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龙虽出海,烽火尚弥天。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大力除凶 将军表心迹 赤诚为国 侠士出边关
忽听前面蹄声得得,原来是两骑瓦剌的巡查。张丹枫笑道:“就在这两人身上,我管保叫大哥到得了北京。”那两骑巡查见张丹枫与云蕾都是瓦剌军官的服饰,却伴着一个汉人军官,不觉大奇,急忙上前查问,张丹枫与云蕾倏地抽出宝剑,出手如电,一下子就将那两人的兵器打飞,把宝剑架在他们头上。张丹枫喝道:“你要死还是要活?”那两人忙道:“要活。”张丹枫道:“好,小兄弟,把这人拉开百步,问他今日的口令!”云蕾依言将那人拉出百步之遥,只听得张丹枫高声说道:“好,现在开始问他们口令,若他们两人所说不同,那就必是弄假,你可以一剑把他杀了!”张丹枫内功已有火候,中气充沛,百步之遥,说话也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寻常之人,即大叫大嚷,对方也未必听得真切。
张风府大为佩服,心道:“张丹枫果然是心细如尘,若然不是分开来问,他们说了个假的口令,咱们也难以分辨。”张丹枫问了口令,再问云蕾,云蕾道:“他说今日的口令乃是嫦娥。”原来瓦剌军也知昨夜是汉人的中秋佳节,便即景取了“嫦娥”二字作今日的口令。张丹枫笑道:“对了,他们不敢弄假。”云蕾将那人拉了回来,张丹枫剥下他们的外衣,将两个瓦剌骑兵缚在一棵树上,说道:“委屈你们一下,等你们的同伴来解救吧。”叫张风府也换上了瓦剌军官的服饰,分乘了抢来的战马,疾驰而去。
张风府熟悉道路,专拣小路行走,避开瓦剌的大营,沿途虽遇见不少瓦剌的卡兵查问,一说口令,果然通行无阻,日落之前,已到了北京郊外。瓦剌先锋已在北京郊外摆下战阵,两军对垒,中间是一大片无人地带。张风府等三人冒险冲了过去,明兵纷纷放箭,三人一面拨箭,一面疾驰。在北京郊外筑壕御敌的正是御林军的副统领杨威与车骑都尉樊俊,张风府未到阵前,已被认出,杨威立即下令停止放箭,将三人迎入营内。
张丹枫席不暇暖,立即问道:“军中士气如何?”杨威低声道:“听得谣传,说是皇上已在土木堡被俘,不敢欺瞒,军心可是有点摇动。”张丹枫道:“皇上被俘之事不是谣传,这是真的。你快送我们入城,面见于大人。”樊俊问道:“我的哥哥呢?”他的哥哥乃是樊忠,张风府挥泪说道:“你的哥哥已慷慨成仁了,望你继承他的遗志,坚守京都。”将樊忠锤击王振,死战不屈等等壮烈的事迹说出,众人都是大
为感动。
杨威请他们三人换过服饰,立即送他们入城,城中居民三三五五,群集街头,探听战事的消息,人人都带着悲愤的神色。张丹枫与云蕾急忙赶到于谦的住所,其时已是三更,于谦家中,还是灯火通明。
张丹枫叩门求见,不一刻大门打开,管家道:“大人正在中堂,请你们进去。”张丹枫步上石阶,只见于谦孤身一人在厅堂上来回踱步。张丹枫道:“于大人,我们回来了。”于谦道:“嗯,你们回来了?”仍然在不停地踱步,云蕾不觉大奇,心道:“于谦与张丹枫乃是忘年之交,待我们都是有如子侄,何以如今见了,却冷淡如斯?”禁不住说道:“那张地图我们已经带回来了,还有张大哥祖先的宝藏,随后也就可以运来。”于谦面上掠过一丝喜色,但眉心的重结仍未解开,说道:“是么?只怕已经迟了。”仍然在来回踱步。张丹枫知他定是有极重大的事委决不下,示意云蕾不必多言,纵目四顾,只见檐阶下有一大堆石灰,两边墙上,剥落之处甚多,灰水只扫了一半。张丹枫心中叹道,“若非眼见,谁敢相信于阁老如此清贫。屋宇破旧,只叫家人自己粉饰修补。”抬头一望,又见大堂上挂着一张条幅,写的是一首七言诗,诗道:“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这首诗乃是咏石灰之诗,左下角有一行小字,题的是:“瓦剌围城之日,偶忆旧作,感而录此。于谦自题。”
张丹枫心中一动,大声道:“于大人,既然粉骨碎身浑不怕,那又何必怕宵小的议论,史官的诬陷?”于廉蓦然一惊,双目炯炯,仰视长空,忽而叹道:“贤侄,只有你一人知道我的心意。只是兹事体大,粉骨碎身犹在其次,只恐我将来要蒙下不白之冤。”张丹枫道:“当今天子既已被俘,大人当为大明江山着想,当机立断,此其时矣。即算他日皇帝降罪,粉骨碎身,但大人已留清白在人间,万世千秋,永垂青史,又何足惧?”于谦眉心的重结一下解开,拍案说道:“贤侄说的是。我明日便立新君,尽杀逆党,亲自督战九门!”
原来于谦已接到皇帝被俘的消息,心中也自料到瓦剌必然挟天子以为要挟,对付之策,只有另立皇帝,表示抗战到底的决心。可是自己并非皇室中人,由自己出头另立皇帝,这责任可是太过重大。敌党的议论打击,皇室里面的蜚短流长等等,都在意料之中。而且他日被俘的皇帝,若然得释放归来,不肯谅解的话,那么遭受灭门之祸,也非意外,所以思量了一日一夜,仍是踌躇未决,直到张丹枫剖陈利害,慷慨进言之后,于谦才把一切置之度外,以绝大的、超人的魄力,在历史上写下了辉煌的一页。
第二日,于谦聚集了朝中正直的大臣,决定了对敌的方略,首先拥立了祈镇的弟弟祈钰做皇帝(即明代宗),遥尊祈镇为“太上皇”。跟着下令尽杀王振的党羽。
祈钰即位,国号“景泰”,听了于谦之计,一日之间,把奸宦王振在京中的党羽三百余人,尽数杀了,即下令叫于谦兼任兵部尚书,督战九门,登时军心振奋,民气沸腾,就在北京展开了一场壮烈的保卫都门之战。
也先擒获了明朝的皇帝祈镇之后,本来以为北京可以唾手而得,中原可以传檄而定,哪知于谦另立新君,召天下义师,兴兵勤王,也先又惊又怒,立即挥兵围攻北京。十月初九攻破紫荆关,十一日先锋到了北京的西直门外,祈钰已想讲和,于谦极力主战,就在北京城中激战五日五夜,瓦剌军虽然攻破了彰仪门、德胜门,但守城的军士,全军死战,北京的百余万居民,不分男女老弱,也都登城协助作战,弓箭不够,居民就拆了自己的房屋,用砖石投击敌人,五日五夜,杀声震天,瓦剌军虽然骠悍,也不觉胆寒。到了第六日,有几路勤王义师,已兼程赶到,旌旗招展,在北京城头,已可遥遥望见。张风府率领御林军冲杀出去,连斩敌营三员猛将,于谦一声号令,北京城内,军民齐起,开门攻敌。也先恐怕再僵持下去,明朝的各路援军尽至,那时势将受内外夹攻,归路也可能受明兵截断,衡量全局,只好下令退军,瓦剌在十月十一攻入西直门,到十月十六退兵,伤亡了七八万人,一无所得。
十八日,北京城外已无敌踪,通州、河南的几路义军陆续入城,这几路义军亦不过几万人,比起瓦剌的兵力,实是微不足道,想不到凭着北京军民的士气,挟着内外夹攻的威势,竟把瓦剌大军吓走,真是人人高兴,个个欢呼。于谦接待各路义师,发现其中一路,竟是来自遥远的江苏,只有数百人。原来这路义师,便是云重所率领的以澹台庄主的庄丁为主,再在沿途招集义士所组成的义师。本来已聚集了一千多人,经过激战,伤亡大半,连云重也在战阵之中失落,现在这路义师乃是由铁臂金猿龙镇方所率领。他们不负张丹枫的重托,果然把张士诚所遗下的宝藏,一件不失,运到了北京。
于谦急忙将铁臂金猿龙镇方与三花剑玄灵子诸人请到住所,与张丹枫、云蕾相见,云蕾听得哥哥失落,大惊失色,急问情形。铁臂金猿说道:“昨日激战之中,云状元叫我们保护宝物,冲开一条血路,他自己殿后,为我们抵御追兵,那位澹台姑娘率领十余名家丁,也在左翼掩护。我们明知危险,但为了保护宝藏,也只得听从他的主意,后来我们与云状元及澹台姑娘都被瓦剌军所截断,云状元十分勇猛,眼看已杀开一条血路,不料忽听得一声弓响,澹台姑娘中了一箭,冲不出来,云状元回去救她,就这样两人都失落了!”
云蕾听了哥哥失落的经过,更是忧形于色。于谦道:“好在敌兵已退,我立刻下令派人到京郊各处打寻,总可以寻着。”云蕾听了,稍稍宽心,但想到哥哥在千军万马之中,而且要救护受了伤的澹台镜明,是否能够脱险生还,还是疑问,但事已至此,亦只有指望于谦能把他找回来了。
云重那日也确是惊险无比,澹台镜明中箭之后,云重赶过去救,陷入重围。云重大施刚勇,右手断门刀舞成一道光圈,将澹台镜明也笼罩在刀光之内,左手运金刚掌的功夫,敌人近身。就将他一掌打死,激战多时,连毙敌兵数十,可是敌人众多,杀之不尽,渐觉筋疲力倦。正在危急万分之际,忽听得敌人金鼓齐鸣,吹起冲锋号角,围攻自己的敌兵纷纷拥向前面。原来是城中杀出,也先调兵上去增援,对云重的压力便自然减轻了。
云重并不知道其中缘故,一见有机可乘,立刻纵马奔出,保护澹台镜明落荒而逃,半个时辰之后,已将战场远远抛在后面。云重松了口气,忽见澹台镜明面色苍白,云重道:“怎么啦?”澹台镜明道:“没什么。”但已握不紧绳缰,在马背上娇躯乱颤,摇摇欲坠。云重微微一笑,柔声道:“澹台妹子,我以前受伤之时,多蒙你的救护,你曾教过我不要硬挺,你可记得么?”说完之后,在马背是飞身一跳,跳到澹台镜明的马上,抢过绳缰,扶紧澹台镜明,说道:“澹台妹子,你且歇歇,咱们找一处人家,躲它几天,待你养好了伤,再想法入京。”澹台镜明对云重殊无好感,但见他柔情似水,加意扶持,心中也自感动。
战场附近的村落,一片碎瓦颓垣,不见人迹。云重心中正在忧虑,忽见前面村边,一座倚山建筑的屋宇,尚属完整,喜道:“天无绝人之路,这里竟然还有一处人家。”澹台镜明摇了摇头,说道:“这人家只恐不是什么好路道,云兄,你可要小心。”云重道:“管它是什么路道,你养伤要紧。”扶澹台镜明下马,便去叩门。
门内有人大声问道:“什么人?”云重一听,这声音好熟,答道:“我是从江苏来的义军,欲借宝庄一歇。”那门“呀”的一声开了,只听得里面的人叫道:“啊呀,原来是云状元。”声音微微颤抖,似是又惊又喜,颇出意外。云重一看,只见里面两人并肩而立,竟是以前宫中的武土路明、路亮。
云重诧道:“两位路兄怎么还在这儿?”路明道:“半月之前,我见敌兵入寇,告假回来,想护送家人入京避难,不料敌兵来得太快,以致被截断了,进京不得,只好暂避乡间。呀,这位女英雄也是义军么?难得难得,她竟然受了伤?快快进来,我这里有上好的金创灵药。”说着便带领云重进入花厅。
路明说道:“两位歇一歇,先喝一杯热茶。”叫家人献上茶来。澹台镜明心思缜密,暗自想道:“这两人既是京中武士,何以在京城危急之际,尚准他告 5047." >假还家?而且瓦剌大军过处,鸡犬不宁,家家破碎,何以他们这一家独自保持完整?”放眼四望,见花厅之内,摆有诸般兵器,更是疑心。此时云重已端起茶杯,澹台镜明急忙连打眼色,云重竟似丝毫未觉,把茶杯端到唇边,澹台镜明心中大急,几乎就要喊出声来。
忽听得“哐啷”一声,茶杯坠地,云重叫道:“哎呀,不好,请恕小弟失手,换过一杯吧。”话声未了,地上已溅起了一溜火光,杯中盛的哪里是茶?竟是一杯毒药!原来云重也已生疑,猛然想起路明、路亮乃是王振的心腹武士,云重虽然还未知道王振在土木堡叛变被樊忠打死等等情事,但王振之奸,天下无人不知,即算是澹台镜明不打眼色,云重也自小心戒备。
路家兄弟阴谋败露,一声大吼,各自抢了兵器,立刻围着云重动手。路明使的是一口长剑,路亮使的是一面铁牌,铁牌舞动,呼呼挟风,那口长剑,就在铁牌后面一伸一缩,专制敌人三十六道大穴。这路家的混元牌法,天下驰名,配以长剑,更是善守能攻,厉害无比。
云重一掌护胸,单刀迎敌,怒声喝道:“你们兄弟想造反吗?”路明大笑道:“不错,正是造反。我说你还蒙在鼓里,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云重道,“怎么?”路亮道:“我问你,你带义军入京,是不是为了勤王而来?”云重连劈三刀,挡过铁牌,架开长剑,朗声说道:“那个当然!”路亮大笑道:“你的皇帝老子早已做了瓦剌的俘虏啦。常言道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快快放下兵器,随我们同降瓦剌,那尚可以保住功名富贵,否则瓦剌大军就在附近,你是明朝的武状元,就是我不杀你,你也难逃一死!”
云重愤怒之极,强抑心头之火,冷笑道:“原来两位都是识时务的俊杰,失敬失敬!”路明尚以为云重被他说动,凑上前道:“云兄意下如何?”云重大喝一声:“我意欲取你狗命!”猛地一刀劈下,只听得“喀嚓”一声,路明的长剑已然断了一截,出其不意,几乎脱手飞去。云重这刀来势极猛,一刀劈过,余势未衰,“当”的一声,又与路亮的铁牌碰个正着,两人都给震得虎口发热。
路亮怒道:“你有多大本领,胆敢出口狂言!”手腕一翻,铁牌一挺,竟然一招“泰山压顶”当头疾劈。路家的混元牌法,主力就是这面铁牌,路亮的气力远在他哥哥之上,这铁牌一压,少说也有千斤之力!
云重手腕一翻,转过刀背,当的一声,又磕在铁牌之上,这一下来势更猛,只见火花飞处,路亮的铁牌崩了一个缺口,云重的刀头也弯成钩形。双方都吃了一惊,各退三步,路明走偏锋疾上,又再发动攻势,青钢剑寒光一闪,却刺向澹台镜明,澹台镜明箭伤发作,手软无力,虚架一剑,险险跌倒。云重大吼一声,转刀疾劈,路亮的铁牌又压了过来,云重挡在澹台镜明身前,不顾生死,呼呼呼连劈三刀,将路家兄弟逼退几步。澹台镜明躲到屋角,叫道:“云大哥,你尽管杀敌,不必顾我。”
云重喘了口气,挥刀又上,路明冷笑道:“你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流泪,且叫你知道厉害,看剑!”一口剑有如毒蛇吐信,随着铁牌进退伸缩,剑剑指向云重要害。云重展开五虎断门刀法,浑身上下泛起一片银光,时不时也在刀光之中发掌击敌,双方都是有攻有守,在方圆不及一丈的斗室之内,斗得非常激烈,地方狭窄,大家闪避都难,几乎每一招都是硬打硬拼。
路明、路亮剑盾齐施,训练有素,配合得十分纯熟,或者剑随盾发,或者盾掩剑攻,带守带攻,首尾呼应,端的是无懈可击。当年路明、路亮曾在京中与张风府比武,张风府也占不了他们的便宜,云重武功略逊于张风府,更是觉得吃力,兼之云重在百万军中杀出,又奔波了半日,气力更是减了几分,斗了一百余招,渐觉力不从心,所发的招数每受敌人牵制,攻不出去。
又斗了二三十招,路家兄弟攻势更盛,路明笑道:“云重你还不服吗?如今抛刀认败,我们尚可饶你不死。”云重大怒,咬着牙根,又劈了几刀,只觉敌人牌重如山,压力越来越重,实是难以抵敌,不由得凉了半截,心道:“我便死了,也不甘受竖子之辱!”正想横刀自刎,猛地想道:“但我若死了,澹台妹子岂不是要落在贼子手中?”斜眼一瞥,只见澹台镜明满面忧急的神情,目不转睛地注视自己,眼光之中,含有焦急、感激、鼓励、信托诸般表情。云重精神一振,忽然大喝一声,猛地一掌扫去,这一掌乃是他拼了全身的气力,施展金刚大力手最凶猛的杀着,端的是发若雷霆。只听得一声巨响,掌缘拍在铁牌之上,路亮大叫一声,铁牌震得脱手飞去,虎口流血,一条臂膊,麻木得不能动弹。
这一下大出路家兄弟意料之外,云重一招得手,状如疯虎,疾扑而前,大喝一声,又是一掌,向路明拦腰猛扫。路明还算机灵,急忙闪避,云重一掌劈下,转手一拿,将路明的长剑夺到手中,“喀喇”一声,那柄长剑也折断了。路明、路亮心意如一,不必招呼,已同时退出屋外,两兄弟忽地同声大笑。
云重不由得怔了一怔,正想扑出,猛听得澹台镜明叫声:“不好!”那屋子突然旋转起来,眨眼之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轰隆隆几声巨响。原来这间花厅竟然布有机关,四面都嵌有钢板,这时一齐落下,顿时将这间款客的花厅变成了囚人的监狱。
云重暴跳如雷,一掌击去,只痛得他胳膊几乎折了,哪里动得分毫,外面路明、路亮大笑道:“云重你少发脾气,在里面静静躺几天吧,只是恕我们不招待你了。”话中之意,明明是要饿云重几天,然后再来收拾他。云重又怒又气,只是无可奈何。
原来路明、路亮乃是前几天从京城中私自逃出来的,那时于谦已立了新皇帝,正在大捕王振的党羽,路明、路亮平日出入王振府中,互相勾结,许多人都知道他们是王振的心腹,他们也甚机灵,一见风声不好,立刻逃跑,先回家中料理,正想建立一件功劳,以作投奔瓦剌的见面之礼,恰恰遇着云重到来。是以便施毒手。
云重在黑暗之中摸索,澹台镜明道:“嗯,我在这儿。”云重小心翼翼地挨近过去,忽听得澹台镜明“哎哟”一声叫将起来,原来云重碰着她的伤口。云重抱歉道:“澹台姑娘,我死不足惜,只是今日累了你了。”澹台镜明本想骂他毛手毛脚,听他一说,反觉不安,低声说道:“不,是我累了你了,你本来可以逃出去的。”
云重心中甜丝丝的,问道:“你伤口痛吗?”澹台镜明道:“反正咱们都是要死的了,还管它痛与不痛?”云重道:“不,我不愿意见你痛苦。”室中漆黑如墨,除了澹台镜明的剪水双瞳之外,云重其实并没见什么。澹台镜明经了这场患难,对云重憎恶的心情已减了几分,听他的说话,更是心中感动,低头不语。云重道:“你解下衣服,让我给你敷药。”治外伤的金创药,一般会武之人都是随身备有,不过适才匆匆逃命,无暇敷伤罢了。云重一面说话,一面轻轻伸手过去,道:“你拿着我的手,引到伤口上去。”澹台镜明面上一热,但一想在这暗室之中,解除了衣裳,也无关系,她性情本来爽朗豪迈,便不推开云重的手,解了上衣,让他敷伤。
澹台镜明的箭伤,一在肩头,一在颈项下面的背梁,云重替她治伤,触手之处,肤若凝脂,只感心中快美,难以形容。忽听得澹台镜明幽幽说道:“你英雄年少,高摄科名,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岂不可惜!”云重道:“张丹枫所托的宝藏,今日定可护送至京,我一心报国,而今总算做了一点事情,死亦无憾。”澹台镜明心潮波涌,对云重的观感又改变了几分,心道:“此人虽然性情固执,气量也稍嫌浅窄,却也还有可取之处。”
澹台镜明与云重在暗室之中默默相对、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外面马声嘶鸣,来的似乎不止一骑。云重道:“不好。北京在敌人包围之中,这来的定是瓦剌军兵,若然他们将我们擒去献给瓦剌,那我就宁愿自杀,你可要原谅我不能再照护你了。”澹台镜明笑道:“你死了难道我还独自活吗?我若忍辱偷生,也对不住张丹枫呀!”云重听了,心中一阵酣畅,但听她提到了张丹枫,却又很不自然,心道:“原来她把张丹枫看得比我重要得多。”
只听得那马蹄声渐渐来近,到了门前停下,过了一会,便听得脚步之声走来,云重忍不住和澹台镜明双手相握,又过了一会,忽听得有一个粗犷的声音说道:“这里面关的是什么人?”云重吓了一跳,在澹台镜明耳边低声说道:“这是澹台灭明!是瓦剌的第一勇士。”澹台镜明道:“嗯,我也听出来了,他是我的堂兄,今年五月之间,曾悄悄地到过苏州,在我们的洞庭山庄住了好几天。”云重尚未十分清楚澹台一家的底细,心中仍是惊疑交集,想道:“澹台灭明武功高极,若然给他擒着,想自杀也不可能。”只听得澹台镜明又道:“你不要嚷,咱们今日命不该绝,你听我的哥哥和他们说些什么?”
只听得路明答道:“禀告澹台将军,这里面关的是非常人物!”澹台灭明道:“什么人
物?”路亮道:“说出来好令将军欢喜,这里面关的,一个是今年武科的武状元云重,以前是御林军的统领。将军上次来京,想必也见过他,他在御林军中的地位,如今仅仅在张风府之下,这可不是重要的人物吗?另一位是个女的,听说是江苏来的什么义军女将,哈,这个女的长得还真是漂亮呢!我本来要等他们饿了几天,再将他们缚到大营呈献的,将军来得正好,这两人就任由将军处置了。”澹台灭明“咦”了一声,道:“是江苏来的女子么?哦,她姓什么?”路明道:“我们尚无暇审问她,将军看了,若然欢喜,留她下来,我们绝不在太师面前,透露半句。”太师指的乃是也先,路明、路亮竟然把澹台镜明当作礼物,献给她的哥哥,澹台镜明听了,又好气,又好笑。
只听得澹台灭明说道:“好,你把他们放出来,让我看看。”猛然间,那屋子又是一阵旋转,钢窗一齐开启,云重眼睛一亮,重见天光,房门也“呀”的一声开了。但见澹台灭明面似寒霜,凛然问道:“就是他们吗?”路明道:“是,将军,就是他们。呀,将军,可有什么不对吗?”话犹未了,只听得“轰”的一声,澹台灭明出手如电,将路明、路亮,一手一个,倒提起来,把两兄弟对头一撞,脑浆迸流,显见不能活了。
澹台镜明喜极而泣,一跃上前,抱着澹台灭明道:“哥哥。”澹台灭明道:“呀,你受了箭伤,让我看,哦,还好,不碍事。你这次路途辛苦,又经险难,刚才又中了路家兄弟的圈套,想必吓坏你了。不过,少年之人多经险难,历练历练也好。”云重站在一边,怔怔地看着澹台灭明,说不出话。澹台灭明道:“云重兄,真是机缘凑巧,咱们又会面了。这次你不必再和我拼斗了。”笑了一笑,问道:“你这次到苏州,可见到了张丹枫么?”云重道:“见着了。”澹台灭明道:“你们两家的仇恨和解了么?”云重默默不答,澹台镜明摇了摇头。澹台灭明道:“这是你们的家事,我是外人,不便多管。只是我托你几句话,你这次入京,见到张丹枫,可叫他宽心,现在北京之围已解,瓦剌大军,不日之内,恐怕也要班师回国了。”澹台镜明喜道:“啊,真的?哥哥,这是也先告诉你的么?”
澹台灭明道:“他才不会亲口告诉我呢。只是看这形势,也非退兵不可。我本来是奉他之命,在雁门关留守的,他怕明朝的各路义军齐集,断他后路,叫我将雁门关的兵,分了一半,赶来接应他。我暗中通知了金刀寨主,叫他们在我起程之日,暗袭雁门关,前日接到消息,说是雁门关的瓦剌守兵和巡逻关外的流动骑兵,给金刀寨主奇兵突袭,伤亡了一大半,也先绝对想不到是我从中给他捣乱,只道是因我走后,雁门关兵力分薄,所以才有此败。这件事很令军心震动,加之瓦剌国内,情形也不安稳。我看他不出半月,必然退兵。”
云重听得呆了,他想也想不到澹台灭明会如此这般,暗助明朝。澹台镜明问道:“咱们的主公现下如何?”澹台镜明口中的“主公”,指的乃是张丹枫的父亲张宗周,云重听他们提起仇人的名字,心中又是一怔。澹台灭明苦笑一声,说道:“主公日来甚是苦恼,他既念念不忘收复大周的江山,但又不愿瓦剌占了中华,是以心中矛盾,我也劝解不来。”
澹台灭明一看日影,道:“我奉也先之命来取路明、路亮回去,而今只好报道他被仇家杀了。时候不早,我该走啦。”说罢出了路家,他带来的卫士都在门外巡逻,自然也和他一同去了。
云重与澹台镜明待胡兵走后,急急跨马上京,北京之围已解,周围数十里内已无敌踪,两人走了三十多里,便遇见明兵,引入京都,与张丹枫、云蕾相见,云蕾自是喜出望外。云重经此一役,对张丹枫的仇恨,又减了几分,当下各道经过,不必细表。
义军陆续入京,于谦将张士诚的宝藏换了银子,拨为军饷,又有详细的军用地图,士气大振,接连打了几次胜仗,半月之后,瓦剌大军果然退出雁门关外。
一日,于谦将张丹枫与云蕾唤到住所,道:“有件事情,甚是艰险,贤侄可愿做么?”张丹枫道:“大人有所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于谦沉吟半晌,道:“昨夜我写了一首诗,你先看看。”张丹枫展开诗笺,只见上面写的一首七律,诗道:“露布星驰上玉京,三边寇虏一时平,人间玉石铭勋业,天上银河洗甲兵。熊虎有劳咸进秩,犬羊无计可偷生,从今海宇风尘静,庙算应知出圣明。”“露布”是指古时告捷的文书,“熊虎”是指建有战功的将士。它的大意是说,现在打了胜仗,有功的将士都获得提升,卖国的奸贼则无法苟活了,但愿从此边境宁静,少动干戈。张丹枫看了,早知其意,吟道:“人间玉石铭勋业,天上银河洗甲兵。诗好,诗人的胸襟更不可及。大人之意可是想与瓦剌谋和?”于谦道:“正是,天下无不息之干戈,如今咱们打了胜仗,与他谈和,并无屈辱,太上皇(指英宗祈镇)蒙尘异国,咱们总该设法接他回来。”张丹枫心头一震,想道:“原来他是欲把被囚的皇帝救回来。但如今已另立新君,太上皇回来,只恐对于谦难以谅解,那时岂不是累他受祸?”只听得于谦说道:“贤侄,我意已决,无可动摇。个人的成败荣辱算不了什么,天朝的一国之君,总不能长作敌人俘虏。你们先为我去探听消息,然后我再派遣正式的使节前往议和,迎接太上皇回来。再者,也先野心非小,只恐他小败之后,又来第二次进侵,贤侄此去,可以策动尊大人与阿剌知院等给他掣肘,也是奇功一件。”张丹枫想了想,慨然说道:“好,我明日便去,本来我不愿再回瓦剌,但为了此事,就是刀锯当前,也当去了。只是我一人去么?”于谦说道:“我已与云重说好,让云蕾和你一同去。听说你们双剑合璧,所向无敌,是么?”张丹枫道:“那不过是没碰着高手罢了。不过,有她同行,总好一点,可以应付较强的敌人,那也是事实。”于谦微微一笑,笑中大有深意。
第二日,张、云二人告别众人,一同离京,这次万里同行,心情更是舒畅。张丹枫路上笑道:“小兄弟,上次从江苏进京之时,你曾说过旅程苦短,如今前往瓦剌,旅程可长得多了。”云蕾微微一笑,道:“也有走尽的一天。”张丹枫一笑吟道:“人间不少坎坷路,冒雪冲寒上旅程,咱们这一生该走多少坎坷的道路,哪有走完之日!”云蕾心神动荡,知他是想求自己做他一生的伴侣,心中自是感激他痴情一片,但想起哥哥的吩咐,却又不禁默然,只好假作不懂他的用意,微笑道:“酸秀才,不要再吟诗啦,再不赶路,再耽搁一些时日,那么只恐未到关外,就已大雪纷飞,那时才真是冒雪冲寒哩!”
两人一路谈谈笑笑,倒不寂寞,只是每逢张丹枫谈到两人之事,云蕾总是避了开去。这日到了阳曲,大兵之后,城中店铺半数尚未开门,但张丹枫初遇云蕾的那间酒楼,却是酒旗招展。张丹枫笑道:“小兄弟,你还记得这间酒楼吗?”云蕾道:“我一生也忘不了!”张丹枫喜道:“啊,小兄弟!真难得你我心意如一……”云蕾截着说道:“什么心意如一,我忘不了你在这酒楼上偷我的钱,弄得我几乎当场出丑!”张丹枫笑道:“好啦,咱们不要斗嘴,重临旧地,前事难忘,咱们该上去痛饮几杯。小兄弟,你放心,这回我请客,不再说你吃白食啦!”云蕾听他提起旧事,不觉回眸一笑,道:“你若敢再施空空妙手,看我不打折你的骨头。”两人将马系好,互相调笑,步上酒楼。
阳曲收复未久,楼上饮客无多,张丹枫还记得以前坐的是南面临窗的座头,便与云蕾占了那张桌子,叫堂倌拿了一壶汾酒,切两斤牛肉,一口气喝了三杯,笑道:“那时我孤单一人在此独酌,你也是一人,我记得你老是拿眼角瞟我,好啦,如今可是两个人了。你也不必再偷偷看我了。”云蕾羞道:“说话小声点儿,谁拿眼角瞟你,那时我看见你一副酸态,十分可笑,又见有贼人偷偷跟着你,你也毫不知道,所以多看你两眼罢了。呀,谁知道你是故意戏弄于我,旧事不说也还罢了,说起来我现在还在恼你!”张丹枫道:“真的?”一半认真一半开玩笑的神气。云蕾将他没法,气道:“你的心肠真坏!”张丹枫道:“是么?那么我是个坏哥哥了?”云蕾道:“你再气我,我就不和你说了。”
张丹枫又喝了一杯,笑道:“记得那日盯梢我的两个小贼,在这东面的座头。”回头一望望,只见东面座头,也坐着有人,乃是一个青衣道士,相貌轩昂。云蕾笑道:“这个该不是贼人了。”说罢也饮了一杯。
云蕾虽不欲重提旧事,其实重临旧地,想起与张丹枫初初见面的情景,也是感触甚多,心中想道:“那时我对他甚是憎厌,想不到如今竟成知己,更想不到他又是我的仇人,而我的哥哥却死死记着上代有仇恨。人生之事,确是料想不到。”与张丹枫把盏倾谈,心中十分畅快,不知不觉又多喝了几杯。
张丹枫忽道:“小兄弟,此去十多里,就是黑石庄了。你不要去拜访拜访你的岳丈大人吗?”云蕾怔了一怔,想起了与石翠凤洞房花烛之夜的滑稽情事,一口酒几乎喷了出来。张丹枫正色道:“难为你那位娇妻等了你这么些时候,在闺中空担了虚名。现在经过了这场战争的灾难,你也该去看看她,好叫她放心。”
云蕾心中一动,想起了石翠凤的痴情一片,心道:“是啊,我真的该去看看她才是。可是要不要告诉她我的庐山真面目呢?”要知云蕾初下山之时,稚气未除,乔装男子,假冒新郎之事,也只是因为一时难以脱身,作为戏耍,想不到石翠凤却对她苦苦痴缠,把她当作可以付托终身的丈夫。如今云蕾在江湖上经过了一番历练,人也长成了许多,想起此事,不由得心中歉然。抬头一望,只见张丹枫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云蕾气道:“你笑什么?你不是也曾经男扮女装,几乎和那位什么也先小姐洞了房吗?”张丹枫笑道:“我可没有和人家成亲呀。”云蕾道:“好,咱们快些喝完了酒,就去找她,告诉她我的真相。呀,只不知周山民现在何方?”张丹枫道:“你自己的事还没有搞清楚,又想做媒了吗?我问你,你要不要换过一套衣裳,要不然石小姐见了你,又要缠着你不放你走了。”云蕾出京之时,又已改回男装,低头一望自己,低声笑道:“你说话小声点儿,那个道士似乎在注意我们呢。”张丹枫道:“他又不是贼人,你可不必担心。”
云蕾心中有事,胡乱喝完了酒,说道:“咱们走吧。”抢着去会帐,笑道:“偏不要你请客。”伸手掏钱,钱袋竟然不翼而飞,不由得怔了一怔,心道:“大哥又作弄我了?”叫道:“快将我的钱袋拿来!”回头一望,忽见那青衣道士站在旁边,张丹枫“啪”的一掌向他打去,喝道:“光天化日之下,你敢作贼!”那道士弯臂一迎,轻描淡写地将张丹枫的掌力卸开,叫道:“你敢打人?”云蕾吃了一惊,这道士的手法好快,居然接得了张丹枫的一掌,正想加入战团,张丹枫身手何等快捷,倏地化掌为拿,冷笑说道:“原来你还bbr>藏书网是个会家子!”一抓抓去,将云蕾那个被偷的钱袋,一下子抓了回来,喝道:“赃物在此,你还有何话说?”只听得“嗤”的一声,那道士的道袍被张丹枫撕了一角衣袖,那道士使了个“金蝉脱壳”的身法倏地从张丹枫的掌力笼罩之下,脱出身来,腾身一跃,竟然从窗口跳下去了。
店主人大叫道:“喂,喂,我的酒钱,快来人呀,有强盗!”张丹枫急忙打开钱袋,拿出一锭大银,放在桌上,道:“都算我的帐。”这锭大银,即连那道士的酒钱在内,也足够付有余,店主人喜出望外,正想道谢,张丹枫摆脱了店主人的纠缠,已拉了云蕾,也一同跳下去了。
街上行人稀少,只见那道士骑了一骑快马,已经冲出城门。张丹枫急忙跨上“照夜狮子马”,说道:“快追!”云蕾道:“钱袋已拿回来了,何必再去理他?”张丹枫道:“不,这道士身手非凡,一定不是普通小贼,我非问个明白不可!”照夜狮子马一声长嘶,四蹄疾走,云蕾只好跟在后面。正是:
何方来怪贼,侠士起疑心。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浅笑轻嚬 人前作娇态 慧因兰果 劫后证情心
张丹枫的“照夜狮子马”固然是神骏非常,即云蕾的坐骑也是于谦作主所赠送的御苑名马,虽仍不及“照夜狮子马”,但亦可日行千里,两人追出阳曲县城,不消多久,就追上了那青衣道士。
张丹枫喝道:“住马!”那青衣道士愕然回顾,忽而大笑道:“你知道我缺少盘缠,要给我送钱来吗?”张丹枫道:“酒楼人杂,不便多谈,道长如今还要戏耍吗?”那道士面色一沉,说道:“谁与你戏耍?”张丹枫道:“既非戏耍,就请将来历告知。”青衣道士道:“我平生偷钱,从无失手,今日被你擒住,还了你也就罢了,你却还来追我,这分明是你有钱的大爷要来戏耍我,哼,哼,吃我一剑!”说得甚是认真,不像是开玩笑,一语甫毕,果然拔出长剑,迎面就是一招“金针引线”刷的刺来。
张丹枫一闪闪过,那道士出手如风,连环三剑,不住攻击,张丹枫看他的剑法,竟是武当派的连环夺命剑法,怔了一怔。只听得那道士喝道:“你仗着马快,算什么英雄?”张丹枫心中一动,想道:“莫非他是有意试我的剑法?”一跃下马,道:“好,我就陪道长走几招!”
那青衣道士也自马背一跃而下,更不搭话,反手一剑,径刺张丹枫的“魂门穴”,又是一招厉害的杀手。张丹枫心中有气,还了一招“横架金梁”,接手一招“金蟾戏浪”,剑锋一颤,剑花错落,一招之内,分刺道士的三道大穴,那道士叫声:“好厉害!”一个盘龙绕步,横剑一披,身形一转,将张丹枫的攻势解开,退步转身,陡然间又刺出一剑。张丹枫心中也暗暗佩服,想道:“此人剑法远在松石道人之上,定是武当派中有数的高手了。”当下全神贯注,将百变玄机剑法施展出来、剑影飘飘,左一剑,右一剑,上一剑,下一剑,剑势如虹,变化无定,一口气刺了上路追风八剑,八剑刺完,那道士刚缓得口气,张丹枫出其不意,刷的又是一剑“云横秦岭”,变为“雪拥蓝关”,一剑削去,只听得“嗤”的一声,那道士的道冠竟给张丹枫一剑削掉。
那道士啊呀一声,连连后退。叫道:“啊呀,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怪不得松石师弟吃了亏,发誓终生不再使剑。”松石道人即是以前帮助沙涛父子,图劫张丹枫的宝马,被张丹枫杀得惨败的那个人。张丹枫听了,疑云大起,按剑问道:“道长此来,为的就是要与松石道人报仇么?”
青衣道人哈哈大笑,说道:“这点小事也要报仇,我哪有这些闲工夫?看你的坐骑和你所使的剑法,你定然是张丹枫了,好在我试你一试,否则你就要走冤枉路。我问你,你们可是要去黑石庄么?”
张丹枫怔了一怔,按剑问道,“怎么?”那青衣道士道:“没什么,不过你到黑石庄定然见不着轰天雷就是了。”张丹枫道:“他不在黑石庄在什么地方?”那道士道:“在他把弟沙涛的山寨里。”石英与沙涛过往交情虽好,但自从把女儿许配给云蕾之后,与沙涛父子已渐疏远。张丹枫听了,将信将疑,问道:“你话可真?”那道士道:“骗你作甚?沙涛近日大邀绿林豪杰,贫道也在被邀之列,只是不愿去罢了。我在他的山下投了谢帖,尽了江湖上的礼节便径自走了,可巧碰着石英正在上山。”云蕾插口问道:“他的女儿呢?”那道士笑道:“他的女儿自然是和他在一起,还劳你这位小哥关注么?”张丹枫道:“敢问道长大名?”那道士道:“贫道是武当山的道士,道号赤霞。”张丹枫99lib.道:“原来是赤霞道长,久仰了!”张丹枫之言并非客套,这赤霞道人在武当派的道士中素有侠名。
赤霞道人忽道:“贫道还听得一些道路的传言,尚不知是真是假?”张丹枫急道:“什么传言?”赤霞道人道:“听说瓦剌大军占据这一带的时候,对沙涛父子颇卖交情,所以他的山寨尚得保全。”张丹枫吃了一惊,道:“石英知道吗?”赤霞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本想对石英说,无奈有沙涛的人陪着他,未有机会与他单独相谈。”张丹枫“哎呀”一声跳了起来,拱手道:“多谢道长指引。”翻身上马,立刻奔跑。赤霞道人也独自向东走了。
路上云蕾问道:“这道人是怎么回事?”张丹枫道:“听他口气,沙涛父子必有图谋,极可能是布下圈套,诱石英上当。他刚才在酒楼相试,是想试出咱们的身份,指引咱们去救石英。”云蕾惊道:“有这么大的危险?”张丹枫道:“反正咱们马快,就先到黑石庄去看看,若然石老英雄当真不在,咱们再去跟沙涛算帐。”
两人飞马赶路,不到半个时辰,便赶到了黑石庄前。只见庄门大开,里面一片嘈嘈杂杂的声音,张、云二人拔剑闯进,里面两个山寨头目模样的人出来拦截,交手不到三个回合,便给张、云二人杀伤扑地,只见石家的庄丁十之八九已被捆缚,只有几个武功较强的还在里面与喽兵厮杀。张丹枫与云蕾大展神威,左一拳右一脚,杀进杀出,不过半个时辰,将侵袭黑石庄的喽兵全部点了穴道,把庄丁一一解救,问起情由,庄丁说道:“庄主去后,不到半天,这班强盗就杀来了,起初我们还以为他们是沙涛的手下,与庄主有交情,便放了他们进来,哪知他们居然敢明火打劫!这真是黑石庄之辱,庄主若然得知,定要了他们的狗命!”张丹枫解开了一个头目的穴道,喝道:“是沙涛叫你们来的么?来干什么事情?”
那头目颇是强项,闭口不答,张丹枫微微一笑,在他胁下一戳,喝道:“你说不说?”这一戳是张丹枫的独门点穴手法,不消片刻,那头目只觉体内如遍布银针,乱戳乱钻,忍受不住,慌忙讨饶。张丹枫对云蕾笑道:“我本不愿施此酷刑,但对付这种人,除此之外,却是无法。”那头目道:“沙寨主吩咐我们,将黑石庄所有的东西全都搬回山寨,尤其是他所藏的字画更不可少了一张。”张丹枫一听,心中想道:“沙涛之志定然不在财物,他搜寻字画,看来定是以为那张藏宝的地图还在石家了,只是此事他如何得知?”云蕾道:“大哥,你想些什么?”张丹枫道:“赤霞之言不假,这沙涛定是私通瓦剌无疑。”一掌拍下,将那名头目的穴道解了,对石家的管家道:“你将这伙强盗都捆缚了,待你家的庄主回来,再作道理。”
张丹枫与云蕾离开石家,急急赶路。沙涛的山寨在附近的六樟山,离黑石庄约有三十里地,张、云二人马快,不到半个时辰,便已赶至山下。只见山寨连山而起,势如长龙,山峰上碉堡罗列,古木参天,颇是雄伟。
张丹枫与云蕾将马放了,双双上山,眺望的喽兵喝道:“什么人?”张丹枫道:“你家寨主邀请的宾客。”喽兵道:“将请帖拿来。”张丹枫把手一扬,道:“接好了!”那喽兵睁眼一瞧,空无一物,正想喝问,陡然间忽觉心窝一麻,立刻晕倒。原来是张丹枫施展神针妙技,刺了他的穴道,要过了十二个时辰之后,方能自解。
张、云二人施展绝顶轻功,轻登巧纵,遇上了拦截的头目,能避过便避过,不能避过便用飞针将他射倒,不消多久,便已到了山上,陡见一层峭壁拔地而起,前面除了一根石梁之外,无路可通,张丹枫说道:“此地险要,经过小心!”踏上石梁,云蕾跟在后面,方至中途,忽听得背后弓弦疾响,乱箭齐发,云蕾早拔出宝剑,舞起一圈银虹,笑道:“乱箭能奈我何?”话声未了,峭壁上突然跳下一人。张丹枫一招“举火燎天”,剑锋上戳,只觉来人腕劲奇大,当的一声,虎口发热,那人已跃了下来,在张、云中间一插,想把云蕾硬生生摔下石梁!
石梁狭窄,双剑难于施展,张丹枫忽然尖叫了一声,身躯一颤,跃出石梁。云蕾一声骇叫,那人以为张丹枫已经失足坠下,心中大喜,飞脚便踢。哪料张丹枫施展诡计,双足仍然勾紧石梁,蓦地一把飞针,迎面撒去,那人无可闪避,百忙之中,身形凭空拔起丈许,将飞针避过,但张丹枫与云蕾趁此机会,亦已安然地通过了石梁。那人狂叫一声,又再扑下,同时山峰上亦已窜下几人,布成了犄角之势。张丹枫见那人武功高强,心中也自一怔。
忽听得那人一声惊叫,喝道:“哼,原来是你!”张丹枫也喝道:“哼,原来是你!”适才在石梁之上,双方虽换了几招,但那是闪电般的袭击,大家全神贯注应付对方的杀手,无暇留心面貌,这时看清楚了,不约而同地叫出声来。
这人正是也先帐下的第一名武士额吉多,张丹枫在土木堡的军营中曾与他交过手,深知他武功高强,在瓦剌国中,仅在澹台灭明之下,不敢大意,急忙叫道:“小兄弟,咱们擒贼擒王,先把这人废了!”云蕾剑走偏锋,刷的一剑刺出,双剑合璧,奇妙无比,额吉多招数未发,两口明晃晃的利剑已同时逼近面门。额吉多大喝一声,横剑一封,哪封得住,只听得“喀嚓”两声,手中的长剑已然断为四段,额吉多飞身一跃,双剑余威未尽,横削过去,顿时伤了两人。额吉多急自同伴手中抢过一口长剑,张、云二人双剑又到,这时他不敢硬架,剑锋一颤,使出风雷剑法的绝招“雷电交轰”,虽是一口普通长剑,经他一抖,也自嗡嗡有声,剑花耀眼,一口剑就如同化了十数口一般。张丹枫叫一声“好!”双剑一掠而过,只听得又是“嗤”的一声,额吉多的头缨又被削了。但他那一招虚虚实实,变化甚多,竟然在双剑急袭之下,脱身闪过,张丹枫削不断他的兵器,也是颇出意外!
说时迟那时快,云蕾刷的一剑分心直刺,张丹枫剑光一绕,却截下盘,双剑一合,宛如一道光环,把额吉多箍在当中。双剑合璧,威力一招大过一招,额吉多若然要避云蕾那一剑穿心之祸,双脚就得被张丹枫那一剑削断;若要避开张丹枫的杀手,云蕾那一剑就难躲避,或是受伤残废,或是命丧当场,这两者之间,只能选择其一。
额吉多心头一凉,想道,“我就是死了,也不能断足受辱。”振剑下迎,先护下盘,云蕾一剑疾进,看看就要穿心而过,忽觉一股劲风,冲面而来,云蕾轻轻一闪,宝剑刺空,正拟换招,只听得当的一声,额吉多一声厉叫,倒跃出一丈开外。接着有一个粗豪的声音大喝道:“住手!”面前突然多了一人,蒙着面孔,只露出一双炯炯有光的大眼睛,双拳急袭。救了额吉多性命的就是这个人!
这几下都来得迅疾异常,额吉多的长剑虽给张丹枫削断,胫骨也受了剑伤,但却保住了性命,这时正在旁边喘气,那蒙面人说道:“两位既然拜山,请依江湖规矩,先到了大寨再说,岂可不分皂白就在寨前厮杀?”这人竟然能在双剑合璧之下,将额吉多抢救出来,武功之强,实是难以估量!张丹枫也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心道:“怎么沙涛父子,居然能邀得这样的高明之士?今日之事,只恐不是轻易可了!”
云蕾忽道:“你是胡人还是汉人?”那人怔了一怔,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云蕾道:“看你外貌,似是一个汉人,但却帮助胡人,莫非你也自知羞耻,所以蒙上面孔么?”那人勃然大怒,腾身一跃,横掌一抹,攻势飘忽,猛下杀手,张丹枫急忙一剑刺出,双剑一合,分刺那人左右肩井穴,那蒙面人的掌势怪异无伦,每招发出,都似乎是同时进袭二人,飘忽无定,眨眼之间,拆了三招。张、云二人的剑法,乃是玄机逸士毕生心力所创,信手发招,自然配合,妙到毫巅,那人挡了三招,尚未吃亏,接到了第四招、第五招,渐觉应付艰难,双剑攻势催紧,一口气又连进三招,杀得那人连连后退。云蕾
冷笑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与你讲什么江湖规矩?”说话之间又抢攻了三招,那人只有招架之功,已无还手之力。张丹枫忽道:“小兄弟,住手!”云蕾道:“怎么?”张丹枫道:“此人以一双肉掌,接了咱们十招有多,也算得是一名好汉了,杀了他他也不服,好,就随他先到山寨里看看。”云蕾心中颇不以为然,但当着人前,却也不便与张丹枫争执,只好停手。她可不知,张丹枫正在用心推测那人的来历,那人的武功虽然怪异,但在拆了十余招之后,张丹枫已发觉有线索可寻。
那蒙面人瞧了张、云二人一眼,忽道:“你们的剑法是何人所授?”云蕾道:“你这厮岂配问我的师尊?”那人一怒,就想发作,却又忍着,“哼”了一声,说道:“小娃娃不知好坏,等会儿再与你们见个真章!”
蒙面人在前带引,进入山寨,带进了“聚义厅”。这座大厅十分宽敞,就如一个有上盖的演武场一样,厅中坐满了三山五岳的人物,见张丹枫与云蕾二人,泰然自若,满不在乎地缓缓行来,无不侧目而视。云蕾一眼瞥去,只见石英父女被围在当中,石翠凤俏眼盈盈,盯着自己,一副似怨似喜的神情,正欲张口而呼,石英却抢先说道:“贤婿,你也来了?这里的事,与你无干!”张丹枫微微一笑道:“与他无干,那定是与我有干了?”傍着石英,一同坐下,沙涛怒目而视,道:“好呀,你要招揽过来,那是最好不过!”沙涛的儿子沙无忌更是圆睁双目,怒视云蕾,看样子似是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下去似的。原来他兀自以为云蕾与石翠凤已成夫妇,恨“他”抢了自己的心上人。
张丹枫问道:“石老英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石英未及回答,沙涛已朗声发话道:“石大哥,识时务者为俊杰,目下明朝气数已尽,张士诚的大周,那更不用说了,你几曾见过死灰还可复燃么?你何必还苦心做死人的家奴,替他保管宝物?”
石英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闻言大怒,强抑心头之火,发为冷笑道:“依你之说,咱们倒该做瓦剌的奴才了?”沙涛面孔涨得通红,甚是尴尬,勉强笑道:“大哥,也不是这么说。”石英喝道:“是怎么说?”沙涛道:“你把那幅画图拿出来,咱们找到了张士诚所埋下的宝藏之后,趁着天下纷乱,尽可做一番大事,纵使不投靠瓦剌,亦可自立为王!”石英道:“谁告诉你我有那幅画图,说呀,快说!”石英是晋、陕两省的武林盟主,虽在敌寨之中,威风尚在,沙涛被他的眼光一迫,心胆一寒,竟自讷讷说不出话来。忽听得一个沙哑的声音道:“是我告诉他的,怎么?”石英把眼一看,说话的人面目青肿,相貌粗豪,瞪着两只眼睛,甚是不逊。石英怒火勃发,指着那人喝道:“你是谁?”张丹枫冷冷一笑,接声说道:“这位是也先手下坐第一把交椅的武士额吉多,我说得不错吧?”
额吉多性情鲁莽,不知厉害,他吃了张、云二人的大亏,被打得面青唇肿,一口闷气正发不出来,见沙涛讷讷说不出口,态度模棱,他不知这是沙涛有所避忌,竟自爆了出来。当下听得张丹枫指证,傲然说道:“不错,咱们瓦剌兵强马壮,邀你联盟,正是给你面子,你这小子不服,咱们单打独斗,再与你见个真章。”他的话一半针对张丹枫,一半针对沙涛。此言一出,除了沙涛的心腹死党与早被瓦剌收买的人之外,倒有一半存了戒心,打定主意,不肯再为沙涛卖力。
石英双眼圆睁,拂袖而起,正想发作,只听得张丹枫又道:“你们也枉费了心机了。为了这一幅画图,将石老英雄诱到此间,又去洗劫他的住宅,费尽心机,一无所得,堂堂一个寨主,做鼠窃狗偷之辈,不怕天下英雄耻笑?”石英听得家被洗劫,更是愤怒,“啪”的一掌,将面前的茶几,切了一角,朗声说道:“古人割席绝交,我今日切几明志。沙涛老贼,我与你兄弟之谊已绝,你再逼我,我就不客气了!”
沙涛面上一阵青一阵红,把心一横,也大声喝道:“石老匹夫,你今日不把画图交出,想生出此寨,万万不能!”把手一挥,就想来个群殴强夺。
忽见寒光一闪,张丹枫刷的拔剑出鞘,手肘一撞,将沙涛撞出一丈开外,沙涛的党羽大声鼓噪,正想上前,只见张丹枫右手持剑,左手已展出画图,哈哈一笑,说道:“要画图的冲着我来,我才是这幅画的主人!不过,你们要了去也没有用,苏州的宝藏与地图,我早已发掘出来,献给了当今的大明天子啦!”此言一出,合寨惊讶,都猜不透这少年是何来历,说的是真是假?正在此时,忽听得又有一人冷笑道:“张丹枫,你的话骗得谁来?”
说话的人是额吉多的副手,名唤吉彰阿,他是也先府中的卫士,不比额吉多常在军中,故此认得张丹枫。额吉多听了此言,怔了一怔,道:“你就是右丞相张宗周的儿子吗?太师(也先)正在找你,快快随我回去吧!”张丹枫道:“我正要去见你的太师,可不是随你回去!我是中国之人,谁替你瓦剌做事?”吉彰阿道:“你家与朱明乃是世仇,你若掘出宝藏与地图,岂有献给仇人的道理?这样吧,宝藏是你家所有,我们不要你的,地图拿来与我,待我献给太师,你不必再开玩笑了。”张丹枫一脚踏在椅上,将画一扬,喝道:“谁与你开玩笑?你有胆就自己来拿!”
吉彰阿踌躇不前,几个暗藏的蒙古武士也不敢露面,邀来的各路黑道人物,有一大半不愿沾这趟浑水,沙涛的党羽被他的声威所慑,一时之间,也未有人挺身而出。
石翠凤轻轻倚偎着云蕾,在耳边柔声道:“这些日子,你也想念我吗?”云蕾小声道:“你瞧这么多人在瞧着咱们呢,今日只恐难以逃出生天,你还有心情与我说此闲话?”聚义厅内外三层都已伏下甲兵,石英这边只有四人,虽然武艺高强,确实也难以闯得出去。石翠凤对这一切却似毫不放在心上,悄悄笑道:“我闷了将近一年,这些闲话今日不说,何时再说?今日不管能不能逃出,与你死在一道,也是甘心。”石翠凤与云蕾空有夫妇之名,却无夫妇之实,分别多时,相思日切,一旦见面,忍耐不住,竟趁着大厅中嘈嘈杂杂的当儿,小声地大谈情话。
云蕾正自拿她没法,蓦然间忽见两条大汉,挺身而出,扑向张丹枫。这两个乃是沙涛邀来的帮手,都练有大力神拳的功夫,看张丹枫年纪轻轻,不把他放在心上,一拥而上,一个施展擒拿手扭张丹枫的臂膊,一个便来夺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寒光一闪,张丹枫飞脚一踢,来扭臂膊的那条汉子,碰也没有碰着张丹枫,自己的臂膊反而给他一剑斩断,晕死过去,那抢画的汉子也给张丹一脚踢飞,胫骨都折断了,张丹枫横剑喝道:“好不要脸,你们想倚多为胜吗?”
沙涛 9762." >面色铁青,心道:“这时候,谁还与你讲江湖规矩?”正想下令,来个群殴,那救出额吉多的蒙面人,这时却忽地开声说道:“好极,好极,今日秋高气爽,正好舒散筋骨,单打独斗,那是最好不过!”声著洪钟,震得大厅内嗡嗡作响。沙涛看他一眼,话到口边,却又留住,心道:“就是单打独斗,也能累死他们!”
石翠凤犹自偎着云蕾,细谈情话,忽见沙涛的儿子沙无忌双掌一错,扑上前来,朗声说道:“我先请教云相公几招!”他最恨云蕾,这时见两人情话喁喁,更是看不过眼,所以先来挑战。云蕾急忙推开了石翠凤,将青冥宝剑拔在手中。
云蕾与沙无忌在黑石庄外的松林交过手,深知他武功虽然不弱,却还不是自己的对手,故此并不怎样放在心上。哪知沙无忌来势迅疾非常,掌法尤其怪异,小臂一弯,左掌自内而外挥了一个圆弧,右掌跟着呼的一声推出,云蕾用了一招“脱袍让位”,左脚向斜方踏出一步,肩头一缩,反手一剑削出,先避敌招,再削敌腕,本来稳健非常,哪知沙无忌左掌虽然先发,在半途一划,右掌却是后发先至,掌风到处,隐隐有一股腥味。云蕾心中一怔,只听得沙无忌大喝一声:“着!”紫黑色的掌缘劈到胸前!掌风剑影之中,只见一条人影凌空飞起,“嗤”的一响,沙无忌脚步跄踉,裤管贴着胯骨之处,竟给利剑穿过,云蕾也倒跃出一丈开外,这一下,两人都是颇出意外。
原来沙无忌自那次挫败之后,千方百计报仇,拜了一位苗洞的怪人为师,练了一种极其怪异的邪门的阴风毒砂掌,掌法固然怪异,掌力更是歹毒,武功平庸者,被他掌风扫着,便会中毒,武功高强者,被他打中,七日之后,也定身亡。沙无忌刚才突出怪招,猝然一击,自以为必会劈中,哪知云蕾虽然不识这种掌法,但论到本身的真实功夫,却是远在沙无忌之上,尤其身法的轻灵,更非沙无忌可比,故此在危急之中,仍能随机应变,避了开去,而且还了一剑。
沙无忌中了一剑,所幸未刺穿骨头,但亦甚为疼痛,气得哇哇大叫,双掌一错,又再扑上。云蕾经了一招,分外小心,展开穿花绕树的身法,与他游斗,霎忽之间,只见四面八方都是云蕾的人影,沙无忌连她的衣裳也沾不着。约斗了二十多招,云蕾剑势越发催紧,沙无忌情知不敌,但又不甘败下,拼着两败俱伤,突在剑光之中扑进,一招“斜劈华山”拼着牺牲一条臂膊,也要将毒掌印在云蕾面上。云蕾何等机灵,霍地一个“凤点头”,青冥宝剑反手一撩,疾起而迎,沙无忌的那条臂膊,眼看就要被她硬生生地卸下。
忽地一人从旁跃出,左手一拉,右手一抓,同时之间,既把沙无忌拉退,又攻向云蕾脉门。这人长相甚怪,身躯瘦长,有如一条竹篙,十指长爪,乌黑发光,阴恻恻地笑道:“石庄主的爱婿果是不凡,我来领教几招。”这人正是沙无忌新拜的师父,苗疆异人赤神子,他从贵州云游至北方,北方豪杰十九不知他的来历。说话之间,两人已交上手。虽然是同样的一套掌法,但在赤神子手中使出来,比沙无忌何止厉害十倍!在剑光缭绕之中,他居然照样伸出长爪,撕、拿、抓、扑,有如鬼往,每一发招,骨节格格作响,云蕾不由得大为骇异,急把青冥宝剑舞成一团银虹,不求有功,先求无过。
赤神子数扑不进,突然大吼一声,双掌翻飞,连环猛扫,直如巨斧开山,铁锤凿石,掌风激荡,一股寒气直透过来,云蕾的剑点每被震歪,更奇怪的是心头渐觉烦躁,火气上升,就像是给人激怒,不可自制。她本来打定主意,只守不攻,但斗了三五十招,无名火起,便自按捺不住,屡屡冲出圈子,与赤神子强攻对拼。原来赤神子的阴风毒砂掌不但双掌含有剧毒,而且掌风激荡,冷气沁肌,可以刺激人的神经,令敌人自乱步骤。
赤神子正是要引她对攻,激战之中,云蕾一剑刺出,直抵前心,又狠又准,看来赤神子无可再避,却见他忽地大吼一声,身形骤起,十指凌空抓下,石翠凤惊叫一声,险些晕倒。陡然问忽听得满堂哄笑之声,睁眼一看,不禁惊得呆了!赤神子与云蕾已是相距一丈开外,肩上衣掌破裂,状甚狼狈。但石翠凤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却比他还要狼狈十倍,头戴的束发金冠裂为两半,这也罢了,包头的青巾也被撕开半边,竟露出半头秀发,虽然扎以红绫,但已看出是女儿装束!原来适才那一招,双方都是险极,云蕾处在下风,豁出性命,用师门的救急绝招“极目沧波”一剑削出,赤神子若仍然用力抓下,虽可洞穿云蕾的脑盖,但云蕾这一剑也要自他前心直透后心。故此双方都挪动身形,手法变换,偏了准头,云蕾一剑勾破他肩上的衣裳,而赤神子也一抓抓破了她的束发金冠,连包头的青巾也撕开了一半!
满堂哄笑之中,赤
神子吐了一口唾沫,“哼”了一声,说道:“算老子倒霉,碰着你这个人妖,老子不与娘儿动手!”云蕾气得面色变紫,青冥剑一挥,又想拼命,忽听得张丹枫柔声说道:“小兄弟,你且歇一会儿!”说话之间,已将赤神子截着,双方动起手来。
笑声继续不绝,千百对眼睛都朝着云蕾瞧来,石英父女惊异之极,尤其是石翠凤,更是呆若木鸡,辛酸、失望、诧异、悲痛,说不出心中的味道。她万万料不到日夕相思的如意郎君竟然同自己一样,是个少女!只见云蕾咬着嘴唇,面色尴尬,将包头的青巾又包扎好,面上羞愧的神情,更像一个闺中少女。石翠凤凉了半截,仍是不愿相信,也不顾在众目睽睽之下,挨近云蕾,就在她耳边问道:“云相公,你为什么欢喜将头发留得这么长?你、你、你究竟是男子汉还是女娇娘?”云蕾满面通红,她本来是准备对石翠凤说明真相的,但在此时此地此种情形之下,被石翠凤这样追问,竟自讷讷不能出口,石翠凤伸出双指在她胁下一戳,道:“冤家,你说呀!”忽觉气氛有异,满堂的笑声都停了下来,原来张丹枫与赤神子正斗到激烈之处,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去了。
只见云蕾也定了眼睛,凝视着场中的恶斗,眼光中充满关怀忧虑的神情,石翠凤心中又是一凉,如此神情,如此眼光,除了是情人之外,再也找不到第二种解释。看来“他”之关心张丹枫就像自己关心“他”一样,是那么的真挚而自然流露!石翠凤心中的希望就像水中的明月,突给顽童用石头打碎,也说不出是惋惜还是悲凉!
场中张丹枫与赤神子动手已过百招,张丹枫的内功火候比云蕾要深得多,赤神子的阴风毒砂掌对他毫无作用,张丹枫见招拆招,见式拆式,不疾不徐,一点也不烦躁。赤神子丝毫也占不到便宜,自己反而火起,狂吼一声,掌抓兼施,时而凌空飞扑,时而卷地擒拿,擒拿扑击之中,杂以抓裂,点打之法,十指乌黑的长甲就如毒刃一般,忽伸忽缩,手脚起处,全带劲风,一派凶猛粗犷之势,令人惊心骇目!看张丹枫时,却仍是气定神闲,衣袂飘飘,剑势轻灵翔动,潇洒之极!剑光四射,忽聚忽散,有如流水行云,丝毫不见吃力,但却处处制着机先。赤神子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心中好生奇异,自思:这掌法乃是我在苗山之中,看鸟兽扑击之势,自创出来的,沙无忌得我传授,亦未全晓,如何此人却像甚为熟悉,每每在我招式变换之前,就迎头狙击,令我不能施展?他哪知张丹枫自在石洞之中,得了彭和尚的遗书——《玄功要诀》之后,领悟各种武学的原理,各家各派的武功,经他过目之后,就可以无师自通。他看了沙无忌与云蕾相斗的一场,又看了赤神子与云蕾相斗的一场,自己又接了赤神子一百余招,对这种掌法的变化来势,已是了然胸中,更加上他的功力,亦稍胜赤神子一筹,他手中的白云剑又是宝剑,赤神子的毒砂掌虽然厉害,却不敢与之相碰。有此几样便宜,故此百余招之后,便占尽上风,杀得赤神子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赤神子见状不妙,越发心慌,虚抓一把,便思逃走,张丹枫一声冷笑,喝道:“你这妖人,且留下一点记号!”掌风剑影之中,只听得“喀嚓”一声,赤神子的一条臂膊已给他硬生生切了下来。厅上各路黑道人物,哗然惊呼,赤神子捧着断臂,挤开众人,奔出山寨,回头骂道:“好小子,十年之后,祖师爷还要找你报仇!”张丹枫提起宝剑,在衣袖上一抹,道:“好,我等你就是!”众人见赤神子断臂之后,还能奔跑如飞,如此凶狠,也不禁骇然。张丹枫本来无意令他残废,只因他骂了云蕾一句“人妖”,所以才切下他的臂膊,这时也自有点后悔。后来过了十余年后,赤神子果然再找张丹枫为难,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那些三山五岳人马,见赤神子如此凶狠,尚自受创,心中所慑,都不敢出来单独挑战,沙涛一横了心,又想指挥手下群殴。忽听得有人笑道:“好剑法,好剑法,待我也来领教几招!”
张丹枫一看,只见出来挑战的正是那蒙面人,但见他只露出双眼,闪闪放光,显得十分诡秘,云蕾凛然一惊!单打独斗,只恐张丹枫不是他的对手。那蒙面人随便立了一个门户,喝道:“进招吧!”张丹枫把剑一插,道:“既然阁下不亮兵刃,我也陪阁下走一趟拳。”云蕾眉头一皱,心道:“张丹枫也未免太自大了,这人能抵御双剑合璧到十招之外,功力岂是寻常,仗宝剑之力,或许能打个平手,与他比拳,那是准败无疑。”不由得替张丹枫暗暗担心。
那人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阁下赐招。”张丹枫道:“客不僭主,还是先请阁下指教。”那人笑道:“张相公处处都不肯占人便宜,的确是名家弟子的气派,其实咱们都是客人。但张相公既然要我先行献丑,那我就只好僭越了。”小臂一弯,蓦然就是一招“弯弓射月”,手指点向张丹枫胸膛的“玄玑”大穴。
这蒙面人的点穴手法迅疾非常,但张丹枫是何等样人,焉能给他点中,就在他的指头沾衣之际,张丹枫蓦地吞胸吸腹,身子陡然移后一尺,右掌一起,一招“中流砥柱”,横截过去,掌心与他的双指碰个正着,张丹枫这一掌有开碑裂石之能,就算内功有了火候的人,似这样的只凭双指之力,给他一个横斩,双指也要拗折。哪知这蒙面人的手指竟然坚逾钢条,在张丹枫的掌心一戳,迅即收回,赞道:“年纪轻轻,有这样的功力,确是后生可畏,再接这招!”弯指为掌,手掌骤然从右肘下穿出,轻飘飘地拍了出来。
张丹枫心头一震,刚才给他在掌心一戳,又酸又麻,若非自己近来内功颇有进境,几乎禁受不住,正自惊异,只见那人掌势飘忽,如按如拍,不敢怠慢,急用新近自学的大力金刚手法,再接一掌。那人出掌甚轻,双掌一交,劲力却如排山倒海,张丹枫的大力金刚掌给他一下反击,劲力对消,双方都各退后三步,但那人面色不变,而张丹枫却已虎口发麻,旁人看不出来,张丹枫却是自知:这蒙面人的功力实是在己之上。
张丹枫满腹狐疑,这人刚才所显露的铁指功夫,正是武林绝学的“一指禅功”,而适才这一掌,却又是铁琵琶的手法,铁琵琶手不比一指禅功,会者甚多,但似他那样使得出神入化,却是少有。张丹枫自思:这人分明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角色,何以会与沙涛混在一道?而听他说后,又好像知道自己的师承,对这人的来历,实是捉摸不透。只听得那人又笑道:“很久以来未与强手对敌,今日得接名家弟子的高招,真是快何如之!”嗖、嗖、嗖,又是一连拍出三掌,似虚似实,似按似点,每一招都是招里套招,式中套式,暗藏厉害杀手。
张丹枫展开“风刮落花”的身法,在躲闪之中也进招反击,一步不退,连接了三招,头一招用太极拳的“如封似闭”,将蒙面人的掌势化开;第二招用少林拳的“魁星踢斗”,腿掌兼施,用硬功的以攻为守的招数,迫敌人换招;第三招却用师门独创的百变玄机掌法,将敌人的来掌黏出外门。那蒙面人见他瞬息之间,连用了三种不同的拳法,也似乎甚为诧异,微微的“噫”了一声。
两人拳来脚往,转眼间又斗了二三十招,张丹枫学了《玄功要诀》之后,自己修习所见过的各派武功,这时便连用各派的精妙招数,化解蒙面人的攻势
。虽因修习的时日尚短,未得各家精髓,但也足令人眼花缭乱,大感惊奇。
那蒙面人仍是施展铁琵琶手,中间杂以一指禅功,攻势丝毫不缓。张丹枫虽连用各派手法,但也只能在一时之间,乱人眼目,久战之下,终是吃亏。三十招过后,渐感吃力,索性摒除各派武功不用,只用师门独创的大须弥掌式,抱元守一,以双掌护着全身,只守不攻。
大须弥掌式,圈子甚小,但却防护严密,沉稳凝重,反击之力甚强,那人迫切之间,也自攻不进去。但他的铁琵琶手端的是神妙非常,有时掌力挟风,呼呼作响,威猛非常,有时却又轻飘地一拍,到迫身之时,劲力才猝然发出,教人根本分不出他的虚实轻重,真是防不胜防。而中间杂用的一指禅功,更是厉害,所指之处,全是人身大穴。张丹枫越发疑心,这蒙面人的铁琵琶手出神入化,和澹台灭明不相上下,但他的一指禅功,澹台灭明却是不会。若然两人不是同出一门,何以铁琵琶的手法如此相似?但若说是同出一门,何以他又独会一指禅功?难道是他们的师父也有偏心不成?而且澹台灭明只说过他有一个师妹,从未说过他还有师兄弟。两人之间有否渊源,也还是难猜测。
两人又斗了三五十招,蒙面人忽掌忽指,着着进逼,张丹枫的大须弥掌式虽然神妙,但内功稍逊,渐觉难以抵敌这两种上乘武功。战到分际,那蒙面人喝道:“小心接招!”左掌一托张丹枫的肘尖,右指忽地一戳,张丹枫若要避开他的一指神功,就得给他的铁琵琶手推送出去!
只见张丹枫一个旋身,双指一划,反掌一扫,这一掌也正是铁琵琶的手法,而那一划却是似是而非的一指禅功(一指禅功最少也得有十年以上的功力,不是朝夕间可以偷学的,张丹枫所用的只是一指禅功的指法姿势)。但如此一来,已足令那人惊异不已,攻势一缓,又微微地“噫”了一声。张丹枫趁势疾上,又用百变玄机掌法抢占了有利的方位。那人怔了一怔,忽地哈哈大笑道:“你好聪明,几乎骗过了我!”骈指如戟,伸手一探,又点张丹枫脊骨的“天柱穴”。
张丹枫一闪闪开,那人疾进一招,掌力如山,张丹枫堪堪抵挡得住。又再斗了十余二十招,那人双掌齐出,一虚一实,左掌呼呼挟风,却是虚招,右掌轻轻拍下,却是实招,张丹枫运劲接他的左掌,一接之下,立知上当。那人右掌劲力一发,将张丹枫双掌迫着,忽地哈哈笑道:“你所言非假,张士诚的宝藏和彭和尚的奇书果然都被你发掘去了,俺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虚晃一掌,突然向后一纵,奔出山寨。这蒙面人突如其来,突如其去,如神龙之见首不见尾,众人齐都惊愕,即张丹枫亦是百思不解:再斗下去,那人分明可胜,却又何以突然住手?
那蒙面人是随额吉多来的,始终不以真面目示人,沙涛父子也不知道他的来历,只是见他武功好得出奇,故此好生敬畏。蒙面人一走,沙涛见势不好,立即下令群殴。额吉多适才断剑受辱,吃了大亏,这时急欲报仇,抢在头里,张丹枫哈一笑,与云蕾打了一个招呼,倏时间双剑齐出,额吉多抢过一柄长剑,刚挡得两招,张、云二人出手太快,沙涛的党羽还未赶得及接应,只听得“喀嚓”一声,额吉多的长剑又给削断了。他的副手吉彰阿叫道:“张丹枫,你家屡受我国大恩,何以如此不明事理?”拔刀招架,张丹枫一剑削出,余势未衰,剑光一绕,又把吉彰阿的佩刀削断了,吉彰阿大惊失色,叫道:“张丹枫,你、你……”话未说完,云蕾的剑招接连而至,吉彰阿的武艺在额吉多之下,如何挡得住双剑合璧之力?被云蕾一剑斜削,登时死于非命。额吉多横跃三步,陡听得一声大喝,人还未到,已是劲风贯胸,原来正巧碰着石英出手。石英绰号叫“轰天雷”,以蹑云剑术、飞蝗石暗器、轰雷掌号称武林三绝,这一掌之力,何止千斤,额吉多刚刚被张丹枫与云蕾二人杀得头昏眼花,不辨南北,这时又碰上石英,昏头昏脑,躲避不及,被石英“卜”的一掌击中后心,护身的锁子黄金甲也给震裂,登时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也幸而有护身甲一挡,要不纵然他武功再高,性命也是难保。饶是如此,也已晕倒地上,随来的武士,立刻将他抬起,不敢接战,狼狈而逃。
沙涛清来的那批三山五岳的人马,有一大半怀有二心,见势不好,先自走了,有一小半心腹死党,见张、云二人双剑的威力无比,也自胆寒。张丹枫哈哈大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把群贼杀得落花流水,但敌众我寡,一
时之间还是未能闯出重围。石英大喝道:“擒贼先擒王,沙老贼,我先与你算账!”扑入人丛,追赶沙涛,沙涛忽地一声呼啸,党羽如潮疾退,张丹枫等人怔了一怔,群贼退出了“聚义厅”,忽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沙涛的党羽已把千斤闸放下,内外隔断!
外面伏有弓弩手和钩镰手,以石英和张丹枫之力,纵能将千斤闸托起,但外面的毒箭,必然乘机射来,难以防备。石英叹了口气,说道:“好,咱们算是被他困在这里啦!”沙涛在外面叫道:“把那幅画给我,缴了兵械,我还可以念昔日八拜之情,放你们下山。”云蕾笑了一笑,道:“大哥,他们还不信你已把宝藏取去,就是给他画图,他也无用。”张丹枫道:“我偏不给他。”石英道:“正是。这是先主的遗物,岂可给他?”云蕾笑道:“我也是说笑而已,咱们就是被困而死,也不能屈辱求存。”张丹枫道:“小兄弟,我一向笑你柔弱,你原来也有男子气概。”这当然也是说笑之词。云蕾却认起真来,啐了一口道:“呸,只有你们男子才是英雄豪杰么?”
这时聚义厅内只剩下了石英等四人,云蕾此言一出,石英父女全都变色。石翠凤偎近云蕾,拉她的手,颤声道:“云相公,你当真是女子么?”云蕾面红过耳,低声道:“姐姐,你说得不错,我当真是女子!”石翠凤花容失色,指着云蕾道:“小冤家,你,你……”哽咽着说不下去。云蕾羞惭不已,说道:“好姐姐,是我一时淘气,欺骗了你。姐姐,你别恼怒,我、我还有一位义兄……”石翠凤杏脸生嗔,怒道:“谁管你什么义兄,呀,小冤家,你一点也不知道我的心事!”石翠凤此时虽已明知她是个女子,但说话的口气,仍是将她当作男子看待,张丹枫听了,不觉失笑。石英比较老成持重,将张丹枫拉过一边,细细盘问,张丹枫将云蕾的来历说了,又笑道:“当时是你择婿心切,云蕾又是小孩子心性,要不然也不至于闹了这场笑话。好在也不过蒙了你们一年,不至于误了令媛的青春。金刀周健的儿子你是见过的了,你说此人在后辈之中,也算得是一位少年俊杰吧?”石英一听,自然知他话中之意,没精打采,答道:“女儿的婚事,我也不再管啦。周山民嘛,若与云相公相比,那自然比不上。但也还算得是个有出息的孩子!”石英叫惯了,一时转不过口,也像他女儿一样,仍然叫云蕾做“相公”。张丹枫又不觉一笑。石英忽道:“少主,我失了一位爱婿,但却要恭喜你啦。”反过来取笑张丹枫。这一取笑,却勾起了张丹枫的心事,叹口气道:“喜从何来?”石英道:“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我的丫头哪配得上云相公,她就是不肯,我也要叫她把云相公让与你。你们几时请喝喜酒,哈哈,这也是武林的一段佳话呀!”张丹枫说道:“言之过早,言之过早!石老英雄,你还有所不知。”将张、云两家的冤仇说了,石英惊诧不已。
那边厢石翠凤仍与云蕾絮絮叨叨他说个不完,石翠凤一向把云蕾当作她理想的夫婿,这时自是伤心不已。云蕾虽然甚是尴尬,但亦为她感动,忽道:“好姐姐,我此生不嫁,陪你就是!”
石翠凤面上掠过一丝笑容,问道:“你话当真?”云蕾孩子之气仍然未脱,笑道:“怎不当真?但我的好姐姐呀,我有一个兄弟,你却没有。我不嫁人自可,你不嫁人,谁接你们石家的香灯后代?”石翠凤啐了一口,瞧了张丹枫一眼,忽道:“云相公,我知道你话不由心,我虽然是个傻丫头,也早看出谁是你的心上人了。”云蕾也给她的话引起感触,叹了口气,颓然说道:“我此生永不嫁人,你若不信,我给你发个誓!”石翠凤掩住她的口说道:“好端端的,发什么誓呢?呀,我有了你这样一位好妹妹,也就很心满意足了。”
石英素性豁达,虽然一时不快,此刻亦已消除,对女儿笑道:“妙极,妙极,你们既然认了姐妹,云相公怎还不来拜见我这个义父?”云蕾一笑而起,走到石英跟前,盈盈下拜,石英将她扶起,道:“云相公,生受你了!”张丹枫哈哈一笑,道:“还叫云相公?”此言一出,众人俱都失笑。
这时已近黄昏,外面叫嚣之声,仍然此断彼续,聚义厅内,并无食物。幸张丹枫与云蕾随身携有干粮,取来摊给四人吃了。云蕾道:“今日将就过了,明日如何?”张丹枫笑道:“明日愁来明日忧,何必去管?”四人谈谈笑笑,倒不寂寞,外面沙涛等人,惧他们双剑合璧的威力,不敢进来偷袭。
是夜张丹枫与石英轮班看守,云蕾与石翠凤在长椅上联“床”夜话,各诉别后之情,亲亲热热,倒真的有如一双姐妹。云蕾道:“那次咱们在青龙峡分手,你爹来信催你回去,究竟是为了何事?”石翠凤道:“还不是为了那幅古怪的画图,我爹爹听说,瓦剌国不知怎地已知道这幅画图在我家中,要派人来劫夺。因此我爹爹叫我回去,举家逃到饮马川蓝寨主那里避祸,我们全家还是战后才回来的。想不到沙涛这老贼与也先勾结,还是放我们不过。”云蕾笑道:“他们哪里知道,这幅画图早已到了我大哥手中。”石翠凤听她叫“大哥”叫得如此亲热,心中又是一酸,道:“你有了哥哥,就忘了姐姐了!”云蕾又叹了口气,她是个女孩儿家,不似张丹枫的无所避忌,蕴蓄在心中的愁思,即算对着情如姐妹的石翠凤,也不肯言说。
石翠凤见她神情奇特,甚是诧异,当下也不便多问,两人谈谈说说,不觉朦胧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忽听得外面人声喧哗,张丹枫叫道:“小兄弟,你快起来看!你说曹操,曹操便到,你瞧,这可不是你那位义兄到了!”云蕾起身一看,已是第二日早晨,千斤闸只拦着正面大门,两旁墙壁还有箭眼,只见外面旌旗招展,有两面大旗,特别醒目,一边红日,一边明月,正是金刀寨主的标志——日月双旗!
外面杀声震天,张丹枫道:“周山民来得真是合时。”语带双关,云蕾不觉抿嘴一笑。过了一会,厮杀之声渐渐静止,千斤闸也给外面的人合力吊起,阳光耀眼,周山民缓缓走进聚义厅来。
云蕾昨日露了庐山真相,索性换回了女子的衣裳,周山民一见,颇是惊奇,与众人打了招呼,又向云蕾瞥了一眼。云蕾笑道:“我托你的事情,我已经自己说清楚啦。”云蕾换了女装,一笑之下,梨涡隐现,有如初开的百合花,在周山民眼中更增美丽,周山民不觉心中一动,但见张丹枫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又不觉爽然若失。要知周山民本来是单恋云蕾,但自知道云蕾对张丹枫的情意之后,即已常常自抑,到了澹台灭明暗助他们打胜仗,说明了张丹枫为国的苦心之后,周山民更是下了决心退出了这一场无望的情场角逐。所以此时虽然心中一动,但迅速又压抑下来。
石英问道:“周贤侄,你怎知道我们被困此山,引兵来救?”这一问也正是众人心中的疑问,不约而同地大家都看着周山民,只听得周山民说道:“在瓦剌入侵之时,我们流散四方,现下战事已经结束,我们重新集结,想回到旧日的基地。昨日行军至附近扎营,晚上就出了一桩怪事。”石英道:“什么怪事?”周山民道:“有一个蒙面人夜晚偷入军营,飞刀递简,信上写得清清楚楚,说你们中了沙涛圈套,被困在这儿。这蒙面人武功卓绝,待我们发现时,他已似一溜烟地走了。”张丹枫怔了怔,道:“是蒙面人?”心中大是疑惑。周山民道:“是呀,这蒙面人来无踪,去无迹,真不知他是何来历?家父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既然石英老英雄遇难,咱们不能不救,故此叫小侄领兵前来。”张丹枫与云蕾都在暗暗纳罕,不知这蒙面人是否即那蒙面人?
周山民又道:“在瓦剌入侵的时期,家父曾几次派人到石老伯的宝庄探望,石老伯避难未回,是以无由致讯。”石英道:“多谢你爹爹的关怀,改日我再去问候。”看周山民,只觉他也是一表人材,虽然尚比不上张丹枫与云蕾,但亦是不俗。
众人在沙涛的山寨中吃过午饭,张丹枫与云蕾因急着赶路,先行告别。石英父女与周山民直送到山下,张丹枫与云蕾撮唇一啸,那匹照夜狮子马与云蕾的内苑御马先后奔至,周山民见云蕾跨上马背,忽然记起一事,道:“云姑娘,且慢。”云蕾在马背上回头说道:“周大哥,有何见教?”周山民道:“你和石姑娘的事既然说清楚了,那就不必我再替你多费唇舌啦。这东西你收回去。”说罢,在怀中取出一支碧玉珊瑚。正是:
接木移花计已遂,何须重觅碧珊瑚?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十载重来 芳心伤往事 两番邀斗 平地起疑云
这支珊瑚正是周健送与云蕾,而云蕾又拿来送给石翠凤作聘礼的信物,后来云蕾又将它留与周山民,托他去向石英说明真相,以便退亲的。周山民掏出珊瑚,石翠凤想起曾为这支珊瑚怄过许多闲气,不觉面红过耳。周山民掏出珊瑚,正想递上马背,云蕾哈哈一笑,道:“这珊瑚本是你家的东西,拿来与我作甚?”轻轻一拍,骏马嘶风,与张丹枫并辔奔驰,片刻之间,已没入黄沙漠漠之中,剩下周山民呆呆地站在山下,不知所措。
两人马行迅速,第二日一早已过了雁门关,关外是汉胡接壤之地,蒙古人以游牧为主,女子骑马,极是平常。因此云蕾也就不必再改男装。张丹枫对着玉人,在草原之上奔驰,心胸更觉舒畅,笑道:“若得与你浪迹风尘,就是一生都这样奔波,我也心甘情愿。”云蕾轻掠云鬓,回眸一笑,道:“傻哥哥又说傻话啦!”张丹枫益觉心旌摇摇,不可抑止。飞马走过雁门关,雁门关的明朝统兵尚未回来,战火之后,只见一片颓垣,几名戍卒。张丹枫正自感慨,忽听得云蕾叹了口气,张丹枫道:“小兄弟,你怎么啦?”云蕾道:“我想起了小时候随爷爷回来时的情景,哎,不知不觉已是十年了!就在这儿,我还记得那是十月十五的晚上,我爷爷就在这儿将血书交付与我。”提起血书,心中不觉一阵难过,相对黯然。
张丹枫道:“人生几何?何必尽记起那些不快意之事。”两人策马缓行。云蕾道:“人生真是奇怪。”张丹枫道:“怎么奇怪?”云蕾含情脉脉,看了他一眼,欲说又止。张丹枫道:“世事变幻每每出人意外,比如我吧,我本以为今生今世,不会再出雁门关了,哪知而今又到此地。所以你以为奇怪的事情,也未必奇怪。有些看来绝不可能之事,说不定忽然之间就顺理成章地解决了。”话中含有深意,这刹那间,云蕾的心头掠过了爷爷血书的阴影,掠过了哥哥严厉的面容,一抬头却又见着张丹枫那像冬日阳光一样的温暖的笑容,顿觉满天阴霾,都被扫除干净。
张丹枫策马傍着云蕾,正想再温言开解,他跨下的“照夜狮子马”忽然一声长嘶,向前疾奔,这匹马竟然不听主人的控制,真是从来未有之事。张丹枫一提绳缰,忽又想道:“这匹马如此飞奔,必有缘故,我且看它将我载到哪儿。”放松绳缰,那匹马竟然不依着正路而行,循着山边的小道,上高窜低,一路嘶鸣不已,云蕾放马追赶,总落后半里之遥。跑了一阵,忽听得前面也有马声嘶鸣,好像互为呼应。张丹枫向前一望,只见山坡之下,有两个人正在厮杀,一匹白马,和自己的照夜狮子马一模一样,奔了出来。
张丹枫看清楚时,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这一对厮杀的汉子,其中一个正是自己的二师伯潮音和尚,对手是一个四十多岁,略显发胖,但身手却非常矫捷的中年人,潮音和尚使一根粗如碗口的禅杖,横扫直劈,舞得呼呼风响,正是佛门最厉害的伏魔杖法。那汉子忽掌忽指,或劈或戳,招数迅捷之极,而且手法怪异,潮音和尚的伏魔杖法何等凶猛,却每每被他轻飘飘的一掌拍开,就在掌风杖影之中,欺身疾进,出指点潮音和尚穴道,每次出指,潮音和尚虽能避开,也不免机伶伶地打个冷战。张丹枫心中一怔:这汉子的掌法指法和日前所见的那个蒙面人竟是一模一样,所使的都是最上乘的铁琵琶掌和一指禅功的功夫!
山坡下还有一个女子微笑观战,这女子年约三十多岁,面如满月,姿容端正,似是一个大家少妇,其实却是个未曾出嫁的老姑娘。她一面看一面发笑。潮音和尚身躯魁梧,手挥禅杖,竟被那汉子一双肉掌迫得手忙脚乱,潮音和尚似是甚为恼怒,猛的一招“独劈华山”,举禅杖当头劈下,那汉子一闪闪开,潮音和尚去势太猛,收势不及,一杖打下,砸到地上,打得沙石纷飞。那汉子哈哈一笑,出指如电,向潮音胁下一戳,潮音和尚武功也算高强,在此绝险之际,竟然以禅杖支地,一个筋斗,倒翻起来,虽然避开了敌人的一记杀手,但亦已显得狼狈异常!那中年女子忽地哈哈一笑,道:“玄机逸士门下,亦不过如此而已,哈哈,真是浪得虚名。”
张丹枫眉头一皱,便欲上前,忽地想道:“这汉子分明就是那蒙面人,他和也先的武士同行到沙涛山寨,后来却又引了周山民前来相救,真令人猜不透他的来历。不知他何以却要与我的二师伯为难?”回头一看,云蕾的快马已如飞而来,尚差半里未到。自己的那匹照夜狮子马则和潮音和尚的那匹白马在一处厮磨挨擦,互相嬉戏,原来潮音和尚这匹白马乃是张宗周的坐骑,潮音和尚上次到瓦剌夜探张府之时,谢天华暗助他脱险,偷送与他的。这匹马和张丹枫的照夜狮子马乃是母子,故此张丹枫的马远远听见它的嘶声,就不听主人的控制,奔来相见。
片刻间,云蕾已经来到,向战场一望,失声叫道:“那不是潮音师伯吗?潮音师伯!”潮音和尚斗得正紧,被那汉子迫得透不过气来,竟不能分心回顾,听了云蕾的叫声,也不能回答。那汉子却冲着张、云二人龇牙咧嘴地笑了一笑,道:“真是人生无处不逢君,又见着你们了,这个糟和尚竟是你们的师伯吗?”潮音大怒,挥禅杖泼风疾扫,无奈敌手太强,潮音和尚力不从心,反而给他在肩头一捺,脚步踉跄,摇摇欲倒!
玄机逸士门下四大弟子,以谢天华武功最强,云蕾的师傅飞天龙女叶盈盈面壁十二年之后,武功大进,也不在谢天华之下,大弟子金刚手董岳武学的造诣不及谢天华和叶盈盈,但外家功夫登峰造极,金刚手天下无双,内家的功夫亦有相当造诣,所以只论功力,则还要数他。至于潮音和尚,则因他性子暴躁,练不了最上乘的武功,只得了师父的一套伏魔杖法和外家硬功。虽然只此一套杖法,已是受用不尽,在江湖上罕逢对手,但一旦遇到了像这汉子那样顶儿尖儿的人物,可就不免相形见绌,处处受制于人,这时给他一捺,竟是摇摇欲倒。
张丹枫叫道:“二师伯,你且歇一会儿。有事小辈服其劳,我替你接几招吧!”拔剑出鞘,向着那汉子道:“前辈请指教,我们是玄机逸士门下第三代弟子,小辈请前辈赐招,不敢单独平斗,请恕我们无礼,一齐上了。”长剑一挥,道:“小兄弟,你也来向前辈讨教两招吧!”云蕾应声出剑,双剑一合,顿时飞起两道银虹,交叉一剪,那汉子向张丹枫拍出一掌,向云蕾戳一指,分用铁琵琶与一指禅的功夫对付二人。双剑合璧,何等厉害,有如长江浪涌,大海潮生,一招紧过一招,更加上张丹枫的武功,在毕家相斗之时,已能和潮音和尚打个平手,得了《玄功要诀》之后,武功精进,更在潮音和尚之上。所以双剑合璧,十招一过,立刻把那人迫得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那人道:“双剑合璧,威力果是不凡,师妹,你也来见识见识。”那中年女子应了一声,也不见她怎样作势,晃眼之间,就到了面前,只见她嗖嗖两声,拔出两般兵器,左手是一柄金钩,右手是一柄银光闪闪的长剑,长剑一指
,金钩一拉,张丹枫与云蕾都觉有一股大力冲来,加上那汉子的指掌兼施,同时分袭,张、云二人都不由得退了三步,张丹枫剑势左展,云蕾剑势右展,合成了一道圆弧,将这对男女也迫出了剑光圈外。
那女子好不厉害,左钩右剑,竟然一退即进,两手不同的兵器在一瞬间都连进三招。那汉子忽而用“琵琶掌”,忽而用“一指禅”,攻势也骤然转盛,张丹枫挡了两招,一招“飞龙在天”,配合着云蕾的“潜龙入地”,双剑一上一下,挡住了敌人的钩、剑、掌、指四种不同的攻势。那女子也不由得轻启朱唇,赞了一个“好”字。张丹枫忽道:“请问两位和澹台灭明是怎么个称呼?”
原来不但那汉子的铁琵琶掌法和澹台灭明相同,即这女子的金钩路数,也和澹台灭明的吴钩剑法一模一样。只是澹台灭明使的兵器是双钩,而这女子则除了金钩之外,还多一柄长剑,所以招数更见怪异。
那女子怔了一怔,忽而笑道:“我们只想见识玄机逸士独创的武功,谁耐烦听你寻根究底?”左手一起,金光一闪,又是一钩钩来。张丹枫碰了一个钉子,心中也自有点生气,暗道:“好,我就让你们见识见识我师祖的独创武功!”剑势越发催紧,双剑忽分忽合,有如双龙戏水,剑势如虹,变化奇幻,顿时将那对男女裹在剑光之中。
但这对敌人的武功委实太强,表面看来,虽似被双剑所困,无能为力,其实却是暗施妙手,着着反击。片刻之间又斗了五七十招,张丹枫也还罢了,云蕾根基稍差,内功较弱,被他们的潜力反击,胸口如受重压,竟呼吸紧张,渐感不支。张丹枫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果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只道双剑合璧,天下无敌,哪知还是给这对男女,占了上风。”其实不是双剑的威力不强,而是云蕾的功力与敌人相去甚远,所以尚不能将双剑之威,发挥得淋漓尽致。
潮音和尚歇息了一会,见张丹枫与云蕾战敌人不下,一挥禅杖,又加入战团,潮音和尚的功力在张丹枫之下,却在云蕾之上,张、云二人双剑合璧,与敌人本是相差无几,潮音和尚一加入来,以三敌二,渐渐拉成平手。
又激斗了四五十招,仍是不分高下,忽听得马蹄得得,远远传来,片刻之后,只见一人策马而来,腰悬长剑,意态潇洒,瞥了一眼,忽地笑道:“你们连我的徒弟都战不下,还替上官老怪撑什么门面?”张丹枫大喜叫道:“师父!”原来来的人正是谢天华!
谢天华说道:“潮音师兄,你且歇一会儿,待我见识见识上官老怪门下的武功。金钩仙子,我先向你请教,乌老二,你再与我的徒儿多打一会吧。”原来这对男女,男的叫做乌蒙夫,本是上官天野的二弟子,上官天野昔日曾与玄机逸士争雄,剧斗三日三夜不分胜负。他有几种极厉害的功夫,一指禅就是其中之一。可是他的功夫甚怪,其中的一指禅与另一种功夫必须童男童女才能修炼,而且即算在炼成之后,若一结婚,功力就要大减。所以上官天野在收徒之后,必先问明徒弟此生结不结婚,若甘愿不结婚的才传以一指禅功,大弟子澹台灭明因自己这一支人远走异国,不愿绝后,所以没有答应,因而就只得了吴钩剑法和其他的内外功夫,一指禅功却没有学到。二弟子乌蒙夫贪得上乘功夫,一入门就答应此生誓不结婚。那女子叫做林仙韵,外号金钩仙子,是上官天野的三弟子,也是一入门就答应不结婚。林仙韵十余年前,美艳非常,乌蒙夫与她同门习技,日久生情愫,林仙韵是个女子,较为沉静,没有表露出来,乌蒙夫却是大胆追求,有许多痕迹落在上官天野的眼里。
上官天野本意要调教出几个出色的弟子,再与玄机逸士一决雌雄,他又最不欢喜别人言而无信,一发现了二弟子乌蒙夫对林仙韵怀有异心,不禁勃然大怒,一气之下,竟将他赶出门墙,所以澹台灭明对别人说起,就只是说自己只有一个师妹,而没有提及乌蒙夫了。
乌蒙夫被逐出师门之后,一方面是对师门仍甚依恋,一方面也是悲愤莫名,心中自思:天下难道就没有一种更上乘的武功,可以夫妇双修的么?师父的一指禅功,结婚之后就会功力减弱,据师父说那是因为泄了真元之气,坏了“童子功”的缘故,但假若有一种上乘的内功,可以保住真元之气的,那么结婚又有何妨?乌蒙夫因为有此一念,所以云游天下,一心一意想寻觅一种正宗的更上乘的内功,十余年来,却没有寻到。他少年之时曾听澹台灭明谈起张士诚和彭和尚的旧事,听说彭和尚有一本遗书叫做《玄功要诀》,虽然不知内容,但以彭和尚那么高的本领,而书名又叫做《玄功要诀》,想必内中大有道理。是以他也想寻觅这本书。一月之前,他回到蒙古,碰到了也先手下的武士额吉
多,说是已探出张土诚的宝藏和那本遗书都埋在苏州,关键则是在石英家中的一幅画图。额吉多知他曾是澹台灭明的师弟,便邀他相助,他无可无不可,便随了额吉多到沙涛的山寨,恰好遇到张丹枫,这才知道《玄功要诀》已给张丹枫取去。他是长辈,又自负是武林中成名的人物,自然不便向小辈要书,故此悄然而退。他对异族亦无好感,但他因专心一意要学上乘内功,对瓦剌与明朝的两国相争之事,亦不甚关心,但他也不愿张丹枫毁在额吉多与沙涛的手里,致使奇书落入蒙古武士的手中,故此他退出了沙涛的山寨之后,却又暗地里去向金刀寨主报信。
至于金钩仙子林仙韵,虽然表面没显露,心中对乌蒙夫也是念念不忘。她在师门十年之后,武功已有成就,上官天野遣她下山自立门户,她就在雁门关外的一座山中潜心苦 7ec3." >练,也不收徒弟。乌蒙夫几天之前找到了她,两人提起别后之情,各自凄怆,但禁于师门的约束,仍不敢谈婚论嫁。后来乌蒙夫说起,说是探得玄机逸士有两个弟子,即将出关,林仙韵道:“师父十年来心愿,就是要胜过那玄机逸士,只不知这几十年来,玄机逸士又创了什么奇特武功,他也想门下的弟子胜过玄机逸土的弟子,好替他争光。你我不如到雁门关外,邀斗玄机逸士的那两名弟子,胜了固好,就是不能胜,也总可以探出一些虚实,为师门立一大功。也许师父就因此会让你重列门墙。”乌蒙夫给她说动,便同到雁门关外一个险要之地拦截,乌蒙夫本探听出玄机逸士那两名弟子,是一男一女,但截到之时,却只见潮音和尚一人。这就是乌蒙夫与潮音和尚相斗的前因后果。
无巧不巧,双方正在激战时,谢天华策马来到,叫道:“潮音师兄,你且歇一会儿。”青钢剑一亮,便向金钩仙子林仙韵挑战。潮音和尚向谢天华瞥了一眼,意颇不忿,但也不言语。
林仙韵道:“你是谢天华?”谢天华道:“不错,谢天华正是区区。”林仙韵道:“我素闻玄机逸士门下,以谢天华的武功最强,今日你来得正好,我也想见识见识你的武功。”左手一起,霍地便是一钩,谢天华反手一剑,身随剑势,一牵一引,林仙韵被他带动两步,金钩几乎脱手,不禁大吃一惊。须知钩夺之类的兵器,本来是用以克制刀剑的,而今林仙韵的金钩反被谢天华的青钢剑所克,事属反常,哪得不惊!谢天华剑随身转,滴溜溜地转了半个圆圈,剑把一翻,剑身贴着金钩,剑尖便刺敌腕,这一招正是百变玄机剑法中的一个最精妙的招数。林仙韵右手剑招已发,一招“玉女穿针”,疾刺谢天华胸口的“玄玑穴”,这是“围魏救赵”之策,要迫谢天华撤剑回救。谢天华心中暗笑:“我焉能给你刺着?”身形略略一偏,剑身仍然黏着金钩,剑尖往上一挑。哪知就在这刹那间,林仙韵趁着谢天华稍失平衡,金钩一拉,霍地便脱了出来,剑光一晃,改刺为抹,一招“平沙落雁”,横削过去,这两下手法,利落干净,拿捏时候,不差毫发,将下风之势,立刻扭转过来。谢天华也不禁失声赞好,道:“金钩仙子,果然名不虚传!”横剑一封,将金钩银剑,一齐荡开,青钢剑左起右落,一口气连削八剑,都用同一手法,看来毫不出奇,但八剑一气呵成,竟把林仙韵迫得只能招架,心中也自暗暗佩服:这谢天华的武功果然比他的师兄要高明许多。
谢天华动手之时,张丹枫也与乌蒙夫再度交手,这回是张丹枫单独接战,有意相让,不用双剑之力迫他。本来张丹枫不是乌蒙夫的对手,但乌蒙夫先战潮音和尚,后战张丹枫与云蕾,气力消耗不少,三十招之内,竟然占不了张丹枫的便宜。
谢天华斜眼一瞥,见爱徒武功精进,好得出奇,甚是惊异,哈哈笑道:“乌蒙夫,你连我的徒弟也战不下吗?”乌蒙夫大愤,呼呼呼连扫三掌,在掌风剑影之中欺身直进,运一指禅的功夫,刺探张丹枫的穴道,着着抢攻。张丹枫机灵之极,急忙缩小圈子,仗宝剑之力,护着全身,乌蒙夫攻势虽然强劲,迫切之间,也破不了张丹枫的守势。
过了一会,双方已斗了七八十招,谢天华剑势纵横,将林仙韵迫得连连后退,显然占了很大的优势,乌蒙夫也已抢得上风,但张丹枫却还能自保。谢天华哈哈大笑,说道:“乌老二,快一百招啦,你还胜不了我的徒弟吗?”
乌蒙夫战一个小辈不下,自觉甚感难为情,又见林仙韵处在下风,不再恋战,强笑解嘲道:“谢天华,你的徒弟果然名不虚传,我看你也不见得比他高明多少。我对有本事的后辈素来爱惜,就让他喘一口气吧,今日不必再斗了,改天我再向你领教。”与林仙韵先后跳出圈子,向西北奔走。谢天华听他们自去,笑对张丹枫道:“你哪儿学来的这身武功,再过两年,我真不敢再做你的师父啦!”又对潮音和尚道:“ 4eca." >今日咱们虽然稍占上风,但这两人的功夫,确是武林罕见,徒弟尚且如此,那上官老怪的武功,实属深不可测,咱们的师父不想与他亲自动手,我只怕我与四妹二人,联剑斗他,也难保不落败呢。”
张丹枫正想向师父说明得到彭和尚遗书之事,忽见潮音和尚面色铁青,喝道:“哼,你还记得师父么?”谢天华道:“师兄,你说什么?”潮音和尚道:“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呢?”谢天华道:“师兄,你是怪我来迟了么?”潮音和尚道:“云蕾,你来得正好,你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吗?”云蕾怔了一怔,旅途中忘记时日,但前昨两晚,都见月圆,想必不是十五,就是十六。张丹枫道,“今日是正统十三年十月十六。”云蕾猛然省起,今日正是她爷爷死难的第十周年。当日情景又一幕一幕地从脑中闪过,本已模糊了的情景,突然间又清晰起来,珠泪不禁簌簌而下。
潮音和尚道:“谢天华,咱们十年之前在这里说了什么话来?”谢天华道:“咱们当日在这里击掌为盟,一个抚孤,一个报仇。你要将云靖的孙女带回去交给四妹,抚养成人,我要到瓦剌去杀张宗周。”潮音和尚昂头冷笑说道:“原来你也还记得如此清楚。云蕾,你过来。”云蕾挪前两步。潮音道:“你瞧,这当日的女娃儿如今已成了一名出色的女剑客啦,我该做的已经做了。你呢?你将张宗周的首级带来没有?”谢天华道:“没有!”潮音和尚哼了一声,道:“原来你是贪图富贵,腼颜事敌啦!”呼的一杖,就向谢天华当头扫下。谢天华一闪闪开,道:“且慢,四妹呢?她来了没有?”潮音和尚勃然大怒,喝道:“你敢自恃武功,欺压师兄吗?我不要四妹帮手,先就要将你打三百禅杖,你有胆欺师灭长,就亮剑将我杀了!”谢天华道:“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料想四妹应该与你一齐来到,为何却不见她?”潮音和尚本来是约了师妹叶盈盈一同出雁门关,找谢天华算账,潮音和尚马快,所以先到。但想起耽搁了这么些时候,叶盈盈也该来了,不觉也是一怔。谢天华道:“等到四妹来了,咱们再把话说清楚。”潮音和尚火气又起,喝道:“哈,原来你眼里就没有我这个师兄了吗?”大喝一声,当头又是一杖!
潮音和尚的性子暴躁之极,动手不能自休,不由分说,呼呼呼呼,一连扫了七八杖,把谢天华弄得啼笑皆非,迫得施展最上乘的内家功夫,袍袖一挥,将潮音和尚的禅杖裹住,笑道:“丹枫,你也来得正好,你向二师伯说去。”潮音和尚说道:“张丹枫的事情我也知道大半,他倒不愧是个好男儿。但父还父,子还子,龙生九种,父子兄弟,各各不同。张宗周终归是瓦剌的丞相,是通番卖国的奸贼。此事与张丹枫无关,我只问你背盟之罪。”潮音和尚连珠炮般的发话,简直不容旁人
..置喙,话尚未完,禅杖一抽,又向谢天华劈头打去。伏魔杖法展开,有如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连续不断,看来似乎非把他的禅杖夺出手去,难以自休。
谢天华连连苦笑,左闪右躲,张丹枫咳了一声,想起此事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正待委婉陈辞,忽听得一声怪响,掠过空际,其声呜呜类似胡人的号角,但却尖锐得多。云蕾面色一变,叫道:“大哥,你随我来!”张丹枫道:“什么事情?”话犹未了,谢天华袍袖一挥,将潮音和尚的禅杖荡开,身形一起,如鹰隼穿林,只一掠就掠到了潮音和尚的那匹白马身边。那白马似是吃了一惊,昂首人立,前蹄疾踢,谢天华跃上马背,一按白马颈项,轻轻一拍,那马四蹄疾奔,嘶鸣不已,似是不服,但却无可奈何。潮音和尚大怒,喝道:“你敢偷我的宝马逃跑?”其实这白马本来是谢天华偷与他的,他急不择言,张丹枫听了也不觉好笑。
但见云蕾早也飞身上马,向前疾奔,在马上回头,不住向张丹枫招手。潮音和尚叫道:“丹枫,让你的白马给我。”张丹枫笑道:“二师伯,你今日耗尽精神,歇一歇吧,回头我再向你请安。”飞身上马,不理潮音,一股劲地向前追赶,潮音气得暴跳如雷,只得要了谢天华的坐骑。但前面这三匹马,都是世所稀有的宝马,谢天华乘来的黄骠马,虽然也是蒙古良驹,却是望尘莫及。
张丹枫的照夜狮子马最快,不一刻就赶过了师父,谢天华虽已制服了那匹白马,但还未熟,一路走一路挣扎,反而落在云蕾的马后。张丹枫道:“师父,什么事情?”谢天华挥手道:“你跟云姑娘先去,不必问。”张丹枫拍马疾追,不一刻又赶上云蕾,只听得空际怪声摇曳,一长一短,越听越清楚了。张丹枫与云蕾并辔飞驰,过了一会,那怪声急促地响了几下,以后便不再闻。云蕾花容变色,侧耳倾听,“咦”了一声,道:“大哥,这声音怎么就没有了?”张丹枫忍耐不住,又问道:“小兄弟,这到底是什么事情?你神色慌张,所为何来?”
云蕾道:“我师傅遇险!”张丹枫吃了一惊,道:“你师傅?”云蕾道:“不错,这声音是我师傅发出的告急声音,只有我和三师伯听得懂。”张丹枫道:“你师傅的武功,当今之世,能及得上她的,也不过有限几人,怎么她会遇险?”云蕾道:“这确是她发出的告急声。”小寒山上有一种修竹,弄成吹管,发声尖锐,十里之内都可听见,加上飞天龙女深湛的内功,一吹起来,在僻静之地,二十里外,也可传到。飞天龙女在还未受罚面壁之前,曾将它弄为玩具,戏对谢天华说过,以后如遇有什么急事,就用这竹管发声招唤。到了云蕾上山之后,两师徒在空山中同度十年,无话不谈,所以云蕾也知道这吹管的功能。其他同门,则是无一知晓。
吹管之声忽止,那当然是给敌人毁了,甚或遇了险也说不定。张丹枫不觉心中一怔:上官天野远在蒙藏交界的深山,除了是他,当今之世,能制服飞天龙女的,恐怕就只有她的师父玄机逸士,其他的人连澹台灭明、谢天华等都算上,最多也不过打个平手。那么难道是上官天野来了么?以他的辈分地位,若说要为了为难一个后辈,万里迢迢地赶来,那实是难以置信。但除了是他,却又是谁?谁能有那么高的本领?云蕾也是如此想法,神情越见惶恐。那吹管之声止了,两人不知向何方追寻,云蕾道,“大哥,这怎么办?”刚才的声音自群山之中发出,经过回旋震荡,不比空旷之地,容易辨别方向,张丹枫也不知该怎么办。
忽见前面两骑奔驰,原来张、云二人马快,竟赶上早就走了的乌蒙夫与林仙韵。乌蒙夫回首笑道:“张丹枫,你们还要厮杀吗?”张丹枫道:“不敢,请问这里可是住有一位世外高人?”乌蒙夫笑道:“世外高人,岂是你们所能见的?”张丹枫道:“不管他见是不见,但求前辈指引。”乌蒙夫道:“你倒很有礼貌,三妹,你问一问。”金钩仙子林仙韵发声长啸,过了一阵,只听得另外一种啸声从天而降,入耳撼心,就如有人在耳边发啸一般,功力之深,实是不可思议。林仙韵摇了摇头,道:“这位高人,今日什么人也不见。”
但距离已近,不比方才,张丹枫已听出是从附近一个山头发出来的,拱手道:“多谢指引!”与云蕾策马疾奔。林仙韵道:“你们不得允可,私闯
..上去,想找死么?呀,你们年纪轻轻,死了岂不可惜?”张、云二人哪肯听她唠叨,策马如飞,不一刻就到了山脚,将乌蒙夫与林仙韵远远抛在后面。两人将马放了,施展轻功提纵术,疾行上山,上到半山,山风吹来,便闻得一缕异香,沁人心脾。云蕾道:“这是我师傅日常用的,自制的‘百花香’!”张丹枫听了,心里一宽,飞天龙女果然是在此地了。两人更加快脚步,不一刻就到了峰巅。正是:
惊听异声天外唤,山中又再遇奇人。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紫竹林中 高人试双剑 太师府内 侠士醉香闺
山上有一座尼庵,庵旁一片紫竹林,围以红墙,千丛修竹,高逾墙头,景致十分幽雅,愈近香气愈浓。张丹枫道:“怎么听不见兵器磕击的声音?”云蕾也是惊疑不定,抽出了宝剑,脚尖一点,立刻施展上乘轻功,身子平空拔起。张丹枫道:“此地定有前辈高人,不可冒昧。”伸手要拉,已来不及。
云蕾跃上墙头,忽听一声冷笑,好像有人在耳边喝道:“撤剑!”声音柔润,竟似女子之声,云蕾心中一怔,只觉剑柄一颤,似是被什么东西往外一扯,云蕾身躯晃了几晃,几乎跌下墙头。幸而她年来武功颇有进境,宝剑未致脱手,回头一望,只见张丹枫也跃了上来,面上亦是露出惊异的神色。原来他跃上之时,也与云蕾一样,耳边似听得有人喝令“撤剑”之声,他的功力较云蕾高出一筹,立即辨出微风飒然的声息,急将衣袖一拂,只听得“嗤”的一声,那“暗器”已附在袖上,低头一看,竟是一片竹叶,而且竟然把自己的衣袖划了一道口子,就如用薄刀片拉过一般,张丹枫也不由得大吃一惊,这种“摘叶飞花伤人立死”的功夫,只是听师父说过,自己可还是现在才第一次见到!
再看云蕾那口宝剑时,只见剑刃被两片薄薄的竹叶包住,云蕾的宝剑可以削铁如泥,但对付其薄如纸的竹叶,却是毫无着力之处。真想不到那人是怎么练的,竟然能将竹叶当成暗器,而且有那么大的劲力。就在此时,竹林里也传出一声惊奇的微“噫”声,似是那位前辈高人,对张、云二人的功力,也颇为感到意外。
张丹枫道:“弟子张丹枫、云蕾路过此山,不知前辈在此,请恕冒昧。”通告之后,只听得先前那声音又道:“你们也是玄机逸士的门下吗?好,都给我下来吧。”张丹枫告了个罪,与云蕾一同跃下,只见竹林深处,有两个女人正在比剑,一个是中年美妇,另一个却是白发满头的老婆婆。
云蕾又惊又喜,叫道:“师傅,你好!弟子来了!”那中年美妇正在吃紧,只是“嗯”了一声,竟不敢分心说话。
张丹枫听了云蕾的称呼,自然知道这中年美妇便是飞天龙女叶盈盈,他久闻这位师叔的剑法与自己的师父齐名,这时仔细一看,只见她手持一把普通的青钢剑,所使招数与云蕾的剑法相同,但轻灵迅捷之处,却不知高出多少!剑使得如此迅疾,但却不闻半点风声,真有如流水行云,极尽神妙。张丹枫心道:“果然名不虚传。可惜我的师父还没有赶到,要不然他们二人双剑合璧,定能战胜这个老婆婆!”原来飞天龙女已然厉害之极,但那位老婆婆还更要高明得多,她使的只是一片竹片,削成剑形,虽然被飞天龙女的剑光裹住,但张丹枫却看得出来,飞天龙女却是处处被她克住。
你道飞天龙女又是怎么来到这竹林的?原来她这次下山,正是心事重重。潮音和尚要她陪同去责问谢天华,若然证实谢天华是叛师投敌,就要她合力将谢天华除去。她与谢天华彼此有情,虽然分别了十二年仍是彼此思念,她素来知道谢天华为人精细,他若然真是投到张宗周门下,必然另有用心,可是未知道确切的事实之前,却无法说服潮音和尚。因此她也只好不为谢天华辩解,就同潮音和尚下山。将到雁门关之时,她心情动荡之极,一方面是因意中人即将见面,故此激动;一方面也害怕谢天华不肯把真正的事实说出来。若然潮音和尚要她动手,那岂不是左右为难。
她盘算之下,定了一计,昨晚在雁门关内旅舍投宿之时,她就对潮音说,说是自己连日奔驰,不惯关外的气候,身体有点不适,这晚准备运用气功疗法,恢复精神,恐怕明日不能早起,推说潮音马快,叫潮音先行,自己随后即到。其实她未到四更,就已先去,她是想赶在约会地点的前面,先把谢天华截着,问明原委。她顾虑到谢天华的做法,必是为了某一机密的事,也许不愿告知潮音和尚,但却必定会告诉自己。潮音和尚是个鲁莽之人,哪知师妹的用心,他动身之时,还以为师妹正在酣睡呢。
飞天龙女叶盈盈的轻功在同门之中号称第一,她四更动身,天亮之后,已到了雁门关,再向前行,意图与谢天华相撞。她来得太早,又走了约摸一个时辰,仍未见谢天华的踪迹,她不禁心中暗笑,笑自己太过心急,当下放缓脚步,走入一处山谷。这山谷正是从瓦剌通向雁门关的一处要隘,谷中地气暖和,山坡上梅花杂开,风景甚美,飞天龙女就在这里等候谢天华。山风吹来,忽闻得一缕异香,沁人脾腑,叶盈盈心中一怔,原来这种香味乃是她在师父玄机逸士的静室中闻过的,这种香味非兰非麝,香远而清。当时叶盈盈就很奇怪,师父年已七旬,为何还像自己一样喜欢用香料?但以师父的尊严,她当然不敢多问。
此际,她又闻到这种异香,与师父静室中的那股香味,一模一样,心中更是奇怪。看看天色,距离中午尚远,不由得追踪这种香味,直上峰巅,但见一座尼庵,庵旁一片紫竹林,那股异香就是从这片紫竹林飘散出来的。
叶盈盈走入紫竹林中,她也像张丹枫与云蕾一样,受到那老婆婆竹叶暗器袭击,以她的功力,当然不会受到伤害,但亦已知道紫竹林中的隐者,一定是位前辈高人,当下通知求见道:“弟子玄机逸士门下,请问前辈法讳。”哪知一言甫毕,只见那老婆婆面色倏地一变,发出冷冷的笑声。
叶盈盈正自惊诧,那老婆婆冷冷一笑,道:“你是玄机逸士的门下么?素闻玄机逸士的武功,天下第一,你敢佩剑入林,当然是精于剑法的了,好,我就试你一试,从其徒而观其师,看看玄机逸士的剑术,又有什么别创的新招?”叶盈盈听她这话,好似是与自己师父相识,哪敢动手,当下赔罪说道:“弟子不知此处规矩,不准佩剑入林,请恕冒昧。”哪知这老婆婆甚是不近人情,飞天龙女越推辞,她就越发生气,非逼飞天龙女动手不可。
飞天龙女无奈,只好亮出剑来,说道:“请前辈赐招。”那老婆婆取了一片竹片,手掌削了几削,削成剑形,道:“好吧,你若能削断我的竹片,我就放你下山。要不然你就留在这儿伴我。等你师父来带你回去吧。”飞天龙女也是一副倔强的性儿,闻言不禁心内暗暗生气,想道:“我的百变玄机剑法何等神妙,岂有削不断这竹片之理,我不过敬你是位前辈罢了,难道当真怕你不成?”
当下亮开剑式,各自出招,飞天龙女头一招就用师门的绝招“云髦三舞”,一招三式,剑尖一点,即分成三路卷来,要将那竹片一下绞断。哪知这老婆婆的武功真个神奇,她的竹剑竟然从剑光包围之下,直递进来,飞天龙女削她的竹剑,她的竹剑却是如影随形,附在飞天龙女的剑上,饶是飞天龙女何等快捷,她却像纸扎的人一样,随着飞天龙女的剑路飘来晃去,休说削不断她的竹剑,连她的衣裳也沾不着。飞天龙女大惊,振起精神,一阵强攻,那老婆婆只是施展粘连二诀,就将飞天龙女的攻势,轻描淡写地一一化开,连连冷笑道:“玄机逸士所创的剑法亦不过如是,看来你是注定要陪我这个老婆子的了!”
日影渐渐移动,看看已到午时,飞天龙女又急又怒,想脱身又被她的竹剑缠着,摆脱不了。于是取出吹管,发声召唤。那老婆婆听了一阵道:“咦,这吹管倒很有趣,怎么我这竹林却选不出这样好的竹子呢?这吹管的声音也很好听,借给我瞧瞧行不行?”叶盈盈不理不睬,一面与她过招动手,一面鼓足气力,将竹管吹得更为响亮,那老婆婆竹剑一拂,将叶盈盈的青钢剑牵过一边,左手一伸,便来抢叶盈盈的吹管。叶盈盈在小寒山面壁十二年,除了精修剑法之外,还练成了两种极厉害的功夫,一种是流云袖法,能用彩袖作为软鞭,卷敌人的兵器;一种是九星定形针,能用飞针同时射敌人的九处穴道。这时见老婆婆伸手抢吹管,右边露出破绽,急将彩袖一扬,就把她的竹管卷着,正想一夺,只听得嗤的一声,彩袖已给那老婆婆双指一划,划断了一截,吹管也给她抢去了。那老婆婆笑道:“你这一手功夫还算不俗,可惜内劲稍差,还是弄不断我的竹剑,没说的,你还得留在这里陪我玩玩。”
那老婆婆的竹剑给飞天龙女的彩袖一卷,虽然瞬息之间便脱了出来,但也给震开了叉,不过未曾折断。而飞天龙女的衣袖却给她划断一截,吹管又被抢去,比对起来,自是那老婆婆
??大占上风。但她的辈分极尊,见飞天龙女有这一手功夫,也不禁暗暗佩服。飞天龙女吃了大亏,第二套绝技又接连而至,手指一弹,把夹在指端的九星定形针接连飞出,这九星定形针可以同时打九处穴道,厉害非常。那老婆婆将吹管抢了之后,随即笑道:“这玩意儿倒有趣,我吹吹看。”凑近唇边一吹,发声清越,比飞天龙女尚胜几分,飞天龙女的九星定形针刚刚发出,被她的吹管一吹,都飞散了。那老婆婆笑道:“你的剑法还未尽展所长,咱们还是比剑的好。”竹剑一挥,又把飞天龙女的青钢剑胶着了。
日过中天,相斗已有一个多时辰,飞天龙女兀是脱不了身,想起谢天华这时已应到了雁门关外的约会地点,吹管之声不知他能否听到,心中既是焦急,又是烦恼。忽见外面有人跳入,初时还以为是谢天华,却不料是自己的爱徒云蕾,云蕾的身边还有一个俊朗的少年。飞天龙女未曾见过张丹枫,但只一瞥之间,已感到他眉宇之间隐隐蕴藏的英气,觉得这人的本领,断不会在自己的徒弟之下。
云蕾见师傅战那老婆婆不下,甚是惊奇,与张丹枫打了一个眼色,上前说道:“师傅,有事弟子服其劳,请让我们接这位老前辈几招,也好长点见识。”飞天龙女看了他们一眼,心想这老婆子连我也斗不过,你们焉能接手,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但这话却不好在外人面前说出,正自踌躇,那老婆婆却忽地把竹剑一收,跳出圈子,笑道:“好,我最欢喜有胆识的少年人,你们是玄机逸士的第三代弟子吗?学了些什么本领,上来试给我看。”
飞天龙女松了口气,听那老婆婆的说法,并无恶意,料她不会对两个小辈施展杀手,便说道:“好,你们小心接这位老前辈几招吧。”
那老婆婆丝毫不以为意,开叉的竹剑横在胸前,道:“怎么不进招呀!”张丹枫与云蕾各抚剑柄,施了一礼,道:“请老前辈指教!”陡然间双剑齐出,一左一右,剑到中途,忽地合成一个圆弧,拦腰疾剪!
那老婆婆初意以为这两人既是玄机逸士的第三代弟子,功夫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与他们对招,完全是以一种戏耍的心情出之,万万料不到双剑合璧,厉害如斯!一见这剑势的凶猛威力,不由得大吃一惊,相距极近,要施展粘连之诀,亦来不及。这刹那间,只见银虹环绕之中,一条黑影凌空飞起。
张丹枫左肘疾起,一撞云蕾,将云蕾撞得退后几步,只见那老婆婆已笑吟吟地又拦在自己的面前,大声赞道:“好!少年人再来,再来!”原来那老婆婆因急迫之间,用竹剑招架已来不及,只好施展平生绝技,一个“细胸巧翻云”飞跃起来,倒纵丈许,而就在这一跃一纵之间,衣袖左右一拂,将双剑荡开。这老婆婆数十年功力,岂比寻常,双袖一拂,力逾千斤,不但把双剑荡开,余势未尽,势将拂到二人身上。张丹枫识得厉害,故此忙施展巧力,将云蕾撞退几步,自己也连忙闪开,避其锋锐,这才得以两无伤损。
那老婆婆被迫施展绝招,正自后悔,生怕重伤了这两个少年人,岂不可惜,忽见张丹枫抖露了这一手上乘功夫,不禁又是惊奇,又是欢喜,当下竹剑一挥,抢先封着二人的剑路,又再交锋。
这一次老婆婆已知道双剑合璧的威力,再也不敢以游戏的态度出之,竹剑盘旋飞舞,比斗飞天龙女之时,更是认真。张、云二人亦是竭尽全力,把双剑合璧的威力尽量发挥,奇招妙着,层出不穷,在五十招之内,那老婆婆竟然占不到他们半点便宜。
飞天龙女在旁看得呆了,这少年的剑法和自己授与云蕾的剑法竟然配合得妙到毫巅,每招出手,都是极其自然,好像各使各的,有如平时练习剑术一般,双剑一联,却又如天衣无缝,无懈可击。更奇怪的是,张丹枫所使的剑法,飞天龙女感到非常熟识,但却又说不出名来。飞天龙女不禁暗暗称奇,心中一动,想道:“当年师父将两套剑法,分授谢天华与我,不许互相传授。难道这少年所使的剑法,就是我所未见过的、谢天华所得的那套剑法?”
这时场中斗得越发激烈,时间一久,那老婆婆渐渐占了上风,她手中使的虽是竹剑,但力透剑尖,迫过来时,却如天风海雨,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张、云二人自结识之后,双剑合璧,所向无敌,即乌蒙夫与金钩仙子林仙韵二人联手,也不过与他们打个平手,想不到这老婆婆用一柄竹剑,不但能将双剑合璧的威力,一一化解,而且还能着着抢先,将张丹枫与云蕾杀得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张丹枫正想认输,忽听得那老婆婆叫道:“来的是谁?给我撤剑!”挥剑旋身之际,摘了一把竹叶,用“满天花雨”的手法,飞洒出去。这霎那间只听得一片嗤嗤声响,十几片竹叶在空中飞舞,轻飘飘地落了下来。这老婆婆也料到来人是个强敌,所以一出手就是十几片竹叶暗器,哪知还是不能将来人的兵器打甩,看来这人的功力比飞天龙女还胜一筹。
飞天龙女眼睛一亮,只见墙头的人轻轻跳下,不是别人,正是她十二年来苦苦思念的谢天华。谢天华道:“四妹,你好。”叶盈盈道:“三哥,你好,见到二师兄了吗?”谢天华正想答话,只听得那老婆婆叫道:“你也是玄机逸士的门下吗?来,来,你也来试几招。”谢天华一笑道:“四妹,咱们且先别叙别情,难得在此遇到高人,咱们且合练一套剑法。丹枫,你们不是这位老前辈的对手,还不认输吗?”张丹枫与云蕾双剑一收,退出圈子,仍然各自手抚剑柄,施了一礼,说道:“谢老前辈赐招,增益不少。”气定神闲,虽败不乱。那老婆婆说道:“你们二人能接到五十招开外,也不能算输了。好啦,换你们的师父上来。”
飞天龙女喘息已过,道:“我们也是两人齐上。”那老婆婆道:“这便最好不过,我正想见识见识玄机逸士门下最精妙的武功。”谢天华瞥了那老婆婆一眼,忽道:“老前辈与家师的渊源,可能赐告么?”那老婆婆忽地勃然发怒,道:“玄机逸士自负天下第一,我这个老婆婆岂敢高攀。你们也不必套什么交情,把玄机逸士所授的武功尽量施展便是。”飞天龙女好生诧异,听这老婆婆的语气,竟是与自己的师父有什么心病过节。只见谢天华微微一笑道:“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请恕小辈无礼了。”手腕一翻,刷的一剑刺出,飞天龙女也跟着随手刺了一剑。飞天龙女这一剑本来是一招起手的招式,极为寻常,她也不希望这一招就能给敌人什么威胁,哪知双剑一合,威力出人意表,虽是最寻常的招式,竟把那老婆婆逼得连退三步。飞天龙女不禁大喜,心中想道:“师父所创的剑法,果然是神妙得不可思议!”
谢、叶二人所使的剑法与张、云二人适才所用的一模一样,但功力不同,威力又强了几倍。那老婆婆道:“今日才见识玄机逸士的真正武功。”竹剑一抖,顿时只见紫竹林中,四面八方都是那老婆婆的身形,白发飘拂,衣袖挥舞,竹叶飘落,配上竹剑的神奇招数,威力也煞是惊人!谢天华不慌不忙,双足钉牢地面,将师傅剑法,一一使开,叶盈盈也学他的样子,把百变玄机剑法,使得风雨不透,双剑夭矫,有如玉龙相斗,任那老婆婆的身形如何飘忽,如何深湛,却总被双剑拦住,不能进到离二人八尺之内。
张丹枫与云蕾看得目眩神迷,越发领悟双剑合璧的妙用。两方厮拼了约有五十招,忽听得谢天华叫道:“请恕小辈冒犯了。”身形疾起,有如大雁,叶盈盈也一个盘旋,飞身反手一削,双剑出手骤攻,只听得裂帛之声与破竹之声同时发出,那老婆婆的竹剑被削为四片,两边的衣袖也都给割了一截!
谢天华与叶盈盈同时收剑,连道:“得罪。”那老婆婆弃了竹剑,颓然说道:“我留不住你们,你们走吧。”她在紫竹林中虔修了几十年,自以为可以与玄机逸士一比,哪知还是败在玄机逸士徒弟的手下。
四人走出竹林,飞大龙女叶盈盈道:“这老婆婆的武功,确是远非我等所及,我看当今之世,除了咱们师父与上官天野这老魔头之外,恐怕就要数到她了。”云蕾插口说道:“若然他们较量起来,那才好看呢。”谢天华笑道:“也许他们早已较量过了,只是你我生得太迟,没福得见罢了。”叶盈盈道:“我看她与咱们师父必有渊源,三哥,听你的口气,你好像知道她的来历。”谢天华说道:“咱们这派知道她的来历的,除了师父之外,恐怕只有大师兄。我隐约听大师兄说过,说是师父与上官天野的仇怨,不单只是为了争武林的盟主,其中还牵涉了一位本领极高的奇女子,当时我便问其详,大师兄却不肯说师父的往事。”叶盈盈问道:“大师兄呢?”谢天华道:“我多年没见着他。听说你们对我颇有误会?”叶盈盈道:“正是,你在瓦剌十年,到底是干些什么事情,怎么会投到张宗周的门下?”谢天华笑了一笑,说道:“丹枫,我给你引见。四妹,他便是张宗周的儿子,也是我在瓦剌所收的徒弟。”叶盈盈好生惊讶,说道:“你收得好徒弟,怪不得他刚才与云蕾双剑合璧,在五十招之内,居然能与那老婆婆打成平手。”心中甚是疑惑:难道谢天华就只是为了要收一个好徒弟,而不惜屈身投到张宗周的门下?谢天华道:“此事说来话长,咱们先去找二师兄吧。”四人到了山脚,云蕾与师傅同乘于谦所赠的大内良马,张丹枫与师父乘照夜狮子马,不消半个时辰,已跑到雁门关外的原来约会之处。一路都不见潮音和尚的踪迹,叶盈盈奇道:“二师兄到哪里去了?”谢天华道:“咱们马快,走遍这雁门关外方圆百里之地,总可以找得着他。”张丹枫道:“那么咱们便分头去找吧。”谢天华道:“不必你们一起,瓦剌国中,酝酿巨变,你父亲也许会有危险,我若不是为了二师兄之约,今天还不会来呢。你和云蕾快马加鞭,先入瓦剌吧。”张丹枫急问道:“什么危险?”谢天华道:“也先已怀疑你父怀有异心。他退兵回国之后,对篡位之事,图谋更急,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只怕在旦夕之间,就要举事了>。”张丹枫听了师父的说话,似乎自己的父亲已改变初衷,愿意暗助明朝,正是既喜且忧,当下也无暇再问,立刻向师父告辞,与云蕾策马而去。谢天华看着他们的背影,微微笑道:“他们比我们幸运多了。”飞天龙女不禁面上飞红,张丹枫与云蕾看来正是她与谢天华的影子。
按下谢天华与叶盈盈不表。且说张、云二人快马疾驰,深入瓦剌,七日之后,已驰骋在珠穆沁旗草原之上,穿过这个草原,再走二百余里,就可以到瓦剌的京城了。张丹枫与云蕾的坐骑,都是日行五百里以上的宝马,张丹枫心情稍稍舒展,笑道:“还有两日,就可以到了。”从马鞍上解下一个葫芦,葫芦中有路上所沽的马奶酒,道:“许久没有尝到这种酒的滋味,小兄弟,你也喝一点吗?”张丹枫数代在瓦剌居住,对瓦剌的山川物产,自有一股浓厚的感情,马奶酒虽然远远不如中国的名酒,他却喝得津津有味。云蕾摇了摇头道:“我不喝,我怕马奶酒的酸味。”张丹枫拔开塞子,把葫芦中的马奶酒倾入口中,放声歌道:“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小兄弟,这几句诗写塞外风光写得真好,你看这可不正是我们眼前的景致吗?”云蕾微笑道:“你看雪片纷飞,雪意正浓,现在已是塞外深冬,雪海难行,比轮台九月更寒冷得多了,你还是快快赶路吧。”草原上黄沙弥漫,雪凝如海,远远望去,一片肃杀萧条的景象。张丹枫笑道:“冬天已深,那春天也就不会远了。”又咕噜咕噜的地喝了几大口酒,继续高歌唐诗人岑参的这首《西征》诗:“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呀,小兄弟,咱们虽不是汉家大将,但此行的重要,也不亚于大将出师呢。”一葫芦的奶酒已给他喝得涓滴无存,酒意越发飞上眉梢。云蕾取笑道:“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歌迈俗流。你不为名士,却为侠士,岂不可惜?”张丹枫大笑道:“名士值多少钱一斤?侠士也不必存心去做。我但愿随着自己的心事行事,不必在临死之时,留有遗憾,那便不算虚度此生了。”话语中隐指他与云蕾的婚事,应该顺其自然,不应为了他人而违背自己的心意。云蕾听了,默然不语。张丹枫问道:“小兄弟,你在想什么呀?”云蕾强笑道:“我在想,我在想——呀,为何我们行了多日,路上却总碰不见南下避冬的牧民。岑参的诗说,金山西见烟尘飞,咱们却只是但见尘飞,不见烟飞呢!”
蒙古地方,每到冬天,常有牧民南下避冬,兼做生意,采办日常用物,到开春之后,回去贩卖。这几日来,张丹枫也是好生奇怪,何以不见牧民的马群。正说话间,忽听得有驼铃声响,张丹枫笑道:“你瞧,这不是南下的牧民来了?”远远望去,只见一匹骆驼,几骑马匹,云蕾道:“看来也只是一家南迁的牧民。往年他们总是结集成群的。”张丹枫道:“你看,后面还有人——咦,不是牧人,是蒙古兵!”
前面沙尘滚滚,约有十多骑蒙古兵快马追来,不一刻就追上那几个牧民,拉拉扯扯,霎时间只听得男子的叫声与女子的哭声响成一片。云蕾道:“呀,是拉夫,怎么连女子也抢?哼,咱们见了,可不能不理!”说得十分气愤,张丹枫有了几分酒意,道:“好,咱们把那群蒙古兵都杀了,将马匹送给牧民。”云蕾道:“不,不,不准你杀一人,将那群蒙古兵驱散也就算了。”张丹枫知道云蕾心慈,原是故意和她说笑,当下笑道:“好,依你就是。”
两人飞马上前,只见几个蒙古兵正在抢一个少女,另外几个用弓箭指着两个牧民,大声骂道:“你们为何不听太师的命令,私自迁移?”那两个牧民一老一少,老的道:“我们随你们回去吧,我的女儿,你可不能抢走!”那些蒙古兵喝道,“你们违背了太师命令,全家都要处罚。”云蕾大怒,拍马上前。那些蒙古兵叫道:“咦,这两匹马可真不错,还是两个汉人呢!”一拥而前,张丹枫笑道:“你们要马,就送与你们吧,只是怕你们驾驭不了!”照夜狮子马四蹄乱踢,片刻之间,将那些蒙古兵都踢得人仰马翻,一个蒙古军官欺负云蕾是个女子,上前捉她,云蕾衣袖一挥,立刻将他摔了一个筋斗。张丹枫喝道:“你们若再敢逞凶,请看此马!”信手一掌,轻轻拍出,用的却是大力金刚手的重手法,只一掌就把那蒙古军官的坐骑打得马脑开花,倒毙地上。
那些蒙古兵给张丹枫这一手吓得魂飞魄散,掌毙奔马,少说也有千斤气力,马犹如此,人何以堪?一个个呆若木鸡。云蕾怒气稍消,见他们这副又惊又怕的神气,不觉噗嗤一笑,道:“你们还不快滚,想找死么?”那群蒙古兵发一声喊,各各跳上坐骑,没命奔逃,只可怜那个军官丢了坐骑,穿着一双羊皮马靴,跌跌撞撞地跑得十分狼狈。
那年老牧民上前拜谢。张丹枫问道:“他们说什么太师的命令,究竟是何命令?”那牧民道:“太师(也先)回国之后,就下了一道命令,说是今冬一律不准迁移,等抽了新兵之后,才准到南边牧马。许多小伙子都给拉去当兵了。我年纪已老,只有一个儿子和这个小妞妞(女儿),若然他被抽去当了兵,我和女儿可就没法活啦。因此,才悄悄逃出来,若被查到,就当是早已南迁,还没有知道命令。谁知他们根本不容分辩,就要抢我的女儿。”张丹枫心道:“也先如此着急抽兵,只怕就要举事,篡夺瓦剌国君的皇位了。”挂念自己父亲的安全,无暇多问,便想告辞。只见云蕾拉着那个少女的手,忽然问道:“你们是哪里的人?你叫什么名字?”眼光中显出欢欣与奇异的神情。
那少女说道:“我们是愕罗部落的人,本来是住在唐古拉山南面峡谷的,我名叫姬芝罗……”云蕾接口道:“姬芝罗·安美!安美姐姐,你好呀!”那少女给云蕾一口说出她的名字,怔了一怔,看看云蕾的面孔,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一般,却又思索不起。张丹枫也是好生奇怪,只听得云蕾声音颤抖,急声问道:“那位安芝罗·密云老大娘还在那里吗?”那少女道:“你是问那位嫁与汉人的老大娘?”云蕾道:“正是。”那少女“哎呀”一声,叫道:“你是云、云……”云蕾道:“我就是云蕾,你记得吗,小时候,我们时时到峡谷去看他们放羊?”
云蕾是七岁之时离开蒙古的,小时候的事情还依稀记得,这少女是她童年时候的朋友,她问的那位安芝罗·密云老大娘正是她的母亲。云蕾的父亲云澄在蒙古埋名隐姓之时,娶了胡女为妻,正是和那少女同一部落的人,云澄离开蒙古之时,怕走漏风声,连妻子也没有告诉。
那少女见了儿时的游伴,已成为了一位身手非凡的女侠,心中自是欢喜无限,但听得云蕾问起母亲,神气倏又转为哀伤。那老人替女儿答道:“你们那年突然失踪,你母亲日哭夜哭,哭得眼睛都坏了,看东西模糊,酋长可怜她,就叫她去帮忙饲马,现在大约还在酋长家里。酋长还因此说汉人都是靠不住的,宣布从此不准与汉人通婚。”云蕾听了,嚎陶大哭。张丹枫道:“小兄弟,待我们的事情办妥之后,立刻去找你的母亲。好在伯母尚在人间,如今又知道了她的确讯,这是不幸中之幸呀,还哭什么呢?”云蕾看了张丹枫一眼,悲愤之意溢于词表,但还是听张丹枫所劝,拭了眼泪,跨马登程。
张丹枫闷闷不乐,很为云蕾母亲的遭遇难过,尤其在想到云蕾母亲之所以至此,追究原因,归根到底,还是由于自己父亲的错误造成,心中更是自咎不安,只有暗中发誓,将来定要设法替父亲赎罪。
一路北行,蒙古兵越来越多遇到,幸在二人马快,一见就绕路而行,蒙古兵就是想盘问也追不上。两日之后,到了瓦剌的京都,张丹枫与云蕾早换了当地牧民的衣裳,当作是进京城来买东西过冬的。
张、云二人在一间中等客店住下,把马匹安顿好后,然后出门。张家相府靠近皇城,前面是十字大街,平时车水马龙,十分热闹,这日却是行人稀少,冷冷清清,张丹枫一踏上这条街,就感到一种异样的气氛,心中暗知不妙。本来穿过大街,就可望见相府,张丹枫临时变计,携了云蕾,从一条小巷绕
去,躲在街角一望,只见巍峨的相府前,有许多卫兵巡逻,而且这些卫兵的面孔,张丹枫一个也认不得,分明不是自己府中的武士。
张丹枫扯了云蕾一下,急忙悄悄溜走。转过几条街,找到一间小小的酒店,张丹枫道:“咱们且先祭了五脏庙再说。”进入酒家,要了一斤卤牛肉,又要两斤蒙古最名贵的一种酒——香草红莓酒,卤牛肉是蒙古最寻常的食物,那小酒家自然备有,香草红莓酒却没有,张丹枫取出一锭大银来,叫酒保到附近酒铺去买。那酒保见这两个“牧人”出手豪阔,甚是惊异,买回来时,那酒保将酒捧上,正要伸手到腰封里取银子,口中说道:“一斤香草红莓酒要一两四钱银子,两斤是、是——”张丹枫一摆手道:“不必找了,剩下的钱都赏给你。”那锭大银,足值十两,两斤香草红莓酒值不过二两八钱,张丹枫这一赏便是七两二钱,那酒保自是欢喜无限,谢了又谢。店中并无其他客人,酒保便一直站在张丹枫的旁边侍候。
张丹枫饮了几杯,装做漫不经心地问道:“前面那条大街那间大屋是谁人的?”酒保说道:“客官不知道吗?那是右丞相张宗周的相府。”张丹枫说道:“啊,怪不得那么大的气派。相府前面有那么多的卫兵,行人都不敢经过,在那条街做生意的岂不倒霉?”酒保小声说道:“以前没那么多卫兵的,听说这些卫兵是太师派去的。”张丹枫道:“是吗?是不是张丞相得罪了太师,所以太师把他的相邸占了?”酒保摇摇头道:“这我们可不知道。但每天还见有相府的下人在卫兵看管下出街市买菜,听说张丞相还在府中。”张丹枫道:“你的消息倒灵。”那酒保得了赏钱,又给张丹枫一赞,又道:“我们与相府虽隔着一条大街,也算得是邻近的街坊,张丞相每天上早朝时,都要从我们这儿经过的,这几天却没见他上朝。张丞相最欢喜吃羊肝,这几天还是照样的买。”张丹枫心中稍宽,想道:“原来父亲是给也先软禁了,他既不敢下手杀害,却软禁我父亲作甚?”
消息探明之后,张、云二人回到旅店,张丹枫道:“小兄弟,你到隔邻旅店去另开一间房子,晚上若没有事情发生,我再去找你同到相府一探。”云蕾问道:“何故如此布置?”张丹枫道:“有备无患,你听我的话便是。”云蕾道:“既然如此,依你便是。今晚我等你来。可是你的家中我是不去的!”张丹枫知她心中尚有芥蒂,一笑道:“也好,那就以后再说。我再求你一件事,你在附近的大街小巷,偷偷在各处墙脚刻上这些记号。”将师门约会的暗号说与云蕾,叫她依言行事。
吃过晚饭,已是日落黄昏,张丹枫正想去找云蕾,店小二忽进来报道:“有官人来访贵客。”张丹枫凛然一惊,只见房门开处,一个蒙古军官走了进来,正是也先帐下的第一名武士额吉多。
只见额吉多哈哈一笑,道:“张丹枫你真好胆量,还敢到这里来!”张丹枫笑道:“你也真好胆量,还敢到这里来,你的伤好了吗?”额吉多在沙涛山寨,曾吃过张丹枫的大亏,又给石英打了一掌,幸有护身金甲,将养半月,已是痊愈。额吉多道:“拜君所赐,总算我的头骨还挺得住。不致给你见笑。”张丹枫道:“你今晚到此,竟欲何为?这里可不是打架的地方。”额吉多道:“我此来可不是找你报仇,当然,只要你愿意的话,咱们日后还可以再比。我此来是向你贺喜的!”张丹枫道:“喜从何来?”额吉多道:“你这小子好造化,太师已尽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对你还是特别施恩,今晚请你去赴宴。”张丹枫道:“哈,请我赴宴?”额吉多道:“正是,你快换衣服,事到如今,也不必藏头露尾,假扮牧人了。”张丹枫边换衣服边笑道:“太师的耳目很灵通呀!”额吉多笑道:“你聪明别人也不傻呀!太师说你一生聪明但也有一时糊涂。”张丹枫道:“怎么?”额吉多笑道:“你出手豪阔,向酒保打探消息,那酒保过后一想,岂敢不报告官差?”其实此事早在张丹枫意料之中,他也料到也先可能会有此“邀请”,所以在酒家回来后,就叫云蕾搬到别处。
额吉多又道:“你那位漂亮的小媳妇呢?”张丹枫道:“胡说,她是我的师妹。”额吉多道:“管你媳妇也好,师妹也好,她在哪儿?”张丹枫一笑说道:“太师神机妙算,这也算不出来吗?我的师妹可比我聪明得多,我是拼了一死回到这儿来的,她可还要多活几年。她怕受牵累,早已走啦。”额吉多查过下面,知道云蕾未到午时,已先搬出,信了张丹枫的话,笑道:“算她见机,太师绝不容她留在上京。走吧,太师对你好得很呢,你可不必去拼死了。”
张丹枫换了衣裳,房钱早已有额吉多代付,张丹枫在几个武士的陪同下,登上派来接他的马车,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也先的太师府。太师府比张宗周的相府更是巍峨华丽,外三重、内三重,铁门深锁,进了六重大门,武土们高声呼道:“客人到!”中门倏地打开,只见屋中灯火辉煌,也先坐在中堂,传令道:“请客人进来!”
张丹枫神色自若,潇洒如常,步上石阶,只见一个武士上前来扶,口中嚷道:“这里门坎太高,小心点儿。”张丹枫一瞧这武士的出手,竟是大力鹰爪功,当下微微一笑,说道:“我自己会走,你倒是要小心点儿!”双臂一振,将那武士挥得跄跄踉踉的后退几步,但双臂被他所抓之处,也隐隐生痛,张丹枫也吃了一惊,这武士的本事竟然还在额吉多之上。但神色仍是丝毫不变,大踏步地走进中堂。
只听得也先哈哈大笑道:“两年不见,贤侄更长得一表人才了。文才武艺,都是出色当行,真乃可喜可贺呀!”张丹枫还了礼,也朗声说道:“两年不见,太师功业更彪炳了。位高权重,国人知有太师而不知有君皇,真乃可喜可贺呀!”这说话针锋相对,听是称赞,实是嘲讽,前一句嘲笑也先侵华之败,后一句暗骂也先想篡瓦剌皇位的野心。也先干笑几声,道:“好说,好说,贤侄远道归来,且先坐下喝酒。”
也先身旁坐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僧人,他斟了满满的一杯酒,忽道:“我先敬张公子一杯。”双指勾着酒杯,轻轻一旋,那酒杯滴溜溜地转个不停,杯中酒波浪起伏,却是丝毫不溢。张丹枫一看这僧人敬酒的手法甚是怪异,酒杯来势甚急,竟似给他的指力推到自己的面前。张丹枫微微一笑,道:“未领教大师法号。”掌心一摊,接着杯底,肌肉内陷,将那股劲力化于无形,手掌一 6c89." >沉,双指上勾,将酒杯接了过来,一饮而尽。那僧人面上微微变色,张丹枫也有几分惊诧,僧人露的这手,不知者看来如变戏法,其实却是一种深湛的内功,酒杯给他的内力所迫,来势急劲,但酒既不溢,杯亦不裂,力度必须用得巧妙之极。张丹枫若非习了《玄功要诀》,接杯之时,纵不受伤,酒亦必定泼溅了。当下心中想道:“这僧人的本事又比适才那武士高了一筹,那武士本事虽高,我还可制服得住,这僧人若与我对敌,胜负却难以意料。也先不知从哪里又延揽了这些异人。”
也先道:“我给贤侄介绍,这位是西藏红教的青谷法师。”又指着先前那武士道:“这位是吐谷浑的勇士麻翼赞。”张丹枫与两人分别干了一杯,也先又道:“我以为贤侄这次远游,乐而忘返了。到过许多地方吧?”张丹枫笑道:“我这次从塞北直到江南,中华物产丰饶,人物俊秀,真乃花花世界,锦绣江山。可惜太师只到北京城外便折回来。”也先面色一变,道:“中原之地,他日我定要一去以开眼界,到时还请贤侄导路。”张丹枫“哼”了一声,道:“昨夜我梦中也曾再过中原,可惜梦亦不长,一下就醒。”
张丹枫词锋锐利,冷嘲热讽,咄咄逼人。也先沉住了气,哈哈一笑,举杯一饮而尽,说道:“贤侄更会说话了。我年老词拙,想什么就说什么,贤侄请勿介意。”张丹枫道:“请太师指教。”也先道:“贤侄这次归来,想还未见着令尊。我先替贤侄接风,想令尊不致见怪。”张丹枫道:“我替家父多谢太师的好意。”也先怔了一怔,道:“多谢什么?”张丹枫道:“家父长年忙碌,这次太师恩典,得以摆脱俗务,在家中静养,实是求之不得,岂可不谢?”也先听了,忽然哈哈大笑。
张丹枫道:“是否小侄失言,惹太师见笑?”也先道:“贤侄不是失言,却是故意矫情掩饰。俗语云:知子莫若父,知父亦当是莫若子。老夫固然想到中华,令尊又何尝不想重回故土,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令尊能不能回去,那就要全看贤侄你了。”张丹枫道:“请太师明言。”也先道:“我这次兵抵北京,却功亏一篑,蛮子于谦的顽抗,固然出我意外,内部的掣肘,亦是迫令我退兵的原因。贤侄是自己人,我不妨对你一说。”张丹枫道:“家父岂敢掣肘太师?”也先笑道:“我不是说你的父亲,我是说阿剌知院。阿剌在西部拥兵自重,不听号令,贤侄想还不知?”张丹枫道:“我刚刚回来,是不知道。”也先说道:“目下瓦剌三分,国君庸弱,不能担当国运。若要称雄塞外,饮马长江,只有我和阿剌可以做到了。”张丹枫冷冷一笑,只听得也先又说道:“阿剌躁猛无谋,非是我敢自豪,套用你们汉人的话说,实是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老夫不才,胆敢自比曹操。”张丹枫道:“谁是刘备?”也先笑道:“君家父子,便是刘备。令尊文武全才,久握权柄,深知瓦剌国情,若与我联合,不难将阿剌剪除,然后再挥兵南下,当可遂令尊饮马长江、重回故里之愿。”张丹枫听了怒气上升,却强自忍着,只听得也先又道:“五日之前,我曾有密函,与令尊商议,只是令尊至今尚未答复。世兄是明白人,是以想请世兄回家之后,替老夫一劝令尊。”
说话至此,张丹枫已了然于心,原来也先想与父亲联合,“讨伐”阿剌,剪除了政敌之后,然后再篡位称王,想是也先见父亲尚未答复,所以将他软禁起来。心中暗自盘算:目下兵权操在也先手中,父亲的性命,亦在也先掌上。若逞一时之气,将他斥责,后果堪虑。而且此事牵涉中国的国运,看今日形势,阿剌也不是也先的敌手,他就是不联合父亲,也可以篡位称王,他之所以要求父亲相助,不过是为了更可以称操胜券罢了。当今上策,应该是用缓兵之计,待于谦重建新军之后,即算也先统一瓦剌,那也不足为惧了。
只是此时此际,也先等着回答,实是难以拖延。也先又逼问一句:“咱们屡代世交,无话不可相谈。贤侄意下如何?敢请明以告我。”张丹枫忽地哈哈一笑,道:“皓月当空,美酒盈樽,谈军国大事,岂不太煞风景么?先饮三杯,太师,敬你三杯,来呀,干呀!”也先怔了一怔,心中不悦,可是为了礼貌,不得不与他干杯。干了三杯之后,也先正想说话,忽闻得环佩叮当,珠帘揭处,一个美貌的少女走了出来。这少女正是也先的女儿脱不花。
只听得脱不花娇声笑道:“嗯,张大哥,bbr>99lib?果然是你,我还道爹爹是骗我呢!”原来在土木堡之夜,也先知道了女儿的心事之后,曾答应替她找回张丹枫,为她主婚,可是不久就在北京兵败归国,脱不花只道今生永不能与张丹枫再遇了。她父亲对她说今晚有她渴欲一见的人前来赴宴,她还以为是她父亲故意将她戏弄。
也先本来吩咐她待酒席将终之时再出来,她迫不及待,酒未三巡,已先自走出。张丹枫一见,正合心意,立刻上前,施了一礼,道:“今日幸得再见,先敬你三杯!”脱不花眉开眼笑,与张丹枫各将三大杯酒一饮而尽,张丹枫不待也先说话,又道:“在土木堡之时,蒙你款待,再敬你三杯!”脱不花娇笑道:“你也得陪我喝呀。”张丹枫道:“这个当然!”不待相劝,便端起酒杯,将三大杯烈酒,一一倾入口中,有如鲸吞牛饮。也先眉头一皱,说道:“女儿,你乱饮一气,莫要醉了,叫大哥笑你失礼。”这话是明说女儿,实是暗说张丹枫,脱不花不明其意,笑道:“区区几杯酒我哪会醉,难得张兄弟这样好意——”也先眉头又是一皱,脱不花笑道:“好罗嗦的爹爹,算我怕了你,我不喝便是。张兄弟,我还敬你三杯!”张丹枫不待她斟酒,立道:“好极啦,好极啦,我全领了!”自己斟酒,又喝了满满的三杯。脱不花更是欢喜忘形,大笑道:“张兄弟果是快人,我说,你还该再喝三杯,你在土木堡不辞而行,该不该罚?”张丹枫道:“呀,该罚,该罚!”抢过酒壶,自斟自饮,又喝了满满的三杯!
也先说道:“酒已差不多了,吃点解酒的鲜鱼汤吧!”张丹枫忽而披开衣襟,哈哈大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呀,呀!话不投机半句多!千杯未到就不给我喝了?”也先道:“张世兄醉了!”张丹枫手舞足蹈,叫道:“谁说我醉,谁说我醉?我再喝给你看。”一伸手又抢酒壶,也先抛了一个眼色,武士麻翼赞上前拦阻道:“张公子不要喝了!”手掌一按,张丹枫怒喝道:“你敢不给我喝?”反手一挥,麻翼赞倒退
.三步,酒壶跌翻,面红耳热。也先沉声道:“贤侄保重,酒能伤人,不要喝了。”张丹枫哈哈笑道:“千古以来,只闻主人劝酒,未闻主人禁酒的道理,哈哈,哈哈哈……”也先道:“张世兄真的醉了,快弄点醒酒的东西来!”张丹枫手舞足蹈,狂态毕露,叫道:“我未醉,我未醉!”忽地一跤跌倒,口角流涎,继而吐出酒来,酒气喷人,中人欲呕。也先摇了摇头道:“好小子,故意喝醉,难道这样我就放过你了。”脱不花道:“爹,你说什么?”也先道:“不干你事。只要他肯听话,我总不会将他斫了。”脱不花道:“不听话也不应斫他。”也先道:“你少说两句,快叫人来,将他扶到后房歇息。”
张丹枫双目紧闭,四肢放软,口角歪咧,喷出一股股酒气,俊俏的面庞涨得通红,活像一个烂醉如泥的酒鬼,但心中却是清醒非常。只听得青谷法师的脚步声轻轻地走过去,伸手搭着了他的脉门,张丹枫暗运《玄功要诀》中的逆气乱脉之法,脉搏急促乱跳,呼吸亦不调和。青谷法师把了一下,笑道:“这厮真是醉了!”武士麻翼赞道:“这小子好狡猾,我看他是故意灌醉自己的。”也先道:“他父亲在我掌握之中,也不愁他飞到哪里去。今日他酒醉了,明日他总要回复,叫两个人找他进后房去,花儿,你也去照料照料。”
脱不花应了一声,张丹枫感觉到两名武士,一先一后,将自己手足抬起,心中暗笑,却故意作出沉醉熟睡的模样,发出鼾声。只听得也先问道:“青谷法师,这几日辛苦你了,皇宫没有什么可疑之事吧?”张丹枫略一用力,施展千斤坠的重身法,那两名武士如受重压,走动不便,涨得满面通红,为了怕也先说他们没用,又不敢作声,只好慢慢移动。只听得青谷法师答道:“皇宫在我们的监视之下,内外隔绝,没有人敢进来与皇上密议,太师放心好啦!”张丹枫心中一怔,想道:“原来也先图谋篡位,竟是如此之急,连瓦剌国君也被他们暗中看管起来啦。”也先奸笑两声,续道:“料他也不敢与外间勾通,不过仍是小心的好。今晚还是你和麻翼赞到皇宫去轮值吧。咦,你们怎么走得慢慢腾腾的?怕碰伤他么?”前两句是对青谷法师说的,后两句却是对那两名武士说的,张丹枫趁此时机,解了“千斤坠”的重身法,两人肩上一轻,答道:“正是,我们见张公子醉得如此,真怕碰着了他。”也先说道:“怕什么?他是练过武功的人,你当是纸扎的么?”两名武士连连称是,放开脚步,将张丹枫扛入后房,心中暗骂张丹枫捣鬼。这两名武士乃是最低级的武士,给也先派作下人使用,心中也自有气,故此虽有所疑,却不向也先直说。
张丹枫躺在床上,但觉锦帐香浓,床温被暖,心中笑道:“也先的家人也真懂得享受,客房中也熏名香。”过了一阵,只见脱不花走进房来,坐在床沿,娇声笑道:“真醉成这个样子吗?”张丹枫假装熟睡,不理不睬,忽觉一股辣味冲入鼻中,不由自己地打了一个“阿嚏”,原来是脱不花用蒙古特有的解酒香料来喷张丹枫,张丹枫打了个呵欠,翻转身躯。脱不花格格笑道:“醒来醒来,我给你端解酒汤来了。”张丹枫唔呀作响,忽地大笑道:“哈哈,今夜我不走了,外面白骨如山,我怕,我怕呀!”脱不花道:“喂,你醒醒,这里不是土木堡,哪来的白骨如山?”张丹枫道:“谁说不是土木堡?你听,外面不是兵马厮杀之声么?”正是:
诈醉佯狂施妙计,当堂气煞女娇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石塔藏龙 闯关劫天子 丹心报国 拔剑护仇人
脱不花笑道:“这是府中武士出差,不必惊恐。”伸手替张丹枫探热,张丹枫忽地手指一勾,口一张,哇的一声,将适才所吃的酒菜都呕了出来,脱不花最喜爱的一件夹缎新装,给他撕裂,呕出的酒菜,直喷入衣内,油腻腻的鸡片肉屑,沾上胸脯。脱不花虽是蛮女,但生性爱洁,不觉皱眉道:“怎么还是醉成这个样子?”捏着鼻子,给他端来一碗解酒的百合参汤。张丹枫把手一挥,叫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唔,唔,若然不去再三杯!”那碗汤给他一拂,登时泼翻,都溅在脱不花身上,碗也跌得粉碎。脱不花给他一拂,手腕疼痛,只见张丹枫纳头又睡,双手乱打床沿,心中暗道:“他竟然醉得
藏书网这样厉害,连解酒的五辣返魂香也没有用。”脱不花给他呕吐得满身都是污物,气味极之难闻,又怕给他打着,只好退了出去。只听得张丹枫唔呀叫道:“窗子打开,不要把灯吹熄,我怕黑呀,你知不知道?”似醉非醉,脱不花刚一回头,张丹枫又“哇”的一口呕吐出来。脱不花叹了口气,走出去换衣,叫侍女替他收拾打扫。
张丹枫摆脱了脱不花的纠缠,心中甚是得意,但一想到也先篡位在即,仍是明朝之祸,兀是想不出如何应付,心中又不觉愁烦。按说他此时若要刺杀也先,那也并非难事。不过刺杀一人,并不能从根本消弥两国之间的干戈战祸,而且被俘虏的明朝皇帝更会因此一来,绝了生还之望。于谦与张丹枫的抱负,都是愿与邻国和睦相处,故此张丹枫绝不愿效寻常的刺客所为,徒逞一时之快。
只听得府中敲了三更,从窗口望出去,但见新月在天,微风动树,张丹枫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最好的办法。忽见窗外枝头,黑影一飘,张丹枫未及出声,来人已站在床前,端的是迅捷得出人意外。张丹枫看清楚时,不由得喜出望外,原来却是自己的师父谢天华。
谢天华低声道:“我从你在城中留下的暗号,寻到云蕾,知道你被困这儿,事不宜迟,你快快随我走吧。”张丹枫道:“我若要走,早就走了。”将为难之处约略一说。谢天华点点头道:“那你打算如何?”张丹枫道:“四师叔(飞天龙女)来了吗?”谢天华道:“来了,在客寓里陪伴云蕾。”张丹枫道:“二师伯呢?”谢天华叹口气道:“没寻着。”似有许多话要说。张丹枫急道:“我现在已想好脱身之计,明日当可出去,那时再详细倾谈。现在事不宜迟,请你和叶师叔即刻赶到皇宫去。”谢天华道:“干什么?”张丹枫在他师父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暂且按下不表。
谢天华去后,张丹枫解了心头之结,轻松舒快,放怀睡了一觉。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忽被声响惊醒,抬头一看,只见房中坐着也先。
张丹枫急忙坐起,只见阳光透进纱窗,已是第二日的清晨。张丹枫道:“太师,你好早啊!”也先道:“哈,早!你酒醒了吗?”张丹枫道:“昨晚失礼,请太师勿罪。”也先哼了一声,说道:“你想好了吗?你们父子是否愿与我联同,剪除阿剌,共图富贵?”张丹枫道:“想好啦,我正有话要与太师一说。”也先道:“你说。”张丹枫见他眉头打结,脸似寒冰,心中已料到是什么事情,暗暗好笑。
原来昨夜青谷法师与麻翼赞照常到宫中轮值,替也先暗中监视皇室的动静,三更过后,忽见有两条黑影,从宫中飘然而出,两人上去拦截问话,那黑影出手如电,只一招就把青谷法师脑袋削了,麻翼赞武功虽高,也不过接了两招,就被敌人削了耳朵。只听得敌人笑道:“饶你一 547d." >命,报与也先知道,他若只是想在瓦剌称王,这个咱们不管,但欲在篡位之后,再侵中华,咱们却是饶他不得。”说话的是两个汉人,一晃不见。这消息今早也先得知,真是又惊又气,既骇且愁。令也先惊骇的是:青谷法师是红教喇嘛中的有名人物,麻翼赞的武功也在也先帐下号称第一名武士的额吉多之上,而这两位被也先当作左右手的人物,却被敌人不费吹灰之力,杀死刺伤,而且只不过是一两招的功夫!设若这两人到太师府行刺,何人可以防御?令也先忧愁的是:这两个汉人明明是从中国来的,却暗护瓦剌皇室,还看出他的心意,只怕篡位之谋也要受到莫大障碍。
也先逼张丹枫回复他昨晚的问题,张丹枫一笑说道:“太师你久历戎行,想必是熟知兵法了。”也先道:“怎么?”张丹枫道:“兵法有云:备多则分,力薄则败。最忌几方面同时作战,所以在中国春秋战国时,那是一个群雄割据的局面,各国都要争取‘与国’(按:‘与国’这一名词本是中国古代用语,至近代又复通用),联横合纵,只想多树与国,少树敌人,就是这个道理。”也先道:“这道理我又岂能不知?所以才想你我携手,先统一了瓦剌再说。”张丹枫笑道:“我父子的力量有限,中国的力量无穷。”也先默然不语。张丹枫道:“我这次深入中原,深感中国地大人多,若用得其当,不要说一个瓦剌,就是十个瓦剌也动摇不得。”也先道:“你是给明朝作说客么?”张丹枫大笑道:“我的身世,你岂有不知,我何至于为明朝作说客。若定要说我是说客,那么我是为了中国,也为了瓦剌,前来向你游说。”也先道:“好,你说。”张丹枫道:“目下中国于谦当政,整军经武,上次进兵中国,尚可以打到北京,设若你下一次再进兵中国,只怕打入边关也未必可能。非但此也,设若中国知道你想篡位称王,再图称霸,它索性挥兵北进,与阿剌联盟,为瓦剌平乱,你又如何?”
也先不由得心中一怔,张丹枫这话若是半年之前所说,他必定大笑不已,那时他以为中国指日可平,哪会将明朝的军队放在眼下。经过北京这一场大战之后,他才感到中国实是不易吞并。到了最近,于谦整顿边关,又靠了彭和尚遗下的地图,接连打了几次胜仗,将瓦剌寇边的军队都驱逐回去,也先更是心惊,渐渐感到反了过来,明朝的军队也足以构成他的威胁了。这时听了张丹枫的说话,表面虽然不露神色,好像不以为意,其实却是心中暗惊。张丹枫又道:“这次我深入中华,察觉中国民气激昂,确实是不可轻侮。尤其他们的皇帝在土木堡被你所俘,举国上下更认为是奇耻大辱。恐怕你未挥军南下,他们已先要北上报仇了。太师你兵力虽强,也未能外御中华举国之兵,内抗阿剌南部的劲旅吧?”也先干咳两声,神色渐变,却仍是硬着头皮道:“我拥有雄兵十万,战将千员,即算中国与阿剌内外夹攻,最多亦不过玉石俱焚而已,大丈夫生不为霸主,死亦当为鬼雄,有何足惧?”张丹枫哈哈大笑道:“若是尚未出师,就死于非命,那又如何?何况成王败寇,自有公论..,只怕太师自命英雄,后人却未必将你比为孟德(曹操)。”也先被他说得气馁,道:“明朝朱家朝廷,真是如此恨我,要派人刺杀我么?”张丹枫道:“据我所知,明朝确是派有剑客前来,会不会杀你,那就要看你的所作所为了。”也先想起昨晚之事,不觉汗毛直竖,却仍不愿示弱,故意笑道:“明朝有高手剑客,难道我就没有力足斩蛟伏虎的勇士么?”张丹枫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道:“你的勇士只是一批酒囊饭袋,中什么用?只怕真要碰着高手之时,不过一招,就要被人削掉脑袋了!”也先一怔,跳起来道:“昨晚之事,你知道么?”张丹枫道:“什么事情?我不过说罢了,你的武士真的被人一招削掉脑袋么?”也先惊疑不已,心道:“他昨晚烂醉如泥,足不出户,敢情真是随口说说,不过他说的倒非假话。”张丹枫又笑道:“是哪位勇士给人杀了?”也先道:“没什么,昨晚是有刺客,不过已被我们逐走了。我们也有一二人受伤。”张丹枫嘻嘻一笑,道:“那就真算你们造化了!”其实昨晚之事,原来就是他的策划。杀掉青谷法师,削掉麻翼赞耳朵的人,乃是谢天华与叶盈盈。
也先口虽强硬,心中却是越想越慌,只听得张丹枫又说道:“太师目前的图谋,恐非善策。”也先道:“那你又有何高见?”张丹枫正欲畅所欲言,忽听得外面人声嘈杂,也先眉头一皱,唤进人来,问是何事。
那人道:“有几个叫化子要闯进府中强化,讨厌得很!”也先皱眉道:“要么就随便施舍一点,要么就赶他们出去,这也值得大惊小怪么?”挥手叫那人出去。张丹枫心念一动,正自思量,只听得也先重又问道:“张世兄,那你又有何高见?”
张丹枫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说道:“太师若欲安内则必须先和外,这才可免受内外夹攻。中华地广人多,物产丰饶,瓦剌若不侵它,它一定不会进兵侵你。我看不如把大明天子送回中国,缔结和约,是为上策!”也先沉吟不语。张丹枫笑道:“你以前在土木堡之时,千方百计,将明朝天子俘虏,不过是想持此以为要挟罢了。目下于谦已另立新君,再留他在此,反而是个祸胎。”也先细想,确是道理,道:“我与明朝大小数百战,胜多败少。难道要我送明朝天子回去,向于蛮子求和吗?”张丹枫听他说话,知他已是情愿,只不过为了面子问题,遂笑道:“两国缔和,各以兄弟之礼往来,有何屈辱?太师若不欲先提和约,那就请中国先派使臣到瓦剌议和,亦未为不可。”也先眼珠一转,道:“你怎敢替于蛮子答允此事?你、你是何人?”张丹枫说道:“实不相瞒,我这次重回瓦剌,事前见过于谦。我所说的相信不会违了于谦之意。”也先颓然坐下,过了半晌,说道:“你忘了世仇,居然为朱家天子效力吗?”张丹枫哈哈一笑,从容说道:“我不是为任何人效力,而是为中国与瓦剌效力。请问和约缔成,岂非两国苍生之福?”也先又默然不语,过了半晌,说道:“两国议和之后,你留在何方?”张丹枫道:“我是中国之人,自然回到中国。”也先道:“那你是要与我作对了?”张丹枫道:“太师若不进兵侵入中国,我又岂会与你作对?”也先道:“你父亲呢?”张丹枫道:“我亦必劝他回国,以度晚年。”也先道:“你们不怕被明朝天子杀害吗?”张丹枫笑道:“那也是我们心甘情愿,不须太师过虑。”
也先搔首徘徊,心中思潮起伏,想起张丹枫之言果然有理,权衡利害,自己若欲统一瓦剌,实是不宜再与明朝为敌。再又想道:“张宗周父子雄才大略,留在瓦剌,又不能收为己用,那也只是徒增劲敌而已。不如也让他们回国,乐得安心。待我他日统一瓦剌之后,兵精粮足,和约随时可撕,那时再侵入中华,又岂怕张丹枫与我作对。只是女儿婚事怕不能如愿了。”
张丹枫道:“大丈夫一言而决,太师尚有何疑虑?”也先双目炯炯,毅然说道:“好,我依你所言便是。只是我也先亦不是受人欺负的人,明朝若派刺客来暗算我,我即下令给部下诸将:我若有不测,要他们即刻挥军南下,拼个玉石俱焚!”
此言色厉内荏,实是恐怕自己生命会有危险。张丹枫微微一笑,道:“中国之人,最讲信义。你若真心与中国缔和,中国岂会派刺客杀你。”也先道:“好,那便一言为定。待明朝使者到来,我便与他议和。至于削平阿剌的叛乱,这事你又有何高见?”张丹枫道:“我父子既已决意回国,你们瓦剌的事情,我们是再也不插手的了。”也先道:“好,但求你们置身事外,我也不为难你们。你回去吧,明日可叫你父亲上朝,亲递辞呈。”张丹枫自晨至午,费尽心力,将也先说服,心中欢喜无限,当下以待长辈之礼告辞,跨出房门,忽又想起一事,举步踌躇。也先道:“你尚有何求?”张丹枫道:“若蒙太师恩准,我尚欲见明朝天子一面。”
也先想了一想,道:“也好,你说与他听,也叫他知道我的好意。”叫了两名一级武士进来,又想了一想,忽道:“我也与你一齐去吧。”两名武士见太师居然引张丹枫去见明朝的皇帝,心中甚是骇异。
明朝被俘的皇帝英宗祈镇原来就被囚在太师府里一个供奉佛像的石塔内。石阶三层,每层都有武士把守,秘密之极,连瓦剌国君,都不知道俘虏被囚之所。
祈镇被囚石塔,已达三月。所受的种种气苦,难以言宣。这日在石塔之中听外面朔风怒号,北雁南飞,哀鸣天际,不觉悲从中来,难以止歇。他身上衣袍已破,北地苦寒,也先却仍然不给他添换新衣,想起六宫粉黛,旧日繁华,正自伤心欲绝,忽见石门开处,也先与张丹枫并肩走入。祈镇吃了一惊,只听得也先问道:“你认得他吗?”祈镇猜不透张丹枫的来意,惊魂不定,嗫嗫嚅嚅,含糊答应。也先笑道:“他是你的仇人,又是你的恩人,你知道吗?”张丹枫道:“求太师准我与他单独面谈片刻。”也先道:“好吧,你们中国人做的事情,真是令我猜想不到!你们两家曾争夺天下,如今却又要促膝谈心了!”石塔顶层间为两边,祈镇被囚在内进的斗室之中,也先自出外与守卫的武士们闲话。
祈镇瑟缩不安,只觉张丹枫的眼光似利剪般在他面上扫来扫去,忽地笑道:“你做惯皇帝,从未尝过人生苦味,吃一点苦也好。”祈镇大愤,怒道:“原来你以前是假作好心!我亦知道庶民之仇易解,天子之仇难解,你既是也先的亲信,我但求你准我全尸,要杀速杀,天子不能受辱!”张丹枫似笑非笑,全然不理会他的说话,自顾自地说道:“你受了这场苦难,以后也应知道该怎样去做皇帝了吧?将来你回宫之后,可不要忘了今日所受之苦呵!”祈镇怔了一怔,忽地跳起来道:“你说什么?”
张丹枫淡淡说道:“最多不过几个月,你就可以回去啦!”祈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声说道:“真的,是也先亲口对你说的么?他肯放我归国,让我重登宝座,哈,重登宝座?”张丹枫道:“不是也先愿意放你归国,是于谦要接你回去。”祈镇笑容顿敛,似是从暖室之中突然掉进冰窟,脸上现出一派愤怒而又绝望的神情,指着张丹枫骂道:“我虽被囚,还是天子,你怎敢再三戏弄于我?”张丹枫既觉可笑,又觉可怜,盯着祈镇说道:“你若指望敌人自愿放你回去,那是终生休想。只有中国的人要你回去,你才有一线生机。你以为只有也先才操有生杀之权么?实话对你说吧,你的命运操在于谦的手中,于谦说你能够回去,你就能够回去!”这霎时间,祈镇只觉张丹枫的眼光、神气和语调都含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叫人不敢怀疑。祈镇顿时被他镇慑住了,嗫嗫嚅嚅地道:“这是怎么个讲法?”张丹枫道:“就因为你好坏也算是一国之君,留在敌人手中,总是中国的耻辱,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我们要你回去。有中国做你的靠山,也先怎敢不放你回去?”约略地将中国和瓦剌的当前形势分析给他听,祈镇又惊又喜,道:“我若能够回去重登宝座,必然封你做一个大大的官,你说你欢喜做什么?御林军统领还是九门提督,再不然就做兵部尚书,我总能如你所愿。”张丹枫冷冷说道:“你回去之后,是否再做皇帝,那是你们皇室内部的事情,这个
我和于谦都管不着。我也不希罕你的官儿!”祈镇稍感失望,喃喃说道:“能回去就好,能回去就好!”似乎想起什么,忽又精神一振,道:“满朝文武多是我亲信之人,祈钰抢不了我的主座的,我回去之后,他自然要让我再为天子。你不做官也行,我可以随你欢喜,给你赏赐。”张丹枫厌烦之极,冷冷说道:“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你一事。”祈镇道:“什么事情,我都可以答应。”张丹枫道:“你回去之后,若然重为皇帝,你会对于谦怎样?”祈镇道:“这个——”张丹枫道:“他在你被俘之后,另立新君,你心中一定很恨他了?”祈镇忙道:“不,不,我回去之后,马上将他连升三级。”于谦目下已是内阁学士(相当于丞相)兼兵部尚书,官居一品,根本就不可能再升三级。祈镇口不择言,胡说一通,张丹枫又好气又好笑,道:“于阁老也不是贪图富贵的人,但愿你回去之后,手下留情,饶他一死就好啦。”祈镇连连说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张丹枫厉声喝道:“你话可真?”祈镇怔了一怔,大声说道:“天子无戏言!”
张丹枫微微一笑,正欲说话,忽听得外面传来了叫化子唱“莲花落”的声音。
张丹枫心中一怔,听得外面唱道:“一朵一枝莲花,皇帝也曾为叫化,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这里藏有个好宝贝,我们要向你讨化啦!”下面人声嘈杂,似是在向那些叫化子追逐,忽听得外边的武士叫道:“有刺客!”接着“咕咚”一声,一个武士刚从窗口跳出,还未跳上屋檐,就给人打跌坠地。
张丹枫不由得吃了一惊:这叫化子好俊的功夫!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囚房的窗口给人打开了,一个叫化子跳了进来,右手持棒,左手一伸,向着祈镇当头抓下。祈镇吓得“哇哇”大叫,张丹枫不及拔剑,骈指一戳,那人忽地叫道:“张丹枫,是你!”身形一闪,迅即飞起一脚,又踢祈镇的膝盖!
张丹枫说道:“呀,原来是毕老前辈!”毕道凡那一腿来势甚劲,张丹枫只得使出大力金刚手法,在他脚底轻轻一捺,毕道凡倒跃出去,背脊碰墙,气呼呼地叫道:“张丹枫,你闪开!”张丹枫道:“有话好说,不要吓唬这位落难的皇帝啦!”毕道凡大怒道:“你怎么啦?你替也先做看门狗吗?”手起一棒,当头砸下,张丹枫哪有时间细说,只得拔出白云宝剑,反剑一挥,“当”的一声,火花飞溅,两人手腕都觉酸麻。张丹枫道:“毕老前辈,你先走出此门,指定个地点,我再去拜候聆教。”毕道凡不容分说,连劈三棒,着着抢进,左手一伸一缩,仍然想抓皇帝。
这时下面嘈嘈杂杂,只听得兵器磕击之声震耳欲聋,也先在外面大嚷大叫,叫些什么,张丹枫却听不出来。只见房门开处,两个武士提刀抢进,毕道凡一个盘龙绕步,降龙棒一招云横秦岭,自左至右,一封一扫,两个武士手中单刀都给磕飞了。毕道凡圆睁双目,猛地喝道:“避我者生,挡我者死!”毕道凡绰号“震三界”,这一喝神威凛凛,煞是惊人,两名武士不由自己地连连后退。这时只听得“格噔格噔”的沉重脚步声,哎哟哟的呼叫声,乒乒乓乓的碰击声,似是有人从下面直打上来。毕道凡满面杀气,极力想闯过张丹枫的阻拦,追逐皇帝。张丹枫喝道:“你抓他做什么?”毕道凡道:“你忘了前代的冤仇吗?这厮不配做皇帝,你护他作什么?咱们将他劫回中国,另起义师。”张丹枫怔了一怔:原来毕道凡还有抢夺天下的雄心。正欲说话,只听得外面又是一声巨响,石塔第三层的塔门已给人打开,一个人粗声大叫道:“哈,妙极啦,你也在这里,先吃洒家三百禅杖!”却是谢天华与叶盈盈遍寻觅不见的潮音和尚。张丹枫一眼瞥出,只见也先躲在一个角落,正指挥卫士堵截。
张丹枫大吃一惊,心道:“二师伯生性粗鲁,莫不要被他一杖打死也先,这事可就麻烦大了!也先的儿子和部将还有几十万大军,若因此而又引起两国的一场大战,只恐流血不止千里。”欲要闯出,却又被毕道凡的降龙棒封住。张丹枫习了《玄功要诀》之后,武功已比毕道凡高出一筹,但迫切之间却是闯不出去,何况他又不想伤人。张丹枫心中大急,忽地叫道:“震三界,你还有江湖信义吗?”毕道凡怔了一怔,道:“什么?”张丹枫道:“要抢天下,也还轮不到你!”张丹枫初次入关之时,曾带了祖先的信物——那幅苏州藏宝图,到过毕道凡家中,当时两人曾比过一场,毕道凡输了一招,说过以后天大的事情都让张丹枫说话,亦即是暗示张丹枫若要争夺天下,他只能帮助,不会作对。此时张丹枫此言一出,毕道凡虽仍心有不甘,降龙棒的招数却已缓慢下来,忽地叹口气道:“好,就让你啦!”身形一晃,从打破的窗口窜出。
祈镇吓得面无人色,兀自躲在角落喘气,张丹枫无暇再理会他,急忙一跃而出。只见潮音和尚将那根碗口般粗大的禅杖舞得呼呼风响,与他对敌的是额吉多和另外两名武士。额吉多武功虽然不弱,但潮音和尚的外家功夫登峰造极,一百零八路伏魔杖法凌厉非常,每一杖打下都是力逾千钧,将额吉多与那两名武士杀得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说来事也凑巧,也先新聘的两名高手,青谷法师与麻翼赞武功不在潮音之下,但这两人恰巧在昨晚被谢天华与叶盈盈双剑合璧,不过两招,就弄得一死一伤,这也造成了毕道凡与潮音和尚能顺利闯进的原因。
也先见张丹枫冲出,冷笑道:“哼,你们汉人好没信义。”张丹枫一言不发,突地一跃而前,伸手就抓潮音和尚的禅杖,潮音怒喝道:“你们师徒都不是好人!”禅杖向前一挺,张丹枫倏地收掌闪开。张丹枫这一抓恰是时候,这时潮音和尚正用到一招“力划鸿沟”,势若雷霆,额吉多万难抵挡,却给张丹枫用巧力卸开杖势。额吉多乘机跳出圈子,那两个武士也跟着退下,看张丹枫如何对付。
潮音又粗声喝道:“丹枫,你敢犯上作乱?你再阻拦,看我敢不敢将你一杖打死?”张丹枫说道:“你就是将我打死,我也要你退出此地!”潮音和尚禅杖一挥,拦腰疾扫,张丹枫的卸力巧招,只能偶一使用,不敢空手对付潮音的禅杖,只得挥剑相迎,师伯师侄,就在斗室之中大战。张丹枫在初次入关之时,与师伯已不相上下,这时他武功精进,早在潮音之上。潮音和尚连挥了十数杖,张丹枫竟是一步不退,剑招随着杖势所移,潮音和尚的禅杖打向何方,都给他紧紧封住!
潮音和尚气怒交并,猛扫一杖,大声喝道:“丹枫,你目中尚有尊长吗?”张丹枫微笑道:“请师伯恕罪,说什么也得请师伯先退出这里,以后我再向你慢慢赔罪。”此言一出,室中众武士都是一愕:“咦,原来还是师伯和师侄哩!”“哈,哈,妙极啦,师伯原来还打不过师侄!”“本事不济,却以老压人,好不要脸!”谈论与讥笑之声,喧闹一片,潮音和尚气得满面通红,陡然喝道:“小畜生,以后我再与你算账。”禅杖一拖,冲出石塔,只苦了梯间的武士,给他一阵乱打,个个受伤。
张丹枫从窗口望出,只见毕道凡已率领三个乞丐冲出重围,看这三个乞丐的身手,亦是非凡,下面虽有数十名武士,却是阻拦不住。潮音和尚一出,五人会合,迅即便闯出去了。张丹枫心道:“这几个叫化子也真本事,不知他们怎会探听得出皇帝囚在此地。”
也先也倚着窗口观望,这时松了口气,回过面来,只听得张丹枫说道:“请太师恕罪,敝师伯以为我困在此,有所误会,我自会找他解释。我敢担保以后再也没有人来骚扰你啦。”也先亲眼见他出了全力,抵御师伯,解了自己的危险,对他甚有好感,笑道:“好啦,咱们还是照今早的说话办事。你也不必多所疑虑啦!”张丹枫谢了一礼,也先道:“现在可以进去再看看你们的皇上啦!”与张丹枫并肩走入。只见祈镇面色苍白,兀自倚着墙壁发抖,也先微微一笑,心道:“让他回去再做皇帝,倒是于我有利。”说道:“哈,你受惊啦,苦尽甘来,待你们使者到来,你就可以回去再享福啦。但愿你不要忘了我的好处才好。”祈镇正想道谢,忽见张丹枫向他打了一个眼色,猛然省悟自己乃是一国之君,也先不过是瓦剌的太师,若向他谢恩,实是有辱国体,于是一挺胸脯,道:“不劳有礼,你的好处我记住啦!”张丹枫道:“太师,我还要求你一事。”也先道:“何事请说。”张丹枫将身上一件轻软的狐皮披肩脱了下来,道:“求太师准我将这件披肩送与他。”也先作了一个惊诧的表情,说道:“呀,我事忙照料不到,底下人也真疏忽,竟没有给你们的皇上添置新衣?来人呀!”马上叫来看守的人,吩咐他给祈镇度身,置换新的皮衣,又吩咐每餐饮食,都要照自己所吃的多弄一份,送与祈镇。
张丹枫仍然将披肩掷下,随在也先之后,转身走出,临行一瞥,只见祈镇眼中,有两点晶莹的泪光。张丹枫心道:“看他如此,心中想也应有所感动。但愿他能记住今日之事,以后回去,不要难为于谦才好。”
张丹枫怕脱不花纠缠,出了石塔,急忙告辞,先到旅舍去看云蕾,不料云蕾却已不在,只留下一封信。正是:
才离虎穴龙潭地,柳暗花明又一村。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劫后剩余生 女儿泪洒 门前伤永别 公子情伤
云蕾的信上只是寥寥数行,叫他诸事办妥之后,即到东门外的碧罗山上相会。那碧罗山是个名胜之地,靠近瓦剌京城,山上有几处人家。张丹枫看信之后,心中暗暗纳罕:云蕾从未到过瓦剌京城,人地生疏,怎么会住到碧罗山上?而且又没写明住址,找起来岂不麻烦?又想到她急急迁居,定是逃避也先的侦骑,免不了为她担扰。
云蕾既走,张
丹枫只好先行回家。也先派来监视的卫士果然全已撤走,澹台灭明给他开门,两人相见,自有一番欢喜。澹台灭明道:“前几日我们被困在府中,真是闷极了,依我的性儿,真想打出去。只是主公却坚决不许。”张丹枫笑道:“还是不要打的好。我的父亲呢?”澹台灭明道:“主公近日心事重重,你回来了正好。他就在书房内。”
张丹枫轻轻走进书房,只见父亲正在支头默坐,若有所思。张丹枫叫了声“爹爹”,张宗周道:“嗯,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今生难以再见你呢!”眼泪潸然而下。张丹枫道:“不孝儿回来请罪了。”张宗周道:“我听澹台将军说你到过苏州了?”张丹枫道:“正是为此请罪,祖先的宝藏和那张地图我都已发掘出来,但却送给明朝的于谦,让他帮助朱家天子,打退瓦剌了。”张宗周道:“你的行为,我从澹台将军口中亦已约略知道,你此举对中国有功,但咱们张家却永无机会再争天下了。”张丹枫默然不语,正想措词劝说,张宗周又叹了口气道:“生不愿为上柱国,死犹不愿作阎罗,阎罗点鬼心.常忍,柱国忧民事更多。我经过了这场巨变,雄心壮志,已渐消磨,宰相亦不愿做了,做皇帝那更麻烦,你既不愿作开国之君,我亦愿就此终老异国了。你做的事情我不怪你就是。”张丹枫道:“爹,落叶归根,我还是望你重回故土。”张宗周又叹了口气,挥挥手道:“你日来劳累,先去歇歇吧,今晚再说。”
晚饭之后,张丹枫与父亲漫步园中,但见明月之下,花影扶疏,绣槛雕栏,风光如昔。两父子倚栏相对,久久无言。张丹枫折下一朵梅花,道:“此处梅花开得比往年更好了。”张宗周说道:“是么?你到过苏州故宫,那里风光如何?”张丹枫道:“那里已给官家卖出,作为土霸的园林,壁上的碑帖亦已剥落模糊了。”张宗周不胜叹息。张丹枫道:“爹爹不必担心,那地方又给孩儿赢回来了。”张宗周道:“怎么?”张丹枫将当日与九头狮子赌快活林之事说了一遍,张宗周虽然心事满怀,也给他引得哈哈大笑。张丹枫道:“为儿不孝,但愿能侍奉爹爹回去,让爹爹在园中安享晚年。”张宗周更叹口气,神情落寞之极。
张丹枫道:“爹爹正好趁此机会,退出是非之场。”将今早与也先的谈话,都告诉了父亲,说道:“我已擅作主张替爹爹答允了也先,明儿递上辞呈,不再做这劳什子的瓦剌丞相了。”张宗周道:“这正合我的心意,做了二十多年丞相,我是觉得很疲倦了。当年本就无心做这丞相的。”张丹枫道:“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爹爹,咱们还是重回家园的好。”张宗周叹口气,低声吟道:“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陶渊明这两句说得好,归去来兮,是该归去的时候了。”张丹枫喜道:“那么爹爹明早递上辞呈,咱们待明朝的使臣到来,两国议和之后,便行归国。”张宗周摇了摇头,忽地沉声道:“我所说的归去,不是你所说的归国。”张丹枫怔了一怔,道:“怎么?”张宗周道:“酒阑席散人归去,富贵繁华一梦空。我在尘世混了六十年,也应归去了。”声调苍凉之极,原来他说的“归去”指的乃是“撒手归西”。张丹枫颤声说道:“爹爹老当益壮,距百年之期尚远,何为出此不祥之言!”张宗周凄然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张丹枫急道:“江南水软山温,正宜回去颐养。”张宗周道:“我还有面目重回江南吗?昔日楚霸王不肯渡过乌江,他也是不愿重见江东父老呀!”矛盾苦闷的心情溢于言表。张丹枫道:“这怎么能相比呀?”犹待劝说,张宗周摆摆手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丞相之职可辞,祖先的土地是不愿重踏了。”张丹枫道:“那么爹爹是否认为孩儿此次中国之行是做错了?”张宗周抬首望天,远处隐隐传来胡笳之声,半晌说道:“若然是我年轻四十年,我也会像你这样干的。因人成事,大不可靠。现在我已知道想借瓦剌的势力恢复我们大周的国运,这想法是错的了。”张丹枫既忧且喜,激动叫道:“爹……”张宗周截着说道:“不必说了。哎,不过我可得提醒你,也先此人,甚是狡猾,还得提防他反复才好。呀,我但愿明朝的使臣快快到来。我纵死在瓦剌,也终于忘不了中国呀。听你所说,于谦是百年难遇的贤臣,但愿中国从此国运昌隆,我能见着他派来的人也好。”
这霎时间,张丹枫觉得与父亲距离很近又似很远,感觉到父亲心弦的跳动又似觉不能理解,正自凝思,忽见花树扶疏之处,人影一闪,陡听得澹台灭明喝道:“何人如此斗胆,擅闯相府?”呼的一掌劈去,只听得“咔刺”一声,一棵花树,登时断了,一个灰衣人从花树丛中直窜出来,澹台灭明踉踉跄跄地倒退几步,才稳得住身形。张丹枫大吃一惊:谁人有此功力?只听得那人哈哈大笑道:“丹枫,你回来了?”张丹枫定睛一看,却是自己的大师伯董岳,欢喜之极,立刻介绍他与父亲相见,陪他回转客厅。
宾主坐定,董岳啜了口茶,哈哈大笑道:“澹台将军,你的铁琵琶掌功夫比以前更加俊了。”澹台灭明也笑道:“你的大力金刚手也更难抵挡了。”张宗周道:“小儿这次在国内得师伯照顾,感激不尽。”董岳说道:“敝师弟在瓦剌十年,得你照顾,我更感激呢!”又笑道:“丞相之心,我今夜始知,敝师弟果然没有说错,好在我没有鲁莽行事。”张丹枫心中一怔,想道:“幸而他听到我爹爹半截的谈话,若是二师伯,只怕一来就要动手了。”
张丹枫道:“师伯见到我师父了吗?”董岳道:“见着啦。”张宗周道:“谢先生去了多日,事先我毫不知道,担心得很。他既回到京城,何以不与先生同来?”董岳啜了口茶,沉吟不语。澹台灭明道:“也先的卫士虽已撤退,难保他不会再派人来暗探。我到前面查夜看看。”话毕即行。张丹枫笑道:“澹台将军也忒多心,他怕我们有什么话不便在他面前说呢。”董岳道:“不错,我所要说的正是他师父的事情。”澹台灭明的师父上官天野正是玄机逸士的对头。张丹枫怔了一怔,道:“怎么?上官这老魔头不是早已埋名隐世,难道现在又再出山了么?”
董岳道:“他没有出山,但我们却要给他去拜山了。”张丹枫道:“怎么?”董岳道:“这老魔头不知怎么打听到我们几师兄弟都在瓦剌,派人通知了我,要我们进山去谒他。”张丹枫道:“他这是什么意思?”董岳道:“我也不知道呀。大约是想较考较考我们吧,他是老前辈,既有此命,不可不依。”张丹枫沉吟说道:“可不知澹台将军知道此事否?”董岳面色一沉,道:“他若不说,你休提起。”武林中规矩,两派的尊长若有相争,门人弟子纵有往来,也应避忌。张丹枫对这些规矩本不放在心中,但见师伯说得如此郑重,也就不好多所说话。
董岳续道:“三十年前,咱们师父与上官天野在峨嵋之巅,斗了三日三夜,不分胜负,那时本有三十年之后重会之约。但不久他们两人就都隐居,一在中原,一在蒙边,彼此不相往来。我也以为这事说过便算了。哪知今年春初,听这里的一位武林朋友说,上官天野仍有意践约。所以我才赶回去通知你的师祖,当时他老人家不置可否,只说你们先到瓦剌去吧。还不知他会不会来呢。”张丹枫道:“我听师父说过,师祖所创的双剑合璧的玄机剑法,就是准备对付这老魔头的,想来他老人家不愿亲自出手了。”董岳道:“双剑合璧的威力我尚未见过,三师弟和四师妹虽然聪颖过人,比我强得多,但若说要对付那魔头,那却还相差尚远。”张丹枫深知双剑合璧的威力,对董岳之言,殊不相信。但不愿在师伯面前,夸耀自己师父的剑法,亦不出声。董岳忽道:“丹枫,你的小友呢?”
董岳口中所说的“小友”,当然指的乃是云蕾。张丹枫心头一跳,他尚未与父亲谈过,不愿便即提出,当下抛了一个眼色,董岳似解不解,问道:“你就不挂念她了吗?”张宗周道:“枫儿,你既与好友同来,就该请他来见我呀。”张丹枫道:“他有事先走了。”董岳道:“她不是要到唐古拉山南面的峡谷去找母亲吗?”张丹枫心头又是一跳:原来董岳亦已见着云蕾了,要不然他不会知道此事。当下欢喜之情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他是绝顶聪明的人,当然猜到云蕾之住到碧罗山乃是董岳的安排了。
张宗周面上现出疑惑的神情,问道:“什么朋友?”张丹枫说道:“一位肝胆照人的朋友。”张宗周道:“既然如此,他日你一定要请他到咱们家里来。”张丹枫应了一声,想起云蕾发誓不愿见他父亲,心中无限凄酸。
董岳又道:“上官魔头就在唐古拉山北面的高峰,从南面峡谷愕罗族人聚居之地北行,爬上北面的高峰,大约有三日的路程。适才张大人问起天华,他已经先去了。”张丹枫道:“上官天野叫你们何时拜山?”董岳道:“日期尚未确定,总在清明之前。天华先走,是我叫他去先会一位武林朋友,必要之时,出来调解的。你的二师伯呢?听说他也来了,只是天华和我都还没见着他。”张丹枫道:“他和震三界毕道凡在一起。”当下将昨夜发生之事,约略说了一遍。董岳笑道:“潮音的脾气还是依然如故。好吧,我再逗留几天,找到他后和他说话。”张丹枫忽道:“那么,明天我也先走了。”
张宗周愕然问道:“枫儿,你刚回来,怎么又走?”张丹枫道:“师尊有事,弟子服其劳。我师父既然前往履险,我怎能不追随呢?”张宗周想起自己的儿子乃是谢天华一手培养成材,张丹枫所说的自是正理,当下虽觉黯然,却也不加阻挠。只是问道:“你那匹照夜狮子马呢?”张丹枫道:“我那位朋友带它先走了。”张宗周“哦”了一声,心道:“他和这位朋友交情确是不比寻常。”心中越发想知道那是何人。
第二日一早,董岳和张丹枫向张宗周辞行,张宗周
道:“我送你们出去。”携着儿子的手缓缓而行,董岳则在澹台灭明陪伴下,先到门前相候。张丹枫道:“爹,你回去吧,你还要上朝呢。”张宗周道:“辞呈昨夜我已修好了,不必着忙。从此我无官一身轻,只有盼望你回来了。”张丹枫道:“爹爹不必挂心,我和师父都会回来的。”张宗周道:“只恐你回来之后,又要走了。你回来时,明朝的使臣想亦应当来了。”张丹枫道:“你为什么不与我们一同回去?”张宗周道:“昨夜早已说过,不必多说了。”张丹枫忽道:“大人可还记得以前那位明朝的使臣云靖吗?”
张宗周怔了怔,张丹枫只觉得他的掌心淌汗,微微发抖,过了半晌,叹了口气,说道:“呀,三十年了,三十年前之事还历历如在目前,云使臣是我生平所见的第一条硬汉,我怎会不记得?算起来他回国也有十年了。”张丹枫道:“他刚踏进国门,便被王振假传圣旨,
将他害死了。”张宗周道:“这事情我亦听说了。呀,都是我的罪过。想那时我少年气盛,恨极明朝的天子,连同效忠明朝的人,我都憎恨,以至令云靖在冰天雪地的湖边,牧马了二十年。他二十年来饮冰嚼雪,对朱家天子始终是丹心一片,他虽然是与我作对,我倒很佩服他。近年来我一想到这件事情,就觉得难过,这是我生平所作的唯一罪孽。我倒希望将来明朝派来的使臣,也像云靖一样,是个铁铮铮的硬汉。”张丹枫忽道:“听说云靖还留下两个孙儿,一男一女,年岁和我差不多。”张宗周道:“是吗,但愿能见着他们。”张丹枫道:“若然他们有求助于你的地方,你愿意吗?”张宗周道:“你是我所宝贝的儿子,若然要为了他们,舍弃了你,我也情愿。”忽又叹道:“他们若然还在人世,长大成人,定知他爷爷当年之事,他们一定将我当作了仇人,又怎会向我求助?”张丹枫听他父亲所说的话,出于脾腑,心中大慰,只听得他父亲又道:“你怎么知道这两个孩子的下落?”张丹枫本想将他与云蕾之事说知,但一转念间,却又忍着不说,只道:“听说他们也跟了明师,学成了一身武艺,云靖的孙儿,好像还在明朝为官呢,我是听得江湖上的朋友说的。”张宗周喜道:“这样我就安心了。但愿将来明朝派来的使者,就是云靖的孙儿。”
说话之间,已到了门边。张丹枫道:“爹爹保重。”和董岳走出后门,只见张宗周泪光莹然,还倚在门边凝望。
董岳道:“天华师弟真有耐心远见,现在我才知道他肯留在你们家中十年的理由。你的父亲愿暗助中国,看来也先亦兴不起什么波浪了。”
张丹枫道:“师伯,咱们现在上哪儿?”董岳道:“当然是上碧罗山呀,你的小兄弟正在挂念你呢。”张丹枫道:“原来是你老叫她上山去住的。”董岳道:“碧罗山上有我的一位朋友,云蕾在客店居住,终是不妥,因此我叫她到这位朋友家中暂住。”
两人脚程甚快,不到一刻就到了碧罗山。寒冬肃杀,满山黄叶,但张丹枫心中却充满生气,对着残冬腊月,却如看见了明媚的春光。走上半山,只见坡上一家人家,土墙木门,倒也齐整,门前倚着一个少女,正是云蕾。张丹枫叫道:“小兄弟,小兄弟,我回来了!”云蕾淡淡应了一声,神情甚是冷漠。董岳瞧了他们一眼,摇摇头道:“你们真是一对冤家。”
张丹枫道:“我和父亲谈起当年之事,他甚是后悔。”正想告诉云蕾,他的父亲是怎样盼望能见到他们,云蕾冷冷说道:“我也在后悔呢。”张丹枫道:“后悔什么?”云蕾道:“我的爷爷牧马,我的母亲现在给人家放羊,将来若和你一道见着母亲,我也不知该怎么说好。”张丹枫叹了口气。原来云蕾觉得和他相好,对不起母亲,故此后悔。董岳笑道:“你们这两个小家伙一见面就唉声叹气,真令我这老头子莫名其妙,有话进里面去说。”张丹枫叹气道:“我就是赴汤蹈火,也要同你寻着母亲。将来不论伯母怎样责怪我,我也甘受。”云蕾忽地“噗嗤”一笑道:“责怪你做什么?我的母亲生平从不责怪人的。别作得那样可怜相啦。”一笑之下,春意盎然,好像满天的阴霾都被阳光驱逐了。
董岳的朋友是一位客居蒙古的回族武师,甚是豪爽,接他们进门之后,便自去洗剥昨日猎来的一头黄羊,给他们下酒。三人坐定,云蕾道:“三师伯和师父昨天已经走了。”董岳道:“我已与丹枫说过,我还要在这里逗留几天,待寻见你的二师伯和毕道凡之后,再赶到唐古拉山的南高峰赴会。你们寻到了云蕾的母亲后,也要即时赶往,也许咱们老幼两代,都要合斗那老魔头呢!”云蕾道:“那老魔头就这样厉害吗?”董岳道:“咱们合斗他,我看也还没有把握必胜呢。”云蕾道:“如此说来,岂不是比紫竹林中那位老婆婆还要厉害?”董岳一怔,道:“什么老婆婆?”云蕾想起谢天华的话,说是此事除了师祖之外,只有大师伯知道,立即问道:“是一位不肯透露姓名,能够用竹叶作暗器打人的老婆婆。大师伯,你知道她的来历吗?”当下将那日在紫竹林中所遇到的事情一一说与董岳知道。董岳道:“想不到这位老前辈还在人间,尚未忘情当年之事。她既然现身,将来或许也会插手,事情只恐更麻烦了。”云蕾道:“她到底是什么人?”董岳道:“她和咱们的祖师与那个老魔头大约都有过一段渊源。只是咱们做小辈的不便谈论,将来你自然会知道的。”云蕾不敢再问,心中更是纳闷。
吃过了饭,方交中午,云蕾思母情切,催促张丹枫收拾,辞别了主人和大师伯,先行动身。那匹照夜狮子马被云蕾带到此地,多日不见主人,见张丹枫走近,便昂首长嘶,表示亲热。张丹枫手抚马颈,笑道:“又用得着你了。”与云蕾各自跨上宝马,绝尘而去。
时序已是深冬,愈向北行,朔风愈烈,道路都已被雪掩盖,白茫茫一片,与原野相连,分辨不出。路上绝少行人,张丹枫在马前扬鞭,高声歌道:“但得两心如白雪,不教半点染尘埃。”云蕾道:“酸秀才,你再风呀云呀的一吟,风雪一来,那就更冷得难行了。”张丹枫笑道:“再大的风雪也冷不了我的心。”说话之间,风雪果然来了。
雪片纷飞,朔风怒号,俨如有万马奔腾之势,张丹枫与云蕾逆风奔驰,衣襟上、马鞍上尽是雪花,张丹枫索性解开了衣纽,披襟迎风,扬鞭顾盼,大呼痛快。云蕾忽道:“咦,你听,这是风声还是啸声?”张丹枫侧耳细辨音响,奇道:“风声中夹杂着清啸之声,还有马蹄追逐的声音呢。而且发啸之人,定是武功高明之士,咱们上前看看。”
张、云二人放马飞跑,跑了片刻,只见前面白皑皑的雪地上,有一团黑影滚来滚去,正是两条大汉在雪地上厮打。旁边还有三骑健马,马上的骑客是两个女人和一个身躯魁梧的大汉。
张丹枫道:“似乎是我们认识的朋友。”再放马走了半里之地,勒着马头,向前一看,原来前面那几个人正是黑白摩诃和他们的波斯妻子,在雪地上和人厮打的是黑摩诃。张丹枫叫了一声,再看清楚时更奇怪了,和黑摩诃厮打的人竟是以前明朝的大内总管康超海!
只见那康超海一身蒙古牧民的服饰,衣裳已被黑摩诃抓裂几处,更显得形容憔悴,满面风尘之色。康超海气力远不及黑摩诃,就在张丹枫勒马而观的时候,只见他又被黑摩诃摔了一个筋斗。张丹枫正自奇怪他们为什么打架,只见康超海摔了一个筋斗,立刻翻身起来,拔出一柄马刀,狠狠地向黑摩诃劈去,口中骂道:“恶强盗,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偷我的东西,赶快还来,万事皆休,否则就一刀将你劈了!”黑摩诃哈哈大笑,拔出绿玉宝杖,反手一迎,只听得当啷一声,火花飞溅,康超海的马刀碰了一个缺口。黑摩诃笑道:“我还未见过太岁哩,你好好和我说,还有得商量,你若想逞强,哼哼!看是你一刀劈了我,还是我一杖打碎你的狗腿!”话说之间,两人手底都不放松,瞬息之间已换了三四招。张丹枫十分奇怪,黑白摩诃所做的珠宝买卖,规模之大,世无匹敌,何至于要偷康超海的东西?但看那黑摩诃杖法虽然凌厉,却是未下杀手,又似乎是有意相让。
张丹枫知道康超海不是黑摩诃的对手,心道:“此人虽行为卑鄙,但总算和我有一面之缘,不知他何故与黑白摩诃发生纠纷,不如我上前替他们调解吧。”纵马上前,就在这一瞬间,只听得康超海惊叫一声,连连后退。
白摩诃驻马观斗,这时也看清楚是张丹枫来了,欢喜之极,叫道:“大哥,是张公子来了!”黑摩诃叫道:“张公子来得正好,你把那几件宝贝给他瞧瞧,看他认得么?”张丹枫问道:“什么宝贝?”康超海见是张丹枫,心中更是吃惊,但又希望他能帮助自己,急忙叫道:“这两个强盗,偷盗了我的宝贝,丹枫,你给我主持公道!”
张丹枫问:“你有什么宝贝?”跳下马来,正想上去劝解,只听得黑摩诃大笑道:“是啊,你有什么宝贝?你昨日不矢口否认身有宝物,怎么现在又说是你的了?”康超海急道:“丹枫,那真是我的宝贝。”张丹枫道:“你哪里来的宝贝?”白摩诃拿出一个黄布包裹,递给张丹枫道:“你瞧都在里面,我看那几件宝物,来路不正,敢情也是这厮偷来的,你给我们瞧瞧,给我们认认这几件宝物的来历。”
张丹枫心念一动,这黄布包袱乃是他见过的。明军在土木堡被围时,康超海阵上私逃,到一家农家投宿,恰好被张、云二人撞见,他背上背的就是这个黄包袱,里面都是金元宝,当时曾被张丹枫掷于阶下,他拾起来就逃跑了。张丹枫心道:“这几个金元宝怎会放在黑白摩诃心上?”解开包里,忽见宝光外露,原来除了十几锭金元宝之外,还有好几件异宝奇珍!
一件是尺余长的碧玉珊瑚,通体晶莹,毫无瑕疵,比云蕾送给石翠凤做聘礼的那支珊瑚还要名贵得多。一支是嵌有两颗“猫儿眼”宝石的头簪,簪上有“孝欣皇后”的几个籀文篆字。另一样是镇纸用的宝石狮子。还有一样就更名贵了,竟是正统皇帝的龙纹汉玉私章,有“正统皇帝之印”几个金文刻字,那是仅次于国玺的宝物。另外还有一件商代的古董,一串珍珠项链,都是价值连城的大内宝物。
张丹枫冷冷一笑,问道:“你哪里来的这些宝物?”康超海道:“都是皇上历年赏赐我的。”张丹枫冷笑道:“皇上连他的私章和皇后的头簪都赏给你吗?”这时张丹枫已是心中了了,料想定是康超海在土木堡私逃之时,把皇帝随身携带的珍宝一古脑儿偷了,以至连那“天子之印”以及皇后送与皇帝留念的头簪都一同盗去。刚从土木堡逃出之时,他还不敢包在包袱内,所以当时张丹枫没有发现。
张丹枫所料不差,那些珍宝都是康超海偷自正统皇帝身上的。那时他以为中国必被瓦剌所灭,天下定将大乱,所以他想偷了这些珍宝,然后隐姓埋名做个富家翁。不料后来也先兵败,新帝登基,康超海做贼心虚,而且他的两个师叔铁臂金猿与三花剑又都给张丹枫收服,投了于谦,对他临阵私逃的行为很是不齿。他生怕师叔追查,又怕新帝知道他偷了正统皇帝的宝物,故此把心一横,逃到蒙古,想在蒙古购置牧场,安享余生,但那些宝物却又难以脱手。他又想献给也先,在瓦剌求一官半职,正自踌躇不定,却在路上碰到了黑白摩诃,黑白摩诃做了几十年的珠宝买卖,一看就知道他身上藏有非常的宝物,对他的来历甚是怀疑,当时本想向他收买,但康超海矢口否认,黑摩诃一时性起,就在晚上施展空空妙手,将他>.99lib?的宝物以及黄布包袱内的金元宝都尽行偷了。
此时康超海被张丹枫质问,顿时口哑,答不出话来。张丹枫道:“亏你是大内总管,皇帝待你不薄,你在危难之际,弃他而逃,已是该死,竟还敢偷内府的宝物!”黑摩诃笑道:“果然你也是偷来的。哈,你还是什么大内总管吗?好,吃我一杖!”天魔杖法一展,有如天风海雨,逼人而来,倏地便下杀手。康超海施展平生本领,使尽吃奶气力,挡了五招,第六招再也招架不住,马刀给黑摩诃一杖打飞,杖头下戳,眼看就要插进他的丹田要穴。张丹枫心有不忍,叫道:“饶他一命,废了他的武功吧!”黑摩诃一杖下戳,杖头一偏,便在他的肩头重重击了一记,可怜康超海肩上的琵琶骨已被敲碎,所练的金钟罩也给破了,武功尽废,只能像常人一样的了。
张丹枫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今幸而不死,算是天大的造化,以后好好做人吧。”康超海得饶了性命,哪里还敢说话,急急落荒而逃,他从怀有重宝变成身无一文的穷汉,武功又废,后来只好在牧场替人做工,劳碌一生,郁郁而死。
康超海走了之后,黑白摩诃重与张丹枫施礼相见,彼此大笑。张丹枫道:“你们从哪里来?”黑摩诃道:“我刚从印度做了一趟买卖回来,前日才经过唐古拉山。”张丹枫心头一动,道:“那是愕罗族的地方啊,你们有见着酋长吗?”白摩诃笑道:“我们是买卖人,哪有闲功夫去拜会酋长。倒是另有一些贵人去拜会他了,酋长这几天正忙着呢。”张丹枫道:“什么人去拜会他?”黑摩诃道:“听说是也先的使者。”张丹枫道:“嗯,是也先的使者吗?”白摩诃道:“听说也先要收买他,共同对付阿剌,我也是在路上听得朋友说的,看来瓦剌将有内乱,我们的同行怕战乱之中会有损失,都准备南下。呀,你的父亲是瓦剌宰相,这事情你还不知道吗?”
张丹枫道:“听到了一点风声。”眼珠一转,忽道:“你们将那两件宝物、图章和玉簪让给我吧。家父在瓦剌京城还有点产业,都折价与你交换吧。”黑摩诃大笑道:“不卖,不卖!”这两样东西,一件是国宝,一件是皇后的东西,张丹枫想赎回来将来送还正统皇帝,听黑摩诃说不卖,甚是失望。只听得黑摩诃又笑道:“卖是不卖,但可以送给你,反正是拾来的。好,不止是那两件宝物,这黄布包袱里面的都送与你!”张丹枫道:“什么,这怎么行?”黑摩诃又大笑道:“天下就只许你仗义疏财吗?上次蒙你发还我们输掉的地下宝藏,这几件东西你既合用,就一定要请你收下了。”张丹枫眼珠一转,笑道:“好,既然两位这样慷慨,那我也就不再客气,全收下了。我还要请你们兄弟代做一事。”
黑白摩诃平生对谁都不买帐,唯独佩服张丹枫,当下说道:“你说吧,天大的事,我们兄弟也能为你担当。”张丹枫微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请你们顺便替我带一封信。”黑摩诃道:“送给谁?”张丹枫道:“你们此行,大约要经过阿剌知院管辖的西部部落吧?”白摩诃道:“不错,你是要送信给阿剌吗?”张丹枫道:“正是。”旅途没有纸笔,张丹枫就用宝剑在一块羊皮上刺出字迹,“写”好了一封信,又取了两件珍宝,交给黑摩诃,道:“就烦你将这封信和这两件珍宝,送给阿剌。”黑摩诃随手收下,当下与张丹枫告别,分头赶路。
云蕾问道:“大哥,你写的是什么信?”张丹枫说道:“替愕罗酋长与阿剌相约联盟的信。”云蕾诧道:“你怎么知道愕罗酋长会与阿剌联盟?”张丹枫笑道:“此事已在我安排之中,三日之后你就知道了。”
两人的坐骑,都是世所罕见的宝马,虽风雪路滑,每日仍能走三四百里,三日之后,果然赶到了唐古拉山的山南,两人放缓绳缰,慢慢走进峡谷。
云蕾放眼旧游之地,童年情事,依稀尚能记忆,云蕾指点沿途景物,说是在那棵大树下曾和邻家女伴捉迷藏,那个大石边,曾是她经常坐卧的地方,说着说着,不觉滴下泪来,显得既是兴奋,又是悲凉。张丹枫道:“就要见着妈妈了,还哭什么?”云蕾揩了眼泪,道:“我是太高兴了。嗯,嗯,你说我好不好和你一同去见她?”张丹枫道:“有什么不好,怕妈妈笑话你吗?”云蕾道:“呀,就怕她知道你是我家的仇人。”张丹枫道:“只要你不把我当作仇人,伯母也一定会将我当作侄子看待。”云蕾一想母亲是个极慈祥的心地善良的女人,如果把和张丹枫的事详细给她说个清楚,她一定不会怪责,只要母亲允许,就不怕哥哥阻挠,想到此处,不觉展眉一笑。张丹枫道:“你笑什么?”云蕾道:“就要见着妈妈了,难道还不高兴吗?”
忽而想起妈妈现在正在酋长家做饲马的佣妇,不知受尽了多少委屈辛酸,又不觉悲从中来,笑容顿敛,愁锁眉端。
张丹枫作了一个怪脸,笑道:“忽哭忽笑,何苦来哉!”云蕾给他逗得又是展颜一笑,说道:“你也是这样的啊。”张丹枫道:“那么咱们是越来越相像了。”云蕾杏面飞霞,嗔道:“油嘴滑舌,不再和你说笑了,咱们快去见酋长。”
张、云二人骏马雕鞍,举止不凡,早就引人注意,走进峡谷,便有人跑去报告酋长,说是有如此这般的两个陌生人进来了。云蕾在前带引,到了酋长门前,说出来意,立刻有人进去通报,酋长门前,张灯结彩,显然是招待着贵宾。张丹枫等了一阵,酋长便派人唤他们进去。
张、云二人将马匹交给下人料理,便随着“哈那”(替酋长管事的仆人)进去。哈那将他们带进一间房子,房中烧着两个火炕,暖 878d." >融融一室如春,哈那请他们上炕,(北方习俗,每到冬天在上炕之下烧火,燃料或是马粪或是煤炭,此炕可作睡床,有客人来时,便请他们坐在炕上取暖。)说道:“酋长现正在前厅招待宾客,吩咐你们在此等候,他叫‘吹忠’来接待你们,有什么事情,可以和‘吹忠’说。”吹忠乃是一个部落中的“法师”,权力仅在酋长之下,酋长派吹忠来接待他们,已算是十分看重。
云蕾急于想见酋长问母亲的消息,听说酋长不能接见他们,甚是失望,听到外面马嘶之声,正是张丹枫和自己那两马的叫声,不觉想道:“不知这两马是不是我母亲去照料?呀,我们在这暖和的房子里做酋长的宾客,她却在马厩里替我们饲马。”心中郁郁不乐,坐在炕上,不发一言。
张丹枫却在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招待他们的那个“哈那”聊天。张丹枫问道:“酋长招待什么宾客?”哈那道:“听说是也先的使者。”张丹枫道:“他们不是早就来了吗?”哈那道:“是呀,他们已经来了七天。”张丹枫道:“那么为何现在才盛筵招待?”哈那支支吾吾,欲说不说。张丹枫微微一笑,摸出一锭金子,道:“你在这里辛苦了,这锭金子送给你买酒喝。”哈那替酋长管事,平时所得的赏赐最多是一两锭小银,几曾见过这么大的一块金子?禁不住眉开眼笑,接过金子,连连道谢,不待张丹枫再问,便自行告诉他道:“听说今天酋长准备和也先订盟,现在外面盛筵招待,恐怕就要举行仪式了。”
张丹枫心中一惊,暗道:“幸喜来快一步。”酋长指定来接待他们的那位“吹忠”还未见到,张丹枫忽然站起来道:“那么真是巧极了,我们也是太师派来的人,正好赶得及见见他们。我们的太师见他们久不回来,所以派我们来问讯呢。”又掏出两锭金子,道:“请你代我们献给吹忠,作为敬神的礼金。请他不必等候我们了。明日我再去拜会他。”哈那见张丹枫出手阔绰之极,心道:“敢情他们真是也先派来的人,要不然哪有这样阔气。”便道:“那么我请示酋长,叫他派人带你进去。”张丹枫道:“不必再惊动这么多人了,我们自己会进去。你还要在这里等候吹忠呢。”问明前厅所在,不待分说,便和云蕾跨出房门。哈那受了张丹枫的金子,又被他拿话唬着,竟然不敢拦阻。
张丹枫和云蕾走出房间,急奔向前厅,酋长家中的仆人不知他们的来历,只道是酋长请来的,都没有阻拦。两人一直走进客厅,只见里面烛光明亮,酋长正在向两位贵人敬酒。
骤然之间,见张丹枫与云蕾走进,厅上诸人,无不相顾诧异,也先的使者见这两人衣服华丽,器宇不凡,以为是酋长邀请来的宾客,被张丹枫眼光一扫,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点首为礼。酋长因此也误会他们是贵宾的友人,走上前去迎接。
张丹枫微微一笑,将一封信递给酋长,未待酋长发问,又将那件碧玉珊瑚与宝石狮子,取了出来,放在桌上,这两件东西是皇帝随身所携带的大内奇珍,一取出来,毫光四射,端的非同小可,酋长眼都定了。只听得张丹枫微笑说道:“这点薄礼,敝主人请酋长一定要赏面收下。”酋长道:“怎敢当太师再赐重礼。”他还以为送礼的是也先,一看那信,只见具名的乃是阿剌知院,吃了一惊,尴尬之极。张丹枫朗声说道:“敝上请王爷即答盟约,共击也先!”
此言一出,也先的两个使者又惊又怒,登时跳起来叫道:“你是何人?”张丹枫笑道:“咱们都是同行,你们是也先的使者,我是阿剌的使者。”也先的使者怒道:“你敢来破坏咱们的盟约。请王爷发令,将这两人擒下,献给太师。”酋长踌躇不决,张丹枫笑道:“请王爷三思而行。也先虎狼之性,吞并了阿剌之后,你焉能独存?”也先的使者喝道:“你这厮好生大胆,竟敢公然挑拨,诋毁太师,王爷请速下令,将这两人擒下。”酋长见那两个也先使者跋扈非常,再三催促,心中不悦,冷冷说道:“我自有分数。不劳两位费神。”张丹枫又微笑说道:“目下情势,也先兵强,阿剌力弱,助强抑弱,事情甚易。不过呀,王爷可有否想到:力强者难以抗衡,力弱者易于相处?”酋长心中一怔:这正是他七日以来,迟迟未答复也先订盟的原因。这时一听张丹枫这两句话,有如被利针刺了一下,冷汗直流,暗自思量道:“此话说得当真不错!也先兵力比我强数倍,事成之后,他若一旦反脸,我是毫无办法抵挡。阿剌兵力与我差不多,他要联合各族酋长共抗也先,那么事成之后,彼此还可相安,各保疆土。”
也先的两个使者见酋长眼光闪烁,显是心思不定,又急又怒,生怕有变,这两人都是也先帐下的武官,刀法甚精,一时气起,不待思量,便双双拔刀来斩张丹枫。张丹枫做了一个鬼脸,把手一引,轻轻一闪,闪到酋长背后,两口刀收势不及,几乎砍到酋长身上。酋长勃然大怒,喝道:“拿下这两个凶徒!”也先的两个使者怒喝道:“谁敢拿我?”呼呼两刀将酋长卫士的兵刃打飞,就想 95ef." >闯出厅去,陡然间忽觉腿弯一麻,不由自己地屈膝跪倒在张丹枫面前,张丹枫笑道:“何故如此前倨而后恭?”酋长的卫士抢上前来,一下就把这两名使者踢翻,绑个结实。这两个使者糊里糊涂,被人擒了,还不知道这是张丹枫的暗算。
酋长命令卫士将也先的两个使者带下,关禁起来,毅然说道:“好,我与你们的知院订盟。”他虽然畏惧也先,但事到如今,势成骑虎,也不由他不与阿剌联盟,以图自保了。
张丹枫与酋长当下歃血为盟,云蕾在旁看得暗暗发笑,心道:“丹枫真是神妙莫测,古怪之极!他假冒阿剌的使者,居骗得酋长这么相信。”其实张丹枫早已料到有今日之事,在托黑摩诃带信之时,已将计划写在羊皮之上,托他交给阿剌了,这盟约阿剌将来必然承认,所以他这个使者倒并不是纯属假冒。
订盟之后,酋长就用酒席招待他们。云蕾心急如焚,想起母亲,酒难下咽,客套一番之后,忙问道:“请问王爷,有没有这样一位饲马的老大娘?”将母亲形貌,凭自己的记忆,约略描述。酋长见贵客忽然问起一位饲马的大娘,十分惊诧,想了一想,说道:“好像有这么一个人,我也记不清楚了。待我问问管理马房的哈那。”
片刻之后,管理马房的哈那被酋长传来,云蕾又问了一遍,哈那搔首思索,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不错,是有这样的一位老大娘。”云蕾大喜,急道:“请那位老大娘出来,我们渴欲与她一见。”云蕾本想说明这老大娘就是她的母亲,但话到口边,却又忍着,想等到相认之后,再向酋长说明原委,免得酋长难为情。
那管马房的哈那又搔了搔头,半晌说道:“这位老大娘到府中饲马,那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嗯,她现在——”云蕾心头一跳,叫道:“她现在怎么了?”哈那惊异之极,看了云蕾一眼,道:“她现在已不在这儿了。三年前她离开这儿,听说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嗯,她的境遇很是悲惨,不过嘛,现在听说倒好了点儿。”
哈那絮絮不休地还待说那老大娘的事情,云蕾站起来道:“好啦,我们现在就想去见那位老大娘,王爷,咱们告辞了。”酋长和哈那都是惊诧之极,格于礼节,不便向贵宾盘问。酋长道:“要我派人给你带路吗?”云蕾道,“我自己认得。”匆匆一礼,便与张丹枫告辞出门。待他们去了之后,管马房的那位哈那才想起云蕾的面貌和那位老大娘甚为相似。
云蕾和张丹枫取了马匹,觅路前往,一路上云蕾默不作声,神情兴奋之极,泪珠滴了下来,揩干了一次又滴一次。走了一阵,云蕾猛地勒住马缰,道:“转过这条小溪,前面那家黄土泥房就是我家了。呀,门前的梅花还是像旧时一样。山坡后的松树也还没有斩伐,小时候,妈妈常在松林里唱歌给我听。”张丹枫跳下马来,一笑说道:“苦尽甘来,伯母今天见到你,不知该多高兴呢!”
云蕾望见家门,心中无限辛酸,倏时间,儿时情事,都一一涌上心头,不自觉地唱起小时候母亲教她的牧羊小调:
我随着妈妈去牧羊,
羊儿吃草吃得欢,
山坡的花儿开得香,
妈妈的歌儿唱得响,
我的小心肝真欢畅。
哎呀,天边盘旋着大兀鹰,
它要抓去咱们的小绵羊,
小绵羊躲躲闪闪真可怜。
不要怕呀,我的小心肝,
小绵羊靠在母亲身旁,
你也靠着亲娘,
哪一处地方都没有母亲的身边安全。
兀鹰抓不去小绵羊,
也没有谁能抢去我的小心肝。
云蕾一边唱一边走近家门,张丹枫眼角也不觉润湿了。忽听呀的一声,那两扇破门忽地打开,一个包着头巾的蒙古大娘走了出来,颜容憔悴,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衣裳虽然还算干净,但却钉上无数补钉。云蕾泪如泉涌,飞奔上前,抱着那个大娘。那老大娘泪下如雨,揽着云蕾,颤声道:“我等了十年了,真的是你吗?我的小心肝!”云蕾咽泪笑道:“娘,是我呀,你看不见我吗?”那老大娘道:“凑近一点,让我瞧,啊,果然是我的小宝贝,小心肝!”可怜云蕾的母亲,当年因为她的丈夫和女儿突然失踪,哭得泪都几乎干了,视力模糊,虽尚未全盲,但在三尺之外,便只见一团黑影,她连女儿的面容都看不清楚了。
张丹枫心中无限难过,想道:“将这位善良的老大娘累成这样子,呀,这都是我家的罪过。”他一路来时,所想好的千言万语,所想好的安慰她们母女的说话,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茫然地走上前去。可是云蕾和她的母亲正在抱头相哭,好像竟然忘记了身边还有张丹枫这个人。
这一瞬间,张丹枫只觉得比云蕾还要加倍酸苦,忽听得那老大娘叫道:“阿蕾的爹,你听见了吗?”屋内又走出一个人来,云蕾抬头一看,不觉呆了。
只见这人面上交叉着几道伤痕,一跷一拐走了出来,原来是跛了一足,头发稀疏,一半斑白,衣裳也是破破烂烂,神气极是骇人。云蕾骤眼之间,几乎认不出他是谁来了,听得母亲喊他做“阿蕾的爹”,心头卜通一跳,这才从丑陋的颜容隐约看出她父亲当年的面貌。正是:
艰难历劫余生在,父女重逢最断肠。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恩怨难忘 豪情化飞絮 情痴不悔 魔窟缔知交
原来云蕾的父亲云澄,当年护送云靖回国,在雁门关外的山头,遇着了追兵,他拼死断后,受了重伤,跌下深谷。当时潮音和尚等人在黑夜之中,听到他凄惨的叫声,又见他从悬岩跳下,都以为他必死无疑,即云蕾兄妹,亦断断料不到他们的父亲尚在人世。
谁知云澄并没有死,他跌下时被树杈一挡,虽跌破了一足,面容也给尖利的乱石划毁,但却保全了性命。可是他虽没死,所遭遇的却比死还难受!他受了重伤,在山谷之中又无人相救,只好吃死尸身上的干粮(在格斗之中,亦有许多蒙古兵被打死而跌落下面的),渴了就饮雪水,这样的养了几日,气力居然渐渐恢复,爬出谷去,在雁门关外乞食流浪,不久就打探到云靖在雁门关遇难的消息,他心灰意冷,只觉天地茫茫,更无一处是自己立足之地。
他幸而未死,但脚跛容毁,武功尽失,几乎变成了废人,在雁门关外流浪。又因云靖惨死,自己亦是“叛逆”之后,万万不能过雁门关重回中国,要不是他还有两个儿女,心中尚有一点挂念,他早就在雁门关外的荒野之中自尽了。
他流浪年余,想来想去,只有重回瓦剌,就这样的再踏遍万水千山,有时给人做短工,没人请时就乞食,经过无数辛酸痛苦,又从雁门关外回到了蒙古北边唐古拉山南面的峡谷,找到了他妻子的部落。
这时云蕾的母亲已在酋长家中做饲马的仆妇,云澄又费了许多心力,托人将自己回来的消息传给她,夫妻重逢,恍如隔世。云澄的妻子辞了饲马之职,回到老家,与他同住,她视力消失,已经不能替人放羊了。幸喜云澄武功虽失,到底是练过武的人,气力尚在,还可以替人做工,就这样丈夫做工,妻子替人缝衣服,勉强支撑,度过艰苦的日子,但这样已比流浪之时好得多了。云澄白天干活,晚上重练武功,心如槁木,过一天算一天,起初还想念儿女,还存着希望,渐渐连希望之火亦已熄灭,自忖此生终归要无声无息地死在异乡了。
哪知还有这一天,还有重见女儿之日。
云澄的突然出现,云蕾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她怔怔地望着父亲,望着面容丑陋、跛足苍老的父亲,“呀,还未到五十,就头发斑白了!”从父亲憔悴的颜容,斑白的头发,跛了的足,伤了的面,云蕾不消他说一句话,已看出了他十年来辛酸痛楚的经历,所受的种种难以想象的折磨。云蕾叫了一声,扑到她父亲的身上,女儿的眼泪滴在父亲的心上,父亲的眼泪也湿透了女儿的衣裳,父女的眼泪混在一起,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悲酸!
此景此情,任是张丹枫如何洒脱,也不禁触目凄怆,想好的万语千言,都说不出口。他知道云蕾这时十分难过,要人安慰,但却又有谁知道,他心中的难过,此云蕾更胜万分,而且天地之间,更无一人能给他安慰。
两父女抱头痛哭,良久良久,眼泪渐收,云澄这才发觉,旁边还站着一个少年,这少年是和自己的女儿同来的。云澄望了张丹枫一眼,只见这少年一身华服,英俊之中透着儒雅之气,但却两眼无神,呆若木鸡,不禁问道:“阿蕾,他是何人?”
云蕾听这一问,恍如在恶梦中初醒过来,却又突闻惊雷疾响。她父亲虽是低声说话,当每一个字都如一个焦雷,劈在她的心上。许久以来,她就想好一番话要向母亲解释,可是如今见了母亲,又意外地见了父亲,想好的话语,也像张丹枫一样,说不出来。
云蕾的母亲用力睁开眼睛,眼前依稀看见一个白衣人影,她含泪微笑道:“阿蕾,那小伙子是和你同来的吗?告诉妈妈知道,他是谁?”话语说得十分温柔,可以想见她母亲正是期待“双喜临门”,以欢迎女儿的心,欢迎女儿的男友。
她哪能想到,这温柔的话语却变成一根根利针,刺在女儿心上,云蕾忽而离开了父亲的怀抱,双手掩面,低声说道:“他、他姓张!”
“什么,他姓张?”云澄不自觉地喊了出来,这十年来,他对张宗周恨之入骨,只听到一个“张”字,已是难以自制,感到无限憎恶。云蕾喊了一声,又扑到父亲身上,只见父亲好像石像一样的立着,面上毫无表情,身子微微向后退缩,手指也不碰她。
张丹枫再也忍受不住,低声道:“不错,我姓张>,我是张宗周的儿子,如今向老伯请罪来了!”这霎那间,只见云澄面上肌肉抽缩,牵动面上的伤痕,神气更是难看,默不作声,忽然像火山爆发一样,咬着牙根,举起拳头,一手推开云蕾,就要跑上前去。
云蕾又不由自己地嚷了一声,手臂一抬,托住了父亲的手。云澄只觉虎口发疼,不能往前移动半步,这一瞬时,他什么也明白了,这小伙子是自己最最痛恨的仇人的儿子,也是女儿心中最欢喜的人!
云蕾猛然醒起,敢情是自己不知不觉之间,用力用得太过了,急急松开双手,轻轻拉她父亲的衣袖。只见父亲又是用力一摔,那破
烂的衣袖登时扯断了一截,父亲盯了女儿一眼,忽地把破烂的外衣一把撕开,向着云蕾兜头一摔,呸了一口,冷冷说道:“你走吧,我这里破户穷家,不敢招待你们少爷小姐!”
这一瞬间,云蕾有如触电一般,全身震抖,爱恨恩仇,羞惭自疚,百般情绪,倏然之间都涌上心头。她茫然直立,看看父母,又看看张丹枫,脑中空空洞洞的,好像神经全都麻木了,知觉也消失了。张丹枫面色惨白,凝望着她,只见她慢慢地伸出手来,忽地把身上穿的那件紫色的罗衣,用力一撕,也摔到地上。张丹枫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件紫色的罗衣,正是云蕾露了女儿本相之后,第一晚所换的衣裳,记得那时和她在古墓的密室之中,在烛光掩映之下,他还啧啧称赞过她的美丽。这件紫罗衣在他们两人的心头,都曾经占过一个位置,有一段美好的回忆。然而这件紫罗衣如今已被云蕾亲手撕成碎片,所有的美好的回忆,也好像这件罗衣一样,被撕碎了,随风而逝,永不复回!
张丹枫叫了一声,只见云蕾头也不抬,左手拖着父亲,右手拖着母亲,走进柴门,接着“砰”的一声,柴门也关上了,两扇破门,将两人分开,门里门外,已隔绝成两个世界。张丹枫绝望之极,云蕾走进门内,将他关在门外之时,竟然没有回头望他一眼!
云蕾走进屋内,气力全都消失,从门外踏进门内,不过是仅仅的一步距离,然而跨过这一步,却比走过万水千山还要困难,云蕾几乎是竭尽平生的气力,才跨过了这一步。踏进门内,她再也支持不了自己,颓然倒在地上。只听得门外马嘶,悲凉之极,这是云蕾那匹宝马的叫声,听这叫声,似乎它也正在恋恋不舍地离开它的好友,从中原走到蒙边,万里同行,这两匹马也好像结成了不可分开的好友了。云蕾的马在悲鸣,远处张丹枫的那匹宝马也在悲鸣,“马鸣风萧萧”,风声传送马鸣之声,更好像两个好朋友在生离死别之时,悲歌酬答。马犹如此,人何以堪?云蕾在门内惨叫一声,晕倒地上,耳边隐约听得母亲叫道:“呀,好可怜的孩子!”
但还有人比云蕾更要可怜,那是张丹枫。云蕾此际,尚有父母在身旁抚慰着她,可是张丹枫的满怀凄楚,却连找一个人诉说也不能够。他绝望到了极点。如痴如狂,天地茫茫,孤身只影,竟不知该走到何处?
他信马所之,只见唐古拉山高耸云霄,他依稀记得,自己的师父曾经约过他在北高峰相会,好像是要去拜会什么魔头。张丹枫本来是聪明绝顶,记性过人,然而心灵上的重创,竟使他陷入半疯狂的状态,除了云蕾和她的事情之外,其他的事情,都只能记得一鳞半爪,连那老魔头是谁,师父为何要去拜会他,他都记不起来了。还幸他尚记得有一个师父,他心头的郁积,正要找一个人倾吐,于是他沿着唐古拉山策马而行,走了两天,把马放在山下,让它自行觅食,自己单独登山。
山高入云,杳不见人,张丹枫越走越觉得孤寂,越走越怀念和云蕾并马同行的情景。他和云蕾曾在春暖花开之日,踏遍山温水暖的江南,也曾在朔风怒号的日子,穿过风沙漠漠的北方原野,然而不论是山温水暖的江南或是风沙漠漠的塞北,现在回想起来,都是美到了极点,甜到了极点。他好几次在沉思之际,还以为云蕾尚在身边,高声地叫:“小兄弟,小兄弟!”可是荒山深谷之中,只听到自己的回声,“小兄弟”再也不见了。
张丹枫就这样如痴如狂地独自走上唐古拉山,第一日还有点清醒,记得自己此来是要找师父,第二日就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单独在这荒山之中。见着山花枯树,怪石奇峰,眼前都幻出云蕾的形象,听到流泉山涧的声音。也好像云蕾在呼唤他,然而这“呼唤”之声倏忽又变成了那“砰”的一声关门的声音,张丹枫永远忘不掉这个声音。这声音在追逐着他,他不敢下山,茫无目的地向山上跑,好像这样就可以躲开那个声音,避开那个令人厌烦的山下的世界。
第二日傍晚,他走到了山顶,停下足来,忽觉腹中饥渴,这才记得自己随身携带的干粮在登山的第一日已经吃完,这一天竟然没有吃过半点东西,饥饿使他稍稍清醒,想起自己该去找点吃的东西,抬头一看,只见山上一间石屋,隐隐冒出炊烟。
张丹枫哪里知道这正是自己师门的大对头,上官天野所居的石室。这时他只知道要找吃的东西,他跑去推门,那两扇石门关得紧紧的推它不动,这两扇石门在他眼中倏又幻成了云蕾家的那两扇破门,“嗯,我要走进门内!”门内好像便有云蕾,他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气力,猛地运用金刚大力手的功夫,在石门上重重地击了两掌,那石门竟然给他的金刚掌力震开了。
忽听得门内一声怪笑道:“什么人这样大胆,敢毁坏我的门户!”隔着石门,那笑声却像利刃一般刺进他的耳鼓,张丹枫凛然一惊,这可怖的笑声和云蕾的笑声简直有如夜莺之于枭鸟,“这里面没有云蕾,呀,我来到这里是做什么呢?”这霎时间,张丹枫的神志又转模糊,饥饿亦已忘却。倏忽之间,忽见几条黑影向自己奔来,张丹枫本能地运用武功相抗,伸指出掌,竟在黑漆漆的石室之中,施用上乘的点穴功夫,只听得“咕咚咕咚”几声疾响,那几条黑影都扑倒地上。就在此,只见里面的一间密室石门一开,一条黑影现出身来,人还未到,劲风先到,张丹枫忽感地转天旋,一交跌倒,人事不知。
这几个被他点倒的人是上官天野的侍者,上官天野这时正从密室之中走了出来。
上官天野武功盖世,且有“魔头”之号,几十年来,隐居此山,武林高手,不敢从他居处的附近经过,却不料被张丹枫震塌了他的石门。上官天野初时还以为是玄机逸士,但转念一想,以玄机逸士的身份,绝不会这样无礼,心中极是奇怪,到他遥用“一指禅”的功夫,点倒了张丹枫之后,便急急点燃灯火,要看这个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究是何人?
这一看更令上官天野惊诧,只见倒在地上的竟然是一个面如冠玉的美少年,只是形容憔悴,似病非病,看样子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上官天野所学甚广,医卜星相,无所不能,一见情状,便知其中定有蹊跷,试替张丹枫把脉,一把之下,具有绝世武功的上官天野,也不禁大为奇怪。
要知他的一指禅功,已练至了出神入化之境,所点者又是张丹枫胁下的软麻穴,按理来说,附近的血流受到阻滞,脉搏必然迟缓。但张丹枫的脉象却是如常,只是微微现出虚弱的迹象,深通医理者一探便知这乃是因饥饿所致,而并非是受了点穴的影响。
上官天野心中想道:“若然是绝顶的高手,像玄机逸士这样的人,还可以用闭穴法来防御我的一指禅功,但若用闭穴法,虽被点中,亦不至于晕厥,而且在脉象中亦没有闭穴的迹象。此人既被点倒,却又并无伤损,不知是何缘故?难道世上还有另一种我所不知晓的神奇的内功么?”
上官天野当真没有料到,世上果然还有一种他所不知晓的神奇内功,那就是彭和尚所著的《玄功要诀》里所载的功夫。上官天野所习的内功,走的乃是怪异的一路,厉害是厉害到了极点,但却远远不及彭和尚的“玄功”来得纯正。故此张丹枫的功力虽尚远远不及上官天野,但被他的一指禅功遥遥点中穴道之时,却自然能运功与之相抗,所以虽然晕厥,却无伤损。
上官天野又想道:“这少年年纪轻轻,又在饥饿之中,居然能在举手投足之间,便将我的四个侍者一齐制服,这等本事,非有二三十年的功力,绝难做到,难道他是在娘胎里便练武功的么?”猛地心中一惊:莫非他是大对头玄机逸士的弟子?但转念一想,即算是玄机逸士的弟子,年纪轻轻,亦不应具有如此武功,而且他应付“一指禅”的功夫,也不像玄机逸士这一路的功夫。
上官天野百思不得其解,他虽有“魔头”之号,却亦有“怜才”之念,当下将张丹枫点醒。张丹枫迷迷糊糊,眼睛也不睁开,竟不知自己做过何事,一有知觉,便即嚷道:“小兄弟,小兄弟。”上官天野倒了一碗茶放在他的口边,只听得张丹枫又嚷道:“呀,呀,小兄弟,你不欢喜马奶酒,我也不喝这马奶酒。”
上官天野心道:“这人神思纷乱,怪不得脉象之中,有心火郁结之象。”说道:“好,你不要马奶酒,用酸葡萄酒来送乳酪吧。”另外取过一奶酪,仍将那碗香茶移开了又再拿回给他,张丹枫迷迷糊糊,将奶酪和香茶全都一齐喝了,叫道:“小兄弟,小兄弟,这才是我的好兄弟,我踏进门来,你不再赶我了?哈哈,你不再赶我了!”蓦地向长椅一倒,呼呼熟睡,他委实是太疲倦了。
上官天野不知怎的,只觉这少年与自己甚是投缘,想道:“我这碗香茶内有此山特产的雪参,可以养气活血,加上这碗乳酪,他便再睡一天不吃东西也是无妨。”当下将张丹枫抱回自己的书房,便让他在自己平时睡午觉的温玉榻上安歇。
张丹枫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的下午,只觉隐隐幽香,沁人心脾,睁眼一看,只见阳光透过窗户,窗口供着一盆芝兰,窗户两边挂着一副对联,联道:“难忘恩怨难忘你,只为情痴只为真。”房中布置精雅,壁上还有一幅书图,画中一片紫竹林,林中一个紫衣少女,长眉入鬓,似喜似嗔。张丹枫心中一怔:画中的景象,好像在哪儿见过一般,连画中的少女,那身材体态,也像曾和自己有一面之缘。张丹枫重读联语:“难忘恩怨难忘你,只为情痴只为真。”如醉如痴,只觉云蕾的影子在眼前浮晃,紫竹林中的少女突地化成了云蕾,好像要从画图中跳出来,转眼之间又消失了。张丹枫自言自笑道:“天地之间哪还有人比得上我的小兄弟,画中少女虽美,也难及她万一。”不知不觉拿起书案的纸笔,画了一张又一张,画的都是云蕾的肖像,有含羞的云蕾,有带笑的云蕾,有薄怒的云蕾,有佯嗔的云蕾,有惹怜的云蕾,种种神情,种种体态,一一描绘纸上,兴犹未已,又画了一幅她和自己并马奔驰的图画,题上一旨小词道:“掠水惊鸿,寻巢乳燕,云山记得曾相见,可怜踏尽去来枝,寒林漠漠无由面。人隔天河,声疑禁院,心魂漫逐秋魂转,水流花谢不关情,清溪空蕴词人怨。”画完掷笔长笑,忽地又呜呜痛哭起来。
忽觉有人在自己肩上轻轻一拍,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相貌虽然凶恶,眼光中却似乎对自己透露着无限的同情与关切,只听他微笑道:“你是谁?你哭什么?”张丹枫道:“你是谁?你又笑什么?”那老头哈哈大笑道:“真想不到天地之间,竟然还有你我两个痴人!”两人相对,哭了一阵,又笑了一阵,那老头道:“你昨晚叫了一晚小兄弟、小兄弟,你的小兄弟在哪里?”张丹枫不理不睬,拿起自己所画的十几张云蕾的图像,逐一细看,又呜呜地痛哭起来。
那老头笑道:“哈,这就是你的小兄弟吗?”张丹枫嚷道:“你怎么敢瞪着眼睛看我的小兄弟,哼,哼,我要打你这个没礼貌的糟老头子。”一掌扫去,那老头竖起一指,轻轻一点,张丹枫的金刚掌力,被他指头轻轻一触,全都消解,忽地又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对着一张云蕾的图像哭道:“呀,呀,我不许别人瞪着眼睛看你,为什么你却瞪着眼睛看我?”那一张正是云蕾发怒的图像。
那老头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几十年前,若有人敢多看我的芝兰一眼,我也会打他的。”这一瞬间,只觉眼前这少年,就是自己当年的形象,不觉问道:“你的小兄弟为什么离开你呢?”张丹枫瞪了老头一眼,道:“你都知道了,还问我作什么?”老头诧道:“怎么?”张丹枫吟道:“难忘恩怨难忘你,只为情痴只为真。这不是你写的么?你若不知道我和云蕾的事情,又怎么写得出这副联语?”
那老头听他这话,也不觉痴了,心道:“原来恩怨难忘,相思情孽,都是一般。”忽地拍案大笑道:“三十年前是我,三十年后是你,彼此彼此,且让天下情痴同声一哭!”笑声未停,就与张丹枫抱头痛哭,这一哭声传林野,惊得石室中的侍者面面相觑,个个奇怪,他们都以为上官天野会杀了那个少年,哪料到他们竟像多年的知己,一见面就哭呀笑呀地闹个不休。那几个侍者服侍上官天野多年,虽然都知道他喜怒无常,但却从无今日之怪绝!
两人大哭一声,那老头大叫道:“今日这一哭真是痛快极了,哈哈,三十年来郁积,今日得遇同病相怜之人!”哭声转为笑声,张丹枫也不知不觉地跟他笑了起来,但觉这一哭之后,心中舒服许多,脑筋渐渐清醒,不觉问道:“我怎么会来到这儿?”
那老头笑道:“是呀,我也正要问你,你怎么会来到这儿?”张丹枫苦苦思索,兀是想不起自己为何会来到这儿,只记得自己和云蕾之间的事情,记得云蕾的家,就在这座山的南面峡谷,好像是自己被她关在门外之后,就跑到这儿,为的就是要找这个老头来一诉衷曲似的。张丹枫自自然然地觉得,这个老头是愿意听自己的心事,而自己又是愿意将心事告诉他的人。
于是张丹枫絮絮叨叨,把自己和云蕾之间的恩怨情孽,东扯一段,西扯一段地告诉了那老头,叙述的次序有时颠倒,有时又漏了一段,说了一大片之后,然后再补述,东鳞西爪,一个片段一个片段的情节都几乎连串不起来。那老头听了,问道:“你和她的武功是何人所授?”张丹枫道:“我和她是同门,她和我是同门,我的师父是谁?她的师父是谁?”苦苦思索,一下子却记不起来。那老头道:“你听过玄机逸士的名字么?”
张丹枫猛地一拍脑袋,叫道:“是了,我记起来了,我的师祖叫做玄机逸士,玄机逸士就是我的师祖。玄机逸士传下两套剑法,分开传授,所学之人,只准知道自己这套剑法,不许知道另外那一套剑法,偷学半招,就要被罚面壁十五年。我是在瓦剌京城学技的,呀,我是跟谁学的,不知道,不知道,她在小寒山面壁十二年,两套剑法彼此不准偷学,呀,然后忽然相遇,双剑一合璧就配合得妙到毫巅,天下无敌,哈哈,天下无敌!”
那老头始而色变,继而大笑,心道:“这少年真是疯得厉害,静养了一天一夜,神智还是如此迷糊。他若是玄机逸士的徒孙又焉能在瓦剌京城习技?他的爱侣比他还小,怎地又忽然会跑到四川的小寒山去面壁一十二年?学成武艺又面壁十二年才与他相遇,岂不是半老徐娘了么?天地之间,又怎会连对方的一招剑法都未见过,而又能配合到妙到毫巅的?还说天下无敌,那岂不是在说梦话么?再说以他的功力,若说是玄机逸士的徒弟,我还有点相信,玄机逸士的徒孙,岂能挡得我的一指?大约他的师父是一个不露名姓的武林异人,大约他听过玄机逸士的名字,糊里糊涂就把他说成自己的师祖。”上官天野哪里料想得到,张丹枫说的竟是实情,只是他记忆不清,说话不明,他本来记得是云蕾的师父被罚在小寒山面壁十二年的话说得不清楚,却令上官天野误会他是说云蕾了,更加上他昨晚所显露的内功,并非玄机逸士一派,故引上官天野越发不信。
张丹枫说完之后,问道:“你又是谁?你为何住在这里?难道是你的小兄弟也抛弃了你么?”上官天野道:“不错,我的小兄弟宁愿在紫竹林中面壁三十年,也不愿到这雪山见我一面。呵,小兄弟,我给你说一个故事。
“三十年前,有一个绿林大盗和一个武林剑客,两人都自夸天下无敌,不,不是自夸,你说的双剑合璧天下无敌,那是假的,他们两人的天下无敌,那是真的。”张丹枫道:“那究竟谁方是天下无敌?”上官天野道:“现在也还不知道呀,你若要知道,可在这里多住几天。话说这两人都自负是天下无敌,却偏偏都一同爱上了另一位也自负是天下无敌的女子,这女子和那绿林大盗吵架的时候多,谈笑的时候少,大约是她嫌那大盗名声不好,所以她虽和那剑客性情不投,却常常去找他。呀,那剑客真坏,他因为和那大盗作对,就故意折磨那个女子,好叫那大盗伤心。那大盗一生气,就与他在峨嵋之巅,比了三日三夜,不分胜负,约期在三十年后再比,这期限还有几天就到了。比武之后,那大盗金盆洗手,遁迹蒙边,他本意是英雄重英雄,有意将他所心爱的人,让与那位剑客,哼,哼,谁知那剑客却是坏到了透顶。”
张丹枫道:“怎么坏法?”上官天野道:“比武之后,那剑客就抛弃了那个女子,怎样说也不理她,让她独自到紫竹林中痛哭。”张丹枫道:“呀,这剑客真要不得,怎么可以抛弃一个钟情自己的人。”他可不知道那老头所说的剑客便是他的师祖玄机逸士,大盗是上官天野自己,那女子则是前时在紫竹林中所见的那个老婆婆,姓萧名唤韵兰,上官天野书房中所供的那盆芝兰,就是纪念她的。
但上官天野说的也有不尽不实之处,上官天野爱萧韵兰,玄机逸士可没有爱她,他两人性情不投也是事实,原因却不是由于爱情上的纠纷。萧韵兰少时武功极高,人又美貌,因此她有一种奇怪的欲望,希望天下英雄都拜倒自己的石榴裙下。她并不欢喜上官天野,但却因上官天野的追逐而感到满足。玄机逸士就因为不欢喜她这种品性而疏远她,她却偏偏要去招惹玄机逸士。她这种需要“自我满足”的欲望越来越强烈,竟希望两个自负是“天下无敌”的人都为她而死,最少也要为她而作生死的决斗,因此她有意无意地制造纠纷,促成两人为她而决斗。上官天野一意爱她,自然中计,玄机逸士本想避开,但被上官天野所迫,他又不愿在上官天野面前,说萧韵兰的坏话,即揭破她的用心,因此变成了有苦难言,避无可避,这才有峨嵋山巅那三日三夜的比武。比武之后,玄机逸士只觉天下女人,都是祸水,性情大变,对萧韵兰更不假辞色,干脆就拒绝她再上门求见,避之有如蛇蝎。萧韵兰为了满足她那一点虚荣之心,反而弄到两个武林奇士都离她而去,自尊心更是受到极大的打击,因此也就绝迹江湖。
张丹枫不知内里情由,只是觉得一个人不应抛弃一个钟情自己的人,就像云蕾不应抛弃他一样,故此顺着上官天野的口气,大骂那个剑客,两人说话甚是投机,上官天野就留他在石室中住下,要他每日用内功自疗,希望他经过几日的静养之后,可以慢慢恢复记忆。
上官天野去后,张丹枫突然想起峨嵋比武的故事,好像自己以前曾听人说过,但一再思索,却又想不起来,只是隐隐觉得,在比武的两人之中,有一个和自己大有关系。
上官天野所学甚广,诗词歌赋,亦曾涉猎,每日他都进书房与张丹枫倾谈一番,两人都自认“情痴”,说到伤心之处就抱头大哭,说到快意之处,又大笑一场,如此这般地闹了几日,张丹枫心头的郁结,有一个人可以诉说,渐渐渲泄,神智比初上山时清醒了许多。这一日在书房中独自思索,忽然记起自己的师父约了自己上山来拜会一个“魔头”,这“魔头”是谁,名字一时还想不起来,正想去找上官天野,问问他这山上可有什么武功极厉害的“魔头”,忽听得上官天野在外面高声说话,似乎正在对什么人大发脾气。
张丹枫在书房中只听得上官天野在外面骂道:“乌蒙夫,你还有胆来见我吗?”一个中年汉子的声音说道:“自离师门,无日或忘,师父所授的一指禅功夫,我日日练习,也没有间断,求师父许我重列门墙。”上官天野道:“练这种最上乘的功夫,终生不许结婚,你却有情欲之念,犯了你进门之时所发的大誓,我岂能再收留你。你学不到上乘功夫,比不上玄机逸士的弟子,我的面皮岂非也要给你丢尽?”那汉子道:“今后我发誓不再动情,并愿将功赎罪。”上官天野道:“你有什么功?”那汉子道:“我已探得玄机逸士武功的奥秘。”上官天野道:“什么奥秘,你说说看。”声音虽很平淡,内心却是激动。那汉子道:“我和玄机逸士的门下在雁门关外已先见过一阵,他们也不见得比弟子强到哪里,只是他们有一套极厉害的武功……”上官天野急道:“什么武功,比得上我的一指禅么?”那汉子道:“这武功和一指禅不是同一路数,他们有一套两人合使的剑法,双剑合璧,厉害无比!”上官天野“噫”了一声,道:“什么,双剑合璧?真的有双剑合璧,我就不相信它天下无敌!”声音中显出诧异的心情。张丹枫听了,亦觉奇怪,突然间好像被拨去一层迷雾,心道:“我的师祖是玄机逸士,这双剑合璧就是我和云蕾所得的绝技。呀,原来这老头就是我师父所要拜会的那老‘魔头’”!
张丹枫想起这几日的情形,心道:“原来我和这老魔头同住了几天,但这老魔头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可怕呀!”又想道:“师祖不知是为什么和他结怨的?呀,莫非他所说的那个故事,那两个自负天下无敌的武林奇士,就是他和师祖?”张丹枫本来心性灵敏,而今神志渐渐恢复,所料果然不差。正在跟着这条线索,苦苦追思自己平生的经历,忽听得外面上官天野又骂道:“是谁引你上山的,是不是仙韵这丫头?”那汉子道:“不错,是师妹。放心,我绝不会和师妹再谈婚嫁之事。”上官天野厉声叱道:“你在见我之前先约见师妹,这已经犯了戒条,你知过么?现在罚你在静室之中思过,非得我的吩咐,不准擅自离开。”骂得虽然厉害,其实已是准他重列门墙,乌蒙夫大喜,叩头谢恩。张丹枫却在书房中想道:“这老魔头果然不近人情,他自己自命‘情痴’,却不许门下弟子谈婚论嫁。”
上官天野将乌蒙夫关在静室之后,吩咐侍者道:“现在我也要进静室练功,除非是玄机逸士的门下到来,否则不许进来打扰。”说完之后不久,外间一片寂静。
张丹枫越想越替那汉子不值,他生就一副打抱不平的脾气,竟然走出书房,拉着一个侍者,就问他适才那汉子关在哪里。侍者知道他是上官天野近年来最相谈得来的人,虽不知他的来历,但不敢不告诉他。
侍者将张丹枫带到静室,叩门说:“师父的一位朋友前来见你,这是你的机缘,你有什么为难之事,可以请这位客人替你向师父求情。”乌蒙夫在里面听得侍者如此说话,心中惊诧之极,想道:“师父辈分之高,除了玄机逸士之外,当世无与伦比,有谁配称得上是他的朋友?而且听侍者的口气,好像还是师父所尊敬的朋友。”房门打开,张丹枫一脚跨进,顺手掩上房门,乌蒙夫抬头一看,不禁呆了。
只听得乌蒙夫颤声问道:“你、你、你不是谢天华的徒弟张丹枫么?”张丹枫猛地一拍脑袋,哈哈笑道:“不错,我的师父叫谢天华,谢天华是我的师父!”乌蒙夫见他神态大异常人,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忽然有人提起,显出又惊又喜,有如大梦初醒的神气,不禁又问道:“你我师门结有大仇,你是我的对头,你知道么?”张丹枫道:“不错,你们是我们的对头,哈,我记起来了,你和我交过两次手,一次是在山寨,一次是在雁门关外。”记虽是记了起来,但心中还隐隐觉得,他和乌蒙夫交手,又不似仅是因为师门仇怨这样简单。乌蒙夫道:“那你为何来到这儿?”张丹枫道:“是呀,我为何来到这儿?”忽然昂首吟道:“难忘恩怨难忘你,只为情痴只为真。喂,你是不是情痴?”乌蒙夫道:“你说什么?”张丹枫大声道:“我说你不是情痴,你为何要抛弃你的师妹?”张丹枫似疯非疯,话语却触动了乌蒙夫的心事,不禁大声说道:“谁说我抛弃了她?”张丹枫道:“那你为何不敢与她谈婚论嫁?”乌蒙夫道:“你知道什么?我们这一派的上乘功夫,须要保持童子之身,一结了婚,功夫就学不成了。”张丹枫大笑道:“哪有这样的道理?除非你学的不是正宗的玄门内功。哪,我且让你开开眼界。”从怀中取出那本《玄功要诀》,道:“我把这书借与你,你用这种玄功做基础,再练你的一指禅去。上官老魔若还禁你谈婚论嫁,你就将这本书拿给他看,若还不准,我就替你打他一顿,还要将他亲手所写的联语一把撕掉。”
乌蒙夫久已想得到这本《玄功要诀》,见了大喜,又见张丹枫状类疯痴,生怕他就会反悔,连忙说道:“好,好,我多谢你啦。你快回去吧,免得师父知道了责怪。”
张丹枫哈哈大笑,走回书房,得意之极。他思索往事,甚是伤神,不觉纳头便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外面忽然传来兵器交击的声音,张丹枫一下跳起,跑到外面,一
99lib.个侍者都不见了,打开静室,乌蒙夫也不见了。张丹枫走出了石室,只见外面山头,大树之下,有一男一女,手持长剑与上官天野打得正烈,男的是他的师父谢天华,女的他也记了起来,乃是云蕾的师父飞天龙女叶盈盈。乌蒙夫和几个侍者站在旁边。谢天华与飞天龙女见张丹枫突然从石室中跳出来,都不禁大为奇怪。正是:
恩怨无端谁与解?且看逸士斗魔头。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万里远来 异乡寻老母 卅年重会 逸士斗魔头
张丹枫走出石室,见大树之下,一男一女,手持长剑,与上官天野打得正烈,张丹枫神志渐渐清醒,觉得这对男女的面貌好熟,猛然想起:男的乃是自己的师父谢天华,女的乃是云蕾的师父叶盈盈。心中暗惊,自言自语道:“嗯,他果真是我们的大对头!”一阵迷惘,呆立观战。
只见谢天华与叶盈盈一左一右,双剑联攻,剑势快捷无伦,有如长江浪涌,大漠沙扬,而且招里有招,式中套式,变化奇幻,却又配合得妙到毫巅。张丹枫识得个中奥妙,尚自目眩神迷,旁观的乌蒙夫等人,更是矫舌难下。但那上官天野,武功之高,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他竟然以一双肉掌,抵挡双剑合璧的攻势,每一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攻敌之所必救,所以在表面看来,他虽似在双剑威力笼罩之下,有如一叶孤舟,在银光波涛之中挣扎,但张丹枫却已看出,双剑合璧的神奇招数,都被他轻描淡写地一一化开,比起那紫竹林中的老婆婆,又不知高强几倍!心中暗暗替师父担忧。
上官天野也是吃惊非小,这才相信张丹枫所说的不是虚言,世间果真有这样一套神奇的剑法,若不是自己功力深厚,难保不会落败,心中想道:“弟子如此,师父可知。”对玄机逸士不由得暗暗佩服。正在吃紧之际,谢天华与叶盈盈见张丹枫突然从大对头的石室中走出来,怔了一怔,他们本已处在下风,这微一分神,更给上官天野连连反击,上官天野连劈三掌,将二人逼退几步,忽地叫道:“张丹枫,原来你也是玄机逸士门下,好吧,你也一并来吧!”
张丹枫这时已记得清清楚楚,师父约了自己与云蕾到此山中,合力斗这个老魔头来的。但他虽然神志渐复,心中仍是一片茫然。只觉上官天野与自己气味相投,并不似一个“老魔头”,心中只是想道:“他说的那个故事,那负心的剑客是谁呢?是他还是师祖?”
听得上官天野这么一叫,张丹枫手抚剑柄,踌躇未决,瞠目不知所对。乌蒙夫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上前一拍他的肩头,说道:“咱们来比一场吧。嗯,多谢你借那本玄功要诀与我。”在乌蒙夫心中,实是怕张丹枫功力尚浅,挡不了他师父的拳脚,故此想假意与张丹枫比斗一场,让他交代过去。
张丹枫道:“好端端的我和你打做什么?喂,你师父的出身是剑客还是强盗?”乌蒙夫见他说话疯疯癫癫,不禁一愕。张丹枫正想再问,忽听得山后又是一阵兵器交击的声音,两男一女边打边走,渐渐
逼近。那两个男子,光头的是潮音和尚,面如锅底、一头乱发的是震三界毕道凡,他们被一个左手持金钩,右手持银剑的女子一路追击,正杀得难分难解,气喘吁吁。
原来那日在雁门关外,潮音和尚怀疑谢天华变节投敌,追之不上,在草原上徘徊之际,却遇见了震三界毕道凡,两人到也先的太师府又闹了一场,后来被董岳找到,向他们细细解释,说明谢天华的用心,潮音和尚才知是一场误会,好生后悔。董岳约他们依期到念青唐古拉山,他们比谢、叶二人落后一步,上山之时,却遇见了回山拜见师父的金钩仙子林仙韵,一言不合,便生恶斗。上官天野门下,以金钩仙子的武功最为精妙,足可与谢天华、叶盈盈旗鼓相当,比潮音和尚却高出许多,左钩右剑,奇招迭出,潮音和尚虽然有震三界相助,以二敌一,仍是稍处下风。
上官天野叫道:“你们都是玄机逸士的门下吗?好,一并上来,你们合力与我相斗,只要能打成平手,我就让玄机这老头儿做武林盟主。”林仙韵一口气连进三钩,连追二剑,将毕道凡与潮音和尚杀得只能招架,忽然双钩一松,两人收势不及,气喘嘘嘘,险险跌倒。林仙韵笑道:“这两个不须师父打发了,让他们再歇息一会,然后我再招呼他吧。”潮音和尚与毕道凡都是火爆的性子,勃然大怒,一齐跃起,忽见张丹枫走到面前,定着眼神注意他们,面色非常古怪,自言自语道:“这是二师伯,这是,这是……”毕道凡叫道:“张丹枫,你干什么?你不认得我吗?我是……”张丹枫一拍脑袋,突然大呼道:“不错,你是震三界毕道凡!”潮音和尚道:“我已明白你师父的用心了,你以前犯上之事,我亦不追究你了,你怎么还不上去助你师父?”张丹枫这时正在用心思索,想道:“我师父有什么用心?”隐隐记得师父是在瓦剌京城一间大屋里居住,那人家有一个大花园,师父就是在花园中传授自己的剑术的。这时他已依稀记起了自己的身世,记起了明朝与瓦剌两国交兵之事,正在跟着这条线索追忆,忽听得叮叮当当一片响声,斜眼一瞥,只见上官天野长袖挥舞,把谢天华与叶盈盈的两柄长剑,拂得彼此相撞,双剑合璧的奇妙招数,登时被他打乱。潮音和尚不禁惊叫一声,说道:“丹枫,你还不快去!”他自己也举起禅杖,正拟一跃而起,却被金钩仙子左手一钩右手一剑,轻轻拦着。
张丹枫突然问道:“二师怕,我们的师祖是强盗还是剑客?”潮音和尚气得暴跳如雷,喝道:“你疯了吗?”张丹枫手抚剑柄,心意未决藏书网,忽见山坡曲径,又转出两个人来,这一看顿时令他心弦颤抖,血脉沸腾,原来是一个少女扶着一个跛足老人,走到山上,正是云蕾父女!张丹枫几乎疑心自己是在恶梦之中,不由自己的大叫“小兄弟,小兄弟!”只见云蕾花容变色,眼角挂着泪珠,眼光似是向自己望来,似紧闭朱唇,不发言语。
云蕾的父亲持着拐杖,一跷一拐,在女儿扶掖之下,走上山来,目光如剪,向张丹枫一扫,眼光中充满鄙夷憎恨的神情。张丹枫只觉一股寒意直透心头,忽听得潮音和尚大叫道:“喂,你、你是谁?呀,你不是云澄师弟吗?你没有死!”一跃而起,抱着云澄,两师兄弟相对流泪,云蕾站在旁边,也禁不住以袖拭泪,张丹枫目光一到,她又急忙扭头避开。
潮音和尚性情暴躁,却是一副热肠,抱着云澄,叹道:“十年不见,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潮音和尚本来比云澄年纪还大几岁,而今云澄头发斑白,形容憔悴,看起来却比潮音和尚苍老许多!
潮音和尚絮絮不休地问长问短,原来云澄从女儿口中得知同门兄弟相约在此山相会,他虽知张丹枫也定然会到,但为了一见同门,所以不辞艰苦,叫女儿扶上山来。这十多天来,他父女俩都极力避免谈及张家,云澄从那天的情景,也知道了女儿对张丹枫的情意,虽然当日发作,过后便绝口不提,也不对云蕾责备。但云蕾从他的神色,已知道此生再也无望与张丹枫重聚。此际她心如刀绞,一半是为了父亲的遭遇而伤心,一半却也因为自己的境遇而落泪。
正是各自伤心,各有怀抱,忽听得当啷啷一片兵刃交击之声,只见上官天野长袖挥舞,又把谢天华与叶盈盈的两柄长剑拂得互相碰击,双剑合璧的威力,全在它配合的妙到毫巅,一招半式,都不能有丝毫错乱,而今被上官天野强以最上乘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利用了两条长袖,就如多了一双手一般,竟在双剑笼罩之下,强将剑势打乱,登时险象环生,越来越见吃紧。
云蕾耳听潮音和尚惊呼之声,眼见师父仓皇之色,忽地一跃而起,拔出青冥宝剑,就冲入阵中。叶盈盈惊呼道:“快退!”上官天野一袖拂来,喝道:“小妞儿,你也要来趁热闹吗?”这一拂手下留情,只用了三成力量,叶盈盈的长剑被他一拂拂开,余势未尽,卷到云蕾剑上,云蕾只觉虎口麻痛,长剑几欲脱手飞去。就在此际,忽见白光一闪,张丹枫冲了入来。上官天野笑道:“你也来了吗?”谢天华长剑平削,上官天野左袖飞扬,右袖未撤,忽听得嗤的一声,上官天野的一只衣袖,竟被张丹枫的宝剑削了一截。
按说张丹枫的武功尚不如他的师父,比起上官天野差得更远,怎能削断他的衣袖?一者是因为上官天野适才那一拂用意不过想夺云蕾的宝剑,仅用了三分力量;二者是受了谢、叶二人的牵制;三是张丹枫的宝剑削铁如泥,吹毛立断,衣袖虽不受力,但他却藉着上官天野将撤未撤这际的那一拂之势,借力打力,一削奏功。
上官天野不禁吃了一惊,用足劲力,双袖一挥,将四柄长剑拂得叮叮当当作响,赞道:“好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呀!”张、云双剑突地由合而分,云蕾使出一招“流星赶月”,张丹枫使出一招“白虹贯日”,一点面门,一刺胸膛,青光白光,上下晃动,交叉穿插。上官天野进退三步,长袖一伸一缩,忽地轻飘飘地拍出三掌,招数刁钻古怪之极,张丹枫不敢接连进攻,斜身一让,上官天野已在一转身之间,又将谢天华与叶盈盈双剑合璧的招数化解开了。
这一战激烈之极,谢、叶、张、云四口剑分成两对,前后左右,织成一片光网,使到疾处,四口剑就像化成千百口剑,把上官天野围在当中,风雨不透。上官天野沉着应战,或挥袖或出掌,所使的都是最上乘的功夫,竟在剑光笼罩之下,连连反击,战得个难解难分。
潮音和尚忘了说话,扶着云澄全神观战,乌蒙夫与林仙韵二人,也看得张目结舌,不知不觉地偎倚在一起。正在全神贯注,看得紧张之际,忽似听得人声,乌蒙夫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年约五旬,状如乡下老头的汉子,双手捧着一件东西,疾奔而上。乌蒙夫大吃一惊,认得这老汉乃是玄机逸士的首徒,金刚手董岳,玄机逸士门下,若论功力,数他最高。乌蒙夫还未看清楚他捧的是什么东西,只道他也是上前助战,心念一动,想道:“师父力战四人,堪堪打个平手,若再加上董岳,只恐难逃一败,折了盛名。”董岳从他身边掠过,乌蒙夫不假思索,反手就是一掌,其中杂以铁指禅的功夫,董岳喝道:“休得无礼!”这一瞬间忽觉得林仙韵也扯了他一下,乌蒙心中一震未及缩手,双掌已交,他一指禅的劲力未透指尖,被金刚手一震,登时跌出一丈开外。
只见董岳疾奔而上,忽地屈了半膝,朗声说道:“家师差遣弟子向前辈请安。”原来他手中捧的乃是玄机逸士的拜匣。照江湖规矩,替像玄机逸士这样一位武林大宗师捧拜匣前来拜山的人,乌蒙夫绝不应阻挡,而上官天野也必须亲接拜匣。只是上官天野正在四口剑包围之下,如何能腾出手来?
忽听上官天野哈哈大笑,道:“不必多礼!”只见他双袖飞扬,蓦地双手从袖从伸出,晃眼之间,就向谢、叶、张、云四人指了四指,这正是他最厉害的一指禅功,四人都不由自己地退了一步。上官天野飞身一起,长袖下垂,恍若长蛟吸水,眨眼之间,就把拜匣从董岳手中卷去,董岳不禁骇然。这手功夫干净之极,从绝不可能的情况之下取到拜匣,真是难以思议。董岳施了一礼,刚刚站过一边,忽听得乌蒙夫、林仙韵同声尖叫,张丹枫的宝剑已插到了上官天野的肩头。
原来张丹枫熟习《玄功要诀》,《玄功要诀》讲的是武术的原理,一理通,百理融,所以熟习《玄功要诀》之后,学什么功夫都可以无师自通,事半功倍。张丹枫适才旁观,看上官天野运用各种上乘功夫力压谢天华与叶盈盈双剑合璧的威力,对他的武功门路,已略知梗概,到自己亲自接招之后,更进一步,摸到了攻守应对之道,只因功力差太远,要不然早就可以反攻。如今上官天野逞强好胜,在四剑围攻之下硬接拜匣,瞬息之间,硬用一指禅功接连逼退四人,精妙是精妙极了,可是左肩却露出一丝破绽,张丹枫觑个正着,乘虚即入,剑尖一动,点到了上官天野左边的肩井穴。双剑合璧,配合得不差毫厘,张丹枫的剑招方出,云蕾的青冥剑也自然跟着刺出,刷的一声,剑尖触到了上官天野右边的肩井穴。
肩井穴乃人身三十六道大穴之一,与琵琶骨相连,被人点中,只须以指头之力,重则残废,轻亦瘫痪。谢天华大喜,与叶盈盈双剑急进,便要迫上官天野作城下之盟。哪知上官天野的功夫确已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张丹枫剑尖触及他的肩头,正想道声“得罪”,忽觉他肩头下沉,一股力量往下牵引,白云宝剑竟被黏着,抽不出来,只得用劲下刺,可是剑尖所触,软绵绵的,竟刺不破他的衣裳。看云蕾时,亦是如此,那口青冥宝剑,钉实上官天野右边的肩头,也似牢牢附着一般。
谢天华与叶盈盈尚未知道其中已生变化,见徒儿得手,心中大喜,双剑急进,他们二人双剑合璧的功夫又比张丹枫与云蕾强了几倍,但见剑光霍霍,剑气如虹,倏地合成了一个光环,拦腰便斩。上官天野叫声:“来得好!”双袖一抖,谢、叶二人的双剑,被他的长袖包着,长袖挥动,竟发出一般劲力,随着剑势,左右移动,将之化解。
这一来,双方成了僵持之局,上官天野用双肩承接张、云二人的双剑,用双袖抵挡谢、叶二人双剑,即是以一人的内劲来抵御四个人的两对双剑合璧的威力,上官天野的武功虽已练到了通玄的境界,也感吃力非常。但谢、叶、张、云四人也被他的内劲牵引,四口长剑都摆脱不开。
这形势险恶之极,端的是势成骑虎,谁有半点不慎,都有性命之危,两家弟子都惊心骇目,看得冷汗直流,可是谁也没有那样高的功夫,敢上前化解。
正在极端紧张之际,忽见上官天野退了一步,右肩一沉,云蕾身躯颤抖,剑尖在他肩上跳动,但谢天华与叶盈盈却跟着迫前一步,面色凝重,显得甚是用力。云澄担心爱女,不由自己地叫出声来,声犹未歇,忽听得哈哈的大笑之声,山鸣谷应,场中突然多了一个老头。
这老头相貌清矍,须眉皆白,但面色红润,形如满月,却似婴儿,端的是童颜鹤发,道骨仙风,在场诸人,个个都有一身惊人的武功,却不知他是怎么来的。
这老头正是玄机逸士。潮音和尚与云澄喜不自胜,刚叫得一声师父,只见玄机逸士已飘然进入斗场,哈哈大笑道:“老朋友,为小辈动了真气有什么意思?”他手提拂尘,蓦然出手,在四口长剑上各拂一下,只听铮铮几声,四口剑登时都反弹起来,玄机逸士喝道:“你们对长辈休得无礼,退下听我吩咐!”
五人都如释重负。原来刚才正到了最紧要的关头,云蕾的功夫最弱,被上官天野右肩的牵引之力所吸,几乎就要抵挡不住,但谢、叶二人乘机进逼,却占了上风。若然玄机逸士不来,很可能两败俱伤!
上官天野叹了口气,说道:“三十年重会,你果然练到了通玄妙境,有徒如此,为师可知,这武林盟主的宝座,我也不再与你争了!”玄机逸士笑道:“老兄何必太谦,说来还该我甘拜下风。”玄机逸士穷一生心力,创了双剑合璧的剑法,自以为天下无敌,哪知谢、叶二人双剑合璧,竟被上官天野克住,再加上了张、云二人,才能和他打成平手,故此玄机逸士对他也是真心佩服,并非客套。
两人正在惺惺相惜,互道佩服之际,忽听得一声清啸,隐若龙吟,霎忽之间,场中又多了一个人,张丹枫一看,正是紫竹林中的那个老婆婆。霎那间,只见上官天野面色倏变,低声吟道:“难忘恩怨难忘你,只为情痴只为真。”张丹枫脱口问道:“你们谁是剑客,谁是强盗?”谢天华大吃一惊,心道:“张丹枫聪明绝顶,何以在两位老前辈面前,出此无礼之言?”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莫名其妙,甚是惶恐。
只听上官天野大笑道:“庄主晓梦迷蝴蝶,短梦由来最易醒。何必再问谁是剑客,谁是强盗?今日强盗剑客不打不成相识,我在这厢赔礼啦!”蓦然拢掌一挥,十指暗暗运劲,使出最厉害的一指禅功。
原来上宫天野虽然渐悟,但心中还有一点好胜之念,他本来已愿意甘拜下风,忽见三十年前的意中人突然来到,似笑非笑,目光好像看着他的对头,不由得心中一酸,争胜之心忽起,竟然还要再试一试玄机逸士。
玄机逸士微微一笑,合掌一揖,只见上官天野衣袖好像一湖春水被风吹刮,荡起微波,飘飘欲起。玄机逸士突然晃了两晃,拱手说道:“老兄的武功天下第一,我甘拜下风啦!”转身便要下山。
旁人看不清楚,那老婆婆和上官天野自己却是心中明白:那是玄机逸士故意让回一招。上官天野出指在先,却被玄机逸士的掌力完全化解,余势未尽,掌力震荡,故此能将上官天野的衣袖掀起。而后来玄机逸士的身形晃动,状似不胜指力,那却是故意装出来的。
玄机逸士让回一招,转身欲走,那老婆婆忽然一跃而前,竹杖一勾,勾住了玄机逸士的衣襟。玄机逸士苦笑说道:“我已经服输啦,你还缠我作什么?”上官天野叫道:“玄机老儿,我不领你这个人情,该走的是我,你留在这里,但愿你好好看待她吧!”
那老婆婆伸手一招,上官天野欲走又停,只听得那老婆婆微笑道:“你们两人都是不必走,论起武功,你们两人都是天下第一,不必再争,也不必再让啦。”这老婆婆所说的倒非偏袒,须知上官天野恶斗了半日有多,内劲自是有所损耗,要不然以他苦心所练的一指禅功对抗玄机逸士的金刚掌力,实是尚未可知。
玄机逸士眉头一皱,心中暗道:“要不是你立心要看我们相斗,谁愿意惹这麻烦。”只听得那老婆婆忽而叹了口气,说道:“晃眼之间便过了三十年,咱们三个人都老啦。年轻时候的胡闹,现在想来,实在甚是好笑。人寿几何?再胡闹下去,徒为后世所笑,少年时解不开的结,老年时总可解开的,玄机哥哥,上官弟弟,咱们三人从今之后不再分开,共研最上乘的武功,留一点心得给后辈,岂不是甚好?”玄机逸士听她说得极为诚恳,禁不住心中一动,三十年来讨厌她的心情,竟被这一场说话完全消解。上官天野更是心情激荡,听她“哥哥、弟弟”叫得甚是亲昵,仿佛还是当年的小妮子萧韵兰。忍不住心中想道:“她说的果然比我要悟得彻底,少年时解不开的结,这个时候根本就不成问题啦。”他明白萧韵兰所说的“结”,那自然是指他们三人之间的爱恨纠缠,而今大家都已到了古稀之年,绝不会再谈婚论嫁了,那么三个人若都成为知己同参武学,不分彼此,这种感情的境界,岂是当年所能企及?
你道萧韵兰何以能突然说出此种“悟道”之言,原来她在紫竹林中三十年,经历尽各种心情的波动,始而对玄机逸士愤恨,对上官天野失望,终而也渐渐想到这种种纠纷,都是因自己虚荣一念而起。到了三十年的期限将到,悔恨之念更浓,想起不应因为自己致令两个武林异人终生结怨,故此急急赶来,却又目击他们互相谦让的一幕,因而立心替他们化解。
上官天野正在心思如潮,忽见女徒弟林仙韵上前禀道:“师尊请你看看蒙夫师兄。”上官天野斜眼一瞥,只见乌蒙夫盘膝坐在地下,头上冒出热腾腾的白气。
上官天野吃了一惊,迅即又现出诧异的神色,说道:“原来他是中了金刚掌了。”董岳甚为惶恐,半屈着膝,禀告玄机逸士道:“是弟子呈递拜匣,一时不慎,打伤了他,弟子愿以本身功力,助他复原。”玄机逸士摇了摇头,忽而说道:“上官老兄,这回俺可是真的服了。想不到你的徒弟也有这样精妙的内功,这才是真正上乘的功夫,比将起来,我以前所学的只能算是野狐禅了。”
此言一出,两派门下弟子无不骇异,不知玄机逸士说的究是什么功夫?上官天野苦笑说道:“若然你的是野狐禅,我的就连旁门左道也谈不上。”缓缓走到乌蒙夫面前,伸手探脉,脸上神色越发惊奇。须知金刚掌力,非同小可,乌蒙夫硬接了一掌,以他的功力,最少要七日方能复原,而现在上官天野探他的脉息,发觉他气血运行,自然舒畅,竟是即将复原。细察之下,乌蒙夫所运的气功竟然不是自己所传的心法,他功力并没有突然加深,只因运气得法,而就自然而然能把金刚掌力震荡的五脏调整复原,这真是不可思议!
上官天野苦笑一声,猛地伸掌在乌蒙夫背心拍了一下,喝声:“起!”乌蒙夫果然应声而起,行动如常。上官天野用本身的功力助他即刻复原之后,立即问道:“是哪位高人指点你的?你可以另投明师,不必再在我的门下了!”乌蒙夫惶恐之极,道:“弟、弟子运用外派功夫,求师尊恕罪。弟子并无别人指点。”上官天野冷笑说道:“没人指点,你无师自通吗?”张丹枫闪身越众而出。先向师祖叩头请安。玄机逸士问道:“这是谁收的弟子?”谢天华道:“这是我收的弟子张丹枫。”玄机逸士笑道:“你收的弟子比我收的弟子强得多了。将来他的成就,不但在你们之上,连我也不如他。”谢天华又惊又喜,道:“师父太夸奖他了。”张丹枫向师祖叩了个头,又向上官天野施礼说道:“我知道是谁指点他的。”上官天野道:“谁?”张丹枫道:“那人是百多年前的古人。”上官天野道:“胡说。”向玄机逸士道:“你的徒孙在我的石室七日,我给他看了脉象,似是患有心病,神志未清,你得好好地给他治一治。”张丹枫忽而哈哈大笑道:“谁说我神志未清?我知道你是情痴,三十年前是个强盗。但你只顾自己痴情,却不理你的门徒死活,硬生生要拆散他们,我心有不服,所以请那位古人指点他了。”此言一出,众人又是大惊失色,想不到张丹枫对上官天野如此无礼,玄机逸士却不说话,似是正在用心猜度,不把张丹枫的说话当作戏言。上官天野心中一动,忽道:“乌蒙夫,他说的话是真的吗?”乌蒙夫道:“一点不错。”在怀中取出一本书来。
上官天野接过那本小书一看,只见上面题着《玄功要诀》四字,下面的署名是:彭莹玉著。张丹枫哈哈笑道:“我骗了你没有?此人岂不是百余年前做过两位皇帝师父的古人?你自己揭开看看吧,看你还会不会坚持必须以童子之身才能学你那劳什子的一指禅功夫?”上官天野惊呼道:“原来彭和尚的遗著在你的手上,是你借给他的?”张丹枫微笑不语,忽而朗声吟道:“愿求一滴杨枝露,洒作人间并蒂莲。凡是天下有情人,本来都该成眷属。”上官天野心情激荡,须知这本《玄功要诀》乃是武林中的无价之宝,张丹枫为了要玉成乌蒙夫与林仙韵的一段姻缘,竟肯借给他看,实属难得。这一瞬间,恩怨情孽都已在上官天野心头化解,忽而哈哈笑道:“小兄弟,真有你的,你才是天下第一情痴。”揽着张丹枫大笑。玄机逸士笑道:“上官兄,你真是未脱赤子之心,与三十年前一模一样。”
上官天野放开了张丹枫,面色一端,对乌蒙夫、林仙韵道:“你们都是我的好弟子,我误了你们十多年。现在我将不许婚嫁的戒律取消,这间石室也留给你们了。”乌蒙夫与林仙韵大喜过望,双双跪在地上,谢师尊恩典。上官天野笑道:“你该谢他才是。”乌蒙夫狂
藏书网喜之中,更无暇顾到辈分,果然向张丹枫施了一礼,并将《玄功要诀》送还给他。他资质虽不如张丹枫之聪慧,但这几日之中,已将《玄功要诀》中练气之法熟记于心,不必再看了。
上官天野仰天大笑道:“我平生大战小战,不下千数百场,以今日这一战最为痛快了!天下第一的名头虽争不到,恩怨罪孽都已全消。玄机老兄,是咱们该走的时候了!”忽而向山下一瞥,向乌蒙夫道:“你的大师兄也来了,他来的正是时候。”
澹台灭明走上山来,见师父跟玄机逸士并肩而立,甚为惊异,他本来是受张宗周之托,怕上官天野误伤了张丹枫,请他来关照的。而今见此情形,想是两家已言归于好,心中放下一块石头,转眼一看,只见被逐出师门的乌蒙夫与师妹林仙韵相依99lib?相偎,站在师父身旁,状极亲热,澹台灭明更是奇异万分。
澹台灭明是张丹枫自幼即和他在一起的人,张丹枫神志本来就恢复了六七分,见了澹台灭明,幼年情事一一在心头涌起,也记起了自己的身世与国恨家仇,跑上前去拉着澹台灭明道:“澹台将军,我父亲没事么?”澹台灭明道:“他正盼望你回去。”上官天野道:“你们早就认识的?”澹台灭明道:“禀告师父,他是我的小主人。”上官天野哈哈笑道:“玄机老兄,看咱们的门下早就是一家人,咱们还争斗什么?”
上官天野将澹台灭明招到跟前,道:“我已决意离开此地,仙韵跟了我这么多年,这间石室,我就留给她作嫁妆,让她与乌蒙夫在这里静修。从今日起,由你做我派的掌门弟子,你要好好督促师弟、师妹们勤练武功。”林仙韵眼圈一红,道:“师父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何必要走?让我们多服侍你几年,以报师恩吧。”上官天野一笑说道:“三十年前,我因为打不赢玄机老头,逃到此地,现在恩怨全消,我还不回到中原去做什么?你有了伴儿,我也要找个老伴啊!”澹台灭明跪下领命。林仙韵给他说得脸泛红潮,忸怩笑道:“只要师父晚年快乐,我也就放心啦。”与乌蒙夫一同跪下谢恩。
玄机逸士道,“看来我也要交代一些事情了。”将门下弟子都招到眼前,说道:“董岳老成持重,跟我最久,此后本门一切事情,都由他执掌。天华与盈盈,资质最佳,各得我的半套剑法,从今以后准许你们互相传授,剑可合璧,人亦可以合璧,就由你们的大师兄主婚好了。”谢天华与叶盈盈十几年的心愿得偿,自是欢喜无限,但在小辈面前,却不好意思表露出来,只是淡淡地相视一笑。董岳上前向师弟、师妹道贺,心中极是高兴,却也微微感到一点辛酸。原来他对师妹也早有心意,只因知道师妹心向天华,所以二十年来,从无表露。今日见师弟、师妹双剑合璧,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这一点点辛酸也就升华,好像淡淡的轻烟,在阳光之下消失了。
玄机逸士又道:“云澄在我门下日子最短,武功亦未练成,本身又历尽劫难,若说我心中还有未了之事,那就是记挂他了。我走了之后,你们都要好好地照顾他。董岳,你可以将本门的内功心法,代我传授给他。只要勤奋苦练,将来还可有成。”云澄不禁嚎啕痛哭,张丹枫难过非常,竟不敢向云蕾再瞧一眼。
董岳道:“师弟死里逃生,而今父女重会,又蒙师恩,苦尽甘来,不必太伤心了。”玄机逸士轻抚云蕾的头发,道:“你有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孝顺女儿,比我强得多了。人生一世,只求问心无愧,便来得安乐,去得安乐,你是忠臣孝子集于一身,又有佳儿佳女,虽然际遇坎坷,细想起来,亦无缺陷,不必再哭了。”
云澄收了眼泪,虽感师门温暖,心中的悲愤仍未稍减。想起自己仇人的儿子又正是自己的师侄,而且是师父最赞许的人,这仇恨不但不能报,而且不便在师兄们的面前说出来,心中抑郁更甚。只听得玄机逸士又笑道:“最令我欢喜的是咱们一代强过一代,天华的弟子张丹枫将来定能光大我门,只要慎戒误用聪明,成就不可限量,你们要好好看待他。”
日影西斜,天渐黄昏,那老婆婆手持竹杖,轻轻挥了半个圆圈,说道:“推开尘世事,跳出五行中,偏你们有这么多交待不清的事!”上官天野拍手笑道:“说得好,说得好!从今野鹤闲云伴,不悔情痴不悔真。玄机老兄,是咱们该走的时候了!”玄机逸士向众弟子挥手一笑,也朗声吟道:“参透华严真妙谛,菩提非树镜非台!”三人一同拍掌大笑,健步如飞,在黄昏残照之中,飘然而去。两派弟子都跪下送行,只见这三个老人羽衣飘飘,倏忽之间,没了踪迹。
董岳心中暗暗叹息,澹台灭明也有许多感触:想不到这两个大对头竟是如此这般的言归于好,比将起来,世上有多少事情都只是鸡虫蝼蚁之争。猛一抬头,忽见张丹枫跪在后边,兀未起身,目光呆滞,凝视前山,眼泪似欲夺眶而出却又哭不出来,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如痴似呆。澹台灭明吃了一惊,走过去将张丹枫轻轻扶起,问道:“你怎么啦!”
张丹枫此时正是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他眼见乌蒙夫与林仙韵、自己的师父与云蕾的师父都已了却心愿,只是自己与意中人却是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这其间就像隔着一道无形的门户,门外的人走不进去,门内的人没勇气走出来。澹台灭明连问两声,张丹枫忽然仰头吟道:“难忘恩怨难忘你,只为情痴只为真。枉你是老魔头的弟子,这两句诗都不懂得,问我作什么?哈哈,你是谁?我是谁?她又是谁?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我欲问天天不应,你来问我我何知?”张丹枫被触起心事,忽觉一片迷惘,神志又渐失常态。
这霎那间,云蕾也是伤心无限,只见张丹枫的眼光慢慢地移动,凝视着她的面庞,这目光中含有多少幽怨,多少爱怜!回头一瞥,只见父亲的眼光也在盯着自己,这目光中又是含有多少愤恨,多少伤心!父亲憔悴的颜容渐渐在面前扩大,遮过了张丹枫的影子,云蕾在张丹枫的目光与她接触的那一刹那,几乎要叫出声来,然而迅即又压了下去。她回避了张丹枫的目光,又回避了父亲的目光,这两人都是她最最心爱的人,她不忍令这两人伤心,然而她又不能不令他们伤心。她咽下了自己的眼泪,她不敢看这两个世上最爱惜自己的人,她不敢想象这两人的心中感触如何,她自己的心却先自碎了。
此情此景,不说自明。董岳、谢天华和叶盈盈都低下了头。这种难以分解的恩怨,即算师徒之亲,也不知如何排解。山风吹来,每人都觉得一股冷气直透心头。正是:
这般幽怨难分解,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触景伤情 穷村嘶骏马 神机妙算 泥沼陷追兵
寒风飒飒,张丹枫与云蕾相对而立,各自无语,各自凄凉。澹台灭明摇了摇头,轻轻叹息,忽在张丹枫的耳边低声说道:“你抛得下大明九万里的锦绣河山,难道就抛不开一个女子?”张丹枫心头一震,道:“什么?”澹台灭明道:“你的父亲指你重光大周,你为了不让中华九万里的锦乡河山沦于夷狄,冒了多少艰危,献宝献图,挽救了大明天下。你帝王之业尚自可弃,还有什么恩怨不能抛开?”张丹枫怔了一怔,道:“我视帝王如粪土……”澹台灭明紧接着道:“祖国河山待你回。”张丹枫面色倏而一变,由白转红,澹台灭明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如在他的心上响起了一个焦雷,这霎时间,他想起了自己从漠北赶往江南,又从江南重回漠北,历尽万水千山,经过无穷劫难,所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自己的一番壮志,为了保全中华的锦绣河山,为了要使中国和瓦剌永息干戈,四邻和睦,这番理想,而今即将实现了,自己却这样颓唐!张丹枫本是聪明绝顶,极能分辨是非之人,如此一想,顿觉胸中热血沸腾,不能自已,神志立即清醒,咬一咬牙,忽而说道:“澹台将军,多谢你来接我,咱们走吧。”向师父、师叔伯们行了一礼,眼光从云蕾面上一掠而过,急急转身便走。背后传来了谢天华与叶盈盈的叹息之声。云蕾颓然坐在地上,眼泪流不出来。好在张丹枫不敢回头,若然回头,只要望她一眼,两人只恐就要痛哭相拥,谁也不忍走开。
张丹枫与澹台灭明走到山下,日头已落,星星正在天边眨眼,两人就在山脚的猎户人家借宿一晚。第二日一早,张丹枫在山脚寻到了他的那匹照夜狮子马,那匹马真是宝马,张丹枫在山上逗留了差不多十日,它在山下自觅水草,竟然一直等着主人,没有离开,一见主人,便即嘶叫跳跃,欢欣之极。张丹枫揽着马颈,想起了与云蕾并马驰驱的情景,又不禁凄然泪下。
澹台灭明道:“有此宝马,咱们不须十日,便可赶回都城。”张丹枫道:“瓦剌京城近事如何?”澹台灭明道:“外表虽然平静,其实却是山雨欲来。”张丹枫道:“怎么?”澹台灭明道:“阿剌知院联络各部,欲起义兵。也先急欲与中国讲和,我离开都城之日,听说大明朝廷已派出讲和的使者了。但愿这使者能在他们两方交兵前来到,否则仍恐有变。”张丹枫道:“我父亲呢?”澹台灭明道:“他已辞了宰相职位,现在专候大明的使者到来。”张丹枫道:“他还没有决心回国?”澹台灭明摇了摇头道:“现在谁也不敢劝他。他留在瓦剌都城,虽说已无职位,也先仍是不放心他。久住此间,以恐必有危险,看来只有你劝动他了。”
张丹枫听了,想起自己这几日失魂落魄,几乎误了大事,心中暗呼惭愧。跨上宝马,立即赶路。
一路之上,澹台灭明都不敢和他提起云蕾,马行迅速,中午时分,经过唐古拉山南面峡谷愕罗族的聚居之地,十多天前,张丹枫曾与云蕾拜会过该族的酋长,草原上有些牧人还认识他,远远跟他招呼,张丹枫急忙快马加鞭,疾驰而过,累得澹台灭明赶了好一会子才赶得上。
澹台灭明不知就里,笑道:“丹枫,你的人缘倒很好啊!”张丹枫黯然不语。忽听得马嘶之声,那匹“照夜狮子马”突然放慢了脚步,嘶鸣相应。张丹枫举头一看,只见道旁一间破破烂烂的泥屋,屋子外边的枯树上,正系着云蕾那匹红马,原来正经过云蕾的家,云蕾因要扶持老父上山,乘马不便,所以将它留在家里。两匹马相对嘶鸣,四蹄跳跃,澹台灭明好生奇怪,笑道:“这是谁人所居?瞧不出这间破屋的主人倒养有一匹千里良驹。丹枫,怎么,怎么你的马儿……”正想说“怎么你的马儿倒好像与它是多年的老友似的?”忽见张丹枫面如灰土,眼中含泪欲滴,澹台灭明大为惊骇,急忙停口不语。只听得张丹枫长长叹了口气,仰天吟道:“那堪重过伤心地,黄叶西风总断肠。呀呀,马犹如此,人何以堪?”破屋内忽然传出人声,似是屋内的主人正要赶出来,张丹枫忽地重重一鞭,打在白马背上,这匹马相随张丹枫多年,未尝受过主人如此鞭打,立刻放开四蹄疾跑,势如奔雷逐电,把澹台灭明远远甩在后面。澹台灭明摇了摇头,叫道:“丹枫,你心里不痛快,何苦作践畜生?”张丹枫痛哭失声,轻抚马背,这马一放开了脚步,哪收得住,片刻之间,跑出了十多里路,待得澹台灭明赶上来时,只见张丹枫已收了眼泪,停在一间道旁的酒肆门前。澹台灭明虽然见惯张丹枫的狂态,也为他今日的大失常态而担心,停马问道:“丹枫,你怎么啦?”
张丹枫大声道:“来来,咱们且在这里痛饮一场。”澹台灭明道:“咱们还要赶路。”张丹枫笑道:“有酒便当一醉,醉了正好赶路。澹台将军,你今日怎的这么不爽快?”不由分说,将澹台灭明拉入酒肆,叫道:“有马奶酒么?”马奶酒是蒙古最普通的贱价酒,酒肆主人翻起一双白眼,道:“马奶酒有的是,你要多少,请先付钱。”张丹枫大声叫道:“打六七斤来。”啪的将一锭大银丢到酒柜上,道:“这是酒钱,都把给你,休得罗唆。俺不喜欢你白眼看人,你知道么?”酒肆主人吓了一跳,赶忙换了一副笑脸,心中却道:“这小伙子原来是先在别处喝醉了。”
这间小酒肆的马奶酒酿得又酸又涩,澹台灭明喝了两口就皱起眉头,只见张丹枫如长鲸吸川,一连尽了六七大碗,连连叫道:“好酒,好酒!”醉眼迷离中云蕾的影子不停晃动。
张丹枫记起了初与云蕾缔交之时的情景,那时自己亦曾饮了一大葫芦的马奶酒,狂歌痛哭,披心相见。而今回首前尘,伊人已杳,禁不住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澹台灭明只喝了几口,眼看那六七斤酒都快要被张丹枫一人喝完。澹台灭明连连催道:“好啦,应该走啦。”张丹枫苦笑一声,放下酒盅,忽听得外面又有马嘶之声,有人叫道:“翠凤,你瞧,真是张丹枫的那匹照夜狮子马!”
只见一男一女飞步入来,走在前面的是周山民,后面的是石翠凤。周山民道:“丹枫我找得你好苦,却想下到在这里相见。”石翠凤却“咦”了一声,惊诧说道:“丹枫,云蕾姐姐呢?她怎么不和你一道?”
张丹枫摇摇晃晃,吟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你留不住她,我又怎能留得住她。呀,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石翠凤只道张丹枫拿她的旧事来开玩笑,取笑她以前误将云蕾当作男子,痴缠云蕾之事,双颊通红,啐了一口道:“人家有正经事找你,你却胡说八道!”
张丹枫蓦然一惊,酒意醒了几分,问道:“你们怎么到此地找我?”石翠凤笑道:“我们到了云蕾姐姐家中,见到云伯母了。你和云蕾姐姐是不是闹了别扭?伯母说你本来是和云蕾一同来找她的,后来却独自走了。她又说蕾姐姐前几天刚和她父亲出门,我还以为他们是去找你呢。”张丹枫道:“怪不得我适才路过之时,好像听得里面有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原来是你们。”石翠凤道:“我们刚刚寻到,才坐得一会儿,就听得你那匹宝贝马儿的叫声,我们赶出来,你已经去得远了。我们急急追赶,赶到现在才追上你们。咦,说来我倒要问你了,你就算和云蕾姐姐闹了别扭,也不该如此无礼,怎么过其门而不入?云伯母多可怜,你也该去看看她。”
张丹枫倏然变色,眼如定珠,垂首胸臆。石翠凤好生奇怪,道:“云蕾姐姐性情最为和顺,一定是你得罪了她,所以她才不理你。什么事儿,说给我听听,我替你向她赔罪。”格格地笑个不休。澹台灭明急忙插口道:“你先说正经事吧,你还没有告诉我们,是谁告诉你云蕾的住址?”石翠凤笑个不休,道:“这不是正经事吗?”犹待取笑,忽见张丹枫面色惨白,久久不语,怔了一怔,急忙收口。
周山民说道:“明朝已派出使臣,就将到瓦剌来谈和了。”澹台灭明道:“这我早已知道。”周山民道:“你猜这使臣是谁?”张丹枫定了定神,忍不着问道:“是谁?”周山民道:“就是云蕾的哥哥!”张丹枫呆了一呆,想起云重素来对自己含有敌意,如今一来,自己和云蕾的事情更绝望了。石翠凤道:“怎么,你不高兴吗?”张丹枫道:“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云重做使臣,那是最好不过了!”
张丹枫说的倒非虚伪之语,而是出自肺腑。须知云重的爷爷当年出使瓦剌,牧马胡边,受尽折磨。而今中国由弱转强,由他的孙儿再来出使,这真是最痛快之事。何况云重一心为国,刚强能干,比他的爷爷犹胜几分,由他出使,可见于谦知人之明。张丹枫虽觉云重对自己的误会之深,甚是遗憾,但那是私事,故此听得云重出使,虽禁不住呆了一呆,却为国家深庆得人。
周山民道:“云重经过雁门关之时,曾与我们相见,是他托我去向他的母亲报信,请她老人家到瓦剌京城相会的。想不到他的父亲还活着。伯母说,她等到云蕾回来时,再和他们父女一同上京。不必我陪了。”张丹枫听到“云蕾”二字,身躯微微颤抖,周山民瞧了他一眼,又道:“云重带了十八名御前侍卫做随从,另外还有几位女子随行。”澹台灭明奇道:“什么,还有娘儿们随行?”周山民笑道:“澹台将军,听说随行的就是你的妹子,芳名叫做澹台镜明的。”澹台灭明喜道:“哈,她也来了。想是我的堂叔,她的父亲洞庭庄主叫她来接我的。”周山民道:“一点不错,恭喜你们,你们都可以回国了。”歇了一歇,又道:“那几个女子都是你们澹台村的人,是你的妹子叫她们同来作伴的。”澹台灭明心道:“镜明这小妞儿倒想得周到,想是不愿孤身与云重一起,以免贻人口实。呀,丹枫如此郁闷,若然将镜明许配与他,倒是两全其美。”正自遐思,只听得周山民又说道:“他们是天朝的使节,一路有人接待,每天只能走五六十里。也许还要十多天才能到瓦剌京城呢。我倒是为他们担心。”张丹枫道:“怎么?”周山民道:“两国在战乱之后,到处都有黑道人物崛起。云重虽然带了十八名御前待卫,也得提防发生意外。在雁门关内,有我们传下了绿林箭,可保无事。到了雁门关外,那就非我们之力所及了。”澹台灭明道:“这次是也先有心向明朝谈和,明朝的使臣若在瓦剌境内出事,他也难以下台。”周山民道:“话虽如此,但也先奸狡,中外咸知,心腹难测。何况瓦剌也在四分五裂之中,未必都听也先号令。瓦剌的绿林大盗那更不用说了。还是小心提防的好。我就是想和你们商量,要不要派几个得力的人去接他们?”
张丹枫一直默默不语,听说至此,忽然叫道:“周大哥,石贤妹,我敬你们一碗酒!”端起大碗,一饮而尽。周山民、石翠凤愕然看他,只见张丹枫喝完之后,将碗一摔,哈哈笑道:“周大哥,我的马快,先走一步了。你放心,我担保云大哥平安到达瓦剌京城!”飞身上马,那马一声长嘶,放开四蹄,立刻绝尘而去。澹台灭明的坐骑是蒙古最佳的马种,犹自赶它不上,周山民与石翠凤的马那就更不用说了。
三日之后,张丹枫回到瓦剌京城,但见街道行人熙来攘往,纷纷扰扰,争购粮食。原来是他们闻得风声,生怕也先太师与阿剌知院开战,故此先把日常所需要的物品囤积起来。张丹枫心中叹道:“若然天下升平,永无战事,那可多好!”再又想道:“战氛弥漫,战机紧迫,也先更要急于与中国谋和了。看来云重的运气要比他的爷爷好得多,这次他定可不辱使命,顺利缔和,并将他们的皇帝老儿接回去了。”回到家中,只见家人禀道:“少爷,你现在才回来,老爷日日都在盼望你呢。老爷这几日都躺在床上,不住地叫人出去探望,看你回来没有。”
张丹枫吃了一惊,急忙赶往书房,只见父亲独自一人,坐在书桌旁写字,听到人声,问道:“是谁?”张丹枫松了口气,应道:“是我。爹,你没事么?”张宗周回过头来,问道:“澹台将军呢?”张丹枫道:“他的马慢,大约要明天早上才能到家。听家人说,你老人家有点不舒服,是什么病,请的是哪位大夫?”张宗周说道:“难得你这样挂念我。也没什么,是老毛病了,这半月来天气不好,落了十几天雨,前日才放晴,我的膝盖关节又作痛了。”张丹枫道:“为何不请大夫?”张宗周笑道:“我正要说给你听,你在石室中带回那几本彭和尚的札记,真是有用,原来其中还有医治关节疼痛的疗法,据书上说,就算手足跛了,也可以用柳枝接骨之法配以针灸治疗,将它医好呢。”彭和尚当年每到一处地方都写下随笔,其中有风土人情,有就着山川形势而谈到用兵的议论,有各地见闻和收集的各种民间验方,林林总总,所记甚杂。留在石洞之中的本来是断简零篇,张丹枫拿了回来之后,加以整理,辑成专书,留在家中,给父亲阅览。如今听父亲说起,这才记得其中果然有这一条,心中一动,问道:“爹爹,你试过了没有?”张宗周站起来走了几步,又伸脚踢了几下,说道:“我是昨天才试用他的疗法,叫人在脚板的穴道上刺了几针,果然今日便能走动了。”张丹枫道:“这样灵验,可真是了不得。这本书我可得再仔细地读一读。”张宗周道:“彭和尚是我们大周的国师,做守两个天子的师父,学究天人,当然是非同小可,你是应该仔细地读读。”在书案上抽出那本书,交与了张丹枫,叫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喝了口茶,笑道:“听说明朝的使者就要到来,我可放下心了,但不知来的是谁?若然能像当年的云靖,那就好了。”说着,说着,声调忽转苍凉,张丹枫知他是想起当年之事,心中内疚。这霎那间,云澄憔悴的颜容,云重倔强的形貌,云蕾楚楚可怜的样子,一一在心头泛起,想道:“我爹爹虽然欲解前仇,但这冤仇却如何解得?”
张宗周道:“丹枫,你想什么?”张丹枫勉强一笑,说道:“没什么,我也在猜明朝的使臣是谁呢。”他起初本想把云重出使之事告知父亲,但转念一想,云澄父子对自己一家的怨愤如此之深,只怕将来难以相谅,若然如实告知父亲,他定更为伤心,更多自疚,故此忍住。
两父子沉默了一阵,张丹枫道:“爹,你的心意还没改么?”张宗周自是知他所指,苦笑道:“到明朝的使臣来后,你就跟他回国吧。但不准你作明朝的官。”张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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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问道:“爹爹你呢?”张宗周道:“我此生只有梦中回到江南了。唐词人韦庄说: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我是老亦不还乡,皆因怕断肠。丹枫,你休得再提!”张丹枫打了一个寒噤,感觉到父亲心如槁木,纵是春回大地,东风吹拂,也难以发芽,一低头,只见书桌上的一张词笺墨迹未干,那是陆游《沁园春》的前几句:“孤鹤归飞,再过辽天,换尽旧人,念累累枯冢,茫茫梦境,王侯蝼蚁,毕竟成尘。”想是因为自己进来打断,所以没有写完。父亲心情如此衰飒,张丹枫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欲说还休。
这一晚张宗周断断续续地做了好几个梦,梦中游遍江南……天亮醒来,乡思更浓,悲思更甚。忽听得家人敲门报道:“澹台将军和少爷向大人请安。”张宗周立即披衣而起,走进书房,只见澹台灭明已在那里相候,张丹枫立在一边。张宗周道:“澹台将军,你回来了?丹枫真是不懂事,就是他急着要回来见我,也不迟在这一日半日,他恃着马快,把你撇在后面,实是不该。”张丹枫心内一酸,心道:“爹呀,你哪知道我匆匆回来,就是为了的要再匆匆离去。”
澹台灭明道:“启禀主公,公子想与我赶到南边,马上就走,特来向主公告辞。”张宗周吃了一惊,道:“什么?才回来又要走?”澹台灭明道:“听说明朝使臣已进入瓦剌,我们意欲前去接他。”张宗周道:“你认得明朝的使臣吗?”澹台灭明早得了张丹枫的嘱咐,摇了摇头道:“虽不认得,但上次公子回国,我随阿剌出使,都曾得到明朝于阁老于谦的招待,听说这位使臣是于谦亲自挑选的人,礼尚往来,我们似该前去接他,以免他在途中发生危险。”说话之时,只见张丹枫眼中隐有泪珠,澹台灭明知道小主人的心事,也正是为了小主人,这才第一次向主公说谎。澹台灭明看了张丹枫一眼,心中亦感辛酸难过。
张宗周缓缓站起,手持斑白的胡须,叹了口气道:“我已老了,不能再为中国尽力,你们年轻,自有抱负,好吧,你们走吧!”张丹枫泪珠滚下,平时虽觉父亲与自己有所距离,但这一霎那,两父子却是心意相通。张丹枫抱了父亲一下,道:“爹爹,你自己珍重!”转身便走出书房。
背后隐约听得父亲吟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张丹枫不敢回头,与澹台灭明急急走出大门,跨上马背便走。
他们心急如焚,要赶往南边迎接明朝的使者。明朝的使者云重也是心急如焚,要赶到瓦剌京城会见他们。
云重他们在新年的第二天离开北京,这时走了一个多月,已深入瓦剌国境。冬去春来,积雪初融,山野间已有了一点绿意,这日他们走过山岭绵亘的荒原,数十里不见人家,山头上只偶然见有几只兀鹰低飞觅食,山坡一片黄土,只偶而见有几枝稀稀疏疏的榆树,抽出新芽。澹台镜明叹道:“想不到蒙古地方荒凉如此,不说江南,即在北京,桃花也已开了。”一个到过蒙古的随从笑道:“这地方还未算荒凉,到了北边,雪地冰天,那才荒凉呢。苏武牧羊的北海边,别说人烟,连鸟儿也见不着,渴了只能喝雪水,饿了只有一味烤羊肉吃。”云重听他提起“苏武牧羊”,不禁想起了爷爷,心中悲愤,黯然不语。澹台镜明温柔地望了他一眼,笑道:“这里还有一些野草和山涧,马儿可以歇息,我看咱们今夜只能在此地扎营了。”云重忙道:“对啦,反正今日不能走过这个荒原,明日再走吧。你初到蒙古,定是很不惯了。早点休息。”澹台镜明道:“也没什么,就是手脚长了冻疮,有点麻烦,慢慢也习惯了。”其实她对蒙古的气候还未习惯,对云重的脾气,却已慢慢习惯了。云重是个硬直的汉子,虽然没有张丹枫那一份风流潇洒,但对她却是体贴入微,关心之处,毫不掩饰地表露出来。
云重选了一处背风的山坳地方安下帐幕,与随从拾了一些枯枝生起火来,吃过了晚餐之后,云重走进澹台镜明的帐幕陪她谈话解闷。澹台镜明忽道:“张丹枫与你的妹妹若是知道了咱们到来,不知多欢喜呢!山民哥哥前去报信,想来已见着他们了。咱们到了瓦剌,总有几天耽搁,才递国书,你看要不要先到张家去找他们?”云重“哼”了一声,道:“你到张家找谁?张丹枫或者会在家中等你,云蕾若住在张家,那就不是我的妹妹。”澹台镜明噗嗤一笑,用小指头戳了他一下,笑道:“你这个牛脾气几时才改?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值得如此耿耿于心?这次若不是亏了张丹枫,于阁老也不会知道瓦剌的内情,两国之间,也不会这样快便同意谈和,全亏了他,才有你这个议和的使者呢!”云重给她说得低下了头,想起张丹枫果然是一片丹心,为了中国,默然不语。但心中仍是不希望妹妹住在张家。澹台镜明又说道:“这次到了瓦剌,你实在应该先见见丹枫,谢一谢他。”云重道:“于阁老有书信与他,我当然与他相见。只是我两家仇深如海,看在他这次为了大明江山奔波出力的份上,我可以不计前仇,但要我与他化敌为友,那可办不到!”
澹台镜明微微一笑,竖起小指头又在他的额角戳了一下,说道:“亏你是大丈夫,气量如此狭小,还不及我等女流之辈,我们与你的朱家天子也是世仇,我们守了几代的珍宝,结果还不是都拿了出来献给朝廷。张丹枫若是记仇,他也不会设谋划策,要于阁老去接皇帝老儿回来了。”澹台镜明心直口快,侃侃而谈。云重心头一震,思潮动荡,心道:“难道我就不如张丹枫?”这霎那间,羊皮血书的阴影又遮上来,云重心绪紊乱,苦恼非常,低下头只顾把烤熟的羊腿撕开来吃。
澹台镜明正欲再说,忽见云重伏在地下,面色大异,澹台镜明奇道:“你做什么?”云重一跃而起,道:“有大队的军马向这边来了!”话犹未了,只听得呜呜的号角之声,接着是尖锐的羽箭破空之声,掠过帐篷。侍卫进来报道:“前哨发现有一队人马,向咱们这里散开,四面包围,黑夜之中,不知人数多少,也不见旗帜番号。请云大人下令如何对付!”云重道:“荒山野谷,来的定然是劫营的强盗,你们十八人离开帐幕,两个一组,各自掩蔽,一见人影,立刻用就弓箭射他。”侍卫应命而去。澹台镜明道:“你呢?”云重道:“你们都到我的帐幕中。”澹台镜明道:“你不出去吗?”云重道:“我手持使节,身怀国书,帐幕中有致送瓦剌国君的礼物,如何能擅离此地。你所带的几位女兵,在黑夜之中也不便外出御敌,不如与我一同镇守帐中,谅这些山野草贼,也没有什么能耐。”澹台镜明听了,心中暗暗感激,云重说的要保护帐中的朝廷礼物固是实情,但还有一个原因他未明言,而澹台镜明自己知道的却正是为了她们。一者怕澹台镜明的女兵在外面走散,被贼人掠去玷辱;二者是澹台镜明这几日冻疮发作得很厉害,手脚关节也隐隐作痛,行动不很利落,故此云重要她留在帐中,祸福与共。
布置方竣,贼人已大举袭来,只听得外面流矢嗤嗤之声,不绝于耳,接着是一片冲杀的声音,四处响起了金铁交鸣之声,接着是呼号奔跑之声。云重微微笑道:“这些贼人尝到厉害了。”云重伏地听声的本领甚是高明,听外面的声音,已知是贼人受了挫折。
云重正在与女兵说笑,忽听得“嗤”的一声,一蓬蓝火在帐幕外面烧燃了起来。云重叫道:“不好!”急忙出去扑火,帐幕一揭,外面骤的一股劲风刮进,四五个蒙面人一同闯了进来。这几个人借蛇焰箭的响声作为掩护,居然教云重不能事前发觉,轻身的功夫,确是不同凡俗。
这几个蒙面人身手矫捷,一冲进来,立刻向云重施展杀手,云重大喝一声,反手一掌,将一个蒙面人打得飞出帐外。
云重的大力金刚掌左右开弓,左掌一发,右掌继出,忽然一掌打空,正面的那个蒙面人十指一屈,搂头便抓,竟是大力鹰爪的功夫。云重吞胸吸腹,左掌一收,往里一切,那人微“噫”了一声,沉掌一截,在帐幕的牛油烛光之下,只见这人的手掌幻成暗紫的颜色,云重吃了一惊,一个飞身旋步,腾的一脚将侧面一个蒙面人踢了一个筋斗,避开了那一抓之势,这时澹台镜明也已拔出佩剑,与另外那几个蒙面人混战。
云重叫道:“提防他们的爪子,狗爪子有毒!”正面的那个蒙面人似乎是个老者,嘿嘿冷笑,与另一个使锯齿刀的家伙,夹攻云重。云重边打边瞧,只见澹台镜明与那两个蒙面人也斗得正烈,其中一个身材好熟,似乎在哪儿见过一般,甚为了得,所用的也是赤砂掌夹以鹰爪功,但掌法怪异,似乎比面前这个老者还胜几分。澹台镜明使开家传的南岳剑法,轻灵沉稳,兼而有之,也尽抵挡得住,只是她行动不大方便,跳跃之际,微显呆滞。那两个蒙面人迅即看出了她的弱点所在,双掌一刀,专攻下盘,战到分际,那个蒙面人突然使了一记怪招,掌袭面门,澹台镜明横剑一封,他突然向地下一倒,双掌一伸,就拿澹台镜明的纤足。澹台镜明飞脚便踢,被他抓着左足足跟,猛地一送,澹台镜明凌空飞起,说时迟,那时快,他的同伴手舞单刀,摸出飞索,向前一抖,立刻上前,意欲生擒。
云重这一惊非同小可,奋起神力,大喝一声,呼的一掌扫去,不惜与那蒙面老者的毒掌硬碰。这
一掌有开山劈石之势,若然硬碰,云重最多中毒,那老者的手臂非折断不可,那老者不敢硬接,退后一闪,另一个蒙面人的锯齿刀刚到,被云重左手抓着刀柄,硬拖过来,右掌一劈,立刻将他劈得头颅碎裂。
两边动作都是快如闪电,云重摆脱了那两个蒙面人,正欲奔前,忽听得惨叫一声。原来澹台镜明虽因冻疮发作,关节作痛,轻功受了影响,但根底还在,她被那个蒙面人抓着足根一送,就借这一送之势,一触帐顶,立刻在半空中一个翻身,凌空下刺。这一剑有如鹰隼俯啄,又狠又准,使单刀的蒙面人竟被她一剑刺穿了咽喉。飞索抛出,也刚好绊在她的身上。
偷施暗算的那个蒙面人刚刚站起,云重的掌势已如排山倒海般地攻来,那蒙面人哪里敢接,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后退。那蒙面老者急忙在后夹攻,掌挟腥风,硬抓云重的肩头,云重呼的一掌,正要得手,忽觉肩头微痛,迫得缩肩沉肘,掌锋一偏,虽是仍然打中那个蒙面人,但掌力已卸了一半。但饶是如此,那蒙面人也几乎爬不起来。
云重跃出两步,无暇追击那个被自己打伤了的蒙面人,先来察看澹台镜明。那蒙面老者“哼”了一声,抓起那个受伤的同伴,立刻冲出帐幕。
澹台镜明已自行解了绳索,笑盈盈地站了起来,笑道:“好险!”云重问道:“没什么吗?”澹台镜明道:“没什么。”云重眉头一皱,说道:“你把靴子脱了,嗯,将袜子也脱了,让我看看你的脚板。”澹台镜明面上一红,道:“干什么?”云重道:“前次我在太湖山庄,受了红发妖龙的毒掌所伤,是你服侍我,现在该轮到我来服侍你了。”澹台镜明道:“我隔着靴袜,被他抓了一下,就受伤了么?”意颇不信,脱开靴袜一看,只见脚板上果然有金钱般大小的红印。云重道:“好厉害。幸好有靴袜隔着。”拿起澹台镜明的佩剑,在红印周围划了一个圆圈,将毒血挤出,敷上了行军所用的消毒散,道:“你且歇歇,明儿看伤势如何,再替你治。”云重说得甚似轻描淡写,其实心中却是焦急非常。他用的不是对症的解药,虽然毒血已经挤也,这药也有消毒之功,但到底放心不下,生怕残留的毒气,会在里面作怪,虽不致死,也可能令她足跛残废。
澹台镜明却似毫不在乎,眉眼盈盈,芳心正自无限欣慰。云重的小心服侍,关切之情,溢于辞表,澹台镜明大为感动,禁不住心中想道:“比起张丹枫来,他虽然稍为粗鲁。但对我的一片真诚,却也不在张丹枫对云蕾之下。”笑对云重说道:“你不要只顾我,你也被那蒙面老贼抓了一下呢。”云重道:“我穿有护身的锁子黄金甲,不妨事的。”将战袍脱下了一看,只见护身甲也被抓裂了一处,幸而未伤皮肉。澹台镜明咋舌道:“这蒙面人好厉害,功力比暗算我的这个高得多。”
谈话之间,女兵已把被蛇焰箭引起的小火头扑灭了,过了片刻,只听得厮杀之声渐渐静止,只有在空中呼啸的羽箭之声,还在此起彼落。卫士进来报:“托云大人的洪福,贼人已经退了。”云重道:“都退了吗?”卫土道:“他们似乎是扼守着四面的高地,只向我们放箭,却不冲过来了。”云重道:“他们强攻不逞,想是要困毙我们,你们仍要小心,不可松懈。有人受伤没有?”卫士说道:“只有两人受了箭伤,一人受了刀伤,都不严重。”云重道:“将他们扶进帐来,叫女兵替他们包裹伤口。”云重所带的十八个侍从,都是御前的一二等侍卫,个个武功高强,一可当百,所以比对之下,损失甚微。
女兵们手忙脚乱,刚刚替三个受伤的战士扎好伤口,只听得卫士又进来报道:“贼兵在山头上烧起了火堆,黑烟冲天,不知何故?”话
99lib?犹未了,又听得外面尖锐的号角之声响了起来。
号角急响,但却并无贼人冲来。云重道:“不好,他们点燃烽火,吹起号角,定是招集援兵,只怕拂晓之前,还有一场恶斗。”叫随从们仍按以前的战斗部署,两人一组,散在帐幕四边。
贼兵的号角响了一阵又停下了,只有火烟随风飘来,外边一片寂静。云重上前仔细察视澹台镜明,问道:“好一点么?”澹台镜明道:“舒服多了。”秀眉一竖,忽道:“我看这些贼兵,不是普通的强盗。”云重道:“怎么?”澹台镜明道:“若然是志在偷营劫物的普通强盗,他们也不必蒙着面孔了。”云重道:“你以为是蒙古兵么?休说也先不敢如此胆大妄为,那三个被我们打死的蒙面人,我已叫人检查过了,都是汉人。”澹台镜明道:“那他们为何要蒙着面孔?蒙古境内,又怎会有这许多汉人强盗?”云重眉间一皱,忽道:“他们是怕被我们认得,用毒手伤你的那个蒙面人身形好熟,我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似的。”澹台镜明道:“你再想一想。”云重道:“哦,我记起了,那是我在校场比武,夺武状元之时,所见过的。只是那时来比武的举子甚多,我又没有和他交手,却想不起他到底是谁。”
歇了一歇,云重叹息道:“可惜刚才没有将他擒着。”刚刚说到此处,帐篷忽然如受重物所压,凹陷下来,云重大惊跃起。只见帐篷陡地裂开一个大洞,一个人丢了下来,正是那个伤了澹台镜明的蒙面家伙。云重叫道:“哪位高人与我相戏?”忽见从裂口处又跃进了一人,哈哈笑道:“我替你将恶贼擒来,怎说相戏?”澹台镜明喜极而呼,原来来的竟是张丹枫!
云重睁大了眼,做声不得,心道:“张丹枫端的是神出鬼没,不可思议。”张丹枫道:“你将他的面具拉下一看。”那蒙面人似乎是被张丹枫点了穴道,摔倒地上,动弹不得。云重拉下他的面具,原来却是沙无忌。云重记得他在校场比武之时被铁臂金猿的师侄陆展鹏打下擂台的,当时只以为他是一个普通的举子,却料不到他是纵横两国边境的大贼。
云重怒气冲冲,道:“张兄,你把他穴道解开,待我审问他。”张丹枫一笑,道:“他们已来了援兵,还有高手相助,就要再来进攻,哪有时间容你细细审问?”澹台镜明知道张丹枫智计多端,沙无忌又是他所擒来,必知底细,立刻说道:“张大哥,咱们人少,只恐不耐久战。还要请你设法。”张丹枫道:“云兄,那就请恕我毛遂自荐,借箸代筹了。”云重此时对张丹枫亦是甚为佩服,道:“请你施令便是。”
张丹枫道:“立刻撤走!”云重道:“黑夜之中,不知敌人虚实,又有妇女,撤走岂不更为危险?”澹台镜明微微笑道:“张大哥必有高见。”云重默不作声。张丹枫道:“你将要交与瓦剌的礼物,都放在一匹马上。叫其他的人都弃了马匹,随我冲出,保你毫无伤损,而且可立大功。”
云重半信半疑,瞧了澹台镜明一眼,澹台镜明道:“你不必为我担心,我能走路。”一跃而起。张丹枫道:“原来是澹台妹子受了伤么?既能走动,便走无妨,过一个时辰,我替你治。”叫女兵选了一匹好马,将厚绒包着马蹄,把要带的东西都放在马背上。云重也叫侍卫出去传令,一个传递一个,不一会,十八名随从都集中起来,卷起帐篷,背起伤者,悄悄地随着张丹枫撤走。临走之时,张丹枫叫他们在每匹马的屁股上都插上一刀,那些马负痛狂嘶,齐向敌人的阵地冲去,威势极是吓人,黑夜之中,敌人只以为他们反攻偷袭,慌忙迎敌。张丹枫趁着敌人混乱之时,已带着众人蹑手蹑脚地排成一条散兵线从西边的一条小路冲出。
每个人都有轻功的底子,马蹄包上厚绒,走路也无声音,又是在混乱之中,敌人竟然没有发觉。走了一阵,云重奇道:“这条路怎么没有敌人把守?”张丹枫笑道:“这条路没有出口,是个绝地,有十来个哨兵给我结果了。小心,下面一段路越来越险了。”两旁山石嶙峋,荆棘遮道,张丹枫手挥宝剑,牵着马儿,领先开道,众侍从都是一身武功,披荆斩棘,不一刻就到了外面。月黑风高,只有几点疏星,黑黝黝的看不清外面的地形,但觉得外面是一大片宽阔的草地,似乎是两山之间的峡谷。
云重嘘了口气,道:“冲是冲出去了,但纵马之计,只能骗过一时,前面有大山挡路,黑夜之中如何越过?终须给他们发觉。”张丹枫笑道:“我正要引他们到此地来。”指挥众人抢上高地埋伏。过了一刻,只见火光蜿蜒,有如长龙,果然是贼兵发现,追踪前来。张丹枫待敌人踏入草地,忽地哈哈大笑,笑声一发,四面山鸣谷应,黑夜之中,敌人不知道他们躲在何方,四处乱扑,骤然间,忽听得呼号救命之声四起。张丹枫喝道:“将石头滚下,打这些王八羔子!”山上多的是磨盘大的岩石,寻常人数人推之不动,云重的侍从却个个都有数百斤气力,一声令下,大石纷纷向山下滚去。火把光中,只见贼兵在草地上挣扎乱滚,十之八九都好像矮了一截似的,站不起来。乱石一滚,压在身上,更是惨不忍睹。
云重仔细看时,只见草地上泥浆有如沸了的水一般,层层涌起。原来下面竟是一个大沼泽,上面覆着绿萍,黑夜望去就像一大片毛茸茸的草地。贼人陷在沼泽之中,已是难于挣扎出来,给石头滚中的更是断手折足,立遭没顶。云重大吃一惊,原来他们刚才竟是从沼泽边缘通过,要不是张丹枫熟识地形,黑夜之中,定然失足。
澹台镜明道:“饶了他们吧。”张丹枫下令停止滚石,却对云重笑道:“喽兵可恕,首恶难饶。我和你去捉他们一两个人。澹台妹子,你在这里稍待片刻。”
张丹枫带云重从山坡绕出,这时从沼泽之中挣扎得脱的贼兵已是溃不成军,纷纷逃走。张、云二人悄悄掩出,只见适才那蒙面老汉和另一个蒙面人殿后,一路吆喝,要乱军聚合。张丹枫与云重陡地跳出,张丹枫向那蒙面老者一剑刺去,疾若飘风,那老者向旁一闪,呼的一掌横扫,岂知张丹枫身法比他更快,似是早已料定他的退路,剑锋一偏,恰恰刺中他的肩头,那老者一掌劈空,早已失了重心,又中了一剑,立刻一个倒栽葱跌在地上,张丹枫一把抓着他的衣领,像麻鹰捉兔一样将他提起。云重扑向那蒙面人,反手一掌也正打着,却听得声如败革,那人晃了一下,竟未跌倒,原来他里面穿有护身的犀牛皮套。云重一掌将他的皮套震裂,左右开弓,第二掌跟着连环疾扫,那人哼了一声,骈指向云重腰间一戳,迅即反身一脚,脚尖上挑云重的手腕。这两招用得狠疾非常,竟是西藏天龙派的上乘武功,那一戳一踢本不稀奇,但连接而用,却教人非闪避不可,云重只得撤掌防身,那人溜滑之极,立刻逃跑。
张丹枫擒了那个蒙面老者,转过身来对个正着,那人猛发一拳,张丹枫将蒙面老者往前一挡,一个闪身,左手一扬,只听得那蒙面老者杀猪般地喊将起来,中间杂有尖锐的叫声,却是那逃走的蒙面人所发。张丹枫哈哈大笑,看那蒙面老者,却已经被同伴的拳头打得晕死去了。
云重指着那逃人的背影道:“这人的武功最强,只稍逊于我辈,在今晚来暗袭的敌中,以他最为高明了。张兄何故放他逃走?”张丹枫笑道:“当捉便捉,当放便放,这个人嘛,还是放他逃走的好。”云重觉他故弄玄虚,颇为不悦,但又怕他另有神机妙算,只有不再诘问。
两人回转原来的地方,还未到一顿饭的时刻。澹台镜明赞道:“好快!关公杯酒斩华雄亦不过如斯!”张丹枫说道:“好啦,今夜没事了,他们可以安安静静地睡一觉啦。至于你我,可还有些未了之事,云兄,现在是该你升堂审问了。”叫众人搭起帐篷,各自歇息,他和云重、澹台镜明三人却用冷水喷醒那个蒙面老汉,扛进帐幕。
张丹枫早料到是谁,拉下面具一看,果然是沙无忌的父亲沙涛。张丹枫冷笑道:“你叛友求荣,通番卖国,百死不足以蔽其辜,今夜之事,幸早在我的意料之中,否则两国之间,岂不是又给你搅起一场战事?”云重也喝道:“大明的使者与你何冤何仇,你何故要将我们杀害?快快从实招来,否则有你苦吃。”沙涛道:“我完全无意将你们杀害,更非想挑起两国干戈。”云重道:“那你为何带领喽兵前来愉袭?”沙涛道:“这,这……”讷讷不敢出口。张丹枫冷笑一声,道:“你说不说?”骈起双指,向沙涛胁下一戳,沙涛顿感有如千百银针刺体,痛苦难当,道:“你饶了我吧,我说,我说。”张丹枫向他的相应穴道一拍,解了这独门点穴功夫,道:“若有半字虚言,再叫你挨我一指。”沙涛道:“都是也先指使我的。”云重吃了一惊,道:“胡说。”沙涛道:“也先本意叫我们将你掳去,然后再由他派兵救回。伪作是官军打贼,这样你便落在他的掌握之中,不由你不对他感恩戴德。”云重一时之间尚想不通,张丹枫笑道:“这计策好毒,真是一石三鸟之计。第一是先折你天朝使者的威风,叫你扫尽颜面。”澹台镜明说道:“他将你救回,你落在他的手中,等于是俘虏的身份,说话也不响啦。”张丹枫道:“这样,在缔和之时,他便可占尽便宜,提出屈辱的条件,你在他的掌握之中,硬也硬不起来啦。当然,这都是他的一厢情愿。”云重仔细一想,自叹脑筋迟钝,不
及张丹枫和澹台镜明的心思灵敏。
张丹枫道:“也先派来的官兵,和你们在什么地方相约碰头?”沙涛道:“就在前山山口。”张丹枫笑道:“果然你并无虚言,好吧,饶你不死。”在他身上拍了两下,将他的琵琶骨震碎,把他的气力全都破去,叫他终身残废,纵有毒掌,也不能运用伤人。又将沙无忌提来,也依法炮制,将他们二人推出帐外,叫他们自己觅路逃生。
云重道:“明儿如何应付瓦剌官兵?”张丹枫笑道:“你先好好地睡一觉,养足精神,自能应付。总之你绝不会丢脸便是。”澹台镜明道:“张大哥神机妙算,真是人所不及,怎么事事都像在你的意料之中?你难道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云重也有许多疑惑,想请张丹枫解释,张丹枫一笑摆手道:“天机不可泄漏,明儿一早,你们全都知道,何必着急。云兄,你们都该睡啦。”
云重满肚皮纳闷,正想去睡,张丹枫忽道:“我几乎忘了一事,你且等一会儿。澹台妹子,你的脚感觉如何?”澹台镜明试走两步,道:“好像有点不能用劲。”卷起裤脚一看,云重惊呼道:“腿肚子都红肿啦,丹枫,你不是说有办法包她治好?”张丹枫道:“不错,但要你给她来治。”取出一枚银针,道:“你在她脚跟的涌泉穴刺两针,再在尾闾的凤尾穴刺两针,明儿一早,红肿便消,好,你不必着忙,我再详细教你针灸之法。”指手画脚地说了一遍,又道:“瓦剌气候不好,许多人都会得关节疼痛之症,我这针灸之法,不但能治筋骨麻痹,连脚跛了都能治好,云兄,你不可不学。”云重心道:“她又不是脚跛,要你这样罗唆?”对张丹枫的絮絮不休,甚感心烦,道:“改日再学也不迟。”张丹枫道:“非学不可!你怕麻烦是不是?好,我将这秘本都交给你啦。澹台妹子,你非督着他学不可。”摸出一本书,将其中之一章撕下,塞到云重手中。云重大为奇怪。正是:
深心君不识,好意后来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力抗金牌 舍生救良友 身填炮口 拼死护檀郎
澹台镜明心思灵敏,见张丹枫一定要将那几页医书塞到云重手中,料知其中必有缘故,笑道:“既然是张大哥一番好意,你就接下吧。”云重最听她的话,见她这么一说,也就拿了这来,心中却是暗暗奇怪。
张丹枫道:“好啦,你替澹台妹子治伤,我不打搅你们啦。”一笑掀帘而出。
第二日一早,张丹枫便把云重唤醒,问道:“澹台妹子伤势如何?”云重笑道:“你所传的那针灸之术,真是神奇极了,下针之后,不过半个时辰,她已能行走如常了。”张丹枫道:“那么咱们现在便可拔队出发,还有一场好戏在后头呢。”云重满肚皮纳闷,不知张丹枫何以会知道他们昨夜遇难,更料不到他还有什么神机妙算,只好任从他来摆布。
十八名跟随云重出使的卫士,在昨晚那场激烈的战斗中,只是轻伤了三人,都能骑马。沙涛的贼兵,一半陷在沼泽之中,早已惨遭没顶,丢下的马匹,遍地都是,云重叫随从选了二十多骑好马,列队走出谷。
刚出前山,便听得远处有马队奔驰,还隐隐杂有呼叫之声。云重奇道:“好像是一队溃兵。”张丹枫笑道:“好戏就要登场了,你等着瞧便是。”转过一个山坳,忽见前面尘头大起,一队蒙古兵迎面而来,只有二三十骑的样子,衣甲不全,马嘶人喘,军容凌乱,显然是曾打了一场败仗。
云重惊疑不定,只见前面的一名蒙古军官,依着中国武士的礼节,在马背上抱拳说道:“云使驾临敝国,我们有失迎迓,请使臣恕罪。”云重问道:“你们是些什么人?”那军官道:“我们是奉太师之命,接使臣到敝国京城的。呀,张公子也在这里?那好极了。”这军官正是也先帐下的第一名武士额吉多,他见着了张丹枫,不由自己地显出尴尬的神色,虽然寒冷,额上却沁出汗珠。
张丹枫微微一笑,道:“你们的太师照料得真是周到。”策马上前,蓦然伸手一抓,将额吉多旁边的一名军官硬生生地从马背上倒拽过来。那军官也好生了得,被张丹枫出其不意地从马背上抓起,身子腾空,还居然踢出两脚,但迅即被张丹枫点了麻穴,不能动弹。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外,额吉多喝道:“张公子,你岂可如此无礼!”张丹枫双手一撕,将那名军官的军衣撕下,又剥开了他里面所穿的护身皮套,将他一旋,露出背脊,只见背脊上刺着一个草书的“贼”字。张丹枫笑道:“是谁无礼?你也曾读过中国之书,这个贼字你认得吗?哈,幸亏我早做下记号。”将那军官一抛,云重身边的卫士急忙接过。张丹枫道:“云使臣,这厮就是昨晚脱逃的那个蒙面贼人,名叫麻翼赞,又是瓦剌太师帐下的武士,你带着他,送回给也先吧!”
额吉多大吼一声,拔刀便斫,张丹枫举剑相迎,挡了几招,忽而纵声大笑道:“你昨晚受的苦头还不够吗?你愿落在我的手中还是愿落在你太师仇家的手里?”额吉多怔了一怔,骂道:“昨晚的事情原来都是你这小子从中捣鬼!”一招“力劈华山”,刀锋直落,一副拼命的神气,张丹枫暗运内劲,借力反削,举起白云宝剑向上一撩,只听得叮当一声,刀剑相交,额吉多的厚背斫山刀刀头竟然断了!额吉多拨马便走。张丹枫笑道:“你想走也走不掉啊,你瞧是谁来了。”
只听得一声马嘶,马蹄急响,远远望去,只见一团白影,转眼之间,便到了面前,端的是声如奔雷,势如闪电,澹台镜明一声欢呼,大叫“哥哥”,原来来的乃是澹台灭明,他的坐骑正是张丹枫的那匹照夜狮子马。
额吉多吓得魂飞魄散,刚叫得一声:“澹台将军……”澹台灭明大笑道:“贼厮鸟,今日叫你识得俺澹台灭明!”劈面一拳,将额吉多击倒。澹台灭明在也先下令围困张宗周的府邸之时,曾受够了额吉多的气,而他辞了官职,无所顾忌,这才泄了心头之愤。
额吉多的残兵虽然还有二三十骑,但谁不知道澹台灭明乃是瓦剌国中的第一员虎将,被他一喝,胆子小的有几个竟然倒撞马下,其他全都逃了。澹台灭明将额吉多绑个结实,澹台镜明正待和他叙话,忽见前面又是尘头大起。云重惊道:“也先居然胆敢如此妄作胡为,派了大军来吗?”澹台灭明笑道:“这不是也先的兵。”片刻之后,那队人马来到,经过澹台灭明引见,原来是瓦剌一个部落的酋长,这个部落的老酋长被也先所杀,强迫现在的酋长归附,至最近也先与阿剌互相争权,这个部落自然而然地投了阿剌。额吉多本来带有五百名精锐骑兵,昨晚被这个部落偷袭,几乎全军覆没。刚才逃走的二三十骑,也都给他们活捉了。
两下一说,云重这才知道其中的原委。原来张丹枫与澹台灭明南下迎接云重,在半路上见着额吉多这支军队移动,张丹枫夜探营帐,恰巧碰着额吉多与沙涛商量计谋,传达也先的密令,叫沙涛劫持中国的使臣,再由额吉多出头相救,张丹枫正愁人少,难以一面抵挡额吉多的五百精兵,一面抵挡沙涛的贼众,与澹台灭明一说,知道附近的部落就是也先的仇家,于是定下妙计,由张丹枫去引沙涛的贼兵陷入沼泽,由澹台灭明乘他的宝马去说服那个部落的酋长出兵。两下凑合,果然一举奏功。
至于那个武士麻翼赞本和额吉多一伙同来,他是在沙涛初次偷袭云重的帐幕失利之后,看到信号烟火,前来相助的。不料却被云重一掌震裂他的护身皮套,张丹枫乘机用飞针从裂口打进,在他身上刺了大大的一个“贼”字。而今被当场拆穿,将他捉获,自是无话可说。
那部落的酋长和云重相见,互献“哈达”(一种丝绢手帕,表示对客人的尊重)。双方协定,除了额吉多和麻翼赞由云重带走之外,其他掳获的人马武器,都归那个酋长。云重随从的马匹,这时也都已截获,所有物资无一遗失。那酋长得澹台灭明之助,打了一个大大的胜仗,又获得数百匹马与及许多武器,非常满意,一再道谢,并自动护送了云重一程。
送出山口,那酋长领兵回去,云重一行,继续赶路。这时已是中午时分,阳光普照,寒气顿消,云重揽辔扬鞭,意兴甚豪,对张丹枫道:“昨晚全亏了你,也先想给咱们一个下马威,岂知反给咱们拿着了他的把柄。”张丹枫微微一笑。澹台镜明道:“云大哥,昨晚你指挥若定,咱们得免灾难,你的功劳也不小呀。”策马傍着云重,并辔而行。澹台灭明看在眼里,心中笑道:“原来这小妮子早选中了心上之人了。”看他们二人亲密的样子,想起张丹枫失意的遭遇,不禁暗暗为少主伤心。
张丹枫也自有点黯然神伤。云重正在兴头,忽然问道:“蕾妹呢?她怎么不和你同来,独自一人留在瓦剌城吗?”这话他早已想问,只因昨晚一夜纷扰,直至如今,才有时间闲话家常。
张丹枫呆了一呆,强自抑着心头的激动,淡淡说道:“嗯,她没有同来,她回家探望母亲去了。”云重大喜,道:“不知我的母亲可还世吗?”澹台灭明道:“听说令尊也已回家去呢。云大人,这次你们合家团圆、真是喜上加喜呀!”云重喜极若狂叫道:“真的?”澹台灭明道:“这还能有假?只是——”忽见张丹枫向他瞟了一个眼色,下面的话立刻咽住。云重道:“只是什么?”澹台灭明道:“只是路途遥远,他们不知能否赶来和你相见。”云重笑道:“我就是在瓦剌京城多留几天,也要等候他们。”见张丹枫神情冷漠,颇为不悦,心道:“是了,我们云家与他们张家本来就是世仇,他听说我父亲还在人世,自然很不高兴了。呀,这人胸襟气度,本来豪迈,但在这关节上头,也未免显出气量狭窄了。也好,这样我就可少担一重心事,他和阿蕾不分开也得分开了。”
经过了这一场灾难之后,云重对张丹枫的憎恨又减了几分,甚至可以说,他已经根本不将张丹枫当作仇人看待了。只是对两家的仇恨,还有点看不开,不愿云蕾和他结合。经过了这一场灾难之后,一路上也就平安无事,不必细表。走了十多天,到了瓦剌京城,云重停下马来,遥望瓦剌京城,心中无限感慨,想起自己幼年,曾在瓦剌度过最辛酸的岁月,而今贵为使臣,衣锦重来,在扬眉吐气之际,想起自己三代在瓦剌的遭遇,不自觉地落下泪来,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悲伤。
只听得三声炮响,城门大开,瓦剌国王早就接到中国使臣到来的消息,派出专使欢迎。也先也派出人来迎接,他们不见额吉多的那队骑兵护送,大为奇怪。他们做梦也想不到,额吉多和麻翼赞早变成了俘虏,现在正被囚在密不通风的骡车之中。至于张丹枫与澹台灭明,一听到迎宾礼炮,早就飞马跑开,避开正门,从第二个城门进城,回家去了。
也先等候明朝使臣的消息,正是坐卧不安,听得回来的人报,明朝的使臣带了十八名随从,还有几名女眷,个个人强马壮,袍甲鲜明,全不似预料中的受到袭击,衣甲不全,马疲人倦的样子。至于额吉多连同五百骑兵,更是一个影子也见不到。也先吃了一惊,大感莫名其妙,心道:“额吉多与麻翼赞武功高强,人又精明,还有五百骑兵与沙涛的喽兵相助,绝无失手之理。纵算失手,也总该有人逃回报信,怎的却一个也不见!难道这明朝的使者是天神不成?”百思不解,整晚无眠,第二日一早,便派人到客栈请使臣到太师府中相会。
也先是瓦剌的太师,又自己委任自己做这次议和的全权大臣,依照礼节,云重也当去拜访他。于是带了四名随从,还带了一辆骡车,前往拜会。
也先一早起来相候,好不容易等到将近中午时分,才得到卫士的报告,说是明朝的使臣已经来到,还跟有一辆骡车。也先心中暗暗纳闷,想道:“难道他们带了一骡车的礼物来,这些礼物一定是笨重的东西了。”立刻打开中堂,将侍从留在阶下,请使臣登堂bbr>?99lib?相见。
云重相貌轩昂,意态凝重,在两行卫兵的刀枪剑戟丛中穿过,傲然不俱,一步一步,踏入中堂,也先一见,不觉呆了,这人的相貌,好似在哪儿见过一般!这刹那间,另一个明朝使臣的影子突然从心头掠过,那是三十年前的云靖,在瓦剌牧马二十年的明朝使臣,那不屈不挠、傲然挺立的影子,和眼前这个少年简直一模一样。
云重上前相见,送上中国皇帝的礼物,无非是玉如意、汉白玉之类,那是两国往来的礼节,作为对别国大臣的一种敬意,虽然也是贵重之物,但却并非特别的珍宝。不亢不卑,完全适合大国使臣的身份。也先请教姓名,听说也是姓“云”,心里先吃了一惊,强笑说道:“真是巧极了,三十年前来的那位使臣,也是姓云。”云重笑道:“还有更巧的呢!三十年前是爷爷出使,三十年后是他的孙儿出使,请教太师,这也算得是个佳话吧。”也先面色倏变,急忙干笑几声,道:“佳话,佳话!”惊惶失色,手足无措的神情,都露了出来。云重得意之极,哈哈一笑,逼紧一句说道:“我这次出使,事先也学会了养马的本事,必要之时,也准备在贵国久留呢!”
也先尴尬之极,连连干笑道:“云大人真爱说笑话,哈哈,云大人真爱说笑话!”咳了一声,捻须道:“云大人此次出使,敝国有失迎接,老夫在此告罪了。云大人远涉关山,一路辛苦了,辛苦了!”也先说此番话,一来是想扭转话题,二来是想侧面试探他路上有否出事。云重冷冷一笑,道:“也没什么,只是踏入贵国国境之后,偶而遇过几个小贼。”也先吓了一跳,随即想道:“若是几个小贼,那就不会是额吉多他们了。”连忙说道:“在什么地方遇的贼人?云大人记得么?那些地方官有亏职守,待我立刻将他们撤职查办。”云重笑道:“不必了,反正我也没有丝毫损失,我私人还有一点不成敬意的礼物要孝敬太师。”也先眉开眼笑,道:“云大人何用这样客气。”云重道:“请太师准我的随从将车上的礼物拿上厅来。”也先心道:“我所料不差,车上装的果然是礼物。这些粗重的礼物,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到底是中国使臣的礼物,自己正愁此人倔强,难以对付,难得他竟先对自己表示敬意,那自然是大增光彩。因此也先对礼物的贵重与否,倒在其次,满怀高兴地一面谦让,一面叫人闪开一条道路,让云重的侍从将礼物扛上厅来。
云重微微一笑,也先放眼看时,只见云重的四个随从,扛着两个麻袋,走上厅来。也先还以为里面装的是中国的土产,暗笑云重出手寒酸,麻袋在地上重重一顿,忽听得“哎哟”一声,在里面传了出来,袋口一开,两个被捆缚得像粽子一样的人滚在地上,其中一个还袒胸露背,背脊上露出一个草书的“贼”字。云重笑道:“就是这一点不成敬意的礼物,请太师笑纳!”
这两个人不问可知,自是被俘虏的额吉多与麻翼赞,他们被囚在麻袋之中多日,头昏脑胀,忽被解开穴道,骤见光亮,急忙跳起,第一眼就瞧见也先,还以为是自己人解救的,不禁狂喜叫道:“太师——”
也先骤吃一惊,但他乃一代奸雄,瞬即之间,便猜到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情,面色一沉,立刻喝道:“你们这两个小贼居然敢冒犯天朝使者,来人呀,先拉下去打三百大板,再打进天牢,让我裁处。”额吉多、麻翼赞吓得魂飞魄散,只听得同伴卫士轰然大喝,将他们的声掩盖过去,连拖带拽地把他们拉进后堂。
云重又是微微一笑,道:“太师日理万机,值不得为两个小贼费神,所以我敢于越俎代庖,将他们擒献。”也先面色涨得通红,道:“这两个小贼,真是丢了我的面子。咳咳,一定要重重处罚,重重处罚!”云重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看他,让他自说自话。也先越说越慌,须知这二人是他帐下数一数二的武士,还带有五百铁骑,尚有沙涛协助,竟然给云重轻描淡写地全都解决,还活捉了来,也先怎得不惊?更兼云重看着他的那副神气,就像审问一般,也先自说自话,说到后来,面色由红转白,简直不知所云。
云重见也先窘态毕露,心中暗笑道:“今日已弄得他够受的了,且罢,不必再逼他了,也免得他老羞成怒,反而横生枝节,误了和谈。”于是微微一笑,道:“一国之内,良莠不齐,有几个小贼,亦是寻常之事,太师不必介怀,咱们还是商谈和约吧。”也先松了口气,说道:“云大人说的是。”云重取出一本小折,递过去道:“这是我们的和约草案,请太师过目。”那是于谦拟定的和约,主要内容很是简单,无非各保疆土,平等相待,双方永不再动干戈之类。附款是留在瓦剌的中国“太上皇”(被俘的明英宗祈镇),必须立即送回。也先略略一看,沉吟不语,他本来另外订有一份草案,仿效以前宋朝和辽金两国所订的和约前例,要明朝国君居于小辈,与瓦剌缔为“叔侄之国”,并要每年缴纳三百万两银子,五万匹绸缎,总之想占中国的便宜。却想不到弄巧反拙,他费尽机谋,原欲把明朝的使臣玩弄于股掌之上,却反而被明朝的使臣拿着了他的把柄。这时被云重的威仪镇慑,也先有如被冲击败了的公鸡一样,自己所拟订的草案,放在袋中,竟不敢摸出来。云重正容说道:“中国是礼义之邦,而今意欲与贵国缔为兄弟之国,以往之事,一概不咎,这和约两不吃亏。若太师堂有三心两意,以为中国可欺,那么我们边关亦有十万雄兵,也可以和太师周旋一下。”云重的说话有柔有刚,极为得体。也先上次侵入中国,虽然在土木堡大获全胜,俘虏了明朝的皇帝,但接着就在北京吃了一个大败仗,被赶出雁门关外,说起来这场战事,互有胜败,谁都不能以战胜国自居。明朝提出的和约实是公允之极。也先盛气已折,心中想道:“这使臣难以对付得极,简直比当年他的爷爷还要厉害,再拖延也讨不了便宜。”更兼又要顾虑到阿剌的内忧,于是只好接过云重的草案,约好待瓦剌国王过目之后,再定期商谈。
和议谈得甚为顺利,不过十天,双方都已同意签字,就以中国所提出的和约为依据,只不过改了些个别的字句。双方谈妥:在和约签订之后的第二日,就由明朝的使臣迎接他们的“太上皇”回国,这时被俘的皇帝祈镇亦已迁出囚房,被安置在瓦剌皇宫之中,待以国君之礼了。在和议商谈的期间中,张丹枫曾派人送信给云重,邀云重到他家中一叙。云重记着世仇,虽然对张丹枫已无恨意,但亦不愿前往。张丹枫也没有来看他。
转瞬便到了明朝使臣离开瓦剌的前夕。这一晚云重兴奋非常,在客栈中踱来踱去,睡不着觉。在另一处地方,也有两个人兴奋非常,睡不着觉。这两个人便是张丹枫和他的父亲,不过他们父子的心情又各有不同。张宗周是在兴奋之中又带有极深沉的悲凉,这时,正在花园里倚着栏杆和张丹枫说话。
这几日来,张宗周似枯槁的树木一样,春风虽已吹拂大地,但枯树上却没有一枝新芽,一片绿叶。他把自己关闭在书房之内,连儿子也很少说话,对明朝使者到来的消息,他也绝口不提,这
反常的沉默,家中的人都为他担心,张丹枫本来想去拜会云重,也为了父亲,不敢离开家门半步。
这一晚,张宗周突然将儿子唤来,父子两人在花园中徘徊漫步,久久不语,看看月亮升至中天,张宗周叹了口气,吟道:“今夜园中月,明年只独看。”斜倚栏杆,遥望云海,似乎想透过云海,看到他梦中游遍的江南。张丹枫泪咽心酸,叫道:“爹爹。”张宗周凄然一笑,忽然问道:“听说和约已签,明朝使者明天便要回国了,是么?”这还是第一次问及明朝的使者。张丹枫道:“是的。”张宗周道:“这位使臣也姓云,是么?”张丹枫道:“是的。”他心中已想过千遍万遍,云重既不愿见他父亲,他也不敢将云重的身份告诉老父。张宗周说道:“这位使臣不辱使命,比当年的云靖还强!”他还未知道这位使臣就是云靖的孙子。张丹枫含笑点了点头,张宗周忽道:“枫儿,那么你明天也该走了!”
张丹枫心中一震,这愿望他已想了多年,但而今从他的父亲口中说出来,他的心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知道得很清楚,若然自己明天一走,那就是和父亲永无再见之期了。生离死别,昔人所悲,何况是自己的生身老父!张丹枫抑制住心头的颤动,明知父亲不会答应,仍然问道:“爹,那么你呢?”张宗周面色一沉,忽而又笑道:“你的东西我都已替你收拾好了,这是最后一次照料你了。”张丹枫心情激动,冲口说道:“爹,你不走,那我也留在这儿伴你。”张宗周柔声说道:“不,你要走!你年纪还轻呐。澹台将军和你一同走,我已经告诉他了。”
张丹枫道:“澹台将军也走……”下面的一句“那么你岂不是更孤单了?”说不出来,张宗周微笑道:“是的,澹台将军——”忽见面前人影一闪,澹台灭明奔到面前。张宗周笑容未敛,正想说道:“话说曹操,曹操便到。”只听得澹台灭明气喘吁吁,颤声说道:“主公,不好了!”张宗周从来未见过澹台灭明这样慌张,问道:“什么事情?”澹台灭明道:“咱们的府邸已被人包围了!”张丹枫凝神一听,果然听出了外面的人声。张宗周还是神色如常,道:“那么咱们就出去看看。”
张丹枫与澹台灭明跳上墙头,只见府邸四周围了几层,对着正门,还有一尊红衣大炮!蒙古人最先把火药运用到战争上,当年横扫欧洲,就仗着火器之力不小,想不到而今竟用来对付张家。在红衣大炮的后面,一排并列着三骑健马,那是额吉多、麻翼赞和青谷法师的师兄白山法师。
蒙古兵点着松枝火把,一见张丹枫站了出来,轰天价的大声吆喝,张丹枫力持镇定,向下面发话道,“你们来做什么?”他运气传声,有如龙吟虎啸,将蒙古兵嘈嘈杂杂的声音都压了下去。额吉多拍马上前,对着墙头,大声笑道:“张丹枫,今日看你还有什么手段?你要死还是要生?”张丹枫道:“怎么?”额吉多道:“若然要生,你就自己动手,把家中的人全都缚了。只留下你的父亲可以不缚,然后打开大门,让我们将你们父子带去交给太师,由太师发落。”张丹枫“哼”了一声,道:“若然不呢?”额吉多道:“我留点时间,让你们想个清楚。这尊大炮,你该看见了吧。你任武功再强十倍,也难抵挡。限你们五更答复,若然敢道半个不字,还想抵抗的话,那么对不住,天一亮我就向你们开炮!”
张宗周道:“枫儿,下来。”张丹枫和澹台灭明走到张宗周面前,张宗周道:“看来也先这厮非得我而不甘心,就由我跟他们走吧!你和澹台将军一身武功,相机可以逃走!”张丹枫道:“不能!我们绝不能让你受也先之辱!”张宗周想了一想,忽而朗声笑道:“好志气,好志气!咱们两三代以来,在瓦剌屈辱求生,气也受够了。而今中国已强,是不能再受他的侮辱。好吧,那就让我和家人死在这儿,你们从后门杀出!”张丹枫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能!”澹台灭明也说道:“要死我也和主公死在一处。”张宗周含泪笑道:“你们都是我的好儿子、好部下,呀,只是我累了你们了。”张宗周想起他和他的父亲两代,为了一念之差,想借瓦剌的兵力与明朝再争夺江山,不惜在瓦剌为官,替瓦剌整军经武,费了多少心力,把瓦剌变成强国,不料到头来反自食其果,不但自己的国家几乎被瓦剌所灭,而今连自己一家,也要毁在也先的炮火之下!
外面又传来了额吉多的叫声:“想好没有?最迟天亮我们就开炮了!”张丹枫枉有一肚皮智计,这时也想不出办法对付,看着父亲那悲愤的神情,心中无限焦急!
这个时候,在另一处地方,也有一个焦急非常,这个人却是也先的女儿脱不花。
脱不花自然知道和约已经签了的消息,知道明朝的使臣明天一早便要离开,也料到张丹枫必然会跟随明朝的使臣回国,心中悲苦,愁眉不展,她父亲也看了出来。这日晚间,也先喝了几杯酒,意兴甚浓,对女儿笑道:“你不必伤心,我看张丹枫明天未必会走,我有法子将他弄回来。我只有你一个女儿,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会给你拿下来。花儿,你瞧爹有多疼你!”脱不花又惊又喜,再问父亲之时,也先却只顾喝酒,不再说了。
这晚,脱不花满怀心事,不知父亲弄的甚玄虚,午夜时分,忽听得外面客厅有人说话,脱不花忍不住悄悄起来,躲在屏风后面偷听。
客厅内有两个人,一个是她的父亲也先,另一个则是他们太师府的总管窝扎合。脱不花屏息呼吸,凝神静听。只听父亲问道:“明朝使臣天一亮就出城,咱们的礼物都齐备么?”窝扎合道:“都齐备了。”也先道:“姓云那小子真不好对付,谢天谢地。他去了我可安乐了。”窝扎合道:“太师是不是也要去送行?”也先道:“你代表我去,推说我有病吧。反正有国王送他们出城,也够隆重的了。”
脱不花见他们说来说去,都是关于明日送行的事,不感兴趣,正想回去睡觉,忽听父亲问道:“那尊红衣大炮,威力极大,你看炮声会不会传出城外?”窝扎合道:“张宗周的府邸离城门十里有多,这炮声可传十里,天亮之时,他们已经出城,又隔着一堵厚厚的城墙,就是听见,也不过像爆竹一样的声音,不会起疑的。”脱不花吃了一惊,只听得窝扎合又说道:“而且不一定要放炮,他们在炮口下,还不乖乖地自己绑来听太师发落么?”也先道:“张宗周父子都是一副硬性子,尤其是张丹枫,更是吃软不吃硬,我瞧他们是宁死不屈。”停了一停叹口气道:“张丹枫文武双全,倒真是个人才,可惜他不肯为我所用,还处处和我捣乱。这样的人若放他回国,终是瓦剌心腹之患呀,但愿他如你所言,降顺于我。要不然也只有不顾脱不花的伤心,将他除了。”原来也先在那日事后,盘问额吉多与麻翼赞,知道计救云重,活捉沙涛,消灭先也派去的五百铁骑等等事情,都是张丹枫干出来的。也先又惊又怒,早就定下今日炮轰之策。但在明朝的使臣未离开之前,却不能行。所以一定要等到天亮之时,明朝的使臣离城之后。
脱不花听得毛骨悚然,心中焦急之极。听得外面敲了三更,父亲吩咐窝扎合一些事情之后,才回去安歇。也先的房间正在脱不花的房间对面,脱不花躺在床上,只见父亲房中灯火未灭,人影在窗帘上移来移去,想是他心情紧张,故此深夜不眠。脱不花比她父亲还要紧张百倍,苦苦思索,盘算救张丹枫之计,但父亲未睡,她怎敢走出房间。
好不容易等到父亲房中灯火熄灭,脱不花嘘了口气,一跃而起,忽地醒起外面还有人守卫,自己出去,他们固然不敢拦阻,但必然惊动父亲。脱不花想了一想,悄悄地将睡在里房的侍女唤醒,叫她烫了两壶热酒,送给在花园值夜的两个卫士喝,就假说是因为天寒地冻,太师特别赏赐的。酒中暗暗下了麻药。
脱不花心中七上八落,生怕那两个卫士不上圈套,听外面铜壶滴漏之声,恨不得有什么办法把时间留住。好不容易盼得那侍女回来报道:两个卫上不疑有假,果然醉了。脱不花早已换了夜行衣服,急忙悄悄溜出,奔入花园,从墙头上一跃跳出。这时太师府中已敲了四更了。
这时云重在宾馆之中,也是兴奋非常,睡不着觉。瓦剌国王已与他约好,明日一早,就以送天朝国君之礼,将明朝被俘的皇帝祈镇,送到城门,与云重会齐,一同归国。这是最尊敬的礼节,不必云重到瓦剌朝上去辞行。
外面星月交辉,天空一片明净。云重倚栏遥望,心道:“看这光景,明日该是个风和日丽的晴天。冬去春来,重归故国,皇上不知该有多么高兴呢!”想起自己此行,幸而不辱使命,不但缔了和约,还将羁留异国的皇帝接回,这样的事情,几千年来,史册所无,云重为被俘的皇帝而欢欣,也为自己的幸运而庆幸。
但在高兴之中,却也有哀愁。在即将离开瓦剌的前夕,云重自然而然地更加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和妹妹,难道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到来的消息?周山民不是已经见了他们么?为何还不到京城来和自己相会?种种疑虑,都在心头涌起。云重本意要多留几日,等待家人团聚的,可是想不到和约缔结得那么顺利,而祈镇又迫不及待地日日派人催云重起行,这个被俘的皇帝心中所想的无非是早日赶回,重登大宝,他哪里会知道云重的心事。
在离开的前夕,云重也自然想到了张丹枫,这次出使的成功,大半是靠了张丹枫之力,可是为了两家的世仇,他不愿到张家拜会自己祖父的仇人,而张丹枫也不来看他。云重不知怎的,一想起来,就觉心中怅惘,这期间澹台镜明也曾劝过他不下数十次,劝他和张家释嫌修好,可是羊皮血书的阴影还重重地压在心头,他怎肯踏入仇人的家门?但虽然如此,他对这不久之前还视为仇人的张丹枫,却有了一种舍不得分开的感情了。
“张丹枫明早会不会赶来和我同行呢?”云重想起了这个问题,心情矛盾之极。他心底里似乎是盼望他能赶来,但又似乎不想他赶来,若然他真的赶来,和自己重归故国,那么将来自己的父亲怎样看法,他对云蕾的纠缠,又肯不肯就此割开?自己的父亲会不会骂自己和妹妹是一对不肖的儿女?
欢欣、忧虑、恩怨、愁烦,种种情绪,打成了一个个结,结在心中,剪不断,理还乱,云重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这种心情。他独倚栏杆,思来想去,不知不觉地已听得外面打了四更了。
云重正想回房稍睡片刻,忽听得下面人声嘈杂,随从上来报道,客栈里跳进了一个蒙面的夜行人,口口声声说要立即谒见使臣,不知是否刺客,请云重处置。云重大为奇怪,想了一想道:“好,让他进来。”过了一阵,卫士将一黑衣少年推了上来,是蒙古武士的装束,但身材苗条,却与一般蒙古武士的粗豪,大不相类。
云重好生奇怪,道:“你深夜求见,有何事情?是谁人遣你来的?”那青年武士面上蒙着一块黑巾,露出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只见他眼波一转,低声道:“请大人摒退左右。”云重的侍从怀疑他是刺客,一人上前禀道:“请大人小心。”另一人便待上前搜他的身子,那武士陡地闪开两步,眼光中露出又羞又恼的神情。云重心中一动,挥手说道:“你们都下去,咱们天朝使者,以诚待人,何须戒惧。”待随从走开,云重随手关上房门,笑道:“现在可以见告了吧?”
只见那年青武士将面巾撕下,脱了斗篷,却原来是个俏生生的蒙古少女。她第一句话便说道:“我是也先的女儿!”云重吓了一跳,那武士女扮男装,早已被他看出,不足惊异,但她竟是也先的女儿,此事却是云重万万料想不到!云重不知也先耍什么花招,急忙起立让座,道:“尊大人有何见教?为何要你前来?”
脱不花摇了摇头,表示并非父亲遣来的。云重更是奇怪,只见脱不花神色仓皇,冲口说道:“云大人,你和张丹枫是不是好友?”云重道:“怎么?”脱不花道:“如今已敲了四更,只要天色一亮,张丹枫全家老幼,都要花为飞灰!他的性命如今悬在你的手中,你救他还是不救?”云重惊骇之极,急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脱不花说道:“我父亲恨他助你,更怕他回到中华,将来永为瓦剌之患,所以已派兵围了他的府邸,只待天色一亮,就要用炮来轰!”云重道:“我如何可以救他?”脱不花道:“立刻到张家去!”
云重亦是聪明之人,惊惶稍定,心中一想,便知其理,自己是中国的使臣,若然赶到张家,也先正急于与中国媾和,他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开炮。他要等待天亮动手,那自然也是避免给自己知道。
这一瞬间,云重心头有如平静的海洋突然被风暴激起千重波浪,这一去不但要踏入仇人的家门,而且误了行程,而这日期又是瓦剌的国王和明朝的“太上皇”与他早约定的了!
脱不花双睛注定云重,几乎急得要流下泪来,忽地颤声道:“你到底救他还是不救?”云重心中烦乱之极,脑海中陡地闪过张丹枫那丰神潇洒的影子,闪过在自己遇难之时,张丹枫揭开帐幕,笑吟吟地突如而来的神情。这样的人,谁能忍心让他死去?
不待脱不花再问,云重已蓦然跳起,打开房门,高声叫道:“派两个人立刻飞赶去瓦剌皇宫,通知黄门官,叫他立即转达瓦剌国王,说我明天不走了!”随从们一拥而进,纷纷问道:“怎么?”云重道:“你们立刻整装,随我出发,我要去拜会张宗周!”这时他把誓死不入仇人之门的誓言早已抛之脑后了。
刚才那阵骚动,澹台镜明亦已惊起,这时正站在云重的卧室门前,瞥见一个蒙古少女,脸上带着笑容,眼角却挂着泪珠,而且还紧紧地握着云重的手,心中正在莫名其妙,忽闻得云重说出要去拜会张宗周的话,更是惊诧。云重道:“好呀,澹台妹子,你也去!”澹台镜明心中欢喜无限,无暇再问情由,含泪笑道:“是呀,咱们早就该去了!”这时她才和脱不花互相请问姓名。
客栈离皇宫不远,离张家却有六七里路,云重一行乘着快马,在深更夜静,冲出街头,自然引起了骚动,但他们打着明朝使者的大红灯笼,却也无人敢予拦阻。云重为了避免经过皇宫,抄过僻静的街巷,绕道而行,刚刚转出葡萄大街,这是瓦剌京城中心的大街,走到尽头,再转过西边,就可望见张宗周的丞相府。横街里突然奔出一骑健马,拦在前面,云重喝道:“我是大明使者,谁敢拦阻?”马上人身手矫捷,给云重的马头一冲,一个筋斗翻在地上,仍然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双手高举一面金牌,朗声说道:“明朝天子御旨,请云大人接诏。”
云重吃了一惊,随从上前,把灯笼一照,云重定晴一看,认出那是在土木堡明兵大败之时被瓦剌军俘去的大内侍卫之一。那次皇帝身边的侍卫,除了战死与自杀之外,还有四五个人,同皇帝一齐被瓦剌所俘,初时本是分开囚禁,至云重到来谈和之后,瓦剌国王将祈镇接到皇宫,待以君主之礼,拨了一座宫殿给他居住,这几个卫士也就被释放出来,仍然让他们侍候他们的故主。
用金牌命令大将,乃是中国皇朝的惯例(宋代的岳飞就是被皇帝一连发十二道金牌召回的)。祈镇在目前严格说来,实在还是俘虏的身份,他却仍不忘“祖制”,这金牌自然是借来的了。祈镇似乎怕云重还不相信,金牌之外,尚有诏书,诏上写着一行草字:“宣使臣云重进宫朝见。”金牌加上诏书,而且是深夜相召,可以料想,那一定是极紧急的大事,所以才如此郑重。
云重把诏书接过一看,那上面还盖有明朝天子的私章,字迹也确是祈镇手书,那自然是不会假的。云重吃了一惊,不知所措。现在距离天亮只有一个时辰,若然去朝见皇上,只恐时辰一到,张丹枫全家老幼就要在炮火之下化成飞灰!但若不去,这不接圣旨的罪名可是非小可!云重拿着诏书,踌躇难决,澹台镜明叫道:“到了张家之后再入宫朝见。”云重道:“好,就是这样。”那捧金牌的卫士仍然跪在马前,不敢起身,云重道:“你回去禀告皇上吧,明早暂不动身,最迟午间,我一定进宫朝见。”那卫士仍然直挺挺的跪着,不肯拿回金牌。忽听得后面马铃之声急促地响,又是一骑骏马奔了上来,马上人一跃而下,又跪在云重的前面。
这人也是伺候祈镇的卫士,像先前那个卫士一样,也是一手高举金牌,一手掏出诏书,诏书上写道:“宣使臣云重立即进宫朝见。”字句与上一封诏书相同,只是多了“立即”二字,云重捧着诏书,手指颤抖,没有主意。脱不花叫道:“理它什么诏书,咱们还是照刚才的说法。”话声未了,又是一骑快马追来,大声叫道:“云大人接诏!”这是云重旧日的同僚,皇帝贴身侍卫,樊忠之弟樊俊。只见他也是一手高举金牌,一手递过诏书,诏书的字句与前一封完全相同,但在那“立即”两字旁边,又打了两个圈圈,表示十万火急之意。云重问道:“樊侍卫,究竟是什么事情?”樊俊道:“咱也不知是甚事情,只是皇上亲口吩咐,一定要云大人立刻进宫朝见。不得稽延。”
云重叹了口气,须知这金牌召唤,实是最严重的圣旨,昔bbr>99lib?日宋朝的名将岳飞,尚自不敢违抗,何况云重?而且他也怕宫中有变,功败垂成,两相权衡,自是皇帝更为重要。云重接了三面金牌,只得拨转马头,对澹台镜明道:“好,你们先去。”立刻策马飞奔,与祈镇的三个卫士同进皇宫。
澹台镜明已从脱不花口中知道张家之事,焦急非常,心中恨道:“张丹枫挽救了明朝的江山,这倒霉的明朝天子却要累张丹枫送了性命!”但云重决意要去,她自是难以阻拦,只好率领云重的十八名随从,快马疾奔。
哪知在大街西边,瓦剌的京师太尉(武官名,相当于明朝的九门提督)早已严阵相待。云重的卫队长上前叫道:“咱们奉云大人之命,前往拜访你们的右丞相。”那蒙古太尉道:“那你们的云使臣呢?”随从道:“云大人刚刚奉诏进宫,就要赶来。”蒙古太尉道:“既然如此,那就等云使臣来了再说。我们奉命保护明朝使节,你们的使臣不在,这担子我们可挑不起。”
脱不花悄悄说道:“咱们冲过去。”只是那边蒙古太尉早已下了命令,铁骑横列,弓箭手、绊马索都已准备停当,严阵相待。澹台镜明与云重的随从识得大体,知道若然硬冲,事情就不可收拾,两国帮交,也许因此破裂。何况敌众我寡,亦未必冲得过去,急忙止着脱不花,仍然和他们说理。可是蒙古太尉,下了命令,便退入阵中,任云重的侍从叫嚷,他竟毫不答理。
两边僵持不下,澹台镜明和那十八名随从都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空自心焦,毫无办法,看来只得等候云重赶回了。可是他们可等,张丹枫却不能等。只听得城楼上敲起五更,再过些时,天色就要亮了!脱不花忽然大叫一声,驰马向前冲去!澹台镜明想拉也拉不住!
蒙古兵忽见一个本族的少女冲来,怔了一怔,弓箭手拉着弓弦,不敢放箭,挠钩手的绊马索也不敢抛出去。黑夜之中,初时本看不清楚,但到了阵前,在松枝火把照耀之下,却有过半数的军官认得是也先的女儿脱不花!蒙古的男女之防本不如中原严谨,脱不花又好骑马射箭,与许多军官都很熟识。
那蒙古太尉急忙上前说道:“我们奉了太师之命,不许闲人通过。”脱不花柳眉倒竖,斥道:“我是闲人么?我也是奉了我爹爹之命,一定要过!”拍马直冲。蒙古太尉见脱不花从明朝使者那边冲过来,虽觉极为奇怪,但谁都知道她是太师的爱女,见她发起泼来,横冲直闯,无人敢拦阻,只好两边闪开。脱不花冲过了重围,抬头一看,只见东边天际,已露出一线曙光!
此时张家被围,合家上下,都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只有张宗周神色自如,似乎对生死都已不放在心上。张丹枫亦是甚为镇定,但想起临终之前,不能见着云蕾一面,心中却是无限悲痛。
这家人团坐在围墙之下,围墙外面时不时传来了蒙古兵叫嚣的声音,那是死亡的威胁。围墙内一片静寂,只听得敲了三更,不久又敲了四更,北国的冬夜甚长,但在这群在死神阴影下的人们,却感觉到“寒宵苦短”!
时间慢慢过去,死亡的阴影越来越来重,围墙外面叫嚣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好像四更刚敲了不久,城楼上又传来了五更的声音。张丹枫叹了口气,跪在父亲面前,说道:“爹爹还有什么吩咐?”张宗周轻轻抚摸儿子的头发,含笑说道:“若是一年之前死了,我将死不瞑目。如今呢,你总算为中国做了一些事情,我呢,也出过一点点力,虽然还未能赎罪,心中却也无憾了。”笑得甚是凄凉。张丹枫见他父亲面色奇异之极,禁不住心头一动,但此时此际,还有什么可问?张丹枫只是觉得,在临死之前,他父亲的心意和自己特别相通,他感到有生以来,从来未曾与父亲有过像此刻的接近!
澹台灭明也笑一笑,道:“主公,咱们今日互相告辞!”向张宗周拜了三拜,他心意已决,要在敌人的炮弹来到之前就横钩自刎。这时已敲了五更,再过片刻天色就要亮了!
忽听得外面一阵叫声,澹台灭明道:“天还未亮他们就要炮轰了?”双钩一横,张丹枫说道:“呀,不像!”澹台灭明停下双钩,诧道:“什么不像?”张丹枫道:“好像是有什么人来了。咦,来人正在和他们厮杀!”跳上墙头一望,只见半里之外,有三匹健马冲入后阵,围在前面的蒙古兵也禁不住骚动起来,只是那尊红衣大炮还对准自己的家门。
额吉多带来的武士都是百中选一的精锐,个个能拉五石强弓,一声令下,千箭如蝗,纷纷向那三骑健马射去。只听得呼喝声中,战马狂嘶,远远望去,只见那三匹马跳起了一丈来高,马腹马背都被利箭洞穿,马身全被鲜血染红,狂嘶跳跃,忽然四蹄一屈,跳翻地下。那三个骑士骑术精绝,只见他们一个筋斗,在马背上凌空飞起,倏忽之间,飞起一片绿光,跟着一团白光、一道青光也交叉飞起,利箭一近,便纷纷堕地,张丹枫这时才看得清楚,来的三人,正是轰天雷石英和黑白摩诃!黑摩诃挥动绿玉杖,白摩诃挥动白玉杖,石英挥动青钢剑,舞到急时,便只见绿光、白光、青光三个光球,直冲敌阵。
蒙古武士纷纷堵截,黑白摩诃一声怒吼,挥杖乱打,打得人仰马翻,有些轻功较好的,跌翻之后,仍然冲上,却又被石英剑戳掌劈,简直就近不了身。这三个人模冲直撞,锐不可当,眼看就冲到中央。白山法师大怒,抢上前去兜拦,第一个碰着石英,白山法师一招“独劈华山”,碗口般粗大的禅杖当头扫下。这白山法师乃是青谷法师的师兄,武功在额吉多之上,这一杖之力,足有千斤,剑杖相交,当的一声,飞起一蓬火星,白山法师大喝一声“倒下!”禅杖力压,石英身躯微微一晃,忽地笑道:“不见得!”手腕一翻,青钢剑突然脱了出来,扬空一闪,转锋便戳向白山法师的肩背。白山法师自恃气力过人,却不料适才那一杖并未将敌人打翻,剑杖相交,自己的虎口也隐隐发疼,正在吃惊,突然间只见剑光,不见人影,敌人竟已转到了自己的背后发招。石英以飞蝗石、惊雷掌、蹑云剑三绝驰名武林,尤其是蹑云剑法,飘忽异常,最为难敌。白山法师闪开两剑,正在倒转杖头,想要挡开他的第三剑,只听得石英大喝一声:“着!”青钢剑在禅杖上一碰,骤地反弹起来,反手一剑,在白山法师的肩头划了一道伤口。白山法师练有一身“铁布衫”的功夫,中了一剑居然不倒,禅杖在地上一点,跃出一丈开外,抡杖翻身,尚欲厮杀,石英早已冲入阵中去了。
白山法师怒吼如雷,忽听得一声骂道:“贼厮鸟鬼叫讨厌,吃我一杖!”白山法师正自发火,见黑摩诃疾奔而来,大吼一声,禅杖拦腰便扫。哪知脚步刚起,黑摩诃已到了跟前,绿玉杖一挑,有如铁棒击钟,“嗡”的一声巨响,白山法师的禅杖脱手飞到半空,吓得魂魄齐飞。他自己以为气力惊人,哪知黑摩诃比他还要厉害,眼见黑摩诃第二仗已打下,白山法师哪里敢接,急忙斜跃数步,恰恰撞到白摩诃面前。白摩诃骂道:“贼厮鸟,阳关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撞进来,你既撞到我的跟前,且吃我一杖!”呼的一声,顺手一杖,将白山法师打翻,两条腿都齐根断了。
石英冲入阵中,大声叫道:“黑石庄世袭龙骑都尉石英求见主公!”原来石英的先祖是张士诚的亲信卫士,被封为“龙骑都尉”之职,而今石英来到,仍然接照以前皇室的主仆之礼通名禀报,求见张宗周。张宗周热泪盈眶,扶着儿子的肩,走上围墙,说道:“枫儿,你叫他快走吧!”黑白摩诃也叫道:“张丹枫,为什么不冲出来?老朋友来了,你也不出来接么?”
张丹枫一声苦笑,正欲说话,陡然间,忽见包围他家的武士分开两边,现出一条通道,那尊红衣大炮适才被人墙挡住,而今也显露了出来。石英见了大吃一惊。只听得额吉多大叫道:“你们再上前一步,我就开炮!”额吉多听他们的称呼,知道他们与和张丹枫父子的关系,料他们不敢让
张家毁于炮火,故此立施恫吓。
其实那红衣大炮转移不便,绝不能打到黑白摩诃他们。而其时刚打过五更不久,天尚未亮额吉多亦不敢向张家开炮,只要黑白摩诃与石英冲上,张家之围立解,可是张丹枫与石英等人都不知道其中的微妙关系,尤其是石英,见那尊大炮对准张家,更是不敢动手。
黑白摩诃气得哇哇大叫,用印度方言叽里咕噜地乱骂,可亦不敢向前移动半步。额吉多哈哈大笑,马刀一指,喝道:“都给我退到百步之外,否则开炮!”石英与黑白摩诃无可奈何,只好依言退出百步之外,额吉多立刻命人在空地上撒下尖角毒蒺藜,留下一百名弓箭手搭好弓弦,对准他们,石英等三人本事再好,也不能同时上挡弓箭,下挡蒺藜,眼睁睁地看着敌人布置,心中七上八落。
皓月西沉,疏星渐隐,东方天际,先是露出一线曙光,不久就从黑沉沉的云幕中透出了光亮,浮云四展,从黑色变为灰白,不久又从灰白色的云朵中透出一片橙色的光芒。黑夜已逝,朝阳初升,天色已经大亮了。
额吉多昂头睁目,对着墙头,大声喝道:“如何?”张丹枫神色自如,冷冷一笑,道:“有甚如何?我虽死犹生,你生不如死!”额吉多道:“张丹枫,你若执迷不悟,我只有开炮了!”张丹枫道:“尽管开炮,不必多言!”额吉多道:“我现在从一数至十,到了数至十时,立刻开炮,蝼蚁尚且贪生,你仔细想想。”张丹枫鄙夷一笑,跳下墙头,根本不予理会。
霎时间墙外墙内一片静寂,额吉多高声数道:“一、二、三、四——”张丹枫紧紧握着父亲的手,澹台灭明倒转吴钩,尖刃对准了胸口,沉重凝冷的空气中继续传来数字的呼声:“五、六、七、八——九——”澹台灭明吴钩一拉,他以大将的身份,只能自杀,而不能被杀,钩尖嵌入肉内,只要用力一拉,立刻便要膛开腹裂。“九”字之后,久久无声,忽听得外面一声尖叫:“不准开炮!”
澹台灭明道:“咦,是一个女子!”与张丹枫跳上墙头,只见在红衣大炮的旁边,一个蒙古少女正用刀指着炮手。张丹枫低低叫了一声:“是脱不花!”脱不花抬起头来,嫣然一笑,只见她花容不整,云鬓蓬乱,头上的玉钗摇摇欲坠,显见是仓惶赶到。
额吉多圆睁双目,喝道:“不准放炮,是谁说的?”脱不花道:“你耳朵聋吗?听不清楚?是我说的!”额吉多是也先的家将,平时对脱不花奉承得唯恐不周,脱不花自以为可将他镇住,哪料额吉多早得了也先的吩咐,谁也不许阻拦。只见他恭恭敬敬地对脱不花施了一礼,道:“听清楚了,请郡主闪开!”陡地大声喝道:“放炮!”
脱不花气得柳眉倒竖,喝道:“谁放炮我就把谁砍了!额吉多你敢不听我的话?”那炮手一阵迟疑,拿着火绳的手颤颤抖抖,不敢燃点。额吉多淡淡一笑,说道:“我要听太师的话!”脱不花道:“我父亲叫我赶来,就是要吩咐你们这一句话:不准放炮!”这句话若然是脱不花一来到便如此说,也许能将额吉多骗过,此际额吉多听了她颤抖的语调,看了她惶急的神情,却绝不相信。只见他又对脱不花施了一礼,恭恭敬敬他说道:“那么太师的手谕呢?”脱不花斥道:“我是他的女儿,要什么手谕?”额吉多弯腰鞠了个躬,道:“不见手谕,恕我不敢接旨,请郡主闪开。”大声喝道:“放炮!再不放我就先把你斫了!”
那炮手手颤脚震,擦燃火石,向火绳一点,忽见一条黑影,突然扑至,喝道:“你道我不敢斫你!”手起刀落,那炮手还未叫得出声,竟被脱不花一刀斩了。脱不花随手捻熄了火绳,将身子堵着炮口,气呼呼地叫道:“谁敢上来,我就把谁斫了!”
额吉多万万料想不到脱不花竟然如此撒泼,当真做了出来,一时间倒没了主意。他武功虽比脱不花高得不知多少,但脱不花究竟是金枝玉叶,他怎敢去碰她一下!
正在僵持,忽见一骑马如飞奔至,马上一人跳下来,就大声喝道:“为何还不放炮?”这人正是太师府的总管窝扎合。额吉多道:“郡主不许!”窝扎合满面杀气,大声道:“太师亲口吩咐,不论是谁,若敢阻拦,都可以把他杀掉!这是手令!”手令上写得分明,即使把他的女儿杀了,也是有功无罪。
额吉多胆气顿壮,道:“麻翼赞,你上去把郡主请开!”脱不花叫道:“谁敢上来?”披头散发,玉钗横坠,如疯如狂。窝扎合迈前一步,冷冷说道:“郡主你听清楚了,赶快离开,不可固执,太师叫你与我回家。”
脱不花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伤心已极,不单是为了张丹枫,而是第一次知道了父亲是怎样对她。她是也先的独生女儿,也先平素对她千依百顺,几乎是她要天上的月亮他也答应为她拿下,哪知到了这个关头,她父亲竟然吩咐家将,还当众宣布,说是可以将她杀掉。她万万料不到父亲这样狠心,原来父亲的爱也竟然是假的!天地间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令儿女伤心?尤其是像脱不花这样娇纵惯了的女儿?
窝扎合道:“你哭也没有用,你再不离开,我们就不客气了,快随我回家吧。”脱不花伤心到了极点,反而哭不出来,举袖抹了泪痕,身子仍然堵着炮口,神色十分可怕。额吉多道:“麻翼赞,你把她拉开。”麻翼赞因被张丹枫在身上刺了一个“贼”字,恨不得把张家全都毁灭,这时得太师的手谕,大了胆子,走过去便拉脱不花的衣袖。
脱不花举袖一拂,“呸”的一声,唾涎吐到麻翼赞身上。麻翼赞怔了一怔,反手擒拿,把脱不花双手扭转背后,麻翼赞武功比她高强数倍,这一把擒拿手又用得十分刁毒,脱不花动弹不得,突然和身一扑,扑到麻翼赞身上,张开樱桃小口,狠狠地向麻翼赞肩头一咬。麻翼赞料不到她有此一着,蒙古地方虽然不比中国,男女之间并无“授受不亲”的礼教存在,但麻翼赞与脱不花究竟是奴才之对主子,骤然被脱不花扑在身上,吓得手足无措,这一口咬下,入肉三分,麻翼赞又惊又痛,擒拿手自然解了。窝扎合大叫道:“不必顾忌,将她击晕了!”麻翼赞纵身一掌,忽听得“嗤嗤”两声,原来是脱不花藏在身内的两支袖箭。适才双手被扭,放不出来。这袖箭乃是她平日打猎所用的毒箭,相距既近,麻翼赞猝不及防,两边心房,竟被毒箭射入,但脱不花也被她的掌力震得倒在地上。
窝扎合大惊,急忙抢上,只见脱不花一跃而起,尖声叫道:“张哥哥,不是我不救你,我已尽了力了!”倒转刀柄,一刀插入胸膛,回身倒下,双手犹自紧紧抱着炮身。
张丹枫在城墙上看得呆了,脱不花竟然为他而死!这刹那间,张丹枫只觉一阵心酸,平素厌恶她的心情全都消了,不觉哭出声来,叫道:“脱不花妹妹,我领你的情了!”可是脱不花已死,张丹枫第一次叫她做“妹妹”的充满感情的声音,她已听不见了。
麻翼赞毙命,脱不花自杀,全都出人意外,在场的蒙古武士个个怔着,噤不敢声。窝扎合大叫道:“把她拉开,开炮!”额吉多用力扯开脱不花抱着炮身的双手,只见炮口已被染得通红,鲜血还在汩汩地流入。正是:
拼把娇躯填炮口,香魂犹自护檀郎。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剑气如虹 廿年真梦幻 柔情似水 一笑解恩仇
额吉多咬一咬牙,扭转了头,不敢看脱不花可怕的脸孔,反手一甩,将脱不花的尸身抛到一旁,擦燃火石,一下子就把火绳点着,迅即跳到一边。
张丹枫也不敢再看,跳下城墙,左手拖着父亲,右手拖着澹台灭明,凄然笑道:“爹、澹台将军,咱们今日一同走了!”澹台灭明虽然不见外面情形,但听到是额吉多亲自放炮,早已不作幸存之想,吴钩一举,亦向心房插去。
再说云重被祈镇三道金牌,召去朝见。祈镇被瓦剌国王安置在皇宫内右进的一座偏殿,云重随着三个卫士,唤开宫门,走过弯弯曲曲的角道,好不容易走到了那座宫殿的门前,守门卫士进去通报,过了好一会,那卫士出来说道:“云大人,请你在这里等候召唤。”云重心急如焚,问道:“皇上召我立刻面见,怎么还要等候?”卫士道:“皇上正吃着燕窝,还未吃完呢!”云重又急又气,想不到皇上接二连三地用金牌催促,却原来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在吃燕窝。
又过了一会,借用的蒙古小太监才出来道个“请”字,云重三步并作两步,跳入里面,只见祈镇坐在一张安乐椅上,四个瓦剌国王遣来伺候他的小太监正在替他捶背,祈镇神色悠闲,丝毫不象有急事的样子。
云重忍着一肚皮气,跪到地上,三呼万岁。祈镇拉长了嗓子,慢吞吞的说道:“卿家平身,赐坐。”云重爬了起来,并不就坐,先自问道:“皇上有何紧要事情,召唤微臣?”
祈镇咳了一声,道:“是呀,是有紧要的事情。朕忽然想起,咱们明日虽然归国,到底在瓦剌一场,受他招侍,他们是主,咱们是宾,他们敬重咱们,咱们也不可废了礼节,瓦剌国王要亲自送朕出城,咱们若是安然受之,似乎有些过份。不如由你接我出宫,咱们递表辞行,瓦剌国王若要来送,咱们在城外等他,这样才合彼此相敬之礼。”
原来是这个“急事”,云重几乎气得说不出话来。祈镇在瓦剌被囚期间,所受的是何等“招待”,云重亦已早就从张丹枫口中知道,想不到他而今反而不顾大明天子的身份,要递表辞行,要讲什么“相敬之礼”。
云重斜眼一瞥,只见那四个小太监在偷偷地笑。云重心念一动,忽然问道:“这当真是皇上的意思吗?”祈镇面色一端,斥道:“云重,你可知道失言之罪吗?这当然是寡人的意思。”其实这是也先发觉脱不花偷走之后,早料到她要去邀请云重的一着,所以一面派人阻拦,一面派窝扎合向额吉多传令,一面派人入宫威胁祈镇,要他如此如此,三管齐下,无非是想阻挠云重,使得他没法救张丹枫父子。
皇宫早就在也先势力控制之下,他当然可以操纵自如,祈镇生怕也先不放他归国,被他一吓,心中想道:“不必为这礼节之事致生变卦。”果然听也先所指,将云重召了进来。而 4e14." >且还要在臣子面前维持自己的面子,一口咬定是自己的意思。
祈镇责了云重几句,面色一转,说道:“姑念你此次出使有功,朕不罪你。朕而今就派人递表给瓦剌国君。你在此等我,待我赏赐了宫中的仆役之后,天亮之时,咱们就走。”云重忽地抗声说道:“皇上你不必派人递表了,我已通知瓦剌国王,明儿不走!”
祈镇大惊色变,厉声斥道:“你,你,你怎敢擅自作主?”云重道:“我要去拜会张丹枫。”祈镇更惊,拍案叫道:“什么,你要去拜会张丹枫?你知道他们是张贼张士诚的后裔么?朕不将他们押解回国,处以极刑,已是宽厚无比,你还要去拜会他们!哼,哼,真是岂有此理!”云重神色不变,道:“皇上,你也知道么?这次两国谈和,要迎接皇上回国,这固然是于阁老的主张,但也是张丹枫的主意。要不是张丹枫探知瓦剌虚实,禀告于谦,咱们还不敢对也先这样的强硬呢!”祈镇面色苍白,“哼”了一声道:“依你说来,张丹枫倒是忠心为朕了?”云重道:“不错,他是忠心为国!”祈镇道:“你为反贼说话,得了他什么好处?”云重满腔悲愤,几乎说不出话来,忽听宫中打了五更,心中一急,冲口说道:“也先要炮轰张家,微臣虽与张家仇深如海,但亦甘愿受陛下处罪,必然要去救出张家。说到好处,陛下受了他的好处,却还不知,于阁老为陛下召集天下义师击败也先,其中的军饷,占了一半,就是张丹枫捐出来的!”祈镇两眼翻白,连连说道:“这,这是什么话?你,你,你是食我大明俸禄的臣子么?你,你,你替他说话,居然违抗君命?”云重热泪盈眶,抬头一看,曙色已现,把心一横,侃侃说道:“微臣知道违抗君命罪当处死,我去了张家之后,当自尽以报皇上知遇之恩,让皇上再请于阁老派第二个使臣来迎接皇上回国。”
祈镇这一惊非同小可,要知他日盼夜盼,好不容易盼到今日得以重回故国,再为天子,若然云重真是一意孤行,舍他而去,不知何时才能派第二个使臣?第二个使臣也未必能有他那般本事?夜长梦多,只怕皇帝梦也终于破碎。祈镇想至此处,不觉冷汗直流,声调一转,急忙言道:“卿家有话好说。”云重道:“也先狼子野心,对陛下并无好意。他如今实是被迫与我国谈和,不得不尔。皇上,你如其相信也先,不如相信张丹枫。我而今走了!”祈镇急忙叫道:“卿家且住!”
云重焦急之极,但听到皇上呼唤,不得不回过头来,道:“皇上有何吩咐?”祈镇颤声说道:“朕与你一同去。”原来祈镇见阻拦不住云重,生怕自己留在瓦剌皇宫,会遭也先迫害,(其实也先急于求和,只敢对他恫吓,万万不敢加害于他
。)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之下,考虑再三,觉得还是和云重一道,较为安全可靠。
这一要求,颇出云重意外,云重回头一看,见祈镇神情,好像害怕猎人的兔子一般,与适才装模作样的怒狮神态,前后判若两人,云重心中不自觉的泛起一种厌恶与怜悯的混合情绪,觉得这个“万人之上”的帝皇,其实十分渺小,但还是恭恭敬敬的屈了半膝,承接“圣旨”。
曙色渐显,晓寒迫人,祈镇道:“且待朕加一件衣裳。”走入内室,打开衣柜,当眼之处,一件白色的狐皮披肩摆在当中,这正是祈镇被也先囚于石塔之时,张丹枫从身上解下来送给他的,祈镇一见,触起当日情景,不觉拿起披肩,摩挲一下,心情激荡,自己也分辨不出是恼恨还是羞惭,摩挲一下,又把披肩抛开,心中烦躁,挑来拣去还是选不到合意的衣服。
曙色一开,晨光渐渐透入窗户,云重叫道:“皇上,请恕微臣不能再等候了!”这一声令祈镇在迷茫之中惊醒过来,手足无措的随便抓起一件,披在身上,叫道:“我就来啦。”到他与云重出了皇宫之时,才发觉自己随手拿起,披在身上的,就是张丹枫送给他的那件狐皮披肩!
云重的随从还被困在街心,至云重与祈镇到时,那个蒙古太尉才许通过,这时已经是天色大亮了。
云重跨马疾驰,张丹枫亲切的笑容现在马前,似是正在向他招手。什么羊皮血书,什么家仇世恨,这时全都被张丹枫的影子驱逐,只有一个念头占据在云重的心头:“必须尽快的赶到张家,将张丹枫在死神的手中救出!”
“是不是太迟了?天已亮了,朝阳也升起来了!”云重放马飞奔,恨不得把时间拖住,好在一直听不到炮声,但这却令云重更是紧张,更是心惊胆战,好像一个待决的死囚,时间已到,却是迟迟不见刽子手的刀斧斫下,每一秒钟的等待,就像一年那么长久,谁知道炮弹在什么时候打出,也许就因为迟了半步,铸成了终生悔恨的过错。
云重狂鞭坐骑,把皇帝也甩在后面,一口气赶到了张家门前,只见蒙古兵伏在地上,一尊红衣大炮对准张家,炮口正在冒烟。云重大叫一声,刷的一鞭,抽得那匹战马跳了起来,向那尊大炮飞奔过去。十八名随从一齐大叫道:“大明使者到!”
且说张丹枫正在瞑目待死,忽听得围墙外面的叫声,这一喜非同小可,陡的一跃而起,正瞥见澹台灭明横钩自刎,急忙将他的吴钩抢下,叫道:“你听,是云重来啦!”一跳跳上围墙。张宗周徐徐张开眼睛,道:“是谁来啦?”澹台灭明道:“咱们命不该绝,是明朝使臣来拜会你啦。”这时张宗周也听清楚了,外面传来的果然是替“天朝使者”喝道的声音。明朝的使臣竟然会来到他的家门,此事比受也先炮轰更出乎他意料之外,张宗周眉宇之间掠过一丝笑意,但随即又低下了头,长长的叹了口气。
张丹枫跳上围墙,一眼看见云重快马奔来,再看一眼,只见对准他家的那尊红衣大炮,炮口正在冒出白烟。张丹枫眼前一黑,刚获得希望之后的绝望,几乎令他也支持不住。
澹台灭明见张丹枫在墙头上摇摇欲坠,叫道:“喂,你怎么啦?”张丹枫定一定神,大声叫道:“云重兄,快快走开,休要送死!”在最危险的时候可以见到最真挚的友谊。张丹枫与云重都已把自己的生死置诸度外,一个仍然是马不停蹄,一个在大声呼叫,就在这一瞬间,忽听得“呜”的一声,白烟四散,炮弹打出来了。
云重尖叫一声,心头像被一座大山突压下来,一切绝望,忽听得炮声暗哑,完全不像那在战场上听惯的大炮之声,张目一看,只见那炮弹冒着白烟,只打到距离炮口的三丈之地,在地上滚了几滚,滚下水沟,竟然没有爆炸!
原来那尊红衣大炮的炮口,被脱不花的热血注入,炮膛润湿。现代的大炮,在数千发之中,也偶而有一两发是打不响的;何况是古代的大炮,火器绝对没有现在的精良,火药受了潮湿,打了出来也不能爆炸。
云重大喜如狂,立刻飞身下马,赶紧拍门,十八名随从也跟着鱼贯而入。额吉多这时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放第二炮!
张丹枫跳下围墙,迎上前去,大门一开,就与云重抱在一起,两人都是满面泪珠,互相凝望,久久说不出话来。
忽听得张丹枫叫道:“爹……”云重扭头一看,只见张宗周颤巍巍的朝着他们走来。云?99lib.重心中一沉:原来这人便是张丹枫的父亲,是自己出了娘胎,一有知觉之后,便无日无时不在切齿痛恨的仇人!这仇人现在正望着自己,嘴唇微微开阖,似乎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又说不出来,布满皱纹的脸上现出光采,带着一种奇特的表情,似乎是在等待一件渴望已久的事情,又似父亲在迎接自己久未归家的儿子。这神情令云重其后在一生中也永远不能忘记。
云重痛苦的叫了一声,这形容枯槁、满头白发的老人,哪有一点像自己想像中的那个阴毒险狠的奸贼?难道自己能忍心把利刃插入这垂死的老人的胸膛?张宗周一步一步,来得更近了,云重触一触十几年来藏在贴身的羊皮血书,狠狠的向张宗周盯了一眼,忽然又把头转过一边,一摔摔开了张丹枫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
张宗周心痛如割,这眼光,这倔强憎恶的眼光,与三十年前的云靖竟是一模一样啊!张宗周什么也明白了,颓然的坐在地上,只见云重转过了身,颤声叫道:“事情已了,咱们走吧。”
张丹枫呆若木鸡,看看父亲,又看看云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澹台镜明正在与哥哥相叙,跑过去道:“什么,才来了又要走了?”平素只要澹台镜明说话,云重无有不依,但此际却如失魂落魄,听而不闻,仍然是朝着大门直走。
忽听得外面蹄声得得,奔到门前,戛然而止,好几个声音同时叫道:“大明天子驾幸张家。”原来祈镇马迟,现在才到,他虽然尚未脱俘虏的身份,仍未忘记摆皇帝的架子。
园内无人理会,张宗周坐在石上,动也不动;澹台灭明横目怒视,瞪了他一眼,又回过来,仍然和妹妹说话,只有云重和他的随从,止住了脚步。祈镇好生没趣,喝道:“谁是张宗周,为何不来接驾?”张宗周昂首向天,好像根本就看不见祈镇这一个人,祈镇认不得张宗周却认得张丹枫,朝着张丹枫喝道:“你父亲呢?你父子乃是叛逆之后,朕今特降洪恩,免予追究。你等尚不来接驾么?”张丹枫冷冷一笑,祈镇只觉他的眼光射到自己的狐皮披肩上,不觉面上一红,心中气馁,本来是大声说话,越说越弱,说到后面几个字时,简直只有他自己才听见了。
张丹枫冷冷一笑,忽地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掷于地上,说道:“这两件东西你好生保管,休要再丢失了!”早有卫士将它拾起来,呈到祈镇面前,解开一看,里面包着的两件东西,一件是刻有“正统皇帝之印”的龙纹汉玉私章,那是仅次于国玺的宝物;另一件则是皇后送给祈镇的碧玉头簪。这两件东西都是祈镇在土木堡战乱之时,被他的大内总管康超海盗去的。张丹枫从康超海手中抢回,现在才有机会还他。
祈镇更为羞怒
,皇帝的面子竟被丢尽,但心中虚怯,想发作又发作不出来。正欲拿云重出气,忽见三个怪人,如飞跑进,前头两个,相貌相同,一黑一白,手舞足蹈,大呼小叫,更似旁若无人。
这三个人乃是轰天雷石英和黑白摩诃,蒙古兵撤走,他们立即扫尽蒺藜,赶来相会。祈镇的卫士喝道:“何来狂徒,惊动圣驾!”上前拦阻,石英睥睨斜视,扫了祈镇一眼,双手一伸,把两个卫士夹领提起,摔出丈外,黑白摩诃哈哈大笑,双杖齐伸,也将两个卫士摔得四脚朝天。祈镇大惊,急忙后退,只见黑白摩诃拉着张丹枫欢呼跳跃,石英则跪倒张宗周跟前。
张宗周扶起石英,自己却摇摇晃晃,好像站立不稳,仍然坐下,石英泪咽心酸,大叫一藏书网声:“主公。”张宗周道:“石将军,这几十年来亏了你了。”石英先祖是张士诚的龙骑都尉,故此张宗周以“将军”称他。石英道:“国宝(指那幅画)已归回少主,可惜江山仍非大周。”张宗周摇手苦笑,低声说道:“我都知道了,不必说啦。人生但愿心无愧,夺霸争王底事由!”
祈镇心中一凛,指着云重说道:“蛮野鄙夫,不可相处。云状元,你快保驾回朝。”云重仍然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言不语。祈镇怒道:“你们都疯啦!”云重闪过一边,带着随从,闷声不响的护卫两旁,刚刚走到园门,云重忽然又停了脚步,面色刷的变得惨如白纸!
只见一个美貌如花的少女,扶着一个形容憔悴、头发稀疏斑白的老头,走入门来。这老头面上交叉着几道伤痕,跛了一足,在少女的扶持之下,一跷一拐的走着,面上神气极是骇人,祈镇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只听得云重突然颤声叫道:“爹!”跑上前去,抱那老头。
云澄理也不理,竟然一手将儿子推开,目不转睛的盯着张宗周,一步一步,朝他走去。这可怕的神气,令石英也吓得闪开一边,石英抬头一看,只见在云澄父女之后,还有自己的女儿女婿,石翠凤和周山民。石英急忙撇开张宗周,上去迎接女儿,周山民和石翠凤也噤不敢声,面色沉暗。
原来云澄因为跛了一足,难以走路,所以今日才到瓦剌京城,至宾馆一问,始知云重竟然到了张家,云澄这一气非同小可,立刻迫女儿将他带来,这时他重见儿子的欢欣,早已被面睹仇人的痛恨所遮盖了。
这霎那间,张丹枫如受雷击,面色也刷的一下变得惨白。眼前就是自己魂牵梦萦的“小兄弟”,可是云蕾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有云澄的眼光象利刃一样,在割着他的心。
张丹枫叫了一声,天不怕地不怕的他,这时也感到难以言宣的战栗,云澄的神气比起将云蕾强迫离开他时还更令人骇怕。只见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张宗周面前,看样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张宗周抬起眼睛,只见云澄站在他的面前,冰冷的眼光,冰冷的面孔,狠狠的盯着他,动也不动,就如一尊用大理石雕成的复仇魔鬼!张丹枫和云重同时叫了一声,奔上前去,云澄头也不回,反手一掌,就打了云重一记耳光,云重跪倒地上,哀声叫道:“爹,离开这儿吧,离开这儿吧!”张丹枫也上去扶着张宗周的肩头,道:“爹,你回去歇歇吧!”张宗周也是头也不回,手臂轻轻一拨,将张丹枫推开。云澄和张宗周二人仍然是面对面的站着,谁也不先说话,云蕾也忍不住了,掩面哭泣,低低叫了一声“爹!”云澄仍似听而不闻,好像整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了一个张宗周,他狠狠的盯着张宗周,那眼光竟似是包含了人间所有的怨毒!
张宗周忽地淡淡一笑,道:“我早料到了今日,我而今就去找你的父亲云靖云大人亲自道歉,这样,你我两家的冤仇总可以消解了吧!”话声越说越弱,说到最后一个字,忽然翻身跌倒,耳鼻流血,寂然不动,竟是死了。原来张宗周早萌死志,见了云重之后,就偷偷吞下了早已准备,随身携带的毒药,这毒药含有“鹤顶红”所炼的粉末,恰恰就是云靖当年被王振假传圣旨毒死的那种毒药,纵有金丹仙药,亦难相救。
张宗周突然自杀身亡,在场的人谁都没有料到。张丹枫面色如死,眼睛发直,哭不出声来。云蕾惨叫一声,跌倒地上,云澄也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坐下。澹台灭明和石英高叫:“主公!”云重跳上前去想扶张丹枫,张丹枫忽然掩面狂奔,一跃跃上正在园中草地上吃草的白马,那匹“照夜狮子”马一声长嘶,驮着主人,箭一般的射出园门,倏忽不见。
园中静寂如死,只有云蕾的低低啜泣之声。
两个月后,正是江南初夏,风光明媚的时节,苏州城外,有一个少年,骑着一匹白马,单骑独行。这少年便是张丹枫。
两个月的时光不算长,但世局又已起了一番变化。云重将祈镇接回之后,祈镇的弟弟现任的皇帝祈钰(明代宗)不肯让位,祈镇一回来就被他囚在皇城里的南宫,名义上尊为“太上皇”,实际上是个囚犯。祈镇的皇帝梦落了个空,于谦整顿国家的美梦也落了个空,因为祈钰现在已不必倚仗于谦了,祈钰剥夺了于谦的权柄,只叫他做一个挂名的“兵部尚书”,不许他再干预朝廷的“施政大计”。
王振等一班旧时的权贵都已倒下了,但很快就有一班新的权贵爬起来,“君臣醉乐庆太平”,昏昏然纷纷然,简直忘记了“土木堡之变”,国家险被灭亡的惨痛了。
张丹枫失意情场,惨遭家难,更加上伤心国事,他悄悄的在北京躲了几天,连于谦也不去见,就单骑独行,回到江南。
江南明媚的风光,并没有解除他心中的悲痛,他策马慢行,走到了苏州城外,忽地仰天吟道:“天道无常人事改,江山历劫剩新愁!”从怀中掏出一纸染满泪痕的信笺,信笺上的字句,他早已读了数十百遍,不用看也背得出来。那封信是他父亲在临死的前一夕,偷偷放在他的衣袋中留给他的。那封信是这样写的:
吾以当年一念之差,误投瓦剌,结怨云家。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云靖子孙,恨吾如仇,理所当然。吾今决意以死赎罪,非为云家,亦为无颜重归故国也。人生必有死,吾以衰暮之年,得见大汉使臣,威播异国,死亦无恨。你见识胜我百倍,有子如此,我可无牵挂矣。我死后你当立即归国,与云家释嫌修好,赎我罪行。你与云靖孙女相爱相怜之事,澹台将军亦已告与我知。此事若成,我更无憾矣。
父亲的影子在张丹枫心中泛起:父亲做过错事,也做过好事,他帮助了瓦剌强大,也暗中帮助祖国打击了也先。张丹枫年轻时觉得不可理解的父亲,而今已完全可以理解了。父亲像他一样骄傲(可惜这骄傲却引他走入歧途),父亲也像他一样,血管中流的是中国人的血液。
张丹枫在心中重读了这封信一遍,另一个影子又泛上来,这是云蕾,是父亲希望他能够与之结合的云蕾!可是经过那一场伤心惨痛的事件之后,此生此世,只恐已是相见无期,还说什么谈婚论嫁?张丹枫这两月来愁肠寸断,几乎又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这次归来,本欲借江南景色,聊解愁烦,哪知不到江南,还自罢了,一到江南,却不由自己的更想起云蕾,想当年并辔同来,也正是这个梅子黄时,榴花初放的季节,一路上曾留下多少笑声,多少泪痕,到而今却真像李清照词所说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更伤心的是:“柔肠已断无由断”,“泪已尽,那能流!”
古城如画,景色还似当年,云蕾的影子,已像当年的浅笑轻颦,不住的在眼前摇晃,张丹枫禁不住低低的叹了一声:“小兄弟,一切都太迟了!”
忽听得一声娇笑,张丹枫的耳边就似听得
藏书网云蕾说道:“谁说太迟?你怎么不等我呵?”张丹枫回头一望,只见一匹枣红马上,骑的正是云蕾,浅笑盈盈,还是当年模样。
这是梦境,还是真人?张丹枫又惊又喜,只见云蕾策马行来,低眉一笑,招手道:“傻哥哥,你不认识我么?”呀,这竟然不是梦境!张丹枫大喜若狂,叫道:“小兄弟,真的是你来了?真的还不太迟?”云蕾道:“什么迟不迟呵?你不是说过任凭路途如何遥远,总会赶到的么?你看看,不但我赶了来,他们也赶来了!”
张丹枫抬头一看,只见云蕾的父亲云澄也在马背上含笑看着他们,面上虽然仍有刀痕,但却是一派慈祥,毫无怨毒的神色了,他勒住了马,一跃而下,矫健非常,原来他的跛脚已经被云重用张丹枫所教的法子医好了。经过了那场事变之后,他的冤气已消,又从儿女口中知道张丹枫的苦心,连他的残废也是张丹枫预先安排,假手云重医好的,上一代的事情,上一代已经了结,还有什么好说呢?
云澄后面还有几匹坐骑,那是云重和他的母亲,澹台灭明和他的妹妹,一齐看着他们,微微含笑。澹台镜明策马上前两步,与云重同行,扬鞭笑道:“丹枫,快活林已布置一新,园林更美,你还不进城么?”张丹枫如在梦中初醒,低声说道:“小兄弟,你也进城么?”云蕾盈盈一笑,种种恩仇,般般情爱,都尽溶在这一笑之中。正是:
盈盈一笑,尽把恩仇了。赶上江南春未杳,春色花容相照。
昨宵苦雨连绵,今朝丽日晴天。愁绪都随柳絮,随风化作轻烟。
——调寄《清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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