪痕点点,表情却颇为甜蜜,“宇文柔奴那个花痴母熊,巫行云才瞧不上她呢!我知道他喜欢我。虽然嘴上不说,他心里早就喜欢我了...”她说着说着忽然想到金无有传授给她的两个方法,眼下生米煮成熟饭弄成这样,她再也没有胆子重来一遍,情不自禁的开始琢磨另一个法子。 瞧她露出小女儿的痴恋神态,柯一尘觉得这一刻的战芳菲美极了,让她有些羡慕。心想中诽腹,瞧你这样,好意思说那宇文柔奴花痴吗? 她忽地发现战芳菲偷偷瞧着自己,那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显然是不怀好意,警惕道:“你看我作甚?我刚才说出声了?” 战芳菲神秘兮兮地凑近,活像个偷食的小猫,小声道:“我有一个法子,想请你帮我。” 第五十八章 行云伤心落黄昏,数声燕鸣 柯一尘被少女盯得发毛,下意识拉紧衣衫,说道:“你要我帮你什么?” 战芳菲四处张望,像是害怕被人听到,凑近柯一尘对她悄悄耳语一番。柯一尘听罢美眸瞪得老大,惊道:“你要跟我演一出戏,去气巫行云?” 战芳菲窘迫道:“你吼那么大声干嘛!他一定会出面制止的!到那时可就非娶我不成啦!” 柯一尘被这位盟友天马行空的想法彻底折服,担忧道:“他要是没有反应呢?或者表现的很开心?祝我俩白头偕老?那时候你怎么办?” 战芳菲叹了口气,幽幽道:“还能怎么办呢?那就死给他看呗!反正你要是不愿帮我,我也不想活了,现在就出去跟你那个义兄同归于尽。你要是帮我,那么咱们就都是一家人了,你的义兄名义上也就是我的义兄。怎么样?” 贺兰八部之一的千金与洪武皇室公主成为一家人,柯一尘想到那画面都觉得好笑。可战芳菲虽然看着柔弱娇憨,一身功夫却是货真价实。如果与巫行云两人联手,光凭关浮沉和王星澜恐怕难以应付。费九关那条小命更是说没就没了。 柯一尘权衡再三,只得暂时答应下来,“那如果巫行云受不了打击,狂性大发,要把我大卸八块喂狗怎么办?” 战芳菲琼鼻得意的喷气,一拍胸脯,自信道:“没事!我会保护你的!” 柯一尘彻底无奈了,摇头苦笑道:“这么...睿智的主意,真亏你想得出来。” “不错吧?是金小四——也就是金无有教我的。” 柯一尘闻言不禁地掩面,发出埋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疑问,“你们贺兰六杰难道就没一个正经货色吗?” 巫行云被柳斜斜带到厅堂时,尚不知发生了何事。 他与关浮沉境界相仿,如果有心,便可感知到战芳菲潜入。但他生性疏懒,自忖战芳菲若来,必定直接出现在自己面前,何必多此一举?于是睡得极为踏实。今早听到柯一尘的惨叫后也不过翻了个身继续酣睡,完全不理会众人的动荡。 他一进厅堂,见费九关与王星澜俱已落座,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自己。他大刺刺坐下,问道:“大清早叫我起来,几位是有何事?先说好,伤没好之前我可不会走的。” 王星澜与费九关对望了一眼,王星澜吞吞吐吐道:“倒不是赶阁下走。只是我等觉得接下来的事应当与阁下有些关系。故请阁下前来听上一听。” 巫行云好奇道:“与我有关?怎么着?我师伯杀上你们燕云城啦?” 费九关略作思忖,直言道:“巫兄,我就直说了。你假意被擒,如今又死活赖在此地,莫非是为了躲避追云燕子战芳菲?” 他此话一出,王星澜与巫行云都是一愣。异口同声问道:“你怎知道?” 费九关惊讶王星澜反应竟如此之慢,答道:“我等来历其实也极容易查清。此行人中,我与一尘虽犯过些事,得罪过黑龙卫,但凭我俩武功,绝无可能惊动贺兰六杰这等高手找上门来。王兄虽来自倚晴楼,但只有一人一婢,想要对他动手你有的是机会。可你始终安于现状,说明你的目标也不是王兄。我想过了,我们之中最值得巫兄在意的当是关浮沉。可你早已言明不欲与他一战。既然不愿打,却偏偏赖在这里,唯一的解释当是巫兄你在借此地躲避着什么人。前天夜袭巫兄那人已确定是战芳菲,那么多半巫兄你躲避之人就是她了。” 他自己心里坦荡,没有什么秘密。也只当别人与自己一样,因此有此推论。王星澜听后汗颜,他心里藏着事,始终担心巫行云是冲自己而来,如今听了费九关的分析,心中霍然开朗。忍不住偷瞧巫行云反应。 只见巫行云脸色铁青,神情尴尬,明显一副被人戳穿心事的模样。王星澜见状心中大安,立即打定主意,过些时日无论如何也要离开此地,齐云山之行不可再拖了。 巫行云遮掩不住,索性坦然道:“你小子武功不怎么样,脑子倒是清楚。不错!前晚闯入之人就是战芳菲。我赖着不走也是为了躲她。” 王星澜沉吟道:“我只有一言询问。巫兄与追云燕子之间有何瓜葛?是恩还是仇?追云燕子前夜为何不直接将你带走?” 巫行云摇头道:“这是我与她之间的私事。不足为外人道。此地既然被她发现,我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了。你们去把那个娘娘腔叫出来,他屡次殴我,我给他些许教训之后立即就走,咱们从此两清。” 他说得义正词严,全然不似豁达之人能做出的事。王星澜与费九关又对视一眼。王星澜无奈道:“还请巫兄稍留片刻,等候柯公子出来。这事...也与追云燕子有关。” 巫行云莫名其妙道:“娘娘腔跟芳菲有什么关系?”一想自己曾屡遭柯一尘殴打,若是战芳菲知晓,必然会出手整治柯一尘,恍然道:“难道他在战芳菲手上吃了亏?” 他霍然起身,朗声道:“既然如此也不用娘娘腔出来对质了。你们要找回脸面不必舍近求远,战芳菲的债自有巫行云来还。你们是一起上还是车轮战?” 王星澜与费九关俱感尴尬,尤其是知晓柯一尘底细的王星澜,心情极其复杂。斟酌道:“巫兄且坐,且坐。这个...柯公子与追云燕子,究竟是哪一边吃亏还,还很不好说。唉!详细情况我们也不甚了解,还是等柯公子自己来说明吧。” 巫行云见二人脸色古怪,几度欲言又止。只道是对方怕了自己与战芳菲联手,想要息事宁人。便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回凳子上,冲侍立在旁的柳斜斜一挥手道:“既然叫我等,还不上茶?” 待众人将茶水喝至第三壶时,柯一尘才慢吞吞地走入厅堂。她一步跨入,乍见巫行云也坐在那,微怔后慌忙扭头便退,又不知被谁抓住,哀鸣道:“你推我做什么!”跌入厅内。 众人这才看到,柯一尘身后躲藏了一个窈窕纤细的少女,她像一条小尾巴黏在柯一尘背后,既是尾随,又是推着她前进。 费九关干咳一声,明知故问道:“一尘。介绍一下。” 柯一尘委屈地白了费九关一眼,又小心翼翼地瞥向巫行云,深吸一口气,带着几分决绝,咬牙切齿道:“这位姑娘的名字大家都听过,叫战芳菲。我们...私定终身了!” 战芳菲探出半个脑袋环伺。见到巫行云也在场,俏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羞怯道:“幸会,幸会...” 厅堂内顿时鸦雀无声。王星澜瞠目结舌,手中茶杯倾斜,滚烫的茶水全洒在大腿上,他却无知无觉。费九关嘴巴张得老大,似乎要说话,可是半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巫行云则是抖了一抖,眼睛机械的从战芳菲移到柯一尘身上,似乎没听懂刚才这话的意思。除去无声冷笑的柳斜斜,三位男人目光呆滞地盯着两人,久久说不出话来。 足足愣了一盏茶的功夫,王星澜才率先反应过来,他哎呀一声跳起身,拼命拍打被烫伤的大腿,目光却不住打量两人,作为知晓在场唯一知晓柯一尘身份的人,他明白其中必有猫腻,可一个洪武公主与贺兰千金联手做出这种戏码,也着实让他感觉惊奇。他几欲捧腹,又感笑不出来,一瞬间觉得生活真是有意思。不由得转头去看巫行云。 费九关与巫行云这边毫无王星澜的闲情,完全只剩下惊骇。费九关一脸痴呆地望着柯一尘,虽然心里隐约猜测出结果,但事实的强烈冲击还是几乎让他放弃了思考。而巫行云反应更甚,他双目圆睁,眼珠快要掉出框来,张口欲笑,却又怎么也笑不出,忽然直勾勾盯着战芳菲,过了半晌才说道:“你是...芳菲?” 战芳菲羞怯的期待巫行云有何反应,结果瞪了半晌才等到这句近乎弱智的问句,不禁气恼起来,生硬道:“你觉得我是不是。” “胡闹!” 众人只觉厅中打了个霹雳,巫行云猛然站起,茶水溅了满身。他脸上青筋暴起,怒不可遏道:“莫要瞎闹了!跟我回去!” 战芳菲哼了一声,抱住柯一尘胳膊,毫不示弱道:“回哪儿去?是回你剑山?还是回我家?” “当然是回你家!你这般胡闹,需让世伯好好教育你!” 战芳菲道反唇相讥道:“爹爹管教我自然可以。但你凭什么管我?” 她将柯一尘胳膊搂得更紧,整个人都粘了上去,笑嘻嘻道:“巫大侠,我跟柯公子两情相悦,关你什么事?” 柯一尘如坐针毡,只觉巫行云双目如电,骇人心魄。自打相识以来始终见巫行云一副惫懒流氓之相,还从未见他如此威猛过,不禁悄声示意战芳菲,“克制一点,你克制一点...” 巫行云见她与战芳菲耳语,模样亲昵,怒喝道:“离她远点!” 柯一尘一惊,还未表态,战芳菲示威似得抱住她,瞪着巫行云道:“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巫行云被战芳菲一通白抢噎了半天,怔怔然僵在原处。正当众人担忧他是不是气傻了之时,只听他双肩一抖,居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明白了。战大小姐使得是激将法,只不过激地却是巫行云这小卒子。你与这娘娘腔才认识多久?何来两情相悦私定终身一说?幼稚!你若拿小师叔作掩护,我说不定还会多信上三分。你继续你演,我就不奉陪了!” 他起身便走,战芳菲顿时慌了,一咬牙决心使出杀手锏,“对呀,我认识柯公子的时日的确不长。但是,但是...我俩睡都睡了!我难道还能嫁与旁人吗?” 她说话声音不如巫行云洪亮,却像地震山崩般震撼人心。费九关与王星澜霎时傻了眼,巫行云身子剧烈一震,机械地转头,木然盯着两人,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凭你的功夫,凭他的本事。怎可能,怎可能...”他接连说了三四遍“怎可能”,后面的话却再也说不下去。 战芳菲见他眼底都充出血丝,不由心虚起来,但想转念想到开弓没有回头箭,眼下已无回头路可走,便将心一横,指着在场所有人道:“不信你问他们!” 巫行云目光灼灼扫视众人,目光一触,王星澜僵硬的仰头向天,似乎忽然发现这天花板的布置无比绝妙,柳斜斜则偏过头去看外面,好像外面景色多么美丽。费九关只觉他的目光如溺水之人,在向自己寻求援手。心中一阵不忍,将头转向一边,低声道:“今晨我推开一尘的房门,的确看到一位...一位穿得很凉快的姑娘出现在一尘兄弟房里...多余的...我们也不清楚。” 战芳菲也扯着柯一尘的衣袖示意她说两句,柯一尘无奈,也开口道:“昨夜机缘巧合,在下误服了战家小姐为巫兄准备的...那种药物。这个...也是造化弄人,成就了我们一段孽...姻缘!” 巫行云听罢,如遭五雷轰顶,只觉双耳嗡嗡作响,整个人就此呆立不动了。 王星澜听了事情原委,顿时明白了前因后果,险些笑出声来。心中暗呼侥幸,“这位战大小姐行事竟如此荒唐,也幸亏是清淑公主中招,倘若换了此间的旁人,这事恐怕就不得善了了。”他想通透了,便装出一副凝重的表情,饶有兴致地静观事态发展。 处于暴风中心的柯一尘瑟瑟发抖。她看到巫行云额上青筋暴露,眼底充血,满脸的狰狞可怖。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把自己活活撕成粉末。不安地与战芳菲咬耳道:“他会不会当场把我干掉?” 战芳菲见到巫行云的脸色,犹豫道:“不好说。不过我会保护你的。” “虽然现在说有点迟了,但我还是想确定一下——你打得过他吗?” 战芳菲睨了她一眼,自信满满地小小声道:“我可以带你跑!” 柯一尘顿时气妥,反手抓住战芳菲的胳膊再也不敢松开。 两人一番交头接耳打情骂俏落在巫行云眼中。他呆滞的精神陡然惊醒,大叫一声,反手拔出环首刀。 事实证明战芳菲是个极有信用的姑娘。巫行云动作极快,王星澜费九关等人虽已暗暗防备,仍然跟不上他动作。唯有战芳菲椒胸一挺,倏地挡在柯一尘身前,娇吒道:“你要杀她干干脆连我一起杀好了!” 眼见战芳菲明媚的容颜浮在眼前,巫行云长刀再难落下。他双手剧烈颤抖,内心几个起落后终于无可奈何,仰天长啸,转身便向外奔去。 这啸声悲苦难言,肝肠寸断,令闻者不禁潸然。连柯一尘都觉得不忍,咬耳道:“是不是有点过了?他跑了你怎么办?” 这话点醒了战芳菲,她焦急摇着柯一尘胳膊道:“对呀!可不能让他这么走了。你叫他们拦住他!” 柯一尘失笑道:“拦?怎么拦?瞧他这副疯狗模样,谁拦谁死!” 话音刚落,奔跑的巫行云脚下一绊,结结实实的摔倒在地。只见他四肢乱抓乱蹬,好不容易才爬起来,竟连掉在地上的环首刀都不做理会,继续埋头向前奔。 众人看到此情景都是一楞。巫行云乃贺兰高手,断然不会摔得这么狼狈。柯一尘反应极快,直接将目光投向王星澜,王星澜不好意思道:“给他上药时使了点小手段,暂时封住了他的气劲。” 柯一尘叹息一声,说道:“费大哥。小弟对巫行云心中有愧...” 费九关表情复杂,不待她说完便点头道:“我晓得。此人我来照顾。一尘...唉,你好自为之!”” 第五十九章 剑界惊鸿 费九关追巫行云而去。王星澜示意柳斜斜退下,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悠悠道:“柯公子。现在也没旁人了。” 柯一尘从战芳菲怀中抽出胳膊,瘫坐在椅子上,长舒道:“芳菲呀。王公子自己人,不必瞒他。” 她侧头对王星澜道:“你看明白了吗?” 王星澜不动声色道:“大致看明白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你俩要演这么一出戏。” 柯一尘疲惫地一指战芳菲,“你看我手无缚鸡之力。这位大小姐让我演,我敢不演吗?” 王星澜笑吟吟道:“这种事能被殿下撞上,也算是我们其他人的福分。” 战芳菲全然没理会两人说话,一直翘首向外张望,忧心忡忡道:“你说巫行云不会有事吧?他刚才摔了一跤,也不知道疼不疼。他万一想不开怎么办?要是自尽来了怎么办?你那个义兄看起来武功不怎么样,能拦住他吗?” 柯一尘白眼道:“你还是多想想你自己才是。” 战芳菲不解道:“咱们的计划不是很成功吗?” “对呀,太成功了!”柯一尘道,“巫行云估计现在想死的心都有了。事已至此,你还能向他坦白吗?” 战芳菲愕然道:“为什么不能?” “笨丫头!”柯一尘忍不住骂了一声,解释道:“到了这种地步。你跑过去跟他说‘对不起啊,其实我们联手做局骗你的,你别生气。’你觉得巫行云会消气吗?会哈哈一笑就原谅你吗?反正换成是我,别说娶你,不打死你算你命大!王公子你怎么看?” 王星澜呵呵笑道:“换做我,让我丢了这么大的面子。我自然是不愿娶的。” 战芳菲不说话了。她到底不傻,明白柯一尘既然说出这番话就一定有解决的法子。她可怜巴巴地瞧着柯一尘,活像个乞食的小兽。 柯一尘别过头道:“别这么看我。之前我帮你那是条件交换。我又不是什么好人,没理由一帮再帮。” 战芳菲咬牙道:“你说个条件吧!” “这才是聪明人。”柯一尘阴险地笑了起来,手指点向屋外,道出了她预谋已久的想法,“你帮我把门口树下面坐着的那个人赶走...” 战芳菲立即摇头道,“这个不行。” 柯一尘手指刚伸出去,见她说得斩钉截铁,无奈缩回道:“为什么?” 战芳菲坦然道:“这么说或许有点丢人,我打不过他。关浮沉是个武疯子,这我们在贺兰都有耳闻,听说跟他动手来非死即残,我还年轻,不想这么早变成残疾人。你换一个。” 不料战芳菲认怂认的如此爽快,柯一尘只得退而求其次道:“幽州有一个叫天寒有雪的小贱人,你有没有听说过...” 王星澜干咳一声,说道:“柯殿下,我还在听着呢。” 这次战芳菲头摇地更加激烈,哀求道:“那人可号称天下第一杀手呀!是跟你们洪武李沉渊,我们贺兰狼主齐名的人物。听说从来不留活口。跟她动手我连残疾都省了!好姐姐,你是想让我来生再嫁给巫行云吗?” 两个眼前最大的敌人都不能解决。柯一尘顿时失望起来。由衷感慨自己太有本事,战芳菲已然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自己惹的麻烦却是年轻人中的顶尖强人,连双刀四剑这个等级的精英都望而却步。她意兴阑珊道:“行了行了,就当你欠我一个人情吧。等以后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战芳菲喜道:“一尘姐你真是个好人!以后姐姐有什么吩咐,小妹我一定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柯一尘心中骂道:“你刚才不就辞了!还辞了两次!”但见战芳菲高兴的像一只啾鸣的云雀,那喜悦完全发自肺腑,也不忍拂她兴致,随口感慨道:“你这傻丫头也不差,怎么就瞎了眼,巴巴地要嫁给巫行云那种货色? 战芳菲脸腾地一下红了,娇羞明媚,扭捏道:“也没什么...姐姐要是想听我也可以说说。不过也不是...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原因...” 她星眸斜睇,半是羞涩半是期许地问道:“你想听吗?” 王星澜咳嗽一声,起身欲走,“那什么,你们聊。我先回避一下。” 柯一尘连忙摆手道:“王兄是自己人。坐下一起听听。战家妹子也不会见怪的。对吧?” 战芳菲生在北域,性子也较洪武姑娘豪爽。她听柯一尘三番五次地言及王星澜是“自己人”,心里的戒备也消减不少。况且女儿家的情愫向来秘不示人。今天能一吐胸中埋藏多年的柔情,当然也不介意多一位听众。当下默默点头。 王星澜只得坐了回去,倚晴楼虽在情报方面见长,但他堂堂倚晴楼少主,无意掺和这少女之间的私房话。顿觉如坐针毡,一双手不知放哪儿才好,只得频频举杯喝茶。 战芳菲款款坐下,悠悠道:“天下人都知道,我云鹰部战氏与剑山无极剑一脉世代交好。所以我跟巫行云还未出生时,我们两家就订下了亲事。” 柯一尘问道:“巫行云是剑山弟子?他不是使刀的吗?” 战芳菲点头道:“这是后话。他是剑山三代弟子。他的父母是剑圣古爷爷的徒弟。” 王星澜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脱口而出道:“巫兄的父亲莫非是...巫野?” 战芳菲瞧了王星澜一眼,晶亮地眸子弯成了月牙儿,笑道:“看来你是知道的。” 柯一尘没有听过巫野的名字,王星澜解释道:“剑圣古不平亲传弟子一共有七人。以其中两位最是俊逸超群。在十多年前有贺兰剑界惊鸿之誉。如无意外,剑山未来的道统该是落在他们两人身上。” 他一字一顿念出那两人的名字,“虎目白罗,犀首巫野。” 柯一尘不解道:“既然这么厉害。为什么现在没听过他们的名号?” 王星澜叹息道:“因为这两人在十年前参与了山河局。结局甚是惨烈,虎目白罗被洪武陈踪萍刺瞎了一只眼...” 柯一尘陡然一惊,失声道:“被谁?!” “登萍渡水陈踪萍。亦是你洪武高手。当时白罗为黑马,陈为红士。为保红帅石守静,陈踪萍舍命一战,最后两败俱伤。你不会连她也不知道吧?” 柯一尘从不知自己身边那温柔婉约的陈姨竟有如此壮烈的过往。只知她曾参加过山河局,负过伤,从此每逢阴雨腰总是会疼而已。她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生怕再听到熟人的名字,“那巫野呢?” 王星澜道:“犀首巫野是白罗的师兄,剑术已臻化境。当时与蒙归元一同担任黑車...被柳随风斩杀。” 車者,纵横棋路,冲锋杀敌,非绝顶高手不可为。蒙归元是車、柳随风也是車。由此可见巫野确为当时顶尖剑手。至少在贺兰国内是能与蒙归元相提并论的存在。 战芳菲幽幽道:“云鹰部本来就与剑山为邻。因为订了亲事,我从小就常呆在剑山。本来白伯伯、巫伯伯还有伯母大家都很快活,可是山河局后就完全不同了。巫伯伯死了,白伯伯瞎了一只眼,离开剑山加入黑龙卫去了。伯母听到巫伯伯的死讯,当时就...疯了。” 王星澜了然道:“横波剑沐山紫是剑圣座下五弟子。听说她闻得丈夫死讯后心智打乱,从此浑浑噩噩。这件事在当时也是广为人知。第四场山河局剑山杰出的二代弟子全部战死。也正因为此,后来久不收徒的古剑圣才破例收了孤独始为关门弟子。” 战芳菲凄然道:“巫伯父死了,沐伯母疯了。巫行云从小就没人照顾。他小时候便有学剑天赋,可是沐伯母受了刺激,一见他练剑就想到伯父,拼命的哭闹,谁也拦不住。他不愿伯母难过,就再也不练剑了。大家看他练刀,都觉得他也疯了。同门的叔叔伯伯们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也多不以为然。偏生他性子要强,别人越是看不起他练刀,就非要练下去。这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王星澜咦了一声,“这么说来巫兄很了不起啊。以刀法运使无极剑还能有如今的成就。这可不是一句天资过人可以说得清的。” 战芳菲点头道:“他在那种环境里长起来,慢慢地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异类。时常轻贱自己,自甘堕落,做事也没什么底线。后来他武功越来越高,名声却越来越差。我爹爹在巫伯伯死后本就不太赞成我们的婚事。听说了他的行事后更加不同意了。他也觉得自己是一个疯婆子带出来的疯小子,与我门不当户不对,我爹爹一开口,他就答应退婚了。” 柯一尘没想到巫行云一个无赖还有这种过去,听得入神,问道:“可这跟他喜不喜欢你有关系吗?” 战芳菲跳脚道:“他,他当然是喜欢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除了独孤小叔,天底下就只有我最了解他的心思!” 柯一尘道:“所以你也是因为跟他青梅竹马,这才喜欢他的?” 战芳菲羞涩点头,小声道:“我们一起长大,又有婚约...从小我就,就没想过嫁给旁人了...” “我懂!我懂!”柯一尘深以为然。她与李怀渊也是青梅竹马,自己也不知何时起开始悄悄恋慕李怀渊,也从未想过自己未来会嫁给李怀渊以外的人。 战芳菲央求道:“一尘姐姐。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柯一尘道:“事已至此。你去说那肯定是不行的。应当先探探他的口风。倘若他真的喜欢你,难道会因此嫌弃你不成?反过来说,如果他不想你嫁给我,那就更应该娶你才是。” 战芳菲听了柯一尘的话心里有些欢喜,又有些害怕。羞怯道:“那...那他怎么才会表明心迹呢?” 柯一尘美眸转向王星澜,笑吟吟道:“王兄。这里就需你走一趟了。” 王星澜猝不及防,两位少女灼灼的目光射在脸上让他浑身不自在,哀叹道:“怪不得说我是自己人...” 第六十章 醉里且贪欢笑 巫行云跌跌跄跄跑到外间,一抬头便见到树下的关浮沉。 他此时万念俱灰,痛不欲生。见到关浮沉宛如快渴死者见到甘泉,迈步走到跟前,大声道:“来打一场!” 关浮沉抬头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没兴趣。” 巫行云一掌罩下,喝道:“打!” 关浮沉见他掌法软绵无力,倏然一刀如水银泻地,斩了过去。巫行云不躲不闪,挺身迎上刀锋。眼看关浮沉快刀将要把他开膛破肚,及时赶到的费九关叫道:“关大哥手下留情!” 刀锋宛如被水波惊动的游鱼,在巫行云身上微微一触便倏忽折回鞘中。 巫行云本闭目待死,见对方收招,怒道:“再来!” 费九关连忙将他拉开,劝道:“巫兄何苦如此?” 巫行云双目血红,一副找人拼命的模样,怒道:“别拦我!我活着也没有意思!正好死战!”他猛见环首刀在费九关手上,抄手便去夺:“拿来!” 费九关见他这副急不可耐找死的模样,怎能让他拿刀。一个闪身,左掌便推出拍向巫行云胸膛。这几日他时常找关浮沉切磋,加上日夜勤学。雨式招法已然纯熟,自然而然便使了出来。 巫行云劈手夺了一个空,兀自发怔便见费九关左掌攻来,当即使擒拿手抓他左腕,掌拍他前心。费九关知他中了倚晴楼的毒,一身功力被封,也不惧他,展开雨式便与之对攻。这般拆了七八招,费九关只觉得巫行云招式凌乱,显然情绪激动,便瞅准破绽一式穿林打叶,自左侧一滑闪过巫行云的一招,左掌避过擒拿印在巫行云丹田。嘴里喝道:“停手!” 百川境高手的丹田气海被人震碎,那么一身气劲便付诸流水,不死也成了废人。巫行云被他按住丹田,顿时心中一凛,僵立在原地。片刻后发觉身上毫无异样,这才见费九关早已退开,那一掌未蕴半点气劲。 短短片刻两次险死还生让他冷静下来,他怔怔望着费九关,不敢相信自己竟在一个无名小卒手里吃了亏,涩然道:“好招。就此别过!” 费九关哪能让他这样就走。猛地将环首刀插在地上,喝道:“堂堂贺兰双刀四剑,打输了就想跑吗!” 巫行云猛回头,怒目而视道:“还要我怎样!” 费九关见他这副失魂落魄、歇斯底里的模样,鄙夷道:“稍有不顺就想寻死。莫非将自己弄得满身疮痍便是英雄?这般狼狈又能如何?难道心上人见到你这模样就会回心转意吗?” 巫行云大怒,一拳挥出,不料费九关竟躲也不躲,生生挨下。巫行云一愣,只见费九关嘿然道:“空洞无力!这种劲道算什么好汉!” 他右拳猛抬,力道浑沉,一拳把巫行云打翻在地,喝道:“你能一路爬到贺兰六杰之列,想来也败尽许多豪杰,心中当有一腔抱负,莫非要就此失志,浑浑噩噩抱憾终身吗!” 巫行云仰面躺在地上,望着蓝天白云,不由得怔住。喃喃道:“我...我又能如何...” 费九关往地上一坐,摇头道:“我不知道。你想要如何,只有你自己该清楚!” 巫行云自语道:“我想要如何...” 两人一个仰面出神,一个瘫坐在地,就此不再说话了。天上白云缓缓飘动,微风阵阵,吹掠枝梢,地面上参差的野草摇曳,轻轻抚弄环首刀锋。 不知过了多久,始终沉默的关浮沉忽然开口道:“在我看来,世间烦恼可分为两种。一种是无关紧要的事,另一种是无能为力的事。” 他突然说话让巫费两人都是一怔,不由凝神细听起来。只听关浮沉继续说道:“烦恼只能折磨自己。这两种烦恼解法只有一个,就是去努力。” 巫行云失笑道:“努力?” “努力。”关浮沉并不是开玩笑,他认真道:“如果是努力就能解决的事,与其烦恼不如好好努力。” 巫行云忍不住道:“那如果努力了也不能解决,有待怎样?” 关浮沉道:“那就放弃。既然不能解决,付再多努力也只是白费力气。” 他目视巫行云,说道:“关键是你是否努力了。” “刀兄说得好!” 几声笑,王星澜提着满满两大坛酒走来,笑道:“难得听到刀兄高论。在下佩服。” 关浮沉不理会王星澜,又陷入沉默静坐之中。王星澜尴尬地将酒坛放下,看看躺在地上望天出神的巫行云,又瞧瞧费九关。看没人理自己,肚中暗自腹诽屋里的两位千金大小姐,脸上强颜欢笑道:“常言道一醉解千愁。巫兄,莫要独自伤神,你我相识多日却无暇共饮一场,实乃憾事。今日趁兴,不妨...” 巫行云呆呆望天,直截了当道:“滚。” 他心乱如麻,正烦被人搅扰,连一个字都不愿多说。树下的关浮沉索性闭上了眼,开始假寐。 王星澜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正当他几欲发作时,却听费九关哈哈一笑,“王兄倒是懂我。巫兄,既然遇上了,不妨今天什么也不去想,喝他个痛快!有事明天再说!” 巫行云一骨碌坐起,似是下了决心,狠狠道:“你小子有一点倒是说对了!寻死觅活,确实不是巫行云的做派!去他妈的!来喝!”说罢便伸手揭开酒坛,一个人闷灌起来。 关浮沉也睁开眼道:“也无不可。” 目睹此情此景,王星澜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来回几次,这才把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 这一顿酒足足从白天喝到傍晚。四人开始时都是自斟自饮,各喝各的。之后有了几分醉意,慢慢话开始多了起来。王星澜带来的两坛酒刚过晌午就已告罄,便差柳斜斜再去取酒。此地是倚晴楼的一处据点,仅有两坛存酒。又处荒郊野岭,没有店家。最后还是战芳菲念在王星澜是为自己办事,亲自出手跑了一趟,从数十里外的镇上挑回四坛烈酒交于柳斜斜。 这在战芳菲看来是寻常事。可在柯一尘眼中几近神迹。一个娇小少女肩挑百十来斤的酒水,倏忽百里,快逾奔马。这份冲击着实刷新了她对轻功的认识。柯一尘忍不住问道:“你家功夫练得人多吗?” 战芳菲刚刚返回,全身香汗淋漓,答道:“不多。族里得了真传的也就几十人。怎么啦?” “我在想。如果有几千几万人专门练这种轻功,送货岂不快了许多?你在贺兰北庭,想买南都的绸缎、燕云的胭脂,晚上就能送上门来啦!” 战芳菲扑哧笑道:“想什么呢!我家功夫不外传的!”旋即她指出了柯一尘的漏洞,“新款的胭脂绸缎天天在变,人在北庭如何能了解的通透?这边买了,那边又出新的。要是全靠轻功来传递消息,几千几万人也都活活累死啦!” 六十一章 要愁那得工夫 且不提二女对于轻功与时尚的探讨。费九关等此时均是面红耳赤,醉意朦胧。四人之中论武功费九关最低,而论起酒量却是以他为尊。眼下四人东倒西歪,巫行云搂着费九关的肩膀大呼小叫道:“老弟!你还没醉,再喝!” 费九关端起一碗喝下,笑道:“巫大哥倒是记得清楚。” 巫行云一梗脖子,说道:“哥哥我潇洒贺兰十九年,谁喝醉谁没喝醉,一眼便能看得出。”说着他端起碗递到王星澜面前道,“老王,你喝醉了吗?” 王星澜眯着眼睛,似是醉眼朦胧,抬手挡住酒碗道:“我喝醉了。不能再喝了。” 巫行云强行将碗塞到他手中,王星澜无奈,捏着鼻子喝下。巫行云回头道:“看到没,这就是装醉。”他又倒上一碗,递到关浮沉面前道:“快刀无痕,还能再喝吗?” 关浮沉耷拉着脑袋,闻言抬起头,摸索着去接酒碗,口中迷糊道:“尚可。”他一碗灌下,只有一二分成功进了嘴里,七八成都洒在衣服上。 众人见状无不捧腹,巫行云对费九关眨眼道:“这才是真醉。” 费九关不禁感慨,“这里有贺兰人、有洪武人、还有燕云人,本该各为其主,不想竟有机会同桌共饮。生活的奇妙,实在不知如何形容才好。” 王星澜放下碗,总结说道:“缘,妙不可言。” 巫行云一拍大腿道:“老王终于说了句中听的话!敬你一碗!” 王星澜无奈又与巫行云喝了一碗,忽地打了个酒嗝,顿觉眼前事物开始无限放大,自己似有无穷精力涌出,心里莫名觉得兴奋快乐,不禁笑了起来。 费九关见王星澜开始傻笑,一副醉态可鞠的模样,不由得失笑。 巫行云则拍着关浮沉肩膀说道:“我们贺兰双刀四剑,谁也不比谁差些。你来贺兰为何先找常天庆不找我?” 关浮沉如实道:“我不喜欢你。” 众人一怔,想不到关浮沉居然说出如此奇怪的理由,巫行云奇道:“你见过我?” 关浮沉摇头,“你名声狼藉,行事作风太像我师兄。我很讨厌这类人。” 费九关回忆道:“你师兄是...” 关浮沉垂头比划道:“剑休。” 剑休的名气比关浮沉还要响亮几分。去年洪武国韵学宫大比,剑休横空出世,夺下探花。今年又与李怀渊约战松坪山。此战虽然还未开始,但已受洪武瞩目。风头之盛,一时无两。 巫行云恍然道:“怪不得你刀法之中藏有剑式。原来是剑休的师弟!”他低头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骂骂咧咧道:“剑休!嘿!剑休!天底下居然还有姓剑的人,真是奇了!” 关浮沉勉强抬头,胡乱摇头道:“名字是师父取的。我本是漆吴州洵山关家坎人士...家里兄弟姐妹四人,我叫四毛...师父说不好...才给我改名浮沉。” 王星澜一愣,试探道:“那剑休也是与你同村?” 关浮沉机械地摇着脑袋,答道:“师兄他是邻村陈家坪出身,行二,属狗...” 众人大笑,笑得酒倾碗洒、东倒西歪。巫行云笑着笑着,忽然叹了一口气,低下头不说话了。 王星澜知他想起来伤心事,心道机会来了。便说道:“关兄名满洪武,不知南都可有牵挂的姑娘?” 不料关浮沉已然醉倒,虽是盘膝而坐,头已触到地上,酣睡起来。费九关笑道:“王大哥到底是倚晴楼出身,就是爱打听。说起对女子,我看倒无人能像王大哥一般痴情了。” 巫行云奇道:“老王还有这等故事?” 费九关便把那日在客栈初遇王星澜的事说了。王星澜触及心事,也忧愁起来,叹道:“痴情又如何,终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况且...她是我义姐...” 巫行云脱口而出道:“天寒有雪?” 听到这个名字,连熟睡的关浮沉都条件反射的睁开眼睛。王星澜已然大醉,愁绪一起,便觉得满心满腹都是愁苦,忍不住说道:“若要说爱她护她,世间断没人能如我般对她钟情。但就因我们姐弟身份,她从来不愿将我看作是一个男人!我的心意她视而不见,只愿当我是个不成器的弟弟,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不会对我另眼相看!却偏偏...” 说到此处他戛然而止,直勾勾盯着费九关,问道:“我问你。你可有心仪之人?” 费九关一愣,旋即陷入沉思,说道:“要说的话...我好像是有的...但又不对...” 见他忽然扭捏,王星澜内心一片惶恐,颤声道:“是...何人?” 费九关四下看了看,确认再无旁人,这才压低了声音悄悄道:“不知怎地,我近日来总觉得一尘兄弟很...很漂亮。有时候很像个女人...” 巫行云一口酒喷出老远,狂笑道:“你喜欢娘娘腔?哈哈哈哈!你居然喜欢那个娘娘腔?” 费九关大窘,慌忙道:“我只随口一说,并无他意...” 王星澜得到如此回答,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只觉眼前一片光明,回首连日来对费九关与晏空花两人的算计,忍不住觉得滑稽可笑。如今再看费九关,已无了先前的敌视挑剔,只感此人可亲可爱,自己也露出畅快的笑容。他见费九关窘迫,便忍住笑,假装沉吟半晌,认真道:“其实男人和男人,也不是不可以...” 费九关背脊发寒,一脸惊恐地望着他。 王星澜嘿嘿笑了一阵,清了清嗓子,问道:“巫兄。我问你一事,你别不快。你究竟对战芳菲姑娘是何想法?” 巫行云顿时被问住了,想要发作,手举起几次却都放下,最后叹息一声,落寞道:“我自然是喜欢她的。” 王星澜道:“你二人既两情相悦,又有婚约在前。为何始终不成眷属?” 巫行云郁郁道:“巫行云烂命一条,自小便是异类,受尽白眼。如今虽然有点薄名,又如何能与云鹰战家相提并论?况且纵然我今天是贺兰人人称道的俊杰,来日上得山河局多半也得败亡其中。此身已然是无根浮萍,怎能回报她一片心意?” 讲到这里他瞧了一眼关浮沉。王费二人均知晓,他与关浮沉各位两国新秀,又同为刀手,纵使如今相安无事,未来山河局中势必要有一场生死较量。到那时结果如何,着实难以预料。 费九关朗声道:“巫兄!我不懂男女之情。但是战芳菲既然喜欢你,你一味躲避便能让她开心吗?她喜欢你,哪怕只能与你做一日夫妻,想来她也是快活的。怎会在嫁你之前顾及你家世如何,以后会不会战死?” 王星澜附和道:“不错。巫兄想法未免太过消极。战姑娘欲嫁柯公子,也算是遂了你的期望。那你为何在此失魂落魄?可见你并非真想与战姑娘分开。既然如此何不正视自己内心所想呢?” 巫行云闻言喃喃道:“我...我...”他有些激动,旋即颓然道:“现在正视又有什么用。他俩都...木已成舟,我就算杀了娘娘腔也难以改变。难道还能让她不去嫁吗?” 王星澜道:“你既喜欢战姑娘。莫非她与别人成婚,你就连抢都不敢去抢一下?” 巫行云道:“我,我怎知她如何考虑。万一她真的喜欢那娘娘腔了呢?” 费九关激动道:“真要如此,你当断则断便是!但若连奋力一搏的勇气都没有,你此生岂不都会抱憾?” 巫行云愣在当场,双目圆睁,额角见汗,怔怔不语,心中如有千军万马相互厮杀,难以下决断。 一直熟睡的关浮沉不知何时醒了,忽然冲费九关道:“那你呢?” 费九关一愣:“我什么?” 关浮沉深深看着他,语带深意,“如果有朝一日,你发现你心仪之人早与旁人有了婚约。你又当如何?” 费九关不知关浮沉为何问出如此八卦的问题,犹豫道:“我...我会...” 巫行云猛然站起身,打断了两人对话,只听他酒劲上涌,涨红了脸,吼道:“好!我去问她!” 王星澜道:“你打算怎么做?” 巫行云满脸酒气,决绝道:“她若不嫌弃,我今天就娶她!绝不让她落到娘娘腔手里!她若,她若心意已决...” 王星澜哈哈一笑,挥手在巫行云臀上一拍,笑道:“去吧!” 费九关也喜道:“巫大哥,我们陪你同去!” 关浮沉见三人起身便往院里走,心知自己得不到那个答案了,微微叹了口气,倚在树下沉沉睡去。 第六十二章 云开雾散 眼看将近黄昏,柯一尘与战芳菲二女待在卧房中等待王星澜胜利的消息。 战芳菲忐忑不安,丝毫闲不下来,围着一方小桌不住转圈。柯一尘倚在床边,嗤笑道:“你这小妮子,半点也沉不住气。若是巫行云真的来了,怕是他还未开口你就自己钻到他怀里了。” 战芳菲俏脸红霞飞舞,嚅嚅道:“才不会。我也是...很矜持的姑娘。” 柯一尘忍不住白眼道:“连迷药这么下作的手段都敢用。你矜持在嘴上吗?” 战芳菲恼羞成怒,啐道:“你又取笑我!”她飞身扑上床,去挠柯一尘痒,柯一尘也不甘示弱奋起反抗,两人顿时咯咯娇笑着滚作一团。 这短短一日,柯一尘始终陪伴在战芳菲身边。两个女孩均是活泼心性,好似有说不完的话,虽然交往日短却颇感情谊。 柯一尘拉住战芳菲的手,打趣道:“依我看,要是巫行云不来。干脆你就真嫁给我算了。咱们一起回洪武,去南都游玩一番。” 战芳菲嘻嘻笑道:“一尘姐姐。我嫁给你不打紧,可你那结义兄长该怎么办?” 柯一尘佯怒道:“呸。你这小妮子还敢揶揄我?” 她扬手要打,战芳菲将她手拉住,笑问道:“一尘姐姐你是如何打算?” 柯一尘踌躇了一会儿,说道:“你可别瞎猜。姐姐我...也是有婚约的人。那个结义的兄弟,只是兄长而已。” 战芳菲顿时眼眸放光,追问道:“你也有婚约?那人是谁?你喜欢他吗?” 柯一尘羞怯道:“自然是...喜欢的。那人可是全天下最了不起的青年才俊,文武双全,潇洒倜傥,同辈里再也没人比得了他。” 战芳菲不忿道:“巫行云也比不了吗?” 柯一尘自豪道:“说了你一定不高兴。但他的武功可比巫行云要高多啦。” 战芳菲撇撇嘴,“我不信。巫行云在同辈里已经很厉害了。在剑山上除了孤独小叔,谁也不是对手。” 柯一尘傲然道:“孤独始当然也打不过他。就算是贺兰的乱山横,多半也不如他。” 战芳菲瞧着柯一尘得意洋洋的表情,关切道:“一尘姐姐,那个人...该不会是你脑子里妄想出来的吧?” 正说着,她忽然耳朵一动,瞬间直起身子道:“来了!” 柯一尘武功远不如她,诧异道:“什么来了?” 战芳菲跳下床,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悠,紧张道:“有三个人,朝咱们这边来了!一尘姐!他来了!怎么办!” 柯一尘也爬了起来,安抚道:“你先别紧张。如果来的真是巫行云,那一定是王公子成功了。” “为什么?” “笨丫头!巫行云要是心灰意冷,直接离开挑个地方自裁不就行了?何必再跑来自取其辱?他一定是抢你来了!你先不要慌,等他进屋,先出手制止他。” “啊?”战芳菲一愣,讶异道:“他既然来抢我,我让他抢去不就行了?” 柯一尘下了床,慢条斯理的躲在战芳菲身后,“抢亲最快捷有效的方法,当然是把我这个坏了你清白的登徒子灭掉。既为你报仇,又让你没人可嫁。难保巫行云不是这么想,你可得保护我。” “呃...好吧...人来了!” 其实也不用战芳菲说,连柯一尘也看到三条黑影映在纸窗上。人影越来越近,正当他们准备敲门时,柯一尘先发制人,一推战芳菲后背道:“去!先发制人!” 战芳菲来不及细想,攸然化作一团虚影,撞开房门直扑来人。纤手一抬,欲抢先发招将人制住。没想到敲门的人离门太近,战芳菲一出来便撞了个满怀,她一抬手,不偏不倚正巧抽了来人一记耳光。 啪地一声脆响。巫行云脸上慢慢出现了一个红印。两边费九关与王星澜都傻了眼,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 巫行云捂着脸,呆滞了半晌才看清怀中的战芳菲。怔怔道:“你,你为什么打我?” “我...”战芳菲说不出话来,如果时间可以重来,她真想狠抽让她先发制人的柯一尘。她伸手去揉巫行云的脸,歉然道:“我打疼你了吗?” “不疼...” “哦,那你来干什么?” “我...” 这次轮到巫行云张口结舌,望着怀中人儿,原本满腔的怨愤都化作柔情,眼前浮现的,竟是两人年幼时携手同游剑山的情景。他心志一坚,决绝道:“我来带你走。” 这不是一句情话,在战芳菲耳中,这却比吃过的任何蜜糖都要甜上几分。她把头埋进巫行云胸膛,小声道:“嗯...” 夕阳下,一对男女相拥,尽管未能言明,但彼此都感受到了对方的情意。故事到了这里就该走向圆满。可在柯一尘看来,这样的结局未免有些虎头蛇尾。她看着巫行云怀中的战芳菲,摇头暗道:“都走到这一步了,被人一句话就拐走。说好的矜持呢?没用的小丫头!” 又见两人还无继续倾诉的意思,她心里思量,还需迫上一迫。于是清了清喉咙,朗声道:“巫行云,你一开口就要带我未婚妻子走,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一旁的费九关瞪眼道:“一尘!” “你闭嘴!”柯一尘不甘示弱的狠狠瞪了回去,继续说道:“芳菲她是要和我回洪武成亲的,你要是来告别,抱完就赶紧回去吧。这次我就不见怪了。” 巫行云将战芳菲搂得更紧,直视柯一尘,大声道:“芳菲她不会嫁你!” 柯一尘道:“不嫁给我。难道嫁给你吗?” “没错!”巫行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我来娶她!” 战芳菲脸颊烧红,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把脸藏在巫行云怀中。 柯一尘满意点头,又道:“那个,其志可嘉。虽然现在说这个有点煞风景,但还需提醒你一下,我跟芳菲已经...” “我不在乎!”巫行云断然道。他拉开战芳菲,深情注视她俏丽的脸庞,柔声道:“芳菲。我...” 战芳菲羞怯到不敢直视巫行云的目光,螓首微垂,细弱蚊鸣道:“嗯...” 巫行云鼓起了一生中全部的勇气,深吸一口气,大声道:“我喜...” 刚说一半,他猛然推开战芳菲,快步跑开,扶墙呕吐起来。 众人顿时傻眼,战芳菲站在原地,怔怔看了看巫行云,又转头求助柯一尘,有些不知所措。 王星澜扶额道:“喝多了...” 柯一尘气得跳脚,指着费九关与王星澜骂道:“一点事也办不成!给他喝那么多干什么!让你们灌他,没让你们往死里灌他!” 战芳菲也懊悔不已,捂脸道:“早知道就不买那么多酒了!” 是夜,柯一尘将费九关拉入房中,将前因后果说了,只是略去自己与战芳菲一夜荒唐,只说是战芳菲误闯入自己房中,自己下药放倒她后听了她的目的,与她定计骗巫行云。费九关听后虽觉这个义弟行事太过荒唐,但终究是出于好意,也并未苛责许多。更因知道柯一尘与战芳菲假意结婚,心里莫名轻松了起来。 当晚战芳菲照料醉倒的巫行云。一直忙到后半夜,巫行云才逐渐清醒过来,第一眼见到战芳菲那双灵动的眸子,几乎让他怀疑自己仍在梦中,不禁握住战芳菲的小手,柔声道:“芳菲。” 战芳菲手被握住,整个人都有些发软,小声应了一声。巫行云道:“你不嫁娘娘腔了?” “不嫁了。” “那...嫁我如何?” “嗯。” 她低着头,小声啐道:“我早该嫁你了。只是你这傻瓜偏生要跑。害我,害我只能用这些手段。” “手段?” 战芳菲将事情毫无保留,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巫行云。巫行云听罢又好气又好笑,轻轻拍着战芳菲后背,悠悠道:“金小四,嘿!金小四。” 战芳菲道:“他的主意虽然不怎么样,好在一尘姐姐是女儿身。要不然,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巫行云正色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娶你!” “我知道啦!”战芳菲眸如秋水,柔润含情,“我们真得谢谢一尘姐。” 巫行云回忆连日来种种,不胜唏嘘,意味深长道:“的确。要好好谢谢她。” 第六十三章 双刀开前路 狐鸣燕飞还 第二日清晨,柯一尘等人起床后聚在厅堂,发觉巫行云早已等候多时。 柯一尘表现地异常警惕,一溜烟躲到费九关身后,探头道:“老婆都给你了!你还想做什么?” 巫行云微微一笑,见人都到齐,站起身朝三人郑重一揖,“诸位好意,巫行云记住了,多的话不说,从今往后你们都是巫行云的朋友。” 从未见巫行云还会如此礼貌,三人连忙还礼,费九关不好意思道:“哪里的话。全是一尘与王公子相助,我也始终被蒙在鼓里。听巫兄话意,是要辞行吗?” 巫行云笑了笑,问柯一尘道:“我想走,随时都可以走。但是柯老弟,你们眼下为何逗留在此?” 柯一尘没好气道:“这话你去问外面那个木头。封门堵路,就是块揭不开的膏药!” 巫行云笑道:“那如果他不再跟着你呢?” 柯一尘眼眸一亮,“何时?” “今天。还请王兄弟替我解了毒才行。” 柯一尘兴奋道:“好。费大哥,王公子。这院子也待得够久了。咱们去别处走走吧!” 王星澜与费九关也明白了巫行云的意思。王星澜微微一笑,便上前为巫行云解毒。柯一尘拉着费九关回屋收拾,刚走出几步,攸然回头道:“芳菲呢?临别在即,我要跟她道个别。” 巫行云道:“她去了别处。替你解决另一个麻烦。” 听说不能与战芳菲见面。柯一尘感到失落,相处时日虽短,两人情投意合,已将这小丫头视作闺中密友,赌气道:“我还有什么麻烦?难道她去找天寒有雪了?” “不是。不过可能也没差出多少。芳菲欠你人情,就是巫行云欠你的。你放心便是。” 巫行云神秘的笑了起来。 二百里之外,一辆马车缓缓驶近。 车内装潢富丽,极其舒适。金无有盘坐在软塌上,轻轻抿了一口洪武运来的云雾山茶,惬意叹了一声。他心中盘算,依照战芳菲给他的位置,明日便可达到。 如果他施展轻功,自然不用这么久,但那般奔驰劳顿有失风雅。况且迟早能追上目标,坐在舒适的车里,总比走路要舒坦许多。 拉车的两匹骏马忽然嘶鸣,似乎不受车夫号令,马车骤然停住。金无有睁开眼,叹道:“你来便来,为何要惊了我的马?” 车外少女嘻嘻笑道:“当然是为了让你留步。” 金无有走下车,看着站在道路中央的战芳菲脸色红润,显然是神清气爽,笑道:“瞧你这般高兴。成功了?” 战芳菲甜甜一笑,“嗯!还要多谢你啦!” 金无有笑了笑,摆手道:“说吧,拦我作甚。” 战芳菲眨眼道:“你不能再往前了。” “为什么?” “因为柯一尘和费九关就在前面不远。” 金无有笑了起来,掏出手绢在脸上轻轻擦拭,“那很好。我出门就是为了寻这两人。” “我来找你也是为了他们。” 战芳菲毫无让道的意思。双手叉腰,盯着金无有。 金无有笑不出来了,眸光微闪,似乎猜不透战芳菲的用意。“你要替他们出头?你我分别不到两日,为何要替她们出头?” “没办法。谁让我欠了他们人情呢?”战芳菲无奈摊手,眯起眼睛道,“而且...我不愿你去找柯一尘麻烦。” 金无有把手绢收回怀中,细腻白皙的右手缓缓按到剑上,问道:“真不让?真要打?” 战芳菲始终注意着他的动作,见他手掌碰到金剑,身子也同时弓起,双臂下垂,应道:“嗯!不让!” 金无有眯起眼睛,说道:“那就...” 他倏然拔剑,一道金光猛地绽放,将周围树木映照成一片金黄。同一时间,战芳菲蹂身突进,手上多出了两柄短剑,闪电般迎着万点金光直上。 金无有认得,这对短剑一唤翦水,一唤归林,战芳菲正是凭此双剑,在北域贺兰双刀四剑中占了一席之地。他丝毫不敢大意,剑势又强三分。 锵地一声。短剑金剑碰在一处。同时撞在一起的,还有两人昂然的目光。 “打吧!” 待到巳时,费九关等人收拾好行囊,聚集在院外。关浮沉坐在树下,昨日巫行云落下的环首刀插在他面前。他见到费九关柯一尘等人身背行囊,淡淡道:“要走?” 费九关恋恋不舍道:“关大哥。你我相交一场,获益良多。费九关来日必赴洪武,再与关大哥喝个痛快。” “可以。”关浮沉点头,探手指向柯一尘,“她留下。” 柯一尘得意地叉腰道:“哈哈——哈。关浮沉。我也要走了。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无期,拜拜了您呐!” 关浮沉对她的话毫无反应,收回手指,静默坐在众人面前。好若一道天堑,挡住所有去路。 这时巫行云惫懒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你们只管走,不要耽搁。” 关浮沉闻言,目光越过众人,看向从不远处走来的巫行云,神色微觉意外,像是重新认识了巫行云一般,缓缓站起身来,肃然道:“你不同了。” 巫行云拨开众人,走到他面前,笑应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句话四毛你不会没听过吧?” 关浮沉摇头,“第一次见你,你一味避战求生,毫无胆色,透着一股市侩狡黠。” 巫行云笑道:“不错。人说关浮沉出手非死即伤,我我没有把握答应你,自然是保命要紧。” “第二次见你,你只想索战求死,心中没有争胜之念。亦不足取。” 巫行云嘿然道:“昨天老子被人骗了一道,险些跳楼。的确觉得死在你手里是个解脱。” 关浮沉打量道:“现在见你,气度俨然,渊渟岳峙。无惧无怒,自在乐天。有意思。” 巫行云笑道:“心结一解,如脱樊笼。返照外物,无不成趣。今日之巫行云,才是真正的剑山第一刀手!” 这个称号令人莞尔,但关浮沉认可了巫行云的话,“这才是我此行的目的。贺兰双刀原该如此。” 巫行云拔起环首刀,轻轻一抖,刀刃如一泓秋水,泛出铮然轻鸣,他朗声道:“四毛。今日你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让他们先走吧。” “不行。”关浮沉果断拒绝道,指着柯一尘道,“我不能放她走。” 巫行云摇头道:“此非你能决定了。” 他攸然出刀,一刀如狂龙出海,裹挟澎湃刀罡席卷天地,四周草木尽摧,围观众人无不大惊失色。 面对这滔天威势,关浮沉急急后撤,霎时短刀入手,一刀接着一刀劈出,将巫行云刀势化去。气流刚刚平息,巫行云环首刀又至,当头劈下,如同晴天里打了一个霹雳,瞬息将关浮沉罩住。关浮沉眉头一挑,运使真力,挥刀正面当下他这雷霆一击。 两刀相接,金铁敲击之声刺人耳膜,柯一尘忍不住捂住耳朵。气流剧震,以二人为中心向四周狂涌,关浮沉身后那颗树陡然绽开,横七竖八散落成块。 关浮沉脸上渐浮出兴奋之情,赞道:“好刀!” 巫行云长笑道:“还有更好的!” 环首刀回传,似长虹经天,气势无匹。霎时众人满目只见刀光闪烁,胸中是压了一块千钧巨石,直教人喘不过气来。关浮沉短刀猛地一划,如开天辟地,破去这弥漫开来的气劲。轰隆巨响中,众人才觉呼吸一畅,却见场中两人已经已经飞快交起手来。 目瞪口呆地众人这才回过神,柯一尘一扯众人,“快走!” 费九关点点头,大道:“关大哥,巫大哥!咱们就此别过!” 交战的两人均点了点头。众人越走越远,只见院落方向金铁交击声回荡山野,万木摇落,罡气四射,势如开山凿石,又如山崩林摧。 又走了一阵,柯一尘回首遥望,已看不到两人身影。院子的方向仍有劲风鼓动,吹得身边草木沙沙作响,不禁咋舌道:“没想到巫行云还真有两下子。还好...还好他没跟我作对。你们说他俩谁会赢?” 王星澜笑道:“依我看来,这两人武功只在伯仲之间。短时间内恐怕分不出胜负。” 柯一尘白了他一眼,“你这话跟没说一样!” 王星澜顿时语滞,一摊手道:“一个是洪武快刀,一个是贺兰双刀。两个人之前也没打过,谁能知道胜负?” 费九关一步三回头,惋惜道:“如此巅峰一战,可惜不能亲眼见证全程...” 柯一尘一拍费九关,笑道:“巅峰巅峰,满脑子就是巅峰。走吧!还有更加巅峰的等着咱们呢!” 第六十四章 白鬼红花 齐云山中兵戈起 一行人越过山头,就再也感受不到关浮沉两人交战的动静。又赶了大半日的路,这才放下心来。 费九关遥望身后层林深壑,只觉这段日子恍若梦幻,关浮沉、巫行云、战芳菲,这些名噪天下的俊杰轮番登场,这让他有种错觉,好像自己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如今梦醒,他还是那个初武境的无名小卒,关浮沉等人举手投足间展现出的功力差距强烈地提醒他,自己与他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这才明白,不管是巫行云与战芳菲的恋情,还是关浮沉与巫行云的战斗。这都是属于他们的故事,是贺兰六杰与洪武八骏的恩怨情仇。而他在这个故事里只是一个看客,他们的悲喜恩怨,与初武境的自己并不相通。 想到此,他不禁低下头望着自己的手掌出神。柯一尘瞧见,说道:“楞什么呢!还想着回去看看?” 费九关默默摇头,说道:“一尘。我好想变成一个高手。” 柯一尘白眼道:“你以前不想?” “不一样的。以前想变强,是想替师父完成心愿,在下一场山河局中助洪武一臂之力。现在我想变得更强,变得像关浮沉巫行云他们一样强。这样——也许我也能跟他们一样吧。” 柯一尘没有听懂费九关的话,但这并不妨碍她鼓励费九关。她拍拍费九关肩膀,语重心长道:“别想这么多。反正你一辈子也打不过李怀渊,练不练武都一样。” 王星澜笑道:“柯公子,话不是这么说的。费老弟资质也算不差,眼下八脉联结,差一步就能踏入百川境。只要勤练不辍,未来至少也是个百川境大圆满的高手,若遇上机缘,有生之年能窥到天地境界亦未可知。” 费九关听到王星澜的评价,心底微微有一丝失落。他自知资质不佳,也不似王星澜柯一尘那般家学渊源。虽是周蛮徒弟,但习武十余年来始终未曾学过上乘功夫。想要与天下豪杰相提并论,几乎无望。 他抬起头,望见一片碧蓝,顿觉天地辽阔无极,心中暗暗想,世上能人异士多如繁星,难道他们都是资质超凡绝伦之辈吗?师父传我的烙心精金中亦有高明功夫,只需勤加练习,必有功德圆满的一天! 他想通了此节,积郁落寞之情尽去,胸中为之一畅,说道:“我们现在去哪儿?” 柯一尘兴致勃勃道:“少了关浮沉,天高海阔,任咱们遨游。去两界山游怎样?瞧瞧山河局究竟长什么样。” 费九关颇为心动。历届山河局均在两界山举行,无数高手殊死拼杀,几乎棋盘上的每一寸都浸染了两国高手的鲜血。几乎是天下武人心中的圣地,去那里一游未尝不可。 王星澜看着两人,自从得知了费九关对晏空花并无情愫,他心结已去,开始重新审视两人来。他忽然觉得自己竟有些习惯这样热闹的生活。无论是柯一尘的狡猾活泼,还是费九关的质朴豪迈,这些都是他在倚晴楼中未曾体验过的,让自己极为舒畅。他心中一动,下意识道:“两位。不如去临近的齐云山一游如何?” 替王星澜背着行李的柳斜斜闻言,忍不住叫道:“少爷!” 王星澜阻住柳斜斜,笑道:“不瞒两位。我欲去齐云山,两位可愿同行?” 柯一尘看着笑眯眯地王星澜,又瞧瞧气鼓鼓地柳斜斜,顿时来了兴致,揶揄道:“王兄,你有秘密?” 王星澜点头,坦然道:“正是。还要两位帮忙。事成之后,少不了好处答谢。” 费九关无所谓道:“王大哥你屡次救助我们。既然需要兄弟帮忙,我们当然义不容辞。答谢之语休要再提。这便走吧。” 柯一尘见费九关答应下来,若有所思地盯着王星澜,想从他言语中寻出什么破绽。可她忽然发现,王星澜此刻的目光那么的柔和,与以往亲近中带有一丝戒备不同,真像一个兄长在看着自己的兄弟姐妹。她打了个颤,感到背脊发凉,一阵鸡皮疙瘩泛起。嘟囔道:“走吧走吧,真恶心...” 柳斜斜一跺脚,愤愤望了王星澜一眼,赌气不理会他兀自埋头赶路。 北峰州,齐云山。 山脉起伏数百里,群峰延绵,因地形太过险峻,内中几无村落人烟。而山区外围,被竞天宗、雾隐刀门、还情谷、藏剑阁四个门派所占据。 这四个门派合称北峰四派,在北峰州尚属洪武时就已存在。后山河局中划归贺兰,四派没有南迁,反而拥戴北庭,这些年来不仅门派得以延续,还更加兴旺。几日前黑龙卫一道调令下发,四派无不凛然,四派掌门亲挟门中达到初武境以上的高手聚集竞天宗,供黑龙卫调遣,只余修为较低的门下弟子则顾守山门,禁止外出。 距齐云山区西五里的还情谷,昨日莫名被人闯入,谷中宗主高手具无,来犯者又厉害非常。短短半日还情谷上下三百余人便被屠戮一空,如今还情谷后山,几片巨大幕布遮掩,隐约可见竹树荫蔽的清源中,有一个玲珑曼妙的影子浸润。 倏而枝丫晃动,一个绿衫女子翩然落到幕布前,这女子头发披散,绿衣束身倒似男装,颇为英武,只是面容阴戾,下巴偏小,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感觉。她冲幕布颔首,恭敬道:“亭主。” 帘幕上的影子停下动作,“动身了?” 阴戾女子应道:“一共四人。” 帘幕后的女子似乎笑了一声,淡淡道:“星澜这孩子,嘴上虽然任性,终究还是带上了他们。” 阴戾女子道:“属下查得,关浮沉、巫行云、战芳菲三人曾与少主接触,另有金无有曾在附近环伺。属下担心是元神机有所图谋。” “可有异状?” 阴戾女子犹豫了一下,似乎也颇为费解,“没有。他们两两相斗,少主全身而退。” 幕上影子掬起一泓清水倾下,轻笑道:“看来柯一尘还是有些办法。元神机呢?” 绿衫女子答道:“元神机躲过了我们安排的暗杀。昨天已到了齐云山东部竞天宗,又有二百人。辛青部还未至。属下接到消息,元神机想...想邀亭主一会。” 幕后哗啦水声响起,幕布忽然掀开,天寒有雪晏空花身披白衣款款走出,“既然来了,当见上一见。” 她的面容毫无保留地展现在阴戾女子眼前。女子不禁一愣,马上抄起岸边一物送至晏空花面前,恭敬道:“亭主忘了此物。” 阴戾女子所捧,是一张银白鬼面,面具由纯银打造,造型狰狞,獠牙凸起,让人望之生畏。边上红花点点,即使如此恐怖的样式,已然显得精致无比。 晏空花幽幽一叹,将面具扣在脸上。 银色面具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将这个女人衬托出几分神秘阴森之感。 齐云山口,晏空花来到约定之地。 没有预想中的森严戒备,没有兵甲齐整的武士。只有一个锦帽貂裘的小女孩蹲在地上,她身后还有一个腰间佩剑的英武青年,两人似乎等待着她的到来。 晏空花端详了这个在地上画画的女孩一阵,说道:“北人双奚。” 双奚抬起头,首先见到的是那张鬼面,了然道:“白鬼红花,你就是天寒有雪?你不用等了,元神机不在。只有我们来见你。” 见到传说中能杀掉天地境的绝世杀手,那英武青年都是一僵,全身紧绷,虽然板着脸,已然可以看出一丝紧张情绪。 可双奚只是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一派天真活泼,似乎全然不把天下第一杀手放在眼中。 晏空花淡淡道:“他倒小心。我一路来到齐云山,经历九道截杀。他就没有说法?” “扯平了呗!” 双奚满不在乎道:“我们也遇上七次刺杀。你可别说这是意外。” 晏空花道:“可以。让元神机出来见我,就算扯平。” “元神机说了。你是杀手,肯定不讲什么道义。他要是跟你见面,你一招就能杀他十回。他才不愿作死。” 双奚一指自己胸脯,得意道:“我就不一样。你杀我至少要两招才行。” 晏空花淡淡道:“既然不出面。为何邀我前来。” 双奚道:“元神机说了。邀你见面是尊重你。不出面是尊重自己。他让我告诉你,你们如此大动干戈,黑龙卫一定会出面阻止。不妨先言明你们要找什么,大家坐下来好好谈谈,说不定事情可以解决。不要再寻无辜门派下手啦。” “我要是不答应呢?” 双奚脆生生道:“他说了。你不答应那就只能提前开打。你们倚晴楼厉害,全力出手,自然能把此间的黑龙卫加四大派杀的干干净净。但是倚晴楼还有燕云城要守,此番来齐云山的能有多少人?楼中双宗到了吗?四奇卉来了几个?领了司职的百花群芳有多少?凭你天寒有雪一人,只能拼个两败俱伤。不管你们要在这山里找什么,折损了天寒有雪,都是得不偿失。” 她说完呼了口气,摊手道:“他就是这么说的。” “我知道了。” 晏空花看着双奚,不再说话。双奚也不说话,只盯着晏空花,等待她最后的答复。眸底隐隐有些别的情绪,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终于晏空花开口了,她缓缓道:“告诉元神机,天寒有雪对倚晴楼我不知道,但对你们足以致命。” 双奚双眸一闪,拍手道:“这么说你是要打咯?怎么样?现在要杀我?敢试试吗?” 晏空花摇头道:“既然要你传话,当然不会杀你。还有...” 她身影骤然消失。双奚一愣,急忙回头,可晏空花已鬼魅般绕至她身后,纤手按在她后心。晏空花凑到双奚耳边,声音淡漠:“我杀你也只需一招。” 双奚猛地后踢,却踢了个空,晏空花身形已飘到十来米远。她好似受到了极大挑衅,捏紧双拳,发出一声雌吼,将地面踩得石屑翻飞,倏地扑向晏空花。晏空花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侧身闪过双奚的拳头,轻巧捉住她的胳膊。淡淡道:“不识抬举。” 她手一翻,双奚只觉一股阴柔力道牵扯住自己胳膊,打破了自身平衡,不得以在空中翻了个身。接着后心一凉,狠狠摔趴在地上。 两人甫一动手,那英武青年立即警觉。长剑倏然出鞘,直刺晏空花而去。却见晏空花看也不看,两指一探便夹住剑尖。青年努力想要回撤,但那二指如同铁铸,竟是不能撼动分毫。 晏空花冰冷的目光落在青年脸上,“你是元庆山?那个夜猿部的后起之秀?旁支第一高手?” 元庆山背上冷汗涟涟,面对天寒有雪的凝视,他自觉到了平生最凶险的关头,紧张道:“惭愧。天寒有雪面前,庆山岂敢自称高手。” 晏空花微微颔首,倏尔松开手指,转身飘然离去,只留下一句话,“转告元神机。所有人马一日之内退出齐云山。否则,杀。” 双奚中了她一掌,只觉一股寒气从后背透入五脏六腑,好似要将她全身冻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刚想站起,又摔回地上,竟爬不起来了。她懊恼无比,以手捶地,看着晏空花的背影,愤恨狂吼。 晏空花飘然下山,行至半路,忽然唤道:“无擎。” 阴戾女子再度现身,恭敬道:“亭主。” “叫红巾备齐人手。元神机明日午时未退,先杀上竞天宗,再灭雾隐藏剑两门。” 阴戾女子肃然领命,眸中露出一丝兴奋。晏空花想了想,继续道:“听双奚言语。元神机似乎尚未清楚我们在寻找何物。此行星澜是重中之重,你去保护他。” 阴戾女子一怔,一动不动道:“可让红巾去保护少主。” 晏空花叹了一声,忽地抬手撩动阴戾女子发梢,“此行关系我倚晴楼未来之业,更是楼主十数年的夙愿。星澜不可有失。你莫要任性。” 阴戾女子感受晏空花的手轻抚自己头发,忍不住握住晏空花的手,“让无擎留在亭主身边。一同杀光那些麻烦!” 晏空花螓首微摇,“这次楼里派来此间的人手,以你武功为最,由你照拂,我最放心。” 阴戾女子幽怨望了晏空花一眼,犹豫片刻,还是躬身道:“属下领命!” 第六十五章 不高兴的李香海 “啊啊啊!天寒有雪!我一定要撕了她!撕了她!碾碎她的骨头!捏断她的喉咙!戳瞎她的眼睛!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撕烂她那张嘴!啊啊啊啊!” 竞天宗山门内,北人双奚躺在貂皮软塌上,神色激动,咒骂不已。塌边生了一堆炉火,元神机缩在炉火边,他虽略显病态,但脸涨得通红,双肩还在不住抖动,显然是在偷偷憋笑。 双奚恶狠狠瞪他,凶道:“笑什么笑!再笑我先撕了你!” 元神机连忙忍笑,劝道:“不就是打输了嘛!天寒有雪是能与狼主齐名的高手,你年纪又比她小,输在她手上不丢人。” “丢人!很丢人!”双奚仰面大叫道:“我连一招都没接住!那个阴险面具性冷淡的女人!出手鬼鬼祟祟!啊啊啊!干脆杀了我好了!杀了我吧!我没脸见我大哥了!” 元神机道:“她当然不会杀你。杀了你那就惹恼了南豹部。全天下人都知道你们北人家死心眼,擅长发疯。就算是天寒有雪也不会引火上身。况且...人家第一招都放过你了,你偏要上去再招惹人家。现在倒好,至少一个月内不能动真气,你这不是自找的吗!” “因为...因为我不甘心啊!”双奚悲鸣道,“我自打出家门,还没被人这么欺负过!” 元神机目光投向角落里站着的元庆山,问道:“六郎。你也见到了天寒有雪?” 元庆山是夜猿部旁系出身,家里排行第六。元神机则是嫡系族长的独子。因此元神机虽武功低微,身份依然远高于元庆山。听到少族长问话,元庆山心有余悸道:“见到了。此人如冰川深谷,难以揣度。我完全不是对手。” 其实晏空花见到他时的那句话并非吹捧。元庆山之所以能够伴在少族长左右,完全是因为他天资过人,年纪轻轻便已是百川境修为。论武功,夜猿部小辈里无人能出其右。未来极有希望能够成就天地境,是夜猿部重点培养的后辈之一。 元神机见同族俊杰亦如此说,这才确信了那天寒有雪不好惹。点头道:“你素来心傲气高。如今见识到同龄人中亦有高山耸立,也好收了狂妄的心思。需知人外有人的道理。” 他年纪比元庆山幼小,心气也素来高傲,若说在场三人谁最狂妄,那必然是他元神机无疑。可他偏偏倚仗身份尊贵,说了一通冠冕堂皇的道理出来。元庆山一愣,张口结舌不知要如何作答,忍住怒气,讷讷道:“多谢少族长指教。庆山当自省。这便下去了。” 元神机摆手道:“去吧。” 元庆山刚走。双奚又打了一个冷颤,一张俏脸转作煞白。她牙关都打起颤来,“天寒有雪!天寒有雪!” 元神机连忙哄道:“好了好了。好好睡一觉,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双奚一扯住元神机衣袖,乌溜溜地大眼睛倒映着他的面容,“元神机,我一个月内不能动武,这次可就帮不了你啦。” 元神机握住她的小手,满不在乎道:“没事。帮不了就帮不了吧。有庆山他们在,多你一个不多。” “可你得替我报仇!明天倚晴楼的人来,把她们通通杀光!” “那可不行。”元神机摇头道,“天寒有雪放出话来让我一日之内撤走。我当然要撤。” 双奚瞪眼道:“你还是怕了那个面具女人!” 元神机边往回扯袖子边道:“这是怕的事吗?这叫示弱与人!倚晴楼想在这齐云山里寻找何物。天寒有雪她们掖着藏着,以为秘不示人。哪里知晓我们其实一清二楚?倚晴楼的部属我们全都清楚,总得留到最后关头打她个措手不及才是。” “元神机...” “嗯?” “你根本没这么想吧?” 元神机笑了起来,放弃扯回自己的衣袖,蹲到双奚床边,摸着她的脑袋说道:“你知道的,咱们稳赢的。” “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因为那位王星澜还没有到。齐云山里的那个东西,王星澜是关键。必须通过他才能掌握那物。” “那把他抓了就是!你别说你没这本事!” 元神机目光躲闪,心虚道:“我收到消息。那个在阜平赢过老师的柯一尘也随王星澜来齐云山了。” 双奚叹了口气,松开他的衣袖,“你真无聊。” 元神机狠狠敲了双奚的脑袋,随即一个箭步躲开丈余远,这才说道:“该打!靠暴力捉了王星澜,哪里能显出少爷我的手段?” 双奚捂着脑袋,朝元神机招手道:“你过来!” 元神机不为所动,继续道:“少爷我可是恩师亲传。他柯一尘算个什么东西?我要借此试试这柯一尘有多少斤两,能让老师另眼相看。” “姑且问一下,你想怎么试?” “计划还是很多的。总之我们先去路上等他。” “少爷...” “嗯...嗯?你叫我什么?”元神机一愣,随即喜出望外。 “我冷得厉害...” 元神机心中关切,连忙上前查看。说时迟那时快,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双奚遽然坐起,抓住元神机的手张口就咬,顿时血光迸现。 “让你打我!让你打我!”双奚百忙之中,从牙缝里漏出这些言语。 元神机哀嚎不已,双奚连咬数口,忽然一个寒颤,脸色由白转青,颓然栽回榻上。元神机连滚带爬的远离双奚,一只手几乎被咬的血肉模糊。他骂道:“疯丫头!蠢丫头!不可妄动真气!现在一个月都好不了啦!” 双奚满嘴鲜血淋漓,虚弱无比,咧着嘴笑道:“我乐意。” 陵川州与北峰州交界,李香海坐在一张酒桌前,苦恼地看着往来行商,郁郁寡欢。 坐在她对面的万书生与长空破对视一眼,小声交头接耳道:“你说香海姑娘怎么又不开心了?” 冷峻少年长空破道:“不知道。可能是还没有找到那个柯一尘。香海有些失落。” 娃娃脸万书生挠头道:“咱们找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没见她像现在这般生气呀?我看问题还是出在你身上。” 长空破费解道:“怎么说?” “你回忆一下,昨晚咱们住店时只剩一间上房与一间通铺。香海姑娘不是要求跟你一屋吗?是不是你做了什么惹香海姑娘不高兴了?” 长空破无辜道:“没有啊。进屋时香海还对我嘘寒问暖,可等更衣睡觉时她就生气了。我也不知因为什么。” 李香海一拍桌子,把窃窃私语的两人吓了一跳。只见她面沉如水,眸似寒星,冰冷道:“你俩说什么呢!” 两人急忙坐正,万书生赔笑道:“没什么!没什么!香海姑娘,咱们打探到柯一尘从阜平逃出至此,下一步怎么办?是由北峰州向北去齐云山,还是直径去燕云城?” 长空破插嘴道:“燕云。” 万书生瞪了他一眼,小声斥道:“以香海姑娘的事为重!” 李香海望了眼长空破,叹了口气,托着香腮郁郁道:“既然阿破说了,那就去燕云吧...” 万书生小心翼翼道:“香海姑娘,你...是不是不高兴?” 李香海把脸扭到一边,“没有。” “是不是没睡好?不如这样,今晚让阿破跟我挤通铺,你独自睡一屋,怎么样?” 李香海瞪大了眼眸,不可置信道:“你跟,阿破睡?” “是啊是啊。”万书生笑道,“我们从小就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练武,一起洗澡,一起睡觉。早已习惯了。对吧阿破。” 长空破点头道:“还有大哥和小观莲。” 李香海啪地拍案而起,顺手抄起茶碗便泼在万书生脸上,涨红了脸骂道:“你...唉!” 她到底是大家闺秀,连骂人也羞于开口。一把拉住长空破的手道:“跟我上楼!” 长空破与万书生都愣住了,长空破道:“你做什么?” 李香海狠狠瞪了万书生一眼,牙缝里蹦出一句话:“离他远一点!” 长空破被她拽着离开,与湿哒哒的万书生遥遥对望,两人俱是满心的不解,不知到底做错了什么。 第六十六章 我叫元神机 柯一尘与费九关受王星澜邀请前往齐云山。此行目的为何,王星澜守口如瓶,只是言说齐云山深处有一件要紧事物,与倚晴楼渊源极深,必须也只能由王星澜取得。这件消息不知怎地走漏了风声,眼下黑龙卫派了元神机与辛青两位流主带人干涉,目前正在齐云山中与倚晴楼人马对峙。他们此行的目标就是趁黑龙卫注意倚晴楼大队人马之际,悄悄潜入齐云山,将山中之物得到手。事成之后,两人将有莫大的好处。 对于好处,两人倒是都不在意。柯一尘身为洪武公主,世上奇珍异宝见得多了,区区一个燕云城又能拿出什么好物?纵然是将倚晴楼七宝端到她面前,多半也会被她视作瓦砾。只不过她喜好热闹,一听倚晴楼对上黑龙卫。连那个传说中的帝师门生,夜猿公子元神机都出手了,便动了去瞧个热闹的心思。而对费九关来说,王星澜多次助他,自己无以为报,眼下他有所求,本就该义不容辞。何谈报酬好处? 初时四人心情轻松,有说有笑,一路游山玩水,悠哉前行。到得第三天,王星澜不知是从何处得到消息,元神机已与天寒有雪会面,双方也不知发生什么摩擦,元神机属下部众暂退至齐云山外北五里处。众人意识到局势已经紧张起来,当即买了马匹加快脚步,终于在第六日赶至齐云山范围。 王星澜望着远处山峦叠嶂,悬着的心稍稍安定。他见前方不远处似有茶酒铺,举鞭遥指道:“齐云山近在眼前,我们在前面稍作歇息吧。” “行啊王兄。我先去也!”柯一尘拍马飞驰而去。这般一连数日纵马疾驰很对她的脾气,难得的放纵让她找到了策马奔腾快意江湖的感觉,速度与激情的结合几乎令她忘乎所以。 王星澜与费九关相视苦笑,也自任由她去。遥见柯一尘奔出不远,左右斜里陡然插入两队人马。为首的一人英气逼人,剑眉朗目,不由分说便向费九关等人杀来。 费九关等人吃了一惊,王星澜一见来人,皱眉道:“元庆山?” 元庆山也不言语,胯下一催,悍然一掌劈向王星澜。王星澜拨转马头回了一掌,双掌交接,雄力荡开,两人俱是从马上落下。 费九关急欲大声呼叫柯一尘,可刚欲张口,对面几位骑士挥刀便砍,攻势凌厉异常,竟似全是百川境的高手。这一声呼喊瞬间被逼回嗓内。无奈还招迎敌。眼睁睁瞧着柯一尘跑向那处茶铺。 柯一尘率先到了茶铺,也不瞧费九关他们追上来没有,火急火燎地撩帘入内,不由得发愣起来。 并不是一进门满室刀兵砍向她,也不是元神机风度翩翩地坐在那里。她见到一个穿着狐裘的少女独自坐在一张桌前。桌上杯盘狼藉,残羹菜碟层层叠起,细数下竟有三四次高。少女抱着一个足有人脑袋大的木桶,正大口将里面的米饭往嘴里塞。而她脚边还放了两个空了的木桶,以柯一尘的生活阅历判断,那应该也是两个饭桶。 柯一尘大概是没见过这么能吃的生物,被少女吞吐山河的气势镇住,一声不吭地在边上寻了个位子坐下,以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瞧这小女孩表演。 少女猛将木桶在桌上一跺,震得桌上碗碟倾颓,她抹嘴道:“小二!” 店里的小二立即哎了一声,哆哆嗦嗦上前道:“小姑奶奶。您还有什么吩咐?” 少女顺手将木桶丢在脚边,大刺刺道:“烧花鸭、烧子鹅、卤猪、酱鸡、腊肉、软炸里脊、软炸鸡,再来一桶米饭。” 小二腿一软险些跪下,惊恐道:“您还要吃?” 少女星眸圆瞪道:“又不是不给钱,你心疼什么!” “小的是心疼厨子。小姑奶奶,您吃第二桶饭时厨子就累到了。还是掌柜的亲自下厨顶上的。还请您高抬贵嘴,吃个八分饱就成,饶过掌柜的一条命吧...” 少女不耐烦道:“哪儿那么多废话!掌柜的累倒了,再换厨子上呗!让他俩倒班。快去!” 小二委屈道:“您真是我见过最能吃的。” 少女哼道:“那是你见识少。要是我哥来——你就等着给你家掌柜和厨子买棺材吧!” 她那段贯口生生把柯一尘也说饿了,也拦住小二道:“内什么,跟她一样,也给我上一份。” 小二哭道:“公子您量力而行,不要盲目跟风!” 狐裘少女不由得瞧了柯一尘几眼,见是个面如美玉,眸如清泉的俊逸美少年,不禁脸上一红,拿袖子拭了拭嘴上油污,双腿并拢换了个斯文的坐姿。 柯一尘笑呵呵道:“这位姑娘。” 狐裘少女低眉顺眼道:“作甚?” 柯一尘发自肺腑道:“你可真能吃啊。” 狐裘少女羞涩道:“还好...” 这时小二端了几碟卤猪、酱鸡等冷盘上来,战战兢兢供到少女桌上,又给柯一尘上了一份。柯一尘拿筷子戳着盘中酱鸡,好奇道:“这么多饭菜。你怎么吃得下去?” 狐裘少女认真想了想,说道:“习武之人嘛,吃得越多才越有力气——就跟浇花种树的道理一样,好粪鲜粪施得足了,花花草草自然就茁壮成长...” 柯一尘看着黑黝黝地酱鸡,默默把筷子放下,她这才发现这小姑娘不仅能吃,还特别开胃。 这时忽听一声咳嗽。角落里站起一人,笑道:“这位公子。幸会。” 狐裘少女瞥了一眼,悄悄哼了一声,自顾自埋头大吃起来。柯一尘见来人青年书生打扮,脸上颇显病态,右手缠着布条似乎受了伤,举止一派斯文,难掩富贵之气。这种气质她见得多了,看他上前与自己搭讪,也笑道:“哎呀。公子好文雅的气质。你一定不是普通人对吧?” 青年书生摇头苦笑,坐到柯一尘对面,自嘲道:“非也。在下只是普通的一介书生罢了。” 柯一尘笑眯眯道:“会有书生觉得自己普通吗?” 青年书生一怔,抚掌大笑道:“好!好!公子妙语!不愧是小天火柯一尘!” 一口被青年书生叫破身份,也属于意料之中。柯一尘镇定自若,笑道:“这般气质,这般谈吐,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元神机吧?” 青年书生摇头道:“非也。我是元神机。” “这...有区别吗?” “...没区别。” 柯一尘打量着眼前青年,元神机才名远播,她在洪武也常有耳闻。眼下活生生的元神机站在眼前,她语带感慨道:“我这次来贺兰只想游玩游玩,增广见闻。但如果说一定要我顺道教训一下某个人,那我最先教训的一定就是阁下了。” 元神机拱手道:“如何能得柯公子这般抬爱?” 柯一尘道:“你这人自不量力,坐井观天,偏居北域一部,居然敢夸口才智无双,小看天下名士。怎教人不想疼爱你一番?” 元神机道:“如此甚好。听闻公子曾在阜平与家师有过一面,侥幸从我那恩师手下觅得一线生机。元某心中也是不信,正要请公子指教。” 柯一尘听他提起帝师仇斯年,嘴角微微一抽,心里对其仍有些畏惧。哼道:“待会外面会有三匹马过来,你能不死,再向我指教吧。” 元神机哦了一声,语作惊奇道:“公子在此坐了些时间,就不好奇那三匹马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来?” 柯一尘一惊,忙掀开酒铺草帘。只见远处费九关、王星澜、柳斜斜三人正跟数人缠斗,显然已交手多时了。她沉住气,放下草帘,悠悠一叹,无奈道:“我入贺兰,先遇蒙归元,后有巫行云、战芳菲之流阻道。你们贺兰人为何总是不识抬举,要逼我出手?难道非得我亲手打死你,你们才肯相信我柯一尘是文武双全?唉!罢了!望你能比巫行云撑得久些...” 元神机笑眯眯地摆手,打断了她的虚张声势,指了指吃饭的狐裘少女道:“知道她是谁吗?” 柯一尘迟疑道:“一个...饭,饭桶?” 元神机介绍道:“她叫北人双奚。是南豹部北人家的幼女。几年前她兄长失踪,她不顾族规阻拦,执意外出寻觅兄长。因此被北人家逐出家门。” 双奚不好意思地放下饭桶,朝柯一尘招手:“就是我。” 柯一尘道:“很有个性的姑娘。那么这跟你被我打死有关系吗?” “诶~公子还不明白。北人家虽然都是爱发疯的死心眼,可代代族人都天赋异禀,越是血统纯正,越具有上好的习武资质。实在是让人感叹造化之神奇。就拿这位双奚姑娘来说吧,论脑筋,聪慧绝伦,棋之一道上连我也不是对手;论武功,哎呀那就更厉害了,曾亲手活撕了南豹族里三名长老,端的是凶残无比,在北域贺兰闹得人尽皆知。呵呵呵,如何?柯公子还想亲自动手吗?” 柯一尘目瞪口呆地望着身材娇小的双奚以及她那双细小的手掌。双奚怀抱饭桶,脸红道:“当时气昏了头。一时失手,一时失手...” 柯一尘干咳一声,振振有词道:“咱们都是聪明人,武力决胜量你心有不甘。可以,我答应你来场智与智的碰撞。就以齐云山里的宝贝定胜负吧。” 元神机笑道:“柯公子又错了。齐云山里究竟藏了什么。我不知道,能不能取到手我也不在意。” 柯一尘原以为元神机到此大动干戈,是为与倚晴楼争夺齐云山里的宝物。没想到元神机坦言不取,奇道:“那你我比什么?下棋?背书?你要比吃饭我就认输。” 元神机呵呵笑了几声,凑近道:“我虽不知山里有什么。但我知道,外头那个王星澜是齐云山一行的关键。我要杀他,你守得住吗?” 柯一尘扑哧笑道:“你既然知道王星澜,总该知道他家里是做什么的吧?跑到专业的杀手面前班门弄斧?” 元神机懒洋洋道:“非如此不能显出在下手段。公子敢接下吗?” 柯一尘又掀开草帘向外瞅,那处依旧烟尘滚滚,刀剑翻飞。她怀疑道:“那里面不会有几个天地境吧?” 元神机失笑道:“天地境高人又不是白菜,哪一个不是受人尊崇,岂能随意驱使?” 柯一尘白眼道:“你是不是那种明明胜券在握,偏不愿给对手一个痛苦,喜欢享受猫抓老鼠游戏的那种混蛋?” 元神机笑而不答,双奚深以为然地点头道:“你总结的很准确!” 简单判断了眼下局势,若不答应,恐怕难以脱身。柯一尘起身,无奈道:“就按你说的办!” “请!” 元神机比了个手势,三人一同走出店外,一直来到费九关等人酣战之处。元神机一声令下,元庆山等围攻的数人纷纷退到他身侧。柯一尘也走到三人跟前,拍拍费九关身上灰尘道:“行了。别打了。” 第六十七章 千花百卉争明媚 王星澜与费九关尚不知元神机身份,但柳斜斜乍见元神机,顿如脸色骤变,筛糠似地抖作一团,眸中闪出凶光,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来:“元神机!” 元神机笑吟吟地拱手道:“很久没见了,斜斜你还好吗?” 听他说话,柳斜斜如遭雷击,身子抖得更加剧烈,竟是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该杀!” 王星澜素来疼惜柳斜斜,也知道柳斜斜对元神机之恨。一见仇人,他顿时怒不可遏,一扫平日斯文,满面杀气倏然跃起,十指如钩抓向元神机。 元庆山从元神机身旁闪出,接下王星澜攻势。气劲相冲,两人人俱是闷哼一声。王星澜却是悍然不退,势如疯虎,又一掌甩出,浑厚气劲逼得人几乎窒息。元庆山见状,只得再度奋力架住他一掌,闪身扯住他衣襟,将他摔开。 王星澜翻身落地,死死盯着元神机,探手入怀,欲施雷霆杀手。 这时马蹄如鼓点密集,二十余骑自四面杀出,将四人团团围住。这些骑士皆一身黑衣劲装,上绣一条狰狞金龙。正是元神机属下黑龙卫。 元神机笑道:“诸位稍安勿躁。我今天来,只为与诸位见上一面,不欲打打杀杀煞坏风景。诸位若是不快,我们就此别过如何?” 柯一尘、费九关、王星澜三人护住失魂落魄的柳斜斜,柯一尘也低声道:“王公子,王兄,王大哥!咱们先战略转移行不行?这么多人,你是要群殴他们?” 王星澜疼惜地瞧了眼失控地柳斜斜,阴沉道:“这狗贼与斜斜有大仇。不能就此放过!” 费九关一言不发,从背后缓缓抽出照胆。神兵出鞘,立即有人认出它的来历,不禁悚然色变。 柯一尘气不打一处来,顿足道:“你们!唉!” 只见王星澜也从怀中掏出一物,只露出半截,碧绿通透,上有一排小孔,似乎是玉笛玉萧之类。 眼看双方大战在即,忽然不远处有破空声响起,一道剑气飞袭而来,落在王星澜脚边,炸得地面石屑纷飞。 在场众人无不一讶异,顺着那道剑气来势望去,却看到一名骑在马上的飞骑。那飞骑一言不发,在众人的注视下慢慢低下头,众人越看越觉得诡异,忽然有人惊呼起来,只见那飞骑人头滚落,身子也栽下马背。原来他早已被那道破空剑气斩杀。 在他身后不远处,众人见到苍松上一名青衫女子负手而立,面容阴戾,冷冷向这里盯视。 王星澜大喜,高声叫道:“荷姐助我!” “你不许动。” 阴戾女子声音如同薄刃,听得人后脊发凉。她目光转向元神机,朝他微微颔首。 元神机一见那阴戾女子,丝毫不觉意外,朗笑几声,吟道:“雨尽荷无擎,画舸荻悠悠,山燃石红巾,细风柳斜斜。久闻倚晴楼双宗座下有四奇卉,分掌百花群芳指挥之权,俱是花信年华,仙姿各异,手段非凡。姑娘一身的杀气凛然,气质如霜,眉宇间拒人于百里之外,想必就是传闻中的荷无擎姑娘了。幸会幸会。” 双奚小声嘀咕道:“明明前些天还来暗杀过你...” 元神机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荷姑娘是四奇卉之首,天寒有雪之下的百花第一人。非是一般角色可比,前些日子没有亮明身份,咱们不能胡乱猜测。” 荷无擎一脸淡漠,对元神机的话语丝毫不为所动,只冷冷道:“放人。” 元神机爽快道:“正主登场,你我自有相会之日,告辞!” 他冲柯一尘眨眨眼,黑龙卫如一团乌云,簇拥着他与双奚顷刻离去。 王星澜扶起柳斜斜,愤然道:“荷姐!为何不出手助我!” 荷无擎足尖一点树梢,悠然飘落到众人面前,她目光在四人脸上逐一扫视,最后落在费九关身上,答道:“我受命保护少爷。自不能让你去找死。” 王星澜与她关系素来不睦。现在见她竟故意瞧也不瞧自己,心里不快,便不再理会她,将柳斜斜扶到一旁温言安慰。 荷无擎一双凶狠阴戾的眼睛继续打量费九关,费九关被她看的浑身不自在,拱手道:“这位姐姐,在下费九关有礼了。” 荷无擎点头,收回目光道:“随我来。” 她说罢头也不回向前走,众人相顾无奈,只得跟在后面。 柯一尘悄悄那胳膊肘碰碰王星澜,问道:“嗳,嗳!这个荷无擎是不是跟你义姐要好?” 王星澜犹自不快,生硬道:“她与烟姐自小一同习武,关系的确更近...你问这干嘛?” 柯一尘呸道:“看她瞧费九关的眼神。嘿!” 这笑颇为意味深长,王星澜却也听懂了,不自禁地跟着哼了一声。 这里荒郊野岭,杳无人烟。也不知倚晴楼用了何种暗号联络,荷无擎如似闲庭散步,带着众人在山中左绕右转,渐往山野深处靠近。 柯一尘越走越是心慌,反观倚晴楼三人均面色如常,连费九关都若有所思,小声道:“喂。她想把我们带到哪儿去?” 王星澜情绪已经平复下来,答道:“柯公子放心,现在已快靠近倚晴楼驻扎所在了——前面需右转。” 柯一尘惊奇道:“你们是怎么辨出方位的?” 王星澜微微一笑却不言明,只说道:“自有倚晴楼独门的记号。” 费九关常年在山中狩猎,对于山野远比寻常人要熟悉,微微沉吟道:“树的枝丫上有些异样,还有味道。” 柯一尘对费九关刮目相看起来:“费大哥不愧走狗之名呀!你闻出什么了?” 费九关皱眉道:“只是细微的味道,与树木原本气味有所区别。如果我猜得无错,贵方因是以树枝指明方向,以气味表示距离吧?” 王星澜由衷佩服道:“不错。其中手法虽更加繁复,但大抵上是这两种方法。凡我楼中弟子,皆可凭借此二法判断出楼中才此地的人手、布防、方向以及各个驻点的远近。楼外之人难以察觉。费老弟有眼光如此犀利,着实佩服。” 费九关谦虚道:“王大哥过誉了,我常在山中与兽为伍,习惯了而已。” 又转过一个弯,众人眼前霍然开朗。这山林间竟有一处平坦谷地,正是原先还情谷所在,此地背山面水,令人颇为心旷神怡。更为养眼的,便是谷中不断有三两结队的女子来回游弋,或是刚及笄明媚少女,或是花信佳丽,或言笑晏晏,或眉目肃杀,端可谓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柯一尘对于眼前一众佳丽熟视无睹,反而打量山谷地势,感慨道:“真亏你们能找到这种地方。” 荷无擎淡淡道:“非是我们找到。而是我们取来的。” 王星澜皱眉,他了解荷无擎的行事作风,此地多半已经过一次屠戮。心底反感更甚,轻摇纸扇,说道:“柯公子要是有雅兴,稍后我差人领你四处逛逛便是。” “等等...”费九关目瞪口呆,对于两人冷静到冷淡的对话十分奇怪:“你们...这么多女子...一尘,你不吃惊吗?” 柯一尘莫名其妙道:“大惊小怪做什么?女人?有什么可吃惊的?大哥你没见过女人怎地?” 王星澜也边走边道:“在下自幼便在倚晴楼长大。诸位姐妹与我皆是手足。” 费九关当即呆住了。他只听说过倚晴楼女子掌权,派出的杀手密探皆以女性为夺。自今日始知倚晴楼群芳百花是何等的壮观。被无数双美眸往过来,纵然豁达豪迈如他都不禁促狭起来。 谷中守卫早已发现了他们。纷纷向荷无擎与王星澜行礼,少爷长少爷短地将众人引入内中,有些活泼女子好奇打量着柯一尘与费九关,指着二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时莺莺燕燕之声不绝于耳。费九关哪里见过这种阵势,一张黑脸涨得通红,走路都僵硬起来。惹来一阵咯咯笑声。好在荷无擎积威甚隆,双目扫去,嬉笑女子顿时噤声,低头退开。 柯一尘瞧着费九关紧张模样,心底无名火起,哼道:“没出息!见到漂亮姑娘就走不动道!” 费九关不忿道:“我...我第一次见这么多女子,总觉得...不自在。” 众人入谷内,只听前方有声声清越琴音传来。意境高远,曲调朴实,仔细听去又觉丰盈,纵是费九关这般不通音律之人,听了也觉得悦耳。 柯一尘似乎对那琴声极为厌恶,冷着一张脸道:“啧!天寒有雪。” 费九关奇道:“你怎知奏琴的是天寒有雪?” 柯一尘讥讽道:“听也听得出来!这琴声初听端庄清冷,细辨却有跳脱欢愉的味道。就像一个守寡的妇人,表面上是贞洁烈女,实际上每日苦等奸夫上门。现在情人来了,再怎么伪装高洁,也脱不了那一身的浪味!” 费九关皱眉,呵斥道:“一尘!你怎么说话!天寒有雪是王大哥义姐。姐弟相见,欣喜是人之常情,怎在你嘴里如此不堪!” 柯一尘皮笑肉不笑道:“呵呵。” 她使劲向王星澜使眼色,意思是马上要跟天寒有雪见面,这可如何是好?王星澜平素聪颖,可一旦遇上天寒有雪,立即呆头呆脑起来。眼下他也无计可施,做了个手势,意思走一步看一步。柯一尘无奈叹气,说道:“大哥...待会儿可能会有点意外...你要挺住。” 费九关愕然道:“什么意外?” 柯一尘不想多说,摇着脑袋板着脸道:“你瞧着便是。” 终于到了近前,那琴声不知何时已隐去。费九关只见一道小溪自山岩上流下,溪畔一道赤红的人影站在那里,一张落霞式七弦琴摆在她身侧。那琴身非是木质,通体晶莹,却有透着淡金色光泽。一眼看去难以断定究竟是金器还是玉石打造。琴首悬挂着一络赤色璎穗,系着彩玉珠串,随风摆动,璎穗摇曳,不时有珠玉轻碰之音,悦耳之至。 柯一尘小声嘟囔道:“茂陵弦?暴殄天物...” 她是懂琴之人,一眼就认出这琴乃是举世无双的珍品。号为金琴,名曰茂陵,相传是倚晴楼七宝之一,不知是由何物所打造,声大而远,音色绝伦,乃无上乐器。更听说此琴甚至还有增幅气劲威力的神奇功效。她在南都虽阅遍珍宝无数,诸多收藏中却无一张琴能与此琴媲美。不禁恨得咬牙切齿。 那张琴连费九关也看得出是件宝贝。瞧着那火红的人影,费九关第一反应便是:“她就是天寒有雪?” 那女子莫约二十来岁,皮肤微黑,头梳双平髻,配饰两朵山榴花。一袭红衫如火,眉宇间英气勃勃,胸前更是波澜壮阔。瞧在眼中,便宛如面前升起两团熊熊燃烧的烈阳,让人目光无处安放。 这女子身上的英武之气倒让他想起战芳菲来。说不定战芳菲再长大些,气质便与此女类似。 柯一尘似松了口气,王星澜见到那女子,脸色古怪道:“红巾姐姐。花姐她...不愿见我吗?” 费九关暗道:“原来她不是天寒有雪!”没能亲眼见到天下第一杀手,他心底里微感失落。 那红衫女子见到王星澜,板起脸道:“亭主有言让我转达。倚晴楼大事在即,少爷却如此疏懒,逗留北峰州十余日之久,牵扯多桩风波。实不把楼中之事放在心上。有负楼主殷勤嘱托。这般不成器的弟弟,不见也罢!” 王星澜黯然神伤,低着头连声称是,伤心失落到语无伦次,“花姐教训的是...星澜...我...唉!” 费九关看不过眼,出面拱手道:“这位姑娘!王兄被迫留在北峰州,皆因在下所起。还望姑娘秉明贵亭主,切莫责怪王兄。王兄侠义心肠,屡次出手相救,如有责罚费九关当一力承担!” 柯一尘急忙拽住费九关衣角,怒道:“你不说话会死啊!” 那红衣女子依旧板着脸,上下打量费九关,忽地扑哧一笑,如春花绽放,“费九关是吧?姑娘我叫石红巾,下回记住了。” 她快走几步,笑嘻嘻拉住王星澜的手,“少爷能平安脱身,亭主甚为欣喜,特地抚琴一曲为少爷接风。少爷,莫要伤心啦!” 王星澜大喜:“花姐方才抚琴...是,是为我...” 石红巾行为豪放,抬手便去揉王星澜脑袋,宠溺道:“好啦好啦。大小姐脾气少爷你又不是不知道。干嘛整天自怨自艾,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她举动颇为无礼,荷无擎皱眉道:“红巾。” 石红巾满不在乎,依旧我行我素的把王星澜揽住,噘嘴道:“大小姐不在,还绷着作甚。我常年在外,有几年没见到小少爷了,还得多瞧瞧他长大了多少。” 王星澜被石红巾折腾的甚为狼狈,尴尬地向费九关二人解释,“这位石红巾姐姐打小便照顾我,如我亲姐一般。石姐,这是柯一尘柯公子。” 石红巾扫了柯一尘一眼,调笑道:“哈,柯‘公子’?” 柯一尘的装扮全是从倚晴楼所购,连不怎么关注楼内事务王星澜也能瞧破。在这位长年奋战在暗杀一线的业务骨干看来更如同儿戏一般。好在石红巾并不打算深究,继续对王星澜道:“少爷,咱们还需确认一下。那个...真的在这齐云山中吗?” 她的问题让柯费两人感到奇怪。他们此行不就是被倚晴楼叫来的?难道倚晴楼还不确定宝物是否在山里?为何要问刚来此不久的王星澜呢? 却见王星澜闻言一脸肃穆,微微阖上双眼,原地冥思片刻后倏然睁开,重重一点头,笃定道:“就在这山里。” 第六十八章 是谁在撩动琴弦 得到王星澜肯定的答复。石红巾神情顿时轻松不少,一把将他搂在怀中,赞许道:“大小姐就是太严厉,小少爷作用不是很大的嘛!” 柯一尘眼睁睁看着王星澜的脑袋一下就埋没在石红巾胸前狂涛之中。嘴角一抽,下意识地摸了摸胸膛,喃喃道:“倚晴楼...真可怕...” 费九关也深以为然道:“是啊,真可大...” 柯一尘瞪眼道:“你想什么呢!” 费九关一激灵,板起脸来正色道:“没什么。看倚晴楼这番阵仗,不管王兄要在齐云山里寻找何物,恐怕一场硬仗都在所难免。我刚刚满乃子想的都是杀敌。” 柯一尘鄙夷地哼了一声,懒得和他说话了。 一行人转入室内休息,荷无擎已不见人影,据王星澜所言,她多半回到晏空花身边。石红巾却始终招呼在众人左右,看来王星澜所言不假,她的确与这位小少爷感情深厚。 待四人歇息片刻,石红巾便告知他们后面的计划。 “现在元神机与辛青已经会合,有一个天地境高手坐镇,黑龙卫已不惧我倚晴楼。事不宜迟,明日柯费两位公子便陪少爷进山,我与无擎亦会相随。明日大小姐会做出一些假象,挡住辛青与元神机。进山之后由小少爷指引方向,咱们速战速决。” “等等。” 一旁柳斜斜抱膝而坐,水汪汪地眼睛楚楚可怜地望着众人,恳求道:“红巾姐姐。斜斜想跟少爷同行。” 石红巾摇头道:“斜斜你留在大小姐身边。但这是大小姐的安排。” 柳斜斜委屈巴巴地望向王星澜,可一听说这是义姐的安排,王星澜顿时蔫了下来,畏畏缩缩道:“既然是她安排...斜斜...那你就好好听她的话...” 柳斜斜气妥地低下头,半晌才小声同意。 柯一尘与费九关咬耳道:“晏空花倒是细心。” 费九关不解道:“为何?” “笨蛋!这次倚晴楼对上的人是元神机。柳斜斜曾经被元神机囚禁。难保她没有做过什么通敌之事。晏空花担心有鬼,这才把她留在自己身边,这石红巾想必对王星澜死忠之人,荷无擎多半是晏空花的心腹。有这两人相陪,就把最后的隐患根除了。” 费九关瞠目道:“斜斜姑娘对王兄痴心一片,连我等外人都瞧得出。天寒有雪却怀疑她有二心吗?” 柯一尘嗤之以鼻道:“说明这人多疑!一个人缺德事做多了,以己度人,当然觉得全天下的人都不值得信任。咱们干完这票赶紧抽身,和这种人沾染上关系断没什么好事!” “一尘。我怎么觉得你从刚来开始就一直在诋毁天寒有雪?” 柯一尘目光游移,心虚道:“我这是合理推论。你不信,有你吃亏的时候!” 石红巾将行动时间、入山路线等详细事宜说完,便不再打扰四人歇息,起身离开。柳斜斜神情低落,鼓起勇气将王星澜拉到一边,殷勤私语起来。 柯一尘与费九关并排坐着,远远瞧着王星澜与柳斜斜,倒真像一对痴情话别的爱侣。费九关不由得感慨:“斜斜姑娘对王兄体贴入微,想来也是一往情深。我看王兄对她也未尝没有情愫。本是一对佳偶,为何王兄偏偏执着天寒有雪,痴爱成狂。我师父常说世间的苦,想不开,放不下,求不得。所求所盼常不能如愿。他们三人的关系,在我这外人看来已是胃痛,他们深陷其中,也不知是怎般的苦恼。” 柯一尘忍不住给费九关一个大大的白眼,心想你才不是外人,要不是有本公主拦着,说不定你现在已经成了王星澜姐夫。到时候三角变四方,有多苦恼还得你自己体会。 然而这不能与费九关明说。她冷笑道:“说到底这是晏空花的问题。不喜欢王大哥,那就好好言明便是,大不了从此不见他,彻底断了王大哥的念想。总是这般避而不见却有抚琴向迎,打一棒给个枣子,让王大哥深陷其中,反倒成了折磨。她才是罪魁祸首。” 费九关不这么认为:“天寒有雪毕竟是王大哥姐姐,想来对王大哥还是疼惜的。我看她也是进退两难。想要干净了断,可彼此是家人,难以对王大哥的痴缠避而不见。想接受王大哥,可自己又是他的姐姐,此举有悖人伦。” 柯一尘纠正道:“是义姐。” 费九关笑了起来,说道:“这样看来,天寒有雪还是不喜欢王大哥。多半仍将他看做弟弟。” 柯一尘生气了:“你很懂她吗!人家的家事,你一外人瞎掺合作甚!你这么向着晏空花,干脆留下来陪她好了!” 费九关哂笑道:“我连天寒有雪面都没见过,怎么就向着她了?而且我答应过师父要护你周全,怎放心让你独自进山?” 这话让柯一尘心里没由来一阵得意,嘴上却不依不饶道:“哼!一天到晚说护我周全,这些话不能只挂在嘴上,你得放到心里。” 费九关失笑道:“我若不放在心里,怎会陪你来这个地方。” “你放没放在心里我又看不见。要我看见,你还得表现在行动上。” 费九关被绕得有点发晕,踌躇道:“我要如何放在行动上?” 柯一尘道:“你现在眼里有我吗?。” 费九关望了眼义弟,“当然有你。” 柯一尘呸道:“你光把我放眼里有什么用!” 费九关被噎得哑口无言,张大了嘴巴,怔了好久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二人有的没的闲聊,那边柳斜斜与王星澜不知说了什么,柳斜斜忽然壮起胆子将王星澜搂住。柯费两人都来了精神,却见柳斜斜嘤咛一声,垂泪跑开。 王星澜默然独立,回味良久,这才攥着什么事物向柯费两人走来。柯一尘揶揄地哼起小曲道:“王公子好生薄凉,只伤了佳人芳心。” 王星澜苦笑,托起手中之物道:“斜斜心细。为我做了几个平安符。也不知她何时偷偷做好的,你们也取一个吧。” 他掌中托着三枚香囊,闻着有淡淡药香,想来是放了些凝神的药材。各绣了杨柳、飞燕、芭蕉三种图案,针脚细密,也不知柳斜斜费了多大功夫才做出。 两人嘿嘿干笑,推脱不过,柯一尘取了飞燕香囊,费九关取了芭蕉香囊,心照不宣地把杨柳留给王星澜。王星澜哪里不知他们的意思?脸上难得一红,讪讪不知所措。 柯一尘问道:“王大哥。你这位义姐在倚晴楼到底是何种身份?今天看来,倒像是连你都不敢不听她号令。” 王星澜解释道:“你们也不是外人。我倚晴楼以楼主,也就是家母为尊。家母以下,身份最高者有四。其中两位天地境高手坐镇,世称双宗。乃是百花之主,花流桂中秋;群芳之主,老樱柳寂寞。两位姨母均乃先父麾下战将的遗孀,原本便有百川境的修为。之后家母成立倚晴楼,将她三山师门功法取出与二人共参,助她们破镜成就天地。彼此关系可谓亲如姐妹。我倚晴楼最为倚仗的暗杀机构百花与情报机构群芳也交由两人分掌。” 柯一尘拍手道:“啊!我听说过!女子成就天地境者,世上寥寥无几,放眼当今天下也不过六七人,可算是我辈...天下女子心中的楷模。” 王星澜微笑道:“再来便是义姐。义姐原是百花之中第一号杀手。自从成就天地境,便不受桂姨母统辖,家母专门在楼主设竹西亭,令义姐为亭主,负责协助家母处理楼中事物。地位与双宗相等。最后一人便是区区在下了,不过我虽为倚晴楼少主,却还未曾着手管理楼内事务,多数时候需听从两位姨母与家姐的命令。” 柯一尘道:“我听元神机曾言倚晴楼四奇卉,那又是什么?” 王星澜道:“四奇卉乃是楼中培养出的四名高手。常年担任我等四人的副手。斜斜就是其中之一,在无任务时一般随侍在我身边。两位方才见过的荷无擎是四奇卉之首,武功最高,为竹西亭副亭主,常伴家姐左右。石红巾姐姐是桂姨母手下,司职协助桂姨母调派百花,此次乃是姨母特意遣来相助。还有一位姓荻的妹子辅佐柳姨母,负责处理群芳传来的情报信息。因为性格比较...奇特,所以常年不出燕云城,故两位没有见到。” 费九关当即了然,此番倚晴楼虽然双宗未至。但以天寒有雪、四奇卉为首的新生代力量基本上全到了齐云山。他不知别人底细,但观视柳斜斜身法轻灵,招式绵密,荷无擎出手凌厉无俦,行事利落果断,可见倚晴楼这次实力着实不能小觊。再兼有那位似乎已破入天地境的天寒有雪坐镇,倚晴楼此番确有一战黑龙卫的资本。 柯一尘却不注重这些,饶有兴致道:“哦?这么说来,晏空花虽然是倚晴楼第三位天地境高手,手里却没多少实权了?若不是现在奉命来齐云山,百花群芳她一个也调不动?” 王星澜闻言怫然,心中微有不快。实际上母亲这样安排的用意他心知肚明,是希望他日后能接掌倚晴楼,所以始终压制晏空花不令其势大。但他对楼中事务毫无兴趣,一颗心又全在晏空花身上。自然反过来为她鸣不平。生硬道:“义姐本就是百花出身,楼中姐妹素来对她敬若神明。她有什么吩咐,百花群芳自然不敢有违...” 柯一尘冷笑一声,也不再深究,揶揄道:“这样安排倒也不错。难怪柳斜斜那个小妮子胆子这么大,敢在大小姐眼皮底下抢男人。原来是不归她管呀!” 王星澜顿时尴尬了起来,顾左右而言他道:“这个,那个,明天进山,不知元神机有什么后手等着我们。大家好好休息...嗯,我先告辞...” 柯一尘挤眉弄眼道:“是啊,香囊拿了,人却哭着跑了。不该把人骗回来吗?” 费九关正色道:“一尘!如何说是骗?那叫哄!” 王星澜闹了个大红脸,索性不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调侃,大袖一甩,掩面逃开。 入夜。也不知是晏空花刻意安排,还是石红巾招待客气,柯费二人分房而居。费九关辗转反侧,只觉内息如海潮般涨落,搅得自己难以安眠,便索性起身打坐。 他修习那烙心精金中的雨式与丹心诀时日尚浅,并且无人指点,也不知练得对不对。雨式招法尚可与关浮沉切磋印证,而丹心诀的内功却只能自己揣摩。总觉得自从练了这丹心诀,体内气劲就一天比一天高涨起来。 他慢慢运起,感到八脉中气劲鼓荡,好像大雨过后奔涌的山洪,激荡乱冲,急欲汇流到一处。 这种现象他与关浮沉交流过。对方告知是即将进入百川境的前兆,眼下不宜急躁,需顺其自然,每日勤练不辍,待火候一到,八脉气劲尽归于丹田气海,届时水到渠成,便是海纳百川。 于是他缓缓引导气劲运转,待八脉气劲各运行一周天后,这才觉得全身舒泰。 忽然他皱起眉头,侧耳倾听,发现远处隐约有铮铮琴声。他只当自己听错了,在仔细听,琴声断断续续,若有若无,但确实有人奏琴无疑。 想到白天那张华美的淡金色古琴,费九关心中一动,披上外衣走了出去。 在另一间卧室,同样无眠的王星澜也听到这细微的琴音。他辗转反侧,几度起身。可想到晏空花白天的避而不见,终究没有勇气前往,徒留痛苦叹息。 第六十九章 密林中的刀光 也不知是不是倚晴楼的习惯,还情谷内夜里不掌灯火,月光清朗充盈,借着清辉,费九关勉强寻声向前。不时有群芳百花在黑夜中巡视警戒,她们白天见过费九关,知道他是少主王星澜的朋友,不加阻拦,对他微微颔首后便自让开。 费九关再度来到深谷的那处山溪。银光坠地,被溪水击碎成光屑,照着整片溪谷。清光不令青山失,清溪却向青滩泄。一片清冷寂然中,一个身着白衣,身材高挑纤细的女子悄然独立。她似乎在默默出神,身旁便是那张淡金的琴,素手轻抚,不时拨撩成音。 女子背对着费九关,只能看到她削瘦的背影以及如练的长发。费九关心神剧震,只觉得眼前的背影无比熟悉,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道:“苦竹?!” 铮然琴声又响,女子回眸,费九关看到的不是苦竹那温婉的笑颜,而是一张银白恐怖的鬼面,两道目光如同寒冰般砭人肌骨,让他不禁肃然,立即猜出了女子身份。 晏空花瞧着费九关,淡淡道:“星澜人呢?” 冷漠的声音萦绕在耳畔,冷漠的目光射在心里,费九关又觉得眼前人不是苦竹。那份冰冷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与这个世界隔离,当下稳住心神,答道:“王兄应是睡下了。” “是吗。”晏空花收回目光,转过头不再去看费九关,似呢喃,似自语道,“他没来,你却来了。” 费九关不好意思道:“晏姑娘有礼,在下...” “我知你是谁。” 晏空花轻轻拨弦,望着溪上泛起的波光,“夜深了,为何不歇息。” 费九关如实答道:“我听见琴声,想起阁下白天抚琴,故来拜访。” “你来找我?” 拨弦的手悄悄停住,晏空花依旧背对着费九关,语气平缓冷漠,“何事?” 费九关看着月光下鬼面女子削瘦的肩膀,心里莫名一动,这个瘦弱的女子便是世人闻风丧胆的天下第一杀手吗?世人何其无能,竟让这样的女子承担如此重累? 他双拳紧握,鼓起勇气道:“请招。” 晏空花一怔,慢慢转过身,不可置信地看着费九关,语气竟带着几分情绪,“你来找我,是想与我动手?” 说也说了,费九关索性坦荡道:“不错。我不止一次猜想过,我辈中谁人能够率先破入天地境,傲立世俗之巅。我曾想那人或许是贺兰乱山横,又或许是洪武李沉渊。但从未想过姑娘你会迈天下之先,成为我辈第一人。费九关斗胆,想看看与姑娘相差几许。” “哈。” 费九关忽闻一声轻笑,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却发现晏空花真的笑了出来,笑得极为欢畅。他只道是她在讥笑自己自不量力,正想说些什么,忽然迎上晏空花的目光。那目光温柔腼腆,无比熟悉的亲切感令他一时不知所措。 “哈哈哈哈...” 晏空花止住笑,喃喃道:“不错。费九关果然还是费九关。” 费九关怔怔道:“阁下觉得我不配吗?” 晏空花探手从怀中取出一物,抛给费九关:“待事情完结,持此物来倚晴楼寻我。” 费九关接过,是一截半指长的白色小竹节,用手一捏发现是白铁铸造,惟妙惟肖。他瞧着竹节,忽然脑中嗡地一声,竹节险些拿捏不住。 竹节,竹,是苦竹!没错!她的背影,她方才的眼神!实在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人! 他抬头盯着晏空花,颤声道:“我可否问你一件事!” 晏空花静静看着他,双眸中多出了一些不可捉摸地情绪,平静道:“你问吧。” 费九关咽了口唾沫:“你是不是苦...” 陡然间远处一只响箭冲天而起,尖锐的笛鸣划破寂静。二人向发声处望去,而荷无擎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费九关身后。 费九关吓了一跳,晏空花似乎早知荷无擎在左近,问道:“何事。” 荷无擎一脸的阴戾,丝毫看不出打扰两人谈话的歉意,言简意赅道:“敌袭。已闯过外围警戒。” “多少人?” “不知。”荷无擎顿了一下,紧迫道,“四面皆有。” 晏空花叹息道:“准备迎敌。费公子,烦你叫醒星澜,今夜就入山吧。” 费九关答应道:“我这便去。” 黄九烟向他微施一礼,“星澜就拜托你了。” 响箭惊醒了沉寂的倚晴楼杀手们。暗夜里无数身影飞快从营地蹿出,潜伏进丛林中等待猎物上门。远离谷地之处,元神机望着远方的笛鸣,若有所思道:“说起来我还得感谢天寒有雪。” 双奚狠狠瞪了他一眼,作势便要扑上来咬他。元神机慌忙摇着自己伤痕累累地右手,解释道:“要不是她杀了岩齐,我怎么能坐上流主之位?黑龙卫三十六位流主,除了我个个都是天地境的怪物。若非意外身亡,还真不是轻易就能顶替的。” 双奚不服气道:“她那么厉害。你放心让辛青对付她?” 元神机笑道:“岩齐终究只是个卒,辛青前辈可是第三场山河局里贺兰的炮子,三十多年前击雷山还是贺兰刀宗时,铁刀叠山的名头就已经可与北蟒常氏分庭抗礼。天寒有雪再厉害也不过是个不足二十岁的丫头,她能赢得了岩齐已是侥幸,还能斗得过辛青不成?” 双奚鄙夷道:“嘴上说得厉害。还不是把自己的三侯人马全部交给辛青了?你就是心里没底!” 元神机哂笑道:“辛青前辈凭天地境修为统帅六侯黑龙卫,战力上足够与倚晴楼拼上一拼,眼下种种优势具备,要是这还输了我无话可说,也无计可施咯。” 远处林中陡然传出数声男人的惨叫,凄厉痛苦至极,令人毛骨悚然。元神机抖手道:“哎呀太吓人了。我们走吧。” 他牵着双奚的手,在数名护卫簇拥下逐渐消失在齐云山深处。 丛林内,十多名黑龙卫痛苦哀嚎,滚倒在地,双手不停抓着脸颊,转眼间七窍都流出黑血。余下黑龙卫见到如此可怖的情况,都倒吸凉气:“中毒了!中毒了!这里有毒!” “不要慌!” 浑厚有力的声音喝止住众人,一道魁梧的身影慢慢走到队伍前端。那人莫约五十来岁,黑龙卫统一的黑袍难以遮掩他虬劲鼓胀的肌肉,他身后背着两柄足有半人高的镔铁双刀,如若苍龙,模样极其威武。 毫无疑问,这个人便是黑龙卫三十六位流主之一,曾经贺兰的刀界豪杰,铁刀叠山辛青。 他身边的一名侯长俯身检查中毒者状况,摇头道:“没救了。” 辛青沉吟一阵,吩咐道:“所有人服紫色锦囊的解药。此毒一旦沾染便无法解救,已经中毒的兄弟,给他们给痛快吧。” 黑龙卫凛然遵命,撩开黑袍,只见他们腰间有朱黄紫三色锦囊,纷纷从紫色锦囊中取出药丸服下。辛青也服下解药,双掌运劲,缓慢前推,招式凝涩如同拖拽千钧重物。 随着他出掌,一道肉眼难辨的波纹以他为中心散开。众人只觉地面逐渐开始微弱震动,震动频率越来越大,最后化作地动山摇,草木簌簌抖落,猛听得咔嚓数声巨响,地面竟裂开数道寸余长的地缝。黑暗中数道闷哼,倚晴楼杀手娇小的身影从树上栽下,功力深者随即后撤,功力稍浅者倒地后便无法爬起,被迎上的黑龙卫乱刀砍死。 辛青收掌,吐出一口浊气,沉稳道:“随我冲。” 数百名黑龙卫纷纷亮出兵刃,霎时暗林内泛出一片片粼粼寒光,随着辛青一声令下,黑龙卫如群鱼穿梭,向更黑暗的树林深处中冲杀。 第七十章 夜雪卷云山 深林中脚步声绵密。数不清的人影从各个角落鱼贯而出,没有一句喊杀,冷酷精准的扑向冲杀而来的黑龙卫。 黑龙卫众飞骑亦非庸手,短暂接触后立即稳住阵脚,呐喊着与敌人战作一团。这是杀手与武者碰撞,暗夜里看不见血光,只见兵刃在微弱月光下反射的森冷。不时有惨呼声倒地声响起,昭示着林中又多出一具死尸。 晏空花赶到谷口,站在高地上望着喧嚣阵阵地树林,问道:“现在如何。” 负责指挥的石红巾面色凝重,“很奇怪。凭黑龙卫的手段,闯过第一道防线不难,但第二道毒阵,所用的九幽蚀骨散是楼里独门的剧毒。他们竟有法破解,黑龙卫中真有这种能人吗?” 晏空花秀眉微颦,她布置周密,防御森严。除了这处谷地,齐云山中还有两处据点遥相呼应。可黑龙卫来得如此之快,不仅准确找到了自己与王星澜所在的据点,还预备了破解机关毒阵的手段。这明显是有备而来。连日萦绕在她心底的不安渐渐升腾,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黑龙卫究竟如何看破倚晴楼的布置? 石红巾见她沉吟不语,宽慰道:“大小姐勿忧。一对一正面较量众姐妹或许不是黑龙卫的对手。但在这等暗黑复杂环境,刺杀偷袭是咱们的拿手好戏。黑龙卫绝对讨不了便宜。” 晏空花摇头道:“元神机既有如此多的准备,怎会想不到这一点?这片林子挡不住他们。” 仿佛印证了她的话。陡然间地动山摇,三人眼前的整片树林齐刷刷拦腰折断,两道磅礴刀罡如飓风过岗,冲破倚晴楼防线,轰向谷中。 这刀势威猛,挡者披靡。石红巾与荷无擎大惊,只觉被这刀罡压地无法喘息,难以生出反抗的念头。晏空花迎着刀罡飞身跃起,素手轻捻,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刀罡受到牵引,轰然转向天空。九天之上,云层骤然散开,夜空变得更加清朗。 晏空花飘然落下,这一次她的目光有了方向,望着刀罡来处默然不语。 石红巾尤未从那惊天一刀中醒来,怔怔道:“刚才那是...” “辛青。” 晏空花平静地说出这个名字。从荷无擎手中接过茂陵弦,“你们速陪星澜进山。” 荷无擎闻言激动道:“亭主!铁刀叠山名垂贺兰二十载,不能硬拼!随我们一同入山吧!” 晏空花摇头道:“既然来此,我便知道要与此人一战。众姐妹都在此。我不能退。” 荷无擎道:“让无擎陪着亭主。” 晏空花轻抚荷无擎秀发,叮嘱道:“不必。你们...切记保护好星澜。” 两人无奈,只得领命离去。树林的突然消失,让倚晴楼的杀手们失去了地利,战场陡然变得开阔明朗。晏空花望去,黑龙卫以五人一队为单位,结成战阵,与不断赶来的百花厮杀。那阵法甚为精妙,五人之间相互驰援,往往六七名百花也无法攻破。不过片刻便被冲到谷口。 她盘膝坐下,将七弦琴放在腿上。一挑琴弦,铮然琴声响起,好似珠落,又如冰块碰撞碎裂。一曲奏起,天地间隐有寒气流动,在场黑龙卫听到乐声,心底里泛出一丝阴冷,似有一双冰冷的眸子在暗处凝视自己。 晏空花身为倚晴楼最为杰出的人物。几乎是楼内少女的偶像。听到琴音,一众杀手们无不振奋。而黑龙卫听着清冷的琴声,只觉遍体生寒。忽然一暗,天上竟飘起雪花来。 雪越来越大,转眼便落在众黑龙卫的身上。其中功力精深者见到这些雪花虚像,如见恶鬼,急忙抽身后退。余人不觉,见到谷口有一白衣女子抚琴,便朝她杀去。 晏空花微微吐息,吟道:“雪压小桥无路。” 她手指勾住琴弦,猛地一放,奏出一声强音。陡然间风雪变得迅急,片片雪花如同利剑,绞杀数名冲到近前的黑龙卫们,霎时间断肢残骸横飞,凄厉地惨叫声不绝于耳。 强音过后,风雪骤然一顿,众人眼前的画面好像凝固不动,满地的残缺尸体均被冻住,连血也凝结。唯有雪花又变作悠然飘落,好像方才的迅猛声势根本不曾存在。 “天寒有雪...天寒有雪!” 银白的鬼面,冰冷的琴声,还有弹指间灭杀黑龙卫的修为。在场众人纷纷猜出奏琴者身份,忍不住颤抖起来。 见识到同僚就这般轻易的惨亡,饶是以武勇震慑天下的黑龙卫们也下意识后退。望着高处那戴着面具抚琴的女子,感觉她简直比修罗恶鬼还要可怖。 琴声还在悠悠弹奏,但落到黑龙卫的耳中如同是索命的魔音,有胆小怯懦者已萌生出逃跑的念头。 锵然一声,刺耳的金属交击声响,打破琴声的韵律。黑龙卫无不心头一震,耳边响起浑厚威严的声音,“各部侯长散开,结阵。所有人找准自己的卫长,都不要慌,专心杀敌。此女交我处理。” 这话好似定心丸,一下便让黑龙卫有了主心骨。人群分开,手持双刀的辛青慢步走出,看向晏空花一片淡然。 有数位百川境的侯长越阵而出,散成扇形。以他们为中心,各组卫长带着手下飞骑团团阵,联结成了一座大阵。霎时气象为之一变,阵列森严,肃杀之气盈空,似山峦雄岳,难以撼动。 晏空花眉头一挑,又一声强音如同裂帛,雪花二度舞起,簌簌扑向几名侯长。辛青哼了一声,铁刀直插入地,面前陡然裂开一道横线,滚滚黄烟如帘幕般升腾而起,挡下漫天飞雪。 一招失利,晏空花眼眸如静湖,没有丝毫意外,琴声复归于平静悠远。辛青毕竟是天地境的老将,既然他出马了,自己也没想过能轻易得手。方才一击,只不过是稍作试探。 辛青闭目听了一会儿,缓缓道:“人人都说天寒有雪、狼主乱山横、洪武李沉渊是天下最杰出的三个小辈。如今你未满二十,就能率先破入天地境,好资质!似你这等奇才,无论北庭还是南都,都必定将你视如珍宝,小心看护。倚晴楼却拿你冲锋陷阵,好笑话!” 晏空花不为所动,拨琴答道:“昔柳随风力压洪武百族,才得万叶千声之名。先楼主王虚舟战贺兰洪武群雄,才有战神之誉。可见世之良才,还需风霜雕琢。不能会遍豪杰,岂敢称作英雄。况燕云无山河棋战,唯有存身之念。所谓英才栋梁,不过多替楼主分忧而已。” 辛青反驳道:“一方势力崛起,必须有强人撑持。否则群龙无首,难以对抗天下强敌。倚晴楼有你就有中兴的希望,若今日没了你,倚晴楼当会如何?” 晏空花淡淡道:“没了妾身,倚晴楼还是倚晴楼。就像黑龙卫没了先生,最多再补个流主便是。” 辛青摇了摇头,似有些失望,“黄韵清一介妇人,太过短视。今夜,倚晴楼再无栋梁了!” 晏空花铮铮弹出两声重音,雪势更大,她手指长拨琴弦,鹅毛似的雪花随风旋转,遮天障目,无穷寒气夹杂其中,如刀如剑,扑杀向辛青。辛青猛然间拔刀,掀起巨大气浪如山洪海啸冲散雪幕,剧烈气啸震得双方众人耳膜鼓动欲裂。晏空花双手操琴,重重一拨,一股尖锐寒气激射,如利刃穿透绵帛,钻破气浪。却见辛青长刀竖起,朝前劈落,将寒气一分为二。辛青左右地面凭空多出两道冰晶,延绵数丈,形同泼墨,寒气逼人。 晏空花拨了两声弦,缓缓道:“三年前我尚未窥见天地门槛,便能杀岩齐。”好像在为自己注解,她又拨了两声琴,“如今我成就天地境。自与三年前有天壤之别。先生就不惜命吗?” 辛青持刀而立,傲然道:“你若有本事。立等可取。” 他双刀在手,霍然高高跃起。黑龙卫见到流主出手,也跟着冲上。百花见状,不需亭主号令,纷纷出手迎敌。谷口瞬间变作战场,在漫天飞雪中,双方展开忘我厮杀。 晏空花蓦然抬首,上方暗夜风雪之中,辛青高举双刀凌空直下。她猛地拨弦,急促琴声中,千万雪花陡然化作滔天雪浪,似雪崩袭天,又如惊涛拍岸,直要将辛青吞没。 第七十一章 公子说得对 还情谷口战事一启,费九关已寻到柯一尘与王星澜,三人按照原先计划,由谷中小路出发,从西北方进入齐云山腹地。 一路上倚晴楼众多少女与他们擦身而过,奔向谷口方向驰援,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几分狠厉决绝,被这气氛感染,三人也不禁紧张起来。 王星澜与柯一尘都是大梦初醒,尚自迷糊。费九关边走边把眼下情况与二人说了。三人方走出谷地,只听谷口悠悠传出几声琴音,接着数声大响,轰隆之声回荡山谷,经久不息。三人立足的地面也微微震动,简直就像谷口那边突然山崩一般。 三人之中王星澜对敌人了解最多,见此威势,心知元神机多半动了真格,担忧道:“这阵仗,义姐想必是对上了辛青。不妙啊……” 铁刀叠山辛青是贺兰成名已久的天地境高手,连柯费两人都多少知道他的名头。费九关不禁心里一沉,恍惚间眼前又浮现起那削瘦的肩膀,没由来替晏空花担心起来。 柯一尘却不担心晏空花的死活,一听说元神机动真格了,她蹙眉道:“不对。咱们不可能这么轻易脱身。” 费九关素知这位义弟聪明,问道:“哪里不对?” 柯一尘道:“倚晴楼敢在此地驻扎,必定有所依仗,怎么会被人堵在家门口?难道晏空花是猪脑子,连警戒也不知道布吗?” 王星澜闻言沉吟起来,他深知倚晴楼手段,想要不知不觉拔除楼里布下的埋伏,这的确不大可能。 柯一尘又道:“元神机白天才与我们见面,晚上就偷立刻搞袭。是不是太巧了?” 王星澜心一动,暗暗想,“莫非元神机的目标是自己?难道他知道什么?这怎有可能?!” 柯一尘道:“这先不谈,天地境高手何等稀少,他身边能有几人可用?偷袭摆出那么大阵仗。连天地境都亮出来了,那便是决心一战。既然是决战,他怎会不在四面设伏?这样既能防止漏网之鱼,又能阻止对方来援。这也先不谈,我看他似乎对王兄颇感兴趣,多半白天也是冲着王兄来的。那今夜决战他那怎会想不到王大哥趁乱偷偷进山?为何不派人追击?” 她的话让人背脊发凉,王星澜与费九关下意识做出备战状态,警惕盯着四周。柯一尘见状笑道:“我就随便说说。他是他我是我,我能想到的,元神机未必能想到。” 倏然间草木微动,数条人影从暗处杀出。费九关大喝一声,照胆寒芒闪烁,接下两人。王星澜双掌齐出,鼓动雄浑气劲挡住其余三人。柯一尘躲在两人身后眺望,黑暗中人影绰绰,足有二十余人,己方显然早已被包围,感慨道:“元神机还挺有些门道...” 费九关奋起全身气劲,使出雨式中的八方夜雨,照胆化作一片灿烂银光,两个对手看得目眩神弛,完全无法判断他的刀从哪儿砍来,恍惚间已然被击杀。费九关拄刀在手,叫道:“一尘你先别废话。现在该当如何?” 王星澜道:“冲出去!”他发了声喊,甩开与自己缠斗的三人。气海狂涌,掌力毫无保留地发出,气劲沉如山岳,众敌手只感劲风涌动,压得呼吸滞窒,竟无人能掠其锋芒,下意识地侧身避开。 三人趁此机会,王星澜在前开路,费九关拉着柯一尘,冲出杀手包围。 那二十余名杀手也不是善类,紧追不舍,三人且战且走,慢慢远离了谷地。柯一尘一路被拽着狂奔,她在三人中武功最次,眼下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只觉一颗心在腔中狂跳,几乎要破胸而出。她喘着喘着忽然笑了起来。费九关被她笑得发毛,问道:“你笑什么?” 柯一尘道:“呼呼...我们眼下还是很安全的...呼呼...元神机布置的埋伏,大多是初武境的杂碎,数量虽多,但无高手坐镇...呼呼...小场面,算不得太大威胁...” 猛地有急促尖锐地破空声响起,费九关甚是机警,喝道:“小心!”翻身搂住柯一尘,两人滚落在地。 就在他们倒地的同时,原先立足处陡然炸裂,一个英武青年持剑劈下,荷无擎横剑架住。两人一劈一挡,好像凭空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英武青年白天曾与他交过手,费九关目光一凝,脱口而出,“元庆山!” 他知道刚才情况凶险无比,这两人均以快得肉眼难辨的身法突袭而来,元庆山欲击杀柯一尘,被荷无擎出手挡下。 柯一尘乍被扑倒,呀了一声,挥拳便朝费九关面门砸去。费九关一把揽住她的胳膊,斥道:“镇定!”拖着她远离二人交手范围。 这时后面追杀的敌人忽然大噪,隐约能听到石红巾的娇吒声夹杂其中。三人心中一宽,知道己方来了强援,定睛打量元庆山,王星澜沉声道:“元家六郎,还不束手就擒!” 元庆山飒然道:“你家义姐如此言语倒也罢了。凭你也配?”他剑光一闪,一抹锐利直奔王星澜而去。王星澜急忙避开,只闻一丝细微嗤响,自己发梢已被削去寸余。 元庆山哈哈大笑。荷无擎人如新月倒悬,秀足倒踢他下颚。他仰头避开,剑如疾风猛削,荷无擎持剑招架,暗林中火星四溅,瞬息间两人已交手十余招。 后方石红巾也娇吒数声,红衫穿梭,所过之处惨叫之声不绝于耳,显然是想尽快杀尽追兵好来助阵。 荷无擎阴着脸道:“少主。此地不宜久留。由我与红巾阻拦,杀光他们后再与少主汇合。” 元庆山眉头一挑,“倚晴楼的花魁好狂!” 荷无擎淡淡道:“我两人对付你们,已是以多欺寡。” 两人说话间手上不停,转眼又是数十招,兵器交击声又急又密,稍有不慎便是血溅当场。忽听元庆山喝道:“着!” 一声裂帛,荷无擎猛地蹿身后撤,肩头已中了一剑,鲜血长流。她仍旧满不在乎,摸了摸伤口深浅,说道:“少主请走。” 说话间她身形倏忽前越,长剑破风突袭,快得让人难以防备。元庆山一惊,剑划了个半圈,急忙后跃躲闪。不料荷无擎突刺乃是虚招,急奔之中身如风中杨柳,骤然旋转开来,剑芒疾掠,瞬间突破元庆山防御,在他肩膀同样位置还了一剑。 元庆山面露怒容,利剑施展,如狂风暴卷,铺天盖地般斩向荷无擎。荷无擎长剑颤动,剑芒化作流星飞驰,两人抢攻在一处,声势极为惊人。 王星澜见眼下不容优柔寡断,冲费九关与柯一尘示意,三人脱离此处,继续向大山深处奔去。 这一路上再无人追击,显然荷无擎与石红巾真的将那二十余名追兵与元庆山死死拖住。 王星澜担忧道:“元庆山乃夜猿部旁支子弟,听闻天资过人,武骨非凡,十四岁入百川境,乃夜猿后辈第一人。一柄长剑泼风不进,杀人不留无伤。石姐她们恐不能敌。” 费九关本对元庆山了解不多,听他说完后才明白荷无擎、石红巾两人的凶险,不禁沉默。忽然听到咯咯笑声,是柯一尘又笑了起来。 王星澜有点发毛,可连番下来,倒也佩服柯一尘的头脑,便问道:“你又笑什么?” 柯一尘道:“我想了想,元神机终究不成器。夜袭、埋伏、追杀。三招已毕,看来是没有别的后手了。要是换我布置,必再多设一道杀招,眼下咱们已无外援,随便几个百川境过来,就只能束手就擒。可惜,可惜...” 费九关忍不住道:“一尘,咱们能脱离险境,有什么好可惜的。” 柯一尘面带得意,“可惜元神机想不到这一层。难做本公子对手。仇斯年行事不留余地,他身为仇斯年弟子,却学不到师父的精髓,终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徒增笑耳。” “说得好!” 远处啪啪掌声响起,有一个懒洋洋地声音道;“柯公子说得好啊。” 三人一惊,定睛瞧去,远处有数人早已等候在前,为首之人锦帽貂裘,笑吟吟的为柯一尘鼓掌,正是白天所见的元神机! 第七十二章 山月不知心底事 元神机带了六名护卫,看衣着不是黑龙卫,而是夜猿部族人。双奚裹着厚厚貂皮,怀抱暖炉,没精打采地蹲在他身边,八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三人。 他一个人鼓了会儿掌,见无人响应,觉得有些尴尬,说道:“鼓掌啊。柯公子妙论,深得我心。怎能不赞和一番?” 六名属下得令,面无表情的拍起巴掌,双奚把脑袋别到一边,小声呸道:“神经病。” 柯一尘见到元神机,就像母鸡被人掐住了脖子,嘴巴张得老大,愕然半晌才怔怔道:“你...” 元神机紧了紧皮裘,看来山里也让他觉得寒冷,笑道:“在下这几步埋伏,可称柯公子心意?” 柯一尘干笑两声,重新打量起元神机来,罕见地诚实道:“是我小看你了。怎么说呢...你的每一步都与我想得如出一辙,我都不知该佩服你还是佩服我自己。” “诶——非也。”元神机笑吟吟道,“英雄所见,当然略同。柯公子先前所言元某也听到了,说来也巧,我这几个护卫恰好都是百川境,你眼下还能脱困吗?” 费九关横刀在手,护在柯一尘身前。王星澜也缓缓吐气,双掌运起真力。柯一尘看了看己方两位战斗力,又瞧对面如铁塔般站立的六人,以及蹲在一边的双奚。 敌我实力太过悬殊,倒真应了自己先前的推论。眼下几个百川境便能让己方束手无策。柯一尘心有不甘,可一时也没了注意。她堂堂洪武公主,一世聪明,被元神机这痨病鬼如此算计。自己怎能忍下这口气?她哼了一声,怒道:“先打一场再说!” 像是预示战斗开始的号角,柯一尘话一出口,对面四名护卫立即攻来,另两人守在元神机身旁,不令其遭到偷袭。王星澜与费九关也随即迎敌。 夜猿部护卫似乎接到命令,并没有对柯一尘出手,只是围攻费王二人。费九关尚未踏入百川境,气劲远不如对手深厚,好在他悍不畏死,手上照胆又锋锐异常,死死缠住一人短时间内尚不至落败。王星澜独对三人,他气劲远较一般百川境高手浑雄,但以一敌三还是落在下风,顷刻间便险状频频。 只见他稍得喘息便从怀中抽出一物,碧绿通透,正是白天面对元神机时未曾拿出的玉萧。王星澜玉萧入手,精神为之一振,轻轻向前递出,架住砍来的刀锋。那萧质地似是玉石,看起来脆弱无比,但居然坚硬非常,刀刃砍上,也不能在萧管上留下丝毫痕迹。 王星澜摆了个起式,肃然吟道:“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玉萧刺出,竟是剑招。剑路奇巧精妙,玉萧笼下,绿影在三名百川境高手要害处来回翻飞,三人左支右拙,竟是无力反击。 元神机身边一个头戴毡帽的侍卫轻咦一声,元神机回首道:“怎么了?” 那侍卫瞧不清长相,只有一双发亮的目光从帽檐下射出,盯着王星澜道:“他这套剑法极好。应该有来历。” 玉萧舞动,风从萧管中穿梭,带出空空声响,时间一久,声响似有韵律,竟透出一股悲怆孤寂,交手三人个个心神不宁,冷汗涟涟,几乎难以为继。 柯一尘看的有趣,便仔细去听那萧声,没听一会儿只觉得好像心里蓦然空了一大块,无端升起一股悲伤情绪,眼眶也红了起来,几欲嚎啕大哭。 元神机瞧不出剑法如何,但看了几眼那玉萧,赞道:“玉萧凌波影,金琴茂陵弦。相传这两件绝品乐器均被倚晴楼所得,列为楼中七宝。今日得见其一,果然不凡。” 那毡帽侍卫道:“他将剑意化入萧声里,得了悲怆之意。便似那羊肠小道,曲折蜿蜒,又如流觞曲水,似往已回。” 正如他所言,这套剑法来历极深,奥妙无穷,威力惊人。乃是由王虚舟传下,倚晴楼最精深的武学之一。王星澜修习此剑法,因性格使然,只学得剑法中的悲曲剑意,未能将整套剑法尽数习全。 绕是如此,他以音律化剑心,将那剑法中的悲寂曲折之情展现的淋漓尽致。威力亦是不可小觑。 王星澜剑招越走越快,萧声更加清晰。在场所有人听到萧声,顿感四肢无力,脚步虚浮难以支撑。离他最近的三人直接承受了萧声侵蚀,情绪快到了失控的边缘,只能模模糊糊的举招格挡,几乎要看不清王星澜的剑招从哪里刺来。费九关与柯一尘更加难过,萧声不分敌我,闻者尽皆中招。费九关挣扎着退到柯一尘身边,示意她捂住耳朵,自己也坐下潜运真力抵挡。 王星澜无暇顾及柯费两人,玉萧一抖,便往对手咽喉点去。元神机见时机差不多了,打了个手势,身旁两名护卫取出一面金锣,一柄铜锤。一人举锣,毡帽侍卫持锤,用力敲击下去。 刺耳锣声惊得林中百鸟纷飞。王星澜皱眉,只感到那一下锣声似是落在了自己心上。扰乱了空寂剑心。剑势也散乱起来。毡帽侍卫又敲了一锤,连番重击下尖锐鸣锣声喧腾而起,两音纠缠,每一声均落在萧声转折处,铛铛声打乱萧声节奏。众人觉得胸中积郁慢慢缓解,围攻王星澜的侍卫也恢复了精神。 王星澜后撤几步,横萧在胸,眼望元神机,满脸的不可思议,“这套剑法我从未在人前使过此招。你如何能破?” 元神机哈哈笑道:“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王兄以萧化剑,自以为独到,其实早已人尽皆知了。” 王星澜好似想到了什么,如遭重击,脸色一白后退数步,冷汗涟涟,险些站立不住,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元神机点头,眯起眼道:“你既已知道,那也可安心上路了。” 眼看强敌逼近,王星澜却一副失魂落魄地模样,毫无还手之意。柯一尘看的着急,叫道:“王大哥,先带我们离开再说!” 王星澜如梦初醒,复杂地望了元神机一眼,喝道:“我不信!” 他玉萧就唇,吹奏出凄婉长调,声音呜咽,如涕如诉。众人脑中嗡地一声,俱是心荡神驰不能自己,只能运使气劲抵抗。毡帽护卫淡淡瞧了他一眼,“若是用剑,早可将人杀了。偏把剑意融入音律之中。多此一举,凭白辜负了这套精妙剑招。” 他又敲了一声金锣。划破了凄婉萧声。王星澜急急后退,一把将柯一尘提到背上,一手拉住费九关,三人向山中急奔而去。 毡帽侍卫哼了一声,随手抛下铜锤,也不追击,负手站在原地。只听一声大响,夜猿部众人急忙望去,却见那举锣的侍卫七窍流出鲜血,栽倒在地,竟是被锣声震死了。 余下侍卫皆是骇然望向那毡帽侍卫,面露畏惧之色。元神机却不以为意,遥遥一指王星澜等人逃跑的方向,示意余下四卫道:“追呀。” 三人仓皇逃命,黑暗中难以辨明方向,也不知跑了多久,前面的费九关猛然刹住,伸手拦住王星澜。王星澜愕然道:“怎么?” 费九关不答,示意他朝前看,王星澜凝神看去,顿时心里一片冰凉。眼前劲风阵阵,空旷无物,竟是一片断崖,黑漆漆不知崖深几许,自己居然走到一处绝路来。 身后脚步声渐近,元神机等人眼看就要追上,现在想要折返已不可能。费九关问道:“一尘,现在当如何?” 柯一尘趴在王星澜背上想了想,答道:“简单。咱们跳下去。” “啊?” 王星澜费九关两人异口同声道。百忙中费九关还不忘给她解释道:“人跳下去,是会死的。” 柯一尘被王星澜背着,觉得像是骑了一匹快马,轻松省力,倒也不着急下来。信心十足道:“回头跟他们打,你们又打不过。落到元神机手里是必死无疑,从这儿跳下去反而能有一线生机...而且你们放心,一般跳崖这种事,多半都死不了!” 她说得太过笃定,反而让听的两人怀疑起自己的常识来。王星澜问道:“为什么?” 柯一尘理所当然道:“书上都这么说啊。” 费九关还想再说什么。耳听后方破风声响,他连忙举刀回迎。与一人交起手来。双方过手数招,来人已知费九关气劲远不如己,似乎尚未破入百川境。于是瞅准空隙,举兵架住他的照胆,一掌自中门直进。这一掌力道极沉,如果挨实了,多半要落得经断骨裂地下场。费九关避无可避,只得也举掌回击。 两掌一对,便是比拼气劲。费九关感到对方气劲如洪流般涌来,自己难以抵挡,胸口一闷,口中呕血,人便倒飞出去。 “大哥(费老弟)!” 他这一飞令伙伴们惊慌起来,柯一尘与王星澜眼睁睁看着他吐血坠崖,王星澜伸手欲拉,还是差了半分。 正自懊恼,忽觉身子一歪,竟是背上的柯一尘拼命探身,往前一扑抱住费九关。危机间柯一尘完全是下意识动作,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可让费九关掉下去,眼看抱住了他,顿时安心起来,浑然不觉两人已一同下坠。 然而她的脚还勾在王星澜身上,王星澜感到一股重力拽着他下落,立足不稳,仓促难以运劲,也被牵连着一头倒栽下去。 “诶?啊啊啊啊啊...” 崖畔响起一声不甘地悲鸣,这是倚晴楼少主留在尘世间最后的呐喊。原本喧嚣吵闹的断崖霎时间复归于安静,只剩那护卫一人伫立在崖上,望着自己的手掌,若有所思。 他难以置信,自己区区一掌竟能结果三人的性命。 第七十三章 燕云之主 “都掉下去了?三个人一起掉下去了?” 听了手下报告,元神机有些不可置信,忍不住靠近几步,探身向崖下眺望。崖下寒风阵阵,漆黑一片,难以看清究竟多深。双奚捡起一块石头丢下,过了数息才听到咣当声响,粗略估计这断崖高度应有数十丈至百丈左右。人摔下去,纵然不死也是重伤。 “是自己跳的?还是你打下去的?” 护卫一时语塞,他只将费九关一人打落山崖,却不料会有这种结果。尤其是王星澜,似乎看起来连自愿都不是,完全是一场意外。讷讷道:“这个...一个是小人打落,一个是自愿跳下,还有一个...是失足摔下的...” “情况这么复杂?”手下说得不清不楚,元神机听得皱起眉,沉吟道:“继续追。” 双奚蹲在一边抱怨道:“都跳崖了,多半是死了吧?” “不可。他们绝对没死。”元神机双手捏拳,笃定道,“我看了这么多年书,从来就没见过有人跳崖真摔死的!” 众护卫无言以对,纷纷侧目,不敢去瞧自家少爷。 “我觉得你还是少相信这种诡异的常识为好。”双奚懒懒地吐槽,拉着元神机衣角道:“元神机,我困了,我冷,还有点饿。” 元神机忙从手下那里取出一条围脖裹在双奚项上,关切道:“那我们就先找地方休息。你们下去搜。” 那毡帽侍卫安静站在元神机身边,余下四名护卫得令,皆动身朝崖下追去。 柯一尘三人确实没有死。 柯费两人坠下时,本以为必死无疑,不料恰巧落在崖壁一株古松上,侥幸得以喘息。正欲动弹,王星澜也随即落下,那古再难承受三人重量,喀嚓断裂。可经此一挡,下坠之势消了大半,三人只相当于从两三丈的高度掉下,虽然摔得眼冒金星,可奇迹般的全是皮外伤,没有大碍。 三人不敢逗留,互相搀扶着离开崖底,又走了许久,这才寻了一处山洞暂时歇息。 柯一尘劫后余生,反被自己先前的轻率举动吓到,双腿发软,连路也走不了。任由费九关背着,怔怔不语。直到在山洞中坐下,这才咯咯的笑了起来。 一听到她笑,王星澜与费九关以为她又要说些什么此地若有伏兵之类的话,顿时汗毛倒竖,齐声道:“闭嘴!” 柯一尘遭到喝止,顿时住口不语,出神良久才弱弱道:“没想到跳崖真的不会死...” 王星澜回忆自己身不由己,被迫连坠崖的情景,以手扶额,痛苦道:“柯公子你以后还是少看那种书为好。还有,以后莫要站在我身边。我再也不想被你连累第二次!” 柯一尘嘿嘿一笑,悄悄朝王星澜行了个万福,以表歉意。费九关之前受了内伤,眼下便运功调息。 三人各自忙碌各自之事,谁也没再说话。柯一尘自顾自琢磨一会儿,仔细思考起元神机的布置来。倚晴楼对她而言,行事处处都是诡秘严谨,可今夜看来,元神机倒似对倚晴楼的布置知之甚详。她不禁嘟囔道:“这元神机的布置处处针对倚晴楼。好像对你们非常熟悉。此事蹊跷,王大哥你可察觉到什么异样?” 她没听到回应,抬头见王星澜正望着柳斜斜所赠香囊兀自出神,脸上风云变幻似有事情难以抉择。便揶揄道:“王大哥,王公子!先放下你的小丫鬟,咱们聊聊正事可好?” “啊?什么事?” 柯一尘无奈,又把话说了一遍:“你可察觉到什么异样?” 王星澜忽地露出了一丝苦笑,把香囊收回怀中,涩声道:“没有。” 柯一尘看他心事重重,倒像是他那义姐投敌了一般,不乐意道:“王大哥。都这时候了,你就别还搞神神秘秘遮遮掩掩那一套了。外面元神机带着人四处追咱们,你若知道什么,不妨说给我们听一听。也好过一头雾水,再扎进元神机的圈套里。” 费九关见王星澜一脸消沉,干咳一声道:“一尘。王大哥不想说就不要多问。你我只管倾力相助便是。” 柯一尘见费九关还帮着王星澜说话,生气道:“对对对!你是大侠,你是正人君子。你要帮人找东西,可咱们连要找什么都不知道。终究落于人后,少不得计差一筹。到时候再被元神机围住,可别怪一尘没用!” 费九关知道她是不服输的性子,今日连番中了元神机圈套,心中不忿。对她的话也没在意,笑着摇头道:“那元神机看来不愿在此杀你。何必烦恼?就算这次失了手,大不了下次重来。” 柯一尘听了愀然不悦,皱着琼鼻心想:“我要不是因为你这黑泥鳅。哪里肯趟这处浑水?输在元神机手里很过瘾吗?” 忽听王星澜叹了口气道:“无妨。早前不说是怕隔墙有耳,走漏风声。如今我们已经在这齐云山中,无有顾虑,我也是时候将事情全盘告知两位了。” 两人见王星澜决意坦言,当即正襟危坐,仔细听了起来。 王星澜道:“这齐云山中究竟有何物。天底下只有倚晴楼知道。黑龙卫只是模糊明白山中有倚晴楼珍视的异宝,详细情况他们应当也是不大了解。元神机与辛青率部前来阻拦,想的多半还是先我们一步得到山中之物。嘿嘿,其实这山里根本没有什么宝贝!” 柯一尘皱眉道:“没有宝物?那你们找了打了半天,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个人。” “人?” 柯一尘与费九关都不明白了,好在王星澜也没有多吊他们胃口,直言道:“这齐云山中有一个人。楼里殚精竭虑,只为了将他寻回。此人就是家父,燕云之主,王虚舟!” 第七十四章 第二个战神 “王,王虚舟?!” 要说王虚舟,当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从洪武战神到起兵造反,拥燕云一城而敌天下,最后身亡于蒙归元之手。他一生波澜壮阔,许多事迹传颂于世,柯一尘与费九关皆耳熟能详。 相传他与他那来自三山智舍的夫人突然出现在洪武,横扫诸派百族,无人能敌,被周皇室封为镇国将军。在柳随风还未成名时,他已是洪武公认的第一人,肩负下一场山河局的希望。对于他的评价,有说他是枭雄,有说他是叛贼。更有人说其卑鄙无耻,贪图富贵。可无一人能够否认,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强者。曾经洪武讨伐燕云时,他独对洪武十二位神将而不败,令时人惊叹。如果要评价十年来世间最登峰造极的几位高手,王虚舟纵然不是第一,却必定榜上有名。 倚晴楼要找的是这位大枭雄,大豪杰?可他不是早在八年前就已经死了吗? 柯一尘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重复道:“你说王虚舟?那个大反贼王虚舟?” 王星澜严肃道:“柯公子慎言。家父忠心,天地可鉴!莫再以反贼之言相辱。” 柯一尘不甘示弱,冷笑道:“王虚舟造反,天下人所共知。先是荣王之乱,妄图兴兵篡夺皇位。再是后来事败,拥兵自重。哪一件事冤枉他了?未能出战山河局,害得柳随风独木难支,洪武痛失八州。好,山河局参不参加是自愿,咱们不提。燕云城至今仍是独立两国之外,这州府生生从洪武分出,难道还冤枉他了?这等乱臣贼子,天地需要再鉴吗?” 王星澜也微讽道:“燕云幽州,乃是十年前洪武割让给贺兰之土。覆水难收,家父就算是拥兵自重,也是分裂贺兰,关洪武何事?若真有本事,山河局中尽数将州府收回便是。” 在将近二十余年前,第四场山河局尚未开始,洪武曾经历过一场叛乱。那场叛乱的始作俑者,乃当今洪武启庆帝周正泽的胞弟荣亲王。叛乱持续时间极短,不久便被启庆帝率众铲灭,那位荣亲王本人也自焚于卓空殿中。可这场叛乱却又造成了极为深重的影响,那便是当时镇守洪武幽州的大将王虚舟公然支持荣亲王,甚至在兵败后不惜割据幽州自立。从此与洪武对抗,第四场山河局本应入局的王虚舟缺席,致使洪武战败,柳随风寡不敌众,败亡于蒙归元之手。 眼下听到王星澜的说词,柯一尘勃然大怒。她是地道洪武皇族,王虚舟是叛徒那是从小听到大,断然不能接受如此歪理邪说。当即起身就要离开,“既然是找王虚舟,那就是你们父子家事,恕我不奉陪了!” 费九关忙拉住柯一尘道:“一尘。眼下我们同舟共济,何必互相怄气?不妨坐下听完再说。” 柯一尘用力甩了几下,没把费九关的手甩开,气哼哼地坐在他身边,赌气别过脸去假装不听。费九关道:“王大哥,你说令尊忠心耿耿,这倒让我不解。能详细说说吗?” 王星澜点头道:“要把这山里的事说清楚,原也要说个详尽。我就把家父生平告知两位,是忠是奸,全由两位分辨便是!” 他整理思绪,慢慢说道:“这事起因,还要从家父出山时说起。不瞒两位,家父其实是贺兰人,师从珈蓝洞...” 他刚说这一句,费九关与柯一尘便惊讶地跳了起来。 “贺兰人?!珈蓝洞?!王虚舟是...武神传人!” “不错。家父乃是武神一脉弟子,与蒙归元是同门师兄弟。” 世上武学千万,若追本溯源,则有两个门派为天下武学之源流。一者为三山四舍,另一个就是武神一脉。洪武与贺兰的诸多门派,均是千百年来由此两派演化而来。 武神一脉原名珈蓝洞,可后来武神横空出世,独挡洪武七十万铁骑,掌劈两界山开山河局,实力超凡入圣,世人尊以为神,时间久了,便以武神一脉代指。 珈蓝洞分为内外两门。内门为珈蓝洞,外门则称为摩天宫。这一脉的弟子均在贺兰极北部北原奇荒深处的珈蓝洞中修行,由外门摩天宫执事行走天下,接引天资聪颖的孩童加以培养,入外门摩天宫的孩童皆可获传武艺,来去不受限制。但唯有其中最优秀者才可成为内门珈蓝洞的正传弟子,获习珈蓝传承最精深的武学。一旦成为正传弟子便会受珈蓝洞门规约束,不能破开天地境则终生不能出洞。 之所以会有如此奇怪的规矩。传说是在千年前,珈蓝洞祖师曾与三山高手有过一战。当时珈蓝洞一方战败,祖师深以为耻,认为自己弟子以后不战则已,战则需必胜。故定下了此规,确保未来的珈蓝洞弟子入世则无敌于天下。一旦违反门规,则被视为叛逆。珈蓝洞摩天宫皆会不遗余力派人诛杀。 此规定虽保证了每代现世的弟子均是凌驾于天地境之上的至强者,可世上天地境的高手尚仅有百来人,超越天地境谈何容易?因此常常数十年不见珈蓝洞正传弟子入世行走。 柯一尘忽然想起那日王虚舟在巫行云面前施展武功,被巫行云一口道破是他的武功来自武神一脉。她当时只道是个玩笑话,没有在意。原来竟是真的。 王虚舟道:“家父三岁入珈蓝洞修习,至二十五岁,发现自己绝无可能突破道天地之上。他不甘在珈蓝洞度过余生,于是决心破规出洞,叛出武神一脉。” 费九关默默地想,这样看来,蒙归元能够入世,当是货真价值天地之上的至强者了。他不禁产生怀疑,人真能突破天地境吗?到了那般境界,天底下还有人能匹敌吗?回想蒙归元的身影,一股深邃如渊,高雄如岳的压迫感不禁涌上心头,令他汗毛倒竖,体生战栗。 柯一尘冷言道:“妙,妙啊!先叛珈蓝洞,再叛贺兰,最后又叛洪武。可惜令尊没有转投三山四舍,未能将天下势力全部叛上一遍。如此看来背叛是会上瘾的,一个人若背叛得多了,无论在哪儿都想叛上一下。” 王星澜没有动怒,深深看了柯一尘一眼,继续道:“家父离开珈蓝洞不久,便遇到了一位乔装改扮,自南方来贺兰游历的年轻公子,那人叫做周庭安。” 柯一尘啊了一声,惊讶道:“荣亲王?原来他们早就相识!” 王星澜苦笑道:“岂止是相识。家父与荣王一见如故,结为至交。家父身为贺兰人,却到洪武为官,不是因为他忠于周皇室,皆因他与荣王是结义兄弟,受了荣王的极力邀请!” 两人顿时理解了王星澜口中所言王虚舟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是何意。原来王虚舟自始至终就是荣王的人,那么一切的背叛对他来说,都只是追随荣王的一部分而已。 “家父与荣王一同游历贺兰时,遇上了家母。家母师承三山四舍,是智舍掌舍月照秋水梅子雨老前辈的座下弟子。三人机缘巧合下结伴同游,与摩天宫派出的高手斗智斗勇。就像,就像我们现在这般...” 他说话间扫了一眼两人,费九关只道他说的是如现在处境,笑着点头。柯一尘却心中一动,知道他意有所指。 自己是洪武皇室,也就是荣王周庭安的同族。王星澜是王虚舟的儿子,与当年的情景何其相似?她美眸顾盼,扫了费九关一眼,心想:“你却不是三山四舍的传人。你只不过是莽原的一只黑泥鳅!” 王星澜继续道:“我父母也是在那时许下终身。后来父母二人随荣王一同回洪武,闯下偌大名声,又有荣王作保,启庆帝便封家父为镇国将军,镇守当时的幽州边关。这一切本该如此继续下去,但是十七年前,荣王他...突然反了。” 柯一尘点头道:“那时我还未出生,听我兄长说,荣王趁我皇南巡,突然串联几个世家,起兵意图篡位。后我皇率神将返回,得南都百族和国韵学宫相助,很快就镇压叛军,荣王事败后在卓空殿自焚身亡。” 王星澜道:“此事疑点颇多,据家母所言,荣王与启庆帝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两人平素感情深厚,并无嫌隙。而且荣王也从未有谋反之意。而且荣王富谋略,虽常有天马行空之举,但行事从不空穴来风,总是深思熟虑才会出手,连家母也甚为叹服。可那次起兵却连事先沟通也无,仓促之极,完全不似他的作风,让家母难以理解。” 柯一尘道:“详细情况我也知道不多。荣亲王这个人我没见过便死了,究竟是什么也我也不知。可他叛乱是千真万确之事。这个咱们暂且不说,以后若有机会,我自会打听一二。” 她的意思是打算回南都后去向启庆帝、昭明太子套话。王星澜心知恐怕世上知晓荣王为何叛乱的也只有启庆帝本人,便点头答允,继续道:“事起仓促,家父镇守幽州,接到荣王诏书后立即起兵,星夜兼程赶赴南都。然而行至半路,便接到荣王自焚的噩耗。家父平生只忠于荣王一人,当即决定继续起兵,为荣王报仇雪恨。这就是你们所知的拥兵幽州。而后洪武举兵来伐,双方大战几场,洪武收回了幽州各地,只余下燕云一城抵死不降。这便是你们现在所知的孤城燕云了。” 费九关叹道:“王大哥。如此说来,令尊为荣王尽忠,的确不能说是叛徒。可你是否想过,令尊身居洪武将军一职,当为洪武百姓着想。贸然起兵,死抗到底,拒不投降南都。令生灵涂炭,无数将士战死沙场。这一切全因令尊一时意气,却又是令尊的不对了。” 王星澜不以为意道:“旁人的性命与家父何干?家父只关心朋友的生死,事起仓促,如何去权衡其它?况且家父乃贺兰人,恐怕在当时也并不以洪武百姓为己任。”他见费九关脸色好看,顿了顿,又言道“不过后来家父亦有此感,故主动退守燕云不出。我义姐只是燕云寻常百姓的遗孤,就是在那时被家父收养。对燕云百姓,家父可做到视如己出,只是荣王身亡,再想让家父为洪武效力,却是不能了。” 费九关明白他在说王虚舟固守燕云不参加山河局一事,叹了口气道:“这也无法可说。后来如何了?” 王星澜忽然困惑起来,说道:“后来的事,我也不大明白。十年前第四场山河局,洪武输给贺兰八州,幽州也在其列。贺兰屡次攻伐,但有家父与燕云诸位叔伯拼死抵抗,每次均铩羽而归。可是八年前仇斯年不知用了何种计策,竟骗得家父率兵马出了燕云,在这北峰州遭到贺兰重兵包围。家父带人突围,且战且走,直到齐云山境内被蒙归元追上。两人激战十昼夜,家父终究还是败亡在他手中。嘿嘿,珈蓝洞终究还是清理了门户。” “诶?死了?”两人惊讶道。 王星澜默默点头。 柯一尘皱眉道:“不是说要找他吗?难不成是要找你爹的尸首回去?” “正是。” 柯一尘顿时觉得无趣起来,说道:“就为了这个?如此大动干戈,就为了一具白骨?你们若是光明正大些,黑龙卫难不成还会拦着你们?” “就为了这个。这个才是重点。” 王星澜神色肃穆,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他郑重道:“因为我若得到家父遗体,我便能成燕云第二个战神!” 第七十五章 虚源无量 “你找到你父亲遗体,就能成为第二个战神?”柯一尘沉吟道:“莫非令尊遗体上有什么秘传的武功心法、增元丹药之类的?” 王星澜笑了笑,没有立即回答,反而问道:“两位可知,习武之人的极限在哪儿?” 柯一尘脱口而出道:“自然是天地境!不对,是天地之上!” 王星澜转而望向费九关,费九关道:“百川境大圆满。” 王星澜双目微闪,赞许点首。柯一尘极度不解,她身边的陈踪萍、谢为霜都是天地境的强者,她尚能在她们手下私逃出宫。在她眼中连天地境似乎也没什么稀奇,百川境只不过勉强算得上高手,怎能称得上习武之人的极限?有人会把底线当做极限吗? 费九关见义弟困惑,解释道:“天地境的武人,没有体内体外之分,厉举手投足间皆可带动天地威能杀敌。拿武神来说,他劈开两界山,其实是借用了磅礴的天地之力劈开山脉,不是凭他自身气劲硬撼。如果不借助天地反哺自身,光凭自己不断磨砺打磨气机,人的极限只能达到百川境大圆满。” 王星澜点头道:“正是。百川境是习武之人的第一道难关。将自身八脉气劲融汇河流,开辟丹田气海。此举如同在自己体内开山凿渠,每前行一步都是千辛万苦。毅力与资质缺一不可。” 费九关深以为然,他眼下就是即将破入百川境的关头,全身气劲鼓荡散乱,难以聚拢,想要引入丹田,也不知还需多少时日。 “人到了百川境,自身气劲就有了丹田气海这个源头,生生不息,收放自如。即使不刻意坐功,气劲也会自行在体内运转,缓慢增强,直到气海存满,那便是百川境大圆满。丹田气海能储存多少气劲因人而异,一旦圆满,便再也不会增加一分气劲,就是这个武人自身的极限所在。唯有突破至天地境,外界伟力与自身气劲混淆一处,从此再无气海内外之分,才能继续增强气劲。可人体自身的终点,只有百川境那一方丹田气海。” 王星澜探手按在自己小腹,说道:“家父之所以叛逃珈蓝洞,是因为他知晓自己无法踏入天地境,更遑论达到天地之上的神妙境界。他终其一生,也只是百川境而已。” 这话听得费九关与柯一尘下巴险些掉了下来。直勾勾盯着王星澜,简直怀疑他是故意说些骇然听闻的蠢话。 王虚舟是百川境?王虚舟怎么可能是百川境!那个曾经的洪武第一高手,能与蒙归元放对的巅峰强人,居然是百川境?洪武神将哪一个不是天地境的高手,一个百川境的武者真能够独战十二位?难道他的那些辉煌战绩都是假的不成? 二人把疑惑一说,王星澜笑道:“世间流传的家父战绩是真。家父只是百川境,也是事实。” 费九关的心砰砰跳了起来,道:“愿闻其详。” “家父三岁被带入摩天宫。十岁时与蒙归元一同被选为正传弟子,立誓不破天地不踏出珈蓝洞一步。当时家父资质虽高,但仍比不过蒙归元天纵奇才。待到十三岁时,家父还是百川境,蒙归元已开始坐关,准备一举踏入天地境中。需知我们习武之人,争的就是输赢强弱之别。尤其武神一脉,代代以天下无敌为目标。可眼下偏偏有蒙归元挡在家父面前,家父便开始想,既然自己再怎样也赢不过蒙归元,那练成这一身武艺又有什么用处?” 费九关不甚赞同。在他看来,世上能人无数,比自己天赋高绝者更是多如繁星。可只要自己勤加练习,总有反超的一日。倘若看到别人天资比自己高便心生退意,那才是最没有翻身之日的。 不过他也能理解王虚舟的想法。王虚舟十三岁达到百川境,其资质已经堪称绝佳,与如今的李沉渊、黄九烟、乱山横相比恐怕也不逞多让。这样一个人物,本该是笑傲同辈,傲立在武道之巅的存在。可偏有蒙归元这种怪物般的奇才始终压过他一头。只能说是他人生的不幸。 “这个念头一起,就万难驱散。当家父意识到无论自己无法赶超蒙归元后。就此消沉,不再体悟天地,荒废练功,任由丹田气海气劲增长,到十八岁时,家父终于到了百川境大圆满的地步。” 费九关忍不住啊了一声,柯一尘没懂,问道:“百川境大圆满又怎么了?” 费九关解释道:“百川境后,人体各处气劲汇流贯通,形成周天循环,生生不息。此时的人气息流转圆融,自成一体,立于天地间,便显得格格不入。对于天地来说,你是一个外物,与世间任何物体都不相同。正因为有了格格不入的感觉,你才能对万物气息会变得敏感,更容易察觉到天地之道是何种模样。 但也有弊端,自身气劲运转圆融,即便你不去刻意修行,气劲也会自动增加,气海内积蓄气劲越多,人体循环便越完满,会与天地越发隔阂疏离,慢慢凝练固化,会自然而然的排斥天地。把万物的气息都被隔绝屏蔽体外,就再也无法体察天地之道。而百川境大圆满是人体最完满的状态,因此与天地隔阂最深。气劲自动增长是人力无法控制的,可以说一旦进入到百川境,便是一场与自身的赛跑,如果不能在气海圆满之前成就天地境,那么一生就再也无望达成了。” 王星澜道:“费老弟说得详细。就是这个道理。家父十八岁时发觉气海再也无法积蓄更多气劲,便知道自己到了百川境大圆满,此生再无法达到天地境,也不可能出洞了。这个结果他本已经想明白,可结果真正摆在眼前,又觉得难以承受。家父惊慌恐惧,为了逃避现实,开始每日不停的修炼气劲,体察天地。可任他如何努力也是徒劳无功,气海不会再增加一分,万物的气息也早被隔绝体外。直到有一天,家父忽然想,如果气海不能增加,那能不能减少呢?” 费九关皱起眉头,摇头道:“这不对。气海中储存的气劲固然会因为使用气劲而减少,但是用去多少,气息周天循环便会补充多少。气海上限不变,这些都是无用之功。” 王星澜道:“家父也想到了此点。所以他并非单纯的将气劲外放消减,选择了反其道行之,将气劲压缩,变相增加气海存储的上限。” 费九关一震,难以置信道:“这如何能做到?汇流入气海的,本就是人体最精纯的气劲!如何能将其压缩?” 王星澜微笑道:“家父认为所谓的精纯,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精纯无垢之物。气劲亦有杂质,亦有压缩精炼的余地。如果能剔除气劲中的杂质,合炼成一,使气海只存精华一点。那么原本满溢的丹田气海就能产生空余。每当气海蓄满时再重新凝练,如此循环往复,理论上丹田气海就永无圆满之境矣。” 他说来轻巧,需知气劲乃是武人修行之源,也是最直接最依赖的御敌手段。气劲的强弱决定了武人是否强大。王虚舟提出将气劲不断凝练成一。若真能这样,那么气海所藏气劲精纯无匹,一分气劲便有寻常武人十分的威力。以此对敌,实在恐怖难明。如果能够不断积蓄压缩,那气海将于另一种形式无上限的增长,人若真可有这种力量,那将如何可怖? 费九关完全想象不出,真要到了那种地步,举手投足运使自家气劲,便可与天地境相仿。甚至凭自身之力翻江倒海,简直比天地境的高手更像是神仙。他怔怔道:“令尊真是天纵之才,竟能另辟蹊径到如此地步...此法成了吗?” 王星澜微微一笑,满是自豪之意。他比出五指道:“五年。家父钻研五年,创出了初步凝练气劲的法门。他以身试法,将气劲熔炼,用了一年的光景,令自身气劲减少了三分之一,气海也如他所料,开始继续储存气劲。家父不敢断言功成,于是又用了一年时间重新修到百川大圆满之境,再以此法重新凝练,把原本精纯的气劲再度提纯,丹田气劲缩减为原先一半。家父这才确信此法行之有效,从此虽无法达成天地境,但丹田气海亦无边、无际、无穷。家父后来将这套法门取名为虚源无量真功。” “无边,无际,无穷,无量...”费九关反复咀嚼这几字,愈发觉得敬畏。试想如果真能不断增长气劲,那么只要人活着,气海便永无盈满的一天,当真可谓无穷无尽,无边无量。他由衷感佩道:“厉害,真是厉害...。王虚舟前辈凭此一法,足可开宗立派,为后世敬仰!” 第七十六章 奇兵不在众 听得出费九关是真心佩服,王星澜微微一笑,继续娓娓道来。 “家父将这套功法揣摩通透之时,丹田气海已经过三次淬炼,气劲强横无匹,几可比拟天地境高手。但他将自身气劲锻炼的越强,自身的壁垒则越坚实。体内循环自成一方天地,与外界天地隔离疏远,再也无可能踏入天地境。明白此点后他便离开珈蓝洞,继续钻研此法,又用了十年之功,将虚源无量真功臻至圆融。至此这门功夫才真正称得上完美无瑕。以人体为天地,内息在体内周天流转,源源不断流入丹田,当丹田盈满,则会自主将气劲压缩提炼,得出空隙继续储存。甚至可以说,只要将此功练至百川境大圆满,之后即便你不再刻意修持,内息也会按照功法自动运转,不断将你推向更强的地步。 当时的家父得到家母及诸多高人相助,丹田气海经过九次压缩淬炼,每一道气劲都凝练如同实质。全身生机旺盛,人力几能与自然伟力相抗。凭借此功,北战贺兰,南敌洪武,所向披靡。家父认为到了这种地步,亦可算得自成一境,不比那天地之上超凡入圣差得多少。便将之取名为归墟境。” 费九关满脸肃然,这非是对王虚舟此人崇拜,而是因王虚舟另辟蹊径,创立出前无古人的武道新途,不论那归墟境是否真的可以比拟天地之上的境界,也都值得他肃然起敬。可柯一尘没有费九关这般的感慨,在她看来,不论是归墟境还是天地之上的其它境界,无非都是打打杀杀的事情,兴趣索然。便问道:“这和你寻他遗体又有何关系?” 王星澜道:“归墟境走得乃是隔绝万物,肉身抗衡天地的路子。前所未有,此境一成,就算是家父本人也不清楚究竟能有多大能为。但家父亡故后,虚源无量真功传至我手。家母与两位姨娘共同钻研,认为此功到得归墟境后,体内气劲运转将不再受任何影响。纵然家父身亡,他一身玄功仍有极大可能还在体内周天循环,自动增益。如果这般推论为真,那么八年来,或许家父体内玄功已至十转地步。或许与蒙归元相比也差的不多了。” 此言一出,柯费两人皆是悚然,一时竟难理解王星澜所言何意。柯一尘整理思绪,讷讷道:“你是说...按照你娘的推测,很可能你爹虽然死了,但他一身功力还留在身上?” “正是此意。” “可是你爹已经死了八年了!”柯一尘高声道,“一个尸体,八年的时间总该化成白骨了。难道在王虚舟的骨头上还附有堪比蒙归元的神功吗?” 王星澜坚定道:“这些本就是家母的推测。毕竟归墟境无人可以测度,如果推测为真,那么八年来或许家父肉身尚未腐朽亦未可知。” 柯一尘噌地站起,作势就想走,“神经病!让我们陪你来这鬼地方,还被元神机那个病痨鬼追杀,就是为了陪你去印证黄韵清的那些猜测?回去带你娘看大夫才是正经事!” 王星澜犹豫了片刻,说道:“其实也并非全是臆测。不瞒你们,我所修正是虚源无量真功,自从来到此齐云山中,我便能察觉到这群山里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与我丹田气劲相互牵引。两者系属同源,应是家父玄功所在!” 他这么一说,柯费两人都不敢说话了。这事太过离奇,他们很难相信练武能够练到这种地步。如果王虚舟真的肉身不腐,那已经超出了世间常识。从别的角度上说,真的不再属于凡人了。 费九关沉吟道:“既然这样。倚晴楼与王大哥这次的目的就是为了寻到王虚舟前辈的遗体,然后承袭他一身功力?我有一疑,为何不多选择几人共修此功,派少数人暗中入山确认令尊所在,将令尊遗体接引回燕云?这样行事更加隐蔽,也可少了像如今的这些波折。” 柯一尘意外地望了费九关一眼,赞许道:“费大哥你也不全傻。” 王星澜摇头道:“倒不是家母敝扫自珍。正因为不可如此,才弄出这许多困难。柳斜斜与石红巾自幼被选在我身侧,她二人所习也是虚源无量真功,与我一般无二。楼中早已派她二人来此山中探查过,可是全无感应,数次皆是无功而返。家母推测,是因为这套功法注重自身,到了归墟境,自身的概念更加强烈,与天地万物相互对立。要想承接家父功力,不仅需要修炼与他相同的功法,还需要与他身体血脉同源,才可被他身体里的气劲所接受。因此寻找遗体之事只有我才能感应,也只有我才可承接。” 柯一尘来了兴趣,问道:“你之前曾说,事成之后有我们的好处。王虚舟的功夫被你一个人得了,我们的好处在哪儿?” 王星澜微笑道:“家父打磨气海,单纯依靠自身生出气劲太过缓慢。因此在家母的帮助下,走遍洪武贺兰,曾搜罗了南都北庭的天材地宝,炼成六枚凝元丹增补气劲。此物极其珍贵,所用药材今日已难以集齐,每一枚均可增加数十载气劲。若是天生气海浅薄者,一枚服下便能增至百川境大圆满的境界。家父用以练功,所以常年携在身上。待寻到家父遗体后,我可做主赠两枚给你们。” 柯一尘一撇小嘴,漫不经心道:“又是死人身边的丹药这种桥段,俗套!在尸体旁边搁了那么多年的药丸,我可不吃!换点别的。” 费九关皱眉道:“一尘!大敌当前,你怎还在索要好处?像什么话!” 柯一尘不去看义兄,只是挑衅似的瞧着王星澜。她身为洪武公主,自然瞧不上这些奇珍,就算是王虚舟的尸体摆在她眼前,多半她也是不屑一顾。只是王星澜话里话外以燕云少主身份自傲,她便想瞧王星澜能拿出什么,是否能入得她眼。 王星澜也是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少爷脾气,最是看重脸面。一见柯一尘如此,当即也来了傲气,道:“仅此两粒丹药自然不足谢资。我楼中本有七宝,每一件皆是天下奇珍,想来总有一件能入得柯公子法眼。至于费老弟,这样吧,我便做个主,事成之后家父所传的玄元无量真功可借给费老弟一观,如何?” 这等神功秘法,实可称得上世间奇物。寻常武者纵然看上一眼也是莫大机缘,在王星澜这里,竟是眼也不眨一下的送给费九关修习。费九关知晓其中厉害,摇头道:“王大哥何必如此。此功乃是你楼中至宝,怎能轻予外人?你莫与一尘置气,眼下我们三人同舟共济,凭你我交情,助你是理所当然,休要再提报酬。” 柯一尘也道:“费大哥说的是呀。王公子你张口就是倚晴楼七宝,虚源无量真功,是要你那天下闻名的老娘以后寻我们麻烦吗?况且你倚晴楼虚源无量真功固然厉害,可本公子从小翻着洪武神军长大,可门功夫嘛...嘿嘿...” 她咂咂嘴,笑而不语。王星澜心里清楚,她的意思是费九关有她这个公主在身边相助,回到洪武自然不愁没有神功宝典,何苦学倚晴楼的功法?他心中怒气渐生,可又拿柯一尘这个洪武的掌上明珠无可奈何。忽而一转念,心中暗骂:“哎哟!糊涂!我怎么忘了她是个女人!武功丹药,她怎会喜欢!”脸上倏尔笑容满面道:“当然这些只能算是主菜。既然答谢两位,总该有些添头。不过我燕云仅一城之地,也无有什么好物。只产些个胭脂水粉,在北地倒还算有些名声。两位若不嫌弃,可拉几车回去,纵然用不上,也可添做土产。” 费九关失笑,心想莫非王大哥气昏了头不成?哪儿有送两个大老爷们几车胭脂的道理。刚想说话,突见柯一尘耳朵一动,脸上竟浮现几丝意动,朱唇微启道:“成交!王大哥果然爽快!” 王星澜笑答道:“哪里哪里!区区小物,柯公子喜欢就好。” 费九关目瞪口呆望着笑靥如花般灿烂的两人,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大明白他们这些公子心中想的究竟是什么。 眼看众人已在洞中坐了多时,费九关咳嗽一声,说道:“这些暂且不提。眼下元神机带人虎视眈眈,须得想法子过得此关。” 柯一尘顿时皱起眉头。她始终在心里琢磨,可己方势弱,功夫又不如对面,实难脱险。她沉吟道:“如今之计,只能快些找到令尊遗体。王公子你若真得了神功,我们自然也就不怕元神机了。” 王星澜道:“是这个道理。但若是半途被元神机截住,我们恐怕没有第二次好运能够突围而出。” 这确实是眼下最难解决的事,三人都沉默了下来。费九关思索片刻,心中下了决断,开口道:“我有一法,或可让王兄平安寻到令尊遗体。” 费九关说有法子,柯一尘与王星澜俱感意外,问道:“如何?” 费九关道:“兵分两路。王兄与一尘去寻遗体,我来引开元神机的追兵。” 柯一尘嘿然道:“大哥。你糊涂了吗?”她顿了顿,尽量用柔和的措词道,“非是一尘瞧不起你。但元神机手下个个是百川境的高手。你要如何拖住他们?要是群殴,最多一个照面,你就能见到王公子的爹亲了。” 王星澜却不觉好笑,“费老弟如此说,当不是莽撞之言。请详细说来。” 费九关道:“我武功低微,自不能与敌正面抗衡。但我自幼长于山林之中,若论隐匿设伏,游走偷袭这些打猎的手段。我想纵然是夜猿部的武人也无我精熟。” 王星澜细思片刻,觉得可行,不由抚掌道:“妙!费兄弟之法可行!” 柯一尘闻言大急,用力扯着费九关衣袖道:“你有病呀!就这么想死?为倚晴楼拼什么命!” 费九关拍了拍柯一尘肩膀,说道:“王兄屡次救我。我自当报还。一尘你莫要再出此言。况且我只拖延,又非是去作死。待王兄事成,你们再过来救我便是。” 王星澜不禁感动,他救费九关实非本意,但多日相处,着实被费九关慷慨豪迈的气度折服。当下站起身,郑重向费九关一礼,“费兄弟今日之举,王星澜没齿难忘。此次无论成与不成,你我今后皆是兄弟!” 费九关也起身,抓住王星澜的手正色道:“既然是兄弟,就莫要客套!” 双掌握紧,刹那间两人惺惺相惜,觉得只要齐心协力,纵是刀山火海也敢闯上一番,不由得胸中畅快,齐声大笑。 柯一尘坐在地上,双手托腮瞧着两人这副模样。心底里狠狠呸了声“神经病!”恨不得现在就把费九关打晕了绑走。 第七十七章 第一个 晨曦微现,经过数个时辰的搜索。四名百川境夜猿侍卫终于从王星澜等人摔落的地方一路摸索,寻到了三人谈话的洞穴。 借着泛白的天光微亮天光,为首的一名长须汉子看清了洞中杂乱的脚步痕迹,凝眸道:“他们在此处逗留过。” 其中一位年轻护卫低声询问道:“如何?是否要先回报少族长。” 长须汉子一瞪眼,低喝道:“人还没找到便回去复命,是嫌被奚落的不够狠吗?继续追!” 四人当下开始寻找足迹辨明方向。很快他们便发觉,王星澜等人好似根本没有遮掩的意思,离去时的痕迹虽然不显眼,却也极易分辨。这一发现令众武士欣喜若狂,众人当即顺藤摸瓜,一路朝山林深处追去。 咔嚓。 一根树枝被踩断。柯一尘低头瞧了眼,俯身把它拾起,边走边顺手将断枝折成两截。 咔嚓,咔嚓。 干涩的声音不绝于耳。走在前面的王星澜正手握香囊想着心事,听到折枝声顿感烦躁。他把香囊收入怀中,回头看到柯一尘那张俏脸阴沉地似要滴出水来。如同泄愤般,将那几截树枝来回折成了好些段,也不知究竟是将手中的树枝当做了费九关还是自己。 王星澜干咳一声,提醒道:“留下太多断枝,很容易暴露踪迹。” “闭上你的嘴,好好带你的路!”柯一尘满脸不快,白了他一眼,干巴巴地顶了回去。 王星澜吃了个瘪,却也不动怒,眼珠一转,说道:“殿下要拿树枝出气,我也不该阻拦。不过若真暴露了行踪,岂不是枉费了费兄弟的一番付出?” “哼!他自己想死,难道我还要拦着?” 柯一尘鼻子冷冷出声。却也停了折枝,随手把断枝抛在地上。又顿了顿,俯身一一捡起,重新把它们抛得远远地。嘴里嘟囔道:“我生什么气?我没生气!看到那个蠢货被你们倚晴楼骗去送死,真是喜闻乐见!” 王星澜摇头道:“殿下此言差矣。倚晴楼怎会骗费兄弟送死?” “哈!”柯一尘冷笑,掰起指头道:“先不说你那义姐晏空花如何勾引我们前往燕云。就说你!姓费的对你感恩戴德,本宫可不吃你这一套!在来齐云山之前,你王大公子哪一次是真心实意想要救我们?怕是巴不得费九关死在外面,好让晏空花死心吧!现在挟恩图报,还不是诓费九关那个蠢货去引开追兵?” 说到费九关,柯一尘神情有些激动,一双眸子圆瞪,脸颊气鼓鼓地,直要把王星澜一口吞了。王星澜皱眉,神色倨傲道:“不错。在此之前我确实没想救过费九关。但我王星澜何等样人,对一个初武境的小角色挟恩图报,殿下也把我瞧得忒小了。” 他既然说到此,索性坦言道:“义姐确实想把你们带到燕云,让你们参与此次行动。据我推断,她的目的应当是让费九关服下家父遗留下的凝元丹。一举将他推到百川境,省去他十多年修行。至于这样助他是存了何种心思,咱们不提也罢。” 柯一尘也哼了一声,同意道:“不提也罢!” 王星澜道:“我知晓她的目的,当然不会让她如愿。所以我压根就不想你们来齐云山。” 柯一尘当即质疑道:“等等!当初可是王大公子你亲口邀请我们过来。莫非是忘了?” 王星澜难得的脸上一红,不好意思道:“后来咱们喝了场酒,聊了不少事。我发觉得费兄弟是个能相处的人。我想着把你们带来,他若有本事拿到凝元丹,那给他服下倒也不差。所以一时没忍住,跟你们说了这事...” “唉!”柯一尘重重一叹,指着王星澜也不知说什么好,恨铁不成钢道:“随心所欲的纨绔!毫无大局意识!” 王星澜哈哈笑道:“我的公主殿下,若说随心所欲,我俩可算半斤八两!” 他笑了几声,正色道,“昨天我们数次涉险,我也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费兄弟不仅不要好处,还主动舍身替我引开追兵。如此光明磊落,倒是让我自惭形秽。” 柯一尘听他语气真诚的夸赞费九关,心中没由来的欢喜,脸色稍霁,嘴里仍道:“哼!不过是个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蠢蛋。一言不合就帮别人卖命,迟早有他后悔的一天!” 王星澜摇头道:“不然。男儿到死心如铁,像费兄这种慷慨坚毅之士。绝不会因这等小事后悔。殿下,咱们凭心而论,你我虽享尽世间荣华,但论及心性,咱们可着实及不上费兄弟万一。” 柯一尘无所谓道:“我跟男人比豪迈作甚。我只希望等这事了结,你还能保持这种感动,不要过河拆桥就好!” 王星澜呵呵笑道:“这事自然。我已想好了。义姐...自然不能让费九关接近的。但是那凝元丹,殿下与费兄弟当各服一枚。若是这次费兄弟能安然,我当与他结为八拜之交,未来共掌燕云!” 柯一尘连忙制止道:“你切莫这么说!” 王星澜愕然,旋即恍然道:“你要把费兄带回洪武?” 柯一尘摇头,认真道:“不是。一般书里这么说话就是咒人去死。你若想你未来的八拜之交好好活着,就闭上嘴,咱们赶紧去找你那不知还在不在的老爹,把这些放到心里便是。” 王星澜无语凝咽,见柯一尘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上格外执拗,他哭笑不得的拿手点指一番,接着闭目略作感知,立即辨明了一个方向。两人便朝那处赶去。 ...... 夜猿部四人在山林中追了莫约半个时辰,依旧没有看到梦寐以求的王星澜。四人中一个二十五六岁左右的青年男子有些沉不住气,开口问道:“熊大哥,会不会有诈。” 那长须大汉名叫熊万松,在四人中功力最深,当初曾凭借一双肉掌闯荡贺兰,未被夜猿部收服以前也是贺兰西北一名响当当的角色。他思索片刻,示意前面的人先停下,“先搜一搜。瞧瞧有什么线索。”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最前方的武士脚踝猛然被什么东西套住,整个人陡然倒悬而起。 熊万松也非是莽夫,立即意识到事有不对,呼喝道:“有陷阱!阎象!” 被他叫到名字的阎象正是那个踩到陷阱之人。他也是百川境的好手,此刻临危不乱,身子一挺,抄起兵刃便将绳索割断。 这时他忽听有破风声响起。仓促间也不知来的是何物,耳听来势甚急,连忙旋身躲过。凌空翻了个筋斗,落在地上。然而足尖方点地,猛地身子下沉,那处地面竟尔塌陷出一个洞来! 这一惊非同小可,阎象不知洞中是否藏有利器,不敢以身相就。关键时刻,他丹田气海的气劲如狂涛喷薄而出,只凭了足尖一点着力,整个人居然硬是高高弹起,跃开陷阱。 这一连串动作几乎将他的轻功、武学造诣、气海深浅展现到了极致,诸位同伴都不由得喝了声彩。 此时只听哆哆哆三声,熊万松循声看去,原来阎象方才躲的是三个小石块,落空后打在树上。又望向那陷阱,只见洞坑不深,似乎是仓促间挖成的,里面并无利刃暗器。他不禁思索起来:“两道陷阱皆是虚张声势,布置者意图究竟为何?” 那边阎象终于踏在地面,之前拧身太急,几乎失了平衡,面朝众人退了数步,直到背靠大树这才稳住。他惊魂未定,不禁为自己刚才的灵敏自豪,说道:“好...” 只说了一个字,突闻咔地一声脆响,一柄非到非剑的利刃从他胸膛穿出,利刃一出即收,只留下满脸不可思议的阎象慢慢软倒在地。他身后,一片血渍中是一道贯通了树身的刀口。 事起突然,众人怔怔望着阎象瘫软倒地,这才悚然惊觉,抢上前去查看。只见树后草木摇晃,已然看不到任何人的踪迹。 熊万松望着血泊中的同僚尚在兀自抽搐,目眦欲裂,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追!” 离夜猿部武士不远处,费九关于密林中狂奔,他倏尔一纵身,攀上一株大树,藏身于繁茂的树叶中。 他仔细用树叶遮挡住自己身形,这才坐下稍稍喘息,把照胆捧在手中,仔细擦拭兵刃上的血迹。他动作无比专注,眼睛凝视寒锋,擦拭地一丝不苟,口中轻轻自语,“第一个!” 第七十八章 踏足忘死生 费九关拭去照胆上的血迹,阖上双目,凝神等候熊万松等人的到来。 他杀掉一人之后并非漫无目的地胡乱逃窜。与柯一尘分别后,他快速将周围地形探查了一遍,并在短时间简单内布置了三处陷阱,伪造了脚印,正要将敌人引来。 要知道,夜猿部这次跟在元神机身侧的侍卫均是百川境的修为。若是正面对敌,他纵是拼尽全力也未必能胜过其中一人。眼下王星澜与柯一尘将性命托付于他肩上,如果没有克敌把握,他断然不敢轻忽提出担任诱饵。 而他的倚仗,正是在无数次山野猛兽搏杀中积累出的丰富狩猎经验。 在这里,没有初武境百川境之分,只有猎人,与猎物。 照胆横放在膝上,费九关的呼吸逐渐舒缓,一起一伏间暗暗与身边树木呼应,与周围环境相融合。他自身的气息逐渐淡化,杀机内藏,不外露丝毫。 他思绪变得冷静清晰,仿佛现在的自己并非人类,而是一只等待食物上门的野兽。内心的嗜血欲望开始增强,脑海中,只有师父周蛮曾对他说过的话。 “与人搏杀,与兽搏杀,其中并无分别。只分生死,不分善恶。一步踏出,若敌不死,便是己亡!” 费九关自己清楚,他并非一个纯粹的好人。他也有狡猾的一面,那份阴狠只会在生死相搏时展现出来。八岁习武,十余年的入山狩猎早已让他明白,面对野兽的结果不外乎两种。不择手段的生,或者死! 草木被靴子压断的细微声响飘入他的耳中,费九关凝然不动,继续等待敌人深入。 熊万松等人虽不知费九关已在近前,但多年行走江湖的危机感依然让他们产生警觉。三人握紧兵刃,互为依托,一步步稳稳前行,不断扫视周围。 可眼前一片静谧,什么敌人也无。熊万松心中思忖,方才的陷阱布置粗糙。可见设陷阱的人十分仓促,应是想转移己方注意,好蓄意偷袭。对面三人自己都已见过,除了王星澜实力不俗外,余下两人不足为惧。 只是先前那几步陷阱安排极其巧妙,算准了己方动作,突然施以杀招,令人防不胜防。设伏者心思之深,下手之狠,着实让他后脊生寒。 不过既然陷阱是幌子,那么也好办。眼下己方实力远胜于对手,不论对面有何种布置,己方只需仗着势大,一气破去,便不会落入对方算计之中。如此偷袭便难以得手。 他这般想,心中稍定。紧绷的四肢也舒展开来。正欲继续迈步,身边同僚忽然拽住他的胳膊,努嘴示意。熊万松顺着同僚指示方向看去,只见自己即将落脚之处,一条树皮搓成的绳索暗伏在草丛中。看那绳索的粗粝程度,与先前的陷阱一出同源。 熊万松不禁哂笑,他已想通关节,这些陷阱不足为虑。看着那道绳索,他决定将计就计,触发陷阱,引敌人主动现身,凭己方三名百川境之力,正面打斗则必胜无疑。 打定主意,他示意众人戒备。对手下那名年纪最小的青年做了个手势。青年会意,将手中惯拿的齐眉棍探下,深吸一口气,倏尔用力一挑绳索。 只听得头上传来波地一声轻响,那绳索另一头自众人身边一株树上坠落,却并无任何机关射出。正当众人诧异之际,猛见那株树上一个开启的瓷瓶坠下,无数粉末自瓶中倾泻,恍如一道薄纱笼在众人头顶。 熊万松吸入少许粉末便知不对。立即大呼道:“是倚晴楼的毒!快服朱色锦囊解药!” 树上,隐藏与枝叶中的费九关倏尔睁开双眸,寒光凌厉。 他身形骤然暴起,膝上照胆也如有感应,似流光掠空,飞弹落入他掌中。熊万松只见一道煊赫利芒遽然冲下,势如惊虹飞电,转眼间森森利芒已到了面前。 虽早有心理准备,可直面这扑面而来的锋芒,熊万松依旧忍不住后退几步。他喝了一声,双掌连拍,气劲鼓荡纵横,将费九关逼开。这一下吸入过多毒粉,他顿感头晕眼花,连忙探到腰间去取解药。 不光是他,余下众人也是这般心思。要知道倚晴楼毒药的厉害他们闯林时便有体会,中毒者数息之后便全身溃烂,死状可谓痛苦万分。众人唯恐耽搁久了,落得毒发身亡的下场。 费九关甫一落地,立即抖擞精神,雨式绝招上手,一招春雨潇潇倏尔展开。只见照胆白芒闪烁吞吐,如一条狂蟒飞速游走于三人之间,攻敌之不得不救。饶是三人功行深厚,依旧被逼得手忙脚乱,无暇服下解药。 至此,费九关的目的也明朗起来。他与柯一尘二人分别时,曾向王星澜讨要了一瓶毒药。但也得了王星澜告诫,黑龙卫既然能突破倚晴楼布下的机关,便一定是有了解毒之法,不可过分寄希望与此物。费九关布下此道机关,早已打定主意,如果熊万松等人无药可解,那边将他们毒杀在此地;如果他们有法可解,那边游斗牵制,令他们没有机会服解药,拖延到他们毒发为止。 当费九关第二次攻地熊万松不得不还击时,熊万松也明白了对手的想法。心中暗呼:“好狠!”低喝一声,一双铁掌挥舞生风,将毒粉尽数荡开。 他也想立即毙了费九关。可偏偏这小子不知如何学了一身诡异招数,端的是精妙无比,以一人之力游斗于三人之间,招式连绵圆转,竟是没有半分破绽可寻。 他既心急要服解药,又担忧周围会有王星澜等人暗伏,害怕自己稍露破绽,这密林中不知何处便有雷霆杀手降下。这般束手束脚,一时间竟无法将费九关拿下。 费九关算准了对方的心思。挥洒间从容不迫,只是一气猛攻,牵制对手不令任何一人有机会服下解药。霎时场面变得诡异起来,一名初武境的武者肆无忌惮地大砍大杀,却逼得三名百川境高手手忙脚乱,只能招架躲闪。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夜猿部三人中,那名最年轻的青年首先扛不住毒粉侵蚀,脸色逐渐铁青起来,动作也愈发混乱。这一切看在熊万松眼中,他心知不能再如此拖下去了。当机立断喝道:“众人莫存侥幸!先杀这小贼,去了后顾之忧!” 他这一喝如醍醐灌顶,余下两人本就被逼得心烦意乱,听到此言杀心顿起,立时各持兵刃合攻费九关。 费九关只觉四周压力剧增,知道不妙,可眼下已是紧张关头,若不能留下一人性命,就此退去实有不甘。他咬紧牙关,招式一变,周蛮亲传的寒剑分光使出,整个人化作一条长虹,围攻的众人兵刃难敌照胆锋锐,一触之下俱是折断。那寒芒去势不休,如泰山压顶般劈下,竟是不顾余下诸人,全力向那中毒已深的青年攻去。 熊万松哪里看不出他的打算,怒喝道:“狗崽子!怎敢!”也顾不得是否会有埋伏,身形一动挡在那青年身前。照胆砍在他肩头,熊万松恍若无事,双掌饱提内劲,霍然推出,结结实实印在费九关丹田气海之上! 这一掌乃百川境高手全力施为,气劲狂猛如暴雷狂涛。费九关只感丹田剧痛,好似腹内用什么东西陡然碎裂。原本处在破关口,躁动不已的全身气劲更如火上浇油般沸腾起来。各条武脉气劲疯狂涌动,却寻不得一个归流之处,涨得仿佛身体就要爆开一般。他口中鲜血狂喷,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向后飞去,落入繁茂草木之中。 眼看碍事之人被击退,熊万松等人这才松了口气,第一时间取了解药服下。忽听得一声哀嚎,那青年已然倒地抽搐起来,嘴里兀自含着尚未来及吞下解药。 “小储!” 另一位持刀的汉子与这青年交好者,忍不住上前想替他喂下解药。熊万松却挥手拦住他,瞧着小储暴露在外的皮肤已经开始溃烂,喟然叹道,“来不及了!” 那持刀汉子不由热泪盈眶,不忍见小储痛苦,狠下心来,一刀落下,了结了小储性命。接着将刀一抛,暗暗抹泪。 熊万松为自己包扎肩头伤势,照胆实在太过锋利,刚才那一刀险些将他左臂齐根卸下。眼下虽侥幸保住,这条胳膊暂时也是不能动手了。他怒道:“薛兄弟莫要如此。去把那狗崽子尸体拖来,剖出心肝来好祭小储、阎象英魂。” “不错!” 那薛姓汉子深以为然,重新拾起长刀,踏步钻入草丛去寻费九关尸体。 过了不足片刻,猛听草丛中传来惊呼。原地等待的熊万松心头一凛,还当是有埋伏。却见那薛姓汉子奔了回来,满脸诧异道:“那狗崽子尸体没了!他没死!” 熊万松浓眉一竖,他深知自己那一掌是何等威力。费九关纵然眼下不死,放着不管也决计撑不了多久。但他瞧了一眼小储的尸体,堂堂百川境高手,竟连续两人命丧一个初武境的狗崽子之手,眼下若让人逃了,这岂能干休! 他咬牙切齿道:“追!不把他千刀万剐,难消众兄弟心中之恨!” 不远处,费九关蹒跚而行,朝最后一处陷阱移动。他双眼已经模糊,丹田几乎失去了知觉,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在走。全身气劲不受控制的沸腾,如同置身于火炉之中。令他由内而外的感到煎熬。 他依然在慢慢前行,原因很简单,只要他多拖延一刻,那么王星澜与柯一尘便多一分安稳。 跟信义恩情相比,他这条性命仿佛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他身子一晃,手扶在一棵树上。这一轻微的动作令他口中忍不住咳嗽,猛地喉咙一甜,顿将那树干染上一片朱红。 第七十九章 玉龙犹酣战 巨木盖重楼 天色破晓,齐云山还情谷口,原本险要的地势荡然无存,方圆数里山崩地摧,望去一片平坦。 大雪依旧飘摇。虚幻的雪花落地之后即化为虚无。唯有冰冷的空气变得愈发冰冷,几乎让人难以忍受。 立于谷口的黑龙卫望着面前彻骨的寒意,不禁生出一丝奇妙感。他们身后是碧色如洗,山花繁茂。而身前却是冰天雪地,一派冷寂。仿佛自己站在了春与冬的分界处,不得不让人感慨天地境手段之神妙,仿若仙家。 而他们对面,倚晴楼的百花们则立于漫天冰雪中冷然注视他们。 无论是百花还是黑龙卫,两边都没有动手,他们在默默等待。等待场中两人决出胜负的那一刻。 当那一刻到来,无论胜者是谁,双方都将进行最大规模的拼杀。 两拨人马对峙的中央,原本的山谷崩裂成了平地。肉眼难以看清实貌,唯见风雪漫卷,黄烟飞扬。黄白二气彼此纠缠,不时有铮铮琴音奏响,伴着双刀锵然声震撼人心。 风雪内,晏空花昂首望天,金琴竖在地上,直面天际滚滚黄烟如山岳般压下。 她素手拨弦,风雪走势再变,以她立足出为中心疯狂盘旋,霎时形成一道雪障,将那浑沉黄烟挡下。 黄气消减,浮现辛青身影。他手持双刀,爆喝一声当头劈下。刀劲沉重如同五岳压顶,斩在雪障之上,倏地一声大响,竟尔将那风雪撞得散开。 晏空花微微侧身,身畔地面陡然被斩裂一道巨大裂缝。她按在弦上的手指微微翘起,暗藏杀招只待辛青近身。 辛青毕竟经验丰富,哈哈一笑,并不冒进,翻身落下。一夜激战,他的脸上丝毫不见疲惫,目光炯炯注视着面前的少女,忽然说道:“我听说前些日子你与情郎关浮沉联手,跟白罗拼了一场。不知比我如何?” 他意外地发现,这话一说,周遭风雪变得暴躁起来,也不知晏空花心情为何突然产生了些许变化。晏空花拨了两声琴,将风雪抚平。淡淡道:“前辈二十余年前也曾在山河局中担任过‘马’,但与白罗相较,尚有不足。” 辛青嘿然道:“你说我不如白罗那个小辈?” 晏空花似乎毫不顾忌辛青的颜面,淡淡道:“白罗的剑能杀我。这便是最大的不同。” 辛青长刀在手,沉声道:“我的铁刀便不能吗?” 晏空花不再言语。一手按琴,一手扶弦。两道雪浪自地面升腾,辛青双刀一错,倏尔两座石峰拔地而起,如定海礁石,挡住雪浪进势。辛青缓缓运气,双刀竟轻微颤鸣起来,只听他言道:“注意来!” 他猛地向晏空花冲去,来势极快,踏足也极重,双足所踏之处,滚滚黄烟卷起,挡住风雪侵袭。远看去,如同在雪白世界中开出了一条澄黄通道。晏空花不敢怠慢,欲起招还击,然而纤指方按在弦上,辛青人已冲破雪浪,双刀落到她近前。 避无可避,晏空花双手一拨,金琴陡然盘旋,挡在两人之间。辛青目光沉静,毫不犹豫双刀斩下!直要将她两人带琴劈做两半! 一琴两刀碰撞。并无金铁交击声那么刺耳。然而漫天飞舞的风雪黄沙烟陡然一滞,如同静止半浮在半空。紧接着好似平湖中投入一块巨石,一圈圈气浪陡然翻滚,飞雪黄沙受到驱赶,倏尔向外散去。战圈外倚晴楼、黑龙卫两拨人马俱是俯身,遮住头脸。那感觉既像是迎面扑来一阵如刀风雪,又像是忽地遭遇了一场迅猛沙尘暴。 飞雪黄烟俱涅,视线陡然一片明朗。只见交手两人一者双刀做下劈状,一者举琴做迎挡之姿。两人皆是静立不动,如同雕塑一般。 双方观战众人都明白,两人此刻正在以自身气劲相抗,乃最凶险的关头。一旦输给对方,又或是自己气劲运转稍有差错,败亡那已是最好的结局,更有甚者,经脉俱断,气海破碎,那便是生不如死的下场。无论是黑龙卫还是倚晴楼,此刻都不敢打扰,虽然心中焦急,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屏息注视着场中两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所有人心理承受渐趋极限之际,场中两人乍然分开,辛青双刀脱手,晏空花金琴也翻滚落地。二人同时后退一步,均难以压制伤势,口呕朱红。此番交手竟是不分上下,两败俱伤之局!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只见两人又是同时前跨一步,悍然出掌,猛地对在一处。双掌甫一交击,第二掌已然进到跟前。一掌接一掌,掌掌针锋相对。直到第十三掌毕,两人又呕出一口鲜血来。 “好女娃!好本事!” 辛青一抹嘴角鲜血,他两鬓虽有斑白,却难掩脸上豪迈亢奋之色,“自从第三场山河局与周蛮打过,再也未曾如此痛快了!” 鬼面之下,晏空花眸中露出飞扬神采,轻笑道:“前辈宝刀未老,空花亦感钦佩。” 辛青大笑,喝道:“来!”他双手一举,铁刀如受牵引,飞入手中,他双刀再度斩下,大地震颤,白雪皑皑的地面骤然裂开,无数沙土飞石悬浮而起。随着他的刀斩的动作,轰然压下。 晏空花也扬起素手,金琴茂陵弦盘旋落进怀里,口中轻吟道:“雪浪染千山。” 这一次她未在拨弦,而是抡起金琴迎向双刀。霎时气温一降再降,彻骨寒意几乎让人难以忍耐。漫天白雪疯狂涌动,如涛如浪,逆冲向天。 两股浑雄无匹的力量正面碰在一处。 轰然一声巨响霎时风云变色,地崩山摧。观战众人中功力稍差者竟是立足不稳,只感到耳畔似有阵阵雷鸣,眼冒金光,摇晃倒地。整个齐云山百鸟惊飞,万兽奔逃。震荡所带来的余波蔓延整个齐云山,顿时山中所有人都生出感应。 ...... 感受到足下地面传来轻微震动,柯一尘猛地回头,只见到鸟雀惊飞的场景。山林中枝叶簌簌,一阵寒风扑面,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拉紧衣襟,抱怨道:“刚才是不是响了一声。” 王星澜神情肃穆,目光飘向远方,“是义姐与辛青两人打出真火了。” 柯一尘嘿了一声,心说“什么叫打出真火,难道之前两人打了一宿都是在客气?” 她又感到有寒风吹来,感慨道:“晏空花虽然为人鬼祟,武功倒真是挺厉害。能跟怀渊哥哥齐名倒也有几分道理。” 王星澜道:“李怀渊虽强,但根据倚晴楼的消息,他尚未踏入天地境。义姐自冬月观雪以来率先步入天地境,已是将诸多同辈甩在身后,毫无疑问乃当今后辈俊杰之中第一人了。” “凭她?”柯一尘反唇想要讥讽两句,却想不出什么令人信服的话来。索性重重哼了一声,说道:“不过先走了一步,很骄傲吗?” 王星澜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道:“一步落后,步步落后。天下英才如过江之鲫,义姐能独占鳌头,当然值得骄傲。” 柯一尘不服气道:“仅以朝夕论英雄,未免也太小家子气了!怀渊哥哥纵然之前不是,现在一定没有落后晏空花多少!” 王星澜面有得色,附和道:“是是是。李怀渊踏入天地境,我王星澜也得了归墟境传承。届时你怀渊哥哥可堪一战否?” 柯一尘柳眉一竖,见王星澜笑吟吟的模样,便手指枉脖子上一划,作出恶狠狠的表情道:“那我只好趁现在做掉王兄,省得到时候成了祸患!” 王星澜哈哈一笑,忽地感应到了什么,笑容一敛,沉声道:“到了!” 柯一尘立即驻足四处张望,周围颇为平坦,除了树木杂草,什么也异样也没有。她嘀咕道:“在这儿?王大公子。我忽然想起来,令尊要是就这么平地坐化,怕是早被山里野兽吃干净了吧?” 王星澜紧闭双目,不理会柯一尘的闲言碎语,聚精会神的感应片刻,冲柯一尘摆手道:“面前。” 柯一尘拨开前面草丛,向前走了一阵,不一会儿忽然惊疑一声,叫道:“王兄,王兄!” 王星澜听她声音有异,连忙睁开眼上前瞧去,拨开遮挡视线的草木,行了一会儿,就见到柯一尘直楞楞地站在原地。他也向前去瞧,猛见到眼前场景,也不禁怔住。 只见两人面前,是一株高十数丈,足有七八人合抱粗细的参天巨树。树荫大如华盖,遮天蔽日。这巨木不知有多少年岁,古朴苍翠,巍巍然若山中之神。 目睹如此景象,王星澜着实呆住,望着那株参天巨木,怔怔道:“这...难道家父在这树中?” 第八十章 无边落木萧萧下 参天巨木如高楼般耸立,树冠遮天蔽日,几乎难以尽望。在深山里乍见如此奇景,两人都心荡神驰。柯一尘抬首仰望许久,听到王星澜的疑惑,忽地皱起眉头,思忖道:“不对!” 王星澜一怔,疑惑道:“什么不对?” “令尊不该在这树里。” 王星澜闻言也皱起眉头,片刻之后旋即释然,把头重重一点,“你说的对!” 须知当年王虚舟中计被围,是负伤逃到这齐云山中的,身后尚有蒙归元追杀。既然是逃,那就不可能藏身于如此显眼的大树之中。否则蒙归元也不是瞎子,怎会轻易漏掉这么大的目标? 可虽然想通了此节,王星澜还是疑惑不解。慢慢走到巨树跟前,闭上眼凝神,手掌贴在树干上喃喃道:“可为何我感受到的气息是此树里发出的?” 他的疑惑柯一尘也无从作答,她靠近巨木,也学着王星澜的模样手贴树木细心观察,“不管怎样,这里必有蹊跷。我们找找便是。”她绕着树转圈,方走到一半,脚下遽然一空,不由惊叫。慌乱中忙将身子后倾,一把扯住缠在树上的藤蔓,这才稳住了身形。 王星澜听到动静也连忙上前,扶住柯一尘问道:“发现什么了?” 柯一尘惊魂未定,冲他摇头,目光转到方才踏空之处。 他们行走的地面都被巨树的根茎覆盖,岂料走到这里,根茎陡然消失。似乎前面没有去路。柯一尘心中起疑,拨开草木瞧去,只见前方竟是一面断崖。那巨树根茎紧贴着崖面向下延伸。只因四周草木太密,枝叶障目,是以常人难以发觉。 “又是悬崖?” 柯一尘忍不住秀眉颦蹙,问道道:“王兄,令尊平时也读书吗?” 王星澜紧盯着断崖,此时正是天光大亮,可眼望去,崖下仍是一片迷蒙。显然比他们跌落的山崖要高得多。他摇头道:“家父是不是也相信你那一套我不清楚。但是瞧这高度,家父若真跃下去,断然不可能留有全尸。我也不会感知到家父的气息了。” 这句话给了柯一尘一丝灵感,她猛地一顿,仿佛抓住了什么,皱眉道:“你现在还能感觉到?” 王星澜点首。柯一尘又问道:“你确定你感觉到的气息是从树上传出的?” 王星澜闭上眼再度感应了一番,确信无疑道:“是这株树,是这里。” 柯一尘嗯了一声,摸着下巴望着断崖,沉思起来。 王星澜等了一会儿,见她仍不做声,忍不住道:“你想到了什么?” 柯一尘答道:“既然你感应的气息没错。那毫无疑问,这树便与令尊有关系。” 王星澜道:“是啊。所以呢?” 柯一尘道:“这树咱们也算绕了一圈,没有裂口,说明令尊不在也不可能藏在这树里。” 王星澜有些不耐烦了,“你说的我都知道。” 柯一尘下巴微抬,冲地上树藤努了努道:“你看着树根是贴着地面朝下走的...” 话只说到一半,王星澜刹那领悟,惊道:“你是说,家父是在这树根之下?” 柯一尘摇头道:“在不在我不清楚,但你显然跟着这棵树不是亲戚。它不可能平白无故与你产生联系。所以顺着这树根,多半能寻到一些线索。” “原来如此!可是不对啊...殿下既然已经发现了,那为何要想这么久?” 柯一尘美眸一翻,没好气道:“我在想咱们怎么下去!凭你也妄想背本宫吗?” 王星澜一时无语。两人略作商议,决定就地取材,用藤蔓做成两条绳子,一头系在树上,另一头系在两人腰间。先这样下去一趟,瞧瞧树根究竟蔓延到何处。若无结果,再做其他计较。 柯一尘四体不勤,费九关又不在身旁,无论如何也不会亲手做事。当机立断往树根上一坐,托着腮望着王星澜,做出一副看戏的样子。王星澜心知这粗活是落在自己肩上,叹息一声,随手扯下两条藤蔓,将它们草草系在一起,便丢到地上。 柯一尘在旁看道:“你这是作甚?” 王星澜已开始寻找更多藤蔓,没好气道:“做绳子啊。” 柯一尘闭口不言,伸手拿起那两根惨不忍睹的藤蔓,稍稍用力一扯,藤上的结便散开。她将两根藤往地上一抛,目光灼灼盯着王星澜道:“王兄你这是想找令尊,还是想去见令尊?” 王星澜老脸一红,他也非是普通纨绔,这种手艺那是断然没有学过。好在他毕竟身手不凡,体力充沛。一气扯了十多根藤蔓,全数摆在地上悉心编了起来。柯一尘也在旁边不时插嘴支招。集合两人智慧,终于在近一个时辰后编出两条像模像样的绳子来。 柯一尘将绳子系在腰上,看王星澜将另一头捆在树上,忍不住又拉扯了几下,疑心道:“这样行不行?” 王星澜擦去脑门上的汗水,决然道:“不行也得行!咱们光编绳子就耗太久了。费兄怕是拖不了这么长时间。” 这话立即堵死了柯一尘所有的抱怨。她撇撇嘴,满脸不情愿的随王星澜走到崖畔。 只见王星澜深吸口气,俯身抱住树根缓缓下攀。柯一尘也紧随其后,哼哼着朝下爬去。 山崖间疾风呼啸,柯一尘顿时感到遍体生寒,似乎马上就要抱不住树根。她忍不住朝下探头想与王星澜说话,可这一低头,猛见到下方千丈深壑,不由得全身僵硬,头晕目眩,只觉四肢软绵无力,好像下一刻就要被这山风吹落,摔成一滩肉泥。 她嘤咛一声,下意识地死死抱住树根,附在崖壁上一动不动,既不敢下攀也不敢上移。 王星澜屏息凝神向下爬,丝毫不敢松懈。因此也未能及时发现柯一尘的异状。待他惊觉身边没人,柯一尘已在他顶上数尺。 公主殿下似乎有些害怕,王星澜顿感头大,深呼吸运起气劲,五指探出落在岩壁上。花岗岩的山壁霎时石屑纷飞,随着他五指用力一挖,坚实的岩壁被他挖出一块缺口。王星澜顶着山风,丹田运气缓缓叫道:“殿下莫慌,我已开出落脚处。只需寻着落处下攀,便无困难。” 柯一尘双眸紧闭,脸色煞白,哆嗦道:“你说得轻巧!本宫又不是你们那种踏石留印的百川境,如何能顺着崖面攀爬?” 王星澜道:“无需你是百川境,只要顺着我留下的落脚处...” 柯一尘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听不见!听不见!” 王星澜急道:“你与费兄相处那么久,难道就没有丝毫费兄那般胆识吗!” 柯一尘双眸怒睁,啐道:“我怎就没有!” 王星澜见此言有效,忙道:“那你爬一个我看看!” “我...我...” 柯一尘没了退路,只得硬着头皮向下攀爬。只爬了一会儿忽觉脚踩入了一个深坑,全身立时大定。心中暗自感激:“王星澜也不完全是个纨绔。” 这般爬了一会儿,柯一尘慢慢习惯下来,心中恐惧渐消,得意道:“王兄,你看我如何?”等了一会儿却不见王星澜说话,她又不敢向下望,只好悻悻的闷头攀爬。 面王星澜非是不想说,实在是说不出话来。虽然百川境号称抓铁有痕,踏石留印。但这毕竟是消耗气劲的功夫。攀岩本就极耗费体力心神,他如今又一连在岩壁上挖出十多个坑来。气劲消耗剧烈,难以开口。 又攀了莫约一盏茶的功夫。柯一尘只感到腰上渐紧,显然绳子快要到头。可岩壁上树根仍未到尽,便呼道:“王兄,下面有线索吗?” 过了片刻,仍听不到王星澜回答。她有些着急,鼓起勇气朝下瞥了一眼,猛见到身下空无一人,竟然没了王星澜的踪影! 骤然遭遇变故,柯一尘大惊失色,心一慌,骤觉脚下一空,浑然没了落脚点,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下滑落。 “吾命休矣!” 电光火石间,柯一尘心如死灰,过往种种画面如走马灯般在她眼前闪过。脑中只想;“也不知费九关如何。眼下他若被人打死,倒也好...” 正胡思乱想着,忽觉腰上勒紧,险些喘不过气来,人便悬在了半空。 万幸这绳子牢固,救了她一命! 这份惊险让柯一尘冷汗涟涟,几乎吓得看不见事物。忽然耳边响起王星澜无奈的声音:“殿下...呼呼...你又在做甚...” 柯一尘又惊又奇,定睛观瞧,面前的山崖上竟裂出一个可容人的缝隙,王星澜正气喘吁吁的坐在内中,含笑望着自己。 “呃...” 随风摇摆的柯一尘此刻觉得有点尴尬,羞恼道:“原来你没摔死!本宫正要救你呢!还不把我拉过去!” 第八十一章 战神遗书 一路徒手凿壁的王星澜气劲消耗剧烈,此刻手足虚浮无力。一连提了数下才将柯一尘拉入裂缝中。 脚踏在坚实岩块上,柯一尘顿感安心,好像三魂六魄都重新回到了体内。她暗暗发誓,以后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干这种攀岩的勾当。就算是费九关跪在地上求自己,也得...也得再斟酌斟酌。 她略做休憩,开始抬头四处打量。这道裂缝悬在山崖中间,宽有一丈,高度也足可容人站立。裂缝外的崖壁上没有任何凸起,平滑一片,简直像是有人毫无征兆的在悬崖上撕开了一个豁口。她感慨道:“这可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王星澜气喘吁吁地摇头道:“未必然。” 柯一尘一怔,只见王星澜似乎累得连话也懒得多说,只是指了指顶上。那些他们一路摸索的树根在这裂口处起了个转折,尽数攀附在二人头顶岩壁上,一直延伸到裂缝深处。她明白了王星澜的意思,悚然道:“莫非这里是令尊撕开的?这怎有可能?他不是重伤逃到这儿的吗?” 王星澜点首,伸出五指道:“世人皆知武神有劈山之能,我只百川境亦可捏碎岩壁。家父是天下闻名的强者,撕裂山崖想必非是难事。” 柯一尘听罢蓦然觉得浑身发冷,猛地回首向裂缝深处看去,仿佛那处黑暗里有庞然巨兽在静静窥视。颤声道:“这么说来...” 王星澜也站起身,脸上一片肃穆,应道:“看来咱们到了。走吧。” 饶是柯一尘机变过人,此刻也完全没了想法。见到王星澜迈步,也如提线木偶般僵硬的跟在其后。也无怪她这副反应,纵然平时心高气傲嘴上不饶人,可真正到了此时此刻,她心中也生出紧张的情绪。 我的天!马上,马上就要见到王虚舟了! 虽然是死的王虚舟,但那可是凶名赫赫的战神!是一个,一个死前都能在山崖上撕开口子的人! 身在这道裂缝中,柯一对所谓强者有了更深刻的体会。她甚至开始惶恐起来,看着王星澜的背影微微走神。 一个濒死的王虚舟尚有如此神通,鬼知道他的尸体上还有什么幺蛾子?王星澜如果真的继承了他爹的功力,那这个纨绔得强到什么地步? 气氛变得有些紧张压抑,两人都不说话,一前一后向裂缝深处走。只走了莫约百步,裂口的光线照不到四周,柯一尘只觉一片漆黑,身前的王星澜好像停了下来。她忙问道:“怎么了?” 黑暗中王星澜似乎伸手在前方摩挲了片刻,犹豫道:“好像...没路了?” “没路了?你爹呢?摸到什么了吗?” 柯一尘着急起来,那种感觉像是故事看到一半忽地戛然而止,只留下一个不尽如人意的结局。叫人心里憋闷。 王星澜从怀中取出火折,从身上撕下布条缠在藤蔓上,点着了做成一个简易火把。火光升腾,一下照亮了四周。两人见到眼前景象,都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怔在原地。 头顶蔓延的树根到了此处全部聚拢,像是纠缠在一起的线团,挡住了两人前路。在树根交错间,隐约可见一个人影趺坐其中! “爹亲!” 王星澜大叫一声,浑然忘记了疲惫,奋起余力将面前树根扯断。霎时洞中一切都清晰了起来。 只见到一个魁梧的男人闭目坐在地上。身上缠满了根蔓。男人发须极长如同野人,几乎覆住了面容。身材健硕,盘坐在那带给人如山岳般的压迫感,似乎眼前人拥有无穷神力。在男人头顶正上方的岩壁上,赫然有暗红色的七个血书大字。 愿洪武社稷永昌! “嘿,嘿嘿...”见了那七个大字,柯一尘僵硬地笑道,“一个反贼,居然祝我洪武永昌,真是,真是...”她想说这是天大的笑话,但那七个血书大字龙飞凤舞,摄人心魄,显然饱含了王虚舟生前强烈的情绪。她被这七个字骇住,竟是一时说不住口。 王星澜激动的说不出话来,他确信眼前人是父亲王虚舟无疑。猛然间听到柯一尘惊恐地尖叫。忙回头道:“怎么了?” 柯一尘满面骇然,退了一步后连动都不敢动,几乎难以想象自己的眼睛。颤声道:“他...他还活着!” 王星澜闻言急忙看去,在火光映照下,果见王虚舟身躯微微起伏,似乎尚有呼吸! 空气仿佛都凝固起来。望着王虚舟,两人骇地不敢动弹,额上冷汗涟涟。不知过了这般沉默地等待了多久,柯一尘哆嗦道:“王兄,你倒是说点什么。” 王星澜也被冲击性的事实吓住,僵硬道:“我...我说什么?” 柯一尘道:“你叫他试试...都这么些年了,令尊可不一定认识你,万一醒过来不由分说就是一巴掌,那不糟糕?” 王星澜深以为然,鼓起勇气试探地唤道:“爹亲?我...孩儿是星澜啊!” 然而王虚舟仍然闭目端坐,没有骤然睁眼父子相认的戏码,也不见任何反应。 又是长久的沉默,柯一尘望着王虚舟那微微起伏的身体,踌躇道:“他...是死是活?” 王星澜心乱如麻,无措道:“莫非真跟娘亲推测的那般。父亲神功臻至归墟境后达到了肉身不腐不坏地步?可这...未免也太像活着了!” 他把心一横,将火把往柯一尘手里一塞,自己大胆靠近。他先仔细将王虚舟的蓬乱的发须稍作整理,在火光映照下,果见眼前人的容貌与自己记忆中的父亲相仿。不禁眼眶一红,抱住王虚舟便大哭起来,“爹亲...孩儿又见到您了...孩儿终于找到您了!” 见到王星澜父子相认,心想无论如何当不会有什么危险了。她这才长吁口气,也靠近过去细瞧。 她见无论王星澜如何哭叫,王虚舟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打坐入定了一般。心想:“莫不是真的死了?”于是俯身去扯地上的树根藤蔓。 王星澜哭了一阵,被柯一尘窸窸窣窣地声音吸引,疑惑道:“你又作甚?” 柯一尘瞥了他一眼,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道:“找遗书!你爹若真的死了,定会留下遗言。莫非你认为墙上那几个字就是令尊所有的遗言了?别逗本宫笑了好不好,令尊可是洪武的大叛徒呀!” 王星澜想想也对,便擦干眼泪,跟柯一尘一起清理。果然在王虚舟座前不远处发现了几行凹凸字迹。王星澜就着火光一字字读道——“余生于北原,学艺于珈蓝,少年破门而出,欲与天下群雄争锋。然误交歹人,为尽全忠义,造起无端杀业,累战友皆殁,幽燕之地民生劳苦,余甚愧矣。” 他读到这里狠狠瞪了柯一尘一眼。柯一尘道:“你瞪我做甚!荣王在我周氏眼里也不是什么好人。我们都是受害者。” 王星澜继续读道:“余今葬身于此,虽遭算计,亦是识人不明之故。此命也,余应得之罪也。然余命在旦夕,独留燕云一城飘摇,夫人无依,儿女年幼,每念此心如刀绞。余虽号武神,然于世无功,于家人无益,归墟之境亦不能扭转造化,武神之名,徒增笑耳。” 最后落款是“王虚舟绝笔。” 这些字深入地面寸许,显然是王虚舟临终之际以指代笔在地上写成。王星澜读罢,仿佛看到了父亲临终时不甘的表情,眼泪不禁又流了出来。 柯一尘劝慰道:“王兄不必悲伤。令尊死前担心你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却没想到令堂的能耐远比他想得大。要是知道你们如今过得很好,令尊也能含笑九泉了。而且你看令尊在墙上这几个字——‘愿洪武社稷永昌’,可见令尊死前幡然悔悟,彻底想得通透了,明白了我洪武待他不薄,感激涕零,这才特意用血书了这么大的字。” 王星澜再望向壁上那七个大字。与地上指刻不同,壁上的字是由王虚舟蘸血书写而成,字大如斗,笔划癫狂,观之扑面一股愤慨激昂之意,虽不知王虚舟为何要写这七个字,但显然当时他心中满含怨恨,不是柯一尘胡扯的感激涕零。哼道:“还不是你们周家人将我爹亲坑害至如此境地!” 柯一尘无所谓道:“你爱怎么想也都随你。若是气不过,改日来南都做客,带人去把荣王的墓给刨了我都不介意——反正在我们看来他也是个逆贼。不过...”她顿了顿,语带一丝焦急道,“咱们还得加紧些。你那好兄弟可是拼了性命为你拖延的!” 王星澜也恍然,收起别样心思,跪下朝王虚舟尸体拜了拜,梗咽道:“爹亲在上。儿星澜今日寻到爹亲遗体,得以继承虚源无量真功。儿星澜在此立誓,必定替爹亲照顾好娘亲与义姐,重振燕云神威,光大爹亲武学。如违此言,天必灭之!” 说罢,他手足并用爬到王虚舟身边,在其身上摸索片刻,从怀中取出三粒浑圆金黄的药丸。他见到药丸顿时放心下来,却只将其中一粒收入怀中,另两粒托在掌心递到柯一尘面前,“这便是我之前所说的凝元丹了。万幸尚有剩余,殿下且服下一枚,另一枚暂替费兄弟代收。” 柯一尘亲眼看着他从死了八年的尸体身上掏出药丸,撇嘴道:“你这人脏不脏,我可不吃!” 王星澜道:“那也请公主收好。此丹乃三山智舍梅子雨老前辈所创,配方繁复,许多药材已经绝迹,世上只剩下这三枚而已。公主现在尚未至百川境,服下后气劲只会滞于各穴窍,难见成效。但费兄即将破境,待他成就百川之后服下此药,便有与当世俊杰争锋的资本。” 柯一尘听后颇为意动,当即接过,只觉得此丹扑鼻异香,闻之令人神清气爽,周身各个穴窍都隐约开始跳动,似乎藏在各处的气劲受到牵引,蓬勃欲发。她这才明白此果真是神药,认真擦拭几下后将丹药收入怀中。问道:“现在要我做些什么?” 只见王星澜开始将王虚舟的双手改为掌心向下按在膝上,自己也盘膝与王虚舟对面而坐,掌心向上与父亲手掌贴合在一起,说道:“我现在试着引动爹亲的气劲入体。如果顺利承接了爹亲神功。他的遗体会,会产生一些变化,你一看即明。不过爹亲气劲太过浑厚,我难以立即化消,恐怕会陷进入定状态,直到完全运化之后才会苏醒。这段时间拜托你照料,如有变故可将我背去寻我义姐。” 柯一尘炸毛道:“我?背你?” 王星澜郑重点首道:“但愿一切顺利。我身家性命便交托于你了,一尘兄弟!” 听他首次这样称呼自己,柯一尘也不再多言什么,无奈点头道:“还有需要提前说明的?” 王星澜想了想,望着父亲遗体,踌躇道:“你...如果带我走的话,可否将我父亲遗体也带走?或者火化带走也可。” 柯一尘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王星澜颇感意外,本以为她又会说些你竟敢让本宫处理死人之类的话尖叫拒绝,惊喜道:“你这便答应了?” 柯一尘满脸无可奈何,“不然还能怎样?难不成拒绝吗?背你这种事都答应下来了,别的事还算是事吗?” “呃...”王星澜一时无语,难以理解这位公主的思维模式。索性不再说话,最后深深望了眼父亲的面容,微微吐息,阖上双眸开始凝神牵引父亲体内的气劲入体。 他这一闭眼,整个石洞里立即寂静无声起来。只有那个简易的火把噼啪地燃烧着。柯一尘等了一会儿不见王星澜反应,索性将火把放到一边,坐在藤蔓上双手托腮瞧着这对父子的脸,百无聊赖地想:“这对父子长得倒是不像。王虚舟面相刚猛雄健,王兄倒是显得秀气阴柔些。这样看来,王兄肯定是随他娘黄韵清。唔...我似乎也是像母后更多些,不似父皇那般国字脸。唉!也不知费九关是像他爹亲多点还是像他娘亲多点。” 她胡思乱想一阵,瞧着地上王虚舟的遗言,回想他一生的行事,觉得这个大反贼虽罪无可赦,却也对荣王尽全了忠义。看来王虚舟也是个讲义气的人,倒是与费九关有几分相似。可费九关如果像王虚舟,自己不就成了周氏的歹人了? 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又不会造皇兄的反,不可能成为荣王那种逆贼。费九关有什么本事,怎能跟战神王虚舟相提并论?唉,也不知道他现在死了没。‘误信歹人,尽全忠义’忠义忠义,真是着急去死的蠢货才会信!” 第八十二章 虎啸龙吟 丹心催起千钧力 当柯一尘百无聊赖地牵挂费九关时,费九关刚刚从昏迷中转醒。 他睁开双眼,首先警惕的观察了四周,待确认没有异样后才挣扎着爬起。他轻微咳了几声,嘴角溢出鲜血。 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一个时辰?半个时辰?还是仅仅数息? 他不知道,只觉得自己全身每一寸血肉都在鼓荡,仿佛下一刻身体就要爆裂,大脑也因为身体的异常而晕眩起来。他尝试着稍运气劲,顿时痛苦的弯下腰,丹田气海剧痛难当,几乎让他产生气海已经碎裂的错觉。 他回忆了之前的交手,判断这应是熊万松最后那一掌造成的内伤。 万幸周蛮所传授的百战苍龙甲已有七八分火候,倘若稍差一些,那么眼下恐怕就不是这个下场,那掌多半能将他的气海彻底击碎,真要如此,届时他形如废人,那就是生不如死了。 可饶是有百战苍龙甲这样的硬功护体,他气海依然动荡不稳,几欲破碎。 他直起腰,开始思索下一步当如何做。现在自己重伤,纵然将敌人引入最后一处陷阱,恐怕也无力将他们伏杀。也不知自己拖了多久,王兄是否找到了他父亲的遗骨。是否需要他再舍命争取一段时间? 忽然他脑中浮现了柯一尘那气鼓鼓地脸和那双满是担忧的眸子,仿佛在说“姓费的,你可别死啊!” 费九关扑哧一笑,摇头自语道:“还是暂且退走吧。我若在此身亡,柯老弟还不要鞭了我的尸?” “鞭尸?老子活剖了你!” 充满杀意的回答骤然在他身后响起。费九关一僵,慢慢转过身瞧去,满面阴沉的熊万松二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手中断裂的兵刃散发森冷寒光。 费九关晃了晃脑袋,重新审视两人,这才确定敌人真的找到了自己。他顿觉一阵轻松,低低笑了几声,心中歉然地想:“一尘,王兄,当真是不好意思。我恐怕是要死了。” 熊万松一言不发地盯着低声闷笑的费九关,容他笑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道:“是条汉子就不要自裁。你杀我两名好友,总该还点东西。” 费九关笑容一敛,握紧手中照胆。他双目猛然圆睁,大喊一声,不顾气海剧痛强行运转气劲,倏然发足冲向两人。 熊万松欣然点首,身畔刀手闪身截断他的后路。费九关不管不顾,举起照胆便朝面前的熊万松当头劈下。他来势虽猛,但在百川境两人眼中,已看出他步履虚浮,手上也没有多少劲力,显然是强弩之末。 熊万松连闪也不闪,右手微抬朝费九关腕上一拍,照胆便脱手掉落。费九关骤失兵刃,进势却是不减,几乎条件反射的双手朝下一按,使出了雨式中的起手式覆手为雨。 他心知生死只在顷刻,逃是断然逃不了的,倾力一搏或有渺茫生机。当下便全然不理会身体的剧痛,额头青筋暴起,仿佛丹田那濒临破碎的气海不是自己的一般,狂运丹心诀,强行调集全身的气劲集中在这一掌上。 就在他强运气劲那一刻,只觉腹下丹田骤然一开,仿佛陡然多出了一个广阔无垠的空间,原本在全身沸腾的气劲倏尔有了一个宣泄口,从各窍各脉涌出,化作奔腾洪流涌入丹田之中,如同江河如海,霎时大浪滔天。他竟在此刻冲关破入了百川境中! 其实他原本便已是初武境的巅峰,又得了丹心诀这等上乘心法,离百川只差临门一脚,只待慢慢打磨气劲水到渠成。 只是这丹心诀有些奇异,每每运使,便觉体内气劲蓬勃欲发,宛如初生的朝阳,沸腾不安。如今丹田受了熊万松一掌,全身气劲原本就如沸汤般无处宣泄,陡然遭遇外力压迫,更如火上浇油。再加上他现在不要命的疯狂催动气劲,内外三重压力下竟尔硬是冲开了丹田气窍,凝成气海。 可这也并非高枕无忧。他的丹田本来就已经受到重创,如今万幸形成气海,本应及时梳理气劲,稳定伤势,方可保自身无恙。但费九关此刻心中只有杀敌二字,对自身伤势不管不顾,无异于杀鸡取卵,遗祸无穷。 费九关自不会去想这么多,他只觉得丹田骤然开阔,本来藏在身体各处的气劲连成一片,浑然如同一个整体。更加神妙的是,在丹心诀的催动下,原本澎湃的气劲几乎成倍激增,越来越强横,全身上下有一股说不出的浑雄力量想要宣泄出去。覆手为雨那一式陡然沉了数倍,朝熊万松压下。 熊万松万万没想到竟会有如此变故,眼看那一掌从毫无威胁的石块变成了雄峰压顶,危机间他一声爆喝,双臂交叉挡在中间。 一掌落下,熊万松只感双臂剧痛,左肩溢出大片鲜血洒在地上,心中不禁惊异,这小子怎会有这般浑厚的力量。 然而并没有太多时间留给他思考,费九关自然而然的一招雨恨云愁使出,竟尔凭空发出一声爆音,熊万松刹那间仿佛听到有瓢泼大雨声在耳畔响起,眼前满是掌影,眼花缭乱之际猛地胸口一痛,费九关的手掌已贯穿他的胸膛! “这...” 熊万松还想说点什么,费九关猛然抽手,带出一片嫣红,另一只手抓紧他的胳膊就将他摔了出去。观战的刀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一晃眼的功夫,头领便被眼前的小子穿了胸,向破布一样扔了出去。 他拔刀在手,大喝一声便上前迎敌。 此刻费九关感到丹心诀似乎已经不受自己控制,自行运转起来。全身气劲不停随着这套心法运转,宛如海浪呼啸,无穷无尽,汹涌澎湃,举手投足都似有使不完的力气。毙了熊万松后仍觉得无从宣泄,仰头发出一声长啸。 这一声如龙吟大泽,绵绵不断,震撼四野。本想强攻的刀手闻声心生怯意,一时踌躇竟不敢上前。 高处,元神机牵着刚睡醒的双奚方自一处山洞里走出,听到这啸声一怔,向发声处远眺,诧异道:“王星澜成了?” 双奚白眼道:“所以说弱小限制了你的想象力。这哪是王星澜?分明是有人破入百川境。” 元神机哦了一声,微微思索便道:“多半是那个费九关。在这种时候破境,熊万松他们有麻烦了。” 双奚道:“老熊他们四个百川境,那边王星澜加费九关也不过两人。能有什么麻烦?老熊被他们两人群殴了?” 元神机正色道:“按照书里的逻辑,这种危机关头破境的人往往有些特异的本事,一个不好,或许凭他一人便可教我们阴沟里翻船。遇到这种情况,最好的方法是防范于未然,及时把危险的苗头给掐了。听起来好像离这儿不远,去看看吧。” 双奚忽地轻轻一哆嗦,只觉晏空花留在自己身上的寒意上涌,捂紧了皮裘,失落道:“我现在又动不了手,你又没打架的本事。我们是去看热闹吗?” 元神机咳嗽数声,笑道:“你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 双奚哼了一声,眸子飞快瞥了眼身后,小声嘀咕道:“你也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 两人身后,之前那位头戴毡帽的夜猿部护卫始终立在他们身侧,望着啸声方向,一言不发地兀自出神。听到双奚的话,他掩在毡帽下的嘴角微动,淡淡道:“无妨。” 听到那护卫说话,元神机忙转过身,恭敬道:“那有劳二叔了。” 护卫依旧淡漠道:“无妨。” 他前跨一步,展开双臂,一手一个提住元神机与双奚,带着二人猛地自高处跃下。 元神机从未跳过崖,不禁脸色煞白。双奚却双颊生晕,兴奋大叫起来。那护卫足尖在空中一点,空气中似有水波荡漾,下坠之势顿消,三人如同展翼地大鹏,朝啸声处掠去。 第八十三章 浩然相对 如意不语 费九关长啸了莫约一盏茶的时间,声音绵长如江河倾泻,听得夜猿部那么残存的百川境刀客心惊胆战。 他怎么就突然变成了百川境?一个刚入百川境的小子为何又如此浑雄的气劲? 正自惊疑间,费九关啸声渐歇,低下头看着那人。那刀客这才发觉,眼前小子双目赤红,脸上经络凸起如同蛛网,神色也颇有癫狂之态。显然不是正常武人破境后的表现。 那刀客觉得蹊跷,但兄弟血仇不可不报。眼下只有自己一人,无论如何也要分出个生死了。于是咽了口唾沫,骂道:“这狗崽子受死!”挥舞着兵刃朝费九关砍去。 费九关双掌一错,拍出两道掌劲。那刀客顿觉劲风扑面,连忙举兵挡下。只这一顿,费九关便已扑至持刀汉子近前,手掌前拍便要重演熊万松的惨烈景象。可熊万松是因事起突然,仓促间应变不及才身亡。刀客眼睁睁看着费九关狂啸了那么久,心里对他的戒备极深。他一见费九关扑来,立即身子一滑避开,远远一击刀罡斩出,费九关看也不看反手一拍,那刀罡顿时云消雾散。 他虽气劲失控,但神智尚且清醒,明白自己已经破入了百川境之中。眼下也不忙将那刀客击毙,只是与他游斗,努力收拢起体内那如凶兽般暴动的气劲。 与此同时,二叔也带着元神机与双奚来到附近,恰巧在圈外看到了熊万松的尸体。元神机眼见熊万松胸膛被开了洞,连忙掩口道:“这倒是...有点恶心...” 双奚面不改色瞧向费九关,神色颇为赞许,“这人挺好的。又凶又狠,骨子里有种激烈的疯劲。不过为什么只有他一人?” 元神机目光移向别处,瞧着花花草草,恶心之感稍稍平复,他随意道:“兵分两路,金蝉脱壳。这多半是柯一尘想的主意。这费九关倒有点蹊跷,一个人做诱饵也罢了,居然真有本事干掉三个百川境。失算!是我失算!” 他一转身,冲身后的毡帽护卫作揖道:“还请二叔出手。” 身后的二叔盯视着费九关看了一会儿,忽然摇头道:“不忙。再看一会儿。” 元神机没想到二叔会拒绝,奇道:“莫不是此子有古怪?” 二叔道:“两点古怪。此子招式非比寻常,气劲也大有问题。” 身旁双奚啊了一声,歪着脑袋回忆方才费九关施展出的雨式,喃喃道:“还真有点奇怪。” 元神机便不再说话。他虽是夜猿部少族长,但是这位二叔在族中地位非比寻常,这次答应相助也是冲着他族长父亲的面子,因此倒不方便强令他出手。不过他也有些好奇,二叔的脾气古怪低调,平素对人对事都不如何上心,为何今天会关注费九关?便问道:“如何不同寻常?” 双奚摇摇头,迷惘道:“我说不好。最觉得他之前那招使得很好...仿佛不是练出来的,有种浑然天成的感觉。让我觉得湿湿的,潮潮的。” 元神机微皱眉头,觉得这番发言过于糟糕。正要训斥几句,却见二叔一脸意外看了双奚一眼,目光中竟有些赞许,只听他说道:“你们对三山了解多少。” 元神机沉吟道:“人言三山四舍与北原珈蓝洞乃是天下武学两大源流,但自从荡云七子封山,三山隐世已有几十年,侄儿也只是听闻过关于三山的一些故事。不过据说如今的倚晴楼主黄韵清乃是三山智舍掌舍梅子雨的弟子,也不知真假。近两年似乎有传闻说三山出了几个后辈新秀,亦未曾有人见过。” 二叔看着费九关,语气中带有一丝感慨道:“昔年第一场山河局,洪武三山六老齐出,我北地豪杰披肝沥胆,虽是战败,但也拉着这六位高手同归于尽。再后来六老座下荡云七子决意封山,不再相助洪武,这已是近六十年前的事了。世人从此再无缘见到三山绝技,实为武道之憾。” 元神机道:“莫非二叔你见过?” 二叔点点头道:“年少之时,我对三山也曾抱有好奇,一心想见识与珈蓝洞齐名的武学源流有何能耐。大概二十年前,我独自到了三山地界。在山脚下遇到了一个老人。” “老人?” 二叔道:“三山六老战死山河局后,留有七个弟子,当时人称荡云七子。而后这七人不与外界往来,据说山中现存三四人。除了梅子雨曾收黄韵清为徒外,余下再也未觅传人。现在想来,那为老人应是七子之一,只不知究竟是谁。我当时直言欲见识三山绝学,那老人便答应跟我交手。” 听到这里,元神机与双奚都被勾起兴趣,凝神听着二叔的话。岂料二叔忽然神色一黯,低落道:“然而他只露了半手...” 元神机咳嗽一声,双奚吃惊道:“你就输了?” “我就快死了。” 二叔依旧看着费九关,似乎看到了当年的画面,悠悠道:“他那手只使了一半,我便觉天崩地裂,大声求饶。若非他及时收手,恐怕世上便再无我这号人了。” 元神机虽表现的镇定,内心却是震惊非常。他自幼常听到二叔威名,十分清楚自己二叔的能耐,完全无法想象竟有人能凭半招胜过二叔。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问道:“当时你已经...” 二叔缓慢点首道:“我已经是了。” 元神机沉默下来,怔怔想了许久,长吁了口气道:“三山竟是这般的地方。” 二叔目视费九关道:“当时老人使的,便与他的招式相仿。应是同一套功夫。” 两人也一齐看向费九关,元神机心中打定主意,此人断不可留! 此时那刀客陡然使出杀招,单刀划出一个弧度,朝费九关脖颈疾斩。 费九关眸光一闪,毫无征兆地猛偏过头,闪过刀锋。身子近前,一招倚栏听雨靠入敌人怀中,双掌直插如对方膛中。这一招势如飞豹,迅猛绝伦。持刀汉子根本没有料到他会不退反进,也未曾想到他避地如此迅捷,错愕间哀嚎一声,连挣扎的机会也无,费九关双掌一开便将他撕成两半! 持刀汉子内脏洒落满地,元神机只觉胃部抽搐,喉头滚动几欲作呕。 二叔看了一会儿,忽然叹息道:“他已经废了。” 场中交手的有两个人,元神机却明白了二叔的意思,稍稍松了口气,问道:“为何?” 二叔没有回答他,反而迈步走入场中。 此时费九关感到周身气劲奔涌之势渐缓,逐渐有能够控制的趋势,倏尔耳朵微动,侧目瞧去,又见到一个夜猿部侍卫站在自己面前。 这个中年侍卫他曾见过,王星澜动用玉萧时正是这人将其破去。当时他并未在意,但如今破入百川境,他隐约察觉到此人有些异样。这种异样感不似蒙归元那种如洪荒猛兽般的压迫,而是若有如何,似乎此人身上携带极大的威胁,令他心中隐隐忐忑。 中年人摘下毡帽,露出脸来。他下巴留有短簇山羊胡,莫约四五十岁,淡漠的看着费九关道:“我叫元如意。你想必听过。” 费九关确实听过。事实上,但凡对贺兰八部有些了解的人想必都听过。 夜猿部族长有一位胞弟便名唤元如意,此人为人低调,没有多少惊人的事迹,却有一番古怪。传闻他在弱冠之年便破境成为夜猿部两位天地境高手之一,被时人誉为天之骄子。然而本该是大展拳脚之际,他却忽然遇到重大打击,就此消沉,隐居族中二十年不出,连十年前第四场山河局都未曾参加。 原来元神机身边还有一位天地境高手相伴! 只听元如意道:“我原本很奇怪,你仅是刚刚踏入百川境,为何气劲浑雄到如此地步。这不符合常理。现在我知道了,你修炼的功法很奇特,多半是能在短时间内增强气劲。这套内功虽然奇特,但也不是绝无仅有,至少我北地之中,南豹北人家就有这种法门。再一点,你方破境不久,气劲奔涌难以平复,你索性不加控制,反其道而行之紧催气劲运转。所以才能发挥数倍于己的实力。也算是占了刚破境的便宜。” 费九关没有接话,目光一刻不离地盯着元如意,缓缓走到照胆附近,一把将它拔起。 元如意继续道:“但是百川境的关隘在收,不在放。你这套内功威力虽大,在我看来还是弊大于利。而且如果我没看错,你之前丹田受过伤。成就百川境后你没有及时抱守真元巩固气海,反而一味释放气劲。这便是涸泽而渔,焚林而狩。眼下看似气劲浑雄无匹,实则是回光返照。待你气劲用尽,伤势就会爆发,丹田气海纵然不碎,也必将枯竭,再也无法生出一丝气劲。那时你便是个废人。” 他这番话鞭辟入里,句句直指关键处,费九关听罢神色平静,丝毫不为所动,淡淡道:“阁下如不出手,那我就先动手了。” 元如意始终负手而立,毫无动手之意,说道:“你想要什么,我都可满足你。只要你将你使得那套掌法传我。如何?” 一位天地境的强者竟突然说出这番话,倒是令费九关极为意外。他微一皱眉,“所有人马撤出齐云山,一个月后掌法传你。” 元如意回看了侄子一眼,叹息道:“此事我不可答应。我已承诺兄长要助神机。” 费九关眉头舒展,心中再无犹疑,欣然道:“如此甚好。也免去我一番犹豫。” 元如意不愿放弃,又出言道:“但我可放你一条生路,也有方法可医治你的伤势,让你免成废人。少年人来日方长,莫要轻易送死。” 费九关将手中兵刃抬起,问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元如意瞥了一眼,道:“非刀非剑,寒光迫人,与传说中过河卒周蛮所持之照胆有些相似。” “不错。家师常言,江湖路上无他,唯肝胆相照耳。我今日如果为了自己求活,不顾好友安危那便是背信弃义。往后还有何颜面持此照胆?你是天地境强者,我不能敌,只有以死相拼了!” 听罢此言,元如意微微点首,语带遗憾道:“你一意求死倒也无妨,可惜了这套神技。” 费九关昂然道:“最坏不过是绝了。武道绝学,失传者多如繁星。凭什么这套功夫不能绝?” 元如意也不恼,说道:“好。你我都是受人之托,我敬你是忠义之士,你答应我一事,我给你个痛快。” 费九关挑眉道:“何事?” “不要使兵刃。我今生唯一遗憾便是不曾见到你这套掌法全貌。还请你将掌法尽数施展,一偿我的心愿。” 费九关哈哈一笑,将照胆插入地面,痛快道:“依你!” 第八十四章 惊雷震云峰 元如意见费九关允诺,朝他微微点首,将双手背在身后,等待他出手。 费九关心知此战多半是今生最后一战。纵然侥幸不死,按照元如意的说法,自己气劲奔腾不止,终究也会导致气海枯竭成一个废人。 既然注定要成废人,他再无顾及,疯狂催动气海,雨式起手式覆手为雨霍然使出,一掌方使完,第二式春雨潇潇紧接洒出。两道掌劲一者如穹盖顶、一者自四面八方裹来,将元如意进退方向全部封锁。两掌发出,费九关双手回中,猛冲向元如意,两臂一展,双手各划出一个圈,带起无穷劲力,又一式雨恨云愁施展,意图正面与元如意硬撼。 元如意面对两道掌劲奔袭,颇为陶醉道:“好招。”只见他右掌一抹,两道气劲戛然凭空消弭。左掌随之而起,双掌抱元守一,接下费九关第三式。 四手交接,费九关只觉得受到一股与自己依稀相似,却又更加庞大的力量牵引。掌劲顿时被泄走,连带着暴动的气海也趋于安宁。他一惊,眼下丹田气海万万不能停止奔腾,一旦泄气自己便会再无运转气劲的可能。匆忙间他急使一招穿林打叶,凭借灵动身法摆脱元如意双掌,跃出他的双臂范围,站定后双掌悬停在胸前,警惕着元如意那不知名的手段。 元如意并没有追击,见他跃开双手便垂下,问道:“你刚才使得起手式叫什么。” “覆手为雨!” 元如意目光飘向远方,悠悠自语道:“覆手为雨...原来这招叫覆手为雨...覆...雨...果然是他。” 他重新看向费九关,“你应当知道这套功夫跟雨有关。你听得到雨声吗?” 费九关不解其意,说道:“听到如何?听不到又如何?” 元如意道:“听不到雨声,便算不上会使这套功夫。”他话音一顿,摇头自嘲道:“是我疏忽了,你方才踏入百川境,如何能体会到其中奥妙?可惜,今日之后你再也没有机会听到了。” 费九关闭口不答,运起全身功力,将丹田气海猛催至极限,全身也因充血而变得赤红,隐隐有细密血珠从皮肤渗出,周身三尺无风自动,似有风雷之声,显然在酝酿雷霆一击。 元如意默默看着,眼底露出一丝期待,赞道:“这便是这套功夫的绝招了吗?你尽管使出,我亦会以同礼待之。”说罢他单掌竖在胸前,右手二指在空中划出一个圆,悬停在掌下。随着他的动作,空气仿佛都变得凝滞,压得人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有风自九天刮来,吹得山林沙沙如潮,天穹上也布满了阴云。 在他身后,陡然浮现出滔滔江水虚影,奔涌不止,好似天河高悬,不知其源头,亦不知其归处。 眼见元如意要施展绝式,连圈外观战的元神机与双奚都沉默下来,凝神看着接下来的结果。 这些异象费九关却都没有注意到,他双目不知何时紧闭起来,全副心神皆沉入雨式之中,随着气海疯狂催动,这套他无意中学来的掌法如走马灯般,一招一式飞快在他脑中闪过,戛然间画面骤停,定格在最后一招之上。费九关猛地睁开双眼,自身气劲勃然外放,三尺之内如同旋起一道气柱,刮得地面飞沙走石浮空而起。 “此招暗自修习,从未在外施展,只因威力宏大,用之不祥。今日正可让阁下一观。” 只听他低喝道:“暴雨狂澜三...” 就在此时,猛见天空打了一声惊雷,仿佛天穹要裂开一般,震得山中所有人双耳嗡鸣。元神机与双奚甚至立足不稳,身子一晃便坐倒在地。元神机忽觉双奚身子冰冷异常,连忙观瞧,只见她神色忽地萎靡起来,嘴角甚至溢出一丝嫣红。竟是方才那声雷鸣震得她内伤复发。 场中正一触即发的两人也被惊动,仰天一望,整个齐云山仿佛被一片黑云盖住,万道闪电在浓云中狂走,声势极为骇人。 元如意双眉紧锁,身为天地境强者,他比场中任何人都能感受到天地间细微的变化,此刻在他的感知中,天地一片肃杀,如同天上有神明震怒,那万道雷电似乎马上就要落下,要将这山中某物从世间抹去。 正迟疑,又是一声大响,在众人尚未反应之际,惊雷掣电如龙蛇奔走落下,霎时天上天下一片耀眼光辉,只闻隆隆爆响,震得齐云山群峰俱颤。 闪电劈燃树木,掀起一片山火焰涛,瞬息便将几人包围,霎时齐云山中如同地狱,上有雷电劈击,下有火海蔓延。这场景让众人均是一阵失神。 费九关来不及感慨如此天地异象,见元如意发怔,当机立断拔起照胆扭头便走,眨眼间消失在山林之中。 面对这宛如末世般的景象,元如意暗叫不好,雷电虽声势威猛,但离己方甚远,并无危险。可那山火燃烧势头极大,若置之不理,不仅自己几人,整座齐云山势必将被火海吞没。 他惋惜地看了一眼费九关的背影,足尖一点跃到一株高树的树冠之上。目光所及山火如一道赤红海浪,将齐云山森森绿涛吞噬。他右手二指朝远方一点,吟道:“雷声千嶂落,雨色万峰来。” 随着他的手指,身后那条大江虚影如同有了灵性。整条江盘旋而起,似飞龙旋腾,天水浮空,带着哗哗水浪之声,直冲如那雷光密布地阴云之中。 虚影投入天穹,周遭气压骤降,天上雷云中陡然开出一个气旋,紧接着伴随惊雷,有真实的瓢泼大雨降下,雨势之大,仿佛天河之水倒灌大地,立即控制住了火势。 元如意脸色铁青,如今登高望远,才清楚见到电光是朝齐云山东南处落下。但此刻山火不灭,他断不能撤手。于是加催劲力,雨势又涨三分,决意尽快将火浇灭。 还情谷口,对峙的两拨人马也都目睹了这场异象。晏空花与辛青当即罢手,注视着天雷变化。 晏空花心中隐约有所猜测,但见到天雷猛烈如斯,鬼面下的容颜不禁发白,纤手也藏在袖中紧紧攥起。又见到突然毫无征兆地浇下一场大雨,似乎正在扑面山火。她身子一颤,脱口而出道:“浮天水元如意!” 辛青得意一笑,干脆承认道:“不错!这小子隐世二十余年,见面时把老夫也吓了一跳。小女娃,老夫的职责仅是拖住你而已。” 晏空花沉默片刻,说道:“两位天地境到场,元神机如此重视,想必当真是知晓了倚晴楼此行目的。” 辛青点头道:“王虚舟。” 晏空花听到义父的名字,喟然一叹,“既已知晓,我也不妨告知前辈。这场天雷多半是由王星澜引起,代表了他已经承接了义父功力。” 辛青心中一沉,当年王虚舟在世时,他是亲眼见过其人本事的,知晓他厉害到什么地步。他怔怔望着东南处那片落雷,用一种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纵然是王虚舟再世,想对抗这等天威也是困难。” 晏空花平静道:“眼下情况已然明了。结果无非两种,一者星澜受不住这天雷之威身亡,我倚晴楼彻底失败。一者星澜顺利承接前楼主功力,出山将你等杀尽。” 辛青听出晏空花弦外之音,说道:“你想罢斗?” 晏空花道:“眼下结果已非我们能左右,不如一同移步东南,瞧一瞧哪家胜了,如何?” 辛青哈哈笑道:“人说关心则乱,当真不错。结果虽难以左右,但我若真放你天寒有雪过去,岂不是徒增变数?若要罢手,你我两家便在此等吧!” 见他不允,晏空花轻轻点首,素手一招,金琴倒飞入怀中。她眸中带杀,肃然道:“如此只能先了结前辈,再去一观了。” 辛青双刀一扬:“你尽管来!” 晏空花一拍金琴,琴底忽然凸出一个暗匣,只微微开启一隙,场中霎时漫出无穷剑气。 ...... 还情谷外,山野间遍地尸首。 荷无擎倚在树下,双臂低垂,汇汇鲜血顺着臂膀滴落在地。她望了一眼面前,元庆山全身浴血,勉强站在场中,同样盯着她,喉中发出嗬嗬低笑,“雨尽荷无擎,山燃石红巾。不过尔尔!” 荷无擎气若游丝,淡声道:“你若还有力气,我命任你拿去。” 元庆山又是几声低笑,提起长剑,慢慢上举。那剑只举到胸前,忽然一声雷鸣大响,元庆山攸然一个激灵,长剑脱手,咣当落地。他也终于重伤脱力,眼前一黑,仰面栽倒。 荷无擎见他倒下,抬手想去捡身边短剑,可双肩均受了严重剑伤,试了几次,实在难以抬起,只得颓然靠树呆呆出神。 这是一只手伸出,拔出了那把短剑,递到荷无擎手中。荷无擎低头一看,原是石红巾从尸堆中艰难爬了出来。她浑身是伤,一袭红衣却更显娇艳。又往前爬了几步,实在没了力气,跌趴在荷无擎膝上,喘息道:“不行了。” 荷无擎从上往下俯视,冷冰冰道:“是你太大了。” 说着手掌慢慢挪到石红巾头上,轻抚她的秀发,默默望着漫天雷光。 石红巾嘿嘿一笑,枕在荷无擎膝头,觉得倦意如潮,忍不住阖上眼昏了过去。 ...... 天雷劈了足足半个时辰,浓云渐消,电光也隐去。元神机连忙加催,大雨慢慢将山火浇灭。他这才收功,长吁口气从树上降下。落地时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元神机忙扶住,关切道:“二叔无恙?” 元如意脸色苍白,闭口不言,只朝他摆摆手,指向东南方向,显然是扑面大火消耗了他太多真元,不能立即开口说话。 元神机瞬间明白了二叔手指的意思,点首道:“二叔可在此调养,王星澜可由侄儿自行解决。” 元如意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这个侄子功夫不高,双奚现在又不能动武,且不说遇上王星澜,便是遇上逃走的费九关都断无法自保。他缓缓开口,艰难道:“前方是...我辈武人的世界。” 元神机笑了笑,将二叔按坐在地,朗声道:“功夫不是万能的,人最重要的不是拳头,而是一颗能解决问题的脑袋。二叔只管休息,侄儿不动一根手指也能将事情全部解决!” 元如意无奈,眼看侄儿要走,自己却虚耗过剧,纵然想拦也拦他不住。只得默默运气调息,争取早些恢复。 元神机转身牵起双奚的手,笑道:“差不多到要到收尾了,咱们走吧。” 双奚略微恢复了一点精神,用袖子抹去嘴边血迹,乖巧地眨眼道:“嗯!” 第八十五章 青松怒向苍天发 在齐云山中旁观的众人看来,这天雷威势煊赫,绝无人能够在其中存活。可真正身处于天雷中心的两人不仅安然无恙,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外面打起了雷鸣。 当王星澜与父亲双掌相抵之后,就如同陷入了坐定之中,再无动静。 柯一尘百无聊赖的蹲在藤蔓上,瞧瞧入定的王星澜,又看看王虚舟,忍不住站起身来绕着两人走了几圈。四处打量这满洞的粗藤,胡思乱想着为什么这些藤蔓会长在此处。 其实当初王虚舟坠崖之际,崖上还是光秃秃一片,只有一株不足六尺的幼树生长在崖边,毫无特殊之处。 也正因如此,一路追杀的蒙归元才没有察觉到异样,白白留给王虚舟最后一刻喘息。 当王虚舟在崖山开辟石洞后,自知命不久矣,遂坐化于此。但连他本人也未曾想到,自己一身神功竟能保持肉身不腐,并且自行在体内运转增长。浑如渊海的气劲流转间带动了庞大的生机,沉睡的身体不能完全消化这些生机,于是渐渐溢出体外。 那株崖畔的小树受到生机溢出的生命力浸润,开始疯长,被这生机所吸引,深埋土内的根须逐渐向他蔓延,意图汲取更多生机。就这般年复一年,受到王虚舟生机哺育的小树茁壮成长,短短八年间便化为足以遮天蔽日之巨木,堪称山中之神。造化之神奇,令人赞叹。 只是这份神迹除了当事的一人一木外,再无人能够知晓,纵是王星澜继承神功,也难以推敲出其中缘由。更不是柯一尘这等三脚猫功夫所能猜到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柯一尘渐感不耐,无意间瞥见王虚舟,身子顿时僵住,脑袋里仔细回忆,好像看到了王虚舟的脸容迅速苍老起来。 她只道是自己看错了,定睛观瞧,这才发现不仅面容,王虚舟整个人都飞快干瘪下来,不过数息的时间,原本魁梧的战神就变作枯槁。 石洞本就昏暗,这份景象实在太过诡异恐怖,柯一尘嘶地倒吸凉气,朝后急退直至背靠石壁。她定了定神,忙去瞧王星澜如何。 王星澜此刻似乎好得不能再好。他脸色红润,顶上渐有氤氲升腾,与对面逐渐干枯的王虚舟成鲜明对比。在柯一尘的眼中,如同是王星澜吸走了他父亲所有的生机一般。 “什么归墟境...真是邪门!” 柯一尘喃喃自语,对王星澜故意吓唬自己的行为简直咬牙切齿。然而王家人带给她的惊喜似乎还未完结。随着时间流逝,王虚舟枯槁的身体又起变化,只听到细微的沙沙声响起,在这安静的石洞中显得无比清晰,听得人牙齿发酸头皮发麻。 柯一尘四下探视寻找何处出声,忽见王虚舟形同骷髅的脸咔嚓一声裂开,伴随着这个轻微的震荡,他的整个身体骤然垮塌,断裂处洒出细密砂灰,在柯一尘惊恐的注视下,一代战神竟连最后的形体也不能维持,颓然沙化,细散堆积满地。 “我...” 柯一尘张大了嘴巴,惊讶地连话都说不出来。这一场场景象简直在挑战她对人体的认知,从未想过世上竟有能自动散成灰的奇人奇功。 看着那对碎沙,她一时踌躇起来。这玩意儿应该称作什么?骨灰?还是人砂?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对柯一尘而言,眼下还有一个更严峻的问题,那便是要如何向王星澜交代?是不是...要将这对玩意儿打包带走?等王星澜醒过来交给他? 柯一尘心中天人交战,末了长叹一声,磨磨蹭蹭地走到那堆姑且称为骨灰的东西跟前,一撮撮捻起,堆入王虚舟破旧的衣衫上,悻悻道:“王将军啊王将军,虽然你是个反贼,但死后能由本公主亲自为你收尸,你也算是死得其所,死的光荣了。你在燕云自立,没能参战第四场山河局,害得洪武又输了八州。我父皇为此伤透了心。你既然在死前留字祝洪武永昌,想必也是理解了我父皇一片苦心,知道他没有亏待过你。还望你能身体力行,来生好好替我洪武做出一番事业。莫要学今世,辜负洪武栽培。” 也不知王虚舟地下有知,听到洪武公主的这番悼词是何感想。 待骨灰收拢,她将那衣衫团团包好。瞧王星澜还保持着原来双手摊膝,掌心向上的姿势一动不动,便将拿包骨灰系在他身上。待一切忙完,这才拍拍手满意道:“嗯!王兄你为人子的,背着自己老爹应该不过分吧。这种事我就不越俎代庖啦!” 刚说完,忽见王星澜周身氤氲大作,浓浓白气涌出,顿时如同置身云雾之中。她正敢诧异,猛听头顶一声巨响,声音之大,震得她一跤摔在地上,脸色唰地煞白,双耳剧痛。石洞轰然震动,仿佛整个山峰都在摇晃! “地震?!” 柯一尘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双手捂紧耳朵,站也站不起来,只得蜷缩在地。一波又一波震荡自顶上传来,四面八方都是轰鸣,好像有两座山峰对撞在一起。 她艰难抬头去看王星澜,见他除了全身不停往外喷烟之外并无异状,这才放下心来,继续抱头蜷缩。 这是王星澜承接王虚舟功力后引动之天雷。只因归墟境太过强横,并且将自身与天地两分,为世间法所不容。因此越是强横越容易招致天地异变。 起初王虚舟首创归墟境时威力不强,故无危及生命的天地异状发生。但后来在三山智舍梅子雨的帮助下炼制凝元丹,功力日涨,而后困身此地八年,气劲自行压缩运转,已然变得雄浑无比,举世无双。如今骤然显现,这才引起天地二气失衡,犹如溪流间骤然多出一块大石,打乱溪水原本的流向,故降下雷霆欲将其彻底抹除。 在两人顶上山崖,万道雷光似银蛇蹿落。按说纵然藏身崖中,也无法挡住这天地之威,不出数息天雷便能将山崖劈碎,两人只有被乱石活埋的份。可偏偏那株巨木阻挡在雷霆与山崖之间,如同擎天巨伞,挡住了雷光轰劈。 这株巨木也是承王虚舟生机所生长,与王虚舟气劲同出一源,天雷难以分辨,只将它与洞中的王星澜视作一物。轰轰发发间,万道雷光尽数劈在巨木之上。而那巨木依饱受滋养,韧性十足,任凭山火焚烧,落雷轰劈,始终横亘中间屹立不倒。 饶是如此,天雷造成的震荡依旧惊人,柯一尘身在山洞中几欲晕厥,只觉雷音涤荡,全身骨头都要被震散,恍惚间觉得洞中温度也开始升高。她既站不起身也发不出声音,勉力望去,王星澜依然隐身于雾气之中,只有一个模糊端坐的人影。柯一尘不禁在心中暗骂,姓王的太过可恶!这笔账迟早要找他讨回! 又过了莫约两刻,躺在地上柯一尘骤然脸色潮红,张口狂呕鲜血。她根基太薄,身处震荡中心太久,已然无法支撑,四肢百骸都剧痛难当,不由得惶恐起来。 难道我堂堂公主要被莫名其妙震死在此地不成? 慌乱间她忽想到王星澜赠予自己的凝元丹,耳畔似乎响起王星澜之前所言。 “此药可增强气劲,服之能与天下英雄争锋。” 眼下病急乱投医,柯一尘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于是拼命挣扎翻了一个身,哆嗦着手探入怀中,也顾不得脏,摸出一枚凝元丹来胡乱吞下。 她功夫未到百川境,未塑气海,即便服下凝元丹,功力也难以突飞猛进。但凝元丹一入腹,立时化作一股暖流,在隆隆震荡中散入她周身奇经八脉各处穴窍,虽不能立即提升她的功力,眼下也足以巩固根基护住她的性命。 柯一尘只感到全身舒泰起来,如同有一根绳子牢牢串起了周身各窍,耳畔的响声与震荡似乎也渐弱了不少。 她长长舒了口气,心中对这丹药佩服的五体投地,自语道,“王兄倒没有夸大,这凝元丹真乃神物。不管姓费的如何推辞,剩下这枚定要让他服下了。” 第八十六章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 震荡巨响足足持续了半个多时辰,这才慢慢减弱。 王星澜顶上氤氲越来越盛,整个山洞如坠入云端,放眼望去皆是茫茫一片,竟连他的身影都能以分辨。又过了一阵,氤氲白气忽然开始回流,似潮水退去,又如长鲸吸水,只片刻间就尽数纳入王星澜体内。 柯一尘顿时视野一清,同时感到石壁震动的幅度下降,刚有些欣慰,忽地一声霹雳巨响,整座山壁都传出咔嚓轰隆之声。霎时石洞剧震,顶上开始崩裂,碎石如雨倾泻。 好在洞顶上布满粗壮藤蔓,挡住了大块的碎石,否则两人下场定是被巨石砸成碎片。 柯一尘仍缩趴在地,感受到这前所有未有的剧烈动静,还以为是整座山都塌了,惊恐地悲鸣一声,双手抱头绝望地在地上蠕动翻滚。挣扎了一会儿,周围忽然一静,她诧异睁眼,只觉眼前白茫茫一片大亮,触目皆是碧蓝,朗朗青天如画轴般铺悬。顶上的石洞石壁已不翼而飞。 原来那株神木终究难以承受天雷劈击,在王星澜收功之际,最后一道霹雳落下,巨木山崖均已到了极限,再也受不住雷击,顿时双双崩毁,向下倾落。巨木根须深扎山壁,此番倾倒动静极大,连带着半个山壁都被拔起,落入下方深谷中。 柯一尘痴痴地望着蓝天出神,方才的地动山摇恍如隔世。她想站起身,这才发觉自己受到震荡太久,四肢酸软毫无力气。索性顺其自然地瘫在地上。又偏过头去瞧了瞧王星澜。 身边雾气收拢后,王星澜虽还保持着原先的坐姿入定,但整个人看上去有了很大不同。皮肤似有神光流转,仿佛一块宝玉温润至极的宝玉,只静静坐在那里便让人觉得飘然出尘。 她琼鼻微皱,冲王星澜轻轻呸了一声,接着嘿嘿傻笑起来,自语道:“你没事,我也没事。王兄,本宫可算是言出必践?从今往后我也是一条铁骨铮铮地江湖好汉了。等见到费九关,谅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她言语间不由得骄傲自豪起来,刚刚在山洞里虽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一定是遇上了非常不得了的事,未来三五十年都可拿来作为与闺中密友们吹嘘的谈资。 痴想了一会儿,只觉体力渐复,于是双手一撑坐了起来,拍拍身上尘土,笑道:“王兄,此地看来是不宜久留的。也是你三生修来之福,就让本宫携你上去吧!” 说罢她背起王星澜,顺着断崖上攀。经过雷火摧残,这处已不如原先那般陡峭,尤其是巨木倾落后,此地断崖塌成了一个斜坡,虽然乱石嶙峋不方便落足,但远比之前攀岩要容易许多。 待柯一尘攀上崖顶,着实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竟是从一个碎石堆积的大坑里钻出,一股混杂着浓烈焦糊味的湿气扑面而来,原先的悬崖巨树都不翼而飞,放眼望去整座齐云山焦黑一片,宛如地狱焦土。好像此地刚被人用巨锤砸碎,又放在烈火中焚烧,最后浇上一桶凉水般,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乌黑。 她不由得抬头看天,天朗气清,晴空万里,怎么看也不像是下过雨的天气,哪儿来的那么多水渍? 百思不得其解,柯一尘索性不去想这些麻烦事。自语道:“总之先藏好再说。” 她扫视石碓,挑了一处大石背后将王星澜藏起,这才自己舒展腰身,望了望,觉得这里满是黑泥太过肮脏,皱着眉头便往外走,直走到石碓边上才寻到一块干净些的大石,勉为其难地坐下歇脚,瞧着满眼末世般的景象,思忖道: “现在我们该往哪里躲?也不知道外面战况如何。若是晏空花胜了,自然会来寻我们。若是她败了,我们少不得还需在这山里躲上一段时日。不管怎样,先等王兄醒来才最稳妥。到时候他是战神在世,轻轻松松就能杀光这满山的蛮子。唉,也不知费九关现在是死是活。唔,这黑泥鳅命硬地很,多半是没死的...可他为什么不来找我?难道是被晏空花那个贱人救了,两人现在正在卿卿我我?” 她越想越觉得烦躁,随手拾起一块碎石,卯足了力气狠狠丢了出去。 原本茂密的草木皆被焚烧殆尽,视野空阔,只见那石头在空中划出了一道轨迹,一直飞到远方,猛听得远方“哎呦”一声,柯一尘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警惕地望向那声音的方向。 目力所及的远处,只见元神机牵着双奚走入视线内。 他额角鼓出一个大包,想摸又不敢摸,疼得龇牙咧嘴,好不狼狈。身边双奚拼命捂住嘴,正偷偷憋笑。 元神机走近了,朝柯一尘拱手道:“柯公子,你这招呼打得未免太过热情。” 柯一尘脑袋嗡的一声,飞快瞥了眼王星澜藏身处,毫不犹豫扭头便朝反方向跑,一溜烟就跑出了十多丈远。 她百忙中回头一看,却见元神机与双奚并未追来,依旧站在原地。她只得停步,硬着头皮走了回来。 元神机见她回转,故作讶异道:“柯公子,你怎么回来了?” 柯一尘瞪了他一眼,哼道:“你怎么不追了?” 元神机似乎被这周围焦味呛住,剧烈咳嗽两声,徐徐道:“公子独自在此,想必是王星澜还未成功。多半就在此地,我为什么要去追你?” 柯一尘心里一颤,顾不得自己小伎俩被识破,瞪大了眼睛盯着元神机,惊疑不定道:“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你知道王星澜在做什么?” 元神机点头道:“我知道。” 柯一尘回忆王星澜之前自信满满的态度,想必传功这件事在倚晴楼中也是仅有极少数人知晓的秘密,为何元神机会知道?她蹙起秀眉,不解道:“你怎么知道?” 元神机仰头长笑几声,又被呛得弓起腰来剧烈咳嗽了一会儿,这才倨傲道:“你想知道?” 双奚不耐烦道:“说那么多废话作甚!她当然想知道!” 柯一尘也点头道:“对,我这不是问你了吗!” 元神机经不住两人这般拆台,脸上微赫,愤然拂袖甩开双奚的手,一掸衣襟道:“我不告诉你。” 柯一尘与双奚同时哼了一声,均觉得像吃了苍蝇般恶心。柯一尘恨道:“故弄玄虚。” 双奚也小声道:“装模作样。” 元神机尴尬不已,瞪视双奚低声道:“你少说两句!” 他朝柯一尘笑道:“柯公子,这要是部戏,现在也差不多到了收尾阶段了,不如把王公子请来一见吧。” 柯一尘脑筋急转,想了想,忽地一耸肩,故作淡然地重新坐了回去,翘脚道:“我要是说他没空,你肯定不依。老实告诉你也无妨,他就在这悬崖下面,非常隐蔽安全,你们断然是寻他不到。” 元神机嘿然道:“柯公子莫要诓我。既然那么安全,你又为何出来?依我看,王公子就在这片乱石之中,否则你刚才又何必以自己为饵把我们引开?” 柯一尘心中大急,强忍住视线不朝王星澜藏身处看,镇定道:“你自己说过你身边这小疯丫头可是手撕过活人的,本公子不逃,难道跟你们打招呼吗?我出来是为了接费九关,他人呢?你们遇到了没有?” 双奚委屈地捏紧双拳,“我一点也不疯,别以为你长得好看就能胡乱诽谤我。” 元神机拍拍双奚脑袋,说道:“柯公子,我们也不要扯远了。我能够走到这里,你该知道那位费九关已被收拾了。带我们去见王星澜,我保证你跟费九关都能安全走出这座齐云山。” “哈——哈哈。”柯一尘故意大笑两声,“之前见到你时,你前呼后拥可带了不少手下。现在他们人呢?是全去收拾费九关了?还是被费九关收拾了?那只黑泥鳅疯起来没人性的!” 元神机一叹,无奈道:“我本敬公子是雅士,不想行那些没格调的粗鲁之举。可公子既然不愿如实相告,那元某人也只好煮鹤焚琴,煞一回风景了。一会儿先断你四肢,再挑你两经。公子若是招得快些,下半生还能在轮椅上过活。双奚,动手。” 柯一尘闻言蹭的一下跳起,吓得脸色苍白,色厉内荏道:“好哇!非逼本公子打死你俩,你们才相信我文武双全?” 正说话间,陡然有破风声起,一道人影夹带寒光,飞掠而来,光直奔双奚后心。元神机似早有提防,猛地将双奚扑倒,两人在泥水中打了几个滚,狼狈躲过这夺命的一刀。 一击落空,人影甫停在柯一尘面前,柯一尘眼眸遽然亮起光彩,欣喜道:“黑...费大哥!” 来人横刀而立,挡在柯一尘身前威风凛凛,正是费九关。 他从元如意手上逃生后,自感身体气劲越来越弱,望着天上雷光,心中思忖:“发生这等天地异象必定有所因由。多半还得落到王大哥身上。如果真是如此,那么雷击的中心处就是王大哥与一尘的所在。” 他加劲催动丹心诀,趁自己还有余力,一路直奔雷电中心处。来到此地后远远看到元神机与双奚正和柯一尘对峙。他久居陵川,熟知贺兰武林,听过双奚凶名,因此丝毫不因其年幼而有所保留,风驰电掣地一刀斩下,欲抢先至她于死地。 费九关望着全身脏兮兮地柯一尘,杀气顿敛,目光转柔,笑道:“看来你们遭了不少罪。” 柯一尘微微挺胸,傲然道:“那是自然!” 她正想吹嘘两句,看见费九关全身是伤,双目布满血丝,脸色也颇为异样。要说遭罪,这短短数个时辰中他遭的罪恐怕要比自己多得多。她心中不由得难受起来,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柔声道:“大哥你无恙便好。” 费九关摆摆手,示意眼下不是叙旧的时候。照胆一搠,目中杀机再现,朝元神机朗声道:“两人一起来吧!” 元神机扶起双奚,拍拍衣襟,却发现衣上湿淋淋全是泥水难以拍落,只得作罢。笑道:“你总算是来了。” 费九关眉头一竖,说道:“我只给你一句话的时间。” 元神机丝毫不见畏惧,咳嗽道:“我先前见你与人相争,就知你血性,断不会独自逃生,肯定会来找...” “时间到了!” 费九关一声喝,人已扑来,照胆带出一片银光抹向元神机脖颈。而然就在元神机即将身首分离之际,费九关身形忽然缓慢,脚步越来越虚浮,最后竟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柯一尘一怔,诧异道:“大哥你...”尚未反应,鼻子忽然嗅到一丝草木气息,只一闻便觉得四肢都开始发软,连忙捂住口鼻,迅速朝后退去。 她这才发现,站在一旁的双奚不知何时起,手中摊出一包白色布团,散发出一股浓烈草木味道。因为四周都是水浸的焦糊草木,味道极其复杂,两人一时间均没有防备。 元神机拍拍双奚,继续对费九关说道:“九墀草,味道浓烈,对人无害。但如果嗅足一个时辰,一旦再闻到金虓花的香味,两种气味混合就会让人全身酸麻无力。倚晴楼善用毒药,想要用毒来暗算王星澜不容易,这两味草药不甚多见,我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寻到。好在现在看来也没有浪费。” 他蹲下身,从费九关手中夺下照胆,拿在手中把玩,瞧着那刺目的寒锋,咳嗽道:“你杀我侍卫四人,还能从二叔手下逃走,我就知你是个变数,所以一直在等你,唯有把你制服才算是没了后顾之忧。” 他将照胆往地上一插,在柯一尘惊叫声中,照胆悄无声息的刺入泥土中,森冷刀锋离费九关脖子只差毫厘。 他抬头地重新看向柯一尘,笑吟吟道:“柯公子,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吗?” 第八十七章 东风吹醒英雄梦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吗?” 照胆利刃几乎贴在费九关脖颈边缘,知晓轻轻一触就能划破皮肤,割断血管。元神机双手拄着照胆握柄,身体重心慢慢向照胆压下,仿佛下一刻照胆就会横落,斫断费九关的头颅。 柯一尘站在九墀草药力范围之外,直看得胆战心惊,脑中千回百转,却无一策能应付眼前局面,她哼了一声,无力道:“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赢了。” 元神机微微侧耳道:“嗯?柯公子,你说什么?我听不太清楚。” 柯一尘强忍屈辱,铁青着脸大声道:“你赢了!我认输!” “哈哈哈哈~” 放声大笑之后,元神机笑容一敛,认真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柯一尘知道元神机说的是什么,她心中天人交战,目光投向费九关,望见他破烂衣衫下触目惊心地伤痕,双拳不由紧握,终于微微摇头道:“你当知道,你现在制住的人是个傻子,宁死都不愿出卖朋友。” “他是他,你是你。他或许是傻子,但元某相信珂公子你足够的聪明。” 元神机慢慢单膝跪下,手中照胆轻微横斜,平静道:“我只数三声,你不说,我先杀他,再擒你!” 柯一尘依旧摇头,她从未面对过这种情况,只想立即逃开,跑得远远的,再也不去理会这些事情。可偏偏双腿像灌了铅般定在原地,眼睛也无法从费九关身上挪开片刻。 虽然害怕,但她心里十分清楚,自己一旦逃跑,那么费九关就真的死了,王星澜的藏身所也断然隐瞒不住。可现在不逃,她又能做什么呢? 她依旧沉默,心中忽然想,如果这是费九关的愿望,那就算他马上死了,自己也应当亲眼瞧到最后。或许这样才是对费九关最大的宽慰。 躺在地上的费九关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但意识始终清醒。听到柯一尘没有回应,心中一片宽慰,想笑却无力笑出,坦然的闭上双眼。 元神机淡淡道:“我现在开始数了。三。” 没有任何过渡与商量,简短地音节跳出,他手中照胆向一按,毫不留情的斫向费九关。柯一尘只觉眼前一黯,内心防线霍然崩塌,刹那间任何杂念皆无,脑海里仅存一个念头——我不能让他死了! “等等!” 费九关听到那颤抖的声音,双目霍然圆瞪。元神机右手急停,照胆悬在费九关颈上。他不再催促,好像忽然变得充满耐心,微笑地望着柯一尘。旁边双奚撇嘴,低声道:“你这人,真残忍。” 柯一尘双眸微红,泫然欲泣,她紧咬双唇,低头在原地踌躇起来。挣扎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扭头走入石碓中,来到王星澜的藏身之地。 王星澜仍然是入定状态。柯一尘望着他,低声道:“王兄。你若听得见,现在能快些醒来。” 可世事总不如人意,她静候了一会儿,王星澜仍旧如睡着了一般,毫无反应。 柯一尘深深望着他,叹息道:“我不知你是如何想,但你还有母亲,有义姐,定然不会忍心让她们罹难。如今费九关命在旦夕,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兵行险着。若有意外...来世恨我一人便好!” 最后一句说得决绝无比,柯一尘说完一咬牙将王星澜抱起,走出了乱石碓。 这时元神机已一手抓着费九关头发将他拎起,另一手持着照胆架在他颈上,两人均看到入定的王星澜,元神机不由地笑了起来,眼中流露出热切与欣喜,而费九关目眦欲裂,苦于口不能言,喉咙嗬嗬作响,一双眼睛几乎要瞪出血来。 柯一尘将王星澜放在自己身边,忽然说道:“你想要死的还是活的?” 元神机一怔,“什么意...”他话未说完,迎上柯一尘决然的双眸,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只见柯一尘倏然出手,右掌在空中划出一个圈,掌影竟有些朦朦胧胧起来,在众人均没有反应过来时遽然落下,拍在王星澜头顶!入定中的王星澜受此一掌,身子猛地颤了一颤,脸上神光渐渐消散,眼耳口鼻七窍鲜血长流,眼看是不活了。 众人俱没料到柯一尘会亲下杀手,都惊呼了一声,费九关亲眼目睹此景,更是青筋暴起,嘴角溢出鲜血,若非他心神坚毅,当场就会怒火攻心晕了过去。 元神机呆立良久,胸口慢慢鼓起,如风箱长吁了口气,抚掌大笑道:“妙,妙啊!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前俯后仰,又剧烈咳嗽起来,半响才缓过气来,望向柯一尘,眼神中带了一丝深意,“你看到了哪一步?” 柯一尘不敢去面对费九关的目光,只与元神机对视道:“本来我什么也没看到,但现在看你反应,我已知你下一步。” “哈哈哈哈哈...”元神机又笑了起来,由衷道:“佩服,佩服!公子真乃元某人的知音!正是有公子这样的人在,世间才有更多的乐趣可言!” 柯一尘看着元神机那张略带病容的笑脸,屈辱不甘愤怒之情涌上心头,恨不能立刻将此人千刀万剐,恨恨道:“废话少说。人我杀了。你若气不过,我便在此随你如何处置,但你要放了费九关!” “诶——非也——” 元神机将费九关往地上一抛,悠悠道:“事已至此,公子活着远比死了有趣。我不会再对你们如何。不过倚晴楼是何种态度,那我可就不清楚了。” 柯一尘哼道:“用不着你来猫哭耗子!黄韵清如果真像传闻中的那般机智,自然能明白我的所作所为。” 元神机笑着摇头,一步步走近柯一尘“再聪明的人也会被感情冲昏头脑。况且黄韵清仅此一子,她爱儿子势必胜过一切。柯兄珍重。啊,这个药只有一个时辰的效力。无须担心。”他说着提住王星澜尸身,嘿咻一声似扛麻袋一般扛在肩上,把照胆往地上一扔,冲双奚打了个手势便离开。 双奚两步跟上,一把拔起照胆,冲柯一尘眨眨眼,认真道:“这个我要了!不过我可不是趁人之危。这人之前是真心想杀我,现在我拿他兵刃也不过分吧?” 柯一尘无心与她争辩,疲惫地冲她摆手。双奚嘻嘻一笑,提照胆跟着元神机消失在满目疮痍的山林间。 两人一走,只剩下柯一尘与费九关相顾无言。柯一尘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一下瘫坐在地上,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不可遏制地轻微颤抖。一抬头,正迎上费九关的目光。她心里一跳,那目光无比复杂,似愤怒、似苛责、又似哀伤,竟让她觉得有些刺痛,只得眼神躲闪不与他相触。 忽然费九关开始颤抖起来,脸上潮红开始退去,脸色变得惨白无比。全身骨骼如炒豆般发出密集咔嚓声响。柯一尘一惊,连忙爬到跟前将他抱住,关切道:“大哥!你怎么了!” 她不知道费九关已然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这也是元神机愿意留他一命的原因。 正如元如意所言那样,费九关一身澎湃气劲全是丹心诀鼓荡而起,那是涸泽而渔,难以长久留存,亲眼见到柯一尘击杀王星澜后费九关更是万念俱灰,心力一衰,气劲更难持久。现在停止催动,气劲如海潮般褪去,竟是一身功力都要离他而去,从此丹田气海便如干枯的河塘,在也产生不出气劲,形同废人。 费九关自己明白自身的状况,但现在已不那么在意。他躺在柯一尘怀中,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义弟,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个时辰悠悠过去。只见他一张口呕出大股鲜血,染透了柯一尘衣襟。他挣脱柯一尘怀抱,翻身而起,对她怒目而视。 他的身形遮蔽了天空,柯一尘只能见到那双灼人的双目。她低下头,柔声道:“大哥,你无恙吧...” 费九关默不作声地望着她,从牙缝里蹦出话道:“你杀了王兄。” “元神机这次敢阻拦王星澜,是打定主意要与倚晴楼动手了。一个活着的王星澜落入他手,一定会以此来要挟倚晴楼...” 柯一尘低着头像个认错孩子,语速飞快的辩解,却始终不敢抬头正视费九关。 费九关盯着柯一尘,又一次重复道:“你杀了王兄。” “我是在替王兄着想,他一定也不愿见到倚晴楼毁于元神机之手...” 费九关怒吼道:“莫要再说借口!” “借口?”柯一尘也非是柔顺脾气,噌地站起,声音陡然高了八度,“我这是在救你!若没有我,你早就被那痨病鬼一刀砍头啦!到那时王星澜还是个死!你费大侠死得有什么意义?” 费九关虎目含泪,举手便要给柯一尘一巴掌,可手掌抬起终究还是无力地落下,悲声道:“我知你是要救我。可是一尘,你我均答应要护住王兄周全,如今我却因他之死而得以苟延残喘,这般活下去我还不如死了痛快。这让我心好痛啊!” 他手掌按在柯一尘肩头,柯一尘只感那手沉重无比,她握住费九关的手,低声道:“大哥。我们走吧,走得远远的,回洪武去。我可请得岳松岩前辈亲自教你,到时候习得一身神功,再来为王兄报仇。” 费九关看着柯一尘,又看向自己那只被握住的手,只有他自己明白,现在的他已经报不了仇,除了留下一条性命,他已经什么也没有,可一条性命又能让他做什么呢?抽回手,悲怆道:“你走吧。” 柯一尘双眸瞪得老大,没明白费九关是何意。 费九关盘膝坐下,再也不看柯一尘,说道:“我未能保护得了王兄,也不妨再失信于你。你走吧,回洪武去吧。从此以后你我再无半点干系。” 柯一尘一怔,鼻子一抽,纤细的身子簌簌抖动起来。她强忍住情绪,颤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费九关慢慢闭上眼,“你若没听清,我可再说一遍。你是我义弟,却也杀了我的好友。我无法再与你同行了,你我就此别过吧。” 这一次他的话字字入了柯一尘耳中,她明眸中顿时有一股水雾氤氲而起,贝齿轻咬,恨恨道:“我救你性命,你却要跟我恩断义绝?” 费九关这次没有答话,仿佛入定了般一声不吭。 柯一尘盯了他好久,连自己咬破了嘴唇也未曾发觉,忽地点头凄然笑道:“好!费九关!你很好!” 她倏然出手,一掌掴在费九关脸上,决然道:“恩断义绝就恩断义绝!你那么想死,现在就去死吧!” 她皓腕一转,手掌再度划了一个圈,与先前击毙王星澜的招式一模一样,朝费九关头顶落下。费九关毫不理会,坦然受之。离他头顶三寸,那只纤细手掌骤然悬停,开始哆嗦起来,再也不忍拍落。 她最后望了眼费九关,终究还是忍不住落泪,再度露出凄婉神情,呜咽道:“你去死吧!”捂着脸,哭着奔出。 费九关睁开眼,望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喟然叹道:“一尘,你保重吧。” 山野间再度安宁,好像刚才的悲欢离合只是虚幻。费九关不知自己独坐了多久,自知太阳逐渐偏西,山谷间一片赤红,映衬焦黑的大地,让人心生恐怖。 忽然有咔嚓声响,费九关闻声转头,晏空花清冷的身影已立在他眼前。她那张金琴背在身后,银白狰狞的鬼面在夕阳下泛起一片红晕,雪白的衣襟上染着大片血迹,不知是她的还是别人的。看到费九关,她冰冷的眸子里闪烁出一丝宽慰,“星澜呢?” 费九关暗自深吸一口气,平静道:“王兄已死。” 晏空花顿时怔住,面具下的面容霎时失了血色,藏在袖中的双手也微微颤抖。她盯着费九关,朱唇微张又闭阖,反复几次才问出声道:“是谁?” 费九关迎向晏空花的视线,坦然道:“是我。” 晏空花螓首微摇,断然道:“不可能。柯一尘人呢?” “他已回洪武。”费九关伸手入怀,取出一物递到晏空花手中,缓慢而坚定道:“有负所托,甘愿以死谢罪。” 晏空花接过那物一看,正是前夜自己交付给费九关的竹节。她手掌一颤,目光沿着竹节上移,慢慢停在费九关的脸庞。 他表情平静,目光里透着一丝坚定。晏空花触到他的目光,顿时明白他已做好了打算,幽幽叹道:“既然如此,随我走吧。” 第八十八章 香海的眼泪 王星澜的死讯被晏空花带回倚晴楼,当天便有一道命令从倚晴楼发出,通传天下,霎时整个武林都震动起来。 这道由倚晴楼主黄韵清下达的命令极其简单,内容只有两点:一,倚晴楼不惜一切代价诛杀夜猿部少主元神机。二,倚晴楼动员所有人马,天下搜捕阜平城主犯,小天火柯一尘。 顷刻间倚晴楼庞大的情报网开始运转起来,无数遍布天下的百花与群芳们在暗处涌动。一时间此事闹得是沸沸扬扬,连带 着双方在齐云山的摩擦也天下皆知。 世人虽不知双方到底因何而战,但这一仗出动了天寒有雪、辛青、元如意等高手,显然是事关重大。甚至有传言说,倚晴楼主黄韵清曾呕血数升,口中只喃喃念道元神机与柯一尘的名字,发誓要让此二人生不如死。 而处于风口浪尖的夜猿部却出奇的沉默,没有对此作出丝毫回应。只有一些部中老人隐约从近期部族内人马调动中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王星澜身为黄韵清与王虚舟的独子,一直以来身份不为世人所知。所以此战的因由,除了少数知情者外其余人都只是雾里看花。也正因如此,倚晴楼的高调动作惹得世人众说纷纭。 有人猜测是夜猿部从倚晴楼手中得了什么要紧的宝贝,惹了黄韵清不快;还有人猜测是齐云山一战夜猿部大获全胜,诛杀倚晴楼人马无数,与倚晴楼结下了血仇;更有疯言疯语,说是天寒有雪冰清玉洁,却不慎被夜猿部少主元神机摘了去,从中穿针引线的便是那柯一尘。因此黄韵清誓要报复。 总之江湖流言,众口铄金,其中匪夷所思之处令人难以尽信,但有一点是世人明确知道的,就是那个叫做柯一尘的人绝对与此事有关,并且此人多半是难逃一死。 北地燕云城的一处客栈,到了午饭钟点,今天刚入住的三名客人稍作歇息后来到大堂。 李香海换了一身水蓝色的襦裙,腰系淡紫色纱衿,秀发结成鬟,无暇若水,柔婉轻盈。她白玉般的柔夷牵着另一只深褐色的手,带出一个身负长枪,黑衣披发的冷峻少年来。两人并肩落座,宛如一对璧人,围观的食客无人不在心中暗赞。 他们三人结伴以来,一路向北。李香海心思单纯,又是初次独自离家,看什么都新奇有趣。而万书生又对李香海暗自倾慕,使尽了浑身解数讨好于她。一路上走走停停,东游西逛。行了半月还未走出北峰州。直到他们得知了倚晴楼通缉柯一尘的消息,李香海这才大惊失色,三人抖擞精神赶至燕云,想要探查柯一尘是否已被倚晴楼捉住。 娃娃脸的万书生坐在两人对面,他抬起手中折扇在空中晃了晃,摇头晃脑道:“香海姑娘,这燕云原为洪武疆土,但自立十多年,久经战火,物产不丰。可唯有一样东西是驰名天下,咱们既然来了,那么少不得要去见识一番。你可知是什么?” 李香海微微一笑,尚未答话,长空破眉头一扬道:“天寒有雪。” 两人齐齐白了他一眼,李香海啐道:“是胭脂啦!倚晴楼的胭脂冠绝天下,而且每季度都会有新品售卖。在南都上到清淑公主,下到平民百姓,只要是女人没有不喜欢的。阿破,咱们去买一盒好不好?” 长空破莫名其妙道:“我又用不着,买它作甚。” “可是,可是我想要啊。” “那你自己去便是。” 李香海哑然瞠目,万书生趁机道:“香海姑娘,呵呵呵,别理会阿破。我陪你一逛如何?不是我吹牛,倚晴楼主与我算有几分关系,你既然喜欢胭脂,我只需拜会她一下,要多少都不是问题!” 李香海不信,撇嘴道:“书生你又在吹牛!倚晴楼主可是天下第一流的人物,不说富甲天下,光是以一城之力对抗洪武贺兰两国,这就不是寻常人能有的业绩。这样的人物跟你这穷书生又有什么关系?你要真这么厉害,刚才我们在路上遇到山贼时你怎么躲起来了?还有上次,还有上上次,不都是靠阿破打发的?” 万书生羞愤地涨红了脸,抗辩道:“我哪有躲?哪有躲!我是在跟他们讲道理,教他们廉耻,导他们向善,让他们明白做人的道理。阿破倒好!每次在我快要说服他们的时候突然出手,让我前功尽弃!” 长空破犹豫了一下,说道:“可我也不能看着你挨打...”他话说一半,被万书生狠狠瞪了一眼,识趣地闭上嘴。 李香海不忿道:“阿破。你武功这么高,干嘛处处听书生的话?” 长空破摇头道:“我从小便听二哥的话。况且二哥也不弱...”万书生眉飞色舞地接过话来说道:“这叫长幼有序。我年岁比他大,他当然应该听我的。况且我说的都是精华妙理,比起阿破只知道动手,水平上明显高了不少吧?” 李香海托着腮,瞧着万书生滔滔不绝的说着什么“人而不仁,如礼何?”“君子怀德”之类一些文绉绉的话,对面长空破老老实实听着,是不是蹦出一两句却又让万书生气得跳脚。不禁笑了起来,忆起自己被赶出家门后随即被擒,终日惶惶以泪洗面的情景,若非他们相救,自己现在多半是生不如死。想到此她由衷道:“我能遇见你们真好呀。” 引经据典地万书生闻言一怔,“香海姑娘,你说什么?” 长空破道:“她说她能...” “啊啊啊啊!”李香海脸蛋烧地粉红,窘迫道:“我说,也不知道柯一尘现在过得如何了。” 三人毫无察觉,当李香海说出柯一尘三个字时,客栈熙攘地人群蓦然停顿,随后又迅速恢复如常,来往商贾行人依旧匆忙,可许多双眼睛似有意似无意地悄悄投向这边。 万书生纸扇微摇,一派成竹在胸地模样道:“莫要担心,我不是说了吗?我与倚晴楼主有些渊源。若是柯一尘真在燕云,小生只消去游说一番,与倚晴楼主剖析厉害,晓之以理,她定会将柯一尘交还与我们。” 李香海对他毫无信心,嚅嚅道:“可是,可是她要是不放人呢?” 长空破两眼放光道:“那就打。你们去救人,天寒有雪交我抵挡。” 李香海与万书生相顾无言,齐声叹了口气。李香海顾盼左右,幽幽道:“阿破...世上有那么多好事,为什么你整天只想着打打杀杀呢?如果多留意身边的人,也许就能发现比打架更有意思的事也说不定...” 长空破淡淡道:“我身边只有你们俩。能有什么意思。” 李香海气得别过头不理睬他。此时恰好小二前来上菜,万书生憋着笑道:“呵呵呵,香海姑娘你别理会他,他从小就是这副能气死人的脾气。不理他就好了。来,吃菜。呵呵呵...” 李香海晶亮地双瞳瞪出一丝怒意,微忿道:“阿破那么老实,你还说他坏话?” 万书生吃瘪后脖子一缩,只得连连称是,埋头吃饭。对面长空破见状微不可察地嘿了一声。万书生怒道:“笑什么笑!吃饭!” 长空破闭上嘴,老实吃起饭来。 饭菜刚吃了几口,忽有一个男装打扮的女子走入店中,她身形高挑,鼻梁挺直,两片薄唇紧闭,微微弯出一个弧度。虽然在笑,可眸中却含有一丝狠戾。女子方站定,店里立即有人上前与她低语。女子点点头,稍作环视后直径便走到三人跟前,似男子般抱拳行了一礼,道:“婢子倚晴楼郁袭衣,受领群芳兰花一职。敢请教三位贵人大名。” 倚晴楼百花群芳皆为寻常弟子,而拜领花名的皆是其中佼佼者,为倚晴楼精锐。一听她是倚晴楼的人,三人不由得一愣。万书生暗自挺胸,朝李香海扬了扬眉,起身回礼道:“姑娘客气了。小生名唤万书生,这俩位是李香海小姐、长空破。” 郁袭衣随着万书生的指引一一见礼,礼毕才问道:“唐突来此多有冒犯。三位莅临燕云所为何事?” 她举止得体,落落大方,万书生心中颇有好感,笑道:“实不相瞒。我们确实有事想要拜会贵楼主。” 听眼前这个书生张口便要见楼主,郁袭衣暗暗不悦,微笑道:“楼主俗务繁忙,恐有不便。婢子此来,是想代楼主问一问诸位。此行目的可是与柯一尘有关?” 李香海一听到柯一尘的名字,立刻沉不住气道:“柯一尘人呢?” 郁袭衣微微摇首道:“这是婢子想问诸位的。” 李香海一怔,失望道:“她不在...” 此时长空破眉头微颦,手掌发力,猛然将桌子掀起,挡在三人与郁袭衣之间。霎时碗碟纷飞,万书生与李香海惊道:“阿破你作甚!” 长空破并未答话,肩头一抖,背后长枪如黑龙出水,跃入掌中。她仗枪疾点,长枪带着乌光穿破方桌,却骤然刺了个空。郁袭衣已然退远,看来对方也是早有防备。 长空破默默收枪,这才说道:“她身上带了杀气。” 李香海愕然,万书生气道:“那又怎样!也可以跟她好好讲道理啊!” 郁袭衣淡淡看着三人,神色间已无了先前的亲和,语带严厉道:“既然是柯一尘的朋友,就请留下吧!”她一声令下,顷刻间无数身影从角落里蹿出,将三人团团包围起来。 长空破长枪杵地,细数敌人约有二十之数,冷声道:“你们不是我对手,去叫高手来,莫要自误。” “慢着!慢着!都给我等等!” 一触即发之时,万书生挺身而出,一把将长空破拉回身后。长空破难得地不悦道:“二哥你别来碍事。” “你闭嘴!”万书生斥了他一句,朝郁袭衣叫道:“先别动手!一场误会,大家不妨坐下好好谈谈!” 郁袭衣点头道:“我自会与你们好好谈谈。” 万书生神色微喜,却听她下半句道,“待我擒下你们之后。” 话音一落,三人忽觉身上一阵无力,这才惊觉已经中了暗算,多半是郁袭衣事先已遣人在饭菜中做了手脚。待他们中招之后才现身与他们交谈。 万书生扫视敌人,思忖这下恐难以脱身。于是朝长空破打了个手势道:“你带香海先走,我留下与她们分说。” 长空破一把揪住万书生将他甩到身后,正砸在李香海身上。他用力之大,连带着李香海一起滚出老远。只听他嘱咐道:“走吧!城外会合!” “这...”万书生还想说话,看到身边面带惊惧的李香海,顿时不再多言,冲长空破重重点首,俯身抱起李香海。 李香海尖叫一声,慌忙道:“你想干什么?”只见万书生抱着自己猛然向外蹿出,眼看就要撞在敌人身上,他忽地脚尖朝地上一点,整个人骤然高高跃起,宛如仙鹤冲霄,越过包围,跃出店外,在一片惊呼中奔出丈余远。 他身法实在太快,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耳边听到李香海长长的尖叫声,人影已然走远。郁袭衣想带人去追,长空破闪身挡在门前,长枪一横,面无表情道:“一起上吧。” 郁袭衣冷然道:“那便如你所愿。” 一众倚晴楼杀手倏然动手,顿时四面八方皆是敌影,长空破战意高涨,一抖长枪,黑枪纵横发出一声呜鸣,宛若嗜血狂龙,武动乾坤。 李香海被万书生抱在怀中,一起一伏如同卧在马上一般迅捷,她遥望越来越小的长空破身影,心中完全不明白为何会突然遭此劫难。难道自己命中注定,一旦跟清淑公主扯上关系必定要倒霉吗?她眼眶不禁红润起来,自心底里发出一声问:“露华姐姐...你到底在哪儿啊...” 第八十八章 空山不见人 柯一尘当日呜咽着离开费九关后,在山林中也无心辨别方向,只是一味地奔跑。心中不停咒骂。 “我恨你!我恨你!费九关!你去死吧!” 她服了凝元丹后四肢百骸各个穴窍已储存了雄厚气劲,虽不能如意运转,腿脚体力却也远超寻常的初武境武人。一口气跑了数个时辰,这才精疲力尽的躺倒在地。她仰头只见到浓密枝叶覆盖天空,这里先前未遭受山火,故而尚且显得宁静。她怔怔望着摇曳的绿荫,哇地一声痛哭起来,不住地踢打地面。 “费九关你这不识好歹、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蠢货!废物!混蛋!你这么想死就去死吧!就算你现在不死,我回洪武之后也要带人活剐了你!还有元神机!我定要把你剁碎了喂狗!还有双奚!还有,还有晏空花!你们都对不起我!我定要把你们尽数杀了!” 乱骂一通后,她又回想起费九关最后的话语,心中发酸,忍不住又抽泣起来,委屈地想:“周露华呀周露华,你原本就不是什么善人,费九关那套仁义道德对你来说不过是狗屁,为什么现在却要因为这些受他责难?王星澜对你又算得上什么?凭什么要为他舍命?费九关混蛋不识抬举,你从今往后不管他死活便是!反正回了洪武,还有怀渊哥哥疼你爱你。” 想到此处,她攸然坐起身,恍然自语道:“对呀!我还有沉渊哥哥!还有父皇!皇兄!费九关对我来说又算得上什么?连给怀渊哥哥提鞋都不配!我要回去!我要回洪武!” 方振奋起来,又想到费九关的模样,不禁心中绞痛,思绪难以遏制,“可是怀渊哥哥真的在乎我吗?他若真的在乎我,为何到现在还没来寻我?难道,难道他不会来了?其实他根本不想娶我?难道父皇与皇兄也没有派人?他们都不要我了吗?” 她不由惶恐起来,好像自己被全世界抛弃,变成了孤零零地一个人,眼望着空山,更觉自己形影相吊,不禁再度垂泪。一直哭了数个时辰,直到精疲力尽,倦意涌上,便就此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她呆望山林,恍惚间只觉自己不在人间。她站起身,发觉身上满是泥土落叶,邋遢无比,要在以往这比砍她几刀还要难受。可以眼下她却毫不在意,只悲伤地想,“反正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谁也不要我了。干不干净又有什么区别?哪怕我现在死在山里,又有谁会挂念?” 其实少女伤情总是如此。虽然柯一尘自己未曾发觉,但在情之一字上她不过与世上所有少女一般无二,都因为情而郁郁寡欢,进而愤世嫉俗,只觉得生无可恋。好像世间人都对她不加理睬,无人真正关心与她。 这般浑浑噩噩在山中乱晃,困了便睡,醒了便哭,饿了随便寻些看起来能吃的东西充饥果腹。她整日失魂落魄,徘徊山野,心中悲苦难耐时便对花鸟鱼草木倾诉哀思。 如此这般日复一日,居然在山中一连生活了五六天之久,全然不知山外人世间已因她掌毙王星澜的举动起了遽变。 这一日她依旧游荡在空山之中,忽闻身后一阵低吼。扭头一看,原是一只白额猛虎,四爪低伏,獠牙微露作势欲朝自己扑来。她陡然见到如此猛兽,不由得身体一僵,可心中木然地想,“既然谁也不要我了,留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倒不如死在此地来的痛快。” 心中有了寻死之念,她不仅不躲,反倒大步朝老虎走去,边走边道:“喂!你过来吃我吧!但你记住,可不能伤到我的脸,需把我头留下,叫人看到我周露华是死在这里的!” 这突然举动反倒把老虎吓得往后一缩,低吼着俯身后退,一时不敢贸然扑出。柯一尘瞧在眼中,怒道:“你一个山中之王,却连吃人的胆子都没有吗!给我过来!” 话语未落,老虎在她未有防备时猛地扑出,迅疾如电,柯一尘只见到森然利齿咬向自己,一个激灵,下意识一抬手,像是驱赶蚊虫般甩出巴掌,正打在虎头之上。 只听喀巴一声闷响,那头百来斤的猛虎顺着她巴掌的方向横飞而出,重重撞在树上,树木摇晃,落叶纷飞。 柯一尘惊讶无比,瞧那老虎一动不动,便走进了瞧去,只见虎头已被打得脑浆崩裂。不禁瞧着自己的手掌,怔怔地出神。 那么大一只老虎,挨了自己一巴掌连哼也不哼便死了,这是何等可怕的力量?自己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厉害了? 她唯一能想到的解释便是自己服下的那枚凝元丹。连忙把另一粒从怀中掏出,望着那清香扑鼻的丹药,忍不住惊叹:“这要是给费九关服下,说不定他一下就能变成怀渊哥哥那样的高手了。” 说完她随即醒悟,暗恨自己没出息,翻手给了自己一耳光,幽怨道:“周露华啊周露华!你堂堂公主,何时变得这般下贱!人家都不要你了,你还心心念念作甚?这枚丹药他就永远别想吃到了!” 她抬手作势欲扔,可心中既想到费九关,又念起王星澜最后嘱托时的模样,一颗心顿时软了下来,重新把凝元丹收回怀中,默默地想,“等以后见到倚晴楼的人。物归原主便是。” 她如今得了凝元丹滋养,只消按部就班修炼到百川境,便立刻能够成为年轻后辈中的翘楚,可她却丝毫快乐不起来,自语道:“我变得那么厉害,说不定现在已经是百川境的高手,比费九关还要厉害了。可是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没人疼没人爱吗?” 想着想着她又要哭出来,急忙宽慰自己,“我现在也有了自保之力,不如回洪武去!父皇、皇兄、怀渊哥哥,他们一定是找错了方向才没有找到我。只要我回去,他们一定会疼我的!对!我要回去!” 有了想法,她稍作振奋,随便寻了个方向便走。 其实她丹田气海未开,只一个初武境,远没有达到百川境握铁有痕、踏石留印的程度。只是凝元丹药力散于周身,无形中增加了她的力气。初武境的费九关尚有力搏虎豹之能,眼下的柯一尘虽无百川境能为,力量上却也比寻常初武境要高出许多。 柯一尘埋头走了大半日,腹中饥渴难耐。她没有露宿荒野的经验,也不知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这几日浑浑噩噩,寻死觅活,也不管草木果实有没有毒便往嘴里塞,万幸始终没被毒死。现在她有了回洪武的愿望,自然不肯随意乱吃东西。 正束手无策时,一昂头,忽从枝叶缝中望见天空有一道炊烟升起。不由得喜出望外,循着方向朝那处走去。她气力增长,脚力也快,有了方向片刻便赶到那炊烟所在。原是一个简陋的农家草房,外面围了一圈树枝作篱笆,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村妇正坐在院子里看炉火,小炉子上炖煮着一个土锅,溢出一丝奇妙地味道。 柯一尘饥火中烧,一闻到味道便狂吞口水。当即靠近,隔着篱笆朝那中年妇女叫道:“大婶!您在煮什么好吃的?我能尝一口吗?” 村妇低头看炉子,头也不抬地回道:“煮药!” “哦...”柯一尘眸子在炉火上打转,不舍道,“那...我能尝一小口吗?” 村妇抬起头上下打量柯一尘,柯一尘也看清了村妇长相,她莫约四十多岁,穿了件淡黄色的衣服,皮肤粗粝,体态颇为胖硕,长了一张圆圆地大饼脸,看上去极为和蔼。村妇瞧了柯一尘一会儿,扑哧笑了出来,顿时大饼脸上起了几个褶子,看得柯一尘又咽了几口唾沫。 那村妇笑道:“小伙子你怎么跟个泥猴一样,看你的样子,倒像是在山里饿了五六天!” 柯一尘不好意思道:“不瞒您,我迷路了,真的在山里饿了五六天...” 村姑起身,手在腰间擦了擦,推开篱笆道:“进来吧,婶给你做点吃的!” “哎!” 柯一尘连忙跟着村妇进屋。柯一尘刚坐下,村妇便提了半桶水让她梳洗。柯一尘自是千恩万谢,待梳洗完毕,村妇已端出两张粗面饼,一碗米粥来。 数日未进水米,柯一尘见到面饼便如见到父皇一般,接过之后也不顾及教养,一声不吭地撕咬起来。一旁村妇见她这副吃相,忍不住笑道:“慢点吃,饼子倒还有几张。” 柯一尘连连点头,如风卷残云一般,顷刻间便将两张饼吃得一干二净。她腹中稍有饱意,人也变得精神起来,慢慢端起米粥嘬了一口,打量起周围。屋里摆设十分简单,看得出这村妇平素生活清苦。显然能拿出这几张饼已是这家的极限,柯一尘不禁心怀感激。 那村妇见她吃得差不多了,便与她闲聊家常,问道:“小伙子,你怎么一个人在山里转悠?” 柯一尘眼圈一红,难过道:“我是被人丢在山里的!” 村妇一惊,问道:“谁呀?你的仇家?” “一个姓费的混账!我救他性命,他却恩将仇报!” 柯一尘越说越是低落,连忙摇摇头,笑道:“咱们不说这个!大婶,这儿怎么就您一个人?您的丈夫儿子呢?” 村妇似被触及了伤心事,苦着脸道:“都死了,十多年前就死了。老早便只有我一个人了。” “这样啊...”柯一尘也跟着叹了口气,端起米粥道,“您一个人在这山里儿多辛苦。就没有什么亲戚能够帮帮您吗?” “倒是有一个侄子。”村妇幽幽一叹,垂泪道,“可是前些日子也被人打死了...” 柯一尘本就心中充满哀怨,一听村妇这样说,愤然道:“谁打死的?我去帮您报仇!” 村妇一抹泪,顺手在身上擦了擦,哀声道:“我也不知道。只听人说,是与一个叫柯一尘的小子有关...” 咣当一声,米粥落地,陶碗被摔成了四瓣。 柯一尘惊恐地望向村妇,背后冷汗涟涟。她发现不知何时,那村妇也在幽幽盯着自己。 她呵呵干笑两声,额头汗下,颤声问道:“大...前辈,怎么称呼?” 村妇端坐凳上,圆脸上一派温和从容,可那目光却让人不寒而栗,答道:“桂中秋。” 柯一尘不可遏制的哆嗦起来,她之前曾听王星澜提过。花流桂中秋,那是倚晴楼主黄韵清的结义姐妹,倚晴楼百花的首脑,燕云除了晏空花之外两名天地境高手之一! 眼前的大婶居然是天地境高手?!是天下最著名的杀手头子? 她只想了想便觉后脊发凉,体若筛糠,哆嗦着站起身,朝桂中秋行礼道:“不知花流前辈在此,晚辈这便告辞了。哈哈...哈哈哈...” 见桂中秋依旧端坐,毫无反应,柯一尘当机立断扭头就往外走。 刚迈出一步,猛觉右腿一阵剧痛,整个人一歪便栽倒在地。她痛呼几声,只觉得右脚不仅疼得使不上力,更是不停颤抖,似乎是被打断了。她一抬头,只见桂中秋站在她身后慢慢扬起手。 啪啪! 两记响亮地耳光抽在柯一尘脸上,打得她两眼发黑,两边脸颊火辣辣地疼。事已至此,她哪里还不知道桂中秋是冲着自己来的?不禁心头火起,倚晴楼这般不客气,这个胖女人胆敢折辱自己,她还从未受过这种待遇,原本想要辩解的话顿时被咽了回去,咬牙道:“为了区区在下,居然让一个天地境看守在此。倚晴楼倒是费心了。” 桂中秋漠然看着柯一尘,一只脚递出,踩住她受伤的右腿,“有人说你回洪武了。我不相信,在此结庐看来是赌对了。” 她脚上慢慢加劲,柯一尘疼得连声哀嚎。桂中秋淡淡道:“断你一条腿,抽你两耳光。这是我作为星澜姨娘给你的见面礼。莫要嫌少,楼主已等不及要见你。” 柯一尘完全明白自己杀王星澜的事情已经被倚晴楼知晓了,她索性不再客气,冷笑道:“你们若真有本事,去找元神机报仇啊!折磨我又算什么本事?” 桂中秋冷冷道:“元神机要杀,你也跑不了。安心随我回倚晴楼吧。” 她手朝柯一尘抓去,柯一尘下意识出招相迎,可无论怎么躲,均躲不过那一抓。柯一尘只觉脖子剧痛,眼前一花便被桂中秋倒提在手中。 桂中秋大步走出,推开篱笆,另一只手攸然一甩,顿时一股沛然大力席卷,整个草房如纸糊一般,被瞬息冲散,化作片片瓦砾茅草飘落满地。 柯一尘被她到提着一动不能动,四肢悬垂,随着桂中秋的步伐来回晃荡,远看上去,就像方才桂中秋提地那只水桶一般。 第八十九章 添得情怀转萧瑟 桂中秋提着柯一尘走出齐云山,顺着山道,路的尽头有一匹马系在树旁,见到她来,咴咴地打了几个响鼻。 桂中秋轻轻抚摸马头以作安抚,从马背上扯下一个布袋,像装牲口般把柯一尘套入,将她捆在马上后用力扯了两下,确认捆得牢固后还不忘叮嘱道:“你最好不要乱动,要是掉下去容易被马踩死。” 她动手时干脆利落,仿佛没有感情的恶鬼。可没有杀意时,倒真像个寻常大妈一般温和细心。柯一尘身处布袋中,只觉得腿伤处剧痛,稍一动便钻心彻骨,如何能从马上滚下?她心里怨恨陡生,冷笑道:“用不着你假好心!摔死了不是正合你意?” 桂中秋呵呵笑了几声,声音颇为响亮。她用粗粝地手掌隔着布袋轻拍柯一尘,举止像是在安抚马时一样,语气敦厚如规劝后辈:“小姑娘要懂得惜命,不要整天把死字挂在嘴边。否则人听了觉得姑娘家没教养——你就算死也得死在倚晴楼的地牢里,否则大娘捉你作甚?” 她年逾四十,在作为倚晴楼杀手头目的近半生涯中切实地做到了杀人如麻,一身杀气已到了不寒而栗、不怒自威的境地。只将温暖宽大的手掌拍在柯一尘身上,令柯一尘不自觉地汗毛倒竖,本能地感到挥之不去的冷意。下意识的自我保护让她硬是将一句“我呸”咽回肚里。嘴里哼哼了两声算是回应。 桂中秋眉宇舒展,和蔼道:“乖孩子。”说话间已翻身上马,纵马向燕云驰去。 这一走便走了足足一日,桂中秋似乎着急返回,一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丝毫不做歇息。柯一尘在后面颠得五脏六腑几欲倒转,断腿处几乎失去了知觉。 如此虐待激起了她的性子,她心中揣测,“这老妇多半是故意为之,想让我吃点苦头看我笑话。我堂堂公主,岂能服软?倘若我开口求饶,我洪武周氏的脸面往哪儿搁?” 她正处于伤情幽怨之时,一腔怨懑无处发泄,当下心念一坚,视桂中秋如同仇人,只觉其人一言一行皆是与自己为难。于是咬紧牙关,忍住疼痛,一路上竟没有吭出半声。 到了第二天上午,柯一尘忽觉马奔腾之势减缓,变成了踱步,周围多了市井叫卖、路人穿行之声。明白多半是到了幽州燕云城,只不知离倚晴楼还有多远。 又过了莫约一个时辰,布袋外天光一黯,她听到外面有数名女子小声惊呼,“啊!花宗!”柯一尘一激灵,暗道:“到倚晴楼了!” 只听桂中秋道:“通知楼主,人我已带回。” 这话又惹得一片女子惊讶之声,听声音外面人数颇多,隔着布袋,柯一尘都能感觉到自己现在整成了众矢之的,无数目光似乎穿透布袋,牢牢钉在自己身上。她正想着要不要动弹一下,吓唬外面众女,忽觉身子一轻,桂中秋似下马步行,又将自己提起。她心不由得一紧,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见到谁。 那个当今天下最为传奇的女人。她身份众多,每一个身份都是非同小可。 她是战神王虚舟的妻子,是传说中三山现存的唯一弟子。她是荣王周庭安的挚友,是力挽狂澜独自撑起燕云的倚晴楼主,她还是...王星澜的母亲。 柯一尘蓦然生起一股歉意,自己将王星澜一掌打死,着实没有颜面去面对他的母亲。她默默地想:“虽然倚晴楼是帮子反贼。可黄韵清到底身为人母,恨我一些也是应当。她只要肯好好与我说话,我便将其中利害说与她听。她既然号称足智多谋,就应该能理解我的意图。到时候如能一笔勾销,那是再好不过。” 桂中秋步履起伏虽小,但行走极快。柯一尘自觉地外面明暗反复变化,走了一炷香地时间,眼前又是一暗,像是进了室内,桂中秋也停了下来。 随着她一停,四周陡然寂静无声。柯一尘惴惴不安地低侧耳细听,却连一丝声响都听不见,好像这里什么人都没有,耳中只闻自己的心脏咚咚跳动。一股压抑感逐渐蔓延。柯一尘竟有些惶恐起来,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幸好她确信桂中秋还在,因为她仍被桂中秋提在半空,这居然给了她一丝安慰。 她不知过了多久,其实并没有很久,室中陡然响起一个柔弱女声,“她就是柯一尘?” 听到这声音,柯一尘心中忽觉有些失望。在她想象中那个倚晴楼之主,应是一个手腕高明,言语间充满威仪的干练女性,可那声音听起来甚是柔弱软糯,透着一股疲惫凄婉,令人一听便忍不住心生怜惜。这实在不像是掌管燕云城的倚晴楼主该有的声音。 但毫无疑问,能在此时此地发话,这声音地主人正是倚晴楼主黄韵清本人无疑。看来丧子之痛已让这位女强人难以承受。光从声音中便能体会到她悲怆的心境。 桂中秋似乎不忍见她如此,叹息一声,安慰道:“楼主莫要太伤心。以免伤到身子。” 那声音微提,如同小女生一样倔强,“伤心?伤什么心?捉到此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哈哈!中秋你做得好。星澜死了,她岂能逍遥?” 桂中秋暗暗一叹,把布袋打开,往外一倒。柯一尘天地倒悬,一骨碌滚了出来。她摇晃着脑袋定了定神,慢慢抬起头来,才知道自己现在正处于一座雅致地偏殿之内。面前垂着一道帘幕,幕后隐约可见一个削瘦身影横卧榻上,手掌中似在把玩某物。 虽瞧不真切,柯一尘也知道此人便是黄韵清。 这殿中除了黄韵清与桂中秋,还有两人在帘幕下方左右落座。右手边是个年逾三旬的美妇,身着荷色曲裙,甚是雅洁,鬓上戴有粉色樱瓣配饰,手持一宗长卷细细的读着,对外界变化置若罔闻,瞧也不瞧柯一尘一眼。 能在此地落座,这妇人身份一定不凡,柯一尘猜测,想必她就是王星澜提过的倚晴楼另一个天地境高手,群芳之首,老樱柳寂寞。 左手边则摆了两张椅子,上手一张空悬,应是给桂中秋预留。下手则坐了一个白衣披发地女子,戴了一张银色鬼面,极其狰狞可怖,只坐在那儿便散发出一股森冷之意。 柯一尘之前从未见过她这副打扮,但两人目光一触,她立即猜出女子身份。心头无名火起,冷冷地哼道:“晏空花!” 晏空花朝她微微颔首,不知在想些什么。帘幕之后的黄韵清似乎没有起身瞧瞧柯一尘的兴致,斜躺在榻上没有动作。晏空花见义母没有问话的意思,便代她开口道:“说吧。” 柯一尘一怔,“说什么?” 晏空花顿了顿,语气中夹杂了些许情绪,“说说是谁杀了星澜。” 柯一尘倏地怔住,脑中疑惑起来。“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她们不知是我杀了王星澜?当初在场者只有四人。除了元神机那两人,剩下只有费九关那个混蛋。难道费九关没有落到倚晴楼手里?或者是他没告诉倚晴楼是我杀了王星澜?” 她忽然怨恨地想:“既然如此,我不如将这罪名推到费九关那个混蛋身上!那个忘恩负义、不识好歹的蠢人,死一百次也不够多!” 她打定了主意,抬起头正欲开口,忽地触到了晏空花的目光。 那双眸子充满了复杂地情绪,望着柯一尘,眸中竟隐约透出一股哀求与期盼。柯一尘一下僵住,脑海里不知怎地,浮现出的却是费九关临别时的模样。 他当是不也是满脸的悲痛,全身伤痕累累好像快死了一样吗? 她心里蓦然一酸,原本恶毒地快意变得索然无味,心道:“我救他一次,何妨再救他第二次?倚晴楼知道我是凶手,多半就不会寻他麻烦。倘若我因此死了,他却活了下来。那么他一辈子都得欠着我!” 她微微仰首,答道:“自然是我杀的。怎么?你们不知道内情便将我捉来了吗?” 第九十章 你叫什么名字? 她坦言是自己杀了王星澜,殿内气氛陡然凝固。 晏空花身子微松,轻轻阖上眼。柳寂寞放下卷轴,开始仔细打量起她来。站在她身边的桂中秋圆脸上满是讶异,眯起眼睛,目光变得凌厉。帘幕后的黄韵清似乎颤抖了一下,用一种似笑非笑的奇怪语气道:“你说,是你杀的?” 柯一尘说也说了,索性坦然道:“不错。是我一掌将他拍死的!” 当即从三人进齐云山开始,如何遭遇元神机,如何落崖,如何兵分两路,又如何寻到王虚舟的尸体,最后如何遭遇元神机的算计一一说了。她口齿伶俐,所见所闻无不说得绘声绘色。在场四人竟无一人出言打断,均默默的听着。 待她说完,黄韵清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我如何相信你?” 柯一尘思索片刻,从怀中取出一物抛向晏空花,晏空花素手接住,见是一枚浑圆澄黄的药丸,她一惊,起身递到帘幕之后。 榻上的黄韵清接过药丸,仔细端详了一阵,身子忽然簌簌颤抖了起来,悲戚道:“凝元丹!你们,找到他了?” “正是。”柯一尘喟然叹道,“若非元神机阴谋算计,王兄现在已经功成。我行此下策,也是为了...” 黄韵清忽地打断她的话,“我儿信你,肯将身家性命托付与你。你为何如此待他!” 柯一尘一滞,歉然道:“我只能救一人,王星澜若是活着落入元神机手中,你们倚晴楼...” 黄韵清丝毫不想听她解释,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厉声道:“你既杀了我儿,为何还能苟活于世?” 帘幕陡然被撩开,现出一个模样大概二十来岁,满面悲戚的女人。 柯一尘顿时僵住,脑中只有一个诧异的念头——“她不是黄韵清?” 那女人身材削瘦,容貌柔美,楚楚动人,看起来比柯一尘也大不了几岁,像是个恬静幽洁的新婚少妇。可王星澜今年也有二十岁。细算来,黄韵清年纪已近五旬,怎会如此年轻? 但眼前女人口口声声称王星澜为“我儿”,那悲痛的神情也是真的。她全身素缟,长发披散,面容憔悴得令人心颤。若非黄韵清,谁又会因王星澜之死悲恸至此呢? 她对眼前人感到诧异,可黄韵清的反应更令人吃惊。 一见到柯一尘,黄韵清竟是怔在原地,呆若木鸡。一双静湖般澄澈地眸子死死盯着柯一尘的脸,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地事,整个人连哆嗦都止住了。 其余三人感到眼前情况诡异,但也都不敢出声,默默看着她俩人彼此对视。最终还是柯一尘先回过神来,她只觉黄韵清的眼神难以言喻,好像自己是什么珍奇异兽一般。不自在道:“你看够了没有?” 她这话让黄韵清打了一个激灵,目光却仍旧不愿从柯一尘脸上移开。她忽地问道:“你叫什么?” 柯一尘道:“我就是柯一尘。” “柯一尘...你就是柯一尘...”黄韵清宛如失了魂一般,反复叨念这句话。桂中秋担忧道:“楼主...” 黄韵清对桂中秋的话恍若未闻,紧盯着柯一尘道:“你...可是柯芳枝的女儿?” 柯一尘闻言陡然一惊,竟不知该如何答话。 柯芳枝乃是洪武启庆帝后宫柯妃的闺名,也是柯一尘与昭明太子的生母。在产下柯一尘后柯妃便因难产逝世。当初昭明太子行走江湖时化名柯一吟,就是取了母亲的姓氏。 柯一尘想了想,旋即释然。黄韵清夫妇既然曾是洪武重臣,那么见过自己母亲也不足为奇。当即朗声道:“既然你认识我母后,那我也没什么好瞒的了。我便是当今洪武启定帝之女周露华!” 此言一出满堂俱惊。连晏空花也未曾料到柯一尘竟是洪武清淑公主。桂中秋皱起眉头,觉得此事变得有些棘手。柳寂寞却是深瞧了瞧柯一尘,从身边摸出一支精巧小笔,抬笔在卷轴上写了几行字。 听到柯一尘的话,黄韵清的表情却变得十分古怪,她眼中透露出一股难以言喻地震撼的情绪,可嘴角却不由地微微扬起,似是在笑,又似害怕。连声音也不自主的上扬,喃喃道:“你说你是周正泽的女儿?你就是周露华?” 柯一尘不悦道:“父皇的名讳,岂是你能叫的?” 黄韵清瞧着她那副倔强的面容,连连点头道:“不错,这个眉眼,这副表情。你确实是周家的人。你是周家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越说越是激动,忽然笑了起来,“周家,又是周家!杀我夫君的是周家人,现在害我儿子的又是周家人!这便是命,是命啊!哈,哈哈哈哈!” 她神色几近癫狂,长笑数声后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霎时将帘幕染作赤红。晏空花等三人都是一惊,抢上前道:“楼主!” 黄韵清却是止不住的发笑,癫狂中一双美眸流下凄然地泪水。见到这副模样,柯一尘也不禁为之恻然,低声道:“黄楼主,凡事要讲道理,天下皆知你丈夫是死在蒙归元和仇斯年手里,怎么能算到我们头上?你恨我周家,可也是你们先叛我周家。这次我是诚心相助令郎,但事与愿违,实非本意。我周家与你王家的恩怨,你丈夫临终前亦曾留书悔过。楼主何不让我修书一封送往洪武,让父皇派遣神将前来助你诛杀首恶元神机,从此两家修好如何?” 黄韵清伸手抹去嘴边血迹,过了许久才喘息道:“他说了什么?” 柯一尘稍作回忆,便将王虚舟的绝笔背了出来。听着王虚舟的遗言,不光黄韵清眼泪婆娑,在场双宗也是怅然叹息。晏空花虽戴着面具瞧不出神情,眼眸中竟也闪出泪光。 黄韵清待她说完,问道:“就是这些?” 柯一尘道:“还有七个血书大字留在石壁之上,‘愿洪武社稷永昌。’” “一派胡言!”黄韵清猛地一拍卧榻,怒道:“他是贺兰人,对洪武有甚情意?何来永昌?” 柯一尘无奈道:“他说便说了,我怎知他为何要说这些?你若不信,那权当他没说过便是。” 黄韵清皱眉苦思,反复念叨这七个字,忽地恍然道:“原来如此。”也不知她想通了什么关节,整个人都安静下来,再也不复之前那般激动。 晏空花等人见她似乎平静,也稍稍放下心来。只听黄韵清悠悠道:“愿洪武社稷永昌,误信友人...虚舟,你的意思我懂了。” 柯一尘暗自松了口气,说道:“你知道便好。” 黄韵清打量柯一尘一番,似是下了什么决断,拿起手边一物问道:“这件东西你可识得?” 那物正是她先前在帘幕后把玩的物件,莫约核桃大小,晶莹如琥珀。柯一尘一见,立即认出它是费九关身边那块罕见地烙心精金。激动道:“这是费九关的东西!怎在你手中?费九关人呢?” 黄韵清将烙心精金拿在手中把玩,淡淡道:“他的事,你无须挂心。只要回答我,魔刀杨心是你什么人?” 柯一尘摇首道:“什么魔刀,没听过。” 黄韵清继续问道:“那么翻云覆雨手你可有听过?三山四舍与你可有关系?” 柯一尘心想这女人可能是早年丧夫、中年丧子,连番打击下情绪起伏过大,现在已经疯了。问出来的话前言不搭后语,让人不知所云。于是她老实道:“没有。这块烙心精金乃是费九关师父周蛮留给他的。我只知道这些。” “是周蛮给的。”黄韵清点首,眉头舒展道:“如此甚好。如今你周家欠我两条人命。你待如何还来?” 柯一尘愕然道:“你...你刚刚...” 黄韵清瞧着柯一尘,森然道:“洪武社稷与你何干?难道你以为你姓周,今日便可逃得了?不论你是谁的女儿,落在我手中,便要叫你偿命!” 柯一尘不由得大怒,这才想到黄韵清相传是三山智舍传人,她那般询问,显然是怀疑自己与三山有关,师门同源不好下手。指着她愤然道:“你这疯女人好不晓事!你们倚晴楼眼看着就要大祸临头,却还敢得罪洪武吗?” 黄韵清怨毒道:“我儿子没了,天都塌了,还能怕什么?我瞧你脾气倒不小。中秋,你不妨将她另外三肢也折去,给她降降火气。” 桂中秋犹豫了一下,点首道:“好。” 柯一尘打了个哆嗦,颤声道:“你要作甚!”桂中秋不理会她的示威,大手罩下,柯一尘举起双掌去格挡,手法如幻如雾,但与桂中秋手掌一碰,双臂立时便被桂中秋内劲震断。 “啊啊啊啊!” 惨叫声霎时响彻大殿。黄韵清将她方才那一挡看得真切,倏地把烙心精金捏紧,嘿然道:“云式。你倒是好运气。” 桂中秋一旦决定下手,便丝毫不再顾虑其他。眼看柯一尘双臂颓然垂落,抬脚又将她左腿踩断。 这一次柯一尘只闷哼一声,脸色惨白,剧痛到无法呼吸。 她四肢着地,纤细的身子簌簌抖动,只能靠躯干的蠕动来微微挪到黄韵清的方向。抬眼望向黄韵清,怨恨道:“贱妇!你下手倒狠!且记着。我但有机会,定要灭你倚晴楼满门!叫你百倍偿还!” 黄韵清欣赏着柯一尘痛苦狰狞的表情,快意道:“你可慢慢等待机会。待寻回我儿尸首,便是你的死期!我们还有时间多多相处,往后的每一天,我都会让你会后悔活在这世上。” 柯一尘嘿嘿笑了几声,同样怨毒道:“我怎会后悔?仔细想想我早已灭了你满门,毕竟你连后都绝了,哪儿还有什么满门?” 黄韵清气得发颤,抬手欲给她几个耳光,但看到她的脸,心里不知在犹豫什么,又将胳膊落下,颓然怒道:“拖下去,关入女牢,每日行刑五十鞭!” 殿外有人应了一声,进来两名身着粉衫的婢女,一人拽着柯一尘一只胳膊将她拖了下去。柯一尘兀自大笑,满腔怨恨不言自明,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第九十一章 惜花情绪只天知 柯一尘一路被拖拽下去,笑声萦绕在偏殿之中,久久不休,至远方息。 目睹了全程的晏空花与双宗彼此相视,她们俱是久经生死的杀手,心志坚定,但面对洪武公主那阴冷的恨意,依旧觉得头皮发麻。 终于还是桂中秋率先开口,她走到右边椅子上坐下,露出一丝疲态,叹道:“唉......想不到杀害星澜的凶手竟是 她......” 柳寂寞将长卷卷起,淡淡道:“我等倒是错怪了好人。”她语气平和,声音温柔,一举一动更是端庄有礼,一望便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出身。 桂中秋眯起眼睛偷瞧了眼黄韵清,摇首道:“费九关故意欺瞒我等,说他是好人倒也不见得。” 晏空花方欲说话,卧榻上怔怔望着那枚凝元丹的黄韵清忽然点头道:“不错!费九关此人办事不利,累我儿惨死,他也该死!怎算得上错怪!柳妹,查出元神机藏在哪儿了吗?” 柳寂寞螓首微摇,“尚未查出。夜猿部管辖四州楼里安排的人手不多,始终未寻到元神机的踪影。此人好像对我方行事习惯知之甚详,一出齐云山便躲过了我方耳目,恐怕是早有安排。” 黄韵清怒道:“再查!他就算躲到珈蓝洞里!我也要将他拖出来千刀万剐!” 晏空花听到提及费九关,本欲开口说话,但见黄韵清怒火中烧,便默默低下头来。这些细微的动作全落在桂中秋眼底,她轻咳一声,说道:“只是这柯一尘的身份有些麻烦。洪武高手众多,我等目前还要针对夜猿部,难以分出力量抵挡。” 柳寂寞也赞同道:“两面树敌,不可取。” 黄韵清望着指尖的凝元丹,咬牙切齿地恨声道:“高手众多又如何?两面树敌又如何?谁杀我儿子,我就让谁偿命!我什么都不在乎了,就算是拼垮了整个倚晴楼,我也要叫他们血债血偿!” 桂中秋与柳寂寞对视一眼,桂中秋叹道:“那好,我两人就陪楼主与他们斗上一斗。” 始终缄默不语的晏空花此刻说道:“不如暂且压下擒住柯一尘的消息。” 桂中秋哦了一声,道“空花丫头,你有何主意不妨说来。” 晏空花微一欠身,说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寻回星澜的尸身,诛杀元神机。至于柯一尘,楼主之意乃是寻回星澜之后再杀。那么我们不如先压下柯一尘的消息。如果洪武来人问询,只推说未曾寻到。这样洪武方虽然心有疑惑,也难以直接与我们动手。趁这段时间我方便可腾出手来全力与夜猿部较量。待最后抵定,迎回星澜,再正式将此事宣出,杀掉柯一尘与洪武翻脸。” 桂中秋听罢眉头舒展,颇为赞许,“这法子不差。” 柳寂寞展开长卷,又往卷上添了几笔,“分化敌人,不令我方腹背受敌。此法甚好。” 晏空花还礼道:“两位姨母过奖。”她又转向卧榻,道:“楼主以为如何?” 黄韵清盯着凝元丹静静出了会儿神,倏然将丹药一收,淡淡道:“就按此法行事。桂姐柳妹,你俩多担待些。” 双宗一同起身,弓腰行礼道:“自然。” 黄韵清美眸扫向晏空花,看着她那银色的鬼面,微讽道:“难为你心里还有倚晴楼。” 隔着面具,看不出晏空花是何表情。只见她轻施一礼,平静道:“空花始终为倚晴楼着想。” “哈。” 一声轻笑,似含有无限嘲弄。帘幕放下,显然是黄韵清不想再多言。 三人相顾,桂中秋似乎尚有话要说,留了一步。柳寂寞与晏空花隔着帘幕行了一礼,便退出殿外。 出了殿才瞧出,原来这里是一处精巧小楼,楼外遍栽松柏,碧草青青,鸟语花香,一派盎然春意。只有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通向外面,顺着小径远眺,园外回廊九曲,亭台楼阁若隐若现,此地已是倚晴楼内廷。 柳寂寞朝晏空花望眼,向她点了点首,直径走出这方圆林。晏空花也顺着小径向外走,方走不远,就见到在花草摇曳之间,有一道翠绿色的身影自枝桠中显露出来。 柳斜斜俏生生地立着,两个粉拳紧握,眼圈通红地盯着晏空花不放。晏空花停步,淡淡道:“何事?” 柳斜斜似是刚哭过一场,神情尚有些亢奋,全然不顾身份悬殊,直言道:“你们捉到柯一尘了?什么时候杀她?” 晏空花摇头道:“此事自有楼主定夺。” 柳斜斜狠狠盯着晏空花,几乎要用目光把她刺穿,“那楼主何时处置你?” 晏空花平静道:“亦由楼主定夺。” 柳斜斜见她仍是那般淡漠,咬牙切齿道:“晏空花你莫要得意!你因徇私情,有意安排你那情郎陪少爷进齐云山,故意害死少爷。这笔账无人跟你讨,我来找你讨!” 晏空花默然道:“此事上我确有徇私之处,我已向楼主言明。星澜是我弟弟,我又怎会害他?” 柳斜斜阴郁着脸,嘿然道:“定然是你知少爷爱你成狂,一旦神功大成,未来必定要娶你为妻。你不愿嫁给少爷,所以才伙同费九关谋害了少爷。晏空花,你好歹毒的心肠!知道少爷是你弟弟,还能下这般杀手!” “胡闹!” 一声断喝,桂中秋宽大的身子出现在两人身后,柳斜斜一见,忙躬身道:“斜斜见过,见过花宗...”她说着眼泪涌出,低声啜泣起来。 桂中秋见状,叹了一声,语气转柔道:“斜斜,你与星澜一起长大,彼此亲睦。听闻噩耗,一时气昏了头脑,大娘我是可以理解的。” “桂大娘...” “但是,此等话休要再提!”桂中秋语气加重道,“空花亦是我从小看着长大,我知她不会做出那等事。你若再污蔑与她,休要怪大娘罚你!你可知道?” 柳斜斜委屈地低下头道:“斜斜知道了...”说着她又忍不住哭了起来。桂中秋再叹,“楼主要见你,去吧。谨记,莫要惹楼主伤心。” “嗯...” 柳斜斜答应着,拿袖子檫干眼泪,狠狠瞪了晏空花一眼,扭头朝小楼走去。 “唉...” 桂中秋见状又叹了一声,晏空花淡淡道:“花宗叹气的次数变多了。” 桂中秋横了她一眼,不豫道:“私底下叫什么花宗,怪不亲人的!” 晏空花莞尔道:“桂姨娘。” 桂中秋满意地点头,眯起眼睛,抱怨道:“楼里这一大家子本来好好的,现在星澜出了事,心全乱了,叫我怎么不叹气?” 双宗之中,老樱柳寂寞性子颇为沉静,不喜说话;而花流桂中秋虽是杀手头目,私下里却是宽和温柔,常对晚辈嘘寒问暖。晏空花等一众年轻人幼时受她颇多照顾,因此都与她亲昵。晏空花瞧着这位相貌朴素的姨娘,由衷道:“还需姨娘多担待些。楼主如何了?” 桂中秋无奈道:“彻底没了方寸,谁的话也听不进去,看来是下定决心要跟仇家干到底了。唉,也怨不得她。当年大帅身死,她还有星澜,还能振作。现在星澜也没了,她是什么都没了。这座楼子到底是她一手办起来的产业,若她执意要把它毁了,我们也只好随她去了。” 晏空花点首道:“不管如何,我也会陪着楼主。” 桂中秋深望她,语重心长道:“你是个懂事的丫头。你柳姨不善言语,有些话只能我来说。你虽不是她亲生,但也是她一手带大。没了星澜,她已失了理智,有些话你莫要往心里去。” 晏空花淡淡道:“无妨。楼主本就不喜欢我。况且此事我确实难脱干系。楼主若要怪罪,我甘愿受罚。” 桂中秋无奈摇首道:“楼主,明明是你义母,你偏要叫楼主。哪里是她不喜欢你?实在是你不懂不讨人喜欢!”说道此,她忽然饶有兴致道,“我问你。方才在殿里,你想说什么?可是要替那费九关说情?莫非你真对那费九关有情意?” 晏空花一怔,立在原地思索了片刻,怔怔摇首道:“我不知道。” 桂中秋自打晏空花十五岁之后就再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心里觉得好笑,“那姨娘这般问你。你可是想救那费九关?” 这一次晏空花坦然承认道:“嗯。” 桂中秋叹道:“傻丫头。你义母本就有些怨你,现在可不是救他的时机。你且记住,现在你义母一心要报仇,先顺着她来,哪怕让那小子吃些苦头也千万不要违逆了她。听柯一尘描述,那小子倒也是忠义之士,待你义母气消了,我们一起劝劝,应会放了他的。” 晏空花听罢心中稍感轻松,嗯了一声,“多谢姨娘。” 桂中秋笑笑便往外走,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骤然转身,眼里似有金星跳跃,“嗳。我听说洪武的关浮沉跟你也有些瓜葛,你俩联手对付白罗,可有此事?” 晏空花气质陡然一变,声若寒霜,冰冷道:“并没有。” 第九十二章 大娘救我 柳斜斜进入小楼,望着帘幕后那卧躺的身影,盈盈下拜道:“斜斜见过楼主!” 帘幕后黄韵清悠悠道:“斜斜,你来了。我听说你已三日未曾进食,苦了你了。你过来,走近点,让我瞧瞧你。” 柳斜斜站起身,撩开帘幕,跪在黄韵清榻边。黄韵清见她身材消瘦,面容悲戚,眼睛红肿,也不知这几日究竟偷偷哭了多少场,不禁握住她的手,怜惜道:“傻孩子,你受苦了。” 柳斜斜低声道:“斜斜不苦,斜斜是心疼少爷,心疼楼主。少爷曾告诉我,这世上他最敬爱之人便是楼主您。您若是过于伤心熬坏了身子,少爷泉下有知,定会责怪斜斜没有照顾好您...” 她越说越是哽咽,终于克制不住,伏在榻上失声痛哭起来。黄韵清的眼角也闪出泪花,她轻轻拍抚着柳斜斜颤抖的双肩,悲戚道:“好孩子。你对星澜痴心一片,这些年跟在星澜身后尽心照顾他,我都看在眼里。可惜你终究未能嫁进我王家,这些年苦了你了。” 柳斜斜泣诉道:“斜斜虽未有福分嫁给少爷,但心中早已偷偷认定自己是王家人,看楼主也与自己娘亲无异。只可惜,只可惜未能与少爷一同向您尽孝...” 黄韵清心中一暖,连声道:“好...你是好孩子,是我的好女儿。” 柳斜斜泪流满面,望着黄韵清,一下扑入她怀中,哭道:“娘亲!娘亲!” 黄韵清仰天流泪,抱住柳斜斜,悲伤道:“星澜走得太早了...只留下咱们娘俩儿...” 这般哭了一阵,柳斜斜蓦然道:“娘亲,斜斜有事想要求您。” 黄韵清拍着她后背道:“好孩子,但说无妨。” 柳斜斜恨恨道:“斜斜求您,害死少爷之人,请娘亲您一个也不要放过!” 黄韵清点头道:“我自然不会放过他们。” “还有柯一尘与元神机。请让斜斜动手,杀他们偿命!尤其是元神机,此人折磨我在前,又害少爷在后。此仇与我不共戴天,纵然拼上一条性命,也定要让他血债血偿!” 黄韵清连连道:“不错!要他们血债血偿!现在柯一尘已在我手,孩儿放心,只待寻回星澜尸身,便拿他以慰我儿在天之灵!” 柳斜斜瞪大了眼睛,怒道:“竟还要留她多活几天?” 黄韵清安慰道:“莫要气恼。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让人痛苦。走,娘亲带你去瞧瞧,好叫你解恨。” 说罢撩开帘幕,牵起柳斜斜的手走下卧榻。柳斜斜依言跟在其后,两人一路向外走,至女牢去亲眼瞧瞧柯一尘受刑的惨状。 ...... 柯一尘被拖出小楼后,一路笑声不绝,待出了小园,忽地不再发笑,闷不做声起来。拖着她的侍女颇感奇怪,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不笑了?” 柯一尘瞪了她一眼,“黄韵清那个贱人又听不见了,我还笑什么,笑给你听吗?” 那侍女睁大了眸子,仿佛天都要塌了,惊怒道:“你敢辱骂夫人?” 柯一尘冷笑道:“你若是被打断了四肢,拖去行刑,你也敢骂她!废话少说,拖着我你俩费劲我也费劲,不如要把我抬起来走地快些,莫要在这儿瞎耽误!” 两名侍女着实没见过柯一尘这样奇怪的人。彼此对视一番,真按柯一尘的话将她抬起,穿过曲折的长廊,送到倚晴楼地下女牢之中。 女牢深处地下,潮湿昏暗,柯一尘眼看自己一路向下,走过长长的台阶,眼前骤然一宽,确实一个类似大厅一般的空间,有数个妇人狱卒在此驻留,大厅深处有一个漆黑的通道,望去颇为幽深,不知通往何处。通道两边各有一间石室,其中一间石室内破风声、女人的厉骂声不绝于耳,隐约还能听见低沉的痛呼声,有人正在里面受刑。 柯一尘隔着石门听到里面鞭鞭到肉的击打声,只觉得刺耳之极,仿佛是打在自己身上,叫人心惊肉跳。纵然之前表现的无所畏惧,此刻仍不由得吞了口口水。两名侍女丝毫不体谅柯一尘的心情,直径便将她抬到右手边空着的石室中。 此刻早有牢头迎上,那牢头是个年逾五十的丑陋老妇,身材粗壮,竟比桂中秋还要宽上一圈,看上去孔武有力。冲着那两名侍女大声道:“小萝小苝,你俩不服侍楼主,跑这儿作甚?” 小萝气鼓鼓地举了举柯一尘,“这么大一个活人,翁大娘你还装看不到呀?快将这人绑上,每日荆鞭五十!” “五十?荆鞭?!”翁大娘悚然,重新打量起柯一尘来,正色道:“这小妮犯了什么罪过?居然要五十荆鞭?” 两侍女将柯一尘放下,小苝低声道:“你还不知道呀?她就是害死少爷的人!” “她就是柯一尘?” 翁大娘的表情变得无比怪异起来,深深瞧了眼柯一尘,又情不自禁地向另一间石室望去。两位侍女与柯一尘均感奇怪,侧耳仔细倾听,只听到那间石室中有人怒骂道:“说!柯一尘到底在哪儿?说!说不说?说不说!” 两侍女莫名其妙地望向翁大娘,翁大娘捂脸道:“群芳的郁袭衣昨天带来的。看来她又白费功夫了!” 小萝惊呼道:“昨天?难不成,难不成已在此受了一晚上的刑?!” 翁大娘点头,由衷道:“真是个硬角色。被下了药,被二十多个人围住,还足足伤了十六人才被捉住。从昨晚到现在,已经受了一百多鞭了,硬是不开口。我可从未见过有人挨了这么多下荆鞭还能活着。” 她转头朝柯一尘喝问道:“喂!你认识那个使黑枪的吗?”说着他一指石室外大厅里,有一杆乌黑的长枪斜倚在架子上。 柯一尘懒得理会,白了翁大娘一眼道:“那是个什么玩意儿。不认识!” “唉!看你造的孽!”翁大娘重重顿足,快步朝另一间石室走去,边走还边指挥手下道:“来的这个是柯一尘,都别闲着了,捆上,好好款待!” 她推门进入,那间石室内只有两人,长空破被捆在刑架上,低垂着头,衣衫褴褛,血淋淋的鞭痕在全身纵横交错,看上去触目惊心。 她对面站着的正是郁袭衣,只见她头发散乱,脸上憔悴,满目的血丝,显然是一宿没睡。 一夜大刑,她从未见过有人能硬扛住这么多下荆鞭,打着打着,连她自己都有些胆寒。她手中持了一根满是倒刺的紫色长鞭,近乎癫狂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说?我只是想把任务干好,立一个小功而已!你为什么要这样妨碍我?!你说啊,说啊!” 她一抖手,长鞭如有灵性般啪地抽打在长空破身上,将他打得皮开肉绽,长空破闷哼一声,终于熬不住这种折磨,低声说了一句话。 “嗯?你说什么?”铁人终于开口,郁袭衣精神一振,连忙凑到跟前,仔细倾听。 长空破又低声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脑袋一偏,就此晕了过去。 这一次郁袭衣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句话,几乎如同五雷轰顶一般,整个人顿时僵在原地,那根紫鞭也啪嗒掉落。 翁大娘见情况有异,连忙问道:“怎么了?这人说了什么?” 郁袭衣闻声一个哆嗦,呆呆转头,这才发现是翁大娘到来。她满面惶恐,颤声道:“他,他说,他从三山来...” “三山?!”翁大娘也是一惊,诧异道:“莫非这人与楼主有关系?” 郁袭衣定了定神,自我安慰般说道:“三...三山又怎样?楼主早与师门断绝往来,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对了!此人与柯一尘有莫大关系,我擒下此人是秉公办事,楼主定然不会怪罪我!对吧?翁大娘...” 翁大娘摇了摇头,伸手拍在郁袭衣肩上,无奈道:“刚刚...柯一尘被送来了,就在隔壁...而且她说了不认识此人...” “啊?” 郁袭衣打了个寒颤,惶恐道:“那等恶徒的话怎能相信?对!她定是想包庇此人!我秉明楼主,应该就,就没事了吧?” 翁大娘阅历丰富,熟稔楼中秘事,瞧着眼前这惊恐地少女,怜惜道:“丫头。你在群芳做事也有些年头了。应该知道楼主与师门间关系匪浅。这事要捅出来,三山定会向楼主问罪。楼主念及师门旧情,多半也不会保你呀...” “那,那怎么办?”郁袭衣手足无措,望了眼兀自昏迷的长空破,神色忽然一厉,“干脆神不知鬼不觉...” “慢!”翁大娘阻住郁袭衣,冷静道:“你不可杀。” “为何?” “我听说你在捉拿此人时,漏掉了此人的同伙。如果他们都与三山有关系,势必会来向楼主要人。那可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事,你动手杀了,如果被查出来就真的难逃一死了。” 郁袭衣恍然,双膝一软跪了下来,一把搂住翁大娘的腿哀求道:“大娘救我!大娘救我啊!” 翁大娘深深望了眼长空破,喟然叹道:“事到如今,就把此人关起来吧。” 郁袭衣不解道:“关?” 翁大娘重重一点头,决然道:“关!此人挨了一晚上荆鞭,怕是已离死不远。只要将其投入牢中,不给医治,来个不闻不问。那多半就是难逃一死。到时候三山来要人,我们就推说不知,是他自己病死的。那就是笔糊涂账,或能保你一命。” 郁袭衣听地连连点头,感激道:“多谢翁大娘指点!” 她快步推门而出,呼喝手下道:“快!快将此人松绑!押入牢中!” 她手下两名群芳一直候在外面。听到郁袭衣地话轻咦了一声,不情不愿地依照她的吩咐将长空破拖出,走入中间那漆黑的同道中。郁袭衣还不忘叮嘱道:“随便丢到牢里就好。千万别给他上药,千万别管他!” 忽然大厅一阵喧哗,所有人都站起身来。郁袭衣一转身,只见黄韵清牵着柳斜斜走入。不禁悚然,连忙上前行礼道:“袭衣见,见过楼主,柳副使。” 四奇卉本就是倚晴楼百花群芳中的顶尖高手,负责充当副手帮助桂中秋等人处理事务,在楼中地位甚高。因此柳斜斜明面上的身份虽只是王星澜的婢女,郁袭衣等人却不敢怠慢,均以副使相称。 黄韵清嗯了一声,淡淡道:“她人呢?” 郁袭衣一个哆嗦,险些跌倒,颤声道:“什...什么人?” 黄韵清眸光转向郁袭衣,尚未说话,柳斜斜柳眉倒竖起来,正要发作,翁大娘飞快从石室中跑出,行礼道:“正准备对柯一尘用刑,楼主且随我来。” 黄韵清点头,携着柳斜斜,直径走向柯一尘所在囚室。 两人再也未看郁袭衣一眼,郁袭衣却兀自保持着躬身行礼地姿势,汗水涟涟,浑然不知人已走远。 第九十三章 原来如此 柯一尘被几个悍妇狱卒捆上刑架。她四肢已断,稍一动弹就钻心彻骨,现在被强行固定在刑架上,更是疼地浑身哆嗦。 陡然间石室门被推开,只见自己那天大的仇人黄韵清竟阴魂不散地追到这里来。柯一尘瞪大了眼睛,狠狠盯着她的脸庞,恨 不得扑上去从那张少女般的脸上撕咬下一块肉来。 她眸光稍一流转,看到了被黄韵清牵着的柳斜斜。自不经意间的一瞥,全身如灌了铅一般僵住,目光定在柳斜斜身上,竟一刻也不能移开。 可能是她的反应太过奇异,柳斜斜恨声道:“柯公子,你还记得我吗?” 柯一尘只觉脑中嗡地一声,齐云山的种种不解都浮现在眼前,心中顿时升起一丝明悟。 为何王星澜在玉萧被破去时那般诧异? 为何他时不时的会低头看他的香囊? 为什么元神机能在齐云山中找到自己?又为什么,他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放倒费九关? 先前所有柯一尘不明白的问题都迎刃而解,思绪如拨云见日般豁然开朗。她忍不住悠悠道:“原来如此啊...” 黄韵清蹙眉道:“你说什么?” 柯一尘目光从柳斜斜身上移开,慢慢移到黄韵清身上,仿佛刚刚才认识黄韵清一般。她脸上浮现出一种诡异玩味的表情,似乎是在嘲弄黄韵清,笑意里带着几分阴毒,“哈。本宫愿意说什么,你管得着吗?” 黄韵清气得咬牙切齿,寒声道:“好。我倒要瞧你还能嘴硬到何时。给我上刑!” 翁大娘得令,捧出一个石匣来。揭开内中是一条紫色长鞭,瞧上去似是藤条制成,上面满是细小的倒刺。柯一尘看那荆鞭不甚恐怖,哂笑道:“黄大楼主,你倚晴楼折磨人的手段可没什么新意呀。何时来洪武,本宫招待你一番如何?” 黄韵清此时倒是不着恼,只淡淡道:“打。” 翁大娘手持荆鞭在空中啪地甩了一个鞭花,大声唱了一喏,挥鞭抽在柯一尘身上。荆鞭撕裂柯一尘的衣服,在她左肩上留下了一道红印。 挨了鞭子的一瞬间,柯一尘尚自不以为然,随后的数息间,她的表情蓦然开始变化。双眸大睁,嘴巴渐渐圆张,似乎是在竭力吼叫,可却没有发出一丝的声音。 疼! 无与伦比的疼! 世上竟然还有这么疼的事! 这个念想一瞬间塞满了她的大脑。要怎样来形容这份痛感?不是刀砍箭射那种火辣的痛感,也不是骨折那种麻痹的痛感。 这是纯粹的,没有多余触感的疼。好像是把疼这种单一的感受做到了极致,一鞭下来,打在皮肤上,直钻到脑子里,然后满脑都是疼,浑身也是疼。疼到不能思考,疼到无法呼吸。 柯一尘张大了嘴巴,像是干涸的鱼儿般无声而竭力地喘息。黄韵清见状,快意地笑起来,“倚晴楼的荆鞭是经过十四种药物浸泡后的荆条。当鞭上这些细刺在划破皮肤后,药物会迅速渗入血肉中,造成极其强烈的疼痛感。怎么样,舒服吗?” 她下巴微扬,翁大娘会意,又一鞭抽下。 柯一尘全身抽搐,双瞳涣散,恍惚间,她看到了屋顶上光华璀璨,在一片光晕中,有个女人在向自己微笑招手,她一下就认出了那是她母后柯芳枝。可是奇怪,母后在生下自己之后就病逝了,自己从未见过母后的样子,为什么自己会认出那是母后? 翁大娘并没有继续第三鞭,她低声道:“楼主,再一鞭她怕是就要死了。” 柯一尘神游物外的模样众人都瞧在眼里,黄韵清点首,转过头来对柳斜斜温言道:“斜斜,你说咱们还打不打?” 柳斜斜死死盯着柯一尘,狠声道:“打!” 翁大娘再挽鞭花,荆鞭挥出。 这鞭抽在柯一尘身上,顿时她眼前的光华幻象破碎,母后的身影也片片消散。她人一激灵,意识恢复了过来。 清醒之后,柯一尘喉间滚动,浑身冒汗,难以遏制地尖叫道:“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疼!好疼啊!好疼!父皇!皇兄!怀渊哥哥!救我!救我啊啊啊!” 黄韵清看着她的反应,满意道:“小丫头。荆鞭的疼,足以抹杀你过去的一切。你的幸福、身份、地位、容貌,你所有的东西在这鞭下都毫无意义。倚晴楼动用荆鞭以来,大部分囚犯尚未挨到规定鞭数就已活活疼死。从没有人能够承受住百鞭以上。” 说到此处她忽然顿住,脑中浮现出一个身影来,目光忽然变得游移,压低了声音小声道:“以前从没有...” 柯一尘根本没有听见黄韵清的话语,她双眼模糊,汗水浸湿了她的衣衫,重重喘息了许久才看清黄韵清的脸,急促道:“我是洪武公主。我父皇会救我,我皇兄会救我,我的怀渊哥哥也会救我...” 黄韵清摇头道:“你会死在这儿,为我儿陪葬。没有任何人会来救你。他们不会知道你在我手里。” 柯一尘嘿了一声,勉力笑出了声,“我现在倒不那么后悔杀掉你儿子了。” 黄韵清大怒,柳斜斜只感到楼主握自己的手开始加劲。黄韵清看着依旧不逊的柯一尘,仿佛看到了过去那个改变了自己与丈夫一生的人,让她又恨又惧。 她忍不住想做些更能伤害到柯一尘的事,彻底击垮她的内心,好像这样就报复了那个人一样。她忽然想到了一事,笑道:“你可知我为什么能捉到你?” 她突然提此事,柯一尘有些奇怪,还是问道:“为何?” 黄韵清抿嘴笑道:“是他告诉我们的。” “他?”柯一尘重复了一遍黄韵清的话,猛地身形剧震,不可思议道:“费九关?!” 黄韵清轻轻点头,“那个小子,到了倚晴楼之后把什么都告诉我们了。你的身份,你的藏身处,齐云山事情的始末。杀星澜的责任,他不敢担,也担不起。他早就出卖了你。” 柯一尘胸中燃起一股热血,狠狠朝黄韵清唾了一口,怒道:“不可能!” 黄韵清咯咯笑了起来,娇艳地像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悠悠道:“可怜啊,你还想着救他,在殿里承认了是你亲手杀了星澜。呵呵呵,你当时是如何想的?是不想连累他吗?还是觉得他也不会出卖你?” 黄韵清的话句句剜进柯一尘的心里,她甚至有些惶恐起来。 费九关出卖了我。他怎么会出卖了我?那个黑泥鳅不应该永远站在我这一边吗?就像那一晚在阜平城那样。 可他与我恩断义绝了。 恩断义绝的意思,是不是就是以后他不会再管我,不会再救我了? 那还有谁会来救我?是不是谁也不会来救我了?大家是不是都不要我了? 她只觉得全身发凉,胸口开始疼了起来。好像那些鞭子没有打在身上,而是打在了自己心。可这疼痛又与刚才不同,刚才的疼只让她想哭,现在却让她疼得想死。 刹那间好像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只觉得人生变得索然无味,任何事情都没有意义。 她心灰意冷之下,不由得心想,“既然没人关心我,那我也不想活了。” 看着柯一尘失魂落魄的模样,黄韵清颇为满意。她走上前,托起柯一尘的下巴,望着她那失了神采的眸子,一字一句道:“你也不用如此。以后的日子还有许多有趣的东西等着你。你杀了我儿,我不会让你那么容易死!” 柯一尘淡淡看着她,神色木然,恍若未闻。 黄韵清呵呵轻笑几声,重新牵起柳斜斜的手,转身离去。临走前吩咐道:“继续打,每日打到她承受不住,再给她治伤,别让她就这么死了。再有,投入这里最肮脏的女牢,让这位殿下好好见见世面。” 第九十四章 心乖甚水火,百恶集其身 黄韵清走后,柯一尘又挨了两鞭就晕了过去。昏迷中猛觉身子一凉,却是被水泼醒,两名狱卒在给自己涂抹伤药。她就一言不发地看着,脑中只有黄韵清留下的话,待伤药涂抹完毕,翁大娘一甩荆鞭,又开始行刑。 柯一尘就在清醒与昏迷之间如此循环,待二十鞭后,她已不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在梦中。 翁大娘停下手中鞭,一抹头上汗,对左右道:“今天就到这里吧。看着这小妮儿眼神都已经死了。你俩把她四肢接上,上好药扔到牢里去。叫那群贱货好好招待招待!” 左右狱卒连忙把柯一尘放下,只见她眼神呆滞,气若游丝。两人粗手粗脚地为她正骨复位,她竟也浑然不觉。也不知是疼过了头已然麻痹,还是整个人傻了。 狱卒自然不会关心她的心理状况,只要这人没死,那便万事大吉。两人替柯一尘上好了药,拿夹板接上四肢,拖着她直径走入大厅中央那深邃的长廊中。 柯一尘被两人拖行,木然望着眼前骤然变暗,昏暗烛光中,一间间石牢从眼前经过。依稀可以看到,每一间石牢内都有数张绝望的脸,一听到响动便探出张望。走到最深处,狱卒将一间石牢打开,里面女囚们窸窸窣窣地躲闪近角落,惊惧地望向外面。狱卒将柯一尘往牢中一丢,喝道:“都听着!这位是咱们的贵客!给我好好地招待一番!但是记住,前往别弄死!听到了没有!” 她最后一句声音一扬,牢中女囚们个个都打了个哆嗦,其中一个蓬头垢面,眉眼颇媚的女囚讨好道:“吉大姐吩咐,我们一定晓得!” 那吉大姐啐了一口,笑骂道:“就你这小蹄子懂事!” 那女囚得了句骂,反倒眉开眼笑起来,见两名狱卒关门要走,连忙道:“两位大姐慢走!” 牢门一关,整个世界再度昏暗起来。只有微弱的烛光映照,依稀可以看到牢中情况。柯一尘躺在地上,脸颊感觉到粗糙的稻草以及冰冷的地面。鼻子一嗅,闻到满室湿臭。 她心里默默地想,我便要死在这里吗?死在这种没人知道的角落?这样也好,既然没人要我,这种地方倒也适合...... 正想着,只听那为首的女囚忽然尖声道:“喂!你死了没有!” 柯一尘对此充耳不闻,只默默在心中自怜。那女囚见对面没有反应,觉得到了莫大的侮辱,上前一脚踢在柯一尘身上,骂道:“小贱人!姐姐问你话呢!别给我装死!” 这一脚正踢在柯一尘伤口处,她疼得闷哼一声,心中自嘲道:“我柯一尘尊贵半生,没想到最后凤落平阳,被这等野鸡骑到头上作威作福,所有人都离我而去,让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呵呵,呵呵呵.......” 想着想着,她不禁笑了起来,“这样倒也挺好。她要杀我,我就让她杀好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费九关出卖我,那就出卖我吧。到时候他知道我死了,知道我是为了救他才受尽折磨,死在黄韵清的手上。他一定会愧疚一辈子,我就是要他一辈子欠着我!” 那女囚见她发笑,只道是在嘲笑自己。一脚踏在她脸上,朝地上唾了一口,厉声道:“小贱人!落到大娘手上,你还笑得出来?给我舔了!” 柯一尘感受着脸上的脚来回碾动,目光瞟见旁边的那口痰。一点怒气在胸中泛出,可转念又想:“我都要死的人了,还与她叫什么劲呢?她要作甚,我随她便是。” 她慢慢闭上眼睛,只待对方的折磨过去。忽地,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让她惊恐起来, “哎呦!我可不能死得那么容易!万一费九关愧疚一阵后把我忘了,去和别人快活,那该如何?到时候我所受的折磨岂不是变成了一个笑话?!不行!我不能死在这儿!我要出去!我要让费九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对!让他后悔活在这个世上!” 她潜意识中的求生欲找到了宣泄口,化为对费九关的滔天恨意,如江河决堤,奔涌如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她眼神一凝,看清了踩在自己脸上的女人,看到了女人眼中凶狠的恶意。她心想:“若是只有恶人才能欺负人,那我就要比任何人都要恶!我要让所有折磨我的人付出代价!” 也不知哪儿来的力量,让她一瞬间忘记了肉体的伤痛,愤然抬手扫中女囚小腿。她服了凝元丹,臂力已到了常人极限,这般不遗余力地一扫,那女囚腿骨应声折断。那女囚尚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腿上一痛,人便倒地。 柯一尘翻身骑在她身上,她四肢不便,只拿额头狠狠撞向女囚的脸。一头槌下去,如同巨杵捣在脸上,那女囚立时满面鲜血,鼻梁塌了下去,满嘴的牙都掉了出来。 其他女囚见状,顿时倒吸凉气,吓得不敢上前,只围成一圈眼巴巴瞧着两人。 柯一尘被糊了一脸的血浆,感觉全世界都变成了红色。自己因虐待和背叛而积蓄的怒火骤然将她吞噬,脑中只存了一个念头。 杀! 把欺负自己的人全都杀光! 她毫不犹豫的一下接着一下,如同小鸡啄米一般,用额头撞向女囚的脸。那女囚只在第二下时痛呼了几声,后来便只能呜咽抽搐,再后来便一动也不动了。 柯一尘仍然发疯了一般撞向那女囚,直到其它女囚中有人弱弱道:“她......她死了......” 柯一尘身形一顿,秀眉倒竖,冲那说话之人厉喝道:“你说甚!” 那人被她一吼,竟吓得噗通跪下,啜泣道:“大娘息怒!大娘息怒!是奴家多嘴!”说着竟左右开弓抽起自己耳光来。 这反应让柯一尘愕然,她并不知晓自己现在满脸鲜血,如同修罗恶鬼般骇人。她原地怔一会儿,慢慢冷静下来。目光扫视一圈,一众囚犯无人敢与她眼神相触,纷纷屏息躲闪。一时间室内只闻那跪下之人啪啪打脸之声。 柯一尘微感厌烦道:“你别抽了。” 那女囚如临大赦,啜泣着冲她叩首道:“是,是......” 柯一尘又看向身下那人,微光之下,那人面容已被砸得扭曲,身子已然凉了。她万没想过,自己平生第一次杀人竟是这副情景。不由得心生惶然。可转念一想:“杀都杀了,怕有何用?我既然要做天底下最恶之人,杀个把人又有何要紧?况且没人愿意救我,我如何不自救?” 她长舒一口气,冲那先前掌掴之人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囚连忙道:“奴家文园。见过大娘。” 柯一尘点头道:“嗯。我叫柯一尘。你叫我...姐姐便是。以后我就是这里的头儿,你们有谁不服就站出来。” 她逐一扫视过去,目光所过之处女囚们皆低头哆嗦,不敢与她对视,连声道:“见过姐姐。见过姐姐......” 其实关在此地的女囚也均非善类,心狠手辣者亦有之。但柯一尘一下就扫断了人腿,用头槌砸开人脑袋的举动对一众女子来说实在太过凶残,形同野兽,令人胆寒。因此众人不敢与她争强。 柯一尘见都服了软,鼻子一哼道:“既然如此,还不来人把我抬到舒服地儿!” 文园与另外两个机灵女囚闻言,瞥见她双臂双腿都上了夹板,立刻知道她手脚不便。连忙上前轻手轻脚地将她抬起,牢中众人纷纷让开,为她空出一个草堆来。柯一尘大大方方地躺在上面,这才感觉因为向前的剧烈活动,四肢断处开始钻心的疼。她不愿在一众女囚面前示弱,便咬牙强忍,故作淡然道:“我杀了人,你们不报仇吗?” 文园立即道:“岂敢岂敢。那贱人名叫秋容,本就是个浪货。仗着练过几天功夫欺压我们,众姐妹早就是敢怒不敢言。如今姐姐将她除了,那便是替咱们出了一口恶气!死得好!死有余辜!” 她这一说,立即有人附和。柯一尘瞧她们眼珠乱转,显然是在刻意吹捧自己。她也不去理会,反倒点头道:“说得好。文园,你是因何被关进来的?” 文园脸色一黯,说道:“奴家夫家本是燕云城中商贾,丈夫常年在外奔走,奴家便与街上裁缝相好...” 柯一尘索性为她鸣不平道:“便因为这个就抓了你?黄韵清那个贱人!好生心狠手辣!” 文园继续道:“后来奴家生怕丈夫发现,便起了谋夺家产的念头。伙同相好的杀了公婆丈夫三条人命......后来事发,被关押在此,说要让我先受满半年折磨后再问斩。” “呃...” 柯一尘一时语滞,不知说什么才好。文园尴尬道:“奴家鬼迷心窍,真是后悔万分......” 柯一尘瞧着文园,心中思忖:“此牢中多半都是些将死之人。我既然要出去报复费九关他们,总要有些人配合才行。”当即道:“不!为何要后悔?做得好!杀得妙!” 文园一怔,低头道:“姐姐莫要调侃奴家。” 柯一尘摇了摇头,正色道:“你想爱谁爱谁,别人凭什么管你?那些人杀便杀了,能骗得了他们是你的本事。你凭本事杀的人,她黄韵清空口白牙凭什么判你有罪?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文园从未听过这番说辞,不由得眼眶通红,啜泣道:“姐姐说的是!我是,我是凭本事杀的人!我冤呐,我冤枉啊!” 旁边一众女囚听了,若有所思。有人小心翼翼道:“那我,我尚未出嫁时与人私通有了身孕,因怕被父母发现,便悄悄产下孩子后将孩子溺死。这也是无罪的吗?” 柯一尘道:“笑话!你自己生的孩子,死活便该由你处理,何罪之有?” “我毒死了兄弟......” “我害死父母......” “我逼妹妹接客......” 一众女囚自从犯事之后便被人唾骂,无人替她们说话。眼下柯一尘这般言语,她们个个奋勇坦言自己罪行,无论多么恶劣,柯一尘总能寻些理由为她们开脱。 她心灰意冷间本就偏激,现在一心要做恶人,又要利用这些女囚越狱。当即胡言乱语,说得女囚们满心欢喜,深觉世道不公,自己在此蒙冤受罪。 柯一尘见差不多了,说道:“你们本无错,现在却被黄韵清那贱人关在此地等死。这如何是好?何不看准时机,随我逃出去。天高海阔再也不回来了,岂不美哉?” 她说罢等候女囚们响应。不料四周寂然无声,众人皆瞠目,竟无一人附和。柯一尘不禁怒道:“你们说这个主意如何!” 文园小心道:“姐姐说的话,自然是妙的。只是我们,只是...” 柯一尘喝道:“吞吞吐吐作甚!给我讲!” 文园一惊,不敢怠慢,连忙如实道:“我们在此地虽然会死,但能活一天便是一天。要是随姐姐逃狱......那个,非说是姐姐没这本事,只是妹妹们不敌倚晴楼的诸多娘娘。只要敢跑,一照面就立时死了。” 柯一尘奇道:“你们一群死刑犯,居然还惜命?” 文园嚅嚅道:“姐姐不是凡人,自然敢与倚晴楼较量。咱们在此地至少能够平平安安多活些时日,着实不敢...不敢有其它想法。” 柯一尘顿时火气,呸了一声道:“一群不成器的东西!活该你们被关在这儿!” 文园点头附和道:“姐姐说的是,妹妹们一定反省。” 她嘴上仍是应和,却一字也不提越狱之事了。 第九十五章 引入沧浪鱼得计 见女囚们如此怯懦,柯一尘明白这群人算是指望不上了。 她自从齐云山与费九关决裂至今,饱受了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眼下逢见这么一群欺软怕硬,逆来顺受之人,索性把一腔邪火尽数发泄在她们头上。虽不能动弹,但稍有不顺意便对女囚们大声喝骂,竟比原先的狱霸秋容还要蛮横几分。 文园等人被劈头盖脸地骂了几次之后,原本急于向新大姐表现的劲头也弱了下来,一个个像是霜打的茄子,小心翼翼地缩在边上,生怕又触怒了这位柯大姐。 柯一尘平躺在草堆上,一安静下来,没了事情分心,身上荆鞭造成的疼痛变得更加清晰,全身遏制不住地抽搐起来。她心中恨极,咬牙道:“我一定要出去!柳斜斜还留在倚晴楼,那黄韵清就离死不远了。但倚晴楼还有晏空花,还有桂中秋!那些折磨过我的人,我要让她们全数偿还!还有你,费九关!你对不起我,你欠我的,我要向你一一讨回!我要叫你后悔!” 她兀自愤恨,牢中忽然传出一丝呻吟之声,柯一尘顿时勃然大怒,“我不是叫你们安静吗!谁在出声?给我站出来!” 文园吓得瑟瑟发抖,急忙跪在柯一尘身边,委屈道:“姐姐息怒,姐姐息怒!不是咱们!是一个新来的死人!” 柯一尘瞪眼道:“什么死人!死人也能出声?我现在打死你,你叫唤一个让我听听?” 文园简直后悔站出来解释,连连叩首,泪眼婆娑道:“奴家可不敢欺瞒姐姐。那人是在姐姐来此之前没多久送进来的,听说足足挨了一百多荆鞭,现在只剩下半口气,随时都可能变成死人了。牢头们特意嘱咐,叫咱们别管那人死活!” 文园之前的话柯一尘全没在意,直至最后那句“一百多荆鞭”令她震惊,忍不住抬头道:“挨了一百多荆鞭?!那还是人?” 文园点头,由衷佩服道:“我们也是这般想的。那荆鞭是何等厉害,奴家只挨了两鞭,就足足昏迷了三日。” 女囚中有一个身材粗壮的妇人也点头附和道:“是呀,我也只耐得三鞭。那滋味实在不想再试一次了,许多姐妹便是活活疼死在那刑架上的。” 这里的女囚们都是罪大恶极之辈,均挨过荆鞭之刑。纷纷开始诉说自己的凄惨经历。文园捂住讥笑道:“不瞒姐姐,咱们这儿荆鞭挨过最多的便是那秋容。足有五鞭之多!那贱人嘴上吹嘘,可受刑时疼得都漏了出来,只道咱们都不知呢!” 柯一尘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别给我说这些有的没的!那人呢?带过来我瞧瞧。” 她受了二十鞭,深彻体会到了荆鞭的痛苦,实在没法想象挨了百余鞭后人会变成什么样。心中也不禁对那人产生一丝好奇。 文园苦着脸道:“她已经快死了。一直在昏迷着,恐怕没法子拜见姐姐了。” 柯一尘道:“你就不会把她抬过来?” 文园踌躇道:“这个...妾身不敢...她是习武之人,万一伤人,那一挥手咱们就死了。所以我们一直没敢靠近...” 柯一尘扬眉道:“少废话!你是想被她打死还是想被我弄死?她是昏迷可不一定伤人,我却是醒着!选吧!” 文园泪水又涌了出来,无奈之下拉了两人,三人一同挤到牢房角落里窸窸窣窣了一阵。柯一尘虽瞧不见她们在做什么,但略略一想,便猜到文园的小算盘,冷冷道:“我刚刚听见她出声,证明她现在是活的。你要是给我抬了个死人过来,我就让你们下去给她陪葬!” 三名女囚一哆嗦,彼此对视,只得提心吊胆地把角落那人小心抬起,合力抱到柯一尘跟前。 柯一尘被女囚扶起,凑近了瞧去,只见那人长发披散,满是血污,全身衣衫破损,依稀可见道道鞭痕。她不禁点头满意道:“倒真是个狠角色,不知功夫练到了何种境界。” 文园道:“听牢头大娘们说,这人被楼里围捕,中了迷药还连伤了群芳一十六人。” 柯一尘哦了一声,自语道:“那少说也是百川境了。” 其实她并不了解武人的每一个境界实际能为有多少,只是觉得能一口气打伤十六名群芳的人,至少也应该是百川境。 她顿了顿,问道:“这是犯了什么事?谋杀亲夫?通奸?还是杀了自己爹娘?” 文园摇头道:“这个奴家就不知晓了。她是习武之人,与咱们有天壤之别。只是被打了这么多荆鞭,多半是与倚晴楼有什么大仇。” “哦,大仇啊...”柯一尘望着那人,眸子不由得一亮,这人要是跟倚晴楼有血海深仇,那不就跟自己一样吗? 她看那人的眼神不由得热情起来,急切道:“你们谁有药?谁有药!” 文园怔怔道:“什么药?” 柯一尘瞪了她一眼道:“伤药!快拿出来!” 文园与其它女囚面面相觑,耸肩摊手道:“姐姐,咱们是将死之人,受了刑从来都是硬熬过去,楼里哪里会给咱们治伤?” “呃...”柯一尘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不甘心地问道:“一点都没有吗?” 文园等女囚纷纷摇头,有人好奇道:“姐姐您要伤药作甚?莫不是要救她?” 也有人道:“姐姐切莫冲动,此人凶悍的紧,若是救活了,又与我们为难怎办?” 柯一尘闭目思索哪里能寻到药,被女囚们吵得心烦意乱,忍不住喝骂道:“都给我闭嘴!” 她这一叫,用力过剧牵动了伤口,又疼得龇牙咧嘴。这疼痛仿佛提醒了她,让她幡然醒悟过来:“对啊!别人没有,我不是有吗!” 柯一尘又望了一眼那个兀自昏迷,气若游丝的人。一狠心一咬牙,决然地想:“成败便在此一举!” 她朝文园吩咐道:“你过来,把我衣服除了。” 文园不明就里,踌躇不敢上前,强笑着探问道:“姐姐,是想作甚...” 柯一尘不耐烦道:“让你过来你就过来!” 文园被她一喝,吓得连忙上前将柯一尘扶坐起来,小心翼翼地解开她的衣襟。 牢中女囚皆着昏暗光线,只觉得眼前多出了一个朦胧的洁白躯体,仿佛黑暗中盛开的白花。不少人甚至看得眼睛发直。其中感触最深者莫过于文园,她手指所触,肌肤柔软滑腻,仿若羊脂酥酪,令文园这个女人也不由得心动,忍不住偷偷地想:“姐姐这一身皮肉可不得了。要是给我拿没良心的姘头见了,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瞧上别的女人!” 柯一尘见文园在发呆,不禁有些羞恼,问道:“看到我身上的伤了吗?” “啊?嗯。啊!”文园先是像被捉奸在床般打了个激灵,便朝柯一尘身上仔细看去,不由又惊呼一声。 她见到柯一尘身上纵横交错,足足又二十道鞭痕! 不仅文园,在场所有女囚都肃然起敬,有些原本不服她,心中另有打算之人,见到此景也消了邪念。 这人能挨上二十下荆鞭还这么精神,那就绝对不是普通人。对付自己,恐怕就是一抬手的事! 柯一尘只觉得整个牢房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虽然大家都是女人,但这么目光灼灼地瞧着,委实让她感到不自在。她凶狠道:“都看什么看!” 女囚们纷纷把头转开,佯作看往别处,只在柯一尘不注意时偷偷去瞧。柯一尘又朝文园喝道:“你给我把头转回来!” 文园心虚应了几声,重新把目光投向柯一尘身上。只听柯一尘道:“把我身上的药刮下来。给她敷上。” 文园一愣,诧异道:“姐姐,你这是要干什么?你可是挨了二十荆鞭呀!楼里给你上药,那是在救你命呀!” 柯一尘道:“让你刮你就刮!姐姐我英雄惜英雄,不行吗?” “是,是...”文园无法,只得依言动手。 倚晴楼的外敷伤药镇痛效果极佳,柯一尘能有如此精神,除了气劲充盈外,大半原因都归功于药效。文园手指触在伤口上,柯一尘只觉得仿佛被火烫到,每被刮去一层药,伤口的疼痛就被放大数倍。她本想强忍,但到后面还是忍不住呻吟起来。 终于文园将她二十处伤口的药全部刮下,捧在手里哆嗦道:“姐...姐姐姐...全在这儿了。” 柯一尘汗水涟涟,骂道:“那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给她敷上!” 她说完这句话几乎快要虚脱。旁边女囚急忙将她扶住,替她穿上衣服。文园捧着药走到那人跟前,点点头,两边的女囚有人会意,一起七手八脚为那人敷药。 顿时整座牢房里此起彼伏满是惊呼之声。 只见那人衣衫之下,身上密密麻麻尽是鞭痕,看得人触目惊心。 如果说女囚们之前觉得柯一尘是英雄,那么现在看到此人几乎视作神明一般。实在难以想象她受到如此折磨为何还是不死。 文园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仿佛突然老了六十岁,颤巍巍地用布将她身上的血迹擦拭,一点点地把药膏涂抹在她伤口上。 柯一尘倚在墙边看到那人身材削瘦,平坦如荒原,不禁疑惑道:“这是男人还是女人?” 文园也是一怔,多瞧了那人几眼,还是难以定论。当即把手向下一探一摸,笃定道:“是个女人!” 柯一尘哑然,想了想说道:“好吧。你给她上好药,记得将她的衣服与那死人的衣服互换。”又嘱咐其他女囚道:“都给我把干净的布条撕下来,替她把伤口包扎起来!” 目睹了此情此景,女囚们根本生不出反抗的念头,纷纷听话的从身上撕下布条,交到文园身边。文园悉心替她上药包扎,这时早已有人将死去的秋容衣服扒下,递到她身边。待一切收拾妥当,文园这才擦汗道:“成了!只是姐姐,这药太少,她伤口太多,只能勉勉强强凑合了。” 柯一尘疼得脸色煞白,笑道:“今天的药用完明天还会有。我只能做到如此地步,活不活得了就看我与她的运气了。把她藏回去,待牢头来,便把秋容尸体交上去顶替。都给我小心在意,若是被人发现了,你们一个也活不了!” 第九十六章 但见泪痕湿 夜深,人静。 景疏楼内,月光透过窗户,洒下一地清辉。静卧在榻上的黄韵清陡然惊坐而起,满身冷汗,胸腔剧烈起伏。 自从得知王星澜的死讯,她连日悲痛,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今日得见杀子仇人,只消一闭上眼睛,浮现的全是柯一尘的面容。她心中恨极,恨不得立时就将柯一尘杀了。可只要一看到柯一尘的脸,她便从那相似的面容中想到了启庆帝周正泽,荣王周庭安,想到了华妃柯芳枝...... 过往的种种画面如走马灯般反复在她脑海里闪现。她仿佛看到了种种表象之下的深层连接,旧日百思不得其解的事霍然有了答案。可恍然过后,竟让她对柯一尘生出了一丝畏惧。 并非是畏惧她公主的身份,而是畏惧她身后的故人。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黄韵清胸中的积怨难以纾解,她跃下床榻,想再去地牢里折辱柯一尘一番,但一想起柯一尘的面容,又有些踌躇不敢上前。她在原地徘徊了两步,蓦然低声恸哭起来。 “虚舟...星澜...” 哭声凄婉,催人肝肠。可悲伤并不能让她舒畅,瞧不见柯一尘,心底恨意无从发泄,只能变得更加怨恨。 呜咽了许久,她再也难以忍受,起身托起一盏小灯,赤足走出小楼。身形如空谷幽兰,轻悄悄走到楼外小院,来到一座假山旁。伸手一推,那处假山的山壁上翻出一道暗门,露出一条向下的石阶。 只一开门,便从内中涌出浓烈的血腥气息,黄韵清捂住琼鼻,举灯映照,脚尖轻点,拾级而下。走了莫约一盏茶的功夫,路已走尽,露出一个狭**仄的囚室来,她将室内蜡烛点燃了,顷刻间囚室大亮。 这囚室虽然狭小,却也空荡。 内中并太多摆设,只在边上放了一张小桌,桌上摆着一根荆鞭,有一人双臂被屋顶铁链锁住,悬立在正中。 一眼望去,那人身上满是伤痕,野兽撕咬的伤疤、刀剑的创伤......各种伤疤纵横交错,如同泼墨画,而现在最多的却是鞭痕,密密麻麻,几乎看不到完整的肌肤。他脚下是一大滩干涸的血渍,几乎将地面全染作暗红色。地上除了血迹外,只有断掉的鞭子被扔在角落。 那人被光亮刺激,原本低垂的头颅慢慢抬起,露出一张黝黑脸来,正是消失了数日的费九关! 费九关见到黄韵清,似乎已然习以为常,竟冲她笑了笑,“夫人今日来迟了。” 黄韵清皱眉道:“打断了三根荆鞭,居然还有力气说笑。周蛮的百战苍龙甲倒是有些门道。” 自从那日王星澜遇害,费九关被晏空花带回倚晴楼后,就被黄韵清锁在此地日夜由她亲手鞭打泄愤。一连五日,如今已数不清究竟挨了多少鞭打,只知道令人闻风丧胆的荆鞭也已折断了三根荆鞭。连黄韵清也未曾料想,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子居然硬生生的咬牙挺住。 费九关低声笑道:“我只在想,夫人为何今日来迟了。” 黄韵清哼道:“你认为呢?” 费九关道:“以往夫人来此,总是先动手后说话。今日却先与我说话,迟迟未碰桌上的荆鞭......想必是事情有变,让夫人心里起了犹豫。可这世上能影响夫人的人恐怕极少,会为我费九关出头的,更是几乎没有,想来想去,我师父最有可能......” 黄韵清听他提及周蛮,嘴角微翘,淡淡道:“周蛮已经死了。” 费九关霍然变色,竟浑不顾身上伤势,挣扎着前扑,拽得铁链哗啦作响。他一双眼眸凛然生威,死死盯着黄韵清,森然道:“你...” 黄韵清被他这副模样骇地退了一步,心中竟生出一丝歉意,好像自己不该将他师父的死讯告知他,下意识解释道:“不是我。早在你阜平城遇到仇斯年之前他便死了,是败亡在蒙归元的手里。整个莽原镇都被夷为平地,方圆六十里生灵尽数为他陪葬了。” 铁链哗啦声骤停,费九关呆立当场。原来那日在阜平城见到的蒙归元竟是自己的杀师仇人。自己与仇人面对而坐,却是浑然不知。莽原镇方圆不过四十里,而今六十里内生机俱灭,看来是整个镇子全毁了。 都没了。他的师父、莽原镇,全部不存于世了。 从此以后,这世上就只剩下他自己。 他慢慢冷静下来,涩然道:“原来如此。多谢夫人告知了。” 黄韵清秀眉微挑,奇道:“你不伤心?不想为你师父报仇吗?” 费九关默然道:“我师父将我抚养长大,又传我武艺。我岂能不想报仇。但现在我的命在夫人你的手里,既然决心为王兄抵命,我也无需思考报仇的事了。就让我师徒在地下相见吧。” 黄韵清见他这般好似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在乎的落魄模样,不禁泛起恻隐之心,可一想到此人乃是连累自己爱子身亡的祸星,又将心中那一点温柔尽数化成了残忍。 费九关捋了捋思绪,说道:“如此想来,夫人今日迟到的原因多半是......抓到柯一尘了?” 刚刚突闻噩耗,现在又能静下心来思考。黄韵清对他的素质颇为赞许,点首道:“不错。我已抓到柯一尘。” 费九关问道:“他如何说?” 黄韵清纤细地手指摸到荆鞭,答道:“她已如实招供。” 说话间,她忽地扬手,挥鞭狠狠抽在费九关身上。打得他皮开肉绽,血珠飞散溅落,覆盖在地面的血渍。 这一鞭挥出,黄韵清顿觉身心一轻,今日在各种冲击之下造成的压抑骤减,竟让她感到几分愉悦。她嘴角上扬,厉声道:“你竟敢包庇真凶,存心欺瞒与我!” 费九关挨了一鞭,身躯随铁链摇晃,他却丝毫不见痛苦,皱眉道:“他现在如何了?夫人打算如何处置他?” 黄韵清冷笑道:“如何处置?左右不过是个死罢了。你放心,至少她现在过得要比你好些。” 费九关望着黄韵清,肃然道:“左右是一死,可否用费九关的命替过他?” 黄韵清怒道:“你再说一遍!” 费九关重复道:“费九关愿用自己之血,来洗刷我义弟的罪孽。” 黄韵清抬手又是一鞭,冷冷道:“有罪的血如何洗刷有罪?” 她倏地一怔,问道:“你叫她什么?” 费九关正色道:“柯一尘是我结义兄弟。我已孑然一身。一尘跟我生死与共,情同手足,他便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兄弟。” “情同手足?亲兄弟?” 黄韵清呵呵笑了几声,瞧费九关的眼神里满是讥诮,嘲弄道:“你当她是兄弟,你居然当她是兄弟?笑话,天大的笑话!” 费九关道:“他救过我性命,此番失手伤了王兄,也是因我而起。他委实是被元神机胁迫之故。夫人若一定要寻人问罪,只管处置费九关便是。我此身别无所长,唯剩一命,管叫夫人尽兴。” 黄韵清一鞭挥落,斥道:“闭嘴!” 她面对费九关殷切地目光,竟尔踌躇起来,稍作犹豫后将心一横,一道道荆鞭如暴雨落下,怒道:“你想救她,我偏不让你救!凭什么她能得救?凭什么我儿就该死?你们一个也活不了!一个也别想跑!” 地牢之中,摇曳烛光下唯见人影挥动,荆鞭打在皮肉上的声响充斥了整个房间,其间伴着女人疯狂的怨懑。恨意仿佛要冲破牢笼,蔓延到地表之上。 第九十七章 生人作死别 神机遥现影 次日天方破晓,熹微的晨光穿过雾霭照落,阆苑琼楼的轮廓若隐若现,仿佛不在尘世中。 黄韵清从假山中走出,她的足上、素衣上溅满了朱红,手中提着半截荆鞭,神色憔悴恍惚。 侍女小萝小苝恰好自园外走入,见到楼主这副模样,顿时吓了一跳,惊道:“夫人!您这是...” 黄韵清冲她们摆摆手,有气无力道:“准备热水,我要沐浴。”她手指慢慢指向假山,“给他上药,莫让他就这样死了...再取一根荆鞭备在那里。” 两位侍女瞥见楼主手中那半截荆鞭,悄悄打了个寒颤。也不知道假山下的那个男人是钢筋铁骨,还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这已是第四根了,光是想想,都让人痛入骨髓。 两名侍女对视一样,小萝胆子稍大,敢见血,跑去取伤药,小苝则连忙去做沐浴准备。 黄韵清转身晃晃悠悠往殿内走,方走出几步,她似有所感,蓦地回头,群芳之首柳寂寞不知何时已站在小园中,静静望着她。 黄韵清舒了口气,揉了揉眉,“柳妹,你怎么来了?有何事?” 明明她看上去要比柳寂寞年轻许多,这一声柳妹却叫得无比自然。柳寂寞也觉理所当然,她见黄韵清神色憔悴,目光中浮现出一丝关切。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宽慰的话来,只得点头道:“群芳来报,查到元神机的下落了。” 黄韵清霍地前跨一步,仿佛骤然焕发了生机,激动道:“在哪儿?” 柳寂寞心中暗叹,“他没有藏在夜猿部三州,群芳在北庭龙城瞧见了他的踪迹。” “龙城,太好了!他以为藏在北庭便能高枕无忧吗?呵呵,哈哈哈哈!做梦!” 她开怀笑着,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芒,看得柳寂寞有些胆寒。她笑了一会儿,嘱咐道:“柳妹,你做得好!且去知会各主事,来我处议事。” 柳寂寞犹豫了一下,问道:“北庭是贺兰王都,非寻常地界可比,你打算如何办?” 黄韵清瞧了她一眼,冷笑道:“杀人偿命,哪里还有别的可说!” 她不再多言,转身回了景疏楼。柳寂寞瞥见她手中那半截荆鞭和素衣上的点点血迹,知道她昨夜又去做了什么,再也忍不住,轻轻长叹一声。 ...... 黄韵清沐浴更衣后,稍稍恢复了些神采,斜躺在榻上微眯了片刻。待三竿日照,外面一声请安,她睁开眼瞧去,原是桂中秋与柳寂寞两人前来。 黄韵清身子稍坐起,在这两位老姐妹面前,她不需做太多伪装,幽幽道:“你们来了。” 桂中秋疼惜地望着黄韵清,说道:“瞧你这模样,怕是昨晚又没睡着。你该爱惜你的身子...” 黄韵清道:“老姐姐说的我明白。只是眼下星澜大仇未报。我怎能睡得踏实?” 桂中秋叹了口气,“事情我听柳妹说了,你打算怎么做?” 黄韵清不答,忽而向外望去。随着她的目光,桂柳二人也看了过去。只见殿外小苝走入,行礼道:“夫人。大小姐和三位副使已在外面等候。” 黄韵清淡声道:“让她们进来吧。” 她声音不高,却远远传出殿外。只听轻微脚步声响起,一袭白衣,银色鬼面的晏空花缓缓步入殿中。在她身后,跟着身穿青、红、绿三色衣衫的少女。正是倚晴楼四奇卉中荷无擎、石红巾、柳斜斜三女。 荷无擎与石红巾在齐云山激战元庆山,两人虽是合力将其击败,但也是身受重伤,如今只是勉强能够下地行走。柳斜斜则因王星澜之死深受刺激,形销骨立,一副失了魂的模样。 三人形貌虽是憔悴,却是各俱风韵,或冷艳、或婉约、或灵动,一起亮相令人目不暇接,恍若置身花田,满眼皆是艳丽。再看宛若少女,容貌清绝的黄韵清,更如花丛中闪烁出了一颗明星,让人目眩神弛。 晏空花率先朝黄韵清一礼,三女也随之行礼,齐声道道:“楼主。” 黄韵清待众女礼毕,也不让晏空花落座,淡淡说道:“今天叫你们来,只为一事。”她目光在荷无擎三女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晏空花身上,看着这名从小在她身边长大的义女,她有些恍惚,稍定心神,缓缓道:“空花。跪下!” 一声令下,左右落座的桂中秋与柳寂寞不由得望向黄韵清,荷无擎身子一颤,柳斜斜眸光微闪,嘴角偷偷翘起一丝讥诮,石红巾神色恍惚,似乎对黄韵清的话无动于衷,淡漠地望着晏空花的背影。 晏空花像是早有预料,表现得十分平静,不发一语,俯身跪在黄韵清面前。 黄韵清盯着自己的义女,“齐云山一战,让费九关、柯一尘二人陪星澜入山,可是你故意为之?” 晏空花低下头,说道:“是。” 她答得如此干脆,黄韵清猛一拍床榻,怒道:“好,好!那倒不是别人冤枉你了!” 桂中秋余光掠过站在边上的柳斜斜,咳嗽一声,“空花这些年着实为楼里挣了不少名声,此举应是另有打算,楼主,咱们不妨听一听她有何想法,是不是中了元神机的算计。空花,你且说说。” 晏空花道:“我此举确有徇私。星澜之死,我无话可说,甘愿领罚。” 桂中秋皱眉,斥道:“空花!” 她还欲说什么,黄韵清已气得浑身哆嗦起来,指着义女道:“甘愿受罚?无话可说?哈!晏空花,不,天寒有雪!你翅膀硬了,真以为我不敢罚你了?” 晏空花俯身下拜道:“不敢。空花诚心领罚。” 这下连柳寂寞都皱起了眉头,放下了手中笔卷。双宗均想不通,晏空花为何如此干脆,连一句辩驳也不说便甘心领罪。 只听晏空花继续道:“……但费九关已受刑多日。如今柯一尘已然归案,由她口述,亦可知费九关实为星澜拼尽全力,不说其有功,实难咎其责。望楼主网开一面.....” 她越说越觉周围安静,微微抬首扫视,在场众人不发一言,均默默凝望着自己,连荷无擎也是这般,眸中带有些许深意。她不由一顿,心中略起犹豫,轻咬贝齿,还是说道:“望楼主放了费九关!空花愿代他受过!” “唉...”桂中秋深深一阵叹息,粗粝的手掌一下一下拍着大腿,“糊涂!” 黄韵清看着跪在面前的义女,忽然觉得世界如此滑稽,忍不住发出一串轻笑,“跟我讲条件?哈!他要替柯一尘,你要替他。你们一个个可真是重情重义,都是江湖儿女呀!” 她将心一横,决然道:“你愿受罚,那便受罚!你去将元神机的人头取来。将功补过。” 此话一出,双宗皆是一惊。柳寂寞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又觉词穷,便将目光投向桂中秋。 桂中秋皱起眉头,脸上赘肉挤作一团,沉吟道:“元神机藏身北庭龙城,那里是贺兰王都,在王都之中暗杀八部少族长,等同于跟贺兰开战,倚晴楼就会有灭顶之灾。再者,北庭高手如云,元神机身边也必有夜猿部天地境高手保护。光凭空花一人,恐怕难以成事。不如我与她一道...” 黄韵清看着义女,缓缓道:“空花,你可愿接下。” 晏空花淡淡道:“愿。” 黄韵清将袖一摆,淡然道:“就这样吧。散了。” 桂中秋一张圆脸上满是焦虑,还想再言,黄韵清却倚回榻上,背对众人,显然是不想再听。 晏空花始终平静,望了望义母背影,俯身叩首道,“空花拜别楼主。” 见黄韵清没有回应,她起身率先向外走去。荷无擎诸女紧随其后行礼离开。双宗却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有离开。 黄韵清在榻上静候了一会儿,见两人都不出声,哼道:“别闷着了,想说就说点什么吧。” 桂中秋连连摇头,半晌才叹道:“空花这个丫头,脾气太硬......你何必跟她怄气?” 柳寂寞直白道:“此举不妥。” “是啊。”桂中秋附和一声,语重心长道,“大敌当前,你让空花死守倚晴楼,带人报复夜猿部,这都没什么。可是去北庭杀元神机,现在全天下都知道我们要杀元神机,正是防范最为严密的时候,你这不是让她送死吗?” “对。”黄韵清淡淡道:“我就是让她送死。” “你!”桂中秋一怔,张口结舌,几乎有些不认识这个义妹。 “她自作主张,连累星澜。她何来这么大胆子?吃里扒外,她还有没有把我娘俩放在心上?” 黄韵清越说越是恼怒,想到晏空花那张淡漠的脸,竟与王星澜的笑容重合在一起,她心中积郁,愤然道:“她不是心心念念着费九关吗?那就让她好好让去道个别!小苝!” 殿外候着的侍女小苝慌忙进入,黄韵清怒道:“去告诉我们的天寒有雪。今日费九关的荆鞭由她动手,快去!” 小苝一怔,踌躇道:“夫人,您不是刚刚才打完...” 黄韵清尖声道:“让你去你就去!” “够了!” 桂中秋厉喝一声,拍案而起,指着榻上的黄韵清道:“你是不是疯了!让空花送死,还这般折辱她。这岂是你会做出来的事?” 黄韵清斜睇了她一眼,冷漠道:“那你说我应该如何做?原谅她?放了费九关与柯一尘?把我儿星澜的仇全数寄在元神机身上?可他们就都没有责任吗?他们不该受罚吗?” 桂中秋一时语滞,急切道:“可空花是你的义女啊,是你与将军将她抚养长大...” 黄韵清冷笑一声,决绝道:“那又如何?虚舟死了,星澜也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也都不在乎了。漫说这义女我不要也罢,就连你们......最好也莫要拦我!” 她语气陡然变得森冷,杀气十足。双宗皆是久经生死考验的高手,但在她的目光逼视下,仍觉寒意彻骨,背脊发凉。 见她如此癫狂,两人不知该如何是好。桂中秋气急,连拍案几道:“疯了,疯了!” 她一甩手,愤然离开。柳寂寞也起身欲走,黄韵清忽然将她叫住。 倚晴楼凡事商量楼中大事,都是由楼主、双宗、晏空花以及四奇卉全部到场集会。这几年来的人数都与今天相同,以至于黄韵清一时也没有发现奇怪之处。直到现在她才反应过来,楼中四奇卉似乎只来了三个。 “荻悠悠人呢?为何没来?” “呃......”柳寂寞收起卷轴,慢慢说道,“她...有事耽搁了...” 黄韵清勃然道:“什么有事!她是不是还不愿出来?!” “是......” “现在不必往日,岂能容她这般清闲!从明天起让她负责燕云城警戒。她要再偷懒,按家规来办!” “好.....”柳寂寞无奈应下,脸上竟罕见地现出一丝愁容。黄韵清发完了脾气,忽见角落里小苝还站在原地,厉声道:“还不快去!” 小苝连声称是,快步追了出去。 第九十八章 吵闹的世界 且说晏空花等人走出景疏小楼,只听身后一声冷笑,晏空花知道是柳斜斜所发,没有理睬,头也不回的继续向外走。柳斜斜更加恼怒,大声道:“你莫要以为此事如此便了结了!就算你取了元神机脑袋,也赎不清你犯下的罪!” 荷无擎前踏一步,凛然道:“你待怎样。” 她武功居四奇卉之首,又素擅杀伐。如今虽然重伤在身,但只往那一立便让人觉得杀气扑面。 柳斜斜下意识往后一缩,肩膀被人按住,抬首一看,正瞧到石红巾通红的双目。 石红巾浑然不惧荷无擎的气势,冷冷道:“你又想如何?” 荷无擎气势一弱,低声道:“红巾,你也怨亭主?” 石红巾眼眶湿润,越过柳斜斜与荷无擎直面,胸前双峰随这动作波澜起伏,她恨声道:“是又如何?我不该恨她吗?” 荷无擎语滞,四奇卉中她与石红巾年纪相仿,相交最深,实不愿与她对峙。 石红巾哽咽道:“若非她的安排,星澜如何会死?斜斜说得无错,她该负起这个责任!” 她目光遥望晏空花的背影,咬牙道:“你若不把星澜当做弟弟,我把他当做弟弟!如此放过你,实在太便宜了!” 晏空花身影停顿,看她双肩起伏,似乎微微叹了口气,但是依旧没有回头。 石红巾凄然凝望,见荷无擎杵在原地没有移开,心里便知晓她虽不言,但依旧决心与晏空花共进退。不由得心中一酸,搂紧了柳斜斜,点头道:“好...…你…...” “亭主!亭主!” 忽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远处叫嚷,石红巾等人诧异回望,却是侍女小苝匆忙奔来。晏空花听到喊声,也转身问道:“何事?” 小苝躬身穿过众人,她为追上晏空花一路小跑,喘的上气不接下气道:“夫人有命,让您去给费九关行刑,即可,马上。” 晏空花微微一颤,淡声道:“知道了。” 柳斜斜闻言扑哧一笑,再瞧晏空花时满是快意,想要出言讥讽几句,却见荷无擎满脸阴戾地盯着自己,心里发寒,往石红巾身后缩了缩。 石红巾也不在纠缠,颔首道:“楼主处罚得当,望亭主好自为之。” 晏空花目光飘过石柳两人,落在园中那处假山上,说道:“无擎,你随我去。” 荷无擎应了一声,与石红巾目光相触,各自别过头,擦肩而过。 两人来到假山,打开机括。晏空花步入地下牢房,嗅到浓烈的血腥,不由骤起眉头。 她自出道以来杀人无数,早已习惯了血腥,但一想到现在闻到的是费九关的血,便觉一阵心慌,在她心底里甚至有些踌躇,想要扭头回去,不敢再往下走。 荷无擎提鼻一嗅,说道:“新血,夫人应是刚行刑不久。” 晏空花点头,平静如水的目光中浮出几分担忧,胸膛微微起伏数次,继续迈步往下。 走到尽头,荷无擎取出火折将灯点燃,刑房一下照亮,费九关被铁索吊着,一动不动,甚至看不出他是否在呼******壮的上身满是鞭痕。虽已上了药,但昨夜新造成的伤口还在向外渗血,顺着他的身体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积起了一个新的血洼覆盖了之前的血渍。 这是个死人! 二女不约而同的在心中这般想。 晏空花目睹此景,不禁低声叹息。听到声音,昏迷中的费九关身子陡然一抖。 他头颅低垂,没有看向两人,闷声笑道:“一别数日。我们又见面了。” 晏空花静立在那儿,既不前上也不退后,放置荆鞭的小桌理她只有数步距离,她却一动也不敢动弹,轻声道:“今日由我行刑。” 费九关慢慢抬起头,看向晏空花,飒然笑道:“如此甚好。上次齐云山夜谈太过仓促,今日正好与你一叙。” 面具之下,晏空花皱起眉头,“你跟原来不同了。” “是吗?”费九关笑了笑,没有问晏空花如何知晓自己原来是什么样,“吃一堑长一智。齐云山一行,我学到不少。” “你学到了什么?” 费九关略微一顿,说道:“小心仔细。当日若非自觉胜券在握,过于冒进。就绝不会有如今的结果。如果我果断些将元神机杀了,那么王兄就不会死,一尘不被捉,我也不会在此。一切皆是我太过莽撞了,现在的结果,我需负起全责。” 晏空花眉头皱的更紧,“只有这些?” “我师父死了。败在蒙归元手里。我很心痛,觉得稍能理解黄夫人为何如此癫狂。无论是谁死了,他的亲人皆会为他痛哭。以往我对敌,下手太狠,现在想来确实不该,哪怕杀人,也不该那般暴虐残忍。” 费九关说着忽然自嘲一笑,“不过也无妨了。以后我想必再无机会举刀了。” 晏空花语气变得冰冷,静静重复道:“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 晏空花摇首道:“太让我失望了。” 费九关也不着恼,笑道:“那倒是对不住了。” 见他如此,晏空花袖中的手倏地攥起,她吸了口气,缓缓道:“若过去的费九关,知道师父死讯,哪怕斗不过蒙归元,也该想着为师父报仇。目睹星澜横死,必定会与元神机血战到底。哪怕被倚晴楼追捕,哪怕被扣上害死星澜的罪名,费九关也会带着他的刀,把星澜的仇人一个个除掉。如果最后费九关被倚晴楼捉拿归案,那也一定是他带着元神机的头颅自行来到倚晴楼请罪。” 费九关一怔,大笑起来,笑得声音太大,让全身伤口再度溢血,“你真懂费九关,可惜,现在的我已非原来的我了。” 晏空花心中痛惜,漠然道:“我原以为你是个有血性的汉子。如今束手待毙,任人宰割,岂是大丈夫所为?” 费九关摇头道:“我已无能为力。” 晏空花疑惑道:“什么意思?” 费九关苦笑,看向自己被吊起的胳膊,无奈道:“如你所说,哪怕我武功低微,杀害我师父、朋友之人我也必定叫他们偿命。我该报仇去替王兄报仇,替一尘兄弟洗罪。到那时如果黄夫人不能谅解,我再赔上一命也为时未晚。但是现在……我已是废人了。” 晏空花身形剧震,人影一闪便掠到费九关身前。她探出二指按向费九关丹田气海,只觉皮肤松软,一按及陷,毫无气劲抵抗。晏空花心中惊骇,下意识退后数步,再望向费九关时,已是满目的凄然。 那日阜平血战,她藏身暗处观察局势,亲眼目睹了这个男人如何只为一诺便在阜平喋血长街。 那时的费九关是何等慷慨激昂、飞扬豪迈。这样的人,最后竟落得个武功全失的下场? 费九关苦笑道:“我武功全失,既然无法找元神机拼命,那么留此一命又有何用?黄夫人恨我与一尘连累王兄身亡。如今的我,百无一用,也只有将命赠予黄夫人,好洗刷一尘之失,害死王兄之罪了。” 晏空花看着他说话,却觉脑中嗡嗡,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好在她二十年来静心养气,一颗心早入万载寒冰般冷漠,几个呼吸便将纷乱地心绪压下,“是谁下的手。元神机,还是元如意?” 这句话语气冰冷平静,却透露出无尽杀机。好像整个刑房的气温都随之降到冰点,连一旁的荷无擎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费九关摇头道:“是我所修习功体之故,我强运气劲,导致气海枯竭。从此再也不能动用气劲了。” 自行运气强催气劲,直到将自己榨干成废人。这种功法晏空花闻所未闻。奇道:“周蛮前辈听闻不善内功。你们一脉如何有如此特意的功法。” 费九关道:“详情我也不知。这套心法乃是我从被黄夫人收去的那块烙心精金上习得。修炼时日并不长。只可说这一切乃我自取,怨不得旁人。” 晏空花想起义母黄韵清当时见到那块烙心精金时极为震惊,似乎乃是三山流传之物,那么黄韵清当知晓其中原委。只可惜如今已无法再去问询了。她微有失落,低声道:“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蓦地,她螓首抬起,一双冰晶般的双眸直直盯着费九关,沉声道:“不对!你怎知来的人是我?” 她想起,方才来到地牢时费九关并没有看自己,却准确的认出了自己身份。 她虽然没有可以掩饰形迹,可步履远比常人轻盈,一个失去了气劲的武人不可能听出声响,更不可能从步履间判断出人的身份。除非…… 想到了一丝可能,她的目光不禁热切起来。 费九关露出一丝疑惑,摇头道:“这我也不清楚。可能是近日一直待在此间黑牢的缘故,目不能视,听力似乎变得强了。” 晏空花强作镇定,问道:“如何强法?” 费九关仔细思索片刻,描述道:“好像世界忽然变得很吵闹,各种声音时常在耳边响起。有时候我好像能听到外面刮起了一阵风,有蚂蚁在地上爬行,甚至好像能听到外面花园里有花骨朵绽放。当你来的时候,你踏出的每一步都像是鼓点,甚至当你说话的时候,我几乎感觉有冰块在我面前裂开……这样说是不是太匪夷所思了?” 一直沉默的荷无擎轻咦了一声,不禁多看了费九关两眼,满脸的难以置信。 “这不奇怪。” 面具之下,晏空花欣慰的笑了起来。她没有笑出声音,肩膀却轻微的抖动起来。这般强忍了一会儿,她才继续说话,语气如春风化雪, “这是小天地境。” 第九十九章 渡心渡己先渡情 费九关首次听说这个名称,觉得耳目一新,“小天地境?天地境还有大小之分?” 晏空花点头,语调平缓而详实,“人成就百川境,体内真气相互联通,自成一体,与天地割裂。因此在百川境时是最容易感知天地的时候。因为身体上认清了何为‘我’,那么自然便容易分别何为‘他’。成就天地境其实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认识天地,第二阶段是融入天地。当武者融入天地,找到了天地中与自己最契合的法相,就能被称为天地境强者,也可称为大天地境。而那个一开始认识天地的过程,便是小天地境。” 她玉手轻扬,冰晶在她指尖浮动,瞬息凝结成一朵冰花。在费九关耳中却是另一番光景,晏空花指尖发出咔嚓冰裂之声,清脆森冷,好像有一道看不见的冰川突然崩裂。 “小天地境的武者,初认识天地万物,就如新生儿睁眼看到世界,万物的每一丝变化在小天地境者的感知中都会被无限放大,细雨滴落,便如同山崩地裂;花蕾绽放,也如同惊雷。除非是天地境强者将自身融入自然中,否则寻常人的一举一动皆逃不过小天地者的感知,任何轻功都是无用。而一旦融入天地,成为真正的大天地境,则风平浪静,万物归于寂寥,只有与自身相合的法相不断与感知牵引,其余万物皆不足道。这便是所谓小天地者,视万物大;大天地者,视万物小。” 费九关静静听着,思绪随之转动,他回忆起刀无痕、巫行云那些莫名的表现,也忆起了元如意当时的问题——“你能听见雨声吗?”直到如今他才明白这一问饱含着什么意思。不禁感慨道:“原来他们早已到了这种境界。” 晏空花纤指收回,冰花倏尔粉碎,“虽说小天地境往前一步便是真正的成就天地。但是想要寻到与自身契合的意象,真正融入天地千难万难。无数百川境高手终其一生也只能停留在小天地的层面无法突破,最后只能练得百川圆满,从此无法感应天地变化。但是你不同。” 费九关自嘲道:“有何不同?难道我比别人聪明吗?” 晏空花在面具之下微微一笑,说道:“不是。你所练功法不同。” 费九关一怔,问道:“如何?” 晏空花道:“武人习武,所修有三,招式、心法、境界。可是一旦进入天地境,举手投足便可营造天地异象,可六月飘雪,改天换日。那么招式还有何用呢?” 她一挥手,原本湿热的地牢顷刻间泛起寒意,地面尚未凝固的血液顿时皆为薄冰。寒气在她手中随意挥洒,使之如臂,几近神异。 这个问题倒是费九关不曾想过的,因为他从未到过天地境,也未曾见过天地境高手全力施为。但在齐云山中,他亲见了元如意的手段,端的是威能巨大,呼风唤雨。难以想象到了那等地步的人,还需要招式套路来辅佐。他们一拳一脚便远胜百川境武者任何招式。他想说招式无用,可转念想到元如意痴迷雨式的模样,如果招式真的无用,那元如意为何还要执着于此呢? “因为那是仪式。” 晏空花五指一翻,寒气消弭,不待费九关发问,她便娓娓道来,“招式不能随意更改。为何不能随意更改?因为招式是前人一点一滴摸索出的,沟通天地,最大化利用天地之力的手段。招式的本身与舞蹈、祭祀没什么区别。当你未踏入天地境时,招式仅仅是临敌时摆出的架势,再如何精妙,也挡不住强大气劲的冲击。而当你踏入天地境时,你的招式就是你最大的武器,你施展出的招式越契合意象,天地之力在你手中的威力就变得更加强大。所以招式的奥妙在于招式本身,通过一招一式的运用,才能明白自身法相的精义所在。” 晏空花顿了顿,继续说道:“令师周蛮之所以不传你上乘招式,因为他从未修习过。他的天地异象乃是杀伐之相,军中搏杀技法与他天然相契,无须修习别的招式。而越高深的招式,限制也越大,有的时候并非人选择招式,而是招式来选择人。顶尖的招式,往往只有先天属性相合,才能够被人修炼。而一旦修习了这些顶尖招式,便可早早知道自身与何种法相契合,对于成就天地境有莫大好处。属性不合者甚至看不到这些招式该如何修习,纵然将招式录于纸上,强行修炼,反而会伤及自身。” 费九关恍然大悟,难怪元如意如此渴望一窥雨式奥妙。他又想起当初自己与柯一尘一同握住烙心精金,他看到了雨式,而柯一尘却看到了云式,显然这便是两人契合的武功不同之故。如此说来,自己是跟雨想契吗? 他心中一动,“既然驭使天地之力如此重要。我可否不修气劲,转而全力沟通天地?当我成就天地之时,是否无气劲都不重要了?我...可走这条路重新习武吗?” 晏空花微微摇首,低声道:“不能。” 费九关心攸然下沉,“为何?” 晏空花叹了口气,“如果眼前有一个石狮子飘在空中,你要如何使用才能发挥它最大的威力?” 费九关闭目想了想,说道:“抡。” “没错。石狮子沉重,砸扔太过笨拙,抡是最好的选择。那石狮子就像是你所能驭使的天地之力,而气劲就是连接你与石狮子的绳索。如果你的气劲强横,那就如同铁索紧缠在石狮上,无论你怎样抡挥,都牢固坚挺。如果你的气劲太弱...” 费九关完全明白了晏空花的意思,说道:“那就像一根线系在石狮子上,别说抡动,稍稍使力便会绷断。皆时石头落下,反而会伤及自身。而我气劲全失,连线都不如。即便能看到漂浮在空中的那尊石狮,却也没有任何手段推动它。” 晏空花点点头。 本以为能够另辟蹊径,重拾根基于武道上再上一层楼。却不料终究是镜花水月。按照晏空花的阐述,纵然自己以眼下的状态踏入天地境,那也只是一个能够感知到天地的废人,与现在毫无区别。 费九关垂下头默默思考。晏空花看他这般,只当他受不了人生大起大落,心志消沉,正欲说几句。费九关忽然笑道:“这倒有些意思。不知要如何修到天地境?” 晏空花奇道:“你有对策?” “没有。” 费九关重新抬头看向她,认真道:“但我想要报仇。既然有路,我便要走上一走。左右都是废人,与其做个每日等死的废物,我情愿去做一个天地境的废人!” 晏空花凝视着他的眼睛,她发现费九关已与先前不同了,她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光亮,那份神采意气,仿佛又回到了数日之前模样。她犹豫了片刻,下定了某种决心,螓首微点道:“好。” 费九关不明白她说“好”是什么意思。晏空花微微抬手,荷无擎会意,拾起桌上那根荆鞭递入她手中,关切道:“亭主,不如由我来动手。” 面具之下晏空花微微一笑,“此事只能由我亲为。” 她语气带了几分郑重:“世上武学千万,究其源头,有两大源流。一者是三山仁、义、礼、智四舍,一者是贺兰北原奇荒珈蓝洞。我义母曾为三山智舍传人,义父为珈蓝洞弟子。当时义父响应荣王号令起兵失败后,预感到往后的燕云将会风雨飘摇,遂与义母一道拿出师门绝学,择军中具有资质者传授。正是全仰仗了三山与珈蓝洞的高深武学,才造就了如今倚晴楼精锐层出不穷的盛况。也造就了...我。” 她前面说得掷地有声,振聋发聩,最后一句却似有些羞赫,声音细微。费九关不禁微笑道:“天寒有雪能入列天下三杰,可见所习武学高妙。” 晏空花脸上微红,所幸带着面具,隐去了表情。她一指荷无擎,“无擎所学是义母带出的三山义舍功法,虽非绝顶上乘,但与她自身契合,故能助她位列四奇卉之首。而我之所学,乃承义父珈蓝洞一脉,其中最为上乘者,乃珈蓝洞二渡绝学之一,渡心剑式。” 荷无擎终于明白晏空花要做什么,惊道:“亭主!你怎能...” “噤声。你也好好看着,或能有所裨益。” 费九关却对这剑式的名字颇感好奇,问道:“渡心?为何叫渡心?” “当时创造这套剑法的人认为。人生而有情,情即是心。人心灵则能洞裂金石,上天下地,生灭如意。故名渡心,亦可称为渡情。” “上天下地、生灭如意,生灭如意...” 费九关反复品味这几句话,只觉意味无穷。他忽然想,自己已是废人,晏空花为何还要演示剑法?难道说珈蓝洞的这套剑法有些神异功效,可助他重塑气海?醒悟,既然心诚则能生灭如意,那么详加参研,是否可以凭借心神反哺丹田,重塑气海? 晏空花没有过多解释,他却更加确定就是如此原因,不禁眸中泛起亮光,对那套剑招也热切起来。 “现在我要行刑了。” 晏空花手持荆鞭,忽然站定掐了一个剑诀,做了一个起手式,气劲直透长鞭,力道过处竟将其塑得笔直如同长棍。她皓腕一转,长鞭已点在费九关肩头。玉足轻踏,倏尔长鞭左刺,人影却到了右边。 费九关目光紧追她的身影,忽觉左胁一疼,不知何时已留下一道鞭痕。正诧异,晏空花竟回转到他面前了。 “注意看。用身体去感受。” 耳边听着晏空花的话语。鞭影掠过,一串血珠溅起。费九关瞪大了眼睛,浑然忘记了疼痛。满眼都是晏空花的身影,她没有动用气劲,小天地的感知将她每一个动作都放到巨大,每一鞭落在费九关身上,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出这招的力道变化,出招方位,运招轨迹。 他几乎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绝妙的剑法。回首自己习武生涯,唯一能与此剑法比肩的,唯有自己所修习的雨式。然而雨式仅为拳脚招式,难以化用为剑招。二者各有千秋,实在难分伯仲。他 目不转睛,看得心旌神驰,几乎到了忘我的地步,晏空花的每一个动作都深深印入脑中。然而荆鞭的作用依旧存在,当晏空花一套剑法使完,他已被打得遍体鳞伤,意识也有些涣散。 晏空花收了剑式,关切道:“还能坚持住吗?” 费九关闻言一笑,答道:“不妨再看一遍。” “好。” 晏空花再度站定,依旧从起手式开始,身形流转,将渡心剑法从起手式“思欢怒怨”开始重新施展了一遍。鞭鞭到肉,打得费九关血肉模糊。待第二遍使完,她又问道:“记住了吗?” 费九关闭目回想,将剑法一招一式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已然记住,没有疏漏的地方。 见他点头,晏空花欣然笑了起来。化名苦竹一路相伴,她知道费九关天资不够聪颖,悟性也不过中人之资,但偏偏身上有一股敢与万事万物搏命的狠劲,让他总能做到寻常人做不到的事。 她缓缓将剑诀吟出,眼下招式已经牢记,与剑诀一印证,整套剑法的全貌顿时清晰起来。费九关只觉站在一处高崖之上,面对无边汪洋翻卷。纵然自己全力修习,仿佛也难以领会这剑法奥妙的万一。 晏空花吟毕,手一抖,荆鞭立即断为两截,“这套剑法星澜也曾修习过,可惜他天赋虽高,但……太易动情,为了不必要的情感陷入极端,只能领会剑法中的凄苦幽怨之境,难以发挥这套剑法的真正威力。你需牢记,需摈弃杂念,扶正一心,莫要被情感左右了剑意。” 费九关恍然,原来那日齐云山中王星澜以萧代剑所施展的正是这路渡心剑招,若非晏空花提醒,他竟没有意识到。 同样的剑招,在不同的人手中居然有如此巨大的差别,难怪晏空花始终将此剑法与情联系在一起,时时告诫于他。 晏空花深最后深望了费九关一眼,说道:“我今日离开倚晴楼。希望你我还有再会之日。” 说罢她果断转身离开。费九关忙道:“且慢!” 晏空花驻足,静静地听费九关说话。只听费九关道:“望你答应我一事。” “何事?” “可否让我一见你之真容。” “好。” 晏空花干脆地摘下面具,回眸凝望。 因为常年佩戴面具的关系,她的肌肤白皙如同霜雪,一双冷眸亦如冰魄,可她的眉似远山,朱唇娇艳,青丝披散,气质幽洁,翩若惊鹤。她仿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不会为世上任何的事情而动情起念。难以想象这样一个看似冷漠之人,却练就了一手名为渡心的剑法。 费九关望着她,同样被她银面之下的绝代风华震慑。短暂地失神后,他忽然露出一丝失落,叹道:“原来那张脸不是你的真容。” 晏空花一怔,她自然知道费九关说的是什么,那名为苦竹的哑女,以及那张平凡无奇的面容。她有些意外,原来费九关早已知悉。 晏空花那冰霜般的面容骤然融化开来,恍若春暖雪融,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 “哈哈。” 她雪白的颈脖昂起,笑得无比开怀。没有再多言,手提面具,在费九关不解的目光中,大笑着走了出去。 荷无擎默默看了费九关一眼,扭头吹灭灯火。牢中一黑,只见到上方隐约的烛火,伴着笑声渐渐行远。 第一百章 共与谈兵略,露散霜花 晏空花与荷无擎走出小园,一路上荷无擎几次张口,欲言又止。晏空花见状道:“说吧。” 荷无擎下意识回望那座假山,“气海枯竭,他不可能修到天地境。渡心再强也不过是剑招,断无可能助他恢复。” 晏空花露出一丝狡黠,直言不讳道:“我知道,我在骗他。我想给他点希望,让他分心,不至于就此消沉。” 荷无擎不忿道:“为了一个废人,何至于此?亭主已不被夫人信任,为何还要替他说情?现在连渡心绝技也一并传他。这实在...…不值当!” 晏空花笑了笑,“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只是看到他那般,看到他的眼睛,我就忍不住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给他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她如此问自己,却也想不明白,索性不再去想,说道:“这次去北庭杀元神机,竹西亭人马全部留下,我另行从楼里挑选人手。” 荷无擎讶异道:“我不随您同行吗?”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晏空花,晏空花微微一叹,忽而问道:“无擎,如今倚晴楼与夜猿部一战已成定局。你说眼前双方谁的赢面更大?谁该先动手?” 荷无擎思索后答道:“倚晴楼虽不复王将军当年虎踞幽州的雄盛,但这些年夫人韬光养晦,广授武艺,姐妹之中人才济济,又有双宗与亭主三位天地境坐镇,论实力不弱于世上任何家族。只对付夜猿一部,胜算当在五五。 不过夜猿部统辖贺兰西南之地,世代经营,根基深厚,如果我方主动出手攻伐夜猿部,恐怕难以取胜。况且如果我方先出手,那便是与整个贺兰为敌,其余七部不会袖手旁观,黑龙卫驻扎在燕云附近的三位流主恐怕也会有所行动。这三人都是天地境中的高手,如果真到了那种地步,我们怕是…...” 她没说完,但意思已经明确。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倚晴楼在燕云根基也牢固,非是贺兰一部之力所能攻下。夜猿部同样忌惮,应不会先手攻打我们。而且我们是为了报仇,而夜猿部是为了自保,更加不会轻举妄动。现在的僵持局面,想必是他们最乐意看到的。” 晏空花摇头道:“你说错了。现在的局面是元神机不想看到的。” 荷无擎一怔,“亭主所言何意?” “元神机长于谋略,不会无的放矢。他敢杀星澜,就该备好了对付倚晴楼的后手。我想他是意图进兵,吞下整个燕云。” “他夜猿部怎有这种能耐?” 晏空花淡淡道:“一个夜猿部或许不行,但是夜猿、雪熊、火狐西南三部同气连枝。如果元神机真的图谋幽州,其它两部应不会作壁上观。” 荷无擎咬紧嘴唇,秀眉深锁,毫不掩饰自己的担忧。如果真的是贺兰三部一起来犯,那么纵然黑龙卫不动,倚晴楼也难以招架。 晏空花继续剖析道:“现在双方剑拔弩张,局面僵持。其实是对倚晴楼更加有力。楼主与仇斯年曾有过盟约,这些年倚晴楼也在背地里替仇斯年干了不少见不得光的勾当。如果长期这样僵持,事情闹大,仇斯年无法继续坐视,必然要出面调解。但这样一来,倚晴楼虽能残存下来,星澜的仇多半就报不了了。我想楼主绝不会接受,因此这一战不可避免。” “那...我们该当如何?” 晏空花道:“既然无论如何都要打。不如诱使元神机先动手。效法义父当年,倚仗燕云地利与三部周旋。如此或有生机。” 荷无擎道:“元神机既然想击垮燕云,那么没有十足把握当不会贸然动手。如何让他率先动手?” 晏空花道:“倚晴楼中,双宗久不出手,虽然世人皆知她们是天地境,但终究不知深浅。我自出道以来杀齐岩、战白罗、辛青。在外人看来,或许我才是倚晴楼第一高手吧。” 荷无擎道:“不仅外人。无擎也是这般想的。” 晏空花苦笑道:“双宗无甚惊人战绩流传于世。元神机见识过我的能为。以他的性格,必定将我视作铲平燕云的头号障碍。所以假设我离开倚晴楼,他一定会中途设伏将我截杀。好削减楼中实力。” 荷无擎皱眉道:“您是说元神机在北庭的消息可能是对方故意放出的?他如何知道你的路线?如何埋伏您?难道!”她灵光一闪,恍然道:“是有内鬼?” 晏空花微微点头,“齐云山一战,辛青手下黑龙卫能够破解百花的毒药陷阱。我本就起疑。星澜死后尸体还被带走,就让我确定元神机是知晓其中秘密的,这里面一定有人通风报信。” 荷无擎的目光一凝,露出浓烈杀机。她也非迟钝之人,被晏空花一点,便立即醒悟道:“柳斜斜曾因失手被元神机擒捉三个月。这几日也是她借少爷之事向您发难。此事当秉明夫人!” 晏空花苦笑:“星澜一死,楼主便乱了方寸。你看现在她是信我还是信斜斜?” 荷无擎一提剑,“这也简单,我来去办。” 晏空花道:“且慢动手。除她不难。但你怎能肯定只有她一人?” 荷无擎惊道:“难道还有旁人?” “眼下局面,应往最坏处想。所以暂时不宜戳破她。我仍需中伏,让元神机动手,一举扫清楼中内鬼。” “亭主有何计策?” “我需要你替我办一件事。” 荷无擎肃然道:“无擎赴汤滔火。” 晏空花伸手轻轻抚摸荷无擎的秀发,郑重道:“我想将此花亭人马留下,你要...” 她将计划细细吩咐,荷无擎凝神牢记。 ...... 燕云城百余里外,北峰州某处倚晴楼据点,有数十人分散在院落四周,或闲谈嬉戏,或聚众买卖,看似都是些寻常百姓。可观其举止利落、双目有神,竟无一人是庸手。 只是这处乃是倚晴楼的据点,这些大汉显然并非百花群芳中人。这景象令人觉得诡异。 深入院落,一名侍卫捧着食盒走入大屋之内。门前四名侍卫将其拦住,其中一人打开食盒挨个菜品尝了一口,静候片刻自觉无恙后才让人放行。试菜的侍卫渊渟岳峙,甚是威武,一看便知是百川境的高手。 待入得屋内,室内地面上铺满了皮裘,元如意静静在一边闭目打坐,双奚趴在地上,那把寒光烁烁的照胆就放在她身边,也不收入鞘中。她一双赤足上下摆动,托着腮瞧着内里。 房间内中有一道屏风遮挡,隐约可见两个人影对坐。送餐者小心翼翼道:“少爷,饭来了。” 双奚闻言精神一振,刚要爬起,却又趴了下去。元如意睁开眼,接过食盒,又将菜品全部尝了一遍,他闭目气起片刻,这才说道:“可以了,下去吧。” 侍卫擦了擦额上汗珠,躬身退下。双奚一骨碌爬了起来,从元如意手中夺过食盒便开始大快朵颐,嘴里嘟囔道:“连吃个饭都要这么麻烦!活着还要什么意思!”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人影一晃,原本应在北庭躲藏的元神机从里面转出,边咳嗽边笑道:“吃饭憋屈一点,总比被人毒死强。咱们占了倚晴楼的据点,也不知黄韵清是否知晓。倚晴楼手段诡谲,还是小心为上吧。” 他身后,隐约可见一人盘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宛如泥塑。正是王星澜! 元如意见侄儿出来,问道:“今日成果如何?” 元神机无奈摇头,自从带走王星澜的尸身已有数日,他每日都会与这尸体贴掌打坐,欲将其浩瀚气劲引入自身体内。可至今没有丝毫成效,看来这身神功的确需要至亲血脉才能够传承。 他盘膝坐下,从双奚手中夺过半个包子,问道:“二叔这几日冥想,可有成效?” 元如意道:“虽然不知招式心法,但从费九关那里看到了雨式整套招式,对我极为有益,至少能够多添一成实力。” 元神机笑道:“如此大好。待拿下燕云,如果费九关还未死,小侄定能从他口中撬出雨式心法,送到二叔手中。” 元如意微微点首道:“难得你有心了。” 正闲谈间,房门被轰然推开,辛青大步走入。他双刀背在身后,左肩裹着绷带,说道:“雪熊部与火狐部来信了。” 元神机接过信筏,笑问道:“辛老前辈伤势无碍了?” 辛青活动了一下左肩,惭愧道:“一时失手,伤在小辈剑下。不过...我也瞧出了那小妮剑法的来历,着实蹊跷。” 一谈到招式,元如意来了兴趣,回忆起王星澜那日施展过的诡异剑招,问道:“什么剑法?” 辛青脸色凝重道:“珈蓝二渡。” “渡心?” 元如意极为意外,立即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王虚舟是珈蓝洞弟子的事知者极少,倚晴楼内也只有黄韵清、双宗、王星澜和晏空花这五人知晓。 在元如意等人看来,珈蓝洞绝学素不外传,连珈蓝外门摩天宫也不能修炼。 珈蓝洞弟子只有破开天地境才能入世行走,当代珈蓝洞弟子只有蒙归元一人,天寒有雪怎会习得?还学了有珈蓝洞二渡之名的绝学渡心,这简直不可思议。 元如意皱眉道:“事关重大。此事当知会蒙副军首。亦或是托百里先生转告。” 辛青赞同道:“正该如此。” 元神机读罢来信,说道:“且慢,且慢。此事还不能让蒙归元知晓。” 辛青瞪视道:“你可知珈蓝绝学外传是多大的事?” 元神机连连安抚道:“前辈息怒,息怒。我自是知道的。我也知道天寒有雪是个极大的祸害。需早日除去。但是我夜猿、雪熊、火狐三部联手平灭燕云,正处在关键时刻。我恩师仇斯年现在没有插手过闻,倘若将此事告知了蒙军首,难保他不会出面,那时局面便难以控制。所以此事还是暂缓为好,我已有计划除掉天寒有雪。到时候把她交给珈蓝洞,便不会落人话柄。” 辛青想想他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便收住火气,坐下问道:“信上如何说?” 元神机将信摊开,“雪熊宇文家已经就位,火狐金家也在路上。最多只需两日,两部便能来此与我等汇合。而我夜猿部人马也在西南集结,吸引了倚晴楼注意。黄韵清现在已经疯了,眼睛只盯着夜猿,底下的小动作恐怕她很难察觉。” 双奚哦了一声,问道:“那我们还要在这里多久?” 元神机笑摸她的脑袋,咳嗽道:“没多久了。待天寒有雪离开燕云,就是我们动手之时。届时还要劳烦辛前辈、二叔再辛苦一次。” 元如意点点头。辛青道:“无妨。我欠你元家人情,这次定会全力助你。” 双奚道:“元神机,我有点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双奚探手从碗碟中摸出一片肘花塞入嘴中,嘟囔道:“为什么你要打燕云?而且你是黑龙卫流主,我听说黑龙卫在北峰、北寰、北新三州都有流主坐镇,防备倚晴楼。听说他们都很厉害,你真要打燕云,请他们出手不就好了。一个倚晴楼挡得住三个流主加上你们吗?” 元神机并不着急解释,反而将目光移向辛青。辛青道:“老夫只是出力,不参合你们八部之争。你大可不用避讳我。” 元神机微微一笑,轻咳道:“北峰白罗、北寰厉幽庭、北新公冶闻,且不说公冶先生,白罗与厉幽庭确实都是名震天下的高手。有他们出手,倚晴楼的势力纵然再强一倍也必破无疑。可是既然黑龙卫灭倚晴楼如此容易,为何还要留倚晴楼到现在?” 双奚一怔,想起了自己曾经听过的传言,“因为黄韵清求了你师父?” 元神机道:“黄韵清与我恩师暗中勾结,这已是天下皆知的秘密。这些年倚晴楼不知暗中替我恩师做了多少脏活,每年不知供给龙城多少财货,这才换来一个黑龙卫三流主围而不打的局面。但我还是想问你,你觉得究竟是现在的燕云对贺兰有益,还是被彻底征服的燕云对贺兰更有好处呢?” 双奚想了想,说道:“我听说燕云商业繁盛。比贺兰任何一州都要有钱,应该是铲平燕云更有好处吧?” 元神机轻轻揉着双奚脑袋,“不错,如今黄韵清有可乘之机,如能一举平定倚晴楼,将燕云的巨额财富彻底掌握在贺兰手中。龙城的人尝到这番甜头,你说他们会怎么想?” 双奚眨眼道:“会怎么想?” “他们会想,如此丰腴之地,为何不早些收复回来?既然元神机一人便能破燕云,那贺兰千军万马、黑龙卫三十六流主都在做什么?其中必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双奚啊了一声,说道:“那仇斯年就...” 元神机哈哈一笑,一双眼眸透出丝丝狠厉:“你也想到了。我要的并非是这区区燕云一城。它不过是个支点,好让我撬开我那恩师的权势啊。” 双奚听罢,忽然皱起眉头,微觉有些不快。因为她发现,元神机揉自己脑袋的力气太大了。她琢磨片刻,问道:“你现在集结人手,要是你师父看倚晴楼不行了,抢先一步派人灭了倚晴楼,你该如何?再或者他悄悄派人帮倚晴楼对付你,你又该如何?” 元神机笑着摇头道:“他不会的。恩师从来小觊于我,在他看来,黄韵清手段比我高明许多,我带人去攻燕云结果必然是碰地灰头土脸。他什么都不会做,只会在边上看我跟黄韵清打得两败俱伤,最后铩羽而归。这样一来既消耗了倚晴楼的力量,又让我在族中威望大跌。他就是这样的人。” 双奚咧咧嘴,说道:“听起来真是个讨厌的人。” 第一百零一章 画舸荡清波 静湖浮秋霜 燕云城的城墙高有数丈,周围山势险峻,出入只有一门,固若金汤,乃天下雄关。 这是许多年前洪武傾力修成的,第二场山河局之后,洪武渐感贺兰国力强盛,于是将当时地处南北边境的燕云城多次修筑,这才有了如今的雄浑气象。燕云叛乱,也正因关卡险峻,王虚舟才得以挡住洪武大军,令世家百族望城兴叹。 当年王虚舟挂帅,在这片城墙之下力挫千军的景象已不可见,只能在斑驳墙壁的破损处看到当年依稀的惊心动魄。 站在燕云城高耸的城墙上,朝城内远眺,可见倚晴楼连绵的楼群。在城中最热闹坊市,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坐落着四个高阁,分别为琅嬛、振衣、暗香、明宸四楼,贩售当季新品胭脂水粉、绫罗绸缎,这四楼处于倚晴楼最外围,也最为著名,备受天下女子追捧。 在四楼之内,红墙高筑,亭台楼阁,回廊九曲。其中楼主黄韵清所居住的景疏楼,楼位于整个倚晴楼的正中心;花流桂中秋所居含香阁位于楼内西南方,乃是倚晴楼组织百花的总部;位于东北方的飞影阁,乃老樱柳寂寞所居,是倚晴楼群芳的总部。此外还有天寒有雪所居竹西亭,以及王星澜所居征虏亭。这五处合成三楼二亭,是倚晴楼内廷最重要的五个建筑。除了这些,倚晴楼还有负责训练新人的烂漫园,负责研制药品的沉香阁等......林林总总不下十余处,合为一个巨大的建筑群。 残阳渐落,天地昏沉,倚晴楼重楼飞檐间,依稀可见天际一片赤红。 飞影阁中,柳寂寞手拿卷轴,推门来到一处闺房。 虽说是闺房,但房间凌乱无比。床上、桌上、椅上,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各种散乱的卷宗,看上去仿佛刚被一大群土匪抄家之后,又恰好遭遇地震般凌乱狼藉。 在闺房的地上,卷轴堆积成了一座小山,其间跪坐着一个长发少女。这少女身着藕色长裙,面容姣好,气质恬静,手捧一宗卷轴认真地读着,对柳寂寞的到来无动于衷。 柳寂寞似乎对此情景早已见怪不怪,丝毫没有迟疑,直径走到房中,扫开椅子上的书卷坐下,低声叹了口气,揉了揉鼻梁。 少女发现有人坐在自己身后,回头瞧了一眼,晨星般的眸子里骤然亮了起来,惊讶道:“柳宗,你什么时候来的?” 柳寂寞淡淡道:“我刚来。” 少女哦了一声,低下头继续看书。柳寂寞见状,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杀害星澜的凶手昨天捉到了。” 少女放下书,双手在书卷堆里翻找,漫不经心道:“哦。这事要录到洪武册还是贺兰册里?” 柳寂寞一怔,皱眉道:“悠悠,你该不会忘了王星澜是谁吧?” 少女笑答道:“怎么会,王星澜是......” 她忽然语滞,空气一时间变得无比安静。 柳寂寞揉着鼻梁道:“你这就叫忘了。星澜呀,楼主的儿子,你三年前还见过他。” “哦哦!是少爷啊!” 那名叫悠悠的少女恍然,说道:“他怎么了?” “...…他死了。” “谁杀的?” 柳寂寞深深叹了口气,将这几日自己记录的卷轴递到少女面前,“我都已写下,你认真看看。” 悠悠接过卷轴,立即埋头看了起来,秀气的脸上满是津津有味,丝毫不见半点愁容。柳寂寞忍不住道:“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为星澜报仇了。” 悠悠头也不抬,应道:“嗯。” 柳寂寞道:“你‘嗯’是什么意思。” 悠悠道:“意思是我知道了。你说‘我们要去给少爷报仇了’,我也不能阻止你,只能嗯了。” 柳寂寞耐下心解释道:“我说‘我们’,这里面也包括了你。” 悠悠诧异抬头道:“为什么?我和少爷又不熟。” 柳寂寞微带苛责道:“你身为倚晴楼的人,星澜是你的少爷,怎能用熟不熟来区分?” 她见悠悠怔然不语,无奈的语气转柔,说道:“这一次对上夜猿部,会需要许多人手。你在四奇卉里武功仅次于无擎,怎能袖手旁观?” 原来她便是四奇卉中的画舸荻悠悠。却没想到四奇卉的榜眼,倚晴楼群芳的二号人物竟是这样一个懵懂文静的少女。 荻悠悠点头道:“这样啊。”说罢又低下头认真读了起来。 柳寂寞等了一会儿不见她下文,皱眉说道:“然后呢?” 荻悠悠坐在地上姿势不变,慢悠悠道:“我等楼主调遣便是。” 柳寂寞道:“我看你是想偷懒。现在不比以往,今日你没去景疏楼,楼主已经生你的气了,不许你再这般悠闲。” 荻悠悠怔道:“楼主为什么要生我的气?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被她如此一问,柳寂寞反倒有些语滞,见她仍然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无力感。她起身道:“从今天起,你随无擎、红巾一起负责燕云城警戒。白天不许在房间里待着。” 荻悠悠果断拒绝道:“我不干。她们太难相处了。” 柳寂寞张了张嘴,她素来口拙,实在想不出该如何说这少女,半晌才丢下一句话道:“你若不去,我就把你这一屋子的书烧了。” ...... 次日天明,燕云城渐渐从沉睡中苏醒,店家开张做生意,街上来往的行人也多了起来。陈踪萍与谢为霜走在燕云城最繁华的东市大街上,目睹城中百姓商旅一片向荣,谢为霜不禁赞许道,“人说燕云是小南都,这话倒也不假。精细处虽不及咱们南都,但这番风貌,我看天底下也再无一城能比得过了。这一遭我们可不能空手而归,一会儿去琅嬛、暗香两楼逛逛,寻不到公主也好带些胭脂回去。” 陈踪萍笑道:“你整日在宫里当差,手下全是粗人,买了胭脂涂给谁看?” 谢为霜为之气馁,忽地美眸一翻,揶揄道:“自然是昭明太子。好叫他别这么多年就在一棵树上吊死。” 陈踪萍脸上一红,扭过头不理谢为霜。她遥望东市长街尽头那座朱红高楼,感慨道:“黄韵清确是有本事的。倚晴楼在她手里可以说天下闻名了。” 她二人还是少女时,曾与王虚舟黄韵清夫妇有过数面交集。后来荣王造反,两人那时已进入国韵学宫研习,备战山河局,因此并未参与征讨燕云。 这次柯一尘私自跑来贺兰,昭明太子从国韵学宫请了两位天地境高手前来贺兰寻找她下落。四人商议后决定分散开来,陈谢两人搜索贺兰南部,另外两人则深入贺兰北域寻找,当陈谢两人得到倚晴楼要追捕柯一尘的消息时,那两位同僚已到了贺兰龙城,一时难以返回。于是陈谢二人便来到燕云打探消息。 谢为霜饶有兴致道:“你说公主到底干了什么事,惹得黄韵清如此生气?莫不是烧了她的倚晴楼?” 陈踪萍担忧道:“多半惹祸不小。燕云城中百姓都在议论,与公主同行的那个费九关为救公主,甘愿受黄韵清鞭刑。听说每日被打断一支荆鞭,也不知他现在是生是死。此人是周老前辈的传人,又保护了公主。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活着带回去。” 谢为霜飒然道:“无妨,咱们若能与黄韵清见上一面,定能从中说和。” 其实两人并未担忧柯一尘的安全。在她两人看来,虽不知柯一尘犯了什么过错惹恼了黄韵清,但黄韵清既然下令通缉,那么多半是不知柯一尘的身份。己方只要能与黄韵清见面,将柯一尘身份和盘托出,再赔些不是,让些好处。以倚晴楼现在的实力,黄韵清多半是不敢与洪武硬拼的。公主如果在倚晴楼手里便让她们交人,如果不在倚晴楼手里,还可从倚晴楼得些消息。 她二人如何能想到,柯一尘哪里是烧楼这种小事,她与黄韵清结下的是不死不休的杀子血仇。莫说洪武拿大势压来,纵然是洪武贺兰组联军兵临城下,黄韵清怕是都要杀柯一尘泄愤。 走到东市大街尽头,那座高耸的朱楼便是琅嬛阁,乃倚晴楼东边最外围,主售胭脂,商客极多,车马如云。谢为霜撇嘴道:“你带令牌了吗?” 她说的令牌是洪武御林神将的玉牌,每位神将都有自己独特的纹饰,结构繁复,外人难以仿造。陈踪萍一怔,“走得匆忙,又是来贺兰。我怎会带那个?” “啧!”谢为霜咂嘴道:“这可有些麻烦了。你说咱们空口白牙,倚晴楼会不会放我们进去?” 陈踪萍无奈,“你想如何?” 谢为霜眼眸一转,浮现出一丝少女顽皮的神态,拉着陈踪萍道:“咱们去外面。” 陈踪萍立刻猜到谢为霜要做什么,失笑道:“你都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跟小姑娘似的。” 口中虽这么说,她也依着谢为霜的性子。两人走到楼外,寻了一个僻静处坐下,各自将气劲放出。 天地境以下之人丝毫不会察觉异样,但在天地境高手的感应中,琅嬛阁外陡然间湿气骤增,细听似有潮涌之声,好像有一面大湖翻卷。同时湖面上寒气冲天,肃杀如同秋霜,气势骇人。 地牢之中,正闭目揣摩渡心剑招的费九关霍然睁眼,诧异看向东面,“秋霜,大湖?” 陈踪萍放任谢为霜这样做,也是存了别的心思。需知燕云叛出洪武,双方素来不睦。此番两人虽是为了公主而来,但若太过客气,难免倚晴楼会得寸进尺,开出什么难以接受的条件。因此这番作为既是拜门,也含了示威之意。 两人只坐了片刻功夫,一名眼眶微有浮肿的红衣少女从琅嬛阁走出,直径来到两人面前行礼道:“贵客莅临,倚晴楼蓬荜生辉,桂宗主请两位入楼品茗。” 谢为霜打量一番红衣少女,大刺刺道:“有些功夫,似你这样的人倚晴楼应不多吧?四奇卉里你是哪个?” 少女抿嘴一笑,躬身道:“婢子石红巾,见过两位贵客。” “山燃石红巾。倚晴楼杀手排行第三。倚晴楼礼数倒也算周到。”谢为霜下巴一抬,“带路吧。” 石红巾又是一礼,将两人引入楼中。 第一百零二章 见过姐姐 石红巾引着两人穿过喧嚣的琅嬛阁,到了阁后连通的廊道,三人沿长廊上行,周遭环境骤然宁静,庭院幽深,遍栽松柏,有阵阵清香袭人,隐约还可听到松林间传出阵阵琴音。 陈踪萍素来喜静,不禁赞许道:“倚晴楼内廷布置娴幽风雅,黄楼主眼光不俗。” 石红巾笑道:“幽燕荒蛮之地,能入南都贵客发言,实感荣幸。” 说话间来到一处四角阁楼,石红巾身子一侧,说道:“此处为飞影阁,两位宗主正设茶恭候。请随婢子进入。” “飞影阁?群芳的老窝吗?” 谢为霜颇感新奇,上下打量了一番,迈步便跨入楼中。走入阁中二楼,忽有日光大亮,原来是一处美人靠,有一年约四旬的佳人侧身靠在栏杆上,眺望楼外青葱。她身边拍了一张茶桌,桌旁还有一个身材极为宽大的蔼妇女面朝房门而坐,正在等候两人到来。 四人一见面,那粗壮妇女细小的眼眸如电光般射在陈谢二女身上,原本看风景的美妇也侧过头来,被她俩目光盯上,陈踪萍骤感危机,下意识放出气劲,谢为霜也眉头一扬,气势瞬发。顿时四股气劲无声的绞在一起,场中空气骤然翻腾,桌上茶盏不住地抖动。 一番试探,双方均对彼此实力有了些许了解,明白对方不是弱手。桂中秋圆脸上露出笑容,率先收了气劲,招呼道:“谢家妹子,十多年不见,你可进步不少,你家大哥还好吧?” 谢为霜咯咯一笑,丝毫不见客套,拉着陈踪萍落座,答道:“大哥他身体还好,就是这几年天天跟我那不成器的侄子怄气,连家门也不常了。柳姐姐倒是没变,桂大姐我可快认不出你啦!” 她出身洪武高门谢氏,还是少女的时候与桂中秋、柳寂寞二人相识,因此熟门熟路。 桂中秋无奈拍了拍水桶般的腰,目光落在陈踪萍身上,“这位妹子倒是面生的紧。” 陈踪萍行礼道:“陈踪萍见过双宗。” 听到她自报身份,双宗的表情顿时有了变化,桂中秋肃然道:“原来是登萍渡水陈将军。陈将军山河局力战白罗,战绩斐然,以双十年华位列御林神将第四席,巾帼不让须眉,妾身敬仰的很。将军大驾光临,楼中蓬荜生辉。” 说话间石红巾为两人奉茶。陈踪萍抿嘴一笑,谦虚道:“桂宗主谬赞了。十余年前我才初出茅庐,桂宗主已与章师兄结为连理,贵为游击将军夫人。柳宗主当时也是名满南都的世家才女,与燕师兄珠联璧合。虽始终无缘得见,但踪萍亦对两位宗主当时的风采心折不已。” 桂中秋叹了口气,说道:“游击将军,家夫的这个官职好久未曾听过了。” 桂中秋的丈夫是洪武游击将军章奉一,柳寂寞的丈夫是洪武骠骑将军燕别离。两人均是百族出身,少年时进入国韵学宫学习,有天地境修为,当时在洪武也是极有名望的世家翘楚,算是陈谢二女在学宫中的师兄。 二人后投入王虚舟麾下,坐镇幽州。在荣王叛乱时跟随王虚舟一同割据,与另一位洪武百族出身的大将荻长帆并称王虚舟座下三大先锋。在第四场山河局后,燕云归入贺兰,三人都在与贺兰交战中阵亡。章、燕、荻、柳四家也因协助荣王叛乱被革除世家之列。 陈踪萍道:“虽不常提及,但桂宗主排兵布阵的本领,却也颇显家学。”她说话间目光落到栏外一株青松之上。谢为霜也瞧向此间屋室的一面墙壁。 那青松枝繁叶茂,好似寻常。那面墙壁是沉香木质,看不出有什么蹊跷。可她两人却偏偏看向那处,好像那里有什么精彩的事物。 桂中秋见她们瞧出了端倪,随意道:“楼里辛苦栽培,总要拿出来撑撑门面。不知在两位将军看来,我倚晴楼的姑娘调教的如何?” 陈踪萍道:“身手确实不凡。尤其是隐匿之法,天地境以下几乎无人能察觉。” 谢为霜却是哼了一声,大刺刺道:“但也只是不错而已。比之八骏,多有不及。” “如何不及?” 谢为霜性子不似陈踪萍那般稳重,不耐与她们云里雾里多言,她下巴一努旁边侍立的石红巾,直言道:“我这么跟你说吧。如她这般的,八骏之中司徒、山客、剑休任一人在此,便能杀个干尽。” 桂中秋听到如此言语,冷笑道:“那我楼中不成器的天寒有雪呢?南都有哪位才俊可接下吗?” 谢为霜为之语塞。她在来的路上也听说了天寒有雪踏入天地境,火并白罗独斗辛青的事迹。虽然李怀渊与她齐名,但据她所知李怀渊尚未步入天地境。能否敌住天寒有雪实乃未知。她强辩道:“天寒有雪又如何?御林神将十二位,世家底蕴你们也是清楚的,灭之易如反掌。” 桂中秋不悦道:“你虽是高门谢氏千金,但此地可是燕云,千里迢迢就为了来此挑衅倚吗?” 谢为霜道:“是不是挑衅,端看你倚晴楼是何种态度。我们千里迢迢赶来,为的是柯一尘与费九关。” 双宗闻言似乎很吃惊,桂中秋诧异道:“柯一尘?费九关?此二人与两位将军有何渊源?” 谢为霜鼻子一哼,“大有渊源!他们如有冒犯贵楼,我姐妹在此给你们陪个不是,但是这个人我们必须要带走!” 陈踪萍也道:“柯一尘身份非同小可,不便告知。那费九关是我洪武过河卒周蛮的传人,乃属忠烈之后。我们听说他身陷囹圄,每日被施以酷刑。实不忍周老前辈弟子如此受苦。还请贵楼将此人先交予我等救治,要什么赔偿洪武大可答应。” 桂中秋思忖片刻,似乎是在权衡其中利弊,半晌才说道:“柯一尘我们尚未捉到。费九关也不能交给你们。这两人得罪了楼主,纵然是两位将军出面说和,我倚晴楼也必须追究到底。” 谢为霜不料她们态度如此强硬,问道:“他们到底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让你们这般执着?” 桂中秋端起茶杯抿道:“那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好,你不说,那我姐妹想请见黄楼主一面,有些话只可与她当面细说。” 柳寂寞微微摇头,冷声道:“楼主正在见客。恐怕无暇会见两位。” 连碰了两个钉子,谢为霜也感到有些不正常,她冷笑一声,语带威胁道:“躲便能躲得了吗?我也不怕与你们明说,此行贺兰寻找柯一尘,除我姐妹二人,还有两位学宫教授。凭你双宗能担待得起吗?今日若谈不成,来日再谈恐怕就没有这般客气了!” 不料桂中秋依旧摇头拒绝道:“楼主恐不便与两位见面。今日之事,我等亦会如实秉明楼主。不过费九关是一定不会放。柯一尘倚晴楼也是一定要抓,我们不在乎她是什么身份,也不在乎是谁出来做和事佬。两位若一定要保她,大可赶在我倚晴楼之前寻到她。到那时咱们就手下见真章吧。” “哦?你们就这么有勇气吗?”谢为霜拍案而起,正欲发作,陈踪萍将她拉住她,向双宗颔首道:“既然如此,那我姐妹就不在此叨扰了。还请转告黄楼主,这两人对我洪武十分重要,我方愿全力作保,如果贵楼主回心转意,可与我方一谈。” 桂中秋也起身,拍了个送客的手势,道:“我自当转告。请。” 陈谢两人便告辞,由石红巾将她们带出。见二人离开,桂中秋长吁了口气,端起桌上茶杯抿了一口,思忖道:“她们尚不知柯一尘已在我们手里,或可多拖延一阵。” 柳寂寞重新靠在栏杆上,望着外面的青松,一挥手,松间荷无擎翠绿的身影一闪即没。她说道:“前有夜猿,后有洪武。此战艰难。” 桂中秋长舒口气,握紧茶杯道:“那又如何?我们只需站在夫人身边便是。” 柳寂寞意外地望向桂中秋,说道:“昨日争执,我以为你生她的气了。” 桂中秋无奈道:“她这般倒行逆施,我怎能不说?可是这座倚晴楼到底是她一手建起,她若真发疯要把它毁了,那也只能由着她。”说罢她将茶盏往桌上一墩,怅然道:“大不了如我们夫君追随王将军一样,我们老姐妹陪她一起走就是。” 柳寂寞微微一笑,也点了点头。 陈谢二女离开倚晴楼,重新站在东市大街,陈踪萍忽然说道:“窗外青松里那个,呼吸浑然天成,杀气含而不露,连我也险些没有察觉,功夫很高。” 谢为霜双手抱肩,也说道:“隔壁屋坐着的那个,气运绵长,我四人放出气劲时居然丝毫不惧,修为至少强过石红巾。” “四奇卉中石红巾排第三,那两个应该就是荷无擎与荻悠悠。倚晴楼除了天寒有雪,大部分战力全到了,这事有蹊跷。” “你的意思是?” 陈踪萍担忧道:“我们虽然是洪武人,但未道明来意,倚晴楼双宗到场也就罢了,何必摆出这种必杀之局来接待?她们多半是早已知晓公主的身份了。” “你是说那两人是在演戏?那公主是已经在他们手里了?” 陈踪萍思忖道:“很有可能,但也难以确定。不知公主到底干了什么事,让倚晴楼如此强硬。甚至黄韵清都避而不见。这事多半是不能善了了。” “哼,当年在南都见到她时,倒觉得是个好人。没想到现在也学会假模假样了!”谢为霜颇感不忿,一脚踢开路边的小石块,“见客?我们两个天地境过来,她还有什么客好见的!” ...... 景疏楼内,黄韵清坐在榻上,这一次帘幕被收起,她宛如少女的清丽面容毫无遮拦,完全展露在面前人眼中。她身着缟素,眸光凄婉,冷冷望着那人。 她面前站着一个娃娃脸的书生,显得有些局促,甚至不敢碰触她的目光。 黄韵清见书生畏首畏尾,半天没有说话,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那枚铜符,那是一枚一指宽的小符,由黄铜打造,上面刻着连绵的山峦,其中有三峰雄奇,支撑天穹。 她太熟悉这件东西,幼年在师门之时,她也经常会拿它把玩。冷冷道:“大清早托门卫交给我这件东西,你是从山里来的?” 书生一激灵,连忙答道:“是。小生万书生,见过...见过姐姐!” 第一百零三章 故人远来,三山不见旧时花 万书生那日与带着李香海脱离追捕后,在燕云城外等了长空破两日,没有音讯。 虽然他相信凭长空破的本事应该无碍,但终究放心不下。于是他安顿好李香海,自己持三山信物直闯倚晴楼,扬言要见楼主黄韵清。 黄韵清见到令符,立即知道来人是自己师门中人,因此十分重视,亲自接见。这只比陈踪萍两人到来早了半个时辰,柳寂寞与陈谢两人说楼主在见客,到也并非虚言。 听他称呼自己“姐姐”。黄韵清并未觉得意外,嗯了一声,从头到脚打量着万书生,“你是哪一舍门下?” 万书生摇头道:“哪一舍都不是。” 黄韵清好似想起了什么,一咂嘴,不耐烦道:“对,你不是门人弟子。万书生...…这种起名品味,你是五师伯教出来的,是礼舍传人。” 万书生正色道:“不是。我不是五伯教出来的,我是自学了礼舍功夫,与五伯无关。” 黄韵清厌恶地别过头,摆手道:“啧,行了行了。我也是过来人,那套说辞我都明白。” 万书生如释重负,躬身道:“谢姐姐体谅。” 黄韵清看着万书生,厌恶道:“这副做派,跟五师伯是一模一样。我问你,师父她...…还好吗?” “义母呃...…一如既往,五伯身体也好。” 黄韵清听到师父梅子雨身体无恙,眉目舒展,心中颇喜,嘟囔道:“老妖婆看来还没被我气死...…你...…你是第几个?” 万书生道:“我行二。” “哦。你的年纪倒是跟老大差了不少,我只见过老大,那也是在南都时的事了。” 黄韵清回想起当年她夫妇二人与“老大”在南都初遇,把酒言欢的情景,其人英气勃发、豪迈潇洒,着实是天下一等一的人物。众人的欢声笑语仿佛还在昨日,如今却只剩她一人孤伶。她不禁涌上一股凄然内疚,眼眶也有些湿润,“你们兄弟几人了?” “三人,大哥下山时我与三妹尚年幼,大哥死后大伯与义母又收养了一人,现在三妹修习义舍武艺,四妹修习智舍..……” “那个老妖婆又收弟子了?!是谁?资质如何?” 黄韵清万没想到与师门决裂数年,自己竟多出了一个同舍师妹,顿时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前往师门,找师父理论一番。 她的举动吓了万书生一跳,连否认义母收弟子的话都忘了,踌躇道:“那个……一个小女孩,胆子小,爱哭,又糊涂...…义母说...…说难得又碰到跟姐姐你一样没用的废材,就,就养着吧...…” 黄韵清倏地从榻上跳下,伸手揪住万书生前襟,怒道:“你再说一遍!” 万书生连连摆手,失声道:“不是我说的!是义母说的!我非常不同意她,真的!” 黄韵清冷冷哼了一声,放开万书生,自径坐回榻上,铁青着脸道:“你来是为了何事?若是替师父带话骂我,现在就滚吧。” 万书生捋了捋衣衫,苦着脸道:“那倒不是。我们此行下山其实是有要事。义母差遣我们来寻大伯...…” 黄韵清悚然,“大师伯下山了?!他为什么要下山?他,他在哪儿?”她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声音发颤,无法掩饰自己的恐惧。 她入门最久,深知这位大师伯的能为,哪怕放眼天下,能堪伯仲者恐怕也仅有寥寥二三人。且这位大师伯性情刚正严厉,门下弟子如有行为不轨,必遭严惩。她本就是自行与师门决裂,又素来畏惧这位师伯,一听说大师伯下山了,不由得心生惶恐。 万书生咳嗽一声道,“大伯自从大哥死后就性情大变,整日酗酒,疯疯癫癫,五伯与义母管也管不住,最后只能由得他。” “那个大师伯?酗酒?疯了?” 黄韵清难以置信。她略一思索便知晓其中缘由,多半是“老大”之事对大师伯打击过大,心中又是惭愧又是害怕,问道:“然后呢?” “然后一年前,大伯跟义母大吵了一架...…就离家出走了。等义母气消了,仍不见大伯回来,她就遣我们下山找寻。” 听闻师父与大师伯吵架,黄韵清想笑又不敢笑,忍了一会儿,说道:“那现在大师伯人呢?找到了吗?” “被四妹找到了。四妹缠着他去南都了。” 黄韵清松了口气,赞许道:“看来这个小师妹也是有用处的。那你不去南都,跑来燕云作甚?” 万书生抖擞精神,说道:“来寻姐姐是为两件事。第一,我与三妹长空破路过燕云城时,被姐姐的手下一名叫做郁袭衣的姑娘误会成他人,三妹与她们起了冲突,现在下落不明,想请姐姐查查是否她失手被擒…...” 黄韵清皱起眉头,“你们跟群芳打了一架,结果打输了?” “呃,不是我,是三妹。” “那你当时在做什么?” “这个…...我...…在逃跑...…” “丢人败兴!” 黄韵清指着万书生,恨铁不成钢道:“你们!天下武学源流!三山义舍和礼舍的传人,跟群芳打了一场,一个输了,一个跑了?山里那三个老东西栽培了数年,就教出你们这种玩意?” 万书生被骂的面红耳赤,嚅嚅道:“是你们下毒在先...…我又不爱跟人动手…...” “你这是特意跑来向我告状?” “没,没有...” 其实也无怪万书生委屈,他与长空破自幼在三山长大,心性朴实善良,不知江湖险恶。这次梅子雨肯放他们下山,名义上是为了寻人,也是存了历练的心思。如果单是面对面较量,或许倚晴楼四奇卉齐出也奈何不得他二人,但一用上阴谋诡计,他们就很难提防。 黄韵清痛心疾首道:“你们呐!比老大差太多了!” “大哥天纵奇才,我们当然…...” “你少废话!” 万书生被她一喝,立即像个鹌鹑般缩起头。心中暗自诽腹自己那位礼舍五伯,不是说这位主动与师门决裂的叛逆姐姐性格温婉善良、和蔼可亲吗?怎地脾气这般火爆,骂自己跟骂儿子一样顺手? 黄韵清揉了揉额头,将侍女小苝唤入,说道:“你去询问郁袭衣,看她是否知晓…...老三叫什么?” 万书生连忙道:“长空破!” “啧!”黄韵清又咂嘴,嫌弃道:“什么破名字,多半是大师伯起的!” 万书生不敢反驳,奉承道:“正如姐姐所料。” 黄韵清继续对小苝道:“......问郁袭衣是否知晓长空破的下落。如果知道下落就速来回报,如果人在女牢,就把人带来我这儿。提醒郁袭衣,只要她老实交代,我就既往不咎。” 小苝应声退下,黄韵清叹息一声,“这件事叫斜斜去办吧,让她也出门走走,莫要太过伤心……” 她说完这句话,似乎兴致忽然低落起来,垂下头郁郁寡欢。瞥见还直挺挺站在一边的万书生,落寞道:“你还有什么事?” “这个……”万书生刚才被黄韵清一骂,不太敢开口,现在被问到,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我听闻姐姐正在四处通缉柯一尘。恰好此人与我一个朋友相熟,想请姐姐能否化干戈...…为这个玉帛,不要再追捕...…” 他说着蓦然感到一阵彻骨寒意,打了个哆嗦,抬头猛见黄韵清面沉如水,眼眸中透着恨意,顿时不敢再往下说了。 “你是来当说客的?谁让你来的?” 耳听得黄韵清的话音森冷,万书生连忙摇头,语无伦次道:“不敢不敢,没来让我人...…只不过,这个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寻思只要人人都献出一份爱...…” 黄韵清摆摆手,让他别再说下去,徐徐道:“我虽然不再是三山弟子,但毕竟是被师父抚养长大,情分。我虽然没见过你,但只要你是三山的人,也就算是我的亲人。你不知道我跟柯一尘有什么仇。我可以告诉你,其实我有一个儿子。” 万书生点头道:“哦。原来我有一个外甥。” 倒也不是他着急占便宜,他学得是礼,讲究长幼有序,因此虽然年纪与王星澜相差无几,这句外甥还是说的无比自然顺畅。黄韵清看了他一眼,没发怒,淡淡道:“可是现在没有了。因为柯一尘。” 万书生顿时哑口无言,哆嗦道:“是柯一尘杀了他?” 黄韵清森然道:“现在你还让我化干戈为玉帛吗?” 万书生连忙摇头。脑子转了转,说道:“我听说还有一个叫费九关的...” 黄韵清咬牙切齿道:“他也是从犯!” 万书生立即闭上了嘴。 黄韵清一摆手,索然道:“你走吧。你该庆幸,如果你不是山里来的,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万书生踌躇片刻,终是叹息一声,朝黄韵清行礼告辞。 他被侍女带出景疏楼,走长廊,从东楼琅嬛阁出,步在东市大街上,心中苦闷。 柯一尘杀了自己那素未谋面的外甥,这仇断然是无法化解,他作为舅舅,立场上也该为这个侄儿报仇才对。可这要如何向香海姑娘交代? 而长空破眼下生死不知,也让人牵挂。一件件麻烦事接踵而至,让万书生手足无措,面对这千头万绪,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他郁郁寡欢的走到一间茶楼坐下,一想到自己马上要面对满怀期待的香海,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苦恼万分。 “唉...…” 又一声叹息同时在身边想起。低头思考的万书生一怔,抬头看去,只见隔壁桌叹气之人也在诧异望着自己。 双方具有心事,都没有隐瞒自身释放出的气劲。只一眼,两桌人都瞬间僵在原地。 万书生眼看面前两个清丽女子,冷汗从额角滑落。 先前太过认真想事没有注意,对面这两个女子竟是货真价实的天地境高手!放眼整个燕云又有几个天地境高手?莫非...…是黄韵清气不过,派了双宗前来教训自己? 想到此处,万书生紧张地胃里开始翻腾。 而在对面的陈踪萍与谢为霜看来,眼前的少年人更加不可思议。如果她们在万书生眼中是洪水猛兽,那么万书生在她们眼中便是稀世珍宝。 看他年纪不过二十,这份修为着实可怖,放眼天下,能有此修为的年轻人也不过三人。这三人里,洪武李怀渊她们都是认识的,那么眼前的少年究竟是谁? 三人僵持了一阵,谁也没有先动。陈踪萍与谢为霜对视一眼,心中各自有了计较,慢慢吸了口气,一起开口道: “天寒有雪?”“乱山横?” 刚说完两人便愕然,彼此瞪视,显然在责怪对方没能与自己想到一处。却见那边万书生紧张地站起,恭恭敬敬一揖到地, “小生见过双宗!” 第一百零四章 她醒了 倚晴楼女牢,今日也是惨叫悲鸣声不断。 刑房里,翁大娘气喘吁吁地扶着胖腰,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藤椅上,顺手抄起椅把上的湿毛巾抹去脸上汗水,还挖了几下耳朵,抱怨道:“小妮你别叫了!抽你两鞭大娘的耳朵都快背音了!” 她面前的刑架上,柯一尘被四仰八叉地捆着,恶狠狠道:“两鞭,你这丑八怪是没学过算术吗?你刚才足足抽了本宫十二鞭!你且等着,算上今天的,你已欠我九十七鞭,翻成百倍,那就是九千七百...…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话未说完,又是一鞭打在身上,咒骂顿时变作哀嚎。 翁大娘腾地站起身,骂道:“九千鞭?你也不嫌累得慌!小妮子嘴巴这么硬,不怕讨嫌吗?” 剧痛过后,柯一尘瞳孔重新聚焦,再度恢复了意识,喘道:“现在又多了一百遍,丑八怪你死定了!将来你就是死了,我也要把你悬在南都城墙上示众!让天下人瞧瞧你的丑....啊啊啊啊啊疼疼疼疼疼疼!” 这鞭抽完,翁大娘又坐回藤椅上,继续拿毛巾抹脸,大声呼喝外面手下端些茶水来。眼看柯一尘再度恢复意识,张口又要咒骂,她凶恶道:“你要再敢放厥词,我今后的鞭子就专门朝你脸上招呼。我倒要看看,打花了你那张白嫩的小脸蛋,咱俩谁更丑些!” 柯一尘一哆嗦,深深吞了口气,恨恨瞪着翁大娘,双唇抿着不敢再发出声响。 这是三天以来翁大娘首次在唇枪舌战中占领优势,看到柯一尘愤恨地表情,她眉开眼笑道:“这就对了。小妮儿乖,听大娘的话,大娘打你也能打得舒心些。” 手下此时端来了茶水,翁大娘豪饮了一杯,顿觉神清气爽,她一抹嘴,抱怨道:“不过你这小妮是不是给我找事。每天给你上药,晚上你就把药给刮下。你说你闲着没事刮药干什么?你是不是想死?想死你换个方法行不行?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死,夫人会怪罪我办事不利啊!” 柯一尘星眸一翻,哼声道:“那你多给我来点药呗?” 翁大娘呸了一声,指着柯一尘身上的伤口道:“大娘我给你上的药还不够多吗!你哪天要是死了,骨头里都得是药沤出来的味!你说!你刮下的要用到哪儿去了?” 柯一尘道:“扔了。你没猜错,我就是不想活了。所以天天晚上自己把药刮下扔了,怎么样?厉害吧?” 翁大娘又是一鞭挥落,骂道:“你当我是傻子吗?有那么变态的人吗?你想死难道你不会自杀?至于用这么复杂的方式吗?” 柯一尘做恍然状,说道:“你说得对!是我把问题想复杂了。今儿你也不用费心给我上药了,回去我就自杀,保证给大娘你添点麻烦。” 翁大娘气得浑身发抖,看柯一尘神采飞扬,哪里像是寻死觅活的样子? 这几日她越是行刑越感心惊,柯一尘每天能扛过荆鞭的数量不断上涨,而且愈发精神,嚎起来中气十足,振聋发聩。每天身上的药离奇消失了,人却活蹦乱跳起来,实在诡异的让人害怕。 在她看来,柯一尘主动将药膏刮去,想必是在修炼什么依靠自身气劲恢复伤势,打磨肉体之类的武学。只是这到底是什么功夫,为什么能让修炼者进步如此之快,一天比一天精神?翁大娘不敢往深处想,只觉习武的世界太过可怕。 其实不光她想不通,就连柯一尘也没能明白自身的变化。她只是觉得每天纵然不用伤药,身体恢复速度也在加快。这是她服用了凝元丹之故,一身气劲浑厚几乎超越寻常天地境大圆满者,虽然因功行不足未能聚入丹田气海,但当身体损伤时,潜藏在身躯各处的气劲也会自发的催动血气加速运转,让她的伤势得以恢复。在她不知不觉间,连被打断的四肢也渐渐开始愈合起来。 翁大娘举鞭欲再打,忽闻室外一阵骚乱,连忙回首,见柳斜斜施施然来到女牢。翁大娘连忙收手,恭敬道:“见过柳副使。” 柳斜斜盯着刑架上的柯一尘,依旧是一副悲愤交加泫然欲泣地模样,看也不看翁大娘,下巴微点,心不在焉道:“翁大娘,郁袭衣人呢?怎地到处都寻她不见?” 翁大娘一听柳斜斜是特意来找郁袭衣,立即明白多半是郁袭衣私自抓了三山弟子的事情败露了。她抹着脸上的汗珠道:“我,我不晓得。今晨亭主离开倚晴楼时从百花群芳点走了一批姑娘,郁袭衣她跟着去了。” “被晏空花带走了?” 柳斜斜柳眉微颦,不悦道:“罢了。寻不到她就寻不到吧。她前两日带来的人还关在你这里吧?此人出自三山,与夫人有些渊源,你把人交出来。” “这...…” 翁大娘不停抹脸,可汗出如浆,任她怎么擦也擦不完。她将长空破关入女牢后的第二天便遣人查看,那“长空破”一夜之间已然变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那张脸如同被踩扁了的饺子,别说分辨,但拎出来连是不是人都很难说得清。 可这依然无法逃出翁大娘的法眼,她稍作检查,就看出那具尸体身上光洁,没有荆鞭的痕迹,不会是长空破。不过她没有声张,只以为是郁袭衣使的手段偷偷将人扣下。待想私下问询,郁袭衣已随天寒有雪出征。这件事也变得不清不楚。 她本来想只当长空破死了,一推二五六,没想到三山动作如此之快,短短两日就与楼主接触。 “人...…呃,死了...…” 柳斜斜终于将目光转到翁大娘身上,沉着脸道:“大娘,有什么事就老实交待为好。此人与夫人关系颇深,夫人已经下令,只要人交出来,一切罪责既往不咎。你莫要再隐瞒了。” 听到“既往不咎”四个字,翁大娘的肠子都要悔青了,后悔自己瞎出主意替郁袭衣那丫头揽罪。只是她与郁袭衣交往甚密,到了这时也不愿意将责任全推在她身上,哆嗦道:“这,这...…那人被关在牢中,当晚就死了,是属下失职,是属下失职啊…...” “那尸体何在?” “呃...…我...…” 柯一尘听罢两人对话,忽地悠悠叹了口气,“丑翁呀,你先退下吧。让我与这小贱人说说。” 她身在刑架,语气却有几分颐指气使。好似翁大娘真的是她养的下仆一般。翁大娘霍然回头怒骂道:“大胆!你敢对柳副使这般说话!” 柳斜斜眸光阴沉地在柯一尘身上转了转,挥手示意翁大娘退下,翁大娘万般惊愕,疑惑地瞧这两人,犹疑后还是听话退下,顺手关上门。 柳斜斜拾起桌上的荆鞭,手指在握柄末端轻轻打转,“你居然敢主动找我说话。” “哈哈。”柯一尘干笑两声,语气一厉,“你演得不好!” 柳斜斜一怔,不知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柯一尘道:“你既然来了这里,就不该先说正事,应当首先过来观看我受刑,然后觉得不过瘾,亲自上手抽我几鞭,直到把我打得半死才在手下劝说下停手,再流上几滴眼泪,最后才跟那姓翁的丑八怪谈正事。” 柳斜斜不露声色道:“我为何要如此?” 柯一尘面露讥诮,阴阳怪气道:“这才显得你痴情,显得你在乎王兄啊!元神机辛辛苦苦将你埋在倚晴楼里,你怎能辜负了他的期望?” 在柯一尘提到元神机的刹那,柳斜斜脸上悲痛凄然神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凝重肃然,那双眼眸里也露出浓烈杀意。 柯一尘丝毫不惧柳斜斜的杀机,旁若无人道:“你瞪什么瞪!黄韵清说了要留我到活到王兄尸体寻回之日,你现在杀了我,反而难讨得她的欢心。你该以大局为重,莫要自误。” 那杀意凝滞,柳斜斜双眸眨动,泛起一丝笑意,“是我懈怠了。” 末了她颇有感慨,“难怪他会对你另眼相看。你果真有几分聪明。嘻嘻!幸好,我没告诉他你是女人。” 柯一尘深以为然,“这点我确要多谢你。在这里我不过是被黄韵清那疯婆子折磨,受些皮肉之苦。若是女儿身暴露,被元神机瞧上,那可就是生不如死了。” 柳斜斜抿嘴一笑,问:“你是如何看出来的?这次又想说什么?” 柯一尘道:“我本来就好奇元神机如何能处处占得先机,本来见你对王兄一副情深义重的模样,倒也真把我瞒过了。仔细回想起来,不难发觉是你在暗地里通风报信。这种事我一个外人都瞧得出来,你们倚晴楼多半也有人能看出来。奉劝你一句,不管你们想做什么,都要尽快动手才是,免得露出了马脚招人提防。” 柳斜斜心中一凛,想起了晏空花的眼神。本欲讥讽柯一尘几句,却是再也说不出口,半信半疑,目光闪烁。 柯一尘嘿然道:“我不妨再告诉你,前两天被关押的那人还没死,翁大娘是在骗你。不过你不该去管,你该当她已经死了。” 柳斜斜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柯一尘笑道:“那人既然是三山的人,你把她放了,就不怕三山与黄韵清和解?我黄韵清听说是主动与三山决裂,想来跟师门关系没那么融洽。让她在牢里受尽折磨,最后逃出燕云,双方必生嫌隙。你们动手时没了三山这个隐忧,岂不美哉?” 柳斜斜眼眸一亮,掩口道:“原来如此!受教了!”她见柯一尘用心歹毒,说是处心积虑要害黄韵清也不为过,忍不住问道:“你既然知道我底细,为何不告发我?又为何要指点我?” 柯一尘展颜一笑,原本绝美的面容充满了阴毒,令人不寒而栗,“你跟元神机该死,晏空花跟黄韵清这般折磨我,难道不该死吗?得罪了我,你们人人都得死!一个都活不了!现在狗咬狗也省去我一番手脚。这很难理解吗?” 柳斜斜轻轻摇首道:“不难。”她想了想,饶有兴致地问,“那在你看来,我之后该怎么做?” “你要做的事非常简单,就是跑到她身边哭诉,让她瞧瞧你是多么伤心,多么悲痛。这才能让她更信任你,最好能对你毫无防备,让你能瞅准机会背后给她来一刀。反正元神机总归是要杀她的,你替他把这件事办成,他才会另眼相看。” 柳斜斜深以为然,冷笑道:“要论起害人,我真不如你。” 柯一尘扫了她一眼,淡淡道:“谦虚了。论起忘恩负义,恐怕这世上也没人能及得上你,你跟那黑泥鳅堪称绝代双骄。哼!废话少说,在这之前你首先要做的就是…...” 她深吸了一口气,冲柳斜斜道:“来吧!” 柳斜斜会意,举起手中荆鞭挥落,重重抽在柯一尘身上。 翁大娘在门外焦急等待,侧耳倾听室内动静。她武功不高,难以听清两人到底说了什么。忽然一声清脆鞭响,柯一尘那熟悉的惨叫声再度响彻女囚。 翁大娘心中稍安,心道:“只要柳副使注意力不在那件事上,我们多半还有生路。”然而那荆鞭一下接着一下,转眼间已过二十之数,柯一尘惨叫声渐渐减弱,变得微不可闻。翁大娘惊慌起来,连忙进入,只见柯一尘气息奄奄,柳斜斜满脸悲愤,作势还要挥鞭。 翁大娘连忙挡在柯一尘身前,躬身道:“柳副使,使不得啊!楼主交待了,她现在可不能死!” 柳斜斜哼了一声,将荆鞭一抛,恨恨道:“这贱人不死,难消我心头之恨!”说罢她转身欲往外走,忽然停步,道:“翁大娘。” 翁大娘一哆嗦,连忙答应。只听柳斜斜道:“长空破已死之事我会秉明夫人,你失职之罪,自有夫人定夺。” 翁大娘万没想到这件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揭过了,不由地喜出望外,连连称是。 待柳斜斜离开,柯一尘才悠悠转醒,抬眼看到站在原地地翁大娘,有气无力道:“丑八怪,你该怎么谢我?” 翁大娘擦着汗,只觉得自己劫后余生,感慨道:“你与柳副使说了什么?” 柯一尘哂笑道:“你别管我说了什么。你只需知道,今日若不是我,你有这么容易糊弄过去吗?” 翁大娘点头道:“说的是。想不到你这小妮如此有义气。大娘我也是讲理的人,往后只要夫人不派人来查,我就给你减刑,让你轻轻松松活到死。” 柯一尘微微一笑,柳斜斜与翁大娘自然都不会知道她是如何打算的,也不会想到她在进入女牢后不足一个时辰便把长空破掉了包。 她之所以出言拦住柳斜斜,是为了让柳斜斜不再追究此事。眼下她越狱唯一的生机就寄托在那个昏迷未醒的高手身上,岂能让她从自己手中脱出? 翁大娘这一次极为客气,命人替她上了药,又悉心包扎好,这才把她送回牢房。昏暗的牢房里,柯一尘躺在房中那唯一一处草堆上,竟舒服哼了一声,她已渐渐习惯这腐臭的味道。 这时文园迫不及待地爬到她身边,咬耳道:“姐姐,那个人,她醒了!” 第一百零五章 绝世恶人 柯一尘乍闻喜讯,腾地坐起了身子,接着触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倒吸冷气道:“快,抬过来我看看!” 文园伸手扶住她的腰,谄媚地将她身子扶靠在墙上,还细心地把稻草拢起,垫在她腰身后面。女囚们已把长空破抬到柯一尘眼前。柯一尘瞟了眼牢房外,努嘴示意道:“过去两个人守在边上,盯着有没有人来。” 嘱咐完之后,她才低下头去查看长空破。瞧那张发丝蓬乱的脸依旧双目紧闭,怒道:“你管这叫醒了?” “她方才醒过一次!” 这两日来,性情大变的柯一尘动辄便对女囚下手打骂,手段凶狠,积威日隆,文园被她一喝骂,连滚带爬来长空破近前,拍着她的脸颊语带哭腔道:“女侠,女侠!快醒醒!你可不能害我呀!” 柯一尘心中烦闷,喝道:“都给我起开!” 她身子向外一挺,趴倒在长空破身上,瞧她呼吸均匀,似乎在熟睡,便哆哆嗦嗦地伸出手,狠狠按在长空破的伤口上。 “嘶~~~” 乍逢剧痛,长空破陡然惊醒。柯一尘只觉她的眼睛一睁,像是两道寒芒般直射在自己脸上,竟迫地自己下意识退缩,心中暗自惊异:“看来果真是个狠角色!” 她见长空破眼神渐渐清明,开始打量四周,心下一慰,让文园把自己重新扶靠回墙上。笑道:“一般这个时候大家都会说‘你醒了?’不过这是一句废话,你可等得我好苦啊。” 长空破听到有人说话,眼珠一转,定定瞧向柯一尘。柯一尘这两日在女牢与刑房中打滚,一身白衣早已污秽不堪,长发也披散打结,瞧上去蓬头垢面,又伤痕累累。长空破一时有些发怔,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柯一尘也不多言,笑吟吟地看着她。过了莫约一刻,长空破神智渐复,沙哑道:“这里是倚晴楼?” “不错。看来你还不是个傻子。”柯一尘对她的反应颇为赞许。 长空破又愣了一会儿,对自己的情况有了些许掌握,打量柯一尘道:“你是谁?等我作甚?” 她们数月前只在中平城外的山间茶铺中见过一面。如今再相见,两人都是肮脏狼狈,谁也认不出对方。 柯一尘被长空破问得一怔,下意识想说柯一尘,可不知怎地,心中泛出费九关傻乎乎地称呼自己一尘兄弟的情景,想到他为求生路出卖了自己,她胸中顿时塞起满腔怨恨。索性决绝道:“我是周露华!” 这是她的闺名。以真名示人,看得出她已开始偏激,变得自暴自弃。 她只当周围人听了会大惊失色。不料长空破反应平淡无比,只略略点头道:“哦。” 一众女囚全无反应,依稀还能听到有人低声耳语。 “听见没,大姐说她叫周露华。” “什么?!大姐原来叫周露华?那三个字要怎么写?” “这你都不知道!坐船的那个舟,山里跑的那个鹿,鲜花的花!” “什么?!我还以为是水花的花!” …… 其实也不是众人孤陋寡闻,而是世人大多只知清淑公主这个封号,至于公主的闺名是什么,洪武向来秘而不宣,寻常人也无从知晓。柯一尘动情之下并没考虑到此节。 她不禁有些气馁,恨恨道:“你又是谁?” 长空破毫不隐瞒道:“长空破。” “长空破?” 柯一尘念叨了一遍,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可回忆南都世家百族之中并没有叫此名的后辈。索性不再细究,说道:“说说吧,你对自己现在的情况了解多少?” 长空破躺在地上,想了想说道:“我被倚晴楼下了药,被一个叫郁袭衣的人捉入牢中拷打。昏迷之后就被关在此处。对不对?” “你现在伤势如何?” 长空破微微抬了抬胳膊,又无力地落下,她摇头道:“外伤早已无碍。只不知倚晴楼使得是何种药物,让我全身无力。想要用气劲将药力完全化解,还需些时日。” 她鼻子一嗅,便闻到身上阵阵药香,微微一笑道:“不过还是多谢你为我上药。我承你的情。” 柯一尘顿感无语,感情这人浑不拿荆鞭当回事,这么久昏迷不醒也是因为药物之故。那自己辛辛苦苦自残刮药又为了哪般? 不过想想也是,自己现在都能扛住下二三十荆鞭,这个长空破看样子至少也是百川境的修为,没道理挨了荆鞭就昏迷到现在。 她干咳一声,“你既然知道是我救了你,那再好不过。如今我们都身陷囹圄,难以脱困。你可愿与我齐心协力,从这牢中出去?” 长空破打量她一番,虽不清楚她来路,但似乎确实记挂她上药之恩,点头道:“好。你且将狱卒叫来。只要见到倚晴楼主,我有法子让她放了你。” 柯一尘不由失笑道:“黄韵清那贱人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让她放我那是不可能的。” 长空破笃定道:“我与她有旧,只要你不是大恶,我自可还你这份人情。” 柯一尘嘿然道:“什么有旧?就凭你来自三山?” 长空破一惊,瞪大了眼道:“你怎会知道?你是何人!” “我自然是从狱卒处知道的。” 柯一尘笑道:“我也不怕告诉你。我跟黄韵清是深仇大恨,你那三山的面子不光救不了我,连你自己的救不了。” 长空破不信道:“不可能。倚晴楼主若知道我在此,绝对会放我出去。” “对,黄韵清要是知道你,她确实会放你出去。事实上今天她已经派人来寻你了。”柯一尘不慌不忙道,“但我特意跟狱卒说你已经死了,此事多半已经回禀到黄韵清那儿,现在你就算说自己是三山弟子,这座牢里也是没人相信了。” “啊?你!” 长空破怒目瞪视柯一尘,若是可以活动,现在多半已将她打死。 柯一尘见她瞪了自己半晌也说不出话来,索性替她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对。”长空破咬牙道:“你为何要如此害我?” 柯一尘道:“因为我想出去呀。难得碰上你这样的高手,我当然要牢牢把你捆在身边。你要是被放出去了,我岂不是得死在这儿?” “你,你...…” 长空破从未想过,一个人竟能如此自私自利、阴损歹毒,而且还卑鄙得这么理直气壮。她只觉自己活到如今,再没见过比眼前人更恶劣之人。 她定了定心神,断然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待在此地吧。” 柯一尘眯着眼睛道:“你不想帮我?” 长空破点头承认,直言道:“你这人心术不正,被囚禁在此多半是罪有应得。放你出去,定会为有人因你遭殃。不如在此了断。” “哈。瞧不出你还是个侠义之士。” 柯一尘呵呵笑了几声,忽地面色一沉,阴狠道:“可惜我平生最恨的就是你这种满嘴仁义道德,背地里忘恩负义的虚伪之徒!你不帮我,留你何用!” 长空破坦然道:“不过是一死。放你这等人出去,也不知世上要有多少无辜之人蒙难。长空破便陪你同死吧。” 说罢她闭上眼睛,摆明了不愿帮助柯一尘,静等着她下杀手。 柯一尘更怒,只觉这女人不仅品性,在脾气执拗这一点上也像极了费九关,令她恨得牙根痒痒。 她眸光凶狠地在长空破身上游走片刻,忽尔笑道:“想死?死是那么容易的事吗?你不答应助我那也容易,我这里那么多姐妹,每日便溺还需专门寻个角落。既不卫生又很麻烦,不如就拿你来代替吧!” 长空破再也难以保持先前的泰然,睁大了眼睛,悚然道:“你什么意思......” 柯一尘见恐吓有效,嘿嘿笑着,露出一脸邪恶:“还能有什么意思?我先把你四肢砍断,让你恢复了功夫也不能抵抗,这样一来可供我众姐妹平日方便之用,还能省下你那份粮食。你要嫌弃味道不好,我大可割了你的舌头;你要觉得难闻,我也可割了你的鼻子;你要还嫌看起来肮脏,我就戳瞎你的眼睛。总之叫你舒舒服服、安安心心的在住在这儿,只要我一日活着,你就连死都死不了!” “你敢!” 这一声喝不复先前那般沙哑,声音颤抖尖锐,一听便是少女叫喊,隐约还带着几分哭腔。 这些歹毒的手段长空破不仅闻所未闻,连想都没想过。纵然她行事刚毅,无惧生死。但总归是个不足二十岁的少女,一想到柯一尘要那样这么自己,顿时骇得魂飞九霄,比把自己千刀万剐还要难受。 她满眼惊恐地望着柯一尘,几乎像是小白兔在看一头凶残的恶兽。身子微微轻颤,一双眸子也迅速蒙上一层水雾。 听她这声与其说是示威,更像是在哀求的喊声。柯一尘知道她已经怕了,又将语气转柔,语重心长道:“唉,其实你帮我也不过举手之劳。只要能出去,你我都能重获自由。到时候各走各的,永不相见便是。大家相识一场,姐姐我也不想对你下狠手......” 她其实比长空破要年幼,但在地牢中被众女囚奉承惯了,居然也下意识自称姐姐起来。她见长空破目光游移,似乎还在犹豫,又道:“你又不认识我。怎能一口咬定我就是坏人?你也被关在这里,难道你是坏人吗?我跟黄韵清有仇,那是属于江湖恩怨。出去之后,我绝对不会乱杀无辜,最多也就是找找倚晴楼的麻烦。又关你什么事呢?你会受一身伤,躺在这里,还不是拜倚晴楼所赐?何必为了黄韵清受委屈呢?” 长空破定了定神,说道:“倚晴楼主是我义母的弟子,我不能眼睁睁放你与她为难。” 柯一尘突然喝道:“好,文园!” 文园忙道:“姐姐!您吩咐!” “你酝酿一下,这位妹妹醒来后的第一餐就由你准备了!” 文园高声应了一句,便要脱裤子。长空破眼睁睁看着,身子发颤,面如死灰。 柯一尘趁热打铁道:“最后给你个机会,你帮不帮我?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我保证脱困之后不立即找黄韵清报仇。给你一点时间去通知她提防。到时候你好我也好,怎么样?” 长空破额头汗下,眼看文园裘裤都脱到了膝盖上,心中天人交战,惊惧之情渐渐弥漫起来,终于无力道:“好......你要我怎么帮你?” 第一百零六章 百无一用是书生 柯一尘见长空破终于松口,心中一宽,展颜笑道:“当然是越狱啦!越狱这种事,凭你现在办不到,我一个人也办不到。不过只要你答应听我的吩咐,咱们俩都能顺利逃出去。怎么样?你答应我三件事,我俩就能逃出去。” 长空破奇道:“越狱只是一件事,为何要我答应你三件事?” 柯一尘理直气壮道:“我高兴说三件事,你管得着吗?我给你治伤,等你转醒,苦苦等了三天,不该是三件事吗!不答应也简单,我现在捅你几刀,当我没救过!” 长空破哑然,她以为是柯一尘已有了越狱计划,需要自己配合做三件事才能脱身,便点头道:“好,我应下了。但你也要答应我,脱困之后不可立即与倚晴楼主为难。” 柯一尘爽快道:“可以。” 她已打定主意,脱困后先杀费九关,再杀元神机。至于黄韵清,有柳斜斜那个大孝女在身边,多半命不久矣,需不需要自己亲自动手还未可知。 两人当即几掌立誓,柯一尘对长空破的态度也随即好转,眉飞色舞道:“长空妹子,姐姐我此番就仰仗你了。你只管养伤,需要什么跟我提便是。” 长空破精神颇为萎靡,自觉与此人为伍有愧师门教诲,冷冷看了她一眼,“你就不怕我恢复之后反悔杀你?” 柯一尘哈哈一笑,她自打来了贺兰就一直与费九关相处,虽不愿承认,但已非常擅长与这种耿直脾气的人打交道。跟长空破交谈三言两语,她便笃定长空破不是出尔反尔之徒。 她笑嘻嘻道:“你们这种人都是自命不凡,哪怕杀人不犯法也不会滥杀无辜。答应下来的事更是说什么也要兑现。这就是道德约束感,自己把自己圈住了,做事情放不开手脚。你们这种人,当朋友其实要比当敌人麻烦。就像现在,我可以放心将性命托付给你,但你一定不会把命交给我。” 长空破听得发怔,想反驳几句,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她定了定神,问道:“你说‘你们’,莫非你身边有过这种朋友?” 柯一尘脸一沉,冷冷道:“我没那种朋友!我只有那种仇人!” 长空破摇头道:“观你行事阴损,与其说是别人得罪了你,倒不如说是别人惩治了你。恶人,我劝你在记恨别人之前,多想想自己是不是罪有应得。” “你懂个屁!” 这话戳中了柯一尘伤心处,她怒骂一声,竟挺身坐了起来,神情激愤道:“我问你!要是你为了救人,沦落到被关在牢中,每日受人鞭打。你的父兄寻不到你,你的未婚夫也忘了你。人人都都来作贱你。而你救的那个人呢?他不仅不感激你,反而为了活命出卖你,斥责你,扬言跟你恩断义绝。你还会说得这般轻巧吗?你不会恨他吗?你难道不想把他们统统杀光吗!” 一众女囚听了,心中纷纷揣测:“原来大姐是为了一个男人!”文园心里想得更多:“原来大姐也是背着丈夫跟男人风流才进来的。” 长空破愣了一会儿,半信半疑道:“你......是为了救人?” 柯一尘一想起近来所受折磨,神色有些癫狂,想到费九关与自己决裂的场面,心如刀割般疼痛,“我救了他。他却要跟我一刀两断。好,大不了从此各走各的,谁想到他扭头就把我出卖给倚晴楼!什么好人,什么侠义,什么兄弟,统统都是放屁!要报复那些混蛋,就要比他们更恶!更毒!我要让他们害怕我,后悔背叛我!” 她喘了几口气,渐渐恢复平静,靠在墙上,浑没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兀自强笑道:“嗯?眼睛有点酸了。算了,说点别的吧。我可不管你是不是觉得我罪有应得。反正你只需要帮我就行。” 室内昏暗,长空破目力极佳,依稀辨出柯一尘脸上湿润的泪痕,不仅感慨,“原来这个恶人也有悲惨的过去...” 她动了恻隐之心,当下也不愿与柯一尘辩白。说道:“我既然答应你,那么自然会帮你。你们将我扶坐起来,让我安心打坐。待我恢复气劲之日便是你我脱身之时。” 柯一尘一抬下巴,便有两个女囚会意,将长空破扶到牢房角落里藏好。柯一尘看她配合,笑道:“口气这般大,你功夫练到何种程度了?你要是天地境,恐怕就不会被关在这儿了吧。” 长空破盘膝坐好,只觉药力在丹田淤积,闭塞周身各脉,一时难以化解。她皱起眉头,缓缓调集各穴窍的气劲配合丹田气海运转,一点一点磨去药劲阻碍。听到柯一尘的话,反驳道:“不是天地境又如何。洪武八骏贺兰六杰,也未必都是天地修为。” 柯一尘原先见惯了俊杰,又是李怀渊的未婚妻,眼界极高,本来着实不大看得起八骏六杰这群人。但她亲历江湖,目睹了刀无痕与巫行云的能为之后渐渐也收起小觊之心,意识到这群人能在千万高手中脱颖而出,的确有其不凡之处。嘿然道:“听你说话倒像是跟他们不相上下。你要真这么有本事,我怎么没听过你的名号?” 长空破索性闭上眼,潜心运功,淡然道:“没与他们打过,不知道高低。不过想来也是差不多的。” ..... 燕云城外,李香海百无聊赖地坐在路边一个茶铺里,手托香腮数着杯中的茶叶,等候万书生归来。 她二人脱困后迟迟等不到长空破音讯,万书生便执意进城打探。李香海本想同去,却遭到万书生的坚决反对,并且留下了一个地图,告诉她如果自己也遭遇不测,她便按地图指示前去搬救兵。 想到此处李香海幽幽叹气,不免有些诽腹,“看书生那般模样,能请来什么帮手对付倚晴楼?况且,那地图所指与燕云相隔一州之遥。凭自己一个人如何去得?” 正忧郁间,忽闻外面熟悉的声音喊道:“香海姑娘!香海姑娘!看看我带谁来了!”正是万书生的声音。 李香海心中一喜,攸然站起身朝外探望,欢快道:“书生你回来啦!阿破救出来了?” 她往外一看,目光顿时呆滞。万书生身后缓缓跟着两个熟悉无比的女人,正笑吟吟地向自己走来。 李香海眼眶顿时红了,一撇嘴,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她一反平日斯文,跃出茶桌,不管不顾地向三人跑去。万书生见李香海如此热情迎接,脸上一红,拘谨地张开双臂就要迎接即将来临的热情。李香海与他错身而过,像归巢的燕子般轻盈投入陈踪萍的怀中,忍不住哇哇大哭道:“陈姨!谢姨!你们怎么来了?呜呜呜呜呜......我好想你们!” 她其实被拐走不过月余,可是这段时间的经历也颇为丰富,一路担惊受怕,虽然有幸被万书生等人搭救,但终究心中惶惶。如今乍逢故人,心中积累的委屈忍不住宣泄出来。 陈踪萍轻轻拍抚她的后背,柔声道:“果真是香海。好了,好了,别哭了。”谢为霜也笑嘻嘻地在她脸蛋上扭了一把,说道:“这书生说时我还不信。香海呀,我们在安源城寻不见你,还当你也跟元帅怄气,怎么你跑到贺兰来了?” 李香海悲痛道:“我是被人掳来的!” 一直保持着手臂舒展姿势的万书生此刻回过神来,见众人都没注意到他,这才不尴不尬地干咳一声,“诸位不妨进来说话。请。” 四人落座之后各自将前因后果一叙,这才清楚了对方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万书生听说陈谢两人也是来寻找柯一尘的,忍不住发问道:“这柯一尘究竟是何种来历?香海姑娘要找他。陈谢两位将军乃是天地境强者,居然也要为他奔波劳累。这面子未免太大了吧?” 他这一问,另外三人都沉默不语。这里是贺兰地界,柯一尘身份敏感,实在不宜外泄。就连李香海都考虑到这一层,因此始终没有与万书生他们言明。 李香海欲言又止,眼眸在陈谢二人身上打转,陈踪萍叹道:“也无需隐瞒了。香海,你就将柯一尘的身份告知万公子吧。” 李香海神色一喜,当即对万书生低声解释了一番,万书生听罢骇然,“清淑公主?!我那天遇到的是清淑公主?!!” 李香海粉拳在他肩头一怼,眼波横斜,嗔道:“你小声点!” 万书生自知失态,唯唯应了几声,傻笑道:“怪不得我觉得那位公子英俊得不像男人,原来大名鼎鼎的清淑公主。呵呵呵......这可真是不虚此行!不过香海姑娘你胆子也是不小,居然敢帮着公主离家出走,失敬,失敬!” 李香海脸红道:“我们从来都是这般嬉闹,谁能想到这次露华姐姐她玩得这么大。” 她转头问陈踪萍,“小钿还好吧?” 公主逃走后,她与小钿一起被昭明太子捉住,而后她一直被父亲关在屋内禁闭,因此不知侍女茶小钿是何下场。 陈踪萍忍笑道:“小钿本就有前科在身,如今又敢出这等胆大妄为之事,本该严惩。太子殿下念及她身份特殊,特地网开一面,罚她禁闭半年,所有财产没收。” 李香海扑哧一笑。她不得不承认昭明太子深得打蛇打七寸的道理,那侍女茶小钿一身武艺,天不怕地不怕,来历又不简单,对什么处罚恐怕都不会在意。但她唯独有个缺点便是视财如命,昭明太子居然能想出没收财产的惩罚方式。她几乎能想象到小钿生不如死、悲痛欲绝的模样。 万书生笑着笑着慢慢笑不出来了,他回想起黄韵清的话,表情僵硬起来,面色阴沉的似乎能滴出水来。三人也注意到万书生的异样,李香海关切道:“书生你怎么了?吃坏东西了?” 万书生犹豫片刻,说道:“两位既然将如此大事如实相告。那小生也不掖着藏着了。其实在下来自三山。” 陈谢两人惊呼了一声,谢为霜来回打量他,复杂道:“你是三山的人?难怪如此的......唉?!那你岂不是黄韵清的同门?” 万书生点头道:“实不相瞒。在下今日已于楼主见过面,也听楼主说了其中恩怨。贵公主与倚晴楼之间......恐怕难以化解了!” 他随即将从黄韵清处听来的情况一五一十的说了。三人闻听柯一尘杀了黄韵清的儿子,都是大惊失色,怔了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谢为霜抱头喃喃道:“我原以为公主最多不过是抢人家一点胭脂,烧人家两栋楼,落了黄韵清的脸面。这倒好!她是直接绝了人家的户啊......” 她想了一会儿,霍然起身要走,陈踪萍一把拉住她,“你想作甚?” 谢为霜焦急道:“这可是死仇!得快些找到露华,把她带回洪武!” 她情急之下忘了身份有别,直接叫起公主的本名来。陈踪萍将她按回椅子上,沉声道:“此事已非我二人之力能够解决的了。现在我们需做三件事:第一,速将此事回禀南都,让陛下与太子知晓;第二,唤回在北庭寻找公主的那两位。接下来恐怕要和倚晴楼正面冲突,我方若有四位天地境,动起手来也更有底气;第三,公主既然闯下如此大祸,今日倚晴楼的态度就不可信,我们要探一探公主究竟在不在倚晴楼手上。” 她说完眼望万书生,诚恳道:“万公子,你的同伴既然也是下落不明,可愿看在与香海相识一场的份上,助我等一臂之力?” 万书生低头沉思片刻,朝两人一拱手,断然道:“恕在下不能相助。楼主与三山的渊源两位也是知道的,她的儿子尚且算是我的外甥。我不替外甥报仇已是不该,断无道理相助仇家。” 李香海见万书生居然不愿帮忙,心里没由来一阵低落,她想要向万书生抱怨两句,可又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指责不出他什么来。便往陈踪萍身边挨近了些,独自郁郁寡欢起来。 万书生的反应似乎早在陈踪萍意料之中,她点头道:“既然如此,万公子可愿答应只保护香海安全,对洪武与倚晴楼之事两不相帮?作为回礼,我们如果遇到公子的同伴,也会将其救出。” 万书生想了想,同意道:“好。我可两不相帮。” 李香海看两人如此郑重,有些莫名其妙。这书生手百无一用,为何受陈姨如此重视?自己又要他保护什么?谢为霜见万书生应下,脸上稍霁,问道:“那我们现在该如何做?” 陈踪萍道:“今日你我登门,倚晴楼中必有防备。且休息一日,待明晚我们潜进去一探究竟,看看能否找到公主行踪。” 第一百零七章 乱红如雨 不记来时路 次日天方破晓,熹微的晨光穿过雾霭照下,阆苑琼楼的轮廓若隐若现,仿佛不在尘世中。 荷无擎自竹西亭出,直径前往倚晴楼外围楼宇。眼下与夜猿部大战在即,为防敌人先行偷袭,桂中秋特意嘱咐百花加强燕云城警戒。作为四奇卉之首,她自然义不容辞地担起了指挥巡视的工作。 穿过曲折的回廊,沿着规定路线漫步,在专门售卖胭脂水粉的琅嬛阁楼角前一转,倏尔与一道红影相遇。 那红衣显然也是在巡视,只是路线与荷无擎不同,两人一东一西恰好沿倚晴楼外围绕了一个圈,在琅嬛阁碰面。红衣女眼眶红肿,神情萧索,胸前峰峦起伏,正是四奇卉中位列第三的石红巾。 荷无擎没料到会遇上石红巾,微微一顿,向她点首算是招呼,随即转身打算离开。 石红巾瞧在眼中,忽出声道:“怎么?连话也不愿与我说了吗?” 荷无擎一僵,小心道:“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石红巾红盯着面前这个阴戾女人,红肿的眼睛下移,转向她胸口,看似漫不经心道:“一大早跑出来巡视,你伤好了吗?” 齐云山那一战,荷无擎正面受了元庆山一剑,伤势沉重。若非营救及时,她早已死在那齐云山中了。 荷无擎不答,伸手将前襟拉严,目光投向石红巾红衣衫之下隐约裹缠着绷带,皱眉道:“你不也一样。” 石红巾笑了起来,只是她面容憔悴萧索,这笑容看上去也多了几分苦涩的意味。她幽幽道:“细想来,我俩倒是极少说话。过去独处的机会也不多。” 荷无擎点点头,想了想又重复道:“我始终不知该说些什么。” 石红巾道:“你始终如此。”她微微停顿,声音忽然变得有些飘忽:“可我现在已不像是我了......” 荷无擎认真道:“你与少爷感情甚笃,现在少爷身亡你心中悲恸,因此迁怒憎恨亭主。我能明白,也能理解。” 石红巾望着她,“我不会像斜斜那般将一切罪责都扣在大小姐身上。但我也同意大小姐应当付出代价。这次她去北庭杀元神机,很好,虽然你不愿意听,但我深表赞同。” 荷无擎默然。柳斜斜有问题,那么石红巾是清白的吗?不能确定。她跟王星澜情同姐弟,乍闻王星澜的死讯,谁又能保证她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她斟酌说道:“你可以恨亭主,我不会阻拦。只盼你清楚自己立场,希望我们不会走到刀剑相向的一日。” 石红巾听她忽有此言,诧愕间又生出几分悲苦,不知如何作答。两人沉默相视时,忽闻一声感叹,有一大团黑影从琅嬛阁内直径走出。 两人都是一怔,仔细望去,那人青丝披散,身着藕色长裙,腰配素色剑鞘裹着的长剑,身上背了一个硕大的包袱,踱步走到近前,也不看她二人,远远眺望东市大街,感慨道:“噫~~赤阑桥尽香街直,笼街细柳娇无力。早晨虽然少了几分烟火气,却也别有一番出尘的韵味。久不出门,燕云城倒似是换了人间。” 这番听得人莫名其妙,但二女认出来人是谁后,一下又觉得这话出自这个人之口倒也合情合理。石红巾吃惊道:“悠悠?你从屋里出来了?” 荻悠悠似乎这才意识到身边还有两人,盯着石红巾看了一会儿,恍然道:“你是...…荷无擎?” 荷无擎无奈道:“我才是荷无擎...” 荻悠悠怔怔打量了荷无擎几眼,挠挠头,冲她一礼道:“荷姐姐的变化倒是不小。一别两年有余,小妹这厢有礼——请问北市街该怎么走?” 荷无擎没听出她的话里有半点礼貌的味道,好在她知道荻悠悠脾气,不想与她纠缠,伸手指了个方向冷冷道:“你去北街作甚?” 荻悠悠叹道:“夫人让我负责燕云城防......” 两人一愣,异口同声道:“夫人让你巡查北街?” “那倒不是。夫人和柳宗让我出来,我不能不出来。北街离飞影阁近,又有不少书局,所以我想去哪儿转转。” 荷无擎皱眉道:“夫人既然让你负责城防,那就是归我调遣。北边有柳斜斜负责了,你且去...…站住!你去哪儿!” 她话未说完就见荻悠悠直径向北走去。荻悠悠道:“北街啊。” 荷无擎忍气道:“我说了,北街已有柳斜斜负责。你去南街。” 荻悠悠认真道:“她负责她的,我只随便走走,也不会打扰她。南边太远,会有问题。” “什么问题?” 荻悠悠理所当然道:“路走多了,脚会疼。” 荷无擎瞠目,冷漠如冰川的脸上写满了震惊,朱唇微启,半晌也说不出话来,只拿手指着荻悠悠不停抖动。石红巾在旁奇道:“你背个包袱做什么?” 荻悠悠忽地一叹,满面寂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若是把它们放在屋里,少不得柳宗一把火全数付诸东流。唉!苦也!” 石红巾仔细品味,揣测多半是柳宗拿书来要挟,才将两年多不出门的荻悠悠逼到室外。心里佩服柳寂寞高妙,说道:“难得你肯出门,我去与斜斜商议,北街就交由你坐镇了。” 荻悠悠大刺刺地点头,“好。呃,你是...…柳....…” 石红巾表情一僵,无奈道:“......石红巾。” “哦,幸会,幸会。” 她嘴里敷衍,似乎压根就不在意石红巾到底是谁。朝二人一颔首,背着大包袱慢悠悠地走远。 石红巾摇头苦笑,想起当初楼中比武,百花群芳争夺四奇卉之名时,自己与荻悠悠鏖战不下的情形,由衷感叹道:“两年不见,她真是一点也没变。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当初楼中大比时我居然输给了她。” 荷无擎也深有同感,无奈道:“我有时候也会纳闷。她是怎么练出一身功夫的。” ...... 元神机从入定中退出,遗憾地望着面前王星澜的尸身,悠悠一叹,伸手一下下地轻拍王他的肩头,恳切道:“你死了也就死了。何苦让一身玄功给你陪葬?为何不能让我汲取过来,做出一番事业?” 双奚小脑袋从屏风外探入,吃吃笑道:“又失败了?” 元神机不搭理她,继续语重心长地对王星澜诉说:“人死如灯灭,还有什么心结不能放下?当世除了你娘,再无你的血亲。这身功夫跟着你终有化为土灰的一日。你父王虚舟耗尽一生心血成就的神功,你就不想让它重现人间?” 他说得虽然投入,但王星澜终究没有一丝回应,双目闭合,胸腔微微起伏,好像睡着了一般。 双奚白眼道:“你是练功练傻了吗?你自己也说了,他在世上的血亲只有他娘一人。可你现在就琢磨要杀他娘。他如果真有意识,哪怕真的什么都不要了,也一定会要你的命吧!” 元神机悻悻收回手,站起来舒展身体,佯怒道:“以后我说话少插嘴!” 双奚白眼几乎翻上了天,讥诮道:“在我们北人家,管那种自己干不成事就拿女人撒气的人叫——没出息。” 元神机气得直咳嗽,有心想去打她两下,可想想自己又打不过,申辩道:“我是在那你撒气吗?我是在教育你!管教你!好让你不要动不动手撕活人!让我不负...” 他一时失言,好在最后一句话并未说完便自生警醒,不再往下说了。 双奚耳朵一动,警觉道:“让你不负什么?” 元神机尴尬地扭过头,“没什么。” 双奚一双乌溜溜地眼眸转了转,敏锐道:“有人托你照顾我,是不是?” 元神机快步绕出屏风,故作惬意的大声道:“哎呀~是不是该用早饭了?我还真有些饿了。” 可惜这一次食物未能成功吸引双奚的注意力。她一把扯住元神机的衣袖,精神有些亢奋,声音都开始发颤,“你是不是见过我哥哥!他在哪儿!” 元神机低头见双奚的眼睛都有些赤红,连忙安抚道:“你冷静一点,先别激动,别激动...…” 双奚厉声道:“快说!” 北人家历来有疯狂的传统,越是血统纯正的北人子弟,激动起来越容易失控。这是天下皆知的事。 注意到双奚的异常,屋内打坐的元如意虽依旧闭着眼,但手掌微微探出膝盖,一旦她暴起伤人就立即出手将她制服。 元神机叹了口气,伸手抚摸着双奚的脑袋,郑重道:“我没见过你家兄长。当初你杀了族中长老被逐出南豹,我在路边捡到你时也不知你的身份。只是后来另有人托付我好好照顾你。” “不是哥哥?”双奚皱眉道,“那是哪个?” “乱山横。” 狼主乱山横!与天寒有雪、李怀渊齐名的贺兰俊杰! 元如意霍然睁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侄儿。双奚却浑不在意,扭头就往外跑,急吼吼道:“那他一定知道我哥在哪儿!我现在就去问他!” “不可!” 陡然传出两声喝止,一声是元神机所发,另一声却是元如意。只见元如意抬手一按,磅礴气劲如山岳盖下,双奚猝不及防,只跑出两步就被压趴在地。 “你与狼主有交集?”望着侄儿,元如意语气竟罕见地带了几分训斥,“如此大事为何不与族中详说?” 元神机更是露出犯了错一般的表情,语带辩白道:“他在某夜突然造访,交代侄儿此事之后便离开。很难说这算是交情。” 元如意恍然,“怪不得你总把这个丫头带在身边。他亲自上门,又肯将事情交给你,这便是天大的事。你不该隐瞒。” 元神机低头道:“是。侄儿知错了。此间事情完结之后,我当把此事始末详细告知父亲。” 元如意微微点头。双奚在地上挣扎道:“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不让我去?” 元神机叹了口气,请二叔收了气劲,把双奚揽在怀中不让她挣扎,语重心长道:“那我问你。如果狼主不愿意告诉你兄长下落,你想怎样?” “打他!打到他说为止!”双奚坚决道,她打量元神机,面露疑惑,“你们不会怕他吧?就因为他名声大?不至于吧!” “我们还真怕他。”元神机摸着双奚的脑袋苦笑道,“你说乱山横为什么被称为狼主?” “当然是因为他是天狼部乱氏的族长啦!这有什么?大家都是八部,你不也是夜猿部的少族长?我哥也是南豹北人家的少族长呀!” “那他为什么是天狼乱氏的族长?” “因为他武功高强?” 元神机摇头道:“因为他的母亲是天狼乱氏上一任族长的女儿。” “...…在这档口你还跟我讲冷笑话?” 元神机见双奚仍旧懵懂,咳嗽一声,又重复道:“你再好好想想!上一任族长的女儿啊!天狼乱氏的上代圣女!” 一听圣女二字,双奚眸子睁得大大的,僵在元神机怀里,怔道:“是那个跟洪武华妃柯芳枝齐名的美人?那个二十多年前嫁给王,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王被逐回天狼部,从此郁郁而终的圣女?好像是叫...…” 元神机郑重点头,“乱红雨。” 双奚这才反应过来,“乱山横是她的儿子,那他就是...…” “不错。”元神机沉声道:“他是当今陛下的长子。当初赤霄圣女被陛下驱逐出北庭时,腹中已怀了王子。这个王子降生在天狼部,亲眼目睹了自己母亲是如何含恨病故。他心中怨恨,便抛弃了王部赫连这个姓氏,自己取名为乱山横。此是王庭隐秘,仅限八部上层知悉。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不让你去了吧?” 贺兰八部起源于北原奇荒,数百年前不过是八支不起眼的弱小部族。后王部赫连氏得珈蓝洞相助,实力大增,率八部征伐北原,吞并其它部族,最终一统北域,这才有了如今的气象。 当初开国之时,八部先祖共尊王部,曾立下血誓,后辈族人世代遵从赫连氏号令。尤其是南豹部北人氏,这一部族人皆武勇,资质奇佳,但性格执拗偏激,野性难驯。当初赫连氏先祖平北域时,北人氏是最忠于王部的急先锋,与赫连先祖结下深厚情谊。 北人氏偏执,既奉了赫连氏为主,那后代族人理所当然应该誓死效忠。在北人家的教育中,忠于王部是最基本的铁则,这个观念烙刻在每一个南豹族人血液中,从来没有族人违背。乱山横既然是当代贺兰王的长子,那就是北庭王位的第一继承者,也是北人家最该效忠的对象。 双奚自然也不例外,她立即老实了下来,耷拉着脑袋低声道:“嗯。” 她心有不甘,又补了一句,“那下次见到他,我不跟他动手,好好问他不行吗?” “那他要是不说你待怎样?” “我...…我...…”双奚一扁嘴,委屈巴巴道,“我哭着求他…...” 元神机哈哈笑了起来,放开双奚,温言道:“不要闹了。若有机会,我会带你去拜见狼主。如今还是将心思放在倚晴楼上面吧。” “嗯!说好了!你不许反悔!” 正说着,忽闻外面一阵嘈杂,似乎有人闯入后院。门外侍卫喝问片刻后,有一人火急火燎地进入屋内,禀告道:“少主。天寒有雪已离开燕云,取到往北庭去了。” “好!” 元神机一拍手,问道:“火狐与雪熊二部呢?” “现已就位,全部在北新州等候消息。” 元神机笑道:“飞书通知他们,天寒有雪一入北新州立即动手。让无有替我向她带个好。” 侍卫大声答应,退了下去。元神机朝元如意一拱手道:“一旦拿下天寒有雪,后面大战便一触即发。此番还要仰仗二叔了。” 元如意安然受了他一礼,淡淡道:“你且放心。” 第一百零八章 迎客东来送客行 夜里,女牢中一片昏暗,柯一尘躺在草堆上一动不动,已经习惯了这里的黑暗。 她今天在牢里躺了一整天,翁大娘感念她替自己解围,遵守诺言,果然今天没有行刑。倚晴楼外伤药颇为神妙,经过一日一夜修养,她身上伤口已有愈合之象,被打断的四肢也可以微微活动。 她呆呆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出神。眼下的她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长空破恢复。报仇雪恨的日子近在眼前,她心中充满期待。如今一闭眼,仿佛就能看到黄韵清横死在自己面前的美妙景象,身旁还有七零八落的晏空花,还有费九关...... 一想到费九关,柯一尘顿觉心中绞痛,说不清是恨还是别的什么,她喃喃道:“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像是在告诉费九关,又像是在告诉自己。 牢房角落里,打坐了一天的长空破睁开眼,淡淡道:“我好了。” “这么快?!” 柯一尘惊讶坐起,难以置信道:“你前两天还跟死狗一样,叫都叫不醒,现在只休息一晚就恢复了?” 长空破道:“那怎么可能。我说的好了,是可以动用气劲了。倚晴楼的药源自三山智舍,毒性绵长,不是一两天可以祛尽的。眼下我大概能使出原先六成左右的气劲。” 柯一尘失望地躺了回去,刚才一动四肢有点疼,她咧嘴道:“空欢喜一场。以后这种事就不要告诉我了。等你完全恢复再说吧。” 长空破奇怪道:“为什么要等完全恢复?现在我已能使用气劲,哪怕只能使用一成,难道这间牢房还能困得住我?” 柯一尘白眼道:“是,牢房是困不住你。你大发神威冲出去,然后呢?见一个杀一个?” 长空破点头道:“大致是这个意思。也不见得要杀人,制服她们总不成问题。” “那碰到高手怎么办?” 长空破露出几分傲然神采,“若只求脱身,纵只有六成功力,天地境以下也无人能拦下我。” 柯一尘心中颇为不以为然,嗤笑道:“装什么装!高手我见得多了。你真这样有本事,当初被人吊起来打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 “那是他们用毒!” “好好好。假设她们不用毒。那要是惊动了双宗呢?还能不能收拾你?” 长空破不说话了,半晌才道:“也可能遇不到双宗。” 柯一尘一努嘴,身边女囚会意将她扶起,她问长空破:“这里是哪儿?” “牢房。” “错!这里是倚晴楼!这就是双宗的大本营!你一口气从倚晴楼地下打到地上,跟拆人家院子有什么两样?双宗凭什么不来管你?”她顿了顿,又道:“更何况她们要是听说越狱的是我。别说双宗,黄韵清本人亲自带队都是有可能的!” 长空破道:“如此最好。倚晴楼主如果亲临,我亮明身份,她一定不会为难我们。” 她说着发现柯一尘正悲伤的看着自己,那个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傻子,不禁有些局促,“有什么问题?” 柯一尘道:“不是我吹嘘。黄韵清是一定不会放过我的。要是看到你帮我,别说你是三山来的,哪怕你是她私生女多半也不会轻饶你。” 长空破诧异道:“你究竟干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让倚晴楼主这般恨你?” 柯一尘哼道:“恨我?也不知谁恨谁!你既然不打算帮我报仇,就少打听我们之间的恩怨!安心恢复才是要紧。” 她想起什么,从身后掏出两个黑乎乎的东西,让文园递到长空破手中,“对了。你自从醒来还未吃过东西。这个给你。” 长空破接过一看,是两个张粗饼。她心中一暖,感动道:“恶人,多谢你。” 柯一尘笑嘻嘻道:“何必这么客气?我还仰仗你带我出去。” 长空破咬了一口,感觉像是在啃石头。她虽不是富贵人家出身,但这么难吃的饼也着实是生平仅见,不由地皱起眉头。 只吃了两口,忽觉有些异样,身边的女囚都用一种歆羡的目光看向自己,有的人甚至嘴角还流出一丝口涎来。她吞咽的一僵,疑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被她一问,众女囚连忙把目光转向别处,只不住那眼角瞟向这边,呐呐不敢言。 柯一尘道:“也没什么。这里每人每日只给一个饼,她们看着眼馋,你且吃你的。” 长空破愣在原地,她手里有两张饼,也就是说至少有两个人一天不吃东西才能攒给自己,想到此处顿觉难以下咽。顺手将饼往身边的女囚手中一塞,“我不吃了。” 那得了饼的女囚如获至宝,把饼抱在怀中,又不敢立即下嘴,滴溜溜地转着眼珠望向柯一尘。 柯一尘笑道:“你不愿意吃,那也随你。”她又从身后取出一块粗饼,狠狠啃了一口,吃得津津有味。 长空破见状怒道:“霸占别人的东西,就这么好吃吗?” “一点也不好吃。”柯一尘又啃了一口,淡淡道:“但我不能死,我还要出去。我要活着,所以我要吃。” 长空破无言,只觉得这个叫做周露华的恶人虽然言行有些偏激病态,却又隐约透出一股悲凉凄婉。她不想再争执这些事,说道:“你说不能打出去,那你想如何做?” 柯一尘闻言来了些精神,凑近长空破道:“我是这样想的。过几日等狱卒过来拖我行刑,你出手打死一个,换了衣服,胁迫另一个带我们出去。等到了刑房大厅,我堵住门,你一口气把那些狱卒全杀光。这样我们就可以从容的跑出去,也省的有人走漏了消息。” 长空破听得眼皮直跳,断然道:“不行!我怎可乱杀无辜!” 柯一尘道:“你不是答应听我的吗?”长空破双眸一闭,态度十分坚决。柯一尘见状,叹道:“你们这些人,真是不知变通!所以才让人讨厌。好,我也不逼你。到时候不管你把她们全部打死还是全部打晕,只要不走漏消息就行。你做得到吗?” 长空破道:“可以。”她又补充道,“外面那些狱卒没人是我对手。” 柯一尘不耐道:“行了行了,都打不过你,你还被关这儿,更丢人!接下来才是关键。我现在难以行动,需要你背我。” 长空破道:“这无妨......” 柯一尘继续道:“我们到了地面上不能被人察觉,还得下点功夫找个布之类的东西把我罩住,你就扮作运送尸体的狱卒出去。记住,这时候我们尽量不跟她们发生冲突。免得招来高手......你听没听我说话?” 她说着说着忽然看到长空破呆呆望着天花板某个方向出神,似乎对自己刚才的话充耳不闻。不禁有些生气。 长空破做了一个噤声手势,望着石牢顶部的石壁,一片漆黑中仿佛看到了什么东西,脸色凝重道:“有人来了。” 柯一尘一怔,奇道:“来哪儿了?” 长空破依旧望着那面墙,眼神飘忽,“来倚晴楼。” 景疏楼小院的地牢中,费九关霍然抬起头,望向同一个方向喃喃道:“又来了。” ...... 且说在长空破与费九关生出感应前不久。倚晴楼东琅嬛阁,在明月被云朵遮掩之际,两条人影倏然越过高墙,悄无声息地潜入倚晴楼内廷。 这两人正是陈踪萍与谢为霜。她们身为天地境高手,自然能够轻易躲过楼中守卫。她们昨日拜访时,是从东部琅嬛阁进入。沿途路线已暗记在心,因此今日特意又选了从琅嬛阁潜入。 原本只道倚晴楼守卫严密,此番要费些手脚,出乎两人意料的是,倚晴楼的防守竟是稀松之极。两人沿长廊潜行,一路上连守卫也没遇上半个。 陈踪萍心中不安,蹙眉道:“太古怪了。这里好像没人防守。这怎有可能?” 谢为霜奇道:“难道倚晴楼能提前知晓我们来不成?” 陈踪萍想了想,觉得不会,“天地境又不是神仙,就算黄韵清足智多谋,她怎能算出我们这个时候来?” 天地境高手对身边的环境感知敏锐,但同境中人若是刻意隐匿修为,除非彼此修为相差太远,否则极难相互察觉。她俩人是洪武杰出人物,年纪虽然小于双宗,但踏入天地境的时日却比她们长,自信不会在双宗的感应中暴露。 两人继续沿长廊行走,此时云开月明,视野为之一清。有女声忽然悠悠道:“两位将军再度光临,倚晴楼有失远迎。” 陈谢二人一惊,听出这声音正是桂中秋。两人循声望去,只见桂中秋宽大的身影自廊外树影下缓缓走出,她身边假山上,幽幽坐着一袭青衣的柳寂寞。两人竟似是等候多时了! “有埋伏!” 陈谢二人霎时心意相通。惊讶之际来不及细想,放开气劲再度沟通天地。昨日压迫在倚晴楼外的天地异象再度显现,气势磅礴,与双宗针锋相对。 ...... “有两个陌生的天地境高手闯入倚晴楼,与双宗对上了。” 长空破凝神感应,沉吟道。柯一尘脸色陡然变得凝重起来,严肃道:“那两个人是谁?” 长空破看了她一眼,语气中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鄙夷,“我说了是陌生的天地境高手。也就是我不知道。” 她本以为柯一尘会与她斗两句嘴,等了一会儿,却见那边沉默下来。看过去,见柯一尘低头沉思,脸上风云变幻,竟带了几分紧张。 “你......” 她刚发问,猛见柯一尘一抬头,决绝道:“来不及了!你快把我背上。” 长空破一楞,道:“你要作甚?” 柯一尘看她还在发愣,四肢并用朝她爬去,“计划有变。外面来的天地境高手多半是元神机的人。夜猿部终于要正是对倚晴楼下手了。正是咱们趁乱逃走的好机会!” 长空破将她抱起,背在后面,不解道:“夜猿部为何要对倚晴楼下手?你又怎么知道?” 柯一尘焦急道:“我就是知道!元神机早有染指倚晴楼的打算,计划周密准备详实,现在动手也不算仓促。” 长空破将她背起来,扫视周围那群眼巴巴望着自己,怯懦不敢出声的女囚们,问道:“现在怎么办?” 柯一尘看着牢房的栏杆,沉声道:“打出去!” 第一百零九章 银芒吐秋霜 长空破闻言面无表情,双手抓住铁制栏杆,左右一拉,栏杆吱呀一声扭曲变形,被扯开一个大豁口。 众女囚看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文园小声问身边人,“那个是铁的吗?” 边上女囚连连点头道:“是铁的!” 柯一尘呆了呆,意识到自己总是跟费九关打交道,思维上产生了一些偏差,长空破似乎要比费九关生猛许多。于是问道:“你多大了?” “十八。你问这个干嘛?” “没,随便问问。” 柯一尘嘴上云淡风轻,心里暗自诽腹,“原来自从入贺兰以来,遇到的人里就费九关那个混蛋功夫最差劲,害得自己吃了那么多苦!” 她定了定神,吩咐道:“先冲到大厅,占住门口,把狱卒全收拾了。” 长空破点头,身子一动,柯一尘觉得自己好像骑在马上一般,风也似地穿过漆黑的长廊,霎时便到了明亮处。 大厅靠近通道处有两名悍妇守着,猛见到两个蓬头垢面的少女凭空出现。还当是见了鬼了,张口欲叫,长空破手一抬,也不知是出了什么招,那两人就软软倒地。 大厅其他狱卒也看到了这一幕,顿时哗然。喝骂道:“那是什么玩意!” 柯一尘大呼道:“一个也别放跑!” 长空破冷然环视一圈。忽见角落里有个眼熟的事物,正是自己那杆漆黑的长枪。原来她被擒之后,翁大娘担心这武器随意丢弃会暴露,就一直放在这里,想等过些时日拿去熔了。她嘴角上扬,一招手,那长枪微微颤鸣,似有灵性般嗡地自角落旋飞而起,又打翻两名狱卒,落入长空破手中。 长空破双手持枪一抖,枪尖鸣动,顿时增添几分凛然杀气。 “这枪......” 柯一尘皱起眉头,感觉眼熟无比,一时又记不清是在何处见过。 场间情形也不容她多想。一众狱卒悍然围攻而来。长空破舞了个枪花,一枪刺出,沛然气劲透枪而出,分开众人,遥将最外围一名欲往外报信的狱卒点倒。接着她冲入阵中,一杆长枪如同盘旋的黑龙,所过之处狱卒像稻草般尽皆倒地。 尚不足一炷香的功夫,待柯一尘回过神来,满场全是倒地不起的狱卒,只有她两人站立。 “这......” 柯一尘有些发怔,扫视倒地众人,忽然拍拍长空破肩膀道:“喂,你往那边走走。” 长空破不知她想做什么,往她所指方向挪了几步,只见地上蜷缩着一个壮硕的丑陋夫人,捂着肚子小声呻吟。柯一尘笑道:“丑翁啊。你怎么了?怎么躺在地上了?肚子疼?” 翁大娘腹部被长空破枪尾扫中,全身剧痛难以动弹。听到柯一尘的声音心里一个激灵,抬起头道:“小妮,我今天可没打你!你可不能恩将仇报啊!” 柯一尘笑得花枝乱颤,趴在长空破背上,志得意满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个丑八怪可还记得欠我多少?” 翁大娘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柯一尘曾扬言要打自己九千多荆鞭,这是要活活抽死自己。正哆嗦着要求饶,忽听长空破道:“恶人。我不会助你施虐的。” 柯一尘笑容一敛,怒道:“你之所以会被关在这儿,全是因她所起!你就不想报复?” 长空破摇头道:“我与她的仇来日自当交由倚晴楼主处置。倚晴楼主若处事偏薄,我也可自行了断。但我现在不会帮你。” 柯一尘不忿道:“为什么?” “因为......你肯定不会做什么好事。” 柯一尘秀眉微扬就要翻脸,但眼下还需借她之力出去,只得按下火气,索然道:“好,你替我再打她一棍。这总可以吧?” 长空破二话不说,长枪扫动,砰地打在翁大娘脑袋上。翁大娘十分干脆,头一歪就晕了过去。 柯一尘恨意稍减,吩咐道:“现在去把所有牢房的都打开,把里面的犯人全部赶出来。然后一把火烧了这间女牢。” 长空破道:“为何要如此?这些犯人皆是有罪在身。岂能助她们脱逃?” 柯一尘无语道:“这里可是倚晴楼腹地,凭那些水性杨花的渣滓岂能从百花群芳手底下逃走?咱们把动静闹大,场面搅浑,这才更容易离开。” 长空破点头允诺,这间女牢共有六间囚室,总计百余名犯人。待长空破将她们放出后,这群女囚竟无一人敢往外跑,全缩在牢中,畏惧的望着两人。 柯一尘催促道:“怎么?走啊!放你们走还有犹豫?” 文园走到近前,噗通跪下,哭求道:“两位姐姐!你们要逃跑就跑,可千万别把我们拉下水呀!我们手无缚鸡之力,敢越狱那就是一个死!我求求你们,让我们安稳呆在这儿吧!” 她这一番话,不少女囚都出声符合,许多人小声啜泣,满脸哀求。长空破心软了,踌躇无措。柯一尘低声道:“你吓吓她们。” 长空破摇头道:“何必强人所难。” 柯一尘道:“都是些死有余辜之人,你还可怜她们作甚!妇人之仁!你不出手,也别要拖累我!” 说罢她扭脸对女囚们厉声喝道:“哭什么哭!都给我站起来!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们。马上我就要放火烧了这处牢房。你们愿走要走,不愿走也要走!那么不想死,就留在这儿吧!且看火烧不烧的死你们!” 她对长空破喝道:“愣着干什么!快点火!” 长空破叹了口气,从璧上取下火把。众女囚见状,心知不走不行了,哭着从牢中挤出,向外就奔。长空破在后面不忘提醒道:“你们把狱卒也抬出去。” 待人已走空,长空破点着牢中干草。霎时火焰升腾,渐渐把整个地牢卷入。长空破怔怔望着越来越旺盛的火势,又一叹气,转身往上走。背上的柯一尘冷冷道:“你又觉得我做得不对,是不是?” 长空破直言道:“我对你了解不深。但每次听你出主意,总让我厌恶一分。我实在想不通,这世上怎会有你这般邪恶之人。” 柯一尘嗤笑道:“那是你见得世面还少。待哪天你也被人出卖,沦落到我这般处境,你就会明白我做得一点也不过分。” 长空破道:“那个背叛你的人就对你如此重要?” 柯一尘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废话!他是我......” 说道一半她顿时愣住,心中波澜翻涌,慌张地想,“他是我什么?我刚刚想说什么?” 两人出了大牢,身后火势汹涌,浓烟如柱,照得周围通明一片。外面群芳百花已然出动,纷纷制住四处奔逃的女囚。场面一时大乱。 柯一尘低伏在长空破背上,轻声道:“先抓一个人。” 长空破隐于人群中,倏然出手攻向一名百花。那少女猝不及防,刚欲招架,长空破手已掐住她的咽喉,提着她远离了此间。待到僻静处,柯一尘恶狠狠道:“不想死就告诉我,黄韵清的住处和天寒有雪的住处在哪个方向?” 那少女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甚幼,意志不坚定。已经惊慌失色,老实答道:“夫人的景疏楼在此处南方。亭主的竹西亭在西方。” “嗯。打晕了。” 长空破手一加力,那少女便晕了过去。柯一尘又问道:“那群天地境是在何处?” 长空破略略感知,发现那边气势极盛,似乎快要动起手来,“四个人都在东边。” “好,那咱们就向北逃!” 她刚说完,长空破忽然毫无征兆地举枪一挡。 暗夜里枪上有一串火光迸现,然后传出刺耳的金属交击。柯一尘这才意识到有人偷袭。 来人见攻不破长空破的防御,倏地后撤,只见一道翠影持剑站立,对二人冷笑道:“跑得了吗?” 柯一尘见到来人,也不禁笑了起来,“冤家路窄呀,柳姑娘。” ...... 倚晴楼东面,陈踪萍、谢为霜与双宗对峙。 陈踪萍心知既然被发现,这一次是探不出什么结果了。于是率先收了气劲,行礼道:“深夜打搅,实属冒昧。还望双宗见谅。” 坐在假山之上的柳寂寞淡淡道:“现在离开。无事发生。” 她一扬手,树林中人影绰绰。显然是精锐齐至,二人若不退那便开打。 陈踪萍微微一笑,也不着恼,拉着谢为霜便要离开。临走之际,谢为霜忍不住好奇道:“你们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桂中秋呵呵笑道:“也不妨说与二位知晓,好教二位断了念想。两位功力深湛,若一心想要隐匿行踪,我们确实难以发现。因此使了一个雕虫小技,在两位身上种下了一丝气味。” 陈谢两人一听,顿时警惕起来。陈踪萍心思细腻,皱眉道:“你们在昨日的茶水中动了手脚?” 桂中秋道:“陈将军果然聪颖。不过不用担心,我们非是下毒,只是种下了一丝气味。饮下那茶之后,对自身毫无害处,不过身上会散发一股特殊的香气,这味道极淡,却能经久不散。两位一进燕云城,楼里的姑娘们便知道是将军来了,故早早通秉,好让我等做好迎接的准备。这种方法平常只用在防备要犯脱逃之上,给两位将军使用实是无奈之举,唐突之处将军莫怪。” 陈踪萍皱起眉头。她没想到倚晴楼还有这种本事,如此一来,只要香气仍存,想要潜入倚晴楼就是不可能的了。谢为霜她喟然一叹,转身便走,“这一阵是咱们输了,倚晴楼技高一筹。告辞!” 正与离开,忽然远处有火光升腾,把那一角映成一片赤红。隐约还能听到喧哗之声。陈谢两人驻足望向那处,谢为霜心直口快道:“那边有人动手。” 陈踪萍点头,看向双宗,见双宗表情微有凝重,也警惕的望向自己这边。她心思一转,笑道:“不知贵楼出了何种变故,可否需要我们姐妹出手相助?” 桂中秋沉声道:“小辈做事莽撞,倒让两位见笑了。倚晴楼自会处理。两位将军,请回吧。” 她见两人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心中凛然,“难道女牢那边是她们动的手?是要救柯一尘?!可她们是如何知道的?” 她心底愈发警惕,轻轻打了个手势,林中有几名百花悄然退后,赶往女牢那处。 陈踪萍感应到着火处有一名高手正在与人动手。当即打定主意,不管那人是谁,都需助她脱逃。或许能从那人口中问出一些关于公主的情况。 她与谢为霜对视一眼,两人心意相通。陈踪萍倏然气劲一扬。桂中秋只觉面前忽然展开一面平湖,愠怒道:“陈将军想怎样?” 陈踪萍笑道:“观世上女子成就天地境者寥寥,我姐妹常感寂寞。今日月明星朗,幸与双宗相会,何不长谈一番,也算一偿我二人夙愿。” 桂中秋道:“两位既然有心,我们本不该扫了贵客兴致。但我看那楼中火势不小,不是闲谈的时候,不如改日吧。” 她刚一转身要走,忽然月光下一道银芒泄下,直插入她面前地面,却是一柄长剑。 与此同时身边坐在假山上的柳寂寞倏然出手向前一点,夜空中两根手指点在一处,绽出圈圈水纹。柳寂寞身下假山顷刻四分五裂,陈踪萍也退了两步,收回手道:“柳宗好功夫。” 桂中秋看去,长剑的主人谢为霜负手而立,笑嘻嘻地盯着自己。她沉声道:“看来两位反而是要强留我老姐妹了。” 谢为霜一扬手,那柄长剑飞回手中,她握剑的手对着空气轻轻一甩,霎时银霜如同泼墨般溅了满地。 她挑衅地看着桂中秋道:“正是。” 第一百一十章 纵横在手,挑落奇花有四 倚晴楼西南处,柳斜斜拦住长空破去路。 柯一尘盯着那抹绿影,低声问长空破,“虽然你觉得我是个大恶人,但我拿性命保证,眼前这个贱人比我还要坏上千万倍。你有把握现在打死她为民除害吗?” 长空破一绰长枪,上下打量柳斜斜,沉声道:“打死不难,但我们没时间了。” 柯一尘这才发现四周脚步声渐密,许多少女从四面八方赶来。她不无遗憾地望了一眼柳斜斜,咬牙道:“算了!先撤要紧。留着她也算是还有用处。” 长空破枪头点地,整个人倏然腾起,越众而出。 柳斜斜清吒一声:“还想走?”她娇小的身躯跃起,短剑划出一道寒芒。可长空破像是背后生了眼睛,右手一抬,乌黑长枪斜插,贴着柯一尘后颈,挡住了柳斜斜这剑。柳斜斜一剑失利,手腕一转,转朝柯一尘刺去。 柯一尘眼看那剑尖都要碰到自己的脸颊,长空破左手向下抓住枪的前端,随即右手一放,那黑枪嗡地弹开,扫中柳斜斜胸膛,将她打落在地。 柳斜斜摔落后一骨碌爬起身,举步刚要追,又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只觉方才那一枪力道浑沉犹如钢鞭,前胸锁骨剧痛,几乎快要断裂,一时气闷,难以追击。只这么一停顿,已然追之不及。 二人脱离柳斜斜后一路狂奔,长空破确如她自言的那般轻功极佳,背着柯一尘仍行动飞快。可是却始终无法摆脱倚晴楼的追击。无论两人走到何处,总有人如影随形般围追拦截。 长空破挥枪荡开几人,反手挡住背后攻向柯一尘的刀剑。皱眉道:“情况不对。” 其实不用她说,柯一尘也发觉了蹊跷,思忖道:“难道倚晴楼有什么法子能辨识出我俩?不对,你在倚晴楼的眼里是个死人,问题应出在我身上。” 她思索片刻,说道:“你先别留手,给她们放点血。” 长空破长枪挥舞挡住追兵,断然道:“不行。我不能伤人性命。” 柯一尘咂嘴道:“都说了问题出在我身上。可我身上什么也没有。我猜多半是倚晴楼在我身上种下了什么气味,可以让人凭气味找到我。你给她们放点血,咱们用血腥味掩盖一下。” 长空破恍然,一枪刺出正扎在一名百花肩头,顿时血流如注。她进步抬手将少女扼住,猛地高举过顶,在那少女挣扎之中,血液滴答落在两人身上。 柯一尘不耐,并指如刀划向那少女脖颈。长空破连忙将少女抛开,惊呼道:“你干什么!” 柯一尘道:“就你滴那么几滴有什么用?” 长空破道:“没用便没用。我们打出去便是。何必取人性命!” 柯一尘哼了一声,搂紧她脖子,负气道:“行!打!既然你不嫌累,那就打吧!” 长空破长啸一声,长枪舞动,势如黑龙翻腾,气劲纵横全场,挡者披靡。 眼看就要再度杀出重围,忽然天际一条黄影迎头落下,威势极猛,直冲两人脑门砸来。长空破千钧一发之际闪身躲过,那黄影直插入地,将青石板铺就的地面砸的粉碎,却是一条熟铜棍。 一袭红衣轻盈落在铜棍顶端,来人身材婀娜,正是石红巾。 长空破端枪驻足,冷眼打量来人,脱口道:“好.....棍法!” 石红巾一见到她背上的柯一尘,眼睛顿时红了,“是你!” 柯一尘笑道:“是我是我,幸会啊石姑娘。” 石红巾情绪激动,似是在笑,却克制不住流下泪来,哽咽道:“想不到,老天竟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能亲手杀你。” 长空破听得头皮发麻,问道:“你到底犯了什么事?” “我......小心!” 正说话间,就见石红巾纤足一踢,铜棍霍然砸向二人。长空破挺枪直刺,枪棍交击发出沉闷的声响。长空破轻哼一声,加力三分,将那铜棍倒逼回去。 石红巾抄手接住,只感铜棍震颤,竟有些拿捏不住。她这才看出长空破不凡,喝问道:“你又是何人?” 柯一尘抢先道:“我家手下。” 石红巾一愣,惊道:“洪武高手?你是八骏里的哪个?” 长空破满脸无奈,默不作声回枪便刺。霎时长枪铜棍战在一处,如同两尾蛟龙相互缠绕撕斗。长空破虽然技高一筹,但她有伤在身,功力未能尽复,一时难以将石红巾拿下。 眼看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她心一横,喝道:“长枪舒芒,万象变色!”长枪纵横随即舞做一团黑云,呜呜空鸣声不绝于耳。 石红巾只觉对方枪势骤变,如斧如钺如钩如叉,竟似包含了数十种武器的变化,灵动处如剑器轻且盈,凶暴处如刀鞭横而猛,着实变幻莫测。恍惚间,持枪与她相斗的长空破竟似幻化成了一个持了上百种兵刃的千手怪物,不禁令人胆寒。 她定住心神,一条铜棍如封似闭,紧守门户力求拖延。忽然铜棍一滞,似乎被对面铁钩勾住,可长枪哪儿来的铁钩? 只这么一个错愕的功夫,便露了破绽,长空破千百武器霎时合为长枪一点,如飞星破空,刺向石红巾眉心! 石红巾本能想要避过,忽地瞥见柯一尘的脸,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若放星澜的仇人走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索性一闭眼,铜棍打向柯一尘天灵,欲与对方同归于尽。 百花群芳见石副使遇险,尽皆惊呼。只见危急关头长空破招式又变,黑枪一搅,石红巾拿捏不住,铜棍脱手,远远飞了出去。 长空破难止枪势,索性向下一扎,长枪自石红巾腰胯穿过,枪身压在她胸前将她压倒。石红巾微微睁眼,却见到长空破与柯一尘的脸近在咫尺,想要动手,又被枪压住难以动弹。长空破哼道:“何必如此拼命?” 石红巾凄然无语,只死死盯着柯一尘。柯一尘叹了一声,拍拍长空破道:“走吧。” 长空破提枪起身,扫开扑来的百花,冲出了包围。 有百花上前将石红巾扶起,问道:“石副使,您无恙吧?” 石红巾点头,接过手下拾回的铜棍,决然道:“追!” 长空破连战两场,虽然脚下未停,但始终甩不开追捕。渐渐感到气力不济,气劲也开始有凝滞的趋势。她回望一眼追兵,依稀可见到那袭红影紧追不舍,问道:“恶人,你到底干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刚才那人恨你恨到要同归于尽?” “嘘!” 柯一尘竖起一根手指按在长空破嘴上,“你只要知道,你答应了要带我逃走,现在专心履行诺言就好。至于我到底干了什么事。我不说,你也别问,这样大家都能够幸福快乐。我要是说了,我担心你的后半生就得在痛苦与悔恨中度过了。” 长空破听得毛骨悚然,被柯一尘那讳莫如深的语气渲染,只觉得她干的坏事已完全超出了自己想象力的极限,心中甚至生出一丝将她丢下的想法来。 柯一尘见她低落,安慰道:“想开点,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救我也救了,难道想反悔不成?你看你现在已经打赢了倚晴楼排行第四的柳斜斜和第三石红巾了。再打下去你说不定能制霸四奇卉,扬名全燕云!怎么样?是不是很痛快很过瘾?” 长空破道:“我有什么好痛快?” 柯一尘白眼道:“我太了解你们这种人了。一个个都是好战分子,打起架来连爹娘叫什么名字都能忘了。你嘴上不说,刚才那两场心里也一定在暗爽吧?” 她以费九关的脾气度人,自当习武之人个个都像费九关一般好斗,未免有失偏薄。长空破却默然不语,她久居山中,极少与外人动手。如今连番厮战,虽不愿承认,胸中确实横生出一股恣意畅快之情。 两人边打边走,渐渐来到倚晴楼北部振衣阁。这里是倚晴楼北部的边缘,除了振衣一阁,周围高墙环绕。那高墙之上,清辉之下,一个腰配长剑的绿衫女子静静立墙头,冷然望着下方的两人。 长空破见无路可走,回头望了望,问道:“追兵快来了,怎么办?” 柯一尘一指高墙上的绿衣女子,“往上。打她!”说罢又小声诽腹一句,“每次见她都站在高处,多半是有瘾!” 长空破与那绿衫女子对视片刻,忽然问道:“此人是谁。” “她就是四奇卉里排第一的荷无擎。” 长空破点点头,满脸肃然道:“当之无愧。” 她长枪一端,摆了个架势,却是凝而不发,只见枪尖隐约现出乌芒,周遭虽然无风,沙石却簌簌颤动。 荷无擎只是静静看着她,没有拔剑,也没有其他动作。身后中天明月如轮,她好似落在人间的月神般静谧肃穆。 眼看身后追兵将至,柯一尘几乎能看清石红巾奔跑时……见长空破仍是不动,不禁有些发毛。她也不出声催促,只低伏下身子,搂紧了长空破脖颈。 当长空破气势酝酿到顶点之际,她霍然清啸,长枪往地上一点,整个人浮空而起,朝着边上一株古松跃去,腾跃之际,双足又点在古松枝干上,身子再度拔高数尺,长枪舞动,搅得气流爆旋,化作一团乌光直扑荷无擎。 荷无擎身子向前一倾,人似落叶般自墙上飘下,迎着长空破的枪倏然拔剑,月光下带出一道徇烂流光。与此同时,长空破也挺枪刺出,带出呜地风响。 两人一错身,电光火石间,柯一尘见荷无擎深望了自己一眼,那眼神充满了欲言又止的情绪。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但又没有开口。 她有些奇怪,为什么荷无擎要拿这种眼神来瞧自己?这眼神,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她心念一动,嘴巴不禁微张,然后又紧紧闭上。 两人交手带动强烈气浪,庭中花叶全数折落,一瞬间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像是挣扎的鬼影。接着大地轰鸣,地面留下两道交错的深壑,长空破落在墙头,荷无擎则远远飘开,她足尖轻点树枝,高高越过前来追击的石红巾等人,消失在倚晴楼的夜色中。 “完了?” 柯一尘低头望了眼地上的沟壑,又转过来看看长空破,“这就结束了?” 长空破闷哼一声,身体不自然地仰起,柯一尘忽听嗤嗤轻响,三道剑痕在长空破脸颊、脖子、前胸浮现。伤口极浅,只划破了皮肤。 长空破喘了口气,抹掉脸上的血珠,这才发现自己已是冷汗涟涟,她由衷叹服道:“好厉害!倚晴楼还有这等高手!” 柯一尘好奇道:“你在她身上留下点什么没有?” 长空破黯然摇头,“我如果身上无伤,全力施为或能伤她。但她方才若不留手,我早就死了。好厉害的剑!好厉害的荷无擎!只是......她为什么不杀我?” 柯一尘呸了一声,向荷无擎飘然远去的方向瞥了一眼,又飞快把目光收回,恨恨道:“我说了,多半是有病!你知不知道长期杀人会影响智力,所以她们这些人脑子都有问题,最爱装神弄鬼!快走吧!”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一花袖手解危局 长空破背着柯一尘从墙头跃下,二人身后,十余道飞火流星升起,映得夜空徇烂无比。这是倚晴楼发出的讯号,通知楼外部属犯人已经脱逃。 燕云城虽然分作东西南北四处集市,但城门只有南北两座,分别通往洪武贺兰,其余两面尽是峭壁。也正是依凭了这种地势,当初王虚舟才能在洪武贺兰两国的压力下守那么久。 柯一尘是被桂中秋掳来的,对燕云城地形不熟。长空破却是从正门踏入,知晓方位。一落地,马不停蹄的朝北边城门处奔去。她此刻再无保留,催起全部气劲,速度极快,转眼间就奔出北市大街,再朝东边一拐,城门已耸立在二人眼前。 现在已是夜晚,按理说城门应当关闭。可不知为何,眼前的城门兀自半开着,正缓缓闭合。 “天助我也!” 两人此刻都露出一抹微笑,心知这是最后一道关卡,步履又轻快了几分。 方跑出一段,忽闻城门下,街角阴影处有一少女徐徐吟道:“噫!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柯一尘与长空破两人都是一个激灵,长空破急急停下,闪身举枪护住周身,向发声处望去。 只见一个娇俏涓净的少女坐在一团黑漆漆的东西上,她身着藕色长裙,秀发微散,星眸朦胧,正仰头望着月亮发痴。她腰间也配了一柄长剑,淡黄色的鹿皮小靴还在荡来荡去。仔细看去,才发现她身下坐着的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包袱,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啊——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少女鼻尖翕动,似乎觉得又不大好,又低头琢磨新词。忽然瞥见柯一尘二人,也是一怔。 长空破握紧长枪,凝重道:“又是一个高手。” 柯一尘也紧张道:“不错。一般这种时候出场的角色,肯定有两把刷子!” 那少女盯着二人瞧了半晌,挠头道:“我说三人也就是随便说说的...” 这时一双人影也自高墙跃下,奔向城门处,正是柳斜斜与石红巾。她们遥遥认出那少女,柳斜斜叫道:“荻悠悠!那两人是逃犯!” 荻悠悠哦了一声,看着柯一尘二人道:“你们好。” 两人怔了怔,也冲她点头算是还礼。柯一尘道:“你,不动手?” 荻悠悠莫名其妙道:“动什么手?她们也没让我帮忙啊。” “说得对!”柯一尘连连点头,望了眼快要闭阖的城门,又看看荻悠悠,试探道:“那......我们告辞了?” 荻悠悠继续望着月亮出神,漫不经心道:“请。” 长空破与柯一尘两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长空破长枪脱手,插入两扇城门之间。守城的百花厉喝扑上,被她数招撂倒,待闪到门前,顺手拔出长枪,头也不回的消失在夜色之中。 待石红巾二女赶来,柳斜斜喝问道:“谁开的城门!” 荻悠悠目光慢慢转到她身上,“我。” “你为何要开城门?” 荻悠悠叹道:“我方踏青回来。发现被关在城外。夜寒如水,我又无处安身,只好叫她们开门放我进来。” 柳斜斜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荻悠悠道:“你,你......刚才为什么不拦下她们!” 荻悠悠道:“我在忙。” “你忙什么!” 荻悠悠道:“忙着写诗。” 柳斜斜几欲晕厥,顿足道:“那些是你写的吗!是你写的吗!我们在抓人!” 荻悠悠道:“哦。诸位加油。”接着又仰起头,继续望着月亮出神。 “你什么意思!” 荻悠悠莫名其妙道:“你既然在抓人,我就鼓励你一下啊。话说你是哪位?” 柳斜斜柳眉一竖,手忍不住按在剑柄上,石红巾拦住她道:“她们尚未走远。先追!” 柳斜斜无奈,狠狠瞪了荻悠悠一眼,与石红巾一同追击而去。 ...... 倚晴楼东角琅嬛阁,内庭院落已是一片狼藉。原本的花草尽皆枯萎,满地银霜如雪,寒风凛冽如冬。 谢为霜手持银剑掐了个剑诀,身后银霜飞卷。她身一动,手腕轻抖,长剑划过空中,带着一片银白掠向桂中秋。桂中秋知道不可被那寒霜侵蚀,双掌一运,对着长剑连拍,霎时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抵住谢为霜剑势。 “好!” 谢为霜眼眸一亮,长剑吞吐霎时如灵蛇游走,飞霜如刀卷住桂中秋身形。桂中秋深吸一口气,双掌翻腾,热浪如潮护住周身,瞬间与她纠缠在一处,来往对攻,谁也不愿后退一步。银霜热浪挥洒、排斥。交融。一时间两人身影都变得朦胧,只能看到两团颜色在不停交错。 另一边战况则极静,陈踪萍与柳寂寞两人对立,只见陈踪萍凝神运气,慢慢抬指朝柳寂寞点去,柳寂寞同样举指相迎。二指一触,便各自退回,只在面前空中生起一圈圈水纹。两人调息片刻,再度出指对拼。 其实之所以会出现如此情况,还是源于四人天地境的属性不同之故。谢为霜与桂中秋两人所修功法一冷一热,彼此冲斥,因此交起手来激烈异常。而陈踪萍与柳寂寞两人却属相生,不需彼此压过对方一头,只拼谁的修为更加深湛。 只见陈踪萍再度运气,右手二指嗤地一点,身后潮涌之声大作,柳寂寞面色一凝,手指在面前划了半圆,也是二指探出。 这一次两人没有立刻收手,四根手指像是黏住一般静止。以二人手指为中心,水纹散发的速度越来越快,一圈未消,数圈又起,显然是在互拼真力。 如此莫约一盏茶的功夫,柳寂寞脸色倏地一变,薄唇微张,呕出一丝朱红,人不住向后退去。 陈踪萍二指一收一运,再度点出。非是她赶尽杀绝,而是此番动静太大,倚晴楼多半已精锐尽出,因此想出手制住柳寂寞,以此要挟来全身而退。 正此时,一柄长剑陡然从夜空降下,落入二人中间。陈踪萍那一指点在剑身,那剑顿时崩碎。而柳寂寞却也已退远。 那边谢为霜清喝一声,大片银霜如泼墨般扬起,遮盖住桂中秋身影。但银霜覆盖之下,大股热浪遽然爆发,强劲冲力竟将谢为霜高高掀起,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踉跄落在陈踪萍身边。 桂中秋全身透出缕缕白气,隔着老远两人依旧能感到一股股热气扑面,好像蒸笼。只见她双掌下压,深深吸气,升腾起的白气尽数被她吸入口中,再一吐,热力顿消,变成丝丝清凉。 陈踪萍皱眉,她两人自出道以来便是天之骄子,成就天地境的时日比双宗要早,本以为可以轻易拿下,却不料一番交手居然打了个一胜一负。她看着场间片片碎裂的断剑,抬头远眺,见到远处树梢上一名青衫女子冷然静立。刚才便是此女出手替柳寂寞解围。 谢为霜也注意到青衫女子,她揉着手腕低声道:“倚晴楼还是有些门道。现在走不走?” 桂中秋看了一眼树梢上的荷无擎,眼神里露出几分疑惑,却也无暇多想,对陈谢二人沉声道:“现在想走,是不是晚了?” 她一声令下,周围人影攒动,百余名面容冷厉的少女将陈谢两人围住,看她们步履轻盈,神色沉静,显然都是楼中久经考验的精锐杀手。长空破之所以的杀出重围,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这些精锐全部被布置来包围陈谢二人,无暇支援他处。 陈踪萍抿嘴环视一圈,朝谢为霜使了个眼色。谢为霜会意,对她重重点了一下头。 只听陈踪萍缓缓吟道:“依池履独步,对影或孤鸣。” 她霍然翻手,朝天一点,周围空气开始剧烈震荡,仿佛是水面突然投下一块巨石。耳边还能听到汹涌不停的潮鸣,功力稍差者顿觉天旋地转,日月颠倒。与此同时,谢为霜长剑在空中一划,大片白霜将两人身形遮盖。 “天禽手?” 桂中秋一口道出了陈踪萍这招的来历,素闻天禽手乃是陈踪萍赖以成名的绝学,她不敢小觊,向前一步,双掌举过头顶,带起熊熊热浪悍然压下,竟是想一力抚平此间的剧烈波动。 随着动荡平息,她收回双掌,场间却也没了陈谢两人的踪影。 柳寂寞捂着胸口,走到她面前道:“追不追?” 说着她咳嗽一声,脸色依旧发青,显然吃了不小的亏。桂中秋轻声道:“你无恙吧?” 柳寂寞摇头示意无碍,不甘道:“登萍渡水陈踪萍,年仅二十岁时便能战平贺兰剑界惊鸿,此人当真厉害。我斗不过她。” 桂中秋疼惜地轻抚她后背,“无妨,你斗不过,楼中自有人斗得过。先回禀夫人吧。” ...... 琅嬛阁外,谢为霜背着陈踪萍跃出高阁,落在东市大街上。眼看无人追来,关切道:“还能不能撑得住?” 她背上陈踪萍脸色煞白,眉头紧锁,手按住左腰,滚滚汗珠自白皙的肌肤上浮现,勉强道:“尚能再撑一刻,快些走!” 谢为霜知道腰眼那处是陈踪萍在山河局里落下的旧伤,十年来反复发作,难以祛除,只要陈踪萍剧烈运气便会如此。一旦发作,剧痛难当,需不少时日才能平复。 她心中焦急,如流星般飞快掠过城门,离开了燕云城。 第一百一十二章 你有钱吗? 长空破背着柯一尘逃出了燕云城,两人唯恐追兵尾随,也顾不得气海虚浮,咬着牙一气奔出四十余里,直至东方泛起鱼肚白,天色逐渐透亮,这才停下脚步。 刚弯腰喘了几口气,长空破忽觉背上一紧,却是柯一尘拽着自己衣领,手指前方不住示意。顺着望去,丛林掩映间,粼粼波光在晨曦中璀璨耀眼,原是一湾山间清泉。 见到那汪泉水,长空破顿时忘记了疲惫,忍不住欢呼了一声。她虽是心志坚毅的武者,但也同样是女人,喜好洁净。更别提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的柯一尘,虽在狱中时她显得安之若素,但那是不得已的忍耐,如今看到泉水,她险些激动的从长空破背上跃下。 她们被囚禁数日,身上污秽,当下也不顾及其它,两人雀跃地跃入泉中梳洗起来。 长空破没什么讲究,不过多时便将身子洗净,她随意望柯一尘那儿一望,顿时僵在原地,不由得痴了。 柯一尘只穿了小亵衣。她年方十五,身段纤细,肌肤白皙细腻,犹如通透温润的羊脂玉,沾上晶莹的水珠,在朝阳金辉的映照下,竟生出圣洁之感,好似是这泉中集天地灵气所孕育出的珍宝,非人间凡夫所能碰触。 她一头青丝也浸湿梳笼,脸上的改肤霜也洗去,五官恢复本来,唇若凝朱,齿如瓠犀,星眸朦胧,身边漾漾清波,衬得她好似一朵出尘白莲一般。饶是女儿身的长空破,目睹此景也怦然心动。 柯一尘见长空破呆滞的望着自己,粉白的脸上映出一抹红晕,美目灵动,啐道:“你看什么看!” “啊!我,没,没什么...…” 长空破如梦初醒,局促地应着,眼睛却不由自主的瞄向柯一尘。看到她身上纵横可怖的鞭痕,如同白玉上的裂纹般触目惊心,心中竟生出怜惜之情,觉得倚晴楼主下手未免太过狠辣了些,叹道:“你...…吃了很多苦吧。” 柯一尘轻抚自己身上的伤痕,薄唇微抿,精巧的鼻子翕动,淡然道:“没什么。黄韵清在我身上留下了这些,现在我出来了,自会千百倍还给她们!” 长空破听出她语中的阴狠意味,蓦然一颤,如醍醐灌顶,手脚都发凉起来,心中警醒,“我怎被她的外表给迷惑了!险些忘记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长空破啊长空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万不能一时糊涂,助纣为虐!” 柯一尘素来以自己容貌为傲,现在身上多了这些伤痕,也不知会不会留疤,心里既忧且恨,不想多提。她举目打量长空破,见她皮肤黒褐,身材结实,浑身似充满了爆发力,但作为女子却显单薄。不过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让原本平平无奇的五官变得俊逸起来,此刻发丝黏在颊上,又增添了几分柔美,嘻嘻笑道:“你也挺俊的嘛!要是不知底细,我还真当你是个俊俏的小伙了!” 她瞥了眼长空破放在岸上的漆黑大枪,随口问道:“嘿!又是一柄长枪嘿——你这枪多重?” 长空破随口答道:“十五斤。” “哦...…可有什么名目?” “纵...…” 长空破说到一半忽的顿住,皱起眉来。不光是她,连柯一尘也恍惚起来,两人均觉这番对话好生熟悉,再看对方,又感觉眼前人有几分眼熟。 最终还是长空破对那日茶铺的事印象深刻些,猛地认出她来,惊叫道:“你是柯一尘!” 她惊骇之余连连退后,一脚滑倒,扑腾起大片水花,挣扎片刻这才踉跄扶住岸边,原本黑褐的脸变得煞白,目不转睛地盯着柯一尘。 此时柯一尘也回想起在哪儿见过长空破,惊呼一声,却见到长空破反应如此剧烈,不悦道:“柯一尘怎么了?柯一尘是杀你儿子了还是刨你祖坟了?至于激动成这样吗?” 长空破此时却是心乱如麻,“她竟是香海要寻之人。可是香海善良单纯,为何要找这个大恶人?香海是李家千金,在洪武时豪门巨室,又怎会跟这个恶人有交集?...…香海曾说她是因柯一尘才流落贺兰,看她神情急切,莫非是...…这个恶人用花言巧语蒙骗了香海,诱拐她离开家中?可她接触香海究竟有何图谋?” 柯一尘见她脸色阴晴不定,目光在自己身上不住游移,心里发毛,下意识遮了遮,戚戚道:“你...…该不会喜欢女人吧?” 只听哗啦一声水响,柯一尘连忙后退,却见长空破一跃上岸,提起黑枪纵横,目不斜视地冷冷道:“恶人,咱们就此作别吧!今日长空破念在一同逃狱之情不杀你。望你好自为之。若是你恶习不改被我知悉,你纵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必当取你性命!” 说罢她朝水中的柯一尘一拱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柯一尘又好气又好笑,啐道:“你给我站住!” 长空破一顿,疑惑地转头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柯一尘慢吞吞走上岸,费力地穿起衣服,“谁说你可以走了?你怕不是忘了,在牢里你可是答应过我三件事的。” 长空破嘴巴微张,怔道:“如不是我一路激战,焉能出得了倚晴楼?我不向你施恩已是大度,你还向我索要条件?” 柯一尘道:“我呸!你真有脸这么说?我若不救你,你早就悄咪咪地死在倚晴楼地牢了,哪儿还能威风八面地独战倚晴楼群雌?做人是要讲良心的,我救你性命这是事实吧?你在牢里亲口答应过我三件事,这也没诓你吧?出来闯江湖当大侠,啐一口唾沫就是一个钉,说话算话这种基本道德你总守得住吧?” 长空破抗辩道:“当日在牢中是你胁迫于我,怎可作数?” 柯一尘道:“胁迫也好不胁迫也罢,总归是你答应下来的事。再说,要不是靠我审时度势,仅凭你一根筋的打打杀杀,你出得去倚晴楼吗?” 长空破小声道:“要不是你被倚晴楼种下了标记,我们也不会摆脱不了…...” 柯一尘一摆手截断她的话头,“好吧,这事翻篇了!你现在可以扭头就走,全当自己说的话是放屁。只要你做得出来本姑娘也就认了。反正江湖上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徒我也见的多了,不差你长空破这一号!不过我以后行走江湖,逢人就要劝告他们小心,我就说,‘三山出来的人都言而无信,尤其是一个叫长空破的最是无耻,不仅轻言毁诺失信于人,更加忘恩负义!真真是世人所不齿的败类!’你要是不在意,就自己看着办吧!” 其实三山四舍自从第二场山河局两不相帮之后,一直被天下人所唾骂,这点小事根本算不上什么。况且柯一尘人微言轻,若不亮出公主身份,说出的话几乎不会有多少影响力。 但长空破初入江湖,处事尚且稚嫩,倒真被她这一番话给唬住。杵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宛然像个即将被卖到青楼的良家少女,心中千万委屈,却又不知如何是好。若不是她素来坚强,恐怕早就哭红了眼。 柯一尘忐忑地静等了一会儿,见长空破茫然不动,没有要杀自己灭口或者毒打自己一顿解气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循循善诱道:“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坏人。我的愿望很简单,就是报仇而已。你看报仇这件事嘛,首先你得有仇家,然后才能去报仇,对吧?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也别总是把我往残害忠良的方向上靠。” 长空破默然良久,蓦地把长枪往地上一插,大枪深入地面数尺。她颓然坐倒,有气无力道:“说吧,你想让我造什么孽。” 柯一尘抚掌一笑,欢欢喜喜地走到长空破跟前,竖起一根玉葱般的手指在她眼前一晃,“首先,在我报完仇之前你不能伤我分毫!” 她这便是把长空破杀人灭口的路子给堵上,长空破对此嗤之以鼻,“我既然愿意守诺,当然不会伤你。何必担心这个?不过你说了的事就别反悔,第一个要求我答应了。” 柯一尘对她的磊落无动于衷,这段日子的遭遇,费九关的背叛,无形中让她对人起了防范之心,深刻理解了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既然存在这种风险,总归是要杜绝为好。见长空破应下了,这才笑吟吟地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我要你帮我杀个人!” 没想到长空破断然拒绝道:“我不会助你与倚晴楼主为难。” 柯一尘两根手指在她额头轻轻一戳,没好气道:“我说是黄韵清了吗?就你这点功夫,能杀上倚晴楼吗?且不说倚晴楼就快要完蛋了。就算侥幸苟延残喘下来,我也会带人踏破燕云城门,让黄韵清跪在我面前磕头。——这些都不用你来操心了,我要你杀的另有其人。” 长空破听得一愣一愣,厌烦地拍开柯一尘手指,诧异道:“倚晴楼马上要遇到什么危机?昨夜与双宗动手的天地境高手你是不是知道底细?你,你想让我杀谁?” 柯一尘正要说出费九关的名字,看到长空破的表情,蓦然想起了当日在阜平城计划劫囚时,费九关也是这般怔怔瞧着自己。往昔共患历难的片段一一掠过心头,“费九关”这三个字竟是说不出口来。 她鼻子一酸,别过脸淡淡道:“不该管的别管!要杀谁我以后再告诉你!”说罢闷闷穿起衣服。 在长空破看来,这个恶人刚才还志得意满,神采飞扬,可突然就泫然欲泣,变得悲悲戚戚。这种毫无征兆的变化让她不知所措。 虽然满腹疑问,但见到柯一尘沉着脸,三分像寻仇七分像怨妇,长空破还是很明智的闭上嘴没有追问,老老实实坐在一边。暗自嘀咕:“也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整个人都有点疯疯癫癫。不过…...她要是真的疯了,让我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究竟还要不要守诺?难道以后我要听一个疯子的话?”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担忧。 柯一尘自然不知长空破对自己心理健康问题的顾虑,待把穿戴整齐,双臂一张,撒娇道:“来,阿破,背我。” “嗯?啊?”长空破不情愿道:“现在不是越狱时,你自己不是能走吗?” 柯一尘郁郁道:“我四肢被打断,现在也就堪堪能走。你当我们出了燕云城,倚晴楼就不会派人搜捕了?还是说你愿意继续一路打出去?少废话,快过来!” 长空破无奈,再度将柯一尘背起,问道:“现在我们去哪儿?” 柯一尘趴在长空破的背上,抬头看看天色还未到中午,说道:“吃了几天的破饼,我都快忘了热饭菜是什么味道了。先找地方吃饭吧。” 她见长空破一动不动,催促道:“走啊。愣着干什么?” 长空破转过头,尴尬地问道:“你...…有钱吗?” 柯一尘一怔,脱口道:“没有啊。呃,你...…也没有?” “嗯...…” 长空破沉重点头。 …… 洪武,南都。 一家酒楼里忽然传来喧哗声,几个伙计推推搡搡,把一个老头推了出来。 “臭老头!没钱你喝什么酒!当我们是开善堂啊!” 为首的伙计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余怒未消,骂骂咧咧转回店里。 那老头在地上滚了两圈,四仰八叉躺在大街上。他邋里邋遢,身上酒气浓重,正是在莽原镇上救过周蛮的老醉。 也不知他是醉了还是清醒,嘴里含糊念着没人听得懂的话,眼角还微有泪痕。来往行人见了,仿佛掩住口鼻,远远避开。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忽有一个粉色身影拨开人群,直径跑到老醉面前蹲下,小手一摊,几乎杵到他鼻子上,毫不客气道:“大伯!我又花完了,给我零花钱!” 这是老醉今天第三次听到这声音,他痛苦地把眼眯开一条缝看了看来人,又把眼一闭,“没了!” 观莲换了新的花绳,把头发扎成两个小揪,其中一个很突兀的插着根崭新发簪,像是朵中了箭的草堆。脚上也换了全新的绣花弓鞋,左手抓着三四块糕点,腋下还夹着一个油纸包。香腮鼓动,也不知在嚼什么,老醉提鼻一闻,除了浓郁的甜腻之外,还有一丝淡淡的胭脂香。 他怒气更甚,骂道:“山里来的土丫头,还学人家打扮!” 观莲一扁嘴,咽下点心,委屈道:“我千里迢迢陪你来南都,凭什么你可以买酒喝,我连东西都不许买?我不管,我就要买,给我钱!” 这套说辞这几日听得耳朵都起了茧,老醉拍了拍空荡荡的衣兜,“没了,我也没了。老妖婆放你出来,就没给你钱?” 观莲想了想,摇头道:“没有。义母从来就没给过我钱。” “不可能!你这么大点儿的小丫头,出门她能不给你钱?你肯定是偷藏了!” 观莲急道:“真没有呀!我下山的时候义母就给了我一个包袱,其它什么都没给我。” “包袱里有什么?” 观莲委屈道:“什么都没有,全是金叶子,死沉死沉的。我背着它风餐露宿……” 她话说到一半,就见大伯直愣愣地看着自己,正好奇哪里说错了,只见老醉攸然窜起,劈手夺过她背上包袱。 拿在手中稍微一掂量,包袱内传来金属的沙沙响声,分量足有半斤左右。老醉顿时眉开眼笑,招手让观莲过来,待她靠近,突然出手在她脑门上狠狠敲了一记。 “蠢丫头!这也是钱!死心眼!蠢货!跟你大姐一样蠢!” 观莲吃痛,捂着脑袋,一抽鼻子哇哇大哭起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 此时此刻难为情 燕云城商业繁盛,往来商贾不绝,虽然南北两端个只有一门出入,但出了燕云城,道路四通八达,北连北峰、北新、北寰三州,南连陵川州,直通洪武天佑州,交通便利,供天下商旅往来。 在通往北峰州的官道上,柯一尘与长空破埋伏在路边树林中,遥望着远处一支车队缓缓靠近。 长空破显得十分局促,不时看看那只车队,又看看柯一尘,语带哀求道:“要不还是算了吧。我去打几只兔子,其实我特别会打猎,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打来!” 柯一尘紧盯着商队,不耐烦道:“少废话!打什么猎,这不就在打猎嘛!光解决吃有什么用?我们睡哪儿?拿什么换衣服?本姑娘还未离家时就知道出来闯江湖没钱寸步难行的道理。不想办法弄点钱,我们走得出燕云吗?” 长空破急道:“可这是打劫啊!你要是嫌打工干活太慢,我们,我们可以向他们言明难处,请他们接济一些...…” 柯一尘声音陡然拔高几分,尖声道:“你叫本宫去讨钱?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你为非作歹就不丢人吗?” 柯一尘白眼道:“凭本事打的劫,有什么好丢人的?噤声!他们来了!” 长空破一哆嗦,惶恐望着近在眼前的商队。这只商队规模较小,只带了三车货物,雇了几名保镖。中间马车里隐约传来妇女儿童的欢笑声,显然是携家带幼去燕云城做买卖。她听到幼童的笑声,决绝道:“我不干!就算饿死我也不能作奸犯科!” 柯一尘心里一叹,不由怀念起自己在南都的侍女来,心想:“要是我家小钿在,听到有钱赚早就急吼吼的冲上去了。哪里用得着我操心?” 不过长空破毕竟不是茶小钿,她想了想,威胁道:“你不去?那好!我去!那几个保镖一看就是些三流货色,没人是我对手。我一会儿就抄刀上去,先把他们杀个干净,再把女尸扒光了挂树上,男的剁碎了喂狗。听到车里小孩说话声没有?那小孩我不杀,到时候我就告诉他,‘小鬼,看到那个拿着黑色大枪的人没有?她叫长空破,是我老大,全是她指使我做的!你要报仇就去找她!’” 长空破悚然,颤声道:“你!你还有没有人性!简直就是个禽兽!” 柯一尘早已摸准了她的脾气,邪魅一笑道:“'简直'这个词根本多余。我就是没有人性。你就算今天拦住我又能怎样?我还是没钱,以后还得干这种事。反正你又不能伤我,你能阻止我几次?怎么样,你去还是我去?” 长空破涨红了脸,眼里都要喷出火来,恨不得一掌把柯一尘毙了,憋了半天道:“无耻!” 柯一尘嘻嘻一笑,伸手在她背上轻轻一推,吒道:“快去!” 那只商队打头的护卫猛见有人从林中蹿出,也是一惊,连忙勒令队伍停下。见到面前拿着长枪“少年”手足无措挡在道中,路边树旁还倚着一个容貌极美的少女,这让他觉得觉得莫名其妙。 他目光贪婪地在柯一尘身上转了片刻,这才摆出一副和蔼可亲的表情,“这位小美…...姑娘,你叫人挡在路中间是要作甚?是不是有什么难处?有难处尽管跟哥哥说啊。嘿嘿...…” 柯一尘见长空破促狭地低着头,红着脸一声不吭,便催促道:“你说话啊。” 长空破几乎快哭了,紧张道:“我,我说什么?” “说打劫。” “打...…打劫...…” 这一声说得毫无底气,声音细弱蚊鸣,领头的护卫噗嗤一乐,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那个挡在路中的干瘦少年他没什么兴趣,但能多看一会儿那俏丽少女也是好事。 这时一个衣着得体的宽胖中年男人也出了马车,走到近前喝问道:“怎么回事!老郝,怎么停下了?” 那名叫老郝的护卫笑道:“邵老板,你看这两个。” 邵老板瞥了眼站在路中央哆嗦的长空破,不耐烦道:“这是干...…” 他只说了一半,眼睛撇到了在旁抱肩看戏的柯一尘,顿时如遭雷击,张大了嘴巴,口水都快流了下来。揉了好几次眼睛,这才喃喃道:“这是…...真人还是画儿?这姑娘…...得多少钱?” 柯一尘抿嘴轻笑,又引得老郝与邵老板心动神驰。只听她催促道:“你说大声点。” 长空破一个激灵,卯足了劲道:“打打打打劫!” 邵老板这才又瞧了长空破一眼,看她黑黑瘦瘦,神情紧张,一看就是个雏儿。他理也不理,笑眯眯地冲柯一尘道:“小姑娘,哈哈哈哈,真淘气!你们是需要银子?要多少跟叔叔说!钱,不是问题!” 长空破如蒙大赦,扭过头对柯一尘道:“你看他都这么说了。” 柯一尘啐道:“咱们都是有身份的人,不露两手能白拿人钱吗?你还想不想干?要不我来?” 长空破幻想了一下尸横遍野的场景,连忙摇头。柯一尘道:“快,给他们露一手!” “怎么露?” “...…你是不是傻了?你不是高手嘛,随便轰点什么行不行!” 邵老板痴迷地瞧着柯一尘蹙眉训斥长空破,嘴里还在笑吟吟道:“小姑娘,你们是在说什么呀?不如跟叔叔…...” 只见长空破倏然绰起长枪,漆黑枪杆在她手中舞成一团黑云,猛向路边斜刺去。她紧张之余未能收手,凌厉气劲如狂龙出水,霎时飞沙走石,咔嚓之声不绝,枪尖所指之处,树木尽数摧折化为粉涅,顷刻间凭空形成了一条笔直小道。 激荡渐息,残枝断叶飘摇地落下,望着那条仿佛能延伸地平线尽头的小道,众人全部呆若木鸡。再看长空破时,只觉她单薄的身形变得无比高大,简直像是一只三头六臂的红脸巨兽。 柯一尘趁势朗声道:“我再说一遍,打劫!我家老大号称人间凶器,枪界杀神。平生不修善果,专爱杀人放火。不想被轰杀至渣的就给我乖乖站好!” 邵老板年近四十,走南闯北也有二十余年,不知见过多少风浪。当下表现出了他这份年纪与地位应有的沉稳。 他先看了一眼护卫老郝,老郝显然是被镇住了,一脸痴呆,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那条小道。不光是老郝,其余的几名护卫一个个僵在马上,呆若木鸡。 他暗叹一声,深吸一口气,前踏一步,就势一跪,再抬头时已泪流满面,哭嚎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爷虎驾。罪该万死!还请大爷怜悯小人一家老小,饶了小人这些贱命!大爷若不嫌弃,小人这些不值钱的货物尽数孝敬给大爷,还请大爷笑纳。” 他这一套说下来连气也不喘,端的是纯熟无比,令长空破目瞪口呆。柯一尘给了她一个要钱的眼神,她才醒悟过来,局促道:“打劫...…三,三两银子...…” 柯一尘喝道:“都听见没!我家老大今天高兴,人和货就不动了,你们留下三两银子,其它全都交出来!” 长空破慌忙摆手道:“不!就三两!” 柯一尘接口道:“对!就留三两!动作快点!还有,给我们准备两件新的衣服!快!” 邵老板效率极高,一听号令便返身进了马车,不过多时就捧出两个包袱来,谄笑道:“大爷,这里有些散碎金银和四百两银票,合计当有五百两银。已是小人全部身家,还请大爷笑纳,笑纳。”他又递出另一个包袱道:“这是大爷与夫人要的衣服,请大爷不要嫌弃。” 长空破皱眉道:“啊?这...…” 邵老板连忙道:“大爷要是觉得不够,可在此等候,待小人把这批货物卖出去,赚得银两当如数奉上!” 长空破忙道:“不不不,这太多了!我,我们取一半就行,多谢你们。” 邵老板也不知她是何用意,只得把目光投向柯一尘。柯一尘招手道:“你过来!” 邵老板连忙捧着包裹走近。柯一尘见他之前目光还在自己身上不住游移,现在却是目不斜视,比正人君子还要执礼几分,显然是个理性的人,在生命与**之间知道选择前者。她笑吟吟打开包袱,点出几张银票和几块散碎的金子,抄手拿过衣服,说道:“就这样吧。我们走。” 邵老板与长空破都松了口气,不等她示意,长空破抢先上前把她背起,逃也似地消失在林中。 数里之外一间酒肆,柯一尘身着宽大的石青锦纱袍子,革带束腰,头戴青帽,又恢复了原先翩翩公子的形象,邵老板的准备的男装对她来说过于宽大,两袖摇摆,倒也显出几分潇洒。她坐在摆满了酒菜的桌旁,笑吟吟的望着对面道:“小美人,你怎么不吃啊?” 她对面坐着的长空破做了女儿打扮,一袭鹅黄色的衣衫,下着鹅黄色罗裙,与她褐色的肌肤倒也相谐,显出几分俏丽。她紧蹙峨眉,闷闷不乐地垂着头,自责道:“我终究还是做了坏事。我该死!回去当找义母领罚!” 柯一尘笑道:“路上念叨,换衣服时念叨,现在还在念叨!你放心,反正他们也不知道你姓谁名谁,我再替你保密,不就没人知道咯。” 长空破闷声闷气道:“没人知道就能为所欲为吗?” 柯一尘扶额道:“真是死脑筋!你这样想,你现在是受制于人,那些坏事全是我指使你干的。你是无可奈何。这样会不会好受些?” 长空破愤然道:“事实就是这样!” 她一激动,压在裙边的长枪咣当掉地,她俯身拾起,小心放在身边,抱怨道:“你那么...…漂亮,为什么反倒是我穿裙子?” 柯一尘道:“你长得也不难看,就是不会打扮,才让别人误会你是个男人。现在既然有裙子,当然要给你恢复些女人味才是。我那么漂亮,何必刻意去打扮?来来来,吃菜吃菜,修养好气力,重新振作!你还要帮我杀人呢!” 长空破刚夹了几筷子,听到柯一尘的话,又把筷子放下,问道:“你到底让我杀谁?能不能给个准信儿?不要折磨我了。” 柯一尘朱唇微启,还是有些犹豫。她不禁恼恨起自己,竟如此没出息,连仇人的名字也不敢说。 她忆起在齐云山时费九关与自己分道扬镳时的决绝;那几日自己似孤魂野鬼般在山中游荡时的痛苦;还有自己欲一死袒护费九关时,却被告知费九关早已出卖自己的绝望。这般想着,胸中仇恨的火苗又起,一双星眸满是怨恨。 姓费的,是你不义在先,可不要怨我心狠手辣! 她气运丹田,用尽了全身力气,从牙缝中狠狠蹦出三个字,“费,九,关!” 长空破一愣,做梦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个人的名字,惊讶道:“你要杀费九关?你,你是柯一尘没错吧?你为何要杀费九关?” “我为什么不能杀费九关!这是我一生最恨之人!若不是他,我怎会落到如此田地!我不仅要杀他,还要折磨他,羞辱他,作践他,让他知道我为了他受了多少苦!知道背叛我就没有好下场!”柯一尘厉声说着,是在告诉长空破,又像是在告诉自己。 长空破瞠目结舌,心里惊奇无比,表情复杂,欲言又止,“可是,可是费九关他,他...…唉!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不知道我可以问啊!一个人问不到,我就问一百个人!一百个人问不到,我就问一千个人!哪怕搜遍天涯海角,问遍世上每一个人,我也要找到他!总之我跟他不!共!戴!天!” 柯一尘越说越激动,一直压抑着的邪火上涌,杀性顿起。她一拍桌子,喝道:“小二!你可见过一个黑不溜秋,全身伤疤的混蛋!” 店小二正在招呼客人,不知两人之前的谈话,听到柯一尘的呼喊,回头道:“公子说的可是费九关?” 柯一尘骇然起身,慌乱间把桌上碗碟碰得七零八落,哆嗦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三重大劫 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真的问出了费九关的消息。柯一尘惊骇绝伦,心中翻起千层波涛,怔怔望着店小二,居然有些害怕。 店小二懵懂不知江湖恩怨,笑道:“嗨,公子您这话说的。整个燕云现在还有谁不知道费九关呐!这个人可了不得,虽然不知道他干了什么坏事。可看他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骨气,咱燕云的人就没一个不挑大拇指的,硬气!” 柯一尘一头雾水,觉得这店小二说得每一个字都是人话,但连在一起却一句也听不懂。她一转头看到淡定坐在边上的长空破,问道:“你也知道?” 长空破嗯了一声,复杂地点头,“略知一二。” 柯一尘唰地坐下,身子前倾几乎趴在桌上,“讲!” 长空破从未见过柯一尘这种模样,惶急神情中又夹带了几分胆怯,让她忍不住想,原来这个人也有害怕的时候。 她理了理思路,说道:“大概也就是十多天前的事,天寒有雪亲自带回了一个人,这人身在囚笼之中,满身是血,燕云城许多百姓都亲眼目睹。据百花解释,此人名唤费九关,是自愿随天寒有雪回倚晴楼的。因为他与结义兄弟柯一尘......也就是你。”说到这里长空破不禁瞧了柯一尘一眼,见她认真听着,继续道:“你与他一起犯了大罪,但他找上天寒有雪,说自己是首恶,一人做事一人当,希望倚晴楼拿他来偿命,莫要再骚扰他家义弟。” 柯一尘诧异道:“他为我去燕云请罪?” “呃,嗯。可以这么说......你怎么了?”长空破忽见柯一尘眼光发直,脸色骤然青白变得极为难看,说是马上暴毙她都不觉意外,忍不住关切问道。 柯一尘如遭了五雷轰顶般,像是一座雕像般怔怔不语。长空破忐忑等了许久,见她朱唇慢慢张开,轻轻吐出一个字。 “哈。” 长空破悚然,应声道:“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毫无征兆,柯一尘猛然爆笑起来,丝毫不顾及形象,笑得前俯后仰,笑得整个店里人人侧目,笑得长空破浑身发毛,心中暗道不好,“糟糕!这女人她终究是疯了!” 她紧张道:“你笑什么?” “笑我蠢!” 柯一尘伏在桌上,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捶打桌面,笑道:“我真傻,真的。黄韵清那寡妇没了丈夫又死了儿子,她的话岂能相信?她既想折磨我,当然不会告诉我实情。哈哈哈哈!我却信了她的鬼话!哈哈哈哈哈......呜呜,呜呜呜呜......” 长空破正在想倚晴楼主丈夫亡故快有十年了,哪里来的儿子。忽听狂笑声戛然而止,化为悲戚的哭泣,让她更加毛骨悚然,忍不住伸手去推她道:“你哭什么?” 柯一尘拉住她的手一扯,几乎把她半个人都拽过来,她抱着长空破胳膊嚎啕大哭,满面都是泪水。 长空破只觉四周食客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不禁大窘,边往外抽手边哀求道:“你先放手,先放手再说。” 柯一尘哭了许久,这才慢慢止住,抽泣着呢喃道:“你这人,跟我恩断义绝,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也就罢了。偏又悄悄护我,叫我还要受你折磨......” 她语气幽怨缠绵,又带了几分娇嗔欢喜,把长空破听得一荡,脸上泛起几分羞涩。 长空破哪里知道,阜平城一战之后,费九关的身影已经深深印在了柯一尘的心中。在她眼里,无论什么样的局面,费九关都绝对不会背叛她,一定会始终与她站在一起。她之所以恨费九关,也是在恨这个本该与自己生死与共之人居然抛下了自己,甚至出卖了自己。 如果费九关都出卖了她,那这个世上还有谁人不会背叛她? 可如今柯一尘发现,费九关不但不恼她闯下滔天大祸,还为自己扛下了所以罪责,原本滔天恨意顿时化作满腔柔情,她心里蓦然升起一股甜意,仿佛唇齿之间也有丝丝甜味。 她很没出息的发现,自己鼻子有点酸了,好像又要哭了。 她一抹眼泪,问道:“然后呢?” 长空破怔道:“什么然后?” 柯一尘红着眼眶,一双水润的眸子盯着长空破道,“然后我费大哥在哪儿?他人怎么样了?” “你费...呃......”长空破暗自诽腹,叫这么亲热,也不知刚才跟费九关不共戴天的人是谁,继续说道,“然后倚晴楼主震怒,将费九关羁押起来。据说是由倚晴楼主亲自动手,每日受那荆鞭之刑。” 柯一尘惊呼一声,关切道:“他也挨了荆鞭?他受了那么多伤,荆鞭又那么疼,他怎能受得了?他挨了多少下?” 长空破深吸口气,她也是受过荆鞭之人,明白那份痛楚,心里对费九关着实有些敬佩,凝重道:“每日一根。” 柯一尘未能理解这是什么量词,奇怪道:“一根?那是多少?” “就是每日打断一根荆鞭为止。” 柯一尘噌地站起来,星眸里迅速漫起氤氲水汽,眼看又要哭出来。她一声不吭,扭头便向外跑,长空破从未见过一个四肢被折断不久的人能跑这么快,眨眼功夫就朝着燕云的方向越来跑越远。 她连忙追了出去,顺便打发了一起追出来要账的小二,一把捉住柯一尘手腕,问道:“你做什么?” 柯一尘扭过脸来,不出长空破所料,果然又是一脸的泪水,只听她决绝道:“我要去见他!” “那......见到他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倒不是长空破存心阻拦,实在是这段时间她一直听从柯一尘的指令来行动,自然而然的问出了这句话。 这话如一盆冷水,一下就将柯一尘浇得清醒过来。 她扪心自问,是呀,见到他之后该怎么办呢? 费九关和自己不同,他是自愿去倚晴楼受刑的,就算带他离开,他会愿意吗? 要是,要是我从南都带人破了燕云城踏平了倚晴楼,依照费九关的性子,直接自杀也不是不可能。既然明抢暗偷都不行,该如何才能解决费九关呢? 利用洪武向黄韵清施压逼迫她放人? 不行,黄韵清知道自己公主的身份后还敢动手,显然是存了玉石俱焚的决心。别说施压,就算洪武重兵压境,恐怕她也不会轻易放了杀子仇人。 向黄韵清说明元神机的阴谋? 也不行,黄韵清现在就是个没脑子的弱智,一心只想着报仇,自己当初想要说明,她连听都不愿听。恐怕自己只要再现身,她会毫不犹豫地一掌把自己打死。 柯一尘越想越烦躁,甩开长空破的拉扯,一个人来回踱步。想了几种办法,均觉得过不去黄韵清那个坎,忍不住出声抱怨道:“我说阿破,你那位叛门的师姐当初听说也是个智计绝伦的人物。怎么在我看来就那么蠢?你也跟她算是同门,她到底有什么本事?” 长空破愕然,想了想才说道:“倚晴楼主是智舍传人。虽然山里长辈对她评价都......不是很高,但考虑到那些长辈们的脾气,倚晴楼主能在智舍待上近二十年,我想本领还是非常高明的。” 其实这个问题问的十分没有营养。黄韵清虽然富有智计,但终究是身为人母。面对丧子之痛,再聪明的母亲也会陷入疯狂。柯一尘不能体会这一点,自然觉得黄韵清偏激狭隘,难以沟通。其实她在以为费九关背叛自己时,又何尝不是那般偏激? 柯一尘又凝神思索,忽然回想起昨夜倚晴楼高墙之上,荷无擎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她灵光一现,依稀抓住了关键,倏地握住长空破的手,问道:“不对呀。你知道我跟费九关犯了什么事吗?” 长空破摇头道:“不知道。不光是我,你们和倚晴楼究竟有何恩怨,外界众口纷纭,谁也不知道究竟。” “那你们为什么会知道费九关赴燕云请罪的事?” “这个...因为这件事的动静闹得很大。天寒有雪亲自带着费九关招摇过市,惹得许多人探问,现场的百花似乎也为他们解答了。” 一听到天寒有雪四个字,柯一尘的聪明劲儿立刻回来了,她冷笑道:“原来如此!” 长空破听得云里雾里,问道:“你什么意思?” 柯一尘松开长空破的手,眼眶兀自是红的,脸上却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我费大哥去自首,她天寒有雪想救又不能救,干脆把事情闹大,传得人人皆知,让事情传到我的耳朵里。如果我良心未泯,自然会出来替费大哥脱罪。嘿,晏空花呀晏空花,你就这么看得起我?” 长空破茫然道:“天寒有雪为何想救费九关?你又如何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们与黄韵清那是不死不休的血仇,这其中涉及到倚晴楼隐秘,本是不能为外人所知的。可天寒有雪偏偏把事情费九关来赎罪的事情搞得人尽皆知。若不是想救他,何必如此?至于她为什么想救费大哥——春情萌动了呗。” 柯一尘嘴上虽这么说,言语间却对黄九烟少了几分讥讽怨恨,多了几分欣赏。 这里还有一点她未跟长空破说明。费九关自然没有告诉晏空花是她杀了王星澜。否则晏空花大可将此事告诉黄韵清,替费九关脱罪。但是在费九关自首的情况下仍执意将此事扩大,归根结底,是晏空花并不相信费九关会对王星澜下手,她更愿意相信是她柯一尘动的手,希望自己主动出现,不要让费九关蒙冤。 在毫无依据的情况下,晏空花仍能如此相信费九关,连柯一尘也忍不住赞赏晏空花的眼光。 长空破瞧了瞧柯一尘,心里对此事充满好奇,问道:“你究竟跟倚晴楼有什么仇?你之前说倚晴楼有大难,到底发生了什么?” 柯一尘微微一笑,直到如今她才察觉到自己动得太厉害,四肢剧痛,克制不住的颤抖,便倚在长空破身上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仇,我不能告诉你。告诉你,你一定就不帮我了。你只需知道是很大的仇,血海深仇那种。至于倚晴楼有什么大难,我可以明确告诉你,现在她们有三个危机,随便哪个,都能叫倚晴楼彻底覆灭。” 长空破惊道:“三个?我只听说倚晴楼近来和夜猿部有仇怨,但双方还未把事摆在明面上,怎会有这么多凶险?” 柯一尘道:“你这是不了解倚晴楼和夜猿部是什么仇。我这么告诉你,夜猿部的元神机图谋倚晴楼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次和倚晴楼结仇也在他计划之中。 他把我和费九关当替罪羊,让黄韵清失了理智,又安排了内应藏在楼中,排挤天寒有雪。除了我和费大哥是被牵连进来,其它每一步都是元神机蓄谋已久的,为的就是一口气扳倒倚晴楼。 既然蓄谋已久,那出手就得力求一击必杀。一旦开打,就绝对不是夜猿一部的事。火狐、雪熊、夜猿合称贺兰西南三部,向来同气连枝。另外两部一定会出手相助。以一城之地敌贺兰三部,这是倚晴楼第一个危机。” 她有些站不住了,让长空破扶着自己坐下,目光中闪着亢奋,继续道:“贺兰为了防备燕云,常年在北新、北寰、北峰三州安排黑龙卫流主镇守,呈三角之势把燕云看地死死的。 北峰州白罗、北寰州厉幽庭、北新州公冶闻都是厉害无比的高手。真要动手,凭这三位就足以荡平燕云。黑龙卫军首仇斯年我打过交道,是世上少见的厉害人物,元神机这个徒弟还没学到他的三成本事。如果仇斯年看到西南三部合攻燕云城,他说不定会让黑龙卫率先出手,从三部嘴里抢下这块肥肉来。这是倚晴楼的第二个危机。” 长空破听得入神,见柯一尘颤抖不止,显然是疼得厉害,对她生出怜悯,便揽住她双臂,慢慢渡了些气劲过去。柯一尘只觉两股暖流汇入体内,让四肢疼痛稍减,微笑着冲她点点头,往她怀里缩了缩。 长空破道:“仇斯年当初计杀王虚舟,屠灭燕云十万铁甲,却唯独放过了倚晴楼主,也没有进兵燕云。现在怎会派黑龙卫动手?” 柯一尘白眼道:“仇斯年当初饶了黄韵清狗命,不代表次次都会饶她。眼看燕云就要破了,与其让别人占便宜,不如自己捡个现成。这道理他不可能不懂。如果倚晴楼真的扛不住了,就算黄韵清陪仇斯年睡过,他也一定会下黑手的。”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饶有兴致的问道:“嗳,你说仇斯年当初饶了黄韵清,不会是他俩真睡过吧?” 长空破断然摇头道:“不可能。我虽不了解倚晴楼主,但她好歹是三山弟子。三山弟子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柯一尘哼了一声,对此很不以为然。她本想说你们三山都快被世人骂化了,三山弟子很了不起吗?但终究顾及道长空破情绪,忍住了没说出口。 长空破问道:“那第三个危机呢?” 柯一尘下巴一扬,傲然道:“就是我。” “呃...你?” 长空破无语。前面两重危机,一个是贺兰西南三部合攻燕云,一个是黑龙卫三流主扫荡倚晴楼,哪个不是足以轰动天下的大事。柯一尘虽然在她心中是个恶徒,但光凭一个武功低微的恶徒就想威胁倚晴楼,这也实在太儿戏了点。 可柯一尘下面的话却让长空破笑不出来了。 “倚晴楼敢抓我,对我行刑。我如今逃出生天,势必要向倚晴楼报复。别的不说,我若执意要跟倚晴楼死磕,洪武御林神将至少能带来四人,洪武八骏也可以拉来半数。算上其他能听我话的人,数量上虽不如贺兰三部人多,但也足够倚晴楼喝上一壶。” 长空破见她不像玩笑,迟疑道:“你...究竟是谁?” 柯一尘睨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在牢里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是周露华。” “...周露华是谁?” 柯一尘仰起脸来看着长空破,表情庄重道:“周露华是洪武清淑公主,洪武启庆帝的女儿,昭明太子的妹妹。” 长空破皱眉道:“周露华是......” 话说到一半她才转过这个弯来,嘴巴陡然张大,几乎惊脱了下巴。望着怀里的柯一尘,好像她马上就要白日飞升了一般。 第一百一十五章 给你一个眼神 她刚才说了什么? 居然说自己是洪武清淑公主?? 这个阴险狡猾、狠毒凶残的恶人是洪武久负盛名的清淑公主?有这样的公主吗? 可长空破联系到连日来的经历,忽然又觉得十分合理。 怪不得,怪不得她第一次见面就在问自己的长枪,怪不得当时她没命的吹嘘李怀渊,怪不得香海一定要找到她。原来她竟是那个清淑公主!鬼手神枪李怀渊的未婚妻,香海未来的嫂嫂! 长空破立即理解了柯一尘为何说自己是倚晴楼的第三个危机,她的确有这般能量。 传闻这个清淑公主深得启庆帝疼爱,专门指派了两位神将对她时刻保护;传闻清淑公主宅心仁厚,平易近人,连洪武八骏中的金银茶小钿也甘愿做她的侍女,常伴她左右;传闻清淑公主貌美绝伦,蕙质兰心,贤良淑德,娴静温婉...... 长空破重新审视柯一尘,忽然觉得传闻也不一定都是真的。这个少女美丽聪明确实世间少有,但和其它的赞誉似乎相去甚远...... 关于传言与谣言该如何界定的问题,长空破暂时不想去思考。她眼下最关心的,也是最清楚认识到的一件事就是——倚晴楼真的完了。她亲眼目睹过柯一尘惨状,实在难以理解,究竟倚晴楼主发了什么疯,敢把洪武清淑公主捉来那样凌虐。 这不就是自寻死路吗?就算清淑公主真如传闻中那么贤淑,恐怕也不会咽下这口气,更何况是柯一尘这等睚眦必报的凶人? 长空破忐忑地问道:“你打算回洪武,找倚晴楼报仇?” 柯一尘瞧她冷艳的脸上流露出明显的不安,咯咯一笑道:“我在一盏茶之前还是这样打算的,现在我改变想法了。” “你现在想做什么?” “我想救倚晴楼。” 她说完顿了顿,等长空破“大惊失色”,追问自己为何要如此,自己再“飒然一笑”,说些感人肺腑的话来。不料长空破反应相当平静,沉默了一会儿,肃然道:“是......给她们个痛快的意思吗?” 柯一尘有些生气,自己在长空破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难道自己就不能以德报怨,不计前嫌,做点好事吗? 对此长空破的回应十分委婉,她说:“我久居山野,从小看过许多动物,明白了一个道理。猛兽是不会吃素的,鱼是不会飞的,蛇是养不熟的。” 嗯,猛兽是不会吃素的,鱼是不会飞的,所以柯一尘是不会干好事的。 柯一尘呸了一声,气鼓鼓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不拿我当好人。这主意不是我想的,是天寒有雪想的。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个建议有那么几分可行性。” 长空破奇道:“天寒有雪?她何时给你建议了?” 柯一尘星眸闪烁,神秘道:“昨晚呀。” 昨夜荷无擎的那个眼神,让她一瞬间明白了一些东西。但却不明白荷无擎为何要如此,直到今日她才充分理解。 晏空花一定是预感到了元神机将有动作,但是她已在黄韵清面前失势,只能眼睁睁看着局势变坏,无力回天,于是希望借助外力来打破困局。 因此昨夜荷无擎只出了一剑,没有做过多阻拦。因为晏空花知道,当自己脱出重围之后,一定会听到费九关的消息。了解事情的全貌后的自己,第一件事绝不会是报仇,而是考虑如何救费九关。 与黄韵清的血仇凭单个人难以化解。但反过来想,元神机狼子野心,贺兰黑龙卫虎视眈眈,双方大战一触即发,眼下正是倚晴楼风雨飘摇之际,如果她能帮助倚晴楼渡过难关,很可能促使黄韵清原谅自己与费九关。 一个眼神,并不能传递出这么多的信息。但晏空花给柯一尘的这个眼神,却能引发柯一尘这些思考。连柯一尘也不得不承认,晏空花这个女人跟自己在某些方面是心有灵犀的,这是她们屡次勾心斗角而萌发的独特默契,换做第三个人万万无法理解。 她又嗤笑一声,“不过天寒有雪的考虑还是太简单了。就算我愿意暂且罢手,救下她和黄韵清的狗命。难道我还能带着洪武神将硬撼贺兰三部不成?王虚舟死后倚晴楼能苟延残喘到现在,就是因为它保持中立,两不相帮。如果洪武大举支援燕云,贺兰定会一鼓作气先把燕云灭了再说其它。” 长空破担忧倚晴楼主安危,焦急道:“既然如此危险,我们是不是应当快些行动?无论是去搬救兵还是支援倚晴楼,都需要时间赶路。” 柯一尘白眼道:“急什么。倚晴楼有天寒有雪撑着,一时半会儿亡不了。就算元神机今天动手,重兵把燕云城围成铁桶,她天寒有雪也能撑个三四天。我们不能从南都调高手跟贺兰三部硬拼,就得好好想想别的路子。嗯...你不是三山的吗?黄韵清怎么说也曾是三山弟子,你们就不能派些人来帮忙?” 长空破黯然道:“山里长辈若是出手,倚晴楼自然无虞。但三山门人迫于门规,不逾越天地境者不可下山。现在有本事下山的只有两人,一个失踪好几年了,另一个......脾气不太好,所以...他们出不来。” 柯一尘奇怪道:“这不是武神一脉的规矩吗?怎么你们三山也玩这套?” 长空破叹了一声,无奈道:“这是五六十年前三山被迫定下的规矩,原因复杂,一时说不清。” 柯一尘敏锐问道:“那你是怎么下山的?你连天地境都没到吧?” 长空破正色道:“我是三山四舍诸位长辈的养子,不是门人弟子,武功是我自学的,诸位长辈未曾传我一招一式,算不得三山门人。” 柯一尘何等伶俐,一下就明白了其中的门道,嘿然道:“也就是钻空子呗。三山里面倒也有高人呐。” 长空破涩然一笑,不欲多谈这些,“总之三山恐怕是无法协助。你还能有法子搬救兵吗?你的侍女茶小钿在哪儿?” “小钿要是在,我岂会遭这么多罪!” 柯一尘没好气回了一句,忽地有几分熟悉,好像之前王星澜在知道自己身份时也问过相似的问题。想起那日场景,她眼珠子转了转,喜道:“有法子了!背我起来,咱们先回去吃饭,吃完再去找几个能打的来。” 长空破熟练将她背起,柯一尘趴在她背上,双手环住她的脖颈,下巴搭在她右肩上,边思索对策边在她耳边轻轻吹气。好在长空破一天以来已背了她数次,知道这人像是有多动症般,看到什么都要拿来玩玩,浑没个公主的正型,倒也习惯了。 她犹豫了一阵,还是说道:“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柯一尘正拿手指拨弄她的耳垂,时而又把她鬓角发丝绕在耳朵上,漫不经心道:“什么事?” 片刻之后,酒肆中的众食客均听到外面有个尖声惊呼,如鹤戾九霄,震得人双耳发聩。 “什么?!香海也在贺兰!!??” 第一百一十六章 血瀑绝前路 火狐断后尘 “你说......陈踪萍、谢为霜两人夜闯倚晴楼,声东击西放跑了柯一尘?” 景疏楼内,烛光蓦然摇曳,映照得人脸不停明灭。 黄韵清冷冷看着榻下众人,一字一句的问出。 她数日来心力交瘁,也未曾进食,脸颊塌陷,形如枯槁。随着喘息,前胸如同破旧地风箱般起伏不断,透出一股怨恨疯狂,看上去再无秀美之感,只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病态。 下首站着桂中秋、柳寂寞、荻悠悠与柳斜斜四人。柳寂寞轻咳一声,坦然道:“是我打不过她。” 黄韵清目光在柳寂寞身上停了半晌,这才机械转向别处,“无妨。柳妹,你好好养伤。柯一尘是怎么跑的?” 柳斜斜悲愤道:“有一人相助,此人厉害,我们三人都拦住不住。不过她们原本是逃不了的......” 她恨恨瞪视荻悠悠,“全是她放走了她们!” 荻悠悠望着室内香炉上袅袅的青烟,兀自出神,听到柳斜斜似乎冲着自己说话,如梦初醒,应道:“嗯?嗯!” 黄韵清沉声道:“悠悠。是你把人放跑的?” 荻悠悠道:“不是啊。我没放她们。” “撒谎!分明是你......” 黄韵清抬手止住柳斜斜的呵斥,凝然目视荻悠悠,“你当时做了什么?” “我跟她们打了声招呼,聊了两句。” 柳寂寞脸抽搐了一下,强忍胸口疼痛,悄悄伸手扯了扯荻悠悠衣服。 黄韵清又问道:“你为什么不阻拦?” 荻悠悠一派天真道:“她们想走,拿走就好了,我干嘛要拦她们?” 黄韵清轻轻吐了口气,声音变得冷漠,“柳妹,你说该如何处置?” 柳寂寞脸色一变,踌躇半晌,这才嗫嚅道:“悠悠年纪小,不懂事,况且她是荻三哥唯一的后人......” 黄韵清秀眉一竖,几欲发作,可看到柳寂寞伤后发青的面容,又看到荻悠悠满脸娇憨,喟然道:“唉,罢了。悠悠,你丢了一个人,现在你去守着另一个,可别再弄丢了。” 荻悠悠浑然不知刚刚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依旧懵懂道:“哦,人在哪儿?” 黄韵清微一抬指道:“院子里的假山下面。你去守着,只要他在那儿,你也不用再出来了。” 众人皆听出黄韵清话中之意,心中发寒,知道这是变相惩罚荻悠悠。可荻悠悠毫无察觉,听说暂时不用出门,欢快道:“好哒!” 黄韵清轻揉眉心,疲惫挥手道:“都下去。” 众人不敢违逆,纷纷离开,却只有柳斜斜留在殿中。她见人都走了,扑倒在黄韵清榻前痛哭道:“娘亲!您要保重自己!看到您如此,斜斜心里疼得厉害!” 黄韵清抬手摸着柳斜斜的秀发,叹道:“乖孩子。杀害星澜的仇人就这么跑了,教我如何不难受。我恨不得把那群没用的废物全部碎尸万段!可就算如此,又有什么用呢?柯一尘跑了,还要再找回来。” 柳斜斜眸光一闪,恨道:“找?指望她们去找。恐怕再也找不回来了!” 黄韵清一怔,“你是何意?” “娘亲。今夜助柯一尘逃脱的人,就是那长空破!前几日您命我追查她的踪迹,所有人都说长空破已死。可何为有突然蹦出来了?为何这么巧,您一说查长空破,洪武便来人夜闯倚晴楼,桂宗与柳宗便把全部精锐调去迎击了?” 黄韵清身子一抖,失声道:“你说她们故意瞒我,想放柯一尘逃走?” 柳斜斜抱住黄韵清的腰肢,抽泣道:“她们都怕了洪武!不想两面树敌。她们根本不想替少爷报仇!只想保住自己,保住这燕云的富贵!” 黄韵清默然不语,只慢慢抚摸着柳斜斜的发丝,一下一下,脸色慢慢变得阴沉。 烛火摇曳不断,蓦地一阵跳跃,火光涅灭,大殿顿时陷入昏暗。 ...... 北新州东北部与北肃州接壤,从此可取道直往贺兰北庭龙城。 在北新州的官道上,一队快马飞驰,远看去花花绿绿,颜色丰富多彩。离得近了,才发现马上骑士竟全是年轻女子,姿色各异,每个人身上都携带武器,表情极其凝重。路人瞧见了,不免心生疑惑,这一群莺莺燕燕,是要去往何处? 马身之上,只见沿途景物快速倒退。不过多时,遥遥便可望见一旁出现一座凉棚。那本是供来往客商休息之所,如今却有二十多名少女将凉棚填满,少女们手按腰间,彼此分散站立,各自警戒。听到马蹄声,已有不少女子看去过去,待见到是自己人,便又朝别处观望。 马队靠近,一马当先的女子作青衣文士打扮,外罩黑纱斗篷,头戴一顶青纱帽,腰胯长刀,她一个翻身利落下马,急急朝凉棚里奔去。 凉棚内中被人清了场,只余下一张桌子。天寒有雪面带银色鬼面安静坐落,身边有五名同样身罩黑纱斗篷的干练少女在旁侍立。她一袭白衣,在黑纱之中极为瞩目,盈盈一握的纤腰上系了条黑色腰带,那张银白色的面具遮掩了面容,又透着一股神秘冷艳。 青衫女子一见到天寒有雪,眸中立即露出一丝狂热与谄媚。不由得心中窃喜,“我真是好运气!眼看长空破那事就要败露,居然被亭主看中,将我早早从楼中带出。只要这次好好表现,讨得亭主欢心。回去之后哪怕东窗事发,亭主也定会保我一命,只要这次不死,将来四奇卉里定然也有我的名字!” 她又瞥了眼天寒有雪身边的几名少女。这些女子容资各异,气质英武,与她同样都是群芳百花之中得了花名的人物,是此行人马精锐。她心里盘算,“在这些人里面我的功夫也能排到前三。但论起侦查打探、搜索消息,这几个百花又怎及群芳出身的我?亭主那么能打,手下哪里还缺打手?缺得就是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她没理由不器重我!” 想到此处,她生出万千豪气,椒胸一挺,朗声道:“属下郁袭衣,回禀亭主!” 天寒有雪轻轻嗯了一声,淡淡道:“情况如何?” 郁袭衣道:“属下看得分明,从昨夜开始跟在我们后面的皆是火狐部人马。总数莫约七十。首领腰配金剑,应是金家四公子万点金无有。” 听说尾随自己的是贺兰四剑之一,几名百花精锐都有些动容,但这情绪一闪即没,纷纷望向天寒有雪。毕竟亭主是天地境高手,杀过齐岩,与白罗、辛青相比也不落下风。仅一个金无有算不得凶险。 果然天寒有雪毫无波动,点首道:“知道了。你辛苦了。等另一路回报吧,” 郁袭衣一怔,诧异道:“另一路?什么另一路?” 其中一名百花与郁袭衣相熟,笑道:“亭主发现后面有人尾随,不仅让你去打探对面底细,还派了雪青去侦查前路是否有异” 郁袭衣嘴巴微张,发现自己竟不是独得倚重,心中陡然空荡荡的。讷讷应了一声,退到一边,神色有些萧索。 等了莫约一盏茶的功夫,仍不见人回来。郁袭衣心下大定,暗自哂笑,“亭主这回可看错了人。雪青能耐怎及我?做事这般拖拖拉拉,惹了亭主不快,反而显得我办事利落。” 她正这般盘算,外面马嘶人语之声忽然鼎沸,茶铺外的少女们也开始骚动。一名百花快步走入,急切道:“亭主!外面,外面......”她年纪较轻,没经历过大的阵仗,一时间俏脸煞白,叨念了许久才说清楚,“火狐部人马截上来了!” 众人一惊,只听喧哗声更加嘈杂,猛然有一团黑黝黝的事物飞入,落在茶桌上滴溜溜打转,却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众百花尽皆哗然,有人认出了人头,惊叫一声,颤道:“是秋...雪青!” 久等不至,原来探路之人早已横死。天寒有雪低下头凝望,秋雪青双目圆睁,嘴巴微张,稚嫩的脸上写满了惊骇之色。她伸手默默阖上秋雪青的眼眸,淡淡道:“随我出去。” 她这一动,周围的百花精英连带郁袭衣都紧随其后,簇拥着走出。来到外间,只见到火狐部人马果然跟了上来,在她们二三百步的距离停下,将来时的道路堵住。 这波人数果有七十左右,大多双目有神,身形彪悍,显然都是火狐部的精锐好手。 而道路前方,另有一队人马挡在路中,那群人数量也在六七十,个个生的魁梧健壮,比寻常人要高出一头,身上肌肉虬结,双目瞪如铜铃,凶蛮可怖,仿若一群黑猩猩在杀气凛凛地望着猎物。虽然一时没有袭来,但明显来者不善。 一见正主出面,后方队伍里金无有身着锦衣,踱步而出。他身上绣有醒目的赤红飞焰,手按金剑,冲天寒有雪揖了一礼,道:“久闻姑娘清绝无双,今日有缘相见,实乃金某之幸。元兄托我向姑娘问好。” 天寒有雪冷冷道:“杀我手下姐妹,就拿你的命来抵过吧。” 金无有笑吟吟摆手道:“姑娘哪里的话。金某一向怜香惜玉,怎会做这辣手摧花之事?你当问问前头之人。” 语毕,前方拦路的人马中忽然有女声高歌,“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 歌声袅袅,婉转悠长,透出痴狂缠绵。伴着这歌声,有铃铛一下下鸣响,仔细一听,倒与步履节奏相合。 铃声越来越近,前方那群巨汉骤然分开,走出一个少女来。 那少女年纪莫约十六七岁,头发披散下来,发丝中系着一条长长彩绳,身着宽大貂裘,倒把她面容也遮住,唯见一头青丝彩绳随风飞舞。 可她一出现,无人注意她的衣着打扮,全都将目光投向她身背的那柄剑上。那剑差不多与少女身边的巨汉一般高,宽阔沉重,远远看去几乎像是一面长方形盾牌。粗长的剑柄末端系着一对铃铛。少女每走一步,都带的铃铛轻鸣。 这少女其实身材也还算高挑匀称,可身背巨剑,又站在一堆巨汉中间,就显得无比纤细柔弱,便如一群狮虎猛兽中混入了一只白兔,总会让人不自禁地感觉怪异。 郁袭衣做的是情报工作,看到少女背上的巨剑,双眸一凝,下意识吐出两个字,“山蛰!” 不少人一听到剑名,顿时动摇了起来。这柄山蛰剑乃是雪熊部代代传承的神物,因为雪熊部族人身材高大,所以为了配合族人,此剑打造的格外巨大沉重,一旦施展开来,剑势刚猛无俦,几乎没有兵刃能够挡下。甚至在那山河局未开,洪武贺兰两国相互攻伐的年代,还留下过雪熊部猛士持山蛰巨剑轰开城墙的传说。 根据雪熊部族规,只有每代最优秀的年轻战士才能有资格继承此剑。而上天似乎跟雪熊部开了个玩笑,两年前雪熊部大比,族中俊彦竞相争夺,最后却是当代雪熊部族长十五岁的女儿力压群雄,踩着一众巨汉夺下了这柄神剑。 这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许多雪熊部族人认为此女是靠着自己父亲族长的身份取巧,没有资格继承族中圣物。然而后来此女的表现却大跌众人眼镜,她凭此剑纵横贺兰,不知败尽多少青年才俊,名声响彻北域,位列贺兰双刀四剑,六位年轻高手之一。 天寒有雪肃然道:“血瀑,宇文柔奴!” “......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哼哼哼......” 宇文柔奴歌声越来越小,渐渐变作哼唱,睨了天寒有雪一眼,见她带着诡异狰狞的面具,皱起眉来,肩头一动,霎时一道剑气发出,直奔天寒有雪面门而去。 天寒有雪素手微抬,明明手中无物,在场众人却都听到双剑相交的锵然之声。 宇文柔奴歌声一止,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紧紧盯着天寒有雪,“神机哥哥让我来杀人,我本是不愿意的。可听说是要杀一个女人,我便来了。天寒有雪,你与神机哥哥是有什么瓜葛?” 她一抬头,众人这才看清她的容貌。只见她容貌端丽,皮肤白皙如雪,鼻梁挺拔,典型一副北域佳人的相貌。天寒有雪淡然道:“我此行便是为了杀他。这就是瓜葛。” 宇文柔奴眉宇舒展,娇笑道:“没什么就好!我就取了你的人头,向神机哥哥请功去!” 她肩头又是一动,巨剑毫无征兆地呜一声飞出,轰然插在她面前。她双手握住剑柄,倒拖着便向天寒有雪奔去。伴着铃铛跳动,带出一路深深的剑壑。 第一百一十七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宇文柔奴一人一剑,视倚晴楼众杀手为无物,直挺挺冲了上去。 雪熊部巨汉们见她出手,纷纷咆哮起来,挥舞着手中兵刃紧随其后。倚晴楼众人见对方悍然来袭,顿时大噪,拔出兵刃便厮杀在一起。 见两边说打便打,金无有心中暗骂。他顾忌天寒有雪往昔的战绩,担心宇文柔奴有失,当即吩咐道:“尽数杀了,不留活口!” 说罢人化作一团红影掠出,后发先至,手中金剑已然出鞘,斩向天寒有雪。 天寒有雪感应有剑气袭来,转头只觉眼前金光夺目,锐气迫人。她衣袖轻扬,朝金无有去发出三道剑气,人向后飘去。 这时忽见头顶一黯,却是宇文柔奴抡起巨剑山蛰当头劈下。天寒有雪足尖点地,原本后退之势立即顿住,身子一旋错身避过这记劈砍,耳听轰隆一声,先前立足之地竟被宇文柔奴劈裂成一道深坑。 她见宇文柔奴招式用老,一指点向其后颈,宇文柔奴娇吒一声,双手陡然撤剑,拧腰抬拳悍然迎上。 两人对了一招,发出波地爆空之声,天寒有雪顿感气息窒滞,只觉对方气劲如巨浪狂涌,难以力敌。她就势向后一仰,凌空翻了两翻,远远飘出战圈。 甫一落地尚未站定,便有金光追击而来,是金无有破去了她的剑气,再度仗剑袭击。她心知对手实力强悍,此刻不容藏私,衣袖一甩,掌中已多出一柄清光湛湛的长剑,接下飞驰而来的金光。 两人使得都是快剑,霎时金光青光闪作一团,耳边锵然之声如乐曲般急奏不止,看得人眼花缭乱。在雪熊部阵中,忽有人咦了一声,然后又不再说话。 宇文柔奴冲得太猛,与天寒有雪对了一拳后才发现自己陷入倚晴楼重围之中。眼见四周围皆是扑向自己的少女,她轻哼一声,双手持剑圆抡。山蛰剑既沉且利,加上宇文柔奴气劲浑沉,一抡之下几有万钧之力,端的是无坚不摧,一干杀手即使拿兵刃封挡,在她面前也如纸糊一般,霎时血光飞溅,哀嚎四起,满地尽是断臂残肢以及被腰斩的少女。 郁袭衣也攻向宇文柔奴,只是方才侥幸未站在她剑锋范围之内。乍见满地皆是被腰斩的姐妹,短时间内还都未死,在地上滚动哀嚎,当真是骇得她肝胆俱裂,人木然僵在原地。这时身后一个雪熊部巨汉一刀砍在她身上,她只觉后背剧痛,接着就晕了过去。 天寒有雪见到宇文柔奴屠杀自己手下,也是勃然大怒,掌中剑光一振逼退金无有,继而舍身向宇文柔奴扑去。 宇文柔奴正等她攻来,巨剑封挡如同盾牌,将那密集凌厉剑招尽数隔绝。她一手托住剑身自下而上一挑,天寒有雪感到凶猛剑意扑来,下意识拿手中长剑去挡。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掌中长剑被山蛰斫断,在众人惊骇注视下,天寒有雪骤然涌出鲜血,不受控制地倒飞而起。与此同时,金光也如影随形,狠狠刺入她胸膛,将她牢牢钉在地上! “亭主!” 目睹此景,倚晴楼众女悲声大呼。天寒有雪在倚晴楼年轻成员的心中几若神明,她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亭主会以如此凄惨的方式落败。众女奋力冲向天寒有雪身边,意图施救。但三方鏖战,如此分心难免露出破绽,一时间不少群芳百花又横死当场。 金无有见自己日照龙鳞剑将天寒有雪死死钉住,不禁皱起眉头。连他自己也未曾想过居然能如此轻易的得手,联系天寒有雪往昔的凶名,他觉得这未免太过名不副实。 宇文柔奴大步靠近,揭下天寒有雪脸上银白鬼面,面具之下,一个容貌阴戾的女子双眸紧闭,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两人都没见过天寒有雪的真容,宇文柔奴问道:“这便是天寒有雪?” 金无有认真端详一番,评价道:“此女眉中带杀,显然是个身经百战的狠辣角色。寻常杀手断无这种气质......” 宇文柔奴不屑道:“不过尔尔!” “她不是天寒有雪。” 一个苍老声音响起,只见一名老妪从雪熊部阵中走出,听声音正是先前惊疑之人。 那老妪年逾六十,身形佝偻,脸上周围堆垒,满头的银丝,目光却是炯炯有神。她走到场中,似赶苍蝇般将抬手一扫,霎时一股热浪横扫而出。与敌人交战的倚晴楼众女顿觉胸口一滞,如遭钢鞭扫中,功力稍差者一口血便吐了出来。而火狐与雪熊两部人马却丝毫不受影响,趁此机会手起刀落,又是一片腥风血雨。 “天地境高手!” 群芳之中稍有见识者无不惊异,看这老妪年迈,又是雪熊部出身,立即有人猜出老妪身份。一名年约三十上下的百花忍不住哆嗦起来,结巴道:“步,步春阳......宇文秋水!” 众女有不认识老妪的,听到宇文秋水之名也相顾骇然。那个曾经参加过第三场山河局的贺兰武学名宿,隐居不出已有二十五载,没想到竟在今日重新出世! 倚晴楼百花们顿时绝望。知道有此人在,自己今日是必死无疑。一个天地境高手压阵,又有双刀四剑中的金无有、宇文柔奴在侧,显然对方是早有预谋,拿定十成把握要将天寒有雪击杀。 金无有朝宇文秋水躬身行礼,请教道:“泽姥认识天寒有雪?” 宇文秋水小名唤作泽女,因其在雪熊部辈分极高,是如今雪熊族长的姑姑,通常不便直言齐名,故雪熊族人以及交好的部族都唤她为泽姥。 宇文秋水摇头,看了眼躺在地上之人容貌,淡淡道:“从她一出手老身就觉奇怪。这女子出手虽然凌厉,但剑势羸弱,招法呆板,比你二人尚多有不足,如何能做下杀岩齐,伤辛青,斗白罗这些个大事?她断然不是天寒有雪。” 金无有连连点头,赞同道:“我也疑惑。人人都说天寒有雪已是天地境修为,这女子差得远了。” 宇文柔奴扫视四周,倚晴楼杀手们已被屠戮大半,只有寥寥数人还在苦战,于是闪身捉住一名百花拖到跟前,逼问道:“她是谁?天寒有雪在哪儿?” 那名百花一见地上躺着的女人,也是一惊,诧异道:“这是......我不知道!” 她后半句是对宇文柔奴说的。宇文柔奴勃然,稍稍一用力,咔嚓扭断了少女脖子,只将少女尸体一抛,顿足懊恼道:“糟糕!糟糕!天寒有雪未死,神机哥哥那边要怎么办!” 金无有沉吟片刻,对宇文秋水道:“泽姥。我们这边动手,元神机那处恐怕也有了动作。如今事情有变,我们需快些将消息告知与他,以免元神机吃亏。” 宇文秋水赞同道:“不错。西南三部一荣俱荣,元家小子所图关系甚大。四公子动作快,可先行去报讯,我与柔奴率众慢慢赶往。” 宇文柔奴不满道:“我与小四同去见神机哥哥!” 宇文秋水眼一瞪,喝道:“柔奴!你好不懂事!此事稍有差池便可能满盘皆输,岂是任性的时候!” 宇文秋水是柔奴祖母辈,被她一训斥,宇文柔奴也不敢耍性子,别过头去端视山蛰剑,独自赌气。 金无有也是这个意思,当下也不推脱,道了一声“有劳二位。”翻身上马,一路向燕云疾驰而去。 他走后,待众人将倚晴楼百花剿杀殆尽,宇文秋水便指挥众人收敛族人尸体,重新整装往燕云进发。她回头看了眼兀自站在假天寒有雪身侧的宇文柔奴,皱眉道:“柔奴,还等什么?快些了结了她。” 宇文柔奴瞧了眼假天寒有雪,拔起山蛰负在背上,赌气道:“我不懂事,放她等死吧!” 宇文秋水知道这个孙侄女甚为任性,自己训斥她几句,她便耍性子。当下也不多言,摇摇头与她一起走了。只留下一地狼藉的倚晴楼少女尸首,如荒烟衰草,甚是凄凉。 不知过了多久,尸堆之中轻微晃动,忽然爬出一个人来,正是郁袭衣。 她身中一刀之后便陷入昏迷,没想到居然逃过一命。她茫然四顾,见满地尽是同僚姐妹们的尸骸,不由得大声悲哭。哭了一会儿,她猛然想到,“不知亭主无恙否?” 惶恐间看到不远处躺着的人衣着似乎是天寒有雪,连忙爬过去。待靠的近了,看到那天寒有雪的面容,不由大吃一惊道:“荷副使!.......这是怎么回事?” 她茫然不解,但见荷无擎小腹受创极深,胸膛上也被扎出了一个窟窿,命已如风中残烛。她不及细想,连忙取出药来替荷无擎敷上,接着又给自己后背勉强涂上些伤药,待处理完毕,便坐在荷无擎身边怔怔流泪。 “这次咱们算是栽了。出来这许多姐妹全没了,连荷副使也变成这样。亭主,唉,也不知亭主在哪儿......” 她苦思对策,却是一筹莫展,又看了看地上的荷无擎,心道:“不成!这样拖下去,荷副使必死无疑!” 她愤然起身,背起荷无擎,擦了擦脸上泪痕,决然道:“荷副使,我带你回倚晴楼!” 说着她迈出蹒跚地步伐,一步步向燕云城方向走去。背上昏迷的荷无擎受到震动,发出微微的呻吟,并不知悉这名属下的决心与勇气。 ...... 贺兰朔州,与贺兰王都龙城邻近,是八部之中月虎部蒙氏的管辖。 在朔州春虎城东北方三十里处,有一条横贯三州的大河,名曰春水,因月虎一部自古便沿此河而居,便又有人将这条河称为虎水。 虎水之畔有一座小山横亘,山势虽不高,水流却受山所阻,绕了半圈,蜿蜒而出。有人说此地呈龙虎之势,乃是一处极有气运之所,居住此地当大兴之象。 那山上便有亭台楼阁依山势起伏而建,看上去极为奢华,建筑之上旌旗飘扬,皆印有张牙舞爪的黑龙。这里便是黑龙卫的总部所在,虽然正副军首因公事繁忙常不居于此,但仅凭这黑龙卫总部的名头,足可震慑天下,令人心生凛然。 山间高阁之中,仇斯年凭栏远眺,见大河滔滔,惊涛拍岸,倒真有水如龙,山如虎的雄壮之感。他收回目光,看向垂首侍立在旁的下属,“你可知道,自己说出的话是要负责的。” 那名下属看装束是黑龙卫卫长头衔,不过初武境修为。听到仇斯年的话,他下意识挺直了腰板,大声道:“回禀军首!属下亲眼所见,断无虚构!” 仇斯年笑吟吟地颔首道:“好,你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待那卫长退下,他目光移向内殿,笑道:“我那个徒弟呀——胃口倒是不小。看来是真想打算一股脑把我俩全部拉下马来。嘿!” 内殿中缓缓走出一个魁梧雄壮地身影,每踏一步,那俾睨天下的气势便强上一分,寻常人只望一眼,便会生出折服的念头来。正是贺兰第一高手蒙归元。 而在他身后还站了一人,渊渟岳峙,呼吸若有若无,显然也是一位修为极其深湛的高手,却是始终为二人驾车的百里惊声。 两人也听了那卫长的报告,蒙归元道:“如你所想一般,元神机果然要对燕云下手了。你要如何做?” 仇斯年呵呵笑道:“当然什么也不做。” 蒙归元道:“要放任西南三部吃下燕云?” 仇斯年道:“我这个徒弟心气虽高,但格局不大,总爱打些小算盘。以为收买几个手下,干掉她儿子,黄韵清就会任凭他摆布了?笑话!凭黄韵清的本事,他绝难攻下燕云。” 蒙归元道:“我觉得元神机有八成胜率。” “何以见得?” 蒙归元诚实道:“不知道,就是感觉。” “哈!感觉!” 仇斯年转向百里惊声,调笑道:“你们掌门人这样说了。你这个外门宗主怎么看?” 百里惊声温和地笑了笑,谦虚道:“掌门的话自然可信。但百里还是想听听军首的看法。” 武神一脉分为内外两门。内门珈蓝洞弟子专修武道,外门摩天宫则是行走天下,为珈蓝洞输送血液。若珈蓝洞无人入世,那摩天宫就是贺兰第一大宗门。可一旦珈蓝洞中有逾越天地境的高手入世,内外两门便共尊那人为掌门人。因此百里惊声虽是摩天宫宗主,对蒙归元仍以掌门相称,供他驱使。 仇斯年笑着摇头,“看看他们现在的人手,元如意、宇文秋水、辛青,再加上金无有和宇文柔奴两个小鬼。西南三部明明还有余蕴,却只肯拿出这些人来。如此机会,还不肯倾力一搏。这便是对倚晴楼,对黄韵清估量不足。不能知己知彼,岂有不败之理?” 蒙归元沉吟片刻,忽地唤道:“惊声。” 百里惊声施了一礼,“请掌门吩咐。” 蒙归元道:“你派人传讯白罗、厉幽庭、公冶闻。三路出发,即刻攻破燕云。” “啊?这......”百里惊声愣住,不由得把目光投向仇斯年,一时不敢应答。 仇斯年眉头微挑,“你不相信我的话?” “是你太相信黄韵清了。”蒙归元坦然迎着他的目光,“安居燕云八载,再利的剑也会消磨掉锋锐,她未必还有曾经的手段。” 仇斯年呵呵轻笑了两声,语气似乎加重了几分,“倚晴楼于我有用处。” “我知道。”蒙归元点头,毫不在意道,“但这是个好机会。没有燕云,对贺兰更有益处。” 他说了这句话后便将头转向外,去看那滔滔江水,不再说话。仇斯年也盯着他沉默不语。一时间气氛蓦然僵硬,只闻外间哗哗水声。 百里惊声再也不复一直以来的从容,额角汗下,两腿却像灌了铅般不敢挪动一步。一边是贺兰第一高手,另一边是贺兰第一智者。两个人的厉害他都有过亲身体会,虽是天地境修为,眼下依旧不敢轻举妄动。 良久之后,仇斯年淡淡道:“倚晴楼一倒,三部必借机发难,对我们非常不利,这你知道。” “我知道。”蒙归元仍是一副耿直却又满不在乎的语气,“那又如何。只要你我仍在,三部就伤不到我们根基,这点小打小闹你岂会付不了。” 他一挥手道:“惊声,去吧。” 百里惊声处在内殿之中,如想要走出去,势必要经过仇斯年身旁。可仇斯年站在那儿,隐隐有阻挡之意,他踌躇不敢上前,低声道:“这个......军首,您看......” 仇斯年不理会进退两难的百里,只望着蒙归元,忽道:“如果我偏要在这件事上阻你,你当如何?” 蒙归元摇头,笃定道:“你不会的。” 仇斯年沉默一阵,倏尔展颜一笑,“不错。我不会的。” 他身子微微一让,百里惊声如得大赦,快步走出,眨眼就没了踪影。 仇斯年也望向外面风景,悠悠道:“一个人如果专精于一样东西,就总希望能把它做得尽善尽美。弹琴是这样,画画是这样,你习武是这样,我看书写字也是这样。在我那徒儿拙劣的谋划上顺水推舟,派三个流主硬攻?这件事你做得太直接粗暴了,缺乏应有的美感。我很遗憾。不妨打个赌如何?” 蒙归元反驳道:“这不是硬攻,是坐收渔利。白罗三人足以荡平燕云。” “我不是指那件事。”仇斯年笑呵呵道:“我是说你在防备我这件事。” 蒙归元霍然转过头,正迎向仇斯年那玩味的目光。 四目相对,两人都没有说话。 良久后蒙归元坚定道:“倚晴楼要灭。” 仇斯年点首道:“可以。这么点小事,不会伤到我俩的默契。但是......” 他脸色忽地一沉,肃杀如同秋风,霎时似乎连外面轰鸣的水声也微不可闻。 “只限这次,只限这一次!这次你灭不了倚晴楼,往后就莫要用那习武的脑子来质疑我!” 语气森冷,言辞尖锐,蒙归元望着仇斯年,手轻轻抬起,在栏杆上拍了拍,虽然没有说话,但只这一个动作便带出骇人的气势。 仇斯年依旧负手而立,脸上还带着些许笑意,好像浑然不觉那重重压迫。 蒙归元足足盯了仇斯年半晌,似乎在衡量,只一下一下拍着栏杆,不知过了多久,他粗粝地手掌攸然一收, “可以。” 第一百一十八章 岁月静好 两处痴人 倚晴楼地牢内,原本漆黑的囚室点上几只蜡烛,照得满室通明,地面也蒙上厚厚的毛毯,各种书籍卷轴凌乱地铺得满地。荻悠悠赤着脚,趴在毯子上,身子底下还压了两个枕头,津津有味地翻阅着一本不知名的游记,时不时还会吟上几句,显然读的很有快感。 在她头前不远处,毛毯之外的那片空间里布满血污,被铁索悬吊的费九关怔怔望着这个少女,伤口溢出的血液顺着大腿蜿蜒滴落。 昨日这个少女抱着一大摞杂物走了进来,冲费九关点点头后便开始自顾自地整理这处地牢,待一切安置妥当,她娴熟地趴在地毯上读起书来,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好像费九关不存在一般。 费九关不知其来路,见其也没有与自己攀谈的意思,便不再多想,闭目凝思晏空花所传渡心剑式,一晃六个时辰过去,渡心十二路剑式已全在他脑中变化了一遍,睁开眼睛,发现少女仍在读书,连姿势都未曾改变。只是脚边多了一个食盒,也不知是谁送来的饭菜,但那少女没有吃的意思,显然也不会考虑被锁着的囚犯是否需要进食。 久在牢中不见天日,费九关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生物钟。以往这个时候是黄韵清前来行刑的时间。他提醒道:“这位姑娘,该动手了。” 荻悠悠手不释卷,目不斜视,嘴里敷衍道:“动什么?” “每日一根荆鞭。” “打谁?” 费九关朝墙壁的方向努嘴道,“打这面墙。” 荻悠悠放下书,蹙眉道:“为什么要打墙?” 费九关笑道:“那你何必要问打谁?这里只有你我两人,由你动手,那自然是打我了。” 荻悠悠继续埋头读书,随口道:“太麻烦,暂且寄下吧。” 费九关摇头道:“今日事今日毕,我看还是莫要拖延的好。” 荻悠悠上下打量费九关,“你这人爱好真特别,我平生第一次遇到自己讨打的。” 费九关失笑道:“我是自愿受刑,主动,才能显出诚意。况且我在此多受一分刑罚,我兄弟那里或许便少受一分罪,何乐而不为呢?姑娘快快动手吧。” 荻悠悠不情愿地合上书,慢吞吞地爬起来,在书堆里翻找荆鞭,口中抱怨道:“荆鞭那么疼,挨打痛快吗?喂,变态,我叫荻悠悠,你叫什么?” “......费九关。” 荻悠悠闻言一怔,想起柳寂寞给自己看过的卷宗,恍然道:“原来是你!那个自投罗网的蠢人。” 费九关凄然一笑,“做错了事就得有个交代。什么叫蠢,什么又叫聪明?只求问心无愧而已。” 荻悠悠道:“你倒是老实。我看柳宗的案卷上写,害死少爷的凶手共抓到两人,一个磊落重义,一个恶毒狡猾。你就是第一个咯?” 费九关道:“我是第二个。我主动自首,看似冠冕,其实也存了保护旁人的私念。反倒是我那义弟柯一尘,爱憎分明,做事果断不讳人言,却比我要磊落得多了。” 荻悠悠听他这样说,颇为认可道:“说的也对。那个柯一尘的确比你干脆。说跑就跑,昨晚楼里好几百姐妹都没拦住。” 费九关愣住,“你说一尘他......跑了?” “嗯。她出城的时候还与我打了声招呼。四肢都被桂宗打断了,还是被人背着逃出去的......你笑什么?” 她忽见费九关身躯轻轻抖动,正自好奇,费九关终于压抑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欢畅,洋溢整间地牢, “一尘啊......嘿嘿嘿,胡闹!罢了罢了,走了也好。既然走了,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他笑吟吟地自语,至于柯一尘既然被同伴救出,为何不来救自己之类的问题,他却是丝毫未曾考虑。 荻悠悠将他的神情瞧在眼里,心里莫名生出一丝歆羡,觉得这两个人感情真挚,尤其是费九关,得获柯一尘逃走的消息后简直比自己脱困还要开心。这种感情她不能理解,也从未体会过。 她嘟起嘴,转过身不想看他,低下头随意翻找,蓦然在角落里看到了那根荆鞭。她一怔,把鞭子拿在手里,扭过脑袋瞧了眼喜气洋洋地费九关,又看向手中荆鞭,心中忽感烦躁,微一用力,咔吧一下将那荆鞭折断,低声道:“总觉得我若是打了你,就变成坏人了一样。” 费九关并未瞧见她的动作,听她嘀咕,问道:“你说什么?” 荻悠悠背对着他,手臂轻扬,二指隔空向他点出,牢房之内嗤嗤声大作,费九关只觉眼前身上八处要穴同时一热,流血顿止。 眼看这个少女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言语也单纯稚嫩。没想到一出手却异常利落,且不说这一手功夫展现出的深厚气劲,单是她认穴之准,也是费九关平生仅见。费九关惊骇之余,低声道:“姑娘为何如此?” 荻悠悠拍拍手,若无其事地俯身端起食盒,“饿了,我们吃饭吧。” 费九关沉吟道:“荻姑娘,多谢你出手为我疗伤。但这鞭刑还需动手。” 荻悠悠秀眉微颦,不悦道:“你这人!我不想打。满足不了你。别再逼我。” 费九关嘿然道:“哪有人喜欢挨打?只是夫人对我恨之入骨,姑娘若是包庇,恐怕会被一起连累。” 荻悠悠正将食盒中的饭菜一碟碟端出,不以为意道:“你是担心我无法交差?不要紧。楼主很疼我,从来不对我发火的。” 她似乎为了证明这一点,屈指一弹,一道剑气瞬间发出,将缚在费九关腕上的铁索斩断。 费九关摔落在地,慢慢爬了起来。骤然间重获自由,令他有些不知所措,只茫然望着自己解放的双手,一时不知这样究竟是对是错。 荻悠悠将他发呆,催促道:“过来吃饭啊。” 费九关怔然道:“你...为何要放了我。” 荻悠悠认真道:“你吊在哪儿要怎么吃饭?难道要我喂你吃?我可不愿。夫人让我看着你,你只要不跑到外面去不就好了。没事,夫人不会责罚的。我从来没见过夫人生气。” 费九关不知她何来这份自信,但见她胸有成竹的模样,也不愿拂了她的兴致。飒然一笑,在她身边坐下。荻悠悠见他干脆,心里也是欢喜,将筷子往他手里一递,问道:“你为什么要杀少爷?” 费九关黯然道:“为了活命。” 荻悠悠眨眼道:“你那么怕死?那还自首做什么。” 费九关道:“我当时确实不想活了。可我那兄弟却想保我一命。王兄不是我亲手所杀,也是受我连累而死。” 他见荻悠悠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自己,索性道:“你若不嫌气闷,我将事情都说与你知晓就是。” 荻悠悠一喜,两眼弯成了月牙,拍手道:“好哇!” 费九关便将自己与柯一尘、王星澜三人进入齐云山的经过说了,从深夜遇敌仓促进山遭到元神机埋伏,一直讲到自己最后中计被放倒,柯一尘为救自己掌毙了王星澜。 荻悠悠听罢奇怪道:“柯一尘为什么要杀少爷?” 费九关一愣,“你什么意思?” “元神机不是只让你们交出少爷吗?又没说要杀了少爷。柯一尘想救你,把少爷交给他就好啦。” 费九关顿时呆住,心中不断自问,“对呀。为什么一尘要杀王兄?” 他想起当时元神机与柯一尘两人的对答,为什么一尘杀了王兄,元神机要说佩服?元神机问一尘看到哪一步,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虽不是蠢人,但也没有柯一尘与元神机智计百出,想了许久都没有答案,只得无奈摇头道:“我不知道。一尘比我聪明太多,她杀王兄或许另有深意。但我实在猜不出。” 荻悠悠生性疏懒不愿动脑筋,听费九关说不知道,无所谓道:“想不出就想不出吧。改日我去问问夫人。夫人那么聪明,一定能猜出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倚危亭 恨如芳草 地牢内的两个人一个说一个听,烛光摇曳,好似秉烛夜谈,而地牢之外却是天光大亮,时间尚未及正午。 黄韵清躺在榻上,怔怔瞧着窗外透入的灿烂光斑出神。自从听到柯一尘逃走的消息,她辗转反侧,恨意刻骨铭心,难以消弭。加之自得知王星澜噩耗以来,这十多日几乎水米未进,整个人形如枯槁,连目光也变得呆滞。 她望着那片光晕,心想到时候了,该去对费九关用刑了。可身子似有千斤重,连一根手指抬不起来。她又想到柯一尘,蓦然觉得满心疲惫,不由地生出放弃之念。 算了,不去管他们了,我已经累了。就这么死吧,去见夫君和星澜。何必理会这些繁琐之事? 身心的疲惫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她闭上眼睛,觉得意识慢慢脱离身体,五感逐步涅灭,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原来死亡是这般畅快的事,卸去一切烦恼,好像无穷的欢愉正向自己招手。 “夫人!” 忽然一声尖叫让她的意识回归身体,接着一阵凌乱的脚步,她的身体被人抱住,一股热流随之渡入,各处感觉又逐渐清晰起来。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桂中秋怀中,与她右掌相抵,气劲仍源源不断从右手进入。边上柳寂寞一脸关切,再远处是捂着嘴抽泣的柳斜斜。黄韵清看清众人,与桂中秋手掌分开,虚弱道:“我没事。” 桂中秋心疼不已,劝道:“别再这样作贱自己了,你该吃些东西。” 黄韵清自她怀中挣扎而起,索然道:“我知道了。” 桂中秋将她这副模样,哀叹数声,遽然转身,一巴掌掴在柳斜斜脸上,怒斥道:“你早就进来,为何始终在旁看着,不施救护!” 这一巴掌力道甚重,柳斜斜的脸一下肿了起来,她捂着脸似是吓傻了,泪光莹然道:“我,我太害怕了......夫人,您,您没事了?” 黄韵清幽幽叹息,招手道:“斜斜,你过来。” 柳斜斜一下扑入她怀中,痛哭道:“夫人!娘亲!我刚刚好害怕!呜呜呜......” 黄韵清轻抚她的背脊,低声道:“傻丫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又不怪你。傻丫头,傻丫头......呵呵,我想起来了,小时候师父也总这么叫我。唉,师父呀师父,我真那么蠢吗?保护不了虚舟,保护不了星澜,连你也收了别的人当徒弟......” 她越说越是飘忽,桂中秋与柳寂寞听得心惊胆战,生怕她下一刻就撒手人寰。两人打定主意,一会儿无论如何也要给她灌些米粥入腹。 黄韵清神游了一会儿,这才问道:“你们有什么事?” “这......”桂中秋见她虚弱,不想开口,犹豫片刻才道,“夜猿部有人拜访。” “谁?!” 黄韵清攸然来了精神,像是一头机警的野兽,目光也闪烁起来。 “元如意,辛青。” 黄韵清冷笑一声,“元氏倒是大方,送了两个天地境过来。直接杀了!” 桂中秋道:“他们要与夫人见面,扬言是要来谈星澜尸首归还之事......” 黄韵清身子一哆嗦,眼泪扑簌簌落下,怔怔重复道:“他们要,要我去和他们谈,谈我儿的尸体...” 柳斜斜感觉黄韵清身子发颤,劝道:“娘亲。且去听听他们有何要说,您难道忍心让少爷尸首流落在外?” 桂中秋斥道:“休要胡说!” 黄韵清摆手道,“斜斜说得对,我当要见一面。中秋,寂寞,你俩去安排吧。” 桂中秋一滞,与柳寂寞对视一眼,无奈答应。 黄韵清抚摸着柳斜斜道:“斜斜,你先下去吧。你武功不高,一会儿若是动起手来,会有危险。” 柳斜斜搂得更紧,哭诉道:“我不走!我要陪着娘亲,我怎能看着娘亲一个人面对那群杀人凶手!” 黄韵清心里更加难过,垂泪道:“好,你在这儿陪我也好。你就在榻上,藏在我身后,谅他们也伤不到你。” 不过多时,桂中秋与柳寂寞便引着两人进入景疏楼,当先一人年近五十,身着黑袍,留着山羊胡。另一人年逾六十,头上银丝斑驳,身材却异常健硕。两人一见榻上的黄韵清,都是一愣。只觉的眼前年轻女子形如枯槁,与死人无异,却不知是谁。 黄韵清淡扫一眼,寒声道:“浮天水元如意,铁刀叠山辛青,两位大名妾身早有耳闻,我们也不用客套了。不知夜猿部此来何意?” 元如意与辛青二人却是疑惑望了黄韵清一眼,元如意慢条斯理道:“我等前来是拜会黄楼主,没工夫与你们消遣,这位姑娘又是谁?黄楼主人呢?” 桂中秋喝道:“休要放肆!这便是我倚晴楼主当面!” 元辛二人顿时怔住,眼前女人虽然憔悴,但看上去年纪绝对不到三十,可黄韵清已是四十多岁的妇人。一个人的容貌保养得再好,也敌不过岁月侵蚀,总会在细微处显出沧桑,哪会像眼前人这般浑然天成? 两人都是当世武学名家,也均想不出会有什么功夫能让人永葆青春。但见双宗自从进殿以来便一左一右牢牢挡在榻前,将这女人保护的严严实实,虽然眼前事实太过惊奇,却也由不得两人不信。 元如意打量黄韵清,瞥见她身后柳斜斜的身影,试探地问道:“尊驾便是黄楼主?” 黄韵清淡淡扫了他一眼,冷声道:“你们把我儿的尸首放在何处?” 她的模样与其说是王星澜的母亲,更像是王星澜的姐姐。听她口称我儿,元如意感到一丝奇异,想笑,又笑不出,拱手道:“黄......夫人莫要担心,令郎完整地很,现在放在隐秘之处,由我侄儿神机照看。” 黄韵清听到“完整”两字,不由悲从中来,险险哭出声来。目光在元如意与辛青二人身上来回打转,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将两人围杀,良久之后才森然道:“元家想如何?” 见到她听闻儿子消息后流露出的真情,元如意二人这才确信她真的是黄韵清。元如意道:“元某此来,是想替夜猿求和。” “求和?” 桂中秋与柳寂寞都是一怔,万没想到夜猿部居然会主动退让。只听元如意道:“齐云山一事,双方一场误会,我侄神机也从未想过要取令郎性命,全是柯一尘突下杀手,这才酿成大错。元氏族长及各位族老亦感歉然,不愿与贵楼再兴刀兵。如果黄楼主愿意既往不咎,我夜猿部愿意将令郎遗体送回燕云,并且奉上一份大礼,以弥补黄楼主丧子之痛。” 桂中秋皱眉道:“元家若真有意求和,为何要调动部中人手?你们若有诚意,就把星澜尸首先行送回来吧。” 元如意道:“大错一旦铸成,元家亦担忧会遭到贵楼突袭,调动人手只为自保。关于王公子遗体之事,只要黄楼主答应两家冰释,我们明日便将王公子送回。不知黄楼主意下如何?” 桂中秋与柳寂寞对望一眼,心有灵犀。元如意既说一日之内便能送到,那么王星澜尸首必是藏在附近,即使黄韵清不答应,两人增派人手侦查,或许也能打探到下落。 黄韵清冷笑一声,道:“元家有何大礼,可弥补我儿性命?元神机的命吗?” 元如意微微一笑,道:“王公子少年英杰,又是黄楼主独子。神机虽然是我夜猿少主,但对黄楼主来说两者性命绝不能同日而语。若要论及,或许这世上只有一物能与王公子性命相当......” 黄韵清见他还在故弄玄虚,冷言道:“哦?你倒是说说,是什么东西?” “自然是......黄楼主自己的性命!” 言一出,黄韵清乍觉后腰剧痛,回头望,一柄短剑已刺入体内。 第一百二十章 楼外兵起,卷地惊风雨 黄韵清一回头,正对上柳斜斜阴冷的眸子,短剑又深寸余,一连串剧痛如火烧般蔓延全身,更蔓延到心头。 那短剑一直藏在柳斜斜的袖中,没有半点声息,两人挨地极近,是以除了当事者外谁也没有察觉。桂柳双宗只当是元如意大言不惭地挑衅,刚欲发作,元如意与辛青陡然同时出手,奋起十成掌力合力轰向床榻。 双宗一惊,好在始终对他们保持着警惕,双双扬手,齐运气劲挡下来袭。但对方气劲太猛,仓促间难以硬挡,双宗心念相通,齐将掌力上引。 四股气劲拧在一起冲天而起,带出狂风龙卷,将景疏楼内一切陈列尽数搅碎,房梁屋顶也承受不住这等激荡,被搅断掀起,在空中碎裂成屑,向天穹上涌。远远望去,如一条黑龙腾空,直冲云霄,待势头尽了,那黑龙陡然散作碎屑,自空中飞散落下,仿若烟花绽放。 一招之下,景疏楼荡然无存,唯余半壁残垣,以及双宗身后始终保护完好的那方床榻。 这一击失利似乎在元辛两人预料之中,元如意毫不迟疑,蹂身上前,双掌连拍化作无穷掌影攻向桂中秋。辛青来时被倚晴楼收去双刀,此刻以两掌虚劈,以手刀猛斩柳寂寞。 双宗分别与两人交上手,立即感到对手功力深湛,一时难分胜负。桂中秋双掌热浪翻腾,敌住元如意如潮水般的掌力,疾呼道:“夫人快退!” 百忙中观瞧,却见黄韵清仍保持着回头的动作坐在榻上,凝然如雕塑。 黄韵清望着柳斜斜,直至此时,她还不敢相信是眼前人刺伤了自己,颤声道:“斜斜,你......在做什么?” 柳斜斜嘻嘻一笑,柔声道:“我的夫人,我的娘亲,斜斜还能做什么,杀你呀~”她用力一抽,短剑从黄韵清身体中拔出,带出点点朱红。黄韵清痛呼一声,身子软软倾倒。 这一下大家都看清了情况,双宗骇然,万没料到会有如此变故。桂中秋与黄韵清感情最深,双目圆瞪,一脸的肥肉都气得抖动起来,口中怒骂,奋力冲向床榻。元如意双掌一变,掌力绵绵化作流水,将她死死缠住。 双方立场骤然转变,元辛二人力求拖住双宗,为柳斜斜争取再出手的时间,双宗反而想要靠近床榻营救楼主。 黄韵清倒在榻上,身后殷红血液染湿了素白的衣衫。她双目朦胧,鼻子一嗅,自血腥中分辨出细微药味,怅然道:“剑上涂了紫晶钩,你是真心要杀我。” 她声音虽轻,但落到双宗耳中直如晴天霹雳。紫晶钩乃是倚晴楼秘制的一种毒药,中者三息必死,是倚晴楼几种绝杀猛毒之一。两人心知中了此毒绝难挽回,眼中含泪,恨不得冲上去将柳斜斜碎尸万段。 柳斜斜笑道:“当初夫人讲解紫晶钩时曾说,这毒虽然凶猛阴毒,却有一点好处,能让人肤若凝晶,面含紫气,走得安详整洁。斜斜一直记在心里,特地选了用了此毒送你上路。夫人,斜斜待你好不好?” 黄韵清轻哼一声,只感到体内灼烧般的痛楚加剧了几分,仍自怔怔道:“你为何要如此?我与星澜对你不好吗?” 柳斜斜垂下头,低声道:“夫人待我好,少爷待我也好。可你们没人爱我,只是对我好罢了。世上只有一个人真正重视我,真正疼爱我。” 黄韵清微微阖上眼,事已至此,她哪里还想不通其中因果?轻声道:“元神机。” 柳斜斜眼中忽然露出柔情,坦然道:“是。我被他擒住,他不仅不虐待我,反而对我处处关怀。从没有人那样的爱我,只要他能继续爱我,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夫人,你不要怪我。” 她反手握住短剑再度向黄韵清刺下。 那边厢柳寂寞指出如风,连点辛青要害,试图将其逼退。但辛青旨在纠缠,招式连绵老辣,一时间柳寂寞竟是束手无策。眼看楼主危机,柳寂寞心中大急,内息顿时紊乱,前日与陈踪萍交手留下的暗伤陡然爆发。她只觉胸口一闷,气息难以为继,出手也慢了三分。 辛青乃是久经争斗的老将,立时感觉到柳宗的异常。他低吼一声“呷!”,两记手刀如羚羊挂角,倏忽斩中柳宗胸膛与肋骨,只听咔嚓骨裂声响,柳寂寞脸色铁青,捂住肋部颓然倒地。 桂中秋见状长啸一声,闪身接过辛青夺命的后招,伸手提住柳寂寞衣襟,厉声道:“妹子,去!”将她掷向床榻。 柳宗在空中一个翻身,落在榻上对着柳斜斜就是一掌。正欲补刀的柳斜斜猛感窒滞,身不由己倒飞出去。 桂中秋奋起余力,炙气纵横,双掌逼退辛青,也朝床榻扑去,元如意见她后背空门打开,长驱直入,一掌按在她后心。掌力一催,桂中秋面色顿时一白,张口狂喷鲜血,染得黄韵清柳寂寞满脸血珠,她人却是不管不顾滚倒在榻上。 两人虽都负伤,还是奋力抱住黄韵清,柳寂寞在床榻边缘某处一按,床榻陡然翻转,床下陡现空洞,三人身影顿时消失。 元如意等人抢上前去,见床榻已盖回。元神机沿着边缘摸索,按动那个机括,床板再度翻转,露出一个滑道。元如意问道:“怎会有机关?这通到哪儿?” 柳斜斜中了柳寂寞一掌,好在柳寂寞手上之余掌力不深,未能将她一掌击毙。她捂着胸口缓缓靠近,摇头道:“夫人从没有对人说过这处机关。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元如意沉默不语,翻身便欲追下去,辛青恐他有失,将他拦住,沉吟道:“我来。” 他双掌按住地面,攸然发力,只闻地上咔嚓一声大响,似是平地惊雷。方圆百尺地面剧烈震荡,蛛网状裂痕以辛青手掌为中心,密集向外延伸,霎时尘土飞扬,气流爆震。 待烟尘散去,柳斜斜发现不仅这处小楼,连同外面的大半院子,花园小径,柳树池塘全部塌陷下沉三尺有余,不禁骇然。若是黄韵清等人藏在地下,定然逃不了被活埋的命运。 元如意沉吟道:“或许另有通道,她们已经逃走也未可知。” 辛青点头道:“倚晴楼多诡谲,贸然下去可能中黄韵清的暗算。我们再查。” 两人当即盘膝坐下,将天地境的感知扩张到最大,只要同属天地境的双宗一运转气劲勾连天地,天地间产生的细微变化就会立刻被他们感知,从而判断出她们藏身之地。 柳斜斜见两人冥想,便走出殿外。早有大批听到响动的百花赶来,柳斜斜挥手道:“元如意与辛青意图行刺,已被双宗击退,所有人各安其位,不要让歹人趁乱逃了!” 众百花愕然,却被她遮挡看不到内里情况,又知道她是楼主近期最宠幸之人,便朝她行了一礼,纷纷退下。待人走尽,柳斜斜朝天放出一朵绿色烟花。 王星澜痴恋天寒有雪,不喜理会楼中事务,很多事情都交由她全权处理。她投靠元神机以来,通过夜猿部的输送,已在倚晴楼中安插了一批人手。如今大事将成,是时候按计划让她们发挥作用。 燕云城外,排队进城的商队聚在城下,连成了一条长龙。这些商队本该在清晨进入燕云城,但不知是谁下令,今日燕云闭门,不许任何商队出入,因此他们只能在外面等候。 元神机与双奚混在队伍里,望着燕云高耸的城墙,元神机叹道:“失算了,早知道就该在昨天进城。倚晴楼倒是足够小心,二叔他们一进去就把城门关了。” 他坐在一架货车上,许久未见的元庆山坐在赶车位置,脸色蜡黄,不时咳嗽几声。他在齐云山中力敌荷无擎、石红巾两人,虽未能胜,但也不算落败。只是身负重伤,一直休养到如今还未痊愈。可惜元神机大事在即,不让他继续养伤,只得勉力拖着病体参战。 双奚坐在货车板上,爱不释手地擦拭着照胆,荡着双脚道:“昨天你不是派了一批人进去嘛,反正有那个花痴柳树在,你人进不进去有什么打紧。” 元神机比划道:“这是一个感受上的问题。我们作为胜利者,站在黄韵清面前,让她清楚认识到自己输给了谁,你不觉得这样特别有成就感吗?” 双奚白了他一眼,摇头道:“不觉得。你真想有成就感,就该自己冲上去把黄韵清打趴下。” 元神机叹了口气,说道:“幼稚!这个世界上又不是只有打架才能有成就感。况且黄韵清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我难道打不过她?” 双奚道:“瞧你病怏怏的。我真怕你打不过她。” 元神机顿时语滞,抬头望天,打着马虎道:“哎呀看天色也不早了,斜斜应该动手了。嗯...小四和柔奴怎么还没回个消息?” 双奚忽然来了兴趣,探过脑袋问道:“嗳,元神机,你悄悄告诉我,柳树和母熊你到底喜欢哪个?” 她问出这个问题,连车头的元庆山都被勾起了好奇心,侧耳倾听两人对话,咳嗽的声音都压低了几分。 元神机神秘地笑了笑,低声道:“我一个也不喜欢。” 元庆山岔了气,剧烈咳嗽起来。引得元神机侧目。 双奚张大了嘴巴,“哦——你是在利用她们。” 元神机道:“有时候我真的很感慨。女人呐,真是一种好用的动物。你只要让她误认为你付出了真心,她们就会一片真心待你,哪怕为你死了也心甘情愿。” 双奚撇嘴道:“我也是女人。那你也是在利用我咯?” 元神机爽快承认道:“那是当然。你活撕了你家长老,从南豹跑出来,可谓是凶名赫赫。我要不是觉得你有用处,干嘛把你从路边捡回来?只不过我原先以为你是个麻烦,直到那个人亲自托我照看你,我才知道你是个宝贝!” 双奚嘟起嘴,生气道:“你说得这么明白,就不怕我活撕了你?” 元神机悄悄挪开几步,飒然道:“明明白白的,不好吗?你现在过得不也挺高兴。” 双奚歪着头想了想,收回照胆,拍手道:“也对。我就饶了你吧。” 正说话间有隆隆之声从城内发出,接着一道绿色烟花在空中绽放。元神机喜道:“斜斜得手了。咱们动手!” 元庆山点点头,从背后抽出一柄长剑,当先跳下车来。 双奚跃下货板,扬着手中照胆,大叫道:“喂!都快点!咱们开杀啦!” 她声音不大,周围人听到后都从货物中抽出兵刃,将消息传递给同伴。 一传十,十传百,短短数息之间,候在城外的商队纷纷行动,刀戟森然,如利刃组成的海洋,城外苦等的商旅瞬间变作一支杀气腾腾的大军。 第一百二十一章 此去欲何 且留情心 费九关与荻悠悠在地牢中用餐,聊及他与柯一尘相识经过,两人一个说一个听,气氛倒也融洽。刚说完阜平血战,费九关蓦地一顿,荻悠悠也有所感,齐望向顶上天花板,于此同时头顶的石壁竟微微晃动,隐隐有轰隆巨响传入。 费九关皱眉道:“四个天地境。” 荻悠悠虽然足不出户,却也认得双宗气息,于是把刚夹起的菜送入口中,漫不经心道:“是有人与双宗打架。” 费九关道:“其中一个我好像是见过的...…错不了,是元如意!夜猿部找上门来了!” “哦。”荻悠悠应了一声,半晌没见费九关回话,催促道:“你继续说呀。” 费九关道:“此地乃你们倚晴楼心腹之地,敌人都打上门来了,你怎一点都不着急?” 荻悠悠笑道:“他们打他们的,我又不喜欢打架。双宗那么厉害,怎会打不过他们?” 费九关苦笑,忽然想起王星澜曾说过,四奇卉中有一人性格独特,因此那次未随天寒有雪前去齐云山,莫非就是这个姑娘? 他目光灼灼盯着上方,担忧道:“元神机诡计多端,不可能如此鲁莽硬打进来。但愿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荻悠悠奇道:“你居然盼着夫人打赢?” 费九关道:“黄夫人是王兄的母亲。我当然盼她无恙。你吃饱了吗?” 荻悠悠放下筷子,举起茶杯吧嗒一口,叹道:“好吧,我上去看看。” 费九关点头道:“多谢你了。” 他却不知,这句隐晦的问语居然能让荻悠悠理解意思,还能使唤得她出门,实在是了不起的业绩。要是柳寂寞或四奇卉中其他人在场,定会惊脱了下巴。 荻悠悠磨磨蹭蹭站起身,先拾起一只靴子穿上,又一摸腰间,自语道:“咦?我的剑哪儿去了?”便俯身在书堆里翻找。 费九关在旁看着,想催促又不便催促,只好帮她一起寻找,好容易找到长剑挂到腰上,她拍手道:“我去啦。”费九关道:“你还少了只鞋...…”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只见荻悠悠恍然道:“对呀!我鞋呢?”又返身翻找起来。 就在这时,忽然震间地牢剧烈晃动起来,四周围尽是咔嚓崩裂之声,费九关两人脸色大变,声音响动极大,如同地震。地牢受到波及,石顶裂开数道缝隙,细密沙石从顶上泄下。 荻悠悠皱眉道:“不好!房间要被弄脏了!” 费九关哭笑不得,拽着她躲避碎石,百忙中不忘说道:“先离开此地再说!” 突然地牢内之前锁着费九关的那个位置墙壁翻出一个窗户大小的通道来。两人均感诧异,一时停住,猛见又有三个人从通道中滑出,跌坐在地。 三人甫一出来,身后通道轰隆声不绝,竟然崩塌倾垮。若是再慢上半分,她们便难逃被活埋的下场。 眼前异变来的突然,费九关与荻悠悠正处惊异之中,陡间那三人,不由得惊叫出声。 那三人正是黄韵清与双宗。黄韵清的床榻乃是用异铁打造,装有机括,下面是一个逃生通道,自通道入,可直接滑入这间地牢内。 这件事乃是楼中隐秘,除她之外只有双宗知晓,连王星澜也不曾知悉。就是为防哪日黑龙卫攻入燕云,众人能有计划脱身。 也是她们命不该绝,这处地牢连同上面的假山正好处在辛青那手撼地绝学的范围之外,否则地陷三尺,就算逃进这间地牢中也难逃被活埋的下场。 三人跌坐在地,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费九关与荻悠悠忙把三人扶到地毯上。他见黄韵清衣衫上血迹斑斑,后背更是血如泉涌,四肢软绵无力,气若游丝。桂中秋则口中不住呕血,面若金纸,显然是受了极重的内伤。他心中惊疑,“怎会如此凄惨?” 荻悠悠却是不顾黄韵清与桂中秋,一下扑过去抱住柳寂寞,着急道:“柳宗,你没事吧?” 柳寂寞在三人之中伤势算是最轻,她喘了两口气,看到费九关竟被解开了锁链,又看到这地牢中的地毯书堆,上气不接下气道:“悠悠,你...你...又把房间弄乱了...” 费九关沉声道:“夜猿部来袭?” 柳寂寞微微点头。费九关道:“这里有出口,让荻姑娘速速护三位离开。” 桂中秋被元如意印了一掌,五脏六腑几欲翻转,已受了沉重的内伤。待缓过气来,睁开眼见到费九关也是一怔,摇头道:“元如意与辛青守在外面。这里离景疏楼太近,只要一出去就会被发现。” 费九关道:“那三位前辈可在此隐蔽养伤,我与悠悠出去报信。” 桂中秋嘿嘿苦笑,“我们倒可养伤。夫人却等不了了。” 费九关一怔,见桂中秋与柳寂寞都是满脸悲戚,不知黄韵清受了何种重伤,他一低头,正看见黄韵清幽幽盯着自己,问道:“黄楼主受了什么伤?” 黄韵清瘫在地上,目不转睛的盯着费九关,一脸疲倦,幽幽叹道:“我不成了...…柳妹,快帮我杀了这小贼...…我要,我要亲眼见到他死才甘愿...…” 荻悠悠身子一颤,抬头望向柳宗,柳宗却端坐不动,恍若未闻。黄韵清催促道:“快,快杀了他!中秋!柳妹!” 桂中秋霍然探身,一把揪住黄韵清前襟,拽过来啪啪两个耳光狠狠抽在她脸上,怒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想着报仇?当真不把大家的安危放在心上吗!” 黄韵清苍白的脸颊顿时被打出两道红晕,看起来有了些血色,她针锋相对地瞪着桂中秋,凄厉道:“我若不能报仇,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是星澜的娘亲!他是我的心头肉!” 桂中秋心里一软,慢慢将她放下,伸手去搂她,黄韵清微微一挣,却挣不脱。两人明明年纪相仿,桂中秋是中年妇人模样,黄韵清却是少女容颜,场面好似女儿与母亲怄气一般。桂中秋见她还有工夫与自己赌气,顿时起疑,喝问道:“紫晶钩是剧毒,三息之内必死。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还活着?你,你是不是能解这毒?”她说到后面声音微微颤抖,柳寂寞眸子也攸然一亮。她俩人最挂心的便是黄韵清的安危,忽然看到一丝她活命的希望,都不禁激动起来。 黄韵清别过脸,淡淡道:“我早不想活了。斜斜杀了我,倒也很好。”这言下之意却是承认了。 桂中秋大喜,问道:“你要怎么解?你还能撑多久?”她见黄韵清沉默不语,只当是恼自己打了她,温言道:“夫人,你莫要与自己过不去。贼人在楼中肆虐,孩子们命在旦夕,倚晴楼覆灭只在顷刻。我们不做点事来,怎对得起那帮子姑娘?” 黄韵清沉默一阵,说道:“没救了。以我的功力至多再撑小半个时辰,毒性便会攻心。我虽有师门秘药能解这毒,但那解药在,在景疏楼里...…” 双宗好生失望,皆露出颓然神色。且不说景疏楼被四个天地境高手合力打成了碎末,那药还能不能留下来。单说元如意与辛青守在上面,双宗都已重伤,若要强攻取药,恐怕不用小半个时辰就能全部死在上面。 众人都沉默不语。费九关始终静听她们对话,把情况听了个大概,见眼下是个死局,也是气闷,不禁想要是一尘兄弟在此,或许能想出办法来,可一尘会想出什么办法呢? 他看了看黄韵清,又看了看荻悠悠,忽然有了主意,踌躇片刻道:“有一法或许可行。” 三人大奇,桂宗问道:“你有什么法子?” 费九关道:“敌人目标在黄夫人。可由我假扮黄夫人,双宗带我逃开,元神机等人必定会追击。那时再由悠悠姑娘带黄夫人出去寻药便能安全些。” 柳寂寞赞道:“调虎离山,好计策!” 桂中秋思忖道:“这法子有些不妥,你与夫人形貌相差太大。就算换了衣服,元如意他们一眼也能看破。除非是...” 她目光转向柳寂寞怀里的荻悠悠。费九关原先也想到用荻悠悠来假扮黄韵清,可外面两大天地境高手逼杀,凶险无比,他实在不忍心出言让荻悠悠赴死,这才有了自己假扮黄韵清的说法。 柳寂寞低声道:“悠悠,你可愿假扮成夫人走一趟?” 荻悠悠始终听着众人说话,却有对事漠不关心,如今众人问道自己,茫然道:“我若不愿该怎样?” “那,那夫人就要死了,倚晴楼就灭了。” “倚晴楼灭了又怎样?” 柳寂寞一滞,随即道:“那你的房间就不归你了,那些书也成了别人的了。” 荻悠悠悚然,叫道:“夫人!” 黄韵清横波道:“嗯?” “倚晴楼灭了就糟糕了!” 黄韵清垂眸不语,许久才道:“倚晴楼亡了就亡了吧,放我死在这儿,你们养好伤后就出去吧。” 桂中秋宽厚的手掌轻轻抚摸黄韵清的发丝,柔声道:“韵清,老姐姐我早该死了,柳妹也早该死了。当初我二人的夫君随元帅战死,是你创下了这倚晴楼,给我们姐妹留了一处栖身之所,我们才能苟延残喘到今日。我们夫君的命是将军的,我俩的命是你的。只要你能活,我俩就再也无憾了。” 黄韵清也知道现在双宗出去对上元如意辛青必死,听她语带诀别之意,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忍不住拽住桂中秋的手,悲戚道:“桂大姐!柳妹子!是我对不住你们!你们别走!别再留我一个人...” 桂中秋握住她一只柔夷,微笑不语。柳寂寞也挪过来,握住另一只。两人心念已定,不管黄韵清如何哀求挽留,均不能动摇其决心。 桂中秋对费九关道:“劳你带夫人回景疏楼了。” 柳寂寞也道:“我们知你是仁义之士,夫人交由你,我们也能放心。” 费九关知道眼下在不容犹豫,当即附身冲双宗郑重一拜,决绝道:“双宗所托,费九关纵死,也会保得黄夫人平安!” 第一百二十二章 善恶唯一念 悲喜不由人 地面之上,元如意与辛青盘膝而坐,全力展开感知,但双宗始终蛰伏不动,一时难以查出她们所在。两人心中渐感焦急,暗想:“莫不是黄韵清和双宗真的被活埋在这地下了?” 忽然间元如意骤睁双目,劈掌朝远处那座假山拍去,辛青只比他慢了半拍,也扬起浑沉刀罡斩了过去。 假山中倏地蹿出两道人影,柳寂寞双手虚抱,背后呈现一道溪流虚影,以柔力挡下这两道轰击。她身畔一人快若闪电,急急向远处奔,正是桂中秋。桂中秋身上背着个一身素缟的女人,后腰处被血染得殷红,不是黄韵清又能是谁? 两人当机立断,长啸一声,起身便追。两拨人一前一后,顷刻就出了庭院,消失在倚晴楼连墙接栋地楼群之中。 待他们走远,假山中机括又响,探出一个脑袋来。费九关机警打量周围,确定安全后这才背着黄韵清走了出去。 他每日受荆鞭抽打,虽然仗着周蛮所授百战苍龙甲硬挺下来,但身体已经濒临极限,如今又背着一个人,走起路来艰难无比,没行几步便已呼吸粗重。 黄韵清伏在他背上,发觉手掌湿润,抬眼看去只见费九关衣衫渐渐被血殷湿,心里骇然,口中冷冷道:“百战苍龙甲果有门道,挨了那么多鞭子还能有余力行走。看来今日之后,我需加重些刑罚才是。” 费九关这段路本就走得气喘吁吁,全靠咬牙坚持,闻听黄韵清之言,笑道:“任凭夫人喜欢。我师父常说,百战苍龙甲其实不是如何高深的功夫,之所以能胜过世上其它外功,关键不在淬体,而是在于炼心。只要心中尚存斗战之念,肉身便不会因受创倒下。这才是百战苍龙甲真正傲视天下之处。” 黄韵清哼道:“你又炼的什么歹心?” 费九关答道:“如今别无他想,只存一念,就是护住夫人周全。肉身摧残,我无所谓。” 黄韵清心想,此人倒与柯一尘大大不相同。想起柯一尘,她猛然回忆起那日在女牢之中,柯一尘看到柳斜斜后那句恍然的“原来如此。” 事到如今,她哪里还想不明白?忍不住冷笑一声,“原来如此。好毒辣的心肠!” 柯一尘见到柳斜斜后一定想通了前因后果,明白了费九关为什么会在遇到元神机后被药倒,也猜到了柳斜斜的身份。但她却咬紧牙关不在自己面前说破。恐怕就是为了促使今天这种情况发生,好教自己死在柳斜斜的剑下。 如此心机,如此心肠,看来柯一尘是真的恨自己,真的想要自己的命。不像费九关...… 想到此处,黄韵清脸色一变,厉声道:“放我下来!你施恩与我,是想求我原谅你吗!痴心妄想!你累我儿惨死,你,元神机,柯一尘,我恨不得食你们肉,喝你们血!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费九关黯然,见黄夫人又激动起来,低声道:“我...…” 黄韵清全身气劲都在压制毒性,又数日米水未进,手足虚浮无力,她奋力抬起手抽打费九关,骂道:“小贼!快放我下来!我不受你之好!” 她虽无力,这一掌依旧打得费九关伤口崩裂,费九关闷哼一声,眼见已离景疏楼不远,松手道:“好...” 黄韵清一下地,双足一软便要瘫倒,费九关连忙扶住,黄韵清又破口大骂,却再也无力动手,只得任由他扶住,两人一步步朝已成废墟的景疏楼移去。 到得近前,费九关见到景疏楼已是一片废墟,心底一沉,问道:“阁楼已变成如此,黄夫人你还能寻到解药么?” 黄韵清骂道:“我的死活,与你又有何干系?休要假好心!”她见那玄铁床榻依旧好端端摆在远处。心里稍安,挣脱费九关,颤巍巍地朝床榻走去,不料足下一绊,一跤摔倒在地。 费九关道:“小心!”刚欲去扶,陡然感到身后一道锐风袭来,显然有人偷袭。他要是躲避,那势必会伤到黄韵清,几乎只是一瞬间的权衡,他身子一挺挡住黄韵清,霎时后背绽开一道长长剑痕,鲜血奔涌,一头载倒在地,就此不动了。 黄韵清眼看费九关喷血倒地,竟是在自己面前突然被人斩死,心里蓦地一空,呆滞望着费九关尸体,只感五味杂陈,说不上是欢喜还是失落。 柳斜斜提着短剑款款走入,冲黄韵清嘻嘻笑道:“调虎离山。夫人机智不减,到头来还是要由我来送您上路。” 黄韵清盯着费九关看了一会儿,忽地问道:“他死了?” 柳斜斜低头瞧了眼,这才看清原来杀的居然是费九关,只见他倒在血泊中,连呼吸也无,显然是死了,便笑道:“我替夫人手刃了仇人,夫人也该死而无憾了吧?多谢夫人引开旁人送我这一场功劳,好叫斜斜顺利入得元家。” “他死了...…”黄韵清喃喃重复了一遍,眸子里神采渐失,木然看向柳斜斜,“傻丫头。元神机在骗你。” 不料柳斜斜坦然道:“我知道元神机在骗我,他对我好,呵护我,那都不是真心的。可是那又怎么样?少爷连骗都不愿意骗我。夫人,我也想要被人疼爱呀。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黄韵清一怔,一时竟不知柳斜斜是可恨还是可悲,心里生出歉意,微微阖上眼,说道:“好,你动手吧。” 柳斜斜短剑一转,莲步轻移跨过费九关的尸体,举剑朝黄韵清刺去。正此时,费九关尸身猛然一动,扯住柳斜斜脚踝将她扑倒在地。 原来费九关知晓自己失了气劲,不是来人对手,中剑后竟甘愿装死骗过柳斜斜,只等她松懈之时施以偷袭。 这一下大出在场两人的意料,柳斜斜尖叫一声,只觉被一股蛮力扑倒,以为是诈尸,惶恐间动手也失了章法,乱推乱踢。费九关也全无任何招式,硬吃了几下,奋力骑在她身上将她压住,沙哑着嗓子吼道:“夫人快快寻药!” 乍见仇人死而复生,黄韵清也是愣住,听到此言猛地一个激灵,咬牙往床榻爬去。柳斜斜听到说话,也明白了眼前的是人不是鬼,心里稍安,运起真气一掌拍在费九关胸膛,气劲几乎穿透肺腑,打得他背后衣衫都裂开。 费九关哇地呕出大口血,全数喷在柳斜斜脸上。他心知若是放开,那就绝难拖住她。于是咬紧牙关挤出最后的力气压住柳斜斜,双手慢慢攀上她的颈脖。 柳斜斜惊骇不已,连声尖叫,短剑一下捅在费九关身上,有一下扎得深了,竟卡在肋上拔不出,她心里更是慌乱,不再留手,一拳一掌皆用上十成力道打出。 费九关气劲被废,能压住柳斜斜全仗着他一腔血勇。索幸周蛮传授的百战苍龙甲不需气劲相辅,若无此硬功护体,他当场便会被柳斜斜打死。但饶是如此,剑伤拳掌打仍是致命,连意识都开始涣散,他心想,“今日就是死,也要带她同归于尽!” 逆境之中,他身上狠劲被完全激发出来,全然不顾生死,任由柳斜斜轰击,箍在她脖子上的双手却加了几分力道。 柳斜斜只感呼吸越来越困难,心里惊惧难当,只觉眼前人好似打不死怪物,忍不住惶恐地想,“他是鬼!他是鬼!是少爷来向我索命来了!” 此念生出,顿时把自己吓得手足酸软。看着费九关狰狞凶狠的面孔,恍惚间竟变成了王星澜的怒容。她剧烈哆嗦起来,胸腔窒息欲裂,两行清泪也顺着眼角流出,双手抬起,去抚摸费九关的脸庞,艰难道:“少...…爷...…” 倏地她瞳孔放大,双臂攸然落下,双腿也是往外一蹬,就此气绝。 费九关掐死了柳斜斜,艰难抬眼,见黄韵清早已爬到榻前,心中一宽,咧嘴笑了笑,一头栽倒在柳斜斜身上。 黄韵清在床榻前摸索一阵,拉开一个暗格,取出一支羊脂玉的小瓶,倒出一粒淡蓝色的药丸来吞了。 药一入喉,立即化作一股清凉流入丹田。这解毒丹药是她师父亲手配制的珍品,当初赠给她时便言明此药可解世间百毒。三山智舍原就包罗万象,她师梅子雨更是医卜星象无所不精的奇人。黄韵清精通医药,配制紫晶钩等毒药时,心里也存了与师父较劲的念头。如今药丸服下,顿时化去了紫晶钩的毒性,不禁让她明白自己哪怕在医药一道上也还是与师父相去甚远。 她倚在床边,幽幽叹了口气,回首望向地上的两人。 费九关双手仍箍在柳斜斜脖子上,身子微微起伏似乎尚有呼吸。但不说他伤势之沉重,只看他身上插着柳斜斜的短剑,那便也中了紫晶钩之毒,就算现在还有一口气,但三息之内若不施救则必然无法幸免。 黄韵清低头看着手中的玉瓶,心里不由得踌躇。 我该救他吗? 可他救了我,我怎能眼睁睁看他死了? 她忍不住流下泪来,呜咽道:“你害死我儿,却连我这作娘的也不肯放过吗?你为何要拼命救我?我何时求你救我了?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让我痛痛快快的恨你?费九关呐费九关,你太残忍了!我...…该救你么?” 该救他吗? 她手中的玉瓶攸然握得紧了些。 第一百二十三章 雪拥蓝关马不前 元如意与辛青刚入倚晴楼不久,负责外围警戒的石红巾就收到手下报告称,荷无擎下令封闭燕云城门,任何人不得出入。倚晴楼之繁盛,全靠与天下通商。封门一日,商旅无法入内,损失的金额极大。她当即带人赶去城门处,欲当面询问荷无擎究竟为何要下如此荒唐的命令。 甫一登上城门,只见四周百花林立,俨然是一副大敌当前的戒备状态。荷无擎站在城垛,俯首望着下方如龙的长队,若有所思。她素来独来独往不喜带手下,今日居然也与自己一般,身后站了两名百花。 石红巾见她不搭理自己,心中有气,怒道:“荷副使!你为何要封城?” 荷无擎负手而立,目光一刻不离城下商队,似乎在寻找什么,淡淡应道:“元如意他们不出来,燕云城门就不得开启。” 她语调平淡,却有着毋庸置疑的威严。石红巾心下凛然,一瞬间觉得眼前的荷无擎有一丝陌生。她定了定神,说道:“你是奉了谁的命令?” 荷无擎道:“我自己。” “你!”石红巾闻言大怒,再也顾不得蹊跷,指着荷无擎怒道:“你疯了!快把城门打开!” 荷无擎没有反应,城墙上的众百花也对她的命令无动于衷。石红巾顿觉气氛古怪,正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倚晴楼中隆隆声响起,一道柱状气流自楼中升腾,直捣天际,四散之后木屑石块犹如雨般潇潇落下,覆盖极广,众人站在城墙上也能看到那些落下的碎渣。 石红巾惊呆了,伸手托住一小片残渣,怔道:“这是什么?” 荷无擎扫了一眼,答道:“多半是景疏楼。” 石红巾骇然,连忙朝倚晴楼方向远眺,辨明方才气流腾起之处确实是景疏楼的位置。惊道:“真是景疏楼?为何会如此?” 荷无擎淡淡道:“元如意、辛青,再加上双宗,四个天地境一齐发力,自然就如此了。” 石红巾惊疑不定,斥道:“说什么玩笑!他们怎敢在倚晴楼里动手?如真是景疏楼,那楼主,楼主岂不危险?” 荷无擎道:“这点小事,楼主应是撑得过的。” 这番对答让石红巾感觉到诡异。她眯起眼睛,心里起了防备,铜棍也握得紧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倏尔一道绿色烟火划破长空。这是陌生的信号,在倚晴楼里并没有这种烟火。石红巾一怔,眼角忽地扫到人影闪动,却是荷无擎身后那两名百花竟拔出武器朝荷无擎刺了过去。而自己耳边也传来细微锵然声,一回首只见两名手下的利刃也已到近前。 她们要杀我?! 石红巾念头刚起,周围守城的百花如预先演练过一样,倏地一齐出手,数十柄长剑穿刺,那四名刺客哼也没哼,就被众百花当场格杀。 荷无擎回首打量石红巾,目光中似乎柔和了许多,“原来你不是啊。” “不是什么?” 荷无擎解释道:“柳斜斜私通夜猿,在楼里安插了不少手下。不过这也是小事。” 石红巾听得冷汗涟涟,满腹疑问待荷无擎解答,荷无擎却一指城下,“多余的话以后再说。眼下的事才最重要。” 她目光随着荷无擎的手指往下望去,顿时大惊,城下商队喧嚣声甚隆,原本等候开城的商旅陡然从货车中掏出雪亮的利刃,放眼望去乌泱一片,少说也有数千之众,这些竟然全是敌人? 荷无擎依旧镇定,似乎这些情况依然在她意料之中。她轻声道:“放箭。” 身旁手下领命,挥动令旗。早已枕戈待旦的百花齐齐弯弓,随着令旗落下,飞矢遮天蔽日,似骤雨般射向城下。城下武士猝不及防,中箭者甚多,顿时哀鸿遍野。发令官的表情却毫无变化,再度举起令旗挥落,又是一轮箭簇攒射而出。 石红巾看着荷无擎有条不紊地指挥手下,沉声道:“你不是无擎。你究竟是谁?” “荷无擎”嘴角微微上扬,冲她一笑,“你看这些都是谁的人?” 石红巾一怔,扫视周围,城墙之上的百花人数虽多,但仔细分辨,竟全是此竹亭的下属。她忽地想起前日黄九烟离开时,从百花新调了一批人马带走,并未调动本部属下。想到此处,她恍然明白过来,惊呼道:“你是......大小姐?!” “荷无擎”的目光一直在城下游移,试图搜寻某个身影。蓦地她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少女,手上挥舞着那柄她眼熟无比的利刃。她心中一动,一步跃下城墙,飘然道:“红巾,替我守好城墙。” 石红巾凛然应了一声,就见到她跃下城头,迎着冲上来的敌人,朝地阵中心冲去。 倚晴楼突然放箭,原本准备偷袭的夜猿部将士反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死伤惨重。但短暂的慌乱之后,各队首领高声呼喝,终于稳住了阵脚,众武士将车板卸下遮挡箭雨,开始逐渐向前推进。 然而这一阵箭雨却给了元神机一击当头棒喝。他沉默不语,望着燕云城墙上川流的人影若有所思。 双奚挥舞着照胆打落射来的流矢,瞥到他还在发愣,啐道:“你要死啊!这种时候就别走神了好不好!” 元神机思忖道:“倚晴楼的反应太快了。这箭,简直就像早准备好一样。可这怎么可能?是斜斜出了什么问题吗?还是昨天潜入的人被捉住了?难道这已在黄韵清的算计之中?哎呀呀,如果真是,那二叔和辛先生就危险了。” 眼前不断有同伴中箭倒地,双奚血性被激起,小脸涨得通红,满不在乎道:“现在打也打了,咱们还能退走吗?那你二叔才是真的死球了!想那么多做什么,跟她们干呀!” 元神机被她的话燃起豪情,咳嗽了两声,朗声道:“不错!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能打了。我们还有火狐雪熊二部的援军,燕云却是一座孤城!” 双奚见他同意自己的话,顿时笑颜如花,双眼忽地一眯,奇道:“咦,那是什么?” 只见一袭绿衫飘然从城墙落下,落地后飞快移动,所过之处夜猿将士无人是她一合之敌,看方向居然是向自己这里来的。 元神机被她一问,也朝那儿看去,认出来人后奇道:“荷无擎?她单枪匹马冲下来做什么?送死吗?” 绿影速度极快,众人看清了她的相貌,的确是荷无擎。她也看到了双奚与元神机,双方相隔尚有十余丈,只见她素手一抬,一道气劲发出。双奚俏脸攸然一变,果断扑倒元神机,两人滚到一边。只见那气劲纵横而来,霎时在场中划出一道深壑。 元神机见机也快,连忙高喝护卫。可那绿影来得太快,瞬移便到了近前。双奚娇吒一声,噌地弹起,照胆横扫荷无擎腰肢。荷无擎两指一探,抵住双奚手腕,令照胆不能近前。双奚左手翻掌击出,与她对了一掌,顿觉胸前一闷,脚步踉跄一跤坐倒,就势往后一滚,抱起元神机双腿将他死命往后拖。 荷无擎淡扫一眼,屈指便朝二人弹去。倏尔厉喝声响,有四条人影从二人身后抢上,四柄长刀横削荷无擎上身。荷无擎只听风劲便知道来得都是百川境高手,她招式一变,挥掌挡下这四把刀,又两条钩镰枪自左右杀出,扫向她下盘,同时身后数声呐喊,有六股掌劲汇成一道轰向她后心,动手的人竟全是百川境修为。 她眉头一皱,十二名百川境联手着实不能小觊,尤其是身后那股六人合成的掌力,来势浑沉,几乎能媲美天地境高手一击。她不愿硬接,倏地跃起,自面前乱刀间隙钻出,一手按在其中一名持刀武士头顶,借力越过面前四名刀手。那持刀武士被她一按,顿时头骨破裂,七窍溢血倒毙而亡。她落地后毫不停歇,望到元神机正被一群武士簇拥后撤,闪身便追了上去。 刚踏出几步,忽闻一声娇吒,一道锋锐之气迎头劈落,是双奚手持照胆再度挡上前来。她侧身避过照胆锋芒,并指点在双奚肩头,嘭地一声双奚肩头被贯穿出一个血窟窿,双奚方哀鸣一声,荷无擎又一掌印在她腹部,双奚口呕朱红,栽落地面。 “阿双!”元神机见双奚倒地,顿时双目赤红,大叫一声拨开护卫冲了上去。荷无擎两指凌空一划,一道极寒剑气斩出。负责护卫的元庆山大喝道:“保护少主!”又有两名百川境高手跃出,悍不畏死地挡在元神机身前,可那剑气太强,两人奋起全力抵挡却也不能阻住片刻,霎时被斩成四段尸体。元庆山爆喝一声,举剑迎上,霎时手中剑被斩断。剑气余势不休,一直斩在元如意身上,只见他痛呼一声仰面栽倒,胸前衣衫碎裂,浮现出一条深深剑伤,大股鲜血向外流淌。 荷无擎莲步轻移欲上前再补一招。面前却挡了十余条人影,身后那十多名护卫也齐齐攻来,霎时四面八方全是利刃,看力道竟都是百川境的好手。 她双掌扬起,周围寒气凛冽,如一块坚硬似铁的寒冰,任凭对方狂攻也难伤分毫。眼看围攻之人越来越多,许多兵士也围了上来,元神机已被众侍卫挡得瞧不见身影。她气劲一展,霎时寒气迸发,以她为中心,地面霎时覆上了一层薄冰,逼得众侍卫难以靠近。一众侍卫见状,有几人挡在前面,再度合力发掌轰来,她反手对了一掌,荡开的气劲把围攻众人震散。 她趁机急冲,身形如鬼魅般在夜猿部武士之中穿梭,出手如电,顷刻间又杀了四人,眸子扫视,发现了元神机,再度冲杀过去。元神机受创虽深,但那剑气毕竟斩了两名百川境,又有元庆山挡了一下,未能将他格杀。眼下已被侍卫扶起。 他一抬头见荷无擎的身影又至,心中一股寒意上涌,急道:“给我杀!”元庆山得令,咬牙重新拾了柄长刀,带着数人冲挡上去。 荷无擎到了这一步,已明白成败在此一举。她无心与护卫们多纠缠,不顾损耗纤掌一探,雪花纷扬洒落,蓦然二指下划,那几名护卫瞬间如遭重击喷血倒地。 元庆山受到冲击,也是面色如土,但更担心少主安危。他勉力迎上,长刀虽不顺手,依旧舞成一团白花,罩住荷无擎全身。 荷无擎淡然一扫,玉葱般的只轻轻一点他的刀锋。霎时长刀寸寸崩裂,元庆山感到有刺骨寒冷在体内爆发开来,五脏六腑瞬间受到重创,顿时半跪在地,难以起身。 这一招看似神乎其神,消耗极大,她身陷敌阵本不该这样毫无顾忌,但如此一来她与元神机之间也再无阻碍了。 忽然她一抬头望向远方,只见一道金光激射而来,快如闪电,刚有感应,那金光瞬息便到了鼻前,却是一柄金色长剑。她心中微惊,仰面躲过,足尖踢在剑身上,那长剑被她气劲激荡得高高飞起,有一赤影蹿出,抄手接过长剑落在她面前。 元神机见到来人,松懈下来,笑骂道:“你再晚来半刻,以后就只能去坟里寻我了。” 来人正是金无有。 他马不停蹄一路奔驰,干净的脸上多了几分憔悴,终于还是在元神机攻城时赶来驰援。他闻言哈哈一笑,长剑一抖看向荷无擎,看到那张与假天寒有雪一模一样的脸,不禁咦了一声,“又是你?你是谁!” “荷无擎”见他说了一个又字,心念一转便猜出原委。目光投向金无有手中长剑,轻轻叹道:“你是金无有...” 说话之余她肩头微侧,避过背后刺来的长剑,一手捏住剑身,另一只手反点,气劲所过,身后那名偷袭的百川境武士咽喉被洞穿,倒在地上还发出这嗬嗬呻吟。随即风声大响,一众百川境护卫们全部围了上来。 金无有出现,身后还有不下二十位百川境高手围攻。她心知此番失利,于是不再恋战,返身便走,递出长剑,霎时剑光闪烁,如飞星驰骋,中者立死,又从军中开出一条血路。待到得城墙之下,她身影拔地而起,如登天梯般腾空而上,复归城门之上。 她这番一来一去,视千军万马如无物,可身手又实在骇人。城下夜猿武士俱是屏息,默默望着她的身影。战场上一时静默。 金无有本想拦截,可身后的元神机已受重伤,他转身扶住元神机,啧啧赞叹道:“好厉害的角色,那人是谁?” 元神机摆手推开金无有的搀扶,扑上前抱住双奚仔细查探,见她瞪大了眼睛兀自喘息,这才放下心来,笑道:“你又被人两招打倒了。” 双奚脸色发白,之前中了来人掌力,只觉得那冷彻的气劲熟悉无比,正是前些日子令她苦不堪言的臭女人。她冷得双唇不住发颤,艰难说道:“是她!” 忽然铮铮数声琴响从城头飘下,原本晴朗的天空骤然阴云涌动,北风扫刮大地,带来一丝彻骨的寒冷,金无有抬起头,发现天上竟有雪花片片落下。明明已经是四月,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怎又会下雪? 元神机眯起眼睛,眸中精芒闪动。他已完全明白了那人究竟是谁,也明白了对方的计划和盘算。 原来之前将她逐出燕云,分裂倚晴楼,自己的这些计划看似顺利,其实都是她在将计就计,诱使自己抢先出手,落得劣势。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才智武功都属上乘,确有当自己对手的资格。这一次若不是他得贺兰三部之力,身边足有二十七名百川境高手供他驱使,恐怕便要饮恨于此。 他下意识瞧了瞧胸前兀自淌血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收起原先的傲慢与小觊,像是重新认识对方一般,轻吐道,“天寒有雪!” 第一百二十四章 桂冷吹香雪 雪纷扬落下,萧瑟肃杀,琴鸣铮铮,有金戈之声。看到这飞雪异象,听到这阵阵琴音,夜猿部众将士均醒悟过来,知道了自己即将面对的守城者究竟是谁。 天寒有雪! 城墙上石红巾望着晏空花,身上仍着荷无擎一贯的青衣,上得城墙后她重新戴上了那银面红花的阴森鬼面。静静面对城下乌泱泱地敌人,指尖拨动,那张金琴铮然有声。 不知怎地,石红巾对她的恨意蓦然消弭了许多,平白安心起来。此时此刻大兵压境,实乃倚晴楼近十年来前所未有之危机。这种时候,再没有比她亲自守城更让人放心的事了。 石红巾这么想着,城墙之上骤起惊呼,她循声望去,却见到燕云城中火光四起,东西南北四市皆有骚乱烟火。她一凛,怒道:“贼子在城中放火!” 城下元神机正让手下包扎伤口,见到黑烟升腾,哈哈笑道:“天寒有雪又如何?我已派十多名好手入城放火,你这场雪救得过来吗?” 城墙上的晏空花自然听不到他说话,但见城中乱象,也不难猜测出原因。琴声忽地一变,铮铮铮连续几下重音,似含怒意。雪势更大,白雪下坠,黑烟腾空,一黑一白在燕云城上方交相辉映。 有属下请示道:“少主。天寒有雪镇守城门,我们该如何是好?” 元神机大声道:“硬攻!天寒有雪再厉害也不过一人,今我西南三部儿郎合流,只百川境者就有五十之数,初武境如过江之鲫,此足可扫荡天下!此城十余载未有一人能破,而今千载难逢,我等只需众志成城,奋勇争先,踏平燕云,就在今朝!” 其实雪熊与火狐部大队人马尚未赶到,他一见金无有,只当是援军已至。但他一声令下,夜猿儿郎们个个热血沸腾,只盼创下这前人未有之功,齐声呐喊道:“踏平燕云,就在今朝!踏平燕云,就在今朝!” 兵士挥舞兵刃悍然冲上。守城百花也弯弓放箭,杀喊之声振聋发聩,竟将晏空花琴声盖过。 这时又有两声长啸传来,一者清朗中正,一者厚重凝然,啸声自倚晴楼众发出,如洪波涌起,又如地震山摧。随着啸声,有一条滔滔长河浮于天际,首尾皆不可见,唯有河水流转,气象恢弘。又有千层峰峦悬空而起,矗立那天河之畔,雄壮巍然。 元神机听到啸声,不由大喜:“天助我也!” 原来是元如意与辛青在追杀黄韵清时见到落雪,明白是天寒有雪到了,便发出啸声,各自放出天地异象示警。元神机一听便知晓两人无恙,两人既然无恙,那么黄韵清多半是离死不远了。想通此节,他怎能不喜? 琴声骤止,晏空花双手按弦,望着悬浮于倚晴楼上的长河奇峰,蹙眉道:“怎会如此。楼主与双宗也对付不了那两人吗?” 石红巾也见到那天地异象,知道那是对方的天地境高手,不由得心惊胆战,问道:“大小姐。双宗与元如意辛青对上了吗?为何不见双宗的异象?” 晏空花凝望倚晴楼方向,说道:“元神机派元如意与辛青拜访楼主,多半是意图刺杀,好令倚晴楼群龙无首。现在只有他二人没有双宗,恐怕是双宗已无力展开异象了。” 石红巾焦急道:“那不糟糕了!” 晏空花道:“按理说只凭元如意两人楼里还对付得过。可眼下双宗似乎落在下风,在看来另有变数。嗯......难道楼主让柳斜斜近身了?唉,糊涂!” 石红巾琢磨,现在双宗也不知是否负伤,如今倚晴楼能倚仗的天地境高手只有晏空花一人,见她仍在镇静推理,焦急道:“大小姐为何不去救楼主?” 晏空花看着她,反问道:“我走了,你怎么办?” 她又望向城下的夜猿部将士,“谁来对付他们?” 石红巾明白了她的意思。元神机此番势大,由晏空花坐镇或许能保城门不失,可若晏空花离开,恐怕城门立即就会被攻破。她权衡再三,断然道:“楼主不容有失。大小姐,你该去救楼主!” 晏空花道:“楼主固然重要,可这座燕云城更是倚晴楼的根基。需将贼子挡在城外才能保住倚晴楼不失。” 石红巾摇头道:“不对。倚晴楼的根基不在我们,不在燕云城。倚晴楼的根基是夫人,是双宗,还有大小姐你。只要你们无恙,倚晴楼便不会亡!” 晏空花摇头,似是在跟石红巾说,又像是在跟自己说,“义父死守燕云城,从未让敌军踏入一步。义父留下的东西,我必当守住。” 石红巾急道:“元帅留下的从来就不是倚晴楼。元帅留下的是夫人,是少爷。你已经失了一个,还要对另一个袖手旁观吗?” 晏空花一愣,默然无语,望着那金琴怔怔出神。 石红巾催促道:“请大小姐速速动身!” 晏空花望了眼城下悍不畏死攻城的武士,轻轻闭上眼,似乎在下定某种决心,片刻后轻吐道:“好。红巾,等我回来。” 石红巾嫣然一笑,冲她深深一礼,“红巾领命!” 晏空花站起身,一拍金琴,自琴腹的暗格中吐出一柄狭长雪白的短剑,通体雪白如瓷,只一外露便有扑面而来的冰寒之气。 石红巾望着短剑心惊不已,轻声念道:“桃溪雪!” 这剑也是倚晴楼七宝之一,早年由楼主赐给晏空花,但自从晏空花武功大成后就从未见她使过,原来一直藏在金琴之中。 晏空花把剑收入袖中,最后深望了石红巾一眼,没有多言,闪身下了城楼。 石红巾握紧熟铜棍,深深呼吸几下,望着城下人海,朗声道:“姐妹们!夜猿部狗贼害死星澜少爷,今日又举众攻城,实在是欺人太甚!咱们决不容贼人入城一步,要叫他们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百花们纷纷答应,一时间城上城下都杀红了眼,战场之中呐喊声哀嚎声响彻大地。 ...... 倚晴楼内,嗖嗖破空声响,元如意侧身躲过从墙上射出的箭簇,一拂袖击开同时自地面弹出的刀刃,气劲激荡,将整面墙一同轰开。只见双宗身影蹿出,转入另一栋阁楼内。 四人追逐了约有半个时辰,双宗倚仗机关地利与他们周旋,虽始终奈何他们不得,但长时间的僵持让两人渐感不耐,适才看到城门发现飘雪,多半是天寒有雪已现身。虽然发出啸声异象示威,可也不知外面究竟是何情况,元如意更担心自己那侄儿能否对付得了。 辛青见他面色凝重,知道他心意,轻哼一声,一记手刀斩出。刀罡澎湃,那阁楼如沙土遇水般快速倾垮。阁楼中奔出十余道倩影,各持兵刃冲向二人。辛青随手夺下一柄单刀,虚虚横劈,那十余名百花俱被拦腰斩死。这时双宗见阁楼要垮,再度背着“黄韵清”奔向下一处藏匿之所。 两人齐齐追上,草丛之中陡现寒芒,元如意哼了一声,手一拂一道柔和的气劲发出,把暗器荡开,辛青单刀劈落,藏在暗处偷袭的三名少女立时殒命。元如意喝道:“黄夫人!这般躲躲藏藏,是想要我二人屠遍你倚晴楼吗!” 然而双宗恍若不闻,继续朝不远处的另一所阁楼奔去。元如意勃然,眼看三人还在视线之中,吟道:“大江流日夜!” 他一招使出,天地攸然变色,周遭空气如水般凝滞,带着无穷压力裹向双宗。 双宗无法躲避,柳寂寞转身攸然点出一指,吟道:“一溪初入千花明!” 园中溪水翻涌,随着柳寂寞一指,溪水腾空而起,跨空而来护住三人。柳寂寞接下这招后脸色发白,退了两步。忽然一道澄黄厚重的气劲冲出,破开溪水,是辛青冲杀上前,向着柳宗挥刀就砍。柳寂寞连忙躲开,推了一把背着“晏空花”的桂中秋道:“先走。”自己迎上辛青。 两人方拆得几招,陡听到元如意吟道:“随波千万里,江流天地外。”倏忽周遭涛声汹涌,天际风云开阖,浮空的长河湍流不息,发出轰隆声响,仿佛要倾落而下。 辛青知道厉害。此乃夜猿部秘式鱼龙悲歌,据传练至巅峰一身气劲如洪涛汹涌,足可冲垮世间万物。当下舍了柳寂寞,一闪身远远避开。 元如意这招鱼龙悲啸瞬时发动,宏大气劲狂涌而来,直入天水倒灌,浩浩荡荡,势不可挡。柳寂寞有伤在身,心知难以抵挡此招,奋起全身余力,身边那一泓溪水在她指引下似有灵性,像绸缎般绕在她周身,挡住那滔天气劲。 轰然一声,整个院落霎时崩毁,溪流散作水花溅落,柳寂寞倒飞数丈,摔落在地。 “柳宗!” 猛然一声少女悲鸣,却是已被桂中秋带走的“黄韵清”兀自奔了回来,扑在柳寂寞身上哭道:“柳宗你别死啊!” 元如意跟身进步一掌拍落,斜刺里一只粗大的手掌将他架住,桂中秋一脸悲愤道:“罢了!” 她双掌一展,顿时热浪翻腾,敌住元如意与辛青两人。 柳寂寞听到呼唤,勉强睁开眼,见到荻悠悠泪眼朦胧的抱着自己,叹道:“你怎么不走?” 荻悠悠哭着把头埋进她胸膛中,“我不要!柳宗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这时元如意与辛青也发现黄韵清竟是他人假扮的,明白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两人又惊又怒,元如意道:“辛前辈,黄韵清丢了也就丢了,在这里杀掉双宗,一样能灭倚晴楼!” 辛青道:“好!” 两人心意抵定,手中杀招更是凶狠,桂中秋独木难支,顿现败象。危机间她扭头看了柳寂寞一眼,把心一横,暗道:“罢了罢了,老姐妹们一起上路也好!” 于是双臂一张,竟浑不顾对方攻势,扑上前去抱住元如意。元如意一怔,他多年来隐居不出,临敌经验不深,待被她死命抱住,这才明了她是想与自己同归于尽。连忙挣脱,可桂中秋死志已明,力道甚大,一时竟挣脱不得。 就在她鼓动全身真气之时,辛青嚇地低吼两声,单刀连劈桂中秋后背,霎时砍得她后背血肉模糊,桂中秋剧痛之下四肢顿时脱力,身子泥般瘫软下来。 元如意甫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惊得冷汗涟涟,狠狠瞪了一眼瘫在地上桂中秋,起脚便朝她脑袋上踢去。欲将她除之而后快。 倏然间寒风凛冽,一道冰线自笔直划来,横贯当场。元如意急忙收腿,后跃躲过,这才惊觉周围有簌簌雪花飘落。 一个青衫女子骤然出现在场中,挡在两人面前。那银白阴森的鬼面下,一双冰冷的眸子闪烁着森然杀意。 一百二十五章 剩水残山无态度 被疏梅料理成风月 “天寒有雪?!” 看到那银白的鬼面,感受彻骨的寒气与杀意,贺兰两位天地境高手同时认出来人,忍不住低呼。 晏空花莲步轻移,挡在双宗身前,没有回头,淡淡道:“桂姨,柳姨,还能动吗?” 桂中秋张口欲答话,却咳出两口血来,只得颓然摇头。柳寂寞虚弱道:“不,不成了。” “那悠悠,你速将双宗带去楼主身边。”晏空花平静地吩咐,“楼主如果活着,应可设法医治。” 荻悠悠心忧柳宗安危,也不管晏空花是否能挡住两人,点头道:“好。”一手一个将双宗托起,飞快朝远走。 元如意见晏空花只把己方两人当做空气,怫然道:“小姑娘,我二人俱在,你是否太过托大了?” 晏空花身子微微一侧,又将两人挡住,淡淡道:“元神机已死。现在就轮到你们了。” “什么!” 贺兰二人大惊,看晏空花青衫之上血迹斑斑,一望便知是经历了一场激战,不由得心惊肉跳。尤其是元如意,陡闻侄儿噩耗,也不知是真是假,顿时焦躁起来。辛青老成持重,凝望晏空花,断然道:“不可能!元神机身边护卫众多,你怎能杀得了他!” 晏空花也不辩解,自袖中拔出短剑,淡淡道:“我说了。现在就轮到你们了。” 所为虚虚实实不外如此。元如意见她也不辩驳,心中愈发不安,朝城门方向望了一眼,忧心难耐。辛青到底是久历江湖的老将,丝毫不为所动,沉声道:“元老弟。眼下先收拾了她再说。你侄儿没死还则罢了。若真死于她手,现在回去也于事无补,不如手刃了此女。” 元如意道:“不错,正是...” 话说一半,晏空花猝然动身,倏忽就到了眼前。桃溪雪自下而上,剑尖挑向元如意下颌。元如意急忙仰头,双掌看也不看向外拍出,不料晏空花一闪身,短剑划了一个半圆,却是刺向辛青。 辛青之前在齐云山中曾伤在她剑下,知道她剑术犀利,不敢怠慢。大喝一声单刀狂舞,澄黄刀罡将自己遮得密不透风。 晏空花短剑未能攻破辛青刀势,身子再一转,人又已到了元如意近前。掌如灵蛇,翻掌间寒气凛冽,直逼元如意胸膛。 短短两招,剑路精奇,身法迅捷,一瞬间竟似剑与人一分二,两个人分敌元如意与辛青一般。 然而这一掌只到元如意胸膛一寸,周遭空气陡然凝滞,掌力再不能近前。晏空花立即收手,短剑急刺元如意咽喉,人却绕到元如意身后。 元如意大怒,自己一再被这小姑娘欺身相搏,颜面何在?他侧身让开晏空花,双臂一展,夜猿部绝技上手,周身三尺空气几乎沉重如水,手掌裹挟气劲探出,欲将刺来的短剑夺下。 忽听辛青高呼道:“小心!”那短剑招式乍变,一改刁钻狠辣之气,剑势凌然若流星划空,直奔他上身,势不可挡。元如意一惊之下已然中剑,只觉胸口一凉,寒意瞬间弥漫彻骨,连忙跃开数丈。 晏空花甫定身,猛听背后生风,一转身就见辛青单刀当头劈下,就势挥剑迎上。刀罡剑气碰撞在一起,霎时天际盈空飞雪席卷千山,地面蛛纹密布,辛青那柄单刀发出咯嘣冻脆声响,竟是片片碎裂。 这一招晏空花虽占了兵刃便宜,但两人气劲势均力敌,各自跃开,三人呈品字形站立。 元如意低头去看伤口,却见伤口被划开之后立即冰封,一丝血也未流出。创伤处一片冰冷麻木,更有一丝寒意如跗骨之蛆,游走周身各处,令他不自主的打了个冷颤,短时间内绝难以将此寒毒拔除。 据他所知,珈蓝洞的渡心剑法并没有如此阴狠的寒毒,元如意猜想多半是那柄纯白短剑上有蹊跷。他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惊叹,赞道道:“好狠毒的剑,好厉害的剑法,这果真是渡心。” 晏空花轻抹白瓷片似得剑锋,静静看着两人,似乎不再抢先动手,又似乎是在等待下一个出手的时机。辛青失了兵刃,再度摊开双掌,高呼道:“元老弟,此女偷学珈蓝绝技,小觊不得。你我齐上,速速把她拿下为好。” “好!” 元如意双掌抱元,劲力一吐,只闻潮涌声隆隆。辛青双臂下垂,胸腔起伏间地面也随着他的频率颤动。二人身后,天地异象也生出变化,那条浮空长河怒涛翻滚,气势滔天,而那些凌空奇峰也缓缓转动起来,带出雄浑凝重之势。虽无声响,但依旧让人觉得撼天动地。 面对两名天地境高手,晏空花不敢托大,桃溪雪在掌中划出半圈,反手横在胸前,指尖在剑身轻轻一弹,奏起轻鸣之声,霎时周寒气更甚,她口中轻轻吟道:“岁暮阴阳催短景...” 随着她的声音念动,天光骤然黯淡,漫天飞雪受到催动,如雪崩般泄下,朝那长河奇峰倾压下去,转眼这处园子全是雪。 三人蓄势到了顶点,猛听两声长啸,辛青双臂猛抬,异变陡生,大地竟如海浪般剧烈起伏,飞雪的虚影竟被震得掀起,连带晏空花也被那势不可挡的雄力掀到半空。辛青腾身而起,双掌成刀,爆喝道:“二十九峰奇岳!” 他号称铁刀叠山,于刀法上极有研究,自幼学艺于贺兰击雷山,艺成后搜尽天下奇峰,将山岳意境与刀法相融,独创出这套“二十九峰奇岳”的刀法。堪称刀中一座丰碑。眼下凝聚毕生功力施展开来,果然刀势雄奇伟岸,凝然方正,举掌间宛若挟带巨峰飞来,晏空花霎时觉得眼前万山绵延,雄峰林立。 与此同时,元如意也跃起身,双掌前推,鱼龙悲啸再出,汹涌真气如长河横亘天地之间,如山峦之中陡现一条蜿蜒玉带,鼓起惊涛拍岸,仿佛可将万物冲毁。 晏空花横剑于胸,凝招不发,半空之中身子忽然旋转起来,被激起的雪沫与天际飞雪受到指引,竟也围着她翻转,霎时如白浪卷空,将她身形隐没。元如意掌劲后发先至,雪浪轰地炸开,连带远处楼阁也被搅得粉碎,却没了晏空花的身影。 “小把戏!” 辛青厉喝一声,裹挟强劲刀罡,二十九峰奇岳展开,直扑半空中飞雪深处。飞雪中,晏空花望着扑来的辛青,轻声道:“...天涯霜雪霁寒霄!” 剑出,飞雪瞬间如静止般凝于空中。 紧接着雪花齐齐炸裂,一道极寒极锐的剑气盈塞天地。 辛青只觉得一片冰凉轻轻划过自己脖子,接着那凉意就顺着血液流入五脏六腑,好像连骨髓都被冻成了冰棍。 他忍不住仰头,脖子上已多出一道狭长赤红的冰晶。他张口欲呼,却只留下在世间最后的声音。 “啊!!!!!” 声音响彻倚晴楼,回音还在飘荡,久久不能散去。但声音的主人已化作一具冰冷的尸体。 晏空花轻轻落下,重新把将横在胸前,淡淡对元如意道:“再来便是你。” 元如意骇然,他也知晓自家功夫到了哪一步,自问放眼天下,除了那些成名多年的豪杰外,应是少有人能必胜自己。却不料如今以二敌一之下非但没有收拾掉眼前这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反而还折了一人。他几乎难以相信这是真的,但辛青的尸体又确确实实的躺在那儿,让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这样的实力,在天地境中也算得上骇人听闻。她才多大年纪,怎会如此凶残! 他看着晏空花,看着她那银白的面具,看着她的剑,看着她的眸子。心底里渐渐发寒,身上被冰冻的剑伤似乎更加冷了几分。 踌躇片刻,元如意终于收了架势,摇头道:“再打下去已无益处。今日罢斗吧。” 他当年志得意满之际被三山高手惊破了胆,又隐居不出十余载,早已没了武人血勇。见晏空花竟能斩杀辛青,他着实不敢轻易与之死斗。又担心侄儿元神机的生死,因此虽然是成名高手,却是当先开口提出罢斗。 晏空花手臂垂下,将桃溪雪隐入袖中,干脆道:“若不打,便滚吧。” 她说得无礼,元神机却不动怒,深深打量着她,由衷道:“元某久不涉世,不想世上还有姑娘这等人物。你若侥幸不亡,未来迟早是你天寒有雪的天下!” 说罢他不再多做逗留,飞快离开倚晴楼。 晏空花静默地目送,待人走远,她遽然俯身,银白面具边缘有朱红流下。她摘下面具,噗地一声又呕出大股鲜血,方才过招,她虽命中辛青要害,但辛青也切实斩中了她的身体。 二十九峰奇岳非是等闲,纵使辛青手中无刀,所造成的伤害也是巨大。她只是强压下伤势,借辛青之死惊退元如意而已。如今大敌已去,心中松懈,内伤便难以压制,顿时爆发出来。 她抬起头,冷漠的脸上露出担忧之色。现在双宗与自己都负了伤,元如意再来进犯时想要抵挡就更难了...... 她幽幽叹了气,就在此时,猛地一声轰隆大响,过得片刻,燕云城门方向火光冲天。她稍作思索便明白,这是元如意出城时打破了城门,城门一迫,燕云城就再也守不住了。 晏空花心底一悲,贝齿轻咬朱唇,强扭过头不敢再看那火光,朝景疏楼方向蹒跚而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都是因为你 当晏空花来到景疏楼,虽早已有心理准备,看到眼前的满目疮痍还是不禁发怔。 她自记事起就被王虚舟夫妇收养,随他们辗转南都、燕云,经历了燕云自立,目睹了倚晴楼建立。她是亲眼看着景疏楼如何从一个寻常居所一步步变得威严无比,成为倚晴楼精神的支柱。 可如今就这么毁了,冲淡如她也有些恍惚。 那片崩毁的小园之中聚集了倚晴楼大批人手,荻悠悠也在其中。原本内殿的位置,卧榻之上,双宗并排躺着,黄韵清正俯身为她们治疗。 见到楼主无恙,晏空花心慢慢放下,穿过众人走到近前。身边诸女看到她后,目光均焕发出一抹神采,齐齐惊呼,激动道:“亭主!亭主回来了!” 黄韵清依旧专心为双宗处理伤势,丝毫没有因为义女归来而显出喜悦。晏空花走近,床榻边的地上,还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男人? 费九关?! 晏空花愣住,见他精赤着上身,伤口似乎已经好好包扎过,但全身都是血污,此刻昏迷不醒,胸腔微微起伏。她想要发问,犹豫了一下后还是咬紧了嘴唇,默默站在黄韵清身边。 黄韵清秀眉颦蹙,她已为桂中秋处理好刀伤,也用药给柳寂寞吊住性命。可双宗伤势实在太重,内伤也沉,想要立即恢复那是天方夜谭。恐怕就算自己悉心照料,两人也需要一年半载才能完全康复。 她施药完毕,一手按住桂中秋前胸,另一只手抵住柳寂寞后腰,脸上霓霞流转,掌劲一吐,双宗齐呕出一口瘀血,双双苏醒过来。 百花群芳们俱是欢呼,荻悠悠更是激动,冲上去就想要抱住柳寂寞,却被晏空花提起后襟丢到一边。 双宗睁开眼,看到了黄韵清,都是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桂中秋眼睛费力地上下打量,“你的毒解了?” 黄韵清嗯了一声,低头不敢与两人对视,身子轻微颤抖,似乎是在啜泣。柳寂寞温柔一笑,勉强握住她的手,桂中秋也握住她另一只。三人手掌相连,只感到掌心传来对方的温度,一时没有人说话。 良久,黄韵清抬头,眸中泪光莹然,哽咽道:“你们...你们无恙就好。我,我......” 倚晴楼落入如今的田地,皆因她一意孤行,又轻信柳斜斜所致。双宗为了救她舍命引开敌人,她想要道谢,又想要认出,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相处多年,桂中秋知道她想要说些什么,拍着她的手心,和蔼道:“傻妹子。人心都是肉长的,一时冲动又有什么关系?你还在,我们老姐妹都还在,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柳寂寞也道:“无需多言。” 黄韵清眼泪又落了下来,搂住两人,泣道:“是我错了!桂大姐,柳妹,是我错了!” 三人本就情同姐妹,眼下再无任何隔阂,搂作一团,连桂中秋的眼中也泛出了几丝泪花。 这时一名群芳少女急奔而来,她浑身浴血,到得楼中已经脱力,一跤摔在地上,哭道:“楼主!城门,城门破了!” 众女立即哗然,纷纷拔出兵刃,欲与敌人死战。晏空花想起石红巾,心中酸涩,冷冷道:“安静。” 她声音不高,在场的百花群芳却都听的清清楚楚,顿时噤声,垂首等候楼主调遣。 黄韵清抹去眼泪,对双宗道:“无须担心,且下去休息,我自会把外面打扫干净。” 双宗对她似乎极为放心,听她这般说,都没有异议,知道了一声小心,便让手下搀扶着离开。 黄韵清兀自坐在地上,定了定神,目光转向周围下属,问道:“楼里还有多少人手。” 百花与群芳各站出一名年纪颇长的女子,两人低语一番,其中一个女子答道:“回禀楼主,因城中有不少敌人放火,姐妹们与他们交手,死伤颇多,再加上元如意与辛青二贼在楼中横行,目前百花还有二百一十四人。群芳三百零七人。另外,此花亭的姐妹...全部在城头殉难了。” 晏空花听后蓦然闭上双眼。黄韵清点点头,思忖片刻,要来纸笔,写了几句话交给手下,“把这个交给元神机。传令所有人撤回楼中固守。不用与他们在城里乱战。把外围四阁的机关打开,中廊庭院的道路地形重新布置一遍。各处机关和埋伏点都安排上人手。三刻之内,全部就位。” 两人高声领命,众女纷纷退下,散入楼中各处守御。 黄韵清轻吐一口气,好像到此时才发现晏空花始终站在自己身边。她目视地面,没有去看晏空花,晏空花也静静站立,没有说话。两人沉默了一阵,黄韵清忽然道:“受伤了?” 晏空花淡淡应道:“嗯,无妨。” “谁?” “辛青。已被我杀了。” “你中了几刀?” “四刀。” “何处?” “胸口两刀,一刀左肋,一刀小腹。” 黄韵清叹了口气,拍拍身边地面示意她过来,“这就不叫没事。辛青老儿的二十九峰奇岳威力不小,功夫与你只在伯仲。躺下!” 晏空花依言躺下,螓首枕在黄韵清的膝上。望着楼主的脸,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楼主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好像自从义父身亡后,她就再也没笑过了。 黄韵清揭开她一直戴着的鬼面。面具下,是一张清绝脱俗的秀美脸庞。她始终没有问过晏空花为什么要戴面具,她知道即使自己问了,她也不会对自己说明。 手指在晏空花身上游移按压,倏尔翻转,指尖上多出一根闪烁精芒的银针,准确刺入伤处。她一边施针,一边淡淡道:“你本事不小。我让你去杀元神机,你却偷偷藏起来。中秋和寂寞想必都瞧了出来端倪,却还替你隐瞒。只骗我一人。” 晏空花只觉得那细针扎在身上有点疼,她闭上眼,睫毛微微颤动。 黄韵清继续道:“你提前把手下布置到城门处,那是猜到了夜猿部会在元如意与辛青进来之后攻城。你是怎么猜到的?嗯,你发现斜斜叛变了,却没告诉我,对不对?” “...楼主恕罪。” “你又有什么罪?这一番布置,还不是为了守住燕云城?只不过......在你的计划里,根本没有想过我会有危险,也没有想过要救我。是你没有想到吗?不对,你知道我相信斜斜,自然也能预料到斜斜刺杀我的可能。但你却主动把这种情况忽略了,因为在你心里只想守住燕云城,并不想救我。对不对?” 晏空花心里像是漏了一拍,她悄悄深呼吸,像发泄般轻吐道:“对。” 听到她诚实的答复,黄韵清微微一笑,“楼里的人,包括中秋与寂寞,大家都觉得你我关系不睦是因为我不喜欢你,可是我俩心里都清楚,原因不在这,而是自从我收养你以来,你就一直讨厌我。无论我怎样关心你照顾你,你都刻意与我保持距离。久而久之,我才对你生厌。” “对。”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晏空花睁开眼,看着黄韵清那不老的容颜,鼓起了勇气,坦然道:“因为你是义父的妻子。收养我的是义父,不是你。义父给我性命,教我武功。我从小就下定决心,要把我的一切都奉献给他。可是...他却把他的一切都给了你!” 黄韵清一怔,难以置信的看着义女,“你一直对虚舟......” 晏空花直面义母的目光,坚定道:“对。我想不通,为什么义父会那么爱你。我甚至想如果你死了,如果我早出生十年,那义父的妻子会不会就不是你了?所以这一次我只想守住义父留下的燕云城,关于你,我不想理会太多。” 黄韵清皱眉。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救我?” 晏空花古井无波地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眼眸中罕见地透出迷茫。 “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红巾求我,或许是她那番话有些道理——你也是义父留下的。又或许是因为我和你相处的时间太久了,我不忍心看你死。总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想你感谢我。” 话说到这里,气氛有些僵硬。这是两人第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但一切言明之后,双方又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只得各自想着心事。 黄韵清沉默着施针,完毕之后取出两枚伤药让晏空花服下,说道:“好了。” 晏空花站起身,不再去看黄韵清,目视远方,淡淡道:“现在燕云城破了,义父留下的东西只有你了。不管你如何看我,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保护你。如果真到了走投无路的绝境,我也会死在你前面。” 她瞥了眼生死不知的费九关,走过去想把他一起带走。可刚迈出几步,忽然全身发麻,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下半身竟失去了知觉。不由惊愕得望向黄韵清。 黄韵清款款起身,走过去轻轻抚摸着晏空花的秀发,温柔道:“不用怕。我只是稍微扎错了地方,让你暂时瘫痪一会儿。唉,你瞧我多不小心,果真是上了年纪。” 晏空花攸然色变,“楼主,你...” 听她说话,黄韵清忽然挑眉,扬手一掌掴在她脸上,啪地一声清响,晏空花洁白的肌肤上顿时多了五条红印。 只听黄韵清怒斥道:“什么楼主!我是你妈!” 晏空花愣住,她从未听黄韵清当着自己面这般自称过,一瞬间竟不知如何作答。黄韵清依旧抚摸着女儿的秀发,“你对虚舟有什么想法,我不在乎。无论他是死是活,他都是我丈夫,任何人都改变不了。” 晏空花脸上微微抽搐,倏尔想起幼时曾问王虚舟的话: “义父,你是大英雄,你也会爱上谁吗?” “废话!你说的那谁可是你妈。” 那人哈哈大笑的模样还留在她的心里,可当时的她却是十分不服气,毕竟,她从未称呼过眼前这个人为母亲。 她低下头不想让黄韵清看到自己的表情。 黄韵清一字一句道:“你想寻死,还想保护我,可我需要你来保护吗?你只要承认虚舟是你义父,我就是你义母!既然我是你妈,我就能管着你!现在你给我滚回去,好好养你的伤!” 她语气虽厉,晏空花却听出言语之中的关切意味,不住抬头道:“可是楼主...” 啪! 又是一记耳光无情地抽在她脸上,把她打得发懵。 黄韵清斥道:“我既然能管教你,就不会让你再这么任性妄为!这个称呼你若再不改,我听一次抽你一次!小萝小苝!” 听到夫人的厉声呼唤,外面两个侍女探头探脑地跑来过来,小心翼翼道:“夫人...” “把这个蠢丫头拖回此竹亭!” “呃...是!”两侍女面面相觑,不知道夫人与大小姐又怎么吵了起来,也不敢真的把晏空花拖着送回去,于是一人背着她,另一人在后面托着,两人哼哧哼哧得把人抬走。 晏空花从未被义母这般对待过。两人自结识以来,关系始终疏离。她有些失神,竟忘了挣扎,似提线木偶般任由两名侍女摆弄。 “等等。” 又听到夫人命令,两人连忙停住,一齐回望,只见黄韵清疑惑道:“既然你对虚舟...那你为什么对他如此上心?” 她说话时下巴一扬,指的是地上的费九关。 晏空花蓦地从失神中清醒过来,眼底仍留着挥之不去的震惊,似乎刚才的遭遇对她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令她五味杂陈,难以言说自己的心绪。 她犹豫一下,还是老实道:“他给我的感觉......跟义父...很像。楼...你要如何处置他?” 黄韵清怔怔瞧着费九关,也是心绪纷杂,幽幽叹了口气。 第一百二十七章 哪有这样的你 当费九关苏醒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四下无人,只有黄韵清盘膝坐在榻上,一双美眸幽幽盯着自己。 他呻吟一声,挣扎坐起,这才惊觉伤口已经被人包扎好。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侥幸捡回一条命来,他却没有丝毫后怕的情绪,飒然低笑了几声,“多谢黄夫人。” 黄韵清趺坐在床上调息,似乎也已进过食物,脸上恢复了些许生机,此时面无表情望着他,冷冷道:“你谢我做什么。” 费九关试着动了动,伤口虽然包扎,但伤势太重,身上又无气劲,实在无力站起,干脆盘坐在地,答道:“自然是多谢夫人救我。” 黄韵清生硬道:“不必,你走吧。” 费九关回望四周,疑惑道:“夜猿部退走了吗?” 黄韵清道:“与你无关。” 费九关正色道:“若强敌未退。我愿在此陪黄夫人死战到底。” “陪我死战到底?” 黄韵清脸上浮现出一抹怒意, “臭小子,黄韵清恩怨分明,你救我一场,我不杀你。但并不表示我原谅你!休要得寸进尺,快滚!” 费九关端坐不动,坦然道:“我救你,你也救我,此事两清。我只想为你做点事,弥补我的过失。” “哈!”黄韵清怒极反笑道:“你想弥补?你要如何弥补?拿你的命来偿吗?” “不错!”费九关朗声道,“一命换一命。我累王兄身死,王兄未竟之事我愿代他完成,今日大敌当前,我自不能贪生,当死战到底,以护黄夫人周全!” 黄韵清怔住,着实没想到费九关如此硬气,反倒让她起了犹豫,“你还年轻,断送在此地不觉可惜吗?” 费九关昂然道:“我武功已废,所剩唯有一命。便是自刎在此,也心甘情愿。” 黄韵清凝望着他的身影,回想起这几日来每日对他用刑时的情景,这个少年的确可称得一条硬汉,恍惚间,在他身上当真能看到王虚舟的影子。 她蓦然想到王虚舟临终时的遗言,霎时两个人的面容仿佛重叠在一起,竟让她起了恍惚,好像眼前人不是费九关,而是年轻时的王虚舟。 她痴痴凝望,喃喃道:“误信歹人,尽全忠义。误信歹人,尽全忠义...…你为何就这么蠢!为了朋友,我随你抛弃师门,背叛洪武,与天下为敌!到最后你还要抛弃我孤儿寡母,去尽你的忠义!什么狗屁忠义!什么狗屁荣王!” 她越说越是悲伤,顺手把一件东西扔出去砸在费九关头上。那东西落地后滚了一圈,却是从费九关身上搜到的那块烙心精金。 这一丢之后,她幡然醒悟,眼前人是费九关而不是王虚舟。不由得哀鸣一声,仿佛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坐落。 费九关忙关切道:“黄夫人,请保重身体!” 黄韵清看着他,心绪纷飞。她原也不是狠辣之人,虽一时被丧子之痛冲昏头脑,但这些日子费九关的硬气她也是看在眼中,心底里也对着少年存有一丝欣赏。 费九关舍命拖住柳斜斜时,她已消了报复之念,可如何处理此人却始终犹豫不定。如今见费九关在此存亡之秋仍旧愿为倚晴楼效力,她也不禁动容,咬牙说道:“好。你要拿命来换,那再好不过。” 费九关释然一笑,“多谢夫人成全!” 黄韵清目光落到那块烙心精金上,忽问:“你在这块东西里看到了什么?” 费九关不解其意,依言答道:“雨式,丹心诀。” 黄韵清沉吟道:“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她突然抬手,空气顿时产生变化,一股醇和气劲涌出,将费九关身躯凌空托起。 费九关只感到气劲绵密,竟是平生仅见的深厚,似乎连师父周蛮也颇有不如。漫说自己武功全失,纵然是完好,也难以抵挡这气劲裹挟。 只见黄韵清起指,临空点向费九关气海丹田,嗤地一声,指力竟透体而出,将远处断墙洞穿。 随着她一点,费九关感觉气海剧痛,犹如有铁锥穿入身体一般,他不知黄韵清要做什么,但也无力抵抗。好在他长期受到荆鞭酷刑,对疼痛已颇为习惯,总算咬紧牙关没有叫出来。 黄韵清默不作声,手指连点,顷刻间点中费九关气海之中八处大穴,紧接着飞身而起,由丹田气海为中心,将他周身要穴接连点透。 那感觉几乎如受万箭攒射,好像全身各处都被人刺穿。费九关脸色数变,仰首忍耐,正当生不如死之际,他意外发现随着黄韵清出指,全身经脉渐渐有了运转的迹象,原本毫无知觉的丹田气海也慢慢与自己有了些许感应,顿时又惊又喜,对黄韵清这一手神技骇然不已。 黄韵清点完他周身穴道,倩影飘忽,又闪至他身后,再度将他出指一一点遍。每一次出指都要耗费她极大的心神与气劲,待第二遍点完,她已是香汗淋漓,脸上浮现出一丝疲态。 只听她长吟,声音清脆悠远,双手拢起,霍然探出,十指轰在费九关丹田之上! 费九关只觉得一股清凉之气注入,霎时周身各窍尽数贯通,原本闭塞沉重之感消弭,天地也为之一宽,全身畅快如翱翔九天,丹田气海也开始被那清凉之气推着运转起来,藏在各窍的气劲冲垮体内淤积,重新在体内奔走,气劲所至,自身的每一处都尽归自己掌控,直至今日方知百川境的奥妙。 他在空中一个翻身,稳稳落地,虽然还是有伤在身,但精气神都焕然一新,恢复了原本的飞扬豪迈。半跪在地,冲黄韵清俯身一拜,“多谢夫人!夫人神乎其技,费九关拜服!” 他这番话实乃发在肺腑。他气海枯竭,药石罔顾,原以为此生难有复原可能。 天寒有雪虽传他渡心剑招,但且不说招式反哺自身气海有无可能,就算有,也至少需要三五十年的水磨功夫方能恢复。他心中实已接受了自己是个废人的事实。 但如今黄韵清不需如何药材相辅,单凭十根手指,不消片刻功夫就打通了他周身穴窍,让气海重新焕发生机,这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已非是一句医术高明便能解释,实在骇人听闻,几如神迹。 他看黄韵清的眼神中除了感激,甚至带上了几分敬畏。 黄韵清素衣被汗水打湿,喘了几口气,拭去脸上汗珠,说道:“非是我本领有多高,你可知道这个东西的来历?” “不知。” 黄韵清目光飘向远方,悠悠道:“此物来自三山。是三山仁舍执掌,魔刀杨心之物。里面所载的,是杨心的成名绝技和仁舍的独门心法。” 费九关一怔,三山之物为何会在自己的包袱里?难道师父周蛮与三山有什么交集?可师父素来憎恶三山,提起三山四舍便会唾骂不止,又为什么要偷偷把此物交给自己?他不禁有些踌躇,平素里受师父周蛮耳濡目染,他对三山疏乏好感。既然知晓了这些武功源自三山,他便不想再练下去。 黄韵清似是看出了他的顾虑,坦言道:“此物出现在你的身上,那便是你的机缘。三山四舍非你想象中那般不堪。山中那几位着实有翻天覆地的手段,只是昔年曾立过誓,不会助洪武与贺兰为敌。受困此誓,只能固守三山一隅,但不代表他们没有任何谋划,我当年便是...…” 她忽然顿住,轻叹一声,“我说的太多了。你既然习得仁舍绝学,未来自有那一位与你说明。现在不宜知晓这许多内情。” 费九关颔首,问道:“夫人口中的‘那一位’,是指那个魔刀杨心吗?”。 “不错。”黄韵清道:“我是智舍弟子,师从月照秋水梅子雨。当年三山荡云七子中,我师居最末,杨心居首座,算是我师伯。” 费九关没有听过杨心之名,事实上,有关三山的消息始终稀少,好像那一片地方被世人遗忘了一般。虽然时常唾骂三山,可如今三山有多少人,四舍又有几名执掌,叫什么名字,这些事却少有人能知悉。就连梅子雨也因为是黄韵清的师父,名字才在江湖上略略被人提及。 但荡云七子却是耳熟能详,当年第二场山河局开战在即,便是七子避战,才使洪武无人可敌古不平,导致惨败,断了国运上升势头。今日才知原来梅子雨和那杨心都是七子之一。可那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黄韵清念及师门,似乎还有些惧意,“我这位师伯是仁舍掌舍,原本也是仁厚之人。但早年遭遇变故,性情大变,出手便不留情,端的是凶残无比,动辄便让方圆数十里内生机断绝。实是一代凶人。他赖以成名的武功除了刀法,便是这套翻云覆雨手。 这套武学分为风雨云三式,威力巨大,冠绝三山四舍,但对修炼者资质要求极为苛刻,传承千余载,除了我师伯和那创下这套武功的前辈习全了三式外,其余人无论再聪颖,也均只能修炼一式。” 费九关恍然道:“难怪我只见到雨式,其余两式都没有看见。” “雨式迅猛,风式灵巧,云式多变。虽然只是一式,但也是仁舍千年传承的武学精华所在。不是寻常武功能可比拟。” 费九关细思修习雨式之后的情况,的确逢敌必克,威力无穷,纵然是元如意之辈也对其垂涎三尺,足见这套武学之精妙。 “你所修炼的丹心诀,是仁舍独门心法。依照仁舍的想法,燃尽自我,保护众生,这才是仁的真谛。因此丹心诀极为特殊,可将丹田气海的运转催逼至极限,从而获得数倍于己的力量。但人力有穷,若不加限制,源源不断地强行索取气劲,则会...” 费九关深有体会,沉声道;“气海枯竭,沦为废人。” 黄韵清饱含深意道:“不错。此功法弊端极大,却被奉为仁舍最上乘之功。你可知为何?” 费九关不解,“愿闻其详。” “因为这套功法虽会导致气海枯竭,但其实不过是令气海陷入假死状态,不会伤到自身根本。你是百川境,那么就算你是废人,你还是百川境。气海虽枯,却非破裂。就像干涸的水塘,只要用特殊手法修复,注入新的水源,就还能重焕生机。正因有此方法,仁舍才得以延续至今,不至于落得门人弟子个个成为废物。世上能治丹心诀之伤的,唯有智舍绝学白水心鉴。嘿嘿,这伤在世人眼中是无法医治的残疾,可在智舍弟子眼中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费九关恍然,“原来如此。多谢夫人!” 黄韵清一番话令他拨云见日,他目光灼灼,难掩感激之情。黄韵清触到他热切的目光,别过头道:“谢我作甚。你的伤我初见之时就知道缘由,但我明知你的伤有法可医,偏偏之前不救你,现在倚晴楼有难,需要人来卖命,救你也未必存什么好心。” 费九关微微一笑道:“夫人总归是救了我,之前和之后又有什么分别?此恩如同再造,费九关自当助夫人退敌。” 黄韵清望着费九关坦然的神色,犹豫了一下,从身上取出一枚金黄的药丸来,正是当初柯一尘交出的凝元丹。她望着掌中丹药,心里默默叹息。 凝元丹的药方是她恩师梅子雨所创,因为白水心鉴虽能治仁舍丹心诀,但也极消耗运功者元气心神。梅子雨当初研究此药的本意,便是能更快捷的救治仁舍弟子,但却误打误撞成就了自创归墟境的王虚舟,令他可凭借凝元丹的浑厚气劲纵横天下。但如今一饮一啄似有天定,归墟境已没,自己手上持有一颗凝元丹,却又遇上了一个仁舍弟子。 “罢了。” 黄韵清轻叹一声,将凝元丹抛向费九关,“服了。记住,从今往后,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费九关抄手接过,不疑有它,当即吞服下。只觉此药芬芳扑鼻,闻之精神一振,吞服之后只数息的功夫,就感到一股炙热暖流涌入丹田之中,下意识便将其收入丹田气海储存,但那热力竟似无穷无尽一般,任气海如何储存也不见减少,只得不断推动气海运转,如此一个时辰的功夫,药力终于被全部存入气海之中,他只觉内息充盈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地步,如果说之前的气海是一个水塘,如今却被洪水冲击撑涨成了一面浩渺大湖,他试着运功转了一个周天,猛觉眼前大放光明,四肢百骸都充斥澎湃气劲,忍不住纵声长啸,声音直冲九霄,远远荡开,竟是满城皆闻,如同虎啸龙吟。 黄韵清似乎极为疲惫,卧在床上,静静观瞧他。 她不知自己这番举动是对是错,索性不再去想,吩咐道:“如今燕云城已破,元神机带人围了倚晴楼。暂时虽没有攻来,也可能下一刻就会攻来。我已使法子拖延,现在我要休息,你为我护法。” 费九关功行运毕,气劲尽数归于丹田。整个人都隐隐透出一股锐气,如同一柄锈迹斑斑的刀被巧匠重新打磨淬炼后重新显露出的锋芒,他闻言点头道:“是。” 他转身走开几步,背对着床榻盘膝坐下。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且尽生前有限杯 倚晴楼外,燕云城中门窗紧闭,百姓们在骚乱过后均躲在家中惴惴不安。那几处起火的建筑已被扑灭,只余黑烟升腾。东市大街上凌乱不堪,满地皆是倚晴楼少女与夜猿将士的尸体,但有更多的兵卒站立在街道,将倚晴楼团团围住。 倚晴楼外四阁均是戒备森严,正对着东市大街的琅嬛阁如今大门被铁板封锁,阁楼窗户内不时能看到女子袅娜身影一闪而过,显然内中防守重重,连接着阁楼的高墙上也隐约有百花爬俯。 这时倚晴楼中忽然传出一声长啸,声音宏大,震慑霄汉,令包围的将士为之动容。 元神机侧耳倾听片刻,咳嗽道:“好熟悉的感觉。双奚,咱们莫不是又遇上有人破境了?” 他中了晏空花一剑险些身死,现在伤口已被妥善处理,身上披了件貂皮大氅。按理说受了如此伤势,他本该退到后方疗养。但他深知此役至关重要,不容有差池,于是带伤指挥,看上去那副病怏怏的模样更重了几分。 双奚与金无有站在他左右,双奚哼道:“你就该多学些武功,别让人觉得你没常识。这不是破境,是有人示威来着。听声音这人不弱,真打起来恐怕与我不相上下。” 金无有同意道:“比我也只稍逊一筹。” 双奚瞪了他一眼,改口道:“我刚刚听错了。这个人不堪一击,我若对上,三两招便可提头来见。” 金无有沉吟道:“三两招便被他砍了脑袋,你功夫应该不至于这样差。” 双奚扬起照胆,挑衅道:“金小四!姐姐我入手了一把好东西。现在我咱俩比划比划?” 金无有呵呵笑道:“金无有不屑与伤患动手,我劝你还是留下力气,照胆虽利,对上山蛰恐怕也未必好使。” 双奚这次虽也中了晏空花一掌,但不似齐云山上那般毫无防备,因此倒也不至于重伤。她听了金无有的话,知道他指的是宇文柔奴,撇嘴道:“那只母熊平时看着文文静静好像个人,犯起花痴来全然是个神经病,我是懒得搭理她,又不是怕了她。” 金无有嬉笑道:“你这疯丫头好意思说别人有病?” 此时啸声已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不但没有转弱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强。听那声音洪亮,显然发声之人中气充沛,仍有余力可鼓。 金无有脸色微变,低声道:“好家伙!倚晴楼里还藏有这等人物!” 元如意早已寻到了两人,见到侄儿虽然受伤,总算还活着,也放心了不少,他倾听片刻,点评道:“这啸声刚猛无俦,可见发声者内息浑厚,足可媲美百川境大圆满的高手。看来倚晴楼先前精锐尚未全出,也不知这种角色还有几人,倒是不可不防。只是...…听声音怎么是个男人?” 元神机沉吟道:“是谁不重要。这样的角色倚晴楼注定不会太多,虽于大局无补,但眼下却不容忽视。如果马上攻强攻,倒是个阻力。” 这时琅嬛阁中忽地射出一支冷箭。元神机四人站在外围,中间隔着大批侍卫军士,不需三人反应,已有护卫飞身将箭矢打落。前头队伍喧腾了一会儿,有人呈上一张信筏道:“少主。箭上有信。” 元神机大奇,担心这也是倚晴楼的伎俩,便不去用手碰触,让那侍卫把信展开靠近自己面前。他细细读了一会儿,对众人笑道:“黄韵清来信,以虚源无量真功的诀窍为筹码,约我明日在这琅嬛阁外一叙。” 元如意皱眉道:“她果然没死。” 元神机道:“她没死,那斜斜多半是死了。” 他语气平淡,好似柳斜斜的生死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丝毫没有惋惜之情,只是询问道:“二叔,黄韵清意在拖延。据您所见,双宗和天寒有雪目前是什么情况?” 元如意答道:“双宗是我们亲手所伤,短时间内断无可能恢复。只是那天寒有雪实在厉害,小小年纪,以一敌二之下还能杀了辛青,说来惭愧,我无把握对付她。” 金无有还未曾与天寒有雪正面交手,听到元如意的话不禁动容。 他是贺兰双刀四剑之一,论资质天赋在贺兰已属顶尖,自己也时常以此自傲。他自觉狼主、天寒有雪、李怀渊三人纵然武功比自己略高,也不过是毫厘之差。只要自己巩固基础,稳步修行,迟早有超越之日。 可如今天寒有雪不仅确定已成就天地境,居然还凭一己之力与两位天地境名宿抗衡。更恐怖的是,这种情况下她还能杀了辛青前辈。这番战绩同辈之中还有谁能比拟? 他面有黯然,意识到了自己与晏空花的差距,悄悄下定决心,此役之后就立即回火狐部勤学苦练,不可再荒废时光。 元神机细思片刻,笑道:“二叔你被骗了。” 元如意一愣,费解道:“何意?” “天寒有雪有本事以一敌二,那为何要放你离开?多半是她与辛老前辈两败俱伤,根本无力对付你。黄韵清提出明日之约,定也是为了拖延时间好给天寒有雪疗伤。” 元如意痴迷武学,又在族中隐居多年,论机变狡诈远不及侄儿,被他一点立即恍然,愤愤道:“那我们现在杀进去。我亲手把她拿下了。” 元神机摇头道:“现在进去跟倚晴楼硬拼,面临的就是天寒有雪的临死反扑。二叔与小四联手对上,无论是谁有差池,对我们都是损失。还有那个不知名的高手...…呵!黄韵清不是要拖吗?那我们等她一日又如何?” 元如意不解其意。双奚却哼哼道:“你是心里没底,想等帮手吧。” 元神机承认道:“对呀。明日泽姥与柔奴就能赶到。届时西南三部精锐齐聚,拿下倚晴楼不是十拿九稳么?” 双奚反唇道:“你就不怕黄韵清也叫援兵,把她那些师父师伯师叔师祖全给搬出来?” 她这么一说,一旁的元如意神色微变,不由得回想起当年在三山脚下的遭遇,至今仍感心有余悸。 那毁天灭地般的能为实在太过恐怖。要是引动那样的高手出世,只要一人,足可将西南三部这些人马杀个干净。 元神机呵呵拍着双奚脑袋,笑道:“黄韵清早就与师门决裂,三山怎还会护她?就算真的保她,三山距燕云也不算近,一天之内断然赶不到燕云。咱们放心等上一日便是。” 众人见他胸有成竹,均不再多言,当即在燕云城中安顿,仍然命人围住倚晴楼四个外阁,以防黄韵清带人突围。 一夜很快过去,次日清晨,城门处马蹄声喧腾,火狐与雪熊二部数百名好手如长龙一般纵马奔来,当先两骑正是宇文秋水与宇文柔奴。 元神机被金无有搀扶着当先迎上,拱手道:“神机恭迎泽姥。劳动泽姥大驾,神机惶恐。” 宇文秋水勒住马,冲他颔首。旁边白影一晃,宇文柔奴竟飞身扑了下来,连带着巨剑山蛰迎头撞入元神机怀中。轻嘤道:“神机哥哥,柔奴好想你。” 山蛰剑本就沉重,一撞之力足可将两人环抱的大树撞断。她虽有所收敛,元神机依旧是闷哼一声,倒退半步几欲摔倒。忽然腰间被人托住,转头便迎上了金无有戏谑的眼神,不禁与他相视苦笑。 宇文秋水下了马,打量元神机几眼,温和道:“好,好。乖孙儿不必多礼。老朽奉族长之命前来协助,你有何难事,只管差遣便是。柔奴,你给我过来!这像什么样子!” 元神机与宇文柔奴有订下婚约。在泽姥眼中,元神机乃是她未来的孙女婿。眼见这个孙女婿虽然身体弱了些,也有些风流,但才智相貌都是上品。让她颇感顺眼。 被祖母呵斥,宇文柔奴这才恋恋不舍的从元神机怀中离开,瞥见他胸前衣襟隐隐透出血迹,惊道:“你受伤了?是谁伤你?” 她冲一边的金无有怒目道:“你是怎么保护神机哥哥的!” 金无有无奈摇头,不与她争辩。 元神机语带呵斥道:“柔奴,如何对小四这般无礼。若不是他及时赶到,我这条命恐怕早已不在了。” 宇文柔奴闻言抿起嘴,头上彩带随着她的怒气微微颤动,只听她森冷道:“是谁?我去杀了他!” 元神机刚要作答,身后双奚咯咯一笑,转了出来,“人家是天地境的高手。你这个母熊除了会犯花痴,还有什么本领?” 宇文柔奴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双奚一番,也是咯咯笑道:“你这疯丫头居然还赖在神机哥哥身边,把我的劝告当做耳旁风了,是当柔奴不会杀人吗?” 双奚冲她做了个鬼脸,“你跟神经病一样自说自话,我若答应你,岂不是我也有病。喂,我今天不想伤你,你可别不识好歹。” 宇文柔奴怒道:“牙尖嘴利!我撕烂你的嘴,瞧你还能不能说这些话!” 她肩头一动,山蛰巨剑卸下直插如地面青砖之中。双奚凛然不惧,伸手摸上照胆, “好呀!正好剁了你的熊掌清蒸!” 宇文秋水也不是什么温和脾气,见自己发了话,孙女居然还在跟人争执,顿感不悦。怒哼一声,上一手一个将二女提起,两人俱是年轻一代里的好手,在她一个年逾六旬的老妇手里竟似鸡仔,完全挣脱不得。 她一眼扫到双奚背上兵刃,讶异道:“咦,照胆?” 接着面露弃嫌,像是看到了什么肮脏事物,随手把双奚远远拋开。 元神机恭敬道:“泽姥请随我来,我二叔正在等候前辈。今日一战在所难免,还需前辈相助。” 宇文秋水点点头,跟着元神机走了。双奚被她一提一扔,兀自不忿,见到宇文柔奴嘴角微翘,眼神里透着幸灾乐祸之意,怒道:“我又不是元神机,冲我发什么春?” 宇文柔奴朱唇一努,笑道:“教你个乖,以后可不要背着那东西在秋水奶奶面前晃悠。” 双奚奇道:“一个老太婆干嘛跟一把刀较劲?哦——我知道了。那老太婆是在这刀下吃过瘪,对不对?” 宇文柔奴道:“恰恰相反,是这把兵刃的主人在秋水奶奶手下吃过瘪。当年山河局里,过河卒周蛮与奶奶硬拼了一昼夜,最后才败在奶奶手上。” 她扫了双奚一眼,微带感慨道:“我雪熊部最敬佩猛士,那姓周的老头拖着一条残腿还能与奶奶斗上那么久。当然也是一条好汉。奶奶敬他武勇,只卸了他一条胳膊,没有取他性命。如今看到昔日对手的成名兵刃流落到你这黄毛丫头手里,不生气才怪!” ...... 黄韵清休息了一夜,从沉眠中苏醒。 睁开双眼后,她目光寻觅,果在榻前不远处看到了费九关盘膝守在那里,心中稍感安慰。 费九关身上披了一件淡蓝色缎子的长袍,这是小苝见他没有衣服,特意取来的。闻听到身后窸窣动静,他也不转头,发声问道:“楼主醒了?” 黄韵清嗯了一声,伸了个懒腰,自觉恢复了不少,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费九关答道:“已近巳时。” 黄韵清懒洋洋道:“我要更衣,你且去竹西亭传话,告诉那个蠢丫头安心养伤。稍后我会去见见元神机,你随我一起。” 费九关应了一声,问道:“楼主约下元神机见面,不知有何计划,需要我做什么?” 黄韵清揉了揉太阳穴,轻飘飘道:“拦下他身边所有护卫。” 费九关脸色不变,微微点头道:“好。” 他起身离开,虽不识倚晴楼道路,好在小萝小苝两名侍女一直候在外面,说明了去处,小苝立即带着他穿廊过园,来到一处竹林。 小苝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个昨天还是囚犯的人,踌躇道:“这位,呃,公子。前面就是竹西亭,你进去便是。” 费九关谢过,顺着竹林小径向深处走,其时微风轻拂,竹涛如海浪摇曳,在这碧涛深处,他忽见一名女子席地而坐,忍不住笑了起来。 晏空花换了一身黄杉,被发跣足倚在一株修竹上,身旁放了一坛酒,一个粗大酒碗。 酒坛已被打开,似乎也已消耗不少,看上去甚是豪放,与她冲淡的气质格格不入。 见到来客,她眼睛微微眯起,一句话也不说,脉只脉看着他。 费九关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问道:“你在看什么?” 晏空花笑吟吟道:“看笋变成竹子。” 她虽不知其中详细,但以她的眼光不难看出费九关已焕然一新。看他双眸神机流转,全身似有无穷雄力含而不发。浑暝雄壮,显然是气劲尽复,甚至比原先还要高处许多。 费九关也笑了,朝她深深一揖,郑重道:“许多事情还需多谢你。” 晏空花摇头,“你能有这些际遇,皆因是你自家秉持正之故,我又能帮上什么。” 她顿了顿,问道:“是楼...是义母让你来的?” 费九关道:“夫人让我传话与你,让你安心养伤。” 晏空花关切道:“那她有何计划?” “她稍后会与元神机见面。我与她同去。” 晏空花脸上浮现忧色,自语道:“原来如此。她是不想让我再与天地境动手...…咳咳...…” 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忙用衣袖掩住,费九关瞥见她衣袖上多出了一抹朱红,不由得担心起她的伤势。 晏空花也明白黄韵清的意思,自己中了辛青手刀,伤势未复,难以再与人动手。苦笑一声,提起酒坛倒上一碗,递出去道:“来,临走之前与我喝一碗吧。” 费九关哈哈一笑,接过酒碗一饮而尽,又提起酒坛满上,递还给晏空花。 晏空花端着那碗酒,却不立即饮下,反而盯着酒碗怔怔出神, “以前每逢义父出征,义母都会为他敬上一碗祝捷酒。我在旁边看着很羡慕,特别想成为那个献酒的人。可直到今日我才体会到献酒是的人何种心情。此时此刻,我反倒情愿我是出征的那个。” 她目光转向费九关的脸庞,叮嘱道:“此行凶险,你,你要...…”她一时语塞,犹豫许久仍说不出那句保重。 费九关忽地笑道:“我家开的是酒铺,从小我便在酒缸里泡大。只这一碗实在难以尽兴。” 他一指那坛酒,“等我回来,一起喝干这坛。” 晏空花嫣然一笑,举碗就唇,将那碗酒饮下,澄黄的酒水沾染在她洁白的肌肤上,宛如凝结晶莹的琥珀。 她轻声道:“好。” 第一百二十九章 燕云无处不飞花 元神机站在一众武士之后,他身边站着元如意与宇文秋水两大天地境高手,往后是金无有、宇文柔奴、双奚三名贺兰俊杰,再往外则是足足二十名百川境的侍卫。 一行人巳时之后便聚在琅嬛阁外,等候黄韵清现身。过了午时,琅嬛阁外的铁板哗啦打开,有三人缓缓自阁中走出。 为首一人正是黄韵清,她一扫往日颓靡憔悴。薄施粉黛,云鬟雾鬓,发间还插了一只玲珑剔透的玉钗,钗头嵌着六朵粉色小花,气度淡雅雍容。她身着一件鹅黄色对襟紧身大袖衣,外罩一件淡红彩衣,上绣飞花朵朵,甚是华美绚丽。 费九关与荻悠悠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后,荻悠悠一身藕色长裙,腰间陪着一柄长剑,神情中依旧带着几分散漫,好像还是没有搞清楚现今的状况。费九关则是一袭淡蓝色的袍子,看上去颇为英武,他赤手空拳未挟兵刃,脸色平静的在对面元神机等人身上逐一扫过,看到双奚时微微一顿,在她背后的照胆上停留了一会儿,随即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 元神机等初见黄韵清的人,见到她的容颜都是一愣。虽然元如意早跟众人说了黄韵清驻容有术,至今看上去仍似二十岁一般,但眼下亲眼目睹,众人还是忍不住失神。尤其是宇文柔奴,更是满脸歆羡的望着黄韵清那张娇嫩的脸,恨不得立刻上前逼问出她驻颜的诀窍。 元神机率先反应过来,冲黄韵清一揖,“没想到黄楼主如此年轻貌美,倚晴楼当真神乎其神,令晚辈叹服,元神机这厢有礼。” 黄韵清深深打量了元神机一番,时至今日,她才真正见到了这个害死自己儿子的元凶是何等模样。她心中恨极,可如今已不会令她再度疯癫,她微微颔首道:“登门拜访,元公子固然是有礼的。” 元如意淡笑道:“这倒是晚辈唐突了。黄楼主请,稍后晚辈自罚三杯,向您赔罪。”他手一引,身后侍卫让出一条路来。黄韵清浑然不惧他人多势众,顺着他的指引的方向走去。 东市大街的街角处原有一座酒楼,与琅嬛阁相距不过五六十丈,可算遥遥相对。原先此处占据地利,生意一直兴隆,如今楼中空荡无人,大堂中只摆了一张大桌,有几个伙计颤颤巍巍地把酒菜端上。 自从燕云城破,掌柜的便带着一家老小和店内伙计躲在内院闭门不出,可元神机觉得此地不差,就强令掌柜重新开张,掌柜固然无可奈何,几个伙计也觉前途未卜,不禁心有戚戚。待这些人见到黄韵清忽然进店,更是一惊,僵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众人落了座,黄韵清扫视众人,说道:“元公子带了这些朋友上门,不引荐一下吗?” 元神机笑道:“倚晴楼专擅情报,我这群人的底细,楼主必定了然于胸,何须我来赘述?” 黄韵清点首,目光转向元如意,“不错,元如意先生昨天才险些去了妾身性命,印象深刻。” 元如意面露黯然。他被晏空花惊走,注定是一生的污点。除非今日屠尽倚晴楼,否则难以洗刷。 黄韵清看向宇文秋水,颔首道:“这位应是步春阳宇文秋水前辈了。九关,你快来见过前辈。这位前辈在第三场山河局里曾斩下你师父一条右臂,与你渊源可是不浅。” 费九关没有落座,始终站在黄韵清身后,听她介绍也是一惊。 他知道自己师父的右臂是在山河局中被人砍下的,没想到眼前这个满头银丝的老妪就是那个雪熊部宇文秋水。当即前踏一步,冲老妪躬身道:“周师座下弟子费九关,见过宇文前辈。” 宇文秋水只淡淡扫了他一眼,语气中带了几丝责备,“你既是周蛮弟子,怎连你师父的兵刃都落于敌人手?废物!” 费九关点首,不卑不亢道:“前辈教训的是。稍后晚辈自会夺回。” 双奚站在元神机身后,闻言冲他办了个鬼脸。 黄韵清接着看向金无有和宇文柔奴,缓缓道:“这位公子身绣赤焰飞纹,腰配金剑,想必是火狐部的金四公子了。至于这位姑娘,身后那柄重剑就是雪熊部的圣物山蛰了吧。北域四剑今日见其二,英姿勃勃,器宇轩昂,令妾身叹服。” 王虚舟夫妇名号震慑贺兰洪武近二十年,黄韵清虽是个柔弱寡妇,金无有与宇文柔奴也不敢托大,两人各自还礼。 元神机笑了笑,看着费九关道:“这位费兄也是老熟人了。不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原听闻黄楼主捉住费兄后每日鞭打泄愤,我本以为费兄命不久矣,想不到如今却已收入楼主麾下,被调教的武功大进。造化之奇,令人感慨。昨日的啸声威猛,元某佩服。” 费九关看着元神机道:“那日失手中计,没能一刀杀了你,实在是我平生第一大憾事。” 元神机抚掌道:“也是我平生第一险事。” 他最后将目光落在荻悠悠身上,“这位姑娘倒是眼生的紧。我听说倚晴楼四奇卉中有一人性情奇特,常年足不出户,但武功却不弱,位列四奇卉中第二。想来这位就是荻悠悠荻姑娘了吧?” 荻悠悠站在黄韵清身后,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转过头来道:“你好。”也不知她刚才又在走神想些什么。 黄韵清叹道:“斜斜倒真是什么都告诉你了。” 元神机恍然道:“说起来倒忘了问,斜斜无恙吧?” 黄韵清道:“元公子算无遗策,何必故意问询呢?” 元如意一叹,拂袖道:“斜斜竟为我失了性命吗?” 双奚见他这番言语,在他身后嘟起了嘴,心里悄声想:“装腔作势!”宇文柔奴却是一喜,脸上不禁挂起笑来。 元神机又似刚想起什么,喜道:“如此一来,我替楼主准备的礼物倒也算是为斜斜报仇了。黄楼主,区区薄礼,还请收下。” 他一挥手,侍卫捧出一个长宽均约两尺的木盒送到黄韵清面前。 黄韵清看到木盒,脸色一沉,隐约嗅到盒中有血腥味飘出,心脏像是漏了一拍。她没有立刻打开,手在木盒上摩挲了一阵,幽幽叹道:“这是......红巾吗?” 元如意长笑道:“黄楼主猜的不差!小生进城时,恰好遇上这位石姑娘阻挡,小生虽有怜香惜玉之心,可惜我的那群手下都是些莽夫,不解风情,弄得石姑娘娇躯零落。我怕楼主见了伤心,又怕楼主挂念手下,只好单把石姑娘人头留下,供楼主聊以慰藉。” 他这一番话说出,饶是费九关与人动手素来狠辣,也不由动容。黄韵清又是一叹,凄然望着木盒,悲伤之色浮上脸庞,又一点点消解隐去,恢复了镇静。 “你做得很好。” 元如意只当她说得是反话,笑吟吟地看着她,也不接口。 黄韵清悠悠道:“燕云被我王家接掌近二十年,虽战火不断,却从未有人能将燕云逼入如此绝境。这般算起来,你是做得最好的一个。” 元神机拱手道:“楼主谬赞了。元神机今日之功也非是我一人之力,既有诸位同胞帮衬,也需楼主配合得当。” 黄韵清目光投向他,忽道:“现在你是不是觉得你已经赢了?” 元神机微微一笑,谦虚道:“我从未这样觉得。不过——我的部下都是这样认为的,我的朋友也是这样认为的,泽姥二叔两位前辈更是这样认为的。元神机一介书生,力薄才疏,所能做的唯有不辜负期望罢了。” 黄韵清星眸一睇,“俏皮话就不要再说了,收起你那副嘴脸。至少你还没有赢。” 元神机笑了笑,摇头道:“那只是您还没有输而已。要怎么形容呢......苟延残喘?或者说垂死挣扎?” 黄韵清道:“我说了,王家接掌燕云近二十载,倚晴楼自成立以来便一直深扎在这片土地。不管你从斜斜那里听到多少,都不会是倚晴楼的全部。少年人莫要太过自负,当心引火自焚。” 元神机吁了口气,摊手道:“黄夫人,狠话我们就不要再说了。元某或许自负,但我更相信摆在眼前的事实。双宗、天寒有雪、四奇卉,这些倚晴楼的顶梁战力个个非死即伤,除了后面这两位,现在您手里还有什么?盟友?您是指望北庭龙城那群只会贪图金银的废物救您,还是指望我那位远在千里之外,对您的死活故作不知的师尊大人?” 黄韵清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这些人从来不是倚晴楼的指望。只有花才是。” 元神机闻言咳了几声,失笑道:“我的黄夫人。莫非您认为剩下的那些群芳百花在您的手里就能爆发出足以抵抗眼下逆境的力量?我还真没想到,原来黄夫人是如此的单纯。看来比起自负,您还要远胜于我。” 他扫视身边诸人,微微直起身子,“不好意思,现在北境的冬天来了。燕云的花儿该谢了。” 得了他的示意,元如意、宇文秋水等人都身子前倾,微微蓄势,只等一声令下就一齐出手将三人击毙。 费九关如临大敌,双手下垂,雨式蓄势待发。连始终神游物外的荻悠悠都感受到了危险,皱起眉头瞧着对面几人。 黄韵清恍若未见,手托香腮对元神机道:“你错了。无论多么严酷的寒冬,花都不会凋谢。因为在这燕云城里,花无处不在。” 她忽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们去吧。” 费九关只道是在跟自己说的,正欲出手,店里那几个畏畏缩缩的伙计忽然动了起来,飞身窜了出去。 一众侍卫都是大惊,原本这些人唯唯诺诺,只是寻常百姓,因此也没有过多防备,直到他们一动这才露出矫健身手,虽然还未到初武境,显然都是习武之人。 那几人奔出酒楼,居然一刻未停,头也不回的冲向包围倚晴楼的众军,有一人掏出信号,霎时一个赤红火光划破长空,炸开之后竟是七彩颜料,染得天空一片斑斓,久久不能散去。 随着这信号绽放,霎时死寂的燕云城变得喧嚣起来,千家万户尽传来开门之声,无数迅捷人影从中蹿出,喊杀之声骤然升腾。一时间燕云城中,街头巷尾,男女老幼,那些原本人畜无害的百姓陡然化作狠辣的杀手,带着悍不畏死的气势直扑三部军士。 包围倚晴楼的军士们骤然迎敌,稍自混乱之后立即稳住阵脚,与前来冲击的百姓们厮杀在一处。这时琅嬛阁大门又开,原本闭守的百花群芳鱼贯而出,贺兰军士顿时腹背受敌,队伍一下被冲散,场面立刻乱成一锅粥,陷入各自为战的境地。 酒楼里众人看得呆了,元神机慢慢将目光从外面的战场转到黄韵清身上,“指派杀手藏身于百姓之中,我有点好奇,黄夫人哪儿来的人手?” 黄韵清用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道:“元公子年纪太小,不知旧事也是寻常。先夫二十万大军被仇斯年坑杀,留下的那些遗孤们女孩被我收留进了倚晴楼,那么男孩都去了哪儿呢?” 元神机思索道:“传言遗孤之中,男子全被安置在燕云城做普通百姓。如今看来,这百姓也不普通了。” 黄韵清道:“安置是真,做普通百姓也是真。倚晴楼自求自保,哪里需要养那么多军士?我只传了他们武艺,也未对他们做什么训练。盼着他们能平安健康的过日子罢了。” 元神机点头道:“是了。夫人对他们唯一的命令便是看到信号便出来杀敌。如果夫人不发命令,这些人也就一直隐藏下去,难以聚集成众。如此看来,这燕云倒是一座兵城。夫人藏得好深,竟把身边人都瞒过了。” 黄韵清摇头,索然道:“八年前斜斜她们还都是小丫头,我倒不是故意隐瞒,她们只是不懂这些。” 元神机抚掌哀叹道:“唉!看来我最的大失误就是没有下令屠城,是我心软了。” 黄韵清微笑道:“元公子想要一个完整的燕云,自然不愿干那杀鸡取卵之事。” 元神机叹了几声,做足了样子,这才正色道:“好了。戏我也陪夫人做足了,夫人的底牌也露出来。现在就让元某安心送夫人上路吧。还是说夫人把天寒有雪叫出来,我们先把您手下一一送走,最后再来招待夫人?” 虽然外面混乱不堪,但元神机没有丝毫担忧。毕竟双方高手数量相差太远,即便倚晴楼暗藏一批人手,凭己方两位天地境高手,贺兰双剑以及数十名百川境护卫,尚足以稳住场面。 元神机看得明白,眼下只需拿住黄韵清这个主心骨,燕云城必将大乱,剩下天寒有雪一人也就独木难支了。 黄韵清一笑,竟露出几分狡黠,看起来更像少女姿态。她美目流转道:“是谁送谁上路呢?” 她从鬓间拔下那只镶花玉簪,伴着这个动作,一股陌生气劲陡然在场中攀升,众人只觉胸前一滞,竟被那气劲压得喘不过气来。 元神机尚未答话,二叔元如意反应极快,甫一感应,立即出手捉住侄儿,将他远远抛出店外, “天地境,快退!” 第一百三十章 帝女扬花 双剑争鸣 元神机只觉身子一轻,如腾云驾雾般飞出。双奚见他一动也跟着追了出去,宇文柔奴只比双奚慢了半步,同样追逐元神机蹿出。 就在元如意把侄儿抛出的档口,宇文秋水反应也不慢,厉喝一声,周身爆发强烈气劲,震得桌椅瞬间粉碎,她双掌齐出,直轰向黄韵清。她是成名已久的高手,连周蛮也败在她手上,双掌来势极猛,隐含风雷,无论黄韵清是接是躲,这处酒楼势必都要在这掌之下夷为平地。 然而黄韵清的应对却是出乎了所有人意料,她将玉钗横斜,朝宇文秋水一挡,纤细脆弱的玉钗竟将宇文秋水双掌封住,裹挟着的汹涌气劲也随之消弭,一派风平浪静,几乎让人怀疑宇文秋水刚才是否有出手。 宇文秋水惊骇不已,心知那玉钗不似看起来那么简单,双掌劲力再吐,厉声道:“当真是老了,老眼昏花,竟看不出你是天地境!” 黄韵清感觉她沛然气劲袭向自己,玉钗回击,霎时钗掌间发出嗤嗤气流冲突之声。竟是始终把宇文秋水挡在身前,让其不能前进一步。 她淡然道:“老前辈识人不明,那要这双招子也无用了吧?” 宇文秋水勃然,正待发话,忽见那玉钗之上镶嵌的六朵小花激射而出,正冲自己面门。大惊之下想要闪避,黄韵清的气劲却死死粘着自己,如果此时撤力必定重伤,而不撤力那钗上的暗器又逼命而来。 危机间元如意闪身前来,翻掌拍向黄韵清左肋。黄韵清瞥了他一眼,左掌递出与他对了一掌。直如晴天打了个霹雳,她自巍然不动,元如意竟退了半步。 好在这一掌交击下右手气劲减弱,宇文秋水趁势撤招,双手护住面门急闪,只听噗噗几声,她手臂与脸颊上多出了几个血窟窿,不过万幸免双目得以保全。她怒骂道:“好卑鄙的小贱人!” 黄韵清将玉钗竖起,像是拿着一根指挥棒,虚晃一引,那六朵小花如有感应,竟浮空而起,流莹般绕着玉钗打转,最后又重新镶嵌回钗头。她轻笑道:“两位久不出世,未必识得,这是我倚晴楼七宝之一帝女花。还请小心了。” 元如意此刻也靠了过来,与宇文秋水站到一起。他想得更深一些。但凡天地境高手,只要以气劲勾连天地,都会被同境中人感知到。可昨日倚晴楼打得天翻地覆,他却半点没有察觉到黄韵清有异,这太过蹊跷。 唯一的能解释的原因,就是黄韵清虽是天地境高手,但境界精深,远超自己与辛青。这才能完全隐去气息,不让他们有所察觉。 细思极恐。只稍稍一想,便让元如意毛骨悚然。他沉声道:“泽姥,此人功力非同小可,与我一同出手吧!” 宇文秋水突遭暗算,正感愤怒,断喝道:“不用!” 她再度扑上,双掌化为千万掌影,每一掌似乎都能把黄韵清打成一滩肉泥。雪熊部武学素来以刚猛见长,族中心法元阳九炼更是能增强修炼者臂力,练到宇文秋水这般程度,举手投足何止万钧之力,就算是万丈山壁也能洞穿。眼下施展开来,不只黄韵清,连费九关与荻悠悠也被她罩在掌中,几乎不能脱身。 黄韵清也知道宇文秋水实力非凡,如果自己躲闪,身后两人必死无疑。于是她双掌翻飞,一样打出千万掌影,与其对撞在一起。 凭空一串如暴雷似地大响,震得人立足不稳。但如此骇人的阵仗,室内却是安然无恙,连远些的桌椅都没有损伤半分。 却是黄韵清将宇文秋水掌力尽数接下,没有漏过一丝。她身子微一摇晃便即站定,脸上恬淡,似乎毫无异样。 第一次遇到同性之中能有与自己硬碰者,宇文秋水大感惊奇,两掌左右一拍,喝道:“融风断雪!” 她双掌蓦然赤红,如同在火炉中煅烧后的钢铁。黄韵清半点不惧,手掌贴上,碰触之下发出滋滋之声,四掌之间竟冒出缕缕青烟。 她微一皱眉,轻轻跃开。将羊脂玉般的手掌举在眼前观瞧,只见双掌砰地燃起,变为两团烈火灼烧不止。 这亦是宇文秋水掌力所致。发出的掌劲可以化为烈焰,不断消磨对手气劲。倘若对手不加以压制,那么火毒便会入体,将她焚烧殆尽。当初周蛮对上此掌,亦是无法可施,一条右臂被火焰焚烧,难以驱灭。 黄韵清泰然处之,手掌在空中划出一道轨迹,轻吟道:“纤尘不染,万向皆清。” 只见她身后忽有五色虹霓闪烁,掌中火焰慢慢融入肌肤,渐渐消弭无踪。而她双掌依旧白皙,没丝毫损伤。 围攻两人皆是发愣,尤其是宇文柔奴,她这一手融风断雪使出,想来无往不利。目睹此情此景,实在猜测不出黄韵清用了何种手段化去了自己的火焰。 只见黄韵清忽地双臂一振,气劲陡然间再度攀升。身后五色虹霓展开,化作一片花田,缤纷灿烂,一望无际。 元如意与宇文秋水顿觉眼前繁花似锦,鼻中几能嗅到香气。耳听黄韵清声音道:“此地促狭,不如换个地方打吧。” 接着两人都被一股柔和力道推出,不由自主得落到外面。两人相顾骇然,他们都是天下一流高手,可在黄韵清手中竟是身不由己,这份实力简直骇人听闻。可她既然有这等实力,为何隐忍这么多年不露声色? 元如意低声道:“三山传人,恐怖如斯!” 黄韵清震退两人,冲身后费九关点头道:“去吧。” 费九关也被她深不可测的实力震惊,深望她一眼,诚恳道:“夫人多加小心!” 他一把拉住荻悠悠的手腕,在荻悠悠诧异的发问中飞身追了出去。 元神机飞出店外后被双奚追上接住,他也见到了内中打斗的情景,惊道:“黄韵清居然是天地境高手!藏得好深!” 这时元庆山赶到,询问道:“少主,现在要如何?” 此次三部派遣而来的百川境高手分为两队,一队守在酒楼,由元庆山指挥,负责保卫元神机安全,另一部分藏身于军中。眼下三名天地境高手激战,酒楼护卫们都被逼退,又被倚晴楼人马冲散开来,变为一盘散沙,各自为战。 元神机思索片刻,毅然道:“现在就是决战,绝不能退!你把护卫分成三组,两组留下抗敌,伺机相助二叔对付黄韵清,最后一组人陪我撤出燕云。” 元庆山一楞,复杂的看了少主一眼,急匆匆的去将百川境护卫们重新组织在一起。双奚愕然道:“你要走?你刚说不能退,这就要走?你还是不是男人?” 元神机沉声道:“本来十拿九稳,谁知道黄韵清居然是个天地境高手?眼下局势明了,此战结果,无非是看双方天地境高手谁输谁赢。我留在这儿没什么用处。最重要的,倚晴楼还有天寒有雪藏于暗处,想必是为了针对我。我若被她擒住,我们就一败涂地了。你和柔奴快护我离开,等庆山带护卫赶到,你们再去帮泽姥对付黄韵清。” 宇文柔奴点头附和道:“神机哥哥说得对,眼下双方都是死战,不需要过多调度。但主帅若有闪失,人心必乱。三部能拧成一股,全靠神机哥哥局中调度。现在他的安全更加重要些。你若想留下,我护神机哥哥走便是。” 双奚没好气地瞪了宇文柔奴一眼,也不再反驳,二女一左一右拉着元神机飞快离去。 费九关目光始终不离元神机,见他要走,立即加紧跟上。方走出几步,陡然面前金光闪烁,他侧身避开,定睛一看,是金无有仗剑挡在他身前,冲他微微颔首,“费九关?很好,你我还有欠债要算。” “好。”费九关放开荻悠悠的手,微微蓄力,忽一发力猛地向他冲去, “那就接我一招。” 金无有见他没头没脑冲过来,只当他是个莽夫,一剑刺出,正防备他有何雷霆手段。不料费九关就地一滚,身法极为灵巧,堪堪躲过他的剑,趁机绕过了他的阻挡,追逐元神机而去。 金无有气极反笑,没想到此人貌似忠厚,居然也会耍这等手段。他转身欲追,忽觉身后一道凌厉剑气直扑而来,剑未至,已迫得他脖颈肌肤刺痛。 危机间他金剑回挡,就感眼前一花,目光极力捕捉到有人与自己擦肩而过,待那人影停下,一个藕色长裙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 直到他看到那藕色长裙的姑娘,金剑上才发出一声金铁交击的锵然。这剑竟快得连声音都没法追上! “好剑法!” 荻悠悠走了几步,听到他的称赞,这才诧异回头,懵懂的眸子里满是惊奇,“咦?你没死啊?” 金无有又好气又好笑,觉得自己被人小瞧了,补充道:“剑法虽妙,想杀金无有仍是痴心!” 荻悠悠转头望了望越走越远的费九关,索性把剑一提,说道:“别人都有事干,我们站着也不好,要不我俩假装打一场吧。” 眼看这个姑娘还有些认不清局势,金无有更加哭笑不得,“你若不想打便闪开。我可留你一命。” 荻悠悠无奈道:“你不愿帮我这个忙,我只好真杀了你啦。” 她身子一晃,人影变得模糊了起来,又有锐利剑气腾起。金无有不敢怠慢,日照龙鳞剑一抖化作万点光芒,身影也被光芒遮盖。 两人身法俱是快的出奇,只见空中数十个残影往来飞掠,看不到真身。瞬息间双剑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第一百三十一章 疯血北人怒 金剑决渡心 荻悠悠与金无有以快打快,顷刻之间走了百招。 两人残影浮空,剑光四射,荻悠悠虽然为人迷糊,武艺却是在四奇卉中仅次于荷无擎。绝非金无有三两招便能收拾掉的人物。 金无有心里焦急,元神机虽有双奚、柔奴两人保护,按理说安全无虞,可那费九关昨日长啸,气劲着实深厚,算是个厉害角色。他不知费九关是打定主意要与元神机玉石俱焚,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道他单枪匹马去追元神机,想来倚晴楼必有什么厉害布置,因此颇为忧心。 斗了一盏茶的时间,眼见还不能拿下荻悠悠,当即后退两步,把剑一引,说道:“你既然不想打,那就罢斗如何?你让我过去,我也不与你计较。你愿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荻悠悠踌躇片刻,似乎在做权衡,末了摇头道:“你们伤了柳宗,我总得把你杀了,才好跟柳宗交代。” 她说得轻巧,好似自己是颗白菜般无足轻重。金无有怒气渐生,金剑一抖,语气转厉,“火狐金四从来不杀女人。你莫要不知好歹!” 荻悠悠奇道:“你杀不杀女人跟我杀你有什么关系?” 金无有见这少女懵懵懂懂不知所谓,当下一狠心,决意不再留手。火狐部独门剑法虹狐竞日上手,整个人竟瞬间消失在原地,空中只飘出一句话, “小心了!” 荻悠悠猛见对手凭空消失,不禁愣住,忽觉凌厉之极的剑气自四面八方袭来,如同疾风骤雨,让人躲无可躲,防不胜防。 她警觉起来,也是绝招使出,身体忽然变得虚幻起来,像是水中月影,朦朦胧胧,几乎要随风飘散。 可是金无有这一次比之前快上数倍,她竟也寻不到金无有真身到底在何处。正自迟疑间,猛然感到在这密集剑气中,有三股不同寻常的剑气分别击向她上中下三路,如果说其余扑来的剑气是雨点,那三股剑气便如大河般宏阔。 她当即出剑,朦胧身影中迸发出一股充盈剑气,直冲那三股气劲而去。 当地一声,如斧钺击磬般的清脆长鸣。 荻悠悠周身朦胧的虚影被打散,身形变得凝实。金无有凭空出现在她身后,千万剑气也重归体内。 两人背对背,都各自保持着朝前刺的状态,一时寂然。 在这静穆之中,金无有转腕,还剑入鞘。 这个动作仿佛是一个信号,与此同时,荻悠悠上身猛然绽放出一蓬血雾,接着是肋下、小腹、双膝...... 血雾如烟花般盛开,不过数息,荻悠悠身上已多出数道剑创,她张口呕鲜血,向前一倾便栽倒,金无有头也不回,淡淡道:“留你性命,往后说话做事要走点心。” 荻悠悠趴在地上不住呕血,看着自己流出的血在地面上蜿蜒积聚,默默地想:“点心?他为什么要提到点心?点心在哪儿?” 忽然耳边一动,听到天上似乎传来一声鹰唳,四周喊杀声遍地,这声音已微不可察。她忍不住目光游移,心想:“哎呀,有鸟西南飞,熠熠似苍鹰。不对,那只鸟万一就是鹰,可就不是似了,唔,应该是鹰击长空......” 重伤了荻悠悠,金无有见元庆山正带着一群百川境护卫向自己赶来。他办事牢靠,按元神机的命令,已分出两组百川境有条不紊地协助军士抵挡倚晴楼杀手,场面虽然僵持,但也逐渐稳定。如此看来,只要再多些时候,便可慢慢把倚晴楼杀手们全部杀光。 他朝元庆山等人一招手,“都随我走!” 众侍卫轰然答应,紧跟着他向元神机离开的方向赶去。 待走到城门处,金无有猛地站定,挥手止住众人,眯起眼睛朝城门边看去。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都是屏息凝神,手上兵刃又握得更紧了些。 城门处有两个人对峙,左边一人身材健硕,一身蓝衫,正是费九关。他手里多了一把非刀非剑的奇形兵刃,寒光烁烁,似是一只择人而噬的凶物,却是那柄照胆。也不知他是如何夺了回去。 而与他对峙的是双奚,却见她攥着右腕,双眸赤红如血,连肌肤都泛出红色,正自愠怒。 原来费九关一路追杀元神机。他已入百川境,又因凝元丹之故气劲浑厚,因此轻功也见长许多,一直追到城门下,终于看到了元神机三人的身影。 一见仇人,费九关二话不说,鼓起全身气劲,陡然直扑而去,一式虹销雨霁飞身轰向元神机后心。 双奚与宇文柔奴同时厉喝,左右一起出掌与他对上。三人都是刚猛路数,这一掌激得气浪狂涌,元神机难稳身形,竟被吹得跌了个跟头滚出丈余。 二女合力自然远胜费九关,他就势翻身化去劲力,落地之后再度扑上,雨式绝技再次施展,一招八方夜雨,化出漫天张颖,将二女笼罩其内。 宇文柔奴看他想以一敌二,浑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眉头一挑,肩膀耸动,山蛰巨剑插在地上,她双手握剑,自下而上一刺一搅,山蛰沉重,激起剑风似龙卷般横扫,把费九关这一招尽数破去。 费九关察觉到这剑势厉害,空手万难抵挡,当即一蹂身踩在山蛰剑上,稍一借力再度退开。 双奚也拔出照胆,示威似的瞪了费九关一眼,宇文柔奴双手擎剑,森然道:“神机哥哥稍等,看柔奴杀了他!” 元神机爬起身,掸去衣上泥土,扫了费九关一眼,摇头道:“这人古怪,每每都死不了。眼下不可被他拖住,柔奴留下,双奚随我走吧。” 宇文柔奴大怒,脱口道:“凭什么是她陪你走!” 元神机见如此紧张时刻她还纠缠不休,心里微感烦躁,脸上却苦笑道:“那双奚留下。” 宇文柔奴这才由嗔转喜,拖着山蛰剑小跑到元神机身侧,温柔地扶住他朝城外走。双奚朝前两步挡在费九关身前道:“喂,我俩来打吧。” 费九关本想去追,但看到她手中的照胆,驻足道:“也好。兵刃借你玩了许久,也该换回来了。” 双奚呸了一声,身子蹿出,双手高举过顶,一招力劈华山朝费九关迎头斩下。 费九关见她来势虽猛,招法却显粗糙,转念便猜到她不善兵刃。于是身子低伏,双臂展开,如雄鹰掠空,使出雨式中的灵巧身法。双奚只觉一刀劈下,费九关却不见了身影,接着怀中骤然多了一人,她大惊,还未有反应,费九关二指已点在她胸前。 这是晏空花所传的渡心剑招,此刻他以指代剑,气劲一吐,双奚只觉胸口如遭重锤,那感觉跟与天寒有雪对阵时相仿,不过气劲却无半分寒意,也不封锁自己经脉,而是入体之后立刻分散,震得自己四肢都酸麻起来。 她性子凶悍,受此一创仍死攥着兵刃不撒手,分出一只手来戳向费九关双目。 费九关捉住她手腕,自然而然使出渡心中的招法,出劲顺着对手之势,借力打力,像甩衣服一般把她甩出。双奚气劲虽强,但只觉不由自主便被费九关牵引,身子腾空半圈之后被他狠狠摔在地上。 她后背落地,闷哼一声,但握着照胆的手仍是不放。费九关见她硬气,也不愿再下狠手,咔嚓扭脱了她的手腕,把照胆夺了过去。 照胆入手,如同老友重逢。费九关把手一抖,挥了几下,眼眶都不禁湿润起来。 那照胆似乎也在回应他,随着他的挥击发出阵阵颤鸣。他凝望了一会儿,收敛心神,转身便欲去追元神机。忽闻双奚道:“站住!我还没死呢!” 费九关脚步一顿,转头见双奚已爬了起来,双目赤红地盯着自己。他听说过南豹族人天赋异禀,尤其是有一门秘法名唤血怒。一经施展,全身血脉沸腾,双目会呈赤红色,可发挥出数倍于自身的实力。 这法子听起来与丹心诀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区别在于丹心诀损害丹田气海,血怒之法却是损耗寿命。且容易让人失去理智。越是纯正的南豹北人家血脉施展血怒的效果越强,也越容易失控,敌我不分。过往北人家施展血怒杀掉同伴的事时有发生,因此北人家的血脉也常被人称为疯血。 虽然弊端极多,但仍无法否认,血怒是一股极强的力量。北人家的嫡系强者,使用血怒后立即可以超越同境对手。 三十余年前,曾有一位北人家的嫡系血脉成就了天地境,此人不可一世,肆意屠戮洪武高手,几乎无人可敌。为了在第三场山河局开始之前除掉此人,由当时还未有反叛之举的荣王亲自设计,将其骗入了洪武境内,又出动了世家寒门足有六位天地境高手围剿,最后付出了惨重代价才将其灭杀。 费九关之所以知道这桩往事,皆因他师父周蛮也是当时参与围剿的天地境高手之一。也正因此役,周蛮对南豹北人家始终心存忌惮,甚至对徒弟讲述了那段事迹。 他见双奚施展血怒后呼吸越来越急促,双目红得几乎滴出血来,甚至连皮肤都透出红色,如此施为也不知要折损几年阳寿,未来能否活过三十。 他知道北人家都是死心眼,便安抚道:“空手较量你未必输我,但你不擅长兵刃,我能抢下多是取巧,不用介怀。我只杀元神机,你不要掺和。” 双奚左手握住右腕,咔嚓一拧,面不改色地把脱臼手腕接了回去。盯着费九关一字一句道:“谁都不许杀他!” 费九关一愣,感觉得出双奚身上带着浓烈之极杀意,以及百折不弯的气势。难以理解为何她会如此保护元神机,又不禁觉得这个小姑娘与自己有点相似。 他虽不忍,但眼下情况不论对手是娇小少女还是年迈老妪他都绝不会手软。照胆闪烁出寒芒,他肃然道:“好。我便让你倾力一搏,免得抱憾终身。” 也正是此时,恰逢金无有率众感到。 金无有看明场间局势,见双奚爆出血怒,快步走到她身边,轻轻一推,柔声道:“疯丫头,你带着人快寻元神机去。” 双奚杀性已起,一甩头,喝道:“我活撕了他!” 金无有打量费九关一眼,柔声哄道:“元神机还在等你,万一又有埋伏,那可怎么办?” 双奚一怔,眼中血红褪去又复清明,犹豫地看了金无有一眼,尚未说话,金无有又在她背上重重一拍,“去吧!那把家伙四哥哥替你抢回来!” 双奚又看了看费九关,冲金无有重重一点头,“金小四,多谢你啦!” 金无有笑着冲她摆摆手,眼看双奚带人离去。 十余人鱼贯经过费九关身侧,费九关却不做阻拦,只微微侧身将放他们过去。 金无有微觉意外,“我听说你曾在阜平城以一人之力拦住全城守军。想来守门是你的专长,还道你绝不会放他们过去。” 费九关盯着金无有,眸光微闪,“早晚也是杀。放他们过去,省去了被围攻的麻烦,便可先解决你。” 金无有失笑,自觉在这燕云城里,好像所有人都把自己瞧得忒轻了。他悠悠说道:“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要不是你,金景颜那个惹人厌的东西现在还是我的姐夫。” 金景颜便是陵川州府陈连川,阜平城一役之后,仇斯年为敲打火狐部,以失职之罪将他抄家流放。好在金无有的三姐及时回到部中,并未受到牵连。 费九关淡淡道:“此人贪图富贵,背信弃义,有此结果也是迟早之事,金四公子不必谢我。” 金无有道:“这话也对。不过你也害得我三姐没了丈夫,金家丢了一州,跌了颜面。这事得算在你跟柯一尘身上。” 费九关一笑道:“我就站在这儿,有本事尽管来讨!” 金无有点头,手按在剑上,倏然一动,人已凭空消失。空中唯余锐利破空之声。 这手快剑着实迅捷到不可思议,费九关把照胆横斜,渡心剑招施展,照胆化为一片流光护住周身,虽不及分辨金无有位置,但银光笼罩严密,随即锵然之声不止,已然挡下金无有的连环快剑。 第一百三十二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费九关首次以渡心剑招迎敌,只一动手,这几日在脑中回忆千万遍的剑招自然上手,渡心剑招中的缜字诀使开,照胆如水银泄地,笼住他全身。 渡心剑法共有十二字,每一字皆是一路剑招。因修炼者性情不同,侧重的剑式亦有区别。如王星澜擅悲痴两字剑招,晏空花则喜用澹奇二字。如今他使出的是慎字式,这一路剑法是渡心中最稳固的防御招式,一经施展,果然严密非常,只见他四周不时有火花飞溅,叮当之声不绝,虽看不清金无有那凌厉迅捷的快剑,也将那些索命的剑招尽数隔绝在身外。 然而这缜字剑招虽巧妙,费九关却是第一次上手,招式难免生涩,流转之间不能圆融。 如此数招之后,金无有觅得间隙,喝道:“着!” 费九关只觉眼前一个恍惚,接着肩头一痛已被刺中。他心中微凛,再这样拖延下去,自己的破绽迟早会被金无有一一捕捉,那就必败无疑。必须要想出破局之法。 于是右臂一振,转守为攻,十二剑式中的豪字诀使出,照胆似怒涛卷霜雪,狂风扫大地,无穷锐气如有实质,扫清面前一切事物。 可金无有身法剑招实在太快,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根本难以捕捉。眼看豪式把他身影吞没,只一瞬功夫,他人已出现在费九关身后,日照龙鳞剑带着锋锐刺向其后心。 费九关似早算到他有此一招,左掌穿腋而过,以雨式中的巧劲去拿他手腕,同时拧腰转身,照胆裹挟滚滚之势横扫而来。 金无有毕竟是识货之人,见费九关左掌手指微翘,扫向自己手腕诸处穴位,精妙中又带着股一往无回的刚猛气劲,心知这手擒拿厉害无比,被拿住恐怕难以脱身。于是手腕一提,剑尖下沉,长剑倒竖身前避开费九关的擒拿,同时也挡下照胆横扫。 当地一声脆响,似钟鼓齐名,两柄兵刃交击,溅起耀眼火花。 两个年轻人气劲也首次对撞,凭空响起爆音,以两人为中心,一波波气浪翻滚四散,涤荡东市大街。 金无有飘然退出十来步远,微微皱起眉头。 他在初听到费九关名字时,只知晓他与两队黑龙卫拼了个两败俱伤,但是便估计出此人至多是个初入百川境的寻常高手。后来也由元神机口中证实了,费九关是在齐云山中才破境达成百川。论修为,实在不过尔尔。 可如今交手,此人气劲浑厚猛烈,如同凶兽。方才一招,居然能与自己平分秋色。这哪里是一个寻常小角色能有的实力? 再想到他施展出的神妙剑法与拳掌功夫,金无有忍不住重新审视眼前对手,心中轻蔑之意顿消,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戒备。 费九关也在心里暗暗佩服。他虽然紧握兵刃,依旧感觉手中照胆微微颤动,好似方才那一招的余势仍未消减。 双方交击,他同样感觉到对手气劲凌厉,震得他虎口刺痛。要知道他身兼三山与珈蓝洞两大源流的绝顶招式,又服了凝元丹,气劲雄浑堪比百川境大圆满,可饶是如此也没能在金无有手上讨得便宜。 他不禁对贺兰双刀四剑由衷钦佩。这群人果真是当世顶尖的奇才,倘若自己没有这连番奇遇,真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追上他们的脚步。 两人对峙片刻,都像是重新认识了对方,金无有率先开口,悠悠道:“你,有些分量。深山藏虎豹,沧海潜鱼龙。倒是我以前过于狭隘,只道天下俊杰无有高于我贺兰六人者。现在看来,这想法着实有些可笑。” 费九关颔首道:“双刀四剑名不虚传,万点金无有实至名归。之前是我小瞧你了。” 金无有掌中日照龙鳞剑慢慢掠过胸前,语带遗憾,“如果在平时,我定会与你好好切磋,把酒言欢。可惜,如今各为其主,少不得要生死相见。难得江湖出现新的面孔,却要让我亲手葬送在此。唉,好生寂寞!” 他言一毕,日照龙鳞剑霎时归鞘,只停了一息,又猛地拔出。 在拔剑瞬间,他气劲陡然暴涨,剑气脱缰而出,竟比先前又快了几分! 费九关前一刻看到金无有长剑出鞘,下一刻自己双肩便一齐喷血。好在他身负百战苍龙甲这样的硬功,否则双肩立刻便会被金无有剑气洞穿。 他一受伤就知道不妙,压低身子猛地蹿出,迂回冲向金无有。左手雨式,右手渡心,两大神功同时实施,打算速战速决,一次废掉对手。 金无有淡笑道:“太慢了。” 他足尖点地人便飘出一丈远,金剑再起,倏忽三道剑气正中费九关胸膛,破开三个血窟窿。 费九关闷哼一声,整个人去势一滞。他心知不能退,一旦被金无有拉开距离,恐怕就难以翻身。于是加劲向前冲去,照胆猛地一挥,再次以豪字诀带起狂暴剑气横扫。 眼看他身中五剑,却仍浑若无事地向自己冲来,金无有也感头皮发麻。见对方剑气横扫过来,他日照龙鳞还剑归鞘,接着连剑带鞘从腰间解下,直插入地面。 以日照龙鳞剑为界,那天风浪浪的锐气顿如狂潮拍打山壁,虽然澎湃,却不能再进一寸。 这时费九关也扑倒近前,照胆挽出一片流光,迎面倾泻下来。金无有金剑出鞘,锵然挡下这一招。脚尖点地又要再度与他拉开距离。 费九关岂容他远走,错步跟进,渡心剑招中的逸字诀流字诀连番上手,霎时招法飘渺灵动,照胆挥洒间时而如高峰云海,氤氲无垠,时而又如流波蜿蜒,悠悠返返。 金无有感到对手剑刃如影随形,竟难以摆脱,只得以金剑抵挡不断磕碰抵挡。两人一退一进,瞬息数丈,双方兵刃交击碰撞,旁人只能见到两团人影裹挟强横气劲,夹带一串火花呼啸而过。 堪堪走了百余招后,费九关剑法再变,如长风激荡,横绝太空,一派大开大阖,乃是渡心之中的雄字诀。 这一路剑招纯以雄浑刚猛制敌,最契合费九关心性,一上手,真力弥漫封锁八方,逼得金无有只有硬碰硬一个选择。 金无有早被他连番诡异精妙的剑招弄得心浮气躁,见他要硬拼,实在求之不得,当即一剑斩出,沛然剑气附于金剑上,竟比之雄字诀也不落下风。 双刃对碰,声音震得人牙根发酸,耳膜生疼。两人各退一步,紧接着又同时出招,两股剑气再度碰撞。 当—— 又是一声大响,如金钟嗡鸣,两人附近的地面、城墙、房舍上陡然裂出数道纵横往来的剑壑。 对招的两人面上都浮现潮红,显然如此力拼,双方损耗都是不小,但四目相对,均能看到对手仍带着浓烈战意。 金无有发髻被震散,他一扫原来的斯文气度,抬手将额前凌乱发丝往上一推,露出一抹笑来。费九关也是会心一笑,两人如心有灵犀,日照龙鳞与照胆同时挥出。 金白两色再度对撞。这一次却发出锵地一声清脆声响。 只见一抹金色高高飞起,良久才落下,插入金无有脚边青砖之中,兀自颤动不止,竟是半截剑身! 连番对碰,名震贺兰的金剑日照龙鳞竟被生生斩断! 显然金无有没料到会有如此结果,他捏着半柄金剑怔怔出神,半天才像如梦初醒,噗地喷出一口血,连连倒退数步。也不知是两人交手中受了内伤,还是看到爱剑折断心神激荡之故。 费九关用手轻抹照胆,那看到原先银丝般的剑锋上突兀的崩出一个小小豁口。微微一笑,屈指轻弹照胆剑身,叮地一声脆鸣,似乎是照胆在宣告自己的胜利。他看了一眼面色惨白的金无有,缓缓将照胆收入身后, “胜负已分。” 金无有听他这番话似受了刺激,恨恨仰起头来,怒道:“你早就知道!徒逞剑利,卑鄙无耻!” 费九关摇头道:“生死之事,卑鄙又何妨。今我剑利,可救燕云万众,值得。你若不退,稍后利剑便斩你身。” 金无有涨红了脸,蔑声道:“哈!猖狂!火狐金四纵然手中无剑,胜你也是举手之劳!” 说罢他双手凝成剑指,奋力运转气劲,霎时剑意升腾,散乱长发无风漂浮而起,身侧隐约有百余道极细的金芒流窜,显然使出了压箱底的绝招。 只见金芒运转速度逐渐加快,在地上割出细密剑痕,忽听他清啸一声,凝指飞身朝费九关扑去,百道金芒如影随形,齐杀而来! 费九关明白金无有盛怒之下已做了同归于尽的打算,这一招他虽然没有剑器,但威力势必惊天动地,自己纵然能将其斩杀,多半也会落得重伤。但眼下力拼已不可避免,于是久违的再度运气丹心诀,丹田气劲激增,准备以渡心剑式施展雷霆杀招。 正当双方将见分晓之际,斜刺里猛地有一道黑色身影冲出,挥舞着长刀跑到两人中间。 那人抬手一斩,竟凭刀罡破开金无有随身剑芒,同时迎上,伸臂自金无有腋下穿过,把他拦住,然后拽着他就往后撤,口中一个劲道:“哎呀呀!四哥,算了,算了。” 费九关陡见对方来了援手,正欲变招追击,忽然听到那声音耳熟之极,不由一顿,当即驻足看去。金无有也转头,待看清来人,费金两人一齐愣住,同时脱口道:“是你?” 那人身着黑袍,头发凌乱,胡子拉碴,脏乱的模样较之激战过后的金无有也不遑多让。他虽然嘴上说算了,脸上还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神采。虽叫着四哥,嘴角却克制不住地上扬,似乎再憋上片刻就要笑出声来。 他手上握着一柄环首直刃的长刀,正是武痞巫行云! ...... 同一时间,双奚带着众护卫寻到了元神机。 元神机见己方高手如云,心中稍安,歇了一会儿,说道:“双奚柔奴,你俩在此也无用了,有庆山保护我就好。你们快回去帮......” 他话说一半,宇文柔奴忽地清吒一声,闪身挡在他身前。 猛然一道凌厉无俦的刀罡跨空而来。精准无误地斩在山蛰剑上! 元庆山等人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若非柔奴反应及时,恐怕元神机便已命丧刀下! 众人纷纷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黑斗篷的冷峻少年缓缓出现在贺兰诸人眼前。 他目光在众人身上挨个扫过,最后一指宇文柔奴,认真道:“这是我的。” 宇文柔奴顿时怒不可遏,喝道:“哪里来的登徒子!敢轻薄于我!” 她卸下巨剑山蛰,拖着就冲向那少年。眼看两人交上手,宇文柔奴巨剑虽然凶猛,但那少年掌中寒芒翻飞,竟也将那巨剑攻势一一挡住,一时难分高下。 双奚跟元神机咬耳道:“这人功夫很厉害呀。咱们怎么办?” 元神机瞪了她一眼,“还能怎么办,我们人多势众,一起上去打死他再说!” 元庆山恍然,带着众护卫冲上前去助战。这时一道黑光贯空而来,轰然落在众人面前地上。细看去,却是一柄泛着乌光的长枪,可能来势太猛,枪杆还在地上不住摇摆。 就见一个皮肤黝黑,身着杏黄色裙子少女不知何时出现在前方,足尖一挑,长枪便落在她肩头。 少女扛着枪挡住众人,冷冷道:“那个是他的,你们都是我的。” 元神机皱起眉头,乍逢两个生面孔挡路,武功又似乎极高,这让他心中浮出一丝不安。他一挥手,似是要将这缕情绪驱散一般,狠狠道:“杀了!” 双奚率先出手,直扑黄衫女,元庆山率领众护卫一齐跟上,霎时刀光剑气盈空弥漫。 那黄衫女眉头一挑,长枪舞动如黑龙翻腾,挡住攻来的众人。 第一百三十三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 “巫兄?”费九关乍见巫行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愣了许久。他忽然想到了巫行云身份,脸色一沉,“你也是来......” “兄弟来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杀人。”巫行云挥舞打断了他的话,一捋乱发,嘿嘿笑笑了起来,“只不过本来打算救你,谁知道......嘿嘿嘿......你进步不小啊。” 他看着金无有,剩下的话不言自明。金无有脸涨得通红,万没想到生平最憋屈的败仗会被最讨人之人看到,挣扎道:“谁要你救?笑话!胜负未分,再来打过!” 巫行云连忙拽着他又退了几步,“算了,算了。你没输,他也没赢,这样总行了吧?” 金无有怒道:“金四岂要别人施舍?今日我若不能胜他,我,我......” 他本想说我便自刎在燕云城,可话到嘴边,心里又没有必胜的底气,一时语塞。巫行云憋着笑道:“哎呀呀,是兄弟失言。金小四你没输,只是你那柄金剑日照龙鳞最近不在状态,不过这也无妨,下次你准备十足真金,重新铸一柄,再让费老弟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万点龙鳞。” 他这番话胡说八道,头上传来一串银铃般的娇笑,战芳菲蹲在城头捂嘴咯咯道:“要是每次断了都要拿金子重铸,火狐部早就成穷光蛋啦。” 她这话极大的伤害了金无有的自尊,但他从不对女子发怒,转头冲巫行云怒道:“你个痞子,闭上你的狗嘴!” 巫行云嘿然道:“你还来劲了是吧?来来来我不拉你,你说你今天要是不能赢你怎么办?” “我,我...”金无有气极,正待发誓,战芳菲一个跟头自城墙上跃下,拉着他的手道:“好啦好啦,小四你也别生气,咱们不打了。我给你赔不是好不好?” 金无有哼了一声,甩开她的手,闷不做声。 巫行云招呼道:“费老弟。兄弟此番恰好路过,你要做什么,我不知晓,但这个人我就带走了。” 金无有急道:“这是什么话,我怎能放着他去杀......” 他话没说完,战芳菲一个箭步上去捂住他的嘴,“我们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你说了我也听不懂!” 金无有岂能眼睁睁看着人去杀元神机。见两人全无帮忙的模样,当即正色,扯开战芳菲的手,正要说话,巫行云很干脆的一拳打在他后脑,他哼也没哼一声便晕了过去。 巫行云顺手把他扛在肩上,冲费九关笑道:“就这样。这个人我就带走了,你做你的事,下回咱们再喝个痛快!” 战芳菲黑白分明的眼珠在费九关身上滴溜溜转了几下,意味深长道:“还有一尘姐...公子,费大哥你可莫要忘了!” 费九关看他们这个反应,明白两人多半知道此间发生的事情,佯作不知,明显是不愿帮助元神机。于是一拱手,感激道:“多谢!巫大哥,芳菲妹子,来日若有机缘,我们一醉方休!” 巫行云与战芳菲还了一礼,嘻嘻哈哈扭头便走,依稀还能听到两人不知在开金无有什么玩笑。 费九关待两人走远,定了定神,重新向城门外追去。 走了约有数里,只见前方气劲纵横,于是加快了脚步靠近。只见宇文柔奴手持山蛰,与一个黑衣人打得难分难解,那黑衣少年面目冷峻,掌中短刀快如闪电,不是关浮沉又是谁? 费九关心中大喜,紧走几步,想上前相认。却见宇文柔奴山蛰剑一挑关浮沉小腹,关浮沉毫无征兆一个筋斗,脚踩在山蛰剑身,顺势连翻数下落到自己不远处。费九关凑近道:“关大哥!” 关浮沉难得展颜一笑,也不与他多做解释,只伸手往前方一指,淡淡道:“去吧。” 费九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就见一个黄衫女子手持长枪与一群护卫战作一团。那些护卫个个都是百川境的好手,合力围杀之下,连天地境高手也未必能脱身,更有双奚这样的悍将在侧。那黄衫女武功虽高,却也陷入苦战。 他见到更远处被拱卫的元神机,当即会意,迈步冲了上去。宇文柔奴面色肃杀,看他从身边过去,山蛰剑嗡地劈下。但黑影一动,关浮沉已伸手架住巨剑,她这才看清这个黑衣人手中所持之物竟是一柄短刀,凝重道:“你是谁?” “关浮沉。” 宇文柔奴一怔,这才想到“关浮沉”是谁,脸上浮出光彩,颇为兴奋道:“洪武的狗崽子也敢跑到贺兰地界?有趣,有趣!那咱们就提前打一场吧!” 关浮沉打量宇文柔奴道:“你又是谁?” 宇文柔奴勃然,重重劈出一剑,喝道:“给我记住,杀你者宇文柔奴!” 费九关扑入战团,这才发现那个黄衫女子自己并不识得,只得喊道:“姑娘,我来助你!” 黄衫女子扫了他一眼,忽然重重一哼,似乎非常不快,长枪舞动逼退敌人,语气生硬道:“这些人交我便是,你要去就去!” 费九关微微一愣,只当是这个姑娘性格孤僻,便冲她点点头,飞身冲向元神机。照胆如练般劈下,元神机两边各冲出两名护卫,拼死将他兵刃架住。 只闻咔嚓一声,那两名护卫的兵器折断。费九关趁两人惊讶之际,横扫一刀,将他们拦腰斩杀。 费九关一甩刃上血珠,冷冷看了眼仓皇远逃的元神机,迈步便要去追。但又有数名护卫舍了黄衫女,赶上来将他缠住。众护卫都是西南三部成名高手,费九关顿感压力倍增,短时间内难以脱身。 黄衫女见他没能得手,皱起眉头不满,“你不是在阜平城以一敌百吗?杀个人都办不到?” 费九关闻言失笑,“周围到处都是高手,我又不是神仙。姑娘认识我?” 黄衫女冷冷道:“我自然认识你。观你行事还算正直,劝你及时悔悟,早些跟身边的狐朋狗友斩断联系,免得来日我亲手诛了你等!” 费九关纳闷道:“...你认错人了吧?” 黄衫女恨恨道:“看你这样就知道你是费九关!哪儿还有错?这番话我只说一次,望你记之慎之,免得以后死在我枪下!” 她长枪一抖,气如长龙,枪势似流星坠地,面前所有人都被生生逼开。 “去!” 有黄衫女开道,费九关再度看到了元神机的声音。他急冲而上,护卫之中却闪出一个面目俊朗的青年,长剑刺出再度将他挡住。却是那夜猿部鼎鼎大名的元庆山。 费九关感到元庆山招法不俗,担心如此错失良机,索性猛地一挥,将照胆狠狠抛了出去。 他这一抛涌上了全力,暗含雨式手法,照胆化作一片银色流光,冲仓皇奔逃的元神机疾驰而去。余下的侍卫想要阻挡,却也迟了。 眼看元神机就要命丧那利刃之下,双奚猛地一扑,将他扑倒在地,银芒从她身边掠过,一气斩断数株大树,最后没入林中。而双奚腰间绽放开大片血花,却是她又救了元神机一命! 两人滚倒在地,元神机第一时间抱住双奚,关切道:“你有没有事!” 腰部受到重创,双奚体现出跟她娇小外貌不符的强悍,咬紧牙关,沉声道:“走!” 元神机点头,将她搀扶起来,喝道:“庆山,挡住他们!”带着双奚退入那山林里。 黄衫女再度皱眉道:“你就这点能耐?果然是人以类聚,你们这等家伙终究靠不住!” 费九关心里也暗呼可惜,又觉这姑娘说话令人一头雾水,言语间对自己也充满了恶意。这时元庆山率三部的侍卫们逐渐合拢,足有二十余人,把两人团团围住,不令他们再度突围。 两人背靠背与之周旋,虽然一时不至落败,但难以脱身不说,恐怕一不小心便要被乱刀砍死。费九关低声道:“姑娘,你再开一条道,我去拿下元神机。” 黄衫女沉着脸道:“不能!我也不是神仙!哪有那么多气劲!” 费九关道:“那我待会儿出招逼开他们,姑娘见机脱围出去。” “不用!”黄沙女哼了一声,语气充满了厌恶,“前面还有一个大恶人,他走不脱的!” 元神机搀着双奚跑了一阵,眼看越走越是偏僻,四周已是荒山野岭,不远处还有一条小溪。 他见双奚脸色越来越苍白,便停下让她休息,喘道:“咱们先歇会儿,歇会儿...” 双奚没好气道:“你连逃命都不行,还有没有出息?” 见她还有与自己拌嘴的力气,元神机心下稍安,跑到溪边捧了些水喂给她,思忖道:“那两个人是什么来路?倚晴楼还有高手蛰伏?这不可能啊,区区一城之地,怎么会涌出这么多年轻高手来?” 双奚喝了点水,力气渐复,撕下衣服裹住腰上的伤口,“会不会是黄韵清的援军?比如他们是洪武八骏,其实黄韵清早就暗通洪武了。” 元神机摇头道:“也不对,洪武人恨燕云胜过恨贺兰,怎么会肯救黄韵清的命?这事有蹊跷...” 他思索了一会儿,却始终没个头绪,索性不再想,牵着双奚的手道:“咱俩先找个地方躲一躲,等安全了再说。” 双奚一挺小胸脯,自信满满道:“放心,有我在!”她动作太大,牵动了伤口,疼得鼻子一抽,却忍了下来。 元神机不禁微笑,握紧了双奚柔嫩的手掌。 两人走了一阵,林尽水源,有一块巨岩横亘溪上,岩上有个身着白衣的少年人懒洋洋瘫坐,一张脸美得出奇,只能凭他的打扮和微褐的皮肤来判断他是个公子。 那人听到脚步声,引颈探望,见元神机到来,他神色一喜,拖长了声音道:“哦豁——这不是元公子吗!真巧呀!” 元神机愕然抬头,望见那白衣公子也愣住,万没想到此人会出现在这里。 只是极短的错愕后,他立即恢复镇定,不动声色地呵呵笑道:“好久不见,柯公子。” 第一百三十四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 柯一尘是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按照柳斜斜传回的情报,她应该是刚逃出倚晴楼不久,悄悄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又或者仓皇逃回洪武,现在正提心吊胆地处在逃亡的路上。 可她偏偏出现在这里,似乎还在好整以暇地等着自己。 元神机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心中警铃大响,竟生出了一丝无力感,好像事情已经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他打量柯一尘,见她表情玩味,脸上颇显风霜之色,笑道:“听闻柯公子被倚晴楼主打断了四肢,为兄甚是不安,直到知悉贤弟逃出燕云,这才放下心来。贤弟伤筋动骨,该好好静卧休息才是,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啊,莫非贤弟是要与我一同踏平倚晴楼吗?” 柯一尘笑嘻嘻道:“我才跑出来没多久,你就知道了。元公子真是消息灵通。看来柳斜斜那个小妮子对你比对王星澜要忠心得多。我这伤元公子不必担心,伤嘛,总有好的一天——不过恨就未必了。” 双奚连番与人交手,又生受了费九关一刀。眼下失血过多,有些支持不住,早已没了耐心,看他俩还在喋喋不休,上前一步冲柯一尘叫道:“喂!虽然你长得漂亮,但要是敢拦路我就打死你!” 柯一尘笑吟吟地抬起双臂,又无力垂下,显然是四肢被折断的伤还没痊愈,“我也想亲手弄死你们。可是看我这样,像是有能力下场吗?” 元神机警惕环视四周,没有发现有人埋伏,心中稍宽。柯一尘的出现是个意外,那两个高手出现也是个意外。但单独对上柯一尘一人,他自忖无论武力还是智力己方都占据上风,于是不急不躁道:“既然如此,贤弟此来是为与我叙旧咯?” 柯一尘爽快摇头,“当然不是!我自然是来弄死你的。我没法亲手弄死你,不代表我没本事弄死你。” 元神机打了个哈哈,“那元某只好先下手为强了。” 他使了个眼色,双奚大步便朝柯一尘抓去,打算把这漂亮公子撕成两截。柯一尘坐在石头上连连摆手,“且慢,且慢!再让我说两句,好让你死个明白。” 元神机失笑,连连摇头道:“柯贤弟呀柯贤弟,你为何总如此天真?你叫来的那两位帮手武功虽高,可为兄的手下也不是酒囊饭袋。你再如何拖延,他们也不及赶来了。” 柯一尘星眸一瞪,“谁跟你说这个?你就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 “好奇你们在这打得脑浆子都出来了,为什么黑龙卫负责戒备倚晴楼的那三个流主还没有赶到燕云坐收渔利?” 元神机目光一凝,挥手止住双奚。他盯着柯一尘片刻,不动声色道:“黑龙卫横扫天下。三位流主俱是世外高人,哪有功夫理会燕云这一城之地。” “他们不理会,你那位师父也不理会吗?你给我说说,你是怎么防着仇斯年坐收渔利的?” 元神机微微一笑,“恩师代我王巡视北域,日理万机,黑龙卫把消息传到他耳中,至少需要数日的功夫。恩师若觉得黄韵清可杀,再下命令给三位流主,需动用黑龙卫军首的金印,这又得耗去数日。一来一回则给了我半个月的盈余。三州虽然紧邻燕云,可算算日子,最快也需今晚才能赶到。凭倚晴楼现在的实力,恐怕撑不过今晚了吧?” 柯一尘恍然道:“打时间差?这就是你的主意?看来你也不是很聪明嘛。哦不对!我听说你昨天就攻破了倚晴楼,却偏要等到今天才动手。你是想在黑龙卫堪堪到来后,在他们眼前破掉倚晴楼,好让他们眼睁睁看着,无功而返,这才能在仇斯年面前显出你的本事。” 元神机抚掌大笑,“柯贤弟真乃元某的知音也。” 柯一尘拱手道:“过奖过奖。不过可惜,你见不到他们啦。” 元神机一愣,见柯一尘说得云淡风轻,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不禁奇道:“贤弟有这种本事?我倒要请教,你是如何挡住黑龙卫的?” 柯一尘神秘道:“你猜猜看?” 元神机轻笑了一声,不可置否,“你既然开了口,那我全当你挡住了。柯贤弟,你风尘仆仆地来此,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柯一尘眸中凶光闪烁,脸上依旧挂着笑,“光是风尘仆仆如何说道得尽我所受之罪?元神机,你害得我那么惨,这些天我连日奔波,就是为了给你准备些回礼!” 元神机丝毫不惧,轻轻拍了拍双奚的肩膀,“这位柯公子要给我们准备回礼。双奚,咱们可要拭目以待。” 双奚不耐烦道:“都什么时候了。我上去把他打死!” 柯一尘垂眸看着两人,回忆起逃出倚晴楼后这几日的遭遇,微微一笑,似乎成竹在胸。 ...... 北峰州官道上,黑压压的人影自远处策马压来,沿着这条路再行百里就是燕云城的范围。 此刻官道旁,两个女子驻足而立,俏生生地张望着逐渐靠近的马队。 待马队离得近了,这才看清这群人身着黑衣,肩头绣着金龙,人人彪悍迅捷,显然都是精气内敛的好手。为首的一骑身背一杆大旗,旗上一只黑龙狰狞舞动,令人望着丧胆,正是黑龙卫! 那两个女子凝立不动,安静地站在路边,看着一骑骑黑龙卫从自己身边掠过,既不阻拦也不惊慌,好像只是身边吹过了一阵黑风,不值得让人惊奇。而那群黑龙卫也着急赶路,根本没有在意路旁观望的这两个女子。 直到队伍中间,一个腰胯长剑,头戴眼罩的独眼男人从女子身边掠过时,那女子才微微变了脸色。 快马飞驰如电,独眼男人只掠微瞥了路旁女子一眼就驰出老远。忽然他脸色遽变,猛地提住缰绳,胯下棕色骏马被他拉得人立而起,嘶鸣不止。黑龙卫们见流主突然勒马,也纷纷停住,抬头等待他的指示。 却见那独眼男人表情变得极为奇异,像是惊愕,又似欣喜,嘴角不停的向上抽搐,似乎不加以克制就要狂笑起来。连那只独眼都似乎迸发出极强的光来,眼光热切的骇人。 身边手下有些纳闷,独眼男子平素御下极为宽松,下属之间都可互相调笑,便有人嬉皮笑脸的低声道:“怎么?莫不是流主以前惹下的情债?” 那人正是负责镇守北峰州的黑龙卫流主,虎目白罗。 他看了一眼调侃自己的侯长,一语不发翻身下马,拨开堵后面的手下,大步流星的走向那两个女子身前。 自始至终,他的独眼灼灼地定在其中一人身上,没有丝毫游移。那女子也是静静看着他,目光平静,好像在看一个老友。 两人对视许久,白罗无声地咧嘴一笑,伸出二指往自己眼罩上啪地一点,“鹤点水。” 女子也抿起朱唇,嘴角上扬,纤手玉手抬起,按在腰间,“虎奔林。” “卧槽!是陈踪萍!” 听到两人之间对话,黑龙卫顿时哗然。也不只是谁喊了这么一声,包括傅射豹在内的三位侯长,十五名卫长,百余名飞骑一齐下马,拔出兵刃朝那处冲去。 白罗为人洒脱随和,剑法冠绝天下。手下这百多个江湖好汉个个敬他如神,自然也对自己首领的往事了然于胸。当年第四场山河局,白罗对上洪武登萍渡水陈踪萍,正是以一招虎奔林重伤对手,也被她一记鹤点水戳瞎右眼,落得个两败俱伤。如今流主的仇人近在眼前,由不得他们不惊怒。恨不得立刻跟这女人拼个玉石俱焚。 白罗大手一挥,厉喝道:“都给我滚远点!” 百余名手下尽皆愕然。三名侯长跟随白罗时日最久,料想到此仇一定是要流主亲自来报,便纷纷勒令手下退开十多丈,把三人围成了一个大圈。 白罗喝止住手下,这才冲陈踪萍咧嘴笑道:“手下人莽莽撞撞,勿怪。” 陈踪萍微微颔首,“无妨。妹子,你也走远些吧。” 她这话是对身边的女子说的,白罗这才意识到陈踪萍身边还站了一个人,这个人他也见过,“谢为霜?” 谢为霜表情凝重,螓首微动算是打过招呼,扭头向另一边走去.围着的黑龙卫见她走来,下意识想拦住。谢为霜轻轻一哼,手掌挥舞像是赶苍蝇一般,把面前的数名飞骑震开老远。众飞骑大怒,想要围攻这个女人,却被三名侯长喝止,谢为霜瞥了他们一眼,这才站定,遥遥注视场中。 白罗一直独眼瞬也不瞬地盯着陈踪萍,似乎在竭力压抑自己内心的喜悦,激动了半晌,这才艰难挤出话来,“你怎么来了?” 不等陈踪萍开口,他一摇脑袋,“这不重要!你来了,很好!十年了,我好想你,好想见你!” 陈踪萍苦笑,“我也是。” 白罗独目里精芒闪烁,他拇指食指微微抿出一条小缝,在眼前扬了扬,“三分力!” 他解下长剑朝地上一贯,纯白长剑连着鞘插入地面,像是一根旗杆般笔直,“当时只要我再加三分力!一定就能把你拦腰砍成两截!十年了!每每想起那一天,我眼睛就隐隐作痛!我想不通,为何我躲不开那一招,害我沦为残疾!既然没有躲开,为何我没能干脆杀了你!” 陈踪萍按在腰上的手指微屈,缓缓道:“我中你一剑。这道剑创如跗骨之蛆,足足折磨了我十年,每到发作之时,我也后悔没能一指把你点死。” 白罗仰天大笑,再看陈踪萍时,那只独目像是要喷出火来,他手掌攀到剑柄之上,朗声道:“来吧!” 陈踪萍手指微探,双眸忽地澄静如湖面,应道:“来!” ...... 北寰州通往燕云的道路颇为崎岖,需要翻过一座小山。百十名黑龙卫在山路上蜿蜒而行,刚至半山腰,忽然前头的飞骑回报,有人拦住了己方去路。 坐镇北寰州的流主绰号阎君,名叫厉幽庭,年约三十上下,身材削瘦,面白无须,一双眼睛灰蒙蒙的,仿佛没有一丝光彩。听到手下的回报,他颇感意外,这世上还有人敢阻拦黑龙卫的去路?他不禁好奇来人是何模样,便挤开队伍,拍马上前。 山道前方有一处凉亭,亭中坐着一对年轻男女,那少女虽然年纪不大,容貌却秀丽,一看便知是个美人胚子。此刻她神色紧张,攥着衣角小心翼翼地朝外探视。而边上一个做书生打扮的娃娃脸少年则神色平静,注视着厉幽庭,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 厉幽庭见了那娃娃脸少年,神色微动,淡淡吩咐道:“你们在此等候。”说罢便下马缓步朝凉亭走去。手下虽纳闷流主的举动,可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高声发问一句,乖乖驻马望着那亭子。 上得亭中,他在两人对面坐下,无神的眼睛盯着书生,“姓名。” 娃娃脸书生恭敬一揖,“小生万书生,见过阎君厉先生。” ...... 北新州边界,风云涌动,马鸣人嘶。 两道身影在一群黑龙卫之间往来穿梭,掌中长剑翻飞,恣意纵横,每一下便会绽出一朵血花。 一众黑龙卫中不乏有高手,但这两人剑势凌厉,身法又灵动迅捷,竟难以捕捉。其中一名侯长厉喝道:“各名卫长带手下堵住去路,切莫自乱阵脚!” 言一毕,黑龙卫井然有序地行动起来,黑色人群瞬息分开,以十五名卫长为中心,将那两人团团围住。三名侯长手持兵刃,与之对峙。 众人这才看清,原来那突然攻过来,折损了己方好几条人命的敌人竟是一对年轻男女。 少年一身锦袍,甚是肮脏,一脸的玩世不恭。少女明眸皓齿,眼角处有一点泪痣,极有韵味。她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懒洋洋道:“这么多人,太麻烦,得加钱。不然你自己动手。” 面对三个百川境高手,那少年不仅面无惧色,反而飞扬振奋,大笑道:“只管来!小爷今天便要挑了他们三侯十五卫!” 之前下令的那名侯长大怒,自己纵横半生,居然被两个小辈轻视,他怒道:“猖狂!今日教你埋骨在此!” 三名侯长一齐攻上,气势迫人,那少年却是哈哈大笑,长剑一振,青湛湛剑芒暴涨,面对三人气劲压迫,竟丝毫不落下风。 战圈之外,负责镇守北新州的黑龙卫流主公冶闻背对属下盘膝而坐,似乎对手下的战况漠不关心,他全部的注意力只留在眼前对坐的少年身上。 那少年一袭白衣,黑发披肩,面如朗月,透出一股英华飞逸之气,尤其是一双眸子温润如春风,令人不由自主对他生出好感。少年手中提着一个葫芦,木塞拔开,内中酒香扑鼻。他递到公冶闻面前,微笑道:“前辈,请。” 公冶闻皱眉摇摇头,那少年也不着恼,自径喝了一口,顿了顿,又喝了一口,这才意犹未尽地盖上木塞,拿洁白衣袖抹了抹嘴,冲公冶闻友好地笑了笑。 公冶闻默默看着少年喝酒,这时才问道:“你到底是谁?” 少年闻言一笑,语气庄重中又带着些许顽皮,“在下天涯客,江湖一散人耳。” 第一百三十五章 故地重游何所见 那日柯一尘与长空破定下计较要找几个高手来解燕云之围,两人买了一匹快马,一路按柯一尘指引前行。 长空破虽不明就里,但想柯一尘身为洪武公主,又聪明伶俐,应当不会无的放矢。于是也咬牙没有多问,只埋头赶路。 纵马走了半日,两人来到北峰州浮阳镇上,柯一尘看到这镇子顿时来了精神,指路也变得熟练起来。长空破心里好奇,不知道柯一尘这是要去找谁,难道洪武公主在这处北峰州小镇里还有朋友不成? 两人连夜赶路,直到第二日破晓才来到一处荒山野岭。长空破勒住马,翻身把柯一尘抱下,迎着晨光看到不远处有一座农家院落,除此之外再无人家,忍不住问道:“你要找的高手就在这里?” 柯一尘望着那院落,神情有些恍惚。想起数月前她还与王星澜、费九关等人在这里小住,谁也没料到后事情会发展到眼下如今的境地,不禁恍如隔世,她不愿多说,低声道:“咱们过去吧。” 长空破依言把她背在身后,只走了几步,她身子一顿,警觉道:“有人。” 柯一尘闻言却是大喜,“是一个人,两个人,还是三个人?” 不料长空破望着那院子若有所思,“将近二十个。” 柯一尘愣住,他们当初离开时,这里只有关浮沉和巫行云、战芳菲三人,怎会冒出这么多?正自疑惑,长空破已靠近了那院子,柯一尘顿时被眼前的景象给镇住。 这农家院落乍看上去还是一如既往,可走近了仔细观瞧,其布置已今非昔比。院子整体都被人重新修缮了一翻,连房梁屋瓦都焕然一新。门前几个丫鬟仆人进进出出往来穿梭,从边上停着的几辆马车中不断取出货物搬入院里。一眼望去,俨然就是个富家地主的宅子,哪儿还有半分当初避难小屋的模样? 长空破犹豫道:“你的朋友,是个地主?” 柯一尘也有些吃不准了,支吾道:“咱们先进去看看......” 正迟疑间,忽听到一串清脆的说话声从院子里飘出,“小翠,酒已经不够了,你让老马赶车去镇上再买一批来。小红,你看看家里的胭脂还有吗?没了就随老马的车一并去买。嗳!老程你先别忙着搬货,今儿中午吃什么?油焖鳝丝?你就不能换个清爽些的吗!” 那声音极是好听,虽然听起来那人年纪不大,但是充满威仪,俨然就是这里的女主人。长空破尚不觉稀奇,猛听到背上的柯一尘清了清嗓子,隔着墙高喊道:“芳菲妹子!芳菲妹子!” 院子里那女声骤然安静了下来,紧接着倏地人影一闪,战芳菲一身绫罗绸缎,已悄无声息地站在墙头上,怀里还抱着一直纯白色的小猫。这是院内才传出一阵惊呼,丫头们看到自家女主人突然一蹦三丈高,都是惊骇不已。 长空破目光一凝,这少女身形快也就罢了,起落间连一丝声响也无,可见其人轻功极高,她自忖就算能做到,也不如少女这般轻描淡写,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战芳菲乍闻熟悉的声音,忍不住跃上高墙查探,居高临下一打眼便看到了身着黄衫,携戴长枪的长空破。她微微一愣,看得出这黑姑娘是个高手,但自己并不识得。 打量了一会儿,她才发现长空破身后背着的柯一尘,不禁欢呼一声,把怀中白猫一抛,足尖轻点,人如灵猫般迅捷,扑上去搂住柯一尘脖子,“一尘姐姐!你回来啦!” 柯一尘也是着实喜欢这个小丫头,伸手拍着她脑袋道:“没想到吧?我又回来了!” 战芳菲与她亲昵一阵,这才惊觉两人中间还夹了一个人,不好意思地退开,“这位姐姐怎么称呼?咦?一尘姐你受伤了?是碰到金小四了?费九关他们呢?” 她瞧出柯一尘挂在人背上,似乎活动不便,下意识往她们身后看了看,去寻找费九关与王星澜的身影,却见来得只有眼前这两人,不禁奇怪起来。 柯一尘不以为意,拍拍长空破肩膀,“稍后告诉你。这位是我手下,长空破。阿破,这个是我认下的妹子,战芳菲。” 战芳菲友好地冲长空破笑了笑,长空破却怒道:“谁是你手下!” 柯一尘嘿嘿笑道:“较这个劲有意思吗?难不成你现在不用听我的话?” 长空破气馁,沉默不语。柯一尘想起了正事,问道:“先别忙着叙旧,那两个人呢?你在这儿,他们也一定都在吧?” 战芳菲咯咯一笑,率先带路,“跟我来。” 长空破背着柯一尘紧随其后,走了两步忽然顿足,像是刚醒悟了什么似的,惊道:“你说她叫战芳菲?穿云燕子战芳菲?” 战芳菲转过头,稚嫩的脸上带着些许端庄与矜持,冲她点了点头。 长空破又惊又奇,犹豫再三这才低声问柯一尘:“你跟她是姐妹?你不是......” 柯一尘嘻嘻一笑,“少废话。本宫交游广阔不可以吗?你跟着走就是了。” 三人前后穿过院子,柯一尘见到此地焕然一新,又有不少丫鬟忙碌,想起长空破之前的话,“此地有近二十人。”感慨道:“你小妮子还挺会享受。” 战芳菲扭捏道:“我也没想这样。起初他们俩比武,我只当一天就打完了。谁知道一连三天也没分出胜负。我又不会做饭,只好每天走上几十里路给他们从浮阳镇上买吃的。谁知道他们不但要吃饭,每次打完还要酒喝。我又给他们背酒回来。这样来回跑了几天,我就想反正我也是要买酒菜,为什么不直接买个厨子回来?” 她一指路过的一个中年人,“老程是浮阳松鹤楼有名的大厨,我就高价把他顾来了。” 老程听到战芳菲在称赞自己,与先前战芳菲一样很矜持地冲三人颔首微笑。 柯一尘扑哧笑道:“这样啊。雇了厨子,做饭的材料还得买好,所以得有人采购。每天的酒你也不想搬了,所以要有马车。你做事挺讲究呀!” 战芳菲不好意思地承认,“后来我想想,反正钱也花了,不如更省心些,索性卖了几个丫鬟过来服侍,又把这处院子装修一下。唉,我现在都有些舍不得走了。” 柯一尘笑了笑,好奇问道:“那两人就一直在打架?谁赢了?” 毕竟一个是贺兰六杰,一个是洪武八骏。双方名头相当,又分别是两国年轻一代中的翘楚。她是发自内心的好奇两人之间的胜负输赢。 谁知战芳菲颇为气恼,“不分上下。一开始巫大哥不愿跟他久战,可是打着打着巫大哥自己也来了兴致,非要跟他分出个高下不可。现在他俩就这么僵着,每天除了吃饭喝酒就是聊天比武,这都多久了,我看再这么下去,他俩还早要就为夫妻!” 柯一尘笑着安慰道:“别担心,我来了他俩就打不起来了。” 长空破在一旁听着,应该是此间有两位高手正在比试。眼前少女是贺兰双刀四剑之一,武功必然卓绝,可似乎连她也参合不上两人的决斗。 她不禁神往,同辈之中有武功卓绝者并不稀奇,但两人棋逢对手,足足斗了一个月仍不分胜负,这就少见地很。长空破心里忍不住好奇,究竟她们口中的“那两人”是什么身份。 三人穿过院落走到屋后,长空破忽地驻足,几乎是下意识地把柯一尘掷出,同时把黑枪纵横攥在手中。 “哎!”柯一尘陡然腾空,刚要叫喊却又觉触身一软,落入了战芳菲的怀中。 原来长空破是有意将自己丢给战芳菲。柯一尘刚想大骂,见长空破有些不对劲,她长枪紧握,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阿破,你怎么了?” 长空破对柯一尘的话充耳不闻,一双漆黑如墨的瞳子瞬也不瞬得盯着前方,满面肃然。 屋后是一片空旷的平地,地面狼藉,遍地木桩,裂纹纵横。这里柯一尘识得,原先是一片树林,经过了不知多少场激战,才被硬生生削成了这般平坦模样。 场中有两个男子对坐,此刻也都生出感应,一齐扭头瞧向长空破。 虽是两人对坐,在长空破的眼中,却看到了两把形状各异的刀直插在地面,遥遥对峙。此时两人朝她看来,长空破只觉心头一跳,像是被两柄尖刀划过,脱口而出道:“小天地!” 那两人自然是巫行云与关浮沉。他们望着长空破俱感惊奇,“小天地?” 长空破不再多言,手持长枪,朝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踏出,凭空生出一股横强刚劲,与两人的刀罡分庭抗礼。 柯一尘尚不能体悟,战芳菲却感觉到原先两股刀罡充盈场中,相互僵持不下。直到这个黄衫姐姐闯入,局面陡然变得混乱,三分彼此纠缠了一阵,竟演变成了三足鼎立之势。忍不住重新审视了长空破一番。 长空破一步步向两人走去,手中长枪纵横越握越紧,表情也越来越凝重。最后每一步踏出,地面竟传出细微的咔嚓声,是大地不堪压力,发生了碎裂。 两人感到长空破功力与自己不相上下,又不知其来路,忍不住相互探寻。巫行云低声问道:“这女的是李怀渊?” 关浮沉微微摇头,“我在洪武没见过此人。” 巫行云更奇,“贺兰也没这号人物。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关浮沉冷然扫视长空破,插在身边的短刀如有感应,发出嗡嗡颤鸣,他语气中带出几分兴奋,“打一场不就知道了。” 柯一尘站在远处看着长空破走到那两人跟前,莫名其妙道:“他们在干嘛?” 战芳菲既紧张又兴奋,攥着小拳头雀跃道:“看仔细看仔细!巫大哥和关浮沉刚才一直在比拼无形刀罡,双方虽然没有过招,但是气劲相互充斥,旁人难以靠近。可刚才这个姐姐一入场,一下就把场间刀罡搅浑。看得出这位长空姐姐武功也是高的出奇。现在两人比试被打断,马上就要跟这位长空姐姐动手了!” 柯一尘愕然,“你怎知道得这么清楚?” 战芳菲椒胸一挺,矜持道:“我可是贺兰四剑之一好不好!大家都是小天地境,这点东西我当然看得出来。” “那你去拦住他们,叫他们都别打了。” 战芳菲又缩了回去,连忙摇头,“我不干。看这位姐姐多半也是个爱打架的武疯子,我可不触这个霉头。” 见她怂了,柯一尘彻底无奈,“你们双刀四剑怎么都这个德行!” 战芳菲小声抗辩,“我是不爱与人动手。” 这时关浮沉与长空破已经对了一眼,双方都清楚感觉到对方浓烈的战意,均是沉默不语,下一刻短刀铮地从地面飞出,关浮沉抄手接过,划出一道流光横削过去。同时长空破长枪挥舞成一团黑云,当头砸下。 柯一尘看他们还真说打就打,冲场中怒目道:“都给我住手!” 听到那久违的声音,关浮沉短刀在长空破腹前三寸骤然静止,惊愕抬头看向柯一尘。接着呜的一声破空声,长空破的长枪也悬停在他头顶,同样回头,不满的瞪视着柯一尘。 柯一尘怒气冲冲地回瞪一眼,冲场中三人喝道:“都给我过来!” 被她这么一喝,连巫行云都认出她来,咂舌道:“娘娘腔?你怎么又回来了?费九关呢?” 他与关浮沉乍逢故人,虽只是分手月余但都觉得亲切,起身朝柯一尘走去。长空破见两人都走了,也倒拽长枪,像是被大人收缴了心爱玩具的孩童一般,悻悻然走了过去。 战芳菲把柯一尘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墩木桩上坐下,关浮沉与巫行云见状都皱起眉来。 巫行云久在江湖上打滚,眼光比战芳菲更加老辣,一眼就看出不对,“四肢都被人打断了?” 柯一尘苦笑,点头承认。巫行云顿时眉飞色舞起来,柯一尘当初屡次殴打他,又跟战芳菲合伙欺骗他的感情。虽然最后承了柯一尘的人情,但着实也气不过。如今看她倒霉,巫行云幸灾乐祸地搓手道:“哎呀——嘿嘿嘿......这么不小心?费老弟和个姓王的呢?被人打死了?” 相比他连珠炮似得发问,关浮沉却是看着柯一尘不发一语。柯一尘瞪眼道:“我被人打成这样,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关浮沉想了半天,最后只问出四个字,“自作自受。”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四字,“费九关呢?” 三人中只有关浮沉知道自己的身份,既知道自己身份,还敢摆出这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柯一尘大为不忿,作色道:“问那么多废话做甚!我现在是什么样子你也看到了。随我去把那些狗贼杀光!” 不料关浮沉直截了当的摇头拒绝,“我只负责把你带回去。回去之后,你自己处理。” “你!” 柯一尘气得哆嗦,瞪视关浮沉良久,半晌说不出话来。 关浮沉虽是洪武人,可他出身寒门,江湖习气浓重,对自己的身份疏乏应有的敬畏。若非眼下事情紧迫,无暇从洪武搬救兵来,柯一尘真不想理会此人。 但既然找上他,现在又不好放狠话把他得罪了。她索性气咻咻地别过头,把目光转向巫行云,“巫大哥,现在我有一个大对头,他手下高手众多,咱们相识一场,你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巫行云却不接话,嘿嘿一笑,伸手一指关浮沉道:“我这不还了你人情吗?” 柯一尘顿时哑然,看看关浮沉,又望望巫行云,万没想到他俩居然没一个肯帮忙。她拉住战芳菲的手道:“芳菲妹子,那两货混蛋就罢了,咱们姐妹情深,姐姐有难,你总不会袖手旁观吧?” 战芳菲目光游移,边抽回手边嗫嚅道:“这个......我不爱跟人打架......你也知道......” 柯一尘恶狠狠地威胁道:“你可别忘了咱俩是什么关系!” 战芳菲脸上一红,想起那一夜荒唐来,窘迫道:“你别说了!我帮!我帮你还不行吗!” 柯一尘这才展颜,拉着战芳菲的手冲巫行云示威似的一瞥,“我的对头手下高手如云,此行本来危险,不过好在有芳菲仗义出手,一定可以化险为夷了。” 她知道巫行云行事惫懒,不愿自找麻烦,但战芳菲就好骗多了。只要得了战芳菲援手,巫行云就绝无可能袖手旁观。 果见巫行云飒然一笑,拍着胸脯昂然道:“娘娘...妹子你这是什么话!我有说过不帮你吗?放心!场子巫大哥替你找回来!在贺兰这片地上还没咱办不了的事!” 长空破在边上皱眉,“好大的口气。” 巫行云冲她扬眉一笑,似有意似无意地露出手上那柄环首直刀。长空破一惊,下意识退了半步,脱口道:“环首刀!武痞巫行云!” 巫行云不无得意,两个鼻孔朝天,“算你有眼光,正是巫行云本云。” 长空破眉头紧锁,目光在巫行云与柯一尘之间来回扫视,面带厌憎道:“一丘之貉!” 第一百三十六章 无限事,从头说 搞定了贺兰两人,柯一尘目光探视关浮沉。 关浮沉干脆道:“你的事,我不管。”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回去之后,也轮不上我来管。” “来不及了。”柯一尘叹了口气,收起自己那副顽皮神色,恳切道:“实话告诉你吧,王星澜死了,费九关被人抓了。我来是为了找人去救费九关。” 此话一出关浮沉等三人都愣住,没想到他们在此地一别,竟会有如此变故。连巫行云都皱眉道:“你们怎么搞得?” 柯一尘却是不说,只盯着关浮沉道:“其中干系甚大,非常危险,你们愿意帮我,我自会说给你们听。如果不愿帮忙,离开便是。” 她心知元神机率众攻打倚晴楼,西南三部联手,一句高手如云都不足以概括,必有不少天地境的高手也会出手。如果带人去协助,就要言明其中危险厉害。 原以关浮沉等人闻言后会踌躇,不料三人都是神态自若。关浮沉一脸平静,巫行云嘻嘻哈哈浑不在意,连战芳菲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柯一尘心里生出一丝气馁。有点满腔热情被人弃之如履的失败感。 不过转念一想,在场众人无一不是冠绝同侪的俊杰,心高气傲那是肯定的。天地境高手就算打不赢,恐怕也没少较量过。估计在他们心里,只要有他们出手,任何事情也都不难解决。 巫行云拽了拽关浮沉,“哎我说,你也别那么死心眼。坐下听听就是。” 两人斗了数月,每日过招喝酒,相交莫逆,不仅对彼此武功招数了如指掌,对彼此的性格也熟悉无比。听了他的话,关浮沉想了想,很干脆的席地坐下,“说吧。” 众人也都席地而坐,静听柯一尘讲述事情原委。 柯一尘见三人都愿出手,心中稍定,缓缓说道:“那天离开这里之后,王兄就带我们去了齐云山,说要寻找他爹的遗体...”她将他们如何遇到元神机和天寒有雪,王虚舟归墟境的秘密一一说了,王虚舟的师承一直是武林辛秘,鲜为人知。众人听柯一尘的讲述,不禁心动神驰,对王虚舟的神妙功法又敬又佩,恨不能亲见王虚舟当初的风采。 巫行云也同时明白了为什么王星澜会使珈蓝洞的招数,嘿然道:“原来他不是蒙归元的弟子,而是蒙归元师弟的儿子。” 战芳菲忍不住问道:“王公子已成了归墟境的高手,那他是怎么死的?” 她这么一问大家都安静了下来,目光炯炯盯着柯一尘,期待她的讲述。 在座都是年轻一代里顶尖的高手,对于武道上的认知不是柯一尘这种菜鸟可比。光听柯一尘描述,便能体会到归墟境的确是堪比天地之上的玄妙境界。王星澜一旦功成,那绝对就是天下有数的绝顶高手之一,说是能匹敌蒙归元也不为过。这样的人居然会横遭不测,着实令人好奇。 柯一尘叹了口气,“是我杀了他。” “啊?” 众人俱感讶异,柯一尘便将元神机埋伏,放翻费九关,自己出手打死王星澜,引来倚晴楼追捕报复,又如何被擒的经过说出。三人连带长空破都听得目瞪口呆,万没想到他们离开短短月余居然会有这种遭遇,其中曲折离奇,惊心动魄又让人喟然叹息。 柯一尘刚说完,忽然眼前一花,却是长空破闪身到她面前,毫不迟疑一巴掌抽了过来。 啪的一声,柯一尘半边脸高高鼓起。长空破怒斥道:“卖友求荣,该死!” 她举掌就朝柯一尘头顶拍落,要将她像击毙王星澜一样一掌毙了。 战芳菲坐在她边上,抬手格住那掌,不满道:“喂喂!你怎么说动手就动手?” “我要为王星澜报仇!” 长空破又一掌拍出,战芳菲双手上托挡住那掌,只觉手掌微微发麻,显然对方力道不小,是真动了杀心,奇道:“你俩认识?” 长空破理所当然道:“他是我外甥!” 她长期与万书生相处,自然对长幼辈分这一套算的明白。战芳菲更加迷茫,“这关系是怎么算的?难不成你是倚晴楼主妹妹?” 长空破还欲出手,忽然脖上腰间都是一凉,狂怒之中没有察觉,巫行云的环首刀已顶在自己腰上,关浮沉的短刀也架在她的脖颈。 只听关浮沉淡淡道:“先坐下,安静听完,再动手不迟。” 长空破狠狠瞪视柯一尘,默不作声的坐下。 柯一尘听了关浮沉的话嘿然一笑,方才长空破那一巴掌关浮沉与巫行云都没有阻止,显然是觉得自己该打,看他俩眼神都带着几分复杂,自己若不给出一个解释,他们恐怕都不会善罢甘休。 她捂着被打肿的脸,淡然说道:“你当我真的想杀吗?如果我为了活命,直接把王兄交给元神机就是了,何必多此一举拍那一掌?” 众人一愣,仔细想想又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元神机只说要她交出王星澜,又没说要她杀了王星澜,于是齐声问道:“你为什么要杀王星澜?” “因为元神机露出了一个破绽。他知道我们进齐云山的目的,这没什么大不了,可以用夜猿部在倚晴楼中安插了内应来解释。可他让我交出王兄,这就值得玩味了。王兄又不是什么宝贝,要他做什么?” 她说着竖起一根手指,“我怀疑他也练了玄元无量真功!他要王兄,就是想尝试能否从王兄的身上汲取王虚舟的功力!” 众人悚然,想要反驳她的想法太过天马行空,可仔细琢磨,好像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元神机一定要得到王星澜。 战芳菲怔然道:“玄元无量真功如此厉害,倚晴楼想来也是将它视为珍宝,元神机又是怎么得到的?” 柯一尘沉声道:“是柳斜斜。” “是她?”战芳菲掩口惊呼,众人回忆起柳斜斜那娇小的身影,印象中这个姑娘心眼虽小,爱记仇,可对王星澜那满腔的爱慕之情是有目共睹的,她怎会背叛王星澜? 柯一尘道:“我原也想不通元神机如何得到玄元无量真功。但后来再见到柳斜斜,我就想明白了。柳斜斜在倚晴楼长大,又一直待在王星澜身边,那些秘密对她而言都不是什么秘密。王兄对她从不设防,盗出这门功法想来是轻而易举。再者,当时费九关被元神机用放倒,我一直以为是元神机带了什么厉害毒药,后来想到柳斜斜在临别时曾经给我们一人一个香囊,问题多半就出在那香囊之上。最重要的一点——我在倚晴楼时曾和她面对面谈过一次,她也都承认了。” 众人心情复杂,巫行云沉思片刻点头道:“听说几年前柳斜斜刺杀元神机未遂,被囚在夜猿部,后来被倚晴楼救出。想必是在那时被元神机策反了。”末了他忍不住啧啧道:“元神机那个痨病鬼,对付小丫头还真是有一手。” 柯一尘又竖起第二根手指道:“这也引出了我的第二个猜测,当时我不知道那个内应是柳斜斜,但想如果元神机也练了玄元无量真功,那么就说明倚晴楼中内应身份很高,能够接触到这种机密功法。元神机安插了这么一个人,所图必然不小,光是一个未必能渡入自己体内的归墟境,还不值得这样费心。倚晴楼还有什么只得别人图谋的东西?想来想去,也就只有燕云城本身了。王星澜是倚晴楼所有的希望,只要劫走他,以此要挟,黄韵清爱子心切之下,很可能同意拿整个燕云来换王星澜的一条命。 我在仓促间想到了这一点,这才拍下那一掌,就是为了根绝元神机兵不血刃吞下燕云的图谋。王兄一死,他与倚晴楼的仇便作下,再想打倚晴楼的主意,也只有明刀明枪的干一场了。” 她说完众人皆缄默不语。当时危急关头,极短时间内想通这么多关节,不由得让人对她刮目相看。更为难得的是她一念即定,下手果决毫无犹豫。这份果敢令在此众高手也为之胆寒。 其实还有一点柯一尘没有说,她拍在王星澜顶门的那一掌包含了云式的精妙变化,本意是将王星澜打成假死,只是她疏于练功,招式不纯拿捏不稳,一掌下去又见王星澜七窍流血,对他是真死还是假死实在不敢断言,因此这一节便隐去不提了。 长空破冷笑道:“这么说来,你杀王星澜还是为了倚晴楼好?” 柯一尘坦然道:“也不尽然。我对倚晴楼没什么感情,现在更是恨之入骨。只不过当时明白元神机心心念念图谋倚晴楼,我自然不能让他轻松得逞。那一掌不说把他先前布置付诸东流,至少也乱了他不少阵脚。不然现在的倚晴楼恐怕早已被黄韵清拱手相让,尽归夜猿部的掌握之中了。” 关浮沉一直安静旁听,此刻问道:“那费九关现在人在哪儿?你要我们怎么帮你?” 巫行云和战芳菲对视一眼,也都齐刷刷望向柯一尘。听罢事情前因后果,他们知道元神机和柯一尘算得上是深仇大恨,但是黄韵清也跟柯一尘等人有杀子之仇,柯一尘这一身伤就是出自黄韵清之手,说柯一尘要找元神机报仇他们信,说她要找黄韵清报复好像也不是不可能。他们既然答应出手相助,那就得弄清要对付的人是谁。 只见柯一尘眼圈一红,“费大哥现在被关在倚晴楼,每天受黄韵清荆鞭之苦。我来找你们,自然是为了救他。” 巫行云二人了然,心想:“哦!这是要去倚晴楼抢人!” 关浮沉不悦道:“且不说洪武与倚晴楼立场如何,你亏欠倚晴楼甚多,现在还要跟她们动手吗?” 余人一听,也觉得关浮沉说得有理,杀了人家儿子,再明火执仗的打上门去抢人,这怎么看都不像人干的事。连巫行云都踌躇起来。 柯一尘摇头道:“当然不是。我就是想这么干,费大哥也不愿跟我走。阿破,你把费大哥的事跟大家说说吧。” 长空破见众人都望向自己,忽然想起自己穿了裙子,有些不自在,“这个事最近传得倒也沸沸扬扬......”当下便把费九关的情况说了,大家对费九关的性格都有了解,听了他为替柯一尘赎罪去倚晴楼自首,无不敬佩。 巫行云听罢一拍大腿,叫道:“费老弟这是豁出去了!”他瞥了一眼柯一尘,喃喃道:“他知不知道你是女的?” 关浮沉也颇为动容,转头对柯一尘认真道:“你想怎么救人。” 柯一尘道:“费大哥为了赎罪才陷在倚晴楼里,我要救他,当然是替他还了这份债。要在平时,这事难解。但是现在却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元神机不是要对倚晴楼下手吗?咱们就替倚晴楼对付元神机,解了倚晴楼的覆亡之危!” 她说完,忽见巫战两人脸色扭捏,目光也变得躲闪起来。顿时心里一沉,“巫大哥,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巫行云跟战芳菲对视一眼,咳嗽道:“这个......我得言明,我不能帮你们对付元神机。” 柯一尘愕然,“难道你跟元神机关系很好?”她握紧战芳菲的手,上下摇动,“你家跟夜猿部有交情?” 战芳菲连声道:“不是,云鹰部从来不参合八部争端。我家跟元家倒也谈不上融洽,只是,只是...” 巫行云脸色一肃,接过话头道:“我替芳菲说了吧。我们跟夜猿部不熟,看元神机也不是多么顺眼。但是吞并燕云城这件事对我贺兰有利,我们帮你对付元神机,那就是给贺兰收复燕云使绊子。这种事我们不会做,也不能做!” 他素来嬉皮笑脸,如今忽然郑重其事的说出如此义正言辞的话来,倒让柯一尘愣住。没想到他家国情怀如此厚重。 她星眸微垂,细长的睫毛轻轻抖动,脑中飞快思索。自己此行就算得不到贺兰这两人的帮助,也不能把消息提前暴露给元神机知晓。巫行云他们不愿意帮忙,那就不能让他们把事传出去。 想到此处她目光瞥向长空破与关浮沉,开始盘算他们两人合力能否除掉贺兰这一刀一剑。 “既然如此......”柯一尘沉吟着,眸光闪烁,握紧了战芳菲的手,打算一旦翻脸,自己抢先拖住战芳菲,让长空破与关浮沉二打一去收巫行云。 “不过——” 忽然巫行云话锋一转,冲柯一尘眨眼道:“两不相帮也是可以的。你爱找元神机麻烦那是你的事,我们不帮你对付元神机的人,也可以不让元神机的人伤害你们。” 他言下之意,其实还是愿意暗中相助。虽然在明面上不能帮忙,但仍然会出手保证众人安全。 柯一尘惊愕间抬起头,迎上战芳菲那一双满是笑意的大眼睛,顿感在那双纯真的眼睛注视下,自己那些卑鄙的心思更显丑陋,不禁又是羞惭又是感激,呜地一声扑在战芳菲怀里,双肩簌簌抖动。 战芳菲不知道她内心转过的念头,轻拍她后背咯咯笑道:“一尘姐姐你也不必感动成这样吧?咱们什么关系?” 关浮沉也冲巫行云颔首,关浮沉笑嘻嘻点头,以他们两人的关系,自然不用说太多。 柯一尘在战芳菲怀里自我反省了一阵,这才振奋起来,冲众人捏紧双拳道:“感谢的话我也不多说了!我们马上动身,赶回燕云城!” 第一百三十七章 长空起浮沉 香海映露华 事不宜迟,五人当即动身准备离开,战芳菲开始呼唤丫鬟备车,张罗遣散一些家丁。 柯一尘坐在树墩上,手往上一抬,长空破轻车熟路过来把她背起。 柯一尘一拍长空破肩膀,对余下两人介绍道:“长空破,来自三山。” 一听她来自三山,巫行云和关浮沉都忍不住打量起她来。三山乃天下两大武学源流之一,本该是世间武者心中的圣地,但因为几十年前三山七子作为,反倒令天下豪杰不齿。这数十年,除了一个弃徒黄韵清,三山再无门人弟子在外行走,没想到今天碰上了一个。 虽然都对她的来历感到惊讶,两人神情却是截然不同。巫行云一脸戏谑,似笑非笑,拖长了声音道:“哟——三山同仁呐,幸会。” 长空破冷冷扫了他一眼,淡淡道:“谁与你是同仁。” 关浮沉则是表情冷漠,虽没有显示出寻常洪武人对三山的鄙夷,但目光之中却也露出几分淡漠和厌恶,此时听到长空破的话,冷冷道:“嘿。” 长空破不甘示弱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 关浮沉面色如常,把头扭过一边,竟是不再理会长空破径自走了。巫行云冲她笑了笑,随关浮沉一同走了。 长空破气得发抖,柯一尘感觉到她的怒意,轻拍她道:“没事,没事。我一个洪武公主,见了你不也没说什么吗?” 长空破不忿道:“当初第一次见面,你不也是辱骂我三山来着!” 柯一尘安慰道:“骂了就骂了。你都下山这么久了,早就该知道大家看三山什么态度,有什么好生气的?” 长空破盯着关浮沉的背影,咬牙道:“那人是谁?” 柯一尘眨眼道:“洪武关浮沉。你要是气不过,等这事完了就去揍他,我绝对不拦着,打死都行!” 待战芳菲收拾停当,在院外准备了一辆马车。临别在即,战芳菲泪光莹然地握着也不知是叫小红还是叫小翠的丫鬟的手,不住的叮嘱道:“你们好好看家,我还会回来的!” 那丫鬟也是眼泪汪汪,使劲点头。柯一尘看着好笑,揶揄道:“巫行云,芳菲妹子显然是把这儿当新房啦。你作为一家之主不跟他们说点什么?” 巫行云嘿然道:“怎么?我一答应帮你忙,你连巫大哥也不叫了?” 柯一尘白眼道:“我叫你大哥,你当得起吗?不怕折了寿!你看关浮沉,跟你打了那么久够厉害吧?你问他敢叫我一声妹子吗?” 关浮沉倒也干脆,直接摇头道:“不敢。” 巫行云大奇,还想细问柯一尘来历,战芳菲已与丫鬟洒泪而别,扑入车厢之中,一众家丁挥手相送。 他素来不喜看这些磨磨蹭蹭的场面,随即一扬马鞭,高叫道:“走吧!” 当下关浮沉与巫行云两人在前赶车,柯一尘等三女则在车厢中休息,马车朝燕云城方向一路飞驰。 走了大半日,刚离开浮阳镇,忽闻天际一声鹰唳,嘹亮清越。赶车的两人都忍不住抬头望去,只见天际有一只白鹰在马车山方不住盘旋,久久不去。 关浮沉赞道:“好一只白鹰。” 巫行云笑道:“这扁毛畜生怕是饿昏了眼,居然把主意打到马车身上。” 他屈指一弹,一道气劲如飞蝗般冲霄直上,意在吓跑那白鹰。 不料白鹰并未被他的气劲唬住,仍旧在上空逡巡,长鸣不止。 车厢内忽然一阵骚乱,接着长空破撩开车帘,急喝道:“停车!” 说罢她蹿下马车,寻声在地上张望,见到那白鹰,顿时喜形于色,屈指就口,发出清亮的哨声。 众人都不明就里,停下车注视着长空破想要干嘛。只见那白鹰受到哨声指引,居然朝下掠来,最后双翅一敛落在长空破身前,咕咕地用头蹭长空破衣衫,显得甚是亲昵。 众人瞧着有趣,都围上来观看,柯一尘问道:“这鹰是你养的?” 长空破点头道:“它叫高兴。我们山里平时会用它来传递消息。” 战芳菲出自云鹰战氏,部中既以鹰为图腾,自然豢珍贵飞禽无数。她见这鹰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双目如电,顾盼之间骨劲气猛,尽显威仪,与长空破互动又似兼具灵性,实在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异兽,看得是啧啧称奇,忍不住上前想要抚摸。 不料刚探出手,白鹰高兴猛地啸唳一声,双翅抖擞,作势欲啄,吓得她急忙把手缩了回去。 柯一尘嗤笑道:“胆小鬼!你也配叫双刀四剑?” 说着也把手伸了出去。这次白高兴叫也不叫一声,锋利的鹰喙闪电般啄向她的手掌,不料柯一尘的手陡然变得如雾般氤氲起来,让人辨不清手掌去势,轻巧绕过白高兴的一啄,捉在它脖子上把它提了起来。 白高兴激烈扑腾了几下,忽然安静不动,敛翼缩在她怀中,任由她抚弄。 柯一尘得意地望向战芳菲道:“怎么样?” 战芳菲深通飞禽习性,赞叹道:“好聪明的鸟。它知道我不会伤它,吓唬我一下,我就不会对它动手动脚。但你是真敢杀了它,所以干脆不反抗了。” 白高兴在柯一尘怀中咕咕两声,似乎是在附和战芳菲的话。 柯一尘顿感无语,还想说点什么,却见长空破向见了鬼一样盯着自己,知道自己是洪武公主时,她也没露出过这种神情,不禁诧异道:“你怎么了?” 长空破脸色诡异,语气颇为严厉,“这功夫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什么武功?” 柯一尘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下意识的使出了云式中的功夫,笑着甩手道:“这功夫很了不起吗?” 当下把自己与费九关误打误撞触碰了周蛮留下的烙心精金的事简略说了。长空破听得直摇头,凝重道:“这不是过河卒周蛮的功夫,这是我三山仁舍绝学翻云覆雨手。” 柯一尘无所谓道:“那又如何?瞧你这副看到鬼的表情,你当我想学怎地?我要是知道这是你们三山的功夫,你就是跪下来求我,我也未必肯学呢!” 长空破迟疑了一下,认真道:“我只是觉得,你配不上这套功夫。” 柯一尘仰天打了个哈哈,朝关浮沉身后一躲,“哈哈,可惜我就是学了,你还能怎样?难道你还想废我武功不成?那你得先问问他答不答应!” 关浮沉无奈挡在柯一尘身前,面无表情道:“...…在我眼前,不会让你伤她。” 长空破瞪了一眼关浮沉,唾道:“助纣为虐!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关浮沉眼皮都不抬一下,淡淡道:“这就无须三山的人评价了。” 正说话间,在场五人除了柯一尘外都是神情一动,如有感应般朝同一个方向望去。柯一尘见他们如此整齐划一,也猜到事有蹊跷,低声问道:“有人来了?” 关浮沉缓缓点头,手已经按在后腰短刀之上,显然来人对己方极有威胁,才会令他如此戒备。 只听远处林中簌簌声响,接着脚步声渐渐清晰起来,众人耳边传来一阵大呼小叫:“是三妹吗?三妹在这里吗?阿破!阿破!” 长空破神情一松,也高声叫道:“二哥,我在这儿!” 只见林中钻出了一个娃娃脸的俊朗书生,喜气洋洋道:“哎呀呀,你可算逃出来了!我看见高兴落下来,就知道你肯定在附近。为兄可是担心死你了,要是在倚晴楼栽了,叫我回去怎么交代?义母光是骂都能骂死我一百多次...…” 他猛见到眼前站了这么多人,不禁错愕,狐疑地打量众人一圈之后,连连作揖道:“诸位好,在下万书生。舍妹给诸位添麻烦了。如有冒犯还望海涵,海涵。” 他一躬身,关浮沉、巫行云、战芳菲三人都不动声色地后挪半步,各自凝望着来人,目光中带着惊讶与戒备,好像这个书生极其危险,长了三只手六条腿一般。 “你二哥?” 柯一尘依稀记得当初遇见长空破时,她身边好像有那么一个书生,却也记不清形貌。她想了想,忽然忆起之前长空破说过的话,喜道:“是不是香海也在?” “诶?这儿还有人认识我?” 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怯生生地从万书生背后飘出,接着三个女子并排走了出来,两边的女子莫约三十岁,而中间的少女仅有十五岁,容姿秀丽,一脸惊讶。 待这三人出现,关浮沉等人戒备之色更浓,忍不住各自把手按在兵刃之上,只要她们稍有动作,关浮沉等人似乎就会暴起发难。 而那三个女子一见到众人,目光全都凝聚在抱着白雕的柯一尘的身上,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生怕眨一下眼柯一尘就会消失不见。 少女捂住樱桃小口,打量柯一尘半晌,忽然哇地冲入柯一尘怀中,失声痛哭道:“露华姐姐!” 巫行云、战芳菲、万书生三人不明就里,见状都是一愣,“露华?” 柯一尘嘻嘻一笑,揉着李香海的脑袋,“哭什么哭,许久不见,你也不长进些。”她望向另外两位女子,略带惶恐道:“陈姨,谢姨,你们也来啦?” 陈谢两人相视苦笑,陈踪萍舒了口气,微微责备道:“公主,你可教我们好找!” 谢为霜上前屈指在她脑门上一弹,笑道:“淘气!” 巫行云三人再次愕然:“公主?” 柯一尘捂着被弹红的脑门,嬉皮笑脸的告饶起来。陈谢两人一直照顾她,因为身份是父皇的臣子,她始终以阿姨相称。但两人年纪其实刚过三十,对她来说就是两个大姐姐,两人平时对她的玩闹也是诸多包容,如今一见倍感亲切。 巫行云看着他们其乐融融的样子,不动声色地拉着战芳菲悄悄与他们保持距离,脸上还挂着笑,“柯妹子,能不能告诉哥哥这是什么个情况?露华是谁?公主又是什么?” 他嘴上虽然轻佻,心里已暗生戒备。柯一尘是洪武人他知道,但看现在这个阵仗,显然在洪武身份特殊。眼下只有他与战芳菲两人是贺兰人士,又是贺兰双刀四剑,有些情况不得不防。 听他说话无礼,谢为霜怒目横向巫行云,接着轻咦道:“两个小家伙看起来功夫不差呀。” 柯一尘听出了巫行云的顾虑,也明白事情至此已无法隐瞒了。于是清了清嗓子,轻轻推开黏在自己身上的李香海,伸手道:“芳菲,你过来扶我。” 巫行云犹豫了一下,还是让战芳菲过去了。柯一尘在战芳菲的搀扶下一直走到巫行云身边,这才说道:“大家重新认识一下,我叫周露华,身份嘛,是洪武的公主。” 第一百三十八章 小生在劝架 听到柯一尘自报身份,巫行云与战芳菲二人只觉一阵晕眩,好久才回过神来。 巫行云余光瞟向关浮沉等诸人,见他们都是神色如常,顿时明白只有他们两人始终被埋在鼓里。他心生警兆,僵硬地笑了笑,手已悄悄落在肩头,离他背上山的环首刀只有寸余距离,“这倒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咱们就此别过吧。” 柯一尘横了他一眼,“我都把身份告诉你们了,还会轻易放你们走吗?” 战芳菲怯怯得抓着她的胳膊,可怜巴巴道:“一尘姐,你不会要杀我们灭口吧?” 柯一尘低头瞪她,“你怕什么!我人都交在你手里了,要想害你们,你就不会拿我当人质?” 巫行云与战芳菲对视了一眼,则这才确认柯一尘是真的没有歹心,巫行云又恢复了原本惫懒的神情,打量着新来的这些人,“这些是你朋友?” 他语气轻佻无礼,谢为霜顿时皱眉,不知公主从哪儿认识了这种狐朋狗友。 柯一尘一指他们两人,对陈谢等人介绍道:“这两人是巫行云、战芳菲,算是我朋友。” 双刀四剑名头极盛,在场众人都听过他们名号。李香海瞪大了眼睛打量两人,谢为霜哎呀一声,陈踪萍大感意外,“武...嗯,环首刀和穿云燕子?” 柯一尘嘿嘿笑了几声,又一指,“这个,关浮沉。” 陈谢两人更是惊讶,公主在贺兰遇到双刀四剑,虽然意外,可还在情理之中。关浮沉堂堂洪武俊杰,怎么也跑到此地了? 谢为霜斥道:“你跑来贺兰做什么!身为洪武八骏,不知珍惜性命吗!” 关浮沉指着柯一尘道:“我来带她回去。” 柯一尘笑道:“少拿我当挡箭牌。你是偷偷跑到贺兰找人比武,找我是顺便。你最近不是刚和巫行云打了几个月的架吗?” 听她这么说,连陈踪萍也皱起眉头,“胡闹!” 关浮沉不识陈谢身份,只感觉到这两人武功极高,虽然心里不以为然,却也不愿失了礼数,索性不再说话。 柯一尘有介绍了李香海。巫行云、战芳菲、关浮沉三人听这斯斯文文的姑娘竟是鬼手神枪李怀渊的妹妹,都是愕然。三人下意识都看向万书生。 这个书生看似普通,但只要有小天地境修为的人都能看出他的异常,足可算得上是年轻人中的绝顶人物。不禁期待起他的身份。 柯一尘看着万书生,迟疑道:“你...叫什么来着?” 公主询问,万书生正襟一揖,“回殿下的话,小生唤作万书生,是长空破的二哥。” 李香海在旁符合道:“书生是我的朋友。” 柯一尘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就此略过不再理会。巫行云等人却是惊讶,只盯着他,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柯一尘最后介绍陈谢两人,这一回连关浮沉也发怔,“登萍渡水,霜气横秋?” 陈谢两人年轻时就名满洪武,又是上一场山河局的幸存者,名声不可谓不大,尤其是在他们这些小辈之中流传得更广。 巫行云一听对面之人是陈踪萍,瞬间忘了万书生,他霍然向前迈了几步,手握刀柄,朗声道:“你是陈踪萍?” 他突然站出来,众人均感意外。除了战芳菲,众人都望着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陈踪萍美目略略扫了他一眼,“是我。” 巫行云瞪着她,“虎目白罗是我师伯!” 陈踪萍顿时恍然,“原来你是剑山弟子。” 她上前一步,手轻轻负在身后,“既然如此,进招吧。” 巫行云根本不说废话,手按环首刀柄,微微俯身,呼吸间已调整好出刀状态。柯一尘一怔,连声道:“嗳嗳嗳!你这个人刚才还想跑路,现在怎么又要动手?” 巫行云肃然道:“她当年一指险些戳爆了我师伯脑袋。我虽学艺不精,但今日见到正主,理当讨教一二!” 陈踪萍抬手按在自己左腰,淡淡道:“你师伯当年那一剑缠了我十年。这又该如何算?” 巫行云愣住,眼睛直勾勾盯着陈踪萍的腰部。他虽没有弃剑练刀,但所学仍是无极剑一路,依稀能感觉到陈踪萍体内盘桓着一股微弱剑气。正是他剑山秘式。据他了解,中了此剑,伤者难以将体内剑气化消祛除,发作时如万箭攒心,苦不堪言。 如果这样,师伯虽瞎了一只眼,却是四体健康,功夫也没有落下。反倒是陈踪萍十年来饱受那道剑气折磨,多半连武功都要大不如前,好像更凄惨些。 想到此处,巫行云的刀就拔不出来了。 见他僵在原地,陈踪萍转而对柯一尘道:“露华,随我们回去吧。” 柯一尘摇头道:“不行,我不能回去。” 陈踪萍一愣,没想到公主拒绝的如此干脆。谢为霜心直口快道:“你在倚晴楼闯下的祸我们已经知道了,这里不比洪武,不是咱们的地盘。快快随我们走吧!” 柯一尘又往战芳菲身上挨了挨。“倚晴楼现在自顾不暇,哪有功夫理会我?我要还黄韵清一份人情,好把费九关给救出来!” 陈踪萍微怒,自己两人千里迢迢找到她,没想到她还是这般任性,“你还嫌闯的祸不够大吗?那费九关的事我也知道,他是周老先生的弟子,忠义之后。回去之后我们自然会设法解救他,你留在这儿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柯一尘摇头道:“现在正是倚晴楼生死存亡之际。等我回去,燕云城都被踏破了,以费九关的性子,多半早就和人同归于尽啦。到时候我还救什么人,给他过头七吗?” 谢为霜听着觉得不对劲,眼睛在柯一尘身上转了转,“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对那个姓费的小子不一般呀。” 她这么一问,在场巫行云、战芳菲还有长空破都深以为然。柯一尘既然是洪武清淑公主,那就是李怀渊的未婚妻。她这种身份的人跟费九关搅在一起,难免让人产生出一些别样的联想。唯有关浮沉别过头,假装没有听到。 柯一尘坦然道:“他是我大哥,又屡次救我。我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救出来!” 陈踪萍眉头一挑,步步靠近准备把她拎回来,“休要胡闹!” 柯一尘早有准备,往战芳菲怀里一钻,顺手托住她的手掐在自己脖子上,喝道:“你们别过来!再往前一步,她就掐死我!” 战芳菲手足无措,“诶?你什么意思?” 柯一尘低声道:“赶快把我当人质啊!你们贺兰人不是都没有人性的吗!” “哦,哦...”战芳菲迷迷糊糊地把手攀上柯一尘的脖颈。 陈踪萍终究还是怒了,斥道:“荒唐!” 她闪身便抓向两人。巫行云见状,担心战芳菲有失,环首刀霍然出鞘斩向陈踪萍,“慢来!等她把我妹子放了动手。” 陈踪萍一拂手,喝道:“让开!” 巫行云只感对方出手如风,迅捷精妙,抖擞起十二分的精神,唰唰三刀劈出,将陈踪萍招式挡住。 柯一尘冲余人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动手啊!你们不想救倚晴楼和费九关了?” 关浮沉与长空破听闻此言,也无暇细想,纷纷出手。眼看陈踪萍一指点向巫行云的破绽,关浮沉短刀平削替他解围,与巫行云合力将她挡住。 长空破则是长枪一抖,攻向谢为霜。 柯一尘审视战局,冲战芳菲努嘴道:“去帮阿破。” 战芳菲懵懂道:“我不是要挟持你吗?” 柯一尘呸道:“我又不会跑,你那么入戏干什么!再说,他们打输了,你一个人抓着我有什么用?” 战芳菲一想也对,于是从袖子里翻出两柄短剑,如乳燕投林一般飞扑向谢为霜。四人俱是年轻一代中的翘楚,一味缠斗,两个天地境高手竟一时拿不下他们。 陈踪萍除了刚开始怒火中烧,慢慢也冷静了下来。她不愿伤人,出手多有保留。但见眼前洪武与贺兰的刀界新秀配合无间,招法凌厉,于是渐渐出手加重,风声赫赫,周边空气也荡出一圈圈水纹来。 却不料她这番加力,对面两个少年也是越战越勇,巫行云刀势大开大阖,关浮沉则是迅捷锋锐,合力竟将她的攻击全部挡住。不禁啧啧称奇,暗想洪武八骏,贺兰六杰着实有些门道,江山代有才人出,眼前这两个少年比较自己年轻时也强过不少。 其实他两人能挡住陈踪萍,一方面是两人确属小辈之中第一流的人物,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两人切磋了数月,对彼此招式都熟稔于心。如今携手抗敌,一人出手之后,另一人自然去弥补对方的破绽,招法配合无间。这才跟陈踪萍暂时打了个不上不下。 反观谢为霜那边,长空破与战芳菲二女虽然修为不弱,配合却难有默契,虽是联手,却也只能各自为战。谢为霜剑势如霜洒地,密不透风,转眼间两人已被罩在她的剑下只能苦苦支撑,打得极为艰难。 李香海见两拨人本来和和和气气的自我介绍,忽然就打了起来。忍不住凑近拽着柯一尘袖子道:“露华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柯一尘凝神观战,随口应道:“现在是最紧要的关头。只要我能压服陈姨她们,说不定还能借她们之力去帮倚晴楼。要是打输了,那就万事休矣。” 李香海央求道:“你们不能好好说话吗?为什么非要打架?” 柯一尘转过脸来,笑道:“我出来这么久,学到了一个道理——该动手时就不需要废话。不然你试试让他们别打了,看他们听不听你的。” 李香海见她不愿叫停,心里失望,赌气般冲万书生道:“书生!你劝劝他们呀!” 万书生一听李香海有求于己,立即应承道:“好嘞!” 他一撩长袍走到场中,观察了片刻,并起二指朝陈踪萍三人一划,什么都没有发生,可交手的三人如被无形的刀刃划过一般,毫无征兆地各自跃开。他又冲谢为霜那边一点,那边三人像被火烫到似得,纷纷退开。 这一划一点轻描淡写,居然把激战的六人分开。 柯一尘与李香海看得目瞪口呆,齐声道:“你做了什么?” 万书生一掸衣袖,笑道:“小生在劝架呀。” 罢战的六人齐齐盯着万书生,目光戒备不已。陈踪萍肃然道:“万公子,你是要帮哪边?” 她深知这个书生少年着实深不可测,放在平时自己与谢为霜还能应付。眼下双方勉强势均力敌,无论他相助哪一边,哪一边势必实力大增,不可不防。 不料万书生直言道:“我听香海姑娘的。” 众人又齐刷刷地望向李香海。李香海大窘,下意识缩到柯一尘身后。 柯一尘虽不明所以,却也看出现在万书生和李香海反而成了关键,于是将香海一搂,“香海,你不会不听我的吧?” “我...我...” 李香海习惯性想答应,可脑中浮现起自己被赶出家门,被黑龙卫擒住,遭受的这一连串颠沛流离的经历。话到嘴边,竟难以开口,只哀求道:“露华姐姐,你就跟我回去吧。” 柯一尘握住李香海的手,郑重道:“香海,我求你了!你一定要帮我。如果不救出费九关,我一生都不会安宁!只要你答应我,以后什么事我都听你的!” 李香海被她目光所摄,动摇了起来。良久之后微微叹气道:“好吧。书生,咱们帮露华姐姐。” 万书生点点头,走到长空破身边站定,冲陈谢二人微笑。 李香海又补充道:“不过救了那个谁之后,你一定要跟我回去!” 柯一尘大喜,搂住李香海,在她脸颊上一个劲的磨蹭道:“听你的!” 陈踪萍审视了一番场中局势,对谢为霜苦笑道:“看来是带不走了。” 柯一尘嘻嘻笑道:“陈姨谢姨,现在打你们也打不过了。不如帮帮露华,咱们办完事情立刻回去,好不好?” 陈踪萍无奈,自从接了保护公主的差事,清淑公主从来就没让自己省心过。不过公主殿下心高气傲,从来不会为别人付出。也不知那个费九关到底是何等样人,居然能让公主如此费心相救。 她叹道:“你说吧。想怎么做?” 第一百三十九章 我要见见他 柯一尘见陈踪萍终于松口,如释重负般长舒了口气,斜斜倚在李香海身上。 陈谢二人这才发觉她行动有异,竟似四肢都曾折断过,不禁骇然。陈踪萍一步上前,把她揽在怀中轻抚,满脸疼惜,“好了。我们先歇息歇息。” 他们落脚之处离此不远,距燕云城不足百里。一路上柯一尘把自己的所有经历都对洪武众人说了。陈谢等人包括万书生在内都只知道柯一尘是杀了黄韵清的儿子,却没想到这其中还有如此曲折的过程。都是又惊又奇,陈谢二人更是对黄韵清凌虐柯一尘的作为愤怒不已。 待到住处,陈踪萍让柯一尘躺下,亲自出手一寸寸按压她受伤的四肢。她以指法见长,气劲又醇厚温和,柯一尘只觉四肢如同泡在热水中一般,说不出的舒服。 她一路上都在苦思解决倚晴楼危机的方法,想来想去总觉人手不足。现在帮手有了,心中自然有了计较,于是道:“据我猜测,元神机很快就会动手。咱们事不宜迟,需要分头行动。” 谢为霜不以为意道:“对付区区夜猿部,何须分头行动?我就不信凭咱们现在的人手扫不平他们!” 柯一尘摇头道:“元神机不是重点。我听说黑龙卫常年有三位流主驻扎在燕云城附近三州。如果元神机一动手,仇斯年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捡便宜的机会。咱们不仅要对付元神机,更需分出人手来挡住黑龙卫。” 巫行云本来坐在一边,此刻听了柯一尘的话像屁股底下着火了一般窜起,“你们要去和黑龙卫作对?你知道镇守那三州的流主都是谁吗?” 柯一尘见巫行云反应如此强烈,愕然道:“都是谁?” 巫行云道:“公冶闻,厉幽庭,还有我师伯白罗!” 众人顿时不说话了。 虎目白罗,阎君厉幽庭,霍山狸公冶闻。这三个名字每个都是名震天下的强者,连柯一尘都曾听闻过。 她问巫行云,“这三个人谁最厉害?” 巫行云白了她一眼,“各有所长,论打当然是我师伯。不过另外两人也不是什么弱手。阎君厉幽庭近些年风头甚劲,据说以阎罗道入天地,一双肉掌可搜魂夺魄,六年前踏入天地境后连败同境七位高手,你们洪武的凌空樵子、牧云钓叟、抚松山人就是死在他的手上。霍山狸公冶闻曾在第四场山河局里担任卒子,虽然听起来不甚重要,但他师从云鹰战氏,辗转挪腾迅捷机变,轻功无双无对。凭你现在的人手,要能将这三位硬茬全部挡下,老子当场抓蛋自杀!” 他说的牧云钓叟等人都是洪武赫赫有名的天地境高手,九年前厉幽庭挑战天下,这三人先后死于他手,当时洪武举国震动,世家寒林皆出高手欲杀之而后快。但此人功夫强悍,为人又机警,回到贺兰后加入了黑龙卫,洪武的武者竟奈何他不得。而白罗更是公认的剑圣古不平以下剑山第一人,人称剑界惊鸿,实力在天地境中也属顶尖。当初能一招打伤晏空花,其实力可见一斑。 柯一尘固执道:“拖住他们势在必行,但也未必要全部挡住,挡下两人,放掉一人也未必不可。倚晴楼中有三名天地境,总能分出人手来周旋黑龙卫吧?” 她这样说也是听了巫行云的话,感觉要把黑龙卫三名流主全部挡住不太现实。于是退而其次,尽可能多得拦住他们,从而缓解倚晴楼的压力。但现在自己这边天地境高手只有陈谢两人,该怎么安排倒成了问题。 万书生沉默了一会儿,主动开口道:“我可以拖住厉幽庭。” 李香海奇道:“你?书生,你还会打架?” 万书生摇头道:“拖住一个人不一定要与他动手。我有八成把握让他不来燕云城。” 陈踪萍与谢为霜也点头,似乎有万书生出手她们很是放心,连关浮沉和巫行云都没有吭声。柯一尘见无人反对,便道:“那好,厉幽庭这一路有人对付了。芳菲,你和巫行云一起拖住白罗怎么样?你们熟人好说话,拖住他就行,不用动手。” 巫行云作色道:“我说过,收复燕云对我贺兰有益无害,我不会在此事上帮你。” 柯一尘扬眉怒道:“什么用都没有,我留你做什么?” 巫行云指指自己鼻子,又指指陈踪萍道:“用处大了!要不是我们,你现在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我和芳菲不帮你动手,只帮你救人。燕云城打起来之后,我们会进去暗中相助,保住费九关和黄韵清的性命。” 柯一尘没想到巫行云的家国情怀如此浓烈,平时毫无底线的一个人,这种时候原则性这么强。不过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他父亲就是为了贺兰战死在山河局中。想到此处,她忍不住瞥向陈踪萍,暗暗担心陈姨谢姨会不会跟巫行云的父亲也有点恩怨。 陈踪萍也回过味来,“你姓巫。白罗是你师伯,那你爹是......” 巫行云复杂地望向陈踪萍,点头道:“巫野是我爹。” 陈踪萍与谢为霜轻呼一声,都陷入沉默。柯一尘紧张的拽过战芳菲,悄声道:“他爹是怎么死的?” 战芳菲也悄声回应,“伯父是死在柳随风的剑下。” 柯一尘心里顿时发苦,担忧的望着陈踪萍。 她也清楚这个陈姨与柳随风有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以至于到了这个年纪仍未婚嫁,急得她皇兄团团乱转。眼下她真怕陈踪萍说点什么狠话,惹得双方再度决裂。 “你爹......” 陈踪萍缓缓道,“我曾见过几面。确是世上少见的奇才。论武功,恐怕他还要比你师伯高出一筹来。他心气很高。一直将柳随风认作自己的对手,始终盼望能与随风师兄堂堂正正的一决高下。那场山河局的结果你也知晓,对令尊而言,这虽不能说是得偿所望,但他死前也废去随风师兄一条手臂,想必也是酣畅淋漓。” 巫行云神色黯然,低头想了一会儿,这才涩然一笑,朝陈踪萍一揖道:“多谢阁下告知。” 柯一尘琢磨了一会儿,冲另一边的李香海咬耳道:“我听陈姨这意思,巫行云他爹能伤柳随风一条胳膊已经是死得其所了。柳随风难道是神仙不成?” 李香海若有所思道:“兄长经常与我提及柳大侠,说他这辈子最敬佩的就是他。这样的人当然厉害啦。” 柯一尘吃吃笑道:“能迷得陈姨放着太子妃不做终生不嫁。这人不是神仙也差不多了!” 正说着她忽觉两道凌厉的目光盯在自己身上。一抬头发现是陈踪萍瞪着自己。她这才醒悟在场的都是内功深厚的高手,平时隔着三五十丈远都能互相感应,自己这悄悄话在他们耳朵里恐怕像是打雷一般响亮。 她连忙噤声,干咳一声,正襟危坐道:“既然万书生有本事拦下一路,剩下的倒也宽裕了,陈姨谢姨你们一人负责一路吧。” 谢为霜摇头道:“踪萍去找白罗,我得跟着。他们两个一旦打起来,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总得有人在旁照应。” 关浮沉看了看长空破,说道:“公冶闻交给我二人抵挡也无不可。” 柯一尘思忖片刻,否决道:“你俩我还有用,不能浪费在这上面。罢了,公冶闻那一路随他去吧,就算他到了燕云城,还有天寒有雪、桂中秋那些人做帮手,也不见得不能抵挡。” 众人又重新商量了一遍,最后确定分成三路,柯一尘带着关浮沉、长空破、巫行云、战芳菲四人赶赴燕云支援,陈踪萍与谢为霜前去北峰州阻拦白罗,万书生与李香海则去北寰州阻截厉幽庭。原本柯一尘想将李香海带在身边,可又觉得自己这边反而最不安全。于是又想把香海留在这里等待。 这令香海大为不满,觉得自己反成了累赘,索性要求与万书生同行,看看这个书生有什么法子来阻挡厉幽庭。 计划安排妥当,已是深夜,众人各自就寝,当晚柯一尘与李香海、战芳菲同榻而眠,三位身份尊贵的大小姐聚首贺兰,均对这番经历感到新奇。嘻嘻哈哈之声不绝,倒也相处融洽。待得次日天明,众人便分头行动起来。 临别之际,巫行云郑重对陈踪萍道:“前辈,你是我师伯的心魔,只要露面便可拖住他的脚步,但望你莫想倚仗帮手报山河局之仇。否则我剑山定要与你讨个说法!” 说罢他环首刀霍然出鞘,朝远处空地一劈,强横刀罡分割大地,霹雳一声大响,地面裂出一道数尺宽的裂痕,延绵至远方,看得众人凛然。 巫行云泰然收刀。他的意思很明显,陈踪萍与谢为霜两个人去找白罗,如果联手的话未必不能杀掉白罗。但连同他巫行云在内,剑山还有高手,若是白罗有失,剑山定会倾巢而出,与陈踪萍为难。 陈踪萍淡然点头道:“我与他也是老相识了。叙旧而已。自然不会倚多为胜。” 巫行云躬身一礼道:“那巫行云在此谢过前辈了。” 柯一尘站在较远处,用胳膊肘拐了拐李香海,咬耳道:“嗳,你觉得这个人武功怎么样?” 李香海望着那道似乎直通天际的裂痕,心有余悸道:“好吓人。还特别凶。我再也不想碰到他了。” 柯一尘得意道:“不是我吹牛,我要认真起来这种货色根本不在话下。” 李香海狐疑道:“真的?” “当然!我曾经至少三次把他揍得死去活来!” “三次?!” 享受着李香海敬佩的目光,柯一尘倨傲地扬起下巴。在战芳菲一脸憋笑的搀扶下傲然登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马车只行了两个时辰不到,便靠近了燕云城。柯一尘命马车在城外数里之处停下,令战芳菲潜入打探。这一探之下,居然发现元神机已经打下燕云城门,现在率军围住了倚晴楼。 一行人闻言无不大惊失色,纷纷摩拳擦掌准备驰援。柯一尘却是沉吟不语。战芳菲瞧在眼里,好奇道:“一尘姐姐,倚晴楼都火烧眉毛了,你还在想什么呢?” 柯一尘嘀咕道:“有点奇怪。倚晴楼再不济也有天寒有雪和双宗护航,怎会短短一日就被人打破家门?元神机有这么大能耐,咱们也就不用去送死了。而且元神机一击得手,为何现在围而不打?黑龙卫肯定在来这儿的路上,他就这么有信心能抢在黑龙卫之前把倚晴楼给灭了?” 战芳菲回忆道:“我只见过元神机几面,觉得这个人刚愎自用,骄傲地紧。要真说他自信能抢在黑龙卫之前得手,我看倒也符合他的性子。” 柯一尘点头道:“对。这的确符合他的性格。看来倚晴楼是真的没什么战力了。元神机知道她们无法翻身,这才显得如此好整以暇。我看他更想当着黑龙卫的面铲除倚晴楼,狠狠羞辱一下仇斯年。不过这个人做事不喜张扬,现在围而不打一定不是他的主意,多半是倚晴楼用了什么法子拖住了他们。时间不会太长,估计至多明日,元神机就会总攻。” 巫行云听着两人对话,插嘴道:“那倚晴楼为何要拖延时间?现在这个局面,横竖都是死,难道就为了苟延残喘多活一日吗?” 柯一尘想了想自己接触的倚晴楼中人,断然道:“她们都不是无的放矢的人。拖延必定是有原因。要么是倚晴楼中有暗道,拖一日大家收拾细软逃跑,把空楼留给元神机......” 长空破愤然道:“倚晴楼主可是智舍梅子雨的弟子!怎会如此苟且偷生!” 柯一尘瞥了她一眼,“我看也不会,这燕云城是王虚舟留下的,黄韵清爱丈夫儿子成痴,不可能丢下丈夫遗物独自逃生。这么看来拖延的目的就是要打了。恐怕倚晴楼中的尖端战力受了些伤,拖延一天就是为了尽快恢复,好跟元神机拼个鱼死网破。” 她料想明日一战势必凶险无比。自己手上的力量很难独挑大梁,只可作为一支奇兵。当即定下主意道:“芳菲和巫行云你俩先进城,不需要露面,暗中保护费九关和黄韵清即可,若他们有危险,直接把他们带走。关浮沉、阿破,你俩去狙击元神机。” 关浮沉与长空破相视一眼,晓这个任务的艰巨。元神机不擅武艺,身边必定是高手环伺,危机四伏,但他俩都没有异议,只是平静点头。 柯一尘道:“元神机是关键人物。你俩武功高,一出手肯定会引起他的注意。有了这个变数,他一定不敢在城里多待。你俩要做的就是不停追杀他,逼他退出燕云城,挡住他的侍卫,让他退到我这里。” 两人异口同声地惊呼道:“你这里?” 柯一尘点头道:“对,我要见见他。” 看着她执着的表情,两人都面露难色,柯一尘现在连走路都费劲,见了元神机又能如何?难道还想凭着只言片语让元神机退兵不成? 看出了两人的质疑,柯一尘淡淡一笑道:“都放心,我自有方法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长空破忍不住问道:“你有什么方法?” 柯一尘仰头望天,故作神秘,笑而不答。末了才拍了拍怀里的白鹰高兴,问道:“你这个鸟能送信吧?” 长空破无奈,只能按柯一尘的吩咐让白鹰飞入城中。 一夜过去,黄韵清带领费九关与元神机会面,却不想黄韵清藏得如此之深,竟以一己之力挡住对面两个天地境高手。这虽然大出柯一尘的意料,但好在不需要关浮沉与长空破在燕云现身了。 两人遵照指示,敌住了宇文柔奴与一干百川境护卫,这才按柯一尘的计划,顺利将元神机入柯一尘的所在地。 于是才有了柯一尘与元神机先前那场谈话。 第一百四十章 你现在什么感觉? 岩石畔,聊了几句,元神机见柯一尘还在故弄玄虚,叹道:“我真不想杀你。留你活命,未来也不至寂寞。双奚,只擒下柯公子就行了。” “好嘞!” 双奚紧了紧缠在腰间伤口的布条,腾身跃起,要把柯一尘从石头上拖下来。 这时嗤地风劲响动,刚跃上半空的双奚像是被东西打中,哎哟一声,凭空折返,摔落在地。 元神机一愣,立即扫视周围,还是没看到有可疑之处。他一抬头,却对上了柯一尘那似笑非笑的眸子,心中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寒意,强笑道:“有意思。柯公子这是藏了人手,还是布下了机关?” 柯一尘笑吟吟道:“我请了一个人来见你。元公子有没有兴趣猜猜是谁?” 元神机道:“元某虽然人缘不好,不过敢与我作对的也不多。除了柯公子你,其他都不足为虑。” 柯一尘嘿了一声,眼神里带着玩味,“不见得吧。至少这位就很受元公子重视。她对你也想念的紧。是吧,晏姑娘?” “我的确很想念他。” 清冷的声音响起,树林中款款走出一个黄衣女子,静静看着元神机,如万年寒冰的脸上此刻也挂着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正是天寒有雪晏空花! 元神机虽未见过晏空花真容,但看那遗世独立的气质,哪里还有认不出的道理?他目光一凝,天寒有雪此地现身,恰好堵住自己退路,显然自己已落入毂中。 他一拍双奚后脊,双奚心领神会,暴起扑向柯一尘。晏空花飘身追上,只瞬息就来到柯一尘身边,素手点向双奚腰眼。双奚一拧身,反手迎击,两人顷刻动起手来。 元神机瞧得天寒有雪与双奚过了近二十招,心中一动。 以往遇到天寒有雪,双奚一个照面必然落败,可如今却能支撑这么久。二叔曾言天寒有雪与辛青一战后多半受了严重内伤,想来现在重伤未愈。 他像是看到了一丝脱身之机,忍不住踏前一步,打算抢先擒下柯一尘,占据主动,再跟天寒有雪谈判。 他这一动,晏空花也晓得他的意图。她脸上白气闪现,映得肌肤如同冰魄,招法骤然凌厉,周遭寒气大盛,草木凋敝,如置身于寒冬腊月。双奚受了这寒意侵蚀,动作只缓了半息,晏空花已落掌拍在她小腹。 这掌裹挟真力,一掌之下,双奚腰间被照胆划开的伤口再度迸血。她只感一股尖锐冷意透体而来,仿佛被冰锥扎穿了身体,哀鸣一声滚落在地。 可那幼小的身子甫一落地旋即弹起,抬起头,双目赤红如血,秀气的小脸扭曲疯狂,浑然不顾伤势,拳掌力道又沉猛了几分。 晏空花微微蹙眉,她也知晓南豹北人家血怒之法的厉害。眼看元神机蠢蠢欲动,她无暇再与双奚过多纠缠,当即奋起气劲,外界寒意再盛三分,并指成剑,渡心剑招施展,指尖冰晶在空中划出数道晶莹轨迹,直斩在双奚身上。 双奚顿觉数道大穴中渗入寒气,全身沸腾热血瞬间冰凉,双目的红色褪去,她连打了几个寒颤,一头栽倒在地上,不住僵硬的哆嗦,再难站起。 元神机眼睁睁看着双奚倒地,刚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暗叹机会稍纵即逝。他摇头苦笑,冲晏空花拱手,“多次交锋,始见真容,想不到天下第一杀手竟是如此清丽绝尘,不带一丝阴诡血腥,令元某心折。” 晏空花微微点头,退至柯一尘身侧,静立瞧着元神机。目光也是平静澄澈,瞧不出情绪。 元神机被那眼睛看得发毛,眼下无法力敌,他只能尽量争取时间。于是问道:“你应该受了伤,哪怕你伤得不重,也应该去帮助黄韵清。为何会出现在此?” 晏空花目光在柯一尘处一点,“我本在养伤。楼外打得不可开交之时,有飞鹰传讯,她邀我来此,我便来了。” “就凭他一句话?” “就凭她一句话。” 晏空花与柯一尘相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这两人彼此算计,相互厌恶,但也相互理解。无论她们承不承认,她们之间充满了默契,就像晏空花乔装成荷无擎时,只需要一个眼神便能点醒柯一尘一样,柯一尘也只需要传一句话,晏空花便能猜到她在想些什么。 柯一尘悠然道:“元公子,你现在什么感觉?” 元神机正苦思脱身之策,柯一尘似乎不能站立,可以忽略不计。天寒有雪承认自己有伤,虽然击败了双奚,但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想来想去,如果自己现在转身拔足狂奔,多半能有一丝生机。 但他看到地上发抖不止的双奚后,又不禁踌躇起来,左思右想,长叹一声,“一如你在齐云山。” 柯一尘道:“当日我能逃过一劫,是你狂妄自大。你觉得我会犯同样的错误吗?” 元神机干笑一声,面有颓色,十分光棍道:“我认栽了。稍后我就下令退兵,王公子的尸身也会归还。” 柯一尘笑了,“你觉得我大老远跑过来,就是为了跟你谈条件?” “不然如何?”元神机反问,“你要杀我?你杀了我便能解倚晴楼之危吗?” “不能。但能解我心中之恨。” 柯一尘转头对晏空花道:“元公子好像还不太清楚现在的状况,不如你折了他四肢,让他清醒一些如何?” 晏空花嫣然一笑,手法如电,元神机只见她身形微晃,自己双腿一阵剧痛袭来,立足不稳栽倒在地。接着双手也被拧住,咔嚓两声臂骨便被拗断。 他闷声痛呼,却听到身边一阵凄厉哀嚎。是双奚目睹他受伤,激动起来,神色几近癫狂,竟不顾寒气入体,挣扎着扑到元神机身前,尖声叫道:“你们不许伤他!” 一双纤细的胳膊死死抱住元神机,把他挡在身下。 柯一尘坐在石头上,看着这感人的一幕,脑中想起的却是自己被黄韵清打断四肢的情景,“元公子,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元神机疼得冷汗簌簌,见双奚神情激动,低声安慰道:“无妨。我不会有事的。迄今为止没什么事能难倒我。你也知道,这世上没人能杀的了我!” 纵使身处险境,他的语气依旧坚定自负。双奚血红的双眸噙满了泪珠。冲他点了点头,托住他的腰把他扶着坐起。 元神机挤出一丝笑来,直视柯一尘道:“柯公子,气可解了?” 柯一尘扫了眼他的狼狈,“你这口气还没断,我这口气怎么能出?” 元神机惨笑,侃侃道:“杀我固然解气。但这只能让夜猿部与倚晴楼仇怨更深。我父会再掀战火,甚至整个贺兰都会举兵来伐。倚晴楼绝对抵挡不住,燕云城还是免不了覆灭。我劝柯公子还是以大局为重,挟持我勒令夜猿部退兵服软,以保全燕云城不失。我可以保证,回去之后终此一生不再对燕云有所图谋。只要柯公子愿意,你所过之处,元神机退避百里,永不与公子为敌。如何?” 柯一尘面带讥诮,“我是洪武人,跟倚晴楼有什么关系?你真当我是心怀愧疚,巴巴来救黄韵清的?” 元神机一愣,目光望向晏空花,晏空花淡淡道:“我听她的。” 看两人态度暧昧,元神机忍不住心浮气躁起来,“你真要杀我?你不可能杀我!擒下我,这才能让你与黄韵清之间冰释前嫌。否则你要面对黄韵清的报复,还要承受我夜猿部的追杀。你不是蠢人,不会不知道其中的厉害。”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在乎。”柯一尘嘿然冲晏空花摆手,“跟元公子说说,我是谁。” 晏空花微微一笑,对元神机道:“她本名叫周露华。” 她声音轻忽,落在元神机耳中却如春雷炸裂。 他自然知道周露华是谁。甚至说,身为夜猿部少族长,地位尊崇的他,比其他人更能深刻意识到清淑公主这四个字能有多大力量。 只一瞬间,许多原本古怪之处均明朗起来,他怔在原地,接着全身竟簌簌发抖,脸上表情变幻,也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清淑公主?你是清淑公主?你是个女人?哈哈哈哈哈哈,我真蠢,竟没瞧出来!你果然不在乎,清淑公主怎会在乎倚晴楼的安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虽富有智计,可从未把柯一尘往女性方面去想。柳斜斜也未曾对他透露半分。 “也多亏了柳斜斜被你迷得神魂颠倒,才没把我的身份告诉你。或许她是担心你知道我是女儿身,会起别的心思。这点我真要谢谢她才是。” 柯一尘懒洋洋道:“同辈里最不能惹的两个女人你全都惹了。元公子,现在你是什么感觉?” 元神机表情忽转狠厉,不顾身体疼痛,挣开双奚的怀抱,双膝一弯,直挺挺朝柯一尘跪下,不住磕头道:“我认输了!求求你!求求你饶我一命!我求你!我求你!” 他磕得力道极大,咚咚响个不停。见他这副模样,不管双奚怔住,连晏空花都微有些失神。 柯一尘神色不变,静静看着,赞叹道:“你有一句话说的很对。我们真乃知音人。你能想到的事我全都想得到。你我都不是什么说话算话的人,什么忠心诚信,礼义廉耻,说完就会忘了。只低三下四的求饶,就想让我饶过你吗?” 元神机不答,只是求饶,端的是涕泗横流,叩头如捣蒜。不一会儿就磕得满脸鲜血,触目惊心。 柯一尘摆摆手,终于松口道:“罢了,让我不杀你也不是不行。” 元神机一喜,真如柯一尘所言,他能想到的柯一尘也能想到。但反过来说,柯一尘能想到的,他元神机也一样明了。 他非常清楚,虽然柯一尘表现得要杀自己而后快,但其实只是想要折辱自己。只要自己曲意逢迎,自甘下贱,任由她凌辱,一解心头之恨,就必能保住性命。 在这一点上,他俩是同类人。都愿意看到对手彻底服软,并以此为乐。 元神机急忙道:“请殿下吩咐!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好啊。”柯一尘眯起眼睛,对晏空花道:“给他一粒药。” 晏空花不动声色地掏出一枚鲜红的药丸,抛到元神机面前。元神机瞬也不瞬地盯着这药,不敢轻举妄动,等待柯一尘下文。 柯一尘道:“还记得当初在齐云山,你让我在费九关和王星澜之间选一个吗?” 元神机把头埋得更低,连声道:“是我该死!有眼不识泰山!” “不要紧。现在就该你选了。你跟你家小婢女只能活一个,你不是很会骗女人吗?有本事当我面骗她把药吃了。” 元神机呆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道:“你,你让我杀了双奚?” 柯一尘道:“不,我怎会如此残忍?我是说你和她只能活一人,端看元公子你怎么选了。” 元神机双目呆滞,哆嗦着手抄起药丸,慢慢坐起身,目光放在双奚身上。 双奚望着他,忽而一笑,温柔道:“给我吃吧。元神机,你得活着。” 元神机抖得更加厉害,目光也躲闪起来,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嗫嚅道:“你,你,你吃了就会死的...你还要去找你哥哥...” “不找了。”双奚嫣然道:“我找到你了,我哥也不会怪我。” 她伸臂环住元神机的腰,小脑袋贴在他胸膛之上蹭啊蹭,闭上眼睛,安静享受这最后一刻的温存。 元神机低头看了看她,呆滞的目光慢慢露出清明的神采。他双肩耸动,先是呵呵低笑,渐渐转为朗声长笑。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罢多时,他转头看向柯一尘,一扫之前的狼狈怯懦,目光清朗,重新恢复了倜傥风采。似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心里变得坦荡。 他望着柯一尘,干脆道:“你赢了。” 一扬手,把药丸吞下。 “啊!元神机!” 双奚惊呼一声,双手奋力掐住他的脖子,尖叫道:“你吐出来!吐出来!” 元神机却是冲她微笑,虽被她掐的面皮发紫,还是勉力把药丸咽下,顽皮的张了张嘴巴,示意已经没了。 双奚凄厉地哀嚎起来,随着她情绪激动,双目又变作赤红,全身血液再度沸腾起来,竟将体内寒气暂时压制,稍稍恢复了行动。 她怨毒地瞪视柯一尘,继而看向晏空花,最后凝望元神机。元神机轻轻用额头碰了碰她,笑道:“以后少吃点,血怒太伤身体,不要再用了。”说罢慢慢闭上眼睛。 双奚呆呆望着眼前人,赤目之中竟流下两行血泪,她似梦呓般痴痴道:“好。我以后不会再用了。” 话音刚落,她奋起神力,猛地窜起,一头朝柯一尘侧躺的岩石上撞去。只听喀巴一声巨响,那岩石被撞得粉碎,柯一尘从石头上滚落被晏空花接住横抱于怀中,而双奚则卧在碎石之中,头破血流,眼见是不活了。 这个变异出乎了在场所有人的意料。元神机在双奚一动之时便猜到不好,可是无力阻止,睁开眼是恰好看到双奚殒命的瞬间。整个人顿时面如死灰,他张嘴想要大叫,却始终发不出半点声响,手足并用爬到双奚跟前,哆嗦着把她抱起,嘴巴不住张合,仍旧难以开口说话。 “啊,啊啊,啊啊...双,奚,啊....…” 元神机如一条离开水的鱼,拼命从胸腔中挤出这些言语,仰天悲鸣,眼泪如泉般涌出。 柯一尘在旁见了,叹息一声,胳膊环住晏空花脖颈,又往她怀里缩了缩,“行了,元公子。随我走吧。” 元神机木然看向柯一尘,惨然道:“我死之后,请将我遗言告知元氏族人,让他们将我与双奚合葬在一处...…” 柯一尘扑哧一笑,“我什么时候说这药吃了会死?晏姑娘,你说了吗?” 晏空花也摇头,“没有。” 元神机如遭雷击,身体剧震,盯着柯一尘道:“你,你...…” “我逗你玩的。” 柯一尘眨着眼睛,一派天真无邪,“诚如元公子所言,我的确不能杀了你,我还要留你性命来救倚晴楼呀。元公子,现在你又是什么感觉?是什么感觉啊?” 元如意眸光攸然变得暗淡,怒火攻心之下他猛觉喉咙一甜,噗地吐出大股鲜血来,接着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仰面昏了过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 春归谁得见 元神机怒火攻心,吐血晕厥过去。晏空花把赖在自己怀里的柯一尘放下,“自己走。” 她一手一个,提起元神机与双奚拖行。 柯一尘微微有气,对她却无可奈何,只得蹒跚跟在她身后,看着双奚天灵崩裂的尸体,不禁发怵,“我是不是做得过火了?” 晏空花头也不回,但她知道柯一尘四肢骨骼初愈,刚能行走,因此刻意的放缓了步伐,“是过火了。” “那你为什么不阻拦一下?” 晏空花似乎颇为费解,回望一眼,奇道:“我为何要阻止?你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柯一尘星眸一翻,呸了一声,“你如此配合我,还不因为你也恨透了他。现在倒把自己撇得那么清,充什么好人!” 晏空花呵呵笑道:“我虽恨他,却没你那么多花样整治他。” 柯一尘道:“罢了,你痛快也痛快了。这事你得替我保密,不可告诉费九关。” “好。” 柯一尘没想到她答应的这么爽快,一时竟有些怀疑她是不是又有阴谋,正自用狐疑的目光打量她。晏空花攸然停步,转身看着她,语气真挚而郑重,“你肯来帮忙,我要谢谢你。” 柯一尘从未见她如此说话过,得意之余又感到几分羞赧无措,连连摆手道:“罢了罢了,你这样说话我不习惯。要不是为了费九关,我才懒得管你们死活。” 晏空花道:“无论你动机为何,你这一番确实救了倚晴楼...…”她顿了顿,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只得摇头道:“罢了,这份人情,日后我自会报还。” 柯一尘原本没存有施恩图报的念头,可如今听晏空花说话明明是向自己道谢,可语气淡然,依旧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不禁气恼,瞥了她一眼,半开玩笑道:“哦?不知道堂堂天寒有雪要怎么报达我呢?是要入我清凉宫来,给本宫当个哑巴侍女吗?” 晏空花道:“你有一个名动天下的茶小钿服侍,何须我去累赘?我自会帮在别处帮你一把,还你人情。” 柯一尘听了,奇道:“你倒是说说,你要如何帮我一把?” 晏空花莞尔,眼眸中闪过一缕调笑,“自然是替你好好照顾你那义兄咯。” 柯一尘闻言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儿,噌地炸毛道:“你...…敢!” 她忽然有点好奇,问道:“我至今想不明白。你当初究竟有什么图谋。为何要在金景颜府上做丫鬟?又为何装成哑巴来跟在我们身边?你总不能是专门与我们逗闷子吧?” 晏空花呵呵笑道:“进金府,是倚晴楼受了仇斯年之邀,派人去刺杀金景颜。因为是帝师请求,为表郑重,楼,义母才派我前往。没想到刚进陈府的第二天,我就被一个傻不愣登的小子给掳去。” 柯一尘失笑,“他运气倒好。第一次强抢民女就抢到了倚晴楼第一杀手。” 晏空花也笑了笑,回忆道:“当时我见他做事稚嫩,不似歹人。就没有出手杀他。后来听说你们要救八派联盟的掌门,便想顺水推舟给你们一点帮助。直到...…阜平城那一晚。” 她没说是哪一晚,但柯一尘也明白她所指为何。那一晚费九关血战长街,她独面帝师,对二人而言都是难以磨灭的记忆。 “那一晚我就隐在阜平城东街。亲眼看着他拦住了黑龙卫的去路。看着他重伤垂死,还是直面杀过来的千军万马。很奇怪,明明他当是只是一个初武境的小人物。我偏偏觉得他强悍无比,就好像...…” 晏空花素手轻轻按在胸前,嘴边噙着笑,呢喃道:“就好像看到我义父一样。” 柯一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听起来你好像对你义父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晏空花微微一笑,“我原本只是欣赏他的胆气过人,如此死了可惜,便以苦竹这个身份护你们一程。诱他赴齐云山是想给他一个服用凝元丹的机会。现在...…我倒更加欣赏他了。你是清淑公主,莫要忘了你与李怀渊定有婚约,哪怕回了南都,你俩也不会相见。我自会替你顾好他。这岂不是还你人情?” 柯一尘黯然起来,这段时日她全副身心都牵挂在费九关身上,每每稍念及李怀渊,总下意识的回避这个问题。如今被晏空花直言不讳得提及,她莫名地心虚起来,难以辩驳,只一拂袖,哼道:“你!真不是什么好鸟!” “彼此彼此。” 晏空花淡淡应着,接着踌躇片刻,轻声道,“或许我们能做个朋友。” 柯一尘嘿嘿冷笑,“我可不想跟你再有瓜葛。这次我放过你们,那是你们走运。下次若有机会,我肯定要你跟你那个义母生不如死。” 晏空花对她的狠话毫不在意,“我就不没那么狠心。以后我会时时留心你的消息。哪天你若遇险,我一定赶到,好好瞧瞧你最后一面。” 两人相视片刻,同时扑哧一笑,晏空花忽而松手放下元神机,柯一尘会意,近前一步伸出手去,两只玉手紧紧握在一起。 山道之间气劲纵横。 费九关与长空破双战贺兰三部二十余位百川境高手,正到了最紧要关头。 照胆已被重新拾回,久战之下,费九关渡心剑招逐渐纯熟,生涩尽去,照胆在手中圆转如意,如白虹闪耀,面对一众高手围攻也慢慢不落下风。 他久被囚禁在牢中,遇到各种情况,都只能强自忍耐,无从发泄。与双奚、金无有的两战又是半途而止,心中一口怨气憋闷。直至现在才得酣畅淋漓,挥洒一直以来的积郁,更是越战越勇,胸中战意沸反,忍不住纵声长啸,照胆挥洒地更加凌厉。 几名与他缠斗的侍卫只觉眼前闪出一片白芒,手中兵刃连片刻也无法抵挡便被那白芒斩破,恍惚间一片冰凉划颈而过,尚自愣神,头颅便滚落在地。 余人眼见同僚身首异处,无不悚然。与他并肩作战的长空破也颇感意外,上次见他时还不过是个勉强可以算得上习武之人的初武境,时隔月余,他功力浑厚已不在自己之下。 她心中不由生出一丝黯然,只觉天地广阔,自己在山里时自觉可傲视同侪,实则不过是坐井观天,沾沾自喜罢了。她心中暗下决心,此役之后当与二哥闭关修炼,不入天地境誓不罢休。 且不提长空破的想法,费九关见众人心有怯意,哈哈狂笑,朝人丛冲杀而去。当先一位手持双锏的紫袍武者见到白芒劈来,大喝一声,运转全身气劲举起双锏迎击。只听一声脆响,照胆锐不可当,把他连人带锏从中劈开。鲜血如雨般淋下,染得费九关全身殷红。 他跟身进步蹿到另一人跟前。那人忙把手中长剑舞做一团,指望把他逼退。费九关看也不看,照胆横扫,那人顿时断做两截。 稍远的侍卫目睹此景,均是惊骇不已。北地武人崇尚血勇,费九关虽然厉害,众护卫也不会有后退逃跑之念,但目睹了他手上神兵如此锋锐,饶是众护卫胆色过人,也纷纷避让开来,不愿冲上去直掠其锋。 这时元庆山仗剑厉声道:“诸位莫要怯了!此贼兵刃再利也只一人!我等可与他游斗,烦请武兄、段兄、宇文兄牵制住此贼!” 阵中被叫到名字的三人里,其中一人身材高大,留有一把美髯,闻言扶须道:“元家三郎尽管放手去攻,我等当助诸位。” 言毕三人各掏镖囊,原来都是暗器好手,各自取出自家成名的暗器打向费九关。 一时间飞刀、铁蒺藜、飞蝗石等物激射而来,费九关微一皱眉,照胆舞成一团白雾,叮当声中暗器纷纷被斩落,却也暂时阻住了他的攻势。元庆山见此法可行,眉梢露出喜色,当即把余下人手分作两拨,一拨人去围攻长空破,他则带领另一拨人牵制费九关。 柯一尘与晏空花远远走来,正瞧见费九关连杀数人,凶悍无比。晏空花不由皱眉道:“那日他在狱中与我说,以后出手当已仁慈为先,怎么才几天便忘了?” 柯一尘哼道:“狗改不了吃屎!”眼却瞬也不瞬的盯着费九关。 晏空花见状,抿嘴一笑,“此地交给你们,拖住这些人,我先带元神机进燕云。” 柯一尘知道她这是留下时间让自己与费九关独处,心中一荡,嘴上却倔强道:“你在这儿坐会儿,等黄韵清被人打死也好。” 晏空花不置可否,提着元神机与双奚飘然离去。柯一尘等她走了,这才引颈招呼道:“喂!姓费的!” 费九关正战得酣畅,猛听到有人叫自己,照胆一转,人便闪到跟前,举刀便要劈下。 待看清刀下之人面容,他大惊失色,连忙回转力道,堪堪把照胆停在柯一尘面目寸许之处,喘息道:“一,一....…” 他收力太急,一时受了些内伤,又兼情绪激荡,竟说不出话来。 元庆山见有机可乘,大喝一声,四五道剑光齐奔费九关后心而去,远处长髯老者等三人也是一甩手,十多枚枚暗器破空射去。 长空破娇吒一声,长枪纵横如同一尾黑龙般荡开围攻的侍卫,冲到费九关身后,气劲一扬,瞬间抖刺出数十枪,把偷袭尽数挡下。斥道:“战阵之中,莫要分心!” 柯一尘与费九关对视良久,听到长空破的斥责,一撇嘴,“阿破,这里就交给你了。我要去边上休息一下。” 说罢自顾自的蹒跚走开,费九关望着柯一尘,似失了神一般,想也不想便跟了上去。长空破不忿道:“你!你们...…” 她虽怒,却又无可奈何,长枪抖动,展开一片罡劲,与众护卫纠缠在一起。 第一百四十二章 小梅摇落不禁风 费九关跟在柯一尘身后走了片刻,打斗声与长空破愤怒的呼喝声渐小,好像世界忽然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见柯一尘行步蹒跚,忍不住抬手去扶,却一把甩开,“你是谁!老跟着我作甚!” 费九关讷讷缩回手,他身陷倚晴楼多日,他心中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自己这个“义弟”,如今乍见好友,欣喜之余又带着几分难以言明的紧张。 柯一尘走了两步,见义兄傻不愣登的僵在原地,气恼道:“你又愣着干嘛?” 费九关恍然惊醒,快步跟上,“关兄、巫兄都是你找来的?” 柯一尘别过脸去不看他,没好气道:“是不是我找来的,关你什么事!大丈夫说一是一,你我早就恩断义绝了!我高兴与狐朋狗友一同闲逛,你管得着吗!” 费九关哪儿还不明白,看她风尘仆仆,也不知途中吃了多少苦,忍不住拉住她手,感动道:“一尘...” 柯一尘美眸一翻,冷冷道:“叫得那么亲切干什么!你我又不熟!直呼其名不觉得无礼吗!你你你…...” 她发觉自己手被捉住,只觉全身燥热,轻轻挣了几下,却没将手抽回。 费九关被她一通斥责,面带讪讪,连声道:“我知道,我知道…...当初是我做得过火了。” 柯一尘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瞪着他,赌气道:“还有呢?” 费九关挠头道:“我当时气极,没能认真考虑你的用意。” 柯一尘不依不饶道:“还有呢?” “我...”费九关语滞,“我真该跟你好好商量才是。” 柯一尘嘴角沁出一丝笑意,急忙把脸绷住,“还有呢?” “呃...…我就是个傻蛋?” “对!你就是个大傻蛋!还让我为你操碎了心!”柯一尘笑语盈盈,眼波柔媚,莹润如秋水,语气虽是嗔怪,却看不到一丝怒意。 她再也站定不住,拉着费九关坐下,细细问起她们分别后的经历。费九关也不隐瞒,将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连晏空花传他渡心剑招,黄韵清助他恢复功体的事也没有落下。 柯一尘至今方知当时在齐云山决裂时,费九关已成废人,忍不住捂嘴轻呼。待听到费九关救了黄韵清性命,她激动道:“你居然拼命去救那个贱妇?那可是折磨你我的仇人!” 费九关道:“那也是王兄的母亲。” 柯一尘冷笑道:“那又如何?她折磨我,我恨不得一刀一刀剜下她的肉来喂狗!” 费九关皱眉道:“你我现在不都是好好的,男子汉大丈夫,那么记仇干嘛!况且本来就是我们过失在先,哪有再秋后算账的道理?” 柯一尘把眼一捂,夸张道:“啊——费大侠您真是侠肝义胆!宽宏大量!您别往我这儿看!我被费大侠耀眼的光辉闪得睁不开眼了!” 费九关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苦笑道:“黄夫人非是你想的那种人。这次你肯来相救,她定不会再与你为难。以后你也莫要去招惹她,少再胡说八道。” 要是换一个人与柯一尘这般说话,她早已跳脚翻脸。可偏偏这话费九关说出来,柯一尘便觉得他处处在为自己着想。于是嘿嘿一笑,摇着费九关的手道:“我知道大哥你对我好,给倚晴楼卖命是帮我还债。此事我心里记着。大哥,咱们不恩断义绝了好不好?” 她这话说得娇憨,费九关呵呵笑道:“你我兄弟几度同生共死,这份情谊岂会轻易断绝?义弟,为兄看到你无恙当真欢喜。你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柯一尘抿嘴微笑,见到费九关,她精神放松下来,觉得手足都变得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力气。索性往他身边靠了靠,徐徐将自己的遭遇连同自己的排布都说了一遍。只是把自己的身份隐去,将陈谢两人说成是她家长辈的故交。 她被倚晴楼捉住又逃狱的事费九关早有耳闻,此刻也不插嘴,细细将经过听了,这才恍然醒悟道:“原来那黄衫姑娘是三山门下,怪不得如此了得。嘿!同辈里还有这等人物,三山倒是不得了。” 柯一尘听他称赞长空破,微觉不快,“你少想着与人套近乎,阿破与黄韵清可是姐俩,你我都是她的仇家。小心等打完了夜猿部,她调转枪头就对付你!” 费九关摇头道:“她若是要讨教,我自然奉陪。”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站起身道:“不好,咱们该走了!” 柯一尘懒懒不想动弹,抱怨道:“你急什么?” 费九关道:“见到你什么都忘了。长空姑娘孤身对付贺兰那一众高手,恐怕会有危险,咱们得快些回去帮忙。” 柯一尘一撇嘴,“你坐下多陪我说说话,阿破再坚持一两个时辰也无妨。” 费九关抬臂轻敲她脑袋,笑道:“长空姑娘好歹也是为了帮你。你对人姑娘家如此呼来喝去的?咱们快走,我扶你去?” 柯一尘本想反驳,听到他最后一句关心的话语,顿时生不起半点气来,居然乖巧的应了一声,扶着他的胳膊站起,撒娇道:“走不了啦。你背我。” 费九关哈哈一笑,不以为忤,抄手把她背在身后,迈步急急朝长空**赶去。 回转至场中,就见长空破正苦苦支撑,身上也挂了彩,一条大枪舞得飞快。此女果真勇悍,以寡敌众下又毙了数人,此刻剩下的护卫们在元庆山的指挥下将她团团围住。双方虽然僵持不下,但时间一久长空破势必难以幸免。 他正欲上前相助,柯一尘却抬手拦住他道:“何必上去硬拼?瞧我的。”她清了清嗓子,大声呵斥道:“都给我住手!” 听到有人叫停,贺兰众武士本不欲理睬,但见到费九关虎视眈眈站在场外,都是心中凛然,纷纷停手。 长空破一杵长枪,闪到费九关身侧站定。气咻咻地瞪着二人,似是在责怪他们突然离开。 柯一尘丝毫不关心她的情绪,见众人住手了,问道:“你们主事的是谁?” 元庆山自护卫中走出,。量柯一尘一番,拱手道:“在下元庆山。尊驾有何指教?” 柯一尘见他姓元,容貌依稀与元神机有几分相似,问道:“你也是夜猿部中人?元神机是你何人?” 元庆山道:“乃我族弟,不知他人现在何处?” 他是夜猿元氏的旁系出身,虽是夜猿部后辈中的翘楚,但因出身低微,始终不得族人重视。还是得了元神机的赏识,才领到一份随身护卫的差事,使族人不敢小觊。他也知自己现在的地位全靠元神机提携,故对元神机的生死安危极为挂心。 柯一尘道:“元神机已被倚晴楼天寒有雪擒回燕云城。此战胜负已分,就此罢手吧。” 元庆山听到此言不禁大吃一惊。他也非是蠢人,知道元神机若真被擒,倚晴楼以此胁迫,三族势必要退出燕云城。但他作为少族长的护卫,少族长被擒他难辞其咎,若是就这么回去,恐难向族中交待。 柯一尘看出了他的犹豫,说道:“我们皆是马前卒,就算在此拼个同归于尽也对大局无补。何妨留下有用之身,以图后事?” 元庆山心中一动,觉得在理。他今年不过二十,亦有希望成就天地境,自然不愿在此殒命。于是沉吟道:“口说无凭,叫我如何信你。” 柯一尘微微一笑,抬手举起一块玉佩。这是晏空花从元神机身上搜出交给自己的。元庆山一眼便认出这是元神机随身之物,叹道:“少主果然被擒。既然如此,我等便一同回转燕云,听双方主事安排吧。” 柯一尘颔首道:“甚好。” 元庆山十分干脆的带人退到一边,静静等候关浮沉与宇文柔奴分出胜负。 费九关见敌人退去,这才冲长空破拱手道:“此役多谢长空姑娘出手相助。” 长空破生硬道:“我不是助你。” 柯一尘不满道:“阿破,跟我家大哥说话,就不能客气些吗?” 长空破眉头一挑,正欲发作,不料费九关先行皱眉道:“一尘,你说得什么话。长空姑娘一路助你,你就不能跟她说话客气些吗?还不快快向她道谢!” 长空破心中暗笑费九关无知者无畏,这清淑公主是何等样人她深有体会,从她嘴里又岂能蹦出一个谢字? 接下来的情况却令她大跌眼镜,只见柯一尘闻言琼鼻微皱,趴在费九关背上磨蹭了一阵,探出头来哼哼道:“阿破,多谢你啦!” 长空破嘴巴微张,怔了半晌才讷讷道:“不,不客气...…” 费九关哈哈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兄弟!长空姑娘,咱们去看看关大哥战况如何?” 长空破首次见到有人能将柯一尘降服,直如见了鬼一般,兀自发愣,被他一叫这才回过神来,结巴道:“呃,好,好。”边答应,边跟在两人身后来回打量。 柯一尘得了赞许,心里一甜,霎时柔情似水,全身软绵。她嘴角带笑,柔柔伏在费九关的背上。费九关猛觉背后一团柔软,奇道:“义弟,你做什么?” 柯一尘陡然醒悟过来,一个激灵攸然弹起,支吾道:“没,没什么!” 她回头狠狠瞪了一眼长空破,那意思不言自明。长空破背脊一凉,立即转过头去,假装没看到刚才那一幕。 正此时,不远处忽传出铁器啸响声,声如鹤戾九霄,伴着滚滚罡气气扑面,让人心中凛然。费九关与长空破都是一肃,脚步加快了几分,柯一尘奇道:“这是什么动静?” 费九关沉声道:“是关大哥要动真格的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心悬一刀破乾坤 费九关来到近前,只见关浮沉、宇文柔奴两相对峙,而元庆山三部子弟等一众护卫则从远处缓缓逼近。 他们看见费九关与长空破到来,心中微微一叹,扬声道:“宇文大小姐,且暂收手吧。少主已被她倚晴楼擒住,我等需速去两位长老处听候调遣。” 宇文柔奴秀眉倒竖,森然道:“神机哥哥被抓了,那就抓人来换他!你等还站在这儿做什么,此间诸人一个也莫要放跑了!” 元庆山不敢违抗她的命令,与同僚们相视一眼,只得重新抽出兵刃,转向费九关等人。 费九关略略思量,说道:“慢来,等场上分出胜负再做较量吧。” 元庆山眼前一亮,他自知无法把眼前三人擒下,再和他们对上只是枉送性命。若是宇文柔奴能胜,得她相助便有可能把这些人全部留下;若是柔奴落败,观费九关的意思也不打算将他们杀尽。当下顺水推舟道:“甚好。” 众人再度瞧向场中凝立的两人,关浮沉短刀平举,左掌抵在刀背处,双目凝视宇文柔奴。他巍然不动,身边却泛出一阵阵气浪,刀罡如同洪波翻涌,一浪接着一浪,一浪强过一浪。 宇文柔奴也不着急去攻,紧握山蛰剑,同样在调动自身气劲,显然是想与对手硬拼一记。 柯一尘对武学不甚精通,只觉得关浮沉身上散出的气浪越来越强,拍在脸上如刀刮一般生疼。她见费九关和长空破表情越来越凝重,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费九关沉声道:“关大哥这一招甚是了得。眼下凝而不发,显然是在积蓄力量,准备在刀罡攀升至顶峰时斩出。他只稍微泄露出这些许刀罡便有如斯气势,难以想象这一刀真正斩下是何等威能。” 长空破点头赞同,心里揣测如果换自己面对这一刀,该用何种方法应对。一连想了许多方法,却都不尽如意,她隐约感觉到关浮沉身上有一股锐意牢牢锁定了宇文柔奴,无论对方如何腾挪,那一刀终会斩中目标。因此她深知不是宇文柔奴不想躲,而是根本躲无可躲,只有正面对抗,以力压服刀罡这一条路可走。忍不住道:“此招是何名目。” 旁边忽有一个清脆声音答道:“这是关浮沉压箱底的绝招,名唤心悬一刀,可锁定对手气机,很是厉害。” 声音乍响,吓了众人一跳,定睛观瞧,战芳菲不知何时来到近前,俏生生地站在那儿。柯一尘唾道:“你要死啊!一声不吭地站人身后做什么!” 战芳菲咯咯一笑,眸中闪出一丝狡黠,“我一直在附近看着。见你们到了我就出来咯。” 费九关奇道:“你不是跟巫兄离开了吗?” 战芳菲盯着场中,“我虽然对那只母熊没什么好感,可同为八部,我也不能丢下她不管。万一两人玩命,总有人出面化解才行。” 柯一尘却颇为玩味的瞧了她一眼,说道:“蠢丫头,人家未必领你的情。你既然藏在附近,那就不该出来。” 战芳菲不解道:“为什么?” 柯一尘不答话,只拿眼光去瞟对面元庆山等人。果然贺兰三族子弟中不少人都见过战芳菲,一见她到来,神色先是一喜,但看到她竟与敌人交往甚密,脸色不禁难看起来。战芳菲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满不在乎道:“云鹰部从来不与西北三部走得太近,他们就算告我状,父亲最多关我几天禁闭。不碍事的。” 费九关请教道:“这一刀如何能锁定对手?其中有什么门道不成?” 战芳菲侃侃而谈道:“关浮沉所修乃是极致的斩杀之术,讲求人刀一心。这一招是以刀心驱动,认准对手之后自然会有刀罡附着其身,刀势受到刀罡牵引,自然能够斩中对手。被锁定的人很难避过,不想被杀,就只能以自身气劲硬扛下这一刀。巫大哥曾对我说过,能把刀练到这种程度,关浮沉若是修成天地境,必能沟通天地间最纯粹的刀罡斩杀敌人。” 长空破奇道:“你一个贺兰人,怎么对关浮沉的招法如此了解?” 战芳菲面有得色,佯作惊诧道:“他可是和巫大哥打了好几个月!我就坐在旁边观瞧。熟得很!这一招心悬一刀,我也见他使过两三回。巫大哥也只成功躲过一次。” 说到此处她愤愤不平,“那一次他一刀劈空,却把咱们住的那整间院子劈成了两半。后来我可是花了大价钱才叫人重新修好。” 长空破与费九关一听巫行云居然有本事避开这一刀,都是愕然。心中对巫行云的评价不禁上升了几分,目光投向宇文柔奴。贺兰双刀四剑各有神通,既然巫行云能避过,不知她有无本事化解。 柯一尘也在端详宇文柔奴,心里却想着别的事,“这就是宇文柔奴?除了比我白一些,其它地方却不出彩。都说她与战芳菲为贺兰美人,我看也不过尔尔。” 她忍不住又瞧向战芳菲,此女虽钟灵毓秀,但比自己仍是逊色,不禁嘴角上翘,平添了几分得意,心里加重道:“不过尔尔!” 战芳菲似有感应,皱起眉来回望道:“你在想什么?” 柯一尘把笑意一敛,扭过脸道:“没什么。” 就在这时,关浮沉霍然动了。冲天刀罡骤然受他牵引,霎时化作滚滚洪流斩向宇文柔奴。他隐身刀罡之中,刀罡虽是无形无质,但一瞬间围观众人竟看不到关浮沉的身影,只感到一股庞然锐气将他吞没,裹挟着斩开一切的气势直扑柔奴而去。 宇文柔奴也是清啸一声,她虽看不到关浮沉,但能够感到刀罡之中有一点犀利始终锁定自己。于是后退两步,猛然一发力,竟是把山蛰剑狠狠朝那犀利处掷出。 “掷阳破雪!” 战芳菲一口道出这招来历,为众人解释,“这是雪熊部代代相传的战法。鼓动全身气劲一掷乾坤,此招使出,自身不会保留一丝余力,若无法破敌,那就只好束手待毙。” 长空破皱眉道:“这等行为太过粗糙彪悍。难以说是上乘武学。” 费九关却道:“不然。既然创出这招,想必别有奥妙。雪熊部历经百余年不倒,纵然族风彪悍,又岂会没有族中才俊完善自家武学?此招既然能当得起雪熊部绝技,一定有其理由。” 战芳菲赞许地瞧了费九关一眼,说道:“正是。这一招专门用来正面破敌。宇文家独门心法元阳九炼乃是刚猛至极的内功。练到深处,举手投足便有万钧雄力。常人本就难当,掷阳破雪更能增强元阳九炼五成的威力。以柔奴的功力使出来,百川境大圆满的高手恐怕也会被击杀当场。” 费九关悠悠点头道:“此招倾力一击,有进无退,甚合我心。” 在场贺兰三部之人都认出宇文柔奴此招来历,无不肃然,知道两人已到了最后决战关头,均是紧张观瞧结果如何。 山蛰剑嗡嗡旋转,搅得周遭气流不住打旋,最后与那刀罡洪流相撞。 轰地一声大响,好像地面都在颤抖。紧接着是一阵刺耳之极的金属切割声。两股气流爆开,向四面八方席卷。场外百川境高手无不运起气劲抵挡,以免立足不稳。 在这肆虐的气浪之中,关浮沉如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砰地砸在一棵树上,竟把那树撞断。 他落下后跪在地上,默然运气半晌,这才吐出大口朱红。吐血之后虽面如金纸,却也挣扎着立了起来,目光炯炯盯着前方。 这时有人叫道:“他的刀!” 众人这才惊觉,关浮沉手中只握了一个光秃秃的刀柄,正徐徐冒着青烟,原本那一尺来长的刀身却是不翼而飞。 而那山蛰剑插在场中,巍然如同巨岩,宽大的剑身上赫然留下一道长长的刀印。竟是之前两厢碰撞,短刀斩在山蛰上生生把刀身磨尽了! 众人均是倒吸了一口冷气,若不是宽大厚重的山蛰剑,还有哪个兵刃能受得了如此磨损?但仔细看去,那剑上的刀印甚是浅薄,只需稍作修补便可复原。贺兰武人心中一定,山蛰不愧是雪熊部至宝。看来关浮沉终究没能破去,他身受重伤,又失了兵刃,这一战当算是输了。有不少雪熊部的族人已忍不住欢呼起来。 费九关叹道:“关大哥那柄短刀我是见过的,乃是寻常铸铁打造,能做到这等地步已是不易。山蛰剑这等神物,即便换做照胆去与它硬碰,结果也殊难预料。” 长空破也道:“宇文柔奴没了战力,关浮沉也重伤,此战可做平手论。” 关浮沉对周遭反应恍若未闻。目光只盯着宇文柔奴,他慢慢撩起斗篷,霎时欢呼声戛然而止。 只见他斗篷之下,尚有三柄一模一样的短刀插在鞘中。他随手拔出一柄,淡淡道:“刀器易损。我常备数把在身,你当如何?” 宇文柔奴乾坤一掷之后,丹田气海骤然一空,现在几乎连站立都觉得费力。她见关浮沉未死,心里也是惊骇。 战芳菲终究不是雪熊族人,所知还是太少。掷阳破雪能增强五成威力不假,她手中这柄山蛰剑乃是专门为雪熊部功法量身打造,配合使出,足能激增一倍威能。以她的手段,一经施展几可媲美天地境强者。想不到关浮沉竟能接下,再看到他取出短刀时,宇文柔奴顿觉心灰意冷,颤声道:“准备充足,算不得取巧。是我输了,君且来吧。” 她盘膝而坐,竟是引颈就戮,任凭关浮沉处置。 关浮沉不是怜香惜玉之人。当即提刀上前。围观的雪熊部族人见状,呐喊着便冲了上去。元庆山见其真要杀宇文柔奴,也坐不住了,一挥手便带其余两部跟上。费九关与长空破担心刀无痕有失,当即跃出拦住众人。 正当混战一触即发之时,战芳菲陡然自众人身后飞窜而出,咯咯笑道:“关浮沉!这只母熊让给我如何?” 关浮沉淡淡道:“你能抢下,便交你处置。” 战芳菲道:“说好啦!” 说话间关浮沉刀光如电,毫不留情,斩向战芳菲脖颈。战芳菲飞扑之势不减,居然在空中陡然改变轨迹,一个筋斗绕过刀势,落地后足尖一点,整个人斜刺里飘去,又躲过了关浮沉斩下的一刀。这一起一落便到了宇文柔奴近前,抄手揽住她的腰,顺势把她扛在肩上,笑嘻嘻道:“宇文母熊,你平时凶得紧,想不到也有今天吧?” 宇文柔奴认出来人,秀美的面容陡然转厉,尖声道:“输了就是输了,何须你战氏来救!放手!” 战芳菲在她臀上一拍,咯咯笑道:“那不成,我把你从关浮沉手里抢来,你就得听我处置!走吧!” 她冲费九关等人点头致意,拔足便走,当真如燕子穿林一般,有几名雪熊的年轻子弟发足便追,可战芳菲身法太快,转眼便将那几人甩远,场中惟留那山蛰巨剑尚自插在地上。 柯一尘瞧了一眼山蛰,朝长空破一努嘴道:“拿走,这也算咱们的人质。到时候让雪熊部来赎。” 第一百四十四章 剑气穿霄开天河 北峰州官道,方圆数里山崩地裂,一面大湖浮悬于天际,湖中洪涛翻滚,哗哗水声传开数里。湖面上一道弥天极地的剑光如白日般耀目,剑光洒下,不断消杀卷起的波涛。但波涛似无穷无尽,前赴后继欲把那高悬的剑光卷入湖底。 这是白罗与陈踪萍全力勾连天地后形成的虚影异象,为防止被气劲双方异象侵袭,谢为霜与黑龙卫三侯十五卫百余人马已退至五里外,遥看战局,均是面色凝重。 远处那剑光大湖之下,一黑一白两道人影高高跃起,在空中交击后又分自落下,只传来霹雳般的爆响,足下大地再度摇晃,地上裂痕又向前蔓延寸许。 双方自交手至今,已过去一个多时辰。谢为霜望着陈踪萍,眼中充满担忧。自从山河局负伤之后,为了压制剑伤,陈踪萍极少全力出手。即使不顾伤势动用全力,也至多使用两三息的时间,而且那般全力施为后,立即就会受到剑伤反噬,让她痛不欲生,上一次夜闯倚晴楼便是如此。 她腰上那蛰伏的剑气,乃是白罗的一道本源剑意,充满了要斩杀陈踪萍的执念,纵然是洪武岳宗师亲自诊断也难以治愈。 如今陈踪萍不管不顾,已经全力鏖战一个多时辰,想来剑伤早已发作,她又如何能撑得下去? 谢为霜忍不住握紧手边银剑,只要见到陈踪萍气势稍弱,她会立即冲上去挡住白罗。无论如何也不能见她死在白罗剑下。 双方落定,陈踪萍单手负在身后,交手时激荡起的劲风吹得她裙裾猎猎有声,整个人似要乘风而去的仙子,她望着白罗,脸上再无原本温婉柔和的表情,反而眼露精芒,满是飞扬快意地神采。 剑伤早已复发,每一动便是痛入骨髓,但那又如何?令她这十年来生不如死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她还顾得上什么疼痛? 她陈踪萍本就不是什么温婉淑女,她自幼父母双亡,漂泊江湖,幸得异人传授天禽手,十四岁便崭露头角,成为名噪一时的武林新秀,十六岁以头名进入国韵学宫,得以跟随在一代宗师岳松岩身边时时受其点拨。二十岁成就天地境,而后更是入山河局拼杀。这一路走来遭遇的斗争危险不知几多,倘若没有勇武刚强的豪气,又岂能上得了山河局? 白罗也察觉到陈踪萍高昂的战意,独目闪烁,哈哈笑道:“好!你很好!我白罗闯荡江湖二十载,除你之外再没遇到过让我如此痛快的女人!” 陈踪萍扬眉道:“你也让踪萍念念不忘,寝食难安!” 白罗闻言狂笑不已,笑声中,倏然出剑,霎时剑气充盈天地,遮蔽天光日月,茫茫荡荡,似乎不论何物挡在他面前,都会被绞杀殆尽。 陈踪萍起指一点,悬天大湖竟自翻转过来,波涛倾泻而下,垂布天际,涤荡剑气。 白罗虎目微凝,他对此招可谓印象深刻,山河局中陈踪萍正是凭了这一手澄湖泄地以指力化滔滔湖水,守得密不透风,消磨去他百余道剑气。他心知不能以量取胜,当即腾身而起,千万剑气瞬间凝合成一剑,带着切割天地之势撞入波涛之中。 水浪轰然炸裂,水帘从中间分开,伴着恣意的狂笑,白罗已然跃到陈踪萍近前。他双手一握,耀目剑虹在他掌中凝练起来,拦腰便冲陈踪萍腰间斩去。 “虎奔林!” 远处观战的黑龙卫们也认出自家流主这一招,不禁大呼起来。三位侯长也紧张的握住拳头,情不自禁地朝前跨了几步。 陈踪萍面色平静,丝毫不显慌乱。十年前白罗能破开自己这招,十年后自然也能破开。她一抬手,五指拢成鹤形,毫不理会即将斩中自己的剑虹,伸手便去点白罗的面门。 数里之外的谢为霜耳朵微动,依稀听到九天之上传来一阵鹤戾,顿时色变。 澄湖泄地接鹤点水,这不是跟十年前一模一样吗! 眼看又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就在谢为霜几乎忍不住要跃入战圈之时,对战两人忽然各自起了变化。 白罗拦腰的一剑陡然上翻,直直去削陈踪萍左腋。陈踪萍仿若有心灵感应般,鹤点水也随之下移,狠狠啄在剑身之上。 当的一声响,陈踪萍点在剑身的手指留下几滴血珠,但好在没有直掠剑锋,凭借气劲护体手指没有被削断。而那势不可挡的剑势被她鹤手一啄,也失了锋锐,剑光散乱。与此同时,陈踪萍微舒左臂,直点白罗太阳穴。白罗也似早有准备,另一只手呈剑指早早挡在太阳穴上,如同事先演练好的一般,与她对在一处。 两人此刻距离不过寸余,三目相对,呼吸可闻,忽然都露出一抹笑意。 虎奔林,鹤点水。十年来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回想当年的战斗,无时无刻不再思考如何破解这必杀的一招。如今再度交手,两人惊讶发现,原来对方不仅破去了自己这一招,连彼此要如何破解、如何反攻都想得一清二楚。 陈踪萍倏尔清啸起来,三指拈住白罗剑锋向外一甩。白罗竟拿捏不住,霎时长剑脱手。趁此空档,她拧腰探手,天禽手顿时笼罩白罗上半身七处大穴。 “好!” 白罗大喝一声,二指之间剑芒浮现,以指代剑对着陈踪萍就是一斩,凌厉剑气竟丝毫不弱于真剑,霎时破去她那密不透风的指法。接着白罗二指横削,沉腰出指,竟又是一记虎奔林! 以指代剑的功夫其实寻常,哪怕百川境修为的武者,气劲外放都能做到。可到了天地境之后才能体悟到,剑就是剑,器物能够承载的剑意远非人力可以取代。而如今白罗弃剑徒手,却是到了人剑合一,不分彼此的地步。其中境界又高了一层,现在他使出剑指的威力,便与他持剑也无二致。 陈踪萍心生警兆,她也看出白罗这一手的威力,明白自己决然无法抵挡,心中微微一叹,竟浑不顾将被腰斩当场结果,拇指一翘便按向白罗仅存的右目。白罗圆睁独目,眸中满是激昂的热火,如同没察觉对方慢慢靠近的手指般,专注的朝她腰间斩去。又是一次同归于尽! 远处谢为霜见状再也忍不住,仗剑飞扑上前,身形之快连一直警惕的黑龙卫都来不及阻拦。 眼看着陈踪萍的拇指堪堪将要触到白罗眼球之时,忽地听她轻哼一声,整个人软软瘫倒。悬于天际的那大湖虚影也随之崩塌消散。终究还是慢了一拍,白罗的剑指率先斩中了她的腰间。 白罗哈哈一笑,看了一眼倒地不起的陈踪萍,猛地转身,双掌合十高举过顶,霍然劈下,恰恰斩向急冲来的谢为霜。谢为霜情急之下失了戒备,猛见那凌厉无俦的剑气斩来,不得不举剑格挡。 空中一声金铁交击的磬响,谢为霜倒飞而出,落地后余势不停,一连退了数步这才站稳,面露骇然之色。 方才交手,她发现白罗那一剑凶悍无匹,功行竟比自己要深厚许多。要知道他刚与陈踪萍一番激战,气劲消耗颇剧之下竟仍有这般威势。此人实力着实深不可测。 更令她意外的是,她见陈踪萍呼吸均匀,显然只是被封了气窍,并未像预想中那般受了重创,当即明白是白罗手下留情。刚刚那样凶猛的剑势竟能收发自如,其御气功夫实已到了圆转如意的境界,这等危急情形下谢为霜仍是生出一丝钦佩。 她一咬牙还欲再次冲上,却见左右几道身影闪出,却是三位侯长反应过来,率众将她挡住。 白罗缓缓收回目光,转回身凝望陈踪萍的脸庞,忽然低声嘿嘿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响,似是难以抑制,最后竟变为仰天狂笑。陈踪萍伏在地上,她原本脸上还带有些许不甘与愤慨,可在白罗恣意宣泄的笑声中逐渐冷静,似乎重新恢复成了一泓平滑入镜的湖水。 白罗笑了一阵,扬了扬自己的手指,“这十年来我苦心钻研以无极剑法破你天禽手之道,你觉得如何?” 陈踪萍回味之前那一招,心悦诚服道:“人剑合一,锐不可当。” 白罗一摆手打断了她的话,直截了当道:“那便认输吧。” 陈踪萍抿起嘴,默默望着他,不再作声。 白罗等了许久不见她回话,剑眉一竖,厉声道:“败便是败了,还羞羞答答不愿出口吗!” 陈踪萍轻咬贝齿,涩声道:“不错,是你赢了,踪萍心服口服。” 听到她亲口认输,白罗哈哈笑道:“你口服不假,心服怕是未必!” 他大刺刺席地坐下,看着陈踪萍倔强的脸,“我剑道精进,本打算这两年便去洪武寻你,你主动来贺兰倒是令我意外。当年你我看似两败俱伤,但你残我身体,无损我内功。我却是以无极剑秘式在你体内留了一道剑气。旁人不知底细,你我都一清二楚,受此剑困扰,这十年来你难有寸进。为何还敢来寻我?” 陈踪萍苦笑道:“受人所托,今日来阻你。再者,你用剑气折磨我十年,我也想与你寻一个了断。” “来阻我?” 白罗抬起头,举目之中一片空旷,满地疮痍。之前的山川树木在两人气劲碰撞下皆被移平,他忽觉胸中畅快无比,嘿然道:“当年我心中恨意难平,那一剑想着纵然杀不死你也定要你痛苦终生。如今败你,我除去心结,脱离樊笼,那剑气已无意义了。” 他粗粝的大手探出,按在陈踪萍腰间,陈踪萍微微一颤,却没有挣扎。只感到一股醇和剑气慢慢渡入,原本潜藏在腰眼的剑气受到同源感召,丝丝缕缕向那剑气靠拢融合。待两股剑气相融,白罗将剑意一收,陈踪萍只觉腰间酥麻,那股醇和剑气连带多年沉疴体内的暗疮一并被他收去,半点也没有残留。 暗疾一去,她顿觉身体一轻,气息运行愈发顺畅,好似全身都焕发了新的生机,忍不住对白罗点点头。 白罗却不再看她,拔除剑气后他猛地站起身,快走几步,仰颈呼喝一声,围攻谢为霜的黑龙卫听到号令,全部罢手,齐齐向他靠拢过去。谢为霜也赶至陈踪萍身旁将她扶起,关切道:“你有没有事?” 陈踪萍摇摇头,目光依旧停在白罗身上,想看他要做什么。不料白罗头也不回的招呼手下上马,厉喝道:“回北峰州!” 手下侯长傅射豹不解道:“头儿。咱们不去燕云了?”他目光在陈踪萍二人身上一滚,补充道:“不拿下她们?” 白罗冲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骂道:“拿个屁!老子今天打够了!” 三名侯长面面相觑,傅射豹最为耿直,捂着脑袋讷讷道:“咱们奉军首之命收复燕云,倘若无功而返,恐怕难向军首交代...…” 白罗哈哈笑道:“怎么无功而返?我不是打赢了吗!你们谁不服自己去跟她们打!” 傅射豹与同僚对视,又望了眼横眉冷对的谢为霜,一声不吭地上马。顷刻间百余名黑龙卫都跟在白罗身后,在他那哈哈笑声中纵马飞驰而去。 谢为霜疼惜的扶起陈踪萍,温言道:“苦了你了。” 陈踪萍望着远去的烟尘,轻轻摇头,她抿起嘴唇,目光中带着些许感激与迷惑。 第一百四十五章 江海入画 鬼魅啸山 北寰州山道,三侯十五卫共计百余名黑龙卫围在凉亭外,数百只眼睛齐齐盯着亭子,眼巴巴看着流主与那两位年轻男女叙话。 虽然与他们隔得较远,但被这么多人盯着李香海依旧浑身不自在,忍不住挪了挪,向万书生挨近了些。她这个小动作要是换到平时,一定令万书生喜形于色。但现如今不仅万书生无动于衷,连对面坐着的厉幽庭也毫不在意。 厉幽庭暗灰无神的目光落在万书生身上,像是磨盘转动一般,视线慢慢从他的娃娃脸移动到他的手上,接着又慢慢移了回去。无形中万书生竟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这个人的目光是有重量的,压得他呼吸有些紊乱。 望着他的脸,厉幽庭若有所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我记得你。” 他一开口倒是把始终紧张着的李香海吓了一跳,下意识挽住了万书生胳膊。万书生恍若不觉,反而轻轻挣开她的手,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万书生见过厉先生。” 厉幽庭点点头,过去的记忆愈发清晰起来,“不错,你是叫这个怪名字。当时见到你时,你是十岁?还是八岁?” 万书生微笑道:“晚辈见到先生时是十一岁,如今晚辈已十九岁。” “啊,不错。一晃八年过去了...…” 厉幽庭脸上阴郁没有表情,语气里流露出唏嘘,目光又投向李香海,“我记得当时你身边总跟着一个爱哭的女娃娃,还有一个不男不女的假小子,她是哪个?” 被他目光一摄,李香海下意识缩了缩,万书生肩头微耸,将她微挡在身后,“这位姑娘是我的朋友。”他又补充道:“小妹观莲去了南都。三妹长空随我下山,现在燕云城助倚晴楼主御敌。” 李香海在他俩之间来回观瞧,逐渐有些好奇起来。听二人话意似乎是早就相识,可万书生这个没出过门的书呆子,又怎会与这个贺兰凶名赫赫高手有交情? 厉幽庭嗯了一声,“也对。黄韵清听说曾是梅子雨老前辈的弟子,算起来与你们颇有渊源。” 万书生苦笑,“岂是‘颇有渊源’。算起来晚辈需称为大姐。虽然她已破门而出,但礼数终究不可废。” 厉幽庭闻言呵呵一笑,时隔八年,再度听到“礼数”二字让他倍感亲切,只是他虽在笑,但声音空洞,又像是毫无感情。他笑了一阵,问道:“那我见到呼黄韵清要如何称呼?也需称她大姐吗?” 李香海忍不住啊地叫出声,一双美眸诧异地望向厉幽庭。她这段日子也清楚了黄韵清与三山之间的关系,如今听厉幽庭这么说,莫非眼前这位也是出自三山不成? 万书生笑了笑,“先生求艺时,五伯就曾言明,他不传先生一招半式,也不许先生自称三山门人。先生与三山并无太多瓜葛,该如何称呼倚晴楼主,先生自便就是。” 厉幽庭微微一叹,“当初我迟迟不能破入天地境,遍访名师,却一无所获。最后抱着万一的希望入三山求艺。三位前辈之中唯有李学士念我修行不易,出言指点我破境关隘。毫不因我是贺兰人而心生厌弃。若无李学士,便无今日的厉幽庭。这份人情我是始终记在心里的。” 万书生再度苦笑,“有教无类。这是五伯的信条。但若是事先知道先生下山后做下的事,恐怕任先生当初如何哀求,五伯也不会指点先生了。” 他下山后为搏名气,出手毫不留情。一路杀成黑龙卫流主,手上也不知欠下多少人命。 厉幽庭不以为意道:“人情归人情。我行事自有主张。若因李学士指点过我,我便要事事听他号令,那又何必练这一身武艺。” 万书生摇摇头,不与他争辩,又一拱手道:“先生自有道理,晚辈无从置喙。但先生既然亲言欠五伯一个人情,那今日晚辈就向先生讨还人情。” 厉幽庭何等样人,略一思索已明白万书生所指为何,他眼睛一闪,“三位前辈那样的神通,连区区一个燕云也保不住吗?” 万书生道:“非是不能,而是不愿。我下山时五伯特意交代,如有机会当让先生了却这桩因果,从此两不相欠,以免再有牵扯。” 厉幽庭闻言微恼道:“李学士就这么看不上厉幽庭?” 他语气一重,平地上打起了几个风旋,天光也似乎暗了几分,远处飘飘渺渺地传出凄厉哀嚎之声,好似这山中藏了无数冤魂,此刻都在放声大哭,令人背脊发凉,毛骨悚然。他以杀戮之道踏入天地境,与周蛮相仿,入镜后成就的天地异象可唤做幽罗鬼相,外围的黑龙卫跟随厉幽庭日久,时常见到这种景象,一个个手按刀柄,随时准备动手。 李香海则被那突如其来的鬼哭骇得面无人色,一张俏脸变得煞白,像个鹌鹑般哆嗦起来,两手紧紧抓着万书生衣角。 万书生神态自若,丝毫没有被阴森鬼气摄住心神。他一板一眼道:“先生言重了。五伯这番考虑,实是为先生着想。先生任职黑龙卫流主,乃贺兰中流砥柱,往后行事必要以国事为重。如再与三山有所瓜葛,恐不利先生往后。五伯虽与先生萍水之交,却也不愿看先生左右为难。” 厉幽庭一怔,思虑片刻,默默点头道:“这确像是李学士说出的话。李学士体恤后辈,仁厚谦和,倒是厉幽庭多心了。” 万书生一喜,接口道:“那晚辈恭送先生了。” 厉幽庭却是不动,目光缓缓移到万书生手上,淡淡道:“我虽欠李学士人情,但也忝居贺兰流主,黑龙卫令出如山,无端退走,岂不落人口实?” 万书生愕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犹豫道:“那...…先生想要如何?” 厉幽庭道:“你我走上一招,倘若你接得下,我扭头便走。” 万书生闻言心中发苦,厉幽庭出道六年,先后击杀洪武贺兰共计七位天地境高手,可谓是凶名赫赫。自己那五伯也曾评价过此人心性坚毅,乃当世一流人物。自己又岂是他的对手?他无奈作揖道:“晚辈自认不是先生对手,还请先生换个条件。” 厉幽庭长身立起,不耐烦道:“少说废话。我当年不过受李学士指点几个月,就能窥到天地境奥妙。你跟在李学士身边十九年,我倒要看看你学了多少本事。” “这,这...唉!先生,我...” “聒噪!” 厉幽庭轻喝一声,大袖一拂,天空骤然阴云笼罩,阴风呼啸,凄厉鬼哭之声大噪,响彻山间。三人相距不过几步,万书生两人只觉一股蚀骨的阴森压力一寸寸向自己缓慢逼近。李香海发出惊惧地悲鸣,她武功低微,面对此情此景只觉得好像堕入了幽冥地狱,阴冷彻骨,所见所闻都是厉鬼哀嚎,令人心惊胆战,连反抗的意识也升不起来。 万书生前跃一步,挡在李香海身前。他面色肃穆,心知这一招不是那么好接的。当即潜运气劲,并指在面前临空书画。 随着他指尖划落,有醇和气劲盈出,挡在他身前。凉亭上方逐渐显化出一座座山峰,雄奇险峻,层峦叠嶂,峰间云雾缠绕,缥缈迷蒙,下方又有道道江流依山奔流,极尽蜿蜒。仔细辨去,竟似是一幅山水画作! “天地异象!他也是天地境!” 外面黑龙卫相顾骇然,要想引动天地异象,必须具备天地境修为才能施展,眼前这个少年不过二十,要说他是天地境,实在是有些可怖。哪怕是贺兰狼主那等雄才,如今恐怕也没有迈出那一步来。 念及此处,所有黑龙卫此刻心中都生出一个怀疑,难不成与厉流主放对的是洪武李怀渊?否则这世上如何还有这般年纪就能成就天地境的天纵之才? 厉幽庭自然早早感应地出万书生乃是同境中人,他也惊讶万书生年纪轻轻竟能成就天地,故出手一试其实力。 两股气劲终于碰撞在一处,上空中众人见到阴风裹挟万千冤魂,影影绰绰涌入那山水之间,霎时地崩山摧,云雾混沌,江河寸断,只一个照面,那幅山水虚像竟尔崩毁。 万书生脸色遽变,好似被无形的力量击中,蹬蹬蹬连退数步,一跤坐倒在凳上。他咬紧牙关,二指依旧不停临空写画。崩毁的山水虚像慢慢浮出另一番景象,见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下方水光滔天,遥通天穹,辽阔江天中一道断崖如定水柱石,亘在浪涛之中,任长河翻滚仍是巍然不动。又是一幅江海图景。 厉幽庭那一拂破去了万书生第一幅山水画后,余势已不如先前凶猛,阴风鬼影冲入第二幅虚像与掀天波涛纠缠在一处。黑龙卫屏息凝神,看着空中两种异象相互倾轧。他们都明白,真正凶险的并非亭外这目眩神弛的奇景,而是亭内以勾连天地,相互冲击抵消彼此气劲的两人。亭外的奇景不过是受他们气劲牵引所化出的两人比拼的具象。 终于在纠缠了许久后,一声凄厉长啸传出,江水陡然上涌,从中钻出一道鬼影,带动阴风直扑江边断崖而去。嘭地一声,断崖被那鬼影撞得崩碎,而那鬼影也化作青烟消散。这一撞之下,两种异象也随之崩塌。 两人身处的凉亭如同被人从中间撕开,乍然一分为二,裂成碎末,却不落在两人顶上,朝两边喷涌出去。 霎时间山水鬼哭顿消,阴云一霁,真实的天光洒下,又是一片朗朗晴空,好像刚才的一幕幕都不曾存在。 凳子已碎,万书生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全身大汗淋漓,喘息着望向厉幽庭,勉强一拱手,“承让。” 厉幽庭赞许的看了他一眼,扭头便走,众手下连忙让开一条道,也不敢问缘由,俱是惊异的望一眼万书生,默默跟在流主身后。 待黑龙卫退去,厉幽庭的声音才从远处飘来,“三山弟子果然不凡,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厉某今日便卖你一个情面,不去与黄韵清为难。” 万书生闻言苦笑,他知道这话是厉幽庭说给手下人听的。此人武功高绝,做事又有章法,假以时日必定能成贺兰一方豪强。今日两不相欠,往后说不定便要刀剑相向。从这一点看来,恐怕五伯当初真不该指点于他。 他正忧心未来之变,身子陡然被人剧烈摇晃,怔然惊醒,见是李香海在使劲摇着他胳膊,晶亮的眼眸睁得老大,满是不可思议,“书生!你是天地境?” 万书生不好意思的嗯了一声,李香海惊讶道:“那你岂不是,岂不是比我兄长还要厉害?” 她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虽然外界总传闻李怀渊已开始坐关,准备一鼓作气踏入天地境中。但她所见,自己兄长每日忙碌奔走,哪有要闭关的模样?她也曾问过兄长,但李怀渊似乎很安于现在的状况,丝毫没有露出想要破入天地境的意思。 万书生嘿嘿两声,不禁有些飘飘然,自得了一阵,这才道:“令兄也非俗流,想来破境是早晚的事。我只不过是先行一步而已。” 李香海撅起小嘴,对自己兄长被人比下去这件事颇为在意,但她天性纯善,倒也不会因此心生怨妒。想了一会儿忽然怒道:“你那么厉害,连刚才那个凶人都能挡住,一路上为什么还畏畏缩缩的!害我们吃了多少苦!” 万书生正色道:“以力服人,只不过是口服而已。以理服之,方能让人心服,才是长久之计。我跟他们讲道理,教他们明事理,是为他们好。再说我哪里畏缩了?” 李香海瞠目道:“那你,那你就不能先把他们打服了,然后再跟他们讲道理吗?这样不就能让人心服口服?” 万书生愕然,一时不知该如果应答。 第一百四十六章 燕云无所有 燕云城,满城繁花似锦,入目绚烂。 伴随这不断绽放的花朵虚影,城中喊杀声震天,无数人影交错,鲜血如河流般泼洒整条街道。大战还在持续,而在东市街上,黄韵清等三名天地境高手仍然酣斗不止。 黄韵清手拈玉簪,随着簪头指引,六道锋锐花瓣化作流光萤火,盘旋飞舞。她气劲悠长,功行深厚,又有此宝相助,攻守兼备。一时间元如意宇文卓君二人只能苦苦支撑,既拿不下她,又不敢将她放脱。 宇文卓君渐渐失了耐心,厉哼一声,双掌一错,身后浮出一轮大日虚影来,带出炙热火光照下。黄韵清单掌一托,斑斓花海直涌上天际,无数花朵被火光焚去,又有无数花朵重新绽放。宇文卓君明白单凭这一招无法建功,但黄韵清若是不接,火光落下,酣战中的倚晴楼众人必会出现死伤。而只要她接下,那便可引得她与自己比拼气劲,一旁元如意便可放手施为。 果然元如意一见两人斗上气劲,神色一松,徐徐吟道:“青山白浪,万重千叠!” 言罢,双掌运满气劲,合身一投,陡然化作滚滚洪涛,卷尽地上繁花,如犁地奔洪,冲黄韵清奔流而去。 不少交战的双方人手躲避不及,被卷入其中,霎时便失了性命。天地境全力施为,纵然是余波也足以灭杀寻常武人,除非是成就百川境,全身气劲凝练浑圆,否则绝难自保。 黄韵清正与宇文卓君拼斗气劲,眼看元如意化浪奔来,另一只手拈动玉簪一引,六片飞花合力搅动,带起阵阵锋锐朝洪涛内绞杀而去。可元如意早有提防,展开的洪波声势极为浩大,飞花被卷入其中,难挡浩荡奔流之势,只能随波而动,无法克敌。 黄韵清出手无功,心下微凛,又觉宇文卓君的气劲强了几分,显然对手趁自己分心时大举压上。她目光一闪,心道今日之后,恐再也容不得自己隐身暗处藏拙了。她潜运三山智舍心法,轻轻吟道:“燕云无所有,聊寄一枝春。”掌力一撤,不再抵抗宇文卓君的压逼。 宇文卓君感觉对方气劲倏尔一空,只道是她面对夹击左支右拙,选择先尽力去对付元如意。暗道:“此是良机!”当机立断,振奋气劲,引动虚影,举磅礴掌力朝她轰去。 在场千万将士就见那轮大日缓缓转动,泽姥身披无穷火光,居高临下一拳击出,赤红光芒如长蛇般直直灌入黄韵清体内! 不料宇文卓君脸色一变,磅礴气劲明明轰入黄韵清体内,但在感应中却觉得空空荡荡,仿佛一拳抡空般没有着力。 她正自讶异,就见黄韵清冲自己微微一笑,面上红光大盛,手掌平拍向元如意。霎时,火光长虹自她掌中蹿出,与那洪涛碰撞,正是宇文卓君所练就的元阳九炼! 哗啦一声巨响,惊涛破碎,火光散落,满场都是冲击过后的混沌光斑,三人身影皆隐没不见。 宇文卓君毕竟是上过山河局的高手,斗战经验丰富。一招失利,立即明白过来。刚才黄韵清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居然将自己打出的气劲收走化用,转而对付元如意。这等若是自己与元如意对了一招,虽然对她无损,但这等手法着实奇妙,连她也是闻所未闻。 她猛然察觉到一丝危险,一抬头,黄韵清已破开光晕来到她面前,她一惊之下反应极快,抬掌便发,一掌结结实实打在黄韵清胸口。 黄韵清身子晃了晃,左掌在空中划了个半圆,拍向宇文卓君。这一掌还未至便感热力扑面,与刚才中的那掌一般无二。同时她右掌一引,带着自家气劲也拍向宇文卓君。 这一招等同于两个天地境高手合力,宇文卓君大骇,却是避无可避,只得举掌一对,轰的一声她口呕朱红,倒飞而出。 黄韵清败了宇文卓君,余势不停,玉足轻点,身如风中柳枝一般轻盈,转瞬便追上宇文卓君,抬手便打,竟是要直接毙了她。忽地背后元如意猛攻而来,人未到,已闻隆隆水声。黄韵清腰肢一扭,双臂展开,回身与元如意对了一掌。元如意只感到对手气劲深厚如山岳,自己竟难撼动,不由地感到胸口一滞,但眼下若退则宇文卓君必死无疑。他一咬牙,压下胸中窒滞,狂吼一声,展开洪涛异象,双掌化作千百掌影打向黄韵清。 黄韵清不料元如意也有这般难缠的时候,蛾眉微挑,舍了宇文卓君,同样抬掌还击。城中只闻一连串爆音之声,接着天际洪涛涅灭,只有朵朵花瓣洒落,好似下了一场花雨。 黄韵清对招过后飘然站定,身后漫天飞花映衬得她宛如天仙。元如意挡在宇文卓君身前,连连咳嗽,显然刚才那一连串对攻让他受了暗伤。 他望着浑若无事的黄韵清,喘息道:“同为天地境,我不信你硬接泽姥两掌无事。” 黄韵清如少女般咯咯一笑,“事已至此。信不信又有什么区别?” 其实她心底里也暗赞元如意眼光毒辣。论修为她纵然能比宇文卓君高处一线,但也相差不多。方才她收取对手气劲化为己用的手段乃是三山智舍的秘法,名唤白水心鉴,此法虽然神妙,但也有着极大的弊端。对手气劲轰来,她必须先用身体承受住,继而才能把这道气劲运使出去。倘若对手强大远超自己能够承受的上限,那这秘法便无法转化,反而会因避之不及而遭受重创。 而且即便双方功力相仿,她屡屡承受对手气劲,也会留下暗伤。因此她只将此法作为出奇制胜的法宝,临阵之时不敢频繁使用。 元如意朝身后一瞥,见宇文卓君倒地不起,也不知究竟伤势如何。心底一发狠,厉声道:“今朝大势在我,你便能胜我二人,还能屠尽我三部儿郎不成!倚晴楼覆灭已是定局!” 黄韵清美眸轻移,“先杀你,再说其他。” 说话间东方骤然传出一声清啸,交战的人马顿住片刻,齐齐向那处望去。琅嬛阁上,一名白衣婀娜的身影立在屋顶,她头戴银色面具,看不清相貌,声音无比清冷,“元神机在此,尔等速退!” 元如意大惊失色,极目望去,果见那女子手拎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不是元神机又是谁!饶是他天地境高手的涵养,此刻也失了方寸,颤声道:“天寒有雪!” 黄韵清望了眼高楼上的义女,嘴角噙出一丝微笑,她淡淡言道:“此战已终了。元先生,你若顾惜令侄性命,就此退去吧。” 此刻两人收手,一旁掠阵的百川境护卫也纷纷围到元如意跟前,低声询问道:“先生,是战是退!” 问话的乃是雪熊部子弟,元如意犹豫再三,终究不能以侄子性命冒险。要知元神机是他兄长唯一的儿子,也是夜猿部后辈中第一流的人物,日后当继承夜猿族长之位。对夜猿部而言,他的性命重要非常。但这话却难以说服另外二部。 他沉吟道:“贵部泽姥重伤,已无力再战。我一人难挡黄韵清。此战打下去非是了局,如今主事之人又被擒捉,我等且退。待三部援手到来,再做计较。” 雪熊部那人点点头,宇文卓君在族中辈分甚高,又是雪熊部少数几个天地境高手之一,地位尊崇,他也需要顾及宇文卓君的安危。眼下退去大不了重头再来,倘若宇文卓君身亡,那即使此战胜了,对雪熊部而言也难以弥补损失。 另有火狐部子弟在旁沉默不语。此行火狐部主事之人是四公子金无有,但现在金无有不知去了何处,夜猿雪熊两部若退,火狐也只能随波逐流。 元如意环顾四周,见无人反对,便让手下传令诸人。最后他复杂地望向黄韵清,一拱手道:“倚晴楼主好手段。这一仗算是你胜了。还请留我不孝侄儿一条性命。” 黄韵清颔首道:“退出燕云十里。其余事日后再议。” 元如意干脆答应,俯身抱起宇文卓君,在三部儿郎们的簇拥下,颓然往外走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请夫人成全 三部人马在元如意统率之下,虽然退去却也未曾远离,只依言退出十里,在燕云城外扎营,依旧虎视眈眈。 黄韵清回得楼中,便见义女晏空花迎出,对她欠身道:“楼,义母辛苦。” 黄韵清点点头,目光停在她拖着的元神机身上,寒声道:“他便是元神机?” 晏空花应了一声,“正是此僚。”顿了顿又补充道,“如今全靠此僚做人质,倚晴楼才得暂得喘息。还请义母顾全大局,莫要......” 黄韵清美目一横,“我用你来教我?” 晏空花一滞,将话咽了回去。黄韵清目光转向女儿,轻叹道:“你放心,为保满楼上下,此人我不会杀。” 她虽这么说,也不想多看到这个害她儿子身死的元凶,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将他杀了。弃嫌地摆手道:“把他带下去医治,治好之后每日施以鞭刑,莫要让他死了。” 立即有百花领命,拖着元神机退下。元神机先前受到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摧残,急火攻心,早已昏迷不醒。但这也非是解脱,以倚晴楼的医术,自然不会让他长久昏迷下去,必须清醒的去接受荆鞭抽打,这才算得上刑罚。 黄韵清扭过头,上下扫视义女片刻,语气中带了几分苛责,“你又私下跑出去。我的话不中听是吗?” 晏空花默然,欠身道:“空花擅自出楼,请楼,义母责罚。” 黄韵清忽然伸手摘下义女的面具,看着她欺霜赛雪的肌肤,幽幽叹了口气,抬手捧住她的脸颊。晏空花轻轻一颤,没有反抗,冰晶般的眸子里透出一丝疑惑。只听黄韵清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晏空花只觉眼眸发胀,连忙收敛心神,轻轻应道:“义母也受苦了。” 黄韵清呵呵一笑,似芙蓉初绽。拉起义女的手,两人并肩朝里间走去,“你这蠢丫头做事没有这般漂亮,这次能擒下元神机是谁帮得你?” 晏空花犹豫片刻,轻轻道:“是柯一尘。” 她将自己与柯一尘串联的经过毫无保留说了出来。黄韵清眉头一挑,脸色也垮了下来。 晏空花试探道:“他们很快便会入城。您......要见她吗?” 黄韵清冷哼道:“见。为何不见!那个小妮子与她爹一般脾气,做下的事决然不会反悔。如今跑来向我示好,我倒要看看她是憋着什么坏水。” 晏空花摇头,“恐怕她此番非为了与我们结好,而是为了费九关。” 黄韵清露出一丝玩味来,她也是心思机敏之人,阅历又深,少年男女那些事一目了然,她呵呵笑道:“这倒是有意思了。让他们入城之后让他们来会仙楼见我。” 原本楼主议事是在景疏楼,现在景疏楼被夷为平地,连带半个倚晴楼也都被摧垮。好在倚晴楼中楼阁无数,黄韵清便将西南侧的会仙楼作为自己暂时下榻之处。 入楼安坐,晏空花垂侍在她身旁。下方各有十名女子分站左右,她们身上都或多或少地带着一些血迹,最前方两人冲黄韵清行了一礼,便开始叙说此战结果。 今次燕云城大战倚晴楼可谓是底牌尽显,但贺兰三部也非易与。一番厮杀,倚晴楼阵亡一千七百三十二人,伤八百六十六人,百花群芳中司职花名的精锐也有六十四人身亡。这些都是倚晴楼这些年积攒下来的精锐,一下折损这许多,非是短时间能够补充。 而楼中精心培养四奇卉,荷无擎代替晏空花外出,遭雪熊、火狐二部截杀后下落不明;荻悠悠不敌金无有负伤;石红巾宁死不屈惨遭元神机枭首;柳斜斜背叛伏诛。整个四奇卉骤然无存,中层战力为之一空。 更有甚者,晏空花身中辛青四刀尚未痊愈,双宗也身受重伤。巅峰战力仅存黄韵清一人。倘若三部不退,此战结果如何真是难以预料。 黄韵清安静听完,见楼中诸女都面有凄然,便沉声道:“此战虽然惨烈,但终究是我倚晴楼胜了。三部退去,其余各部摄于倚晴楼之威,日后当无有人敢进犯。诸位姐妹今日泼洒之热血,乃定我倚晴楼数年,乃至数十年之太平!诸位奋勇,请受黄韵清一礼。” 她躬身向众人施了一礼,身旁晏空花也一同行礼。倚晴楼诸女俱是还礼,齐道不敢。 黄韵清吩咐道:“开金库,厚葬阵亡姐妹。家属一律十倍抚恤。” 群芳那一列中为首的女子躬身应下。燕云城南北通商,富甲天下。真要抚恤阵亡姐妹,这些钱尚不在话下。黄韵清又道:“如今我倚晴楼元气大损,未来当以积蓄实力为首要重任。各组可暂时收缩对外任务,培养新人,以为我倚晴楼栋梁。百花群芳乃至四奇卉之空缺当择优填补。女儿,此事交由你来办。” 晏空花眸子一闪,知道义母把成员升迁、培训新人的事托付给她,其实是在放权予自己,俯身行了一礼,郑重道:“空花领命。” 黄韵清又嘱咐了众人一番,便挥手让百花群芳诸女退下,独留晏空花在殿中伴她。又过了莫约一个时辰,小苝惶急跑入殿中禀报道:“夫人,费,费少侠回来了。” 黄韵清蹙眉道:“回来便回来,你大惊小怪作甚。” 小苝偷瞄着黄夫人,小心翼翼道:“他,他还带了旁人,有那个......柯一尘。” 黄韵清点首,不动声色道:“让他们进来。” 小苝见楼主没有暴跳如雷,暗暗松了口气,便下去传讯。不过多时,费九关扶着柯一尘步入殿中,长空破手提长枪,关浮沉则背着一柄巨剑。四人见了黄韵清,费九关与长空破冲她行了一礼,洪武两人却是直立不动。 黄韵清扫视四人,略过了费九关与柯一尘,首先将目光停在关浮沉身上,赞许道:“好锋锐的年轻人。你便是洪武快刀无痕?” 关浮沉初见这位倚晴楼主相貌如此年轻,也不由得露出奇怪神色,好在他生性淡漠,不善表现情绪,淡淡回应道:“是。” 黄韵清瞥向他背后的巨剑,意外道:“宇文氏的山蛰剑,你败了宇文柔奴?” 关浮沉解下山蛰剑插在地上,“不能言胜,终归是她失算一手。此剑与我无用,可交由你们处理。” 黄韵清从座上站起,冲他微微欠身言道:“少侠义薄云天,出手助我倚晴楼。如此大恩,妾身难以言谢,日后少侠只需一句传话,倚晴楼当赴汤蹈火,以还少侠今日之情。” 关浮沉摇摇头,淡然道:“我来非是为你,也非是为倚晴楼。你不必谢我。” 他说罢只平静望向费九关,费九关心潮澎湃,竟有些哽咽,“关大哥......” 关浮沉微微一笑,“多言无益。” 黄韵清丝毫不以为忤,欣然道:“不论少侠目的为何,终归是帮了倚晴楼一个大忙,我明白如何处理。我观少侠似乎伤势不轻,可在倚晴楼暂歇,让我为少侠医治。” 关浮沉想了想,言道:“也无不可。” 黄韵清微微颔首,目光便投向长空破,沉吟道:“观你形貌,你是前几日越狱之人?” 长空破又冲她行了一礼,吞吞吐吐道:“长空破见过......义姐。” 黄韵清打量她一番,朝她所持那长枪上扫了几眼,了然道:“黑枪纵横。你学的是义舍武功。” 长空破点头承认。黄韵清颇为感慨,“三山四舍之中唯有义舍没有执掌,倒也难为你了。” 长空破正色道:“我非是三山弟子,有与没有对我无碍。” 黄韵清明白她所言何意。她自己在智舍学艺时也是这般。三位师长只肯收养他们,但不愿自称为师父。所传武艺也是将秘籍交到他们手里,让他们自行领悟。遇到难关时最多只会旁敲侧击指点几句,绝不上手去教。 这样欲盖弥彰其实是三位师长为了跟他们这些弟子们划清界限,不让他们成为三山门人。至于为何要如此,黄韵清自然是知晓其中隐情的,当下也不便言明,只点首道:“当是如此。你确可算得我义妹。这次你肯出力,做姐姐的很是欣慰。既是自家人我便不与你客套,待老二来此我再与你们分说。” 长空破很是赞同,他们三山一脉牵扯太多隐秘,许多事不好在旁人面前言说。等万书生到来,三人长谈一番那是最好。 黄韵清最后将目光转向柯一尘。费九关心中一凛,暗道终于还是来了!但见柯一尘双手抱肩,似笑非笑地看着黄韵清,罕见地一声不吭,只等她跟众人寒暄。 黄韵清见她这副得意洋洋有幸灾乐祸的模样,朱唇轻抿,笑道:“你瞧我做什么?” 柯一尘嘿然道:“瞧你能不能敷衍过去。” 这一次柯一尘串联各方高手前来支援,设局擒拿元神机,说起来她功劳最大。黄韵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避过的,但她又身负杀子之仇,究竟是恩大于仇还是仇甚于恩,两人自己也很难说清。 黄韵清眸子在她身上转了转,故作叹息道:“尊驾前几日口口声声要灭我倚晴楼满门,话犹在耳,如今去而复返却是不辞辛劳来救援我等,如此行径着实让我不知如何应对。” 柯一尘下巴微抬,背着手道:“休要得了便宜卖乖。我该如何行事何用你来揣度。今日之事非我还你恩情,而是替我义兄了却恩怨。此事过后我义兄可就与你两清了!休要想再诓他替你卖命!至于你我,日后当再有分说!” 费九关微感棘手,他还是小看了这个义弟的性子。想不到她如此执拗,听这话意以后还要去寻倚晴楼麻烦。可他又如何能坐视王星澜寡母被人欺负? 他刚要开口,黄韵清却点头道:“好。你能有此言那最好。费九关可饶,但对你,我也不愿就此揭过,你我恩怨尚需定论。不过也不急在今朝,你所求之事我可应下。” 柯一尘白眼一翻,“不是我所求,而是你应做之事。” 黄韵清不去与她争辩,转而深望费九关。面对这个少年,她的心情颇为复杂。始终想恨他,可总也恨不起来。 她理了理心神,郑重道:“费九关,你也听到了。实际上昨日你舍命救我,你我恩怨便已两清。今次你又为倚晴楼出得死力,我当还你一情,之后倚晴楼与你再无瓜葛,你便去吧。” 费九关与黄韵清接触日久,深知她的脾气。现在有柯一尘与关浮沉说和,她定然不会再追究此事,日后倚晴楼有难,自己纵然愿意出手相助,她也绝不愿意领自己的情。但王星澜身死确是柯一尘所为,自己如何能撇清? 他沉吟片刻,忽道:“既然夫人要还我一情,我想求夫人答应我一事。” 黄韵清目光一闪,奇道:“哦?你竟还有所求?不妨说来。” 费九关忽然俯身下拜,斩钉截铁道:“费九关愿奉黄夫人为母,还请夫人成全!” 第一百四十八章 恨此中、风月本吾家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长空破与关浮沉诧异的抬头张望,柯一尘张大了嘴巴,伸手朝他虚点,却是说不出话来。 唯有晏空花初时秀口微张似是震惊,继而却浮出一丝笑意,眼眸也弯成了月牙儿,冲他微微点头。 黄韵清身子晃了晃,也被费九关这个请求惊地下意识退后了一步,瞪大了眼睛盯着他,怔了半晌才飘忽道:“你要做我儿子?” 费九关决然道:“是。” “你,你为何要做我儿子?” 费九关不答。黄韵清稍一思量,也明白了他的用意。她自忖哪怕现在费九关武艺大成,也不过是百川境修为,对局势能起到的影响极少。但此人心思极正,行此出格之举着实是有一腔欲维护自己的拳拳之心。这令她也有几分感动,忍不住欣慰:“星澜最后到底还是交了一个好朋友。” 她没由来的回想起晏空花的话来,这个小子的确与王虚舟有几分相似。当初王虚舟成就归墟境,本是洪武千万武人膜拜的对象,可就是为了履行一诺,最后沦落到割据幽州,身死道消的境地。 念及此处,她的眼眶有些湿润了,看费九关的眼神也多出了几分柔和。此刻场间所有人都盯着她的朱唇,不论是期待、反对、还是好奇,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只看黄韵清如何回答。 黄韵清忽然叹了一声,柔声道:“你不至于做到如此地步。” 费九关道:“不管原因为何,既然铸下错事,就需得弥补。况且若非夫人出手,费九关此刻不过是一个废人,此恩如同再造,无论如何,我都与倚晴楼有了割不断的关联。” 黄韵清眸光湿润,瞧着他的面容,点首道:“你既有此心,我便不阻拦你。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儿子。” 费九关再拜道:“义母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黄韵清将他扶起,神色复杂,却强作笑容道:“好。孩儿免礼。能有你这样的孩儿,我心里很欢喜.......”说着她却克制不住,两行清泪簌簌流下。 费九关站定,又冲晏空花施了一礼道:“见过义姐!” 晏空花欣慰一笑,还礼道:“义弟。” 黄韵清定了定神,抹去泪珠,这才对柯一尘继续道:“却不想会变成这样。” 她俩家的恩怨可以追溯到柯一尘父辈,因此两人本不想罢手言和。可如今有了费九关这一层关系,两人倒也不好明着翻脸。 柯一尘狠狠瞪着费九关,看那模样恨不得将他一口吞下。良久之后她长叹一声,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颓然道:“还能如何。过去的事,不用再提。这一次是我栽了。我给你赔个不是,咱们两清吧。” 黄韵清点点头,饶有深意道:“我该如何称呼你?” 柯一尘干笑道:“你好歹也是长辈,叫我一尘便是。” 黄韵清也笑了一声,咬字清晰道:“原来是柯一尘少侠。” 柯一尘不自在地摆手,“不必多礼。” 经此一事,她已没有心情再与黄韵清斗嘴,当下把陈踪萍等人分头阻拦黑龙卫的事情说了,又道:“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一是看诸位神将的能耐,二是看你黄楼主的运气了。言尽于此,剩下的交黄楼主安排吧。” 黄韵清亦明白那三路黑龙卫的实力,除了公冶闻那路稍显单薄外,白罗与厉幽庭都是天地境中的顶尖人物,纵然是她自己也不能轻言取胜。当即凝思片刻,唤来手下以飞鸟传讯,打探北峰、北寰、北新三洲战况。又遣人赶赴三地,不论此战胜负如何,都需将陈踪萍等人接引回来,暂保他们平安。 柯一尘毕竟对贺兰各方势力的认识不深。黄韵清与帝师仇斯年打过多年交道,深知此人秉性。这些年她暗自与仇斯年勾连,其人本不该行此渔翁得利之举。但帝师既然派的人来,那一定会赶尽杀绝。陈踪萍等人若是成功挡住了三路黑龙卫,恐怕即将到来的会是更大危机。 她沉思片刻,除了弃城逃走,其实还有一个法子能解倚晴楼之危,只是现在暂且不用去提。便道:“诸位一路辛苦,暂且安歇吧。我儿,你可带诸位先去休息,就在......此竹亭吧。” 说罢她回望了义女一眼,晏空花会意,柳眉微挑,嘴边露出一丝笑意。 此竹亭,万顷竹涛如海波起伏,推开窗户,满目所见皆是翠绿,沙沙之声似潮汐涌动,费九关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身小心翼翼道:“一尘,你怎么不说话?” 柯一尘背对着他,扁着嘴与他怄气。自从出了会仙楼,她便这般气呼呼地一句也不搭理费九关。此刻闻言,她冷冷道:“什么一尘,我不认识你!你是谁!” 费九关莫名其妙道:“我是费九关啊。” 柯一尘回眸一瞪,“你不是费九关!你是个臭傻逼!弱智!神经病!” 她越说越气,噌地从凳子上蹦起,手舞足蹈道:“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居然认黄韵清那个贱人当娘!” 费九关轻咳道:“注意一下措词。” “呸!你是不是有病?杀了人家儿子就得赔人家一个儿子?那王虚舟要是你杀的,是不是你还要给黄韵清当丈夫?” 费九关顿感无语,叹道:“按照你的想法原也无错。这次帮了黄夫人,恩怨相抵那便是了。可我要是如此走了,以黄夫人的性子,今后绝不会受我们半点帮助。倚晴楼立足于洪武贺兰之间,未来必定争端不断,怎会不需要帮手?我们连累王兄身死,少不得要替王兄护住他的母亲。我非是给人家当儿子,只是想替王兄做一些事情。” “可是......可是......”柯一尘可是了半天,却说不出什么道理来。末了她唉声叹气,自怨自艾道:“唉,我知道是因我杀了王兄,害大哥替我还债。” 费九关失笑道:“我们兄弟一体,哪有什么替不替的。这种话就不要再说了。” 柯一尘心中感动,忍不住靠近了他,手指微抬便想去握他的手。可终究回想起自己身份,悚然把这念头压下。她忧心忡忡,慢慢踱步过去,替费九关倒上一杯茶,探问道:“大哥,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有事情骗你,你还会这么护着我吗?” 费九关嘿然道:“你骗我的事情还少吗?”他见柯一尘表情严肃,也收起了玩笑之色,“那要看事情有多严重。” 柯一尘正色道:“特别严重那种。” 费九关被她情绪感染,喝茶的动作也慢了下来,问道:“特别严重是多严重?” “严重到......我是个女人。” 噗地一声,费九关被呛得连连咳嗽,失笑道:“哈哈哈,那还真是,不得了。” 他见柯一尘秀眉一扬似要发作,忙道:“以你我现如今的交情,莫说你变成女人,就算是我变成女人又如何?难道你我就不是兄弟了?你若真变成女人,你让我如何我便如何,叫我娶了你都成。哈哈哈蛤。” 柯一尘脸色一变,“此事万万不可!” 她到底是洪武公主,李怀渊的未婚妻,不能太过任意妄为。纵然对费九关有着朦胧的爱恋,但每每想到自己身份,人就会理智起来,将那些许情愫深压下去。 费九关呵呵笑了几声,见柯一尘脸上忧愁之色越来越浓,愕然道:“怎么了?你...不会真是女人吧?” 柯一尘顿时慌乱起来。这时外面响起一串清笑。晏空花负手走了进来,她也听到了两人的对话,非常乐意见到柯一尘如此窘迫。但如今揭破她的身份并无益处,于是主动开口道:“柯公子。楼里传回消息,陈将军等人无恙,将要返回燕云了。” 柯一尘知道晏空花是在替自己解围,虽然松了口气,但这女人帮自己肯定没安什么好心,于是干笑几声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晏空花顿了顿,颇为奇怪道:“白罗与厉幽庭两路已顺利退走。不过北新州公冶闻那路有些蹊跷,柯公子你是否还设了后手没有告知义母?” 柯一尘一愣,“我没有在北新州设人阻拦呀。为何这么说?” 晏空花道:“北新州自公冶闻以下三侯十五卫,全部被人半道上杀光了。” ...... 就在元如意率众退出燕云城的前一个时辰,北新州通往燕云城的道上,百余名黑龙卫尸体散在场中,满地俱是残肢断片,鲜血遍洒,浸染土壤,地面透出黑红色。 一名青衣少年持剑在场中来回游曳,一一检查尸体,见到还未断气者便毫不留情的一剑补上。 他身上多了数道伤口,但那神采却更加飞扬。待所有尸体都检视完毕,青衣少年一抹额上汗水,随手把剑往地上一插,大声道:“可累死我了!”他信步走到两名同伴跟前,拎起酒葫芦仰头便灌,一口气喝了半葫芦酒,这才将葫芦一抛,抹嘴道:“痛快!” 之前与他并肩作战的泪痣少女,如今丝毫不顾形象,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剑插在她身旁,还不断往下滴着血。她不停喘息,似是脱力,全身香汗淋漓,发丝都黏在脸颊上。只听她有气无力地喃喃念叨,“神经病,杀那么多人......必须加钱......加钱啊......” 那一袭白衣,自称天涯客的少年此刻盘膝坐在地上,脸色极为苍白。见那葫芦朝自己抛来,抄手接了过去,就唇喝了一口,脸上浮出一丝血色。他长舒口气,歉然道:“是我托大了。听闻天寒有雪在百川境时曾杀天地境高手齐岩,我本以为她能做得,我也能做得。想不到过程如此艰难。险些连累你们了。” 泪痣少女斜睨他一眼,懒得搭理他。 青衣少年挥挥手道:“你我之间还说这个作甚!只不想你也会如此冲动。” 天涯客笑笑道:“我最重要的两个人都流落到贺兰,叫我岂能坐视不管?” 青衣少年哈哈乐道:“也对!也对!只是没想到你是这般性情,好生痛快!现在我们该如何做?去挡厉幽庭?还是去会会白罗?” 天涯客摇头道:“那两人非我们所能敌。清淑公主当有布置。只是她行事素来不够周密,我当时想来,她若想阻拦黑龙卫,限于人手不足,应当会独留此路不加干涉。我们所做只不过是帮她补全而已。后面之事我们不必过问,待荷姑娘、郁姑娘恢复行动能力,我们就离开吧。” 青衣少年这一路上对他心服口服,三人到得贺兰,知晓柯一尘与倚晴楼结怨之后便往燕云城赶来,恰好遇上了带着重伤荷无擎的郁袭衣,待救下她们后才得知了柯一尘与黄韵清的恩怨。后来三人数次潜入燕云城,竟又得知柯一尘已经逃走。还无意间知悉了费九关此人。 当时夜猿部已兴兵来犯,天涯客断言柯一尘不会抛下费九关不管,定会设法替倚晴楼阻挡外敌,以图化解双方恩怨。而夜猿部出手,火狐雪熊二部定会相助,形成三部攻伐燕云之势,一旦演变成那样,黑龙卫就不会坐视三部得利,必会有所行动。于是三人才来到北新州阻挡公冶闻。 如今看来,天涯客此人对局势判断之准,对清淑公主性情了解之透彻,实在到了洞若观火的程度。看来其人不光是武学上的天才,无论心性、手段都俱是高人一等。 那泪痣少女不知哪儿来的力量,攸然坐起身,执拗道:“不行!要走你们走!我一定要回殿下身边!” 天涯客劝道:“不可。我闻黄楼主这些年暗中和仇斯年有交易。燕云城若能击败西南三部,或许仇斯年能保下倚晴楼。但我们三人身在倚晴楼的消息若是泄露出去,贺兰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我们。我们反而会给她们带来危险。” 青衣少年对此深以为然。其实他自己还算无关紧要,倘若白衣人来到贺兰的消息泄露,恐怕贺兰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他除去。 泪痣少女却是不以为然,淡然睨了白衣人一眼,“给你三分颜色,你还真当自己是盘菜了。明白告诉你,殿下还没过门,姑娘我无需听你号令。什么时候你哆嗦完那一哆嗦,我......” 她似乎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俏脸顿时浮出一丝戾气,“算了!难得来了北地,直接把你阉了干脆!” 青衣少年嘴角抽搐,他是久经烟花场的老手,但也觉得这少女说话过于糟糕。眼看少女手已经摸到剑柄,一副跃跃欲试地表情,他不动声色挨近她几步。 天涯客也不动怒,温和笑了笑,摇头道:“别胡闹了。有陈谢两位将军在,公主不会有事。你若去了,反倒容易暴露公主身份。随我走,回去之后我可劝说太子殿下,将你家的财产还你。” 泪痣少女一听,顿起犹豫。思量再三,她重新往地上一躺,痛快道:“一言为定!为了殿下安危,我就再听你一次。但你记住,你要拿不回我的钱,我就弄死你!哪怕殿下拦着,我也会弄死你!” 天涯客与青衣少年相识苦笑。这个少女天不怕地不怕,平生只认两样东西,钱和清淑公主。也不知道清淑公主到底是如何驯服这少女的。 此时一道呻吟声从三人前方传来,三人面前十来步的地方,公冶闻被一柄长枪钉在地上,奄奄一息,眼睛却死死盯着白衣人,至今仍感到不可思议。 他惊奇的不仅是对方凭借百川境修为将自己击败,更不明白以对方的身份,为何会跑到此地。 天涯客冲他笑笑,歉然道:“前辈也猜到了我的身份。不留活口实乃情非得已。我亦不想在山河局之前无故殒命。” 公冶闻咳了两口血,挣扎道:“既然如此你该待在南都。你敢踏足贺兰地界,就,就莫要痴望能活着回去!” 天涯客道:“这里虽是贺兰地界,但二十余年前乃我洪武州郡。只不过暂借与你等,还有收回的一日?” 公冶闻奋力笑道:“痴人说梦。我不敌你,但我贺兰俊杰无数,前赴后继,总有一日当要你体会我贺兰之强悍!届时贺兰王旗所指,攻你南都也如探囊取物!” 天涯客缓缓站起时,温和道:“那我便等着。不管贵方有何等高手,我俱是接下了。” 说罢他负手便走,青衣少年与泪痣少女也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只听白衣人声音徐徐飘来, “醉舞且摇鸾凤影,浩歌莫遣鱼龙泣。恨此中、风月本吾家,今为客!” 银色长枪如受召唤,嗡地一声拔出,腾空旋了两圈,似银蛇般飞窜回主人身边。长枪离体,公冶闻噗地一口血喷出,抽搐了几下,就此殒命。 第一百四十九章 双将归位 燕云许约 半日之后,陈踪萍、谢为霜、万书生、李香海四人都被接引入燕云城中,与柯一尘费九关等人在会仙楼中相见。 待众人落座之后,黄韵清开口言道:“诸位相助倚晴楼之恩,黄韵清没齿难忘。如今诸事抵定,还请诸位受妾身一礼。” 说罢她一礼,在坐诸人也纷纷还礼。黄韵清道:“元如意已来书,言道愿退兵,归还我儿尸身,并会付出代价赎回元神机与山蛰剑。擒下元神机,诸位出力甚多。我需与诸位道明,之后我欲回信答应,请黑龙卫从中周旋。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不料她时至今日仍打算请黑龙卫出面,都觉意外。陈踪萍道:“此番出手不是我等姐妹本意,黄楼主不必与我等姐妹言谢,有何打算也不需告知我等。不过既然黄楼主提及了,踪萍也有一言,天地虽广大,终究是二分之势,非此即彼。楼主以一城摇摆其间,看似超然物外左右逢源,实则如临深渊步履维艰。若不能定下心来寻一个依靠,终不是了局。还盼黄楼主深思。” 谢为霜也怫然道:“黑龙卫趁火打劫,还好被我们拦下,不然焉能还有倚晴楼?你们倒好,现在还巴巴地过去向他们示好。倚晴楼的骨气全被贺兰三部打没了吗?” 听闻此言,左右侍立的倚晴楼部署都怒目而视。黄韵清微微一笑,“陈将军的话不无道理。但是须知道,人恨敌人,更恨叛徒。洪武子民对公然反叛的燕云恨之入骨,尤胜贺兰。从荣王开始算起,我们与洪武恩怨纠葛,非是短时间能够化解。如今纵然我愿与南都修好,恐怕启庆帝也需斟酌一二。” 陈踪萍默然,应道:“楼主所言确是实情。是踪萍唐突了。” 黄韵清道:“不在其位,不谋其事。陈将军没有经历过洪武的白眼,无法设想出燕云的立场也在情理之中。不过陈将军之言妾身亦感怀在心,我之所以再去寻黑龙卫,只是了却一桩旧事,其中缘由就不足道了。” 陈踪萍与黄韵清之前旧识,素知其思路清楚,并非畏怯之人,再联系她过去在洪武的行事手段,当是有应对之法。便道:“无妨。楼主自有楼主的道理。我们姐妹身份特殊,留在此处久了恐会给贵楼带来麻烦。这便告辞了。” 柯一尘的身份隐秘,不被太多人所知。但她与谢为霜都是天下有数的天地境,又是洪武神将,名气甚大。既然黄韵清无意投靠洪武,那么两人留在燕云城一旦身份暴露,势必会引起贺兰猜疑,反对燕云不利。 “哎哎哎?”柯一尘一直坐在边上听着众人说话,见陈踪萍立即就要走,顿时焦急起来,眼眸一转便道:“陈姨...陈将军,你们这么快就走吗?不多休养一段时日?” 陈踪萍杏眼飞瞟柯一尘,淡淡道:“莫要把自己摘出去,你还能跑得了吗?” 柯一尘心里一千个不愿意,干笑两声,“我倒是不跑,就看两位将军也没有这个本事把我带,带...…” 她张目四顾,却见关浮沉低下头去看自己的短刀,好像刀上有什么精彩招式。长空破抬头着大殿天花板,不时用余光瞟向自己,然后立即收回,佯作不见。显然现在燕云城危机解除,这两位打手不愿再替她出头。她不禁有些慌了,最后投向黄韵清,盼着她说点什么。 感受到柯一尘殷切地目光,黄韵清心底好笑,轻咳一声道:“陈将军,这位柯公子曾与我有一些恩怨...…” 陈谢两人脸上一冷,如果黄韵清强留,倒是真不容易脱身。柯一尘螓首微点,甚是欣慰,只盼着黄韵清把话说完。不料黄韵清话锋一转,“不过现在已经两清。替我转告她的家长,此事黄韵清不会记恨。祝你们一路顺风,再见。” “黄韵清你!”柯一尘愤然抬头,瞪着黄韵清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怒道:“卸磨杀驴!我早知你不是好人!等我回去,我...…”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陈踪萍一把按住,陈踪萍一手按着她,一边欠身道:“我定会转告。在此先谢过黄楼主了。告辞!”说完拽着柯一尘,与谢为霜李香海等人便往外走。 “等一等。” 黄韵清忽然将她们叫住。柯一尘眉梢一喜,陈踪萍停步,静待她下文。 只听黄韵清道:“终究是相识一场,九关,空花,老二老三,你们送送柯公子吧。” 费九关早已安奈不住,一听黄韵清发话,立即与晏空花一道站出,应了一声。黄韵清顿了一顿,又问道:“芸香,发去洪武的货运到安源了吗?” 被她叫到名字的芸香乃是群芳之一,闻言站出来道:“回楼主,货已送到,若不是这几日有变故,早该分派出去了。” 黄韵清嗯了一声,嘱咐道:“既然如此,那就重新发一次吧。你交代安源的姐妹,那批货物全部送往南都,就当我送给柯公子的礼物。” 芸香微露惊容,愣了片刻,还是躬身领命。 柯一尘挣开陈踪萍的手,指着黄韵清道:“我呸!谁稀罕!你这人好不地道,忘恩负义,良心不会痛吗!” 她却不知,倚晴楼所有销往洪武的胭脂水粉都需要先运到洪武天佑州安源城,然后再分散销往洪武各州。刚才黄韵清轻描淡写一句话,却是把足足近百车,整个洪武半年所需的胭脂水粉全部送给了自己。 黄韵清想了想,点头道:“不错。那些玩意儿对于尊驾,确实算不上什么礼物。” 她抬手取下发上玉簪,轻轻一抛,那簪便平平飞到柯一尘面前。 柯一尘接过玉簪,见那玲珑剔透的簪头上嵌着一朵非金非玉的小花,六片花瓣颜色鲜艳,好似能够卸下。她面上哂笑,刚想出言讥讽两句,却见陈踪萍面色一肃,冲黄韵清道:“楼主礼重了。” 黄韵清淡淡道:“对柯公子来说算不得什么稀罕物。况且此簪与柯公子颇为相衬,就赠予柯公子玩耍吧。” 陈踪萍闻言,又是郑重一礼,“那便多谢黄楼主。” 谢为霜凑到近前与柯一尘轻轻耳语了几句,柯一尘听闻这玉簪竟是倚晴楼七宝之一的玲珑帝女花,料想也是不凡,当下便收入怀中,冲黄韵清不冷不热道:“那行吧。” 众人走出会仙楼,慢慢朝楼外去。一路上柯一尘兴致索然,拽着费九关衣角,两人远远落在后面,噘着嘴一言不发。 陈踪萍瞧在眼里,本想出言提醒,但转念一想,费九关与她历尽艰险,又一直把她认作兄弟,要是过于刻意疏远反而不美。反正现在也要走了,便随她去把。转头跟关浮沉道:“你当如何?” 关浮沉道:“我不喜热闹。过些时日我自会离开。” 陈踪萍皱眉道:“我指使不了你,但你身为洪武俊杰,未来山河局里还有你一席之地,为了洪武中兴,你莫要轻易涉险。却随我们一道走吧。” 关浮沉犹豫片刻,点头道:“可。” 那边李香海拉着长空破的手,不舍道:“阿破。你还来不来洪武了?” 长空破想了想,重重一点头道:“会去!” 李香海喜道:“那你跟我们一起走?” 万书生在旁唉声叹气道:“我们本想跟一起去南都,可是大姐非要我留下...” 李香海白眼道:“那你留下就是。我问的是阿破又不是你。” 万书生一张娃娃脸上顿时急出汗来,生怕长空破真丢下自己,说道:“我在哪儿阿破就在哪儿!对不对,阿破!” 长空破犹豫了一下,说道:“算了,我等等二哥就是。” 李香海赌气别过头,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书生,那我走啦。” 万书生觉得香海的语气难得如此温柔,张口结舌不知该怎么应对,讷讷道:“嗯...” “你们记得来南都看我。” “嗯...” 李香海闻言甜甜一笑,好似忘了刚才的失落,拉着长空破说笑起来。 众人身后,费九关看着他们,又看眼身边沉默不语的柯一尘,笑道:“一尘,咱们又不是不见面了,何必搞得跟大姑娘一样扭扭捏捏?” 现在场中除了他自己,所有人都知晓柯一尘身份,听闻此言均是失笑,就连李香海都斜眼睨向他。 柯一尘哼哼两声,忽然道:“你真不跟我走?” “不跟。” “可是你答应过你师父,要把我护送回南都的!男子汉大丈夫,你怎能失信于人?” 费九关微微一笑,望了陈谢二人一眼,说道:“你现在可不需要我护送了。” 柯一尘急道:“我怎么不需要!” 费九关呵呵道:“别闹了。我既然拜了黄夫人为义母,现在倚晴楼正当用人之际,我又怎能离开?不过...明年国韵学宫开考,我答应师父要进学宫修习。明年我自会秉明义母,去南都寻你。” 柯一尘眼眸一亮,“那可说好了!你可不许爽约!” 费九关道:“我说过的话,什么时候不算数过?” 柯一尘啐了一声,一双眸子却弯成了两轮新月。眼看要出了倚晴楼,她快走两步,倏尔回眸一笑道:“明年你一定要来找我!” 费九关目睹她的笑颜,微微一个失神,继而郑重道:“好!” 第一百五十章 十日之约 贺兰朔州,百里惊声垂首侍立在殿角,紧张望着正副两位军首。 关于燕云的情报刚刚送达,对于此战的结果他也有所耳闻。想起两位的赌约,他打从心底里感到悚然,难以想象两位军首稍后会作何反应。 仇斯年看完情报,笑呵呵地将羊皮纸递给蒙归元。蒙归元看过,没见他有一丝动作,手中的羊皮纸骤然裂开,化作千百碎片消散。 仇斯年笑道:“何必拿纸片撒气?” 蒙归元默然,并未如百里惊声所担心的那般暴怒,他表现得极为平静,但声音里依旧带了几分严厉,“公冶闻是个废物,死了就死了。白罗和厉幽庭是怎么搞的,连这等事也办不成。看来黑龙卫要好好整顿一番。” 仇斯年悠悠道:“白罗是剑山弟子,有古不平撑腰,行事狂放一些也在情理之中。厉幽庭那处有些蹊跷,我听说是有三山弟子出面。厉幽庭倘若与三山那几位有什么瓜葛,倒不能留他。且先去书一封,听听他如何辩解吧。” 蒙归元点头道:“可。” 仇斯年又道:“那元神机被擒一事,你如何看?” 蒙归元不屑道:“不过被抓了一人,便让他们投鼠忌器。西南三部做事太过畏缩,如此难成大事!” 仇斯年道:“哪能不顾忌?西南三部一向以夜猿部为首。元吉祥身下只有那一个子嗣。要是有什么闪失,他们这一脉可就断了。一旦夜猿退缩,雪熊火狐两部哪怕心有不甘,也只能一起退兵了。” 蒙归元无所谓道:“儿子死了,从旁系里选一个就是。倘若干不成事,世世代代把持族长之位又有何用?不过是养出一个个尸位素餐的蠡虫而已。” 他声音洪亮,透出一股毋庸置疑的气势。百里惊声闻言神情一肃,只觉得心中莫名惶恐,好像双肩的责任变得沉重了几分。 仇斯年目光闪烁道:“要是元吉祥求我们出面周旋,你觉得如何?” 蒙归元答道:“元神机身为黑龙卫流主,私下串联辛青与西南三部共伐燕云城,他干出此事,本意是想携此功劳来逼压我等。现在事情砸了,还想指望我们出面替他料理?哪有这等好事!就算人接回来,黑龙卫也当拿他问罪。” 仇斯年呵呵笑道:“夜猿、雪熊、火狐三部屡屡向我们发难,如今正好借此事卖他们一个人情,岂不更好?” 蒙归元思忖片刻,言道:“能通过此事让他们退步,自然是好的。但我们若是主动出面,不但三部不会领情,反倒还会怀疑此事是我们与倚晴楼设下的局。当时候恐怕人情没有,还会让西南三部心生提防。不如借此事直接打压他们来得爽利。” “无妨。我们只需安静看着。那位黄楼主会替我们想办法。” 蒙归元还是不认为夜猿部会主动来求,但他却不反对,只言道:“这次是你赢了。你想做什么我不干涉。” 仇斯年笑了笑,慢慢从椅上起身,招呼道:“惊声,去准备马车。我们要出门。” 百里惊声连忙答应,退了下去。蒙归元疑惑道:“我们去哪儿?” “去燕云。” 仇斯年望向外面滔滔江水,呵呵笑道:“如果顺利,在半路上应该就能接到元吉祥的求助信。毕竟黄楼主可是很为我们着想啊。” 蒙归元不置可否,但他言出必践。这一次失手,当真不说二话,同样起身站在仇斯年身后。 ...... 黄韵清站在一张檀木书桌前,望着空白的宣纸,凝神思索一阵,抬笔写就一封书信,封上信口交给手下百花道:“将此信送给元如意。不必交代其它,他知晓该怎么做。” 那名百花略带激动的接过信筏,躬身退下。黄韵清又重新铺开一张宣纸,悬笔想了一会儿,把笔一掷,吩咐道:“叫万书生来。” 小萝侍立在旁,早早便知那万二公子是楼主的亲戚,不敢怠慢,急忙跑下去传话。 不过多时,万书生便赶来,慢条斯理地对黄韵清一礼,絮絮道:“小生见过大姐,祝大姐安康。小生本在此竹亭与费贤侄攀谈,忽闻大姐传召...” 黄韵清摆摆手,厌烦道:“行了行了。把你们礼舍那一套收起来,好好跟我说话!” 万书生尴尬一笑,“大姐请讲。” 黄韵清道:“我问你。现在山里是用什么法子传讯?” 万书生来了精神,轻咳一声,眉飞色舞道:“这法子颇为神妙。百闻不如一见,我这便为大姐演示一番。” 他走到会仙楼外,起指打了几个呼哨,只闻天穹上一声长鸣,有一道白影扑腾掠下。万书生与白鹰高兴亲昵了一番,这才将它抱起,回到殿中,“此鹰名唤高兴,乃是一头异种,来去如风,自有灵性,能懂人语。山里多用此鹰彼此传讯。” 黄韵清见那白鹰,微微一怔,朱唇微张道:“高兴?” 万书生道:“对。是叫这个名。大姐莫要小看了它,虽然名字蠢了点,但这畜生从来没有错过。从这里飞去山里,它只需三日便可来回。” 黄韵清面无表情道:“我知道。它是我从小养大的,名字也是我取的。” 万书生一愣,吓得连忙噤声。白高兴挣开他,扑腾飞到黄韵清跟前,啾啾鸣了几声,不住用头去蹭她,状极亲昵。黄韵清摸了摸高兴的羽毛,叹道:“这都二十多年了,没想到你们还在使唤它。” 万书生身子一哆嗦,忙道:“这个......义母是个念旧的人。白兄平时在山里闲着也是闲着,多跑跑腿也好过颐养天年......” 他也是今日才知此鹰是黄韵清养大的,又有些畏惧这个姐姐,听她语气不善,连白鹰都改称为白兄。 高兴冲他啾啾两声,似在反驳他这套说辞。黄韵清懒得听他说话,挥手让他闭嘴,走到书桌前,拿起笔来又想了一阵,写下一行字来。她叹了一声,把信卷了用竹筒装好,捆在鹰爪上,轻拍白鹰背脊道:“高兴呀高兴,想不到我还有让你帮忙送信的一天。你当知道我要给谁。” 高兴啾鸣一声,振翅飞出殿外,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万书生站得近,方才探头观瞧,见到那纸上没有多少内容,只写了一行日期,四月二十八。他心里算了算,今天是四月十八,正好是十天之后,不禁好奇问道:“那个大姐,此信是何意?” 黄韵清瞪了他一眼,斥道:“不该你管的事就少插嘴!” 万书生立即闭嘴,连连点头称是。 寄出这封信后黄韵清好似在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人也轻松了不少,见他这副胆怯模样,不悦道:“我看你也有天地境修为,比老大也差不了多少,怎么如此畏畏缩缩!五师伯是怎么教你的!” 万书生怯怯更正道:“五伯没有教过...” “少说废话!礼舍隐空步、绘川指你可学全了?使来我看看!” “这个...大姐你也没学过礼舍的功夫...” 黄韵清一瞪眼,她容颜不老,此刻又面带愠怒,看起来倒真像是万书生姐姐一般。万书生心里叫苦,似个鹌鹑般走了几步,在黄韵清的逼视下哆哆嗦嗦探出手指来。 ...... 燕云城外,元如意接到倚晴楼的传信,面沉如水,亲去了尚在调养伤势的宇文卓君住处,与她商议。 宇文卓君看罢来信,怒道:“十日之后?黄韵清好大的胆子,与西南三部讨价还价,却要请黑龙卫出面调停?” 元如意叹道:“势必人强。我那侄儿夜猿是一定要救的,不论黄韵清开出何等条件夜猿都可答应。但此番是三部共同出兵,如今火狐部金贤侄失踪,主事者只余你我二人,还请泽姥怜惜夜猿就这一根独苗,出面支持于我。” 宇文卓君道:“如意贤侄这话就见外了。我西南三部同进同退,谁也不落下谁。况且神机孩儿与我家柔奴早有婚约,算是老身的半个孙女婿,都是自家人,他现如今有难,老身不会袖手旁观。” 元如意连声称谢,静待宇文卓君下文。他不信宇文卓君卖他这么大的面子,会毫无所求。果然宇文卓君顿了顿,说道:“柔奴那不成器的丫头,技不如人就罢了,还遗失了我部圣物,论罪该当万死。可当时情况见到的人也不多,兴许她是为了救元神机才致山蛰剑落入敌手也未可知。唉,也不知柔奴跑哪里去了,不然也可将事情问个水落石出。” 宇文柔奴败给关浮沉,当时除却费九关等人,三部百川境高手也有十多人目睹。可以说此事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但宇文卓君偏偏含糊其辞,元如意心领神会,正色道:“柔奴那孩子对我那侄儿一往情深,一时被奸人蒙骗也是正常。又岂是技不如人?山蛰剑遗失,乃是我夜猿部愧对宇文氏,与柔奴那姑娘又有什么干系?泽姥放心,我当去书贵部,将此事解释清楚。定不让柔奴因我那不成器的侄儿担罪!” 宇文卓君眸光一闪,叹道:“唉,二郎有此心意,老身便代柔奴谢过了。可是此事谣言四起,弄得人心惶惶。我们这些当事者自不会相信,若是传回族中,岂非百口莫辩?” 元如意沉吟道:“如泽姥所言,柔奴也算我侄媳,都是一家人,自然要上心。稍后我自会去让部中儿郎都闭上嘴!” 宇文卓君深望元如意一眼,点首道:“既然如此,雪熊部此番便听从贤侄安排,三部共进共退。” 元如意一揖道:“泽姥高义,元氏铭记于心!” 两人又客套几句,元如意便起身告辞。待他回转本部,唤来元庆山等几名夜猿部嫡系,吩咐道:“你去将此信交呈族长。之后不必再回来了。对了,宇文柔奴败给关浮沉之事,从此不许再向旁人提及,就说你们不知情。” 元庆山接过信,待众人退下了,这才眸光闪烁道:“长老,倚晴楼开出了何等条件?” 元如意厌烦道:“无非是要我们退兵,送还她儿子尸首罢了。其中难处,是黄韵清信不过我等,言明要请帝师出面才肯交换。嘿!倒让仇斯年那老奴白捡了给人情!” 元庆山沉吟道:“是否会是黑龙卫与倚晴楼联手做的套?” 元如意怔了怔,喟叹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总归先将神机救出来才能考虑其他。” 元庆山忽然低声道:“长老何不考虑再与倚晴楼做过一场。以属下愚见,倚晴楼现在实力大损,说不定能将贼人一举剿灭!” 元如意目光骤然凌厉起来,盯着元庆山,半晌之后才冷笑一声,说道:“我知你心里不服。但是年轻人要看清楚自己的位置。难道元神机死了,少族长的位置就能落到你头上吗?” 元庆山心中所图被他一语道破,顿时脸色惨白,惶然跪倒,“庆山处处只为族里着想,不曾有半分私心,拳拳之意天地可鉴!天地可鉴呀!” 元如意不耐烦的地阻住他继续往下说,语重心长道:“我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不杀你,是念你资质不差,死了可惜。以后把你那小心思收起来,专心武道,未来族堂之上或能有你一席之地。快些去吧。” 元庆山不住用衣袖擦拭汗水,闻言连声称是,再也不敢多言其它,躬身飞快退下。 第一百五十一章 长亭相送 夜猿伏声 夜猿部族长元吉祥收到消息后,不过数日便做出了反应。当仇斯年的车驾刚刚行出朔州,在官道之畔,遥遥可见长亭内有数人相候。 百里惊声勒住车马,见到那长亭内的众人,微笑点头示意。那群人为首的有三人,却是有男有女,年纪各异。其中一位面容清隽的中年男子拱手笑呵呵道:“听闻帝师出行,喜川特邀火狐金二、宇文夏恒在此相候。还请仇先生与蒙副军首赏光,下车饮上一杯如何?” 车帘拉开,仇斯年笑道:“西三部主事都到了。如此排场,老朽怎敢托大。哈哈哈,喜川兄,北庭龙城一别,想不到这么快就见面了。” 他下得车来,目光逐一在三人脸上扫过。这三人均是西南三部中的高层,那清隽中年人名唤元喜川,乃是夜猿部叔父辈的人物,虽是出身旁系,但深得族长元吉祥倚重。夜猿族内大小事宜均有他与元神机一起协商处理。 另一名肌肉虬结、身材魁梧巨汉则是雪熊部宇文夏恒,此人年约三十上下,已是百川境大圆满的修为,极有希望踏入天地境,也是雪熊部族长亲信,常年跟随在雪熊部族长身边。 最后一人却是个双十年华的冷面美人,她一身白衣,上绣赤炎飞红,眼睛细长,表情严肃,似乎在认真思索问题。此女名为金无见,乃是金无有的二姐,外人常以火狐金二相称。 火狐部上任族长在十年前因病去世,膝下留有四个子女。当时四子金无有年纪幼小,三女金无欲不学无术,喜好花前月下的风月韵事,因此由长女金无相继承了族长之位。而二姐金无见素有谋略,始终伴随在大姐左右,替她出谋划策,操持家业,十年来深得族中长老信任,隐然已是族内二号人物。 这三个人都是西南三部中极有影响力的人物,在许多场合,他们均可代表三部族长。特地在此相候,所为何事自然不言而喻。 元喜川端起酒杯,笑吟吟道:“帝师不在朔州修养,却风尘仆仆,不知是有何要事?” 仇斯年与三人遥敬,饮下一杯之后才悠悠叹道:“燕云之事,老朽略有耳闻。不瞒诸位,老朽当年见她孤儿寡母,动了恻隐之心,这才未能将她们赶尽杀绝。如今酿成大祸,岂能坐视不理?老朽正欲去北庭向我王请命,派我黑龙铁骑踏破燕云,绝不教黄韵清如此猖狂!” 他身后的百里惊声笑而不语,蒙归元则轻轻哼了一声。元喜川感佩地拱手道,“帝师为国奔走,实为我贺兰八部之楷模。只是如此行事,是否容易打草惊蛇?说起来也叫人笑话,此次大动兵戈,是元神机主导,如今他落入黄韵清手中。黑龙卫高手如云,翻掌便可攻破燕云,但若是逼急了,喜川担心神机有所闪失。” 仇斯年为难道:“贺兰万民皆可为国捐躯,八部子弟更当身先士卒。倘若元神机宁死不屈,不幸身殒,老朽可为他在王面前请一首功。” 元喜川恨得牙痒,但脸上依旧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为国捐躯,自然是神机之幸。只是夜猿族长年高,恐难承受这丧子之痛。说起来神机这小子也曾有幸在仇先生座下聆听过教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仇先生宅心仁厚,当年燕云的孤儿寡母也不忍加害,难道现在忍心瞧着门人弟子惨遭屠戮不成?” 仇斯年痛心疾首道:“当初一念之仁,才至于此。老朽痛定思痛,凡事不可存妇人之仁,为了贺兰霸业,何人不可舍?况且如今之局面,不一力剿灭,还能有何良策?要如何向王解释?” 元喜川拱手道:“要说良策,咱们都没有,天底下恐无人能胜过仇先生。喜川这里倒有个笨法子。那黄韵清前日来书,要与我西南三部谈和。此事虽可允她,但她信我等不过,言明要仇先生居中调停。我西南三部妄动刀兵,未得正令,擅自攻打燕云。如今闹得灰头土脸,为天下耻笑,一切罪责皆在我西南三部,我三部族长自会当面向王请罪,先生大可放心。还请先生暂熄雷霆,屈尊燕云一趟,也许黄韵清感念先生当年不杀之恩,肯将神机释放了也说不定。” 蒙归元目光投向仇斯年,虽未说话,但也见得心中惊奇之情。没想到黄韵清当真请他出面,这也被他料到了。 仇斯年沉吟不语,目光扫视三人,“这便是西三部的决定?” 宇文夏恒瓮声瓮气道:“不错!族长有令,此事可按元家的意思办!” 金无见秀眉颦蹙,看得出心有不愿,轻声道:“火狐部亦会向王请罪。先生放黄韵清是仁,救元公子亦是仁。可见一片仁心,并无偏袒。倘若有不识趣之人随意嚼舌,西南三部定不与他干休。” 元喜川见仇斯年似有松口,连忙补充道:“当然。此事既然劳动先生,就不会让先生凭白操劳。” 金无见、宇文夏恒两人都望向元喜川。西南三部虽然同进同退,但如今擅自攻打燕云失利,王怪罪下来可不是小事,他们也不是真心愿意一同担责。夜猿部族长元吉祥爱子心切,说服他两家已付出了不小代价。如今他们也很想知道,夜猿部为了说服仇斯年,又肯拿出什么。 仇斯年呵呵笑了两声,随口道:“元神机那小家伙淘气的很。身上没有武艺,偏从我这儿要了一个黑龙卫流主的位置。打打杀杀的事他也做不来,我这几年也懒得管他。现在看来,没有武艺终究是不成的,黑龙卫的流主还是当由天地境的人物来担当为好。你们元家不如找个人来补上吧。” 三人都是一愣,元喜川的表情顿时僵硬起来。世上亿万武人,真正踏入天地境的也不过百余,乃是族中定海柱石,不可轻动。仇斯年曾让西南三部派人加入黑龙卫,双方僵持后勉强由元神机担任黑龙卫流主。一来是元神机身份尊贵,日后随便寻一个借口便容易调离;二来是他武功低微,难以与高手攻坚,手下虽都是夜猿好手,可那些不过百川境,弃之无妨。当时仇斯年也不想过度逼迫西南三部,因此得了这么一个结果也勉强可以接受。 如今倘若真派一个天地境高手入了黑龙卫,那他自然不会与夜猿部客气。以后凡事就需听从他仇斯年的调遣,否则黑龙卫高手如云,军法如山,自有法子来对付与你。 他权衡再三,又回想起族长殷勤嘱托——不惜一切代价换回元神机!一咬牙,决然道:“巧了!我族长胞弟如意,常年闭关,如今静极思动,随神机走了燕云一趟,似有重新入世之念。倒是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在黑龙卫中谋个职位!” “元如意?”仇斯年又呵呵笑了笑,转头问蒙归元,“你听说过吗?” 蒙归元淡淡道:“勉强是个能用之人。” 他是贺兰第一高手。给元如意一个如此评价,旁人都不敢反驳。 元喜川见仇斯年不置可否,又道:“自然,此事之后夜猿部深感先生大德,此后当以先生马首是瞻!” 金无见深深看了元喜川一眼,眉头皱的更紧,却也没有做声。 仇斯年笑吟吟地端起酒杯,杯底在元喜川面前酒杯上轻碰了一下,“就如此吧。” 他一饮而尽,看也不看元喜川,转身与蒙归元一道上了马车。 元喜川丝毫不见轻松,深深一揖,“多谢先生!喜川恭候先生佳音!” 百里惊声一动缰绳,马车再度缓缓转动。 第一百五十二章 似是故人来 十日期满,燕云城五十里处,西南三部大营正北方,帝师的马车如期而来,自地平线上缓缓浮出。 当负责警戒的士兵将消息传入,整个驻地都沸腾起来。三部儿郎们停下了手边的工作,纷纷向那马车投去崇敬的目光,但没有人敢靠近,甚至连赶车的百里惊声都无人敢去直视。 他们都知道车里坐着的是谁,对于崇尚力量的北域儿郎们来说,猛士,远比智者要让人尊敬。而贺兰第一高手,这个名称里就蕴含了磅礴的力量,足以让每一个习武之人都心动神驰。 现在,贺兰第一高手就坐在那辆车里。 人群分开,元如意与宇文卓君联袂而至。他的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布袋,显得笨拙可笑。两人来到近前,恭恭敬敬地拱手道:“见过百里先生。” 百里惊声是个温吞性子,勒住马,冲两人摆手,和善道:“不敢不敢,百里只是一个跑腿之人。泽姥、元先生,两位客气了。” 宇文卓君看着元如意跟百里惊声客气了几句,目光投向马车,忍不住道:“那两位在里面吗?” 百里惊声为难道:“在的。不过军首有言,旅途疲惫,就不下来与两位会面了。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元如意连忙道:“不妨事。蒙大人与帝师为我夜猿之事奔走,是我们唐突了。此事就拜托两位大人了。救出我侄儿,夜猿部定会牢记两位大人恩情!” 他说着将手中那个麻袋递给百里惊声。那麻袋足有一人大小,鼓鼓囊囊,看起来沉重无比。可百里惊声手一提便拎了起来,浑若无物,恭恭敬敬把麻袋送入车中,宽慰道:“元先生且放心。令侄也是军首的弟子,师徒一场,军首定会将令侄带回。我们这便告辞了。” 元如意两人施礼道:“那恭送两位大人。” 百里惊声冲他们笑了笑,登上车辕,人群自动分开,在无数双眼的伴送下,马车继续向燕云而去。 车里,仇斯年解开麻袋,王星澜如熟睡般安详的面容出现在眼前。他嘿然笑笑,评价道:“这孩子长得像他娘多些。” 蒙归元深望过去,也道:“面相太柔,一望就知没经历过什么挫折,少了师弟睥睨天下的豪气。” 仇斯年凝视王星澜,看到他身上背着的小包袱,那是王虚舟的骨灰。他微微出了会儿神,“我真没想到,王虚舟所创的功夫如此神妙,死后还能自主运行,维持肉身不腐。你若要把这门功夫废去就趁现在。” 蒙归元探出手,在王星澜头顶摩挲,片刻后把手收回,“不必了。师弟另辟蹊径自成一脉,殊为不易。还是给他留下点东西吧。” 仇斯年意外道:“你也有心软的时候?我观这孩子呼吸均匀,不像是死了。万一醒过来就是个祸患。” “他醒不过来。” 蒙归元笃定道,“我虽不通医术,但我懂武功。之前有人故意在他百会穴上拍了一掌,想用气劲封住他的脑识,造成假死之象。这个想法本来很好,招式用的也很精妙。唯一不妥就是出招之人似乎是初学乍练,没有掌握好分寸。外加手上气劲太猛,一掌下去已将他头顶穴窍封死,外力难以化解。想要转醒,只能靠他自己将颅中气劲消磨去。可惜,头颅大脑太过脆弱,他气劲再强也不能全部渡入,只能靠一点一滴的水磨工夫。就算他肉身不腐,存了一线生机,想到转醒恐怕也是千百年之后的事了。不必去在意。” 仇斯年听得摇头,忽然想到齐云山中还有一人,失笑道:“我知道是谁干的。真不知她是聪明还是愚蠢!” 蒙归元道:“武功这种事,有时候与聪明无关。你付出一分辛苦,就能收获一分成就。学了一两天功夫就想做出这等凶险之事,哪怕是武神也不可能做到。” 仇斯年笑道:“你既然说无妨。那就索性大方些,不必再在她儿子身上做文章了。” 马车行了半个时辰后渐渐停下,蒙归元有所感应,抬起头来。仇斯年一撩车帘,眼前并非燕云城,而是城外一处山清水秀之地,黄韵清正坐在翠绿的山坡上,面前摆放了酒水,静静等候他们。 她身后站着费九关、晏空花、桂中秋、柳寂寞四人,目光一刻不停的盯着驶来的马车,等候正主到来。 仇斯年哈哈笑了几声,率先下车,来到黄韵清面前坐下,“好些时候没见了。韵清,你还是这般年轻漂亮。” 黄韵清微微一笑,“先生也是容颜依旧。让韵清佩服。” 仇斯年摆摆手,自顾自地倒上一杯酒,端起饮尽,咂摸两下,意外道:“哦?你没有下毒?” 黄韵清像个小女孩般耸肩,“先生何等手段,韵清岂敢造次?” “很好!”仇斯年赞了一声,浑然不顾费九关等人灼灼地目光,又是一杯饮尽。 这时车帘又被撩起。所有人的心脏都毫无征兆的攸然一跳,哪怕没有看见,哪怕没人解释,在场的人一瞬间都已明白,蒙归元刚才走了一步。 蒙归元步履平缓,并没有太大声响。但落在众人心头,每一步都如擂鼓一般震得人心颤不已。好像此时此刻,他是天,也是地。他的身形好似猛地拔高数千张,巍峨雄壮,让人连抬头仰望的勇气都没有。 蒙归元又走了一步,柳寂寞闷哼一声,身子开始摇晃。 第三步,桂中秋脸色陡然潮红,也开始立足不稳起来。 第五步,晏空花冷淡的容颜也微微变色。似乎受到了一丝反噬。 第七步落下,黄韵清颤了一颤,强行压下体内狂乱的气劲。 蒙归元一共走了九步,走到仇斯年身边,目光慢慢扫过,最后落在了自始至终唯一一个始终站立不动的人身上。 费九关狠狠盯着这个杀师仇人,双眼几欲喷火,身子稍倾便想前跃,忽觉手被一阵柔软握住,转头见晏空花螓首微微摇动。他犹豫一番,这才止住了动作。 这些细微举动都落在蒙归元眼中,但他并不在意,反而颇为赞许地冲他点了点头,将气势一收,俯身落座。众人顿觉胸中一块巨石被移开,都感呼吸一畅。回忆刚才的压力,不由地暗自心悸,好像刚才亲眼目睹了天崩地裂一般。 三人相互见礼,仇斯年随意道:“现在我来了。你要如何做?” 黄韵清面不改色,“妾身只盼能再见先生一面。故而出此下策。先生既然来了,夜猿部所盼之事,妾身自无不允。” 她微一示意,费九关返身离开,没过多久便提了一人回来,抛到三人近前。那人衣着还算整齐,双眼却茫然无神,似乎对身外之事毫无察觉,正是元神机。 他怀里抱着一个长方形的小木盒,如婴儿般卷缩在地,好像只有那木盒才能给他安慰。 那木盒之中盛放的自然是双奚的骨灰。自从双奚死后,他便如失了魂一般,任凭倚晴楼如何对他用刑折磨,他也没有丝毫反应。甚至连平时进食也是由人强行将米水灌进他肚中。 仇斯年扫了元神机一眼,笑道:“你还好吗?神机。” 他的声音仿佛有种奇特的魔力,元神机身子一抖,双眼居然慢慢聚焦,怔怔道:“师......父?” 这个称呼又引得仇斯年发笑,他眯起眼,“你既然叫我师父,那我就说两句。徒儿,为师对你很失望。” 元神机攸然翻身,拜俯在仇斯年脚边,失声道:“我当如何做!师父教我!求师父教我!” 仇斯年轻叹一声,抚摸着元神机散乱的头发,“你回夜猿部之后,每天读书,养些花草,再选一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吃自己想吃的,做自己想做的。如果宇文家的姑娘还愿嫁给你,你就娶她为妻,与她生几个孩子......” 元神机一楞,愕然道:“这样我就能报仇了?” 仇斯年似乎比他更加愕然,“当然不能。一个废物如何能报得了仇?” 元神机啊地大叫一声,仇斯年的话如尖刀,刺破了他心里的最后防线。他再也控制不住,涕泗横流,悲切哭嚎起来。仇斯年颇感不耐,唤了百里一声,“把他送回去。” 百里惊声领命,先从车里抱出王星澜,将他送到黄韵清身边放下,这才提起元神机。也不管他如何哭嚎,随手扔进马车里,驾车离去。 王星澜的出现让倚晴楼众人的情绪产生了一阵波动。黄韵清垂首望着儿子熟睡的脸,似乎怔住了,凝望半晌才怯怯伸出手指,在他脸上轻抚,啪嗒一滴泪花落在儿子脸颊,她连忙拂去,可泪花越掉越多,她只能以袖遮住儿子的脸,但又想再多看看他,不禁手忙脚乱起来,于是低声呜咽。 哭了一阵,她毅然抹去眼泪,吩咐道:“九关空花。把星澜带回去。不用回来了。” 两人一楞,不解义母是何用意。却见黄韵清泪光莹然地回眸道:“听话。把星澜带回去。” 费九关打量场间形势,却是不动。晏空花却似听出了黄韵清的话意,薄唇微抿,握紧了费九关的手,咬牙道:“是!” 她拽着费九关上前,抱起王星澜,两人头也不回的离去。 待两人走了。黄韵清理了理情绪,再度望向仇斯年,“现在没有外人了。” 仇斯年点头道:“小辈知道的太多,总是活不长久。” 黄韵清一直望着他,望着他的脸,直到把那张脸看得有些陌生起来。她声音飘忽,带了几分痴幻,“那现在我该如何称呼你?仇先生?帝师?还是......荣王殿下?” 第一百五十三章 约破云霞独倚天 荣王,是一个尊称。 贺兰没有这个称谓,它属于洪武,属于启庆帝的一母同胞的兄弟。这个名字在二三十年前,几乎如彗星一般耀眼夺目,天下人仰视。 荣王,幼聪颖,有韬略,淡泊名利。性情疏狂,往来多为豪杰之士。成年之后,荣王参政议事,心系天下。其时贺兰动作频频,压逼甚剧。荣王辅佐兄长,替洪武出谋划策,解决无数北域危机,令贺兰难以压过洪武,一时间举国声势大盛,又有王虚舟、柳随风、石守静、陈踪萍等等惊才绝艳之辈涌现。洪武中兴,指日可待。 可以说,在那个时代,荣王的名字与洪武的中兴密不可分。几乎无人能够阻挡洪武收复失地的进程。 可惜这一切都如一场美梦。在十余年前突然破灭。 十多年前,启庆帝南巡,荣王留守南都坐镇。一向无心权利的他,忽然召集交好的世家,举兵谋反。并且迅速镇压了南都里反对的世家,手段极其血腥。 这一举动出乎了天下所有人的预料。得到消息后的启庆帝甚至一度怀疑消息的真假。然而事实终究摆在眼前,而后启庆帝得国内上四姓与国韵学宫相助,率兵反攻,平定南都乱局。自觉大势已去,荣王悲愤中自焚于卓空殿。 没人知道荣王为何要反。纵观整个计划,仓促的让人莫名其妙。好像这次谋反注定就是为了失败而进行的。但结果已在眼前,追究这些似乎已失去了意义。荣王终究是死了,他的名字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被人唾骂,被人痛恨,但没有人敢将他遗忘。 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他的谋反彻底改变了洪武中兴的进程。 荣王交游广阔,与许多江湖豪客,世家大族交往密切。因此有大批当时的俊杰新秀被牵连,数个世家被剿灭。而荣王最得力的心腹王虚舟毅然率幽州之兵响应叛乱,后割据幽州自立,继续与洪武相抗,没能如原先计划的那般,参加山河局。这才有了第三场山河局,柳随风连战九人,最后败亡蒙归元之手,洪武再失八州的结果。 荣王周庭安,这是注定要被洪武人牢记的名字。 可令人惊讶的是,当黄韵清说到这个名字时,在场无人感到意外。不仅桂中秋与柳寂寞,甚至连蒙归元都极为平静,好像这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仇斯年呵呵笑道:“何必那么见外?按过去那样,叫我庭安大哥不好吗?” 黄韵清点点头,“那么庭安大哥。这里还有两个老姐妹要给你引荐一下。” 她身子微侧,指着桂中秋与柳寂寞道:“这两位分别是章奉一与燕别离的遗孀。” 仇斯年面容一肃,冲两人郑重行礼,“当年南都大战,我功败垂成,举火自焚。全靠章燕两位将军及时赶到,把我从火中救出,千里护送我到燕云。这份恩情,庭安铭感五内。两位夫人,请受我一礼。” 桂柳二人面无表情,坦然受了他一礼,桂中秋冷冷道:“多谢殿下还记得。家夫与燕二哥不过是受元帅命令行事。若能重来,我真盼家夫能晚些到才好。” 仇斯年不以为忤,追忆道:“我记得还有一位荻长风,多才多艺,妙手回春。为我换上这副容貌,还是他与韵清你联手施为。他没有亲眷留下吗?” 黄韵清道:“荻三哥夫妇早已战死,只留下一个幼女。现在倚晴楼中。” 仇斯年将酒水往地上一泼,叹道:“庆幸荻将军还留有后人。” 黄韵清漠然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既不愤怒也不悲伤。言道:“庭安大哥,如今倚晴楼里知晓你身份的人全在这儿了。我只想问你一句。” 仇斯年呵呵一笑,指着一言不发地蒙归元道:“若是问我为何要杀虚舟。那就不必再问。在他和虚舟之间,我总得选一个。” 黄韵清瞥了眼蒙归元,“那蒙先生呢?你身为贺兰第一高手,与洪武荣王合谋无异于与虎谋皮。况且这些年接触下来,你应当明白此人的危险。” 蒙归元淡淡道:“倘若我能轻易看透他心中所想,那我还留他作甚?我需要他的头脑来助我扫清内贼,壮大贺兰。至于他的身份,我无所谓,你丈夫的命就是投名状。” 黄韵清凄然一笑,“如此我便明白了。”她望向仇斯年,一字一句道:“庭安大哥,我只想问你,星澜的死到底与你有没有关系?” 仇斯年目光微闪,反问道:“我若说没有,你会信吗?” 不料黄韵清把头用力一点,笃定道:“信!结义那天我夫妇便说过,与庭安大哥你同生共死。只要你说,我就信你。” 仇斯年一愕,继而哈哈笑了起来,摇头道:“对。确是如此。韵清啊......你还是跟从前一样,太过温柔善良了。你不适合做一个领袖。领袖需要的是无情、残忍、果敢。这些你都没有。你只适合隐身幕后,相夫教子,偶尔用你聪明的头脑替人分忧解难。” 黄韵清寒声道:“本来我有这些机会。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仇斯年呵呵笑着饮了一杯酒,深吸一口气,点头道:“虚舟那套虚源无量真功是我透露给元神机的。那孩子脑筋不差,但习武天资不高,又不愿下苦功。我想若是知道有这么一个取巧的路子,他一定不会错过。果然,没过多久我就听说了他擒下倚晴楼一个杀手。想来是在那时就已经有所图谋了。” 黄韵清沉吟道:“原来元神机不是碰巧从斜斜口中知悉,而是对我倚晴楼早有所图。如此想来,当初开价让倚晴楼刺杀元神机的,应当就是他自己了。” “也许是。” 仇斯年显然对元神机的谋划不怎么感兴趣,啜了口酒继续道:“我引他去学虚舟这门功夫,就是盼着今天这种局面。以我这蠢徒儿的性子,自觉对你倚晴楼了解的越多,越是敢下手除掉你。当初我不过是想借你的手让西南三部吃些亏。齐云山那一场,我指派元神机过去,只是想让冲突早点爆发而已。只没想到,神机偶尔也能做出超乎我想象的事,居然取了你儿子的性命。呵呵呵,你要说我与此事有没有关系。大概算是有关吧。” 黄韵清默默听完,痴痴道:“借我的手收拾西南三部?庭安大哥,怕是在你心里,我们娘俩的死活根本无足轻重吧?” 仇斯年道:“你有多少本事我太过清楚。西南三部只要不是倾巢而出,又岂能拿得下你?燕云一战注定了是他们吃亏。虚舟的死是我亏欠你,但我保了你燕云八年平安。此事合该你出力。” 黄韵清单薄的身躯微微一颤,蓦然发现,这位结义兄长不仅容貌变了,他的一切都令自己感到无比陌生,甚至发自内心的感觉畏惧。她心中哀叹,为何过去那位能让自己夫妇二人甘心追随的庭安大哥,现在却变成了这副样子? 她轻轻道:“这些年我始终困惑,当初你究竟为何要谋反。就在前些日子我忽然知道了。” 仇斯年淡淡道:“你知道也无妨。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不错,的确不重要了。”黄韵清深深凝望仇斯年,忽然俯身盈盈下拜道:“恕韵清以后不会再相助大哥了。结义之情,虚舟与我都已还清。以后的路,还请大哥自己珍重!” 仇斯年双眼微眯,内中似有精芒闪烁,“哦?你与我划清界限。就不怕我现在翻脸吗?” 黄韵清苦笑道:“以庭安大哥的风格,绝不会做这种口头威胁。想必在你来之前,已做好把我们全部灭口的打算了吧?” 仇斯年笑道:“还是韵清妹子最懂我。此番我出面调解虽能让夜猿部欠下一个人情,但你我往日走得过近,难免会惹人怀疑。倚晴楼既然不为我所用,那就没用了。” 他一摆手,蒙归元慢慢站起身,伴着他的动作,有黑气冲天而起,如同一泓清水里陡然倾入墨汁,瞬间便将整片天穹染成漆黑,日月星光都被遮蔽不见。霎时天昏地暗,如坠深渊,只见到黑气翻滚,轰轰似有雷鸣,又有虎豹嘶吼,人声喊杀。好像黑气之中有无数事物蕴含其中,令人望之生畏。 桂中秋与柳寂寞都是天地境修为,此时面对蒙归元施展开的异象,不由得脸色煞白,只感到自身无比渺小,好像做什么都无法撼动他分毫,而对面只需轻吹一口气就能让自己灰飞烟灭。她俩人还未动手便已失了战意,这副景象深刻入她们灵魂深处,若无法鼓起勇气,往后余生恐怕再也不会有所精进。 天地之上的高手一动,阵势实在太大,分隔数十里外的燕云贺兰两处人马都被涵盖其间。贺兰大营处,三部子弟纷纷仰天嘶吼,锤搡胸口,振奋不已。元如意也默然望着天上黑气,沉声道:“我七岁习武,勤学三十三年,本以为与绝顶高手纵有距离,也相较不远。原来我在他面前不过是一只蚂蚁罢了。” 宇文卓君也仰望天空,此时听到元如意话语里颇为沮丧,立即喝道:“元家二郎不必丧气!他蒙归元是珈蓝洞百年来唯一入世之人。有这等手段不足为奇。这等人世上还能有几个?” 另一边,正赶回燕云城的费九关攸然停步,诧异仰头,望见那漆黑天穹,震撼地说不出话来。 晏空花也凝望黑天,悠悠叹道:“我曾听说天地之上的高手,举手投足间便可改天换地。原来是真的。” 费九关对着漫天黑气若有所思道:“原来我以后要面对的是这般声势。”他一指天穹,“我师父也面对过这片黑天。我真想问问他老人家,有这般对手,可够痛快!” 晏空花嫣然一笑,牵住他的手,“你能这样想,就能有报仇的一天。” “珈蓝武神一脉,每一代入世之人都是所向无敌。”黄韵清目睹这番景象也是动容,但她依旧保持端坐不动,仰首道:“但我保证,你不会动手杀我。” “你什么也保证不了。”蒙归元一步踏出,顿时天地都为之震颤,空间更加黯淡,种种异象不断在黑气之中翻腾,他淡淡道:“我既出手,就要由我来决定。” 黄韵清秀目打量着蒙归元,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认真的观察这位贺兰高手,言道:“让你收手,我只需十三个字。” 蒙归元虎目微闪,“哪十三个字?” 黄韵清成竹微笑,轻启朱唇,“一蓑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话音一落,远处山巅之上陡然漫起一道七彩云霞,那霞光撞入黑气之中,翻腾扩散,越展越大,转眼间便把半个天都染成一片徇烂,与黑气形成分庭抗礼之势。雷鸣兽吼之声立时减弱,彩云涌动间,竟有悦耳仙乐飘扬而下。蒙归元虎目一凝,猛地转头望去,以他的目力,依稀可见霞光之下,山峦之巅,有一道人影傲立。 “梅子雨!” 他只这般低低说了一声,但似乎在发泄他的愤怒,半个黑天轰然炸起霹雳大响,震得人双耳欲聋。 天地之间忽闻一苍老女声,“珈蓝小辈,你动她试试!” 声音响彻天地,数十里外元宇文卓君听闻,脸色大变,抖若筛糠,急道:“退!快退!” 元如意也是骇然不已。天地之上的人物出手声势浩大。他二人作为天地境虽能保命,但这三部儿郎俱在,这两位若是动起手来,仅凭余波便能将在场人马尽数震毙。忙连声催促手下速速后撤。 第一百五十四章 愿洪武社稷永昌 梅子雨隐含威胁的声音在天地间阵阵回荡,蒙归元战意高昂,向着远方的人影一步迈出,顶上黑气如海潮般压向彩霞。 两个绝世高手一触即发,仇斯年从地上拾起酒杯与酒壶,好整以暇地为自己倒满,徐徐道:“约定是用来被打破的。这个不假。人不需要过于遵守诺言。否则很容易把自己束缚住。” 蒙归元的脚步一顿,冷冷道:“你想说什么?” 仇斯年咂嘴品了一口酒,“但是打破约定的时机很重要。有时候看似是我们毁约,实际上却是顺了对手的心意。那种情况下,反倒会让对手居高临下指责我们,从而处处陷入被动。” 他目视蒙归元,“你觉得现在是个好时机吗?或者说,你有把握能一次打死她吗?” 蒙归元矗立在原地,沉默不语,望着远方的身影,许久之后轻哼一声,霎时黑天中裂开一个豁口,耀目天光重新照下,洒满大地。黑气退得极快,转眼便消散无踪,只余彩霞浸染半个天边。 蒙归元朗声道:“武神与你们的约定仍在。我不会与你动手。这非是惧你。” 霞光之下,那个人影听到蒙归元的话,明白这次无法诱他与自己动手,便也将霞光隐去。依稀见她一挥手,也不知用了何种方法,原本立足的青翠山峦一瞬间草木凋零,整座山霎时都变作枯色,看上去极为醒目。 黄韵清眼角一跳,她师承梅子雨,同样修炼白水心鉴。知道这门功夫擅长收拢它气为己用。看来师父与蒙归元对峙消耗不少,甚至需要收去这满山春色来补益己身。 蒙归元斗战不成,也失了兴致,扫了在场诸人一眼,迈步离去。仇斯年见他走了,也慢慢起身,笑吟吟道:“请师父来救场,你还是跟原来一样没出息。” 黄韵清不以为然道:“天下又有几人能挡得住蒙归元呢?” 仇斯年笑而不语,低声道:“我最后助你一次,算是还你人情。韵清呀,以后你可要珍重。” 黄韵清深深看着仇斯年,忽道:“虚舟临死之际,曾在壁上留下七个血字——愿洪武社稷永昌。我想你一定能懂他的意思。” 仇斯年闻言一怔,过了好久才涩然一笑,“是吗?” 黄韵清盈盈下拜,郑重道:“三十年结义之情今朝了却。从今往后,韵清知仇斯年,不知周庭安,就此拜别先生了。” 仇斯年呵呵两声,冲她摇了摇手,毅然转身跟上蒙归元的步伐。 黄韵清怔怔望着他远去,抬袖擦拂,将那滴还未来及落下的泪珠拭去。桂中秋与柳寂寞上前,一左一右搂住她,安慰道:“你们夫妇俩对得起他了。莫要太伤心。” 黄韵清摇摇头,往昔少年时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痴痴道:“当初结义,他邀请我们定居洪武,我们去了。他求我们出战山河局,虚舟也一口应允下来。后来他造反,我们就割据一方,与洪武交战。哪怕是虚舟死了,被他杀了,他说他身不由己,我也信了他八年。我伤心,只是恨自己为何要一直信他。要是早些醒悟,或许我不会像现在这般一无所有......” 桂中秋柔声道:“现在你还有我们这帮老姐妹,还有空花九关这两个孩子。莫要如此消沉,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黄韵清轻轻点头,喃喃道:“是啊,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她再也克制不住,一头扎进双宗怀中,单薄的身子簌簌抖动,呜咽痛哭起来。双宗对视一眼,俱是苦笑:这个妹子,还真是没变过。 两人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在这山坡之上,三个女人就这般彼此相拥,彼此抚慰。 哭了多时,黄韵清情绪慢慢稳定,她离开桂中秋怀抱,攸然绷起脸来,“滚出来!” 万书生尴尬地从林间走出,作揖道:“我看姐姐您情绪不佳,未敢打扰...恕罪,恕罪!” 黄韵清眼睛红肿,她别过脸,冷冷道:“什么事?”又顿了顿,声音拔高了几分,带了些许希冀,“是不是她,她叫我过去?” 万书生一僵,“呃...义母她已经,走了。” “走了?”黄韵清脸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失落。 “是,走了。义母让我传话给您,说,呃,说了一些话...” 他这番话说得吞吞吐吐颠三倒四,黄韵清渐感不耐,呵斥道:“她说了什么,你照实说就是!” 万书生打了一个激灵,老实重复道:“义母她说她想问你,‘十多年前你为了一个野男人和一个洪武王爷,公然与我断绝师徒关系,可曾想过有今日?可曾想过,经过你自己多年的不懈努力,终于凭着聪明才智把自己的丈夫儿子全折腾没了?多么让人感动,现在我只想回去好好复盘一下你的一步步精彩操作,就不来打扰你了。’” 黄韵清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几乎要滴出水来。万书生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连忙闭口不言。黄韵清睨了他一眼,冷冷道:“继续啊。她还说了什么?” 万书生结巴道:“义义义义母还说,‘不过不得不承认,过了这么久,你还是进步不少,有一样本事连我也自叹不如,堪称独步天下——你的脸皮足够厚。一个公然与师门决裂的人,居然还能腆着脸求自己的师父来救她。哎呀,换位思考一下,我这个活了八九十岁的老太婆也感到脸红。看来羞耻心不是人人都有的。’” “我没让她来救我!”黄韵清一哼,瞪着万书生:“我写信时你就在旁,可看到我有一个字是让她来救我?少自作多情!” “是,是。您没写。义母说,‘你虽没有言明,可是你是什么意思大家都明白。就不要做这种掩耳盗铃的勾当了。那封信我已经裱起来,打算先与你几个师伯欣赏一番,再给你那些弟弟妹妹传阅,好好讲讲你这个大姐的光辉事迹。你就放心吧。’” 黄韵清一下挣开桂中秋与柳寂寞,噌地站了起来,来回走动,咬牙切齿道:“好!好!老不死的妖怪!妖婆!下回我哪怕死了也绝不会再找你帮手!” 她见万书生又停下,喝道:“谁让你停了?继续说!” 万书生硬着头皮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你蠢得要命,没半点用处,是我最失败的弟子。但也不是路边的野狗,什么人都能欺负的,不然岂不是显得我教徒无方?我就把这山留下,好叫人看看我的手段。让人知道,不是我梅子雨没本事,只是你黄韵清无能而已。你要是心虚,尽管重新栽上树便是。你要是心里有愧,重新上山来赔礼道歉,我也不介意把你回炉重造一番,免得你在外面丢人现眼。’” 黄韵清望了一眼那座死气沉沉的山峦,心里蓦然一暖。原来师父并不是消耗太多才收去那整座山的生机,而是为了震慑宵小这才出手立危。想到这一番深意全是为了回护自己,她会心一笑,喃喃道:“老太婆,废话那么多,我死也不回去!” 万书生小心翼翼地望着黄韵清,他刚刚才被梅子雨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又不得不来触黄韵清这个霉头,心里哀叹,从三山到燕云,白鹰高兴一个来回便需要十日,义母接到信后想必是立即动身,这才马不停蹄赶到。 可这两人明明心里牵挂对方,偏生非得恶语相加,死不承认自己为对方着想。这位大姐真是义母的亲传弟子,连脾气秉性都一般无二。 他见黄韵清此时心情颇好,轻咳一声,说道:“大姐,小弟还有一事相求。” 黄韵清奇道:“你有何事?” 万书生苦着脸道:“我跟阿破这次出来,本是为了去南都找大伯踪迹。却不想因为这些波折逗留燕云多日。如今义母来了,责骂我们办事不利,要把我们带回山。这个...我都跟香海姑娘约好了...您看能不能出面把我跟阿破留下?要是为难,您就留下我也行!” 黄韵清想了想,说道:“你回去跟师父说,就说......” 万书生精神一振,身子前倾不敢听漏一个字。 “再见,珍重。” ...... 蒙归元与仇斯年并肩而行,仇斯年在山坡上喝了几杯有些醉了,踱着小步,一路上若有所思。蒙归元忽问,“刚才你出言阻我,究竟是为了我们大业着想,还是想救黄韵清?” “都有一些。” 仇斯年笑道:“现在与他们开战不是明智之举。对付三山那几个老不死,如果不能一击必杀,那就会被他们纠缠。到时候洪也会有所行动。我们就被动了。况且......”他笑了笑,“在能救韵清的情况下,我不介意保她平安。毕竟我们是老交情了。” 蒙归元道:“我不介意你救她,甚至可以保证,以后如无必要,我不会对她下手。但若是她自己主动跳出来,那就由不得她了。我知你喜欢感情用事,到那个时候,或许可以这样告诉自己——” 他盯着仇斯年的眼睛,认真说道:“你可以告诉自己,你不是帝师、不是黑龙卫军首、不是掌控全局的人,你只是我蒙归元的囚徒!” 仇斯年微微一笑,似个多年的老友,在蒙归元肩膀上推了一把,“我不喜欢囚徒这个称呼。如果可以选,我宁可让人称呼我卑鄙小人。因为一般有人这么叫他敌人,就意味着他已经快被敌人折磨殆尽了。” 蒙归元点头道:“你能这样想,很好。” 他不再多言,坚定向前走。 仇斯年落后几步,忽然顿住,低头喃喃自语,“愿洪武社稷永昌?” 黄韵清告诉他的这句话他并没有听过,可如果是王虚舟说的,他就能够明白这其中的意思。这让他烦躁,让他忍不住回想起八年前,那个和蒙归元一道围杀王虚舟的夜晚。 那天他只用了一封书信便把王虚舟骗离了大营,当他看到蒙归元与自己早早布下的黑龙卫时,他那难以置信的眼神至今还会偶尔出现在仇斯年的梦里。 当王虚舟身受重伤,即将殒命的时候,还在用那种眼神望着自己,口中依然在问,“庭安大哥,为何要杀我?” 当时自己有在笑吗?仇斯年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的,“我要杀皇兄,我要洪武上下全部死绝。你帮不了我,也不会帮我。蒙归元却很乐意做这些。贺兰比燕云更适合做这些。要做到这些,强大是必要的。” 王虚舟听罢哈哈大笑,笑容疯癫,他是想用这个笑来讥讽自己? “就为了这个?” “因为我恨!我恨他们还在南都!我恨他们还能快活度日!被仇恨折磨是很痛苦的,为了让我好受一些,我要报仇!总有一天,我要屠灭洪武!为了这份事业,蒙归元是必要的。虚舟,我的好兄弟,为了我死一下吧!” 回想到这里,仇斯年忍不住呵呵轻笑了几声。他记得当自己说完这些话时,王虚舟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不停地笑,连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思绪回到如今,仇斯年忍不住又念起王虚舟留在石壁上的话,“愿洪武社稷永昌?” 他悠悠望天,经过两个绝世高手气劲的冲刷,湛蓝的天空不见一丝云彩。可他分明从天上看到了故人的面孔,嘴角轻轻上扬,似在嘲笑,又似在叹息。 “虚舟啊......” (倚晴楼篇,完) 第一百五十五章 再回首,光阴如梭 黄韵清带回儿子与丈夫的遗骨后,西南三部人马依照约定很快便退去。 一晃半年已过。 或许是迫于梅子雨的威慑,又或许是西南三部履行了他们与仇斯年之间的约定。燕云城一战并未引动贺兰王庭震怒,接下来的半年北域风平浪静,再没有一方势力对倚晴楼挑衅。 这半年里,黄韵清尝试了各种方法试图唤醒王星澜,但始终一筹莫展。从父亲身上继承的旷世气劲已完全收入他体内,让他的身体充满了磅礴旺盛的生命力,除了无法唤醒,他看上去几乎与常人一般无二。 饶是黄韵清精通医术药理,也只能得出与蒙归元相同的结论。自己的儿子不是死了,却也不会再醒来。他的脑识被柯一尘的气劲封死,只能靠自己去慢慢化解,等到他苏醒的那一天,或许需要上百年的光阴。 苦思无法,经过多次挣扎之后,黄韵清终究还是决定将爱子埋葬。 时值冬日,天地苍茫,空中有细碎雪花飘落。黄韵清携费九关、晏空花、双宗、荷无擎、荻悠悠等人打开了景疏楼小园假山上的暗门,拾级而下,来到当初囚禁费九关的地牢之中。 如今地牢通往景疏楼的密道已被彻底封死,地牢外吊着一道万钧重的石壁,室内中则安放了一块巨大冰晶。 这是黄韵清倾倚晴楼之财所购得的一块万载玄冰,可长久不化,王星澜的棺椁便放在冰晶之上。 黄韵清木然望着棺椁,半年的呕心沥血已让她有些麻木,看着王星澜安详的面容,她神色平静,款步上前,轻轻将那玉萧凌波影塞入王星澜手中,柔声道:“乖星澜,好好睡一觉。等你醒来,天还会是这个天,地也还是这片地。只是,你再也见不到娘亲了。好孩子,你不要怕,娘亲会天天祈祷你平安,我的好儿子。” 晏空花也上前,将身上背着的金琴解下,放置在棺椁中,低声道:“我喜用金琴,你便选了玉萧。我知你在想什么,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我欠你的,就让这琴替我陪着你。星澜。” 待两人道别,黄韵清最后望了眼爱子,一咬牙,抬手将棺椁合上。双宗见两人走出,奋起气劲,合力拽下石壁机括,随着低沉的轰隆声,那墓室被彻底关上。 站在最末的荻悠悠看着石壁合拢,悄悄咋舌道:“这么重的石头,少爷醒了之后该怎么出来?” 这话被边上的荷无擎听到,她淡淡道:“此壁只有蒙归元、梅前辈那般境界的人才能打破。少爷继承了老爷的玄功,破壁而出自然不在话下。” 荻悠悠被她的突然回答吓了一跳,喃喃道:“你是......” “荷无擎。四奇卉只剩下你我,你该记好我的名字。” 荷无擎依旧语气冷淡的回答着,目光一扫荻悠悠,转身跟随在晏空花身后离去。 那日她被金无有、宇文柔奴两大高手夹击,本以重伤濒死,幸被郁袭衣拼命背出,路上遇到了两男一女三个青年相救,修养数月之后才得以回转燕云城。 救她的人究竟是何身份,三人没有道明。但倚晴楼本就是情报组织,荷无擎多少心中有些猜测。她回到倚晴楼后把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全部秉明了黄韵清与晏空花,母女两人听后只对视了一眼,便不再追究,只嘱咐荷无擎安心养伤,以后自有与他们相见之期。荷无擎自然领命,只是回来之后物是人非,石红巾等往昔姐妹身殒,对她打击不小,原本冷淡阴戾的性子变得更加阴郁。 荻悠悠被她一通教训,浑然不以为意,拽了拽费九关衣袖,低声道:“少主,咱们走吧。” 费九关轻轻一拍她的脑袋,“别这么叫。我不是倚晴楼少主。” 荻悠悠怔然道:“可你是楼主的义子呀。不叫你少主,我该叫你什么?” 费九关摇头,怅然望了一眼封闭的墓室,“我什么也不是。我只会替倚晴楼卖命,绝不染指它分毫。——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是很明白。” “不明白没关系。总之别叫我少主,叫我名字就行。” 费九关最后望了一眼墓门,拉着荻悠悠的离开,轻轻自语道:“无论何种恩怨,自有我一力承担。王兄,你且安息吧。” 接下来的数月,费九关潜心习武,每日练功不辍。除了向晏空花讨教渡心剑招,便是跟黄韵清请教倚晴楼布防。兢兢业业,果真履行诺言,替王星澜护卫倚晴楼。 黄韵清默默看在眼中,也未曾阻止。待转过年来,一日费九关刚与晏空花对练过剑法,正要去燕云城中巡视,忽然被黄韵清唤至景疏楼说话。 经过近一年的修缮,倚晴楼大部分建筑都已恢复,景疏楼也得以重现旧观。 黄韵清依旧卧在榻上,慈爱地看着殿中侍立的义子。经过一年的精进,他气息内敛,已呈出渊渟岳峙的气象。她满意道:“我儿,这一年你为楼中费心不少。我知你心思,但你尚年轻,我亦不忍心将你锢在区区一城之地。眼下你两位姨母伤势康复大半,新人也颇为出挑,楼中元气稍复,我有意放你出去闯荡。你可愿意?” 费九关略作思量,答道:“孩儿也有此意。自得义母凝元丹相助已有一年,如今百川境根基已固,气劲圆融无碍,正欲寻破境之机。早日破境,也可为义母义姐分去些负担。” 黄韵清欣然微笑,招手示意费九关上得榻前,轻抚他发丝,“你这次出去,可想好要去何处?” 费九关不假思索道:“再有三个月便是国韵学宫开考的日子。我曾答应恩师入国韵学宫研习,还请义母准允。” 黄韵清叹道:“周老先生遗愿,我自不会阻拦。只是你如还是个初武境的寻常人,凭着周老先生的渊源,可不经考核直接入门,省却了许多麻烦。可现如今你已是百川境,想入学宫就需与同辈相争,多了一层燕云的关系,去洪武恐有人与你为难。” 国韵学宫乃洪武宗师岳松岩收集天下武学,一手建立而成,旨在为洪武培育良才,抗衡北域。学宫每两年一考,分为初武境与百川境两种考试。 初武境考核十分简单,只需来历家世清白,资质尚佳,即可参与考试。倘若是功勋名门之后,甚至可以免试入学。费九关身为周蛮亲传弟子,如果一年前随柯一尘去往南都,凭此身份可直接进入学宫修习。 百川境的考试则要严苛许多。洪武创办学宫的目的就是为了征战山河局。百川境是值得栽培的主力。因此不仅需要考察学生家世来历,还对学生斗战能力有极高要求。百川境考生需要彼此相斗,经过重重比试,最后决出五人入学。 虽然过程艰难,但入学之后亦会受到学宫与洪武倾力栽培。学宫所有武学皆可对其开放,且有数名天地境教授指导修习。甚至每次招考的头名,可跟随在岳宗师身侧,由他亲自指点。 而上一次大比的头名,正是驰名天下的鬼手神枪李怀渊。 费九关目光一闪,飒然笑道:“有何为难?此去洪武若有人搅扰,正好教天下知我剑利!” 黄韵清见他凛然无惧,赞许地点点头,沉吟了片刻,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他,“此物当初是从你身上取来,现在还与你,你去南都或有机会物归原主。那时...也许会有一番机缘。” 费九关低头一看,那物色如琥珀,核桃大小,正是自己那块烙心精金。 这一年他常伴黄韵清等人身边,眼界见识早非当初那般狭隘,心知此物非同小可,与三山渊源极深。他虽不知究竟是如何传到自己手上,但义母绝不会无的放矢,去了南都也许真能遇到这烙心精金的主人。 当即把烙心精金收入怀中,正色道:“九关谨记义母教诲。” 黄韵清又问:“你欲何时动身?” 费九关想了想,“拜别义母之后,即刻启程。” 黄韵清皱眉,微带责怪道:“太仓促了。我让小苝为你打点行囊。出门在外,虽轻车从简,也该稍作准备,不可亏待了自己。” 费九关不喜这般麻烦,但黄韵清一番好意,他也不推辞,“那便全听义母安排。” 黄韵清美眸一转,玩味道:“趁小苝整理行李,你也当和另一人见见才是。” 费九关会心一笑,“孩儿本也打算临行之前向义姐告别。” 黄韵清欣然点头道:“知道便好。不过你告别归告别,言语要谨慎些。” 费九关一怔,“为何?” 黄韵清揶揄道:“倘若那丫头脑袋一热,陪你去了南都,这倚晴楼岂不只剩我一个孤寡老人了?” 费九关脸上一红。嗫嚅不知如何应对,连声告别退了下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一笑出门去 千里落花风 待出了景疏楼,费九关沿长廊西行,不一会儿眼前竹涛阵阵。寻径而走,竹林间转出一个精舍,内中隐约有琴声悠悠。 他在门前稍停片刻,理了理心神,推门入内。 晏空花坐在榻上,只穿了贴身的绸衫,黑发如瀑披散在背后,纤指轻拨,发出悦耳琴音。她见是费九关到来,星眸一亮,把琴弦一按,顺手从身边拾起件外衣披在身上,淡淡道:“今日来得早了。” 费九关也不觉得尴尬。一年相处,他已知这人前冷若冰霜的义姐平日里其实颇为慵懒,自己寻她练剑,十次之中总会有三五次看到她这副打扮,早已习以为常。他寻了一处竹椅坐下,笑道:“方才义母召我相见,顺道过来见你。” 晏空花起身,赤着双足走到桌旁,抽出两根竹棒揽在怀中,漫不经心道:“义母寻你何事?” 他俩每日练招都以竹棒代剑,因此晏空花索性把竹棒放在室中,以便随时取用。费九关却不接棒,只看着义姐,“义母已同意我南下。” 晏空花肩头蓦然一僵,下意识把怀中竹棒搂紧了几分,语气平淡道:“何时动身?” “稍后就走。” 晏空花秀眉微蹙,“有些急了。” 费九关耸肩道:“不是今日便是明日,耽搁久了,劳师动众反而不美。倘若被悠悠知道,又要废我一番口舌。” 他这半年为倚晴楼尽心尽力,与双宗等人关系也颇为融洽。尤其是荻悠悠,两人之前有过交情,这半年里她三五不时便会跑来寻费九关玩耍。若是知道费九关离开,恐怕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得,反倒是她。 晏空花也是会心一笑,荻悠悠之所以与费九关亲近,主要还是因为她自接受了倚晴楼事务之后,为了培训楼中新的战力,加紧了对荻悠悠的训练。 这小妮子平时呆头呆脑,偏偏对自己与费九关的关系颇为敏感。自己一要罚她,她便跑去找费九关替她求情,好教自己下不去手。令她颇为头痛。 她想了想,说道:“那便明日。” 费九关一怔,与晏空花目光相触,只觉得她双眸还是与以前一样平静淡漠,又好像带着一些倔强,他心头微微一跳,仿佛那道目光直接刺入他心底。他沉吟片刻,说道:“入国韵学宫是我师父遗命。” 晏空花目光慢慢飘向窗外,“只为了这个?” 费九关微笑,坦然道:“南都还有一尘。” “也有李怀渊。” 费九关闻言一愣,随即摇头失笑,“你却把我看得太高了。平白无故,我怎会去和李怀渊较劲?” 晏空花抿嘴不语,心里暗暗担忧。柯一尘人在南都,她要是个薄情寡义之人,早已将费九关忘记了那还好说。倘若她依旧对费九关念念不忘,少不得要引出争端。极有可能引动李怀渊出手,事涉洪武皇室,甚至十二神将也有可能出手干涉。 她犹豫片刻,轻轻道:“我可与你......” 只说出这么几个字,她蓦地住口,轻轻笑着摇了摇头。她攸然转身,目视费九关,姿态淡雅,翩若惊鹤。令费九关不禁一滞。 “洪武人恨贺兰人,但更恨燕云人。” 费九关不知她要说说什么,点头道:“未入燕云之前,我也是这般想法。” “你去考国韵学宫,必会与洪武八骏其中几人交上手。” 费九关笑笑,“我自不会惧他们。” 晏空花忽将怀中竹棒扔给他,自己握了一根,持了个仗剑的姿势,“一剑。赢了我就放你走。” 费九关瞧着手中的竹棒哑然失笑,正想认输,却见晏空花仍保持着那个姿势,棒尖一下一下敲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响声。虽然她没有太多表情,但费九关分明从中读到了执拗。 他收起玩笑,将竹棒一挽,摆了一个与晏空花相同的剑招,正色道:“一言为定。” 两人凝立不动,默然对望。 几个呼吸之后,费九关猛地一步踏出,只闻木质地板吱呀一声,竹棒如林海涛涛,绿影翻腾。晏空花恍若不见,待那竹棒快到面前,她遽然出剑,竹影一划,精准无误地斩在费九关竹棒上。 室内动手,两人都没有使用气劲。竹棒交击,双方身影乍分,然后同时缠斗在一起。两人使得都是渡心剑招,虽然擅长不同,但招式系出同源。只见两条竹影来往飞驰,映得满室青翠,只闻空空竹击之声,如同音律。 又走了数招,晏空花陡然翻手一划,竹棒毫无征兆,直奔费九关咽喉。费九关不见惊慌,引剑迎上。这一手一攻一防,应变神速,两人都不自觉地用上了气劲。竹棒相碰,再难承受巨力,砰地炸开,化作竹粉飞洒。 事已至此,当作平局论。正当费九关欲收手时,晏空花却跟身进步,二指穿过散落地粉末,径直点向他咽喉。 然而一指点中,却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握住。 晏空花愕然抬头,却遇上费九关笑吟吟地眼神,随即她感到脖颈一触,被费九关另一只手轻敲了一记。她的图谋早被费九关识破,已提前想出了应对之法。 费九关笑道:“这可算不得光明正大。” 晏空花星眸低垂,轻声道:“其实我不想你走。” 费九关哈哈大笑,松开她的手,大步便走了出去。 “何须如此顾虑?除了燕云,我岂有其它归处?且等我回来。” 声音越传越远,门扉摇晃,人已走远。 晏空花独自伫立,忽然盈盈一笑,如同春风化雪,美艳不可方物。 她拂袖扫去灰尘,重新回到榻上抚琴。铮铮弹了几声又忽地停住,幽幽自语, “那要是你不回来呢?” 费九关离开此竹亭。小苝已早早候在外面。他取了行李,当日便骑快马出了燕云城。 到得燕云城外,目光远眺,时值初春,天光正好,虽有些许寒意,仍挡不住秀枝吐翠,青芬铺满大地。远方起伏地山峦已遍布绿意,在一片生机勃勃中一座漆黑枯山亘立其间,显得突兀怪异。 一年前梅子雨出手收去满山春色之后,此山便再无半分生机,来往商贾听闻此事,便以枯山相称。一年过去,这山不仅没有恢复,反而土壤褪去,变得怪石嶙峋。倘若不是亲眼所见,难以想象世上还有如此手段。 费九关最后望了一眼枯山,胸中陡生万丈豪情,心中暗想:“义母百般算计,最后还需倚仗师门出手,方得安全。可见世上唯有顶尖强者才可无视那诡谲波涛。我要报师仇,保护义母义姐,必要有此本领才行!” 他一催坐骑,胯下骏马长嘶,一人一骑,向着南方驰远。 第一百五十七章 寒门世家 猛士落舞阳 费九关离开燕云城,直奔北域陵川州而去。 回到故地莽原镇,入眼一片平旷,可一直望到远处连绵成线的山峦。四周杂草丛生,房屋瓦舍荡然无存,再也没有半点人迹可寻。 一年前黑龙卫抓捕周蛮,最后演变成了两个天地之上的绝顶强者在此动手。受到余波冲击,整个莽原镇连房屋带百姓都未能幸免,彻彻底底被移成了平地。天地之上的强者威能再度震惊天下。 旧时风景不复存在,费九关怅然若失,在此徘徊数日,却再无往日痕迹可寻。 他默默想,“真如我对义姐说的那般。如今天地之大,却是只有倚晴楼是我的归处了。” 故乡既然已毁,再做惆怅于事无补。他继续南下,过了阜平城,数日后便到了洪武天佑州境内。 他从未踏足南国大地,其时离国韵学宫开考尚有时日,便起了游历的心思,心道:“师父是洪武夏阳长平人士,不如一路向西,且去师父家乡一看。之后再去南都也不迟。” 于是问明方向,拨转马头便朝西南方行去。 越是往南,景致越是秀丽。江水绕伴青山,亭台楼阁,精巧华美。男女行人长袖蹁跹,往来招呼,潇洒惬意。费九关见惯了北国粗放豪迈,哪曾见过这般风貌。只感耳目一新,数日游历,颇为流连。 这日他来到洪武山桑州舞阳城,此州依临一条大江,名曰左江。因气候温和,雨水充沛,是故鱼米丰足。舞阳城特产一种名为瑶鱼的小鱼,长约半指,当地人喜爱将其晒干后泡茶饮用。美其名曰左瑶茶。 费九关不知风俗,牵着马漫步街市之中,领略这处闹事的祥和景象。正感新奇间,忽一人与他擦肩而过,他鼻子一抽,眸中精芒微闪,暗暗诧异,“好浓烈的血腥气!” 回目望去,原来是个二十来岁的汉子,穿着褐色衣衫,身材高大魁梧,连鬓虬髯。脸色青白,脚步虚浮,显然是受了极重的伤,但他嘴角边仍挂着一丝笑意,好似对自己的状况浑不在意。 费九关心中起疑,“看这人神态威猛。怎么受了重伤还要在闹市中行走?” 左右无事,他信步跟在那男子身后。这一跟立即察觉有异,街角处、人群中、店铺前,这条街上至少有五人与自己往同一个方向行走。他在倚晴楼日久,暗杀潜入之法虽不喜,多少也通晓大概。看得出这几人佯作闲逛,实则暗自跟踪那人。 他暗中观察那些人,大多都是些与自己年岁相仿的青年公子,衣着精致考究,不少人腰上配了长剑,看步履显然都是身负武功。他对此事生出几分兴趣,远远缀在后面,悄悄跟着这群人。 最前面的那男子好似对自己被人跟踪毫无察觉。蹒跚着沿街而行,一直走到一间茶楼之前,忽地一挑帘进了茶楼。那五位公子似乎担心两人逃走,见状也不顾暴露,急急跟了进去。 费九关见状,微微一笑,也拨帘入内。 这所茶楼颇为冷清,在如此繁华的街上也没什么生意,偌大店内空空荡荡,只有刚刚入内的几个客人。那男子坐在最里,五名公子一人一张桌子,隐约将两人围住。 费九关一入内,几人的目光纷纷投在他身上。费九关佯作不觉,选了一张角落处的桌子坐下,招呼小二上茶。 那几名鲜衣公子瞧了他半天,看他一派怡然自得的模样,不似想过来插手,就继续盯着那男子。 双方一言不发,店里只闻小二搬杯换盏的声响。负伤男子坐了一会儿,似乎有些压抑不住伤势,忍不住低声咳嗽起来。这一咳,带出了一连串的剧烈咳嗽声。他端起一碗茶水缓缓饮下,这才平复了许多。皱眉看了眼茶碗,拍桌低喝道:“小二!上一壶酒!”。 那几个公子见他咳嗽,脸上都不自觉地露出喜色。其中一个头戴高冠,身着素白镶边锦衣的公子按耐不住,款款起身,冲他一揖,客气道:“燕兄有礼了。我等几人随行数日,如今也该有个了局了。” 燕姓男子低声咳嗽,目光慢慢在众人脸上扫过,嘿然道:“晴雨诸葛攸,暮云诸葛邈,落絮游丝沈一萍,烟雨琴樽杜茶村,湖湘清画郑异书。嘿嘿,我区区一人,居然惊动了五位世家公子。你们谁先上来。” 他虽有伤在身,但睥睨间甚有威严,像是一头病虎在盯视自己的猎物。几位公子一时不敢与他目光相触,眼神纷纷躲闪。 费九关听到两人对话,心里明白了几分。 早就耳闻洪武国内,世家与寒族之间矛盾尖锐,内斗不止。世家子弟瞧不起寒族,寒族儿郎则处处针对世家。如今亲眼得见,不想双方已斗到了相互拦杀的地步。 其时洪武为在山河局中挽回颓势,大兴武道,鼓励高手之间彼此挑战,以增广对敌斗战经验。此法虽令洪武近二十年来涌现出一大批善于斗战的豪杰,但也使得世家与寒门子弟彼此冲突更加激烈,动辄便有人在比武中喋血丧命。 例如帮过他的关浮沉,就是近年来洪武闻名的煞星。他痴于武学,四处挑战,虽练就一身高超武艺,但死伤在他刀下之人难以计数。 费九关在倚晴楼时也曾通过群芳了解一些洪武国内形势,洪武世家众多,主要分为上四姓,六高门,十巨室,三十望族。其中以上四姓李、岳、司徒、慕容在世家之中势力最大。 李家即是李怀渊的家族,当代家主为当朝元帅李化森,其父是闻名天下的火帅李秋年,为洪武连番征战,最后死在第三场山河局中。李家代代皆为洪武鞠躬尽瘁,位列百族之首实至名归。 岳家则是洪武硕果仅存的大宗师岳松岩的亲族。岳松岩以一己之力开创国韵学宫,重振洪武武道,可谓功在千秋。因为岳松岩早已逾越天地境,到了那难以言说的上境之中。为了避嫌,岳宗师严令自己有生之年,家族子弟不可入朝为官,是故岳家子弟大多隐而不出,从不涉足朝政。 另外两家司徒慕容,一者原本是洪武军部大族,世代为将,曾有一门三先锋的佳话;一者原本为文官出身,在洪武文臣之中门生遍地,影响极大。山河局一开,这两族子弟也纷纷学武,每代亦有儿郎为山河局抛洒热血。 至于寒族,则是没有根底的江湖人士统称。这些人多是投身于门派帮会,亦或是得名师指点,虽颠沛流离,混迹江湖,但其中不乏天资超绝者,可与世家弟子争锋。关浮沉,与李怀渊约战的剑休,乃至御林神将陈踪萍皆属此列。眼前这个负伤的燕姓汉子,显然也是寒族之中的佼佼者。 茶楼中的这几个世家子弟之名,费九关也依稀有所耳闻,都是近几年扬名的年轻高手。四家祖辈之中皆出过天地境高手征战山河局,位列三十望族之中。 世家多为天地境高手传承,自有功法可直指天地境,在习武中能少走许多弯路,族内又有田地供养,条件优渥,因此世家子弟往往精进速度更快。但寒族子弟中成名人物多是拼杀而出,心性坚韧,斗战经验丰富,数十年来也丝毫不落下风,双方始终斗得是旗鼓相当。如今被世人评出的洪武八骏,世家寒门亦是各占了四人。 费九关本来在倚晴楼中极少涉猎情报事宜,都是由晏空花、柳寂寞、荻悠悠等人处理。他当初查阅这些资料,其实是想探询柯一尘的底细。 但百族之中并无柯氏,在黄韵清、晏空花两人的特意“关照”下,也没有群芳敢告诉他柯一尘的来历,因此只能是无功而返。 他看着对峙的双方,忽地想到了一人,心中琢磨,“这姓燕的汉子功力深厚。难道会是他?可若真是那人,又怎会被人打成这样?” 第一百五十八章 冰天奇骨 南燕亦敢笑寒 燕姓汉子目光逼视,凛然生威。 之前说话的是诸葛攸,他见同伴皆被燕姓汉子骇住,冷哼一声,拂袖道:“若是平时,我等还忌惮燕兄三分。可如今有目共睹,你有伤在身,又何必虚张声势?” 这时小二已把酒壶端上,没敢多说话,灰溜溜的退下。燕姓汉子嘿嘿低笑几声,目光忽然越过诸葛攸等人,往费九关那处看去,“你又是哪家的?鬼鬼祟祟跟在后面,报上名来!” 原来他不仅知道世家几人暗中跟随,连费九关被他察觉。 费九关微笑道:“我谁也不是。不过瞧个热闹。诸位要打要杀请自便。”他好整以暇地倒上一杯茶来嘬了一口,刚及吸进嘴,噗地把茶水全部喷出,瞠目望着杯中上下浮动的小鱼干,怔怔半晌无语。 燕姓汉子将他这副窘态尽收眼底,忍不住哈哈大笑,“想看热闹还不简单。且看仔细来!” 他笑声未止,人已跃出,一掌盖上诸葛攸。诸葛攸不料他突然动手,尚未及反应,已惊觉被他掌力罩住,只得狠下心来,双臂在顶上一横硬挡他这掌。燕姓汉子见他敢硬接,眼睛一亮,赞道:“有种!” 他掌力一吐,诸葛攸身子剧震,如遭重锤,双膝一软,整个人像没了骨头般软趴趴地瘫在地上。 余下几人大骇,诸葛邈只当是兄长已命丧他掌底,顿时目眦欲裂,大叫一声拔剑扑了过去。杜沈等三人见状,担心诸葛邈有失,纷纷拔出兵刃迎上。 燕姓汉子哈哈笑了几声,左手撑着桌面,右手单掌跟四人周璇。那手掌拍来,对面四柄利剑也要避其锋芒,茶馆内顿时大乱。 费九关见他重伤之下仍能一掌克敌,暗暗赞道:“好刚猛的掌力!” 他已看出动手的六人都是百川境,只凭一掌便能瞬间放倒一名同境高手,这燕姓汉子的功夫已然是同辈翘楚。回想自己所见过的高手,此人实力恐怕与关浮沉、巫行云、金无有等人不相伯仲。再想想自己的猜测,他更加确信燕姓汉子的身份。 传闻洪武寒门众多帮会里,有一家帮会势力极大,名唤离山长河。帮中高手如云,连洪武朝廷都没法管理。离山长河共有九位当家,其中一人便是姓燕。 离山老五,冰天奇骨燕笑寒! 这个人过去不显山露水,但这两年忽然名声大噪。只凭一双铁掌震翻无数世家弟子,倚晴楼对他已有记载,乃是现今寒门之中几个扛鼎人物之一。 不过他也明白,这汉子就算是燕笑寒也于事无补。他单掌对四锋,看似潇洒,其实已是强作支撑。他受伤太重,若不是一上来放倒了一人,余下之人忌惮他掌力,不敢再与他硬碰,他不可能支撑到现在。如今僵持不下,时间一长他必定难以为继,落败已成定局。 此人性格豪爽,武功又高,颇得费九关欣赏。若是放在半年前,他此刻定会拍案而起,帮他挡下对手。但这半年他数次经历生死,又在倚晴楼学习,耳濡目染之下性子沉稳了许多。眼见燕姓汉子形势危急,他依旧不急不躁,静观几人拼斗。 原因无他,这汉子明明身受重伤,却招摇过市。满街店铺,他偏偏进了这家冷清茶馆。费九关觉得其中蹊跷,不信他没有后招自保。 正如他所想的那般。几人又斗了一盏茶的功夫。诸葛邈挺剑直刺燕笑寒胸膛。燕笑寒挥掌把剑锋拍开,陡然脸色潮红,压抑不住伤势,忍不住剧烈咳出几口鲜血来。 世家几人攻来,他再想举掌迎击,却是再也使不上力气,只一抹嘴,低头望了望手上血迹,意兴阑珊道:“打不动了。” 随着他一句话,茶馆内乍响起嗤嗤破空声,七八个茶杯茶碗从不同方向砸来,势如流星,噼里啪啦一串乱响,把四人逼退。 诸葛邈等人一惊,连忙站定,寻找是谁出手。他们第一时间望向费九关,见他目光望向柜台,也都纷纷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之前端茶递水的小二笑嘻嘻坐在柜台上,冲燕笑寒挤眉弄眼道:“当家的也有打不动的时候?” 燕笑寒瞪眼道:“屁话!我都这副模样。还逞个什么强?” 小二嘿嘿道:“对对对。当家的伤得不轻,那您歇着,让小的来收拾。”他这话像是关切,但怎么听都就几分调侃燕笑寒的味道。 燕笑寒也不恼,笑骂道:“赶紧的!” 这时茶馆里忽然大噪,前前后后涌出了一大批汉子,个个剽悍矫健,面带坏笑,将众人团团围住。 诸葛邈等四个世家公子面对这黑压压一大片人,都僵在原地,额角汗下。 以他们的功夫,对面人多自不会惊慌。但刚才扔来的几个茶碗力道不小,能挡下他们的剑招,显然手劲不俗,对面这群人里一定有几个好手。 那小二跃下柜台,笑吟吟一团和气道:“咱们小本买卖,公道为先。几位公子敢对咱们当家的动手,那么礼尚往来,咱们就请几位公子留下点东西吧。免得以后让人骂咱们没规矩。几位请随意,手脚皆可,全看怎么方面。” 世家四人一听居然要自己自残肢体,都露出激愤之色。他们家境优渥,心高气傲,哪里受过这种折辱?杜茶村涨红了脸,冷冷道:“可笑之极。今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想要小爷的胳膊,先来试试小爷的剑!” 他一提剑,已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其他人也抱了相同的心思,只待对方攻过来,先杀得几个再说。 那小二笑了笑,转向费九关,起了犹豫,“至于这位公子。当家的,您怎么说?” 费九关身上穿戴都是倚晴楼的上品,虽然其人黝黑剽悍,但衣着透出几分贵气。燕笑寒打量一番,看不出他究竟是何来路,但看他气质如同收起爪子的猛兽,给人如影随形的危机感,也不敢怠慢,问道:“这位兄台,热闹可瞧够了?” 费九关答道:“刚刚好。” “那可有兴致,下场走上几招?” 费九关微微一笑,站起身道:“你身上带伤。今日做不成较量。你们的事我不掺和,告辞。” 这几名世家子弟虽然身陷危机,但费九关不齿他们趁人之危的行径,也看出离山这些人只是想出手教训,不会伤人性命,因此并不打算出手相助。 正此时,始终沉默不语的郑异书、沈一萍两个世家公子同时发难,扑向燕笑寒! 他们深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虽然眼下敌人环伺,但依旧改变不了燕笑寒已是强弩之末的事实。只要先将他拿下,自己等人当能全身而退,不然今日势必要栽在此间。 事起突然,大多数人都没能反应。那小二一直防备,见状也朝二人扑出。杜茶村早已蓄势待发,横截一步,引剑将小二挡下。 燕笑寒嘿了一声,一掌拍过去,但招式行至半路,胳膊就软软落下,明显是伤势还未平复。费九关眉头一挑,正待出手相助,却有人比他更快。一抹绿光自外面飞入,锵地一声,将两柄长剑斫断。绿光余势不歇,直插入桌面。原是一柄翠绿色的弯刀。 茶馆外响起一串清脆的笑声,声未消,一名少女已撩开门帘入得店内。 第一百五十九章 坐中有狂客 恼乱慕容肠 那少女十八九岁年纪,头上一方翠色巾帼裹住青丝,一根荆钗横叉,身着莲青色裙裾,步履轻盈,容貌清秀,无暇若水,清纯可人。 她本在得意地笑,一进来见到店内这许多双眼睛都看向自己,颊上顿时泛出粉红,轻咬嘴唇,露出似羞似怯的神情,拘谨地声探问道:“五哥,你没事吧。” 燕笑寒笑道:“小妹的刀都插在桌上。我怎还会有事?” 被义兄取笑,少女腼腆之色逾浓,狠狠剜了他一眼。素手一扬,那碧绿弯刀如受牵引,倒飞回她掌中。 露出这么一手,世家四人顿时不敢妄动。盯着那腼腆少女,脸色愈发难看。 小二与杜茶村缠斗了几招,都没奈何得了彼此。他一个筋斗灵巧跃开,落地后冲少女一拱手,“九当家!”原来这腼腆少女也是离山的当家之一。 少女点点头,亲热道:“海生。许久不见,你身手可越来越利落啦!” 海生嘿嘿挠头,他年纪不大,被少女夸赞一句,难免有些忘形。那少女转头埋怨燕笑寒,“倒是你!越活越不懂事!瞒着大伙偷跑出来。还被打成这样!下回你再如此,我就不理会你死活了!” 燕笑寒面色讪讪,嘿然不语。 少女口中抱怨,莲步轻移,已然挡在燕笑寒面前,点漆似得眸子扫过众人,停在费九关身上。她虽瞧不出费九关武功深浅,但觉此人渊渟岳峙,气度雄健,虽特异举动,却让人不由自主往他那儿看,低声道:“五哥,你又惹了哪位世家公子?” 燕笑寒道:“这位公子好像只是想看看热闹,无心参与。” 少女眼珠在费九关身上转了几圈,瞧不透他来历,轻声评价道:“世上竟有如此无聊之人?” 她转头冲那几位世家子弟道:“几位还要动手吗?” 诸葛邈横剑在胸,与同伴相视一眼,前踏一步道:“早听闻离山长河九位当家个个都有惊人业绩。今日遇上九姑娘,我等少不得要讨教一番。” 九姑娘颇感意外,有她坐镇,再加上海生等离山帮众。诸葛邈等人绝讨不了好。为何到了现今地步还不愿退走? 她狐疑地回望燕笑寒,“五哥,你是不是又打伤哪家的少爷了?” 燕笑寒苦笑着咳嗽两声,下巴一扬,“除了地上那只诸葛,你五哥这几天可再没和人动过手了。诸葛老二,你家兄长未死,我与你也没什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是谁让你来对付我?” 诸葛邈犹豫片刻,说道:“在下也不妨明说了。国韵学宫开考在即,寒族之中除了关浮沉,你离山亦有望争得头名。自然有人不愿看到。” 燕笑寒哈哈大笑几声,“原来如此是耍这等手段!忒得无耻!是谁?施家的小子?还是慕容家的丫头?总不会是茶小钿要燕某的人头吧!” 九姑娘心思细腻,“山桑州乃慕容家的地盘。是慕容家要对付五哥?” 慕容家乃是洪武上四姓之一,是真正的豪门巨室,与他们这些小世家有云泥之别。 世家四人无人应答,诸葛邈叹道:“纵然慕容小姐并无此意,也难免会有人想要针对燕兄。近水楼台,燕兄难道以为只我等几人就敢硬挑你离山长河不成?” 言语间,茶馆外马蹄声近,众人无不心头一凛,只感到一股凌厉剑气靠近。杜茶村等人面露喜色,显然是想到了来人身份。 只听得有人徐徐吟道:“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醉欲眠芳草。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门帘被撩开,一名俊朗不凡的青年步入店内。其人一身宽大银袍,腰配长剑,英姿翩翩。更为显著的是他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出丝丝剑意,显然剑气太过强横,连他自身也无法压抑。 九姑娘愣住,眼前人的出现令她难以置信,失神道:“慕容宁!” 费九关恍然,“原来是慕容宁!” 慕容宁号称世家后辈第一剑手,前些年风头强劲。上一次国韵学宫大比,他本有望争夺头名,却被横空出世的寒门剑客剑休击败,以第五名的成绩进入学宫修习。 费九关忍不住打量他。暗暗感慨,“还未到南都,不成想已见到如此多的厉害人物。洪武实力不容小觊。此人一身剑气非同小可,上一次也仅仅是以最末的第五名考入学宫。真不知前四人是何等风采!” “正是在下。”慕容宁慢条斯理地冲众人一揖,目光淡扫,“体柳轻盈,娇眼横波。如此佳人,莫非是离山长河九姑娘,一江春绿叶青隐?慕容宁有礼了。 诸葛邈等人见到救星到来,都跑到他身边行礼。慕容宁也不厌烦,一一跟他们见礼。 他文质彬彬,叶青隐却神色肃然,弯刀提在手中,戒备道:“你......” “嘘——” 慕容宁忽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有条不紊道:“此间嘈杂。不如等慕容打扫干净,再与九姑娘畅谈如何?” 店小二海生听他想要动手,当即先发制人,一蹿而出,翻手间刀光烁烁。慕容宁看也不看,探指点在海生身上,就见海生像是突然被定住,一头栽倒在地。 离山众人大哗,数十条汉子一齐冲上,其中不乏百川境高手掠阵。慕容宁似闲庭信步,漫游其间,也未见他如何躲闪,竟无人沾得到他的衣角。就见他轻描淡写地指指戳戳,像是在点评风景,每一指点中,就有一人倒地不起。顷刻之间,茶馆内离山人马全部被他反倒。 九姑娘咬紧薄唇,翠衣一闪,已是快刀连斩而下。慕容宁微微一侧让过刀锋,手已落在她肩头。 “失礼了。九姑娘请坐下说话。” 叶青隐只感肩头生出千钧重压,本还勉力抵挡,可对方气劲一浪强过一浪,只苦撑片刻便无法支持,跌坐在长凳之上。 燕笑寒始终坐着,见状冷冷一哼,“放手!” 慕容宁微微一笑,收回按在她肩上的手。叶青隐立即从长凳上弹起,惊魂未定,俏脸煞白,靠在燕笑寒身侧。 慕容宁满意道:“九姑娘年方十八,已臻百川,离山九当家实至名归。不过比之舍妹尚逊一线。如此甚好,离山长河今日可少损失一位当家了。对吧,燕兄?” 燕笑寒见他出手如同鬼魅,瞬息就把手下弟兄全部打倒,心知对方志在必得。今日无法可想,索性自顾自饮了一杯酒,嘿嘿笑道:“听这意思,你是打定主意要拔掉燕笑寒了。” 慕容宁摇头道:“其实也不用如此。燕兄只需答应这次不参加国韵学宫大比,慕容宁立即向燕兄赔礼道歉。” 燕笑寒意外道:“哦?你不怕我日后报复?” 慕容宁认真道:“离山长河若是不服,只管来与在下讨教。燕兄为人在下清楚,只需答应,在下还是信得过的。” 燕笑寒大手一挥,“不必多言了。你若早早找我打上一架,正面败我,我亦无话可说。但如今你趁我重伤强压,燕某偏不答应你。” 他说话间又咳嗽起来,叶青隐忙轻拍他后背,眉宇间满是愁容。 慕容宁颇感无奈,叹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只好做一回趁人之危的小人了。无奈!只是舍妹近日方至山桑探亲,我这做兄长的,多少要给小妹准备一点礼物。九姑娘,慕容也是有小妹的人,今日之后,我会放你离开。” 叶青隐杏眼圆瞪,怒道:“不用你假好人,只管将我一起杀了便是!离山长河自有能人与你分说!” “哈!”慕容宁对她的威胁浑不在意,轻笑一声,缓缓走进,“不知燕兄现在还可发几掌?” 燕笑寒缓缓喘息,苦笑道:“拼上老命,最多一掌。” 慕容宁感慨:“与那一位对拼之后还有余力,该是慕容佩服燕兄才是。就让慕容领教燕兄一掌之威,如何?” “来!” 燕笑寒端坐不动,右臂垂下,正在强行运转最后的气劲。慕容宁轻起一指,立时有凌厉剑气在指尖凝聚。 费九关坐在角落听了半晌,总算明白了两拨人的恩怨,居然是为了国韵学宫的大比动手。 国韵学宫百川境的招考每两年录取五人,每次开考,世家与寒族之间为夺名次往往明争暗斗不止。上一次大比,世家寒族均有厉害人物,包含这慕容宁在内,双方斗得极为激烈。最后还是由李怀渊拔得头名,令世家寒门都心服口服。 而这一次,李怀渊、剑休、慕容宁等几个公认的青年高手俱已入学,头名资格悬空,引得世家寒族又相互竞争起来。 如今的洪武八骏里有五人没有参与两年前的国韵学宫大比,乃是本次夺魁热门,慕容宁的妹妹慕容眠便是其中之一。这燕笑寒武功精强,同辈中应是少有敌手,虽然名不在八骏之列,但对世家确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他淡淡一笑,不可置否,“连正面打一场都不敢,那还习武作甚。慕容家这般行事,还未比武便示弱三分了。” 他打定主意,见燕笑寒与慕容宁即将动手,轻轻把茶杯往桌上一墩,“慕容宁。动手之前,你我之事先了结一下吧!” 第一百六十章 那是我的剑 慕容宁与燕笑寒本一触即发,忽然被叫停,双方都是愕然,一齐望向费九关。 慕容宁慢条斯理道:“这位是燕兄找来的朋友?” 燕笑寒莫名其妙,摇头道:“不是。他是看热闹的。” 慕容宁皱眉,“北地口音,又喜欢热闹,与在下情志相异,不知有何事找慕容?” 这两人都属洪武年轻一辈之中的翘楚,自然能看出费九关的不凡之处。慕容宁也不敢怠慢。 费九关笑指燕笑寒,“对他,我是看热闹的。对你,我就是来算账的。” 慕容宁奇怪道:“慕容不识得兄台,不知兄台有何帐要算?” 费九关大手一挥,目光落在慕容宁腰间,“你偷了我的剑,现在还来!” 慕容宁轻按腰上长剑,摇头道:“兄台恐怕弄错了。此剑是慕容所有,并非是兄台之物。” 费九关振振有词道:“空口白牙,你说它是你的,它就是你的?那我说这剑是我的!” 旁边诸葛邈杜茶村等人看不下去了,出言道:“你是何人,休在此胡言乱语!这剑慕容世兄佩戴多年,洪武众人有目共睹,怎容你在此胡赖!” 费九关嘿了一声,“找帮手吗?燕兄,你可曾见过这柄剑?” 燕笑寒见他这时候横插一杠,显然是有意相助,哈哈笑道:“没见过!兄台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我分明记得慕容宁是以刀法成名,至于他今天为何要带着一柄剑,真叫人摸不着头脑。” 慕容宁打量费九关,见他衣着熨帖,料子名贵,显然非是普通出身。可是身形健硕剽悍,皮肤黝黑,容貌平平,又实在像是个江湖汉子。再者,他也窥得小天地门槛,隐约能感到费九关身上蕴含极强劲的爆发力。他有些摸不清此人的来路了。 他是为燕笑寒而来,趁人之危并不光彩,因此不想节外生枝。他沉吟片刻,徐徐说道:“此剑名曰溪桥,锋长三尺六寸,宽一寸八分,重三斤四两二钱,剑柄长八寸,柳州黄梨木所制。此剑乃慕容宁九岁时家中长辈托衢州名匠童冠然所铸,自接剑至今一十四年,从未离身,临敌二十二场,取过六人性命。不知这个答案兄台可否满意?” 费九关摇摇头道:“这剑无名。长短如何你拿在手中自是清楚。怎生你给起了个名字,它便是你的了?” 见他胡搅蛮缠,燕笑寒眼眸微闪,应和道:“不错。天底下何来这般道理!这剑上又没写名字,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叶青隐坐在一边,乌溜溜地眸子好奇游移,饶有兴致地看五哥与那好事之徒一唱一和。 慕容宁听了燕笑寒的话后思索了一会儿,忽然解下佩剑平摊在手中,轻轻一拔,锵然剑鸣中长剑出鞘一寸。 众人只道是慕容宁要动手了,不料慕容宁扬起那出鞘的部分,一板一眼道:“说来惭愧。慕容自幼爱剑成痴,十二岁时,曾在这柄溪桥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年幼荒唐,此事一直不足为外人道也。如今既然兄台提起,慕容为证清白,只好示与兄台看个分明了。” 在场所有人都望去,果见那剑身靠近吞口处歪歪斜斜刻着慕容宁三个字! 叶青隐轻掩秀口,半晌说不出话来。燕笑寒张了张嘴,竟也是词穷了。万没想到居然真的有人会在剑上刻自己的名字。他知道费九关如此强词夺理,是要寻机为自己出头,但眼下理屈,被慕容宁将住,恐怕难以出手了。 费九关慢慢嘬了一口左瑶茶,沉默了片刻,一字一句认真问道:“你为什么要在我的剑上,刻你的名字?” 叶青隐一时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一双眸子不停在费九关身上打转。现在纵然是瞎子也能看出费九关有心找茬,九姑娘心中好奇,这个好事之徒究竟有什么本事,敢来拿慕容宁消遣。 慕容宁脸色微沉,室内剑气倏尔大盛。他肯与费九关讲道理,并不代表他没有脾气。溪桥剑重新落回腰间,他手按剑柄,微微颔首道:“请了。” 费九关站起身,并没去拔背后的照胆。毕竟此神兵在洪武人尽皆知,太过显眼。他双手一摊,慕容宁会意,放开剑柄,并起二指,以指代剑。霎时剑意重新凝聚,室内平地生风,刮得人只觉如锐锋割面,皮肤生疼。 双方对峙,只闻慕容宁一声轻喝,倏尔点出。剑指凝练如同实质,带无匹剑气直贯而来。 倚晴楼藏有大量剑招,其中以珈蓝绝学渡心为最。费九关半年来日夜不辍勤练此剑,与剑术一道心得颇深。见慕容宁剑路清俊,一招递出,后招立刻接上,森然有度,似滔滔江河,连绵不绝,显出一派名门大家风范,与贺兰剑招风格迥异,不禁大为佩服。当下潜运气海,双掌带出磅礴气劲,雨式上手,将那连环剑招一一接下。 慕容宁一出手便展现出精纯功力,纵然是燕笑寒与九姑娘也忍不住暗叫了一声好。但见到费九关双掌如落雨潇潇洒下,轻描淡写间将慕容宁攻势尽数接去。两人不觉骇然,同时在心中疑惑,“此人究竟是谁?竟能与慕容宁放对!” 慕容宁点出数剑皆是无功而返,他剑指一转,原本尚自收敛的剑势展开,场中霎时剑气纵横。费九关眼眸一亮,“好招!”当即化守为攻,一招穿林打叶使出,身似游鱼,竟自那密不透风的剑气中生生钻了出来,一掌拍向慕容宁胸膛。 手掌尚未拍实,慕容宁便觉胸前肌肤猛地跳动。他心中一惊,只感对手招式凶猛无比,连忙收剑回迎,指掌相抵,两股气劲顿时对碰在一处。 茶馆之内像是凭空打了个霹雳,气浪以两人为中心向外狂涌,桌椅板凳尽数摧折。观战几人急急跃出屋外,九姑娘抱起燕笑寒向外便撤,燕笑寒忙提醒道:“快用气劲护住!莫要让他们余劲散到外面!” 九姑娘这才惊觉,但为时已晚。店里的两人指掌再度对碰,磅礴气浪如同海潮般掀涌,这次连屋梁都似承受不住,嘎吱作响。 眼看气劲就要破楼而出,伤及街面上的百姓。忽见长街一端,两匹快马飞驰而来。马上骑士一者文士打扮,长发束髻,风度翩翩,面容俊美如同女子;一者粗眉大眼,一头短寸,前襟敞开,露出结实的胸肌和一蓬乌黑胸毛。两马齐头并进,转眼便来到近前。见那茶楼有异,两人对视一眼,齐跃下马来,四掌拍出,将那透出楼外的余波尽数化消。 九姑娘喜道:“七哥八哥!” 两人见到九姑娘与燕笑寒,都放下心来。那粗豪汉子一抹头上青皮,咧嘴道:“我*他妈的*!听说慕容宁那个小*要找五哥麻烦,吓老子一缩!还当是要替你收尸了!” 他铜铃般的大眼一瞪边上的诸葛邈等人,骂道:“老子*烂你们这群龟孙的**,你们几个傻*在这儿站这做什么!” 诸葛邈似乎对那汉子颇为忌惮,抱着自己兄长生硬道:“动手之人可不是我等。” 九姑娘脸蛋绯红,啐道:“八哥你少说两句。” 另一个俊美文士则显得沉稳许多,拦住还欲动口的汉子,“八弟稍安勿躁,待看清局势,再去透这几个小妇养的魄门。五哥在此,里面动手的是谁?” 燕笑寒沉声道:“慕容宁。” 两人都是一惊,齐齐望向茶馆内,那汉子挠头道:“***,慕容宁还真来了!晦气!真他妈晦气!” 俊美文士也感慨道:“透其母之玄圃。谁在跟他动手?是三哥还是小六?” 燕笑寒一犹豫,开口道:“一个......” 这次九姑娘也知道他要说什么,接口道:“一个看热闹的,我们不认识。” 两人一怔,一个不知道从哪儿跳出来的人,居然能和慕容宁动手,这实在奇妙得紧。那汉子不知该说点什么,挠挠头皮,张口道:“***!” 这时剑气腾起,直接从中间把茶楼剖开,楼舍碎屑纷飞,眼看就要垮塌。街上行人大哗,七哥八哥一齐动手,展开气劲将那剑气挡下。只觉手掌微痛,似乎被锐利剑气割伤。 文士呸了一口,怒道:“犬养之徒!慕容宁是要大开杀戒吗?” 燕笑寒脸色微变,“不好。海生他们不少弟兄都在里面。老七老八,进去救人!” 粗豪汉子一提裤带,朗声道:“好嘞!” 他方走出几步,猛听那堆废墟之中传出一阵洪涛奔流之声,接着砰然一声大响,一道人影倒飞而出,狠狠摔在地上。 那人摔得极重,挣扎了半晌都没能爬起,众人看得真切,这不是慕容宁又是谁! 第一百六十一章 洪涛里 微茫见星 原来在茶馆内,两人气劲甫一冲击,慕容宁立即惊觉对手功力不弱于己。这让他又惊又疑,忍不住问道:“阁下是谁!” 费九关微微一笑,“打赢了我就告诉你!” “莫以为慕容宁没这本事吗!” 两人说话时仍是掌来指往,眨眼间已是硬碰硬走了数十招,强劲冲击刮得室内房梁木板吱呀呻吟。慕容宁心知外面就是闹市,久战必会伤及无辜,当下剑招再变,似泼墨山水,开阖间气象雄浑。那指尖剑气如同飞星凝华,竟是迸发出光芒,熠熠生辉。 费九关见他拿出了真本事,也不藏私,再添三分力道,雨式精妙处展开,急如暴雨倾泻,似要将那一抹星光扑灭。 双方滚滚走了近百招,仍是不分胜负。慕容宁脸色攸然一变,大喊道:“快闪开!” 他急往后跃,手指像要甩脱什么烫手事物般向上一甩。霎时锐利剑气直冲屋顶,这间两层楼的茶馆顿时如刀切豆腐般被一分为二。 再看慕容宁脸色铁青,左手死死攥着右臂,似在压抑。浓烈剑气不断从他右臂指尖漫出,遥指的地面都被割出一道道剑痕。他咬牙道:“就此罢手吧。” 这让费九关大感意外。观慕容宁的情况,他体内剑气似乎远比刚才施展出的要强横许多。但看这情形居然不能完全役使,剑气似乎不受他控制。他见慕容宁周身剑气氤氲,已经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想要压制恐怕艰难,倒不如一气疏导出来,便道:“胜负未分,何必罢手。” 慕容宁强压剑气,已是汗水涟涟,哼道:“再出剑,生死便由不得你我了。” 费九关展颜笑道:“未必然!你只管出剑。我若接不下,那死了活该!” 慕容宁本就被那剑气搅得心浮气躁,见他如此自不量力,要在纠缠,心中厌憎之情大盛,厉声道:“自作孽,不可活!” 他左手一松,右手指尖绽出强烈光亮,剑气陡然增强,隐约竟能听到剑刃交击的铮鸣。也许是压抑的太久,他不管不顾,抬指便点向费九关,那模样不似是他在驭使剑气,反倒像是剑气在操作他。 费九关踏前迎上,丹心诀催动,丹田气海陡然加速运转,磅礴气劲如狂涛般涌入四肢百骸,动静之大,周围响起洪涛奔流的雄壮之音,好像他体内有一条大江翻腾。 这便是费九关此行南都最大的倚仗,也是他在倚晴楼最大的收获。 丹心诀可提升运功者数倍乃至数十倍的威力,但副作用极大,稍有不慎便会气海枯竭。黄韵清身为三山智舍传人,多少明白一些丹心诀的使用诀窍。两人经过半年的摸索实验,终于让费九关初步掌握了丹心诀的使用时机,只在关键时刻运转,短时间内将自身气劲拔高数层。这般运使爆发出的威力横猛强绝,同境之中,几乎寻不到能正面抗衡之人。 踏着洪流大响,费九关抬掌一招覆手为雨按下。充盈剑气在他面前如雨中烛火,翻手即灭,在慕容宁难以置信的目光下,那一掌粉碎剑气,狠狠印在他胸口,将他拍飞出去。 慕容宁感觉自己像是被山洪吞没,又像是腾云驾雾,一时间天旋地转,身不由己,待及反应,已是摔在街上。 难以接受自己剑气被破的事实,他挣扎着想要爬起,但只消一动,胸骨便似要碎裂般剧痛不已,竟让他只能躺在地上。 “强!好强的掌力!” 慕容宁脑中嗡嗡只存了这一个念头。他自家知晓自家情况,那剑气已超过他自己的力量,即使如此居然也不是对方一招之敌。究竟此人是何来历,到底是何方势力才能培育出如此恐怖的青年。 “你......” 他喘息片刻,慢慢恢复过来。体内剑气毕竟雄厚,虽不受控制,但危机关头,剑气也自动护住了他。因此没有受太深的内伤。他从地上爬起,盯着自废墟走出的费九关,沉声道:“你究竟是谁!” 费九关身为倚晴楼主义子,隶属燕云城,临行前便被黄韵清与晏空花反复叮嘱,不到万不得已莫要暴露身份,惹洪武敌意,他略一迟疑,“陵川州楼春雨!” 楼自然是倚晴楼的楼。他在倚晴楼中下榻之所名为春雨林塘殿,仓促间便以前两字为名。他本想以义弟柯一尘的姓氏化名,但又怕给义弟家族惹上麻烦,因此随口说了一个名字。 “楼春雨......楼春雨.....” 慕容宁反复默念这个完全陌生的名字,越想越是迷茫。他目光转向旁边观战的众人,在燕笑寒,九姑娘,俊美文士,粗豪大汉身上逐一扫过。众目睽睽之下败于人手,怕是过不了多久就会传扬出去了。他一咬牙,解下腰间长剑往前一插,那剑连着剑鞘直插入地,街面青石板顿时裂成数块。 “此剑还你。他日慕容宁自会讨回!” 他留下这句话,一拂长袖,飘然离去。 诸葛邈等人见状,复杂地深望费九关,心知今日讨不得好,纷纷追随慕容宁离开。 费九关失笑,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干脆,只一时戏言,却当真把剑留下。他有心归还,但慕容宁走得果决,转眼已没了踪影。不禁对着地上直立的长剑犯起难来。 一旁那粗豪大汉被眼前的景象惊呆,竟忘了追赶诸葛邈等世家子弟。他愣神半晌,一抹脑门,瞠目道:“****!老子是不是撸多了。这人刚才干翻了慕容宁?” 俊美文士摇头,认真道:“八弟,你很健康。那位兄台确实无情的凌辱了慕容宁,场面非常残忍。刚才那一掌若打在你身上......” 粗豪大汉不服道:“打老子身上又怎样?” “那就哦豁了。” 九姑娘瞪了两人一眼,刚想让他俩闭嘴,忽觉胳膊一动,就见燕笑寒挣开自己的搀扶,迈步走了过去。 见费九关目视长剑微微失神,燕笑寒笑道:“慕容宁这小子办事迂腐,但也算得上有骨气。既然说了要找你讨回,那么一定会来寻你。” 费九关会意,将那溪桥长剑提起,“那便暂寄我处。” 九姑娘见他被慕容宁盯上,却神色自若,浑不把慕容家当回事,忍不住提醒道:“你帮了我等,我等也不会让你白白惹上慕容家。离山长河自会助你。” 费九关呵呵笑道,“那倒不用。” 九姑娘一滞,柳眉倒竖,脸上浮出愠色,“你这人!怎对自己的安危一点也不放心上?慕容家在山桑州根基深厚,那慕容宁是他们后辈杰出的人物。你夺了他的剑,就不怕对方来找你麻烦?” 燕笑寒哈哈大笑,示意九姑娘住口,“九妹多虑了。凭这位兄弟的身手,自保无虞。” 他笑了几声,忽地目视费九关,问道:“你叫楼春雨?” “是。” “我没听过!” 费九关微笑道:“一个假名,燕兄自然没听说过。” 九姑娘一愣,没想到他居然坦言自己是假名。燕笑寒却不见异色,理所当然道:“既用假名,自然是为了掩人耳目。你有亏心事?” “没有。只是我怕麻烦。虽是无名小辈,但能少招惹些是非也是好的。” 燕笑寒打量他一番,似乎在考虑他这话的真假。沉吟片刻,说道:“兄台做事倒也坦荡。不管你是谁,今日你救我,我承你情。燕笑寒交你这个朋友。兄弟可有什么打算?” 费九关笑道:“人生地不熟。只想寻个酒友。不知燕兄可愿赐教。” 燕笑寒伸出大手,重重在费九关肩头一拍,“走!” 九姑娘见两人勾肩搭背自径走了,恨恨跺脚,赌气缀在众人身后。 第一百六十二章 离山九子 寒门四骏 燕笑寒与费九关一直走到舞阳城外的左江江畔。九姑娘找了一艘渔船,三人上船,那船老大似乎与九姑娘等人颇为熟稔,忙开始张罗了小菜,只是那俊美文士、粗豪汉子却并未跟随。 三人喝几杯,燕笑寒道:“楼兄弟既然肯出手相救,想必也是知道我兄妹的底细吧。” 费九关拱手道:“冰天奇骨燕兄的名头在下还是听过的。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九姑娘扭捏端起碗,“我叫叶青隐。你叫我青隐便是。” 说罢一仰颈,将那满满一碗酒喝了个干净。她虽然性格害羞腼腆,做事却干脆爽快,颇具豪客之风。 燕笑寒笑道:“青隐是我离山小九。不常在外行走,楼兄不知也是寻常。” “原来是离山九当家。失敬。” 费九关陪着干了一碗,感慨道:“之前那两位朋友为何没有同来?” 离山长河是洪武境内势力最大的帮会,帮中弟兄遍布洪武。上到青楼赌场,下到走私押运,无不涉猎。甚至有传言,洪武每条河道都有离山的买卖。 如今费九关亲眼见到离山当家和帮众,只燕笑寒一人,功夫已是胜过倚晴楼四奇卉。尚不知离山之中还有多少高手未出,若论起实力,恐怕离山长河要远胜倚晴楼多矣。 燕笑寒解释道:“说起来不怕兄弟笑话。我们方才待的那间茶楼是帮中产业,专供来往兄弟落脚。方才兄弟跟慕容宁动手,拆了茶楼,伤了不少弟兄,我另外两个兄弟需要料理手尾,稍后就回来。” 费九关点点头,他对离山长河颇为好奇,问道:“我听闻洪武世家寒门彼此不睦。贵组织是寒门根基所在,世家如何能容你们发展壮大?” 燕笑寒呵呵笑了起来,不无自豪道:“世家怎能容得下我们?实在是他们无能为力罢了。离山长河能有今日的声势,全仰仗了一人——千倾都镜湖,离山太岁十九爷。他老人家纵横江湖六十年,创下这份家业。洪武世家奈何不得,请动岳宗师与十九爷做下约定,他不入南都一步,世家子弟们也不许插手离山之事。这才有了我们兄弟的逍遥。哈哈哈。” 费九关一愣,听此话意,那离山太岁十九爷的武功竟似乎高到洪武无人可敌,只能由天地之上的岳宗师来制衡的地步。此人若能与岳松岩相提并论,那自己怎会从没听过他的名号? 九姑娘心细如发,见兄长有些狂傲,红着脸轻声道:“楼大哥休要以为我们尽是些为非作歹之徒。洪武寒族世家对立。我寒族子弟若想与世家相争,少不得需要抱团互助。十九爷他老人家通晓百般武艺,游历江湖,专门挑选孤苦无依的孩童收入离山照料,传授功夫。我寒族子弟,出类拔萃者多半都是受其恩惠,历次山河局里,替洪武出战天地境高手,也有不少是他老人家一手教导出来的。” 费九关这才恍然。无怪洪武寒族与世家斗了几十年依旧不落下风,原来是有这么一位武学渊博的老大哥点拨照拂。想通这个关键,他对那十九爷倒是生出几分钦佩。倘若世家势大,那大批寒族子弟将永无出头之日,如此看来,十九爷倒是在以自己之力相助洪武,他目视燕笑寒与九姑娘,“那两位也是...” 燕笑寒道:“正是。十九爷座下,如今离山长河当家的一共九人。我们都是些没爹没娘,浪迹江湖的野娃儿,被十九爷带回离山,才有了今日。” “****!老子可是爹娘俱全,跟老爷子上山是为了学本事,别把老子与你们这群孤儿相提并论!” “嗳——此言差矣。八弟,你前年下山回家,伯父伯母不是与你断绝关系了吗?现在你不也是没爹没娘了?” “老子日你**!断你**!老头老娘那是看老子太有男人气概!一时欢喜,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八弟,你出口成脏,无怪伯父伯母不认你。似我这样儒雅随和,二老定能欣然接纳。” “***!话这么多干脆你去做老头的做儿子!老子明天就去找老头拜把子!他要不愿,老子打断他的狗腿!”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就见江畔两道身影飞掠而来,只一个纵身便落在船上,正是那俊美文士与粗豪大汉。 燕笑寒介绍道:“兄弟见笑了。这是我七弟江天晓,八弟石波清,都是离山长河的兄弟。” 粗豪汉子石波清落座后瞪眼盯着费九关,一抹头皮,“他妈的!兄弟好功夫!能把慕容宁那个*卵蛋按在地上揉!过瘾!干一个!” 他端起酒碗与费九关碰了一下,也不管费九关喝不喝,自径咕咚咕咚大口灌下,喝完一抹嘴,冲船老大吆喝道:“***!老解!还不开船等死呐!” 船老大似乎习惯他的脾气,挨了骂也不气恼,笑嘻嘻的扬起帆来。 七当家江天晓也端起酒碗敬道:“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楼兄弟,小弟也敬你一杯。阁下气劲浑雄,雄姿英发,打得慕容宁雄飞雌伏,实在雄伟壮观。阁下不如改名熊十三,恐怕再无宵小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挑衅阁下了。” 费九关也端起酒来大口喝下,笑道:“左右是个假名,叫什么都是一般。倒是观两位身手亦非寻常。离山长河高手如云,教兄弟佩服。” 他说得乃是肺腑之言。这四人武功路数各异,又都是一流高手。那十九爷竟能调教出这许多人物,着实不可思议。 石波清大摇其头道:“我们算个蛋!五哥要是没受伤,兴许还能跟你过两招。这次若没兄弟你出手,碰上慕容宁,老子几个还得抓瞎!” 费九关默默赞同。慕容宁的功夫确实高得让他意外。他打败慕容宁看似轻巧潇洒,实是占了慕容宁掌中无剑的便宜。他本就服用了凝元丹,气劲充盈,在丹心诀加持之下更是浑雄无匹。饶是如此,慕容宁生挨他一掌,居然能当即爬起来离开,没受多少内伤,可见其修为深湛。 他沉吟道:“慕容宁实力不俗,小弟胜他不过是侥幸。我倒好奇的是,像燕五哥与慕容宁这般高手同辈之中已是少见,为何洪武八骏之中没有两位的名号?” 燕笑寒笑呵呵道:“兄弟不是洪武人,对洪武情况可能不甚知悉。慕容宁过去在洪武也是响当当的人物,论剑法,世家后辈中他可算是第一人。两年前国韵学宫大考,世家寒族皆欲争下那头名。世家推出两人,慕容宁便在其列。结果一上来便被那横空出世的剑休斗败,仅得了第五。说起那一场大比,最后世家司徒小与我寒门方山客打得难分难解,谁也不肯退让,还是李怀渊中途加入,连败两人拔得头筹。这才让寒族世家两边都无话可说。” 费九关还在莽原镇酒铺时,就曾听闻那年国韵学宫大比精彩纷呈。那年有李怀渊中途入场力压群雄,司徒小与方山客激战三场不分胜负,剑休横空出世惊艳南都,前四人的表现都太过耀眼,吸引了世人目光,最后一人慕容宁反倒默默无闻。 燕笑寒道:“后来评洪武八骏,鬼手神枪李怀本就跟贺兰狼主,燕云天寒有雪并列,故没有列入。司徒小,方山客,剑休,这三人的实力实力有目共睹,都被选入其中。再后面五人,全是有望在下一次考试中夺魁之人。慕容宁被誉为世家百年难得的剑手,却输给了初出茅庐的剑休,丢了世家的颜面。他有一个胞妹叫慕容眠,相传资质还要胜过兄长许多,世家索性在评八骏时把他除名,将他妹妹列入。不过听说慕容宁很疼爱这个妹妹,对此倒也没什么怨言。” 九姑娘愤愤道:“现在为了他妹妹能夺头名,居然想出除掉五哥这种下作手段!真叫人不齿!” 费九关道:“八骏之中后五人全是这次国韵学宫大考夺冠的热门人选。世家如此重视燕五哥,为何五哥名字不在其上?” 燕笑寒哈哈笑道:“两年前我尚被十九爷关在山里闭关。除了离山兄弟,大多不知有我这么一号人。何况八骏之中,我离山长河已占了三人,还争个什么劲!” 费九关一惊,洪武八骏,世家寒族各占其四,听燕笑寒此言,竟有三人都出自离山长河,这份实力非同小可。他想了想,说道:“八骏之中,方山客、剑休、关浮沉、钟自然皆是寒族出身。不知是哪三人?” “方三哥入山最早,一身功夫深得十九爷真传,是我们寒族这一代扛鼎人物。钟自然是我离山小六,虽然年纪最小,但是机灵聪明,以后成就也当非凡。” 方山客的名头费九关是听过的,但也仅仅是听过而已。此人绰号泛海听舟,为人低调神秘,鲜有出手。除了两年前国韵学宫大比之外,他就再也没有任何事迹。 而那钟自然则相反,此人名声极大。据闻自幼孤苦无依,被街上一老丐收养。那老乞丐身怀绝艺,见他聪颖,便将一身武艺倾囊相授。钟自然天资异于常人,所有武功一学即会,短短数年,那老丐已然无法教他,便放他行走江湖。 一如江湖,钟自然更显神异,九岁时便入百川境,为天下人瞩目。如今年仅十四,据闻已准备尝试破境。据费九关猜测,此人至少也是小天地境的程度。 费九关问道:“还有一人呢?” 九姑娘嫣然一笑,石波清与江天晓也含笑不语。燕笑寒笑吟吟道:“还有一人,却在那世家之中。” 第一百六十三章 倾盖相逢拼一醉 听到燕笑寒的话,费九关发起愣来。 洪武世家与寒族矛盾尖,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八骏之中的世家子弟有司徒小,慕容眠,茶小钿,施如海四人。无论哪一个都是名门望族出身。要说他们参加寒族帮会,这倒是有些匪夷所思。 他思忖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沉吟道:“莫非是......茶小钿?” 离山众人齐声大笑,“正是!” 在洪武八骏之中,茶小钿武功不是最高的,但却是最负传奇的人物。她今年也不过十六岁,人生经历却极为曲折。 茶家乃是洪武六大高门之一,地位尊崇。茶小钿本是茶家家主独女。在她六岁之时,其父母忽然暴毙身亡。因茶小钿年幼,茶家由其叔叔茶昭文接任家主。 当时便有传闻,茶小钿的父母是被其叔叔毒死。但茶昭文笼络了高门六姓中其余几家的支持,虽得位不正颇受非议,但还是坐稳了家主之位。 就在同一年,五岁的茶小钿消失无踪。当时有人说是茶家小姐在街上玩耍,被歹人拐去;有人直截了当怀疑是茶昭文为保住家主之位,将自己亲侄女谋害。虽众说纷纭,但茶家小姐始终没有踪迹,此事慢慢就成了一桩悬案,不了了之。 如此过了八年,正当茶家人逐渐把此事淡忘之际。忽有一少女负剑上门,武功卓绝,不言不语,一人一剑将茶家杀得鸡飞狗跳,最后把茶昭文连带妻儿亲眷一十五口尽数斩杀,尸体全部码在堂中。 那少女杀人后也不逃逸,反而向族人坦言身份,自己正是当年失踪的茶家大小姐,在五岁之时曾亲眼见到叔叔下毒暗害自己父母。 其时茶小钿年仅十三岁。这个案子一发,整个南都一片哗然,甚至惊动了皇室。与茶昭文交好的几个世家纷纷出面,请求启庆帝下旨处死杀人者。 一来茶小钿杀害亲叔叔全家在先;二来她所说叔叔谋害其父母,只是一面之词,没有证据,启庆帝颇感为难。本着杀人偿命的想法,命人把茶小钿收押,预备择日问审。 可就在这时,当时同为十三岁的清淑公主听闻了这个消息,忽然出面将茶小钿从天牢中接回自己寝宫,扬言此女由她照看,旁人谁都不许干涉。 清淑公主在当时已有聪慧贤淑之名,久居深宫不闻世事。突然行此离经叛道之举,引得世人惊奇。连启庆帝都费解万分,亲自去问询女儿是何用意。 不想清淑公主态度坚决,不仅不愿交人,反而劝解父皇。只言茶小钿犯下重罪,本无幸免之理。但她自知留下是死路一条,仍甘愿束手就擒,其心中所愿,只盼能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而已。如今世家之中与茶文昭交好者,只为颜面,不顾公道,执意杀这幼女,才是居心不良,合该处罚。 启庆帝听罢女儿一席话,细思良久,居然当真赦免了茶小钿,令其继任茶家家主之位,并且重责了带头纠责的那几个世家。一时清淑公主仁德聪慧之名响彻洪武。 然而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茶小钿得赦之后竟不愿回茶家老宅,甘愿留在清淑公主身边为婢。清淑公主屡屡驱逐,她执意不走,始终跟随在侧。最后清淑公主无奈,将她带在身边,因她身为茶家家主,故两人不以主仆相称,常以姐妹自居。 一直至今,只要有清淑公主的地方,必然会有茶小钿侍奉在侧。此事在洪武传为佳话,连贺兰也广为人知。当初王星澜知晓柯一尘身份,第一反应便是找茶小钿,原因就是在此。 燕笑寒感慨道:“小钿五岁时为了躲避叔父,独自逃离茶家,漂泊江湖。后来被十九爷带回离山传授武艺,她年纪虽小,但她天资聪颖,修为极高,受领我离山长河四当家之位。她从小经历太多凄惨之事,心智成熟偏激,一直隐姓埋名,没有将身世告诉我们。直到她艺成下山,手刃了她叔叔,我们才知道她竟是茶家大小姐。” 石波清也道:“是啊!听说小钿被关入天牢,我尼玛老子离山的人差点炸锅!老头子直接叫二当家的点齐弟兄去救人。要不是清淑公主把小钿保下,老子还以为咱们离山要大闹南都了!” 九姑娘横了石波清一眼,“八哥你少说两句。别让楼大哥觉得咱们都是无法无天之徒!”她顿了顿,接着悠然道:“清淑公主救了小钿的性命。这份恩情我们离山始终记得。可惜公主身份高贵,咱们这些人想见她一面都不可得,更别说受她驱使了。” 江天晓笑嘻嘻道:“九妹此言差矣。我听说清淑公主前不久拜入了国韵学宫,由岳宗师亲自指导学习武艺。等你也考入学宫,大家都是同学,总归有见面之日。到时候再谢也不迟。” 九姑娘点点头,忽然一喜,“方三哥在学宫修习。也不知他见过公主和小钿没有。” 费九关对清淑公主了解不多,大部分还是听柯一尘的讲述,遂点头道:“这清淑公主的贤名,我倒也听洪武的朋友说过。想来能得我那朋友推崇,也定是个贤良淑女。” 燕笑寒多喝了几杯,旧伤复发,忍不住咳嗽起来。费九关关切道:“燕五哥。兄弟有个疑问憋在心里不吐不快。你这伤究竟是如何而来?” 九姑娘不忿道:“他这是自作自受!” 见费九关目光探询而来,她脸一红,哼声道:“五哥,你自己说!” 燕笑寒道:“说来惭愧。我自一年前出关,自诩武功大成,同辈之中除了方三哥,任谁也不是对手。听闻那司徒家的大公子司徒小能与方三哥打成平手,我心有不服,偷偷下山找他斗了一场。” “你这伤是同辈所为?!”费九关惊讶。他本以为燕笑寒是被天地境的高手打伤,还自疑惑为何世家天地境出手,离山长河没有高手出来接下。没想到居然是同辈较量所致。 “正是。司徒小倒也大气,来者不拒。我与他对拼了三掌。他退了五步,我吐了三口血,落下这身内伤。嘿嘿,铁掌无敌,厉害,厉害!燕笑寒输得心服口服!” 他说得眉飞色舞,显然觉得那场比试畅快淋漓,眉宇间还带了几分意犹未尽,丝毫不以落败为耻。 江天晓与石波清也是一脸嘿嘿坏笑。石波清大声嘲讽,“老子就看你平时叫得凶,碰到真正的高手还是缩了吧?这一路被世家的小*崽子撵得像条狗,还不得兄弟们巴巴过来救你?照我看,你就该谢谢方三哥,平时切磋没把你打出屎来。” 江天晓摇头晃脑道:“可见三哥是个爱干净的人。” 燕笑寒笑骂一声,回想这几天被世家的追杀,自己也觉得侥幸,嘿嘿低笑起来。费九关见这三人洒脱磊落,拿得起放得下,也不禁微笑。 燕笑寒颇有深意地望向费九关,“楼兄弟,再有不到三个月就是国韵学宫大比,我看你多半也要赶这个热闹吧?” 费九关承认道:“确有此意。” 燕笑寒笑道:“离山这一次本该由我出马,倘若我两个月内伤势不能痊愈,那一切休提。若我侥幸恢复,咱们哥俩势必要斗上一斗。” 费九关在燕云学艺一年,原以为同辈里唯有义姐晏空花一枝独秀,以双十年华踏入天地境行列。现在看来,天下英杰无数,光是那打伤燕笑寒的司徒小,听来就不逊色晏空花多少。而洪武尚有与司徒小平分秋色的方山客,更有胜过两人的李怀渊...... 就算他无意争夺头名,能与如此多的同辈高手较量,亦是人生一大快事! 他胸中激起昂然斗志,听到燕笑寒的话,慨然道:“好极了!要是不能领教燕五哥的绝技,这次南来未免太过无趣!” 燕笑寒哈哈大笑,举碗道:“一言为定!” 众人谈天喝酒,不觉已到深夜。渔船沿江而下,但见一轮明月高悬,倒映江中,水光接天。九姑娘取出一支竹笛,轻轻吹响,其音悠扬婉转,与滔滔江水声相互映衬。费九关顿觉心旷神怡,忍不住抚掌道:“洪武山水秀丽,人杰地灵。今日得闻九姑娘笛声清俊,果有才情。” 九姑娘颇为腼腆,被他称赞,扭捏把笛子一收,不再吹奏。 燕笑寒见费九关实乃可造之材,忍不住问道:“楼兄弟你可愿随我们一道去离山走一遭?十九爷平生最是惜才,若是见到兄弟,一定欢喜地紧!” 此言一出,江天晓、石波清都目光灼灼地望向他,连九姑娘也攥着笛子,晶亮的眼眸探望费九关。 费九关听他话意,是要引荐自己与那离山太岁十九爷相见。左右也无它事,于是笑道:“也无不可。” 燕笑寒一喜,大笑道:“好!” 这时江上忽有一道冷冷的声音道:“他恐怕不能随你们去离山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春闲欲眠 无问浮沉 那声音清冷,毫无征兆地响起,如同江中的厉鬼,平添几分阴森之感。 船上众人循声望去,但见江中有三叶扁舟慢慢靠近。 其中两舟各站了三男四女,中间那舟孤零零站着一个女子。这八人都穿绫罗广袖,腰配长剑,江风吹拂,翩然出尘。 说话的正是那独占一舟的女子,她头梳双锥髻,腰间长剑澄黄,望有双十年华,端庄秀丽,施施然向大船上行了个万福,“慕容府,柔含光,见过离山长河诸位当家。” 燕笑寒一挑眉道:“玄空八剑?慕容家来得好快!” 他见费九关不明就里,解释道:“这八人是慕容家培养出的剑手,合称玄空八剑。在洪武南岭颇有名声。说话的是八剑之首,坤地剑柔含光。这姑娘功夫倒也不差。据说常年跟在慕容家大小姐身边听差。” 费九关了然,“如此说来。这次是慕容宁的妹妹慕容眠派人来寻我了。” 江天晓慢条斯理道:“打一个慕容,又惹上另一个慕容。这哪里是慕容府,分明是马蜂窝。慕容家虽在舞阳城,可离得也不近。算算时日,那慕容宁刚回去,他妹子就差人来了。到底是一家人,相亲相爱呀。” 费九关便欲起身,“慕容家寻我,多半是为了那柄剑,我且去会他们一会。” 燕笑寒伸手阻住,朗声道:“楼兄弟是我离山长河的客人,且坐下,不需你来打发!” 他话一落,九姑娘、江天晓、石波清都站起来,石波清两膀肌肉鼓胀,冲下面喝道:“*你们妈的!一起上吧!” 他性如烈火,长身跃下,悍然一拳轰向一船。拳劲刚猛无俦,尚未落下,已是劲风扑面,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那船上只有三名男子,同时拔剑,组成剑网将他拳头挡住。轰的一声,三人足下小船从中间折断,那三名剑手均怀上乘轻功,各自跃开,足尖轻点水面,跳余下船上。 石波清则是噗通落入水中,没了声息。 那边江天晓也跃下船去,跟另外四个女子交上手。他身法灵动,小舟只有方寸地,面对四柄长剑,他如游鱼穿梭,嘴上还啧啧有声:“噫!看这招式,你就是坎月剑薄姐姐。呀!这柄剑,是巽骄剑于妹妹。呃......您是艮山剑姚大娘?” 艮山剑姚唤灵年方十九,只是生的白白胖胖,体态丰腴了些。闻言勃然大怒,一柄长剑不管不顾地刺了过去。江天晓哈哈一笑,脚步一错便躲过那剑,顺手在姚唤灵剑山一弹。叮地一声脆响,姚唤灵只觉整条胳膊都麻了起来,拿捏不住,艮山剑咣当掉落。 另外三女大惊,三剑齐出封住江天晓去路。江天晓浑然不惧,依旧嬉皮笑脸,只看他身子晃了几晃,三柄剑均是莫名刺空。他依次在剑上弹了一指,三柄剑齐齐落下。 众人见他一出手轻描淡写,就将四剑制服,都感骇然。那跃上船的三名男子急忙挺剑而出,护住失了兵刃的同伴。 这时水面骤然炸裂,石波清魁梧的身躯腾空而起,一个筋斗落回大船,抖擞水花,哇哇乱叫道:“*他奶奶的!忘了老子不会游泳!便宜了那三个崽子!” 也不知他是怎么让自己钻出水面的。 柔含光见己方落入下风,却是神色淡然,也不动手,又施一礼道:“含光此来并非是要与诸位当家动手。小姐已知悉大公子之事。特地让我等向燕公子致歉。言明此事是大公子恣意妄为,非是慕容家之意,败于人手也是大公子咎由自取,慕容家不会为其出头。待两月之后燕公子去往南都,小姐当亲自为公子接风赔礼。” 众人皆是一愣,慕容家一口气将玄空八剑全部派出,又不准备跟他们动手,一时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江天晓闪身跃回大船,单脚站在船舷上,疑惑地看着柔含光。 燕笑寒上前几步,手扶船舷道:“若只如此,燕某也不是记仇之人。两月之后自当去南都见识慕容大小姐的盛情。诸位若无它事,就请自便吧。” 柔含光目光转向费九关,“我等此来尚有一事。小姐欲邀这位楼公子赴山桑春闲别院一晤。请公子移驾小舟,随我等赴会。” 费九关一怔,“慕容眠要见我?” 他这才看明白。慕容家动用玄空八剑不是为了赔礼道歉,而是专门邀请自己前去相会。倘若拒绝,那这八人多半不会客气,用强也要将自己带去。 如此大动干戈,费九关除了慕容宁之事,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缘由。 燕笑寒等人显然也是这般考虑,冷笑道:“慕容家这次行事忒小气了。想为慕容宁出头,何必如此遮遮掩掩。楼兄弟是离山长河的朋友,今日你们带的走吗!” 石波清双手捏得喀喀作响,江天晓也蓄势待发。只等对面一动,两人先将他们尽数灭了再说。 有这么两尊煞神虎视眈眈,又有叶青隐、费九关环伺。玄空八剑个个如临大敌,警惕地盯着大船。 柔含光脸色不变,再度摇头道:“诸位切莫误会。小姐邀请楼公子,非是为了大公子之事。小姐有言,她为何要邀请楼公子,公子心里清楚。含光只需一个人。倘若楼公子仍不愿相见,那玄空八剑纵使不敌,也只好领教诸位高招了。” 她话得费九关心里迷糊。丝毫不清楚为什么慕容家不惜动手也要把自己带去相见,忍不住问,“谁?” “关浮沉。” 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名字从柔含光口中迸出。众人俱感诧异,离山几人齐刷刷望向费九关,“你认识关疯子?” 费九关愕然,“燕五哥你们也与关大哥相熟吗?” 燕笑寒摇头,“关疯子虽是寒族子弟。但他另有师承。加上他这个人好武成痴,经常找人挑战。人缘不太好。” 关浮沉与人动手下手从不容情,刀下非死即残,树敌极多。再加上他少言寡语,难以与人深交。因此离山众人也并未与他相交。 江天晓忽然皱眉,目光落在费九关腰间兵刃上,脸色不自然起来。 费九关沉吟起来,慕容眠约他见面,居然与关浮沉有关。这让他始料未及。他干脆道:“好!我随你们去!” “慢!”燕笑寒担心费九关安危,伸手按住他肩头道:“楼兄弟你孤身一人,难免遭人算计,要去,就让哥几个陪你走上一趟。” 费九关颇为感动,“燕五哥,你有伤在身,又被人盯上,不宜同行。还是让诸位护着你速速回离山吧。” 石波清怒道:“放***屁!丢下你一个,老子以后还怎么混!” 九姑娘秀眉微颦道:“行了八哥你别说了。” 石波清瞪眼道:“小妹你也怂了?” 九姑娘眼波流转,横了他一眼,伸手拿过慕容宁的佩剑溪桥,“我离山长河怎能不出人?你跟七哥护送五哥回山,楼大哥这边我陪他去!” 石波清顿时哑口。江天晓略略思忖,徐徐道:“我赞成九妹的主意。五哥有我和老八守着,不会出岔子。楼兄弟那里有九妹陪着,就算两人都陷进慕容家,我们也可带人来援。”他目光始终在打量费九关的兵刃。照胆收在鞘中,难以分辨形貌,看得江天晓满腹的欲言又止。 燕笑寒想了想,如此安排倒也稳妥,便问道:“楼兄弟意下如何?” 费九关有些哭笑不得,离山众人做事雷厉风行,三言两语都安排妥当,实在没给自己拒绝的空间,索性一抱拳道:“那便劳烦九姑娘同行了。” 九姑娘一在外人面前就全然没了与自家兄弟相处时的飞扬气质,慌乱地捋动发梢,轻声道:“不必多礼。” 见费九关答应同行,柔含光神色稍霁,恭敬道:“如此,两位请随我来吧。” 离山众人都是痛快利落之辈,各自道了一声小心,费九关与九姑娘便上了柔含光的小船。 轻舟快发,顺江而下,驶了一个时辰左右,柔含光便让小舟靠岸。时已夜深,众人在岸上寻客栈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客栈外已早早有车马相备。费九关二人登上车内,柔含光与玄空八剑中的另一位男子一同赶车,余下六人则是骑快马伴在左右。 九姑娘见他们礼数周到,但这阵势隐含合围之势,像是怕自己就此跑了。忍不住问道:“楼大哥,你以前曾跟慕容家结过什么怨仇吗?” 费九关也是暗暗奇怪,就算自己真实身份暴露,恐怕也不值得慕容家如此严阵以待。况且事涉关浮沉,他也想不明白究竟为什么。摇头道:“九姑娘不用多虑。慕容宁是我第一个见到的慕容家人。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瓜葛。眼下阵仗想必是另有用意,待见了那位慕容小姐,咱们见招拆招便是。” 九姑娘轻轻嗯了一声,见他神色自若,也放下心来。 这次陆行只走了半日,车辕一停,就听柔含光端庄的声音道:“楼公子,叶姑娘,请下车吧。” 两人撩帘下车,原来不知何时,车马已到了一处山庄门前。那山庄背靠青山,远远瞧去,红墙青瓦,房屋鳞次栉比,规模甚是庞大。时值春夏之交,满山繁花似锦,香气扑鼻,好似整个山庄都浸透在这阵阵花香中,想来这就是柔含光所说的春闲别院。 费九关尚在感慨,忽觉身边九姑娘拽了拽自己的衣角,示意自己朝前看,顺着她的指示望去,他不禁一怔。 山庄门前,一个白衣青年阴沉着脸候在那里,显然是在迎接众人。正是慕容宁! 两人动手不过半日,眼下再见面,彼此都有些尴尬。慕容宁表情僵硬,冲他一揖,目光却不自主地飘到九姑娘怀里的长剑上,心不在焉道:“楼兄。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九姑娘把长剑抱紧几分,哼道:“慕容宁。你怎如此婆婆妈妈!特意把我们寻来,做事好不干脆!” 慕容宁脸上风云变幻,一震袖,愠怒道:“输就输!慕容宁难道输不起?邀楼公子前来,并非我授意,而是舍妹相邀。与我何干!” 费九关奇道:“那么慕容小姐特意相邀,所为何事?” 慕容宁目光停留在费九关脸上,深望片刻,一转身率先走了进去,“所为何事,阁下见了舍妹后便知。请随我来吧。” 第一百六十五章 我知道你是谁了 慕容宁领着两人进入春闲别院,别院之内遍植松柏,郁然浓阴,又引山泉流入庄中,沿着水湾,筑有厅堂林立,曲苑回阁,细看去,不下二十余楹。 费九关在倚晴楼住了一年,对于楼中景致颇为熟稔。如今看到纯正的洪武园林,自然心生比较,惊觉只慕容一族的别院,布置精巧,竟不输倚晴楼分毫。不禁对洪武风物心生叹服。 慕容宁引两人来到念风厅坐下喝茶,等候慕容眠到来。 洪武喝茶花样繁多,山桑州除了左瑶茶外,还喜将清茶内泡入南枣、金桔、桂圆、橄榄等物,入口甜腻,费九关只喝了一口便放下,木然看着慕容宁与九姑娘甘之如饴。 枯坐了半晌,迟迟不见慕容家的大小姐现身。慕容宁反倒坐不住了,他性子其实颇为木讷,与费九关等人也无话可说,干咳一声,唤来厅外侍立的柔含光去询问缘由。片刻之后柔含光随即折返,与慕容宁耳语几句,慕容宁神色忽然有些尴尬,皱眉又对柔含光小声耳语。 费九关仗着气劲深厚,耳聪目明,断断续续听到他说道:“...什么叫.......没睡醒.......是她......让这些人来的...快点让...起床......” 听罢他一时错愕,默默把目光投向厅外园林,假装没听见两人的耳语。 又等了足有半个时辰,厅外一连串急促脚步声响起,只听裙带风响声,人还未到,便有一阵清脆爽朗的笑声,“不好意思,我来了,我来迟了。这个......近来只觉功体有所精进,沉迷闭关,诸位勿怪,勿怪......” 伴着一阵香风,费九关只觉一抹红影撞入眼中。那少女头梳双螺髻,身披一件大红短衫,上面绣满粉莲朵朵,内衬淡青色襦裙,腰系一条鹅黄的带子。此女年纪与九姑娘相仿,肤如凝脂,面容俏美,一双眼睛眯成两条细缝,自有一股随和可亲的气质。 她路过时随意瞥了眼费九关,琼鼻一皱,笑道:“柔光,快给公子换清茶。楼公子是北地人,这山桑的茶怕是喝不惯。” 她一现身,厅中气氛便活跃了起来。费九关心中暗道:“花舞月歌慕容眠,看这风骨不愧洪武八骏之名。” 慕容眠往椅上一坐,端过茶水吸了一口,这才长吁一声,“楼公子,奴,妾,呃...我请你来此,只为亲眼见见你,好确认几件事情。” 费九关见她快人快语,微笑道:“那不知道慕容姑娘确认的如何了?” “大差不离。” 慕容眠依旧眯着眼,好像是在看费九关,“我听说宁哥偷偷跑去对付燕笑寒。放在平时倒也罢了。可燕笑寒刚刚与司徒小动过手,伤势未复,如此就显得不大光明磊落。叶姑娘,我家宁哥做事鲁莽,得罪了离山长河,还请你们离山不要见怪,来日慕容自当在人前向燕五当家赔礼致歉。”原来她是在对九姑娘说话。 慕容宁面有悻悻,一言不发。显然是早先被妹妹训斥过,如今心里虽有不甘,但也忍住没有说话。 九姑娘微微颔首,“慕容府既然愿意道歉。离山自不会追究。” 慕容眠笑道:“如此便好。” 她悠悠道:“我家兄长虽然不才,但能败他的同辈,放眼洪武不会超过五人。即便加上贺兰,也不会过两掌之数。对吧,楼公子?” 费九关赞同道:“宁兄修为精强,确为同辈翘楚。慕容姑娘的话不过分——你能不能睁开眼睛说话?” 他见慕容眠谈笑间始终眯缝着眼睛,甚感别扭,忍不住出言相询。 却不料此言一出,慕容宁和九姑娘神色一僵,慕容大小姐的笑容也凝固在脸上。厅中攸然荡起一股凌厉气劲,只听细微的咔嚓声响起,桌上摆放的青花瓷瓶不知何时布满了蛛网碎纹。 慕容眠把脸一扭,“我天生眼睛就这么大,碍着你了吗?” “呃,没有。一时失言,还请姑娘海涵。” 费九关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是慕容眠只是眼睛小,倒显得他出口伤人。 慕容眠摆手道:“也罢。你是北地人,不知者不怪。楼公子,想必你心里有一肚子问题要问我。恰好,我也有事要问你。咱俩不如玩一个游戏,我俩互相提问,看谁先猜出对方的意图,如何?” 费九关此来洪武所图只是考入国韵学宫,了却师父周蛮的遗愿,光明正大,坦然道:“就依姑娘所言。” “哈哈哈,你们北地之人,当真是做事干脆。第一个问题,你是不是隐瞒了身份?” 慕容宁与九姑娘的目光齐聚在费九关脸上。费九关微微一笑,“不错。楼春雨只是化名。在下真名为何,不便相告。” 慕容眠点头道:“无妨无妨。你现在道出真名,那咱们可就没法聊下去了。现在轮到你问我了。” 费九关眉头一皱,听慕容眠话意,好像她知道自己是谁。可自己名声不显,她一个洪武的世家千金,又怎能知晓自己的底细? 他沉吟片刻问道:“姑娘与关浮沉是何关系?” “什么关系都没有。” 慕容眠耸肩,又补充道:“我连快刀无痕的面都没见过。不过——我的好友欠了他一个人情。这样算下来,就当我曾欠过关浮沉的人情吧。” “想不到姑娘还是重义之人。我的问题问完了,请姑娘问吧。” 慕容眠身子向前探了探,目光投向费九关身侧的照胆,“你的兵刃,可是剑?” 费九关笑了起来,轻拍照胆,“不是。” “嗯。我想也不是。看那尺寸,虽然没有出鞘,但宽逾四指,很少会有剑手配如此宽大的剑。不是剑,那就是刀咯?” 费九关想否认,但照胆非到非剑,又似刀似剑,太过特殊,解释起来容易暴露身份,索性笑而不语。 慕容眠后背一挺,跃起身,手掌轻拍道:“好了。我已经明白你是谁,要来洪武做什么了。最后一个问题留给你,看看你能不能猜到我找你来干什么。” 九姑娘听得一头雾水。自打慕容眠进来,说出来的话连她都觉得云里雾里,抓不住要领。难道慕容眠把楼公子叫来,就仅仅是为了问他两个问题? 光凭刚才的两个问题,她又猜出了什么? 费九关也觉奇怪,沉吟片刻,开口道:“那我的问题就是,我是谁?” 厅中慕容宁忽然紧张起来,瞬也不瞬地盯着费九关。九姑娘也满心好奇,想从慕容眠口中得知费九关的身份。 慕容眠眯着眼睛咯咯笑道:“你这人,隐姓埋名也不知用点心,当洪武人都是傻子吗?” 她轻巧在厅中走了几步,掰着指头一一细数, “你是北庭人,你年纪不大,你的兵刃不是剑,你能打赢我兄长,你跟关浮沉有旧。贺兰用刀的年轻高手并不多,或者说有名的只有两人,巫行云的环首刀造型特殊,你的兵刃与他不符。那就只剩一个人了。” 她细缝般的眼眸中闪出几缕冷冽,斩钉截铁道:“你是八部天雷刃,常天庆!” 她一道出费九关身份,慕容宁早有准备,远远跃开,双手凝结剑指,凌厉剑气霎时笼罩周身,全神戒备防止费九关暴起伤人。 九姑娘啊地一声站起,打翻了桌椅却浑然不查,只捂着嘴,怔怔望着费九关,“你,你是......” 费九关愣在原地,完全不明白慕容眠究竟是如何推断出这样的结论。望着这位眯着眼的姑娘,他哭笑不得地冲她摆手,“你把我叫来,就为了说我是常天庆?” 慕容眠挑眉道:“难道不是吗?” 费九关真诚道:“不是。你猜错了。” “那亮出兵刃,让我看看你是谁。”慕容眠不依不饶道。 费九关手按照胆鞘上,颇感为难。亮兵刃简单,可亮出照胆,恐怕自己的身份一样解释不清。 见他沉默不语,慕容眠只当他是默认了,素手一扬,厅外繁花中,骤然有一物破土而出,化作一道青光飞驰而来,落入她掌中。 霎时满厅嗡鸣声大作,费九关能感到无数剑气如游鱼般在厅堂中穿梭,细看去,那青光竟是一柄长剑。 手中持剑,慕容眠气质陡变得凌厉起来,盯着费九关,肃然道:“此剑名曰山花,长三尺八寸,重二斤六两。今慕容携此剑,特向阁下请招!” 第一百六十五章 我知道你是谁了 慕容宁领着两人进入春闲别院,别院之内遍植松柏,郁然浓阴,又引山泉流入庄中,沿着水湾,筑有厅堂林立,曲苑回阁,细看去,不下二十余楹。 费九关在倚晴楼住了一年,对于楼中景致颇为熟稔。如今看到纯正的洪武园林,自然心生比较,惊觉只慕容一族的别院,布置精巧,竟不输倚晴楼分毫。不禁对洪武风物心生叹服。 慕容宁引两人来到念风厅坐下喝茶,等候慕容眠到来。 洪武喝茶花样繁多,山桑州除了左瑶茶外,还喜将清茶内泡入南枣、金桔、桂圆、橄榄等物,入口甜腻,费九关只喝了一口便放下,木然看着慕容宁与九姑娘悠哉畅饮。 枯坐了半晌,迟迟不见慕容家的大小姐现身。慕容宁反倒坐不住了,他性子其实颇为木讷,与费九关等人也无话可说,干咳一声,唤来厅外侍立的柔含光去询问缘由。片刻之后柔含光随即折返,与慕容宁耳语几句,慕容宁神色忽然有些尴尬,皱眉又对柔含光小声耳语。 费九关仗着气劲深厚,耳聪目明,断断续续听到他说道:“...什么叫.......没睡醒.......是她......让这些人来的...快点让...起床......” 听罢他一时错愕,默默把目光投向厅外园林,假装没听见两人的耳语。 又等了足有半个时辰,厅外一连串急促脚步声响起,只听裙带风响声,人还未到,便有一阵清脆爽朗的笑声,“不好意思,我来了,我来迟了。这个......近来只觉功体有所精进,沉迷闭关,诸位勿怪,勿怪......” 伴着一阵香风,费九关只觉一抹红影撞入眼中。那少女头梳双螺髻,身披一件大红短衫,上面绣满粉莲朵朵,内衬淡青色襦裙,腰系一条鹅黄的带子。此女年纪与九姑娘相仿,肤如凝脂,面容俏美,一双眼睛眯成两条细缝,自有一股随和可亲的气质。 她路过时随意瞥了眼费九关,琼鼻一皱,笑道:“柔光,快给公子换清茶。楼公子是北地人,这山桑的茶怕是喝不惯。” 她一现身,厅中气氛便活跃了起来。费九关心中暗道:“花舞月歌慕容眠,看这风骨不愧洪武八骏之名。” 慕容眠往椅上一坐,端过茶水吸了一口,这才长吁一声,“楼公子,奴,妾,呃...我请你来此,只为亲眼见见你,好确认几件事情。” 费九关见她快人快语,微笑道:“那不知道慕容姑娘确认的如何了?” “大差不离。” 慕容眠依旧眯着眼,好像是在看费九关,“我听说宁哥偷偷跑去对付燕笑寒。放在平时倒也罢了。可燕笑寒刚刚与司徒小动过手,伤势未复,如此就显得不大光明磊落。叶姑娘,我家宁哥做事鲁莽,得罪了离山长河,还请你们离山不要见怪,来日慕容自当在人前向燕五当家赔礼致歉。”原来她是在对九姑娘说话。 慕容宁面有悻悻,一言不发。显然是早先被妹妹训斥过,如今心里虽有不甘,但也忍住没有说话。 九姑娘微微颔首,“慕容府既然愿意道歉。离山自不会追究。” 慕容眠笑道:“如此便好。” 她悠悠道:“我家兄长虽然不才,但能败他的同辈,放眼洪武不会超过五人。即便加上贺兰,也不会过两掌之数。对吧,楼公子?” 费九关赞同道:“宁兄修为精强,确为同辈翘楚。慕容姑娘的话不过分——你能不能睁开眼睛说话?” 他见慕容眠谈笑间始终眯缝着眼睛,甚感别扭,忍不住出言相询。 却不料此言一出,慕容宁和九姑娘神色一僵,慕容大小姐的笑容也凝固在脸上。厅中攸然荡起一股凌厉气劲,只听细微的咔嚓声响起,桌上摆放的青花瓷瓶不知何时布满了蛛网碎纹。 慕容眠把脸一扭,“我天生眼睛就这么大,碍着你了吗?” “呃,没有。一时失言,还请姑娘海涵。” 费九关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是慕容眠只是眼睛小,倒显得他出口伤人。 慕容眠摆手道:“也罢。你是北地人,不知者不怪。楼公子,想必你心里有一肚子问题要问我。恰好,我也有事要问你。咱俩不如玩一个游戏,我俩互相提问,看谁先猜出对方的意图,如何?” 费九关此来洪武所图只是考入国韵学宫,了却师父周蛮的遗愿,光明正大,坦然道:“就依姑娘所言。” “哈哈哈,你们北地之人,当真是做事干脆。第一个问题,你是不是隐瞒了身份?” 慕容宁与九姑娘的目光齐聚在费九关脸上。费九关微微一笑,“不错。楼春雨只是化名。在下真名为何,不便相告。” 慕容眠点头道:“无妨无妨。你现在道出真名,那咱们可就没法聊下去了。现在轮到你问我了。” 费九关眉头一皱,听慕容眠话意,好像她知道自己是谁。可自己名声不显,她一个洪武的世家千金,又怎能知晓自己的底细? 他沉吟片刻问道:“姑娘与关浮沉是何关系?” “什么关系都没有。” 慕容眠耸肩,又补充道:“我连快刀无痕的面都没见过。不过——我的好友欠了他一个人情。这样算下来,就当我曾欠过关浮沉的人情吧。” “想不到姑娘还是重义之人。我的问题问完了,请姑娘问吧。” 慕容眠身子向前探了探,目光投向费九关身侧的照胆,“你的兵刃,可是剑?” 费九关笑了起来,轻拍照胆,“不是。” “嗯。我想也不是。看那尺寸,虽然没有出鞘,但宽逾四指,很少会有剑手配如此宽大的剑。不是剑,那就是刀咯?” 费九关想否认,但照胆非到非剑,又似刀似剑,太过特殊,解释起来容易暴露身份,索性笑而不语。 慕容眠后背一挺,跃起身,手掌轻拍道:“好了。我已经明白你是谁,要来洪武做什么了。最后一个问题留给你,看看你能不能猜到我找你来干什么。” 九姑娘听得一头雾水。自打慕容眠进来,说出来的话连她都觉得云里雾里,抓不住要领。难道慕容眠把楼公子叫来,就仅仅是为了问他两个问题? 光凭刚才的两个问题,她又猜出了什么? 费九关也觉奇怪,沉吟片刻,开口道:“那我的问题就是,我是谁?” 厅中慕容宁忽然紧张起来,瞬也不瞬地盯着费九关。九姑娘也满心好奇,想从慕容眠口中得知费九关的身份。 慕容眠眯着眼睛咯咯笑道:“你这人,隐姓埋名也不知用点心,当洪武人都是傻子吗?” 她轻巧在厅中走了几步,掰着指头一一细数, “你是北庭人,你年纪不大,你的兵刃不是剑,你能打赢我兄长,你跟关浮沉有旧。贺兰用刀的年轻高手并不多,或者说有名的只有两人,巫行云的环首刀造型特殊,你的兵刃与他不符。那就只剩一个人了。” 她细缝般的眼眸中闪出几缕冷冽,斩钉截铁道:“你是八部天雷刃,常天庆!” 她一道出费九关身份,慕容宁早有准备,远远跃开,双手凝结剑指,凌厉剑气霎时笼罩周身,全神戒备防止费九关暴起伤人。 九姑娘啊地一声站起,打翻了桌椅却浑然不查,只捂着嘴,怔怔望着费九关,“你,你是......” 费九关愣在原地,完全不明白慕容眠究竟是如何推断出这样的结论。望着这位眯着眼的姑娘,他哭笑不得地冲她摆手,“你把我叫来,就为了说我是常天庆?” 慕容眠挑眉道:“难道不是吗?” 费九关真诚道:“不是。你猜错了。” “那亮出兵刃,让我看看你是谁。”慕容眠不依不饶道。 费九关手按照胆鞘上,颇感为难。亮兵刃简单,可亮出照胆,恐怕自己的身份一样解释不清。 见他沉默不语,慕容眠只当他是默认了,素手一扬,厅外繁花中,骤然有一物破土而出,化作一道青光飞驰而来,落入她掌中。 霎时满厅嗡鸣声大作,费九关能感到无数剑气如游鱼般在厅堂中穿梭,细看去,那青光竟是一柄长剑。 手中持剑,慕容眠气质陡变得凌厉起来,盯着费九关,肃然道:“此剑名曰山花,长三尺八寸,重二斤六两。今慕容携此剑,特向阁下请招!” 第一百六十六章 你是费九关 费九关来赴慕容眠之约时,早已料想会有一战。可任他如何猜测也想不到慕容家会把自己与常天庆联系在一起。打架他自是不惧,但稀里糊涂的打起来有违他的本意。 见慕容眠长剑在手,他只端坐不动,摇头道:“我说了,我不是常天庆。” “那么阁下是谁?” 慕容眠轻轻将山花剑一抛,长剑居然悬而不坠,浮于身畔。这等奇景顿时吸引了众人目光,连九姑娘在惊愕费九关身份之余,也忍不住望向那把剑。 费九关犹豫片刻,叹道:“我虽不是常天庆。但即便我坦言身份,对慕容姑娘而言,恐怕依旧是敌非友。既然无论如何都要动手,那就让我隐瞒到底吧。” 慕容眠咯咯一笑,道了声请,起指一点,山花长剑倏然飞驰,直刺向费九关咽喉。 这一剑来得既快且锐,锐利破空之声满室可闻。面对如此犀利的一剑,费九关不敢托大,将照胆连鞘一举,叮地一声脆响,剑尖刺在照胆鞘上。 双方兵刃相处,声音甚是轻微,但周围桌椅受到两人气劲震荡,于同一时间尽数粉碎。山花剑攸然倒飞出去,费九关后退两步,紧紧盯着那在空中游曳的长剑,神色肃穆,不敢有丝毫大意。 山花剑被震飞后旋了几圈,再度稳住。剑身轻轻抖动,发出一阵嗡鸣。慕容眠手指勾动,山花剑顿受牵引,绕着费九关盘旋起来,似乎在寻找他的破绽。 这剑越飞越快,到后来只见一轮光圈环绕费九关,肉眼几乎难以捕捉到清晰剑影。费九关索性闭上双眼,以小天地的境界全力去感知外界变化。看他居然托大闭目,观战众人无不讶异。慕容眠秀眉微挑,山花剑猛地一窜,刺向费九关后心。 九姑娘见状忍不住呀了一声,刚想出言提醒。却见费九关如背后生了眼睛,后发先至,照胆已将长剑挡住。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但转念想到:“楼大哥如果真是常天庆,我还要管他死活吗?” 南都北庭仇深似海。贺兰双刀四剑俱是洪武大敌。倘若眼前之人真的是北蟒部族长,九姑娘无论在何种立场上,都断无相助之理。 她悄悄握紧粉拳,暗下决心道:“我既然答应助他,这一战无论如何也需与他共进退。若他真是常天庆,今日之后离山再与他了断便是!” 她心念一坚,便前踏一步想要助战。不料慕容宁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侧,二指轻轻搭在她肩头,“叶姑娘,我知晓你们离山长河重义气。但此战是他们两人之事,你我就都不要插手了。” 手指落在肩上,九姑娘只觉得肩头背了千钧重担,下意识便以气劲相抗。可慕容宁的两个指头却如磐石般巍然不动,任她如何抵抗也无法摆脱。 山花剑又刺了几下,均被费九关挡住。长剑轨迹陡然一变,似冰轮横空,霎时清光铺地,密不透风的剑气泼洒而下。 剑气太密,费九关挡无可挡,丹心诀瞬间发动,起手一掌向上拍出,霎时气劲奔流如洪涛巨浪,哗哗潮浪声响盖过剑鸣,滂湃气劲轰碎剑气,直透屋宇,将念风厅轰出一个巨大窟窿。 慕容眠面色一沉,只感到对手气劲之强平生少见。顿时收起试探之心,手指微动,剑气流转,山花剑似长虹经天,飞驰而下。同时她莲步轻移,双手剑指连点,近身朝费九关攻去。费九关又是一掌拍出,迎着她的攻势抢上。 双方甫一交手,剑气奔涌纵横。费九关感到这个姑娘气韵悠长,纵然在自己丹心诀的狂浪之中依然能逆流而上。一时间竟难以分出伯仲。再兼山花剑如有灵性,自己稍露破绽,那剑芒便奔袭而来。一人一剑,竟似是各有心思。恍惚间自己如同在跟两名超凡的剑手对敌。 他思忖慕容眠这般神异,如此一味忍让,久战之下自己丹心诀一旦不稳,多半就要饮败于此。于是朗声道:“慕容姑娘的山花剑的确了得。想必得来不易。在下奉劝姑娘收剑,以免将宝剑折损于此。” 慕容眠咯咯笑道:“你抢了我兄长的剑还不够,难道连我的剑也要拿走吗?。” 她红影舞动,霎时又是连出数剑,指影剑影交错在一处,分不清到底攻来的是人还是剑。 费九关不再多言。手握照胆,攸然一拔,绝世神兵遽然出鞘。 场中猛地爆发出一股森冷锋锐之气。慕容眠觉得好像有无数刀剑组成的海浪奔涌而来,全身都生出被利刃切割的错觉。不禁骇然,手一招,山花剑已然落入手中。她人剑合一,剑气又涨三份,引颈轻鸣一声,化作一抹红影扑入浪潮之中。 一串长长的金铁厮磨之声刺人耳膜。在场众人均是捂住耳朵。只见两人错身而过,红影骤停,费九关仍保持着劈砍的姿势,而慕容眠也保持着刺出的动作,两人静默不动。 慕容宁与九姑娘都目不转睛地关注战局,此时瞧不出到底是哪一边胜了,无不屏息凝视。 良久之后,费九关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眸光闪烁,由衷道:“花舞月歌慕容眠。厉害!” 只听得滋啦一声轻响,他肩头衣衫毫无征兆地裂开一个口子。 慕容宁与九姑娘这才看清楚他的兵刃,非刀非剑,寒光烁烁,两人一惊,不约而同的失声道:“照胆!” 慕容眠轻声一笑,鬓边一簇秀发蓦地断裂,飘摇落下。她长剑一收,伸手轻抚鬓角,摇头道:“公子谬赞了。慕容还要多谢公子手下留情。” 她一转身,看到费九关手中的照胆,陡然僵住,眯缝的眼睛前所未有地睁大,“照胆?” 周蛮当年在洪武凶名赫赫,其兵刃太过著名,洪武年轻一辈几乎无人不知,九姑娘和慕容宁虽没有亲眼见过实物,第一眼看到也认出了它的来历。 但慕容大小姐的下一句话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你是费九关?!” 费九关愣住,慕容眠知道照胆并不稀奇,可知道自己是照胆的主人,这就是有些奇怪。自己名声不显,一年前武艺又低微,怎会让洪武八骏留心? 他将神兵归鞘,奇道:“你认识我?” 见他默认,慕容眠表情变得古怪起来,三两步走到跟前,绕着他转了几圈,来来回回上下打量他,口中念念有词,“你就是费九关?原来世上真有这么个人......” 说话间她居然还探出手,拍了拍费九关身子,好像在确认他是不是活人。 慕容宁愣住,觉得妹妹的反应十分奇怪,他想了半晌才怔怔问道:“费九关是谁?” 九姑娘也是一脸迷茫,仰着头回忆良久,“我记得...去年好像听过这个名字...是谁来着...” 费九关被她看得发毛,忍不住问道:“姑娘这是要作甚?” 慕容眠忽道:“你不是个武功低微的废物吗?怎变得这般厉害了?” 费九关一怔,答道:“因缘际会,才造就了费某这身功夫。细想来倒也并非我资质如何过人——你真的认识我?” 慕容眠咯咯笑了起来,目光始终不离费九关的脸,“我当然认识你!你,费九关,威国公周老前辈的弟子,莽原镇人士,在陵川州阜平城解救了八派联盟,被黑龙卫通缉。因为齐云山的误会,你被倚晴楼主捉了回去。去年轰动天下的燕云城一战你也参与其中,替倚晴楼卖命。唔......你今年二十岁,在你八岁时举家迁居,半路遇上了野兽,你父母连同一个妹妹全部丧命,所以你每年都会进山狩猎,弄得衣服底下全是伤疤。你练过的武功有百战苍龙甲、寒剑分光、杀刀饮血......诶!你刚刚使的是什么功夫?是在倚晴楼新学的?” “等,等等!你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费九关骇然,再看慕容眠,几乎像是在看一个妖怪。而慕容眠看他,则像是在看一头珍奇异兽。 慕容眠若是只知道自己名字和来历,这还情有可原。但她对自己去年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甚至连自己的经历都如数家珍,这不由得费九关不感到毛骨悚然。 在人生地不熟的洪武山桑州,怎么会蹦出这样一位知晓自己过往的人来? 慕容眠狠狠剜了他一眼,啐道:“果真如她所说是块木头!还想不明白吗?去年你身边应该还有个结义兄弟才对吧?” 费九关反应也不慢,“你是说柯一尘?你认识一尘?!” 第一百六十七章 洪武胭脂贵 千金难梳妆 “哈哈哈。岂止是认识...” 慕容眠古怪地干笑两声,神情忽然有些空洞。 “呃,嗯...” 这样的表情费九关也曾在长空破脸上看见过,那表情像是经历过大起大落之后的木然平静。现在他完全确信,眼前这位慕容大小姐与柯一尘关系一定非常近。 自己这义弟性子古灵精怪,行事有任性妄为,常让身边的人苦不堪言。看慕容眠的眼神,显然她也对此深有体会。 “啊!我想起来了!”九姑娘忽地惊叫,捂嘴道:“费九关是倚晴楼主黄韵清新收的义子!” 慕容宁闻言也是一惊,瞪着费九关道:“你是燕云叛逆!” 燕云城这些年来与洪武关系缓和,双方有了商业交流。但燕云城在王虚舟治下公然叛出洪武,当年双方着实打了不少硬仗。在洪武人心中,燕云城也是最大的叛逆之城。慕容宁一听他是燕云人,下意识就戒备起来。 费九关心知既然身份暴露,那势必会受到如此待遇。他目光一沉,与慕容宁针锋相对道:“是又怎样?” 慕容眠笑着拍手,打破了场中僵局,“好了好了!什么叛不叛逆。这人是我朋友,他的来历我清楚。宁哥,你先带叶姑娘去偏厅稍作休息如何?我想与他单独说几句。” 听到妹妹这么说,慕容宁狐疑地打量两人,“独处?你怎能与他独处?你从未出过洪武。何时认识了这种人?” 费九关道:“这我也想知道。” 慕容眠摇了摇手,足尖点地攸然转了半圈,落回椅子上,斩钉截铁道:“她若真是费九关,但断然不会对我无礼。” 慕容宁坚持道:“有什么话,就当面说清楚吧。” 他依旧防备费九关,不愿轻易离开。九姑娘也是凝立不动,态度不言自明。 慕容眠无奈妥协,厅中桌椅具被两人打碎,连顶部都被打出一个窟窿来,于是唤来柔含光等人稍作收拾,奉茶请众人重新落座。 费九关苦笑道:“费九关就断然不会对姑娘无礼。我们素未谋面,慕容姑娘是不是太高看费某了?” 慕容眠飒然摆手道:“不必如此客套。你我也不算外人,叫我眠儿便是。” 她大方地让人意外,慕容宁嘴巴张大,开始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懂这个妹妹了。他咳嗽两声,严肃道:“眠妹,注意一下分寸。” 费九关也是表情古怪道:“不算外人,这从何说起?眠姑娘是认识我那义弟?” 说到此处,他心中一动,忍不住向慕容眠脸上瞥去。柯一尘英俊潇洒,连他也不得不承认义弟生的漂亮。这样的男人,要说身边没有女子追随,那才显得奇怪。难道慕容大小姐竟是义弟的红颜知己? 慕容眠见他目光迟疑,瞧出了他心中所想。扑哧笑了起来,直笑得花枝乱颤,捧腹道:“莫要瞎想!一尘是我的好朋友。我与她自小相识,可算是情同姐...弟。” 慕容宁在旁听着,眉头越皱越紧。这个妹妹他是从小看着长起来的,何来一个情同姐弟的男人?正待询问,却见妹妹目光忐忑地望着费九关。他隐隐觉得其中有些古怪,索性不再打断她。 费九关眼眸攸然一亮,喜道:“当真?柯老弟现在人在哪儿?过得可好?” “她现在人在南都。过得嘛...应该不差。我前些日子刚与她见过面,还是跟以前一个样。” 费九关回忆起与柯一尘相处的时光,不禁露出笑意,“好,我这次南下,正要去南都与他相见。他全都告诉你了?” 慕容眠嘴角蓦地一抽,挤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一字一句道:“她何止是全都告诉我......整整一年,我听地耳朵生茧,有时候在梦里,梦见的都是她在对我说故事。” 始终在旁倾听的慕容宁听到“整整一年”,“前些日子刚见过面”等字眼,猛然间心生明悟,霍然站起身,瞠目结舌道:“你是在说......胭脂那一位吗?” 他本来欲将柯一尘身份脱口说出,却迎上妹妹前所未有的严厉目光,这才硬生生拗过话头。 费九关好奇道:“什么胭脂?” 慕容眠笑道:“这倒是说来话长了。” 慕容宁也坐下,神色紧张,端起茶碗假意喝茶掩饰。 洪武喜好华美,南都风气尤盛。倚晴楼胭脂驰名天下,虽然与洪武有着国仇家恨,但依然不能阻挡南都女性对美的追求。 每年年关时节,洪武世家的夫人小姐们都会订购的倚晴楼胭脂水粉,以供她们在年节时用上当季新款打扮。 可是去年,眼看年关将近,南都连带整个洪武的倚晴楼胭脂全部断货。世家百族的女眷们不由得焦急起来。一时间上好的倚晴楼胭脂价格飞涨,几乎与黄金同价,却仍旧是有价无市。 有耳目通灵者,打听到不日前有足足上百车胭脂被送入南都,声势浩大,可偏偏南都的倚晴楼分号没有半点动静。 这个消息传开,顿时惹恼了世家女眷。姑娘小姐们轮番遣人向倚晴楼南都分号施压,逼他们将这批货吐出来。扛不住压力,南都分号的掌柜这才供出实情。原来这批货物全归一人所有,乃是倚晴楼主黄韵清特意赠给洪武清淑公主所用。 清淑公主身份尊贵。世家百族自然不敢多做诽腹。但也有与清淑公主关系亲近的世家小姐,按捺不住跑去请求公主分匀些许留作己用。清淑公主得知了前因后果,慷慨无比,素手一挥将那些胭脂尽数分送给各个世家女眷。 如此皆大欢喜,热闹非凡。年关那几天,所有世家的姑娘小姐都是感恩戴德,称赞清淑公主慷慨仁德。 但也有人好奇清淑公主为何会有如此多的胭脂。慕容眠就是其中之一。她与清淑公主年岁相仿,又素来亲厚,便跑去向公主问询这胭脂的来历。 不问不要紧,一问之下,直如捅了马蜂窝一般。清淑公主兴致勃勃地拉着她喋喋不休,将自己化名柯一尘游历贺兰的事迹娓娓道来。足讲了半年,还意犹未尽,没有要住口的意思。 一开始慕容眠也是听得惊奇无比。北国风光,双刀四剑,从帝师仇斯年、北庭第一高手蒙归元手下逃生,跟天寒有雪接触,被倚晴楼主黄韵清追杀,与夜猿部元神机斗法......这一切都是慕容大小姐也从未体验过的经历,精彩纷呈,让人心动神驰。 可惜,故事虽然精彩,也架不住公主太过话唠。 也许是久在深宫,没个说话的人。公主将这天大的秘密透露给慕容眠后,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每天按时按点传唤慕容眠,必须讲足三个时辰才肯罢休。若是兴致起了,多半还要将慕容眠留住在宫内,连比带画讲上一宿。 慕容眠不堪其扰,甚至开始怀疑这些故事是否是公主自己编出来的。为了躲避公主的精神轰炸,她这才离开南都,跑来慕容家在山桑州的别院躲清闲。不曾想,居然在这里遇见了故事中的另一个主人公。 她稍加修饰将前因后果说了,复杂地望着费九关,真诚道:“原来这世上真有费九关这个人。我后来一直当她是妄想出来的。” 费九关无语,他其实也是满腹疑问。因晏空花黄韵清刻意隐瞒,他始终得不到关于柯一尘的任何消息。如今慕容大小姐虽蹦出来口口声声说自己认识,但看一旁慕容宁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实在有些诡异。 这不得不让他生出些许怀疑。于是问道:“一尘的性子...你多半清楚。为何这一年洪武没他半点消息?” 慕容眠咯咯笑了起来。她之前也与柯一尘认真探讨过此事。提出如果那个费九关当真来了洪武,柯一尘的身份要如何圆场。于是好整以暇道:“无怪费大哥起疑。一尘是洪武柯氏,乃太子生母华妃殿下的族人。这一族虽是显贵,但鲜少有人练武。只安心富贵。一尘偷跑去贺兰,回来之后立即就被她父亲禁足。一直到两月前才放她出来。” 两个月之前,正是清淑公主拜在岳宗师座下学习的日子。 慕容宁更加确信妹妹说的是谁。他眼望费九关,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慕容眠嘴巴严实,因此他这个兄长也不知晓公主偷跑去贺兰的种种事迹。他实在想不明白,一个燕云叛逆,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与清淑公主称兄道弟。他俩之间又能有什么关系? 反观九姑娘则淡然了许多。她久居离山,并不知晓去年南都世家们关于胭脂的无聊索事,而柯氏她只依稀有过耳闻,这一姓虽是皇亲贵胄,但族内人才凋零,始终名声不显。因此根本得不到离山的关注。 “原来如此。” 费九关点点头,慕容眠言谈话语里对自己的事了如指掌,足见她与柯一尘关系亲近。从她口中得到关于柯一尘的背景,费九关也相信了几分。心中虽有怀疑,但此刻也只得暂且按下。 他想了想,又问道:“为何眠姑娘会把我误认为是常天庆?莫非常天庆到了洪武吗?” 慕容眠奇怪地睨了他一眼,端起茶碗嘬了一口,“你不是倚晴楼少主吗?怎么什么也不知道?难道晏空花没有与你说明?” 看来此女连自己与晏空花的关系也颇为了解。费九关额头汗下,尴尬道:“惭愧。我只是楼主义子,未在楼中司职。参与楼内事务不多。还请眠姑娘告知一二。” 慕容眠莞尔道:“看来晏空花当真心疼你。故意瞒着不教你知晓。这件事多多少少与你也有些关系。去年你们在洪武遇到了关浮沉对吧?后来元神机兵围燕云城,关浮沉还去助你挡下了宇文柔奴。可有此事?” “不错。关大哥高义,我铭记在心。这次来洪武,也是想与他相会。” “问题就出在他出手相助上了。” 慕容眠把茶碗一墩,“关浮沉这个人做事莽撞的紧。一去贺兰,先杀了好几个黑龙卫,又跟白罗打了一场。听说还跟巫行云交过手。最后在燕云败了宇文柔奴。这事传开,贺兰王庭震怒。于是北庭之王亲自下令,派遣贺兰年轻高手来洪武约战关浮沉,把这份脸面找回来。当初关浮沉去贺兰,口口声声要找常天庆,那么顺理成章,就由他接下了这个差事,扬言会在国韵学宫开考时前来南都拜会。算算时日,也是该来了。” 九姑娘点头,“此事传得沸沸扬扬,我们亦有耳闻。” 慕容眠往后一靠,气馁道:“我看你能打败宁哥。满嘴北地口音,又不像是剑手。只当你就是常天庆。去年柯一尘请关浮沉去燕云救你,算是欠了关疯子一个人情。我本想挡下常天庆,好替一尘还上。没想到遇到了你!” 她说得虽然轻描淡写,费九关也听出了话语中对柯一尘的照顾之意。他颇为感动,由衷欣慰道:“一尘何德何能,居然能交到你这样的好友!” 见他一副兄长做派,慕容宁噗地一声,茶水喷了满地。他尴尬地捂住嘴,望见费九关目光疑惑,支吾道:“不好意思,我——想起了高兴地事情。” 慕容眠眯着眼,不服气道:“费大哥这话说得太过。许你跟她出生入死,就不许别人为她两肋插刀?我可得提醒你,南都里肯为她卖命的人不在少数,看你不顺眼的也大有人在。倘若见了面,你的麻烦可是不小。” 旁边慕容宁深以为然,“清......那一位要是发话,足以搅得南都天翻地覆。我不知你俩什么关系,但劝你还是不要找她为好。” 费九关笑道:“我既然敢来洪武,自然就不会怕麻烦。宁兄无须吓唬费某。不过眼下非是说这件事的时候。眠姑娘,你说常天庆要去南都约战关大哥。那么关大哥人现在也在南都吗?” “应当是在的。国韵学宫大比将近。关疯子与我同样有望摘得头名。想必早早已到了南都。你要作甚?” 费九关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去南都。关大哥与常天庆决战在即,我这个做朋友的岂能缺席。” 第一百六十八章 剑心入天地 此身陷樊笼 四人又聊了一会儿,见已是中午,遂命柔含光开席共宴。 席间慕容眠看费九关着急去往南都,心中不舍。她好容易见到了费九关本关,这么轻易放走着实可惜,“何必这样着急?不如在此间盘桓几天。我陪你一同回南都如何?” 慕容宁迟疑道:“这样......不好吧。” 费九关也觉得慕容大小姐实在热情的有点过火,笑着回绝道:“与眠姑娘同行未免太过张扬,容易引人注目。洪武人恨燕云胜过恨贺兰。费九关隐姓埋名,就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端。” 慕容眠看到拒绝的干脆,微感失望,“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多留你。你低调行事,倒是正确选择。南都鱼龙混杂,多不平静。似那打伤燕笑寒的司徒小,若是知道了你的身份,必定会寻上门来索战。若不想多生事端,还需小心。” 费九关眸光微闪,“我来洪武时日不长,但屡屡听到此人名号。正好向眠姑娘请教,此人到底是怎样的厉害?” 慕容眠揉了揉太阳穴,似乎提到司徒小都觉得疼痛不已,“此人之强,叹为观止。除了李怀渊,他可算当今世家第一才俊。司徒家本就是洪武将门,精善阵中搏杀之术,经过族中代代改良,已变成了一套至刚至猛的旷世绝技。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有天崩地裂之势。你师父周老前辈的盘龙镇关,就是简化了司徒家的一式震山冈。其中凶猛,你自己体会。” 盘龙镇关是费九关从八岁开始练习的招式,熟稔于心,招式虽不能与雨式相提并论,但简洁明快,乃是周蛮所传四招之中最猛烈的一式。听闻此招竟有如此渊源,他不禁肃然道:“刚强勇悍,一往无前。只观此一招,的确可一窥司徒家之刚硬。” “司徒家底蕴深厚。那司徒小更是百余年少见的奇才。一身刚猛的掌功精纯无比。二年前大比,岳宗师对他亲评四字——‘强而有力’。这个人性如烈火,嫉恶如仇,眼里不容半点沙子。但凡世家子弟,行为稍有不当被他撞见,免不了就是一顿责罚。那些平日张狂无比的世家子弟见到他,都如耗子见了猫,避之不及。” 这番话就连九姑娘也深以为然,默默点头。她在得知燕笑寒偷偷挑战司徒小时,原本还觉得五哥有得胜之机。可当听到燕笑寒被三掌震成重伤的消息时,当时那种骇然之情实在难以言表。她甚至好奇,两年前大比,三哥是如何与这种高手打成平手的。 费九关点头道:“如此人物。该当一会。” 慕容眠见他还有几分跃跃欲试之情,皱眉道:“你别想着招惹他。燕笑寒是什么下场,你可比我清楚。换你上去,又能扛得几下?” 费九关笑道:“正面较量,无论胜负都是堂堂正正,双方都无话可说。” 慕容宁面皮发胀。他性格稍显木讷,容易钻入牛角尖。费九关这话并不是对他说,可他却觉得刺耳。脸上青红变幻,讷讷道:“我输给了你,亦无话可说。你想如何,慕容宁都可奉陪。” 费九关笑了笑,捧出溪桥剑,“我不知慕容兄当初为何行此下策。但观慕容兄为人,不似阴险之辈。此其中或有误会。当日夺剑,多有失礼之处。如今物归原主,还请宁兄勿怪。” 慕容宁望着心爱佩剑,犹豫了一下,却是不接,沉声道:“我若没本事讨回。又何必挂念此剑?” 他说完面露萧索,竟是不顾费九关两人还在,拂袖离席而去。 慕容眠叹了一口气,起身将那溪桥剑接过,冲费九关与九姑娘敛衽道:“我代兄长多谢两位了。此事我自然该给离山一个交代。” 费九关沉吟道:“眠姑娘。我心有一疑,不知是否方便解答。观慕容兄剑气凌厉之极,倘若全力施展,纵然是我恐怕也难以抵挡。可是为什么慕容好似控制不了那一身剑气,与人动起手来反而小心谨慎,仿佛处处受制呢?” 慕容眠犹豫了一下,坦然道:“此事外人不知。也罢,就说与两位知晓把。” 她站起身,绕过桌椅,缓缓步入厅中,“宁哥向来心高气傲,前年学宫大比,他斗剑败于剑休之手,始终引以为耻。一年前他不顾学宫教授的劝阻,强行冲入天地境,结果未能成功,落得个走火入魔的下场。现在他一身剑气虽有天地境威能,却无法自控,反而要时时压抑剑气,不令其暴走伤人。受这剑气拖累,他想再破入天地境,恐怕渺茫了。” “还有这种事?” 费九关与九姑娘都感诧异。百川境冲关天地境失败两人见过,小天地境两人也见过。但像慕容宁这样一只脚踏进天地境的情况,他们都是闻所未闻。 费九关思虑片刻,“慕容兄这种情况,天下少有。莫非是慕容家功法有异?” 慕容眠轻轻点头,她起指一点,溪桥剑攸然出鞘,绕着她身畔游曳。不时抖出三两剑芒。费九关与九姑娘初时不解其意,但仔细看去,却发现这剑路有迹可循,趋进之间常有精妙章法,不由得有些入神。 只听慕容眠道:“我慕容家先祖本是洪武文臣,不会武艺。后来曾祖天纵英才,这才创下了这门剑法。这御剑之法宗旨是一心二神,人剑两分,唯有心思玲珑者才能修炼,有别于世上任何一门剑术。但既然二分,就需有主次之别。唯有以人御剑,才可达人剑合一。宁哥这般剑强人弱,由剑御人,就是反客为主,容易酿成大祸。” 费九关这才明白,慕容家剑法一心二神。慕容宁是一颗剑心跨入了天地境,可人却因败于剑休,脱不去那心中樊笼,只能踌躇不前。 他略略一想,明白了慕容眠为何要解释得如此详尽,还演示出慕容家的剑法。这是故意将慕容府武学关隘演练给自己与离山知晓,以提点自己破入天地境的凶险。 此举一来是为兄长伤人之事,二来是偿还他还剑之情。 他自诩没有什么功劳,受之有愧,当下拱手道:“多谢眠姑娘赠言。宁兄的症结奇异,他日若有闲暇,还请宁兄赴燕云一游。倚晴楼颇善医理,或有法可解宁兄之症。” 慕容眠一怔,随即露出欣喜。三山智舍精善医理,妙手回春,而黄韵清又是智舍执掌梅子雨唯一的弟子。倘若她肯出手,那么慕容宁当真就有了治愈的希望,未来或许还有机缘再度成就天地境。 九姑娘也知晓慕容眠此举诚意,正色道:“慕容姑娘既然说话,离山长河也不是小气之辈。此事我可代五哥揭过。” 溪桥剑轻鸣一声,精准的落回鞘中。慕容眠起身敛衽,施施然冲费九关二人行了个万福,郑重道:“多谢青隐姑娘从中调解。宁哥走火入魔后,自觉此生无望踏入天地境,因此意志消沉,只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这次误信人言,只当废掉燕笑寒就可助我夺魁,却是想得差了。费大哥,你若能出言请得黄楼主出手,治愈家兄沉疴,此恩如同再造!眠儿先行谢过费大哥了。” 费九关还了一礼,“不必客气。眠姑娘说慕容兄是误信人言,却不知是谁从中怂恿?” 慕容眠淡淡一笑,“此人敢坑害我宁哥。我慕容氏自会与他分说。” 两人见她不愿透露。显然是打定主意要寻那人算账。便不再多问。 虽然少了慕容宁,但三人之间却也没了隔阂,谈及武功招式,江湖掌故,一时宾主尽欢,不觉已是日色西沉。 见天色已晚,费九与九姑娘一道起身告辞。 慕容眠再三挽留不得,便将他们送出门外。待二人离去,她回转闺中,微微思忖片刻,唤柔含光端来纸笔,修书一封,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写下,递入柔含光手中,嘱咐道:“送去南都。要快,切不可耽误。” 柔含光拿着信,莫名其妙道:“小姐,您还没说送给谁。” 慕容眠细细地眸子斜睇,瞪了她一眼,“小姐我还有别的朋友吗?送去清凉殿!” 柔含光一怔,立即明白过来这封信是要给谁。清凉殿乃清淑公主的寝宫,的确是慕容大小姐这半年常去的所在。 她不敢怠慢,肃然道:“遵命!” 第一百六十九章 银山几度 如海掀波 离开春闲别院,费九关望了眼身旁并肩而行的叶青隐,正色道:“九姑娘,你已知晓我的身份。多余的话我们自不必说,咱们就此别过吧。” 叶青隐神情犹豫,两根手指在裙边来回搅弄,轻咬贝齿,“你是周老前辈的弟子,是洪武忠烈传人,为何要拜入燕云?” 费九关摇头道:“其中恩怨,一时难以说清。费九关行事无愧于天地,就算师父他老人家仍在,我亦会如此选择。”他深施一礼,“之前对诸位有所隐瞒,只是不愿引起麻烦。还望九姑娘体谅费某的苦衷。他日再见燕五哥,倘若他还肯认我这个朋友,咱们再图一醉!” 叶青隐怔怔瞧着他,明白确实不宜与他再同行了。认真道:“此事已毕,我当回山。你的身份我自会传回离山。无论你是谁,叶青隐愿交你这个朋友。” 她抱拳施礼,最后望了费九关一眼,转身走远。 费九关见她走得干脆,心中喟叹,往南都方向进发。 叶青隐与费九关分别后取道返回离山,路经集市,恰好有离山经营的茶馆,便坐下歇息,脑中只想着先前的经过,手指摩挲瓷杯怔怔不语。 倒非是她对费九关生出了情愫,而是如此人物,她想不明白为何要投入燕云。还有那个柯一尘,他们到底在贺兰做下了什么事迹,才会连慕容眠都心折不已。 她暗下决心,回山之后就调出费九关的消息细细看过,看看他们有何不凡之处。 正发呆时,忽然又有三人风尘仆仆入得店内,见到兀自出神的叶青隐,三人一愣,喜道:“九当家!” 叶青隐抬头,那三人她都识得,其中一人正是前些日子的茶馆伙计海生,另外两人也是离山长河的兄弟。她展颜笑道:“尤老猫、段哑巴、海生,你们跑这里来做什么?” 她说得是其中两人的绰号,尤老猫却是一脸的郑重,上前低声道:“九当家收到消息了吗?那个楼春雨呢?还与你在一起吗?” 叶青隐怔道:“什么消息?” 尤老猫见她不明就里,舔了舔嘴唇,絮絮道:“哎呀呀,这事说来也邪门。昨天五当家他们回了离山,挨了十九爷一顿臭骂。后来他们说路上碰见了一个年轻高手,如何如何厉害,一掌放翻了慕容宁。当时五当家的就连比带画,将那人的功夫使了一遍。谁知道十九爷看了大发雷霆,跟见到杀父仇人一样,气得拍碎了堂里的案桌——那案桌你也知道,可是整块的青石雕成的!他老人家当场下令,不论手段,必须要把那人捉回离山。” “啊?” 叶青隐愣住,手上失了准头,咔嚓把瓷杯捏得粉碎。尤老猫看得咋舌,悄悄后退了半步。 海生也道:“消息昨晚飞书传来的,现在整个山桑州的弟兄们都收到知道了。听说你与那人同行,离山派人分四路寻你,要你出手将他捉回!九当家,现在那小子人在哪儿?咱们快快动手吧!” 叶青隐思忖起来,费九关救过五哥,离山不可能不知恩图报。十九爷如此盛怒,唯一的解释就是离山猜到了费九关的身份,要将这个燕云叛逆擒回去。真要如此,自己应该奉命出手吗?可十九爷脾气暴躁,倘若直接毙了费九关,那岂不冤枉? 她沉吟道:“老猫,你通知山桑的弟兄,别对那人出手。” “好嘞!嗯?九当家的你说什么?” 尤老猫怀疑自己听错了,海生也瞪大了眼睛。 叶青隐起身,焦急道:“其中缘由我大抵清楚。我现在就回离山跟十九爷解释清楚。此人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洪武,真要抓,他跑不了。记住,通知所有人,先不要对他动手。这是为你们好!” 她匆匆就往外走,想了想,又将自己的腰牌扔给尤老猫,“就说这是我说的!你们照做就是!出了事我来担!” 费九关能败慕容宁,凭离山长河在山桑州的人手根本不足以将他捉回,若是双方起了冲突,平白结下梁子,这是叶青隐不想看到的。 她丢下这句话,人已走远,茶楼外马鸣声骤起,显然她纵马离去。留下尤老猫三人不明就里,不知所措。 良久之后,一直沉默的段哑巴忽然问道:“九姑娘今年多大了?” 他绰号哑巴,只是因为少言寡语,并非不能说话。 “十八?十九?怎么了?”尤老猫捧着腰牌,莫名其妙。 段哑巴长叹一声,目光望向店外,“没什么。九姑娘也长大了。” “你是说......啊!”海生恍然,意味深长地嘿嘿笑了,“好嘛!咱们离山是要有喜事了?” 尤老猫也回过味来,咂嘴道:“咱们快快通知分舵的弟兄,这事咱们就别掺和,等九姑娘回去亲自跟十九爷说道吧!” 另两人点头附和,“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 洪武南都。 一封书信被送到一个小童手中,那小童拿着书信一路穿过庭院,来到一处僻静院落。 这屋子足有三间,彼此连通,进入屋内,就见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瓷器,看样式皆是古物。每一件瓷器都有软木制成的架子套住,看得出主人非常细心,生怕这些瓷器被磕碰。 那小童小心翼翼地避让随处可见的瓷器,慢慢走到了屋后的小院。 这里是一方沙池,细密白沙铺满地面,好似一片白色的海。 一个眉目刚毅地少年怀抱长刀,坐在院子边上,淡漠看着沙海中央。 沙海中,有个精赤着上身的公子倒立在那。他长发如瀑倒竖,挡住面容,全身肌肉紧实收缩如同铁铸,古铜色的肌肤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他始终倒立着一动不动,左手贴在腰间,右手食指按在地面,全身重量压在那一根指头上,像是凝固静止的雕像。 小童见他还在倒立,怯生生道:“少爷,有信...” 倒立的公子没有理会他。怀抱长刀的少年似乎这才发现了小童,招手接过信,见到上面写着“施兄亲启”四字,轻哼一声,将信往倒立公子那一抛,“施如海,你的。” 那张薄薄的信封被少年一抛,如快刀般飞驰,堪堪要砸中倒立的施如海。只见他遽然伸手,二指将那信封稳稳夹住,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随着他的呼吸,沙海剧烈波动,每一片砂砾都在微微颤动。 他睁开眼,一翻身站起,从地上抓起一件长袍披在身上。穿上衣服,让人觉得他斯文瘦弱,绝难想象衣服下的身躯充满了爆炸般的力量。 “哈哈哈。三天半。是我赢了!” 抱刀少年眉头微皱,“不过是比拼指力,算你赢了便是。” 他从身上解下一个小袋,随手抛给施今墨。“愿赌服输!” 施如海小心的双手接过,打开一看,是一个造型古朴的小瓷瓶,呈天青色,表面布满蝉翼细纹。他将那瓷瓶捧在手中轻轻转动,啧啧赞道:“好!好东西!釉面蕴润,色泽如雨过天晴。这是永安窑的物件。银山兄,寻得此物,恐怕费了不少功夫吧?” 抱刀少年淡然道:“不过是个摆件。多花些银两不难入手。” 施如海笑着摇头道:“也不尽然。永安窑早已封炉。这是百年前的绝品。其时正是我洪武强盛时代,观此一瓶,也可见洪武恢弘盛世之风采。多谢银山兄厚礼,如海就笑纳了。哈哈哈哈。” 抱刀少年轻哼一声,“下一次。你我该当比刀。可敢?” 施如海命那小童仔细将这永定窑的瓷瓶收好,笑道:“世家之中谁敢与你天刀许银山比刀?反正我施如海不敢。银山兄,东西我收了,咱们约好的事可还作数?” 许银山干脆道:“自然。这次国韵学宫大比,我不参与,你可放手施为。” “那多谢银山兄了。” 施如海一笑,话锋一转,感叹道:“不过想银山兄闭关三载而出,这次不参加国韵学宫大比,可惜世人又难一睹天刀风采了。” “你不必试探。我本就无意进入国韵学宫。我之一心,全在刀法。世上事,唯有刀能让我生出兴趣。” “哦?这么说来,许兄这次出关是为了关浮沉咯?” 许银山冷笑,“关浮沉?山野匹夫,岂能入眼!我在等常天庆!” 施如海抚掌大笑,“不错!也只有常天庆才配得上与银山兄一战!” 他笑了几声,撕开信筏看了一遍,轻咦一声,满是错愕。 许银山极少见他动容,奇道:“有事?” 施如海将信一递,摇头苦笑道:“诸葛兄来信,说是没能杀掉燕笑寒。” 许银山接过信,随口道:“诸葛家也没落了,区区一个残废都对付不了,笑煞旁人。不过你曾怂恿慕容宁出手,燕笑寒必死无疑。” “诸葛兄的信正是说此事,宁兄败了,连随身佩剑都被夺走了。” 许银山一惊,低头认真看信,震撼道:“楼春雨?北地口音?空手打败慕容宁。此人值得我天刀出鞘!” 施如海眸光闪烁,沉吟道:“此人来历可疑。能败慕容宁,不可能是籍籍无名之辈。眼下国韵学宫招考在即,突然蹦出这么一号人,想必是冲着国韵学宫大比来的。” 许银山微微一笑,“那就是你的对手了。” 施如海还是摇头,笑意不减,胸有成竹道:“夺了慕容宁的佩剑,慕容氏不可能置之不理。就先让慕容府探探此人底细。倘若他真有意参加大比,在南都迟早会遇上。” 第一百七十章 都镜平波 荷落孤山 九姑娘叶青隐快马加鞭,一路赶到离山长河所在地。 此地是一面辽阔无垠的巨湖,名曰千倾都镜湖。离山孤立湖中,必须渡水乘舟才可到达。 九姑娘立在船头,轻柔的湖风吹拂她的脸颊,远眺湖上风景。湖水澄澈,水天一色,叶舟轻划,似在天上漂浮。平滑入镜的湖面远处,一座雄伟高山凸起,孤峰傲立苍穹,气象恢弘。如此盛景,却不能让她忘却心中烦恼。她皱着眉头,不住盘算十九爷为何要跟费九关过不去。 小舟靠岸,九姑娘一跃而下,早有属下牵马相候。她翻身上马,直穿这处寨城,沿山道上行。 从山脚到山腰一路上城寨连环,屋舍鳞次栉比,数之不清。这里每一处寨城都有近千人聚集,其中不乏江湖豪客与年纪不大的幼童,宛然便是一座座小城。 离山长河将那些孤苦无依,或者家境贫寒的孩童收拢,安居在这些寨城之中传教武艺。待得艺成,也不强求他们必须效力,愿意离开的可以自行下山,来去不禁。只是倘若逞武艺作奸犯科,自有离山的高手寻来执行家法。 九姑娘纵马一直上到山腰,山势变得陡峭,她弃马步行,拾阶而上,山顶上却是一片广袤石台,几栋巨大建筑偎依相连,像是一座木头搭成的城池。 建筑前方的广场上还竖着一杆大旗,迎风招展,杏黄旗面上龙飞凤舞的写着四个大字——“横行霸道”。 九姑娘看到那旗子就头痛,这是十多年前,十九爷趁大当家不在时亲手写下的,本是他老人家醉后的游戏之作,却不料广受山下帮众好评,大家交口称赞此旗号给劲,具有威慑力,于是就始终挂在这里。渐渐的,这也成了离山长河万千兄弟的行事准则。 恐怕也只有大当家回来,才能摘了这面旗,狠狠训斥老爷子一通了。 她这般想这,穿过广场,走入居中的大厅。厅里空旷,幽暗寂静,有一股无形的威严盘桓。再走几步,就见到大厅正中摆了两张石案,每个都有门板大小,奇怪的是那两张石案各有一边断面凹凸不平。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敞开前襟,露着内衣,正躺在其中一张案上呼呼大睡。 九姑娘的视线先落在那两张石案上,眉头微蹙。 那原本是一张完整的石案,按尤老猫的描述,这是被十九爷一掌拍成了两半。 什么事让他老人家生这么大火气?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移向那半张石案上熟睡的人,叫喊道:“纯叔。” 清脆的声音在厅里不住回响,那中年男人一个激灵,攸然坐起身,手忙脚乱的扣衣扣。他蓄着三缕长须,温和斯文,一见叶青隐就呵呵笑道:“九丫头回来了?呵呵呵,回来迟了。” 九姑娘见瞧着他脸上压出的红印尚未消退,虽然心急,仍不忘数落,“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偷懒!” 纯叔尴尬地整理衣衫,“这厅堂修得那么大,平时又没什么人来,清净凉快......” 九姑娘忍不住道:“纯叔你好歹也是长辈,注意一下形象!此地是咱们离山聚义厅,你跑这儿来睡觉,守备还这样松懈!要是有对头来了岂不糟糕?” 纯叔漫不经心道:“能上到山顶的,那就是自己人。平时还需要什么守备?你要实在看不过眼,明天我在这儿拴条狗意思意思就是了。” 九姑娘脑中想了一下在那面“无法无天”的大旗下栓条土狗的景色,面有愠色,“你能不能走点心!也不知道给底下弟兄做个表率!咱们山里的人要是个个都这般散漫,岂不叫外人看笑话!” 纯叔尴尬道:“玩笑,我跟你说着玩呢。” 他见九姑娘独自一人,脸上带有忧色,沉声道:“发生何事了?你收到消息了?” 九姑娘点头,“十九爷知道他的身份了?” 纯叔一愣,“谁?什么身份?” 九姑娘也愣住,声音忍不住提高了几度,“就是十九爷要抓的那个。那个费九关呀。” 纯叔莫名其妙道:“谁是费九关?不是要抓楼春雨吗?” 九姑娘哑然,隐隐感觉事情似乎与自己设想的完全不同,她拉住纯叔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纯叔你快告诉我!” 她在见十九爷之前先找纯叔,就是想了解事情始末。纯叔犹豫片刻,低声道:“这件事其中牵扯颇多。我不好多说,只能告诉你,那个姓楼的小子武功来历奇特。他的师承与十九爷有大仇。十九爷这次只说要捉他,没直接说要杀他,已是留了三分余地。” 纯叔跟随十九爷最久,知道十九爷许多往事。他这样说,那多半就是真的。九姑娘想了想,“那人化名楼春雨,其实是倚晴楼主黄韵清的义子费九关,他是周蛮周老前辈的弟子。怎会与十九爷结下梁子?” “周蛮?倚晴楼?”纯叔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道:“不应该啊。周蛮性情刚正,怎会与黄韵清有交集?黄韵清又怎会雨式?” 九姑娘听他絮絮叨叨,全然听不明白,索性转身往里走,“我去找十九爷问清楚!” 纯叔连忙拉住她,“你问什么问!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找骂呢你!这事你别管了,老头子已经把老七老八去打发下山,还让人通知了老三老六,有他们四个人在,先把那小子捉回来问个清楚再说。” “七哥八哥,三哥小六?” 九姑娘瞪大了眼睛,明白此事绝对不像简单了。江天晓石波清两人合力未必能拿下费九关,但三哥方山客、小六钟自然,这都是洪武名列八骏的人物,年轻一代的顶尖高手。十九爷一口气几乎将离山所有年轻当家都派出去,显然是志在必得。 费九关的师承到底有何蹊跷,会引起这样大的反应? 正在两人说话间,忽然有头领来到大厅,见纯叔醒着,赶紧过来躬身道:“二爷,倚晴楼荷无擎前来拜山,现在人就在山脚下,说是有事要见十九爷。” “倚晴楼?荷无擎?” 纯叔与九姑娘都是一怔,只感此事来得太过巧合,离山刚要捉费九关,倚晴楼就派人找上门来。两人对视一眼,纯叔挥手道:“让她上来。” 不过半个时辰,一袭青衣的荷无擎飘然来到离山大厅,她身后还跟着一人,头戴纱帽,身披黑袍,腰胯长刀,做男装打扮,却是倚晴楼群芳郁袭衣。 四人分宾主落座,荷无擎微微欠身道:“久闻离山长河沈大总管,一江春绿九姑娘之名,今日有幸得见,倚晴楼荷无擎这厢有礼了。” 纯叔本名沈纯岳,是离山长河二当家,因为一身修为已臻天地境,年纪又大,因此离山大小事宜都由他打理,外界常将他称为离山长河大总管。 沈纯岳呵呵一笑,“雨尽荷无擎。近两年好大名声,我等居于南国亦时有耳闻。听说你们燕云去年遭西南三部围攻。贵楼黄楼主无恙吧?” 荷无擎答道:“多谢沈总管挂怀。楼主身体安康。贺兰宵小不自量力,已被楼主携双宗、副楼主击退。” 九姑娘不以为然,世人不知晓去年燕云一战的细节。但燕云城外那座枯山却是分明可见。燕云能不亡,在外人看来完全是因为月照秋水梅子雨顾念师徒情谊,出手震慑天下。她也是这样认为。 “哦,好,没事就好……” 沈纯岳嘴上没滋没味的敷衍,目光在荷无擎二女身上来回游移,忍不住问道:“燕云和离山长河素无联系,两位姑娘突然南下来访,所为何事?” 荷无擎阴戾地脸上看不出情绪,“我家楼主有一封口信,要我传达给贵帮十九爷。还请沈总管代为引荐。” 沈纯岳笑道:“这到奇了。黄楼主能有什么要事要跟我等说?” 荷无擎道:“事涉机密,临行之前楼主曾经交代,无擎只能当面说与十九爷听,不能由别人转达。楼主还交代,无擎这样说,沈总管就能明白。” 叶青隐莫名其妙,倚晴楼与离山长河毫无瓜葛,黄韵清与十九爷也是素未谋面,有什么话非要当面转达?她正待发问,猛见纯叔表情变得严肃,坐在椅子上沉吟,好像这段话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沈纯岳沉吟半晌,忽然把头一点,郑重道:“我知道了。两位姑娘随我来吧。” 他居然真的不再多说一句话,起身引着两人就往里走。 九姑娘大感惊奇,下意识也跟着进去。 第一百七十一章 回头却望尘凡处,应记尘凡有故人 四人穿过空旷宽广的建筑群,一直往里,到达了十九爷的住处。 这里依旧承袭了山顶建筑的风格,宽大宏伟,但与其它建筑的朴素华不同,这里的一砖一瓦皆是金碧辉煌,装饰奢华。 沈纯岳推开院门,就听到有人在哼着小曲,“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嗯嗯嗯,别摇晃!” 众人寻声望去,离山太岁十九爷就坐在院子里。 这个老人身披一件华美的锦袍,袍子上面满是油污。老人发须苍然,手拿一杆大烟枪,不是深吸上一口。他身材极其魁梧,随着把烟枪递到嘴上的动作,胳膊肌肉如小山一般隆起,撑得袍子鼓鼓囊囊。光看外表,丝毫看不出他已是年近八旬的老者。与其说是一个老人,更像一头蹲伏在地上啃甘蔗的老熊。 老人身旁的小案几上摆着一坛酒,还有几碟黄豆、牛肉之类的下酒菜,甚至还有两盅骰子。脚边堆满了空酒坛,细数之下足足又八坛之多,院子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酒味。 见到有人来,老人眯着眼睛,徐徐从吐出一大股浓烟。那烟似云雾般扑面而来,呛得郁袭衣连连咳嗽,连荷无擎的脸都冷了下来。 十九爷闯荡江湖六十载,创下离山长河亦有四十年之久。活得就是一个横行霸道,酒色财气。纵然是耄耋之年,仍旧烟不离手,酒不离口,活得痛快潇洒。 叶青隐厌烦地会散烟雾,这才发现,原来十九爷不是坐在往常那张藤椅上,他屁股底下坐着的是一个青年汉子,因为老人的身材太巨大,众人这才没第一时间发现。 那青年汉子四肢撑住地面,像是一顶展开的帐篷,显然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了,四肢都有些哆嗦。 “五,五哥!”叶青隐瞪大了眼睛,失声叫道。 “哦?九丫头回来啦。” 十九爷明显喝到量了,醉意朦胧,半眯着眼看了众人好一会儿也没人出来,直到叶青隐说话,他这才直到来人是谁。烟杆在燕笑寒头上狠狠一敲,“来,打个招呼!” 燕笑寒听到九姑娘的声音,抬头望了一眼,粗豪的脸上满是尴尬,讪讪招呼道:“九妹回来啦?后面这两位是你朋友?都快坐下歇歇。哈哈,哈......” “让你打招呼,不是让你在这儿穷客气!” 十九爷烟杆又在他头顶敲了一下,冲荷无擎二人道:“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离山大名鼎鼎的五当家,冰天奇骨燕笑寒!燕大当家神功盖世,天下无敌。前不久偷跑出去跟人打架,结果还他妈打输了!被人一路撵狗一样撵回来。了不起呀!大家认识认识吧!” 荷无擎一脸漠然,身后的郁袭衣没忍住扑哧一笑,偷偷捂住嘴,双肩耸动。 燕笑寒脸上一红,“您少说两句。” 十九爷举着烟杆又是一敲,骂道:“怎么?觉得丢人?嫌丢人你死乞白赖跑下山干什么!” 燕笑寒垂头丧气道:“我那会儿年纪小,不懂事......” 沈纯岳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干咳一声,“当家的。这两个姑娘是倚晴楼黄楼主派来的。有要事要跟您说。” 他特意将“黄楼主”三个字咬得重了些,十九爷却没反应过来,醉眼横斜道:“黄楼主?什么黄楼主!” “就是‘那位’黄楼主。” “你说黄韵清?一小破丫头,她算个狗屁楼主!嘿嘿嘿,我还记得有一次那丫头哭着找我......” 沈纯岳好像突然患了严重的肺病,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拼命盖住十九爷的口无遮拦,顺便偷瞧荷无擎等人的反应。荷无擎她们显然是临行之前受过黄韵清的交代,对眼下情况有相当的心理准备,丝毫没有动怒,只是秀眉紧锁,一脸厌恶。 九姑娘大为意外,原来十九爷和黄韵清真的是旧识。可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自己在山里十几年也从未听说。 在沈纯岳殚精竭虑的咳嗽声里,十九爷终于发觉了自己的失言。他怔了怔,抽了口烟,抬眼打量荷无擎与郁袭衣,“哦......你们是黄韵清派来的?” 荷无擎二人躬身一揖,“见过十九爷,楼主有口信,要我等传达给前辈。” 沈纯岳对十九爷的过去了解颇深,立即道:“那什么。当家的,你们聊,我带老五他们回避。” 燕笑寒一听如闻天籁,拱腰就要起来。十九爷屁股一压,又把他坐了回去,大咧咧道:“回避个屁!怕个什么劲?就在这儿说!” 九姑娘心中微喜,虽然有些对不起五哥,但她实在好奇,也不想就此离开。 荷无擎倒也不反对。她只负责传话,话传到十九爷耳里就算完成任务,并不在乎有多少人旁听。她上前几步,恭敬道:“前些时日,我倚晴楼春雨林塘殿主费九关南下洪武。楼主细想,费殿主此行,多半会引起贵帮注意,因此特来向前辈通告。” 十九爷吧嗒一口烟,皱眉道:“什么劳子费九关。”他低头问坐下燕笑寒,“你听过这人吗?” 九姑娘出言提醒道:“十九爷。费九关就是楼春雨,他是.....倚晴楼主的义子,周蛮老前辈的徒弟。” 荷无擎扫了九姑娘一眼,颇为意外她居然将费九关来历说得如此明白。 撑在地上的燕笑寒一怔,“楼兄弟是倚晴楼的人?怪不得要隐姓埋名。”他忍不住抬眼去看十九爷。 十九爷这才想起自己不久前曾下令捉拿此人,哦了一声,奇道:“小蛮子的收徒弟?他的徒弟却认了黄丫头当妈?嘿!这还真是稀奇!黄丫头有什么说道?” 荷无擎道:“楼主叮嘱。费九关的武功路数十九爷一看即知。但费九关与山里没有半点关系,也没有见过那一位。学了那一位的功夫实属机缘巧合,十九爷若是见到,还请高抬贵手。” 沈纯岳一拍大腿,恍然道:“原来如此!” 十九爷也是抽了口烟,缓缓将烟雾吐出,“原来如此。” 燕笑寒与九姑娘不明就里,都静待下文。 却见十九爷一言不发,闷闷地抽了几口烟,忽地把烟杆往案几上一扔,意兴阑珊道:“黄丫头特意跑来跟我解释,人又是她的干儿子,老头子也不好欺负她。纯岳呀,你给老三他们传个信,就说不用把那人捉回来了。” 沈纯岳应道:“好的。” 荷无擎二人动容,她们这才知道,原来离山长河早已下令捉拿费九关。 二女悄悄对视,原本还觉得楼主太过溺爱费九关,叫她们千里迢迢跑来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现在只佩服楼主料事如神,提前预料到此种情况,这才早早派了她们过来。 荷无擎顿了顿,又道:“多谢十九爷高抬贵手。楼主还吩咐,如果十九爷肯通融,就让无擎奉上一个消息,或能对前辈有用。” 十九爷眼帘微抬,“她又有什么好话?” “楼主说,那一位,可能在南都。” 十九爷猛地愣住。这一次在场所有人都没明白黄韵清这句话的意思。沈纯岳等了一会儿见荷无擎没继续说了,问道:“哪一位?” “你——” 十九爷双眼瞪得如铜铃一般,嘴巴缓缓张大,像一只老旧的风箱吐出长长的音调。 “——你刚说啥?” 荷无擎重复道:“那一位可能在南都。” “你再说一遍!!” 猛地一声爆喝,十九爷腾地站起身,前跨一步,众人只觉得脚下地面咚地震了一下。他身边那些酒菜空坛全部化作粉末。幸好燕笑寒从他的臀上感觉到事情不对,危急关头一扭腰滚出丈余远,这才逃过了飞来的一劫。 众人只闻天塌一般的大响,晴空霎时阴云翻涌,视线之内昏沉一片。在众人头顶上,浓云翻涌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狂风呼啸,整座离山似乎都抖动起来。众人只觉眼前景物骤然模糊,好似被人用棍子搅拌在一起,唯有劲风猎猎,足下震颤,清晰可察。 十九爷酒意似乎一下醒了,沉着脸,面无表情道:“你刚刚说什么?” 面对着滔天威势,郁袭衣干脆利落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直挺挺摔倒在地上。纵使荷无擎久经沙场,眼下也面无人色。对这个不着调老头的轻视鄙夷之情荡然无存,她勉强重复了一遍,“那一位,可能在南都。” 难得她如此关头,依然能把这句话重复的一字不差。 “你怎么知道?” 声音如雷荡九霄,震得荷无擎筋骨酥麻,她摇头,艰难道:“楼主没有说。” “哼!” 十九爷见她快要支持不住,将气势一敛。顿时风平浪静,众人眼前又恢复成那一方安静的小院。 不仅荷无擎,就连九姑娘与地上的燕笑寒两人也许多年未曾见过十九爷发怒。都是面色发白,心有余悸。纵然他们都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在十九爷面前,依然有种生死不能自己的无力感。 场中唯一始终不受干扰的,就只有离山大总管沈纯岳。他沉吟片刻,依稀猜到了“那一位”是谁,于是问道:“那请问荷姑娘,黄楼主为何要将此事告知十九爷?” 荷无擎喘息了一阵,听到沈纯岳问话,答道:“楼主有言。那一位久不回山,惹梅前辈生气,活该有此劫数。” “哈!小丫头终究还是向着自己师父!” 十九爷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他下意识往腰间一捞,没捞到烟杆,扭头看去,才发现烟杆已被自己震碎。悻悻地在腰上拍了拍,又喃喃低语,“那么向着她,当初还叛个什么门?没出息的玩意!” 他忽然变得极不高兴,厌恶的摆手道:“我知道了。回去给黄韵清带个话。就说这份人情老头子认下了。允她以后有难,老头子可救她一次。” 荷无擎忙躬身,扶起郁袭衣就告退。沈纯岳趁机唤九姑娘与燕笑寒相送,自己却不离开。 院子里只剩下他与十九爷两人。就见十九爷背着手,粗大的手指在一下下的敲着,沈纯岳面带忧色,沉声道:“当家的,您也不用太上心。黄韵清说的也未必可信。” 十九爷瞪了他一眼,哼道:“你少放这种屁!那小丫头怎敢拿这种事来骗我?是守寡守得太久不想活了?盼着我去端了她的燕云城?” 沈纯岳讪讪道:“就算可信。当家的您也不能冲动。您别忘了,当初您可是答应了岳宗师,绝不踏入南都一步......” “屁话!”十九爷暴怒道,“老子就是去了!又能怎么着?岳松岩现在就剩半条命!他能挡得住我?洪武还有谁能挡得住我?” 他一摆手,“走!现在就随我下山!去南都!不仅要去,还要大张旗鼓的去!让小崽子们挨家挨户的搜!一定要把那个老东西搜出来!我看谁敢拦我!” 沈纯岳脸色惨白。十九爷跟岳宗师有约,倘若毁约踏入南都,势必会引来御林神将和国韵学宫的全力戒备。这且不提,那一位要真在南都,一旦动起手来,恐怕至少半个南都就保不住了。 这种情况是一定要避免的,他慌忙中猛地灵光乍现,想起一个人来,脱口而出道:“您别忘了,大当家还在南都呢!” 这句话如同定身咒,霎时将十九爷定在原地。 只见他僵在那儿,身上肌肉气得一抖一抖,却无从发作,似乎对那位大当家十分忌惮。 沈纯岳趁热打铁道:“您去南都那么大的事,就不该让大当家知道?要是咱们大张旗鼓,在南都搜查那一位,大当家会怎么想?会怎么做?会不会......” “行了!” 十九爷挥手打断他的话,气得在原地来回踱步。想骂人,可又不敢骂那位大当家。眼看他憋得要气炸了,沈纯岳悄悄后退两步,生怕他殃及池鱼。 “我......” 十九爷眼睛一转,探出熊臂一把拽住沈纯岳,跟拎小鸡一样把他揽在怀里。这举动吓得沈纯岳一哆嗦,就见十九爷咧嘴一笑,“咱们悄悄的去,不让老大知道,这不就行了?到时候一看见那老王八蛋,老子上去把他打死,咱们扭头就走!” 沈纯岳僵在原地,想要说话,可十九爷膀子勒着他,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第一百七十二章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费九关离开春闲别院,一路直奔南都而去。 九姑娘的命令传得极快,尤老猫等人告诫离山长河的帮众,暂时不对费九关下手。这一路上他并未受到骚扰,穿州过郡,快马加鞭,不过四五日的功夫,人便到了南都。 他远远望过去,就见一堵黑墙横亘在眼前,与地平线齐平,望不清那墙究竟延伸到何处。慢慢遛马靠近,墙越来越高耸,几乎遮蔽天光,好像是一片倒挂的黑海,风吹动的时候,几乎让人升起这黑墙要翻腾波浪的错觉。 如果说燕云城是险峻的要塞,那这座城便极致的宏伟。好一座雄城! 南都繁华,天下无双。东南西北共开了十二个城门,以供天下百姓往来。时间正是清晨,进城的百姓已排成长队,由守门的将士盘查后一一放行。 费九关牵着马,随长队等待。一直等到正午,这才靠近了城门洞。守门的洪武军士检阅他的行李,看到他的照胆,一拔出,非刀非剑两面开刃,映得他半张脸都生出光晕。军士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哥们。你这是......” 费九关迟疑道:“这是我的兵刃......”他也不知洪武规矩,倘若严禁佩刀入城,那就糟糕至极。 军士白抢道:“照胆是吧?” “呃,嗯。” 军士唰地将照胆归鞘,递还给费九关,顺势拍拍他肩膀,“仿的不错!” 费九关无语,抱着照胆,心头五味杂陈。 自从山河局以来,洪武风气日趋尚武,百姓携配兵刃乃寻常之事。因此将士们也懒得管理。而周蛮是洪武名宿,他那柄非刀非剑的照胆在洪武更是家喻户晓,颇受追捧。守门将士盘查百姓,一年里见过的照胆少说也有十多柄,大多外形也是似模似样,因此根本不往心里去。 穿过阴暗的门洞,眼前骤然一宽,耳边只闻嗡嗡喧哗。南都一下跃到了眼前。 但见青石铺就的道路平阔,街上游人如织,两旁楼宇鳞次栉比,雕梁画栋,华美精致。街边小贩们吆喝声不绝,一派热闹欢腾。 费九关怔了怔,他习惯了莽原的穷山恶水,虽在燕云城中待了一年,可南都气象,远胜燕云十倍。望着往来如潮水般的人群,他竟一时踌躇,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消化了眼前繁盛景象,举步走在街上,心中琢磨,“一路赶到南都。当先最要紧的是打探关大哥的消息。” 他走到这条大街叫应天大街,乃是南都西北角有名的繁华市区。应天大街后面有一条青莲巷,里面高楼连环,往来走动的行人衣着都比外边华美许多。几家南都颇具盛名的酒楼都坐落在这里。 此时一栋装饰奢华的酒楼,高层雅座里,临窗坐着一个俊朗的少年公子。其人唇红齿白,眸若点漆,肤如凝脂,一身月白色衣衫衬得他身材修长,就是看起来有些单薄。 他垂眸望着城门处,似乎在寻找什么。待看到费九关牵着马走出门洞,他嘴角攸然翘起,眼眶却无端氤氲了起来。 这公子身边还坐了四个女子。离他最近的少女眼眸纯真,容姿秀丽,看见他这副模样,奇道:“露华姐。你怎么了?” 这少年公子自然就是曾化名柯一尘的清淑公主周露华。一年过去,她出落得愈发清莹。如今即使是男装打扮,依旧让人觉得娇美。她痴痴望着远方的费九关,鼻子一抽,喃喃自语道:“一年没见了......他怎么还这么黑。衣服穿得倒像个人了。唔......好像成熟了不少。” 发问的李香海顿觉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忍不住挠了挠,顺着她的目光去看,什么也没看到,“你看什么呢?” 两人身后,一如既往跟着陈踪萍与谢为霜两位神将。此时两人做寻常打扮,未披甲胄。陈踪萍轻咳一声,不轻不重道:“我也想知道。” 柯一尘急忙收起心思,眼睛还是忍不住向外望,嘴上笑吟吟道:“没什么。我就随便看看。大家吃饭,吃饭。” 她端起筷子,冲最外面的锦衣少女使了个眼色。那锦衣少女身配长剑,容貌俏丽,眼角有一颗泪痣。脸上挂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叫人看不透她心里所想。 锦衣少女得了公主授意,微不可察的点点头,放下筷子,起身就朝外走。 “小钿!你去哪儿!” 谢为霜警觉地喝问。 茶小钿脸上还是似笑非笑,漫不经心道:“我要去......” 话音未落,她猛一转身,如离弦的箭矢飞窜而出,眨眼就消失在楼下。 “我就知道!” 谢为霜一拍桌子,紧跟着追了出去。 茶小钿的突兀举动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陈踪萍与李香海也是大惊,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 就在此时,柯一尘陡然毫无征兆地一跃,就要从那窗户跳下楼。 她半边身子跃出窗外,李香海的惊叫已涌到嘴边。这时陈踪萍好似早有准备,于间不容发的关头探出手,又将她生生拽了回来。丝毫不顾及她公主的身份,把她胳膊向后一拧,按在桌子上。 “我......陈姨,轻点,轻点,疼......” 陈踪萍眯着眼,不无得意的加了几分力,柯一尘顿时悲鸣起来。 就听陈踪萍不紧不慢道:“露华,你当我和你谢姨是傻子吗?” 柯一尘吃痛,赔笑道:“我哪儿敢呀。陈姨,您消消气,我就是跟您开个玩笑。” 自从一年前她偷跑出宫。回来之后启庆帝大发雷霆,足足禁了她半年不许出寝宫。更是给了陈踪萍与谢为霜一个特许,以后这个女儿再敢胡闹,两位神将可直接管教,不用顾忌其它。有了前车之鉴,陈谢二人自然不会跟公主客气,该动手时半点也不含糊,这一年来确实屡屡挫败了柯一尘的许多恶行。 也就是前不久启庆帝架不住女儿央求,批准她去学宫,在岳宗师身边学习武艺。公主和两位神将才得以偃旗息鼓,不再继续斗智斗勇下去。 “你这几天收到眠儿的信后就魂不守舍。每次从岳宗师那里回来,总找借口跑到此地用餐。我就是再蠢,也该知道你在等谁了。嗯?” 李香海悄悄瞄向柯一尘,她就不知露华姐在等什么。 这时楼下突然喧闹起来。是谢为霜追上了茶小钿,两人不管不顾,当街动起手来。 柯一尘可怜兮兮地哀求道:“陈姨,我就去见他一面,一小面,打个招呼就回来。要不你陪我一起去?” 陈踪萍轻叹一声,狠心道:“不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你再胡闹,我就秉明陛下!这几天你就不用去岳宗师那里了,老实在宫里呆着!” 柯一尘顿时泄气,哼哼唧唧半晌,默不作声。 街面上,茶小钿已经被谢为霜按到在地,还在张牙舞爪兀自挣扎着向前爬行。 谢为霜震惊不已,“小钿,你发什么疯?就算那小子是公主想见的人,你也不用这么拼命吧?” 茶小钿脸上笑容不减,“小钿可是殿下的狗呀。” 谢为霜皱眉道:“不对!殿下已经没钱可给你了,你为何如此卖力?你究竟想做什么!” 茶小钿只是笑,默不作声。谢为霜凑过去悄悄问道:“你老实告诉我,说不定我会放你过去。” 茶小钿犹豫了一下,沉声道:“那个人必须死!” 谢为霜奇道:“这是为何?” 茶小钿认真道:“没有为什么。为了公主的幸福,我必须干掉他!为了公主......” 她话到一半,嘴巴也被谢为霜顺势捂上。谢为霜环视四周的百姓,头皮发麻。两人刚才打得激烈,已经引起不少人围观,还好没碰见什么熟人,万一有认识茶小钿的人听到这番话,也不知要做何联想。 正自庆幸,她忽然瞥见人群里,有张熟悉的脸往后一缩,似乎是在躲避自己。她一下认出那人,厉声道:“墨林!” 那人一个激灵,磨蹭半天,老大不情愿地钻了出来。他瞥了眼地上的茶小钿,飞快收回目光,恭恭敬敬道:“见过......姑姑。” 这公子年纪在十八九岁,虽然俊朗,可脚步虚浮,脸色青白,显得畏畏缩缩。此时散发着一股酒气,衣衫也不甚整齐,不知是刚在何处浪荡完,不小心被谢为霜撞上。 谢为霜见他这副模样,心头不快,语气也严厉了许多,“又在哪儿鬼混了!” 那公子躲躲闪闪道:“没,没鬼混。就是见了几个朋友,畅谈了一会儿。” “秀春楼里撞见的朋友?” 秀春楼是南都一家有名的青楼。那公子表情一僵,又露出一股谄笑,连连作揖道:“还请姑姑别告诉爹亲。” 谢为霜哼了一声。这个侄子是她兄长的子嗣,乃是谢家嫡长子孙。谢家是洪武六高门之首,仅次于上四姓,势力深厚。但此子太不争气,贪花好酒,荒废了武艺。她这个做姑姑的都看不过眼,时常训斥。 但可惜这个侄子好像真就是扶不上墙,每次训斥,嘴上连连称是,听过就忘,依旧是我行我素。让人恼火。她懒得多说,切入正题道:“现在有个事,你去帮我办了。” “姑姑请讲。” 说话间,就看陈踪萍押着柯一尘从酒楼出来,直径上了街边的马车。 虽只是惊鸿一瞥,谢公子见了柯一尘的容貌还是一阵恍惚,如醍醐灌顶,酒意都醒了七八分。再看地上的茶小钿,联系姑姑神将的身份,谢公子立即猜到那美貌的男装女子是谁。 传闻清淑公主近来忽然对武学感兴趣,时常去岳宗师那里聆听教诲,世家之中不少人都曾在街上偶遇过公主銮驾。 想通此节,谢公子低眉顺眼,温顺的如同兔子一般。 “你去应天大街。找一个年纪与你差不多大的黑脸后生。此人是贵客,你来接待,莫要怠慢了。” 谢公子竖耳倾听,不敢漏了一句,末了小心翼翼的询问,“是姑姑的贵客,还是别人的贵客?” 谢为霜凤目一瞪,“是你的贵客!莫要说漏了嘴!” 费九关与清淑公主有旧,又是周蛮亲传弟子。现在来到南都,洪武不可能对他置若罔闻。可他又与公主不清不楚,谢为霜觉得,这层关系还是不要点破为好。索性让这个侄子与他结交,先将他安置起来,至于以后怎么办,可交由昭明太子来操心。 谢公子脸上一苦,冥冥之中预感到此事多半不简单。还想推诿,就见姑姑脸色不善地瞪着自己。无奈道:“是,是。是我的贵客。”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一见如故 费九关漫无目的地走在应天大街上,正欲寻个人来打探消息,忽见迎面走来一个锦衣公子。 那公子不停扫视过往行人,像是在找人。瞥见费九关,那公子一下站住,上下打量,眉头紧锁,似在思索什么难题。 他也站住脚,刚想发问,那公子率先一揖,客客气气道:“在下谢墨林,请问兄台如何称呼?” 费九关犹豫了一下,“楼春雨。” 谢公子点点头,把这个名字回味了一番,不认识。他不尴不尬地一指街边酒楼,努力做出一副慷慨豪迈的神气,“呵呵呵,楼兄你好。我一见你就觉得投缘。不知可否赏脸,你我到楼上共饮一番......如何?” 费九关皱眉,这人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莫名其妙。他还在莽原镇时,就曾听人说起过许多歪门邪道。譬如各大酒楼为了招揽生意,常会安排年轻貌美的女子与客人搭讪,为的就是将行客骗至酒楼花销。 观这公子容貌固然俊美,但脸色极差,显是常年沉迷酒色,被掏空了身体。费九关更加确定来人的目的,迈步便往前走,一边摆手敷衍道:“今日我还有事,改日吧。” 谢公子见他要走,心里焦急。姑姑那脾气比自己老爹还要厉害三分,况且自己是老爹的亲儿子,平时是打是罚老爹还有点分寸,这个姑姑可是真敢下手揍他的!这事要是不帮她办妥了,自己这段日子恐怕就难熬了。 他情急之下一把扯住费九关的袖子,哀求道:“兄台!你别走啊!我是真对你一见如故。咱们喝一杯好不好?就一杯!” 费九关使劲把袖子往回扯。心里暗骂南都太邪门,干这事都让男人来吗?燕云的不法商贩还知道雇年轻姑娘。 “我,我真没空。你找别人吧,别在我这儿耽误生意了。” “什么生意?我可没把你当生意!” 街上行人都止住脚步,南都风气开放,情侣之间当众示爱也是寻常。虽然眼前两人都是男性,但南都百姓见多识广,断袖也不是没见过,百姓依旧包容,纷纷向他们投以温柔的注视。 费九关绷不住了,只觉得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刺过来,砭人肌骨。他以近乎请求的语气道:“兄台,我直接给你钱行吗?” 谢公子一急,把他袖子拽的更紧,大声道:“我不要钱!我到底哪里不如你意?连跟我多坐一会儿都不愿吗?” 噢—— 四周发出阵阵惊叹。这份称赞显然是送给谢公子的,是对他勇于示爱的由衷敬佩。 费九关大窘,一张脸憋得黑红,忍不住把拳头捏得咔咔作响。要不是大庭广众,他连拔照胆出来把人斩了的心都有了。谢公子也发觉他的拳头紧攥,他惊悸道:“你难道还要打我?” 嘶—— 围观的百姓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像费九关的拳头已经残忍落在谢公子的脸上一样。看费九关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份无声的谴责。 费九关知道今天算是栽了,说什么也没用了。他深呼吸几下,以一种看破红尘的平静,淡然道:“走吧。” “好嘞!” 谢公子欢天喜地的放开费九关衣袖,还特别殷勤地替他牵过马,把他迎上了酒楼。百姓们这才绽放出笑容,不少上了岁数的大娘已忍不住为爱鼓掌。在陌生人的祝福中,费九关像上刑场一样,一步一个脚印跟在谢公子身后。 上得酒楼,谢公子轻车熟路的要了一个雅间,点了四色小菜,一壶上好的竹叶青。他一套动作顺溜无比,还不忘与费九关客气,“这家店没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不过他家大煮干丝倒是爽口开胃。一会儿让他先上来,楼兄可尝尝风味。” 费九关一副认命的表情,闻言点点头,直截了当道:“多少钱一共?” 谢公子一愣,失笑道:“楼兄把我当什么人了。在南都你是客,全当谢某一尽地主之谊了。” “不要钱?”费九关瞧着谢公子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背脊有些发凉,迟疑道,“这位谢......公子。” 谢公子爽朗道:“叫我墨林就好。” “嗯,谢公子。”费九关言辞斟酌,语重心长道:“我真没那个意思。倒不是我瞧不起你们。只是这个,咱们爱好不同,我比较偏爱女子。你要是找我为了那个事,那咱们还是算了吧。” 谢公子莫名道:“哪个事?” “就是那个事。” 其实也无怪费九关误会。走在大街上,突然有个素未谋面的人非说与你一见如故,要请你吃饭,说没有所图那是不可能的。能图谋的只有两样,要么是钱,要么就是人。谢公子既然不要钱,那必然就是后者了。 费九关还颇为感慨。要说像义弟柯一尘那样的翩翩公子,被人盯上还情有可原。自己这副尊荣,居然也会碰到这种事,不得不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谢墨林顿时僵住,明白了费九关隐晦的暗示,下意识就要辩解。可转念又一想,自己总归是要将此人稳住。现在寻个由头接近,这也是机会。 等以后姑姑再有指示,他也就可以功成身退。至于此人怎么看自己,对他而言根本无足轻重。 于是他挤出一副期盼的表情,祈求道:“就不再考虑一下吗?” 费九关坐不住了,“要不我就先告辞了?” “别别别。楼兄坐下说话。” 谢墨林急忙把他按回座上,叹道:“落花有意随流水,而流水无心恋落花。我也不是死缠烂打之徒。既然楼兄言明了,那我也就是死了这条心。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就当交个朋友。以后哪天楼兄想通了,还可联系我。” 这个“通”字听得费九关眼皮直跳,他僵硬地支吾道:“谢公子,爽快人!拿得起,放得下!佩服,佩服。” 谢墨林飒然一笑,接着以手托腮,笑眯眯道:“楼兄这是第一次来南都吗?有什么打算?要不我陪你去?” “你不是说不死缠烂打吗?!” 费九关跳脚,他一滞,继而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第一次来南都?” 谢墨林得意道:“说来有些得罪。我在南都活了十九年,对这南都风貌早已习以为常。不过像春雨兄这样初次来南都的游人,多会茫然无措。那副表情我见得多了,花花世界嘛,难免让人找不着北。” 费九关微窘。原来自己是乡下人进城,逃不出谢公子这种南都人的火眼金睛。 谢公子继续道:“这南都天子脚下,名士贵胄一多,关系自然也就错综复杂。不论春雨兄想办何事。倘若没有一人指点门路,恐怕也为难的紧。兄弟不才,出身云梦谢氏,多少也能帮点小忙。” “你是谢家子弟?那你是谢为霜谢前辈的族人?” 费九关惊讶,看不出这龙阳公子居然还是洪武六高门之首的谢家人,是不折不扣的世家公子。世家公子没事都喜欢干这事吗? 他忽然想起柯一尘有些时候做事扭扭捏捏,时不时还会莫名其妙的脸红。念及此处,顿时不寒而栗,深觉细思极恐。 谢墨林不动声色,佯作惊讶道:“哦?春雨兄识得我家姑姑?” 费九关坦然道:“说识得倒也谈不上。一年之前,我与谢前辈曾有过一面之缘。也承蒙陈谢两位前辈出手,替我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噢——” 谢墨林拖长声调应道。原来关节出在此处。一年前,听说姑姑与陈将军去了贺兰。也就是说,这个楼春雨是在贺兰与姑姑见过面。怪不得此人是北地口音。 他心中猜测,这个人来历多半不简单。否则不会让姑姑如此郑重交待。 不过他无意深究。知道的越多,越难以置身事外。于是假意感慨道:“春雨兄居然还与我家姑姑是旧识。你我当真缘分不浅。来,我敬春雨兄一杯。” 费九关硬着头皮与他碰杯,这才惊觉不知何时,他对自己的称呼已从“楼兄”变成了“春雨兄”,这让他浑身不自在。他打岔道:“谢公子既然是高门出身,想来对世家子弟十分熟悉。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名叫柯一尘。他是我的旧友,据说是柯氏子弟,不知谢公子是否知晓?” “柯一尘?” 谢墨林皱眉思索。柯氏他是见过的,族里就那么几个人,并没有柯一尘这号人物。但考虑到费九关身份特殊,他谨慎道:“是我孤陋寡闻。不识得此人。柯氏早已搬离南都,关于柯氏的消息也就稀少了。” “搬了?”费九关一阵失望。又问道:“那谢兄可知晓关浮沉的消息?” 他算看出来了。这个谢公子虽是世家大族出身,但武艺稀松,显然消息也不那么灵通。恐怕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不过眼下就这么一个能问话的人,抱着万一的希望,他还是想打探一下关浮沉的行踪。 不料谢公子点头道:“关浮沉?那我太知道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