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等我去江湖》 第一章 最好与最差 时值2008年,就是北京奥运会的那一年。 即便已经到了10月末,奥运会已经过去,但远离繁华都市的南骏县依然没有摘去那些为奥运健儿加油助威的横幅。说起这个县城,它位于云贵高原,由于交通不便,资源匮乏,也没有什么著名的旅游景点,所以每年都会被评为全国百大贫困县城之一,虽然是末尾,但也充分说明了这个小县城的发展处境。 南骏县第一中学,是整个附近乡镇唯二拥有高中教育资格的学院,所以每年都会有不少这个村,那个乡的少年报考这个学校,这其实也是没得选,整个县城的教育资源就那么多,要么就去邻市上学,但市不同于县,录取分数线高的吓人,能上的只是少数;要么就去另一所师范大学的附属高中上课,不过可惜,听说那里已经办不下去了,今年已经不再招收高中生。 所以,这个唯二,就变成了唯一。 秋末的南方气温已经微凉,不过太阳依旧温暖,一位少年站在自己的课桌后,无聊地望向窗外,老师的粉笔在黑板上唰唰地响,同学们在台下,由第一排到最后一排,呈现出一种渐变的精神状态,坐在最前面的人,精神面貌最好,也最是聚精会神,而后呢,次之;再后呢,次次之;最后呢,基本上已经在自己座位上开展起了各自的娱乐活动。 那个少年的位置,是在最后一排靠近摆放扫帚拖把的角落,不过看样子他也并不介意,其实对于这个“宝座”他甚至暗自得意过一阵。 少年姓魏名笠,祖籍巴渝,祖上在抗日时期为了躲避战乱,所以搬迁至此,到他这一代也彻底算的上是个本地人了,像他这样的小县城少年,自是少不了乡野之间的飞扬跋扈,打小就是一个招猫斗狗的主,即便是接受了九年义务教育,也抹不去环境给心智间带来的顽性。 他之所以站起来,是因为刚才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背对着学生说了一个学号。 讲台上的英语老师写完转身,看见是魏笠也是一愣,心中默默将“42”这个学号记下,下次再叫人的时候,就可以避免这混子了。 “魏笠啊,来,翻译一下黑板上的英文。”英语老师将粉笔随意的扔在讲桌上,双手撑桌,看着魏笠,朝着黑板上的内容撇了一下头。 魏笠站起时翻了个白眼,心里也清楚,这货估计不知道42号是自己,让自己起来回答英语问题,这不是浪费时间吗? 虽然读到高一,学英语也是从小学开始,但这将近十年的时间里,魏笠是真的没有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乃至现在看英文也就知道一些简单的词汇,比如OK,Yes什么的,有个很经典的笑话基本上可以形容他的英语水平,就是把答题卡的选择题部分放在地上一踩,然后直接放机器里打分,得到的分数都可能比魏笠考出来的分数要高。 可能有人会有疑问,这样的成绩,是怎么考上高中的? 其实在小地方上学,只要交上一笔钱,成绩差也不是什么问题,像魏笠这样的学生,在一中真的不算少,而且他也不是全没有可取之处。 “If you do not什么什么y ,you may never 什么什么……呃” “行行行,你坐下吧。”老师不耐烦的挥了下手,又看了看台下,笑容浮起直接点名,“荀川,你来。” 魏笠“啧”地一声坐下,看向前排那个取代自己站起身的少年。 名叫荀川的男孩眉目俊朗,皮肤白皙,虽然身高在1米75左右,但也坐在了第三排,只听他用流畅的英文回答道:“If you do hink when y, you may never learn如果你年轻时不会思考,那就永远不会。” 他刚一说完,班里的女生就在下面发出了一阵小小的躁动,包括跟魏笠同桌的那个女生,陈丹。 发现陈丹飞快的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魏笠斜眼瞄去—— 「秋末下午的阳光透过窗, 空气中金色的尘埃徐徐飞扬, 穿堂风温柔地拂过他的衣角, 这一刻, 仿佛少年身上带有光。」 最后还有一个落款,08年10月27日,陈丹。 陈丹写完后便发现了魏笠偷看的小动作,她没有表现出那种平常女孩子的娇羞和不自在,反而将自己的笔记本推了过去,冲着魏笠挑了挑眉,轻声地得意道:“怎么样,姐姐又一首得意之作,请魏老师点评点评。” 魏笠第一时间将笔记本推了回去,摇了摇头,语气不屑,“你们这些没有故事的女同学,犯起花痴后什么玩意都敢写得出来。” 陈丹脸上笑容依旧,显然对魏笠的话并不上心,小心合上了自己的笔记本,前方的英语老师对荀川的回答十分满意,开口道:“这次的考试,大家的发挥十分不好,我写这句话的含义,也是想提醒各位,不要觉得现在刚上高一觉得时间还很长,可以慢慢混……”说着,还有意无意的朝魏笠投来个眼神。 “人要学会思考,不仅要知道这次是那做错了,还有知道为什么错了,怎么弥补,查缺补漏,这样才是提升自己学习的不二法门。那么下来开始发试卷,还是老规矩,成绩靠前的与靠后的轮着来,第一名,荀川,147。” 提到荀川时,英语老师总是笑逐颜开,当荀川上台领卷子的时候,他拍了拍男孩的肩膀,温和道:“可惜了,有一个选择题没做,要不然就是满分了,大意了吧?” 对此,后者只是淡淡地说:“不是没做,是那道题本来就是错的。”说完,留下了尴尬的英语老师,走了回来。 这一举动,无疑又引起了同学们一阵喧哗,女同学大多一脸崇拜的看着荀川,窃窃私语;男同学呢,则是抱着看他不给老师台阶下的看戏心态。 这些笑声里,也包括了魏笠,作为出题人的英语老师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紫,道:“最后一名,魏笠,27分。” 魏笠忍住了自己的笑,走了上去,自然地接过试卷。 “有些人啊,脸上没皮没脸,还有本事在哪笑,考出来的东西别人一个零头都比不上,很得意是吗?” 面对老师的讥讽,魏笠道:“老师,你这个零头抹的有点多,菜市场买菜都没这么算的,起码我们个位数上的零头是一样的吧,你时常教育我们,高考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分就是一条命,好嘛,你这一下,27个我都不够你抹的。” “你也知道27个你都比不上别人一个人啊。” 课堂上又发出一阵爆笑,对此英语老师轻蔑地转过头,说出两个字,“废了。” 魏笠置若罔闻,回到座位上,宣布第二名时不出意外的是陈丹,122分,落了荀川20多分的差距。 这才是一个小县高中,正常的一线优秀学生考出的分数。 比不上呀,比不上。 魏笠默默的向荀川的位置上看去,这货人长得帅,人又聪明,最重要的是还有那么多姑娘喜欢,所以心中升起一股子嫉妒。 “叫你抄一下吧,还不听,考个最后一名还惹老师生气。” 陈丹拿回试卷,对魏笠说道。 “抄啥呀,我考个100多分,别说老师了,我自己都不信,要是拿回家给爸妈看,我爸肯定喜极而泣的打死我。” 陈丹被逗笑了,道:“又不是叫你全抄,瞧你这词儿用的,还喜极而泣。” 魏笠看着陈丹的笑容,心里那种与荀川比较后产生的落差感突然好受了一点,道:“我懂,你看我这次考27,下次我就考个57,下下次考77,这样循序渐进就很正常了,你这个‘一帮一’呢,就能长此以往的坐在最后一排,写你的诗,读你的言情小说。” 女孩点了点头,对男孩的回答甚是满意:“这种时刻你还不忘为组织着想,看来你还真是个好同志。”然而,话锋一转:“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这种成绩到了高二分班,不管是选文还是选理,都会被分到差班去。” 魏笠眼睛一亮,“怎么?舍不得我啊?” 陈丹皱了皱眉头,叹气道:“你又不是荀川,我怎么会舍不得你呢?只是想到高二就没人给我打掩护了,心情忽然就变得很焦灼。” 少年刚涨上来的心情就这么一下回到了低谷,喃喃道:“这荀川有什么好的,成绩好了不起咯。” “别人长的高呀。” “我还比他高大半个脑袋呢。” “别人的高是基于外表,你这种高,就是纯粹的傻大个。” 现实啊,确实挺残酷的。 第二章 拐角巷书屋 前面说了,魏笠这个人并不是没有可取之处,就同龄人而言,他多了几分……志向? 算是吧。 “唉,你以后想做什么呀?”陈丹看着在一边埋首书箱,拿着一台杂牌的MP4盯着屏幕看到津津有味的魏笠。 “怎么忽然问这个?”魏笠侧起头,疑惑不解。 陈丹眨了眨眼,说:“我就是小说看完了,有点感触。” “你们这些看言情小说的,动不动就什么青春啊,未来啊什么的,你又看了啥?” 陈丹从书箱里拿出一本小说,露出封面,魏笠定睛一看,好嘛,这书的名字叫《悲伤逆流成河》,还是自己上周给她借的。 这本书借给陈丹之前魏笠看过,只是看了几页后他就看不下去了,因为没看完也不好评价,倒不是写的不好,只是跟自己看书的喜好不对路子。 “应该是做一个探险家什么的。”魏笠也不太清楚这个时代有没有这个职业,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在他看来,能够一天到晚,一年四季,满世界晃荡的人就是探险家。 “噗嗤~”陈丹一个没忍住,笑了。 魏笠抓了抓头,纠正道:“或者说是旅行家?” “你天天看那些打打杀杀的小说,我还以为你要说你想成为什么大侠啊,仙人什么的。”由于上课,陈丹压低了声音。 “你当我傻啊?”魏笠放下了手中的MP4:“现代哪有那种东西,我们要讲科学的好嘛!” 陈丹也来了兴致,继续道:“那你怎么会想着去探险啊,旅行什么的?我有几个朋友,由于高中没考上,也不想学了,就去了大城市打工,学理发啊,去工地啊,对了,还有一个是在跑长途的,你说的是那样吗?” 魏笠没好气的摆了个脸色:“合着我在你心目中就是一司机,对吧?” 陈丹急忙安慰道:“当然不是啦,不过我确实挺好奇的,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魏笠思索了一下,又斟酌了会措辞,看着那本露出封面的言情小说,道:“这本小说我没看完,不过开头有一句描写我很喜欢,记得挺深,大意是小巷中布满了纵横交错杂乱不堪的电线,你一抬头,就能看见被它们分割的天空,它们把天空分成一块一块,这个情形给人一种错觉,让你觉得自己与他人并不在一个天地。” 陈丹点了点头,表示她记得这一段,魏笠继续说。 “你不觉得这样很可悲吗?” “啊?”女孩没懂,问道:“你是说小说吗?” “不是。”魏笠看了看讲课的老师,发现没有往这边看,索性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指了指教室后墙贴着的中国地图与世界地图道:“中国地图上,我们县城就是一个点,而世界地图呢,中国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我们县就更不用谈了,想一想,人这一辈子的活动范围就只能在一个点上,我就觉得这是很可怕的事。” “我就是喜欢你这种聊天方式,明明数理化英都是两位数,但是作文却能拿到满分,搞得现在说话都文绉绉的,像是小说里面写的一样,那你什么打算啊?” “船到桥头自然直呗。”魏笠故作洒脱,陈丹的话满足了他本就不大的虚荣心。 他这个人偏科严重,身上少数几个可取的地方,唯一拿得出手的可能就是肚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怪想法了,因为他除了教科书,什么书都喜欢瞟上两眼,书看多了,想法自热就多了,这些道理在嘴里,在笔下,自然而然地就体现了出来,所以他的文科成绩一向不错,要不然陈丹刚才也不会拿自己的诗去让他评价,不过以他这个年纪,有些事儿他能说出来,但其实也是没想明白。 谈不明白的事儿就不谈,陈丹提醒魏笠说:“放学后你帮我把这本书还了吧,反正是你借的。” 刚才估计是被陈丹一顿马屁拍舒服了,魏笠想也没想“嗯”地点了点头。 陈丹咧嘴一笑,晃荡了下脑袋,凑近说:“你现在在看什么?” 08年,离苹果3GS发布还有一年,这个时候智能手机尚未普及,更别说这种偏远的小县城了,所以看小说要么是纸质版,要么就是TXT的电子版,魏笠为了看最新的小说,所以特地存钱买了一台巴掌大小的MP4。 “《诛仙》” “有意思么?讲什么的?” “讲御剑飞仙,讲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讲跟两个绝世美人的感情纠葛,还挺有意思,你们女孩估计也可以看进去。” “那借我看看呗。” “……等我看完这段。” 少年人的时光总是漫长又短暂,夕阳西下,放学后的教室,同学们陆续走完,仅剩下做值日的和几个留下聊天的同学尚未离开,MP4被陈丹借回了宿舍,魏笠将自己的东西收拾规整,书包就任由放在课桌里,他一向这样,反正没啥值钱的东西,也因此,他每次来学校都是空着手来,要不是年纪小,那实在是不像个学生了。 这时,教室门口探出一个脑袋,看见魏笠,叫道:“老笠,打球去啊!” 魏笠倒是没看见篮球,不过听见教室外走廊里的拍打声,手里有几分痒痒,可想着还要去还书,只能忍住说:“你们先去,我有点事儿,如果来得及我就过去。” 那人得到答复,叫了一句,“行,快点啊,球场等你。”后便匆匆离去,听着篮球声渐行渐远,魏笠也走出教室,往校外走去。 这种言情小说自然不是在学校图书馆借的,事实上一中的图书馆小的可怜,除了一些学习参考书,就是上个世纪不知从哪个旧书摊掏来的《故事会》《知音》《意林》等物,实在是让现在的这些学生提不起阅读的欲望。 走出校门,直走大概五百米的一条小巷拐角,那里有一家小小的书店,没有名字,门也不大,一次并排就只能进三个人,不过它的纵向空间却很深,要走百余步才能走完,听说这里以前是夹在两条巷子中间的死胡同,多年前被老板承包,改造成现在的样子,所以每每到此魏笠都觉得十分神奇,还特意给这家书店取名叫“拐角巷书屋”这个也是对应了《哈利波特》里面那个神奇的对角巷魔法商业街。 书店老板是个活泼的老头,留着山羊胡,就那么坐在书店尽头的角落,日复一日的经营着这家书屋,不知道是不是在书海里畅游的时间久了,说话之间的遣词比自己还要文上几分,魏笠初中时就常来这儿借书,不过自从买了MP4,他就很少来了。 书店里只有左右两排书架靠墙连绵,满满当当的摆放了各类书籍,大到中外名著,小到市井杂谈,应有尽有,无所不包,书架向深处蔓延而去,而尽头,就是山羊胡老板的所在。 魏笠拿着书快步的向尽头走去,现在刚放学,所以书店也有了三三两两的看客前来读闲书,行将止步,竟发现一个熟人——荀川! 此时的荀川,不知道在跟山羊胡老板说着什么,脸上浮着略显兴奋的潮红,双手不停摆弄,像是在描绘与倾吐。 嚯,少见。 平时荀川给人的印象都是那种高冷,不易接近的类型,对,就像言情小说里描写的那种,很少看见他有过激的反应,遇上事儿都是波澜不惊的表情,看现在如此亢奋,莫非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儿? 魏笠的好奇心被提了上来,本想躲在一旁听个究竟,无奈书屋实在没有地方让他躲起来,山羊胡老板将眼光从荀川身上一移,定睛就看向了魏笠,而荀川也发现了老板的举动,转头望来。 少年无奈,只能举起手里那本言情小说晃了晃,慢悠悠的走到两人近前。 “老板,还书。” 说完,手将那本小说丢在一旁的还书篓中,而在刚才,荀川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过魏笠,他的眼神,不咸不淡,看不出来喜怒,只是一直被这样看着,魏笠心里有些发毛,辩解道:“你别误会啊,这书是我给陈丹借的,我不喜欢看这种腻腻歪歪的言情小说。”想了想,又岔开话题:“对了老板,你俩刚才聊啥呢,看把荀川激动的,少见啊。” 第三章 小说里的主角可不都像他这样么 发生了什么,荀川是肯定不会主动跟魏笠说的,而老板也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道:“小笠啊,这次还了书不打算在借几本去看看?最近新到了一批小说,质量都十分不错。” 魏笠自讨没趣,摇摇头道:“不了,我买了个MP4,上面看书可方便了……”说完,又觉得不甘心,又问了一次:“老板,你还没说你们刚才聊啥呢!” 一旁的荀川皱起眉头,冷冷道:“你烦不烦,别人不想说,凭什么告诉你?” 本来上课的时候魏笠被老师拿他跟荀川对比就有点来气,此刻他也知道自己这么一直问也不对,但话道嘴边,却变成了强硬的:“我问老板又不是问你,你着什么急啊?” 荀川脸色不善,走近一步,视打架斗殴为家常便饭的魏笠自然马上做出了回应,唰的一个转身,左右侧了侧脑袋,彼此四目相对。 小镇上的少年人想要打架,从来都是看心情,多说一个字儿都算是怂。 在魏笠寻思着如何在荀川这厮脑袋瓜上开个瓢时,耳边传来了书店老板的笑声。 “嘿嘿嘿……两位少侠且慢住手,年少气盛是本是天性,不过小老儿这里空间狭小,怕是待会二位辗转腾挪之间施展不开,所以有劳二位少侠,高抬贵手,换个地方比试。” 之前提到书店老板讲话文的很,但是你说他文吧,这种时候听上去又十分滑稽,本来打架这种事就十分注重气氛的渲染,这会偏偏来上如此一句,紧绷身体,面露凶相的魏笠愣生没忍住,嘴角微微抽搐,鼻子里发出了“咕~咕”的憋笑,但是在荀川面前又必须绷住了,笑出来不适合吧?但是装凶卖恨那一套早就破了功。 幸好,荀川对此还是那张扑克脸,吸了一口气,转身对山羊胡老板说:“今天就这样吧,陈老师,明天我在过来跟你讨论。” 老板微笑点了点头:“嗯,好。” 荀川正准备离开,又被老板叫住,只见他从柜台里取出了一张红票子递过去:“对了,小川,明天你过来的时候帮我拿条烟,就是你上次给我带的那种。” “好的。” 荀川接过钱,离开。 见荀川的离去,魏笠终于松了下来,看着老板笑眯眯摸着自己的山羊胡,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什么烟啊,还必须明天带过来,老板你把钱给我,我现在就能帮你买回来,难道你还不相信我的人品?” “不是不相信你小笠。” “那你怎么还……” 没等魏笠把话说完,山羊胡老板斯条慢理的从柜台里拿出一条软中华抖了抖,啪地一声,掉出最后一包弹药,拆开包装,拿出两根香烟撕开,将烟丝全部弄了出来堆好,又从柜台背后供奉的神龛上取下一支燃烧过半的香,拿出角落里的水烟筒,弄完一切,老板坐了下来,翘着二郎腿,左手持着烟筒,右手拇指与食指拈着一支香,食指与无名指熟练的夹起些许烟丝放于烟筒的烟嘴之上,香随之那么一点…… “嘶~咕咚咕咚~” 烟筒内的水随着老板的一吸气,开始翻腾,烟丝瞬间燃烧殆尽,一股淡淡的烟雾弥漫开来。 讲究,是真的讲究。 魏笠指了指桌上的软中华,道:“你给他一百块钱,让他给你带一条软中?” 老板开始重复之前的动作,点了点头:“对啊。” “老板你逗我,一百块钱也就买一条老龙凤……嗯,七块钱那种。” 老板还是那种悠然自得的表情,美滋滋道:“小笠啊,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把钱给你的原因了,你买不了,不代表别人小川买不了啊。” 魏笠嘴上轻“哼”一声,心里想起当初学校里曾经疯传过一阵的关于荀川的流言—— 说这荀川啊,其实并不是南骏县的人,他的父亲本是省高官,当然,亦有传言是市长,反正就是很大一官,他的母亲呢年轻时是这位大官的初恋,后来为求官运通达,理所当然的选择了抛妻弃子,娶了一位能让自己少奋斗十年的夫人,可这感情自然是藕断丝连,那位大官将荀川母子安顿在了老家南骏后,承诺一有机会就接他们回去,可这十几年过去了,仍然一点动静都没有,不过每到逢年过节那末尾几天,就有人看见荀川家中常有豪车出入,十分古怪。 荀川的母亲常年在家很少露面,家中都是雇佣的阿姨天天出来采买食材及添置日常用品,而镇上的人,几乎没有人见过他的父亲,所以这个传言就越传越真,用现在的话来说,几乎就是石锤了。 这些都是大人们的说法,其实在魏笠这样的少年看来,说荀川有这样的身世,一点都不奇怪,甚至他们私下还编排过更加离奇的,说到底,还是因为荀川跟他们这群小镇少年比起来,太特别了。 魏笠喜欢看小说,小说里常用一个词儿来形容主角叫——鹤立鸡群。 虽然这词有点埋汰自己,但用在荀川身上却十分的妥帖,长相,气质,乃至于智商都不是同一水准,让人第一眼望去的,总是他。 如此一个人,本就不应该出现在南骏这样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 魏笠想着想着,又是灰心又是沮丧,一条软中华,估计别人都是排队送去他家的吧? 书店老板抽着烟筒,视线穿过薄薄的烟雾,见少年脸上表情变化之丰富,又是嘿嘿一笑。 “你要是多借两本书呢,我就把刚才我跟小川说的事儿告诉你。” 魏笠抬起来头:“行,你说吧。” “刚才,我们在讨论我正在写的一本书。” “书?” “对,正确的来说,是一本不完整的书。” “不完整?就像网络上的那些连载小说一样,没写完吗?” “不是,比这个还要糟糕,因为……这本书里,所有的东西都配好了,山水云雾,明月大江,有三千里御剑乘风的洒脱不羁,也有红尘中恩怨纠缠的痴男怨女,这个光怪陆离,纵横交错的舞台,所有的都准备妥当了,就等戏帘子那么一拉……你猜怎么着?” 老头特意卖了个关子,勾的魏笠心痒难耐,他追问:“怎么了?” 不知道是老头讲故事的能力太过高超,还是环境使然,只见那老头在吞云吐雾之间,竟带有几分神秘,亦或是,出尘的风采? 伴随着他的嘴中尚未吐尽的烟雾,一字一字地道:“人没到,主角没来。” 想着之前的情景,魏笠道出心中猜测:“所以你刚才跟荀川……” “我想让他当我书里的主角,嘿,小说里的主角可不都像他那样么?” …… 沉默。 现场仿佛只能听见烟筒里的积水翻滚,还有书店其余人等翻动书页的声响。 魏笠感觉自己正在面临着什么,但是他说不上来,这种感觉曾经出现过一次,那是在中考结束拿到成绩之后,父亲问他是否还想继续念书。 这种感觉让他鞋中的脚掌渗出了汗,脚趾都抓了起来。 可他得保持平静,让自己看上去正常一些。 殊不知他现在的状态,跟刚才的荀川如出一辙,面泛潮红,亢奋不已,那句话里似乎有一种魔力,让人神往。 “老板……不,陈老师。” “嗯?” “你……您不是让我多借几本书么,要不然,您正在写的那本……借我看看?” 燃烧的香在点燃烟丝的刹那间,停住了。 第四章 安非他命 夕阳的余晖将少年的影子拉的老长。 魏笠奔跑在回家的路上,额头的汗水顺着他的轮廓从下巴滴下,原本并不炎热的深秋,让他活的像极了夏天。 他很兴奋,书屋的陈老板答应将那本书借给他,虽然说一天的租金需要花费十块钱,但他还是想也没想的答应了。 一般的小说租一天只用得了五毛钱,但对于这个,魏笠显然并不在意,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就算一天收他一百……估计他也会回家想方设法的向父母讨要。 毕竟他现在一天的零花钱也就十五块钱而已。 家离学校并不远,平日里就半个小时的路程,高一还没有晚自习,所以时间相当充裕,也因此,他没有选择寄宿在学校。 魏笠家里是卖服装的个体户,三层的楼房,楼下就是个门面,那时候的小镇,房价一平米的价格还不超过四位数。 刚到家,老爹坐在店里拉着二胡,抬眼一看满头大汗的魏笠,又看了看魏笠怀中抱着的东西:“今天回来的这么早?” 魏笠径直走到楼梯口,道:“跑回来的。”说完蹬蹬蹬的跑上楼。 耳后,二胡声不在,传来父亲的质疑声:“你小子是不是又逃课了?” “没有,不信你打电话问老师!” 刚上二楼,魏笠的鼻子就闻到阵阵菜香,随后听见了厨房里传来的炒菜声,显然那是母亲在忙碌,父亲刚才那一叫,她也肯定听到了,魏笠没有停留,继续往上走,只听厨房里的母亲传来一句:“十五分钟后下来吃饭。” “好~” 母亲说十五分钟,那起码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魏笠心里盘算着。 到了三楼走到自己的房间,魏笠谨慎地关上门,这才大咧咧的躺在床上,喘起气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这么紧张,他举起手中紧握着的书放在自己眼前,愣愣出神。 这本书还没有名字,按照老头的说法是还没想好,所以封面上什么都没有,再加上全书都是线装订的,像极了那种在电视剧里出现的武功秘籍。 书不厚,两厘米不到,魏笠挺身站了起来,走到自己的书桌前,上面胡乱的摆放着一些武侠小说,那都是从父亲的书架上找到的,之后看了也懒得放回去了。 正经端坐在椅子上,先是放下那本无名书籍,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汗,然后,他毕恭毕敬翻开了第一页。 从小学到高中,无论是教科书还是小说,他从未像现在这么认真。 引入眼帘的,不是密密麻麻的文字,而是一副由水墨构成的锦绣山水画,画面中有一座高山入云而立,云遮雾深倦鸟归林,有空山新雨,清泉潺潺,往下看,山间一条蜿蜒而上的山路上,绘有一行路人,他们背负长剑,如蚁般艰难前行着。 前行着……是的,他们在慢慢的往山顶走去。 魏笠擦了擦眼睛,不敢相信地仔细看了看,飞鸟、山雨、路人—— 这些是真的在动! 瞬间,魏笠仿佛耳边传来到山间稚鸟的鸣叫,鼻中嗅到了雨水打湿泥土,裹挟着花草树木的芬芳气息。 他的手,不由自主的翻到了下一页—— 依旧是那座山,只是这一次来到了云雾之间的山顶上,那里有一僧一道模样的两人,双方手持棋子,琢磨着石台上的棋局,僧人宛如弥勒,微笑不语,道人紧缩眉头专注地盯着…… 原本是盯着棋盘,但魏笠很明显的感觉到当他翻到这一页时,这一僧一道的视线已经从棋盘转向了他! 魏笠的脑袋“嗡”地一下,眼前一片模糊,同时整个人感觉身体在不断往下坠,这种失重感伴随着呼吸困难,让他十分难受。 身体本能的挣扎,嘴里“啊~”了一声,待他再次看清眼前的事物时,一切都变了个样…… 那一僧一道正端坐在自己眼前,天空中的雨滴落下来打湿了魏笠的头发,他环顾四周,这般神奇的境遇一时让他有些恍惚,突如其来的微风吹拂着他的皮肤,浑身打了一个冷颤,也清醒了不少。 自己难道身处在画中? 这似乎是唯一的解释。 正在魏笠思绪万千,还来不及消化的时候,那个道人开口了。 “不是前几天那个少年?” “不是。”和尚笑呵呵的应着。 魏笠终于回过了神,想必他们口中的前几天的那个少年,一定是荀川了。 他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的斟酌的词汇:“两位……老神仙?” 一僧一道摇了摇头。 “妖……妖怪?” 两人又摇了摇头。 魏笠心想这下砸了,不是神仙也不是妖怪,那是什么鬼?自己应该怎么称呼他们呢?这位道长,或者这位法师? 本来这么称呼也是可以的,毕竟小说里也是这么写的,可从小长红旗下,生在新中国的魏笠还是个现代人,现代人平日里那有机会说出这些个词汇,于是,原本是一句“两位法师好”楞生被他说成了—— “两位老师好!” 这一句刚是脱口而出,魏笠简直死的心都有了,妈的,实在不行说什么“两位师尊好”或者“两位上仙好”都比什么老师好要来的符合现在的语境吧!不过转念又一想,要是说什么师尊或者上仙,自个没准先接受不了,因为太羞耻了!小说里用文字让主角说出来感觉还好,现实里一个大活人说出来……好丢人的样子。 老师就老师吧,起码这么称呼不会出错。 一僧一道互望了一眼,那道人放下手中棋子,心有疑惑,道:“你从何而来?” 魏笠急忙弓腰,学着电视里的模样,恭敬道:“拜见……拜见两位……两位仙师,打扰了……早些时候,我从……”于是,他将拐角巷书屋发生的过程完整地说了一遍,期间偶有抬头偷看那一僧一道的神态,见天空虽飘着细雨,但他们的衣服头发竟没有被打湿,仔细一看,雨滴落在他们头上大概一尺的距离时,就消失不见,心里啧啧称奇,暗自掐了自己一把,确认自己并非在梦中。 待魏笠将情况说明完毕,道人皱着眉头跟那一旁笑呵呵的和尚神态正好一正一反。 道人问和尚:“你没算到?” 和尚回道人:“没算到。”说着,顿了顿:“不过既然不在计算之中,那无非就说明……” “不是他?” “不是。” “我瞧着也是。” 一旁的魏笠虽然听得云山雾罩,但隐隐发觉这些话对自己来说并不是什么好话,在继续下去自己估计会错过什么,虽然错过什么他还不清楚,可还是下意识的壮起胆子,直起身板接了句:“没……没准就是我呢?” 说出这句话,用尽了他能用上的所有勇气,尽管他什么都不知道。 当他感受到那两人的视线,身子立刻又躬了下去。 他很害怕,害怕到想拔腿就跑,但是他也知道,如果现在离开了,就可能永远遇不到这种奇异的事儿了,这种害怕不是那一僧一道带来了,就像一个溺水的人,他会本能的挣扎,魏笠眼下就是这种情况,他可以很明显的感受到自己站在命运的分叉口,他想用尽全力,打开那扇本对自己关闭着的门。 他害怕,害怕这扇门,他推不开。 更害怕,他连一个推门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他挣扎着用尽全力。 我可以,可以吗? 现实,亦很残酷。 道人沉默不语,视线再次转向棋盘,和尚慈眉善目道:“你可知,我们所说何事?” “陈老……陈老师说他在写一部小说,可还没有主角。”魏笠的回答有些发颤。 道人一声冷哼,厉声道:“哼,就凭你?如果我们需要一个死人,是不是你也可以?” 无形的压力袭来让魏笠双腿一软,噗通一下跪在地上。 僧人见状,慰声道:“无妨,小子,我且问你,你可认识之前你在书屋时遇到的少年。” “认……认识,他是我同学,叫荀川。” 敏感的少年其实已经预感眼前这位老神仙想要表达什么。 “比之于你,如何?” 虽然跪在地上,可魏笠还是倔强地摇了摇头,语气里带有几分生硬,“没比过。” 对方很直接,“是没比过,还是比不过?” 他昂起了头,逞起强来,“有什么比不过的……” “胡闹!如此磅礴的机缘,岂是你这样的软脚虾能抗的起!” 忽然,盯着棋盘的道人厉声打断了二人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对话,依旧思索着棋局的他,嘴里说着:“和尚,你也知道,那名叫荀川的孩子是再好不过的人选,这是他与生俱来的福运,既然已成定局,何必再多费口舌,徒消工夫?” 话是说给和尚听,何尝又不是说给魏笠听呢? 只见那道人用食指与中指拈起一枚黑子,朝着魏笠的方向一摆,正眼都没瞧他,道:“小子,你说你可以,那么这一棋,你来落。” 魏笠咽了咽口水,对未知的渴望让他硬着头皮,站起身缓缓走上前。 他接过棋,紧紧攥在手里。 棋盘之上,黑白错落,交织成网。 他不会下围棋,更看不懂棋。 只是这一局,那方方正正的棋盘之上,他看到了很多。 传闻,人死的时候,脑子里会不断闪现人生的经历,就像走马灯一样,现在魏笠脑海之中正是如此—— 一座江湖,重峦叠嶂,仙气与侠气如两岸潮水,惊涛拍岸,沉浮随浪。 正是那棋盘间的纵横,成了山河湖海,勾勒出一处壮美的世界,那一枚枚棋子,纷纷活成了不同的人。 他看见豪迈侠客纵情逍遥,赶着余晖牵着瘦马,仗剑拍坛间江河入怀;洒脱剑仙追风驰电,夜行千里一剑光寒,揽明月于九天之上;文人墨客流水曲觞,展纸研磨下笔如神,大袖一招挥毫截下半截山…… 光怪陆离,让人心驰神往。 甚至,他还看到了荀川的身影,在棋盘最醒目的地方,熠熠生辉。 一花一木,人情世故,此刻尽收眼底。 可他手上的那枚棋,如何都落不下去。 良久,手松开了。 棋盘之中,人生的走马灯,他看不见自己,而那一枚黑子,顺势掉进了棋盒中, 山雨停了。 回去吧。 这三个字飘飘渺渺传到了他心底,当魏笠回过神时,他已经站在书桌前,窗外吹来一阵微风,它拂动着书页,合上了。 少年不知道何时泪流满面,尽管只是为了那片刻光景。 第五章 哭错了地方 当魏笠顶着微红的双眼,在饭桌前顾自咀嚼时,平时一向喜欢在饭间唠些家长里短的父母也发现了他的异常,就连魏笠今天疑似逃课的举动都忘了责问。 难过归难过,不过饭还是要吃的,这也算是他的一个优点了,从不跟自个的肚子置气。 不过想着刚才那个如同梦境般的遭遇,魏笠越想越悲伤,难道我真的比过那荀川?他有哪里好了,不就是长得帅点,成绩好些吗?说他聪明吗?我也不笨啊!要不是太突然,我应该表现的更好才对! 他擤了擤鼻子,用衣袖抹了一下眼泪,可怎么擦都擦不完,索性大口大口吃起饭来。 于是,他边哭边吃,边吃边想,吃的越急,哭的越急。 从某种方面来说,也算是真性情了,他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虽说多是叛逆,可也不太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何况在场的只有自己的父母,自然是更不会顾及什么。 只不过魏笠的这种举动在父母眼中看来,既心痛,又有些……滑稽。 一旁的母亲轻拍着他的背,口中念着“慢点,慢点”顿了顿,又问道:“是不是在学校打架了?” 这一说完,看儿子浑身上下也没受什么伤,而且以前就算是打架,打的头破血流,全身挂彩也没像今天这样哭的这么惨过,至于在学校被老师批评……那更不可能了,这不是时常发生的事儿么? 她疑惑的看了看孩儿他爸。 男人瞬间理解了妻子的意思,放下了手中的碗筷,思索之后,缓缓开口试探性地问道:“笠笠啊,你是不是……早恋了?” 儿子在等几个月就十六岁了,正值青春期,少年慕艾也很正常,如果真的是恋爱了的话,这种表现应该就是所谓的求而不得了,唉,哪个男人年轻的时候没遭遇过这种事情呢,反应过激一点也解释的通。 “笠笠啊,想当年你爸爸我……” “爸!” “啊?” “你会不会下围棋?” 正当魏父想用自己丰富的理论及实践知识开解魏笠时,被儿子的一句话给说的摸不着头脑,这小子莫不是遭到的打击太大,想要借物抒情?想要抒情的话多念念书啊,下什么围棋,化悲愤为力量让女孩看得起才是正道。 “不会……”魏父正要叫他上楼把作业做了,可见儿子一个人待着也是可怜,于是不忍心又道:“象棋行不行?” “……行!” 魏笠三两下将碗里的剩饭刨干净,心情也平复了不少,起身到客厅拿出一套棋具,默默摆弄起来。 魏父见状,也趁着间隙吃了几口饭,对妻子轻声道:“我下棋的时候在好好问问他,你放心,要是真的他瞒着我们悄悄早恋的话,估计现在是夭折了,发展不起来的。” 魏母一筷子打在男人正在夹菜的手上,皱起眉,气道:“什么夭折不夭折,会不会说话。” “是是是……” “等下问问是那家姑娘,没准我认识。” “……” 小镇就巴掌点大,这句话,没啥毛病。 饭间的双亲似乎已经笃定了魏笠是因为失恋才有此反应,殊不知其实魏父只猜对了一半,求之不得确实是求之不得,只不过不是早恋,对于魏笠来说,他失去了比早恋更为复杂的东西。 围棋魏笠不会,但是象棋却是一把好手,他小时候就跟着爷爷称霸了南骏县的人民公园,上至在家赋闲,逗猫养鸟的退休老叟;下至小学放学,思维跳脱的幼龄稚童,无一人是他爷孙俩的对手。 爷爷曾说过魏笠天赋极高,很值得培养,可小镇之中那有这样的资源?何况还是没落的象棋。 所以这件事儿,随着那个唯一夸赞过魏笠天赋的人仙逝后,也就不了了之。 在象棋上,魏笠的父亲也自愧不如,甚至于少年在对弈时都不屑用什么套路。 中炮跳马,出车杀卒,一盘棋二十招不到,魏父就被魏笠蛮横的下法杀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魏父问都来不及问就开始了下一局,不过在开始之前,他默默收走魏笠的车马炮各一枚,这才使局势稍微的持久了点。 棋局再一次进行,不过魏笠的心思现在完全在另一幅棋盘上—— 如果那时我落了子会不会是另一种结果? 可那局棋下的太大了,大到……多一个我都不行。 不会解,不能解,解不了…… 客厅中嗒嗒嗒的落子声不停,父子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书中仙境的遭遇还历历在目,魏笠脸上愁容不散,坐在对面的魏父看着叹了一口气,心想儿子这次估计真的是遭了别家姑娘的道了。 “笠笠啊,这人啊,有时候就像这棋一样。” “啥?” 魏父拿起了局盘马上要把自己将死的马后炮,说道:“你没了这颗炮就将不死我,你没有了取胜的关键,怎么能赢呢?做人也是一样的道理,你欠缺了一部分的资本,自然无法吸引别人……” 魏笠随手就是个卧槽马,又将了一次。 “……” 魏父又拿起了那颗马,说道:“可能你还会逞强,觉得还有机会,但是棋可以悔,人不能重来,想要上进的心自然不能没有,但也要认命不是,强扭的瓜不甜,就像这枚马一样,认为再将一次可以挽回局面,其实棋盘里已经容不下这枚马了。” 说完,直接将手里的马扔在一旁。 父亲的话语刺激到了魏笠,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此刻说出的话那么符合他刚才的经历与现下的心境,可能是因为这样,他也不去追究父亲耍赖的手段,凝视棋局,局面不知何时已经残的不能在残。 无奈之下,他挪了一步帅,藏于车后。 魏父见儿子大势已去,顶了枚卒,乘胜追击道:“我知道你不甘心,可没有必要死守一隅啊,输了这一把,还有下一把,咱不去争,没了就没了,是我的总是我的,不是我的拼命也得不到,放宽点,没什么过不去的……” 魏笠这边的守宫车直奔对面,取了最后一枚士后将军。 “啪”地一下,魏父出将杀车,啧啧道:“你看,现在你面临的处境就跟这盘棋一样,结局都注定了……” “爸……” “啊?” “王对王了,你这么走不是输了吗。” “……嘶,悔一步,悔一步。” 就这样,魏笠顺势拿下了对面剩下的车与马,靠着过河的两枚卒子,使上一手二鬼拍门想赢简直易如反掌,谁料自己老爸手掌轻轻在棋盘上一挥,已经是必胜的局面顿时瓦解,棋子被打乱后散落各地。 魏笠看着滚到了地上,还在打旋的棋子,耳边传来父亲的敦敦教诲:“儿子,我这么跟你说吧,下不来的棋,咱就别下;追不到的人,咱就拉**倒,反正不亏,想当年,你老子我……” 以前看小说,看到主角被某位世外高人一句话点醒,如醍醐灌顶瞬间大彻大悟,魏笠觉的特别虚,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道理可以让人去领悟呢?哪怕是现在,他也并没有在父亲的话里醒悟到什么。 但他被父亲的那么一搅和,心情好上了许多。 这种来自错位的幽默力量,让他感觉,这一切好像并没有那么糟糕。 仅此而已。 或许明天再试一次就不一样了呢? 考试的时候,老师也会改错题的,对吧! “爸爸。” “又怎么了?” “这些话是你现编的吗?” “嘿,臭小子……” 魏笠决定了,明天再去一次拐角巷书屋找一下陈老头,求求他看看还有没有进入书中的机会。 毕竟,穷山恶水里的小镇少年,脸皮很厚,心脏很大。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眼泪也不能白流啊! 起码要哭,也得在那书屋老板面前哭才对,谁还没有个恻隐之心呢。 自己在家里哭,算啥事儿啊。 啧,丢人。 第六章 卒子过河 两种道理 夜晚,魏笠早已睡了过去,他后来也将那本书拿在手上思索了很久,但最终都没有在去翻动它,心里盘算下次一定要等自己有了充分的准备在进行尝试,于是将书放到了屋里的书架上,颇有种知耻而后勇的意味。 屋外吹过一阵秋末的寒风,邻家的猫踢翻了屋檐下的空罐头,在夜半无人的街道上叮咚乱响,远方出现那么一个白点,由远及近地飘到了窗外,若有人定睛一看,肯定会吓一跳,因为一个白色的身影就那么奇异地悬停在空中,魏笠家紧闭的窗户不知不觉地打开了,屋外的风鱼贯而入,梦中的魏笠下意识的微曲了一下身体,并未转醒。 那身影弓腰进入屋内,他的身体似乎没有一点摩擦力,竟然一点声响都没弄出来。 他先是看了一眼尚在睡梦中的魏笠,竟是痴痴地望了片刻,然后才把目光投向了书架,那里有他此行而来的目的。 书架上的书籍很多,放眼望去,像金古黄粱这样的武侠小说就不提了,也有诸如《茶花女》《三个火枪手》《福尔摩斯探案集》等外国文学,像《资治通鉴》《传习录》《菜根谭》这样的历史著作也不在少数,更有像《民间娱乐通书》《名人高官与风水》等莫名其妙的杂书,它们多是没有按类别排列,显得有些杂乱无序,想来是魏笠从书架上拿下来看完后,就顺手塞了回去。 这些书自然不都是魏笠的,其中有很大的一部分来自于他那喜欢卖弄风雅的老爸,当年县里新华书店搬迁处理旧书,这些都是按斤来卖的,他老爸就这样拎回了两大包编织袋回来,为此还特意去旧货市场淘了个旧书架,之前这些都是摆在客厅,一有客人来了,晃眼就能看到,不过后来老妈显占位置,就挪到了魏笠的房里。 这下可好了,九年义务教育下来,魏笠教科书没怎么看,课外书倒是看了一大堆。 那人目光一扫,在两本象棋著作《梅花谱》与《橘中秘》的中间,找到了那本陈老头给魏笠的无名天书。 “这本书,你不应该翻开。” 他轻轻说了一句,没在多看那本书一眼,将它收入怀中,看了看酣睡中的魏笠,他走上前用手掖了掖被子,窗外晚风一吹,那人消失的无影无踪。 —————— 夜半三更的拐角巷书屋还亮着灯光,屋里青烟袅袅,陈老头吸着水烟,惬意地半眯着眼睛,忽然一声“哐当”巨响,书店的门被一道无形的力量给震开,一道白色身影缓缓走入,陈老头瞧见来人,微微一愣,旋即脸上浮出惊喜莫名的神色。 那人穿过了长长的书店甬道,口中道:“老师,好久不见。” 陈老头原本半眯着的眼睛已然睁开,他仿佛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新奇事物,喃喃道:“有趣,太有趣了。” 一件黑色的物体从空中掠过,不偏不倚的落入了柜台旁的还书篓中。 —————— 魏笠很慌。 当他今早起来发现那本天书不翼而飞的时候,内心就十分焦灼,他翻遍了书架与房间,以及每一个柜子抽屉,最后不得不确认,那本书,真的不见了。 若是换成其他的书籍,没准他会多找上几次,但唯独这本,他很确信不见了就是不见了。 书会长上双腿自己跑吗?别说,自见识了书里的神通,这种情况保不准真的会发生。 由于在家里找书耽搁不少时间,最后他不得不被母亲赶出家门,让他赶紧跑步去学校,可对魏笠来说,现在是上学的时候吗?即便到了学校都已经上课了,到时候难免又要被老师一顿责罚,估计还要在教室外被罚站一节课。 一念及此,他决定先去校门口的粉面馆子里吃碗羊肉粉在说。 慌是真的慌,只是每个人对待突发事件处理的方式不一样罢了,魏笠一般有三种方法能让自己在焦虑不安的情况下冷静下来,一是洗澡,洗澡的时间要看热水器能烧多久的热水,这段时间不管他是想事情也好,还是缓解压力,都会有个不错的效果;二就是吃东西,这还不是傻吃傻涨的那种,东西必须好吃,水果不行,零食不行,必须有肉,热乎的,如果有点汤水就更好了,再不济也要对上他的胃口才行;最后便是下象棋。 小县城物价本就不高,加上这粉面馆子开在学校附近专做学生的生意,所以八块钱一海碗份的羊肉粉对于早餐来说是十分足够了。 碗里的表面被一片片切好的羊肉盖满,红油酱料上点缀着绿绿的葱花儿,魏笠吸了一口气,朝碗里洒了点桌上的辣椒与醋,用筷子拌匀,抬起碗“滋滋”地喝了一小口汤。 啊~舒服~ 美食的滋味冲淡了一部分天书丢失的焦虑,人也清醒了不少。 要不然去跟陈老板老实把书给弄丢的事儿交代了,没准情况没那么糟糕呢?不行,那本书那么神奇,估计好多人都想据为己有,可是谁又会盯上我?如果盯上我的话,谁的嫌疑最大? 少年瞧了一眼学校的方向,思绪明朗,那个优异到自己都羡慕的人,关于天书失踪这件事,可能是他,也可能不是他,但归根结底自己也只能想到他,实在不行,找个能够一起商量的人也好,总好过自己像个无头苍蝇一般毫无头绪,昨天见他在书店里的表现,想必天书对他也至关重要,应该不会束手旁观才对。 就当魏笠埋头思量之际,店门外走进一高大汉子,他叫了一份与魏笠同样的吃食,早餐时间已过,粉面小馆门庭冷清,其余饭桌空空荡荡,可那汉子就是选择了跟少年同一张桌子。 “老板,粉里多加一份羊肉。”汉子对着后厨吩咐道。 魏笠对这汉子升起了一分的好感,要不是自己为了省钱,也这么吃。 不一会,一碗加量的羊肉粉端到了大汉的面前,魏笠耳边响起在一阵嘶啦呼哈的声响。 “舒服。”汉子满意地说了一句。 得,同道中人。 有了这个反应,魏笠这才看了看起对面这个汉子,没想到对面的那双眼睛,竟然也朝的自己看了过来。 这汉子穿着一件黑色的皮衣,里面内衬了一件同色卫衣打底,五官算的上周正,只是满脸的络腮胡看着实在邋遢了点,若是全部剃了,估计年纪也不会太大。 只是这一对视,魏笠就像干了什么坏事一样,急忙闷头吃粉。 虽说没了目光上的接触,可魏笠总感觉对面的那个汉子还在盯着自己看,这种感觉十分不好,甚至到了他都不好意思吃下去。 “我可以教你下棋~呼~”汉子吹了吹筷子上的粉丝,送入嘴中,就那么没来由的含糊说了一句。 魏笠以为自己听错了。 “或者说,我可以教你,怎么入局。” 这一下,魏笠听得明明白白,霎时间,坐立不安。 “有……有什么条件?”少年忐忑发问。 汉子抬起碗,喝了口汤,安逸的“啊~”了一声之后,咂了咂嘴。 “先把,饭钱付了吧。” 一碗羊肉粉换一个入局机会,这事儿怎么听怎么不靠谱,即便那碗粉是加量的。 更何况,这顿饭钱,估计是要赊账了。 —————— 焦虑的,不止一个人。 课堂上,荀川又往后排的位置上望了一眼,陈丹被他瞧的脸颊微红,壮起胆子偷偷晃了晃手,见他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头顿时埋在了桌上,像一只见不得人的小鸟。 今早第三次了吧?他不会是对我有什么意思吧?不过话说回来,还好今天魏笠翘课,要不然被他看见又要胡说八道。 陈丹先是心里想着,又看了一眼空荡的同桌,转念默默抱怨,这家伙怎么这么不上进啊,要是成绩一直上不去,就真的没人给我上课开小差打掩护了! 就这样,上午的时光就随着少女飘飞的思绪,悠悠地到了午休时间,寄宿生一般都会学校食堂或者校门口解决午饭问题,而离家近的同学则会选择回家吃饭,等到下午上课在回来,少女刚跟几个同学打完招呼,低头摆弄着昨日从同桌那里借来的MP4,准备听听歌。 “陈丹……” 听见有人叫自己,她抬起了头,那是一张自己曾偷看过好多次的脸庞。 “啊~”少女口中小声地惊呼起来,马上又用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耳朵瞬间染上一抹绯红。 她放下手,摘下了耳机,看着荀川疑惑的目光,道:“你吓到我了……” 荀川露出了一个歉意的微笑,“不好意思啊,我就是想问问,你知道魏笠今天去哪了吗?” 少女摇了摇头,小声说:“不清楚,应该是逃课了,一般这种情况,他要不然就是去学校对面那个公园打球,要不就是去网吧了。” “这样啊,那好吧,谢谢。”荀川礼貌性的道谢后,转身离开了教室,少女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奇怪地想,午休的话,荀川应该不会回家才对,怎么今天背着书包就走了? 拐角巷书屋。 荀川将书包里的一条烟拿出来递给了山羊胡老头,后者笑眯眯的接过,也不着急打开,而是顺势放进了柜台的抽屉里。 “陈老师,昨天……”荀川欲言又止,换了种说法,继续道:“魏笠今早没来上课。” 山羊胡老头闻言笑道:“小川啊,你虽然叫我老师,可我又不是学校老师,管不了学生逃课这种事情。” 荀川表情诚恳,话中有话,“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山羊胡老头掏了掏耳朵,满是皱纹的脸上说不出的轻松写意,只是他那双半睁的双眼从未离开过眼前的少年,他咧着嘴角,促狭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名为荀川的聪慧少年深吸了一口气,脑里思绪万千,他打小就知道一个道理,有些事儿,说得,听得,唯独懂不得,因为有些事儿一旦懂了,就会很累,不去想反而更自在,面对眼前的老人,更是如此,于是他岔开话题,说起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母亲问我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因为回去的越来越晚,我只能谎称学业繁忙,搪塞了过去。” 老人点了点头,说者有心,听者亦有心,“用不了多久了。” 得到这个答复,荀川松出了那口气,“两位守山神仙本意叫我即日启程……”他看了一眼老人。 山羊胡老头挥了挥手,讪笑道:“还要再等一会。” 荀川一听怔住,终是吐出心中所虑,“因为魏笠?” “不是。” “那为什么?” 深秋的太阳,久违地捎带上了一丝的暖意,荀川走出书店,回望那显得狭长的走廊,在他的眼中,仿佛是在望着一条命运长河,神秘而美丽,令人神往。此时,远处慢慢走来一人,他见到荀川,缓步到他的身旁,荀川侧过头,两人沉默片刻后,皆是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你怎么不消失的久一点?” “再不来,好事儿都让你一个人全占了。” “对我是好事,对你,不一定。” “你可拉**倒吧,来都来了,不试试怎么知道。” “昨天没试过?” “你昨天拉了屎今天就不能拉了吗?还是你怕我占了你的坑?” “呵,这种既粗俗又无赖的道理,也不知道是谁教你的。” “我爸呀,怎么了,要不然我带你上我家去,你帮我教育教育他。” “你这种人,总是喜欢说来都来了,难道就不怕走不了?” 这句话,让同为少年的那人噎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想起了自己喜欢的象棋,想起象棋里一招棋理,觉得很适合当下的对答,心里默念了几遍,可并未说出口—— 过河卒子,不回头。 他没有说,也不想说,因为,没有人愿意,只当一枚卒子。 他这种人,也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事儿,说出来没面儿,听进去糟心,但可以懂得,唯有懂了,才能过得好。 店里,一块书架与书架衔接的缝隙之中,那里潮湿而阴暗,照不到阳光,而就在那个常人不可见的地方,长着一块巴掌大小的青苔,在青苔上,一朵如米粒大小的小黄花破土而出倔强生长,山羊胡老头如昨日一般处理着烟丝,云雾翻滚间,只听他的嘴里悠然自语——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第七章 顺天命 来人自然是失踪了一早上的魏笠,刚才在店里时山羊胡老板没有回答荀川的问题,反而叫他去门口等一个人,对于这位老神仙料事如神的手段,他从没怀疑过,只是没曾想这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才刚到门口两人就碰见了。 两个少年并肩走出店内,穿过狭窄的走廊,来到老人面前。 没等他们言语,陈老头放下水烟,起身从神龛下的柜子里抽出两支香,就那么对着细细地香头吹了一口气,那香头竟然神奇的冒出了点点火星,飘起缕缕青烟来。 他甩了甩,走过来,递过两个少年,说了一句,“先上柱香。” 荀川自然接过,对此见怪不怪,可魏笠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个看似平凡无奇,隐于市井的山羊胡老头神奇本事,可想想,能写出那种天书的人,本领也肯定比书中那一僧一道要大,这种无火自燃的本领,想来无非是冰山一角,微末法术罢了。 魏笠合上了由于惊讶而微张的嘴,接过香,赶紧学着荀川的模样,向前跨了一步,双手将香举至额头处,恭恭敬敬拜了三拜,插入了香炉中。 之前没注意,如今魏笠才正经地瞧了瞧那座神龛,那里供奉着一个背剑道人,他一手持着葫芦朝天举起,一手背于身后,由红木雕刻的祥云至上往下先是遮天蔽日,往下看,则是云笼雾聚,被他一一吸入那葫芦内。 这座神龛的木雕形象实在算不上是栩栩如生,那道人的样貌也是很常见的那类,不知道是哪个道祖仙宗,不过值得一提的是,神龛左右的楹联却是别具一格。 一手掌天循规,一脚踏地蹈矩,是为规矩。 唯我耳听法准,唯我目视脉绳,已成准绳。 又见如此大气的联子竟然没有横批,魏笠看完“啧啧”了两声,问道:“这位是?” 山羊胡老头露出了一嘴的黄牙,笑道:“走个过场,不用在意。” “……那横批呢?” “这玩意儿质量不好,年头太久,漆掉了。” 魏笠听到如此滑稽的理由,忍着笑用舌头抿了抿自己的嘴唇,也没了深究下去的意思,倒是一旁的荀川,上完香后就默默注视着那脱漆的地方,虽说金漆早已剥落,可若仔细看,却是能看见隐隐的字体轮廓。 字体难以辨认,不过他也不是第一次那么看了,其实每次来,他都会琢磨两眼,而这一次,随着上升的青烟,那一缕缕气体飘至原本横批的位置,竟有了几分变化,似是扭曲成字形悬停在空中…… 荀川眨了眨眼,烟雾无形,回归平静。 “咳……”魏笠轻咳一声,有些难以启齿,“那什么,那本书……” “我知道,”山羊胡老头也没让魏笠难堪,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昨天,你没拿走。” 魏笠一听这话,楞了一下,以他的机灵劲儿,随即就借坡下驴,“对对对,没拿走,没拿走,我今天就是过来拿的。” 荀川撤回了视线,不知在想什么。 老头从柜台下面拿出一物,摆在桌上,两个少年定睛一看,不是那本早上无故丢失的天书又是什么?魏笠如释重负,暗想遇到的那个大汉果然没有骗自己,那么接下来…… “今天你可拿不走了。”老头放下了水烟,将那本书翻开,绘有空山鸟语图的的第一页,山还是那座山,只是已不再有薄雾细雨,那山顶的风光一览无遗,水墨构成的一僧一道也不在下棋,他们立在山巅远眺着什么,依稀透过纸面,两个少年能够感受到一种灼人的目光,像是在对视。 “不用拿走,不用拿走,我就在旁边看着就行。”虽不知老头为什么会偏护自己,但不在追究终究是好的,这两天他遇到的古怪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可自己又好奇的不行,想着那皮衣汉子的叮嘱,他连忙摆手,腹稿早已烂熟于心。 说到早上的事儿,其实魏笠直到现在都还没回过味儿来,那皮衣汉子自我介绍时说,他名叫查古生,较之陈老头要好相处些,当然,这个好相处的含义仁者见仁,少年只是觉得自己跟那汉子有种莫名的亲近感,至于陈老头呢,经过昨天的事儿,魏笠现在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天上的仙人一样,神秘莫测的很,就不可能谈到相处了。 查古生说要教魏笠入局,其实两人就是在公园里扯了一早上的家常,诸如,你老爸现在拉二胡的技术长进了没啊,你妈做菜口味是不是还那么重,甚至是自己小时候常来公园里下棋的事儿他都能说道出个一二来。 起初魏笠还恭顺的应付着,问一句答一句,可越往下越心慌,这叫查古生的汉子对自己的家事简直是如数家珍,最后还把昨天自己与老爹下棋的事说了出来,临了还纠正了一下自己的棋路,说自己这种大开大合,不知退让的思维以后铁定吃大亏,记着要收敛。 魏笠那时候怎么可能听得进这种话,他战战兢兢地说了一句,你确定是姓查不是姓魏?我老爸年轻的时候确实是犯了不少错,但你这么大的,还是头一次。 谁知查古生反而给自己的老爸说起了话,说你别一天到晚编排你爸,你爸就你一个儿子,而我,只是能掐会算而已。 能掐会算,魏笠知道终于要进正题了,可查古生伸了个懒腰,说自己还有事要办,就先走了,走之前,打了个机锋送了自己一个字,叫—— 顺。 魏笠杂书读多了,这种高人说出的话,用小说里面的词语描写就是“言出法随”,即便是一个字,都妙用无穷,于是他装作大悟大澈问,这个顺,是不是一帆风顺,顺理成章的顺? 查古生笑了,说你阅读理解的能力用错了地方,顺,就是让自己顺着那书店老板,顺着另一个少年,别人说一你就别说二。 就那么简单? 你以为呢? 以上,就是魏笠早上遭遇到的全过程。 气不气?肯定气啊,要不是怀疑这皮衣大汉身怀神通,魏笠早就破口大骂查古生无耻了,回想起书中那极其丢脸的噗通一跪,他可不想再来第二次。 好在最后,查古生还是点了一下魏笠,叫他去往拐角巷书屋,他眼下面临的难题只要记得这个“顺”字,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小县城长大的顽皮少年对于山羊胡老头这样的神仙人物自然是恭敬有加,更何况这些光怪陆离的遭遇全都是因他而起,退一步讲,自己还有求于他,拍马屁都来不及。不过对另一个同龄人嘛,那就得分情况两说了,要不然也不可能出现先前店门口的那番对话。 “只有一炷香的时间。”老头用手掌摩挲着自己的胡须。 荀川点了点头,一旁的魏笠急了,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呢,我呢,我也上了香。” 老人摇了摇头,畅然一笑,大手一招,魏笠荀川瞬间一阵目眩,身体变成一粒墨色光点,飞入书中。 下一刻,那书中的山顶之巅,多出了两个少年的身影。 老人低头看去,默默地合上了那本天书。 “啪,啪,啪~”顿错有序的掌声从店门口响起,一人步入书屋,他左顾右盼,眼神如怀旧般地打量着店里的环境,边走边道:“陈老头,真的是好手段啊。” 来人正是那魏笠早上遇见并教他入局的查古生,只见他走到山羊胡老头面前,张开了双臂。 “多大人了,还要抱抱吗?” “嘁,没劲儿。”查古生故作失望,视线转向了那座神龛,“你好像并不意外我此刻能出现在你眼前啊。” “意外,昨晚已经有了一次,老人心脏不好,现在就求一个明镜止水,波澜不惊,不过分吧?” “唉~”查古生叹了一口气,“以前不知道你的厉害,认为你只是个白玉仙人,没想到啊……”他指了指神龛上的道人像,转头对着老人调侃道:“你竟然自恋到自己供着自己,你说,这过不过分啊?陈养天!” 名为陈养天的山羊胡老人脸上的褶子更浓了。 “这只不过是,小老儿仅有的一点恶趣味罢了。” 香炉之中,那本唤作本命香的两支棕黄细长佛香,其中一支,骤然间烧的劈啪作响。 第八章 (本章BGM配曲,赵子龙——黎允文,网易云音乐小说同名歌单有收藏哦。) 世人所说的天赋才能,大抵多是指从娘胎里就带来的,这谈不上公平与不公平,因为根本就没得谈,书写命运的笔从来都不在凡人这边,人常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是叫人效法天地,不断前行,不是说你去做了,就能一定得到,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句话,那么必然是鸡汤,而不是道理。诚然,一路走来你能所收获,但那些你没得到的,叫作命。 比方说,年轻时喜欢的姑娘,起初平凡的自己怀着颗勇敢的心坦露真意后惨遭婉拒,你把责任推脱给自己普通的长相,内向的性格,中等的智慧及瘦弱的钱包,心中默默对自己发誓将来一定要有出息,等你真有了能力那一天,姑娘还是十动然拒,或者你们在一起过,最后还是分开了,而你注定成为她人生中一段或美好或厌恶的回忆,这个时候你才发现,原来你真的没有让这个姑娘喜欢上你的才能。 等姑娘人老珠黄,你也有了更出色的新欢,你还是放不下,因为你的生命里没有过她,她就像是一道坎,横亘在你心里,而这一点,在人年轻时,体现的尤为明显,因为那时候人还不认命,还有挣扎的力气。 魏笠,就是如此。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叫扼住命运的咽喉,这句话反着说就是形容魏笠的。 如果他没有遇到查古生,没有跟着荀川一起,那么注定会被掐死。 赌场里十赌九输的赌徒也会有赢一把的时候,而这一把,他是跟着一个逢赌必赢的明灯一起下的注。 喜欢的姑娘爱上了自己的朋友,那么就退一步,当个朋友也好过天涯陌路不是? 山顶上,那一僧一道走到荀川的身边,道人拍了拍他的后背,看的出,那道人很喜欢他,魏笠一个人在不远处望着,想要抬脚过去,却被道人一个眼神吓了回来,只能直愣愣的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明明跟自己说好的,这次不会被吓到,现在呢?昨天下棋后的信誓旦旦早就不翼而飞了。 两个少年,两种截然不同的待遇。 魏笠扭过脑袋,故意不去看那三人,他从山巅放眼望去,那是美不胜收,青山叠嶂的美妙风景,就跟自己在看书时,上面所描写的一般无二,想一想,如果能够在这方美妙天地里自在畅游,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要是能在这里多待上一段时间就好了,见见世面,见见人情,到处闯荡闯荡,如果可以的话,应该配上一把剑,就像那些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见高山,见大江,见美人。 对了,应该还配上一壶酒,不过自己也不太会喝,可以暂时不带。 他配合着以前看过的那些武侠小说,思绪神游万里,不知不觉就笑了。 没人会去在乎他在想什么,因为这不重要。 那僧人与道人各自从兜里拿出一枚黑白棋子递到荀川的手里,后者郑重其事的接过,跪在地上,正要磕头,两人几乎同一时间把他扶了起来。 直到这个时候,荀川才看了看魏笠,向两人低声询问。 不用下棋了吗?魏笠心中疑惑,待看了那僧人向他点了点头,这才拔腿跑了过去。 那僧人似乎知道魏笠心中所想,等他跑到了自己身前,开了口:“你昨日下的棋局,是这位少年与我二人对弈时所留下的残局,他解了我们的局,所以有了现在的机缘,而今日,你可有勇气落子了?” 魏笠看了看荀川,又看了看那一僧一道,低下了头。 “没有。” 他实话实说,可有补充道,“现在没有,将来一定……” “可以了。” 道人一见到魏笠,眉头就没松开过,事实上以他在这方天地的名望及修为,从未有那个后生晚辈胆敢如此的胡搅蛮缠,不通情理,若非那养天老人委托他镇守山门,有了不可杀生的规矩,以自己的暴躁脾气,在他第一次见面接过棋子时,就会将魏笠打落山崖。 “再给个机会呗。”魏笠强撑微笑,完全不知自己的处境。 这下,连僧人都摇了摇头,道人正欲暴起,荀川却开口道:“两位师父,我愿将这枚黑棋赠予魏笠,不知可否能给他一个机会,让他留在这里呢?” 三人闻言都是一惊,魏笠没想到的是荀川竟然会帮他说话,那一僧一道则是没想到他会以一枚棋子为代价,留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僧人道:“虽说现在天地棋已经属于你了,按理说是任你处置,但你可明白这里面所代表的含义?” 荀川点了点头,事实上那一僧一道从未对他提起这两枚棋子有何用途,但以他的悟性,早已明白了这其间的重要性, 道人在旁吹胡子瞪眼,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荀后生,你可想明白了?你当真要把黑棋给他?这可是你莫大的机缘,万万不能儿戏!” 荀川道:“我想明白了。”说完将手里的黑子递给魏笠,魏笠一时不知该不该接,踌躇了一会,最终还是伸出了手。 落子冰冷,他慢慢地攥紧了手掌。 一僧一道对视了一眼,见已成定局,俱是无可奈何。 “臭小子,你可要记住,荀后生对你有莫大的恩情,以后莫要作出那些忘恩负义的事来。”道人言辞谈不上多犀利,只是这一句让魏笠听了莫名难受。 所以,他的手握的更紧了。 僧人轻颂了一声佛号,对荀川道:“既是荀施主的决定,那我们也不便干预,下山去吧,莫要忘了我们对你的嘱托,待有朝一日,我俩在这棋盘山上听见那雏凤清啼,也算是功德无量。” “一定谨遵教诲。”荀川再一次跪了下去,朝那一僧一道恭敬三拜,而这一次,他们没有阻止。 站起身的荀川拉了拉魏笠,轻声道:“走了。” 魏笠还没有回过神,但脚步已经跟随着荀川向那下山的路走去。 看着前方荀川的背影,他只能尾随在身后,亦步亦趋。 他转头,望见那一僧一道,道人见他看来,拂袖转过了身子,僧人虽没闪避,但也是低眉垂首,一声叹息。 少年的胸口像是被人重重的捶打了一拳,一口闷气顶住了嗓子眼。 他知道,他不把这口气出了,他就走不了。 “荀川。” “嗯?” “还给你。” 魏笠将手里的黑色棋子交还给了那个自己只能望其背影的少年,他的手掌之中,有四道被手指甲挖出的血痕。 “你……” “查古生叫我顺着你就能万事无忧,可我发现这很难,太难了,这个顺,不是我想要的顺,如果不是我的,不要就不要吧,我爸告诉我,下不来的棋就别下,但如果我连落子的勇气都没有了,那么他会看不起我的,连他都知道下不赢我就废我半截棋在下,而我呢?直接认输投降?他想告诉我的绝对不是这个,我这颗棋子,也许不会是今天落到局里,但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在棋盘上找到我的位置。” 少年眼眶微红,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强压住自己胸中翻滚的思绪,以免自己眼泪不争气的又掉下来。 他转过身去,朝着那一僧一道跪下,使劲的往地上磕去。 咚,咚,咚,土地受到了撞击发出了一声声闷响。 他放声大叫道:“我叫魏笠,不叫臭小子,虽然你们从来没问过我的名字,但是我一定要告诉你们,我叫魏笠!” 赌徒放弃了明灯,决定自己放手一搏,不是因为不想赢,而是因为不怕输;少年放弃了心爱的姑娘,宁愿天涯陌路,也比强颜欢笑要来的痛快。 少年人做事往往憋着一股劲,不计后果,不问对错,感性胜过理性,这个时期,血还是烫的,人,也是活的。 细数人生的数个阶段,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做出一些看上去荒诞不经的决定,谁都不能下结论说这是对是错,因为,这就是成长必经的过程。 “我想在这个世界里多看上两眼,比谁都想,即便就一时半会也好,因为这里有我一直想追求的东西,我在那个世界我做不到,但在这里,就算我什么都没有,我什么也不是,我也觉得值了!我今天解不了你们的局,我来了,你们没赶我走,我谢谢你们,终有一日,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魏笠说的语无伦次,下颚因为激动颤抖不止,他将胸中的积郁一一吐了个痛快,说了一直想说的,有点丢人,也有点真实。 最后,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喊:“你们一定要记住,我叫魏笠!” 他叫的声嘶力竭,喊声飘荡在天地间,穿山越岭,惊着的飞鸟,划过了天际。 “起来吧,他们走了。”荀川走了过来,将魏笠拉了起来。 魏笠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泥土,发现那一僧一道果然已经不见了踪影,情绪未退的他略显激动地问道:“他们听见没有?” 荀川摊了摊手,“聋子都能听见,你说听见没有?” 魏笠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还了你的棋他们也没让我走,那他们一定是同意我留在这里了,对不对?” “也许吧。” “操!操!操!操!”魏笠高兴的手舞足蹈,忽然想到了什么,忙道:“走走走,下山下山,要是等会他们反悔了就来不及了。” 荀川露出了一个苦笑,两个少年再次结伴朝山下走去,这一次,并肩而行。 山间青山绿水,草长莺飞,在外面的世界已入了深秋,可这里却是阳春三月,春风徐徐,入眼皆是翠绿的景色,美不胜收。 “荀川……” “嗯?” “你为什么要帮我啊?” 荀川沉思了片刻,吐出实情“那枚棋子,没想过要真给你,只是想着等到下山后再叫你还给我。” “看不出来,你还挺鸡贼啊,你就不怕我不还给你?” 对方没有作答,不过魏笠倒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敏感的察觉到了什么,小心翼翼的猜测道:“你是不是……没有朋友?” “嘿……” “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朋友!” 开朗少年拍了拍胸脯,撒开蹄子又跑又跳地奔去了前方,像极了一只漫山遍野撒欢的猴子。 他扭过身,招了招手,“快走啊,慢吞吞的。” 落后的少年难得露出了笑容,像是受到了感染,声音也大了几分,“你知道我们去哪吗?” 前方的少年一边倒退,一边学着小说里的那些游侠儿的模样,用大拇指擦了一下自己的鼻头,朗声笑着。 此刻,阳光灿烂。 “那还用说,当然是去江湖了!” (序章,等我去江湖,完) 第九章 来人东去,有人西来 这座天下,自古以来便被无数文人墨客,大儒先哲冠以无数名称,随着星罗斗转,日月更迭,岁月的长河难得归于平静,不过这底下的暗流涌动,大浪淘沙却从未有过停息,至于那些不足以外人道来的暗礁壁垒,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只需那么轻轻一搅,便是漩涡无数,有人被吸进去了,不能自拔,有人跳出来了,看淡天涯。 千古风流,百家争鸣,古来今朝他们说了无数的道理,但其实就只有一种道理—— 没有人可以永远的留,但永远有人陆续的来。 就是这座天下,之前人们管它叫神州、赤县、夏地。不过现在更统一的说法是,中原。 中原天下,幅员辽阔,有奇书《天圆地方考》洋洋洒洒五十有七卷,说奇有二,这第一奇就是本书详细的记载了中原的山海地貌,民族语言,物产风俗等。本书初版时,仅有东海卷、南山卷、西沙卷、北俱卷、及中央天枢卷五卷。第二奇,就是本书的延续性,因为该书现世三千六百多年,几乎每过一百年,都会有后人不断修缮与补充,如今它已经涵盖到了山泽精怪,祭祀占卜,神话传说,宗流百家等诸多领域,堪称事无巨细,一应俱全。 该书原作者已不可考,民间说法繁杂,但其中一则传闻虽无实质记载,却因特有的传奇与趣味性而流传颇广,脍炙人口。 传闻古时有一李姓落魄书生,年少时曾上山悟道,日观云海,夜望星辰,朝饮霞而暮餐风,外见天地,内省自身,数十载之后,业有所成,遂下山与友人把酒言欢,坐而论道。 席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可不知为何,忽地起了争执,一问才知,原来这李姓读书人扬言感悟了天地之理,称这座天下,天圆地方的说法,只对了一半。不光是那天圆,自己所处之地,也应该是圆的,并且能够随天理自如运转,那日月轮值,寒来暑往便是最好的佐证,若人能够效法自然,以自身这所小天地,感应外面的大天地,假以时日,必能达到那天人合一的无上境界。 在场众人对此荒谬之言皆是嗤之以鼻,先不论这天圆地也圆的浑天论说法,就是那天圆地方的盖天理论,相信的人也是极少的,所以再三追问起细节,那李姓书生恐是自己也尚未参悟通透,只能支支吾吾,含糊其辞,众人见此理一戳及破,毫无立脚根本,便道是酒后胡言,不在深究。 这一激,便是一场大醉。 次日,就在鸡司晨,日东升的时刻,李姓读书人收拾好行囊,牵上自家青牛,留友人书信一封,上面仅有一句话—— 吾今立下宏愿,自东出发,穷尽毕生丈量天下,待来日,必将西归证道。 这句话是《天圆地方考》开编首语,后世人就是通过这一句话,杜撰的这个故事,千年来,人们都翘首以盼那个读书人能从西边回来,可是千年过去了,那人依旧是音信全无。 故事是杜撰的,可那骑着青牛的李姓读书人,并非是空穴来风。 这提出天人合一思想的,正是那道宗始祖,而恰好,他也姓李,身边也有一头青牛相伴。 也有人说,这是道宗为了撒播自己的思想而胡乱编造的谣言,但这也抵不过市井间的口耳相传,众口铄金,久而久之,信以为真的人不在少数。但还有一种说法,说是那书的作者,证道失败了,他的理论是错的,这种说法最大的依仗,就是那中央天枢一卷,既然是天圆地也圆,那么何来中央一说?若无中央,何来东西? 后者这种死板考究,甚至有点咬文嚼字的说法自然不会被喜欢传奇与故事的百姓所接受,他们要的可不什么理论,所以让话题回到那个骑牛人身上。 事实上,道宗始祖确实是一个喜好游山玩水的神仙人物,他总结前人思想,融合毕生所学所悟,著成《道藏》一书,尔后传于门下四位弟子,这四位弟子各有所长,他们经过千年发展,也是在这中原天下开枝散叶,立了门庭。 据现在的《天圆地方考.宗流百家.道宗篇》所描述,天下道宗,支脉庞杂,唯有四门,可谓正宗。 而这天下四大道统正宗,正是那道祖的四位弟子所创,它们分别是桃山剑宗,洞玄山重阳宫,龙虎山天师府,昆仑山烟霞福地。 如今的中原天下,分为九洲十六国,即便是那纷争不断的年代,这些名门宗派也从未断过香火,说是山上神仙,逍遥自在,其实哪有那么容易,无非是各有依仗罢了。广开山门,收纳弟子是一个不错的法子,战时辗转各国,纵横沙场,着实是一股不容小觑的战力,而代价,则是宛如小山般的黄白之物。和平年代更是如此,押镖走物,务农行商就不说了,好歹弟子们行走江湖,降妖除魔总是要有收获的,否则收了弟子,教了修行,图个什么呢? 卫道长生是大事儿,可柴米油盐也不算小,虽说万事有例外,但凡事都不能免俗啊。 蜀山山脉,位于南诏国境内,蜀绣洲南方有十万大山,这一条最是有名。 山脉连绵千里,秀峰危岭多不胜数,就在那龙脉发祥处的龙首山,有仙气萦绕,桃花盛开终年不凋,所以,谓之“桃山”。 那天下四大道统正宗之一的剑宗正是坐落于此。 桃山剑宗每隔九年便会广开山门,无数青年才俊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同那过江之鲫一般,只求有一个能够被“仙人扶顶”的机会。 花开一百零八峰,唯有白鹭最绝顶,峰有千丈,常年隐于云海之上,在那浓浓云雾间,有龙影肆意翻腾,崖边一位白发白须的老人立身远眺,一袭黑红长衫随风摇摆。 远方,有紫气西来,滚滚而下。 他右脚微抬,轻轻一踏。 一道肉眼可见的强烈气劲以老人为圆心激荡出去,那厚厚的云层瞬间分裂散开,一条白龙游弋于半空,那本被白云遮住的桃山剑宗,再一次,向世人露出了煌煌真容。 一时间百鸟齐鸣,华光绽放,那满山盛开的桃花,乘风飘落四方,巍巍剑宗,盘山而立。 地面上,仰望到这般奇景的人,心中都升起了一个信号。 龙门已开,只待一跃。 与此同时,在那西边,同属蜀山一脉的棋盘山,恰好下来了两个少年。 来人东去,有人西来。 那个千年未变的道理,从未失效过。 第十章 山下喧嚣山上静 (本章BGM,序曲大地图主题曲-蔡志展,歌曲网易云同名歌单有喔。) 蜀山山脉外围,零星散落着一些猎户人家的茅庐草屋,他们世代以打猎为生,为求方便,所以会在森林与村镇的交界结庐定居,一般打猎归来晚了,就直接在草庐中休息,待到天明,只管把猎物拿到近郊村镇贩卖。 魏笠与荀川下山时就遇见这样一间草庐,见院子晾晒着几件衣衫,魏笠眼睛一转,驻足左顾右盼了片刻,又捡起路边的一块石子朝那院子里扔去,见既无人影,也无犬吠,于是动身翻过了外围的篱笆来到院子,一抄手就将那几件粗布与兽皮制成的衣服揽入怀中,快速离开。 荀川一见此举便明白了魏笠的用意,适才从棋盘山下来,碰见一行人朝东而去,他们的打扮各异,有人穿着短褐,几个一看就是学子打扮的则是统一穿着青色襕衫,背着竹制书箱,想来也是路上遇到,凑着一块赶路的人。 可不管怎么说,魏笠和荀川身上那蓝白条纹的校服,怎么看,都跟这群人不搭。 在山上,光见那一僧一道也不觉得,这一下来见到人,两人谁都没敢上前搭话,唯有躲在一旁,偷偷听了一耳朵他们的对话。 那群人操着浓浓的川渝口音,起初听上去,魏笠还挺惊奇,他祖籍本就在巴渝,何况南骏县地处云贵,方言别说听了,就是让他说也是说的相当标准,只不过从这群“古人”的口中听到,还是怪怪的。 其实殊不知,中原九洲,每一洲都有各自的语言,而这群人口中所说的,正是蜀绣洲的官话,也叫雅言,是这里最常用的语言。 从这群人口中得知,他们要去一处叫作“桃山”的地方,距离这里大概向东三十多里路的样子。 事实上,先前二人在半山腰上就远远的望见了那令人震惊的景象,天空的云层齐齐散开,一条白龙在空中盘旋,山间楼阁高立,整座巍峨高山华光绽放,魏笠对此兴奋了半天,说就这景象,要是拍成电影,特效都不用加。 当然,最兴奋的,莫不过于那条龙了,原来世界上,不,是这个世界,是真的有龙存在的。 那群人走的快,也来不及继续听仔细,不过荀川倒是一反常态表示要跟上他们。 对此,魏笠肯定是双手赞成,所以才有了路过草庐时,顺手“借”了两件适宜衣衫的一幕。 魏笠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一眼,发现没事儿,这才一件交给荀川,一件留给自己。 衣衫是主人打猎时穿的劲装,一件暗灰,一件棕黄,这些衣服的主人应该也是高大身材,所以魏笠与荀川上身也刚好合适,只是对于从没穿过这种衣服的两人,穿起来就稍微花了些功夫。 魏笠最后将手上两只头尾均夹杂着兽毛的手腕穿戴好,扭着半身看了看,满意的说:“这才像是个‘当地人’嘛。”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短短的头发,“可惜头发不够长,束不起来,不够潇洒。” 荀川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穿着,也感到新奇,“你小子到挺有办法,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吧?” 魏笠“啧”了一声,道:“什么话,这叫‘活泛’知道吗,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仙剑奇侠传》《轩辕剑》《金庸群侠传》这些游戏玩过没?里面的主角那个不是直接进了别人的屋子,开完箱子就走人的?”说是那么说,不过之后,他又向荀川讨要了脱下来了校服,加上自己的,再一次翻过篱笆来到院落,将他们的衣服挂了上去。 看着荀川对自己投来疑惑的目光,魏笠义正言辞道:“这叫盗亦有道,退一步讲,不动老百姓一针一线,我们这是以物换物,不算偷,哎呀,你不懂。” 荀川听完忍笑摇了摇头,“我不是不懂道理,我只是不懂你。” 魏笠故作地豪气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装腔拿调,“江湖路远,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荀川没好气的撇过了他的手,“我们赶紧赶路吧。” 就这样,经过这一段小插曲,两个“猎户家”的儿子再次上路。 虽说初临这方天地,两个少年都是意气风发,一路走得飞扬无比,不过俗话说望山跑死马,这山路难行可想而知,时而爬坡上坎,时而临溪过河,想要休息,又怕把人给跟丢了,下山时还是日在中天,逐渐的直到日落西山,夜幕泛起了点点星光,两人才跟随着先前碰见的那群人,来到了一处位于桃山脚下的村落。 村落入口,有块高悬的匾额,上面刻有“桃缘”二字,魏笠双手撑着自己的膝盖,大口大口喘着气,荀川也不好受,一手靠着匾额下的柱子,一手插着腰,胸腔起伏。 魏笠擦了擦额头的汗,累道:“早知道,过那条小溪的时候我他妈就喝个水饱。”说完,用舌头抿了抿自己干枯的嘴唇,要不是怕那山涧溪水喝多了隔天肚子窜稀,也不至于现在又渴又饿。 他俩来到这里,除了荀川身上有着山上僧道给的两枚棋子外,其他东西是一样没带,这也是魏笠没考虑周全,要是自己胆子在大上几分,路过草庐时进屋收刮一番,哪怕是带上个装水的容器,也好过现在了。不过他嘛,未经世事,试想偷两件衣服后还要把自己的换回去才能心安理德的人,终究是做不出光天化日,进屋开箱的那种勾当的。 “要是以后能学武功,老子第一件事就是把那轻功学了,一蹦五丈高的那种,以后走路都飞着走!”魏笠一屁股坐在地上,还是不爽,干脆不顾形象的躺下,继续道:“不,还是学御剑飞行好,都不用使劲儿。” 回想起那山上所见,越想越觉得大有可为,于是“噌”地一下立起身,疲累之感一扫而空,对荀川道:“我们去村里逛逛,先讨口水喝,然后找个能休息的地方凑活一晚上。” 荀川看他这一坐一躺又一立的折腾,自己都替他累得慌,可见他半刻不到就又恢复那没心没肺的样子,心下是真的佩服了。 桃缘村建立之初其实不叫这个名字,只是依附在桃山脚下,常有山上修行人来往停留,加之桃山剑宗盛名远扬,时常会有慕名者蜂拥而来求取那一线的修行契机,所以时间久了,原本的名字没了人叫唤,这“桃山脚下求一缘”的“桃缘”反倒是约定俗成般的传了出来。 其实对于这种事儿,桃缘村里的百姓也是乐见其成,虽说桃山剑宗的龙门盛事九年才轮到一次,可素日里也不见那往来的异乡过客减少半分,有了这股子人流,做生意也方便了许多,这可是实打实的好事儿啊,要知道桃缘村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富村,再加上如今桃山的龙门已开,哪怕现在是晚上,村里也是人声鼎沸,沿街小贩的叫卖声络绎不绝,像什么“桃山特产,桃花汤圆”“家传底料,野味火锅”的吃食店里,早就客流如织,即便是在巷弄之中,也各自在门口贴上了“内有空屋,价格公道”的字条,以待客临。 这本来的桃山剑宗的事儿,可到了村里,反倒是跟过年了一样,挨家挨户张灯结彩,其热闹的程度,看起来都要比南骏县的小吃夜市大上些许,没准在他们心里,这确实是比过年还要重大的事,毕竟年是每年一次,桃山龙门可是九年一开啊。 魏笠在一家卖野味炖菜的小摊前装模作样的谎称要先尝尝店里的汤料如何,于是店家满脸堆笑的舀了两碗肉汤递过二人,拍着胸脯说自己店里的食物如何如何美味,猎来的肉食多么多么新鲜。 魏笠喝完后,问荀川,“在这家吃吗?” 后者摇了摇头,“在逛逛。” “行。” 看着远去的二人,又瞅了瞅手里连汤渣都不剩的碗,店家实在想不明白,自家做的东西,到底差在了哪儿。 魏笠还想如法炮制想混个饭饱,不过那些商贩也不傻,吃过的盐比少年走的山路还多,极少有先前店家那种淳朴实诚的了,在遭到几次白眼之后,也只能作罢,但好在一碗肉汤下去,胃也充实了很多,不过尚在成长阶段的少年,那会那么容易饱。 “哎呀,这古人夜生活还是挺丰富的嘛,不知道大城市是个什么样。”魏笠拍着自己还略感饥饿的肚子,鼻子对着满街飘来的香气狠狠吸了两下,一双眼睛东看西瞧,对沿街的新奇事物感到十分好奇,嘴里感叹道。 “我们现在应该不是在古代,这里应该是另一个世界,那一僧一道曾对我说过,他们管这里叫‘中原天下’。”应该是刚才喝了那碗汤,荀川心情略好。 “那你说这个世界会不会跟我们生活的那个世界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你瞧,他们说的是中文,甚至还是方言。” “你觉得我现在能回答你这个问题吗?” “不就是研究一下嘛,没劲儿。” 一群配剑背刀的路人跟两位少年擦肩而过,魏笠回头看的眼睛都直了,急忙叫荀川道:“你看你看,真家伙唉,你说他们会不会武功?” 荀川停下脚步,叹了口气,换了一种思路,道:“魏笠,你龙都见过了,怎么还会被这种小场面唬住?” 魏笠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对啊,”于是,学着刚才那群人走路的姿势,浮夸地大摇大摆走到了前方,留个了荀川一个后脑勺:“我可是连龙见过的人呢。” 荀川看他的样子扶额叹息,见他已经走出的一百米,跑着跟上,问道:“你这是要走去哪啊?” 魏笠背对着他伸出一只手指,“找间破庙,安顿一晚,书上都那么写的。”说完,转头露齿尬笑道:“主要还是没钱。” 荀川思索了一下,貌似现在也只能如此。 “对了荀川,你有洁癖吗?” “没有,我没你想的那么娇贵。” “那你会拉屎吗?” 纵然荀川平时里不苟言笑,教养也很好,听见这句话也是皱了皱眉。 魏笠见情况不对,双手连摆,打圆场道:“你别介意啊,我就是替我们班上那些花痴女生问的,要知道,你在她们心里,可是和那些韩流明星一个级别的,我同桌还给你写过诗呢,要不然我念给你听听?” “……” 第十一章 狂生对赌 诗,荀川肯定是不会听的,破庙,村里倒还真有那么一间。 不过与影视小说上描绘的不太一样,这破庙啊可不是一个人都没有,当魏笠与荀川寻到这处相对僻静的破庙时,里面早就满满当当,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许多人,他们或躺或靠,有的已经鼾声如雷,有的则还在与人高谈阔论,要不是庙里还燃着灯火,那黑咕隆咚的阵势,光看剪影,真挺吓人。 这破庙里供奉的神像已经分不清供是谁了,五官早就被前来此处的信徒及求缘者摸的平整无比,除了鼻子的部位还稍微有点圆润的凸起外,其余地方甚至连轮廓都看不见,不过这也从侧面表明了,这间破庙确实是有了一定的年头。 “这里应该供奉的是道祖,你看这石头上雕刻的衣着纹路,依稀可见是一件道袍,所以这应该是一间道观而非寺庙,何况这里可是桃山,道宗盛行之地。” 魏笠和荀川在破庙找到了一处靠墙的落脚之地,就听见那尊石像前,有两个书生模样的人站在石像脚下,一位矮小的书生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指着石像,对身边的同伴道。 “既是道宗盛行之地,那怎会破败至此?” 由于那道出石像真身的书生长得太过矮小,高出他两个脑袋的同伴说话时只能俯视着他,似乎这个动作让他感到了不适,他一抖衣袖,收回那只伸出去的手,道:“凡间生意难做,天上仙人保佑不了,自然鸟兽散去,元武兄,你可记得我们白天游遍桃缘村,见过几家道观?” 那名叫元武的读书人捏着下巴,回想道:“没有十七八,也有八九了。” “大大小小十二家。”矮小书生表情笃定,“这小小桃源村不到半日就可走完的光景,其道观竟有十二家之多,大一点的自然是香火鼎盛,可稍微偏僻些的小道观,若不是如今桃山龙门大开,求道者纷至沓来,想必平日里的信徒必定是寥寥无几。” 说到此处,那人来了兴致,笑道:“元武兄,我跟你打一个赌,如何?” 元武表情顿时垮了下来,唯有哀叹:“周兄啊周兄,你又来了,说吧,怎么个赌法?” 姓周的矮小读书人满脸自信:“我就赌,待这次桃山龙门盛事过去,那十二家道观,必有七家以上闭门停业,那些观内所谓的桃山传人,该去打猎的打猎,该去插秧的插秧。” 元武琢磨了一会,问道:“赌注呢?” “若我赢了,”周姓读书人高昂起头,“你就必须同子须兄一样,凡见我,躬身平视。” “噗~”一直在旁边听着二人对话的魏笠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没想到这小矮子自尊心还挺强。 那姓周的寻声瞪了魏笠一眼,魏笠连忙挪开视线,不过耳朵倒是竖的老高。 元武语气里略显侥幸道:“那……我赢了呢?” 矮小读书人掷地有声,道:“若你赢,我唤你一声爸爸!” 一听到这个赌约,破庙里的二十几号人全部都来了精神,齐刷刷的看着那个在石像前站的笔直的小矮子,更有甚者竟出言相激。 “跟他赌!跟他赌!” “兄台莫怕,这桃源村道风盛行,必不会做出那种有辱道颜的事情来,你赢定了!” “放心要是到时他不承认,那我们都是你的见证人,赌呀!” 一时间,原本还算寂静的破败道观如同热闹的赌肆,那些已经睡去的人被吵闹声惊醒,忙问左右发生了何事。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一个简单的赌局,本来敷衍两下就过去了的元武有些骑虎难下,周姓读书人的直硬脾性他是知道的,若没把握的事是他绝对不会说,既然要赌,必定是十拿九稳。 元武掩饰地笑了笑,找了个地方坐下,推辞道:“周兄,你就别拿令尊大人开玩笑了。” 周姓读书人见元武示弱般的坐了下去,也不好强人所难,刚才在场众人的聒噪让他有些心烦,于是朗声道:“你们都很想赌是吗?” 在场的人见他依旧硬气十足并且转移了目标,少部分的人含笑不语,但大多数脸皮厚的高声答着“对”“来赌一把”等。 “好,那我就跟你们赌一把,我输了,条件不变,若你们输了……”他又伸出手指,这次赫然朝下,“凡见我,跪视。” “可以,我倒要看看你有几个好爸爸。” “嘿,这家伙当自己的一国之君吗?” “还真是个狂生啊。” 道观中污言秽语此起彼伏,在场的一个小矮子就那么背对着站在道祖石像面前,面不改色,不动如山,那双眼睛缓缓环视,似乎要记住每一个在场叫骂他的人。 横眉冷对千夫指。 这是魏笠脑中蹦出来的一句话,可能用在这里不太合适,但偏偏就是这个矮小的读书人,在此时此刻给他的感觉。 或许他真的是对的。 一直关注着形势的荀川忽然道:“这赌局的结果,似乎要等上一段时间,到时候大家都不一定能见得到,兄……兄台你想过没有?” 周姓读书人转头深深的看了一眼荀川,这个提议也瞬间被众人谈论起来。 “那就在加一场,想必在场各位都是冲着那桃山剑宗而来,那我们就来赌一赌,我能否入得了那剑宗门墙。”末了,他甚至连想都没想,补充了一句“赌注不变,两场赌局,任何一场我输了,都算作全部,各位意下如何?” 他没有说变一场,而是加一场,谁都不知道他是真的胜券在握还是盲目自信,只是在平常人眼中,这种恃才傲物,狂妄不羁的性格,应该是很难进入那些山上仙人们的法眼的。 周姓读书人因其惹人反感的性格及言论遭到了众人的声讨,尽管部分人依旧保持沉默,但绝大多数都十分不看好,扬言约定到时若是他入不了那剑宗门墙,便在那桃缘村立牌之地,对每个人恭敬地叫一声父亲大人。 读书人面无惧色,斜眼看了一下荀川,负手走了过来,问道:“你呢?” 魏笠抢答道:“我赌你赢,是不是你进了那什么剑宗,你也叫我一声爸爸?” “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闲人说话?”矮小书生对于魏笠,头都懒的仰,讽刺道。 “嘿,你这人真有意思,分明是个赌局,难道还不让人下……”魏笠最后的那个“注”还没说出口,就被一旁的荀川打断。 “我为什么要赌你?”荀川原先坐在地下,见矮小读书人走过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慢慢站起,居高临下道:“或者说,要不然你赌赌我……” 他学着读书人的模样,将手负在身后,“你赌赌看,我,能不能入的了那桃山。” 荀川的这一挑衅举动,引得众人拍手叫好,魏笠在旁看着干着急,心中念叨着荀川你似不似傻,我赌他赢你就赌他输啊,反正最后我们总有一个人要赢,到时候肯定有一个人是他老子,这小矮子要是喊了我一声爸,还缺了你那声叔吗? 周姓读书人闻言一愣,然后骤然大笑,“有趣有趣,好,那我就来赌你……” “周兄,且慢!” 就在这时,道观门口窜进来一人,也是儒生打扮,只是手里拿着两袋用油纸包住的食物,一进门就听见了周姓读书人的笑声。 “子须兄,你终于回来了。”元武一见来人,急忙上去耳语起来,那叫子须的听完后将手中的东西交给元武,躬下身子三步并两步来到矮人书生面前,轻声道:“周兄可曾忘了允诺过我什么?” 周姓读书人坦然答道:“没忘。” “那就好,快过来,我买了一些鸭货充饥。” 说来也奇怪,这叫子须的读书人怎么看都像是输给这周姓读书人过,但后者却对他的话没有任何的反对异议,只是一拱手,对荀川留下一句:“那么这位仁兄,未请教?” “荀川。” “好,荀兄,那么我们,山上见。”说完,便是一个转身,走了两步忽而又再次回身,道:“我叫周豪,字号百晓,望涯洲东林郡人士,是一个要当剑仙的读书人。” 言罢,不理睬周围的任何闲言碎语,和自己的两位朋友自顾自席地吃起了那刚买回来的鸭脖及鸭肠。 从吃相上看,无论是剑仙与读书人其中的任何一个身份,都跟他有点格格不入。 魏笠看着那诱人的食物,咽了咽口水。 “咕~” 一声细不可闻的肚叫让魏笠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然后发现,这一声好像不是从自己肚子里传出来的。 他看着荀川,后者目不斜视。 “要不然,我们去搞点东西吃?” 荀川点了点头。 第十二章 不叫狗,迥异人 魏笠从道观中找到了一个满是灰尘的麻袋,抖了一抖,又从院落的坏死桃树下拾到了一根手臂粗细的树根交给荀川。 现在已是明月高悬,二人尽量行走在僻静的乡村小道上,这条路虽然不复之前村口那般热闹,但偶尔也会有两三个路人与他们擦肩而过。 晚上的风很舒服,手持麻袋的少年打了个颤。 夜幕中群星璀璨,他抬头望去,一条横跨南北的银河横亘在天空之中,宛如一条奔腾急流,一泻千里的大渎,少年入眼,皆是星光灿烂。 不知,在天上看又是怎样一番美丽景象。 “曹操说的星汉灿烂,李白说的疑是银河落九天,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魏笠感慨着,其实南骏县晚上也能看见星星,光污染没有大城市那么严重,不过这么美丽壮观的夜幕苍穹,确实是他生平以来第一次在现实里见到。想起之前跟同桌的女生说自己想去旅行,无非就是想见识一下那些自己如果待在小县城可能一辈子都见不着的东西,比如景色,比如人,比如经历。 那个道观中叫周豪的读书人,即便他都没正眼瞧过自己,不过魏笠依然觉得这样的人,挺有趣的。 其实说起来蛮可笑的,一个小县城的少年,读了些杂书,就去想看看书中的那些东西,哪怕知道是虚构的,他也想去看看。 这些东西,重要吗? 至少对于现在的他,很重要。 可能过个十几二十年,少年长成中年,才发现一切都不重要。 但,上面这一句话,才是现在最不重要的。 幸好少年是少年。 “隔壁六班有一个叫杨湛男生,你认识吧。”夜幕星辰下,乡野小路上,渺小的两个人沿着田埂,有一茬没一茬的聊着。 将树根用双手的内肘扣在身后,手掌抓住腰带,表情淡然的少年道:“认识,之前校篮球赛跟他打过球,技术不怎么样,不过篮板球抢的挺猛。” 魏笠点了点头,“对,就他,他是从村里来的,常常叫我跟他一起打球,所以一来二去就成了哥们,私底下,他常常跟我讲些他们村里发生的趣事儿。有一次,他跟我讲起他们村子里的小偷,为了确认这家是不是养了狗,有一种特别简单的方法,比我扔石头要方便很多。” “什么方法?”荀川好奇道。 魏笠得意一笑,“我先卖个关子,你先告诉我,刚才跟那个什么周百晓打赌,你就不怕输了?” 荀川摇头,“我不会输。” 魏笠双眼翻了一个白,没有在纠缠下去,“那桃山剑宗又是怎么一回事?你之前只是说要跟着遇到的那帮人,也没说要去什么桃山。” 这一路上,魏笠也从过路人的口中明白了桃山剑宗的大致情况,虽然他心底里也跃跃欲试,不过对于荀川的一直闭口隐瞒,多少还是有些介怀。 谁料这一问,荀川倒是答得痛快:“棋盘山上的两位前辈叫我下山之后立即赴往桃山。”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魏笠也没问。 两人各自秉持的道理,再一次让他们陷入了沉默。 有些东西,懂了很累,所以还是不说;而有些东西,唯有懂了,才能过的好。 “话说回来啊,我们还是别你啊你的叫着了,在这个世界,估计也就我们两个是同乡了,你刚才没听见么,那周百晓说自己来自什么望涯洲东林郡,听着 还挺有排面,就像《三国》里那种来将通报姓名,吾乃常山赵子龙一样气派……” 魏笠手拿麻袋比划着,荀川含笑,听着他下文。 “所谓人生四大喜里,就有他乡遇故知那么一件幸事,而且我们又是同窗,更是朋友。要是以后有人问你来自哪,这天底下,也就我能跟你说一块去,吾乃亚洲中国南骏县魏笠是也,啧啧,听着是不是很唬人!” “所以呢?” “所以啊,我们就别那么生分了,《大唐双龙传》你看过没有?电视剧总看过吧!里面俩主角也各自互称对方为少爷,嗳,这就很有排面,要不今后我们也这样,我叫你荀少,你叫我魏少,比叫全名或者你啊你的好多了。” 荀川耸了耸肩,表示无所谓,他实在搞不明白,都到这种前胸贴后背的时候了,眼前这小子还是力气想这些玩意儿。 “那么,魏少,现在你能说明一下你的计划了吗?” 听到这个“少”字,魏笠的嘴差点没咧到耳根子上面去,他右脚向前一划拉,双手滑稽地做了个揖,故作谦虚道:“哟,荀少给面儿了给面了。”然后,直起身,接着刚才的话题:“小偷呢,要知道谁家养了狗,其实很简单,只需要……” 魏笠朝着天空,吹起了一声声口哨,口哨短小而急促,不成调子,不过就是那么简单的口哨声,竟然引起了附近街道上的一声犬吠,这有了第一声狗叫,村里其他的狗竟然像着了魔一样,跟着叫唤起来,此起彼伏的宛如在比谁叫的更为响亮。 见此情景,少有过乡下经历的荀川赞叹道:“你这招可以啊。” 魏笠停了口哨声,摆手道:“微末伎俩不足挂齿,我也是第一次用,没想到挺有效果,我这不是有麻袋么,等下我们就找一家家里没人的,我麻袋往狗头上那么一套,你用棒子那么一敲,打晕了我们就回去烤了吃。” 方法粗听上去简单粗暴,不过细细想来还是有效可行的。 “你衣服的舍不得偷的人,怎么会想到去打别人家的狗?” “我饿的时候,请不要跟我说这些,谢谢。” “……” 荀川最终答应了下来,他倒不是认为这个方法多好,只是被魏笠的提议勾起了少年心性中,那份向往刺激与冒险的念头。 二人行至到一处相比之下略显高大的建筑院墙后,那屋的前院听声音似乎门庭若市,大晚上的也见这里满院的灯火,魏笠绕到前头瞧了一眼,原来这是一间客栈,此刻客栈的生意甚是兴隆,客人们吃饭喝酒,座无虚席,店小二招呼着客人,不断在厨房与大厅之间跑来跑去,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 魏笠又回到了后院墙,吹起口哨仔细听起来,只听到除了一只狗发出低呜的叫声外,还有一些马打着响鼻踏着蹄子动静,想来这院墙后,应该就是个马厮了。 “这狗不叫啊,按理说应该挺凶的,不过这种时候,不叫才好。” 魏笠在一个草丛茂密的角落,发现了一个约半米高的狗洞,他蹲了下去,仰着头对荀川道。 “不是说找一家没人的么?”荀川看着那个狗洞,表情有点不自然。 “灯下黑啊!”魏笠爬在地上,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就从狗洞钻了进去,在墙那边道:“刚才我去看过了,现在整间客栈忙的不可开交,即便我们闹出点动静,估计他们也听不见,这正是下手的好时机,你快点进来……” 荀川犹豫再三,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学着魏笠的样子,爬下身,往狗洞钻去。 魏笠见荀川竟然真的能屈能伸,一点都不像学校时那样的高不可攀,心下对他的刻板印象有了极大的改观。 “你小心点,洞口那有一摊狗屎,刚才我没注意沾我一手,恶心死我了。” 说完,还真在墙壁上刮了一下。 好了,这一下荀少爷是真的忍不了,蹭蹭两下钻进院内,起身后着急忙慌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与衣服,压低声音用那蜀绣洲的雅言狠狠爆出一句连魏笠都没想到的粗口:“你个哈麻批,怎么不早点说?” 面对荀川少见的失态,魏笠一副嬉皮笑脸极其欠打的模样,“哎呀,逗你玩的,别那么认真,不信你看……” 他将麻袋别在腰间,摊开双手,荀川见上面除了刚才爬地时留下的草屑外在无其他,心里缓和了几分,不过脸上还是怒气未消,只是未等他开口,一阵犬类的低声嘶吼就在耳边响起。 那是一条黑犬,在夜色的映衬下一双泛着绿光的眼睛格外让人胆寒,它的体型比起一般的犬类要大上许多,身上毛发油亮,一点都不像是村里土狗应该有样子,值得一提的是,它没有尾巴,应该是幼时被人刻意剪去,原本的位置只留下一撮毛,这时早已根根竖了起来,它也不叫,整个身体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弩箭,如果不是脖子被铁链拴住,估计早就冲向前跟二人撕咬起来。 魏笠看见那狗的凶相与个头,下意识退后了一步,心生退意,但又不好在荀川面前示弱,只有硬着头皮,将手中的麻袋张开,往另一边走出了数步,道:“荀少,那狗被铁链拴住了,我们声东击西。” 荀川点头,手持着树根轻轻敲击着地面,缓缓走到另一个方向,那黑犬的目光紧随着他移了过去。 马厮中的马打了个响鼻,摇晃了一下身子。 见方法奏效,魏笠轻手轻脚上前,哪知那黑犬骤然一个转身朝他冲了过来,一张猩红的血盆大口吓得他急忙退到铁链的极限范围,几乎同一时刻,另一边的荀川,见黑犬朝魏笠咬去,双手拿起树根跨步上前,在那黑犬身后朝着它的脑袋就是那么重重一砸! 这一下,虽是打了个结结实实,不过那黑犬也就是脑袋稍微一沉,好似完全没受影响,旋即一个回身,后腿一蹬腾在半空,瞬间就朝荀川扑咬而去。 魏笠之所以能躲过刚才那一下,是因为没有深出锁链可及的范围,而荀川不同,为了刚才那一击,他几乎就站在了黑犬的身后。 黑犬动作十分敏捷,完全没有给荀川逃跑的机会,一个庞然大物龇着牙就朝自己扑来,荀川连重新换气使劲的间隙都没有,唯有将树根横在面前,挡住那张巨口,犬牙狠狠咬住了树根,黑犬的鼻子皱起了道道纹路,它的整个身子在空中向少年撞去,立起来足有一人高大的黑犬借的这股儿,力道可谓颇大,荀川一个不慎,被它扑倒在地。 他的身子被黑犬扑在脚下,畜生嘴里流下的唾液顺着树根,滴在了荀川裸露的脖颈上。 就在这一人一狗僵持之际,黑犬顿生惧意,发生情况不妙,紧接着双眼一黑,一股剧痛让它松开了树根,翻滚到一边的地上打起滚来,完全没有之前的威风,身子弓成了一支虾米,前爪朝自己的狗脸上抚去,嘴里不住悲鸣。 荀川惊神未定,发现魏笠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前,他双手两只拇指鲜血淋漓,而那条黑犬,原本泛绿的眼睛处,已经现在变成了两个血色窟窿。 原来刚才魏笠见荀川被恶犬扑倒,急中生智,想起了街头打架的常用招数,于是上前趁其不备,双手拇指从恶犬的身后伸出,朝它的眼睛重重一按。 于是,就有了如今的结果。 见黑犬痛苦的在地上打着滚,魏笠惊魂未定,从前他也只是听别人说什么打喉咙,按眼睛的阴险招数,真正用出来还是第一次,见那狗可怜兮兮的模样,心生几分不忍,虽然这个结果是他造成的。 “荀……” 魏笠正要开口将荀川拉起来,没想到他已经拾起地上的树根,走向那条已经极度伤残的黑犬,见他二话不说,抡起树根就恨恨地砸在黑犬的脑袋上。 咚。 咚。 咚。 他每一下都势大力沉,丝毫不在意那条黑犬如何悲鸣,刚一颤颤巍巍的站起,又被一棒打趴下。 地上的那条黑犬渐渐地不在动弹,而少年手中挥舞的树根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咚。 咚。 咚。 皮肉骨头与树根因撞击发出的阵阵闷响回荡在后院,马儿没有受到惊讶,依然悠哉吃着草,与前院的热闹声比起来,后院的声响就显得有序又单调。 “荀少、荀少、荀川!够了!” 魏笠上去抢过荀川的树根仍在地上。 那条狗,脑袋被打了个稀烂,死了个通透。 在这打狗的全过程中,那条狗,要么就是低声嘶吼,要么就是痛苦悲鸣,从来都没有正正经经的叫过一声。 哪怕是一声…… 都没有。 魏笠脑中升起一个念头,可会快就被他强迫圧了下去,他希望这个念头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第十三章 喜食之人入肚为妥 解开铁链,魏笠与荀川利索地将黑犬装入麻袋,由于这畜生体形较大,所以只能那么一前一后的抬回了破落道观之中。 那道观的众人见二人搬回一条死狗,一拥而上凑过来问需不需要帮忙料理一二以换取同席而食的机会,他们本就荷包拮据所以才在此落脚,平时饥一顿饱一顿是常事,有钱人家上那桃山,不说通宵达旦吃喝玩乐,起码该有的住行养补一样都不会落下,就怕身体一个没调理好,到时候发挥失常,痛失了仙缘才追悔莫及。而眼前这群人,大多都是贫寒人家,省吃俭用就为了能来到这桃山脚下,桃山剑宗能够对其一视同仁已是天大的幸事,可话说回来了,谁又愿意整天餐风露宿的,莫不是真把自己当神仙了? 所以,能有个开荤的机会,谁都会积极一点。 魏笠看众人这么热情,荀川也没说什么,就接受了众人的帮助,反正这么大一条狗,他二人也吃不完,更何况那剥皮宰肉的活儿他俩谁都没做过,起初他设想的是把狗打回来,再用一条木棍直接前门通后门串上,放火堆上一烤就齐活,不过现在看来还是想的简单了。 那负责开膛破肚,剥皮宰肉的几个人,显然是熟手,露宿野外时想必也时常打些野味饱肚,一名叫蔡玉甲的年轻人更是如此,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自告奋勇上前帮忙的人,得到魏笠同意后,他取出了行裹中卷成一团的布条,哗啦一抖,布条展开,上面一个个口袋中插满了形态各异的小刀,那锋刃倒映着观内的火光锋芒闪耀,他只是取出了一把刻有鹿纹的刀刃,便飞快将布条收了起来。 他的刀工十分了得,手腕上下翻飞,根据狗不同的部位,采用了不同的切割方式,肉是成块或成片都处理的甚为稳妥,就连那颇为繁琐的挑骨抽筋,动作都丝毫没受到影响。 如此行云流水的刀工,引得众人阵阵叫好,蔡玉甲也不谦虚,处理完毕微笑抱拳。 “家传的粗浅刀法,不足挂齿。” 这还叫粗浅?魏笠心头想着,要是这家伙去到自己的那个世界,找个大酒店当个墩子,起码收入也过万了。 就在蔡玉甲处理完肉食之后,其余帮忙的人也升起一堆柴火。 一时间,观内肉香四溢。 由于没有碗筷,大家就捡起地上的树枝,撕去树皮将肉串起放在火堆上炙烤,魏笠烤熟吃了一口,没有佐料的熟肉自然谈不上如何美味,但早已饥肠辘辘的肚子可不管这么多,当饱满的狗肉填满了口腔,经过一番咀嚼后顺着食道进入胃里,一股暖意瞬间充斥了全身,让他格外的满足。 什么先前看着黑犬可怜兮兮动的恻隐之心,早就烟消云散了。 蔡玉甲递过来一副水囊,说狗肉太燥,让二人留着喝。 “这位荀兄弟刚才与那狂徒对赌,在下佩服,但不知道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蔡玉甲交过水囊后,顺势问道。 魏笠连声感谢道:“我叫魏笠,是荀川的同乡。” 这蔡玉甲看样子比二人稍长两岁,刚才周豪激起了观内的群情激愤,他也赫然在列,于是打听道:“玉甲哥,都说桃山的门墙堪比鲤鱼跃龙门,可这龙门究竟如何个跃法呢?” 蔡玉甲摇了摇头,遗憾道:“山上仙人的心思,我们凡人难以揣测,不过有一点倒是千年不变,就是欲上桃山,必先破障,找到上山的路。” 魏笠心中诧异,这都到山脚下了,若是上了山能成神仙,那即便是用爬的也爬上去吧,可他环顾众人,都没对此表现出疑惑,所以他怕说多漏了底,略作思量,旁敲侧击地附和道:“这我是知道的,有句俗话叫,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话用在桃山,更是如此。” 其实他压根就不知道蔡玉甲说的那条山路到底是个啥情况,也不清楚这个世界的蜀道跟原本的蜀道是不是一码事,但是胡诌的本领,少年那是张嘴就来。 “是了,我听人说起过,欲上山道,须勘破什么心像来着,光是这一步就阻挡了大部分人,别的山起码还路可走,这桃山,在我这些凡夫俗子眼中连路都没有,可不就是难于上青天么。”在场的一位旁人听了魏笠的话,咬了一口肉,抱怨起来。 通过这句话,魏笠得到了自己想要信息,追问:“那可否效仿那些通过的前人做法?当是投石问路也好啊。” “很难的,因为听说每一个人上山的路都不一样。”蔡玉甲有点沮丧,继而道:“不过倒是有些豪族门阀花下重金,寻得那破障开路的诀窍,其中许多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有一种,却是共识……” 蔡玉甲正要揭示下文,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抢过了话头。 “寻山犬。” 说话的人正是周豪,他本已睡去,后被众人的声响给吵起,由于先前发生的不快,也没人愿意搭理他,所以他就那么站在一旁,目睹了宰狗到吃狗的全过程。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观察,才有了他下面说出的结论—— “就是你们吃的这一条。” 魏笠被他这一句话说的差点噎住,连荀川听了也侧目望去。 “《天圆地方考.南山卷.百兽篇》有载,蜀地有兽,名唤寻山,身长六尺,样貌似犬,食百山之土,辨八方之位,遇通途则吠,陷囹圄则鸣,食之……” 说到这,他不客气的拿起了魏笠在一旁串好的肉,硬是挤出了一个空隙,坐了下去。 “可明目清肺矣~” 众人待他说完,俱是一惊,那周豪又道:“你俩打这条狗时,它有没有吠过一声?” 魏笠将头望向荀川,只听后者淡然道:“没有。” “那就是了。” 蔡玉甲放下手中的树枝,连连唏嘘:“这寻山犬豢养起来十分不易,稍有不慎,便会灵性全无,若放在市面上,即便是一只幼犬,价格也十分不菲,想来这狗的主人正是为了破那桃山仙障所备,不过现在倒成了我们饱腹之物,实在是可惜了……” 魏笠听着他们的对话就像在听故事一样,吃到嘴里的肉莫名的都多了几分滋味。 至于什么打完狗之后对主人的负罪感,在他吃东西的时候,是不可能有的。 吃到嘴里的东西还能吐出来? 开什么玩笑。 就在蔡玉甲等人惋惜之际,魏笠又串起一长条的肉状器官,问道:“那什么,狗鞭你们吃不吃啊?不吃我就先烤了。 爱财之人落袋为安,喜食之人入肚为妥。 魏笠最终还是没吃完那条狗鞭,因为他尝了一小口觉得齁难吃就没动了,那个自号百晓的读书人笑他不懂吃,一把手抢了过去,吃的津津有味,口中连声赞叹不愧是《天方地圆考》中记录在册的兽类。 少年对此十分光火,腹诽着这厮脸皮怎么可以这么厚,而他所气恼的并非是食物被抢了去,而是那“不懂吃”三个字。 周豪的加入使得热闹的氛围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众人吃完后早早的散了去,魏笠与荀川私下合计了一下,与蔡玉甲商议明日一同去往桃山,在得到同意之后便找了个地方,席地而眠。 深夜里,观内的烛火已灭,鼾声四起,魏笠躺在地上瞪着双大眼睛望着屋顶那块缺了瓦片的豁口,一束月光照射了进来,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夜晚。 他有些想家。 于是,他轻声问身边的那个同乡少年。 “荀少,你说我们失踪了一天,家里人会不会担心啊?” 黑暗中,没有人回答。 想起了后者那让人杜撰过好几次的身世,魏笠觉得自己在自讨没趣。 就在他准备合眼休息时,荀川的声音响起了。 “陈老师那香炉之中,我们插进去的香叫作本命香,香一熄灭,我们就要回到原本的世界,而在那个世界,不过只是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罢了。” 原来如此。 两个少年,安然入眠。 第十四章 天上仙人垂钓 桃缘村的中央有一棵枝繁叶茂,需七八人才能合抱得住的巨大桃树,据闻树龄已有千年,是剑宗开山祖师隋扑阳亲手所值,亦有另一种说法是那隋仙人飞升白玉京时,配剑不慎掉落至此,幻化而成。 树其盖如阴,飘扬在空中的桃红花瓣随着微风轻歌曼舞,在那树下,站满了欲去桃山求道的少年人们,这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每逢桃山龙门开启,人们就会到此祈福祷告,讨一个好兆头。 临时抱佛脚这种事儿魏笠不是没做过,而且他也十分喜欢这种很有仪式感的事情,于是就跟着其他人在树前拜了一拜,而荀川对此视若无睹。 被眷顾的人一向都有恃无恐。 魏笠心下羡慕着,他站在那桃树下,遥望那巍峨桃山。 ———— 白云浩渺的云层之上,一条三爪白龙摇摆着长躯,它的鳞片光洁无暇,隐于云海间竟能不露半分真容,而在它的龙头之上,正盘腿端坐着一位白发老人闭目养神,身穿的一袭黑红长袍被天风灌得微微鼓起,他的眉毛极长,莫约三尺来余,见他呼吸平稳,鼻间略有鼾声传出,被他驾驭的白龙眼睑一张一合,长长的龙须与老人的白眉倒是相映成趣。 他的身边,那龙角旁,靠放着一杆被朱红鱼线缠绕着的翠玉鱼竿,鱼竿有线而无钩,老人垂钓却无篓,实在让人琢磨不透。 云间,有一飒爽女子,踏剑而来。 她身着剑宗的青色剑衫,袖子被她规整地挽至肘下三寸,右手裸露出来的洁白手腕上系着一枚弹珠大小的铜铃,一路飞来叮叮当当清脆悦耳,脚下飞剑在空中拖出一条淡青色的轨迹,滑过云海行至白龙处,她跃上龙头,一拍腰间的黑色葫芦,飞剑似意犹未尽般旋转了两下后,被吸入葫芦内。 长眉老人像是被这铃铛声吵了起来,头略一沉,抬起来后张开双眼。 女子将右手举至身前,食指和中指并拢立起,无名指与小指弯下用大指扣住,左手在右手之下呈托举状,对眼前的老人施了一个晚辈对长辈的桃山剑礼,口中道了一句“师傅。” 老人醒来后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嘴上哈欠连天,口中抱怨道:“哎呀~我真不该把那铃铛给你啊,惹人清梦,可恼也。” 女子对老人的话充耳不闻,礼毕之后放下双手,“师傅,至您昨日开山之后,成功被纳入山门的人共有三十七名,孙长老发话说了,若这次没有可垂钓之人,就请速返山门,还有许多事要等您商议。” “她原话是这么说的?”老人用双手拿捏住自己的两根长眉,缓缓捋顺。 “您想听原话?”女子反问。 “在我面前你还绕什么弯子,只管说来。” 女子闭起秋水双眸,张开嘴,但好像是没想好,又闭上确认了一番后,忽地大喊道:“叫那老不死的赶紧回来,堂堂一个掌门一天屁事儿不管,就知道到处晃悠,拿着一竿秤仙说要垂钓什么万金之子,是个人都知道肯定是换地方偷懒去了,若是有天赋绝顶的苗子,那里会被十里桃林和谶言碑给拦住……” 她喊完后,恢复正常语调,道:“之后的一些话,徒儿就张不开口了。” 老人听完也不气恼,哈哈一笑,“那个恶婆娘,年轻时候就同那骂街泼妇一般无二,一天到晚像是家里汉子被人偷了一样寡着个脸,现如今更是变本加厉,嘿,好在她修为登上六楼,容颜得以常驻,如若不然放到世俗去,那市井巷弄之中必是多了一个刻薄老妪。” 女子眼观鼻,鼻观心,不做任何评价,老人没听到回应,扭过头,上下打量着自己这个徒儿,问道:“真儿啊,上次给你那套行走天下的装束怎么没穿上?要是旁人看了去,肯定会说我堂堂桃山的剑子,到头来是个连打扮都不会的小丫头。” 名叫真儿的女子此刻的打扮显得整个人英姿飒爽,虽是身材曲线被遮的严严实实,但配合一双弦月眉,英气之中不乏柔美,放之天下也是难寻的美丽佳人,只是按照老人的说法,这种装扮确实是少了几分女性特有的妩媚。 女子听完,脸上泛起了几分波动,话里有多了些忸怩,道:“师傅,那身衣裳……你是不是没给我配鞋?” “鞋?”老人的反应像是听见一个笑话,道:“穿啥鞋啊,仙子都是赤足的,你看昆仑山烟霞福地的那群小姑娘,啧啧,那才叫个娉婷玉立,婀娜多姿,你真该好好学学人家。” 老人这个保守且正派的徒儿,突然很后悔问出这个问题。 她自十一岁被老人用一竿秤仙钓入剑宗门墙,便以惊世骇俗的剑道天赋惊艳世人,其容貌不说冠绝无双,但也足矣称的上那名列前茅的绝色了,俗话说,桃山剑修甲天下,桃山剑子甲桃山,她出了山门行走天下,谁人见了不竖起拇指道一声“轻舞剑光曼歌时,一袭红衣晏仙子”? 那袭红衣她自然是喜欢穿的,只是觉得穿在身上与人切磋修习多有不便,以前在外为了不落山门声望也就忍了,修行一途讲究个随心随性,现在既回归桃山,那里还要忍受那份不自在? 是否需要向别人讨教如何美姿容这个问题,女子这点自信还是在的。 至于那个仙子都是赤足的论调,先不说观瞻好恶,这桃山平整的路就没几处,平时走动满地石子儿,就不怕硌着脚吗? 女子不在去深究这个问题,问道:“师傅,你在这里睡……不,枯等一日,可有中意人选了?” 老人拿起在旁的一杆秤仙,手腕一动,纠缠在鱼竿上的朱红鱼线陡然松开,开口道:“真儿可记的你当年在谶言碑上看到的卦语?” 女子答出四字,“步步生莲。” “可解?” “不解。” “机缘未到,无需操之过急。” “徒儿谨记。” 老人大手抬起,朱红鱼线在空中乘风旋转,越变越长,颜色愈加鲜艳起来,周围云雾竟都被这细细长丝搅动翻滚,老人座下白龙发出一声高亢龙吟。 云海之上,有仙人抛竿垂钓。 第十五章 大丈夫,凭何上山? 命运由天写一半。 这七个字看起来像是某位修为通天的仙家上人留给后世人的警世名言,但事实上,这句话的出处,是在一块石头上。 许多年前,剑宗祖师隋扑阳游历天下,路过栖霞洲外的一座孤岛,见岛中有一块顽石,通体如漆如墨,璀璨生辉,于是随手一剑切开,便见石中有七个大字宛若自然雕刻而成,鬼斧神工,玄妙至极,所以不顾万里之途,将其带回桃山,亲自凿成石碑数块,其中一块就立于桃山必经之路上。 这,就是桃山谶言碑的来历。 周豪说完以上的这段话,举目望向前方,那里矗立着一块高有一丈一,宽有六尺六,碑面如墨染玉砌的黑色石碑,石碑后就是千丈的绝壁,众人走到此处,已是无路可走。 那石碑前,有人用手触摸碑面,竟荡起如同水面般的波纹涟漪,随后那人走了进去,整个身影没入石碑之中。 “谶言碑里就是仙障所在,山下石碑连通着山上石碑,只要能够通过,就能上到桃山去,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那‘谶言’二字,石碑会根据每人的天赋相性,卜出一副四字卦语,这四个字,代表着上天……”周豪向上一指,“给你书写的一半命运,亦代表了你是否能够修行,传闻天赋命格奇佳者,能引来天地异象,直接跳过仙障的阻拦上到桃山。” 周豪给身边的元武、子须两人说着桃山的规矩与逸闻,魏笠、荀川、蔡玉甲等一群人跟在他们身后反正听也是听了,这个矮子书生还真是个趣人,今早起来把所有人都叫醒后一同上山,生怕赌局还没开始人就跑光了一样,他的两位朋友见赌局已经定下,也就随着他来了。 周豪自号百晓倒也不是浪得虚名,这一路走来见山逢水,只要稍微有些门道的,他总能说出个一二。 前方不时有人传来阵阵惊呼,魏笠踮脚带跳的看了看,貌似是谶言碑浮现了好几副厉害的卦语,但听前方口耳相传过来的消息,好像自己是猜反了,因为那些卦语多是“平平无奇”“不可一用”“碌碌无为”等形容平庸无能的词儿,而碰上此类卦语,石碑就真成了石碑,连进入仙障的资格都没有。 此刻石碑前已经聚集了百来号人,后面的人也在陆陆续续的赶来,自然不可能让那些无法进入石碑的人有多余停留的机会。 看见那些无法得到认可,面带黯然,抽身默默离去的人,魏笠神情有些不自然。 他怕棋盘山上的那一幕再次重演。 荀川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魏笠察觉到他的视线,这才想起来,就在昨天,另一个世界,一个叫查古生的人,也给过自己一字卦语,只不过自己没有遵循。 “我们来做一个阅读理解吧。” 魏笠打起精神对荀川说道。 “你说。” “命运由天写一半,你觉得这句话的重点在哪。” “重点在‘天’。” “果然,你不用说我都能猜得到。”魏笠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因为是荀川做这道题,所以他这么回答,一点错都没有。 魏笠喜欢文科,其实不在于读了多少的杂书,而是他不喜欢所谓的“标准答案”。 只是可惜,世间的有些东西,偏偏就是天注定好了的。 “你的重点,应该是在‘半’了,我也能猜到。” 听着对方的回答,魏笠没有反驳,他的答案也确实如此。 周豪听见二位的对答,转过头来,瞧了一眼,对此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反而道了一句:“看你们二人的相性,估计等会进了石碑的那方小天地,是不可能碰到一起的。” 魏笠想了想,觉得也对,于是好奇问道:“那周豪你呢?” “我?”周豪自信地笑了笑,“我命在我不在天……不过嘛,我相信上天也会待我不薄的。” 该来的总是会来,随着前方人流的离开或者消失,终于轮到他们一群人站在了石碑之前,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因为昨夜的赌约,俱是望向周豪。 “要是平庸之才,现在就可以叫一声爹了。”一个草鞋少年率先发难,他的提议瞬间被昨日的道观众人附和,纷纷表示想一睹这狂生的狼狈模样,好似结局已定。 元武和子须护在周豪身前,以防等会发生的不测,其实要说到义气,估计没在场没几个人能像他们三人一样,周豪用双手撇开两人,像是在开一扇门,他露出矮矮的身影,咧开嘴,道了一句“无妨”后,走向石碑。 石碑表面光洁如镜,周豪走到跟前,能看见碑中倒映着他的模样,里面的他,看起来其实并不矮小。 大道鉴人,更鉴心。 魏笠注意到,他负在身后的右手紧握,远远没有表面上的那么轻松。 片刻后,四个绿莹莹的文字浮现出来—— 一苇渡江。 一些山壁碎屑无端掉落下来引起了刚才那个草鞋少年的注意,他抬起头,眯起眼睛定睛一看,忽然大叫道。 “大家快看,山上跑下来的是什么?!” 众人一听,纷纷抬头观望,那绝壁之上的桃山,有一道白虹踩着峭壁跃下,它体态轻盈,步下生烟,说不出的潇洒写意,那物体头上顶着两只弯曲硕大的犄角,呈现出一种乱剑交错的雄性之美,最后那道白虹落于石碑前,人们这才看清了它的模样。 一头象征着祥瑞的白鹿。 鹿,五百年为白,一千年为青。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生怕惊扰到它,只见它抬起蹄子,走到周豪身前,低下头看着这个还没自己高的矮小读书人。 一人一兽就那么对视了片刻后,出人意料的一幕出现了,那白鹿竟主动弯下了自己的身躯。 字号周百晓的读书人脸上畅然,身体不再紧握,大胆地伸出了手摸了摸白鹿的脑袋,后者温顺的表情让在场所有人都被震惊的无以复加,唯有他的两位挚友走到他的身边,连声恭喜,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那山上,有洪钟大吕般的传声。 “一苇渡江,白鹿相迎,此子可入我桃山再造峰。” 这句话,怕是大局已定了。 周豪仰头听完,爽朗一笑,自问自答道:“大丈夫,凭何上山?骑鹿上山!” 看上去心情极好的他,没有急着坐上鹿背,他转眼看了一眼先前对自己咄咄相逼的众人,抚摸着低头白鹿,语气玩味道:“怎么,你们难道连畜生都不如?” 听完这话,连同蔡玉甲在内的众人,脸上都是青一阵紫一阵,相互环顾一眼,都是咬了咬牙,作势就要跪下。 魏笠有点看不过去了,阻止道:“周豪,你要那么说的话,我可是赌你赢的,你是不是应该叫我一声爸爸呀?” 谁知,周豪翻了个白眼,直言道:“我跟你赌了吗?” 魏笠一下吃瘪,仔细想想对方还真没跟自己打过赌,这么想无非是一厢情愿罢了。 “那我跟你的赌,算不算?” 正在别人踌躇之际,荀川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连魏笠都没想到。 周豪眨了眨眼,“昨天你赌你自己。” 荀川点了点头。 “但我们还没来得及赌……”周豪说完,昨夜未尽兴赌意起来了,继续道:“那……就赌你能不能赢我,如何?” 荀川睨了一眼那头白鹿,周豪拿出腰间水囊,倒出一点捧在手心,白鹿伸出了舌头缓缓舔舐。 “好,要是我赢了,收回之前的赌约吧。” “随你。” 待得到答复,荀川走向谶言石,他此刻说的每一句话,接下来的每一个动作,无疑都牵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大家都在屏息以待,不光是想着自己能否逃过一耻,更多的,是想一同见证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 他们都怀着同一个疑问,他会成功吗?短短片刻之后,结局是徒有其表?还是锋芒毕露? 看着这个同乡与朋友,魏笠既有些担心又有些恍惚,那些情绪之中,甚至还带有一点点的,羡慕。即便结果还没出来,但是他清楚意识到,此刻的自己是无法与荀川站在同在一个起跑线,更无法成为众人的期望的。 荀川走到石碑前,碑中的他,丰神俊朗,意气飞扬。 恍然间,碑中有玄鸟虚影飞出,穿过荀川的身体,扶摇直上,一声清鸣响彻桃山! 有四字卦语,光芒绽放间激荡人心—— 有凤来仪! 天空中,云雾骤然散去,一条白龙显出真身,群山之间,更有青鸟来朝,走兽纷纷而出聚于此地,一缕红线垂天而降,它绕过飞鸟,绕过走兽,绕过人群,最终它缠绕住了荀川的手腕,而红线的另一端,是在那青天之上! 重点,在天! “雏凤清声,可喜可幸,百鸟来朝,万兽相迎,此子可入我桃山白鹭峰!” 荀川只感觉手腕上突然被一股力量强制拉升,脚下一轻,下一刻人已经升腾于半空之中,群鸟在他的身边与脚下飞旋,浩浩荡荡如同搭起一座天桥,地上,无数前来桃山求道的人仰头观望,皆是对此奇遇瞠目结舌,羡之又羡,他扯开嗓子,对着地上那个已经看不清的小黑点喊道:“魏笠,我在山上等你啊!” 可惜了,半空中他的喊声飘飘渺渺,传到另一个少年耳中的,只剩下了一缕清风。 魏笠拍了拍脑门,仰着脑袋,看的意犹未尽。 不愧是那山羊胡老头亲定的主角,原来有这么威风的吗? 或许荀川本就应该属于这里才对。 他转过头,来到这个世界他一直都跟荀川在一起,现在,就真只有他一个人了。 魏笠望着还没有回过神的众人,对周豪道:“怎么样,输了吧。”虽说闹出这么大动静的人不是自己,但好歹是自己朋友,脸上有光。 “大丈夫,凭何上山?嘿,以直上山。心服口服,心服口服啊。”周豪自嘲着翻身骑上鹿背,“元武兄,子须兄,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待来日,我们东林在聚。” 两位书生点头称好,周豪拍了拍鹿头,白鹿朝着那绝壁,一跃而上,如履平地。 一个百鸟登天,一个骑鹿绝尘。 任谁,都是少年可期。 有了如此两个能引来异象的人物,特别是荀川那引来百鸟万兽的浩大阵仗,眼下谁的心里都没了争先的念头,何况直到现在,那群飞禽走兽都没有完全散去,留下来的那一部分也不怕人,它们像看戏一般,叽叽喳喳,吵吵闹闹,好似待会就要开始点评谁谁谁的天资一样。 蔡玉甲走到魏笠面前,抱拳道:“如果以后见到你的同乡,替我谢谢他帮我免去了如此大辱。” 魏笠摆手道:“别别别,玉甲大哥别说丧气话,你还是亲自去道谢吧。” 蔡玉甲年纪不大,看样子也就比魏笠大上个两三岁,为人爽利,道了一句“借兄弟吉言”后,径直走向石碑。 一个呼吸后,有一副四字卦语显现出来—— 风兵草甲。 蔡玉甲转头露出激动的神色,魏笠双手竖起了大拇指,虽然这幅卦语没能引来任何异动,但是看得出来,他已经很满足了,至于能不能走出碑中的仙障,就看他个人的造化吧。 蔡玉甲的成功显然带动了其他人的情绪,一个个开始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魏笠只是默默站在一边看着别人,若是成功了,便道上一声恭喜,若是失败了,则拍拍那人的肩头,好说歹说,都是同吃过一顿肉的山水朋友。 “你们不试试?”魏笠好奇的问着一直停留原地的子须与元武。 名叫子须的人像是放下了包袱一般,轻松道:“我们中间,想做剑仙的就只有百晓了,至于我俩,志不在桃山,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路要走。” 两个读书人虽没跟魏笠有过交集,但也从容的施了一礼,慢步离开。 等最后一个认识的人走后,后面赶来的人越来越多,而魏笠依旧止步不前。 他隔出了一段距离,怕在石碑里看见了自己。 他能为此找出万千理由,但其实,还是没准备好。 “你是不是怕呀?” 身后,有一道明亮的声音传了过来,魏笠抓了抓后脑勺,背对着那人,说了句实话:“没错,有点。” 接着,他背后猛然被人一推,猝不及防向前就是一个趔趄没站住,然后又是往前慌乱踩了几步,双手下意识地想要撑住石碑,哪知这一撑却撑了个空,看双手没入石碑之中的他瞪大了眼睛,千钧一发之际,他强扭过头,向回望去。 那是一个穿着鹅黄衣衫的明艳女孩,长长的头发扎成了辫子垂在自己的右胸前。 她的容颜灿若玫瑰,在那双此刻含有惊讶之色的明眸下,还有一粒小小的泪痣,一眼望去,就如玫瑰含露,让人见之心生怜爱。 魏笠可以很笃定,自己这辈子都没办法忘记那颗痣了。 在那石碑之上,还残留着他来不及看的四字卦语。 桃山之上,似有剑音,转瞬喑哑。 少女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喃喃道:“我……是不是闯祸了……” 殊不知,已经倒在另一方小天地的魏笠,躺在地上翻了个身,用自己的右手手背遮住了眼睛。 他在笑。 大丈夫,凭何上山? 另一头的云海间。 荀川抚摸着白龙身上的鳞片,指尖感受到了异常真实的坚硬触感。 他心想,要是魏笠在此,想必会激动到不成样子吧。 他也在笑。 第十六章 少年何处洒热血 天地是一页书,整个世界的上与下,皆是文字。 魏笠站在其间,如果从天空中俯视,他就像极了是一个小小的句号,似乎走到哪,文字就在哪结束。 人之所向谓之心,人之所畏是之像。 心像,就是期待且畏惧,向往且逃避的投影。 石碑之外得谶言,石碑之内破心障,两者结合,才能走出这方心中世界,到达方外之地。 有机敏聪慧之人,一眼勘破心中像,白鹿渡虚妄,跃障而上。 有身负机缘之人,知行合一身既像,仙人钓雏凤,扶摇而上。 有一掷千金之人,另辟蹊径避过像,犬吠人明了,开道而上。 有最最倒霉之人,未见谶言懵逼像,抓耳又挠腮,迎难而上。 是了,这最后一种人就是魏笠了,天地皆苍茫,入眼既他乡。 他乡。 魏笠心中一直有所介怀,就是自己厚着脸皮跟荀川来这个世界究竟对不对,毕竟那书店的老头说过,荀川才是他笔下的主角,而自己呢?主角身边的一个配角吗?就像周星驰身边的吴孟达一样? 不,这么说有点磕馋,应该是《英雄本色》里面,狄龙身边的周润发才对,再不济当个男三号张国荣也好。 等等,我什么时候把自己带入配角的角色了? 这种恼人的心绪不断萦绕在魏笠心头,跟荀川在一起的时候他很少想这些,可在这里,这种念头被不断的放大,他甚至想到了自己的结局,那个画面是荀川站一处高山之上,而底下是汹涌的人潮,他们在为山上的人忘情欢呼,而自己被淹没在了这人群之中,无论他如何大声呼喊,那个同乡人都听不见,最后,自己的声音也沉入了那阵阵欢呼里,仔细听,已是别无二致。 他越想就越焦急,脚下的脚步亦是急促起来。 书页上,这个句号想跑远一些,越远越好,似乎他走的越远,自己的故事,就能晚一点结束。 魏笠逐渐体力不支,瘫软在地上,可即便如此,脑中那一直萦绕自己的念头却并没有消散哪怕一分一毫,相反地,没有了运动消耗精力的气口,他的思想更加集中,使他不堪其扰。 这种攀比、不甘的心绪并不会让他痛苦,他还是能跑能跳,身上不疼不痒。 可这能让他悲伤。 悲伤着自己的平凡、普通、甚至让他霎时间觉得自己舔着个脸跟到这里来简直无耻。 或许我就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小县城里,做个普普通通的差生,或许毕业、或许肄业、只要不做些出格的事,跌跌撞撞的就能混到毕业,反正大学肯定是考不上的,然后如果想去大城市的话,可能会外出打工四五年存上一点积蓄,回来后找一个本地媳妇,从老爸手里接过他的商店和二胡,生个不俊俏也不丑陋,跟自己一般无二的普通孩子,最后在小城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过上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 这样的念头,开始蔓延。 这和当初被那一僧一道的拒绝不一样,因为当初的悲伤还能让他哭出来。 他望向天空,天空中的文字不知何时变成了描述他的文字。 七岁时,跟爷爷学习下棋…… 九岁时,上学跟别人打架,自己被人轻轻打了一拳,哭的稀里哗啦,课都没上就跑回了家…… 十岁时,为了不被别人欺负,第一次打了一个比自己还弱小的人,成功混入了那群欺负自己的群体里…… 十一岁,跟着自己年长几岁的孩子,逃课跑到学校外的小巷里,分到了第一支烟…… 十二岁,迷上了网吧,趁着父亲午睡,从他裤兜里偷了五十块钱上网,从此学习一落千丈,小考凭着仅存的功底,摸着线考上了县里最差的初中…… 十五岁,中考后,还算年轻的父亲眯着眼,问着自己还想不想继续上学,他眼角出现了几丝鱼尾纹…… 十八岁、二十五岁、三十二岁…… 最终,文字化成了一个人形。 十五岁的魏笠仰着头,看见了七十岁的自己。 那个变成糟老头的自己,咧着一嘴黄牙,向自己伸出了手。 也许这才是自己要过的人生吧。 想了太多东西,脑中思维不肯停歇,导致他的眼皮有些沉,人也有些累,他抬起由于奔跑,变的汗津津的手,就在两个魏笠将要碰触的瞬间,一滴汗水滑过手掌,忽然这种火辣辣的疼痛顿时让他缩回来。 他愣愣的看着手掌之上,那还没结痂的四道血痕。 我当时究竟是想着些什么,才使得抓出这四道血痕而不自知的? 那个时候感受到的疼痛,要比现在疼多了吧? 昨日下山的景象,历历在目。 “走到这一步,可以了。”悬停在半空的老年魏笠虽没开口,可魏笠耳中清晰地听到了他说的话,语气中甚至带有些轻浮。 “你是我?”魏笠问道。 “未来的你。” “那山上的一僧一道也说过‘可以了’之类的话。” “可他们不是你,所以你听不进。” “未来的我变成你这鸟样?” “人会变,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我。” “未来又不是一定的。” “过去都注定了,未来也就不难猜了。” “过去……也不对。” 魏笠没再去反抗脑中翻涌的思绪,而是顺着这些记忆,说出了隐藏在人生细节之中的另一番景象…… 八岁时,爷爷夸我下象棋有天分,说这样的孙子,未来不可能是个笨蛋。 九岁时,父亲给我念了一段小说里英雄被人欺负后,忍辱负重,然后努力一雪前耻的剧情,说完他指着书说,这样的大侠都被人打,重要的是被打了之后,要知道怎么打回去。 十岁时,我确实打了一个比我弱小的孩子,可谁叫他往我同桌那个女生头发上放蚂蚱?我不打他打谁?该打!跟那群欺负我的人搞好关系后,我第一件事情就是叫那个欺负过我的人单挑,最后把他打服了还得笑嘻嘻地说以后我就是他们的老大。 少年的眼神,越来越清澈。 十一岁,我的确学着抽烟,觉得这就是大人了,很酷,可当我知道,每存够十颗烟,卖给学校小卖部老板能换两块钱的时候,我就在没抽过。 而且,我就算抽了又怎样?你又不是我爸! 魏笠给那个老年的自己翻了个白眼,心想自己这七十岁的年纪都活狗肚子里去了吗,还没十五岁的自己豁达,于是他继续说着。 十二岁,我告诉你,我不止偷我爸的钱,我还偷我爸的书,厚厚的一本《金庸全集》我偷偷看了大半个学期,学着里面的大侠,想着学会一身武功,怀揣着大理想,为国为民。 特别幼稚对吧!还有更绝的你怎么不说?要不是我逃家不成,我现在还真不在这里,应该在少林寺! 最后,他对着空中的自己,说道:“你说我是未来的我,那这些你都忘了吗?” 只见空中的那个自己又变成了荀川的模样,不屑一顾地说:“要是没有我,你能会出现在这里?你就这么愿意当我跟班?” 也许是变得太像,这一讽刺让魏笠激动起来,亦或许是刚才憋的难受,举起拳头大叫道:“荀川!你个哈麻批,谁是谁跟班还不知道呢!要没我,你个哈儿连狗肉都吃不上!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里这么大,就你来得我就来不得?而且可是陈老头让我进来的,我不欠你什么!”说完,像是找到了依仗,再喊:“对,是陈老头让我进来的,你当你的主角好了,反正我不伺候!对!爷爷我不伺候!” 魏笠能感觉得到,这片天地的文字,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改变,内容或许还是那些内容,只是他不在悲伤。 因为平凡的自己,亦有着些不可替代的思想。 空中的人形又变成了自己,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他问出了一个问题。 “我来这里,到底想要什么?” “你不是我吗?你不知道?” “正因为我是你,所以我不知道。” “我也说不清楚我想要什么。”魏笠认真想了想,别说还真是这样。 “那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魏笠沉思了一会,忽而咧开嘴,笑道:“我九岁那年,我爸给我念完那段小说,结束后豪气得不得了,随口感叹地对我说了一句话,我记到现在,也是从那个时候,我特别喜欢看一些热血的故事,想到处去闯一闯,你可记得?” 另一个自己,点了点头。 地上的魏笠握拳立起大拇指朝向自己,说出七个字—— 儿须成名, 酒须醉。 天地间,文字飞快汇聚,一块黑色石碑,赫然出现在魏笠眼前。 天地皆苍茫,入眼既他乡。 儿须成名,酒须醉。 儿不成名,誓不归! 入念,显像,勘破。 这一刻的魏笠,再也不会被自己心中的迷茫所妄,他找到了自己来到这座天下,并一路走下去的理由。 书上那些个少年立志的故事,想来也不外如此了。 第十七章 可曾见过剑弯腰(一) 白鹭崖上,荀川跃下龙头,看着眼前的白眉老人拔下了一根龙须,双手在搓揉之间,有一线毫光晶莹剔透,一柄剑身通透的长剑逐渐成型,它所折射出来光芒映在荀川的双眼之间,也不觉的刺眼。 老人走近,伸手将剑横于胸前。 荀川跪拜。 老人皱眉。 “我乃桃山剑宗第十八代掌教伏龙图,今有雏凤入我白鹭峰随我修行,从今往后,你我便是师徒相称,此剑名龙须,当你桃山第一剑,愿接否?” “弟子荀川愿意!” 荀川抬起双手,不过老人手里的那把剑却是迟迟没落下。 “可想明白了,不在琢磨琢磨?” 你到底给不给? 荀川脑中突然闪现出另一个少年人此刻面对此时情形表现出来的画面,他摇了摇头,驱赶出这个想法。 老人眉头舒展。 “怎么,不愿意?” “不,弟子接剑。” ———— 周豪看着手中的半截鹿角,料是他见多识广,也着实惊讶于这鹿的肉身之上,竟然能生长出这般的剑刃锋芒。 “剑曰鹿鸣,此剑与此鹿皆是与你有缘,望徒儿以后善待之。” 就在不久前,眼前这个看上去也就三十几岁的美丽道姑以手作刀,一掌削去白鹿的一支鹿角赠与自己,周豪惊诧之余,亦是喜形于色,他随手挥舞了两下,不敢太过造次,停下后,又看向身旁那只爬下地上,变的病恹恹的缺角白鹿,他走了过去,即便不蹲下身子,那白鹿也足足有他胸口般高大。 “你今日成全了我,他日我必不负你,这是我周豪的承诺。” 周豪一言既出,白鹿似是通了灵般扬天长鸣,连同他手中的剑,也发出了微微的共振。 “走吧,还有事情要交待给你。” 道姑转过身,正欲离去,周豪追了上去,道:“师傅请受徒儿一拜。” 他正欲下跪,哪知胸前遭到一股强劲气流重创,整个人倒飞五丈远,瘫倒在地。 白鹿弹身而去,跑到他身边,低头用半只鹿角拱着他的胳臂,示意他赶紧站起来。 神智正在迷糊晃荡间的周豪,听见了自己那个道姑师傅如此说了一句话…… ———— 桃山的十里桃林不是说这儿就只有十里,而是外人到此,只能走十里,若是多走一步,必是命丧剑下。 剑宗收徒,自古以来有着两个规矩,一就是求道者欲先堪破自身心像,明白自己的所执所妄;二既是在这十里桃林之中,折下一枝桃木,而这一枝桃木,通常会成为剑宗弟子的第一把剑。 世人都知道,桃山剑宗弟子的剑匣内,一般都装有两把剑,一把桃木,一把青锋,前者降妖,后者卫道。 剑宗,无剑不成宗。 所以,想进剑宗,必先有剑。 送剑这种好事儿,魏笠自然是没有的,心像世界中的石碑连通着外面这片十里桃林,而那谶言也换成了另一句话,叫“三尺桃木叩仙门。” 一开始魏笠还觉得自己这谶言咋就能多出三个字儿来,后来回过味,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嗨~”地叹了一口气,听昨夜道观里的那帮子人说,桃山龙门九年一开,他琢磨自己要是没留在这桃山,下一次想要知道自己的谶言岂不是还要等九年? 我现在家都没得回,上哪给你待九年去? 魏笠心里腹诽着,望着这漫山遍野的桃树,折下一根树枝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儿? 折下一根桃枝难吗? 当然不难。 魏笠走到一颗桃树下,轻轻一跃,轻而易举地摘下一根如大指粗细的桃枝,脸上洋洋得意。 可是当他脸上笑容还没完全绽放开,就见手里的桃枝霎时间变成了朵朵桃花,随风飞远。 笑容渐渐消失。 不死心的他又在临近桃树上摘下了几枝桃木,大的、小的、粗的、细的都试过了,最后的结果无一例外都是拿到手上的一瞬间就变成点点花瓣。 魏笠看着自己的掌心,放在鼻子前闻了闻,带有微微的桃香。 遇到这种问题的不止他一个人,十里桃林之内,从谶言碑里走出来的人,无一例外都面对着眼前同样的窘境。 ———— 姓晏的女子领着自己这个新入门的师弟,行走在白鹭峰的山道间。 两个人似乎都是性格内敛,不善多言的那种人,一路上并没有过多的交谈,只是在先前伏龙图吩咐交待时,相互介绍了一番而已。 女子名叫晏还真,剑宗掌门伏龙图就收过三个弟子,她是第二个,如今,也有了第三个。 “师姐,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身后,小师弟开了口。 “你说。” “师傅他,不,我刚才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晏还真停下了脚步,略一转身,上下打量了自己这个师弟一番,语气淡然道:“你不像是会提出这种问题的人。” “只是好奇。” 两人继续前行。 “白鹭峰的朝霞和夕阳是最美的,下雨天的时候雨打桃的景色和声响也不错,闲时看看云海翻腾亦算是一种修心修性的好方式,跟你说这些,是想让你找到一种打发时间的方法……” 前方晏还真答非所问的说着,不过荀川知道,这些可能在未来的日子里,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静静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 “每一个在谶言碑里堪破心像的人,都会进入十里桃林进行最后一次的砥砺。” “为什么我不用?” 晏还真瞧了一眼荀川手上的龙须剑,道:“因为我们的心像不在里面,所以,无法堪破心像,自然也就用不了桃剑。” 我们? 荀川抓住了一个词。 “而要过桃林,就必须明白一个桃山弟子都必须遵守的原则。” 晏还真右手伸出两指,轻轻一扫,荀川手上那把龙须剑倏忽飞离,竖直笔立地悬停在二人眼前。 “它是你的剑,终有一日,你会如臂使指般的使用它,对吗?” 荀川点了点头。 晏还真朱唇轻启,徐徐道:“那么师弟,可曾见过剑弯腰?” 荀川哑然,自己的剑虽是由龙须制成带有一定的柔韧,但经过伏龙图的再造,已是锋芒毕露,现在让它整个剑身弯曲已然是不可能事了。 晏还真微曲着手指,那停滞在半空的龙须剑像是遇到一股无形的强压,剑身竟随着手指震颤起来,但笔直的剑身没有丝毫弯曲的迹象。 “嗡~嗡~嗡~” 剑有悲鸣之声,强压之下已到极限,在继续僵持下去,怕是要落个蹦碎的下场,而反观晏还真,面带轻松,尚有余力。 “师姐,剑怎么可能弯腰呢?要是真的弯下腰,岂不是折了!”荀川忙道。 晏还真玉指一弹,龙须没有了压力,慌忙飞回荀川的身边掉了下来,后者伸手握住。 “木不折,剑不弯,人亦如是。” 飒爽女子取下自己腰间的黑色葫芦,仰起头,轻轻吞了一小口里面的陈酿,用手背擦了擦嘴,半侧过头,道:“就连我,也没办法让桃山的剑弯下腰,所以在桃山,师弟你得记住,我剑宗弟子,不躬身、不下跪、不委曲求全、不低头折节、身当如青锋,立于天地间。” 缥缈山中,铃声清脆,青山绿水,有桃红点缀,美酒作料。 彼时的桃山剑子,虽是女儿身,但亦有说不出的写意潇洒气。 第十八章 蛇出瀑,龙扑火 几乎从不犯错的荀川,一入门就犯了个错误。 按捺下心中莫名的思绪,他的脸上一如寻常平静,一股树木烧灼的气味被吸入鼻腔之中,侧头望去,远方山下的桃林,不知何时冒起一股黝黑的浓烟,隐约间能见火光升腾不止,一场山火眼看着就要蔓延开来。 “现在来桃山求道的人,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山上的晏还真,不为所动。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让荀川心中微震出一圈涟漪。 晏还真回头看向这个小师弟,见他愁眉紧锁,问道:“怎么了?” 荀川将视线收回,道:“有个朋友,之前听师姐说桃林砥砺一事,怕他被殃及池鱼。” 他不说估计还反映不过来,这下一说出口,反而清醒了不少,暗想莫不是魏笠那个大傻子又想出什么鬼点子,学什么古人钻木取火,一下把山给点了? “这样啊……”晏还真举目眺望,道:“还真是巧了。” ———— 茂密的灌木丛在一阵窸窣抖动过后,窜出一个黑影,他大口大口咳嗽着,见那人的满脸被烟熏黑后只留下一双大眼和一排白牙,头发因被灌木拨弄显得凌乱不堪,他的怀中,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竖起双耳,惊恐张望,最终在一顿挣扎后,被那黑人放在了地上。 “嘿,还蹬我一脚,要不是我顺道救了你这个畜生,你现在怕是已经变成烧兔头了。” 那兔子趴在地上,两腮颤抖,可能是还没分清东西南北,在原地转了个圈后,飞快的跑进一旁的草丛之中消失不见。 这个满脸腌臜的人自然就是魏笠了。 早些时候,魏笠见山火燃起就知道情况不妙抽身就跑,不过山火燃烧的势头要比想象中的迅猛很多,现在,空中飘来的火焰星子沾染到桃花上,烫出了点点小洞,连带周边空气也变得浑浊不堪,即便是跑出了一定的范围,但依旧没能得到真正的安全。 之前荀川怀疑这场火跟魏笠有关当真的是冤枉他了,放火烧山?他就算是想出了这种办法,怕也担不起这种后果。 那么,这场火究竟是谁放的、是有心还是无意、是出于何种目的、这些暂时都不得而知,从谶言碑中走出的人本就稀少,此刻由于山火的蔓延更是将人群各个冲散,十里八方除开一些零星逃难的动物,更是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魏笠跑到此处停下不是没有理由,他在逃难时,就远远看见这里有一条瀑布悬挂在崖间,山上的溪流哗哗而下,底下有一汪深潭深不见底,那些满溢出来的山泉顺着光滑狭窄的山涧,流向山下。 少年走到潭边,瀑布所带来的磅礴水气让原本浑身灼热的他舒服了不少,他蹲下身子,脸也来不及清洗就“咕咕~”地喝起水来,水面中,他瞧着自己那张狼狈不堪的大黑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捡起一块石子丢如深潭。 “去他妈的江湖,在另一个世界,是游戏不好玩,还是小说不好看?自己偏偏跑到这种过鬼地方来遭罪?老子跑了一天,上山的路都还没找到呢!还有那变成花瓣的桃枝,我们讲点科学好不好,这么玄幻的事情,我怎么能搞的定?” 他对这瀑布一通抱怨起来,可发泄过后又劝自己,算了算了,在那块石碑之中,自己可是说了大话才出来的,再加上下山的时候说过要回去见那一僧一道,要让他们知道自己看走了眼。 承诺这种事情,说出口,就要去做,至于做得到做不到,日后再说。 起码书上是这么写的。 魏笠调整好情绪,捧水洗去了自己脸上的灰尘。 他的眼中,倒映着潭中的自己,只是发现哪里不对,他伸了伸头,眯眼仔细看去。 “我脸怎么越来越红了?” 水面中,自己的影子被衬上了一层红色,见哪红色越来越浓,魏笠瞬间察觉到一丝凶险,这种刹那间迸发出的求生本能,仿佛让他身后燃烧着的山火,山间直下的瀑布,发梢滴落的水珠,都变慢了一样,他的瞳孔缓缓张大,身子向后退,因为他看清了那深潭之中,不是受火光影响而变红的倒影,而是一张…… 猩红的……血盆巨口! 砰~哗~…… 水面炸出一声巨响,一条青色长蟒仰着头逆瀑而出,它巨大的体型带动着潭中的泉水下起了一阵短暂急促的小雨,依靠着刚才的本能,魏笠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那张嘴的袭击,他整个人吓懵在地上,双手发软的撑着自己的身体,下肢拼命蹬着地面,试图让自己远离危机。 但,他前有巨蟒阻路,后有山火燃烧,眼下是逃无可逃。 它太巨大了,整个身子占了水潭的三分之二,一半身子立起来已经与瀑布齐平,魏笠处在它的阴影之中甚至看不见天上的太阳,它的青色蛇鳞反耀着赤色的火光,可魏笠无心欣赏这些,毕竟他现在与刚才那只兔子没有丝毫分别。 青蟒弯下了头,看着地面上这个六魂无主的少年。 它吐了吐信子,他咽了咽口水。 一蛇一人,相顾缄默,唯有瀑布轰隆,山火噼啪。 蜀山一脉自古以来便是生机充盈,栖息于此的山泽精怪是多不胜数,桃山作为道家福地,虽有剑宗镇守,但亦保持着与自然的和谐,万物相形以生,众生互惠而成的局面,青蟒无恶无罪,山上人自是任其生长至今。 那颗偌大的蛇头探了过来,魏笠吓得连滚带爬,蛇口中喷出的腥臭气味与腔鼻的烟火杂糅在一起让魏笠屏住了气息,他的手边摸索到一些碎石朝那蛇头丢去,不过与厚实的鳞片比起来,这种分量的攻击,说是挠痒痒都重了。 其实那些石屑扔出去的同时,魏笠就后悔了,生怕自己的举动惹恼了大蛇,下一秒就被一口吞掉。 魏笠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巨蟒好似并不着急吃下自己,它的那双骇人的竖目近在眼前,打量着魏笠就像是稚童打量着蚂蚁一般,玩味、好奇、还有居高临下。 少年十分想不明白为何自己能从一条蛇的眼中读出人一样的情绪,但确实让他非常恼火。 “你要吃就吃,摆出这幅样子还瞧不起人太过分了!” 魏笠叫嚣着,毫无疑问,愤怒能让人暂时忘记恐惧,以前打架时,总会有人嘴上功夫要比实际情况厉害很多,当时魏笠还不懂,觉得要打就打,叨叨这么多干嘛,现在他知道了,这么做的本质,无非就是掩饰自己的恐惧。 对自己充满自信的人不会这样,也不屑这样,可对于一个弱者来说,当双方实力悬殊过大,宣泄自己的愤怒是此时唯一能做的事,因为冷静已毫无用处。 “你这么大,要放我家那,早就被人抓去剥皮抽筋做实验了,要是把你做成蛇羹估计我们县每个人都能尝上一口!” 魏笠也不管这条蛇听懂没听懂,反正就是一顿乱骂,如同小县城里的那些泼皮无赖,横竖都是个死,戏也做成了全套,边骂边倒退,而那条蛇也缓缓脱离出了水面,吐着信子跟着他。 “你有本事上山找那条龙打啊,欺负我算怎么回事儿?!” 见那条大蛇只是跟着自己没有下口的意思,魏笠突然放开了步子飞奔入山火之中,哪知那条蛇紧跟不舍,林中烟雾呛人,他没跑多远就支撑不住,眼泪鼻涕一大把。 一回头,蛇还在,自己又被吓了一跳。 “你他妈……” 魏笠又怕又急,大蛇似乎也玩腻了,眼神也变了味儿。 少年知道自己可能真的离死期不远,反倒是真的有了放手一搏的勇气,他折下附近燃烧着的树枝,当成火把在身前挥舞。 “来啊,吃了我啊,老子教教你这条长虫什么是穷山恶水出刁民,你就算吃了我,我也要在你嘴里烫出个溃疡,不,烫出个疮!让你以后饭都吃不好!” 魏笠平常胡话说多了,导致现在临终的遗言都显得格外不正经。 青蛇张开了嘴,少年闭上了眼。 他手有颤抖,但燃烧的树枝却未曾掉落。 哒、哒、哒、哒哒哒哒嘶~~~ 少年的额头与手背感受到了几滴水渍。 呃、真恶心啊,吃东西还淌口水。 一会,魏笠没有感受到意料之内的痛苦,反而觉得自己身体像是挺立在一场瓢泼大雨之中,这不禁让他费解,于是他睁开双眼,看清了周遭的一切。 青色大蛇盘身朝天注视,一条白龙在空中舞动长躯行云布雨。 一句话凭空传到了魏笠的耳朵里。 “长生,咬它!” 只听其声,未见其人,不过这短短四个字,语调音色中像是带有一种妩媚无比的魔力。 青蛇得到命令,腾空朝白龙而去。 地面上,是一位呆若木鸡的少年,他的手中,是一杆表面焦黑不堪的树枝,此刻还冒着火被浇灭后的寥寥白烟。 第十九章 桃山持剑歌 在天地初开,星斗未成之时,有人面龙身,名唤烛龙者衔火精以照天门,开目为昼,闭目为夜,是为龙之初祖。 龙祖生青赤黄白黑五龙,五龙又生群龙,群龙居于昆仑山颠龙池,龙池与天相接,是谓“天龙”。 …… 彼时天界初劈,空旷稀无,天极矮而地极厚,人可乘龙登天而入,后有一方水神怒触天柱而亡,遂有天塌西北,地不满东南,引得洪水滔天,幸的天人插手地界,乃命重托天奋聚,又命黎按地力压,使天极高而地极深,史称“绝地天通”。 至此之后,龙族望天之渺渺,力所不逮,既见众生凋零,便有昆仑天龙自山巅龙池下山,其身可化为山泽湖泊,草木江林,龙脉至此而生,以龙气滋养万物,世间生机得以盎然。 ——《天圆地方考.上古神祇卷》 百年前,桃山掌教伏龙图为求修为精进,于昆仑山巅龙池与群龙坐而论道,群龙预见其有通天彻地之才,遂赠龙种换的恩情一桩,以避来日族群之祸。 此事一时成为美谈,天龙身缠莫大气运,非凡人能承受,民间自有真龙为天子象征的说法,福泽可见一斑,然对山上修行者来说,从中得到的莫大裨益,更是如江河入大海不可斗量。 世人皆知,周天之内有五虫,乃赢、鳞、毛、羽、昆。龙与蛇本属一脉,往上追溯,更有莫大的历史渊源,但无论如何,前者都为鳞类之首,上天眷族,两者纠缠搏杀,于后者实在不利。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魏笠抬头观看,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目睹此等奇景的兴奋,但见那青蛇与白龙的身躯互相缠绕,方圆天空雷雨翻腾,狂风吹的桃树拔地而起,现在的魏笠被吹的东倒西歪,双手握紧桃枝的首尾,环抱卡住一根桃树的躯干上才勉强支撑着。 桃枝握在手中的实感让魏笠安心不少,他其实暗自也猜到了几分为何这次桃枝没有变成桃花飞走的理由。 自己先前折枝,没有想过太多,变成飞花飞走后脑中思索的无非是为什么会变,换成别的枝丫会不会不一样之类的侥幸想法。直至刚才豁出了性命与巨蟒对峙,抱着一股信念折下了燃烧的木枝,这才成功通过了十里桃林的试炼。 四两拨不了千金,魏笠也绝对不是巨蟒的对手,一根桃枝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只是当持剑的人,有了信念,剑就不在是死物。 可曾见过剑弯腰这句话魏笠没听过,诚然刚才在那九死一生的局面下,他抱着些许鱼死网破的信念企图一搏的情景显的很傻,很天真,但是这也暗中契合的桃山剑宗的理念,倘若他只是胡乱挥舞着桃枝,没有任何决心,那么结局也只是如同之前一般。 桃山龙门两道关,一是心境,二看信念。 说白了,就是当你明白你怕了什么之后,你会抱着怎样的心态去应对,未来又会用何种方式去持剑修行。 不求知行合一,但求身体力行,这,就是剑宗收徒的关隘所在。 空中,白龙猛然咬住了青蟒身躯,后者搅动风云,挣扎不止,云中电光闪耀,一条雷柱在酝酿了许久之后轰然打中了那两条身躯,白龙松开了口,来回盘旋之际龙吟响彻桃山,像极了耀武扬威的胜利者,而青蟒被击中后,浑身是血,坠落地面,扬起阵阵尘土。 天上的热闹看久了会出人命,这一点魏笠想的很清楚,他可不认为自己能舒舒服服的看完这两条庞然大物的厮杀,所以还是先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紧,如今山火已灭,桃枝在手,他趁着天龙压制住青蛇的间隙,匆忙跑回了桃林中的谶言碑处。 刚一跑到,就见那谶言碑里正从内走出一队桃山弟子,他们有男有女,均是着青衫,负剑匣,领头的青衫男子见魏笠跑来,目光看向他手中的桃木,含笑点头。 “那边有条蛇,体型只比天上那条龙小上一点,你们只来这点人估计还不够它吞的,赶紧回去多叫些人来吧。” 魏笠终于是见到人,他停住脚步,略带焦急地向那领头的男子说着巨蟒的情况。 他一说完,几名女子皆是掩嘴轻笑,那名领头男子安静听完,问道:“你有没有受伤?” “啊?”魏笠一愣,没拿树枝的那只手摆了摆,随意道:“没有没有……哎呀,你们别笑啊,那条蛇真的很危险的。” “能在这种时刻还想着别人,这枝桃被你折下来,也是理所当然,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那领头男子表情温和,言辞如春风和煦,仿佛吹散了魏笠心头的焦急情绪。 “我叫魏笠!” 少年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回答却是极快。 “我叫陆北辞,魏师弟,恭喜你了。”那人伸手拍了拍魏笠的肩头,瞬间飞掠而去。 几道黑影从眼前闪过,魏笠定在石碑前,转身回头看去,叫到:“你们不怕死吗?” 只见他们脚下如踏风,身轻如燕般的掠入桃林,远远地听见那名叫陆北辞的男人回话道:“魏师弟,这里可是桃山,你可要听好了、想好了,看好了!” 魏笠不明就里,但片刻之后,林中的那条青蟒拔身而起,面露狰狞,同一时刻,几道青虹从厚厚地乌云中破开,几缕阳光照射进来,青虹光芒互相飞旋,结织成网,强行镇压住它的头颅,一曲齐声歌谣,从那方传来—— 我忆昔年求神仙,桃山飞花渐欲迷人眼。 深林侧卧十三年,存道忘身一觉上青天。 天可垂怜,师终得见,留语弟子但精坚。 孱弱瘦骨,风雪雨雾,来去自如唯有剑不负。 剑不负,我观尘世之剑锋芒芒,如长虹贯日一道霜,魑魅魍魉堪可战,又有沙场纵横人头落地皆匆忙! 剑不负,我观天人之剑何煌煌,如星斗倒悬入大江,挥去四万八千丈,恰似三千神仙浩浩汤汤织罗网! 锋芒芒,何煌煌,世人望之丧如羊! 我辈应之当如何? 唯持桃山之剑,挟有千秋风骨直脊梁! …… 歌尚未毕,只有“噗”地一声巨响扬起滚滚尘埃,青蟒长身从头到尾,有七处长剑竖直插入它的身子,死死地将它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那剑之上,有七人踩剑而立。 一曲《桃山持剑歌》道尽山中多少风骨事。 少年听得清楚,想的通透,更是看的澎湃。 第二十章 丑奴儿 罡风涤荡着阵阵桃花,吹散了空中的阴霾。 十里桃林归于平静,魏笠本想道一声谢,但始终没有等到那群人的归来,他看了一眼天空中太阳的方位,心里估算了一下从早出发至今的耗时,想着务必要在落日之前赶到山上去。 他没有在野外过夜的经验,加之身上无水无粮,山中更有野兽出没,自然是不敢耽误时间。 “哎~” 就当魏笠正欲转身轻叩石碑,耳边突然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女子叹息。 一朝被蛇追,十年怕井绳,少年现在的状态可谓是草木皆兵,他先是迅速弯下身子,缩着脑袋,左右环顾打望一圈,见空无一人后,缓缓拔背,将还不能称之为“剑”的焦黑木枝横握在前,对着空气大喝壮胆:“神经病啊!大白天的,是谁在那装鬼吓人?” 树木寂静无声,原本那条盘旋在天上的白龙也早就不知了去向,一阵风吹过,拨弄的四周草木窸窣。 少年只感觉后颈发凉,他也不抱幻想是自己听错了,只是希望那些所谓的山精野怪,魑魅魍魉别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好歹也让自己一点心理准备不是,毕竟那种突然出现的情形真的让人很绝望,他不想在重演第二次。 “少侠,奴家在这里呀。” 耳边又传来一声女子低语,语气像是被刚才魏笠的呵斥给伤了心,略显哀怨。 这一下,算是给魏笠听得清醒了,他扭过头,看见自己的肩侧,一条猩红的小蛇朝自己吐着信子,它的身子不知何时已经盘了一圈在了自己的脖颈上,那蛇躯接触皮肤的冰凉触感,让他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 像是蛇、蜘蛛、毛虫、蟾蜍此类,魏笠原本不是怕的,但这些要是就那么直勾勾的往身上爬,就有点难受了,何况就一扭头的工夫,突然就怼了一个脸对脸,任谁都接受不了。 “我闯你个鬼哟。” 魏笠被吓的大叫一声,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他抽出手就往颈子上一扯,将那条蛇握在手中当即发力,手臂抡了个半圆的形状,把赤红小蛇一股脑地给了丢出去。 见一道黑影从半空中划过一条弧线,落入草丛后,魏笠惊魂未定,容不得再多考虑,转身将木枝刺入石碑,旋即被一股吸力纳入,消失不见。 片刻后,从那草丛之中,赤红小蛇身姿游曳钻出,抬起蛇头,愣愣地看着那石碑。 原本是一份莫大的机缘,就这么随手丢掉,也不知说他鲁莽胆小,还是憨直痴傻才好。 ------- 桃山的山门,从来不在山脚,而是在那一百零八峰的首峰剑门峰上。 剑门峰上有连接各峰的走剑桥,桥为铁制剑形,左右两面有锋刃,桥面有三丈之宽,长度不等,峰峰相连,从高处往下望,能见剑桥交错纵横,万剑浮空的壮观情形,凡人见之,皆是叹为观止。 通过桃林试炼的求道者,最后都将通过石碑来到这里汇聚。 此刻的剑门峰,已经聚集了三四十名少年少女,偌大的峰顶上,有座巨大黑石雕刻而成了威严山门,九根门柱托着山门石匾左右排开,它们的柱身上从低到高,依次纹有历代剑宗弟子日常修习、除魔斩妖、以及剑宗历史的光阴长卷。 山门之上,篆刻二字——剑宗! 魏笠当然品不出这两个字有啥好坏,只是觉得,这两个字撇是撇,捺是捺的,一笔一划刻的硬朗的很,有种特有的豪壮气概。 峰顶上的一群少年,手上均拿着从桃林处摘下的桃枝,有剑宗弟子已在这里等候,见有新来者,便会上前递过一把刻刀与一方小盒,魏笠也不例外。 “师弟,先削下一枝杂枝放入盒内,然后再将整条桃枝削成剑形,选择一条合适你自己的走剑桥,不同的走剑桥通往不同的山峰,那里将会是你们以后悟道修行的道场。”向魏笠走来的桃山弟子递给魏笠一方盒子,后者从盒内取出小刀,疑惑不解道:“师兄,削剑我懂,这个盒子是什么意思呢?” 那名桃山弟子解释道:“这是咱门剑宗的传统,寓意着不忘初心,以后若遇上重大变故,观桃枝而省自身,莫忘一路走来,得谶言,出桃林,走剑桥的种种经历。” 魏笠恍然大悟,品味其中含义,想想确实很有意思,于是点了点头,“师兄我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这些走剑桥,通往不同的山峰,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讲究?” 他不经想到了荀川上的白鹭峰和周豪去的再造峰,所以才有此一问。 桃山弟子耐心回答:“这位师弟心思倒是转的活泛,桃山有一百零八峰,但不是每一座峰都适合让长老们开设道场,所以只有七座主峰有收徒的资格,而这七座主峰虽说都是教习剑宗的《道藏剑说》,可由于长老们对各自剑道的参悟不同,风格也不尽相同,所以通往七座主峰的走剑桥,都会有石碑立于入口处阐述本峰的剑理,至于这主峰之外,又有些供长老居住与隐居,及弟子修炼磨砺的内峰,像这样的内峰有很多,说来话长,我也不能一窥全貌,师弟以后慢慢就会明白。” “我懂了,谢谢师兄。” 桃山弟子正欲离开,却是没走几步,又被魏笠叫住:“对了师兄,那白鹭峰与再造峰是否也在这七座主峰之内?” 前者皱了皱眉,不过依旧耐下性子回答:“再造峰当然属于主峰,虽然通向那里的走剑桥还在,但由于孙长老收徒条件极为严苛,所以早已禁止弟子通行,孙长老对天资很是看重,通常会在观照谶言碑时就将自己心仪的弟子带上山来,生怕被别峰抢了去,实在是……一位我行我素的长老……” 那名桃山弟子说着也面露苦色,但还是勉励道:“师弟莫要气馁,要知道,能上桃山的人,已是万里挑一了。” “嗯,那……白鹭峰呢?” 桃山弟子看了魏笠一眼,疑惑道:“师弟,你难道不知我桃山掌教伏真人就居于白鹭峰之上?” “那岂不是……去了白鹭峰的人就是掌教的亲传弟子?”魏笠惊讶道。 “是了,白鹭峰不在七座主峰之内,是掌教真人的居住所在,属于内峰。听说今日掌教真人收了一徒,掌教门下百年来就只收了两名徒儿,这两人,一位师兄尚在菩提洲的小西天与那些肉身佛陀论禅辩道,世人称之为‘佛道辩难’,目前已持续数十载;另一位师妹,年纪轻轻,就已成为我辈桃山弟子的楷模,桃山剑子威名远播九洲,只是不知今日这名被掌教纳入门墙的师弟,又是有何等的惊人天赋与深厚气运。” 桃山弟子神情之中,满是向往与自豪。 魏笠撇了撇嘴,心想荀川这小子行啊,还真是一步登天了。 拜别了那桃山弟子后,魏笠用小刀削下桃木上的一段细长的杂枝,这根杂枝尚未被山火烧灼过,还带有两三片嫩红小桃叶,他小心翼翼的装入盒内,放入怀中,而那一条拿在手上的桃木,却让他愁容满面。 魏笠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闷着头打磨起自己的第一把“剑”来,黑色的木屑被他一片一片削落在地,如此反复的削木刻剑的动作,一直被他持续到了日头西斜。 峰顶之上的旧人走后新人又来,他的动作很小心,在夕阳映衬下,脸上倒挂的汗水也显得格外明亮。 耳边是小刀削着木枝后所传来的最后一道“唰”响。 他举起自己的剑,对着夕阳,细细打量。 那些由于烧灼太过严重的部分已经被整块削去,所以他手中的这把剑,无非就只有一个人的小腿那么点长,一条丑陋的黑色纹路从剑头直至剑身的中部,那是被火熏过后遗留的自然痕迹,魏笠考虑过把表面打磨一下,露出里面的原木色,不过打薄之后,本就脆弱的木剑,怕是随意挥舞一下就会断掉,他可不想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把剑还没怎么用就夭折。 他的视线绕过剑身,往向夕阳下的桃山群峰,那是只有在以前课本上的诗文之中,才能体会得到的美丽壮景,入眼皆是辉黄一片的群山叠嶂。 “相比之下,你可是真的丑啊。” 魏笠对着自己的剑喃喃道,反而将手臂抬得更高。 “虽然你长得丑,但好歹也是我的第一把剑,意义非凡,嗯……叫你什么好呢?” 他学着电视上偷师下来的剑招,也不理会旁人的目光,兴奋的耍了两下,脸上、头发上、手上的汗水再也挂不住,滴落在地。 耍够之后,魏笠再次将剑放在自己的眼前,他微低着头:“丑奴儿,你说,好不好?” “好的!”少年自问自答,一脸得意的笑容。 丑奴儿,果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啊。 第二十一章 走剑桥 魏笠将名为“丑奴儿”的木剑斜插进腰间的裤带,走到一座朝南方向的走剑桥处,这是一座相对而言,选择人数较多的走剑桥,光是一下午的时间,魏笠就见过不下十几人走上去。 他朝旁立着的石碑定睛一看,上书着“当阳峰”三个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 「凌厉刚猛,以直争锋。」 “魏兄弟?” 就在魏笠看完的同时,一道熟悉的身影走到眼前,他抬眼一瞧,这不是那同吃过一顿狗肉的蔡玉甲又是谁? 蔡玉甲此刻遇上魏笠也是面露惊喜之色,只是他现在的样子,衣不遮体,满脸泥土,头发凌乱不堪,甚至还有些毛发被火灼过后呈弯曲状,唯有挂在前胸的家传兵器尚且保护完好,显然这一路上来也是弄的颇为狼狈。 魏笠喜道:“蔡大哥?我还以为你早就过桥去了呢!你这是……” 蔡玉甲轻挥了挥手,道:“别提了,我为了破除心障花费了不少时间,出来后又遇上桃林着火,我一时不辨方位,往火堆里扎所以才导致现在这个样子,等火灭了,摘桃枝又耗了半日。” 魏笠看着蔡玉甲手中拿柄削刻的恰到好处的桃木剑,干笑两声,道:“哈哈,我们难兄难弟,一样的,一样的……”说出后面的字儿,声音轻了些许,没啥底气。 蔡玉甲点点头,也没想太多,如今彼此能在山上遇见,说明二人已是同门,加之山下的那些交际,感情自是又上升了一层,眼下面临桃山七座主峰的选择,若是可能,将来还会在同一峰上修习,自然也就没了那么多防备。 “我曾听闻,这桃山当阳峰的弟子乃是整个剑宗最为庞大的一脉,峰上弟子做事果决,剑法风格刚猛无匹,民间大多不知桃山有七座主峰,所以口中所称赞的桃山侠义,大多都来自当阳峰弟子所为,亦给山下人留下了桃山剑法以无坚不摧的印象。” 蔡玉甲看完石碑上的字,对魏笠道。 “那玉甲大哥是要去那当阳峰?” 蔡玉甲惋惜道:“我有家学传承,当阳峰的剑不适合我。” 魏笠扫了一眼蔡玉甲的前胸,识趣地没问下去,眯着眼打趣道:“原来如此,其实我是很喜欢当阳峰这种勇往直前的剑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这个人比较惜命,我老家那边有个高手,说过一句名言,叫‘刺一剑换一个地方’,并练就了一门叫‘游击’的剑法,我深以为然。” 蔡玉甲反应过来,二人俱是哈哈大笑。 “魏兄弟,我终于明白为何你能和荀兄弟成为朋友了,要是没你,那荀小兄弟,怕是一天说不出三句话来。” 魏笠用食指横抹了抹鼻子,道:“那还不至于,我们继续往下看看。” 二人来到了第二座走剑桥前,碑上书有“玉霭峰”旁边小字如此写道—— 「神出鬼没,风驰电掣」 “看意思,此峰当以快剑为本,这不正适合你么,魏兄弟。”蔡玉甲道。 “感觉还行,就是不知道威力如何,我们在往下看看。” 第三座峰名叫“不二峰”,小字注解为—— 「不滞于行,不怠于心」 “嗯……这个……”蔡玉甲困惑不解。 “讲究一个‘静’字,不适合我,我这人,猴儿的性子,静不下来。”魏笠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这个人,悟性不错,人也聪明,但就是没什么耐心,万一这不二峰上,整天讲究什么枯坐参玄,那他还不如选择前两座。 其实魏笠的爷爷在他小时候教他下象棋,何尝不是想磨一磨他这种飞扬浮躁的性子,只是还没练透,就已经魂归天外,若是还能待在魏笠身边四五年,没准他的学习成绩,也没现在那么糟糕。 接下来是“浮游峰”这座峰有点意思,只见旁边写道—— 「百转玲珑,红剑当歌」 若是如此也倒罢了,可它偏偏还有另一行字,写着“唯有女子,可入此峰”。 这看的魏笠浮想联翩,嘴上还忍不住“嘿嘿嘿嘿”的笑起来,蔡玉甲也如做贼般多打量了几眼那些个走上此桥的同门师妹。 两人确认了一下眼神,嘴角勾勒出一个同样的弧度。 直到走到下一座峰时,蔡玉甲的目光终于投向走剑桥的彼岸,这是一座名叫“虚仪”的山峰,小字注解为—— 「纳奇为己,去芜存菁」 “这说的应该是个‘奇’字,玉甲大哥,你说你有家学,如果能够在学习剑宗技艺的同时,结合自身所学并且融会贯通,那真是再好不过了。”魏笠眼睛一转,就明白了这句话里表达的含义,直言便道出了蔡玉甲的心思。 蔡玉甲认同道:“想不到魏兄弟也有一副好心思,是的,来桃山之前,我也在反复思量,上山学艺后,会不会把自家的祖传把式丢的一干二净,因为剑宗乃是仙家大派,难免会有些山上仙人的清白的讲究,但现在看来,这虚仪峰确实是我一展拳脚的好去处。” “那还等什么?上桥去吧,若是太阳落山,桥就不好走了。”魏笠催促着。 蔡玉甲诚恳道:“魏兄弟要不然一起随我去那虚仪峰,到时也好有个照应。” 尽管蔡玉甲的提议让木剑少年的心里有些感动,不过还是摇了摇头,道:“我……我在看看,没准后面有更适合我的也不说不定。” “魏兄弟,我没读过几年书,但道理还是懂的,打个粗俗点的比喻就是你要娶媳妇,怎么着也得找个中意的,只有这样,日子才过得不憋屈,这修行大道更是要谨慎了,所以我也不劝你,只是日后若是需要我蔡玉甲帮忙的地方,尽管来虚仪峰找我。” 话糙理不糙,可能是受到蔡玉甲的真诚感染,魏笠也坦诚相待道:“好,那玉甲哥,不,蔡师兄,待来日我们浮游峰再聚!” “好,待来日,我们浮……”蔡玉甲一愣。 “哈哈哈哈~” 蔡玉甲双手抱拳,魏笠有样学样,两人互道珍重之后就此暂别。 目送着蔡玉甲跳上走剑桥后远去的背影,魏笠心思还回荡在刚才那番对话里。 好,某某兄,待来日我们某地在聚! 啧啧,这种以前只能出现在小说或是电视剧里面的豪迈台词,想不到现在我也能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出口了,要是换成以前那个世界,这么说话非得被人认为是神经病不可。 少年双手抓着裤带,木剑别在腰间,走着八字步,吊儿郎当又喜气洋洋。 可惜这样的飞扬情绪没能保持多久,原因是他已经来到了第六座峰的走剑桥前,而这座峰正是之前那个桃山弟子口中所说禁止通行的主峰,那石碑上的剑理阐述,也深深的吸引住了魏笠,因为上面写的与别的主峰都不同,那是一句诗—— 「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峰名,再造! 第二十二章 只身向长扬 得有多大的自信,才能用这一句诗来阐述本峰的用剑之道啊,而且这么说话,其他六峰的长老们也没意见?还是说那位姓孙的长老真的是修为通天,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其中的故事,刚入山门的魏笠自然不得而知,不过他确实被这句话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想去那再造峰上试上一试。 但正如那桃山弟子说的那样,再造峰已经禁止外人通行,正确的来说,是剑门峰与再造峰连接的走剑桥已经在半截断掉,无法到那里去了。 “算了算了,不去也罢,自己走过去,大概也是被赶出来的份儿,反正大侠哪都能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魏笠撤回视线,嘴里自我安慰着,他心里倒是十分向往那些小说里的主角,走哪都能碰上个奇遇,不过自己应该是碰不上的,所以还是老老实实选个自己喜欢的来。 最后一座峰,名叫“长扬”。 「抱月扑阳,驭剑逐风」 魏笠一看小字注解,就想起了那位叫陆北辞的师兄,要是能像他那般,驭剑飞天,斩妖除魔,那真真是自己理想当中的潇洒模样了。 就在木剑少年心向往之的同时,剑宗七座主峰也终是逐一看完。 所谓海纳百川,桃山以“剑宗”自居,更为天下九洲用剑之人所仰止,除开那“人不低头剑不弯”的精神内核,更难得的是有这种兼容并包的开放态度。从道门至理中衍化出的《道藏剑说》经过无数惊才绝艳的后人反复推演,距今所载的用剑法门已达九千余式。 桃山七峰“刚、柔、奇、静、闪、驭、绝”各不相同,但殊途同归。 剑达九千而止,为何不在推演下去,求得个圆满? 话说五百年前,桃山有位天师曾言,吾辈克礼,拭剑归匣,剑道一万,桃山得九,余下一层,赠予天下。 这位天师用剑之强,杀力之大,上下五百年无一人可堪比肩而立,他有一式,名曰“如来”,只因撞了佛门名讳,招来小西天肉身佛陀齐聚桃山讲理,传闻他只出这一式,那一剑过后,蔽日佛光顿时烟消云散,唯有留下一句,传颂百年—— 佛可如来,剑,亦可如来。 不过就算是修为至此的人物,也抵不过岁月长河的奔流向前,人终有寿,自他身去之后,桃山留下一条门规,后世弟子,凡破如来剑势者,方可载入剑典。 这条门规,一立就是五百年,而五百年,从未有人打破。 魏笠想的很简单,在山下,他见识到了那般御剑当空,飒然而至驭剑之道,所以他就走上了前往长扬峰的剑桥。 人总会有偶像,或容颜俊俏,让人见之不忘,思绪绕梁;或仪态风雅,谈吐如清风明月,使人怡然自得。 魏笠当然也会有,他不过才十五岁,那些在天上高来高去的神仙人物,是他从小便羡慕的,不是说别的不好,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想每一座峰都去拜会一下,但只是他现在的眼中,只能看见这一个。 他杂书读的很多,若是别人问起来为何选那长扬峰,自然也能说上那么一两句文绉绉的理由,诸如“御剑乘风来,除魔天地间”“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等,但这些都还是太复杂了。 他心底的理由其实就非常直白。 这剑法真他娘的帅,要是我能使出来,一定牛到爆,若是恰巧被旁人看了去,必定认为我也是个剑仙了! 所以说他想的很简单,即便找再多恰当的表达方式,也不过是为了遮掩那少年心中简单粗暴的虚荣心罢了。 走剑桥两侧没有护栏,桥下便是云烟浩渺,峰上的山风不大,但吹的人衣襟飘摇,似是一双无力的婴儿小手,推动着人向前。魏笠脚下发虚,所以走的缓慢小心,庆幸的是这桥面还算宽阔,可供三四人并肩而行。 就这样大致走了一刻钟,他总算是抵达了长扬峰。 魏笠自远处就开始张望,这长扬峰要比之前的剑门峰大上许多许多,各种亭台楼阁盘山而建,空中有两三群仙鹤怡然盘旋,时不时几道青光如流星划过,归入长扬山林之间。 如剑门峰般,长扬峰走剑桥尽头处,已有山门中人在此守候。 “诸位师弟请随我移步悬名阁。” 领头的师兄长的颇为老成,面容看上去有三十来岁,见日头西斜,天光暗淡后,便开口带领魏笠等刚到长扬峰的几人沿山路上山,来到一处楼阁之中。 悬名阁,桃山每一座主峰都有,新入门的弟子都必须在这里进行登记后方才算是真正入了桃山,在这里负责登记的弟子收取了之前装有桃枝的匣子后,会给予一块小小桃牌,桃牌上则写有姓名,峰籍等信息,登记时每次进一人,待登记妥当,方到下一位,可当轮到魏笠时,则发生些小小的情况。 “姓名。” “魏笠,八千女鬼的魏,草头带斗笠的笠。” 他这么回答觉得颇有古风,心下洋洋自得。 那登记师兄听完又好气又好笑。 “年龄。” “十五。” “籍贯。” “呃……本地人。” 魏笠打着哈哈,操起方言。 “我知道你是本地人,是要你说个具体。” 登记师兄抬眼看了魏笠,心下道咱长扬峰该不会上来个傻子吧。 “咳~就是呃……朝东五十里,那个……南骏县十里坡的,我们那有个破庙,传闻剑宗的老仙人还住过那里呢。” 蜀山山脉延绵广阔,周边村落更是多如牛毛,登记师兄倒也没那么细致,要一一查询印证。 “谶言为何?” “……” “嗯?” “呃……忘……” “忘?” 魏笠脑中思绪急转,他想起剑门峰时,那位递给他小刀的师兄曾言荀川究竟有何等的气运,才能被纳入掌教真人门下。 荀川在山下因为谶言引出的异象传到山上,但山上门徒也只是听闻掌教新收一子而未有详情,想必这谶言对于桃山各峰同门来说也属私密,这悬名阁登记不传六耳的做法也恰巧证明了这一点。 魏笠默不作声,负责登记的师兄便不在问下去,心中默认了眼前的师弟防备心较重,故意跟自己装糊涂,于是道:“命运有天写一半,你不告诉我也属正常,但以后若是传剑授业的师兄或是师傅问起来,定要如实相告,因为这关乎你修行与剑道一途,既入桃山,咱们便是一家人,孤芳自赏也好,敝帚自珍也罢,都是万万要不得的。” 说完,那位师兄将桃牌递给魏笠,转身将他装有桃枝的木匣放入阁楼内一侧小抽屉中。 “师兄,那什么,呃,谢谢啊。” 魏笠本来想问能不能找个时间下个山,再让那谶言碑照一次,但突然发现这么说的话不是露馅了吗,所以及时改了口。 走出了悬名阁,那之前的领路师兄又将魏笠等人引向住所小楼,这次领来的新人共有五位,每一位都有了一居小房间,说是小房间,其实比之前魏笠在另一个世界的卧室还要大上些许,屋内陈设仅有一床一桌一木箱。 魏笠这间朝南有窗,也是捡了个便宜。 领路师兄嘱咐,房里的木箱之中已经备有两套剑宗衣物,要是不合身,可以找手巧的同门帮忙裁剪一二,生火造饭需去一楼,若嫌麻烦,可去西边的馐馔峰用食,不过只能在每日的午初与酉正时分进行,过时不候。 “桃山龙门维持五天,此为第二天,诸位师弟趁尚有空暇,先熟悉一番长扬峰,四日之后,辰时知礼堂,切勿怠慢。” 回到那个属于自己的房间,耳边还传来临屋同门兴奋的嚎叫,魏笠当然也是欢喜难当,一把打开了木箱,除了装有桃山的青色剑衫外,像是火折蜡烛等生活物什都是一应俱全。 魏笠麻利的穿上这身新行头,兴高采烈的手舞足蹈,只是不屑片刻,又复归平静。 其实自从出了悬名阁他就想了一路,要是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谶言,那该如何是好啊! 他望向窗外,此刻已是皓月当空,繁星浩瀚。 “我真的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以后,应该也会经历各种各样光怪陆离,千奇百怪的故事吧……”他喃喃自语,“只是偌大的桃山,该去哪里才能找到那个眼角有一颗泪痣的姑娘?” 第二十三章 堂前知礼,堂中识剑 余下几天的时间,魏笠原本打算到那白鹭峰去找荀川,可那白鹭峰乃是掌教真人清修之地,又岂是他这个新入门墙的小子能够随便出入的,不光如此,他从负责看守走剑桥的同门师兄那里得知,在没有宗内事务的情况下,寻常弟子是禁止前往其余六座主峰走动的。 这一下,魏笠也只能天天没事在长扬峰闲逛,每天临到饭点,就往那馐馔峰上跑,不仅跑的勤快,吃的还多。他合计着人总是要吃饭的,这刚入门的弟子也不是什么光靠修炼就能延续生命的神仙,荀川,还有那名推了自己一把的姑娘,若是有缘撞见了,是在好不过。 馐馔峰上的素食做的精致可口,但唯一的遗憾是一点荤腥都没有,剑宗不强制门人吃素,但洁身养性的是逃不过的,峰内每月逢七便会加点油腥荤菜,魏笠有幸碰见过一回,但那点肉沫塞牙缝都不够,要知道,他可是无肉不欢的人。 说是挑食,但这是在山上,自己又不会开火造饭,要是饿着了,还不是要叮里咣啷吃它几大碗,边吃还边想那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嚼,有火腿味的典故安慰自己。 “要是老妈知道我现在茄子苦瓜都吃的有滋有味,不知道该多高兴。”魏笠自言自语的朝着长扬峰归去。 茄子与苦瓜同食,其味如白水煮鸡胸,也是他最近才发现的。 四天时间,眨眼便过去,馐馔峰倒是能常常见到其他主峰的同门,但是唯独自己想找的人,却是一个都没见到。 “咚、咚、咚~~” 次日辰时,旭日东升,晨雾未散,桃山各峰回荡起了阵阵撞钟的声响,魏笠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站起,穿上那身青色剑衫,将名为“丑奴儿”的木剑挂在身后,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抓了抓自己因为昏睡而直挺挺的头发,推门往峰顶的知礼堂跑去。 几天来,魏笠因那谶言的心事而未与他人有过太多接触,所以这一路山道行来,即便是同辈,也多是点头之交。 这种心情,就好像期末考试作了弊,今天刚好开学,也不知道老师上课后会不会问起一样忐忑。 青石板铺就的堂前校场上,一群正值舞象之年的少年正经端坐,魏笠来得不早不晚,默默找了一个角落位置坐下,他的前方便是青砖红墙,飞檐翘角的知礼堂。 等了片刻,尚还紧闭着的知礼堂大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内推开,一位青衫儒雅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魏笠一瞧,大喜过望。 来人右手抬至胸前,食指和中指并拢立起,下巴轻点,微施一礼,道:“诸位师弟师妹,在下陆北辞,从今日起便是各位礼课的领路师兄。” 果然是他! 魏笠双眼带着崇拜,只听陆北辞继续道:“我桃山剑宗,无礼不教法,无法而不成剑。所以说,想进知礼堂,必先学礼,而桃山之礼,这头位、便是这剑礼。” 他动作不变,堂前弟子看的目不转睛。 “我观刚才有的师弟站起向我回礼,躬身者有、抱拳者亦有、点头或是无动于衷者更甚,若是被哪位量小长老瞧了去,怕是要一把夺过你们的桃牌,查清峰籍,驭剑飞来怪罪于你们师兄我……” 堂前发出一阵嬉笑。 “吾桃山剑宗,天下四大道统正宗之一,历千年而不衰,天纵之才灿如星辰,更有一百单八朝大顶,三尺锋扬胸中意,何为剑礼?即为不躬身、不下跪、不委曲求全、不低头折节,以斩妖除魔,匡扶正道为己任,有道是入我桃山门,做我桃山剑,身当如青锋,立于天地间……” 陆北辞说出最后四句后略作停顿,他的这番话听得堂下的少年郎们热血澎湃,他们口中先是反复低语,随后不知是谁,竟然大声吟诵起来,引得其余人等纷纷相合,一时间长扬峰顶少年们的吟诵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待到声浪渐小,他依旧保持保持原有动作,“此为对平辈及后辈之礼。”说着,一直负在背后的左手举起放在了右手的下方,道“此为对前辈及长辈之礼。” 做完之后,问道:“诸位师弟,可明了了?” 堂前众人齐声道:“明了!” “了!”魏笠没想到这些人竟然这么默契的只喊了一个“了”,他的现代思维还有点没转变过来,闹了个大红脸后,生怕别人看向自己。 陆北辞点头,“善。”随后,他向一侧让出几个身位,道:“通报姓名,见礼入堂!” 堂前人群排成长队,一一在陆北辞面前行了对前辈的剑礼,郑重说出了自己的姓名后跨步行入知礼堂。 魏笠又是很自然地排在了最后一个,等他走到陆北辞面前,刚行完礼,还没开口,那陆师兄便用手抬了抬魏笠的胳臂,纠正了一下少年的动作,随和道:“魏笠师弟,没想到我们竟这么快就见面了。” 少年没想到这个剑仙师兄还记得自己的姓名,欢喜道:“陆师兄,上次我本来在谶言碑前等你们归来,但是……” 他正想将遇到小蛇的情景一一托出,可看见陆北辞晃了晃手,“先进去吧,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魏笠一想确实如此,只能把到嘴边的话给憋了回去。 知礼堂内摆着一方方小书桌,上有笔墨纸砚等用具,下方一张小小蒲团可供人盘坐,魏笠进来一瞧,觉得头皮发麻,两眼差点冒出金星,他一个受着现代教育的学渣,现在让他盘着腿,提着毛笔写字,这不是要了他小命吗? “怎么着,这难道还得要写繁体字不成?” 魏笠心下叫苦不迭,但当着陆北辞的面又不好意思刚走没两步就坐下,所以硬着头皮找了个稍微靠前的位置。 陆北辞看众人坐定,走到前方,道:“礼课将为期半年,每日辰时到巳时都是礼课,过午用膳之后,未时至申时则为武课。礼课是每一个剑宗入门弟子都必须要学的,诸位师弟年纪尚小,心性不稳,知礼知节的功夫自然不能落下,何况现在你们既知晓了自己的心障与谶言,习礼过后必会有所裨益。” 他见魏笠在一旁愁眉苦脸,含笑道:“礼课不光是习礼,我也会将剑宗的修习法门,长扬峰独有的剑招心得,修行路上的曲直一一过经。” 过经啊,可以理解为入道之径路,这可是非常重要的,所谓“不怕法不灵,就怕脉不清”师父在传授徒弟某经典时,该经典在某些字的读音如何,经典的修炼方法如何,都一一指明,避免行差踏错,入了歧途。 陆北辞说完,一手负后,一手抬指,堂中弟子们负于背上的桃木剑竟齐刷刷飞离而上,在大厅半空中来回盘旋不息,它们如大海群鱼,跟随着陆北辞的手指移动而移动,一会穿堂过粱,一会四散如流星,各自飞扬,当真是神奇无比。 少年人们对此无一不瞠目结舌,只见陆北辞手指一收,木剑纷纷回到了师弟们的桌前。 “我有几句话,大家用纸笔记下。” 众人一听,急忙开始摊纸研磨,魏笠没学过这个,但跟着旁边的人一起做,倒也似模像样,他一张脸激动的跟猴屁股一样,那沾墨之前,还不忘把笔头放嘴里啄上两口,权当是润笔了。 陆北辞见了暗自好笑,一边走,一边缓缓道:“天地之气调阴阳,洞开吐玄一息长,坐照观己念不重,神与气交剑飞扬。” 魏笠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用毛笔,字歪歪扭扭写在纸上如狗刨,简直难看至极,但好歹也是记下了,刚想停笔,只听陆北辞继续念着。 “这二十八个字是我长扬峰练剑总诀,长扬之剑、驭气为尊、先练剑气、再练剑神、气神基定、剑法自精,诸位师弟定要牢记于心。” 魏笠抓了抓后脑勺,这前前后后几句话他都听得明白,字也能看的清楚,但是它们连在一起后,脑门就有点冒虚汗了,以往读小说,看到什么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觉得这几个字凑在一起就能练成一门神功真是厉害,暗怪郭靖资质愚钝,背都背熟了还学不会,现在终于是换成了自己,好嘛,这下简直抓瞎,估计把纸给看透了,也学不出个所以然来。 什么是气?什么是神?怎么一下就剑飞扬了? 魏笠左右偷偷瞅了瞅,谁知这些个同门,一个个听完后一副若有所思,低头不语的模样,搞得他真以为是自己悟性太低,参不透其中玄机。 “你们还未修行,现在听不懂不打紧,待到以后你们初入修行门槛,其中玄妙,自会通晓。” 陆北辞说完,魏笠就看见旁边的哥几个竟是偷偷的松了口气。 好嘛,都是同门,你们装个屁的大尾巴狼啊! 魏笠心刚才落下,就听陆北辞在说出了另一个消息后,立马又是悬了起来,而这一下,怕就不是一时半会了。 “对了,三个月之后会有一次校考,此次校考由我们的师傅解咏真人及其余六峰长老亲自坐镇,七峰入门弟子都要参加,所以这三个月,大家万万不可怠慢,落了我长扬峰的脸面。” 这算啥?月考?还是校运动会? 魏笠嘀咕着,鼓起勇气开口问道:“陆师兄,若是校考不过关怎么办?” 这个问题算是问到了所以人的心里去,知礼堂内落针可闻,俱是等着陆北辞的回答。 陆北辞表情变的严肃,淡淡道:“轻则改峰易籍,重则……逐出山门。” 魏笠听罢倒吸一口凉气,对于考试,他一向都不在行。 真是好一个无礼不教法,无法不成剑的桃山。 第二十四章 启智明知,即为开思 得知了三月之后的校考大会,魏笠的学习态度从未如此像今天这般认真过,只是那陆师兄口中说出的之乎者也,要比英语老师蹦出的洋文还要催眠,他听着听着,觉得精神越来越恍惚,堂中来回走动的陆北辞甚至都看出了重影,他昨天就因为兴奋的缘故,导致很晚才睡下,今早又是辰时,相当于七点起的床,饭都没来得急吃就跑过来了,要是早知如此,昨天就应该从馐馔峰带些瓜果回来才好。 “世人所说的修行,大体可分为十二楼五城。五城,对应周天五虫,既蠃、鳞、毛、羽、昆。人为蠃虫之长,所以也算其中,这世间万物万灵,各有各的造化,其中诸般玄妙,我亦不可妄语……” “修道之人,守一城而登楼飞升,城有其名称‘太一’,楼有其名曰‘太白’,太白又有四境十二层,前三楼‘开思’‘坐照’‘藏秒’此为修道龙门境,初入门庭,可纳周天灵蕴于己身,守而不发,固本培元。” “陆师兄,那其余九楼,又是何解啊?”在场的一位小师妹好奇地发出一言,声音清脆动听让魏笠的精神为之一振。 魏笠看过去,他早先在大堂前就仔细数过,此次长扬峰的同门同辈共有二十三个人,而这些人中,就只有这一位小师妹,若不是这位小师妹,魏笠差点以为自己进的是少林派。 “刚才入堂见礼时,她说她叫什么来着……嘶~好像是商若什么,对了,叫商若葳。” 说实话,在场除开陆北辞,魏笠就记住了这一个名字,按他的理解,在这峰上就商若葳一个小师妹,不记她的名字记几个大老爷们的名字干啥。 “这个待以后再跟你们解答,你们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寻到一座城,登上一层楼,所谓欲速则不达,知道太多,反而对你们不好。”陆北辞徐徐道。 “我知道了,陆师兄。”商若葳答道,她似乎是觉得陆北辞话里有些责怪之意,脸上显得有些委屈。 魏笠一见可了不得了,他眼珠一转顿时计上心头,也不管这世界有没有这一套,像是上课般举起手来,问道:“那陆师兄,你在几楼什么境界啊,我也想同你一样……”说着,双手跟陆北辞之前比划的一样,掐起了个剑诀,比划了两下“同你一样厉害。” 他的动作刻意为之,跟之前陆北辞的自然洒脱比起来显得浮夸滑稽,两者的反差引起知礼堂一片笑声。 “那就须等你到四楼吐玄……”说着,陆北辞忽觉不对收了声,颇为玩味地看了魏笠一眼,随后改口另说他事。 魏笠装楞的傻笑了两下,转头偷偷向商若葳眨了下眼。 后者当然明白他的用意,只是见到魏笠那等轻浮的举动后,狠狠瞪了他一眼,急忙撇过了脸去,不在去看那个为自己找到台阶下的少年。 魏笠见此不明所以,但经过这场私底下的小风波,困意全消,认真听起陆北辞的讲课来。 只是那少女发红的耳根,是少年不曾注意的。 “所谓开思,分内外。外,为‘启智’。指修行者与俗世凡人,有着意识上的差别,凡人行事,不知不可为而为之,我辈修道之人行事,应洞悉其中之理,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魏笠自把毛笔的手势换成了拿圆珠笔的手势后,终于是能赶上陆北辞说话的节奏,他这人文科还是很强的,只见他将陆北辞说出的话,记成了现代上课时的归纳总结,分成了几个小点如下—— 1)世间万物都能修行,只是人的修行跟别的生灵修行有区别,这个叫“五城”,我们学习的体系叫“太一”。 2)人的修行等级有十二层,每三层算一个大境界,这个叫“十二楼”也叫“太白楼”。 3)开思:意思就是修行者要做一般凡人做不到的,比方说,一般人看见水,就只知道是水,而我们不仅要知道是水,还要知道水的分子是H2O(或许),简而言之就是逆天而行,干一般人不知道的事。 PS:我他娘真是个鬼才。 经过这么一番现代思维的处理,那陆北辞说出的话也就不那么难理解了,魏笠默默佩服了自己一番,听见陆北辞说到了今日礼课的重点。 只见陆师兄盘腿坐下,双手置于膝上,道:“内,为‘明知’,要内观己身身如城,要见风雷雨雾日月星。若只启智,人如无根之木;若只明知,人似白日孤魂,要做到内外兼备,启智明知,如此,即为开思了。” 陆北辞环顾众人,合上眼睛,“诸位师弟,我现在教你们内观明知之法,且收起心猿意马,仔细看我。” 一群人闻言放下手中笔,学着陆北辞的样子,盘腿坐好。 “平心静气感受周天生机,随后将念头集中于眉心处,有一白孔闪耀,入孔既入城。” 魏笠的看的瞠目结舌,刚才陆北辞闭眼之后,他的身边就莫名浮现出许多绿色的小光点,这些小光点随他的一吸,便从他口鼻中蹿了进去,又随着长长一呼,他口中吐出一道白气宛如实质,晃晃悠悠的上升到了房梁高度才渐渐散去。 陆北辞睁开眼,对着还没回过神来的众人道:“你们试一试。” 少年们早就等不及,按照陆北辞的教导,纷纷合上的双眼。 魏笠眼前一片黑,那有什么白孔。 “慢慢体会,勿要急于求成,三月之内达成灵蕴绕身即可。” 三个月?莫非这是校考的内容? “那要是三个月之内……完不成怎么办?”魏笠没啥底气,毕竟眼下所见太过神奇,闭着眼忍不住问道。 陆北辞这一次没给出答案,反而是鼓舞道:“诸位师弟乃是我桃山弟子,世间千里挑一的佼佼者,这开思一楼,三个月无非早晚问题,不必牵挂于心。”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知礼堂再无言语,各自憋着一口劲儿,潜心修习起内观明知之法。 魏笠坐功奇差无比,不消片刻便是浑身不自在,一下眉毛痒了,一下背又痒了,可是不敢挠啊,眼也不敢睁,耳边也听不见动静,于是,他只能是强忍着…… 睡了过去。 果然是千里挑一的佼佼者。 第二十五章 巨塔黑人,清炒竹笋 魏笠这一觉,愣生到了午时才悠悠转醒,他睁眼一瞧,见知礼堂内的弟子少了一半多,而剩下那一小半,想必是为了勤修苦练,留在了知礼堂继续参悟。 陆北辞已然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走前有没有交代过什么。 少年懊恼着,自己本来还有许多问题还没问,诸如那条被他们降服的大蛇最后如何了?那场山火又是如何而起的此类等等,但见此情形,只能等到明天再问了。 他暗自下定决心,下午定要提起十二分的精神,认真修习武课才行。 想到武课时就能习剑,这身懒骨头终于可以舒展舒展,自己离那“剑仙”地梦想又近了几分,他欢喜地将那柄木剑贴在自己的脸上蹭了几下,精神抖擞地站起身来,朝馐馔峰走去。 今日来馐馔峰的人格外的多,这馐馔峰本就是提供各峰弟子用膳吃饭的地方,所以道路四通八达,各峰相连的走剑桥比剑门峰还要多,许多原本在剑门峰都不得见的内峰剑桥在这里都是路可循,魏笠甚至看到,那再造峰在这里似乎都有通路,只是从未瞧见有人来往。 来此用膳的弟子可能大多都是初入桃山,他们以峰为小团体,三五成群凑在一起,讨论着今早礼课的内容。 魏笠在拿取饭菜时,不免好奇心大动,细细观察起来。 那在魏笠的正前方,是人数汇聚最多也是最为热闹的所在,见他们竟十几个人将几方饭桌拼在一起围坐打闹,魏笠竖起了耳朵,知道了他们是当阳峰弟子。 若只是如此,那也不算奇怪,可最让魏笠瞩目的,是那坐在那中间的男子,他身躯如同一尊巨塔般“镇”在那里,一脸憨厚,眯着眼睛听着同门的调侃嬉笑。 魏笠心下将自己的身高与对方做了个对比,得出的结果让他咋舌。 “那个人……坐着都比我站着高出那么多,站起来怕不是快有三米高了?” 魏笠本身不算矮,十五岁恰恰到了一米八的身高,要知道这在一个南方的小县城里是非常少见的,县上篮球场,他跟同龄人打球就是一霸呀,一米六几的围上来,他能光吃身体一打三,要不然那个同桌陈丹也不会说他是傻大个了,而且因为这一点,他也有了凡是排队上课,往最后走的习惯。 那个当阳峰的弟子,足有三米啊!魏笠起先还以为是自己估算错了,毕竟三米的巨人,换在另一个世界,别说打篮球了,怕是那颗脑袋都能直接穿过篮筐了吧?看他虽是长的高大,但相貌稚嫩,应该年纪不大的样子才对。 可能是他们当阳峰的弟子也对这个大个子抱有好奇,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传到了魏笠的耳中。 “鹏举,你们千岐洲的人都长得这般高大么?” 那人叫鹏举?果然是人如其名,不过这千岐洲在哪?之前那周百晓说自己来自望涯洲,而这桃山又在蜀绣洲,这天下到底得有多大啊…… 魏笠脑中浮现了上个世界七大洲地图,想起周豪无意间流露出的信息,貌似这个世界还要多上两个。 那名叫鹏举的巨汉憨厚地摇了摇头,嘴里发音甚为奇怪,听得出是刚学不久的蜀绣洲雅言,他一字一顿道:“不、不是……只有我东槐国木氏一族才、才是如此……我、我算长得、矮的了。” 另一人说道:“我曾听说书人说起过,东槐国历来被别洲别国的人称之为‘大人国’,国民身长素来高于常人两三尺不等,那东槐木氏,更是以丈量身,起初还不信,今日见到鹏举,当真是叹为观止。” 果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魏笠饶有兴趣观望着,桃山盛名远播,慕名而来的九洲子弟更是多不胜数,其中一些不被寻常人所知的异国异族若有机缘,都能上得桃山修炼,魏笠甚至还瞟到一个面如黑炭,唇丰齿白的……黑人? 黑人对于魏笠来说倒也不怎么稀奇,只是这桃山剑宗满山的亭台楼阁飞檐翘角,无论是人们的衣着打扮和言谈举止都满是东方的古典气息,这种环境下,晃眼见一黑人大哥,怎么着都有几分的风马牛不相及的意味。 “魏师兄,你在看什么?” 此时,有人走到了魏笠身边说上了一句,他抬眼一瞧,正是之前在知礼堂的小师妹。 “哟,小师妹,你也来吃饭啊,快坐快坐。我正在看那个外国少侠呢,你瞧,就在那~”魏笠后半句放轻了声音,让出了一个位置,显然商若葳还不怎么习惯少年这种自来熟的性格,之前自己瞪他,就是觉得这人轻浮,没想到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他竟也是如此。 商若葳望去,随即转过头来,语气严肃地说道:“魏师兄,那是南诏国的佤族人,不是什么外国少侠,若说外国,我桃山弟子十有七八都是外国的了。” 小丫头说完,也不在理会魏笠,径直走向别处用餐。 魏笠张了张口,本想辩解自己不是那意思,可见到商若葳走向的地方乃是他们长扬峰弟子用餐之地,这峰中独苗般的商若葳走过去,自然是被同门万分热情地迎接,此情此景,魏笠觉的自己这口气啊,莫名其妙地就堵在胸口了。 他又转眼定睛细看了一番那佤族弟子,果然虽面上漆黑,但五官轮廓确实如东方人一样。 撤回视线,任性般地夹起盘中的素菜恶狠狠的吃了一口,那入口的香甜让魏笠“咦”了一声。 魏笠从不跟吃饭这事儿置气,这是原则问题,是即便胸中有多少的过不去都耽误不了的大事儿。 “这顿饭菜的味道,比前几天更胜几分啊。” 少年夹起几道菜细品,发现今日的菜品中,唯独一道清炒竹笋做到尤胜从前。 魏笠的舌头,不是他自吹,酸、甜、苦、辣、咸、鲜、涩,只要是他吃过一次的菜,那味道就绝不会忘,若是下次再尝,绝对能说出与上次的区别。 不过这能力啊,放从前可真没啥用,家中老妈该往死里放盐还是要放,没办法,说不听嘛,齁归齁,肚子不能饿不是。 “这馐馔峰的后厨,可能是新来了一个人,今天专做这道清炒竹笋,只是不知道明天那人要做啥菜了。” 魏笠鼻子嗅了嗅,将竹笋放进嘴里,飞快了刨了几口白饭,眨眼功夫将桌上饭菜消灭干净。 当他在抬头看向商若葳那一处时,长扬峰的子弟早就不见了踪影。 放下碗筷,少年一人独自走了回去。 第二十六章 “可曾知礼了?” 长扬峰顶,知礼堂前,清风徐徐,少年仗剑。 负责教授魏笠等人剑法的,是一名年过花甲的长扬峰执剑长老。 老者姓庚,名唤元庆,道号解真,乃是长扬峰掌峰真人解咏的师弟,是陆北辞、魏笠等一众人的师叔。 在晨时礼课,魏笠大致知道了一些在桃山的规矩。这一般的桃山弟子啊,在山门内走动一律只能佩带木剑,若是在寻常场合下,对同门弟子面前露出锋芒,不管是有意无意,那都是要负大责任的。 而所谓执剑长老,除了传功授业,能够所持青锋,这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这种象征,代表桃山的中坚力量。 既然有执剑长老,相对的自然也会有执剑弟子,执剑弟子大多是修炼了三年以上,在龙门境欲跃将跃的师兄师姐,每到这个时候,弟子们就得到一次为期一年,行走天下的机会,从而为师门事务各处奔走,砥砺修为,若是回到山来,境界提升,那么方可在山中执剑,而剑呢,大多都会藏于匣内,意为“藏锋”。 解真真人虽有老状,但精神异常饱满,看眼前少年们统一回礼后,才道:“可知为何持剑?” 陆北辞在旁静立观察,他之前引老人过来介绍给众人后,就没打算离开,想是为了考察众师弟的武课天赋,为日后礼课的因材施教而做好准备。 果然是最怕什么来什么,魏笠面上一副镇定自若,胸有成竹的模样,其实私底下手心冒汗,心中打颤。 那解真长老环顾众人,眼神如鹰,根本就谈不上什么慈眉善目,等了片刻,无人应答,就在他下一秒开口之前,一人挺身而出,使完一礼,道:“长老……” 这人当然不可能是魏笠,他躲还来不及呢,见有人及时出来,不免暗道好运。 那人继续道:“弟子戚舞阳,谶言为壮志乘云,长老问弟子因何持剑,弟子认为,应为胸中之志。” 解真长老反问道:“何志?” 戚舞阳回答,“家道中落,吾辈当兴。” 解真长老一语勘破,“小了,当不起这谶。” 那叫戚舞阳少年握紧拳头,“惟愿百尺竿头,出类拔萃。” 解真长老又驳,“虚了,老实说来。” 就单凭这两句短短的话,戚舞阳听得竟有些恍惚,他看着手里的木剑,骤然抬头,语气冷冽道:“外门凌辱,欺我少年,常言道莫欺少年穷!弟子学剑,就为讲理!” 解真长老,微一挑眉,“何理?” 戚舞阳昂首坚定道:“先礼后兵,礼是桃山之礼,兵是桃山之兵。” “若不成?” “便不讲道理!” 解真长老展眉一笑,“好一个不讲道理,只是戾气太重,尚需磨砺,不过当得乘云之语,退下吧。” 戚舞阳回到人群中,感受到来自其余人等复杂的视线,深吸一口气,颔首默然不语。 魏笠心中感叹,这戚舞阳一语双关,将‘理’说成了‘礼’,而且自己是听过陆师兄唱过那首《桃山持剑歌》的。 那最后一句“唯持桃山之剑,挟有千秋风骨直脊梁”暗自契合了戚舞阳的自身遭遇,用桃山的做事准则处理了自己的问题,当真是回答的妙极,怪不得解真长老不计较他的语气唐突。 若换了自己,该如何作答呢? “你们山下所得谶语,所破心障,所摘桃枝均是映照了你们来日的修行机缘,但这并非全部,须做到笃志明理、躬行求真方得始终。”解真老人言罢,就见两个弟子从远方推来一架木车,哗啦一倒,将木车中装着的东西倾泻一地。 众人一看,竟是有一张张的长弓! 解真长老道:“一人一把,一字排开。” 弟子们按照吩咐,取过木弓。 魏笠见解真长老不在问及旁人,松了一口后拉了拉弓弦,心生疑窦,这没箭怎么……莫非…… 他几乎是下意识想到了自己背后的木剑。 “张弓、搭剑、蹲马、拉满弦!” 众人反应过来,两腿马步左右一下,右臂使劲一拉,只听“滋滋”一声,弓弦张开,魏笠没想到这弓如此难以拉开,也不知是多少磅的,他的右手感到一阵吃力,开始轻微颤抖。 不仅如此,还有一点非常尴尬,就是他的那柄丑奴儿就半截手臂长短,一般长剑按三尺来算,也就七十厘米多,他这把,顶多四十,这长弓分明是为了搭剑而特意改良过的,你说把弦拉满吧,剑离弓身还差上两三公分,剑头没了依靠,在眼前左右晃荡;你说为了好调整搭上弓,拉弦松一点吧,魏笠又不敢…… 解真长老走过魏笠身前时“嗯”了一声,显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只见魏笠在这一松一紧之间两难时,蹙起眉头,道了一句。 “拉满。” 如此,才解决了这个两难的问题。 “若在别峰,此时应是教你们劈、刺、点,撩、崩、截、抹等用剑基础,这些,日后你们定然会学,但我长扬峰与别峰的用剑法门不同,有‘抱月扑阳,驭剑逐风’之称,今日就让你们体会何为桃山剑道中的‘扬剑式’。”解真长老说完,朝旁呼道:“北辞!” 陆北辞大步上前,“弟子在!” “起剑!” “是!” 陆北辞来到师弟们的正前方,此刻已经有几个弟子的手脚抖动不止,眼看马上就要松懈下来,就听那解真长老大喝:“都站好了!” 顿时,几人又死撑住一口气,心中只求陆师兄快点起剑,早点结束。 “诸位师弟师妹可看好了,接下来,我会给大家演练桃山剑法中最基本的剑招套路,这些套路在别峰或多或少会有不同的演练方式,但在我长扬峰……” 哇,魏笠心中已经喊了一万个赶紧,他真没想到陆师兄竟然这么婆妈,自己原本还挺喜欢他说话的,现在看他嘴角那抹幸灾乐祸的笑意,这陆师兄铁定是故意的吧! “一式,剑势起!” 只听陆北辞一声大唤,他身后剑匣之内,一柄青锋长剑“唰”地倏然升空悬停,不消眨眼的功夫,竟然在空中演练起了一套剑法,而他在下方的陆北辞,亦是手如提线,手部如何运动,空中长剑则如何飞舞。 那柄空中长剑随着陆北辞的手指翻滚,竟同人一样翻了几个圈,然后手臂猛然的向前一指,剑在空中“噌”地一声,拖着青色光芒向前一刺! 魏笠睁大了眼睛,他竟看到那剑划过的轨迹中,有因为光的折射而导致的气体波动!这景象,同那冬天暖炉上方浮动的空气一般无二! 这……要是换成人中了这一招,不得是个透心凉啊,子弹都没这么厉害吧。 这还没完,陆北辞的手掌往下那么一盖,剑也随之插进地面。 “喝~”陆师兄手掌像是遇到了什么阻力,随着他大喝一声,手持续往下一沉,那柄剑果真钻进地下,看他手臂一张,地上原本夯实的青石板出现了一寸寸的裂纹,裂纹越变越大,藏于地底的泥土被拱了出来,剑在地下似蚯蚓翻滚,凸显出一条肉眼可见的纹路,这条纹路来回变道,站在地面上方的弟子们苦不堪言,甚至有个人因此而跌倒在地,但转瞬又站了起来。 陆北辞单手一抬,飞剑破土而出,飞回他的手中。 “这是我长扬峰的剑势起。” 说完,他手上不停,持剑打出刚才他在地面上所施展的动作。 这一次因为手中有剑,少年们看的更加直观,那空中的一刺放下在地上,也就是快速向前一刺而已,而那先前埋剑于土中的作法,现在看来就是攻其敌人下盘的招式。 陆师兄身影飘飞,打的固然精彩,但较之飞剑,还是比不上。 “这是剑在手中时,所施展的剑势起。” 陆北辞解释完毕,把剑向空中一抛,那柄剑径直飞回剑匣之中。 不说别的,就这一个动作,魏笠看在眼中都觉得帅到不行。 陆北辞演练完毕,走向一边,解真长老走向前来,眼睛来回一扫,众人赶紧稳住身形,耳旁只听他说道:“若想学这‘扬剑式’必先参悟了这‘不射之射’。” 陆北辞点头附和道:“今早我教了大家内观明知之法,现在也是如此,大家可以闭上双眼,将念头集中在剑身之上,参照之前飞剑的空中所展现的动作,幻想手中木剑射出时轨迹的模样,待到念通心达,即可张弓,张弓过后,无论结果,来我这里,我教大家手中剑势起。” 众人闭上眼睛,正要尝试,就听解真长老道:“不射之射的观想在于‘不射’二字,以你们的境界,在脑中临摹千遍万遍,方才能窥见一斑,北辞你还是太过心软。” 陆北辞连声称是,心中叫苦,解真长老确实太过严苛,这些新入门弟子连开思都未能达到,即便天赋在高,内在修为不够也无法像自己这般驭气使剑,今日这般操练,那明日礼课该如何得了啊。 还好这解真长老没把事情做绝,扬声道:“不射之射,一天只进行一次,大家量力而行。” “啪叽”魏笠的短剑落在了地上。 少年急忙蹲下身子捡了起来,飞快复原完动作,红着脸道:“对……对不起长老,我这剑太短了,握不稳,我不是故意的,我再来一次!” 第二十七章 意马难收 说到蹲马步,不是瞎说,魏笠倒还真有些“童子功”。 那还是他小时候……当然了,他现在也不大,在他还在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曾组织过一次兴趣培训班,有毛笔、舞蹈、足球、武术啊什么的。 当时的魏笠啊,字都还没认全呢,对武术的印象大多来自电视上的那些港产武侠片和动画片,一听有武术,立马想起什么无影腿、登龙剑,兴奋的连象棋也不下了,放学后就屁颠屁颠跑回家,摊开双手问自己老爸要钱,当时的课时费是二十块钱一节课。 说起来,在魏笠还不算漫长的人生中,学到的第一套武功,是一种名叫“五步拳”的拳法。 按照老师的说法,要学功,先练桩,一节课二十块,一上来就先蹲了十块钱的。 他还记得,那拳法当中,有一招叫“马步架打”,考校的就是使用者的下盘功夫,为了打好这一招,他反正是没少自个在家扎马步。 不过好景不长,这种状态差不多维持了两百块钱,就在小魏笠还期待着老师啥时候能像《太极张三丰》里面带着他去搅大水缸子的时候,这学校的兴趣班就被人举报了,说是坑钱,都报到县教育局里去了。 如此,在魏笠独自搅坏了两个脸盆,被老妈用衣架打了一顿之后,他的第一次习武经历,终是落下了帷幕。 那套拳法他至今都还能打出来,只是长大了点,感觉实在没个毛用,谁打架的时候还让你抬头挺胸,双手握拳贴腰下马的起个范儿呢?真打起来,无非也就是一顿王八拳招呼。 但后来他自己也寻思,这马步啊,确实是有点用处的,至少自己打架的时候,从来都没被人打倒过,所以那躺到在地下,被人用脚踹的滋味,自己是一次也没体验上。 魏笠本就不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县里田间野惯了,身体素质自然要比一般的同龄人要好上许多,反正就是不怕吃苦,就怕无聊的那种。但说到练功或者说是学习,有一点,也是最为头疼,对他个人影响最深的一点,就是他这个人,很难静下来。 心不静,就是他性格中最大的缺陷。 这一点,在魏笠小时候就被他的爷爷瞧得一清二楚,也正是因此,开始手把手教他下象棋,但事与愿违啊,还没等老爷子把这乖孙的浮躁性子给掰直了,自己倒先躺下了。 如今,不管是早上那内观之法还是此刻这不射之射,无论哪种,都是属于静功,需要人屏息静气,去除杂念,聚精会神专注于当下眼前。 却说魏笠扎起马步拉满弓弦,虽手上颇为吃力,但好在脚下根基稳固亦能坚持,听完了解真长老说的修炼关节之后,脑中顿时冒出不少念头。 就这小子的想象力,瞬间能给你想出大几十种飞剑运行的轨迹方法来,可谓是上天入地,翻江倒海,无所不能的臆想招数。 可是呢,他从来没有一次完完整整地在脑海之中复原过陆北辞先前的招式,往往想到一半甚至不到,就想去另一种出招门路,然后随着念头信马由缰,心游物外去了。 扬剑式不算是长扬峰独有的剑式,但放眼整个桃山其余六峰,祂却是运用的最为炉火纯青的,其关键就在于,长扬峰的弟子从入门开始,就修习起“驭”。 “驭”这个字对于山上人,特别是桃山剑宗的人来说,是非常有讲究的,为什么是“驭”而不是凡人常说的“御”呢? 因为“御”这个字,有非常强烈的从属关系,试想一下,将自己视之为“剑”的剑宗门人,即便是天上仙人下凡尘都不肯躬身下跪的一群人,将自己手中赖以生存的伙伴视为自己的下属或是次等…… 这不但是对剑的折辱,还无疑是拿起耻辱两个字往自己脑门上贴! 那么何为“驭”呢? 虽然这两个字常被普通人所混淆,但后者强调的是控制,而非支配,并且在修行中,它还含两层含义。 第一层含义—— 长扬之剑、驭气为尊,他们驭的是气,而非剑。 如何驭气?天地万物生一气,纳为己用,气随意走! 那么怎么随意走呢? 这就是第二层意思了—— 无论道家佛家,都用心猿意马之说来形容人的意识就好像是猴子跳、马奔跑一样难以控制,所以,人要去学会驾驭。 扬剑式,说穿了,就是用你的念控制你的气,再用你的气,去挥舞你的剑。 不射之射在长扬峰并不算的是多么高深的修炼方式,它修炼的重点不是在气,而是在念,将念收住了,并且不断感受,那么对于日后修炼,是事半功倍的。 而现在的魏笠,别说意马了,那简直就是天马行空了,若他一天无法克服自己这个缺点,那么他就将一天无法修炼长扬峰的扬剑式,他此刻的状态,有一种说法叫—— 机进心猿浮,神闲意马行。 道是此身客,物外两无情。 说的就是心猿意马都收不住,身体跟念头都不在一起,如何能够修行? 这些说法,魏笠本来是应该知道的,但是早晨礼课他睡了过去,根本就没有听到陆北辞说的这一段,自以为耍了点小聪明做了个总结,但最重要的,却没有记下来。 时间流逝,堂前弟子在一个一个射出自己的剑后,瘫软在地,那些离了弦的木剑,或朝天,或平直,即便射出之前他们脑中临摹许多次陆北辞的剑势起,但在体力与毅力均是消耗殆尽的情况下,别说保持观想驭气转折,就连那木剑射出的准头,都难以保持住了。 现在在场包括魏笠,仅有四名弟子还在苦苦支撑着。 额头渗出的大量汗水挂在睫毛沁入眼睛,魏笠龇牙咧嘴,使劲眨动双眼,缓解这种不适,他现在倒是没想别的事了,平静是平静了下来,可整个身子抖动的不行,人就像手中的弦,绷的紧紧的,他知道,这口气只要一下去,立马就倒地。 他用余光扫到了那个叫戚舞阳的同龄人,甚至还扫到一旁的商若葳,一个女孩子,竟还有毅力支撑到现在? 然而他们两个人的情况也都不好过,不过跟魏笠不同的是,他们两个是闭上眼的。 还在临摹观想? “噗~”地一声,还在惊讶之余,又一个弟子不得已射出一剑,瘫软在地。 似是回光返照,魏笠原本逐渐松懈下来的弓弦被他又拉紧了几分。 只是这一动,他的身体,也向后仰去。 倒地之前,他侧过脑袋望向那两人。 他看见,有两柄剑飞出去了,无波无折,但平稳有力。 只有他的丑奴儿,还搭在弓上,掉落在地。 他还没想明白。 第二十八章 愚人薛观 魏笠来到这个世界后,摔倒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桃山下,不经意被少女推进石碑,错过了自己的谶言。 那是他自己还没准备好。 第二次,不射之射,他思绪不停,杂念不止,自己反倒成了惊弓之鸟。 这是因为他自己还没想好。 天上云卷云舒,魏笠身体酸软躺在地上,眼前的阳光,被一道剪影遮住。 一双手伸了过来。 “魏师弟,起来吧,开始练剑了。” 来者正是陆师兄,一只手伸过来,将少年一把从地上拉起。 自己练习的狼狈模样被所崇拜的“偶像”尽收眼底,少年顿感丢人,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陆北辞拍了拍师弟身上的泥土,拾起地上的木剑与长弓,递给这个初尝败果,满腹沮丧的小师弟,展颜道:“剑确实是有些短了,我早上教的东西,定是忘了吧,我见你记于纸上的笔记甚为潦草,日后切莫如此了。” 魏笠低下脑袋羞愧难当,正欲认错,抬头发现陆北辞已然走出四五步远,他扭过头一瞧,道:“还不快跟上?” “是!” 解真长老对于坚持到最后的两名少年男女青眼有加,将两人唤到身边,在询问过各自的观想结果后,亲身指导了片刻后飘然离去。 陆北辞默默等到二人回归,这才对众人道:“解真长老每日都会来考察你们的修行进展,待到你们修得‘不射之射’与‘九式桃山剑’后,将会亲身传授你们更为高深的技艺,而且不光如此,九式剑招更是三月后校考的重要内容,所以今日当以戚师弟与陆师妹为楷模,望众位师弟日后勤加苦练,以求精进。” 众人向二人望去,戚舞阳脸上不动声色,而商若葳则颇不好意思。 “‘九式桃山剑’是我桃山剑法基础,七峰弟子共习,其中招式更是包含了世间用剑之根本,虽威力不甚强大,但胜在变化无穷,习成之后,妙用非凡,我之前的飞剑变招,便是我长扬峰独有。” 陆北辞这次从剑匣之中驭出木剑,握在手中。 “一式剑势起,此招旨在剑势,剑起之时,势如破竹,我打一遍,之后开始拆解,师弟们看好了!” 可能是受了之前的刺激,尽管魏笠在身体上还疲累不堪,但双眼看的异常仔细,生怕漏掉陆师兄任何一个动作,可看着看着越看越不对,这跟之前他打出了那一次似乎不太一样,变的更快更凌厉了,而且那醒目的刺剑一招也不复了踪影! 那招式的快速变化间,场地上竟有身形的残影滞留,神奇无比。 陆师兄打的不一样,可瞧着却十分相似,究竟是为什么? 魏笠抱着疑问,继续看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往下。 片刻,陆北辞打完,神态轻松,问道:“师弟们可看出端倪?” “陆师兄,你打的太快了,我……我没太看清,只是感觉这不是你先前施展了那一套剑势起。”商若葳说着。 陆北辞摇了摇头,“不,这就是剑势起。” “师兄之前说过,‘九式桃山剑’胜在变化无端,这剑势起的关隘在其‘势’上,师弟猜想,只要打出剑式精髓,便可称之为剑势起,应是无招胜有招的道理。”戚舞阳此言一出,众人皆是认为有理,唯独一人,心下腹诽…… 小老哥你还是见识太少,这就无招胜有招了? 陆北辞点了点头,戚舞阳面上一喜,又见他摇了摇,道:“戚师弟只答对了一半,桃山剑法固然变化万千,但即为剑道基础,自然是有所定式,你们初学桃山剑法,那有未学行,先学飞的道理?” 被陆北辞这么一堵,戚舞阳有点挂不住,只能道:“怪师弟太过急躁,师兄教训的是。” 不知道怎么的,魏笠有些讨厌这戚舞阳,这感觉就像不认识荀川之前的那种讨厌,唯一不同的是,荀川在这方面,还没失败过。 “还有人补充吗?” 可能是因祸得福,魏笠跳脱的性格虽然在静心这方面落了下乘,但也同时给他带来了常人所不及的洞察角度,他时常能够通过一个细微的动作,一句不经意的低语,就能感受出一个人的心理变化,就同之前他能说出荀川没有朋友一样,虽说不一定都对,但也算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敏感天赋,而这种敏感放在眼下,更是如此。 别人看的是剑法,而他,根据那道道残影,看见的是步伐。 “陆师兄先后演练了两套剑势起,脚步都是一样的,所以即便手上招式不一样,但身形根基却是殊途同归。”魏笠显得有些小心翼翼,因为这套剑势起速度很快,他也不能确定自己这么说是不是对了。 “是了,魏师弟说的不错,我现下打出的,是以‘神出鬼没,风驰电掣’著称的玉霭峰剑势起,能在如此快速的出招中看出身法细节,魏师弟用心了。” 看到陆北辞投来赞许的目光,魏笠有些飘飘然。 原来被人关注的感觉是这种样子的,他人也渐渐恢复自信。 “如之前所言,桃山七峰用剑之道各有不同,想必大家在剑门峰择峰时就已经有所了解,我长扬峰以驭气的扬剑式为剑招主体,正如玉霭峰驰疾的袭剑式一样,这些都是似异实同。” 魏笠听得入迷,犹豫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好奇,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那陆师兄……这个……我长扬峰的九式剑跟其余六峰比,谁比较厉害?” 这个问题其实在刚才一直盘旋在众人心中,只是怕触了规矩,未敢提及。 陆北辞当然知道师弟们的想法,斟酌了一会,自信答道:“我若说各有千秋,诸位师弟定是不信,我方才所施展的袭剑式虽不及玉霭峰同门,但如七峰临阵捉对,同等修为,师兄自信能入三甲之列,所以这七峰孰优孰略,还得看个人的剑道造诣。” 众人一听先是骇然,然后一股集体自豪感油然而生。 魏笠心里道,自己真是笨,这么浅显的道理现在才回过味来,那语文跟英语不一样是学么,你能说它俩谁比较重要吗?最后考出来的成绩不还是因人而异。 陆北辞随后开始传授长扬峰九式剑招的基础,师兄教的用心,师弟们学的也刻苦,魏笠相比之前那一动不动的学习方式,练剑这种需要融会贯通,律动协调的动作练习,学起来当真是快了数倍不止,而且他常常能够举一反三,打出那原本不属于长扬峰,但形散神不散的怪异剑招。 虽然这些招数实属稚嫩,没有任何作用可言,但陆北辞并没有加以制止,反而觉得这魏师弟要比自己当初练剑活泛太多,习剑非一朝一夕之功,动作可以慢慢调教,但想法思路大抵也只能告诉对与错。 魏师弟悟性上佳,但少年心性,心浮气躁,若是能动静兼顾就更好了。 陆北辞心中对魏笠下了如此评语。 时间慢慢过去,那些被投射在地的影子,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拉扯放大,辗转腾挪之间,显得生机勃勃。 武课礼毕之时,陆北辞道:“礼课时,吩咐诸位师弟的劳课选择,可有头绪了?” 魏笠一听,云里雾里,这早上不是说只有礼课和武课吗?这劳课教啥? “师兄,我们几个师弟商量好了,等会自行去那锄禾峰耕种田地。”几名弟子相视答到。 魏笠听出来了,这劳课就是让他们这群弟子去劳作的。 在桃山,每个时节都会有相应的劳作任务与配额,这些任务并不复杂,但却是桃山能够自给自足的关键所在。 果然,一旦涉及到衣食住行,柴米油盐,放眼天下九洲,不管是何等的宗门大派都不能免俗,那馐馔峰每日开灶两次,用去多少柴米,那弟子衣裳裁剪缝织吃穿用度等开销,总是要有个说法的。 桃山剑宗的内部耕织种牧,皆有条章,需七峰修为尚浅的弟子共同协力完成,无一例外。 似乎在场的每人都有了事做,一会这个说去砍柴,一会那个说帮忙挑水,就连商若葳都道等会去参加七峰弟子的夜猎,一时间各自开始忙活起来。 “陆师兄,我去馐馔峰帮忙洗个菜,淘淘米什么的,虽然我不会做饭,但打打下手还是可以的。”魏笠说着自己倒是咽了咽口水。 此言一出,众人望他的眼神皆有些怪异。 怎么着,你们自己想不出来,怪我咯? 陆北辞笑而不语。 一旁有人扯了扯魏笠的衣袖,耳语道:“魏师弟,早上陆师兄就交代过,这个月的劳课中,我们长扬峰没有帮厨的名额。” “咳~帮、帮、帮、帮厨还要名额?”魏笠说完,口水还没咽下去,差点没被自己呛着。 那人五短身材,一张微胖脸,五官皱在一起,想必也是为此事而苦恼,道:“是呀,本月分配的劳课任务必须在担水、砍柴、耕种、夜猎、巡夜当中选择,而且都有名额限制,魏师弟你是不是忘了?” “呀,你瞧我,练了一下午,人都练迷糊的,是的,师兄说的不错,不知师兄高姓大名?早上太过紧张,名字都没记全,实在是罪过。”魏笠岔开话题。 那人刚想抬手,发现好像施错了礼,急忙改过来,道:“好说好说,我叫邵诚诚,诚实的诚。魏师弟,我看你下午练剑甚得陆师兄欢心,以后着实要帮帮师兄才好。” 魏笠觉得这小胖子还挺好玩,一来就套近乎,正想多说两句,哪知就听陆北辞那边言道。 “目前仅有巡夜一职尚还空缺,魏师弟,你既还没决定,那么这个月,就由你来巡夜可好?” 巡夜?魏笠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妥,反正自己地也不会种,砍柴挑水又太累,本想跟着去夜猎,但名额已满,于是也就点头应了下来。 魏笠点头见众人都是松了口气的样子,一股不好的预感升起,问邵诚诚道:“这巡夜咋感觉这么不受人待见?” 邵诚诚解释道:“魏师弟,你糊涂啊,那不管是耕地挑水,砍柴夜猎都是七峰弟子协力,能够偷懒的机会多了,累也就是累一时半会,这巡夜可是今早说明了的,从亥时到丑时,期间还要负责打更敲锣,太熬人了。” “我……” 魏笠在心中换算了一下时辰,差点骂出脏话,从晚上九点开始巡夜到凌晨三点?那岂不是自己睡觉的时间只有四个小时? 才说睡觉耽误事,现在好了,以后都不用睡了。 ------- 夜晚,长扬峰,值更亭。 自下午魏笠独自在房里睡了一会后,便根据陆北辞的吩咐,早早到了这里等候。 这是位于半山腰的一个小亭子,亭子里备有一些巡夜的用具与烛火,以便巡夜人到此换班换烛。 现在四下无人,魏笠拿着一个木梆子在手中把玩了一会,远方,一盏烛火从远及近慢慢行来,伴随着有节奏的敲打,一人头戴斗笠,走进亭中。 那人掀起斗笠,手中灯笼往魏笠脸上一照,两人互相瞧清了彼此的容貌。 “不……不二峰……二楼薛观。” 名叫薛观的男子看上去要比魏笠大上十岁不止,外表鼻直唇丰,圆眼大耳,在一张国字脸的衬托下,给人一种淳朴之感。 “长扬峰魏笠,见过薛师兄。” 魏笠恭敬说完,那薛观反而不好意思地憨厚笑了一下,自顾自在亭中拿取更换的香烛。 二楼?也就是还在坐照修为?薛师兄看样子要比陆师兄还要大些,不应该呀。 正想着,魏笠眼前一个黑影走出凉亭,他抬头一瞧,这薛观竟然对他不管不顾,径直离开了? “薛师兄,你走哪去啊?”魏笠抬手叫道。 那薛观一愣,转过身,一拍脑门,走了回来。 “不……不好意思啊,魏师弟,我把你给忘了。”薛观老实巴交的说完,拿起一套打更用具,道:“你……走我前面,我怕你……怕你跟丢。” 这前前后后几句话的功夫就能把一个大活人给忘了? 魏笠无语,只能听从这薛师兄的话,无奈道:“薛师兄,我们往哪走啊?” “先去……当……当阳峰。” 好在魏笠前几天闲逛时熟悉了长扬峰各处剑桥的位置,于是领路前行。 山道间,两朵星火,徐徐前行。 “魏师弟,你……你之前有巡过夜么?” 后方,传来薛观声音,魏笠的前方持着灯笼照着路,身上挂着梆子,答到:“没有。” 说完,发现这么回答实在不太礼貌,别人好歹是自己师兄,正要开口补充,哪知薛观高兴道:“那……那你猜猜,我这支香能燃多久?” 魏笠回身用灯笼那么一照,果然发现薛观的木梆子上插着一根一尺来长的细香。 少年奇道:“咦,薛师兄你什么时候插上去的?我怎么没有?” “哎呀哎呀,不好意思,我亥初时分点上的更香,把你的给忘了……” 第二十九章 他开始仰望星空 “师弟……你可要记好了,这一炷香便是一个时辰,待到燃尽,要及时另燃香火。” 薛观将自己的更香取下,插在魏笠的打更木梆之上,小心嘱咐着。 魏笠疑惑道:“这一炷香能烧两个小……能烧一个时辰?”他盯着那柱香燃起的星火。 “这里的每一炷香都是为了计算时辰而特制的,师弟你没见过吧。”薛观嘿嘿笑了的两声,如同献宝一样。 “那师兄,我问你个问题噢……”一个从小就有的困惑,慢慢涌到嘴边,“就是,一般人说的一炷香的时间是多久?” 这个问题真的困扰了魏笠好久,以前看小说,常常会看见什么“一炷香的功夫”来讲述用了多少时间,魏笠是个现代人啊,他只能大致能明白是说用的时间不多,但具体用了多久,还真有些好奇,当然,诸如此类的还有什么“一顿饭”、“一盏茶”、“一弹指”等等等等。 “这个啊,若是普通的线香,四柱便是一个时辰了。” 那就是说一炷香大概半个小时咯?如果荀川说的没错的话,那陈老头给我们的本命香燃尽之后,相当就是过了半个小时,要是自己愿意的话,还能回学校把下午的课给上了。 二人边走边说,魏笠又问了一些五花八门的问题,像那些在江湖中行走的大侠,吃饭打尖的盘缠究竟从何而来啊?那驭剑飞行究竟能飞多高?那些山精野怪修炼千年,为啥偏偏要化成人形,变点别的不好么?变成人形之后为什么就能跟人类生孩子,原始状态的时候就不行?生出来的娃娃,为什么一开始就是个人形,而不是一半人一半妖? 果然是新时代的少年,脑子蹦出来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而只有他本人才清楚,这些问题问出来,要比上课时问那解方程的公式要有趣太多。 得亏薛观这人实诚,若是遇到知道的问题便耐心回答,若是不知道的,抓抓脑袋,就说他也不清楚,待以后回不二峰万卷阁翻翻书,等自己弄明白了在告诉师弟。 经过一番对答之后,魏笠忽然发现,这薛师兄已经不结巴了。 或许薛师兄说话本就不结巴,只是在说话之前要思考一番……亦或许,平日里,很少有人跟他说话? 魏笠推测着,也不敢妄自下定论。 “对了薛师兄,你把更香给了我,你自己怎么办?”魏笠问道。 “师弟,你看前面。”薛观一指前方,原来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走到长扬峰通往当阳峰的剑桥处。 魏笠顺势望去,此刻桃山的天色已全然入夜,夜幕之中,银河横亘天际,群星璀璨,那白日浮游而起,接连各峰的走剑桥,光洁如镜的剑面之上,竟倒映出群星模样,宛如一座星桥横跨东西,呈现在眼前。 少年“哇”了一声,飞快跳去那剑桥之上,蹲下身子,仔细观看,桃山夜里生活单调,所以前几日他都是待在房里早早睡去,这等视觉奇观,还是第一次见。 薛观跟着跑了上来,看魏笠一脸不可思议的欢快表情,同那稚童第一次遇上好玩的玩具一般,笑道:“魏师弟,你小心些,师兄修为尚浅,若你摔了下去,我无法驭剑救你。” “师兄你放心,我摔不了。”魏笠站了起来,拍了拍胸脯。 薛观走到近前,也没催促赶紧上路,反而道:“师弟,你之前不是问我,没了更香,如何知道时辰吗?” 魏笠视线从脚下转向薛观,道:“对啊。” 后者略一抬手,少年的视线随着那盏灯笼,缓缓抬起,映入眼帘的,是那皓皓明月,漫天星海,也不知是他提灯的光亮有了对比还是如何,魏笠只觉得此刻的星辰更为明亮了些。 群星夜幕,剑桥中央,两朵星火,夜风拂过,乍暗复明。 “这天上的星移斗转,每一刻都有变化。” 魏笠听罢,头转向薛观,好奇道:“每一刻?” “每一刻。”薛观表情笃定,不复了之前那股痴愚神态。 魏笠又望着天,喃喃说道:“我也想学。” “我可以教你,但需要时间。” “师兄……”魏笠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巡夜多长时间了?” 薛观没有马上回答,一阵风吹过,他灯笼中的烛火忽然熄灭,魏笠见状,马上拿出别在腰间的火折,将笼中蜡烛再次点燃。 “九年,不曾间断一日。”薛观看着那个帮着自己燃灯的少年,答着。 魏笠不知说些什么,一时默然,虽然薛观语气平淡的像在述说一件寻常事,但少年还是感到一阵悲伤。 九年啊,薛师兄这九年来跟着不同的巡夜者走了一遍又一遍的桃山,听陆师兄说桃山许多师兄师姐都没有了劳课,反而是下了山去砥砺修为,这山门九年一开,那岂不是薛师兄从上山那一年起就一直巡到了现在吗? 这九年来,夜里陪伴着他的最长的,恐唯有天上星月了吧。 提灯照星海,愚者九年更。 魏笠不忍细想下去,只听到那薛观憨厚的声音再次响起。 “师弟,我们走吧,这桥上风太大,你还没去过当阳峰吧?我这次走前面。” 薛观走到了前头,魏笠跟在他身后,抬头又看了看夜空。 那月光洒落在眼中,他眨了眨眼睛。 薛观走到桥头,回头一看,见魏笠还在看月亮,咧开嘴,难得开了个玩笑,道:“师弟,你是不是稚气未脱,还觉得那月亮是跟着你走的?” 魏笠回过神,表情像是看到了不可思议般的事物一样,比之前看见星桥还要精彩。 事实上,他确实发现了一个比之前提出的所有问题还要超乎常理的现象,而这个现象,在他之前所处的世界中,也曾引起了无数人的猜想。 “师兄,你有没有发现……”魏笠不知道用那种术语才能让薛观听懂,只能直白地半握起手掌,左右旋转道:“天上的月亮……它好像……好像会转。” 在魏笠的世界,有一件众所周知的事情,那就是月亮作为地球的一颗卫星,始终只有一面对着地球转动,而无法让人看到背面。 月球的背面有什么?这个问题从古至今,一直引发着无数科学家、哲学家、乃至于神学家的思考。 第三十章 半熟竹笋,断剑当空 尽管早已知晓这个世界有诸多不同,可魏笠依旧会为那些初次遇见,又违背常理的事物而感到新奇。 这不是第一次,也绝不是最后一次。 少年有着符合这个年纪应该有的好奇心,只是原本这种天性在先前的世界已快消磨殆尽,但自从来到这里后,这种天性又变得愈发强烈鲜活起来。 他喜欢逃课去上网,因为网上什么知识都有,即便是玩个游戏,都能接受到好多信息,当这那些浩瀚的信息一股脑的充斥脑海之后,他开始变得有些麻木,他开始对世界,提不起什么兴趣。小镇的少年向往去大城市,因为自己没去过,但是他天天都能在各种渠道里面看见,所以熟悉的不能在熟悉,他大致也能想到,即便是去了,无非也就是亲身实感的体验一番,并不会给自己太多的惊喜。他喜欢看小说,因为小说里描绘的东西,有好多他没见过,现实里面也不存在,所以,他可以幻想。 这种幻想,才是最让他上瘾的地方。 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比幻想成真更让人感到愉悦的了。 以魏笠的知识贮备来说,他并不能解释那夜空上挂着的月亮,它的自转规律究竟代表了什么,可是……他很好奇。 他没有荀川的命,所以也从来没把来到这个世界当成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只是把自己当成了这里芸芸众生的一份子,甚至都有些分不清,他到底是身处在书屋老头笔下的小说中,还是宇宙某个角落中的另一颗星球上。 少年好奇地仰望星空,那幻想恰似禁锢于牢笼中,仍能享有精神之自由的飞鸟。 而如今,樊笼不再,复返自然。 薛观望着少年,少年的问题他当然答不上来,但通过魏笠刚才一番的行为,让他联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说:“师弟……我发觉……你很像一个人。” “啊?”魏笠一愣。 “一个也像你这般对万事万物抱有好奇的人。” 魏笠问道:“谁啊?厉不厉害?” 薛观摇了摇头,“应该……算是厉害吧,只是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他转过身,缓步行走,魏笠跟在他身后,听他继续说:“有很多人,都期待他回来。” “那他……啥时候能回来啊?” “可能回不来了。” “啊?”少年遗憾的叫了一声,“不会是死了吧?” “可能是死了吧,也有可能是……”魏笠看着薛观宽厚的背影,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到:“天,不让他回来。” 师兄身后的师弟错以为是自己话太多,识趣地闭上了嘴。 --------- 二人巡过了长扬峰、当阳峰、玉霭峰,然后来到馐馔峰,若不是一路上有薛观相伴,魏笠估计走着都能睡过去,毕竟今天一整天下来,早就让他有身心疲惫了。 六个小时的巡夜对于第一次“上岗”的魏笠来说确实是难熬了些,两人是边歇边走,说多累倒也不至于,一开始,魏笠来到别的主峰上还多绕了一绕,图个瞧仔细,但经过了短暂的兴奋期后,现在也是渐渐有些倦怠了下来。 他口中喊完“道化乾坤,阴阳有序,三更子时”后,敲了两下梆子,不自主地便打了个瞌睡。 根据不同的时辰,巡夜人的唱词都会变,不是光一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就那么简单,更香上刻有八节,每一节代表着一刻钟,梆子敲击的次数代表刻而非时,敲击的力道与节奏也颇有讲究,可这些事对魏笠来讲,跟在薛观后头听上几次便也就会了 垂着头走路的魏笠一不小心撞到了跟前的薛观,他“嗯”了一声,撤了一步。 薛观看上去毫无睡意,见魏笠精神萎靡,便道:“魏师弟,再造峰与浮游峰都有规矩,只能我单独前往,你就在这馐馔峰歇一歇,我巡完之后便回来。” 魏笠一听,心下感激,再造峰那超绝于六峰之外的风格他是知道的,而浮游峰又是些女弟子,估计是不放心大晚上闯进些别峰的弟子,只是少年看薛师兄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于是笑道:“薛师兄,你打了九年的更都没腻,这大晚上一个人去浮游峰,是不是去私会那个师姐呀?嗯?” 薛观赶忙摇头,着急辩解:“魏师弟莫要……莫要调侃我了,浮游峰上的师……师姐师妹们……我……我不敢妄想的。” 好嘛,这下是真的结巴了。 “好了好了,师兄你看你,我就是说着玩的,你去吧,我就在这等你回来。”魏笠摆了摆手,找了个地方坐下。 薛观呼了一口气,说莫约半个时辰后便回来。 看到师兄离去的背影,魏笠自己琢磨了一下之前师兄对自己说过的话,那个跟自己很像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只可惜师兄对他透露的信息太少,导致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只能等以后跟师兄混熟了在问问看。 随后,他又想起了今日所学的内观之法与不射之射,他双手抓弄着自己头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修行的才能,自己本身学习就不好,这修行能比学习容易了?若是三月之后没有进展可怎么办呀…… “哎呀,好烦好烦。” 魏笠蓦然站起身,抽出木剑,一顿挥舞,顷刻间,原本寂静的馐馔峰上,响起了细不可闻的“呼呼”剑声。 那剑势起他已用心记下了大半,虽然火候欠缺,但身形还不至于凌乱无章。 要是循规蹈矩地练剑也就罢了,魏笠越练脑子里的想法就越多,甚至那飞剑的运转的轨迹,袭剑式留下的道道残影都想一并打出来,也幸好他尚未步入修行门槛,运转周天气机,否则像他这般贪多的练法,非得走入歧途不可。 空气中,一缕香味飘入魏笠的鼻腔,他顿时打了个激灵,停下了手中的木剑,原本浮躁的内心也沉了下去。 “这大晚上的,谁在做饭啊?” 魏笠捡起地上灯笼,循着香味,望着食楼定睛一看,竟发现那后厨亮起了一盏烛火,透过窗外剪影,那动作分明是有人在颠锅炒菜! 他喜上眉梢,走的越近,那弥漫的香味就越浓,被勾起了馋虫的少年使劲吸了两下鼻子,发现这味儿里明显带有肉香,他可是有几天都没好好吃过一顿肉了,碰上这等好事又岂能错过? 魏笠正要走近,哪知刚发出点声响,那窗里的忙碌的人影就瞬间停了下来。 见被发现,魏笠也不故意遮掩,走到窗外讨好道:“那什么,不知道是那峰的师兄半夜加餐啊?师弟我今日巡夜恰巧……” 还没等魏笠说完,那后厨之内,一顿叮里咣啷之声便响了起来,只见那人飞快地将烛火吹灭,身影顿消,厨房霎时复归平静。 “……不是师兄,师弟就是想加双筷子而已,不至于如此吧!” 虽然心中不舍那美味,那也不能硬闯,对方如此回绝,魏笠只能转身离开。 可刚走没两步,立马发现不对,我他娘的是在巡夜啊,那后厨做饭的人颇为可疑,要不是桃山弟子怎么办? 想明关节,少年转身拔剑,大喊道:“屋里何人!报出峰籍姓名来!” 后厨一丝动静都没有,唯有少年的声音回荡四野。 “你不出来,我就进去了!” 魏笠威慑道,见还是没有动静,心下慌得不行,他本来就没啥功夫,没想到自己第一天巡夜就发生这种事,要是对方真的跳出来跟自己死磕,估计自己这半吊子的剑法还不够对方打的。 只是这般僵持下去也不是个事,他眼珠一转,道:“好,你不出来是不是?那我就非得从正门进来抓了你不可!” 魏笠将“正门”二字咬的特别重,半走半跑的绕至食楼正门,来到后厨,用手一推,果然被其反锁。 “好家伙,还锁了门!” 魏笠退后一步,一脚将木门踹开,见后厨黑漆漆一片,唯有窗户大开,室外发出一声响动,那人估计是趁着魏笠绕道时逃了出去。 “哼,算你跑得快,否则非让你见识见识爷爷的剑势起!” 少年持着灯笼,走进厨房,那灶下柴火已尽数灭去,他走到那炒菜的铁锅上一照,一道“竹笋炒肉”鲜气腾腾。 这一看之下,魏笠咽了咽口水,食指大动,将灯笼放到一边,空出手拿起锅中木铲,舀了一勺放到嘴边,吃下一块肉。 “哎呀,没炒熟啊。”他遗憾着,但好在这道菜还算入了味,又尝了尝那竹笋,“咦?这笋子的滋味,除了火候不行,味道跟中午吃的分毫不差!” 正待回味,身后“啪”的一声,木门再次被人关上,魏笠反应极快,丢下手中木铲,从窗户一跃而出,抬眼便看到一道黑影从正门跑了出来,往一处不知名的剑桥方向跑去。 好啊,这人还没走,刚才一直在厨房里躲着的! 想到此处,魏笠冷汗津津,要是这人刚才在自己偷吃的时候上来偷袭自己,恐怕现在自己已经躺地上了。 不过也正是因此,魏笠大致能瞧出来,这人功夫应该也不高,估计跟自己也就半斤八两,而且没什么害人之心,要不然他跑什么? 前方那黑影心里也是奇了怪了,这桃山弟子个个秉性果敢,以维护桃山声誉为己任,而身后这人,自己都已经打开窗户,做好了种种脱窗而出的伪装,他不仅不第一时间去追,而是留下来吃自己做的菜,真是……真是厚颜无耻至极! 其实他也是个聪明人,早在魏笠绕路的时候他就知道门外这个巡夜人也不想惹事,自己打开窗何尝不是想让双方借坡下驴,可他还是小看了魏笠的脸皮及惜命的程度,导致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 若非那巡夜人猜出了中午竹笋出自自己之手,一时间颇感惊讶而弄出了动静,最后也成不了现在这样,一个不得不跑与一个不得不追的尴尬局面。 魏笠跑过了剑桥,跟在那黑影身后追了一段,之后就任由那人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算了算了,要是把人逼急了找我拼命咋办,等薛师兄回来在说吧……嘶,我现在是在哪啊?” 魏笠收好木剑后举目四望,灯笼由于自己出来的急落在了厨房,而眼下环境又异常陌生,夜里的能见度本来就低,一时间就有些辨不清方向,面对一座自己从没来过的内峰,只能依稀凭借记忆来找到归路。 夜风习习,魏笠漫步行走,刚才追的时候没留意,这座还不知名的桃山内峰相较其余主峰,明显是要高出不少,站在峰上俯视,竟能将七峰尽收眼底,只是现在夜色浓重,只能隐约瞧见轮廓,但也好在给魏笠确认了方向。 正当他仔细观察如何回到馐馔峰时,一阵琅琅铿锵之音传进了他的耳朵。 莫非是厨房里的那人? 魏笠沿着声响走去,一路上草木丛生,变得愈发高大,最后竟然走进一片芦苇丛中。 他拨开眼前芦苇,映入眼帘的,竟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岸边,一位红衣女子手持长剑,她的身形翩若惊鸿,手中剑更是影影绰绰,似是起舞,又似是对敌,那片静谧的湖水摇曳着天上的月光,折射出一片轻柔的光芒,一切都显得如此柔和。 只是那金石相击间,魏笠看见了一把剑。 一把盘旋在半空之中的剑。 一把,断剑。 第三十一章 惊鸿一面 那空中断剑与红衣女子手中之剑纠缠交错,一时间难分难解。 魏笠躲在一旁的芦苇丛中,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他见过陆北辞师兄驭气扬剑的法门,但眼前一幕,还是让他发现了些许不同,那空中断剑并没有像常规那般,在空中以各种刁钻角度袭击而来,反而是降落到了莫约一人的高度,以不断变化的剑招匹敌,着实灵活无比。 陆师兄在驭剑时固然变化万千,但不知是否能像此刻眼前这把断剑一样,一崩一撩之间,临敌对阵之时,细节皆如真人。 魏笠心下猜想,长扬峰以驭气扬剑为主旨,手上剑势起与扬剑剑势起效果不尽相同,虽说身形剑意一致,可威力天差地别,这断剑所施展的,也不知道是那座峰的剑式,能够达到如此细致入微的境界。 他又向四野望去,寻遍之后,看那场上只有红衣女子一人身影而再无他人,于是更加奇怪,这断剑无人驱使,莫不是通灵了不成? 他本就眼界未开,一时也拿不准那断剑与红衣女子的修为境界,何况那一人一剑多以素剑相抗,阵仗远没有当初在十里桃林,剑歌镇蛇时来的浩大,所以难免认识自家陆师兄的修为要高深些,毕竟师兄曾放言,桃山同境,可入三甲。 不过也正是纯以剑招的比拼,魏笠才有机会一窥这场比剑,若是剑气纵横,只怕早就殃及池鱼。 一声叮当,打断了魏笠的比较思绪。 他微探了出脑袋,仔细看去,原来那红衣女子的皓白脚腕上,系着一枚铜制小铃,跟随她不断变换的身形叮当作响,那飞剑近身纠缠,泥鳅一般旋绕在女子身旁,红衣女子不慌不忙,脚下一跃而起,向身后翩翩然拉开一段距离,哪知落脚之处乃是湖泊范围,魏笠口中低呼,眼见那双凝脂赤足就要接触水面…… “叮铃铃~” 脚腕上铃铛响动,那红衣女子的右脚落在水上,只是轻轻一点,身子立刻再次借力腾起,如蜻蜓点水般的轻灵飘逸,那水面之上,荡出的一圈波纹还未消散,另一圈又再次散开,她的每一次的下落,都伴随着铃铛的脆响,而空中断剑亦是一路追赶,一人一剑在湖面之上你来我往,女子身姿更是在那腾挪之间飘忽若神,罗袜生尘。 魏笠不由得看痴了,不知是被这番飘逸灵动的比试所震撼,还是被那双裸露在外的莲足所吸引。 泛起潆洄的,除了水面,应是还有它物。 那方湖泊上,除了剑声、风声、铃声…… 少年似乎还听到了自己的炙热的心脏所发出的跳动声。 这场比试,谈不上如何焦灼激烈,但却能予人一种独有的静美之感。 原来不是那些高来高去,所向无匹的剑才能让人心生折服。 想及此处,魏笠似乎对桃山之剑又多了一层感悟,只待在观,就见那断剑倏然潜入水下,女子红袖飘荡,微微皱起双眉,跳动时凝视湖面,寻找着水下的剑迹踪影。 魏笠一惊,发现这不就是下午陆师兄演练剑势起的其中一招吗? 他目前所学的九式桃山剑就是这一式,加之是今日新学,所以记忆犹新,虽说那断剑之前所施展的剑招他从未见过,更是无法从身形步伐上看出端倪,可这一招,他是肯定忘不了的。 红衣女子此刻已是高高跃起,就在她四下找寻时,身下湖面寒芒一点,断剑刺破水面,转瞬即至! 千钧一发之际,女子右手手腕翻转,持剑由外转向内,顺力往背后一带,在空中旋身避去这致命一剑。 人快,可剑更快。 断剑一剑无果之后立即调整方向刺来。 此刻女子持剑的右手负于身后,断剑已到近前,身子尚在回旋,出剑已是不及,只见她目光如炬,就在旋到正面那一刻,刹那之间伸出左手向前一抓之后继续回旋了过去。 魏笠看的心惊肉跳,一息后红衣女子缓缓下降,双足触水后竟毫无了下沉的迹象,她人就那样立在了水面之上,左手慢慢平举而起,拇指与食指夹住了断剑的剑尖,那断剑被钳制住后嗡鸣不止抖动非常,像是在一头桀骜的野马在奋力挣脱束缚,可女子看似柔弱的手指居然纹丝不动。 湖面的波光倒映在了女子的脸上,魏笠这才认真地看清了她的模样。 少年不知该如何去形容,只能痴楞楞地看着她,他脑子里蹦出了好多个关于美好的词语、成语、甚至于诗,但他就是不知道用哪一个,哪一句才好…… 还未及近前,已是局促无比。 女子脸上展颜,看着手中的断剑,像是对活人一般地说起话来:“这次我便教你个乖,待明日见了我师弟若还敢这般致命,有苦头让你尝。” 说完,那断剑的嗡鸣声戛然而止。 红衣女子见状松开手指,从水面行至岸边,断剑重新飞回空中,只是这次不再攻击,而是悬在女子周围一路来回盘旋。 “罗师叔,我可是抓住它在先,这踏水而行的本事,可做不得数哦。” 女子突然放声说道,魏笠吓了一跳,急忙左右又看了一看,发现周围确实是一个人影都不见,这红衣女子究竟在和谁说话? 就在魏笠疑神疑鬼的同时,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句话悠悠传入耳膜。 “无妨,纯以九剑论,真儿你已胜过百忍剑数百招。” 此刻躲在芦苇丛里不敢弄出半分动静的少年,还不知道他眼前让自己悸动不已的红衣女子,正是那盛名响彻中原天下的桃山剑子,晏还真。 曾对自己师傅抱怨过衣着问题的红衣剑子问道:“那借剑练招之事?” “尽管拿去。” 晏还真听罢松了口气,仿佛放下心中大石,她摘下腰间葫芦,取下木塞,对着那把断剑勾了勾手指,断剑径直飞入葫芦内。 “那么弟子就告辞了,三月之后,弟子当准时奉还百忍剑!” 魏笠看着晏还真向东边施了一个剑礼,不由得也向那边瞧了一瞧。 见再无应答之声,晏还真信步离开。 望着远去的红色身影渐行渐远,魏笠也轻手轻脚地从芦苇丛中慢慢退回,他想等一会追上去看看那红衣女子是哪座峰的师姐,哪知退到一半,那声音又再次响起…… “是那座峰的弟子,私自上我峰来,还不滚出来!” 这句话猛然在耳边爆起,听得魏笠胸口发闷,他眼睛一花,差点重蹈了棋盘峰上的覆辙。 不能……不能再这样了! 魏笠心里拼命念叨着,一手弯下撑着自己的膝盖,一手紧紧抓住一旁的芦苇,似是不甘心般地手掌翻动,将长长的芦苇缠绕在手掌上。 “出来!” 又是一道炸雷响起,这一次魏笠只觉得体内气血翻涌,喉口一甜“哇”地一声,喷出一滩鲜血洒在地上。 他神智开始不清,身体坚持不住而逐渐前倾,可就在下坠不到一尺的距离时,他忽然感觉自己像是倒在了某个人的背上! “罗师叔,这是长扬峰新入门的巡夜小师弟!他不识路误入清都峰,而且修为尚浅,经不起您的这番敲打,我这就背他出来!” 来人正是薛观,正当他想背着魏笠走出芦苇丛时,背上忽然一轻…… 他回过头去,看着魏笠身体颤颤巍巍,鼻子、耳朵、嘴巴均是被震出了鲜血。 少年口中断断续续地说着,“薛……薛师兄……你怎么提前……回来了,我还想着……能够在你回来之前……赶回去的……” 薛观上去一把扶住了魏笠,只听少年还在迷糊地说着胡话…… “不能……不能……在倒了……” 第三十二章 照啊!邵师兄! “原来是不二峰的‘哑巴’薛观,能听你叫上一声师叔,还真是难得。” “罗师叔莫要取笑弟子了,魏师弟初入桃山,还有诸多规矩不甚明了,错在薛观照看不周,希望师叔宽宏大量饶他一次……” “这小子倒是有几分硬骨头,但私闯内峰,偷窥剑道,如何处置薛观你应该心知肚明才对。” “罗师叔……” 以上是魏笠能听到的全部内容,他很想对薛师兄道一声谢,同时也告诉他,自己真的是在午夜时分发现了厨房的动静才误打误撞到了这里,并非刻意逾规越矩,可现在他只感觉眼皮越来越沉,最终两眼一闭,昏迷过去。 ------ 待到他再次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已经回到了自己房间。 刚醒来的魏笠只感觉口干舌燥,腹中饥肠辘辘,侧头看房内有一个背影在晃动,那身影听见动静,转头见魏笠醒了过来,急忙走上前,而魏笠也看清了那人的面目,原来是同期的师兄邵诚诚。 “魏师弟,你终于醒啦!”邵诚诚一张微胖脸蛋上露出关心之色,走到床边。 “水……水……邵师兄,麻烦你,先给我拿点水喝。” 邵诚诚快步走去一边的桌上,拿起水壶盛了一碗水,小心地扶起魏笠靠在床头,只听咕咚咕咚几下,一碗水瞬间见底。 “魏师弟,你慢着点喝。” “多谢了,邵师兄。”将碗递还给邵诚诚后,魏笠自己握了握拳,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之中伤的那么重,只是身子有些虚弱。 邵诚诚又盛来一碗水,这次他从怀中掏出一颗褐色药丸,道:“来,先把药吃了。” “这是?” “陆师兄给的人参固本丸,说是每日一次。” “噢,我还以为是麦丽素。” 魏笠接过药,就水服下,刚一入口,一股子苦涩滋味冲散开来直冲天灵盖,愣生让他打了一个激灵,精神瞬间恢复了不少。 “麦丽素是何物啊?魏师弟。”邵诚诚好奇问道。 “就是我们那块的糖丸,不过长得跟这药丸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 魏笠脸上扭曲,不断的咋着舌头,试图缓解嘴里的苦涩,他突然说道:“对了邵师兄,我需不需要打坐调息之类的,让药效发挥更好的作用?” 邵诚诚见魏笠甚至还有心思跟自己开玩笑,想必身体是没有大碍,于是跟着调侃道:“师弟这三日来昏迷不醒,原来是在梦中入了太一城,登了太白楼,当真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 两人说罢哈哈笑起来,但笑到一半,魏笠忽然回过味来,问道:“师兄你说我已经昏迷三天了?!” 邵诚诚道:“是啊,我已经照顾你三日了,那里会记错……” 魏笠惊讶不已,这内峰的师叔真是了不得,两句话的功夫硬生生把自己震到床上挺了三天的尸,他可是从来都没睡这么久过,他问道:“那是不是不二峰的薛观薛师兄送我回来的?” 邵诚诚摇了摇头,“是不是你口中的那个师兄我不清楚,但三日前礼课时,确实是一个哑巴师兄将你背回了知礼堂,当时我们上前问他怎么回事,他只是来回比划不发一言,直到陆师兄来后将你二人带回房间方才离开。” 魏笠纳闷,他清楚薛师兄绝不是哑巴,虽然偶尔结巴但口齿是肯定没问题的,不说话应该是有他自己的缘故才对。 他转念又一想,发现这时间也对不上,自己子时去的内峰,而根据邵诚诚的言辞推断,是到了上礼课时薛师兄才将自己背回来,那内峰离馐馔峰不算太远,回到长扬峰更是花费不了这足足半夜的功夫。 他还记得自己昏迷时,内峰的长老正在问责自己,是薛观师兄竭力维护,莫不是自己昏迷之后,师兄与那长老又发生了什么冲突? 魏笠用手捶打了几下自己的脑门,若是因为自己惹的麻烦而连累了薛师兄,那他必是自责无比的,病榻少年掀开被子,作势欲起,邵诚诚见了急忙阻止道:“魏师弟,你干嘛呀?” “我得去趟不二峰找薛师兄。” “你忘了,入门弟子不能随意进入另外六峰的!” 所谓关心则乱,他又忙仔细询问了邵诚诚那送自己回来的哑巴师兄有没有受什么伤,或者有什么不对。 在得到放心的答案后,少年渐渐冷静了下来。 邵诚诚将魏笠的举动瞧在眼里,暗自琢磨了一番,也不去问究竟那一夜发生了什么,而是道:“魏师弟,这几日来陆师兄又教了些新的东西,你现在若没什么大碍,我便说给你听,毕竟三月后的校考是半点都懈怠不得。” 少年还在想着晚上巡夜时去找薛观问问,一听到校考二字,便联想到了那夜湖泊上的比剑,那叫真儿的红衣师姐说要借剑给自己的师弟练招,她那个师弟…… 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邵诚诚见魏笠不说话,便继续道:“师弟,你不是学剑特别快吗,我就先演一遍九式桃山剑中的二式剑势承让你瞧瞧,保管你惊掉下巴。” 魏笠一听,也来了兴趣,“那就有劳师兄了,只是我房间狭小,邵师兄可要小心些。” 邵诚诚听完,神秘的摆了摆指头,道:“没那么大动静。”说着,搬来一方木凳,竟直直的坐在了屋内的正中央,抽出挂在背上的木剑。 “这……邵师兄你莫要晃点我,那有剑是坐着打的?”魏笠看的一头雾水。 木凳上的小胖子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道:“起初我也不信,不过陆师兄说了,这剑势承的诀窍在于‘围’,要做到迎风挡雨,八方不动,你是没见着陆师兄用了扬剑式后这一招的效果,那剑围简直密不透风,他还叫我们去攻击他,你猜怎么着,我的剑刚一碰上去,人都被弹的老远!你看好了啊!” 说着,邵诚诚还真的演练了起来,两只胳膊轮起来那叫一个○,魏笠看的脸皮抽搐,抓了抓自己头皮两下,差点没把自己的丑奴儿递上去给他空出的那只手用上,这哪是什么剑法,分明就是风火轮才对。 “魏师弟,我看你身体没什么大碍,能不能站起来啊?”剑圈里的邵诚诚说道。 “应该可以……吧……” 魏笠从床上起身,就听邵诚诚说:“来,我们过两招,我坐着和你打!” 少年尴尬地摩挲着自己的后颈,显然不太相信这种所谓的“剑势承”能够挡住什么风雨,可面对师兄炽热的目光,又不能扫了别人的性子,于是取下已经挂在墙上的丑剑,拔身起剑,陡然向前刺去。 这一剑来的突然,速度也快,目标直指邵诚诚右肩,因为是木剑的缘故,所以魏笠也没有任何的保留。 就在魏笠觉得势在必得的一刻,只听木剑与木剑相交之后,发出“啪”的一声响,自己的剑竟然被邵诚诚所挡住。 “怎么样?” “再来!” 刚才那一剑被魏笠归结为侥幸使然,毕竟瞎猫也能撞见死耗子。 魏笠的剑再次探出,先是在腰部虚晃,见到木剑格挡而来,忽然改变剑路,从斜下往上起剑,这是剑势起当中专攻下盘的路数,只不过被他活灵活用,由于邵诚诚坐在凳上,所以目标就在咽喉之处。 这一剑,少年的想法十分取巧,首先他志不在伤到邵诚诚,所以危险性先放一旁不谈,因为要接这种剑,光是面对就需要有十足的胆气,邵诚诚若要动弹,便是先泄了三分气,而是个人面对这狠辣一剑,下意识都会选择躲闪。 那一夜的破水一剑,就是这个道理。 但就在丑奴儿距离邵诚诚的咽喉只有几公分时,剑身下方突然受到一股向上的冲击力,魏笠本就有些虚弱,手腕一个把持不稳,丑奴儿脱手而出转瞬后被高高弹开,掉落一旁。 魏笠怔怔而立,邵诚诚也停下了下来,得意洋洋。 少年捡起木剑,这次学乖开始绕起了圈子,想专挑邵诚诚看不到的部位下手,可小胖子一见如此,屁股粘着凳子,竟也跟着转了起来。 “魏师弟你挑正面来,我背后还没学好。”邵诚诚嬉皮笑脸道,空出的那只手握紧凳子的边缘,双脚跟着魏笠的方向开始捯饬。 魏笠憋不住笑出了声,乘其不备又是几下,可一一都被邵诚诚挡于剑围之外。 攻击一而再再而三的落空让魏笠开始有点相信这“风火轮”还真有些门道。 “邵师兄,我看你的挥剑也没什么章法,实在是看不懂你是怎么挡下我的剑的。”魏笠老实说完,邵诚诚就开口解释。 “前日陆师兄礼课时给我们讲了奇门遁甲之法,下午就以生休开杜八门方位融入在了剑理之上,让我们边学边练,你看我打的乱七八糟,那是因为我学的不到位,但里头的挡推顶打,生死惊开的道理我可是一分都没落下哩!” 从语气中能听出来,邵诚诚对此还是甚为骄傲的。 “奇门遁甲我知道,但师兄就学了两天我就打不到你了,实在是……惭愧。” 邵诚诚嘿嘿一笑,道:“这不怨你,奇门遁甲我从小就耳濡目染,魏师弟你要是换个人与你过招,怕是没我这般本领,更不至于每次都被挡下来……” “原来是邵师兄有所依仗,难怪。” 魏笠还是头一次在这个世界遇到能跟自己扯淡的人。 小胖子翘起了二郎腿,道:“刚出生那会,我那替人称骨算命的老爹就给我称了一卦,骨重四两九钱,得叠字名叫‘城城’,就是城镇的城,你可知为什么?” 少年摇头,好奇追问:“这我哪会知道,你就别买关子了,赶紧说吧。” 邵诚诚嘴巴一咧,露出一口白牙,“他说我这条命,一座城压不住……”他伸出两根手指,“起码得压两座。” “可我记得,上次在校场时,你告诉我说你是‘诚’实的诚啊。” “当了山上人,那里还会被城给压住,自上山后,我立马就给改了。” 还有这种道理? 魏笠面露怀疑之色,邵诚诚急道:“你要是不相信我,桃山的谶言你总信吧……” “那敢问师兄你谶……” “好说好说……” 还没等魏笠说完,邵诚诚就打断道,他似乎蛮期待这一刻的,短短的脖子仰得跟只胖天鹅一样,将竖直的两根手指倒转过来。 “四平八稳,邵诚诚。” …… …… 场面沉默了片刻,看着邵诚诚期待的目光,魏笠乍然大叫道,“照啊!邵师兄,想不到你未学玄时已知玄,师弟佩服!” 魏笠顺口拍了句马屁,他本来想说牛逼啊,卧槽什么的,可想到之前的麦丽素,邵诚诚估计也听不懂,所以就学着小说里那些拍大侠马屁的配角台词,声情并茂地嚷了起来。 对方照顾自己三天,又拉着自己习剑,绝对称的上是朋友了,魏笠不是那种会去拆朋友台的人,虽然说里面有些炫耀的成分,可谁身边没几个喜欢吹吹牛的伙伴呢,而且这在少年看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甚至他自己也喜欢出出风头,等到那时,几个臭味相投的朋友捧一捧不也挺好。 看邵诚诚表情,似乎还挺受用,二人目光这么一对,小屋里又响起一片嘿嘿嘿的笑声。 第三十三章 还得再练练 二人趣味相投,且都不是在意繁文缛节的人,所以很快就打成了一片,在得知邵诚诚只比自己大上一岁后,魏笠聊到干脆直呼其名起来。 见窗外日上三竿,魏笠便道:“诚诚,我们得上知礼堂了吧?” 邵诚诚把玩这手中木剑,“不用去了,今天整个七峰的大伙们都在十里桃林找人呢!”说完,忽然想一事,放下剑道:“是了,你还不知道吧,这几天除了你被哑巴师兄背回来,还有一件事情把大家忙的焦头烂额……” 魏笠问道:“啥事儿啊?剑都不学了。” 想起这件事儿,邵诚诚脸色一变,略显紧张地说:“你还记咱们长扬峰的那个师妹和戚舞阳吧?” 他点了点头,“当然记得,那位师妹叫商若葳来着。” 邵诚诚一拍大腿,叫道:“对对对,就是这名字,我告诉你,这两人都失踪啦!” 魏笠“啊”了一声,讶异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跟你一样,都三天了。”邵诚诚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望了出来,“实际上不止他们两人,那天去参加夜猎的七峰弟子统共十一人都没回来。在事发的第一天,陆师兄就向悬名阁禀告了这件事,并且联合其他六峰的师兄师姐们去寻找,可最后都是一无所获,直到今天,甚至发动了我们这些入门弟子,我若不是被安排照顾你,怕现在也应该在桃林之内。” 魏笠也走到邵诚诚身边,放眼望去,峰下桃花满山,茂盛如昨。 少年猜测道:“他们会不会走出了十里桃林的范围?” 邵诚诚摇了摇头:“不太可能,桃林的十里禁制根本就不是我们这些入门弟子能够破除的,除非有外力的介入……” 两人说到这里,皆是停顿了一下,随后邵诚诚想了片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剑宗乃是四大道统之一,莫说一般人,就算有绝顶的修为,也不可能悄无声息的潜进桃山。” 魏笠皱起眉头,想起那夜馐馔峰后厨之事,只听邵诚诚继续道:“现在桃山龙门才关闭几天呀就发生这种事情,我听说这事差点闹上了白鹭峰,可最后被执剑堂压着才没闹大。” 魏笠奇道:“这执剑堂是什么来头?” 邵诚诚挑了挑眉,“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执剑堂由各位执剑长老门负责,堂主乃是再造峰的孙长老,堂下弟子均是七峰的佼佼者,平日里对外负责解决山下世俗的一些重要委托,对内则是执法七峰,总而言之,是个群英荟萃之地呢!我听说,桃山龙门开启的第二天,十里桃林起了场山火,乘机从深山中窜出来一条百丈来长的大蟒蛇,那怪物就是由执剑堂的弟子降服,幸亏我不是那天上的山,否则非当了口粮不可。” “没有百来丈,也就七八十丈吧。”魏笠回忆道。 “你见过?!”邵诚诚双眼瞪大。 “可不怎地,要不是它跑得快,我能给它烫个溃疡出来。” 邵诚诚竖起大拇哥,“你比我能吹。” “我骗你干嘛,我这把剑就是……”提到这茬,魏笠猛然记起自己的进入箴言碑时,那条盘绕在自己脖颈上能够口吐人言的赤红小蛇。 “怎么,编不下去了吧。”邵诚诚见魏笠没说话打趣道。 此刻,有两件事情萦绕在魏笠心头,一是那夜后厨之人;二就是被自己扔出去的那条小蛇。 这件事儿会不会有所关联呢? 一旁的邵诚诚拍了拍魏笠的肩膀,道:“阿笠你也别多想了,这种事儿压根就不是我们这些弟子能想明白的。”说着,他摸了摸肚子,“我瞧现在午时未过,你还能多走两步不?我们先去食楼吃饭吧,这几天为了照顾你,搞得我也跟着吃稀粥。” 魏笠听见吃饭,顿时眉开眼笑,干脆也不做多想,两人勾肩搭背地往馐馔峰而去。 “欸,我跟你说啊,山下那条蛇我是真见过,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就在魏笠开始夸夸其谈时,此刻烟波浩渺之上的白鹭峰,又是另一番光景。 多日不见的荀川凝神站立,手中龙须剑横握在前,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背后青衫更是被汗水打湿,前方一把断剑当空游弋,像在一只准备捕食的野兽试探着已经筋疲力尽的猎物。 “铮~” 一阵琴音响起,宛如一首入阵曲,断剑得令,剑尾带出一道青色光芒,直杀荀川而去。 两剑相击,荀川紧握手中龙须,大喝一声,“转!” 只见他的身子向后一仰,右手手臂以一个圆弧的方式划了一圈,他也不硬拼,利用龙须剑的剑身紧紧贴着百忍剑,借力打力使其不能飞至近前,一圈至尾,力至圆满,最后狠狠一甩,百忍剑竟在空中倒飞出去。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琴音杀伐渐起,断剑的攻势也愈发强烈迅猛起来,很快荀川便架招不住,败势已露。 就在那荀川竭力拼斗时,不远处的一方高石上,有一男一女朝着这个方向对谈。 女子此刻盘坐于地,身前一张瑶琴,但见她玉指拨弄着宫商,身侧置于地面的小桌上,香炉之中的檀香烧出一缕青烟,缥缥缈缈后散于无形。 “滋滋滋~”一注水流从铜壶中倾泻而出,灌入茶壶之内。 女子身边的老人给自己沏上茶,放在鼻边一嗅,两束长眉随风而动。 那对男女正是桃山所敬仰的掌教真人伏龙图和弟子晏还真。 眼下的晏还真已换回了青衫,眉目中英气尽显,没了当初在清都峰迎月舞剑,红袖招展的妩媚柔情,而贵为掌教的伏龙图,上身是一件泛黄的白色汗衫单挂,下着青褐粗布长裤,一张蒲扇在胸间,两片茶叶得半闲。 此番真人姿态,简直跟那乡野田间,没事儿嘬一口老鹰茶的乘凉老汉别无二致。 晏还真低头专注于指间律动,朱唇轻启:“虽然孙长老说不能姑息养奸,但想来这里面也有弟子的几分疏忽,若提早知会一声罗师叔,那师弟师妹们也不会受到这无妄之灾。” 伏龙图二指捋了捋眉毛,目光还停留在习剑少年的身上,道:“罢了,不过是命中劫数,既非死劫,当作历练一番也总是好的。”说完,他把视线收了回来,望向晏还真,“我那师弟有没有说什么呀?” 晏还真摇了摇头,伏龙图放下茶杯,蒲扇闪动的频率似是快了几分,“你这个师叔,真是陈腐不堪,臭不可闻,百年过去依旧如此。” 一旁的剑子习惯性地没有接话,反而道:“三天了,也总该有个结果,现在七峰的长老们齐聚清都峰讨要说法,但以罗师叔的脾气,肯定是善解不了了,实在不行的话,让弟子去?” “你别去。”伏龙图如老顽童一般赌气道,随后眼前一亮,“让你师弟去!” “荀师弟?”晏还真依旧低着头拨琴弄弦,不解道:“师弟九式剑得其四,昨日便入了一楼,这固然是天资卓绝,但终究力有未逮,恐怕……” 伏龙图爽朗笑道:“谁说让你师弟去解决此事了?” “那师傅您?”剑子疑惑道。 伏龙图有意思地放低声音,轻声道:“我听说,那个老鬼难得收了个徒弟?” 晏还真眨了眨眼,没答。 老者自顾自继续说着,“想不到茅坑里的石头也有开花的一天,把你叫去岂不是欺负他么,我倒要看看,他的徒弟能不能帮他争了这口气。” 说完,掌教真人站起身来,蒲扇搭着凉棚开始观望。 对于自己师傅的恶趣味,桃山剑子早已见怪不怪,心下专心弹奏。 “真儿!”伏龙图忽然低叫了一声。 晏还真视若无睹,心想着师傅总是这样,若不理他的话,想说的总会说出来,要是问了,反而还装神秘。 “别弹了,你师弟快不行了!”伏龙图急摇着蒲扇,蹲在晏还真面前。 “啊?!” 晏还真双手像是被烫着了一样,飞速离开琴弦,琴声戛然而止。 伏龙图扭过头,看着不远处累趴在地上的荀川,又转过头来,啧啧两声,悠悠说道。 “你这琴啊,还得再练练。” 一直低头的女子脸颊上,漫上了一抹绯红。 第三十四章 其中玄机天在看 “玲珑璇玑?在我之后出现的?” 高石上,荀川端坐在一旁,双手将龙须剑横置在膝,尽管来到白鹭峰已有些时日,但面对师姐及师父时,他还是有些拘谨。 特别是刚才在二人眼前练功出了纰漏,这种挫败感让一贯优秀的他十分不适。 师姐此刻已经停止了弹奏,而是将小桌上的一个乳白瓷杯斟满了茶水,随后缓缓走来递给自己。 荀川谢过,目光瞧向那杯中浮起的三片茶叶,听着师父的后文。 伏龙图微抚长髯,道:“那日千仞峰下谶言碑,共有三人所得谶语引发周天异象,第一个是一苇渡江,再造峰的五百年鹿亲自下得山来迎接,这个你是知道的;第二个便是你了。有凤来仪,碑中心障飞出青鸾相合,引来百鸟来朝,此等的命格气运确实要比那一苇渡江来的厉害些。而在我用一杆秤仙将你钓上白鹭峰后不久,就立马有人观出了‘玲珑璇玑’四个字……” 伏龙图喝了一口茶,继续道:“一开始,这谶语所引发的阵仗倒是颇大,桃山似有剑声响动,你再造峰孙长老倒是想收其上山,可那人却是径直闯入了谶言碑,仅已尚未步入修行的心境堪破了心像,入了那十里桃林……” 荀川正要开口,伏龙图却话锋一转,“其实说来也奇怪,‘玲珑璇玑’固然是非常好的,但能引起桃山万剑震动,仅凭这四个字,怕是还不够……” 这时,伏龙图发现自己这个小弟子欲言又止,笑道:“你是不是想问,为何不让你入谶言碑,勘破自己的心像?” 荀川点点头。 伏龙图道:“你与你师姐,还有那个再造峰的小子,你们命里所背负的,远比你们想象的要沉重的多,况且你们的心像不是谶言碑所能投射的,若是硬闯,只怕多半会疯魔成性,入了歧途。” 荀川问道:“师姐也不行?” 一旁的晏还真将瑶琴收起,神色如常道:“不行。” 荀川再问,“为何那人却可以?” 伏龙图并没有第一时间给出解释,反而道:“你可记得那日的桃林山火?” “记得。” 荀川忽然想起了魏笠,那日在山腰时,看到桃林起火,以为是魏笠所为,莫非…… 那小子满脑子的鬼点子,虽说“玲珑”二字配他着实牵强了些,但若是他将这幅谶语拿了去,倒也不错。 想到那个下山时,嚷着要去江湖,要作自己朋友的家伙,荀川晒然一笑。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说来可笑,那玲珑之人进了桃林,竟将所摘桃枝尽数点燃,要在火焰灰烬中挑选出最为中意的一枝,可惜火势没控制好,把桃林给点了,而放火之地又恰在清都峰下,最后引得你罗师叔亲自下山将其抓获。” 荀川哑然,这事儿貌似魏笠这小子还真能干出来。 “想必你罗师叔这个老不修念在此子天赋绝佳,也就动了收徒的心思。” “那师父的意思是?” 伏龙图挑了挑眉,语气中玩味,道:“你罗师叔因为镇守清都峰疏忽,放出了一条蛇精,现在他的徒弟正在林中给他善后,所谓凤凰当配梧桐枝,孩儿你明日去那十里桃林一趟,会一会他的弟子,说不定可以不破心像,取得一枝做你的第二把剑。” 荀川先是默然片刻,“师父,这位同门……姓甚名谁?” 伏真人胸前蒲扇摇动,“只知姓楚,比你小一岁。” 荀川一句话正欲脱口,但又吞了回去,将手中茶水连同那三片茶叶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向二人施过礼后转身离去。 晏还真坐到了先前荀川所处的位置上,面对着伏龙图开始给他斟茶倒水。 “川儿性格太过隐忍,对于少年人来说并非好事。”伏龙图如是道。 青衫剑子拾起了荀川的茶杯,放回原处,轻声道:“一苇渡江、有凤来仪与玲珑璇玑,换谁都会好奇比较一番吧,何况师弟还是局中人,能够忍住没问已是不易,师父在背后说教,实在不该。” “喔?”老人来了兴致,道:“那真儿你觉得孰优孰略啊。” 晏还真看着自己的师父,叹了一口气,干脆说出一句:“是谁都好,反正都打不过我,但那人能破去自己心像,确实连我也有几分意外。” 高石之上,响起了老人爽朗的笑声。 “果真是桃山剑子,好大的口气……”说着,他回到了荀川之前的那个问题上,“前日我算得一卦,发现两个问题,可能这也是他能走出谶言碑的原因。” 老人放下手中蒲扇,神情变得正经起来,“其实不止是玲珑璇玑,此子应还有四字才对。” 这一下,连晏还真都稍显诧异,“八字谶言?” “对,八个字。至于其余四个字是什么,你可能要去问你那眼高于顶罗师叔了,他收的徒弟,我这个掌教可管不了。” 晏还真喃喃道:“自桃山剑宗建立以来,谶言碑显现八字谶言仅有两次,一次是五百年前的那位前辈,一次是大师兄……” 伏龙图摆了摆手:“其实所谓的八字谶言不见得比四字好,你罗师叔当初为了镇守清都峰,自愿折损修为跌到五楼,如今又为了这一个弟子差点犯下大错,你可知为何?” “命运由天写一半,而他们的命运,已经注定了。”桃山剑子何等聪慧,霎时间就想明了其中道理。 伏龙图面转向西。 “也不知如你那身处佛国的大师兄这般人,究其一生,是可悲还是可幸。” 西面,吹来一阵微风,老人似有所感,闭目凝思。 晏还真抬起一只手,那风在指间穿梭,化成一道绕指柔。 “至于另一个问题……” 伏龙图双目张开,眼中精芒闪耀,他站起身来,晏还真见状也跟着站起,二人下了高石,一路来到白鹭崖畔。 老人眼中望着茫茫云海变幻无形,似是为了验证什么一般,掐指推算起来,可他的动作,终究是在无名指第二节时停滞了。 “师父为何不继续推算下去?”晏还真奇怪道。 不知是对自己身旁的弟子说,还是自言自语,这个在世间享有巨大盛名的“谪仙人”,修为至臻化境,可登楼摘星的老人,缓缓抬起了头,与天遥相对望。 “算不了,天在看。” 第三十五章 开口闭口,落枝寻人 天刚入夜,从桃林归来的陆北辞便找上了魏笠,在得知这个师弟身体无恙,又亲自把脉确认过后,陆北辞总算放下了心。 少年见师兄脸上略显些许憔悴之色,想来必是被自己的昏迷及失踪同门所挂碍,他心下内疚,面上亦是耳赤,魏笠是最怕给人添麻烦的,若是别人亏欠了他,只要事情不大,以这小子大大咧咧的性子,过上个两三天就忘了,但若是他亏欠了别人,无论大事小事,但凡事儿一日不清,记起来就是浑身难受,所以他嘴上道:“陆师兄,我这次巡夜闯下大祸还连累到你劳神挂心,师弟真是惭愧。” 陆北辞瞧着自个这个新入门的小师弟,微笑安慰道:“你们出了问题,我自是责无旁贷,所以魏师弟你也别过分自责,你还不熟悉门规,因此也不能全怪你。” 魏笠挠了挠头,道:“师……师兄你不怪我就好,那什么,师兄你还会把脉看病呢?真厉害!我听诚诚说,那些丹药也是你给他的,莫非师兄还会炼丹不成?” 陆北辞点了点魏笠的额头,看着这个稚气未脱的师弟,温和道:“你呀,心思总是放到这些细枝末节上,我观你静坐和练剑也是如此,这歧黄之术,桃山弟子都可自行上青庐峰修习,只不过要等礼课完结之后才行,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入城登楼,启智明智,通过三月之后的校考,明白吗?” “明白明白,不过师兄,那九式桃山剑就不重要了吗?”魏笠打着哈哈,见陆师兄一眼瞪过来,顿时闭上了嘴。 陆北辞无奈摇了摇头,看来魏师弟在收起心猿意马这一途上还有一段路要走,他道:“这方面,我倒是不担心,只不过现在舞阳师弟及若葳师妹尚未归来,怕课程又要耽误几日了。” 一听到这个,魏笠赶紧将那晚后厨发生之事一一交代,希望对夜猎失踪的事件有所帮助。 哪知陆北辞听完后神色如常,魏笠奇怪道:“师兄,师弟说的可是千真万确,绝无半分假话呀。” 陆北辞道:“其实这些,不二峰的薛观已经写明给我了,那后厨之人……呵,你只管知晓他乃桃山弟子,此次事件与他无关便可。”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好的白纸,魏笠接过一看,只见上面所写,正是那夜所发生的情况,只是在魏笠昏迷的后半夜,上面却没有提及半分。 那些字迹甚为潦草,堪比魏笠的鬼画符,因此他看的有些眼花。 将纸条还给陆北辞,魏笠心生疑惑,这些情况是薛师兄写的,可当时他不是去再造峰了么,现在纸条上把后厨之事描写的分毫不差,他是怎么知道的? 而且…… 魏笠小心问道:“陆师兄,薛师兄分明不是个哑巴,他还说要教我看星星呢,不过诚诚跟我说那天是个哑巴师兄背我回来的,他们应该是一个人吧?” 陆北辞听后哑然失笑,反而问道:“薛观说要教你观星之术?” 魏笠快速地点了几下头。 陆北辞沉思了片刻,抬眼瞧了瞧魏笠,眼里带着七分的神秘与三分笑意,道:“这观星之术,说不定对你会很有好处。” “啊?”魏笠显然猜不着师兄话里更深层的意思,陆北辞解释道:“你刚才问我哑巴师兄跟薛观是不是一个人,他们当然是。我长扬峰用‘不射之射’的入门之法锻炼你们的‘扬剑式’,这不二峰以一手独有的‘慧剑式’开峰教剑,自然也有其独有的法门。” 魏笠点了点头,陆北辞继续道:“所以不二峰与‘不射之射’相对应的,便是那‘闭口剑’,每一个初入不二峰的弟子,在最初的修行中,白日都不能言语,直到了晚上才可以走漏神思,待到修为精进,方可练那‘开口剑’。而薛观练这‘闭口剑’……” 他停顿了一下,才道:“长达九年,所谓的观星术,兴许是他素日练习时,自行领悟出的解忧之法,魏师弟你性格跳脱,跟薛观在一起,没准能收敛收敛你的性子。” 听完之后,魏笠抿了抿嘴唇,后怕地想着薛师兄不会以不说话为前提教自己观星术吧? “陆师兄,这把嘴巴闭上跟练剑有必然的关系吗?”魏笠问的一针见血,他是真的怕不能说话,心里都想好托词了,等见了薛观,就说自己看星星无非就看个亮堂不求其他,自己少说两句话应该也能练个差不离。 陆北辞反问道:“我长扬峰练剑宗旨是什么?” 对于师兄的突然发问,魏笠倒也没有乱了阵脚,那二十八个字他早已滚瓜烂熟,于是马上如倒豆子般给吐了出来。 陆北辞听完后满意道:“桃山七峰,每峰都有自己习剑的宗旨纲要,不二峰以‘静’为主,修慧剑式,恰如我长扬峰以‘驭’为主,修扬剑式一般,若是别人问你,不射之射跟练剑有什么关系,你要如何回答?” 魏笠镇定自若,举一反三道:“长扬之剑、驭气为尊!这不射之射,自是巩固‘驭’之一途的修炼法门。师兄我懂了,你的意思就是说那不二峰也有像我们这样的练剑口诀呗,你直接跟我说不就完了,绕什么圈子……哎哟……” 师弟正在为自己的回答洋洋得意之际,额头正中被师兄重重地弹了一记脑瓜崩,疼的他龇牙咧嘴。 “未过龙门境的弟子私自修习别峰剑道也是大忌,你们道心不稳,即便是听了,也难免产生动摇,何况自己能想明白的事,为何不在多想想?若每次非得等人提点,那如何做到明智?”陆北辞看着魏笠滑稽的表情,一本正经道。 少年擦着脑门儿,连声道:“师兄教训的是,师兄教训的是……” “今日你便好生歇息,那巡夜之事,先暂时缓一缓,等你伤势完全养好之后再去,想着那失踪的弟子当中也有不二峰的人,薛观此刻也应该忙的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到你。” 见天色不早,陆北辞便要离去,魏笠急忙叫住他,“师兄,师弟还有一事要跟你说!” “嗯?” 少年将桃林遇见赤色小蛇之事一并告诉了陆北辞,而这一次,师兄皱起了眉头。 “这件事果然与清都峰罗师叔有关,先前师父奔赴清都峰时我还道尚无确凿证据,一时冲动怕伤了同门和气,早知如此,该是提前几日的。哼,先是因镇守不力,导致蛇妖逃窜,使七峰弟子身处险境,现在又震伤了我峰后辈,真当我长扬无人?” 魏笠听出陆北辞语气中是真的带着几分火气,也不敢多言。 一夜过去,次日,悬名阁。 一大早魏笠、邵诚诚等一众弟子就被陆北辞唤来此地,陆师兄从阁中取出两只木盒,上面封条分别写着戚舞阳及商若葳二人姓名,他撕开封条,拿出二人所摘下的桃枝,这时有两名弟子从远处端来两盆清水放于众人面前。 “原本这桃枝是众位悟道守心的证道物,我未经执剑堂允许不当私自取用,但事急从权,这次便唤各位师兄弟到此做一个见证。” 这时,人群中走出一女子,满脸担忧道:“北辞,你可想好了?若是执剑堂问责,怕是你……” 魏笠发现,聚集的人里约有十一二人是与陆北辞同辈的师兄师姐,除去那些还在山下或另有要事的,这次算是认了个全。 陆北辞一手握住桃枝,凛然道:“佩玉你无须多言,我是他们的领路师兄,说大一些,便是他们的护道人,如今四日过去,舞阳与若葳依旧下落不明,我从魏师弟那里得知,上次从清都峰逃出的蛇妖还有余孽未除,要是多拖一日,就多一分风险,要是执剑堂问起来……” 他另一只手攥紧了拳头,“我一肩担之。” 说完,毅然将两枝分别投入清水之中,只见桃枝入水,盆的中心荡起一道漩涡,那漩涡越转越急,四面八方有道道肉眼可见的气流涌入盆里,待到漩涡平复,原本清澈的水面上,竟能看到由气流汇聚而成的实质影像。 众人纷纷凑了上去,低头观看,那右边一个盆中,显现的乃是一处阴暗潮湿之地,地上尚还残留着一些鱼骨残骸,而那密闭的空间里,因夜猎而失踪的桃山弟子们赫然在内!他们神态虚弱,或躺或靠的倚在墙边,只有一个身形奇高无比的男子奋力推动着一块岩石,那块岩石虽不比他大上多少,可无论他如何使劲都是纹丝不动,最后那人累得气喘吁吁,商若葳扶着墙上前像是在询问什么,推石人听后无奈摇头。 魏笠看清那人面貌,竟是在馐馔峰遇到过的木鹏举! 由于这盆水中视角一直定在了商若葳身挂的木剑上,所以大家看得并不算真切,只是等到商若葳走到一处僻静地,才发现了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戚舞阳。 此刻的他的衣衫与五官满是血迹,整个人同个血人一般,他的腹部与右肩有两处触目惊心的伤口深可见骨,直看的在场初入门墙的弟子们汗毛一根一根倒竖起来。 而在另一水盆里,视角却是居高临下,木剑被插到一处石碓间隙之中,在那下方,一条赤色大蟒盘身卧于当场,它的身子横亘在一块石墙前,蛇头低垂,双目紧闭,从环境上看,应是于商若葳所在之地为同一处。 陆北辞似乎眨眼间便认清了此地所处位置,双指一翻,身后剑匣仓朗一声,一把青锋长剑瞬间悬停在他身边,这个举动就像个号令,在场其余老一辈桃山弟子皆是驭出匣中之剑。 “北辞,他们是你的师弟师妹又何尝不是我们的,我桃山长扬一脉何曾背弃过同门?若是执剑堂怪罪下来,我们与你共担!”名为佩玉的女子率先道答。 一众人等纷纷表态,魏笠脑中思绪激荡,昨夜陆北辞的关心维护还历历在目,眼下同门危难他又第一个挺身而出冒着极大的罪责查询下落,他看了一眼那两只已经被撕去封条的盒子,一个逐渐成形的想法慢慢浮上心头。 “师兄,你们先别走,我有一个计划!” 魏笠叫住即将下山的陆北辞众人,将腹中所思一一道出。 就在众人聆听魏笠主意时,谁也没发现,那水盆中插于缝隙的木剑正缓缓被人拔起,而就在同一时刻,有两道身影,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观察着拔剑之人。 第三十六章 不过一场包剪锤 “传言上古时期,有十日贪玩,并出不归,大地赤焦,历法为之紊乱,四季时序震荡。 时有修行人名羿者,以莫大神通,弯弓射落九日,仅余下一日以分阴阳,历法从而稳固,换名「元阳」以纪年。 羿射日之后,连接斩杀五大巨妖,既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彼时声名鼎盛,风采一时无两,千妖望其项背俱惊恐,万鬼听闻名号皆胆寒,百姓万民为颂其勇武神通,待他飞升之后,便呼其“宗布神”,意为管束万鬼,威慑群妖。 羿修行时因其常坐桃树之下,故魑魅魍魉皆怕桃木,而这桃山的十里桃林,传闻便是他的道场,虽说真假已不可考,但有一事却是千真万确,那就是,只要桃山的桃枝一旦展露出剑形,就有对世上妖魔极强的克制及杀伤力,哪怕是放在山下世俗,亦是千金难买的重宝利器。 但是啊,若要持这桃剑,须得叩问心门,以证道心……” 石壁之上,周豪缓缓拔出戚舞阳的桃剑握在手中,不过眨眼的功夫,蓦地就变成朵朵花瓣消散而去,只是花瓣飞离出他的手后,又立马聚在一起,重新凝结成剑,掉落在地。 周豪的说话的的声音很小,没有惊扰到不远处的赤蛇,可站在他不远处的荀川却是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 自从他前日入了城去,登了一楼,身手及六识较之从前灵敏了许多,尽管这还谈上远超常人的范畴,但也是一只脚踏入了门槛。 “本来想着在修行上能跟你掰掰手腕,可瞧着,你还是领先了我几日,真是叫我好生羡慕呀。”周豪的视线并没有看向脚下的桃剑,神情并不在意,反而将目光投向荀川,眼中神采奕奕。 二人互相打量,他们身后皆是背负剑匣,周豪的鹿鸣剑似是感受到了持剑人的心思,在匣内隐隐作响。 “你我既得师命负匣修行,应当懂得同门藏锋的道理才是。”荀川没有理会周豪口中的挑衅之意,言辞淡然。 周豪依旧高昂着脑袋,只是随意向地上桃剑一指,道:“所以,我会在这里碰到你。” 荀川摇了摇头,道:“你就那么想跟我比?” 周豪笑了起来,道出一句颇为自我,但在他看来无比真实的一句话,“不是我要跟你比,是现在我只能跟你比,要不然上的山来也太过无趣。” “只可惜,这次要跟我比的人,应该不是你。”荀川转身朝那条赤色巨蟒看去,见依旧酣睡如常,于是四下张望寻找着什么。 一处视线,隐于暗处,窥视着石壁上的二人。 周豪像是早有察觉,转头往暗处猛然看去,见空无一人后,负手挪步走到荀川身边,并肩而立,道:“我奉家师之命,来此只为一件事……”他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放在胸前,侧指向荀川,斜眼瞧去,继续道,“不能让你,争了先。” 荀川沉默片刻,将脑中思索一一理清,清都峰门人要驱除蛇妖,自己要找他取得摘下桃枝的契机,而这个契机,想必对他而言也是一种桎梏,可由于眼下周豪的出现,自己也有了牵制,这无形之间,此次桃山龙门三子,形成了一种如那包剪锤般互相角力与约束的局面。 而那条蛇妖,成了这场三人试炼的最大变数。 “我要救人。”荀川道。 “那我就要比你先救。”周豪昂首。 在桃山,即便是各峰之间的明争暗斗,也断然不会赌上弟子的性命。 玲珑璇玑吗? 荀川暗叹一声,只听身边一声清脆哨响回荡在这山坳石窟之内,一头缺角白鹿出现在顶部上方,立于一块悬于边缘地位的千斤巨石之上,而它的下方,正是那赤蛇盘身之处。 白鹿高高扬起双蹄,奋力一踏,轰地一声巨石松动,间隙石屑纷纷掉落地面,那盘于下方的巨蟒,终是张开的眼睑,缓缓立起一颗硕大头颅。 “拔出剑来。”周豪见状轻笑道,二人同时拔出匣中剑,鹿鸣紧贴住龙须的剑身,“蛇这种东西啊,听觉很差的,不过对于一些细微的震动倒是十分敏感。” 等他说完,就见周豪右手握剑使劲一滑,两把利刃相互交错之间火星四溅,青锋震震剑鸣之声顿时激荡出去,将这方空旷之地填的满满当当。 那远方赤蛇一时被二人吸引,一双蛇目骤然瞪了过来,鲜红的信子来回吞吐,就是那么片刻的迟疑,上方白鹿又是一踏,沿边巨石应声而下,轰然砸向蛇尾处,四壁上瞬间飞溅出道道鲜血。 赤蟒蛇尾被压吃痛不已,见它立起了长身挣扎不止,蛇口大张呼嘶生风,荀川见机纵身一跃,竟跳出了两三丈的距离,他身轻如燕,体内气机流转不息,日前所吸收的天地灵蕴不断在体内流淌,那人体的四肢百骸爆发出了惊人的潜能! “我说过,不会让你领先的。” 身后,周豪那跋扈的语气再次响起,荀川回过头去,发现他紧随其后,速度虽比自己稍慢,但想来应是刚步入一楼不久,来不及适应的缘故。 二人都不是傻子,巨蟒虽被巨石压住,但凭现在自己的修为,想要上前一搏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所以二人想要趁机绕其身后,打开原先被巨蟒身子抵住的石墙,解救出被困住的桃山同门。 但这个计划执行起来并不轻松,赤色巨蟒因为疼痛而摆动着长身,四周的罡风骤起,二人顿觉步子迈在空中,差一点就踏不到地面之上,幸好荀川手中利剑锋利,及时插入旁边石壁,借力止住了倒退的趋势。 反观周豪,由于个头矮小,身子轻盈,现在整个人如同一杆旗帜一样,在空中飘飘荡荡,若不是他双手紧紧抓住插于地面上的鹿鸣,怕早就被吹到了天上去。 “看来我们的分开走了。”周豪向着荀川喊道,旋即朝着立于沿边,低头张望的缺角白鹿高呼:“飞鸿!” 取名为飞鸿的五百年鹿后腿一蹬,从巨石上高高跃起,紧贴着周边的石壁飞驰而来,其间巨蟒几次张开血盆大口袭来都被白鹿矫捷地躲了过去,着实是灵活非凡。 白鹿奔至周豪身前一丈,速度不减低下头颅,后者松开一手抓住白鹿一角,顺势带剑翻身乘上鹿背,白鹿四蹄回转,绕了一圈,再次朝着巨蟒身后的石墙奔驰而去。 狂风依旧不减,周豪凭借着座下白鹿,在这空旷的场地里与巨蟒来回周旋,伺机等待着机会。 插在石壁上的龙须剑因为狂风,缓缓地在墙上勒出了一道深深的横纹,荀川撤下一手,伸入剑匣之中。 一截断剑,赫然在内。 他将断剑取了出来,师姐在自己出发前曾叮嘱过,这把断剑,将成为这次试炼的最大依仗。 “剑势,起!”荀川将所有念头汇聚在掌中的断剑上,而此法果然奏效,断剑百忍竟然迎风扬起,浮于狂风之中,八方不动。 荀川面露惊喜之色,他也是第一次驭剑,虽说先前曾在龙须剑上试过,但都以失败告终,想不到这百忍剑竟然如此通灵! “去!”荀川低喝,向前一指,那知这个“去”字刚一出口,只觉头晕眼花,颅内嗡鸣不止,连带整个人都虚弱无比,似乎所有气力被掏空了一般,一手差点没握住龙须,就势飞出去。 而断剑,纹丝不动。 就在这时,在断剑上方,一束黑影飞驰而过,直取赤蟒面门,那赤蟒大口一张,喷出一股强劲气流,顿时止住了黑影的来势。 众人这才看清那黑影模样,竟是一柄已成剑形的桃枝! 奇怪的是那桃剑并没因此而下垂,反而悬停在了空中,似乎正在巨蟒所喷出的气劲做着抵抗! “去!” 荀川背后有人发出一声敕令,那桃剑先是一点一点向前移动负隅顽抗,可就在陡然之间,剑尾显出一道青光,径直插入了巨蟒嘴里! “这驭剑之法是长扬峰的不射之射!”周豪骑在白鹿上观察着这一幕,嘴里惊叹道,“为何……” 荀川也转眼瞧去,只见暗处一人手握长弓,身后挂着的箭筒之内,足有数十枝桃被削成了剑形。 第三十七章 再造剑势纵 那支激射而出的桃剑,在接触到巨蟒的瞬间,桃木世代自身留存与吸收下来的浩然正气被蛇妖的邪祟之气勾起,剑身忽地燃起一团青色火焰化为一支火剑,它不偏不倚穿进巨蟒口中后,宛如一根倒刺,死死插进了肉里。 桃山木剑乃是此类妖物的天克之物,若遇及邪祟便如那天雷勾动地火,凡人持之若遇上寻常山野精怪,也有伤皮催骨之能。 这一剑的杀伤力着实不小,可奈何使用者修为尚浅,木剑脱离之后无法收回,而那之前的青蛇与眼下的赤蛇能被桃山镇于清都峰下,可知绝非一般妖物可比。 先遭巨石重创,后被桃剑所伤,巨蟒怒极之下在地上更加愤然翻滚搅动长躯,只听“咚”地轰然一声,巨石应声而倒,蛇妖终是挣脱开来,就见荀川身后那人搭剑拉弓正要射出第二枝桃剑,长蟒那里还会给他第二次机会,身躯一展,宛如一道滚滚奔雷急速袭来。 难得荀川在这九死一生之际还保持着冷静,跨过修行的第一道门槛后,他的五感敏锐不少,此刻身后有一声响动,他转头一瞧,那原本隐于暗处之人已是无影无踪,只待他双眼微合,发现那人原本所处的位置,在那石壁之间,竟有一狭小洞隙可供出入! 眼见顷刻后便要葬身蛇口,荀川甚至来不及拔出插在石壁之中的龙须剑,果断放开双手使出浑身气力狂奔几步后纵身一跃,这才在千钧一发间堪堪进入那洞隙之内。 由于起步匆忙,舍身之后更是重心不稳,进入那洞隙内的荀川只能硬扑在地面上,这时他只感身后一股疾驰而去的劲风裹挟着砂石呼啸掠过,吹得他身上的剑衫猎猎作响。 荀川死里逃生,若非察觉及时,怕是此刻已命丧黄泉! 他再次抬头,发现这狭小洞隙内另有些错落小径通向他处,那射剑之人亦是没了踪影,话说回来,此处本是位于桃林深处的一处自然天坑,除开那蛇栖息的露天场所外,坑中更是有那大小不一,高低错落的沟壑洞隙,那人能进退自如,可想而知是早已到此探索了一番,如此才能面对巨蟒而有恃无恐。 荀川从地上爬起瞬间,一种如芒再背的寒意遍布全身,他猛然扭过身去,发现那狭小洞口之外,一只硕大无比的猩红竖目正对着洞隙之内的自己! 两两对望,那是一种如同直视死亡一般的冰冷感觉,此刻已经失去了匣中双剑的少年人,料是天赋异禀冷静过人,心下也不由得升起阵阵惧意,他脚下连退数步,直至后背靠于石壁之上才止住了身形。 面对洞外实力悬殊难以逾越的蛇妖,荀川最后看了一眼那赤红竖目,也不选择逃窜,反而是合上了双眼,静下心神,口中居然在这四顾无人的狭小空间之中自顾自说道:“希望这一次,能够长一些。” 洞隙之内,一时沉寂。 身形巨大的赤蟒在这狭小之地一时半刻也是奈何不了缝隙之中的荀川,那原本乘着白鹿跃于高处的周豪见到刚才的惊心一刻已是胆战心惊,但见那二人侥幸躲过巨蟒追击,回过神后咬紧牙关双腿一夹,坐下白鹿直奔长蛇而去! 那白鹿飞鸿矫健异常四蹄如影,当真是那白驹过隙般直奔长蛇身躯而去,那坐上周豪也是棋行险着,见他翻下身来,一手抓住鹿角,一手紧握长剑,就待白鹿跃上蛇躯之后,凭借鹿鸣利刃,一声暴喝,长剑直直插入赤蟒皮肉中,他借助着白鹿冲劲,长剑在蛇躯之上划下一条足有数十米长的血痕伤口! 长剑虽利,终究只是皮肉伤,尚且无法击杀这肉厚如墙般的赤蟒巨妖,可这一招,吸引了它的注意力,使巨蟒不再去围堵洞隙之内的荀川,反而是将蛇口对准了及时离去的周豪。 “飞鸿,帮我争取一些时间!” 回到高处石台上的周豪跳下鹿背,待他言罢之后,白鹿前蹄高昂,头上犄角外部的皮层纷纷脱落,那交错雄壮的鹿角俨然蜕变成了乱剑丛森的兵刃,缺角白鹿后蹄一蹬,冲着那血腥蛇口就是一头撞了上去! 这一撞,动静颇大,周豪感觉周围的山体似乎都跟着晃了两晃,岩壁上的石屑纷纷落下,周豪见自己的白鹿立于蛇口之中,鹿角顶在蛇口上颚,那血液随着变成剑刃的鹿角染在了白鹿的身上异常醒目,而随着赤蟒的咬合,白鹿四蹄已在微微打颤,看样子不过多时就要被生吞入腹。 “咻~!” 又是一支桃剑趁着鹿蛇缠斗的空隙,在空中划出一道青色轨迹,直接命中赤蟒右眼! 这下子,没有巨石的束缚,巨蟒疼的蛇尾翻腾不止,周边石壁均是被横扫捣毁,周豪站立不稳,差点从高台跌落,而在赤蟒口中的白鹿却遭了秧,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巨蟒咬合力疯涨,白鹿前肢已跪在蛇口之中,后蹄死命往前蹬着,试图让身体一点一点向外挪动。 “再造峰的,你要还看到什么时候?” 一声呼喊把陷于惶恐之中的周豪拉了回来,他循声看去,原在地面上的那个人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远处的岩壁之间。 “若飞鸿生出一点差池,我定饶不了你!” 周豪高呼后闭上双目沉肩坠肘,双手将鹿鸣剑柄竖于腹前,剑尖位置直抵眉心之处,在这慌乱之中他强自镇定下来,深吸一口长气,胸部完全涵虚,脊背团成圆形,此刻,他的上肢有一股遒劲鼓荡,随至抵达那眉心处正欲倾泻而出。 他双手微向前合剑而抱,一缕青色气体从他口鼻缓缓呼出缠绕在剑身之上。 剑刃青芒照亮了他的面庞,他睁开双目,呼道:“飞鸿,出来!” 一道白影从蛇口中奔出,于半空之中耗尽了气力,随即跌落在地,与此同时,那有百晓之名的矮弱书生双手向前一挥,鹿鸣剑划出一道弧形剑气,那剑气带动四周气流,引出阵阵音障,直向那蛇妖头颅杀去! 桃山九剑之一的剑势纵,一直以来是七峰弟子用之甚少的招数,因为这一剑的精要,只有在再造峰弟子的手里,才能发挥出真正的威力。 若论用剑刚猛无匹,当阳峰首屈一指,但论及用剑杀力最大,再造峰之绝剑式无人能出其右,而这一点,在再造峰练剑总诀中,尚能初窥一二,正是所谓—— 天演再造冠九洲, 一副丹心照千秋。 纵横难掩光芒在, 剑气冲霄射斗牛! 只是可惜了,随着那剑气飞去瞬间,周豪头脑发嗡,双腿一软昏厥在地,而那弧形剑气,亦在接近赤蟒一丈前,消散不见,错失了大好机会! 第三十八章 半截长铁半截木 修行有着明确的划分,例如先前陆北辞礼课时所言,龙门三境开思、坐照、藏秒从字面上看去,都是讲求内敛而非外放,这就需得修行人扎稳根基不可,这样做并非没有道理,纵然是根骨奇佳如周豪者,能够强行以一楼境界外放己身修为,可终归是一副血肉之躯,那灵蕴周身游走,尚未捶打夯实的经脉便如遭到疾风骤雨,眉中那块新筑的太白楼那里经受得起这般的风云飘摇,所以在此刻他只是断然晕厥过去已属不幸中的大幸。 山上有一句俗语说得好,若你修行有道,天地可化为己用;若非如此,天地会将你收为己有。 无法控制的能力就像人的第六指,留之多余,舍之肉疼。 再说回石壁之内被困的桃山弟子,众人咋听见洞外有巨大声响传来,连忙站起身侧耳听去,只听片刻后巨蛇嘶鸣惨叫,一阵蛮劲抚过,众人皆惊后退,但见那被堵于洞口的石块竟被它的铁尾一扫,露出一尺来长的缝隙,俱是激动不已。 商若葳快步上前,视线从缝隙外望出去,见那赤蟒右眼被刺中一剑,蛇躯来回翻腾,间隙又是几道青芒连番射出,但均非要害,射入皮肉于事无补,反是恼的大蛇对着周边高壁左突右撞,一时之间尘埃飞扬,碎石如雨。 “商师姐,外面什么情况?可是有人来救我们了?”一旁高立着的木鹏举矮下身子问道。 商若葳又看了一会,由于无法看出射剑之人的样貌及方位,只能摇了摇头,道:“我也看不清与那赤蟒交战的是谁,但看那射剑之法倒与我长扬的不射之射极为相似,想必应该是同我一脉的前辈。” 木鹏举好奇道:“喔,我记得前几日夜猎时听你说过此法,但当时你不是说这只是你们长扬的入门之法吗?外面那人既是是前辈,为何不使用些更为厉害的招数?” 这句话说出来一般人听去或许觉得有些唐突失礼,但经过几日下来的接触,商若葳也大致了解了这当阳峰木氏巨汉的一些性格,此人初初接触时看似腼腆,熟了之后便发现实为不善言辞,说话直截了当,所以平时也就少有言语,可他偏还是个对武一途的痴儿,在被困期间,真真是缠着把其余诸峰弟子的入门招式给问了去,不过他倒还是有些分寸,有关那如何修炼的法门诀窍却是只字未提。 当务之急商若葳也没把木鹏举的话放在心里,只道:“或许前辈另有打算也说不定。” 木鹏举凑到近前,商若葳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前者大脸上露出一个憨憨地笑容,歉意道:“师姐,抱歉啊,我就是想仔细瞧瞧你们长扬峰的招数……”商若葳还来不及搭话,就听木鹏举表情认真又问:“商师姐,在你们长扬峰的同辈之中吗,有谁能使用出那啥……呃,不射之射的吗?” 商若葳回想起来,那日知礼堂前,唯有自己与戚舞阳略能摸着门径一二,虽说现在四日过去,但能做到像洞外之人如此程度的,恐还尚需时日不可,于是她道:“现在大家入门才几日啊,都是城未入、楼未建,就连那启智明知都尚无头绪。” 木鹏举释然道:“说的也是,我已经四日没练功了,若是回了当阳峰,非勤加练习不可……”说到此处,他语气一转,忽道:“咦,那人是谁?” 商若葳再次看去,视线中陡然出现了一个身影,那人从一处洞缝中奔出,一把拔出插入石壁中的利剑,趁着那赤蟒尚未注意,三步飞跨作一步,身形轻盈无比,沿着蛇身飞速向上。 商若葳看的花容失色,心知那人若是一个不慎跌落下来,惹恼巨蟒的后果必定是葬身蛇腹,但好在赤蟒几次欲回身捉捕,都被从不知何处射来的道道青芒所阻,那人有惊无险地跨上了蛇妖头顶正中的位置,高举双手,狠狠就是那么一剑插下,那蛇妖嘶叫一声,蛇头剧烈摇晃试图将那人甩飞出去,见那持剑之人虎口紧握,整个人也飞了起来随着巨蟒头颅左右摇摆。 “此人大家可认的?”木鹏举看的双目圆睁,紧握双拳,恨不得此刻就冲出去助那人一臂之力。 被困众人皆是一一上前确认,俱是摇头,叹此人勇气非凡。 “我们这里七峰弟子除去再造一脉其余皆在,莫非他便是……”商若葳说出心中猜测,但被一旁一位浮游峰女弟子忽然打断,只听她言辞激悦,道:“我记起来他是谁啦!那日我上山过谶言碑时,看见有一位师兄在碑前得到莫大的气机,引得桃林深处飞禽走兽倾巢而出场面壮观非凡,最后还被一根红线缠住直接被钓上了白鹭峰,让人羡慕的紧,刚才我一时被那大蛇晃了神才说不识,其实我记得他的!” “白鹭峰?掌教真人所处的白鹭峰?那他岂不是传闻中被伏掌门收于门下的亲传弟子?”木鹏举叫道。 剑宗掌教亲自收徒一事随着桃山龙门的结束而逐渐在山门弟子间传开,虽说未见过真人,但大家私下都对这名能被世上谪仙人看中的神仙苗子有着种种猜测,先前众人被赤蟒追赶被困于此,现如今那人神兵天降般凭着尚不精深的修为与赤蟒舍命搏斗之举,实属博得了他们不少的好感。 而此人,就是荀川。 先前他在洞隙之中看见周豪那一剑未成昏厥倒地,石壁上射剑之人虽是连番掩护周旋,但看出已有力竭之兆,若真是等到那人油尽灯枯,怕二人都有性命之忧,自己虽无能力将那赤蟒击毙,但此刻情形刻不容缓,唯有舍身一搏拼条出路。 “糟了!他撑不住了!” 众人中不知是谁惊叫了一句,其余人等望去,就见荀川整个人倒飞出去“啪”地一声撞上一处岩壁,那相撞之处,一张肉眼可见的蛛网裂纹在他身后张开来,荀川眼冒金星,人也晕晕沉沉,背部传来的剧烈疼痛让他强撑着自己的还算清醒的意识,视线模糊之中,只看到一个偌大的身影晃晃荡荡向自己的方向移动过来,几道青芒射中它的背后,但也是徒做无用之功。 他的视觉逐渐恢复,赤蟒那可怖的身影也变得清晰起来,巨大的阴影将他微小的身躯包纳,一张血盆巨口眼见就要将自己吞没,洞内的商若葳等人亦是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而不忍看下去,荀川眼中的瞳孔剧烈收缩,他只看到一缕光芒从巨蟒身后亮起,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求生的念头让他伸出手去紧紧抓住那道光芒,而与此同时那巨蟒的血口也到了近前…… “荀川……” 隐约中,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着自己,可眼下只觉手里抓住的那道青芒带动着自己的身体飘飘荡荡,但手中传来的触感开始变得虚无,直至触感消失后,他的身体顿时跌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子,扬起一阵灰尘。 “原来是那射剑之人操控了桃剑的走向救了自己一命。”他心下道了一句,只是可惜那桃剑上青芒一经消退,自己则无法握持,否则趁此远遁脱离危机也不是不可。 “轰~” 此时,巨蟒撞击岩壁又是发出一声巨响,荀川又是被这一阵强劲的冲击推出了数丈距离,他勉强支起身来,内腑翻涌,咳出几摊鲜血在地,他向那剑来之处的石壁上看去,见那射剑之人胸腔鼓动,虚弱如己,想来那射剑之人经此一招后,也再无余力救助自己了。 荀川目前所处的位置无任何可躲藏之地,前路已被巨蟒拦阻,想要脱离,唯有天坑上方那大大的豁口,可荀川现在既无驭剑之能,也无轻身之法,这登天之举只能妄谈,局面已然渐成死局。 巨蟒从石碓之中拔出了头颅,走投无路的虚弱少年亦步亦趋后退着,身躯慢慢靠坐下去。 “我已侥幸脱身两次,算来也是命大,这天底下如我这般的幸运儿也不多见了,只是今日葬身蛇腹颇有不甘,若还有下次,定要……” 少年默默地念叨着,如同死亡前的遗言,只是忽然,高处石壁的某个方向,传出了一句话来,回响在这空旷的深坑之中, “荀川!你在干什么?” 抱着等死之念的少年如遭雷击,猛然看去,见几道黑影从另一侧高壁跑了出来,那为首之人即便看不清样貌,但少年心中早已浮出一个清晰面庞。 那个人,是自己的朋友。 余音还未消散,一道黑影就被由远及近地掷了过来,荀川伸手一接,竟然是半截桃剑! “你丢你的剑做啥呀,现在陆师兄还未跟我们汇合,那蛇妖这么大,根本不是你一把剑就能……” “那我丢什么?丢石头吗?” 石壁上的那群黑影正是魏笠、邵诚诚等一众长扬入门弟子,他们在抵达这处石窟天坑之后就分头在空中与地面进行搜索,因为巨蟒先前闹出的巨大动静吸引了他们,导致反而是他们先到了这里。 “那有什么用啊,桃山的桃剑非得本人破除心障方有操持,要不然就……” 邵诚诚正欲解释,一见魏笠没有搭理自己,反而怔怔出神,于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石壁下的荀川,静立如松,右手将丑奴儿横握在前,左手以剑礼之姿置于胸位,只听他口中一声敕令喝出—— “剑势,起!” 这个“起”字如有神通,众人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崇高之感,那一直浮于空中的百忍剑倏然向荀川飞来,于折断处生出缕缕如丝般光芒与桃剑相接,在两剑距离愈加接近,绽放出的光芒也愈加耀眼,待到光芒散去再一细瞧,原本两把残缺之剑竟拼成一把完整长剑! 赤蟒似感应到了危机,蛇信反复吞吐后大嘴一张高嘶壮势,身躯捣出一阵罡风,魏笠等人被吹得东摇西摆,反观置身于风中的荀川,只有衣袂随风猎猎,身躯却未曾退过半分。 百忍剑剑身倒映出荀川那双一扫之前颓势的清亮眼眸。 “你不来,那我可就过去了。” 看出赤蟒的作势之举,荀川持剑之手向前一探,整个身子宛如流星划过夜幕般弹射而出,顷刻间于那赤蟒交错而过,在他落地时,一条猩红之物跟着坠落在地面,随着一股腥臭气味弥漫开来,那蛇嘴之中血流如注,当即喷涌而出。 那掉落之物,便是赤蟒来不及回缩的蛇信! 这还未完,赤蟒受伤之后不见半分迟疑,身后铁尾扫过,荀川抬剑借力档去,他剑往下走,直抵蛇尾最下方,手腕一旋,当真是有千斤之力,竟顺势将蛇尾用剑抬起一抛而出,蛇尾直击赤蟒面门,重重一击。 这一下重量可不轻,赤蟒受创仰面倒去,荀川右手微微发颤,即便现在浑身疼痛入骨,但面上依旧神色如常,其实他现在所做出的动作并非出自他自身意愿,而是任由百忍剑自主发动的。 自百忍剑与魏笠那把桃剑结合后似乎自身有了灵性一般,桃山九剑的千般变化直冲荀川脑海,他身体的一挪一动参考着脑中所思借助那百忍剑倾泻而出,可这样的状态以荀川目前的身体条件看来,他能撑起来,全凭了胸中的一口气。 赤蟒屡受重创,但奈何妖兽体质非凡,见它欲图再起,荀川脚下不停,只想趁着百忍锋芒毕露时,求个速战速决。 “师姐教我寻常九式剑,唯有白鹭峰剑式只有剑诀而无参悟之法,我现在脑中竟也无一招半式,究竟为何?” 在见识过周豪再造峰的那一剑后,荀川脑中思索着,身体已经全由手中百忍所操持,与那赤蟒周旋起来。 天坑之上,一群人驭剑停驻,向下观望。 “陆师兄,我们……”空中,自长扬驭剑而来年长一辈正要出手相助,却被陆北辞抬手制止。 “这个少年正在参悟剑理,我们先静观其变,现在若是突然出手打断,他会前功尽弃的。” 陆北辞眼中虽是焦急万分,但也瞧出此刻形势的微妙变化,只听一旁的佩玉道:“这名少年所施展的剑招越打越陌生,可偏偏又能瞧出九剑的端倪,我在脑中演练之下,生出一种被克制住的感觉,他跟……” 陆北辞点了点头,猜出了佩玉心中所想,道:“想不到能在晏剑子之外的师兄弟中看到这门剑式……” 现在,荀川的脑海之中只有剑影重重,丝毫没有察觉到上方早有援助赶到,那些如过眼繁花的剑影招式像是走马灯般一一闪现而过,他自己也毫无留恋之意。 并不是这些剑招不强,只是觉得它们并不属于自己。 何况,他现在思考的,并不是如何去运用,而是当面对这些招式朝自己袭来时,如何去破解。 这是他的习惯。 因为他在白鹭峰待了快半个月,又与这百忍剑对练了三日,这期间,自己的师傅自从传授了剑诀之后,其余都由师姐传授,但是不管是谁,都没有对自己说过一句哪怕类似的话,那就是,让他去学。 不管是跟着剑学,还是跟着人学…… 都没有。 剑来了,他就去挡,挡不住就去破,他会去模仿先前的出剑轨迹与运动,荀川本就天赋异禀远超常人,每每不消多少功夫就能模仿的十足十。 可模仿的再像,他也知道剑来时,终是要破的,要是不破,便算反复。 剑来破去,再来再破,这就是他在白鹭峰上的练剑法门。 脑海中的剑招好像少了、慢了、或者说,它们更快了。 我要怎么,去破解它们呢? 荀川想起了师傅唯一教过自己的剑诀,其实只有十个字—— 我与剑道周旋久,宁作我。 当荀川回过神来时,血雨飘飘,点点猩红沾染到了他的青色剑衫上。 地上,赤蟒身首分离。 石壁上的众人看得瞠目结舌,邵诚诚问一旁的魏笠道:“他……他是谁啊?” 魏笠眼中情绪莫名,最后还是转过头来,咧开了大嘴,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一指荀川所立的方向,自豪地说着。 “我兄弟!” 荀川似有所感应,抬头望向魏笠,四目相接,两名少年自上桃山以来,这是第一次见面。 他松了一口气,栽倒在地。 那半截桃木与半截长铁,猝然分离。 只是那从赤蟒口出窜出了一条赤红小蛇与消失无踪的射剑之人,无人注意到。 第三十九章 冯昱铁树 夜猎弟子失踪事件已经告一段落,各峰弟子都以安全回归,只是那戚舞阳实在是伤得太重,于是被陆北辞送到了青庐峰救治,至于荀川、周豪二人,醒来之后如何,魏笠却是不得而知了,因为当时,他正在跟陆北辞接受着来自执剑堂的审问。 说到桃枝寻人,平常若无七峰长老或执剑堂的允许私自动用,这罪过可大可小,因为往虚了说,那削下的桃枝就是剑宗弟子的证道之物,是每个人修行入门的象征,自然是意义非凡;往实了说,此法关乎到每个弟子的日常行踪及生活状态,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用了去,恐生事端,所以固然谨慎。 桃山剑宗礼法不多,这只是魏笠个人的印象,毕竟他来桃山时间也不长,加之没了那世俗之中的三叩九拜、焚香添烛的繁琐流程,平常也注意不到,顶多是遇人唤一声师兄师姐,看年纪做个单双剑礼,可注意不到不代表没有,实则里头还是有很多规矩等着他以后慢慢去咀嚼。 在面对执剑堂众人时,魏笠谎称自己在上山之前曾受遇见一条类似的巨蟒,那遇见之地便是那处石窟天坑,只是一条是青蛇,一条是赤蛇,但想来两妖应该是有所联系,所以长扬峰的人就赶去查看,没想到真是在此。 他那次上山,本就是被执剑堂所救,自然话里也多了几分可信度,可没想到的是,执剑堂众人中,为首一人提出了质疑。 “若是上次山火遇蛇之事,林中谶言碑与那石窟之地相去甚远,不知道师弟你遇到那蛇妖,是如何脱险达到碑前的?” 说话的人年纪与陆北辞相当,但鼻翼两侧法令纹极深,颧骨高耸两腮少肉,模样不怒而威,看他两眼严峻,逼视魏笠,少年不由得心中有些慌张。 “冯师兄是认为我魏师弟在撒谎?”陆北辞一步跨出立于魏笠身前,与那人对峙道。 姓冯的青年剑修语气如常,“家师着重吩咐,我也是例行公事,只求个一个真相过程,还望陆师弟见谅。” 陆北辞冷笑,道:“噢,是吗?那你再造峰亦有弟子在场,为什么你不去问问你的师弟是如何找到那儿的呢?” 冯姓修士道:“周师弟奉家师之命在林中历练,至于具体如何,陆师弟,我想你应该不会再问了吧?” 陆北辞“哼”了一声,道:“你再造峰孙长老一手把持执剑堂,明知失踪弟子下落却无作为,想以那蛇妖拿来当块弟子的试剑石,现在尘埃落定,反倒迁怒于我长扬峰,动用执剑堂来兴师问罪,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陆师弟,”冯姓修士身后剑匣隐隐作响,场面顿时变的有些剑拔弩张,但随着他一个剑礼,声音又渐弱了下去,只听他继续道:“别忘了,你也是执剑堂一员,劝你谨言,倘若你还要阻扰,我们只能依律办事了。” 陆北辞正要发作,身后魏笠忽道:“是一条白龙,那蛇原本在追我的,后来它看见白龙后就跟它打起来了,我也是趁机跑出来的,后来我就遇见了陆师兄等人了。” 冯姓修士一怔,随后执剑堂中有几人纷纷证实此言非虚。 “现在冯师兄可以走了吧?”陆北辞依旧语气不善。 “走?是要走,不过是要去你们的悬名阁走上一趟。” 冯姓修士微蹙眉头,右手一挥背过身去,一行人朝着悬名阁的方向走去。 路上,行在最后的魏笠小声问着陆北辞,“陆师兄,这个冯师兄怎么这样不通人情?我们好歹也救了他再造峰姓周的那个小矮子,要不是我们,没准他就被蟒蛇给吞了。” “魏师弟,不是我们救了周师弟,而是白鹭峰的那位荀师弟才对。”陆北辞纠正着,魏笠干笑地“嘿”了一声,他发现有时候这陆师兄也是有些过于钻牛角尖了,只听陆北辞继续道:“这位冯师兄全名叫冯昱铁树,性子严谨,素来做事刚正不阿,方才我虽与他嘴上争执,但往昔与他一同办事,也是十分顺当放心的,只是这一次被他盘问,还是觉得他有些过于正经了些。” 魏笠心中暗道着你怎么好意思说别人?而少年性子纯直,未经世事,这时那会明白,他俩的对话,以在场执剑堂众人的耳力,早已听得一清二楚,陆北辞这番话说给魏笠听,又何尝不是说于别人呢? 走在前方冯昱铁树只见背影,步伐不停。 悬名阁前,一名执剑弟子把戚舞阳与商若葳的木盒取了出来,冯昱铁树接过一看,见封条完好如初,没有一丝动过的痕迹。 “冯师兄,看那魏师弟应是所言非虚啊,这次长扬峰能找到失踪弟子看来纯属搜寻有功,并非是动用了桃枝这等证道之物。”一位跟陆北辞交好的执剑弟子上前仗言道。 谁知冯昱铁树却是侧头对那人吩咐了一句:“师弟,你去端两盆水来,这桃枝初次遇水会有气体升腾,长扬峰这次是功是过,一试便知。” “冯昱铁树,你需做到如此地步么?”陆北辞咬牙切齿。 将两方木盒递给一人后,冯昱铁树双手负后,道:“清者自清,我等行事,只求‘真相’二字。” “待到此间事了,我定与家师解咏真人齐上再造峰,问孙长老讨要一个公道!” 冯昱铁树道:“公道?若这次长扬有功,谈何公道之说?” 二人不再言语,不消片刻后,就有人端来两盆清水,冯昱铁树正要拆下盒上封条,先前仗言的执剑弟子又劝了一句:“冯师兄,这拆盒之事可要思量好了,若是执意如此,最后得出结果与之前无疑,那么你也会受到惩罚的。” 冯昱铁树点了点头,淡然道:“我明白。” 说完,他撕下木盒封条,将两束桃枝分别置于水盆之中,见水流开始旋转,四周气流慢慢汇入盆中,一股雾气慢慢升腾起来,与魏笠上次所见别无二致。 那两盆水中,一盆之中所展现的影像,乃是位于青庐峰的一处卧室之内,受到重伤的戚舞阳正躺在床上昏昏睡去;而另一个盆中,则是在知礼堂,闭目修炼着的商若葳。 见此情形,包括执剑堂众人皆是松了口气,其实他们与陆北辞均是同门也是同僚,加之他们所在的峰上亦有弟子失踪下落不明,此次长扬峰将人寻回,若非执剑堂职责所在,负责之人又是以“剑下无冤”著称的冯昱铁树,这件事就算真的是动用了桃枝,大不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冯昱铁树走到陆北辞面前,将木盒递给了他,道:“陆师弟,我来日必会登门谢罪,切莫因本次我的作为心生了嫌隙,有碍日后执剑行事。” 陆北辞脸色愤慨,沉默以对。 冯昱铁树又道:“不过稍后我还会另寻几名长扬峰弟子询问,以证魏师弟所言。” 一听这话,陆北辞抬手一指眼前这古板严肃之人,气道:“冯昱铁树你真是迂腐不堪……哼,你随意吧!” 于是,又莫约过了大半个时辰,执剑堂一行人终于离开了长扬峰。 站在峰顶目送他们远去的魏笠呼出了一口气,庆幸道:“还好小爷以前作业交的少,这方面实战经验丰富,懂得说谎七分真三分假的道理,要不然这次不得栽到这冯师兄手里啊!” 陆北辞斜眼望去,笑道:“看样子,魏师弟是经常做出这般事来?” 魏笠打了个哈哈,摸了摸后脑勺,“没有没有,我就是说说混话而已。” “魏师弟……” “嗯?” “谨言。” “是是是,谨言谨言,我懂得。” 长扬峰众位师兄弟早已在先前就对过了供词,所以冯昱铁树他们自然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而那桃枝寻人的法门所展现出的影像,也只能随着桃剑的位置而决定的,并不能真实的倒映出桃剑主人的情况,所以魏笠早早的就用了偷梁换柱之法,将自己的桃枝与邵诚诚的桃枝放入了戚、商二人的木盒之中,所以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陆师兄,魏师兄……”听到一声女子轻唤,二人回过头去,见商若葳缓缓走来,听她问道:“怎么样?成功了吗?” “当然成功了,真是有劳商师妹在知礼堂枯坐多时了。”魏笠嬉皮笑脸道。 商若葳摇了摇头,“怎能说枯坐呢,不过是我辈日常的修行罢了。” 一想修行二字,魏笠顿感头大,一连三叹,当看到陆北辞与商若葳投来询问的目光,少年连忙摇手。 “你们别看我呀,我不是在烦恼修行……呸,不是,我只是在想一会诚诚从青庐峰回来能不能赶得上馐馔峰的饭点而已。” 三人随之一笑,待到两位后辈走了之后,陆北辞独自遥望长扬余辉,他伸手入袖,拿出那写有戚舞阳名字的木盒,见那“阳”字中间的一横,因为墨迹尚未干透而被人用手轻轻擦出了一点余墨。 看来公道是不用讨了,那登门谢罪也就免了罢。 第四十章 少年的烦恼 魏笠本来是想找荀川聚一聚的,毕竟两人来到桃山之后能够见面的机会是少之又少,但得知他醒后便马不停蹄地回到了白鹭峰,还是稍显惋惜。 作为一个刚入门的弟子,到处乱跑的话肯定不现实,而且魏笠是真的怕了,下次要是再蹦出个什么长老的人物来,非把自己震成脑震荡不可,这个世界又没有手机这类玩意儿,联络的手段少的着实可怜,有时候两人可能在一个地方都不一定能撞得上,他也不是没想过用写信什么的手段,可是他娘的自己从小到大连情书都没写过那还有心思给一大老爷们写信? 可拉倒吧。 不过那日自己的丑奴儿能够被荀川所用,这一点还是让他有些意外,莫非是他们两个人来自同一个世界的关系?魏笠搞不明白,暂时也没想着深究,毕竟比起自己的这把丑剑而言,荀川那飞涨的武功境界才是让他最为羡慕的。 这人跟人真的不能比啊,我一上山啥事儿都还没做呢,咣叽一下就在床上趟了三天,这厮现在连白素贞的亲戚都能斩了,这进步也忒快了些。 不过他那把剑倒是眼熟的很,跟那夜在湖边看到被红衣仙子收伏的那把残剑还挺像,趁有时间机会,我非得去问问薛师兄不可。 少年心中如此盘算着。 所谓山中无历任光阴,一旬时间弹指而过,这期间魏笠跟着陆北辞又学会了一些新东西,比如那桃山九式剑,从一开始的剑势起、剑势承再到之后的剑势转与剑势合,听陆师兄说,只要将这四式牢记于心,一些世上最基本的剑招套路自然也就了然于胸了,别说,魏笠在耍剑这方面还真有些天赋,那动作虽不说是行云流水,但也打的似模似样,不过那些兼学的什么奇门遁甲,奇经八脉十二正经等等,他现在是真的两眼抓瞎。 按理来说,这些神神道道、玄之又玄的东西是很对魏笠脾胃的,要是真用心学必然学得进去,不过这陆北辞讲课实在太过沉闷了,至少不对魏笠的路子,本来几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情非得反反复复,絮絮叨叨好多遍,搞得现在自己重点都抓不住。 当然了,这个还不是最主要的,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长扬峰扬剑式和开思境的入城登楼,这两件事儿他距今都是一筹莫展。 陆北辞曾经也安慰过他,说修行这事儿急不得,每个人的造化根骨天资皆是不同,时间上的快慢固然能带来莫大的益处,可归根结底还是依靠着一颗道心的稳固。 说真的,这种话魏笠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因为说白了,这跟另一个世界的老师对自己说你啊,很聪明,就是缺乏耐心,所以更要好好学,将来一定会取得好成绩是一个道理。 魏笠急倒是不急,毕竟现在离三月之后的校考还有一段时日,不过每天时不时焦躁不安却是真的,看着今天谁谁谁的不射之射能够把剑往前挪一寸了,明天又是谁呼吸吐纳时周身开始泛起微弱光点等等。 这些极小的因素都是导致他不安的源头,你说这每天的礼课我也算是好好听了,即便听不懂吧,起码记是记得的,究竟自己是差在哪里呢,怕不是自己脑袋里面真的少根弦? “你有空想这些,还不如多琢磨琢磨你的静功,看你每次坐着坐着就开始打瞌睡,真不知道为啥你一天这么能睡。”某日练剑后,魏笠对邵诚诚倾吐郁闷时,听后者如此说道。 “你以为我想啊,现在巡夜的就我一个人,那不二峰的薛师兄也不知跑哪去了,我都快七八天没见人了,每天我回屋刚一躺下还没睡明白呢,晨钟就咚咚咚敲起来了,我也想好好修炼啊,不过我眼皮合都合上了,总不能睁着眼睛坐那吧?怪吓人的。” 说到此处,魏笠也是满肚子苦水,想当初就不应该答应去巡夜的,搞得现在自己作息紊乱,耽误了白天练功。 都说山上的修士修到一定的境界对于睡眠啊、饮食之类的生理需求就会急剧减少,甚至彻底断绝,但是魏笠这个混小子,不光能力没到这一层,就连思想觉悟都没跟上,他越是琢磨越是不对味,他想啊,吃饭睡觉多大一事儿啊,说不要就不要了?那睡觉不要了,大不了多余的时间我腾出来玩,可是连吃饭都不要了不得亏死啊?境界都几层楼那么高了,有空不得搞点龙肝凤髓来尝尝? 邵诚诚被他一番言辞给都逗得脸上肉褶子都浮起了好几层,道:“当初我看你练剑得道,陆师兄对你多番点评,本以为你小子是个奇才,没想到尽是偷奸耍滑,我当真是交友不慎啊。” 魏笠眉毛一挑,道:“邵诚诚,你是不是剑招不纯,欠练了?” 邵诚诚嘻嘻笑着说:“来呀,我还怕你?你小子先破了我的剑势承再说!” 两人说完,拉开身位对练起来,不得不说,这邵小胖的一手剑势承耍的真是熟练无比,这一点极有可能是跟他自己的天资谶言有关,整个人挥舞着手中桃剑,只见剑影如封似闭,让人无处下剑,他这手功夫,就连陆北辞都有夸赞,对此魏笠还私下调侃过,说当今长扬峰咱们这群未入开思境界的新进弟子中,唯独诚诚一人,立于无不胜,亦无不败之地。 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你拿着把剑净想着怎么拆招了,也不见进攻,别人打不到你,你又不主动去打别人,可不就是不胜也不败嘛。 魏笠奇门遁甲这一课学的实属不咋地,即便是打上一天也不见得破的了邵诚诚的剑围,何况他现在生死惊休来往的八门剑路纯粹按着心意走,反正练得深了自己也不懂,话说那以“奇”为主的虚仪峰是深谙此道的,可就自己的性格,还不如求个“缘”字来的利落些。 “要是我能像荀川一样,用上白鹭峰的剑式,没准死胖子的招式片刻就破了。” 魏笠心中如此想到,他问过陆北辞关于荀川剑招的事儿,得到的答案让他甚为惊讶。 “我派掌教伏真人,拜入门庭时仅为十六岁,刚开始三年在再造峰门下习剑,尔后三年学有所成,游历江湖砥砺剑道,回山之后,剑格自成一脉,连战桃山高绝百人余仅有一平而无一败,一举夺得那‘剑子’之名,彼时的他意气风发狂妄于行,挑战恩师玄化真人,然师仅用七招使其剑折势消,一时间伏真人终悟天外有天之理,他负荆尝胆,入不二峰万卷阁翻阅《道藏剑说》风雨飘摇几十载,黑发进而白首出,一朝既出再战恩师,同以七招之数回敬,这一次竟是胜负逆转,也由此,他改了峰籍,自立白鹭一脉,以‘破’为道,任世间千般神通,万般法门,都可凭一剑破之,而这种剑式,就是荀师弟那次所用的‘破剑式’了。” 虽然陆师兄说得简略,但仅就这些只言片语,也听的魏笠心旷神怡。 入夜时分,与邵诚诚各自分别后,魏笠回到房中正要稍作休息,准备晚上的巡夜时,发现自己的桌上有人留下了一张字条,他拿了起来,只见上面写道—— 「今夜子时,馐馔一见。」 魏笠一惊,他现在晚上去馐馔峰都有些发怵,生怕又遇见什么半夜厨房开伙的怪事儿,他的想象力丰富啊,立马联想起了以前看小说,主角遇到这种留下字条不留姓名的情况,无非就那么两种事儿,要么会友,要么决斗。 会友肯定不是,现在能来找自己的人无非就是荀川了,可要是荀川的话,看这字体也不是简体字啊,这笔画那么多,他也不怕写来麻烦吗,何况他也不知道自己住哪儿呀。 那么就只剩下决斗了,莫非是那夜我在馐馔撞见的那人? 是了是了,魏笠一拍脑门儿,心想绝对是他,要不然干嘛约去馐馔峰见面?难不成做饭给我吃啊?肯定是因为我撞见了他偷吃的丑行要报复我没错了!我这几天巡夜,这小子一定是尾随在我身后,所以知道了我的住处! 魏笠一顿胡思乱想之下,将纸条揉成团丢在地上恨恨的踩了几脚,觉得不过瘾,又捡了起来,撕成碎片抛在了空中。 少年跳起来往下一躺,四仰八叉地睡在床上,自顾自道:“老子才不去送死呢,谁去谁孙子!” 第四十一章 剑须有径,命须无役 反正我爷爷死了,这人估计也不会占死人的便宜。 子夜,峰道之间一阵山风吹过,正嘀咕着的魏笠浑身打了一个激灵,立时停下脚步左右张望,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现在的他,但凡有一丝的风吹草动,心中都似擂鼓般咚咚咚地慌张得不行。 若要问他为何作出这般孙子行为,其实也不怪他,因为先前魏笠就找到了邵诚诚,好说歹说让小胖子给自己替一天的班,可谁知那厮听完情况后便仰头睡去,就那么几个呼吸后就打起了鼾,说不是装的谁信啊? 可事已至此,陆师兄给自己布置下来的劳课总不能像以前上学那般肆意妄为,想逃就逃了吧?魏笠现在可是立志要成为一名好“学生”的,即便心下万分不情愿,可终究还是前往了值更亭,拿上了自己的家伙事儿,来回于各峰之间,好好做起了自己的本分工作。 不过随着子时的临近,馐馔峰的轮廓愈加清晰,魏笠的脚步也放慢了起来。 远方,那馐馔峰剑桥处,有一点星火摇摇晃晃,显然是有人在那立身驻足。 魏笠先是眯着眼睛盯了会,然后又是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走了上去,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转身就跑未免太过难看,他心下不断为自己鼓舞士气,自己好歹也是桃山弟子,名门正派的后起之秀,断然不能做出那临阵退缩的举动来。 那剑桥处的持灯之人见魏笠到来,便是慢慢向少年所来的方向走去,看那灯火缓缓向自己靠近,魏笠一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于是他一只手慢慢伸向背后紧握住木剑,思绪飘飞之间,张口便是一句: “好汉饶……咦?” 待到那人接近,灯光漫上了一张宽厚敦实的国字脸庞,竟然是一段时间未见的薛观薛师兄。 “嗨呀~你吓死我了,薛师兄。”魏笠松开紧握着的手,随即在衣服上擦了擦已经渗出来的手汗。 一旁的薛观一脸茫然,道:“魏师弟,你是怎地了?一脸的汗水,是不是身体尚未恢复?” 自己胆怂的事情,魏笠是肯定不会说的,面上故作镇定,一本正经的解释道:“哦,是这样的,薛师兄你不是好几天都没出现了么,咱们这些师兄弟晚上也少有人走动,刚才我还以为是外人潜入,正准备拔剑迎敌呢,你也知道师弟我道行低微,所以难免紧张了些。” 薛观点了点头,露出憨厚的笑容,道:“原来如此,想不到魏师弟竟是如此恪尽职守……”只是话锋一转,听他语气还是那般实诚直爽,“可我方才听见什么‘好汉饶’……” “好汉饶舌,好汉饶舌!”魏笠登时补充道:“薛师兄我知你不二峰练那‘闭口剑’平时里甚为艰辛,所以不由得由衷赞叹,夸你呢,夸你。” “噢?还有这个词儿?”薛观性格虽是朴实,但也并非傻子,这魏师弟性子甚为鬼灵,他平日也难有跟人直言沟通的机会,所以跟少年聊天总免不了逗逗趣儿。 “有的有的,不信你去查,在我们那,饶舌可是一门技艺。”魏笠现在只想绕开这个话题,所以道:“对了,薛师兄,你这几天上哪去了?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这个问题让薛观支支吾吾了片刻,一脸为难的样子,魏笠瞧出来后摆了摆手,道:“要是薛师兄不方便说,那也无所谓。” 谁知薛观道:“其实……也不是不能说,这事儿毕竟也与你有关,我们边走边说吧。” 魏笠“啊”了一声,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那夜昏厥,被薛观所救的场景,因此也就耐起了性子,跟随着薛观等待着他的下文。 “那日你擅闯清都峰,被罗师叔的内劲震晕过去,虽说性命无忧,但我们这些弟子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是不可擅入别峰的,何况你进的还是罗长老所处的内峰,更是罪加一等,不过这件事情归根结底还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提前跟你说清楚,所以这几日……” 魏笠一听自己连累的薛观,没等他说完,急忙接话道:“所以这几日薛师兄你就替我受了罚?这件事,分明是那晚食楼之人所导致,我身为巡夜人,职责所在,何错之有?” “也不能说被罚……”薛观自己也有些犹豫,继续道:“其实那夜在食楼之人并非什么贼人,说起来,你长扬峰的陆师兄也是认识的。” 魏笠这才想起自己清醒之后,曾给陆师兄交代过当晚发生的情况,而陆师兄的回答也与薛观的大致相同。 不过想到当时陆北辞没有明言,魏笠便道:“陆师兄倒是跟我提过一嘴,薛师兄,你这几日不在,是否与那人有关呢?” 薛观此刻言语之间亦有所保留,只见他摇了摇头,道:“详细情况我不能跟你细说,不过清都峰的罗长老让我帮他一个忙,如此便抵了你擅闯的罪过,其实这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麻烦事,所以师弟你心中无需自责。” 话到了这个点上,魏笠知道再问下去也没了意义,于是说道,“师兄,你今天是否在我房里留了张字条?” “没有啊,我知你每日巡夜,所以处理完罗师叔交代的任务后,便在此处等你。”说完,他扭过身子,回头关心道:“师弟是否遇上了麻烦事?” 听到留下字条的并非薛观,魏笠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先前因为自己莽撞已经让薛观替自己受过了一次责罚,如今心中早是过意不去,他虽想把字条之事和盘托出,可又怕薛观再次引火上身,所以少年话到了嘴边,忽然变成了:“没有,估计是别的师兄弟看我不在房里,留了张字条,约好了时间叫我出去玩耍,不过可能是大意没留下姓名而已。” 薛观听后笑道:“原来如此,魏师弟你们初入门庭,莫要因为贪玩,耽误了修行才好。” 魏笠点头称是。 其实这番话他不是没有经过考量的,若那夜之人与陆北辞、薛观都认识的话,那么自己与他见面也算不上是什么危险事,所以也就不必劳烦薛观帮助,但目前的他的困惑在于,对方为什么要见自己呢?亦或许要见自己的并不是那夜之人? 抱着此等疑问,二人巡过了馐馔峰,在此过程中魏笠频频回头张望,但直到最后都没看见半个人影。 “想必那人见自己与薛观同行,也就不敢露面了。”魏笠暗自想道。 看着今夜挂心之事卸了下去,少年不在提心吊胆,这几日因为修行缓慢的缘故,他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浮躁烦闷,眼下见了薛观,便开口倾吐起胸中的苦闷,期待着这位不二峰的师兄能够提点一下自己。 前方的薛观闻言,停下来脚步,“你陆师兄对你怎么说?” 魏笠道:“陆师兄只是叫我循序渐进,”说着还不忘打趣“而且叫我多你跟请教请教,他说论及沉稳的性子,整座桃山就数你最厉害了。” 腼腆的薛观可禁不起魏笠的这般吹捧,说起话来又变得吞吞吐吐,连说了几次不敢不敢,二人找了块视野宽阔的地方,在道边寻了块龟背大石坐下,薛观放下了手中的灯笼,又仔细询问了魏笠最近在修行上遇到的一些问题与困惑,才谨慎道: “陆师弟素有‘不坠青云’之称,这是他在桃山的名头,也是他上得山来获得的谶言,他所施展的长扬峰扬剑式与其天资性格都十分契合,更是我这一辈中的佼佼者,修为自然也在我之上,所以魏师弟,我接下来给你的建议,不一定会比陆师弟的更好……” 魏笠还是第一次听闻到陆北辞的谶言,心想着这可比什么剑下无冤唬人多了,怪不得陆师兄敢跟那冯昱铁树唱对台戏。 “我们剑宗的弟子,因有谶言碑的映照,能观出内心执妄,也曾得到了一句谶语,能知晓自己一半的命运造化,所以上了桃山,选择一门与自己相性接近的剑路,假以时日是必有所成且事半功倍的,即便是剑与心略有背驰,但剑道千万,唯心不易,只要固守道心,也会有所进展。” 薛观缓了缓,望向少年,问道:“师弟你现在修习扬剑式一直停滞不前,除开你本身的性子,会不会跟你的谶言有关呢?当初在剑门峰七峰择剑时,是否有所考虑?” 其实这一点,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反复练习,魏笠也隐隐有所察觉,自己桃山九剑倒是练得毫无问题,可加上那扬剑式与枯坐冥想,实在让他伤透了脑筋,他也不是没想过会不会是自己根本就不适合长扬峰的修炼方式。 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他压根就不知道自己谶言为何,所以也不可能如薛观所说的那样择剑时对症下药。 魏笠将脑中念头拿捏了半晌,最终还是决定对薛观吐出实情,道:“薛师兄,你说的这些我大致都能明白,但师弟我……不知道自己的谶言呐。” “啊?!”即便是一向沉稳的薛观,听到此刻魏笠给出的答案也不由得惊讶起来。 少年看着薛观的反应,紧张万分,忙问道:“怎么,这个问题很严重吗?” 薛观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不严重,只是少见,你能在不知道自己谶言的情况下破开执妄,摘下桃剑并上得山来,说明了你内心的纯粹,并且有资格成为剑宗弟子,不过遗憾的是,你失去了一次得知自己机缘造化的机会,这也会从某些程度上影响到你的修行,比如现在。” 听到自己的一次失误竟有如此后果,魏笠道:“我就不能再去看一次谶言碑吗?” 薛观道:“一个人,一生只能观照一次谶言碑,你既上得山来,命运与从前已是截然不同,所以更不会有第二次了。” 看着面带沮丧,如霜打茄子般萎靡下去的魏笠,薛观安抚着,“我之所以说不严重,师弟是否想知道为什么?” 少年顿时抬起头来,神情恳切。 “剑须有径,命须无役。” 薛观说出这句话时,声音并不高,却个个字挟着活力,眼中竟露出与往常愚态截然相反的清明光彩,只听他说道:“师弟,我辈的剑,一定要知道从何而起,但命运不同,我们要知道从何而落,如此,方才算得上是有始有终啊。” 不二峰的“开口剑”究竟有何种神通,魏笠暂时不得而知,但此刻薛观的话语中如有一股使人平静、信服的力量,刹那间便镇住了他的焦虑局促的思想。 “那……那薛师兄……我……我现在该怎么做?” 魏笠看着薛观的侧脸迎着地上的灯笼,目光下视,那晚风中的烛火照的他的脸忽明忽暗,直至火光停止了摇曳,淡黄色的光芒重新罩住了他整张面庞,薛观这才笑了起来,对着少年道:“师弟,你不知自己谶言并不打紧,但我看你性子飞扬跳脱,心猿难伏,应是现在修行中遇到的最大阻碍,有道是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你若是不会收敛,不妨试一试我这‘移情’之法,虽不是什么大道,但对于归敛心神,还是有一定帮助的。” 少年似懂非懂,只是听到“移情”两个字,脑中自如接龙补上了“别恋”,然后又想到了那夜湖畔的红衣仙子,他耳根一红,嘴里像是吞着一颗鸡蛋,说起话来都打着哆嗦,道:“这这这……薛师兄,我只听过移魂大法,这移情从何而来啊,而且我也没没没……没喜欢的人啊。” 薛观听完一愣,解释道:“师弟,我说的移情,是指将自己的情绪投射到另一个物体上去,全身心地去感受它存在的方式,从而达到凝神静气的效果。” 魏笠知道自己想岔了,脸上更是臊的慌。 “那师兄,你有没有移情之物啊?” “有两个。”薛观朝着地上的灯笼一指,“一个是风中烛。”然后又抬起手朝天“一个是天上星。” 还没等魏笠问出来,薛观就道:“不二峰的修行法门不同,我天资愚钝,所以对应那开口、闭口也就有了两个,而这两样东西,也是除了剑之外,寻常陪伴我最久的,说到移情,无非也就是它们了。” 少年听得明白,但还是略显茫然,“那……我该如何找到我的移情之物啊?” “师弟与我不同,我所找的都是与我性子接近,找来能与我为伴的东西,而你嘛,应该寻找一些能够克制自己且又能亲近的静物。” 静物? 魏笠一时还想不出答案,“那怎么才能知道,这个东西,适不适合我移情呢?” “你只需要问自己一个问题——我,是谁。” “什么?” “你把这个问题代入到别的物体身上,得到的感觉当是天差地别,可又理所当然的时候,这个东西,就是你最佳的移情之物了……” 薛观拾起了灯笼,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衣衫,向前走去。 “正如,我是风中烛,亦是天上星。” 说完,他好似恢复了之前那般的愚态,回过头,叫上了还沉浸在刚才对话中的魏笠。 “魏师弟,快走吧,看样子明天估计要下雨了。” 第四十二章 无题(一)世间难得是称心 正如薛观所言,桃山连绵不断地下了几天的小雨,那些淅淅沥沥地雨水从屋檐下连成珠线,涤荡着知礼堂前那些日久年深,显得光滑无比的青石板,陆续有几只脚踏足在上,惊起水洼中的点点水花,留下了一圈圈的足迹,渐渐行远。 堂外的雨声叮当响,堂内的人儿却是默然无声。 正在盘腿苦思的少年用右手支起自己的下巴,忽然自己左肩一沉,转头一瞧,原来是有人用手拍了一下。 “想什么呢,往常吃饭你可是冲在第一个。” 说话的是邵诚诚,小胖子笑容可掬,头上顶着一张显然与头围尺寸不符的斗笠,这让他脑袋看上去大了不少。 “你头这么大,还怕下雨?”魏笠向他开着玩笑,但身体却没有要动的意思。 邵诚诚自然没有听过那句下雨不愁的童谣,所以也理解不来魏笠话中的含义,他道:“我只知道头大聪明的说法,至于下雨跟头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想知道,对了,你去不去吃饭啊,坐了几个时辰,也不活动活动?” 魏笠面上挂着一副索然无味的表情,这几天,他除了应付每日的修行,还想着薛观那夜说的移情之法,少年喜欢的东西很多,但要在移情之时感受到两种截然相反的状态,这实在是让他抓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一丁点儿的头绪,再加上这连日的阴雨,心情也难免受了些影响,所以一向不跟自己肚子作对他,也破天荒地说了一句。 “没胃口,你去吧。” 邵诚诚口中“啧”了一声,“这话能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奇也怪哉。” 说完,看到魏笠没啥反应,也瞧出他此刻心情不佳,所以邵诚诚只能一人冒着细雨,走出了堂去。 “唉~” 魏笠哀叹一声,整个人像是全身骨头被抽了空,趴在了桌上,一双眼睛在静谧的堂中来回扫着,此刻坐在堂中的弟子不多,大部分的人都在勤奋冥思,消化着陆北辞今早传授的课业,那在少年左侧身后的商若葳更是如此,女孩似乎感应到了少年的视线,略一睁眼,见魏笠无精打采的模样,目光闪出种怒其不争的意味,旋即合上眼睛,不在理会。 脑中已是一锅稀粥的少年此刻哪里会去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他勉强着自己,用一种压迫感像平日写作文一样,使思想渐渐凝结,成为一个明显的可以把捉的东西,然后试图沿着这些蛛丝马迹,找到一篇能够让自己自由发挥的“题目”。 一些新的想法破土而出,那些来到这个世界后的一些画面纷纷闪过,但就像一堆零散的点,却无法串联成一根线。 也许我应该返回原点看一看。 魏笠摩挲着自己的那把丑剑,仿佛找到了一个突破口的他,他精神一起,寥寥在纸上写下几笔后站起身来,对他来说,一味的枯坐只会让自己更加疲惫。 商若葳脸上感受到一股微微的热气扑面,这差点让她以为是自己业有所进,正要加足一口气力时,耳旁却响起了一道声响:“商师妹。” 这句话近在咫尺,商若葳登时睁开双眼,只见魏笠不知何时凑到了自己近前,一张嬉笑的脸庞充满了“轻浮”的模样。 说是轻浮,这可就误会他了,因为魏笠觉得,自己这张脸上,分明写满了“诚恳”二字。 看到商若葳的身子向后挪了半分,嘴上忙着解释道:“别误会,我是看现在大家都在冥想,怕影响到别人,所以凑得近了些。” 显得有些慌张的女孩缓过神了,不过又是挪动了几分的距离,说:“你……魏师兄有何事?” 看着对方认真退后的动作,魏笠心中大受打击,不过依然强撑起笑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人畜无害。 “商师妹,能不能麻烦你跟陆师兄说一声,下午的武课,我要估计要缺席半日了。” 商若葳闻言皱起了眉头,虽然她知道魏笠深受陆北辞的喜爱,桃山九剑的剑技练习也在众弟子之中名列前茅,不过论及道行的修行,却实在是差强人意了些,如今堂而皇之的缺课遁走,难免让人怀疑是那种畏葸不前,破罐破摔的逃避行径。 “我会帮你告知陆师兄,但他答不答应,师妹我就不能做主了。” 魏笠正要将缺课理由道出,哪知商若葳又刻意闭上了双眼,只能将方才写下的纸条放在她的桌上,道了一声“多谢师妹”后转身离开。 听着身边脚步声远去,商若葳睁开双眼,望着桌上那张写有“告假”二字的纸条,心中没来由轻啐了一口。 “登徒子。” ----------------- 魏笠从剑门峰由谶言碑转到十里桃林时,山中雨势已然渐小,虽不见完全收敛的样子,但他还是摘下了斗笠,信马由缰般漫步走在这山谷桃林之中。 山中天气就是这等的变化无常,看远处是晴天,看近处的阴天,但往往还是走不出雨天。 他现在倒不担心桃林事件的重演,毕竟到目前为止,已经听过好几个师兄弟说,上次的夜猎究其缘由,是因为某位入门弟子的一时疏忽,导致了桃林的大火,所以才让两条被镇压着的蛇妖给逃了出来。 也不知这些消息是从哪传出来的,光是魏笠就听到过好几个版本,也有一说是白鹭、再造两峰在各自较劲,想用那蛇妖来当各自弟子的试剑石,以彰显本峰绝学,但由于情势失控,所以才殃及池鱼。 其实这些传言,听上去怪咋呼的,但多是以讹传讹,作为事件的参与者与见证者,魏笠用脚指头都能想明白,这里面缺少了诸多细节,更禁不起一点推敲,毕竟自己从昏睡中转醒那天,陆师兄可是当着自己的面,提了“清都峰”三个字的。 魏笠对于那些不足以与外人道来事儿一向保持着好奇与敏感,要不是这态度,他现在就不会出现在这儿,而是应该在学校里了。 不过眼下也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这方桃林算得上是他命运得以改变的地方,摘得了桃枝上了山去,可自己这颗道心是怎么证的,少年依旧是稀里糊涂,他此刻重返,只是想求个通透。 只要这个通透了,也许那不射之射的剑,也就跟着射出去了。 而且薛师兄说的移情之物,在这里,没准能够找到些许灵感。 一念及此,魏笠顿生苦恼,因为以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的三件事儿,吃肉、洗澡与下棋,放到现在竟是一样都做不到,那馐馔峰的菜每顿都是素食,虽说每逢七日能沾些荤腥,不过都是些肉沫腥子,塞牙缝都不够。 山上用的洗澡水都是清冽的泉水,想洗还得自己挑,着实麻烦的紧,而那下棋就更是妄谈了,自己练剑的时间都不够,哪里还有机会找人切磋棋艺呢。 这三件事,但凡能挑出一样来,让自己舒舒服服享受一会,估计那移情之物早就有了。 就在这不知不觉间,少年已经走了半个时辰,空中阳光初露,山中的薄雾衬着烟霞,远山轮廓重峦叠嶂,云山雾绕间涂抹出浓郁的山水色彩,树木花草沾染了雨露伴随着芬芳被少年吸入了鼻腔,满胸地鲜活味道。 山涧小溪穿过群山座座,一场春雨打下了满地的花,那些在水面上漂荡的零星桃红,打着旋子,被少年一把捧起,打湿在脸上。 少年用手背擦了擦滴着水的下巴,他虽不好静,但此刻也觉得薛师兄所说的常应常静,常清静矣并非虚言。 环境的使然让魏笠的心境竟然在这段时间里也清静了不少,他看着水中的自己,又捧起了些水,仰头倒进嘴中,一股甘冽的滋味。 正在这时,只听“咚~”地一声响,似一粒石子被人掷入水中,魏笠放下双手,定神看去。 小溪对岸,不知是何时出现了一位少女,看她的样子莫约十四、五岁,身着鹅黄衣衫,裤腿挽着,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站在雨后阳光下像是一束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带一股诱人的野气。 而当魏笠瞧见少女眼角下的那颗痣时,瞬间惊喜地叫出声来: “是你?!” 那日山下,就是被眼前的少女一把推进了谶言碑,从而让自己没能看清谶言追悔莫及,上山之后,他也时常留心寻找着少女的踪迹,不过随着时间飞逝,他都差点认为是少女没有通过试炼而放弃,如今喜从天降,先前遭遇还历历在目,又那里可能忘记少女的模样。 魏笠也不顾脚下湿滑,一脚跨入溪水之中,走到少女面前。 “你你你……”魏笠激动万分,话中都含着颤音:“你你……不是,我找你好久了。” 一句话说出来,少年就觉得孟浪了些,想到先前商若葳的反应,他下意识就认为这个世界的女孩子都十分保守矜持,可能不大能接受自己这种大大咧咧,自来熟的性格,又道: “别误会,我就是那日被你推进谶言碑的人,你还记得我吧?” 那少女自打见着了魏笠从小溪对面趟水而来,就没有要离开的样子,她此时嘴角挂上了一丝笑容,点了点头。 魏笠见着少女反应,大喜道:“那……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谶言是什么?那天你推了我一把,我没看清。” 少年这块心病已经悬了快一个月,瞧着马上就能祛除,期待万分。 谁知那少女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魏笠看出了端倪,道:“你不能说话?难道你是不二峰的弟子在练‘闭口剑’吗?” 少女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脸上一副小子你还挺聪明的模样。 “那你写给我看吧。”少年急匆匆取下背后木剑,女孩眼前一亮,正要接过时,却又被收了回去。 “我忘了,自己的桃剑别人用不了……” 说到此处,大意的少年这才好好打量了一眼身前的姑娘,见到她背无负剑,穿着也不是桃山弟子所统一的剑衫,心下猜测:“莫非她不是桃山弟子?” 估计是看出少年心中疑惑,长的颇为明艳的女孩走到一棵桃树下,伸手摘下一株细枝,轻轻弯下腰在地上书写起来。 想来是那女子同魏笠一般,在桃林中冒雨已是多时,此刻她的衣衫紧贴着皮肤,勾勒出一段初显姣好但还尚且稚嫩的曲线,少年咋看之下一览无遗,他也不敢出声制止,更不敢上前,只能红着脸将视线挪去别处去,如同做了亏心事般抹了抹鼻子。 刚才少女那个轻描淡写的折枝动作,在魏笠脑中盘旋起来,想当初自己费了多少心力还差点丢了性命才弄到的这把丑剑,怎么换在少女这里却是轻而易举,如反掌般简单了? 看来那山上各峰之间流传的那些谣言与攀比,自己还是收集得不够齐全。 见到魏笠一副懵懂样,少女嘴上的笑意又多挂了几分。 女孩写完了字,直起身来将手中的桃枝随意的扔进了小溪之中,没有一丝的留恋,魏笠赶忙走了过来,看地上就写了一行字儿—— “你进去之后,我的谶言也跟着出现,事发突然,所以想不起来了。” 好嘛,这下子,魏笠的心情就像那溪中泉水,凉透了,面临希望的转瞬破灭,他还是不肯罢休,追问道:“真的想不起了?” 女孩低着脑袋思索了一下后,遗憾地看着魏笠摇了摇头。 少年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将头发揪成了一堆杂草,片刻后又抬起头,“你就不能随便写四个字儿,诸如洪福齐天,御剑飞仙什么的骗骗我?” 少女捂嘴,那笑意在眉眼之中流转,真的藏也藏不住的溢了出来。 魏笠看着地上那行字,愣愣出神,突然身子被人踢了一脚,看女孩一指溪中那高低起伏之处,有几条小鱼逆流而上,不断跳跃翻腾,试图越过障碍到达上流,但在人眼看来的那短短几寸高度,对于它们来说,却是天堑难跃。 而且更为残酷的是,那些即便是跃到了上流的小鱼,由于水深不够无法畅游,早就瘫在了水中。 下游之鱼是看不见上游之鱼的凄惨情景的。 魏笠瞧了瞧女孩,站起身来,道:“懂了,等着。” 女孩还尚反应,就见魏笠大跨步走了过去,两手在水里那么一抓,上游的小鱼们瞪着一只鱼眼,拼命摆动,做着垂死挣扎,但最终还是落入了少年的魔爪。 魏笠一手一条半个巴掌大的小鱼,走到少女跟前,“得亏你提醒我,两条够吃吗?不够我再去抓些来。” 少女哭笑不得,眼前这个少年究竟是得多馋才能把这浅显的自然之理理解成饕餮之事啊。 不过最后,那个无法讲话的姑娘还是顺从了魏笠的思路,熟稔的在旁边处理完两条小鱼后,又去拾了些尚未被雨水打湿的干柴茅草,而魏笠则是在溪中搭起了一圈小小的石墙,将其余能抓住的小鱼一股脑的全放了进去。 魏笠巡夜打更时随身带着的火折子此刻倒是派上了用场,那生火、上串、炙烤,这一系列的流程下来两人都显得默契无比,似是心有灵犀,根本就不需要言语交流,一直到了鱼肉滋滋冒油,少年才开口道:“其实我很少吃鱼,因为我小时候每次吃鱼都会被刺儿卡到,所以留有不小的阴影……” 他说完,拿起那已经熟透的鱼肉放进嘴里,狠狠咬上了一口,在嘴里反复咀嚼,生怕自己一语成谶,只听他含糊道:“不过嘛,我也是被逼急了,山上吃的东西也忒素了些,今天难得开一次荤,也就不那么讲究了。” 已经在心里默认少女是不二峰的弟子后,魏笠自顾自的说着,因为两人都算初相识,如果不说些什么,总感觉氛围莫名有些微妙,而且别人姑娘家又不能说话,这个任务自然而然的落在了自己头上。 魏笠对此倒不觉得为难,毕竟经过了一番接触下来,眼前这位姑娘给他的印象貌似也没有商师妹那么难接触,所以也就放开了天性,滔滔不绝道:“虽然我不爱吃鱼,但还是要看做法的,比如我家那边的烤鱼我就爱吃,因为底料搭配的好呀,先把鱼在木炭上烤了盛到铁盘里,浇上用牛油、红油、白糖、花椒、辣椒等调味品炒出底料,放上西芹、豆芽、黄瓜等爽口菜,口味咸辣刺激,想想就流口水。” 发觉到那名少女没有敷衍,反而是在认真地听着自己的话,魏笠胸中莫名地窜出一种成就感,仿佛自己就是一个老道的食客在对着一道佳肴作出点评,他瞧见少女手中烤鱼纹丝未动,便作出评价道:“这烤鱼虽然没有调味,但味道还是不错的,你尝尝吧。” 女孩将信将疑,轻轻扯下一块放进口中,顿时蹙起了眉头。 魏笠见状不解道:“怎么,你没烤熟啊?” 少女将手上的烤鱼递了过来,示意让魏笠自己尝一尝,少年起初还认为这姑娘连生熟都分不清,接过后吃了一口,没想到这鱼肉炙烤的程度要比自己拿捏的精确很多,鱼肉被烤的外脆里嫩,即便没有作料,但也算得上鲜美。 魏笠一口吞下鱼肉,双目圆睁,一句话想也不想得脱口而出,“你怕不是哪家的千金小姐,从小养尊处优惯了,连嘴巴都被养刁了吧?” 少女右手托腮,歪着脑袋笑而不语。 魏笠两手拿着烤鱼,左右一看,突然丢掉自己烤的那一条,朝小溪跑去,少女被他的莫名举动惹得回过头去,见他又是抓回两条小鱼,很是没脸没皮地说道:“那什么,您不吃也别闲着了,劳您个驾,帮我把这两条也烤了吧。” 被少年那无耻架势给怔住的小姑娘眨巴了一下双眼,终是不甘心地闭上了眼睛吸入了一口气息,见她胸脯微微鼓起,从嘴里吐出一道宛如实质的白练长气,最后缓缓消散。 魏笠被少女这番突如其来的吐纳功夫吓住,一时间呆立当场。 女孩再次睁开双目,一双灵秀的眸子清澈无邪,它们发着亮,像极了那水中的波光,只见她注视少年,道:“我七日里来闭口养神,竟想不到在这最后一日被你这只大马猴给惹得破了功……” 这话里分明有责备之意,但魏笠却听着这姑娘说起话来,像涓涓的泉水丁当作响,煞是动听,又见她眼中并无太多懊恼,竟也猜不透太多女孩心思,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实在不行……咱们先把鱼给吃了……等吃完,趁你嘴巴还没反应过来,赶紧闭上不行吗……” 几粒石子从姑娘的手中投了过来,魏笠身子一斜堪堪躲过,求饶道:“别别别,我认识不二峰的薛师兄,到时候若是问起你为何半途而废,报上我名字还是好使的,哎哟……” 少年说话间,那本来躲过的一粒石子竟然诡异地空中转了个弯,结结实实打在了他眉心上,留下了一抹红印,而他整个人也吓得如被人点了穴位一样,不敢再动。 女孩泄了愤,拍了拍手,道:“看你还敢不敢口无遮拦。” 魏笠心想,自己一个大老爷们,还是不要去跟一个小姑娘计较这些了,而且她那投石的手段,端的神奇了些,竟然有几分不射之射的模样,于是嘴上服软道:“错了错了,我们好好说话,待会我烤鱼,你吃肉可行?” 少女闻言“哼”了一声,嘴上却是莞尔一笑,这个少年的性子在桃山也实属少见了,这人从一开始就颠二倒三没个正经,特别是那些说出来的话也不知道是从哪学来的,一句句小词儿像是擦了油,打上蜡,一滑就是半个上空,让人忍俊不禁的同时又特别想打他。 “谁要吃你那烤的焦糊的鱼肉了,还让我对薛师兄报你的名字,你是白鹭峰的荀川,还是再造峰的周豪啊,这么大来头,也不知尊姓大名。” 听到少女提及两人姓名,魏笠顿时好了伤疤忘了疼,脸上笑嘻嘻道:“好说好说,再下正是那荀川的哥哥,周豪的爸爸,长扬峰的后起之秀,魏笠是也……嘶~” 这话刚刚说完,少年肩上又是一疼,连同那手上的活鱼都掉落在地,来回扑腾着尾巴。 少女嘴角翘起,道:“你这人还真是找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看你别叫什么魏笠了,索性叫魏猴儿罢!” 魏笠痛的弯下了腰,一手不断揉着自己的肩膀,也懒得去跟少女辩解,“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女孩显然是对自己的力道有所自持,魏笠佝偻着身子走近重新坐下,心想最近真是走了华盖运,那少女看着他龇牙咧嘴的模样暗自好笑。 先前未曾答应过魏笠烤鱼的少女,出了气便软下了几分,又将鱼肉捡起,拿到了火边,不消片刻便处理干净,她边烤边道:“魏猴儿,就是因为你,本来今日我就可以跟薛师兄请教‘闭口剑’的运用法门,现在功亏一篑,你说该怎么办?” 魏笠盯着火上被少女翻转的烤鱼,“要不然晚上我跟你去见见薛师兄,帮你求个情吧。” 女孩眼珠一转,狡黠道:“如此甚好,不过在此之前,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魏笠叫苦不迭,真想朝着自己的嘴巴狠狠扇两下,早知道就不说话了,搞得现在既要陪她去见薛师兄,还有附加的条件,少年谨慎地问道:“麻烦吗?要命吗?需要多少钱……” 少女双眼一瞟,少年噤若寒蝉。 “其实这件事很简单,我就是想……借你的桃木剑看上一看。” “借什么?这把丑剑?” 魏笠有些不可置信,他还以为是如何难办的事在等着自己,没曾想如此简单,于是生怕对方反悔的少年二话没说就要将桃剑递过去,而正当少女的手伸到半空时,他忽然道:“慢着!” “你又怎么了?!”这次,少女是真有些恼了。 少年将剑收了回来,对准了阳光,细细观赏,一脸的得意道:“这把剑叫‘丑奴儿’,”说着,又用两指又点了点自己的胸口,“而我,叫魏猴……呸,叫魏笠。” “你说过了,所以呢?” 少年身子微微向前探了出去,用理所当然的语气道:“所以啊,师妹你的名字还没告诉我呢。” “我?” 少女笑靥如花,用着那副清脆嗓音,大方俏声道—— “我姓楚,名叫称心。” 楚称心。 名字倒是个好名字,不过魏笠两次见她,似乎发生的所有事儿,都谈不上这“称心”两个字啊…… 第四十三章 云上风下 “那名借剑的弟子,是我的朋友,眼下在长扬峰修行。” 白鹭峰上,宽敞的掌教府邸之中,荀川双膝跪坐,那把百忍断剑,则被置于了眼前桌案上。 少年对面的老人轻捻胡须,堂中几处门廊所悬挂的雪白丝帘被风吹得微微飘荡,那山下阴雨才歇光景,在山上,则是一副艳阳高照的景象,在这高绝于顶的白鹭峰,似乎从来都未曾被阴云所遮盖过。 这是荀川自上次斩蛇归来后,第一次被伏龙图所召见。 待到少年将当日之事一一述说完毕,老人便陷入了沉思,他面上看不出喜怒,半晌之后,才开口道,“没想到竟出现了这等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变故,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真是有趣。” 说罢,老人拿起案上的半截短剑,略看一眼之后,目光中泛起些许追忆之色,不过很快,视线便越过剑身,朝荀川这边直射过来,道:“剑道可有明悟?” 荀川腹中虽有疑惑,但此刻亦是据实回答道:“持剑十之七八,无剑不足一二。” 老人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少年的表现,道:“有所悟,便比你大师兄强。”他将那把剑放回原处,“当年,你罗师叔将七峰剑式融为一炉,凭此剑与我争那桃山剑子之名,若非最后剑折,那一战恐也不会已平局草草收场。” 说到此处,他哈哈大笑了起来,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般老怀畅慰道:“不过这倒是便宜了你与你师姐,习我这破剑式,这老匹夫的剑,可是出了不少力。” 伏龙图站起身来,掀过帘子,朝那堂外看去,那庭院中央,栽种着一棵泛着华光的巨大桃树,生气流传间竟是璀璨夺目,不过在那金叶纷纷飘零散落时,难免又多了几分枯萎之像。 “本来还想着,让你与你罗师叔的弟子互为砥砺,如此既算得上还了一份他借剑与你的机缘,而且还在那漫漫的修行长路上,让你多了个伴,不至于太过孤单。”老人背负双手,话里多了几分低沉,“我们两个老家伙较劲了一辈子,到最后都难分高下,谁都不想抱着这份遗憾入土,但可惜咯,看样子你们的路,终究还要你们自己去走。” 少年望着老人出神的背影,堂外花谢,竟生出了一丝落寞。 他轻唤了一声,“师傅。” 伏龙图转过了头,认真地看了一眼这个跟随自己还不足月余,但将来必定惊才绝艳于世间的雏凤,恍惚间眼前竟出现另一个少年的模糊重影,不过转瞬即逝。 “川儿,你可知当日拜我为师,我心中所想。” 荀川抬起头,“请师傅解惑。” 老人的双眉随风荡起,缓缓开口,竟是吐出让大半个天下江湖都足以震惊到无以复加的三个字。 “解不了。” 风,似乎更大了。 “为师知你来历非凡,这世间奇人现世,大抵都有些莫大气运缠身,天道命数更是迷雾重重,难以琢磨。可我伏龙图修行百载,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历来登高俯视惯了,总想与那上天一较高下,但这一次,我竟是看不出来收你为徒是对是错,所以你的惑,也是我的惑,自然解不了。” 这句话如一道晴天霹雳在荀川心中轰然炸响,少年正欲起身却被老人摆手制止。 老人重新回到了座位上,换了一个话题。 “那借你剑的少年,跟徒儿你来自同一个地方?” 荀川沉默着点了点头,老人又问。 “他,该来吗?” 荀川哑然,他迎着老人地目光,竟有些不知所措,良久之后才道。 “他有他该来的道理。” 伏龙图好奇地“噢”了一声,说道:“道理,谁都有,可不见得都是对的。” 荀川想起那个少年下山时候的模样,嘴里不由喃喃道:“若是要见见天地,见见苍生都算是错的,那师傅你告诉我,什么才是对的?” 伏龙图闻言一怔,倒不是这个答案令他多么动容,而是他听出了少年话语中罕见地带有了几分异样的情绪。 如此,才像一个少年人啊。 老人反问道:“他见了天地,徒儿你,想见什么呢?” 荀川目光低垂,老人亦没有追问下去。 一只粗糙的手掌盖上了荀川的头,轻轻抚摩着,那个历来冷峻的少年,不知何时双眼泛起了红肿。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可长生,在这漫长的光阴绘卷中,已经成为了那虚无缥缈的留白之处,古书文献上记载的那些与天地同寿仙家道人,如今是一个都寻不见,坊间还说过他伏龙图已活过千岁呢,但老人明白,纵使自己这身修为登峰造极,可执掌这桃山剑宗也不过寥寥百年,莫说长生,那千岁也仅是世人的夸大杜撰,市井巷弄中的笑谈罢了。 问长生、问长生,是问而非求,若要委曲求全,求得那一线天机,以苟活于世。 这种做法,桃山的掌教可做不来,虽然人间有趣,可长生无聊啊。 所以这受长生的长生二字,在伏龙图这里,从来的只是为师者的传道受业。 惑解不了,但路可以指的明。 “心像既明,何不一剑斩去?” 荀川一直贴身携带着的那两枚棋子中,白子震动不止,似是在催促少年做下决定。 可他还是沉重地摇了摇头,伏龙图收回了手。 老人表情凝重道:“即便,你的大半机缘被窃,也不愿斩去?” “……” 云上风下,两个少年,似乎都在面临着自己的问题。 那名为称心的姑娘欢喜地拿着魏笠的木剑仔细打量,斜眼瞧了魏笠一眼,见他埋头吃鱼,不由好奇道。 “怎么,你难道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能拿得起你的剑吗?” 少年将嘴里的鱼刺吐出,道:“你又不是第一个能拿起我的剑的人,所以要问也不急于一时,等我把鱼吃完了再说。” 楚称心笑道:“想不到你这人还挺敞快,不过你这样说我倒是好奇了,我师父说道心显像,人人不同,那持剑行走的决心更是千差万别,那人能拿得起你的剑,你也不想想为什么?” 魏笠嬉笑道:“你不也能拿起来吗。” 楚称心自得道:“我跟那人不同,我可是例外。” 魏笠正要下嘴吃鱼,可又觉得少女话中有些不对,于是他擦了擦嘴,正经道:“或许你们各有不同,可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 少女问道:“一样?那你说说看,哪里一样。” 他爽朗道。 “朋友啊!” 第四十四章 当为山 楚称心面露意外之色,道:“我推你进了谶言碑,导致你连自己的半生造化都瞧不见,你就不记恨我?” 魏笠望着称心姑娘,语气轻松,调侃道:“当然记恨啊,要不是看你长漂亮,谁跟你做朋友。” 这句话大白话闹得少女脸上阴晴不定,正要发作时,魏笠急忙变了副表情,正色道:“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当日若非你推我一把,让我下定了决心,要不然现在你也不会看到我。” “照你那么说,还得感谢我咯?” 魏笠翻了个白眼,道:“谢就不必了,毕竟我现在修行停滞不前,其中有部分也是你的责任。” 少女将脸侧了过去,“我可不对你负责。”说完,将剑还给了魏笠,又说:“不过你这把剑,倒是一把好剑。” 魏笠见状,故意将剑推了回去,道:“我没那么矫情,你可以多看一会,恰好我也可以问你些问题。” 楚称心也不推辞,将桃剑置于膝上,双手托住自己的下巴,嘴里小声细语道:“看你这人浓眉大眼的,但那一肚子的坏水,一眼就能看穿,那什么‘相由心生’果然错的离谱。” 估计那少女也就是明着说给他听,魏笠尴尬的挠了挠头,装作置若罔闻没敢搭腔,只能道:“那什么,我瞧你随手就能摘下桃枝,桃山木剑理应是信手拈来的东西,为何偏偏要看我的剑啊?” 楚称心面带沮丧,叹了一口气道:“因为之前犯了个错误,所以我师傅就罚我寻找一枝不来自桃树的桃剑,而且剑还必须符合他的标准。” 魏笠听完脑袋都大了,问道:“不来自桃树的桃剑?那我的剑符合吗?” 楚称心又持起了那把旁人看起来只剩下半截的木剑,道:“起码符合他的标准,可这剑终究还是从桃树上摘下来的。” “要不然呢?合着这木剑还能从地里长出来啊。”魏笠义愤填膺。 “笨蛋,木头本来就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楚称心的随口一句,把魏笠堵的哑口无言,见到少年吃瘪的模样,也算是被他先前胡言乱语后搬回了一成,心情大好,于是道:“不说这个了,说说你吧,你说你的修为停滞不前,又是怎么回事?” 少年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情况说了一遍,其中反复提纲挈领说这些其实都是小事,着重点明了自己桃山九剑练得甚是厉害,就是静心的功夫差了些,所以才导致了目前的状况。 看着他故作洒脱,可有无可奈何的模样,少女几次欲笑却硬生憋住等他说完后才生动描绘道:“你还真像一只爬不上树却偏要逞强的说树不够高,不屑于爬的猴子,一直撑着不累吗?” 魏笠自己都想象了一下,觉得楚称心这话说的真是形象,但嘴巴上是万万不能服软的,他道:“反正之前薛师兄已经跟我说过了一种叫‘移情’的方法,相信等我找到自己的移情之物后,自然就会豁然开朗,前途那肯定是一片光明啊。” 楚称心轻笑道:“薛师兄的移情法我也有所听闻,这本是他多年修行以来养成了习惯,不过你现在就吹吧,若你还是持着这样的想法,等你找到能够移情的东西,估计助益也不大。” 魏笠脸上有些挂不住,生硬道:“你……你又怎么知道?” 楚称心立出一根洁白手指,缓缓道:“首先,你心态就不对,你如此急切地想找到自己的移情之物来帮助自己,解那救燃眉之急,可它只是一种方法,是薛师兄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经验之谈,它不是什么灵丹妙药,更做不到药到病除,一练就可以达到那清心寡欲的地步,薛师兄本意是想让你能够通过此法,换物移情集中精神,可谁想到告诉你了呢,又惹得你现在慌心费神,徒增了负担,等真找到了,一用之下发现效果不佳,不更是怨天尤人,心浮气躁了吗……” 然后,她又翘起一根指头,继续道:“其次,你想得太多,我也不知道你脑子里平时装了些啥,值得你捣鼓来捣鼓去,叫你观鱼,你去抓鱼,原本很清晰的一件事,翻来覆去被你搞成一团乱麻,我看你也不是那种呆板木讷之人啊,悟性应该不差,怎么就这么喜欢自作主张会错意呢?要是移情物被你找到,别说一个了,恐怕要不给你规定数额,十个你都能找全,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最后还不是浪费了时间耽误了修行。” 少女的话一针见血,切中要害,少年刚开始还不以为意,但慢慢地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他看着少女的手指,真怕待会又伸出一支来。 魏笠咽了咽口水,想开口请教,但那些话在嘴里都抵在牙缝上了,硬是没开腔,为什么? 他这个人,不要脸归不要脸,不过那得分情况,对面现在要是坐一长辈,或者哪怕是一爷们,那么这种事根本就不叫事,充其量插科打诨一顿过去了就过去了,可他看着眼前这个可能比自己还小上一点的姑娘,别人当着面儿把自己的牛皮戳破,然后自己还得去“不耻下问”…… 别闹了,这就跟当着女同学的面被人趴下裤子一样难受好嘛! 大家得理解啊,处于青春期的男孩,在异性面前,把面子看得就是这么重。 楚称心也看着少年那张涨得通红的脸,边笑边道:“没看出来,你这人自尊心还挺强,求我一句你又不会死。” 魏笠不去看少女的模样,视线瞟去另一边,倔强道:“哼,桃山剑理,从不低身折节。” 少女听了更是开怀,双手环膝,将脸埋了进去,双肩止不住抖动,等到半晌笑够了,才抬起了头,用手逝去眼角笑出的泪花道:“魏猴儿啊魏猴儿,你这人真是有趣。” 魏笠这下忍不了了,鱼也没心情吃,蹭地一下站来身,赌气般道:“剑还我,我要走了。” 楚称心一听,双手抱剑,将身子扭到一边,俏声道:“刚给你你不要,现在想要得在等会了。” “你!”魏笠双手疯狂搓揉着自己的头发一阵,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傻愣愣站在原地。 少女眸子一转,含着笑意道:“你先坐下,我们好好说话,待会你要是还想走就随你。” 魏笠现在真想朝着这片四野群山放开嗓子大吼一声,不过现在也只能在心中哇哇乱叫,他面上闷声坐下,肘撑膝盖手扶额,嘴上忍不住说着:“老子今天真是遭了你的道。” 楚称心那张娇俏脸庞凑近了些,道:“怎么,只能你去打趣别人,别人就不能调侃调侃你了?心眼这么小,怎么修行呀?” 得,这下平时伶牙俐齿的少年算是真碰上对手了。 魏笠没好气道:“反正啊,我现在是知道为什么你会被我几句话勾动起来就破了功,我原以为自己也算是能言善辩,巧舌如簧了吧,没想到称心姑娘更是深谙此道,堪称个中里手,翘楚行家,原来这是特地张开金口消遣我呢。” 自幼聪慧无比的楚称心自然是听出了少年语中含着的那一股子讽刺意味,对答如流道:“你这人也忒小气了些,能言善辩可不敢当,我无非就是将你话中那些冗杂的想法洗练了一二,怎么到你这就巧舌如簧了呢?那你自己说,我方才说的那些话有没有道理?” 魏笠现在哪还敢强词夺理,耸拉着脑袋,将话题重点转移,瓮声瓮气道:“我小气……我小气就不借你剑了。” 楚称心也有分寸,见好就收,心中思咐着:“看你小子今天逗本姑娘开心,要你帮忙也算配合,那我就帮你一把好了。” 一念及此,她旋即问道:“你那移情物可有头绪?” 魏笠摇头,终于算是拐弯抹角的承认了称心姑娘先前说的那番话,道:“静不下来,想不到薛师兄说的那种能让自己感觉到‘天差地别,又理所应当’的东西。” “那好,我问你……”楚称心端坐,认真道:“你什么时候能够静下来。” 少年沮丧道:“吃饭、睡觉的时候能静下来。” 楚称心哭笑不得说道:“那我换个问法,你什么时候能认真地去做一件事?” 魏笠拍打着自己的脑门思索着,“这你还真问到我知识盲区了,以前看小说的时候因为忙着想象剧情,没空想着其他的事儿,应该算是认真吧……” 楚称心看着少年抓耳挠腮的样子,又点了一句,“魏猴儿,你先前可吹过牛皮,说桃山九式剑练的甚是厉害。” 魏笠一拍大腿,道:“那是自然,这可没吹。” 少女道:“若不认真去练,如何厉害呢?” “可是,我玩……不是,我动起来的时候是这样,但这跟静有什么关……”话说到这里,魏笠整个人,仿佛像是抓到了一丝修行上的灵光。 他的耳边只听楚称心打了个响指,少女点破道:“对嘛,你还真是当局者迷,只需在那动中取静不就好了。” 空中一个黑影掠来,魏笠伸手一接,回过神来,丑奴儿已在手中。 楚称心朝旁边一块空地一指,道:“去,把你会的九剑全算打来我瞧瞧,看看是不是真如你说的那般厉害,记住了啊,边打边想想你要找的东西。” 魏笠愣着点点头,走到半路,琢磨过味儿来,转头苦笑道:“不是……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在耍猴啊。” 楚称心左手托腮歪着脑袋,嘴上打了个哈欠,故作无精打采道:“你爱耍不耍,我还不想看呢。” 魏笠紧握住手中半截木剑,随手撩起了个剑花,道:“行行行,那您可看好了。” 少年说完,双腿一蹬,身体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落地之后道道剑招连续递出,动作毫不拖泥带水,每一次变招都衔接的流畅无比,身手与力道之间更是配合的恰到好处。 不得不说,他的身体素质还是十分不错的,即便按目前的修为来说,他还尚不能流传周身气机以强壮体魄,可在灵敏与协调性方面,天赋确实过人。 远方山峦叠嶂,山涧小溪潺潺,不远处有清泉不止,流水声清晰可辨,那朵朵桃花乘风飘摇,飞舞在山水之间,香味沁入心脾,少年体态矫健,手中木剑不疾不徐,划出道道簌簌声响,裹挟着这高山流水,似是融为了一体,渐渐入了神。 少女眼波流传,跟随着那少年的翻转腾挪,竟也觉得眼前这幅画面安宁祥和,默默用树枝捣弄了一下那将息未息的火苗,然后放在一旁静静观看,眼中愈发明亮起来。 魏笠心弦似被拨弄了一下,在这方自然流淌的天地间,那些一直在心头萦绕的问题,抽丝剥茧,慢慢就露出了本像来。 不知是练了多久,日头西斜,少年身上的汗水已是渗透了衣背,那汗水顺着他的手臂淌在了木剑上,然后又被甩出滴落在地。 他停下了动作,瞳孔之中,映照着那夕阳落下,一角已被群山隐去的景色,金灿灿的光辉扑在了他还略显稚嫩的脸上。 少年咧开嘴,终是放声道:“我想到了~” “知道了,你不用那么大声。” 身后,一直没有离开的少女走了上来,两人并肩,影子在地上拉的很长,很长。 少女望了眼远方,微微侧过头,笑问道:“所以,是什么呢?” 魏笠用手背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胸膛虽还在剧烈起伏,但脸上止不住的兴奋与开心,对着少女道:“是山!” 少年说完,又转头朝那方看去,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能让人称赞的孩子,事实上他身上有着不少的缺点,比如犟、浮躁、爱显摆、爱面子、爱偷懒、也爱耍些平常人一眼就能看穿的小聪明,可在此时此刻看来,无论旁人是否喜欢,少年都显得如此的,朝气蓬勃。 他说,那个会让自己觉得天差地别,但又理所当然的东西,能够让自己问一句,我是谁的东西,是山。 少年当为山,世间高峰总要攀。 少年看着山,少女看着他。 “我也想到了。” “啊?” 楚称心道:“晚上我们不去见薛师兄了,我带你去见我师傅。” “为什么啊?” 少女双手背在身后,往后撤了几步,魏笠的视线也跟了过去,只看了她做了个鬼脸,俏皮道。 “因为我的谜题,也解开了呀!” 第四十五章 问剑 魏笠不知道楚称心意欲何为,但当第二次踏上清都峰的时候,他的双脚似灌了铅般的举步维艰,一件事也在心头逐渐明朗起来。 脚步轻盈的楚称心走在前方,少女的娉婷背影似曾相识,有些情况他一开始还没有察觉,毕竟白天他被自己的心绪所扰,加之撞见了一直寻觅着的姑娘,所以也没如何在意,但此番重登清都,那夜的种种画面接踵而至,瞬间让他惊觉了过来,意识到—— 楚称心很有可能便是那日夜里,在馐馔峰偷偷起灶的人! 魏笠停下脚步,他原以为自己会满腹的怨气,因为就是她害自己在床上躺了数日,并且还连累了薛师兄,可现在知道真相后,他反倒像是松了口气,原本预想着日后练好了功夫,找到那人便是一套颇有气势的开场白撑撑场面,比如“好哇,原来是你!”“小贼受死!”等等,到此刻竟半句也用不上了。 于是乎,他嘴上“你……”了半天,尾音拖得老长,愣生将前方领路的姑娘给喊停了,鹅黄色的衣摆原地荡了个圈,转过身来好奇的看着他。 感受到对方疑惑的眼神,词汇突然变得贫乏的少年这才堪堪蹦出了一句,“你以后别在大晚上起灶了,怪馋人的,要是实在不行,你把菜炒熟了再跑,夹生的东西吃了对肚子不好。” 楚称心一听,似乎是早有预见,并没有被魏笠看破身份后的窘态,她大方承认道:“哟,魏猴儿你还挺不客气。”她略一停顿,笑道:“是走到这清都峰才看出来的吧,我还以为你会更笨一些。” 魏笠耸了耸肩,对这个评价颇为不满,“真当我是猴脑啊?现在看样子,你也不是不二峰的弟子了,那你为什么会闭口剑,还知道薛师兄呢?而且看你那投石的技巧,像极了我长扬峰的不射之射。” 少女不慌不忙道:“如果我不说呢?你能把我怎么样?” 魏笠的舌头抵在嘴里,腮边凸起一个圈,不耐烦的来回打着旋,看样子是真的有些生闷气了。 看他不说话,楚称心又道:“我还以为你会转身就走,让我自己去见我师傅。” 少女以为他听到后要以此要挟,哪知少年的答案让自己颇为意外,只听他没好气道:“这个你放心好了,你下午帮了我大忙,我也把你当朋友,所以答应你的事肯定不会半途而废的。” 听完他的话,楚称心眯着眼,勾出一双月牙儿,少女突然上前跨了一步,一双眼睛抬起,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魏笠的眉眼,少年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只脚往后撤了半步,慌道:“你干什么?” “嗯……” 少女发出了淡淡的鼻音,没有说话,魏笠本还强作镇定,但瞥见少女那双清亮的眼神,顿时慌乱不已,视线乱飞找不到方向。 他耳边,传来楚称心那近在咫尺的声响,“你眉毛可真浓啊,形状也挺好看的。” 对方的吐气如兰,少年耳根变得通红不已。 好在这种情况持续了不到几个呼吸,楚称心退了回去,脆声道:“我收回一半我下午说过的话,那相书上写的也不是全无道理。” 少年显然还没反应过来,不过舒了口气道:“怎么,又被你看出什么门道了?” 楚称心双手交叉怀抱胸前道:“浓眉大眼,一肚子坏水,不过嘛……确实还挺讲义气的。” 魏笠不由得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眉毛,他对自己这幅样子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就算以后稍微长开了点,最多也就是个英气端正了,虽说远远不及荀川那种俊美非凡的公子哥模样,以前在学校里也没多少异性缘,不过可能也是因为自己性格直爽的缘故,同性缘倒是不错的。 自己这张脸上啊,五官看上去确实也挑不出什么出彩的地方,但若真要挑出个一二,唯有就这双眉毛长的颇为架势,毕竟自己老妈也常说我儿子这双剑眉长得真好看,以后肯定有福气之类的话,不过他自己也没拿来当回事,毕竟老妈夸儿子哪有往丑了夸的呢? 可是此刻少女当面说出这种话,魏笠心中还是蛮受用,连带气也消了几分,他冷静回想了一番,开口道:“你不想说我不会强求,但里头有些关于我的事儿,我也得捋清楚了才行,那夜我被你引到清都峰幸亏被薛师兄所救,但也连累了他要帮助罗长老做一件事,随后他就消失了十来天,我斗胆猜测一下,这件事,就是让他教你练那闭口剑,而罗长老,也正是你的师傅。” “对,你猜得不错。” 楚称心右腿一划转过身去,体态轻飘,一蹦一跳地继续向前,魏笠追了上去,边走边道:“可我还有两件事没弄明白,一是为什么你会我们长扬峰的入门剑技;二是几天前,我房中的那张纸条是不是你留下的?” 少女若无其事道:“你闯我清都峰,薛师兄虽说替你担了责,但我气不过呀,你追了我半天,害我给师傅做的宵夜也没了,于是就跟老人家说,你终究还是长扬峰的弟子,让薛师兄背你回去之后,告知一声你们的领路师兄,让他一同受罚。” 说到此处,她还补了一句,“那纸条嘛,也确实是我留给你的。” 魏笠暗道怪不得陆师兄也认识楚称心,自己问起来的时候,师兄一直隐瞒,可能就是怕这件事会影响到自己修行,导致自己心中过意不去所以才不说。 “那我就想不明白了,你为什么要见我?” “因为你漏掉了一件事。”楚称心话中含有几分玩味,瞥了他一眼,“那天石窟斩蛇,其实,我也在场的。” 魏笠闻言之后甚是惊讶,虽然当时他并没有发现楚称心的人影,可联想到自己借剑给荀川之后,两把断剑所展现出的非凡能力,结合下午少女又求剑一观的举动后,那些自己所遭遇到了种种事件,胸中也多了几分了然。 “那天你是想约我出来,让我借剑给你吧,可刚巧我与薛师兄同行,所以你没有露面……”魏笠说出自己的判断,可另一个猜想又瞬间升起,“莫非今天我碰见你,也是你刻意为之?” 楚称心摇了摇头,“我哪有那么神秘,今天纯属巧合。” 魏笠哑然道:“那你带我去见你师傅是为什么啊?” 楚称心刻意卖了个关子,笑容灿烂道:“你那么滑头,为什么这种事,你花些功夫也能想到。” 魏笠现在已经懒得在去费心思揣测少女的想法了,毕竟答应过的事也不能反悔,反正一条道走到黑,船到桥头自然直,他索性摊了摊手,嘴上干笑两声,自己给了自己一个答案。 “嘿,为什么,因为缘分呗~” 清都峰毕竟属于内峰,平日里人迹罕至,更谈不上有什么弟子时常帮忙打理了,对比那桃山七座主峰道场的一派雕梁画栋,古色古香的仙家风采,这一相比之下,清都峰就显得原始了些,满山的植被更为茂盛与粗壮,那夕阳下的昏黄沾染着这满山的浓郁翠绿,倒也多出了几分青山不老的悠长意境来。 二人行过了上次的芦苇荡又继续向东走了不足一里的路程,便是见到一栋小小的茅草屋,而小屋的斜后方又是不到百米的距离,有一孔天然石洞赫然出现在眼前,楚称心未作停留,带领着魏笠朝那石洞而去。 这孔石洞有着方方的洞门,位置朝着向阳的方向敞开,它高约三米,深有五米,不像人为雕琢,似是天然形成,站在洞口的魏笠,一眼就能望见洞内的尽头,那里有一苍老人影面对石壁端坐中央,石壁之上,又有无数剑痕纵横交错,在那些铁画银钩般的轨迹之中,竟是在阴影里散发出细微但肉眼依旧可辨的淡淡青光。 那人身旁两侧,左二右五,分有七把长剑插入石内,右边五剑俱是整个剑身没入石中,左边双剑,则还尚留有一尺剑身。 魏笠看到这番景象后便有些恍惚,好在楚称心轻轻在背后推了一把,二人这才进入洞内。 尽管老人背对二人,但楚称心依旧是双手抬起,恭敬作礼,魏笠也连忙附和,只听少女嗓音清脆道:“师傅,你出的考验,徒儿已经破题了。” 洞内沉寂了片刻,那背对着少年少女的老人缓缓开口,没有追问究竟,反而道了一句。 “这才过了几日的光景,你那闭口剑,就不想练了?” 老人的声音回荡在这方不算宽阔的石洞内,魏笠心下暗自比较,与上次将自己震晕的声响比起来,如今老人语气里多了几分慈祥与随和,就像小时候,爷爷教自己下棋时,责怪自己举棋不定时的情景。 被此一问,楚称心机敏道:“师傅,不二峰的剑哪有您的教的剑重要呀。” 魏笠暗自啧啧两声,仿佛从少女身上看到了自己。 老人无声轻笑,对于自己这个唯一的徒儿似乎也是无可奈何,“既如此,我叫你寻的剑何在啊?” 楚称心朝身边魏笠一看,少年还以为她是想要自己的丑剑,谁知那少女抬手指道:“师傅,您看这小子,是不是您要找的剑?” 魏笠瞪着双大眼,有点不知所措。 只见那老人原本低垂的肩膀一分一分拔起,苍老的声音钻入了耳膜。 “何以为剑?” 霎时间,少年只觉有股既熟悉又痛苦的感觉再次翻涌而来,他耳边嗡嗡作响,双膝一软就要倒下,他朝楚称心看去,只见对方神色紧张,急忙靠了过来扶住自己,那小嘴一张一合,一会抬起头激动般的说着什么,一会又低下头对着自己慌忙的言语,可此时无论少女说什么,魏笠都只能听到一些模糊余音,就像耳朵糊上了一层厚厚的泥土。 魏笠的神志也恍惚了,那少女脸庞似乎也出现了好几张在眼前晃荡,他使劲眨了眨眼睛,试图让自己看的更加真切些,可依旧于事无补。 少女的话变少了,她好像在对自己反复说着一个字,看着她的口型,魏笠强撑精神,不由自主的跟随着她道出。 “山。” 我是山。 在少年昏厥之际,伴随着脑中的阵痛,魏笠不断对着自己说着那三个字,在易物移情承受痛苦的同时,有一股坚韧的念头顿起,两种精神互相抵抗,痛苦虽占去多数,可还是让他多了几分喘息的机会。 何以为剑? 魏笠望着手中的半截木剑,那是遇蛇之时的搏命而为。 剑门峰上,自己削木成剑,志得意满,即便这把剑并不好看,可也从未嫌弃过,因为那是自己舍命换来的第一把剑。 刀削斧劈,百炼成形。 看着楚称心急切与担心的神情,少年忽然明白了那不来自桃木之上的桃剑含义。 靠着少女的搀扶,魏笠慢慢直起了身子,虽然整个人还止不住的颤抖,但脊梁却挺的笔直,少年将木剑杵于地面,双手交叠撑在剑柄之上,嘴里艰难一字一字说出。 “何以为剑?我桃山弟子,此身如青锋,立于天地间。” 不长在桃木上的桃剑,破题。 痛苦如潮水般褪去,魏笠正要喘上一口气,忽见那石壁上,老人右侧一把完全没入壁中的长剑隐隐作响,一道黑影兀自飞出,直朝魏笠面门袭来! 第四十六章 试剑 天下道统有四门,而其中唯有这桃山剑宗以剑代法,开立山门传承千年至今为九洲用剑之人所仰止。 那剑宗历代惊才绝艳者层出不穷,宛如恒河沙数,他们的种种仙人事迹更是众说纷纭,流传到那市井坊间、茶楼酒馆后,便成了百姓嘴里津津乐道的谈资,说书人口中乐此不疲的故事,不管是稚童还是老叟,无一不心驰神往。 在如今这一代桃山弟子里,固然是有些不乏将来能够领袖群伦、独占鳌头的剑道苗子,但若是时间推回那座百年前的江湖,桃山剑宗,有两个人,是如何都绕不过的。 市井说书人但凡讲起二人的故事,往往惊堂木一拍,张口便是镇场诗一首,用来形容此二人的关系,且听—— 天对地,雨对风。 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 雷隐隐,雾蒙蒙。 七杀破军河左右,参商两曜斗西东! 这两人互视对方为友人、为知己、为对手,争斗百年,光耀也足足持续了百年,当时的那座江湖,群星黯淡,唯见日月。 那其中一人,就是可一剑破万法,举世公认最接近天道,一脚已是迈入仙人境界的桃山掌教,伏龙图。 而另一人,剑格修为似还更胜前者,世人颂其为剑道天师,但百年前不知何故忽然陨落,从此退隐山林,不问世事。 其人,便是此处的内峰长老,罗翦。 桃山有主峰七座,剑格各是自成一脉,但传闻这天师罗翦手中就有七把剑,每一把剑都是他在各峰习剑时所用,那原本驳杂繁复,互不相容的剑式技法,竟是被他练得融会贯通,炉火纯青,那《道藏剑说》所载剑招九千,他便是硬生生学去了九千,集万千剑法于一身,唯独最后那「如来」一式,参悟不透。 为此他铸就第八把剑,立誓有朝一日,将七峰剑式合而为一,力求一窥剑道极致。 这些虽是前话,但此刻魏笠所面对的这一把剑,乃是当初罗翦在长扬峰习就扬剑式时所用,其名为「绕梁」的长剑。 那把剑,剑刃狭长,剑身轻薄,剑尖更是泛着寒芒,在空中宛如一条白线划过,魏笠见状冷汗直冒,脚步飞快后撤,那剑尖直指少年额头,至始至终相隔三寸距离,直逼他退出洞去后,不进也不退,似一名护从般悬浮于洞口游弋起来。 那少女尚在洞中,少年被阻与洞外,楚称心本欲出洞,而那绕梁长剑竟是来回阻挡,隔绝之意显而易见。 楚称心匆忙旋身回到罗翦近前,急道:“师傅,你在欺负人!” 老天师轻描淡写,反问道:“破题之后,须得入题,若世间诸多疑惑,仅凭你们这些黄口小儿信口开河,寥寥数言便解释过去,那岂不是荒谬?” 楚称心听完后默不作声,老人又道:“去,想办法把你找来的‘剑’带进来。” 洞外,魏笠的视线随着绕梁剑的移动而移动,见楚称心去而复返,上前两步正要说话,就见剑锋一瞬而至,横亘于二人中间。 魏笠看着那泛着寒光的长剑,心有余悸地咽了咽口水,对面的楚称心随即道:“眼下我师傅布下试剑的考验,现在只能想办法合你我二人之力,将你再次带进洞中了。” 听完少女的话,一直被那清都老人所为难的少年,即便在如何讲情义,心中也难免升起些许的怨气,憋不住低声埋怨起来,“你这师傅,到底是在考验你还是在考验我啊,上次他把我震晕了不说,这次你又让我以身试剑,怪不得你们能成为师徒。” 楚称心虽明白此刻魏笠说的都是气话,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话中所占的道理,别人帮自己是出于情分,不帮则是本分,这世上哪有刚认识一天就强拉着别人以身涉险的道理呢,于是她想着想着,眼神也跟着黯淡了下去,只听她轻声道:“你……你要是嫌麻烦,那这次就算了罢,那破题之策也并非只有一例,大不了我日后再多想想……” 魏笠用手摩挲着后颈,两人之间气氛有些尴尬。 “那……那我真走啦……”少年试探性的问出一句,不敢去看对面的女孩。 少女低着头看不见脸庞,只听她用鼻音无力地“嗯”出一个音节后,便是在没了言语。 “那……行吧。” 魏笠想着自己这次也算是仁至义尽,正欲离开,忽见那看不见正脸的女孩,有一滴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 他一愣,道:“你……你不会是哭了吧?” 女孩摇了摇头,低着脑袋飞快用右手衣袖在脸上拭过,但连续了好几次都拭不净,其实魏笠不点破还好,这一说,那眼眶中的泪水更是不断线儿的扑簌簌落下。 未经世事的男孩最是怕了这种阵仗,顿时有点手足无措,话都有点说的不利索,他道:“你你你……你别哭啊,我……我帮你这次不就好了……多大点事儿啊,别哭别哭……” 楚称心闻言抬起头,少女的双眼中分明噙满泪花,但偏偏又展露出一副笑颜,像一朵迎着露水绽放的山花,端的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她用双手手背拭过眼角,语气中还带着小小的哭腔,柔声确实道:“魏猴儿,真的会帮我吗?” 看着姑娘梨花带雨,魏笠整个人都软了,别说那什么怨气,就连脾气都没了半分,他一边止不住点头,一边道:“真的真的,要是骗你,我就真是猴子……” 他话音刚落,那洞中就有一股劲风袭来,吹得他口歪眼斜,整个人也跟着倒飞出去,耳边只听洞中老人一声怒斥。 “小子畏畏缩缩,还不趁早滚蛋!” “师傅!”楚称心见状赶忙跑回洞中求情,幸好这洞外周边草木丛生,魏笠落地之后倒也无甚大碍,只觉屁股生疼,眼前天旋地转,人也迷愣了半晌。 魏笠暂时是不敢靠近那洞口半步了,只能坐在草丛堆里等着,而这一等,直等到了那夕阳彻底落了下去,月亮重新爬上梢头,洒落下一片柔和淡蓝。 山中的晚风拂过,甚为凉爽,少年打了个激灵,那洞口终于出现了少女身影,她先是左右张望,见到少年真的没有离开,便蹦跳着高兴地挥了挥手。 看到魏笠走上前来,楚称心欢喜道:“我跟师傅说好了,这把剑是不会伤及到你的,所以你只要使出你的本事钳制住它,趁机进入洞中就算我们赢了。” 魏笠硬着头皮,点头道:“好,我试试,你退后几步。” 楚称心后撤,双手背在身后,一副拭目以待模样。 魏笠心下盘算,目前自己所学的桃山九剑也就只会起、承、转、合四招,这四招既不刚猛,也不迅捷,但好在能够循环往复,连绵不断地打出,而且作为桃山的基础剑法,其中的变招自然是灵活无比,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少年拉开架势,起手便是一剑递出,绕梁剑立时而动,剑刃相触之时,魏笠虎口一震,暗道这无人手操持的悬浮飞剑竟然有这般大的气力,自己此刻竟是像在跟一个无形之人对敌一般。 而就在魏笠这片刻失神的时,他只觉原本与自己相抗衡的力道陡然一空,绕梁剑确实真如其名,折身贴住丑奴儿,如一条游蛇般,在少年身前缠着螺旋轨迹斜刺而来。 少年一惊,慌张抬手挡去,那桃木与青锋相击,发出一声声钝响,他脚步不停,不断进行着腾挪移位,试图通过这一番番的缠斗,一点一点凑近洞口。 桃山九剑之中,在习过那如封似闭的剑势承后,紧接着就是剑势转这一招以借力打力为主的剑技后手,这两式若是运用得当,便可转守为攻,化被动为主动。但是这一切都有个前提,就是接住对方攻势,顺势而为。 绕梁剑的剑影如鬼似魅,在夜色的衬托下像是一丝银线般难以看清,魏笠越是靠近洞口,那飞剑来势便越愈加诡谲莫测,并且能够在挪步的前一秒出现少年身前拦住去路,所以他现在光是格挡都力不从心,更妄论接招了。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耳边突然听见楚称心朗声道:“这把绕梁剑的剑路天地定位,八卦相错,走的是理奇门的路子,魏猴儿你在拖延一下,我马上就能推算出它的出剑的规律了!” 道门的奇门遁甲,可分为法奇门与理奇门,前者可理解为法术,传说修炼到极致能有通天彻地之能,但桃山以剑代法后,只有虚仪峰尚且保留了些许法奇门的皮毛,其余诸峰皆是修习理奇门,而理奇门则是一种推演预测的手段,所涉及的内容非常复杂,涵盖了九宫与天地人三奇等,这剑宗弟子所学的,也只是在经过简化之后,融入剑理的那一部分而已。 那邵诚诚自幼跟随老父耳濡目染了些,上了山后一手剑势承便能自如运用密不透风,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通过推算方位得到的结果,如今楚称心竟放言能看穿绕梁剑的去势来路,想来是胜了前者一筹。 少年独木难支,楚称心在一旁略显焦急地观望,她心中反复盘算,嘴上也低声道:“三为生气五为死,胜在三兮衰在五,惊门天任坤五,杜门天柱震三……”念及此处,她骤然唤道:“魏猴儿,那绕梁剑要从惊门进,你须在杜门破之!” 空中一道黑影掠过,楚称心一喜,那绕梁剑果然出现在惊门方位,就连那面对石壁的老人,听了少女的推测,也暗自点了点头。 可当一切似乎都要被迎刃而解时,魏笠依旧置身原位,疲心竭虑地应付着绕梁剑的次次袭击,最后终于是招架不住,狼狈逃出洞口范围。 楚称心面带疑惑,急道:“怎么了魏猴儿,你是不相信我吗?“ 魏笠双手撑膝,整个人精疲力尽,少年脸红脖子粗,一方面是因为累的,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躁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只是……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啊。” 少女“啊”了一声,想来也是没料到魏笠会如此回答。 其实魏笠在听到楚称心能够破解绕梁剑剑路的时候,他是十分兴奋的,想一想以前看小说,什么王语嫣熟读天下武学,博采众长,指点大理段郎临阵对敌,一言点破对手高招,又有那周芷若在光明顶上旁敲侧击,助张教主化解正反两仪剑法反败为胜。 此类种种当初魏笠在看的时候觉得很过瘾,但是现在真轮到自己了,体验下来一番后,就如另个世界的英语考试一样,就算有人对着自己耳朵说答案,可自己听都听求不懂,到头来还不是没个屁用。 什么叫三为生气五为死?以魏笠的知识量来说,顶多也就知道个二一添作五了!至于那八门方位,他倒是在知礼堂学过一点,可是在对阵之时,双方位置瞬息万变,即便楚称心真能推测出下一步的动向,对少年来说,那东南西北也不一定能吃得准。 第四十七章 破剑 “唉,简直胡闹。”处在洞中的老人一声叹息,现在门口那个少年让他有些头疼,但他更怕自己的称心徒儿在耳边哭的稀里哗啦,所以也就一直隐忍不发。 楚称心看着魏笠,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本想勉励两句,可见魏笠索性盘腿坐了下来,双眼盯着悬停的绕梁剑出神,似乎在思索着应对之策,于是少女也蹲了下来,双手支起下巴,彼此视线纠缠到那飞剑上,就那么默默陪着对方想办法。 “啧~” 魏笠换了个姿势,有气无力道:“楚师妹啊,你说那奇门遁甲,我现在花上个把时辰,临时抱抱佛脚来得及吗?” 楚称心摇头道:“道宗三大法,奇门、六壬、太乙,这奇门为三式为首,最是重理法,我们剑宗虽然将其化繁为简,但连我也只敢说是初窥门庭,像你这般连一知半解都谈不上的,想要一朝顿悟,简直是痴心妄想。” 少年也知自己是在白日做梦,顾也没有多想,只是他越看那飞剑就越是来气,他顺手捡起一块小石子狠狠扔去,只见绕梁剑一个摆尾,石子反弹回来正中自己脑门,打得他哎哟一声。 “我发现你们清都峰的人除了脾气古怪外,丢东西打人都还挺有准头。” 魏笠揉着痛处,倒吸着冷气,楚称心捂嘴笑道:“分明是你自己讨打,净想些歪门邪道。” “歪门邪道?”魏笠灵机一动,问道:“要破这劳什子绕梁剑的剑路,除了奇门遁甲,还有什么偏方没有?呃……就是那种我能听得懂的。” 楚称心想了片刻道:“有是有,但按咱们现在的情况来说,不太可能实现,比如那一力降十会的方法,你要是那当阳峰的木鹏举,没准可以试试。再来就是虚仪峰,他们本就深谙此道,如今再加上我在场,要以奇破奇也是易如反掌。嗯,再不济,运用你们长扬峰的扬剑式,飞剑斗飞剑,反正也不用分出个胜负,只需趁机进入洞中即可……” 魏笠算是听明白了,这说一千道一万,要怪就怪自己基本功太差,有方法也用不了。 楚称心见到少年垂头丧气,她安慰道:“魏猴儿,我说的这些无非是以己之长,攻彼之短的法子,你在仔细想想自己还有什么可取之处,没准儿就能成为这次试剑的关键呢!“ “我……”魏笠指了指自己这张嘴道:“能把这飞剑给说服帖咯,你信吗?” 楚称心很给面儿的接道:“当然信啊,要你是不怕浪费口水,那就试试吧。” “嘿~” 魏笠从地上站起来,抖擞了一下身子,他倒不是真要靠自己的嘴皮子过关,只是观察了一番后道:“我刚才总结了一下,咱俩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对不对?” 楚称心道:“对,绕梁剑的剑路繁多,光是用东西南北并不能准确概括出它出现的方位,而且距离也不对,若是我说详细了,你根本就来不及反应。” 少年仰天长舒了一口气,方位、距离这两个词在脑中盘旋。 自己身上,有什么可取之处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呢? 能够让自己既听得懂,又简单明了,留给自己足够反应时间的方法。 魏笠漫不经心地用手中木剑在地上划过几道横竖相交的纹路,低头看去时,瞳孔略一收缩,联想到自己为数不多,但颇有小成的一件本事,顿时计上心来,叫道:“你会下象棋吧?” 楚称心一听,见他忙不迭拖着木剑在地上绘着道道线条,立时也就懂了少年话中的含义,她喜道:“象棋棋盘九竖十横,共有九十个交叉点以寓兵机,这倒是跟八门互有相通,你以这洞口为将位,横竖之内皆可用术语表示,真是种巧妙的法子。” 在得到认同之后,少年眉飞色舞,在地上来回划弄的动作也快了几分,伴随着楚称心时不时在另一头的指点,不久之后,这片洞前土地之上,便是被他刻画出了一副纵横交错的巨大棋盘。 魏笠抬剑一指位于洞口之前的绕梁剑,“那剑便是花心车。”然后又用另一只手翘起大拇指,指向自己,“我这位置便是窝心马,能走直线那种,这棋盘上就这么两颗能走的棋,你要是有本事把它给吃咯,或者将死,那我对你是真的心悦诚服。” 楚称心自信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所谓棋死人活,就像你说马能走直线一样……”说完,她下了一道如同仙人指路般的命令道:“马五进五。” 众所周知,象棋棋盘纵线九道,五为中轴,进五的含义,在这里便是直面拼斗,虽然在常规棋理之中断然不会出现这种走法,但此刻也并非真如象棋一般要一定遵守规则,所以魏笠没有一丝懈怠,蓦然挥剑而上。 魏、楚二人都属于那种机敏伶俐之人,区别在于前者优势集中在执行力、想象力及反应能力上,缺乏了深思熟虑,遇事所思也多为急智,最后难免沦为纸上谈兵;而后者则有一副天生的玲珑心肝,料事超群,妙算于心,凡事一点就透,故此常常是快人一步。 两人一动一静配合起来不说是天衣无缝,但也是相得益彰,魏笠自比为象棋中的“马”不是没有道理,虽然他能直行搏杀,但相较于悬于半空的绕梁飞剑,他的机动性还是太差了,对拼起来往往束手束脚,活动范围就真如棋子一般,至多也只能在周身两格范围之内游移周旋。 楚称心也看出魏笠窘境,观那绕梁剑乍然消失在少年身前,她便高声道:“马五进七!” 少年闻声而动,果然捉住尚在回旋的飞剑,他手腕一抖,后续招式连续递出,竟是在片刻间压制住了绕梁剑的来势,头一遭占了上风,可也就眨眼功夫,绕梁再次遁走,欲是卷土重来。 楚称心时机把握恰到好处,那飞剑消失之时,她旋即又道:“马七退六!” 魏笠向后跳起,一个转身,顺势横扫出一剑,他在连自己什么都还没看清的情况下,就感觉木剑扫到在那凭空出现在身后的白线之上,成功化解了这次的背后袭击。 落地之后的魏笠也不由惊叹着,“厉害啊,楚师妹!” 少女急道,“小心!马六退四!” 魏笠慌忙躲开那去而复返的飞剑,不敢大意,再次将精力集中在这盘棋局之上。 若论正面交锋,魏笠无论如何都不是对手,可当飞剑的剑路尽数被楚称心洞悉,局面得到扭转,少年也生出了几分余力,不再是方才那样的瞎子摸象一言难尽,二人如法炮制,木剑与飞剑争锋,也是打的有来有回。 看那飞剑被魏笠节节逼退,但仍旧死守洞口不放,楚称心回首望了一眼自己的师傅,假使飞剑只是按照奇门方位所动,那么按自己的走法,魏笠应该在上一步就进入了洞中才对。 显然,老人此刻正在有意无意操控着绕梁剑的走向,眼下也到了尾声决定胜负之时,人总是比不得剑的,要是继续僵持下去,最后魏猴儿也只会累得精疲力竭,败下阵来。 楚称心继续指挥着魏笠的行动,但她思索不停,点出一句题外话:“魏猴儿,你说我清都峰的人脾气古怪,那你自己呢?” 魏笠手中亦是不停,两剑纠缠到一起,似是没有听见少女话中的暗示。 “马三退五!” 少年再次回归洞口中线上,绕梁剑于他正面腰间位置飞速袭来,魏笠这次没有选择格挡,反而是将丑奴儿脱手掷出! 木剑在空中飞速打着旋子,迎面便被绕梁剑弹到了数米高空之上! 而空中,除了木剑外,更有一个人的身影高高跃起,就在刚才脱剑之时,他就连奔了几步,蓄足了力道,只见他在空中右腿抬起,向着绕梁剑位置狠狠踩踏而下! 在棋理之中,有一种弃子闯宫心的入局着法,有两个声音在此刻异口同声响起—— “大刀剜心,将军!” 月光之下,丑奴儿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最后斜插入地面泥土之中。 而与此同时,另一把剑也被一个少年死死踩在脚下,竟是动弹不得! 少年用着自己一贯看似轻佻的语气,笑道: “你们脾气古怪,我嘛,充其量也就是,心眼儿小了些。” 第四十八章 来自当阳峰的挑衅 尽管降服了绕梁剑,可魏笠最后还是没有进入到洞中。 他与楚称心通过了试剑的考验,证明了说出那句“此身当为桃山剑”的资格,可这终究还是别人清都峰的家事,那洞中的老头估计对魏笠实在提不起什么好感,所以当两人伏剑之后,便独自唤楚称心进入洞中,让魏笠自行离去。 少年心下忿忿,本来他自己也不求什么回报,毕竟下午的时候楚称心也帮过自己大忙,可这洞中的老家伙也着实可恶了些,临走之前还控制飞剑,徒生出一股力道把他掀翻在地,从而又摔了个狗吭屎。 楚称心碍于师命没有送他,魏笠一个人百无聊奈地回到了值更亭,这一路上他就开始寻思,为啥自己就那么的不讨老人喜欢,想一想那棋盘山上的一僧一道如此,如今清都峰的罗长老也是这样,向来不擅长在自己身上找问题的少年,最终将理由归结为,这些上了年纪的长辈,或许对自己这种“外向”的小年轻,都有种狭隘的偏见吧。 而事实真的是如此吗? 在那山洞之中,清都峰的师徒两人,正发生着一番对话—— “上次白鹭峰荀小子借来的剑,便是他的?” 望着绕梁剑一寸一寸重新归入石壁之中,罗翦的声音缓缓传来,楚称心笃定道:“是呀,徒儿不会看错的,不过今日我也借来仔细瞧过,没发现有什么特异之处,就是剑身短了些,不过话说回来师傅,为什么那把叫丑奴儿的桃剑,白鹭峰的荀川也能拿得起呢?” 罗翦淡然开口道:“都说桃山的谶言碑能预示命运造化,但对我辈而言,最为看重的,则是入碑后所投射的心境,因为勘破心中自我,总要比勘破天道无常来的要切实些……” 他略一停顿,继续道:“伏龙图收了三个弟子,这大弟子与称心徒儿最是相像,俱是道心无尘的通透之人,心无所执,便是万物可持;二弟子晏还真,剑道天赋世间罕见,将来成就必不在我与伏龙图之下,但若想要见到那一步一莲开的的璀璨光景,必是要突破那一步一登天的造化关隘,要层层递进,快不了,也慢不得,这是她的执念,拿起来便是不能放下,所以她拿不了桃剑;然后是这三弟子,听闻是凤凰栖桃山,可是我只听说过,涅槃之后的凤凰才算的凤凰,说也奇怪,这少年也才十五六岁,究竟是何等机缘才能造就如此命格实在难说,我想这也是他师傅不让他进谶言碑的原因,但有一点可以确认,白鹭峰的荀小子能拿起方才洞外少年的那杆木剑,其原因,是因为信念。” 楚称心问道:“信念?师傅,今日徒儿问过魏猴儿,他说他将荀川当成朋友,可即便二人情同手足兄弟,也是有些不合常理的,就拿咱们桃山的师兄弟来说,相交莫逆出生入死的也不在少数,但没听说谁可以拿起彼此桃剑的呀。” 罗翦沉默了片刻,道:“不,这种信念并非来源自兄弟情义,是荀小子打心底里就认为,他绝对能拿的起魏小子的桃剑,而这种信念,从始至终都不会掺杂一丝的自我怀疑,就像……” 老天师话音渐弱,似是不太确认,但楚称心已是猜测出答案—— 就像,是自己的东西一样。 想到此处,她忽然想不明白,那个性格像猴子一样跳脱的少年郎,究竟是知道的太少,还是明白的太多,如果是前者,只能说明他性情天真直率,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他确实是有一副豁达心胸了。 于是,少女不由得多问了一句,“那师傅,你觉得魏笠这个人如何啊?上次我推他入碑,导致他连自己的谶言都没看到,想来他也很迷茫,若是师傅能指点一二,那徒儿也算是补偿了他。” “喔?”罗翦话中难得提起了几分情绪,他道:“竟有这等事?我看这小子倒是有几分剑才,方才用剑不拘泥章法,运剑出意不出格,但长扬峰的扬剑式是最忌意动的,如遇名师也就罢了,可解咏、解真两兄弟用剑刻板的很,教出来的徒弟一个个更是迂腐不堪,若是小子早些知道自己的造化,恐怕也不会选择长扬一脉,如今他所习之剑与天性相背,若不早些拨正,日后怕也走不了多远。” 少女听后默然不语,心中思绪万千,想着那日没有推他入碑就好了。 石壁之上,有一剑缓缓拔出,随后老人的声音响起。 “徒儿,接剑。” …… …… 次日,知礼堂。 自打昨夜跟薛观探讨了一番移情之法,魏笠早晨上课似也没有往日那般容易走神了,不过也正如楚称心所言,凡事都不可能一蹴而就,所以进展也不是特别明显,可对于他来说,有改变,终究是好事。 今日有两件事,让魏笠关注起来。 第一件事,戚舞阳从青庐峰回来了,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不过少年的气色不错,脸上有一种不似重伤之人拥有的健康神采。 这一点,魏笠倒是没有过多上心,因为他本来就不怎么喜欢这种表现优异的“好同学”,只道是青庐峰的医术高超,那深可见骨的伤势竟能在短短十几日便恢复到这种地步,说是起死回生也不为过了。 至于第二件事,是今早邵诚诚顶着两只乌青的双眼来到了知礼堂,他整个人蔫头耷脑,一上午只要魏笠眼睛往他身上一瞟,这小子就急忙抬袖遮掩,模样十分滑稽,就连商若葳都不自主多看了两眼。 到了午休,魏笠走上前去,见邵诚诚急忙扭身抬袖,少年蔫坏损道:“哟,这是哪家大姑娘啊,还害羞见不得人啦?来,抬起头来,让大爷乐乐。” 邵诚诚袖口不落,在另一面狠狠“呸”了一声,回损道:“你小子就幸灾乐祸吧,要换作是你,绝对把你打的屎尿齐流,比我还惨。” 听到这般肮脏话,几个在周围的男弟子哈哈大笑。 魏笠表情夸张,拍着胸脯,嘴里咬着重音道:“还屎尿齐流,我好怕呀~” 说完,又是一阵笑声,少年一屁股坐在了邵诚诚的书桌上,恢复正常道:“说吧谁啊,把你打成这样。” 邵诚诚没说话,一旁有人接过话茬道:“昨天劳课,诚诚挑水的时候吹嘘自己的剑势承在新进弟子中无人可破,但偏不巧,被当阳峰那个木武痴给听见了,当即就提出比剑,这不,还没过两招呢,诚诚人就成这样了。” 魏笠一听有点不高兴了,对着说话那人道:“诚诚没撒谎啊,你破的了他的承剑吗?” 那人摇了摇头。 他又对围观几人道:“你们破的了吗?” 众人摇头,原本想着看戏,现在看扯到自己身上,眼神俱是逃避。 少年双手一拍,道:“这不就好了,别人吹是吹,可是有本事在这的,这事儿只能说一山还有一山高嘛,谁还没个吃瘪的时候。” 他一说完,屁股就剧烈一震,吓得他急忙跳开书桌,一看原来是邵诚诚一拳锤在了桌上。 只听邵诚诚气道:“最可气的是,这厮扬言说我长扬峰剑法拙劣,同为桃山九式剑,却是根基最差,最为平平无奇的一脉,还说若我长扬峰不服,今日黄昏,山下水塘再战。” 魏笠对旁人确实道:“真有这事?” 那人点了点头。 他转过头来,问着邵诚诚:“那你怎么想的啊?” 邵诚诚顿时缩回了拳头,叹了口气道:“哎呀……这个……打不过啊……” 他又问众人:“那你们呢?” 众人彼此看了看,多是没有言语,只有一人道:“诚诚的剑我们谁都破不了,那木鹏举可一招破剑,二招伤人,并不是我们现在能对付的,何况我们长扬峰的剑,只要学会了扬剑式,便可发挥出巨大的威力,到时候他说的那些话也就不攻自破了。” 魏笠显然没把这句话听进去,只是默默点出一句,“那,你们以后打水见着他,低着头啊?” 知礼堂中,一时沉默。 魏笠睨着眼看了一圈,咂了咂嘴,说道。 “下午我去跟他打。” 邵诚诚拉住魏笠的袖子,将他拉到桌上坐下,道:“你打啥啊你就打,你打我都费劲呢,就知道逞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懂不懂!” 魏笠蹭一下站了起来,将邵诚诚的手甩开,对着他说道:“邵诚诚到底是你他妈不懂,还是我不懂啊?” 小胖子也火了,站起来怒道:“我懂什么啊,打不过就是打不过,认栽不就行了,打不过还去送死吗?” 魏笠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别人打你脸上,你不想着如何打回去,还要伸出另一边是吗?” 邵诚诚一时语塞,道:“这……你去了还不是一样被打脸吗?” “啧~” 魏笠有手指抵到邵诚诚胸口上,嘴里每说出一个字,便是用力戳一下。 “这不是你打不打的过的问题,这他妈是你去不去的问题,懂吗?” “我……这……” 魏笠收回手,道:“你一次打不过,可以打两次,两次打不过,大不了再打第三次,但只要你一次不去,别人就会拿你这一次,嘲笑你一辈子,就像现在这样,你知道吗?” 魏笠看向众人,以一种吊儿郎当无所谓的模样,道:“你们怎么想不重要,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既然死不了,就往死里打,总之不能让人踩到我头上。” 说完,看邵诚诚低着脑袋,他说道:“邵诚诚你就跟我说,干不干就完事儿了,低着个脑袋当鸵鸟啊?” 邵诚诚双拳慢慢紧握,嘴里崩出一字儿。 “干……” “你说啥?” 邵诚诚抬起头,目眦欲裂,大声吼道:“我说干,干他娘的,干!” 这句话,引得知礼堂群情激愤,纷纷附和,相约一道前往,领教当阳峰高招。 魏笠比了个大拇指,笑着说出两字:“照啊~” 第四十九章 半丈长剑红袖招 魏笠上学时就经常跟人打架斗殴,身上也难免沾染了些痞性,这一点其实不用过多的接触就能感受得到,因为这是一种非常外显的性格。毕竟,能在读书时坐在最后一排的男生,哪一个身上多少没点性格呢?而这种性格,往往会随着青春期的结束慢慢褪去。 但现在,这种性格是烧的最猛的时候,别人当阳峰都欺负到头上来了,邵诚诚说要忍,这魏笠那能忍的住啊,对他来说,这跟从前隔壁班刺头儿来班上挑事儿是一个性质的,说穿了嘛,无非就是打架,只不过从前用拳头,现在用木剑而已。 有人说要等剑法练成去报仇,还说要当个君子,嗨,别扯了,少年可以断定,莫说等你练上个一两年的剑,就只给你七八天的时间,估计呀,心中那口气也就消化的差不多了,到时候自己服服软,扯扯皮,啥挑衅不挑衅的,又不是什么血海深仇,肯定一股脑也就全丢了。 可丢是失丢了,别人打了你这件事,是改变不了的。 那到时候又该怎么说呢,事儿过都过去了,你在打回来?打了吧,别人又得说你小心眼,一件小事记这么久,对自己影响不好;不打吧,每当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怎么琢磨都不对味儿,不严重,但就是心里痒痒得不行。 瞧瞧,打与不打,自己都会烦,所以打架这种事儿,魏笠门清得很,最是讲究个“实报实销”别扯那些打得过打不过没用的,你去打了无论输赢,最起码,别人还觉得你这人有种,够啦! 诚然,这种行为确实很傻气,但又不涉及到身家性命,想的太明白,反而没了少年人该有的味道。 我打不过你,但我来了。 我打不过你,我服软了。 天差地别,两件事儿。 黄昏时分,魏笠与邵诚诚等一行六人结伴而行,直奔山下水塘而去。 值得一提的是,商若葳也跟了过来,当然了,别人姑娘家肯定不是来打架的。 只见她一个人走在前处,邵诚诚给魏笠递了个眼神,魏笠虽是头大,但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前,走到她的身边,说道:“咳……那什么,商师妹,你这是干嘛去啊?” 商若葳面无表情,冷冷道:“上次夜猎,我好歹也跟木鹏举有过几分交情,你们要做傻事我不拦着,但是我不能看着你们丢了长扬峰的脸面。” 魏笠一时没听明白姑娘话里的意思,道:“我们就是去给长扬峰争脸面的呀,你就别跟着啦。” 商若葳这一次说的言简意赅,“讲道理,可以。动手,不行!” 魏笠一听,下意识转过脑袋着用嘴型无声说了句“卧槽”后,立马又转了回来脱口而出道:“别闹了商师妹,我人都码齐了,气氛也都烘到这儿了,就差跟当阳峰那群小子茬一架了,你现在跟我说讲道理?是让我们这几个大老爷们围个圈对着他喷唾沫是吗?” 少年急的大白话说的一溜一溜的,这会反倒是商若葳有些听不懂了,不过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于是也不再理会,自顾向前。 见到没啥效果,魏笠退了下来,问着身边的邵诚诚,“这事儿,陆师兄知道吗?” 邵诚诚点头道:“知道啊,桃山七峰弟子私下里切磋是常有的事儿,磕磕碰碰在所难免的,要是怕受伤,那还练个屁的剑啊。” 魏笠又问,“那你有没有说我们长扬峰被侮辱的事儿?” 邵诚诚脑袋一缩,魏笠瞧见舌头一弹,“得。” 少年心里盘算,陆师兄多护犊子一人啊,要是知道还得了了?而且这事也肯定不能让他知道,你打不过人家请大人来算个求本事啊,自己这群弟子的事儿就必须靠这群弟子去解决。 小胖子有些心虚,朝前方背影努了努眼,道:“咋办啊?” 魏笠停下脚步,身边五人凑了过来,他轻声道:“哥几个,等会见机行事……” 众人点头,行了将近一刻钟,远远听到远方有水声轰隆作响,路上碰见不少弟子双手提着个水桶,极个别看见邵诚诚等长扬峰的人,俱是嘴角一咧,便匆匆上山,小胖子对着他们的背影挥了挥拳头,众人又是走了一段的路程后,魏笠终是看见了一条瀑布飞流直下,恰逢这几日阴雨绵绵,难得是雨后天晴,如今瀑布水气充盈,下方更有彩虹挂空,景色甚为壮观。 此刻瀑布周边已是聚集了三、四十人,瀑声如雷响,但这群弟子的喊叫声似要更胜三分,只听他们不约而同喊着同一个字—— “起!起!起!起……” 魏笠定眼望去,只见那瀑布当中有一高大人影,他半曲着身子,肩上扛着足足有三人围抱般的巨大木桶,那人身形趔趄,正是一步一步向外挪动,当他越是快走出瀑布范围,周围的喊声便是更响了几分。 眼见只需两步,那人便要走出瀑布,但见他突然停止了步伐,身躯微颤,突然发力,竟是将身子一分一分立直了起来,只听瀑布中传来一声怒喝,人影双手使劲一抛,巨大木桶横空甩出砸在岸边地面上,木桶中水花四溅,像是下起了一阵小雨,周围弟子虽说遭了秧,但眼中兴奋不减,那高大身影从瀑布中走出,果真是那当阳武痴,木鹏举! 魏笠等人看的瞠目结舌,木鹏举赤裸着上身走到岸边,周围人群均是交口称赞,木鹏举站立其中,身形更显高大,他略一侧头,便是看见了邵诚诚,跨步走来。 几个长扬峰的愣头小子还震惊于刚才情景之中,魏笠只觉手臂被人拉扯了一下,“老笠啊,这木鹏举现在正是风头最盛的时候,要不咱们先避一避吧?” 魏笠犹豫不决,但见前方商若葳竟朝着木鹏举迎面走去,咬牙道:“我们几个大男人还不如一个姑娘?”说完,竟也是朝着木鹏举走去,邵诚诚几人脸上出现羞愧之色,陆续跟上。 木鹏举停下步伐,低头看着走来的少女,面上一愣,操着一副还不太熟稔的蜀绣洲官话道:“商师姐,你也是来跟我比剑的吗?” 商若葳娇小的身躯完全被眼前如同高塔般的巨人所遮盖,但她抬起头来,脸上没有一丝畏惧,直视木鹏举道:“木师弟,听闻昨日你辱我长扬峰,可有此事?” 木鹏举摸了摸脑袋,脸上憨厚笑道:“师姐,我没有侮辱过你们啊……” 商若葳松了一口气,这时众人也到了木鹏举跟前,邵诚诚正要揭穿,只听他又道:“我昨天说的都是实话,至于你们为什么会生气觉得是受了辱,我也搞不明白,是不是我哪里表达不对?” 木鹏举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脸的真诚的模样,若不是知道前因后果,估计还真以为是哪里出了误会。 商若葳质问道:“剑法拙劣,平平无奇可是你说的?” 木鹏举一听,忙不迭承认,“对,是我原话,但师姐你还是漏了一句根基最差的说法,我目前与玉霭、虚仪、不二峰的人交过了手,虽然并不完全,但也知道了每一峰特有的练剑法门,经过昨日比较,你们长扬峰确实是最差的。” 听到这般当面的折辱,邵诚诚终是忍不住,抢在商若葳说话之前,率先破口大骂,“你这牲口满嘴胡诌,昨日不算,我们今日再来比过!” “好哇!”木鹏举随即折身返回瀑布之中,商若葳看向邵诚诚一言不发,魏笠在旁道:“商师妹你也看到了,这木鹏举不是在跟你讲道理,而是在跟你陈述事实,要想讨回我们的脸面,非得凭剑不可。” 商若葳双眉紧蹙,“可我们是同门……” “那也得别人拿你当同门才行。” 魏笠嘲弄了一句,双手交叉,其实木鹏举刚才所展现的力量已经超过了他的想象,此刻原本在瀑布下的人群已经知道了今日当阳与长扬的一战,纷纷有人走来围观,一时间众口纷纭好不热闹。 “这长扬峰的弟子又来了……” “可不嘛,昨天这人在木鹏举面前三招都没走过,还被人当面那么说,换你你乐意?” “传闻东槐木氏一族的人不仅长得高大,在成年之后更是有九牛二虎之力,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可不止呢,我还听说他们家族有一种叫……” “别说了,快看!“ 木鹏举自瀑布走出,他本就身材魁梧如同小山,之前魏笠第一次见他,就曾猜想过他的身高即便不到三米,但也是差不离,眼下只见他肩头竟扛着一把如自己半身长短的阔大木剑,那水流冲刷在他身上,就如一道水帘般被突然拉开,着实震撼无比。 他走到众人面前,将那长剑往地上一立,只听“砰”的一声响,扬起了阵阵尘土。 魏笠咽了咽口水,暗道怪不得有着“四平八稳”谶言的邵诚诚在木鹏举面前如此狼狈,这哪是什么剑啊,分明就是把半根桃树打磨了一下,这要是抡起来随便一砸,他们这些修为尚浅的弟子中,试问有几人能抵挡的住? 邵诚诚拔出木剑准备迎战,他与木鹏举比过一次,今日再战,虽不敢言胜,但想来必不会像昨日那般被杀的丢盔弃甲。 木鹏举脚尖一踢伫立在地的长剑,手腕一翻顺势提起,双手持剑,朗声笑道:“来!” 只听他说罢,那巨大木剑横扫而来,所带出的剑风瞬间扑打在众人脸上,围观人群俱是后撤,唯恐被殃及池鱼。 邵诚诚迅速矮身躲过这威猛一剑,对方身材固然高大,但这也正是他的缺点,起剑位置过高反而是更容易让自己钻了空子。 木鹏举用剑沉重刚猛,加之剑长无比,收剑回防的负担也要来的慢上些许,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一次短一寸巧,邵诚诚先前以防守为主反而是招架不住,如今采取近身策略,应有奇效! “能行!”邵诚诚躲过一剑后,心中暗道。 见他急速奔向木鹏举所处之地,后者木剑果然来不及回撤,邵诚诚蓦地冲跳而起,手中刺出一剑,直指对方胸膛,但就在剑尖离木鹏举还有一尺距离时候,半空之中,自己的前冲的身形陡然停顿了下来,随后腹部宛如是遭到了到如木桩撞钟般的一击,一股剧烈的疼痛升腾而起,他视线快速倒退,原来竟是整个人被一脚给踹得倒飞了出去。 这一脚,邵诚诚足足被踹出了四米远,魏笠等几个人见状立时跑了过去,邵诚诚面容扭曲地躺在地上,他只觉內腑翻腾,嘴里咳嗽不止,吐出道道血丝。 邵诚诚强忍痛苦,正欲起身再战,魏笠一把将他按在地上,道:“够了诚诚,我们扶你躺旁边歇会,换我来!” 小胖子此刻已是说话都困难,魏笠是万万没想到木鹏举的气力竟然到了这般地步,仅凭一脚便将邵诚诚踹成了这样。 另一方,木鹏举收回脚,扛剑说道:“这位师兄,昨天见你剑势承颇有名堂,以为你其余剑势应该不差,今日一试,没想到不堪一击。” 长扬峰弟子在安顿好邵诚诚后,听闻此言皆是回头怒视,魏笠更是怒火中烧,正要拔剑发作,哪知被一个娇柔身影抢了先,看她走上前去,面中含霜,愠怒道:“木师弟,请指教了。” 这话还未落地,双方便是动手打了起来,魏笠阻止不及,暗自懊悔刚才应是早些打发掉商若葳才是,如今也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其实与只顾修练承剑,一换作进攻便是捉襟见肘的邵诚诚不同,商若葳的九式剑显然要熟练很多,尽管招架住木鹏举的攻势还是有些吃力,但也算的进退有度,剑招频出,不至于在两三招内败下阵来。 木鹏举大剑一伸朝女子面门探来,商若葳不敢硬接慌忙后撤,手中木剑一折,急忙收回竖立,从下往上抵住那近在咫尺的大剑,随后用力一顶,竟是用了一股巧劲将大剑给掀了回去。 这一妙招引得围观弟子连连叫好,长扬峰几个更是喜上眉梢。 “噢,商师姐多日不见,是已经走到了城门口了吗?”木鹏举收剑后问道。 他口中说的城门口,便是指山上人眉间的那一块太一城,在启智明知的开思境界中,这便是“启智”后的说法。 修行的人,启智之后便可吸入周天元气,但在这个阶段,尚还不能自如运转气机以固根本,所以除了五感会稍显敏锐外,也没有太多特征,故此“启智”阶段,也被桃山弟子们俗称为“城门口”。 商若葳持剑而立,对木鹏举的问题沉默应对。 在如今这群长扬峰的弟子里,若在纸面上论,天赋,戚舞阳无疑是最好的,而且他自身造化亦是最为契合长扬峰的扬剑式,但因之前被蛇怪所伤,耽误了不少时日,所以在新进弟子中名声不显;再来论及悟性,魏笠的悟性好是好,剑法学的快,可奈何心境太差,导致修为止步不前;商若葳两者皆有,虽然不算是一等一,可她身上比前者两人多了一种更为难能可贵东西,勤奋。 勤奋这种事,是需要时间来打磨的,在魏笠的印象中,商若葳要么是在枯坐参玄,要么就是在张弓搭剑,好像无时无刻不在修行,有的时候少年也不由得想,这样的生活会不会太过枯燥了些,可直到今时今日,少年才醒悟过来,原来在不知不觉间,这个同峰同辈中唯一的女子,已经成了他们中最厉害的那一个。 “我们木氏一族,自古对阵不分男女,商师姐,即便当初夜猎时你对我多有照顾,也不能例外。” 木鹏举说过这句话,放下一只拿剑的手,右步一撤,身体拉开一个架势,魏笠一看,很快就分辨出了这是九剑中剑势起的起手式! 他竟然能单手持剑? “糟糕!鹏举要认真了!”一旁,一个当阳峰熟知木鹏举为人的同门惊叫一声,转头朝对长扬众人喊道:“快!你们快拉开那个师妹,鹏举近日入了一楼,力道大的惊人并且还没驾驭成熟,一旦用上当阳的猛剑式更是浑然忘我,很难收住!” 在场众人似乎被木鹏举身上瞬间爆发出气势所震,一时间呆立当场,而商若葳额头上已是隐隐渗出汗水,她想做出行动,可双腿如陷泥泞,动弹不得,由此可见,少女终究还是缺乏了临阵对敌,随机应变的经验。 木鹏举动了,他的身子很快,剑也很快,没了一丝的拖沓。 商若葳下意识侧过头闭上了眼。 她不知道自己片刻之后会如何,但她并不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跟随至此,是得知长扬受辱,她义愤填膺,要争一口气;一怒拔剑,是眼见同门负伤,本同气连枝,更要出一口气! 所谓修行,不正是在这一呼一吸间吗? 要怪,便怪自己技不如人。 商若葳耳边,只听的“咚~”地一声响,紧接着是肉体受到撞击所发出的闷声,而那原本转瞬即至的疼痛却是迟迟不来,她睁开双目,见到有几个人分立左右,死死抱住长剑,一个背影更是拦在自己身前,他双手持剑横握,左手握住剑头,右手握着剑尾,木鹏举一剑袭来,撞到他那把只有平常尺寸一半的木剑上,他的脚下被推出了两道长印,在结合几人之力后,才是堪堪停住。 木鹏举剑虽受滞,但力道犹在,魏笠手腕颤抖,他背对商若葳,吃力道:“说了叫你别来,净耽误事儿……” “你……” 商若葳正要答话,魏笠理也不理,听到他对抱剑几人大声道:“哥几个别撒手!控制住他!” 抱剑几人费劲地点了点头,突然蹲下死死下压,硬生是合力将长剑给掰沉了几分,那连带的木鹏举也弯下了身子,魏笠双手一放,一踩在旁弟子弯曲的大腿,腾身跃上长剑,飞跨几步后倏然出剑,丑奴儿照头一剑劈下,一道鲜血自木鹏举额头流出,划过他的脸庞。 木鹏举抬起头,双眼之中唯见狂热。 四目对视,魏笠阵阵心惊,忽觉脚下站立不稳,低头一看,当阳武痴已是双手握剑,小臂上道道青筋浮现,他一声暴喝。 “起!” 抱剑几人连同剑上魏笠同时失重,居然被一股脑全被抛上了天。 魏笠离木鹏举最近,又在剑上,于半空中下落时,望见木鹏举虎目紧逼,双手斜握剑柄,欲是要挥剑斩来,他额头伤口血流如注,此刻更添了几分疯魔的意味。 少年心中暗叫不好,右手反握木剑在脸前,左手护于胸腹,在见识过木鹏举的力量后,他心中十分明白,若是结结实实中了这一下,怕是自己不死也半残了。 木鹏举双目中充满亢奋,见魏笠身形快速落下,挥手便是一剑拍去,那扬起的风尘引得周围桃花骤然一退。 围观弟子谁也没想到事件会如此发展,见到此等情景,心俱是提到了嗓子眼上,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一抹红袖现于半空,几道剑影缠绕在长剑之上,一支青锋更是凭空出现,压住长剑来势,强行改变了它的走向,如春风化雨,导向了别处。 木鹏举一击打空正欲再起,背后突然一沉,随后腰间、手臂、大腿等几处均是被人死死拖住,原来是当阳、长扬等弟子齐齐挂在了他身上。 “木师弟、木师弟、快冷静啊,这么打要出人命的。” “对啊木师兄,等你修为平稳我们再打不迟,若是闹出人命,只怕师傅要将你逐出师门不可!” “你们别看了,快来帮忙啊!” 几名与木鹏举相熟的弟子叫着在场众人上前帮忙,其余人等见过此人难以自控,着实危险,就慌忙上前施以援手制止,如此下来不到片刻功夫,木鹏举身上便是前前后后挂住了七八人,他狂叫着挣扎了一会,但随着情绪逐渐平稳,局势也慢慢稳定了下来。 “好险啊,这几个女子是谁?” “红袖?这剑衫怎么跟我们不同?” 有人回过神来,见场中不知何时出现了四名女弟子,她们身着剑衫,手持桃剑,而唯一不同的,就是在她们的袖口上,有一截桃红缠绕。 “红袖……对了,这是浮游峰女弟子才有的标志!” 桃山六峰孤且独,唯有浮游红袖招。 这半首歪诗传闻是多年前,一位爱慕浮游峰女弟子的当阳弟子,在半夜发骚时所作,这一代一代传下来,没想到也是在桃山弟子间流传广泛,其原意先不深究,单从侧面上看,桃山七座道场,浮游峰在弟子合战之力上,确实是无人能比,那区别于六峰的红袖,无非是姑娘们的巧妙心思,多出的一抹亮色罢了。 魏笠自空中跌落,人被摔的七荤八素,商若葳走近,将他上半身扶起,关心道:“魏师兄,没事吧?” 还在有些发懵的少年闭着眼,摇晃着脑袋:“摔着头了,晕着呢……你先找块石头给我垫一下……让我缓缓……” 商若葳张望左右,倒是见到有一块大小适宜的石头,但就是棱角太多…… 魏笠感觉自己是被轻柔地放下,不一会后脑触感一片柔软,仿佛躺在云端。 他有些奇怪,寻思自己是不是把脑浆子给摔出来,急忙睁开眼睛一瞧,见到商若葳下颚正对着自己,女孩眼神像是故意看向别处,脖子与脸上都挂着淡淡的红晕,即便是感受到了少年的视线也没转过头来。 原来自己是躺在她的腿上! 少年瞬间又把眼睛给闭上了,话是肯定不敢说的,乃至连那呼吸引起的胸膛起伏都放缓了许多。 “爸爸呀,当初下棋的时候,我应该认真听你说道说道的,怪儿子太年轻了,遇到这种事儿又没人教,现在屁都不敢放一个……” 魏笠脑中杂念丛生,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哟,魏猴儿,真是好享受啊,你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呀?” 第五十章 约战 魏笠方才能躲过了木鹏举致命一击,多亏了这些在场的那些浮游峰女弟子,不过当他看到楚称心的时候,还是显的有些诧异。 原本穿着鹅黄衣衫的少女此刻是换了一身浮游红袖的装扮,刚才还气若游丝的少年几乎是第一时间撑起了身子,因为这躺在别人大腿上对话,用自己家乡话来说,这模样怎么看都像个死乞白赖,没皮没脸的崽种。 当然啦,这倒不是因为他面嫩受不了被人的打趣,魏笠脸皮多厚啊,你嘲他几句,没准他还能自嘲着添上几把火,但作为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人,那些对于异性的敏感心思,本能就会害羞回避,更怕别人拿来借题发挥,何况他本就没有什么类似经历,遇上这种事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只能赶紧扯开话题。 “哎呀、原来是你呀,咦……你不是清……” 楚称心见他狼狈起身暗自好笑,等到他话说到一半时,便是朝他眨了眨眼,魏笠会意顿时改口,“咳……刚才多谢师姐师妹们出手相助了。” “魏师兄这是哪里话,桃山七峰自古一脉相承,比剑向来也都是点到为止,我们浮游峰无非是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罢了……”楚称心虽然嘴里说着客套话,但似乎还是有些按捺不住开玩笑的心思,朝着商若葳道:“只不过看长扬峰的各位,手足情深,倒是让人羡慕得紧呢!” 商若葳原本的冰霜面容已是化开了几分,虽然方才所为只是情急之下的的应变之举,但咋一听到此番婉转说辞,也不由得心神有些慌乱。 不过即便如此,商若葳还是迅速冷静了下来,郑重地向楚称心道了几声谢后,好奇问道:“听这位师妹话中的意思,是先前就认识魏师兄?” 魏笠在一旁急忙接道:“认识认识,之前打几个照面……呃……只是今日才知,楚师妹是浮游峰弟子。” 楚称心微笑不语,商若葳本想多问几句,但忽听后方传来邵诚诚的哀嚎,连忙走去查看,魏笠也想跟着过去,但转身的时候一把被楚称心拉住。 少年满脸疑惑,楚称心道:“你先把你自己的事儿给解决了吧。” 说完,她朝原本打斗的方向递出了一个眼神,魏笠一瞧,只见恢复冷静的木鹏举满脸带血,身后一群当阳子弟正朝自己走来。 魏笠稳住身子,抬头看向木氏巨人,没想到这厮丝毫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先是对着楚称心施了一个剑礼,然后沉声道:“在下当阳木鹏举,今日得见浮游红袖合力之下的游剑式,实在是受益匪浅,但我见师妹背负青锋且无匣遮掩,理当是浮游峰哪位长老的高徒才是,想来能力定不在我之下,我这人向来技痒,便是想单独讨教几招。” 楚称心笑道:“当阳武痴之名师妹我最近也略有耳闻,浮游峰能得你一句‘受益匪浅’已是足够,至于比试嘛……师兄你也瞧见了,我们峰里都些女弟子,虽谈不上如何身娇肉贵,可也都是才上得山来修行,剑法均是初学乍练,力道更是远不如你,先前是我们合力才勉强制住,现在师兄说要单独讨教,莫不是气不过,要欺我是个女儿家?” 当阳的几名弟子听到此话,也拉扯着木鹏举的衣摆,连声说着算了,魏笠更是在旁煽风点火,发出道道“吁~”的嘘声。 木鹏举一手擦去额头的血迹,道:“我刚才说过了,我木氏一族对阵不分男女。” 楚称心单手举高,比划了一下道:“那等我长到一丈高就跟你打,这样才是不分男女。” 素有当阳武痴之名的木鹏举显然是之前没怎么被人拿话给噎过,本就蜀绣洲语言不甚精通的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措辞,于是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神情一转道:“同门藏锋,师妹你既然对我青锋相向,那么我用木剑跟你青锋比上一场,这样应该公平吧?” 此话一出,在场本来对木鹏举方才所言有些不屑的弟子也都是反应了过来,桃山重礼,七峰同门私下里比试,规定只能使用桃木剑,让弟子藏锋入匣更是个顶大的规矩,楚称心虽是为了救人情有可原,但在木鹏举这里,他提出这样一个比剑的要求亦是合情合理。 魏笠此刻也注意到了少女倒提在手,紧贴着手臂的三尺长剑,那把剑两刃璨璨,从剑身底部纹刻出一条朱红长线,长线扭曲从下到上直抵剑尖弯曲成一粒小小的螺旋状,咋看上去颇为醒目。 昨日我帮她求剑,应该就是这一把了。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魏笠没有多想,讪笑道:“嚯喔~木鹏举,你现在倒是想起要同门藏锋了,大家也看见了,刚才你的所作所为,可没有半分同门的意思。” 木鹏举面不改色,“我本意只是想比剑而已,今日你们来找我,说明还有几分胆色,若我故意让着,既是对你们长扬峰最大的不敬,要是以后你们还想比,可以随时来找我,到时我定会奉陪到底,只不过在没有战胜我之前,我说过的话,不会收回。” 瞧着这大个子实话实说的模样,魏笠那些气话几乎是窜到了喉头,正要倾泻而出,可后来还是被他硬吞了回去,因为他明白对方话中的含义,毕竟输了就是输了,就算能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可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手拿半截木剑的少年今天也算是碰到了一硬茬,若木鹏举是那种脾气火爆,一言不合就要动手开打的暴躁人,那么自己就算是打不过,起码能在言辞间讥上那么一两句,求个心安理得,也顺道见识一下他气急败坏之后的滑稽模样。 不过对方爆是爆了,可跟自己想象中的暴躁不太一样,木鹏举的表现,反而是给人一种自己所做之事理所应当的感觉,任你怎么说,如何讽,人言多么可畏,你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所以,我说的话,就是理所应当! 这种理所应当,真的很让魏笠讨厌。 周围的长扬弟子一个个年纪都不大,何况今天能跟魏笠到此的也不是多么能沉得住气的人,所以脸上的愤怒一眼可见,现在只要谁喊上一声,点上了引线,立马就可以群起而攻之。 今天攒的这个局,是魏笠一手造成的,可现在这个时候,他好似哑火般一言不发。 少年感受到了周围视线有些变化,但他依旧沉默。 这时楚称心看了一眼魏笠,对木鹏举说了一句话。 “我可以跟你打,但你是不是忘了件事?” 木鹏举一怔,问道:“什么事?” 他一说完,转而咧开嘴笑了笑,又道:“只要能跟人过招,其余的事儿,忘了就忘了吧。” 高大的少年正要摆开架势,却见楚称心故作惊讶道:“你前一场架还没打完,现在又找我打,那我岂不是掉了价,而且俗话说有始有终,所以你得先把上一场打完了呀。” 魏笠一惊,木鹏举也朝他看来,直言道:“当时倘若你不出……” “倘若我不出手,胜负也尚未可知啊……” 没等木鹏举说完,楚称心便打断着,魏笠心道这姑娘是想给自己找台阶下,但是这个台阶未免也太高了,即便是跨上去,也非扯着裆不可。 可事已至此,魏笠也避无可避,木鹏举已然是决定要跟楚称心打上一场,而自己总归要对今天发生的事做出一个交代。 二人目光相接,战况一触即发,而楚称心见此,忽然白了魏笠一眼,然后摆了摆头,道:“木师兄,你这人真是奇怪,一上来就是剑拔弩张的,也不先问问别人还打不打了,何况你打伤了别人长扬峰的弟子,要是拖延下去,耽搁了救治的时机,闹出事情来你我都担待不起。” 木鹏举看向邵诚诚的方向,见他面色痛苦,当阳武痴知道自己的力气,也明白那一脚踹的确实重了些,一般人还真不见得能承受住,所以犹豫问道:“那师妹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楚称心笑起来的时候眯着眼,她的巧言善辩魏笠是见识过的,虽然自己跟她在言辞之间互有胜负,不过少年重在插科打诨出其不意,而少女更为擅长捭阖机辩,她道:“木师兄,你无非就是想找些同辈中厉害的人试剑过手,依我看不如这样,今天让长扬峰的师兄弟们把伤者赶紧送回去,两月之后的大比,只要你能够打败这位魏师兄,我就跟你打。” 木鹏举虽然长得高大粗糙,但其实人也不傻,“为何要等到两月之后?反正我们弟子大比时,不打也得打。” 楚称心摇了摇手指,道:“这可不一定,像现在咱们私下里常说到的那位白鹭峰亲传弟子,别人可不会来参加什么七峰弟子的校考,如果你答应,那么除了我,我还可以请到那位师兄跟你打一场……” 木鹏举还未发言,楚称心又补充了一句,“木师兄,在那石窟之中,你可是瞧见了再造与白鹭两峰弟子实力了的,这个想必心中有数吧。” 石窟之事七峰弟子知之甚少,就连魏笠赶来时,也没能瞧见周豪挥出剑势纵的情景,当阳武痴闻言一惊,他原本并不相信眼前这位师妹有这么大的能耐能让白鹭峰的那位是掌门高徒跟自己交手,但现在她既能点出石窟内幕,说明确有几分本事。 “当时你也在场?” “这个嘛,在,也不在,木师兄你只需告诉我想不想打便是。” 楚称心说的模棱两可,木鹏举低头思付了一番,他爱武成痴,自幼在家中便是早早锻炼起了体魄功夫,加上木氏族人天生好战,能打上一场畅快淋漓战斗是比吃饭与睡觉都要来的爽快的事,所以在心痒之下,两相权衡,他最终点了点头。 木鹏举对楚称心道:“好,这场比试确实值得让我等上两个月,我希望到时师妹不会忘了今日承诺。” 言罢,他带着当阳众人跨步与魏笠等长扬子弟擦身而过,就这样没留下任何言语就扬长而去。 此间事了,围观的人也做了鸟兽散,纷纷议论起两月之后的校考内容与木鹏举的决斗,他们都在想着,如果楚称心所言为真,那么木鹏举可能真的要跟白鹭峰的那位高徒打上一场了,到时除了能够一饱眼福外,更是能猜猜看,本次桃山七峰新进弟子中,谁才是可以拔得头筹的那一个。 楚称心走到浮游峰几位女弟子身边,让她们先暂且等待片刻,然后返回到魏笠近前,看着少年愁眉不展的样子,问出一句。 “我刚才看你有话想说。” “今天谢谢说的有点多,所以就不说了。” “不是这个,是当时木鹏举评价你们长扬剑道,你一言不发,你也不怕……”说着,她看了一眼去照顾伤者的长扬弟子,压低了声音,“你也不怕伤了同门情谊?” 魏笠深呼吸了一下,没曾想这个少女也是同自己一样,是一个能敏感察觉出别人情绪的人,他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没有注视眼前少女,自顾道:“有些话,说早了会丢人,说晚了就成了埋怨,木鹏举如此轻视我长扬峰,说白了还是我们实力不够,我当然有话想说,其实我更想问他一句话,可时机不对,问了于事无补。” 他说完,视线这才移到少女身上,道:“你真的能叫来荀川?你要知道,就连我想见他都很难。” 楚称心一指周围众人,打趣道:“你既然有话想问木鹏举,为什么脑袋里想的,跟他们一样?” 魏笠回过神来,“你诈他的?” 少女点了点头,“如果你打过了他,那你朋友就不用来了呀,而且我也不用打了,自然也就谈不上诈了。” 魏笠苦笑一声,“你倒是想的好,可两月时间谈何容易啊,你也见着了,我与他光是体型力量之间就差距甚远,他打我就像抽只小鸡仔似的。” 楚称心被他说笑了,“两个月,如果你能上到那启智明知的开思楼,自身体魄也会得到提升,到时你们差距就不会这般大了。” 魏笠眼前一亮,但转瞬又气馁道:“但是木鹏举也处在这个境界上,就算到时我与他同等修为,也不见得能打得过,因为陆师兄曾对我们说过,要想如臂使指地的运用扬剑式,非得到四楼以上不可。” 楚称心计上心头,展颜道:“今晚子时,你来馐馔峰找我。” “又是子时?怎么,你要做饭给我吃啊?” 少女嗔道:“你想的美,我是要教你,怎么在两个月后的校场上,把你想说的话给说出来。” 第五十一章 偷见、偷食与偷师 望着楚称心与浮游弟子远去的背影,魏笠心底里思索着两月之后的事。 想要战胜木鹏举不是什么登天难事,可无论楚称心用何种方法帮助自己,最后自己也非得脱一层皮不可。 商若葳走上前来,推了推在原地发愣的魏笠,轻声道:“魏师兄,我们走吧。” 魏笠见到与自己前来的同门背上邵诚诚离去竟没有叫上自己,心中已是回过味来,自己方才面对木鹏举挑衅的言辞,在外人看来难免有些首鼠两端,对比自己在峰上时鼓动的表现,更是一丈差了九尺,让人心生失望也在情理之中。 他知道这些同门们心中所想,他们想看到的,无非想让自己在刚才踌躇时果断一些,最好是吼上一声叫上他们,然后不管不顾地与当阳子弟打的头破血流才好,这场架无论胜败,起码也是发泄了胸中的积怨。 然而他没有那么做,是因为当他被木鹏举轻而易举的掀翻上天的时候,是在少年武痴说着没有战胜他之前,说过的话不会收回的时候,魏笠想到了一件事儿。 他讨厌戚舞阳,同样也讨厌木鹏举,甚至连以前的荀川也曾讨厌过,可为什么要讨厌呢? 因为讨厌着他们高高在上的姿态,也讨厌着他们看向自己的眼神…… 但其实,这一切归根结底,是对自己的讨厌…… 讨厌自己的平庸,也接受不了自己的平庸…… 所以即便是刚才与当阳峰的人打上一架,对于自己的平庸,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若没有进入谶言碑一睹自己的心境,也许这个马上快十六岁的少年并不会意识到这个问题,这场架也就任由性子打了就打了,可上山来的这短短一个月,他学会了自身为剑不折腰,学会了移情易物我为山,而且刚才楚称心说了句话,忽然也让魏笠有些后知后觉。 我为什么,要跟别人想的一样呢? 少年的身子又被人轻轻推了一下,他转头看向面露担心的师妹,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脸上恢复了往日没心没肺的模样。 “我们回去吧。” …… …… 邵诚诚被陆北辞诊治了一番,好在那一脚虽然伤及内腑,但只需调养也能康复过来,不过就算如此,小胖子肚皮上那一圈乌黑的脚印,也足够让他在床上躺上好几日了。 众人在旁牙咬切齿,说日后练好剑法,一定要找当阳峰报仇雪恨,这一下可触到了陆师兄的眉头,说他们自己剑宗技艺未精,倒是先学了八分市井泼皮强出头的本领,为此又是好一番说教,就连商若葳都未能幸免。 几人都没说关于当阳峰挑衅与魏笠两月之后与木鹏举比武的事儿,只道是昨日切磋气不过,今日再战,可一时失手,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这两件事,前者是因为这个是他们弟子之间私下里的恩怨,所以没说;而后者,或许压根就没人放心上,毕竟要与木鹏举比试的正主,并不是他。 在照顾完诚诚后,魏笠走出房门已是亥初时分,想到今晚与楚称心的约定,他心下打定主意,朝值更亭走去。 每天夜里,薛观都会独自前往浮游峰与再造峰巡夜,时间大概需要花上一个时辰,而这时,往往就是魏笠最无聊的时候,平日里也就得闲练练剑、补补觉什么的,而今夜则是不同往日了。 两人在馐馔峰分别后,魏笠便在食楼的门槛上等待,果然不出一会功夫,耳边一道脚步声响起,少年拿起灯笼这么一照,映照出一个身影姗姗走来,只听她人未至,声音倒是率先传来,“上次瞧你胆小如鼠,过馐馔峰唯恐避之不及,没想到这一次倒是来的比我还早。” 见着楚称心依旧是那套浮游峰的装扮,来时也并非从清都方向过来,这让魏笠不由问道:“我是打更的,自然是要准时些,对了,你来的时候没撞见薛师兄?” “没有啊,而且就算撞见了,我不会躲开么……”楚称心一边说着走到了食楼门前,用手一推,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少女跨步走了进去继续道:“瞧你平时挺滑头的,难道今天被木鹏举给打傻了不成?” “这不是闲着无聊找话说嘛,难道我要一见着你就抱着你大腿,然后哭爹喊娘求你教教我两月之后如何打败那块大木头啊?”魏笠提着灯笼跟随着少女进入了堂内,其实他是真有些好奇为何薛、楚两人没撞上,毕竟薛观每夜子时的巡视都没让他跟着,所以他也不清楚究竟是这位憨厚的师兄是先去了再造峰还是真的没撞见少女。 二人在堂中找了张桌子坐下,魏笠将打更的物件放好后便问道:“对了,你今天怎么变成浮游峰的弟子了?” 楚称心双手交叠在桌上,一脸无奈地道:“我师父本是要教我七峰剑式,但看我一个人,而且又是女孩子,加之浮游峰的游剑式与众不同,他不便教我,所以就让我到那里暂且住下,本来我想着能够跟大家伙聊聊天也挺好,但现在也只能晚上腾出些时间去看望他老人家了。” 魏笠张大嘴巴,惊讶道:“七峰剑式?我一个扬剑式都没学明白呢,我滴乖乖,你要学七种剑式啊……” 楚称心笑道:“还是不太一样,师父跟我说只要知其七峰用剑精要既可,比如你们长扬峰,当初你昏迷时,你们那位陆师兄就只教了我不射之射的方法与驭气扬剑的口诀而已。” 魏笠口中啧啧道:“那也了不得了,你才学了几天的扬剑式就会飞石打人,我现在拿起弓射出个直线都还没个准头呢,怪不得你能去到内峰拜那个怪人为师,对了,我挺好奇,你在那谶言碑上,观照出的谶语是个啥?” 楚称心沉默了片刻,然后用自得的语气说出了四个字,“玲珑璇玑……” 放在桌上的灯笼火光渐弱,魏笠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感觉楚称心脸上有种异样的情绪一闪而过,他自认是看错了,于是顺手添了支新烛,开着玩笑说道:“这四个字儿,一听就知道你这人特聪明,像我们这种平常人要花上好久才参悟的事儿,估计对你也就一时半会。” 少女不置可否,笑着岔开话题道:“当阳峰猛剑式,桃山七峰公认最为刚猛霸道的剑式,其峰内的首席弟子靳颜刀,更是位列执剑堂‘七剑’之首,比再造峰的冯昱铁树都要强上半个身位。如果抛开自身天赋不谈,当阳峰还是教徒有术的,他们为了捶打出那份势如破竹的剑势,分别会用多种方法从浅入深的来训练峰里的弟子,这入门式嘛,就是一种叫作‘捉对绳’的方法,由两名弟子为一组,分别在腰间缠上一条五尺的麻绳相互拼斗,胜者将于另一组的胜者再次交手,如此循环往复,而输家则是要剪短麻绳的长度的,最短直至两尺。” 魏笠听完一愣,“这两尺怎么打呀,而且我听你这么一说,诚诚今天采取的近身策略倒成了败笔,可这么做的话,木鹏举手长脚长的,再加上长剑一横基本上对手就没什么施展的余地了,那他岂不是立于不败之地?” 楚称心侧过头,撑起一只手抵在下巴上,另一只手点着桌面,“连你都能想到,那当阳峰的执剑长老们就想不到啦?你以为木鹏举整天呆在瀑布底下光是打水那么简单?当阳还有一种练剑方式叫作‘滚瀑法’就是借助瀑布冲刷,自身在承受极大的水流之下习剑。” “这个我知道,以前我看书的时候,就经常瞧见有人那么写,只是听起来感觉没有上一种方式那么刺激。” 少女道:“你听上去简单,但其实做起来非常不易,而且你知道‘滚瀑法’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魏笠毕竟看的歪书还挺多,对此还真蛮懂,他如数家珍道:“首先肯定是需要毅力啊,你站瀑布下冲上一天,没点毅力真不行;其次就是锤炼体魄了,这个都懂不用多说;然后嘛,你瞧啊,这瀑布飞流直下,练剑的人要是悟性高点,一下给悟了道,那就是化剑为形一招扫出,轻则断瀑、重则截江……” 少年自己把自己说激动了,挥动手臂,“啧啧,贼帅!” 楚称心“噗嗤”一声道:“魏猴儿你就不能想想一些最基本的问题吗?这‘滚瀑法’其实最重要的是一个‘慢’字。” “慢?”魏笠不解其意,他想这又不是练太极,这个慢,是几个意思啊? 楚称心解释道:“人在瀑布之下,所有的动作都会被强大的水流所阻碍,想要挥剑阻力就会很大,但只要提起一口气,快速出剑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当阳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将其在瀑布中的一切动作放慢,越慢越好,如此一套剑招下来,人为了保持姿势不变,受到的阻力就是成倍增加,那人在瀑中行动迟缓无比如同地龙滚身,所以这方法就得名为‘滚瀑法’。” 魏笠明白之后,说道:“这真是奇妙,如此木鹏举的优势就不在了,他那般高大,剑长且重,所承受的阻力就更不是常人能比的……” 楚称心继续道:“木鹏举在出瀑之后气势雄浑,如今步入一楼,又有自身优势,所展现出的势头就连我都有些惊异,想必是受到了当阳峰的大力栽培。” 少年有些泄了底气道:“那这两个月,你有什么办法帮我啊?” “我可没办法……” 楚称心俏皮说完站起了身,魏笠也跟着起来急道:“那你让我去送死啊?” 少女挑了挑眉,道:“我没办法,但有人有办法呀,你跟我来。” 说完,楚称心走入侧方厨房,掌上灯火后,顿时满室的昏黄。 “魏猴儿,你先帮我把火给生起来。” 楚称心将双手袖子挽起,露出两截白皙手臂,然后又拿起一旁菜篮,挑选了几样食材回到灶台,随手舀出几瓢水缸中的清水,冲洗了起了锅具,一副轻车熟路就要起灶的样子,魏笠见状咽了咽口水,“得勒,这次我把火给你加大咯,一定要炒熟了啊。” 手持菜刀正在处理着一块红肉的女孩白了他一眼,道:“这是给我师父吃的,又不是弄给你吃,你着什么急啊。” “我……我尝一尝,帮你品鉴品鉴,这还有错啦?” 魏笠蹲身打开灶门,见里面的炭石还保留着一些火焰星子,应该是明日开灶用的火种,他往里面吹了吹气,又加了些茅草干柴,很快就听见里面噼里啪啦,一束火焰升腾而起。 “你这是什么肉哇,看着还挺上头,应该够劲儿哈~” 魏笠生完火,一边碎碎念,一边背着个双手在楚称心身后来回踱步,那视线越过少女的背影,盯着那菜板上的肉食,更是久久不能自拔。 “这是獐腿肉,你没见过?”少女刀工了得,片好的肉厚薄均匀,肉上还带着缕缕血丝,一看就挺新鲜,应该是这两日才猎回来的。 “哟~我还真没吃过,听说挺补的,那啥,你打算怎么弄啊?” “你要没事,再去帮我拿两颗大葱过来。” “葱爆啊?葱爆好,除了葱都是肉,可以可以~” 馋嘴少年走到一边,除了拿葱,又是挑了一块姜与一些小米辣放在少女手边,“咳……这个其实可以放点小米辣,万一你师父口重呢?那肉也别炒太老了,老人家可能牙口不好……” 楚称心又好气又好笑,只能摇了摇头,懒得再去搭理魏笠。 见到厨师不说话了,少年心中咯噔,怕不是自己话太多显得麻烦给说恼了,自己好不容易大晚上能有顿开次荤的机会,哪能放任溜走,于是开始搜肠刮肚地找话题讨好道:“楚师妹啊,看你手法熟练,上次吃你的烤鱼无甚作料也十分美味,别说,馐馔峰那么多菜品,我就喜欢吃你的那道清炒竹笋,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的就厨艺非凡……” 楚称心将各类食材切好码齐后开始上油翻炒,虽然知道魏笠的小心思,不过好话谁都爱听,而且她也想见识见识少年还能说出什么花来,所以也就没有打断。 “我一看这獐子肉啊,就想起了一道菜谱,在我们那边传的老神奇了,说这天底下就没人能准确还原出味道来,师妹你要是得空了,可以尝试一二,若是真做出来了,那我真的对你五体投地。” “噢?”对厨道颇有钻研的少女好奇心被吊了起来,道:“还有这种事儿?庖厨之事又不是什么玄妙功法,魏猴儿你既知道菜谱,哪有还原不出来的道理?是食材难寻还是做法隐秘?你说来听一听,若是诓我……” 楚称心将已经炒出香味的樟子肉铲上一瓢划过在少年的鼻尖,然后忽然撤离,威胁性地“哼”了一声。 魏笠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他知道夸人这种事儿不能一顿乱夸,必须得说到点子上引起共鸣并且还要有所互动才行,他忍住馋虫,眼珠子一转,笑呵呵道:“我骗你干啥哟,这道菜啊,光名字听上去就十分唬人,叫作‘玉笛谁家听落梅’……” 楚称心手中停了片刻,像是在脑中找寻着相关的记忆,不过随即又恢复了动作,道:“这名字取得倒挺有诗意,不过没什么印象,你仔细说说看。” 可能是因为当初看小说印象太深,而且魏笠自身也是对吃档事儿充满了欲望,话里连磕巴也不打一下,娓娓道来,“此菜由五种不同动物不同部位的肉分别配对而成,每条肉条均由四条小肉条拼成,肉只有五种,一条是羊羔坐臀,一条是小猪耳朵,一条是小牛腰子,还有一条是獐腿肉加兔肉……” 楚称心侧眼瞧来,“就这样没啦?” 魏笠一拍桌案,口若悬河,加上手势比划道:“嘿,你还别小瞧了,你要明白菜中韵味啊,那猪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嚼又是一般滋味,若次序变化不计,则共二十五变,合五五梅花之数,又其形如笛子,故称之‘玉笛谁家听落梅’,此菜巧妙而不俗套,堪称经典啊。” 少年说完,自己都佩服自己话中所拿捏的抑扬顿挫,情绪把控之巧妙,不去说书真是白瞎了自己的口才。 楚称心抬头想了想,结合实际做法,顿时有些吃不准,她迎着魏笠期待的目光,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还是说出了听完后的实际感受,道:“这做出来……能好吃吗?” 魏笠一楞,眨巴了一下眼睛,“是肉的话……应该都挺好吃的吧……可能……是我说的不好吃?” “那你有吃过猪牛羊等红肉一起搭配而成的菜肴吗?” “嘶~这个还真没有。” 楚称心是从实际考量,而魏笠是光靠想象,两者所想自然有所不同,不过少女对此倒是信以为真,她道:“既然难以复原,肯定有其独到之处,你待我日后好好琢磨琢磨。” 言罢,她找来个食盒,将锅中菜品倒入其中,递过一双筷子,“奖你的,你只能吃一点儿,不能多吃。” 魏笠欢喜接过,望着食盒中肉香四溢,色泽鲜美的葱爆獐肉,他食指大动,拿起筷子交叉一开,直接抄到底,然后一合,瞬间食盒中就少了三分之一的肉。 楚称心气得跺脚,魏笠忙不迭将食物放进嘴中,他只觉满嘴的滑嫩,劲道适中,其中有辣椒为料,刺激了口感,每咀嚼一下,都让人齿间回味,欲罢不能,只是可惜没能全部吃完,不过即便这样,能海塞上这一大口,少年也异常满足了。 “你是饿死鬼投胎吗?都快没你给吃没了,现在一看就知道是被人动过的。”少女气道。 “唔……我就吃了一筷子……不是还有那么多大葱嘛……唉……你别推我啊……我就看看……”魏笠嘴里还在咀嚼,一边就支支吾吾开了腔,没想到滋出一嘴油来,少女最后嫌弃地推着他出了厨房,随后“砰“一下关上了门。 做了坏事的魏笠不仅心里没有任何忏悔,而且因为占了便宜的缘故,心里还有些美滋滋的,他咂了咂嘴,不知道是回味刚才的肉味,还是因为报了前日飞石击头的仇,反正是莫名的爽快。 自己嘴巴有时候斗不过楚师妹,但起码自己脸皮比她厚吧? 少年如此想着又是一乐,一个人在大堂中“嘿嘿嘿”傻笑起来。 又等了一会,楚称心又是做了两个小菜,手里拎着三个食盒走出了厨房,一见魏笠走了上来,一改方才神情,眯眼笑道:“怎么,你还想吃啊?” 魏笠故作大义凛然,“我是那种人嘛,我就是问问你,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接下来……”楚称心抬眼用食指蹭了蹭下巴,狡黠道:“对了,接下来我确实有一样东西要给你吃。” “哎哟,这这这……这那好意思啊……是什么?”不能算作老饕,但也称得上是个小饕的少年搓着手,眉开眼笑。 楚称心放下食盒,从袖中拿出一个白色瓷瓶,将几粒小小药丸倒在掌心之上,“这是我师父给我的缩气丸,有压制自身气息的功效,上次我就是吃了它,才能在石窟之中探查数日,你吃了它便跟我去清都峰一趟,到时我会向师父求教如何破解当阳剑法,你就躲在一旁偷看。” 魏笠一拍大腿,“好哇,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什么什么不如偷,偷又不如偷不着什么的,我这人最喜欢刺激了!” 说着,他接过那几粒丹药,一数竟有六七粒之多,不由道:“用得着吃这么多吗?” “我师父修为高深莫测,你忘了上次你擅闯清都峰的结果了?” 少年这时回想起来当时情景都还有些后怕,于是仰头将药丸拍进口中,哪知刚一下肚,他就觉得自己味蕾仿佛瞬间炸开,浑身每个毛孔都在哀嚎,本来上次吃的那什么人参固本丸就已经够苦了,哪知这药的苦味更是要强上数倍不止,他甚至苦得有些口齿生津,正要往外吐口水,又听楚称心道。 “别吐,吐了就没用了。” 自知遭到报复的魏笠嘴里包着一口苦水,喘着粗气瞧着少女,他吃了哑巴亏无可奈何,只能是赌气般咕嘟一下,将口水给硬生咽了下去。 楚称心奸计得逞,笑道:“我忘了告诉你,这缩气丸除了自身功效,更以奇苦无比著称,魏猴儿你能一次咽下这么多,也不知刺不刺激?” 魏笠有些被苦懵了,就差没掉下泪来,说话有些语无伦次,无助道:“咽下去那一瞬间……我好像经历人世间所有的艰辛……你说呢?” 第五十二章 在手剑与离手剑 夜晚的清都峰,静谧如水,皓月当空。 一处草丛之中,一道黑影小心翼翼地匍匐前行,被他压在身下的杂草,只是偶尔会发出轻微的窸窣之声,就像微风,闹出的声响不足入耳。 黑影小心翼翼地拨开草丛,视野豁然开朗居高临下,此地便是罗翦参玄山洞的上方了,在几十米之外,楚称心提着食盒缓缓走来,临到进洞之时,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山洞顶端,清都峰草木本就茂盛,此时更万物寂静,四野漆黑一片,想要在此间找出个人来,确实不易。 借着一束没被遮盖的月光,黑影将脸慢慢露出了出来,魏笠那张脸此刻只能勉强分出个轮廓,不过看少女视线与自己相接,双方已是心领神会,于是那道身影继而又退了回去,最终隐匿在了草丛之中,瞧不出半点端倪。 魏笠伏在草丛中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实际上他现在也喘不上大气,因为自从吃过那叫缩气丸的药后,他感觉自己一口气能憋上好久,每一次呼吸即便是一小口,效果就像是做了好几次深呼吸一样舒坦,而且整个人也变得轻飘飘,像一下轻了十几二十斤一样。 等了一会,他看到少女走出了山洞,跑到前方的茅草屋里搬出了一方矮脚小桌放在洞前,又将食盒中的菜肴悉数置于桌上,朝洞中喊道:“师父,徒儿看外面正是月拢青山的景色,现在又有微风徐来甚为凉爽,不如我们以景作酒,就酒下菜,如此别有一番风味,您觉得可好呀?” 楚称心一说完,就特意坐在了魏笠的对面方位,而洞中老人一手在前,一手负后缓步走出,嘴上笑道:“徒儿此言,正合我意。” 老人盘腿坐下,由于他是背对着魏笠,所以这一次,少年依旧是没有见到这位清都天师的正脸。 师徒二人气氛和睦,老人慈祥问询,晚辈恭顺回答,在山中明月下的简单一餐,在这一饮一啄之间,还真吃出了些闲云野鹤,悠然自得的味道来。 期间,老天师问及今日浮游峰的修行,楚称心称其一切顺利,说只要不出十日,便可领会到那游剑式的要领。不过话到此处,少女放下了筷子,皱起了眉头,娇俏的脸上更是挂起了一副愁容。 老人夹起一片山菇放入嘴中,他咀嚼了片刻吞咽下去后,才问道:“徒儿可是有事未说?” 楚称心张口欲言,但想了一会,摇了摇头,轻声道:“今日徒儿倒是遇上些麻烦,不过不足为虑,师父就切莫操心了。” 老人轻描淡写,“为师眼下虽是囿于清都,但在桃山,能让我操心的事,实属难得一见,徒儿且放胆说来,为师权当是餐间笑谈。” 与在魏笠印象中的严苛不同,天师罗翦对于楚称心真的算得上是爱护有加,那话中虽是带着老人特有的威仪,但那一抹慈爱却是如何也化不开。 少女听到老人如此说,像是也不敢隐瞒,便将下午发生之事叙述了一遍,可在她的故事里,魏笠等长扬子弟的事情被刻意隐去了部分,重点放在了她仗义出手后被木鹏举以藏锋为由,约战刁难的重点上。 罗翦听完后,语气如常道:“你现在身负扬剑、慧剑、游剑三种剑式,虽说都是新学,但以你的聪慧,想要融会贯通也仅需假以时日罢了,徒儿要胜那当阳木鹏举,莫说两月,以为师来看半月足矣。” 由于魏笠看不清老人表情,所以也不知道这位老人家听见自己徒弟被欺负后是个啥状态,不过他听老人话里的意思,想来对少女还是很有信心。 而反倒是楚称心,听后有些讶异,她道:“师父,您话里的意思是,我现在也打不过木鹏举喽?” 老人问道:“什么叫‘也’?” 少女自知说漏了嘴,及时补救道,“因为那人一连数日都在挑战各峰弟子,胜后还故意奚落羞辱,徒儿有些气不过。” 老人自然是见多识广,对待此事没有片面,他缓缓道:“《天圆地方考》中有载,千歧洲东槐巨人之国,有木氏一族,自诩龙象后裔,此一族人古来以搬山填海为业,然海无穷而力有穷,退而临海筑城,休养生息至今。木氏族人臂长身巨,最高可至五丈,身负拔山扛鼎之力又兼以一当百之勇……” “当然了,那卷千年古册自有夸大之处,为师也接触过木氏族人,他们大多性子纯直,有时候说话确实难听了些,但只要实力获得他们的认可,便也就得到了他们的尊敬。我说徒儿目前打不过他,是因为那木鹏举确实有其过人之处,他的谶言为‘霸者横栏’。此谶格局放眼整个桃山也是难得一见的霸道,如今配合当阳猛剑式更是如虎添翼,徒儿若想硬碰,那胜算自是低上了几分。” 楚称心听得有些入迷,问道:“师父,您听说过木鹏举?” 老人说道:“前些日子,当阳峰的裘光霁来问老夫要人,并跟我吹嘘说自己这个弟子如何如何厉害,将来必能在桃山有一席之地,呵,我看他真是年纪越老,权欲也越大,竟在这种事情落了相,我虽嫌他聒噪,不过那少年的名字倒是记下了。” 少女点了点头,追问道:“那师傅,当阳峰的猛剑式到底有何厉害之处啊?与我目前所学三门剑式究竟孰优孰略?” 有着剑道天师之称的罗翦,对于剑理一途的认知乃是当世之下独一无二,他鞭辟入里地道:“桃山七门剑式,并非是互相克制的关系,而是通过历代弟子的不断精进,从而达到一个此消彼长的处境,剑宗古来便有过些七剑争锋、龙虎相交、一剑当道的时期,但这些也只能说明在某一个时段里的强势罢了,剑道万千,风格迥异,又岂是我辈能一言蔽之的?” 他说到此处,抬头一望远方某处高峰,不屑地“哼”了一声。 “当阳峰猛剑式,之所以在龙门三境之下独占鳌头,是因为,在其‘势’上的千年打磨,所谓‘势’,分为两种,其一为剑势,虽然七峰剑道均是从桃山九式剑中衍化而来,各有所长,但这当阳一脉,最是讲求剑势上的所向披靡,摧枯拉朽;其二为气势,这一点的要义在人上,那猛剑式开篇便点出了‘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的雄伟气概,千年以来,当阳弟子也是这么做的,所以在寻常对阵中,常人望见当阳子弟那气势磅礴的姿态,如此连势均力敌都谈不上的战斗,自然便是先弱了三分。” 魏笠想着这位老人真是一言切中要害,下午商若葳与木鹏举交战之时,便是被他气势所震而呆立原地,若非自己有旁人相助,以此壮胆的话,换做了自己应该也是手忙脚乱,不知如何行动了。 他竖起双耳,听老人笑道:“木鹏举此人得天独厚,但要破其势头也并非难事,我曾跟徒儿提及过七峰练剑的诸多法门,不妨现在为师考考你,应当如何应对啊?” 楚称心低头思量一番,清风拂面,她将额前发丝捋于耳后,道:“避其锋芒,徐徐图之……” “弟子与木鹏举同等修为,虽势小力薄,但胜在技不压身,浮游峰游剑式,擅缠斗,步下有周天变数,手上有乾坤挪移,合力之下杀力成倍递增,虽然单独拎出来效果不显,但确是最合八卦变化的剑式,使我足以自保并能周旋游走;长扬峰气神相交,驭气扬剑,制敌于身外,可惜弟子气机尚浅,不宜久用,所以重在出其不意,牵扯心智,以图破绽,若能一举得手,不二峰慧剑式就派上了用场,那‘一眼识尽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的洞穿本领,即便当阳峰势如长虹,到头来还是要被徒儿拿捏在手。” 少女的说法布局可谓面面俱到,步步为营,语气中笃定且自信,引得魏笠侧目不已,其实他刚才一边听,就一边回过了味儿来,也许是自己帮过她,见过她哭泣无助时的可怜;也许是两人言辞无忌,你来我往时的快意,此类种种都让他忽略了,其实这名叫楚称心的少女,是同荀川一样,是自己这拨同龄人中最为拔尖的存在。 少年突然很难受,倒不是因为楚称心,而是真的生理上的难受…… 可能刚才丹药吃多了,他忽然觉得腹内肿胀,有一股气流来回翻滚…… 老人对自己这个徒儿的回答很是满意,他道:“看来这件事徒儿先前不说,是在心中早已有了败敌之策,短短几日,能活学活用殊为不易,不过你也自知修行浅薄,需戒骄戒躁,勿要行那纸上谈兵之事啊。” 楚称心笑着点头称是,又道:“师父,我还有一件事不明,请师父指教。” 老人心情不错,对于弟子的提问亦是知无不言,只听少女俏声道:“我方才说的法子,是结合自身所学,但如果我只用一门剑式,该如何破敌呢?比如我只能用那气随意走的扬剑式,若是木鹏举近身,那不是立刻就胜负已定了?” 老人难得是沉吟片刻,道:“这便是眼下长扬峰扬剑式在龙门三境以下所处的尴尬局面了,要是想自在驭气扬剑,非得是有足够的气机运转不可,可龙门三境讲求守而不发,固本培元,若是强行催动,难保往后的修行路是通途变小径,所以现在那帮老家伙弄出个不射之射,想借外力减轻意念催动气机的负担,呵,不过在为师看来,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笨法子,简直愚不可及啊……” 山洞顶部发出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楚称心瞟了一眼魏笠所处之地,以为是师父的话触到了魏笠,不免有些担心起来。 “其实在百年前,长扬峰与当阳峰一样,后者分有气势与剑势,两相结合。而前者亦是两分……”老人顿了顿,卖了个关子,“徒儿,容为师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是在手剑厉害些还是离手剑厉害些?” 所谓在手,便是持剑。 所谓离手,就是扬剑。 桃山七峰都有离手剑的招数,但唯独长扬峰,从入门起,就着重离手剑的修行,那在手剑,抛开本身九式剑的精妙之处,反倒真是有点平平无奇来。 “弟子认为……” 楚称心此刻是心挂魏笠,见那草丛摇摆不止,脸上略显慌张,老天师以为自己弟子处在两难之间徘徊,于是笑了笑,拿筷正要将一片獐肉放入嘴中,哪知自己身后“噗~”地一声长响,随后更是一阵恶臭传来…… 好一个气随意走的长扬鬼才! 第五十三章 如仙似鬼,修缘得道 那是一个黑色的窟窿,老人的左眼窝空无一物,即便月光扑面,可那凹陷形成的阴影依旧不散,它遮盖住了原本触目的血肉,也笼罩在了魏笠的心头。 当他看向那一瞬即至身前的老人正脸时,少年毛骨悚然,瑟瑟发抖。 他蹲在地上不敢动弹,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升腾在心中,少年如坠地狱,这不是木鹏举那种仗着自己优势打熬出的那份刚猛,而是在世间修罗场上真正厮杀了千万,在积水成渊之后,怀山襄陵之前的片刻诡异静寂。 清冷月色,草木皆兵。 一只手,罩在了魏笠的头顶之上。 “你,要求死?” 魏笠微张着嘴,胸腔之中,一口口短气不断来回导出,象极了抽泣之后的那种气息不均。 他此刻所感受到的畏惧,让他忘了其余的情绪。 “师父,别……” 楚称心慌忙爬上山坡,蹲下身子双手盖在魏笠双肩,抬头哀求道。 “徒儿不该给他吃那缩气丸,也不该带他来清都偷听师父的教诲,都是徒儿一时糊涂,这一切都我怂恿他做的,师父你要罚便罚我吧。” 与残缺了部分左脸不同,老人右脸此时却是低眉垂目,像极了一个历经沧桑,却始终怀揣着慈祥悲悯的长者。 这两种极端的气质交织在同一张脸上,当真是一半如恶鬼,一半如仙人。 他声音低沉,徐徐开口:“称心徒儿,你先站起来。” 少女不敢违背师命,只是站起身后护在魏笠身旁,唯恐自己师父一掌拍下。 老人慢慢收手负在身后,“徒儿究竟此番为何?” 他话虽如此,但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杀意气机未曾收敛,神鬼同相,蝼蚁少年的生死,亦在一念之间。 楚称心知此刻若还要隐瞒,稍有不慎,便会惹得师父一怒而暴起,可要实话实说,任由自己两人的这般天性胡闹法,那也肯定是交代不过去的,到头来不说魏笠,就连自己都会有大苦头吃。 少女瞬间心思百转,遣辞措意后急中生智道:“师父,您可曾记得当初借剑白鹭峰后曾对徒儿说过的话?” 老人无所动作,静待下文。 “您说过,这世间的修行,无论是花草树木还是飞禽走兽,最是求一个‘缘’字,若是求缘不得,便是修炼千年也是化形无望。我辈幸为肉体凡胎,有此因缘际会上得山来,更是要懂得那修缘得道的道理,您当时将百忍剑借出,徒儿不解,您便解惑说是赠了一份机缘给他们白鹭峰,以后将会报之在徒儿身上,我感恩戴德,铭记于心。” “但后来您也说了,这修缘得道并不是予一分,得一分那么简单,天道莫测,非凡人能去揣度。徒儿有幸追随师父左右已是莫大的福分,本万不该行这里应外合的瞒骗之事,可当日我推魏笠入碑,便是坏了他大半辈子的命数,至此他桃林遇蛇折剑、拜入长扬、闯来清都、能及时借了半把剑给荀川、再到昨日帮我破题,这一切的缘头,都是从那次推背而起的,我这次帮他,一来确实是动了恻隐之心,二来便是为了给自己补偿修缘。” 老人默默听完,仰头轻叹了一声。 “气运纠缠如抽丝剥茧,如此一来更是晦涩难明,若是旁人这么做也就罢了,毕竟是命中定数,但称心徒儿此举……” 他停顿下来,目光一转,朝着噤若寒蝉的魏笠说道:“小子,你也站起来。” 少年原是听得云里雾里,心想自己桃林折剑跟楚称心有啥关系,但见老人叫住了自己,立时起身,只是他视线飘忽,不敢再去看老者的那张面孔。 老人如鬼的那半张脸上,嘴角一咧,“小子,昨日见你还有几分骨气尚存,怎么此刻却是连看一眼老夫的胆魄都没有了?” 魏笠心中发怵,但也是强迫自己扭过头来,颤着声音恭顺道:“昨……昨日晚辈只是急人之所急,出于仗义自然做起事来心安理得,可今日这般如在老前辈面前的掩耳盗铃之举,晚辈做贼心虚,心中已是忐忑惶恐,如今被抓了个现行,哪里还谈的上什么胆魄依仗。” 老人略一点头,又是发问道:“我与自己徒儿的对话,你听去了几分?” 魏笠一怔,知道现在不是撒谎的时候,他据实回答道:“刚才晚辈腹中绞痛难当,有些话听得模模糊糊,但也记下了七八分。” 老人看了一眼在旁的楚称心,有些意味深长地道:“好,我见你身为长扬弟子,眼下有两个问题问你,第一,当初如果你在谶言碑前知晓了自己的造化,那么你还会去那长扬峰吗?” 楚称心几乎是一瞬间就反应了过来师父话中的含义,自己与魏笠是推背结缘,这也从而导致了他没了一窥自己半生造化的机会,不过少年能选择去了长扬峰,肯定有过一番思量,说到底,这缘来缘去,最终还是要归回本身,师父此番举动,怕是想从另一方面开解自己。 只是恐怕心思如发的少女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当初魏笠选择长扬,完完全全只是因为少年意气,羡慕那驭剑飞扬的洒脱气概,根本没想太多。 不过没想太多,也恰恰显得无比真实,少年此刻竟是同那择剑时一般无二,想也没想,诚恳道:“老前辈,弟子不是那种善于做出计划的人,甚至于大多时候,都只注重当下的感受,其实这无关造化还是不造化,乃至于以后如何,也不会去多想,毕竟那碑上不也写了嘛,命运由天写一半,弟子看来,这‘一半’二字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并不敢说再来一次会怎样,我只能说,彼时我能选择长扬,今时就不会后悔,因为,我问心无愧。” 老人心中有数,但对少年说出的话还是略感意外,他道:“有此性格,难怪小子你不知谶言造化,也能勘破碑中的心境……” 少女在旁默默察言观色,心想自己师父说过勘破心中自我,要比勘破天道无常来的实际,魏笠此番回答,倒是意外切中了师父的胃口。 “好,那我再问你,你已上峰足月,既然方才听见我师徒二人的对话,也知道了长扬剑道的缺陷,那么在手剑与离手剑孰优孰略这个问题,你且回答一番。” 这个问题,魏笠刚才还在盘算,要换做以前,他肯定张口就是离手剑无疑了,因为你想啊,这飞起来的剑“钏钏”两下,跟打子弹一样猛,那在手剑耍得在好,能挡了子弹?不过,自打他见过那夜芦苇荡红衣女子指尖捉剑的惊鸿技艺后,这个观念也就渐渐改变了。 这个世界的许多常理与魏笠从小到大接触的那一套不同,甚至有许多问题他至今也没弄明白,以前小说里写的那些大千世界诸般神奇,自己在看的时候根本就不会去想,但现在真的身临其境了,视角则是不同了,他本就是个好奇心极其强烈的人,每每遇到此类与自己常识相悖的事儿,就真如隔靴搔痒,总是想着要一探究竟。 不是想求得多明白,但求有个说法就成。 魏笠想了一想,决定随着自己心意道:“这……为什么要分出来啊,能练的话,当然是一起练最好了啊。” 老人语气不善,道:“你身为剑宗弟子,若是强弱都分不清,那练剑何用?” 楚称心一惊,忙朝着魏笠使了个眼色,哪知这小子听完罗翦话后,正在低首挠头,没瞧见。 他缩了缩脑袋,生怕说的话太大声显得理直气壮,只听他勉强用人能听清的声音,低声嘀咕着。 “这不是老前辈……您刚才自己说的嘛……剑道万千,风格迥异……又岂……又岂是我辈能一言蔽之……” 第五十四章 身剑意剑,人死朝天 楚称心在旁听得真叫个提心吊胆,说这魏猴儿聪明吧,确实也有一点小聪明,懂得些四两拨千斤的门道,可他偏偏就是不怎么会看灶头,这长辈问询哪有拿着原话一字不改去回嘴的?这不是招人厌嘛,你好歹改动改动呀,最气人的是这小子启头还来上一句“这是您刚才说的”。 合着老人家记性不好了,还得你提醒上一嘴呗。 就这小子说出的话,若是碰见个长辈脾气暴躁的,不抽他也得骂上几句没教养。 魏笠之前还在感慨自己不被长辈喜欢,此刻从一些性格上的细节来看,还真不是空穴来风,他打小不说是娇生惯养,但确实也没吃过什么苦,而且又是独生子,家里亲戚长辈又少,往往说话不经意间,就会流露出一些逆反的心理,这一套放在同龄人中还好,但面对长辈,话就变了味儿,即便这里头是真没有半点不尊敬的心思。 可是,别人问话,你直接把台子给拆了,叫人如何下来台呀? 楚称心紧张地瞧着自己师父,要是换了普通人,估计此刻魏猴儿是真的在劫难逃。 不过,话说回来了,这清都峰剑道老天师还真就不是一般人,能集桃山七峰剑式为一炉的老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之辈,在场两个后生晚辈自然无从知晓,老人年轻时候的离经叛道,狂傲不羁,莫说在剑宗,放之九洲天下也是有目共睹。 所以,当他听到魏笠的回答时,心中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荡起来,他刚要开口,却被自己的好徒儿给抢过了话头。 只见楚称心佯作生气状,呵斥道:“夏虫不可语冰,魏笠,你方才的回答即使同我师父一样,但只不过是照虎画猫,流于表面,这里头存在的千差万别,又岂是你能说透彻的?” 魏笠这才算是反应过来,赶紧点头附和,忙道:“弟子只是一知半解,得闻老前辈高见,一时急于生搬硬套照本宣科,忘记了根本从而闹出个笑话来,实在不该……” 罗翦将两人的一唱一和看在眼里,竟是话锋一转,冷笑道:“小子,既知不该就别光说不做,你连着两次犯我清都,你倒是说说看,我该如何罚你?” 此言一出,魏笠这次是真的不敢说话了,连楚称心都有些回旋不住。 “师父……”少女正要求情,被老人抬手止住,他道。 “这次有称心徒儿帮你求情,来此也算是情有可原,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看你小子牙尖嘴利,又颇爱弄出点‘动静’,不如你自己先掌嘴一百,不过这打出的每一响,都要像刚才那般无二,不许重也不许轻,若是偏了一分……” 罗翦并无动作,但此刻少女背负长剑倏然掠出,悬停在魏笠面前。 “那便是让这把剑帮你代劳。”说着,他转头朝着楚称心微笑道:“徒儿意下如何啊?” 少女愣愣看着这位突然变得有些陌生的师父,她也有些被吓着了,不敢再有多余言语,唯有道:“甚……甚好。” 事已至此,在那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少年抬起了自己的双掌,静谧的山中,响起了一阵清脆的拍打声与少年吃疼后的闷叫。 魏笠心中像刚才吃了缩气丸一样的苦,他双眼含泪,自己本身就生了一副断掌,打在嘴上真的奇痛无比,但随着老人一声声“不行”“再来”的训斥,他不住想着,这掌嘴声得要怎么打,才能打出放屁的声响呢…… 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一向爱耍滑头的魏笠,在今夜得到了一个莫大教训的同时,也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作煞星。 他虽然脸皮厚但也爱面儿,这种有些有辱尊严的事情做起来要是一个人也就罢了,可偏偏在场又有个姑娘家,楚称心本来是有些担忧的,但看魏笠打着打着,为了做出那般“动静”的效果而特意把嘴张开来放气,模样又是可怜又是好笑,最后不由忍俊不禁,眼角憋出了泪花。 良久之后,就在这一老一少的监督下,魏笠也不知扇了多少个嘴巴子,一张脸肿得跟邵诚诚那张胖脸一样,嘴唇像是两根熟透的香肠,嘴角与齿间更是渗出了血来。 “够了,师父。” 一直在默默计数的少女提醒着老人,后者点了点头。 楚称心抓住魏笠下意识还在拍打的手,原是一只活蹦乱跳的猴子,此刻是双眼无神,如同丢了魂魄。 老天师玩味道:“魏小子,可还想知道你们长扬辛秘否?” 魏笠瘫坐在地,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嘴中喃喃,“不想了不想了,老前辈莫要拿我开涮了,弟子已经知道错了……” 老头子“哼”了一声,高声训道:“剑宗出了你这般不经事的弟子更是该罚,站起来!” 刚坐下还没缓过来的少年真的就差那么一哆嗦就哭出来了,老人这般反复无常的脾气让他承受不住,他站起身后手足无措,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而就在这时,一双手盖在了少年的双耳上,他侧身瞧去,竟是楚称心俏颜含笑,对着罗翦道:“师父,徒儿倒是觉得其间秘闻有趣的紧,不如您说出来让徒儿涨涨见识吧,这小子你不用计较,有我堵着他耳朵,听不去的。” 少年心头暗想这压根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无疑是在玩火,可他又一迟疑,看向老天师,竟是发觉对方好似没有反对,顿时是领悟过来,老天师这是要帮自己一把呀! 虽不知道老人具体心思如何,但见他扫视了两人一眼后,旋身就飘然落至洞口盘腿坐下沉默不语,少年喜出望外。 楚称心撤下双手,敛去笑容后如释重负,轻声道:“我师父对你喜怒无常,思量难测,目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你这张嘴也是什么都敢往外吐,着实该打,所以等一会师父要是问你话,可要把上点门才好。” 魏笠哪里还敢反驳,点了点头,楚称心收回飞剑,二人走下山坡,恭敬坐在了老人对面。 他看少女神色如常,少年正襟危坐,老人这才双臂一展,青衫大袖随之一抖,他双手并起拢入袖中,沉声道:“莫约在八十年前,长扬峰的练剑之道与现今大有不同,当时在峰内,最为推崇的一门习剑方法,需要弟子同时用到两把剑,一把为离手,既为意剑;一把为在手,即为身剑,如此两剑并行而走,相辅相成又各自为战,这种方法,在修行初期就可一人发挥出数人之力,真正是逆转缺陷,有着‘身意两分,一心二用’之称的高明举措。” “只是可惜,这种方法的修练门槛对于弟子的天赋要求殊为怪异,虽然从难度上来讲,其实并不高,可许多人练着练着,往往是重心不稳,到最后是身也不成,意也不成,这其中,不乏些驭剑有道之人,比如庚长临与庚元庆两兄弟,呵,魏小子,这两人眼下就是你们长扬的师父师叔,解咏与解真了。那解咏自执掌长扬之后,废除身剑,独尊意剑,为师者不懂因材施教,反行那独道专横之举,不思进取,目光狭隘,早年习剑郁结难消,修为凝滞不前,导致长扬落寞至此,更是几十年来未教出一个能入老夫法眼的长扬弟子,将来扬剑式若是毁在此人手中,真是可悲了。” 魏笠的脸本来就被自己扇得浮肿,此刻听了老人的话更是满脸通红,他虽还没见过解咏师父,可自入了长扬峰,陆师兄对自己实打实如同弟弟般的维护不说,那更是自己最为崇拜的人物啊!没想到在老人口中竟被连带说得一文不值,若不是少年对老人又敬又怕,非得是据理力争一番不可。 少年不是很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即便是不说话,但心里想着什么都写在了脸上,楚称心瞧得见,老人又如何瞧不见?他独留下的那只右眼目光如刀,盯住少年说道:“老夫生平最恨畏畏缩缩之辈,魏小子你有话便说,要是曲意逢迎,休怪我下手无情,作出那消缘之事。” 魏笠算是弄懂了,这老头当真是百无禁忌,自己隐忍不发也不见得是好事,他能留下自己旁听,怕是想羞辱自己与长扬一番吗? 他咬着牙,自己这个小人物,就算有所不满,也不值得这个老人家去动了肝火,但现在罗翦咄咄逼人,动不动就拿生死相要挟,少年胸中一股怒气油然而生,也不顾楚称心的劝诫,怒而起身,开口道:“老前辈,魏笠年纪虽小,但有些事儿还是拎得清的,之前偷听确实是我不对,弟子认罚。可现在您三翻四次指摘我长扬峰,您是长辈,弟子唯有默默受教,不便评价,可您要是为老不尊,辱及了我同门师尊,我魏笠,是一万个不答应!” 老人不怒反笑,“哟呵,你小子还挺护山门,想着那解咏老匹夫见着我也得夹着条尾巴,就这一点,倒比你那记名师父强。” 魏笠一滞,随后想到反正话也说开了,当即拿出一副混不吝的架势来,“小子可不敢,反正今天是逃不过老前辈的手掌心,您叫我说的话我也说了,要是听着不乐意,要撵我回峰也好,要打杀我也好,可掌嘴就免了,我自认没说错话。” 少年话说得的执拗,可老人气势淡然,完全没有了刚才那般凛冽杀机。 正当魏笠松懈下来时,他的身子陡然抬升,还没反应过来,四肢像被几双无形手给死死拉住,重重砸向地面! 砰然一声巨响。 瞬间,地面上扬尘四起,魏笠瘫软在地,身体不自主地微微抽搐,意识只差上毫厘便要昏厥过去。 老人依然是双手拢袖,视线居高临下,“小娃儿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还是说,装腔作势以为我就会高看你几分?” 楚称心满脸惊恐,正要求情,身子却是被一股气机牵扯,动弹不得,就连呼吸都受到了制约。 魏笠的修为,根本谈不上什么自保,他在地上挣扎了两下,老人原以为他是要站起,那知他用上了全身的力气,也仅是翻了个身。 少年一只手缓缓抬起,比出了一个老人看不懂的手势,他口中冒着血沫,用仅剩下的一口气,嗫嗫嚅嚅道。 “老子……就这样……装个屁……人死……鸟朝天……操……你大爷……” 话音刚落,他的手就无力地垂落到了地面,人亦不知是死是活。 老人端坐如山,天上的云遮住了月光,如同他此刻的表情晦暗不明,他半侧过头,朝着身后山洞高坡,低声道:“薛观,你也可以出来了。” 那方草丛在一阵摇晃后,一张憨厚大脸冒了出来,他走到老人面前,唤了一声“罗长老”施礼微笑。 楚称心蹙起了眉头。 老人站起身来,走到魏笠身前,薛观在后伫立,不敢往前半分。 看着少年微微起伏的胸膛,老人缓缓道:“好歹也是与你投缘之人,这次怎么不拦着了。” 薛观老实道:“上一次是魏师弟不懂规矩,行差踏错,当然要出手补救;而这一次,是罗长老与魏师弟长扬峰的家事,我要再出手就实属多管闲事了。” “好一个长扬峰的家事……”老人回首瞧见薛观一脸老实巴交,瞅着就来气,“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几年你在干什么,若不是看你慧根深种的份上,这小娃儿旁边的空位,今日也有你的一份。” 薛观挠了挠头,一声不吭。 老人冷笑道:“回去吧,小娃儿今夜先留在这,叫那陆北辞明日来见我。” 憨厚汉子点了点头,远远看了躺在地上的魏笠一眼后,转身离去。 老人移步走到楚称心身边,少女猛然提上了一口气,大口大口喘息起来,身体再次恢复自由。 “修行不够,黄雀在后。”老人默默说出一句。 没有老人的允许,楚称心此刻也不敢擅自行动,她只是抬起头道:“薛师兄应也无恶意……” 老人摇头,“此事无关善恶。” “徒儿明白。”楚称心默然片刻,随即又道:“师父,你为何要一再激那魏猴儿啊?” 老人嗯了一声,故意作弄道:“怎么,是刚才薛观说的不清楚,还是这小子憨直的脾性把你也给带上了?” 少女看着自己师父显得有些委屈,老天师开始自说自话,脸上难得露出几丝异样的光彩来。 “当初为师上山,第一次踏上走剑桥,脚下所走的方向,便是那长扬峰啊……” 他长舒一口气。 “百年眨眼而过,真是,沧海桑田呐。” 第五十五章 肝胆相照小笠哥 望着陌生的房梁与茅草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屋顶,魏笠悠悠转醒,他手撑住床沿,吃力地支起身子后环顾四周,一脸茫然。 他现在身体浑身上下像是正在被蚂蚁啃食,既是发痒,又是作痛,特别是鼻梁处感觉到微微凉意,他伸手摸了摸,顿时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往手上一看,发现指尖上已经沾了些黄色的粘稠药膏。 少年想到昨夜情景,身上的伤也必是那时造成,自己能大难不死,估计是那老头子没下死手的结果,对此他有些庆幸,暗骂以后再也不来这狗屁清都峰了,对待那些了上年纪的人,也一定要敬而远之才行。 一束阳光透过半开着的窗户打在了地上,魏笠侧头一瞧太阳,虽说桃山的每座道场都有几处日晷供人辨时,但这终究不如身处现代时来的方便,不过他来到这个是世界已有段时日,又跟随着薛观耳濡目染,现在也是懂了些看日头的方法,不再像起初那般对于相对原始的生活有诸多不适。 他见目前时刻已快接近午时,自己一夜未归,又缺了半日礼课,陆师兄想必会有所担忧,当赶紧回返才是。 打定主意,少年下到地来,身形瞒珊地推门而出,发现自己原是在山洞前的小屋之中,他本是想打算离开时动静轻些,免得惊到了洞中老人又生出事端,但才走了几步,惊觉自己的那把丑剑不在身边,刚才出来时也未见踪影,木剑丢失事关重大,尽管心中万分不情愿,可他又不得不挪步走向那参玄洞询问一二。 魏笠缓步行至洞口,见到老人闭眼盘腿端坐其中,而自己的丑奴儿,正横置悬停在老人膝上。 他硬着头皮往前挪了两步,施礼道:“多谢老前辈昨夜不杀之恩。” 老人单眼未睁,口中渐道:“剑长一尺九寸,在手进不得利,退不得巧,故捉襟见肘,拙剑一柄;其人小黠大痴,受及气血方勇,顾此失彼,实为愚人一个。拙剑愚人,倒是般配。” 魏笠对老人的话也不放在心上,只是附和道:“能得到老前辈的一句评价,挺好。” 老人问道:“可曾吃过苦头?” 少年回答:“委屈受过,也不算大,命而已。苦嘛,要把昨夜算上,也就那一次。” 老人又问:“可曾怕死?” 魏笠脱口而出,“怕呀,简直怕得要死,要不是被逼急了逃不了只能嘴上过瘾,说不定也不会死犟。” 老人睁开了眼,目光如炬,笑道:“性格倒是实在。” 魏笠觉着老人这幅尊容,不管是笑是怒,总是阴恻恻的,看得人瘆得慌,他也不敢多言,只能赔笑道:“老前辈,您看您罚也罚了,打也打了,我这事儿就算翻篇了吧,您昨夜说的话,我回峰后保证守口如瓶,要不您先把剑还给我呗,现在日上三竿的,我得赶着回去呢,要不然耽误了学剑可就不好了,我这不是两月之后还得跟那木鹏举打上一场嘛。” 老人噢了一声,右手并指一抬,丑奴儿缓缓升起,他又是在离剑身一寸许轻轻抹过,抬眼问道:“你小子当是知道自己与木鹏举的差距,此役想胜,唯有搏命不可,但方才问过你,校场试剑不是困室死斗,总会留有一线生路,此等强弱悬殊的处境,你又怕死不敢放手一搏,届时是必败无疑。” 魏笠一想也对,本来他跟着楚称心过来就是想偷学两招,但现在竹篮打水,还不如趁早回去多请教一下陆师兄来的靠谱,他索性自嘲道:“老前辈瞧您说的,好像我跟他拼命就能打得过一样,我已经想好了,这两个月定要刻苦修行,等到校考之时,无论胜败,只求不落了长扬的脸面。” 老人屈指一弹,丑奴儿径直飞来,少年眼疾手快伸手一接正要告辞,没想老人再次发话道:“我听称心徒儿说,昨日一败后,你有话要问木鹏举,但是忍住了?” 魏笠苦笑道:“是有这事,嗨、老前辈有所不知,我这人好奇心重,没事儿就喜欢找些刺激,碰到的事呢也喜欢多问上两句,但有些话吧,多多少少都属于后话,我这人不喜欢说后话,既然说不出来就憋着呗,要是话不能当面说,不得成了背后嚼舌根子?这多没劲。” 老人点了点头,“你对老夫昨日所言,有何看法?” 魏笠一听乐了,一咧嘴不知道扯着了哪根大筋,脸上一麻,昨天他可是面部着地,没破相已经是幸运的,只听他一边吸气一边道:“身意两分,一心二用嘛,弟子曾经道听途说过一些,闲来无事也学过一阵子。” 老人此刻显得有些意外,问道:“学?如何学?” 少年脸上不敢有大表情,但心下洋洋得意,他蹲身放下木剑,用双手在地上,划拉着道:“原来弟子在教室里看……不,在私塾的时候碰见个练拳的道人,他开馆收徒分文不取,但是做他的弟子有个先决条件,就是须得有那左手画方,右手画圆的本事,常人都讲要一心一意,但此法却要一心二用。” 说着,地上各出现了一个标准的“□”与“○”。 “弟子也就是随便练了个下午就会了,但那道人又说,越是聪明,越是心细缜密的人就越不容易练成,弟子一想不对呀,这话反过来听不就是说能画出来的都是笨蛋嘛,于是气不过,所以稍加改良了一番。” 魏笠一抹刚才的图画,在原位上又画出了一个正方体与圆柱形,看上去还真挺立体。 “我寻思这下子,一般人是真画不了,于是就去找那道人,没想到他却早已离开,没能跟他理论一番,弟子直到现在都颇为遗憾。” 魏笠拍了拍手,拿起剑站起身来。 老人看着地上的图形若有所想,片刻之后突然毫无征兆地放声大笑,笑声响彻清都山间,他身后六柄长剑剑身隐隐从石壁之中缓缓冒出,一时间洞内剑芒激荡不止,似在为这多年不曾放情大笑过的剑道天师雀跃。 魏笠双手捂住耳朵,身体被老人笑声震得左摇右晃,那肉眼可见的道道剑芒打在岩壁之上更是留下深深刻痕,吓得他不顾身上伤势,赶紧脚底抹油般地溜走,可这一跑还没过百米,老人笑声戛然而止,少年耳边如惊雷炸响—— “回来!” 少年生无可恋,扭头朝原路返回,他走到洞口,老人一指地上图形,率先问道:“你管这个叫学?” 魏笠连忙摆手,改口道:“不不不,弟子管这个叫瞎琢磨,不入法眼,老前辈莫怪……” 老人虽无长髯,但两腮及下巴满是灰白胡茬,他摸了摸下巴,表情耐人寻味,他道。 “可想学真正的身意两分之法?” 魏笠一听,剑都吓掉了,急忙捡起,瞬间是点头如捣蒜,“想啊!” 老人叹了口气,“可老夫还是不想教啊。” “……” 这老头是不是在拿我当猴耍? 魏笠想着该是柳暗花明,没想到是白开心一场,顿时泄气。 “那晚辈就告辞了。” 离开时,身后老人的话语悠悠传来。 “没吃过苦,可能吃苦?” 少年一个转身,喜出望外,飞快答道:“能吃!七颗缩气丸,说吃就吃了!” 老人面容一滞,嘴角跳动了几下,正色道:“疲劳筋骨为小,剥皮抽筋是大,木鹏举天赐体魄,如今经过当阳一番打熬,更是远超常人,魏小子你想取胜,是想吃小苦还是大苦?” 魏笠想了一会,也摆正了态度,直言道:“肉在小也是肉,苦在小也是苦,与其循序渐进,我更喜欢一口吞下的爽利,老前辈,我能吃大苦。” 老人眉毛一挑,“好,从今日起,每日入夜你来寻我,至此后的两月六旬里,两旬练气、两旬练剑、两旬练胆、如此交替反复,若是功成,你与木鹏举应有五五之数了。” 魏笠默默听完,诚心道:“这么短的时间,前辈能使小子与那牲口旗鼓相当,晚辈感恩戴德。” 说着,少年双眼赤诚,真心实意地作了个剑礼后,疑惑道:“只是不知,老前辈此刻为何会态度转变,主动教起我剑法来?” 老人沉声道:“等你本事大了,你的好奇心,自然也就小了……” 这句话老人说得通透,不过此时的魏笠,还需要一段时间慢慢琢磨。 山洞之中,一句话回荡开来。 “现在轮到我好奇了,你小子既然怕死,就不怕生不如死?” …… …… “我还以为我已经死了呢。” 长扬峰弟子寝楼,魏笠返回时,第一时间便是来到了邵诚诚的房间之中,小胖子一连几天都下不来床,所以吃喝需的有人照顾着,魏笠路过馐馔峰时顺便带了些流食回来,此刻他手里端着碗,在旁听着邵诚诚述说与木鹏举对阵时的感受。 “那一脚太刁钻了,踹我肚子上的时候我差点没把五脏六腑给吐出来,还好小爷皮糙肉厚,换作是你,屎都给你踹出来。”邵诚诚靠在床上,身体虽然还虚弱,不过听语气就知道,他精神气倒是恢复大半。 魏笠白瓷碗一搁,满脸膈应道:“嘿,邵诚诚你恶不恶心啊?现在你吃我吃啊?” 邵诚诚立马服软,“我吃我吃,这不是味儿太淡了嘛,说点话调剂调剂。” 魏笠笑了,道:“你这口味可真是奇葩,我在这碗里头都给你撒两块糖了,你小子好嘛,甜的不吃偏吃齁的,可以,呵呵。” 他重新抬起碗,舀上一勺子放在邵诚诚嘴边,小胖子倒也不讲究,滋溜一下吸进口中。 “行了,我自己来吧,我伤的是肚子,又不是手。” 邵诚诚将碗接过,没想身体一动就引起一阵剧烈咳嗽,碗里的粥撒了出来,魏笠见状又夺了过来,找来块抹布擦了擦,说道:“哎呀,你可就躺着吧,前一阵你伺候我,现在换我伺候你,这下不扯平了嘛。” 小胖子这下也不乱动了,真正是饭来张口,不过嘴里除了吃喝,倒也没闲着,一双小眼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停在魏笠鼻梁上,问道:“欸老笠啊,我怎么看你今天这伤,要比昨天重一些啊?” “哟,你昨天都成那样了,还有闲暇关注我呢?” 邵诚诚一听不乐意了,道:“小爷醒着的,痛是痛,不过后头商师妹跟那头牲口比试,再到你跟六郎他们几个冒死接剑,我都看着呢,你说你是不是晚上又偷偷去当阳找别人麻烦了?” 魏笠吹了吹勺上的热粥,递到邵诚诚嘴边,“你这不是后面也没看着嘛,我们怎么走的你也不知道吧,前几天虽然下了一阵雨,但我脑子没进水啊。” 邵诚诚吃下了粥,将信将疑,又听魏笠道:“六郎他们几个怎么不来啊?” “早上来过了,这不是刚下礼课嘛,谁像你小子一样,跑馐馔峰跟像回家一样,动作还挺快。” “那是。”魏笠面不改色。 邵诚诚瞧了瞧魏笠,试探性问道:“六郎他们几个……貌似……” “心里头有些堵呗,正常,你怎么想啊?”魏笠坦率道。 小胖子不在意地笑了笑,道:“我还能咋想啊,我这人心宽体胖的,即便昨天你不叫上我,我心里也憋屈呢,这下不正好嘛,躺床上一下就知道了自己的斤两,以后也就长记性了。” 魏笠刮了刮碗,把最后一勺子粥给喂了,然后空出一只手拍了拍邵诚诚的肩膀,郑重其事道:“兄弟,你放心,两月之后的校场,你小笠哥我,一定给你报仇。” 邵诚诚啐了一口,以为这小子又在说混话,可又怕他真的内疚想不开,道:“你得了啊,谁打的我,我自己打回去,你报个蛋的仇。” 魏笠将碗放到了一旁桌上,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邵诚诚,小胖子被看的心里发毛,道:“你咋?” 魏笠忽然捶打起胸口,一副痛惜的表情道:“哎呀,打在你身,痛在我心呐。” 邵诚诚突然抬起一只脚踹在魏笠的身上将其踢下了床,前者又是牵扯到了肚子,疼的直抽抽,后者也好不到哪去,本就全身是伤,更是在地上打起滚来,一时间屋里响起两人的惨叫,此起彼伏不断。 待到疼痛慢慢散去,魏笠缓缓站起身走到邵诚诚面前,嘴里还喘着粗气,问道:“兄弟,你信不信我就一句话吧。” 邵诚诚直翻白眼,也不知是还没缓过来,还是怎么,他道:“你信啥啊,信你去送死啊,老笠、不、小笠哥,咱俩伤得都挺重的,就不能先歇会?” “行,两个月,慢慢来。” 魏笠重新坐下,邵诚诚见他态度认真,知道这小哥顶是又犯倔了,砸了砸嘴,道:“我说笠哥儿,你属驴子的吧,你那么仗义,哥们感动是感动,可怎么就是不认命呢?” 魏笠转过头,“认命?我要是认命你就不会见到我了。” 小胖子一头雾水,“这怎么说啊?” 魏笠神秘地来了一句,缓缓道:“你知道,我的谶是什么吗?” 邵诚诚来劲了,他其实一直对魏笠的谶语抱着好奇,也后悔自己说早了,平日里没少被这厮拿来打趣。 “未请教?” 魏笠扒开自己的剑衫,露出精瘦的肚子与胸膛。 邵诚诚一看,急了,“欸,你这骚犊子要干啥,告诉你,可不能趁人之危啊……” 魏笠一指自己的肚子,道:“这上面写了四个字,你看不见?” 邵诚诚还真信了,眯着眼,摇了摇头,“啥呀,没看见啊。” “啧~” 魏笠手指点了点自己胸口,从上至下,一字一顿道:“肝、胆、相、照,看见没……” 邵诚诚愣住了,魏笠又是重新比划了一番,“肝胆相照,四个血红大字,明明白白的。” 片刻,屋里又是响起一阵打闹声。 “我可去你娘的吧……老子也是信了你个蛋的……” “骂人不骂娘啊,你要在这样,你哥哥我可见翻脸了……” 外屋,商若葳呆立站在门外,手上提着食盒,其实她到这儿已经挺久了,只是从刚才到现在,她是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魏笠胸户打开,衣衫不整,正扭头对屋内人说道。 “你先躺着啊,我下午再来整治你。” 说罢一扭头,差点跟商若葳碰了个脸对脸。 “砰~” 门再次合上了。 第五十六章 有人离手剑飞扬,有人断手倒提剑 在前往知礼堂的山道上,商若葳低着个头,面上显得有些心事,没有要发作的样子,这倒让魏笠有些不习惯了。 对于眼前这位长扬峰师妹,魏笠可不敢拿出跟楚称心般的态度,老实讲,他真的很不擅长跟此类传统内敛的女生打交道,有道是人以群分,两人若是性格相近,话自然也就多了,可若是一个天南一个地北,还真没啥能聊的,何况魏笠现在老是觉得自己在商若葳心中的印象特轻浮,除了说正事儿,说啥都是耍流氓。 两人一路无话,等快了知礼堂,商若葳这才开口说了一句:“今早陆师兄说你有事,要耽搁一天的修行,我原以为是你昨日伤得太重一直强撑着,所以午间便是去看望你与诚诚……” 魏笠寻思这陆师兄还真是未卜先知,难道自己去清都的事儿也被他知道了? 少年双手交叉靠在脑后,“还行,就是浑身酸疼,能忍住,不严重。” 商若葳看着他无所谓的模样,点了点自己的鼻子,问道:“昨日没见你鼻梁有伤,怎么今日涂上药膏了?” 说谎话,魏笠是张口就来,“这不是身上有伤嘛,昨天回屋的时候一个没站住,摔了一跤,不打紧。”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魏笠斜眼看了一下姑娘,突然听到她说道:“虽说你身上有伤,修行不宜太过,但今早戚舞阳成功登上了一楼,大伙儿很是提气,都想早日跨过修行的门槛,你平时就懒散,余下时日可千万莫在懈怠了……” 魏笠移开视线,鼻中嗯了一声。 习惯了少年素日里嬉笑多言的性子,见到他此时的一反常态,商若葳亦是好奇地偷偷看了他一眼…… 午后,知礼堂前的校场。 有所听闻,但不曾见识的魏笠是眼睁睁地看着戚舞阳的木剑在空中划出了一道诡异的弧形。 因伤缺课数十日的他,修为进度不仅没有落后,反而超过众人,一回来便是给众位同门及长老一个惊喜,当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为此,那个有着乘云之志的少年给出的说辞,是因为自夜猎受伤之后,明白了自己身处险地却未有自保之力,心中羞愧难当,侥幸活命后知弱而图强,所以即便是在养伤期间,对于一些力所能及的修行也未曾怠惰,在旁的陆北辞也证言道,自己每次去探望戚师弟,都会事无巨细地被求教一番修行事,少年进取奋学之心,实属难能可贵。 可能是这一连几日,所谓的“天才”见多了,魏笠心中也就没了什么大波澜,不过戚舞阳能在养伤期间进步神速,这让他多多少少还是带有了几分好奇。 长扬峰下午例行的不射之射,今天似乎成为了戚舞阳的主场,那剑一次又一次地在空中回旋,方位随心所至,虽是每射出一次便是要歇上一会,不过还是让在场众人看的羡慕至极,每次间歇,便会有一堆人上前求救,等到射剑之时又默默在旁观摩。 反观魏笠,由于身上疼痛难当,所以少年坚持的时间还没有以往来的长久,这不禁让在旁监督的解真长老皱起眉头,这位长老平时就对魏笠几个跳脱的弟子就没啥好脸色,如今就更谈不上什么关心,只是吩咐陆北辞继续看管,而自己走到戚舞阳身边,然后单独叫来的商若葳,悉心指点起来。 魏笠的不射之射其实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这里面,薛观教给他的移情之法起了很大的作用,让他在每次射剑之时思绪渐渐稳定,脑中一有分神,就不断暗示自己要稳如青山,尽管潜移默化需要时间,可是自己射剑前预想的剑道轨迹,在脑中已是清晰了不少,如果那参玄藏气的功夫能在走上几步,估计离功成也就不远了。 不过魏笠的剑,却依旧没有一次离过弦。 这一次,他准备好了,也想好了,但就是未能出剑,说到底,可能还是因为心中藏起来的小小攀比心思。 射无所得便不射,一射既出,便是要求一个有所得才行。 下午的武课结束,解真长老叫住了戚、商二人,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后,他对着众人说道,凡是以后踏入一楼的弟子,不射之射业有所成,往后授课就皆由他来接手。 众人面面相觑,各自怀揣着不同心思散去。 陆北辞叫住了正要离开的魏笠,寻了一处僻静角落,面色凝重道:“今晨我前往清都,罗长老叫让我莫要过问你往后的修行,只管按照寻常步骤教你……” 魏笠心里确实想把此间缘由一并说于陆北辞,但想到先前答应过老人守口如瓶,又不禁沉默起来。 陆北辞见此轻叹道:“罗长老在剑宗地位特殊,不受七峰及执剑堂管辖,你与他之事我也不敢过问,但此人性格怪诞不经,做起事来更是百无禁忌随心所欲,若是日后遇到麻烦,应及时告知师兄及长老,要是不便,可私下来找我。” 他面露关切之意,“魏师弟,你要记住,你始终是我长扬一脉的弟子,你的事我会找个时间与师父说明。” 魏笠点了点头,“知道了,多谢陆师兄。” 陆北辞拍了拍魏笠的肩膀,“如果是在外惹事了,千万别一个人担着,告诉师兄,我会替你分担。” 少年心中感动,此刻陆北辞在他的心中,就真如大哥哥一般被他所敬重,地位似乎要比那未曾见过面的师父都要来的重上几分,少年郑重施完一礼后,小心问道:“陆师兄,这罗长老跟我长扬峰是何关系啊?” 陆北辞不料少年有此一问,自己也是头绪不明,“传言罗长老剑术通天,但他坐镇清都峰多年我也未曾见识过,所以其中隐情我也无从得知,只是关于清都峰,有一事可以让你提前知晓……” 魏笠竖起了耳朵,只听陆北辞缓缓道:“清都峰下,镇压着桃山近百年来降服的邪祟,那日龙门开启,罗长老的弟子……就是那位楚师妹,想必你们两人也见过了,她放火烧山引罗长老亲自下峰捉拿,你遇到的蛇妖就是乘此间隙,从峰中逃窜出来的。” 魏笠大吃一惊,难怪昨晚楚称心说自己折剑这件事也与她有关,这样看来的话,好像还真有些冥冥中自有定数的意思。 …… …… 入夜时分,魏笠先去了一次值更亭留下了一张纸条,将自己无法陪同薛观巡夜的事儿简单地交代了一下,方才觉得心安理得的去了清都峰。 没能学到薛观看星星的本事,魏笠还是有些遗憾,因为他真的很喜欢这种类似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的本事,特别是当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就更是如此了。 到达参玄洞时,那个面目与性格皆是怪异的老人正在抬头观月,山中本就寂寥,没有楚称心在旁陪伴,老人此刻看上去更是孑然一身,魏笠走上前去,老人侧过身来,只露出了半张慈祥面孔。 魏笠左右扫视了一圈,没看见楚称心的身影,即便有些纳闷,但仍是毕恭毕敬道:“晚辈来迟,有劳老前辈等候。” 罗翦谈谈道:“你小子还不值得我等……” 说罢,他近身走到魏笠身边,老人身形高大,即便魏笠已经不算矮小,亦是要稍微仰视老人,只听他问道:“九式剑学去了几式?” 少年老实回答,“陆师兄说贪多嚼不烂,所以目前只学了起、承、转、合四式剑法。” 老人点点头,又问道:“惯用手是哪一只?” 魏笠不明所以,傻傻答道:“右手啊。” 这话音刚落,自己的右手就被老人轻轻抬起,少年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咔嚓”一声,随后右手传来一阵剧痛让他直接捂着右臂跪了下去,他的头磕在地面之上,额头冷汗津津而下,嘴里忍不住的哀嚎。 老人忍不住掏了掏耳朵,“小子你在给谁磕头呢?要是被旁人看见,又得记一大过,还不赶紧站起来。” 魏笠愤恨不已,手臂的剧烈疼痛让他缓了好一阵子,直到一刻钟之后才喘着粗气,颤颤巍巍抱着自己的右臂站了起来。 老人的视线随着少年的起身而抬起,“从今日起,左手练剑。” 魏笠疼的牙关打颤,“这是为什么?” 老人笑着,嘴上轻描淡写道:“因为老夫,惯用左手。” 手臂被其折得脱臼的凄惨少年怒不可遏,双眼都快冒出火来,但此刻愈是想要发作,就愈是显得于事无补,自己在老人面前实在是太过渺小了,他闭上眼睛,幻想着自己是这片辽阔山脉中的一座孤山,心中不断移情,试图让自己保持冷静。 “薛观教你的这自欺欺人的法子,还真是教对人了。”老人在旁揶揄道。 当魏笠再次睁开双眼,疼痛不减可心情已是平复了不少,此时与这怪老头做口舌之争没有任何意义,只能是盯住老人沉默不语。 就在此刻,魏笠耳边陡然响起一阵裹挟着劲风而来的清脆剑鸣,绕梁剑乘风而来,罗翦左手一抬,那手仿佛是有磁力一般,只见他手掌一立,轻轻一抹,绕梁剑剑柄死死贴在手心之上,以此为圆心,竟是如同车轴急速旋转了起来。 老人起腕而剑止,随后翻腕反拿,一连串反手动作的长扬桃山九式剑接连递出,而与正手动作有所不同的是,老人在反手的过程中不似陆北辞那般一直扬剑在空,而是扬持有度,每一次绕梁剑离手之后,总会以最为简单及直接的方式快速回返,就像是手与剑的中间缠着一根无形的线,只需轻轻一拉,来去左右都可操控自如,比那刚放出不到几尺的风筝都要灵活。 老人打出的招式不多,正是魏笠目前所会的起承转合四式,可反手动作并非是将正手动作的劈改为削、点该为刺那么简单,魏笠习剑日子不长,可许多基本动作都已经领会,他明白,这反手使剑注定是没办法像正手那般灵活的,因为许多动作反手做出来相当不便,或是根本就做不出来。 魏笠看的目不转睛,不断与上次陆北辞的正手剑做着对比,慢慢心中已有定论。 再一次当剑回转在手时,老人收剑问道。 “魏小子,看出些什么了吗?” 第五十七章 少年吃苦且作乐 “陆师兄曾说过,无论是世间武夫还是修行之人,但凡手足涉及到招式动作,便是有几个基本要求,那就是肩与胯合、肘与膝合、手与足合,而兵器一途乃手足之延伸,扬剑离手之法则是兵器之延伸,又有人器合一,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内使意而外驭气,内外贯而为一,所以陆师兄在扬剑离手时,身体也会随念而动,以求一心一意……” 魏笠顿了顿,困惑道:“但我看老前辈方才离手扬剑时,皆……皆是不对,手与足不合,身与意不合,心更不在剑上,仿佛一切就像是反着来……” 老人嘲弄道:“如此说来,陆北辞迟早把你教成剑道天师了。” 魏笠低下头不敢去看老人面容,胸前的左手抱紧自己还在发痛的右手,只道不敢。 老人语气如常道:“还看出什么来?” 魏笠思维急转,回想刚才一幕幕,长剑终归不同于匕首与小刀此类灵巧武器,老人反手握持应该不光是习惯那么简单,他想起老人扬剑时的姿势,脑中灵光一闪补充道:“老前辈反手拿剑,是为了扬剑离手抛掷时更为快捷,出其不意?” 少年对于自己的答案尚还有些吃不准,但对方半晌都没动静,忍不住抬起头来,这视线刚一向上打量,那半张如修罗恶鬼的脸庞顿时是让他偏体生寒,也不知是何时,老人的身体侧了过去,不见了仙人神态。 “我的剑,从来不随意教人,今日先废你右手当作学费,如今教你反手剑,若是练不成,小子你就做好一辈子当人棍的打算。” 老人语气如冰,魏笠听得寒毛直立,头皮发麻,不禁想老人此般乖张无忌的行事作风,真是桃山剑宗的长老吗? 这句话如跗骨之蛆,少年撕下身上长衫一缕,就地坐下用左手与牙齿系上一个死结,一边套在颈上,一边将右手挂在胸前,待到这一系列动作完毕之后,摘下背负的丑奴儿,立时跳起,脑中拼命回忆老人剑招,若无旁人地演练起来,不敢有片刻耽误。 桃山九剑的前四式魏笠在这一个月里已经练得了然于胸,可是这左手倒提剑练法却是将好不容易养成的习惯及肌肉记忆给打破了,这种练剑的感觉非常不协调,就好像将一篇原本华美的文章倒过来背一样,字是原来的字,招式也是原来的招式,可就是变得凌乱不堪,没了章法。 长扬峰的九式剑尽管牺牲了许多在手剑的要义来配合离手剑的使用,但那一招一式之间的衔接与其所包含的作用都是条理分明,如这起、承、转、合四式,便是真如行文一般的相互承启,即便是单独拿出亦有其精妙独到之处。 可如今似老人的这般教法,那些原本熟悉的动作就只是换了只手,变了个位置,魏笠就顿觉有些思维错位之感,大脑与身体仿佛是在打架一样,练习期间是频频做出些左脚踩右脚,手臂弯曲出剑,上肢前探而下肢后跳等奇形怪状的动作来。 得亏少年习剑的时间不长,若是换上个练三四年剑的人,兴许是更难适应过来了。 这套反手剑法中,许多动作魏笠现在是做不出来的,就说那抛剑回返的动作,这样的离手剑虽然比起不射之射来说要便捷省力,也不存在具体的剑轨控制,只需要“去”与“回”这么一口气足就行,话说一楼的开思境界本就气短,想要驭剑自如,非得是要外力介入,身心同步不可。眼下这种折中方案虽然取巧,不过即便是这样,以少年的浅薄练气功夫来说,暂时也做不了。 做不出来,魏笠便去问,老人对此倒是没有任何藏私,只是嘴上损了几句少年那静如缩蛆,动似疯魔的剑法。 一个时辰后,魏笠的左手开始慢慢适应起持剑的方式,但剑法依旧是不得要领,老人本是拢袖而坐,闭眼听风辩位,双耳微一耸动,便是知道了魏笠动作中的毛病,微微开口,如风吟诵道:“练其道,知其妙,上欲动而下自随之,下欲动而上自领之,内外相连,前后相需,身自动而意神游,不滞于物,不落桎梏,故此身自由。” 魏笠此刻还沉溺在正反两者的自我怀疑之间,忽闻此语,像是突然将自我视野拔高几分,桃山九剑本就是汲取世间千种剑法凝练而成的基础招式,所以,能归纳的东西,必能重新扩展开来! 剑有千般变化,本就无反无正,因为我一开始就拘泥在固有的思维里,搞得现在耍起剑来人不人鬼不鬼,动作其实也就是那几个动作,这四式的要旨陆师兄也反复说了好几次,怎么一有变化就寸步难行了呢? 对了,是这老头一开始就折我手臂,我左手生疏,他又故意说话来恐吓我,我被吓怕了,想法只能跟在他屁股后头走,认为这剑法一定是反着来的,殊不知已经掉进他的圈套里,若是我没能想通这些关节,估计这反手剑我练多久都练不成。 被罗翦一言点醒,少年像是开了窍一样,一通百通,老人的剑法是对的,但肯定不是反的,剑无正反,所以也没有对错。 以魏笠本身的资质,他目前也就只能领悟到这里了,少年没有想过要自己胡乱创造些反手招式来让自己更轻松,因为没有对错,不代表没有基础,老人能够信马由缰似的打出一套反手剑法,必有根基所在。 正如老人所言,上下随之,前后相需,少年身形依旧生疏,但较之起初,别扭之感已是减了大半。 魏笠那只右手还挂在胸腔晃荡,疼痛也尚未消退,不过好在这小子性格乐天,自领悟到了今夜剑法中的蹊跷,不禁苦中作乐起来。 “欸,早知道学剑要断手我就谨慎些,这手臂还有知觉,就是麻木疼痛动弹不得,也不知道接不接得上……应该是可以的吧……那戚舞阳当初伤成那样都起死回生了……” “话说回来,要是真接不上那我不成杨过了……怕就怕最后剑也学不成,手也废了,那以后还真是……只能靠嘴了。” “也不知等会楚师妹来不来,突然有点饿……” 这些零碎的想法在魏笠脑中闪念而过,虽然看上前十分可笑,但实则他身手却从未停过,身上的伤还没有痊愈,一动起来就是疼的龇牙咧嘴,恨不得就此以地为床,再不起身,更不需提如今新添的折臂之伤了。 少年每一次挥剑,他额头上都会有大滴大滴的冷汗落下,其实这里头只有一小半累的,而光这一小半,就足够让他里外湿个通透。 苦是真的苦,痛亦是真的痛,每当忍不住的时候,他就会对自己反复移情说着—— 我是山。 这三个字在今晚,魏笠不知对自己说了多少次,可每说一次,好像力气就平添了一分,他的身体像是装上了一根发条,每每松弛下来,一说这话就立马是拧上了一圈,让他继续练下去。 其实魏笠明白,这三个字,并没有什么魔力,只是能够在每次想找借口时,立刻打消软弱的念头。 他想起下午时,老人问他怕不怕生不如死这个问题。 魏笠当时没想明白,只能回答出一句。 怕,也不怕。 所谓那些剥皮抽筋的大苦,光听上去就让人不寒而栗,魏笠惜命,当然是怕的。 可那不怕,老人没问,因为知道少年也说不出来,或者说不知该去怎么表达,不过魏笠心里头一直都有一个想法,或者说信念,就是人总有那么一刻,是应该不怕苦,甚至是不怕死的。 而眼下,自己右手被折,老人以四肢作为威胁,按理来说,练剑以求活命,应该是对老人谨小慎微,提心吊胆才对。 这些魏笠固然是做了,可他还是有心思苦中取乐,这不是代表他神经大条,不知苟活,而是因为在老人盛威凌人的气势之下,自己挥汗如雨的同时,那份心中逐渐清晰起来的答案。 少年手中木剑挥舞不停,嘴上不知不觉挂上一抹笑容,轻声呢喃。 “我好不容易来到这个心向往之的世界,以前所有的幻想自己都能一一去做了,要学剑、要练功夫、要喝酒、要懂舍身重义,要去行走江湖、要去学那份侠客的洒脱与风流,如果这些事情我不做,那么我来这里干什么呢…… 所以,就算为此搏上一命, 也不算什么吧?” 老人睁开了眼。 清都峰上,有一少年,吃苦且作乐。 第五十八章 是个走旁门左道的好苗子 次日,当长扬众弟子看着魏笠左手持弓,右手缠着纱布固定在胸前,只用那嘴里的牙齿死死咬住弓弦并固定木剑时,俱是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一旁的陆北辞叹了口气,其实他今日一早就去见过魏笠,在看过少年的伤势后,发现他不止是右臂脱臼,探过脉搏后得知,他的身体内部亦有积劳过后的亏损迹象,那些林林总总的淤青外伤倒是好调养,但这内伤以后要是积少成多,一旦爆发起来就远不是一两日那么简单了。 陆北辞想要施手,打算先把少年的骨头接正,没曾想却是被少年拼命阻拦,问其详情也是不肯细说,只是通过他那满脸恐惧的表情,陆北辞也猜到了几分少年夜晚的遭遇,最后唯有取来些药膏敷在手臂上,又悉心缠好纱布,唯恐以后接骨时,日子耽搁久了会落下病根。 对于陆师兄的照料,魏笠自然是感恩戴德,但说回现在,只这么过了一天,魏笠站在校场上就有些头沉脚软,眼中更是飞蚊闪耀,现在他是白天练,晚上也练,夜里充其量最多也就睡两个时辰不到,即便是他再如何年轻,气血旺盛,如此折腾法怕也是招架不住的。 魏笠咬紧弓弦死死支撑,由于合不上嘴,所以嘴角有唾液止不住地流出,他觉得今日的阳光格外刺眼,索性闭上了眼睛,想静静在脑中描绘剑轨踪迹,可就是闭眼这么个简单的动作,胃里立马就一阵翻涌,少年急忙丢下弓剑,跑到一旁扶墙弯腰,哇地一声干呕起来。 在场的长扬子弟都被魏笠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给震到了,纷纷是停下弓剑扭头朝他这边望来,本来自礼课开始,魏笠一夜断手就足够醒目,现在更是在平日武课就练到了吐,实在是不得不让人好奇他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陆北辞呵斥众人专注练习,取来一个水葫芦,走到魏笠跟前。 “魏师弟,你先休息片刻吧。” 在灌了几口水后,魏笠举起葫芦又往头上一浇,清水夹杂着汗水打湿在他的头发与衣襟上,少年左右晃了晃脑袋,胸膛起伏,心想此刻要是罗老头,绝不会像陆师兄般仁慈对待自己。 不知怎地,他想起自己答应罗老头能吃苦的那个情景来。 魏笠将葫芦还给了陆北辞,“谢谢师兄,我不要紧。” 说完,他转过身去,拖着昏沉的身体回到了校场,默默对自己道。 我是山。 今日,在照常练习过不射之射之后,长扬峰的武课也终于来到了下一个阶段,只见陆北辞立于知礼堂前的台阶之上,缓缓沉声道:“大家入门足月,相信已是有所心得体会,桃山九式剑,前四式起承转合乃是基于剑技衔接,招架反打的基础剑势,但基础便是根本,在熟练之后方能打通行剑脉络,做到一招一式挥洒自如,桃山七峰各有所长,此四式,配上浮游峰游剑、不二峰慧剑更是纠缠难挡……” 在场的弟子私底下对此早是有所耳闻,但今日这般的传授讲解都是第一次,所以皆是专心致志,竖耳恭听。 “接下来要教的‘纵荡离叠搓’,五峰互有长短,各善一式,而且相较与前面的四式剑,此五式更专于制敌,对阵时常常作为破敌胜负手使用,待到各位修为精进,剑技杀力也会成倍增加,七峰剑格也会愈加明显……” 他顿了顿,又道:“说到杀力强弱及七峰剑格,桃山九剑公认杀力最强首推剑势纵,此式配以再造峰绝剑有剑气冲云霄的之美名,那再造掌峰孙胤棠长老,更是修入化境,一剑挥出有雷霆万钧之势,当真是活物难逃,神鬼皆惊。” “再来是剑势荡,此式尤以当阳峰用之为最,配以猛剑式,一招既出,可令山河动荡,气势侵掠如火,震慑人心。在我辈弟子中,桃山剑子之下还有‘七剑’之名,这是执剑堂每隔数年便会从七峰中评选出的七名弟子,他们各自代表了本峰道场,而当今的七剑之首,就是来自当阳峰的靳颜刀师兄,他曾力压再造峰冯昱铁树,一举拔得头筹,如今在桃山弟子中的地位,更是仅次于剑子,所谓的当阳刚猛,可见一斑。” “然后是剑势叠,此式如大海叠浪,一招未息一招又至,接连不断、复旋不止,凌厉非常。不过只是如此还不足入我剑宗九剑之列,此式倘若辅以玉霭峰风驰电掣般的驰剑式,就大变了个模样,一旦修成,就是剑影如海,惊涛拍岸的恐怖景象。” “接下来的剑势挫,乃是融合了法奇门的制敌之术,就连我也仅是略知皮毛,未能一窥其中玄妙,虚仪峰的剑格为‘奇’,便是专修此式,若是修习有道,可把握阴阳,逆转攻势,但如今虚仪没落,传闻已是多年未见那般神奇的光景了。” “最后便是我长扬所善的剑势离,离手剑七峰皆有,但唯有我长扬一家独大,为何?因为我峰以意行剑,驭气扬剑之精准非是别峰能比,制胜于千里,胜负于瞬息,若是攀到百尺竿头,更可提挈万物为剑,身意合一,畅扬万剑行走。“ 众人听得心驰神往,但魏笠不禁有些迷糊,昨日罗老头才说过要身意两分,可听陆师兄的意思,这扬剑式到最后要求是身意合一,少年此刻也没有过多纠结这个问题,因为他的想法很简单。 “陆师兄说过罗长老是剑术通天,想必对剑道的理解也更为深刻,我现在先听他的,反正这种类似考清华还是考北大的问题,还轮不到我来操心。” 由于后五式剑各有所长,也无转合顺序,陆北辞便率先给众人逐一传授了剑势叠的动作要领,有了前四剑的基础打底,这套讲求接踵而至、凌厉迅猛的在手剑式反倒更容易上手了些。 与众人相反,受到谢真长老器重的戚舞阳与商若葳二人被唤到了一旁,开始亲自传授两人剑势离的诀窍。 其实想来也正常,长扬峰眼下也只有他们两人能催动气机流转,趁早熟悉离手剑对于两月之后的校考来说也至关重要,长扬弟子在手剑本就平平,要想在当日破格出彩,非得靠一手扬剑式不可,否则就真成了其余六峰的陪衬。 魏笠正在熟记动作,手上不知不觉反握起剑来耍弄了一阵,没有罗翦的教导,他自己肯定不敢乱来,这个动作无非是阴影之后的下意识反应,不过少年这个偶然的举动倒是被不远处的解真长老收进了眼底,脸色陡然一变。 戚舞阳与商若葳本在认真倾听长老教诲,但见他忽然不语,顿生不解,于是顺着他的视线,两人纷纷朝魏笠看去,只见那狼狈少年无非是折了右手只能换手练习罢了,为何长老面色会忽然凝重起来呢? 魏笠耳边突然听见有人唤了自己一声,他循声望去发生竟是解真长老,赶忙跑到跟前,现在他右手不举,这个长辈剑礼行也不是,不行也不是,只能尴尬恭敬道:“长老,叫弟子何事啊?” 在场弟子见魏笠被执剑长老叫了去,纷纷是竖起耳朵,偷瞄了过来。 解真眉目低垂,看向魏笠的断手处,从牙缝中抛出几个字道:“手怎么断的?” 魏笠一怔,虽不知解真长老意欲何为,但也听出了对方语气中的情绪,知道此刻不是撒谎的时候,可自己毕竟答应过罗前辈要守口如瓶,这一问,少年反倒是就陷入了两难之地。 解真目光变得犀利起来,冷冷道:“你与当阳峰木鹏举之事,若葳已是一五一十告与北辞,你们小辈之事我本不愿多管,即便是昨日北辞说你又闯了清都,罗老怪拉你去做些苦差,我也不想多问,可没想到,你竟狎近恶人,阳关大道你不走,偏是走了些旁门左道。” 魏笠低着头,觉得心里有些委屈,而商若葳也不好过,虽然自己只是担心魏笠犯傻而私下告诉了陆师兄当日实情,但眼下长老当面说穿也是生出几分羞愧来。 戚舞阳在旁沉默地听着,那听见“清都”二字后,眼中闪过的一抹异色,无人注意。 解真像是不愿正眼瞧上少年一眼,拂袖背过身去,侧过脸,语气轻蔑道:“哼,你不说我也知道,左手反提身自由,那罗老怪可是教了你这个?” 尽管已经隐隐猜测到罗前辈与长扬峰有所渊源,但少年还是显得十分惊讶。 “舞阳。” “在。” 旁观少年跨出一步。 “领教领教你师弟刚学回来的高招。” 戚舞阳听完略一迟疑,但还是应下,后退拉开了一段距离。 两个少年的切磋引来了众人的围观,即便是陆北辞上前回护,解真长老也仅是微微摇头,似乎是真的要让两人打上一场才可罢休。 戚舞阳手中木剑交替,右手负在身后,正色道:“魏师弟,我虽然不知具体情况如何,但师命不可违,你我就当是对练一场,点到即止。” 魏笠点了点头,事已至此避无可避,唯有摆好了架势,严阵以待,高声道:“来吧。” 话音刚落,戚舞阳的小腿骤然间爆发出一股劲力,所踏之地更是荡出一圈气流,身影如箭矢一般,仅是向前冲出两步就奔到了魏笠身前,而后者瞳孔猛一收缩,他想不到戚舞阳仅凭一楼的修为,速度就能达到如此地步! 戚舞阳横挥剑刃而来,魏笠左手一抬,得亏是反手缘故,少了些许翻转的动作,争取到了刹那的格挡时机,可当两剑碰触到一起,一股惊人的力道迫使自己虎口剧震,手臂也随着一麻,少年脚下更是连连后退数十步才算站稳停住。 这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魏笠与有修为境界的人交手,先不提少年此刻本就是累极,身上伤势未愈,就算他恢复到最佳的状态,面对已经登上一楼的戚舞阳,两人的气力身手也皆非是同一个层面的了。 解真对戚舞阳的表现略一点头,他轻声道:“舞阳,收敛气机,切莫欺负了你师弟。” 戚舞阳闻声遵循,撩出个剑花后再次出击,魏笠这次已经是有了防备,丑奴儿由侧及正,反手就是迎面削去,戚舞阳身子微斜躲过,哪知木剑中途改道,断手少年转身往回死死一拉,割向对方后颈! 魏笠自认在长扬同辈之中,单论剑术技巧的悟性,自己不亚于任何人,即便这反手剑仅是学了一夜时间,但其中那些直接纯粹,甚至算是狠辣的变招,自己也是悟出了些许门道来。 戚舞阳也不是泛泛之辈,当即手肘往后一背,木剑竖直立于身后挡去背后一剑,随后寸步逼近,魏笠见状一惊,脚下一弹快速后撤,左手中、无、尾三指暂离,拇指与食指拈住剑柄,迅速一抖,瞬间手中剑正反置换,合掌后向前一刺! 如此的急中生智也是迫于无奈,魏笠反手剑本就未精,只求攻其不备,一招不制就必须改变策略,若是硬碰,自己难免就会被反手所掣肘。 但是,此刻有一件事魏笠却是忘记了考虑,罗翦先前评价丑奴儿时说过一句,此剑在手进不得利,退不得巧,是一柄拙剑,今番交手,是真的应验了这句话。 丑奴儿已是尽数递出,离戚舞阳还剩下一尺不到距离,可魏笠的手臂僵持在空中再也不能前进一分,因为他的胸口已被对方木剑点到,要是换成真正的厮杀,此刻他怕是已经被捅了个透心凉。 解真历声评价道:“反手不精,正手无力,如此下去,终究会落个竹篮打水的下场,而且这些反手招式狠辣毒绝,长扬峰废除身剑不是没有道理,你个小辈心性顽劣,好高骛远,耽误了自己的前程,若还是执迷不悟,七峰大比你就不必参加了。” 解真长老的话声声入耳,在场弟子听了俱是面面相觑,看向魏笠的眼神带上了几分同情的同时也掺杂着个别人的戏谑,这场切磋结束之快实在是意料中的事,因为谁都不认为,一个前几日还在知礼堂夸夸其谈,徒有嘴上功夫的人可以胜过一个在养伤期间都可进步如飞的天才。 执剑长老拂袖离去,戚舞阳走上前来,低声道:“魏师弟,承让了,长老说话虽然严苛了些,但也是为了你好。” 魏笠沉默不语,戚舞阳本还有些好奇方才魏笠所使的剑法,但看对方像是在想着什么,没有搭理自己,而此刻又有几人围了过来请教起长短,故此也只能离开。 陆北辞站在旁边没有上前,他不知现在该如何安慰这个师弟,也许此刻让他一个人静一会,才是最好的选择吧。 折臂少年回过神来,他感觉周围有个视线一直盯着自己,可他左右望了望,那股视线又突然消失了。 他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水,这是刚才戚舞阳用力过猛,自己抬手阻拦时,手臂磕碰到自己牙齿从而划破口腔的血迹。 …… …… 从知礼堂回到寝楼路上,魏笠一个人默默走着,身边一个女声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魏师兄……” 魏笠扭头看去,来人是商若葳,见少女欲言又止,不由得停住脚步,率先问道:“今天下午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啊,但碍于人多眼杂男女有别之类的规矩就忍住了?” 商若葳先是一愣,片刻后恢复往日神态,从容道:“魏师兄莫要胡言,下午我专心练剑,无暇关注你。” 少年无奈地弹了下舌,心想自己还真是自找没趣,他道:“行吧,算是我误会了。” 言罢,他等着商若葳的下文,少女被他这样盯着,脸上原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忽然是变得有些忸怩起来,她看了一眼魏笠受伤的手臂,缓缓道:“我将你之事说于北辞师兄,原是想着……” “打住打住,别说了,我都知道……”魏笠打断了商若葳不好容易斟酌了良久的腹稿,“我不会怪你是耳报虫的,毕竟我也知道这事儿藏不了多久。” 商若葳自幼出生在钟鼎世家,身边叔父姨娘皆是书香之族,家族之中更是遵从着诗礼传家的古训,原以为山上之人都是些清高物外的子弟,当是有着一套规矩礼仪不能逾越,哪曾想这少年在自己面前是三番五次我行我素,如同轻浮浪荡之徒,完全不知礼为何物,着实可恼。 “你……”商若葳被魏笠一番夺话,气不打一处来,特别是那“耳报虫”三个字尤为刺耳,她冷言道:“魏师兄还是真是窍穴不通,愚直自用之辈。” “啊?”魏笠没听清,他不知道为何商若葳情绪怎么就突然激动了起来,眨着眼睛确认道:“你这是在……骂我?” 商若葳以为魏笠是在故意挑衅,强作镇定道:“魏师兄闭耳塞听,是以窍穴不通;不知礼节退让,故是愚直自用,师妹说的有错?” 魏笠算是回过味了,听完之后浑身一激灵,立时是精神一震,一扫下午比试之后的颓废模样,凑近了几步喜道:“师妹,你再说一遍。” 商若葳是头一遭说人是非,也是头一次碰见对方让自己再骂一次的情况,她被迫后退了两步,还是逞强道:“窍穴不通!愚直自用!” 少年左手一拍脑门,扭过身去踱了几步,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我是说下午怎么会在剑术上输给了戚舞阳,其实可以……” 魏笠说话声响不大,商若葳也就听见了个七八分,说到关键处,她不禁上身向前探了探,但看少年又要旋身而动,吓得她赶紧缩了回去。 “谢谢你呀,师妹,我有点事儿,要先走了,就不陪你回去了。” 说完,少年一溜烟地跑掉,留下不知所措的商若葳。 骂人还被人说谢谢? 天下间还有这种道理? “登徒子。” 商若葳脱口而出,想到那魏师兄听到自己骂他不怒反喜,还特意凑上前来刻意讨骂,也许真是自己这方面词汇匮乏了些?骂起人来半点威慑警告的作用都没有? 她不觉搜肠刮肚了一番,最后只是想到了四个字。 厚颜无耻。 商若葳脸上出现一丝异样,摇了摇头,无奈临了还是轻声骂出了那一句。 “登徒子。” …… …… “既知是旁门左道,魏小子你还敢练下去?” 入夜时分,罗翦立于参玄洞口,在听完魏笠这一天下来的遭遇,不由是眯眼笑问起来。 魏笠挠了挠头,索性坐在地上,说道:“前辈既是桃山之人,哪里又会是什么旁门左道,我听解真长老话里的意思,想来是长老与罗前辈的剑道理念不合,不过桃山七座道场本就各有千秋,也不差这点左右之分,正反之别的弯弯绕绕,何况老前辈就只教我两个月的剑,大不了以后我在长扬峰都正手拿剑,到了您这里就随您的意思来。” 罗翦斜眼看去,“想不到庚元庆这厮步了其兄的后尘,修为是越来越回去了,心思竟连你这个小娃儿都能看出来。” 魏笠干笑两声,这种长辈间的恩恩怨怨,他是一点都不想站队,只是好奇问道:“我一直想问,罗前辈能直呼我师父及长老的名讳,又知道长扬峰诸多旧事,今日长老虽贬低前辈剑法,以校考之事约束于我,但并没在我来清都一事上做限制,这究竟是为何啊?” 老人语气不屑,“你来见我,还轮不到他一个长扬的执剑长老来管,况且论及辈分,他们长扬两兄弟见了我的面,叫我一声‘师兄’都算是轻的。” 魏笠大惊,这罗长老原来也是出自长扬峰,可他口气也忒大了些,自己师父见了他不叫师兄叫个啥?难不成还能叫声师父啊? “不过他有句话倒是说对了,你现在反手不精,正手无力,不说你那师兄先你一步跨过修行门槛,就算是收敛了气机与你打,你现在光凭反手剑也是打不过的。” 魏笠嘿嘿笑了起来,道:“老前辈,这您就此言差矣了~” 老人闻言也是一顿,戏谑问道:“噢,你小子莫非留有什么后手?” 魏笠蹦了起来,单手比划着道:“戚舞阳修为比我高,打不过他我认,但要说这小子剑术练得比我好,我一百个不服,要不是他的剑比我的长,还说不准谁先捅到谁呢!” 老人嗤之以鼻,“看出来了,你小子的嘴皮功夫确实比他强。” 魏笠面带兴奋,对老人轻视的态度置之不理,语气中带着神秘道:“罗前辈,您不是说我的剑是把拙剑嘛,倒长不短的,以后干架铁定吃亏,经此一役后,小子深以为然,所以我一个下午都在想有没有什么破解之法,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嘿,还真别说,回来的路上我受到了一个师妹的启发,还真让我想到了,你猜怎么着……” 少年话中含着炫耀般的留下一个钩子,老人本不想搭理,可见这魏小娃儿双眼饱含期待的看向自己,若是没了回应,估计整个人都要蔫巴下去,于是他微微叹了口气。 “说吧,你怎么着了。” 魏笠哈哈大笑两声。 “我给自己的剑呐,开了个窍!” 说着,他摘下背后丑奴儿,只见木剑他手掌之中旋转不止,与罗翦昨日唤来绕梁剑在手中旋转的动作如出一辙! 老人定睛一看,发现那木剑的剑柄处竟是被凿出了一个小洞,魏笠无名指穿过其中,稍微用力,木剑便能贴掌旋转。 “与戚舞阳交手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反换手的时候会慢上一拍,要是能快上些许,那一剑我不会选择去刺,而是会选择借力打力,将它的力道卸去。” 魏笠其余四指并拢,木剑恰巧反握式停住。 “虽说老前辈教的都是反手剑,但是在今天交手的过程中,我偶然发现了其间的趣味,要是能正反结合,岂不是妙哉~” 魏笠四指又是脱离,无名指轻微一抖,木剑又呈正手握持状,这一转换的过程,仅是刹那间就完成了。 说着,他还不忘给自己铺后路,道:“罗前辈你别生气,我就是随便那么一试,您还是教您的,我绝不瞎琢磨。” 没等老人开口,魏笠身后就传来一句脆声呼唤。 “师父!” 少年回首看去,见到楚称心拎着个漆红食盒借着月光缓缓从山道中行来,他眉飞色舞,不知是见了人还是见着吃的,连忙是跳了两步迎了过去。 老人看着少年的欢脱的背影,眉头仿佛更为舒展几分,心中对魏笠的评价多出了一句—— “这小娃儿,还真是个走旁门左道的好苗子。” 第五十九章 楚称心的饭 食盒被打开,一股雾气升腾而起,一碗由青葱平菇点缀,骨汤熬制的食物映入眼帘,魏笠用手朝着鼻腔轻轻扇弄了两下,他凑近仔细看去,发现竟是一碗面皮剔透,油光水滑的“混沌”。 说是混沌,其实魏笠也不确定,因为那碗中的吃食虽然如混沌般大小,但均是色泽不同形态各异,如那马蹄状、钱袋状、四合状、八角状等精美形状更是少见且颗颗不同,仔细一数,竟有二十四种之多,香气弥漫中看的人垂涎欲滴。 楚称心在旁微微翘首,“你上次同我说的那‘玉笛谁家听落梅’我私下里想了一想,觉得肉类混嚼还是稍显不妥,不过那五五梅花的口味变化,想做出来倒也简单……”她一指碗中食物道:“这道菜肴名为‘生进二十四气混沌’,花形馅料各异共二十四种,也对应二十四节气,不过山上有些食材难寻,所以我做的馅多是用了豚肉,但在味道上你可以放心,保准你吃的时候不会重复同一种味道。” 魏笠有些不可置信,他先看了看少女,继而又看了看罗老怪,最后嘴里结巴,咽着口水道:“这这这……我我我也有份啊?” 楚称心视线一扫魏笠的断臂,又看向自己师父,罗翦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沉声道:“道食相生天性也,吃吧。” 少年觉得幸福来的有些太突然,他左手拿起筷子,不怎么熟练地夹起一颗色泽红艳的混沌,正准备往嘴里放时,突然想起先前吃过楚称心的亏,而且他见二人在旁站着看着自己,也无其他动作,立马是警惕了起来。 “罗前辈,楚师妹,你……你们不吃点儿?” 老天师脸色是瞬间一变,厉声吐出一字:“吃!” 魏笠被吓得二话不说往嘴里一塞,甚至没来得及细尝,嘴里只是嚼巴了两下就慌张咽了下去。 随着他喉结一沉,嘴里一股辛辣滋味瞬间充斥开来,他嘴巴不由自主张开往外呼气,脸上更是被这颗混沌的辣味刺激的通红。 他擦了擦额头冒出的汗水,嘴里赞叹道:“哇,这可比我吃过的什么红油抄手刺激多了,好吃,得劲!” 楚称心掩嘴笑道:“魏猴儿你还真挺能吃辣的,你方才吃了那颗对应着二十四气节中的‘大暑’,这是一年之中最为炎热的时节,所以色泽赤红,味道极辛,你若是还承受的了,可以先把那颗绯红色的‘小暑’也吃了,虽同是辣味,但却非辛辣,而是麻辣。要是承受不了,可以先吃吃看霜白色的‘大寒’或者石青色的‘谷雨’。” 魏笠想了一想,把‘大寒’放入口中,他嘴里辛辣滋味还未散去,此刻另一股极端味道就冲上了天灵盖,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正在吃火锅被辣的不行,突然之间又咬下了一口冻了很久的冰棍,两种味道在口腔中混合相互纠缠,然后在慢慢中和、消散。 这味道真是……又舒坦,又刺激。 “啊~”魏笠舒服地发出了颤音,再也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埋起头一颗颗咀嚼起来。 老天师可能是实在欣赏不了这个后辈猴急吃饭的模样,对一旁楚称心吩咐了几句,悠悠然走出了山洞。 这碗混沌,确实如楚称心所言,包含有二十四种味道,酸甜咸辣无一不包,它们各自组合,比重也略是不一,每一种搭配放进嘴里,都能让人回味无穷。 魏笠最后吃完一颗青葱色的‘芒种’,满足地打了个嗝,这是他在上山之后,吃的最畅快的一次。 少年的舌头对味道极其敏感,这些混沌都是肉馅的,所以,味道不同关键肯定是在面皮上,但这一次他竟是尝不出这面皮之中掺了些什么能让味道有这么大的变化,或者说,这里面的东西,超过了他的常识,所以他吃不出来。 “楚师妹,不是我故意吹捧你,但这个确实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了,去馐馔峰帮厨是你的劳课吧?以后你去的时候提前知会我一声,但凡你以后做出的菜品有半分剩下的……”魏笠拍了拍胸脯:“我这魏字儿,倒着写!” 楚称心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道:“你这人,估计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魏笠正在咂嘴回味,没听清楚,以为是别人姑娘是在嫌弃自己,还傻乎乎的评价道:“哎呀~这碗混沌,好吃是好吃,不过离那五五之数还差了那么一味,可惜了呀……” 少女没好气道:“你把汤给喝了不就二十五味了!” “还有这种讲究呢?妙啊!”魏笠眼睛一亮,喜滋滋地抬起了碗,声响颇大地吮吸了一大口。 骨汤下肚,占了一个“鲜”字,着实又是另一番滋味。 少年抹了抹嘴,正想开口,忽然觉得小腹顿生起一股温热,他全身上下本是疲乏至极,而就在这短短一顿饭的功夫间,不知不觉就恢复如初了,他原地蹦了蹦,就差翻个跟头。 魏笠脸上不可思议道:“呀哈,楚师妹,你放了灵丹妙药在食物里头啊,我肚子现在暖洋洋的,感觉有使不完的力气。” 楚称心问道:“我在碗里放的东西,是你吃出来的,还是你猜出来的?” 魏笠停止了跳跃,笑道:“都有,你不吃罗前辈也不吃,就光给我吃,是个人都知道这里面有蹊跷,不过你那么聪明,能问出这种问题肯定是另有所指……” 楚称心盯着魏笠没有说话,其实他俩第一次在馐馔峰碰面,魏笠仅凭一口半生不熟的竹笋就能猜出菜品出自同一人之手,这让她觉得还是太过于巧合了些,这次虽然没有刻意隐瞒,但那面皮之中掺杂的补养药材还是存了几分试探心思在的。 “混沌好吃肯定是好吃的,但里面有一种味道被掩盖的极其微弱,普通人也真尝不出来,不过这种味道二十四颗都有,我也是在连续吃了四五颗后才确认下来,这个味道就是苦味!这种苦味跟你先前给我的缩气丸类似,我猜应该也是属于药材之类吧,具体有哪些,我就不清楚了。” 魏笠解释完后得意洋洋,楚称心则是扶额叹道:“这些草木即可入药,也可以拿来做香料,本质上跟八角茴香没有什么区别,我只是用了极少的量研磨成粉末拌到面粉里,既填了颜色,也增了味道,没想到如此的二十四味都能被你吃出苦味来,你这人,舌头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 “术业有专攻嘛,你修行的天赋高,但我吃饭的能力强啊!” 楚称心看着魏笠有些忘乎所以,嘴角轻轻勾起,魏笠一怔,这笑容,跟刚才他师父的笑简直一模一样,渗人的很。 “你继续闹腾吧,要是现在不闹,等会可就来不及了。”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更没有白吃的混沌,少年也觉得自己是有些得意过头了,而且每次自己面对楚称心,好像都没占到什么便宜,他试探性问道:“待……待会,要出事儿?” 楚称心俏挺的小鼻子中哼了一声,面带笑容背起双手,脚步轻盈朝着洞外走去,少年跟在她身后,也不敢多问,只能听她边走边道:“我就一天没见你,你这右手就折了,要是我五六七八天都不见你,估计你这个人也就差不多咯~” 魏笠一听急了,“你……师妹啊,我们做徒弟的要有孝心,你瞧罗前辈一个人在清都峰也挺孤单的,你要天天抽出些时间来看看他才行呀。” 楚称心语气欢乐,“当然呀,我白天才跟师父请过安呢。” ”不是……你白天来干啥呀,罗前辈送你去浮游峰,是让你用练功的时间来做这些的吗?你要晚上来呀!没事陪他老人家赏赏月、吹吹风、散散步什么的,当然……你要是得空,做些饭菜当宵夜也是极好的。” 一番逗乐之间,二人已是行出了一段距离,此时月朗星稀,楚称心见时辰差不多,突然停住脚步,正色道。 “魏猴儿,待会你腹中的那股气,可千万别松了……” 魏笠摸了摸自己小腹处,满脸疑惑:“如果不松,会怎样?” “嘶~不松的话……”楚称心左手怀在胸前,右手食指点着自己的下巴,走了两步道:“那日后就跟着我吃香喝辣!” “要……要是松了呢?” “那就只能……”少女伸出两指,翻掌弯曲,死死一拉,故作恶狠狠道:“吹灯拔蜡!” 魏笠打了个寒颤:“这……这应该不是五六七八天的问题吧。” 楚称心转过身,表情凝重而认真,“魏猴儿,我师父能教你是你的运气,但……我不希望你的运气就到此为止了。” 少年点了点头。 “你刚才说的吃香喝辣是真的吗?” “当然!” “拉钩!” 少年伸出小指,少女抬眼见对方一脸严肃,低声取笑。 “真是幼稚。” 她没有理会,转身离去。 这世上,真的有一种饭可以免费吃,叫作—— 送行饭。 第六十章 无题(二)认真 清都峰上的那一方湖泊占地颇广,湖水湛蓝,入夜之后更是显得清幽无比,水光潋滟,可能是由于前几日下雨的缘故,这池水似乎又是涨了几分,魏笠上次躲着的芦苇丛已是被淹过了半尺高,不能再去。 魏、楚二人驻足岸边,望见那湖心之中浮有一小舟,一个人影立于舟上,楚称心唤了一声师父,那小舟无桨也无风,竟是在湖面划出两道轨迹,缓缓行来。 小舟靠岸,两人一跃而上,复而再次向湖心而去。 魏笠先是发现舟上放有一口剑匣,匣面刻有一圈螺旋图案,楚称心一见是爱不释手,这匣上的图案与她那把剑上的纹路倒是般配得紧,少女将剑放入剑匣,走到师父身边甜甜地道了声谢。 老天师背对两人立于船头,清风朗月下衣袂飘飘,魏笠壮起胆子问道:“老前辈,今夜不练剑了?” 老人转身淡淡道:“我听陆北辞说,你小子的练气的功夫远不如练剑时来的利落,为何?” 一提到这个问题,魏笠头都大了一圈,无奈道:“小子喜动,在参玄悟道时脑中杂念如野草,实在是静不下……”他想了想,又道:“不过自从薛观师兄教了我移情之法后,情况是好转了许多,相信假以时日,肯定会有所突破。” “突破?如你这般的资质,就算是有所突破,两月之后也无非是在城门口晃荡罢了。”老天师望着魏笠,那只凹陷下去的眼窝如深井,冷然道:“你今日与人交手,想必心中也有了计较,你的剑术远远不能补足修为上的差距,想要胜过木鹏举,非得是将自己练气的功夫拔高到同一水平线上不可。” 魏笠点头道:“我明白,戚舞阳只是入了一楼,自身的气力就已经远胜于我,就更不用说木鹏举了。老前辈,你今夜带我来这里,可是要教我什么练气的法子?” 老天师呵了一声,道:“教?自古修行全靠自己,该说的,你陆师兄已经说了,老夫可没那闲工夫在跟你费一番口舌……”说到这,他话锋一转“不过,想要推你一把,也容易。” “推?” 魏笠还在琢磨老人话中的含义,那知老天师突然抬脚猛地一踹,平静的湖面迸出一番水花,魏笠整个人被踹入水中。 少年出生的南骏县虽然不是什么沿海水乡,但他打小就喜欢光着个屁股跟自己的爷爷去十几里外的水库里游泳,所以即便是折掉了一只手,但还是凭借自己娴熟的踩水功夫浮了起来。 他刚冒出一个头,一把利剑就倏然出匣,如蜻蜓点水般竖直往水中一刺,少年啊的一声惨叫,右肩上顿时是多出一个血窟窿,他的鲜血泊泊而出,瞬间是染红了身前的一小片湖水。 老人立于舟上,无视少年的悲鸣,安然道:“老夫一直秉持着一个观点,那就是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渐修不如顿悟,这也是我收称心为徒的一个理由,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按部就班,所以小子你今夜必须有所突破……” 说完,他俯下身子,一手拉住衣袖,一手按在少年头顶,止住少年想要登船求生的动势。 “老夫说过,我的剑,从不白教,那句将你削成人棍的话,也绝非虚言。所以,今夜你每冒头一次,这把剑就会在同一个位置上扎你一下,每扎一下便会深入一分,直至第十下,你的右手就会像折断的莲藕一般挂在你的身体上,要是到那时你还是止步不前,便轮到左手与双腿……” 老人的话说的不疾不徐,但每说出一句,手上的力道就重上一分,浮在湖面上的头也就下沉一寸,任凭水中魏笠如何挣扎,都始终是挣不掉也甩不脱。 在旁的楚称心看的是触目惊心,见少年的脸慢慢往水下沉去,急道:“魏笠别挣扎了,快吸气呀!” 老人也不阻拦,自顾道:“若你只是个庸才,这片湖泊对你而言是个绝好的葬身之地,让你魂渡黄泉洲也算是解脱了。” 一语言罢,老人的手已经彻底没入水中,他抬起手来甩了甩,湖面复归平静,只有一缕血红,慢慢从水中冒出。 楚称心双手握紧住舟沿,望着平静的湖水,扭过头来,双眼中泫然欲泣,问道:“师父,你既然有意要教魏笠剑术,为何还要痛下杀手?” 老人在面对自己这个宝贝徒儿时一扫先前的桀骜冷血,轻声柔和道:“傻徒儿,先别急着哭啊,我命你备好的药材他既然吃了,我们便算是仁至义尽,而且想要与我辈结缘,从来不是一件容易事,倘若他今日身死,无非证明我们跟这小子,也仅是一段牵扯不上什么机缘的山水缘分而已,徒儿又何故如此介怀呢?” “可……可是……” “不用说了,且看吧。” …… 湖面上有一道黑影盘旋,仿佛是巡游狩猎的鹰隼,让水中的少年如履薄冰。 魏笠没有方向地游动着,他现在意识不算清醒,刚才无谓的挣扎费了一番气力,导致他在水中待不了多久就不断想着要换气,所以是越想越急,越急越慌,根本就来不及思考其他。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少年明显感受到了小腹丹田处传出的一股热流,这股热流在他体内经脉之中游走,最后是慢慢移上了他的肩头,在一阵麻痒之后,肩头的血竟是止住了,疼痛更不似先前般强烈。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原来刚才的那碗混沌,还有这种效果!” 魏笠暗自想着,他的双腿加速划动,虽然伤势得到了暂时的治愈,可是少年此刻头脑发聩,四肢愈加沉重,他不得不冒着风险,试图脱离飞剑的追踪,浮到湖面去换上一口气。 哪知他刚冒出一个头,那飞剑便是迅捷无比地飞驰而来,如罗翦先前所言,飞剑往少年肩头同一位置又是狠狠刺下! 魏笠的伤口再次被洞穿,剑尖这次更是深入了些许碰到了他的肩胛骨,少年五官狰狞,痛不欲生,但即便如此,他也仅是从鼻腔中闷哼出一道声响,强忍住疼痛,在连连吞吐了几道气息之后又立即下潜而去。 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在水中溺毙而亡,不如先忍住一时疼痛周转回旋,这也是少年现在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如此反复,又是两次,每每魏笠想在水中尝试入定参玄,可平常他连静坐都尚不纯熟,而今失去了呼吸吐纳这一根本要素,就更不消提要在水中悟道了。 魏笠肩头上的伤口被刺了四次后已是血肉模糊,腹中气机也已是耗掉了一半,而且他能明显能感受到,随着伤势的加重,气机每一次能治愈的程度也在慢慢变的微弱,轮到这一次时,血已经是止不住了。 湖水中,少年脸色苍白无比,他的头发如同海草般飘摇,肩膀上更有不断渗出的缕缕鲜血在他眼前浮过,就连耳中,似都能听见自己心跳声在逐渐变弱的迹象。 不远处,舟上的二人将魏笠四次受伤的情况尽收眼底。 相比于楚称心的坐立不安,老人淡漠的态度如观戏的看客,道出一句,“真是愚蠢。” 楚称心看着魏笠再次潜入水中没有踪影,一言不发。 “徒儿接剑之后,可曾为这把剑取过名字?”老人忽然问道。 楚称心一怔,转头看向湖面上的那把飞剑,那剑已是沾染了不少血迹,剑尖上的螺旋花纹变得更为夺目了几分,她道:“不曾,不过见这剑上的花纹生得的漂亮,又是师父曾用过的,应该是有个好听名字才对。” 老人坐下,两师徒对视了片刻,少女本还是有些担心水下少年的情况,但迫于师父的视线,也只得静下心来跟着坐下,听老人说道:“这把剑最初的名字叫作「斩桃」它的主人是个喜欢骑虎的老秀才,这人清高自大,时常就喜欢把一些君子和而不同的酸词挂在嘴边用来彰显自己,当初为师年轻气盛,最是见不得这等比我还要狂傲的人,所以下山之后,第一个要找人试剑的,就是他。” 少女猜测道:“后来师父胜了?” 老人竟是摇了摇头,“谈不上胜,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打起来,只是彼此互相问了一个问题,然后他便将这把剑借给我了。” 楚称心迷惑道:“听师父的描述,那位老前辈应该是个恃才傲物,眼高于顶之人,师父你们是互相说了什么能够如此神奇?” 老天师微微一笑,“其实问题很简单,他就问我,为什么觉得自己能打败他,而我当时听完后,就嘲笑他的这个问题没什么意思,不如换我来问他,你需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手。” 少女面上有些诧异,老人微微一笑,“对,我还记得他当时的表情就跟徒儿你现在差不多,这些读书人啊,恐怕也是读书读傻了,囿于各种道理与条框之中,自我的执念太深,如果凡事都要讲求个理所当然我可受不了,所以我就告诉他,我跟你打,你从问题产生的水平上去问,没有任何价值可言,故而我不屑去回答。” 说道此处,老人双手入袖,耐心等待,楚称心心思百转,似有所明悟,她放声道:“师父的那句反问,是站在决定这个问题的水平上去解决问题,那位老前辈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对手,或者说期待什么样的对手才是关键所在,只要想通此道关节,即可对症下药,那一时的输赢其实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快人一步,料敌之先,因为对于师父来说,卷土重来反败为胜也只是时间问题。” 老人点点头,“徒儿果然一点就通,老夫这个问题问到了他心坎里去,他的听完后顿时是笑呵呵地把剑借给了我,放言说,彼时的我还不够格让他出手,约定百年之后当来桃山取剑,呵,一百年,也不知道这老家伙现在死没死。” 楚称心笑道:“那老前辈估计是认可师父是值得栽培的对手,所以借剑助您修行,期望有朝一日能与其匹敌后,人世间也不至于太寂寞。” 老人一听不乐意了,“为师还需要他来栽培?简直是笑话……” 师徒之间的对话模模糊糊传到了魏笠耳中,但那句“站在决定问题的水平上去解决问题”的话却是听的一清二楚。 楚称心方才刻意放声明显是在提醒自己,但为了听完刚才这一席话,那要命的窒息感已经席卷魏笠全身,如果他再不换气,怕今夜真的要命丧湖中,他一咬牙,双腿向湖面蹬去。 “啊~” 一声前所未有的悲惨叫声响彻在湖泊四野,魏笠本还想强忍,但飞剑这一次已经是死死的扎入了他的骨头之中,伤口处周边均是血肉外翻,裸露出森森一块,凄惨无比。 楚称心听着少年的惨叫,寒毛都跟着竖了起来,她好几次想出言劝阻,但当迎面碰上老人那冰冷的视线时,知道自己已经是无能为力了。 湖中,那股熟悉的暖流再次从腹中流出,但这一次,流转到一半时就被魏笠强压了下去。 这口气,并不是用来疗伤的。 魏笠闭目,整个人也缓缓沉入湖底。 对于少年的遭遇,老人这一次是连看的心情都没有了,他继续着自己的故事,说道:“为了符合这「斩桃」二字的气魄,每次桃山内斗须得流点血时,我都会用上它,说也奇怪,以往每一次都无往不利,唯独是最后一次,它没上场,反倒是我为了压制自己心中戾气,视为生平最爱的「百忍」落了个钢断剑折的下场,想来这冥冥之中的因缘际会,真是悟不透啊……” 老人叹了一口气,楚称心说道:“师父为何不把百忍剑重新接上?” “吾辈常言其身为剑,人亦不可死而复生,何况剑哉?”老人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深入,“「斩桃」两字不合适徒儿,如今也应该有一个新名字了,听完此剑过往,可有想法了?” 楚称心低头沉默,轻声道:“且容徒儿想想吧……” …… 这湖似乎没有底,魏笠只感觉自己的身子在不断往下坠,他按照陆北辞教过的行气之法调转丹田气机游走于各大经脉,果然,当这股气机转移到肺脏与血液后,窒息之感陡然消失! “这道气机的用法跟修行吐纳时积累的气机一样,但我现在城门都还没打开,这口气只出不进,拖久了我还是要死。” 魏笠思付着,脑中回想起陆北辞以往礼课时的教诲,当吐纳静心到了一定地步,眼前就会有一闪耀的白孔,只要将念头神识纳入其中,方才能看见那外化的辽阔天地。 少年闭眼良久之后,仍然未见有什么白孔闪耀,起初他只是认为自己还不够静,所以耐住了性子,水下的他深知此刻的自己要比任何时候都要专注,绝无拴不住心猿意马的可能。 可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魏笠感觉自己气机渐消,不禁苦笑想着,难怪老前辈说以我的资质,两月之后也只是在城门口晃荡,想要一夜之间有所突破,真是痴心妄想。 他又想起两人的对话,那个解决问题的方式魏笠还从未试过,如果要站在决定问题的高度去思考的话,那么又是什么决定了练气的成功与否呢? 有一句话,从魏笠的心底冒了出来—— “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按部就班……” 这是老人按着少年下水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道出的一句,可结合少年自己的理解,真的被他琢磨出了另一番味道来。 “决定练气成功的象征是能够引气入城,淬炼身体,可我现在身体内就已经有了一股气机,这套行气的法门本来是开思境界的弟子才可以用,陆师兄提前教导我们,真是救了我一命,只要沿着刚才听见的那般思路稍作变通,我在城外找不着门,那么我让城内的气机给我撞开一扇门不就好了!” 魏笠打定主意,也不去找什么白孔白点,心中反复默念着我是山,这个“山”字与以往不同,中间的那一“丨”被他特意换成了一个“人”字的形状,如此这个“山”字的下部,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他集中意识,将这个字的形状死死地印在眉心处,随后调动周身所有的气机,孤注一掷,朝着那个缺口一拥而上。 …… 老人仰头看了一眼月亮,原本停止的小舟开始慢慢驶动了起来。 湖水中的涟漪荡开了楚称心倒映在水中的脸庞,她回过神道:“师……师父,我……我名字还没想好呢。” “此事无伤大雅,也不急于一时,若今日没想法,就择日另想吧。” 盘旋在湖上的飞剑划过水面,悬停在少女面前,那剑上的血迹早已干涸,楚称心伸出了手轻轻擦拭,最后将剑抱入怀中。 老天师侧目看来,调笑道:“为师倒有一主意,不如这剑就改名叫「缘尽」徒儿觉得如何啊?” 楚称心抬起头,眼眶之中,有晶莹的雾气来回打转,她道:“难听难听,师父你是在取笑我么?” 老天师语气轻描淡写,背对着自己徒弟的那张脸上却是正色道:“当然不是,这魏小子因你而上了山,现在又因你而死,他帮你取得了这把剑,现在又成了剑下亡魂,这世间缘分的生灭还真是有趣,何况在为师看来,魏小子虽不能称之为善终,但却落了个好结局,这把剑算是见证了你二人的缘分,取名「缘尽」甚为妥帖,听为师的,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难得老人是在自己徒弟面前强硬了一次,少女心不在此,默默低下了头,片刻后,肩头微微耸动起来。 “师父……真的不等了吗?” “不等了,没必要了。” “……师父既把这剑给了我,那么名字……就由我来想更好些。” 老人扭过头,“想好了?” 少女用衣袖擦了擦脸庞,抬起头时虽然是娇柔的楚楚可怜,但眼神却是很坚定,“想好了,就叫……” “认真……” 此时,一只湿漉漉手突然抓住了船沿,只听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楚称心循声看去,目光霎时间是柔软了下来,如这片被月光映照下的盈盈水波。 “我是……我是说……先前吃香喝辣的约定……不是……不是幼稚……我……我是……我是认真的……” 那只手靠在船沿上,小指头缓缓伸了出去。 少年视线模糊,只看见船上的少女也在同样的看着自己,她的头发披着月光,面孔如水雾般朦胧,但他感觉到,有几颗水滴落在了自己脸颊上。 “你……你是不是……又哭啦……你这姑娘……我跟你说……这招不好使了……答应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收……收不……” 正说着,魏笠的小指被轻轻勾起,湖中的水冰凉刺骨,但此刻,他感受了的另一种温度。 夜晚,偌大的湖泊之上,一叶小舟。 有少年少女,一个苦里有乐,一个哭中带笑,两人完成了一个简单约定。 只是,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二人,少女飞速将手撤回。 “小子,我看你这手指是不想要了,对吗?” 魏笠面无血丝,嘴唇蠕动,气急道:“你这老头……坏的很……老子……老子在后面游了一路……你硬是装作没看见……气……气死我了……” 第六十一章 别人登楼我登山 一间偌大的暗室之内,东西南北多个方向共同摆放着有百余只蜡烛,它们各自间隔有三指距离,围绕成一个圈齐齐绽放出火光,只看中央位置上,立着一个少年一动不动,他整个人伫立在这片火光之中,而强烈的光明笼罩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就连少年的影子都消失殆尽了。 少年聚气凝神,他的目光炯炯如犀火,似比这些燃烧的火苗更亮上几分,只见他缓缓转头,向着那些烛火一一看去。 这些蜡烛很怪,没有蜡油滴下,它们火苗的摆动的幅度也很微弱,似能一直长明不息,如果不仔细看,会让人觉得这些火苗都是同一个模样。 不过既是烛火,便会有影绰的瞬间,位于少年眼前的一束火苗忽然旺盛了些许,他身后一圈淡淡的影子显现出来,与此同时,少年抬手向前一指,一股轻微的气流扑射而出,这股气流极其微弱,不足以扑灭火苗,但却是抑制住了火苗继续旺盛的势头,轻风吹佛之下,少年身后的影子复归消失。 忽然间吱呀一声,暗室门毫无征兆地被推了开来,一阵微风鱼贯而入,场中火焰立时是无序地摆动,少年视线余光处,更是有几束火苗骤然灭去,这些蜡烛所摆放的位置都经过事先精细的布置,如此少年站在中央才可实现“无影”的状态,而眼下几处烛火熄灭,光照的平衡被打破,少年的影子再次被拉了出来映在了墙上。 火苗的强弱尚可调整,但熄灭的火焰是不能再次点燃的,少年为今之计只能再次调整蜡烛方位,以图重新规避掉自己的影子。 说时迟那时快,少年见状后毫不犹豫合指轻弹,那几处烛火已灭的烛台瞬间是向后退去,紧接着他五指收紧,其余周边烛台摩擦着地面逐一合拢,但这个举动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存在,在引得那些烛台火焰摇曳不止的同时,这四面八方成百数蜡烛都要重新挪动方位不可。 少年的影子在壁上时有时无,形态不一,这些转瞬而逝的动作映衬着这间暗室之内若隐若现纷飞缭乱的气机,少年双手并用,脚下更是回旋不止,豆大汗珠滴落在地面而无暇顾及,这般折腾既费心力,更费气力,待到他全数调整完毕,在场烛火已是十不存七的残破景象,他整个人也是气息紊乱,大汗淋漓。 在知道了结局不尽如人意后,他看向推门而入的始作俑者。 那人倚靠在门边,双手交叉放与胸前,在见到少年疲惫的模样后,平淡道:“今日留火三十六盏,师弟的进度要比我想的好些,不过洞若观火,细致入微,你前者做的很好,就是后者差了些火候。” 少年看了看周围熄灭下去,还在飘着缕缕白烟的烛台,眼中并没有流露出修练被打断后的不忿,而是受教般地点了点头,话中不卑不亢问道:“师姐今日何故早来了一个时辰?可是要比剑?” 此间说话的,便是剑子晏还真与多日不见的荀川二人,早在荀川斩蛇归来后,伏龙图便叫二弟子传授荀川此法,如今正好已过三十天。 晏换真闻言摇了摇头,桃山掌教白鹭峰这一脉,剑从来不是用来教的,更不是用来学的,而是在日复一日的比试中,凭借自身悟性生生磨砺出来的,从前自己跟大师兄比剑,现在眼前这个小师弟又跟自己比剑,师兄、师姐、师弟三人的剑法虽同为伏龙图所创的破剑式,但是三个人所施展出的剑招俱是不一,这也是掌教收徒,对弟子剑道天赋要求极其之高的原因之一。 “不了,最近七峰事务繁多,加上还有一个月便是剑宗的校考之期,我们那甩手师父肯定是指望不上的,所以很多事情都压在我身上等着我去处理,何况我也很久没回飞来峰了,趁此间隙也想回去看一下。” 荀川问道:“师姐什么时候走?” 晏还真放下双手,“即刻。” 她说着,一道黑影从空中划了过来,荀川伸手一接,黑色的包裹之中,半截百忍,锋芒渐露。 “本来自打你见识过剑中招式后,我就应当还给清都峰,不过师父跟我说了,等到你这观火之法练得差不多,就让你自己跑一趟,想必是想让你见见那罗师叔吧……” 晏还真说到此处略一停顿,笑道:“师弟你上了白鹭后便一直在峰内潜心修行,对其余诸峰之事皆是知之甚少,这个月,宗内倒是发生了许多精彩事,其中个别甚至与你有关,想不想听听看?” 荀川一怔,这是第一次晏还真主动挑起话题,他道:“我上山后与人交集甚少,什么事情会与我有关?” 晏还真道:“你可知你上次在洞中斩蛇,救出一人名叫木鹏举的?” 少年茫然地摇了摇头,晏还真一想也是,接着道:“此人为当阳峰弟子,天赋一等,命格更是霸道非凡,不过就是为人轴了些,上个月月末时分,他时常与七峰同等弟子试剑切磋,由于口无遮拦,差点就犯了众怒,一日在偶然的情况下碰见了罗师叔的嫡传弟子,他全力一击,却被一招简单的游剑式给破了去,那人气不过,当下还要再比,不过你罗师叔的弟子却说要等到大比之时再见分晓,为此还拉上了你来垫背,说木鹏举只是想找强者比试,要是能等上数月,她就会把你请了去,让木鹏举痛痛快快的打上一场。” 荀川略微惊讶,“为什么……会叫上我?” 晏还真在旁提点道:“这罗师叔的楚姓弟子,可是一名女子?” 荀川回想了一番,道:“没错,上次在洞中她曾救我一命,只是我没看清她的模样,只能从身形与声音中辨认得知。” 晏还真点了点头,“这就说的通了,这世间的红男绿女,一见钟情的戏码也不在少数,何况……”她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师弟,道:“师弟生得一副好皮相,那楚师妹如此计划,说不准是想在大比之时多瞧上你一眼,届时师弟莫要辜负了别人女儿家的心思才是。” “啊?” 荀川万万没想到,这个素来面对自己惜字如金,行事作风飒爽干脆尤胜男子的师姐,竟然还会在这种事上打趣自己。 “师姐多虑了吧,我跟楚师妹尚无半分纠葛,相逢不过半面而已,她又怎会如此……” 晏还真嘴角挂起一个弧度,“是与不是,师弟这次去清都若是有缘碰见了,私下里揣摩一番便知,原本这种事,我也不用特意说与你知,不过这件事的后续发展,倒是让我提起就兴趣。” 她缓缓道:“两天前,当阳峰的首席弟子靳颜刀曾来找过我的一次,所托之事便是关于木鹏举的……” 荀川猜测道:“他是想要息事宁人?” 晏还真摇头道:“你太不了解靳颜刀或者当阳峰的做派了,他们都是宁可败一场,不可退一步的人,倘若此时强行给木鹏举退了,他必然会剑意动荡,气势不存,将来的路也会愈加难走,作为他的领路师兄,靳颜刀来找我,其实是想求师弟教会木鹏举一件事,不过解铃还需系铃人,我知晓此事后便叫他去往清都,找罗长老的弟子帮忙,因为届时,那木鹏举轮不轮得到师弟出手都还两说。” 荀川道疑惑道:“我能教木鹏举何事?” 晏还真转过身去,缓缓离开,留下一句。 “教他,何为恐惧。” …… …… “如果杀死他也可以的话。” 清都峰参玄洞内,老天师看着眼前这个身材略显消瘦,中等身高,丢在人群之中平平无奇,但唯独眉眼如陌刀般凌厉的青年人,语气漫不经心。 那青年人闻言后微微一笑,他轻轻看了一眼在旁的楚称心,从容道:“罗长老的剑术当今世上首屈一指,所授弟子固然也是一等一的天资卓绝,但我木师弟血脉特殊,上山之前体魄已是不俗,上山之后,更是得我师父悉心栽培,想来上了校场,也不至于那么不济,到时师妹大胆放手便可,场上生死不究,我唯一的请求便是想让木师弟输掉,而且输的,彻底些。” 老人听完后没有言语,楚称心在旁接道:“你师父前脚还跟我们炫耀说好不容易寻来一个宝贝疙瘩,现在你这个做师兄的后脚就拿来卖了,这很难让人不去想,靳师兄的这个当阳首席,对于本峰的后起之秀没有别的心思。” 身为桃山七剑之首的当阳靳颜刀面对清都峰师妹的质问,神态淡定道:“木师弟当初在谶言碑中直面自己心境时差点出不来,他本身性子就过于执拗,把遇强则强的道理视为提升自我的重要宗旨,虽说我当阳分峰本就需要此类一往无前的气势,但修行人自执太深,宛如深陷泥沼而不自知,木师弟痴狂可以,但疯魔不行,行差踏错往往也是从一个念头开始的,他现在修行路尚未走远,在起点摔下一个跟头我还能扶两把,可要是日后走远了,恐怕我也力所未逮,所以只愿他的这个跟头,能来的早一些,狠一些。” 老人眉头一挑,问道:“好一出顺水推舟的同门情义,这个法子,是你师父想出来的,还是你的自作主张?” 靳颜刀恭声道:“我与我师本为一体,桃山师兄弟皆为手足,这只不过是左手帮衬右手,从心而为之罢了。” 老人沉吟片刻,忽然轻笑一声:“裘光霁这个老匹夫虽然剑法平平,但在看人的眼光及教徒的手段上却也有些可取之处,世人都说徒弟找师父,但不知师父也找徒弟,没曾想这一下,他竟有了两个。” 言罢,他对着面前的年轻人道:“你且伸出手来。” 靳颜刀依言摊开双手,老人拉起袖口,用食指在其两只手掌之上缓缓写下几字。 年轻人感受到后先是低头一楞,紧接着退后数步,施礼道:“多谢罗长老赐教,晚辈这就回去安排。”说着,他正欲转身,可又止住步伐,继而来到楚称心身边道:“师妹,我们明日见了。” 靳颜刀今日来去匆匆,楚称心虽然对他最后留下的那句话略有头绪,不过对于自己师父心中所想仍旧一头雾水。 “师父?”看着那个青年人走远后,楚称心在旁叫了一句。 老人道:“游剑式你也学得差不多了,靳颜刀明日自会来清都教你当阳剑式。” 楚称心一想果然,拍手叫好道:“师父做事还真是一点都不吃亏呢,不过……靳师兄的请求还真是奇怪,要让木师兄体会到何为恐惧,可师父,这恐惧,我要如何教他呀?” 老人沉声道:“木鹏举心性至刚也易折,家族的培养、师门的爱护让他所追求强者对决流于表面,因为真正的对决,从来都要论及生死,他修行路上最欠缺的东西便是这个,只要徒儿届时下手无情,他死前自然而然就也体会到了。” 少女心性善良,一想到要对一个同门下出毒手,立时是面露难色,不知说何是好。 老人看了一眼自己低着个脑袋瞅着脚尖的弟子,笑着叹了一口气道:“算了,一个女儿家,浑身是血确实也不好看,而且你就算打败了他,想必他死前心中也定会想着你是我的弟子,死在你手,也不算冤枉,恐惧自然也会大打折扣。” 楚称心急忙抬起头来问道:“那师父可是还有其他法子?” 老人道:“人只有在面临危险,企图摆脱而又无能为力时才会产生恐惧,死,只是结果,问题在于怎么死才能把恐惧提升到最大程度,这一点,我相信那魏小子比你更明白。” 楚称心睁大了双眼,“师父,以魏猴儿的修为,想要取胜都不算容易,你让他去跟木鹏举做生死对决,这会不会太过冒险了些……” 老人形容道:“这次当阳峰想让木鹏举这块胚子好好的烧灼一番,要是魏小子这把火烧得不够旺盛,为师自也不吝在旁添上些薪柴,那从力所能及到无能为力的煎熬会滋养出许多东西,它最终成型后会是白璧无瑕还是支离破碎,徒儿不觉得,见证这样的过程是很有趣的事吗?” 他起了身,少女跟随在他身后缓缓走出了山洞。 “气势与胆魄的较量,究竟谁才会更胜一筹,徒儿且去将魏笠带来,今日起,我便教他练胆。” …… …… 魏笠自上次从湖中脱险已是过了差不多一个月,如今他正式步入修行阶段,五感敏锐度剧增,能够吸纳周天气机在身体内流转往复,显然是到了一楼的启智阶段。 这小子白天的时候在长扬学正手剑,晚上就到清都峰学反手剑,每天忙得是不亦乐乎,原本一天下来累积的疲惫,都会随着早上礼课时的吐纳一一扫清,整个人舒坦不已。 他现在的心绪变了许多,不在是冗杂不堪,更不会如往昔般被许多念头所牵制住,他静下来的时候,就真是如同一座小山般的纹丝不动,专心致志。 当然,以上只是外人所能看到的变化,他真正静悟时所内观的情景,暂时还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 可能是成也移情,败也移情,他现在脑中那块方外之地,没有城池,更无楼阁,所见景物唯有高耸入云的青山一座。 这是他在湖底利用气机反冲冲开后的景象,起初他以为那所谓的“太一城”与“太白楼”仅是一个概念,每个人所看见的都不一样,可当他旁敲侧击,问过邵诚诚与商若葳时,得来的结果都是一致的,他们内观时,所处之地确实是在一方的城池之外,城内也确实有一座高楼矗立。 魏笠站在山脚,望着山门石碑上那“太玄岳”三个字惴惴不安。 陆师兄说过,修行有十二楼五城,五城,对应周天五虫,而身为蠃族的人类,修炼是围绕着“太一城”的基础而进行的,以身作城池,化念登楼,但如今的自己,既无城池也无高楼,怕不是已经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 我难道不是个人吗? 这个问题,魏笠最近是天天再问自己,他也猜想过,可能自己终归是这个世界的“异乡人”有点不寻常也能说得过去,不过最好是能碰见荀川,他的情况与自己相同,两人能相互印证一下就最好不过了。 山门前,少年抬起一只脚却迟迟不肯落下,如同不射之射的剑一样,悬而不发。 开思楼,有两个阶段,一为启智、二为明知。 无论是见山登山,还是见城入城,只要达到此步,既算是开启了心智,而下一步的明知,则是要叩问心门,有诸多疑惑得要自己去解,魏笠现在连为何是山都搞不明白,受困于此也是理所应当。 第六十二章 玉入山林,剑不改名 清都峰今日相比往日显得要更有生气些。 魏笠的右手依然是挂在胸前,不过他现在已是习惯了自缚一手后的种种不适,如今左手使起剑来也愈加娴熟,看他无名指连续翻动,丑奴儿正反姿态来还交替,他手中剑招花样繁多的同时更是兼具了正时凌厉,反时刁钻的两种实战风格,这等灵活变化,对战时足矣让敌人捉摸不透。 不过少年眼前的敌人也自非等闲。 在接连闪过魏笠连续递来的道道剑影后,楚称心抿嘴一笑,双手负后,身子倒滑飘然而去,似无意与魏笠交锋。 魏笠白费了一阵力气,见自己施展的招数尽数被其躲过,嘴上嚷道:“楚称心!你光躲有什么意思啊,我都让你一只手了,怕什么?” 少女闻言笑着摇了摇头,没说话,心想这魏猴儿修为剑术是进步了,不过那奇门的知识却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如此实战也不可能在地上先给他画个棋盘吧。 “怎么着,你跟小爷打,剑不敢拔也就算了,现在连话都不敢说了?” 魏笠话音刚落,剑锋趁着对方愣神同时再次探出,楚称心见状后是眉头轻蹙,口吐一言。 “左来!” 魏笠其实生怕伤了对方,而且少女本就聪慧,不像是会被这等九流的言语伎俩所妨碍的人,一剑探去也怕有诈,中途为求稳固,变招改道,从左上斜劈而下,听到楚称心突发此言后,心中一凛。 “右来!” 先前被少女猜中了招式,魏笠调整步伐,手腕也随之一翻,反手横臂于面前,试图反向进攻,哪知动作尚未成型前便被少女一语道破。 “退一步!” 接连被猜中两次,魏笠心中已是懵成了一滩浆糊,可就在此刻,他见到楚称心突然是负手迎面而来,自己手中木剑虽然不甚锋利,但是惯性作用却不好控制,少年脚下慌忙停住,欲图在变时,但见少女继续向前欺身一步,他下意识是向后一撤。 “趴下!” 魏笠回过味来,知道自己又被戏耍,正要反应,可自己衣领不知何时已被少女双手死死抓住,一股向下的力道油然而生,砰的一声响后,尘土飞扬,少年屁股朝天,再次是应了先前二字,摔了一个狗吃屎。 楚称心双手拍了拍,随后叉在腰间,歪着颗脑袋教训道:“真是只猴儿,要是再不管教管教你,你不仅要上树,还要上脸了是吗?” 满脸是泥的魏笠先是低着头,朝旁边吐了口唾沫,也不急于问话,反倒是自我怀疑地自言自语了一句:“不能吧,我没那么弱呀。”然后抬起头来,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少女得意洋洋,眉眼翘起,一旁将二人对练过程看在眼中的老天师笑言道:“那不二峰的‘开口剑’徒儿还未修习,倒是先领悟了几分真髓。” 楚称心欢快地蹦跶到老人跟前,指着魏笠道:“他呀,虽然招式多变,但行动未免也太过直接,想要猜中他下一步动作,实在再简单不过了。” 魏笠坐在地上死鸭子嘴犟道:“哼,直接?我是怕伤了你以后没人给老前辈做东西吃才故意卖出破绽。” 楚称心做了个鬼脸,没去跟魏笠计较,随着老人一个视线扫来,少年顿时是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拍了拍衣上灰尘,笑嘻嘻地走到两人身边。 老人随口问道:“伤口痊愈了?” 魏笠摸了摸肩头的伤口,那次水下,他的骨肉被洞穿的痛不欲生,即便是现在想来仍是心有余悸,那伤口处更是隐隐作痛。 “多亏老前辈的丹药,这段时日伤口处的新肉慢慢长好,我右手本来也做不了什么大动作,所以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如此,从今日开始,你便不用再来清都峰了。”老人淡淡道。 魏笠瞪大眼睛,急道:“老前辈,我还有好些东西没学会呢,何况我现在连楚师妹都打不过,下月我该如何参加校考击败木鹏举啊!对了,您一定是看了我刚才的对练不满意,我可以跟楚师妹再打一场的,这次我一定拿出十分实力来!” 楚称心一听乐了,“你要能打过我了,还怕他木鹏举?” “我……我……”魏笠一时语塞,说好的吃香喝辣,怎么到这个关头还落井下石起来了呢?他转眼一瞧,见楚称心眨了眨眼,示意自己莫要慌张,于是只能安静下来,静待老人下文。 楚称心面上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心情沉重。 老人神情肃穆庄重,缓缓道:“剑与气,我能教你,但是你与木鹏举比试,光凭这两件东西,还是不够。你可曾记得你来清都偷听我与称心徒儿的对话,我问及要破其当阳峰的势头,称心是如何回答的?” 魏笠回想着,那夜的情景浮现在脑海之中,他道:“楚师妹说,避其锋芒,徐徐图之。” 老人点点头,“憾大摧坚,久久见功。这是称心自己的方法,其他人,行不通。身意两分,你现在已经学了一半身剑,若果换成是你,当如何破势?” 少年挠了挠头,思索了片刻后,吞吞吐吐回答道:“师妹的那种方法固然经过精心设计过的……换成是我的话,肯定想不到那么多,而且就算想到了也做不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老前辈说要破势,其实对我来说气势这玩意太玄乎了,一个人如果本身素质就压过另一个人,那么后者在面对时总会产生一种压迫感的,想要从容面对甚至是反客为主,呃……以我打架的经验……咳,以我以前的经验来看,首先得有点东西握在手里,像搬砖长椅什么的,往浅了说,是多一样东西总比空手强,往深了说,就是心中必须有所把持,比如老前辈教的剑法,这样做即便还是被压着,但起码面儿上也不会虚太多了。” “再来就是意识上的东西了,有时候我打架打红了眼,别人还怕我呢,反正是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那种状态我也说不清,也不喜欢,因为在旁人看来像个没了理智的二傻子,就在当场还能唬唬人。我也不是不会耍手段什么的,可是面对木鹏举,您说要在比试前一天给他下个泻药什么的,我也不屑于这种作法,说好的比试就是比试,男人嘛,解决这种问题无非就是拳头碰拳头,比谁硬呗!” 少年说着说着,思绪逐渐明朗起来,他偷偷瞧了少女一眼,见对方眼眸澄澈同样望着自己,原本没什么底气的他,不知是爱惜脸皮还是怎样,平添多出了几丝的胆气来,他总结道:“您说的气势,我感受到了,要破势,在我看就是一个‘敢’字,有勇气,有胆量,只要敢打,什么排山倒海的气势我都能迎头而上。” 老人笑问道:“理是这么个理,不过你敢与木鹏举打吗?” 魏笠笃定回答:“敢!” 老人又问:“你怕与他打吗?” 魏笠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说,“怕……” 楚称心噗嗤一笑,魏笠低下头沉默着。 这两个问题,他回答的都是实话。 前一个,是敢于面对的勇气。 后一个,是自惭形秽的畏惧。 老人看了魏笠良久,历经过无数世事的他,忽而是喟然长叹一声,话中带有些怜悯,“魏小子,你是不是一直都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 魏笠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那“低人一等”四个字宛如钢针扎进了他的心中,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之前的世界,旁人评价魏笠的词语,一向是轻浮、无所事事,整天游手好闲,周围也净是些狐朋狗友,是那种将来能一眼能望见头的乡镇少年,久而久之,就连魏笠也是这么认为自己的。 他那张看上去没心没肺,好像什么事情都能一笑而过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一颗极其自卑的心。 这一瞬间,他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讨厌木鹏举,为什么会讨厌戚舞阳,为什么会讨厌那些优秀且与自己不相熟的人了。 好多事情自己不能解决,所以好多事情也轮不到自己解决,等到想解决了,好像也没什么人在乎了。 于是他学会了自嘲与人为乐,也伪装成外向的样子,试图融入人群。 笑,总比哭来得更容易让人接受些。 他是这么想的。 可是,那些人不用。 所以,当被人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戳穿了内心时,他很茫然,也很无助。 他用恳求的目光看向老人,嗓音有些沙哑,“老前辈,教我……” 楚称心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她本以为少年的回答只是如往常一般。 老人摇了摇,“这个,我教不了你,你要去找你的师父。” 少年不解,有些恍惚失神:“我师父……他……他在闭关。” “你要找的师父不是他……” 老人转头望向夜幕下的那些重峦叠嶂,沉声道。 “他们,是你认的第一个老师。” 山。 少年自己是山,老师自然也是山。 “回到那里去,他们会让你看清自己。” 老人留下这句话后,师徒二人缓步走入了洞中,留下魏笠一人孤立在外。 少年沉思了很久,默默转身离去。 归途的路上,魏笠的耳畔传来一阵脚步声,是楚称心。 “魏……魏笠。”少女有些不知所措。 少年露出一个笑容,好像刚才的事像没发生过一般。 少女没有立刻说话,两人并肩而行,走了一段路程后,反倒是少年先开了口。 “明天我去山里,也不知道要去多久,麻烦楚师妹跑一趟长扬峰,跟陆师兄说一声了。” 楚称心点了点头,道:“不如我们现在去食楼,我给你做些面饼,你可以带去山里吃。” 魏笠笑道:“算了吧,靠山吃山,我想自己解决,你还不如等我回来,好好让我大快朵颐一番。” 又是一阵沉默,晚风吹动草木,春日的夜里显得格外宁静宜人。 “你虽然很多时候没个正行,也不像其他师兄弟一样一心问道,可你身上有两样东西跟别人不同,甚至,是少有的东西……” 楚称心语音轻柔如晚风,魏笠看向她,只见少女扭过头来,笑靥如花。 “什么?” “朝气与乐观啊,就像是……暖阳下的刀剑铿锵,不激烈,但催人振作,让人听见了、看见了、总想着待久些,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帮你,想与你做朋友,你真的不是个晦暗的人,与你相识,本就是一件极好的事了。” 少女生来俏丽,她笑起来漫山遍野的风好像都没了应有的料峭,剩下的,只有春日里的花草葱茏。 我跟你相识,才是一件极好的事。 这两句话,少年压在了心里。 “谢谢你啊……谢谢。”魏笠有些词穷,目光不自然地挪到了别处。 原来自己在别人的眼中,也可以是这样的。 楚称心伸了伸腰肢,道:“就这样?” “你想知道什么?” “你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魏笠停住了步伐,他深吸一口气,将一直藏起来的那个自己,第一次道了出来。 “我生怕自己本非美玉,所以不敢加以刻苦琢磨……” 他话中流露出些许的怯懦与颤抖,但还是继续道:“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固又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 “这个,就是我。” 少年说完,略带紧张的看着少女,哪知她只是眼波流转后,满意地回了一句。 “嗯,知道了。” 说完,她含笑朝前走去,魏笠快步跟上,问道:“就这样?” 楚称心侧过头,“那只是以前而已,至于现在如何,我更喜欢用看的。” 魏笠跟着走了几步,慢慢的,他开始笑了起来,恍然间,他看见少女背着的剑匣,笑道:“欸,你那把剑真的叫「认真」啊?确定不改改?” 楚称心语气不善,“怎么,你有意见?” 魏笠如同献宝,“我肚子里有好多个好名字呢,诸如什么鱼肠、湛泸、纯钧、承影,本来想以后留着自己用,不过分你一个也不算啥。” 楚称心气到:“才不要,你自己留着吧!” 魏笠摸着下巴,嘴里咂摸着:“名叫称心的姑娘,用上了一把叫认真的剑,啧,也挺好。” 第六十三章 业在山中 此后数日,魏笠按照老人的吩咐,将修行一心一意地放到了大山之中。 他依旧是不分昼夜地磨练剑技,山中没了峰上的教诲,练剑遇到不通之处时,就须得自己琢磨,不过也正是无人约束,他正反剑式的练习变得更为肆无忌惮起来。同一招式,有时在正手剑上所落下的窠臼,换成反手后就相当是另辟蹊径,成就了另一番模样。 其实这一个月来,老人所教给他的东西,除了剑法,更有方法。 当一个问题存在两种及以上可解的方式时,往往相互转换就会变得豁然开朗,这一点,老人没有明说,全是少年练着练着自个领悟出来的,而那所谓的‘身自由’想必也有这一层的意思在里边。 这些日子,魏笠开始熟悉起了大山,白天这里蝉鸣鸟叫,少年能在这里找到鸟蛋与河鱼等各种食物果腹,夜晚的大山寂静凄凉,远远就能听到有群狼凄厉的嚎叫,为求安全,他不得不去树上栖身。 故此,一只手爬树,反倒成了一天下来最艰难的事情。 刚开始几日,魏笠会时常遇到些夜猎的弟子,虽然没必要躲避,但此刻的修行他也不想被人打扰,所以便朝山林中走的更深了些。 在山中,他确实能想到许多事。 但绝大多数都是小事。 直到一天清晨,他从树上醒来时,遇上了一只熊。 那是一只体态足有两米高大的黑瞎子,它此时正是立着双腿,两只熊掌划拉树干,眼神贪婪地看着树上转醒的少年。 这只熊估计也是刚来,魏笠自从在湖中打通了自己的气门,感官变得异常敏锐,感受到动静后亦是第一时间醒了过来,只是没想到这睁开的第一眼,就是一张血盆大口。 魏笠从树上站起,他低头看去,若换作一个月之前,魏笠见此情形可能是避之不及,但现在,他缓缓从腰间抽出丑奴儿,从树枝上一跃而下。 山中多野兽,少年期间收拾过几匹饿狼,起初碰上时他还有些胆怯,毕竟独自对付这种野兽他也是第一次,可当他发现,自己竟能敏锐察觉出这些野兽的攻势,并且能够以自身所学将其击退甚至杀死时,那种恐惧也就如潮水般褪去。 这个是由于自身能力所带来的底气。 熊不与狼同,两者的力道更有成倍的差距,魏笠不敢硬碰,就算以剑势转借力打力也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其降服,而自己的腰腹,亦是不慎被挠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伤口。 魏笠气喘吁吁,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他目送着那只黑熊摇摇晃晃地离开后,原地休息了一刻钟,待了体力恢复,才踉跄地走到溪边包扎了一番伤口,自顾盘腿吐纳起来。 不管是在城门口还是在山脚下,只要能够吐纳气机,一旦是运转起来,总会对身体带来莫大的裨益。 “我现在真是有些武侠小说里用内功疗伤的派头。” 魏笠又是自嘲地笑了笑,就地打捞上几条小鱼,好好饱餐了一顿。 其实在峰上,魏笠一直都对自己的实力没有一个合理的认知,因为他的参考对象,不是楚称心便是戚舞阳,他知道前者或许要强上些,但是不管是其中的哪一个,他们的天资都不是自己能去比的,至于木鹏举与戚舞阳两人之间孰优孰略,魏笠本就是长扬一脉的弟子,特别是经过了清都老人的教导,知道扬剑式处在龙门三境的尴尬地位,所以他能够断定,即便是二人境界相同,戚舞阳恐怕也不是木鹏举的对手。 而自己现在连戚舞阳都打不过,更不用提与木鹏举交手了。 他也时常跟峰上的其余师兄弟切磋,胜败皆有,水平自我估计也是在中流之列,当然,这是在废了惯用手的情况下,如今他与野兽比,也是想换一个参考对象来验证一番自己的功夫。 就在魏笠默默感受着身体中气机流转的同时,耳边忽闻树林之中有轰然之声传来,他顿时抬头望去,见远方一棵树木不知何故倒塌了下来,扬起了一番尘土。 现在也不是夜猎的时间,难道这深山之中还有别人? 因为树倒的方位较远,也看不清具体情况如何,不过魏笠这小子的好奇心被勾起来后便很难消下去,他动身就往那树倒之处走去,只是行了没多时,便又一次碰见了那头大黑熊。 魏笠先是一愣,黑熊如今并没有在意少年的到来,反是朝着树倒的方向不断吼叫,像是预测到了什么危险一般,瞬间引得那些原本隐匿于附近山林之间的飞禽走**相呼应。 少年又是害怕,又是心痒,由于察觉出了林中动物们怪异的氛围,所以他没有继续向前,他好奇心是强,不过还没严重到作死的地步,自己当初在山中遇蛇九死一生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要是碰上些什么厉害山精鬼魅,肯定也不能因为一时兴起而把小命给交代出去啊。 魏笠朝周围看了看,发现那黑熊身后有一方偌大树洞,想必这里就是这头畜生的栖身之所,而少年的视线慢慢往上抬去,发现这棵巨树确实要相较四周树木来的高大粗壮,光是目测可能就接近了百米,若能攀爬而上,不管是藏身还是眺望都是一个极佳的选择。 他心念一动,走到树下朝自己左手吐了口唾沫,手指抓住树身上凹陷下的纹路,小小翼翼,缓缓向上。 他单手本就行动不便,加上这树生高大,在爬了将近三刻钟后,才艰难到达树冠可立足之地。 魏笠精疲力尽地蹲在树上,方才爬树之时,他听见又陆续从东面传来树倒之声,且声响越来越近,他手搭凉棚低头观望,就见黑熊咆哮依旧,只是身躯不断后退,它的前方,有一人从林中跨步走来。 木鹏举! 魏笠现在目力极佳,而那人肩上所扛的半身长剑,估计整个桃山也挑不出第二个人来。 “真是冤家路窄,这家伙不在瀑布底下打滚,怎么也到山里来了?” 魏笠心中惊异,只因他即便身处高耸的巨树之上,亦能感觉到一股浓浓的杀意。 这股杀意太强了,强到掩盖住了木鹏举原有的气势,他现在整个人如同山林之中食人的山魈一般,让人见之胆寒,魏笠见过这种状态下的木鹏举,那是木鹏举被自己砍伤了额头,正欲使出全力时,自己在空中时的偶然一瞥。 只是眼下无人制止,木鹏举状似疯魔,他也不顾眼前野兽,左右张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又似乎不是,不过他并没有发现魏笠躲在树上。 黑熊发出一声怒吼朝他奔去,木鹏举双眼一扫,抬剑悍然挥去,黑熊霎时间被拍飞死死撞到树上,它躯体抖动了两下,再也没能站起来。 山林间原是嗅到危险的野兽,也安静了下来。 木鹏举走到树边,一脚将黑熊的尸体给踹了出去,然后兀自站在树下,竟是一动不动。 忽然,魏笠脚下的树干开始了轻微的颤动。 木鹏举出剑了,他一剑刺向了树干,相击时所产生的力道甚至连这棵参天大树也跟着摇晃起来。 他在释放自己的杀意。 魏笠就站在树上看着,看着他出剑的方法,可能只是为了纯粹的发泄,那是一种最为简单,甚至谈不上招式的动作,但魏笠知道,即便是如此简单的攻击,自己的面临时也绝对无法躲开。 因为他光是看见,已经恐惧到无法挪动脚步了。 …… …… 一阵剑风乍起,裹挟着强横无匹的剑意,一块大石如泥般被应声削开。 楚称心收剑侧头看向那个身材消瘦的青年人,后者没有过多言语,只是走到那残缺的巨石前摸了摸被削落处的平滑表面,说道:“楚师妹,你误解了。” 随后他后退两步,右手弹匣抽剑,就在他缓缓取出自己的桃木剑时,他脚下已是摆开架势,一股彭拜的气势骤然荡开,他手中木剑一劈,巨石竟是剑未至而率先炸裂开来,一一碎成为齑粉漂荡在空中。 即便是楚称心见过了诸峰绝学,但面对靳颜刀这一剑也是面露惊讶之色。 “这个,才是猛剑式的真意。”靳颜刀淡淡道。 楚称心点了点头,在旁另寻了一块石头,她有样学样沉下了腰马,欲是拔剑如雷霆,可这一剑却是迟迟不发,如在酝酿。 靳颜刀也不催促,只是静立一旁。 如此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楚称心的架势依旧不变,但原是清澈的眼神中,平添了七分的凛然,若是与之对视,便是如芒在胸。 剑芒一闪,巨石表面先是出现一条浅浅剑痕,靳颜刀看向楚称心,少女不疾不徐地将那柄名为认真的长剑收回剑匣,然后拍了拍身上刚才沾染到的岩石灰尘。 “咔嚓~” 靳颜刀再次望向那块巨石,忽见剑痕之处陡然龟裂开来,这些裂缝不断扩张,一条接着一条密密麻麻,最后犹如蛛网般笼罩住了巨石的表面。 楚称心撇了撇嘴,“以我的修为,现在就只能做到如此了。” 靳颜刀破格称赞道:“以架势攒气势,又以气势养剑势,楚师妹以女子之身领悟刚猛剑道已属不易,可你悟性之高绝,进步之神速,足以让当阳同辈弟子为之汗颜。” 楚称心眉头一皱,斜眼看去,“怎么,靳师兄是瞧不起女子?别忘了,当今桃山能稳压你一头的人是谁。” 在场气氛一滞,片刻后,靳颜刀歉然道:“是我狭隘了。” 让人猜不透心思的少女下一秒便换了一副表情,笑逐颜开,“靳师兄我开玩笑的,莫要往心里去。”说着,她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师兄可否与师妹说说,当日我师父究竟在你手中写了什么字?我虽有把握胜过木鹏举,但胜人与教人毕竟还是两码事。” 靳颜刀叹了一口气,“告诉你也无妨,其实木师弟一直对自己在石窟时无所作为表现而耿耿于怀,他认识到自己的弱小,故很想让自己变强……” 青年人走到峰顶崖畔,朝那远方山林之中望去,楚称心在他身后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双手撑住脑袋道,“我记得,当时他们几个被蛇妖所困,你师弟在那种情况下无能为力也是情有可原。” “不错,木师弟就是经此一役后变了许多。他在剑道上得天独厚,也是武痴,他每日在剑技与身体上的修练近乎苛刻,也正是因此,他缺乏心性上的磨炼,只有不停克服困难,只有不断解除生死的威胁,心,才会日渐充沛。他就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主动去找人比剑,但不管在峰内还是家族之中,他都从未体会过真正你死我活的场面,也因此,他就是想寻找一场真正的生死比斗来完成心的锻炼,想要复原在石窟时的境遇……” “楚师妹你,或者是白鹭峰的那位师弟,你们让他体会到了这一点,所以他迫切的希望能与你们比试一场,只不过他自执太深,变得过分追求强大了。然而多么刚强的人,在面临死亡时都会产生恐惧,但唯有正视恐惧,并能随之挪放一旁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木师弟想要变强,他见识过恐惧,但又因为自执太深而不懂恐惧,所以他还不成熟,石窟中的遭遇,反而成为了他的业障。” 说罢,靳颜刀将手举至眼前,拦住了远方的山,沉声道:“我求罗老前辈助其解惑,老前辈在我右手掌中写下,‘以剑取之’四个字,换我教你当阳猛剑之道,然后在我左手写下……” 他半握手掌放了下来,山林再次显现。 “业在山中,指明了让他学会恐惧的地方。” “山中?”楚称心听完,惊呼一声站了起来。 …… …… 这棵足有五人合抱之巨的树木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木鹏举弄断,可随着一阵阵摇晃传来,那树下武痴已是连续不断地刺击了许久,面上丝毫不见疲惫与停歇之意。 桃剑的每一次碰触,都会带出些木屑飞至木鹏举的脸上,可他对此无动于衷。 他的周围有不知不觉有野兽环伺,虎视眈眈,他也是无动于衷。 魏笠站在树上俯视着树下的木鹏举,他既没有躲避,也没有声张,但是以木鹏举的实力,竟没有发现魏笠的存在。 “他是练到忘我了……还是说……被什么东西吸引了?” 魏笠的视线定格在了木鹏举的身上,当他从树上朝下望时,少年似有所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心中升腾而起。 第六十四章 剑从山中来,惧往心头生 太阳,向着西方沉了下去。 树下的木鹏举挥汗如雨,他已经连续挥剑数个时辰了,原本他面前厚实无比的树干,也已经被他刺出一个半米深的凹槽。 一只山雀落在了魏笠的肩头,翅膀不经意间拍打在了少年的脸上,他猛然之间回过神来。 “我怎么变的跟他一样了?” 由于太过专心观察树下的木鹏举,魏笠不知不觉间忽略掉了周遭的情况,他扭头看向山雀,这小家伙的脑袋左右摆动了一下,与少年四目相对,可随着树干又一阵摇晃,匆忙忙振翅飞走。 魏笠站起身来,看着山雀飞向那昏黄而茂盛的山林之间,又低头看了看沉溺于挥剑之中的木鹏举,脑中原本朦胧的头绪渐渐变得明晰起来,一个结论逐渐成型—— “我一开始就被木鹏举那股突如其来的气势或者说是杀意所吸引,视线一直停留在他身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生怕他会发现我’这一点上,所以不由得会过于紧张,从而看的入了神。” “木鹏举挥剑不停,可能不是因为练习或者发泄那么简单,我将来与他的那一场较量,绝对不会像那些窥视他的走兽一样来的毫无分量,可这么长的时间,他想要发现我,仅仅只需要一个抬头,可他从始至终都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被一棵树吸引,便无法看见整片森林,他跟我一样,也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了,而就是这个东西,蒙蔽了他的双眼!” 少年不知道木鹏举在洞中的遭遇,也不知道靳颜刀拜托老人的事,他只是有些感同身受,因为此时树上树下的两个人,都面临着一个看似截然相反,但实则殊途同归的问题。 一个要克服恐惧,一个要学会恐惧。 这种感觉,少年很熟悉,因为这就像——正手剑与反手剑的关系。 “我一度认定他是强大的,难以战胜的,这个想法让我深陷其中,这样的我,哪有可能看清敌人呢?” 魏笠默默的看着木鹏举,以前的他很难去正视自己的不优秀,因为掩盖总比正视来的简单,从起初在知礼堂的积极怂恿到瀑布下的沉默寡言,就是一个他不肯面对自己的过程,而从老人的一语点破到眼下的自我怀疑,就是说明少年已经在开始接受并正视自己的不够优秀,不过在精神上,魏笠依旧是不服气,不肯认输的人。 少年闭上眼,感受着树下传来的敲打,感受着拂面的微风与温度,感受着山林中的一切。 不滞于物,不落桎梏,故此身自由。 耳边回响起老人第一日就教过他的口诀,魏笠慢慢懂得了老人放他入山林的用意,这并不是要教他练什么胆,当少年将集中在木鹏举身上的那一点注意力扩散到了山林当中时,他观山如观自,不光是要见草木茂盛,更重要的,是要见细枝末节。 山,写于纸上是个字,望进眼里是块石,那么放进心底,又当如何? 少年内视着自己心中的那座太玄岳,之前在他身上发生过的大事小事,如同新发的枝丫生在了山间,这些细微的东西都是他之前没有观察到的。 所谓的见山是山,是因为山,是活的。 如此,人们才有的登山的乐趣。 少年那悬而未落的脚向前踏出了第一步,而支撑起自己落脚的那一块石阶,便是老人,或者说是这座大山,要教给魏笠的东西。 这一步,是心性?是修为?还是勇气与胆识? 其实概括来说,这叫成长。 老人告诉过楚称心凡事要站在决定问题的角度上去考虑问题,少年听后也默默记在了心中,而眼下,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从一个俯视的角度去解决问题。 天不知何时已经暗了,树下的木鹏举停下来,因为他听到树上好像有类似于“哒”的动静传入耳中。 他抬头看了看,发现是一阵晚风捣得树叶沙沙响。 就在此时,木氏武痴后背顿生升起一阵凉意,他迅速转身,见一道黑影飞速朝自己袭来,大臂一挥巨剑扫出只听啪地一声,黑影被击飞到空中,在月光的照耀下,发现那黑影只是一块石头而已。 几只围观的猴子吱吱呀呀的窜进深林之中,木鹏举跟随的目光撤了回来,不由喃喃道:“难道是我的错觉?” 他正要转身,突然发现好像不对,定睛一看,发现那颗被自己击飞的石子像是静止一般悬停在空中一动不动! “是谁在暗地里伤人?有本事出来一战!”木鹏举环顾四周大声叫道,静谧的山中无人作答,就连原是围观的野兽都早已散了去,随后他又是双眼紧盯住那块顽石沉默不语,似在防备,气氛一时之间开始变得有些诡异。 “哒。” 又是一声似曾相识的响动,木鹏举心中一紧,空中的石子颤抖了两下,他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没想到那石头却是径直掉落在地。 木鹏举一愣,走了过去捡起石头察看了一下,旋即五指一握,将其碾成粉碎。 他转过头去,望向那处被自己刺出一个深坑的大树。 那两声怪异的动静,就是从那个位置传过来的。 “方才有人,在我身后。” …… …… 天朗气清,繁星洒满了夜空。 “我很渺小啊。” 魏笠躺在草地上本想呈一个‘大’字,不过由于手折缺了一半,可当他看着星空时,浑身还是畅快了许多。 仰望,一直都是他的习惯,这个习惯源自于他与生俱来的好奇心,他口中自言自语说着:“不要被恐惧所吸引,如果被恐惧所吸引,剑就挥不出,脚也就落不下,不滞于物,不落桎梏,便是要纵观全局,把周遭看个透彻。” 他今天学会俯视,当他从天上往下看时,发现原本高大、强壮到不可战胜的木鹏举,好像,也同自己一样了。 “钻研技艺是件好事,但如果心中只有自己的话,那么剑,在哪里呢?” “桃山剑宗视为生命的剑,不应该如此渺小,那么我的剑,又应该放在哪儿呢?” 魏笠撑起身子自问自答,他放眼望去,眼中渐有欣喜之色,“山无草木既成荒芜,草木无山不得旺盛,相辅相成,互为成全,我的剑,就应该像这山中的草木,无处不在,随心而动!” 少年敲打着自己的头,笑道:“我好笨啊,老前辈第一天就教了我这个道理,在水下时又旁敲侧击点醒了我一番,起初问我为何反手拿剑,我还傻兮兮地说是便于投掷……我真是……有愧他老人家了。” 身意两分,一心二用。 这一天,少年将自己的身与意,分开了。 第六十五章 命运中的拨云见日(上) 这一日,山林中从清晨起便弥漫起一了阵雾气,远远看去似一层层白纱将其笼罩其中,伴随着翠绿微茫,显得清冽而朦胧。 “都说大雾不过晌,过晌听雨响,希望这大雾早点散去,可千万别下雨了。” 清都峰上,楚称心视线望着远方的山林,嘴里轻声说着,她搓了搓有些红润的耳垂,手指感受到了些许湿润,身后响起了几道鞋底踩踏草泥时才会发出的松软声响,少女回头看了看来人,见有三男一女由远及近,破雾而来。 少女看清来人后绽放出一个笑容,跑到那女子身边,揽着她的胳臂欢喜道:“步师姐,你怎么来啦!”她又朝其余几人依次道:“还有陆师兄、薛师兄、莫非是看靳师兄最近连日教我猛剑式,怕我厚此薄彼,耽误了你们布置的功课不成?” 此四人,正是传授少女各自本峰剑道的陆北辞、薛观、靳颜刀还有浮游峰的步寻双。 陆北辞与靳颜刀听见少女的话,对视一眼俱是有些无奈,而薛观因为是修练闭口剑的缘故,白天无法开口说话,只能在一旁憨厚地笑了笑,唯有那步寻双,在几人中与楚称心相处最久,关系也最为亲昵,她轻轻掐着少女的脸颊,佯装怒道:“好你个小丫头,学会了游剑式招呼也不打就跑回了清都峰,师姐寻你不着自然是要来找你呀。” 楚称心捂着脸,嘴里支吾求饶道:“唔……师姐饶命啊……不能怪我……是我师父交代让我不要乱跑的……不信你问靳师兄……” 三个男人看到这一幕纷纷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平时他们教授少女剑法时可没少被她捉弄,如今见到这位清都峰的小太岁吃了瘪,更是难得露出小女儿家的姿态,亦是觉得有趣的紧。 步寻双松开了手指,旋而摸了摸少女的痛处,她望着少女的脸庞,柔声怜惜道:“称心师妹生的如此惹人怜爱,师姐光是捏一捏就觉得心疼不已,一见到你气就消了大半,哪里还想着要罚你呢。” 楚称心眉开眼笑,欢快地扑入步寻双的怀中,瓮声瓮气地说着:“师姐~你最好了~” 在场的男人们有些突兀地的挪开了视线。 少女抬起头,“对啦,是什么原因让七剑中的三个人齐聚清都峰呢?这肯定不是因为我吧?”说完,楚称心觉得这句话有些冒失,退了一步,补充道:“就连桃山的‘夜游神’都来了,师妹真是惶恐。” “夜游神”这个诨号,自然是少女为了保全薛观的颜面临时起意。 薛观不在意地一笑置之,一旁的靳颜刀沉声道:“是老前辈的意思,他叫我四人今日过来,说是想让我们见证一桩事,但至于见证什么,老前辈没有多说。” “请你们四个过来当见证人?” 楚称心眼珠转了转,联想到四个人身份,她不禁猜测道:“师父不会是心血来潮想考考我功夫有没有长进吧?” 步寻双点了点少女的鼻子,笑道:“就算是罗老前辈要考你,以师妹的剑道天赋,想来也是小事一桩,你不用太过紧张,大不了届时师姐给你打掩护。” 楚称心面露难色,摇了摇头道:“步师姐,你不明白我师父的想法,那魏猴儿被他折腾得死去活来,连我这个做徒弟的都有些捉摸不透,若仅是考验剑法那么简单,我反倒没那么担心了。” 步寻双听得云里雾里,问道:“这个魏猴儿是谁?” 楚称心正要解释,就听陆北辞率先道:“是我长扬峰的一个师弟……”言罢,他左右望了望,又道:“魏师弟还在山中未归么?” 少女点了点头,说道:“是呀,这整个月魏猴儿都要在山里面呢,就连我也没有他的消息。” 陆北辞皱了皱眉头,有些责备地说:“如今离这群入门弟子的大比之期已经是时日无多,魏师弟目前进展如何我也不知,庚师叔本就对这事不悦,何况他在深山之中幕天席地,要出了什么岔子,我又该如何是好?”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陆北辞一怔,发现是默然不语的薛观,他在对上了薛观的视线时冷静了下来,而在场众人中,也只有靳颜刀最能够感同身受,他劝慰道:“陆师弟,我那木师弟此刻也正在山中修行,说来也是有段时日了,陆师弟护幼心切我们能够理解,不过他们这一辈的弟子总是要有些磨砺的,你也不用过于操心,要是他们身处桃山都无自保之力,那么也妄为桃山弟子了。” 陆北辞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虽是在桃山,但有前车之鉴,我不得不防啊。” 楚称心知他话中含义所指必是清都峰蛇妖逃窜一事,她也不计较陆北辞的旧事重提,反而提议道:“众位师兄师姐还没拜会过师父吧,我现在就带你们过去,陆师兄要是对魏猴……魏师兄有所挂碍,可以当面向我师父求教。” 陆北辞顿了顿,最后只能说道:“也好。” 众人一行至参玄洞,老人正在闭眼调息,而此时洞前已有两人正在耐心等待老人醒来。 “冯昱铁树?”陆北辞低声确认道。 面如鹰隼的青年人转过身,见到众人也是有些诧异,他身边的矮个少年反而先是认出了楚称心,骤然发难道:“找你好久了!” 说完,只听铮然一声,一把长剑被他握在手中,飞速朝楚称心杀来。 只是那剑尚未到楚称心近前,矮个少年只觉手中一空,随后身后剑匣猛地一沉,自己额头被人用手指轻轻抵住,那股冲劲也随之卸得一干二净。 “藏锋。” 靳颜刀立于少女跟前,轻轻吐出两字后,双指一点,矮个少年向后连退了数步,正要一屁股被推坐到地上时,幸好身后被一人给及时拦住,从而才堪堪站定。 “剑是好剑,不过你要用来欺负我师妹可不行。” 步寻双不知何时已经飘至矮个少年的身后,她方才刹那间夺剑还匣的动作,矮个少年甚至连看都没来得及看清。 楚称心这才想起眼前这个矮个少年是谁,她疑惑道:“再造峰的周豪?你无缘无故找我来喊打喊杀做什么?” 那个原是不可一世的矮个少年没有急着回答,反是抬眼不抬头地打量着在场所有人,而自己师兄的声音也从背后传了过来。 “他们皆是桃山的中流砥柱,师弟可还想动手?” 周豪的神情逐渐缓和下来,对着靳颜刀等人施了一礼,语气生硬道,“师弟一时冲动,越矩理当受罚,靳师兄教训的是,回峰之后我会向师父请罪……” 他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忽又停住,背对着少女,微微侧头留下一句,“飞鸿的伤势,至今未愈。” 看着矮个少年回到了自己师兄的身边,楚称心脑中浮现出那只犄角如剑刃的白鹿苦苦支撑,立于蛇口时的情景。 石洞之中,老人浑厚的声音传了出来。 “既然都到了,那就进来吧。” 一行人进入洞中,楚称心缓步上前立于老人的右手边,面对的其余六人则是恭敬地一一见礼。 老人目光如炬扫视而过,看见周豪时一顿,旋即又落到了他师兄冯昱铁树的身上,那青年人顿时毕恭毕敬,道:“家师有命,叫我携师弟今日特来拜会罗老前辈。” 老人似乎对再造峰两人的到来并不为奇,他轻轻点了点头,“看来孙师妹自执掌执剑堂以来耳目较之从前是更为灵便了几分呐,喔,也对,我都差点忘了,如今的桃山七剑也是由执剑堂所管辖,你们之中一下来了四个,她不知道才算是奇怪了。” 对于清都老人口中所道出的惊人之语,年轻的晚辈们皆是缄默不言,唯有薛观,是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 楚称心打破了沉默,问道:“师父,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引得几位师兄师姐大驾光临。” 老人看向自己的弟子,温言笑道:“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无非就是清都峰沉寂了几十年后,拨云见日的一天而已。” …… …… 山中弥漫的雾气格外浓重,目光能及之处仅余三丈之地。 林中陆续有砍伐声传荡四野,木鹏举日复一日地练习着挥剑,他在学习着一种精细的控制,试图出手时的每一分力道都要分毫不差。 若当阳峰的“滚瀑法”代表着收,意味着人可以在巨大的阻力之下用最费劲与最缓慢的力量去练习剑法的话,那么他眼下的练习,就是代表着放,这是最为枯燥,也最为考验耐心的方法。 每日挥剑一千三,这是靳颜刀给他交代下来的课业。 距今为止,木鹏举都做得很好。 如果,没发生那件事的话,可能还会更好。 “哒~” 他木剑击出的力道瞬间弱了一分,那个声音又来了,距今为止的半个月里,它总会时不时出现在自己耳边,有时在晌午,有时又在深夜,有时每日会来一次或是两次,有时又会隔上几日才出现,它就像是一只阴魂,在深山之中不断地纠缠着自己。 它袭击自己的方式很粗糙,每次都是那些随处可见的石子树枝等物,不过其中有一个起初不怎么显眼,但后来不得不正视的变化,那就是—— 木鹏举转身手臂一抬,一块硬物打在了他小臂上,那是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他捡起来,走到树下的一个角落,放了下去。 那里,有一连串的石头从只有指节大小到现如今的这块被依次排开。 它在变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危险。 木鹏举看了一眼这些石头,望向身后迷雾,那里面有一个人影伫立不动。 一丝杀意在心中升腾而起,靳师兄告诉过自己,他的业障就在这片深山之中,只要将其斩杀,自己就能在催动气机之时—— 张弛有度,收放自如。 “砰~” 就在木鹏举蓄势待发,紧紧盯着那道人影时,又是一块石头突然从侧面飞来,这一次是硬生生的打在了他的右脸上,他的视线也随之一歪,而那道隐匿于迷雾之中的人影,方才并没有任何的动作。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那块带有自己鲜血的石头,而自己眼角处,有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自己的脸颊滴落在地。 木鹏举的五官慢慢变的扭曲,他面露狰狞之相,双腿一弹,刹那间就奔到人影面前,挥剑就是拦腰斩去! 雾气被他的那把硕大木剑一带而过,迷雾开始重新笼聚,而他高大的身影,也被渐渐遮盖住了。 …… …… “哈嘁~” 魏笠感觉鼻子有些痒痒的,反正四下无人,他用手指扣了扣,百无聊奈地在火上翻转着手中刚打来的野味。 他现在邋遢的形象几乎就是个野人了,就拿头发来说,来到这个世界将近三个月,刚来时自己还只到额头的刘海如今已经是垂到了鼻梁,再加上他头发又硬,两边若不修剪就很容易炸毛,顶着个这样不三不四的发型,换成以前他,是连出门都不敢出的。 魏笠三两下解决完食物,来到山涧旁把手洗净,望着水中自己的倒映,他忍不住嫌弃道:“哇,自己把自己给丑到了。” 话虽如此说,但他自尊心作祟,捧起清水后立马就往脸上浇了浇,直起身后,手指呼噜着头发赶紧往脑后捋顺。 他看了看周围,见到山雾一直不散,有些苦恼地嘟囔道:“这雾气不散我也不敢乱走啊,要是走丢了找不到水源就麻烦了。” 山中蝉鸣鸟叫,身边更有流水潺潺不断,魏笠盘膝而坐,正准备参玄吐纳时,有一阵美妙的琴音传入他的耳中。 “有人弹琴?” 他闭眼聆听,十分享受,这里本就是高山流水,辅以音律更是颇有意境,让人回味,但久而久之,少年听多了不免生出一个疑惑来。 “嘶~这能不能换个曲目啊,一直单曲循环快大半个时辰了都。” 魏笠看向山涧的上方,琴音便是从那里传来。 他站起身子,拍了拍屁股,自打进了深山,少年已经快大半个月没跟人说过话了,那弹琴之人也不知是那一座山峰道场的,恰好趁此时机认识认识也好,反正这大山之中也没有什么擅闯的禁忌。 “所谓高山流水遇知音,虽然我不会吹箫吹笛,不过吹牛我还是很擅长的,没准这回见着了,还能多个朋友。” 少年心下打定了主意,寻着琴声,沿途溯流而上。 雾,逐渐消散开来, 大雾之后的阳光果然比起往日,更为灿烂了几分。 耳边的琴声越来越近,而少年翻上了一座小山头后,他的眼中,看见了一抹久违的红衣。 而与此同时,另一个少年也是慢慢迎着破雾的阳光,走上了清都峰。 他站在洞外,扬声说道。 “白鹭峰荀川,奉家师之命,特来清都还剑。” 第六十六章 命运中的拨云见日(中) 荀川其实并不像表面那么轻松。 虽然知道自己师父此次叫自己还剑清都一定是另有他想,但当他看见洞中陆续走出的众人时,还是不由得晃了下神,不过好在少年素来不喜欢把情绪表露在脸上,所以在旁人眼中,他倒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众人分散开来,一个长相殊为奇特的独眼老人缓缓从洞中走出,而他的身后跟着一位妙龄少女,两人视线一对,皆是懂得了对方同样也在打量着自己。 荀川收回视线,对着老人施礼道:“罗长老,弟子荀川,此次奉命前来清都峰,特将百忍剑奉还。” 说完,他正想打开剑匣,哪知自己还未动作,背后匣中突然震动不止,百忍断剑倏然飞出,在空中盘旋数圈之后遁入石洞,不偏不倚插入老者面壁的石墙之上。 那个面貌奇特的老人没有去在意自己飞剑的归来,反而是一只独眼看在荀川身上目不转睛,脸上忽而思索,忽而疑惑,他问出一句让少年摸不着头脑的话,“你师父,可算过了?” 荀川不解,谨慎道:“弟子不知罗长老此言何意。” 老人或许是知道荀川的回答,摇了摇头,喃喃自语地道:“罢了……有机会我亲自去问他吧……” 话音刚落,老人语气拔高了几分,目中一扫心中困惑,又道:“你师父的破剑式,号称能破桃山九千剑,更能解七峰剑道于一人,想当初他就是凭这一手当上了桃山剑子,随后更是自立山头开设了道场,只是不知他这第三个徒儿,有没有习得几分皮毛?” 清都罗翦与白鹭伏龙图日月争辉的故事在桃山剑宗自然不算是什么秘密,不过几十年过去,在年轻一辈弟子的心中,特别是罗翦归隐之后,也就隐约只剩下个故事轮廓了,此时忽闻独眼老人语气中特有的挑衅之意,在场几人都有些心潮澎湃。 荀川恭声谦逊道:“弟子资质愚钝又入门不足数月,如今技小式微,实在愧对家师威名。” 老人得到答案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而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不轻不弱地传到了众人的耳中。 “都说是雏凤栖桃山,想必荀师弟心里也清楚,可你如今这么说,还真是有些华袖藏拙之嫌呐。” 说话的人是周豪,直言不讳一直都是他的性格,而且他也一直视荀川为对手,荀川刚才那番话虽说都是自谦之词,可在他听来,真真是虚假得难以入耳,所以,即便是有长辈在场,他也是不吐不快。 老人独眼一睃,早已在旁察言观色的少女立时会意,三两步走到周豪身边,抬手就是一巴掌,矮个少年不敢防备,啪地一声接下后,脸上顿时出现了五道红印。 少女这突然的一下,惊着了在场所有人,见她淡然地走回老人身旁,冯昱铁树斜眼看向自己的师弟。 周豪感受到了师兄的目光,也没有去看,朝着旁边吐出一口带有血丝的唾沫后,面上没有喜怒,只是轻声道:“说了就行,其他的,我不在乎……” 冯昱铁树微微点了点头。 这个插曲结束之后,不远处的老人缓缓道:“再造峰的小子虽然说话生硬了些,但也不是不无道理,老夫不是很满意你刚才的回答,现在我在问你一次,这桃山掌教伏龙图的弟子……”说到此处,老人一字一顿,“你是当得,还是当不得。” 老子最后这句话宛如风雪刀剑,迫使荀川避无可避,只能正面应对。 少年沉默了片刻,随后他脱下背后剑匣立于自己身旁,单手一拍,一柄长剑陡然从匣内升出,少年右手探出缓缓拔剑,那长剑摩擦出的一阵声响如同龙鸣一般清亮高亢,他徐徐吐出四字。 “用剑说话。” 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答案后,老人双手负后转身缓步而去,其余众人也跟着让出了一片空地,场上只留下了他与方才那个少女。 那少女同样从匣中取出一柄刻有红丸纹路的长剑后似乎没有着急交手的意思,她笑道:“我叫楚称心,这次对你,我就不用桃剑了。” 少女嗓音清脆纯净,荀川听得一怔,那枚一直藏于胸口的白色棋子震动了一下,他点了点头,然后道:“之前……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楚称心红袖一招撩起了个剑花,就见剑尖处似有红光一闪而过,“谢恩还是算了吧,省得待会动起手来束手束脚。” 她侧过头,见荀川有些欲言又止,不由问道:“我看得出来,我师父方才问你话时,你其实不想这么回答,心中一定也有其他话想说,对不对?” 荀川确实有许多话想说,比如他并不想跟少女比试,可他知道今天这一场较量在所难免的,所以他不说;比如他想问问少女为何会与当阳峰木鹏举发起争执,又为什么会牵扯到自己身上,但是他碍于众目睽睽,所以也不说;比如他胸前白子为何震动,他冥冥之中感受到了什么,但,他也不肯去想…… 所以到了最后,本是心事纷迭的诸多疑惑,百转千回化到了嘴边后,就仅成了几个字。 “不说,也无妨。” 有些事情,不明白反而会更好。 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楚称心听着他的回答,又看了看他波澜不惊的表情,觉得有些哭笑不得,暗想此人跟那只猴子简直就是两个极端,也不知他俩是如何成为朋友的。 少女嘴里学着某人的习惯“啧”地一声,打趣道:“你这人,可真没意思。” 荀川觉得这句话挺耳熟,刚要确认,就见少女脚下一点,身形轻盈掠出,手中长剑所过之处,更是在空中划出一道赤芒残影,荀川反应迅速,多日练习观火之术的他,一双眼睛已是被打熬得璨如星火,这等迷障更是对他形成不了任何的干扰,他识准对方来路,手臂一抬,两柄长剑摩擦在一起交错而过,他们身前瞬间是火花四溅。 …… …… 魏笠的情绪,不知是说紧张好还是激动好。 或许,用“害羞”俩字会更准确一些吧。 青山绿水间,他正襟危坐,如同一个认真上课的好学生,他那双眼睛,本是想衬着这美妙的音乐寄情于山水之中,但对面抚琴的红衣女子仿佛对他有一种吸引力,总能将他的视线时不时的拉扯回来,而每到这种时候,少年总会做一些欲盖弥彰的小动作,用来掩盖只存在于自己身上的某种特殊情绪。 当他不知是第几次整理着自己的衣襟时,琴声也戛然而止。 “不好听吗?” 对面的女子右手五指轻抚,将尚有余震的颤弦收住,抬起头问道。 魏笠点头如捣蒜,但嘴上却相反地说出,“好听的,好听的……” 话从口中,少年便意识到自己“言行不一”的举动,立马是慌了神地改口道:“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不、不对、我就是那意思……我……我唔……嘶~” 他咬着舌头了。 一向对自己口条十分自信的魏笠,没想到也会有如此笨嘴拙舌的一天,他现在恨不得就把自己舌头给拔出来狠狠踩上两脚。 对于少年的回答,女子似乎有着自己的一番理解,她脸上有些发讪,说话也变得期期艾艾,“我……我学琴不久,这首曲子虽然练习过许多次……但一直都不得要领,此番弹奏……真是让师弟……见笑了……” 女子本是一番难为情的说辞,可到了魏笠眼中却成了妩媚含羞的动人模样,心下更是没有了一丁点的方寸,于是在不得已之下,他又是用力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头。 “这位师弟,你怎么哭了?” 见着眼前这位师弟眼角泛出的泪花,红衣女子疑惑不解。 魏笠赶紧顺势擦了擦由于痛疼而憋出的泪水,道:“没没,只是很久没听到音律,突然有些怀念从前而已罢了。” 少年还不至于说些我是被你的琴声打动,所以不禁流下眼泪之类的蠢话,别人都说了才学不久,马屁也不能硬拍不是?何况魏笠是真的有些想念以前没事就玩玩游戏,耳机插上MP4就能随便听歌的便利日子了。 再想想现在,清都峰那怪老头不但掰断了自己一只手,还把自己折腾给得死去活来,在山中这半个月他更是吃不好也睡不好,估计在这么深入想下去,他真是很有可能哭上一场的。 太难了,自己过得太难了。 想着想着,少年不禁露出回忆的神色,女子见了他这样子,也知这群新进的桃山弟子背井离乡难免会触景生情,她不由道:“师弟……也算是个性情中人了,听你话中的意思,师弟也懂音律?” 魏笠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强行道:“我……可能懂吧……不,呃……我的意思是,我胡琴拉的还行……嗯,唱歌也还算入耳。” 这一点,他真没撒谎。 他家中有把祖传的二胡,从他爷爷传给了他爸,他爸又想传给他,所以从小就逼着他练,不过作为一个新时代的叛逆期少年,自然是对这类传统乐器没啥兴趣,直到有一天他放学回家,他爸喜滋滋地将他到身边,破天荒地拉了一曲周杰伦的《东风破》让他跟着唱。 从那时起,他爸就时不时拉些符合少年口味的流行歌曲,一来是为了让他对二胡提起兴趣,二来是想促进父子俩人的感情,毕竟魏笠从小就很亲自己的爷爷,当老人死后,这小子可是自闭了好久。 可能是对于爷爷的怀念以及理解到了父亲的用心,这一来二去,少年的嗓子不仅开了,二胡也渐渐摸出了点门道,从小到大这小子没拿过什么奖,唯一一次就是初中毕业的时候,登台用那把祖传的二胡拉了一首周传雄的《黄昏》。 别说,这是魏笠除了作文拿满分之外,最引以为豪的事情了。 红衣女子对于少年这种朦胧派的说辞还不是太适应,她犹豫说道:“师弟既通音律……”她口中停顿了一下,斟酌了一会,“其实这也不妨说于你知,我常年身居深山之中,峰内长辈同门皆以练剑为要,对此道更无一人涉足,如今难得碰上师弟,不妨开口指点一番无须顾忌。” 魏笠的乐理知识也就勉强能到达看懂个五线谱的程度,那里敢去教人,他听完赶忙摆手道:“师姐真是折煞我了,先不说乐器之间的学问本就千差万别,而且就我这点微末道行,实在不敢遑论‘指点’二字,我本就不甚牢靠,要是还要在旁口无遮拦,那就真成误人子弟了。” “这样啊……” 红衣女子低下了头,手指轻轻一勾,一道清脆泛音流转开来。 魏笠自然不想两人间的氛围变得沉默起来,他转了转眼,找到一个困惑自己许久的话题,问道:“师姐……可认识白鹭峰的荀川?” 夜湖借剑与石窟斩蛇两件事魏笠都曾亲身目睹,那清都老人的半截短剑自然是将两人关联了起来。 红衣女子斜过头顿了片刻,问道:“你真不认识我?” 魏笠咧开嘴有些不好意思,“师弟上山才两个来月,莫说师姐了,有时候我碰上长扬峰同门都会突然想不起名字,不过说到认识,其实我与师姐曾有半面之缘呢!” “半面之缘?” 红衣女子回想起前不久,自己那个师弟也说过类似的话。 魏笠点了点头,索性将那夜之事说了出来,当然,在一些主观感情上,还是有所收敛。 “因为当时师姐并没见着我,所以也就只能算半面之缘了……” 女子缓了过神,好奇地打量着魏笠,没有说话。 少年感受到她的目光后甚至连对视的胆子都没有,自己的头不由得埋深了些。 女子看见他的举动后笑道:“魏笠师弟还是腼腆内向了些,都是同门的兄弟姊妹,天性大可放开些,对修行也有好处。” 从前有人评价魏笠调皮捣蛋的,也有评价他飞扬跳脱的,但腼腆内向这词儿落他身上,还是头一遭。 他惊道:“师姐知道我的名字?” 红衣女子爽朗道:“我师弟偶尔会提起自己有个姓魏的朋友,他这个人性子冷漠,能让他挂在嘴边不多,白鹭峰本就冷清,所以多记住一个人名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对了,我叫晏还真,是他的师姐。” 魏笠变得更加小心翼翼,“是那个……桃山剑子晏还……晏师姐?” 虽然从平时的耳闻或清都老人口中多多少少推测出了眼前女子的身份,但突然真人就出现在自己眼前,魏笠还是有一种不真实感,因为大多时候,传闻中桃山剑子给人的形象,一直都是一朵孤绝的高岭之花,飒爽凌厉,英姿勃勃。 “当然,师弟难道还以为我是冒充的不成?” 难得在换上一次红衣的晏还真双臂轻展,那手臂下的大块红色随风飘摇,她的发丝轻轻舞动,看上去妩媚脱俗的同时,又多了几分世间女子少有的英气与飘逸。 桃树飞花欲渐遮眼,魏笠看得有些痴痴入神。 忽然,魏笠感觉自己衣服被什么东西给死死压住,自己的头发也受到了拉扯,上身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 仰面朝天的视野里,几只猴子龇牙咧嘴,叽叽喳喳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魏笠一惊,他头发被扯得生疼,正要起身驱赶,耳边就听见晏还真道:“你们几个小家伙莫要调皮,还不快放开他。” 少年头皮一松,有些惊魂未定地撑起身子,看见三只猴子绕在晏还真身边手舞足蹈,其中一只更是在怀中抱着一个黑色葫芦,如同献宝似的双手捧到女子身边。 晏还真一手接过晃荡了两下,听着葫芦内传来的动静,她眯着眼笑道:“看来这次,你们没有自己藏着。” 那三只猴儿听到这话,如同得到了莫大夸奖,颇有灵性的上蹿下跳翻起了跟头,有一只甚至去林中找出个木杯,乖巧地放在晏还真身前,简直是极尽了讨好谄媚之能。 魏笠看到这一幕,只能心道这才是真的猴儿啊。 晏还真打开瓶塞,从葫芦里倒出一股暗紫色的琼浆盛入杯中,浓郁的果香顿时是飘荡开来。 “去吧,你们几个分了喝……”女子将木杯递给其中一只较大的猴儿,那猴子正要接过,她又是一收手,嘱咐道:“千万不要相互打架,否则你们一滴都没有。” 那猴子吱吱叫了两声,仿佛是在做保证,然后它是双手接过木杯,其余两只猴子亦是跟着它身后寸步不离,最后三只猴子找了个角落,你嘬一口我嘬一口地喝了起来,那表情神态,像极了三个酒虫上了喉的酒鬼。 ”晏师姐真是……让我大开眼界。”魏笠咋舌道。 晏还真仰头饮了一口,露出了满足表情后,她问道:“魏师弟可会喝酒?” 言罢,还没等少年回答,那黑色的葫芦便出现在他身前。 女子缓缓道:“尝尝吧,这是山中诸猴采百果于一洞,然后静待数月发酵,滴落聚集而成的猢狲酿,味道香腴清醇兼而有之,流转于齿间甘芳无比,最妙的是饮后心身清快,喝多了也只眩然欲睡,仿佛春困,对于修行也大有裨益。” 猴儿酒的传闻魏笠不知在书上看过多少回,如今遇到这种奇事肯定不会放过,他拿起葫芦,先是轻轻抿了一口,入口甘冽的味道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咂咂嘴,果真是满嘴留香,回味悠长。 随后他瞧了一眼晏还真,见对方表情恬淡,示意自己可以不用顾忌,他看着那葫芦口,脸上像是醉了一样变得红彤彤,可能是为了掩盖,他壮起胆子又是闷了一大口,这一次甚至都来不及细细品尝,便将葫芦递还了回去。 晏还真见着少年难掩的腼腆模样觉得有趣,目光不由得停留在了他那只行动不便的右手上,她开口道:“魏师弟这只手,是折了?”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魏笠就是一肚子的苦水,“对啊,都折个把月了,现在稍微动一动就疼得不行。” “你过来点,我来给你接上。” 晏还真本是出自好意,哪知对面少年听完后顿时摇头摆手,似有难言之隐道:“这个……还是算了吧……要是被那老家伙知道我擅自把手给接上了,肯定没我好果子吃。” 女子来了兴趣,结合先前少年透露的信息,她追问道:“你说的老家伙,是清都峰的罗长老?” “对,在一些机缘巧合之下,罗长老开始传授我一些剑法,但代价就是我没练成之前,这只手就必须一直断着。” 魏笠其实也只说了那夜在清都偷看的情景,没想到女子轻而易举地就联想到了老人,他本来可以随便编个谎话搪塞过去,可不知是贪恋女子那副颇有兴致的昂然动人模样,还是刚才那口酒具有吐真的功效,浑然不觉中就把实话给说了出来。 晏还真喝了一口酒后,又是将葫芦递了过来,而这一次,魏笠倒是喝得很干脆。 “原来如此,这般练剑的方法倒是奇特,我听说罗长老在这次桃山龙门开启时确实收过一个徒弟,不过应该是个姑娘家啊,师弟你……”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魏笠擦了擦下巴上洒出的酒水,如竹筒倒豆子般开始讲述自己从石窟中救出荀川后约战木鹏举,再到获得楚称心的帮助开始向老人学剑的一系列经历,这期间两人是轮番畅饮,那小小葫芦里的酒水就像喝不完一样,少年话匣子一打开,是连说带比划,而红衣女子则是默默倾听,时不时饶有趣味地接上一两句话茬,推进着话题的深度。 “原来这件事情背后还藏着这么多来龙去脉,有趣有趣。” 魏笠打了个酒嗝,他现在神志还算清醒,就是兴头变得高昂起来,他问道:“喔?原来晏师姐也知道我跟木鹏举的事情吗?” 晏还真摇了摇头,“这个倒是不知,只是先前误会了一件事,所以现在想来有些好笑……” 不知怎地,她忽然玩味道:“对了魏师弟,我方才听你说这么多,现在仔细想来,那楚称心楚师妹三番五次的帮你,你们之间,应该非常投缘才是吧?” 魏笠一听这话,揉了揉眼睛,因为他刚才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像是之前学校里的那个同桌女生,有事没事就喜欢跟自己说些八卦新闻一样,而此时晏还真的表情,简直是如出一辙。 关于这档子事,魏笠自认为还算拎得清,他傻乎乎道:“没错,楚师妹与我性格相似,平时在一起总能聊到一块去,她很了解我,在修行上也帮了我许多忙,除了同门情谊,她对我来说,更是不可多得的至交好友。” “铮~” 一道琴音如银瓶乍破,吓得魏笠一激灵。 “原来如此~”晏还真拖了个长音,脸上兴致不减,手里轻轻拨弄琴弦,道出一句题外话:“看这日头,算算我师弟如今应该也在清都峰,他此去清都还剑,可能也会碰上楚师妹。” 魏笠一拍脑门,顿时是哀叹道:“哎呀……我有好多修行上的问题要问荀川呢,这次错过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在遇见,可惜了,可惜了……” 晏还真手上的动作都停了,她觉得眼前这个少年真是……傻得有几分可爱。 “魏师弟你……要是有什么不明的,不妨可以问问我。” 天知道身为桃山剑子的晏还真说出这句话时,心里是何感想。 兴许是这句话来得有些突然,魏笠左手半握紧张的放在膝上,拇指暗地里使劲搓着食指的指节,低头思索了一番后他有些惶恐,可最终还是道:“那……那我想问问,荀川他……他在石窟中所施展的破剑式,真的……真的那么厉害吗?” 晏还真听完一顿,然后了然地笑了笑,道:“魏师弟,你其实是想问,自己能不能追赶上荀师弟,对不对?” 少年的神态由之前的酒意微醺变得逐渐认真起来,“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这次在深山之中,我确实学会了许多,也想了许多……” 他看了一眼辽阔的天空,随后开心笑道:“之前我的一个师兄也跟我说过‘剑须有径,命须无役’的道理,这两个月来,我所接触的人,所领悟的事,也都在潜移默化地跟我说着同样的话,我以前过着听天由命,碌碌无为的生活,也不知自己未来能去干什么,但是现在我有了,特别是来到这里后就更加明确了,世事无绝对,所以我想要试试,试一试能不能,人定胜天。” 晏还真有些惊讶于少年难得的壮志气概,她想起了自己师父在白鹭涯畔未能完成了那一卦。 或许是心境难以勘破的红衣女子还不清楚。 一个连自己命盘都未能看清的人能够走出谶言碑,所需要的不仅是对当下自己了解。 更重要的是,当命运由天写一半后,那另一半由自己来执笔的勇气。 许多人囿于或好或坏的前一半,从此画地为牢,跳不出、不能跳、也不敢跳。 而那所谓的“人定胜天”四个字,便是少年自己许给自己的命运谶言。 有些事,唯有懂了才好。 至于怎么懂,我自己去看。 第六十七章 命运中的拨云见日(下)(万字求订) 清都峰的对决还在继续着。 场上,楚称心每一次挥剑,都会在半空中留下一道红色的残影,随着她的攻势越来越猛,残影便是越来越盛,荀川运剑格挡,但少女剑招来势极猛,竟将他逼得退开,待到他回过神来时,那些残留在场中的赤影竟像烟雾一般,逐渐洰集消散于少女手中的红丸长剑中。 红芒散去,楚称心立于场中,拿剑的右手缓缓上抬置与脑后,她左脚探前一步,以一个拔剑劈砍之势凝神聚力。 “剑势纵?” 周豪专注地盯着楚称心的动作,低声讶道,而他身边的冯昱铁树与薛观则是看向一旁的靳颜刀。 “这是当阳峰的剑势纵,不求剑气,只求剑势。”靳颜刀沉声道。 “当阳峰所擅长的不是剑势荡么?”周豪轻蹙着眉头,有些不解。 冯昱铁树语气平淡道:“能够将桃山九式剑用猛剑式全算化用并发挥到极致的,当今这一辈中,唯有你靳师兄。” 场上,楚称心从腹中缓缓吐出一股宛如实质的白气,下一刻,她的身躯猛然前冲,引得身周风声簌簌而响,荀川见此招来势凶猛,若是常人碰上了肯定要提前闪避,但修习破剑式的他,自然也知晓此招的破解之法,在来不及思付的情况下,他决定棋行险着,竟然是抬剑硬生接下! 两剑相击,铮然作响,一股劲风以二人为圆心激荡出去,楚称心的剑势锐不可当,就连荀川膝盖也是猛然一沉,脚下踩出了两道深坑,勉强支撑下来。 场上局面瞬息万变,就在少女明晃晃的剑刃一分一分欺进少年眼前时,后者双眼一凛,五指成掌一揉,龙须剑失去把持骤然回旋起来,而本是紧贴住对方兵刃的楚称心竟被这股徒增的作用力搞得连人带剑的飞了出来。 荀川破去此剑后,见机瞬时将龙须重新握在手中,他长剑一挥,刺向身在半空中少女,哪知少女即便是在空中也是韧性十足,她的腰身轻轻一折,轻描淡写地躲过了这要命一剑,落地时更是单手撑地一翻,背对着荀川站了起来。 之所以敢背对着敌人,是因为楚称心知道,此刻的荀川已是无力发起后手。 少年的手臂在微微的颤抖,而刚才的强行卸力也让他的手掌变得血肉模糊。 “‘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楚师妹在这段时间里,已是掌握了当阳猛剑的精要所在。”靳颜刀看完楚称心施展出的当阳剑势纵后评价道。 步寻双询问道,“楚师妹怎会笃定荀师弟会接下自己这一式?方才那一剑虽然剑势十足,但气势上还是略有欠缺,更不至于到外放滞人的地步。” 靳颜刀默不作声。 冯昱铁树在旁不咸不谈道:“步师妹可记得上次我们与剑子交手的情景?” 步寻双下巴扬起想了想,“记得,噢~我想起来了,当时剑子跟靳师兄比试也是被全算接下后一一化解,最后更是一直到师兄力竭认输后才肯罢休。” “这破剑式玄妙的地方有很多,现在荀师弟虽然表面上吃了亏,但这场比试最后胜负如何还是个未知之数,不过话说回来,像力竭这种事,换作是我,是绝对不会说与第三人知的。” 靳颜刀听出冯昱铁树话里的软钉子有些无可奈何,唯有默默道出一句。 “楚师妹她……很聪明。” 连一直沉默的清都老人听到这话也不由得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周豪拉了拉自己师兄的衣袖,而冯昱铁树目光停留在场上,没有低头看他。 “师兄,我跟你打赌,下次你一定能打败靳颜刀。” “就算我打败他了,那七剑之首又是谁呢?” “我。” “善。” 先抛开众人的私下里议论,如果真正算起来,那个淡泊如水的白鹭峰高徒,应该是自打学艺以来,第一次与同龄人交手。 以往荀川跟晏还真过手,双方都会选择不约而同的留力,而这个做法原本是伏龙图的习惯,可作为他的传人,这个习惯不知怎地也被继承了下来,哪怕是少年自知打不过自己的师姐,也留下三分的力道,所以在不知不觉中,这个习惯,就成了一种桎梏。 剑走七分,余下三分待到想施展时,却无论如何都施展不出了。 关于这一点,他问过伏龙图与晏还真,可得到的,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答案。 当时荀川是先找了自己师父,当讲明心中疑惑后,老人跟他说了一个桃山门徒都遵循的“藏锋”典故,而这两个字,除开同门不亮兵刃这一层浅显的意思外,要如何去“藏”才是真正的关键。 一把剑,想要让人知道好坏,首要一点便是将其锋芒掩盖,因为只有如此,人们才会知晓它是否有难掩锋芒的一刻。 按伏龙图的话说,荀川正是处在这个“藏”的阶段,所以他即便仍有余力,但也不会锋芒毕现。 “这是不是厚积薄发的意思?” 荀川问着,当时伏龙图捋了捋自己的长眉,说前头两字对了,然而后面两个字儿…… 分人。 “当你对手都没有的时候,纵然你锋芒再盛,也只能对刃自视,孤芳自赏而已。” 这是荀川师姐给他的回答。 晏还真似乎不屑于自己师父藏锋的那一套,她直言告诉了师弟自己的理解—— …… …… “破剑式之所以在九洲天下闻名遐迩,是因为他伏龙图,也是因为我晏还真,说是破尽万千剑法,但剑法又岂止万千,我师父的剑,一旦出鞘凡人皆是避其锋芒,他修的破,是不攻自破的破;我不一样,剑起星奔万里诛,风雷时逐雨声粗,我修的,是石破天惊的破,至于你问我荀师弟修的破剑式厉害不厉害,这个我真没办法回答你,不过他现在还找不到自己的真意,所以剑未圆满,你方才也说了世事无绝对,人定胜天,所以我想答案如何,对你也来说也不是什么头等大事。” 红衣女子饮了一口酒,朗声说着。 白鹭峰的师徒,师父不教,徒弟不学,各有各的缘法。 魏笠可能也是喝的有点多,听过了晏还真的话,他是一拍大腿,竖起大拇哥叫道:“晏师姐照啊!师弟敬你一个!” 胆子放开了的他拿起晏还真刚放下的酒葫芦,又是咕咚咕咚喝了一口。 红衣女子瞧着少年故装豪迈又显得稚嫩无比的酒态,眯着眼睛问道:“对了魏师弟,你说你这只手要等到剑法练成后才能接好,那你现在练得如何了?” 魏笠感觉自己舌头有些变大了,说话开始不怎么利索,“那老头所……要森……嗝~要身意两分,一心二用……左手剑……身自由什么的,老头管这个叫‘身剑’……我练的差不离了……但我现在还参悟不透‘意剑’的含义……说要什么两剑并行而走,可我就一把剑啊……嗝~他要让我走哪儿去啊……” 晏还真若有所思,“长扬峰的身意两分之法我也略有耳闻,不过此道对于修练者的心性要求太过奇异,若是在修习过程中稍有不慎,轻则止步龙门三境,重则走火入魔,当年许多长扬子弟就是被此法殃及,最后只能将其废除,改修身意合一之道。” 魏笠听得是冷汗津津,人也清醒了不少,他越想越不对劲,不由叫道:“我就知道这老头良心坏得很,我还想过为啥不教楚称心,专教我呢!原来还有这一码事儿啊!我这是遭了他的道了!” 晏还真噗嗤一笑,安抚道:“急症须得下猛药,你想在三个月之内打败木鹏举就必须走这剑行偏锋的路子,而且此法也不是没有成功的例子,当初罗长老推崇此法遭到长扬上下一致反对,也正是因此让他出走长扬,习遍了七峰绝学后名扬天下,魏师弟,此道虽是迷茫曲折,但也不是无明灯指引,事已至此,你且走着看吧。” 有些后知后觉的魏笠嘀咕道:“庚师叔那么不待见罗老头,也不是没有道理,欸晏师姐,这法门到底奇怪在哪啊?起初那老头也跟我说过一些,但也就是只言片语,我还是偷听被他发现才知道的。” 记起那夜自己被老头罚得差点死掉,少年心情郁闷,他抱着葫芦,喝酒更是不停。 晏还真对此沉默了片刻,道:“身为自在身,意为从容意,这个是身意两分所追求的极致,莫说常人,就连我们山上人但凡能做到一样就十分不易了,想让两项通达就更如登天,而且修行之路本就坎坷,难免起起落落,浮沉随浪,那些心性坚定之人大多谨慎自律,身自在可意难平;而心性浮浪的,意从容却身拘谨,难以自处,修习起来不仅扰乱了心智,还耽搁了修行,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说此法奇特的原因了。” 魏笠听懵了,“那……那我算啥啊,我这人多怕死啊,所以心性估计也没多坚定,但要说我性格随便,其实我认真起来也还行……” 女子侧过头瞄了他一眼,开玩笑道:“看来这酒还是有点效果,起码魏师弟没了先前那股子傻气了。” 少年无言以对,又听女子继续道:“我同你这般大时,也像荀师弟借剑一般,为了修习破剑式曾向罗长老讨教过他的七峰剑法,当时他指明了我最欠缺的东西,那便是在出剑之前。” 魏笠反应过来,“所以晏师姐现在求个石破天惊?” 晏还真点了点头,“魏师弟倒是聪慧,不过这个已经是后面的事了,罗长老所指的,是状态。人在学习时出的剑与杀人时出的剑是不一样的,在亢奋时与黯然时也是不一样的,这身意两分抛开在手剑与离手剑,抛开先前说的境界心性,抛开诸多玄妙道理,它的实质又何尝不是一种状态呢,师弟可以仔细想一想,这或许对你有所帮助。” 少年似有所悟,可一时也讲不清。 “对了,你说罗前辈就专教了你这身意两分之法,那么他对楚师妹又教了些什么?” “楚称心?”魏笠细细回想,自己也不确定,“在我印象中,老头好像没教过楚师妹什么招数,而她的剑法都是别人教的。” “别人教的?” …… …… “可惜楚师妹不是我浮游峰的弟子,要不然我峰将来必定大振。” 步寻双在一旁说着,且看楚称心与荀川缠斗不休,兔起鹘落,此刻在众人眼前上演的是一场代表两峰之间延续了百年的较量,可奇怪的是,比之先前还要激烈几分的剑斗,此刻竟无了半点兵刃声响。 冯昱铁树见周豪一脸疑惑,解释道:“楚师妹如今用的,便是号称‘剑游两锋间,进退一心藏’的游剑式,这是一种不仅要熟悉剑路要门,更要在剑招收放间做到分毫不差的招式,这对于弟子的运剑技巧来说,要求非常高,浮游峰的剑招虽然历来被外人讪谤杀力不足,只善合围之道,可当真的碰上这种能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游斗之法,才会亲身体会到什么叫作绵里藏针,防不胜防。” 场上少女游移闪躲,身形不断转换,剑影虚实相交如水银泻地,而就在冯昱铁树寥寥数语间,楚称心已是在连接递出几十招后,认真与龙须再次碰撞在了一起,发出铿锵之声。 两剑交拼,龙须剑刃上竟是产生了一股黏柔之劲,而后荀川的每一剑皆是连环相扣,进退之间不留半点缝隙,两剑交缠之际更是不断拉扯摩擦,不但火花四射,更是发出一阵刺耳剑鸣。 龙须长剑一经震动宛如龙吟,爆出一道无形音障,就连周围那些细碎的石子也抵不住,在轻微跳动后如飞蝗般炸射开来,而在场修为最低的周豪也升起一种捂耳退让的念头,不过好胜之心极强的他又怎会甘愿如此? 他强作精神,取出匣中鹿鸣横于眼前,运转气机聚集于食指之上,然后叩指一弹,剑身震颤,顿时是嗡然作响。 鹿鸣所发出的声响暂时抵抗住了龙须剑带来的影响,而他周围的桃山七剑在默默看到他的举措后,都是暗暗点头。 “破了!” 周豪低声叫道,就见荀川手腕一抖,原是黏在一起的认真剑立时是脱手而出被挑飞在半空之中! “没那么简单。” 陆北辞望着红丸长剑在空中荡出的轨迹,忍不住出言说道。 楚称心没有失剑后的惊慌,反是好整以暇,迅速回退的同时并指一抹而过,荀川耳后响起一阵呼啸,他骤然回望,此刻山中浓雾早已散去,阳光正盛双眼不能直视,而原是拖带着一缕红霞的认真剑,全身被包裹在刺眼阳光下,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顺着光芒杀将而来! 刺眼的阳光让荀川挪开了视线。 暗室的火烛有百余只,但与太阳相比,终究只是米粒之光。 可有一样东西,却是始终不变。 地下,荀川的影子展臂前探。 空中,两把剑剑尖相抵,认真剑来势被阻,僵持之下竟是轻微颤动起来。 就在少年认为只要接下这一剑后,便可顺势缴械赢下这场比试时,一道黑影从身后翻腾而上,然后又在空中缓缓降下,一道影子遮住了他眼前的阳光。 与龙须剑对抗的那股剑力陡然消散,但荀川却手臂略微一沉。 他的目光从地上的影子慢慢一寸一寸地向上抬去,他只看见自己那把龙须剑的末端,一个人的脚尖轻点立于其上,一道寒芒居高临下,乍然指向自己。 少女替代了太阳的位置,经过一场鏖战与催动离手剑后的她显得有些疲累,汗水顺着她的下颌线一滴一滴的落在了龙须的剑刃上。 二人对视良久。 “我的化招都是你预料好的?” 荀川竟是为数不多的主动开口。 楚称心喘息着笑了笑,没有作答。 荀川看着楚称心的脸庞,认真道:“你这一招另辟蹊径,我确实没想到。” 楚称心一听笑了,心想,若是你知道这是一只猴子教我的,不知会作何感想。 与白鹭峰相反,清都峰上的人,一个敢教,两个敢学。 …… …… 少女口中的那只猴子,如今俨然同那三只真猴一样,成了一只醉猴。 耳边琴声如泣如诉,即便不知道曲名,魏笠也听出了里头的哀泣,他正是酒意正酣,听见这首曲子后便是眉头紧皱,一脸不耐烦的表情想控制也控制不住。 晏还真见着有趣,少年此时神态与先前南辕北辙,所以故意问道:“魏师弟可是听出了我哪里弹的不对?” 魏笠摇头晃脑,“啧啧啧~不对~师姐这首曲子岔了。” “哦?此话怎讲?” 魏笠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坦言道:“晏师姐何等的豪气干云,在桃山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这等娘娘们们的曲子由晏师姐弹奏出来,啧~假了!” 要不然说是酒壮怂人胆呢,少年现在嘴上是彻底没把门的了,要是换做清醒时,这种话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往外溜。 红衣女子停住手上动作,憋住笑,继续问道:“那按魏师弟的意思,我应该配上什么样的曲子?” “容我想想啊……”魏笠往嘴里灌了一口酒后两眼发愣地抱着葫芦沉默了片刻,然后一拍脑袋叫道:“有了!” 他清了清嗓子,“师姐跟我的调子,我唱几遍给你听,记好了啊~” 说着,他竟然真是单手拍打着大腿,打起拍子自顾自唱到—— 愿那风是我,愿那月是我,柳底飞花是我。 对酒当歌,莫记一切因果,风里雨里也快活赏心地过。 …… 重做个真的我,回问那假的我,半生为何? 眠后醉醉后眠,眠后再醉又眠,岂求什么? …… 重做个真的我,回问那假的我,笑痴又傻! 谁是我我是谁,无谓理我是谁,更加好过。 …… 魏笠正处在变声后期,所以音调显得有些低沉而粗犷,特别是喝了酒之后更是带有了一点点的沙哑,不过他生性本就豁达,再加上这首歌虽说是唱给晏还真,可更多却是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所以这一番唱出来也有种独特的风味。 晏还真一开始也只是逗趣,没想到少年竟真的歌唱起来,她细细品味歌词,对其中那股不羁与洒脱的意境十分喜欢,于是手下琴弦也随着少年的歌声跳动了起来。 琴声悠扬响起,配合着魏笠反复地肆意高歌了几遍,晏还真也跟着唱了起来,她嗓音清亮,内劲浑厚,在高歌时更有一股昂然的风流气尽显无疑,那阵阵歌声回荡在山谷溪流之间,引得山中飞鸟停落,百兽驻足聆听。 少年只觉得快活无比,兴之所致就是大饮一口,酣畅淋漓,在不知不觉中,他有些累了,山中的修行让他的精神一直处在紧绷的状态,如今全身放松又喝了酒,所以那困意袭来是如何也招架不住,他左手撑住脑袋,耳中听着那一道道歌声,眼皮愈加沉重,渐渐睡了过去。 自然渐渐复归平静。 “风是我,月是我,柳底飞花是我……呵,罗长老倒是眼光独到……” 晏还真嘴里轻声说着,她站起身来红衣猎猎,那系于脚踝的铃铛响动了一声。 少年怀中的葫芦被她拾了起来,女子仰头倒灌了一口,用手背擦拭过自己的嘴角后,她的目光再次回到少年张稚气未脱的脸庞上。 “与你说话也是有趣得紧,嘿,投我以桃,报之以李,魏师弟且好好睡上一觉,就容师姐推你一把吧。” 像是为了附和女子的话一般,魏笠鼻中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 …… 少年做了一个长梦。 梦中,他朦胧地看见有一个红衣女子孤身一人伫立高高山巅,茫茫的云雾在她的脚下浮动舒卷,她身姿窈窕如山鬼,随着脚下一点离去,山顶竟是长出朵朵流光溢彩的芝兰芳草,下一刻,女子置身于云雾之上,她单手一招,一把长剑拖动出一道紫霞,从九天之外刺破云霄飞入她的手中。 魏笠看不清她的脸,所以只能留意她的剑。 长剑舞动,云海翻腾,女子剑意裹挟着雷声滚滚雨势冥冥在这天上地下肆意流淌,一睹之下是难以言喻的壮观与震撼;而她的身子踏空而行,如风般飘忽不定,就连漫天云雾似乎都遮盖不住她的踪迹。 女子风采绝逸,出剑更是如江河倒悬,一时间云霞争变,风雨横天,魏笠即便是身处梦境之中,也感受到了那排山倒海而来的惊人气势,从而内心震颤不止。 如此震慑人心的剑意,魏笠想要拼命记下,但却是一记便忘。 此间风雷,他竟是听不到半点。 少年奋力驱使着自己的意识想要上前,却突然被破土而出的芝草给层层缠住,见到女子在空中若隐若现,他心急如焚,恍惚中,丑奴儿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可即使他乱斩一气,木剑也伤不到这些草木分毫。 他望着手中木剑,心中万般不甘,想着若是有把真剑就好了。 一念及此,他突然察觉,丑奴儿竟然是出现在自己的已经被折断的右手上。 人在做梦时,是不知道自己在做梦的,而这个有些违背现实的发现就像丑剑上的孔洞一样,让他顿时开了窍,那模糊的意识也变得明晰起来。 人在知道自己在做梦时,会在梦中做些什么? 若是我的梦…… 他蓦然放声:“百忍!” 天空中,半截断剑飞驰而来,魏笠长臂一举,两剑相接,锋芒熠熠生辉。 魏笠斩断缠绕在身的芝草,朝着云海纵然一跃,整个身子也随之腾空而起,少年此刻的意识介与清醒与混沌之间,情绪被无限放大,他很喜欢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切皆可按照自己心意行动一样,而云海之上,云雾汇聚成形,在桃林遇见的青蛇凭空出现,它的蛇口一张,对着少年迎面扑来。 少年插入剑洞的无名指轮转,丑奴儿在手边急速飞旋,他大喝一声,“滚开!” 丑剑呈现出一道圆弧形状一掷而出,在接触到眼前长虫后,竟是将它从中生生切裂开来,然后木剑连同蛇身一同化为了一缕云雾。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招得手后的魏笠还在得意,一把巨剑陡然扇击而来,剑风擦过魏笠的鼻梁,使他禁不住往后一退。 他定睛一看,是木鹏举。 由云雾幻化而成了当阳武痴抬剑一指,沉声问道:“你的剑呢?” 再次面对这个强敌的魏笠面上已是没了半分惧色,他胆气自生,笑道:“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扬剑式,提挈万物为剑。” 少年话音一落,四周云雾纷纷化成剑形宛如洪流一般齐射而出,让木鹏举瞬间被万剑所穿,顿时灰飞烟灭。 云雾散去,天空中恢复了白茫一片,魏笠到处张望,独不见了红色。 “叮铃铃~” 一道铃声的响动传到了少年的耳中,他蓦然回望,那山巅之上,两人身位置换,红衣女子留下了一个背影,她剑上挑着的葫芦摇摇晃晃,渐行渐远。 魏笠怅然若失,这一场梦,少年没有领会到女子的剑意,甚至很有可能等到梦醒的那一刻,他就会忘却很多东西。 只是这场梦给他带来的体验,他是如何都不会忘的。 人在梦中乍复清明,是种什么感觉? 眠后醉醉后眠,眠后再醉又眠,一场惊梦,似醉还真。 …… …… 少女能把太阳遮住,但却遮不住光。 荀川垂眸看向地面的影子。 本来是胜券在握的楚称心突然察觉出异样,她看向下方两人的影子,只见少年的影子竟然是身未动而先后撤出数丈,而下一刻荀川竟然是跟随着自己的影子弃剑而去,任由龙须应声落地,而她自己也脚下一空,落回地面。 少年弃剑摆脱了楚称心的牵制,等到他再次身影合一之时,他的影子已是摆出了一个与楚称心当时使用剑势纵时一模一样的姿势,不过有一点不同的是,他没有剑。 料是见多识广的桃山七剑也是疑窦丛生,唯有那白日常作闭口剑的薛观神态如常。 “罗长老,这是……”周豪看到众人同自己一样表情,不耻下问道。 清都老人淡淡道:“伏老儿从不教自己的弟子什么剑招,徒弟想要学习破剑式就只能自己去悟,自己去观,而荀小子眼下用的,便是其中最基本的画影临摹之法,这种方法,最初只是为了快速学习对手的招式从而寻找出破绽的法子,这与不二峰的慧剑洞悉之术不同,按照伏老儿的意思,他是觉得这里头的还施彼身也不失于是破剑的一种方式,不过照我看来,这无非是一种照虎画猫的赝作伪技。” 靳颜刀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我当阳峰的猛剑又岂是那么容易便能学会的?” 一旁的周豪则持不同的态度,他直言道:“他何必辛苦全数学你当阳峰?破剑式,既然能破,便是已知了你剑中的蹊跷,只需复原出这一招便可。” 靳颜刀目光一沉,“那就要看荀师弟有没有这份能耐了。” 荀川同样是吐出一口长气,与楚称心的剑势重而气势轻不同,少年是无剑而气势非凡,让人望而生畏,但见他脚下一拔,以自身真气缠绕在手臂之上,以手代剑,挥掌竖劈而下,楚称心不想伤他肉身,故而迅速躲避,那知荀川的影子先行一步赶到,让她猝不及防,虽然侥幸闪开,却被少年轻微显露出的气机划破了手臂,而原本站立的位置上,也赫然留下了一道半尺来深的裂纹。 他的影子并没有杀伤力,但是楚称心看得出来,荀川一直慢于自己的影子几分是因为他还没有完全掌握这种方法,若是他身影合一,想必在上一刻这场比试也就结束了。 “那日师姐见我留火三十六盏,说我入微之道略有缺欠,如今一试果然如此。” 荀川一边说着,一边将地上的龙须重新握在了手中。 桃山新进弟子之间的同境之争历来闹不出什么大动静,归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大家修行的时间都不长,所掌握的要领亦是不够深厚,所以看起来有些乏善可陈,更出不了什么大的岔子,在师兄长辈眼中就似小鸡互啄。 可要是碰到些特立独行之人,就得分两说了。 起码在众人眼中,这场剑斗亦是有许多看头的。 之前陆北辞对着长扬峰子弟说过一句话,能出的了谶言碑,闯得过十里桃林,最终上得山来的人,都是些万里挑一的好苗子。 这句话固然有些激励人心的意味在里头,但是细究起来是真有几分道理的,大家同是天赋优越,所以放在一起后,优势自然也就不那么显眼,而想在这群人中脱颖而出,必是有其独树一帜的特质。 而荀川与楚称心更是其中的翘楚,同是进门两月有余,一个得到掌门真传,斩蛇于石窟之中解救七峰同门,现在更能战时临摹画影,师敌长技;一个习得四峰剑法,有朝闻夕悟的灵犀之智,为人更是玲珑剔透,宛若集天地灵气于一身。 此二人若论天赋,都是吓死个人。 那个被人称之为桃山凤雏的少年如一根箭矢激射而出,而他的影子更是要快上半分,竟是已经施展出数道剑影尽数刺向楚称心,而这些剑招,就是方才虚实相交的游剑式。 楚称心见状后瞳孔一缩,银牙一咬,她不退反进骤然前掠,同样以游剑回击,两人硬碰硬,剑锋时不时交缠作响,荀川对于气息的衔接,控制得极其出色,以他的修为竟能做到是一路连绵不断,每一次挥剑都要比少女的力道来的沉稳,哪怕对方剑锋划过自己的眼前,也可做到临危不乱。 而与荀川不同,反观少女,她剑中变招凭出似百花缭乱,一柄青锋在她的手中如同活物,在对方剑光之中游刃有余,见缝插针。 两人尽管用着同一式,但风格却各有千秋,实力算是不相伯仲。 不过之前楚称心一鼓作气的势头被荀川的突然发力所打断,如今交手过百,她的气机已开始紊乱,手上的速度也逐渐降了下来,局势开始呈现被动。 可愈是到了关键时刻,两人的心神就愈加冷静。 只随一招激烈交拼,二人身形交错而过,待到相背站停之后,心气为之一懈,一眨眼功夫两人皆是身遭数创,血流如注,原来在打斗之时,彼此游剑看似从容,实则凶险万分。 两人以伤还伤,旁人触目不忍。 “罗前辈,此刻对决怕是……” “想要一睹剑境顶峰的风光,莫说是伤,就算是死,又何足惧之?伏老儿跟我都有这个觉悟,你们有,他们,也应该有。” 步寻双刚出言劝阻就被罗翦淡然打断,他的眼神中,此刻仿佛已经没有了那个觉得自己徒儿沾上些血腥就不似个姑娘家的慈爱,取而代之的,只有对于剑道的狂热。 而老人的话,也是两人心中所想。 两座山头,两种大道,互为磨石,各自砥砺。 两人身法如风快速出招,荀川同时留下两道残影,率先奔向楚称心跟前,少女则是以逸待劳,回首一剑,而荀川本就速度奇快,胸膛已至少女剑前,退无可退,只得借势急转,堪堪避过。 红丸长剑的剑尖红气爆绽,她以猛剑式中的剑势合再次凭空横扫,就连近处被剑劲所及的顽石也爆裂出道道纹路,好在荀川提前翻转才躲过此剑,而他手中不停,在半空中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还以一剑。 此招角度刁钻,楚称心下意识将头一偏,方才勉强躲过,然后立马回剑抵挡,紧接着翻手一按,想要借劲压下荀川的龙须剑,可谁知少年此招只是虚招,一瞬间已收回长剑,再次蓄力而出。 楚称心一招挥空却是后招连贯而出,同样是聚劲刺出! 两股劲力相抗,爆出一声巨响,二人长剑擦肩而过,而后又同时猛的挥剑回砍,以至于手臂无法伸展而以肘相抵,最后同时用劲,纷纷倒滑拉开距离,然只是刹那间,又是长剑舞动,拼斗在了一起。 两人双剑寻隙而动,荀川率先寻得破绽,一剑送出直抵少女左肩,楚称心中剑不退,将认真剑一抬拍退龙须,随后同样如毒蛇獠牙般刺进荀川胸膛。 二人相过数百招,剑劲激荡,呼啸生风,他们浑身已是拼到了遍体鳞伤的地步,可两人依旧是斗得旗鼓相当,不分胜负,直至同时踉跄后退,楚称心吐出一口鲜血,而荀川也是血气上涌,可被他强行咽了下去。 楚称心心知自己极限将到不能久拖,而荀川有何尝不是呢?情况相似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将下一剑定为此场比试的最后杀招。 荀川调动周身剩余气机汇聚于龙须之上,随后他手掌一松,不借外力强行驭剑离手,两月前他还尚不能掌握扬剑奥妙,但经过这段时日吹灯熄火的气机拿捏与此战后的临摹画影,他的身与影再次分开,龙须竟可离手悬浮,原来,是他的影子将其剑影死死握住,得以浮在了空中。 影子握剑疾驰而来,楚称心命悬一线但见状却是嘴角一勾,说出了自己拼斗以来的第一个字! “碎!” 之前被少女剑劲扫到的顽石骤然裂开四溅,一时间飞石如雨纷纷而下,它们落到两人的身前与脚边,但更多的却是从天而降如同冰雹般砸到了龙须之上,从而不断打压着它的来势。 最终,距离少女面门不足一丈之遥的飞剑还是不堪重负地落了下来,被压于地面后的它似有不甘,剑音徐徐,随着气机的消散,也缓缓弱了下去。 一眼识尽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 不二峰的慧剑式,素有洞穿全局,闭口筹谋,开口成谶之能。 “我输了。” 与剑不同,荀川认输显得直接干脆,他将面上血迹抹掉,尽管伤痕累累,但表情就像了却了一桩心事一般轻松了许多。 旁观几人震惊于两峰之间的第一场宿命较量竟是这般收场,但不得不说,同为一楼修为,两人的道心之坚,剑慧之高都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期,只是当他们的目光转向薛观时,这个老实人憨憨地抓了抓后脑勺,露出了一个招牌的傻笑,仿佛再说场上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清都罗翦缓缓向前走了两步,随后一个转身,面朝众人,他的声音传荡四野。 “回去告诉执剑堂与伏龙图,我清都峰,今日,开山!” 第六十八章 老剑峰议事 桃山最近上上下下都在讨论着两件事,第一件就是关于清都峰的重新开山,没人会想到那个百年前的剑道天师会突然教出个徒弟击败了掌门的高徒,并且以此为契机选择重新入世,不过由于清都峰历来是镇压妖兽的关隘,这件事虽然已是喧嚣尘上,但由七峰长老和掌门所在的老剑峰都还没有给出正式的答复,所以门人们大多都是雾里看花。 “当初说封山的是他,如今说开山的也是他,如此肆意妄为,百年过去依旧我行我素,这罗老儿真的不把老剑峰放眼里了?” 老剑峰,决剑堂,高座于龙头之上的伏龙图显得震怒无比,双眉倒飞不止。 台下,位坐于首的再造峰女道人孙胤棠冷笑一声,“掌门师兄这是想要先声夺人吗?在座长老皆知你与罗翦素来交好,他能在陪你多玩几年,估计你心中早是乐开了花了吧。” “交好?”伏龙图一声怒喝,“我与他争斗不下千百次,若非我每次循循善诱,将他引向正途,以这老儿离经叛道的心性,早就遁入魔道,我又岂能和他交好?简直胡闹!” 孙胤棠懒得跟他在辩,白了他一眼不再作声,而一直在旁观察的虚仪峰掌峰真人俞思量向来为人圆滑,说出的话更是模棱两可,他道:“以罗师兄的修为与剑法,想要开山也无不可,只是由于清都峰镇守邪祟的缘故,注定是无法像七峰一般广收门徒啊。” 伏龙图哼了一声,“桃山一百零八峰,你要他换个地儿?那山下压着的邪祟你去镇守?” 俞思量干笑了两声,默默不语。 此时,近日才得以出关的长扬掌峰解咏真人出言道:“罗翦此人,当年害我长扬门徒百余众,让他面壁清都算是补偿,如今他又想为祸剑宗,妄想开山,我长扬绝不答应。” 伏龙图点了点头,似是赞同,而孙胤棠则淡淡道:“确实不错,想那罗翦能以身意两分之法为起始修成如今造化,这还真是见了鬼了。” 解咏听出话中的含沙射影,怒极反笑,“孙长老,我还没问你呢,前月六峰弟子厄难,唯你再造峰不仅袖手旁观更要以此试剑,也不知是把同门情义置于了何处?” 孙胤棠不慌不忙挥动了一下手中的拂尘,转向伏龙图,“关于这件,掌门师兄怎么看?” 长眉老人不知何时是已经摆出了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决剑堂不是市井闹市,既然弟子无恙,旧事就莫要在提了,若是罗翦开山,这堂中便是要加上一席,众位可答应?” 堂中众人以沉默应对,唯有解咏高声道:“掌门师兄,不可啊!” 伏龙图环顾一圈,面露难色,“我也认为不妥,不过就我白鹭与长扬两峰反对,似也是寡不敌众啊!” 解咏喉头一塞,随即厉声而起,朝着众人道:“难道你们都忘了当初罗翦是如何习得七峰剑道的吗?” 玉霭峰的项走丸咂摸了一下嘴,不知道是回忆起了什么,居然是笑了一下,“我虽说也不待见这老儿,不过技不如人,玉霭峰愿赌服输,没什么可记恨的。” 而与之不同的俞思量则是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嘴中不断念叨,“都说了旧事莫提,旧事莫提!哎呀庚长临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啊!” 被唤了俗家姓名的解咏真人眉头一皱,“你叫我什么?” 眼看堂中气氛加剧,二人就要吵起来,一直在旁闭口不言的不二峰掌峰千叶生水缓缓道出一字。 “静。” 只见他呵气成形,此字一出,众人本是浮躁的心情也慢慢变得虚气平和了不少。 当阳峰裘光霁笑道:“千叶师弟回了趟老家扶桑洲,这修为渐长啊,竟然连我们都能影响到。” 千叶生水笑了笑,嗓音如和煦如春风而不失厚重,“当年罗翦来我不二峰修习慧剑式,与他相处那段时日对我受益匪浅、至今难忘,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我愿尊他一声‘师兄’。” 浮游峰女真人柯如附和道:“不错,浮游峰的游剑本以柔绵缠合为主,若是男子练了去难免进退维谷,不过罗师兄竟能将其融入自身剑道之内,造出另一番成就,这确实值得我浮游峰尊敬,何况他的弟子我是见过的,机灵可爱不说,要是能受罗师兄亲手栽培,将来的成就是必不下于晏剑子的。” 解咏见双拳难敌四手,有些悻悻然坐了回去,伏龙图见状后作出总结道:“这件事情看来大家各有各的看法,不过罗老儿想要广开山门还得在等九年,毕竟时日还长,依我看,这件事暂且搁置一旁容后再议,且看他这个开山徒儿今后教导的如何再说,要是他对此有什么意见,我会亲自去找他。” 见众人没有异议,伏龙图顿了顿,继续道:“说起龙门,明日的七峰校考准备得如何了?” 除开清都峰师徒的事外,即将到来的七峰校考便是桃山弟子最为关注的第二件事,毕竟与前者相比,这才是关乎自身前途的大事,每个人都想在此次大比之中搏到个好名次,以图受到师门长辈的重视。 孙胤棠道:“此事剑子与执剑堂已在近日里筹备完毕,试剑峰的走剑桥将于明日辰时一刻开启,八刻关闭。” 裘光霁急忙道:“那剑桥关闭的时间,能不能……在缓缓?“ 孙胤棠淡淡道:“缓?如此大事你当阳峰是当成了儿戏不成?” 裘光霁知道再造峰的这婆娘是油盐不进,要拉下面子求她肯定是吃力不讨好,只能将目光转向伏龙图,而后者也是同样好奇,他问道:“裘师弟何有此意啊?” 曾被罗翦评价说为师尚可的当阳掌峰不敢隐瞒,道出实情。 “众位师兄师妹不知,此次龙门我新收一爱徒,于一月之前放之山林历练,不过恐怕是在山中岁月难记,耽误了时辰如今还尚未归来,此子出生于千歧木氏一族,命格奇绝,是修我当阳剑法的上佳胚子,若是错过此次大比而被拒于山门之外,那当真是可惜了啊。” 项走丸戏谑道:“嗨哟,听你话里的意思,裘光霁你捡到个宝贝疙瘩不拿出来显摆显摆是不行了是吧?就算你那徒弟来了,他打得过再造峰那小豆丁吗?” 小豆丁?裘光霁不知他具体指谁,正要发作,哪知耳边突然响起一声炸雷,就见孙胤棠拂尘一扫,原地拉扯出道道青紫色的浑厚剑气,浩荡朝着项走丸奔涌而来! 而在她身后的其余五人皆是遭殃,纷纷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远遁,唯有项走丸淡然面对,他脚下没有过多动作,甚至初看上去如静止一般,但他的身形在不断倒滑,从始至终与那股气劲保持一尺距离。 待他挥袖化劲将眼前剑气消弭,就听他出言讥讽道:“看这要将我千刀万剐的阵仗,老道实在不敢将百年前那个温柔似水的小师妹与如今的恶婆娘连系在一起。” 孙胤棠端坐如常,冷冽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项走丸你要是再说出有损我再造峰威仪的词汇,信不信我让你落个指断剑折的下场?” 以快剑之术闻名天下的玉霭峰真人讪笑一声,活动了下手腕,就听得坐上伏龙图无奈说道:“在场各位加起来都一千多岁的人了,经历过无数春秋,如此胡闹就不嫌丢人吗?” 此话一出,决剑堂落针可闻。 伏龙图继续道:“明日校考,除了当阳峰外,各峰是否还有未归弟子无法参加?” 本是躲于远处的五位长老霎时返回原地,解咏出列道:“我峰有一顽徒,如今也未归来,不过与裘师兄的弟子比起来,我师弟三番五次教化此子依旧是冥顽不灵,所以此等劣徒,不要也罢。” 伏龙图轻笑道:“可是姓魏?” 解咏不解,“掌门师兄也知道此子?” 伏龙图不置可否,对孙胤棠说道:“明日剑桥,过午不候。” 女道人柳眉倒竖,咬牙切齿,“伏掌门……” 长眉老人坐下白龙忽然是排云卷雾,昂首高飞,老人留下一句话后溜之大吉。 “此事无须再议,孙师妹,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呐……” 六峰长老剑礼一揖,齐声恭送掌门,而只有孙胤棠坐在原地,无动于衷。 第六十九章 试剑峰,插翅笼 随着远方朝阳露出一线,在群峰矗立的中央,巍峨的试剑峰被勾勒出浓墨一般的轮廓后出现在了对岸少年们那双充满了亢奋与期待的眼眸之中。 一阵轰隆巨响,云海之下,一柄千丈铁剑缓缓浮游向上,其带来的动静就连地面也跟着晃动不止,好在不足片刻光景摇晃停息,随即再一看,两峰之间的天堑就多出了那么一道钢铁通途来。 试剑峰对岸人头攒动,七峰弟子聚集于此虽是心潮澎湃,但在各自师长的带领下亦是自觉保持着秩序。若看阵势,其中当阳弟子足足有百余号人最为浩荡,至于其余六峰人数,浮游峰居然是出乎意料的位居了第二,七八十个花样年华的女弟子实实在在的吸引了不少目光。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中原九洲四大道统,龙虎山、昆仑山、洞玄山的弟子内门外门,旁支嫡系,每一个加起来都足有上万之数,而桃山剑宗的弟子不管在任何时期,素来都是最少的,而现今新老加起来,也仅仅寥寥千人而已,这里面有一部分原因要归结于祖师隋扑阳托回的那块谶言石与十里桃林里的桃枝,品心择性的本事哪个门派都有,但像这般能够泛用且直观的照鉴方式,确实不多。 再来可能就是地理因素了,蜀绣洲山高路远崎岖难行,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它不与其余八洲接壤,外洲子弟想来求道,光是渡海行路就须得耗费不少时日与金银,穷家子根本就负担不起,而桃山剑宗虽是道统之一,盛名在外,但蜀绣洲是九洲之内宗流最为庞杂的一个,根据《天圆地方考》所记载,该洲的宗流教派足有三百九十一个之多,再加上桃山以剑入道,世间少有庙宇供奉,所以在本洲的影响力反而是局限在了蜀山山脉周边与南诏国境内。 当然,桃山的人再少,估计眼下也没有再造峰的人少,那周豪本就身矮,此刻的他更是站在一块龟背石上遥望试剑峰,一个七八岁的稚龄小童在下面抱着他那方入门弟子都未曾拥有的剑匣,就那么傻傻地仰着颗小脑袋看着他。 如此组合,不想引人注目都难。 “我听说再造峰今次就收了一个徒弟啊,怎么这会多出来个小屁孩来?”多日不见的的邵诚诚恢复了往日的活力,那张大脸似乎经过这段时日的调养又胖上了一圈,而他现在身边站着的,正是撞见过他与魏笠“奸情”的商若葳。 商若葳见那小孩甚是可爱,心里忍住想要上前捏一下的冲动,扭过头来道:“别峰的事我也知之甚少,就拿那清都峰来说,若不是突然开山,我也不会知道那日石窟扬剑之人竟是那一剑拦下木鹏举的师妹。” 两月里的照料显然让二人之间的关系熟稔了不少,邵诚诚随意问道:“欸你说,当日那师妹救了笠哥儿一命,然后这小子就三天两头往清都峰跑,就连长老的话都当了耳旁风,他俩是不是早就认识啊?” 商若葳闻言还真是仔细地想了想,不过想起那日无可奈何之下将那少年枕在自己膝上情景,顿时是脸上一红,瞬间恢复了冰霜神态,“我那里知道,你跟他关系这么好,应该直接去问他才是。” 邵诚诚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暗自嘀咕,“我也得见着他人才行啊……” 商若葳略显迟疑,踌躇了一下还是问道:“连你……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吗?” 小胖子点了点头,“自从笠哥儿的修为突然的走到了‘城门口’我就在没见过他,问陆师兄他也不说,算一算这得有一个月了吧,也不知他干啥去了,这七峰校考这么大的事,他不会不回来了吧?” 正说着,当阳峰的人群中发出了一阵骚动,众人举目望去,见到一个高大少年一步一步拖着大剑慢慢行来,他双眼通红,发丝凌乱不堪,神情虽然疲惫,但浑身戾气十足,让人望而却步,不敢接近。 “木鹏举?” 再次见到这个让自己在床上躺了足月的当阳武痴,邵诚诚先是一惊,然后不免诧异,这家伙之前一动武就有些痴狂,而看现在的样子,似乎在正常状态下都变得有些魔障了。 当阳峰的长辈率先掠到木鹏举跟前,轻言几句之后后者也慢慢松弛了下来,由于隔得太远邵诚诚也听不真切他们说了些什么,只是看木鹏举满脸的懊丧,对着眼前身材消瘦的师兄说着什么“斩业未成”“力所未逮”之类的话,想来恐怕是修练出了岔子。 他那师兄倒也没责怪他什么,只是让他趁着闲暇凝神聚气,好好调息。 桃山的晨钟缓缓敲响,众人开始陆续前进,邵诚诚也懒得去琢磨,跟着人潮一点一点挪动,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无意间踢开一颗拦路石子时,那石子撞到旁边树上后发出“哒”地一声响,一瞬间他感受到了一股如寒芒在背的目光。 小胖子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就往木鹏举看去,可见他依旧是闭目调息,不禁纳闷地晃了晃头。 “怎么了?” “没啥,我就觉得我现在看着木鹏举都快成惊弓之鸟了。” 现在的他那里知道,惊弓之鸟这个词儿,放在另一人身上,会更加合适。 商若葳白了他一眼,众人继续前行。 试剑峰的“试剑”二字有两层含义,第一层是从字面意思上就能知晓,这里历来是剑宗弟子问剑过手的所在,而且它与别峰有一个最大的不同,就是它的校场是凹陷的,弟子比试的地方是一个长宽皆为五十丈的下沉校场,场边四周壁上绘刻有出自山门的各种剑仙逸闻,看上去美轮美奂引人流连,而到比试时,旁观者站于上方,便能俯览场下剑斗的全貌。 而第二层含义就更加让人神往了,试剑峰的下面,整个山体被从中凿空出了三段,其中藏有桃山逝去先贤的遗赠,这些遗赠多数是他们生前的所用的青锋宝器,越往下自然就越好,但凡弟子在峰上问剑问出个名头,往下走就有机会获得馈赠,不过桃山弟子大多都懂得规矩,从来都以“试剑”之称借用一生,待到寿终之时又会再次回到这里,不光是将原物奉还,并且还会留下自己的那一份遗赠。 这种传统一直持续了千年,桃山弟子虽少,但也正是因为有其去芜存菁的优势,才能一代代地将这种至真至性的品格传承下来,从而未曾有过衰败。 长扬子弟所处的校场名叫“插翅笼”这里所绘的图案都是些有关扬剑离手的典故,而北面的石壁上,更是布满了无数的孔洞,而这一次有关扬剑式的考较,必然是与此有关。 陆北辞在众人面前悬剑而立,表情严肃,徐徐说明着此地事宜。 “在场弟子不论魏师弟,共有二十二人,现在,已你们所站之地为界,需运用这三月来所学的扬剑之法将手中桃剑一一插入壁上石孔之中,从而搭出一副剑梯来用于攀登,而你们应该都知道,桃剑除却本人外,旁人触碰不得,所以在攀登时,也要时刻将气机附着在上,小心牵引,万不能心神松懈,害人害己,届时我会与师父与师叔作壁上观,你们的一举一动我们都会看在眼中……” 他看了一眼太阳的方位,继续道:“此次考较必须在正午之前完成,未能通过者……” 陆北辞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这群比自己小上好几岁的师弟与师妹未能作声,众人胸中了悟,戚舞阳跨前一步出列说道:“陆师兄,您的未言之意我们都省得,所以此次也不会辜负您数月来的栽培。” 言毕,众人齐齐施以托手之礼,齐声道出陆北辞在第一天时便教给他们,并他们牢记于心的长扬峰扬剑总诀:“天地之气调阴阳,洞开吐玄一息长,坐照观己念不重,神与气交剑飞扬。” 少年们的话语不断在场地之内回响,陆北辞有些动容地点了点头,大袖一挥,驭剑离去。 众人开始张弓搭剑,经过了三月来的苦练,如今长扬峰的这一拨弟子之中,已是能够靠着不射之射的法门来稍微掌握飞剑的走向,只是他们的水平残次不齐,那壁上孔洞又只有剑头般大小,一时半刻还未有人能将木剑插入其中。 见别人都在忙活,邵诚诚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射了好几次都没个准头,其中有一次甚至连石壁都没碰上,一旁的许潜看了都急得跳脚,“邵小胖你干啥呢?都到这种时候了你咋还魂不守舍的?” 邵诚诚还在东张西望呢,一听这话扭头来小声唧哝道:“我在想万一等笠哥儿回来,到时我们都上去了,他该怎么办啊。” 许潜在家行六,所以朋友们都喜欢唤其为六郎,当初邵诚诚被欺负要找回场子,他也是少数同行的几人之一,只不过对于那次事件,他的感受显然不同,只听他愤懑道:“那小兔崽子当初怂恿我们去干仗,到地方了被木鹏举打得连话都不敢说,就这种玩意儿你还想他干啥?嫌自己在床铺上躺的时间不够长啊?” 就算知道别人说的这话也没啥毛病,可邵诚诚对于魏笠的了解终究是要比别人多上一些,又加上他一向帮亲不帮理的性格,立马是回击道:“许六郎你可别放你娘的瘟猪屁了,我跟小笠子可是肝胆相照过的好兄弟,你那么骂他小心我跟你急啊。” 许潜射去一剑见到无果后回骂道:“我说你这脑子简直是猪脑子,被人坑了自己还在那飘着呢。” 小胖子不甘示弱,“老子稳得很,我老爹就是算命的,识人之术我比你懂。” 二人这边的吵闹影响到了一旁的商若葳,她一眼瞪来,二人俱是不敢作声,而就在此时,逃离插翅笼的梯子,也终于被人插入了第一阶。 戚舞阳他果然不负众望,率先拔得头筹,此剑发时其实并未直接插入孔洞,而是在碰壁之后掉落的过程中临时变道,抬起剑口插入了进去。 他抬头朗声将自己的方法分享了出来,“这山璧孔洞繁多,大家不必正中要害,只须触壁之后控制木剑走势滑墙而行,只要这样做,飞剑入墙的机会就会大上许多!” 精准与控制,是长扬峰扬剑的优势,他这个点子虽然有些违背初衷,但确实是一种极为取巧的方法,而其他人一试之后,果然入墙几率大了许多。 站在顶上俯视的解咏真人露出一丝笑容,问着身旁的师弟:“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壮志乘云戚舞阳?” 解真长老应道:“是啊,此子刚一上山就被蛇妖所伤,不过他心性坚韧,在休养的那一段时日中不退反进,时至今日,俨然成了这一辈中的佼佼者。” 解咏点点头,“嗯,确实是后生可畏,北辞啊,你怎么看?” 陆北辞闻声道:“戚师弟天资上佳,对于扬剑式的领悟也比别的弟子来的快上许多,更难得的是他为人上进,品性纯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领导力与亲和力,私下里同辈弟子对他都甚是服气。” “如此看来,他的身上倒是有不少你的影子啊,北辞。”解咏一抚长须,打趣道。 “师父过誉了。” 陆北辞自谦地说着,解真长老与自己的兄长对视一眼后哈哈笑了起来,他拍了拍后辈的脊梁,“北辞你就是太过谦善,这种事又何必推脱呢,长扬也正是有了像你与舞阳这般的后继之人,将来才能得以兴盛啊……” 随后,他话锋又是一变,表情威厉道:“不过像是魏笠那种肆意妄为的顽劣之徒,还真是少一个好一个,而且他去了清都峰,以罗老怪的手段,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 陆北辞见今早当阳木鹏举也从山林之中归来,心想恐怕魏师弟也已在回程途中,不免出言回转,“师父,师叔,魏师弟此去了清都,于理虽有过错,但于情却是为了同门情义,前些日子当阳峰的木鹏举打伤我峰一名弟子,魏师弟他……” 待到陆北辞将其中细节讲述明了,解咏陷入沉思,而解真则有所不耐烦地说道:“哼,我长扬的正经功夫不好好学,偏是学那废弃之术,就算这小子学会了身意两分,那木氏之子又岂是能被轻易打败的?我看下午剑斗,我长扬还须舞阳这等徒儿代表上场。” 这个话题点到为止,三人长幼有别,庚家兄弟虽然与罗翦有旧怨,但还不至于全数算到魏笠这个无足轻重的小子头上,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头上的太阳,也慢慢的升到了中天。 插翅笼的石壁上,随着木剑接二连三的插入,一副蜿蜒向上的剑梯逐渐成型,众人群情鼎沸,好似马上就胜利在望,个个是着手开始攀援,可是有人刚是攀到中位时,手中突然一空,那插在孔洞之中的木剑登时变成了飞花散去,而那人也跟着摔了下去,幸好下方早有人有协护,方才安然无恙。 “大家勿要松懈,保持自己气机与桃剑的牵引才是这里最难的地方!” 高空中,戚舞阳踩在伸出的剑刃上高声喊着,哪知此话一出,自己脚下木剑也是虚实不定,一看下方这柄桃剑的主人是浑身颤抖就快要坚持不住,他现在位于高处,离地面仅有一丈之遥,而就在脚下木剑消失的前一刻,他骤然一跃,双手拉住最近处的一支木剑后身子顺势划了个圈,待在站定后更是垂直向上如蜻蜓点水般在石壁上连踩了好几下,终于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拉住地面边缘,成功脱离了插翅笼。 下方弟子发出一阵欢呼,士气大振,一些已经步入开思境界的弟子随后也凭借着自身的优势成功登顶,而在这种时候,那些落于人后的弟子就慢慢展露出了劣势来,因为人数越少,就代表着能够攀援的位置也会变少,而一旦这些木剑消失后,就再没机会重新插入了。 过关的人越多,剩下的人就越急,而正午快到,时间紧迫,剩余的人是争先恐后生怕自己成了最后一个,但当足有十丈之高的石壁上只剩下七八支剑时,光是它们之间间隔的距离就已经让人难以逾越了。 邵诚诚如今也是站在璧上进退不得,离他最近的一支木剑已在其主人登顶之后消失不见,而下一支则是在两丈开外,他那张胖脸上的五官不由得愁在了一起,暗叹自己真是倒霉。 “邵诚诚你快点啊,再不走就真没办法上去了。” 位于他身下的许潜催促着,邵诚诚望了一眼还站在下方的商若葳,见她额头渗出汗水,还在帮助自己支撑脚下的木剑,小胖子心生感激后竟多了一分胆气,咬紧牙关纵身一跃! 人在修行后四肢百骸得以激发,平地跃出两三丈本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奈何此处着力点仅在方才之间,邵诚诚的指尖刚一触碰到木剑时,身体就力竭下落,他是一下六神无主失了分寸,整个人在空中张牙舞爪,闭起眼哇哇大叫起来。 众人大吃一惊,剩余的人几乎都在墙上,就算商若葳来得及接住他,但以邵诚诚这个高度摔下去,估计连少女自己都要遭到重创。 商若葳也没作多想,毅然前奔想接住邵诚诚,不过她奔得快,一支木剑来的更快,就在小胖子快要落地之际,一股劲力蓦地射穿了他的衣服,而他整个人就像是一张挂画似的被挂在了石壁之上。 小胖子手脚还在来回扒拉,一个熟悉的嗓音传道了他的耳中。 “孙子,你现在就离地五尺高,自己跳下来吧,别喊了,丢不丢人吶。” 邵诚诚睁开眼一望脚下,果然地面近在咫尺,他又朝那声音来源看去,顿时喜出望外,抬头对着许潜叫道。 “怎么样,我说我识人之术造诣非凡吧,这不,我儿子一回来就救了他老爹一命!” 第七十章 长扬迎风步步高 来人自然是魏笠。 这小子其实一大早就回来了,只不过他一回到长扬峰见一个人都没有,于是满山找这试剑峰的路,桃山本来就大,而平时又不能乱跑,所以能在正午之前赶到已算十分幸运了。 不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一到这插翅笼魏笠就见邵诚诚于高空中垂直而下,要不是他眼疾手快,没准邵小胖这次就不是在床上躺个把月的问题了。 邵诚诚好不容易从墙上折腾下来,身形打着趔趄,但情绪异常激动地跑到魏笠跟前,只听他道:“你小子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怕打不过木鹏举,待在峰上又嫌丢人,所以偷偷跑下山了呢。” 魏笠呵呵直笑,“怕?也不知刚才是谁被吓得哭爹喊娘,现在安全了,倒还舔着个脸说起我来了。” 商若葳走了过来,暗自打量了一番这个满身腌臜的少年。 魏笠察觉了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味儿有点大,回来还没来得及换衣服。” 商若葳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你的手还没好?” 少年耸了耸肩,邵诚诚也注意到了他挂在胸前是手臂,小胖子本来还想关心关心,但一下想到刚才救下自己那一剑,不禁道:“我看你也没带自己的弓来啊,而且你手都没好,咋用的不射之射?” 魏笠抬起了自己的左手,“用扔的呗。”说完,他自顾走到石壁下将自己的丑奴儿拔出,仰头看了看璧上那些进退不得的弟子,然后兀自喊道:“哥几个需要帮忙吗?” 其中一个离地面最近的弟子第一时间回应道:“有劳魏师弟往我上方五尺方位搭上一步。” 璧下少年倒退着看了看,知晓位置后用拇指跟食指弯成了个圈对着那人比了比,那名弟子还在一头雾水呢,方才要不是见魏笠能够一剑救下邵诚诚,他也不会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出言求助,现在长扬皆知魏笠右手已废,而且荒废了足月的课业,执剑长老对他更是成见颇深,即便今次他能够回来,但按魏笠现在的条件,想要跃出这插翅笼,应该算是这二十几人里头几率最小的一个了。 可这边正在想着呢,那边的断臂少年就退到了界线外,手指随意地将丑剑转动了几圈,然后用劲一抛,那墙上弟子见到木剑来势,也不顾失足的危险,顿时的蹲了下来,喊道:“你往那扔呢?” 他的心中懊悔不已,心想刚才能救下邵诚诚果然只是机缘巧合罢了,而就在此时,本是失了准头朝人而去的丑剑,竟然是泛出一道微微青光,轨迹往上一抬,准确无误地插入了那人的头顶上方。 那人一瞧,大喜过望,真不知老天爷是在眷顾他还是在眷顾自己。 魏笠见着那名弟子嘴里道了一声谢,然后生怕自己后悔似的,忙不迭就翻身跃上了顶峰,不禁有些好笑。 有人欢喜有人愁,随着新的一人离开,石壁上又少了一处落脚之所,商若葳惊讶于魏笠扬剑之术的进步,而邵诚诚则是长吁短叹。 魏笠看出了小胖子心事,一把将他拍的向前栽了几步,说道:“看着干啥呀,上墙啊。” 邵诚诚笑逐颜跑了两步,然后忽然停住,扭头将目光落在魏笠的手上,而后者只是露出了一个爽朗地微笑,拍了拍胸膛。 二人心领神会后没了过多言语,有了此前先例,其余璧上人等也陆续开口求助,魏笠来者不拒,将指尖一勾,牵引丑剑从壁中剥落出来,回到商若葳身边后就听女子说道:“你一个人做不了那么多,我来帮你。” 魏笠没有拒绝她的好意,点了点头后同时展开行动,商若葳长弓一拉,在魏笠半截丑剑迎空飞去的下一刻,女子的木剑也是紧随其后,石屑纷纷落下,定睛一看那些无剑之处,双剑赫然是一上一下插入石壁之中。 见到天无绝人之路,璧上众人在喜不自胜的同时,也对魏笠的扬剑手法有了莫大改观,这小子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在攀爬的过程中,连商若葳射来的剑都会偶尔失手个两三次,而他仅在触壁之前略微操控,就能做到百发百中,这说明,他在木剑离手之时,脑中勾画出的剑轨就足够明晰。 要知道,这小子当初在峰上时,从来都是只拉弓,不射剑的,就见他一天天像块木头一样杵在那,不少人都私底下嘲笑过这一点,没想到他这次回来,竟然能做到连发既着,真是让这群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商若葳在旁好奇万分,但又不好意思主动开口询问,以前自己还叫他勤加练习,而现在自己却连连失手,魏笠余光一扫,发觉后笑了笑,商若葳以为他要说些开解自己的话,那知少年却是嬉皮笑脸地贬损道:“商师妹你这不行啊,一个月未见退步了嘛,瞧我,心无旁骛,一射一个准儿~” 少女无言以对,不再去想他,注意力全心放在剑上,命中率竟也提升惊人。 怎么说呢,魏笠从前异性缘不好不是没有道理,就这逮谁都跟哥们一样的没心没肺,异性缘能好就怪了。 人越走越少,等只剩下邵诚诚时,那墙上就只有商若葳与魏笠的两把剑在互相交替上升,而等到把小胖子给送上的地面时,正日也已然在即。 插翅笼上,所有已经攀登到顶的弟子都在注视着场下两人,如果之前还能凭借两人来回交叉的方式来一步一步登上地面,那么现在,这个方法是注定行不通了。 商若葳望着高高的石壁,有些怅然若失,由于家世的缘故,她从小就学会了礼让,遇事谦卑谨慎不说,那些仁义礼智的家训教条更是溶入了骨子里,她能坦然地留下来帮助魏笠,是因为这个做法与自幼的行事准则相符,她愿意如此;不过这并不代表她在成全别人后,有能够泰然处之的心态,她也同样害怕落于人后,而那些被独留下来的惶恐里,有一部分,叫作后悔。 愿意吗?愿意。 后悔吗?后悔。 纸面上的长篇大论与长辈的言传身教,哪有一次亲身经历来的透彻,人心的复杂也从来不是三言两语能够概括的,坚持下来的那叫圣人,坚持不下的,也至多是个凡人。 商若葳也终究是个少不经事的小姑娘,既没有楚称心的玲珑,也没有晏还真的本领,她此时能做的,也就是站在原地的不知所措。 “商师妹,轮到你了。” 耳边的一句话宛如往投石入水,女孩猛然看向少年,见他正在解开自己手上的绷带,她错愕道:“你有办法上去?” 魏笠愣住了,像看一个傻子一样看着商若葳,“我没办法我早上去,我没事站下边乘凉吗?” 少年心想着这姑娘可真有意思,跟着自己留下来帮忙难道都不晓得给自己留条退步?小时候自己打架都知道要提前把逃跑的路线给踩熟呢。 “那我……我……” “欸你能跳多高啊?” 没有理会女孩的温吞,魏笠直言问道。 “在石壁上的话,最多一丈。” 在得到回答后,原是缠在魏笠手臂上的纱布簌簌落地,他活动了一下自己久未用到的右手,点头道:“差不多了,等会你就尽力往高处跳就好,落脚的事儿,我有法子。” 商若葳看着他的手臂,疑惑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少年黝黑的脸庞上咧开一排闪着釉光的大白牙,“我问你啊,你知道为什么长扬峰的不射之射一定要用弓吗?” 女孩不假思索道:“龙门三境只求收而不求放,何况我们修为低微,现在若只是扬剑,真气难以维系,所以只能预想剑轨之后借外力催动。” 少年招牌性地“啧”了一声,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道:“呐,所以说你们这群人啊,真的是缺乏想象力,没事儿可以多看点小说,开阔一下思维,在我老家那边,有种武器叫血滴子……” 商若葳不知魏笠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个,就见他蹲下身拿起地上的纱布快速地穿过那柄有着一个小洞的短剑,他死死打了个结,继续道:“这武器,前面是个盖子后面用铁链栓着,对敌的时候照着别人的天灵盖那么一扔出去,人头咔嚓一下就没了。” 魏笠站了起来,手中拎着纱布掂量了一下短剑,然后手臂举过头顶连续挥动一番,那白布在空中如一条银蛇舞动,他又是向前一抛,当即是精准无误地没入了石墙之内。 “看什么,还不快走!” 在少年的催促下,商若葳回过神来,向前疾驰一跃跳到了短剑上。 “再跳!” 石壁上已是空空如也,女孩此刻唯有相信魏笠的方法,她蹲下身子蓄足力道后又是往上一冲,而在她双脚离开的同时,短剑受力从洞中拔出,魏笠的气机短暂的牵引住木剑悬而不落,他手腕一抖,挂在半空中的银蛇打出了一个波浪,等推到剑身时,木剑再次指向上方的孔洞,刚好在商若葳下落之时接住了她。 女孩在落脚之后仍是有些不敢相信,她朝魏笠挥了挥手,而后者则做了个驱赶的手势,示意她勿做停留。 这番别出心裁的扬剑方法让地面上的弟子一个个都看傻了眼,这比先前他的射无虚发更加让人大开眼界,就连一直不喜魏笠的解真长老都不由得身子微微前倾,陆北辞见状后难得是笑意浓烈,邵诚诚更是止不住向周围吹嘘。 “看到没,就问你们看到没!笠哥儿这脑子那可是被我开了光的,好使得很。” “邵小胖你就别吹了,魏笠厉害归他厉害,这跟你有半分鸡毛关系啊。” “嘿,不信拉倒。” “别说了,商师妹快上来了,大家帮忙拉一把。” 邵诚诚擦了擦鼻头,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戚舞阳不知何时到了他身边,轻声问道:“这不是长扬峰的方法,魏笠这是从清都峰上学来的?” 小胖子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啊,可能是蒙的吧。” 戚舞阳默然不语。 插翅笼里,魏笠如法炮制,很快在同门的帮助下,商若葳也顺利的到达了地面,她双手伏在边沿,叫道:“魏师兄,你也快上来吧,快没时间了!” 少年将布条收回缠绕在手臂上,抬头一看日头果然快到正中位置,他踏步一射,速度已是跟前月有了天壤之别,如今如果再战戚舞阳,怕也是有了不落下风的势头。 他脚下一踩石壁,借力是高高跃起,直至最高处,他手中木剑顺势一插,停住身形后双脚并拢前后摆荡,整个人像秋千一样积攒着惯性,待到双脚朝天后突然松手,人就那么倒着向上飞了出去。 随着手臂上的纱布自然脱落,他死死往侧方一拉,丑奴儿重新出壁,魏笠在空中眼珠急转,在寻到合适的位置后毅然出手,只是这次位置更高,木剑插入后他只能依靠纱布吊在空中,他双脚踩在璧上,提上一口气,双臂死死拉住布条,骤然是学那壁虎游墙般地跑动了起来。 众人看的目不转睛,在他们中间,有好些个人其实与魏笠的修为相差无几,可自己上来举步维艰,魏笠却是如履平地,这其中的差别,无非是在想法这一项上而已。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所有人都想不到这小子仅凭对于离手剑与自己的实力的理解,就可以运用到这般的天马行空。 “着!” 魏笠在空中大喝一声,丑奴儿连着纱布直接从坑中飞了出来,大家都不知道这次他又要搞些什么名堂,就听他吼道:“诚诚!拉住!” 邵诚诚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朝木剑拿去,而结局可想而知,木剑刹那间化去,而地上的纱布也在急速向后倒滑,魏笠见此差点就要骂娘了,幸好待在沿边的商若葳见势不妙,一把扯住了纱布,魏笠这才躲过一劫。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才明白原来这厮是看距离差不多了,不想爬了,想让人直接把他拉上来。 地面上,邵诚诚将多余的纱布缠绕在自己腰间,一点一点的往上拉动,石壁上,魏笠快速攀爬,眼看成功就要唾手可得更是喜形于色。 一直旁观的解真长老看着这小兔崽子志得意满的模样就没来由的一阵烦躁,他低忿道:“不知收敛。” 当即,他负于身后的右手轻轻一划,跟着那条纱布嗞喇一声裂开,少年的笑容也凝固在了脸上。 “长老?!”陆北辞惊觉情况不对,正要出手相助,而解咏好似对自己师弟的作为没有察觉一般,他一手拦住陆北辞,缓缓道:“看下去。” 异变来的太快,木剑也已经脱手,就算少年脑子转得再快,一时也无计可施。 天空开始不断后退,魏笠面容死灰,他拉动纱布只为借力纵身,而且他最近每日栖身树上,这种方式他熟练到脚底都快起茧了,没想到这里的功亏一篑,却让他眼见就要丢了性命。 “啪~” 就在魏笠命悬一线之际,他的手猛然被人拉住。 少年瞳孔放大,就见先前那些被自己帮助过的同门竟是一个拉着一个的腿脖子,搭成了一串人梯,从天上俯冲而下惊险救回了自己。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商若葳,姑娘咬紧银牙死死攥住魏笠的手臂,而在她身后,之前对魏笠鄙夷不屑的许六郎也赫然在列,他此刻脸色涨红,猝然叫道:“邵胖子,你他娘的用力点力啊!” 在地面上,邵诚诚与其余弟子合力拖住末尾之人的双腿,听见许潜的叫声后,他们脚下一蹬,同时发力! 魏笠感觉自己就像只风筝,瞬间是扶摇而起,迎风长扬! 第七十一章 好戏开场 长扬峰能够全员通过了插翅笼,不得不说里面有魏笠的一份功劳,所以到最后他能得到众人的反哺,也成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 这本来应该是件好事,不过出于魏笠之前的所作所为,解真长老依旧是对他冷眼相待,而他的师兄解咏真人则是对少年就有些……情绪莫名了。 魏笠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名义上的“师父”那种陌生感让他有些拘谨,与第一次跟清都老人见面所带来的恐惧和敬畏不同,这个解咏师父总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每每对视,少年浑身僵硬不说,一颗心更是没法舒展,他本是个很敏锐的人,可现在也分辨不出这种感觉是好是坏。 不过幸运的是,现在七峰剑斗就要开始,掌峰真人更是早早离去,无暇顾及到他;而不幸的是,那各峰之间的剑斗,魏笠似乎并不能代表长扬出场。 至于原因,其实很简单,就在魏笠被数人围绕,满面红光地谈笑风生时,解真缓缓走来,不温不火地问了一句,“魏笠,你现在还在用那反手剑?” 少年吓了一跳,远处戚舞阳等一众的视线也被随之吸引,他不敢撒谎,如实回答自己确实一直在练习清都老人所传授的剑法,解真眉头微挑,冷面沉声道:“此非我长扬技艺,我曾三令五申让你专注本峰剑道,而你不听人言,小小年纪就刚愎自用,下午剑斗乃是七峰剑道一较长短的地方,即便那罗长老与我长扬有所渊源,但你此刻所用的剑法,不可能代表我长扬,所以也更不可能让你上场。” 说起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戚舞阳与商若葳两人早在峰上就最受解真长老器重,也是他们之中最早步入一楼修为的人物,而让他们之中的一个去参加剑斗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魏笠的出现固然成了一个异数,如果现在让他跟戚舞阳再打一场,胜负也未可知,可偏偏他路数不正,难免落人口舌,长老此番结论虽然强硬,但也无可厚非。 自己命里可能真的是跟老头犯冲,想着这两个月来的苦修到头来是竹篮打水,好不容易领悟到的身意两分却没了用武之地,魏笠一肚子窝火,但他也明白,自己去求解真长老网开一面是没用的,别人都把话给说绝了,参加剑斗是代表着长扬峰,而他自从学习过罗翦的剑法后,就注定师出无名。 待到解真飘然离去,邵诚诚满脸堆笑,凑近搂着魏笠的肩膀宽慰道:“笠哥儿,你帮我报仇的心意兄弟我看在眼里,大不了等到此间事了,我们私下里再去会会那木鹏举,不必非得现在打不是。” 魏笠撇去他的手,“我憋着这口气两个月了,就等着今天出一口气呢,没想到竟是出师未捷。” 一旁的许潜走了过来,三人同行,他道:“魏笠,之前我气你怂恿我们去打架到头来临阵退缩,以为你只是个没胆的崽子,没想到今天你不计前嫌帮我们登上插翅笼,诚诚的事儿你也一直记在心里没有忘记,看来是我误会你了,你是条汉子,以后要找木鹏举也带上我一个。” 心情低落的少年虽然得不到上场报仇泄愤的机会,可此刻还是释然一笑,“什么误会不误会的,兄弟哪来隔夜仇啊?我答应过诚诚要帮他解气的,我这人啊,答应过别人的事要是不办了,心里头硌得慌。我先前没敢动,是因为伤敌一百,自损一千,这种事真的划不来,他约我们,我们去了,打得过打不过这事都算了了,咱们一码归一码,我现先跟他,说好听点也就六四开,之所以还想打,单纯就是因为上次他没把我打服气,那不服气就只能再来打过了呀,如果他上次把我打服气了,估计也没现在这茬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魏笠从来都不自诩为君子,也不认为自己记仇能记上个十年,他的性格就是及时行乐,从前差距太大,肯定要懂得收敛,而现在嘛,起码还有一战之力,当然是瞅着差不多了就上咯。 他这脾气,做朋友那真的是没话说了,邵、许二人皆是会心一笑,三人沆瀣一气,跟随着其余长扬弟子,向着剑斗之处“扑阳台”进发。 扑阳台以祖师隋扑阳的为名,位置更是在峰顶中心,试剑峰的校场拢共四十九处,它们的名字虽然说千奇百怪,但大多是取自石壁上的真实典故,而处在群星捧月之位的扑阳台,就更是直接了当了,一副隋扑阳巨身画像坐北朝南,所用颜料历经千年依旧如新,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是透出隐隐的金黄之色。 更妙的是画像中的那深邃双眼,祂俯视着身下的校场,目光会随着场上之人的行动而移动,传闻说这是隋扑阳留下的一丝灵识,若是场上比试的弟子斗的旗鼓相当,祂就会看的目不转睛,若是实力悬殊,祂就会闭目不视。 此时的扑阳台热闹非凡,七峰弟子陆续到达,各自是东西而立,议论攀谈之声不绝于耳,而南边则是各峰的掌峰真人与长老所在,包括那桃山七剑也在各自师父身后,至于北边空无一人,是因为没人敢站在祖师爷的头上啊。 “快看!是掌教真人来了!”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大喊了一句,七峰弟子纷纷是朝南而望,只见南方天际云霞搅动,中间像是破开了一个窟窿般的漏散着天光,而那些光芒似比太阳还要耀眼,一条白龙从窟窿之中一路游来穿云捣雾,阵阵龙啸响彻山间,地面上的弟子看了纷纷是叹为观止,神往无限。 白龙游到峰顶,龙头上跃下一男一女,女子腰间挂着一颗玄色葫芦,虽是一袭青色剑衫与众人无异,但自身所散发出的绝逸风采却无人可比;而那男子则是少年模样,他跟随在女子身后面色从容,观其容止灼然玉举,千人所见如见美玉,端是一枚人中玉琅珰。 “那是晏剑子还有……莫非是掌教真人的第三个徒儿?” “能跟到剑子身后应该不会错了,没想到他也来了,难道他也要参加这次剑斗?” “怎么可能,别人在南面,不可能下场的。” “哼,就算下场又如何?同是一辈的弟子,有什么可怕的?前几日他不也输给了清都峰的那个人吗?” 白鹭两人的到来引起众人议论声不断,魏笠远远望着这个自己唯一的“同乡”现在人太多不好靠近,所以只能等结束之后看看有没有机会叙叙旧了。 这一头,邵诚诚给魏笠说着近期有关清都峰的逸闻,而另一头,晏还真已经走到了孙胤棠的身边。 再造峰女真人淡淡道:“代师观礼?” 晏还真在施礼后面露苦笑道:“他说师弟初次面见各位长老,不能丢了白鹭峰的礼节。” 白龙重新腾空而起,又是引得地上的人一阵喧哗。 孙胤棠目光落到荀川身上,片刻后点了点头,说出了一句不像是夸赞的夸赞,“不错,不像他师父。” 在一一见礼过各位长老后,荀川站在了师姐的身后,目光像是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而随着东南之间的一个对视,他兀自笑了笑,收回了视线。 就在此刻,围观的弟子爆发出一阵如山洪般的欢呼,扑阳台的第一场剑斗也正式打响。 “这场谁打谁啊?”邵诚诚抬头看着骑在自己肩膀上的魏笠,忙问道。 少年手搭凉棚,“嘶~好像是虚仪峰的……嚯……这世界真是无奇不有,这哥们居然长了三只眼……让我看看对面啊……红袖……是的浮游峰的……等……等会!!” 邵诚诚脚步虚晃,叫骂道:“三只眼?嘿,你小子别动啊,浮游峰的谁啊?你认识?” 认识啊,太认识了! 魏笠心里叫嚷着,他一脸震惊,心想楚称心这丫头怎么又跑浮游峰去了? 第七十二章 命中注定以我为转移 这丫头还真会找场合搞事情。 魏笠不禁暗笑,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罗老头一天神经兮兮的,教出来的这个徒弟更是古灵精怪,让人琢磨不透。 场下的楚称心双手负后,先是仰望了一圈场边人群,满脸笑意盈盈,然后她瞧着面前那个额头上有着第三只竖眼的少年,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门,好奇道:“你是千歧洲的?” 千歧洲在天下九洲之人的心目中向来是个人妖共处共治的地方,它位于蜀绣洲的北方,两块陆地相隔有万里之遥,而在那块土地上,有大大小小国家五十二处,其中更有多不胜数的奇人异事,怪异风俗,对于这方面的考据,在奇书《天圆地方考》中所用的笔墨也是九州之中最多的一处,比如那高大异于常人的木鹏举,也正是出自千歧洲,基于这些,楚称心才有此一问。 三眼少年似乎性格比较内向,对此也很敏感,他一手虚掩着额头,一手拔出木剑,唯唯诺诺说道:“不……我是扶桑洲人士,这只眼……是天生的。” 估计是眼下代表着浮游峰,这一次楚称心从剑匣中取出的,是一支不知从哪刚摘下的桃剑,她笑道:“浮游峰,楚称心。” 那人赶忙摆正姿势,说道:“虚仪峰,岸部真斗。” 台上孙胤棠看着场下的三眼少年,转头对不二峰的千叶生水说道:“听说此次千叶师兄回扶桑洲带回了一个孩子,想必就是台下此子了吧。” 因为常年修习慧剑式,不二峰的人平常总是惜字如金,千叶生水闻言只是微笑点头,而一旁的俞思量容光焕发道:“千叶师弟将这孩子带回后一直由我虚仪峰教养,而岸部这孩子对奇门阴阳之道确实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短短几月之间就成了这拨虚仪弟子中的一枝独秀,就连他的领路师兄,当年也不及他啊。” “岸部师弟确实是青出于蓝。” 说话之人,是站在俞思量身后,同为七剑之一的欧经奇,他摩挲着自己那块无论何时都携带在身的龟壳,当听到壳内文钱摇晃时发出的声响,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快看,祖师爷闭眼了!” 众人闻声望去,果然是一睹了北面石壁画像闭眼的情景,而同一时刻,场下的楚称心骤然出剑,剑势细微如发,难辨真假,而那道道剑影之中更是蕴藏着细微意气扑面袭来,岸部真斗面对这等攻势,面上虽是惊慌不已,但脚下却是斜身踏前一步。 就仅凭这一步,那些袭来的剑影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一闪而逝。 三眼少年有些惊魂未定,白白浪费了大好的反击机会,而台上众人看到了他狼狈躲过后手足无措,顿时是发出了一阵笑声。 岸部真斗被这些笑声躁得双耳通红,他手捂着额头不知如何是好,当楚称心再次反手横扫而来时,他甚至是被吓得蹲了下来,也正因此,他侥幸躲过一剑,然后畏缩地往后蹭了两下。 台上的笑声更大了,这样的姿势确实有些耻辱,三眼少年发觉后立时爬了起来,甚至在慌忙中还顺手往自己身上拍了拍灰尘。 “笑死我了,虚仪峰是没人了吗?派这样的一个家伙出来,怪不得连祖师爷都没眼看。” 好不容易挤到看台边上的邵诚诚捂着肚子,眼睛都笑出了泪花,而一边的魏笠虽然看着好笑,但他还是琢磨出点味儿来,不确定道:“这家伙的行为,怎么这么像要扮猪吃虎的先兆啊?” 邵诚诚停止了笑容,“啥意思啊?” 魏笠了解楚称心的实力,三眼少年能躲过她的两剑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你老爹是算命的,虚仪峰又以剑道奇门著称,难道你没看出些什么吗?” 邵诚诚一怔,转头仔细看去。 楚称心虽然攻势不断,逼得岸部真斗连连后退,但他所行的每一步,都恰好避过了剑锋,随着交手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的身形也越来越自如,待到少女木剑又一次袭到眼前,他不在闪避,果断一招剑势承就轻松拦下。 现在不光是邵诚诚,几乎是所有人都发现了事情有些不对劲,台上的笑声也逐渐安静了下来。 岸部真斗语气依旧腼腆,“师姐……真是得罪了……” 下一刻,他缓缓放下了在对决之中就一直虚掩着的另一只手,将第三只眼完完整整地露了出来,而当他的手落过脸庞时,表情也如同变了个人般,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猖狂。 他桀声笑道:“师姐,你已全数入我阵中,此战我必胜无疑!” 场上气氛陡然一变,位于高处的邵诚诚细看之下顿时惊叫道:“不好!这是主大凶之门的出云阵!” 原来就在岸部真斗方才躲避时,地上留下的脚印在不知不觉中连成了一道云纹图案,而他本人,正好在挡下楚称心一剑后,立于了中宫位置。 “怎么,这个阵很厉害吗?”魏笠问道。 邵诚诚依旧看着场上的阵法,严肃道:“云能晦暗,有千变万化之形,起刀枪金革之声。这个阵全是凶门,入阵者走的每一步都会如踏云端,寸步难行,而且阵主在其中更能翻云起势,难以抵挡。” 魏笠听完后为楚称心捏了把冷汗,而此时的南边看台上,对场下的形式也有一番讨论。 孙胤棠似乎对岸部真斗的转变没有太大意外,只是自顾讲道:“扶桑洲的大小不及我蜀绣洲的四成,在九洲之中更是最小的一个,但我道门在那开枝散叶千年,到头来却是正统没落,旁门盛行,这其中,属自称为“神道”的一脉最为庞大,传闻中说竟是能在当地与佛门相抗衡。话说回来,这神道教虽与我辈以是迥然不同,不过传承千年,难免是留下些影子,敢问千叶师兄,这名弟子,可是与此教有关? 千叶生水终于开了口,“确实如孙师妹所言,岸部真斗的确出自信奉神道教的一大世家,我与这家家主有旧,此次返乡探望,巧遇此子仗势欺人为祸乡里,我出手制止之后,得知他自幼便被放纵溺爱,养成了这种桀骜跋扈的性格,若是等他长成,难免成为一方祸害,我不忍见他白白浪费天赋,便提议将之带回桃山接受正统教诲,可他与我不二峰实在是相性不合,所以只能委托俞师兄教化,不过……” 千叶自觉闭上了嘴,俞思量难为情道:“需要时间,需要时间……”他岔开话题,“不过这一场,云阵既出,祖师闭眼,柯如师妹的弟子怕是难以招架了。” 柯如真人一笑,步寻双在她身后说道:“俞长老,我看刚才欧师弟起了一卦后脸色就有些难看,不如你问问他卦象如何?” 刚想出点风头的俞思量扭头一看,欧经奇目不斜视道:“师父,我十卦九不准你是知道的。” 虚仪峰掌峰,一言不发。 场上,楚称心站在阵中尚未挪动步伐,她玩味道:“你额头的那只眼能够看清周天方位?” 岸部真斗轻哼一声,轻佻自负道:“何止如此,我看的是奇门显像,是这乾坤变化皆在我眼中,只要我愿意,我甚至可以看穿你的命盘,何况你身处阵中,如今是插翅难逃。” 楚称心眉头轻微上挑,“逃?东北之地为艮居,艮者为山,山川出云,此阵唯一的活眼就在你脚下,我为什么要逃?” 岸部真斗有些意外楚称心如此通晓奇门,不过这种惊讶也就转瞬即逝,“艮位?好,你再好好算一算。” 少年有了比拼之意,一手将剑插入地底,一手双指抵住额上竖眼,他以剑为媒介,以己为中宫行气四方,楚称心闭上眼默默计算,身处阵中的她只觉脚下无形中有一副八卦不断展开运转不止,待到停止之后,她竟是算不出艮位所在,就仿佛这个方位消失了一般,而这出云阵,也再无活眼可逃,真正成为了一方困死之阵。 楚称心睁开眼,“想不到你竟能调动周天方位,你祖上想必为你这只眼睛费了不少功夫。” 岸部真斗讥讽道:“待我这只乾坤眼大成,这天地注定都将为我做阵,你即便再能算,能算得出这天地吗?” 少女被他的口气逗笑了,真不知道如果将他与当阳的木鹏举和再造的周豪放在一起会是个什么景象。 “可能是上了桃山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傲气?” 楚称心如是想着。 “有没有人说过,你吹嘘自己的样子初看令人生厌,但是看久了还挺可笑的?” “什么?”岸部真斗没晃过神,他就见楚称心说完向前踏出一步,在他的视野里,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少女脚下原本的凶位居然毫无预兆地转动起来,一步活,步步活,本是应该如陷泥沼的出云阵,在少女面前是一点作用都没有。 他双指抵住额头,试图将重新拨动八卦,可他感受到了一股不可逆的未知力量在阻止着他,而自己在这股力量面前,竟是宛若蝼蚁。 楚称心走到面前,他想要逃,可身下已成死门,他的双腿植根地面,如何都不听使唤。 “你刚才说,天地注定为你做阵,但你见过真正的‘注定’吗?” 少女轻轻说着,“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真正的‘注定’……” 她屈指伸到岸部真斗的额头竖眼上,接下来,那个桀骜自恃的扶桑洲少年,仿佛是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样,竖眼流下一滴血泪,他的耳边,响起了这样一句话—— “我的命是天注定的,我的吉凶也由不得你来操控,所以你口中的奇门显像,乾坤变幻,在我这里,只能以我为转移。” 语音一落,屈指一弹。 一道黑影应声倒飞出数丈,扑阳台的第一次比试,到此为止。 少女拍了拍手,好像很满意自己的表现,她沾沾自喜道:“嘿,放狠话的感觉还挺好的~” 看台上的众人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东面人群中就有一个人率先欢呼起来。 楚称心循声望去,脸上绽放出笑容,她踮起脚尖欢快地挥了挥手。 她收回了桃山弟子都挺傲气的这个想头。 那个人那来什么傲气,浑身上下都是傻气。 嗯,傻不愣登的。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