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战国大枭》 发新书了·本书更新正常·不进宫不进宫不进宫 你们的第一反应是不是:我艹这货终于要太监了? 一定是因为扑得惨不忍睹、坚持不下去了吧,死公公! 图森破。 《战国大枭》不会断,挖了很多坑,不填完很难受啊。 我们将离才刚刚开始“枭”呢~ 感谢【芜湖老男人】 说真的,如果不是这位闪亮亮的大盟主,我会少掉很多动力。 感谢【徐系世袭】 我知道你在追! 感谢【其他追看的所有人】 不过嘛…… 这本书扑了是血淋淋的事实,新书要开。 第二本书叫《我,荆轲》,对,就是那个荆轲。 投资一下嘛~ 新书期是两日三更,双开压力不大。 依然是先秦,这次不架空,也调整了风格,走轻松路线。 求收藏~求推荐~求投资~各种求~打滚求~ 大大,来看看嘛~ 第一章 公子将离·要打可以 窗下砖土灶上架着的那一大锅热水,咕噜咕噜已经开了很久,滚起的沸水扑出锅沿,顺着锅壁淌进下面的炭火中,滋滋冒出蒸汽。 一秒清醒! 桶里的人马上警觉起来,迅速拨弄了一下身周的水,没发现葱姜蒜八角茴香之类的作料,才稍稍安心,看来那锅只是普通洗澡用的热水,自己应该不会被人煮了吃掉。 没看错的话,自己正坐在一个大浴桶中,只在腰间围了一块素色的……不是浴巾,而是手感粗糙的一块葛布,将将遮住膝盖。 不是自己的身体,还算结实,坐在浴桶里有点憋屈。 房里闷闷的,混杂了一股绵软的腥味儿,脸上也分不清是洗澡水还是汗水。 擦擦脸,又顺着脑袋向上摸到一个高高束起的发髻,有些松散,拖拉下几缕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颈后。 从浴桶中站起身,想出房门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弄不好是穿越了,不过因为睡得太沉,出现了短暂失忆也说不定。 视角随着身体的站立而慢慢升高,立即发现了屏风下的一大滩血迹,等完全站定后,才知道这浴室里不只自己一个人,还另有…… 一个刚刚成为尸体的人。 就倒在浴桶旁边的地上,怪不得刚才没有发现。 目测是个男性,头顶盘发,也是个髻,插了根木钗,穿着布衣短衫,脸朝下趴在地上,看起来像是被抹了脖子。 凶手下手狠绝,一刀毙命,那血仍在缓慢流淌,小腿还抽动了两下,应该是刚死不久。 啧啧,报警吧。 习惯性地在腰间摸索手机,想起自己其实没穿衣服,也想起自己是……一个卧底。 好像是脑门上中了一枪,然后……然后就到这里了…… “……” 唉,先把现场保护起来。 这么想着便要跨出浴盆。 “噌——” 一股令人汗毛倒竖的寒意直直抵在男人颈后。 感觉不是枪,是刀么? 他立即停住,在脑子里飞快梳理这起诡异事件的来龙去脉,却怎么都理不清头绪。 被人发现身份了?仇家来寻仇了?刚才干嘛不把我也直接干掉呢? “嬴将离。” 一道女声,干脆清冷。 “什么玩意儿?” “是不是嬴将离?”她以同样的语气又问一遍。 这人摇摇头:“不是不是。” 然后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变了,变得清亮了许多,听起来很年轻。 看来她也不认识自己…… 眼下的形式对这人十分不利,光着上身赤着脚,站在装了大半桶水的浴桶里,活动空间非常局限,如要制敌,必须一招成功。 手掌微微发热,五指抓握一下,手臂正在蓄力,他已经开始预想对手可能出现的反应,并在脑中模拟演练制敌招数。 “那你为何会在这里?” “为何?” 他皱了皱眉,那可不就是魂穿了么,便应情应景地反问:“我也想知道为何,姑娘告诉我可好?” 身后没了声音,不过那股寒意搭上了男人的右肩,紧紧贴住脖子侧面。 他稍稍低头往下瞥了瞥,那不是刀,是剑。 剑尖泛着森然青光,剑刃锋利,离大动脉只有半寸。 一句话,只要她再说一句,便能趁她不备,反手夺剑,那就比比看谁更快了,但愿这副身体能够跟得上节奏。 “若不是嬴将离,那你——” 话音未落,这把剑便已经落到了突然转身的男人手中…… …… 至于刚才那一瞬间发生的事,半蹲、右转和上身后仰是同时发生的,为了让开抵在颈边的剑尖。 自己若有了动作,女子必会向前刺剑,而原本半米外那只拿剑的手也就会离得更近,进入自己的抓程范围。 而后立出左手猛抓对方腕部压下,震得她稍稍松开,同时再使右手钳住剑柄,双手顺势朝两边剥离,这剑就夺过来了。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连他自己也不能用清晰的语言描述出来,大概就是依赖肌肉记忆所形成的条件反射吧。 但这肌肉又不是自己习惯的那副,转动生硬,关节乍响了两声,在力量上也有差距,相比以往空手夺白刃和反手夺枪的速度,方才的动作他很不满意,桶底很滑,还崴了下腿,有些慢了。 刚刚是反手夺剑,那剑被他顺手收在了背后,还没细看,有些沉,不是普通铁剑,更不是公园大爷练的太极剑。 女子被突如其来的反制动作带得向前欠身,腹部抵上桶沿,却立刻刹住倾势,膝盖顶着桶壁向后退去一步,当即侧身站定。 来人一席黑衣,傲然挺立,身形一瞧便知是个女子。 以黑绢蒙面,只露出一双冷如秋水的眼睛,高高束起的披肩马尾让这姑娘看起来英姿飒爽。 女子站在屋中明暗交界的地方,腰带上的青玉被晃动的烛火照得恍恍惚惚。 她微微蹙眉,眼中有些惊讶的神色,桶里这人招数着实古怪,还从来没人能从她手中夺剑,而当今天下,也没有人会夺去别人手里的剑。 女子现在两手空空地站在那里,却并不慌张,只是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往腰间伸去手。 她还有一把短剑…… 此刻又对准了站在浴桶中的人,因是短剑,距面门离了有二三十公分。 “等一下。” 他轻抬起左手制止道,在身后握剑的右手紧了紧:“那个……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沉默片刻,手中短剑往前送了三寸:“你到底是不是将离?” “你怎么只会说这句?” “是,或者不是。” 这人思索着,她干嘛老问自己是不是那个什么将离的?就像死刑犯在行刑前被确认姓名那样。 首先他不知道魂穿过来的自己到底叫什么,如果答是,那眼前的剑应该会毫不犹豫地被送进喉咙。 看来这是一道单选的送命题。 “不是跟你说过了么,我不是什么离。” “……” 屋内陷入一种令人抓狂的安静,滚滚腾升的蒸汽充斥在梁下,灶中柴火还在不知趣地噼啪冒响,浴桶里的人汗流浃背,脸上的汗水顺着下巴啪嗒两声落进桶里。 可那女子好像并不为热气所影响,连汗也没流,只是微微眨眼,显得有些意外。 “公子?” 门口传来梆梆两响叩门声,桶里桶外的两人都没有分神,毫厘的偏差,便是死生的距离。 “请问将离公子,沐浴完毕了么?” 呃,看来自己还真是叫将离。 不由分说地,女子剑锋突进,直朝将离咽喉刺来。 以前在受训的时候,他曾紧盯对准自己眉心半米外的枪口,通过高度集中的注意力,来感知手指扣动扳机的细微动作,几乎能在子弹出膛的瞬间以疾速侧头避开,相比之下,剑要慢得太多,更是不在话下。 可这副身体的条件有限,行为速度跟不上意识,脚底又打滑,右腿向下弯了半截,撞在桶壁。 而女子又使剑极快,硬是在将离左脸划开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直刺之后顺势左挥,一招便可结果了这人性命。 将离登时右倾过身,抬起右脚,踩上桶沿,用力下压,使整个浴桶向右倾斜过去,那挥来的一剑从耳边急掠而过,剑啸凛凛,削去一缕头发。 这么一大桶水活生生地翻倒,哗啦巨响,水淹浴室,效果夸张,但半人高的桶身确实挡住了女子迅猛的攻势,她没能立即进招。 将离随着整桶洗澡水一齐落到地上,落到那具尸体身上,正光脚踩着他的头,沾了黏糊糊的一脚血。 水把地上的稠血冲刷开来,现在整间屋子都浸满了血水,充斥着血腥,变成红色的浅滩,推着血浪从门缝漫了出去。 死人的衣服有些漂浮起来,但尸体又不会被水冲走,只能是烦人地绕在将离脚边,动来动去。 门外又传来加重的拍门声和急切的问话:“公子,何事啊?我可进来了。” 将离把翻了的水桶挡在自己与那女子之间,算是持平了局面,但坚持不了太久。 光着脚,怎么都是不方便的。 “要打可以,能不能让我先穿好衣服?” 女子立下挥剑,朝浴桶斜劈,生生削去桶底一截突出的木沿,留下的断面非常整齐,剑速之快,如电光闪过。 “你这叫趁人之危,一个姑娘家家的,打打杀杀像什么样子——” 又是一剑劈下,落在桶壁上,直把浴桶砍出一道大裂缝,这次飙出了木头碎片,将离偏头躲过,怕是她再这么劈下去,多大的木桶都得玩完。 虽右手持剑,可如果真要以剑交战,应该没有胜算,自己更惯用枪、匕首或近身搏斗,如果能再次打掉女子手中短剑,使她赤手上阵,那才有制敌的可能。 而听门外那人叫自己公子,又能有条件修建浴室洗热水澡,家境看来不错,所以应有些护院,最次也该是家丁。 “快去叫人来!很多人!” “何事啊公子?”那人还在喊问。 “别问!快去!” “呃,唯、唯。”门外匆匆的跑步声渐远。 喂?是在打电话的吗,所以自己到底是穿越到了哪朝哪代? 将离用单手稍显费力地控着躺倒的木桶,这么浅的水对大木桶根本就谈不上有什么浮力,不过却稍稍减小了与地面的摩擦,滚动还算灵活。 对方想从哪边过来,他就将桶滚到哪边,让她左右不能靠近。 女子眼露嗔色,一脚踏上木桶轻轻纵起,身形轻捷灵动,又举剑向将离面门劈来,势若惊雷。 乒—— 他终于横剑格挡,两剑拼撞出高昂清脆的一响,剑鸣共振发出嘤嘤吟啸,余音阵阵,听得人头皮发麻。 那女子并不收招,而是稳稳站在倾倒的浴桶上俯过身,死死向下压制住将离的格挡,两人此时呈僵持之态。 “嚯,你这家伙……” 将离感叹,很快就没有说话的闲劲儿了。 想不到她身材看似纤细,力道却极大,相交的两剑已经逼至眼前,格挡大有被破的趋势,而将离单手已然难以坚持,两手并用才能稍稍抵回。 挡下这一剑竟觉右手虎口生疼,瞥了一眼,居然已经裂开,鲜血溢出,很快染满双手。 相对力量很大,两人手中的剑也开始微微晃动,而那女子眼色冷峻,目光坚决,似是成竹在胸…… 第二章 家里有兵·益肾壮骨 眼看就要支撑不住,外面终于开始传来动静,由远及近,声势赫赫,将离听得很清楚。 本以为那人只能招呼些扛着棍棒锄头的家丁,想不到他找来的帮手竟是这样。 只有受过训练的部队才能发出那种跑步声,整齐干脆,步伐沉重且坚定,铠甲的摩擦,武器的碰撞,家里有这样的队伍,自己难道是个将军? 女子也听见了,突然加重手上力度,想要在援兵到来前尽快解决这个人。 怕是等不到援兵了,还得靠自己。 将离下意识地判断,女子此刻把全身的重心都压在剑上,下盘应该相对空虚,便不做多想,伸腿侧踢开被她踩住的浴桶,断了她的落脚物。 果然是女子大意了,身体陡坠,手劲一松,被将离用剑迫开。 毕竟是狠练的剑客,攻势虽退,却又能迅速变换姿态,稳步落在地上,踩进浑浊的血水中。 “大胆刺客!” 房门被哐地冲开,一队轻甲护卫冲了进来,把水踏得哗哗直响,齐刷刷抽出长剑。 被水淹了的浴室蒸汽腾腾,凌乱狭窄,还倒了个浴桶横在中间,这些士兵始终站不太开,大部分都被堵在门口,长剑也不好发挥,但总归是人多。 女子侧身执剑,扫视全屋,自知行动失败,便后撤几步,看向将离手中自己的剑,轻叹一声,又轻蔑地剜了他一眼:“懦夫。” 接着一跃出窗,像是早就摸清了窗户的位置。 将离立即追到窗边,探身出去,外面是草地和矮树混生的一片灌木丛,过得几米便是围墙,再从墙头望出去,一抹壮丽璀璨的银河划破天际。 夜色浓郁,凉风袭人,那女子早已没了踪影,只听得几声低低的虫鸣。 啧,这里竟然有个窗。 …… 九原城。 九原君府,客室。 刚才那个把护卫队喊来的人叫宋桓,是将离的贴身侍从,比他稍长几岁,两人自小一同长大,关系也比一般的主仆要亲近许多。 而浴桶边上那个可怜的尸体,是来为自己加热水的仆人,碰上了刺客,当场毙命。 至于将离为什么没被立即杀掉,大概是那女子想最后再确认一下自己的身份,刚要弄醒桶里人的时候,将离就醒了过来,再要用剑抵住他的时候,将离又站了起来…… 从谈话中旁敲侧击地了解到,自己的新名字是将离,大家一般叫作公子将离,亲近些的会叫将离公子,嬴姓赵氏,所以应该是秦国王族,偏偏国家又叫天秦。 刚及弱冠便被封了君,九原君,这城叫九原城,是九原郡的治所,来了一年多,所以现在是二十一岁。 平日里好像话很少,没准是忧郁型的,目前也就只知道这些,有些懵,过会儿再来打听一下。 而面前这个端身跪坐的人,把短须打理得整齐有致,两眼炯炯有光,威严的国字脸中又带着三分温厚,瞧着不是寻常将领。 镇北将军白进,十万北部军的统帅,边地郡守多为武将,所以也兼任九原郡的郡守。 他本正要启程去一百里外的北军总营,听说九原君府出现刺客,九原君负伤,便当路折返回来。 “刺客张狂!尔等是如何值守的?” 他偏头斥向身后的人,此人是九原君府的护卫司马成烈,今夜由他亲自值守,却又遇上刺客潜入,罪责难逃。 成烈双膝跪地,顿首道:“末将失职,请公子、将军降罪。” 白进又抬头看向公子将离,请示他的意思。 将离正昂着脑袋,被医师和他的小医徒一左一右地治伤,左脸颧部和右手虎口,生疼得恼人,所以暂时还没有想法,也不知道该给这人治个什么罪。 夜行潜入本就很难被发现,地点又挑在浴室这种相对私密的空间,总不至于洗个澡还让人守在窗户底下吧,怪只能怪那女刺客武功高强。 看看周围,一屋子人席地而跪,只有自己盘腿坐着,地上倒是铺了地板,把点点烛光反射得柔软温和。 屋中没桌没椅,也没有蜡烛,油灯用的是灯膏,暖暖地点缀在屋中,身后是堆满竹简的书架,竹简大都用布袋分开装好,还坠着一根根的木签做标识。 面前是一张原木色的案,面儿上有个明显的树疤,看来是打磨之后上了个清水漆就端过来用了,身后有个三足凭几,倚着确实要轻松一点, 此时他俩都还在等着公子发话,将离轻轻摆手:“司马辛苦了,你先下去休息吧,白将军留一下。” “末将遵命。”两位将军同时应声。 思绪被左脸的一阵酸痛唤了回来,脸上的口子好像有点长,怕是要破相。 “公子稍耐,马上就好。” 老医师在忙着给将离擦血,还要抽出空来拱手,擦了血的布被直接扔在一边的托盘上,堆起一座小血山。 另有两个浅浅的小铜盆,一盆清水,一盆血水。 这年头医疗手段简陋,止痛全靠忍,也没有什么消毒的好办法,中了一刀的人往往因为伤口感染就挂了。 虎口的裂口作为裂口来说并不算小,医徒帮将离清洗干净后,抹了点被捣成黑泥的药膏,再裹上用水煮过又晒干的布条,便算包扎好了。 左脸就比较麻烦,将离不确定伤口具体有多大,整个半脸都酸酸地胀痛着,觉得自己就快要面瘫。 老医师终于帮自己捯饬好,擦净了血,再用小方布敷点药膏,直接粘在了左脸。 将离借着一盆子的血水照了照,大致看清了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的长相,嗯……挺年轻,感觉赚到了。 而这盆血水和边上那堆浸了血的废布看着也实在有些夸张,就像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故,其实只是皮外伤。 啧,那姑娘下手真狠,剑使偏了都能把自己造成这样。 另一边的小医徒端了碗青黑色的汤药,闻着就苦,还有点臭,苦臭苦臭的。 “公子请用。” “呃,这是……什么?” 医师拱手欠身道:“公子,此乃益肾壮骨汤,可消肿止痛,疏经通络,需得坚持服用七日。” 接着又让小医徒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木盒跟一提麻布药包交给宋桓:“盒中膏剂每日睡前更换,汤剂以水煎服,每日一剂,日服两次。” 将离才不想喝这个东西呢,外伤又不是喝汤药就能喝好的,益肾又怎么样,自己年轻气盛,不需要的。 “汤就放这,老医师可以下去歇息了。” 医师缓缓摇头,态度坚定:“待老朽看着公子将这药喝完再走,不然老朽夜不能寐。” 你还夜不能寐了?将离轻轻摇头:“我不喝,没用的。” “公子,这益肾壮骨汤是军中常备药,将士受创,以此法疗伤,三日内必将凝血结痂,军中百年向来如此啊。” 将离也很坚决:“那就留给将士们喝吧,我这点小伤不需要。” “公子,良药苦口。”白进拱手相劝。 宋桓收好药包后,也默默跪到了案前,殷切地望着将离点点头。 现在周围四个人为了让自己喝这苦臭的汤药,竟然摆出了逼宫的架势,感觉自己就像被爷爷奶奶围着喂饭的小皇帝。 看来今晚要是不喝这汤,就没办法休息了。 想想自己刚来就遇上刺客,又破了相,现在还要喝苦汤,将离无奈地轻笑一声摇摇头,然后看向自己在汤里影影绰绰的倒映,越来越近…… …… 汤已灌下半晌,老医师和小医徒也早就满意地下到君府客房过夜,可自己胃里仍在阵阵作呕,不住地打着激灵。 口腔里的气味自然也不好受,宋桓端来了盐水给将离漱口,又找来几片气味清新的叶子,说这叫“银丹草”,通气化痰,入肺良药,还治牙痛。 不过一般人家不会有,这是从他从咸阳带过来种在君府里的。 将离把银丹草靠近鼻下,深吸一口气,瞬间沁爽了许多,感觉以后的日子又有了希望。 接着一边嚼草,一边向将军打听些事情。 至于是怎么说得动他跟自己讲这些而又不让他生疑的,将离只说了一句话:“谈谈你对当前局势的看法。” 第三章 天秦南楚·军爵虚设 白进作为一国的将军,对天下局势的分析自是客观全面,来龙去脉条理清晰,将离心里很快便有了数。 这里与自己那个世界出现分歧的地方,是从秦孝文王之后,不是异人继位,而是另一个叫载的公子,就是将离的曾祖父。 他花了十五年时间逐一兼并北方诸国,而楚国却出了个中兴之主,铲佞提贤,生生挡住秦国南下的攻势—— “等一下,”将离突然喊停,“将军可曾听过吕不韦?” “吕?”白进托着下巴想了想,“公子说的是濮阳吕氏么?” 将离点点头:“他好像是濮阳人。” “末将略有耳闻,濮阳吕氏千金之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些年倒是不大听人提起,也许是没落了,公子认得此人?” “呃……以前听说过这个名字,不管了,你继续说。” 过去列国伐交伐兵,秦国举国上下一心东进,灭周室,并诸国,气吞山河,统一之势正盛,欲倾全军之力一战灭楚。 后与楚国在淮北巨阳对峙,然只短短三月,折戟损兵六十余万,几乎全军覆没,却又都不是战死的。 那一役惨烈,眼看秦军即将破楚防线,淮北六月却天象异变,骤降暴雪,双方士伍备衣不足,饿死冻死尸殍遍野。 被恶雪围封的战地中出现争食冻尸的惨剧,秦军能回国者不足百人,又皆因冻伤手脚被迫自断,楚国也几乎耗尽国内男丁。 暴雪下足整年,世人皆道秦国发兵自毙,为天意所惩,再若发难祸害楚地,必将有覆国之危。 秦王载不顾劝言,强拗天意,三年之后再次征兵二十万,十五岁以上男丁全部入伍,大举南下,又遇暴雪,此次无一得返。 世人又道楚国得天庇佑,凡有与之对抗者,皆不得善终。 秦王载为之震怒,举剑怼天,遭雷击暴毙,谥号武厉。 两国此番拼得头破血流,很久都没有缓过劲来,武厉王之子、将离的祖父嬴晖,因幼时目睹父亲惨遭天谴,心性极软,不再如历代祖先那般狂傲血性,也叮嘱子孙多加收敛。 中夏只剩秦楚两国,嬴晖即位,为求天命保秦,改国号为天秦。 楚国郢都南迁,置南郢,改国号南楚,两国以淮水为界,并立南北。 天秦的王先称了帝,为秦帝。 南楚不甘示弱,立了皇,作楚皇。 眼下两国处在一种奇妙的并存期,相互对立,却又互融互通,不相上下就这么耗了近六十年。 现在的秦帝是第三代,嬴延胜,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将离虽为他的长兄,可因为庶出,生母地位卑微,与储君之位也就无缘了,目前尚未婚配。 这个弟弟、新秦帝即位后颁布的第一道旨令,就是循先帝遗诏,赐封公子将离为九原君,食九原十二邑,立即就封,为天秦守境,无召不得回京。 将离作为宗室子,可先有封号而后为官,亦如昭王时的泾阳君、高陵君、华阳君,与穰侯并称“四贵”,直至后来被逐回封邑,这就是就封。 就封,即封君永驻封邑,几本上就不再回朝参政了。 不就封,封君不驻封邑,只享封邑内的租税,主要是为了在朝廷担任职务。 如商君卫鞅、严君樗里疾、武信君张仪、穰侯魏冉、武安君白起以及其他,这些人也多有卓越功绩,因而受封君侯。 之前就封的先例,则大多是罢官之后就封,而这个“九原君”,先是无功受封,而后年纪轻轻尚未建树便又就封。 临土但不治民,九原郡的行政仍从属于郡县,自己是无权过问的,没有玺符也不能征发军队。 看来是咸阳那边有意排斥自己,安了个名号又不给实权,可以理解,毕竟是小秦帝的潜在威胁。 那么……专心做个富贵闲人就好。 近几十年不比以往,咸阳的王公贵族作风混乱,严法刑不上宗室,尸位素餐并不鲜见,也无惩处。 自己这个九原君就是一个闲的,可名义上是来守境,若北境起了战事,便也要协同抗敌,倒不算吃白食。 天秦主少国疑,太后垂帘听政,左相姓卫,是太后的胞兄,卫氏外戚和宗室皆有一定影响,另有身为三朝元老的公孙右相均分势力。 武将还有白氏父子三人,就是这白进的父亲与弟弟,父亲任大将军,弟弟年纪不大,还只是个都尉。 将离顺着问了个常识性的“军功爵制”的问题,白进连声叹息:“国家无战,形同虚设。” 自秦楚巨阳一役后,中夏便无大战,只两国边军偶有摩擦,或是北方匈奴骚扰。故北境戍边兵将尚能有些机会斩敌进爵,可又因天秦只防不攻的对匈政策,所以功赏有限。 虽说得高爵者可“世世称孤”,就是爵位世袭、封邑传子传孙,但又受诸多因素的影响,得爵者的权利会变得越来越弱,常有三世而被收其爵禄的。 以往有战时便是如此,更别说几十年无战,当初传下来的世袭爵位,到现在又都已过了三代之后。 庶民想要晋升,就只能入学室,习武学文,再通过仲春的考校,核定文业武绩,论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 这个路子过程缓慢,耗时磨心,远不如一场大战来爵迅速。 如今朝中为了这些问题分立两派,而咸阳那边又不让将离参政,所以白进对此保留很多,之前说的又都是国史或普通事实。 感觉这历史已经偏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将离便又问了两人姓名。 一曰李斯。 有的,前前前任右相,已经离世很多很多年了。 二曰赵高。 未曾听闻…… …… 文化方面,北方天秦早已统一,秦书八体并用。 因为有过李斯,所以很多地方都与那个熟悉的世界很像,也有书同文、车同轨,统一货币、度量衡。 差点是要焚书的,不过被当时的秦帝、将离的祖父、那个心性很软的嬴晖给一口否决。 他平日里温吞,但因为父亲的原因,对一些潜在的、可能带来严重后果的事情极其敏感。 一旦觉得过于激进,心生抵触,就会变得异常坚决,宁可在原地故守,也不能进错一步。 而南楚也受到天秦的影响,虽然文字至今还留有鸟篆的痕迹,但也开始偏向小篆和隶书,其他还是老样子,自己的货币自己的尺度。 至于百家思想,天秦当然在北方推行法家,嬴晖还没来得及针对其他学派出些政策,就有很多旧五国的、不愿臣服于一家之言的各派士子,或迁或逃,往南楚跑了好些,那场面就跟逃荒似的。 跑到南郢西边的彭泽湖畔,合资建了个大院儿,取名“彭泽学宫”,以效仿百家争鸣鼎盛时期的稷下学宫。 但没了列国争雄的大争之世,没了各家各言均能有一席之地的包容环境,单单一个连自己都没能明确路数的楚国,百家学说难得蓬勃。 没有一展抱负的空间,没有成就感,再没了昔日耀眼的光芒,也许是对着一望无际的彭泽湖看了太久,看了几十年,看了两三代人,大家就都跟着道家出世去了。 听说儒墨显学仍在坚守,儒家办学授课,但不受南楚朝堂待见,在闾里窄巷中挤挤攘攘地挣扎求生。 墨家在墨子逝后分为三家,天秦南楚并立后又混为南北两支。 更多的白进也说不上来,不过这几年,南楚好像有个新兴的学派慢慢冒头,商家。 商家是讲什么?将离问。 做买卖的。 哦…… …… 再来说说这个北境,长城老早就接好了。 二十多年前的乌尔单于嚣张了好一段时间,先秦帝发兵三十万大军北上,白进的父亲白尹壬老将军射瞎了单于的一只眼睛,将他们狠狠赶回了草原。 而后就一直驻守在这儿,很久才回家一趟,前几年回了咸阳参政,由长子白进接替镇守北境。 那匈奴南下受阻后便开始横扫,东击东胡,西逐月氏(zhī),赶得月氏连连西退,苟延残喘。 乌尔单于之后的单于是他弟弟,现在的匈奴单于又是最小的弟弟伊目,娶了所有的嫂嫂,之前一直忙着打月氏,近几年又开始出现南下的趋势。 不过不成气候,只能说是骚扰。 游牧民族往来成风,聚集可成军,散落又化作牧民,对北境算不上威胁,却也始终是个隐患。 而咸阳那边,沿用的是李斯当年的政策,认为匈奴擅长游击,主动进攻得不偿失,一次出击虽可退敌,但匈奴也会选择暂避锋芒,退至草原深处休养生息之后,继续另择别处犯境,所以应以戒备驱赶为主,不宜主动出击。 天秦与匈奴无话可谈,不议和,更不和亲,来了就赶,严守北境。 所以依托长城,现有十万大军驻守,在沿线各郡修筑了几处要塞用于屯兵和囤积物资。 而自己所在的九原城,虽然地处边陲,却因屯军而盛,为了服务军事,从周边郡县涌来大量居民,还有从南楚来的商贾,这些人又相互产生了供需关系,九原市集也是有些出乎意料的热闹。 之后又说到眼下的事情…… 第四章 百炼锻剑·林间互怼 “公子。” 他一脸严肃,压低了声音:“你可知今天那刺客是由何人派来的?” “我怎么会知道?” 白进把身后的剑放到案上,是将离从女刺客手上夺下的那把,接着说: “公子请看,此剑为锻造,如今多以块炼渗碳成钢,锻剑需要反复烧打,费时费工,锻打百炼才能成钢。 “而当今世上鲜有能成其大者,连末将也只在九原工坊看过几柄糙的,像这样的剑中极品,还是头一次见。” 将离点点头,想起先前看到的护卫们的佩剑,剑身与剑柄是一体成型铸造而成,而这精铁剑身,应是遥遥领先于这个时代的技术。 白进继续道:“我天秦因金锡铸术纯熟,故罕以铁器为兵,而五国旧地则多用冶铁,尤以魏地为盛。 “三百年前大商猗顿凿河贩盐便已广泛用铁,后又有赵地邯郸郭氏以铁冶成业,山东之地冶铁胜秦数倍。 “自五国归秦,我天秦便将其铁器拿来即用,此后多由五国旧地直接供给铁具,老秦地则鲜见能造铁兵器的匠铺。所以这锻剑之处应在山东,五国旧地或是南楚,总之绝非我秦地所造。” 他说罢又将剑柄转到将离面前,木柄底部镶了金属,上刻一圆形鸟纹图案,造型乖张,羽翼如刺,怪有些丑的。 “公子请看。”白进把油灯拉近:“这柄底鸟纹,当为牵机阁的标志。” “牵机……阁?” “末将少时在咸阳,曾与之交手,故略晓一二。这牵机阁自成一门,为首不知何人,下有刺客多人,收钱行事,替人杀仇灭患。 “又因其中刺客皆是当今世上一等一的高手,无人能觅得其踪迹,也未曾有人发现过他们的巢穴,公子今夜竟能从那人手里夺剑……” 白进皱紧眉头看着将离,上下打量了下眼前的人,觉得他与自己从前认识的那个终日怏怏悒悒的公子有哪里不一样了,眼中闪过几分猜疑:“公子是不是被人教授过武艺?” “这个么……” 怎么跟他说呢,不说有多厉害,但凭借这副身手,要是警队再晚点收网,自己怕是要做大哥了。 “也是碰巧,我就随便一锤,哪知道她没拿住?” 白进将信将疑,公子既然这么说的话,那教授他武艺之人,应是不便道名,可又哪有人会刻意去夺下对方手里的剑? 当今天下使剑者无数,多以力量见长,能凭巧妙招数而令人称道的却寥寥无几,牵机阁当然不算在内。 眼下当得此名的侠士,又能获得九原君这等身份垂青的,大概只有两位,不过…… “那女的也许还会来,”将离想了想,“她好像有点在意这把剑。” 白进被拉回了神,点点头:“失去剑的剑客,无异于丢了身份,而被人夺剑,则完全是奇耻大辱。 “公子今夜之举,实非寻常,世人比剑,礼数为上,点到即止,更不会抢夺他人兵刃,至于刺客行刺……” “剑都被人夺去了还当什么刺客?”将离笑出声。 那女子使剑是厉害,身手也矫捷,只是自己一旦能近得其身的话,那再快的剑都没用。 这个时代应该没有关节技那种东西,如果有或也不一定成系统,所以就更不存在与之对应的拆招,以现代科学的攻击方法,自己的优势很大。 可惜这副身体还是跟不太上,需要时间磨合。 “牵机阁刺客丢剑,回去就是死路一条。她定会再来,而且无剑无归,公子若不愿多事,便将此剑悬于君府门外,刺客见到自会拿走。” 将离摇头:“她是来杀我的,拿到剑应该就会再来,我现在还打不过她,等我练练吧,熟悉一下怎么用剑,或许可以跟她拼上两招。” “末将稍后便令护卫司马增兵,那女贼敢来,便叫她有来无回。”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你也说了,那牵机阁很厉害,只要在夜晚潜入的话,我们在明她在暗,总能钻到空子的,行刺不成还可以毒杀,你安排多少守兵都没用,军营她说不定都能混进去。 “但如果就这么把剑毁了,说不定会刺激到她放手一搏,以死相拼,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那女的找不到剑。” “公子的意思是……藏之?” “对,藏剑,而且只能我一个人知道在哪儿,还要让她知道只有我知道。如果这把剑对她来说真的那么重要,那她为了拿回剑,就绝不会杀了这世上唯一一个能告诉她剑在哪里的人。” 白进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此法可取,不费一兵一卒,既可周全自身,又不会牵累他人,只是……只怕那女贼是要烦扰公子了。” “那不然把剑给你?”将离笑了笑。 白进连连摆手:“这等刺客游侠,品行不端,下手狠绝,公子还是少接触的为好。” “刺客游侠……” 将离想了想,原来那个世界最有名的刺客该是荆轲了吧,刘邦也曾是游侠,后世对这两种身份的评价又都像是褒大于贬,主要是因为那种义气。 便道:“我听说这些人中也有恪守诺言、舍生取义的,只是不同于世俗罢了。” 白进凝眉盯着将离,轻缓地摇了摇头,正色道:“韩子曾曰: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后者不轨于正义,公子以为,今夜行刺之事,是合乎法礼而可以被接受的么?” 将离呵呵:“那倒不然,只是矛盾都有其普遍性与特殊性,就是共性与个性吧,二者是有机统一的关系,没有离开个性的共性,也没有离开共性的个性,嗯……辩证法想不想了解一下?” 白进抽动了一下眉毛,满脸不解:“辩……证?” “咳……单从这个方面看的话,简单来说,就是勿要以偏概全了。” 他这才有些恍然,微微点头:“凡人之患,蔽于一曲,公子点醒的是,确是末将一孔之见了。 “只不过……虽民间对此类人物多有追捧,但刺客之于朝堂终究还是以骂名为盛的,公子当远之为宜。” “嗯,好了,不说这个,还有个问题,我一早就想问。” 白进拱手道:“公子请讲。” “你觉得谁会买个刺客来杀我呢?” 白进叹了口气:“恕末将直言,很多人都会。” “这么惨?” 将离有些尴尬地挠挠脸,左脸的伤口好像已经不疼了。 “朝堂之争,利益牵扯甚广,收买刺客铲除异己很是寻常。更有甚者……末将听闻,有些良臣莫名其妙地就被安上了大逆不道的罪名,且证据确凿。 “一夜之间全部变成罪无可恕的恶人,家人无罪却沦为贱民,遭世人唾弃,终是洗不清了。 “唉……这其中也有与末将相识的,末将相信以他们为人,绝不会干出那样的事情。” “看来我倒算幸运的。”将离啧啧嘴,“算了算了,天塌下来,也还是要吃饭睡觉。” 他打个哈欠,往客室一角传来滴水声的方向看去,那两个放在双层木架上的筒型铜壶,组成了一个一人高的漏刻套装,就是这个时代的计时器。 上方的叫漏水壶,从底部伸出一只小小的兽首作为出水口,水滴顺着兽口以极缓的速度滴出。 时不时地吧嗒一声,落到下面的受水壶里,壶中浮杆便毫厘地上升一点儿,杆上的刻度,便是当前时间。 漏水壶中的水如果变少了,那水流速度就会相对减慢,计时的精确性和稳定性都会受到影响。 后来人们想了个办法,在上面又加了两层往下滴水的铜壶,作为对漏水壶水量的补给,以此来最大限度地保证精准度。 不过他好像在哪个图片上见过一套四壶的组合,这里就只有上下两个铜壶。 看来还是比较落后的,时间准不准也不清楚,在这种一天被分成十二份的时代,能知道个大概就不错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将离问向宋桓,又指指漏刻。 “公子稍等。”他拱手起身,只往那边趋了两步,便回身道:“回公子,已是鸡鸣。” 其实根本不用凑近去瞧,每日都看着标杆浮浮沉沉,根据浮杆露出来的长度就能知道个一二。 “嗯……鸡鸣?这么快天就要亮了?” “公子,离天亮尚有两个时辰。” 这里的计时方式好像跟自己熟悉的子丑寅卯不太一样,不过真棒,还可以再睡一觉儿。 “那白将军就请休息吧,我也有点困了。” “末将告退。” 这个姓白的将军白日练了整天的兵,晚上又赶来君府折腾到现在,应该也是相当疲倦,但公子没发话,自己怎么好主动提,此时终于散会,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一出房门便找到仍在门口值守的成烈,令他连夜增派人手,保护公子安全。 其实九原君府的护卫队为郡尉下属的郡卒,郡尉与郡守同级,主管郡内治安、侦缉盗贼。 早先那个叫新垣安的郡尉跟白进同时抵达,匆匆参见了将离后就组织人手去追查刺客行踪,临走前告知白进可代行令事。 一般情况下,君府的护卫队是一只百人队,队长为百长,司马下属千人,刚才又往这儿调了两百人,现在足足有三百号士伍里里外外围在这里,三步一哨,火光通明。 等卫兵全部到位,白进才随宋桓去往君府中的客寝休息。 宋桓还没回来,将离也不知道自己的寝室在哪里,从浴室出来就只裹了件深衣,手感挺滑,可能是锦一类的织料。 他起身在屋里转转看看,木地板硬度不大,被打理的干净光滑,捣捣油灯,摸摸灯架,又挥挥那把牵机阁的剑,再蹭着袜子擦擦地,很快就无聊了。 于是开始翻书架上的竹简,写满漂亮工整的小篆……看了半天能认得些简单的,不过没有断句也很难看懂。 屋外倒是热闹,院中扎着一些火把,周围都是不苟言笑的轻甲士伍,没戴头盔,穿着厚重结实的皮甲,看起来不好说话的样子,只是在公子来到跟前时冷冰冰的拱手行礼。 出门闲逛几步,石板道将庭院分割成了两个部分,草木稀疏,但有一处绿植造景,由一些白白的石头和几株不知名的矮树组合起来,看着朴拙,又别有一番古风。 两边黑灯瞎火的建筑看样子是从客室正厅延伸出去的偏厅,贴着建筑外墙围了圈走廊,廊边高高低低收放了一些细竹帘。 现在的气候不冷不热,只夜里有点凉,还有隐隐的虫鸣,当是季秋。 将离没走远,大半夜的方向感也不好,有什么天亮再说,然后又回到客室,打发了门口两个小厮回去睡觉。 见房中没人,便在案边坐下,舒展双腿,直直地仰身躺倒成一个“大”字,挥摆着手脚来回划着,假装自己是雪地天使,无聊的状态已经达到巅峰,无意碰到了手边的剑,牵机阁的那把。 他依然躺着,把剑举到眼前,这时才细细观察起来,剑身锃亮,隐隐泛着青光。 又调转剑柄,看向底部的圆形鸟纹,说它丑,完全因为这鸟一看就很邪恶,阴险狡诈,坏鸟一只。 但要单从艺术审美上来看,当得上精美。 图案整体结构紧凑,鸟首、身体和羽翼的比例相当协调,鸟眼凌厉阴鸷,鸟喙下钩锐利,应该不是普通的鸟,更像是鹰隼一类。 将离叹了口气:“唉……一个麻烦。” 接着眼皮再也支撑不住,把剑随手压在身下,侧蜷起身,沉沉地睡了过去…… 宋桓回来的时候,见公子已经微微打鼾,寝室距客室又有些距离,便不再喊醒将离,而是找来一张寝衣为他盖上,默默熄了油灯。 …… 此时,君府向南五里,一处山坡上的小树林中…… 女子纤细灵巧的身影站立在树干顶部,扶着树丫,透过疏密不均的枝叶,看向远处火把熠熠的九原君府,眼神凝重。 “你的剑呢?” 树下传来一句阴阳怪气的男声。 女子并不低头,也不回话,只是一直默默望着远处。 “失败了么?那九原君不就是一个窝囊公子吗?应该是很容易得手的啊。” 树下的男人自言自语,声调扬起,有些幸灾乐祸,:“看来你是被人发现了吧,连剑都丢了,嘿,要是被首座知道,我看你啊,干脆……” 不等男人说完,女子已从树上悄然落将下来,抽出短剑架在男人颈边。 这男的白脸细目,身高臂长,头上用丝带绑了一个轻巧的银冠,在脖间被一颗精致的琉璃珠束起。 一身暗紫色的短袍线条笔挺,装饰华美,明明是个男人,眉宇却又含了几分妖娆的神态,让人不禁怀疑他男人的纯正程度。 此刻被女子用剑抵吼,脸上毫无慌张,反而淡淡地笑起:“怎么,你还有理了?牵机阁失剑可不是一死那么简单,你又不是不知道——” “啰嗦。” 女子一剑掠过他的脖间,紧接着收剑入鞘。 半秒后,男子束冠的丝带无声散开,头顶的银冠是没掉,但那颗透亮的琉璃珠已经落进漆黑一片的草丛中了。 “你这性子得改改。” 男人无奈地撇撇嘴,翘着小指将丝带重新扎好,打了个漂亮的花结:“那颗珠子还挺贵的,是南楚的蜻蜓眼呢,你得记得赔我一个。” 女子嫌弃地白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山下的九原城。 “夕雾啊,别怪我多舌,你可真得赶紧把剑拿回来,首座那里可不是闹着玩的,要真出了什么事,没人保得了你,我恐怕也得受罚。” 女子蹙眉,咬咬下唇:“知道了。” 而后用力握紧了短剑剑鞘,握得木鞘晃动起来…… 第五章 日常二三·皮甲好看 鹊上枝头,嘎嘎喳喳。 真吵。 将离朦朦胧胧地醒来,窗外天色已是大亮。 昨晚在木地板上睡了一宿,虽然有席垫,但还是硬到背痛。 晚上蛮凉的,没有感冒多亏了身上不知道被谁盖上的被子,这会儿叫寝衣,真暖和。 这让将离还想多赖一会儿床。 可是好饿。 一时间恍惚,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晚上可能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见自己跟个奇奇怪怪的女刺客交手,与长得跟兵马俑一样的将军聊天。 而左脸的痛感告诉自己这些都是真的。 伤口已经不再是剧痛了,而变成整张脸的酸麻。 膏药的气味很重,左眼也睁不太开,每眨一下还会牵拉着肌肉刺痛起来。 对了,剑。 牵机阁的剑就在手边,剑刃锋利,睡觉时没被划伤还真是万幸,今天要找个剑鞘把这祖宗给藏好。 就像知道将离已经醒来,宋桓带着几个端着托盘的小厮轻手轻脚来到房中。 “公子醒了。” 将离把寝衣一蒙,又钻了回去:“没醒。” 他以为这样就能逃避现实。 因为闻道了那股熟悉的苦味,益肾壮骨汤…… “昨夜见公子睡得沉,仆便没喊醒,现已把漱盆和衣物都拿来了,公子就在这里更衣吧。” 将离叹了口气,慢吞吞的撑起身:“现在几点?呃,什么时候了?” “今日是朔日,现已过日中。” “哦……初一么,那日中又是什么时候?” “日中……便是日中,中午了。” 怪不得这么饿。 宋桓交手站在一边,指示一个端了釉碗的小厮上前请将离漱口。 入口觉得是盐水,于是便多含一会儿,穿越过来一定要爱牙,不然出了问题应该就只能拔了。 “公子请用药。” 宋桓摆手命另一个小厮将托盘中的药汤端来。 看着那泛着油光飘了热气的青黑大补汤,将离开始认命了。 就算医师不在,将军不在,这个宋桓也还是会盯着自己。 他不是普通家仆,是整个九原君府的总管,还是和公子将离一起长大的贴身侍从,平日里大家叫他宋执事。 除了主人的私事,还管了君府里里外外好几个部门的管事,这些管事再分管下面各项事务。 而这个执事此刻的主要任务,就是盯着将离喝药。 要喝七天,一天两次,共十四碗汤药,看来是必须喝完的了,这才第二碗。 苦汤下肚,一盘带着露水的银丹草就被送到了将离面前。 接着被两个小厮伺候着装,白衣黑裳,束发戴冠。 铜冠型质轻巧,戴起来也方便。 衣料手感还算光滑,那个时候的纺织技术相当成熟。 丝绸制品种类非常丰富,不过普通人家和低阶军士穿的还是麻葛衣物。 这身打扮,虽然颜色还不错,但拖拖挂挂的广袖实在累赘。 抬手都嫌麻烦,便问宋桓有没有袖口利索一点的上衣。 “是有两件,公子怎么想起穿那样的了?” “那两件怎么了?” “倒是没什么,不过那是披甲才会穿的平袖衣,公子是想去大营?” “也不是,你就叫人去拿来吧,我不喜欢广袖的。” 宋桓眼里闪过一丝奇怪,公子平日里可没这么多话。 对衣食琐事也从不关注,但只要是公子吩咐的,去做就是。 新拿来的衣服是黑色,前襟有暗红色的纹样,袖口绑了束袖,看来还真是为了方便穿甲。 将离相当满意,如果不是因为脸上粘了片布,自己看起来应该是很精神的样子。 还有副由玉璜、玉璧和玉珩叮叮挂挂串成的一大组杂佩。 除了显示身份以外,最重要的是要通过这杂佩的锵鸣声来判断步伐是否过快而失礼。 将离只选了一块简单的云纹羊脂玉单佩,温润光洁,白璧无瑕,君子标配。 璧身油亮,看来之前的公子将离是经常拿在手上把玩。 见将离穿戴完毕,正准备出门,宋桓一下喊住他:“公子,是否现在用膳?” 他立刻收回脚:“哦对,用,现在用。” 其实这个年代,大多数的人一日只有两餐,朝食和暮食,但贵族或家里有条件的倒是可以一日三餐。 门外四个端着食物的小厮鱼贯而入,像是早就候在外面了,他们把食盘一一落到案上,又斟了一耳杯的酒。 将离用一副研究实验品的表情打量这些食物。 嗯,一大块羊肉要自己切,片好的猪肉脯,一大碗麦饭。 豆羹里漂着些被剁碎的菜和肉沫,两小碟稠稠的看起来像是酱的东西。 咸的酱叫醢(hǎi),今天是鹿肉味的,酸的叫醯(xī),今天是梅子味的。 还有两盘蔬菜将离不认识,问过才知道是蕨菜和水芹。 餐具有箸和匕,就是筷子和小勺。 小勺有两种,尖头的剜肉,圆头的舀汤。 勺柄细长,尾部刻有一简单的兽首图样,看着很呆。 麦饭粗糙,混了雕胡米,有些还没完全脱壳,难嚼难咽,好想念香喷喷的白米饭。 一人食的量,羊肉有些太多了点,肉也没有味道,就像直接用白水焯了一下。 是要蘸酱吃的,羊肉蘸鹿酱,味道有些诡异,但酸酸的梅子酱总是很下饭。 行吧,本来也没抱多大期望,现在看来竟还有些惊喜。 可是这个酒…… 将离抿了一口,看起来更像是黄酒,要跟自己在现代喝的白酒比,那就是甜水。 度数应该很低,跟啤酒差不多,杂质不少,只能用来解渴。 宋桓挥挥手让小厮们都退下,接着跪倒案边:“公子今天有什么安排?” 将离停下夹在嘴边的肉脯,眨眨眼睛:“我平时都是怎么安排的?” “若在平日,公子常在房中读简,极少外出。 “偶尔会去市集,若工坊出了新器是要去验收的,只是公子不曾去过。” “那不在平日呢?” “每年八月,各郡例行阅兵,便是上个月。现下季秋九月,百官贵贱均要收敛,农事也待收成。下月就要入冬了,仲冬还有一次冬狩。” “可以打猎啊……倒是不错,好,那我就先在家里转转吧,如果时间还早,我会出门看看。哦对了,白将军他们呢?” “白将军和两位医,天刚亮就返回了。” 将离点点头,又混着豆羹咯吱咯吱吃了小半碗麦饭。 囫囵塞下几片猪肉脯,都是硬菜,很快就饱了。 然后出屋穿鞋,皮鞋。 鞋面柔软,鞋底还稍稍有点弹性,感觉像是牛筋一样的材质。 宋桓说这是从咸阳带来的兕(sì)皮鞋。 他也没有亲眼见过这种兕,只听人说过南楚国有很多,样貌像牛,全身苍黑,还是独角。 将离猜那可能是犀牛,或者是某种后来灭绝了的动物。 刚要迈步,又被宋桓喊住:“公子,那剑……” “唉。”将离回头朝他勾了下手,“拿来吧。” 这个宋桓还真是细致,昨晚听将离说要藏剑,今天已经准备好了一柄尺寸相近的剑鞘。 他将牵机阁的剑收起后,双手呈给将离。 “关于藏剑……你有什么推荐的地方?” 宋桓微笑着欠身:“仆记得公子说的,这地方只能由公子一人知晓,旁人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不过仆以为,这剑是不能藏于君府中的,那女贼一定会找上门来,倒时再扰了公子清静……”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老话?” “公子请讲。”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恕仆寡闻,倒还真是没有听过,不过……细想之下,确是有些道理。” “其实也不一定,说不好的,我再想想吧。” 一主一仆前后出了客室门厅。 正好遇见院中守卫轮值,将离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 与现代军人干脆利落的换岗相比,眼前这些兵卒显然是弱了一截,也不存在敬什么礼。 新的队伍被一个小队长带来,十人为一什,五十人便是队,领队叫队率。 依次在各自的岗哨旁站定,然后前任的守卫列队离开,新来的守卫再站进位置,也算雷厉风行。 将离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寝室,顺着客室旁边的走廊往里走上两分钟便是了。 这里与客室没什么大的区别,就是多了张简单的屏风。 后面是矮榻,木框藤面,依然很硬。 “诶?” 将离指着房间西北角摆着的一件物什:“这个很好看嘛!” 寝室的西北角挂了副轻巧的皮甲,边缘有红黑相间的云雷纹,胸片和背片是已经连接好的。 将离试了一下,像穿背心那样地套上就行。 肩片可以拆卸,系好后非常牢固,护住整个肩部和三角肌,与身体轮廓十分贴合。 另有一对系在小臂上的臂甲,装备整套后,这个原本穿衣显瘦的身子,一下就变得威武起来。 宋桓一边帮将离系上佩剑,一边问道:“公子平时并不穿甲,今天这是来了兴致?” “这么好的甲,不穿多浪费。” 他又在屋中来回走了几步,这皮甲好是好,不过摆臂的时候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在安静的环境中听着有些刮耳,且这个季节穿久了还闷闷的。 “好了好了,快脱下来吧。” 第六章 勾勾搭搭·吓他作甚 过后的一个时辰里,将离没让宋桓跟着,一个人挂着剑在君府里面兜兜转转。 这里已是守卫如林,时常遇上一两个端着大小箩筐或木盆的家仆。 他们在院中遇到主人,便会欠身避让在一旁,等将离走过后,才继续自己的事。 君府里没有细腰宫女,只是些姿色不佳的婢子。 家仆、庖厨、马夫皆是本地人,另有几个当地民妇跟随了丈夫,过来做些扫尘浆洗的活儿。 呆逛了一会儿,一路逛到后院,这里是整座君府生活气息最重的地方,也站了些护卫。 前院都是主家会客与生活的空间,说是前院后院的,中间其实隔了不少屋子和重重叠叠的小院儿,仆人们大都聚在宅子的最后面。 将离站在一处连廊的廊柱边,悄悄往后瞧着。 看见几个来送菜的老农,像是刚从地里出来。 脚上的草鞋还沾着湿泥,带进院来一些泥土,被打扫的婆子挥着笤帚骂了两句,还打着哈哈回嘴。 墙根柴火堆的下面,蹲了俩捣泥巴的小孩儿。 应该是仆人带来的,那些泥巴捣着捣就弄的满脸都是,两个小东西浑然不觉,还拿了泥爪子抹鼻涕。 现在不到做饭时间,几个庖厨端了盆,坐在地上给猪肉拔毛。 拔得那叫一个聚精会神,拔光毛的猪皮光滑嫩白。 接着又绕到昨晚的浴室查看,那里早就被清理干净了,但地上红黑红黑的。 浴桶被扶正,桶壁漏了条缝,肯定是不能用了。 血腥味还是比较明显,正大开着门窗通风。 至于那个倒霉仆人的善后工作,宋桓已经在早上就解决掉,还给了他们家一笔帛金。 相应地,君府上下所有家仆,也都获得了一笔数量可观的维稳金。 以保证他们在这里的工作可以正常继续下去,把刺客的影响降至最小。 在这个案发现场,将离的警察属性被激活,开始不自觉地勘验起来。 窗底下果然站了一排护卫,见脸上贴了片膏药的九原君突然出现在窗口,都被惊了一下,行礼过后又恢复严肃的神情。 在窗框上发现一个很细很浅的残缺脚印。 应该是女刺客留下的,窗外后院的灌木丛也有遭到踩踏的压痕。 不过很浅,连枝子都没断。 只是被压弯了梢头,这种痕迹越靠近围墙就越轻,最后消失在一棵树下。 嗯,那女贼会飞。 昨晚郡廷的吏卒们忙活了一宿,其实现场已经没什么好查的了。 女刺客是实锤凶手,所以主要的侦查方向还是放在刺客的逃跑路线上,从这个方向出去会经过的几处里巷都被进行了彻查。 当然是没有收获的。 都说了牵机阁刺客来无影去无踪,明目张胆地搞暗杀,法律根本束缚不了他们,现在只能自己想办法来保命。 见天色还早,离日落估计还有一两个小时,将离便想出门去宋桓说的市集上转转。 一时没找到他人,跟家仆打听了一下方向,准备单独出门。 却被门口一个虬髯娃娃脸的护卫给跟上了,他后面还有一小队人。 “你们干嘛跟着我?” “九原君。” 他先恭敬地行了个礼,然后铿锵说道:“白将军有令,公子若要外出,切不可单独而行,命我等紧随公子左右。” “不用不用,你们忙你们的,我就出去逛逛,很快回来。” 他说着便要往前走去,那娃娃脸并不停步,只是默默带队跟着。 十几人的队伍,在这清净的道路上,显得声势浩大。 没出得君府几步,将离听见他们的步子,突然站定回头: “娃娃脸!你叫什么名字?” 娃娃脸纳闷地左右看看,发现公子是在盯着自己。 才又拱手道:“回公子的话,卑职武舟。” “武舟兄弟啊,来。” 将离笑着,抬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如果身上有烟的话,应该也会给他来两根。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我是去逛街,不是去游街,更不是去打仗。 “你们穿成这样跟着我,吓到老百姓怎么办?吓到猫猫狗狗的也不好。 “至于那个刺客呢,你们不用担心,她打不过我的,昨晚不就是被我给赶跑了么。 “她的剑都让我给卸了,你看,就是这把。 “还有啊……诶?你平时逛街吗?逛街的时候会穿铠甲吗?应该不会吧,所以呢……” 巴拉巴拉巴拉…… 此时边上正慢慢悠悠地经过一个推独轮车的老汉。 见一位脸上贴了膏药的年轻公子和一个什长站在街上勾勾搭搭,还说些什么猫猫狗狗的东西,就停下来瞅一眼。 将离说着说着便不自觉地朝他看去,见这老汉精神矍铄,满脸皱纹却眼神聚光。 一双骨节粗大的手稳稳扶住一车的食粮,健如壮年,心中钦佩之感顿生,于是招手向他打了个招呼。 叫武舟的什长不太明白公子到底在说什么,也顺着他的目光向旁边看去。 见一看热闹的老汉鬼鬼祟祟盯着自己,立即朝他瞪去一眼。 这娃娃脸扮起凶象来还挺可怕的,一个怒气四溢的鬼脸娃娃。 把老汉瞪得赶紧扶了扶斗笠,嘎吱嘎吱推着小车跑掉了。 “啧,你看你。” 将离皱起眉头,“吓他做什么?” 武舟微微欠身,不发一语。 任凭将离如何拍他推他,都不动弹,也不退让,只是铁了心地要跟上公子。 “武舟兄弟。” 将离抱起双臂,一脸谈判的表情:“他白进一个月给你多少钱?我给你双倍!” 武舟岿然不动,也不回话。 瞧着有些呆滞,坚定的呆滞,两撇小胡子偶尔被鼻息吹得颤动一下。 看来软磨不行。 将离不再巴拉巴拉,与武舟分开两步的距离。 清清嗓子,扶剑跨立,拉下脸将面前这支队伍中的每副面孔挨个扫过。 算是蓄个场,积累一下气氛,等他们统统看向自己,然后高声喊话: “将士们!” 以武舟为首的士伍们先是愣了一下,没想到向来沉默寡言的九原君会摆出这种架势。 随后很快反应过来,齐声应道:“在!” 将离停了一下,吊齐众人胃口,接着中气一沉:“向后——转!” 这些士伍虽然有些奇怪公子的“后”字为什要拖得恁长,可也没有犹豫。 而且整齐划一,从右侧向后刷刷地转过身。 看来这也是军中的基本操练项目,只是没有现代军人那样的转跟和靠脚。 将离准备继续下令让他们返回君府,可他把不准这个武舟会不会听自己的。 娃娃脸虽然质朴还看着略呆,但他炯炯的小眼神里有一股“谁都别想让我离岗”的信念。 如果就这么直接喊出“齐步走鸭儿鸭”,八成会被这些人给直接无视掉。 就在这时,从士伍们面对的方向,传来轰轰隆隆的马车声。 逐渐靠近,轧着车辙深深的道路,卷着漫天黄土一路驶来。 是十几辆纵队而行的双辕马车。 各有一个麻布蒙面的车夫,两两间前后车距挺大,得有三四个车身长。 九原君府门口的道路够宽,将离他们不用刻意避让,剩下的路面宽度足够这十几辆车不减速地从边上驶过。 武舟见状本想伸手拦停,勿要让这些冒失鬼冲撞了九原君。 可当他看见头车车身上的车旌后,竟主动命令队伍让到一边。 第一辆车经过眼前的时候,将离看见车身上飘扬的旗子了,可没注意上面的字。 但也瞧出那是运货的车,双辕马车。 车舆里哐啷哐啷颠簸着满满当当的大土块儿,被竹筐分开装着。 一边跑还一边往地上稀稀拉拉地漏土,就像个没盖盖儿的渣土车。 车队速度不快,将离在连续观察了几辆之后,发现车上不是普通的土块。 而是质地坚硬的石块儿,颜色泛黄,应该是某种矿石,很可能是铜矿。 这些车,正是从城外的官营矿山拉了铜矿要送去东郊工坊的货车。 而车里的矿,都会在那里被进行专业度极高的操作。 包括混合、熔炼、铸造和打磨,最终变成锋利无比的杀人兵器。 好长的一串车队。 武舟等目送货车全部通过之后,才想起身后的九原君还没发令,便立即回头看去。 可那位跟自己巴拉半天的公子,早就已经不见了…… 至于将离是怎么跟着一辆货车小跑了一阵,又熟手熟脚地扒上车。 这一切都被暗巷中一个身形纤巧的女子看了去。 女子名叫夕雾,此时穿了一身黛蓝色的简便女装。 长发披落,玉容嫣然,一副良家小姐的模样,却在袖中藏着短剑。 她自上午便等在这里,终于等到那个叫将离的落了单。 然后走到暗巷深处一匹白马旁,纵身而上,沿着车队轨迹,往东郊工坊的方向骋去…… 第七章 九原风貌·初到工坊 接下来的两刻中,将离反坐在晃里晃荡的货车上对半个九原来了个粗略的游览。 九原城是九原郡的治所,相当于今天的省会。 按他之前的想象,在两千年前,就算是这种级别的城市,建筑也应该是夯土筑墙,茅草铺顶,街道拥挤,马粪遍地。 但初步看下来,符合想象的只有前两项。 这座城很明显经过了统一的规划。 通衢干道两边、接近城中心的是贵族富人之家。 越往偏处、越往小路的地方,开始出现一片片方方正正的区域,由一人高的矮土墙围成。 垣墙上冒出整整齐齐的茅草屋顶,炊烟袅袅,还穿插着种了很多桑树。 这些区域的大门不朝大路,而是开在从大路伸向两边的支路上。 支路较窄,只停了一辆牛车就满满当当,垣墙门口晃着几个提了棍棒巡逻的人。 裹着黑头巾、穿着麻葛衣服的居民进进出出。 壮年推着小车赶着牛,妇人端了簸箕扯着娃。 小狗小孩跑跑跳跳,老头老太坐了一排。 最闹腾的当然还是黄髫小儿。 有蹲在墙根玩尿泥的,有爬到树上掏鸟窝的,还有挑着树枝乒乒乓乓当剑使的。 再大点的孩子都在此时下了学,人手挎了一只装着竹简的小布袋。 从远处嘻嘻哈哈地成群奔来,有人在路口撞见长辈,立即收敛了表情,停下来行礼。 从垣墙中传出吭哧吭哧的猪哼,汪汪汪汪的狗吠。 大人的吆喝,孩子的嬉闹,婴儿的啼哭,都让这一带显得生机勃勃。 这些是居民小区,叫里巷,而那些巡逻的小区保安,叫里监门,负责开门关门、防火防盗。 再看城中街道,黄土路面扬尘四起。 虽然被车轮马蹄压得高高低低,但总体来说还算平整。 因为马车没有避震器,连接件都是合金。 轮子也是木质,所以每一次细小的颠簸,都通过车轮、车轴再到车身,清晰地传递过来。 把将离扶着车沿的两手震得发麻,虎口又痛起来。 从布条中洇出一片鲜红,矮油,伤口裂开了。 而且这些马边走边拉,还真一点儿都不耽误时间。 马粪却是偶尔看见,有扛着铲子背了竹筐的道仆等在路边。 待车队经过后,他们便会去把路上的马粪收集起来。 马粪可以直接当肥料,晒干之后也会是不错的燃料,烧完后的积灰,又是很好的土壤添加剂。 你看,就算是一坨屎,它也有这么多用途。 将离扒的并不是最后一辆车,也知道后面那辆货车的车夫早就看见了自己扒车的全过程。 但隔得较远,又或许是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人也不喊停前车,就这么一路相对。 本来想在看着像市集的地方跳车,可好半天都没瞧见一个幌子,大概市集不是往这个方向。 这队车马越驶越偏,北边露出绵延的山麓,路旁出现了些田地和树林。 正值季秋收麦的时节,看起来已经到了尾声,近路的这边是大片大片的秸秆、根茬。 而麦田深处则依旧是农忙景象,几十号农夫散落在田中。 他们要赶在霜降前完成地里的农活,埋头割麦忙得要起飞。 二三田典端着竹简在其间走走停停,统计各家当日的收成。 将离本想跳车顺着原路回城,但徒步的话到家也该天黑了。 不如就这样跟着车队,看看要去的地方有没有人认识他。 那里或许能派个车把自己送回去,不然给匹马也行。 刚这么打算,车队就开始减速。 将离回身向前看去,前方出现一个被垣墙围合的大院。 面积更大,入口也更宽,里面响起人的吆喝声的,听那语气应该不是居民区。 有一队人数不少的守兵把在入口,车队慢慢停下。 头车的车夫显然跟领兵的百长是相熟的,但还是向他出示了一块木牌,百长只瞅了一眼便放行。 这些货车有序地排着队,一辆接一辆通过大门,每过一辆,百长都会往车舆里看一眼,再用剑鞘桶两下。 将离这个时候有些紧张,开始摸着腰上的白玉。 不确定这百长识不识别得九原君,也不知道这块玉佩算不算是公子将离的信物。 “停车。” 果然自己扒的这辆货车被在门口拦住。 百长看见车尾反坐了个穿着黑衣的人,脸上还贴着膏药,瞬间揪起眉头,压着剑柄,大步绕到车舆后面。 车夫疑惑地顺着他往后看去,才发现原来自己车上居然还有个人。 扒车人与那百长对视几秒。 这是一个上了点年纪的中年大汉,皮肤黝黑粗糙,满腮虬髯,好不威风,却仍只是个百长。 将离绷着脸,想等他先开口,自己再考虑要怎么应对。 百长瞥了眼他的脸,似是因为脸上的布片而没有立即识别来人。 又见这人衣样虽简但衣料华贵,再瞧他腰间玉佩,心里便有了数。 紧皱的眉毛舒展开来,退了半步拱手欠身:“参见九原君。” 见百长这么说,前后车夫立即下车,和周围的士伍齐声行礼:“参见九原君。” 将离怪不好意思的,挠挠脸,直接从车上站了起来。 踩在崎岖的铜矿上,觉得自己也应该说两句。 “大家好。” 他环视一圈:“大家辛苦了,都继续忙吧。” 说罢便跃身跳车,本想来个完美落地,谁知脚边踩到一块硬土,生生崴了脚,往边上欠过一步。 “公子小心。” 百长立即撑起将离的胳膊,将他稳住: “公子今日怎么来了?” 边问边向后车看去,想找到随公子同行的护卫或仆人,却发现他是一个人来的。 “为何没差人前来知会一声?” 将离掸掸头发、前摆和袖子,吃了一路的土,黑色锦衣早已蒙上尘。 脸上也是灰灰的,右手裹伤的布条变成了浅黄色,混了血变得很脏,希望不要被感染。 又噗噗两下吐干净嘴边的沙子,冲院门里张望了一眼。 里面人头攒动,来来回回的小车上推送着银光锃亮的金属器件,还隐约看到些发光的橙红色浆水。 “这里是……呃……造兵器的地方?工坊?” 百长顺着也朝里看了一眼,讷讷地回道:“嗯,是啊。” 将离带着百长走到一边,让车队继续缓缓向里驶入,士伍们也都回到岗位继续值守。 他想既然来了,那就参观一下,便对百长说: “突然想来看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 “回禀公子,确有一批杀矢正在产出,总共八百支,十日之后可全部完成,待公子验收合格,便会即刻收入武库,到了冬狩时再发出。” “嗯嗯,好。” 这会儿车队已经全部驶入工坊大门,将离抬抬手,让百长继续朝里走。 百长见将离右手布条浸了明晃晃的血红印子,提醒道:“公子,手上若是有伤,可要尽早处理。” 将离这才重新看向虎口,其实刚才已经疼了一路。 可注意力被工坊里热火朝天的气氛给吸引住了,加之突然在脑中蹦出的一个想法,竟一时忘了还有这茬。 被提醒之后方才叹气一声:“里面有可以处理的地方吗?” “公子请随我来。” 百长伸手示意,在前带路。 将离突然觉得颈后一凉,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就像以前执行任务的时候,察觉到被人跟踪的那种不安。 猛地回头看去,身后只有一条来路,远远伸至天边的九原城。 路两边是只剩麦秆的庄稼地,更远的地方有村庄,还有慢慢吞吞的牛车往来。 小树林里好像有匹无人看管的白马,洋乎洋乎地甩着尾巴吃草。 将离耸耸肩,扶了扶腰上的剑,转身跟着百长走进工坊大门。 第八章 铸兵造器·工师老头 就像所有忙碌的车间一样,工坊里充斥着工匠们高度专注的意念。 各自都在凝神面对手里的工作,才没有闲聊摸鱼的呢。 叮叮咣咣的打铁声只是偶尔响起,更多的还是打磨金属的刮擦声。 这里基本上全部采用铸造的方法来造兵器,因为效率太高。 刚刚由车队送来的铜矿,正在被工匠们敲凿成细小的碎块儿。 它们将与另一种灰黑色的锡矿按一定比例混合,送进坩埚熔炼。 制作这道工序的铺子正滚滚冒出黑烟,接着成了黄白色的烟,再过得一会儿又变成了青白色。 直到这烟彻底变成青色,说明里面的混合金属已经完全融化成汁,可以出埚了。 滚烫的铜水被灌进早早准备好的陶土模具中,冷却后将模具敲碎,如破茧般重生的合金,便有了初步的武器造型。 然后将这些雏形成批送去有砂轮的车间进行打磨、开刃,再刻上年份,还有各级主管与基层工匠的名字,这兵器的金属件便算是完成了。 最后安个剑柄,或装在长柄上,该装哪装哪,成为一把可以上战场的真正的武器。 观看这种铸造程序,尤其是像这样高度专业化的流水线精工作业,能给人带来一种很爽的体验。 百长一个没留神,将离就没影了。 急匆匆找到他的时候,这位九原君正背着手站在一个铺子边上,看人家敲陶范。 还时不时地问上两句。 “这个模子是做了很多吗?”或“也有个专门做陶模的地方吧?”,再或者“敲碎的陶会被回收吗?” 总之都是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公子,该走了。”百长轻声在将离身后提醒道。 将离回头看看他:“就好就好,稍等一下。” 然后弯下身,跟工匠小声嘀嘀咕咕,还跑到做手柄的庐人那里,把自己的佩剑拿给他们看,几人蹲在一起对着剑柄指指点点。 百长没办法,只能不做声地候在一旁,等公子尽兴了,才又领着他继续走。 走到兵工署外,这里是工师务公和休息的地方,也就是厂长办公室。 百长把将离引到房门口,便将他介绍与了从屋里出来的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自己还要回到大门去值守。 少年向将离深作一揖,又看看他手上的伤,然后将他带进房中。 这是工师的儿子,叫李敢。 下了学就来工坊里帮忙,一般是搞搞文书,整理一下资料,跟在父亲后面做些记录。 屋子从外面看起来只是个简单的瓦顶房,单扇木门很小,需要低头进入。 外厅的窗户也不大,光照面积有限,所以刚进屋会觉得有些压抑。 屋内分里外两个厅,外厅地面铺了青砖,墙上挂有泛着冷光的兵器,剑、弩、戟、箭镞,看起来都是半成品。 地上堆了些将离叫不上名来的长柄兵器,顶部看起来像是尚未完工金属钝头,很可能是用来砸击的。 过得一扇木框拉门,里厅又豁然开朗,即使铺了地板,却也不用脱鞋。 这里是整个工坊的档案室,一个纵深很深的长厅,就像图书馆。 立着好几排顶天立地的书架,侧面开窗。 每扇窗都正对着一条书架间的通道,把这里照得敞亮。 架上堆满竹简,有用布袋装好的,也有直接裸着放的。 很多简上绑了细绳,绳子末端扎着写了字的木签,应该就是书签之类。 书架空隙的地方还塞了羊皮卷和宽木片,羊皮卷就是是设计图,木片上写得密密麻麻。 长厅尽头是一处会客的空间,有个灰发稀疏的老头儿正伏在案边看简,还在上面勾勾画画些什么。 手边的陶炉中噗噜噗噜煮了一壶可能是茶的东西,那味道清香浓郁,将离不太确定。 这个时代已经开始喝茶,可也大都是像中药那样,直接用水煎煮。 被碾碎的枝条和芽叶都放在一起,煮出来的东西更像是菜汤。 过滤之后饮用,味道虽然苦涩,但喜欢的人也不少。 “父亲。” 李敢向老头儿行礼,那人头也不抬,虚着眼睛继续上下来回地看着竹简,可能是老花:“不是刚让你去校对数量,又回来作甚?” “父亲,九原君来了。” “九原君?”老头儿哼哼一声。 用小火夹往陶炉的炉膛里捣一捣:“小子休要胡说,他才不愿意来咱们这粗人呆的地方呢,闲着没事干呐? “连新器验收都常常缺席,这些个公子王孙,尽会偷懒。” 李敢见父亲出言轻慢,而他口中所言之人就站在身边,见那人表情复杂,却好像是在忍笑。 刚想开口制止父亲,却被将离拦住了,而父亲好像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九原君若是真的来了,你就跟他说,说工师李恒请他来喝茶,问他愿不愿意赏我个好,帮我去与小陛下说说,给工坊的工匠们涨些俸禄。 “昨日那阿山又来跟我扯他婆姨生娃的事,唉……我就告诉他,这又不是县令一个人说了算,还不是得看陛下的旨意?每年就这么三十石粮,涨什么涨? “今时不同往日,以前我大父的大父还可以杀敌夺爵,现在连个火星子都不冒,做那好些没用的兵器给谁看?还不都是……” 将离觉得这老头儿好生有趣,就这么站在边上听他叨叨。 自言自语地抱怨这个嘀咕那个,要是给有关部门听见,便是不知道要被贬成什么样子。 李敢是再也听不下去了,生怕九原君一气之下真的给父亲治个什么罪。 便深吸一口气,对着将离抱歉地拱手道:“请九原君赎罪,家父……家父老糊涂了。” “竖子!” 老头儿带着怒意地把笔往案上一摔,猛然抬头。 却见儿子身边站了个脸上贴膏药的公子,一时语塞,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 将离与他尬视片刻,那叫李恒的老头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即在榻上翻腾着跪好。 对着将离结结实实拜了一个完整的大礼。 “老朽参加九原君。” 然后便额头贴着手背,伏在地上不动了。 “你好。” 将离嗅嗅鼻子:“先生这茶真好闻,可以给我来一碗吗?” 说着便在李恒对面席地坐下,那李恒又朝将离落座的方向伏身过来: “老朽的残羹烂叶哪里能称之为茶?怕是入不得公子的尊眼,让公子见笑。” 他明明是在自嘲,却语气冲冲的,有点赌气的嫌疑。 “呵。” 将离向李敢摇摇右手,布条已经被血染了大半,经过一番折腾也脏脏的,看起来很是瘆人。 李敢当即领会了意思,从屋子后门出去打水,再找些干净的布条。 工坊常有工匠意外受伤,这里都会常备一些治疗跌打或创伤的药膏。 李恒就是不起来,将离没办法,虎口也有些难受。 便先自行将旧的布条拆开,看见裂开的伤口时,脸都快要纠结到变形。 为了转移注意力,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李恒聊天: “你不是想请我来喝茶的吗?我来了啊,怎么又不给了呢?” “公子……”李恒终于慢慢抬起脸,“当真是要喝茶?” 将离点点头:“嗯,当真。” “公子不嫌?” “你的茶很难喝吗?” “确是……呵呵……确是常人难以下咽的。” 难道还有比那益肾壮骨汤更难喝的东西么? 将离笑笑:“我不是常人。” “那好,请公子稍待。” 李恒打开壶盖,用一支小巧的茶舀从里面舀出一层白白的浮沫。 再倒入一边的小铜盂中,又舀两下,边舀边说:“嘿,这还得等一会儿呢,公子来早了。” “没关系,我可以等。” 将离现在有的是时间,他好像已经看到自己五十年后的生活了。 认字煮茶,练武骑马,也许可以开个小饭馆。 如果想要刺激点的,大概就是与刺客单挑了吧。 这时才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一勺一勺舀茶的厂长,就是“工师”。 李恒应该没有看起来的那么老,只是脱发厉害。 头顶一个小小的发髻肯定是好不容易才攒下的,连木钗都比一般人的要细小。 脸色不大好,眼袋很重,须发早白。 整个人感觉有些萎靡的样子,也许是工作压力大吧。 其实还挺喜欢面前这老头儿,有点个性,说话没遮没拦,很接地气,不像君府里的人都一板一眼的。 李敢此时端了个铜盆进来,见将离已经把布条解开,赶忙在一旁跪下,开始为他擦拭、上药。 李恒重新合上壶盖儿,把两手揣进袖子。 看看将离的手,再看看他的脸,想也不想地脱口就问:“公子与人械斗了?” “嗯,家里遭贼了。” 李恒瞥到将离腰上剑柄的图案,随手指了指。 轻笑一声:“哼哼,这贼看来不一般呐。” 第九章 枯茶怪味·归途杀机 将离顺着他的手低头看去,单手将剑解下放到案上。 “先生认得这剑?” 李恒摇摇头:“不认得。” “呃,那先生怎么……” “我只认得这是牵机阁的雀鹰。” “雀鹰?” “公子不问牵机阁却问雀鹰,看来是知道牵机阁?” “听说过一些,先生想不想知道这剑是怎么来的?” “公子是九原君,这剑就不是公子的,只能是那贼的,至于如何得来……” 李恒摊开手,比比将离脸上和虎口的伤:“不就是这么得来的么。” “呵。” 茶壶盖子开始不老实地扑腾起来,卟噜卟噜吐着泡泡。 李恒转过身去掀开陶壶的盖子,用茶舀伸进去拨弄一下,再嗅嗅茶香,“嘿,茶好了。” 接着从案下掏出两个上了釉的小陶碗,分别盖上早就被裁好的麻布片用作过滤,两指在碗口掐着布,将壶里热腾腾的茶汤盛在那上面。 他说的没错,这就是残羹烂叶的菜汤。 汤汁透过麻布,一滴一滴缓缓渗到碗里。 在麻布上留下被碾碎的小枝条和被挤扁的叶芽,洇出浑浊灰黄的汁水,嗯,还有虫子尸体。 虎口已经被重新包扎好,将离觉得李敢的手法比那老医师的小医徒要熟练许多。 包的也平整,还把打的结给藏了起来,看着很像是简易的拳击绷带,非常结实。 将离谢过之后,这少年便被他老爹打发出去了。 “来来来。” 李恒把裹着杂质的麻布拿开,放了一碗到将离面前:“公子尝尝老朽这枯草茶,若能喝得下去……” 将离在等他继续说下去,老头儿却骨碌碌转了转眼睛,接着开始擦桌子,把刚才舀茶弄出来的汁水擦干。 “如果我能喝下去,就怎么样?” “嘿,若是公子能喝下去,老朽就继续说说那雀鹰。” 将离轻笑一声:“没问题。” 一碗茶而已。 他晃晃茶碗,因为碗中釉是黑的,看不出茶汤原本的颜色。 用麻布过滤之后确实清爽了许多,但还是泛着细小的渣滓。 再闻味道,茶香醇厚,非常浓郁,还带着些酸酸的梅子味。 不明白这老头儿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一口闷。 接着刚入口就耐受不住,夺过铜盂吐了出来。 “呃啊,你这也……咳、咳……” “怎么样?老朽没骗公子吧?” 将离呸呸吐净茶汤,用袖口擦擦嘴角,再回味了一下嘴里的味道。 然后呵呵笑了出来:“你这老头儿,狡猾。” 李恒心满意足,装模作样地一本正经,拱手道:“公子,愿赌服输。” 然后看起来悠然自得地将碗中茶一饮而尽,还舔舔嘴砸吧了一下。 将离可以喝很苦的咖啡,吃很苦的苦瓜,嚼纯黑的巧克力。 要说对这茶的味道,他是做好非常苦的准备的。 结果这所谓的枯草茶,竟是极酸无比。 酸到掉牙,酸到舌麻,酸到口中立刻分泌了大量的唾液。 这茶汤在口中多呆一秒,都会觉得嘴巴要烂掉。 手边又没有可以漱口的清水,只能任由那残留的味道像小虫一样窸窸窣窣地爬满整个口腔,刺激着粘膜。 这会儿竟像吃了辣椒一样“嘶嘶”吸着气,可那分明又不是辣,是满嘴的跳跳糖。 “再来一碗。” 将离心里有了数,觉得下一次的话,应该是可以坚持住的。 “哼哼,公子,不巧得很,我这茶就只够盛两碗的。” 李恒没骗人,陶炉上的茶壶里只剩半壶烂烂的梗子和草叶。 而他也正在舀了陶盂里的废茶汤往炉膛里浇,里面被烧得红红的细柴叹出一缕青烟,变成令人绝望的焦黑色。 今日份的下午茶已经结束,请改天再来。 将离察觉到他有送客的意思,看来是认真的,咽不下茶,就不能听雀鹰的事。 “明天还有茶吗?” “那可不好说。” 李恒将陶壶里的栏叶梗子夹到陶盂里:“老朽想起来才会弄一壶。” “好吧。”将离撑案起身,“多谢先生的茶,我先撤一步。” 李恒登时放下手里的事,又夸张地行了个大礼,额头叩在手背上:“恭送九原君。” “嗯,再见。” 将离说完便顺着来路返回,在经过一排书架的时候,看见这条通道最里面放了一个大木箱。 大到可以藏进一个壮硕的成年人,便随口问向李恒:“先生,这箱子里是什么?” 那老头儿还在那伏着身呢,听将离喊话问自己,才抬起头大声回道:“那是一些老剑。” “老剑?” “就是以前铸的剑,有十年前的,有二十年前的,也有五十年前的,都是些老样式,如今看不上了。” 懂了,就是被淘汰的旧版剑。 “那为什么要放这里?” “每种剑都留了一两柄,收纳入库,以作留存。” “哦这样啊,我可以打开看看嘛?平时会打开吗?看起来还挺沉的。” “公子也说挺沉的,那自是没人会闲着没事干去打开它。” “你就不能稍微婉转一点么?” “公子请便。” 后面传来拖动竹简的声音,李恒看来已经不想管自己了。 将离走到木箱前,这箱子足有半人高,宽大结实,也没有锁。 箱盖上乍看很干净,仔细观察会发现左上角残留着一处三角形的积灰区域,有擦拭痕迹。 这说明平时是有人来打扫的,但擦得很潦草。 此处和侧面的拉环提手上灰尘明显,看来真是没人会来随便打开它。 将离提着抓手稍稍向上使劲,只掀开一条小缝隙,又哐当一声合了起来。 第一次是感受一下重量,第二次便知道到底要花多大的力气。 箱盖打开,一股混合着铜锈的木香冲了出来。 箱子里满满当当堆了长长短短的各种剑,有木柄,有金属柄,也有一些没柄的。 剑身上都刻有铸兵年份和铸造者、责任人的职务名字。 这是殳(shū)书,秦书八体之一。 殳是一种钝头长柄兵器,殳书就是像这样刻在兵器上的文字。 在箱中一阵翻看,弄得哐哐直响,引得李恒传出牢骚:“公子啊,你看完了没有?” “嗯嗯,好了好了,抱歉。” …… 太阳西斜,照在烟雾缭绕的工坊里,效果梦幻。 工匠们开始收尾一天的工作,把堆在院子里的杂物用小车一趟趟地运进铺中。 将离向门口的百长借了匹马,准备返回君府。 对骑马还是挺熟的,以前接触过一些场地马,此时却尴尬地发现没有马镫。 这副身体的手臂力量绝对不足以让自己直接翻身上马,将离抿了抿嘴,又回头看看百长。 那百长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明白了他的意思。 主动过来牵马,将他带到路边,那里落着一块上马石…… …… 骑马需要一副好腰,在马上弯腰驼背的话,很快就感到会疲惫。 最好的姿势是挺直腰背,就像将离现在这样。 虽然两脚悬空有点不能松劲儿,但心情是好的。 迎着晚霞,一路向西。 红日低悬在天边,跟两千年后的一模一样,发着耀眼的橙光,把世界的影子拉得老长。 夕阳下的乡间小路宜人无比。 远处村庄里的炊烟裹挟着熟麦的气息被风卷了过来。 方才满田的农夫已经收工,扛着农具,赶着牛车,运着整日的收成,三三两两走向远处,回去那飘着饭香的草房。 雀群结队啾啾飞过,总也静不下来。 田垄上追逐的小狗,追着追着一头栽进地里,又摇头晃脑地蹦跶出来。 随老爹捡柴回家的孩子,走一路掉一路,被后面的父亲拉着训斥。 将离此时又不着急往回赶了,勒缰减速,按辔徐行,还哼起了小调儿。 他闭上眼感受着风,沉浸在着这片纯粹到剔透的乡野气息中。 也许现代城市里人们一直想追求的那种回归,并不是空间问题,而是时间上的,那不叫“回归”,应该叫“回不去”。 这份静谧安然的景致忽然被一声凄厉的鸣啸划破—— 将离循声看向天空,一只不大不小的鸟从头顶掠过。 张开的翅膀上有漂亮的花纹,一道道戴着弧度的的灰线贯穿了整副翼展,有些密集,看得将离头皮发麻。 方才还闹哄哄的雀儿群突然没了声音,田里也毫无动静,人们早已离开,连狗都瞧不见。 这感觉就跟惊悚电影里的鲨鱼一样,所到之处,生机顿消。 然后阴森森地露出鱼鳍,绕着猎物打转。 将离觉得奇怪,头上那鸟似乎认准了自己,滑翔了一段又折返回来。 无论疾驰或徐行,它总是“不离不弃”,就像给自己装了定位一样。 不过这样仰仰头,颈椎好像舒服了些。 再低头看路时,前方蹄声隐隐,约一百米处有匹白马正在缓缓走近,好像是之前看见过的那匹马。 那马自然是有主人的,逆光而来,看不太清,瞧身形好像是个女子…… 第十章 姑娘有隼·剑斩马头 将离没想到在这儿能遇见个骑马的姑娘。 他伸手在眼前遮光,两人两马又接近了一些,终于稍稍看清来人的打扮。 一身沉稳干练的黛蓝色,在夕阳的映衬下被镶上一道灿灿的金边,加上强烈的眩光,像是自带光环的人。 见她的穿着气质,肯定不是乡下姑娘,倒像哪家的大小姐。 方才在出城的路上经过些大宅,也看到几个身后跟了婢女的小姐。 而这人骑马的动作非常老练,瞧着不像是什么温婉的大家闺秀。 所以这姑娘要去哪儿? 将离又回头看看,再次确认了道路的情况。 这里只有一条路,自西从九原城出来,向东直直通往工坊,自己就是从东边来的。 过得工坊围墙,后面便是植被茂密的山坡。 若这姑娘不是去工坊,难不成是个山上的猎户? 两人渐近,将离拉着缰绳向右侧稍稍避让。 这路不宽,但足够两匹马并行。 这时对面的白马也被主人牵动着靠向左侧,迎面朝向将离而来,似是故意要堵他的路。 搞什么? 不过眼下也有可能是这姑娘没控制好,马儿自个儿跑偏了。 将离没多想,又让自己的马转向另一边。 果然这回对面的那姑娘也没再迎过来,好像还加快了速度。 又接近了一点,不到二十米了。 将离见她把手伸进袖口,也不扶缰绳,就这么揣着。 纯用腰部的力量稳住马背上的身体,顿时觉得她有点厉害。 自己也想试一下,但很快就打消了念头。 没有马镫的马骑着不太熟练,这时表现出手忙脚乱的话还挺丢脸的。 将离在想着要不要跟她打个招呼,毕竟这一带算是自己的地盘。 如果是要去工坊的话,看看她有没有需要帮助的地方,也好—— 头顶猛然呼啸一声,破风掠过一展灰白相间的羽翼,是刚刚阴魂不散的那只鸟。 不,隼。 这家伙现在有了落脚点——那姑娘的左臂。 将离这才发现原来那姑娘的左小臂上,戴了一只很厚的皮质臂甲,原来是落隼用的。 隼的体型小巧,模样却凶狠,背羽呈灰褐色。 肚子倒是白白胖胖,还有浅灰色的花纹,黄爪箕张,紧紧抓嵌进臂甲里。 一对直勾勾的黑色眼睛描着明黄色的边,钩喙尖锐精巧,绝对是撕扯猎物的利器。 将离下意识地勒马止步。 此时再看向女子,见她眼中闪过一抹凶光,眉宇间的神态似曾相识。 明白了。 昨晚的刺客,今天是来抢剑的。 应该还会顺手杀了自己,或者先杀再抢,反正都一样。 唉……老远见到就该想到的。 光盯着人家看,现在后悔了吧,没让武舟跟着,工坊也有一段距离。 自己这马有点老还有点肥,平时是拉货用的,肯定跑不过那匹健壮的白马。 他伸手扶上剑鞘,右手还没来得及按上剑柄,女子便突然策马狂冲过来,臂上的隼同时腾空直蹿而上。 胯下的马受了惊,喷喘出几声鼻息后,踏着碎蹄开始倒退,缰绳已经稳它不住。 距离很短,攻势迅疾。 女子伴着稳健的蹄声冲抵至眼前,握紧袖中短剑的右手只要即刻挥出,将那贴着膏药的人头削去,便可雪了这夺剑的耻辱。 这匹老马感受到了那股扑面袭来的腾腾杀气,空中滑翔而过的隐隐杀机,以及背上之人的茫然无措。 它此时很是烦躁,背上的窝囊废既不逃跑又不出剑,该不会是被那妮子给吓傻了吧? 老马恨铁不成钢地嘶鸣一声,突然腾身直立起来,把将离狠狠地摔落。 没有马镫,还没拉着缰绳,主要还是靠地心引力,他自然顺着马背滑落下去,仰面后坠。 将离觉得这一过程极其漫长。 除了猝不及防的失重感,自己甚至还看清了每一根向上飘动起来的褐色鬃毛,飞舞的缰绳,尝试去抓住马鬃的右手。 看清了那一道刺目的白光是如何从马颈的一侧、以斜向上的方向划到另一侧。 看见了马皮的暴绽,肌肉组织的剥离。 随着白光同时飙出的点点马血,那后面是女子蕴着怒意的脸…… 啧,好看。 接着看到了紫云晚霞,空中的啸隼…… 倒地是门技术活。 熟练地掌握摔倒技巧,不仅不会在与敌人的搏斗中受伤,还能为自己接下来的进攻作铺垫。 在将离向后坠落到马腚的位置时,他发觉不能任由身体这么直直地仰倒。 不然很可能就是后脑着地,然后颈椎再被自己的体重给活活压断。 可这发狂的老马没给他留下任何思考余地,比瞬间还要短的时间,仅靠着上辈子残存的条件反射来保命。 将离奋力往左扭身,左脚脚踝向内使力侧踢马肚。 通过相对力量把自己给蹬出去,总算落得一个左肩着地。 再趁着惯性侧滚几周,尽可能地远离这只脱缰的疯马。 唉……滚多了。 翻滚中又经历了一阵不小的颠簸,耳边传来沙沙的碾草声。 鼻子里呛进带着谷壳味儿的碎屑,纤细短小的根茬完全抵挡不住这排山倒海般的躯体。 只滚到半路,将离就知道自己从道儿上滚进了庄稼地,压平了一溜儿的秸秆。 等惯性用完,身体渐渐可以被控制住。 而后侧趴在田里,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朝道路上望去。 那女子骑着马还在一路小奔,只是开始减速,看样子是准备掉头回来。 她轻甩了一下短剑,将剑身上沾染的黑血挥出,洒到离路边最近的麦田里。 再看老马,仍然昂首,两眼木然。 脖间像汹涌的瀑布一样哗哗喷淌鲜血,流了满胸满地,让夕阳照得红光璀璨,看来是被划断了动脉。 老马刚才的那一跃起身为自己挡了剑。 它跟将离才刚刚认识,应该不是护主,只是被吓得站了起来。 唉,谢了老兄。 将离在心里隐隐叹息,知道这马活不成了,但不知道它…… 我去,头都快掉下来了。 老马微微扬起着的马头,开始以一种异样的形态向颈后折过,咽喉处豁然咧开一道喷着血的缺口。 这处伤口经快剑削过,断面很齐。 但随着马头后仰,剩下来的皮肉渐渐被撕开,足足裂了快一半的马颈。 脖子里的各种管道噗嗤噗嗤着伸出头来,隐约露出白森森的颈椎。 即使这么惨了,这老马还晃晃悠悠地歪了两步,接着马腿一软,轰然倒地,扬起一片尘土。 马头却是迟了一秒才被身体拽到地上。 两者几乎是分离的,但半连不连,形成一种扭曲诡异的形状。 而这马头还与颈子连着的唯一原因,就因为女子使的是短剑。 若她用了长剑,那没准自己的脑袋会随着马头一并给削了去。 白马已经掉头过来,它的胸口也沾上了斑斑血渍。 所以…… 这个时代的人会给马洗澡么? 看到那女子正盯住自己,将离强撑住踉跄着起身,还好没有骨折。 第一时间的自我诊断,应该是多处软组织挫伤。 又因为没有进行足够的热身而突然爆发,左边大腿抽着筋,腰也拉伤了。 而目前最要紧的,就是要装作自己很淡定的样子,给她一种“你伤不了我”的错觉。 但将离现在连站稳都很勉强,更别说跑了,任何强装出来的德行都是自欺欺人。 女子一跃下马,那动作轻盈潇洒,沿着田垄执剑走来。 将离干咳一声,多好的姑娘,当什么刺客? 第十一章 就不拔剑·麻烦稍等 夕雾并不打算跟这个懦夫多废话半句。 她在身侧轻垂着短剑,顺着田垄不紧不慢地走向将离。 剑锋上马血未干,走上三五步便会落下一滴,落到垄上的泥土中,淹死几只蚂蚁。 昨晚就是多问了一句,结果错失良机,连剑都让他夺了去。 现在就挂在这人腰间,还弄了个可笑的剑鞘,那鞘根本配不上自己的剑。 是的,那就是自己的剑,剑柄和雀鹰纹不会有错,居然就这样被他大摇大摆地带在身上。 夕雾决定了,以后杀人前不问姓名,只要对目标身份有一成的把握,那就先杀再说。 如果杀错了……杀错便杀错,钱是不会退的。 刚才那匹疯马让他侥幸躲过一劫,第二次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虽然这人也能使剑格挡,但从剑术上看,则完全不能与自己匹敌。 至于夺剑……雕虫小技,是自己大意了。 如今两人双双下马,他又受了伤,看起来跑不远。 一定会用身上唯一的剑以死相拼,没用的,只有“死”的份。 可他既不逃跑,也不拔剑,而在里…… “等一下!麻烦你稍等一下哈。” 夕雾见到将离接下来的动作,放慢脚步,蹙眉看向他的腰间。 随后在他面前三米左右的地方站定,不解地等他做完手上的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停下来等他。 按说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打不打得过,一个正常人的反应除了逃跑,就应该是拔剑。 若非一心求死,便是怎么都会出剑挥上两招,如果碰巧伤到对方,那就离生路又近了一步。 而将离这会儿正着低头,研究怎么解开栓在腰带上的剑绳。 两只手掐着指头在绳结上捣鼓半天,似乎是刚从工坊出来系剑的时候,不小心打了一个死扣儿。 因为恼人的绳结和使不准力度的手指,额头上微微渗汗。 右手虎口的伤,牵痛着拇收肌,让他不能很好地控制拇指内收的力度。 掐重了就会同时捏到别的绳,掐轻了又捏不上绳子,他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绑的,总之越理越乱。 将离并不指望着有谁会来救自己。 此时的想法很简单,先解下剑鞘,与那把倒霉的剑一起还给女子,能拖多久算多久。 希望她能被自己假惺惺的诚意给感动到,然后饶自己一命么? 你看,我不仅主动还剑,还送你一把鞘耶…… 这种惨绝人寰的天真最好还是别有。 她昨晚杀的那个家仆、刚才削死老马的方式、那种一剑毙命的手法,以及那些血腥的画面。 无一不在跟将离强调:这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 此时黄昏下清新井然的乡间,变得匪夷所思起来…… 身上渐了血点的白马,站在一匹几乎被斩首的同类身边。 那同类头颈交错,死状惨烈,诡异的形态令人不寒而栗。 而白马自己呢,若无其事地嚼着沾了血的嫩草。 一双厚唇叭吱叭吱地翻动着,要是吃的高兴了,还会抖一抖颈上的鬃毛。 马鞍上落了一只体型精巧的隼,准确的说是只雀鹰。 这雀鹰偏着头,脑袋有些神经质地摆动,扑腾两下翅膀也不起飞,而是望向麦田里的主人。 麦田里一男一女的注意力,都被男子腰间那一钮小小的死结给吸引了过去。 大好的时光,全部浪费在这两根细细的绳子上。 “真是不好意思。” 将离依然自顾自低着头,边解边说: “我看你没带剑鞘,所以就给你准备了一个,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嗯……应该是不合适的,有点大了,但总比没有的好。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凑合着先用我这把…… “对了,你这把剑原来的鞘是哪种木头? “我想一般是柚木之类的,可是现在这里应该没有柚木吧,那都是热带才有,手上这个还真看不太出来。 “记得我以前端过一个犯罪组织,几百号人,人手一把大马士革,他们用的是黑檀……” 他在说什么?从未见过如此话痨,所言尽是乌七八糟。 夕雾眨了下眼睛,将表情由纳闷切换回冷峻。 皓腕翻转,凝神提剑,七步之内,必送这人去见老祖。 “好了!” 将离长吁一口气,从腰上卸下整把剑鞘。 甩了甩右手,抬头见对方离自己更近了一点,几乎就要进入短剑的攻击范围,却是被那声“好了”给喊停脚步,满脸不爽地盯着自己手里的剑。 将离立即将剑斜护在胸前,他准备最后一搏,假意还剑。 在女子眼中,这剑应该是比刺杀任务更重要的,如果在二者之间选择,她大概率会选择剑。 就当有七成的可能吧,她会先伸手来拿剑,交接的瞬间很重要,只要能接近她的手腕…… “喏,给你。” 将离右手抓着剑柄,左手握住剑鞘。 曲着胳膊送向前去,但送得又不是太前,以免自己落于被动。 夕雾在心里感到可笑:现在想起来还剑了,能多活一刻便算得一刻?还真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 没用的,无论如何你今天都得死,既然你将剑还来了,那便让这把剑完成它未尽的任务。 她动了动手指,刚要抬手接剑。 却突然警惕着后退了半步:留神,这人会使诡招来攻己之不备,歪门邪道,不得不防。 她反握住右手中的短剑,向左微微侧过身,提起右手挡在身前,以防将离又出怪招。 夕雾冲他扬了扬下巴,语气淡漠:“把剑递来。” 将离见她对自己这么谨慎,是属于那没有意料到的三成。 暗暗感叹自己命不好,穿越就穿越,干嘛还派个这么精的刺客来杀我? 他叹了口气,端着剑柄,不情不愿地把剑鞘那端送了过去。 夕雾摇摇头:“我不要你的鞘,将剑柄转来。” “别不要啊,你怎么能看不起我这鞘呢?我知道不合适,大是大了点,可是…… “可是它大啊,你不觉得自己赚到了吗?这木头手感还不错,纹路也协调,虽然跟剑格不太搭……” 夕雾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抬起短剑反手挥起—— 锵! 一道黑光从侧面以极快的速度破风飙过。 直直打中夕雾手里挥至将离眼前的短剑,锵啷乍响,险些脱手,又被她立时握回。 二人同时一惊,循着方向看去。 洒满金光的乡间道路上,一溜飞扬的尘土贴着地面滚滚卷来,由远及近,蹄声轰轰,那是几十匹快马被激起的斗志。 身着铠甲的将领一马当先,单手平举着一只轻弩。 刚才那箭就是由这弩所发出,此刻那将领在颠簸的马背上重新装箭,上弦后又再次瞄准夕雾。 将离登时收回了剑鞘,后退两步。 眯着眼睛看清那将领正是成烈,接着又是一箭射来,直冲夕雾胸口,乒的一声被她挥剑挡开。 连续几箭嗖嗖划过,是后面骑兵射来的,可距离太远,马还在高速奔跑,准度比不上领头的成烈。 全都擦着夕雾的裙摆落进田中,或是还没到田垄的位置便落将下去。 甚至有一支箭是冲着将离的脑门而来,被他闪头让开。 这些连续的箭矢是在填补成烈上弦的时间,虽不能射中,但在田垄上的两人之间作用成一道屏障,让夕雾始终不能靠近将离。 密集的箭阵中,一股异样的气流疾速穿破空间。 把周围飞扬的秆屑和尘土带得打旋儿,在温润的夕阳暖光下,形成一道扎眼的光芒。 夕雾完全没有准备,发现这支霍然而至的箭矢时,它已到身前半丈。 等身体终于做出反应向侧边跃去,这箭几乎是同时划破她掠起的衣袖。 轻嘶一声,袖口拖拉下来,露出皎白胜雪的手臂。 “你快走吧。” 将离惜玉之心顿生,高声向她喊道:“这也太准了,那个领头的我认识,九原城的扛把子,趁他在上弦,所以你大概还有几秒的时间……” 第十二章 援兵箭雨·嘎嘣一声 “……所以你大概还有几秒的时间……” 夕雾才不听将离说完,她当然知道要趁这个空档撤退。 作为一个趋利的刺客,没有必要在逆势中强撑。 若连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雪耻。 这会儿已转身跑出一段距离,边跑边撮口低哨。 马背上的雀鹰立即展翅腾空,达到树冠的高度后又俯冲而下。 擦着麦田顶端朝马队方向滑翔而去,只一瞬便钻进了马肚下方。 在如林的马腿间左突右进,利爪挠一下,钩喙再啄一口。 纵使这些战马都是沙场上的老手,却也经不住这样来势汹汹的禽鸟在腿边撕啄。 都用力乱蹬着四蹄,马队中爆发起一阵骚乱。 骑兵们被颠得不得已而将轻弩收起,腾出双手来稳住缰绳。 成烈可以在跑动中的马背上用轻弩准确射中目标,但此时座下的马儿乱了蹄子,也不得不暂停瞄准。 如狂风般袭来的骑兵小队在此时陡然放慢速度,最先冲出混乱的是成烈。 他不再上弦,而是从腰间抽剑狂奔而来,将离已经听到他对着女子的怒喝声。 白马开始小跑,而夕雾却还落得几米。 她猛一蹬地,向前纵跃飞身上马。 适得白马突然加速,一刻不差坐了上去,向东绝尘而奔,直接冲进了山坡脚下的树林。 那雀鹰也立刻调转方向飞啸进山,惊起一片林鸟。 夕雾刚没入树林,成烈便策马而至。 他的马在那匹几乎被斩了首的老马面前急刹停住,突然调转马脸偏过视线。 成烈看见地上扭曲的马头,唇上一抹胡子纠结地向上挑起,又臭着脸看向树林。 然后收剑下马,走向公子将离。 将离这时才真正松了一口气,老实说比起刺客,他更担心的是会被自己人用乱箭误杀。 接着放下抱在身前的剑鞘,换用单手拎提。 有点跛着脚,沿着被乱箭蹂躏过的田垄往回走上土路。 近距离地看到那匹老马被破开的咽喉和撕裂的颈部,只是皱了下眉,说实话,这比他以前见过的人头要好多了。 成烈刚向将离行礼,后面的队伍就接踵而至,他便又指挥他们兵分两路。 一队沿着刺客的路线进山,另一队绕行至山后包抄,又留出十几人在原地保护九原君。 “务必要捉拿刺客,不论死活!” “嗨!” 待两队骑兵疾奔而走后,留下来的队伍里,有人在四周戒备,有几人下到田间去拾箭,还有人围在马尸周围商量着怎么将它拖走。 成烈才又回站到将离面前拱手道:“末将来迟,让九原君受惊了。” “我没事,”将离摆摆手,“你怎么知道我遇上刺客了?” “末将不知,只是下属来报公子独自外出,不见踪影,于是派人沿途打探。 “才听闻街坊说曾见过一名公子坐在工坊的车队上往出城的方向去了,便组织队伍追出来,半路瞧见那刺客要对公子不利。” “还真是有够尽职的,有劳,幸亏你追出来,诶?所以你们都随身带着弩吗?” “回禀公子,北部军无论步骑,只要上马必配轻弩,这是白老将军定下的规矩。” “哦这样。” 将离点点头,有些好奇地往他身后斜背着的轻弩瞥去一眼,好像是单点式的背带…… “这是……” 成烈绕到马腚后面,用剑鞘戳了戳它屁股上的烙印:“工坊的马?” “嗯,我跟那边一个百长借的,本来想借它骑回君府,结果半路就遇到了刺客。 “还是它帮我挡了一剑,不然你们这会儿就不是在给它、而是在给我收尸。” “公子万幸,以后可使不得单独出行了。” “呵呵呵呵……” 一个士伍跑到成烈身边,低声征询几句。 他点了下头,那士伍便喊了三个人,又上马往工坊的方向奔去。 “他们去干嘛?”将离挠挠脸。 成烈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盯着马脸发了几秒的呆,又抽出剑捣了捣,让它彻底平躺在地上。 血已经流干,洇满了整条道路,血红的石子血红的土,一层一层往地下渗入。 从这个角度,将离可以清晰地看到马颈里被横剑削断的肌肉组织。 两指粗的动脉现在空空的,像黑洞洞的隧道,还像死鱼的嘴巴那样绝望地张着。 成烈双手高举长剑,对准这个几乎咧成直角的豁口,朝仅剩的、粘连着的皮肉狠狠剁下,嘎嘣—— 这是颈椎被砍断的声音。 这该死的马头终于完全脱离了。 他将剑在马身上刮了刮血,插回鞘里。 再弯腰去拖拽已经彻底断开的马头,拎着马鬃将头提起来。 斜阳把他精干的面庞照得铜亮。 接着看向将离,露出一个朴实多牙的笑容:“借车运肉。” …… 晚餐就是那只老马。 这年头不太能吃到什么马肉牛肉,马要打仗和运输,牛要耕地。 都是非常重要的战略资源,受到国家法律的严格保护。 而这匹老马的死,由成烈派去工坊的人通知了一声,再让工坊那边去县府报备。 主要还是因为九原君的关系,大家都没费什么口舌。 这马尸直接被借来的车拖回君府后院,找来疱夫,当场解了个七零八落。 今天傍晚出任务的士伍都有份,一匹马分给几十人,其实真正分到每个手上的并不多。 包括将离也是,都变成了面前这碗中十来片的烤马肉。 女刺客当然是没找到的,那片山林不大,可一人一马愣是不见了,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搜山进行到大半已将近天黑,众人没带火把,为安全起见,还是先把公子将离送回了君府,包括新鲜的马尸。 “公子今日所为委实不妥。” 宋桓跪坐在案旁,看着一筷一筷往嘴里送马肉的将离,又叹了口气。 “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不会了,刚被成烈说完,现在又被你教育……” 将离塞进一口麦饭嚼下:“……我不是一个封君吗?” “正因为公子是封君,千金之躯,就更应当谨慎行事。” “好了,这不没事了么?哦,我今天见着那个叫李恒的老头儿,还请我喝了一碗茶。” “工师李恒?” “嗯,他是整个工坊的头儿吧?” “工师,乃掌工匠之官,为百工之长。李恒此人心性怪异,谈吐浮躁,若非通晓工坊事务,那定是无人愿与之往来。” “感受到了,他跟你们显然不是一个风格。” “公子从前并不与那李恒有甚来往,连工坊都很少去,怎如今又觉得此人有趣?” “嗯……” 将离扒光最后两口拌了酱的麦饭,肉酱偏咸。 但很下饭,吃完意犹未尽,舔舔嘴唇把碗筷放下说道: “虽然他的茶很难喝,语气也有些冲,但其实还是很随性的,不会让人感到压力,挺好。” 宋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太明白将离说的“压力”是哪种意思,但既然公子说好,那便是好的。 接着又往他身侧看去,却不见那把牵机阁的剑:“看来公子把剑藏好了?” “是啊,藏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将离端起一碗泡了银丹草的清水,在嘴里含了一口漱着,在心里默数三十秒…… “是在府中么?仆见公子回来时,那剑还挂在腰间呢。” 将离正在数着秒数漱口,说不了话。 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在宋桓眼前晃了晃,让他以为头上有什么东西。 仰起脑袋向上看去,上面整齐排列着一道道刷了黑漆的房梁,结构繁复,型质厚重,像是可以藏住个人的样子。 “在梁上?” 将离摆摆手,又指指自己的嘴。 三十秒终于漱完,再徐徐吐到空碗里,用面巾擦了擦,然后笑着蹦出两个字:“你猜。” 宋桓想了一下,摇摇头:“想在偌大的君府中藏住一把剑,其实有很多地方。 “比如书架之中,卧榻之内,或这房梁之上,甚至是埋于地下,又如公子说过的那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但如果仆能猜到,那女刺客未必就猜不到,若她强来一通翻找,那君府中难免生乱,万一给她找了去……公子,有几成把握?” “不好说呢,藏剑的地方有些怪怪的,不过你倒是可以让家仆们聊聊这件事。 “最好是可以传到城里去,让大家都知道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剑在哪。” 宋桓点点头,微微欠身道:“谨诺。” 第十三章 逛吃逛吃·云中酒肆 明明说好了要锻炼身体、习武练剑来抵御女刺客的。 结果将离这些天都泡在市集里,过一种梦寐以求的、游手好闲的、逛吃逛吃的日子,像是对上辈子匆忙人生的补偿。 除了宋桓贴身跟着,武舟也要跟着。 将离要求护卫最多十个人,得穿便服,要离自己身后十步远。 还有不准列队、不准气势汹汹、不准狐假虎威……总之有八个不准。 在人流如织的市集里,这支队伍显得与周围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也并没有引起太多围观,刺客行刺并不算少见。 大户人家出行都会有配剑的护卫跟从,或者雇几个游侠。 而这年头能买把剑挂挂的都称自己为游侠,会使上两招,就可以去浑水摸鱼地当个护卫了。 将离出门不带钱,他带的是宋桓。 宋桓除了带钱,还带了竹券。 “券”就是掰成一半的小竹简或是荆条。 买家持左券,卖家持右券,在当时有小票收据之类的功能。 一旦货物发生了问题,可以凭左券找回卖家。 与卖家持有的右券拼合起来,之后该退货就退货,该告官就告官。 也不光是小票的作用,还可以用来赊账,当欠据。 九原君在列肆中买东西付钱,吃喝就全是赊账。 然后到了月底,店家们再拿着宋执事给的竹券,到君府府上去与另一半核验。 核验完成后再统一兑换成钱或帛,还有丰厚的打赏,所以大家都乐于他光顾。 但其实九原君以前来市集不多,听说他喜欢清静,想要的东西也都由宋执事代买。 而最近几日却带着宋执事天天跑来,到处凑热闹,边走边吃。 还买了一大堆南楚的工艺品,没见过世面的孩童也似。 三五成群的路人或席地而坐,或站立对谈,看着街上东张西望的将离,小声议论起来…… “这人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公子,听说前几日遭了刺客,你看他的脸,今天终于拆了膏药,啧啧,看他左脸那道疤哟。” “这疤要是放在姑娘脸上,那可真是毁了,不过此刻在他脸上……居然有那么几分……” “嗯……不长,不至于破相,又不短,还显得倜傥,正好正好……” “要不咱们也去弄一道,听说这样可以让自己看起来厉害一点。” “你是不是有毛病?哪有自己往自己脸上划道子的?” …… 九原城西南面的市集,与里巷一样,也是由垣墙围起,让这个北境军县多了几分升平的市井气息。 相较内史咸阳与南楚国的都城南郢,这九原市集的规模当然小了很多。 但也井然规整,商铺按照类别被有序地排列成方格状,一家一个小门面,整齐划一。 十字形的主干道相交于市集中心一座三层望楼,叫市亭。 这望楼是整个市集中最高的建筑,相当于市场管理处,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市场的全貌。 而望楼顶部的旗亭上竖着长杆,升了一面红黑色的旗帜。 上面用虫书印有“贾市”二字,代表这里是市集。 每日天亮便会举旌开市,到了傍晚再降旗下市,所以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的时辰段就叫“下市”。 夜市其实是常有的,传闻在特定的日子逛夜市还会有好事发生。 市吏们负责维持市场秩序、监管商品质量、下到店铺去统计营业额。 当然还有收税。 店铺有个体私营也有官营的官府市,官府市每日的收入都会在下市时由市亭的市吏用畚箕装着统一收走。 大部分店铺都是一层,偶尔会遇上两层的。 要么是南楚的布商或器商开在九原的分店,财大气粗,还有专门堆货的仓库。 要么是挂着五个幌子的豪华食肆。 这样的食肆当然卖酒,叫酒肆也可以,外卖内坐,伙计奔忙,二楼多是可以撑开窗子的包间。 幌子形形色色,除了“布”“履”“酒”“食”“器”“畜”这些商品类别,有条件能多挂幌子的店,还会挂上自家的店名或招牌菜。 “炮豚”(烤乳猪)是热销的一种,被重磅推荐到了幌子上。另一种常见的菜名是“醢”(hǎi),也就是酱。 每家都有独门秘制的配方,猪羊鱼鸡都可以做成肉酱。 还有梅子酱桃子酱黄豆酱,腌肉干也有。 炙的东西就更多了,什么都能炙一下,除了普通家禽,还有炙羊、炙鹿、炙豚、炙雉…… 一家叫飞鸿阁的甚至还有炙熊掌,昨天才挂出“熊蹯”的幌子,今天就没了。 熊掌哪是那么寻常就能得到的?一次顶多也就四只。 这年头除了酒,人们还常喝“浆”这种米汁。 百姓“箪食壶浆”,在浆里加蜂蜜变甜,加梅子变酸。 南楚还有柘浆,就是甘蔗汁,九原的柘浆都是楚商从南楚贩来的。 九原市集中大大小小的食肆加起来有十多家。 与其他店铺不同,食肆分散在市集各处,逛街逛累了,便遇上竖着一个幌子的小吃铺,卖些果脯肉脯或者麦芽糖。 这里吃的可比君府里要丰富太多,将离逛到中午,便招呼着整支卫队进食肆拼桌聚餐。 这些便装士伍则坚持不与九原君同席,最后还是分了四桌吃饭。 饭后继续逛,再过一条街,又是一家酒肆。 坛坛瓮瓮地堆在门边,人们提着粗大的竹筒或酒囊来沽酒。 除了将离喝过的那种很薄的酒,这里还卖香醇的赵酒和甘甜的楚酒。 大部分都是酒精浓度很低的黄酒、米酒,能沽走的都是没过滤的浊酒,木签上明码标价,十钱一两。 清酒过滤得干净,更贵,只有较大的酒肆会卖,而且要进店消费。 像这种场所,通常会安排一些酒姬陪场。 大多是买来的稍有姿色的奴婢,再用心打扮一下。 若是在待客中途被哪位大方的客人看中,加钱去后院开小间也是常有的事儿。 官妓作为官府营生的合法行当,统一安排在市集西边的另一处女市里,就是妓市。 一则增加税收,二则服务军营、缓解社会需求。 九原城作为军事重县,有供士伍满足基本物质需求的军市,也有为他们提供生理服务的女市。 九原女市中的妓馆以实用为主,不像咸阳和南郢那样的朝歌夜弦,自是没有歌台舞榭。 不过还是有些琴瑟之音在其间响起,但奏得最好的,又都只是南楚商人们带去的自娱自乐。 南楚人带来很多东西,最多的就是美食。 五个幌子的豪华食肆只有三家。 南郢顾氏开的飞鸿阁以野味见长,牧月轩多是偏甜的楚菜,还卖南楚醴酒、桂酒,又有楚酪这种奶酪。 但人们总爱往另一家叫云中居的跑。 那家虽没有陪坐的酒姬,却有独一无二的酪酒,就是马奶酒或羊奶酒,而且…… 女东家是个绝美的年轻寡妇,郑姬。 九原东边的云中郡原属于赵国,大兴胡服骑射的那些年,郑氏先祖便从草原引进了不同于中原口味的酪酒,还开了牧场。 后来天秦统一北方,设九原郡,驻北部军总营,扩建九原城为北境重县。 为了支持北境军事后勤,就近郡县的民众都被成批往这里集中。 郑氏也不例外。 赶着漫山的羊马来到九原,拥有几个山头的牧场,常年为北境大军提供战马。 另外还经营羊皮生意,而牲畜哺乳以外多产的奶,才会被制成奶酒,这会儿叫酪酒。 之后他们便又在九原城里买下一间制酒的酒坊,在市集开了酒肆。 为纪念家乡,便给酒肆取名叫云中居。 可迁至九原不过两代,这位年轻的东家却重病而亡。 郑氏家业平日里都由他一人掌控,没有旁系。 所以东家一走,很多事情都断了线,生意也曾一度陷于停滞的状态。 那郑姬自道撑持不起这么大的家业,丈夫离世半年后,便将整座牧场卖给官府,只留下酒坊酒肆。 嘴上说是“糊口”,这钱却也足够郑家上上下下的大小家仆过上几代而无忧了。 郑姬约莫二十二三,据说郑家那两岁的儿子不是她亲生。 原先的郑夫人产后血崩而过世,东家丧妻悲痛,染上重病。 半年之后,自知命不久矣,娶了个填房来给他养儿子,才是这个郑姬。 果不其然,她刚嫁过来不到一月,丈夫就病逝,只能带着继子一起生活。 大家都道她不幸,年纪轻轻就守寡,还要帮人带孩子。 又道她万幸,坐拥郑氏万贯家产,一跃成为女东家。 至于她原来姓什么叫什么,那谁能知道? 一个填房的娘家身份远没有原配正室来得重要,但谁也不信一个无家无世的普通女子能生得这般模样。 真有人去打听,但县府对户籍管控严格,怎么也查不到更多。 她从哪儿来,怎么进入的郑家,统统都没有头绪。 不过还是让人听到,那云中居的管事叫这郑姬作云娘。 大概不是真名,但总比叫郑姬来得亲近,人们很快也都习以为常了。 只是光听那云娘绝美,还真没有谁亲眼瞧见过全貌。 每每外出都以面纱示人,仅露出一双眼睛,便已经让半座城的男人为之倾倒。 就连从别郡、甚至南楚国专程赶来只为能看上一眼的,竟也大有人在。 云娘极少见客,偶尔来店里,听说是见些贵客的,但也只是在门口行个礼。 而能上二楼的人都不是一般贵客。 有人见过带着夫人的郡官上去,也有一些官家儿女。 还有从内史来出公差的京官,也不知道能得见云娘的有几位。 云中居有前后两道楼梯,客人走前面的陡梯,云娘走后面的缓梯。 又各有侍从和伙计前后值守,所以楼下的客人压根就不清楚云娘何时会在。 与云娘美颜离得最近的一个普通客人,是个楚商家的公子。 那天硬是趁着酒劲闯上了二楼包间,云娘刚与房内不知哪位贵客招呼完毕,便让这竖子看去了小半个侧颜。 等他被侍从扔到酒肆门外的街道上,人们叽叽喳喳围上这位被一顿胖揍的公子,急切地问他看到了什么,云娘到底长什么样儿。 那公子只是晕晕乎乎地迷离着眼睛说:“若能再见上一眼,就算当场杀了在下也值啊。” 对她想入非非的男人很多,甚至还有人尾随云娘的马车一路跟到郑家门口。 而她身边总有个看起来很凶的婢女和两个配剑侍从,所以一般人都不太敢真的出手。 有能力还想打她主意的人,大都介意她有个儿子,且还非她亲生,又说这孩子克双亲。 云娘本人也根本没有再嫁的意思。 整个九原城,或说整个北境,全天秦也说不定,能得云娘亲自斟酒的客人,便只有九原君一人。 其实云娘来店里,哪里是有什么别的事情,就都是为了等他的。 而人们并不知道她与九原君的这层关系,现在的将离就更不清楚了。 只听说这家的东家是个叫郑云娘的寡妇,家里有些复杂。 酒肆门口也不清净,所以近几日的午饭也是在另两家有酒姬的食肆解决的。 他今天只是刚好啃着桃脯经过云中居的门口。 忽而听见几个聊天的路人,倚在门外的柱子边谈论着自己藏那把剑的事,看来宋桓放出去的消息已经在城中传开。 将离走近想听个清楚,正巧被云中居的掌柜认出,然后将他招呼了进去…… 第十四章 闻人闲侃·於菟有狐 现在已经过了午膳,热腾腾的菜香渐歇。 店里客人大都点了些小食佐酒,跪坐几桌把酒相谈,多是些江湖见闻或南楚风貌。 “……左伦此人,据说师从鬼谷,原是咸阳宫南门的卫士令,后来不知是何原由请辞了。 “职务虽不高,但好歹是在宫中,若这差事落到鄙人头上,倾力尽职还来不及,又怎会说辞就辞?” “鬼谷?他怎么还活着?一百年前的张苏二相、孙庞二将就说师从鬼谷了,还说九天玄女是他师妹,莫非真是个老妖不成?” “鬼谷之能,通天彻地,长生不死也犹未可知啊。” “我在说左伦呢,别打岔,听说此人喜好云游,凡有试图与之比剑者,皆未战而自认下风,也不知是何等厉害的角色,总之神龙见首不见尾……” “未战而自认下风?莫不是用眼神逼退了对手?” “哈哈哈哈,兄台此言甚是夸诞,若能用眼神打败敌人,那世人为何还要学剑?怕是军队也无用武之地了吧? “到时北部军的将士们,只需在长城上瞪视北方,不就可以赶净匈奴了吗?还谈甚练兵打仗?” “……” “……” “呃……这、这倒也是,是在下妄言了,自罚一杯,自罚一杯呵。” 将离听了这话,偏过脸去笑了出来。 用眼神杀死敌军,镭射眼么?看来清奇的脑洞一直都有,不会因为是两千年前的古人而有什么落差。 他打量了一下这家店的陈设,大致的结构和布局上与另两家大食肆没什么不同,门口的酒坛,铺了藤席的就餐区和十几张方案。 屋后是错落有致的庭院,廊边挂落着细竹帘作为隔断,不过这庭院只供观景,客人不能进入。 墙上倒是装饰了一张大弓,在手柄处裹了毛皮。 还有镶了铆钉的箭袋,空气中也洋溢着一些不一样的酒香。 而眼前这看起来温和敦厚的掌柜叫赵谦,大家平时喊他谦叔,几代人都在郑家做掌柜。 饱满的圆脸上挂了一撮利落的灰白短须,小眼聚神,在粗重的眉毛底下闪烁着睿智的光。 虽然看着谦敦,对下人也不错。 但待人接客自有一套强硬的原则,不因客人身份而有什么差别。 若是有人坏了云中居的规矩,板起脸来比谁都难看。 黑名单也是有的,而上了云中居黑名单的人,其他几家大的酒肆也不会再去接待他们。 他此刻正领着将离经过一楼厅堂,绕过一面屏风,正要往后厅的楼梯走去,一面领路一面寒暄: “九原君多日未来了,中午刚到了几坛上好的酪酒,稍后便端来与公子一品。” “嗯。”将离点点头。 武舟带来的护卫,有些在店外守候,有些进了大厅,站在过道里戒备。 而宋桓向来是不陪自己上楼的,他与将离说明后,便自行去找位子落座。 贵客随从于大厅留候,赠酒一壶,炮豚一盘,这是云中居的规矩。 楼梯口站了一抱剑值守的灰衣少年。 披发半束,尚未加冠,看来是不到二十。 目光机敏端凝,认真注视着店里的情况。 见谦叔带着九原君过来,他便拱手行礼:“见过公子。” “嗯。” 将离顺手拍了拍他的上臂,这少年又微微欠身回礼。 谦叔提起下摆上楼,上得两步又转过身向将离伸手:“来,公子小心。” 木楼梯很陡,一个踏步高度超过二十公分,踏面也窄。 店铺空间有限,所以楼梯纵深不长。 不过楼后供云娘通行的缓梯就要好些,那里设了一处折台。 其实附近的多层高楼都是陡梯,市集中心的三层望楼几乎逼近四层的高度。 因为层高过高,楼梯甚至需要手脚并用才能爬上。 见一个须发灰白的老者要来搀扶自己,将离马上摇摇手:“不用,掌柜自己当心,我可以的,这不是有扶手么。” “公子劳驾了。” 楼梯上方又站了一个穿褐衣的持剑少年。 也是披发半束,未及弱冠。 比楼下那个年纪稍长,看着更沉稳些。 他扶着谦叔站定后,朝将离行礼,又要继续来扶他。 “不用不用,真不用扶我,哪有那么金贵?我以前玩过攀岩,这种小坡子不算什么。” “攀岩?” 谦叔想了一下,又笑着问道:“小人从未听闻,是公子的玩物么?” 将离也已站好,理了理下摆:“呃……你就当是登山吧,登很陡峭的山,一失足会摔死人的那种。” “公子竟喜登山?呵呵,是小人寡闻了。” 他说罢便继续领了将离往里走去。 上到二楼便是可以俯瞰庭院的轩廊,有六个朝街的包间。 尽头连通了一道狭长的过道,过道后面拐了进去,似是还有房间的样子。 谦叔为将离拉开最靠里的一扇房门,请他稍坐,自己则去差人准备酒食。 将离让他弄得简单点儿,才用过午膳不久,还不饿,只是逛得累了,想找个地方歇歇。 谦叔俯首答应,但他对这句话的意思显然有另一层理解,在下楼的时候喊走了楼上值守的少年。 将离向外撑起窗朝下张望,这里还真是个欣赏街景的好地方。 门庭若市却不喧嚣,人来人往又不拥挤,热闹得恰到好处。 然后他发现这个包间的斜下方,正是刚刚那几个站在柱边的人。 他们还在谈论九原君和那刺客的事情,一些句子往将离这边飘了过来…… “……夺人配剑,乃剑客奇辱,此刻又藏而不发,看来九原君是要戏弄那刺客,刀剑生死之事竟变成君侯玩弄的笑柄,也是我等剑客的悲哀啊……” “……说那剑就在君府府中,且只有九原君一人知其方位,诸位都来猜猜,猜他会把剑藏在哪儿,我押二十钱,赌那把剑就在寝室的榻下……” “……若换做鄙人,该当藏于墙壁夹缝之中,五十钱。” “一百钱,一定是给埋了……” “莫不是……藏于厕中了吧?二百钱二百钱!” “哈哈哈哈哈……” 将离轻笑一声摇摇头,这群无聊的古代人。 虽然只是小赌,但还是想听听他们能把赌资聚得有多高。 看情况要不自己就下去当个庄家,把这赌局做大,说不定能小赚一笔。 可惜离得有些远了,这会儿又跑来一群吵吵闹闹的小孩儿,听不太清。 将离便想换到隔壁的房间去。 二楼看起来很安静,应该是没有别的客人,一会儿谦叔来了再喊他就是。 将离这么想着站起身,刚准备拉开门,便听到了女子轻轻低吟的声音。 “於菟於菟……无食吾乳……” 具体内容听不太完整,不过音调上感觉应该是唱给孩子听的歌。 看来还是有其他客人。 然后极缓地推开房门,尽量放轻脚步往隔壁走去。 那调子柔软温馨,轻柔的嗓音从轩廊尽头传来,应该是过道后面的那个房间。 将离来了几天都没有听过什么像样的音乐,这会儿倒是被这断断续续的哼唱给吸引了去。 穿过曲曲折折的连廊,才终于来到最里面的房前。 他在那扇门外驻足听了一会儿,简单平和的曲调,经这女子随意地哼了出来,让人有些陶醉其中。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嗯……这好像就开始有点不像儿歌了。 将离突然觉得自己冒失,站在门外偷听姑娘家唱歌。 正要转身离开,脚下地板忽而“吱呀”地尖叫一声。 房内的哼唱陡然停下。 “门外何人?” 空气凝固了五秒…… “……对不起打扰了,这就走。” 将离说着朝后退去一步,门后又问了一句:“可是将离公子?” “嗯……是我。” 里面传出一阵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伴着几声轻哄。 过得片刻,女子才又道:“克儿刚睡下,公子请进吧。” 将离有些犹豫地看向楼梯口,那持剑的少年哪儿去了?谦叔怎么还没来? 里面的人说不定是将离以前的朋友,既然她让我进去了,那应该就是可以进去的……吧…… 轻手推开拉门后,突然觉得一阵口干。 再闻房中气息,清甜的兰香中氤氲着淡淡的……说不上来什么香。 就像有宝宝的人家里会的那种味道。 门口被一面巨大的屏风遮住,只有绕到两侧的墙边才有一人的间隙可以通过。 将离停在那里,莫名轻咳一下,然后侧身入内。 嗯,这里不是待客用的包间…… 第十五章 云娘少艾·为计深远 绝对不是待客用的包间。 而更像是居家女寝,摆了好些书简的居家女寝。 墙边的高窗下有一彩漆客榻,榻上女子一身素白锦衣,襟口绣着浅青色云纹。 从窗外透进来的光将她照得有些耀目,但她像是还没准备好会见来人,轻轻扶了下脑后发髻。 将离稍稍皱眉:所以这哪位? 此刻给他看到的,也只是女子的一个侧影,微微往里偏过脸,颤动一下睫毛。 单手压了压前襟,边上还有个睡熟的孩子,盖了层薄薄的小毯。 见此情景,将离明白了些,刚刚是在哄孩子睡觉…… 他登时转身要往外走去:“那个,咳,不好意思,我先出去了……” “没关系的……” 女子柔声喊住将离,语气中却有些许歉意。 起身过来,双手交叠在身前,朝将离微微颔首欠身。 行礼道:“云娘见过公子,让公子见笑了。” 这便是云中居的郑姬,云娘。 将离稍稍看她一眼,致歉道:“打扰,是我冒昧。” 云娘的样子,与她继母的身份反差极大,身形纤柔,分明就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 精巧白皙的鹅蛋脸让人觉得稚气未脱,却多显一股沉稳淡然。 蛾眉宛转,一双妙目生得水灵。 表情平静舒展,带着几分少女的灵动,鼻子挺翘秀气,朱唇轻启,对着将离微微笑开。 这笑容有一种见到心仪郎君的喜悦,却转瞬即逝,又变成抿起嘴的拘谨浅笑。 额边长发绾在脑后成髻,髻上只簪了两钗,髻下长发垂落,如青云般直直披在身后。 是这个时代常见的垂云髻,简单飘逸,姿态端方。 眼下的相遇虽有些令人局促,但这小姐姐像是并不太反感将离的贸然闯入,神情散朗,稍稍缓解了尴尬。 将离依然站在屏风边上,并没有要过来坐下的意思。 云娘便靠近半步,淡淡道:“许久未见公子来过了。” “嗯。” “公子,你怎么……” “怎么了?” 云娘蹙眉望着将离,抬手往自己左脸轻轻扬了一下,示意他脸上有东西。 将离想起自己脸上还有伤,已经开始结痂。 昨天刚拆了布,现在变成一道暗红色的痂印留在左脸颧骨偏侧面一点的位置上。 “哦……这个嘛,”他笑着指指脸上的伤,“已经好了。” 但虎口上的伤却好像很难愈合,右手稍稍用力就会重新裂开,至今还扎着布条。 “难道近几日城中所传言的那位……因遇刺而藏剑的公子,竟就是将离公子么?” “嗯,对啊。” 将离点点头,居然有点自豪的样子:“楼下有人正聊这事儿,还往我身上押注呢,都说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别人又哪能猜得到,所以不管他们押哪里,那都是输定了的。” 见将离这个样子,云娘的神情也放松下来:“幸好无甚大碍,原是为这事牵住了身,若是公子再不来,连妾身都要觉得是哪里招待不周了呢。” 温言软语,轻柔悦耳,让人不由心生亲近。 将离笑着摇摇头,默默坐到了对面的客席。 之间的案上堆了些书简,还有一卷是摊开的,笔也搁在中间,像是看书看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两人一时无言,手边倒是有壶水,但没有待客的耳杯,云娘便直接用自己的小漆碗给将离斟了水。 将离确实口渴,此时并没注意这么多。 也不知道这南楚漆碗是云娘最喜欢的器物,是出自名家之手的孤品,连贴身的婢女无意碰到了,她都会暗自心疼一下。 而他现在伸手接过杯便一饮而尽,自然更是没有注意到云娘眼中蕴着的那份称心。 将离想起手腕上还挂着一个布袋,是刚刚在路边买的桃脯。 自己只吃了一片,味道不错,便伸手又拿出一片递给云娘。 “公子……” 云娘笑着接了过去:“如何吃上桃脯了?记得妾身上月准备这些的时候,公子还说‘果脯恁甜,口舌觉腻’呢。” “是么?原来以前不爱吃甜的啊,现在偶尔吃一点图个味道吧,但也不能多吃,毕竟对牙齿不好,要是蛀牙可就麻烦了。诶?你是不是挺喜欢吃这些的?” “嗯。”云娘微微点头,目光灵动:“妾身喜欢的。” 接着说了些“招呼不周,请公子见谅”之类,将离向她的丹唇轻瞥一眼。 其实很想跟她说让她给自己看看牙齿,想了解一下这个时代爱吃甜食的人的牙齿状态。 可这想法冒出来后觉得自己未免也太唐突了些。 不过隐约瞧见,这云娘皓齿如玉,现在又说了句什么“克儿”的。 将离才低头朝案边看去,这还有个轻鼾阵阵的小孩儿呢。 这孩子长得……丁点儿大的孩子嘛,在将离看来长得都一样。 裹了两层暖暖的小衣,睫毛长翘,小鼻子小眼着实讨喜,还透着一股机灵儿。 “所以他叫……”将离试探着问。 云娘低头抚着克儿的一只小手,眼中满是爱怜,喃喃道:“单名一个克字。” “哦,郑克,嗯……” “先夫愿这孩子能克勤于邦,克俭于家,对他寄予厚望。” 将离点点头:“克勤克俭,挺好的,‘克’还有‘攻克’、‘战胜’的意思,的确是个好名字。” 云娘的脸色稍稍变了,眼中多出一丝失落,声细若蚊:“还有克亲……” “……” 温馨的午后时光一下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将离都忘了还有这么个说法,默默往嘴里塞了一片桃脯。 边嚼边想,这孩子其实已经父母双亡了吧。 现在被这孩子的继母提起,其中尴尬还真是有些难以言表。 为缓解气氛,他舒展一下肩膀,看着酣睡的克儿,漫不经心道: “嗯……克儿乖,我们才不克亲呢,我们谁都不克,只克敌人,以后会成为纵横沙场的上将军,郑克将军。” 云娘看着将离,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可他们都说,这孩子生时……公子也知道,克儿非我亲生,孩子生时母亲亡故,刚过半岁,父亲又病逝……” 小小的郑克突然皱紧眉毛挥了一下嫩嫩的小拳,就像听懂了这句话而做出的抗议,又被云娘哄着轻轻压下了拳头。 将离抬眼看向她,哪个年头都有神神叨叨的人。 因为不用负责的几句闲话,就将他人的一生给定了性,说得连当事人也会委屈内疚以为真是自己的错。 将离决定开导她一下,慢慢说着:“女子生产本就是一脚迈进鬼门关的事,不幸难产离世,谁都没有办法。 “再说句不好听的,你先夫病逝,只怪他命薄,又关自己儿子什么事呢,克命这些东西,怪力乱神,我反正是不信的。 “你是他在这世上唯一可以当作亲人的人了吧?所以呢,他就只有你能依赖了啊,不要管旁人胡乱说些什么。 “况且继母也是母,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就当是为了克儿,他还这么丁点大,就说他克这克那的,那以后的路还怎么走?” 云娘低着头,睫毛闪动两下。 再看向将离时,双目莹然,让他以为是自己说了重话,连忙低声道歉:“啊……抱歉抱歉,不是在怪你啊,也不是有意要说你先夫的。” “没关系的。” 她摇摇头:“妾身是先夫病重时随意娶来的填房,本就无甚情分,此时也并非难过……” 云娘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她不愿被人知道身世,或者说是不能。 那个曾经身居要职的父亲,将女儿改名换姓低嫁到郑家才得以使女儿保命。 自己却在朝堂之争中跌得粉身碎骨,被人诬得污名累累,含恨而终,父女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这时听到那句“为之计深远”,不免心生感慨,一时说不出话来。 将离回看云娘,她正默不做声地盯着自己,眼里闪烁了些光。 觉得她话未说完,可偏偏又不说了,自己也不好再硬接什么话。 于是挠挠脸上的伤口,又低头看向克儿。 伸手上去轻拍了下他圆滚滚的小肚子,接着自顾自地发出了些没头没脑的感慨: “好克儿,叔叔跟你说,这世上很多人呐,老是分不清哪些是必然,哪些是巧合,总把巧合当成必然,又总认为所谓的必然只是巧合…… “再跟你说个秘密吧,其实叔叔是被一颗子弹送到这里来的,那子弹不偏不倚,正好中在我的脑门上,坑不坑?你说这是巧合还是必然? “现在好了,叔叔跑来这个世界,谁又能想到这里居然没有吕不韦?以后的发展都要靠猜,你看看,就这么不见了个姓吕的,整个历史都在往另一个方向上跑……” 云娘在一旁笑意怡然地听着,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 当初本就是无路可走才嫁到的郑家,嫁来时先夫已渐弥留,身体衰微,六礼草率,两人也未曾共榻敦伦。 对他只有些许的感谢之情,谢他愿意以填房的名义收留自己。 自己也当尽心养育恩人之子,对于什么再嫁,已经不作指望。 公子将离第一次来云中居的时候,云娘还在居夫丧。 本以为这个初到九原城的咸阳公子也如那些纨绔一般会来招惹自己。 可他来了之后净是坐在包间里看着窗外,一坐就是一整天。 偶尔吃酒,也只是味涩的秦酒,他不喜欢甜的。 有次云娘见他面色凝重,与谁都不说话。 喊他也不答应,就像被抽去了神,便亲自上前为他斟上一杯,这才勉强喝了些。 听闻九原君性情冷僻,能偶尔来这云中居里小坐,确是难得。 云娘因他身份贵极,本不愿多与他来往。 可总是不自禁地在他来时悄悄瞄一眼,见他凝眉深锁的样子,居然隐隐动了心。 虽然两人很少说话,但每次只瞥上那么一眼,就能让她心满意足个好几天。 后来将离来得渐少,云娘隐有不安,以为是他看出了自己的逾矩,不愿再来。 正自感伤,他就这么又出现了,还坐进小室相聊。 况他向来少言,还从未像现在这样同自己说过这些,就像……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虽然不太明白将离公子到底在说什么,话也比从前多了好多好多,她也不求别的,只要能这样说说,便是很好的了…… 第十六章 从无风流·寡妇门前 将离还没说一会儿,房门外便传进了极轻的声音: “九原君,夫人,酪酒端来了,请问九原君是在小室品尝还是去客间享用?” 是云娘的婢女珠儿。 将离前脚刚进房间,她后脚便上了二楼。 见九原君来找夫人,自己不便打扰,其实方才已经在楼梯口候了一阵儿。 以往公子来夫人这里小坐,并不常开口。 大部分时候只是朝着窗外发呆,偶尔对酒食评上两句。 有时坐上一天,有时只坐得半个时辰便又离开。 珠儿觉得公子将离心性寡淡,与那些流连女市、拈花弄柳的楚商公子截然不同。 来九原的一年多,从未听说过有关他的风流韵事。 看他每次来时那种漠然的样子,对自家夫人应是没有念想的。 夫人说过,他是王族封君,是当今秦帝的长兄。 作为市籍,能与他说上一两句话,便是可贵的了。 也只盼他常来小坐,能为他斟上一杯酒,听他说两句话就好。 而眼下这九原君居然进到夫人歇息的小室,呶呶不休地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过夫人又是言笑晏晏,九原君还拿克儿小公子打趣,珠儿知道二人的关系看起来有些进展。 作为奴婢心里应该高兴才是,但总感觉有些不踏实。 适才谦叔在楼下向珠儿招手,他等了半天,九原君的酒水实在不好怠慢,跟上面打了手势,让珠儿去通报一声。 此时小室中传出九原君的要求:“找个酒囊灌上吧,我带回去喝。” “诺。”珠儿转身走向楼梯,跟下面的谦叔转述。 “叔叔走啦,过两天再来看你。” 将离说着又摸摸克儿的头,缓缓在榻边起身。 “公子这便要走?” 云娘也很自然地为他整理袖摆,动作极轻且慢。 将离点点头:“嗯,下面还有好些人在等着我呢,还不太习惯让别人跟,跟个导游似的,都有些不想带护卫了。” “不带护卫?若是刺客再来伤了公子……” “不会的,为了那把剑的下落,她不敢的……应该吧。” 云娘垂下目光:“既然公子已有打算,妾身也只愿公子万事小心,去危就安。” “嗯。” 正要走向屏风又折了回来,将手腕上的布袋递到云娘手里: “这个你喜欢的话就留着,克儿也可以稍微吃一点了吧,甜的东西记住不要多吃啊,会变胖的。” 云娘露出一弯意会的浅笑,向将离欠身道:“妾身谢过公子。” 将离朝她点点头,又看了眼榻上酣睡的孩子,深吸口气,转身绕出屏风。 见九原君终于出来,珠儿在门边朝他行了一礼: “奴婢见过公子,公子的酪酒谦叔已经去准备了。” “有劳。” 珠儿看着灵巧精干,头顶两个双丫髻模样可爱。 只是眼神有点凶,似是个倔脾气,应该还挺护主的。 听刚才云娘的只言片语,这丫头很能干,管着家里大大小小的琐事。 留在身边倒也令人放心,此时已经进屋小声念叨些什么了。 将离刚出房门,还没到楼梯口,便听见楼下有两人在呼来喝去地嚷嚷,正被楼下值守的少年护卫和谦叔拦住。 “……什么叫不见?本公子这么大老远地跑来,你跟我说云娘不见客?不见客还开什么酒肆? “客人来了东家都不出来招待一下,这难道就是你们天秦人的待客之道吗?” “掌柜的怕是不认得我这位兄台,他可是出自南楚景氏一族,祖上曾任南楚柱国,哦,就是你们天秦说的大将军,当世显贵,可千万怠慢不得……” 谦叔向两人作揖道:“小人见过公子,若二位是来用食品酒的,云中居自当不会怠慢。 “只是公子远自南楚而来,想必是不太了解云中居的规矩,我家夫人正待贵客,不见旁人,还请二位请回吧。” “贵客?” 那个景氏公子扬声反问:“什么贵客?有比我还贵的吗?” 说着伸头向楼上望去一眼,刚好看见正在下楼的将离。 景公子见这人轻缓着步子下楼,也像是谁家的公子,但衣着式样简单,与自己肯定是不能比的。 又轻蔑地翻了他一眼:“就这还贵客?” 将离听出了个大概,先前略闻得一些云中居的这类事情,估计又是来烦云娘的。 不过谦叔和两个少年侍从能护云娘周全至今,对这种客人应该也是有点手段。 自己是客,此时不便多话,只是稍稍看了一眼这俩南楚国的锦服公子。 高冠镶玉,衣着华贵,纹样繁复,玉佩、香囊、佩剑一样不少,看着有些浮夸。 见将离下楼,谦叔向他行礼后,又让伙计拿来装好酪酒的酒囊交给宋桓。 宋桓随了伙计去柜台记券,将离便从两个南楚公子身边径直走过,到大厅去等他。 厅里三三两两坐了几桌,都是些吃酒闲聊的。 听见后厅传来些骚动,他们也知道是什么事儿。 这些人自己求见云娘无望,便盼着那些闹事的能成功,好给自己瞧个热闹,窃窃私语了起来。 景公子伸手指着将离,冲着谦叔问:“他都能上二楼,凭什么我们不能?” 谦叔面朝这人,却是向着将离的方向拱手说道: “能上二楼的客人并非只凭身份显贵,且还需了解此人的风评德行、才学修养,更是要看夫人的意思。” “夫人的意思?什么意思?哈,我懂了,难不成那人是云娘的姘头?原来能上二楼的,全是来干活的。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今日倒是亲眼瞧见了,当真名不虚传啊!” 少年护卫听得此言脸色一变,往前冲上半步,却立刻被谦叔拦住。 虽然谦叔也是满脸怒意,连胡子都飞扬起来,但仍是强压着情绪: “请公子休要胡言,身为南楚显贵,却口出妄语诋毁清白人家的夫人,实在是令人为之汗颜。” “你汗你的,我说我的,看你天秦律法虽严,难道还能因为一句戏语将本公子抓起来不成?” “还请公子自重,如若执意这般挑衅,影响本店经营,那小人便只好去请列伍长来处理此事了。” “哼。” 景公子见纠缠无果,但也不愿惹上麻烦,便甩袖走开。 袖口扬过谦叔面前,还边走跟身边的同伴谩骂着: “什么清白人家?我看就是一个娼妓,谁知道她这些家产是睡了多少男人得来的,本公子还不稀见呢,别污了我的——” “且慢。” 将离出口将他喊住…… 第十七章 猫猫狗狗·一应免单 在大厅边上听见他这一大串的信口雌黄,将离觉得是要管管。 毕竟这九原城是自己的地盘,容不得南楚人在这里胡言乱语地污染环境。 此时宋桓也已经从柜台走来,站到自家主人身后。 将离先向两人作揖,而后道: “二位公子,刚才那些话可不能乱说,当心毁了郑夫人的清誉。” 景氏公子见这所谓的贵客脸上有道剑伤,怕是与人剑斗所致,没准就是个小游侠。 虽然客客气气地跟自己行礼,但以自己的身份当然也不用向此人回礼,只是抬起下巴乜斜地看着将离道:“你是何人?” “与掌柜的一样,乃同为公子言论感到汗颜之人。” “呵。” 那公子轻笑一声:“你可好生艳福,与个寡妇私会,还来装什么正人君子?” 将离朝他笑笑,并没当即开口反驳,却也稍稍侧过身挡在他面前,不准备让他离开。 这人比将离矮半头,头顶上的冠却又足足比将离高出一个头。 满身香腻,裙摆铺张,像只开屏的孔雀。 而将离穿着黑色单衣,头戴简冠,衣着虽不如这公子夺目,但站姿挺拔,气势不让分毫。 宋桓见公子挪动这一小步,便向候在门外的武舟使了个眼色,让他带人进来,围在大厅四周,引起不小的关注。 “你想作甚?” 景公子指指周围,倒并不太怕,出身武将世家,也见过些阵势。 而这些人没有穿铠甲,第一眼会让人觉得只是普通护卫。 但再瞧他们的神情和气度,分明就是训练有素的士伍。 景氏公子知道面前这人不好惹,又见他面带笑容,像是并不打算动手。 但这样圈着自己不让离开,确实不知他是何用意。 若此时认输,那岂不是让天秦的这帮人笑话自己畏武?还丢了景氏和南楚的脸。 便硬着头皮大声道:“你可知我大父是谁?竟敢弄出这般动静来威吓于我?” “诶——怎么能叫威吓呢?” 将离笑着拍拍他的肩:“只是我的这些护卫平日里爱掺和些猫叫狗跳的闲事罢了。 “那些猫猫狗狗烦得紧,赶也赶不走,他们便来管上一管,公子可知,他们是如何管的么?” 那公子也并非七窍不通之人,自是听出了这番话的含义,便顺着话问道:“如何管的?” “当然是……” 将离说着揉了揉右手虎口,这里的伤口有些痒痒的,边揉边笑着说: “先用言语呵斥,若那猫狗不听,便用棍棒驱赶,猫狗要再是胡闹,就直接打死。” 景公子背后微微发凉,又道:“你就不怕那猫狗家的主人找来?” “找来又如何?” 将离扭了下脖子:“那些猫狗闯入我家撒野在先,打翻了锅碗瓢盆,不是没与它们讲理,可它们不听啊。 “若是非得闹得人仰马翻,在我家咬了人挠了孩子什么的,那我打死它们,也不是无端生出来的事儿。 “与它家主人估计也会吵上两句,所以你说为了猫猫狗狗的,而伤了两家和气,多不好。” 景公子撇撇嘴,想着此人此言便算是给了警告,却未必敢真的对自己动武。 可他万一是个不顾后果的,那自己总也是要先吃个大亏。 于是收敛了几分表情,也不愿就此服软,想了想又道:“你若与那寡妇没有关系,又何以至此?” 此话刚出,大厅里其他客人的目光如箭般射来,直直扎在将离的身上。 这些人大都不认得他,但有一两个在街上见过的。 此时小声议论几番,众人才恍然这原来就是那位藏剑的九原君,纷纷转过身来坐看好戏。 将离感受到了这份压力,他其实没准备好回答这个问题。 此时若刻意躲闪隐瞒,反而会显得此地无银,一味辩解只会越描越黑。 不如将话挑明,但又实在是不知道以前的将离和这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 虽然看出云娘对自己有意,不过那也是她和那个将离所积累下来的感觉,自己这个将离与她才是初次见面。 就算两人过往真有什么事,好像也并不为外人所知,才让大家都还对她抱着有机可乘的幻想。 此事来得突然,未与云娘商议,就不该说些不负责任的话。 这种时候,就算编也要硬编出些什么,于是向满堂的客人拱手一圈: “实不相瞒,在下与郑夫人确为相识,而真正与我有关的是这名为云中居的酒肆,你们叫食肆也好,在下算是合伙人,哦,就是半个东家……” 听得此言,南楚的两位公子对视一眼,在座的客人也愣了片刻。 连后厅的谦叔也带着伙计过来,皱着眉毛看向正在说胡话的九原君。 半个……东家? 如今市集中的私营店铺都为各家独立经营,或是纯官营的官府市,哪有与人合伙开肆的?更是没有半个东家的道理。 将离接着说下去:“……作为半个东家,我很不希望店里出现有碍视听的客人,流言蜚语地满屋子乱喷,扫了大家的兴致,此番都是为了诸位着想,还望海涵。” 一旁的谦叔有些无措:这、这九原君怎么张口就来,这么大的事还没向夫人禀报呢,现在弄得满屋子人都这样认为了,该如何是好? 景公子可不是省油的灯,摇摇头:“这想必是你欲盖弥彰而编出来的借口,仅你空口之词,便说自己是这里的东家。 “本公子也可以说我是,他也可以说,他也可以,他们都可以说自己是云中居的东家,无凭无据,如何令人信服?” 将离叹了口气,心想这人怎么一根筋抓着不撒手呢。 既然自己话都放出去了,那今天这事就不能没有个了结,不然要被人当成笑柄。 他看了看谦叔,谦叔也茫然地回看向将离轻轻摇头,确实也拿不出什么凭据,临时是编不了契书的。 市集中每份生效的契书均要在市亭报备,于契券上留印。 若这人较真,闹着要去核查,再被人发现契书造假,惹上麻烦,那实在没有必要。 将离转身看向宋桓,小声问他带钱了没有。 自然是带了钱的,宋桓身上挂了个鼓鼓囊囊的皮囊。 里面除了竹券和秦半两,其实还另有一袋金饼。 一枚金饼称一镒,五六公分的直径,上刻“四两半”。 按说这些金饼一般都用于上层社会进行馈赠、赏赐或大宗交易,不在市面上流通。 但将离作为封君,要做些随时打赏或赠人的准备,这才由宋桓带着。 “回公子,带了十镒。” 将离点点头:“都给我。” 嚯,还挺沉,得有五六斤,想想宋桓也真是够累的,暮食要给他加个鸡腿,加两个。 “赵掌柜,”将离把这袋金饼塞进谦叔怀中,“请收好。” “公子,这是……”他有些犹疑地看看将离,再看看宋桓,一时不知对方是何用意。 “这是给云中居的钱,你看看,够不够当半个东家的?” “什么嘛?” 景公子终于找到一个可趁的机会:“你这不也才给钱么,那刚才还说的跟真的似的,害本公子以为你真是这里的东家。” 将离笑笑并不看他,又凑近到谦叔耳边低声说:“先收下,等过了这事儿再说。” 谦叔点点头,将这袋沉沉的金饼抱在怀中,当了几十年的掌柜,这其中的分量一颠便知。 虽然九原君来这么一出确实意外,但也不失为应急之策。 况且日后,要是人们知道了云中居有九原君撑腰,没准便不会再来肆意寻事。 云娘这边也能得个清净,可终究是……唉,不知道会不会责怪下来。 见谦叔默认,将离便又向客人们拱拱手道:“从此刻起,在下便是这云中居的半个东家,各位都是在下的主顾。 “于情于理,在下都将倾情以待,作为酬宾的诚意,今日在座各位的酒食一应免单,尽管敞开吃喝,全部算在在下头上。” 厅内先是安静了片刻,而后有一人起身作揖道:“多谢九原君款待。” 其余客人相互对视一圈,见素来遥不可及的封君如今“在下在下”的跟自己说话,便纷纷起身回礼,又向他道谢。 这年头的很多游侠士子,讲的就是个气度,只要你以礼相待,诚恳待人,他便对你也是如此。 即使是心中有疑、有妒或是有怨的,也只能压在心里变为腹诽,没准还会自骂是小人。 而此时大厅里有些客人开始表态,表示要坚决维护云中居用餐氛围的,要常来光顾九原君生意的,有当场买走十囊酪酒的,皆是因为九原君的一句话。 景公子见自己落了势,便是心中生怨也不好发作。 且听刚刚有人说什么“九原君”,原来此人就是那藏剑的公子,倒也称得上是贵客。 但他心里还是不甘,也知道将离是临时起的意,十镒不是小数目,世上绝没有将赠金再要回来的道理。 这临时的东家算是给他当成了的,那为云娘出头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打理自家酒肆,无可厚非。 自己因求见云娘不得而恼羞成怒,口出恶言在先,因妒生愤。 眼下九原君还在这么多客人之中得了好感,如此对比,气度确是低了一等,若再是逆势而上,大庭广众遭人非议,得不偿失。 便也只好向将离拱手,干巴巴地说道:“先前是我妄言了,在九原君店中一时胡话,以后不说就是。” 将离也回礼道:“事关小店名声,不光是在店中或是别处,都望足下谨言相助,在下就此谢过。” “知道了知道了。” 景公子挥一挥衣袖,与同行的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宋桓在将离身边小声问道:“公子,为何要对他如此低声下气,若按身份来算,他只不过是南楚的一个氏族,而公子可是天秦王族,身份、地位是远远在他之上的。” 将离笑着摇摇头:“这也算不上什么低声下气吧?只是做做虚礼罢了,况且上啊下的放在这里都没用,他非要乱说的话可不是身份能压得住的。 “而先前已用了猫猫狗狗警告过他,又给足了台阶让他下,这人也算知道适可而止,我意在让他主动收口,不放低些姿态、让他占点便宜,他又怎会轻易答应?” 宋桓点点头:“仆明白了。” 见客人们这会儿都将注意力转到山食海宴中,这边的事情就算是平息下来了。 将离与谦叔来到柜台后面,低声道:“今日之事,实在是无心之举,只是怕那南楚公子去外面与人乱说诋毁你家夫人。 “谁想到他竟咬紧我与她的关系不放,这才出此下策,麻烦谦叔同夫人说说,望她理解。” “小人明白,”谦叔点点头,“可这金饼……” “哦,这些既然已经当众给了云中居,那你们就留着吧,也当我不是个吃白食的,怕是店里根本不差这些钱,倒是我给的少了。” “不不不,不是多少的问题,只是此事……夫人尚不知情,小人算是僭越了的,还请九原君与小人一同去与夫人说明。” “呵,这个么……” 将离有些尴尬地挠挠脸,他也不知道怎么跟云娘说这事。 自己为解一时之围,贸然贴脸上去当了别人的东家,还不知道正主答不答应呢。 接着拍拍谦叔:“这个还是谦叔想办法吧,我还……我还有事,哈,先走一步,拜托了拜托了,谦叔再见。” 将离说罢就带着宋桓直奔门口,头也不回地离开。 “可……” 留下一个愁眉不展的谦叔在原地叹气。 第十八章 牵念分毫·阿嚏! “半个东家?公子他……真是这么说的?” “是。” 谦叔在小室的屏风外欠着身,将刚刚楼下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向云娘转述。 “又何必为了我出头,以往不会如此……” 云娘看着案上的一袋金饼,是方才将离交给谦叔的,现在被原封不动地送到了云娘面前。 她想了想:“既然九原君都这么说了,我又如何能拒绝?这钱既是给店里的,还请谦叔代为入库。” “小人受命。” 接着珠儿将这袋金饼双手捧出,送还到谦叔手上,待谦叔离开后合上房门,又回到云娘对面坐下。 双手托着张小脸,嘟起嘴囔囔道:“这九原君到底是何用意?莫名其妙就成了云中居的半个东家,把夫人当成什么人了?难道我们还少他这些钱么?” 云娘正把刚刚将离送来的桃脯放到小铜碾中细细研碎,再掺入要给克儿喝的米浆里,一边又道: “适才……将离公子是怕那纨绔出去乱说才喊住的他,又被人逼问与我的关系,为保我声誉,情急之下才有此举,我是不介意的……” “……唉,九原君做什么,夫人都是不会介意的吧……” 云娘抿嘴笑笑,并不接话。 珠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还说什么喜欢酪酒,嘁,他连酪酒都没喝过一口,向来只喝寡淡刮舌的秦酒,这话连珠儿都不信,夫人信吗?” 云娘轻轻搅动两下碗里的米浆,有些稠了,又舀了勺温水,柔声说道:“将离说喜欢,那自然是喜欢的。” “夫人啊夫人,”珠儿皱了皱眉毛,“怎的又省去了‘公子’二字?” 云娘放下小勺,腆笑着在珠儿眉心轻轻一点:“不行么?” “行行行,夫人想怎样都行。” 珠儿挠挠额头:“不过九原君只说与夫人是相识,亏得夫人倾心于他,说不定根本就没想过要给夫人一个正名。” “又胡言。” 云娘露出一个稍带责备的眼神:“这么久了,将离的为人你还不知么,别说他现在于我无意,就算真的有了什么,也从无正名一说。 “封君正妻当为那些公主、侯女,我一坐贾的寡妇,带着个孩子,连给他做个妾室也……很难,又怎好对他要求些什么?” 珠儿交臂趴在案边,歪头眨眨一对无辜的小眼睛: “只是很难,又不是不行,其实……像夫人这样情况的,珠儿见过不少呢,都是带着孩子欢天喜地另嫁了啊,况且,咱们天秦以前的宣太后不也是呢么?” “不同的。” 云娘轻轻摇摇头:“原是我自己……陷得深了,人家未必有心,今日他能再来,便已是莫大的天赐。” “嗯……珠儿只是心疼,上次那醉酒的疯子差点就要冲撞到夫人,幸好被木云挡下,这一年也多亏他们兄弟两个,打退了多少痴汉,不然还真是过不下来呢…… “还有啊,有些人看着一本正经,可言语上的轻薄冒犯之辞,谁又能为夫人挡下?难道就只能任由他占尽口舌之快么?珠儿嘴笨,不会为夫人分忧,让这些污言秽语辱了夫人的耳朵……” 云娘轻捏了下珠儿的脸颊:“瞧你这小嘴,伶牙俐齿的,还说嘴笨?那天下便都是哑人了。” “不能保护夫人又有何用?” 云娘将一片桃脯递到珠儿嘴边,待她含入在口中嚼着,才道: “你也说了,都是些口舌之快,我们若是一时趁了,那难免会惹来麻烦,我一人颠沛并非不能,只是克儿还小,经不起折腾。” “不会的。” 珠儿猛晃两下脑袋:“夫人不会一个人的,珠儿一直都会陪着夫人,陪着小公子,到哪里都是。” “好啦,知道你最好,去看看克儿,他应该醒了。” 榻边藤筐里的孩子喃喃喊着“阿娘”,伸出一双白嫩嫩的小手在空中挥舞。 拖拉到外面的绣锦小毯上落着一只玲珑精巧的小老虎,正在被刚睡醒的婴孩儿闹腾着蹬出筐外。 珠儿轻轻抱起克儿坐回案边,克儿朝云娘伸过小手要抱,转而又坐进了云娘怀里。 云娘将调好的桃米浆舀起一勺,在嘴边抿抿。 感受一下温度后,又递到怀中克儿的嘴边,小心翼翼地喂他吃下。 小家伙似是尝到了其中带着果香的甜味儿,那对水灵灵琉璃珠般的大眼睛,安静又懂事地眨着。 “可是夫人……” 珠儿凑过来试探性地问道:“就打算一个人过一辈子么?” 云娘用绢布仔细擦着克儿的小嘴,目光柔软,淡淡说道:“我这一辈子……能被将离牵念哪怕一分一毫,便足矣。” …… 九原城东,工坊。 “阿嚏!” 将离擦擦鼻子:“你这老头儿是不是存心耍我?前天没有茶,说是下人没攒够甘露水,用井水怕会糟蹋了茶香。 “昨天又没有茶,说细柴用完了,普通的不行,还得是云杉的,请问你这什么精贵的破草杆子茶要用云杉当柴烧? “今天倒好,连破草杆子都没有,是不是不想跟我说那什么雀鹰?你可以直说嘛,我就省的天天跑来,你知道我现在出来一趟后面要跟多少人么……” 李恒揣着手坐在对面,舒展眉毛眯着眼睛听将离这一大通牢骚。 一面在心里痛快地回着嘴:这些个权贵,以为谁都要供他们吃好喝好,还想听故事,不折腾你几下,难解我心中不平。 一面又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老朽招待不周,还请九原君治罪。” “哦哟,不敢不敢。” 将离也装模作样地郑重还礼:“先生日夜辛劳,为国铸器,还要为我烹茶,左右兼顾不来,怪不得秃了头。” “唉……老朽一把年纪,对此事也甚感无奈,爱秃就秃吧,还可省些米水,但愿公子好命,可以茂发终身。” 将离叹了口气,真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骂他不动也酸他不得。 看来只能虚心请教了,于是拱手又作一揖,表情正经了许多。 “既然先生不肯指教,那我便来猜猜,先生且听我说得对不对。这雀鹰羽背灰褐,胸腹为白色,上面还有细条状的纹路。 “翼展大概不到一米,哦不,三尺,叫声尖锐,飞势迅猛,是猛禽,当为隼。” 李恒绷着脸:“嗯,公子有些见识,想是与那刺客的雀鹰见过了?” “是,正是从工坊回城的路上。” “要说这个牵机阁的雀鹰啊……” 李恒突然停住,笑着摇摇头:“公子想套老朽的话,嘿,老朽才不上当。” “呵呵……被发现了么……” 李恒想到了什么,话锋陡转:“老朽听说了公子藏剑之事,九原人尽皆知啊。” 将离点头道:“是,先生以为如何?” “常人道是藏剑戏弄,实为拖延保命,此法虽妙,却也只能抵挡一时。 “若那刺客被耗光了耐性,只怕是会豁出命来与公子玉碎。” 将离耸耸肩:“那也没办法,就算这个刺客作罢,以后还是会有其他刺客来接手她的任务。 “生命不息,杀戮不止嘛,除非釜底抽薪,把要我死的买家给灭咯,先生有何想法?” 李恒皱着眉头连连摆手:“公子打住,这种事千万不要扯上老朽,老朽虽老,却也还想多活几年,朝堂什么的,噫……” “啧,还真是撇得快啊,你倒好,大不了告老辞官,可怜我命苦,穿越了都不能安心种田。” “公子想种田可以啊,九原虽不比关中蜀地,但也有良田千亩,抬脚下地便可,又何须坐在这里强羡黔首?” “你看你又来了,好好说话会死啊?” “横竖都是一死,何不让自己痛快些?” 李恒一边与将离闲话瞎扯,一边还在竹简上圈圈画画。 此时在简上勾出一个名字,撇撇嘴道: “这个阿山,又告假,谁不知道他婆姨快生了?一天到晚往家跑,倒像是他自个儿要生似的,嗯……扣俸……” “人家也不容易,本来就拿不了几个钱,生孩子是大事,丈夫当然要陪在身边,谁家没个事儿,养孩子又费钱——” “可老朽听说……倒是九原君给阿山他们加了活儿,还没付工钱。” “嗯?” 将离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记起自己先前的确让几个做手柄的庐人帮忙做了些东西。 这会儿被李恒说起,忽而想到确实是没付工钱的。 “原来那人叫阿山么,嗨,我都忘了,他们现在在这里吗?我让宋桓去给钱。” “不是说了告假么,那自是不在这里的。还有……工匠私造兵器,没有官府命书,老朽作为工师必须上报,便是要和工丞一并受罚,罚二甲。” “这也要罚?” 将离朝大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不是造器,只是改装,把现有的东西重新组合了一下。” 李恒皱眉盯着将离,像是在甄别他这话的真伪。 过了一会儿才拿乔着慢慢道:“那老朽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接着又捋捋稀疏的长须,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 “声言其东,其实击西,老朽似乎猜出几分,牵机阁的剑……怕是在那日田间遇刺之时,便已不在公子身上了?” 将离笑了笑,稍稍欠身道:“先生慧觉,还请先生保密。” 第十九章 红颜偏见·此图甚怪 “老朽才没那个闲工夫去搅和公子的贵事,工坊里一摊子活儿呢,尚有八百支杀矢过得几日就要验收。 “等过了霜降,下个月入冬,工匠们在完成考校后都准备回家窝冬了,也就你们贵族有心情在大冷天的来什么冬狩。 “砂轮却又坏了两个,昨天刚报上去,买砂料的钱且没下来,若是过得明日还不来钱,老朽怕是要自己先垫了。 “所以啊,老朽已经忘记公子刚才说的是何事了……” 将离不做声地笑了一下,心想这老头儿还真是别扭,愿意保密就直说,干嘛还绕来绕去说那么些忙忙叨叨的事? 他挪挪身换了一下姿势,无疑碰到身后的酒囊,本想拿来给李恒尝尝,却被他七扯八扯地给聊忘了。 “先生,我带了个好东西来与先生一尝。” 然后熟手熟脚地从案下摸出两只陶碗,放碗的地方是他第一次来时就注意到的,接着打开酒囊封口,倒了满满两碗酪酒。 李恒皱起一张脸:“公子啊,我这是茶碗,你倒这掺了酪浆的酒,我以后还怎么喝茶?” “堂堂一个工师,还能差了这两个碗?尝尝我这上好的酪酒,别老成天喝那臆里八怪的枯草茶,喝得人形同枯槁,口舌浑麻,连说个话都混了酸气,这酒里带甜,给你换个口味儿,咱们也轻松一下。” “嗯……” 李恒接过被他端到面前的白白的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来公子还是凡人呐。” “这说的什么话?难道你不是?”将离莫名其妙,端碗到嘴边便喝了一口。 “老朽连凡人都不是,只是个半截身子入黄土的朽木罢了,只是……那郑姬可不是凡人。” “噗!” 将离一口奶从鼻腔中呛了出来,喷到李恒案前的竹简上,上面是刚刚誊抄好的这个月工坊里工匠俸禄的发放记录。 此时被喷上了斑斑点点的酪酒,好端端的九原君也咳得满脸涨红接不上气来。 李恒一脸嫌弃,用茶巾细细抹着,兀自咂嘴抱怨:“老朽才刚写好,墨都还没干,这字又糊了…… “怎么是个公的就对郑家那寡妇有意思呢?个个儿的脑子看来都长在裆里了,唉……红颜祸水,美色误国啊……” 将离稍稍平缓过来,用袖口擦擦嘴:“先、咳、先生此言差矣,美色误国?找借口呗,还不都是亡国之人给女人扣上的帽子? “说她们妖言惑主,那主肯定也不是个有主见的东西,沉沦美色,国君无能,才终招国破,出了事便想起来往女人身上推,你说说,男人把政治搞坏了,却让女人去负责,这算哪门子的逻辑?” 李恒听罢此言,微微晃着身子,表情奥妙,似是赞同却又不表态,半天才幽幽道:“公子可知那郑姬是何许人也?” “……云中居的女东家啊。”将离有些奇怪。 “那又可知……她是何等角色?” 将离看看碗里的酪酒,又皱了下眉头,“角色”这两个字,可就有些意味了,他摇摇头,示意李恒继续说下去。 接下来,李恒就把原赵国郑氏如何发的家、如何迁至九原、又是如何购置酒坊酒肆的来龙去脉细细道出,再到后来郑氏东家丧妻、患病、续弦再到病逝。 云娘穿着丧服把已经立了契的几笔官、私订单全部监督收尾,战马没欠一匹,羊羔没少一只。 直到最后出了夫丧,又把郑氏百年的家业一并卖给天秦官府,只留下制酒卖酒的营生。 说是为了亲养郑氏幼子,自己无力操持牧场,只求一些钱财拉扯全家上下囫囵度日。 言语其间,李恒摇头频频,满脸的唉声叹气。 将离则是肯定地点点头:“这挺好的呀,在我们那儿这就叫女强人,还蛮多见的,女人一旦发起劲儿来,男人怕是要逊色好几分。” “公子不是咸阳人么?莫非咸阳已兴起女子经商了?” “呃……这倒不是,啧,不说这个,听先生之见,似乎是不认同女子经商?或是轻视商人?” “非也。” 李恒摇摇头,“求富如向下流淌的水势,乃人之情性,况千金之家有如素封。 “范少伯富好行其德,子贡与诸国君分庭抗礼,白圭、猗顿名显天下,便是连公子这等身份之人,也未必能及他们一二,老朽又岂会轻视? “唉……说来便都只是些微私心罢了,老朽与那郑氏祖爷有些交情,对他家事也多些关注。 “眼睁睁看着那狐媚妇人鸠占鹊巢,只图自己清闲,而将郑氏几代心血白白断送,实在是看不过眼,只不过旁人家事,老朽如何说得?全然庸人自扰……” “呵呵。” 将离低头笑笑:“毕竟是一个女子嘛,还要养一大家的仆人,换作是我,估计也会卖掉产业享清福吧……哦对了,今日过来,实有一事相请。” 李恒刚刚提起笔,又被将离喊停,皱起一对短小的灰眉看向他:“老朽很忙,还请公子快说。” 将离把眼前案上杂七杂八的竹简笔墨、茶巾陶碗一一拿开,清出一块宽敞的区域,又从衣襟里抽出两叠被折得四四方方的白帛。 边展开边说:“这几日萌生出一些想法,便画了下来,画得不好,有两张,还请先生过目,看看能否实现?” 看见将离平铺到案上的帛画,李恒向前俯身,仔细打量起来:“此图甚是怪异,公子画的这是……一只手臂?” “诶?看不出来吗?”将离也伏了过来,“这是一只手臂没错,你再看看手臂上的东西,能瞧出来是什么吗?” “嗯……像是套筒,又有短剑,公子是想将短剑安于手臂?” 将离点点头,没想到自己画的图能被人看懂,他伸出手臂来比划着: “我想做的这个东西,其实叫袖剑,一个就够了,太复杂的结构以现在的水平应该做不了,弹簧和伸缩式的基本是不指望的,但惯性式说不定可以尝试一下……” “像这样。”将离猛地向下甩去手臂,接着说:“利用惯性来伸出和回收剑刃,工坊里都是铸剑师傅,剑本身当然是没有问题的,只要铸得小巧轻薄就行。 “不过还要做一个带滑轨的鞘,就像这边画的这个东西,是个两边有滑槽的长铁片。剑刃平常就藏在这鞘中,甩臂时沿着滑轨伸出。 “滑槽是个难点,不宜过宽,既要能稳定住剑身,又要让剑刃能够顺利滑出,所以是稍稍宽于剑身厚度一到两毫米的样子,同样也是要轻薄。 “只要滑轨能搞定,其他就都是小菜,固定到皮臂甲上就行,或是用皮带捆绑也可以。 “我最近会出一份详细的结构图,包括滑轨的三视图和断面,到时再来研究一下看是使用金锡铸造还是用铁锻造……呃……我说成这样,先生能听明白么?” 李恒没有回答,不发声响地看着帛图,一直没说话,只是向来松散的目光在这时变得无比集中,看看将离再看看图,然后又默默掀到下一张。 图中是一细长竹筒模样的东西,筒口有箭镞。 “呃,这个也叫袖箭,不过是箭矢的‘箭’,这就真是随便画画的,很有难度,太过精密,我都不知道里面是个什么结构的,不打算实现了。 “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来发射也还没有头绪,这个袖箭据说有些厉害的,但以目前的水平,即使能做出来,杀伤力估计有也限,还不如直接扔剑呢,暂先不考虑,先生你看这袖剑能做么?秦剑的‘剑’。” 这两张图是将离晚上无聊的时候,根据以前玩过的游戏回忆出来的。 先是在几片木方上打了些草稿,等有了比较完整的构思后,再画到帛布上,这还只是初稿,等跟李恒确认了细节,还要完整地画到羊皮卷上。 其实自己以前也琢磨过,也曾在网上看过些详细的制作教程,有人真能做出还原度很高的袖剑,包括皮革部分和金属饰面,好看是好看,但谁又知道真正用起来靠不靠谱呢。 将离承认自己练剑是来不及了,练了也打不过那些职业剑客,若只是和平地比剑,那输了也没什么,但刺客是来取命的,自己不擅的剑术,却是他人所长,哪有以己之短攻彼之长的道理? 只能另辟蹊径,以自己熟悉的近身格斗来取巧,袖剑也只是辅助,毕竟他人有兵刃,自己若赤手空拳,那不就是任宰么。 其实最开始决定要做袖剑的时候,将离并没有想到防身的成分,只是单纯地想做。这里有个现成的武器坊,铸造工艺登峰造极,还有打铁的地方,总能做出个雏形来吧。 不过眼下一切都是基于工坊的水平能够达到的条件之上,若是天秦的兵工坊都不能制出,那这个地球上就再没有别的地方能做出袖剑的了。 李恒在看完两张图后,闭上眼静思起来,一动不动。 将离不敢打扰他,觉得这突然专注起来的老头儿,好像有点厉害的样子,此时也只是默默地看着李恒。 许久过后,老头儿缓缓睁开眼睛,目光中多了几分镇定,慢慢吐出两个字:“能做。” 第二十章 连弩重车·诸葛为何? 虽然有些词听着很怪,但参照帛图和将离的解说,倒也并不影响理解。 再加上能工巧匠那种心领神会的天分,刚刚看起来闭目养神的李恒,其实已经在脑中飞快地演练出了一场模拟工程。 相较锻铁而言,天秦使用铸造技术更为熟练精到,因为效率极高,所以李恒对这个袖剑的造法,首选的是范铸。 脑中一座陶土横飞的工坊,按照帛图上的样式开槽制模,坩埚中浓烟四起,滚滚铜汁倒入模具,冷却后再敲碎陶范,最后细细打磨,已然用想象造出了一柄袖剑。 不过脑中模拟毕竟不是上手操作,具体方案还得根据实际开工后遇到的情况进行调整和改进。 又因为这种滑轨的滑槽实在太过细小,对陶范开槽的精准度要求很高,所以铜汁入范存在一定困难,也没有这么小的砂轮来打磨。 若滑槽不够光滑平整,便不能做到九原君所说的那种顺利伸出剑刃,怕是几次都未必成功,还会刮划剑身。 所以还是要做好锻造的准备,百炼锻铁费时费工,若非九原君亲自相求,且此物仅做一件,平日又怎会轻易锻铁? “先生,”将离拱手道,“若能做得此物,将离感激不尽。” 李恒摇摇手,又恢复了懒散的神情:“受不起受不起,做是能做,但仍需一试,做得如何也未可知。” “我明白,”将离点头,“总归是要多实践几次的,左右没事,将离也可以来打打下手。” “公子方才还想着种田,这会儿又要当工匠了?” “那不然呢?回屋读简么?”将离笑了笑。 前几日也不尽都在逛街,市集不大,横竖就三百多米,泡在里边只是图个热闹,看看那些假模假式的游侠士子侃侃而谈好不有趣。 其实上午有空的时候,还琢磨了一下书架上一摞摞的竹简,那里面都是标准漂亮的秦篆,捡了些稍能看懂的字,猜出是兵法、律法和几家学说。 也有些隶书的,这样能看懂得就更多了,瞧着像是之前的将离自己写的一些注疏或草稿,略有涂改。 秦书有八体,贵族、官员接触的正式文书多用小篆,而普通人的家书或日常书写大多还是更便捷的隶书,或像刻符那种美观度较弱的通识字体,达意即可。 自己看看,再问问宋桓,字是能认个七八成了,但没有断句,意思还得靠猜,不过宋桓倒是没有多问,以为将离在考他呢。 李恒此时又拿起那张袖弩的帛图打量起来,手上还指指点点,嘴里喃喃不清地嘀咕些什么。 “先生对这袖箭感兴趣?” “既是发箭之器物,或可与轻弩一较。” 将离摇摇头:“不一样的,袖箭里面应该是弹簧,不是弦。” “弹簧为何?” “……”将离叹了口气:“我劝先生不要再问了,做不出来的,只要知道这袖箭与轻弩的发射原理完全不同。” 李恒不置可否地晃晃脑袋:“公子可知我天秦弩的弩机是由何人所创?” “弩机?就是扳机么?”将离摆出开枪的手势,对准李恒,接着扣动一下食指。 李恒点点头:“确为此法扳扣,秦弩机括为老朽祖上所创,算起来,该是老朽大父之大父……” 将离听说过,秦弩弩机结构复杂,设计精巧,射手可以轻松扣动扳机,以便控制弩的稳定,还有望山用来瞄准,在当时非常先进。 “…只是弩箭上弦需要时间,其中以轻弩为最短,据老朽所知,北境军中轻弩上弦最快者当属成烈司马,上弦后瞄准再发射,也尚需数五声才能完成。” “如果能连发呢?” “连发?呵呵,公子可知道连弩车?” “连弩?”将离皱了皱眉,这词有点熟,脱口而出便问:“难道是诸葛连弩?” “诸葛……为何?” “……” 将离叹了口气:“不重要,就当我没说过那句话,先生请继续。” 李恒翻了他一眼:“公子怎的尽是些闻所未闻的古怪之词,老朽可是连蒙带猜才晓了这袖剑的意思。” “呵呵。”将离无奈地笑笑,端起手边陶碗,“自罚,我自罚。” 接着将碗中酪酒一饮而尽,伸手请李恒继续。 “要说这连弩车,原为墨家守城重器,车身长度与城墙厚度相若,车舆高八尺,机括为纯铜铸造,车身由十人控制,以应对敌军在城外积土筑台而高过城墙、所发起的居高临下的进攻。 “最初也只七矢连发,后来竟可发出大矢六十,小矢无数,大矢矢尾有绳,射出后还可迅速收回,小矢倒是不用收。 “再过得几年,连弩车便成了各国攻城之利器,所到之处,摧城毁池,先武厉王以此一路踏平五国,唉……厉害啊,真乃弩中上品。” 将离连连点头:“嗯,厉害厉害,如果轻弩能连发……” “嘿。”李恒鬼笑一声,“公子既然问了,那老朽可就直言,若是有人愿意钻研,做成了可以连发的轻弩,那也不是‘轻’弩了。 “若要轻,其弩箭也必是细短,簇头精小,伤敌不深,机括器型小而繁琐,除非墨翟再世,尚可完成几分,旁的应该就再无人能做到了。” 将离试探性地问道:“那请问那位墨子……还在么?” “哼哼,一百年前就死了。” 将离轻叹一声:“那好吧,咱们还是先好好来研究这个袖剑。” 李恒点点头,他此时也是技痒,跃跃欲试,整日对着工坊里的琐碎事务、人员惩处,怎能不心生厌烦。 但若是无官府下发给工坊的命书,私造兵器可是要受罚,不过既然是九原君的差使,那自当无甚好忧虑的。 除非有人存心要参他一本,但为了一把供君侯玩乐所用的小小袖剑,而特地状告到咸阳,为吏之人中,也确实没有这样的傻子。 天秦南楚相安无事,近几十年来战事骤减,北边虽有匈奴隐患,但毕竟与帝国实力悬殊,兵工武器也只是均匀产出,以囤积为主,并不要求改进,那武库都快堆满了。 李恒本出自工匠世家,如今却越活越不中用。 而九原君却拿了一张帛图来找自己,图上袖剑堪称奇兵,确实从未听闻,想法有趣,可以一试。 只不过这袖剑绝非军事所用之兵,倒更像是……暗箭伤人之器。 莫不是九原君真与那牵机阁有所牵连? 李恒对墨子的话其实有所保留,墨翟虽早已不在,但墨家尚存,在南楚和辽东均有他们的身影,巨子也该是有的,不过腹?(tūn)之后,再无听闻巨子其人,墨家已是没落了…… …… 从工坊出门,将离踩上自制的简易马镫,翻身上马,骑行几日已经非常熟练了。 而那马镫,不过就是在马鞍两边坠了两根麻绳,下面拴着个比脚略宽的铜环而已。 最初连铜环都没有,只是用绳打了个圈结,后来在工坊找着些废料,让人改造了一下,才有的铜环。 先前与李恒那老头儿说过造马镫的事儿,果然又被他嘲笑了,笑自己上不去马,还笑自己双腿无力,夹不住马背。 好吧,那就跟他普及一下马镫的优势,先说了没有马镫的骑兵都是轻骑兵,以监视侦查和阻截后勤部队为主,而且挥剑全靠手臂的力量,杀伤力有限。 再说若是有了马镫,就可稳固身体,手持重兵,利用马速的巨大冲力来重创敌人,动作难度也可以变大,一手砍翻一个,还能降低骑兵的疲劳感,适合长途奔袭,巴拉巴拉巴拉…… “九原君很有想法。” 这是李恒一贯的作风,先是文绉绉跟你行礼,或揖或拜,礼数到位,然后再酸不溜秋地泼你冷水: “九原君何不将此话奏与陛下,若陛下发话,命书一到,老朽即刻命工匠批量铸造此物,再由白将军监送,配发至北境全军。” “啧,真麻烦……” 将离此时也不是真的要改进什么,只是为了自己骑行方便,到底是不想跟咸阳那边打交道。 况且就封,不就是他们不让自己参政么,这建议就算奏上去,估计也会被打回来。 便摆摆手作罢,自己去找俩铜环来将就一下。 此刻带着马队浩浩荡荡,沿着那条熟悉的土路回城。 收成已经到了尾声,两边田里的麦子割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光秃秃的麦秆儿,牛车往来其间,远处村庄空地上站了好些人,大概是田典和监者下来监督收粮,现场称重,再运上牛车送到城里的粮仓。 这是一个和那日一模一样的黄昏,连夕阳的位置都相同,逐渐走到那匹老马倒下的地方,马肉早已进了将离和士伍们的腹中,只留下扎眼的血土。 头顶陡然一阵凄厉的鸣啸,将离抬头看去,啧嘴一声,又是那只雀鹰…… 第二十一章 没有卵子·没有选择 九原城,市集。 两个剑客一前一后,缓步走进飞鸿阁,一个白脸细目,头带银冠,紫衣华服,剑鞘精美。 另一个样貌清秀,英气逼人,不过身形较为单薄,也只配了把短剑。 他们在一处隔了矮屏风的餐席坐下,两柄剑砰砰两声被放到案上。掌柜立即向伙计使了个眼色,让他快些去招待。 几乎是在二人落座的同时,伙计便已凑到跟前,边擦桌子边问:“二位客官,请问来点什么?” 那细目的冲那清秀的扬了扬下巴,跟伙计说道:“问那位爷。” “这位爷,”伙计殷勤着脸转向另一边,“请问来点什么?” 那位爷,那清秀的剑客正是夕雾,此时扮作了男装来市集吃饭,可她心思显然不在这里,而专注地听着屏风背面那桌客人的谈话,神情冷峻。 见夕雾不理自己,伙计又尴尬地看向细目的白脸男人,男人啧啧嘴:“四两赵酒,一盘炙鹿,一盘鱼脍,一碟梅醢,一碟豆醢,嗯……再来两碗巾羹。” “好嘞,二位稍等。”伙计一个欠身退了出去。 屏风那边传来一些碎言断句,两人在这里默不作声地听着,细目男人倒是悠然自得,细细擦着自己的玉佩,还哼出一些曲调。 “……剑客佩剑,关乎名声和尊严,比性命还重要,古来多少剑客一生只一把剑,见剑如见君。身为王族君侯,竟拿人之尊严如此儿戏,这刺客遭受奇耻大辱,定是不会放过九原君了……” “话虽如此,不过在下以为,九原君藏剑,除了戏弄刺客,实则是为了保命。” “保命?此话何意?” “在下也只是猜测,还请诸位当成个笑话听听便是,切勿当真了去,让人说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岂敢,还请李兄赐教。” “赐教不敢,略抒见解罢了。这九原君藏剑,还只他一人知晓其方位,如今传的满城风雨,便是要让那刺客明白,若是杀了九原君,天下就再无人能得知那剑的位置了……” “……” “……李兄此言,确是见解独到,以此法胁迫刺客无法对自己下手,只是……这并非长久之计啊,若是惹得那刺客恼羞成怒,宁愿不要佩剑,也要让九原君偿之以命,待结果了他之后再自行了结,拼得一个玉碎,那藏剑闹了这么大一出,岂不都是笑话?” “在下也只是推测,听闻那九原君虽刚及弱冠,却并非年轻无谋,若无后招,怎敢如此张扬?近日来又被多人瞧见他心无旁骛地逛市,似是不怕那剑客来取命,能行此事,定有全策。又闻他在咸阳——” “李兄息声——这九原君与咸阳可是……” 那边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夕雾再也听不清谈话的内容,这才转回脸来叹了一口气。 细目之人阴阳怪气地哼了哼:“我们夕雾啊,一早就知道了对不对?还用得着这些个凡夫俗子分析来去?” 伙计此时已经将满满一托盘的菜端了上来,分别放在二人面前,又欠着身问道:“瞧二位爷丰神,可需酒姬陪席? 细目男人一脸的开心:“我是不用,就看这位需不需要?” 夕雾厌烦地挥挥手,把伙计打发下去,隔壁那桌人也已经起身离开,此时近处已无旁人。 “来。”男人眯起一对细长的凤眼,“你最喜欢的鱼脍,自然不是云梦泽的鳙鱼,不过在北境这鸟不遗矢的地方就将就一下吧。 “整个九原只有这家食肆有鱼脍,是加了冰才能运来的鲤鱼,沾了芥的味道应该不错。而且这飞鸿阁啊,夏日里还会摆上冰鉴呢,那可是宫廷里才有的享受。” 夕雾皱了皱眉:“夜尘……” “嗯?怎么了?” 名叫夜尘的男人停了停手中盛醢的胹杯,看向夕雾。 “我的剑……曾离我只有一步,只差那么一步,他都递过来了,可是我不要他的鞘……” 夜尘笑笑,为她斟上一杯酒,捏着嗓音开始数落,细声细气,这听起来像极了一个阉人:“还记得首座是怎么说的么?刺客的机会只有一次,失了机会,便是丢了性命。 “亏得你还是四大门徒,我都不好意思跟你坐在一起吃饭,你自己数数,那天夜里是第一次,在田间是第二次,你到今日都还不自裁,也算是不要脸的。 “首座还说,发生过一次的事情,也许永远不会再发生,但发生过两次的事,就一定会发生第三次。 “所以我看你啊,也别等什么第三次,直接死了算了,我好提着你的头去跟首座邀功。若你嫌剑短,我可以借你,我不介意你的血。” “……你们男人,”夕雾拉黑了半张脸,低下头缓缓道:“怎的都是这般话痨,那人也是。” “哟,你骂谁是男人呢?”夜尘媚着眼睛,抿了一口酒。 夕雾重重叹了口气,她最近总是多叹,都快把身形给叹垮了,此时挪开身,在榻边穿靴,丢下一句话:“你个没卵子的东西。” 然后拿起短剑起身。 “哎,你还没吃饭呢。” 夜尘依然笑容溢面,朝着气冲冲往外走的夕雾招呼道,话音未落,她便已经出了门。 夜尘顿感无趣地看向面前一桌饭食,夹起一片鱼脍,看着它说:“要卵子干嘛?累赘。” …… 九原君府,寝室。 未出季秋上旬,屋里已经摆起火盆,盆中炭火隐隐闪烁着橙红的亮点,而微微噼啪冒响的声音是最好的伴眠。 裹着羊毛皮的将离突然醒了。 是被脖后那一丝凉意给惊醒的,就像他穿越来的第一晚。 灯烛已经熄灭,屋内仅有的照明是来自窗外微弱的夜色,还有榻边那火盆中闪动着的红光。 不用看,将离便也清楚地知道身后来人是谁。 这姑娘厉害,里外围了三百个兵的君府她都能直接潜到寝室。 家仆都被自己打发着回屋歇息了,所以此时房内别无他人。 他醒后并不转身,也不动弹,只是继续面朝里侧,慢慢说:“杀了我,就再也拿不回你的剑。” “那我就先杀了你,再自杀。” “怎么……听着有点像狗血的殉情记?能不能不要杀来杀去的,不然到最后两个人都死了,剑还是找不到,这样做没有意义啊,可以先谈一谈么?” 身后登时没了声音,但杀气一直都在,见对方似乎有些动摇,将离兀自说了下去: “我明白你们牵机阁丢剑是很严重的事故,回去就是死路一条。别听那些坊间七传八传的,怎么就给传成我是有意戏弄你了?还特么开了赌局,连个庄家都没有,他们赌毛线啊。 “所以我想你也应该猜到了,藏剑只是为了保命,绝非有意戏弄,实在是没办法才出的下策,你要杀我,我能有什么办法,打又打不过你。 “你们这个年代的剑客啊,都喜欢一对一单挑,我找来救兵你就说我懦夫,算了我认,总也是一帮大男人欺负你一个姑娘……” 将离突然停住,后面一直没有声音,他想转身去看看,别人家都走了自己还一个人在这里傻乎乎地念叨半天。 刚要回头,那股凉意又抵了上来。 “好了好了,知道你还在,那我就继续说。假设你拿到剑,把我给杀了完成任务,回去复命拿钱。 “可之后呢,无非就是继续等下一个目标,然后再杀人再拿钱,如此循环反复的过一生,那你杀人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拿钱,好,那拿到钱了干什么?” 身后传来微弱的鼻息,听来那姑娘也在想着自己的问题。 “看来你是没想过,我给你提个醒吧,等拿到钱,挣到了足够多的钱,你就应该去过正常的生活,找个情投意合的丈夫,再生几个孩子,过那种普通人的日子。 “而不是继续替别人杀人,刀尖舔血,被当成一件工具。像你们这种刺客,下场都是一样的,无非是被目标反杀,或是被雇主斩草,牵机阁是个组织吧?搞不好还会被你的上级给干掉。” 将离觉得后颈的凉意消失了一些,便也松了口气:“我并不是说教,或是教唆你干什么,只是把你仅有的选择摆出来,路就这几条,怎么走看你。 “如果执意要杀我,那就请动手吧,反正选哪条都是死路。诶?等一下,我想想,其实好像也还是有一线生机的,不过……” 过得片刻,这“不过”二字之后便再没了下文,夕雾一直在等他的后话,此时微微皱起眉头,小声问道:“不过什么?” 接着一声轻鼾传来,这人居然睡着了…… 夕雾提了提短剑,真想一剑把这人捅死,可又想知道“不过”后面到底是什么,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线生机…… 刚要将这人弄醒,屋外夜色被一阵鸣啸划破,是放哨的雀鹰给自己的暗号。 君府内的护卫两刻一巡,必须严格错开这个时间,才能悄无声息地出去,若是拖得久了,难保不生变故。 此时虽有不甘,却也只能作罢,将短剑“噌”的一声收回鞘中,纵身一跃,却听不出跃去了哪里。 待这一番轻微的动静彻底停息之后,将离才长舒一口气,心想那姑娘要是再不走,那自己可真是要装不下去了。 不过哪有什么“不过”…… 第二十二章 牵鱼得筹·有六博些 关于袖剑,将离出了几张更详细的结构图,自认为是拆解得比较清楚,足足画了六片两掌大的木方。 这年头的信很有意思,信封叫“检”,书信叫“函”,若是书信写在木方或简牍上想要寄出,未免被人偷看,就用另一块空白木方或简牍盖在写了字的那面,然后用菅草捆好,加印封缄,便算是封好了信。 将离才发现自己原来还有一枚纯金私印,下刻“九原君印”四个字,印钮是一只伏卧的…… 宋桓说这是蟠螭,由他妥善保管,被锁在一个铜匣里,平日藏在书架的夹层中,只有向朝廷递送文书或邮信到别处时才会启用。 像工坊这么近的地方,根本用不着这样,旁人也看不懂这画的是什么,找个可靠的小厮送去就行了。 可将离觉得有趣,非是亲自捆好了六份木方信,再一一抹上封泥盖印,才差人去送给李恒。 他估计这两天那老头儿也还在琢磨,或者尝试着做一些陶范,最初大都是一些失败的实验品,自己去了也没用,那边一旦有了成果,李恒会找人来通知自己的。 于是又晃荡到了市集,今日看到路边围了好些人,从人缝中发现里面有两人对坐,远远看去以为是划拳。 等到了近前,才见到两人之间有个棋盘模样的东西,棋子是长方块,边上还有几个更小更薄的方块,棋盘上阴刻着中心对称的曲折纹路,有点像八卦,对弈中的二人还不时喊出些数字。 “七!”一方伸出两指却喊七。 “六!啊,哎呀,错了错了!应是五啊。” “承让承让,那在下应走方,七步……五、六、七,哟,骁棋,入水牵一鱼,在下得二筹,杜兄可是要输了。” 这人说着往边上摸走两个小方块儿,这看来应该是筹码之类的东西,他面前已经排了三个,加上刚才那俩已有五个,总共就六个筹。 将离来了兴趣,背手站到人群后面,够着脑袋往里瞧去,宋桓一直紧紧跟在身边,而那一小队护卫则分散开来盯梢。 他往棋盘上粗看了一眼,双方各执六枚棋子,六棋白,六棋黑,中间还有两枚圆形的棋子,不知道干嘛用的。 棋局并没有结束,二人还在划拳,只出单手,玩法与现代倒是相近的,两人之数相加,说错者为输,赢者便以这个总和的数,作为行棋步数。 就像刚才,一人报七出二,七减二为五,那另一人就该报五,而他却说六,就是错了,所以让对方走了七步。 只是十以内的减法,但确实考验反应能力。 划拳几局后,轮到刚才输的那人走棋,将一枚棋子走到了对手棋子的跟前,将棋竖立起来,这个大概就是刚刚他们说的“骁棋”。 而这人又爆发地喊出:“哈!杀枭!翻鱼!翻鱼!”,便将筹码又赢回去三个。 原来中间那两枚圆形棋子叫“鱼”,骁棋的那方可将棋子置进棋盘中央被称作“水”的方形区域,将里面的那枚鱼吃掉,入水吃鱼,就是“牵鱼”。 牵鱼便可获筹,一鱼二筹,谁先嬴到六筹,便为胜。 至于这个“翻鱼”……将离还没看明白,总之是得了三筹的。 而他们口中冒出来的诸如“方”“畔”“张”“道”这些词,应该与棋盘上一些小字有关,也许是区域的划分。 整盘博弈虽然手舞足蹈,性质昂扬,但礼数周全,这两人单手出数,另一手还做着请的手势,轮到谁行棋,那人便会向对方先行一礼,再高声念出自己接下来要走的步数和位置。 划拳能看懂,骁棋吃鱼也能看懂,但这棋盘中的玄妙,实在是难以猜透,将离小声问向宋桓:“这是什么?” “公子,”宋桓莫名其妙地眨眨眼睛,“这是六博啊。” “六博?” “公子可是六博高手,少时曾凭这手好棋屡胜先帝,只是到了九原,便是无人能与公子博得一局,已经很久都没玩过了。” “我原来这么厉害么,惨了……” “他们这还只是单手划拳,都是些民间玩法,若用上博箸,那才更有意思呢。” 这看起来蛮有玩头的,尤其是棋盘,走法瞧着相当讲究,应该能消磨不少时间。 将离想想豁出去了,就让宋桓当自己对六博一窍不通吧,既然打算好好学这种棋,以后问得可要多着呢。 刚想继续问他什么叫“博箸”,身边走来一位老者朝自己行了一礼:“九原君。” 将离顺着看去,待来人抬起头,才认出是云中居的谦叔,他身后跟着四个小厮,手上都抱着几盒东西,也像是出来逛街的样子。 “谦叔,”将离点点头,“来逛市的?” “小人出来采买,远些见到公子与宋执事,便过来问候,公子是喜欢这六博?” 将离稍微犹豫地点点头:“以前好像是挺会玩的,可惜很久没练,有些忘了,谦叔可会这些?” “小人不才,只是略通一二,与公子自是不能相提并论。” “酒肆里的客人常玩吧?” “是有人会玩的。” 将离想了想,横竖无事,李恒那边一时半会也不会有动静,便跟谦叔说:“谦叔这会儿有空么?要不来上两局?” 谦叔又作一揖道:“九原君若是想博,那小人定是有空的。” “哦对了。”将离压低了声音问向谦叔,“之前那事……麻烦谦叔了,云娘怎么说的?” “九原君请放心,小人已向夫人道明原委,夫人对公子成为云中居的半个东家是没有异意的。” “就这么简单?” 谦叔点点头:“夫人是同意了的。” “那就好那就好,谦叔请。” “九原君先请。” 谦叔走在将离身后半步,伸手为他引路,宋桓在另一侧跟随,之后是谦叔的四个小厮,再后面又是武舟带领的便装卫队,一行人浩浩荡荡但并不招摇。 不过终究是显眼的,将离现在脸上有疤,识别度很高,很快被路人认了出来,现在逛个街就会遇到有人来向自己作揖,尽管也并不认识他们。 除了大大方方上前行礼的,当然也少不了围作一圈窃窃私语的三五人,顾氏布庄旁边,有个掌柜模样的中年男人正跟几个游侠斜眼看着, “喂喂,那个便是九原君,说自己是云中居的半个东家,当场就给了掌柜的一袋金饼,随随便便一出手就是十镒啊,樊诸啊,你一个月月钱才多少?” 叫樊诸的次掌柜摇摇头:“这自是不好比的。” “……瞧着还真是清朗俊逸,可惜脸上一道疤,身为贵族也不配剑。” “十镒?我怎么听说是二十镒?” “二、二十镒?”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王公贵子,哪个不是一掷千金,什么半个东家?我看呐,还是千金一掷为红颜。 “想那云娘孤傲如斯,终究还不也事了权贵?定是已被九原君给收入了房中,啧啧,必是好一阵的……翻云覆雨哟,我等也只有艳羡的份了。” “兄台休要胡言,听闻九原君此人向来持重,又贵为封君,怎会与一个营商的寡妇有所瓜葛?与她自然只是生意上的来往。” “呵呵呵,此话听着倒像是樊诸你心有不甘,试问怎会有人见云娘而不起意?况且……况且上次你我追随云娘马车,瞥得那美妇人下车时被风吹起了面纱,只见一侧颜,你那裆可是都抬头了的啊,哈哈哈哈……” “咳、咳……你、你看错了……先不说这个,再说了,封君就该持重么?想那咸阳城里的阳元君,不也是藏娇纳妾、歌姬舞姬夜进日出? “再看早先田魏赵黄四位公子,怕是也只信陵君称得一君,另三人都太些言过其实,可还不照样名扬天下?” “这九原君岂能跟他四人相比?年纪且轻,又尚无建树,听我一个在宫内当差的远方表亲说,他虽为先帝长子,实为私生。 “连母亲都卑贱得不知为何人,封君也只是念他无过,给他安个身份让他不要生乱罢了,名为守境,还不都是打发?” “唉……人家觉得住在君府是委屈,我等却连停在门口张望一眼都会被立即喝走,人各有命啊……” 第二十三章 趣意玩斋·灵魂画手 远远地已经看到云中居的幌子,将离像是突然想起来些什么,转身往回走去,谦叔不明所以地快步跟上,后面一大票人也都纷纷掉头,问清缘由才知道他是要买些孩童的玩具带给克儿。 “九原君费心了,”谦叔深作一揖,“小人先代小公子谢过。” “我刚瞧见一家卖小孩玩意儿的铺子,一时给走过了,这才又回的头,辛苦掌柜的跟来。” “瞧公子说的哪里的话,公子去哪儿,小人自当跟上。” 谦叔说着又换到了将离身侧,边随他走边说:“刚才经过的那家器物肆,小人了解一些,有香椟容臭,熏炉灯台他们也卖,总归都是些寝室里的东西,顺带着卖点小童玩意儿。” 将离点点头,此时已被他引到了那家铺子门口。 趣意斋。 店铺不大,门口大概三米宽的样子,门外地席上摆了些商品,将离弯着腰看了一会儿,就蹲下身摆弄起来。 里面的掌柜像是与谦叔认识,从店里打了个招呼,便出来向将离行礼,又疑惑地看看谦叔,不明白怎的这样一位带着一大帮随从的公子会亲自来买这些杂物。 谦叔刚要道出将离身份,便被他挥手拦下了,接着抬头朝那掌柜笑笑:“不用管我,我就随便看看。” 市集里很多小店没有伙计,只一个掌柜看店,来了客人,掌柜一般也都是会亲自迎上来的。 即使将离这么说,掌柜一见是贵客,自是不好走开,便只稍稍退让,站到门边躬着身看他蹲在地上挑选。 说来还真巧,这些小孩玩意儿,和现代有些店铺一样,摆在门外面的地上,底下铺了草席,还搭着几片画着彩绘的木板。 在将离看来,画得很丑,都是些相当简陋的小动物,小马小鹿小老虎,小鸟小兔小蜈蚣……嗯……那好像不是蜈蚣,该是是小青龙吧…… 这算是招揽孩子的广告,一点点身高的小孩儿眼睛只盯着地上,一眼便能看到这些花花绿绿的玩具,拉着父母蹲下来把玩几下,又没几个钱,多半便会买走了。 有拨浪鼓和鸠车,竹马,几个圆滚滚的小陶人、小陶虎…… 竹马尚早,克儿连路都还不会走呢,波浪鼓和鸠车他有,上次看到了,就放在坐榻旁边,自己还拿起来玩了几下。 有个像藤球一样的东西,里面有个小铃铛,如果这个东西是球形,还是用藤条编的,那它应该就是个藤球。 这倒还算不错,将离伸手挑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往旁边递去,本是想让宋桓拿着,一边的掌柜却立刻欠过身来接住,边说:“公子想要什么,交给小人就是。” “好。”将离笑着起身,又问:“里面还有么?玩具。” “有的,公子请随小人来。” 柜台正对大门,两边靠墙的木箱上盖了衬布,整整齐齐放了些物什,香椟熏炉之类,每一个都挂了木签标价。 有些珠珠串串的放在木椟里,好看是好看,瞧着还不是普通的石料,有些透光,但小孩儿容易误食,等他长大些再送也不错。 将离看见了个精巧的小熏炉,形似收起翅膀的鸟,背羽是可以打开的盖子,里面焚香,样子讨喜,便随手递给一旁的掌柜,待着稍后统一结账。 古代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喜欢熏香,小小的铜炉,在房间角落里静静焚着,将离的寝室、书房,终日都熏了菖蒲,身上也一直萦绕着那种清新的味道。 商品种类其实不算多,漆椟的样式倒是丰富,红黑相间,看起来像是南楚那边的货。 将离这几天的市集可不都是白逛白吃,除了初步了解这个时代的日常生活,也接触了些南楚商贾,听得一些见闻。 当今天下,楚商遍布,繁华之城如咸阳南郢,偏远之地若辽东蜀郡,皆有他们的身影。 当初天秦先帝置九原城为重县,屯兵数万开军市,周边郡县民众大量涌入,这里便算是一块未经开发的璞玉。 九原城的楚商,是第一批来这里抢占市场的人,甚至比隔壁云中郡的郑氏还要早到。 他们不远千里从南楚上到天秦北境,行商坐贾开列肆,把便宜的东西卖给普通百姓,昂贵的东西卖给其他商贾及官员,或是去军市开肆,与官府合办官府市,卖军需日用品给士伍。 家主本人依然在南郢坐镇,派来九原的多是些信得过的掌柜或是家中家督,即长子。 再说有关“老板”这个概念,天秦叫“东家”,南楚叫“家主”,“少东家”便是“少家主”,总之都是一个意思,只是南北叫法不同,性质是一样的。 不过这些商人的行事风格可不分南北,而且两千年来真的都没怎么变过。 掌柜从柜台后面的货架上取来一只木匣为将离打开,瞧见里面是只布偶。 这会儿已经有类似布老虎的布偶了,但不是现代那种颜色艳丽的虎头虎脑。 眼前的布老虎造型纯粹,手掌大小,像是虎符那样细长,由褐色帛布缝制,捏一捏,填充物的手感觉着是蒿草之类的细杆,塞得满满当当,非常紧实,针脚被藏得很好,也没有线头,当是巧妇所制。 虽然没有脸,也没有耳朵,但可以看出是个长着尾巴的四脚兽,耳朵可能是忘了……或者因为耳朵太小,人家干脆就不做…… “此虎偶乃家中母媪所作,原是一时兴起,做完之后家里都说好看,就拿来店里,若是有像公子这样的贵客有意,便单独奉上。” “确实可爱。”将离点点头,拿在手上有些爱不释手,“还有别的造型么?” “暂且就只这虎偶一只,既然公子需要的话,小人回去请家媪另做便是。” 将离想了想,原来这还可以定制,那自然是好,只怕老人家年纪大了看不清,于是又问:“请问令堂高寿?” “家媪今年六十有二。” “身体如何?” 掌柜冲着将离呆呆地眨了下眼,不明白这位客人的用意,又看向谦叔,见谦叔冲自己点头,才答:“身体康健,耳目聪明。” “那就好,我想麻烦老人家给多做几个,做些寻常的动物就行,具体造型请她看着办,不急要,慢慢做,做好了直接去送给谦叔。” 掌柜拱手道:“公子放心,小人自当向家媪说明。” “钱的话我今天先付掉,按十只的价格,加上刚才那俩一起算,宋桓。” 宋桓答应了一声走上前来,掌柜向将离行礼道谢后,便与他一同朝柜台走去结账,拿出一盒算筹拨弄着,算出一个数额后收了宋桓的钱。 接着给了宋桓三枚左券,各代表三次交易,其中一券在此时又不光是收银小票的作用了,因为将离是预付,上面另记了些内容作为凭证,所以也有订单合同的功能。 然后又用垫了衬布的木匣把将离选的商品重新包好,连放在地上卖的藤球都被单独收进了一个匣子,最后分别系上菅草扎紧,就算是打包完成。 掌柜在做这些时一丝不苟,熟练认真,看起来就算不用券,也是可以信赖的。 将离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些布偶要只是做成普通的动物造型,未免也太大众化了,既然是自己定制的,那就该有点自己的影子。 “掌柜,”将离喊了一声走向柜台,“有没有木方和笔?” 掌柜点点头:“公子稍等。” 接着从柜台下拿了几片大小均匀的木方呈给将离,顺口问道:“公子是要写信?” “不是。”将离笑着摇摇头,“我画几个图样,还请令堂照着这个做。” 说罢便趴在柜台上勾画了起来,引起身旁三人的围观。 也不知道是不是画图画上瘾了,将离对于这个时代可以定制自己想要的东西可以说是非常来劲。 用两千年前的技术手段,想着法子去物化一些两千年后才会有的概念,算是有趣的挑战,比起那什么封君的身份,突然觉得这才是正事儿。 不过自己作为灵魂画手,捉襟见肘的美术技能在此刻已经全部爆发出来,画得有点像《山海经》绘本里的线描怪物,若是旁人再看不懂,那也没有办法。 “好了。”将离画完抬起头,将三片木方推到掌柜面前:“这三只小兽,还请令堂看着办吧,我知道模样有些古怪,但还请务必做得尽量像些,不然我画这些就没有意义了。” “自当尽力,只是公子画的这些……呵呵,恕小人浅薄,请问是何方的神兽吗?小人同家媪也当有个说法。” “嗯……”将离想了想,指着一片木方说道:“你看这个像什么?” 掌柜眯了眯眼睛:“依小人愚见,这似是一只熊。” 将离点点头:“对的,这是一只小熊,我来给你写上名字,最好请令堂把这名字也给绣上,直接绣在肚子上,脸上也行。” 说着便提笔,他脑中的三个词里其实只有两个字是繁体,而他也会写,直接写出来别人应该都认得,认不得就跟他解释一下呗。 然后耸耸肩,在三片画的角落上依次写下:維尼、霸王龍、皮卡丘。 第二十四章 顾氏吟枫·想聘一妾 还不到午膳时间,云中居的大厅就已经坐了几桌食客,以一位名叫顾吟枫的翩翩公子居中。 这些是从南郢刚刚抵达九原的楚商,飞鸿阁与市中最大的顾氏布庄便是这顾氏在九原城的产业。 此时邀了些掌柜账房来云中居小聚。 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朝顾吟枫拱拱手道:“公子一路奔波,何不去自家食肆午膳,偏要来这旁人开的云中居?” “是啊公子。”另一老者点头附和道,“今日店里炖了熊羹,其中美味哪是这云中居的酪酒能比的,又有美姬陪坐,不如咱们回去吧?” 顾吟枫笑了笑,端起耳杯对众人说道:“诸位掌柜在九原的辛劳,顾某是看得见的,此番前来也并非只是照看自家商肆,如诸位所知,在下已经娶妻多年,至今尚未得一侧室。 “实不相瞒,其实顾某早在南郢便听闻九原城有位同作商贾的倾城美妇,也已出了夫丧,当可再嫁,此番若能说得她随我回楚,嫁我做妾,以我南郢顾氏的声望,自是不会亏待了她的。” 一语甫毕,同桌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大厅里登时鸦雀无声,连柜台后面收拾的伙计也竖起耳朵朝这边听来,嘿,又是一个要娶自家夫人的。 见大家表情尴尬,也都不说话,顾吟枫放下耳杯,面容和悦,道:“如何了?见诸位此貌,想是顾某所愿似有不妥?” 过得片刻,才有一掌柜拱手回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公子所求本无不妥,这郑姬是别家填房,还带着一个两岁的继子,只怕家主……” “无妨无妨。”顾吟枫笑着摆摆手,“当年家母嫁与父亲之时,不也带了一垂髫女童,便正是顾某异父的长姊。 “再遥想,宣太后携子嫁秦王,她本人又与那穰侯异父、与华阳君异母,她和华阳君原本皆为我楚人,想来那些俗陈观念也算不得什么。” 又一老者看看四下,想着自家少主怎如此冒昧,大庭广众便对这些侃侃谔谔,若是让那人听见…… “即使公子不介意,但就算是家主允了,若是真要纳这妇人,也绝非易事,先是那郑姬生性孤傲,总以面纱示人,我等商贾便是连其真颜都不得求见,若非达官显贵,她连看都不会看上一眼,当是攀龙附凤之人呐。” 顾吟枫摇摇头:“求富求贵乃人之常情,我等又何尝不是,听闻郑氏坐拥万贯,富已及贵,自是看不上同为商贾之人,但我南郢顾氏又岂是寻常商贾?” “公子,且听老朽一言,这郑姬也绝非普通商妇,怕是连官府都要敬她三分,公子可知这云中居背后为何人?” 顾吟枫皱了皱眉毛,自己只是想聘个妾,怎的就这么多不妥不便? 本以为那云娘是个无依无靠的寡妇,以自家可敌万乘的财力与名望,此行定能如愿。 本笃定着今日便能成事,眼下连人都还没见着,倒是先怯了气势,不免还真想探探这云娘的底了。 他朝那老手伸手道:“先生请讲。” “那老朽便直言了,若是公子早来两日,我等也不会这般劝阻,只是说来蹊跷,公子可知天秦的九原君?” “九原君?公子将离?” “正是。” 顾吟枫点点头:“确曾听闻,先言这位公子被天秦新帝赐封九原,弱冠之年便已封君,当是少年英豪。” 老者摇摇手说:“皆是虚言,我等稍加打探,才知九原君虽为长子,但生母身份卑贱,听说是先帝做太子时与宫外女子的私生子。 “新秦帝乃嫡子,登基之初便将他打发到此,一年来作风消沉,不仅无心玩乐,似是对世事皆无兴致,心性寡淡,看是做好了打算就这样庸碌一生,不过最近…… “几日前听说有刺客夜闯君府,九原君负了伤,也不知是受到何种刺激,那公子性情生变,开始频繁逛市、采买,方才还被人看到他站在街边观棋,更有甚者,短短几日,便于城中闹了两出满城风雨。” “哦?”顾吟枫眼睛一亮,“确于沿途听闻了些,可是藏剑?” “其一确为藏剑,藏剑便藏剑,还要弄得人尽皆知,也是太过招摇,这不是找死么?” 顾吟枫笑着摇摇头,似有欣赏之意,语调也高亢起来:“君侯本应有此气魄,若是畏了那些刺客,只会纵容他们的气焰。 “不瞒诸位,多年前顾某曾于南郢遭仇家行刺,虽有护卫当场反杀了那贼人,可却也担惊至深。 “后藏于云梦泽别居,近一年不曾露面,此时与九原君相较,自叹不如。其一既已如此,在下倒是想听听其二为何?” “这其二么……”老者向前俯身,压低了声音,“当是与那郑姬有关。” 顾吟枫缓和下表情,轻轻点头:“隐约猜到了些,不然先生为何要绕了半天去说九原君?” “这传言也是前日刚起来的,最初只是听说九原君突然就成了这云中居的半个东家,还当场赠了金,具体多少不太清楚,有说十镒也有说千金。 “想这位公子平日里与商贾素无来往,众人揣测之余,也难免往郑姬身上想去,再传就变成了他二人暧昧不清,甚至早就……唉……总之是不明不白。” “那云娘可曾与他有意?若非如此,怕也只是九原君的一厢情愿罢了。” “这就不是我等可以得知的了,虽只是些市坊流言,却也并非空穴来风,公子如要一意孤行,若是真的冒犯了天秦王族,便是家主出面都难能保全的。” “唉,看来有些麻烦啊……” 顾吟枫稍有失落,没想到千里迢迢前来相寻的美人,竟已与他人有了牵连,而那人又是真真正正的王公贵子,自己怕是无甚胜算。 但听掌柜们说九原君原是心性寡淡之人,又尚未婚配,与那云娘之间未必真有其事,还是待自己探得实情,再做退堂也不算窝囊。 这么想着,他慢慢端起手中耳杯,抿了一口这声明远扬的酪酒,却不是自己习惯的口味,不禁摇摇头:“呃,好甜……” 此时大门外进来几人,相谈盛欢,似是在聊六博,后面四个小厮,又带了一队护卫,当是显贵人家的公子。 为首的这人相貌清雅,谈吐轩朗,可惜左脸留着一道尚未痊愈的疤痕,像是剑伤,这令他看着好像贵气的剑客,却又身无佩剑,还自己提拎着几个木匣,倒是有几分随性洒脱的。 且听他言辞,似是不懂六博,连博箸都不知为何,实是与其身份不太相配。 身边一个掌柜悄声过来道:“那人便是九原君,身边与之详谈的,是这云中居的掌柜赵谦。” 顾吟枫点点头,在心中思忖片刻,待来人走得稍近,便起身上前深作一揖:“见过九原君。” 像这样沿途行礼的人,方才从趣意斋来云中居的短短一路上,将离已经遇到三四位了,有的只是行礼,有的还会稍稍自介一二,说自己是某地的某某,久仰九原君盛名云云。 他也会一一回礼,尽管宋桓告诉过自己以封君之躯无需对人人都做到这样,只要点头就行,或者直接无视他们都没关系。 但别人跟你行礼又怎好不回,头几回是习惯性道出“你好”,被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几次,将离便不再说“你好”了,所以还是稍稍拱个手吧。 这几日已经攒了些熟面孔,有剑客有士子,有市亭的亭长和吏员,也有在市集巡逻的列伍长,可他们大都过于谦卑,在九原君面前把自己看得太轻了。 而像现在这位,谦和中又透着当仁不让的干练之气的,倒是头一个。 看他打扮素净讲究,两撇唇须显得稳重,举止温文尔雅,不像街上那些顽劣的楚商公子,还与这些德高望重的老掌柜同桌,而先前又像是居中而坐的,自然不是普通商贾,当是大商巨贾。 当时还没有儒商这种说法,但除了“儒商”,将离也不确定用什么词来形容这人,只是见到他的样貌,脑中便蹦出这个词而已。 将离停下脚步向他点头示意,稍稍回礼,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在下南郢顾氏吟枫,久仰九原君盛名。” “顾氏?”将离想了想,想起曾在市集上看见过顾氏的幌子,便问:“飞鸿阁与顾氏布庄可是你家的?” “正是。”顾吟枫又欠一身。 将离点点头:“嗯……飞鸿阁的菜不错,只是酒姬的妆有些浓了。” “……” 顾吟枫犹豫一下,才又说:“陋肆能得公子大驾,实在有幸,敢请公子稍后前来用膳,我等定当周全款待。” “且先谢过了,只是我还有事,改天吧,各位慢用,再会。” 说罢便有些急匆匆地离开,也不管顾吟枫还想说些什么。 谦叔与这桌人一一行礼,都是左邻右舍相熟的掌柜,然后跟着走向楼梯,将离边上楼边问着: “谦叔,你刚说你那盒棋都是白玉和玛瑙,整套都是吗?还说那博箸是象牙的,真的假的,你怎么这么有钱……” 只留下顾吟枫在原地兀自发愣,听着将离逐渐变小的声音,眨了眨眼睛,轻笑一声摇摇头:“妆有些浓了……呵……这个九原君啊……” 第二十五章 夺鱼杀枭·云娘教我 案上的纯铜棋盘中,落着十二枚长方块儿形状的棋子,六枚红的,六枚白的,红的是玛瑙,白的是白玉。 谦叔指向一枚竖着的白玉棋子说:“公子,散棋若竖立,则变为‘枭’,可入‘水’吞这圆形的‘鱼’棋,即‘牵鱼’。 “牵一鱼即可得二筹,若牵鱼的枭为敌方所杀,即为‘翻鱼’,则敌方得三筹,先得六筹者为胜。” 又指向倒着的其他棋子道:“这些都是‘散’棋,枭者,原为‘散’,之所以能为‘枭’,都是因为有其他散棋从旁协助,正所谓一枭不敌五散。” 将离挠挠脸上的伤,结痂了有点痒,然后问:“这跟军队编制有什么关系么?一枭五散,所以叫六博,有点像五人一伍长,也是六人一组。” “确是。” 谦叔点点头:“六博乃是从军制演变而来,双方博弈厮杀,行棋走位,不亚于战场布阵,使计用策。” “有点像象棋呢。”将离把棋子一枚枚放到一侧排好,接着说:“牵鱼得筹我差不多懂了,说说这个棋盘吧。” “这棋盘生于八卦,两仪即两鱼,盘中四点为四象,周边八方亦如八卦,四角为阴,四边为阳,中心为太极,哦对了……” 谦叔说着又在棋盘侧边摸索了两下,按出一个暗格,从里面抽出一叠被叠得小小的帛布,交到将离手中: “公子,这是小人平日里整理的一些六博心得,主要是棋盘布局方面的小小见解,既然公子已然忘光了昔日六博的技艺,那小人便斗胆献丑,将此献与公子,愿公子重回昔日风采。” “呃,这个……” 将离接过帛布,展开后看见里面密密麻麻的文字,还配有棋盘走势的插图,俨然一份失传多年的玄奥秘籍。 他稍稍叹了口气,虽然用的隶书,但也还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完全看懂呢,既然人家这么好意,那还是收下吧。 “多谢谦叔,我会好好看的。” 将离瞥到另一边的象牙细签,拿起一根问向谦叔:“再来说说这博箸吧,宋桓说划拳是民间玩法,宫廷之中用的都是博箸,只是这要怎么玩?” “公子请细看这箸身。”谦叔也挑出一根细签,“博箸分正反,写有筹数,先投箸,后行棋,掷得几箸便行几步,若是掷得五白——” “赵掌柜。”门口传来小厮的低声请示。 谦叔转头问去:“何事啊?” “是楼下的一位客人,说是找掌柜的。” 他回过头来看向将离,将离摆摆手:“谦叔去忙吧,我再自己领会一下。” 谦叔向将离拱手行礼道:“公子可先行一阅,小人去去就来。” “嗯。”将离点点头,已经开始看起了那份六博心得,老实说,猜的成分占到六成。 古时竹简面积有限,帛布更是精贵,凡写文都是尽可能地言简意赅,一字多意,还没有句读。 他低头捧着帛书小声念了出来,反复琢磨该在哪里断句,看得很慢。 此时看起来就像个自言自语的小书生,吭哧吭哧有点笨笨的样子,可也慢慢悟出了一些门道。 念出声来是为了让自己可以更好的理解,若手边有笔,他应该还会用现代文再写下来。 “……棋盘上的九个字分别代表了不同的区域,看样子棋子也不是想走哪里都行,而是要根据一定的方向性,散棋的方向好像是固定的……嗯……张、究、屈、高……诶?这不是就顺时针么……哦……这样看来好像就没那么费解了…… “枭棋走法倒是多变……张、道、揭、畔、方……原来还可以把‘鱼’带出来……我去,带鱼的路上,还会被散棋截杀?‘鱼’就被对方夺去了,啧啧,这么厉害的么…… “啧,怎么这些棋子啊,走势好像就是围着中间绕圈,盯着‘水’里的两条鱼,诶?这个‘枭’本来不就是一种鸟么?那什么……不是有个叫鸱鸮的么,音倒是相近,没准真就是猫头鹰呢…… “这六博……搞不好是两只猫头鹰抢鱼的游戏……抢鱼就抢鱼,还整出这么多枭啊散啊、箸啊筹啊的……累不累? “下下象棋多轻松……不如改天来做一套象棋吧……这个时候应该有围棋了吧,只是还没见到过……应该没有这六博普及……” 此时包间房门被轻轻侧推开,带进一阵兰香,来人不发一语,只是缓缓走向将离,将离并未抬头,以为是谦叔回来了,继续自顾自地念叨下去。 “谦叔啊,你这挺全的,还写了箸呢……我看看……根据投箸的不同,散棋可以成为‘枭’,枭棋亦可退变为‘散’……” 将离此时全神贯注,已经进入了高速学习的状态,大半个身子都伏在案上,埋着头左右来回地看着帛书和棋盘,连对面坐下的人不是谦叔,都没有发现。 “……六博以赢得博筹为胜,得鱼即可得筹,所以得鱼和夺鱼是关键,得鱼被叫作“牵鱼”,要靠‘枭’骁棋,入水得鱼虽然可以获二筹。 “但如果带鱼出来的半路上被人杀了‘枭’,鱼就会被夺走,这叫‘翻鱼’,对手就能一举获得三筹……只要连续‘翻鱼’两次,得到六筹,也就给姆欧我…… “明白了,得鱼不如夺鱼,吃‘散’不如灭‘枭’,所以关键在于杀‘枭’,谦叔啊,我说的对么?” 对面那人柔声细语,婉转清脆,所言内容却用词果决:“博者贵枭,胜者必杀枭。” 将离猛然抬头看向对面,见到来人,才尴尬地笑笑:“原来是云娘啊,进来怎么都不说话的?好半天了吧,我还以为是谦叔呢。” “见公子念得认真,妾身不忍打扰。” 将离想着怎么跟她解释那半个东家的事,云娘倒自己先说了起来,眼里蕴着笑意:“公子如今也是这里的……半个东家呢。” 将离皱了皱眉头:“确实……没跟你商量,是我冒失了,当时那么多人都盯着我,就等着从我嘴里听到些八卦,我就心想着决不能让他们得逞,呵。 “这便扯了个谎,出口才觉得难圆,好在宋桓带了些钱,当时的效果还不错,请吃请喝嘛,客人都会站在我这边的,那南楚人也无话可说,也怪我多事,给你添麻烦了。” “公子帮云中居、帮妾身解围,这怎么是添麻烦?妾身得谢谢公子才是。” “那倒也不用谢,我还受之有愧呢,再说我这半个东家也只是个挂名的,云中居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我都不会干涉半句。” “自是不会让公子操劳的。” “不过……”将离想了想,“平时也常遇到这样的事么?上门嚷嚷什么的。” “公子不记得了?” 将离最怕别人问自己“记不记得”,此时只是默默点头,但云娘却眨了下眼睛不再继续说下去,接着为他斟了一杯甜淡的楚酒。 她往将离面前的帛布上瞥了一眼,笑道:“这可是谦叔的宝贝,如今怎么舍得拿出来了?” “他送我的,整理得很详尽,都可以当份说明书了,其实也没有我想象的难读,这六博棋还是挺有意思的,如果用划拳定棋步的话,互动感会强些,气氛也热闹。 “若是掷箸,那看着就跟桌游差不多,人嘛,都是要想着法子解闷的。听你刚才说的那句,看是你也会六博?” “嗯。” 云娘点点头:“妾身从小便会,这六博是老少咸宜的乐子,公子应该很厉害的吧,怎的听方才所言,竟似是不太懂的呢?” “呵呵,这个么……” 将离挠了一下脸:“人有时是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突然忘记了些以前的事情,会的东西也都一下子不会了……也许是脑子有病……说到这个,我以前跟你玩过六博么?” 云娘微微摇了摇头:“没有,公子也从不与妾身谈论这些。” “那我们都谈些什么?” “什么都不谈,公子只是偶尔点评一下吃食,稍坐片刻便会走了。” “这样啊……”将离坐直身子,抱臂望向窗外。 这窗子开得离榻面较高,若单是坐着,映入眼帘的便只有远山风光,除非紧挨在窗边,那才能看见下面的街道,路上行人却是怎样都瞧不进二楼包间内的。 屋外蓝天中卷卷白云舒展开来,被秋风吹出一缕一缕的纱线,气流夹着沁爽的麦香缓缓涌进屋中,把将离身上的气息带了过来。 “公子身上的清香……” 云娘闭上眼睛稍闻了闻,又笑着说:“是菖蒲草呢。” 将离转过头来,见她额边松垂的发丝被和风轻轻撩动着飘起,不由心悸一动,沉默几秒后…… “云娘……教我六博可好?” 她笑意渐浓,缓缓睁开双眼,目光澄澈清亮。 “好。” 第二十六章 他想娶你·装傻真香 这年头,说是女子二十嫁,男子三十娶,可实际操作起来都是尽可能地早,恨不得刚及笄的小丫头就要立刻嫁出去,肩负起为家族添丁的重任。 十七八岁再不出嫁便是老姑娘了,而二十三岁就当了寡妇和继母,肯定会被有些人认为是中年妇女。 不过将离以一个三十多岁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个年纪本就相当年轻,而正在教自己下六博棋的这位,洋溢着明媚的少女气息,他越来越怀疑她是虚报年龄。 “掷了五白呢……成枭而牟,妾身便可吃了公子的枭棋,即为倍胜,公子啊,你又输了……” 一颦一笑透着柔和雍容,一招一落又是沉着娴静,这些都是在上回初见的那次时所不曾感受到的。 看着看着,将离突然问她:“克儿呢?” “在小室由乳母带着。” 云娘随意答道,手上还在拨弄着刚刚投下的博箸,看着上面的数筹,心里算着下一步棋子的走位。 “哦哦。” 将离往榻边伸去手,拎过三件刚刚在趣意斋买的东西,把棋盘往边上推了推,打开一个木匣放到案上。 云娘目光离开博箸,饶有兴致地看来。 “给克儿买了些玩具,藤球什么的,哦,这是虎偶,是掌柜家老太太亲手做的,模样看着精巧可爱,顺手就给买了,我又跟他订了十个,到时候做好了就来送给谦叔,他会转交给你的。 “嘿嘿……我还画了三个小怪物呢,也不知道做出来效果怎么样,不管像不像,我保证那仨绝对是全天下独一份,别的小朋友都没有。” 云娘轻轻抚着小虎偶的脊背,似是有些犹疑,喃喃问着:“公子……给克儿买的?” “是啊。”将离点点头,“你看看,喜不喜欢?” “妾身没想到……公子会……” 云娘欲言却止,轻轻摇了摇头又道:“只要是公子的心意,妾身……克儿定是喜欢的。” 将离又打开另一个最大的木匣,端出里面的物件放到云娘面前:“还有这个小熏炉,小鸟的造型挺不错,盖子开在羽背上,倒是巧妙得很。 “你看这条开缝,顺着羽毛的走势,相当自然,瞧着也顺眼,掌柜的说这种样式的熏炉出烟细,散香均匀,所以就给你带了一个,要是用不上,就当个摆设吧。” “这是,”云娘眼里掠过一丝惊喜,“这是鹊……” “鹊?” 将离在想她究竟说的是哪个字,又将熏炉转过来对着自己瞧了瞧,“嗯——我说怎么有些眼熟呢,看来你们直接叫鹊,在我们那儿都叫喜鹊。 “其实我也分不出来太多的鸟,对我来说鸟就是鸟,长得都差不多,哦不,也有不一样的家伙,比如雀鹰什么的,看着就很坏,那个雀鹰在我们那里叫隼,应该是隼的一种……” 云娘安静地听着,目光却稍微闪烁起来,心里也有些乱乱的:这鹊寓意深重,怎能随意送人,莫非公子他真的…… 门外缓缓传来珠儿的声音:“夫人,南楚国南郢顾氏少主请见。” 将离收住话,看向房门脱口而出:“嗯……是那个商人,我刚在楼下跟他见过了,长得斯文,气质也好。” 云娘收了收心,表情也由羞赧变得冷漠起来,默默将喜鹊熏炉收回木匣,轻言轻语地丢出一句:“打发了。” “唯。” 珠儿步声渐远,像是在楼梯边停下,向等候在那里的伙计转述,那伙计又迟疑道:“可是他说……” “夫人让你打发了,还不快去?”珠儿扬着声调,语气严厉。 伙计弱弱地答应了一声,才趋步离开。 将离暗自笑笑,又来一个。 平日里不知道要这样打发掉多少人,想来云娘确实心累,珠儿成天在前面挡着也辛苦,但此时突然想调侃她一句,便说: “其实见见他也无妨,我听谦叔说的,谦叔又听伙计说的,那顾吟枫好像想娶你呢。” “那公子可知……” 云娘望着窗外远山,眯了眯眼睛,看着随意的样子却又像是在提醒他:“大半个九原城的男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呢。” 这句话除了阐述事实,另有一层向将离暗示的意思:大半个九原城的男人都想娶我,偏偏公子你不想。 将离却没听出其中滋味,直愣愣地说:“何止九原,那顾吟枫是从南楚特地赶来、专程来见你的,还有之前那个姓景的,我看没准是大半个天下的男人都想。” 云娘微微蹙眉看向将离,有些赌气般地说道:“公子莫要取笑妾身了,若公子当真愿把妾身拱手相让,那为何又要送这鹊炉?” “嗯?”将离有些纳闷:“鹊炉怎么了?呃……有什么寓意么?难道我送错了?不是代表好运的意思么……” 看着他这副迷茫的表情,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总觉得有几分狡黠。云娘单手支颐,看着将离轻轻叹一声:“公子啊……真傻……” “唉……” 谁想到将离也跟着叹了一声:“没办法,我也是第一次玩六博,谁知道你们的玩意儿搞这么复杂。 “我刚才想了一下,这个博箸其实就是跟骰子一样,用真正的骰子会更方便,一般是六个面,就是一个正方体,也有八面、十二面、二十面或者更多。 “我自己做的话只能先做个六面的,不过工师那边应该可以做出标准的多面体,毕竟都是能工巧匠嘛……诶?你儿子是不是哭了?” 将离说着看向门口,好像隐隐听到了些孩童哭闹的声音,云娘也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确实也听见了。 暗自责怪自己一句:为娘的竟然还不如旁人敏感,光是听着公子说话了,连克儿的哭声都没及时听见。 接着温柔地笑了笑:“不打紧,许是想我了,乳母会抱他来的。” “不是我说你,现在二楼没客人倒还好,要是有什么客人,你又带着孩子来,多不方便。” “没关系的,日矢前二楼不待客,在那之后店里人多了,妾身便带着克儿回家,况且木云也会在廊前值守,不会有事。” 将离在心里换算了一下,日矢相当于未时,大概下午一两点的样子,现在还不到中午,楼下已经喧闹起来。 门外哭声渐近,看来是乳母抱了克儿过来。 “小公子来啦。”珠儿嗓音清脆,“我来抱给夫人,乳母去歇息吧,这是今日的赏钱。” “谢过夫人,谢过姊珠儿。” 珠儿抱着刚睡醒的克儿进屋来找阿娘,乳母帮她拉开了门,稍稍朝里瞄了一眼,想瞧瞧能劳动夫人亲自作陪的贵客究竟长什么样子。 只才将将看见那人端起耳杯的一只手,门就被珠儿抵上了,用抱着孩子的胳膊肘。 “九原君。”珠儿抱着克儿微微欠身。 “不必多礼,抱着孩子呢,哟,这就是咱们克儿爷,小伙子很精神嘛。” “克儿来。”云娘笑着朝珠儿伸了伸手,接过克儿抱进怀中逗弄两下,又让珠儿在案边坐下。 两岁左右的小孩儿,像克儿这样早慧的,已经学会走路,在榻上来来回回跺了几趟后,又半坐半站地靠在云娘怀中。 嘴里“阿娘阿娘”地蹦出好些词,也认识珠儿,“珠儿珠儿”地喊她。 “好克儿,还记不记得叔叔?” 将离讨好地笑着,往身边木匣里摸去,拿出那个带着铃铛的铜球摇了两下。 克儿揉揉眼睛,刚刚哭闹一场,看到阿娘稍稍安静了下来,还是有些认生。 见一个脸上有疤的奇怪叔叔跟自己说活,还想用个铜球就把自己给收买了,他略带哭腔地哼了一声,猛地转头将脸埋进云娘脖间。 “呃……” “公子莫怪,”云娘熟练地抱着孩子,“克儿只怕是有些认生呢。” “嗯,小孩儿都这样。” 将离笑笑,自己真是没怎么接触过孩子,若像上次那样睡着了,那怎么跟他侃都没问题。 只是这孩子醒了,会跟自己互动了,竟让他一时觉得有些语乏,可能自己也是怕生,生的小孩儿。 克儿此时乖乖靠在云娘怀中,抓玩着手里那只虎偶,皱起小眉头盯着看了一会,想也不想就一口塞进嘴巴。 又睁着圆滚滚的眼睛看向将离,若有所思地边看边啃,口水沾满了虎头…… 真香…… 第二十七章 一介妇人·女子藏拙 在将离的印象中,女人带起孩子,大概就很难再变得优雅,总有忙手忙脚的时候,顾了孩子就忘了自己,很难在自我形象与带好孩子中间找到一个完美的平衡点。 而面前抱着克儿的云娘,就是那个完美的平衡。 说是孩子由乳母带,结果自己也是熟练自如得很,踏实地托抱,温软地哄伴,动作也都极尽轻缓赏心,一点没有局促的感觉。 将离看看一边同在逗弄克儿的珠儿,又问向云娘:“你们平时都会做些什么?就是带带孩子再来看看店么?” 云娘轻轻笑着:“公子以为呢?” “我没什么好以为的。”将离耸耸肩,“就是不知道嘛,所以问问。” “那公子就当妾身只会带带孩子便是,一介妇人,确也少有别的事可干。” 置身话外的珠儿突然盯住将离,嘟哝道:“我们家夫人读诗呢,又精通书数,才不是一介妇人。” “珠儿。”云娘有些责备地喝住她,珠儿委屈地回看她一眼。 将离笑了笑:“云娘读诗?” “略会几首国风罢了,偶尔唱与克儿听听,不成体统,打发日子而已。” 想这《诗》应当就是《诗经》,《国风》又都是民间传唱,连乡野农妇都能吟上一二,像云娘这样的大户夫人,就算是通晓《雅》《颂》也并不稀奇。 “书”自是识字作文,还要写得一手好字。 而“数”的话,除了字面上的术数外,在这个时代应该还有一种善用五行生克规律的含义在内,更像是一种理数。 其实将离一直很在意她先前说的那句“博者贵枭,胜者必杀枭。” 这句话气势逼人,绝对不是普通女子能说出来的,可她却又表现得柔弱,两相结合,着实令人生佩。 还有她博棋时的状态,虽说从小就会,但行棋走步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沉稳老辣,倒还真是与她的年纪不符,连谦叔都达不到这种游刃有余的程度。 六博棋一半靠运气一半靠算计,一枭五散六枚棋子的走位亦如排兵布阵,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而这些在云娘手中,竟像是全部被她牢牢掌控住了一样,说投几箸投几箸,想杀“枭”就杀“枭”,“翻鱼”也是轻轻松松。 明明是很厉害的女子,却介意旁人知道她有才,一味地敷衍过去,连坐拥几代也花不完的家底都被她说成是“囫囵度日”。 应是有意藏拙,避免锋芒,奈何内里可藏,美颜难掩,越是以纱巾遮面,就越是惹人关注。 在战国,社会风气确是要比后世至今以前开放太多,但如云娘这般家累千金的绝色寡妇,若再是通诗书、晓术数,不定会招致何种麻烦。 而眼下看来,仅是美貌与财富两者,便已引起这番关注,将离不禁暗暗感慨:自己运气真好。 《诗经》里的句子,将离记得不少,上学时参加过诗社,主要是念诵,有诗经有唐诗也有现代诗,最喜欢的还是诗经。 《国风》很熟,本就是自然人伦、思念情爱的表达,生活气息浓厚,行文用词精妙,意境生动有趣,若是用心去记就很难再忘,但《雅》《颂》的部分却记不太清了。 将离想了想,把几首诗在脑中整理了一下,这也可以算是一个话题了,之前都是自己呱唧呱唧讲半天,还不知道云娘的想法呢。 这姑娘、哦不,这位小姐姐有意藏拙,直接问她怕是会装出一副“妾身听不懂”的样子,只能漫不经心地把她带入状态,才能好好地聊上一会儿。 克儿用心吮着手指,好像很好吃的样子,将离看着他慢慢悠悠地说:“之前听云娘唱的,於菟於菟,就是你吧,小於菟?” 克儿冲将离眨了下眼睛,手指被云娘从小嘴里抽了出来,她用方巾轻轻擦了一下,边说:“原是硕鼠,听着於菟押韵,无心改动一下,没想到被公子听去,还真是见笑了。” “很好嘛,应情应景……嗯……听过一个叫斗谷於菟的,要不克儿别当将军了,去南楚当个令尹也不错。” 克儿能听懂自己的名字,见将离说到自己,举起小手指了指他,傻嘿嘿地笑了一声,已经不再显得那么生疏,雪亮的眼睛忽闪忽闪,透着伶俐顽皮。 “你看,”将离点点头,“他同意了。” “哪有这样随意的?”云娘露出一抹柔俏的浅笑,又低头看着克儿,“克儿能一直平平安安的,妾身就满足了。” “克儿,你阿娘看来很喜欢动物的嘛,又是於菟又是有狐的,记得上次还唱有狐绥绥……” 将离说着瞥向云娘,她听到“有狐”这两个字时,悄悄看了眼将离,却与他望到了一块儿,目光相碰,又赧然垂目,拿起藤球逗弄克儿。 “有狐啊……所以这只‘狐’是谁呢?克儿?你知道么?” 将离已经有些发现克儿的兴奋点了,这小家伙喜欢别人喊自己的名字,每每叫到,他都会嘿笑一声,眯起眼睛还拿肉呼呼的小手指指对方,其实过了生疏的第一面,便也是自来熟的小孩儿,很好相处。 克儿见对面这个叔叔总是喊到自己,好像很熟的样子,也冲他伸出双手“啊啊啊”地叫着,“啊”得两声,又转过脸去叫“阿娘”。 这孩子早慧得很,刚过两岁就会蹦些简单的短句了,什么“我要”、“不给”、“要阿娘”。 云娘挑着克儿的小脸,让他看向自己,软声软气地说:“克儿啊,有位公子明知故问,总是取笑你阿娘,我们回家吧……” 她说着便要抱起克儿离席,将离笑着连连摆手:“我错了我错了,不敢再开玩笑了,只是……肚子有些饿,云娘若不嫌弃,赏我一顿午膳可好?” 云娘虽是微微蹙眉,眼角却蕴着笑意,听将离这样说,便朝一边的珠儿扬了扬下巴,让她去准备午膳。 珠儿趋步走出,轻巧地拉上房门,听着九原君与夫人谈兴渐起,不再像以往那样无言相对,自觉之前是误会公子了,误会他是块木头。 现在竟与夫人畅聊起了诗,听着并不像有意拷问或是卖弄,只是闲话家常般地随意说些,夫人也兴致浓厚。 随夫人来到九原城之后,还是头一回见她这样放松愉悦。 而屋中的二人,听着像是街边那些席地而坐、把酒言欢的友人一样,这确是自己从没想到的。 珠儿也是无意听酒店里的客人们说起,说那咸阳城里的阳元君,白日里作人,人定时变兽,夜夜耕耘,早上出房又忘了人,未及弱冠就弄得儿女成群,连名字也记不全。 都说没有家世的女人对于这些王公贵子们,不过是尽兴的玩物,连与这些人亲生的子女也不受待见,落的一个凄凉下场。 好在这九原君不是无情无义的家伙,总也念着夫人待他的好,这会儿像是转了性子似的,不但与夫人相谈甚欢,还给克儿小公子带了礼物。 听谦叔说是由他亲自挑选,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唉……总之夫人开心就好。 从小室出来到下楼,一共也就几步路的时间,珠儿便冒出这么多想法,胡思乱猜一番,都忘了自己下楼是来干嘛来了。 本应到庖厨去备饭,却一个转身走到了大厅,与那边一位张望着的客人对视了一眼,稍稍颔首,才又匆匆转身往后厅走去。 那客人正是顾吟枫,自他刚刚劳烦伙计上传通报自己请见,那伙计受命下来说“云娘正待贵客,不见旁人”,便是毫无保留地拒绝了请求。 之后他就一直关注着楼梯这边的动静,见一奴婢下来,以为是邀自己上楼的,相视一眼,看她朝后面走去,才知是无谓的多虑,又暗自神伤了一会儿。 从顾吟枫等人进来到现在,约莫着也有近一个时辰了,这期间只有九原君一人上楼,那“贵客”自当是他,听伙计说云中居的二楼在日矢前不对客人开放,而九原君便是从日中前就已上去的了,看来与那云娘当是真有关系。 顾吟枫暗自笑了笑,轻轻摇摇头在心里念叨:唉,罢了罢了,君子不夺人所好,若那云娘已有所属,此来九原就当游历一番,看看自家生意,不多日便启程回郢吧。 这便是已经打响的退堂鼓……隆隆隆隆隆隆…… 顾吟枫看起来沉稳谦冲,却也有心直口快的时候,旗子立得快,倒得更快,一旦心里绝了念头,便不会再去反复纠缠,而是把注意力放到下一个目标,倒是拿得起放得下。 他在生意场上一诺千金、决策果断,虽偶尔让人觉得唐突,但能以坦诚示人,终是不乏美名的。 顾氏少主已经不再做此打算,而他身边的一个年轻掌柜却另有想法,此时已经俯首贴在顾吟枫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第二十八章 分案午膳·金风木云 将离刚落下筷子,便听得珠儿在门外禀报,说君府来人通传,郡尉新垣安已在君府等候九原君。 “嗯?” 将离想了想,这郡尉直辖于朝廷,与郡守两相抗礼,掌全郡郡卒、管治安、稽盗贼,按职务属性来看,应该相当于省级公安厅长之类,职权却是要大得多。 遇刺当晚与他见过一面,但没说上几句话,印象里是个颇有威严的大叔,相谈之间感觉这人办事认真,不过也只是简单寒暄了几句,他便带人去挨家挨户地清查刺客了,没有接触得太多,将离也只在心里有个模糊的轮廓。 听宋桓提过一些,说这几日以来,新垣安一直在追查那女刺客的下落,但寻得如何,却还是没有个消息,看来他今日亲自登门,该是有了一些线索。 “知道了,一会儿就回。” 将离看向另一张案边的云娘,正用方巾轻轻擦着嘴角,她饭量极小,其实都没吃几口,或是光顾着看将离喷香喷香地吃饭了。 自从餐食被端上来,克儿就由珠儿抱了出去,留夫人与九原君单独用膳,以前的将离来云中居时,云娘多半是在席侧斟酒。 而今日却与将离分案、分餐用膳,已然不再是以前那种陪坐的身份了,而这也是与将离互退一步的结果。 其实最开始,将离觉得两人在一张案上吃就好,不用分案那么麻烦,自己不介意的,说话也不方便。 可云娘坚持“与君同案非礼”,又道“食不言”,所以这是一顿安安静静的午饭。 现在吃完了,刚想继续接着餐前的话题聊下去,郡尉又有事找来,将离正要与云娘告辞,却被她轻柔地望了一眼,缓缓起身行礼道:“公子有要务在身,妾身这便相送。” “嗯。”将离摸了下肚子,一脸满足地起身。 云中居的餐食不像君府,毕竟是要赚钱的活计,做得更精细,花样也多,现成的酪浆,软软糯糯的蹄筋,炙肉更入味,像是在烤的时候就淋了酱汁,主食是黄澄澄的粟米黄粱,咽得舒服,还有枣柿水果。 之前在飞鸿阁吃过两天,虽然那边以野味出名,猩唇獾掌,牦牛尾和象鼻,据说凤凰蛋也是可以弄到的,但将离对其都是敬而远之,这些东西难免有什么奇怪的寄生虫,还是少吃得好。 而君府么……总感觉像是军队伙房做出来的东西,老是麦饭麦饭,吃得嗓子冒烟,肉也切得大块,醢里还有肥肥的大虫子。 将离在门口停了停,轻轻叹一口气,出了这个门,就要回到芒刺在背的现实中,带着雀鹰的女刺客不知什么时候又会突然冒出来拿短剑指着自己。 那道一剑砍断半个马脖的冷锋,至今仍像慢动作般地回放在眼前。 将离甚至清楚地记得每一根被削断的马鬃,每一滴迸溅出来的马血,历历在目,而那女刺客冷傲的眼神,让他确信这就是一台披着人皮的杀人机器。 与之截然相反的,就是这云中居的二楼啊,像一处避世的桃园,美食与美酒,六博和克儿,真是令人流连的悠闲地儿呢。 上辈子太拼,来不及感受半点温情便被一枪崩头,现在好想轻松愉快些,逗逗孩子,玩玩六博,刺客什么的真碍事。 既然郡尉来找自己,那定是查到了些东西,不指望能一举捣毁什么牵机阁,只求那个女刺客可以不再来烦自己,至少晚死两天也是好的。 再说,念生不是人之常情么。 况且现在…… 云娘正在身后,默默期待着将离可以与她再说些什么,他想了想便回头说: “明天我再……” “公子何时再来?”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的口,声音碰在一块儿,对视片刻,又一同笑了笑。 将离继续道:“明天我再来,具体什么时候暂时还不确定,要先去一趟工坊,等完事儿就来找你,估计怎么也得是下午了。” “嗯,”云娘垂下眼帘点点头,“妾身等着。” “那六博棋的说明书……呃,秘籍,我带着了,今晚回去研究一下,主要是棋子的走位,居然要靠背,还没全部记住,君府应该也是有棋盘的,我回头让宋桓去找找。 “还有啊,你看看你,今天……赢了多少盘?我得抓紧背,不能总让你赢啊是不是,那样还让不让人玩了?” “妾身,”云娘露出一个略带俏皮的笑容,“让着公子便是。” 将离抿了抿嘴:“好,我先走了。” “公子慢走。” 云娘行礼后,将离自行拉开房门出去,发现门外除了珠儿,其实还另有两个供使唤的奴婢在一边候着,她们向将离欠过身进去收拾餐盘。 楼梯口一上一下两个抱剑少年依次向将离行了礼,先前跟谦叔聊起,他对他俩的身份也不甚了解,只知道这两人和珠儿一样,都是跟着云娘陪嫁来郑家的。 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手斐然,楼下的叫木云,楼上年长些的叫金风。 两个孩子老实本分,视云娘为亲姊,话也不多,作为近身护卫是非常让人信赖的,为云娘挡去太多乌七八糟的人和事儿。 将离很是高看他们一眼,自己九原君的名号只能让君子却步,但不择手段的刁徒泼皮,还是得凭这两人结结实实地给揍跑。 下到大厅,宋桓和武舟,还有君府府上来通传的小厮等在一旁,刚刚跟着顾吟枫来的那几桌客人早就换作了另一批,坐席也几乎是满的。 将离从二楼下来,在云中居的大厅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人们先是有些好奇地盯着他,然后才又心照不宣地相互看看,似乎是坐实了那些被传得歪七扭八的流言,有人啧嘴摇头,有人侧目低语,也有大方点儿的会起身向将离行礼。 他只觉一股酸味扑面而来,在心中无奈地笑了笑,自顾自地往门口走去,宋桓等人依次跟从在后,原本在酒肆外分散值守的护卫也靠拢过来列队跟上。 将离边走边侧头问向府里的小厮:“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小厮跟着将离一路小跑,有些气喘地说着:“府里都是知道的……公子这几日总来逛市……小人进市没几步……便瞧见武什长他们站在……云中居外面,这就找着公子了。” 将离点点头,暗叹自己大意,既然一个小厮都知道能在哪里找到自己,那一直在暗的刺客又怎么会不知道,或者怕是已经盯上了云中居。 如非必要,实在不愿让云娘担惊,现下就指望金风木云两兄弟俩了,郑宅也有些护院,家里应该是安全的。 出得酒肆,将离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步履匆匆,市集的规划有点类似现代的步行街,要求路面干净整洁,列肆井然有序,以免马匹拉粪、车驾占道,所以车马一般都是停在市集垣墙的外面。 列肆若要运货,可等傍晚下市之后、天黑以前,又没有夜市的时候将马车赶进市集。 市集门外有厩房,还有专门照顾马匹的厩仆,这里面一溜的棕马都是君府的。 这一列棕马队,以将离为首绝尘而去,卷起一片尘土。 在回程的路上,他想了想新垣安来找自己的意图,其实距那晚第一次的刺杀不过七八日,对手又是牵机阁的刺客,哪能轻易就抓住? 在田间遇袭后,成烈搜山都没搜得那女子,郡尉此时登门,带来的该也只是消息,一些线索而已。 一行人跟着将离回到君府的时候,门口已经候了几个郡廷的吏卒,自家的一名老管事也在,向将离行礼后,告知郡尉已在客室等候。 “知道了。” 客室其实就是正对着大门的屋子,与大门之间有连廊隔断进行遮挡,穿过中院,还未上得台阶,就见着那新垣安出来朝将离深作一揖道:“参见九原君。” 将离瞥见他手里握着一块方巾,像是包裹了些东西,这说不定就是他来找自己的原因,便跟他点点头,又朝门里伸手道:“郡尉早来了,进去说话。” 第二十九章 是个阉人·游侠行当 像涉及到封君这种级别的案件,早已不是县令能够处理的了,当由郡守、郡尉出面。 郡守白进又兼任北部军将领,平日往返于治所郡署和一百里外的北军总营,掌管军务和全郡各县事务。 上旬正值军中秋训,那晚听说九原君遇刺,刚启程又连夜折返,安排好相关事务后又回到大营,最近都不在城中。 就算他在,这事儿也不属于他的职权范围,自有郡尉新垣安主理,九原君遇刺,也由此人亲力亲为进行调查侦破。 要说女刺客真的来去无踪实在有些夸张,当晚郡廷的吏卒沿着里巷一路搜查,就有里监门上报说曾听见屋顶传来异响,不过声音很轻,而晚上又常有夜猫在房头打闹,便也没当回事。 直到吏卒们将这些里监门的供词串联起来,才推测出这一连串的响动是往城东方向转移,又在进山的泥路上找到了半个脚印。 脚印很新,上面还沾着里巷屋顶的茅草屑,应是那刺客留下的。 顺着鞋尖方向又继续发现了些折断的枝丫,到得一棵树前却没了痕迹。 “下官当即下令搜山,包括沿途的村庄农舍,全部逐一排查,几日之后,便有吏卒在林间发现此物。” 新垣安说着将手里的方巾送至将离面前,展开之后露出一颗晶莹透亮的宝蓝色琉璃珠。 “这是……” 将离皱了皱眉头,这个琉璃珠的工艺好像不是战国时代所能拥有的水准,不过他记得曾经从战国墓中出土过玻璃杯,极具现代风格,比起那个,眼前的琉璃珠却好像还算正常的。 新垣安继续说道:“此物为蜻蜓眼,乃南楚贵族饰物,由滇国以西的西方极地所传入,极为罕见,眼下却出现在我天秦北境,又在山林之间,实非寻常。” 将离想了想,滇国应该就是云南一带,云南再以西……西藏?还是缅甸?或者印度?现在就与那边有了联系了么? 细瞧这琉璃珠,图案为三组蓝白相间的同心圆,剔刻成微微鼓眼的样子,便是“蜻蜓眼”这个名字的由来,还有一些明黄色作为点缀,色泽夺目。 将离将它举到窗边,发现这珠子透光率很高,能在手上映照出绚丽的蓝光,美轮美奂,效果不落于玻璃弹珠,中间有一贯穿的孔洞,看样子像是可以穿绳。 “所以……这跟刺客有什么关系?” “想必公子是知道牵机阁的,下官也是听咸阳颇有见闻的同僚提起,说那牵机阁以一人为首,而他手下又有四名直属的门徒,均不是泛泛之辈,其中有一人原是南楚国的旧贵,不知怎的沦落为阉人,为牵机阁行暗杀之事,这蜻蜓眼当是那人所遗。” “阉人?” 将离在脑中仔细回想着那刺客的模样,面容俊俏,身形纤巧,力量很大,就算样貌上或许是个极美的男人,但从身形轮廓来看绝对是个女子,且音色也是女声无疑,没有半点阉人的那种怪声怪调,而且她有胸…… 于是摇摇头说:“行刺我的是个女子,我确定。” 新垣安拱手道:“下官也从未说过行刺公子之人是阉人。” “那郡尉是何意?” “当是牵机阁来了两名刺客。” 听到这话,将离一秒头大,一个女刺客已经够烦的了,现在居然又冒出来个阉人刺客,不过这随即令他产生一个疑问:“既然一人行刺失败了,那另一人为何不助她完成?” 新垣安缓缓说道:“想必公子是不太了解这些人的,且听下官细细道来……” 按这位郡尉的说法来解释“刺客”这两个字的话,其实是基于剑客基础之上的另一种身份:伺机出剑的人。 所以一个剑客所具备的东西,刺客也应当具备,并且会坚持一些形式,比如长剑之于自己的意义,又比如剑客执剑的尊严。 早些年扬名天下的刺客如曹沫、专诸、豫让、聂政,或为国恨或为私仇,无论成功与否,都是立意明确,目标清晰,谨遵自己心中的信条,其行为也多为后人所称道。 所以不乏效仿者,或为义,或为仇,而这几年,开始为财。 天秦南楚两立以来,战事骤减,征兵也有所缓和,总是有些散兵游勇,不入行伍不想仕途,还不种地,买了把剑就自称剑客游侠。 这个人群鱼龙混杂,良莠不齐,行得正的自有名声,虽不合正统之道,但他们言必信、行必果、诺必诚,甚至会倾尽自身所有以救他人于危难。 他们往往有着强烈的复仇情节,处事极端,或一诺千金,或以死相搏。 当然也有另一个反面,既不轨于正义,又没有个人底线的坚守,只知道收钱办事,以替人消灾为业。 “少年恶子”、“闾里少年”为了金钱常常铤而走险成为暴徒或剑客。 可以说这类是:收了钱而伺机出剑的人。 无论正反哪种,这些人都追求着一种讲究的做派,便是只能孤身行动,没有外援,也从不以群攻得手,甚至会存在些微的精神洁癖,那就是:我一个人能行。 并不是没有两人刺杀一人的先例,只是即便成功了,但这两人的能力就会同时被人看低一等,不利于口碑的树立。 水平不高的游侠剑客,很多都被官府抓了去,经过一番训狱,供辞具在、证据确凿后,根据罪行程度的轻重,判黥面至弃市不等。 若是弃市,则为当街车裂或腰斩,毫不留情,以求震慑人心,即便这样,高额的报酬还是另很多人铤而走险。 其实这许多年来,法律执行得并不如当初那样严格,也总能有人钻到孔子。 像牵机阁这样的,据说组织严密,规矩繁多,不知由何人所创,套用现代的说法,就是一家刺客事务所,至今从未有一人被抓。 不过在将离看来,哪有那么神秘,不过就是个打着文雅名号的犯罪团伙。 而吊诡的地方就在于,正因为刺客“孤身行动”这一作风,竟让将离有了喘息的空间,若是两人一起上的话,自己怕是又要穿越去别处了。 “虽说牵机阁逍遥法外,就连是属于天秦还是南楚的都未能得知,不过下官也当履职将此事上报于内史,现特来知会公子一声,无论咸阳作何处理,公子作为王族封君,所遇大小事件,都应于宗正处有所记录。” “好,郡尉自当如此。” 将离点点头,心中却道:指不定就是咸阳那边派来的刺客呢。 而那句“无论咸阳作何处理”的意思,大概就是“咸阳不想搭理”了吧,看来自己真的是很不受那边待见啊。 新垣安说这句话应该并没有多余的意思,阐明事实而已,尽责走个流程罢了。 今日他来只是对先前的调查结果跟将离作个汇报,至于破案一说,两人都心知肚明。 有关牵机阁的事件,那是国际难题,天秦南楚两国,无论王族贵族或是商贾百姓,均受其累,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 待新垣安离开后,李恒的儿子李敢来送口信,说是请九原君明日去一趟工坊,是八百支杀矢等待验收的事。 将离点点头,这是早就提上日程的,自己原本就知道,便接着又问他袖剑有没有消息了。 李敢毕恭毕敬地拱了拱手,答道:“尚在制范,今日已经送烧了几个。” “好,知道了。” 将离想着自己还是有些急了,这才没几天怎么可能那么快就做出来,光是制范都还有的等呢。 希望李恒那老头是什么欧冶子转世,能为自己铸得一把绝世罕见的袖剑,呵。 还是想得太美,那袖剑只要能通过惯性甩出来就行,收不收得回去都不一定,所以还是得靠自己。 之后将离开始练拳,擒敌拳和八极拳…… 擒敌拳是怎么都忘不掉的,动作也不多,一遍一分钟。 而那已经是成为条件反射的肌肉记忆了,即使换了副身体,适应之后进入节奏,便根本不用去想下招,一套动作自然就出来,韧带却比较僵硬,弹踢和侧踹还做不到位,也是没办法的。 八极拳跟过一位师父,只是学了些基本功,习得了些入门的架势。 但八极拳的精髓在“劲”,发力是关键,讲求寸劲和爆发,拳风刚猛暴烈,杀伤性极大,又刚柔相济,攻守兼备。 必须真正沉下心来把劲力练好,才能发挥这种拳的真正力量。 将离现在有足够充分的时间,让他慢慢定心练拳…… 第三十章 龌龊卑鄙·硕鼠搬仓 九原城北,逆旅。 逆旅为官营,不开在市集,而是单独被垣墙围出一片区域,分为前后两院。 前院简朴,客房窄小,多住普通邮人和使者,后院有山石造景,又都是套间,需得加钱才能入住。 南楚来的顾吟枫一行人,就分住在这逆旅后院的客房,他此时与另一人正闭门在屋里谈些事情,不过听得其间言语,却又更像是争执。 “公子。”那人拱手道:“请恕在下直言,既是有意要纳云娘为妾,以顾氏的名望,又何愁求之不得? “既然正途不通,那另辟蹊径确也不失为一策,孙子曰‘兵者,诡道也’,在下以为,只要能达成所愿,诡道亦为道。 “正如中午曾与公子说过的那样,在下可买通游侠将那美妇人绑来,公子大可用强行了夫妻之实,看她认是不认,若她仍然——” “住口!” 顾吟枫呵斥一声,厌烦地朝身后之人挥了挥手,“此事休要再提!你懂甚兵法?岂可歪曲孙子之计来强圆你这污秽之辞? “今日在云中居,我念在大庭广众之下,没有当即斥责于你,你竟得寸进尺又来进谗,我顾吟枫岂是那种贪图美色而不择手段之人?” 他身后这个叫樊诸的,三十多岁,原本在南郢顾氏家主、也就是顾吟枫的父亲顾叔康手下做事,后来犯了大错,被调配至九原城的顾氏布庄。 原本只是打发他来做个伙计,哪知这樊诸有些本事,一路升到了次掌柜的位置。 中午便是此人伏在顾吟枫耳边说了些话,引得少主不豫,却又因是掌柜聚宴且在别家酒肆,顾及他脸面未得当场发作,可他并不作罢,再次来找顾吟枫商议,果然被他训斥一通。 樊诸听了顾吟枫的话,眼珠一转,道:“公子莫不会忘了少夫人是如何嫁入顾家的么?” “你混账!” 顾吟枫回身大骂:“我与内子如何,关得你这下人何事?你若是不想在我顾氏当差,一走便了,又何须在此说三道四?” “在下是为公子着想,堂堂南郢顾氏少主,千里迢迢来寻一妾,本就令人轻视。 “如今再不得而归,那叫世人如何看待,难道要让他们说顾氏徒有一身铜臭,连个寡妇都瞧不上的么?” “呵。”顾吟枫冷笑一声:“原本是很简单的事情,却非要用世人之见来施压于我,如此再三地撺掇此等龌龊之事,你到底寓意何为? “明白了,我看根本就是你对那云娘有意,想假我之手顺势揩油吧?只怕你绑来的云娘,定是会被你先行糟蹋了的,真乃卑鄙行径! “想想当年也是因你心有贪念,偷摸挪用我顾氏钱财去行赌买色,若不是家父念你追随他多年,哪还能在这九原城里风风光光做你的次掌柜?早知你品行不端,那年就该将你遣散了打发!” 樊诸听得此话,冷面顿生,拉下脸道:“既然公子这么想了,嫌隙已生,在下也无话可说,这就告辞,以后与顾氏再无半点瓜葛。” “请便!” 顾吟枫头也不回地大袖一挥,听得樊诸也是怒气冲冲地摔上房门,心中没有半点挽留的意思,反倒觉得此人走了清净。 当初他就劝父亲说这人留不得,钱财损失是小,心生芥蒂才麻烦,以后必成大患。 可父亲宅心仁厚,念旧情,说要留他一口饭吃,现在好了,一语成谶,丢人丢到天秦国来了。 顾吟枫刚才那番激烈的言辞,出口时正在气头,并没多想,现在细细回忆起来,才确定自己之所以那么说,是有准确判断的。 想那樊诸在九原城多年,怎会对云娘没有半点觊觎,恐怕是早就意图不轨,又忌惮她的两个随身护卫,想也是考虑到后果,法律严峻,不敢妄自行事。 眼下自己光明正大地前来求亲,却连见也不得见上一面,樊诸以为自己心有不甘定会另谋他法,见有机可乘,便急不可耐,想借自己之手行近水楼台之事,若是出了意外,大可将责任推到自己身上。 此事足见樊诸此人心怀叵测,竟还大言不惭地来唆使自己行恶,这种人竟能在留在顾氏多年,居然还做上了次掌柜,当真道貌岸然。 顾吟枫嫌弃着脸摇摇头,随即叫来自己从南楚带来的执事李为,命他派人盯着樊诸,同时随自己去布庄处理此人解职一事。 主仆两人前脚还没踏进布庄,顾吟枫干脆清亮的嗓音就先传了进来: “……务必要断得干净彻底,严格清查账务、库存,尤其是布帛这种通货,如有出入便立刻告官,让市亭去上报县府。” 顾氏布庄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闹的是纷纷扬扬,众人刚才还一起用午食,回头便罢了一个次掌柜。 老掌柜和几个伙计忙前忙后地翻出账简核查,顾吟枫坐镇柜台亲自监督,由李为去后院的廛()房盘点布帛库存。 这年头,布能当钱使,是和钱币一样的等价物,钱十一折合一布,即十一钱,可抵一幅长八尺、宽二尺五的布,如果布的质量不好,或是长宽不符合标准的,就不能流通。 一秦尺约二十三公分,二尺五就是不到六十公分的一小卷,体积并不大,所以扛着布来市集上买东西的人也不少见。 过得半晌,出了些结果。 账目这边算是平整的,每一份账简均有老掌柜的亲笔签名,钱也分毫不差,毕竟每月都有市吏来征收市租,账上出不了岔子。 又过不一会儿,去找樊诸的人才回报说到处不见他的踪影,家里人去楼空,怕是已经离开九原城了。 同时李为那边带来了意料之中的坏消息:布帛少了二十八幅,其中昂贵的绢、锦、绣、罗占了不少,算下来足有一万八千多钱。 顾吟枫冷哼一声:“我说他怎么走得那么利索。” 又对着老掌柜怒气上头:“你这个掌柜是怎么当的?出了这么一个家贼竟都没有察觉的吗?” 一脸褶子的白发掌柜面露惊惶:“小人……小人确实疏忽了,谁知那樊诸平日里殷勤,居然是一只硕鼠,小人当真老眼昏花,还请公子重重责罚。” “公子。”李为在旁低声道:“廛房的伙计说,樊诸每月都会去查布,拿走一两幅说是被鼠啃食过的,说这种有残缺的布会影响价值,樊诸以此为名,将布帛拿去布坊找婆子修补,却是一直再未还回。” “被鼠啃食过?” 顾吟枫皱皱眉头:“我看就是他自己啃食,这次倒学乖了,不再一次啃得太多,而是像那些鼠蚁搬仓一样,一点一点啃食我顾氏财产。 “现在又心生歹念,于我进谗不成,知我定会来纠他的错,东窗事发,便一走了之。” 他说罢看向李为:“去市亭,告官。” 李为领了命出去,顾吟枫又瞅瞅一旁满脸内疚的老掌柜,此时发火也没什么意义,平息一下情绪,放慢了语速说道: “若是县府那边抓不回樊诸,这亏空你就自己填补吧,若能补齐,便继续做这个掌柜,若是补不来,那就由你去顶他的罪。” 老掌柜连连拱手道:“多谢公子体谅,小人定当倾囊弥补。” “至于那个看廛房的伙计,扣他三月月钱,让他上点记性,凡事多长个心眼,别被人搬空了后院都不知道。” “唯、唯,小人明白,这就去处理。” 顾吟枫挥挥手让他下去,看着来来往往的伙计,轻叹一声在案边坐下,耳边响着樊诸说过的一话,忆起某些往事。 顾吟枫与夫人本为两情相悦,奈何外舅偏要将女儿嫁入君侯贵子家的门第,两人无奈出了一下策,便是暗结珠胎,待木已成舟后,方才说破实情。 把那外舅气得重病一场,大骂顾吟枫“父母国人皆贱之”,却也无甚办法,只好随了他二人心意。 便是因为这样,纵使顾吟枫在商场上颇得美名,但对他家事指指点点的人也不在少数,每遇纠纷,便会被人翻出这件破事,戳他脊梁。 如今聘妾也是夫人的意思,本意是觉得于丈夫有愧,明明是自己主动提出的计划,却令他背得这许多年的包袱。 两人感情很好,也已育有一双儿女,家庭富贵和睦,但每每在二人独处的时候,夫人总觉得丈夫心中烦闷,便想着让他去寻一妾来疏解心情。 “一定得漂亮,找不到就别回来。” 顾吟枫记得夫人当初是这么说的,自己当初还与她较劲了一番。 可看夫人是真有此意,一味推脱反而还被她道作“虚伪”,但确实不是什么大事,那就去寻个妾吧。 虽然只是一妾,可顾吟枫也不愿将就,自是不会在什么歌姬舞姬中寻找,而世家大族谁也不会让女儿去一商贾家中做妾。 另有普通人家倒是有意的,却不能满足夫人要求的那句“漂亮”,再其余又都介意他顾吟枫是用强娶妻,对他颇有偏见。 在南楚国内,恐怕是难找的了。 当初选那云娘,除了传闻的美颜以外,也正是看中她同为商贾,且远在天秦北境,对自家旧事也许无甚了解。 就算知道了,她一寡妇身份,选择的余地也应不是太大,此事能成那便是最好不过。 怎知还是想得太容易了,人家根本看不上你,也瞧不上什么南郢顾氏的名声,那顿闭门羹可真香。 不过若是没有这趟,哪能让樊诸这等鼠辈歹人现出原形,正好为顾氏清楚一个大患。 可如不是自己娶妻不得正当,也不会让这种人小看了去,竟以为自己与他是一丘之貉。 此番无功而返,定是要被夫人数落一番喽…… 顾吟枫无奈地笑笑,开始盘算接下来要办的事情,打算先等等县府那边的情况,老掌柜这边倒是不用担心,一万八对普通人来说算得上巨款,但于他来说应当是有能力偿还的。 不过如能尽快抓回樊诸,也能多少挽回一些损失,望他领罪后可以知错改邪,一个被顾氏赶出去的家贼,怕是再也入不了行了。 等这件事解决了之后,再计划着往南楚运回些北地羊酪浆,飞鸿阁的冰窖还有些冰,天气也转凉了,应当足够回到南郢。 顾吟枫毕竟是醇厚良善之人,高估了人心,指望官府能够尽快将人抓回。 这次快刀乱麻又斩得决绝,哪里想到那樊诸到底是记恨在心、不得安生,一日后竟把顾吟枫弄得入了狱…… 第三十一章 硕鼠现形·恶人歹谋 九原城郊外的破茅屋里,七八人围坐在火边,勾肩搭背地吃酒,一个个都是凶神恶煞、獐头鼠目,且随身配了剑。 其中一个叫樊诸的,却是衣冠楚楚,略有几分斯文,不过也是眼露异光,指不定憋着什么坏招。 他找来这些自称是剑客的散兵游勇,为的就是一报今日被主家驱逐的私仇。 这些人无姓无氏,以“牛三”“犬四”之类的绰号相称,平日里接些替人消灾的活,最年长的叫“马大”。 樊诸最先找到的就是此人,说是有大买卖,叫他去纠集来了一帮子兄弟。 “诸位壮士。” 樊诸端起个破碗:“樊某听闻诸位都是九原城有头有脸的剑客,今日得见果然不凡,樊某在此先干为敬,诸位请了。” 马大拱拱手:“樊兄不必客气,且说今日喊我们兄弟前来,不知是何人挡了贵事?” “我家少主重托于我,想要得到一人,命樊某务必达成,原也不必七位壮士一同出手,只那所想之人身侧有两个剑术高强的护卫,少主有所顾虑,只怕以一人之力实在难以抗衡,这才找来诸位商议。” 面色黝黑的犬四开口便道:“先说你能给多少钱吧,我兄弟七人一齐出马,还是从未有过的阵势,价钱若是差了,那我等自是不接这活的。” 樊诸伸出两根手指:“两千钱。” 几人面露不屑,龇牙咧嘴地相顾冷笑,犬四接着说:“两千钱?合着一人只不到三百钱? “你们做掌柜的不会这么寒碜吧,也就勉强买面盾的钱,却要我兄弟帮你去拼那什么剑术高强的护卫?樊掌柜,想得很美嘛。” “就是,亏你还是个掌柜,想来是算计了太多,把别人都当成傻子。” “唉,走吧走吧,辛苦我等这般跑来。” 众人七嘴八舌,抱怨连连。 马大与樊诸是在南楚国结交的狐朋狗友,樊诸被顾氏赶出南郢,便是与此人共同北上,当年也是与他在南郢合谋着盗用顾氏钱款。 马大此时没跟着别人附和,但也对樊诸面有不悦,这会儿除了他以外的人都准备要起身离开,马大正要与他好好说道说道。 却见樊诸不改神色,又说了一句:“一人两千。” 此时这土墙院中的破茅屋里,霎时安静下来,起身到一半的人纷纷定在当场。 要知道,像这些乌合之众能够赚到的,一次不过均价三百钱,至多五百,开张一次便可以吃上小半年。 而像现在这样一出口便是两千一人,总计七人一万四的大买卖,是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想必是这樊掌柜身后的少主出手大方。 刚站起的人又纷纷坐了回来,凝神跪坐着,听樊诸继续说下去:“诸位有所不知,我家少主所要之人,正是云中居那郑氏寡妇。” “竟是云娘?”马打犹豫着说,“他可想好了?那娘们绝非普通妇人。” 旁人应声道:“就是就是,必须加钱,她身边那两个少年剑客可不是等闲货色,我与他们交过手,脑门上这道疤就是被那个叫木云的给砍了的。” “多少人都对云娘动了这个心思,你见哪个人真能成的?不是被打了,就是被官府抓了,久而久之也都是只敢想想罢了……” 几人嗡声议论,有笑着摇头的,也有唉声叹气的,总之都是想要作罢。 樊诸向众人拱手:“诸位若是能助我家少主成事,他自当感激不尽。” “我等要他的感激作甚,可以吃的么?” “感激可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爷我只认钱。” “把钱先拿来,我们再考虑一下……” 又是七嘴八舌的一番哄闹。 马大想了想,挥挥手让大家安静下来,摇摇头说:“若仅仅两个少年,我兄弟有七人,纵使那俩是战神再世也难以寡敌众,只是……只是云中居背后的九原君……我怕招来祸患。” 樊诸笑笑说:“马兄英武半生,怎的如今竟畏了一个连剑都没有的娇生公子?” “难道樊兄不曾听说?那公子将离夺下了刺客的剑,还大张旗鼓地宣扬藏剑,你可知那刺客……是牵机阁的么? “有人推测,来行刺封君这种级别的人物,当由门徒出手,能从这样的人手里夺剑,只怕九原君可并非什么娇生的公子。” “马兄当真多虑。” 樊诸笑着摇摇手:“你们是没瞧见那公子将离的怂样,早几日,他脸上还贴了膏药的时候,曾来飞鸿阁用食,连个猩唇都不敢吃,听到其他野味的名字,细问之后得知是出自何物,又都是连连摆手,可见其毫无胆识。 “与那些个黔首民夫频频回礼,与学子孩童并排而立看人六博,一点没有封君应有的气势,自贬身价,丢人现眼,就这样的人还配住在君府中以封君自居、享受荣华?呵,真是暴殄天物。 “再者,那君府中百十号护卫,难道还瞧不见个刺客入宅么?我看呐,分明就是那些护卫一齐上阵,好不容易才将刺客的剑给夺了去的,却硬要编出一番欺世的大谎,偏说是九原君夺的,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 “诸位英雄好汉,樊某向来敬重,可现在却都由那些无能虚伪之辈尽享美名,实在是替诸位感到惋惜啊。” 牛三拱手道:“樊掌柜过奖,只是樊掌柜说了这半天的九原君,似是与他有怨?还是你家少主与他仇?” “是啊,莫不是要我们去除了那九原君?” “我等平日偷鸡摸狗、打家劫舍,县府追查无果也就罢了,此番可是要得罪王族封君,若是惊动郡署,我兄弟七人怕是连九原郡都不好再呆下去的,确实不能鲁莽行事。” 樊诸想了想,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些歪瓜裂枣如此几番推脱,以九原君为借口,定是见自己开价不低,还想要得更多,可这实在已是自己愿意出的最高价,本只想独吞了云娘,若他们仍是不愿……那便只能自己退让一步…… 于是道:“少主是不服那云娘只能供九原君一人把玩,想必在座的也不会服吧,我家少主说了,如获此等倾城美色,等他赏玩之后,自当由……” 樊诸顿了顿,撇嘴歪笑道:“自当由天下英雄共赏,待诸位轮番享用了那美妇人,便往院子里一丢了事,之后速速退去,纵使官府想查,也只会先查院中之人,各位定得全身而退。” 在座几人无不垂涎云娘美色,听得樊诸此言,若是真能成事,那是要比独得几千钱都划算的买卖,虽说是共享,但那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云娘啊,总也能狠狠过瘾,不枉以命一搏,而且胜算还不小。 “哪里的院子?”有人问。 樊诸阴着脸,过得片刻才道:“逆旅后院。” 众人连声答应,摩拳擦掌,眼里闪着淫光,唯有马大一人扒在樊诸耳边小声说着:“绕了这么半天,原来你要整顾吟枫。” 樊诸咧咧嘴,皮笑肉不笑了一句:“马兄心里清楚便好,若是得了云娘,自少不了你的爽快,又何必知道得太多呢。” “我是不关心。”马大笑着拍拍他的肩道:“不过随口问道两句,听说顾氏今日彻底将你扫地出门,你必当是心有怨恨吧,只那顾氏原是你主家,以前于你有恩,如今你却——” “遗他娘的臭狗矢!” 樊诸啐出一口,他原先那番文质彬彬纯粹是装模作样,此句出口,恶人丑象毕露。 “当初大老远地把我赶来天秦,还不都是因为这里市吏查账严格,容不得半点掺假,我好不容易钻到了布帛的空子,一幅一幅偷运的甚烦。 “如今想上个娘们还挡三阻四的,他顾吟枫用强娶妻,也不是什么好鸟,正人君子当得可真是无耻……” 马大朝他端来碗,高声冲众人说道:“既然樊兄心意已决,那我等必将全力相助,若得云娘,大家……哈,来,有福同享。” “同享!” 众人邪念纵生,嘻嘻哈哈地开起了黄腔,便都是对那夫人的臆想,然后这破茅屋的烂火堆边,开始瓮声瓮气地谋划起来…… 第三十二章 一夜倒腾·工师痛苦 九原君府中是有六博棋的。 全套铜制,双方棋子描了红色和黑色的边线以示区别,沉甸甸的拿在手里特别实在。 博筹做得精细,上面还阴刻了繁复的云纹,作“鱼”的棋子也不是寻常的圆形,而是两枚雕了鳞片花纹的鱼符。 总之就是贵气逼人的一套六博棋。 将离让宋桓去找来的时候,他还有些奇怪,说公子怎么想起六博来了,难道是今日在街上看到别人玩,心痒痒了? 将离呵呵一乐,又问他会不会? 宋桓当然是会的,从小跟着将离,陪读陪玩,将离看什么、玩什么,他多少都会上一点。 以前的公子将离性格内向,不太爱说话,也就与人六博时会表现得活泼一些。 咸阳城里那些个宗室兄弟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连先帝也对他赞不绝口,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两人趴在棋盘边,对着那张谦叔给的帛布秘籍研究了半晌,再由宋桓陪练了几把,大致是熟悉了棋子的走位。 不过想要将“杀枭夺鱼”练得熟稔还得有上一段时间。 这种要靠投箸来确定行棋步数的棋,对初学者来说,运气其实占了很大的成分。 输棋便都怪投箸的筹数不好,感觉非常被动,像是被坏运气牵着鼻子。 而到了如同云娘那种级别的高手,博箸就跟中了邪似的,竟像是随着她的心意,回回都是好运。 不过细细揣摩一番,她哪是在按随机掷出的筹数行棋,分明就是无论博箸投出哪个数,她都早早地在心里规划好了一一应对的下招。 每一个下招又都有各种下下招承接,就像一张庞杂的、不断展开的树图,细细分支,密密规划。 投箸在玩六博的人眼里,是由天定的随机运气,往往被寄予了极大的指望,跟后来的掷骰子是一回事。 而于她来说,这不过就是存在很多种结果的选择,帮她在心中的那张树图上点亮一个路径而已。 这才让旁人看得像“想投几箸投几箸”,其实都是由深度筹谋撑持起来的表象。 别人玩棋看的是博筹和运数,她看到的是全局的定数。 唉,差距啊差距……自己怕是怎么都下不过她的了…… 不过幸好自己还懂些诗经,能一来一去聊几个回合也是好的。 收拾了棋盘,将离准备沐浴歇息,普通人根据各家条件,大都三五日一次,将离是两日。 刚穿越来的那天被女刺客砍裂的浴桶早就换了个新的,地上的血污印子也由家仆们用不知道什么法子给清掉了,总之现在已经看不太出来。 并不是回回都泡澡,毕竟费水,灌水倒水也麻烦,要让人一趟趟地跑,而井水本就有限,地下水渗上来也需要时间。 正好浴室有烧水的灶,他便让人从后院的井里打了两桶水拎过来,自己动手烧水。 起先是觉得有趣,当体验生活来了,体验了两次觉得这才不是体验呢,这就是自己的生活,哪能每次都这么守着灶呀。 后来也就不烦了,沐浴前让宋桓去差使两个仆役烧水,等水热了再通知自己过去。 季秋本就天凉,又没出什么汗,生了火的浴室也很暖和,将离让人做了木踏板,上面铺设蒯(kuǎi)席,直接站着浇淋。 一桶热水一桶冷水,混成一盆子温水,至于香皂就别做梦了,只有淘米水和粗葛巾,就着木瓢往身上浇两下差不多得了。 自前晚被女刺客闯入寝室之后,将离睡前检查了值夜的岗哨,才发现护卫排布上的漏洞。 前前后后倒是站了不少人,屋内走廊东边的气窗下因为种了些龇牙咧嘴的灌木,却是无人值守,那窗口又很小,不过身形纤巧的女子刚好可以翻入。 他回到屋内,派人找来梯子上去检查,窗框上的灰有明显遭到刮擦的痕迹,再循着气窗往上,视线来到灰蒙蒙的房梁…… 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清楚的脚印。 看大小肯定是个女子,自是那女刺客留下的的,不然还能有谁没事干跑到房梁上来呢,当然自己爬上来可不是没事干的。 将离的寝室由一间主屋和两间偏房组成,被一根东西向的主梁串联起来,主屋又分玄关、前堂和后堂,总之……房梁顶上都是通的…… 即使内廊里有守卫,只要她悄默声地从气窗溜进来,再蹑手蹑脚顺着房梁,就可以直接跑进自己床榻的正上方。 将离甚至可以想象得出,女刺客站在上面,往下看自己睡觉的样子。 接着当即命人封了那气窗,这才又得一晚的安生…… …… 心里有事起得就早,将离伴着鸡鸣起床。 窗外天色青灰,将将泛白,看刻漏上的时辰尚在日出,也就是卯时,凌晨五六点的样子。 这要是要在平常,怎么也得多睡一个时辰,然后才会有小厮来服侍自己穿衣洗漱。 脸上和虎口的结痂已经长好,不再像前几日那样还会渗血,估计再过半个月就可以掉,千万得忍住,别手贱去抠痂,留疤不说,还容易烂疮。 髻是自己梳的,胡乱扯了一通,发现这还真不是自己能搞定的活,戴上冠后又总是摇晃,干脆又摘下,便只是半扎了一下,头发松散地披落在肩上,像极了那些看起来不羁的剑客。 今天是去工坊的日子,有八百支杀矢等着自己检查,合格之后变会收进城里的武库,待冬狩前再取出发放。 八百支杀矢不算多,但由于是入冬前的最后一批,又是为冬狩准备,那天被安排在冬至,所以有一场祭祀。 将离作为本地封君,要亲自祭天,也理应对冬狩的武器准备有所监督过问。 杀矢是专门用来打猎的弩矢,从镞头开始,通体由合金铸成,分量很重,杀伤力也够大。 杀矢箭镞结构与普通箭镞相同,只是体积更大,都是三棱型,有三道锋利的棱边,接近完美的流线型,。 在击中的瞬间,棱锋会形成强而有力的切割,直直穿透进目标的身体。 将离先前在工坊见过一些半成品,不像马背上配备的那些可以单手持握的轻弩,杀矢必须放在由双手端举的重弩上使用。 据说狩猎现场也会准备一些蹶张弩,不过冬狩以在山林间围捕为主,蹶张弩能派上的用场不大。 嗯,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想去看看袖剑的进度。 将离匆匆地便要出门,宋桓总是能比自己早起一刻钟,刚开门便在外面了,见将离发型随意,坚持要拉着他回屋戴冠。 “今日工坊验器,请公子务必戴冠。” “……好吧。” 而且因军事外出是要穿甲的,就是将离很喜欢的有黑红印纹镶边的那副。 护卫司马成烈调来二百士伍,一早在君府门口集合,跟从九原君出发前往城东郊外的工坊。 一行马队也算浩浩荡荡,迎着朝霞向东…… 霜降了,沿途乡野间的麦秆地儿都覆上了花白的薄霜,空气也冷得刺脸,马鼻中呼呼喷气,寒冷的晨间总是沁爽。 瞧着这条再熟悉不过的土路,前面不远的地方有辆优哉游哉的马车,就像给工坊运货的那种。 远远看去,车舆里坐了一灰发稀疏的老头儿,将离在心中暗笑一声,策马追上去,与那老头儿道早。 “先生早啊。” 李恒正在啃饼,像是裹了些醢在里面,胡子上沾了好些,赶车的是儿子李敢。 两人见到将离先是愣了一下,起初还以为是哪个不要命的想来打劫工坊的车,再看才发现是九原君本人。 李敢本想停车行礼,但将离挥挥马鞭示意他继续走,一马一车缓缓并行。 李恒随即举着饼向将离拱拱手,又指指自己的嘴,嘴里满满当当的都是饼,抽不出空来说话。 将离笑笑:“不妨事,先生莫急,慢慢吃,只是想请问那袖剑做的如何了?” 见九原君问自己话,李恒呱唧呱唧在嘴里嚼着饼,想快快地将饼吞咽下去再行回答。 将离就这么等着他,看他两片腮帮子鼓鼓囊囊跟个小仓鼠似的,还有些着急的样子,忙说:“真的不要急,吃完再说。” 也许是太干了,吞得又有些急,李恒突然双眼一瞪,表情狰狞起来。 两手挠着胸口猛吸着气,却只能从嗓子里发出枯燥的气流声,就像是哪里被堵了起来,丝丝漏着风。 “父亲?” 马车立刻被停住,儿子李敢听见异响回过头来:“父亲?您怎么了?” 李恒也只是痛苦着脸,话是半个都说不出来。 将离见他这样,立即从马背上跳下,绕到车边,在李恒身后搀住他说:“先生快先下车,李敢,来帮我把你父亲弄下来。” “唯、唯。” 李敢急匆匆地跨站上车身,和将离二人一人架着李恒的一条胳膊,硬是将他拖拽下车。 老头儿已经站不稳了,眼睛也开始翻白,两腿无力,身子不断地向下坠去,还好被二人托住。 李敢皱紧了眉毛,满脸紧张:“公子,家父、家父这是怎么了?” 将离轻摇了下头:“没事,噎住了。” 第三十三章 杀矢验收·三棱暴击 后面的马队也跟了上来,成烈远远瞧见九原君正从背后抱着工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带队一路小奔来到近前。 只见九原君将双将臂箍在工师的腹部,用力一收,瞬间便有一物从工师嘴里喷出,而原本脸色惨白的工师也像是活过来了一样,靠在车沿上顺气。 距他们还有几丈的时候,成烈跳下马走来,向将离和李恒行礼:“九原君,工师,请问刚刚这是……” 将离苦笑一声:“怪我不好,工师被我的问题给问噎住了。” 李恒“唉呀哎呀”摸着胸口,脸上慢慢恢复血色,胡子被气息吹得颤动,又朝这边摆摆手: “多亏……多亏了九原君啊,不然老朽这条糟命就怕是要被那块破饼给葬送于此了。” 成烈稍微明白了些,见二人无恙,九原君和工师又开始说说笑笑地开路,这才放下了心,回到马队跟随着继续赶路。 李恒坐在晃荡的货车里瞎扯白咧:“想当年,老朽的大父也是这样,正吃枣子呢,吃着吃着人就没了。 “一家人那叫一个怕的呀,以为是被鬼上了身,先父还请人来开坛行巫,驱了七日七夜的邪。 “刚刚以为老朽也要这么去了,唉……公子可知老朽在那一刻的心里所想么?” 将离心想我哪知道你在想什么,而嘴上说着:“先生莫不是在想我那袖剑?剑还没做好,人就要先去了。” “呵呵。”李恒顺了顺胡须:“公子高看老朽了,老朽不过是在想,那驱邪果然是没用的,先父的钱都白花了。” “哦……这样啊,我还真是想多了。” “至于公子的袖剑……” “如何了?” 李恒顿了顿,又低下头笑笑:“还是等公子亲自过目后,再看如何吧。” 将离点点头,确实是得等看了之后再说,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听他来形容,这老头儿卖关子都卖成精了,不过看他表情,应是有戏。 工坊那边早早开了大门,竖着几展黑旌,门边已经候了一小撮人,那些都是九原城武库的官吏。 武库长带了几个库吏朝这里望着,见九原君和工师同时抵达,又是好一通的相互行礼和寒暄。 以前的将离应该也不认识这些人,还是由李恒主动向自己介绍的武库长。 验收流程跟将离想象的差不多,要他做的不多,起初只是坐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向两边挥手示意开始就行了。 由工师李恒当众宣读之前朝廷下发的命书,工坊只有收到这命书,才能按照命书中的要求开始制造相应的兵器。 同时的,当地武库也会收到一卷命书副本,作为兵器验收的凭据。 两相核对无误后,工坊各部的工丞(类似于车间主任)会与库吏进行交接,包括兵器类型确认、数量清点、质量抽验、装箱封存,最后就是由工坊卫队一路押送入库。 到了质量检测这一环,需要九原君亲自抽查,便是上弩试箭。 之前在田间遇袭,成烈带着轻骑弩兵来救援的那次,将离感觉轻弩射程大概也就一百米出点头,那阵疾风箭雨逼退了女刺客也只是不到十秒的时间。 而这重弩……嗯,好重的…… 弩机结构精巧,上弦后,轻轻扣动悬刀就能以几石的弩力发射箭矢,弩机上有帮助瞄准的望山,新兵经过简单的训练就能基本掌握弩的用法。 与轻弩相比,重弩不仅弩臂更粗更长,还加装了铜饰件,结构连接处也皆用铜件相固定,为了增加承受强度。 而对重弩最基本、最硬性的要求就是要能射穿野兽的身体。 目标在五十步外,是一只被捆起来的活猪,肚子上刷了圆形的红漆。 将离来到这边以后射过一次轻弩,就是在田间遇袭后,被成烈送回君府的那天。 自己没有私弩,而君府中配发给护卫的轻弩则需要通过一套报备流程,护卫上马变身骑卫,每次获领的箭矢数目也会被记录下来。 所以那日回来后,趁成烈还没还弩,将离借过来对着树冠空射了一发,不得不说,这种“发射”的感觉很棒。 对面那只猪距离不远,射中应该没问题,它现在也没有感觉到威胁,只是老老实实地发呆。 刚提拎了一下重弩,将离就皱起眉头。 右手虎口一阵刺痛,这处伤本就好得慢,现在稍不留神又快要裂开。 其实是可以坚持一下的,不过就算是能端起重弩来,怕是不会太稳,准度也会下降,弄不好都射不中那头猪。 而像这种要在大庭广众下表现的事情,将离一直认为,如果不能做得好,就干脆不做。 试射而已,谁试都一样,将离也不硬扛,坦然地冲旁边面笑了笑,直说自己新伤未愈,不宜使弩,说罢便让司马成烈来代自己射一发。 既然九原君都这么说了,也都知道十日前他遇刺的事,自然不会多想,更不会觉得他是在推诿,就这样很自然地看着成烈过来接弩。 成烈出马,那还能有差? 一矢把那老猪射穿,肚子像西瓜一样爆开,锋利无比的三棱簇头在与目标接触的瞬间便是致命的。 这种力量的破坏所造成的已经不是贯穿伤,而是严重的撕裂伤。 箭矢穿过还不到一瞬,以镞头与猪肉的接触点为起始,沿着三条棱的三个方向朝边上撕去,肠子和内脏又因着自重往下倾泻,把那伤口撑得更大。 猪的惨叫声还没结束,肚子里的东西就已经哗啦哗啦滩了一地。 将近七十公分长的杀矢在完全穿透猪身后,又深深地一头扎进后面的地里,没入半截。 过程极快,而且非常血腥,这头猪很快就会被拖下去做成猪肉脯…… 将离看到李恒带着几个工丞,和武库的人一起走到死猪边上,捧着简在上面记了些东西。 还让人把猪翻过来检查伤口,又去将那根杀矢从地里拔出来对着死猪比划了几下,大概就是在对杀矢的试射效果进行评估。 自然是令所有人都满意的,这便算是抽验合格。 杀矢尾部其实留有穿绳用的孔洞,方便箭矢的收回,轻弩矢不系绳,一般像杀矢这种大矢才系,也都是跟连弩车上用的攻城重矢学来的。 而用于狩猎的杀矢系绳,一则是为了容易收回,二则是为了抓住猎物。 不是每只猎物都会像这只猪一样老老实实呆在原地让你射的,如果不能一击毙命,或只是射中了四肢,猎物还能继续逃命,那杀矢后面的绳子的另一端在猎人手上,就可以起到一定的拖拽力量,从而拉回猎物。 最后是封箱,八百支杀矢分装进五个大木箱,以铁链捆绑,链锁上糊住封泥,由三辆马车依次运出工坊大门,剩下的就都是武库的事了。 事情其实不多,只是做得很细,每一个环节都有工坊和武库两边的人分别进行多次核验。 难得看到李恒这样忙忙碌碌的,嘴上说着嫌这些事情麻烦,手上却还是认认真真地把每一件都做好,每一个步骤都要亲自过问,以求无漏。 待工坊的大院再次清静下来,已经是下午了,这些基层官吏、工匠或士伍,一日只吃两顿,此时大都去歇息用食。 将离和李恒在日中的时候垫补了一些,现在并不太饿,来到一口刚刚熄火的土窑前。 李恒命了两个工人将窑门打开,热浪扑面,烟气蒸腾,等炉烟散尽后,工人举着铁钳将窑里二十个长方陶块一一取出…… 第三十四章 技术瓶颈·象棋大气 “九原君,老朽思来想去,只先试做了十套范,昨天下午放入炉内烧制,现在这才拿出来。” 这陶范两两一对,各自对称,面儿上开了缝,将离瞅着是袖剑滑轨的轮廓。 看样子是要将两瓣拼合起来再注入铜水,等铜水顺着缝流满,冷却之后再敲碎外面的陶范,便可以得到一个完整的滑轨。 将离点点头:“这么看来还挺容易的。” 李恒端起半个范细细检查起来,又拿了个铁签伸进缝隙里刮刮,皱了皱眉头:“公子此话过早,这还只是范,又不是真正的成品,况且……公子请看。” 他将陶范朝将离递去,一面还用铁签戳戳指指道:“老朽明白那袖剑的精髓就在于随时伸缩取用。 “而那被公子称为滑轨的物什正是其中关键,若此物内壁达无法做到光滑平整,让剑身不能顺畅伸出,这藏于袖中之剑,便毫无意义。” “先生此言一语中的,所以这陶范哪里出了问题?” 李恒摇摇头:“陶范没有问题,请公子看看这范上的开槽,以陶制范,难免生些砂砾、裂痕,这些都不要紧,出模后另行打磨便是。 “只是这滑轨本就太过精细,任何细微的瑕疵都会对整体产生影响,只怕不是打磨所能解决的。” 突破技术瓶颈的过程必定是艰难的,将离往工坊另一头看看,那边是熔炼铜水的铺子,不过现下好像是没人,便对李恒说:“不如我们先去找人来注入铜水,先看看情况再说。” “今日怕是不成了,本就是验收兵器之日,工坊里没有开工,坩埚炉膛里又都是冷的,若此时才派人开始熔炼,该是要等到夜里了,公子可愿等上半日?” “算了吧,最近晚上还挺冷的,别误了工匠们回家休息。” “那老朽也就先行告辞,待得明日,再赶早来完成这滑轨。” 李恒说罢便要转身离开,将离喊住他:“先生。” 接着到他面前拱了拱手道:“先生且先慢行一步,我这还有些简单的东西想请先生找人来帮做一下。” 李恒听了此话,刚想啰嗦他两句,想说他还真把工坊当自个儿家开的了? 可又想到他早上救了自己一命,便当即收住这种冲动,回礼道:“呵呵,公子想做的东西还真是多啊,不知这次又是何物?老朽未必有本事能做得。” “做得做得,”将离点点头,“找一手巧的木匠来就行。” 将离要做的东西,自然是象棋。 想那象棋与六博确有互通之处,都是从兵制战术演变而来,以击杀对手为目标,讲求谋略,而且上手简单。 相比配了“箸”“筹”“鱼”这些附件的六博棋,趣味性也许稍弱,但胜在棋子类型丰富,走法多变,行棋之间更有如亲临战场厮杀的快感。 将离自认前世对象棋略有粗通,只是一直没空钻研,若是能在这里制出一套来,那以后便也算多了一种消遣。 他让木匠拿来几根一般粗细的实心长杆,按照象棋棋子的厚度,均匀切出三十二枚小圆饼。 但直接切下的圆饼毕竟生硬粗糙,又在上下两圈倒了角,再用砂矬打磨几遍,这才显得顺手些。 将离找出一块像是被当成围裙的粗麻布,在上面画出棋格,“楚河汉界”的就不写了,毕竟又没有汉。 如今天秦南楚以岭淮为界,本准备写上“秦岭楚淮”,可两国近来并无战事,亦或只是表面上的和平,总之自己是尚不了解的。 如果现在贸然以两国国界为象棋分界,那便是存在一种将对方当作假想敌的嫌疑。 别小看这些细节,弄不好被有心人夸大一番,“无心之举”就变成了“以小见大”。 自己又是个做封君的,一言一行更要谨慎。 虽只是玩乐的棋盘,也极有可能被渲染成“九原君不好好呆在北境封邑,而总想些南境的事情”,若是传到咸阳那边,再遭秦帝猜忌,难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而天秦现下主少国疑,朝政自不在那十七岁的孩子手里,将离也不想去掺和了,只要能让自己安安生生,招惹那些人作甚。 一通胡思乱想,将离只在棋格中间两道隔得宽宽的分界线之间写下了“河、界”二字。 接着把两方棋种名称写下,让宋桓用漂亮的小篆抄在空白棋饼上,再由木匠刻凿、描漆,这象棋的简单雏形就有了。 将离和宋桓,还有一个木匠,三人围坐在工台边上,摊了一桌的工具木屑,完全就是个手工小教室,这会儿已经在台面上铺开棋布,开始摆子了。 本来收拾了东西,准备和儿子一起回家的李恒,见将离这边这么忙活,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便揣着袖子站到旁边伸头看了一会儿,直到瞧见那些棋饼上的字,这才有些恍然。 “公子此物……将、车、砲、马、相、士、卒……老朽大致猜得一二,看是与那六博同为兵制,却又棋各有类,各司其职,不似六博棋子可枭可散……嗯,只是棋子甚多,不知该是何种走法?” 将离朝他乐呵呵地看了一眼,这老头终于也有求教的时候,说道:“先生若是有兴趣,我就略说一二,先生请坐。 “只是这麻布上的棋格太过简陋,改日等做好了棋盘,再来好好对弈一番。” 李恒点点头,行礼后在将离对面跪坐下来。 将离先与他说了些象棋棋子的走法与基本规则,“马走日象飞天”、“马走之路砲翻山”,又或是“将不出宫”、“士不离将”、“一车十子寒”之类,不过更多的还是要着手下棋才能细说。 “有趣有趣,”一把年纪的李恒笑逐颜开,“我看比那六博有趣,这是公子想出来的么?” “嗯,随便玩玩。” “可有取名?” 将离拿起一颗“象”子往李恒面前一落,发出清脆的呯响,又道:“象棋。” “象棋?” 李恒想了想:“演象之棋……演兵之法,六博亦是象棋,而公子这象棋,象者更甚,老朽以为,这象棋比之六博,更为大气。” “大气?”将离笑了笑,“先生请说。” “六博棋子可在全盘行走,以围追敌手、杀枭夺鱼为目标,枭散二者因时机转换而可以相互变通,只为战胜对手,可见求胜心切。 “再看这象棋,棋子各有所守,各循其路,各遵其礼,将与士不出宫,大有大将于后方运筹帷幄之气势,当为战之上者。且听公子所说,这象棋似是可以和棋?” “可以。” “既是和棋,那便是点到即止,看似争斗,实则求和,可见此棋并不是一味追求胜负。 “一举落子妙手回春,一招错步满盘皆输,此种玩法贵在行棋布子本身的乐趣,以智斗为上、求和为终,境界确是要比六博高出许多。” “先生此言发人深省,我从前下象棋的时候,总也是想着具体的落子行棋,钻攻招式,只求输赢。 “今日听闻先生一语,想是自己浅薄了,陷在这棋子相斗间的泥潭里,便是赢了也不得甚解,原是要跳出这小小的棋盘,方能参悟象棋的本质。” “呵呵……公子见笑,这都是老朽拙见,不值一提。” 李敢此时跪在李恒身后轻声提醒:“父亲,快到舂日了,还要去市集给妹妹买饴糖呢。” 舂日就是酉时,下午五六点的样子。 “嗯?”李恒疑惑了一声,回头小声问向儿子:“今日没有夜市么?” “今日霜降,是没有的,下月孟冬就只有每旬甲日才会有夜市,再入了仲冬就彻底没有了。” “呀,那是要快点,不然你母亲又得怪我。” 李恒着急忙慌地起身,又向将离行礼道:“公子,请恕老朽失陪了,实在是家中有事。” “先生慢走,既是家中有事,就早些回去料理吧,我也该走了。” 与他父子二人道别之后,将离带着宋桓和一队护卫离开工坊。 今日与李恒谈论象棋谈得晚了些,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几抹晚霞的余晖已几近消没。 天地尽头的九原城稀稀拉拉亮起些火光,队伍里也点起火把,众人开始缓缓回城。 行至半路,将离猛然想起还与云娘有约,昨日与她说好了的。 方才听李敢说时辰快到舂日,那现在就是已过下市了,今日又没有夜市,下市之后列肆关闭,市集关门,怕是云娘已经不在云中居,真要命,一不小心就放了人家鸽子…… 第三十五章 不问柴米·暗怀鬼胎 今日没有夜市,斜阳笼罩下的市集逐渐变得冷清起来,部分列肆开始收摊关门,酒肆外面沿街的草席也被收了进去。 有经验的妇人会赶在闭市前的最后两刻来采买些吃食,存不久的食物不好过夜,若是卖不掉就得扔掉,所以会在最后折价清仓,这跟现代是差不多的。 几个市吏背着畚(běn)箕,去官府市的铺子里清点一日的收营,另一端的列伍长正带队挨家挨户地检查关门情况,确保闭市后没有闲杂人等在市集里逗留。 此时又到云中居门口催促,之前已经来过一趟了,里面的伙计说一会儿就走,列伍长便去别处绕了一圈,过得两刻的时间才又回来。 他们家还没关门,就在楼下高声喊了起来,催他们赶紧的,自己也要回家呢,声音传到二楼云娘的小室中。 珠儿站在窗口朝外面望了一眼,见市集大门的方向都是三三两两往外走的人,总也不见有人进来。 列伍长在下面喊得又急,便叹了口气将窗子落下,回头说道:“夫人,公子怕是不会来了。” 云娘手中捧着一卷书简,自也是听见了外面的声音,依然沉心定气。 听珠儿这么说,稍稍摇了摇头,目光却不离书简,淡淡道:“他说会来,就一定会来。” “但列伍长已经来催了两次了,再不走,可是得罚。” “那就罚吧。”她松松手拉动一下,将卷在手中的简牍又放出两列。 “可是……市门若是关了,咱们就出不去了呀,况且……” 旁边藤篮中一直熟睡的孩子咿咿呀呀地醒了,嘴里囔囔喊着“阿娘”。 珠儿上前细声哄着,又看向云娘:“克儿小公子他……怕还是回家睡了安稳。” “克儿”两个字可以轻松说动云娘转变心意,她终于还是轻叹了口气,将书简归位到一边。 “去喊乳母来吧,我们回家。” 乳母是一直陪着的,夫人若想亲自带带孩子,她便去到隔壁等候差遣,这会儿已经进来抱起克儿,用两根背带将孩子稳稳缠在身前。 下市后市集可进车马,两驾马车已在后门备妥,云娘围了面纱,被珠儿、乳母和另外两个婢女和两个小厮跟着。 前后又有金风木云引路随行,也算是不小的排场,云娘只要来店里,便都是如此。 谦叔将这一行人送走后,才转身回店里进行一天的收尾工作。 前车坐了主仆三人再加一个抱在手里的克儿,后车是四个婢女小厮,金木两兄弟骑马伴行左右。 从市集出去,回到九原城南郊的郑宅也不过花上两刻功夫,乳母轻轻拍着克儿,这小家伙好像喜欢坐车,每颠一下就傻乐一声。 他能分清母亲和乳母,从来不会叫错,对着云娘叫“阿娘阿娘”,对着乳母就只是“啊啊啊啊”。 乳母平日里照顾克儿非常悉心,为人踏实,不过之于云娘和珠儿来说,始终是个外人。 她对九原君的事情难免好奇,偶尔会向珠儿套上一两句话,珠儿可是个好丫头,对主子的私事守口如瓶。 但也不会驳了乳母的面子,毕竟还要靠她照顾小公子。 珠儿够灵光,总能跟乳母迂回着绕开话题,有过这么几次,乳母心里也明白了些,便不再多嘴去问了。 珠儿比云娘稍小些,原本就是云娘的陪嫁婢女,七八岁时被云娘娘家买来跟着,与主子情同姐妹,不过人前人后都只叫她作夫人。 她年纪不大,却在郑宅当着总管的差,管理下人确有一套,赏罚分明,张弛有度。 其实在先东家刚离世的头两个月中,宅子里起过一些波澜,那时云娘才刚嫁来郑家没多久,仆人只是表面客气,实际上没人服她。 外面还有断了线的生意找上门来讨说法,云娘只能孤身应付,她本就厌烦家务琐事,宅子里也就顾不上了许多。 在外事上,谦叔倒还体谅,为了郑氏的唯一血脉,也处处帮持云娘。 而她把家中一应大小事务全部交由珠儿定夺,这丫头仗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对着仆人强拉硬哄,不行就清退换人,硬是靠风风火火的做派和干净利落的处事稳住了一众家仆。 现在宅中上下,连在郑家呆了十几年的婆子都要高看她一眼,总说“姊珠儿说的”“去问姊珠儿吧”。 不过这珠儿在云娘面前,仍显得是一个小妹妹的模样,她清楚夫人是不问柴米的人,自是不会用那些琐事去烦扰她,常谈的也都是些密友闺阁中的事。 现在车里,因为乳母在旁,两人并不多聊什么,珠儿只是看着克儿笑着,云娘先前读简读得有些累了,闭上眼睛稍稍养神,心里想着将离。 公子将离以封君的身份,断然不会失信于人,若是不来,至少也会差人送个口信。 不至于到了下市还没有消息,记得他昨日说了要去工坊,那定是被工坊的什么事情耽搁了。 再想他近来性情生变,变得与以往不同,话多爱玩,还主动与自己闲谈,原来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就淡了好些。 云娘也不知道这种改变对她来说是什么意义,只是更喜欢了,而且……将离好像变成了一个自己可以触碰到的人。 马车走主道向南,经过成片的里巷,驶出三里地后穿过一处几十亩的树林,将主道边的普通居民区与林后的大宅区隔开。 后面的山上大都是些豪商宅邸,郑宅就是其中一处傍着枫坡的雅致小院。 宅子算不上太大,在这些豪邸中也不显眼,却置办得讲究,一切都贵在精而不在奢。 水榭亭轩,廊腰缦回,宅中有处引了山泉水的小池,将一抹清流划入庭中,平日里涓涓汨汨,静谧幽然。 宅中上上下下婢女仆役大概二三十人,其中两个管家的婆子,一个管宅中杂务,另一个管夫人主院中的照看,夫人的起居则由珠儿亲理。 另有六个护院终日在前后门值守,珠儿说过六个人不够,可云娘觉得外男多了不方便。 况且还有金风木云随身护卫,也不用弄得像是家里有多少宝贝似的。 而马车现在正经过的这片林子,在夜里是显得有些阴森的,不过现在天色未暗,夕阳斜照在林间光影斑驳,时常有些林鸟嬉闹着飞过,前面不远处也有一驾马车,像是同路回家的邻居。 八个暗怀鬼胎的人伏身趴在远处林间的草丛里,窃窃私语着…… “现在动手吗?出了林子可就又上大路了。” “不行,天还太早,况且前面还有别的车,等入了夜再潜进去把那娘们绑出来,若是顺手,她那婢女也不要落下,我看着小妞挺俏,别浪费了。” “岂是那样容易的?我刚去探了情况,郑宅前后门都有护院,前门四个,后面两——” “唉,你见过有哪个贼走门的吗?翻墙啊,我们犬四兄翻墙可是把好手。” “翻墙我也不差的,可隔壁家的院子里有狗,听见动静就叫唤。” “狗嘛,扔一块毒肉给它药死不就了事了?” “妈的,还要出钱买肉,然后那两个随身的护卫怎么办?” “调虎离山啊,先调他一个再说,我不信我们七个人打那剩下来的一个都不过,再说花点钱算什么,大哥不是已经找了个邮人嘛,他知道该怎么做。” “哈哈,智取郑宅,大哥好计谋,想当年……” 樊诸在一边听着这些人吹牛意淫,并不吱声,等目送走马车后,才开口道:“樊某与诸位一同进去,也好助一臂之力。” 他其实是怕这些流氓恶棍一旦解决了护卫后,耐不住性子直接在屋里扒了衣服开干,那自己这钱花得就有些冤了,必须要在那之前挡住他们。 话音刚落,立马有人起哄道:“樊掌柜莫不是怕我兄弟几个猴急先用了那娘们吧,你大可放心,既然收了你家少主的定钱,就不会乱了次序。” “就是,看你手不能提的样子,就在这里等着吧。” “不妥不妥。”樊诸连连摇手,“樊某深信诸位都是以一当十的英雄,可那两个少年护卫可不是吃素的,能帮一点是一点,打晕个碍事的家仆,不也能为诸位清除些障碍么?” 那些人还想反驳,被马大给挥挥手压了下去:“既然樊兄执意相助,尔等就不要推辞了。” 说完转过头来冲着樊诸坏笑,脸上写着:你心里那点小心思我还不清楚么? 第三十六章 郑宅玲珑·水榭夜话 九原城南郊,郑宅。 夜色清朗,月明星稀,庭中的鹤形石灯把这精巧的主院儿照得一片玲珑。 小径上落了些红枫,还有几片顺着蜿蜒的清流漂去前院。 婢女刚要上前捡拾,便被云娘唤住了,她说:“留着吧,霜叶知秋,萧瑟之景亦美。” 云娘刚行沐浴,长发如瀑般披落下来,沐发的米水中融了香膏,此时发间散着清香诱人的气息。 虽然在浴室已经烘了炭火,这会儿发梢却还是没有完全干透,晚风一吹,凉意入心。 她正坐在榭中听水,山泉叮铃,桂香比前月要淡了许多,席上铺着厚实的羊毛垫,仆人在燎炉中燃起木炭,让这庭夜多了些暖意。 木云持剑倚在对面的连廊边,远远看向水榭,目光像鸱鸮,紧紧盯视着院中任何的风吹草动。 云娘望着在水中打旋儿的枫叶出了神,嘴里念念有词:“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珠儿抱了件银白色的狐裘从屋里出来,这狐裘下摆为织锦,细细点缀了素色的山云纹,疏密有致,清雅大方,云娘在冬日里常披,锦衣狐裘,出尘脱俗。 小丫头绕过连廊来到水榭,跪下身为云娘披上,又对着夜空露出些怨念:“这天怎么说冷就冷了,昨日还穿着单衣呢,夫人小心别着了凉。” 云娘笑着牵了珠儿的手,拉她在身畔坐下,展开狐裘将两人一同裹着,珠儿顺势将脑袋搭在云娘肩头。 这种场景时常出现在一天快要结束了的时候,两人才能完全放松下来,卸下主仆的身份,像姐妹般地说上一会儿话。 珠儿握回云娘的手:“夫人手好凉。” 云娘笑了笑问:“克儿睡了么?” “还没呢,刚去瞧了,正在跟乳母玩虎偶,是九原君送来的那只,还是要往嘴里送,真是什么都吃啊。” “嗯。”云娘有些心不在焉地答应着。 “夫人,”珠儿抬起头看着她,“还在想今天的事?” 云娘轻轻摇了摇头:“他愿来的话自然会来,总该是被什么事情牵住了的……我想得再多,也都是徒增烦恼。” “珠儿见夫人昨日与他聊诗呢,自打咱们来了九原,就再没见夫人这样愉快。” “只有你是知道的,这确是……不得已而为的一段婚,先夫于我有恩,现在只念着克儿平平安安,终究是要一个人过的,至于其他,不再想了。” “嗯……连他都不想了么?” 云娘沉默片刻:“……又怎会不想,像这样时常能见到,我就已经很满足了,他是尚未婚配的封君,自有王公贵女要嫁他,他若有心回京,和我牵连太多,于他是种负担,于我……也是无果的念想……” 珠儿默不作声地听着,云娘兀自说了下去,也只是说给自己听的一些话:“就算将离不介意,我也不愿他因为我而受旁人指摘。 “对这样身份的人有任何的想法都是攀附,是非分之念,可如今他又这样近了许多,我能如何……唉……控制不住地要去想他……” 云娘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不过很快又轻舒了一口气,她不会让自己被愁思困得太久。 本就是没什么希望的一段关系,今日将离没能如约来见自己,云娘心中也只是微微失落,对他的指望,其实更多还是:我想我的,他爱来不来。 一通心绪抒发出来,轻松了很多,这些就只能与珠儿讲些,旁的也无人可说了。 珠儿知道云娘没那么容易哭,或者说,她根本就没见云娘哭过。 无论是嫁给不喜欢的人,还是先东家病逝,甚至娘家遭难,主君含冤而终,夫人都不曾流过一滴泪,至少珠儿是没有看见过的。 夫人对九原君的确是陷得深了些,珠儿不知道那个石头脑袋木头脸有哪里好的。 最近见到的两次倒是话多了起来,好歹像个正常人的样子,不过这不又是给了夫人不必要的期待了么。 云娘此时抬头看看四周,院中突然安静了许多,婢女们也都还在,远远地站在水榭外面,她们听不见这里的谈话。 平时能隐隐听见些犬吠,那是离得近的一户人家养的看家护院的黄狗,夜里常吠,可今晚聊了这许久,还不曾听闻一声。 “今晚是谁值夜?” 云娘随口问了一句,她平日并不注意这些,只知道护院们都在宅子前后门,能进自己主院的护卫,不是金风就是木云,这两人每晚都轮流在寝室外值夜。 “是木云,本该是金风的,可他被人叫去邮驿了,说是收到一封检函,要他亲自去取。” “邮驿?”云娘蹙着眉头,“邮驿不是向来只传官府公文么?是有官府的人找他?” “人来的时候我就在旁边,金风也不太清楚,说自己除了这个宅子里的人,别的便没有认识的了,不过那人说得急,好像是很重要的事,硬是拉着金风走了。” “那这个来通知的人是谁?既是邮驿来的,为何不直接将检函带来,一封信又不是多大的东西,天且黑了,非得金风亲自去跑一趟么?” “夫人……这个珠儿怎么知道呀,要不等金风来了,夫人亲自问他吧,这小子指不定在外面招惹了什么姑娘,人家找上门来,以这种借口把他喊出去呢。” 云娘轻笑道:“就你机灵,金风这么老实的孩子,要是有了姑娘,我怎会不知道?你把木云喊来。” “嗯。” 珠儿朝对面廊边的持剑少年招了招手,那少年轻身在庭中纵起,只三步便掠过池面站定在水榭中,对着云娘欠身行礼:“夫人找我?” 云娘本着八卦的心态,想从木云嘴里了解一些关于金风的消息,这两人对自己也是弟弟一样的存在,便问他:“你知道金风上哪去了么?” “哥哥说去邮驿取信。” 木云这孩子,不开口的时候是一个冷峻英武的少年剑客,一旦开了口,嗯,那就是一个愣头愣脑的大男孩,表情也是认认真真。 “你知道有谁会给他邮信么?” 木云摇摇头:“仆不知。” 这兄弟俩没什么家长里短,从不藏事,对云娘也是有问必答,既然木云都这么说了,那就是他真的不知道。 “好啦,”云娘冲他笑笑,“今晚要辛苦你了。” 木云微微欠身作为回应,云娘又看向珠儿说:“我先回了,你去看看克儿,若是没睡,就抱到我屋里来玩会儿。” “唯。” 云娘由木云和两个婢女陪着回到主屋,这屋子有个中庭,庭中是精心搭配的竹林小景。 而一进大门的前厅被落地彩漆屏风遮挡住视线,透出晃动的烛光火影,绕过屏风便只是个空厅,四周卷着细竹帘,中间架了燎炉。 东室为寝室,房门上绘有彩漆凤鸟,昂首展翼,是从南楚整扇运来的。 寝室分里外,外间摆了几张坐席,每晚都有婢女在这里陪夜,里间入内便是丝罗屏风,之后才是云娘的卧榻、妆案之类的寝具摆件。 榻后一抹凤雀座屏雕得栩栩如生,榻尾一口云纹衣箱典雅大方。 案上落着只素漆木雕鸳鸯盒,盒中又收着一块白玉点红凤纹玉璧。 那一点红刚好落在凤鸟的眼中,是云娘母亲留与她的,本该常佩在身,云娘不愿将此玉示人,将这传家的宝玉收了起来,偶尔拿出睹物思亲。 北室坐北朝南,是半开放式的书房,南面连通着中庭的竹林小景,又在北墙上漏得一窗,向屋后的绯红枫坡借景,南竹北枫,前绿后红,意趣顿生。 屋内架上堆了满满当当的书简,均被珠儿整整齐齐地用锦袋装好。 各家著论云娘都读过一些,心中生出点想法,但放眼周围却无人可与之交流,一通阅览过罢,也只是听风拂过竹林。 西室则住了珠儿和几个婢女,像珠儿这种级别的管家,其实可以在宅子里单独开院了。 只是她不愿意,嫌住得远了照顾不好夫人,也不真与其他婢女同住,而是在西室的里间有自己的寝室。 乳母带着克儿不住主屋,甚至也不是主院,而是住在从连廊转出去的偏院里。 克儿也许是下午在云中居的小室睡够了,这会儿被珠儿抱在怀里“珠儿珠儿”地叫着。 珠儿边走边跟他打趣儿:“知道啦知道啦,我们小公子认得珠儿对不对?” “嗯。”克儿点点头,一脸地欢欣,“要阿娘要、要啊,珠来来来,娘啊。” 克儿知道珠儿来抱自己就是去见阿娘的,此时兴头正盛。 木云已经候在中厅门外进入了值守状态,他规规矩矩地冲两人行礼,又朝小主人挤出一个歪歪扭扭的鬼脸,逗得他尖声笑了起来。 回到寝室的时候,在外间陪夜的两个婢女向姊珠儿行了礼后,便各自到一旁去熄灯,只留下两盏照明。 珠儿见夫人正坐在榻边往那只九原君送的鹊炉中舀入荼芜,以烛火点燃后合上炉盖,很快便从鹊羽背上的细缝中飘出形态婀娜的轻烟来。 珠儿欣喜地轻呼道:“这烟缭得真好看,像跳舞一般呢。” 云娘接过她怀里的克儿,刚要与儿子亲近一下,门外便乍响起木云的怒吼:“什么人!站住!” 紧接着是男人的喝斗声,婢女的尖叫声,兵刃的交锋声,速度极快,异常激烈,似是对方来人太多…… 第三十七章 群匪狂袭·云娘身危 郑宅的主院儿里顷然间冲进七八个蒙了脸的匪徒,此时与挡在主屋门口的少年剑客对拼起来。 发现他们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这帮人是同时从院门、连廊和墙头闯入的,声势迅猛,竟有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气势。 刚从水榭整理了东西出来要送回房中的几个婢女惊呼着四散逃开,毛皮褥子、果盘杯盏丢了一地,原本静谧安逸的庭院瞬间乱作一团。 有个想跑去前院喊人来的,连小池都没跨过,就迎面被一个匪徒举剑斩裂了喉咙,登时血光暴绽,溅了那歹人一头一脸。 婢女还残留有几分知觉,捂着脖子向后仰倒,直直跌进水榭旁的小池里,无力地扑腾两下,终于没了动静。 松开手,双目散神,任由脖间那可怖断口中汩汩涌血,不一会儿就将这池子染得殷红,已经分辨不出先前那几片还在安然打旋儿的红枫了。 另几个婢女见姐妹惨死,也都不管不顾地提着裙裾撒开来跑,还边跑边叫的生怕匪徒不知道自己在这里。 有想逃回屋子的,但见着木云正与三个匪徒堵在门口对战,又折返回去,想从连廊另一侧跑到前院,却一头撞进一个匪徒怀中,被狠狠抓去两把身子。 可因为嘶喊挣扎,像是挠了那人的脸,被果断地一剑穿肠,最终瘫软下去被一脚踢开,滚落到廊下的石景上。 剩下来的几个被四个歹人围进死角,抱作一团瑟瑟发抖。 有个不停地磕头求饶还愿意当牛做马的,歹人互相看看,觉得这婢女长相欠佳,不愿意跟她啰嗦,扬起红刃就要劈下—— “犬四快来助我!这小子太他妈强了!” 院角边的几人闻声望去,只瞧主屋门口那少年凭一己之力硬是击伤两人,余下那人距离少年三五步却不敢出招,叫木云的少年轻垂着剑锋与他对峙起来。 这门口的三人原是想将木云引开,由另一队人破门而入,谁曾想这固执的少年并不上钩。 无论这三人如何挑衅,木云也只是死死守着房门不离一步,又在廊中,算是占得一丝有利地形,使那三人施展不开不能同时挥剑上阵。 木云极少进攻,因为进攻就要离开房门几步,而他并不陷战,来剑便挡,可明明是守招,却又以刺击接横劈连伤两人,让他们歪着身子减缓了攻速。 只有一个马大还没受伤,这三人被他镇得不敢贸然近前,只能回头喊人。 其他几人见状便丢下这里抖成一团的婢女提剑冲了过来。 此时院中还有一人,同是短打蒙面,可身形却比其他七个匪徒单薄许多,不像练过武的,手里抓了把剑却是拎不太动,也不曾对婢女出手,正紧张地来回张望着。 此人正是樊诸,刚才由马大他们托着脚翻进了郑宅外墙,刚下地就踩上两具被拧断脖子丢到墙根下的尸体。 这俩是提了灯在庭中夜巡的护院,走在后面的那个,被最先翻进墙来的两人无声无息给干掉,随后前面那个听见动静,回过身来与两人过了几招也难敌四手地被拧了头。 这群人先前已在暗中从背后结果了两个后门护院,现在六人已去其四,樊诸担心的是剩下来两个前门的。 郑宅不小,从前门赶来得花上点时间,但却也不算太大,这主院儿里的吵闹怕是已经传到了外面。 现在隐隐听见些跑动的脚步,还有女人叫着仆役的喊声,婆子们惊慌失措的嚷嚷,刚刚那群挤在院角的婢女就在樊诸眼皮子地下溜跑出去,而他也已无心顾及。 “尔等何人!竟敢擅闯郑宅!” 木云说罢撮口一哨,哨声巨响,划破夜空,他在通知其他护院们立即赶来。 樊诸一听不好,若再不能进屋,这事儿就要黄了,而这几个蠢货还在门口与那少年纠缠。 他迅速朝主屋后面张望一眼,发现一条曲曲折折的小石道,像是可以通到后面。 上前两步伸头看去,确认这小道的确是拐进墙里的,墙上应该有个拱门,便冲其他人喊道:“这里有路!你们拖着那小子,过来两个跟我一道进去!” 那边门口立时分过来两人,跟了樊诸往主屋侧面跑去,木云心下一惊,自己分身乏术,打从这帮人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一下明白了哥哥金风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这些贼人趁着防守空虚来宅子里撒野,护院却又迟迟不到,恐怕已经遭了不测。 可面前这五个人,意不在伤了木云,也没有能力伤到他,只是缠着木云让他不能进屋回守,只待那些从后面绕进去的兄弟得手后,这边方才会退去。 木云心里火烧火燎,五个人也不进招,只是等木云想要后退进房门的时候上前扰上一剑。 扰了几下,逼得他烦躁着开始回击,竟让他离开了房门几步,顿时便有两人挤到木云身后将他从门口迫开,对他形成了四周包围之势。 两个护院已经带了些扛着棍棒的仆役从前院冲进来,可真正冲上前的只有护院。 那些仆役见了水池里的婢女正翻着眼睛瞪向院门,一下子软腿趴在地上,又绊到了后面的人,连棍子也掉了,个个都是一脸惊惶,基本上是掉头就跑。 刚来的两个护院引走两个匪徒,缓解了木云这边的压力,可这匪徒终究是不要命的东西,真疯起来,一对一地砍死个寻常人家的护院还不都是几招之内的事情。 护院很快便倒下一个,另一人还能抵上一会儿,不过等同伴倒下后,他这里又变成了二打一,身上腿上也都开了口子渗出血来,招式也由攻转守,渐渐往后退去。 外面僵持成两拨,谁也抽不开身,主屋寝室里的两个婢女纷纷躲进了里间,与女主人和女管家站在一起。 外面的动静好半天了还不消停,珠儿听得方才有人喊着后面有路,像是要从偏门小道进到主屋的中庭来,不安地看向云娘:“夫人……我还是去外面看一下。” 说着便要起身,被云娘一把拉住袖摆:“别出去。” 她怀中的克儿此时睁圆了眼睛,不哭不闹,也皱起眉头看向珠儿,云娘拍了拍克儿,接着问向身旁两个婢女:“房门关好了么?” 婢女慌着神回道:“好、好像是关了的。” “什么叫好像是?”珠儿训斥一句,“快去看看!” “奴婢、奴婢……”婢女支支吾吾,不愿意过去的样子。 “真是的,养你们何用?” 珠儿说罢便要走去,出得两步突然停了下来。 寝室门外传进男人说话的声音,好像是在中庭里分头找寻房间,现在有几人已经站在寝室门外,用力推了两下房门,推得门上的衔环重重砸响着。 一个男人兴奋地喊道:“就是这间!” 云娘蹙起眉,将克儿交到珠儿手里:“把他藏进衣箱里,记得留条缝。” “夫人你……” 珠儿还来不及说话,怀里便被塞进了克儿,云娘对继子怜惜了一眼:“好克儿,阿娘去去就来。” 克儿朝母亲伸了伸手,摇摇头嘟囔着:“不、不,别……阿娘……克儿怕……别去……” 云娘并不煽情,很快切换了情绪,看着两个婢女,语气平和而坚定:“去把屋里的灯膏都找来,有多少拿多少。” 接着又看向珠儿叹了口气:“今晚怕是过不去的了,若真成了那样,也不能让这群歹人好活,翻些衣服出来准备点上,至于克儿……本也就只一线生机,不求奇迹。” 珠儿犹疑地点点头,见她意会,云娘转身就往门边走去。 而那两个呆丫头还愣在原地,被珠儿呼着赶着去翻箱倒柜地找灯膏。 珠儿也将云纹衣箱打开,把里面的衣物绸罗都拿出来些,哄着克儿躺了进去: “小公子,跟珠儿玩个游戏吧,谁先出声谁就算输了。” 跟克儿玩这个游戏还太早,不过他能明白将食指放在唇边的意思,见珠儿这样做,克儿也竖了一根手指头抵住嘴,然后又吮了起来,不出半点声音…… 珠儿望着那双雪亮聪明的眼睛,露出一个勉强又狭促的笑容。 然后依依不舍地合上箱盖,将自己的发钗卡在箱口,留出一条细缝,接着把那些衣物统统铺散到地上,她明白夫人的意思。 屋里总共找出四盒灯膏,现在已经全被放到案上,珠儿将这些统统舀在散落的衣服上、抹在帷帐上,手里端起油灯。 两个婢女惴惴地看向珠儿,猜出几分,开始轻声抽泣起来。 珠儿已经做好了准备,但还想再等等,她知道夫人也在企盼,盼那一线的生机。 外面几人已经开始撞门,一下又一下,中间的门缝也被撞得开了些。 不像其他房间的拉门,寝室门是朝里对开的两扇,横着根一拳粗的门闩。 此刻虽能抵挡一时,但这门外的可怕动静听起来却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 “瞅见那娘们啦!他娘的真美!天女下凡呐!” “快!快撞!进去了咱先享福!” “不、别啊,不是说好了等我家少主——” “去你娘的少主!” 确切地说,那是发情的牲口在铆足了兽劲儿冲门…… 云娘左右看了一下,用力拖来一个案桌,将它竖起撑在门后,拼命往前推去,又将被撞松的门缝抵回一些。 “他娘的!那娘们在里面挡了东西。” “用砍的!把剑伸进去砍门闩!” 然后就是乒乒哐哐的凿门声,木屑飞溅,已经有剑尖劈进门里,门闩也被斩得松动起来。 门外人口中喷发出丧心病狂的污言秽语,刺痛着寝室里每一个女子的耳朵。 里间两个婢女再也绷不住地嚎啕起来,连珠儿都为自己即将要遭受的厄运而湿红了眼眶,开始止不住地落泪。 云娘深吸一口气,微颤着缓缓呼出,定了定神,端起一盏油灯走回里间。 从妆案上拿起两支金钗,给了珠儿一支,与她相视一眼,目光惨淡:“尽人事,听天命。” 珠儿点点头,拉过夫人的手举起金钗,只要那些贼人闯进来,这钗便会毫不犹豫地插进他们的眼睛。 而这情同姐妹的主仆二人,此时脸上是同样的凄然,却又同样的坚决,只有两个婢女哭哭啼啼。 门口接连几声正中要害的砰砸,每砸一下,一拳粗的门闩就裂开半寸,屋里人的心防也濒临崩溃。 云娘闭上眼,在心里与将离告别:幸识君子,此生无憾。 此时屋外却突然安静下来…… 第三十八章 既见君子·早些休息 方才还在嚷着淫言荡语、疯狂砸门的匪徒,在两声闷响之后瞬间没了动静。 传来一阵闷哼和衣物摩擦的声音,似是外面的人倒在地上,这会儿好像正在被拖开。 门口响起几句男声,又是另一种理智的冷静。 “司马,他还没死。” “押下去。” 寝室里的女人们紧张且疑惑地朝外望着,两个婢女软着腿蹲在云娘和珠儿身后,手里都攥出了冷汗,珠儿挽着云娘,抹了抹眼泪看向她。 云娘屏息凝神听向窗外,发现院子里原先一刻不停的拼杀怒吼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更多的人涌了进来,步调却是统一有力,零而不乱。 听刚刚门外人说“司马”,那就应是官府来的,或许还是郡署的人,云娘拍拍珠儿的手背,叫她放心。 “启禀公子,郑宅一共闯入八人,死了五个,其中两人被公子射杀,当场毙命,抓到三个活的,请公子定夺。” “一般都是怎么处理的?” 隔门隐约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人,云娘毫无准备,心里突然乱了起来,双颊绯红,很快又轻轻摇了摇头,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回公子,寻常来说,应将此三人先行押回虎牢,再行讯狱定罪。” “好,该怎么办怎么办吧。” “唯。” “唉,等一下,牢房是什么样子的?” “牢房……便是牢房。” “呃,我的意思是,牢房不是有栏杆么,那牢房与牢房之间,它们是……啧,算了,把这三个人分开来关,分得远些,别让他们见面,更不能说上话。” “末将遵命。” 云娘慢慢朝门口走去,刚才那一来一去的对话她听得真切,这个声音,这种说话的方式,真的是他,可他怎么会…… 好不容易拖来抵门的案桌已被震得斜倒在地,那被砍的七零八落的门闩,苟延残喘地挂在门上。 只要再多劈一剑,就会彻底断开,而之后会发生的事情,无人敢想。 珠儿一手举灯,一手持钗,紧紧跟上云娘。 云娘双手端着油灯护在身前,适才那阵惊恐余波未消,明知门外可能会出现自己翘首以盼的人,但还是保持了几分警惕,不发一语,直到闻到了一阵极淡的菖蒲草的清香。 外面的人稍稍清了清嗓子,过得几秒才道:“云娘?” 云娘还是没有出声,只是默默上前,提着裙裾绕开那张倒斜的案桌,将手抵在门闩上,迟迟都不拉开。 门外那人又说了下去:“别怕,是我。” 片刻之后,这根立了大功的门闩终于被从里面磕磕绊绊地抽开。 彩漆木门的外面已经被糟蹋得面目全非,门上形态优雅的凤鸟,早就惨遭划肠破肚,露出里面的裸色碎木。 将离有些忐忑地站在门外,听着门里小心翼翼的声响,生怕自己多说一句都会惊吓到里面的人。 此时也只是耐心地等她开门,然后终于从渐开的门缝中见到云娘。 她虽有惊色,却还算镇定,看样子是没受到伤害。 不过见她这副披落了长发临睡前的样子,将离闪烁了一下眼神,而后轻声说:“来晚了,对不起。” 云娘却突然变得迟钝起来,一时竟无话可说,与将离面面相觑了片刻,微微启唇:“将……” 半个音节刚刚发出,却又被她立刻改了口:“见过公子。” 话音落了一会儿,随后才想起来行礼。 她身后的珠儿却是泪如泉涌地爆发出哭声,还边哭边行礼,然后背到一边去抹着眼泪。 里间两个婢女也顶着早就哭成核桃一样的红眼睛跑了出来,连九原君站在门口也不管了,直直奔向珠儿,三个人抱成一团抽着嗓子。 哭声是很容易传染的,尤其像这种劫后余生的喜极而泣。 云娘听她们这么哭,无奈地冲将离微微欠身道:“奴婢们无礼了,还请公子见谅。” 将离笑着摇摇头,心想这时候还管他什么礼呢,哭出来才是女孩子该有的反应吧,而你也太淡定了。 刚要继续问她一句有没有事,想想又打住。 这问题问了也白问,有没有事难道看不出来么?不过到底还是问了。 “没事吧?” “谢公子挂怀,有惊无险。”云娘颔首道。 木云此时反手提着剑从主屋门外低头走来,到得寝室门口扑通一声单膝跪下:“木云保护不周,让夫人受惊,还请夫人责罚。” 云娘见他袖口和衣摆均有破损,关切地问:“受伤了么?” “木云无碍。” 云娘放心下来,并不责怪,只是叹了口气:“看来金风是被人骗去的邮驿,你去找到他,同他一起把那骗子送到县府。” “遵命。” 木云领命后刚要离开,将离喊住他说:“送到郡署,这案子现在是他们在办。” “唯。” 看着木云轻身跑出,云娘才又问向将离:“公子怎么来了?” “嗯?不想我来么?那我走好了,再见。” 将离说着便要离开,云娘也并不留他,知道他会假模假式的充愣。 她只是抿嘴轻笑了一下,以极小的声音喃喃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傻乎乎的将离压根没听见,都快要走出主屋大门了才反应过来云娘其实没要自己留下的意思,又灰溜着脑袋折了回来: “真是的,你也不拦我一下,我要真走出去了怎么办?外面一大票人都看着呢,会说我没用的。” 云娘偏头朝门外望了一眼,见主院中火把如林,士伍列阵,犹疑地看回将离,问道:“外面是……” 外面是跟着将离回城的那两百号士伍,此时已经将南郊郑宅里里外外包围起来。 庭院中也开始有人组织着家仆搬运尸体、收拾残局,婢女死了两个,护院死了五个,重伤一个。 宅子里出这么大的事,给下人的安稳费是少不了的,明日珠儿还将带着管家婆,由郡署吏员陪同,去逝者家里吊唁,送些帛金,还要负责这些人的善后和安葬。 “那些家伙下手太狠。”将离摇摇头。 云娘皱着眉头没有说话,她此时挽了头发,围了面纱,披着狐裘,随将离一前一后来到庭中水榭,看着来来往往的士伍和家仆。 而那些家仆仍是惊魂未定的慌张模样,两个管家婆趋着步子跑来关心夫人的情况,又以好奇打量的神情向她身边的九原君行礼。 另有一些进到主屋去,与刚刚平复下来的珠儿她们一起收拾屋子。 克儿已经被从衣箱里抱出,这小家伙超级懂事,就算是刚才那一番的惊涛骇浪,他都没怎么闹的,只是一路臭着小脸瘪起嘴,两眼汪汪地被乳母带去偏院照顾了。 寝室的漆门肯定要换,可最早也得到明天天亮以后才能找木匠上门。 几个婢女便先将碎了一地的木门渣屑清扫干净,把案桌归位,至于那些被抹了灯膏的衣服,就都不能再给夫人穿了。 珠儿在征得云娘首肯后,将这些衣服交给下人去处理干净,看之后有谁仍是想要的或是想穿的,就自己拿去吧,卖掉也行,珠儿决定。 将离早先从工坊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市集早就闭市,今天霜降也没有夜市,既然答应了云娘的就不能爽约,起码得上门去照个面。 跟宋桓打听了一下,他也不知道郑宅在哪,只是听说城中的富商们都住在南郊树林后面的半山腰上。 将离本想只留下十几人陪自己过去,再让成烈带着队伍先回,但成烈执意要跟着,说人多可以吓跑刺客。 这个黑脸司马有点直率,性子还挺拗,又是受了将军白进的命令,将离没办法拒绝好意,就这么带着二百士伍徐徐地往回走。 沿路黑灯瞎火的,只凭火把照亮,可不就走过了那个通往小树林的岔路口么。 进了城宋桓才发现走错了,这么一大队人又跟着将离回头去找。 穿过树林有两处门口亮着灯的大宅,宋桓去敲门打听了一下才问准郑宅的方向。 一群人便顺着路往坡上走去,郑宅门口也亮了灯,大门紧闭,但角门是开着的,且无人值守。 将离正觉得奇怪,忽然听见里面传出些异样的嘶喊,还有兵刃相交的声音,就立即让成烈率兵包围这里,自己取下马背上的轻弩上了弦,带着一队人直冲进去。 里面算是好找的,还有庭院石灯,循着声音一路向里,遇见些乱跑的家仆,将离拉住他们打听情况,得知是有匪徒闯入,夫人正被困在主屋里,生死未卜。 他举着轻弩靠近主院,从院门外一箭干掉其中一个正要砍杀护院的人。 另一人见突然来了这么多士伍,转身就逃,被随后而至的士伍一剑刺死。 士伍们进入主院后分散开来,将几个出入口守住,排查院中敌情。 以一敌三的木云也已斩杀一人,将离上好弦正要帮他,却听得主屋里那些疯狂秽语和砸门的响声,于是冲了过去,与另一士伍分别射杀一人。 还有一个身形单薄的匪徒被倒下的尸体压住,索性躺在地上装死,很快便被发现而后押下。 与木云交锋的只剩两人,见士伍们如黑潮般从院门涌入,便瞬间泄了气,当场缴械投降。 这会儿院子里安稳下来,将离随意地与云娘说些话,却又漫不经心地瞎扯到别的地方去: “说好的去云中居看你,可在工坊耽搁了时间,事情结束后已经下市了,回城时顺道路过你家,便想来打声招呼就走,谁知竟还随手灭了几个坏人。 “这几个也是些蠢的,砸门砸了半天,不知道窗户是纱的么?窗框还细呢,咳,不,不能这么讲,应该说幸好他们够蠢。唉,今天也算为九原除了害,哪个年头都有不要命的悍匪……” 听着将离的日常絮叨,云娘心里踏实了许多,静静垂下目光。 无意瞥到池边岩石上的斑斑血迹,又蹙起眉头,闭上眼睛不去看它,紧了紧狐裘领口,悄悄往将离身边靠近了半步。 “……你家很漂亮,看是花了些心思打理的,我的君府大归大,但是呆呆的没什么情调,这水榭很有意境,配着红枫也好看,只是天黑了看不太全,改天有空我再来拜访。” “嗯。” 现在将离说什么,云娘便都是只是小声“嗯”着,觉得他说什么都好。 将离可没穿裘袍,只在单衣外面套了一副从早穿到晚的皮甲,此时鼻尖被冻得有些红。 他向四周望了一圈,满院子的士伍已经退出一半到前院,家仆们依然忙忙叨叨地不知道在送来送去些什么东西,但也恢复了常速。 刚刚珠儿来说,寝室门口已经挂上了挡风的厚帘,委屈夫人先将就一晚,自己和管家婆子还有好几个婢女今晚都会在这里陪着夫人,克儿小公子的门外也有士伍把守,不必担心。 将离吸了吸鼻子,又看向云娘:“这几天市集应该会风言风语的不清净,你就安心呆在家里,我已经跟司马借了兵,不会再有事了。” 云娘微微颔首:“谢公子。” “夜里风凉,云娘先回屋吧,早些休息。” “嗯。”她点点头,带着珠儿离开水榭,往主屋走去。 将离在珠儿经过身边时跟她轻声嘱咐了一句:“好生照看你家夫人。” “请公子放心。” 待目送两人进到主屋后,将离扭了下脖子,去前院喊上成烈,一刻不停地出了郑宅上马,边走边向他问了几句话。 “公子是要去郡署讯狱?” “没错。” “此事多为县丞执行,现下这三人既是被押送至郡署,那便应是由郡丞或令史来行讯狱,这二人自当秉公办理,怎的能劳动公子亲自出面?” “那两个人呢?” “人定将至,怕是已经在家歇息了的。” “等不到明日。” 将离拽了拽马鞭:“现在就去把他们喊来,那三个匪徒也别让他们睡,必须连夜突审。” 一语甫毕,立时策马绝尘而去…… 第三十九章 罪夜(一) 郡廷夜审·秦律真狠 九原城北,郡署。 郡署就是郡级官员办公的场所,正对着大门的气派公堂叫作郡廷,平时这里不开放,民众控告多去县府,只有县府解决不了的案子才会闹上郡廷。 对待那些匪徒可没有什么控不控告的,他们犯罪事实已定,审讯只是必要的流程,若是闯入别人家的盗匪也不用将离过问。 但这件事,一则是云娘的宅子,云娘于自己又是相当重要的朋友。 二则这群匪徒实在嚣张,既然被他当场遇上,那也就掺和一趟,作个旁听,毕竟跟自己曾经的本业相关。 三则,将离在郑宅主院里听见有个匪徒喊嚷了一句“都是我家少家主指使的”,那之后的便没有听清,看来这群匪徒恐是早有预谋,而他口中的“少家主”并不在场。 这也是必须连夜突审的原因,以免背后指使之人收到风声逃跑,且务必要将此人缉捕归案,不然云娘难得安生。 她先前让木云把骗了金风去邮驿的人送到县府,这是普通人的控告。 通常由县丞审理,而涉及到九原君的一应事务、案件,则都是由郡署负责。 再说金风被骗到邮驿后,那骗子倒磨磨蹭蹭地也拿了个封缄好的检函给他。 可书信里面的内容却让金风一头雾水,不像是寄给自己的,询问之下,他见这人眼神躲闪,还想借机开溜,正要动手拦他时,木云就快马赶到,揭穿了真相。 方才两兄弟将那人扭送过来,将离让金风不急走,稍后需要做个笔录。 “笔录?” 金风皱了下眉头,他通过字面能明白将离的意思,便是由笔吏将犯人口供以文辞记书。 只是“笔录”这种说法是第一次听见,看来还是自己年纪尚轻,不太懂这些官府里的门道。 将离想了想:“就是供词之类,应该怎么说?” “公子说的,可是爰书?” “哦,爰书啊,知道了。” 接着他让木云先回去,郑宅虽然守了五十护卫,但都是外人,有木云在云娘身边,将离也放心一些,这可是能以寡敌众的高手。 跪在地上的骗子不知道将离是谁,见他穿着皮甲,以为是什么能做主的将军,便开始喊起冤来。 现在也只是听他杂言碎语地辩解两句,该怎么定性,还得由相应的官员来判断,将离就命人先将这个邮人拘押到郡廷后堂暂时看管起来。 他已经在这等了快两刻了,等郡丞和令史从被窝里爬出来加夜班。 郡丞是郡守次官,辅佐郡守治郡,掌郡中司法,一般情况下不直接审理民众控告。 这个叫文衍的郡丞听来家里通知的士伍说,九原君已在郡廷等候了,才万分不敢怠慢地重新穿戴整齐,急急忙忙连夜赶来。 而令史一职,则负责直接审讯犯人,如果实在必要,也会来些刑讯逼供什么的。 这个周齐邯来得挺快,平时是归属县府的小吏,讯狱经验丰富,笞掠手法老练,无论郡廷或是县府哪方,有案便来。 周齐邯约莫三十出头,第一眼看是个丑的。 虬髯微蜷,头发有些自来卷,蓬蓬松松地被一只木冠束着,大饼脸上的小眼睛跟两粒芝麻一样,但温和聚光,并不令人生厌。 眉毛短粗,稍有些表情就会动来动去,就像两条肥肥的蠕虫。 将离有些想笑,不过见他严肃认真的模样,也让人不会想跟他开什么玩笑。 此时已在郡廷向将离行过礼,简单寒暄了一下,郡丞文衍便匆匆而至。 文衍就是一副四十多岁清官的模样,无论样貌气质都是平平无奇,也不会给人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属于容易被淹没在人群里的那种。 他来的路上听士伍大概说了今夜在南郊发生的事情,一群匪徒闯入民宅,被上门拜访的九原君亲手射杀。 现有三人已被关入虎牢待审,现在郡廷有个疑似与此案相关的邮人,需要郡丞前去定罪。 “怎么还有个邮人?”他问向那个带路的士伍。 “这个在下也不知,烦请文郡丞亲自去问九原君。” 文衍曾与以前的将离见过几面,还是跟在郡尉新垣安的身后,从未单独与他有过接触。 听闻九原君向来消沉内敛,实在没什么可圈可点的成绩,自己这边郡务繁重,并不是太关注这个名义上的封君。 前些日子虽然闹了两出沸沸扬扬,但在正经官员的眼中也只当是玩世不恭的荒颓公子阿世钓名、弄出些话题而已。 可这还没消停几天呢,怎么又来抓了擅闯民宅的匪徒,偏要连夜审理,也罢,既是封君开了金口,从命就是,不然郡尉那边也会怪罪下来。 文衍一到,见九原君穿甲等候多时,有些过意不去。 公子将离并无多言,直接进入正题,他方才得知这邮人似是另有隐情,不好当即下狱,需得先定“名事里”,问清原由,再行决断。 名、事、里,就是姓名、身份、籍贯和住处,与现代审讯有着类似的开场白。 这场金风与邮人对簿的案子,是由金风作为受害人向官府自告,他将诉求同尉丞禀明之后,文衍遂命人将那候审的邮人带上堂前。 深夜审讯不比寻常白日,本该有些笔吏当廷记录爰书,可将离先前不明情况,只找来文周二位。 既夜已深,已经叨扰两人,别的现在再去喊来的话也太不近人情了些,便与周齐邯道了烦请,请他代为记录,自己则坐在案边旁听。 堂中烛光绰绰,文衍于堂上案席端坐,两人分立于堂下。 少年金风胸宽腰挺,站如松柏,神色坦然。 那邮人本也不是矮小瘦弱的身躯,但相比之下确是要逊色不少,而且斜眼微睨,在堂上瞥来瞥去,猥琐顿生。 “堂下何人?自报名事里,过往有无犯罪?” 金风想等比自己年长的邮人先开口,伸手请他。 可那人半晌未语,金风便向文衍作揖道:“小人名曰金风,是九原城南郊郑宅主人的近身护卫,原为蜀郡成都县人,现居于主人家中,从无犯罪。” 将离看看他,觉得有些奇怪,金风是随了云娘陪嫁来的,难道云娘是成都人?翻山越岭出蜀道、千辛万苦嫁到九原? “好。”文衍点点头,又看向邮人:“那你呢?” 那人这才支支吾吾道:“小、小人宁羊,是九原城东邮驿的邮人,老家是……是陇西上邽的,现住在九原城东边的奉里,也是、也是从无犯罪。” “金风,所告何事?” “回禀官君,小人于今日昏后在宅中值守,被家中仆役告知此人正于角门等候,便出门询问。 “而后得知城中邮驿有送与小人的检函一封,便当即回问此人‘你既是邮人,也已来我家中,为何不将书信直接带来?’。 “他却回道‘此检函事关重要,被暂押在邮驿,需本人以私印相取’,我又与他说‘既是如此,今日天色已晚,待我明日进城路过时再去邮驿取信’,可此人非说那检函务必要在今日取走。 “小人当时不明,想着自己于别处并无相熟之人,应当不会有人寄信与我,况那邮驿所传皆为官府公文。 “若是官府有事相找,又怎会只派一个邮人在昏后来召我?小人当即便将此疑问与他说明了,可他又拉住我,硬是将我拖去,还说什么恐生变故。” 文衍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宁羊:“宁羊,他所言可属实否?” 宁羊偷偷瞄了瞄身边的金风,冲文衍点点头。 “金风继续。” “小人无奈,遂与他同去,到得邮驿也确获检函一封,可其中所写,绝非与小人有关,似是他人书信。 “小人当即便要离开,可此人三番五次地不让我走,还出言相要挟,小人便好生与他理论,问他‘为何要私自将他人书信谎称为我的,居心何在,是否想栽赃于我?’ “他听此言竟还想逃,拉扯之中,小人的弟弟木云赶到,此人同为郑宅护卫,经他相告,小人才得知宅中生变,竟有匪徒趁我不在,围攻入宅,杀我家仆役多人,险些伤到主人。 “想必是那些匪徒撺掇此邮人将我骗离,好令我木云弟弟一人难守。小人上述句句属实,现将此邮人交与郡廷,还请官君明鉴。” 官君还没发话,那宁羊就突然扑通跪地:“官君!小人冤枉啊!” “那你便说说,是怎么个冤枉?” “小人、小人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匪徒啊!小人也是受人所托,是他将那检函交与的我,让我去…… “去找南郊郑宅的金风亲自来取,务必在今日将他带到邮驿,小人哪知他竟是匪徒啊,官君明察呀官君!” “听你所言,似也是不知情的?” “不知不知,真的不知!小人是被那人给骗了去的,他说只要把人喊来就行,我、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啊……” “何人所托?” “这个……他、他蒙了脸,只露出眼睛,小人也没有看全。” 文衍扬高了声调:“就是不认得此人了?既然是不认得,那为何要承他所托?” “……” 宁羊突然语塞,低着头像是在憋气的样子。 将离偏头看了看,发现这人在疯狂眨着眼睛,非常紧张,看来文衍是问到了点子上。 这些古代的底层平民见识有限,若还没念过什么书,心理素质又不好的话,在这种场合是很容易被吓住的。 尽管文衍只是针对供述中的疑点进行寻常盘问,却也弄得宁羊浑身冒冷汗,像电脑宕机一样眨巴着一只右眼。 文衍皱了皱眉毛,拖慢语速道:“说话。” “小人……小人……我……” 这宁羊“小人”了半天,愣是多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堂中几人就这样被他耗着时间。 对付这种情况,文衍自有他的办法,刚要开口继续,九原君却清了清嗓子。 “我说,”他边揉着虎口上的伤痂边问:“你是不是收人家钱了?” 那本就跪得弯腰驼背的宁羊像是被戳中脊梁一样,陡然趴了下去,埋首伏在地上,更是不出声了。 文衍叹了口气,审问本来不是这么个规矩的,不过既然九原君话都问出来了,见宁羊的样子的确像是正中其要,便顺着问了下去:“宁羊,是否如此?” “……小、小……小人,是他、是他主动塞给我的……我推不掉啊……” “给你多少?” “五、五十钱。” 财帛动人心,将离摇摇头,五十钱连一两的酪酒都买不了,这人就这么便宜地被人给利用了,说完全无罪是不可能的,且看看文衍怎么判吧。 文衍心里有了数,缓缓说道:“邮驿乃官府传公文之要所,邮人为递送官文之要职。 “宁羊,你身为邮人,享公籍、免徭役,如今你行职务之便,谋私人之利,为歹人所贿,乃犯‘通钱’之罪,现在读鞫(jū)。” 文衍从周齐邯那里接过一卷简牍,这是鞫书,就是判决书。 将离先前了解到一些流程,此时又见两位官员直身平视,文衍端举着手中的鞫书准备宣读。 看来对这个宁羊的审讯应该已经进入最后宣判的时刻,便也变换了坐姿,由箕踞盘腿变成跪坐,静静地听着。 “鞫曰:九月丙子日,邮人宁羊与人通钱五十,以律当判‘黥为城旦’,此审已定。” 文衍将鞫书放下,接着道:“另外,尚且未知与你通钱之人是否为匪徒其人,姑且先当你不觉其罪,金风所言也只是猜测,如若让你去辨认,或人或尸,能否认得?” “小人……也不敢确定,只是看到、看到眼睛……” “尔当竭力去认,死生大事,若非你为利所诱,将金氏少年喊离郑宅,使宅中护卫薄弱,那些仆役或可免于惨死,七条人命,皆与你脱不了干系。 “务必据实相告,若让本官察觉你有心隐瞒,知奸不告,窝藏包庇,按律该将你判以腰斩,你可知否?” “我、我……小、小人自当竭力相认,如实相告……还望官君看在小人指认匪徒的份上,开恩呐官君!” “我天秦律法岂可儿戏?你若真有悔意,便不该当初,来人,押下去,择时认匪。” 文衍给了宁羊一个机会,宁羊并没有一边软着腿被人拖下去一边不甘心地喊着“冤枉啊”。 而是在两个廷役刚刚碰到他的时候,就跟着站了起来,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被架了出去,这就是伏法了。 周齐邯也记了整整两册的爰书,因为这不是一起独立案件,与随后要审讯的匪徒闯宅案有关,所以爰书暂时还未完结。 将离起身朝文衍点点头,见识了见识了,黥为城旦,就是脸上刺了字去筑城,官吏只通一钱就会受此刑法,怕是这辈子都翻不了身的,小小贪念便遭此严惩,秦律真狠。 接下来还有更狠的…… 第四十章 罪夜(二) 虎牢森然·定审读判 九原城北郊,虎牢。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被残月照亮的九原旷野中,西风萧肃,寒气凌冽,疾奔的马队一路向北。 风已成刃,划在人的脸上,马的身上,撕得生疼。 虎牢不在郡署也不在县府,而是由一圈独立的高墙围起,在离主城很远的北郊。 这里一马平川,四周毫无可以蔽身之处,建筑本身被一圈人工开凿的深渠环绕,高墙四角还有两层望楼,楼上各配一名持弩守备的狱卒。 之前是将离想多了,以为这个年代的监狱造得简陋,顶多是用些木栏杆将牢房分隔开。 来了之后才发现,这虎牢坚如堡垒,远远望去,零星火光将这鬼门之地照得犹如地狱入口般幽森。 正门上方浮雕着一只面色狰狞的狴犴,经下方火光渲染,效果可怖,令人背脊发凉,从门进入,犹入虎口。 狱掾(典狱长)已经率了狱吏在大门外等候,几人在门外向九原君和郡丞依次行礼后,鱼贯进入这铜墙铁壁的虎牢。 外围高耸的石墙足有两米多厚,拒马也是双手难合的圆径,牢房之间被垒墙巨石封得严密,又以石板铺地,防止犯人挖洞逃跑。 这里的犯人都是短期拘押,待审或待刑,判好了就送出去,要么杀、要么去做苦力。 也不是光做苦力这么简单,总要黥个面、割个鼻、或斩个脚趾头什么的,视情况再看戴不戴刑具干活。 在苦力活中,最重的是城旦舂,男犯筑城,女犯舂米。 轻一点的判个鬼薪白粲,男犯砍柴,女犯择米,命归国家。 最轻的是隶臣妾,男臣女妾地去官府或贵族家中服役,命归主人家,不过却是可以凭交钱或战功来赎免的,还可以有自己的家庭和财产。 而受判“黥为城旦”的宁羊,现在被关进一间小小的囚室。 里面铺了潮湿的秸草,脏泥污垢,鼠尸跳蚤,陈年的矢尿味儿冲门而出,他刚进去就快晕了,一会儿还要去指认匪徒尸体。 狱署在虎牢的前院,穿过院子再过得一道门才是牢房,文衍本想让将离就在狱署止步,说王族宗亲无事不宜进去牢狱之地。 将离笑着摇摇头:“我只是想看看,就当旁听了。” 文衍其实有些犹豫,他不确定以九原君的就封身份,能不能掺和到这案子里来,但既说了是旁听,那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牢房通道是露天的,这种地方下雨了容易积水,墙边挖了排水道,污水里缓缓流着剩饭、呕吐物、排泄物,现在正有只死耗子打着转儿漂过来。 牢房里没有烛火,也没有凄惨的鬼哭狼嚎,只能从门上拴没拴铁链来分辨里面有没有人。 每一个上链子的牢房,就是一个吃人的黑洞,有些高窗里飘出幽幽低语,大多是唉声叹气、自怨自艾。 偶尔见到几个挂在门上呻吟的,从他们的衣着来看,估计也没有受到什么身体上的折磨,仅仅是往这阴冷肮脏的牢房里一丢,就足以摧毁大半的心智。 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崩溃着…… 戒房并没有可怕的刑具,或者说刑具还没拿出来,将离看到后面有几个箍了铁边的木箱,里面不放刑具难道放衣服么? 房里一正一侧两个案桌,案边有草席,正案坐审官,侧案坐笔吏。 旁边已经备好了火盆,是给官员取暖的,罪犯只能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 不用拷打而能破案是为上,笞掠为下,有恐为败。 在天秦,严刑逼供永远是最后的选择。 现在文衍和周齐邯已经分案端坐,派狱卒去押一个匪徒过来。 九原君要旁听,狱吏多拿了张软垫给他,又被他塞给了文衍,自己则盘腿坐在后面的草席上,这令文衍受宠若惊,连连摆手要换回来。 “文郡丞别客气,看你跪坐挺累的,地上凉,跪久了对膝盖不好,会那个什么,寒气入体。” “可这……” 文衍犹豫了一下,自己腿脚确实不好,弯膝的时候膝盖都会噼噼啪啪地乍响。 他拱拱手继续道:“九原君千金之躯,本不该来这污秽之地,如今又席地而坐,下官心里难安。” “与其心里难安,不如打起精神,夜可长呢。” 将离说着指了指门口,外面传来沉重的脚镣声,第一个犯人套着枷锁被带了进来,狱吏重重押着他跪下。 这人还穿着之前那套黑衣短打,粘了些干草屑,脸上滴滴拉拉淌着水,看来是想睡觉却被人给浇醒了。 他跟刚刚那个宁羊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人,就算面对凶神恶煞的狱吏或是不怒自威的审官,也都露出一种莫名的桀骜,目光带刺,浑身散发着不服。 刚刚缴械投降倒快,现在又在倔个什么劲儿。 黑亮的面部棱角崎岖,突颧凹眼,恶相横生,脸上写满“我是坏人”。 将离前世遇匪不说无数,也有过百了,只扫一眼,就确定这是个坏事干尽的恶棍,与两千年后那些通缉犯长着一样的脸。 与在公堂对簿不同,讯狱时的“名事里”不是让犯人自报,而是由审官一条一条问明的。 文衍将案上的油灯往前推了推,让光照亮一点犯人的脸,周齐邯也提起笔,准备开始第二轮的录供。 “犯人,何氏何名?” 犯人稍稍扫视了席上三人,视线在那穿甲之人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将离现在只被烛光照亮半张右脸,有伤痂的左脸藏进了阴影中,眉毛舒展,并不介意他的目光。 犯人虚着眼睛打量他一番,觉得这人像是人们口中的那个公子,自己曾经偷看过他两眼。 此时也只感到有几分相像,却因为瞧不见左脸是否有疤,而又不太确定。 他朝地上啐了一口,道:“犬四。” “这也算名?可有姓氏?” “我哪里有你们这般好运?能生在有姓有氏的人家?犬四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犬氏四子,哈,你问我的姓?这就告诉你,老子姓他娘的嬴!” 将离笑了笑,呵,你个戏精。 文衍板着脸不露声色,他身后就坐了一个姓嬴的王族公子,此言为大大的冒犯,不过听那公子没发一语,便接续问了下去。 “身份?” “剑客。” “剑客可算不上什么身份。” “怎么不算?老子是拿剑的游侠,怎么不算身份?” 文衍不跟他胡搅,偏脸告诉周齐邯道:“写无籍。” 那犬四竟还咂嘴摇头,像是不满对方这样轻贱自己,文衍接着问:“何方人士?” “老子没父没祖,不知何方人士。” “家住何处?” “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那就是居无定所,曾犯有何罪?判过何刑?” “嘿,这个问题问得好,犬四倒是干了不少事儿,但从未被抓过,又何来何罪何刑?” 文衍与周齐邯相视一眼摇摇头,他俩自有分寸,无赖也见过不少,嚷嚷一两句罢了,内心终究是怕的。 讯狱讲究循序渐进,以问为主,慑为辅。 恐吓犯人则是失败的讯狱,若刚开始就装凶露狠,到后面可非得拷打不成,而那并不是讯狱的本意。 “今夜尔等擅闯民宅,持械杀人,罪行确凿,现在问你,为何人所指使?” 犬四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杀人闯宅被抓了现行,横竖都是一死,没必要帮樊诸藏着掖着,索性拉个垫背的。 自己可是从犯,他才是主谋,没准还能从车裂换得一个斩首。 “那个叫樊诸的。” “哪个樊诸?” “就是一起被抓来的那个,顾氏布庄的次掌柜。” 听见“顾氏”两个字,将离皱了下眉毛,文衍接着问:“你可知他为何要做此事?” “还不都是为了那宅子里的娘们,说他们家少家主想要她,娶不到就抢来。” “他家少家主是何人?” ““顾氏布庄你都没听过?” 文衍当然知道顾氏布庄,自己身上的衣服就是在那儿做的,只是这话要犯人自己说出来。 “回答本官的问题。” “就是那个叫顾、顾什么来着?什么枫的好像,总之就是南郢顾氏的少家主,我又不认识他,你去问樊诸不就得了。” “他给你们多少钱?” “他出手可真大方,每人两千钱,那肯定就是那个少家主给的了,一个次掌柜哪有什么钱?” 门口进来一个狱吏,在文衍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文衍点点头道:“把人带进来。” 来人是宁羊,他刚刚在外面看了五具匪徒尸体,没有一个认得的,狱吏便将他带到戒房门口,询问郡丞的意思。 文衍看向跪在犬四身边的宁羊,说:“看看此人,认得否?” 宁羊歪着头,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与一头雾水的犬四对视一眼,又立刻伏首道:“不、不是他。” “你看清楚。” 宁羊不敢抬头,狠狠往地上咚了一下脑门:“真、真的不是。” “知道了,”文衍皱眉头挥挥手,“带下去。” 他又侧过身子与周齐邯低声讨论了几句,周齐邯作为令史,要是普通人的案件,他便也是审官。 此时只是受了九原君的委托代为录供,文衍与他应该是在商量这人的判决。 过得片刻,周齐邯便写好了鞫书。 “现在读鞫。” 文衍捧起竹简开始诵读:“鞫曰:九月丙子,匪人犬四闯宅杀人,以律当判车裂弃市,此审已定。” 文衍说罢,门外立即进来两个狱卒将犯人架起,这犬四突然瞪圆了眼睛喊道: “怎、怎么还是车裂?我不是招了樊诸了吗?换成斩首行不行?啊官君?斩首……” 这还有讨价还价的?喊声逐渐远了,文衍将鞫书往案上一放,扬声道:“押樊诸。” 第四十一章 罪夜(三) 连审二犯·供词现歧 趁着狱卒去押人的空档,将离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 买匪抢人?那个顾吟枫不像是会干出这种事的人。 自己对他的第一印象很好,谦恭有礼,文雅和顺,出身商贾却让人觉得像是来自书香世家。 说不定是装出来的伪君子,毕竟也只匆匆见过一面,直觉难免不准,但是不应该呀,难道自己真的看走了眼? 接着被押来的这个樊诸,就是藏在匪徒身下装死的那个,也是身形最单薄的一个,顾氏布庄的次掌柜。 既然是个掌柜,就不是目不识丁的粗人,也应算有些见识。 他表情绷得紧紧的,拼命想装出镇定的模样,但仍是紧张到一个劲儿的舔嘴,手也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戴着枷锁还装模作样地行虚礼,其实心理防线早就塌了。 将离看出他认得自己,这没什么,市集上那么多人都认识。 不过还像是很怕自己,和所有做贼心虚的人一样,目光躲闪,不敢直视,而他眼里多了另一些东西。 但凡有点天秦律法常识的人都应该知道,这种结匪行凶必然是死罪,被抓现行那就是罪名确凿,完全可以当场击杀。 现在审讯只是为了揪出这起案子的主使者,至于这些犯人招不招,也并不影响他们获得死刑。 反正都是要弃市的,无非是怎么死,死的快些还是慢些,完整些或是零碎些。 所以就出现了像刚才那个犬四的情况,横竖都是一死,干脆豁出去地吵闹,那是个泼的。 而现在这个樊诸,明知自己固有一死,却还在心里打着算盘,在动歪脑筋的样子,言语间惺惺作态,这才是一本正经的道貌岸然,令将离厌烦。 “名事里”答得老老实实,据他自己交代的情况,说是没有案底。 “今夜之事,为何人指使?” 樊诸微微欠了一身道:“回禀官君,今夜之事,乃我家少家主、南郢顾氏、顾吟枫所指使。” 文衍刚要开口接着问,那樊诸却突然说了下去:“少家主此番前来九原城,实则是想纳云中居的郑氏寡妇为妾。 “官君您也知道那郑氏寡妇心高气傲,我家少主求之不得,遂命小人去找人来将她强行掳掠。 “小人劝阻过少家主,可他却以家媪性命相要挟,迫使小人屈从,实在是逼不得已,这才帮他行这等龌龊之事。” 将离皱了皱眉,这样的回答面面俱到,毫无保留,应该是早就准备供出自家少主了。 这也没什么好指责的,少家主本就犯了法,若是包庇当判腰斩,况且主仆不睦很寻常,仆人不忠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只是这态度有问题,审官还没继续问下去,他就有些迫不及待地说了这么一大串。 前因后果有理有条,看样子不仅仅是一开始就要将少家主供出,更像是早就打好了腹稿,莫非这人真是语言组织能力够好,能做到临危不乱? 那倒不然,他攥紧了拳呢,看着是想止住手上的颤抖。 “待本官问你,再行作答。” “小人明白。” 文衍并不太留意这郑氏的寡妇,只是先前她家夫君病逝,自己曾随诸多官员同去吊唁,都是多少与郑氏有点联系的人,那夫人将大部分家产卖给官府后,便很少与官员来往了。 而他就属于九原城的那另一小半对云娘没兴趣的男人,家中有妻儿老小,身为命官,该当自持。 至于这个南郢顾氏虽远在南楚,但鸿商富贾之家,总也闻得一些。 顾氏家主顾叔康在南楚家大业大,也算是可以与早前的白圭、猗顿齐名的人物,这样人家的长子,要什么样的妾室没有,非得跑到天秦北境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抢人么? “你家少主是何时与你说的这些?” “这个……”樊诸停了停,“前几日。” “前几日?” “呃,前日,对,前日。” “据本官所知,顾氏一行刚于前日上午抵达九原城,他便与你说了这些?” “是,少家主他……他一来就带着顾氏的几家掌柜去了云中居,还曾……还曾当众扬言要纳郑姬为妾……” “后来呢?” “后来他托云中居的伙计几次通传,都被郑姬给拒绝了,想必是他心生怨恨,咽不下这口——” “好了,你个人的猜测不必讲,且说说他是怎么指使你的。” “……呃,他……他说既然软的不行,就来硬的,让我去找几个人将郑姬绑走,他自己的正妻就是用强得来,逼迫她就范。 “呸,这个顾吟枫,样貌堂堂却品行不端,南郢几家显贵人家的姑娘都与他有染,可他竟还不知足,非是不顾家里阻拦,硬要北上聘妾……” 将离叹了口气,这个樊诸,小人嘴脸,捞得一个机会便开始疯狂吐槽。 先不管他说的是不是事实,光是听听表意就能发现他在避重就轻,对审官的问话敷衍两句,就开始扯别的,分明是有意转移,所以这回答的可信度也就不高。 而这个时候,有经验的审官应该换个问题,让他以为这道题算是过去了的,之后问些别的绕上一圈再杀回头来。 针对同一个问题进行反复诘问,几次比对,终能让他自露马脚。 文衍见他越说越歪,伸手让他打住,接着问:“那你又是如何认得这些匪徒的?” “……” 戒房里突然安静下来,看来他是没有为这个问题准备答案,半晌才慢慢吞吞地说:“是……是路上、路上遇到的。” “何处?” “呃……何处……是、是在……小人也不记得了。” “仔细想。” “小人真是不记得了,就是在路上听他们说可以收钱帮人做事,这才……去找的他们。” “本官自会找那两个匪徒对证,接着说说你家少家主,他是在何处与你说的?” “呃……逆旅,对,在逆旅的客房里。” “他人现在何处?” “应当还是在那儿的。” 文衍又与周齐邯小声讨论了两句,便让狱卒进来把樊诸拉下去等待续审,接着又向狱吏下令: “立刻找到巡夜的游徼,让他们去逆旅前后门把守,勿要让人随意进出,待本官传令过去,再行执人。” “遵命。” 游徼(jiào)是治安员,负责巡查缉捕罪犯,“执”人就是将嫌疑人逮捕。 不管樊诸的话能信几分,文衍都暂且先搁置不问,既然他提到了顾吟枫,就应当将此人传来问话。 但仅凭樊诸一人之言并不足以执人,只有先将顾吟枫看住,待自己继续审了下一个匪徒后,再行定夺。 下面被押来的这人,眉心有颗大痣,长相与那犬四是一个类型,眉目凶狠,却多了些沉稳,并不张狂,就像将离在卧底时期打过交道的那些“大哥”。 例行询问之后,得知这人叫马大,南楚国丹阳人。 “马”倒是真氏,名字是自己乱取的,曾在南郢做贵族家的私卒,与路人斗殴被判苦役,不过没有黥面,后来交钱赎免。 话语之间目光垂地,没有情绪,没有敬语,却也十分配合,看来已经认命。 “你与樊诸可曾相识?” “他与我是同乡,以前一起在南郢混过。” 文衍与周齐邯交换了一下眼神,后者便新开了一卷简牍开始记录。 这份新的爰书是对之前樊诸口供的额外备注,因为前后两个犯人的供词出现了分歧。 “你与其他匪徒是如何认识的?” “江湖上的朋友,走着走着就认识了。” “关于今夜之事,樊诸是何时来找的你?” 马大想了想说:“应该是……前日深夜。” “于何地?” “城外西郊,一间废屋里。” “樊诸的少家主,顾吟枫,你可知道?” 马大一直盯着地面的眼睛,突然朝上翻动一下,正好与阴影中身穿皮甲的公子碰上。 他也不避开眼神,像是在揣测这人的身份,然后生生和他对视了几秒,才道:“只知他家少家主姓顾,其余的……并不清楚。” 周齐邯审人无数,此时坐在一旁录供,当场就看出这句不是实话,犯人故意隐瞒。 只是讯律有言:虽知其訑(dàn,同“诞”),勿庸辄诘。 就是即使知道犯人在撒谎,也不要立即诘问,而是该将犯人供词如实记录,结合之后的问题再复问。 若他供词反复,且拒不服罪,那时就该取出戒房木箱里的东西,行笞训,就是严刑拷打。 文衍继续问:“那樊诸是如何同你说的?” “……说什么?” “此事的谋划。” 马大低头想了想,脑中浮现出那一夜破茅屋前的火堆边,众人那一通自认是聪明的打算。 以为能得财又得色,而如今兄弟们死的死,抓的抓,眼下看来竟成笑话,也都是因为樊诸一言。 当年在南郢,樊诸盗用了顾氏钱财行赌买色,但在马大入狱后,他也拿出了一部分钱为他赎免刑罚,马大知恩。 其实在谋划的那晚,他就已经听出樊诸面上说是为少家主办事,实为栽赃顾吟枫,不过自己既收了钱,便不再多问。 虽然当场被抓,死罪难逃,但此时也应继续帮樊诸圆谎才是。 反正都是一死,死了也要让顾吟枫陪绑,有南郢顾氏为自己送葬,也算没白活。 这一通打算之后,马大幽幽说道:“都是他家少家主指示,樊诸……也只是听命行事。” 文衍喊来门外的狱吏:“让游徼执人。” 第四十二章 罪夜(四) 吟枫受审·你可知否 被四个游徼从床上喊醒的时候,顾吟枫才刚睡下不久。 正梦见自家妻儿呢,几声粗野的喊门声瞬间撕破了梦境,伴着晃动的火把,像雷电般劈面而来。 朦朦胧胧以为仍是在梦中,晃晃脑袋拼命想醒来。 直到被人扛着胳膊架进院儿里才发现这一切真的不能再真,当即产生抵抗,却被狠狠按在地上盘问身份。 住在隔壁房间的执事李为听见外面的吵闹立马起身,在屋里辨认出自家主人的声音,着急忙慌地披了衣服赶到院中。 以为少家主是被恶人绑架了,高声惊呼,吵醒逆旅中的其他人,房间里开始稀稀拉拉地亮灯。 从窗户上的影子来看,大都是贴在窗边偷听的身形。 也有开了门缝朝外瞧的,从院儿角跑来两个逆旅的杂役,见是官差抓人也不敢多事,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上前理论的还是只有李为一个,这些游徼哪是会跟他讲理的人,上头要抓谁就抓谁,对这个仆从也是不屑的很,两下便将他推开。 李为又拖住一个游徼的腿不放手,几番拉扯之后终于被踹倒在地,手腕也被抓红了一块。 一通狂喷口沫,这些游徼问出此人正是虎牢那边要执的顾吟枫本人,二话不说便将他手脚捆住扔上马背。 李为跟着跑了出去,正兀自发急的时候,挂在马背上的顾吟枫挣扎着回头喊道:“去找——” 话刚出口,就立即被塞住了嘴巴,五人四马在夜色中腾然奔走。 蹄声夹杂着被绑之人的满腹疑问往城北疾驰而去…… …… 此时已到后半夜,跪在案前的顾氏少主只披了件单薄的黑色深衣。 脚上的绳子在下马后被解开,手腕上依然死死缠着麻绳,双手也开始发青。 此人犯罪事实未定,暂时不用带枷。 他虽面色镇定,却有些含胸缩肩,从口鼻呼出些白气。 应该只是冷的,倒也不至于发抖,正有些茫然地看向对面三人。 眼中没有太多恐惧,而是想要尽快弄清事情原由的渴切。 脸上一副“这肯定是个误会”的表情,却并不着急开口,也没有刻意向审官行礼,只是在见到九原君后,稍愣了一下,然后微微欠身。 将离下意识冲顾吟枫点头示意,心里想着,即使落到这种情况下,这人也依然有礼有度,不矫不造。 要么是这案子真有反转,要么就是这人城府太深,深到一言一行均有算计规划。 可有这样城府的人,真的会为美色丧志、蠢到去买匪抢人么? 顾吟枫快速回忆着这两天店里报给自己的业务情况,账目清明合理,行事守法遵礼,当是没有可供人拿捏之处。 虽有樊诸啃食过的漏洞,但也于发现当日即时告给了市亭和县府,若这样还能被人挑刺,那他也无话可说。 天秦市律严谨,一不留神就会被罚,若真是有未注意之处,那自己甘愿受罚。 可与商市相关的处罚多是罚款或赀(zī)甲,又怎会劳师动众地把自己绑来虎牢? 莫非……不是因为经商的事? 顾吟枫见过九原城的赵县令和贺县丞,就是没见过面前的审官。 此时在心里默默猜测了一下中间这位的身份,又见九原君在旁,那这人也就不会只是县级官员,应该是郡级。 边地郡守主郡政、边防军事,郡尉主治安、郡内军事,眼前这位官君却又在此行讯狱之事,定是主司法的,就只有郡丞了。 大致推测出审官身份,顾吟枫定了定心。 这样级别的官员自然是不会妄断案情,又有九原君在场,势必会仔细审理,无论是何误会,待稍后细细听来再解释便可。 案桌上的烛光变弱了些,文衍命人添了一勺灯膏,火苗很快就窜了上来,把对面顾吟枫的脸照得清清楚楚。 周齐邯拿来火钳翻动两下木炭,在盆边搓搓手又重新提笔,向文衍点点头,准备开始新一轮的审问。 “来人何氏何名?” “在下南楚国南郢顾氏,名吟枫。” “是何身份?” “商贾。” “何方人士?” “祖上原为南楚巨阳人士,后举家迁往南郢定居。” “曾犯有何罪?判过何刑?” “无罪无刑。” 文衍翻看了一下之前几人的爰书,然后问道:“可知樊诸其人?” 顾吟枫点点头:“樊诸此人,为我顾氏在九原城所开布庄之次掌柜。” 心里疑惑道,樊诸又惹什么事了? 前日下午已将他私盗布庄帛布的事情告给市亭和县府,他们这么快就找到人了么,可为何又要把自己绑来? 刚刚在逆旅门口,本想让李为去找九原的几位老掌柜一起去县府陈情。 县令赵培了解自己为人,定能与审官说上两句,以释其中误会。 但那句话终究没能说出,现在只盼李为可以悟出其中关系,托人帮自己解困。 “前日,你是否曾与樊诸在逆旅客房内议事?” 顾吟枫心想,那算是议事么,那分明就是争执,自己还骂了他两句,然后点点头:“确有此事。” “所议何事?” 他快速地把那日下午的事情在心里过了一遍,争执是由樊诸怂恿自己对云娘用强而起。 接着又牵扯出他盗用顾氏钱财的陈年旧账,然后两人公开交恶。 樊诸离开顾氏,自己带人回布庄清查后发现他再犯偷盗,最后告官。 大概就是这样,顾吟枫不紧不慢地将当天午后发生的事情一一道出。 条理清晰,语气平和,没有掺入半点诋毁之言,只是在陈述事实。 待他说完,文衍问道:“樊诸曾经盗用过店里的钱款?” “是,家父念他为顾氏辛劳多年,盗款也只是一念之差,便把他发来九原城的布庄,望他能改过自新,若有机会,还是会将他调回南郢的。” 文衍点了点头,向周齐邯做了一个手势,让他递来一卷爰书仔细翻看起来。 今晚审了这么久,这是将离第一次见文衍点头。 审官应当铁面且不露表情,但顾吟枫的态度诚恳直率,自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蕴藏其中。 不过感觉归感觉,判案还是要讲证据,他的供词现在与那个樊诸完全对立,不是你瞎说就是他扯谎。 樊诸说的未必可信,且隐瞒成分较多,而这顾吟枫所言虽无可疑之处,但也不能尽信。 因印象佳而对被审理人产生偏袒,是讯狱大忌。 偶尔是会遇上些功力深厚的,熟谙人心,揣度对方的心理,投其所好更换嘴脸,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凭顾吟枫豪商富贾的身份,在南楚多少都会结交一些级别不低的官员。 以这样的见识,很可能第一眼就看出眼前审官的为人,然后切换到应对这种类型官员的面孔。 而表现出自持有节,不卑不亢,方能迎合文衍的喜好。 若他真是如此,连将离都自甘分辨不出。 但还是那个道理,能达到这样程度的人,又财名具茂,行事定是慎之又慎,一般不会冒险去做让自己身败名裂的事,比如傻到买匪去强抢妇女。 坐得有些累了,将离伸伸腿,向后靠在冰冷的石墙上。 文衍继续问下去:“你可知郑姬其人?” 顾吟枫皱了皱眉毛,此事又跟郑姬有什么关系?但他没有多想,只是点点头:“在下知道。” “是否想纳她为妾?” 文衍一个胡须飘飘的大叔,就这样一板一眼地问出了这句话,如此严肃的时刻,将离突然有些想笑。 他想起那日自己与云娘玩六博时互相调侃的对话,心想什么妾不妾的,然后低下头抿了抿嘴。 顾吟枫说得直接:“确曾动念,此来九原也是为了此事。” “是否曾向旁人提起?于何时何地提起?” “前日中午,在下刚到九原城,招呼了顾氏各肆的大小掌柜到云中居一聚,便是于那时当众道出。” “可曾与郑姬说明?她可答应?” “在下请了云中居的伙计上楼通传,不过郑夫人并未见我。” “然后呢?” “然后在下便明白其中含义,知难而退了。” 顾吟枫说这话的时候看了看将离,他现在向后靠在墙上,已经完全淹没进阴影中,瞧不见半点表情。 那日顾吟枫当众表态后过了没多久,便遇上了同来云中居的将离。 两人在一楼稍稍照面,不过顾吟枫眼下未将此事说出。 一是觉得这事与问题无关,不必要主动提到,以免让人觉得自己有心攀附。 二是因为九原君与那郑姬或许是有几分暧昧的,先前那些问题未免让他介怀,现在更加不应将他牵扯进来。 不过将离倒是真的没在多想,只是觉得有趣,像是在光明正大地审视别人的隐私。 “之后你去了何处?” “与掌柜们散席后,便回到逆旅住处,随后就是与樊诸的争执。” “方才你说过,清查布庄廛房后发现樊诸偷盗二十八幅布帛,合一万八千钱,且已向县府自告?” “如官君所言。” “知道了。”文衍侧过身与周齐邯交流了两句,又问:“之后你去了哪里?前日的、昨日的,一一报来。” 顾吟枫仰起头仔细回想着,然后缓缓说道: “前日在布庄处理完事务后已是下市,在下便与执事一同回了逆旅,接着在逆旅用暮食,之后便在房中收拾行囊、翻看账简,直到就寝。 “昨日……上午去了飞鸿阁听报查账,跟掌柜交代了些事项,接着在店中用午膳,下午在市中采买,再后来便回到逆旅歇息……” 顾吟枫说着说着停住了,还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要这样回答日常细琐。 于是问向审官:“官君,敢问究竟所为何事?为何要问这些?” 文衍盯住他看了一会儿,提醒自己千万别被这人的表情给迷惑了,然后才道: “顾氏布庄次掌柜樊诸,伙同匪徒夜闯郑宅,杀仆役七人,你可知否?” “……” 第四十三章 罪夜(五) 君子污点·夜审间歇 顾吟枫半张着嘴,稍稍愣了片刻,然后眨了下眼睛皱起眉毛,两眼微瞪。 他的目光从审官的脸上缓缓落到地上,若有所思,口鼻边的气团缓缓呼出,然后是一种趋于平静的沉默。 这不是装出来的,将离肯定。 微表情是现代才有的概念,此前人们只是凭借多年识人的积累来判断一个人是否撒谎,这其实也还是通过大量观察对象的神情和反应,而后获得的经验。 将离前世曾用这种技巧识别出一些人的谎言,不过也只能做到五六分的程度。 有些对于微表情的解读实在太过牵强,况且人各有异,在审判中也不能光看表情,最可靠还是通过反复诘问、倒问来找出破绽,当然眼下还有笞讯。 先前审的几个人,将离并没太去观察他们的表情,一是离得远了光线又暗。 二是有专业的审官讯狱,自然有他的判断标准和审讯规则,没自己什么事,便也抱着围观的心态放松下来旁听了几场。 只是这个顾吟枫,将离打心底不信他能做出那种事,所以多加留心了一下。 而他这时的反应,震惊是有的,但并不占多,还有些失落,又像是一种恍然大悟,也不知道他都弄明白了些什么。 若他想装,大可惊讶地叫出声来,做出些夸张的表情或发出惊惊乍乍的语气词。 至少也要反问上两句“不会吧”,而不是像这样将情绪压制下来,不作反应,这倒是一种定了心的坦然:自己无罪,随你们问吧。 不知道文衍怎么想,将离已经看他的四分之三后背看了很久,除了低头翻看简牍和与周齐邯交流,其他时候都稳如一块磐石。 “他竟真行了此事……”顾吟枫紧紧揪着眉头,“那他人可抓到?” “你便只说,此事是否与你有关即可。” 顾吟枫猛地摇了下头,神情坚决:“怎会与我有关?他前日与在下说此污糟诡计,便是被在下当场斥责了的。” “可有旁人在场?” “是没有的,在下屏退了旁人。” “为何如此?” 顾吟枫叹了口气:“其实在云中居小聚的席间,他便悄声与我提过此事,但当时旁边有诸多掌柜在场,在下为了顾及他的颜面,没有当场呵斥,只回他句‘勿要说了’。 “午后在下回到逆旅房间,他又找上门来,我便预感还是那事,便在他开口之前,屏退了身边执事和小厮,之后才起的争执。” “这些人可曾听见争执?” “那时话音不低,若他们在门口,当是能听见的。” 文衍低头做着记录,就是一些对顾吟枫供词的求证准备,包括接下去要找来的人和要做的事。 顾吟枫心里有点儿乱,但整体情绪还算比较稳定,更多的是一种莫名其妙,还是不清楚这事儿到底跟他有什么关系。 如果说逆仆犯罪,主人也要连坐的话,那还真是……倒霉。 他皱眉看着不停写字的审官,又看看墙边阴影中的九原君,长叹一声,只觉得自己快感觉不到双手了。 顾吟枫对手哈着气,希望能缓过来些,没用。 文衍抬眼瞧他:“还有一事,本官问你。” 顾吟枫轻点一下头:“官君请问。” 文衍停了一会儿,像是在斟酌,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与令妻,是如何成婚的?” 顾吟枫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个审官凝视了一会儿,随后点点头道: “看来樊诸是已经被抓来了的,想必他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将此事宣扬出去。” “回答本官的问题。” “在下与内子,”他重重叹气,无奈地摇摇头,“唉……确是有违礼法,但若不行此下招,她便要被在下的外舅嫁与他人,实在是被逼无奈。” “所以你便用强?” “非也!”顾吟枫脱口喊道,“在下与内子两情相悦,这也是……也是没有办法……” 他很想说这是他夫人的主意,但这种话又怎么好说出口?怎么能说得出口? 那样叫让别人怎么想她,自己甘愿背了这许多年的锅,被人明里暗里地指摘,都没有半句怨言。 如今落人口实,居然成为了审官口中的质问,事已至此,任何解释都是徒劳,自己无话可说。 顾吟枫又是长长地叹息摇头,身形已经松垮:“……是我一时糊涂。” 文衍似乎终于找到了这个完美君子的污点,他也松了口气。 仅凭“用强娶妻”这一条,就可以给顾吟枫盖上一个“品行不端”的戳。 作为审官来说,供词中出现的任何矛盾都是兴奋点,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是案件的突破口。 不过将离倒是觉得有些惋惜,他听出了顾吟枫的无奈,猜出了这件事并非只是顾吟枫一人的意思。 他家夫人即使不是主动提出,那至少也是半推半就地许可了的。 况且此番已能听出顾吟枫的真实为人。 若他有小人之心,不论事实如何,都会在此时为了自证而反复解释,恨不得将来龙去脉说个清楚,完全不家族与夫人的名声,甚至把强合的责任推给妻子。 眼下看来,顾吟枫只叹自己,当是正人君子无疑。 作为一个现代人,将离能理解,但文衍应该不这么认为,甚至还会以有前科的强奸犯来看待顾吟枫。 不过只要他与此案无关,文衍断不会因为这样而强加个罪名给他。 慢慢审下去,这案子总会水落石出。 将离觉得此时该把那樊诸重新押来受审,让这两人当场对质,刚这么想着,文衍便叫来了狱卒,让他将顾吟枫带下去。 顾吟枫起身后,稍稍站定,因为被绑着手,就只能向文衍深鞠一躬道: “在下与此事无关,还请官君明察。” 说罢便随了狱卒离开,面色有些沮丧,身形疲累,微微颔首,却也平静,他心里沉着一口气,并不急于为自己辩护。 戒房里的三人稍作休息,将离去门外院子里透了口气,拉了个背,好在这副身体年轻,还算能扛。 再回来时,狱吏端来些热汤水,也只是黏黏糊糊的菜羹。 此时能有热食下肚就不错了,将离就着案桌与另外两人边吃边聊了起来。 “辛苦二位官君了,因为我的一句话熬到这样晚,眼下也只有些菜羹果腹,实在过意不去。” 文衍刚喝一口羹,赶忙咽下,又看着将离说:“九原君言重,狱中条件苛苦,多有怠慢,还请公子见谅。” 将离笑了笑:“不打紧,我自己要跟来的嘛。” 他又问向周齐邯:“听说周兄弟平时审案多,也会像这样夜审么?” 周齐邯笑了笑:“讯狱从无夜审,都是在白日里进行,主审官常是县丞,另有包括在下在内的二至四位令史,鄙官也只负责一些乡亭小案。” 文衍嚼了下嘴:“这案子确是要连夜讯狱,就像公子先前说的,以免主谋潜逃,还需尽快审出,这不就抓了一个来?” 既然说到了,那将离就试探着问道:“文郡丞觉得这个顾吟枫怎么样?” 文衍低头喝着汤摇摇头,抬脸后吐出三个字:“不好说。” “怎么个不好说?” “此人绝非奸邪险恶之辈,但是娶妻不正,所以未必不会色心上头,再次糊涂,而做出此等荒唐事。” 将离轻叹口气,有了强娶的污点,顾吟枫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就算他愿意勉强解释,难不成还要跑到南楚国把他妻子叫来给丈夫作证么? 文衍放下勺子,攥着袖口擦了擦嘴角,想了想又说:“那二匪所言多有不当之处,只可信其一二,待过后细审便能现出端倪。 “至于更多的,还需天明之后,去城中盘问各方,才能确认顾吟枫所言是否属实。” 将离点点头,往门外看了一眼又问:“宁羊将犯人认得怎么样了?” “正要与公子说。”周齐邯道,“方才公子离开的时候,有狱吏来报,说是那宁羊在樊马二人之间均未认出。” “樊诸和马大……都没认出来么?” “是。” 将离皱紧眉毛,觉得事情不好办了。 花钱收买宁羊的人肯定与今晚的案子有关,既然七个匪徒五尸二人都不是与他通钱的那个。 这就说明这群匪徒还有同伙,而且不在今夜行凶的人里,那要上哪去抓? 这时门外进来一个狱吏,面有喜色,向案后三人行礼道:“启禀官君,宁犯认出人了。” “何人?” “那个叫顾吟枫的。” 三人当即交换了一下眼神,将离冲文衍摇摇头,又看向周齐邯,那二人也是眉头紧锁。 这事本不该这么复杂,最好的结果就是宁羊能在樊诸和马大两人中指认出一个,之后就没这人什么事了,会直接发去黥为城旦。 可他偏偏指认了顾吟枫,这就把将离先前对顾吟枫的人设判断全部推翻。 但将离的第一反应是,宁羊在撒谎。 “知道了。” 文衍让那狱吏收拾了空碗再下去,接着传狱卒同时将顾吟枫和宁羊带来对质,此时两人又跪在了前面…… 第四十四章 罪夜(六) 句句属实·都怪下雨 顾吟枫一脸奇怪地看着身边这个畏畏缩缩的人,不像是匪徒。 刚刚在外面指着自己说什么“就是他”,见他双脚上镣,应该也是犯人,可自己并不认识他。 今夜之事甚是诡异,受那樊诸污蔑与匪人勾结行恶。 而自己却是不太担心蒙冤,只要在天亮后去找到县府、市亭和顾氏布庄一问便知,还有诸位掌柜和李为,他们都会为自己作证,此事便能化解。 “宁犯。”文衍道,“将你方才所言,再说一遍。” 宁羊伏首在地,小声道:“此人……此人就是与小人通钱之人。” “通钱?”顾吟枫反问,“什么通钱?” 文衍看向顾吟枫:“你可认得此人?” “方才在门外见过一面,却是没瞧得清楚,请官君命他将头抬起,好让在下看看。” “宁犯抬头,与他看清。” 宁羊慢慢吞吞地起身,将脸稍稍偏向侧边,眼睛不敢平视,一直落在地上。 顾吟枫斜过身子,皱眉盯着宁羊摇摇头:“在下不认得此人。” “可是……” 一向战战兢兢的宁羊突然喊了出来,朝文衍磕下头道:“可是小人认得这位公子,昨日就是他来找的小人。” “胡说!我何曾见过你?”顾吟枫立即反驳。 宁羊依然埋着头,像背书一样地说:“你、你是顾氏布行的少家主,给了我五十钱,让我去、去郑宅喊人的…… “还给了我一封假的检函,说等你成了事,定不会……定不会少了我的好处。” 顾吟枫边听他说边摇头,看了眼审官又看向宁羊: “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为何要这样信口开河?是不是樊诸?是不是他让你这么说的?” “我不认识什么樊诸,可我是……是认得你的。” “官君。”顾吟枫当即转过身来,正声道: “在下与此人素不相识,绝无通钱一说,更不曾教唆此人行事,还请官君明察。” 文衍问宁羊道:“他于昨日何时找的你?” “昨日……下午。” “下午何时?” “……下午、下午下市前。” “顾吟枫,”文衍看向他,“昨日下市前你在何处?” “昨日下市……”顾吟枫垂下目光想了想,“在逆旅歇息。” “身边可有旁人?能否作证?” 顾吟枫愣了一下,微叹口气道:“本有一常随执事,后见没什么事了,在下便让他也歇着去了。” “就是没有人证。” “这……独自在客房内休息,该如何证明?” 文衍皱眉瞥了他一眼:“本官自会定断,休要多问。” 顾吟枫无奈地点点头。 “宁犯,”文衍又道,“你所言是否句句属实?” 宁羊这头自刚刚低下后就从没抬起过,此时不看人也不出声,只是佝偻着背,猛点脑袋。 “说话。” “句句……属实。” “如果本官发现你有意栽赃,便以诬人罪反坐,以你欲加他人之罪而罚你之身,即教唆闯宅杀人,当判车裂弃市,你可知明白?” 宁羊跪着缩了下肩,半天才点点头:“……小人明白。” “你!”顾吟枫看着宁羊直摇头,严声问道:“宁可车裂也要诬陷于我,究竟是为何啊?” 说着便要用被捆着的双手去揪住他,宁羊让他问得直往后缩,两人被当即冲进来的狱吏强行分开。 文衍摆摆手:“都带下去,分开关押。” “官君!明察啊官君!” 顾吟枫喊着被架了下去,磨了这么久,再好的定力也熬不过这莫名其妙之人的一句胡言,现在又被关进了环境恶劣的囚室。 夜已过半,文衍不禁打了个哈欠,周齐邯也是狠命眨巴着小眼睛来提神。 这会儿没有通宵审讯的先例,人手不够也不足以开车轮战,到时犯人没问倒,审官却是要撑不住了。 眼下审讯进入瓶颈,连续逼问会让犯人一口咬死,反而更难撬话。 既然不宜直接笞讯,就只能用些手段。 将离想了想对文衍说:“文郡丞,这几人中总是有人没说实话的,让他们在囚室里好好想想,想通了,明日便会招的。” “公子的意思……”文衍眨了下眼睛,思忖片刻恍然道:“明白了。” 将离点点头:“不管用什么办法,总之别让他们睡,一刻也不行。” “下官这就吩咐下去。” “二位官君辛苦了,明日还需劳烦,今夜就先这样。” 三人一同出了戒房,文衍临走时嘱咐了几个狱卒轮流替守。 将离经过关押顾吟枫的囚室时,轻轻瞥了一眼,低声对看守的狱吏说道:“这个人,让他休息吧。” …… 稍不留神,将离就睡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 昨日白天一早就去了工坊验收杀矢,下午又弄了套简陋的象棋,天黑了才返程。 路上又绕去云娘家灭了几个匪,连夜审讯弄到后半夜,回到君府,脑袋刚沾着枕头就昏天黑地地睡蒙了过去…… 做了很多癔里巴怪的梦,梦见李恒那老头儿扛了一把大袖剑,跟自己嚷嚷着要去咸阳钓鱼…… 梦见那只试箭时被射得烂碎一地的活猪,被做成冬瓜玉米小排汤端上了案桌,在汤里骂自己狠心……自己竟还在梦中想着:这个年头哪来的玉米? 唉……就像过了几十个世纪。 此时迷迷糊糊地醒来,听着外面像是下雨了,以为是在现代,还担心着帮派老大会发现自己卧底的身份。 恍然清醒,懵了半晌,才理清思绪。 都怪下雨。 雨天最好睡,尤其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完全就是强效的助眠剂嘛。 天还是偏暗的,但已经是白昼。 将离揉揉眼睛,宋桓推门进来,他好像总能知道自家公子何时会醒。 问他何时了。 已近傍晚…… “宋桓啊,怎么不叫我起床呢?现在都可以用暮食了吧。”将离被两个小厮服侍着穿衣,眼睛瞄向站在一边的宋桓。 宋桓恭恭敬敬道:“公子昨夜回来得晚了,本想叫来着,可到得门外听见公子鼾得香,这才没让小厮打扰。” “唉,行吧。”将离漱了漱水,“虎牢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文郡丞知道公子惦记案情,差人送了检函来。” 宋桓说着从袖中取出两份检函,两片叠着的木方,被菅草捆着,封泥上盖了印。 “一份是虎牢那边送来的,一份是周令史刚刚送来的。” 将离伸开手,让小厮为自己系上腰带,看着检函点点头:“都拆开,念念。” 今日一早,文衍便带了四个令史去提审樊诸,反复诘问一番,他终于招架不住。 老实交代了自己和马大是旧识的关系,还有曾经在南郢盗用顾氏钱财的前科,不过依然一口咬定闯宅抢人是受顾吟枫的指使。 关于樊诸的前科,也从马大那边得到了确认,当年马大在楚国入狱,正是樊诸赎他出来。 “所以樊诸于马大有恩,马大可能帮他圆谎。”将离转了个身,一个小厮拿了掸尘为他扫肩。 再看周齐邯送来的那份,他已去过县府和市亭,确认了顾氏布庄遭窃告案的事情。 也向顾氏布庄的掌柜还有那日一同在云中居小聚的一干人等都拿了证词,证明顾吟枫所言为实。 只是他的执事李为,在前日下午被顾吟枫屏退之后,知道主人是不想自己听见与樊诸的谈话的,便远离房门,还叫走了两个守在门口的小厮。 这样一来,顾吟枫和樊诸前日午后在逆旅房间内的对话就无旁人能作证了。 所以目前看来,矛盾还是出在樊诸和顾吟枫二人的身上。 一个说自己是受主人指示,主人又说自己毫不知情,将离认为樊诸栽赃后者的可能性很大。 虽然将离站在顾吟枫这边,但他有强娶的黑历史,文衍等人很难信他。 而另外几人的供词对他也十分不利,尤其是那个宁羊。 而这宁羊又属于怕事的那种,平日应该不会与匪徒来往,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突然摆了顾吟枫一道。 将离叹了口气:“周令史人呢?” “送来检函就回去虎牢了,现在估计已经到那儿了。” 调查到这种程度,若那樊诸还死犟着不松口,等周齐邯到了虎牢之后,应该就会行笞掠、严刑逼供了吧…… 将离急道:“我得快些过去,不然顾吟枫可要惨了,正人君子不该遭这冤罪。” 刚要往门口迈步,又停了下来摇摇头: “不,我去了也没用,我的身份不好干预审案的,况且也拿不出新的证据,改变不了什么,哦对了,那个宁羊呢?信里没说吗?” 宋桓上下扫了两眼检函,道:“没提到宁羊。” 将离在屋子里盘桓了一圈,脑中回想着宁羊当时的样子。 其实有些遗憾,没在他指认顾吟枫的时候在边上亲眼见到二人的第一反应。 不过能看见之后的表现也够了,这宁羊是个演技差的,说话像背书,就像被什么人教得那样说。 再从顾吟枫的反应来看,他是真没见过宁羊,而且他说的那句话…… “宁可车裂也要诬陷于我……” 宁可车裂…… 什么事能让一个胆小如豆的人宁可车裂也要说谎? “这个宁羊有问题啊,”将离突然拍手道,“怎么没人去查他呢?” 宋桓吓了一跳,奇怪地看着将离:“这个……仆也不知道,公子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将离点点头:“备马,去邮驿。” 第四十五章 邮人归来·了解情况 秋雨绵绵,天色将晚。 九原城中蓑衣来去,路人渐渐地少了。 一日一夜行二百里,阿乐是九原郡脚程最快的邮人之一,是个“利足”。 (一秦里大约350米,二百秦里大约70公里左右) 他送的都是从别县发来的急函,草鞋后跟上磨出个洞,是在三十里外的时候发现的,这是这趟差的第五双鞋。 他并不打算停下来换双新的,脚底厚厚的老茧足以应付一阵,而且前面就快到邮驿了。 这双鞋此时已经被雨泥浸满,像泥靴一样裹着脚。 麦秸拖拖拉拉,把泥点子甩到卷起的裤腿上。 阿乐只戴了个斗笠,蓑衣被他罩在身后的箩筐外,衣服已经湿透,黏黏地贴在身上,背后隐隐打颤。 不碍事,到了邮驿就可以烤火休息了。 在这种下雨天,自己怎么脏都没关系,可背后那一筐检函可不能有事。 尽管已经用刷了桐油的羊皮包好,但为了保险,阿乐又把蓑衣挡在外面,这筐子里都是重要的公文。 他已经在外面跑了半个月,惦记着好友宁羊。 此行给他带回了些赵乡特产,主要是药材,带得不多,不知道能不能…… 阿乐想到这里,拐过一片垣墙,远远见到邮驿门口停了两列蓑衣马队,大概十来匹的样子,黑衣黑马。 鞍旁还装备了轻弩,在软蒙蒙的细雨中显得格外生硬。 头三匹马是空的,邮驿门口站了一人。 背着箩筐的阿乐刚要走近,便被这人喝住,要求自报身份。 阿乐见这人是个娃娃脸,举手投足散发着行伍之气,像个军爷。 但又没穿铠甲,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来头,但既然人家问了,也许是官府的人。 便认认真真作揖道:“小人邮人乐,从固陵县赵乡而来。” 这军爷皱着眉头打量了一下阿乐,又问:“可有符节?” “有的。” 阿乐点点头,手伸进前襟,摸出同样刷了桐油的羊皮布袋。 从里面倒出一个人形铜节,一片木节“验”,还有一根荆条“传”。 人形铜节就是邮传符节,是通过邮驿传送公文检函的凭证,邮人持符才能传递官府公文。 阿乐是靠步行传邮的“利足”,所以符节是人形。 而那些骑马送信的,则持铜马节,是马形状的“骑传”。 另外的“验”“传”都是阿乐的身份证明,这娃娃脸军爷仔细检查了三个物件。 又看了看阿乐脚上的草鞋和身后的箩筐,点点头,将这些交还给他,道:“进去吧。” 阿乐有些疑惑,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是谁来了邮驿么? 果然前脚踏进大门,便听见里厅传来些人的对话声。 是邮驿的法曹(秦时为邮驿长官)在与人说话,内容听不太清。 但能感觉到法曹态度谦恭,可真稀罕,这个法曹平时对人都是大呼小叫,连县令都说不过他,今天看来是来了大官。 阿乐在外厅摘掉斗笠,放下箩筐,向旁边几个邮驿中的小吏互道了问候。 稍稍挤干衣服上的水,又在火盆边暖了暖手,这才将箩筐中的包裹取出放到柜台上,小心翼翼地拆开羊皮,还好还好,检函无恙。 阿乐把铜人节递交给柜台后的邮吏,随口打听道:“今日这是何事啊?刚刚在外面还有人要查符。” 那邮吏前后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道:“九原君来了,说是有事想问。” “九原君?咱们九原那个封君?” “是啊,不然还能有谁?” “他怎么来了?不是都说他不理世事,消极度日的么?” “你离开了半个月,怕是不知道吧,这九原君最近弄出好些事,弄得满城风雨,听说昨晚又发生了些什么事儿,总之是闲不下来,跟变了个人似的。” “他此来所为何事啊?” “好像与宁羊有关,一进门就问宁羊是不是我们这的,还要找管事的,我就找了法曹过来,他们现在去后面谈了,其他的我也不清楚啦。” “哦。”阿乐点了点头,“那宁羊今日来了么?我带了些药材给他。” “就是不在啊,昨晚是他单独值的夜,按理说现在也该来了,你说,会不会跟九原君来问的事有关?” 阿乐笑笑:“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会知道?” “宁羊这个人啊,怪有些神秘的,与我们都不怎么说话,你跟他走得近些,是不是知道点他家的事?” “唉……” 阿乐叹了口气想了想,道:“宁羊不易,孩子都七岁了还不会说话,可能……可能是个痴的。” “这么惨?” “也是四处托人求医,我此去赵乡,听说那边有一味草药,研碎后与梁上灰相和,再以温水吞服,或可解此痴症,就给他带了些回来。” 阿乐说着指指箩筐里面的药包。 “梁上灰是何物?” “就是房梁上的灰。” 邮吏愣了片刻,皱眉道:“这也能治病?” “那游医是这么说的。” “我看这方子不靠谱,可别吃坏了人。” 阿乐摇摇头:“且先给他试试吧,不行再——” “听这位兄弟此言,像是与宁羊相熟?” 一句温和的问话从身后响起,柜台边闲聊的两人同时回过身去。 见一眉目清朗的年轻公子正向自己拱手,阿乐赶紧回礼点头道:“回公子的话,确是比他人略熟的。” 公子身后的法曹在他身边欠身道:“九原君,小人方才没能帮上许多,实是因那宁羊少与旁人有话说,此人名乐,整个邮驿就属他与宁羊能谈上一二,阿乐,还不见过?” 阿乐又向这位公子深作一揖:“小人乐,见过九原君。” 将离朝他点点头,刚才向法曹在后厅询问了几句。 这人作为领导,对下属的情况也不是很了解,据说是因为那个宁羊不善交际,所以清楚他背景的人也不多。 正要扫兴离开的时候,正好碰上这个刚从外面回来的邮人,无意听到他们闲聊,看来这人知道些什么,便主动上前。 将离看着阿乐说道:“小兄弟若是不介意的话,可否与我详说一下宁羊的情况?” 阿乐欠了欠身:“自当如实说明……” 通过邮人乐的描述,再结合法曹先前说的一些,宁羊的轮廓在将离心中开始形成一个完整的样子。 这是一户很苦的人家,虽然宁羊作为邮人,享受特殊户籍的待遇,还能免除徭役。 但妻子常年卧病,儿子七岁还不会说话,应该是智力发育迟缓,估计是没有指望的了,全家靠宁羊一个健全人支撑。 因为家里的情况,所以他传邮只走短途,在临近的乡亭往返,路程不超过两日,至多在外过一夜。 法曹曾问过他原因,但宁羊不肯让人知道家中事,不愿多讲,只是请求给自己安排短程。 宁羊食俸,日进不满斗食,仅能供他一人温饱,何况还有家里的病妻痴儿,铤而走险与人通钱,现在关在虎牢囚室里被一遍遍地朝脸上浇水,不得合眼。 又被判黥为城旦,虽然是发去做苦力,但好歹也是活着。 日子久了,如果运气好些,遇上大赦也说不定,若是家人能为了等他而熬到那时,也还是可以团聚的。 可为什么要冒着车裂弃市的风险,去诬陷顾吟枫,这样不光他自己,他家妻儿不也彻底断了活路? 不过还能有为什么,定是与他妻儿有关。 将离向阿乐道过谢后,带着宋桓重新披上蓑衣,领了马队一路往北边的虎牢疾驰。 雨点横扫在脸旁,他在马背上理了理思路…… 这伙匪徒并非单纯的无脑逞凶之辈,至少马大不是。 他看起来有些城府,不光是买通邮人喊走金风这么一件事,连事后万一被捕,官府会抓来宁羊指认,他都做了预想。 还提前了解到宁羊家的情况,以此为由让他做伪证。 而那个樊诸因妒生恨,虚伪无能,从他在讯狱中的表现来看,不像是能做出这种准备的人。 至于用了什么方法,也许给宁羊许了承诺,只要他指认顾吟枫,他妻儿就能获得一大笔钱。 但更可能的,是拿他妻儿的性命相要挟,总之目的只有一个: 哪怕自己被捕难逃一死,也要栽赃顾吟枫。 所以……马大应该很清楚樊诸要整顾吟枫的事。 而且是坚定的支持者、执行者,甚至很可能是个偏执狂,讯狱问不倒他,笞讯也未必…… 第四十六章 空鞭悚然·问个人先 文衍收到周齐邯带回的调查结果后,立即提审了顾吟枫。 这是几个犯人中唯一一个在夜里睡上觉的。 但就牢房那种环境,肯定也是没睡好,顶着满脸倦意又被带到戒房。 这一次,后面的木箱被打开,审官的案桌上放着一根抽打用的竹条和一副木条束指,火盆里还插了跟烙铁,已经被烧得通红。 “顾吟枫,本官获知,虽你对顾氏布庄被盗布帛及前二日的行踪之供词无假。 “但不足以证明你没有教唆樊诸行恶,且樊诸坚决认定是受你指使,此番务必如实回答,否则……本官将要用非常手段了。” 顾吟枫在充满鼠尸味和泄物恶臭的脏湿牢房中熬了大半夜又一个白日,如今却等到自己将被笞讯的结果,不论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是濒临崩溃。 此时有些无力地跪在地上,已经对自己再做不出半句辩解,竟无奈地笑了起来:“呵呵呵,命中有此劫数,是老天要戏弄于我……” “顾犯,现有三人皆供你为主谋,本官最后问你,是否指使樊诸等人闯宅杀人?” 顾吟枫愣直着目光缓缓摇头:“纵是官君问我千次万次,在下也只有一句话,毫不知情。” 文衍叹了口气,冲周齐邯点点头:“都记下,顾犯吟枫,数问不招,现行笞讯。” 周齐邯写好爰书后,起身上前欠身道:“尉丞,行何笞法?” 文衍依次看了眼三样刑具,指了指竹条:“先笞背吧。” “遵命。” 周齐邯卷起袖子,俯身拿过竹条,跟另几个令史小声交代几句,要他们将笞讯的情况如实全面地记下。 包括选的何种笞具、笞打次数,以及之后犯人是否招供?何时招?招多少?均要一一记下,以备日后审查。 两个狱吏进来扒掉顾吟枫的上衣,露出光滑平整的背部,而这背很快将会变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周齐邯又弯了弯竹条,空抽几下,发出毛骨悚然的鞭响,连空气都被抽得裂开,光是听见都令人汗毛直立。 顾吟枫打了个激灵,微颤着呼出一口气,紧紧闭上眼睛,额头涔涔渗汗。 心里暗骂:樊诸你个奸人害我,若是于地府相遇,定不会放过你。 周齐邯站到绷紧了身子的顾吟枫身后,接着高高扬起手中竹条—— “等一下!且慢且慢!” 戒房里的几人同时朝门口看去,半天都没瞧见有谁进来。 只听见焦急的跑步声越来越近,那人边跑边喊:“别打别打,让我问个人先。” 文衍和周齐邯疑惑地对视一眼,听出这是九原君的声音,很快这声音就到了门口。 将离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后面跟着更加气喘吁吁的宋桓,两人一起在门边顺着气。 他在前院听到刚刚的几声空鞭,并不清楚是对谁开始的笞讯。 但不管是谁,都要先喊停,便连蓑衣都没脱,扔了斗笠就往牢房区跑来。 赶到后看见被讯的竟果然是顾吟枫,周齐邯手里虽然拿着根竹条,但好像还没开打。 顾吟枫的后背还是完好的,他随即暗叹自己来得及时。 周齐邯放下竹条,戒房中以文衍为首的几人纷纷起身向将离行礼,齐声道:“参见九原君。” 顾吟枫先前绷紧着神经,憋足了气,始终强拎着意念准备扛受笞打。 此时被九原君一喊,这种极端的心理状态忽而没了承接,咬紧的牙关立时松懈下来,撑弦的状态突然被释放,顷刻间坠落下去。 竟觉几分眩晕,脑袋一沉,几乎要栽倒,但还是稳住了状态,也随官员们的视线一同看向门口。 文衍上前欠身问道:“不知公子如此奔波,所为何事?” 将离猛喘了几口气,稍稍平复了呼吸,道:“你们都没查查宁羊这个人么?” “宁犯?”文衍皱了皱眉,“此人昨晚经审,当是明了车裂后果的,应该不会有问题。” 将离摆摆手:“去,把他提来再审。” 几人相顾一番,见九原君话不多说,脱了蓑衣就坐到主审席,猜出此案另有隐情,便不再多问。 当即命狱吏把顾吟枫带下,再去将宁羊押来。 顾吟枫不明所以,茫然无助地看向这个喊停笞讯的公子。 见他朝自己微微点头,便也拱手回礼。 眼下的情况让他看到一丝生机,也定了定神,开始为刚才差点的失态感到羞愧。 想想自己还是没经过什么风浪的,连根竹条都能把自己吓得差点儿晕过去。 封君亲审,于规矩不合,但也没人好说什么。 况且还冒着雨匆匆赶来,定是另有发现,连文衍也坐到了侧席上,将离喝了碗水润润嗓子,等着人犯。 听见门外沉重拖沓的脚链声渐近,应该是宁羊被押来了,那是一种快要断气的疲惫,将离心里又多了几成把握。 或许有人能扛住问询,能受住拷打、恐吓,但绝对没人能抵挡住不给觉睡的软性折磨。 磨他一日身形具惫,不出两日便会招供,能撑到三日的,都该出现幻觉了。 宁羊被折腾一宿连带大半个白天,上下眼皮刚碰上一会儿,就被轮流看守的狱卒敲着门栏给叫醒。 再不然就是用冰水泼,闹到现在,不说形同枯槁也近似。 自己招也招了,判也判了,诬也诬了,不知道这会儿为什么又要被审,此刻像被狱卒倒垃圾一样,丢在戒房的地上。 将离看着这个垂头丧气的苦命邮人,心里些许不忍,可公道不容,可怜不是你挑战正义的理由。 将离盯着他很久都不出一语,时间久到连宁羊都忍不住抬头看他。 好一会儿,他才开始发问:“宁羊,我再问你,当日与你通钱之人,是否是你所指认的顾氏公子?” 宁羊戴着枷歪头跪着,有气无力道:“他是……顾氏布行的少家主,给了我五十钱……让我去……郑宅喊人……还给了我一封假的检函,说等他成了事……定不会……不会少了我的好处……” “这话是何人教你的?” 宁羊抖了下嘴唇,摇摇头:“……没、没人教我。” “是那个眉心有痣的人么?” 将离此话刚出,就仔细盯着宁羊的表情。 虽然他始终垂着脸,但在听到“眉心有痣”四个字时明显深吸了一口气,很久都没有吐出,直到将离继续说:“你认识那个人?” 宁羊机械般地直摇头:“不不不不……不不不……” “那你说,是谁给你的五十钱?” “那个人,那个人给的,顾……顾吟枫,那个公子。” “好。”将离点点头,“咱们聊聊别的,你家夫人近来可好?” 宁羊微微抬了抬头,但没有回话。 将离继续问:“令郎多大了?该上学了吧?我在来的路上遇到些从学堂出来的孩子,如果令郎能在其中的话,定会学得不错吧,出口成章,还会被先生表扬……” 将离话都还没说两句,那宁羊就像被一剑戳中了软处。 豆大的泪珠啪嗒一声掉在枷上,他想伸手去擦眼睛,却是够不到的。 “今天我见到你朋友了,是叫阿乐对吧,他刚从赵乡回来,给你带了那边的药材。 “听说可以医你儿子的病,还说不管有用没用,先试试总是好的,你的家人和朋友,都等着你回去呢……” 宁羊哭声渐起,不是嚎啕也不撕心,只是边呜呜着边摇头叹气,满面通红,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也擦不掉。 将离叹了口气道:“我了解过了,判为城旦的罪行,若知而不纠举,则是要连坐的,你妻儿,阿乐,邮驿的同僚,还有你的邻居,他们若是早就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他们不知道!都是我一个人!我从昨日到现在都还没有回家,埋在树下了,那钱、那五十钱我没拿回家,不关他们的事啊官君!” 宁羊嚷着哭腔突然爆发出声,边喊边顿着身子,几乎要瘫软下去。 “你说他们不知道,其实……” 将离停顿了一下,直到宁羊放缓了哭声看向他,才继续说:“他们也是可以知道的。” 此时不光宁羊,连将离身后的几个官员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接着互相对视,眼神中交换的内容只有一个:九原君这难道是要欲加其罪啊。 宁羊有些难以置信地纠结着眉毛,连哭都忘了,张着嘴巴任由鼻涕眼泪直直流进去。 “是不是诬陷别人你心里最清楚,我只要一句实话,你若从实招来,他们就不知道你通钱的事,你若坚持不说实话,那他们就知道。 “不仅知道,还知奸不告,至于是与你同罪还是腰斩,取决于你说了多少实话,十几条性命,全都在你一念之间,好好考虑一下。” 将离就像拉家常那样语气平淡,像是在与人商量晚饭是吃面还是吃饭。 文衍稍皱了一下眉毛,暗想:以情动之是为正,以诈诱之是为奇,他竟用了正奇。 而宁羊根本就没有考虑,拼命点头,猛吸着鼻涕向下叩首,枷锁重重砸在地上,垂着脑袋却也碰不到地上,几番挣扎,只能带着哭腔道:“我说、我都说……” 第四十七章 仙人徒孙·真相落定 将离喊来狱卒给宁羊卸了枷锁,叫人端来盆水让他把脸擦干净。 宁羊盯着漂在脸盆里的麻布发愣,又看看将离和他身后的官员们。 见这年轻的公子朝自己伸手作请,依然是目光温和,而他刚刚说的那番话却让自己直冒冷汗。 他有些犹豫地伸手挤干毛巾开始净面,胡乱抹了一通。 接着把脸埋进麻布中深吸了口气,冷布敷面,情绪也镇定了些,再次开口时,便是和盘托出,没有半句隐瞒…… …… 前日刚过了中午,就有个眉心有大痣的男人来邮驿找到宁羊。 那时屋内还有旁人,这人以邮递机要公函为由,将宁羊单独喊出。 开口便问他家中是否有一对病妻痴儿,宁羊不喜外人知道自己的家中事,并没有当场承认,只问那人何事。 大痣男人告诉宁羊,自己是赤松子徒孙的徒孙。 太上祖师在仙逝前传了自己一味奇药,让他去帮助德行兼备却又陷于现世磨难的贤者。 宁羊听完当即告辞,说自己还有公事,不好陪这位大仙聊天解闷。 那人又拉住他,说这种药曾在别县让三个哑了几十年的人重新开口说话,还能使瘫人下地、健步如飞,使烂疮立痊、完好如新。 如若宁羊想要,是可以立即赠与的,还当场往他手里塞了五十钱。 宁羊手里握着钱,又见他说得神乎其神,有些心动。 虽然自己的痴儿也吃了不少药,但始终没有一种见效,如今有个机会可以试试,只要吃不坏人,未尝不可一试。 但还是摇摇头,不信这种好事会平白无故落到自己身上,不过手里已经拿着的钱也确实不太想还回去。 大痣男人看出宁羊的犹豫,当即抽出匕首往自己肚子上插去,从衣服里面汩汩冒出血来。 随后又从袖中取出那药吞了下去,半刻不到的时间,血就止住,那人扒开衣服给宁羊看,腹部确实完好,没有半点伤口。 宁羊这下彻底信了,连连点头答应那人,表示愿意受药。 可大痣男人这时又叹了气,说宁羊命中有一劫数,需得度过之后,方能得药。 若这药是白送给自己,那倒反而是不可信的,如今只要能治好家人,宁羊也甘愿受些磨难。 那人给宁羊卜了一挂,说他今日要完成两件事情,只有按自己说的去做,才能救他妻儿。 第一件就是昏后去南郊郑宅将一个叫金风的少年喊来邮驿,交与他一封检函,待到人定时才能让他离开。 宁羊感到些奇怪,但觉得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便一口答应下来。 第二件,那人带着宁羊去市集上,在暗处悄悄领他瞧了顾吟枫。 说这人挡了宁羊妻儿的活路,若是被人问起与他的关系,只要将第一件事推脱到这人的头上就行。 那宁羊当然不是傻子,隐隐觉得这是在诬陷他人。 而且自己还收了五十钱,一旦被官府查出,可是要受刑的。 大痣男人说这正是他的劫数,随后翻出一卷《日书》,结合上面的内容瞎掰一通,授与了宁羊化解之法…… …… “所以……”将离想了想,“就有了昨晚的那套说辞?” 宁羊点点头:“是、是的。” “那他可曾说过,你被判刑后该怎么办么?” “他说……他说会来救我……” 将离有些想笑:“这你都信?那先前你认人的时候,难道没认出那个眉心有痣的人么?连他都被抓进来了,还怎么救你?” 宁羊支支吾吾:“他说、他说如果在指认的时候看见了他,那就是为了救我才故意被抓进来的……让我等他施法……” “……” 将离彻底无语,不免想到原来的世界里那句“今年祖龙死”,当局者迷,连雄才如始皇之人也对此惶惑甚深,更何况一个小小的邮人。 这时很自然地想起了些跳大神的、卖保健品的还有诈骗电话,演技拙劣却勾住了不少人,之所以上当也并非都是傻。 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骗子切中了受众的心理,引诱他们层层陷入,让人一点一点地掉智商,等智商都掉光了还都不知道呢。 而这个马大又是些脑子的,不光能找到宁羊来调虎,还能捏住他的软肋,将他慢慢套进骗局,让他心甘情愿为自己所用。 他提前摸清了宁羊家的情况,先用神话传说来试探宁羊的可骗程度。 一试不成后,再出第二招对症下药,让宁羊感兴趣。 还往他手里塞了钱,这钱都已经握在自己手里,是很难再愿意还回了的。 此时若对方还是犹豫的话,便出绝招,见血。 到了这一步,不论是鸡血狗血还是现代的番茄汁,只要效果震撼,都可以做到最后助攻,让人彻底相信。 没有哪个诈骗电话是只凭一两句就能让人上当的,都是一步步去套。 先说“你涉嫌犯罪”,把你勾住。 再说“你这事儿非常难办”,让你着急。 三说“我介绍个警察给你”,让你定心。 最后“解决你的事情需要钱”…… 将离想到这里又挠挠脸,骗人把戏都是一个套路,真是的,明明是挺聪明的人,非要用在歪处。 那马大下了这番忽悠的功夫,连文衍也险些被他算计,竟都是为了栽赃顾吟枫,也不知道什么仇怨。 他回身看向文衍,示意自己要问的人已经问完了,接下来各位自己看着办吧,随后便起身让位,站到一旁伸伸腿。 文衍行礼后,与另几位令史商议起来。 将离背起手看向高窗外,雨淅淅沥沥地要停不停。 不过那股一直飘忽在虎牢中的混杂臭味好像被雨水冲得淡了些。 没过多久,周齐邯便出了份鞫书,由主审官文衍诵念。 “鞫曰:九月丁丑日,邮人宁羊,一罪昨审已定,通钱五十,判黥为城旦。 “二罪,知奸不告,以律当判腰斩。 “三罪,诬陷他人教唆闯宅杀人,以律当用其欲加他人之罪而罚其之身,判车裂弃市。 “综此三罪并罚,终判车裂弃市,此审已定,择日行刑。” 宁羊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此时倒像是心里落了块石头。 全身松了劲地任由两个狱卒将他提拎起来,跟着挪动半步后突然挣开双臂,要往将离这边跑来。 又被脚链绊倒,他顺势伏在地上用脑门砸地,一阵猛叩道: “请公子救救小人的妻儿,他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请公子救救他们……” 两个狱卒立即上前要将他拖拽下去,被将离摆手叫停,他叹了口气正色道: “我方才说过,只要你能说出实情,你的家人朋友就不会有事,君无戏言,你大可放心。” “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将离摇摇头,心想:我刚刚可是拿你妻儿的性命逼迫你的,你还要谢我? 宁羊就这样一路哭着谢着被带走,几个令史在商量些事情,文衍独自朝将离走来深作一揖道:“下官也要谢谢公子。” “嗯?文郡丞此话何意?” “若非公子特意冒雨赶来,对宁犯动之以情,逼他道出实情,只怕下官是真要对顾氏公子误用笞讯,造成错判,后果不堪其想。” 将离笑了笑:“小事,没人受冤就好,只是觉得宁羊有点问题,多管了个闲事而已,你们都没怀疑过他吗?” 文衍微微低了低头,道:“这个宁羊,下官与周令史也曾商议多次,但也只当他是遇事慌张。 “况他已被告知诬人会被判以同罪,那可是车裂弃市啊,料他应当不会如此愚钝,哪知竟还有他妻儿的这层利害?” “他不是愚钝,只是心切,被人捏住了软处加以利用。” “公子说的是。” 文衍点点头,又问了他是怎么知道宁羊家人的事。 将离就与他大概说了些,说自己本还想去宁羊家里看看的,但怕耽误了时间,便直接奔虎牢来了。 话间,这个郡丞在心里修改了九原君的样子,瞧着年纪轻轻,旁人也都道他不问世事,没想到在这件事上竟比自己看得通透。 而文衍此时虽也清楚接下去该如何,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拱手问向将离:“那接下来这樊马二犯……” “文郡丞既已知道真相,接下来便也好审了。那个樊诸,拿了烙铁啊鞭子啊吓吓他,不怕他不招。 “只是那个马大,像是有些偏执的,笞训应该没用,越打反而越犟,那就跟他说说他太上祖师赤松子的故事吧。” 文衍立时意会,笑了笑:“下官明白了。” “诶?”将离突然问道:“你信他那个戏法么?捅自己一刀没死什么的?” 文衍轻笑一声:“江湖把戏,哄骗市井却是有余。” “行,那下面就交给文郡丞了,我先走一步。” “恭送九原君。” …… 回城的时候,出于好奇,将离去邮驿跟那个阿乐打听了宁羊家住的奉里。 到了之后由里正引路,见到宁羊家那个种了两颗桑树的小院儿,门是没锁的。 里正找了个隔壁的婆子先进去通知,过得小半刻才出来带九原君进到屋里。 宁羊妻子面带菜色,身如薄纸,正勉强从床上爬起来要给将离行礼。 而他那个七八岁的儿子…… 将离一看这小孩儿的眼神就知道,这哪是光不会说话的样子,七八岁了,正光着身子在院子里捡土吃,分明就是……唉……放到现代也是难的。 第四十八章 房中异样·雀鹰传信 现在宋桓和里正,还有周围的几个婶婆、伍老围在一起商量,之后还要向上告知到三老处。 将离此时在里巷中随意地逛逛看看,这里也是规划整齐,布局清晰。 一家一小院,都种了桑树,大部分都是前院有狗后院养猪。 这些狗没见过将离,先是冲他警惕地吠了两声,见他不理自己,也不进自己家门,便人狗相安无事。 后来等他转了一圈再回来的时候,两只花狗在路边嬉闹啃咬,他就在边上蹲下看了一会儿。 之前吠过他的狗竟也悄摸凑到他身后嗅着,还摇着尾巴用鼻子拱他。 将离顺手摸了摸它的脑袋,直到这狗的女主人从家里找出来,刚要开口将它骂回去,却见一锦衣公子正在旁边逗它,才犹犹豫豫地站在墙根边,行了个笨笨的礼。 将离觉着差不多该回去,便伸手赶了赶黄狗让他回家,冲那妇人点了下头地走开了…… 后来,将离得知宁羊因死罪将会被削籍。 宋桓他们考虑到宁羊妻子的身体原因,根本就没跟告诉她宁羊即将被车裂的事。 跟她说是有个急差,别人都腾不出空,只能让向来走短程的宁羊跑一趟咸阳,单程一千多里,往返至少要十天。 “那十天以后呢?”将离在书房门口踩掉鞋子,接着问道。 宋桓候在旁边:“便说又要他去辽东,这一趟估计得走上一个多月。” “我觉得你们还是应该直接告诉她,这怎么能瞒得住?就能保证那些大妈不说漏嘴么?而且……车裂弃市,在市里行刑,大家不就都知道了吗?” 将离说着就往里走,宋桓待他进入后弯腰将鞋子放正,边说: “婆子们发了誓的,等那日,以及之后的一段时间,她们会轮流守在她家,应该也不会有人特地跑来通知她,说她家良人被车裂了吧。 “再说,这个妇人也出不了门的,只要门口清净,她就不会知道,等日子久了,渐渐没了宁羊的消息,想他妻子应该也会以为他死在途中了。” “唉,你们啊,啧啧,我不管了。” 将离在案边坐下,晚饭立时被端了上来,又是雕胡米和沾酱的白煮肉。 不过今天倒是有笋……唉……不知道云中居可不可以送个外卖过来…… 边吃边听宋桓说些今天在里巷里的事。 将离这才知道,宁羊从事于邮驿,属吏职,不当坐伍人,就是他的家人邻居不用连坐。 而那些邻居当然与宁羊的罪行没有牵连,平日对他们家也算上心。 先是狠狠骂了他两句,接着同情他的妻,又可怜他的娃,总之是好一番的感慨,说得她们自己都要哭出来了。 将离忙着夹菜吃饭,说实话宁羊的家人过得怎样,与自己无关,他只是一个罪犯。 饭后漱了口,眼神在屋中随意游荡了一会儿,突然察觉到一丝异样,打断宋桓道:“你今天叫人来整理书架了?” “书架?”宋桓朝身后看去,摇摇头:“这两日公子并未看书,仆只是命人扫尘。” 将离皱着眉头从席上起身,将墙边的书架打量了一下,又绕到侧面低头仔细瞧了瞧,脸上表情有些复杂。 宋桓跟在后面,不太确定公子要做什么,自己好像也插不上手,便小心翼翼地问:“公子,书架……怎么了?” 将离回身问道:“昨夜府中守卫如何?人多吗?” “昨夜公子回得晚,且又带走了一队士伍,在此之前……”宋桓想了想,“是不如公子在府里时那般森严的。” “好。”将离点点头,看着书架底座挠挠左脸的伤,笑着对宋桓说:“那刺客的剑被她拿走了。” 将离说的这话其实不准确,拿是拿走了,可并不是整把剑。 …… 前夜。 九原城西,荒院。 这是一处深入山林、藤蔓盘绕、杂草丛生的空宅。 远远看着楼阁富丽,檐角扬翘。 近看墙皮木漆早已裂开、脱落,窗棂上精巧的镂雕千疮百孔。 檐下筑了好几窝的鸟巢,一家鸟儿窸窸窣窣地夜话着。 临近望日,森冷的月光洒将下来,把这院子照得冷白。 院中被各种小兽挖了左一个洞右一个洞,啮齿动物在丛间窜来窜去。 鸱鸮雪亮着眸子,瞄准猎物,一个猛扑下来,叼走一顿夜宵。 这宅子原属于赵国,也许曾是一处行宫别馆。 现在则变成了一个小型的生态圈,又因这一带盛传妖鬼恶兽,所以鲜有人来,却给两个身份可疑的人钻了空子。 一间可堪宿夜的屋子里升了一盆火,夕雾远远地坐着,慢慢擦着手中短剑,神情失落。 夜尘则站在廊外举头望月,月有什么好看的?他才不是在望月。 隼啸乍鸣,一道白影划破月色,从夜空中俯冲而来。 两爪稳稳扣上夜尘的护臂,扑腾了几下翅膀,目光阴鸷,左脚腕上拴着个小小的铜管。 一只雀鹰。 不同于夕雾的那只褐背白肚,这只通体白羽,没有一丝杂色,唯独眼睛是诡异的血红。 夜尘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白羽雀鹰的颈子,将铜管取下后,又往空中高高抛出一条生肉。 雀鹰立时如离弦之箭那般弹射出去,在空中猛地衔住那肉条。 接着向前直冲,消失在暗黑的树林间,留下几片飘飘悠悠的落叶。 “赤珠又重了,肯定是在外面偷偷吃了东西,那天被我发现它在撕一只兔子,兔肠都给它拽出来了。 “那兔子还在蹦跶着想跑呢,活着时的内脏最新鲜,心又最好趁着还在跳动的时候吃掉,这孩子越来越聪明了。” 夜尘边说着边走进来,见夕雾一脸令人扫兴的表情,完全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轻笑一声,在火盆边站定。 他拧开那只铜管,抽出里面被仔细卷好的轻纱。 这条状的白纱极轻极薄,上面只写了两列字。 “三日寻剑,行刺暂缓。” 夜尘念出那两个字,随即将白纱丢进火盆,看着它变成焦色,再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火中。 夕雾正在擦剑的手微微停了停,往这边偏了些脸,才又继续擦剑。 “别擦了,有什么好擦的?你的剑都可以当镜子照了,哦,是短剑。” 夜尘在火边跪坐下来:“没想到九原城的消息这么快就传到首座那里,想来是他老人家念你从小长在他身边。 “给你三日算是格外开恩了,就知足吧,不过这个将离还真是能闹,闹得首座都因为顾忌传言而缓手了。 “现在整个牵机阁都知道你夕雾刺杀失败,怕是保不住四大门徒的位子了。 “若再拿不回剑,就要被黥为剑奴,受人练剑,被折磨致死,若真到了那时,我就将你要来……” 夕雾锵的收回短剑,闭目沉思,夜尘悄悄瞥了眼她,嘴角轻扬,继续说: “放心,我一个没卵子的人能对你动什么心思?也不会砍你手脚,太血腥,你啊,只要为我殉剑就行,到时候轻轻往那剑炉里一跳,多省事。” “我若今夜将剑取来……”夕雾终于缓缓开口,两眼微垂,盯着火盆里噼啪炸响的树枝,“第一件事,便是割了你的舌头喂隼。” 夜尘眯着眼睛抿嘴哼笑了起来:“你要今夜能把剑取来,都不用你动手,我亲自把舌头挑了做成舌脍端到你的面前。” “这可是你说的。” 夕雾登时起身,只两步蹬墙纵身跃上了房梁。 从梁上摸下一柄黑鞘长剑,平举到夜尘面前,将剑柄底部翻转给夜尘掠去一眼,便当即收回身侧。 看她手里突然冒出这把失踪多天的长剑,夜尘暗自吃惊。 又瞧那柄底的确是雀鹰纹没错,虽只是瞥见,但他能确认,因为自己的剑柄底部也有这个图案。 “你……”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她,“怎么就……拿回来了?” 夕雾白了他一眼,抽出自己的短剑扔给他,淡淡地说:“挑舌吧。” 向来爱叨叨个没完的夜尘这时竟也被搪得语塞,他觉得九原君不会这么轻易让夕雾拿到剑。 不是都说了藏剑是为了保命的么?难道是那公子藏得太浅? 看来还真是让夕雾捡了个便宜,居然给她找着了。 夜尘极少凝眉锁目,此刻脸色随着火光明面闪动了一下,倏地变回往日里那副弯目雍容的神态。 递还回短剑说道:“好了好了,算我说错话了还不行么?你现在厉害了,长本事了,既然剑拿到了,就回去吧,我已经不想再呆在这个破九原了。” “要回你先回。”夕雾席地坐下,将长剑放在身后。 夜尘眯起眼睛打量着她:“什么意思?” “首座只说暂缓,没说终结,我要留在这里待命。” “哟!”夜尘向后拂了下袖摆,依然是浅浅地笑着: “你这妮子,倒是想得周全,想来我也是瞎操心了这许多日,话说这些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倒是等着你跳剑炉呢。” “是啊,不关你事,你走好了。” “那你安睡。”夜尘轻哼一声点点头,起身便往外走去。 待得步声渐息,她往夜尘离开的方向凝神听了一会儿,确认那边再无动静后,悄悄从前襟取出一方绢布。 这是那个叫将离的给自己的信,藏在长剑的鞘中,密密麻麻。 写的什么狗屁不通…… 夕雾盯着看了一会儿,目光闪烁着默念完后,立刻将这绢布丢进火堆。 确认它被完全焚尽,才侧身倒地合上了眼,手里紧紧握住那柄长剑。 这个混蛋……居然把我的剑给…… 第四十九章 藏剑未半·诬案告破 “刺客阁下敬启: 精铁百炼,当世鲜有,阁下之剑,天下无二。 在下闻得此剑甚要,关乎阁下之声名性命,在下只求自保于世,又知阁下寻剑心切,特命人拆剑。 此鞘中为假剑真柄,此法可暂缓你我二人之难。 阁下以真柄示人,旁人方知剑已被寻回。 在下暂代管剑身,待日后冰释定将奉还。 将离敬上。 切记切记!勿要拔剑,以免让人——” 绢布就这么大,后面写不下了…… 将离花了两盏油灯的时间写成这样,还在木方上打了几遍草稿,写坏了三片绢布,已经尽力,看不看得懂就随缘吧。 这封绢书是那晚夕雾潜入寝室有了那番探讨人生方向的对话之后,将离才决定要写的。 他当时自省了一下,人家姑娘也不容易,杀你没杀成,还让你把代表身份的剑给夺了,这是比警察被夺配枪还要大的耻辱。 现在弄了藏剑的一出,听说都传到咸阳那边了。自己命算是暂时保住,但只怕那姑娘的命是要保不住的。 便连夜起来磕磕巴巴写了这信。 至于剑是什么时候被分的家,那自然是他去工坊的第一日。 正因为那把是锻造而成的精铁剑,剑柄为木质,才得以拆分,要是一体铸造的合金剑(青铜剑),还真拆不了。 当时工匠们说这么好的剑拆了可惜,将离好一番地劝说才让他们出手,当然是起了誓绝不说出去的。 拆剑不费时,在柄上改装一把普通剑身也很快。 当日离开工坊的时候,将离身上挂的就不再是完整的真剑了。 这就是后来为什么,在田间遭遇夕雾的时候,将离一直磨磨蹭蹭没有拔剑。 剑身是工坊里找来的废剑,只要出鞘,一眼就能识破。 真柄的假剑就被将离藏在书房书架的后面,其实也不算藏,就是往背后那一拳宽的间隙里塞了进去。 但想再拿出的话,便只能费力将书架移开些。 想那刺客肯定会趁了某个机会来府中翻找,这种位置难免被找到。 将离也没指望这剑会藏多久,毕竟真正的剑身不在这里,只是想让那刺客看到信而已。 宋桓看看方才用饭的案桌,走去两步再回头看看书架,问道: “书架虽然被移动过了,但歪斜甚微,连仆都不曾察觉,公子竟一眼看出?而且…… “公子先前是坐在案桌边的,这二者间相距足有十多步,难道那时就已经知道书架后的剑被取走了么?” 将离笑了笑:“其实隔着那么远,根本就发现不了它歪了,而且这书架怪重的,不好每来检查一次就费力挪开,就想了个偷懒的办法。 “你看哈,每格中的简牍都有特定的数量,且都是单数,比如这里是五卷,这里是九卷,而这里……之前是七卷的,现在变成了八卷,我老远瞧着数量不对,所以才问你有没有叫人来整理,若只是扫尘的话,那应该不会动简,更不会将位置摆差。” 宋桓点点头:“啊,原来如此,可如果那刺客翻找书架后将书简归于原位,那公子不就发现不了了么?” “这个嘛……你来看。” 将离朝他勾了勾手,指着书架侧面的底边又道:“地板的这条缝隙,我每天都会来看一眼。 “昨天回得晚了就没来,弄到现在才发现,书架底边原先是与这条缝平行的,你看现在都斜成什么样子了? “虽然远看书架整体不觉得歪得明显,但放到这种细节上却是一目了然,也算是个双重保险吧。别说我强迫症啊,只是一个习惯。” 前世作为卧底,将离处处谨慎,自己的哪些东西被人动过了,是不是被人跟踪了,身份是不是被怀疑了,这些都有一定的细节作为判断依据。 还会遇到比较复杂的情况,比如那些明明翻过你东西却又小心翼翼放回原位不让你知道这东西被人翻过。 这些人甚至还会谨慎到先拍一张照片作为之后归位的对比,或是已经怀疑你身份但又揣着明白装糊涂想要反将你一军的,这种时候就要做两手准备。 自从来到天秦,形势远比此前轻松了太多,将离本也是带着吃吃喝喝的心情来享受生活的。 但习惯已经养成,不光书房,君府中自己常去的地方,他也大都留心了细节。 目前唯一感到棘手的事,就是那刺客。 不过既然现在剑已被她拿回,也应该已经看过信了。 不知道她对自己的建议买不买账,不买也就只能先这样了。 可宋桓好像还没听明白,将离说罢便往屋外走去,他便立即跟上,跟着主人在院子里漫无目的的散步消食。 每当想到那个刺客的时候,将离就会来一套拳。 先是快打的擒敌拳,而后又是基础八极拳,算是一种临时抱佛脚的心理安慰,就像没有复习的考生在考场门口抱着书狂背一通。 现在他与这副身体已经磨合得相当协调,一招一式都使得顺畅自如。 呵声铿锵有力,连院中值守的护卫都不禁偏头观望。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拼的都是人数,军中训练多为阵法配合。 而单兵训练则是刺剑、射弩或驾车,像这种赤手空拳的也有,但并无系统的招式可言,基本都是大力的正冲拳。 如果在战场上落了单,还没了兵器,那也不要想太多,会降龙十八掌都没用,等死就好。 不过能打出一套系统的拳术,在平时看来也具有一定的观赏性。 宋桓最初见到公子打拳的时候,还以为是哪个不上规矩的护卫在君府院子里开练,发现是自家公子的时候,那表情可以说是相当震惊。 自己从小被送到公子身边侍候,知他从来不好武艺,遇事不争,无欲无求,连被发到九原就封也不存半分犹疑,几乎是下诏的当天就卷了铺盖北上。 而现在居然在打拳,像是突然一下就会的。 宋桓已经不愿多想了,公子近来变化太大,而这样的公子总比先前那个郁郁寡欢的颓废公子要好得多。 …… 次日放晴,秋高气爽。 君府院中凉风习习,将离在轩亭与宋桓下六博,一边又啃着柿子,渐渐地可以赢上几盘。 但他还是觉得宋桓在让着自己,瞧见他把掷了好筹数的博著偷偷换掉呢。 其实将离有些心不在焉,想着虎牢那边的案子,估摸这两天应该就能出个结果。 果然不到中午的时候,小厮来报,说令史周齐邯在府外请见。 将离当即让人请他至客室,赶到时周齐邯已在门口候着。 二人稍作两句寒暄,前后进屋落座下来。 周齐邯面有喜色,藏不住的兴奋,芝麻大的小眼睛又挤到一起,拱手道: “果如九原君所料,文郡丞先审了那樊诸,开始他还嘴硬,而后我等只是拿出笞具空抽一鞭,这鼠辈就当场泄气,如实全招。 “他确是有意诬陷顾吟枫的,不过他看来真是不清楚那宁羊的事,现已被判了车裂弃市。” 将离点点头:“这人就是个善妒的,小人之心全都写在脸上,只要见了真章一秒吓尿,那另一个呢?” “另一个,那个眉心有痣的马大,文郡丞审他时,先是没同他讲宁羊已经招供,只是对供词反复诘问,此人颇有些沉着,想是在那牢里呆得麻木了,软硬不吃。 “但在几番磨问后,也禁不住厌烦,话语间显得急切,甚至主动要求笞掠,将他惹得焦躁难耐之后,文郡丞才说了赤松子的故事。 “他就开始动摇,知道自己收买宁羊诬陷他人之事已被揭穿,再审没几下,便什么都招了,同样的车裂弃市。再者,邮驿法曹也被坐判黥为城旦。” “嗯?”将离有些惊讶,“邮驿的法曹也给判了?” “法曹任人不善,当以宁羊之罪罪之,文郡丞同我等商议之后,认为宁羊的另两刑过重,酌情以通钱之罪罪于法曹。” “连坐……么?” 周齐邯点头道:“是的。” 将离叹了口气,那法曹也确实挺无辜,不过法律可不这么看。 虽然宁羊的家人和邻居不用连坐,但下属犯了罪,上级就是用人不当,应该以下级的罪名来惩罚。 而现在用宁羊三宗罪里最轻的一则,倒还算是开恩了的。 突然又想到一人,便问:“既然现在确定了顾吟枫是被诬陷的,那他人呢?” “已经被人接回逆旅。” “知道了。” 周齐邯接着说:“樊诸马大心术不正,罪恶滔天,宁羊愚昧无知,受人诓骗,助人作恶,淆乱视听,干扰讯狱,我等险些酿成大错,多亏九原君即使挽回。 “此三人将于今日正午车裂于九原市集,文郡丞正于市中督刑,县令县丞与各乡亭长也均已到场,特命小吏前来请知九原君。” 周齐邯义愤填膺地讲了这一大通,将离有些没反应过来地眨了下眼睛:“嗯?不是想让我去现场吧?” 周齐邯又道:“如若九原君想要观刑,小吏这就命人备驾。” “不观不观,”将离连连摇头,“我还没吃饭。” 他真是没做好准备去看什么车裂,以后还想好好睡觉的。 况且弃市这种刑法,刑人于市,与众弃之,重点不在于怎么杀,而在于威慑效果极好,主要目的就是杀一儆百。 “那么……”将离还是有些好奇,“在市中摆上几天呢?” “陈尸三日。” 将离点点头,那自己就三日以后再去市集吧,他也不打算问在哪里陈尸,以免路过那边的时候心生阴影。 没准是市亭门口,不过应该不会在云中居门口吧,影响了生意多不好。 第五十章 生死之门·归城路话 这是个好天。 顾吟枫在不见天日的肮脏牢房中闷了近两天,没能合眼安睡半刻,更不曾在恶臭污脏的囚室中吃下那半碗馊饭。 遭遇了反复的提审、质疑,甚至一度还有笞掠的恐吓,他已经苍白得有些虚弱。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出去,只是那九原君来过之后,自己就再无人问津,差点都要以为是被人遗忘的了。 直到今天上午,两个狱吏来卸了手脚上的铁链。 冷漠地跟他说了句“你可以走了”,就掉头出了牢房。 顾吟枫先是愣了半刻,见牢门大敞,外面的狱吏正不耐烦地等着自己出去,才拍了拍脸醒神。 而后起身敛衽,整理了一下衣襟袖口。 尽管身上穿的还是被抓来那夜的单衣,且早已被揪扯的脏皱。 但既然要出去了,就当以整洁示人,可现在“洁”已无望,只能勉强弄得整齐些。 手腕、脚踝被上锈的铁环磨破了皮,在牢房中也不常走动,关节有些迟钝,牢中夜气湿冷,坐在阴干的草堆中度日如年。 此时卸了重链,行动突然变得轻松起来,贪婪地呼吸着牢房外面的空气。 突然觉得耀目的阳光、干净的空气,原来是这么奢侈的东西。 还在虎牢院中,视线通过那个浮雕了可怖狴犴的门洞,就瞧见拒马外边焦急等待的李为和两个老掌柜。 一个是顾氏布庄的正掌柜,另一个是飞鸿阁的次掌柜。 本来身形有些委顿的顾吟枫,见到他们,当即挺直了腰背,放稳步子,即使有些跛着脚,但面儿上也要表现得淡定。 “公子!” 李为破音喊了出来,被门口的守卫呵斥安静。 他便立刻收敛起来,表情中仍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穿过门洞时,顾吟枫恍惚抬头看了一眼拱顶。 当初进这门的夜里,觉得这是扇死门,谁进谁死,现在出去了,便觉得这又成了一道生门,出去即重生。 “少家主。”两个老掌柜对着顾吟枫深作一揖,他微微颔首示意。 门外护卫移开拒马,领路出来的两个狱吏与他随意地拱拱手: “顾公子慢走,愿再不复见。” 顾吟枫当即作揖回礼,道:“借君吉言,有劳二位。” 还没完全直起背,李为就替他披上深衣,又递来了水杯。 几人稍作言语,到角门旁停着的马车边鱼贯上车,李为在车内为主人重新梳发束髻,又帮他戴好冠。 马车缓缓行出,向南朝着九原城驶去。 顾吟枫在牢里冻了整夜,声音有些嘶哑,喉咙也隐隐肿痛。 面容虽然憔悴,眼神里却有些重见天日的光彩,最终还是禁不住颠簸劳顿,索性合眼歇息。 但又闭目问着:“怎知道我要出来的?” 李为道:“仆不知,只是从昨夜开始就等在这里,准备了衣食用器,就等着公子什么时候能出来呢。 “两位掌柜是今日天刚亮就来了的,过不多时,里面就来人通知,说公子您要出来了。” “有劳二位掌柜。”顾吟枫声若游丝,神困力倦,有些快要睡着。 飞鸿阁的老掌柜关切道:“少家主受苦了,老朽带了些吃食,还请少主稍作果腹,待回到逆旅,我等便让飞鸿阁将朝食送来。” “不吃。” 顾吟枫哪里不饿?只是已经累得不想动弹,连摇头都没力气。 这会儿只是闭上眼睛,随着车舆晃动身体。 可心里满满的疑惑,怎么都睡不着,便说:“李为,这件事你可有打探?将始末说与我听。” “唯。” 那晚顾吟枫被游徼绑走后,虽然想交代给李为的话没让说完,但李为毕竟是跟了多年的忠仆。 他不仅忠,还通主人心意,当即明白过来主人是要让他去找掌柜们商量。 随即跑到几位掌柜家外拍门,好不容易等他们各自从被窝里爬出再穿好衣服出门。 之后众人聚集到逆旅房间,连夜商讨,讨论出来的结果就是等天亮去县府陈情。 至于少家主是为的什么事情被抓,各位掌柜纷说不定,也不确定他是含冤还是真有其罪。 不过因为顾吟枫平日处事或有几分不给人留情面,所以受过他气的掌柜到了这时也并不帮衬,还有几分藏手于袖的意思。 只今天来的这两位,算是坚信自家少主有冤。 昨日天刚亮,便和李为一同,三个人先是去市亭找了亭长。 这亭长熟悉顾氏的店铺,与两个掌柜也都相熟,当即让他们去县府,请见县令后说明了情况。 县令赵培与顾吟枫有些交情,听闻此事便知其中有异。 立刻派人找到那几个带走顾吟枫的游徼,问了去处才知是虎牢,再问何人抓人? 郡丞。 何案? 不知。 紧接着南郊的一个亭长送来关于前夜匪徒闯入郑宅一事的上报公文。 赵县令这才得知匪徒是九原君亲自抓捕,连夜送审虎牢,由郡丞文衍讯狱,令史周齐邯录供作爰书。 事关讯狱一事,赵培又找来县丞贺时,几番商议,觉得既是郡级案件,又有封君旁听,自己实在插不上话。 但他们也差人向虎牢打听了一二,得知些微案情,便与顾氏三人直言。 当日就有郡廷的廷吏来各处问话取证,县令县吏、掌柜仆从无不如实以告。 包括收到顾氏布庄遭窃的自告、云中居那日中午的小聚、午后顾樊二人在屋内的争执以及樊诸多年前在南郢的前科,全部获得了确认。 “仆也是听一个亭长说的,说九原君昨日下午冒雨跑到邮驿问了些事情,便又急急忙忙赶去虎牢。 “后来到了夜里,就再没了任何消息,仆实在是等不住,就差了车过来,可门口的护卫吝言得紧,愣是打听不出半个字,仆就留在车里候了一宿。” 顾吟枫半睡半醒地听着李为流水账般的讲述,大致了解了些,欣慰李为和两位掌柜这两天的奔忙,缓缓说道: “待回了逆旅稍作休整,便随我同去县府、市亭两处道谢,几位官君照拂甚深,都是看在往日的交谊,想来几位掌柜平日里也有维系。 “而人情这个东西,用一次少一次,我等此番已经耗了许多,以后若无存亡大事,不得再去随意请动。 “此处不同我南楚,天秦律法甚严,官吏通一钱便要被黥为城旦,切勿送礼贿钱,与人受累。 “而此次为我之事奔波的,皆于顾氏有恩,万不可拖累恩人,尔等谨记。” 其余三人拱手齐声道:“我等铭记在心。” “这次的事,当真是樊诸那小人包藏祸心陷害于我,这些年就当白养了个畜生,也算家父当初看走了眼。” 布庄掌柜想了想,道:“樊诸与老朽共事时,总以殷勤相待,言语间不乏媚态,老朽无能,虽知他虚伪,但生意方面也多靠此人撑持一二。 “早前听闻他在南郢盗用钱财,做伪账,想着天秦市律严密,市租账简均有市吏亲查,工律细致入微,秦权又是每年校正一次,应当不会让他钻到空子。 “可谁知,倒是避开了细微末毫,改为直接偷盗布帛,唉……如今竟又做出这等叛主诬主的大逆之举,此人形象彻底崩毁矣。” 顾吟枫轻笑一声:“哪有何形象崩毁之说?该当是原形毕露才对。” “原形毕露,呵。”老掌柜点点头,“公子说的是。” “此事大概不久就会被顾氏上下通晓个遍,这也是没办法的,两位掌柜还请适当控制,与下人们只说是场误会,现已化解,爱嚼舌头的人就别留了。” “老朽明白。” 顾吟枫此时并不想多说那些袖手掌柜,他们没有落井下石就不错。 不过还真没想到能有两个来等自己的,以后便是要多加倚重了。 想想这一趟来九原还真是……虽说自己遭了些罪,但毕竟没受多大的灾,只是误会一场,主要是顾氏也因此除了一祸害。 这会儿终于放下些心事,可以眯上一觉,迷迷糊糊中,脑子里突然闪过李为方才的一句话。 “……九原君昨日下午冒雨跑到邮驿……” 昨日下午……不正是自己将受笞掠时,被披着蓑衣拼命跑来的九原君喊停的么? 记得他说要让他先问个人,是一个叫“宁羊”的犯人。 顾吟枫不知道那人与这案子有什么关系,但的确是在那件事之后,自己就再没受到讯狱,只是过了一夜就被放出。 所以……这应该就是这件事情的转折,与九原君有关么? 不,应该不是有关这么简单,难道说……自己之所以能被放出,竟是得九原君相助? 顾吟枫猛然惊醒,瞪着眼睛在脑中整理前后因果。 车里人被他这副表情吓了一跳,李为当即问道:“公子是忘了东西在那虎牢么?” 顾吟枫锁眉沉思了片刻,回道:“跟车夫说,去君府,九原君府。” “九原君府?”李为重复了声,“公子何意啊?不先回逆旅么?” “不回逆旅,直接去君府,我要道谢,不,拜谢!” 第五十一章 想吃点心·空首拜礼 周齐邯告辞后,将离显然忘了刚刚那盘下到一半的六博棋。 又在院子里投壶等着开午饭,庖厨来人说今日有煎鹄(hú),问他鹄为何物? 小厮讲不清楚,他就亲自去后面看了一眼。 哦,天鹅。 先前差了人到南郊郑宅询问那边这两日的近况。 看看守卫方面有无不周之处,或是一应需求,生意方面、生活方面,尽可告知,自己当全力满足。 来人回报转述道:一切安好,多谢九原君挂怀,生活小事自有家仆料理,不劳君亲自费心,如若得空,恭邀君过府赏枫。 将离端箭瞄着壶口,边比划边道:“我瞧她们家的山阿上,红枫开得正盛,坐在家里就能赏枫,还有清池水榭,打打牌下下棋什么的多惬意,可比咱这干巴巴的君府滋润多了。” 说罢朝壶掷箭,不中。 将离耸耸肩,又举起另一支箭瞄准,道:“宋桓啊,要不咱们下午去那边玩玩吧,就当秋游呗。 “哦对了,前些天的象棋还在工坊,那木匠应该做好了棋盘,你找个人去拿回来吧,顺便让他再多做两套。” 再投,又不中。 “唯。”宋桓答应着,往将离手中递过两支没有镞的箭。 将离瞧着箭身有些弯了,便还给宋桓换了一支。 理了理尾羽,冲着前端哈了口气,刚要投出,又拿回来多哈几口。 而后却横端着箭想了想又说:“云娘喜欢吃甜,不过没见到云中居有什么点心,哦,这会儿叫珍馐,行吧。 “咱们买点枣子桃子带去,我之前在街上看到有卖馓子的,你说过那叫粔籹,我们可以去市集……” 将离叨叨着突然停住,与宋桓两相茫然着对视一眼,而后转而道: “呃……快到正午了,市集那边要行刑了吧,陈尸三日,啧。我看这几天还是别去市里了。 “家里有果子果脯之类的么?我听张婆婆说过,他们会做那种加了饴糖的米糕。” 宋桓点点头:“是的,那叫糗饵,由稌米、黍米磨粉合蒸而成,除了饴糖还会放些枣或碎栗子,公子不爱吃甜,所以府中不做。” 这里的稌(tú)米主要指糯稻,脱壳后就是糯米。 当时称“稌米”,北方无产,除了从险峻的巴蜀二郡运出,也依赖南楚国的商人贩来。 运到天秦又会优先供给咸阳或是邯郸、大梁、临淄这样的大城,能到九原城的就更少了。 只在封君府邸有,或是在南楚人开的牧月轩里也有。 不过很贵,所以寻常人家根本吃不上什么点心,甚至都没听说过。 将离抿了抿嘴,真的好久都没吃到糕点,此时很有些想念那种软糯的口感。 虽然这个时候的甜点远不比后世,但能有一两种解解馋也是好的。 便说:“我现在想吃甜了,还有什么别的吗?” “还有蜜饵和粉糍。” “那又是什么?” “蜜饵自然是掺了蜂蜜的饼糕,而粉糍,就是在稌米粉中加入红豆屑末,再放进甑锅蒸制成的饼糕,公子从前还在咸阳的时候,先帝设家宴,仆也跟着沾光尝过一口呢。 “那看来是宫廷中的点心啊,这里能做吗?” “可以的。”宋桓欠身道,“若公子想吃,仆这就命人去做。” 将离笑了笑:“要做就多做点,府里一起吃,里面也可以加点果脯的,你让庖厨看着变些花样吧。” “唯。” 将离畅想完这一大通的糕点,就像已经吃了好些一样,心满意足地转身继续投壶,又不中。 “啧。” 将离皱了皱眉,壶周围已经乱七八糟铺了好些箭,手边箭筒也空了。 在小厮捡箭的时候,前门来报: “禀公子,府外有人请见,一行四人,为首的自报南郢顾氏顾吟枫。” “嗯?” 将离顺着方向朝外望去,也只是象征性地看了眼院门,又道:“既然被放出来了,就该回家才是,来我这里干嘛?他说什么事了么?” “说是特来拜谢公子。” “谢我?”将离想了想,“先把人请到客室吧,我随后就到。” …… 自从将离来这个世界,作揖拱手了十多天,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礼。 刚到客室厅中,与早已等候在内的顾吟枫将将照面,他就朝自己行了一个标准的空首礼。 书房中有三礼之书,将离随意地翻看过,免得日后在一些场合因不懂礼数被人侧目。 不过不回咸阳的话,也很少会用到这些,眼下这拜礼就像是在考验自己看书的结果一样。 《周礼》谓九拜,一曰稽首,以跪姿拱手于地,拜头至地多时,敬之至也,最为恭敬隆重。 臣子用此礼拜见君王,后来拜天拜神、拜父拜师、夫妻交拜也都用此大礼。 二曰顿首,亦称“叩首”,跪姿如稽首,以头顿地,为拜礼中次重者。 一般用作平辈之间表示敬意,也有请罪之意,后用于书信开头或结尾问好。 稽、顿二者的区别,在于下首的速度。 稽首下头得缓,在地上停留久些,顿首下头得快,只稍稍点地。 三曰空首,又称“拜手”,两手拱至地,头不至于地,而至手。 就是下首时,头不碰到地面,而是碰在手上,一帮用于表达谢意,或君王祭天。 四曰振动,行振动礼时先要顿首,再以双手相击,哭天喊地,浑身战栗,看起来很悲恸的样子,以此表达哀悼,是丧礼中最隆重的。 五曰吉拜,所拜吉事,先空首再顿首,手势是男尚左、女尚右。 六曰凶拜,所拜凶事,为丧家在居丧其间所用,先顿首再空首,同样的男尚左、女尚右。 七曰奇拜,拜礼一次。 八曰褒拜,也称“报拜”,拜两次或以上,是回报他人行礼的再拜。 九曰肃拜,即女子拜礼,态如男子空首。 平时大家向将离行的多是站姿揖礼,揖礼又分几种,最常用的是“时揖”,就是拱手。 将离觉得这样方便极了,自己作为封君,逛个市会遇到不少人来行礼,若是每个都去握手,既不卫生又费时间,大概还会被人暗中使劲儿。 顾吟枫此时伏身拱手于地,额头贴在手背上道: “万谢九原君为在下澄证清白,大恩难忘,日后定当竭力相报。” 他身后的执事和两个管家也跟着向将离拜了下来。 “何以言谢?顾家少主快快请起,将离受之有愧。”说着便去将他搀扶起来。 近看才发现,原来这顾吟枫还穿着牢里那身衣服,只在外面加了件深衣。 发髻像是重新梳好的,也净过面,但手腕上勒痕醒目,身上还隐隐散着些牢房里的气味。 将离扶他时,明显感觉到这人步子已经打飘。 应该是直接从虎牢过来,才起身站稳,他又踉跄一步,李为立即上前将他搀过。 顾吟枫摆摆手让他松开,又对将离作揖道: “在下现在能站在这里,皆因有幸能得九原君相助,故特来登门拜谢,还望九原君纳受。” 将离笑了笑:“举手之劳,我也是直觉使然,隐约发现些不妥之处,便顺了方向调查下去,歪打正着,也不算什么,最终都是为了正义。” “正……义……” 顾吟枫凝目盯了会儿将离,似乎在揣摩将离这番话的意思,过得片刻才道:“好,好一个‘正义’,九原君高义笃定,在下敬佩。” 话声暂歇,将离刚要开口问他些事情。 咕—— 众人循着声音一齐看向顾吟枫的腹部,他皱了皱眉,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捂住肚子,低下头叹了口气,又听得一声极响的咕噜,连他的衣襟都颤动了下。 将离忍不住冲着他笑出声来:“呵呵呵,顾公子的五脏庙怕是被冷落了许久,如若不嫌弃的话,留在寒舍用午膳可好?今天有炸天鹅,呃不,煎鹄。” “这……” 顾吟枫犹豫了一下,摇摇头道:“多谢九原君盛情,只是——” “别只是了。”将离一把拽过,直将他拉到一张客席边: “你看我客室里放的这些案桌啊,空空荡荡的,尽都是些摆设,平时没人用,还得天天擦……” 他又伸手示意了李为和两位老掌柜:“三位随意坐,别客气。” 将离说完就朝宋桓递过话去,让他着人准备餐食餐具。 自己则走到主座旁,见四人还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他又笑着指了指案桌:“都坐吧,就跟自己家一样的。” 另三个人当然是要瞧了少家主的意思,顾吟枫见将离已经落座,自己断没有再推脱的道理,此时被他风风火火地这么一招呼,也清醒了许多。 拱手道:“承蒙九原君厚待,我等这便多有叨扰了。” 他说罢落座,李为等人也在对面的案席坐下。 将离这才有些满意地点点头,也知道顾吟枫大概是困极想睡,便提出让他先去偏厅休息,等菜齐了再喊他,可这公子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肯。 将离就由了他去,随意扯开些话题,先是谈了会儿案情。 他转述了周齐邯先前带来的消息,樊诸招供说那些被偷盗的布帛只给了匪徒几幅做定金。 余下的已让县府按处去搜寻,顺利的话今日便能送还到顾氏布庄,多少算是能挽回一点损失。 将离说得不多,除了案情也没什么好说的。 倒是顾吟枫简单介绍了些自家的生意还有南楚风情。 将离听得有趣,又对这个世界了解了些。 后来上菜,再谈美食,他又开始说南郢的全鱼宴,佳肴珍馐,歌姬舞乐,正到兴头,却戛然而止—— 第五十二章 茶歇幻梦·盗梦传说 “……咣当一声栽了,我还以为食物中毒呢,赶紧叫了人来看,然后才发现他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杯杯盘盘推了一地,你说这怎么还跟回光返照似的,灭亡前先来爆发一下。 “后来找了几个人把他抬到客房,现在正在我家睡着呢,两个老掌柜已经回了,由他家执事陪着。 “这一觉我看是非得睡到明天早上了,跟他说了让他去先歇息,不听啊,非得说,叨叨叨的昏了吧……” 将离手里掬了团粉糍对着云娘说书,说今天中午顾吟枫在他家吃饭吃到一半晕过去的事。 云娘并不关心这人,连提起名字的时候都记不得那是谁,只因为是将离说的,她就静静听着。 刚刚午食那一出,两个掌柜一个劲儿地替自家少主道歉,将离千说万说才让他们相信自己是真的不介意。 安顿好了顾吟枫后,庖厨已经出了一锅粉糍和蜜饵,它就拎着食盒要带去让云娘尝尝。 派到工坊拿象棋的人也回来了,棋盘就像将离交代的那样,做成了宽扁的木盒,盒中收棋,展开就能成盘。 他也把象棋带过来给云娘瞧瞧,以她的才智,是当场就能学会的。 可现下又被大家忘在一边,反而是食盒里的点心更受关注,吃着聊着就讲到了那个案子和之后的事…… 云娘先前不清楚宅子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光听说九原君前夜在虎牢呆了半宿听审,官府办事,也不便差人去打听,只是坐立难安。 昨日又阴雨绵绵了一整天,大门无人进出,连家仆也走动得少,枫林边的郑宅就像与世隔绝了一样。 珠儿和一些婢女这两日都挤在主人屋中睡,一群小年纪的姑娘,说是保护主人呢,结果还要靠云娘像大姐姐一样地安抚着才能入睡。 她倒是不介意,理解大家对那晚的事都心有余悸,自己也是,而将离还留了护卫,宅子里再也没有比此刻更安全的时候了。 今天好歹是放了晴,只不过秋雨过后,天候沁凉,早晨很冷。 日头渐升才开始回暖,到得午后,就又是季夏的天了。 上午来了君府传话的小厮,传来九原君的问候。 云娘相当欣喜,但也只是报着试探的心态,以赏枫的名义去请将离来,毕竟之前他说过的。 没想到他下午就来了,还带了好些食盒,云娘觉得简直就像在做梦。 从方才见到将离的那刻起,便忍不住地悄悄打量他,在心中默默重复他说的话,暗暗掐了自己的手。 直到将离坐进水榭递给过来一盘点心,清甜爽口的蜜饵入口之后,这才有些恍然,真的不是梦啊…… 此刻水榭中开了小席,在将离看来就是下午茶。 只不过大家分案而坐,距离也近,气氛还算热闹,主要是有几分难得的闲适。 这个位置正对着火红枫坡,远山又是绿木渐黄,天空中白云舒卷,景致层次分明。 近处还有水榭下的清池倒映着自然万物,那便是成倍的美景,微闻鸟语,空谷幽静。 宋桓和珠儿跪坐在各家主人身后,时不时地也能聊进几句,和乐融融。 珠儿会说些坊间笑事来让云娘一乐,将离觉得这姑娘说书可比自己有天分,还会拉人互动,让听者猜猜后续如何,平时也给云娘解了不少闷。 克儿在睡觉,就没让乳母抱了他来玩。 这两天宅子里有好些护卫,金风木云的工作也轻松许多。 金风带了小厮去山里打猎,说是要给九原君的谢礼,木云端过将离塞去的一盘蜜饵,转眼就不见了。 听说他喜欢坐在屋顶上吹风,还会在瓦片底下藏肉干,有回被蹿房顶的夜猫子偷了去,暗自神伤了好几天。 “真是的,不知道为什么要藏在那种地方。” 珠儿有些气气地说:“平日里饭也不少他一口的,要是传出去,人家还以为咱们夫人亏待下人了呢。” “这孩子有趣。”将离笑着点点头。 他就着水咽下粉糍,舒舒地畅了口气,道:“这地方真棒,要是早点知道就好了,早来享受生活,就不去工坊瞎转悠,现在还有这个……嗯……桂花茶。” 这年头的茶与后世不同,多半是像李恒那样煎中药似的煮些碎草杆子,而以花煮茶并不是云娘自个儿想出来的花样,她说王公贵族家的女眷也会这样吃水。 自家还酿有桂酒,不过因为市集上的牧月轩也有,云中居就没有售卖,只是放在家中供云娘日常小酌。 桂花用的是仲秋桂月时摇落的桂花粒,晒后做成花干煮水,芬芳馥郁,回甘淡甜,与李恒的酸苦枯草茶有着天壤之别。 末席上坐了个煮水的婢女,从盘中舀了勺花粒放进小炉上的陶壶。 量不多,一小勺配一壶,也就几克的量,多了会过味儿,闻着香腻,不适宜饮用。 只稍闷一会儿,待花香浸透,便滤水倒出,再端来案上。 将离看看手里的粉糍,再看看盘子里的蜜饵,突然说道: “这不就可以做桂花糕了么,只是这两样原本就有料,再加桂花有点过了,不如用糗饵,糗饵只是纯米糕吧,撒点桂花增色不少。” 说罢又看了云娘一眼:“云娘,让你家庖厨里的婆婆做糗饵吧,放些桂粒,这样整块糕都会喷香。” 云娘柔声笑了笑:“公子高看妾身了,能做糗饵的婆婆,哪会愿意进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 “宫贵宴享之物,全九原怕也就公子府上才有这样手巧的婆婆,不过听说牧月轩偶尔也会出些珍馐。” “这样啊……我以为很常见呢,怪不得在市集上只瞧见些粔籹,粔籹的话……就是馓子,是拧了面炸的……” 将离说着朝远山眺目思索,他在后院里见到过人力石碾,平时的饮食中也有饼子,不如有空来钻研一下点心吧。 当个面点师傅,开个小卖铺,肯定会火的,呵。 微风吹动,将云娘身上的兰香拂了过来。 这次还夹带着些桂花的甜香,将离轻嗅一下,继续望着景,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 “真好看。” 云娘这会儿双手捧了杯,轻抿一口,顺着将离的目光望出去,眼角蕴着笑意,道:“今早日出时有晨雾呢,缭绕枫林,好生梦幻的。” “梦幻?”将离听罢回看着她,“你们也说梦幻?” “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幻者真而不惑,源自于心,随心而念,随梦所见,亦梦亦幻,亦幻……” 云娘停了停,轻瞥了将离一眼,微微启唇道:“……亦真。” 将离并没注意到云娘的眼神,只是琢磨着她的话点点头: “是会这样,明明在做梦,做梦的人却发现不了,其实啊,我有时候做梦,在梦里是知道的,还跟自己说呢,说这是梦里,也做过二重梦。” “二重梦?” “就是在梦里做梦,醒来之后还是在梦里,偶尔也会有更多重的,层层嵌套,仿佛永远都醒不过来。 “想想其实有些可怕,有个电影——呃,不,有个传说,讲的就是进入别人的梦境盗梦的故事,很有意思,想不想听?” “盗梦?”云娘笑了笑,“的确有趣,想听听呢。” 珠儿小鸡啄米连连点头,轻轻靠着云娘准备听些奇闻怪志。 宋桓也凑过来为将离斟上水,一脸“我准备好了,公子请快点开讲吧”的表情。 还有木云这家伙,原来一直坐在水榭屋顶上偷听,现在轻巧地落将下来,倚在将离身后的廊柱上,依然抱着剑,一脸孩子模样的严肃。 将离喝口水润了润嗓子: “从前有个姓李的,我们先叫他小李,这个人会法术,可以钻到别人的脑子里。 “别怕,不是吃脑子,而是造梦,就是创造一个梦境,人们管这种人叫造梦师。 “而造梦师可不只他一个,这个行当里有很多高手,他们组团行动,分工明确。 “有的可以在梦里造房子,有的能变成别人的外貌,也有专门打架的,就像木云这样。 “这些高手受雇于人,那些雇主花大钱请他们去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而像这种以接任务为日常的故事呢,就肯定会出现一次改变人生轨迹的意外,有次他们接了个活儿,雇主是个东瀛人……” 枫林边精致宅院的水榭中,所有人的视线都专注在这个叫作将离的公子身上。 而从他口中娓娓道出的那个传说,已经不再是它本来的样子,被添枝接叶地描绘成了另一个光怪陆离的奇异世界。 暮秋午后就这样云淡风轻地飘了过去…… 九原市集中在两个时辰前车裂了三个闯宅杀人的恶匪和一个诬人的通钱邮人。 四颗被从身体上生生扯下的头颅和肢块儿,正被胡乱地堆在市集旗亭下的大簸箕里,几颗脑袋上的脸倒是瞧得清楚。 每个簸箕旁边都竖了罪牌,随意看了一块,上面写着: 樊犯诸,于九月丙子夜闯宅杀人,以律判车裂弃市,刑于九月戊寅,陈尸三日,至九月辛巳。 几个街仆推着小车运来黄土,和进地上已经淹成小池塘的血泊中。 他们的动作很熟练,这边铲铲那边捣捣,就已经把血迹清理得看不太明显了,但空气中的血腥味却还浓郁着。 妇人拉过孩子捂着眼睛远远地绕开,男人们稍看一眼,低头不语。 有几个胆肥的上前瞧瞧,还认出两个头,指指点点,又摇摇头散掉了。 这些东西,会在这里摆上整整三天…… 第五十三章 绿叶非绿·枫林幻境 九原城南郊。 日头渐落,斜阳软软地、暖暖地,洒在半山的枫林上,把这盛红的叶子照得如火。 微风轻拂,红叶火浪也似,远处老樟古柏,归燕入林,惹得树叶簌簌落下。 要说这枫林其实也算郑家的,当初郑祖爷连着半个山头给一并买下。 因为爱惜这片林子,所以不曾扩建宅院,只在院后开了道小门,修了条通向林中的石板小径,平时有两个护院把守,现在已经换成十个士伍了。 “小宋哥,你家公子平时都在想什么呀?” 珠儿与宋桓并肩走着,跟在两位往后山枫林缓缓散步的主子身后,间隔了二十多步的距离,一搭没一搭地随意聊聊。 听珠儿这么问,宋桓看了前面的将离一眼,又对她道:“公子爱想什么想什么呗。” “他刚刚说的那个,骑扫帚的巫祝是真的么?南楚的那些巫也会飞吗?” 宋桓笑着掸了掸落在前襟上的枫叶,道: “南楚巫风盛行,厉害的大巫通神彻鬼,听说非常灵验,有一两个会飞的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珠儿想了想:“珠儿平日里喜欢听志怪,夫人还跟我讲《穆天子传》呢,家里有卷《海经》。 “我看里面说东海有个叫朝鲜的地方,还有个叫天毒的,就是没听过什么东瀛,会不会是瀛洲啊?小宋哥你听过吗?” “你识字?”宋桓有些惊讶,当今女子能识字的本就不多,何况珠儿还是个婢女。 珠儿点点头:“识得不多,夫人教的,她说女儿家若有机会,就一定要读书认字,最好还能写得漂亮,会六博和数术就更好啦。” “你家夫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我们家夫人可不是一般人哩。 但这句话珠儿只是放在心里想想,发过毒誓永远都不会将夫人的身份说出口,便冲宋桓俏皮地笑了笑:“云中居的女东家啊。” 一言之失,便是生死。 珠儿平日里纵使嘴再快,但在这个原则性问题上,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出错的,也不能出错。 “哦。” 宋桓没多想,大户人家的夫人嘛,总是很有些水平,便接着珠儿之前的问题说下去: “我是没听过东瀛,也许就是瀛洲吧,公子的故事里说了,从南楚国的会稽出海向东,过了蓬莱再向北,大船走上五天五夜,看到一座长长的、像虫子一样的岛就到了,那个就是东瀛。” “那公子他去过吗?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从小就在公子身边,他若是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我又怎会不知?估计也看到什么书,或听了哪些坊间传闻,回来修修改改再讲给我们听的,可这……这还真不是他以前的作风。” “唉……” 小姑娘叹了口气,喃喃自语着:“以前你家公子可没这样多话的,更不会跟夫人讲什么故事,冷冰冰的也算了,可如今这样……反而不好走……” “嗯?”宋桓奇怪地盯她一眼,“不好走什么?” 珠儿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心想你们男人真的都不上心这些事的么? 可主子们的事情,自己可以跟云娘说,那是姐妹俩的交心,宋桓就未必能跟公子说得上了。 总之私下里是不好议论的,便又冲他摆摆手道:“到前面就没有石板路了,小径难走,他们——呀!他们人呢?” 珠儿轻呼一声,宋桓也皱眉向前看去。 两个主人走着走着被自己跟丢了,真是大意,二人急急忙忙往前追上几步,还是不见踪影。 珠儿有些发急,因为枫林距离宅子近,九原君没让护卫跟来,万一夫人落单再次遇上歹人,那九原君也不知道靠不靠谱,能不能保护夫人。 宋桓倒是淡定,她拉着珠儿指指泥地,昨天下了雨,林中又少光照,地面还有些湿软,两排浅浅的脚印顺着林间小道往深处去了。 宋桓刚要继续上前,却被珠儿轻轻拉住,她想了想说:“咱们走慢点。” “可是他们——” “我说走慢点。” 珠儿眼神坚决,宋桓不知道她什么意思,袖摆也被她死死揪着,像是不让自己走的样子。 虽有些心急但也并不担心,他可是见识过将离打拳的。 就算真遇到什么危险,能抵挡一两招的时间,也足够去宅子喊来护卫了。 珠儿还能怎么想的,夫人和公子好不容易有独处的时间,又是在这美轮美奂的傍晚枫林中,自己作为贴身的,当然是要想得周到些。 尽管珠儿对他们的这种关系感到疑虑,但夫人既然喜欢,自己就要支持。 若是之后问起,就说是无意走失的,也确实是无意的嘛。 …… 将离方才讲了好些话,口舌有些累了。 他终于也有讲不动的时候,这会儿与云娘无言并行着,云娘稍稍落后,没注意到身后少了俩人。 虽然无话,也并不尴尬,这种感觉反倒是舒服的。 耀目的斜阳穿过枫林,一下变得柔和起来,斑驳地照在铺满枫叶的小径上。 这里俨然是一条红枫隧道,像加了暖光滤镜的画,气氛温暖,如梦似幻。 昨天的雨让这些红叶变得湿润,踩在上面连沙沙声都变软了,悦耳舒心。 近看这些枫树才发觉是有些年头的,大都长得枝繁叶茂,树干造型肆意畅然,像潇洒的草书,树冠也壮阔。 时不时地会轻飘落几片枫叶下来,盘桓着落地,风起一阵,就是枫雨。 将离在一株逆光的枫枝下站定,对着通透的叶子看了很久。 他能清晰地看到枫叶上的每一条脉络,细细游丝,经脉分明。 这枫叶是三裂的,叶体也比较宽,有一片的形状很好,大小适中,造型饱满,这让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做过的枫叶书签。 见将离看一片叶子看得入了神,云娘过来站到他身边,也同看着这一片叶子。 轻声道:“这枫叶很奇呢,春夏为绿,入秋变红,公子可知是为何?” 将离盯着叶子,目光随着它凭风摇动,顺口问道:“为何?” 云娘缓缓看向他,微微蹙眉但眼含笑意,说道:“妾身就是在问公子啊。” “嗯……” 将离挠挠左脸的结痂,顺着刮了两下,边刮边想些以前学过的知识,也不知道自己记得多少,不过管他呢,反正也没人知道对不对。 便说:“应该是叶绿素吧,树叶是绿色就是因为叶绿素,但其实我们看到的绿色,并不是树叶真正的色彩,一片绿叶里面,也是有其他颜色的。” 云娘颔首浅笑,将离公子最近总有些新鲜的想法,有些看似有据,不过另有些,就离经得厉害了。 “别笑啊,是真的,你想想看,除了枫叶会变红,其他的树叶也会变,只不过大都变成黄色。” “是呢……” 云娘点点头,她这会儿在认真想了,家里庭院中的草木植景,有的常青,有的入秋就变得枯黄。 “说到叶绿素,就得讲光合作用,可那个便要扯到其他的了,今天我们不展开说,只要知道叶子通过叶绿素收集太阳光来维持能量。 “到了秋天,白天变得短了,这些个树就不再生产叶绿素,所以树叶中本来含有的一些其他颜色就开始显现出来,红的黄的,就像——” 将离刚要抬手指指枫枝,方才那片被他盯了很久的枫叶突然飘落下来,不能更巧地落在他手里,被顺势捏住。 与云娘愣了片刻,又同时欣喜地轻笑一声。 他将枫叶举到两人眼前,让云娘逆光瞧着,转了话题道:“你仔细看看这叶子,红色的叶肉是可以剔掉的,做成书签可好看了。 “只是现在还在看竹简,书签做出来怕是用不上,我先试试吧,不容易一次成功的,呆会儿多捡几片带回去……” 自将离开口的第一句起,云娘就已经不在看什么叶子了。 奇异的霞光勾勒出将离的脸部轮廓,云娘不由自主地瞄着他,后来又变成盯着,直到将离转过脸来对她说:“这片送你。” “嗯?” 云娘真的没听清,将离便把枫叶又递得近了些,说道:“接到枫叶是有个说法的,应该是……嗯……幸运吧。 “反正什么都可以幸运一下就是了,送给你幸运幸运,家里出了不好的事儿,是该弄些什么转转运的东西。 “我看你家池子里没养鱼,弄几条锦鲤才漂亮呢,顾吟枫说过南楚有鲤鱼做的鱼脍,但那应该只是普通鲤鱼,锦鲤怕是还没被培养出来……总之这片叶子你拿好,我举了半天了。” 云娘眨了下眼睛晃过神来:“妾身……” 说着伸出手来接过枫叶,与将离的手无意间触碰了一下。 她面色微红,但好在红日红枫,在此情景中也瞧不太出,不动声色地收下枫叶行礼:“谢过公子。” “不谢,时候不早了,我们往回走吧。” 将离转过身:“诶?宋桓这家伙呢?珠儿也不见了,咦——该不是拐了人家小姑娘偷懒去了吧,嗯?这片叶子不错。” 他说着蹲身将枫叶捡起,吹了吹尘,回头看见云娘还在原地有些愣愣地打量着手中枫叶,将离朝她勾了下手:“走吧。” 云娘温软地朝他回笑一眼,跟了过来,手里的枫叶被小心地捏着。 沿着小径返回,将离也捡了一路的叶子,反正树叶轻。 这时又拾起一片,边说:“枫林的晨雾肯定很美,可惜我起床困难,从城里过来怎么也是晚了的,除非……” 将离突然定住,盯着身畔的云娘若有所思,不发一语。 云娘闪烁下目光,立时又绯红了双颊,稍稍偏过脸。 她隐约觉得将离想说的是在郑宅留宿,而自己的寝室里,也是可以看见枫林的。 想入非非了片刻,心脏开始砰砰的,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 她怕万一将离将那句话说出口,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拒绝,如果到了那时,他真的……真的要…… 将离有些纠结,又叹了口气道:“实在是起不来啊……除非我能起得再早些吧,也许可以赶在日出前过来,只是要叨扰你们了。” 云娘轻咳一声抿了抿嘴,微微垂目,肩膀也放松下来,稍稍点头,回道:“公子想何时来都好。” “好的吧,我会提前一天差人来知会一声。” 云娘微微颔首,又随着他往回走。 两人走得很近,是走着走着手背就会碰到一起的那种距离,云娘犹豫了一下,主动将手收回到身前交握着。 将离还在找叶子,只是快出林的叶子大都泡在泥里了,就也不再弯腰去捡。 到了前面遇上在原地打转的宋桓和珠儿,云娘便与将离分开些距离。 刚一见面,宋桓就向将离请谅,说林子太大迷了路,脚印也慢慢看不清,跟着珠儿找错了方向。 将离只说口渴了想喝水,抓了一大把的枫叶与他走在前面。 在他们走得稍远后,云娘意会地看了一眼珠儿,知道她有心,两人相顾一笑,珠儿又轻挽过云娘,用眼神询问着方才的情况。 云娘只是露出一个克制又满足的腆笑,轻轻摇了摇头…… 第五十四章 车裂刑场·云娘浅析 “皮卡皮……皮卡……皮卡什么?” 克儿眨眨眼睛,看看案上的布偶再抬头望望将离,呆萌得一脸血。 忽然张开小手,爆出个可爱到令人发指的灿烂笑脸,噘起小嘴蹦道: “抽!” “诶,差不多啦,抽抽,皮卡抽,克儿真棒。” 天色将晚,在郑宅用过暮食,将离便抱了克儿坐到起了燎炉的水榭中,像个笨手笨脚的奶爸一样傻呵呵地逗孩子,背靠漏窗等月升。 云娘在旁边心不在焉地研究了会儿象棋,一边还往他们这里瞥着,眼里尽是温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外欣慰。 方才将离稍微教了一些象棋行棋规则和口诀,她就已经能跟将离对上几盘了。 她对这象棋很感兴趣,又听说是将离自己捣腾出来的,学得非常用心,很快便掌握了基本的走法,而且棋风渐猛,将离竟觉得有几分吃力。 心想这小姐姐怎么悟性这么高,一教就会。 本想着六博玩不过她,在象棋上或许可以扳回几盘,这时又被她给后来居上。 于是气馁着不跟她玩了,去玩她儿子…… …… 此前早些时候…… 本来将离他们从枫林回来便要走了,金风也猎了野兔回来送给将离,就准备回府用暮食。 刚到门口,来了辆云中居的马车,谦叔带着两个伙计下来,还提着三个盒子。 在云娘家遇到九原君显然有些过于惊讶,他愣愣地行礼后,才说出是趣意斋差人送了先前将离预定的布偶到云中居,谦叔在下市后亲自送到郑宅来。 将离便又随他一同进院,问了问中午行刑的情况,谦叔没去,是打听消息的伙计回来说的。 顾氏布庄和飞鸿阁有人去观了刑,一眼认出樊诸。 他们只听说自家少家主为了什么事让虎牢给抓去又被放了,但并不知道这偷了几幅布的樊诸怎么就跟闯宅杀人的匪徒勾结上了,还落得个车裂。 宁羊的头被人认了出来,弄得整个邮驿噤若寒蝉,那尸块边的木牌上写满了罪行,比另外三个杀人的恶匪都多。 一曰通钱,二曰知奸不告,三曰诬人,当判黥为城旦、腰斩和车裂弃市,三罪并罚,最后也还是车裂弃市。 话说谦叔派去的伙计到达市亭的时候,已经裂了两个匪,剩下一个樊诸和一个宁羊。 樊诸遗尿遗了满腿,拉他起来的时候全身瘫软,涕泪横流,上了套子后变成惨呼嚎叫,撕心裂肺。 脑袋被马车拖着奔了十几丈,嘴巴还在啊呜啊呜地一张一合,只是发不出声音。 宁羊受刑前压根没有出声,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得失了神志,全程都是异常配合的。 只是在身体被马车拉得刚刚撑起时,头和四肢的五个方向都在受力,难忍地挣扎着嘶喊了一下,声音才刚出口,就听得嘭嘭几声闷响,这人就散了。 发生这种事情,市集当然是会变得冷清许多。 云中居也只来了一两桌,都是些无拘无束的游侠,也许是见得多了,吃酒的兴致没见消。 这两天外面的传言好像没起来,人们只知道是南郊一户宅子遭了抢,好像惊动了九原君,但九原君具体做了什么却没人知道。 郡廷那边缄言甚深,向郑宅左右邻舍下了不得外传的禁令。 消息封得死死的一点儿都没被透出去,也是将离提前打了招呼。 之后云娘出来,两人便赶紧换了话题,在前院客室与谦叔交代了几句,便让人送他走了。 至于将离为什么还留在郑宅,只因为云娘后来看似无意地说了一句话: “今天是望日,夜里月圆。” 将离明白她意思,是想让自己留下来赏月。 这句话进退自如,她什么都不用表示,仅仅说明了一个看起来并不相关的事实,接不接话、是去是留,全看将离自己的打算。 他心细如丝,哪里会察觉不到与云娘那些不经意的暧昧。 就借着在庭院里吃茶发呆的时候,好好理清一些事情…… 现在的将离非常清楚自己是乘上了以前那个将离的快船,几乎可以直接上岸了,但也并不愿就这样坐享他人成果。 这个将离若是想要,就要靠自己去得来,那样才真正是自己的,现在也只是谢谢前人为自己铺垫了这么多。 再看这个云娘。 现代女性较以往的地位确实有了巨大飞跃,在各个行业中都占有重要席位。 但年轻寡妇的身份似乎从未逃离过人们的侧目,况她还是继母。 单单看这两个词的本身,好像都带着些微的贬义色彩,将离也难免犹豫。 他在夜里睡前常常会规划关于自己新身份的发展方向,主线是想轻轻松松地当个富贵闲人,偶尔躲避些刺杀,伸张一下正义。 今天又加了条要成为点心师傅的支线,但肯定是逃不了娶妻的。 宋桓同自己说过,珠儿跟他提到了匪徒闯宅那晚云娘的打算。 以死相拼,同归于尽,心性果决,绝非寻常女子所能及,就连男子恐也会逊色不少,而且据说她几乎从无流泪。 将离觉得这女的在这个时代来说简直冷静得有些可怕。 而这几日相处下来,她表现给自己看的一面,却又都温软柔和,只是在棋风上难掩凌厉。 除了出众的才智,她还有一股现代女性的独立感。 对自己虽偶有示软,但不会有意装得娇弱来博取怜惜,基本上是一贯地淡雅自持,点到即止,这点实在可贵。 将离开始猜测起这云娘的真实身份,嫁到郑家之前的身份。 外人毫无头绪,她也从无说过,估计是不会说的了,但举止间能明显感觉她不是来自商贾之家,而且做派也不像。 虽然偶尔会见一些颇有身份的贵客,但听云娘的意思,好像也只是在门口冷冷地行个礼,就当是打过招呼了。 李恒跟自己讲过,她当初卖光郑氏家业只留酒业糊口,出手利落,似是连想都没想地快刀斩乱麻。 外人听着,会觉得她毕竟是个女子,不懂经营就只能图个清闲富贵。 这事若是落到一般人身上,多半会为了避免落上个“鸠占鹊巢”、“败家毁业”之类的坏名声,而勉强撑持这样与自己能力不相配的家业。 可云娘呢,想到就去做了,了结得干脆,随性且强硬。 除此之外余下来的,也并不是单纯的书卷气,是一种曾经身处高位的清高,那是发自骨子里的一股傲气。 关于这点,将离只偶瞥一隅。 之前顾吟枫来云中居请见云娘,被她略带不屑地回了句“打发了”,若不是因为这一句,他也根本察觉不到这点。 因为这个女人喜欢自己,所以会把这样的一面藏起来,只露出她想给自己看到的那些温和美好的面貌。 也是因为郑家家底厚,才给了她这份傲气的资本。 这个年头,一个女子若是连生存都难以维系,便是倒贴卖身也要换口饭吃的。 诗书礼乐、数术情棋全都免提,更别说什么虚无缥缈的傲气。 所以她娘家应该不是官宦就是贵胄,却不愿透露,大概是遭了什么横难而家道中落了吧。 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才嫁到的郑家,在先东家病逝后,云娘都的确有本事让整个郑家唯她马首是瞻。 除了自身的个人魅力或是珠儿的管理手腕,很可能的原因就是她是克儿的继母,也算是唯一算得上是亲人的人。 包括谦叔那种跟了几十年的老人还有宅子里上上下下的旧仆,丧夫一年半的时间,现在都已经不说先东家了,而只说夫人。 可到了自己面前,将离又觉得云娘是有些不太自信的。 以前的将离是个木头脸的闷油瓶,不论云娘怎么喜欢他,两人都很难有发展。 也许她刚刚习惯这种冷冷淡淡的相处,就遇到了自己这个新的将离。 这些天与她走得近了,倒让她有些怯怯的,脸上经常露出不太敢相信的表情。 之所以时不时地老想来见她,首先因为她赏心悦目嘛。 可若光是如此,那就与空花瓶无二,很快就会生厌的。 而云娘真材实学,满腹干货,不愁聊不来,她好像还挺喜欢听自己说话,听得时候可认真,眼睛还冒光。 两人渐熟,她的话匣也慢慢打开,大概是放松了警惕。 与将离单独在一起时,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有意藏拙,偶尔语出深刻,颇有见解。 只要将离不扯那些超越时代的东西,她便是一个会诗懂梗的知音。 可真真是棋逢对手,那倒也不,下棋方面自己只能甘拜下风。 另一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便是感觉。 谈情说爱的,当然靠感觉了,想那么多干嘛,思前想后是容易错过的啊。 克儿?那算什么问题,跳过跳过。 就说和云娘在一起时,那种放松舒适让自己流连,就像清泉流水淌过心间,踏实满足,来了就不想走。 像这样什么都不做地在院子里,相对着吃茶发呆就好,最好还能有些果子点心,点心没有没关系,自己可以琢磨着做。 这么想着,就厚着脸皮又在云娘家蹭了一顿饭…… 第五十五章 克儿黏我·晚风起兮 夜气清朗,月明云稀。 凉秋的晚风徐徐拂过半山,筛出窣窣叶鸣。 枫林此时也已隐入夜色,被月盘洒下的银光披上一层冷峻清辉,静谧地颤动着。 庭院里石灯渐起,人影缓行,连廊下清池微波,倒影绰绰。 水榭中的燎炉平静地燃着,透出阵阵暖意。 两道披了裘的人影在亭中相顾闲谈,话声且轻,气氛且恬。 而那较高的身影怀中又冒出一团小小的影子,刚才还在挥了小手咿咿啊啊,现在已经平息下来了,伏在那人胸膛,忽闪着眼睛。 “……于是啊,这西王母就赏了后羿一枚长生不老的丹药,却被他的妻子嫦娥给偷吃了去。 “她吃下这药后,人就开始往天上飘,越飘越高,越飘越远,一直飘到……” 将离伸手指了一下月亮,克儿的目光跟着他的手望去天上,定定地看着那皎洁硕大的银盘,将离继续道:“飘到那个月亮上去了…… “月亮上没有空气,没有食物,也没有水,那嫦娥是怎么活下来的?因为有广寒宫啊。 “广寒宫里什么都有,还有wifi,嫦娥可一点都不寂寞呢,又养了只兔子。 “哦对了,后院有个叫吴刚的家伙,一直在砍桂树,那树却总也不倒,就这么过了好几千年,到现在还在那儿砍呢。 “你肯定觉得叔叔在骗你,这月亮表面亮亮堂堂的,哪有什么宫殿桂树,那是因为这些东西都在它的背面。 “你知道么,月亮给我们看到的,始终就只有这一个面儿,上面的花纹就从来没变过。至于它背面有些什么,那还得飞上去瞧瞧的。 “没准真能看到一座广寒宫,不过最有可能看到的,还是一个肥肥的脚印,或是一面有很多星星条条的棋子,不过那也未必……” 与这孩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在睡觉,第二次见他还有些怕生,第三次是匪徒闯宅的那晚,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他正臭脸烘烘地被乳母抱走。 今晚这是第四次。 也许是因为贿赂了这小子三个布偶,也许又是因为将离的故事,两人相处得很融洽。 将离有副温和如玉的嗓音,娓娓发声的时候,平静安和,能在不知不觉中把周围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 以前话不多,旁人也不觉得,现在能不休地讲上好一会儿,这种特征便愈发明显。 连闹腾的克儿听了这声音,都会慢慢舒开眉头安静下来。 其实将离根本都没怎么接触过孩子,但这克儿实在可爱,乖巧的笑容直戳人心窝,戳得将离心里暖暖的。 不过主要是好哄,你对他笑,他会笑得比你还卖力,一来二去,两个人傻乐半天,他就已经很依赖将离了。 现在紧紧扒在他肩头直洒口水,云娘不得不找人拿来片方巾垫着,满脸歉意,将离倒是乐呵呵地说:“没关系,克儿黏我呢。” 他怀疑自己即使松手,小家伙也不会掉下来,就像树懒一样挂在脖子上。 一片枫叶轻轻飘了进来,悄悄落在克儿的后肩上,两人都没有发现。 这一大一小,一个瞎扯淡编故事,一个洒口水听故事,只有身畔的云娘看到这片微不足道的“不速之客”。 刚要伸手去摘,却迟疑了一下停住。 这叶子落得离将离的下巴很近,万一不留神地碰到了,便是过分亲密的举动。 将离当然不会说什么,云娘自己却是要心思涌动、整夜难眠了。 这会儿将离抱着克儿轻晃了晃,枫叶终于兀自离开,云娘也稍稍松了口气。 她回过思绪,想着刚刚那个奇形怪状的故事,与自己读过的有几分相似,却又是个全新的说法,便问道:“公子方才说的,可是姮娥?” “嗯……你们叫姮娥?” “公子怎么总说‘你们’?是因为九原与咸阳有所差别么?” 将离无奈地笑笑:“就当是吧,你说说这个姮娥怎么了?” “依《归藏》所言,姮娥并非是后裔之妻,她从西王母那里窃得了毋死药,服之奔月,托身于月,最后变成了蟾蜍。” “呃……变成蟾蜍了么……” 云娘浅笑一下,看着月亮道:“这只是一说,妾身曾阅过一部残卷,其中有言,大荒之中有神曰常曦,生月十二,是为女和月母,居于月宫。” “生月十二?是生了十二个月亮么?好厉害……” 将离一脸认真地点着头。 云娘挽了下耳边垂丝,转过脸来看着将离笑道:“自然是传说,公子莫不是信了?” “唉——你说的这么正经,我都真的快要信了。” 云娘颔首紧了紧裘领,这裘子与上次的狐裘不同,只有领口是一圈细细的貂尾,由两道锦绳系着。 虽然身边有燎炉,她的手却依旧冰冷,藏在袍子里慢慢捂着。 将离的黑裘是天气转凉后就准备在车里的,这裘袍很沉,袍里缝的羊皮,袍面是绣着暗纹的黑锦。 一圈宽厚的毛领子又是掺了点灰毛的黑狼毛,这还是早些年,先秦帝在上林苑亲自猎来的。 (汉前已有上林苑,渭水以南的原始森林) 那次春嵬,先帝一人打了三头狼,分别给了三个儿子做裘,庶长子将离得黑狼裘。 嫡子延胜也就是当今十七岁的秦帝,另外还有一个小庶子公子昭,现在十五岁了,两人都得了棕狼裘。 要说那年,将离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这后面两个弟弟都才十岁上下,狼裘却是以成人的身长做的,到了长大以后穿上才正好。 宋桓在入夜前取来给他披上,此时与珠儿远远守在通向水榭的连廊入口,哈气连天。 瞥到水榭案上空空的食盒,将离突然问道:“你们吃月饼么?” “月……饼?” 云娘摇摇头,不知道将离怎么又冒出一个奇怪的词,听着像是某种吃食。 “看来还没有啊,那是一种点心,中秋的时候吃的,圆圆的跟月亮一样。” “仲秋的话,也确是会在望日祭月,郡府是年年都有,内史那边办得隆重些,场面庄严,公子应该是知道的吧,我们这种寻常人家祭得少,也只食糜粥,没有饵饼的。” “哦对,仲秋,就是……上个月吧?” “嗯。” 将离回想了一下她的话,又问:“你是不是去过咸阳?” 云娘长翘的睫毛闪烁一下,将离见她有意偏过脸去,过得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压得小小的:“只是听人提到过,毕竟……毕竟先夫也曾与那边有些往来。” “哦。” 将离点点头,以前的郑家在北境生意做那么大,去几趟咸阳也不算什么。 若是碰巧遇上了仲秋望日,王族祭月,宗庙那边也会搞得声势浩大,民众自然是要观摩一番。 “月饼其实也不难做,我看我外婆做过,现在有粗粮面粉和稌米,有红豆馅,我想想还需要什么……” “阿嚏!” 克儿在将离脖间蹦出一个清脆可爱的喷嚏,喷得他直痒痒,笑着说:“哟,克儿爷凉着了,给你裹裹。” 将离说着便将身上的裘子撑起一边罩在克儿身上,小家伙在他怀里揉揉眼睛打了个小哈欠,眼睛耷拉下来,将离手臂有些酸了,将克儿轻轻往上托一下。 “公子累了,让妾身来抱吧。” 适才一直都是将离在抱着,克儿黏他,有几次亲娘想抱,都被这小孩儿摇摇头拒绝了,现在又往他怀里钻了钻,将离把裘袍往里掖着。 云娘说着朝克儿伸去手,一下触到了将离正在来回掖袍的手。 “噼!” 两手相碰,发出一声急促清亮的电击声,她暗惊一下,立时收回手藏在裘袍里,低头垂目,又是微微红了脸。 “呵,静电。” 将离朝她呵呵笑着,有骨子傻气:“没关系,很正常,应该是我手上太干了,你平时会搽些护手霜之类的东西么?呃,就是……就是抹在手上保养的。” “……有手膏。”云娘小声说道,心想静电又是什么,这不是“潜气”么? 这潜气是在自己脱衣梳发时才会偶尔发生的事情,旁时从无遇过,却竟与将离公子相触后发生,这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将离笑着点点头,想了想道:“秋冬干燥,又生了炉子,可以在屋里放盆水,能加些湿气,人也要多喝水。” 云娘微微欠身:“多谢公子关心。” 克儿这会儿已经没有动静,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将离低头轻拍他两下,又朝着云娘的方向说了句:“咱们回屋歇息吧。” 云娘字字听得真切,乱了心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他这句,将离继续道:“小克儿爷,回去睡觉觉咯。” 说罢便抱着克儿往外面慢慢走去,云娘看了他两眼,心潮阵阵,欲言又止。 走近将离身旁,边走边轻声道:“明早……兴许有晨雾呢。” 将离没有回话,也不知道听没听清这句,被熟睡的克儿挡住了脸,逆着月光,云娘看不见他的表情。 这句话出口她便开始后悔。 怕将离听出话中的意思而觉得自己不够矜重,恐生厌恶,那句多余的话便成了这段隐涩感情中最大的败笔。 一语贸进,极有可能会让这些日子里好不容易积累起的些微暧昧瞬间崩塌,一切就都再也回不去了…… 第五十六章 朝什么暮·煮锅枫叶 ……一切就都再也回不去了…… 而对这个公子,她始终有些看不透,进退犹豫不定。 此刻只觉得身边人若即若离,一股道不清的气息在二人之间升腾起来。 直到将离走出连廊,将克儿稳妥地交到珠儿手里,他才转过身来对云娘说:“夜深了,云娘早回吧,晚安。” 云娘深吸一口气,眼里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失落。 公子这便是婉拒了自己,而这种归于礼貌的态度,又让人感到心凉。 不做多想,她随即平缓了心绪,默默欠身道:“妾身恭送公子,公子慢走。” 将离瞧见她突然对自己恭敬得有些冷漠,想起刚才那句关于“晨雾”的话,云娘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他觉得眼下还是应该稍稍说些什么的。 便让宋桓先出门去准备车马,待到近处再无旁人的时候,朝云娘靠近一点。 这让她赧赧着向后退了半步,后背紧紧贴在连廊的廊柱上。 有些紧张地抬头望着将离,乱了气息,胸口微微起伏,将离渐渐地近了…… …… 他连云娘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没碰到,只是凝视着她说了几句话。 晚风在这会儿很不适时地拂过庭院,所以我们听不见他说的到底是什么。 但见云娘先是微微愣住,待将离说罢,登时脸生晕色,眼波盈盈地看着他莞尔一笑,点了点头。 将离也像完成了件大事一般地舒心笑着,便知这两人是成了的。 他再次轻道晚安,目送云娘由婢女跟着回到主屋,她在进门时又不舍地回头望来一眼,将离朝她招手示意,见她进屋后,才转身朝外院大门走去,上车回府了。 云娘坐在妆案前缓缓梳发,回味着刚才那份缱绻,笑容恬淡。 口中喃喃念着将离与自己说的那闻所未闻的句子:“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 次日,九原君府。 顾吟枫一觉昏睡到中午才醒来,醒来后又对着李为问他是谁,足足过了小半刻,才想起前两天的遭遇。 身上裹着的虎牢臭味愈发烈,急需沐浴,但他觉得自己醒得太不是时候。 听打水回来的李为说,府中庖厨正在准备九原君的午食,他便刻意等到一个时辰后才出房门,怕的就是君府主人会再留他吃食沐浴。 区区一顿饭食、一场沐浴、一夜住宿,九原君自是全然不会在意,但他担心的是其他方面。 这听来或许有些庸人自扰,可于他来说却是必要的考量。 昨日中午的谈话中,将离只是隐晦地跟顾吟枫提到,说是因为他与妻子的旧事而引得审官对他人品的质疑,从而险些遭受笞讯。 众口铄金,如今自己已在天秦九原君府上呆了整整一天,又是蹭饭又是昏倒又是过了一夜,如今醒来居然又碰上了吃午食的时辰。 那些家仆护卫又不是瞎的,万一被人无意间传了出去,那说的可不只是他顾吟枫一人行事如何。 而是南郢顾氏如何如何,更有甚者,便会说南楚人在天秦臭烘烘地蹭吃蹭喝,丢人丢到北境去了。 顾吟枫承认自己是太有些过虑的,可自遭了这趟,他算是充分见识了三人成虎、积销毁骨。 所以醒来后宁愿忍着饿、只喝凉水果腹,也硬是等到了下午才让李为去跟府里通传,说自己已经醒了,即刻便要与九原君道谢告辞。 将离在书房泡了大半天,都快忘了府上还有个客人,听人来报才想起,便至客室与他做了些寒暄。 顾吟枫向他道过千歉万谢,才终于出门上了顾氏布行来接的马车,继续他正常的生活。 一场因小人生妒报复而引起的案件耽误了顾吟枫几天的事务,顾氏店铺人心浮动,他也要好好回去整肃一番,待情势稳定下来,再过得几日便要启程回郢了。 而将离则接着回到书房,煮他的树叶…… 他先是在书房的案边支起一个小石炉,原先是府里熬药用的,炉膛已经被燎得漆黑。 又从庖厨找挑来一个阔口的陶罐,再加一碗淘米水,像李恒煮草秆茶那样煮了一锅枫叶。 关于小学自然课上教的东西,他很惊讶自己竟还记得要放碱,这个时代最寻常的碱,就是淘米水。 但其余的更多也只是个粗略的轮廓,具体还是得上手操作。 比如只知道得先煮树叶,而具体的时间、火候、做法一概要试。 幸而昨天捡的树叶够多,将离就这么听着壶里的咕噜咕噜咕噜,看着原本绯红的枫叶逐渐变深、变黑,煮的它一个质壁分离,接着夹出一片铺在案上。 被煮得软软的、黑黑的枫叶,像个蔫塌塌的烂香蕉皮。 等把这些丑东西统统刷掉,留下的叶子经脉晒干后便是极其漂亮的装饰。 理论是一回事,实践则是另一个过程有些痛苦的操作。 羊毛毛笔太软,根本刷不掉叶肉,想想自己以前好像是用牙刷刷的,这会儿没有牙刷。 一直是用加了银丹草的盐水漱口,效果还可以,所以就偷懒没有做牙刷。 果然还是得做一把,之前见到厨子拔猪毛,所以猪鬃应该也是有的,便叫宋桓去庖厨找。 结果他回来说一句:“今日府中无彘豚。” 就是大猪小猪都没有。 将离有些失落地回想一下,这两天好像都吃的羊肉鸡肉,确是没有猪肉,便让他差人去市集上买了来,再由厨子将鬃毛拔下。 新鲜的猪鬃,臭臭的。 将离用淘米水反复煮洗了几遍才终于去味儿,然后便静静地坐在案边抱臂沉思…… 所以这些毛,是要怎么样才能装到小木杆上? 接着看见了毛笔…… 便又使唤宋桓去市集找能做毛笔的人家,不要求写字,只要把硬毛切齐,再簇进笔杆里就行。 等得半晌,做出来四杆猪鬃笔刷。 被水浸煮过的猪鬃变得有些软了,做为毛笔来说偏硬,做牙刷嫌软,用来刷树叶却是刚刚好的。 当然也可以刷牙,但想象一下用毛笔刷牙的姿势,有些奇怪。 将离点着灯吭哧吭哧刷树叶,一通折腾便又到夜里了。 做这事儿特别消磨时间,还磨性子,居然有几分减压的效果。 宋桓最初好奇问了几句,想着公子怎么还会这工匠做的玩意儿,也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给案上添上两盏灯,好让将离看得更清楚些。 刷烂了两片叶子后,开始掌握一些技巧,轻轻用巧劲,刷几下再冲一下,慢慢出现了些完整漂亮的叶脉,现在正在刷的是第三片。 夜有些深了,宋桓从屋外端着封检函趋步进来,欠身道:“公子,这是咸阳刚到的急函。” “咸阳?”将离停下手看着他,“拆开念。” “唯。” 将离一边听着宋桓念信,一边刷叶子。 信是一个被封为阳元君的亲戚寄来的,大意就是仲冬月,他要北上来九原与将离一同冬狩。 “阳元君?” 第五十七章 心思黏糊·再做一物 听见这个新词儿,将离愣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朝宋桓疑惑地皱了下眉头,他同样迷茫地与自己对看,将离示意他:“我说过的啊,以前的事情记不得了……” 宋桓这才反应过来,公子先前常与人说,因为受到刺客的惊吓,忘记了过往的好些事情,需要自己经常提醒,这会儿怕是连阳元君也给忘了。 这才恍然道:“哦,他是公子的叔父,先帝异母的幼弟,公子况。” “嗯,听着像是我的小叔,关于咸阳那边,你之前说过一些,我跟那两个弟弟没啥来往,嫡母太后又不待见我,所以这个公子况跟我关系好么?” “阳元君的平辈都已不惑,而他年方廿九岁,虽说公子您与他算不上走得太近,但也有些来往。” “六博的话,我俩哪个更胜?” “自然是公子您,但公子会故意输上几局,还说赢得太多,别人便不再想来了。” 将离笑了笑:“这倒是真话,那这次他来,又是自家叔父,咱们应当好好招待才是,以尽地主之谊。” “谨诺。” 将离目前对这个小叔没什么想法,既然要来,就一起出去转转,过两个月冬狩,也算这个季节难得的娱乐。 既然说到家人,将离边埋着头刷树叶边问道:“宋桓啊,你家是哪的呀?” “仆的家,就是公子的府上啊。” “不是这个,是你老家,原来是哪的人,家里可还有亲人么?” 宋桓摇摇头:“仆自记事起便已入宫,被分到公子殿中照料,同吃同住,陪读陪玩,公子在的地方就是仆的家,公子就是仆的家人。” 将离都有些感动了,有个问题在心里憋了很久,一直不好意思开口,这宋桓既是贴身的仆从,那这个问题也是必须要弄清楚的。 宋桓长得硬朗,行为说话也都正常,皮肤却是偏白净的,喉结也不明显。 这就让将离心里存了一个疑虑,此刻趁着话题,便随口问道:“那你是阉人吗?” 空气凝结…… 两人相觑着互望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宋桓叹了口气: “公子从未问过此事,也难怪会有此疑问,宫中只在内宫有阉宦,其余的,包括陛下身边、王子身边,均是完整的男子,仆也是。” 将离点点头,算是解了心中疑虑,就算他真是阉人也没什么,问这个问题主要是为了满足了好奇心。 手上的叶子眼看着就要完成,将离心中突然冒出来一个要紧的想法,跟云娘有关,猛地抬头,手上一滑,第三片叶子也烂了。 他叹了口气:“啧,睡觉。” …… 可刚说完这句话,他又从陶罐里夹出了第四片。 已经快到人定却并不觉困,还让宋桓先去睡了。 果然还是全身心底投入,效率才会更高。 这第四片枫叶终于有点样子,叶脉也没有断处,可以说是相当完美。 仅剩网状叶脉的叶片通透轻薄,暗红色的脉络精致细腻,不过湿漉漉的,也没有纸来吸水。 将离用葛巾将这叶子轻轻包裹起来,小心翼翼地压按着。 又托在燎炉边烘烤一下,干了以后就大致成型了。 可惜没办法塑封,也没有可以收藏这片树叶的书,不过倒可以像检函一样将叶子夹在中间。 他不尽暗暗感叹自己心灵手巧,以前都没发现,大概是现在心里装了个人,心思竟也变得黏黏糊糊起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一下心绪,还真是关心则乱啊…… 然后翻出几片木方,用两片夹好树叶。 又在其他几片上记些东西,把要做的事情罗列下来,主要都是些满足口欲和玩心的杂七杂八。 不过排在第一位的想法既重要又紧急,还非常实在。 这件事拥有很高的优先级,将这片木方上的所有事情都比了下去,是目前将离看来最要紧的事。 做完这些,又收拾好桌面后,才熄灯就寝。 …… 最近没什么地方可以去,市集中的那几簸箕尸块儿还得摆上两天。 云娘家不好去得太频繁,那晚离开时,郑宅里的家仆看自己的眼神就已经意味深长了。 所以又去了工坊…… 到了季秋中下旬,明显感觉这里的工作量下来了,之前那批杀矢是今年最后一批大规模的兵器。 工坊并不全造兵器,礼器家具、工艺品厨具、农具铁器,什么都有。 这会儿少了些精工流水线的繁忙,每个人都在各自琢磨些手上的器物,为下个月的考校做准备。 李恒刚见到将离,就与他说了袖剑的进度。 先前那十对滑轨的陶范,因为开槽过细,果然在倒入铜汁的时候出现了堵塞难流,失败七副,剩下来的三副也厚薄不均,需要打磨。 可问题就在于,没有这么小的砂轮或是锉头,连打磨工具的都得另做,他还在想办法,已经命人去琢磨了,待工具完成便可开始尝试着打磨。 而剑身做得快,通体金黄,这就是青铜在上锈前的本色。 已经打磨得锃亮,这将近一臂长的剑身比匕首略长。 而且更薄更窄,剑尖收锋更早,与将离记忆中的造型非常接近。 现在只待滑轨完成,即可藏于鞘中,剑身入鞘,再装以护臂戴上,就算完成了将离的随身兵器。 他朝着李恒作揖道谢,李恒赶紧回礼,这老头说是脾气古怪,但只要真诚相交,便也能感受到他的诚意。 将离这会儿又默默从袖中取出一张图来…… 李恒暗暗叹了口气。 “这是汤媪,我老家叫汤婆子,小时候见过,里面灌热水,不过我外婆说还有一种叫作手炉。 “她小时候用过,是装的木炭,不管装什么,都是铜或锡做的,外面裹着一层厚厚的布来隔热,长这个样子。” 将离把画了图的木方推到李恒面前,他揪着眉毛摇摇道: “恕老朽直言,公子您还真是事儿多,那袖剑的滑轨且还没做出来呢,这次又来什么汤婆子?再说……” 李恒停了停,看看将离似是有几分打探的语气,道: “公子的老家不就是咸阳么,每年校工时也会冒出不少新鲜东西,老朽还从没听过这个什么汤婆子,手炉倒是懂的。” “这不是刚好吗?下个月孟冬,百工陈物,先生就把这汤婆子交上去,我听人家说过,呈递到咸阳的东西最好不要过于新奇,以免让君主心生奢念。 “而这汤婆子这会儿还没人用,不过也只是个寻常物件,原理简单,材料现成,供人取暖用的。 “拿在手里多暖和,要是推广开来,不光王公贵族,平民百姓也能享受,我想这总该问题不大吧?” 第五十八章 百工陈物·锦布铜壶 “……不光王公贵族,平民百姓也能享受,我想这总该问题不大吧?” 这话倒是说进李恒的心坎儿里了。 每年孟冬露月,天秦各郡的工匠,都要往内史咸阳呈送一批器物。 有祭器有兵器,也有普通日用器具。 很多工匠都会趁此机会精心制造些顶级水准的物件儿,来应对考校。 以功致为上,上头非常看重这些东西的工艺水平和精细程度,如有不当,会适当处罚。 物勒工名,就是在器物上刻上工匠的名字,作为质检追责的依据,以此来检验工匠们的诚意。 李恒这几天烦心极了,想不出来造什么东西。 九原君又找他做什么难搞的袖剑,本想着若是能多做一柄,若征得九原君首肯,那就当考校的陈物。 可这玩意儿太过奇巧,属于极其不适宜呈送的东西。 听说那小秦帝喜好猎奇,都被卫太后给压了下来,还特意下旨道:敢荡上心者,以诈巧行其罪。 所以大家绞尽脑汁,既要有新意,又不能以奇技淫巧来吸人眼球。 最后都还是把功夫老老实实地放在物件做工的精益求精上。 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个想出些既新颖又朴实的,但那只是少数。 如今这九原君不知道是开了什么窍,一会儿一个主意,也不打算歇歇。 想想之前的象棋倒是不错,可那只是一种乐子,在工艺上算不得什么,难承考校重任。 而这个汤婆子嘛……好像是可以的。 可李恒想到了另一个方面,便问将离道: “依公子方才之言,似是已在儿时见过,卫家老夫人也用过,那应当是已经普遍用上了的,可为何之后却又说无人用过此物?” “呃……这个么……卫家老夫人是谁?” “嗯?”李恒皱了下眉头,“不是卫太后的母亲、公子的外婆么?” 将离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原来的亲外婆可不姓卫,便下意识地摇摇头:“不是。” 出口才觉几分不对,赶紧在脑中理了一下自己咸阳老家那些复杂的关系。 他记得宋桓提过,当今天秦太后来自卫氏,年纪三十五六,左相是个叫卫良的大叔,是这卫太后的胞兄。 而李恒说的卫老夫人,一定是卫太后的母亲吧,那老太太算是自己的嫡祖母。 又连连摆手道:“不不不,是的,是卫老夫人,不提她了,我们来说说怎么做。 “铜也可以,锡也可以,最好别放木炭,会有烟,还是放热水吧,主要是能做成个扁圆形……” 将离打着哈哈敷衍过去,李恒奇怪地打量他。 心想人们都传公子将离生母不明,见他此番表现,许是方才想到了生母的母亲,既然有亲外婆,就不该是生母不明。 而王族家事错综复杂,自己一个枯朽的老工师,多想无益,便仔细听着将离说这汤婆子。 将离还在兀自说着:“……只是这个壶口,倒记不太清了。” 李恒听出了一些,便道:“壶中盛水,不宜渗漏,既是热水,也就不好像酒囊那般以木塞封口,以免膨大而难以取出。” “嗯对,不能用木塞,热胀冷缩,我隐约记得好像是螺纹口的,先生可有见过?” “螺纹?” 将离便与他说了那种环绕在圆柱形壶口的螺旋线形的结构,简单来说,就是塑料瓶口和瓶盖的关系。 “依公子所言,这螺纹似是有阴阳之分,阴螺纹与阳螺纹相绕,以封壶口?” “唉对啦。” 将离重重拍了下桌面:“就是这个意思,只是这样也不能保证它不漏,应该还有个软垫之类的用于防漏,总之先生既然明白了,那就看着做吧,权当是百工陈物的作品。” 李恒点点头:“老朽姑且一试,只是这铜壶外面应是要包裹布帛之物来隔烫的吧?” “确是,待先生将此物造出,再找人量壶定做不迟。” “此壶不难,阴阳螺纹的壶口倒是可探工巧之处,既是公子的提议,老朽也自当将公子之名刻于物上,以呈于咸阳。” 将离笑了笑:“那还真不用,只要做好了给我两个就行。” 李恒这会儿竟然虚着眼睛瞥了将离一下,这老头儿怕是听出了什么,被将离抓了个正着。 “先生有话就请直说,别这样看我,怪难受的。” 李恒晃晃脑袋,不紧不慢道:“公子莫不是要送给哪家的——” “诶?先生啊。” 将离突然扬高了声音打断他道:“你最近怎么都不煮枯草茶了?我还想喝呢,你好像还有雀鹰的故事没告诉我。 “做人可不能这样……今天就算了吧,我还有事先走了哈,这汤婆子就拜托你了,再会再会……” …… 几日后。 南郊郑宅,前院。 “喏,给你的。” 将离见到云娘,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地、单手朝她递去一个裹了细锦布的扁圆铜壶。 竹青色的锦布稍稍加绒,十分贴合壶身,用细绳收口,垂落的绳头上,两颗绯红色珠子小巧圆润。 而这样精细的布料与风格一看就是女子之物,与将离脸上那道剑伤也很不协调。 铜壶上方有个精致的小拎手,壶口微微高出锦布的收口处,用圆盖旋紧。 壶身一周还环绕阴刻了一圈小勾云纹,让这扁圆的铜壶一下子精美起来,这会儿被锦布包住了瞧不见。 云娘困惑地眨了下眼睛,伸出双手缓缓接来。 在隔着锦布触到这铜壶的瞬间,一股暖流从手心浸入,暖意直戳心窝,脸上难掩欣悦。 这种东西一看便知其作用,接过铜壶后轻晃两下,觉得里面该是热水。 不过确是新奇的物件,又是将离给的,云娘有些好奇,此时更多的还是暖心与欣慰,饶有兴致地回看将离,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这个是汤媪,叫它汤婆子也可以,你留着暖手吧。” 云娘颔首欠身道:“妾身谢过公子,名字很有意思呢,只是……公子怎知……” “哦,你手看起来好像总是很凉的样子,正巧工师那边出了几件东西,我瞧这个挺实在,装热水就行,就顺便拿来两个给你替换着用用,还有一个空的,宋桓已经给珠儿了。” 这话讲完,云娘暗自腆笑了一下,心道:真是的,手凉哪里能看出来,自然……自然是那晚在水榭的时候碰到了的。 “劳公子费心了,妾身自当爱惜。” “嗯。” …… 第五十九章 亭间棋话·行棋种根 这几天郑宅中的护卫又撤掉一半,还有二十人分别值守在里里外外。 不过仅限于前后门周围一带,往院内的地方便不再有。 前院又与清池水榭那院子不同,两株形态苍劲的古柏一高一矮地搭配在院子东南角。 树下落着几块浑圆的大青石,像是被特意打磨过,非常平滑。 时间已是午后,简单的寒暄之后,两人一前一后进入院中一处方亭中落座。 将离回身看了一眼,宋桓与珠儿知趣地留在亭外侯着。 而金风木云这时却有些紧张地站在更远些的地方紧紧盯着这边。 二人坐下后并没有立刻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地各自看向一边,谁也没有提到那晚将离说过的那句什么“久长时”或是什么“朝朝暮暮”。 云娘手里捧着汤媪,确实感觉手里回暖过来。 又慢慢看向将离,他正盯着外面一丛灌木发呆,揉揉虎口,还挠了挠脸上的疤,吸了下鼻子。 脸上的结痂掉了一半,右手虎口的裂伤因为手指拉合频繁,结了的痂总会不经意间被扯开。 他早早地就给抠掉了,这时露出粉嫩的新肉,还总痒,又不好抓,就只能用力地揉着。 云娘看着将离这些细小的动作,竟有些沉浸。 先前那个高远至云端的九原君,就这样谪落到了自己面前。 不仅给自己带来珍馐果脯,说了句什么朝什么暮的。 还送了一个暖心的汤媪,仿佛下一刻就会变成与自己共度余生的那个人。 而这些对于云娘来说,都曾是遥不可及的东西。 此时心里多了一分念想,以后的日子似乎有了期待,也许这辈子……不必再一个人走…… 婢女端来耳杯为二人斟水,又拿来了将离上次留在这里的象棋。 这会儿他俩已经在默默地摆子开局,云娘走红,将离走黑。 云娘一手捧着汤媪,另一手行棋,摆出当头炮的开局,将离笑了笑,新手都这样。 他布了个四平八稳的中象局,却还没进入状态,又让两个卒子过了河,还是忍不住先开了口: “这个汤媪……工师说不会漏,也给我演示过了,盖子里有个软软的垫片。 “他说了个名字我没记住,好像是某种动物胶质,起到密封作用,但你拿的时候还是尽量端平。” “妾身记住了。”云娘点点头,斜进一马。 将离没怎么看,随手挪了一下卒子道:“还有啊,这个可以用来暖被窝,你睡前往寝衣里塞两个,或者给克儿一个,这样冬天入睡就好受些,我会再让工坊那边多做些。” 听将离讲到床榻之事,云娘低下头,小声地“嗯”了一下,使了砲翻山,越过先前那颗布好的马,吃掉将离的卒子。 他愣了一下,叹口气,将另一卒平移一步,吃她一颗兵。 又道:“家里应该有兽皮的吧?封在寝衣上面的那种。” “有的。” “嗯……要入冬了,还不知道这冬天怎么过呢,难道真要守着燎炉裹着熊皮窝冬三个月么……” 话音的同时,云娘又吃将离一卒。 他皱着眉毛有些纠结,聊两句话的功夫走了神,怎么过河的卒子都挂了,不科学…… …… 时间就这么在移棋行子间悄悄过去,山林中的叶浪声阵阵传来,裹挟着草木清香和啾啾鸟鸣,云卷云舒,太阳慢慢地西斜了…… 亭中时常传出将离的声音,云娘也总是轻声应答着。 …… “这次忘带桂花粉糍,下次给你带。” …… “不不,你这个仕……不能这么走,只能走这里……” …… “市集的那些污糟东西已经撤掉了,我看你没事也别过去,人多眼杂的,宅在家里多好,我有空来找你就是。” …… “汤媪还暖着么?找人来给你换下?珠儿,来。” …… “你这样就是送子给我吃,叫献子,可以换这个车过来解。” …… “克儿这几天怎么样?趣意斋又送布偶来了啊,上次我看皮卡丘的尾巴掉了,改天让谦叔送去缝一下。” …… “对,这招很棒,蹩了我的马腿……” …… 两人边话些家常边下着棋,宋桓和珠儿也找了地方坐下歇息。 偶有婢女过来送些茶水果子,其间给云娘换过一次汤媪。 再到后来,将离的话渐渐地少了,脸色也越来越严肃,现在正撑着脑袋冥思苦想。 云娘却还是如刚开始的那样怡然,等将离思索要怎样移步的时候,吃些果脯喝口水。 若是将离想得久了,她便微微抬起眼,柔神凝视他那副愁眉紧锁的样子。 直到将离扶了扶额角,长吁一声抬起头说:“和棋吧……” 云娘才又看向棋盘,扫视两眼后,朝棋盘伸去手,说道: “其实呢,公子若是走这步,那妾身便捉了这车,公子可飞象反吃,即能化劣转优,妾身应将不及,七步之内必然被将,怎么这就求和了呢?” 再瞧将离时,见他好像有些噎住的样子,以为是自己哪里说错了,无辜地眨了下眼睛: “是公子说的啊,棋若无根,有如将士孤身陷阵,行棋种根,遇子被捉才可反吃,反败为胜……” “你这……”将离检查了一下棋局,笑着摇摇头,“是我输了,输惨了,咱们歇歇吧,吃枣子。” 云娘点了点头,接过将离递来的两个枣子,还在想着那盘棋的另一种走法,其实不太明白他说的“输惨了”是什么意思…… “啊咳咳咳!” 一阵听着明显就是假装出来的咳嗽声,从亭外远处的柏树后面传来。 将离奇怪地回头张望一下,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也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觉得有些熟悉。 云娘却是再清楚不过的,朝着声处会心一笑。 那古柏后的少年悄悄冒出半个脑袋往这边瞧着…… 将离这才看清那是金风。 见他远远地向自己作揖,便朝他招招手。 心想这孩子在郡廷的表现不是挺稳重大方的么,这时竟像家里怯生的小孩,离客人远远的。 又见云娘似是有话想说,便笑着问她:“他这是怎么了?” 云娘稍稍欠身道:“金风是个骁勇的剑客,却也还只是个孩子,妾身视他与木云兄弟二人如亲弟弟一般。 “平日里他们也很少来麻烦我这个做姐姐的,只是现在他俩有了些想法,请我代为相请九原君。” 将离点头道:“不用见外,云娘请讲。” “自上次处置闯宅一事,金风对公子起了钦佩,再过得几日便进入孟冬了,这孩子自己不好意思说,请我来代问公子,可愿赏光与他们一同去大青山骑猎?” “大青山?” …… 第六十章 骑猎之邀·日书择吉 大青山位于阴山中段南麓,是九原城北部一条东西走向的山脉。 在当时是水土茂盛、资源丰富的沃野,鸟兽遍山,猎户的天堂,一个月后的冬狩也将在这里举行。 将离现下还不是很了解这一带,只因云娘出口,又是金风的邀请,便一口答应下来:“好啊。” 云娘笑了笑,冲远处的金风点点头。 见九原君应了邀请,那孩子带着弟弟木云有些欢腾地小跑过来,步履极轻,脚下落地无声。 两人在亭外站定,一齐朝他行礼道:“谢过九原君。” 将离挥了下手:“谢什么,你们请我去骑猎还要谢我?我还没谢谢金风上次给的野兔呢,不过多问一句,就我们两拨人去吗?” 云娘为将离斟了杯水,道:“公子的意思呢?” “我想既然是狩猎,那可以弄些竞赛之类,人多会热闹点,我方便叫多叫些人去么,都是打过交道的官员,应该也会带上他们的家人。” “公子的朋友,自是欢迎的。” 将离点点头:“好,日子你们定,那边的我去请。” 再看向亭外,天色不早了,不能每回来都在人家家里蹭饭,想着喝完这水便要告辞。 刚端起杯,又想起一事,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一直拖着没说,这会儿快要走了,总得拿出来的。 他从袖中掏出一份用菅草系好的检函,递给云娘道:“闲来无事,随意做了样东西,好像没什么用,你且看看吧。” “这是……” 云娘接过检函,稍看了将离一眼。 他突然打了个喷嚏,用手背擦擦鼻子,她刚要拆开菅草,便被将离喊住:“等一下,等我走了再打开……” …… 南郊郑宅,主屋寝室。 刚入夜的庭院掌起了灯,流水淙淙,青木簌簌。 婢女趋着步子,缓缓落下连廊边的竹帘。 两岁的孩子在暮食后来见过母亲,现在正被乳母抱着离开主屋。 而主屋中,这宅院的女主人,和贴身的婢女又从主仆变成了姐妹,轻声聊着些闺阁里的私房话。 “所以……” 珠儿将那两片检函中的叶片举起来对着油灯看了看,“这是个什么?树叶吗?” “小心一点啊。” 云娘见珠儿捏着的叶子险些被烛火燎到,赶忙轻巧地夺了回来。 紧张地正反检查一下,确认树叶无恙后,才道:“将离那日在枫林说过的,想以叶做签,这是书签。” “书签?书签不是这个嘛?” 珠儿奇怪地指了指案上一卷书简,尾部用飘带系了根竹签。 简尾系签,就是这个时候的书签,竹简卷合后摞到书架上,为了方便找寻,靠这种方法来标记书名和卷册。 珠儿翻看了一下作为“检”的木方,问道:“那为什么要等他走了才能打开?” 云娘笑着想了一会儿,想到下午将离说这话时的神情,居然是有些躲闪的,耳朵也红了,模样有些可爱。 便轻声说道:“将离他,有几分赧容呢。” 然后爱惜地将那叶脉书签重新放回到木方上,支颐垂目,出神地看着,眼里满是流光。 珠儿撑着脑袋靠在云娘手边,又问:“他上回不是送过夫人一片枫叶了么?只是好些天过去,那叶子都枯脆了。” 云娘点点头:“嗯,那个放到漆匣里了,这片……一会儿连同检函也放进去吧。” “九原君是怎么把一片树叶弄成这样的?细密如网,薄如蝉翼,好看是好看,可真的……没什么用呢。” 云娘将手捂上怀中的汤媪,又凑近了叶脉细瞧一眼:“这样看着就好。” “可他怎的一下就转了性子?突然对夫人这样好,该是终于懂了夫人的心意,觉得不能枉费夫人单相——” “好啦。”云娘笑着在她脑门上轻弹一下,“就你懂。” 珠儿笑着嘟起小嘴,揉了揉脑门,又道:“若夫人真心有意与他厮守……” 小丫头犹豫一下,看了眼外间。 刚刚两个婢女出去打水,现在应该还回不来,她压低了声音伏在云娘耳畔问道:“那要告诉他我们的真实身份么?” 方才还有些欣欣然的云娘,此时心情忽而沉重下来,微微蹙眉,低头看着手中的汤媪,惆怅地摸了又摸。 半天才幽幽说道:“他若不问,我便不说,他若是问了……” 云娘嘴唇颤动一下,轻摇了摇头,像是将想说的话改了口: “他又怎么会问?你我缄口不言,金风木云又是绝对的忠诚,便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晓此事…… “父亲含冤而终,家族门楣崩裂,我身为人女却不能尽孝半分,父亲送我走时,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好好地活下去。 “所以为了你我,为了克儿,此事无论对谁都不能吐露半分……” “嗯。” 珠儿坚决地点了一下头,眼眶又有些红了,“夫人放心,珠儿一早就明白,便是死也不会说出去半个字。” “好珠儿……” 云娘知道家族惨祸与将离无关,但毕竟是先帝下的令,又因为他长子的身份,最初云娘是不愿与他有任何瓜葛的。 可越是有意去避免,就越是会关注,有意无意的,便陷了进去。 若将离对云娘一直是冷冷淡淡,她也觉得没什么,反正本就没报多少奢侈的念想。 只是现在那公子真的有了心,若是自己犹犹豫豫地却步了,难道以后就不会后悔今日的迟疑么? 外间传来轻巧的开门声,是那两个打水的婢女回来了。 珠儿抹抹眼睛转了话题:“夫人决定哪天去大青山呢?” 云娘平定一下思绪,帮珠儿擦了眼角,又轻轻捏了下她红扑扑的小脸:“去把《日书》拿来。” 珠儿点头起身,去书房捧来一卷书简,便是《日书》。 这是类似于黄历一般的择吉参考书。 小到出门,大到出征,人们遇事就会拿来翻上看看,给心里落个底儿。 与完全未知的未来相比,能有一个大致的方向总是好的。 《日书》分类详尽,事无巨细,涵盖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出行远归、上官赴任、嫁娶丧葬、修造动土、接纳寄居、裁衣制服、栽种纳畜、冠带祭祀、宁人问病、行军征伐…… 当然,云娘这会儿在找狩猎。 其实有些懒得管这些,里面驱鬼避神之说她看着看着都会笑出声来。 可若遇到大事,也免不了的要向上天借个依靠。 这种书珠儿和谦叔看得勤,毕竟是要直接操办事务的,求吉避凶也就重要了许多。 之前寝室换门,珠儿翻了日书,特意等了三天才找工匠过来修缮。 平日里若是遇上贾市凶日,云中居还会闭门暂歇,连酒坊都会停工,待得吉日才又开启。 “这里。”云娘笑着选中一个日子,“下月廿一甲寅,猎吉。” “那珠儿明日便差人去君府送请简。” “我亲自写,让金风去送吧,这原本就是他的邀请,本人过去显得诚意。 “眼下宅子里外有二十个护卫,听将离说是会常驻的,也不用顾虑太多安危。 “况且自前几日的弃市慑众后,九原城大抵也该是能太平一阵子的了。” 珠儿“唯”了一声,取来笔墨和一卷空简。 云娘书完请简,以锦绳捆扎,再在绳结处封泥盖印,便算是完成了。 (请柬原曰请简,后来有了纸,才变为请帖、请柬。) 她坐到妆案前,珠儿轻轻帮她落髻梳发。 婢女端来铜盆请她净面盥手,往手上抹匀手膏,盐水漱口后方才在榻上卧下。 虽说屋里有燎炉,封被有羊毛,但被窝里怎么都是冷的。 有了汤媪伴眠确是要暖和太多,另一个给了克儿,裹了层小袄防烫,让乳母照应着换水。 云娘侧蜷起来搂着汤媪,锦布上还隐隐留着将离身上菖蒲草的气息,她微红着脸渐渐入睡了…… 珠儿帮她掖了掖寝衣,落下帷帐,灭了油灯,轻手轻脚地退出房去。 这夜,云娘做了些梦,梦见些人,有以前的,也有将来的…… 第六十一章 不远庖厨·点心师傅 这个时候对铁的运用其实已经达到了一定的高度。 精铁剑虽是极少数的,但生活器具亦如农具、灶具、厨具已经广泛用铁。 老秦地因为对青铜这种铜锡合金材质的纯熟运用,仍旧大规模地使用铸造,而其余旧五国地区则继续冶铁。 天秦统一了五国,就直接把他们的铁器拿来使用。 有成型的器具,有做了一半的半成品,也有生铁块。 而将离面前现在放着一块扁扁的圆铁盘。 是从工坊找来的,他见这约莫直径半米的铁盘没人搭理,一个人在冶棚里孤苦伶仃地积灰。 心想这不正是做煎饼的小伙伴么,便将它背了回来…… 吃,这一亘古不变的追求,是激发生活动力的最大人生目标之一。 最近都带着宋桓泡在云中居的庖厨里,开始他轰轰烈烈的点心师傅的征程。 毕竟是专业食肆的后厨,比自家君府的要大上两倍。 釜、镬(huò)也更多,大大小小,各种高度、深度来处理不同的食材,羹、蔬用小釜,猪羊一煮就是一大锅,小火噗噜噗噜炖上一整天。 (釜:锅的前身,相关词句:釜底抽薪、豆在釜中泣) 屋内四周围了一圈土砖灶台,因为做硬菜的锅子又深又大,所以灶很低。 掌火的伙计在屋外用金燧取了火,端进来后伏在地上歪着头引火。 中间一座在将离看来是厨房中岛的料理台,几个厨子和婆子正围在那里切肉抹料。 肉案几乎与今无异,直接拿了段粗树干过来,案面已经被剁得凹了下去。 作料一坛坛地堆在台上,山葱山蒜,生姜花椒,粗盐梅子。 糖是饴糖,这会儿也常以梅子桃子入菜,酸酸甜甜,也算会吃的。 一个胖厨子随手便抓了满满一把的粗盐往猪腿上抹开,正面搓搓反面搓搓,再擦擦姜,洒些酒,然后丢进一边的盆里等着入味儿。 后院墙边的竹架上挂满了风干肉,大都是雁鹑雉鸭这类禽鸟。 簸箕上铺了些鲍鱼,当时指的就是腌鱼,不过这些鱼并不直接当菜端上,而是要捣碎了做醢。 另一头支着烤棚,四个火坑,专门做些炙烤炮煎。 再后面还有鸡舍,混养了一些家禽。 菜由老农专送,芹菜韭菜,蕨菜荇菜,还有笋,云中居的一道招牌菜就是鸡蛋焖笋。 近几日将离像个全职的厨子一样,每天准时来云中居的庖厨打卡。 从上午开市到下午下市,还带了君府中的张婆婆来,让她教自己用这个时代的方法来做珍馐,也就是点心。 再一起研究些新花样,宋桓给他们打下手。 这会儿已经开始系襻膊,不过在庖厨里忙碌的厨子婆子穿的都是平口袖,往上卷两下就得了。 将离裹着束袖,更方便,所以这里用襻膊的就只有宋桓一个。 最初谦叔是抗拒的,不是怕将离折腾,而是总觉得什么千金之躯不该下厨,跟在将离后面念叨了几句“君子远庖厨”。 他听了这话,便回问谦叔可知前几句为何? 将离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半文盲了,在君府也是看过好些书的。 诗书兵法百家说,晚上时间难熬,所以什么都看。 谦叔愣在当场,回去补了课,次日便来跟将离请谅说是他寡闻了,便不再多言。 况且人家九原君就喜欢下庖厨有什么办法,占的地方也不多,又不影响店里营业。 稌米要提前一天泡,之后再磨粉。 面是在院子里和的,屋里靠窗的角落下有口砖土灶,上面支了个隔水的甑锅用来蒸糕。 武舟带的一队护卫坐在院子后门等他,享了几天口福。 将离试着做的一些掺了栗子、黍子、饴糖的饵饼、粉糍全进了他们的肚子,等他们都说好吃之后,便满意地加进了云中居的菜单。 先推出的是栗饵和酪浆粉糍。 栗饵是栗子和稌米磨成粉做的饵饼,酪浆是牛羊马奶。 云中居酒坊里有现成的马奶,煮奶杀菌后,和进稌米加入饴糖和红豆屑末再蒸成粉糍,这味道简直一秒回到了现代。 将离只是在墙上挂了个牌子,五十钱一份,一份三块,对于能进云中居消费的人来说,这价格不算贵,且一天各只有十盘。 他又不靠这个来钱,只是找个乐子,做得好了还是要带给云娘吃的。 很多人都没听过什么粉糍什么饵,最初还有些滞销,后来让伙计主动去推荐,介绍说是贵族才能吃到的珍馐。 这才纷纷尝鲜,觉得好吃了便口口相传,又因为每日限量,没几日竟也到了供不应求的地步。 后来背了铁盘回来,便开始研究煎饼。 这个时代有饼、有蛋、有肉还有酱,就是没把这三种东西裹到一起过。 白面很精贵,除了麦子,还有稷谷和黍磨成的粗粮面粉。 这时已经有了小型的人力石磨,在九原城粮仓旁边有个专门磨粉的坊子,里面拉磨的都是戴刑的囚徒或奴隶。 驴?驴那会儿是稀有动物,养在上林苑里当宠物呢。 将离从君府拿出些白面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再加些稷黍脱壳后碾成的面粉,打个鸡蛋调匀,杂粮面浆算是搞定了,铁盘直接落在灶口上就能开始摊饼。 煎饼果子那套什么辣椒腐乳小葱花、铁板铁铲小木刷,已经集齐了一半。 辣椒没有,也不是必备,腐乳就更没有,但是有酱,就是各种各样的醢。 醢的种类实在是太多,今天现成的就有十多种。 主要是肉酱,麋鹿肉、牛百叶、豚拍,还有南楚来的鱼、蚌和一些腌菜酱,好像什么东西都能碾碎,什么东西都能做醢,蚂蚁卵也行。 至于小木刷,这年头做菜都是直接丢猪油羊脂的。 将离在烤棚里找到了刷子,模样有些怪,猪鬃稀疏,但能看出是柄刷子。 跟厨子再三确认了这的确是用来给炙肉刷油膏的刷子后,才拿来给铁盘上油。 还需要一把木推子来推面,庖厨里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都有,只要能把面摊开,管它到底是做什么的呢。 于是遇到了一块方扁的竹片,啥用也没有,静静地躺在簸箕旁边晒太阳。 将离拿来在铁盘上比划了一下,刚刚好,就把它也纳入了煎饼套装里做刮板。 他等铁锅被烧得滚烫之后,往上面抹了层薄薄的猪油刷匀,再倒上稀面摊开。 头两锅都是练手用的,熟悉一下铁盘、火候和面浆的性子,后来能出几锅像样的薄饼了。 做废的饼子也还能吃,宋桓说会有人来各家食肆收剩饭,要么拿回去喂猪,要么给奴市里待售的奴隶吃。 正开心摊饼的将离听到“奴市”两个字,心里咯噔了一下…… 第六十二章 奴隶套餐·每日限量 在整个九原市集中,就只有奴市还没去过。 那里是市集最北边卖活人奴隶的地方,和牛羊牲畜放在一起。 奴隶交易在古代的很长一段时间中都没有绝迹,早先那样强势的商鞅变法也没能改变这点。 贫民或者破产的人,以妻儿抵押债务,若到期仍然不能偿还,他们的妻儿就直接变身为奴,也有自卖为奴的。 奴隶与被判刑的隶臣妾情况不同。 隶臣妾的生命受到法律保护,官府和主人不能随意处死他们。 需要经过一定的审判,不然主人要受罚,虽然罚得很轻,但也算是一种约束。 如果幸运的话,遇到好主人,隶臣妾们也可以经济独立。 甚至有自己的家庭,放到以前征伐频频的日子里,这些人还能靠战功翻身。 不过卖为奴隶的人就不一样了,甚至不能把他们与人并称,而是与牲口同栏售卖。 奴市的水很深,强抑、诱拐、掠卖的情况时有发生,是社会的恶性隐患。 尤其在自然灾害,人们流离失所、户籍存档遭到破坏时,也是奴市货源充足的时候。 将离随口多问一句奴隶怎么卖。 “大奴一人值钱四千三百,小奴一人值钱两千五百,凡值钱六千八百……” 宋桓很平淡地说出这些,将离皱着眉头停下手中推面的刮板,在心里默想着: 一个成人四千三,一个未成年两千五,一大一小两个奴隶六千八……居然还有组合套餐…… 将离一直有意避开奴市,也从来没有说因为好奇而想要去看看活人与牛羊被同栏贩卖的场景。 虽说并不鲜见,那些奴隶不被人买走就很难熬下去,要么饿死病死要么在冬天被冻死。 但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这种行为,在文明的现代人眼里,真的没法接受。 眼下没有去奴市的必要,那就不去,只能暗自庆幸自己穿越过来成了一个封君而不是奴隶。 将离沉默了一会儿,这些东西多想无益,便继续练习摊饼。 用掉小半盆面浆,感觉差不多了,就接着下一步。 脆饼,将离不打算亲自做,一是可以不放,二是没有准备那么一大锅炸饼的油。 他让宋桓去外面找到做粔籹的铺子,给老板娘一些钱,让她把张婆婆擀的面片放到油锅里炸。 拿回来一筐喷香热乎的脆饼,这玩意儿真不能多吃,整锅的猪油,多看一眼都会胖。 之后的一切,就跟现代早餐煎饼摊里发生的一样。 糊上面,摊成饼,打个蛋,铲起来,翻一面,抹上酱,放脆饼,卷起来,切一刀,对对折,装进袋…… 没有袋子,将离是直接抓在手上的,入口便是满心的感动,久违了的煎饼果子…… 然后张婆婆也来试着做了一个,他在旁边吃饼边指导,宋桓围上来,等张婆婆的煎饼裹好后,将离猛一回头,发现身后站了两圈人。 都在看他们做煎饼,这种用薄饼子裹醢的新鲜玩意儿。 再然后的半天里,云中居庖厨里的每一个人都会做煎饼了…… …… 要说九原君天天呆在云中居这件事,不仅是自家伙计早已习惯,连前厅的客人也开始见怪不怪了。 起先人们不知道栗饵和酪浆粉糍是出自九原君之手,只以为是云中居通过什么厉害的路子拿到了稌米。 有些爱打听的人很快就掌握了情况,是九原君从君府拿来的,而且亲手做了这些。 封君下厨,做的还是珍馐,一份只卖五十钱。 消息传出第二天,便有人在旗亭刚刚举旌时便过来等着了,将离都还没到呢。 因为带了张婆婆和宋桓还有十一个护卫,一大票人太招摇,所以他都走的后门,而且离庖厨近,省的再从正门穿堂过院。 在腰间系上麻布当围裙,刚准备开工,就来了伙计,说外面坐了好些人,都是等着吃九原君做的粉糍饵饼。 又看见墙上新挂了煎饼的牌子,也不管那是什么,统统都要来一份。 将离叹了口气,本就是做着玩的东西,不知道是谁做的也就罢了。 现在人们点名要吃你九原君做的点心,做坏了人家面儿上不说,但传出去也不好,算是小小的压力,他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又跟厨长要了一个灶,现在将离是拥有两个火头的师傅,一个蒸糕,一个摊饼。 稌米粉早早就准备好了,最初泡了一大桶,压出来二十多斤的粉,够做上半个月的。 张婆婆本就会做粉糍,栗饵和酪浆粉糍只是换了些配料,将离便全部交给她去忙,反正一天两样也就二十份。 两人之前一起尝试多次而得出的经验,是米糕蒸两刻钟的时间口感最好。 庖厨里有个简易的漏刻,一上一下两个壶。 上面的漏壶滴完大概就是一刻,把水倒回去再滴完一壶,糕就能出锅。 一次性压好六十块糕,之后掐着时间就行。 工作量不大,私下也是多给了粮和钱的,算是加班费。 张婆婆一家都在君府务差,儿子是将离的车夫,儿媳在后院浆洗缝补。 有个七八岁的小孙子在学堂念书,算是比较不错的人家。 煎饼每日限量二十个,稌米和白面有限。 现在不是自己一家吃几次那么简单了,每天都要这样几十份地做,就连封君也必须精打细算地用。 目前标配的煎饼只有鸡蛋、脆饼和醢,暂时没有加肉。 加肉就要跟炙烤炖煮的厨子配合,而这些大菜要到中午才能出锅,外面那些人可是在上午刚开市就来了的。 脆饼跟粔籹铺子定,他们家已经开始固定每早往云中居送当天现炸的脆饼。 这家铺子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典型的那个时代的妇女装束。 荆钗葛巾,麻衣布鞋,也许是常年油炸粔籹,面色有些暗黄,她儿子跟张婆婆的孙子在同一家学堂念书。 这都是前两天和张婆婆唠嗑唠出来的。 他们还拉着宋桓,三个人等蒸糕的时间,将离就听出了好些邻里婆媳、家长里短,原来跟两千年后是一个模样。 最后一个煎饼也被伙计端了出去,他解下围裙去前厅瞧了瞧客人。 这些人都是熟脸,要么是在街上常遇到且打过招呼的,要么是曾在将离向云中居赠金成为半个东家的那次承蒙过他款待的。 也有一些新面孔,看样子是被朋友带过来的。 有人发现他,随即丢下煎饼起身作揖,而后就是全堂群起行礼。 将离朝着众人回礼道:“感谢诸位捧场,大家随意吃些,觉得有不好之处还请指出。” 好一通地寒暄之后,这些人才坐回席上正经开吃。 味道没的说,连谦叔都说好吃的食物,是挑不出毛病的。 再后来几天,将离从庖厨里带出了两个学徒,来接替自己和张婆婆的工作,还向前厅的客人们做了说明。 说以后的粉糍煎饼不再是由九原君亲手做的了,但味道不会变,自己有空也会来做些的,客人们也都理解,毕竟封君不能真的每天都耗在这里。 这天遇上了顾吟枫,他听闻九原君在云中居下厨的事情,就过来这里请见。 鼻子有些囔囔的,大概是那两天在虎牢里折腾的给冻感冒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