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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天堂里遇见的五个人》
结局
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名字叫爱迪的人,故事从结尾处爱迪死在阳光下开始。从结尾开始讲一个故事,似乎颇为奇怪。但是,所有的结尾亦是开端。我们只是当时不知道而已。
爱迪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小时,像大部分其他时间一样,是在“红宝石码头”——壮观的灰色大海边上的一个游乐场里度过的。游乐场里有各种常见的游乐项目,一条木板搭成的海滨走道、一座阜氏摩天巨轮、疯狂过山车、碰碰车、一个卖太妃糖的小亭子,以及一间你可以往小丑嘴里射水柱的电子游戏室。还有一座名叫“弗雷迪自由落体”的巨大的全新游乐车,爱迪将在这里发生的一次事故中丧生,这事故将登上全州的各家报纸。
临终的时候,爱迪是一个矮墩墩的白发老人,短颈阔胸,手臂粗壮,右肩上一个刺身军记依稀可见。此时的他,两腿瘦削,青筋暴突,战争中受伤的左膝,因关节炎而致残。他拄着拐杖走路。一副宽厚的脸膛被太阳晒得粗糙不平,胡子坚硬,下颚微突,使他看上去比实际上自负。他的左耳朵上夹着一根香烟,皮带上挂着一串钥匙。他脚穿胶底鞋,头戴一顶旧布帽子。从他身上穿的那套褪了色的棕色制服看,他是一个工人。他也确实是一个工人。
爱迪的工作是“维修”游乐设施,实际上就是保证它们的安全。99lib?每天下午,他在公园里巡视,检查每一项设施,从“漩涡激流”到“黑管历险”。他四处查看,寻找断裂的木板、松动的螺栓、损耗的钢筋。有时,他会停下脚步,两眼呆呆地凝视前方,过往的游人以为出了什么事。但是,他只是在聆听,仅此而已。经过这么多年之后,他说,他能在这些机器的哼哼唧唧中听出问题来。
在地球上的时间还剩下五十分钟,爱迪最后一次巡视“红宝石码头”。他经过一对老夫妇身边。
“伙计们,”他嘟哝了一句,手触了触帽沿。
他们礼貌地点点头。游客们认识爱迪,起码常客认识。年复一年,他们都会在夏天里见到他,那是一张会让你想起某个地方的脸。他工作服衬衫的胸口上有一块补片,上面写着“爱迪”,下面是“维修部”,有时,人们喊他,“你好!爱迪·维修部”,他可从来没觉得滑稽。
今天,碰巧是爱迪的生日,八十三岁生日。上星期,医生告诉他,他患了带状疱疹。带状疱疹?爱迪从来没听说过。他过去身体强壮得可以一手举起一匹旋转木马。但是,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爱迪!”……“爱迪,带我!”……“带我!”
距离死亡还有四十分钟。爱迪走到排队等候疯狂过山车的人们前面。每座游乐车他一周起码坐一次,他要知道刹车和行驶都稳妥才放心。今天的节目是过山车——他们管这个叫“魔鬼过山车”——认识爱迪的孩子们嚷着要跟他坐一节车。
小孩子们喜欢爱迪。十几岁的少年不喜欢。少年们让他头痛。多年以来,爱迪估计,各式各样无所事事、出言不逊的少年他都见过了。但是,孩子们不一样。孩子们看着爱迪——他翘着下巴颏儿,总像海豚一样咧着嘴微笑——而且他们信任他。他们被他吸引住了,就像冰冷的小手伸向火焰。他们搂他的大腿。他们玩弄他的钥匙。爱迪通常只是哼哼,从不多言。他估计,就是因为他话不多,他们才喜欢他。
这会儿,爱迪用手拍了拍两个反戴着棒球帽的小男孩。两个孩子冲到车厢前,跌跌撞撞地坐了进去。爱迪将拐杖交给疯狂过山车的候车员,然后慢慢地放低身子坐进两个孩子中间。
“开车了……开车了……”一个孩子尖声叫着,另一个孩子把爱迪的手臂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肩上。爱迪把安全杆放下,压在他们的腿上,咔哒—咔哒—咔嗒,他们朝上面开去。
有一个关于爱迪的故事到处流传。当爱迪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在这码头边长大,有一回他卷进了一场巷斗。皮肯大街上的五个孩子把他的哥哥乔堵住,要揍他。此时爱迪正在一个街区以外的地方,坐在门廊上吃三明治。他听到哥哥在大叫大嚷。他跑进巷子,抄起一个垃圾桶盖子,把两个男孩送进了医院。
过后,乔几个月没搭理他。他觉得没脸面。乔是家里最大的孩子,长子,然而出头打架的却是爱迪。
“再坐一次行吗,爱迪?行吗?”
还能活三十四分钟。爱迪抬起安全杆,给两个孩子每人一根棒棒糖,拿回他的拐杖,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到修理车间,避开暑热凉快一下。如果他知道死亡将至的话,他也许会去别的什么地方。但是,像我们所有人一样,他照例忙活他每天做的那些乏味事,好像世上所有的日子依然会到来。
一个身体瘦长、颧骨突出的年轻人正在一个溶解池前,把一个轮子上的油腻抹掉。他的名字叫多米尼克,是车间里的一个工人。
“呦,爱迪,”他说。
“多米,”爱迪说。
修理车间里有一股锯屑味。低垂的天花板和挂满了钻头、锯和锤子的木板墙使车间显得昏暗狭窄。游乐设施零配件随处可见:压缩机、马达、皮带、灯泡,还有一个海盗脑袋的天灵盖。靠墙堆成一垛的是装在咖啡盒里的钉子和螺丝,另一面墙前堆着成桶成桶不计其数的润滑油。
润滑游乐车的轨道,爱迪说,跟洗碗一样不需要动脑筋;惟一不同的是,你本人会越干越脏,而不是越弄越干净。这正是爱迪干的活:抹润滑油、调整刹车片、拧紧螺栓、检查电路板。有多少次啊,他渴望离开这里,找一份不同的工作,建立另一种生活。但是,战争爆发了。他的计划落空了。最后,他发现自己的头发越来越灰白,穿的裤子越来越宽松,便也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现实:这就是他,他永远都会是这个样子,鞋里揣着沙子,生活在机械的笑声和烤香肠的世界里。就像从前他的父亲,像他衬衫上的补片,爱迪就等于维修——维修部的头——或者,像孩子们有时称呼他的那样,是“‘红宝石码头’的过山车人”。
还剩下三十分钟。
“嗨,生日快乐,听说是你的生日,”多米尼克说。
爱迪哼一声。
“没有生日派对什么的?”
爱迪望了他一眼,好像他有毛病。一时间,爱迪忽然觉得,在这个到处是棉花糖味的地方日渐老去,真是奇怪呀。
“唉,别忘了,爱迪,下星期我不来上班,从星期一开始。去墨西哥。”
爱迪点点头,多米尼克跳了几步舞。
“我和特丽萨。去见全家人。派——对。”
他注意到爱迪在盯着他,停下了舞步。
“你去过吗?”多米尼克说。
“去过什么?”
“墨西哥?”
爱迪从鼻孔里出了口气。“孩子,我除了扛着枪被人运去的地方以外,哪里也没去过。”
他望着多米尼克回到水池旁边。他沉思片刻。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沓纸币,抽出仅有的二十元票子,一共两张。他伸手递过去。
“给你老婆买点好东西,”爱迪说道。
多米尼克望着钞票,绽开满脸笑容,说道:“得了,老兄。你肯定?”
爱迪把钱塞进多米尼克的手掌里。然后,他走出车间,来到车间后面存放杂物的地方。多年前,海滨走道的木板条上被锯开了一个小小的“钓鱼洞”,爱迪掀起钓鱼洞上的塑料盖。他用力拽了拽那条坠进海里八十英尺深的尼龙绳。一小块红肠还挂在上面。
“钓到什么没有?”多米尼克叫道。“告诉我,我们钓到了。”
爱迪不明白,这家伙怎么这么乐观。那条绳上从来没钓到任何东西。
“总有一天,”多米尼克大叫着,“我们会钓起一条大比目鱼。”
“对,”爱迪含糊地应了一句,虽然他知道,你永远都不可能将那么大的一条鱼从那么小的洞里拉出来。
还能活二十六分钟。爱迪跨过海滨走道,来到游乐场的南端。生意清淡。卖太妃糖的女孩子,正站在柜台后面,两手拄在胳膊肘上,吹着泡泡糖。
“红宝石码头”曾经是人们夏日的好去处,有大象、烟花和马拉松跳舞比赛。但是,如今人们不再热衷于到海滨公园来了,他们去主题公园,花七十五块钱买一张门票,同毛茸茸的巨型人物拍照。
爱迪拐着腿经过碰碰车,眼睛盯住一群身体趴在栏杆上的少年。好极啦,他自言自语道。正该我出场。
“下去,”爱迪说道,用拐杖敲打着栏杆。“马上下去,不安全。”
少年们朝他怒目而视。碰碰车上的长杆子咝咝作响,闪着电火花。
“不安全,”爱迪又重复了一遍。
少年们相互看了看。一个头发染着一缕橘黄色的男孩子,朝爱迪讥讽地笑了笑,然后,抬脚下到中间的横杆上。
“来呀,胆小鬼,撞我!”他大叫起来,朝开碰碰车的孩子们直挥手。“撞我——”
爱迪使劲地将拐杖敲在栏杆上,差点把它劈成两节。“滚开!”
少年们跑开了。
还有一个关于爱迪的故事广为流传。作为一个士兵,爱迪身经百战。他很勇敢,甚至得过一枚勋章。但是,在他服役快结束的时候,他同一个自己人打了起来。他就是那样负的伤。那个人怎么样了,无人知晓。
没人问过。
在地球上的时间还剩下十九分钟,爱迪最后一次在一张破旧的铝合金沙滩椅上坐下。他粗短的双臂像海豹的鳍一样抱在胸前。他的两条大腿被太阳晒得通红,左膝上依然露着疤痕。实际上,爱迪的身体就是一个幸存者的写照。他的手指七扭八歪,是各种机器造成的无数次骨折的结果。在他称之为“酒吧冲突”的殴斗中,他的鼻梁被打断过多次。他那张下颚宽阔的脸庞以前也许长得还不错,就像一个职业拳击手的脸,还没有被击中过太多藏书网次。
这会儿,爱迪看上去很疲倦。这是他通常在“红宝石码头”海滨走道上歇脚的地方,眼前是“杰克兔子”游乐车,这里,曾是八十年代的“电闪雷鸣”,七十年代的“钢铁鳗鱼”,六十年代的“摇荡棒糖”,五十年代的“神秘鬼屋”,再早,就是“群星荟萃音乐厅”。
那便是爱迪初遇玛格丽特的地方。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一个真爱的瞬间特写。爱迪心里的瞬间特写,发生在温暖的九月里的一个晚上,暴雨刚过,海滨走道上绵绵地积着雨水。她穿着一条黄色棉布裙子,头上戴着一个粉色发夹。爱迪言语不多。他紧张极了,觉得舌头好像粘到了牙齿上。他们随着音乐起舞,那是一个大乐队,“长腿戴乐尼”和他的“大沼泽地乐队”。他给她买了一杯柠檬苏打水。她说她得走了,不然她的父母该生气了。但是,在她离开的时候,她转过身来,挥了挥手。
就是那个瞬间特写。在他的余生里,无论何时想起玛格丽特,爱迪便会想起那一瞬间,她侧过身朝他挥着手,乌黑的头发飘落下来,遮住了她的一只眼睛,于是,当年那份血脉沸腾的爱恋便再一次涌上他的心头。
那天晚上,爱迪回到家,把他哥哥唤醒。他告诉他,他遇到了他要娶的女孩子。
“睡觉吧,爱迪,”他哥哥含糊地说道。
哗——一阵海浪涌到沙滩上,摔碎了。爱迪咳出一些东西,他不想见到,啐掉了。
哗——他过去总是想起玛格丽特。现在不想那么多了。她就像一块旧绷带下面的伤口,他对这条绷带已经习惯多了。
哗——
什么是带状疱疹?
哗——
还能活十六分钟。
没有一个故事是孤立的。它们有时在拐角相遇,有时它们一个压着一个,重重叠叠,就像河底的卵石。
爱迪的故事结局,与另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故事紧密相连。几个月前,一个阴天的晚上,一个年轻人同三个朋友一起来到“红宝石码头”。
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叫尼克,刚刚开始驾车,还不习惯带着钥匙链。于是,他把车钥匙单独摘下来,放进他的夹克衫口袋里,然后,把夹克衫围在腰间。
在接下去的几个小时里,他和他的朋友们坐遍了所有最快的游乐车:“飞鹰”、“滑浪飞船”、“弗雷迪自由落体”、“魔鬼过山车”。
“把手举起来!”一个孩子喊道。
他们把手都举到了空中。
后来,天黑了,他们筋疲力尽地回到停车场,一边笑,一边喝着藏在棕色纸袋里的啤酒。尼克把手伸进夹克衫口袋,翻了一通。他骂了一句。
钥匙不见了。
离死亡还有十四分钟。爱迪用手帕抹了抹额头。海上,阳光如钻石般在水面舞蹈,爱迪凝视着它们轻灵的姿态。战争结束之后,他一直不太壮实。
但是,在“群星荟萃音乐厅”同玛格丽特在一起的时候——他仍然很潇洒。他闭上眼睛,让自己唤回那首将他们带到一起的歌,朱蒂·加兰在那部电影里唱的那首歌。一时间,歌声,海浪的冲击声,疯狂过山车上孩子们的尖叫声,在他的脑海里融成一片。
“你让我爱上你—”
哗——
“——想,我没想这样—”
啪——
“—我爱你—”
咿——
“—你早就知道,早—”
哧——
“—知道—”
爱迪感觉到玛格丽特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紧闭双眼,想把记忆拢得更近。
还能活十二分钟。
“对不起。”
一个八岁左右的小女孩站在他面前,遮住了阳光。她一头鬈曲的金发,穿一双只卡着大脚趾的拖鞋,飞边的牛仔短裤,一件酸橙绿的T恤衫,胸前还有一只卡通鸭。艾米,他好像记得她的名字叫艾米。艾米或者安妮。今年夏天,她总在这里,虽然爱迪从来没见到她的母亲或父亲。
“对不起,”她又说。“爱迪·维修部?”
爱迪嘘了口气。“就是爱迪,”他说道。
“爱迪?”
“呃?”
“你能给我做……”
她将两只手掌合拢,好像在祈祷。
“行啦,小家伙。我可没有一整天时间陪你。”
“你能给我做一个动物吗?你能吗?”
爱迪抬起头,好像他得考虑一下。然后,他把手伸进他的衬衫口袋,拿出三个黄色的烟斗通条,他揣着这些通条就是派这用场的。
“太好啦!”小女孩拍手说道。
爱迪开始扭曲烟斗通条。
“你的父母呢?”
“在坐游乐车。”
“不带你?”
女孩耸耸肩。“我妈妈和他的男朋友。”
爱迪抬起头。哦。
他把烟斗通条弯成几个小圈,然后,再把小圈扭在一起。他的手现在有些颤抖,所以做的比过去慢了,但是,没过一会儿,烟斗通条就变成了脑袋、耳朵、身体和尾巴。
“一只兔子?”小女孩说。
爱迪眨了眨眼睛。
“谢……谢你!”
小女孩一转身跑开了,消失在那个孩子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脚步在动的地方。爱迪又抹了抹额头,闭上眼睛,坐进椅子里,想让那首老歌重新回到脑海里。
一只海鸥从头顶上飞过,厉声地叫着。
人们怎样选择他们的临终遗言?他们知道这些话的分量吗?注定是智慧之词吗?
到爱迪八十三岁生日的时候,他几乎失去了所有他在意的人。有些人英年早逝,有些人得以颐养天年,然后被疾病或事故带走。葬礼上,爱迪听到哀悼的人们回忆起他们的临终遗言。“好像他知道自己要死了……”有些人会这样说。
爱迪从来不信这一套。就他的理解,你的大限该来的时候就来了,仅此而已。在行将上路之际,你同样可能说些愚蠢的话。
为了记录起见,爱迪的临终遗言将是:“退后!——”
此刻,爱迪听到了他生命里最后几分钟的声音。海浪的撞击声,远处摇滚乐的嘭嘭声,还有一架嗡嗡作响的小型双翼飞机,机尾上拖着个广告牌。还有这个——
“哦,我的天哪!快看!”
爱迪感到他的眼珠在眼皮底下竖了起来。多年以来,他已经谙熟“红宝石码头”的每一种声音,这些声音像催眠曲一样能让他酣然熟睡。
这声音不是催眠曲。
“哦,我的天哪!快看!”
爱迪骤然挺直了身体。一个胳膊胖出窝窝的女人,手拎一个购物袋,指着前方,尖声叫着。一小群人围在她的四周,眼睛朝天上望着。
爱迪一眼就看到了。在“弗雷迪自由落体”的顶端,那个新的“塔降”游乐车,其中有一部小车倾斜了,好像在卸货一样。四个乘客,两男两女,仅靠一根安全杆拦着,正狂乱地试图抓住任何他们能抓住的东西。
“哦,我的天哪!”胖女人大叫着。“那些人!他们要掉下来了!”
爱迪皮带上的无线电里传来一声嘶吼。“爱迪!爱迪!”
他按下键钮。“我看到了!叫保安!”
人们从海滩上跑过来,用手指着,好像他们演习过一样。看哪!在上面!游乐车中邪了!爱迪抓起拐杖,脚步咚咚地赶到了游乐车地面平台四周的安全栏前,一路上,钥匙串在他的胯上叮当作响。他心脏急速跳动。
“弗雷迪自由落体”一次降下两部小车,令人惊心动魄的降落在最后一瞬间会被一股强劲的液压气托住。一部小车怎么会这样脱轨呢?它倾斜在离顶部平台只有几英尺的地方,好像就在它已经开始下降的时候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爱迪赶到了大门口,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多米尼克跑过来,差点撞上他。
“听我说!”爱迪说道,抓住多米尼克的肩膀。他的手抓得太重,多米尼克痛得咧了咧嘴。“听我说!谁在上面?”
“威利。”
“好。他肯定按了紧急刹车。这就是为什么车会吊在那里。从梯子爬上去,告诉威利用手解除安全控制,好让那些人出来。明白了吗?安全控制阀在车的后面,所以,你一定要拉着他,他才能将身体探出去。明白了吗?然后……然后,你们两个人——你们两个人,不是一个,明白吗?——你们两个人一起将他们拉出来!一个拖着另一个!明白了吗?……明白了吗?”
多米尼克迅速地点点头。
“然后,把那个该死的车放下来,我们好弄明白怎么回事!”
爱迪头痛欲裂。虽然他的游乐场从来没出过任何大事故,但他听说过他这一行里的恐怖事件。有一次,在布莱顿,一架缆车的螺栓松动了,两个人掉下去摔死了。还有一次,在“奇境公园”,一个男人想从疯狂过山车的轨道上跨过去,结果掉了下去,身体卡到腋窝处。他像楔子一样被卡在那里,尖声叫着,一辆疯狂过山车风驰电掣地朝他驶过来,然后……唉,那次最惨了。
爱迪强迫自己不再想这些。现在,他的四周都是人,手捂在嘴上,望着多米尼克顺着梯子往上爬。爱迪努力地想回忆起“弗雷迪自由落体”的内部结构。发动机、滚轴、液压、密封垫、电缆。车怎么会脱轨呢?他的目光顺着游乐车,从顶部那四个惊恐万状的人,看到塔身,然后看到底座。发动机、滚轴、液压、密封垫、电缆……
多米尼克爬到了顶部平台。他依照爱迪说的,拉着威利,让他探出身去,解除游乐车后面的控制阀。一个女乘客扑过去想抓住威利,差点把他从平台上拉下来。人群倒吸了口冷气。
“等等……”爱迪自言自语道。
威利又试了一次。这回,他成功地解除了安全控制。
“电缆……”爱迪嘟哝着。
安全杆抬了起来,人群中发出“啊——”的声音。游乐车乘客被迅速地拉到平台上。
“电缆要断了……”
爱迪说得没错。在“弗雷迪自由落体”的底座里面,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几个月以来,拉动二号车的电缆,一直在一个被卡住的滑轮上摩擦。因为滑轮被卡住了,所以电缆的钢线在一根根地被扯断——像剥一粟玉米那样——直到整个电缆几乎被磨断了。没人注意到。怎么能注意到呢?只有什么人爬到机器里去,才能看到这令人难以想像的问题所在。
滑轮是被一个小东西卡住的。这小东西一定是在一个巧得不能再巧的瞬间掉进缝里去的。
那是一把车钥匙。
“别把车放下来!”爱迪大叫着,挥舞着手臂。“嘿!嘿——!是电缆!别把车放下来!电缆会断!”
他的声音被人群淹没了。威利和多米尼克将最后一个乘客从车里拉了出来,人群狂呼起来。四个人都安全无恙。他们在顶部平台上拥抱起来。
“多米!威利!”爱迪大叫着。有人撞到他的腰上,把他的对讲机撞到了地上。爱迪弯腰去拾。威利走到控制台。他将手指按在绿色的键钮上。爱迪抬起头来。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哇!”
爱迪转向人群。“退后!——”
他声音里的某种东西,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大家停下欢呼,开始散开。“弗雷迪自由落体”的底部清出了一块空地。
然后,爱迪看到了他生命里的最后一张脸。
她趴在游乐车的金属底座上,好像是被人撞下去的,她流着鼻涕,眼里充满泪水,是那个手上拿着烟斗通条做成的小动物的小女孩。艾米?安妮?
“妈……妈妈……妈妈……”她几乎有节奏地啜泣着,身体僵住了,就像那些站在原地不动号啕大哭的孩子们一样。
“妈……妈妈……妈……妈妈……”
爱迪的眼光从她身上飞快地射向游乐车。他还有时间吗?她离游乐车……
呼!太迟了。游乐车落下来了——天哪,他把刹车放开了!——在爱迪的眼里,周围的一切骤然变99lib?成了水底下的慢动作。他丢掉拐杖,蹬了一下那条坏腿,一阵刺痛几乎让他摔倒。一大跨步。又一大跨步。在“弗雷迪自由落体”的里面,电缆上的最后一根钢线磨断了,散在液压线上。二号车飞驰而下,全无阻拦,像一块巨石滚下悬崖。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里,爱迪好像听到了整个世界的声音:远处的尖叫声、海浪声、音乐声、风声,以及一个忽高忽低难听的声音,他意识到,原来那是从他自己的胸腔里迸发出来的声音。小女孩举起双手。爱迪扑了过去。他的坏腿一瘸。他半飞半跌地朝她扑了过去,栽倒在金属平台上。金属平台撕开他的衬衫,擦破了他的皮肤,正好在那个写着“爱迪”和“维修部”的补片下面。他感到两只手握在了他的手里,两只小手。
一场惊人的震撼。
一道炫目的闪光。
然后,一片空寂。
今天是爱迪的生日
这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在城里一个最贫穷区域里的一家拥挤的医院中,爱迪的父亲坐在等候室里,像其他父亲们一样,吸着香烟。一个护士手里拿着夹纸写字板走了进来。她喊了他的名字,读错了音。其他男人们吐着烟雾。那又怎么样?
他举起手。
“恭喜了,”护士说道。
他跟在她的后面,顺着走廊,来到了新生儿育婴室。他的鞋在地板上啪嗒作响。
“在这儿等吧,”她说道。
透过玻璃窗,他看到她查看木头小床上的号码。她经过一个,不是他的,又一个,不是他的,又一个,不是他藏书网的,又一个,还不是他的。
她停下脚步。在那儿,在毯子下面,一个戴着蓝帽子的小脑袋。她又核实了一下她的写字板,藏书网然后用手指了指。
爱迪的父亲喘着粗气,点点头。一时间,他的脸似乎沉了下来,好像一座桥垮了掉进河里。然后,他笑了。
他的孩子。
旅途
爱迪没有看到他生命最后一刻里发生的任何事情,没有码头,没有人群,也没有摔得粉碎的玻璃纤维游乐车。
在关于人死后的传说里,灵魂经常游荡在临别的那一刻,或者盘旋在高速公路上出事地点停泊的警车上空,或者像蜘蛛一样伏贴在医院病房的天花板上。这是那些获得了第二次生存机会的人们,出于某种原因,他们又回到了自己原来在这个世界里占据的位置上。
显然,爱迪没有得到第二次机会。
哪里……?
哪里……?
哪里……?
天空是一片迷蒙的南瓜色调,接着,变幻成了绿松石的深绿色,然后,便是酸橙的一片鲜绿。爱迪漂浮着,依然伸展着手臂。
99lib?t>哪里……?
塔车正在坠落。他记得这个。那个小女孩——艾米?安妮?——她正在哭。他记得这个。他记得扑上前去。他记得摔倒在平台上。他感到了她的两只小手握在他的手里。
然后怎么了?
我把她救出来了吗?
爱迪只能从远处想像着,好像事情发生在遥远的过去。更令人诧异的是,他没有任何感觉。他只感到一种宁静,像一个被抱在母亲怀里的孩子。
哪里……?
四周的天空再一次变幻了色调,变成一种葡萄柚的黄色,然后,变成深林般的青绿,再以后,变成一片粉色,一时间,偏偏让爱迪第一个藏书网想到了棉花糖。
我把她救出来了吗?
她活下来了吗?
我的99lib.
烦恼……
……在哪里?
我的疼痛在哪里?
正是这些东西不见了。他经历的每一份创伤,他忍受的每一种疼痛——都像奄奄的气息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再感到痛苦。他不再感到忧伤。他的意识,像一缕缕烟雾,只留下一片宁静。此刻,在他的脚下,色调又变幻了。什么东西在打漩。水。海洋。他漂浮在一片广阔的黄色大海上空。这会儿,?大海看上去像蜜瓜。这会儿,大海看上去像蓝宝石。现在,他开始降落,朝着水面疾驰而下。速度之快,出乎他的意料,然而,他的脸上甚至不觉有一丝微风掠过,他也没有感到一点点恐惧。他看到了一片金色的沙滩。
然后,他沉到了水底下。
四周一片静谧。
我的烦恼在哪里?
我的疼痛在哪里?
今天是爱迪的生日
他今天五岁。这是一个星期天下午,在“红宝石码头”上。海滨走道俯瞰着绵延的白色沙滩,走道旁边竖起了野餐桌。一个香草蛋糕上插着蓝色的蜡烛。一碗橘子汁。人们在附近转来转去,有杂耍戏喊场人、杂耍演员、驯兽员,还有一些从渔场来的人。爱迪的父亲一如既往在玩纸牌。爱迪在他的脚边玩耍着。爱迪的哥哥乔正在一群老年妇女面前做俯卧撑,她们佯装兴致,礼貌地拍着手。
爱迪头戴一顶红色的牛仔帽,别着一把带皮套的玩具手枪,这些都是他的生日礼物。他站起身,从一伙人附近跑到另一伙人身边,拔出手枪,“砰,砰!”地叫着。
“小家伙,过来。”米基·希坐在一条长凳上招呼他。
“砰,砰!”爱迪叫道。
米基·希同他的父亲一起干活,修游乐车。他身体肥胖,戴着吊带,总是唱爱尔兰歌曲。爱迪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怪味,像止咳糖浆。
“过来,我给你来个‘生日碰头’,”他说道。“就像我们在爱尔兰时做的那样。”
突然,米基的两只大手伸到爱迪的腋下,把他举了起来,然后,他被翻转过来,头朝下倒挂在脚上。爱藏书网迪的帽子掉了。
“米基,小心!”爱迪的母亲叫道。爱迪的父亲抬起头,假装一笑,又回头打牌了。
“嘿,嘿,我抓住他了,”米基说道。“来啦,一年一碰头。”
米基小心地将爱迪放下,直到他的头擦到了地面。
“一!”
米基又把爱迪拉起来。大家哄笑着来凑热闹。他们喊着,“二!……三!”
大头朝下,爱迪分不清谁是谁。他的头沉重起来。
“四!……”他们喊着。“五!”
爱迪被翻过身来,放到地上。大家都鼓起掌来。爱迪伸手去捡帽子,踉跄一下,摔倒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摆摆地走到米基面前,朝他的胳膊上砸了几拳。
“嘿—嘿!这是什么意思,小家伙?”米基说道。大家都笑起来。爱迪扭头跑开,刚跑两步,就被搂进了母亲的怀里。
“你没事吧,我亲爱的生日男孩?”母亲近在眼前,他看到了她涂着暗红唇膏的嘴唇,柔软丰满的面颊和红褐色的鬈发。
“我给倒过来了,”他告诉她。
“我看到了,”她说。
她把帽子戴回到他的头上。过一会儿,她会带他到码头上散步,兴?许还会带他去坐大象,或者去看打鱼人傍晚收网,那些鱼会像湿润闪亮的硬币一样翻腾跳跃。她会拉着他的手,告诉他,他生日这天真乖,让上帝都替他骄傲,这样,他就会觉得世界又正过来了。
到达
爱迪在一个茶杯里醒了过来。
这是一座老式游乐车——一个硕大的茶杯,用乌黑发亮的木头做成,有一个贴着坐垫的椅子和一扇带钢折叶的门。爱迪的胳膊和腿搭在茶杯沿上。天空不断地变幻着色调,从皮鞋的棕色,变成了殷红色。
爱迪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他的拐杖。最近几年,他总把它放在床边,早晨起床的时候,他有时一定要依赖拐杖才能站起来。爱迪感到难堪,他过去跟人打招呼的时候,可是用手捶对方肩膀的。
但是,这会儿,拐杖不见了,爱迪嘘了口气,试着站起身来。令人吃惊的是,他的背不痛了,腿也不痛了。他再一使劲,结果,他轻松地翻过了茶杯沿,脚跟不稳地站到了地上。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三个念头。
第一,他感觉好极了。
第二,他独自一人。
第三,他还在“红宝石码头”。
但是,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红宝石码头”。帆布帐篷,宽阔的草坪,你几乎可以眼无遮蔽地看到海里长满青苔的防浪堤。游乐设施是消防站的红色和乳白色——没有蓝绿或棕紫——而且,每座游乐设施都有自己用木板搭成的售票厅。爱迪醒来时坐的茶杯,是一座很原始的游乐车,叫做“旋转茶杯”。游乐车招牌是用胶合板做成的,红宝石码头大街两旁的铺面前,都低低地挂着这样的招牌:
阿尔典雪茄!货真价实!
海鲜浓汤,十美分!..
乘坐轰动本世纪的“风驰电掣”!
爱迪使劲地眨了眨眼睛。这是他童年时代的“红宝石码头”,大约七十五年前,惟一不同的是,一切都是崭新的,刚被刷过。那边是“螺旋滑行车”——几十年前已被拆除了的——那边是公共澡堂和海水游泳池,五十年代那会儿已经夷为平地了。再往那边,那高耸入云的,是最早的“阜氏摩天巨轮”——仍然涂着原先的白漆——再过去,便是他童年时的老街区和拥挤的砖结构出租公寓的房顶,窗前扯着一道道晒衣服的绳子。
爱迪想喊,但是他的声音只是一团粗糙的气息。他用嘴做成一个“嘿”的形状,喉咙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抓了抓自己的胳膊和腿。除了发不出声音之外,他感觉好极了。他走了一圈。他跳了跳。不觉得痛。在过去的十年里,他已经忘记了走路不痛是什么滋味,每次坐下时都要选好角度避免腰背痛。从外表看去,他同那天早晨没什么两样:胖墩墩的阔胸老人,戴了顶帽子,穿着短裤和棕色工作衫。但是,他现在灵敏多了。实际上,他灵敏得可以伸手够到脚踝骨后面,可以把一条腿抬到腹部。他像婴儿一样探索着自己的身体,被身体的新功能给迷住了,就像一个橡胶人在做伸展表演。
然后,他跑了起来。
哈——哈!跑哇!六十多年了,自从战争结束以后,爱迪就没有真正地跑过,但是,他现在跑起了,先是战战兢兢地试探了几步,然后,大踏步加速,快了,更快了,就像他年轻时那个奔跑的小伙子。他沿着海滨走道一路奔跑,经过玩钓鱼游戏的摊位(五分钱)和出租游泳衣的摊位(三分钱)。他跑过一架叫做“悠悠滑”的大滑梯。他沿着红宝石码头大街奔跑,头顶上是摩尔式的雄伟建筑,有尖尖的塔顶和洋葱形的圆屋顶。他跑过“巴黎式旋转木马”,一匹匹雕刻出的木马,玻璃镜子和乌力册风琴,全部簇新锃亮。似乎仅在一个小时之前,他还在车间里从旋转木马的零配件上刮铁锈来着。
他从旧游艺场的中藏书网心跑过,这里过去曾经是猜体重的人,算命的人和跳舞的吉普赛人工作的地方。他像一架滑翔机那样,收拢下颏,伸出双臂,每跑几步便跳一下,像孩子那样,仿佛跑着跑着就能飞起来了。若是有人看见,可能会觉得滑稽,这个白发苍苍的维修工,独自一人,模仿着飞机在滑翔。话说回来,每一个男人身上都有一个正在奔跑的男孩子,不管他变得多么苍老。
然后,爱迪停下不跑了。他听到了什么。一个细微的声音,好像从喇叭筒里传出来的。
“女士们、先生们,这位怎么样啊?你们见过这么可怕的景象吗……”
爱迪正站在一个大戏院前空寂的售票厅旁。头顶的招牌上写着:
红宝石码头杂耍表演。
举世无双的怪异人物。
天哪!他们胖得出奇!他们瘦得出奇!
再看野人奇观!
杂耍表演。怪异表演厅。喧闹的走廊。 7231." >爱迪记得至少五十前这些地方就被关闭了,时逢电视流行起来,人们不再需要杂耍表演来刺激他们的想像力。
“好好看一看这个怪物,生下来就这么奇形怪状……”
爱迪朝门里望去。他在这里遇见过一些怪人。有乔丽·简,五百多磅重,要两个男人才能把她推上阶梯。有一对连体姐妹,两人一根脊柱,能演奏乐器。有能吞剑的男人,长着络腮胡子的女人,还有一对印度兄弟,皮肤由于长年拉扯且浸在油里,已经变得像橡胶一样,一堆堆地耷拉在他们的肢体上。
爱迪小的时候,曾经为那些杂耍演员感到难过。他们被迫坐在小棚子里或者舞台上,有时还被关在铁笼里,人们打旁边走过,斜着眼睛,又是指点又是嘲弄。一个喊场人还会大吹大擂,指出这些人的怪异之处,爱迪这会儿听到的正是喊场人的声音。
“一定是命运的残酷安排,才叫人落得如此惨状。我们把他从世界最遥远的角落带来,请大家观赏……”
爱迪走进昏暗的大厅,声音变得更加响亮。
“这个悲惨的灵魂已经承受了自然的作弄……”
声音是从舞台另一端传过来的。
“只有在这里,在这举世无双的怪异人物表演中,你才能从近处领略到……”
爱迪拉开帷幕。
“大家来大饱眼福吧,这最不寻常的……”
喊场人的声音消失了,爱迪诧异地退后一步。
那里,一个中年男子,独自坐在舞台上的一把椅子上,上身赤裸,佝偻着瘦削的肩膀。他的肚皮松松地垂在皮带上。他梳着小平头。他长着两片薄嘴唇和一张瘦长憔悴的脸。要不是他身上一个明显的特征,爱迪可能早把他忘了。
他的皮肤是蓝色的。
“你好,爱德华,”他说道,“我一直在等你。”
爱迪在天堂里遇见的第一个人
“别害怕……”蓝皮人一边说,一边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别害怕……”
他的声音很柔和,但是,爱迪只能瞪着眼睛发愣。他几乎不认识这个人。他为什么现在要见他呢?他就像那种无?99lib.t>端端地闯到你梦里的人,第二天早晨醒来,你说:“你怎么也想不到我昨天晚上梦见谁了!”
“你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孩子的一样,是吗?”
爱迪点点头。
“你认识我的时候还是一个孩子,这就是为什么。开头的时候,你的感觉会和过去一样。”
什么开头?爱迪想。
蓝皮人扬起下颏。他的皮肤颜色怪诞,像泛灰的蓝浆果。他的手指上布满皱纹。他走到外面。爱迪跟随其后。码.头上空寂无人,沙滩上也不见人的踪影。整个星球上都没有人吗?
“我想问你点事情,”蓝皮人说。他用手指了指远处的一个有双驼峰的木结构“疯狂过山车”。“风驰电掣”。这座游乐车建于二十年代,是摩擦轮出现之前的产物,也就是说,它转弯速度不快——除非你想让它飞出轨道。“‘风驰电掣’还是‘地球上最快的疯狂过山车’吗?”
爱迪望了一眼那个铿锵作响、多年前就被拆掉了的旧东西。他摇了摇头。
“呵,”蓝皮人说道。“不出我所料。这里的一切永远不变。恐怕,也没有什么从云里朝下观望那一说。”
这里?爱迪心想。
蓝皮人微微一笑,好像他听到了他的问题。他用手触了一下爱迪的肩膀,爱迪感到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暖流流遍全身。他的思维像句子一样倾泻出来。
我是怎么死的?
“一场事故,”蓝皮人说。
我死了多久了?
“一分钟。一小时。一千年。”
我在哪里?
蓝皮人抿起嘴唇,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你在哪里?”他转过身去,举起双臂。霎时间,老“红宝石码头”里所有的游乐车都一起复活了:“阜氏摩天巨轮”转了起来,“碰碰车”相互碰撞着,“风驰电掣”喀哒作响地爬上了山,“巴黎式旋转木马”随着乌力册风琴发出的欢快音乐,在黄铜柱子上上下起伏。大海就在他们眼前。天空是一.99lib.片柠檬色。
“还能在哪里?”蓝皮人说道。“天堂呀。”
不可能!爱迪拼命地摇头。不可能!蓝皮人似乎被逗乐了。
“不可能?不可能是天堂?”他说道。“为什么不?就因为这里是你长大的地方?”
爱迪用嘴形示意,正是。
“噢,”蓝皮人点点头。“哎,人们往往太轻视他们出生的地方。但是,天堂可能出现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天堂本身有多重境界。.?对我而言,这是第二重。对你来说,这是第一重。”
他领着爱迪从游乐场里走过,经过了雪茄店、香肠摊子,以及那些“骗钱点”,傻瓜蛋们在那里浪费他们五分和十分钱的钢镚儿。
天堂?爱迪心想。荒唐。他用了大半辈子时间想摆脱这座“红宝石码头”。这里不过是一个游乐场,人们到这里来尖叫一通,浸个透湿,再用钱换个胖乎乎的洋娃娃,仅此而已。他无论如何想像不到,这里会是某种神圣的安息之地。
他又试着开口说话,这一次,他听到胸腔里有一个小小呼噜声。蓝皮人转过头来。
“你的嗓音会恢复。我们都有同样的经历,刚来的时候都讲不了话。”
他笑了笑。“这样能帮助你倾听。”
“在天堂里你会遇见五个人,”蓝皮人突然说,“我们每个人在你生命里出现都有一个原因。你当时可能不知道,而这就是天堂存在的意义。让人们理解他们在地球上的生命。”
爱迪神情茫然。
“人们以为天堂是乐园,他们可以在云头飘浮,在河中嬉戏,在山间漫游。但是,景色再美,没有心灵的慰藉,也是毫无意义的。
“这是上帝能够给予你的最好的礼物:理解你生命里发生的一切。让你的生命得到诠释。你一生所寻觅的正是这份宁静。”
爱迪清清嗓子,想发出声来。他厌倦了沉默。
“我是你要见的第一个人,爱德华。当初我死了之后,有五个人点明了我生命的真谛,然后,我来这里等你,排队告诉你我的故事,也就是你的故事的一部分。你还会见到其他人。有的你认识,有的你可能不认识。但是,在他们死之前,他们都曾在你的生命之路上与你相逢。而且,他们都永远地改变了你的生命里程。”
爱迪竭尽全力将一个声音从他的胸腔里挤了出来。
“谁……”他终于哑着嗓子说出来。
他的声音像一只雏鸡正在啄壳而出。
“谁……杀了……”
蓝皮人耐心地等待着。
“谁……杀了……你?”
蓝皮人看上去有些吃惊。他朝爱迪笑了笑。
“你杀了我,”他说道。
今天是爱迪的生日
他今天七岁,他的生日礼物是一只新棒球。他用两只手轮流捏着棒球,感到双臂充满了力量。他想像自己是Cracker Jack棒球收藏卡上的一个英雄,或许是伟大的投球手沃尔特·约翰逊。
“看这儿,扔过来,”他哥哥乔说。
他们正在游艺场里跑着,他们经过了一个游戏亭,如果你能击倒三个绿瓶子的话,你就可以赢一个椰子外加吸管。
“快扔呀,爱迪,”乔说道。“别自己霸着。”
爱迪停下脚步,想像自己在一个体育场里。他将球扔了出去。他哥哥双肘一夹,赶紧弯下腰去。
“太重啦!”乔叫道。
“是我的球!”爱迪尖叫着。“你该死,乔。”
爱迪望着棒球咚咚响地滚下海滨走道,从一个柱子上弹回来,落在杂耍团帐篷后面的一小块空地上。他跑去找球。乔跟随其后。他们趴到地上。
“你看到了吗?”爱迪说。
“没——有。”
一个沉闷的声音打断了他们。帐篷的一角掀开了。爱迪和乔抬起头来。一个奇胖无比的女人和一个浑身长满红毛的赤膊男人站在他们面前。怪异表演团里的怪人。
两个孩子怔住了。
“你们这些自作聪明的孩子在这后面干什么呢?”红毛人咧嘴笑着说。“找麻烦?”
乔嘴唇一抖,哭了起来。他跳起来,跑走了,两只胳膊还拼命地上下摆动着。爱迪也站起身来,然后,他看到了他的球,在一个锯木架子旁边。他眼睛盯着红毛人,慢慢地朝他的球挪动过去。
“是我的球,”他嘟哝一句。他拾起球,跑去找他哥哥了。
“你听着,先生,”爱迪粗声粗气地说,“我可没杀你,听到了吗?我甚至不认识你。”
蓝皮人坐在一条长凳上。他笑了笑,好像要让他的客人轻松起来。爱迪依然站着,摆出一副防御的架势。
“让我先来告诉你我的真实姓名吧,”蓝皮人说道。“我洗礼时被命名为约瑟夫·克韦奇克,是波兰一个小村庄里一个裁缝的儿子。我们1894年来到美国。我当时还是一个小孩子。我的母亲抱着我,把我举到船舷栏杆外面。母亲抱着我在新世界的微风里晃荡,便成为我最初的童年记忆。
“像大部分 79fb." >移民一样,我们没有钱。我们睡在我叔叔的厨房里的一张床垫上。我的父亲不得不在一家工 5382." >厂里缝大衣纽扣,赚血汗钱。当我十岁的时候,父亲让我辍学,开始跟他一起干活儿。”
爱迪望着蓝皮人的麻子脸,薄嘴唇和松松垮垮的胸脯。他告诉我这些干什么?他心想。
“我天生是一个胆怯的孩子,车间里的吵闹使一切雪上加霜。我的年龄还太小,不该跟那些整天满口粗话、叫苦连天的人们待在一块。”
“每次工头走过来,我的父亲都会告诉我,‘低下头。别让他注意到你。’但是,有一次,我绊了一跤,碰落一袋纽扣,撒了一地。工头大骂我没用,一个没用的孩子,必须离开。我现在还能清晰地记得那一刻的情形,我父亲像街上的乞丐一样苦苦哀求,工头用手背抹着鼻涕,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我感到心中一阵绞痛。然后,我觉得腿上湿漉漉的。我低头看去。工头指着我尿湿的裤子,大笑起来,其他工人也跟着哄笑起来。
“打那以后,我父亲拒绝跟我讲话。他觉得我给他带来了耻辱,在他的世界里,我想,我是给他带来了耻辱。但是,做父亲的,是可以毁掉自己的儿子的。从某种意义上讲,打那以后,我被毁了。我是一个胆怯的孩子,长大一点之后,我是一个胆怯的年轻人。最糟糕的是,我晚上还尿床。早晨起来,我偷偷地把尿湿的被单拿到水池里浸上。一天早晨,我抬起头来,看到了我的父亲。他望了一眼脏被单,然后,呆呆地怒视着我,那眼神,我永远无法忘记,他好像恨不得扯断亲情,跟我一刀两断。”
蓝皮人沉默起来。他的皮肤好像在蓝色液体里浸过,一小层一小层的肥肉耷拉在皮带上。爱迪忍不住盯着看。
“我过去并非一直是这副怪样子,爱德华,”他说道。“但是,那时候,医药相当落后。我去见一位药剂师,想找些药控制我的神经。他给了我一瓶硝酸银,告诉我用水调开,每天晚上服用。硝酸银,后来人们认定那是毒药。但是,当时我别无选择,所以当它没有效果的时候,我只能认为我吃得不够。于是,我加大剂量。我喝两大口,有时三大口,还不掺水。
“不久,人们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我的皮肤变成了灰色。
“我感到羞耻,焦虑不安。我吞下更多的硝酸银,直到我的皮肤从灰色变成了蓝色,这是那毒药的副作用。”
蓝皮人顿了一下。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工厂把我解雇了。工头说我把其他工人吓着了。没有工作,我怎么吃饭呢?我到哪里住呢?
“我在一家酒吧里找到了一份工作,酒吧里很昏暗,我把自己藏在帽子和外套里面。一天晚上,一伙巡回游艺团的人坐在后面。他们抽着雪茄,大声说笑。其中一个装着一条木腿的小个子,一直看着我。终于,他走过来。
“晚上收工的时候,我已经同意加入他们的巡回游艺团了。我将自己当作商品出售的日子开始了。”
爱迪注意到蓝皮人脸上无可奈何的表情。他过去常常好奇,杂耍团里的那些演员是从哪里来的。他相信,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悲惨的故事。
“巡回游艺团给我起了各种各样的名字,爱德华。我是‘北极圈蓝皮人’,‘阿尔及利亚蓝皮人’,或者‘新西兰蓝皮人’。当然?,我从来没去过这些地方,但我喜欢人们觉得我有异国情调,如果只需要出现在广告招牌上就好了。‘表演’很简单。我坐在舞台上,半身赤裸,人们从我身边走过,喊场人告诉他们我多么可怜。这样,我就可以往口袋里揣几个钢镚儿。经理曾经说我是他团里‘最好的怪人’,听起来让人伤心,但我觉得很得意。如果你是一个被遗弃的人,那么,一块朝你扔过来的石头,都可能是让你珍惜的东西。
“一年冬天,我来到了这里,‘红宝石码头’。他们正开始上演一出叫作‘怪异人物’的杂耍戏。能固定地呆在一个地方,不用再跟随巡回游艺团在马车上四处颠簸,这主意不错。
“这里便成了我的家。我住在香肠店楼上的一个房间里。晚上,我跟其他杂耍演员、白铁工,有时还跟你的父亲一起玩纸牌。清晨,如果我穿上长袖衫,头上蒙住毛巾,我就可以沿着这海边散步,而不会吓着别人。对别人来?99lib.说这可能算不了什么,但是,对我来说,这是一种不寻常的自由。”
他收住话头,望着爱迪。
“你明白了吗?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不是你的天堂。这是我的天堂。”
取一个故事,从两个不同的角度来看。
那是二十年代末,七月里一个阴雨天的早晨,一个星期天,爱迪和他的朋友们正在玩棒球,这个棒球是他将近一年以前得到的生日礼物。突然,棒球从爱迪的头顶飞过,落到了街上。身穿黄褐色裤子、头戴绒线帽子的爱迪跑去捡球,冲到了一辆汽车前面,一辆福特A型车。汽车发出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掉转了方向,从他身边擦过。他浑身一颤,舒了口气,捡起球,跑回到他的朋友们那里。球赛不一会儿就结束了,孩子们跑到游戏室去玩“挖掘机”,机器手会像爪子一样把小玩具抓起来。
现在,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同一个故事。一个男人正坐在一辆福特A型车的驾驶盘后面,这车是他从一个朋友那里借来练习驾驶的。早晨下过雨,路很滑。突然,一个棒球从街上横着跳过,一个男孩子跟在后面冲了过来。司机猛踩刹车,扭转方向盘。汽车打滑了,车轮发出刺耳的声音。
那个男人终于把车控制住了,A型车继续向前驶去。那个男孩从他的后视镜里消失了,但是,他的身体还没有平复下来,心想险些闯了大祸。肾上腺素的突然变化,使他的心脏急速跳动。他的心脏本来就不健康,这样剧烈地跳动使他感到精疲力竭。他感到一阵眩晕,头垂了下来。顷刻之间,他的车差一点撞到了另一辆车上。另一辆车的司机按起喇叭,他赶紧掉转方向盘,脚踩刹车。他的车在大街上滑了一段路,然后拐上了一条岔道。车继续向前滑去,直到车头撞在一辆停泊的卡车车尾上。一阵轻微的撞击声。车前灯粉碎了。冲力使他扑倒在方向盘上。他的前额流血了。他从A型车里走出来,看了一眼车撞坏的地方,然后,整个人瘫倒在湿漉漉的路上。他的胳膊抽搐。他的胸口绞痛。这是星期天早晨。街上空无一人。他一直躺在那里,斜靠在车身上,没有人注意到他。冠状动脉里的血再也流不到他的心脏里了。一小时过去了。一名警察发现了他。医务检查员宣布了他的死亡。死亡原因是“心脏病”。没有可以通知的亲属。
取一个故事,从两个不同的角度来看。同一天,同一时刻,一个角度看到的是一个完美的结局,在游戏室里,那个穿着黄褐色裤子的小男孩正在往“挖掘机”里扔一分钱硬币;但是,另一个角度看到的却是一场悲剧,在市陈尸所里,一个工人把另一个工人叫过来看新来的人,他们对新来的人的蓝色皮肤惊叹不已。
“明白了吗?”蓝皮人轻声说道,他的故事讲完了。“小男孩?”
爱迪浑身一颤藏书网。
“噢,不,”他低声说道。
今天是爱迪的生日
他今天八岁。他坐在一张方格布沙发的边沿上,两只胳膊气呼呼地交叉在胸前。他的母亲在他脚边帮他系鞋带。.99lib?他的父亲站在一面镜子前扎领带。
“我不想去,”爱迪说道。
“我知道,”他的母亲说道,仍然低着头,“但是,我们一定要去。有时候,伤心的事一旦发生了,我们就得做一些事情。”
“但今天是我的生日呀。”
爱迪惋惜地望着房间角落里的拼装玩具,一堆金属横梁和三个小橡胶轮子。爱迪正在拼一辆卡车。他干起拼拼装装的活来很拿手。他本来希望在生日派对上把拼好的卡车给他的朋友们看。可是,他们眼下非得去个什么 5730." >地方,还得打扮起来。这不公平,他心想。..?
他哥哥乔穿着一条毛料裤子,扎着一个蝴蝶结领结,走进屋来。他左手上戴着一只棒球手套,啪啪拍着。他朝爱迪做了个鬼脸。
“那是我的旧鞋,”乔说道。“我这双新鞋好多了。”
爱迪脚一缩。他讨厌穿乔的旧东西。
“别扭来扭去,”他母亲说。
“好痛啊,”爱迪嗷嗷叫道。
“够了!”他父亲大喊一声,瞪了爱迪一眼。爱迪不作声了。
在墓地里,爱迪几乎认不出码头上的人们了。那些通常身穿金银线衣服、头戴红色穆斯林头巾的人们,现在都像他父亲一样穿着黑色西装。女人们似乎都穿着一样的黑色裙子,有些人脸上还戴着面纱。
爱迪望着一个男人往地上的一个坑里铲了一些土。那个男人说了一些关于灰烬的话。爱迪拉着母亲的手,眯缝着眼睛望太阳。他知道,他应该看起来很伤心,但是,他正在心里默默地数数,从一数起,他希望等他数到一千的时候,就可以把他的生日找回来了。
第一课
“求求你,先生……”爱迪辩解道。“我不知道。相信我……愿上帝帮助我,我真的不知道。”
蓝皮人点点头。“你不可能知道。你还太小。”
爱迪退后几步,两肩端平,摆出一副迎战的架势。
“但是,现在我得还债了,”他说。
“还债?”
“为我的罪孽。这就是为什么我来到这里,对吗?为了公道?”
蓝皮人笑了。“不,爱德华。你来这里,是因为我可以教你一些东西。你在这里遇见的所有的人都会教你一件事情。”
爱迪仍然抱着怀疑的态度,拳头攥得紧紧的。
“教什么?”他说。
“世上没有偶然的行为。我们都是联系在一起的。你无法将一个生命和另一个生命分割开来,就像风和微风紧密相连一样。”
爱迪摇了摇头。“我们当时正抛球玩。是我犯傻,居然那样跑到街上去。为什么你要因我而死?这不公平。”
蓝皮人伸出一只手。“公平,”他说,“并不主宰生与死。不然的话,就没有好人会年纪轻轻地死掉。”
他将手掌向上抬起,霎时间,他们来到了一片墓地,站在一小群哀悼者的身后。一位牧师站在墓穴旁边,正在读《圣经》。爱迪看不到人们的脸,只看到帽子、裙子和上衣的背影。
“我的葬礼,”蓝皮人说。“你看这些哀悼的人群。有些人甚至不太认识我,但他们也来了。为什么?你想过吗?人死的时候,大家为什么都会来呢?为什么人们觉得他们应该来?
“因为,在灵魂的深处,人们知道所有的生命都是相互关联的。死亡把一个人带走的同时,也留下了另一个人,在被带走和被留下的短短距离中,生命改变了。
“你说死的应该是你,而不是我。但是,我在地球上的时候,人们也为我而死。这种事情,天天发生。你刚刚离开一分钟,闪电击中了你待过的地方。你本来可能搭乘的飞机坠毁了。你的同事病了,你却没有。我们以为这些事情都是偶然的,但是,这一切的一切,其中自有某种平衡。一个凋谢了,另一个正在成长。出生和入死,皆是一个整体的一部分。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喜欢小孩子……”他转向哀悼者。“喜欢参加葬礼。”
爱迪又望了一眼墓穴周围的人们。他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葬礼,不知道有没有人来。他看到牧师在读《圣经》,人们低着头。这是蓝皮人下葬的那一天,好多年前的事了。爱迪也在那里,一个小男孩,烦躁不安地等着葬礼结束,全然不知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我还不明白,”爱迪轻声说。“你死了对别人有什么好处?”
“你活了,”蓝皮人答道。
“但是,我们99lib?几乎互不相识。对你而言,我可能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蓝皮人将双手放在爱迪的肩膀上,爱迪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温暖的、令人陶醉的感觉。
“陌生人,”蓝皮人说道,“只不过是你还没有遇见的家里人罢了。”
说罢,蓝皮人把爱迪拉到自己身边。顷刻之间,爱迪感到蓝皮人一生的经历都涌进了他的身体,在他的身体里漫游——孤独,羞辱,胆怯,心脏病发。所有这一切都倾注到爱迪的心里,像一个抽屉被关上了一样。
“我要走了,”蓝皮人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渡完了天堂的这一重境界。而你还有其他人要见。”
“等等,”爱迪说道,竭力恢复神思。“就告诉我一件事。我把那个小女孩救 51fa." >出来了吗?在码头上。我把她救出来了吗?”
蓝皮人没有回答。爱迪感到一阵失望。“这么说,我的死是毫无意义的了,就像我的生命一样。”
“没有一个生命是 6beb." >毫无意义的,”蓝皮人说道,“只有当我们觉得孤独的时候,我们才是在浪费自己的生命。”
蓝皮人退步向墓穴走去,脸上绽出了微笑。就在这时,他身上的皮肤忽然变了,变成了一种最可爱的淡褐色——光滑平整,毫无瑕疵。爱迪觉得,那是他见过的最完美的皮肤。
“等等!”爱迪大声喊道,但是,他突然被卷到了空中,远离了墓地,翱翔在灰色壮观的大海上空。在他的脚下,是老“红宝石码头”的一片屋顶、塔楼和塔尖,以及微风中飘扬的彩旗。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星期天,下午三点钟
在“红宝石码头”上,人们默默无声地围在“弗雷迪自由落体”残骸的四周。年..老的妇人们用手捂住喉咙。母亲们把她们的孩子拉开。几个穿背心的强壮男人挤到前面,好像这是他们能应付的事情,但是,等到了前面,他们也只能束手无策地观望。烈日炎炎,光线刺得人看不清阴影下的东西,他们用手遮住眼睛,好像在行举手礼。
到底多糟糕?人们窃窃私语。多 7c73." >米尼克从人群的后面挤了过来,他满脸通红,工作服浸透了汗水。他看到了这副惨状。藏书网
“啊,不,不,爱迪,”他抓着脑袋呜咽道。保安人员来了。他们将人群推后,然后,他们也只好无能为力地站在那里,两手叉腰,等着救护车来。所有人——母亲们,父亲们,捧着大罐饮料的孩子们——似乎都震惊得不忍再看下 53bb." >去,也不忍离开。死亡就在他们脚边,游乐场的扩音器里还在播放着狂欢节的曲子。?99lib.?
到底多糟糕?警报器的声音传来。穿制服的人们来了,拉起了黄色的带子。游戏室的窗栅拉了下来。游乐设施无限期关闭。坏消息在海滩上不胫而走,日落的时候,“红宝石码头”已经一片空寂。
今天是爱迪的生日
爱迪从他的卧室,甚至透过紧闭的房门,都能闻到他母亲烤..牛排、青椒和红色甜洋葱的味道,这是他喜爱的烧木头的浓烈味道。
“爱——迪!”她从厨房里大声叫着。“你在哪儿?大家都到齐了!”
他翻身下床,收起漫画书。他今天十七岁了,不该看这些东西了,但他还是喜欢这一类玩意——丰富多彩的英雄人物,比如“幽灵”,与坏人搏斗,拯救世界。他已经把他收藏的漫画书送给了几个月前从罗马尼亚来到美国的表弟们。爱迪一家人到码头上去迎接他们,他们搬进了爱迪和他哥哥乔一起住的房间。表弟们不会说英语,藏书网但是,他们喜欢漫画书。不管怎么说,爱迪找到了一个借口把它们留在身边。
“生日男孩到了,”他母亲一见他晃晃悠悠地走进房间便欢呼起来。他穿着一件领口系着纽扣的白色衬衫,扎着一条蓝色领带,领带卡着他粗壮的脖子。来访的客人中——亲戚、朋友和游乐场工人们——发出一阵问候声,啤酒杯也举了起来。爱迪的父亲正在角落里玩牌,笼罩在一小片雪茄烟雾中。
“嘿,妈,你猜怎么着?”乔大声吆喝道。“爱迪昨天晚上遇见了一个女孩儿。”
“噢,真的?”
爱迪感到一股血冲到脑门子上。
“是呀。说要跟她结婚。”
“闭上你的臭嘴,”爱迪朝乔说道。
乔不理睬他。“对呀,他走进房间,两眼痴迷地说:‘乔,我遇见了我要娶的女孩儿。’”
爱迪火冒三丈。“我叫你闭嘴。”
“爱迪,她叫什么名字?”有人问道。
“她去教堂吗?”
爱迪走到他哥哥身边,朝他胳膊上猛击一拳。
“唉哟!”
“爱迪!”
“我叫你闭嘴的。”
乔又冲出一句,“他还跟她在‘群星’——跳舞了呢。”
啪。
“唉哟!”
“闭嘴!”
“爱迪!住手!”
此时,就连罗马尼亚表弟们也抬起头来——打架了,他们明白——兄弟俩抓住对方,踉踉跄跄地从沙发上扭打开去,爱迪的父亲放下雪茄,大声喝道,“住手,不然我给你们俩每人一巴掌。”
兄弟俩分开身子,各自喘着粗气,怒目而视。一些年长的亲戚微笑起来。一个婶婶悄声说,“他一定很喜欢这个女孩儿。”
后来,特制牛排吃完了,蜡烛吹熄了,大部分客人回家了,爱迪的母亲打开收音机。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关于欧洲战争的新闻,爱迪的父亲议论了一番,说如果形势进一步恶化的话,木头和铜线就很难弄到了。这样,游乐场的维护几乎不可能了。
“这么可怕的消息,”爱迪的母亲说道。“过生日的时候可不能听这个。”
她转动旋钮,直到收音机里播放出音乐声。一支管弦乐队正在弹奏一首爵士摇摆舞曲,她微微一笑,跟着哼起来。爱迪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挑挑拣拣地吃着最后剩下的几块蛋糕。他母亲走过去,把围裙脱掉,搭在椅子背上,拖着手把他拉起来。
“给我看看,你是怎么和你的新朋友跳舞的,”她说。
“哎,妈。”
“来呀。”
爱迪站在那里,好像要被拖去刑场一样。他哥哥得意地笑了。但是,长着一张漂亮圆脸蛋的母亲继续哼着曲子,.99lib?前后移动着,直到爱迪跟上了她的舞步。
“哒,哒,嘀,”她跟着曲子唱着,“当你和我在一起……哒,哒……星星和月亮……哒……哒……六月里……”
他们在起居室里旋转着,爱迪终于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他已经比他母亲足足高六英寸了,但是,她仍然能轻松地带着他 65cb." >旋转。
“这么说,”她悄声说,“你喜欢这个女孩子?”
爱迪的脚踩空了一步。
“没关系,”她说。“我替你高兴。”
他们旋转到桌子旁,她抓住乔,把他拉了起来。
“现在,你们两个跳,”她说道。
“跟他?”
“妈!”
她坚持,他们只好让步,没一会儿,乔和爱迪就大笑着抱作一团。他们手拉着手舞蹈着,故意疯狂地转着大圈。母亲欣慰地望着他们围着桌子跳了一圈又圈,一支单簧管主导着收音机里的旋律,罗马尼亚表弟们拍着手,最后几缕烤牛排的香味消散在空气中。
爱迪在天堂里遇见的第二个人
爱迪感到他的脚触到了地面。天空还在变幻着颜色,由钴蓝色变成了炭灰色。爱迪的四周是倒伏的树木和焦黑的瓦砾。他抓了抓自己的胳膊、肩膀、大腿和小腿。他感到比以前壮实多了,但是,当他试图伸手去够自己的脚趾头时,他却做不到了。他的身子不再那么灵活。孩童时的柔韧感荡然无存。他身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像钢琴上的琴弦一样绷得紧紧的。
爱迪望了望四周毫无生机的土地。附近一座山坡上,横着一辆破烂的四轮马车和一些正在腐烂的动物尸骨。爱迪感到一股热风袭面而来。随着一阵爆炸声,天空燃烧成了一片橘红色。
爱迪又跑了起来。
这一次,他跑的姿势不同,是一个士兵的坚实稳固的脚步。他听到了雷声——或者近似打雷、爆炸、炮击一样的声音——他下意识地趴下,俯卧在地上,匍匐前进。天空爆裂开来,污浊的雨水倾盆而下。爱迪低着头,在泥泞里爬行着,不时地把积在嘴唇上的脏水啐掉。
终于,他感到自己的头碰到了一个硬实的东西。他抬起头来,看到一杆长枪插在地里,上面扣着一个钢盔,枪把上挂着一串士兵身份牌。他在雨水中眨眨眼睛,拿起那串士兵身份牌,立即惊慌失措地倒退着爬进了从一棵巨大的榕树上垂下的茂密的藤蔓中。他躲进藤蔓的黑暗中。他弓起膝盖蹲好。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即使在天堂,恐惧也不放过他。
士兵身份牌上写着他的名字。
年轻人上战场,有时是因为他们不得不去,有时是因为他们想去。但是,他们永远觉得,他们应该去。千百年悲哀的、错综复杂的人类历史让人们误认为拿起武器便是勇敢,放下武器便是怯懦。
他的祖国参加了战争,一个阴雨天的清晨,爱迪醒来,剃了胡须,把头发往后梳平,报名参了军。其他人在打仗。他也应该去。
他母亲不想让他去。他父亲得知了这消息,点起一根烟,慢慢地吐出烟雾。
“什么时候?”他只问了一句。
爱迪从来没有放过真枪,所以,他开始在“红宝石码头”的射击室里练习。你付五分钱,机器嗡嗡响起来,你扣动扳机,用金属弹丸射击画片上的丛林动物,比如,一头狮子或一只长颈鹿。每天晚上,在“李氏迷你小火车”处扳完刹车杆之后,他就来这里。“红宝石码头”增加了几个新的小型游乐设施,因为在大萧条之后,疯狂过山车已经变得太贵了。“李氏迷你小火车”正如它的名字一样,还不及一个成人的腿高。
在报名参军之前,爱迪一直在干活攒钱,想去学工程学。那是他的理想——他想造东西,虽然他哥哥乔总是说,“得了吧,爱迪,你可没聪明到那个地步。”
但是,战争一开始,码头的生意就差了。现在,爱迪的大部分客人是带着孩子的妇女,父亲们去打仗了。有时候,孩子们让爱迪把他们举到头顶上,当爱迪这样做的时候,他会看到母亲们忧伤的笑容:他猜想,举是举得没错,但应该是用另一双手臂。不久,爱迪寻思,他应该加入远离家乡的男人队伍,这样他的润滑轨道和扳刹车杆的生活也将就此告终。战争是对他男子气概的召唤。或许,有人还会想念他。
最后几天里的某一个晚上,爱迪正弓着腰,趴在那杆小步枪上全神贯注地射击。砰!砰!他努力设想他正在实打实地朝敌人开枪。砰!当他射中他们的时候,他们会出声吗?——砰!——或者像狮子和长颈鹿一样,倒下去就完了?
砰!砰!
“正在练习杀人,是吧,小家伙?”
米基·希站在他的身后。他的头发是法国香草冰淇淋的颜色,汗津津的,他满脸通红,不知喝了什么酒。爱迪耸耸肩,继续射击。砰!又射中一个。砰!又一个。
“哼——”米基哼一声。
爱迪希望米基走开,他好继续练习瞄准。他能感到老酒鬼站在他的身后。他能听到他吃力的呼吸声,鼻子嘶嘶地呼进呼出,就像用气泵往自行车轮胎里打气一样。
爱迪继续射击。突然,他感到一只手落在他的肩上,抓得他好痛。
“听我说,小家伙。”米基的声音是一阵低吼。“战争不是游戏。如果你需要开枪,你就开,听到吗?别自责。别犹豫。你开枪,再开枪,别去想你在朝谁开枪,或者杀谁,或者为什么,听到了吗?你想回家来,你就得开枪,别想任何事情。”
他的手抓得更紧了。
“脑子里想太多的事情会让你送命。”
爱迪转过身,瞪着米基。米基狠狠地打了爱迪一记耳光,爱迪本能地举起拳头想还击。但是,米基打了个嗝,向后踉跄了几步。然后,他望着爱迪,好像要哭出来。机械枪的嗡嗡声停止了。爱迪的五分钱用完了。
年轻人上战场,有时是因为他们不得不去,有时是因为他们想去。几天之后,爱迪打起一个粗布圆筒行李袋,将码头留在了身后。
雨停了。爱迪躲在榕树下,浑身透湿,簌簌颤栗,他使劲地长长舒了口气。他拨开榕树藤蔓,见长枪和钢盔依然插在地上。他记得士兵们这样做的原因:为死去的自己人的坟墓作记号。
他跪着爬了出来。远处,一个小山丘下,是一座村庄的废墟,被炸弹烧成了一片瓦砾。一时间,爱迪目瞪口呆,他努力地想看清楚眼前的情景。然后,他像突然收到了噩耗一般,胸口一紧。这个地方。他认识。这是那个一直在梦里纠缠他的地方。
“天花,”一个声音突然说道。
爱迪猛转过身。
“天花,伤寒,破伤风,黄热病。”
声音从上方传来,像在树上。
“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黄热病。见鬼!我从来没见过什么人得黄热病。”
那个声音很有力,略带点南方人拖长的腔调,粗糙沙哑,好像是一个连续喊叫了几个小时的人发出的声音。
“那些疾病的预防针我都打了,但是,我还是壮实得像一匹马一样地死在了这里。”
树叶抖动起来,一些小果子掉在爱迪面前。
“喜欢那些苹果吗?”那个声音说。
爱迪站起身,清了清嗓子。
“你出来,”他说。
“你上来,”那个声音说。
爱迪爬到了树上,靠近树尖的地方,树有一栋办公楼那么高。他两腿骑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脚下的土地好像离得老远。透过小树枝和茂密的无花果树叶,爱迪能辨别出一个模糊的人影,身穿军人工作服,背靠在树干上。他满脸涂着煤灰一样的东西。他的眼睛像两只红色小灯泡熠熠闪光。
爱迪咽了口唾液,强抑激动。
“上尉?”爱迪轻声说道。“是你吗?”
他们曾经一起在军队里服役。上尉是爱迪的指挥官。他们在菲律宾并肩战斗过,在那里分手之后,爱迪再也没见过他。他听说他战死了。
一丝香烟味飘了过来。
“他们给你解释过这里的规矩吗,士兵?”
爱迪朝下望了望。他看到脚下遥远的土地,但他知道自己不会掉下去。
“我死了,”他说。
“说得没错。”
“你也死了。”
“说得也没错。”
“你是……我要见的第二个人?”
上尉举起香烟。他微微一笑,好像在说:“你能相信可以在这上面抽烟吗?”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吐出一小团白色的烟雾。
“料你没想到是我,对吧?”
爱迪在战争中学会了很多东西。他学会了坐坦克车。学会了用钢盔盛冷水剃胡子。他学会了在掩体里射击时要小心,免得子弹打到树上,碎片弹回来伤了自己。
他学会了抽烟。他学会了行军。他学会了跨绳索桥的时候,肩膀上同时扛着一件大衣、一台收音机、一支卡宾枪、一副防毒面罩、一个机关枪三脚架、一个背包和几条子弹带。他学会了喝最难喝的咖啡。
他学会了几句外国话。他学会了把东西啐得老远。他还体会到了一个士兵在第一场战斗之后幸存的那种神经兮兮的狂欢,士兵们相互拍打着,微笑着,好像战争结束了——我们可以回家了——他也经历了第二场战斗之后幸存的那种沮丧,那时,他才意识到,战争不是打一仗就完事了,后面还有越来越多的战斗。
他学会了用牙齿吹口哨。他学会了在岩石地上睡觉。他知道了疥疮实际上是令人作痒的小疥虫钻到了你的皮肤里,尤其是如果你一整个星期都穿着同样的脏衣服。他知道了人的骨头从肉里露出来的时候,确实是白色的。
他学会了飞快地祈祷。他学会了把给家人和玛格丽特的信放在哪个口袋里,以防他的战友发现他死掉之后找不到这些信。他知道了,有时候,他正在跟一个战友在掩体里悄声念叨肚子饿,下一秒钟,嗖的一声微响,战友倒下了,他的饥饿便不再成问题了。
随着一年变成两年,两年靠近三年,他知道了,当运输飞机即将把他们放下的时候,即使再强壮结实的男人也会呕吐。他还知道了,指挥官们在战斗的头天晚上也会说梦话。
他学会了怎么抓俘虏,虽然他从 6765." >来不知道怎么成为一个俘虏。然后,在菲律宾岛上的一个夜晚,他的小队遭到了猛烈的火力袭击,他们分散开找掩蔽,天空被照得通亮,爱迪听到一个战友躲在沟里像小孩子一样地呜咽着,他朝他喊,“别哭啦,行不行呀!”随即意识到一个敌人正站在他战友的头顶,用枪指着他的脑袋,爱迪感到脖子上一阵冰冷,他身后也站着一个敌人。
上尉捻熄了香烟。他比队伍里的其他人年长,当了一辈子军人。他修长的身材,坚挺的下颌,以及昂首阔步走路的姿态,使他看上去像一位电影明星。大部分士兵都还算喜欢他,虽然他脾气暴躁,惯于紧贴着你的脸大声叫喊,让你看到他被烟叶熏黄了的牙齿。然而,上尉永远允诺,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让任何人掉队”,士兵们对此甚感宽慰。
“上尉……”爱迪又说道,依然震惊不已。
“一点没错。”
“长官。”
“不用那样叫。但是,很感激。”
“已经……你看起来……”
“跟你上次见到我的时候一样?”他咧嘴一笑,然后,朝树枝后头啐了一口。他看到爱迪脸上茫然不解的神情。“没错,在这上头啐什么呀。你也不会生病。你的呼吸永远不变。还有,饭好吃极啦。”
饭?爱迪摸不着头脑。“听我说,上尉。肯定是搞错啦。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在这里。我一生默默无闻,明白吗?我做维修。我多年住同一套公寓。我负责维护游乐车,‘阜氏摩天巨轮’、‘疯狂过山车’、‘无聊的小飞船’。没有任何值得我骄傲的东西。我不过是随波逐流。我想说的是……”
爱迪咽了口唾液。“我在这里干什么?”
上尉用他那双红通通亮晶晶的眼睛望着爱迪,爱迪忍不住想问上尉另一个问题,这是蓝皮人让他想到的问题:上尉也是他害死的吗?
“你知道,我一直想知道,”上尉手摸着下巴说道,“我们小队里的人——他们保持联系了吗?威林翰?莫顿?史密迪?你后来见过他们吗?”
爱迪记得这些名字。事实是,他们没有保持联系。战争会像磁铁一样将人们粘合起来,同样也会将他们排斥开。战争中的所见所为,有时他们只想忘掉。
“讲实话,长官,我们都散伙了,”他耸耸肩。“对不起。”
上尉点点头,好像这不出他所料。
“你呢?你又回到了那个我们保证‘如果能活着回去就都要去’的游乐场吗?所有的大兵都可以免费坐游乐车?在‘爱情隧道’里每人有两个女孩子陪着?不是你说的吗?”
爱迪想笑,笑不出来。他是那么说的。他们都是那么说的。但是,战争结束了,没人来。
“是,我回去了,”爱迪说道。
“然后?”
“然后……我再也没离开过。我试过。我计划过……但是,这条该死的腿。我不知道。什么都不成。”
爱迪耸耸肩。上尉审视着他的脸。他眯缝起眼睛。他的声音低沉下来。
“你还耍东西玩吗?”他问道。
“走!……你走!……你走!”
敌方士兵吼叫着,用刺刀戳着他们。爱迪、史密迪、莫顿、雷勃奏和上尉双手放在头顶,被赶下一个陡峭的山坡。迫击炮弹在他们四周爆炸。爱迪看到一个人影在树林里跑,一梭子子弹扫过去,人影倒下了。
他们在黑暗中行走着,爱迪努力用脑子记住周围的景物——棚屋、道路和任何他能辨认出来的东西——他知道有一天他们要逃跑的时候,这些标记将成为宝贵的资料。一架飞机在远处轰轰作响,爱迪突然感到一阵令人恶心的绝望。这种自由和被俘之间的短短距离,对于每一个被俘士兵来讲都是一种内心折磨。爱迪好像只要一跳起来,抓住飞机的机翼,就能飞离这场失误了。
事实正相反,他和其余的人被困上了手脚绑在一起。他们被放在一个竹棚式的兵营里。竹棚是吊脚式的,下面是泥泞的土地,他们在那里一待就是几天,几星期,几个月,他们睡在塞着干草的粗麻布袋上。一个泥罐充当他们的马桶。到了晚上,敌方看守会爬到竹棚下面,偷听他们讲话。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讲的话越来越少了。
他们变得瘦弱起来,肋骨都露出来了——雷勃奏也不例外,他参军的时候可是一个敦敦实实的小伙子。他们吃的食物是咸大米饭团,每天还有一碗上面浮着草叶的黄乎乎的清汤。一天晚上,爱迪从汤里挑出来一只黄蜂,翅膀都没了。大家都吃不下去了。
抓他们的人似乎不知道该拿他们怎么办。晚上,他们会带着刺刀进来,一边在这些美国人鼻子面前晃动着刺刀,一边喊着外国话,等待回答。但是,这从来没什么效果。
据爱迪观察,他们总共只有四个人,上尉估计他们也跟大部队走散了,像在真实的战争里时常发生的那样,他们也是过一天算一天。他们面黄肌瘦,脸上长着一撮撮的黑毛。其中一个看起来当兵还太年轻。另一个长着爱迪见过的最歪的牙齿。上尉管他们叫“一号疯子”,“二号疯子”,“三号疯子”和“四号疯子”。
“我们不想知道他们的名字,”他说。“我们也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名字。”
在被俘的环境中,一些人的适应能力比另一些人强。莫顿是一个清瘦多话的年轻人,来自芝加哥市,每次听到外面有动静,他都会坐立不安,摸着下巴唠叨,“噢,见鬼,噢,见鬼,噢,见鬼……”直到大家叫他闭嘴。史密迪是一个消防队员的儿子,来自布鲁克林,他大部分时间沉默不语,但是,他好像常常在咽什么东西,喉结一上一下地移动;爱迪后来发现,他在咬自己的舌头。雷勃奏是一个从俄勒冈州波特兰市来的红头发年轻人,醒着的时候,他的脸上面无表情,但是,夜里他常常从梦中惊醒,大喊着:“不是我!不是我!”
爱迪大部分时间都是愤愤然的样子。他攥紧拳头,啪啪地打自己的手掌,一连几个小时,关节对着皮肤,他年轻时曾是个跃跃欲试的棒球手,当年的自己就是这副模样。晚上,他梦到他又回到了码头,坐在名叫“奔驰骏马”的旋转木马上,有五个人坐在马上转圈,直到铃声响起来。他好像跟他的朋友们在一起,或者他哥哥,或者玛格丽特。然后,梦变样了,四个疯子坐在他身边的马上,一边戳着他,一边嘲笑着。
在码头上多年的等待——等待一部游乐车开回来,等待海浪退潮,等待他父亲跟他讲话——已经磨炼出了他的耐心。但是,他想离开这里,他想报复。他咬着牙齿,挥着拳头,回忆起他在自家的老街区里打的那些架,回忆起那次他用一个垃圾桶盖子把两个孩子送进了医院。他设想如果这些看守没有枪的话,他会怎么收拾他们。
一天早晨,俘虏们被一阵叫喊声惊醒,刺刀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四个疯子将他们拉起来,绑在一起,带到了一个竖井里。竖井里没有灯光,地上冰冷。他们看到一些镐、铲子和铁桶。
“这是个他妈的煤矿,”莫顿说道。
打那天起,爱迪和其他人被迫在矿井里从矿壁上刮煤块,供敌方战时之需。有人铲,有人扒,有人扛石板建三角架撑住矿井的顶部。还有其他的外国战俘在那里,不会讲英文,只是用凹陷的眼睛望着爱迪。他们也不许讲话。每隔几小时,他们会有一杯水喝。一天下来,战俘们的脸都黑得看不出了模样,他们的肩膀和脖子因整天哈腰而阵阵抽痛。
在被俘的头几个月里,爱迪睡觉的时候,总把玛格丽特的照片放在钢盔里,摆在面前。他不习惯祈祷,但还是祈祷了,每天晚上,他计算日期,用自己编的词儿祷告着,“上帝啊,如果你给我六天的时间跟玛格丽特在一起,我就会把现在这六天时间交给你……如果你给我九天的时间跟玛格丽特在一起,我就会把现在这九天时间交给你……如果你给我十六天的时间跟玛格丽特在一起,我就会把现在这十六天时间交给你……”
到了第四个月的时候,情况有了变化。雷勃奏的身上长出难看的疹子,且伴有严重腹泻。他一口东西都吃不下。半夜里,他浑身盗汗,把身上穿的脏衣服都湿透了。他大小便失禁。因为没有干净衣服给他换,他只好光着身子睡在麻布袋上,上尉将自己的麻布袋盖在他身上当毯子用。
第二天,在矿井里,雷勃奏几乎站立不稳。四个疯子毫无同情心。他一慢下来,他们就用棍子戳他,让他继续刮煤。
“别碰他,”爱迪吼道。
二号疯子是抓他们的人里边最凶残的一个,他用枪托朝爱迪狠狠地砸了下去。爱迪摔倒在地,脊背上一阵刺痛。雷勃奏又刮了几块煤,然后,瘫倒下去。二号疯子朝他叫喊着,让他站起来。
“他病了!”爱迪大叫,挣扎着站起来。
二号疯子又把他击倒在地。
“闭嘴,爱迪,”莫顿悄声说道。“别给自己找麻烦。”
二号疯子俯下身,把雷勃奏的眼皮扒开。雷勃奏呻吟了一声。二号疯子皮笑肉不笑,像哄小孩一样细声说道,“啊,”然后,大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望着俘虏们,目光与他们对视着,保证他们都在望着他。然后,他拔出手枪,将枪口塞进雷勃奏的耳朵里,开了枪。
爱迪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撕成了两半。他两眼模糊,大脑僵滞。枪声在矿井里回旋,雷勃奏的脸一片血肉模糊。莫顿把手捂在嘴上。上尉低垂着头。人们一动不动。
二号疯子朝尸体上踢了脚黑土,眼睛瞪着爱迪,在他脚上啐了口唾液。他朝三号疯子和四号疯子喊了些什么,他们两个似乎跟俘虏们一样惊呆了。有一会儿,三号疯子摇着脑袋,嘴里嘀嘀咕咕,好像在祷告,他垂着眼睛,嘴唇愤愤地动着。但是,二号疯子挥着枪,又叫了起来,三号疯子和四号疯子于是慢慢地抬起雷勃奏的脚把尸体拖走,矿井的地上留下了一道新鲜的血迹,黑暗中看去好像是洒在地上的油。他们靠墙把他放下,旁边有一把镐。
从那以后,爱迪不再祈祷。他不再数日子。他和上尉只谈论逃跑的事,他们不想遭到同样的下场。上尉估计,敌人正在孤注一掷,这就是为什么他们需要每一个半死不活的俘虏来挖煤。矿井里挖煤的人数日渐减少。晚上,爱迪听到炮弹的轰炸声,声音似乎越来越靠近了。上尉估计,如果形势再恶化下去的话,敌人可能就要撤了,他们会销毁一切。他看到了俘虏营外挖出的深沟和陡峭的山坡上竖着的大油桶。
“那些油将用来烧毁证据,”上尉低声说。“他们正在给我们挖坟墓呢。”
三个星期之后,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三号疯子在俘虏营里站岗。因为闷得慌,他拿着两块砖头大小的石头在耍着玩。石头不断地掉在地上,他又捡起来,高高地抛到空中,然后再掉到地上。满身煤灰的爱迪抬起头来,石头咚咚落地的声音使他恼火。他正想睡觉。但是这会儿,他慢慢地坐起身来。他的视线清晰了。他感到他的神经活跃起来。
“上尉……”他悄声说。“你准备好行动了吗?”
上尉抬起头来。“你在想什么?”
“那些石头,”爱迪朝看守的方向点了点头。
“石头怎么样?”上尉说。
“我会杂耍,”爱迪耳语道。
上尉斜起眼睛。“什么?”
但是,爱迪已经在叫看守了,“嘿,你!你耍的不对!”
他用手掌做了一个环形的动作。“这样!你要这样做!拿来给我!”
他伸出手。“我会耍。拿来给我。”
三号疯子警惕地望着他。爱迪觉得,在所有的看守中,这个可能最好对付。三号疯子偶尔会偷偷地拿一些面包给俘虏,他会把面包从竹棚上那个当窗户用的小洞里扔进来。爱迪又做了一次环形动作,笑了笑。三号疯子朝他走过来,停下脚步,回头拿起他的刺刀枪,然后,走过来把石头交给了爱迪。
“像这样,”爱迪说道,然后,开始轻松自如地耍起石头来。这一招他是在七岁那年,跟杂耍团里一个一次能耍六个盘子的意大利人学来的。他曾经在海滨走道上花了无数个小时来练习——卵石、胶皮球,他用任何他能找到的东西来练习。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码头上大部分孩子都会杂耍。
这会儿,爱迪拼命地耍着两块石头,越耍越快,他想哄住那个看守。然后,他停下来,伸出石头说:“再给我一块。”
三号疯子哼了一声。
“三块石头,明白吗?”爱迪竖起三个手指。“三。”
这时,莫顿和史密迪也坐了起来。上尉慢慢地凑到近前。
“现在我们干什么?”史密迪含糊地说道。
“如果我能再拿到一块石头……”爱迪也含糊地答道。
三号疯子打开竹门,做了爱迪正希望他做的事:他大喊着让其他人过来。一号疯子拿着一块大石头进来了,二号疯子紧随其后。三号疯子把石头塞给爱迪,喊了句什么。然后,他退后几步,朝其他人咧嘴一笑,示意他们坐下,好像在说,“看着。”
爱迪抛着石头,有板有眼地耍着花样。每块石头都有巴掌大小。他唱起了狂欢节的调子。“嗒,嗒,嗒……”看守们大笑起来。爱迪笑了。上尉也笑啦。强装欢笑,为了争取时间。
“靠近点,”爱迪唱道,假装这是歌词的一部分。莫顿和史密迪悄悄地靠了过来,佯装来了兴致。
看守们饶有兴味地观看着。他们的身体松弛下来。爱迪屏住呼吸。再等一会儿。他将一块石头高高地抛到空中,耍弄着下面的两块,然后,他接住第三块,再来一个循环。
“啊——!”三号疯子情不自禁地叫起来。
“你喜欢?”爱迪说道。他耍得更快了。他不断地将一块石头高高地抛起,望着看守们的目光跟着石头移到空中。他唱道,“嗒,嗒,嗒……”然后,“当我数到三的时候,”然后,“嗒,嗒,嗒……”然后,“上尉,左边那家伙……”
二号疯子狐疑地皱了皱眉头,但是,爱迪微微一笑,就像“红宝石码头”上那些杂耍人在观众失去兴趣的时候那样笑起来。“看这里,看这里,看这里!”他用哗众取宠的腔调说道。“孩子们,看世界上最精彩的表演!”
爱迪耍得更快了,嘴里数着,“一……二……”然后,将一块石头抛起,抛得前所未有的高。疯子们望着石头飞起来。
“动手!”爱迪大喊一声。他接住一块石头,然后,拿出他那优秀棒球投球手的架势,将石头朝二号疯子的脸上狠狠砸去,打断了他的鼻梁。爱迪接住第二块石头,用左手将石头正正地砸在一号疯子的下巴颏上,一号疯子向后倒去,上尉扑到他身上,夺过他的刺刀枪。三号疯子愣了愣神,伸手掏出他的手枪,胡乱扫射起来,莫顿和史密迪抱住了他的大腿。门被撞开了,四号疯子闯了进来,爱迪将最后一块石头朝他扔去,石头从他脑边擦过,没有击中,但是,上尉此刻正手持刺刀候在墙边,在他弯身躲石头的时候,上尉将刺刀一下子插进了他的肋骨架里,冲力之猛,使得两人一起栽到了门外。爱迪在肾上腺素的刺激下,跳到二号疯子的身上,用拳头朝他的脸上猛砸起来,在皮肯大街的时候,他也没有这么狠地揍过人。他抓起一块石头,朝二号疯子的脑壳上狠狠地砸过去,一?99lib.下又一下,直到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发现手上有一种令人恶心的淡紫色黏液,他意识到,那淡紫色黏液原来是血、皮肤和煤灰的混合物——然后,他听到一声枪响,赶紧抱住脑袋,手上的黏液抹到了他的太阳穴上。他抬起头,见史密迪正站在他身边,手上握着敌人的手枪。二号疯子的身体瘫软下去,胸口流着血。
“为了雷勃奏,”史密迪低声说道。
几分钟之内,四个看守都完蛋了。
这会儿,几个身体瘦弱、打着赤脚、满身血迹的俘虏正朝着陡峭的山上跑去。爱迪以为还会有枪战,还要跟更多的看守搏斗,可是,周围一个人影都不见。其余的竹棚都是空的。事实上,整个营地都是空荡荡的。爱迪不bbr>藏书网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只有他们和四个疯子在这里了。
“其他人大概听到炮声都跑掉了,”上尉悄声说道。“我们是最后留下的一伙人。”
油桶竖在第一个山坡上。不到一百码远的地方便是煤矿的入口处。附近有一个储备供给物资的竹棚,莫顿弄清楚了里面没人,跑进去,捧出来一抱手榴弹、步枪和两个看上去很原始的喷火器。
“咱们把这地方烧了,”他说。
今天是爱迪的生日
蛋糕上写着“祝你好运!狠狠打击敌人!”在蛋糕侧面的香草糖霜上,有人用歪歪扭扭的蓝色字体加上了一行,“愿早日归来,”但是,“早日”两个字挤在了一起,看上去更像“儿子”或者“愿儿子归来”。
爱迪的母亲已经把他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洗好烫平,用衣架挂在他寝室壁橱的门把上,他的一双皮鞋摆在下面。
爱迪正在厨房里,跟他的小表弟们闹着玩,他把手背在身后,让他的表弟们用拳头打他的肚子。一个表弟用手指了指窗外的“巴黎式旋转木马”,这会儿它正为了迎接晚上的客人给照得通亮。
“马!”表弟兴奋地叫道。
前门打开了,爱迪听到了那个即使现在还会让他心跳的声音。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不该带到战场上去的一种软弱。
“你好,爱迪,”玛格丽特说。
她站在那里,在厨房的门口,样子美丽极了,爱迪的心中又滋生出那种熟悉的痒痒的感觉。她把头发上的一点雨水拂掉,轻轻一笑。她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
“我给你带来了点东西。为你的生日,嗯……也为你的远行。”
她又笑了一下。爱迪好想拥抱她,他觉得自己快爆炸了。他不在意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他只想记住她伸出手把它交给他的这一刻。跟玛格丽特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想让时间停止。
“好极啦,”他说。
她笑了。“你还没打开呢。”
“听着。”他凑近一步。“你……”藏书网
“爱迪!”有人从另一个房间里大喊道。“过来吹蜡烛。”
“过来!我们都饿啦!”
“噢,萨丽,嘘!”
“唉,我们真的饿了嘛。”
蛋糕、啤酒、牛奶、雪茄以及祝爱迪成功的祝酒词,有一会儿,他母亲哭了起来,拥抱着她的另一个儿子乔,乔因为平足将留在国内。
晚饭之后,爱迪陪着玛格丽特在红宝石码头大街上散步。爱迪能叫出每个收票人和食品贩子的名字,他们都祝爱迪好运。一些年长的女人眼泪汪汪的,爱迪估计她们的儿子已经离开了。
他和玛格丽特买了各种味道的盐水太妃糖——糖浆味、白珠树果味和麦根汽水味。他们从白色的小袋子里抓出一块块的糖,抢着舔对方手指。在一分钱游戏室里,爱迪套上一个石膏手,箭头经过“需要努力”,“马马虎虎”,“再接再厉”,一路指到“酷!”
“你力气真大,”玛格丽特说。
“酷,”爱迪说道,抖了抖身上的肌肉。
到了该分手的时候了,他们站在海滨走道上,像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手拉着手,倚在栏杆上。沙滩上,一个捡破烂的老人用树枝和破毛巾升起了一小堆篝火,正蜷曲在火旁准备过夜。
“你不用说让我等你,”玛格丽特忽然说道。
爱迪咽了口唾液。
“我不用吗?”
她摇摇头。爱迪笑了。整个晚上,这个问题一直卡在他的喉咙里,现在,他从这困惑中解脱出来了,他感到好像有一条纽带从他心中射出,绕在玛格丽特的肩上,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成为了他的所有。此时此刻,他爱她,胜过爱任何人。
一滴雨落在爱迪的额头上。然后,又一滴。爱迪抬头望了望正在聚拢的乌云。
“嘿,酷吗?”玛格丽特说道。她微微一笑,然后,脸色黯淡下来,眨着眼睛挤掉雨水,尽管爱迪说不上那是雨水还是泪水。
“你不能死,知道吗?”她说。
一个获得了自由的士兵往往很愤怒。他失去的日日夜夜,他遭受的折磨和羞辱——都促使他想狠狠地报仇,一报还一报。
所以,当莫顿手上抱着武器跟大家说“咱们把这地方烧了”的时候,大家连想都没想就马上同意了。在这种新获得的控制权的鼓动下,大家拿着敌人的喷火器分散开去,史密迪朝着矿井入口处跑去,莫顿和爱迪奔向油桶。上尉去找运输车。
“五分钟,然后,马上回到这里!”上尉吼道。“炮击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得离开这里。明白吗?五分钟!”
他们也只用了五分钟时间就摧毁了他们近半年来住的地方。史密迪将手榴弹扔下矿井,然后跑开。爱迪和莫顿将两个汽油桶滚到竹棚区,撬开油桶盖子,然后,搬动了喷火器的扳机,竹棚着起火来。
“烧呀!”莫顿叫道。
“烧呀!”爱迪叫道。
矿井在脚底下轰然爆炸,一股黑烟从井口升起。史密迪完成了任务,跑向会合地点。莫顿将油桶踢进一个竹棚,然后,用喷火器射出一道绳索样的火焰。
爱迪望着,轻蔑地一笑,然后,循着小路来到最后一个竹棚前。这个竹棚大些,更像一个谷仓,爱迪举起了喷火器。结束了,他自言自语道。终于结束了。这么多个日日夜夜,落在那些王八蛋的手里,那些牙齿歪斜、面目枯瘦、没有人味的看守,还有他们汤里的黄蜂。他不知道下面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但起码不会比他们已经经历过的事情更糟。
爱迪扳动了喷火器的扳机。呼——火焰马上蹿了起来。竹子很干燥,顷刻间,谷仓仓壁便消失在橘黄色的火焰里。爱迪听到远处传来马达的轰隆声——他希望,上尉找到了他们可以乘坐逃走的东西——然后,天空突然传来了第一声炮响,这是他们最近每天晚上听到的声音。这会儿,声音更靠近了。爱迪意识到,不管那是什么人,都可能看到这里的火光。没准儿,他们能被营救出去。他可以回家了!他朝着正在燃烧的谷仓转过身来……
那是什么?
他眨了眨眼睛。
刚才那是什么?
有个东西在门洞里一闪而过。爱迪仔细分辨。热浪滚滚,他用一只手遮住眼睛。他不敢肯定,但是,他觉得他刚才看到了一个小身影在火里跑。
“嘿!”爱迪一边喊着,一边收起喷火器朝前走去。“嘿!”谷仓的屋顶开始塌陷,火花四溅。爱迪往后跳着躲开。他的眼睛被呛出了眼泪。大概,只是一个影子。
“爱迪,快走哇!”
莫顿正在小路的顶头,招手让爱迪过去。爱迪的眼睛刺痛。他喘着粗气。他用手指了指,高声叫道:“好像里面有人!”
莫顿把一只手放在耳朵上。“什么?”
“有人……在……里面!”
莫顿摇摇头。他听不见。爱迪扭过头来,这一次,他几乎肯定自己?看到了,一个孩子大小的身影在燃烧的谷仓里爬行着。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了,爱迪见到的都是成年男人,这个模糊的身影忽然让爱迪想到了他码头上的小表弟们,想到了他以前开过的“李氏迷你小火车”,想到了“疯狂过山车”,想到了海滩上的孩子们,想到了玛格丽特和她的照片,以及许久以来他强迫自己不去想的一切。
“嘿!出来!”他?99lib.大声喊着,放下喷火器,又朝前走了几步。“我不会开——”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使劲地把他往后拉。爱迪猛转过身,拳头紧握。是莫顿,正朝着他大叫,“爱迪,我们得马上走了!”
爱迪摇摇头。“不——不——等等——等等——等等,我想有人在——”
“没人在里面!走哇!”
爱迪变得不顾一切起来。他又朝谷仓转过身去。莫顿又去抓他。爱迪猛转回身,拳头乱舞,打在莫顿的胸脯上,莫顿跪倒在地。爱迪头痛欲裂。他的脸愤怒得扭成一团。他再一次转身朝着火焰,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在那儿。是那个吗?在墙后面翻滚?在那儿吗?
他朝前走去,相信一个无辜的生命正在他的眼前被活活烧死。这时候,剩下的仓顶轰地一声坍塌下来,火花像雨点一样落在他的头上。
瞬息之间,整个战争经历像苦胆汁一样从他的身体里喷发出来。被俘令他恶心,屠杀令他恶心,鲜血令他恶心,沾在他太阳穴上的黏液令他恶心,炮击、火烧以及这一切的徒劳都令他恶心。此时此刻,他只想拯救一些东西,一些雷勃奏的痕迹,一些他自己的痕迹,无论什么东西。他踉跄着走进熊熊燃烧的废墟中,痴狂地相信,每个阴影下面都隐藏着一个灵魂。飞机从头顶呼啸而过,子弹像鼓点一样咚咚响着扫射过来。
爱迪好像处在恍惚之中。他走过一滩燃烧着的汽油,衣服后面着起火来。一团黄色的火焰从他的小腿蹿到大腿。他举起双臂,大声喊着。
“我会帮助你!出来吧!我不会开——”
一阵刺痛撕裂了爱迪的腿。他狠狠地大骂一句,瘫倒在地。血从他的膝盖下面涌出来。飞机马达轰轰作响。天空闪着蓝光。
爱迪躺在地上,流着血,燃烧着,闭着眼睛躲避炙热的火焰,他平生第一次准备好去死。然后,有人使劲地把他往后拖,在泥里推着滚他,将火扑灭,他已经震惊和虚弱得无力反抗,他像一袋豆子似的滚着。不久,他就在运输车里了,其他人在他周围叫他挺住,挺住。他的背部烧伤了,他的膝盖完全麻木了,他感到头晕目眩,很疲倦,非常非常疲倦。
上尉缓缓地点了点头,回忆起那最后的时刻。
“你记得你是怎么从那里出来的吗?”他问道。
“不太记得,”爱迪说。
“花了两天时间。你一会儿昏迷,一会儿苏醒。你流了很多血。”
“不管怎么说,我们逃出来了,”爱迪说。
“是——呀。”上尉拖长了嗓音说道,嘘了口气。“那颗子弹够厉害的。”
事实上,那颗子弹还没有完全被取出来。子弹穿透好几根神经和肌腱,在一根骨头上击成碎片,骨头也垂直地断裂了。爱迪接受了两次手术,都没有解决问题。医生说他会变成一个瘸子,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畸形骨头的恶化,他会跛得更厉害。“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医生说。是吗?谁知道呢?爱迪惟一知道的是,当他在一个医疗队里醒来时,他的生活永远改变了。他不能再跑步,不能再跳舞。更糟糕的是,不知何故,他对周围的事情也不再有同样的感觉。他变得孤僻起来。一切都似乎滑稽可笑,毫无意义。战争浸透到了他的身体里,他的大腿里和他的灵魂里。作为一个士兵,他学到了许多事情。他回到家,变成了一个不同的人。
“你知道吗?”上尉说道,“我出身于三代军人家庭。”
爱迪耸耸肩。
“是的。我六岁就会用手枪了。早晨,我的父亲会检查我的床铺,实际上,是把一个二十五美分硬币扔在床单上让它弹起来。在晚餐桌上,永远是‘是,长官,’和‘不是,长官。’
“在参军之前,我只会接受命令。一转眼功夫,我要发号施令了。
“和平时期是一回事,有好多贤明之士引导你。但是,战争爆发了,新人涌进来——年轻人,像你一样的年轻人——他们向我敬礼,要我告诉他们做什么。我能够看到他们眼睛里的恐惧。他们觉得我好像了解战争的秘密情报。他们以为我能让他们活下去。你也一样,不是吗?”
爱迪不得不承认,他也是这样想的。
上尉伸出手,摸了摸脖子。“当然,我不可能做得到。我也是接受命令。但是,虽然我不能保证你们一直活下去,但我想我起码能让你们在一起。在一场大战中,你需要寻找一点小小的信念。当你找到了这个信念,你会紧握着它,就像一个士兵手里紧握着十字架在掩体里祈祷一样。
“对我来说,那个小信念便是我每天告诉你们的东西。没人掉队。”
爱迪点点头。“那太重要了,”他说道。
上尉两眼直直地望着他。“我希望如此,”他说。
他把手伸进前胸的口袋里,拿出一根烟,点燃了。
“你为什么这么说?”爱迪问道。
上尉吐了一口烟,用烟头指了指爱迪的腿。
“因为,是我,”他说,“开枪打了你的腿。”
爱迪看了看自己搭在树干上的腿。手术留下的疤痕又出现了,疼痛又回来了。他感到心里有一种东西在涌动,在死之前,事实上,好多年以来他都没有这种感觉了:这是一种翻江倒海似的愤怒,一种想去伤害人的渴望。他眯缝起眼睛,盯着上尉,上尉好像知道要发生什么事,目无表情地望着他。他让香烟从他手指缝里掉下去。
“来吧,”他轻声说。
爱迪大叫着,一阵风似的扑了过去,两人翻转扭打着,经过树枝藤蔓,一路跌落下去。
“为什么?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王八蛋!怎么会是你!为什么?”他们在泥地上滚打着。爱迪骑在上尉的胸脯上,用拳头连击他的脸。上尉没有流血。爱迪抓住他的衣领猛摇,把他的脑袋往地上撞。上尉眼睛不眨一下。每次当爱迪拳头砸过来的时候,他只是把头躲来躲去,尽管让爱迪发泄他的愤怒。最后,他伸出一只胳膊,抓bbr>住爱迪,把他翻倒在地。
“因为,”他平静地说,胳膊肘压在爱迪的胸脯上,“我们可能在那场火里失去你。你可能会死掉。但是,你的时辰还没到。”
爱迪气喘吁吁。“我的……时辰?”
上尉继续说,“你着了魔似的要进去。莫顿想阻止你,你他妈的差一点把他打晕了。我们只有一分钟离开那儿,你他妈的力气贼大,没人能打过你。”
爱迪仍然觉得有一口气没出,他抓住上尉的衣领,把他拉过来。他看到了上尉被烟草熏黄了的牙齿。
“我的……腿!”爱迪怒火中烧。“我的生活!”
“我毁了你的腿,”上尉不动声色地说道,“是为了救你的命。”
爱迪松开手,筋疲力尽地仰倒在地上。他手臂疼痛,头晕目眩。多少年以来,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瞬间,那一个错误,一直不断地折磨着他。
“竹棚里没有人。我当时在想什么?如果我没进去……”他的声音轻得好像变成了耳语。“我为什么没死呢?”
“没人掉队,记得吗?”上尉说道。“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我以前见过。一个士兵到了他的极限,就不能再往前走了。有时候,这种情况发生在半夜里。一个士兵从帐篷里翻身出来,打着赤脚,半身裸着,径直朝前走去,好像他在往家里走,他的家就在拐角处。
“有时候,这发生在一场战斗中。一个士兵突然放下枪,两眼发怔。他完了。不能再战斗了。他通常会被子弹打死。
“你的情况正是这样,在一场大火面前,就在我们即将离开的前一刻,你的精神崩溃了。我不能让你活活烧死。我琢磨,腿伤会愈合。我们把你从火里拖出来,然后他们把你送到了医疗队。”
爱迪喘着粗气,胸脯里像有一把重锤在敲击。他头上粘着泥巴和树叶。忽然,他想起上尉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们?”爱迪说。“你说‘他们’是什么意思?”
上尉站起身来,把腿上的一根树枝拂掉。
“你后来又见过我吗?”他问道。
爱迪没见过。他被空运到一家军事医院,后来,由于残疾退了役,被送回美国。数月之后,他听说上尉战死了,他想那一定是后来同其他小队在其他战斗中发生的事。后来,爱迪收到一封信,里面有一个奖章,他把信收了起来,没有拆开。战后的日子黑暗郁闷,爱迪忘记了很多细节,他也没兴趣将它们回忆起来。后来,他改换了地址。
“就像我跟你说的,”上尉说道。“破伤风?黄热病?所有那些预防针?都是浪费时间。”
他朝爱迪身后点头示意了一下,爱迪扭过头去。
忽然间,他看到的不再是荒山野岭,而是他们逃跑的那个晚上,朦胧的月亮挂在天空,飞机俯冲过来,一片竹棚正在燃烧。上尉驾驶着运输车,史密迪、莫顿还有爱迪坐在车里。受了烧伤、枪伤,处在半昏迷状态的爱迪横躺在后座上,莫顿正在往他膝盖的上方绑一条止血带。炮击更逼近了。漆黑的夜空每隔几秒钟便被照得透亮,好像有一轮忽明忽暗的太阳。运输车开到了山顶,车头突然一转,停住了。一个临时用木板和铁丝搭成的门拦在面前,由于两边地形陡峭,他们无法绕过去。上尉抓起一杆步枪,跳到车外。他朝门锁开了一枪,把门推开。他示意让莫顿开车,然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意思是说他去查看前面那条蜿蜒着伸进一片密林的小路。他打着赤脚,竭尽全力地跑着,来到了小路拐弯处以外五十码的地方。
小路畅通无阻。他朝他的士兵们挥了挥手。一架飞机从头顶呼啸而过,他抬头去看是哪一方的飞机。就在那一瞬间,就在他仰望天堂的时候,他的右脚下发出一个细微的咔哒声。
地雷在瞬间爆炸了,像从地心里喷出的一团火焰。上尉被炸到了二十尺高的天空,撕成了碎片。一团燃烧着的骨架,上百块烧焦的血肉。一些碎片飞越过泥土地,落进了榕树林里。
第二课
“噢,天哪,”爱迪说道,闭上双眼,仰头朝天,“噢,上帝。噢,上帝呀!长官,我一点都不知道。真让人恶心。真可怕!”
上尉点点头,移开目光。山峦又恢复了原先荒芜的景象,动物的尸骨,破烂的板车,以及闷烧着的村庄余烬。爱迪意识到,这里原来是上尉的埋葬地。没有葬礼。没有坟墓。只有他散落的骨骼和泥土地。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爱迪轻声说。
“时间,”上尉说道,“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他靠近爱迪坐下。“死亡?死亡并不是一切的结束。我们以为是。但是,地球上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一个开端。”
爱迪若有所失。
“我想,这跟《圣经》里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一样吧?”上尉说道。“就是亚当第一次在地球上过夜的时候,对吗?当他躺下睡觉的时候?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对吧?他小知道什么是睡觉。他的眼睛要合拢上,他以为他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对吧?当然他不会离开。他第二天早晨醒来,一个崭新的世界等待着他去开拓,而且,他拥有了另一样东西。他拥有了他的昨天。”
上尉咧嘴一笑。“依我看,士兵,这就是我们要在这里学到的东西。天堂就是这样的。你可以洞悉你的昨天。”
上尉拿出一个塑料香烟盒,用指头轻叩着。“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我向来不善于教人的。”
爱迪紧紧地盯着上尉。他一直以为上尉很老。但是,由于上尉脸上的煤灰这会儿被抹掉了一些,爱迪注意到了他皮肤上寥寥无几的几条皱纹和他的满头黑发。他肯定不过 4e09." >三十几岁。。“因为我是战死的。我死在这山上。当我离开的时候,除了战争以外我对那个世界一无所知——战事讨论,战争计划,战争家庭。我希望看一看没有战争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那个人们开始互相残杀之前的世界。”
爱迪朝四周望了望。“但是,这里就是战争啊。”
“对你来说是这样。但是,我们的眼光不同,”上尉说道。“你看到的未必是我看到?99lib?的。”
他抬起一只手,眼前黑烟缭绕的荒芜景象立即变了样。瓦砾触化了,树木长成了繁茂的绿阴,泥土地变成了茂盛的绿草坪。乌云帷幕似的拉开,露出了蓝宝石一样的天空。一片淡淡的白雾笼罩在树梢,一轮桃红色的太阳光灿灿地挂在地平线上,光芒洒遍忽然出现在他们四周的粼粼碧波上。这是一种纯洁的、未被玷污的、原始的美。
爱迪抬起头来,望着他的老指挥官。上尉脸上干干净净,军服转眼间也熨烫平整了。
“这,”上尉说道,举起双臂,“就是我看到的天堂。”
他伫立片刻,将一切尽收眼底。“顺便说一声,我不吸烟了。那也是你看到的。”上尉扑哧一笑。“我干吗在大堂吸姻呀?”
上尉准备离开了。
“等等,”爱迪叫道。“我一定要知道一件事情。我的死。在码头上。我把那个女孩儿救出来了吗?我摸到了她的手,但是,我不记得……”
上尉转过身来,爱迪把话咽了回去。想到上尉惨死的情形,爱迪感到一阵羞愧。
“我只是想知道,没别的,”他含糊地说道。
上尉抓抓后脑勺。他同情地望着爱迪。“我不能告诉你,士兵。”爱迪垂下头。
“但是,有人能。”
上尉将钥盔和士兵身份牌朝他扔了过来。“是你的。”
爱迪低头去看。在钢盔帽檐下面,有一张压皱了的照片,照片上是那个每次见了都让他心痛的女人。他抬起头来,上尉不见了。
星期一,上午七点三十分
事故发生后的翌日清晨,多米尼克早早地来到了车间,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顺路买一个烤面包圈和bbr>?99lib?饮料当早餐。公园关闭了,但他还是来上班了,一来就到水池边把水龙头打开。他把手放在水下面,寻思他可以清洗一些游乐车?零件。然后,他把水关掉,放弃了这念头。车间里显得比刚才更安静了。
“怎么样?”
威利站在车间门口。他穿 7740." >着一件绿色背心和一条宽松的牛仔裤。他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头条新闻的标题是《发生在游乐场里的悲剧》。>藏书网
“睡不着觉,”多米尼克说道。
“是呀。”威利一屁股坐藏书网在一个铁椅上。“我也一样。”
他坐在铁椅上旋转了半圈,两眼茫然地望着报纸。“你想他们什么时候会再开门?”
多米尼克耸耸肩。“问警察去。”
他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好像轮番似的变换着坐姿。多米尼克叹了口气。威利把手伸到背心口袋里找口香糖。这是星期一早晨。他们在等老家伙来,好开始一天的工作。
爱迪在天堂里遇见的第三个人
骤然风起,爱迪被掀到了空中,他像挂在链子上的怀表一样旋转起来。云雾翻腾,将他吞没在一道绚丽的色彩中。天空似乎正在围拢过来,终于像一条毛毯似的将他紧紧裹住。然后,天空又倏地退去,绽出了一片玉绿色。星星出来了,成千上万颗星星,像盐粒一样撒在淡绿色的天幕上。
爱迪眨了眨眼睛。他这会儿正站在山上,壮丽无比的山脉绵延不断——白雪覆盖的山顶、嶙峋的怪石、陡峭的紫色山坡。两峰之间的平地上,是一片开阔漆黑的湖面,一轮明月映在水中。
爱迪注意到山脊下一片闪烁不定的彩色灯光,正在有节奏地瞬息变幻着。他举步朝那个方向走去,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踩在齐踝深的雪里。他抬起一只脚,使劲地抖了抖。雪花轻飘飘地落下,泛着金光。他用手摸了摸,雪花不冷也不湿。
我现在在哪里?爱迪心想。他再一次检查自己的身体,用手压了压肩膀、前脚、肚子。他胳膊上的肌肉依然绷得紧紧的,但是,腹部却已经变得邋遢松软。他迟疑片刻,然后,捏了一下他的左膝。一阵刺痛,他畏缩一下。他本来希望离开上尉以后伤痛会消失。然而,他似乎变回了在地球上时的模样,满身伤疤,肥胖丑陋。为什么天堂会让你重温自己的衰老羸弱?
爱迪循着飘忽不定的灯光,走下狭窄的山脊。四周空旷寂静的美景..令人惊叹,更贴近爱迪想像中的天堂。一时间,他疑惑起来,他是不是已经莫名其妙地走完了最终的旅程,上尉是不是搞错了,他是不是不用再见其他人了。他脚踩着霄,绕过一块突出的岩石,来到一大片空地前,灯光就是从这里放射出来的。爱迪又眨了眨眼睛——这一次,他满腹狐疑。
眼前的雪地里,一栋火车式不锈钢建筑独自兀立,红色的桶式屋顶上一块“吃”字招牌一闪一闪。
一家餐车式饭店。
爱迪过去常常光顾这样的地方。它们都一个模样——高靠背的车厢座、锃亮的台面,以及正面的一排小窗户,从外面看去,里面的客人像坐在一辆火车上。这会儿,爱迪透过这些窗户,着到了里面模糊的身影,人们正在打着手势攀谈着。他走上被雪覆盖的台阶,来到一扇镶有两片玻璃的门前。爱迪朝门里望去。
一对老年夫妇坐在右边,正在吃馅饼,他 4eec." >们没注意到他。其余的客人或者坐在大理石柜台前的转椅上,或者坐在车厢座里,大衣都挂在挂钩上。他们看上去来自不同的时代:爱迪看到一个女人穿着三十年代的高领连衣裙,一个长发年轻人手臂上刺着六十年代的和平标记。许多客人好像都受过伤。一名穿着于作服的黑人男子缺了一只手臂,一个少女脸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痕。爱迪在玻璃上敲了几下,但是,没有人朝他这边望。他看到厨师们戴着白色的纸帽子,一碟碟热气腾腾的食物摆在柜台上等着被端走——食物的颜色叫人垂涎欲滴:深红色的酱汁、黄色的奶油乳脂。他的目光移到右边角落最后一个车厢座里。他僵住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他听到自己低声说。他从门前转过身来。他深吸了几口气。他的心.99lib.怦怦直跳。他回转身去再看,然后,疯狂地地砸起玻璃窗来。
“不!”爱迪大叫着。“不!不,”他拼命地砸着,直到他觉得玻璃窗都快被他砸碎了。“不!”他不停地叫喊着,直到他想要的那个字,那个几十年以来他都没有用过的字,终于在他的喉咙里出现了。他喊着那个字——喊得那么响,头都快裂了。但是,车厢座里的那个人仍然伏在桌子上,不理不睬,他的一只手搭在桌子上,另一只手举着一根雪茄,尽管爱迪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他连一次头都没有抬起来。爱迪喊着:
“爸!爸!爸!”
今天是爱迪的生日
在退伍军人医院昏暗的消过毒的走廊里,爱迪的母亲打开一个白色的蛋糕盒子,从新摆了摆上面的蜡烛,两边对称,一边插十二根。其余的人——爱迪的父亲、乔、玛格丽特、米基·希,都围着她看。
“谁有火柴?”她悄声说。
大家都拍拍口袋。米基从他的夹克衫里找出一盒火柴,把两根香烟掉到了地上。爱迪的母亲点燃了蜡烛。一部电梯丁零一声打开门,里面推出一架轮床。
“行了,走吧,”她说。
他们一起向前走去,小小烛火摇曳着。他们走进爱迪的病房,轻声唱着,“祝你生日快乐,祝你——”
睡在隔壁床上的一个士兵惊醒了,大叫着“怎么回事?”他随即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又尴尬地躺下了。歌声被打断了,似乎以及变得太沉重,无法再扬起,只有爱迪母亲一个人的声音,颤颤巍巍地继续唱着。
“祝你生日快乐,亲爱的爱迪”然后,迅速地,“祝你生日快乐。”
爱迪倚靠在一个枕头上。他身上烧伤的地方绑着绷带,他腿上打着一长条石膏。床边竖着一根拐杖。他望着眼前的面孔,恨不得能乌上逃走。
乔清了清嗓子。“嗯,你看起来气色很好,”他说。其他人赶紧随声附和。好。是。很好。
“你妈妈给你带来了一个蛋糕,”玛格丽特轻声说。
爱迪的母亲走上前来,好像这会儿轮到她了。她把纸盒子交给爱迪。
爱迪咕哝了一句,“谢谢,妈。”
她朝四周看了看。“我们该把这个东西放在哪儿呀?”
米基抓过一把椅子。乔腾出一个小桌子的桌面。玛格丽特把爱迪的拐杖移开,只有爱迪的父亲没有故意挪动,他背靠在后面的一堵墙上,手上搭着一件夹克衫,正在望着爱迪那条从胯骨到脚踝一路打着石膏的腿。
爱迪的目光同他对视了一下。他父亲垂下眼帘,双手在窗柜上直蹭,爱迪绷紧身上的每一根肌肉,试图凭着毅力将眼泪硬憋回去。
所有的父母都会伤害孩子。谁都没有办法。孩子就像一只洁净的玻璃杯,拿过它的人会在上面留下手印。有些父母把杯子弄脏,有些父母把杯子弄裂,还有少数父母将孩子的童年摧毁成不可收拾的碎片。
起初,爱迪的父亲对他的伤害是忽略,爱迪幼时,他父亲就很少抱他,等他长大一点,他通常会彼父前扭住胳膊,这多半是出于厌烦而不是爱。爱迪的母亲给予孩子们的是温存,而他的父亲只会教训他们。
星期六,爱迪的父亲会带他到码头上去。离开家的时候,爱迪脑子里想像着旋转木马和棉花糖,但是,差不多一个钟头之后,他父亲就会找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说“给我看着点这孩子,行吗?”在他父亲回来接他之前,那通常是在下午很迟的时候,他还经常醉醺醺的,爱迪便一直跟某个杂技演员或者驯兽员待在一起。
但是,爱迪仍然在海滨走道上度过了无尽的童年时光——要么坐在栏杆上,要么穿短裤蹲在修理车间的工具箱上,等待他父亲注意到他。他时常会说:“我能帮忙,我能帮忙!”但是,惟一派给他的差事,就是早晨在公园开门之前,爬到“阜氏巨型摩天轮”下面去捡头天晚上客人口袋里掉出来的零钱。
他父亲一周起码玩四个晚上的纸牌。桌子上摆着钞票、酒瓶、香烟和游戏规则。给爱迪的规则很简单:不许打扰。有一次,他站在父亲身边,想看一看他的牌,但是,老家伙把雪茄一放,大发雷霆,用手背掴了爱迪一记耳光。“别往我身上哈气。”他说道。爱迪大哭起来,母亲把他拉到腰间,愤怒地瞪着丈夫。爱迪再不往前靠了。
手气不好的晚上,待酒瓶见底了,母亲睡下了,他父亲就会把一肚子气带到爱迪和乔的卧室里。他翻腾他们的几件破玩具,将它们狠狠地摔到墙上。然后,他让两个儿子趴在床垫上,抽出皮带来打他们的屁股,大声嚷嚷,说他们浪费他的钱买破烂。爱迪总是祈望母亲能够醒过来,但是,即使她真的醒来了,父亲也会警告她“离远点”。见到母亲站在走廊里,手揪着睡袍,跟他一样无助的样子,爱迪觉得心里更难受。
握在爱迪童年的玻璃杯上的那双手坚硬,布满老茧,被怒火烧得通红,爱迪就在挨耳光、受鞭挞和遭棍打中度过了他的童年。这是被忽略之后的第二重伤害。暴力伤害。最后,爱迪甚至能从走廊里传来的咚咚脚步声中判断出,他要挨多重的打。
尽管如此,爱迪依然默默地崇拜他的父亲。因为儿子们永远崇拜他们的父亲,连最恶劣的行为也能够容忍。他们就是这样学会献身的。一个男孩子在将自己献身给上帝或者一个女人之前,他会将自己献身给他的父亲,虽然愚蠢,虽然无法解释。
偶尔地,就像在奄奄一息的火堆上添一把木炭,爱迪的父亲会让一丝自豪透过他冷漠的外表流露出来。在十四街学校操场旁边的棒球场上,他父亲站在栅栏后面看他打球。如果爱迪把球击到了外场,他父亲就会点点头,爱迪便蹦蹦跳跳地绕场把垒跑完。另一些时候,爱迪巷战之后回到家里,他父亲注意到他指关节上擦破的皮肤或撕裂的嘴唇。他会问:“那个家伙怎么样了?”爱迪会说,他好好地收拾了那家伙一顿。这一点,也会赢得他父亲的赞同。那一次,当爱迪把惹他哥哥的几个孩子揍了一顿之后——他母亲管他们叫“阿飞”——乔觉得很没面子,躲在房间里,爱迪的父亲却说:“别理他。你更壮实。你要做你哥哥的保护人。别让任何人碰他。”
爱迪开始上初中了,他模仿他父亲的夏日作息时间,天不亮就起身,在游乐场里一直工作到天黑。起初,他操作一些简单的游乐车,扳刹车杆,让车平缓地停下。后来,他在修理车间工作。他父亲拿关于维修的问题考他。他会把一个破损的方向盘交给他,说;“把它修好。”他会指着一根缠在起的链条,说:“把它修好。”他会拿过来一片生锈的挡泥板和几张砂纸,说:“把它修好。”,每次完成任务以后,爱迪就会把东西拿回去交给他父亲,说:“修好了。”
晚上,他们聚在餐桌旁边,体态丰满、汗水淋琳的母亲在炉子前煮饭,他哥哥乔滔滔不绝地说这说那,他的头发和皮肤闻上去有一股海水的味道。乔已经成为一名游泳好手,他在“红宝石码头”游泳池里找到了一份暑期工。他讲他在那里见到的人们,他们的游泳衣,他们的钱。爱迪的父亲不以为然。有一次,爱迪无意中听到父亲正在跟母亲谈论乔。“那一个,”他说,“窝窝囊囊的,只能跟水打交道。”
但是,爱迪仍然羡慕他哥哥晚上回到家时的样子,皮肤黝黑,干干净净。爱迪的指甲,像他父亲的一样,沾满了油腻。在餐桌上,爱迪会用大拇指的指甲去抠,想把油腻弄出来。有一次,他注意到父亲在看他,老家伙咧嘴笑了。
“说明你卖力地干了一天活儿,”他说道,举起自己肮脏的手指甲,然后用它们抓起一杯啤酒。
这时,已经长成一个魁梧少年的爱迪,只是点点头。他并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开始跟父亲打起旗语来了,他不再从他那里寻求任何言词上或者身体上的疼爱了。这是一种内心的变化。你只要心知肚明就够了。这是对疼爱的拒绝。伤害已经造成了。
然后,一天晚上,他们之间的交谈完全停止了。那是战争之后,爱迪出院了,腿的石膏已经拆掉,他搬回了滨林路上的家里。他父亲在附近一家酒吧喝完酒,很晚才回到家里,发现爱迪睡在沙发上。战争的黑暗将爱迪改变了。他闭门不出,沉默寡言,甚至很少跟玛格丽特讲话。他连着几个钟头凝视厨房窗外,一边望着旋转木马,一边揉搓他坏死的膝盖。他母亲总是悄声地说,他“需要时间,”他父亲却一天比一天恼火。他不理解抑郁。对他来讲,抑郁就是软弱。
“起来,”他大吼道,吐字有些不清,“去找份活儿干。”
爱迪动了动。他父亲又吼了一遍。
“起来……去找份活儿干!”
老家伙身体摇摇摆摆,走到爱迪身边去推他。“起来,去找份活儿干!起来,去找份活儿干,起来……去找份活儿干!”
爱迪用胳膊肘撑起身子。
“起来,去找份活儿干!起来——”
“够啦!”爱迪大声叫道,猛地站起身来,全然不顾膝盖的剧痛。他愤怒地盯着他的父亲,他们脸对脸地站着。他能闻到他父亲嘴里香烟和洒的臭味。
老家伙瞥了一眼爱迪的腿。他低声吼道,“怎么样?你……伤得……没那么重吧?”
他侧身击出.一拳,爱迪本能地反应,一把攫住了他挥过来的胳膊。老家伙眼睛瞪圆了。这是爱迪头一回反抗,头一回没有束手待毙,没有摆出一副活该挨打的样子。他父亲看了看自己攥紧的拳头——没有揍人的痕迹,他鼻翼外张,牙关紧咬,踉踉跄跄地倒退一步,使劲地把胳膊抽了回来。他两眼盯着爱迪,好像在看一辆远去的火车。
他再也没跟他儿子讲话。
这是留在爱迪的玻璃杯上的最后的手印。沉默。他们就这样一直沉默下去了。当爱迪离开家搬进了自己的公寓。他父亲沉默不语,当爱迪找到了一份开出租车的差事,他沉默不语;在爱迪的婚礼上,他沉默不语;当爱迪回家看望他母亲的时候,他还是沉默不语。母亲哭着苦苦哀求他父亲不要太固执。让一切都过去,但是,他父亲只是咬牙切齿地对她重复一句他跟别人说的同样的话:“那小子竟敢对我动手。”谈话到此结束。
所有父母都会伤害孩子。这是他们共同的生活。忽略,暴力,沉默。此刻,在死亡以外的某个地方,爱迪靠在一堵不锈钢墙上,瘫坐在雪堆里,那个男人对他的忽略又一次刺痛了他的心。令人无法解释的是,他仍然渴望望得到那个男人的爱。那个即使在天堂里也不理睬他的男人。他的父亲。伤害已经造成了。
“不要生气,”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他听不见你。”
爱迪猛地抬起头来,一个老妇人正站在他面前的雪地里。她面月清瘦,两颊松垂,嘴唇上涂着玫瑰红唇膏,苍白的头发向后紧抿在头上,头发稀疏的地方露出了粉色的头皮。她那双狭长的蓝眼睛上戴着一副金属边的眼镜。
爱迪记不得她是谁。她衣着过时,一条丝绸裙子上套着一件短背心,上面缝着白色的珠子,颈下缀着一只天鹅绒蝴蝶结。她的半身裙上有一个水晶扣,裙侧是一溜儿按扣和钩扣。她姿态优雅地站在那里,双手举着一把阳伞。爱迪估计,她很有钱。
“并不总是有钱的,”她露齿一笑,好像听到了爱迪的心里话。“我差不多跟你一样,在城里的贫民窟里长人,十四岁被迫缀了学。我当过女工。我的姐妹们也一样。我们把赚来的每分钱都文给家里——”
爱迪打断她的话。他不想再听另一个故事。“找父亲为什么听不见我说话?”他毫不客气地问道。
她笑了笑。“因为他的灵魂——他灵魂的安然无恙——是我永恒生命的一部分。他其实不在这里。你在。”
“我父亲为什么要为了你而安然无恙?”
她沉默了一会儿。
“跟我来,”她说。
突然,他们来到了山脚下。餐车式饭店的灯光变成了一点光亮,宛如坠落在云罅中的一颗星星。
“很美,是吗?”老妇人说道。爱迪追寻着她的目光。她身上有一种熟悉的东西,好像他在哪里见过她的照片。
“你是……我要见的第三个人吗?”
“正是,”她说。
爱迪摸了摸脑袋。这个女人是谁?蓝皮人也好,上尉也好,他起码能想起他们在他生活中的位置。为什么会有一个陌生人?为什么是现在?爱迪曾经希望,死亡将意味着同那些比他先去的人们重逢。他参加过许许多多的葬礼,擦亮黑皮鞋,翻出帽子,站在墓地里,脑子里绝望地想着同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都走了,而我还在这里?他的母亲。他的哥哥。他的叔叔婶婶们。他的伙伴诺埃尔。玛格丽特。“终有一天,”牧师会说,“我们将在天国里重聚。”
那么。如果这里是天堂的话,他们在哪里?爱迪审视着这个陌生的老妇人。他感到比以往任何时候那孤独。
“我能看到地球吗?”他轻声说。
她摇摇头。
“我能眼上帝讲话吗?”
“你随时都可以。”
他迟疑了一下,又问了一个问题。
“我可以回去吗?”
她眯缝起眼睛。“回去?”
“是的,回去,”爱迪说。“回到我原来的生活。回到最后那一天。我能做点什么吗?我可不可以保证做个好人?我可不可以保证,我会一直去教堂?能做点什么吗?”
“为什么?”她似乎被逗乐了。
“为什么?”爱迪重复了一遍。他用手去挥雪花,手上感觉不到任何凉意和潮湿。“为什么?因为这地方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因为我不觉得自己像一个天使,如果我应该那样感觉的话。因为我不觉得我把一切都弄明白了。我甚至不记得我自己的死。我不记得那事故,我只记得那两只小手——我想救出来的那个小女孩,明白了吗?我正在把她拉出来,我肯定抓住了她的手,就在那时,我……”
他耸耸肩。
“死了?”老妇人说道,微笑着。“过世了?去了?去见造物主了?”
“死了,”他说道,嘘了口气。“我只记得这些。然后是你,其他人,这一切。你死了之后不是应该得到安宁吗?”
“你会得到安宁,”老妇人说道,“当你不再跟自己过不去的时候。”
“得了吧,”爱迪说道,摇摇头。“得了吧,才不会呢。”他想告诉她,打完仗后他每天都感到烦躁不安,那些噩梦,那种百无聊赖的心态,还有,他独自一人到码头上去,看大鱼网里打上来的鱼,他感到羞愧,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些无助地扑腾来扑腾去的生物一样,落入网中,在劫难逃。
他没有告诉她这些。他只是说,“请别见怪,女士,但我不认识你。”
“我认识你,”她说。
爱迪叹了口气。
“噢,是吗?怎么会呢?”
“嗯,”她说。“你有空吗?”她坐了下来,尽管她身体下面什么也没有。她悬空而坐,双腿高雅地交叉起来,腰身挺得笔直。长裙整齐地垂在她的身边。一阵微风拂过,爱迪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我说过,我曾经是一个女工。我在一个名叫‘海象烧烤’的地方端盘子。那地方就在你长大的海边附近。你大概记得吧?”
她朝那个餐车式饭店点了点头。爱迪忽然想起来了。当然呼它。他们多年以前就把它给拆了。
“你?”爱迪说道,差一点笑出声来。“你在‘海象’做女侍者?”
“是呀,”她自豪地说道,“我给码头工人端咖啡,给码头装卸工人送螃蟹,蛋糕和熏猪肉。
“我>当年可是一个招人爱的女孩子,顺便说一句。我拒绝了许多人的求婚。我的姐妹们责备我。‘你以为你自己是谁呀,这么挑剔?’她们会说,‘趁早找个男人吧。’
“然后,一天早晨,一个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男人走进门来。他身穿一套深色带白色条纹的西装,戴着一顶德比圆顶毡帽。他的一头黑发修剪整齐,脸上永远露着微笑。我招待他的时候,他点了点头,我尽量不去盯着他看。他跟他的同事谈话的时候,我听到了他浑厚自信的笑声。有两次我注意到他在朝我这边看。付账的时候,他说他的名字叫埃米尔,问可不可以拜访我。就在那一刻。我知道。我的姐妹们用不着再纠缠我让我做决定了。
“我们的恋爱令人振奋,因为埃米尔是一个有实力的人。他带我去我从来没去过的地方,给我买我连想都想不到的衣服,带我去吃在我贫困潦倒的生活中从来没有吃过的美餐。埃米尔是通过木材和钢铁投资一夜暴富的。他是一个出手大方的人,一个冒险家—他一直有了一个想法,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去实现它。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会被一个像我这样的穷姑娘迷住。他憎恶那些富家出身的人,更喜欢做那些‘高深人物’永远不会做的事情。
“其中一件事情便是到海滨胜地度假。他喜欢游乐设施、咸味食物、吉卜赛人、算命师、猜体重人和潜水女孩。而且,我们两个都热爱大海。一天,我们坐在沙滩上,海浪轻柔地拍打着我们的脚,他向我求了婚。
“我欣喜若狂。我答应了他,我们听到海水里传来孩子们嬉戏的声音。埃米尔又突发狂想,他发誓不久就会专门为我建一座度假园,以纪念这幸福的时刻—让青春不朽。”
老妇人微笑起来。“埃米尔履行了他的诺言。几年之后,一家铁路公司正在想办法提高周末火车的乘坐率,埃米尔同他们达成了交易。你知道,大多数游乐场都是这样建起来的。”
爱迪点点头。他知道。而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他们以为游乐场是神话中的小精灵用糖果棍建成的。事实上,游乐场不过是铁路公司的一个生意机会,通常建在铁路线的最后一站,好让人们在周末乘火车。你知道我在哪里工作吗?爱迪过去常说。就在铁路线的尽头,我就在那儿工作。
“埃米尔,”老妇人继续说道,“用他已经拥有的钢材和木头,建造了一个最奇妙的地方,一个巨型码头。然后,那些神奇的娱乐设施出现了—赛车、游乐车、游船和迷你小火车。一部旋转木马是从法国进口的,一座‘阜氏巨型摩天轮’来白德国的一个国际展览会。还有塔楼、尖顶楼以及成千上万盏白炽灯,一到晚上,灯火辉煌。你甚至可以从海面的船甲板上看到这里。
“埃米尔雇用了数百名工人—市政工人、狂欢节工人和外国工人。他引进了动物、杂技团和小丑。公园入口处是最后建成的,非常壮观。大家都这么说。竣工之后,他用布蒙住我的眼睛,把我带到那里。当他把蒙布拿掉时,我看到了这一切。”
老妇人从爱迪身边移开一步。她古怪地望着爱迪,好像有些失望。
“那个入口处?”她说。“你不记得了吗?你从来没想过为什么用那个名字吗?你工作过的地方?你父亲工作过的地方?”藏书网
她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轻触一下前脚躬,好像要正式做自我介绍一样。
“我,”她说,“叫鲁比……”
今天是爱迪的生日
他今天三十三岁。他突然惊醒过来,大口喘着气。他浓密的黑发浸透了汗水。他在黑暗中猛眨着眼睛,拼命地注视自己的胳膊,手背上的关节,或者任何东西。他要知道他就在这里,在面包店楼上的公寓里,而不是在战场上。在那个村子里。在那场大火中。那个梦。它什么时候能停止呢?
快到凌晨四点钟了。没必要再睡回笼觉了。他等着呼吸平息下来。然后,慢慢地翻身下床,尽量不去惊动他的妻子。出于习惯,他把右腿先放到地上,习惯性地企图避免左腿无法避免的僵硬。每天早晨起来都是这样。一脚着地,藏书网一脚蹒跚。
在浴室里,爱迪看了看布满血丝的眼睛,往脸上泼了些水。永远是同样的梦:在菲律 5bbe." >宾最后的那个晚上。爱迪茫然地在烈火中穿行。村子里的竹棚已经是一片火海,一个尖锐的叫声不断地传来。一个无形的东西撞到爱迪泛腿,他用手去拍,没有拍到,他又拍了一下,又没拍到。大火愈烧愈烈,像马达一样吼着,然后,史密迪出现了,呼唤着爱迪的名字,大叫.着,“快走快走!”爱迪想说话,但是,他嘴巴刚一张开,那个尖锐的叫声从他的喉咙里传了出来。然后,什么东西攫住了他的腿,把他拖进泥泞的土地里。然后,他醒来了。满身大汗。气喘吁吁。永远如此。最糟糕的不是失眠。最糟糕的是那个梦留个他的一片黑暗,那黑暗就像一张灰色的薄膜笼罩住他的日子。那些幸福的时刻也被黑暗包裹得紧紧的,仿佛在一块坚硬的冰上戳出的洞洞。爱迪悄悄地穿上衣服,走下楼梯。出租车停在拐角处,那是它通常停的位置,爱迪将汽车挡风玻璃上的水汽抹掉。他从来没跟玛格丽特提起过那种黑暗。她总是抚摸着他的头发,说:“怎么了?”他会说,“没事,就是累了,”然后,不再多言。当她应该使他感到幸福的时候,他如何向她解释这种悲哀?事实上,他自己都解释不请楚。他只知道,有个东西出现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终于,他开始自暴自弃,他放弃了修工程学为念头,他放弃了出外旅行的念头,他得过且过,就这样混下去了。这天晚上,爱迪收工回来,把车泊在角落里。他缓缓地上楼梯。他听到家里传出音乐声,那首熟悉的歌曲。“你让我爱上我没想这样,我没想这样……”他打开门,看到桌子上有一只蛋糕和一个扎着丝带的白色小袋子。
“亲爱的,”玛格丽特从卧室里喊道。“是你吗?”
他拿起白色的小袋子,太妃糖。码头上来的。
“祝你生日快乐……”玛格丽特走出米,用她甜蜜温柔的音唱着。她看上去好漂亮,穿着爱迪喜欢的印花连衣裙,头和嘴唇都精心修饰过,爱迪感到他需要吸口气,好像他不配享受这关美好的时刻。他同内心的黑暗搏斗着,“别老缠着我,”他对它说。“让我真正地享受这一刻吧。”
玛格丽特唱完歌,吻了吻他嘴唇。“想跟我抢太妃糖吃吗?”她耳语道。他又凑上去吻她,有人敲门,“爱迪!你在家吗?爱迪?”走面包师内敦森先生,他住在一楼面包店后面。他有一部电话。爱迪打开门,内敦森先生穿着一件睡袍站在门口。他上去有些忧虑。
“爱迪,”他说,“你下来一趟,有你的电话,好像你父亲出事了。”
“我叫鲁比。”
爱迪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女人看上去很熟悉。他看她的一张照片,在修理车间后面的某个地方,在早年公园业主留下的一堆旧手册和公文纸里。
“那个旧的入口处……”爱迪说。她满意地点点头。“红宝石码头”最初的入口处是一座里程碑似的建筑,巨大的弓形结构架在一座具有历史意义的法国神殿上,还有刻着凹槽的柱子和一个圆屋顶。游客就在圆屋下面进进出出。而屋顶下方有一张漂亮女人的画像。就是这女人。鲁比。
“但是,那东西很久以前就给毁了,”爱迪说道,“有一场大……”他顿住了。
“大火,”老妇人说着。“是的,一场很大的火。”
她脸沉下来,两眼透过镜片朝下望著,好像在读一本搁在膝头的书。
“那是美国独立纪念日,七月四日,一个节假曰。埃米尔热爱节假日。‘对生意好’,他会说。如果独立纪念日搞得好的话,整个夏天可能都会很好。所以,埃米尔安排了烟花。他请来了一个游行乐队。他甚至为了那个周末额外届用了一些工人,大部分是杂工。
“但是,就在举行庆典的头天晚上,意外发生了。天气很热,太阳落山之后,仍然很热、几个杂工决定到工棚后面露宿。他们在一个铁桶里生火烤东西吃。
“夜色渐深,工人们还在狂饮作乐。他们垂拿一些小型烟花。他们把烟花点着。风一吹,火花四溅。那个年代,样样东西都是用板条和焦油做成的……”她摇了摇头。“其余的很快就发生了。火势一直蔓延到游艺场、食品亭和动物笼子。杂工们逃走了。等到有人到我们家来把我们叫醒时,红宝石码头,已经是一片火海。我们从窗口看到了那恐怖的橘红色火焰。我们听到了马蹄声和消防车的声音。人们涌上了街头。
“我哀求埃米尔不要去,但是没用。他当然要去。他要冲到燃烧的烈火前,去拯救他多年的心血,让自己沉浸在愤怒和恐惧中。当公园入口处着起火来,那个载着我的名字和画像的入口处,埃米尔已经完全丧失了方向。他正在用水桶往火上水,突然,一根柱子倒下来砸在了他的身上。”她将两手合拢,放在嘴唇上。“一夜之间,我们的生活永远改变了。像埃米尔这样冒险成性的人,自然只给码头买了最低限度的保险。他破产了。他送给我的那份辉煌的礼物化为了灰烬。
“在绝望中,埃米尔将这片烧焦了的土地,以远远低于它实际价值的价钱,卖给了一个宾夕法尼亚洲的商人。那个商人保留了‘红宝石码头’的名字,终于,公园又开门了。但是,已经不是我们的了。
“埃米尔的肖像像他的肉体一样被摧毁了。三年之后。他才能自己走路。我们搬了家。搬到了城外的一个地方,一个小公寓,我们在那里节俭度口,我一边照料我受伤的丈夫,一边默默地滋生一个愿望。”
她不说话了。
“什么愿望?”爱迪说。
“我希望,他从来没建造过那个地方。”
老妇人静静地坐着。爱迪注视着翡翠一样辽阔的天空。他想起了他自己也曾经好多次有过同样的愿望,他希望建造老妇人静静地坐着。爱迪注视着翡翠一样辽阔的天空。他想起了他自己也曾经好多次有过同样的愿望,他希望建造“红宝石码头”的人把他的钱派在其他用途上。
“我很同情你的丈夫,”爱迪说道,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妇人笑了笑。“谢谢你,亲爱的。但是,那场大火之后,我们还生活了好多年。我们养育了三个孩子。埃米尔一直体弱多病,老是跑医院。我五十多岁的时候就守了寡。你看我该张脸,看到这些皱纹了吗?”她仰起脸。“每一道都是我用辛苦换来的。”
爱迪皱起眉头。“我不明白。我们见过……面吗?你到码头上来过吗?”
“没有,”她说道。“我再也不想见到那个码头。我的孩子们去过那里,他们的孩子们去过那里,他们的孩子们的孩子们也去过那里。但是,我不会去。我理想中的天堂离大海越远越好,在那个繁忙的餐车式饭店里,过我简单的生活,让埃米尔追我。”
爱迪摸摸太阳穴。他呼气时哈出一团雾。
“那么。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说。“我的意思是,你的故事,那场大火,都发生在我出生之前。”
“在你出生之前发生的事情仍然会影响到你,”她说道。“在你之前的人们也会影响到你。
“我们到过的许多地方。如果不是因为那些先于我们而来的人,可能压根儿就不存在。我们工作的地方,我们在那里花了那么多时间—我们时常以为它们是因为我们的到来才开始存在的。其实不然。”
她轻轻地叩着手指。“如果不是因为埃米尔,我就没有了丈夫。如果不是因为我们的婚姻,就没有了码头。如果不是因为码头,你就不会在那里工作了。”
爱迪搔搔脑袋。“这么说,你是来告诉我关于工作的事?”
“不是,亲爱的,”鲁比说道,声音变得柔和起来。“我是来告诉你,你的父亲为什么死的。”
电话是爱迪的母亲打来的。那天下午,在海滨走道的东头靠近“小火箭”的地方,他的父亲倒下去了。他高烧不退。
“爱迪,我很害怕,”他母亲说道,声音颤抖着。她告诉他,那个星期头几天的一个晚上,他父亲在天快亮的时候浑身湿透地回到家里。他衣服上都是沙子,还丢了一只鞋。她说他浑身是海水的味道。爱迪打赌还有酒精的味道。
“他咳嗽着,”他母亲解释说。“后来越咳越厉害了。我们应该马上叫医生就好了……”她的声音变得恍惚起来。虽然病成那个样子,她说,他那天还是去上了班,同往常一样,带着工具腰带和圆头锤子—但是,那天晚上。他拒绝吃东西,躺在床上猛劲地咳嗽、哮喘,汗水把他的汗衫都湿透了。第二天更糟。今天下午,他瘫倒了。
“医生说是肺炎。噢。我早该做点什么。我早该做点什么……”
“你应该干什么?”爱迪问道。他恼火她把这些都怪罪在她自己身上。是他那酒鬼父亲自己的错。
爱迪听到母亲在电话里哭泣起来。
爱迪的父亲过去常说,他在海边生活了那么多年,连呼吸都有海水味。现在,他被困在医院的病床上,远离大海,他的身体像一条在沙滩上搁浅的鱼一样开始萎缩。并发症出现了。他胸部充血。他的病情从尚好转为稳定,从稳定转为严重。朋友们先是说“他明天就能回家了”,现在改口为“他过一周就能回家了”。在他父亲没法上班的那段时间里,爱迪白天开完出租车,晚上就到码头上帮忙,润滑游乐车轨道,检查刹车片,测试控制杆,甚至在车间里修理损坏的游乐车零件。
他实际上是在帮他父亲保住他的工作。公园业主们承认了他的努力,付给他相当干他父亲一半的工资。爱迪把钱交给母亲。母亲每天去医院,大多数晚上睡在那里。爱迪和玛格丽特帮她打扫房间和购买食物。
爱迪十几岁那会儿,一旦他抱怨或者显露出对码头厌烦的情绪,他父亲就会没好气地抢白他一句:“怎么?这对你来说还不够好吗?”后来,当他建议爱迪中学毕业后在码头上找份工作时。爱迪差不多笑出声来,他父亲于是又说:“怎么?这对你来说还不够好吗?”在去打仗之前,爱迪讲到想跟玛格丽特结婚并且成为一个工程师。他的父亲又说:“怎么,这对你来说还不够好吗?”
尽管如此,眼下,他还是在这里,在码头上,做他父亲的活计。
一天晚上,在母亲的催促下。爱迪终于来到医院。他慢慢地走进病房。多年来拒绝跟他讲话的父亲,这会儿连试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用一双沉重的眼睛望着他的儿子。爱迪想了半天,可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只好做了一件他能想到的事。他举起他的两只手,让父亲看他的沾满油腻的指甲。
“别大惊小怪的,孩子,”其他的维修工人们跟爱迪说。“你的老家伙会挺过来。他是我们见过的最硬的一条汉子。”
父母们很少会对他们的孩子放手,所以,孩子就对他们的父母放手。他们向前走。他们向远处走。那些曾经让他们感到自身价值的东西—母亲的赞同,父亲的点头—都已经被他们自已取得的成绩所替代。直到很久以后。当他们的皮肤变得松垂了,心脏变得衰弱了。他们才会明白:他们的故事和他们所有的成就,都是基于父母的经历建立起来的,就像生命之河里的石头。层层叠叠。
当他父亲的死讯传来—“他走了。”一个护士这样告诉他,就好像他父亲出去拿牛奶了—.99lib.爱迪感到一种极端空虚的愤怒,一种在笼子里打转的愤怒。像大多数工人的儿子一样,爱迪渴望他父亲会像英雄一样地死去,以抵消他一辈子的平庸。一个瘫倒在海滩上的酒鬼,没有任何光彩可言。
第二天,他来到父母的公寓,走进他们的卧室,打开所有的抽屉,好像会在里面找到一些父亲的影字。一些钢镚儿,一个领带夹、一小瓶苹果白兰地、一些橡皮筋、几张电费单、几支钢笔和一个侧面印着美人鱼的打火机。爱迪在这些东西中翻来翻去,终于,他发现了一副扑克牌。他把它揣进了口袋里。
葬礼规模很小,且过程简短。在葬礼之后的几个星期里,爱迪的母亲都生活在恍惚之中。她跟她丈夫讲话,好像他还在那里。她朝他吆喝,让他把收音机的声音调低。她煮两个人吃的饭。她把床铺两边的枕头都抖松,虽然只有一边睡过。
一天晚上。爱迪见她正往厨台上摞碟子。
“让我来帮你,”他说。
“不用,不用,”他母亲回答。“你父亲会把它们收起来的。”
爱迪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妈,”他柔声地说道。“爸去了。”
“去哪儿啦?”
第二天,爱迪去见?99lib?调度员。告诉他自己辞工不干了。两个星期之后,他和玛格丽特搬回了滨林路上的公寓,他就是在那里长大的——单元6B——狭窄的过道和厨房里望得见旋转木马的窗子。他已经接受了游乐场里的一份工作,以便照看他的母亲,对于这项差事。过去他在年复一年的夏日早早巳训练有素:“红宝石码头”的维修工。爱迪从来没跟人说过—包括他的妻子、他的母亲,或者其他任何人—但是,他诅咒他父亲的死,诅咒他把自己陷在他一直想逃避的生活里,他好像听到老家伙在坟墓里高声大笑。显然,这生活现在对他来说巳经够好了。
今天是爱迪的生日
他今天三十七岁。早餐开始变凉了。
“你看到盐了呜?”爱迪问诺埃尔。
诺埃尔一边嚼着满嘴巴的香肠,一边从车厢式座位里探出身去,伏在另一张桌子上,抓起一个盐瓶。
“给,”他嘟哝一句,“生日快乐。”
爱迪使劲地抖了抖盐瓶。“桌上留个盐瓶有什么难的呢?”
“你是谁呀,经理吗?”诺埃尔说道。
爱迪耸耸肩。早晨的天气已经热了起来,湿乎乎的。这是他们的惯例:早餐,每周一次,星期六早晨,在公园开始热闹之前。诺埃尔做干洗生意。爱迪帮他拿到了清洗“红宝石码头”维修制服的合同。
“你觉得这帅小伙儿怎么样?”诺埃尔说。他手上拿着一本《生活》杂志,翻到的一页上面有一个年轻政治家候选人的照片。“这家伙怎么能竞选总统呢?他是个孩子!”
爱迪耸耸肩。“他跟我们一般大。”
“你开玩笑吧?”诺埃尔说道,扬扬眉毛。“我还以为你得再老一点才能当总统呢。”
“我们本来就老了嘛,”爱迪嘟哝一句。
诺埃尔合上杂志。他压低声音说,“嘿,你听说在布莱顿发生的事情了吗?”
爱迪点点头。他呷一口咖啡。他听说了。一个游乐场。一部缆车。什么东西断了。母子.99lib?俩从六十英尺高的地方掉下去摔死了。
“你在那里有认识的人吗?”诺埃尔问道。
爱迪用牙齿咬着舌头。他不时地会听到这样的故事,什么地方的公园出事故了。他会不寒而栗,好像有一只黄蜂刚从耳边飞过。他没有一天不担心这种事会发生在这里,在“红宝石码头,在他的监督之下。”
“没有,”他说道。“我在布莱顿谁也不认识。”
他凝神望着窗外,一群去海滩的人们从火车站里走出来。他们带着毛巾、太阳伞和装着纸包三明治的柳条篮子。有些人甚至拿着那个最时髦的东西:轻铝做的折叠椅。
一个老人从窗前走过.。头戴巴拿马式草帽,嘴里叼着一根雪茄。
“看那个家伙,”爱迪说道。“我敢向你保证,他肯定会把雪茄扔在海滨走道上。”
“是吗?”诺埃尔说道。“那又怎么样?”
“雪茄掉到木板缝里,会烧起来。你能闻到。他们涂在木头上的那些化学品,一点就冒烟,我昨天抓到一个小孩儿,可能还不到四岁,正在把一个雪茄烟头往嘴里塞。”
诺埃尔做了个鬼脸。“那又怎么样?”
爱迪把目光移开。“没怎么样。人们应该更加小心点,仅此而已。”
诺埃尔拿起一叉子香肠送进嘴巴。“你真可笑。你过生日的时候总这么没劲吗?”
爱迪没有回答。那个熟悉的黑影子又在他身边就座了。他现在已经习惯它了,他给它让位子,就像在一辆拥挤的公共汽车上给另一个乘客让位子一样。
他想了想今天的维修任务。“趣味屋”里的镜子坏了。“?99lib?碰碰车”需要新的碰垫。胶水,他提醒自己。需要订胶水了。他想到了在布莱顿的那些可怜的人们。他不知道谁在那里负责。
“你今天几点钟收工?”诺埃尔问道。
爱迪呼了口气。“会很忙。夏天。星期六。你知道。”
诺埃尔扬扬眉毛。“我们可以六点钟到跑马场,”
爱迪想到了玛格丽特。诺埃尔每次提到跑马场,他都会想到玛格丽特。
“行啦。今天是你的生日,”诺埃尔说。
爱迪用叉子捅了捅鸡蛋。已经太凉了,没法吃了。
“好吧,”他说。
第三课
“码头那么糟吗?”老妇人问道。
“不是找自己的选择,”爱迪说道,叹口气。“我母亲需要帮助。事情一桩接一桩。时间一年又一年。我再也没离开。我从来没在别的地方生活过。从来没真正赚过钱。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你习惯了一件事情,人们依赖你,一天,你醒来,搞不清楚是星期二还是星期四。你做同样的令人厌烦的事情,你是一个‘游乐车’人,就像……”
“你的父亲?”
爱迪没吭声。
“他对你太苛刻了,”老妇人说道。
爱迪垂下眼睛。“是。那又怎么样?”
“或许,你对他也太苛刻了。”
“我不信。你知道他最后一次跟我讲话吗?”
“最后一次想打你。”
爱迪瞪了她一眼。
“你知道他跟我讲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去找个活儿干。’像个父亲的样子,哦?”
老妇人抿起嘴唇。“打那以后,你开始工作了。你振作起来了。”
爱迪感到心中一股火冒起来。“听我说,”他没好气地说道,“你根本不了解那个家伙。”
“没错。”她站起身来。“但是,我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现在该让你看看了。”
鲁比用她的阳伞尖,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圆圈。爱迪朝圆圈里望去,他感到自己的眼睛好像从眼眶里掉了出来,径直地向洞里取去,进入了另一个时刻。图像清晰了。那是多年以前,在那幢老公寓里。公寓的上下前后,一目了然。这就是他看到的情形:他看到了他的母亲,神色忧虑地坐在厨房桌子旁。他看到了米基·希,坐在他母亲的对面。米基看上去糟透了。他浑身透湿,不停地用手摸着前额和鼻子。他哭了起来。爱迪的母亲给他倒来一杯水。她示意他等着,然后,朝卧室走去,关上了门。她脱掉了她的鞋子和家常便服。她伸手去拿衬衫和裙子。爱迪能看到所有的房间,但是,他听不清他们两个在说什么,只是一片模糊的杂音。他看到米基在厨房里,没去碰那杯水,他从自己的夹克衫里拿出一个酒瓶,畅饮几口。然后,慢慢地,他站起身来,东倒西歪地朝卧室走去。他打开了门。爱迪看到他的母亲,衣服正穿了一半,吃惊地转过身来。米基摇摇摆摆地走过去。她抓了一件睡袍裹在身上。米基走得更近了。她的手下意识地伸出去阻挡他。米基愣了一下,只有一瞬间,然后,他抓住她的那只手,抓住爱迪的母亲,将她推后倚在墙上,身体靠在她的身上,搂住她的腰。她扭动着,然后,大喊起来,一只手推着米基的胸脯,另一只手仍然抓着她的睡袍。他比她高大强壮,他将他没有剃须的脸埋在她的面颊下面,抹了她一脖子的泪水。然后,前门打开了,爱迪的父亲站在那里,满身雨水,一把圆头锤子挂在腰带上。他跑进卧室,看到米基正搂着他的妻子。爱迪的父亲大吼一声。他举起锤子。米基抱住脑袋,冲到门口,把爱迪的父亲猛撞到一边。爱迪的母亲哭泣着,胸脯一起一伏,满脸泪水。她的丈夫抓住她的肩膀。他拼命地摇晃她。她的睡袍掉到了地上。两人都尖声叫着。然后,爱迪的父亲离开了家,在出去的路上,用锤子把一盏灯给砸烂了。他脚步噔噔地走下楼梯,冲进雨夜里。“那是怎么问事?”爱迪疑惑地大叫起来。“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妇人缄口不言。她走到雪地上的圆圈旁边,又画了一个圆圈。爱迪不想去看,但又忍不住。他又一次坠落下去,变成一双眼睛,望着一幕场景。
这就是他看到的情景:
他看到了一场暴风雨,在“红宝石码头”最边缘的地方——北角,人们这样称呼它——一条狭窄的防浪堤远远地延伸到大海里。天空是一片墨蓝色。大雨滂沱。米基步履蹒跚地朝防浪堤边上走去。他摔倒在地,腹部一起一伏。他就那样躺了一会儿,仰面朝着黑暗的天空,然后,他侧过身来,躺在木头栏杆下面。他跌进了大海。几分钟之后,爱迪的父亲出现了,身体前后摇晃着匆匆疾行,锤子仍然握在手里。他手抓着栏杆,目光在水面上搜寻着。风吹雨斜。他的衣服被雨淋透了,工具皮带被水浸得几乎变成了黑色。他看到波浪里有什么东西。他停住脚步,拉掉皮带,拔下一只鞋,想去拔另一只,没拔下来,然后在栏杆下蹲下身,跳进了水里,笨拙的身体在汹涌澎湃的海水中溅起一片浪花。米基在咄咄逼人的海浪中沉浮着,几乎不省人事,嘴角溢出一种黄色的泡沫。爱迪的父亲朝他游去,在风中大喊着。他抓住米基。米基扭开身。爱迪的父亲又99lib.回手去抓。天空雷声大作,雨水劈头盖脸地朝他们浇下来。他们在惊涛骇浪中拉扯扭着。米基猛咳起来,爱迪的父亲抓住他的胳膊,将它钩在自己的肩膀上。他沉到水里,又浮了上来,他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米基的重量,朝岸边转过身来。他用脚踢水。他们向前游去。一个浪头涌过来,将他们推后。他们又向前行。大海汹涌澎湃,但是,爱迪的父亲一直紧紧地将自己卡在来基的腋下,猛蹬双腿,拼命地眨着眼睛想让视线更清楚。他们骑在一个浪峰上,被急速地推向了岸边。米基呻吟着,大口喘着粗气。爱迪的父亲嘴里吐着海水。大雨拍浪,白色的泡沫猛扑到他们的脸上,两个人吭哧吭哧地挥动着双臂,但是好像永远到不了岸边。终于,一个盘旋而来的巨浪将他们抬起,抛到了沙滩上,爱迪的父亲从米基的身体下面滚出来,用两手钩住米基的双臂,不让他再被海浪卷回去。当海浪退去,他使出了最后一次力气将米基拖上了岸,然后,他瘫倒在沙滩上,张着嘴巴,满嘴湿沙子。爱迪的视线回到了他的身体体。他感到疲惫不堪,精疲力竭,好像他自己一直在海水里一样。他的头很沉重。他一直以为他很了解他的父亲,现在看来不然。“他在干什么?”爱迪轻声说道。
“救一个朋友。”鲁比说。
爱迪瞪视着她。“这叫什么朋友。如果我知道他干的好事,我就会让那个酒鬼畜生淹死。”
“你的父亲也是这样想的,”老妇人说道,“他追在米基后面去收拾他,甚至想杀了他。但是,最终他做不到。他了解米基。他知道他的短处。他知道他喝了酒。他知道他是一时糊涂。
“许多年以前,当你父亲四处寻找工作时,是米基去码头业主那里推荐了他。你出生的时候,又是米基将自己仅有的一点钱借给你的父母,帮着养活这张多出来的嘴巴。你的父亲感念旧情……”
“等等,女士,”爱迪没好气地说。“你没看到那个混蛋对我母亲做的事吗?”
“我看到了,”老妇人忧伤地说。“那样做不对。但是,事情并不总是眼表面看起来一样的。
“米基那天下午被解雇了。他上班时又睡着了,醉得醒不过来,他的老板告诉他,够了。他听到这消息,像听到所有的坏消息时一样,喝更多的酒来麻醉自己,等他到了你母亲那里的时候,他已经喝威士忌喝得醉醺醺的了。他乞求帮助。他想要回他的工作。那天你父亲工作到很晚。你母亲正准备带他去找你父亲。
“米基很粗鲁,但人不坏。那一刻,他迷失了方向,糊涂了,他的所作所为是他孤独和绝望的表现。他一时冲动。恶性的冲动。你父亲也冲动起来,虽然他最初的冲动是杀人,但他最后的冲动还是救人。”她手搭手地将两手放在阳伞把上。
“当然,他就这样病了。他浑身透湿、筋疲力尽地在沙滩上躺了好几个小时,才有力气挣扎着回到家里。你的父亲已经不再是年轻人。他已经五十多岁了。”
“五十六岁。”爱迪面无表情地说道。
“五十六岁,”老妇人重复一遍。“他的身体因此变得羸弱,海水使他更容易遭受病魔的袭击,肺炎乘虚而入,最终,他死了。”
“因为米基?”爱迪说道。
“因为忠诚”她说。
“人们不会因为忠诚而死。”
“不会吗?”她笑了笑。“宗教?政府?我们对这些东西难道不忠诚吗?有时候,甚至至死不渝。”
爱迪耸耸肩。
“最好,”她说,“还是相互忠诚。”
说完话之后,两人在白雪覆盖的山谷里待了很长时间。起码爱迪觉得很长时间。他已经没有时间概念了。“米基·希后来怎么样了?”爱迪说。
“几年之后,他孤零零地死掉了,”老妇人说。“喝死的。对发生过的这些事,他从来没能原谅自己。”
“但是,我的老家伙,”爱迪摸着额头说道,“从来没提过一句。”
“他再也没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没跟你母亲提起,也没跟任何人提起。他为她,为米基,也为他自己感到羞耻。在医院里,他彻底不讲话了。沉默是他的逃避方式,但是,沉默很少会给人带来安慰。他的思想仍然纠缠他不放。”
“一天晚上,他的呼吸缓慢起来,他的眼睛闭上了,再也叫不醒。医生说,他昏迷了。”
爱迪记得那天晚上。又一个电话打到了内敦森先生那里。又一次敲门声。
“从那以后,你母亲日夜守在他的床边。她总是轻声呜咽,自言自语地好像在祈祷:‘我早该做点什么。我早该做点什么……’
“终于,有一天晚上,在医生的力劝下,她回家去睡觉了。第二天清早,一个护士发现了你父亲,半截身子倒在窗外。”
“等一下,”爱迪说,眯缝起眼睛。“窗外?”
鲁比点点头。“半夜里,你父亲醒了过来。他从床上站起来,蹒跚地穿过房间,然后,用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把窗户拉了起来。他用他那微弱的声音呼唤着你母亲的名字,你的名字,你哥哥乔的名字。他还呼唤着米基。一时间,他好像有满腹衷肠要倾诉,所有的悔恨和内疚。也许,他感到了死亡之光的降临。也许,他只知道你们都在外面的什么地方,在窗户下面的街道里。他趴在窗沿上。夜很冷。以他这种状态,他根本受不住这寒风和湿气。天亮之前,他就死掉了。
“护士们发现了他,把他拖回到床上。她们害怕丢掉工作,所以,对此事只字不提。她们只是说,他在梦里去世了。”
爱迪倒退几步,震惊不已。他想像着那最后的一幕。他的父亲,那个坚强不屈的硬汉子,正想从窗子里爬出去。他要去哪里?他在想什么?生与死,当得不到解释的时候,哪一个更糟糕呢?
“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爱迪问鲁比。
她叹了口气。“你父亲没钱住医院单间,隔帘另一边的那个男人也一样。”
她顿了一下。
“埃米尔。我的丈夫。”
爱迪抬起眼睛。他把头向后移了移,好像刚刚解开了一个谜。
“那么说,你看到了我父亲。”
“是的。”
“和我母亲。”
“我听到了她在那些孤独的夜晚里发出的低吟。我们从来没讲过话。但是,你父亲去世之后,我打听了你家里的情况。当我听说他在什么地方工作时,我心里感到一阵刺痛,好像我自己失去了一个亲人。那个载着我的名字的码头。我感到了它那被诅咒的阴影,我再一次希望它从来没有建造过。
“那个愿望一直跟随我到了天堂,即使在我等你的时候。”爱迪茫然若失。“那个餐车式饭店?”她说道。她用手指了指山中的那一点灯光。“它在那儿,是因为我想回到我年轻的岁月里,回到那简单却踏实的生活里。我想让所有在‘红宝石码头’受到伤害的人们——每一个事故、每一场火、每一次殴斗、失足和跌落——都安然无恙。我想让他们所有的人,就像我为我的埃米尔所期望的那样,被安顿在一个欢迎他们的地方,远离大海,过着温饱的生活。”鲁比站起身来,爱迪也跟着站起来。他一直在想他父亲的死。
“我恨他,”他喃喃道。
老妇人点点头。
“我小的时候,他对我很残酷。等我长大了一点,他更坏。”鲁比向他走过来。“爱德华,”她轻声说。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我教你一个道理。愤怒是一种毒药。它从内部噬咬着你。我们以为,我们可以把仇恨当作一种武器,来攻击伤害过我们的人。但是,仇恨是一个弯弯的刀刃。我们去伤害别人,实际上却伤害了自己。
“宽恕,爱德华。宽恕。你记得你刚到天堂时感到的那份轻松吗?”
爱迪记得。我的疼痛到哪里去了?
“那是因为没有人生来就带着愤怒的。当我们死了,灵魂便从愤怒中解脱出来。但是,现在,在这里,为了向前走,你必须明白你过去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觉,而现在为什么不再需要那样的感觉了。”她触一下他的手。
“你需要宽恕你的父亲。”
爱迪想起了他父亲葬礼后的那些年。他怎样一事无成,怎样无处可去。长期以来,他一直幻想着一种生活——一种“可能已经实现了的”生活——一种如果不是因为父亲的死以及继而母亲的病倒,便可能已经成为了现实的生活。多年以来,他都在美化这种想象中的生活,把所有的损失都归咎在他父亲身上:失去的自由、失去的事业、失去的希望。他从来没能超越他父亲留下的那份肮脏累人的工作。“他死的时候,”爱迪说,“他将我的一部分也带走了。从那以后,我便无法脱身了。”
鲁比摇摇头。“你父亲并不是你没有离开码头的原因。”爱迪抬起头。“那是因为什么?”
她扶了扶眼镜。她起步要离开了。“你还要见两个人呢,”她说道。
爱迪刚想说“等等”但一般冷风差点把他的声音从喉咙里掀走。
之后,一切成了黑色。
鲁比不见了。他又回到了山顶海,在餐车式饭店的外面站在雪地里。
他独自在寂静中伫立良久,直到他意识到老妇人已经一去不返。他转身朝门,将它慢慢地拉开。他听到了银餐具碰撞的声音和拟盘子的声音。他闻到了新煮出来的食物的味道——面包、肉和酱汁。那些在码头上遭到了厄运的人们的灵魂都聚集在这里,聚精会神地吃着、喝着、相互攀谈着。爱迪踌躇着向前走去,心里明白他要干什么。他转身向右,来到角落里的车厢座前,来到了正在吸着雪茄的他父亲的幽灵面前。他感到一阵战栗。他想到了老家伙从医院的窗户里探出身去,半夜里孤零零地死去。“爸?”爱迪轻声叫道。
他的父亲听不见。爱迪靠近一点。“爸,我现在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感到胸口一阵憋闷。他在车厢座旁边跪下身来。他的父亲近在眼前,爱迪甚至能看到他脸上的胡子和揉破了的雪茄烟头。他看到了他疲惫的双眼下面的眼袋、弯曲的鼻梁、手背上突出的关节和工人特有的宽肩膀。爱迪看了看自己的胳膊,他意识到,若论自己在人世间的身体,他现在已经比他的父亲老 4e86." >了。从各方面来讲,他都已经活过他了。“爸,我恼过你。我恨过你。”
爱迪泪盈满眶。他感到胸中一阵撼动。什么东西要从他的身体里排泄出来。
“你打我。你不理睬我。我不明白。我现在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他深深地、痛苦地吸着气。“我不了解实情,行了吧?我不了解你的生活,不了解发生的事情。我不了解你。但是,你是我的父亲。我现在不再计较了,好吗?好吗?我们能让一切都过去吗?”他的声音颤抖着,越喊越高,直到那哀嚎已经不再是他自己的声音。“行了吧!听见了吗?”他哀叫着。然后,轻柔地:“你听见我的话了吗?爸?”他趋身向前。他看到了他父亲那双肮脏的手。他最后轻声地说出了那句熟悉的话。
“修好了”
爱迪在桌子上猛击了几下,然后,瘫倒在地上。当他抬起头来,他看到鲁比远远地站在那里,年轻又漂亮。她微微一点头,打开门,飘进了翡翠一样的天空里。
星期四,上午十一点钟
谁来付爱迪的葬礼费?他没有亲成。他没留下任何遗嘱。他的厂体仍然放在在陈尸所里,还有他的衣服和个人财物,他的维修工作服、鞋袜、布帽子、结婚戒指、香烟和烟斗通条,都等着人来认领。最后,公园业主巴洛克先生用爱迪不会再兑现的工资支票付了账单。棺材是一个木头箱子。教堂是 6839." >根据地段选的——最靠近码头的一个——因为大部分参加葬礼的人还要回去工作。葬礼开始前几分钟,牧师把多米尼克叫进他的办公室。多米尼克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运动上衣和他那条最好的黑色牛仔裤。>99lib?藏书网
“你能不能跟我说说这位死者的一些突出的品质?”牧师间道。“我知道你跟他一起工作过。”
多米尼克咽了口唾液。他不习惯跟牧师们打交道。他一本正经地勾起手指,好像在思考,然后,用他觉得在这种场合应该用的轻柔的 53e3." >口气开始回答牧师的问题。“爱迪,”他终于说道,“真心爱他的妻子。”他松开手指,迅速地补充一句,“当然,我从来没见过她。”藏书网
爱迪在天堂里遇见的第四个人
爱迪眨眨眼睛,发现自己身在一个窄小的环形房间里。山峦消失了,翡翠一样的天空也不见了踪影。灰泥天花板低低地垂在他的头顶上。房间是棕色的——像包装纸一样单调的棕色——除了一个木头凳子和墙上挂着的一面椭圆形镜子以外,别无他物。爱迪走到镜子前面。他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他只看到镜中的房间忽然伸展开来,多出了一排门。爱迪转过身。然后,他咳嗽起来。
他吓了一跳,那声音好像是从别人嘴里发出来的。他又咳起来,一阵猛烈的、铿铿的咳嗽声,好像胸腔里的东西需要重新安顿下来。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爱迪心想。他摸摸自己的皮肤,比遇见鲁比时老化多了,变得更薄更干燥。他的上腹部,在见到上尉时还像99lib.拉紧的像胶一样绷得紧紧的,现在松松垮垮的,长着在老年人身体常见的一堆堆肥肉。你还有两个人要见,鲁比说过。然后呢?他的腰隐隐作痛。他的那条坏腿越来越僵硬。他明白是怎么回事,每经过天堂的一重境界,变化就会产生。他正在渐渐腐朽。他走到一扇门前,把门推开。忽然,他来到了外面,来到了他不曾见过的一家人的院子里,采到了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来到了显然是正在出席一场婚宴的人群之中,客人们端着银盘子站在草坪上。草坪一端是一条夜盖着红花和白桦树枝的拱廊,另一端,在爱迪身边,便是他走进来的那扇门。年轻漂亮的新娘站在一伙人中间,正从她那乳黄色的头发上把一个发夹拿下来。新郎身材修长,穿着一件黑色的礼服,手上举着一把剑,剑尖上钩着一枚戒指。他朝着新娘把剑摆平,新娘拿过戒指,客人们欢呼起来。爱迪听到了他们讲话的声音,但是,他们讲的是外语。德语?瑞典语?他又咳嗽起来。人们抬起头来。每个人似乎都在微笑,这微笑让爱迪感到恐惧。他迅速地退回他进来时通过的那扇门,以为会回到那个环形房间。然而,他却来到了另一场婚礼上,这一次,是在室内,在一个大厅里,好像都是西班牙人,新娘的头上戴着香橙花。她跳着舞,从一个舞伴移到另一个舞伴跟前,每个客人都递给她一小袋零钱。爱迪又咳嗽起来——他忍不住——几个客人抬起头来,他通进门去,又来到了另一场截然不同的婚礼,爱迪估计是非洲式的,家人把酒洒在地上,新婚夫妇手拉着手从一把扫帚上跳过。然后,经过那扇门,他又来到了一场中国婚礼上,烟花四起,人群欢悦。然后,另一扇门,另一个场景——大概是法国式的?——一对夫妇正在一起从一只双柄杯子里喝东西。怎么没完没了呀?爱迪心bbr>藏书网想。在每一场婚礼上,都没有迹象表明人们是怎么来的,没有汽车,没有巴士,没有马车,没有马。离开似乎也不成问题。客人们转来转去,爱迪融合在他们中间,人们朝他微笑,但没人眼他讲话,就像他在世时去过的少数几次婚礼一样。他喜欢这样。在爱迪的心目中,婚礼上尽是令人尴尬的场面,比如夫妇们被邀请一起跳舞,或者帮忙用椅子把新娘抬起来。他的那条坏腿这时候特别显眼,他觉得房间对面的人好像都能看到。正因为如此,爱迪回避了大多数婚礼,即使去了,他也时常站在停车场里,抽烟打发时间。在好长一段时间里,例也没有婚礼可参加。只是到了晚年,一起工作的年轻人长大了,开始谈婚论嫁,他才把褪了色的西装从壁橱里翻出来,穿上会卡痛他的粗脖子的圈领衬衫。这时候,他曾经断过的腿骨已经变形。关节炎侵袭了他的膝盖。他跳得很厉害,所以不用参加跳舞或者点蜡99lib.烛之类的活动。他被认为是一个“老人”,独自一人,跟谁都没有瓜葛,除了摄影师来到桌子跟前时他需要微笑以外,没有人指望他做任何事。然而,这会儿,他穿着一身维修工作服,从一场婚礼到另一场婚礼,从一个宴会到另一个宴会,从一种语言、一只蛋糕、一段音乐到另一种语言、另一只蛋糕和另一段音乐。婚礼的一致性并没有让爱迪感到吃惊。他一直认为,这里的婚礼和那里的婚礼不会有太大的分别。他搞不明白的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又跨过一个门槛,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像是意大利人住的村子里。山坡上是葡萄园,还有用钙华石建成的农舍。许多男人长着浓密的黑发,都湿湿地向后梳着,女人们长着乌黑的眼睛,面目轮廓分明。爱迪找了个靠墙的地方站定,望着新娘和新郎用一把双柄粗齿锯把一根木头锯成两截。音乐声响起——笛子、小提琴、吉他——客人们跳起了塔兰台拉舞,他们99lib?在奔放的旋律中飞旋。爱迪退后几步。他将目光游移到人群的边缘。一位身穿淡紫色长裙、头戴草编帽的女傧相正在人群中穿梭,手上拿着一篮子的杏仁。从远处望去,她好像有二十来岁。
“Per Pamaro a i 1 dolce。”她说道,一边递过甜品。“Per Pamaro a i 1 dolce?…Per Pamaro a i 1 dolce?……”一听到她的声音,爱迪浑身一颤。他开始冒汗。他想逃走,但他的两只脚却僵立在地上。她朝他这方向走过来。她的一双眼睛从戴着纸花的帽檐下面看到了他。“Per Pamaro a i 1 dolce?”她一边微笑着说,一边递过杏仁来。“为了苦也为了甜?”
她的黑发飘落下来,遮住了她的一只眼睛,爱迪的心脏几乎胀裂了。他一时间张口结舌,喉咙里发不出声,但是,那个唯一让他如此心醉的名字刚一出口一切都变得自然了。他跪倒在地上。“玛格丽特——”他轻声叫道。
“为了苦也为了甜。”她说。
是意大利语,其含义即为后文所说的——为了苦也为了甜。
今天是爱迪的生日
爱迪和他哥哥正坐在修理车间。
“这个,”乔说,举起一个电钻,“是最新产品。”乔穿着一件方格运动上衣和一双黑白相间的浅口便鞋。爱迪觉得他哥总穿得太花哨——有虚假之嫌——但是,乔现在是一家五金公司的推进员,而爱迪却多年穿着同样的衣服,所以,他知道什么?“没错,先生,”乔说道,“拿着。电钻就是用这种电池。”爱迪用手拿着那枚电池,是一个叫做镍铬的小东西,令人难以置信。
“试试看。”乔说道,递过电钻,爱迪按动了扳手,电钻嗞嗞地响起来。
“很棒,是吧?”乔大声喊道。
那天早上,乔告诉了爱迪他新拿到的工资,是爱迪赚的三倍。然后,乔恭喜了爱迪的提升:“红宝石码头”维修部的头儿,他父亲的老职位。爱迪想说,“如果真那么好的话,你为什么不干?咱俩换换?”但是,他没吭声,他从来不把心里那么深的感受说出来。“喂,这里有人吗?”
玛格丽特站在门口,手上拿着一券褐黄色的门票,爱迪的眼睛,像往常一样,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她的脸、她橄榄色的皮肤、她那双深咖啡色的眼睛。这个夏天,她在售票处找了价工作,她穿老“红宝石码头”的正式制服:自衬衫、红背心、灰裤子、红色贝雷帽,还有一个印着她的名字的徽章别在她的锁骨下方。爱迪一见到这个就觉得愤怒——特别走在他的得意洋洋的哥哥面前。“给她看看电钻,”乔说道。“他转身向玛格丽特,这是用电池的。”
爱迪按动了扳手。玛格丽特赶紧堵住了耳朵。“比你打鼾还响,”她说。
“哇!”乔大笑起来。“哇!这下子她可逮住你了”
爱迪难为情地低下头,然后后见他妻子在微笑,“你能出来一下吗?”她说。
爱迪挥了挥电钻,“我在工作。”
“就一会儿,行吗?”
爱迪性慢地站起旁,跟她走出屋去,阳光..直射到他的脸上。
“生日快乐,爱迪先生!”一群孩子齐声叫了起来。
“噢,我会。”爱迪说道。
玛格丽特大声喊道:“好了,孩子们,去把蜡烛插在蛋糕上!”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朝着放在附近一张折叠桌上的长条香草蛋糕跑去。玛格丽特附在爱迪耳边悄声说道,“我答应他们了,你会一次把三十八根蜡烛都吹灭。”爱迪用鼻子哼了一声,他望着妻子指挥着孩子们。每次看到玛格丽特融洽地同孩子们在一起,爱迪都会感到很愉快,但是,一想起她无法生育,他的心中就又会沉重起来。一个医生说,她太紧张。另一个医生说,她等得太久了,她应该在二十五岁之前生育,后来,他们没钱看医生了。事情就此不了了之。近一年来,她一直讲要领养一个孩子,她去过图书馆,把文件带回家。爱迪说他们年纪太大了。她说,“年纪大跟孩子有什么关系?”
爱边说他会考虑。
“好啦,”她从长条蛋?t>糕那里向这里喊,“来吧,爱迪先生吹蜡烛啦,噢,等等……”她从一个袋子里翻出一架照相机,那是一个很复杂的玩意儿,上面有小棍子、小薄片和一个圆形闪光灯。“沙琳借给我的,这是‘宝丽来’一次成像照相机。”
玛格丽特把大家排好,爱迪站在蛋糕后面,孩子们簇拥着他,欣喜地望着三十八团小小的火焰。一个孩子用手捅了捅爱迪,说:“全吹灭,好吗?”爱迪低头去看蛋糕,糖霜已经一塌糊涂,上面全是小手印。“我会。”爱迪说道,眼睛却望着他的妾于。爱迪的双眼盯着年轻的玛格丽特。
“这不是你,”他说。
她放下杏仁篮子。凄然一笑。人们在他们身后跳着塔兰台拉舞,太阳在一道自云后面黯淡下来。
“这不是你,”爱迪又说。
跳舞的人们喊起来,“呼嘿!”他们敲着手鼓。
她伸出手来。爱迪下意识地赶紧去抓,好像去抓一个将要落地的物体。他们的手指触到一起,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好像他的皮肉上生出了新的皮肉,柔软温暖,让人痒痒的。她在他身边跪下。“这不是你,”他说。
“是我,”她轻声说。
呼嘿!
“不是你,不是你,不是你。”爱迪喃喃说道,把头搁在她的肩膀上,自从死后,他第一次哭了起来。
他们自己的婚礼是在圣诞前夜举行的,在一个叫做“洪山姆”的中餐馆里灯光昏暗的二楼上。餐馆老板山姆估计,那天晚上不会有什么其他生意,所以同意把二楼租给他们。爱迪把在军队里剩下的一点钱都花在了宴会上——烤鸡、中国青菜、葡萄牙红葡萄酒和一个手风琴手。婚礼用的椅子还要用来吃晚饭,所以,结婚宣誓刚一结束,侍应生们就让客人们起身,把 6905." >椅子搬到楼下去了。手风琴手坐在一张凳子上。多年之后,玛格丽特还会开玩笑地说,他们婚礼上唯一缺少的“就是宾果游戏卡片。”饭吃完了,小礼物送完了,最后的祝酒也结束了,手风琴手收起了琴盒子。爱迪和玛格丽特从前门离开。天下着蒙蒙细雨,有些凉意,新郎和新娘一起走路回家,他们的家就在几个街区远的地方。玛格丽特穿着结婚礼服,外面套了一件厚厚的粉色毛衣。爱迪穿着一件白色西装,衬衫把他的脖子都卡痛了。他们手拉着手,在路灯投下的一团团灯影里行走。四周的一切似乎都保持缄默。人们说他们“找到了”爱,好像爱是藏在岩石下面的什么东西似的。但是,爱是千姿百态的,对任何一对男女来讲都各不相同。人们找到的是某一种爱。爱迪找到的是某种与玛格丽特相守的爱,一种感激的爱,一种深切而无言的爱,一种他知道无论如何都无法代替的爱。她一走,他也就放任自己的生活。他让自己的心沉睡。而今,她又出现了,就跟他们结婚那大一样年轻。“跟我走走吧,”她说。
爱迪想站起来,但是,他的那条坏腿一瘸。她毫不费力地把他拉了起来。
“你的腿,”她说道,望着他腿上隐约可见的疤痕,眼里露出那份熟悉的温柔。然后,她抬起眼睛,用手摸了摸他鬓角上的头发。
“都白了,”她微笑着说。
爱迪的舌头动弹不得。他只能呆呆地望着她。她完全是他记得的模样——更漂亮了,真的,因为在他最后的记忆中,她是一个比现在苍老且正受着病痛折磨的女人。他静静地站在她的身边,直到她眯缝起那双乌黑的眼睛,调皮地翘起嘴唇。“爱迪。”她几乎咯咯地笑出声来。“你这么快就忘记了我过去长得什么样吗?”爱迪咽了口唾液。“我从来没忘过。”
她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一股暖流传遍他的全身。她朝着村庄和舞蹈的人群打了个手势。
“所有的婚礼,”她幸福地说。“这就是我的选择。一个婚礼的世界,在每一扇门后面。噢,爱迪,那永恒不变的东西,当新郎掀开面纱,当新浪接过戒指,你在他们眼睛里看到的那份期望,整个世界都一样。他们真诚地相信,他们的爱和婚姻将是前所未有的。”她笑了笑。“你觉得我们有过吗?”
爱迪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们有过一个手风琴手,”他说。
他们离开了婚礼现场,走上一条砾石小径。音乐声渐远,隐没在背景的一片嘈杂声中。爱迪想告诉她他看到的每一样东西,发生过的每一件事。他也想事无巨细地询问她的一切。他心潮澎湃,欲言又止。他不知道从何说起。“你也这样过来的吗?”他终于说道。“你见过五个人?”她点点头。“五个不同的人,”他说。
她又点点头。
“他们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你感觉不同了吗?”
她笑了笑。“完全不同了。”她摸摸他的下颊。“然后,我开始等你。”
他端详着她的眼睛,她的微笑。他想知道,她的等待是否同他的一样。
“你知道多少……关于我?我是说,你知道多少……从……”
他仍然觉得那个字难以出口。
“从你死了之后。”
她摘下草帽,把一绺光亮浓密的头发从前额上拂开。“嗯,我知道我们在一起时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她抿起嘴唇。
“现在,我知道它们为什么发生了……”
她将两手放在脚口上。
“我还知道……你诚心诚意地爱过我。”
她抓起他的一只手,他感到温暖得快要融化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她说。
爱迪沉思片刻。
“我也不知道,”他说。“有一个女孩,一个小女孩,她不巧走到了那部游乐车下面,她有危险……”
玛格丽特睁大了双眼。她看海去好年轻。爱迪没有想到,跟他的妻子讲他死的那天会这么难。
“他们现在有那种游乐车,你知道,那>99lib.些新的游乐车,跟我们过去坐的完全不同了——现在每部时速都得一干英里。总之,有这么一种车,车厢从高处落下来,液压系统会把它停住,慢慢地放到地面,但是,电缆被割断了,车厢脱轨了,我仍然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车厢掉下来了,是我告诉他们把车厢放开的——我是说,我告诉了多米,就是现在跟我一起工作的那个孩子——不是他的错——但是,我告诉了他,然后,我想去制止他们,但是,他听不到我喊他,那个小女孩就坐在那里,我想够到她。我想把她救出来。我感到了她的两只小手,但是,我……”他不言语了。她歪起脑袋,催促他继续说下去。他长长舒了口气。“我到了这里以后还没讲过这么多话呢,”他说。她点点头,笑了笑,一个温柔的笑,爱迪一见,两眼便湿润起来,一阵悲伤涌遍全身。忽然间,莫名其妙地,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的死,或者公园,或者他朝着他们大喊“退后!”的那一群人。他为什么要讲这个?他在干什么?他真的同她在一起吗?仿佛有一种埋藏在心底的悲伤浮起来揪痛人的心,他的灵魂倏然间遭到旧日情感的伏击,他的嘴唇开始颤动,他所失去的一切如同一股洪流将他卷入其中。他望着他的妻子,他死去了的妻子,他年轻的妻子,他销踪匿影的妻子,他惟一的妻子,他不想再寻寻觅觅。“噢,上帝呀,玛格丽特,”他轻声说。“真对不起,真对不起。我说不出口。我说不出口。我说不出口。”他两手抱住脑袋,他到底还是说了,他说出了那句人人都说的话。“我好想念你。”
今天是爱迪的生日
夏日的跑马场上,挤满了客人。女人们戴着太阳草帽,男人们抽着雪茄。爱迪和诺埃尔早早就下了班,来跑马场用爱迪的生日数字39玩“每日双重彩”。他们坐在板条折叠椅上,脚边到处是喝啤酒的纸杯,满地都是人们丢弃的马票。早些时快,爱迪已经赢了第一场马。他把赢来的钱押了一半在第二场马上,又赢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他赢了二百零九美元。输了两次小赌之后,他把剩下的钱第六次全部赌在一匹马上,他和诺埃尔兴高采烈地想,反正他们来的时候也几乎一无所有。空手回家又怎么样?“想想看,如果你赢了的话,”诺埃尔说道,“你赚来的钱就都能给孩子了。”
铃声响起,赛马冲了出去。赛马在远处的直线遗产上挤成一团,马身上五颜六色的丝绸披挂随着赛马的奔腾跳跃晃成了一片,爱迪赌的是8号,一匹名叫泽西·芬弛的马,这马不赖,尤共在四.99lib?对一的时侠,但是,诺埃尔刚才提到的,“孩子”——他和玛格丽特准备领养的孩子——让他感到一阵内疚。他们本来可以用这钱的。他为什么干这种事呀?人群站起身来,赛马跑过来了。芬弛跑到了外围,抻长了身子驰骋起来,人群的欢呼声和雷霆般的马蹄声交错起伏。诺埃尔大叫大嚷。爱迪紧紧攥着他的马票。他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浑身生出鸡皮疙瘩。一匹马冲到了前头。泽西·芬弛!现在,爱迪赢了近入百美元了。
“我得挂电话回家。”他说。
“你会倒运的,”诺埃尔说。
“你在说什么?”
“你告诉别人,就会倒运。”
“神经病。”
“别挂。”
“我要挂电话给她。她会高兴的。”
“她不会高兴,”
他一瘸一拐地来到一个公用电话前,投进一个五分钱硬币。玛格丽特接起电语。爱迪将消息告诉了她。诺埃尔说对了,她很不高兴。她要求他回家。他告诉她别要求他干什么。“我们就要有孩子了,”她嗔怪道。“你不能总是这样。”爱迪放下电话,耳朵根嘣嘣直跳。他回到了正在栏杆处吃花生的诺埃尔身边。“我猜着了吧,”诺埃尔说。
他们走到窗口,又选了一匹马。爱迪从口袋里掏出钱。他的心思有一半已经不想再赌了,另一半却想再翻倍地赢,这样,等他回到家的时候,他可以把钱往床上一扔,告诉他妻子,“拿着,买点你喜欢的东西,行了吧?”诺埃尔望着他把钱推进窗口。他扬了扬眉毛。
“我知道,我知道。”爱迪说。
他不知道的是,玛格丽特因为没办法打电话找他,所以决定开车来跑马场,在他过生日的时候朝他嚷嚷,她感到很难过,她想向他道歉,她也不想让他再赌下去了。凭着她以往的经验,诺埃尔会坚持一直待到跑马场关门——诺埃尔就是那样。跑马场离她家只有十分钟的车程,她抓起地的手袋,坐进他们的纳什蓝布勒牌二手车,顺着海滨大道开去。她向右拐上了莱斯特街,太阳已经落山了,天空处于不断的变化中,大部分汽车迎面而来,她把车开到了莱斯特街的天桥下,这座天桥过去曾经是去跑马场的必经之路,客人们走上楼梯,跨过街道,再从楼梯上走下来;后来,跑马场付钱给市政府,建丁一盏交通灯,这座天桥便基本上废弃不用了。但是,就在这天晚上,天桥上并非空无一人。桥上有两个十七岁的少年,不想被人发现,几个小时之前,他们在一家酒铺偷了五盒香烟和三瓶“老哈珀”威士忌酒,被人赶了出来。这会儿,酒喝完了,香烟也抽了许多根,今夜他们闷得慌,就将空瓶子放在生锈的护栏外面摇晃。“你说我敢藏书网不敢?”一个说。
“你不敢,”另一个说。
第一个年轻人撒手让瓶子落了下去,他们弯下身子躲在铁栏杆后面观望。瓶子差一点砸到一辆车上,在马路上摔得粉碎。
“哇!”第二个叫道。“看到了吧!”
“胆小鬼,现在扔你的呀。”
第二个站起身,伸出手举着瓶子,选择了车辆稀少的右手车道。他将瓶子前后摇摆着,想选好时机,让瓶子落在两辆车之间,好像这是某种艺术,他是某种艺术家。他的手指松开了,脸上几乎露出了微笑。
四十英尺以下的地方,玛格丽特绝对没有想到要往上看,绝对没想到天桥上可能发生什么事,她除了想把爱迪在钱全部输光之前从跑马场里拉出来以外,没想其他任何事情。她正在考虑该到哪个看台去找爱迪,突然,一个“老哈珀”威士忌瓶子将她的挡风玻璃砸成了纷飞的碎片。她的车头撞到了路中何的混凝土分隔板海。她的身体像玩具娃娃一样被抛了起来,撞在车门、仪表板和方向盘上,她的肝脏被撕裂了,胳膊折断了,她的头受到了极大的挂击,他失去了片夜的听觉。她听不到刺耳的刹车声了,她听不到喇叭的鸣叫了。她也听不到胶底运动鞋跑下莱斯特街天桥,消失在夜色中。爱情像雨水,从天而降,带给爱人们沁人心扉的喜悦。然而,在生活的灼烤下,爱情有时也会表面干涸,需要从地下滋润,照料它的根茎,让它保持生机。发生在莱斯特街上的车祸将玛格丽特送进了医院。她在近六个月里卧床不起。她受伤的肝脏终于恢复了,但是,医疗费用和耽搁的时间让他们的领养计划化为了泡影。他们本来打算领养的孩子送给了别人。无言的责备永远没能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它只是像一个阴影,一样从丈夫那里转移到妻子身上。玛格丽特好长时间都沉默寡言。爱迪埋头于工作。阴影在他们的餐桌上占据了一个位置,他们在它的陪伴下进餐,听着叉子和盘子单调的撞击声。他们即使讲话,也只是谈一些小事情。他们的爱情之水藏到了根茎底下。爱迪再也没赌过马。他同诺埃尔的交往也逐渐淡薄了,早餐桌上的谈话内容变得牵强。加利福尼亚洲的一家游乐场首先引进了一种钢管轨道游乐设施——轨道扭曲的角度之锐利,是木轨道无法企及的——忽然间,几乎被人们遗忘的“疯狂过山车”,又风靡起来。公园主人巴洛克先生为“红宝石码头”订购了一部钢管轨道游乐车,爱迪负责监督游乐车的建造。他朝安装人员大喊大叫,检查他们的每一个举动。他不信任速度这么快的东西。六十度角?他肯定有人要受伤。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样倒也让他分了神。“群星荟萃音乐厅”给拆掉了,“拉链车”也给拆掉了,还有那条孩子们现在觉得老掉了的、令人肉麻的“爱情隧道”。几年之后,一艘叫做“木头水槽”的新游乐船建成了,爱迪吃惊地发现,游乐船居然..大受欢迎。人们坐在船上顺着水槽漂流,最后,掉进一个水花飞溅的大水池里。爱迪搞不明白,人们为什么那么喜欢被淋湿,况且,大海就在三百码远的地方。不过,他照样搞他的维修,光着脚站在水里,保证船不会脱轨。终于,夫妇俩又开始讲话了,一天晚上,爱迪甚至提到了领养的事。玛格丽特摸摸前额,说道:“我们现在年纪太大了。”爱迪说,“年纪大跟孩子有什么关系?”岁月流逝。孩子没领养到,但是,他们的创伤却慢慢地愈合了,他们对彼此的依赖终于弥补了他们留给对方的空间。早晨,她给他烤面包片和煮咖啡,他开车把她先送到她做清洁工的地方,然后掉转头来去码头。有时,她下午收工早,她就会跟他一起沿着海滨走道步行,四处巡视,她会骑旋转木马或者乘坐涂着黄色油漆的蛤壳,爱迪会一边给她解释旋冀和电缆的道理,一边倾听发动机的声音。七月里的一个晚上,他们在海边散步,吃着葡萄棒冰,光着脚踩在很湿的沙子上。他们四下张望,发现自己是沙滩上年龄最大的人。
玛格丽特说起年轻女孩子们穿的比基尼泳衣,说她永远不会有胆量穿这样的东西。爱迪说那些女孩子们很幸运,因为如果她穿上的话,男人们可就不会看别人了。虽然玛格丽特这时已经四十多岁了,臀部已经发胖,眼睛四周也出现了细细的鱼尾纹,她还是打心眼里感谢爱迪,默默地望着他扭曲的鼻梁和宽阔的下颚。爱情之水又从天而降,滋润着他们,就像他们脚下的海水,实实在在的毋庸置疑。三年后的一天,玛格丽特正在厨房里用面包屑裹鸡块。爱迪的母亲已经去世很久了,但他们一直住在这幢老公窝里,玛格丽特说这样会让她想起他们年轻的时候,她喜欢看窗外的老旋转木马。突然间,在没有一丝预兆的情形下,玛格丽特的右手手掌不由自主地张开了。手指向后弯去,无法合拢。鸡块从她的手掌上滑下来,落到水池里。她胳膊抽痛,呼吸急促。她愣愣地望着自己僵硬的手指,它们好像是属于别人的,别人正用它们抓着一个无形的大罐子。然后,一切旋转起来。
“爱迪,”她叫道,但是,等他回到家的时候,她已经晕倒在地板上。
他们确诊说,是脑瘤,她的身体会像许多其他病人一样日渐衰弱。治疗似乎让病情有所缓解,头发一片一片地脱落,早展与嗡嗡作响的放射线仪器做伴,晚上在医院的马桶边呕吐不停。在最后的日子里,当癌症被判定获胜时,医生们只是说,“多休息。别着急。”当她提出问题时,他们会同情地点头,一下一下好像从滴管里勉强挤出来的药水。她意识到这不过是客套,是他们无能为力时好心的表示,当一个医生建议她“把事情料理好”的时候,她要求出院了。与其说她是要求出院的,不如说她是通知医生她要出院的。爱迪扶她走上楼梯,把她的外套挂好,她四下打量他们的公寓。她要煮饭,但是,他强迫她坐下,然后烧了一些开水沏茶。他头一天买好了羊肉排,那天晚上,他邀请了几个朋友和同事,他语无伦次地同大家说着话吃完了晚饭,大多数客人见到面色焦黄的玛格丽特都说:“嘿,看谁回来了!”好像这是一个庆祝她回家而不是向她告别的聚会。他们用一只“康宁”盘子盛土豆泥,甜点是黄油巧克力方糕,等玛格丽特喝完了第二杯酒,爱迪拿起酒瓶,给她倒了第三杯。
两天之后,她惊叫一声醒来。他在破晓前的沉寂中开车送她去医院。他们简短地说着话,商量哪个医生可能当班,爱迪应该给谁打电。虽然她就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爱迪还是感到她的影子无处不在,在方向盘里,在油门里,在他眨眼的瞬间,在他清嗓子时发出的声音里。他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要挽留住她。她四十七岁。“你带着卡吗?”她问道。
“卡……”他茫然地说道。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待她再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变得更加纤细,好像那口气已经消耗了她过多的体力。“保险卡,”她声音沙哑地说。
“对,对,”他赶紧说,“我带着呢。”
他们把车泊在停车场里,爱迪熄了火。四周骤然变得过于凝滞,过于安静。他听得到每一个细小的声音,他的身体在皮车座上发出的咯吱声,车门把手喀哒一记打开的声音,外面的空气急速流过的声音,他的脚踩在停车场上的声音,他的钥匙串丁当作响的声音。他帮她打开车门,扶她出来。她的肩膀紧挨在下颚边蜷缩成一团,像一个冻僵了的孩子。她的头发被风吹得遮住了脸。她吸了吸鼻子,抬起眼睛,望着远处的地平线。她朝爱迪示意了一下,并朝那台白色大型游乐车顶部点了点头,游乐车上的红色车厢像挂在树上的装饰物一样摇来晃去。“今从这儿可以看到它,”她说道。
“‘阜氏巨型摩天轮’?”他说。
她避开目光。“家。”
爱迪来到天堂之后还没有睡过觉,所以,他觉得自己同每一个跟他见面的人待在一起的时间都不超过几个钟头。但是,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没有睡眠也没有醒来,没有日落也没有潮涨,没有三餐也没有日程表,他怎么知道呢?同玛格丽特在一起,他只需要时间——越多越好——他现在如愿以偿了。他们穿过一扇扇的门,见识各式各样的婚礼,他同她畅所欲言。在一场瑞典婚礼上,爱迪告诉她,他哥哥乔十年前死于心脏病,死前一个月刚刚在佛罗里达州买了一套新的高尚公寓。在一场俄国婚礼上,她问他是不是一直住在他们的老公寓里,他说是,她说她听了很高兴。在一个黎巴嫩村庄里举行的户外婚礼上,他讲起他到了天堂之后发生的事情,她似乎在听,又似乎已经知道。他讲到蓝皮人和他的故事,讲到为什么一些人死掉而另一些人活着,他讲到了上尉和他的关于自我牺牲的故事。当他讲到父亲的时候,玛格丽bbr>.99lib?特回忆起曾有许多个夜晚,爱迪为了父亲的事火冒三丈,他捉摸不透父亲的冷漠。爱迪告诉她,现在他已经把事情摆平了,她扬起眉毛,咧开嘴笑了,爱迪又体会到了他多年来怀念的那种熟悉、温暖的感觉,那便是做一件能让他妻子开心的事。一天晚上,爱迪讲到了“红宝石码头”的变化,老式游乐车都被拆除了,游艺室里的锡管音乐变成了震耳欲聋的摇滚乐,疯狂过山车扭曲得像开瓶塞的钻子,车厢还倒挂在轨道上,那些“黑暗”游乐车,以前不过是把牛仔剪影涂上能在黑暗中发亮的油漆,现在使用的都是录像屏幕,好像一直在看电视。他告诉她那些新鲜的名称。再没有什么“蜻蜓点水”或者“翻滚虫子”。样样都叫什么“暴风雪”,“疯狂之旅”,“极速之行”,“大漩涡”。“听起来很奇怪,是不是?”爱迪说。
“听起来,”,她叹惜地说道,“好像是别人的夏天。”
爱迪意识到,这正是他多年以来的感受,“我应该到别处去工作,”他眼她说,“对不起,我从来没能把我们从那里弄出去。我的父亲。我的腿。战争之后,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他看到她脸上掠过一丝忧伤。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道。“在那场战争中发生了什么事?”
他从来没真正地告诉过她。大家心照不宣。在他那个年代,士兵们做他们该做的事,回到家以后就不再提起。他想到了他杀死的那些人。他想到了那些守卫。他想到了他手上的鲜血。他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得到宽恕。“我迷失了自己,”他说。
“你没有,”他的妻子说。
“有,”他轻声说道,她不再出声了。
有时,在天堂里,他们会一起躺下。但是,他们并没有入睡。玛格丽特说,在地球上,当你睡着时,你有时会梦到天堂,在梦里勾画出天堂的模样。但是,现在没有理由再做这样的梦了。所以,爱迪接着她的肩膀,把鼻子埋在她的头发里,深深地呼吸她的芬芳。有一次,他问他的妻子,上帝知不知道他在这里。她微笑一下,说道:“当然了,”虽然爱迪承认,在他的一生中,他有时躲着上帝,有时觉得上帝根本没注意到他。
第四课
终于,在多次交谈之后,玛格丽特带着爱迪走进了另一扇门。他们回到了那个窄小的环形房间。她在那张凳子上坐下,手指交叠。她转身面向镜子,爱迪看到了镜子里她的影子。她的,但是,没有他的。
“新娘子在这里等候,”她说道,用手理着头发,望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子,但是,她似乎正在飘逸而去。“你在这里思考你在干什么。你选择的人。你将爱的人。如果没错的话,爱迪,这将是一个奇妙的时刻。”
她朝他转过身来。
“你多年来过 7740." >着没有爱的生活,对吗?”
爱迪一言不发。
“你觉得你的爱被夺走了,你觉得我过早地离开了你。”
他慢慢地跪下身子,她那淡紫色的裙子铺展在他面前。
“你确实离开得太早了,”他说。
“你很恼我。”
“没有。”
她眼光一闪。
“好了,有。”
“这是有原因的。”她说道。
“什么原因?”他说。“怎么可能有什么原因?你死了。你只有四十七岁。你是我们大家见过的最好的人,你死了,你失去了一切。我失去了一切。我失去了我曾经爱过的唯一的女人。”
她拉起他的手。“不,你没有。我就在这儿。你照样爱着我。
“失去的爱依然是爱,爱迪。只不过形式不同而已。你虽然见不到他们的笑容,不能给他们端食物来,不能揉乱他们的头发,不能带着他们在舞池里跳舞,但是。当这些感觉减弱的时候,另一种感觉正在升华。回忆。.回忆变成了你的伴侣。你培育着它。你拥抱着它。你同它翩翩起舞。
“生命一定会终结,”她说。“爱却不会。”
爱迪想起了埋葬妻子之后的岁月,就像望着栅栏以外的世界,他知道那里有一种不同的生活,他也知道他永远不会成为那里的一分子。
“我从来没想要过其他任何人,”他静静地说。
“我知道,”她说。
“我仍然爱你。”
“我知道。”她点点头。“我能感觉到。”
“在这儿?”他问。
“甚至在这儿,”她微笑着说。“失去的爱可以如此强烈。”
她站起身,打开一扇门,爱迪跟在她的身后走了进去,他眨了眨眼睛。这是一个灯光昏暗的房间,摆着折叠椅,角落里坐着一个手风琴手。
“我把它留在了最后,”她99lib?说道。
她伸出了她的双臂。自从来到天堂之后,爱迪第一次主动地想去接触她,他来到她的身边,不再顾忌他的腿,不再顾忌所有与跳舞、音乐和婚礼有关的丑陋联想,他现在明白了,一切都是孤独造成的。
“唯一缺少的,”玛格丽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耳语道,“就是宾果游戏卡片。”
他咧嘴一笑,把手搂在她的腰上。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他说。
“当然。”
“你为什么看上去还是我们结婚那天的样子?”
“我想你可能会喜欢。”
他想了一下。“你能变个样吗?”
“变个样?”她看上去被逗乐了。“变成什么样?”
“你最后的样子。”
她放下手臂。“我最后的样子,可不不怎么好看。”
爱迪摇摇头,好像在说这话不对。
“你能吗?”
她迟疑了一下,又回到他的怀抱里。手风琴手拉着熟悉的曲子。她在他耳边轻声地哼着,他们开始缓缓起舞,陶醉在那首难忘的、只有丈夫能同妻子分享的旋律中。
你让我爱上你
我没想这样
我没想这样……
你让我爱上你
你一直都知道
你一直都知道……
当他转过头来,她已经回到了四十七岁,眼角的鱼尾纹,稀疏了的头发,下颚上松弛了的皮肤。她微微一笑,他也微笑起来,对他来说,她永远都是那么美,他闭上眼睛,第一次说出了跟她重逢的那一刻起他就想说的话:“我不想再往前走了。我想待在这里。”
他睁开眼睛,手臂依然是接着她的姿势,但是,她已经不见了,一切都不见了。
星期五,下午三点十五分
多米尼克按了一下电梯上的按键。门轰隆隆地关上了。门里的一个窗口和门外的一个窗口对齐了,电梯抖动一下向上爬去,多米尼克望着一楼大厅在网线玻璃后面消失了。
“我不敢相信这电梯还能用,”多米尼克说道。“一定是,比方说,上个世纪的玩意儿。”
在他身边的那个男人。一个地产律师,佯装兴趣地微微点点头。他摘掉帽子——空气闷热,他已经浑身冒汗——望着电梯铜制控制板上的数字一个个亮起来。这是他今天的第三个约会。再赴一个,他就可以回家吃晚饭了。
“爱迪没有什么东西,”多米尼克说。
“嗯,”那男人说道,用手帕擦了擦前额。“那么,应该不用很长时间。”
电梯一跳,停下来,门又轰隆隆地打开了,他们朝6B单元走去。走廊上依然铺着六十年代黑白相间的方格地砖,空气里是什么人煮饭的味道——大蒜和炸马铃薯。管理员把匙匙交给了他们——还有一个期限。下星期三。必须把这地方腾出来给新租户。
“哇……”多米尼克一打开门走进厨房,便叫了起来。“一个老家伙能这么整齐呀。”水池里干干净净,厨台也擦过了。上帝知道,他心想,他的家可从来没这么干净过。
“财务文件?”那男人问道。“银行结账单?首饰?”
多米尼克想像着爱迪戴首饰,.他几乎笑出声来。他意识到他有多么怀念那个老家伙,真不习惯没有他在码头上吆喝他们干这干那,像一只母鹰似的盯着每件事。他们还没有把他的衣柜清理出来。没人狠得下心。他们把他的东西原封不动地留在车间里,好像明天他就会回来一样。
“我不知道。你看过卧室吗?”
“衣柜?”
“ 662f." >是。你知道,我只来过这里一次。我确实只晓得工作中的爱迪。”
多米尼克俯在桌子上,朝厨房窗外望去。他看到了那个老式的旋转木马。他看了一眼手表。说到工作,他自己陷入了沉思。
律师打开卧室衣柜最上面的抽屉,里面是一些袜子和内裤。袜子一双双整齐地卷在一起,一个套着一个;内裤都是白色的拳击手短裤,对齐了裤腰摞着。他把它们推开,发现下面藏着一个旧皮盒了,一件看上去很重要的东西。他把盒盖掀开,希望他要找的东西就在里面。他皱起眉头。什么重要的东西都没有。没有银行结账单。没有保险单。只有一个黑色的蝴蝶结领结,一份中国餐馆的菜单,一副旧扑克牌,一封夹着一枚军人勋章的信,以及一张褪了色的“宝丽来”快照,照片上是一群孩子围着一个男人站在生日蛋糕前面。
“嘿,”多米尼克从另一个房间叫起来,“这是你要找的东西吗?”
多米尼克抱着一堆他从厨房抽屉里找到的信件走过来,有些是当地银行寄来的,有些是“退伍军人管理局”寄来的。律师翻了翻,头也没抬,说道,“可以啦。”他抽出一张银行结账单,在脑子里记下了结余金额。然后,就像在此类访问时经常发生的情形一样,他暗自庆幸自己拥有一个包括股票、证券和一个既得退休计划在内的投资方案。毫无疑问,他不会像这个可怜的笨蛋一样,临了除了一个整洁的厨房以外,一无所有。
爱迪在天堂里遇见的第五个人
白色,四周是一片白色。没天,没地,也没有两者之间的地平线。只有一片纯洁、寂静的白色,无声无息,宛如静谧的破晓时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爱迪所能看见的就是这一片白色。他唯一听到的声音,是自己吃力的喘息声和它的回响。他一吸气,便会听到一个更响的吸气声。他一呼气,周围也跟着呼气。
爱迪紧紧地闭上眼睛。那沉静,当你知道无法打破的时候,会觉得更难忍受。爱迪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他的妻子去了。他不顾一切地想挽留她,哪怕一分钟,半分钟,甚至五秒钟,但是,他无法再够到她,无法呼唤,无法招手,甚至无法再看到她的照片。他感到自己好像从楼梯上滚下来,瘫倒在地上。他的灵魂是一片空虚。他万念俱灰。他被吞没在这虚无中,了无生气,好像被挂在一个钩子上,身体里所有的液体都流尽了。他可能已经挂在那里一天了,一个月了,也可能已经一个世纪了。
个细微但持续不断的声音传来,爱迪挪动一下,抬了抬沉重的眼皮。他已经到过天室里的四个空间,遇见了四个人,每个人虽然都来得神秘,但是,爱迪感到,这一次将截然不同。
那个颤抖的声音又传过来,清晰了一些,爱迪出于自卫的本能,攥紧了拳头,结果发现右手上正抓着一根拐杖。他的前臂布满了褐斑。他的指甲细小且泛黄。他裸露着的两腿上是那些红疹子——带状疱疹——他在人世间最后几个星期里得的毛病。他把目光移开,不想再看自己正在迅速衰朽的身体。
在世人的眼里,他的身体已经藏书网陈腐不堪。
那个声音又传过来,是一阵断断续续、起伏不定、尖锐刺耳的叫声。爱迪活着的时候,一旦在噩梦里听到这个声音,记忆便令他不寒而栗:村子、大火、史密迪,还有这个声音,这个尖声叫唤,末了,他一旦开口,这声音便会从他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
爱迪咬紧牙关,好像这样就可以让那个声音停止,但是,那个声音还在,像一个没人理会的警报器,爱迪终于朝着令人窒息的白茫茫的空间叫道,“这是什么东西呀?你要怎么样?”
随着他的叫喊,那个尖锐的声音退到了远处,然而,另一个声音,一个哗啦啦奔流不息的声音却隆隆地传过来——原来是一条流动的河——四周白茫茫的空间开始收缩,凝聚成了粼粼河面上的反射的一点阳光。大地出现在爱迪的脚下。他的拐杖触到了坚硬的上地。他高高地站在河岸上,微风吹拂着他的面颊,薄雾将他的皮肤滋润得光滑闪亮。他低头去看,发现原来那个萦绕不散的尖叫声是从这河里传出来的,他如释重负,像一个手抓棒球棍的男人,发现家里并没有人闯进来。那个声音,似尖叫,似哨子,似单 8c03." >调的琴音,其实只不过是一群孩子在乱喊乱叫,成千上万个孩子在玩耍,他们在河水里嬉戏着,天真无邪地大声欢笑。.99lib.
我一直梦到的就是这个吗?他心想。这么久?为什么?
他望着那藏书网些小小的身影,有的在跳跃,有的在蹬水,有的拎着水桶,有的在茂盛的草地上打滚。但是,他注意到其中有一种相对的平静,他见不到通常孩子们在一起时的推搡打闹。他还注意到另一个现象。这里没有成人,甚至连少年也没有。这些都是小孩子,皮肤黝黑得像黑木头,似乎是在自己照看自己。
然后,爱迪的目光被吸引到一块白色巨石上。一个身材纤细的小女孩站在上面,离其他孩子远远的,面朝着他的方向。
她两于挥动着,示意他过去。他踌躇着。她微笑一下。她又挥挥手,点点头,好像在说,对,就是你。
爱迪放下拐杖,试探着朝坡下走去。他脚下一滑,坏膝一瘸,两腿瘫软下去。但是,在他倒地之前,他感到一阵疾风从背后吹来,将他向前托起,然后,他直直地站到了双腿上,他站在那里,站在那个小女孩面前,好像他一直就站在那里一样。
今天是爱迪的生日
他今天五十一岁。星期六。这是他失去了玛格丽特之后的第一个生日。他用纸杯调了一杯“三卡”牌无咖啡因咖啡,吃了两片涂着人造奶油的烤面包片,妻子发生车祸之后,爱迪拒绝任何生日庆祝活动,他说,“为什么总让我想起那一天呢?”但是,玛格丽特坚持要搞。她会烤蛋糕。她会请朋友们来。她还总是买一袋太妃糖用彩带扎起来。“你不能把你自己的生日送给人呀,”她会说。
现在她不在了,爱迪便试着忘掉自己的生日。上班的时候,他独自一个爬到疯狂过山车高高的拐弯处,腰上绑着带子,像一个登山运动员。晚上,他在家里看电视。他早早入睡。没有蛋糕。没有客人。像平常一样,没什么难过的,他心灰意懒,生活毫无色彩。
他今天六十岁。星期三。他早早地来到了车间。他打开一个棕色午餐袋,从三明治上撕下一块红肠。他把红肠挂在鱼钩上,然后把渔线放下钓鱼洞。他望着鱼钩漂浮在水面土。终于,鱼漂消失了,被大海吞没了。
他今天六十八岁。星期六。他把药片散放在厨房台面上。
电话铃响了,是他哥哥乔从佛罗里达打来的。乔祝他生日快乐。乔讲起他的孙子。乔讲起一幢高尚公寓。爱迪“哼哈”了起码五十次。
他今天七十五岁。星期一。他戴上眼镜,查看维修报告。
他注意到有人头天晚上漏值了一班,“蚯蚓历险”,的刹车没检查。他叹了口气,从墙上取下一块牌子——维修,暂停使用——他拿着牌子,跨过海滨走道,来到“蚯蚓历险”的入口处,他亲自检查了刹车片。
他今天八十二岁。星期>.99lib?二。一辆出租车开到公园入口处。
爱迪坐进出租车的前座,把拐杖随手拉进车里。
“大家都喜欢坐在后面。”司机说。
“你介意吧?”爱迪问道。
司机耸耸肩。“不,不介意。”爱迪两眼正视前方。他想说,坐在前面更像在开车,两年前他们拒绝发给他驾驶执照以后,他就没再开过车。
出租车把他送到墓地。他来到他母亲的墓前,来到他哥哥的墓前,他只在他父亲的墓前停留了几分钟。像往常一样,他把他妻子的墓留在最后。他拄着拐杖,望着墓碑,浮想联翩。
太妃糖。他想到了太妃糖。他想太妃糖现在可能会把他的牙齿粘掉,但是,如果能跟她一起吃,他照样会吃。
最后一课
小女孩看上去像亚裔,大约五六岁,一张漂亮的棕色脸蛋儿,乌梅一样漆黑的头发,一只扁扁的小鼻子,两片饱满的嘴唇开心地咧着,露出两排豁牙,一双极为引人注目的眼睛,黝黑得像海豹的皮肤,瞳仁是针头大小的两点白色。她微微一笑,兴奋地舞动着两只小手,直到爱迪又凑近一步,她才做了自我介绍。
“塔拉,”她两手平放在胸前,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塔拉,”爱迪重复一遍。
她微笑起来,好像游戏开始了。她用手指了指她那被河水浸透、松散地搭在肩膀上的绣花上衣。
“巴洛,”她说道。
“巴洛。”
她摸了一下裹在她身上和腿上的红布。
“萨亚。”
“萨亚。”
然后,是她那双类似木屐的鞋——“巴克亚”——然后,是她脚边五光十色的贝壳——“卡匹兹”——然后,是摆在她面前的一张竹编的垫子——“巴尼格”。她示意爱迪坐在垫子上,她也跟着坐下,两腿蜷曲在身下。
其他孩子们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他。他们泼水、打滚、从河床上捡石头。爱迪看到一个男孩子用一块石头在另一个孩子的身上摩擦着,摩擦他的背部,摩擦他的腋下。
“洗,”女孩说。“就像我们的‘伊那’过去做的那样。”
“伊那?”爱迪说道。
她端详着爱迪的脸。
“妈妈,”她说道。
爱迪一生中听过好多孩子讲话,但是,在这个孩子的声音里,他察觉不到丝毫同大人讲话时的拘谨。他不知道,她和其他孩子们是不是选择了这片河岸作为他们的天堂,或者,鉴于他们的人生记忆如此短暂,人们为他们选择了如此宁静的景色。
她指了指爱迪的衬衫口袋。他低头去看。是烟斗通条。
“这个吗?”他说。他把烟斗通条从口袋里拉出来,像在码头时一样扭起来。她跪起身子来看他的动作。他两手颤抖。
“看到了吗?是一只……”他最后扭了一下,“……小狗。”
她接过来,笑了——那是爱迪见过了上千次的微笑。
“喜欢吗?”他说。
“你烧我,”她说。
爱迪感到下颚绷紧了。
“你说什么?”
“你烧我。你让我烧成火。”
她的声音很平淡,好像一个孩子正在背诵课文。
“我的‘伊那’说要在‘尼帕’里面等。我的‘伊那’说要躲起来。”
爱迪压低了嗓音,吐字缓慢谨慎。
“你……躲什么东西呀,小姑娘?”
她用手玩弄着烟斗通条做成的小狗,然后将它放到水里。
“‘森达龙’,”她说。
“‘森达龙’?”
她抬起头。
“士兵。”
爱迪感到那个字像一把刀插在他的舌头上。他脑子里闪现出一幅幅画面:士兵。爆炸。莫顿。史密迪。上尉。喷火器。
“塔拉……”他轻声叫道。
“塔拉,”她微笑着重复着自己的名字。
“你为什么在这里,在天堂?”
她放下手里的小动物。
“你烧我。你让我烧成火。”
爱迪感到脑子里轰的一声,热血涌到了脑门上,他呼吸急促起来。
“你在菲律宾……那个影子……在那个竹棚里……”
“那个‘尼帕’。‘伊那’说那里安全。等着她。安全。然后,好大的声音。大火。你烧我。”她耸了耸纤弱的肩膀。“不安全。”
爱迪咽了口唾液。他两手颤抖。他凝视着小女孩那双乌黑幽深的眼睛,想朝她笑一笑,好像那是小女孩需要的一剂药。
小女孩回报了他一个微笑,但这样反倒让他崩溃了。他脸色一变,将脸埋在手掌里,双肩抽搐,大哭起来。多年以来一直笼罩着他的那个阴影,终于显现出来,一切都是真的,有血有肉,这个孩子,这个可爱的孩子,他杀害了她,他把她烧死了。他做的那些噩梦,他活该受那些噩梦的折磨。他确实看到了什么东西!火焰里的那个影子!他亲手造成的死亡!就是他这双罪恶的手!眼泪如泉水般地从他的指缝里涌出,他彻底垮了。
他号啕?大哭起来,这是一声从他身体里发出来的他从未听见过的嚎叫,是一声从他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的嚎叫,是一声令河水翻腾、让天堂中笼罩着薄雾的空气亦为之震撼的嚎叫。他的身体抽搐着,头疯狂地扭动,直到那嚎叫渐渐地变成了祈祷似的喃喃自语,一字一句从心底里排出,又像屏住呼吸时急切的忏悔:“我杀害了你,我杀害了你,”接着,耳语般地说,“原谅我,”然后,“噢,上帝呀,原谅我……”最后,“我都干了什么……?我都干了什么呀……?”
他哭呀,哭呀,直哭到精疲力竭,浑身打颤。然后,他默不作声地跪在黑发小女孩面前的一个垫了上。身体前后摇摆着。
小女孩坐在河岸上,玩弄着她的烟斗通条小动物,流水潺潺。
不知过了多久,当爱迪从极度的痛苦中缓解出来,他感到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他抬起头,见塔拉站在他面前,手上举着一块石头。
“你洗我,”她说。她走进河水里,背朝着爱迪。然后,她把她的绣花“巴洛”从头上脱了下来。
爱迪倒退了两步。她遍体烧伤,她的躯干和纤细的肩膀被烧成了炭黑色,烧起了水泡。她转过身来,天真漂亮的脸蛋上布满了令人怵目的疤痕。她的嘴唇耷拉着,只有一只眼睛睁开。她的头发不见了,露出一块块烧焦的头皮,头皮上结着硬邦邦的、颜色深浅不一的痂。
“你洗我,”她又说道,递过石头。
爱迪拖着身子走进河里。他接过石头。他手指颤抖。
“我不知道怎么……”他喃喃地说道,声音几乎细不可闻。“我从来没有过孩子……”
她抬起一只烧焦的手,爱迪轻轻地抓住,慢慢地用石头在她的手臂上摩擦起来,直到伤疤开始出现裂纹。他更用力地摩擦起来,结痂开始脱落。他加快速度,直到烧焦的皮肤退去。新鲜的皮肤长出。然后,他把石头反过来,开始摩擦她瘦削的脊背、纤细的肩膀和她的后颈,最后,她的面颊,前额和耳后。
她身体向后,靠在他的身上,将头倚在他的肩膀上,她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他顺着她的眼帘轻轻地摩擦。然后,他摩擦她耷拉的嘴唇和头上的结痂,直到乌梅色的头发从根部长出,爱迪最初见到的那张脸又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睁开眼睛,眼白如信号灯般闪亮。“我是五,”她轻声说道。
爱迪放下石头,浑身战栗,呼吸急促。“五……哦……五岁?”
她摇摇头。她举起五个手指。然后,她用五个手指在爱迪的胸脯上推了推,似乎在说是你的“五”。你的第五个人。
一阵暖风吹来。一滴眼泪从爱迪的脸上滚落下来。塔拉端详着爱迪的脸,像一个孩子在仔细地观察草丛中的一只虫子。
“为什么难bbr>过?”她说。
“我为什么难过?”他轻声说道。“在这里吗?”
她指了指下面。“在那里。”
爱迪又哭泣起来,这是最后一次清肠似的哭泣,他的胸腔好像已经被掏空了。他放弃了所有大人与小孩讲话时的矜持,他像是在跟玛格丽特、鲁比、上尉、蓝皮人,尤其像是在跟他自己讲话时一样。
“我很难过,因为我一辈子什么也没做。我什么也不是。我一事无成。我迷失了方向。我觉得我不该在那里。”
塔拉把烟斗通条小狗从水里拈了出来。
“该在那里,”她说道。
“哪里?‘红宝石码头’?”
她点点头。
“修理游乐车?我应该那样生活吗?”他长长舒了口气。
“为什么?”
她把脑袋一歪,好像在说,那不是明摆着嘛。
“孩子们,”她说道。“你保证他们的安全。你为我做好事。”
她把小狗在他的衬衫上扭来扭去。
“你就应该在那里,”她说道,然后。她用手触了触他衬衫上的补片,扑哧一笑,补充一句,“爱迪·维修部。”
爱迪栽倒在湍急的河水里。现在,他的四周都是象征他生命故事的石头,在河底下,一个牵连一个。他感到自己正在融化、消解,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无论在天堂里见过五个人之后将发生什么事情,现在,已经丌始在他身上发生了。
“塔拉?”他轻声唤道。
她抬起头。
“码头上的那个小女孩?你知道她的事吗?”
塔拉望着自己的手指尖。她点点头。
“我把她救出来了吗?我把她拉出来了吗?”
塔拉摇摇头。“不拉。”
爱迪打了个寒颤。他垂下了头。结束了,他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推,”塔拉说道。
爱迪抬起头来。“推?”
“推她的腿。不拉。你推。大东西掉下来。你让她安全。”
爱迪难以置信地闭上了眼睛。“但是,我感到了她的两只手,”他说。“我就记得这么多。我不可能推她。我感到了她的手。”
塔拉微笑了一下,用手舀起一些河水,然后,将两只湿漉漉的小手放在爱迪的大手掌里。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曾经握过这双小手。
“不是她的手,”她说道。“我的手。我把你带到了天堂。让你安全。”
小女孩的话音来落,河水骤然鼓涨起来,淹没了爱迪的腰、胸和肩膀。他还没来得及再吸一口气,孩子们的声音便在藏书网他头顶上消失了,他被卷入一股寂静无声的激流中。他仍然紧紧地抓着塔拉的手,但是,他感到他的肉身被激流从灵魂上冲走了,血肉脱离了骨头,聚积在他身体里的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疲劳,每一个疤痕,每一个创伤,每一段令人伤心的记忆,全都随之而去了。
他似乎已经不复存在,像河水里的一片落叶。她用手轻轻地拉着他,穿过光亮和阴影,穿过各种各样不同的颜色——蓝色、乳白色、柠檬色和黑色,他意识到,所有这些颜色都是他生活情感的写照。她拉着他从灰色大海上破浪而出,现身在一片光明中,俯瞰着眼前一幕令人难以想像的场景:
一个码头上,挤满了成千上万的人,男人们和女人们,父亲们、母亲们和孩子们——那么多孩子——过去的孩子,现在的孩子,没有出世的孩子,肩并肩。手拉手,戴着帽子。穿着短裤。
在海滨走道上,在游乐车里。在木板平台上,骑在彼此的肩膀上,坐在彼此的膝盖上。他们在那里,或者将在那里,正是由于爱迪一生简单平凡的工作,因为他向避免的事故,由他保证的游乐车的安全,以及每天在人们不经意的时候,他在他们的生活中造成的转折。虽然他们的嘴唇没有翕动,但是,爱迪能听到他们的声音,那么多的声音,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他感到心中滋生出一种从来体验过的宁静。塔拉的手消失了,他高高地漂浮在沙滩上,在海滨走道上。在娱乐场的帐篷和尖塔上。他朝着那个大型白色的“阜氏巨型摩天轮”上空飘移过去,一个轻轻摇摆的座位上,坐着一个身穿黄色连衣裙的女人——他的妻子。
玛格丽特,正张开双臂等候着他。他伸出手去够她,他看到了她的微笑,然后,所有的声音融化了,凝聚成从上帝那里传来的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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