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侠客刃心》 001 娈病 你很难想象,小心翼翼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所谓小心翼翼,就是要对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保持警惕。走路的时候,脚步不能过快;吃饭的时候,咀嚼不能用力;开心的时候,嘴巴不能大笑;生病的时候,咳嗽不能剧烈...... 从记事之前,他就尝到苦头;从记事之后,他才记得这些苦头。 骨折,骨折,骨折!这就是狂妄的代价。 一切大幅度的肢体动作,一切突然的反射行为,都不被允许。谨小慎微,任何的动作都要思量再三。哪怕在呼吸前,他都要考虑呼吸的幅度是否过大,是否会伤到,如果是肯定的回答,那就将一次呼吸分成三次,降低胸腔的扩张幅度。 他甚至不敢生病。生病容易咳嗽,剧烈的咳嗽又会引发骨折,造成难以预计的后果! 那真生病,一定要咳嗽怎么办?和处理深呼吸一个办法:一次剧烈的咳嗽拆分成五次,让每次咳嗽如同娇喘,好似春风扶柳。光是这柔弱劲儿,就胜过城里最美的花娘。 医师说,这叫病,这也不叫病,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东西,这是很看重家世的东西。大昌史料明载,古今四大美人,其中之二都患有这病。这病叫玲珑骨、美人娇,这病也叫富贵病、兔爷病、娈病。 他就是这么活,他也只能这么活...... 可这算什么!他是个男人,男人比女人还柔弱,男人比女人还娇嫩,这男人比女人还女人! 这病若生在女人身上,天然捎带一段弱柳风情,王公权贵视之如珍宝,从此锦衣玉食,关怀备至。这病若生在男儿身上,男生女相,貌美如花,他们也是王公权贵的珍宝,承榻上之欢,被称为**。 这病若生在男儿身上,并且有一个显赫的家世,富教富养,灵药宝丹不断,患者倒也无恙。若是生在破落户,每日为三餐而忙碌,那就是大问题。没有五铢钱,就做**、兔爷,或者死! 只是,哪个男儿愿意做**? 生男不男,生女不女,孽也!父母弃之,邻里鄙之,师长厌之! 他痛苦地和养父赵伯说:“你当初缘何收留我,你该把我溺死。” 赵伯呵斥道:“赵刃心!人有一百种方法去死,但只有一种方法去活。死,多简单。你可以跳河,可以投井,可以自刎,死是很简单的事。活才是最困难的,你是想要简单的死,还是困难的活?” 赵刃心软软地擦干眼泪,选择困难的活。赵伯继续说:“这世上的活人,大体分为三类。第一类,阿谀献媚之辈,为了利益不顾荣辱、曲意逢迎;第二类,坚持道德,愿意舍生取义之辈;第三类,介于前两者之间,不伦不类之辈。你要怎么活,做哪类人?” 赵刃心选第二种,他要做坚持道德,愿意舍生取义的人!第二种人,是三种人在三类人中活得最艰难。 赵伯说:“第二种人还可以细分。这里头有富贵无比的王侯,有贱如烂泥的罪囚;有武功盖世的大侠,有弱不禁风的文人;有声名赫赫的将军,有籍籍无名的兵卒...你要做哪种人!” 赵刃心回答,要做武功盖世的大侠! 赵伯说:“每个人内心所坚持的,决定每个人的成就。你既要做大侠,就要先有大侠的坚持。” 那大侠的坚持是什么? “侠客须得有侠义,无义不成侠。拥有侠义之后,还要修习武功,当武功达成一定高度,就可称大侠。侠客的坚持是侠义,没有侠义的武道高人,只是武士,不是侠客。” 赵伯的话只说到这,没来得及道明侠义的根本、如何成为侠客...他,死了...... 那年赵刃心八岁,刚学会小心翼翼生活。他就站在还未彻底咽气的赵伯前面,压抑着内心的悲伤,眼睛一动一动,泪光闪烁,最后忍不住,时断时续地哭着,像一个女人。 原来,赵伯早年是个侠客,犯了错事,如今仇家找上门来报仇。赵伯恳求仇家:“我是该死的人,早就该死。但这个孩子是无辜的,你放过他吧。” 侠客或许杀人无数,但多是在侠义的范畴内杀人,律法不能约束侠客,侠义能约束侠客。灭人满门是大恶,于是,仇家点头同意。 赵伯把赵刃心叫到身前,叮嘱说:“我原本该把侠义传给你,完完整整传给你,只可惜来不及。我只够教你一句话————侠客要恩怨分明。” “有人得罪你,你可以杀死此人,但你不能迁怒此人的亲朋好友,除非其中有从犯。如果你是被杀者的子嗣,可以选择为父辈报仇,但所行之事也得符合侠义。如果父辈罪有应得,你不能报仇,如果父辈被人诬陷,就找到证据,还父辈清白,再手刃仇人。” “我是罪有应得的罪人。你要记得不能为我报仇。如果为我报仇,我非但不会开心,反而魂魄不能安,因你所行之事违背侠义,使我死后蒙羞。” 赵刃心就在赵伯面前立誓:绝不会因愤怒而杀人,罔顾侠义。 赵伯含笑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是赵伯的死法,含笑而死。 仇人想要收养赵刃心,因赵刃心是赵伯唯一的子嗣。如果将没有谋生能力的赵刃心放之不管,无异于杀人,这是让五铢钱杀人,但说到底,杀人的凶手是他。所以他想收留赵刃心,为赵伯存续最后的香火。 赵刃心拒绝仇人的好意,他说他能独自生活。 他确实独立地活下来,活得比过去更加困难,也更加谨慎。他不敢受伤,也不敢生病。这些都要花费五铢钱找医师看病,他缺的就是钱。 好在他识得几个字,字也写得不错,凭借给大户人家抄书赚着些许小钱。街坊邻居虽不照顾他,也看在赵伯的面上少有为难他,他总算是活下来。 有好事者会问他:“你这么活着多累,有意思么?” 赵刃心就说:“累就等同于没意思?我活得累,但活得绝对有趣。每日早上起来,我就在想,我如果死了,会怎么死?是咳嗽的时候太用力,震碎骨头,骨头扎刺内脏死去;还是喝水的时候,不小心呛死;还是睡觉的时候翻身,从床上掉下来摔死......” 他列举了许多死法,最后耸耸肩,总结道:“不管怎么说,我的死都会被野史记载,被许多人记住。因为我创造了一种新的死法。” 这是个笑话,众人会跟着呵呵笑,也佩服赵刃心的豁达。有时候,讨厌的闲汉会不合时宜地说:“你该去王侯的府邸。长得这般俊俏,贵人定把你当成宝,捧在手心里呵护。年年有赏,宠爱有加,到时候指缝里漏些黄白俗物,足够接济我们这帮穷乡亲,让我们吃个饱饭。” 赵刃心不会反驳对方,只是站起身,默默离开。 这里是武陵城,没人会真正敬重一个废人,也没人会无故欺负一个废人。 这里,赵刃心生活的地方...... 002 蒙学 大昌有律,童子八岁入蒙学。 蒙学是朝廷开办的武道学堂,旨在授民以武,战时立旗成军。如今,大昌皇朝疆域辽阔,共计十三州,四合之内鲜有敌手,和平之世已显。大昌没有强敌,自然不会有立旗成军的时候,但蒙学是祖制,所以一直开办着。 蒙学的好处不仅是战时防范,还在于限制地方豪强。豪强有兵有马,有钱有势,根深盘固的豪强难免欺压百姓。平民子弟习得粗浅武艺,就能拥有基本的反抗力量,不至被欺压过甚。蒙家学派的政治主张————“民不禁甲,童不禁学”,就是这个道理。 入蒙学还能免两年赋税,蒙院免资提供午食,所以适龄童子皆会入蒙学习武。一来,为家里减少负担,二来,努力学武以求为人上人。二者兼得,何乐而不为。 今日,武陵城的蒙学院比往日要热闹。院监没有到场,但各教习、教授均到了演武场,随同到来的还有最高届的蒙生。 蒙生十六结业,离开蒙院。这些人都是年满十六的蒙生。 演武场四周插着大旗,颜色鲜艳,绣着圆盾和长戈。大旗是新插上的,专为这些蒙生准备,有旗开得胜之意。蒙生们各个神采飞扬,有些许紧张,但更多的是期待。 先说话的是陈教习。陈教习的武功在一众教习中不算出彩,武技也是一般,但他的嘴巴溜,能说会道,在蒙生群体里颇受爱戴,所以众教习、教授都推他来讲条陈。 “诸位几日前都受过及冠礼,肯定是开心呀~!有钱的没钱的,父兄们都是砸锅卖铁,给诸位凑齐武士三大件————马、兵器、武士服。马不一定是宝马,好歹能骑着走;兵器不一定是宝兵,但也胜过赤手空拳;武士服更不必说,哪会有武士没武士服。” “不过,开心归开心,到这里就得静一静。每年的百门大会,各派各卫的招收条件都有变化,你们若不听仔细,到时候就会吃大亏。想想父兄的期待,若因为听漏了一句话没能入选,那回到家迎接你们的,就是父兄的棍棒交加。咦~,其实还期待的......” 众童子呵然笑成一片,但确实安静下来。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或者说,今日之后的整个三月,是十六岁童子最重要的一个月。他们在蒙学苦修武功的八年,就是为了今日。 对了,过了今日,就不能称呼他们为童子,而该称呼武士,或者以姓加‘郎’字。比如这里其中一位姓张,就可以称呼他为武士、张武士,也可以称呼张大郎,如果他在家中排行老二,则不能称呼张大郎,而是张二郎。女子则是姓加‘姑娘’二字,道理同‘郎’相同。 陈教习清理嗓子,停顿一会儿说:“基本的考核内容我再提一句,实在是怕你们忘记,上了台就乱方寸。武道宗门的考核分两种:力考、技考......” 武道宗门的考核分两种:力考、技考。 力考检测力气,力气以石计量。举起一个石饼子,就是一石之力,举起两个石饼子,就是二石之力......当举起十个石饼子,就称为一鼎之力。 武人常言“少年练力,老来练技”,年轻时力气提升迅速,所以大部分的宗门以力考为主,多数的蒙生也会选择力考。 技考是对武技的检验。只有大家子弟才有学习武技的机会,也只有大家族子弟才会参加技考。顶尖的武道宗门会有技考,但这些与寒门无关。 “你们去考核,别给老子整那些虚头八脑,跳过举石直接举鼎!记住,尤其有能力举鼎的那几位,先举五石,确保入选资格,再考虑高名次的事情。大部分刚及冠的武士,都是四力而衰,就是说,举过四次后,内劲之力会下降,影响成绩。所以,务必在四举之内确定重量。” “第一次求稳,第二次可稳当地加两石,也可以跳石举鼎。但切记,你得估量石饼的重量。各势力的石饼重量标准不同,你在蒙院能举五石,在建宁卫那里或许只能举四石,一定~,一定要估摸好重量!” “还有几个点,我要着重说。第一,不要在考核前一小时进食,一口吃食都不行,可以喝清水。有蒙生们会问,能喝青汁么?答案是不能。青汁是药,能使人生力,但这是作弊的手段。各势力会有专人检查,切莫有侥幸的想法!” “第二点,不要分别去两个敌对的宗门考核。我举个简单的例子:雷元宗和土元宗成仇日久,张武士想要今日去雷元宗考核,明日去土元宗考核,行吗?不行,绝对不能这么做。如果你是土元宗的长老,看到雷元宗的落选者来此考核,你会让他通过?如果他符合标准呢?” “绝对不放!雷元宗不达标,到土元宗却达标,旁人看到会怎么想?雷元宗的要求高于土元宗,土元宗是二流,雷元宗是一流。这是涉及宗门颜面的事。如果根骨还没有高到让宗门放弃颜面,就不要如此做。况且,真有绝佳的根骨,雷元宗也不可能让你落选。” 停顿的功夫,客监博士到陈教习耳边说几句话,陈教习恍然大悟,说道:“下面发放出身文书。已经盖上院监的大印,只此一份,丢失不补。你们一定要保管好,考核前先递交出身文书,验明正容方能考核。” 出身文书是一卷绸布,以文字形式记载蒙生家庭信息、体貌特征、蒙学表现,因为盖上院监大印,所以具有权威性。大门大派最看重出身文书,如果他们打算招收某个蒙生,甚至会专门派人走街串巷,核对出身文书中的信息。 赵刃心接过文书,看文书上内容。 “兹有结业蒙生,姓赵名刃心,建州武陵人,现居武陵城九流坊。体貌:剑眉,桃花目,悬胆鼻......众教习评:心志坚定,武业刻苦,奈何根骨不佳,可为小枝难成主干。院监评:可。此文加印于元后六千零六年,保期三年整。” 赵刃心转头四望,蒙生们都沉浸在激动之中,唯独他,唯一沉默的人。 武业刻苦,根骨不佳,可为小枝难为主干...真是相当委婉又非常官方的说法。让人难受却又无法辩驳的事实! 他是场中唯一没有穿武士服的人。武士服不便宜,但也没到贵得买不起的程度,他只是不需要,所以没有购买。 此时此刻,他也不需要出现在这里。各门各派的长老,只要不是瞎子,都不可能把他选入宗门。既然是长老,肯定不是瞎子;既然不是瞎子,肯定不选他入门;既然他不可能进入武道宗门,又何必买无用的东西。 以上的逻辑严密得令他沮丧。这个逻辑里,原本有许多‘如果’、‘或许’、‘假如’,但到最后,只剩下‘不可能’。他只剩下一个‘不可能’。 003 武士服 十六岁是鱼跃龙门的年纪。童子八岁练筋骨,十六筋骨成。筋骨就是根骨,武道看重根骨。根骨底子好,武学之路才能突飞猛进。人与人的差别,也将在这一年彻底拉开。入得武道大派,秘籍宝药不断,就有机会攀登武道绝巅,成就人上人;无派能入者,只得回家种田,或继承父业,一辈子吃辛苦饭。 “看那~,这里有人没穿武士服!” 突兀的声音。不合时宜的大喊吸引了全场的注意,赵刃心成为焦点。 说话的人姓马,马氏豪族的旁支,姑且称呼为马武士。所谓豪族,即是掌握一定势力的家族。豪族也称豪强。马氏豪族的嫡子不喜赵刃心,马武士自然也不喜赵刃心。嫡子今日没来,但这不妨碍讨好的狗腿子出来表现。 马武士抖擞着腰上的剑,张臂展示崭新的武士服,而后颐指气使,指着赵刃心说:“一个废人,今日还来做什么!” 教习们看向这里,但多数没有说话,有几位想开口,最后又止住。 蒙院的管理方式十分粗犷,除了传授粗浅的武功,基本不理会蒙生的内部矛盾。 这就像养狗。狗之间打架,狗主人不会过问,只有当其中一只狗要被咬死时才会出手。这是狗的习惯,狗通过争斗选出一位领头狗。人与狗不同,但在某些方面类似,蒙生们会通过争斗确定一位老大,武士们通过武斗确定一位武首。 武有第一,这就是武道的世界。一切的矛盾都按照武士的方式解决。 “嘴巴放干净些!有本来找本姑娘单练,打得你满地爬。” “就是,把他的早食从肚子里打出来!” “如果墨贵女在这,这烂鱼怕是一句话都不敢说。” “......” 现在说话的是一些女武士。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赵刃心颇受女蒙生的欢迎。男人难以抵抗美色,女人同样如此。 “我说他没穿武士服,难道不是事实?这也算欺负,你们未免太霸道!”马武士掏着耳朵,语气吊儿郎当。光这一句话,再配合那张嘲讽的脸,就能激起一场武斗。 “干什么~,干什么~!明日就是百门大会,今天还要闹!”陈教习思考片刻,还是决定站出来。事情要是发生在平常,他不会管,但如今是特殊时间。百门大会在即,容不得一点意外。若真发生武斗,蒙生因此受伤,那会影响接下来的考核,所以他站出来制止。 “要闹也等大会结束,等你们通过考核后。如果武斗受伤,甲等变乙等,乙等变丙等,吃亏的是你们。想回家种田,想做贱业?!” 陈教习说得很实在。他没有说欺负弱者是不道义的,而是说武斗受伤可能带来的风险。武士注重实力和利益。这些成年的武士,也该考虑这些根本问题。 “你先回去!”陈教习气恼赵刃心的表现,语气不自觉间变得强硬,等说过话,又觉得自己话语有些重。赵刃心已经相当努力,只是因为根骨方面的原因,难成大器。他放宽语气,补充道:“先回去吧。不学武也有出路,要是想找份谋生的差事,我可以帮帮你。” ...... 每当赵刃心失落的时候,他都会吃一碗面。 面摊子在闹市不远,桌椅简单,但是干净。 一碗汤面,寡油,重辣。面细又长,弹性十足,汤香浓郁。 他的欢乐时光就在这碗面里。赵伯还在世时,会带他来此吃面,乐呵呵地讲着天南地北的故事。如今赵伯不在,他吃着面,还能依稀记得往日的笑声。 赵伯曾说过一句相当有哲理的话————人是先记住喜悦,而后记住味道,于是这个味道就被冠以美味之名。远游之子思念家乡的味道,其实是在思念曾经的无忧无虑的生活。 赵刃心不喜欢吃辣。体弱者食味之淡,味浓伤体,强食伤身。他吃一口面,就要等上一会儿,等嘴上的辣味消去,再吃一小口,等辣味消去......辣味并不美,但辣味与赵伯联系在一起,所以辣味中就多了一丝慰藉。 “你看上去不喜欢吃辣。” 正吃着,他的耳边响起苍老的声音,转头一看,是一位四肢尽去的老人。 老人披头散发,面容肮脏,衣服破烂。他没有四肢,是个彻底的残废,只能坐在简陋的机关椅上,勉强行动。 这是个乞丐,来往的百姓称此人为龟乞丐。据说龟乞丐曾是一位侠客,因得罪某位大人物而被砍去四肢,只剩身体和头颅。远远一看,正似一只乌龟,龟乞丐由此得名。 龟乞丐的遭遇不足为奇。武陵城武士多,恩怨自然就多。武士寻仇不一定杀人,恨到深处会砍人肢体。看着仇人狼狈的模样,不比杀人更有乐趣?武士与侠客不同,没有那么多道义可言。他们会有基本的道德底线,但也仅此而已。 赵刃心向龟乞丐道一句问候。两人随意闲谈。 “你应该到及冠之年了吧?” “嗯~,不久前的事。” “收到及冠礼?” “您说笑了。” 及冠代表成年,按照习俗,长辈会送及冠礼。及冠礼代表长辈对后辈的认可,以及长辈对后辈的祝福。尚武的家族多是马、兵器、武士服,期望后辈能在武道一途突飞猛进,五铢钱多到烫手的话,还会送秘籍和灵丹。赵刃心无父无母,没收到及冠礼。 “既然及冠,有何打算?” “不知道。”赵刃心迷茫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想当侠客?你可是说要当大侠的!” “哎~,我一个武功也没法修炼的废物,怎么...” 龟乞丐强硬地打断道:“所以,你从一个敢说敢做的废物,变成一个不敢说不敢做的废物。” 敢说敢做,不敢说不敢做...废物...... 街上人头攒动,那些人身上的武士服,看着甚为刺眼。 赵刃心的心脏猛一抽动。他立刻克制住,可心底的滚烫就沿着血液,一路直上双眸。眸子上,就弥漫着被称为泪的绝望。于是,倔强开始发挥作用,他哽咽着,强自不让泪水突破牢笼,始终在眼眶中转圈。 “明日就是百门大会。哪个宗门会看上我?哪个学宫会看上我?哪个卫军会看上我?”他的声音很轻微。越是难受,越是要控制,因为情绪的失控会带来受伤的风险。 他的话,淹没在嘈杂的声音中。病痛让他的话变得微不可闻,变得如同蚊鸣。但蚊鸣之音不代表没有决心。 “我有东西要送给你。”沉默一会儿,龟乞丐说。他用他那勉强称之为手的凸起,按下机关椅上的木质机关,机关椅下方就弹出一个包裹。“打开看看。” 赵刃心颤微微地接过包裹,打开一看,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从眼角落下。他控制着,让自己不要发出抽泣的声音。抽泣就变成呜咽,如同夜晚的凉风,如同女人的哀怨。 这一副梨花带雨的风景,非常美丽...... 包裹中,是一件侠客服,一件雪白的侠客服! “你必须要记得,记得清清楚楚————不管别人如何说你不行,如何说你废物,都不能够相信。无能的人因为他们的无能,无法实现自己的志向,于是心生怨念,于是要把怨念转加给你,使你变得与他们一样丑陋。你必须要站起来,还要做出一番功绩。” “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侠义,就是要敢说敢做!” 内衬、暗囊、挂袋、系戴......布料上佳,手艺繁杂。布匠将毕生的手艺凝聚在衣服的每一处。这衣服,就有了承载期待的容量。 “我...我......” 看到这件侠客服,听到龟乞丐的话,赵刃心突然无法言语,连一句感谢的话也说不出口。或许不是说不出口,只是感谢的话太多,堵住了喉咙...... 只是三月的天气太干,流出迎风泪。只是汤中的味料太辣,辣出了舌尖。只是男儿的志向太重,泪出为汗。 所有的这一切,将一肚子的话浓缩成一句: “我明白!” 004 相人 大昌皇朝,武道为尊。武道分内劲和真气,两者如崎岖蜿蜒之路,非大天分者难以前行。 内劲者,体内筋肌之力,发于气血,出于人体,因而内劲也称气劲。 蒙学入学必锻骨练筋,为何?骨壮则筋强,筋强着劲强,此之谓根骨。根骨佳,内劲威能大增,能使龙象之力,根骨差,十年所学不及常人一年。 人体共七十二处劲,对应七十二筋。武道宗师以气血运行划分区域,将所有内劲均匀划分为八极。两臂上有两极,两腿有两极,合称外四极。剩余四极在胸腹内,称为内四极。 每一极有九劲,若九劲连通为一,九力合为一力,则力道成倍提升,此之谓通劲。 初入武道的武徒,若掌握一处内劲,即称为练劲武士,大部分的蒙生,武士都处在这一阶段;连通一极以上的称为通劲武士,通劲武士是武道世界的中坚力量;八极相通,混元如一,则称为圆劲武士,实力更胜前者,是武道世界的上层力量。 练劲,通劲,圆劲,层层递进。 武士练到通劲可暂停内劲的修行,转而修行真气。内劲是气血的一种运用,真气是气血的另一种运用。从武道演变的角度看,真气优于内劲,但真气需要更强的天赋。 真气是气血之精,武士将气血之力转化为真气,藏于丹田,通过真气武技发挥,驽御莫测威能。其中的佼佼者,能掌碎山峰、抽刀断水,行非凡之事。 三月,又称苗月。 农夫三月育禾苗,各大武道势力于三月选拔学武的好苗子,苗月由此得名。 武陵城是武士云集的大城,自古有言“文出昌洛,侠出鹿武”。鹿武,就是鹿原城、武陵城。 许多门派都重视武陵城,因而到了三月,武陵城城东的演武场人满为患。各门各派,络绎不绝......此时,称为百门大会。 “想清楚了?”龟乞丐问。 “清清楚楚。”赵刃心说:“我不仅要敢说敢做,还要说到做到。” 龟乞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赵刃心说:“宗门、学宫、卫军,这些不用考虑。但除开此三类,武陵城有许多独行侠客,总该有侠客愿意收我为徒。” 武道势力,大体有三类:宗门、学宫、卫军。 宗门,以严格的门规为核心,管理所有的武士。一旦加入宗门,就没有退出的道理,武士要有生为宗门人,死为宗门鬼的觉悟。 学宫,是宗门的蒙学化,是蒙学的宗门化。学宫招收任何符合标准的武徒,因材施教,但学宫并非由朝廷办理,而是由武道宗师自行创办,它们不会要求学生该如何如何,更没有强硬规矩。学生甚至可以毫无顾忌地退学,没有任何额外的束缚。 卫军,大昌皇朝最强大的武力机构。各州都有一定规模的卫军,拱卫州郡安全。除开几个古老而强大的卫军,大部分的卫军进入条件都比宗门、学宫宽松。入卫军,就要做好奔赴沙场的准备。 三类之外,则是独来独往的武道高人,其中有侠客、武士、剑客等。 “武陵城常有侠客往来。可人海茫茫,如何找到心仪的师傅?”龟乞丐不由地问。 赵刃心想了想,“古有相士,能眼观豪杰,察人所长。又有相马者,能于百马之中挑出日行万里的宝马......” 相士相人,相马识马。侠客最为低调,但再低调的侠客也佩宝剑,骑宝马。他可以通过观察马和兵器,判断来人的实力以及德行。至于找到该怎么让对方收他为徒,如今倒没有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 前方奔来一人一马,青年骑者容貌俊秀,英姿飒飒,胯下金鞍宝马,腰间配着精雕剑鞘,看上去颇有高人威势。 赵刃心暗自摇头。剑鞘虽美,却华而不实,不见其中宝剑,给人喧宾夺主之感。再观其身下宝马,乃是河内之地的虎斑马,体态彪悍,头生黑色虎斑,是极烈之态,殊为难得,可入珍马之列。但观珍马四蹄杂乱,马头四摆,眼中隐隐有怒色,就能断定马儿不喜骑者,再通过青年的乘骑姿态,推断出马的主人非是这青年,而是青年的长辈。 过一会儿,又驶过一人一马。骑者年纪大,头生白发,双目如鹰,脸色肃穆。那人身后背一把大刀,胯下马儿似是来自霜州,又似来自密州。再仔细看,马儿鬣长,腿健,蹄声清脆,双目灵性,喘气平缓,亦可知是上等马。 赵刃心仍是摇头。他见老者的刀鞘上有难以消除的血迹,再看此人气息,凶煞似虎,显然是个杀人如麻的武士。 ...... “猜猜我是谁?” 俏皮的声音,带着英气。一双软嫩白净的手,盖住赵刃心的眼睛,飘着淡淡的香气。 “贵女午安。”赵刃心已经猜到来人是谁。 墨芊芊幽怨道:“叫我芊儿,别叫贵女。认识这么久还这般客套。” 两人认识多年,但赵刃心始终不肯换一个亲切的称呼。不是赵刃心想要如此,而是...哎,实在有难言的苦衷。 武陵城有许多豪强,豪强子弟也会去蒙院就学,为何?豪强需要笼络优秀的武士,蒙院就是个好地方。各豪强的嫡子观察寒门蒙生,招揽优异者为手下,提供财物资源。墨家是世家,贵于豪强,墨芊芊是墨家的嫡女,地位尊贵。他一个寒门子弟,不愿攀附权贵。 如果要深究赵刃心选择疏远的原因,还得说说权贵们的密事。世家权贵的贵女中,颇有些放荡不羁的存在,门风开放,面首成群。他这张脸,以及这副身子,就是典型的‘面首体质’。熟透的贵女们如狼似虎,看他的眼神像是能冒出绿光。 说句不害臊的话,觊觎他身体的贵女,比觊觎他身体的贵子要多很多。 墨芊芊并未提过类似的要求,但他不敢冒险。他与墨芊芊相处多年,也建立了些许情谊,不愿这微弱的情谊被某些不可名状的东西摧毁。 尽管如此,她还是缠着他...... “在干什么?” “散步。” “散步为什么坐着?” “走累了,所以坐下休息。” 赵刃心看着已经坐下,却偷偷挪动靠近的墨芊芊,出声提醒:“贵女小心些。鄙人体质弱,怕伤着。” 墨芊芊无辜地看着他,还是小心地和他隔开一小段距离,“日后有什么打算?” “我近日在思索写一本书,教人如何自杀。”赵刃心开玩笑说:“今时之人太过粗俗,自杀的方法也过于简单,不是上吊就是自刎。我写一本书,列出数百种自杀的方法,供求死者参考。等书籍印刷成册,肯定被人疯抢。” 墨芊芊想了想,颇为严肃道:“这书可行,绝对畅销。日后人们若有仇隙,就买此书送给仇家,意为————送死。” 两人同时笑出声来,墨芊芊笑声中带着英气,赵刃心笑声轻,很温柔。远远一看,两人的笑容极为般配。 005 鸟和鱼 赵刃心与墨芊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看着华车宝马从眼前驶过。 “想去武道三大宗么?”墨芊芊忽然说:“墨家与雪蝉寺有些交情,可以将你送入寺内修行。” 武道三大宗,赵刃心自然知道————神剑门、雪蝉寺,火龙教。 神剑门运剑如神,门内高手能一剑劈山;雪蝉寺居于雪蝉山,有镇派锻体之法,据说修炼有成的大和尚肉身比金刚石更硬,神兵名器不能伤;火龙教则居于南方火裂谷,创教掌门曾一掌焚江,当世无敌。 三大宗都是寒门难以企及的武道宗门。他们甚至不需要去各处招收武徒,根骨最佳的武童子会跋涉上千里,主动上门。三大宗则在规定时间于山门前召开山门大选,优中选优。 雪蝉寺锻体之法,乃是密不外传的绝顶锻体神功。如果说哪个宗门最适合赵刃心,无疑是雪蝉寺。因为体弱,所以更需要锻体。 墨芊芊接着说:“依据你的身体状况,雪蝉寺锻体之法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入了三大宗,就是半只脚入了贵,也算半个贵人。”,“再努力努力,闯出些名堂,兴许本姑娘就被你骗住,屈尊下嫁给你。”她的话中颇有些口是心非。 “三大宗啊~,真是庞然大物~。”赵刃心呢喃,自动过滤掉墨芊芊的后半句话。世家毕竟是世家,比地方豪强厉害太多,尤其是京州之地的世家,不能以常理观之。三大宗之所以为三大宗,除其顶尖的武道传承,还因为其聚集众多来自世家、公卿的武道奇才。上层人脉、武道传承,难以想象的好处,武士们都是削尖脑袋往里钻。 “你呢?准备去哪?”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转开话题。 “还未曾定下。可能是西榭剑宫,可能是雪蝉寺。”墨芊芊笑眯眯地看着他,直白道:“看你。你去哪,我也去哪。” 武道三宗,四大学宫,两大卫军,最最顶尖的势力。雪蝉寺为三宗之一,西榭剑宫为四学宫之一,都是寒门可望不可及的武道势力。 “或者你想去其他宗门?”墨芊芊问。 除以上九大势力外,也有一些底蕴深厚的大宗,传承神妙武脉。 赵刃心叹一口,忽然说:“一日,鸟儿落水...” 墨芊芊才听几个字,就像被踩到尾巴的雌豹,气冲冲道:“又和我说故事。每次你一开口说故事,准是要拒绝我!别说,把嘴巴闭牢,一句话也别说!” 赵刃心不慌不忙,接着说:“一日,鱼儿发现鸟儿落水,便将鸟儿救到岸边,鸟儿因此活命。鸟儿便与鱼儿玩耍,天长日久,心生爱慕,约定永远为伴。但是,秋天到来,鸟儿必须飞往南方过冬,鱼儿却只能在湖中游曳......” 鸟和鱼说:“你和我去南方吧。” 鱼儿说好,鸟就用爪子抓起鱼儿飞往南方。可是,鱼儿离水必死,于是鸟儿飞一段距离后,在一处河中停下,鱼儿虚弱地说:“我不能离开水,你和我留在北方过冬吧。” 鸟儿答应了。过一月,天气转冷,鸟儿不能忍受,双方再次商议,但都没有好办法。于是,双方约定:等到来年花开之时,它们在此处相聚,再续前缘。 鸟儿渡过漫长的寒冬。当第一缕春风到来时,就迫不及待飞往北方,回到曾经立约的河。可是,如何也等不到鱼儿。 墨芊芊插话道:“如果我是鸟儿,绝不会离开。宁愿冻死,也不离开!” 赵刃心用手按住墨芊芊的秀肩,示意她不要说话。这是两人的习惯动作,墨芊芊不会乱动,以防伤到赵刃心。 鸟儿寻找许久,终于找到了鱼儿,鱼儿正与其他同伴嬉戏,竟然完全没有理会鸟儿。鸟儿气恼地质问鱼儿为什么不遵守约定,鱼儿却茫然不知,似乎完全不认识鸟儿。 鸟儿伤心欲绝,一旁的喜鹊就告诉鸟儿:“鱼只有一个春夏的记忆,它是健忘的。它不是不遵守约定,只是把你忘了。” 鱼儿喜欢鸟儿吗?当然喜欢。不然,它也不会从湖中来到河中。只能说两个物种归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世家和寒门的世界,也不相同。 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墨芊芊不为所动,一字一顿强硬道:“你...想...做...鸟...儿,还...是...鱼!” 赵刃心想了想,“鸟儿。” 墨芊芊开心道:“那正好。我是凤凰,你是杂毛鸟,跟在我身后就对了。” ...... 武陵城边的驰道,蹄声如雨。 一伙马队,人人均穿着同一制式的衣服,有些类似武士服,但在细微处有些许不同。衣服有两个颜色,穿白颜色的在队伍后面,看顾马车上的大鼎和石饼;穿青色衣服的则在队伍前面,各个顾盼从容,神彩飞扬。 马队的正中间,有一辆精致的马车,里面坐两个人。其中一位龄近中年,眉有慈色,但英武之气未褪;另一位是个童子,看模样还未及冠。 “我与你家姐有一段情缘,必定会看顾好你,无需如此拘谨。”中年人说:“小石头啊~,我让你在外人面前少说话,是怕你犯了忌讳。私下里是无事的,有什么不明白,都可以问我。” 那被叫做小石头的童子,犹豫着问:“解师既然对我家姐有意,为何不接她过府?” 解政莞尔一笑,摇头说:“世家里的肮脏事而已。你姐若来府中,对她,对你,对整个解氏,都不是好事。” 世家,传世之家。每个世家内部,都会为嫡子、嫡女的宝位生出成百上千个阴谋、阳谋。解政不是不愿小石头的姐姐入府,而是怕她受委屈。进入解府难免被卷入斗争,祸及小石头,所以小石头的姐姐不入府。不入府就没有名分,解家便会优待小石头。这是解政收小石头做亲传弟子的底气。 “我让你背的戒律都背了么?”解政问。 小石头鼓着嘴,苦恼地说:“难懂,又难记。太难了~!” 解政看小石头的样子,就想到心中的人儿,眼神不自觉温柔起来,话也比平时更多。 “武士须得有武德。当今武人只重武力,只顾利益,不顾道德,乃是大大的谬误。” “我年轻时游遍各州,见识高人无数。这些个武道高人,身世各异、容貌各异、武功各异,但我后来思量一番,发现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坚持武德。” “人到中年,我才想明白其中内因。武道初时重实,灵丹、秘籍、神兵、宝甲、珍马......能提升实力的,必受武士追捧。可武道越往后走,越重视一些虚无的东西。武德、心境、技道...虚无缥缈,却真实存在。你仔细想想,古时的刺客重‘义刺’,古代的侠客重‘五义’,不是没有道理。” 看着小石头疑惑不解的表情,解政不怒,反而笑容更甚,摸着小石头的脑袋说:“你只要记得:想帮你家姐姐,就听师傅的话。现在把戒律背熟,往后才能变强,保护好姐姐。” 小石头高兴道:“真的吗,真的吗!那我现在就背......” 马队又走一段路,一位蓝衣弟子打马到马车前,恭敬道:“解长老,武陵城马上就到。” 马车内嗯了一声,“快些吧,路上耽搁好些时辰。对了,前两天杀马匪的事,记得与城守说明白。” 马队过东门,一路慢行,来到巨大的演武场。 演武场已被分割成数十个区域,每个区域都插着门派大旗。场边停满奢华的马车,场内则是挤满人,或穿金戴银,或粗衣麻巾,或锦衣绣服,人声鼎沸。 马队开始卸石卸鼎。石饼子重量一般,很快就收拾妥当,难的是大鼎,最重的大鼎有二十石的重量,三个青衣弟子也不能抬动。解政看着弟子们笨手笨脚无可奈何的样子,就走到大车前,示意众人让开,而后两手发劲,双腿架牢,稳稳地将大鼎抬起,走过十来步,轻轻将大鼎放在地上,期间连一丝声响也没有。 众弟子,以及来此看热闹的百姓均是大声喝彩,夸赞此人武功高强。 006 马氏兄弟 厌恶一个人需要理由么? 需要,不需要?...需要! 理由是很好找寻的。理由可以是这人长得太英俊,也可以是这人长得太丑陋。理由可以凭空产生,所以理由总比厌恶要多。 马涛很厌恶赵刃心,因为赵刃心长得太英俊,英俊得像个女人。于是马涛的哥哥马厉也厌恶赵刃心,因为弟弟厌恶赵刃心。 马涛的理由还有很多。例如:数年前,他接待京州来的世家贵子,贵子碰巧见到赵刃心,惊为天人,马涛便想投其所好,于是找赵刃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却被赵刃心严词拒绝。嗯~,这就是不识抬举,以下犯上,寒门没有选择的权力,只有接受的权力。所以,这就有了一个真真切切的理由。 此后,他常寻机刁难赵刃心,对方却像泥鳅,总是逃脱,令他次次落空。他和哥哥就盯住这事,不教训对方一次誓不罢休。 于是日积月累,心中的怨念越来越大...... 现在,两兄弟见到赵刃心,怎么能忍住不嘲讽几句呢。 “呦~,赵美人也来考核!” “亮出武陵城四大美人的招牌,各门各派绝对用八抬大轿把你请进宗门。” “大哥别这么说,或许赵美人不稀罕这些武道宗门。” “......” 赵刃心不反驳,只是往一侧走,欲避开两兄弟。两兄弟不愿轻易放过这个千载难得的机会,拦着他的路,嘴里吐出些嘲讽的话,夹杂着几个胶州特色的地方污言。 马氏豪族可算是武陵城豪强中的异类,虽为武陵城四大豪强之一,族内人却没什么口德。马氏祖上曾在胶州当兵,凭着血勇一路高升,再后来退伍入武陵,闯下偌大家业。胶州人话里总带脏字,胶州的兵也渐渐染上这毛病,马氏祖宗就把这病一代代传下来,直传到马涛这一辈。 赵刃心叹口气,心知不可避免,慢条斯理道:“俗话说,丈夫不记儿时仇。我们都已从蒙院结业,戴冠过礼,自称丈夫、汉子,前时芝麻大的嫌隙,难道还要揪着不放?” “受气的是我们,不是你,你当然不用记个什么仇!”马涛是个暴脾气。 赵刃心:“你们处处为难我,我可从没有刁难你们。到底谁的仇,谁该记仇,一目了然。” 马涛大怒:“你...你还有理了!” 赵刃心顶回一句:“我确实有理。” 马厉的性子比弟弟沉稳,当下开口辩解:“一切的缘由,还是数年前你驳了我弟弟的面子,让我弟弟下不来台。你若私下与我弟弟商量,也不至闹成这样,怪只怪你不识抬举。” 这里啰嗦一句。豪强、世家,乃至公卿权贵,极为重视声誉。珍宝和声誉二选一,他们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声誉包括很多,其中之一就是诺而有信。马涛当初嘴快,一口答应帮谋位大贵人‘得到’赵刃心,谁想赵刃心当着众人的面驳了马涛面子。如此,马涛可谓颜面扫地,如何能不记得这仇。 马厉比马涛聪明,知道找一个合理的借口,如此就不会给人以势压人的感觉。 不过,事实真是如此? 站在赵刃心的角度,他的所作所为是正确无误的。豪强的手段太多,谁知道他们会如何如何。赵刃心抓住机会,当着众人面拒绝,就是让所有人做个见证————他赵刃心不愿做**。如此,对方出于‘豪门的气度’,不敢明着来,只能暗施手段。而暗地里的小手段,相对要好解决。 马厉把责任推给赵刃心,看似有理,其实无理。一切归根到底还是怪马涛,因为他答应得太过理所当然。他习惯身边寒门的奉承与阿谀,自认高人一等。然而,赵刃心不是他的奴仆,也不是他的私人物件,不需要对他唯命是从。 赵刃心无奈道:“事成定局,还想怎样?” 马涛正欲多说,马厉眼神阻止,而后说道:“按武陵城的规矩————画圆斗武。” 画圆斗武,就是找一个地方,随便画一个圆圈,有仇怨的两人入圈中斗武,解决矛盾,输者答应赢着提的要求。这是武陵城武士们解决仇怨最常见的方法。 但是,赵刃心这副体质,如何斗武呢?也亏他们敢提! 赵刃心摇头说:“不妥。” 马厉轻笑一声,使出激将法:“规则任你提,我弟弟可以赤手空拳与你斗。” 马涛附和着:“我让你双手,你敢不敢?...日娘的,这也不敢?!你还真是个娇滴滴的姑娘!” 画圆斗武中,双方都可以提出限制条件,例如:两方丢掉武器徒手搏斗,或者规定不能使用轻身功,再或者......只要双方都同意这个提议,那这个提议就能生效。 马厉便大喊道:“日娘的,让双手都不敢!这人可真是武陵城的好汉,长脸呐!” 声音大,自然就吸引许多百姓。马涛已在地上画圆,这是打算借着世俗的口,逼赵刃心答应。百姓们聚集过来,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 “小后生,是个爷们就上。” “至不起多两道伤,怕个什么,竟连上场的勇气都没有。” “......” 马厉见时机正好,接着出声,煽风点火,“我兄弟二人不是不讲道理。你输了,也不需要怎么着,就跪地上,真心实意向我弟弟道歉。” 这一说,百姓们起哄的声音更大。武陵民风彪悍,百姓没有不习武的,甭管根骨如何,都练过几年功夫。武士的习气,就是行要上,不行也要上,打不过也不能弱了气势。马厉提的要求并不过分,在众人看来没有不上的道理。 他环顾四周,心知没有退路,最终还是走入圈中,开口说道:“要比试也行,但...” 话未说完,马涛不耐烦道:“随便你提,什么条件都行。” 赵刃心说:“我提议文斗。如果我赢了,两位不可再寻隙刁难。” 文斗,一种轻柔的,不易受伤的切磋方式。这又分兵文斗、徒手文斗。徒手文斗时,双方双掌握拳相接,近身而搏,双方中某一方认输或是被掐住手筋,则为败者。徒手文斗比试的是双方对力道的控制,和对内劲的运用。 百姓们不禁发出失望的嘘声,文斗哪有拳拳到肉的武斗有趣,已有不少百姓摇头离去。 马厉还想再激几句,赵刃心抢先开口,将对方的话堵住,“我身染顽疾,两位必定是知道的。方才马贵子已答应,条件任提,想来这个条件并不过分。” 007 文斗 双方入圈内,双拳相握,而后轻轻相接。 还未开始,马涛就使弄小心思。他咬牙,左肩发力,力道通过手臂导向拳头,拳头的力道就传了过去。这样的发力无后劲,力道不大,但胜在隐蔽,旁人难以察觉。 马涛暗自发笑,等着赵刃心出丑。在他的预想中,赵刃心的手掌将会骨折,而后就控制不住地倒地,痛苦呻吟。到时候,他就会居高临下,俯瞰着不堪一击的赵刃心,然后用一种轻蔑地语气说:“我都还没出力,你怎么就倒下了。”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赵刃心仿佛提前知晓,在力道传来时顺势收拳,这股力道就被轻轻卸去,旁人甚至觉察不到这股力道,也觉察不到赵刃心的动作。 这是卸力之法,土话称毫末功夫。毫末功夫不单单有卸力,还有运力等法门,讲究的是对力道的控制。 很久以前,他就意识到:他的骨头弱,弱在脆。也就是说,他的骨头不是软的,也是硬的,只是比常人更脆。这就好比琉璃,琉璃本身有硬度,能承受一定的重量,但摔在地上就会四分五裂。与之相比,同样承受能力的木头,摔在地上就不容易碎。他的骨头就像琉璃,能承受一定重量,但韧性差。 蒙院的八年,他一直在练毫末功夫。 “开始!”马厉喊道。 随着这句话,马涛不再留手,双手作爪,就要去抓赵刃心的手腕。手动,他脚也随着猛往前踩,如果这一脚踩中,赵刃心的脚趾会被踩得粉碎。 文斗时双脚不能进攻,只能用以腾挪,马涛这似攻非攻的一脚,几乎是擦着规矩的底线! 赵刃心往后退半步,稍微靠左倾斜,看着慢,却又游刃有余。他只是躲闪,未曾出手反击。 几招过后,马涛始终不能得手,心里便焦躁起来,动作也越来越大。赵刃心卖一个破绽,马涛已急红眼,腰腿齐动,右手不加防备地朝前抓去。 赵刃心就在等这一刻,手如拨水,轻轻按在马涛的手筋上,“承让。”说着便迅速后撤,与马涛拉开距离。 这些都在意料之中,他的脑子比手脚先动,如果不能胜,他绝不会出手。 马涛只是个练劲武士,没有打通一极内劲,这是他能胜马涛的先决条件。一极内劲之力太大,他的卸力手段还不足以应付,如果马涛已打通一极,他根本不会答应武斗。其次是马涛的性格,莽撞冲动。如果马涛谨慎的和他耗体力,他同样会输,不过很明显马涛不会这么做。 马涛又气又恼。他怎么都想不到,平时柔弱的赵刃心,竟还有这样的手段!方才他本想乘对方近身的功夫,耍个心机,用大幅度的动作‘无意’打中赵刃心,让他在床上躺几个月。没想被对方识破,对方不仅赢了,还谨慎地后退,躲过他的后招。 最可气的是他输了,输给一个废物! “日你爷的!别走,还没有......”马涛的话脱口而出。他急急地伸手,扑向赵刃心,要把对方拉住,好再比一场。必须把面子挣回来,天知道这事情传扬出去后,外人会怎么编排! 马涛就像一个输红眼的赌徒,急于扳回一城。他更焦急,眼看就要抓住赵刃心,手臂却被另一双手抓住。 “怎么着,输了还不认账,有这个理!” 突然出现的人,龄近中年,眉有慈色,英武之气未褪,正是解政。 马涛被此人止住,这才从急眼变清醒。举目四望,见解政的严厉,围观武士的不屑,马涛收手行拱手礼,“是晚辈莽撞了,谢前辈出手。” 画圆武斗是规矩,不是律法,但规矩有时比律法更令人信服。如果解政不出手,其他武士也会出手,这就是规矩。规矩就是总有人出来维护的东西。 “谢前辈出手相助。”赵刃心也朝解政行礼。他没有逗留,说两句话,就告辞离去。 人群散去,三三两两,边走边说着方才的打斗,但很快就不再议论。只是两个小武士打斗,也不甚激烈,在武陵城算不得什么。 解政拉住小石头的手问:“你看那人实力如何?” 小石头迟疑道:“看着...看着不像个武士,反而...” “反而像个舞妓,是吧。”解长老接着说:“你未看清此人的底细,再仔细看看。” 小石头瞪大眼睛,看着赵刃心的背影,脑子里则是空空如野,一无所获,便无辜地摇头。 解政说:“要察人内劲修炼如何,就看人青筋,筋显则劲壮。此人双手如玉,通透白皙,无一丝青筋之色,极为不正常。哪怕是从没有修炼过武功的普通人,都会显出青筋,所以此人必定是得了奇怪的病,使他难以修内劲。再看他的容貌、仪态,十之八九是得了富贵病。” 小石头不解地追问:“那解师为何出手呢?” “助人之事,能帮即帮,不能帮即罢手,无需考虑过多。”解政说:“再者,此人眼神清澈,进退有据,显然是个有大志的年轻人。我随手帮之,未来或能得天大的回报。” “为何?”小石头更疑惑。在小家伙的心中,解师虽未到顶尖之列,也是有数的高手。他说天大的好处,那得是多大呢! 解政笑道:“风筝能飞多高,不在于风筝有多大,而在于拉着风筝的线有多长。武士的心志就是线,线越长,武道之路就越宽广。” “可他是个废人。”小石头完全不能理解。 “废人怎么着?”解长老说:“不可拘泥于俗人的鄙见,智者必要察觉细微的变动。元年前,世人只知‘五脉’,只知真气,无人识得内劲。直到武道宗师另辟蹊径,开创内劲修行之法,‘根骨’之说得以流传。” “如今时代,亦如元年,武道日新月异。所谓废人,所谓天才,仅仅是一念之间。” 解长老抱起小石头,在他耳边低声说:“元后四千年,有道家高人开创丹药炼制之法,如今已至元后六千年,丹药之法日渐完善。这就是大变化!为何?古时重根骨体质,因当时无药,武道秘籍易得而无缺漏;及至今日,文字变迁,古时易懂的武道秘籍也变得晦涩难明,悟性越来越重要。又因为有丹药,根骨的要求就降低许多。” “观此人的卸力之法,便知其悟性不俗。悟性、品性、志向,三者俱全。如今正是鱼困浅滩之时,只需一弯清流,就可顺流入海,鱼跃龙门!” 008 听天命 枯树、瘦马、清溪、斜阳...... 昏黄油灯、淡墨炊烟、灰青店墙...... “小二,过来迁马...必须是三丈宽的马厩,打扫干净,地上铺好干草。” “对了,我这四蹄兄弟不吃粗料。用精粮,拌上煮好的肉糜。” 温良小步走入酒铺,摘下侠客笠。酒铺内,一位正在算账的掌柜,一位倚柱歇息的跑堂,还有一位正在喝酒的客人。他是第二位客人。 温良提着剑,坐在那喝酒的客人对面。两人对视,忽然一笑。 “解政,你看上去更老了。” “老当益壮。老了才有喝酒的闲工夫。” 两人喝两杯酒,解政开门见山,“我奉宗门之命,前来建州武陵城招收武徒。几日前路过建州东,遇到一伙马匪,甚为狡猾,我追了两日,仍被他们溜走。”他喝一杯酒,接着说:“因为招徒要事在前,所以没有深追,但看这伙马匪不简单。” 温良问:“怎么个不简单?” 解政说:“卫军驻地而守,不得擅离防区。这伙马匪的背后好似有高人指点,在卫军驻地边延活动。卫军的都骑一动,这伙马匪就跨州界躲藏,几次无功而返。” “哼~,必是豪强的手笔。拿到防区界图,再在各关口留几个探子,监视都骑动静。豪强里总有些不怕死的,假匪刮民脂。”温良的声音中有些许怒意。 豪强,本意为强取豪夺,后指代地方上势力庞大的组织。因为豪强门下聚集为数不少的武士,所以常常骄奢放纵,以武犯禁。如今大昌四境安康,豪强不敢明着来,但心中贪欲作祟,便改头换面,扮成马匪去小村落中劫掠钱财。 解政回应道:“我也是此意。但说到杀匪除寇,自然是侠客的本事高,就想到你。除你之外,也难有人能根除这些马匪。” 温良思索片刻,问道:“可有具体的情报?” “有,都准备好了。”解政袖口一翻,桌上就多出一卷绸布。 温良拿过绸布细细阅读,一时无声。 天彻底暗下来,酒铺子掌灯,关上窗户。跑堂上齐菜肴后,就提着扫把清理地面。酒铺里只听到扫帚清扫地面的声音,还有风吹窗户的咯吱声。 解政忽然问:“找到合意的徒弟了?” 温良眼睛仍盯着绸布,头未抬起,出声回答:“没的。找个徒弟比找个如意的细君还难,我算是体会到河北大侠的心情。” 细君,即是妻子的通称。女主内事,内事关乎宅内安稳,多为细节之事,于是‘细’再配以‘君’,以作尊称。 河北,即是蛮州魏水以北的地区;河北大侠,则是魏水北部侠肝义胆、救人无数的某位侠客。大侠前面冠以地名,用以彰显百姓对其的敬爱。 河北大侠亡故多年,在其人老体衰之际,欲收弟子,传付衣钵。谁想六年寻徒无果,郁郁不欢,最后折剑断蹄,自埋于魏阴山脚下。 剑是要传给徒弟的,马也是要传给徒弟的,折剑、断马蹄,即是表示衣钵失传。 大侠收徒极为慎重,根骨还在其次,首重侠心。一个侠客之所以被称为侠客,是因为他有一副侠义心肠,其次才是武功。如果所传非人,侠义在一次次传授中歪曲,就会变了模样,最后侠不成侠,义不成义。这是大侠最不愿看到的事! 宁失传,不罔传。这就是大侠的坚持! 温良举筷吃一片鱼肉,心中忧愁。 他身受重伤,依靠真气勉强压住伤势,但每次动用真气,伤就会加重。他希望尽快找到满意的弟子,传付侠义,好让侠客之火不至断绝。 不过,如今的大昌风俗不古,人人逐利,人人逐名,许多侠客也变得市侩,古之侠义已然歪曲。要找到满意的弟子,实在难!他甚至做好了折剑断蹄的打算。 “我倒是想到一个好苗子,天生是该当侠客的。”解政说。 温良撇了解政一眼,“你说小石头?不合适吧。小石头心思纯粹不假,但调教还得颇费些功夫。况且你养在外室的相好能同意?她还指望你带着她弟弟脱贱入贵。当了侠客,还怎么入贵,死的时候怕没一块好的墓地。” 解政说:“小石头自然有我照顾。我说的是另一个人,是在武陵城中遇到的。调查一番,事情还得从......” ...... 赵刃心去了东城、北城门门口,观察来往的武士,仍是没找到满意的。 尽管有些武士骑着宝马,有些看着威风凛凛,有些身手了得,但就是不能合他的心意,他总觉得缺了什么。至于缺什么东西,他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想不明,但他知道,只要这东西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就能立刻发现。 他暗自笑话自己,根骨不好,却还挑三拣四,可转念一想,这就是道家常说的眼缘。眼缘到了,哪怕人藏在万千人群之中,也能一眼发现。 对于找师傅的事,赵刃心抱着‘尽人事,听天命’的心态。连续度过五日,赵刃心也没有气馁,看累了,就和墨芊芊到演武场上看观摩,生活得悠闲自得。 墨芊芊从远处过来,双手捧着两片硕大的香叶。香叶包裹着建州的特色食物————春饼。 制作春饼的一样食材,只在初春时发芽,过时凋零,所以春饼只能在三月制作。赵刃心喜欢吃春饼,没想到墨芊芊记得。 春饼用香叶包好,散发着一股清香,还有微微的甜味。赵刃心不客气地接过,细嚼慢咽,心情渐渐变得愉悦。 “赵刃心,你想仔细些,总该找个宗门学武。别耽搁了自己。”墨芊芊大口地咬着饼,与赵刃心说道。 这几日来,赵刃心无所事事,一副消极的样子。反观其他同龄人,都已在演武场混了个脸熟,几个厉害的蒙生,更是被知名的宗门收为记名弟子,家中的长辈已在寻思着办宴席,顺带订下一门亲事。这一对比,赵刃心的所做所为,颇像是破罐子破摔。 赵刃心的眼睛,盯着墨芊芊的温润嘴唇,神思不属,“我也没闲着,近日一直在努力,只是没有收获。” 一般的世家子弟注重仪态,通俗说,就是吃要有吃相。似墨芊芊这般的极为罕见。看着很洒脱,也很俏皮。 墨芊芊揶揄道:“就是坐在城头发呆,我都看见了。” “那不是发呆,是思考。”赵刃心脸上有‘不被人理解’的忧伤,“你到时候自然会明白。” 墨芊芊幽幽道:“去年百门大会,两个蒙生没有被宗门选中,一时想不开,爬上城墙最高处的箭塔跳下自杀,鲜血溅了一地。清理城门的卒子像没事人一样,把尸体扫到护城河里......我可不希望到护城河里替你收尸。” 及冠之年的蒙生前往考核,要求低,考核简单。如果再过一年,考核的标准就会升高,难度加大。对于第一年没入选的蒙生,几乎就是断了武道的路,往后只能回家种田,许多蒙生想不开,就真去寻死。 记得有一年,不知何缘故,各门各派收徒人数缩减,许多蒙生没被选中。那一年死了好些蒙生。 这正是武道一途的残酷。 赵刃心想了想,肯定道:“就算不入宗门,总该有其他办法。” 009 李修仪 “那些跳城墙的蒙生,在自杀之前,可能也这么想。”墨芊芊苦恼道:“不过我真是不明白。选不中就选不中,非得选择死么?” 赵刃心咽下口中食物,目光飘忽,“你不是寒门,体会不到他们当时的心情。圣人劝解后人要‘感同身受,以己度人’,可感同身受是十分困难的事情。” 武陵城民风剽悍,以习武为荣。不能习武就是下等人,这让少年气盛的蒙生如何忍受? 父母的期待,长久以来的钱财支持,周围的吹捧...这一切的一切,都把人往武道的路上逼。当武道之路破灭,这些原本理所当然的东西就会消失,更甚者,变成恶极噬人的猛虎。一死了之,便无烦恼,所以真就一死了之。 墨芊芊是世家子弟,身份尊贵,即便不学武,也有其他出路,她的经历如此,自然体会不到那些选择自杀的蒙生的绝望。 “去建宁卫那看看。”赵刃心不愿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扯了扯墨芊芊的衣角,两人往建宁卫的考核处走。 建宁卫是大昌最古老的卫军之一,驻守建州西北之地,人们常言“建州三卫,建宁为最”。 武陵城中,许多武士把建宁卫当做第一选择。至于原因:一者,建宁驻守建州,军中多有乡土之情,新人少受刁难;二者,建宁卫传承古老、底蕴深厚,易于夯实武道根基。 此时的招丁台周围,响起一阵喝彩。这喝彩围绕着正中间的一位翩翩贵门公子。贵门公子,即是豪族子弟,公子是敬称。 “不愧是豪强李家的贵子,这才刚及冠,就生的一鼎之力。” “前些年出一位李修贤,今次再出一位李修仪,李家是该做武陵城的龙头位子。” “我听人说,这鼎是从鹿原搬来的,鹿原狗儿子在鼎上动手脚。” “......” 建宁卫的要求极高,举起五石者,方能入伍做新丁;举起一鼎者,方能入伍做校尉。据说今次鼎上加了重量,比去年重两石,能举起者寥寥无几。 记录成绩的校尉难得露出笑容,问道:“贵子刚及冠?” 这贵公子叫李修仪。李修仪当即点头,校尉的笑容更甚。 蒙学十六岁必须结业,所以多数人都是在十六及冠之年前来考校。通过一鼎考核的校尉还分三种:一,年龄在十六岁及十六岁以下的校尉;二,年龄在十六以上,二十四岁以下的校尉;三,年龄在二十四岁以上的校尉。 三个档次,待遇呈梯度上升。这也是多数人在及冠之年才来考核的原因,此时通过考核,就能列入第一等,入卫后受最优待遇。 那校尉接着说:“可看过入卫的条陈?” 李修仪摇摇头。校尉就取出一卷绸布,“你带回去给家中大人看,商议商议,如果合适,就来此处签契。” 绸布上写着入卫军后的待遇和规章,只有取得校尉资格的才能拿绸布。新丁资格的则没有,这就是弱者的待遇,弱者的待遇就是没有待遇,肯抬手让他们入卫就是天大的恩情。 李修仪拱手告退,人群主动让开一条道。他抬头四望,寻找着什么,最后看向墨芊芊,露出欣喜之色,翩翩走去。 见到这一幕,有人揶揄,有人讨好: “墨贵女和李贵子是天作之合,站一起就有夫妻相。” “李氏贵老爷给贵子寻思过多少姻亲,贵子都不留情面拒绝。他对贵女可是真心实意!” “天赋不凡,德行出众,更有痴情之心,真是世上完人。” “......” 李修仪露出温和的笑容,宠溺地看着墨芊芊,默默靠近。“芊儿想入哪个宗门,建宁卫、雷元宗...还是神剑门?” “李公子,还是叫我墨姑娘吧。”墨芊芊语气中颇有些距离感,往外挪动,与他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关于入哪个宗门,还得与母亲商量,实在不好给李公子答复。请见谅。” “应该的,哪需要道歉呢。是我的不是。”李修仪洒脱地说,又想起什么,开口询问:“芊芊现在可有闲暇?你我二人不妨约上三五好友,结伴出城游玩,欣赏初春的景致。” “正好,我和赵......”墨芊芊正想说,朝左边一看,原本还在此处的赵刃心已不知去向,当即兴趣缺缺,“我想起来,母亲特意熬制了滋补药汤,等我回家。” 李修仪仍是温和摇着头,说道:“无妨,无妨。” 墨芊芊走后,李修仪也带着护卫仆人离开。 他来到酒楼的华间中,刚一入内,翩翩公子却显露出狠厉的表情,怒道:“这贱人方才为何在场?” “少爷,赵小儿也在那。”一位灰衣护卫低头,小声禀告。能在房间内的,都是李修仪的心腹。 只提一句‘赵小儿’,李修仪明白一切,他愤怒不已,一脚将椅子踢得破碎,“又是这废物,废物!” 另一蓝衣护卫出列,单膝跪地道:“少爷勿要动怒,让小的来。小的夜里就摸到那废物家中,一刀结果了他。” 蓝衣护卫说得容易,实际上却麻烦。杀人容易善后难。若真杀人,官府必定追究。这是在城内杀人,完全是挑衅律法,挑衅朝廷,城守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蓝衣护卫自然知道这些,他只是表忠心,并提醒自家少爷:要杀此人易如反掌,无需动怒。 李修仪听到后深吸一口气,将蓝衣护卫扶起说:“阿大,你是我的贴身护卫,与我如同兄弟,以后切莫说这样的话。那废物死了就死了,但害你被官府追缉,才是大损失。” ...... 一人一马,从演武场经过。 赵刃心远远地瞥见,心弦拨动。他就知道,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那人与他对视两息的功夫,调转马头,缓速离开。他就跟着后头,小步慢跑。小步慢跑,已经是他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 那人似无察觉,马儿时快时慢。那人始终没有离开赵刃心的视线,但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这情景就像渔夫捕捉大鱼,先下饵料,待得鱼儿咬钩,便猛拉一竿,让钩子牢牢地勾住鱼嘴,而后不断松鱼线、拉鱼线,耗尽大鱼的体力,最后才将鱼儿拖上岸去。 赵刃心的脑中呈现出武陵城的全貌。哪两条街相邻,哪一条胡同能通向哪里,哪一条道路已经封死......都在脑中完整呈现。 他拐入左侧的胡同,听到几声犬吠、几句谩骂,接着往右拐,绕过一处积水、酒缸堆成的障碍。那人正驾马经过胡同口,赵刃心轻声叫了一句,对方未曾理会。 他继续匀速往前,过烟柳巷子,再过土方药铺街......最终,拦在那人前面。 010 白马侠客 前面的人,黑衣,白马,佩玉,挂剑。 寻常的侠客服,极为朴素,甚至有几处明显的补丁;剑鞘布满痕迹,装饰用的铁饰锈迹斑斑;胯下马儿无精打采,毛色黯淡。 看第一眼不起眼,但看第二眼,就发现异常之处。这马儿不是凡品,是极为难得的珍马! 马儿四足有暗红蹄云,蹄声如雷如鼓;马儿虽然精神萎靡,但是体态纤长,双目灵动。这是曲击马,霜州宝马,曾跟随曲击武骑追亡逐北的曲击马! 到如今,曲击马异常稀有。朝廷御马监中有少量曲击马,为皇帝喜爱,只赏给大功之臣;武骑的后人也有留存,但时代变迁,血统不纯。此马的血统极正,是难得的珍品,万金不换。 赵刃心完成第一步,找到了人,但他不知道该如何让对方收他做徒弟。事到临头,他也不愿退缩,便站直身体,或者说,硬着头皮,向那人拱手说道:“这位侠客,可否借你的宝剑一观?” 那人摇头道:“兵器者,性命之根本,不敢轻易示人。” 赵刃心心绪激动,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思考一会儿,最终如实相告:“请侠客收我为徒。” 那人错愕地看着赵刃心,旋即哂笑道:“不许看宝剑就要收徒,这是何道理。做买卖的尚且要等价交换,你却好,强买强卖。” 赵刃心不语,眼神坚定,望着此人。他觉得再说话是多余的,对方武功高强,眼力自然不差,一眼能看出他的深浅。 那人读懂了赵刃心的眼神,轻笑一声,指着东边说:“今日我本要去城外杀马匪,有胆量就随我去。要是命大没有死透,收你做徒弟也无妨。” 杀马匪,难事!赵刃心能胜过马涛,是因为文斗的规矩,还因为马涛的轻敌,他本身的实力弱,不及寻常武士。马匪常年厮杀,虽然内劲修行不如意,可彪勇之气已成,敢于以命搏命,难以对付。 武士们常言“一勇能抵三分力”,在未修炼到通劲前,武士比拼的就是胆气。打通七处内劲的武士,也可能被打通一处内劲的杀死。七劲未连通时,力道与一劲等同,只是更绵长。赵刃心无内劲,只是擅于卸力之法,可卸力之法毕竟有局限性。 见赵刃心犹豫,那人嘲讽一句:“怕了?” 怕了?或许吧。赵刃心不自觉想起蒙院里的冷漠,想起马涛马厉的骄纵,想起墨芊芊的俏脸,想起李修仪的贵态,忍不住握着拳头,低声喝道:“怕或不怕,姑且试试!” 那人一把将他提到马上,拍马前奔,“既然答应,到时候反悔也由不得你。” ...... 太阳斜斜地挂在天边,逐渐的暗淡中带着灰黑的欢呼雀跃,压抑着,似乎即将爆发,有如人的脉搏。 赵刃心在马背上颠簸,浑身难受。 他曾经骑过马,被马颠断骨头,之后再没骑马。 这马不凡,骑在背上不颠簸,但马儿似乎是故意的,暗暗传来力道,马儿每一次踢踏,他的骨头就互相摩擦、撞击,像散架一般。力道卡在一个点上,使得骨头不会断裂,只是疼痛。 这疼痛像附骨之疽,疼中带着痒,钻进骨头缝里,逼着人去挠。可人没办法将手伸进肉里,去尽情地挠痒痒,这瘙痒便根植在骨髓中,他只能咬牙忍受。 那人的腰间有一把剑,光看外表,是一把极为普通的剑。可直觉上,赵刃心觉得这把剑不普通。这剑里仿佛住着什么东西,这东西在召唤赵刃心,让他去触摸它。 马儿奔跑了好长时间,跑到太阳完全落下。 温良翻下马,升起篝火。赵刃心也从马背上下来,颤巍巍走到篝火边,倒在地上。疼痛让他不愿意动弹。 烧开一壶水,切一块硬饼,然后将热水倒入碗中,硬饼就发胀,再用筷子捣碎,变成面糊一样的东西。温良自己泡一碗,也给赵刃心泡一碗。 硬饼是武陵的特产,传播范围极广。它用一种谷物碾成的粉末做成,又硬又干,能拿来与石头对碰。硬饼易于保存、携带,不易腐坏,价格低廉,是远游者的首选。至于味道,只能说勉强。 两人围着篝火,坐在夜色中。 “师傅,我们就吃这个?” “别急着叫师傅。你必须先通过三个考验,在此期间,称呼我温侠客吧。” “是,温侠客。” “不合胃口?”温良吃两口硬饼糊糊,“准备得匆忙,没来得及备些肉干。不过,看你的样子,估计也不会喜欢肉干。” “诚实说,我确实吃不得太硬的东西。尤其是杂着沙粒的食物。” “看着娇气。”温良无所谓地笑道。 “不,不...哎~,这么说也没错。我这是病,没得治的病。” “明白,娈病,富贵病。” “见过?” “走男闯北的,还有什么没见过的。”温良挑着糊糊里的木屑,“难为你,苦日子也熬过来。这病能把人磨得没脾气,治病的手段也难。” “您有办法治病?”赵刃心语气有些激动。 “你~,还是算了吧。其实娈病病因不止一种,一般的**,多是在娘胎里用药,使得胎儿男阳滞塞,出生后男生女相。这些是人为的**,专为取悦贵人。你这个,真不知说你运气好,还是运气差...先天的,最是精贵,没的治。” “那您还?” “还愿意给你机会。”温良接过话:“侠客收徒,首重心性,其次根骨。不介意直截了当告诉你,你有一颗坚定的心,只要埋上侠义的种子,就能发芽。不过,这一切的前提,建立在你能通过考验。” “侠义的种子?”赵刃心感到迷糊。 “只是一个叫法。心灵上的东西总是微妙异常,种子就是极好的比喻。”温良解释说。 侠义不是教条,不是律法,无人能给出一个完全准确的说明。当侠客得到侠义时,他要不断去理解,去体悟。这个过程辛苦又重复,正似培育植物。 体悟的过程,可能会出错,可能歪曲,没有捷径可走,难有人踏足深远,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心志坚定者,更易体悟到侠义的精深。 011 仁义 古有一人,姓要名英,出生时天降异象,室生芝兰,瑞兽来朝。这是圣人诞生的吉兆! 当是时,前圣亡故,后圣未继,国朝不宁。人们期待新的圣人诞生,庇佑社稷。要英天生就是被寄予厚望,受世人关注。 然而,邹氏世家有一位天资卓越的嫡长子,名叫邹衍。邹衍野心勃勃,意欲阴谋算计要英。 为什么? 因为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国无二圣! 天下之大,也仅能有一位皇帝;天下之大,也仅能有一位圣人。邹衍有封圣的野心,但如果要英封圣,邹衍就没有封圣的机会。于是,邹衍买通要家的仆从,暗下毒药,毁去要英的丹田。 要家只是普通的士族,远远比不上权势滔天的邹氏。邹氏家主得知此事,便一不做二不休,以‘要氏辱及先人’为由,将要家除灭,只余要英及其母亲。 当时的时代,流行‘大复仇’主义,即是说,人子当重视仇恨,哪怕只是祖辈升斗米的小仇,子孙们也有理由复仇,不复仇就是不孝。邹氏的‘辱及先人’,显然是牵强附会,但毕竟占着一个理,邹氏也网开一面,留下要英的性命。这算是介于道德底线的行为,众世家不耻邹氏所为,却也无可奈何。 要英废了丹田,无法修炼真气,对邹氏可谓毫无威胁,但邹氏仍不放心,每日派食客监视。如果他想拜某位武士为师,那武士就会被邹家威胁,要英终究没找到武道师傅。 如此过去好些年,他学得一门手艺,依靠手艺勉强养活自己,表现得无欲无求。等他年过二十四,彻底错过习武的年纪,邹氏对他的监视才稍微宽松。 某日,要英过桥,一位老人故意朝他吐口水,要英假装没看见,那老人就把鞋子丢到桥下面,命他跳下桥去拾取,要英就听命将鞋子捡回。第二日如此,第三日也是如此。 等到第四日,天降大雨,桥下的河水水位上涨,老人又将鞋子丢下。要英不会游泳,仍旧跳入河中捡鞋,差一点溺死。要英最终将鞋子交还老人,老人就说:“我有屠龙之术,你可愿学?” 要英问:“何为屠龙之术?” 老人说:“庙堂策算,决胜千里。此术一出,可立敌千军万马,至人力之极致。此术又称万人敌之术。” 要英摇头说:“大仇蒙心,学不成屠龙术。” 老人说:“既如此,我传你百人敌之术。学成此术,武艺登峰造极,一人敌百人,天上地下随意来去,无人能阻。” 此时,邹衍已成当世第一高手,实力深不可测,众武士尊其为武道大宗师,离圣人只差一步。同时,邹氏把持朝政,几次在朝堂上提议封圣的事宜,众朝官多次阻拦,但在明眼人看来,事已成定局。 要英想:即便学成百人敌之术,登临武士绝巅,亦不能伤邹衍分毫,于是摇头拒绝。 老人又说:“既如此,我传你一人敌之术,十步之内,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你可取一人的性命,但也只能取一人的性命。” 要英当即跪地恳求,老人便将一人敌之术传授他,又赠一把绝世宝剑。 此剑刃纹如花,形式鱼肠,曲折婉转。当要英拿起宝剑时,剑身紫青色光芒耀如白日,威势不凡! 老人说:“一人敌之术,无关真气修为,全凭心中信念。你矢志报仇,此剑一出,无物可挡。” 于是,要英剃发毁面,自残身形,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也分辨不出。他入邹氏府中为奴仆,终于有一日,机会来了。朝议结束,邹衍即将封圣! 当日,邹府大宴,宾客云集。要英将宝剑藏于鱼腹之中,端盘上前。在近邹衍十步之内后,他取出藏于鱼腹的宝剑,剑光耀眼,日月失色。 要英只出一剑,就刺死邹衍! 自这一日起,世上诞生了刺客,要英即为刺客的鼻祖。要英刺邹衍的宝剑,也成为古之名剑,名曰鱼肠。鱼肠剑便是刺客心中的圣物。 ...... 入睡前,温良给赵刃心讲了一个故事,关于刺客之祖要英的故事。 温良在讲这个故事时,还要讲明白旁枝细节。因为古今人思想的不同,许多在古人看来合乎情理的事,在今人看来不可思议。例如:邹氏既然知道要英的潜力,为何不直接杀死,而是下毒毁其丹田。难道他不知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么?原因说来简单,全在一个德字。 当时圣人虽死,然旧德未灭,德中有一言,曰“网开一面”。网开一面,即是一种仁义,由“圣人畋猎,网开三面”延伸出的道德。 圣人去野林打猎,众人四面围网,捕尽走兽。圣人就下令,撤三网,余一网,以彰仁德。走兽由此不至灭绝。圣人的弟子就将此事记录在册,浓缩成八字————圣人畋猎,网开三面。 常人毕竟不能与圣人相比,所以退而求其次————网开一面。即是说,做事不能做绝,圣人网开三面使走兽不至灭绝,人们为人处世的时候,也不能斩草除根。如果与人结仇,越结越深,到了最后,报仇者也要为其留一个子嗣,免得血脉失传。 赵刃心忽然问:“什么是大宗师,大宗师有多厉害,圣人有多厉害?” 温良稍皱眉头,回答:“真气不是武道的顶点,真气之上有后天,后天之上有先天,先天之上有宗师。宗师者,真气生生不息,勾天连地,一人可敌千军,气出云裂,斩海分江。” “圣人也,至道之天人,高过宗师不知凡几,两者如同皓月之与萤辉。古籍夸言‘摘星挪月,移山填海’,又曰‘言出法随,署理阴阳’。” 赵刃心小心盖好毯子,奇怪道:“既然当时无圣,邹衍又是即将封圣的武道宗师,那他必是最最顶尖的强者。可如此人物,竟被不通武功的要英所杀?” “你觉得不可思议?”温良如此问,心中却想:那是你没见过刺客。如果见过刺客的手段,就不会有这样的疑问。不过也是,武陵城是武士大城,武士的习气重,解决恩怨也不会雇佣刺客。 赵刃心说:“确实很难理解。” “我曾见过一位刺客,厉害无比。明明内劲修为平平,连真气也没有凝聚出来,却能杀先天武士。”温良说:“要祖的一人敌之术。刺杀时,精气神合为一处,一击而尽去全力。一击不中,就无力再出一击。所以,刺客多是待机而动,一击毙命。” “一人敌之术?”赵刃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温良解释说:“一人生得两鼎之力,十击而衰,而后勉强使一鼎之力,十击再而衰。此人想,可否两击相合,使出四鼎之力;若不能,可否三击相合,损一击而使四鼎之力;若不能,可否五击相合,损三击而使四鼎之力。如此往下发展,合二十击乃至更多,使出最大的力量,就有了一人敌之术。” 赵刃心思考片刻,恍然大悟,“人之道!” “没错。”温良欣喜于赵刃心的悟性,“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 所谓人之道,即是损耗所有短处,单独供给长处,使得短处越来越短,长处越来越长。一人敌之术,就是舍弃一切,只为一击。 012 马匪 第二日,两人早早起来,赵刃心是被叫醒的。 两人在马上颠簸了一天,没有收获。这些马匪狡诈,特意伪造痕迹,让人难以察觉他们的行走路线。 二人赶到一处村庄,村庄已被马匪攻破,死了好些人。妇女被奸污,壮丁或被杀死或被抓走,剩余一些老人孩童,看着极为凄惨。 “我们该做点什么。”赵刃心的心中堵着什么东西。 温良反问:“你能做什么?” 赵刃心被问住,怔怔思考,而后长叹说:“我什么也做不了。” 人力有穷尽,有难为之事。温良有杀贼的本事,救理百姓的本事。治理百姓还得依靠朝廷。 “杀匪是仁,救民是仁。”温良说:“你要清楚自己有何本领,能做何事。能做就做,不能做就不能做,这是自知。如果没有自知之明,如何践行侠义!侠义不是哭天抢地的冷眼旁观,那是伪君子所为,做给旁人看的把戏。侠义必要有所作为。” 温良凭借多年的经验,从马匪撤退的痕迹中找到正确路线。临走前,他将身上一半的五铢钱,交给村庄的长者。 两人加快速度,赶往下一处地方,可惜仍旧慢了一步。当他们赶到另一处村庄时,马匪已撤离半日。 温良仔细搜寻一番,找到蛛丝马迹。他见到两道马蹄印,一道凌乱,一道整齐有序,心中便想到某个可能。再往附近搜索,发现几具尸体,均是壮汉,有些身体上插着箭,显然是被射死;有些要害处有伤痕,显然是被兵器所杀,这更验证了他的猜测。 “我们还得再快些,如果慢了,怕是要来不及。”温良说。 赵刃心:“我们天微亮就赶路,彻底黑了才歇息,没办法再快。” “还有办法,连夜赶路不休息。”温良摸着马鬣说:“红云能于夜间视物,星夜疾驰如白昼。” 人们将马分成努马,宝马、珍马、名马。只有珍马中的珍马能被称为名马,只有名马能够拥有名字。红云,就是温良马儿的名字。 ...... 密林中的一片空地,马蹄杂乱。 为首的黄衣马匪,脸上有一道伤疤,瞎了一只眼,面容看着极为狠辣。其他马匪以黄衣马为中心,分开两边站立,手持武器和长弓,围着中间的人群。中间是一群穿着麻衣的粗汉子,看装扮似是农夫。农夫贱称泥腿子。 黄衣马匪一声吩咐,就有手下将一位粗绳捆绑的人拖上来。 “这人半夜想要逃走,被儿郎们抓个正着。”黄衣马匪声音冰冷,“我前时已经警告,若有人胆敢逃跑,就要割其四肢,吊在马车后面,折磨至死。” 说完,黄衣马匪冷漠地砍出一刀,又慢又稳。 刀越慢,人越疼。被绑着的人惨叫不断,鲜血直冒,飞溅的鲜血在黄衣马匪的脸上留下一条血渍,这让黄衣马匪看着更为可怖! 等那人叫不动,只能低声哀嚎时,黄衣马匪又出一刀,仍是又慢又稳。那人便又叫唤,声嘶力竭。 如此,第三刀,第四刀,那人的四肢尽被砍去。一个马匪再上前,将绳子打结,套在那人头上,再将绳子绑住马车末端。 如果这人现在不死,那等待他的是更大的折磨。日晒、雨淋、蛆虫...他越是想活,越是凄惨。 黄衣马匪十分陶醉于他人的恐惧神色,见时机正好,就将刀插回鞘中,说道:“你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经四刀之刑,受日晒风吹之苦,最后痛苦死去;要么加入我们,去杀人,过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生活。” “你们中间有单身汉,到如今还没尝过女人的味道;你们中间有成家立业的,家里有六七张嘴要养活,整日劳碌不得休息;你们中间有豪门的奴仆,被主家鞭打而不敢做怒...你们就是废物,贱种,一辈子的贱种!” 他用极具蛊惑性地语气说:“但你们的机会来了。没尝过女人的,前面的村庄就有黄花闺女,皮肤比水还嫩。想要吃香喝辣,大鱼大肉,想要报仇雪恨,以牙还牙,简单!去抢~,抢,抢!有什么得不到,我们就抢!” “只需要去杀人,杀过人就能加入我们,从此南北快活,放肆无忌。吃肉酒喝玩女人,你想做的都有!但你们一定要杀人,割下他们的耳朵,以耳朵来论功行赏。耳朵越多,说明杀人的本事越强,到时候大当家越会器重你们。记住,杀人!杀得越多越好!” 这是些糙话。但话越是糙,越是有它的理。 如果能够大鱼大肉,谁喜欢吃糟咽糠? 如果能够美酒大醉,佳人共枕,谁愿意小窗独夜眠? 如果能够不劳而获,谁愿意面朝黄土,碌碌如牛? 没有!没谁会选择后者,所有人都会选择前者! 越是穷苦,越是贪富;越是低贱,越是渴望尊贵。因为未曾得到过,所以那未得到的就成了天上繁星,可远观而不能触碰。但是,当这一切,似乎...似乎能够拥有时,那心中的欲望,就会被彻底点燃。 酒肉、女人,人之大欲! 得不到,去抢,抢到就是你的! “五铢钱、女人,都在前面,就看你们敢不敢取?” 黄衣马匪指着一个方向说:“所有你想要的东西,都在前面的村子里。不要怕,我们会解决那些壮丁,你们要做的就是杀,所有老弱妇孺都杀光!” 随着黄衣马匪一声令下,那群粗布汉子就颤巍巍拿着刀,狂叫着,野兽一般袭向不远处的村庄。一队马匪骑着马,从侧翼加速,跑到前头,他们是主力军,负责攻破防御。另一队马匪同样骑着马,人人持弓,监视着那群粗布汉子,他们扮演着军阵中监军的角色,一旦发现有人逃跑,就会引弓射杀。 黄衣马匪站在高处,看着疯狂的人群,以及地狱一般的情景。 冷漠的焦烟、红艳的鲜血、凄厉的惨叫......无辜百姓的恐惧,是喂养恶兽的养料。这恶兽住在人的心中,平时被紧紧锁住,一旦锁链松动,恶兽就会疯狂生长,吞噬人的良知,壮大已身,最后让人变得无恶不欢。 保证一杯水的洁净,很困难,但往水中滴入一滴墨水,却非常简单。 人的善念是那杯水,恶念是一滴墨,再小的恶也会吞噬善良!故有文人言:“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黄衣马匪冷漠地笑着。这就是人心,他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只是说几句话,这些人就变成完全的野兽。野兽好,野兽听话,听话的野兽就好的野兽。 一旁的喽啰小声问:“三爷,这次会不会做太过。屠村毕竟是大忌,怕是会...怕会...惹怒朝廷。” 黄衣马匪冷笑道:“朝廷里尽是些蠢虫。你怕了!” 喽啰小声辩解:“有您,大当家,二当家在,我们还怕个什么!不过~,就是怕咱们背后的大人物犯嘀咕。” 黄衣马匪轻蔑道:“我们背后是有大人物,但我们也不是大人物的奴仆。给他们五铢钱,他们在官面上庇护我们,这就是交易,谁也不欠谁。如果他们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也没有再合作的必要。” 013 杀马匪 妇人惊叫着,抱着孩子往外跑,被一刀砍倒在地。逞凶的人不熟悉刀兵,连砍了四刀,才让妇人彻底死去。那人原先惊慌,手握不稳刀子,可随着妇人的痛苦呻吟,以及孩童的尖叫,惊慌就被不耐烦代替。 孩童畏缩在母亲怀里,不敢叫,不敢哭,颤微微发抖,被一刀结束生命。现在这一刀,已经是又狠又稳! 有些老汉仍不服老,抓起屋中落灰的长弓,试着射几箭,流箭见血,却没致命,反而激起歹人的凶性。最后,这几个老人被杀死,扒光衣服,丢在路上随意践踏。他们的耳朵也被整个切下来,装进血淋淋的布袋中。 远处的马蹄声,在一片杀戮中,显得微不足道。 温良坐在马上,马儿急速奔向村庄,如同一阵风。他的脸很平静,平静得如同无风的湖面,平静得如同天上的行云。 温良巧劲暗运,将赵刃心推下马,赵刃心就稳稳站在微湿的草地上。 “照顾好自己,别逞强被马匪杀了去!”温良大声提醒,将宝剑掷出,宝剑如箭一般射在赵刃心前方,“拿着防身。此剑削铁如泥,凡兵触之即断,足以护你周全。” 武士三大件:马、兵器、武士服。武士服有防御之能,兵器有杀伤之效,马儿有迅捷之动。其中,兵器最为关键,削铁如泥的宝兵,足以让一位粗通招式的平民对敌练劲武士。 红云速度再快,化做一抹白光,所过之处,血液飞溅,人头落地。温良从马匪手里抢了一把剑,无论杀谁,都只需要一剑。大部分马匪都进入村中劫掠,已抢红了眼,完全没有注意到村口的异动。温良便驾马,杀入村中...... 赵刃心握着剑,未有一丝紧张,只有怒。感同身受是极为困难的,尽管有人曾说过马匪如何残忍,但他未能有一个清晰的认识。同样的道理,尽管赵伯说过很多警言,他也不能彻底理解。当他看见这一副惨景,他的内心忽然明悟,一些原本听得懂、理解不了的肺腑之言,到如今,就如同一泄直下的瀑布之水,酣畅而直接,冲击他的心灵。 悄悄靠近,躲在一棵大树后,他全程目睹了马匪的疯癫、温良的神勇。 突然,他生出莫名的危机感,立即拔剑转身。一把刃上带血的刀,穿着黄色衣服的马匪,出现在他眼前。那马匪的脸上,瞎一只眼,爬着狰狞的长疤。 可怕的不仅是这张脸,还有马匪的武力! 那把刀离他不过一尺距离,他清晰地看到刀上的血迹,握着刀的手。那手臂上,青筋正在一颤一颤地跳动!筋如滚珠,就代表着对方有通劲的实力,只是不知通了几极内劲。 “吭~” 宝剑出窍,寒芒闪动。赵刃心向左避开近在眼前的宝刀,眼角瞥见马匪腿上动作。宝剑如鱼儿一般,直直刺向马匪的腿根。这一刺没有任何招式架子,全凭瞬间的反应。 一剑封住马匪前进的路线,使得马匪必须收腿后退,赢得喘息之机。 黄衣马匪哼了一声,宝刀斜劈,欲斩断对方持剑的手,但赵刃心早有预料,缓慢优雅地躲过这一招。马匪一击不中,却不急着再攻,而是退后两步站稳,细细打量赵刃心。 “你的师傅好威风!儿郎们今个算栽在这。”黄衣马匪阴森森道:“谁想却让我碰到他的徒弟。说说看,你想怎么个死法?” 赵刃心持剑正对着黄衣马匪,“我还不是他的徒弟。” 黄衣马匪满面嘲笑,“以为这么说就不杀你?笑话,那侠客连佩剑都给你,还说不是他徒弟。” 黄衣马匪在打量赵刃心,赵刃心也在打量黄衣马匪。对方像是一个头目,不是寻常的马匪。一身彪悍之气,手上显然沾了不少人的血。 赵刃心皱眉说:“同伴有危险,你不去帮助,反而在一旁观战,实在是...” “同伴?呵呵...”黄衣马匪脸上的讥讽更甚,“你会把狗当同伴,你会把牲畜当同伴?不会!狗是拿来看家护院的,主人家高兴,赏它两根骨头,主人家不高兴,就能拿鞭子抽它...他们~,现在连狗都不算。” 赵刃心方才注意到,那些穿着马匪衣物的,见机不妙便跑,而那些穿着粗布衣物的,则完全不管不顾地到处杀人。“他们?他们是谁?”他变换一个防御姿势。 “见过农夫育种么?”黄衣马匪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刀垂在右侧,“农夫将种子撒在育苗的农田中,不加看顾。等半月后,农夫就去农田里查看,将发芽的、茁壮的幼苗移植到良田中,而那些瘦小的幼苗就会被丢弃。” “他们只是尚且不能辨别优劣的种子。也怪他们命不好,碰到那骑白马的侠客,连发芽的机会也没有。”黄衣马匪表情冷淡,仿佛人命不值一提。这人命,包括村庄中的无辜百姓,也包括那些状如野兽的粗汉子。 赵刃心虚晃一剑,见对方没有动作,便退两步,说道:“看他们的样子,可不像是什么种子,更像蝗虫。而你~,一只自以为是的大蝗虫!” “年纪不大,嘴倒是毒!”黄衣马匪下意识地摸着面上的长疤,恶狠狠道:“你们这些侠客,最是可恶!害我不能完成大哥的差事...既然吃了大亏,我就杀你出口恶气!” 话未说完,黄衣马匪已发劲上前。 电光火石,局势瞬变!马匪动作飞快,已蕴好一极之力,又是突然行动,显然是要打一个措手不及。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听对方的话语,赵刃心就知道是中了彩头,碰到大家伙。握着宝剑,他感到难言的安心,感到剑中似盘踞着某种能量,这能量能够为他所用,他便振作精神,心神与宝剑相合。 宝剑的深处,白光如水。这些白光像小溪一般连通着,密布在空间之中。赵刃心本能地牵引其中一条小溪,小溪乖巧地顺着他的意,一边流淌,一边散发出更加耀眼的白光。 一瞬间,剑刃发光,紧接着,剑身也跟着发光,白茫茫如同雾气一般的光。这光,似有无坚不摧的力量! 那是剑气,无坚不摧的剑气!哪怕是千锤百炼的宝刀,也会被剑气斩断。 黄衣马匪正要离地腾空,做着劈砍动作。心中震惊,他想要退却已收不住力,当下便打算以命搏命。他感到非常奇怪,一个如此年轻的少年,竟然能掌握传说中的剑气! 本以为是待宰的猪狗,却变成牙尖爪利的猛兽。明明没有任何武学的底子,剑法招式也是十足的门外汉,怎么就能使出剑气呢?一步错,步步错。因为轻敌,没有留力,所以失了腾挪的空间。对方若是歪打正着,极有可能一剑劈断宝刀,顺带在他身上留下一条口子。 不过,现在已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狭路相逢勇者胜,只能硬碰硬。 赵刃心感到时间在变慢。他看着黄衣马匪不断逼近,还有那把带血的刀。但这刀肯定比不过他手上的剑。 寒光照宝剑。宝剑在他的手上如同活鱼,看着慢,实则快。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金铁之音,刀应声而断。剑的去势不减,压到极低位置时,突然一个转向,斜斜上撩...... 014 剑心 身影错开,黄衣马匪落地,腹部一阵难以言述的疼痛。他的眼睛里充满着震惊与恐惧,看着上半身与下半身分离。 “嘭~” 两节身体倒在地上,鲜血如泉涌! “剑...剑气...”黄衣马匪喃喃道,说不出完整的话。他修炼到通劲,肉身强极,如今口中冒血,但没有死去。 在出剑后,剑与刀相接,赵刃心抵抗不住自刀传来的内劲,身体向后翻飞,落在地上。他滚动几圈,勉强卸力,左手已完全不能动弹,宝剑也随之飞出,落在不远处。他起身,赶忙拾起宝剑。 “我竟栽在黄发童子手上!”黄衣马匪上半身倒在地上,脸贴着地面,“你到底是什么人?” 赵刃心单手拄剑,忍着疼痛,坚定道:“我,侠客!” “侠客...侠客~!呵,侠客还没死绝么,还有人想当侠客!”黄衣马匪虚弱地发怒道:“我生平最讨厌侠客!你们些个蠢物,朝廷奸贼作恶,操弄权柄,你们不管!权贵知法犯法,鱼肉百姓,你们不管!偏偏治我们这些个小恶小罪,以此标榜所谓侠义。沽名钓誉,沽名钓誉~!” 黄衣马匪原是萎靡,但当说到侠客,突然变得极为亢奋,不断地骂,说着不知真假的话语。 赵刃心看着他,幽幽说道:“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把自己想得太好,把别人想得太坏。权贵犯法,最多杀一二百姓,你们一次就屠灭一个村庄。到底谁是小恶,谁是大恶,一目了然。” 黄衣马匪气急,“牙尖嘴利,毛头小子懂个什么东西!看仔细我脸上的疤,是怎么来的?告诉你,当年我年轻时,亦是根骨优异的蒙生,入选卫军。之后随大军出征蛮州,谁想有狗官暗中泄露情报,三万精锐中伏,一朝尽没!这疤就是那时留下。狗官一言定了三万人生死,你说是大恶还是小恶?!还有那...嘶...” 他龇牙咧嘴,被疼痛刺激地说不出话,好一会儿缓过劲。思考良久后,他大吸几口气,叹气道:“罢了...你过来吧,给我一个痛快。” 赵刃心朝黄衣马匪走去,心想着:恶者也并非天生为恶。走近时,却见着马匪突然抬头,脸色狰狞,单手肌肉紧绷。 遭!马匪耍诈,心知必死,想拉个垫背的。谁能想到,一个将死之人,还有如此狠辣的心思! 刹那间,赵刃心心思百转,一时竟无办法。方才的两次接触时,他都是避实击虚,从未与马匪正面硬碰。如果正面硬碰,一极内劲会扫荡他的身体,震碎大部分的骨头。如今是避无可避,被对方抓住疏漏。 咻一声,在赵刃心恍惚间,一柄飞刀激射而过,击中黄衣马匪的手臂,使得力道方向改变......赵刃心逃过一劫。 “你不该和他讲理,也不该有怜悯之心。”温良从后方出现,方才正是他发出的飞刀。 “恶者天生不为恶,但为恶者大多不会悔改,即便在临死之前。” 赵刃心松一口气,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在你们说种子和蝗虫的时候。”温良说:“这马匪曾是个校尉,擅于行军侦查,狡猾谨慎。没想到栽在你的手上。” 如果赵刃心不出现,黄衣马匪见势不妙就会逃跑,他有眼力,知道什么人可以为敌,什么人不可以为敌。绵羊拿起剑,杀死豺狼,这是谁也没想到的事。 “这剑是怎么回事?”赵刃心有些后怕,晃着宝剑,激发宝剑的剑气。 温良高深莫测道:“不急,路上说。” ...... 世人认为一切皆气,万事万物由气组成。 组成人体的为血气,组成火焰的为火气,组成水珠的为水气......还有妖怪的妖气,道士修炼的灵气。 人凝练血气入丹田,称为真气。良匠千锤百炼,打磨剑中气,称为剑气。 一锻宝钢,炼成一把剑,剑有白光,置于水中如同映月,则说明剑中有剑气,即可称此为宝剑。 一钢好求,宝剑难得。若要打磨剑中气,并不是容易的事。十炉锻钢,百日铸剑,也不一定能出一把宝剑。剑气本是桀骜不逊之气,难以捉摸,因而宝剑的价格极为高昂。 妖族天生能使用妖气,人们经过后天修炼能使用真气,不同的气驾驭方法也不同。对于剑气,大部分人无法使用,但凡事都有例外,人类中有一种特异的体质,天生可以驱动剑气,相士将此特异能力称为————剑心。 剑心稀少无比,难以通过体貌特征察觉剑心的存在,只有当拥有剑心者接触剑气时,才能表现出来。传言中,拥有剑心者,剑心通明,蜿蜒的剑道之路如同坦途,只要不死,必定能至宗师,潜力无限。 赵刃心忍着马儿的颠簸,龇牙咧嘴,迟疑问:“是不是弄错了,我怎么可能有剑心?” 温良不咸不淡道:“嗯~。” 赵刃心还是不相信,猜测道:“或许只是个巧合;或许是这把剑的缘故,和我本人并没有关系...再或许......” 温良心中暗笑。赵刃心如今的状态,就像古语所说————患得患失。赵刃心当了八年废材,做梦都渴望拥有绝佳天赋。但是,当这一切来临时,他又害怕一切都是虚假。未得到时,想得到;得到后,害怕失去,这就是患得患失。 恍惚间想起前时记忆。他在接过恩师赠送的侠客服时,也激动不已,反复问恩师自己是不是已经是侠客。正因为重视,所以欣喜。 但是,患得患失过甚就不是好事,容易使人执着于物欲。温良不禁莞尔一笑,随即喝道:“赵刃心!怎么着,觉得自己这么不堪,觉得自己就该是废物!” “我只是担心...”赵刃心话未说完,温良打断道:“担心什么!我且问你,你这些年来,可有怠慢过武道修行?” 赵刃心回答没有,温良接着问:“这些年来,可有想过弃善从恶?” 赵刃心仍说没有,温良当即总结道:“天道酬勤,天道酬善。你既然得兼二者,一颗小小的剑心,又算得了什么。” 剑心,这可一点都不小。赵刃心心想,他一个内劲都没有的人,拿起宝剑,就能胜过通劲武士,如果他再熟研剑法,能敌通劲武士,或许还能与圆劲武士一较高下。 “你还没真正明白。”温良直摇头,“无论是内劲真气,还是剑气,无论是根骨,还是你的剑心,都是外物。侠客真正强大的是内心。所以,不要在意什么剑心,尽管它看起来非常强大。你要找到隐藏于你身体之中,真正让你强大的东西。” 015 第二个考验 故老的传统,侠客收徒要历经三个考验。马匪袭击村子,算做一个考验。如今赵刃心完成第一个考验,还需要完成第二个,第三个。 第一个考验考校勇。人无勇,万事难成。 第二个考验,关键在智。勇无智,则为莽。对于侠客,智慧比武力更加重要。武力再高,没有一定的智慧驾驭,只会沦为他人的工具,深陷阴谋而不知。 因为侠客重信重诺,所以时常有诡诈之徒算计,以计谋操纵侠客行事。伪君子擅于伪装,擅于言谈,他们说某人十恶不赦,侠客听信假话前去除歼。但结果是某人并非有恶,而是伪君子借刀杀人,那该如何是好?所以说,侠客必须有智。 山谷深处,火星点点。 慢慢靠近,火光愈亮,渐渐看清深处的场面。正有一伙人,在此处安营扎寨。温良此行的目标正是这伙马匪。 几处角落,正是视野的盲区。如果是擅于潜伏的高手,定睛仔细看,就能辨别出潜藏在黑暗中的人迹。人的眼睛会反光,即便在夜晚,眼睛也会有微弱的光,常人难以注意,但对某些人来说,这些眸光已极为刺眼。 潜伏在黑暗中的人,是营地的暗哨。明哨拿着火把,沿着固定的路线巡逻;暗哨则蹲在暗处,防备可能的敌人。这正是行军布营之法。 没一会儿,这些暗哨一个个消失,没有惊动任何人...... 营地最中心的区域,火光最盛。营房内,正有七位壮如虎豹的武士,围着木桌子开怀畅饮。 营房内充满酒香,烤肉香味,还有烹煮香料的刺激味道。五位武士不断喝酒吃肉,很快就吃下桌上小半食物。剩下两位武士,一位面阔气昂,喜怒不形于色,众人称他为大当家;另一位身材矮小,背负长弓,腰挂劲弩,左臂明显比右臂粗壮,众人称呼二当家。 两位当家面无喜色,便有一武士问:“今次那白马帮送来一批兵器,众儿郎实力大增,大当家为何不喜反忧?” 二当家看一眼大当家脸色,已知大当家心中忧愁之事,摇头说:“老三今日未归,也无派人回来报信,大哥担心出个纰漏。” 众武士齐声夸大当家重兄弟义气。原先说话的武士说:“三爷眼尖心明,保命本事一流,绝不会出事。”,另一武士附和:“许是见着肥村,杀得尽兴,忘了时辰。三爷奉首领之命去收人马...泥腿子嘛,没见过世面,抢疯了收不住,三爷或许就耗了些时辰。” 大当家喝一杯酒,心中仍是不安,“老三向来稳妥,操弄些个泥腿子,也不可能出乱,怕就怕卫军的都骑,以及独来独往的侠客。” 二当家便宽慰道:“大哥放心吧。都骑的动向我们了若指掌。至于侠客,老三也非吃素的,虽不能说必胜,但总有逃命的本事。” 大当家不愿扫众人兴致,也抓起一块肉,大口大口地吃着。吃一半肉,满是油腥的手就把肉放下,捧起酒杯,一口喝干。他只用左手拿酒拿肉,另一只手从始至终都握在刀柄上。 众人大吃一阵,二当家放下酒杯,耳朵轻动,似乎感觉到周围的异响。桌上人声嘈杂,他便站起身,手下意识地放在劲弩上,朝营门走了两步。 两步,声音就更清晰。“砰~砰~”像是什么东西倒在地上,连续不断的倒地。这声音中,似乎还夹杂着液体喷溅的声音。 他还未及细想,便感到一阵强烈的杀气直冲面门,险些跪倒在地。“有情况,操家伙!”二当家咬紧牙关,猛一踩脚,向后退射,手已握住强弩,安上弩箭,对准营门。 那里,似乎有极可怕的东西! 杯盘落地,刀剑铿锵出鞘。众人听到一声喊,不约而同地拔出武器,气势瞬变。大当家仍握刀不出鞘,警惕注视着。马匪作恶无数,作恶是为享受,有命才能享受,所以他们惜命,特别谨慎。 倒地声彻底消失,四周突然安静,只剩下时断时续的风声,刮得营布呼呼作响。 “你们就是这群马匪的主恶?”温良提剑而入,脸带微笑。他的衣服上无血,剑上亦无血,只有掌心处有丝丝血迹。“咳~咳~”他捂着嘴,咳嗽两声,掌心的血迹变浓,便把掌心紧握,藏在身后。 一位穿着黑衣的武士喝问:“你是何人!” 温良语气平淡,“杀你们的人。” “狂妄!”大当家大喝,拔出刀,与众武士一同杀向温良。 二当家站在后头,扣动劲弩,一道弩箭便飞射出来,角度十分刁钻。几人配合默契,人方至,弩箭也在这一瞬间到达。众人或攻或守,没有一丝慌乱。 温良轻喝一声,剑出如龙。 “噔~”弩箭被击飞。 “当当,当,当......” 剑光如雪,上下翻飞,近前的六人还未看清招式,就被刺中要害,鲜血直流。唯有大当家警觉,见势不妙赶忙后退,这才避开致命一击,但也留下一道口子。 此人太强!七人联手足以与圆劲武士一较高下,如果面对寻常的真气高手,也有一搏之力,没想到却被眼前之人一个照面击毙五人。那此人到底是何修为! 温良逼视大当家,喝问:“到底是哪个豪强在支持你们?” 大当家退至二当家身边,眼皮狂跳,心中大惊。他强自镇静,说道:“何须豪强支持,我们八兄弟足以成事。” 温良讽刺道:“当我三岁稚童,还是当建州的都骑是摆设!那你细细说,营房里的武器是哪来的?难不成是凭空变的?” “说不说又有何关系。朝廷没有证据,也无法治豪强的罪。”大当家说:“我等虽为马匪,做过许多黑心事,但亦是武士,懂得‘死信’二字。大人物给了封口的银子,我们自然守口如瓶。实话告诉你,这事只我八兄弟知道内情,如今死了五位,料想老三也栽在你手里,那知道这事的只我和老二。我二人可绝不可能说,你死心吧。” 温良默默无言。 侠客重信,武士亦重信。自大昌定鼎,开元年之治,信一直是大昌皇室治世之理念。所谓信,即是言而有信,就是说,答应之事就要做到。连皇室都重信,何况平民。 元年前期,侠客脱颖而出,侠客重信,因而受公卿王侯所喜,万金来求门客。侠客由是大兴。历史更新,武士当道,武士承侠客信义,推陈出新,称为死信。死信,即是说,武士承诺之事,不管善恶,绝对会做到,否则以死谢之。如此比较,侠客的信义就差了许多。武士遂代替侠客成为权贵新客。 死信,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对王侯来说,死信当然是好的,哪怕让武士做大恶之事,武士一旦答应,就会做到,不用担心武士的忠诚问题;对于皇朝社稷来说,死信有不好的地方,因为死信让武士变成一把武器,一把奸佞也能使用的武器。 到了如今,古之道德风俗崩坏,权贵豪强势大,死信成为主流。 016 辨善恶 “不说,我大概也猜到。”温良说道:“你们虽也在通州劫掠,但主要还是在建州。建州南部诸城,以武陵为首,所以你们的雇主必定是武陵城中的势力。如此说来,定是在建州三卫中颇有关系的,同时在通州有一定权力的武道势力。” 看着二人神色,温良接着说:“武陵四大势力:白马帮,布袋会,马氏豪族,李氏豪族。其中马氏祖上出自胶州藤岳卫,断不可能与其他卫军结好。那么......” 越听越心惊,二当家与大当家对视一眼,无声交流。对方推断事实,一是靠分析,二是观察二人脸色。如果再等下去,怕是要被对方找出结果。 二当家眼神凌厉,一瞬间取弓引箭。左臂青筋暴起,拉弓成满月,弓弦发出绷紧的粗壮声响。 一股力道,凝聚到箭上,松手,射箭。箭镞携带致命的力道,扭转前行! 此箭为透甲箭,专供军伍,能轻易射穿铁甲,多用于射杀敌方大将,造价昂贵。 在二当家射箭时,大当家咬牙蓄力,举刀来攻。手脚青筋震颤,连使二极内劲,整个人腾空而起,乌云一般盖压下来。 营中火光通明...... 温良盯住飞箭,长剑轻击箭身,改变箭的方向,侧身躲过。提剑直面大当家,身法腾挪,避开攻击,反手出剑,伤其持刀之手。他不退反进,放弃大当家,奔向后头的二当家,如同一阵风。二当家甚至只能象征性地举匕防御,就被挑断手筋。 双方的差距实在太大,连一回合也无法抵挡! 温良将二人制服,但并未直接杀死,而是用绳子绑好,拉到营地外。 在营地外的一处空地,燃着篝火,众匪皆被五花大绑,口塞粗布,不能发声。如今已捆住将近三十个马匪。温良将二人丢进人群中,就去谷口接赵刃心。 “这是做什么?”赵刃心同温良进谷中,看到这个情况,一时搞不清状况。 温良说:“第二个考验:分辨小恶与大恶。小恶者,稍作惩戒后放掉;大恶者,当场除灭。” 赵刃心哦了一声,似是明白。这是要在这三十多人中,找出罪不至死的,惩戒后释放掉;找出罪大恶极的,直接杀死。 “让我来?”赵刃心不确定道。这毕竟不是小事,如果放跑大恶,又要死一些无辜百姓。 温良点点头,提醒道:“找出小恶,释放掉。侠客不杀罪不至死的人。” 原来这就是第二个考验。这个考验看着简单,只需动脑子,但其实非常困难。如何在短时间内判断一个人的善恶?看外表,不准确,故有俗语告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听人言,也不靠谱,马匪凭什么和你说实话,既然能活命,肯定不介意说些谎话。 关键是时间,总不可能为这事耗上几天,一个一个盘问。 温良抱剑而立,脑袋撇向马匪说:“喂~,你们听仔细。如果这位小后生说你们有罪,不管有无道理,你们就得死;如果他说你们没罪,同样不管道理说不说得通,你们就能活。可以威逼利诱,可以谎话连篇,可以真情实意,只要你们成功让小后生说你们没罪,我就放人。” 众马匪不出声,大当家说:“当真?” 温良说:“侠客重信,决不食言。这就是博戏规则:说你没罪,我就放人;说你有罪,我就一剑杀死。” 众匪神色各异。赵刃心问:“没有限制?” 温良点头说没有。 虽说没有限制,但赵刃心一时找不到破局办法,便站在一旁思考。 天空中,星月齐辉,几只夜鸟身披月光飞翔。地上刮几阵风,吹来几缕湿重的凉气,草木随着风儿摇摆,如云如浪。 过一会儿,双方都没有动静。马匪已全被拿开口中粗布,正有几人小声耳语,似是串供。耳语接近尾声,一位蓝衣马匪道:“小侠客~,小侠客~,我们都是好人,你放过我们吧。” 赵刃心盯着他,迟疑道:“当真?” 蓝衣马匪大喜,身旁的两马匪也附和着,可怜兮兮地说:“我们有罪,但罪不至死。您是侠客,明断是非,肯定看出我们的心肠不坏。” 听人的话可只听半句。既然说有罪,那必定是有罪,至于是否罪不至死,却不能听信一面之词。心肠坏的人,可没办法靠一句话改好。 赵刃心哦了一声,在三位马匪期待的眼神中,转头对温良说:“这几人杀掉,肯定不是好人。” 温良似笑非笑地看着蓝衣马匪三人,剑出,滚落三颗人头。 三颗人头表情不一,凝固在此刻,那双不敢置信的眼睛,滚动后正看着众马匪。众马匪更安静了,心想,这真是直钩钓鱼,愿者上钩。最先沉不住气的,不正是这些自知作恶无数的人么。这三人死得不冤。 赵刃心意犹未尽地看向众马匪,问道:“还有谁认为自己是无辜的?” 众马匪一阵沉默,无人说话。有也不敢说啊!轻飘飘一句话就杀人,不见怜悯,也是个杀起人来不手软的家伙。 过一会儿,人群中传来不知是谁发出的腹语。 “那小子,就如今的世道,除开刚习武的武徒,哪个武士手上没两三条人命?你想找个清清白白的武士,根本不可能!” “纵横蛮州的灵驹大侠,年轻气盛时屠过几座城池,死后为世人称讼;名满幽州的兰陵大侠,携百骑义从入夷州,连杀三月,人头可垒起一座高山......大侠尚且如此,何况寻常武士。欲审人之恶行,先察人之功绩,功过相抵,才能断人善恶。” 赵刃心敏锐地觉察到,当说到‘兰陵大侠’时,温良明显皱了一下眉头。 那腹语继续说:“我们只是小恶,算不得什么。再者,我们些个马匪,向来是劫富不劫贫,而且时常周济贫苦百姓。你如果不信,大可到通州打听八刀会的名声。我也可在此立誓,如果所说不真,必受万刀而死。” “今次来建州掳掠,是受豪强的吩咐,拿人钱财,为人谋事。按朝廷律法,我们是从犯,幕后的豪强才是主犯。从犯罪减一等。若是从犯诚心悔过,又有武功在身,判官可依律法外开恩,准其戍边,待罪立功。” 一番话有理有据,赵刃心没有表态,双眼在马匪中来回逡巡,腹语没有再出声。 017 全杀 无辜?从犯?罪不至死?或许吧...说的有理有据,但刻意忽略一些关键!那些被杀的人呢?那些被玷污的女人,那些被杀死的老幼,轻飘飘一句‘拿人钱财,为人谋事’就够了? 死者的惨状仍浮现在赵刃心的脑海中,鲜红的血、森白的骨头,也未曾褪去颜色。 过一会儿,大当家沉声问:“那小子,为什么想当侠客?” “没为什么。”赵刃心回答。 没为什么,没有说服力的原因。这应该是个心志尚不坚定的小侠客。大当家心中一喜,又问:“到如今,侠客越来越少,而武士越来越多,可知道为何?” 赵刃心不明对方用意,只说不知道。 “因为侠客的时代早已过去,侠客被历史所淘汰!”大当家说:“上古之时,一件麻衣值百钱,为何?当时人民露体,无衣御寒。到今日,麻布不过三枚五铢钱。上古之时,陶碗珍贵无比,非氏族之首不能持有,为何?当时制陶无法。而到如今,寻常可见。侠客正似古时麻衣,古时陶碗,如今已不值一钱。” “武士则不然,通劲武士即可去豪门府中做左门食客,礼遇有加。入军可为校尉,起码是八品实职。再说侠客,每日奔走劳碌,做些所谓锄强扶弱的事,一枚五铢钱也捞不着,片刻休息也没有。运气不好,恶了某位王侯,便有性命之忧......” 大当家讲述许多,多是侠客的坏话,温良不发一言,只是驻在旁边。 “所以说,当侠客不如当武士。多数寒门没有出路,才被狡猾的侠客欺骗,走上不归路,但既然遇到我,你的门路就有了。武士注重利益,同时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大当家说。 赵刃心哦了一声,似是感兴趣。 大当家心中暗喜,“你如果放过我们,不说其它,先奉送百金谢活命之恩。我虽为马匪,但也曾于军伍活动,认识几个人,到时候推你入卫军,受优待。有钱有出身,熬上几年,总有出头之日,好过你当侠客,一辈子贱命。” “再者,正如方才所说,我们通州八刀会,绝不是十恶不赦之辈,本是罪不至死。小兄弟只需要公正行事,即有巨富与机缘,不妨仔细考虑考虑?” 寒门无出身,天生比豪强子弟矮一头,如果有机会,谁想像狗一样巴结权贵。财富和机缘,本就是武道之路上必不可少的两样东西。 武道之路,需要海量的资源,幼时若有珍贵药材滋养筋骨,武士的资质可再上一层。除此还要能遇到机缘,被大宗门看重,收为弟子,习得上乘的武学秘籍。天资加上上乘秘籍,寒门武士方得一飞冲天,脱贱入贵。 大当家的话,听上去是个非常不错的建议。给钱,给门路,作为交换,只要付出一句话,没有任何损失。 “侠客为什么不改变?明明稍微转一个弯,信义就能转变成死信,武士也就没有上位的机会。”赵刃心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大当家不知如何作答,二当家思考一会儿,肯定道:“侠客固执,冥顽不灵!尤其是大侠,顽固不化,总是惹怒大人物,所以大侠难得善终,晚年必被仇家所害。” 侠客固执么?侠客确实固执。遵循着故老的传统,坚持故老的侠义,不曾改变。 大侠难得善始善终?没错。灵驹大侠于蛮州杀蛮无数,还曾斩杀过三位蛮王,功勋卓著,晚年却死于乱军之中,尸体被砍成肉泥,拼不出完整的躯体下葬。许多人知道内情,这是大侠的仇家设计的杀局,灵驹大侠不是死在蛮人的手里,而是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因为种种原因,如今还愿意当侠客的人非常少,各个家族的长辈也不愿子弟去当侠客。赘婿、孤儿、二子、奴生,这些无所牵挂的人,组成当今侠客的主流。 “全杀了吧。”赵刃心忽然意兴阑珊。 温良不问原由,只是提醒一句:“你确定?” 这句话提醒包含一层意思:你确定这些人中没有一个无辜? “确定!”赵刃心肯定道:“我曾听某位长者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善良的人身边多是善良的人,恶人身边只有恶人。他们既然结伴一起,就没有无辜之说。” “当我们到村庄,我看见马匪袭击村子,便明白一些事情。马匪们掳掠村庄的壮丁,然后让他们杀人,把他们变成同类。一旦杀过人,屠过村,就很难有善良可言,而那些不愿意杀人的,就被马匪杀死。如此,马匪群体里只有恶人,没有善人。” 赵刃心对着大当家说:“侠客是否过时,我不清楚,但我知道————灵驹大侠并非是因为年轻气盛而去屠城。那些城池里,都是以蛮族后人自居的中原子弟。不识祖宗,认贼作父,死有余辜!” “兰陵大侠之所以筑人头观,是因为当时爆发巫蛊之乱,夷州驻地卫军大败,溃散不能聚。夷州靠近中原腹地,若不以强硬姿态剿杀夷人,夷人必定入寇中原,到时候不止万人,中原六州千万百姓都要受兵灾之苦!” “功过不能相抵。功就是功,过就是过,人们并不会因为你的功绩而忘记你的过错,也不会因为你的过错而忘记你的功绩。” “古来功绩最高者,莫有甚于元始皇帝,但连元始皇帝也禁不住万民之口,人们记得他统一战国,平定乱世的伟业,也记得他棒杀贤良的狠辣、骄奢无度的荒唐。连皇帝都无法抹除过错,何况你们呢。或许可以问问被你们杀死的百姓,看他们愿不愿意抹除你们的罪!” 突然的安静...... 大当家一时无言。 赵刃心接着说:“至于从犯和主犯的辨别,判官审案不以受雇与否判案。豪强出钱只是一个诱因,你们有拒绝的权力,但你们没有,你们是自愿的,因为你们渴望这些不义之财。即便从律法的角度,你们也并不算从犯,没有法外开恩的机会。” “而对于侠客的论述:侠客是麻布,是陶碗,到如今已经不值一钱,但不是说侠客无用。如今麻布还是能制成衣服御寒,陶碗也同样被人使用。” “我也并不是被人欺骗,走上这条路。正是因为我们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才心甘情愿地走上这条路。” “这...这......”大当家慌张辩解几句。 温良挥剑上前,冷嘲道:“你该省点力气。死后面见祖宗的时候,用方才的口舌说道说道,看他们认不认可!你也可以问问被你们亲手杀死的百姓,看他们愿不愿让你们功过相抵!” 三十马匪,全灭。 018 清汤面 大昌王朝,定鼎至今六千余载,疆域自盛治皇帝后不再变动。十三州,涵盖这一方陆地的全部。 霜州,位于大昌的最北端,再往前,是飞沫成冰的寒原,几乎没有生灵迹象。霜州盛产精铁良钢,矿产丰富。其地有大湖,名曰夸子湖。历代燕王每年于湖畔举办鱼头宴,凿冰下网,千米大网捕捞无数,以作佳肴宴客。 往西南方走,紧靠着霜州的是幽州,妖雾林拦着西行的路,传闻妖雾林之后是妖渊,大妖如云,神仙见之胆寒。盛治皇帝时期,道家高人创立外丹之道,炼丹需要妖丹,幽州妖怪横行,妖丹无数,幽州便开始兴盛,战略地位迅速上升。到如今,幽州丹药闻名天下,珍品灵丹远销其他州郡。 幽州向南走,则是蛮州。蛮州连着一望无际的草原,蛮人的祖先被赶出中原后,一直盘踞此处,进不得一步,却也不退进草原深处。他们常于塞外逡巡,狼顾三河之地,欲夺回先祖基业,因而每数年必生一场大战。他们始终是大昌的心腹大患,历任皇帝都非常重视蛮州的军情战报。 断山斜斜阻隔着西南方向的路,沿着断山往东南走,到达胶州。胶州到处是茂密的山林,蛇虫鼠蚁密布,因其盛产胶汁得名。 胶州边上是夷州、虾州,两州至今住着为数不少的虾夷人。一部大军驻扎在此,以防虾夷动乱,入寇中原膏腴之南。 被六州包围的,则是剩下的七个州,也就是古时中原之地。这七个州,分别是密州、京州、通州、建州、登州、琼州、渠州。中原之地又以流经通州直至渠州的昌江划分南北。南方包括通州南,琼州,渠州南,以及更南方的夷州、虾州、胶州,北方则是剩下的几个州。 从天山鸟瞰,十三州的版图轮廓,正像展翅高飞的雄鹰。而位于雄鹰胸前的,正是建州。 此时,月色渐淡,晨星隐没,天边有了变亮的苗头。 两人,两马,在开阔的平原前行。 赵刃心骑着从马匪那迁来的常马,一颠一颠地坐在马鞍上。乘坐温良的马非常舒服,没有颠簸感,普通的马就没这本事。 温良仰头喝水,喝完后将水囊丢给赵刃心。赵刃心饮两小口,抛还给温良。 “和兰陵大侠有仇?” “你知道?” “不知道,猜的。提到兰陵的时候,你的脸色明显不一样。如果不是大仇,不至于如此。” “仇...是有大仇。说到底也不算仇,而是道不同。” “嗯~,侠客都喜欢说话说半句?” “没必说那么多...”温良思考一会儿,犹豫着说:“派系之争而已。侠客发展到如今,也分出许多派系,各个派系谁也不服谁,就会互相争斗。兰陵大侠属于幽蛮一代的侠客,也称为朝堂侠派。而我,或许还会包括你,则属于在野侠派。这是最传统的侠派。” “兰陵大侠很厉害?” “厉害,幽州第一大侠。”温良隔着衣服抚摸伤口,回忆道:“虽然很讨厌他,但不可否认,他确实强。对的起这个名号。” 赵刃心开心道:“那岂不是说,你的武功也非常强。” 温良恼怒道:“武功不足以衡量武力!” 次日,两人回城分别。温良嘱咐赵刃心,让他休整一日,第二日准备第三个考验。 赵刃心问考验的内容,温良只是让他放松,并且说:“第三个考验最简单也最做不得假,保持平常心即可。” 赵刃心听而信之,休整一日。 第二日一早,按照往常的习惯,他去面摊吃一碗汤面。 摊主外号剪刀刘。剪刀刘早年是个武士,没混出名堂,在帮派里做替人跑腿、充当打手的差事。后来说是犯了规矩,被帮里人砍掉三根手指,于是他的一只手掌只剩两根手指,看上就像剪刀,剪刀刘由此得名。 或许是因为失去三根手指的原因,剪刀刘极重规矩,甚至把一些不能称为规矩,只能称为习惯的认定为规矩。比如说,去他那么吃面,他一定要下重辣,放三样配料,再在面上放一根青菜。 青菜就放一根,不能多,也不能少。三样配料也不能少,一样配料用完就收摊。如果有人让他多放一根青菜,他就会严肃又郑重地告诫,说放一根青菜的妙处,并劝人听他的意见。如果执拗选择不要青菜,他最终也会同意,但绝不会给好脸色。 赵刃心今日仍是要汤面。“清汤面,不要辣。” “不要辣!你确定。”剪刀刘问道。在他看来,吃面什么都可以缺,唯独不能缺辣。辣有爷们气,少辣味寡,撑不起爷们的排场。 赵刃心点头,“我不喜欢吃辣。” “不喜欢?该学!就比如酒,武士哪有不喝酒的,不会喝也要学。辣也一样,不会也要学会。”剪刀刘说。 早上起来的时候,赵刃心脑中忽然飘荡着两日前的一个疑问————侠客为何不改信义为死信。当下不与剪刀刘多做纠缠,再次坚定要求不辣后,他问:“刘伯,你说说看,为什么有些人要坚持某样东西,如何也不肯改变?” 他觉得直接复述问题并不合适,因为剪刀刘不是侠客,没有必然的认同感,所以换一个表达方式。 剪刀刘左手两指持竹筛,右手长筷子翻飞。烫面,再过一次水,放入碗中,加清汤,加辣,加配菜,再将青菜过水捞起,放在面上。一份卖相十足的汤面做好了。 “记得赵老哥怎么说的,年轻的时候少问几个为何。为何并不能帮你,反而让你动摇。” “遭~!习惯加了辣油...要不...将就吃吧,下次我仔细着。” 赵刃心看着辣油皱眉头,“我并不会动摇,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剪刀刘拿汤勺剔去浮油,仔细地想,说道:“那得看是什么。并不是每样东西都值得坚持。所要坚持的,必定是最相当珍贵的东西。” “有些道理。”赵刃心抿嘴,想一会儿说:“如果只是很微小的改变呢,也不接受?” “那得看你喽~!”剪刀刘耸肩笑道:“在别人看来是小事,在你看来或许是大事。大和小,分不得那般清楚。就像做**这事,对其他寒门来说,本是无所谓,或许还能搏个进身之资,咬咬牙就过去了。可对你来说,就是大事,是打死都不能做的事。” “......” 019 诚心石 传言圣人有诚意之气,隐于胸中,卧石而睡,诚意之气浸染磐石,磐石便有不可思议之功效。此石称为————诚心石。 握住诚心石者,言必诚心正义,不生谎嘲之语,如若反逆,脸红如炙炭,口齿不能清。 赵刃心吃完面,去见温良。温良说完诚心石功效,便说第三个考验。 第三个考验关乎诚意,关乎受验者对义的认知。受验者只需要握住诚心石,回答四个问题,答对,即通过考验;答错,即不通过考验。 诚心石外表呈规则的正五边形,通体黢黑,有若黑碳,摸上去光滑,无一丝明显凹凸,闻着有一股淡淡甜味。放在手上,不重,比一般的石头轻,更像木头,但手摸上去冰凉。 “看上去很普通。”赵刃心掂量着诚心石。 温良无所谓道:“它不需要让自己看着不普通。” 赵刃心把诚心放在眼前仔细看,无法透过黑色看到里面的任何东西,便两手合十,将石头握在手心,“需要仪式么,或者咒语?就像年祭的时候,要念祷文,行叩礼...” “不需要...不过,如果你坚持的话,可以对着诚心石叩首三次,念五遍祭祖文。”温良严肃道:“你要面对四个问题,要么全部答对,通过考验;要么失败。不要思考太多,心中如何想就如何答。如果突然口齿不清,你就会立刻丧失机会。” “对了。吃过早食了?”温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 赵刃心说:“吃过。下次我带你尝尝。刘师傅手艺非常了得,做的面很筋道,汤也回味。” “面...说到面,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温良说:“原本大昌没有面食,没人想过把谷物磨成粉。后来有一位封邑王,封邑蛮州三河之地,在那儿找到麦种,发明创造了磨,面食这才开始流传。据说,当时为推广麦种差一点酿成民变,百姓们都不喜欢吃麦,觉得麦的口感差,大部分的麦子也是拿来喂牲畜。” 赵刃心认同道:“那位封邑王强硬得很有道理,麦和面已经成为主流。” 封邑王,即分封某地的帝姓王,享有极大的治内之权。封邑制源自前朝,因当时边境时常大战,大事奏报,往来京师不便,谋断难行,于是需要有大权者亲临,统筹全局。不论前朝,还是本朝,封邑制都起到非常大的作用,大昌从中原七州扩张到十三州,封邑制功不可没。 改变百姓的饮食结构,就是要改变百姓的风俗,移风易俗向来是执政者头疼的大事。只有封邑王有足够的权柄促成此事。 “封邑制也有坏处。”温良接着说:“封邑的本意是下放权力,但膨胀的权力也意味着失控的风险......” 帝姓王分封前,皇帝会单独面见,问其治政策略,并嘱咐诸多事宜。因而帝姓王大多谨守律令,爱民如子,但权力的过度下放也可能导致一个大的问题,如果帝姓王本是大恶之辈,一但控制地方,号令如一,那当其作恶,也极难处理。 自古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的传统,皇帝既然分封,心底就会信任本家的王爷,多数的奏报,只要不过分,都会听之任之。除非闹得民怨沸腾,皇帝才会派御史探明情况。 “另一位封邑王做了类似的事情。他封邑胶州,推广种植辣椒。但两者的结果完全不同,这位王爷激起民变,被愤怒的百姓杀死。”温良不无惋惜地说:“麦子和辣椒,大昌不可或缺的两样东西。类似的主张,类似的决断,结果却完全不同。” 这是一桩无头案。帝姓王爷身死,护卫尽没,朝廷下令追查,却无疾而终。参与围攻的百姓千千万万,御史只能抓几个‘主谋’,平息皇族的愤怒。如果不抓几个‘主谋’出来顶罪,怕是会有贵族、皇室子弟叫嚣着调军屠城。 不要因为贵族的言论而感到意外。在当时,乃至现在,‘血脉至上’仍是主流。贵族包括世家、公侯、皇室,这些人生而高贵,哪怕死,也必须维持体面。那位王爷不死还好,死就成了大事,触及贵族底线的大事! 赵刃心犹豫片刻,他曾去墨家的藏书楼中了解这两段历史,知道事情的大概,心中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他不知道是说还是不说,毕竟点评历史人物难免会有疏漏。 想了想,他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看法,“这两件事,我倒是知道些许情况。封邑蛮州的怀王,是皇帝的亲弟弟,皇帝注重蛮州兵事,让怀王总督蛮州军政。蛮州地理不同,农作物在蛮州年年歉收,各地转运粮草又耗费巨大。怀王必须在粮草上下功夫,所以种麦是必要之举。” “史书上说,怀王三餐食麦,礼敬农人。在位时的种种举措,可以称得上是事必躬亲,呕心沥血。等到三年后,皇帝派钦差前来慰问,钦差几乎认不出这是曾在京州养尊处优的怀王,以为是当地的一位老农。志正、义合、竭力,怀王做到这份上,没有不成功的道理。” 温良鼓励地看着赵刃心,赵刃心接着说:“封邑胶州的王爷则不同。胶州的情况与蛮州类似,虽然皇帝也是出于发展胶州才封了胶州王,但胶州的问题在于胶州密集的山林,以及栖居于山林中的山蛮子。胶州潮湿,需要常食辣椒,所以有了广植辣椒的策略。” “胶州王却是另外的打算,他强硬要求良田都种辣椒,不种任何粮食,百姓无粮可食。他自己则去中原之地运粮,独卖口粮。如此,高价卖粮,低价买辣椒,再将辣椒贩运出去高价售卖。如此数年,百姓生活越来越苦,最终反叛。” “还有野史说,杀胶州王的不是百姓,而是当地的侠客。我倒是觉得这几位侠客做得很对。侠客有锄强扶弱之义。这胶州王知法犯法,地方官吏不能治,除了刺杀胶州王,实在难有办法。” 温良接过诚心石,把玩一番,“其实这事情还可以延伸开来。王爷知法犯法,就有正义之士前往除恶。那比封王权力更大的皇帝昏聩无能,崇信奸臣,又该如何?” 皇帝者,世之至尊,操天下权柄。皇帝不光要有才能,还要有相应的品德。昏聩无能的皇帝,会让天下陷入动荡,崇信奸臣,国祚必然衰退。 那么,摊上这么一个皇帝,又有什么解决办法呢?难道像刺杀封王一样,去刺杀皇帝,又或者,阿谀媚上,做一个奸臣? “肯定不能当刺客。”赵刃心摇头说:“封王死,还有继任者,但皇帝死,那就是波及天下的大事。幼帝无权登位,只会让朝局震怖,动荡社会...这种情况也非常少见,帝王多是才智高绝者。” “总是要做最坏的打算。不能说不想看见,这种情况就不会出现。”温良盯着诚心石。 020 四问明义 赵刃心啧啧嘴,说道:“是我的话,最多量力而行。如果那皇帝怕死,我又有刺杀的能力,就假意刺杀,用剑抵着他的胸口,数落他的罪责,强使悔改。如果我能力不足,就退居山林,明哲保身。正如你所说,侠义是有所作为,如果什么也做不了,也不需要做无用功。” “在野侠客的主张。”温良感叹道,“其实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分出派系......” 侠客基于这个相当根本的问题,有三个主张,衍生出三个派系。这些派系不是武道宗门那样聚集成堆的派系,而是出于理念而保持联系,没有直接利益相关的派系。 第一个派系,称为朝堂侠派。他们主张在皇帝昏庸时,入朝堂为官,纠正错误的政治策略。朝堂侠派很容易由官入贵,做了权贵后便与侠客划清界限。武陵城的马氏豪强就属于此类,他们祖上为侠客,后入军,一路升官后脱贱入贵,回到武陵创立马氏基业。 第二个派系,称为在野侠派,许多人会轻蔑地称呼这些侠客为野侠。在野侠派奉行明哲保身,在知不可为后,选择避居不问世事。这样的主张,在大部分人上看来过于懦弱、消极,不受世人所喜。温良就属于在野侠客。 第三个派系,称为黑衣侠派。黑衣侠派必穿黑衣,打扮类似刺客,他们认为要英不仅是刺客鼻祖,也是一位侠客,所以他们师法要英,行刺杀之事。要英敢杀准圣人,那要英的后辈也敢继承先贤之志,刺杀昏聩的皇帝。 这一脉与刺客相像,唯一的区别在于刺杀的理由。刺客多是为五铢钱杀人,而黑衣侠客则是为义杀人。当然,为钱和为义的界限,有时候就突然变得模糊不清,于是一些黑衣侠客变成刺客,一些刺客变成黑衣侠客。 “涉及到侠义的根本,坚持不同的义,就会做出不同的选择。”温良说:“所以说,对侠客最大的考验,就是对义的考验。比如这么一个情况:乙救甲性命,甲立誓要护乙周全。今甲受命为官,缉拿犯人,乙亦在缉拿名单之中。甲该如何?是放乙离去,还是逮捕乙。” 赵刃心忽然意识到什么,问道:“也就是说,考验已经开始?” 这些问题直指侠义,显然不是闲谈。温良不经意间就开始了考验。 “没错,第三个问题。于不经意间开始考验,是不是就不紧张了?”温良得意道。 赵刃心语塞,“我也不会紧张。” 侠客有五义,即恩义、信义、忠义、知义、仁义。恩义,代表知恩图报,具体说是滴水恩涌泉报;信义,代表一诺千金,言而有信;忠义,代表尽忠职守,他与信义类似,但一个对人,一个对事;仁义,代表惩奸灭恶,锄强扶弱。 甲的问题,抛开外在,观察根结,是义与义的碰撞。甲立誓要护乙周全,代表着信义;甲受命为官,缉拿犯人,代表着忠义。现在,忠义与信义二者相冲,不能兼得,侠客该如何取舍? 问题最难的地方在于没有回转的余地,出于信义,甲必须救下乙,但救下乙就代表违背忠义。同样的,甲逮捕乙,就代表成全忠义,违背信义。 信义和忠义,你选哪个? 赵刃心问:“信义和忠义,难道还能舍弃?” 温良回答:“那得看你。你认为可以舍弃就可以舍弃,你认为不能舍弃就不能舍弃。” 越是坚持,越是代表珍贵;同样的,越是珍贵的信念,越是要坚持到底。难道说,要把五个义分门别类,比较出一个价值来,舍弃价值最低的,坚持价值最高的...... 商贾给万事万物标价,甚至能给自己的性命安排一个价格,但是侠客不是商贾,不可能说给信义标上价值一千枚金五铢,给忠义标上一千五百枚金五铢。如果那样的话,侠客还是侠客么,侠客不是成了市侩的商人? 温良提醒:“你可以再仔细想想,但不要考虑太深。思考太多就会迷失,忘记内心真正的选择。” “可以两个都不选么?”赵刃心苦恼道:“忠和信都不能舍弃。难道就没有一个双全的方法,同时护住忠义和信义?” 温良揶揄道:“或许有,或许没有,谁知道呢。如果你想出来,一定要告诉我,我也不想失去任何一个。” 赵刃心不理会温良的揶揄,吸三口气,肯定道:“两个都不选,我不能失去任何一个。” “你确定,太贪心了吧?!这么做的话,信义、忠义都失去了。”温良诧异非常。如果两个都不选,一则,没有护住乙,失去信义;二者,没有尽忠职守,失去忠义。 赵刃心以不可理喻的语气说:“反正就是不能选。如果发生类似的事情,总该努力去找第三个可能...我说不出为什么,反正就是不行。” “你确定?”温良再一次重复。 赵刃心坚定地点点头。 诚心石安安静静地躺在温良的手中。温良会心一笑。 五义不是割裂的五个部分,五义是一个整体,称为侠义。 侠客是很贪心的,他们不要残破的侠义,而是要完整的侠义。如果通过委曲求全,牺牲信义换取忠义,或者牺牲忠义换取信义,其本身已经违背坚持的原则,不管选择哪一个结果,都将失去全部。当你放弃信义,剩下的四义也将远去,这就是侠义! 选择的真谛,不是牺牲其中之一,而是保全所有。 “那么不管这个问题的对错与否,让我们接着说第四个问题。”温良说:“海外有仙山,名为蓬莱山,仙人渡海而至,手捧九转不老丹。仙人欲以金丹相赠,聘你做供奉护法,可与不可?” 民间传言,东海极深之地,有三座仙山,曰方丈、曰瀛洲、曰蓬莱。仙山灵气氤氲,蕴育仙花奇木无数,仙人采灵药制灵丹,可得永寿。 外丹之道,丹药以转数论高低。九转之丹,即是神仙才能炼制的稀有无比的仙丹。九转丹药又称九转金丹,或称九转不老丹,传说服用后能使凡人获得天地之寿,白日飞升,成仙得道。 温良补充一句:“供奉护法,类似武道宗门的长老、客卿。寻常时候,宗门会给予供奉之资,助长老客卿修炼,但当宗门遇到大事时,也长老客卿也需要出手相助。” 先不提仙山、仙人、九转金丹存在是否合理,如果确实存在九转不老金丹,有人以金丹相赠,聘你做供奉护法,可与不可? 赵刃心皱着眉头考虑。前面的几个问题,虽然有刁难的成分,但都以现实为依据,确实有可能发生,现在这个问题则不然。他虽听过延年益寿的丹药和功法,但从没见过使人获得天地之寿的仙丹。仙丹,不就是一群想长生想疯了的人杜撰的东西么! 回到正题,做供奉护法看似没有损失,但这里其实存在隐患。长老、客卿维护门派利益,不可避免得干些利公损私的事情。这里的私,不是自私的私,而是私人的私。这个私,就很可能是违背侠义! 有人会说,这都是不一定的事情。但是,防范于未然,不可补救于已然! 如此,问题的极端情况,就可以转变为————长生换侠义,可否? “不可!”赵刃心斩钉截铁。 021 酒与肉 温良问:“为何?一个凡人,至多八十载寿命,哪怕突破先天、真气生生不息,也不过一百二十载寿命。一百二十载的坚持侠义,不能换一个长生不死?” 百载的坚持,换一个长生不死,亏呢,还是赚? 一切,一切的一切,在长生面前似乎都显得微不足道。王侯愿意为长生倾尽家财,帝王愿意为长生空耗国库。修长生道、炼不老丹、造船探仙山、入幽寻宝丹......这些耗费巨大的事,都是为了求得长生。 在无穷的寿元面前,在无限的时间面前,任何的事物,都是稍纵即逝。 但对于赵刃心...... “人或许能够永生,但不可能不死。永生,代表拥有无穷的寿命,但仍可能死亡,除开耗尽寿元而死,可能被仇家杀死,可能被妖魔鬼怪所杀。死的方法成千上万,没有人可以彻底避免。” “侠义的坚持不是一百二十载。因侠义传自古老,延续至今。我所坚持的,是前人所珍惜的。那些已经为侠客的,将来为侠客的,也坚持着侠义,融合在一起,就构成永恒的侠义精神。” “所以,不可!” 人心多变,正如一湾荷塘。荷塘里有许多的欲念,欲念化成鱼儿,在水面不断跳跃。名为贪的鱼儿跃出水面,人就生出贪欲;名为情的鱼儿跃出水面,人就生出情欲...每时每刻,人的心中都雀跃着数个欲念。而长生的渴望,则是里面最大的一只鱼。 但是,对于意志坚定者,他们看见水面跃动的鱼儿,有时也会被欲望蒙住双眼,但总能于关键时刻醒悟。他们谨守心灵的珍宝,严于律己,在史书上留下精彩的一笔。这些人,被尊称为大侠! 温良沉默半响,开口说:“有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坏消息。”赵刃心略有些紧张。 温良说:“你必须花费相当数量的五铢钱,准备上等的供肉和供酒。我没几个五铢钱,得靠你自己想办法。” “好消息就是————你通过考验,可以开始准备授义仪式。”温良大笑着说。 当听到这‘通过’二字,赵刃心紧绷地心松弛下来,喜悦从心头蔓延,遍布四肢,直冲头顶。 虽然他觉得他能通过,虽然他一直以五义要求自己,但是心中的惶恐,心中设想的成千上万个可能的意外,仿佛潜藏在水面的鱼儿,随时可能跃出。 人啊,最怕突然出现‘可能的意外’。 他已经学会调节情绪,所以没有欢呼雀跃,只是原地来回慢走了好几步,深吸几口气。他的心中回味一种甜,品着无味、闻着无味的甜。这特殊的甜,就是喜悦本身。喜悦来临时,充塞人的四肢,让人仿佛膨胀,充满力量,仿佛有用不完的劲,说不完的话。于是,他就沉浸在这股喜悦之中。 ...... 武陵城不缺美酒,美酒要烈,要浓,要有冲天的豪气。酒是武士的胆,是礼仪的必要之物。 武徒入宗门时,先要参加入门大典,大典中不可无酒,酒必须是上等的好酒。 侠客拜师时,要受传义之礼,礼仪中亦不能缺酒。美酒,熟肉,必要之物。酒与肉,在古时是普通人难以品尝的美味,礼仪时品尝酒肉,就是要告诉受礼者————侠义是好东西,因有了这个好东西,你才有品尝酒肉的机会。 这是非常朴素的观念,与最初的律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有异曲同工之妙。到如今,酒肉已是寻常之物,但礼仪有酒有肉已成为不能更改的传统。 武陵城是这么一个地方————哪里武士多,哪里的酒楼、酒铺就多,哪里的五铢钱就会叮当作响。 酒水泛黄、浑浊的酒有人喝,只要一枚铜五铢。一枚铜五铢,大昌最小的货币,可以买一个馒头,可以买几颗石炭,反正便宜。 酒水澄澈,酒味平淡的酒有人喝,需要一枚银五铢,只会比这价多,不会价低。一枚银五铢用来喝酒,对于农人来说是奢侈的事,偶尔来了兴致也能够承受,如果家中办喜事,也愿意破费。 酒水晶莹剔透,酒香满屋的美酒,同样有人喝,但不是一般人能够享受。它的价贵,以金五铢作计量单位,只有贵人们有财力享受。 赵刃心在酒铺子里站了许久,酒味围绕他的四周,让他整个人晕乎乎的。他不擅于喝酒,但今日必须买好酒。 郑重的态度,对于即将进行的授义之礼,他得保持郑重的态度。 “武士爷,要哪种酒?”一旁的酒保说。 赵刃心苦恼道:“我也不清楚。” “小的给您说说。”酒保见惯了客人,当下用手指着酒架子一一介绍,“本店卖两个档位的酒。按铜五铢算的浊酒、糟麦子酒。按银五铢算的果酒、黄曲酒。这些酒中还依酒品分类,价格上下浮动。看您愿意花多少五铢钱。” 赵刃心抖了抖钱袋子,多年的积蓄一共有二十枚银五铢,于是回答:“黄曲酒。” 选择一番,赵刃心提着一坛子酒,心满意足地走出酒铺。费些功夫,买齐酒肉,正欲回返,正巧碰到墨芊芊。墨芊芊身边跟着李修仪。她让李修仪稍等一会儿,独自走向赵刃心。两人就站在树荫下交谈。 “怎么和李贵子往来,你平常不是挺不待见他的?” “怎么,嫉妒?” “他看着不像是好人。”赵刃心迟疑片刻。 墨芊芊勉强笑道:“放心吧,只是碰巧遇见。” “我说真的,你别误会。”赵刃心加重语气,这么说反而像是欲盖弥彰。 “不说这个,说正事,我的武进宴记得来参加。” “武进宴,三月办武进宴?”赵刃心疑惑道。 所谓武进宴,即是武士庆祝入选宗门而举办的宴会。武士会邀请同窗学武的同学,来往密切的亲朋好友,一同把酒言欢,分享入宗的喜悦。普通的武士家族会办,父辈顺带还能琢磨亲事;豪强世家也会办宴,还会大办特办,摆流水席,再摆十三珍大宴。 流水席,是给那些来讨彩的平民吃的,凡是来道一句恭喜,都能入席。十三珍大宴,则是取一州一珍之佳肴,十三州,合计十三珍味,配以鲜蔬琼酿,款待贵客。这是至交才能入席的宴。光是宴中的一杯酒,赵刃心倾尽家财也无法承担。 不过,武进宴多在四月时置办,那时百门大会结束,而在三月置办,则显得极为奇怪。 “就是三月。你必须到场,随我入十三珍大宴。”墨芊芊话中半是期待,半是威胁。 “不行,真的不行。”赵刃心轻轻摇头,“心领了,但确实不能参加。我到时候补上武进礼。” 世家的武进宴,想想都知道是何场景。华车塞道,高朋满坐,世家子弟如云,高官显贵如雨。 自古有言“贵贱不相识,贫富不相知”,他一个寒门子弟,如何能入十三珍大宴呢。如果真坐上席位,怕是那些显贵子弟受不得气,闹得宴会出乱子。为了墨芊芊,也为了自己,他不愿出席。 墨芊芊嗔怒道:“差你那点礼么!必须到场,这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少你不行。” 人生五大宴:抓周宴,武进宴,婚礼宴,登封宴,遗福宴。抓周,在孩子周岁时;武进,在十六岁入宗之前;婚礼,在成婚之时;登封,在受官封爵之时;遗福,在亡故下葬之时。 这些宴会,一生都只有一次,极为重要。 赵刃心也明白,但世上难有双全法。如果他是豪强之后,那没有问题,可他只是个寒门。尽管他不在意,但参与宴会的客人在意。或者说,整个大昌都有贵贱的阶级观念。 他叹一口气,“有一天,一只...” “住嘴!”墨芊芊秀手一探,直接封住赵刃心的嘴。她太了解他,当听第一个字眼,她就知道他的意思,于是伸出手,阻止他讲那些该死的故事! 她也不敢太用力,于是手盖在他的唇上,感受着他的鼻息,还有嘴唇上微微的湿润。脸一红,她故作强硬道:“如果你胆敢不来,我就命人绑你过来。” 022 贵贱之别 两人沟通无果。墨芊芊威胁一番,气冲冲离去,临走前和李修仪说过几句话。 李修仪原先还是温文尔雅的样子,当墨芊芊一走,脸色瞬间变得冰冷,“你做了正确的选择。”他的语气中尽是高人一等的藐视。 赵刃心心中不喜,但面色不变。“我不会参加武进宴,那里不适合我。你们放心就是。” 话中的你们,当然是指李修仪,以及李修仪身后的豪强子弟。 虽然对方出人意料的识时务,但李修仪感受不到任何欣喜,反而对眼前之人感到莫名的厌烦。或许是对方话语中使用‘你们’而不是‘贵子’之类的尊称,也可能是由于墨芊芊临走的态度,又或许是因为方才两人的亲昵姿态。总之,李修仪讨厌眼前的人。 他方才与墨芊芊和颜悦色,顺便开玩笑似的立了一个军令状:必定劝服赵刃心,让赵刃心准时参加武进宴。 但怎么可能呢,贵人怎么能和贱民同榻,就算他同意,其他参加宴会的贵人也不会同意。从一开始就不可能! 他之所以如此说,只是要使些手段,糊弄这个单纯的女人。 “我会安排好一切。酒宴正常举行,到时候墨姑娘问起来,我就说你喝过一杯酒,有事急急忙忙离开。如果她事后当面问你,你也如此说。” 他习惯性地把手按在佩剑上,佩剑斜着往前突出。这样的动作代表厌恶之意,潜台词就是:贱种,离我远些! 他想到什么,又开口,话语中充满威胁,“不要自作聪明,更不要害我丢面子。你明白李氏在武陵城的势力。”他或许是想到马涛和赵刃心的恩怨。 赵刃心默然嗯了一声。武陵城四大势力,李氏豪族是其中之一。对于整个大昌,李氏豪族未必有多强,但在武陵这个地界上,却也有相当的手段。他们要整谁,谁就要倒霉。李氏行事最为霸道。马氏有卫军背景,讲军纪,因而大事上还讲些道理,可李氏嘛,彻头彻尾的野武士出身,江湖习气极重。虽然传承三代,江湖习气不减。在武陵城中,李氏家主的狠辣也是相当出名。 赵刃心说:“贵贱之别,明白。我还不至于犯上。” 李修仪手捂着鼻子,眉头紧皱,像是闻到十分难闻的味道,“明白就好。我会吩咐仆人送上些五铢钱。你想去花楼也好,去酒楼也罢,拿着,这是赏钱!” 赵刃心微微摇头,心生怒意。“我不需要赏钱。” “怎么,想要更过?”李修仪嘲弄道。在他看来,没有寒门会拒绝打赏,如果有,那是他们贪婪,想要更多。 “报个数吧。别太贪心,贪心会把人撑死~!” 赵刃心不理会对方的话,仔细检查酒瓶口的木塞子,再松开结绳,让勒着绳子的手指放松。 不该拿的钱,他一分也不会拿。这酒是他花钱买的,所以他会在意,但李修仪的赏钱,他一分也不会收下。 “和你们讲话真累。你李公子也好,那两位马公子也是...”他叹口气,转身离去。 “你!”李修仪被这态度激怒,忍不住拔出佩剑,从后头刺来。他现在明白,方才的烦躁,就是因为这个贱民自以为是的态度!从没人敢这么和他说话,他可是李氏的嫡子,未来要继承家主之位的贵人。教训他一顿,让他明白贱民该有贱民的样子! 赵刃心的手忽然一动,剑刃出鞘,眨眼之间缠上李修仪装饰精美的宝剑,轻轻一挑,将对方的宝剑挑飞,而后长剑一指,悬在对方的眼前。 李修仪的瞳孔不自觉缩小,脚步不敢挪动。他竟然...在一个照面,就输了!不...是轻敌。以弱胜强,就是弱者抓住强者的轻敌。没错,没错,赵刃心肯定算计好这一切,真是狡猾! 赵刃心朝李修仪的脖颈比划两下,收剑入鞘,“所谓贵人,很厉害么?难道贵人得挨两剑才死,而贱民挨一剑就会死?” 宝剑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仿佛在诉说方才不可思议的一幕,令得李修仪的脸色狰狞,仿佛噬人的猛兽。 “不要惹我,我也不会惹你。武进宴的事,我自会解决。”赵刃心的话很轻,比剑更冷。 ...... 闺房内。墙上挂着三幅画,檀木桌上摆着一副精美的棋盘。 墨芊芊的母亲,名叫墨秀溪,当年也是名动京师的美人。诸多王公子弟追求,欲结永世之好。这其中,甚至包括如今位高权重的帝姓王。可谁也没想到,这么一朵花儿,被一个无名之徒摘得,而后,这人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致使美人空守孤房,令人唏嘘长叹。 墨秀溪穿着一件粉色的衣裙,面若桃花,端庄如玉。她的身边,则是仿佛受到莫大委屈的女儿墨芊芊。 “你不该怪你的小情郎,他确实是为你好。”墨秀溪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明白赵刃心所想。 这世上,刀剑锋利,但比刀剑更锋利的是世俗人心,而位于人心最尖端的,则是世俗的规矩。贵贱之别,最大的规矩! 当今皇帝欲起寒门,署理朝政机要,宰相一句“贱子不足用”就给顶了回去,毫不顾忌颜面。古往今来,虽有先贤尝试移风易俗,甚至在律令上要求“贵贱一法,刑无等级”。可是,深入人心的东西,远不是那么容易消除。 年纪轻轻,倒是看得透彻。墨秀溪忽然想见见这个被女儿看中的人。 “阿母还帮他说话。”墨芊芊佯怒道:“我可是你亲生的!” 墨秀溪莞尔一笑,秀手伸出,轻轻打一下女儿的头发,“你父当初对你太过溺爱,恨不得把你捧在手心里。看看你现在,还像个孩子,没一点世家贵女的仪态。” “别提他。”墨芊芊敲着棋子,“把母女两丢在家里,也不知去哪鬼混。母亲当初真是好骗!” 墨秀溪严肃道:“不许这么说你父。如果不是因为他,凭我的手段,如何能让你登上墨家嫡女宝位。墨家那些老辈,也是识得他的厉害,才对你如此关爱。” “还是说回混蛋赵刃心吧。”墨芊芊说。每次一提到父亲,母亲就像变了一个人,容不得半句坏话。 “对,这是女儿的终生大事。做母亲的必须要帮帮你。”墨秀溪醒悟过来,“自古,世家公卿之族,就流传这么一句激励后辈的话————圣人者,为所欲为。” 圣人,所想之事,必定能为。 “什么意思?”墨芊芊奇怪道。她听过此话,也明白此话的意思,她不明白的是母亲为何说起来。 “你和你的小情郎不能在一起,归根到底,还是你太弱。”墨秀溪一语中的,“若想让他做个面首,自然简单,世家里多的是放荡的贵女,不差你一个。但想让他做夫君,那就难办。这是贵族的底线。贵贱不同服,不同榻,不同车,不同食。别说墨家支持你,哪怕是当今皇帝愿意帮你,同样没用。这是与世人作对,明白么。” “那怎么办?”墨芊芊急道。 墨秀溪智珠在握,“所以,你要不停修炼,没日没夜的修炼,直到成为当世最最顶尖的强者。到那时候,无人再敢指手划脚。如果你能修炼至圣人,心想必定事成,娶一个...咳,嫁给一个寒门,芝麻大的小事。” 023 夜火 “所以说,母亲当初是被某人‘心想事成’的?”墨芊芊好似看透一切。 墨秀溪面色红润,支支吾吾的,“你...什么心想事成,乱七八糟的,是两情相悦...你母亲天生丽质,哪像你,围着小情人乱转,还一点办法都没有。” “呵呵~,是是是,我们的桃花仙子,高贵无双。”墨芊芊撒娇道:“我想听听母亲和父亲的事,你们怎么认识,母亲又是怎么得到父亲的?” “注意辞藻,什么叫母亲怎么得到父亲,是你父怎么得到我。”墨秀溪佯怒,随即有如少女般陷入回忆之中,“当年,你母亲二八初长成......” 当年,她二八初长成,艳压京州,芳名远播,被誉为桃花仙女。 每次出行,无数狂蜂浪蝶尾随,跟在香车后面形成一条马车长龙,连皇子也不能免俗,日夜渴求,希望一见芳颜。此事甚至惊动皇宫,因一位受宠的皇子见了她后茶不思饭不想,郁郁寡欢,皇后就派人邀她入宫,想牵上一条红线,但被她婉言拒绝。 有些仰慕成痴者,常躲在墨府后门,翻找废弃之物,希望找到她所使用过的物件,放在家中珍藏,更甚者,偷买沐浴之后的香液,视为仙露。 “男人真恶心!”墨芊芊忍不住道,心中补充一句:赵刃心除外。翻找废弃之物还能理解,但偷买沐浴的香液,也太夸张了吧。香液,通俗说,叫洗澡水,把这拿来当仙露,难道还要拿来炼丹啊。 墨秀溪无奈道:“后来才发现此事。墨府的仆人收受外人的好处,私自贩卖香液。你爷爷当时大怒,把这仆人活活打死。” 后来,那个他忽然凭空出现,数次救她于危难之间,而后帮助墨家再次崛起,重回大昌四大世家之列。她父亲有意将她许配给他,他却拒绝,只是说,不能携恩自重。两人互相敬重,从未逾礼。 直到某一天,他闯进她的闺房中,他问她:“你叫墨秀溪?” 她羞涩回答是,他就坚定道:“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两人当晚发生关系,不久成婚,如胶似漆,喜结连理。再之后,生下墨芊芊,两夫妻宠爱有加。等墨芊芊渐渐懂事,他不告而别,留下一封信。信上写着:“春风如度,缘花如幕。武陵城外,再续前缘。” 墨芊芊看着母亲期待的神情,哪有一丝桃花仙女的冷傲仙气,不免对那个早就淡忘的父亲生出怨言。“就单凭这一句话,我们母女就等了数十载。母亲不怕他不来?” “他曾是侠客,侠客最重信义。”墨秀溪骄傲道。 说到侠客,墨芊芊想到赵刃心,便说:“赵刃心也想当侠客。” 她还不知道赵刃心通过考验,要拜温良为师的事情。 墨秀溪轻蔑道:“能一样么。一个是天下闻名的大侠,一个是侠客都不是的黄毛稚童。” “赵刃心比他守信多了,说到做到。”墨芊芊反驳。 于是,两人就赵刃心能否当侠客,以及赵刃心能否胜过那人进行深刻的讨论,最后精疲力尽,母女二人侧躺在榻上。 “你要变得比任何人都厉害,才能把他抓牢,而不是苦苦等他回来。”墨秀溪突然说,不知是说给女儿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墨芊芊蚊子一般嗯了一声,墨秀溪接着说:“我让你去西榭剑宫,就是这个意思。要早日凝聚真气,如此才能更早突破后天,后天转先天。到了先天之境,家族也不敢苛求你,你也有做主婚事的权力。过几日京州本家送来丹药,你不可贪进,吃虎狼药性的丹药,只能服用药性温和的丹药养护经脉,明白么?” 武士极少在十六岁之前服丹药,因为十六之前筋骨未成,多食伤身,损害根基。到十六之后,可选择性地服食丹药。虎性狼效的丹药,见效快,但药毒浓厚,不被世家子弟所喜;辅助的药性温和的丹药药毒少,易于排出体外,是世家子弟首选,但其价钱昂贵,非一般人能够享受。 母亲越是对她好,她越是讨厌负心的父亲。她抱着母亲,一时无言。 墨秀溪也温柔地抱着女儿,在她耳边叮嘱:“要记得,武道在争、在抢,必须主动。嫡女的宝位,家族的丹药,母亲都帮你抢到,等到了以后,这些都要靠你自己。” ...... 夜晚,林中废庙。 侠客居无定所,常卧荒林,餐风饮露,因而选择授义之仪的地方,必须是无人往来的荒林废庙之中。 举仪必置酒肉,因而授义之前,先摆供酒、供肉,示之于先贤。 义藏于心中,心属火,见火而义明,因而美酒之前,要燃篝火,壮侠客之义。 废庙、篝火、酒、肉,必不可少。所谓礼仪,就是一件不能少,一件不能多。心要真诚,如此,仪毕而先贤见悦。 废庙中弥漫一股酒香,还有牛肉炙烤发出的肉香。 温良盯着篝火前的牛肉,不忘提醒:“合计两枚金五铢,二十七枚银五铢。记得到时候还我。” “何必买如此奢侈的酒肉。”赵刃心苦恼道。这一小瓶子酒,这一块肉,就花费两枚金五铢,对他来说,是难以想象的巨款。 温良高深莫测道:“礼仪要心诚,但再心诚也不能短了供品。” 闻着肉香,赵刃心咽下一口口水,不满道:“破费的是我,你怎么说都行。” 原本赵刃心已置办好酒肉,但温良不满意,垫付五铢钱,重新买了酒和肉。这酒,是按金五铢计量的好酒,这肉,是精料喂养,定期洗护,日子过的比人还舒服的三花牛。 所谓三花牛,就是肢解后,肉中有三种肉质的极品肉牛。白色的脂质、深红的肌肉、粉色的劲肉,三种肉质滋味不同,融合在一起,回味无穷。这样的三花牛,本身就能生拽一鼎狂奔不止,力气奇大,非一般牧户能够饲养,因而价格奇高。 “上次说的诚心石,是真是假,不会是你骗我的吧?”赵刃心看着冒油脂的牛肉,忽然问。 “侠客从不骗人。”说着,温良掏出怀中的诚心石,丢给赵刃心,“诚心石是真,但作用效果不是让说谎者脸赤如炭,而是当附近有人说谎时,诚心石会散发热量。” 赵刃心把玩着诚心石,忽然问:“你为什么一定要美酒和三花牛肉?” “当然是为了授义之仪。供品能显出人的诚心。”温良义正言辞。 诚心石竟然发热...也就是说,诚心石确有功效,可是...赵刃心看向温良的眼神有了变化,“你确定?” 温良无所谓道:“仪式结束后,我们可以食用供品。当然,你也可以一同享用。” 诚心石渐渐变凉。 赵刃心想了想,正要再问,温良一把夺过诚心石,严肃道:“开始吧!” 024 引路人 赵刃心收起玩闹之心,两人正襟危坐于篝火边。温良双手捧剑,举高,高过头顶,而后说:“此乃我之佩剑,常在手侧,用以锄强扶弱,践行侠义。” 天上无月,地上黑蒙蒙一片,只有山的一角,那漆黑之中,隐隐跳动着火光。夜晚最闹的是虫鸣,如今大地回暖,虫儿的叫声越发响亮。林中还有幽光闪现,像是夜行动物的眼睛,它们时而出现,时而消失,让人分辨不出。 温良的声音在废庙中回荡。 “一但接过宝剑,就没有回转的余地。”温良郑重问:“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可愿接过宝剑,从此以剑守护侠之五义?” “愿!” “接剑!” 温良的双手缓缓下落,赵刃心恭敬接过宝剑。 这是温良的佩剑,布满伤痕,布满正义之气。如今,这是赵刃心的佩剑。收徒时,师傅要送入门礼,这剑就是入门之礼。 “谢温师傅!” 赵刃心双手捧剑,端放在前一尺距离,做拜礼,磕头五次,礼毕。 温良拿出一把新的剑,出鞘,篝火晃动,剑上闪着明黄色光。 “出剑。”温良吩咐。 “是。”赵刃心拔出剑,与温良一般,将剑横在身前。剑上闪动着夜色一般的寒光,远远望去,正如一轮新月。 温良举剑,举酒瓶,倒酒,两把剑上就弥漫着浓烈的酒香。他将剑置于篝火之中,剑的尖处就开始燃烧,舞动着淡蓝色火蛇。蓝色的火蛇中,有温良的侠义之火。现在,这火要传递给赵刃心。 侠义藏于心,心属火,因而传接侠义时,要以火传火。 “接火!” “是!” 赵刃心伸出剑,剑的前端接触到火蛇,火蛇就顺着窜入剑上,蓝火摇曳,振奋人心。 温良喝问:“赵刃心!” “是!”赵刃心正色。 古老的仪式,古老的问答,穿越千年万年的时间,跨越山川大河的距离,以这样一种形式,不断延续。 火需要燃料,燃料终究会消耗殆尽,火便熄灭。 但是,当此处的火焰熄灭,下一处的火焰又将升腾,此起彼伏,照亮历史的漫漫长夜。 于是,侠义就在灭与升之间圈转,得以传承。 “从今往后,恪守恩义。” “是!” “从今往后,言而有信!” “是!” “从今往后,锄强扶弱!” “是!” “......” 温良郑重道:“从今往后,你就是真正的侠客!” 赵刃心语出至诚:“是!” 温良前挪一步,倒握剑,剑刃朝里,剑柄朝外。心神凝结为一,双手紧握剑柄,轻轻印在赵刃心的眉间。 心神汇聚,似有似无,幻化出微弱的光芒。当剑柄印上徒弟的眉间时,天地仿佛一滞,片刻后恢复正常。这玄而又玄的印,就嵌入眉间,好似一个漩涡图案。 赵刃心身体忽然失去控制,温良眼疾手快,出手扶住,让他稳稳躺在地上。 “果然是绝佳的苗子。授义之时,就能魂入故土。”温良呢喃道。 ......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天上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也没有云朵,光明一片。地上只有浅浅的草地,一条从远方笔直流过的大河。更远处,一座喷吐赤色岩浆的火山,另一侧,则是直入天际,巨大无比的剑。 赵刃心的灵魂,朦朦胧胧地沉睡,置身于广阔的天地之间。 “年轻人,醒醒~,醒醒~。” 忽听得一声呼喊,他恍惚间清醒,四下环顾,觉得甚为奇异。 “醒醒~,醒了。”方才的声音又响起。 他顺着声音的方向,见着一片雾气。雾气中云雾翻滚,最终,凝聚成一个完整的人。中年样貌,长发,眉头一条浅浅的伤疤,但看着和蔼可亲,身上的衣服特异。今人的衣服样式,多用内扣,袖花装饰,而此人的衣服,则似古人样式,用了外翻扣,腰带打上盘花节。 盘花节,算是很古老的节法,甚至可以追溯到元年初的六子时期。盘花节好看是好看,就是过于繁琐,腰带制作繁琐,打结的过程繁琐,因而逐渐被一指节取代。 “称呼我英伯,你怎么称呼?”那人说。 “赵刃心。”赵刃心问:“这是哪?” “你未曾来过的地方。”英伯示意赵刃心往前走。 赵刃心活动身体,发现身上顽疾尽去,筋骨强劲,开心道:“我的病好了!” “喜欢就好。反正这一切都是假的。”英伯补充道:“假的好,假的有时候比真的好。” “什么意思?”赵刃心疑惑不解。 “简单说,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包括你,包括我。”英伯手指着赵刃心,又指回自己,再指到天上,“包括天空,陆地,都不是真实存在,而是在你的意想之中。” “你应该从我的打扮中发现,我是古时之人。难道你不奇怪么,言辞发音、乡土俚语,我都与你所处的朝代不同,可我们的交流却无一丝障碍...那是因为,在你的想象中,我们是通过语言对话,可事实上,我们通过意志交流。你的灵魂将意志交流转换成对话的场景,就有了现在这个样子。” “可你是真实存在的,不是想象出来的人。”赵刃心说。 英伯点点头,“没错。我是被吸引过来,带领你前往故土的引路人。” 突然,四面八方传来一阵绵长的钟声,钟声直入赵刃心体内,让他精神大震。 “礼钟响了,得快点!”英伯催促道,加快脚步,示意赵刃心跟上,“看来他们都急着见你,那边走边说吧,疑问等到故土再解答。” 两人沿着笔直的大河,逆着河水,往源头的方向奔跑。 赵刃心第一次体会到无病的感觉,奔跑着,喘着粗气,却感到极为畅快。仿佛干旱的沙漠迎来雨水,仿佛死去的树干萌发新芽,他越是喘气,越是兴奋,越是加速,直到最后,双腿仿佛不是自己的,如何也走不动。 英伯从后头过来,埋怨道:“激动个什么劲。五魂过度活跃,肉身会强行召唤你回去,你就只能退出魂游,干巴巴地看着到手的好处飞走。” 英伯的话刚说完,火山冒出浓烈的黑烟,发出震天巨响,而后岩浆爆发,下起火雨,看着既绚烂又危险。另一侧的巨剑,也闪烁着紫青色光芒,光芒化成一寸一寸,激射到四面八方,盖住整片天空。 “现在,我们还在你的心灵之中,这些是守护你的意想之物...怎么说呢,它们多数情况下分不清敌我,见着外人就攻击。”英伯随手拍飞几颗火焰,“冷静下来,加快脚步。” 赵刃心收心,跟着英伯继续走,火雨和紫光就慢慢消散。 025 先贤故土 先贤故土,逝者之地。传言先贤死后,精神不散,于尘世之间飘荡,最终遁入故土,以享安息之乐。 听到三声响的礼钟之音,英伯带着赵刃心踏入朦胧之中,不禁咒骂道:“催什么催,烦~!” 周围的景致,如同沙粒一般被吹散,化成虚无,而后,这些沙砾汇聚,疯狂融合,形成一级一级的巨大台阶。台阶之上,则是一座座沙石雕像,或坐或卧,或怒或喜,不一而足。 “这里是哪?”赵刃心惊讶。 英伯咳嗽一声,解释道:“先贤故土,先贤意志的汇聚之地。你是近两千年来,第一个在授义之时就能魂入故土的人。” 赵刃心问:“这里还有谁来过?” “一年下来没几个,但数千年积累就多了。”英伯说。 “您说最近的。”赵刃心说。 英伯回忆一番,“夏洒,温良......李孟毅,原石汉......” “温师傅也来过。李孟毅,那不是兰陵大侠么,他也来过!”赵刃心惊讶道。 “这有何奇怪,他们都是天资卓越的人,自然会来此处。”英伯一副‘你少见多怪’的表情。 赵刃心点点头,“为什么有些人的名字没听过呢?” “自然是因为他们死了。没成名就死去,当然就没人听过他们的名字。”回答赵刃心的不是英伯,而是眼前的石像。 石像睁开眼,看向赵刃心,紧接着,周围的石像也陆续睁开眼睛,上下打量赵刃心。 众石像纷纷开口: “侠客之道真是没落了,竟是历经数年之久,才有一人进入源庙。” “如今道教方兴,许多好苗子被纳入道观之中,为之奈何?” “旧德既灭,新德未立。即便是道教,又能如何。” “我当初就说要杀盛治小儿,留着是个大祸害,你们偏不听!如果冶先封圣,本不至于如此。” “六千年无圣,滑天下之大稽!” “陈年旧事,说之何趣!盛治有帝王命格,除他之外,无人能做天下皇者。” “要如此设想,元始帝也该死。如果不是他棒杀惠子,六子也必有人能再临圣位。” “......” 众话语弥漫四周,赵刃心一句未听完,下一句钻入耳中,让他一句也听不彻底。 突然,一声大喝传来,是女人的声音,“肃静!商议布印。” 噪音仿佛是厚密的筛网彻底滤去,四周顿时安静,无一丝声响。 英伯在赵刃心耳边低语:“仔细听,对你有大好处。” “御守、宰守、尉守三印,三者选其一。”仍是方才的女声。 赵刃心迷茫不知,英伯适时解惑:“朝廷有三公,曰御史大夫,曰宰相,曰太尉,此本取三印之意。” “御守印,有目辨是非,明察秋毫之能,但凡武功技艺,一目可尽知其精微高深;宰守印,统御诸部之印,外能借天之力,内能统合人之力,简单说,此印可使你彻底掌控肉身,同时驽驾天地伟力;尉守印,主杀伐,争斗之印,凡所攻杀,威能成倍提升,战则无敌。” “......” 朝廷三公:御史大夫,宰相,太尉。太尉主兵事,宰相主政事,御史大夫主监察。同理,御守主观察,宰守主驾御,尉守主攻杀。 经过英伯一番解释,赵刃心明白:源庙是先贤汇聚之地,天资卓越者会被引入源庙中,接受先贤的恩赐。恩赐之物,即是传承之印。 赵刃心想了想,问:“如此说,能治我身体之病的,该是宰守印。” 英伯点点头,“确实如此,不过我并不建议...对了,你师傅没有提过你的病么?” 赵刃心摇头说没有,英伯思考片刻,笑道:“也是,他估计也想不到,你会在授义的时候魂入源庙。能进来的侠客,大多是接近先天之境的修为。” “你的病,还得说到人体阴阳二气......” 天地有气,本源为阴阳二气。阴阳化生,气象万千,于是有火之气、水之气......人体亦成一方世界,阴阳平衡,因而体健身轻。 阴阳不能协调,身体必大病。阴气盛,则阳气必衰,阳能润肉身,阳衰而肉身枯槁;阳气盛,则阴气必衰,阴能泽魂魄,阴衰而神思不属,灵慧无光。 赵刃心的病,正是阴盛阳衰之症。其中变化繁杂,最终导致筋枯骨脆,成娈病。 “如此也有好处。阴盛,因而你天生聪慧,机敏志坚。如果你取宰守印,化阴为阳,那就会削去些许智慧。” 阴阳是一湖水,湖水中一部分转化为阳,一部分转化为阴,两者随着时间的挪移,互相转化,保持平衡。水的总量只有这么多,阳多,阴就会变少,反之亦然。 赵刃心的病,有好处,也有坏处。他比其他同龄人早熟,比其他同龄人聪慧,正是因为阴盛之症。从前,他只识得娈病,只感受到病痛之苦,没有体会阳之后的阴所带来的好处。现在想来,确实有得失之理。 “所以呢,你一定有话要说。”赵刃心恍然间明白,英伯费这么多口舌,必定藏着事。 英伯摸着胡子,正色道:“确实如此。本不该干涉你的决定,但有一印非常适合你,简直是天作之合。” 这神态,仿佛英伯全身心地为赵刃心考虑,仿佛赵刃心要是不听,就是天大的损失。 一石像大喝:“要英,你敢说没有私心!” 另一石像附和道:“你那破烂剑印,功效是好,坏处更大。人之道,必要损不足以补有余,这小后生若再损不足,怕是要将命折进去。” “我说要英怎么如此积极,跑去做接引,原来早有图谋!” 原先冷静地场面,顿时沸腾。 除三印之外,还有其它杂印,但多是有相当的坏处。天之道,讲究的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如此便无短处,铁桶一般,登临圣位的机会更大。而人之道,则是另一条圣道,讲究损不足以补有余。要英最终没有封圣,和人之道有很大关系。 人到先天之时,只能承载一枚印,因而只能选其一。授印,相当于收下半个亲传弟子,如果赵刃心收下三印之一,就会归属于三印之中的一脉,自动继承此脉渊源,这对于注重传承的侠客极为重要。 而剑印一脉,传承者寥寥无几...... “人多欺负人少,有理!人多就有理了!”要英大喝一声,颇有一人喝退千军万马的气势,而后放缓,解释道:“谁说要损不足,未必的事。以剑气补阳气,达到三元平衡,不仅阴气不损,还能养阳气,养剑气,从而滋润肉身。此是开武道修炼的创举,必被后人铭记。” 这么一说,众石像就明白了。从没有圣贤说过人体只能有阴阳二气,人体本可存三气。赵刃心有剑心,可以灵活使用剑气,引剑气入体后,达成三元平衡。 类似的例子就是道教,道教吐纳灵气,为己所用,其本身亦有阴阳二气,化成真气,只是不加使用。 沉默一阵,又一石像说:“为掌控灵气死了多少奇才,你难道不知道?” 要英不反驳,看着赵刃心,“我和他们都是已故之人,无须顾忌。你心中渴慕哪一印,就按心中所想。” 026 传承之印 太古之时,圣人观天遍地,画鸟兽鱼虫,万物形状,最早的图案由此产生。 这些图案,一部分形成了最初的文字;另一部分,摹刻大道之韵,产生惊人的力量,被称为印。 道家的符箓、佛教的梵文,也是由印衍化出来。 然而,时代变迁,万象挪移,圣人、贤人、哲人消逝于历史长河,印的力量不断衰减。 自大昌统一中原之地,开元年之治,至今六千余年,期间再无一人封圣,印也失去太古之时的大威能。虽如此说,但印还是保留了基本的能力,它能给予受印者超乎根骨的天赋。随着受印者对印的不断理解,便能发挥出印所赐予的天赋威能。 世家敬拜祖宗,一方面是出于孝的德行,一方面是出于礼仪,但最最重要的————祖宗仍有不可取代的作用。 百年的豪强,千年的皇朝,万年的世家! 世家之所以能屹立不倒,正是因为祖宗之灵的存在。传承之印被一代代传承,天才借着印的力量,成长为武道宗师,强大的武士死后,也能反哺传承之印。如此,形成一个循环,如此,强大的势力越来越强大,弱小的势力越来越弱小。 但凡古老的势力,必定有传承之印,只是多寡的问题。 当然,不是任何子弟都能够获得传承之印。印传承一次,就减弱一分力量,如果传承者过多,而没有反哺,印的力量就会消耗殆尽,彻底泯灭。所以武道宗门要举办入门大选,剔除注定无有作为的庸才,挑选天赋卓越的奇才;所以世家每年必有大祭,适龄的族内子弟要在祖宗之庙中守夜,祈望先祖入梦,魂牵魄引,得授族印。 许多世家之族的族老都会念叨:“旧德既灭,新德未立。” 何解? 德乃圣人之力,圣人之力维护着传承之印的稳定,当圣人的德被世人所遗忘,圣人的力量会变得越来越微弱,传承之印也因此而变得虚弱。 所以,世家重礼仪、重道德,所以朝廷提倡礼仪、道德。但是...... 六千年无圣,印还是在不能遏止地衰败。于是,受印者的资质要求越来越高,先贤的意志越来越苛刻。 原本需要十里出一的奇才,现在则需要百里出一;原本需要百里出一的奇才,现在则需要千里出一;原本需要千里出一的奇才,现在则需要万里出一......及至今日,需要万里无一的惊艳之辈。 世家的冬节大祭还在继续,供品越来越奢华,但先祖入梦的次数越来越少;大宗大派的龙门宴也在继续,但传承者越来越少......于是,这些势力越发难耐,越发想要搜罗天赋惊人的武道奇才。 注重血脉纯正的世家不得不做出妥协,接受旁枝过继;各宗各派年年出外招募武徒,许以灵丹宝药,挑选蒙童。 如今,传承之印是天赋的象征,身份的象征! 破败的荒庙,渐灭的篝火,天已翻出肚白。 早起的鸟儿已开始鸣叫,一面求偶,一面寻觅着吃食。方才下过一阵晨雨,这些鸟蹄中便带着些许清新。 赵刃心的眉间,光芒褪去,逐渐地,逐渐地,显露出深红色的剑形。头尖,向下略微变粗,两边对称稍突起,尾部尖收,一个小号的剑印。简单的符号,却藏着奥妙的力量。 印,是先贤的认可和精神寄托。 赵刃心缓慢地睁开眼,与此同时,一旁打坐的温良也睁开眼睛。 “见到要祖了?”温良仿佛知道一切。 “你怎么知道?”赵刃心诧异道,转眼一想,便明白过来,感慨道:“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为何百姓都敬祖宗。” 温良思考片刻,说道:“既然选择剑印,那往后就教你剑术。” 剑印,是对剑心的具象化,简单说,它是对剑心的加强之印。 英伯就是要英。要英是刺客之祖,也是史料明载的拥有剑心之人,正是凭借剑心,以及独创的剑印,他成功刺死即将封圣的邹衍。 赵刃心忽然想到什么,奇怪道:“如果我所料不错,接引我的,该是侠客一系的先贤。” 温良点头,“没错。” “那为什么是要祖来我梦中接引?”赵刃心问。 温良笑道:“为何不想想,当初传授要祖一人敌之术的老人,到底是谁?” 习武重传承,如果知道要祖的师傅,就知道要祖的武道渊源。从面前的情况看,既然要祖能作为侠客的先贤,那传授秘术的老人必定是一位侠客。因为师承侠客,所以要祖虽为刺客之祖,也被接纳为侠客的先贤之一。 那这个老人,到底是谁? 正史之中,无有此类记载,但在野史之中,确有几种不同的解释。有人说,是皇宫之内隐藏的某位高人,如此推断的理由:皇帝御下有缇骑,缇骑们捉人的本事,与一人敌之术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有人说,是道家的陆地神仙,如此推断的理由:道家在当时唤作炼气士,部分炼气士已在尝试控制剑气,有御剑一脉。 各个理由都有它的道理,无人能辨真伪。不过,有一个最愿被人相信的可能————那个老人是酉子。 元年前唯有一圣,即是帮助元始帝完成大一统的望圣人。圣人门下六贤,被誉为六子,酉子便是六子之一。 酉子是侠客之祖,曾游历各州,传播侠义。因为酉子晚年出于义愤刺死诸侯,所以被皇帝赐死,酉子的学说被彻底烧毁,皇帝还下令不得为其立传。正因此,正史中找不到任何痕迹,只能通过侠客们口耳相传,得知其事迹。 “是酉子。”赵刃心说。 温良不置可否,“以后有机会,你可以亲自去问问。” “那墨家的传承之印是什么?”赵刃心忽然想到墨芊芊。 温良上下打量赵刃心,眯着眼睛,仿佛洞悉世间一切秘密,“果然,你对墨家的嫡女有不可告人的企图。” 闲聊时,赵刃心曾提起过墨家和墨芊芊的事。温良主张赵刃心带着墨芊芊私奔,赵刃心则表示双方的关系极为单纯。 赵刃心表现得无所谓,“好奇而已。” “墨家最妙的必是墨衍印,其次是非攻。但此两者都是私印,秘不外传。”温良说,“三大印也好,你的剑印也好,其实都算是公印,只要符合条件,都能被先贤传授,等你死后意志入故土,也能将印授予有缘人。而墨印,则是私印,他们不会传给外人,外人也因为不具备墨家血脉,难以获得传承。” 三大印,即是御守、宰守、尉守。三印说不上不好,只是因为传承者众多,所以为人熟知。它们是最出名的公印。剑印也是公印,只是因为其苛刻的要求,没有几个传承者。 除公印外,则是数量相对于公印多上许多的私印。私印多出自世家大族,这些世家大族的先祖,以武入道,洞悉血脉本源,凝聚血脉力量后,形成了具有血脉要求的传承之印。这样的印,只能传给同族之人,外人无法传授。 私印,正是贵贱之别的根基! 随着历史变迁,寻常百姓已遗忘传承之印的存在,但贵贱的等级观念,则因此而深入人心。 温良熄灭篝火,冷不丁道:“虽然你拥有剑印,胜过大部分的同龄人,但墨家为保墨衍印不失,绝不允许嫡女外嫁。所以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最好收住心,别被情字所杀。” “我和她只是普通好友。”赵刃心重复着之前的话。他低着头,面庞笼罩在阴影之中,看不出表情。 027 古之将笃 古时,有一位武士,名叫将笃。将笃的年代,正是侠客盛行的时候,武士皆以成为侠客为荣,将笃自然也是如此。 他辞别父母,前往大城中,欲学一身高强的本事,成为人人敬仰的大侠。可当时的年代,没有蒙学,没有学宫,各门各派敝扫自珍,世家豪强横行乡里。将笃空有一身抱负,却无路去实现,甚至要为生计奔波。 某日,他饿得实在难受,就潜入一处供庙,欲偷供品果腹,谁想却被一武士逮个正着。这武士也饿得难受,却不动供品分毫,只在供庙里躲雨。武士身上只余一块麦饼,见将笃可怜,就把饼分一半给将笃。 将笃问武士的名字,说日后定以千金相报。那武士听完后,不喜反怒,指着将笃的鼻子骂道:“我给你半块饼,难道是贪图你的千两黄金?!” 将笃就将这半饼的恩义牢记在心。 多年后,将笃在武道上不断突破,成为世人敬仰的大侠。那赠他半块饼的武士,武功虽有精进,但仍是位普通的武士。这武士得罪某位王侯,被王侯的左门食客追杀,危在旦夕。将笃得知此事,立即命人备马,日夜兼程,前去相护,总算赶在王侯食客之前找到那武士。 两人被困在象山飞来崖边,突破不出。王侯得知此事,惜将笃之义,便命使者上前,劝将笃效忠。使者往来多次,开始时许诺百金,然后是千金,再然后是万金,再然后是神兵珍马,将笃始终不同意。 王侯大怒,“以身代其死,罪得赦免。”王侯的意思说,如果将笃愿意代武士去死,他就愿意赦免武士的罪。 半块饼,一条命,怎么换都亏。以命报半饼的恩情,这在现在看来是蠢事,在古时也是件蠢事。可有人就是愿意。当听到王侯的话,将笃不忧反喜。他知道,权贵可以残暴昏愦,但不会失信,只要他愿意去死,武士就能幸免。于是,他毫不犹豫震碎心脉,当场自毙。 因而,民间有歌谣曰:“半饼义,金不换。王侯惜财,将笃惜义。” 将笃死后,王侯信守承诺,武士逃过一命。 后人有感于将笃的侠客精神,便在飞来崖刻石纪念,将笃的故事也渐渐流传,为众侠客们所敬仰。这个故事也被列入侠客的五义之中,代表恩义。 赵刃心能理解,因为赵伯也是如此说、如此做,他耳鸣目染,自然有认同之心。 侠客的恩义是非常奇妙的,令常人难以理解的。对于普通人来说,恩情就是交情,交情就是交换的情分,如同商品货物。 举个简单的例子:甲父母病重,邻里借其十枚银五铢看病,甲父母因此活命。如此,在甲看来,邻里借钱这是,就交情,他往后要还十枚银五铢,或者十五枚银五铢作为回报,往后邻里有难,他也愿意做出价值十五枚银五铢的牺牲。这就是可以赊账的交易,基于等价交换的原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对于侠客来说,则没有等价交换的概念。就拿将笃的故事说明:将笃吃了武士半块饼,相当于半枚铜五铢的价钱,如果是普通人,那日后还给武士五枚,甚至十枚五铢钱即可。可对于将笃来说,这半块饼,已经不止是半块饼,而是他的命。 为什么?如果没有这半块饼,会怎样? 因为少这半块饼,将笃会去偷吃供品,但偷供品不是小恶,是违背人之德义的事。侠客为义生,为义死,违背义是比丢了性命还痛苦的事。将笃如果真偷吃供品,就代表他不能再做侠客。所以,因为这半块饼,将笃的义得以保全,也因为这半块饼,他明白义的重要。他就知道,半块饼的恩情,高过他的性命,必要以性命报答。 当武士和将笃被困在飞来崖,如今也叫半饼崖的地方,王侯多次派使者上前,想要招募将笃为食客,许诺万金。 万金的价值高过半块饼,但恩义不能通过这个方式换算。武士在救将笃时,只有半块饼,武士本人也饿到极点,或许武士会因为少这半块饼而死。所以,这半快饼对于武士、对于将笃,都非常重要。 再看王侯的万金,只是其九牛之一毛,完全不能同武士相比。 因此,歌谣才说:“半饼义,金不换。” 温良在赵刃心家中住下,给赵刃心讲将笃的故事。 历代侠客的故事,有些记录成册,但多数靠师徒传授,口耳相传,因为侠客恶了皇室,皇帝便下令,其大意是:除非侠客愿意脱离侠客群体,否则永为下九流的贱民。 贱民不能有传记,所以大侠均无传记流传,只有野史会记载一二。 温良开始教授赵刃心剑法,剑道的技艺。 尽管赵刃心拥有剑心,又新得剑印,但温良并不打算一开始就传授高深的内容,而是传授基础的剑法知识,包括剑法基本招式,剑的特性和优缺点。 任何的技艺,都注重基础。基础打牢,往后学习高深的招式就如一马平川;而基础不牢固,前时如同奔马,往后学习如同攀爬。 温良讲得很细,但不会完全讲透。他会说剑道的基本六式,会说六式的起源,但如何演变、各式有何特点,则让赵刃心自己琢磨。他也会讲古时的剑击之法、刀兵合击之法、舞剑之法,但不会讲它们的异同。 温良讲得很慢,每日只讲很少的内容,更多的是对着内容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让赵刃心思考之后回答。赵刃心回答之后,他也不说对错,只让赵刃心记下答案,下次再练,练到知道对错为止。 讲一盏茶的功夫,提两盏茶的问题,然后修炼半日。这就是温良的授徒之法。 028 古之匡猿 有剑道宗师说:“剑法,在于感觉。” 因为这一句话,剑道有了新的变化,产生许多奇妙的流派。甚至有人相信,神剑门正是将此理念发扬光大,才能跻身三大宗门之一。 这被称为剑感,玄之又玄的东西。 将内劲、真气传入剑中,增加剑的威能,就是如同野兽一般将剑当成爪子来使用,这是极为粗鲁的使剑手法。剑的特性,注定不如刀来的干脆,注定不如枪来得繁杂,剑要轻灵,要通透。 于是,人们冥思苦想,最终得出结论:剑与人,是割裂的两个整体,但在意志上,是统一的个体。前者,被称为御剑之道,后者,被形容为一个心境,称做人剑合一。 剑是战斗中的第三者,我方以剑攻敌,我方以剑抵挡敌方的招式,除剑之外,不能有任何东西接触敌方。这就是御剑之道。 说出剑感一词的,正是西榭剑宫的初代剑主————西榭剑宗。西榭剑宗也是剑道历史中无法回避的人,他承袭古时击剑要义,革故鼎新,开创出如今的剑道修行之法。后来种类繁杂的剑道法,均是脱胎于此。 万变不离其宗,所以称宗师。 剑感的修炼之法,也是依据剑宗所传,逐步改良而成。 最笨的剑感修炼之法,就是不断出剑。出一万剑,感受不到剑感,那就出两万剑,还是不行,就出三万剑,不断地出剑,不断地出剑,直到剑感出现。剑道高人将此戏称为“剑感的临幸”。皇帝宿嫔妃之宫,称为临幸,见到高人的说法毕竟只是戏称。 感应到了剑感,就不用再如此辛苦地修炼,而要尝试与剑沟通。剑感的开头,需要依靠辛勤的练习,但是剑感的领悟,则需要超越常人的天赋。对剑感的理解越深,剑法的威力也就越大。 赵刃心第一次出剑,便感受到剑感。剑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因为过于奇妙,实在不好直接形容。借用一个比喻:人对于陌生人,总是保持警惕,当陌生人与你同处一室,你会下意识感到不自在。 为什么?陌生代表危险,危险代表不能产生信任,不能信任就会警惕。而当与此人熟悉后,你与此人相处,就会愉悦。剑感正是如此,人原本觉得剑陌生,而当感应到剑,就觉得剑不再陌生。 “剑认识你,你不认识它。继续练!”温良提醒偷懒的赵刃心。 “你有剑心,剑天生对你感到亲切。因为剑不对你表露敌意,你自然放松,但你不熟悉它,所以要继续练,练到完全认识剑为止。” 赵刃心便认真练习出剑。 过一日,赵刃心觉得已熟悉手中的剑,温良说:“昨日你刚与剑交了朋友,今日该加深感情,” 赵刃心再练一日出剑。再过一日,温良说:“品剑如品人。一把宝剑,正如一位风姿卓越的美人。你既是好剑之人,欣赏美人的外在,还需品味其内秀之心。” 赵刃心抱怨道:“这比品味美人累得多。” 再过一日,温良带赵刃心到溪水边,指着溪水说:“今日以溪水练剑。” 温良抽出佩剑,往溪水中劈出一剑,解释说:“出剑时,剑的力道分散到剑刃全身,察之不清。对着溪水练剑,看溪水的波纹,你就知刃的各处有多大力道。不断地尝试,将剑的锋利集中在一条线上,集中到剑最锋利的地方,体会其中奥妙。” 他从溪中挑出一块鹅软石,抛到空中,而后忽然出剑,再收剑入鞘。鹅软石一剑两段,断口平整如镜面,没有丝毫褶皱。 “在不使用剑气的情况,如果能做到这个程度,也差不多。” 交代一番,温良又传授赵刃心基本的身法武功,命他好好修炼。 日子就在忙碌的修炼中一天天过去。 ...... 古时密州,石原之地。 石原的地底下埋藏着珍惜矿物,吸引慕名而来的工匠,他们在此建造城镇,开炉炼兵,石原城由此形成。 石原虽有太守,却是化外之地,朝廷不管,百姓自发组织武力,拱卫城中安全。 太守,即是城守,大城最大的官。 一日,从幽州来一位妖怪金祸,金祸在旷野袭杀此地居民。太守不能制,便请诸多武士侠客前来,诛杀恶妖。 匡猿随父来石原城。父亲问官吏,妖物可会吐丹吸纳月精,官吏说不知道;父亲问妖物有何本事,官吏说不知道;父亲问妖物的长相,官吏仍说不知道。 一问三不知,其父叹道:“当今官吏,强言弱作,好谈成风,却胸无一谋,恐非百姓之福。然既受命,亦不可半途而废。” 父子随太守及诸武士出城杀妖。哪知妖怪法力滔天,众人四散而逃,只匡猿与父亲严阵以待。父子与妖王相斗,终不能敌,父亲掩护匡猿赶紧逃命,并说:“我所恨也,不能灭金祸。子不可忘父之志。” 自此,匡猿继承父志,誓要诛杀金祸。 金祸作恶日久,始终无人能治,因其全身如铁似钢,凡兵难伤,哪怕成名的大侠、宗师前来,也奈何不得。它久住石原旷野之中,石原城由此衰败。 有人就说:“取至寒之铁、至炎之火,铸绝世神兵。此兵可斩金祸。” 于是,匡猿北上,深入霜州,进入寒原之地,历经八年,取得万年寒铁。寒铁奇寒无比,他一个不慎,被寒铁冻住左臂,左臂瞬间冻裂,左手尽废。带着万年寒铁前往南方,他九死一生,穿越虾夷之地,找寻火焰弥漫的山谷,最终在万丈谷底找到地心之火。 当此之时,已历二十三个年头,少年褪去青涩,风霜满面。 他每日闻鸡鸣而起榻练剑,而后开炉铸神兵,从未间断。邻里皆以为奇,就有人问匡猿:“莽汉每日练剑,所求何事?” 匡猿说:“为除妖王金祸。” 邻里就笑话他。久而久之,周围的百姓就都知道这个固执的人。 如此,又历二十个载。岁月苍白了头发,佝偻了身体,他已从一个壮汉变成一位衰朽老人。此时,他气血衰竭,老眼昏花,手脚无力。 但是,匡猿知道:万事俱备,父志必结! 他练剑只练一式,此招一出,快如闪电,一息之内分生死。他铸造的神兵,通体漆黑,华光内敛,无一丝剑芒。 带着剑,他再回石原城。石原城已无当年的盛况,城中人烟稀少,有老无幼。但凡能走的,都迁入密州腹地,而那些故土难离的,则留了下来。 他在一位老人的家中留宿,老人问他:“客人来此,欲为何事?” 匡猿说:“来此诛杀妖王金祸。” 老人奇道:“拙眼观之,客人身残体消,形骸衰败。难道内有锦绣,身负宗师之威?” 匡猿早年寻铸造神兵之物,断一只手,脸上多处伤疤,旁人看来是个残废,所以称之‘身残体消’。 匡猿摇头说不是,老人又问:“宗师尚不可得,客人何以胜妖王?” 在老人看来,既然连武道宗师都奈何不得妖王金祸,一个衰朽老人,如何能杀金祸呢? 匡猿说:“妖王金祸,以强硬之躯作恶,无人能治。不能破其石身,宗师亦不能为,然若有神兵相助,必能除恶。” 老人摇头叹道:“即便神兵无坚不摧,石身亦能于一息之间复原,不刺穿此獠妖王内丹,亦不能为。” 第二日,匡猿独自前往旷野,金祸现身来攻,妖气涛涛。 匡猿出剑,一击将金祸杀死! 金祸身躯大裂,散成无数块,每一块都闪着金银之光。 附近正巧路过商队,见匡猿一剑杀金祸,大吃一惊,旋即喜极而泣。商队首领叩拜匡猿,并问他如何杀死金祸。 原来,匡猿练剑只练一招。此招一出,快如闪电,能于瞬息之间定生死。他又有无坚不摧的宝剑,先用剑破开金祸之躯,再用闪电之招刺穿金祸妖丹,金祸便当场身亡。 商队首领问:“虽如此说,但天下英豪无数,难道无人想到此办法,反而让一位衰朽老人挺身而出?” 匡猿叹道:“唯忠志能成人之事。” 花十年的时间寻找万年寒铁,十里之内,或许有一人能够说到做到;再花十年寻找地心之火,百里之内,或许有一人能做到;再花十年打造破敌神兵,万里之内,或许有一人能够做到;再花十年修炼剑法的一式剑招,即便整个大昌,也未必能寻到一人。 最难的地方在于:人们并不知道四十年投入能否获得回报,一切都只是可能、大概成功,而不是百分百成功。 短视的人,喜欢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看到最大的效果,这就是当时人们的普遍思想。 匡猿的所做所为,正应一种精神————忠事,即忠义。 忠义,即是对所做之事用尽全力,毫无保留。 随着匡猿民声流传的,除了忠义,还有他的宝剑。这把剑,正是古之名剑————漆邪。 顺带一提,等到匡猿死后,漆邪传承下来,但再无人能发挥出漆邪的真正力量。而在一次百妖大乱中,漆邪终究遗失,再无人见过。 029 刁难 建州最出名的是侠客,尽管现在侠客没落,但整个建州还残落着侠客时代的某些传统。 任侠,就是侠客时代遗落下来的传统之一。任侠们不再严守侠客的五义,但保留着侠客的某些行为习惯,因而不被正统侠客承认。任,本身就是有‘放任’、‘不服管教’的意思。 任侠或一人,或多人管理一片坊区。对内,收保护费,也称安乐钱;对外,保障坊内居民的生活,不使其被贪官污吏盘剥。建州习武之风极盛,地方大官们也就懒得管这些百姓,便把这视之为烫手山芋的事情丢给任侠,于是这个传统延续下来。 郝通是九流坊的任侠。九流坊居住的都是下九流的贱民,因而收不上几个安乐钱,厉害的任侠对此处没兴趣,不厉害的打不过郝通,所以郝通就一直做九流坊的任侠。 他今日带着差事出门。敲响赵刃心的家门,等待一会儿,门开了,郝通上下打量着赵刃心,眉头一皱,自顾自往屋里走。 “你小子看着武力一般,但得罪人的本事一流。”郝通埋怨道:“有人使了五铢钱,发话要狠狠整治你。” 任侠的整治手段,那可就相当丰富了。半夜三更敲锣打鼓,不让人睡;悄悄往院中投放蛇虫鼠蚁;故意往门口倒牲畜排泄物;命令附近商贩不得向此人贩卖任何物品......任侠整人的手段,有时比豪强还难对付。 “先前的麻烦,都能用你蒙生身份糊弄,至不济我亲自做场戏。可现在不一样,过几日吃过鹿鼓宴,你就不算是蒙生,而是武士。武士比的是拳头,我也没办法明着帮你。” 国朝优待蒙生,设定许多律法,主要防止豪强无所顾忌地欺压百姓,使得有潜力的武童子尽被豪强化做奴仆。前时赵刃心有着蒙生身份,能够安稳度日,但过几日,他就不再是蒙生,而是新进武士。武士的世界相当残酷,讲究强弱之分,强者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负弱者。尽管强者不大会欺负弱者,而且会被人讥讽,但并没有律法能约束这一切。 赵刃心给郝通倒一杯水,问:“谁使的五铢钱?” “你知道规矩,不能说。”郝通摇着头,“我只能透露,是白马帮递的话。你也知道,我内里的名挂靠白马帮,白马帮强命的事没办法推。” 前时也有人刁难赵刃心,但都能化险为夷,因为赵伯与郝通相熟,郝通看在已故友人的面子,照顾赵刃心。现在不一样了,赵刃心不是蒙生,想帮也不好帮。 郝通沉声说:“你郝伯伯也难做。这样吧,我按市价买下这小宅子,算是给你的安家费,往后你就找个小城,安安稳稳过日子。” 在郝通看来,惹不起还躲不起么。找一个偏僻的小城,安个家,安安稳稳过日子。豪强也少有把事做绝的,毕竟自古就有‘网开一面’的传统。 “我明白的。郝伯,容我想几日,怎么着不让你难做。”赵刃心将郝通送出门,独自盘坐在榻上思索。 按照目前的情况看,想整治他的无非是李修仪。李修仪日前被他打败,便觉受辱,而李氏豪族本身就报复心强,报复手段下作。 但知道这些似乎也无可奈何,要么搬走,要么硬着留下。留下,坊区内不得安宁,甚至会牵连邻里,以及郝通;搬走,又搬去那儿呢,这是他一直生活的地方,感情深厚。 赵刃心把事情告诉温良,温良老神在在吐出两字:“搬走。” “你徒弟可是被人欺负了,做师傅的面上无光吧。何况堂堂的大侠。”赵刃心着重语气说。 “我收的是徒弟,不是祖宗。难道还要每日供着。”温良呵呵笑道。 “可是...”赵刃心词穷。 “可是心里觉得憋屈。”温良接着说:“你觉得憋屈很正常,但仔细想想,如果你不想如此,那能怎么办?把那个郝伯打一顿,或者半夜摸到李府杀了李修仪?你觉得事情能解决?” 很明显,不能。郝伯帮助过赵刃心,赵刃心自然不愿让郝伯难做。杀了一个李修仪,必定得罪整个李氏,而想让李修仪改变主意,那就难了,除非有其他贵人帮助,但他也不愿求助其他人。 “搬走是最简单的办法。你既然当了侠客,也不可能在武陵城久待,迟早要出外闯荡。按习俗,过了四月的踏春节,我就该带你离开的。李修仪的气出了,你没有损失。” “可是,可是...”赵刃心总觉得心头有话要说,但一时半会说不出来。他想到强大武士的风光排场,想到入得大宗的蒙生的意气风发。 温良仿佛看穿赵刃心的心思,“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是想说‘如果当了侠客还要看别人脸色行事,那当侠客有什么意思?’。但是赵刃心,我要告诉你...”温良的语气不自觉变得严肃,“侠客不看人脸色,侠客只在意侠客的义。” “你当然可以去大闹一场,教训教训不知天高地厚的李修仪,以你现在的剑道修为,配合宝剑,对阵外四极的通劲武士不成问题。李氏派高手报复你,你大不了一走了之。” “这么做有好处么?你会说,心里舒服。哪怕李氏找不到你的人,将气出在你的亲朋好友身上,你也可以辩解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将愤怒发泄到无辜者的身上本身就是李氏的不对。可你毕竟选择逃跑。” “如果李氏无缘无故地抓走你的亲朋好友,命令你做一些超出底线的事,你当然可以拒绝。如果你仍在武陵,而李氏以你的亲朋好友为要挟,你也可以反抗。唯独你选择逃跑,而让你的亲朋好友受累,是不能为的事。” “师傅不能帮我?”赵刃心语气中有些许恳求。 “我的名声,足够让李氏放你一马。但你确定要我帮你?”温良问。 赵刃心迟疑道:“为什么这么问?” “名声是外在之物,不论是我的名声,还是你的名声。既然已经是侠客,就要有侠客的觉悟。如果下次遇到同样的问题呢,你还要指望我?没有办法处理这样的问题,那类似的问题还会找上门来。”温良说。 如果不依靠温良,赵刃心确实没有办法。他斗不过整个李氏,他也没办法消除李修仪的怨恨。 “如果成为武士,随着武力的提升,你会觉得无所不能;如果成为侠客,随着武力的提升,你反而会觉得越来越渺小。”温良怅然若失,“武士用武力来破坏,他们不重视道德,横行无忌。破坏总是简单的事,连三岁幼童也知道何为破坏。” “侠客用武力守护侠义,守护本身就很艰难。随着武力的提升,你会面对越来越多的艰难险阻,让你无可奈何。大侠往往不得善终,大武多能长命百岁。这就是根源!” “而你,赵刃心,既然选择做侠客,就要有如此的觉悟。” 030 鹿鼓宴 鹿鼓宴,蒙生的最后一宴。 蒙院设宴,十六岁的蒙生均可入席。教习会到场,院监会到场,上一届的结业蒙生也会到场。 鹿鼓宴多是在三月中旬开席。此时,资质不凡的蒙生已经被大宗大派选中,满怀期待地幻想即将到来的习武生涯;而资质平平的蒙生,则继续混迹在演武场中,苦恼于各派长老的铁血无情。 此宴的初衷,就是帮助这些资质平平的蒙生,找到愿意收留的武道势力。上一届的蒙生有内部推荐的权力,家世不凡的蒙生也可能顾念同学之谊,帮助一二。 资质平平就是差,差和差比,也就没有比的必要,反正不指望能有多大作为。但既然是宗门,总需要几个端茶递水的武徒,所以这就给差生们一个机会。 院监在开宴前到场,满目威仪地扫视众蒙生。 而后乐工击鹿鼓,旋律渐高,慷慨激昂,众乐器跟着鹿鼓,逐渐加入音乐中,音乐中就融入些许轻佻和悠扬。高潮过后,众乐依次灭音,鹿鼓收尾,余音绕梁。 等鹿鼓敲完,院监语重心长道:“今天,诸位新晋武士齐聚一堂。你们肯定以为是来喝酒,因为这宴就叫鹿鼓宴。不过,我要告诉你们,这是一堂课————蒙院给你们安排的最后一课。” “这一课,是要告诉你们这些新晋武士————武士的世界到底怎样,武士的世界有何规矩,你们该如何生存。” “......” 武士的世界,以武力论高低。人可以不占着理,不占着理让人说闲话,但人不能没有武力,没有武力会被所有人欺负。 因而,武士常有武比,宗门之间常有宗门大比。宗门通过比试确定名次,划分等阶。于是,就有了三大顶尖宗门,简称三大宗,三大宗之下是八大老牌宗门,依次往下。也有人用一流,二流,三流来划分宗门等阶。 武士的武力是综合性的。通劲的武士有可能被练劲的武士打败,那这个练劲武士就被认为有通劲的实力,人们就会尊敬他。 武力的先决条件是内劲、真气修为,其次是武技,其次是经验。三者合一,构成武力。内劲依赖根骨,武技凭借悟性,经验则需要勤奋。 正因此,练劲、通劲、圆劲只作为内劲修为的等阶,而以武童子、武士、食客、护法,掌门,或是官职等称号来定义人的武力。简单的说,如果周围的人都称呼此人为某童子,就代表此人的武力极弱;如果称呼某侠客、某武客、某剑客,就代表拥有一定武力,胜过一般习武之人;如果称呼大侠、掌门、大武,那就代表武力了得,千中为最。 你们会发现,权贵招揽的手下叫左门食客,宗门的在编打手叫客卿,也有称客坐。客,就是说,你要对此人客客气气的,所以‘客’被用在许多的称呼中。其次是‘大’,像大侠、大武、大人、大贵,就是称呼那些武力超凡的武士。 说完这些,院监话锋一转,聊起许多未入宗门但最终成长为武道高人的武士,其中有当护卫的,有当厨子的,还有当玉匠的......总之,煞有其事,贴近生活,突出一个关键————哪怕是平头百姓,只要心存武道之志,坚定不移,无论面对多大的困难,最终也会实现志向。 赵刃心跪坐在榻上。陈教习坐在不远处,陈教习对身边的教习小声说:“这任的院监倒是实在。哪像上一任,根本不管蒙生的死活。” “还不是因为州牧下令,让院监重视蒙生结业事宜。”另一位教习不能苟同。 “话不能这么说,州牧近些年频频降下口谕,其他大城的蒙院照样不重视。” “......” 近些年寻死的结业蒙生数量大增,尽管父辈、教习多有劝诫,可仍是未见效果。蒙生不蠢,知道无宗可入必定前途渺茫。随着武道发展,已经很难依靠个人力量攀登武道绝巅。 陈教习和其他教习说一会儿话,发现赵刃心,出于师表之仪,随意安慰道:“不学武也不是坏事,安安稳稳才是真。找个细君,生个儿子,比什么都实在。” 没多久,院监讲话结束,众人举杯,饮第一杯酒,而后各顾各细谈。拉关系的拉关系,阿谀的阿谀,场面谐调得诡异。 对于差生来说,其实没有太好的出路。宗门招杂兵,但不会为这些人提供武道修炼资源。差生即便入宗,要给‘看护银’,药材也需自费购买。 所以说,这些‘看护’武徒,先要找到金主,也就是豪强,加入他们,表现出一定的潜力和忠诚,让他们愿意为此花费五铢钱。还得签类似的卖身契,没什么自由,不然,哪个豪强愿意花这钱呢。 赵刃心坐一会儿,吃光盘中食物,呆坐无聊,想着是该走了。 他原本不愿过来,忙着赚钱的事。打算过完剩下的半月就离开武陵,期间赚点盘缠。这事和郝通说过,郝通愿意从中周旋,为他硬气一次,直到他离开武陵。但一个相熟的蒙生找上家门,言道鹿鼓宴有美酒佳肴,餐费由朝廷出。于是,他来了...... 出外远游要钱,吃饭要钱,什么事都要五铢钱。况且,他还欠着温良的钱,温良是‘亲师徒,明算账’的个性,他就想尽早把钱还上。 前几日抽空去做了抄书工,凭着一手好字,一日也能赚几个银五铢。不过,需要请抄书工的多是大家族…… 宴会很快发展成众星捧月的戏码,多个寒门围着一位豪族子弟转。马氏豪族最受欢迎,其旁枝马登是上一届蒙生,身边的人也最多。马氏军伍出身,这一点极受蒙生关注,李氏豪族和白马帮都比之不及。军汉子注重感情,所以能得马氏相助,绝对是最好的选择。 马登见着赵刃心欲走,冷哼一声,将杯子掷出,摔碎在赵刃心面前。 “我当是谁,赵美人。可找到宗门了?”马登傲然道。 对了,军汉子习气也有一个问题,他们团结,注重抱团,所以友党之仇,也是能报就报。马涛输给赵刃心的事已在城中流传,马涛和马厉因此被马氏家主禁足,日夜操练。两兄弟也不敢出门,他们已成了豪族子弟宴会的角儿,指望这事做下酒的笑料。 马登这一番动作,就是告诉所有人,他不喜赵刃心。一旁的人见此,有样学样,也将杯子掷出,摔杯声不断。 怎么说呢...这些人已经完全适应了武士的世界。 “这样的人,还能找到宗门,难道长老们瞎眼?” “他该去花楼,那里正有空的位置!” “就算是当帮工,也是被人嫌弃的命。” “......” “你想往哪走?”马登拦住去路,“今日看你生厌,非要弄几块青疮,消我心头之气!” 031 比猪要强 结业前是蒙生,结业后是武士。武士和蒙生,身份差距极大。往常在蒙院属于过分的动作,到了现在,就不过分。 “让他从胯下钻过去。”有一人道。 马登听了开怀大笑,心下记住说话的人,将两腿迈开,挑衅地看着赵刃心。这眼神的意思:从胯下过去,我就饶你一次。 赵刃心不动声色,扫视起哄的蒙生。因为法不则众,因为看热闹不嫌事大,所以这些人全无惧意。他们还要讨好马登,因为马登能给他们一个入武的机会。这个机会是很难得的,有人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与马涛比武定输赢,他答应不再寻我麻烦。”赵刃心说:“你们在此挑衅,武陵城的武士们只当马涛输不起,拾掇他人破坏规矩。而你们的马贵子,是会怪我坏他的名声,还是怪在场的诸位呢?” 如此一说,看热闹的也冷静下来。马涛是马氏的贵子。豪族能被称为贵子的,将来都有角逐家主大位的机会。而现在很明显,马涛,以及其大哥马厉都有很大可能坐上家主之位,如果被二人恨上,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 赵刃心已经开始了解武士的习气、武士的规矩,也懂得用规矩解决问题。 马登可能是欠考虑,冲动之下刁难赵刃心,可如果不是,细思不得......世家大族之中,为了嫡子的宝位,会生出成千上万个阴谋。 因赵刃心的一句话,就有一半蒙生后退,另一半陷入迟疑。 马登的面容浮上酒红,佯装喝醉,大怒道:“好你个孬三,本爷就是看你来气,怎的!” 说着,就要拔刀,将眼前之人斩杀。 几个反应快的蒙生赶忙上前,劝阻马登稍安勿躁。不过,到了此时,开弓没有回头箭,马登哪里理会这些蝼蚁,稍舞动几刀,那几个上前的蒙生就只得退下。 “去出比一场,我可不想伤及无辜。”马登舔了舔舌头,嗜血地看着赵刃心,“可小心,别被我一刀杀死,那多无趣。杀猪的时候,猪还得叫几声呢,你总不至比猪还不如。” 入宗一年的蒙生,内劲修为不一定有多大进步,但宗门会让他们在第一年见血,壮其胆色,所以他们往往能轻易胜过刚结业蒙生。 陈教习便想站出来圆场,“我说,今日是...” 未说完,赵刃心抬手示意:“都退后!” 众人不明白所以,但均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两人身上。他们也十分好奇,赵刃心会怎么做。 “没必要出去比,太麻烦了。”赵刃心说得很随意,抬腿朝马登走,手已摸至佩剑,感受剑的细腻。 侠客剑不离身。 剑法是武道的捷径,内劲需要长久的修炼,但剑法不用,剑法悟到就是悟到,立刻能转化为战力。 唰一声,剑出鞘,收鞘。众人只觉白光一闪,还未及看清细节,胜负已分! 干净利落,干脆的仿佛只是喝一口水,吃一块饼,好似不费吹灰之力。 “嗯~,你比猪强上些许。猪忍不住痛,挨一刀就叫,叫声凄惨得很。你不同,你能忍住。”赵刃心说得严肃又认真,仿佛是在确认某件极为关键的事情。 随着这句话落地的,是马登的整只手臂。 “呲~,呲~” 血液喷溅的声音,那整齐的切口鲜红喷溅,在坐榻上画出一朵妖艳的花。突然的剧痛让马登不能言语,惨叫忍不住冒出来。 马登方才不是忍住惨叫,只是太过惊恐,惊恐压住了惨叫! “我高看你了。”赵刃心摇头叹道。 “抬这位回马府吧。”赵刃心想到什么,补充道:“把那只手臂丢到巷子里喂狗。马贵子绝对会给予丰厚的回报。” 马登不知死活。涉及豪族权力斗争,竟敢明目张胆跳出来,哪怕因此让马涛的名声再降一等,他马登最后能得到什么好处,即便有,够命享受么?只能说是利令智昏。 陈教习目瞪口呆地看着赵刃心。他原本想说些话,让大家和和气气,再劝赵刃心忍忍,道个歉,或说几个忍辱负重的典故。不过,这一番口舌都被眼前之人的动作,堵在喉咙里。 咽下口水,强自镇静下来,他吩咐道:“送马武士回去。把这里清扫干净,换榻。”院监已经离开,他得站出去,确保场面不乱。 有聪明的蒙生已在争抢那只手臂。不得不说,阿谀献媚的人,往往比常人聪慧。 “不简单啊~!”陈教习暗自呢喃道。陈教习也算是武陵城的老人,阴谋见得多,很快明白一连串动作背后的含义。 这一切行动看似莽撞,但思考后能明其中深意。马登的目的,是为借欺负赵刃心而打击马涛的名声,而赵刃心也借用这一点,直接以牙还牙,斩其一臂。马氏不仅不会追究,还必须要厚礼相赠。如果追究,不就表明马涛就是想给赵刃心难堪,使窜人破坏规矩。 最厉害的一点:武陵城中不允许肆意武斗,武斗必须通过画圆比斗,或者到城外,否则就是犯法。但赵刃心却敢于直接出手,为什么? 律法有原告和被告,如果没有人状告赵刃心,赵刃心就不算犯法。马登会去告状?不会。如果他去告状,会有什么后果?他会被马氏直接杀死,马登的父亲甚至会亲手将儿子杀死。父杀子,名正言顺;子弑父,大逆不道。这就出现一个极为有趣的现象————原告死了,那么这个状案还需要继续? 于是,又一个相当精彩的逻辑产生————为了防止被人状告,可以选择解决掉打算状告的人。 仆人很快清理了碎裂的酒杯,换上新榻。所有人像没事人一样,落坐,继续未完的酒宴,一边劝酒,一边交谈,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不愧是武陵城。这里的人们见惯了武士的争斗。宴会带点血,或许更有趣味。 赵刃心被挽留,许多人敬酒,推脱不过,喝得有些晕头。 “难得众武士开心,不如去珠翠坊乐呵乐呵。”酒喝过几坛,忽然有人提议。 “妙~!酒与美人,武士之宝!” “同去,同去!” 一说到珠翠坊,众人都来了兴致。正是年轻冲动的年纪,谁不喜好妩媚妖娆的花娘呢。男武士们难得齐心,一窝蜂涌向珠翠坊。 “赵兄弟,这是去哪,正是男人最紧要的时候呢。” “喝得醉,回去歇息。” “歇息什么!你不跟来,我可要绑你去。” “......” 032 武牒 鹿鼓宴之后,蒙院再次热闹起来。 宗门须得在官府内登记造册,同样的,武士也得在官府内登记造册。没有身份的武士,只能算是野武士,如今的蒙生都算是野武士。 蒙生通过宗门考核,获得入宗资格后,还得经历几个程序,才能称为真正的武士。那么,仔细梳理蒙生身份转变为武士的流程:获得蒙院出身文书,参加百门大会,得到入宗资格,宗门核对文书信息,宗门与蒙生签契,蒙生回蒙院销结蒙生身份,蒙生向官府报备武士身份,官府授予武牒。 武牒类似道士的造牒、佛家的渡牒、文人的文牒。拥有‘牒’,才具备跨州过郡的权力。没有牒,如果擅自远离籍贯所在州郡,就会被其他州的卫卒驱逐回本郡,更甚者,发配边塞做炮夫走卒。 蒙院里,每个蒙生的身后,都会跟着一个长者。这些长者称为保人,即做保该蒙生平日所表现的德行与出身文书相符。 保人、宗门长老、蒙院教习会对出身文书进行最后一次的确认,然后蒙生与宗门签契。在三方签字和画押之后,契即刻生效。此后,除非蒙生违反宗门中的宗规,宗门无权开除蒙生,保人对此有追究责任,有权向朝廷上书;蒙生同样无权离开宗门,除非与宗门达成理解。 “请保人,宗门长老确认出身文书,是否有缺失、不实、错误。”教习问。 保人、宗门长老同声答:“我方确认文书所载属实。” 三人各自签押,盖上三方的印章。 教习唤来蒙生,“画血押。” 蒙生用匕首割开手指,鲜血渗出,然后手指在三方印章的中间,压出一个清晰的血指印。 契一式三份,分别由蒙生、保人、宗门收好。 三份契分发完毕,教习打开名册,在蒙生的名字上划一条线,再在名字后写上日期。如此,代表该蒙生完成身份销结。 “呈上出身文书。”教习说。 蒙生将出身文书拿出来。教习在文书空白的地方写道:“三方确认,宜授武士身份。”在‘武士’二字上,压上蒙院公印。 保人和宗门各自在出身文书上压上印章。印章必须压在六个字上,压在空白处无效。这么做的目的是防止狡诈之徒作伪。 “恭喜,今日起,你便是真正的武士。”教习把出身文书递给蒙生。蒙生千恩万谢。 下一个轮到赵刃心。 “一个人?”教习奇道。 赵刃心点头:“一个人。” 保人不是不可或缺,没有保人也能签契,但若蒙生与宗门发生矛盾,蒙生会处于完全的劣势。没有保人也就罢,现在赵刃心身后竟连宗门长老也没有。 “印要盖在哪?”赵刃心拿出通体翠绿的玉印章。 具有律法效力的印章,也具有唯一性。武力高强的武士,会获得朝廷发放的,独一无二的印章。印章以玉制为最,金银制次之,木制再次之。这枚玉印代表其主人的身份,最起码有大武的实力。 教习看着玉印,怪叫一声,“莫不是偷的!” 后边的几位蒙生起哄。 “都说赵刃心走了大运,被云游的大武收为弟子,原来是真的!” “我怎么听说,他是被京州的公卿贵女看重。” “去~!去~!那些假消息也信。告诉你们,赵氏本就是大族。别看赵刃心一家没落,指不齐就有在外历练的族人。” “......” 教习不敢托大,手指着出身文书解释:“只有入宗才签契。你既然被大武看重,就不需要再签契...在这里盖上印,必须要正,对...就这,院监大印的旁边,靠近些。” 印方加盖,教习一看,忍不住大吸一口气,又叫了一声,“这~!这是河东大侠的印!” 武陵是侠客大城。尽管近百年来侠客没落,武陵人对历代大侠仍是如数家珍。 有大侠武力的,虽然众人均称大侠,但通过其名号,还是能分个三六九等。举个例子:假如赵刃心为大侠,人们可依据其名字,取名刃心大侠,简单直白。高一等的,就不能直呼其名,而是以其特征代名。赵刃心穿白衣,人们就可给他取名为白衣大侠。再高一等,以地名称呼,例如河内大侠,河东大侠,兰陵大侠。地名越大越广,代表实力越强。 第三类大侠,大多位于大侠实力金字塔的顶端。地名大侠的印,也称一方印,因印上刻着————侠名远播,造福一方。 温良即是河东大侠,并且是出身武陵的大侠,武陵人几乎没有不知道的。每个印都是独一无二的,会在细微处标明身份。教习能在几息之内辩解出来,眼力不可谓不尖。 赵刃心忙用手盖住印,示意教习不要多说。温良可是叮嘱过,让赵刃心别宣扬此事。 教习心知失言,便清了清嗓子。办完手续后,他提醒道:“带着出身文书去官府换武牒。”说完,忍不住问:“河东大侠与你家有旧?” 独行的武道高人收徒,与宗门完全不同。武道高人必须有印,无印不能收徒。既然有印,那其武力必定受朝廷认可,绝不是平庸之辈。入宗门可就难说了,资质险险飘过及格线的蒙生,只会被分派到武力最次的长老手上,其前途可以遇见。 武道高人收徒不会多,大多因材施教,投注心血。这方面宗门又比之不及。最夸张的见闻,一个长老手下,竟有上千名徒弟。 在教习看来,以赵刃心的资质,只有可能是撞上大运,才被河东大侠收为弟子。最大的可能还是因为上一辈的交情,大侠重恩重信,常会帮助恩人的后辈。 “无旧,但以后就有了。”赵刃心说。 “如此也好。武运也是武士实力的一部分。”教习没有再纠结这件事,而是鼓励道:“既然有名师传授,往后更该努力学武,不要堕了武陵城的名声。” 赵刃心恭声道:“自然。” 蒙院的事了解,他独自去官府。在管理籍贯的公务房里,他出示出身文书,吏官核实后,很快把武牒发给赵刃心。 “武牒一式两份,且妥善保管。若在其它州郡丢失,其它州郡的官府不会补办,你必要回武陵城。而且这次就不是免费的,需要付一笔银钱。”吏官说。 吏官说话语气懒洋洋的,大概是觉得没油水,提不起劲来。朝廷对蒙生格外关注,时常暗查,不让官吏有盘剥的机会。城守也关心此事,因而吏官便不敢随意敲诈。 “谢吏官提醒。”自此,赵刃心在律法上就是一个武士。他也有了跨州行侠仗义的权力。 033 武进宴 蒙学的鹿鼓宴没过多久,就到了墨芊芊的武进宴。 赵刃心没有参加。他去墨府门前送完礼,就很干脆地告辞回返。墨府的门前郎,则极为客气地同赵刃心道谢,并两次表示惋惜。 门前郎是世家的面子,涵养和措辞得体,足以与文人谈经。尽管赵刃心一副寒门打扮,也不会表现出轻视。像那种只认衣服不认人的主,大多是暴发富商贾,或是新晋豪强的门前郎。这或许就是公卿世家的涵养。 赵刃心原本要去食铺吃早食,考虑到钱袋中的五铢钱,便在拐角时往闹市方向走,到了剪刀刘的面摊子。 “明白,清汤面,不要辣。”他还未说话,剪刀刘就回应一声,示意他坐好。 “刘伯,没打算找个伴儿?”赵刃心闲着问。剪刀刘经营面摊日久,生意稳定,每日有大几枚银五铢进账,按理说,是该找个细君过日子。 剪刀刘烫着面,不解道:“找个伴儿,为什么要找?” “您的手不方便嘛,找个伴儿总是好的。”赵刃心觉得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剪刀刘把目光从翻滚的面上移开,诧异地看着赵刃心,“怎么的,找个伴儿,我的手能好?” 确实,细君不是医师,无法令他的手复原。即便是医师,也难令断指复生。如果是刚截断不久的手指,倒是可以续接回去。 “能帮你打打下手,总归是好的。”赵刃心词穷,重复说:“有个伴儿,总归是好的。” 剪刀刘端上面,肯定道:“这是看似有理的没理。我过的好不好,难道还看细君么,归根到底是靠自己!” 剪刀刘的手艺越发精进,今日还用了当季的时蔬,让这碗面看着漂亮。也奇怪,他那两只手,要如何做面。面不像是去买现成的,口感很不一样,应该是他自己做的,这就相当不得了。 “咚咚~”敲桌子的声音。 温良不知不觉间坐在赵刃心身旁,一脸嫌弃道:“你就吃这个!” “导致我省吃俭用的罪魁祸首,也好意思说话。”赵刃心面色不动。和温良生活一段时间,他认识到温良是个大事注重、小事放松的性格,为人也没有师傅架子。 为了还温良的五铢钱,赵刃心可算是省吃俭用。 温良佯装生气道:“身为授业恩师,哪能看徒儿吃糠咽菜。今日师傅做东,带你去吃珍馐佳肴。” “待会儿有事。”赵刃心拒绝得干脆。待吃完面,他还得去一位富商家中抄书。打听到富商家中无女,儿子也出外游玩,应该不会出现什么奇怪的戏码。至于温良的做东,总感觉诡异,还是不去为妙。 不过话说回来,去大族抄书真是一个奇特的事情。大家族会分别聘请甲、乙、丙、丁多个抄书工,每位只抄一本书的几页,然后大家族将多位抄书工的书页重新编排成册。明明一个人就能完成的事,偏偏要安排五人、六人,甚至十个人。 或许是防止书籍的内容泄露,里面除了传授学问的书,还有武道秘籍。而武道秘籍嘛,大多是家传之宝,不可轻易示人。虽然如此方法仍会被有心人窥得秘籍,但经过数人记忆再编成册的武道秘籍,难免会有缺字漏字。即便得到缺漏的秘籍,修炼也不是易事。 古今词汇变迁,古今的词义变化,古今的观念变化,再加上缺字漏字,对于古人简单浅薄的秘籍,到了今人手里,就仿若天书了。 “把事推了吧,宴会要紧。我做东!”温良继续劝说。 赵刃惊讶道:“什么宴会,你竟然有钱摆宴?” 温良用蛊惑语气说:“别管谁出的钱,去了涨涨见识。” 听这语气,赵刃心就明白,估计是蹭哪一家的宴会,还美其名曰做东。“算了,去就去呗。”权衡一番,他最后还是同意。 两人穿街过巷,街道渐渐开阔,周围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这里是...”原本就有些疑惑的赵刃心,看到正对面府邸门前巨大招牌上的“墨府”二字,就什么都明白了。搞了半天,他又回转过来,仍旧是参加墨芊芊的武进宴。 “你告诫我少和墨芊芊往来,现在又带我来此,到底何意?”赵刃心想不明白。 温良显露出苦心孤诣却无人理解的痛苦,“那么说是为了激励你,顺带告诉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有多艰难,但从没有阻止你追求心上人。”随即讪笑道:“你未免太听话。” “因为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赵刃心一直觉得与墨芊芊有缘无分,一则是因为身体的原因,二则是因为身份的原因。就如寓言所说,鸟儿无法与鱼儿相濡以沫,只能相忘于江湖。 两人由门前郎从正门引入。门前郎多看了赵刃心一眼,或许是奇怪赵刃心去而复返。没走多久,另一侍女上前,引着二人往里走。 “你对世家权贵有显然的偏见。”走过月洞,温良说:“与其说是遵守所谓的贵贱之别,不如说你内心本能地讨厌权贵。” 赵刃心瞥一眼侍女,见她仍在前面引路没有说话,也没有多余动作,就转头对温良说:“难道不是?侠客也属于贱民一流。” “真正的贵贱在于人的内心,不在于外表的杂物。”温良忽然问:“你觉得平等本身是平等的么?” 赵刃心明白他所提问题的意思。世袭、权贵,归根到底,代表着一种特权,一种不平等。这是赵刃心讨厌他们的原因。某位圣人的著书中曾言‘强必为恶’,所以要‘锄强扶弱’。锄强扶弱是侠客的主张。尽管这句话前面也提到‘侠以武犯禁’等明显贬低侠客的句子,但他认同‘强必为恶’的观点。 侠客五义中有仁义,仁义的一方面就是锄强扶弱。既然锄强扶弱,就该与‘强’保持距离。这是他对于义的理解。 “你肯定有话要说。”赵刃心说。 温良看着侍女的背影,眼神飘忽,“寒门子弟时常抱怨,抱怨贵子们的优厚家世,抱怨刑无等级是一纸空文,抱怨某些大宗只收贵子......平等的最高层次是大同,但是,如果说凡事都是大同,反而制造了另一种不平等。” 大同,古之先贤孜孜以求,前仆后继所追求的终极盛世。在许多典籍的描述中,那是理想之世,人人平等,无有贵贱,衣食足,物埠丰,民敬德而无刑法,人至善而无盗寇。 “轻飘飘的一句‘人无贵贱’,就要剥夺祖宗们为后辈挣来的财富与权力,这才是不平等!他们的特权是父辈挣来的,而他们获得特权的过程,也经过数代人的努力,这就像农民种植庄稼,收获果实一样。” “你不会去抢夺农民的粮食,因为你知道这是不道德的行为。而他们是否为恶,也不能用简单的臆测来确定。”温良思索着,说道:“先贤追求大同,侠客亦追求大同。但如何建立大同之世,正是五义的终极志向。” 赵刃心以为温良会接着说许多话,告诉他如何看待世家权贵,如何看待大同等等。温良最后说一句:“偏听则愚。因你主观上的偏见,影响了你对事与物的判断力。你该到宴会中看看,看清楚世家这个阶层。” 034 宴会前 墨氏世家,大昌四大世家之一,传承古老,甚至可以追溯到中古时期。 随着朝代变迁,墨氏由衰转盛,由盛转衰,几经波折,传承从未断绝。到如今,墨氏世家受当今皇帝器重,门内贤才居宰相之位,墨氏再次兴盛。 越是古老,越是可怕。古老代表着积累,代表着不为人知的力量。 祖先的力量,在权贵的世界中不是秘密。一个强大的祖宗,哪怕是死,也会福泽后代万万年。更何况,自古就流传着诡秘的祭祀秘术————通过特殊祭祀仪式,耗费难以想象的供品,召唤祖先的灵魂,灵魂将注入同血脉的受持者体内,祖先以另一种形式复活。 当然,这个秘术是临时性的,血脉的强度,注定祖先无法长时间滞留尘世。 建州武陵城,墨府阁楼内。 世家子弟聚集在此。阁楼拥挤,但无一丝杂乱,青年才俊三五成群,小声议论,尽显贵族仪态。 他们穿着代表身份的锦绣之衣,佩着代表品德的精雕之玉,有些还会佩剑,佩剑代表向贤良看齐的自强之心。观人之资,不仅观人穿戴之物,还观人言行。表里如一,才被认为是有德之人。 墨芊芊由于其父的缘故,未出生就拥有食邑。所谓食邑,就是说,武陵城上缴国库的税收中,将会有五分之一属于墨芊芊。有食邑,她的宴会可以选择在食邑中举办,而不是在京州本家。 不同的客人,在不同的地方。能在阁楼里的人,不是家世了得,就是拥有过人的天赋,或者已经拥有相当的武力。 宴会在正午开始,现在距离开席尚早,这些才俊就在阁楼中纵谈阔论,结交友党。 墨芊芊穿着繁复的仪服,进入阁楼内,身后是服侍的侍女。 “诸位贵客到来,恕我招待不周。” 极为公式化的言论,但是必不可少。按最古的礼仪,话中不该用‘我’,而是‘宴主人’、‘邑主’等指代身份的词,但礼仪经过发展,到了如今,在这方面已不甚严格。 “墨姑娘宴安。” “主家宴安。” “......” 众人拜谢,而后继续未完的事。现在是自由时间,他们可以品鉴神兵宝甲,可以到藏书楼阅读藏书,亦可去客堂喝茶吃糕点。 墨芊芊走进阁内,环顾四周,皱着眉头问:“兰心妹妹呢?” 她似乎极为在意这位兰心妹妹。 有仆人恭敬答:“二姑娘方才还在此,似乎去了马房。” “怎么连人也看不住!”墨芊芊吩咐道:“把她带到偏房里看住,别让她出来。” 等仆人走后,墨芊芊思考片刻,又吩咐近前的侍女:“你也去,千万看住了。” 不一会儿,有仆人来报:“主上,赵侠客到了。” “赵侠客...?赵刃心!”墨芊芊欣喜道。仆人点头称是,墨芊芊便开心地小跑着离开。 “赵刃心是谁?赵诺,你们赵氏的才俊?”墨芊芊刚走,就有人小声说着。 众人的眼睛不自觉看向那被叫做赵诺的,谁都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受墨芊芊亲自接见。 赵诺摇头晃脑,一副要长篇大论的样子,而后极为干脆地说:“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有人追问。 赵诺道:“不知道就是说,赵氏世家没有这号人。” ...... 墨府深处的小湖,湖心亭。 墨秀溪吩咐侍女退下,而后看向温良。温良恭敬磕头,道一句安。 “你师傅呢?”墨秀溪端庄的外表,藏着一丝急切。 温良说:“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来武陵做什么?”墨秀溪语气由轻转重。心知失态,她喝一口茶,接着说:“该不会是骗我。” “师娘说笑了。”温良说:“良也甚为想念师傅,只可惜师傅带着要事离开,再无音信。此次前来,是为另一件事。” 墨秀溪当即兴趣缺缺,讥讽道:“侠客还真是薄情!” 温良不说话。如果他肯定师娘的这句话,就代表师傅是薄情之辈,这太不尊师重道,而如果他否认侠客薄情,他又无法解释师傅多年不出现的原因。按照师傅的武力,已经当世无敌,无人能留下师傅。师傅要么死了,要么不想回来。无论哪个结果,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是为你那姓赵的小徒弟来的吧。”墨秀溪看得里外通透。 温良点头,“正是。”想了想,又问:“师娘如何知道?” 墨秀溪手指卷着发丝,“我是瞎子么?即便我是瞎子,也不是聋子。堂堂河东大侠来武陵,墨家能不知道?” 温良祖籍通州,后来到武陵为侠。通州靠近河东,他成名时也多在河东活动,便有人称其河东大侠,以彰显其武力、侠德。 温良郑重道:“赵刃心是极好的侠客苗子,深明侠客五义。如果恩师在此,必定欣喜万分,亲自传授武功。其本人也具有极佳...” 墨秀溪不耐烦地轻敲桌子,打断温良的话,“你觉得我会感兴趣?!这话留着对你师傅说。直说吧,要我做什么?” “恕罪~,恕罪~。”温良思考一会儿,直接了当说:“如今大势将变,风雨欲来,我怕没有精力照顾这徒弟。希望师娘以墨家的名义,领一份道观的福缘,让他去道观修行。” 所谓福缘,就是给道观捐赠五铢钱,道观允许金主推荐的人来道观内学习道法。嗯~,毕竟是谈玄说理的玄门正宗,捐钱也说得清新脱俗。 墨秀溪皱着眉头,“你是指...半妖?!小题大做!只是几次活祭案而已,每年都有。” 近几个月,建州发生几起活祭案。所谓活祭,就是将健全的活人当做祭品,献给邪恶的妖魔,以此获得妖的力量。这样的事情虽然少,但偶有发生。获得妖魔力量的人,就被称为半妖。 为了力量,有的人愿意做任何事! 温良微微低头,“师娘或许不知,良侥幸继承师傅的印。传承之印的能力,则是预知未来的吉凶。未来的大昌,充斥着动乱。”他闭上眼,叹道:“夷州一地,虾夷人不足为患;蛮州荒原,蛮人近些年也衰弱了;幽州妖林,果先卫把手龙口,料想不会有失;唯有半妖,越杀越多,里面甚至有不少的权贵,良实难心安!” 朝廷三令五申,常派卫尉除灭半妖,可半妖似乎扎根在大昌的土壤中,如何也不能消灭。不能除根,半妖总是再次发芽。 “我明白了。”墨秀溪说道。 温良起身告辞,墨秀溪迟疑片刻,嘱咐道:“去取些灵丹吧,你的病越发严重了。” “这是心病,九转金丹也治不好。”温良无所谓的语气,说着,已离开亭子。 035 品剑 墨芊芊领着赵刃心参观阁楼。 阁楼二层,陈列着数不清的神兵宝甲。正有一群世家子弟,围着议论不止。 “品剑听音,甲剑的音最清脆,无疑甲剑为冠。” “品剑不光听音,还需观刃纹。我认定乙剑最优。” “既然大家都谁都不服谁,不妨开一局博戏。” “......” 众才俊正在品剑,却因为一把短刃剑和一把水纹剑产生争执。一方认为短刃剑最佳,另一方认为水纹剑最佳,谁也说服不了对方。于是,有人提议开博戏。博戏即是赌博。 “墨姑娘也在,有兴致来玩玩么?”人群中,梁公子见墨芊芊过来,开口招呼。 墨芊芊原本就喜欢剑,不然阁楼二层不会有如此多的宝剑。她见赵刃心也露出好奇的神色,就凑上去说:“算上我,还有我的好友。” “这位是?”梁公子拱手问。 “赵刃心。”赵刃心补充道:“侠客。” 梁公子点点头,介绍完情况后,对另两人说:“刘哥儿,钱哥儿,两位博主再说道一番,要开始猜压了。” 博主,即是博戏的正反两方。旁观者压正或压反,获胜方以压下的五铢钱比例均分败者钱财。 被称做刘哥儿的抬手示意先发言。他左手罩着布锦,拿住短刃剑,右手指轻敲剑刃。声音渐息后,他从腰上取下试剑玉,再次轻敲剑刃,仔细聆听,神色极为自信。 “最古之时,品剑皆听其音,听音能品剑之魂。诸位仔细听,音如脆笋,靠近耳畔又如泉水叮咛。剑的声音表现剑的材质。上佳的材质,剑护上又有欧阳大匠的署名,欧阳大匠铸剑从未失手,这绝对是难得的宝剑。” “再听试剑玉的声音,绵长厚重。不会错的,诸剑中必是此剑为最!” 试剑玉是专为品剑而制作的玉器,这刘哥儿看来是极懂品剑之道。 刘哥儿说完,钱哥儿接着说:“那可不一定。正如斗鸡一般,啼声响亮的不一定是鸡王,还可能是虚张声势的弱鸡。”他拿起另一把剑,“宝剑必定有刃纹,刃纹即是刃的经络。人以根骨经脉确定资质,剑也一样,剑以刃纹确定优劣。” “古时鱼肠剑有鱼肠纹,承影剑有云雾纹,分光剑有倒勾文...由此观之,刃纹最为关键。” 钱哥儿示意侍女取来明烛,照出宝剑的刃纹,将手指点在一处刃纹上以作比较。 “看,转折自然,凹凸平缓,似藏似漏,完全符合观纹三法!显而易见,此剑胜过甲剑百倍!” 只有名剑才能拥有名字,宝剑不能拥有名字,所以众人以甲、乙、丙临时区别宝剑。 博主讲完各自的分析,周围的人就分别下注。因为只是博个乐子,每人便下注一枚到五枚金五铢的赌本。 梁公子想了想,眼神示意墨芊芊,客气道:“墨姐儿,你说呢。” 姐儿、哥儿,算是比较亲昵的俚语称呼,像姑娘、公子、小姐就是比较客气的叫法。 “我嘛...嗯~,赵哥儿,你怎么看?”墨芊芊想了想,将问题抛给赵刃心。 “只能赌这两把剑?”赵刃心犹豫道。 梁公子无所谓道:“也不是。你可以做第三位博主,压自己选中的剑。不过...” 听到赵刃心的话,梁公子心中不屑,但没有表露出来。众人多番品剑,一一排除后才选择了面前的甲、乙二剑。如果说一个人看走眼,那是情有可原,但所有人都看走眼,就不太可能了。二中选一,赵刃心却还想压第三把剑,不就是哗众取宠! 或许是想引起墨姑娘的注意,但如此方法实在落了下乘。梁公子想着,补充说:“不过,在场诸位严格筛选,才挑选出甲、乙二字。最佳的宝剑,想来是二者之一...如果赵侠客不擅品剑之法,大可以在一旁观摩。” 品剑,贵门的修养。不懂却要装懂,强自参与进来,那就是犯贱了!众人中脾气最暴躁的是陈哥儿。他不耐放道:“站一旁看着,碍眼!” 赵刃心耸耸肩,从一旁的架子上取出一把通体无光、剑上卷刃的长剑,极为认真道:“我选这把,压一枚金五铢。” 众人啼笑皆非。卷刃的剑,能是什么好剑;连剑光都没有的剑,能是什么好剑,真是削掉大牙。 梁公子看看墨芊芊,看看赵刃心,“你确定?” 刘哥儿调笑道:“人家嫌五铢钱烫手,要你管这么多做。” 如此,博戏各方猜压结束,到了公布答案的时间。 剑是墨家收藏,墨家知道每把剑的价值。一旁从未说话的老管家走到中间,行一个礼,语气平稳道:“诸位公子都非常有眼力。先说甲剑,乃是欧阳大匠与其弟子共同打造。当时欧阳大匠铸造到一半,因某些意外,便由其弟子接手,完成剑刃的淬锋。老主人觉得这是一件极有收藏价值的宝剑,特意向欧阳大匠求取。” 话说半句,钱哥儿忍不住大笑,“刘四郎,你输了!淬锋是最紧要的步骤,对宝剑有一锤定音之效,一个弟子,如何有这本事。”摇头晃脑地说:“所谓极有收藏价值,不正是因为这是欧阳大匠难得的失败之作。” “钱公子好眼力。”老管家夸赞一句,接着说:“乙剑,则是从珍宝行当里得到的。据典籍考究,应是宽治年间的大匠所做,技法出众。两剑比较,虽然甲剑亦有不俗之处,但就价格和锋利程度上,还是乙剑更优。” 看一眼赵刃心,老管家话锋一转,“但是,如果说整个阁楼里面哪一把剑最贵重,无疑是赵侠客选中的丙剑!” “怎么可能!”钱哥儿脱口而出,紧接着,眼睛看向墨芊芊。在他看来,老管家是出于墨芊芊的面子,包庇赵刃心,指鹿为马。 老管家没有卖关子,解释说:“古时有一种锻造技法,能隐藏剑刃锋芒,只可惜该技法没有流传,所以知之者甚少。据传,此技法乃是匡猿所创,而古之名剑漆邪,正是此法的大成之作。此剑是主家无意得到,极为贵重,因而此剑才会放在正中间的位置柜子上。” 漆者,古意黑也;漆邪,黑之极致。名剑漆邪,据典籍记载,确实是通体漆黑,无一丝剑光。 “这~,这~!”钱哥儿不知道该说什么,脸上火辣辣难受。这老管家焉儿坏,故意先藏了半句,等他取笑刘四郎的时候,才把后半句出来。如此,他就从胜者变成败者,方才的一番动作,简直就如丑角,令他无地自容。 “不信?有一个简单的办法。”墨芊芊春光满面,“两兵相击,断裂的剑必是劣,完好无损的剑必是优。” 墨芊芊提了一个相当奢侈的检验办法:让两把剑对砍,不够锋利的剑自然被锋利的剑砍成两段。这个方法很简单,很直接,但也...很费五铢钱...... 036 十三珍 两位护卫持剑,用力对砍,“吭”一声,乙剑断成两截,丙剑则完好无损。 结果不言自明。 钱哥儿脸色时红时青,精彩万分,没一会儿,却爽朗大笑,“好~!好~!你叫赵刃心,我记下你了。来人,递上名帖!” 钱哥儿的仆人上前,恭谨地递上写着钱字的名帖。赵刃心颇有些诧异地接过来,放入袖袋之中。 去大府拜访,先要递上名帖。有一种名帖也叫拜帖,由主家赠与拜访者,拜访者可持帖入府。送帖,相当于是交朋友,因为只有朋友会到家中做客。 他以为对方会像李修仪一般失态,然后怀恨在心,谁想到大笑着就把事情揭过,还赠予名帖。这或许是伪装,但伪装到这种地步,就成为气度。赵刃心想着,或许是世家的气度,他们注重脸面,但更注重事实。 “若是来京州,大可到刘府作客。”刘哥儿也命人递上拜帖,笑着问:“不过,你如何发现丙剑的特异?” 众人望着赵刃心,等待他的回答。 “说来也简单。”赵刃心说:“刘公子以辨根骨的方法品剑,钱公子以辨经络的方法品剑,两者都有一定道理。但在尘世中,天赋奇差的武徒也可能成才。所以说,这两种方法都有出错的情况。” 此话有理,名传当世的武道高人中,确有小部分的人根骨奇差。根骨的辨识,只是确定武士的下限,不能确定武士的上限。 “而我,则将剑比作美人,不重根骨,只重姿容。姿容俊美,必定是美人,必定是宝剑......” 赵刃心的品剑方法,依据他的剑感修炼之法。正如该修行法门的理念,剑不是死物,而是活物,宝剑正如美人,不仅外表卓越风雅,内里有曼妙之心。所以要读懂剑的心,明悟剑的心。 古老传术不传道。即是说,师傅会授予术,但不会将自己通过术领悟的道直接传授。赵刃心讲的是品剑之法,也是自己对术的理解。 “我叫陈大勇,幸会。”方才脾气暴躁的陈哥儿笑嘻嘻靠过来,递上拜帖后说道:“我爷爷当年也是侠客,人称云台大侠。陈氏一家子的脾气都是上面传下来,方才可别介意。”稍恭维道:“我观你的本事,迟早脱贱入贵。” 方才这人毫不客气,现在态度却极为诚挚,想来是个直性子。赵刃心想着,点点头,“无妨。” 轻微的敲门声响起,门口进来一位侍女,朝着墨芊芊恭敬道:“主上,午宴已经准备完毕。” 墨芊芊道:“吩咐下去,开宴。” 十三珍宴的场地在一处大堂内。大堂地上整齐排列着桌案,正中间空出一片地,两侧着燃着熏香。衣着统一的侍女有序入内,将桌榻杯盘准备妥当。 墨芊芊的母亲一副女主人打扮,进到宴会中说了两句话,就衣带翩翩地前往另一处大堂。 礼仪中规定“长幼不同席”,也就是说,在宴会开始时间,年长一辈在一起饮酒,年轻一辈在一起饮酒,两个辈分的人不能在同一个场合饮酒。 墨秀溪因为主家身份的原因,才需要来年轻一辈的宴会中说句话,但也不能久留,她需要招待其他参加宴会的权贵。 墨芊芊吩咐开宴后,仪态从容。一旁的管家则依据场面,控制着上菜的进度。 十三珍宴,一州一珍,取十三州之珍味,用以宴客。 先端上的菜肴,是以琼州琼汁为主料的甜点。水果配合琼汁,色彩鲜艳,滋味酸甜,开人胃口。 第一盘,要以甜为主,用以开胃。 接着上第二盘,是以渠州海域的鲜珍虹鱼所做的鲜肴。虹鱼肉薄如蝉翼,肉嫩味鲜,配上蘸酱,回味无穷。虹鱼以鲜闻名,据传,虹鱼成群嬉戏于彩虹之间,极难捕获。捕获之后,更难保存。跨州运到建州,靡费甚大。 第二盘,要以鲜为主。 接下来是莽山牛的心头肉。蛮州以牛羊闻名,其中最出名的,莫过于塞上莽山牛。莽山牛栖息在终年积雪之地,毛发厚重。其心头乃血气汇聚之地,肉质柔软,滋味浓郁,故有“一寸心头一寸金”的说法。 第三盘,味要浓,抓住客人的胃。 第四道菜肴...... 如此,十三珍先后呈上。 礼仪曰“食不言语”,因而整个过程无人说话。在品味美食时,人们尽量不要发出声音,做到食不漏齿、咽不出声。 菜肴过后上美酒与下酒菜,此时可随意畅谈。参会者不需要再拘谨,可以连席并案,高声畅谈,也可玩掷壶、掰手腕等酒间游戏。 赵刃心喝过一杯酒后就不再喝,时不时打量周围。他觉得酒算不得好东西,因醉酒之后难以控制自己。 “看吧,宴会顺顺当当的。贵贱之别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墨芊芊与赵刃心连席,笑着说。 赵刃心左右思量,语气中不是很确定,“权贵们不是很看重贵贱之别么?” 墨芊芊指着正中间,那儿正有一群人玩掷壶,说道:“你平时所接触的是豪强,所以将所有权贵划分到豪强之列,但权贵的范围......” 所谓权贵,要么拥有权力,要么身份尊贵。 权力,即朝廷的官职。身份,则倚靠家族传承。依据权力和身份,大体可划分出五个阶层:平民,豪强,公卿,世家,皇族。 位于最底层的是平民,他们不归属任何势力,也不具备自我保护的武力,所以主动纳入朝廷的管辖。 其次是豪强,豪强看似威风八面,实则底蕴空虚。他们是盘踞在地方上的势力,在朝廷中没有权力。豪强这词儿就有强取豪夺之意。大部分豪强传不过五代就会消亡,其中锐意进取,脱颖而出者,就会上升到公卿。 公卿也称为显贵。公卿原意是指三公和卿大夫,后来用以指代高官之族。他们多是豪强中的强者,几代经营后,有朝中为官的族人,已经不能称之为豪强。他们有时候还会领旨,剿灭地方作恶的豪强。 公卿之上是世家。世家底蕴深厚,列祖列宗或有官至三公,位临人臣之极;或有攀登武道高峰,为一脉宗师。到这一步,只要当代家主不是愚蠢之至,世家就能一直流传。因为朝廷会封赏功勋卓越者为侯,侯中的佼佼者为列侯,立传入列之意,所以世家也被称为列侯世家。 最后是皇族。皇族相当于是全天下最大的世家。皇族还依据帝姓王分出支族,支族就相当于普通世家。 顺带一提,墨芊芊未出生就拥有食邑,相当于有实无名的列侯。没有意外的话,未来少不得一个侯位。 “公卿世家能传承千年,正是因为族学家教。哪怕是伪善的族子,也不会随意表现出荒淫的一面。”墨芊芊说。 “荒淫...不表现出来,那放在哪?”赵刃心问。 “放在心里,关起门来表现,不让人看见。”墨芊芊看向赵刃心,“知道最关键的是什么?” 赵刃心默不作声,墨芊芊骄傲道:“最关键的,我是凤凰。就算你是杂毛鸟,也是凤凰身边的杂毛鸟,和其他杂毛鸟天差地别。” 赵刃心皱眉道:“我可不想做杂毛鸟。” 037 舞姬的绣球 “邑主,圣上的使者到了。” “来的是无忧公主?”墨芊芊声音雀跃。 “是,公主急着想见您呢。” “快带我去!”墨芊芊欣喜道,而后看向赵刃心,遗憾道:“本想带你见见无忧,但是...情况有些特殊,等我半时辰,我去去就回。” 圣上,就是对当今皇帝的称呼。有人不知道这个称呼怎么来的? 据野史所说,当初元始皇帝统一六合,志得意满,结果元始帝发现群臣皆夸赞望圣人的功绩,反而忽视了他这个天下之主,于是心生不悦。众臣皆不明白皇帝恼怒何事,唯独一位来自南方的朝臣明白,并在朝议时口呼元始帝为圣上,意为圣人之上。元始帝由是大悦。 随着圣上这个称呼流传的,还有‘貂儿’这个称呼。那位献媚的朝臣名字中有‘貂’字,儿在古时是蔑称,于是就以‘貂儿’、‘南貂儿’称呼阿谀献媚的朝堂宠臣。因为这个称呼,北方百姓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一致认为:来自南方的人都是阿谀献媚之辈。 赵刃心坐了一会儿,见方才在阁楼中的老管家一直在他身侧,心中浮起贵贱之别的问题。问过管家的名字,知道对方叫墨忠后,他不由好奇问:“忠管事如何看待贵贱之别?” 墨忠简单回答:“贵贱不同服,不同榻,不同车,不同食。” 赵刃心没想到老人的话如此精辟。不同服,表示贵能穿锦绣之衣而贱不能;不同榻,表示贵贱在就寝方式的不同;不同车,表示双方乘坐工具的不对等;不同食,表示双方饮食的差别。 吃穿住行,均不相同! “鞭辟入里。”赵刃心赞道。 墨忠道:“主母说的话,做仆人的记下。” 主母,应该是指墨芊芊的母亲,宴会前过来说过话的美妇。赵刃心想着,又问:“既然如此,怎么我...” “赵公子可还记得方才主母宴会时说的话。”墨忠缓声道:“世家的仪式用词,赵公子没接触过,或许不懂。其大意就是:您是墨府的贵客,让在座的才俊不要为难您。” 墨忠想了想,补充道:“原本主母不需要过来,让主上主持即可。但赵公子的身份特殊,唯有主母有这样的话语权,所以...” 赵刃心这才明白,他之所以没受到刁难,不是他运气好,也不是墨芊芊的凤凰理论,而是主人家提前为他出头。难怪李修仪一脸愤怒地看着他,但始终没有动作。 不过,世家的场面话真是晦涩难懂。赵刃心只听出墨母夸赞众位才俊,又为墨芊芊入西榭剑宫而开心,谁想到还掺杂着这么多话外音。这就好像有人用强烈的语气说“你真聪明!”,蠢笨的人就以为对方在夸他,但聪明人就知道这是在讽刺人。 “老者此话可是主母授意的?”赵刃心问。 墨忠眯着眼,摇头说:“老奴自己想说给公子听,主母没有吩咐。公子迟早要进入墨家,也算半个自己人,早说晚说都无妨。” “墨府是好,可我绝不可能入赘。”赵刃心坚定地摇头。 墨忠呵呵一笑,没有说话。 过不知多久,墨芊芊回来。宴会过半,墨芊芊吩咐行舞,府中的舞女翩翩上殿,准备行舞助兴。乐工鱼贯而入,分成两列,坐在大堂的两侧。 各世家都有专门的舞姬,供宴会时消遣。公卿和豪强有样学样,只是舞姬和舞蹈的质量没有世家高。 舞姬最好选择夷州的貌美夷女,身纤体柔,舞蹈时能达到色而不***而不妖的视觉效果。这些夷女也称碧奴,因夷女的眼睛呈碧绿色,如同玉石,极为诱人。 舞姬共十六人,蒙着面纱,其中十五位眼睛碧绿,只有一位眼睛是黑色的。也就是说,这十五位都是碧奴。黑色眼睛的身材相对不够纤细,但有小巧玲珑的风情,从入场上看,应是舞姬中的领舞。 十六人身穿修身的舞蹈裙子,衣袖自肘部开始变宽,随风摇曳。她们作礼之后,乐工作乐,开始行舞。 舞曲先以一种乐器领头,而后众乐器先后发声,融入曲中。十五人以领舞为中心,随着曲子向四面飞散,舞动长袖,动作开始完全一致,而后十五人三人一组,组成五组,形成一朵花,长袖飞扬间,花骨朵绽放。 最美的还是正中间的领舞,身旁的五朵花,相当于是衬托。以绿叶衬托的鲜花,只是普通的鲜花,以鲜花来衬托的花,才是花中之王。 再过一会儿,节奏渐渐加快,十六人动作逐渐不一致,融合在一起,透着协调的美感。领舞变戏法一般,在舞蹈的时候取出一只绣球,一边舞蹈,一边拨弄着绣球。 赵刃心感觉到墨芊芊的脸色明显带着不悦,就问一旁的墨忠:“那个绣球是怎么回事?” 尽管拨弄绣球的舞姿也是美丽,但仍有一丝不协调,就像是往一副名画中赘余一笔。这一笔不会让名画变得不值一钱,但会让名画留有瑕疵。 “男人么,就好这口。”墨忠露出只有男人能懂的笑容,“您看看在场的贵子,是不是透着望眼欲穿的感觉。” 赵刃心点点头,墨忠道:“世家的习俗:舞姬在舞蹈结束后,会将绣球抛出。接到绣球的贵客,就能在府中留宿,与舞姬一度春宵。” 赵刃心想说“怎么像是花楼的做派”,可提花楼像是在贬低墨家,便说:“世家的习俗真让人难懂。” “大部分世家不会如此做,舞姬是世家的所有物,哪能容外人染指。”墨忠神色莫测,盯着赵刃心:“如果遇到贵客,舞姬会按照主家的吩咐,故意将绣球投掷给贵客...赵公子看着就像贵客...” 墨芊芊气恼道:“忠叔,还开玩笑呢!” 舞蹈到了最后阶段,十五个舞姬停下动作,摆出一个美丽的姿势,唯独那领舞的舞姬,一边翩翩摇曳,一边拨弄着绣球。 “这下可有热闹看。” “我说怎么不见人,原来在这等着。” “小声点,墨姐儿不开心了!” “......” 身旁是世家子幸灾乐祸的声音,赵刃心有些听不明白,看向墨芊芊,发现她的眼神越来越锐利,就知道要发生大事。 舞蹈进入最后,随着乐工最后一声响,领舞的舞姬素手一抛,绣球发出“叮铃”的清脆声音,撞在白玉石柱上,弹向另一侧,慢慢掉下......最终————落在赵刃心的桌子上! 赵刃心悄悄看墨芊芊,她的眼神像是要杀人! 038 墨兰心 回应墨芊芊的,是墨兰心一双无辜的眼睛。 “我只是...只是...想给姐姐一个惊喜。” 摘去面纱的墨兰心,有着挺翘的琼鼻,水润的小嘴,脸蛋仿佛鹅卵石,细腻光滑,配上灵动的眼珠子,可爱极了。 墨芊芊嗔怒道:“堂堂墨家的贵女,竟扮成舞姬,在大堂广众之下献舞,岂不是让外人看了笑话!” 令人想不到的事,方才领舞的舞姬,正是眼前乖巧可爱的墨兰心。为了防止事态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墨芊芊把舞姬团都带到另一处房中,陪同过来的是墨忠,另外还有赵刃心。赵刃心是被绣球抛中的幸运儿,属于当事人之一。 “黛儿教了我许久,就为姐姐的武进宴。姐姐不开心么?”墨兰心卖乖似的说。一旁的黛儿则跪在地上,双手与头触碰微凉的地面,不敢说话。 黛儿正是舞姬中真正的领舞。没有阻止墨兰心领舞,反而隐瞒,这已经算得上是犯家法。 “黛儿,来府中许久,难道把规矩都给忘了?”墨芊芊冷冷地问。 这话是没办法回答的,黛儿不敢回答。说知道规矩而犯错,这就知法犯法;说不知道规矩而犯错,那是欺上瞒下,两者都是不小的罪。 “阿姐要惩罚就惩罚我,与黛儿无关。”墨兰心颇为讲义气地挺身而出,“哪怕命我侍寝,也绝无二话。” 如果按照习俗,墨兰心绣球抛中赵刃心,两人就能春风一度,但是墨兰心是主家女,地位尊贵,侍寝简直是大失体统。 墨忠观察墨芊芊的脸色,示意众舞姬退下,黛儿则继续跪在地上。 墨芊芊无可奈何地叹气道:“不在京州陪着你的翰宁哥哥,跑到武陵来做什么。” “翰宁哥哥心里只有阿姐呢~!”墨兰心不悦道:“他在祖宗庙中闭关,说是紧要关头不能出来,但心里却记挂着姐姐,命我带上礼物,专程过来给姐姐庆贺。” 墨芊芊脸色一变,回头向赵刃心解释:“墨翰宁是我表哥,兄妹关系。” 墨兰心正欲再说,墨芊芊呵斥道:“好好反省,待会儿再收拾你!” 墨兰心一脸委屈地跪坐在榻上,看着自家的姐姐不说话,偶尔又警惕、小心地偷瞄赵刃心。 “你怎么想?”墨芊芊看着赵刃心,眼神极为复杂。 幸运儿,这事该怎么了解? 赵刃心思考片刻,正色道:“侍寝的话,我也不是不能接受。虽然本侠客守身如玉,但为了墨家的颜面,不得不挺身而出。” 习俗、规矩是很有趣的东西,它们没有明文记载,没有强硬的约束,但人们会自觉遵守它们。 “守身如玉?!...挺身而出?!”墨芊芊瞪着眼睛,“你可真是能耐!” “这不是看气氛沉闷么,逗你乐呵。”赵刃心无所谓地笑道。 墨芊芊嗔怒道:“那你说怎么办!” 赵刃心指着跪在地上的黛儿,“把她赏给我,一切都解决了。” 听到这话,黛儿惊慌地抬起头,看向赵刃心,墨兰心则投来兴致勃勃的目光。 “赵刃心,你见着女人挪不动腿吗!”墨芊芊作势欲打。 “主上,不妨听赵公子往下说。”墨忠适时劝阻,已明白赵刃心的打算。 如今的问题:墨兰心是墨家贵女,不可能安排侍寝,而大庭广众之下抛出绣球,按照习俗必须侍寝。世家重信,若随便破坏规矩,颜面难存。不过,如果当事人愿意让步,一切就容易解决。习俗正是如此,付出方没有选择的权力,而受益方有拒绝的权力。一切的前提,是当事人不计较。 “如我所料不错,应该是安排了舞姬,但没有抛绣球的环节,也没有这位贵女的出场。”赵刃心看向墨忠,墨忠点头称是,赵刃心接着说:“如果我拒不接受,难免有闲言碎语,说墨家拒不认账,强逼当事人接受。” 与贵女春宵一度,那可不是简单的事,极有可能谈上姻亲,当事人的家族傍上世家的大腿。历史上也有类似的记载:世家认可某位人杰,便宴请到家中做客,故意派族中贵女献舞,‘阴差阳错’下与人杰结上姻亲。 因为贵贱之别,人杰的出身让世家无法通过寻常手段联姻,否则会受世俗的口诛笔伐,所以通过献舞,借绣球促成此事。 所以说,眼前的机会对于寻常人有着致命的诱惑。哪怕明知出错,也宁愿错上加错,搏一个前程。即便赵刃心拒不接受,也会有自作聪明的人,脑补出所谓真相————墨氏逼赵刃心“自愿”拒绝。 “需要补偿,做给别人看的补偿。墨府可以表示将黛儿赐给我,如此就弥补不能兑现承诺的过错。本人也大肚表示无所谓,就不会有人闲言碎语,影响墨府的名声。” 黛儿是舞姬里的领舞,如果撇去墨兰心的擅自主张,那必是她到殿前献舞,她来抛绣球。那黛儿侍寝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又因为墨兰心的缘故,墨符做出补偿,将黛儿赠予赵刃心,也属于合情合理。 “赵公子的办法可行。黛儿身为领舞,本身就有难以推卸的责任,将其赐给赵公子,正好将功补过。”墨忠附和道。他心中早有解决的办法,只是没说,想在适当的时候提醒,没想到赵刃心一下子就明白。 “求主上开恩,主上要打要罚,奴婢绝无二话,奴婢想留在墨府。”黛儿哭诉。她心中成百上千个不愿,正因为她是夷女,才看得清大昌的全貌。即便是在世家中当仆人,也好过在豪族中当姑娘。 墨芊芊喝道:“轮不到你说话!” 赵刃心说:“你们别想岔了。说是把她赐给我,只是给所有人一个交代,黛儿还是留在墨府。” 黛儿泪眼弯弯,看着赵刃心。赵刃心意味深长地说:“我也养不起舞姬。想来经过这件事,黛儿会明白许多道理。” 事情说到这也就了结了,几人再商谈一阵,确定细节后,赵刃心、墨芊芊与墨兰心依次离开。 墨忠与黛儿最后离开,墨忠轻声喝骂:“你这贱俾,真是分不清轻重。如果没有赵公子为你说话,你认为主上会怎么办?多半是与主母说,到时候你就落到主母的手上...哼~,主母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墨府的主母,长得美艳过人,手段也是非同凡响。墨府的仆人对她是既敬重又害怕。 “你呀~,要好好感谢赵公子!” ...... 宴会进入尾声,赵刃心找不到温良,独自步行回去。 不远处的华车上,跳下一人,正是赵刃心见过面的陈大勇。陈大勇飞奔过来,嘿嘿笑道:“你可真行,如此大的机缘,竟然还让它跑了!” “我可不愿入赘。”赵刃心摇头道。 “入赘怎么着。能脱贱入贵,那是祖宗几辈子也做不成的事,你还嫌弃。”陈大勇道:“只要能入贵,别说做赘婿,哪怕是吃屎,也有大把的人抢着吃。” 赵刃心嫌弃道:“你真恶心。” 039 剑道的远方 溪边,赵刃心持剑,纹丝不动。 这是一把木剑,单刃,没有剑护。 水流轻微,溪水清澈。微风吹动,水纹就随着水草摆动。 轻轻挥动一剑,拂过水面,溪水随着痕迹向两侧分开,直至露出水底。片刻,水流交汇旋转,填补缺漏,水面荡起波纹,恢复平静。 将力量凝聚成一个点,凝聚成一条线,杀伤力就会成倍提升。这和通劲是一个道理,通劲将一极内劲联结为一,堆叠出数倍的力道。 木剑的尖上略微有些水渍,向里浸润,尖部颜色加深。再一挥动,尖处的水就凝聚出小水珠,抖动着,滴落下来。 所谓技艺,就是对物的使用方法。对某物越熟悉,技就越娴熟,发挥的威力也越大。厨师精于刀工,善于油火烹调,称为厨艺;乐工精于乐理,奏唱得宜,称为乐艺;武士苦练肉身,琢磨拳脚刀兵之术,称为武艺。 寻常的拳脚之术,刀兵招式,皆可称为武艺。武艺使武士的招式有章可循,进退自如,同时,让武士的一份力道尽量能达到一份力道的杀伤力,不在使动的过程中衰减。 发动劲力的过程,就像提着底下有洞的木桶。劲力就是木桶里的水,使动劲力时,力道就会像水一样慢慢从木桶中流失。武艺的作用,就是让水尽可能少的流失,达到最优的攻击效果。 武艺也被称为武技,当武技不断凝结、升华,就可以称为技道。技道超脱一般的武技,师法自然,于自然之中悟玄奇奥妙。 赵刃心缓慢而悠扬地吸一口,感受剑刃的变化,体悟着它的舒张。哪怕是木头,也有它的锋利,只是常人难以感觉。发挥出木头的锋利,木头也能成为利器。 眉间的剑印隐没,他思考着未来的武道之路。 武道一脉上,大多的剑道大派,还是以真气为主,以真气催动剑气,并没有把剑气放在主的位置上。 古时的炼气士也没能彻底驾御剑气,或者说,任何尝试直接控制剑气的手段都以失败告终。最终,炼气士找到了一个相当低效的方法————打造神兵,在神兵上刻上控物符箓,再通过道法远程控制。 先不提符合条件的神兵有多难打造,光是在金质之物上镂刻符箓文就是相当恼人的过程。 符箓文相当于道家的印,只是这些印被拆分得相当彻底,单独一个印已经没有任何威能,需要将多个印组合,才能发挥作用。发挥的过程中,还必须导入灵气,否则不起作用。 符箓文适宜用朱砂等物书写在专用的符纸上,这些物品有良好的导灵性,但若镂刻在金质之物上,就必须克服导灵性差的问题。 经过不断的妥协与改变,直到炼气士的时代落幕、道教出现,人们才有了一个稍微成熟的方法:道士以木剑代替铁剑,镂刻控物符箓,再通过特殊方法导入剑气,成品即为木剑法器。 这是相当粗浅的运用,他们只是在木剑中加了一个开关,用于打开和关闭剑气,本质上没有驯服剑气。 为什么剑气始终无法被驯服呢? 或许是材质的问题。精铁之剑足够坚硬,所以它能承载锋利无比的剑气,木剑则过于脆弱,一旦放开对剑气的束缚,剑气就会将木剑化为粉尘。无数人杰想将剑气收入体内,如同当初道门驯服灵气一般,可结果都以失败告终,严重者身体化为肉泥。 要英曾对赵刃心说:“如果你能开创剑气的修炼之法,必定万古留名。” 可反过来想,明明剑气早就被人发现,也早就有人尝试,为什么还没人能够万古留名? 这正是难处啊!无人在前方引路,每一步都要自己摸索。 要英的一人敌之术,并不能收纳剑气入体。此术必要有宝剑,以宝剑为容器,行动时借宝剑之剑气为己用,再将剑气的锋芒全部凝聚在一瞬一息,一击全力,一击致命。因而要英一人敌之术只能敌一人。 赵刃心研读过一人敌之术,刺客祖宗亲传的秘术,但研读后不合他的心意。他想将剑气蕴藏入丹田之中,如同真气一般,如此便能收放自如。 “有何进展?”温良从树荫下走来。 赵刃心摇头说没有,温良打着哈欠说:“要祖给你什么好处,让你昏了头似的答应下来。完善一脉的修炼之道,尚且需要成百上千的人杰,花费百年千年的时间。而你,或者加上个死了还作怪的要祖,能踩出一条新路?” 侠客言而有信,赵刃心既然答应要英走剑气修炼的道路,温良便不劝赵刃心改修其他武道。不过,凭借温良如今的修为,也看不到剑气武道的远方。 “或许...可以稍作借鉴。”赵刃心低声道。 温良说:“哪有借鉴的东西,道门只有御剑一脉,现在门人都快死完,传承都要断绝。” “圣人曰‘智者察同,愚者察异’,不妨将眼光放远一些。”赵刃心说:“古之炼气士尝试驯服妖气、灵气...尽管只有灵气成功,但其尝试的过程,必定对我有所帮助。而且,如果我能了解灵气的修炼之法,或许能从中找到剑气的修炼之法。” 同,即万事万物的共通点。找到灵气的特点,就找到剑气的特点,因为它们都是气,气总有相通之处。 “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温良惊讶道:“我正寻思着给你领一份道观的福缘,让你去道观挂单,做几年道士,学些道法。” “福缘?”赵刃心奇道。 “一个叫法,相当于百门大会的入宗资格。”温良恍然道:“没听过也正常。近些年才兴起的,主要面向公卿世家子弟,让他们不用考核即可入宗入派。道教的叫福缘,武道宗门的叫器量,学宫的叫金册。” 赵刃心犹豫着说:“可我想和你出外闯荡。” “你这三两武力,只会给我拖后腿。”温良嫌弃道。 虽然事实如此,赵刃心无法反驳,但温良也太诚实了...... 温良眼睛一转,“大体都办妥了,只等对方回个受函。” “我不想当道士,只想当侠客。”赵刃心才刚当上侠客,正要一展抱负,抒男儿义气,却被告知要转行当道士,其心思百转,可想而知。 温良伸出手,本想捶徒弟的胸口,顿了一下,想到徒弟的病,就捶着自己的胸口,“义在心中,只要心中的侠义之火不灭,你始终是侠客。没有谁规定侠客不能兼做道士。” “而且,我告诉你。那些最后不当侠客的人,多数跑到深山去当道士。除开侠客的五义,侠客与道士其实有很多的共通之处。” “......” 040 买马 没几日,温良就骑马离去,如同风一般消失于武陵城的东门,正如半月前突然的到来。 他临走前讲了五义故事的剩下两义,即季卞一诺千金、机介推知义为一的故事。五个故事正是侠义的养料。 “侠义的种子已经发芽。”他说。 赵刃心不明白温良为何如此着急,但也没有多想,只是生活中突然少一个人,有些许的不适应。 唯一让他恼怒的事,温良临走前顺走了他大部分的金五铢,那些他品剑时通过博戏赚来的金五铢,连一枚也没有剩下。 “自古有言‘钱多伤身,钱多伤义’,如此不祥之物,做师傅的怎么放心让乖徒儿独自承受。”温良是这么说的。这完全是曲解‘钱多伤身,钱多伤义’这句俗语。如果钱真是不祥之物,大昌的风气也不会变得人人逐利! “灵积道观...”赵刃心看着福缘帖,心中思绪百转。 福缘帖与其说是帖,不如说是玉碟。玉牒上刻字,用红笔描摹。道教所有书籍皆称丹文绿牒,正是此意。 “观主扶阳道长,与我是过命的交情。道长本人精研剑道数十载,若单论剑法技道,我也是万万不能及。”温良信誓旦旦。当然,赵刃心不完全相信,大昌本就有虚捧高荐的习惯。 例如:某位官员年老离职,上级官员就会询问此人,何人可继任其职位。这么做的用以在于,离职的官员在职多年,精于此道,对身边的同僚也十分了解,他的意见就十分有参考性。那位年老的官僚就会答:“某某某,如何如何,胜我百倍,公上宜礼待之,其必效死力。”反正怎么夸张怎么吹,‘胜我百倍’、‘胜我千倍’都是基本用词。 温良的推荐词没什么说服力。而且,明明是个道士,却跑去钻研剑道,本身就让人觉得不务正业...... “赵公子,请喝茶。”黛儿泡好茶,优雅地递给赵刃心。 现在是在赵刃心的家中。黛儿被暂时送给他,于是她便负责照顾他。他和黛儿说过,他会在四月初离开武陵城,她到时候就能回墨府。黛儿只是一笑,既没有表现出欣喜,也没有表现出不悦。 她由墨忠亲自送到赵刃心家中,墨忠或许对她说过什么话,但具体情况赵刃心也没有打听。 黛儿的眼睛碧绿幽深,如同上好的翡翠,但容貌特征又似洛水一地的‘荷花美人’。昌洛多出美人,美人温婉如荷花,便称之荷花美人。 她如今换上了平头百姓穿的麻衣,跪坐难安,时常用手指整理衣服。大概是不习惯麻衣的粗糙,穿惯绵绸之衣再穿麻衣,皮肤就会瘙痒。 赵刃心低头喝茶。所以说嘛,他不可能养得起黛儿,他自己都是穿麻衣,只有一件侠客服穿着还算舒服。还是乘早将她送回墨府。 “公子心里看不起黛儿吧。”黛儿忽然说,声音像是拨弦时余留的尾音。 一般这个时候,赵刃心不会开口。侠客没有‘善意的谎言’一说,再善意也是谎言,容易被人误会,导致信义受损。 他确实看不起黛儿。墨兰心冒失地顶替领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而身为舞姬管事的黛儿却听之任之。原因,不外乎讨好墨兰心,尽管墨兰心并不一定记得这事。对于他来说,这已经是徘徊在阿谀取宠的边缘。他不喜欢阿谀取宠的人。 “叫我赵哥儿,亲切...”赵刃心说。 “这样太冒失了。在黛儿心中,赵公子就是最大的贵人。”黛儿展颜一笑,“而且,黛儿认定是公子的人。” 公子的人,你们明白什么意思? 温良还没走的时候,黛儿就被墨忠送来。赵刃心家里只有两间卧室,那么问题来了,黛儿晚上在哪儿歇息? 赵刃心像个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毅然决然地选择打地铺,把床榻让给黛儿?别开玩笑了!这世道就没有主让仆的,只有仆让主的,黛儿自然和赵刃心同处床榻,然后就发生应该发生的事情。 他意识到以前对于娈病过于小心,仿佛磕着碰着都会受伤,其实当他慢慢成长后,身体虽然孱弱,但骨头不像儿时一般一碰就碎。所以与黛儿同床而眠,倒也不需要担心。 赵刃心犹豫道:“忠管事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忠伯说呓~,女人最重要的不是攀附最尊贵的人,而是跟着最正确的人。”黛儿直言不讳,随即支支吾吾说:“还说...还说夫人...就是没选对人。” 议论主上,往严重了说是大不敬。尽管黛儿名义上是属于他的,但如此说前主人,也是不体面。“记着,方才的话藏心里,别说出去...”赵刃心起身,走出家门,“不过,忠管事看人倒是很准。” 今天天气正好,墨芊芊约他去珍宝街买马。他也该买一匹马,侠客不可无马。 ...... “要抓住男儿的心,就要使些手段。” “手段?” “不使些手段,男儿就把你忘了!” “赵刃心不是这样的人!...我不是信不过赵刃心,母亲姑且说说看,有什么手段?” “送他一匹马,男儿没有不喜欢马的。” “这算什么手段,不就是送礼?” “笨!武士三样不离身,武器、马、武士服。他每日看见马,不就自然而然地想起给他送马的人儿。” “......” 墨芊芊品味着母亲的话,越想越有道理。见物思人,见着她送的马,肯定天天想着她的好。尽管她认为赵刃心不是喜新厌旧的人,但凡事都应该以防万一。 “你喜欢...呃~,你觉得哪一种马比较好?”墨芊芊回想起母亲的叮嘱:先要旁敲侧击,打听他的喜好,然后冷不丁买下马,给他一个惊喜。 赵刃扫了一栏马厩,手指向一匹马。那马儿体壮如牛,肩宽腿短。“蛮州马吧,当今主流。不管是冲阵搏杀,还是对将,亦或是武斗,都相当有作用。花上数百金,就能买到上等的蛮州马。” 马儿用途多,一是赶路时作为脚程,二是战场冲杀时用来冲阵,三是对将时用于借力。一匹好马,能增加武士的三成武力。 一旁的马夫称赞道:“公子好眼力。蛮州马腿短体粗,因而重心稳当,上等的蛮州马能硬抗两鼎巨力,穿上护甲,防御力更是惊人。此马有虎斑马的血统,桀骜不驯,但驯服之后极为忠诚,是武士的不二之选。” “那...”墨芊芊想了想,试探性地问:“那你喜欢么?” 赵刃心很干脆地说:“不喜欢。” “为什么?”墨芊芊庆幸没有直接开口买下马。 “它不够漂亮。”赵刃心说:“我才不在意马力、马程什么的,马儿最重要的是漂亮。”他指着另一匹马,“就像这匹马,体态纤长,毛发如浪,” 手指所指向的马儿,双目有神,仿佛俏皮的少女,马鬣浓密又柔顺,如同波浪,胸前的的毛发垂下,正如处子的裙摆。再远远一看,马儿体态纤长,全身呈桃花般的粉红色,仿佛整个马厩都变得色彩明艳。 “又是你那美人歪理,也能用来相马。”墨芊芊反而有些羡慕这匹马。 挑选宝剑的方法,称为品剑之法;挑选宝马的方法,称为相马之术。 随着时代的发展,马儿的价值不单单依据马力,还与马儿的血统、品相有关。正如人一般,人们敬佩一个人的武力,也会关注一个人外貌,更会关注家世。 依据种种,马就有了驽马、宝马、珍马、名马的分别。 驽马,杂种马,马力差、马程短、长得又难看的马。 其次是宝马,具备一定价值的马。在马力、马程、外貌上有一定长处的马。 珍马的马力不一定胜过宝马,珍马关键在于珍贵。精铁比黄金要硬,但黄金比精铁珍贵,所以黄金能作为大昌的五铢钱货币,同样的,珍马比宝马珍贵。珍马多是因为稀有,或是血脉的缘故,被喜爱者标以高价。它们具有很高的收藏价值。 最好的马莫过于名马。名马在于名气,但名马一定比前三者都要好。名字是人的特权,给马起名字,就代表着人对于此马的重视。 以一个史实为例:灵驹大侠的马儿名为踏蛟,此马的后代就冠以祖宗的名号,统称为踏蛟马。其后代又有出类拔萃者,取名为虎斑,相当于另开一脉,其后代就改称为虎斑马。市面上流传的虎斑马,都是名马虎斑的后代。 要称为名马,马的实力是一方面,马的主人是另一方面。如果踏蛟不是灵驹大侠的,它也无法成为名马。 温良的马儿红云也是如此,属于曲击马系,如果红云产子,就会被称为红云马。 041 口舌武技 “这匹艳襟马,本公子买下了。”一人随意道。艳襟马,正是赵刃心所喜的粉色马。 赵刃心和墨芊芊转头一看,正见着两人。一位是李修仪,一位与李修仪七分相,看着更老成,也更张狂。 “那是李氏李修贤,李修仪的亲哥哥。”墨芊芊小声说。 李修贤边走边说:“呦~!墨姑娘,真是巧了,在这遇上。” “你就是赵刃心,人尽皆知的废物!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芊芊也是你能高攀的!”李修贤转向赵刃心,语气中充满着轻蔑。 听见赵刃心被人侮辱,墨芊芊正要发怒,李修仪先开口:“大哥切莫如此说。赵同学虽然出身寒门,但学武的时候相当刻苦,连我也自愧不如。只是受陷于娈病,龙困浅滩。” 李修仪大概是全然忘记被赵刃心一剑击败的事,在他的脑海中,他只是轻敌。 李修贤撇撇嘴,“我弟弟的脾气好,待人和善,对待贱民也是得体,但我不一样,我最见不得以下犯上的跳梁小丑。”他用食指指着赵刃心,那透过眼眸溢出的轻蔑,化成无数把尖刀,仿佛要将面前的人刺个通透, 墨芊芊嗔怒地站到赵刃心前面,“李修贤,当着我的面嘲笑我的朋友,是要数落我的面子!” 李修贤假装诚惶诚恐说:“芊芊说哪里话,就算借我五个胆子,我也不敢薄你面子呢~!都怪我嘴笨心直,有什么话都不过脑,直接说了出来。你且稍后,我给这位小兄弟赔礼道歉。” 他走到赵刃心对面,施施然行一个松垮的礼,“小兄弟,是我不对,不该......”越说到后面,话越听不清。 可是,看李修贤的眼神,哪有半点认错的态度。 他故意靠近赵刃心,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兔子爷~!有本事别躲在女人的裙下。你不是很能耐么,还砍了马登的一条手臂。来啊,到外面去,爷爷和你斗,看我不弄死你个贱种!” 赵刃心眼眸一缩,心中升起一阵怒意。这两兄弟一唱一和,真当他瞎眼么! 温良带他参与宴会,让他了解世家子弟的仪态。如今这一出,他彻底明白世家与豪强的区别:世家懂得何为面子,何为里子,而豪强却不明白。 用脚趾头想都能明白,李修贤现在所为必定是李修仪的意思,为报当初的一剑之仇。 李修贤眯着眼,深冷地笑着,“贵贱不相识,富贫不相知。贱民就是贱民,就要有贱民的样子!整天寻思着往上爬,丑不丑!” “我在雷元宗修炼的时候,每日都要花好多功夫,打发你们这群令人作呕的小人。但你们就是不识抬举,我越是鞭打,你们反而越享受。这难道不是贱,被人侮辱还要摇尾乞怜?!” 墨芊芊一把将两人分开,怒道:“姓李的,你太过分!” 李修贤后面的话,尽管很小声,但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修仪也装作好心,责怪哥哥说:“大哥,赵武士毕竟与我有蒙学之谊。你这个样子,让我如何自处~!” 墨芊芊看着李修仪,又看着李修贤,英目含怒,“走,给我走。别怪我不顾念旧情!” 李修贤耸耸肩,被弟弟硬拉着往外走。他还无声地比划着口型,像是在对赵刃心说:“贱人,别再让我见到你。” 场面突然变得安静,墨芊芊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一时不知如何安慰赵刃心。 只剩下马儿的低鸣和蹄声,安静的出奇。 赵刃心原本不在意李修仪的报复,他都已经收拾妥当准备离开武陵。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李修仪似乎并不认为这是小仇,总是伺机寻找报复的机会。 在那次谈话中,温良曾在最后提醒他:如果忍让能解决问题,那无妨;如果不能,就不要忍让。侠客本就不需要看人脸色。 他没有忍让的必要! “慢着。” 沉默散尽。 李修贤脸上轻蔑不减,李修仪面无表情,赵刃心脸带寒霜。 赵刃心指着李修贤,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雷元宗的武士,难道都用嘴巴比武么?还是说,这是你在雷元宗学到的新式武技!” “你的嘴一点也不笨,你的心也一点都不直。自说自话,自以为是,真以为自己尊贵无比,还不是你的父辈祖辈给你挣的,哪一样属于你自己,你李家的始祖爷爷,难道不也是从贱民入贵......哼~,我懒得和你个蠢虫多说!” “一句话,武斗,敢不敢!” 李修贤嗤笑道:“你?...一个废物!赢了你,我还得被武友们耻笑。” 墨芊芊心中焦急,如果两人武斗,赵刃心必败无疑。她正要出声,想让李修贤见好就收,赵刃心却一把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说话。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握她的手,手指有力,手心的温度让她脸颊浮上淡红。 赵刃心冷淡地说:“所以说,你在雷元宗学到的就是口舌武技,实在是厉害!我真是奈何不得你啊!” 这话却把李修贤点燃了。他原本是要激怒赵刃心,现在却被赵刃心激怒。方才的千言万语,还不及赵刃心此时的一句话‘口舍武技’来得有威力。 李修仪看着哥哥的恼怒样子,知道是自己出场的时候。他先是把哥哥拉到身后,而后朝赵、墨作辑行礼,“我哥哥今日酒喝多了,莽撞无礼,我这里代他陪个不是,还请见谅。”他的体态得宜,情真意切,让人挑不出毛病。随即话锋一转,他严厉道:“但是,长兄如父。赵武士的话实在是过份了!我不得不说两句。” “大哥在雷元宗里,虽说不上是万中无一的练武奇才,但也是极被师长喜爱,时常受到师长提点。不久前,更是凝聚出真气,宗门长老赐予诸多灵丹妙药。大哥想起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弟,才兴冲冲赶回家中,分享妙丹。” “赵同学左一句口舌武技,右一句画圆武斗,把我哥哥说得一无是处。可对我大哥来说,他已是凝聚真气的强者,就算面对通劲的武士,也属于欺负人,更莫说你一个连内劲都没有的普通人。他不答应,不是怕,而是不想以强欺弱。” 042 赌斗 赵刃心心想:好话和坏话都让你说尽了,似乎我就是无理取闹,而你们则是高高在上,德武双全。李修仪把哥哥说成强者,那按照武陵人的观念,李修贤方才的话都是‘人杰的直率’、‘年轻人的傲气’,而我就变成‘不识时务’、‘以下犯上’。 任凭李修仪说的天花乱坠,赵刃心只回一句:“李家的祖传绝技当真厉害,赵某自愧不如。只一句话,敢不敢!” 什么是李家的祖传绝技?就是那‘口舌武技’! 赵小儿好毒的嘴!李修仪眉毛抖了抖,差一点控制不住。“我这个做弟弟的,虽然实力不及大哥的万分之一,但也愿意为他出手,教训某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他说话仍旧有条不紊,但话中已带着怒气。 李修仪的话音未落,赵刃心就不耐烦道:“敢不敢!” 李修仪本要大骂出口,张嘴时却又忍住。看着墨芊芊的俏脸,又看赵刃心的模样,他思考片刻后说道:“现在决斗,赢了怕要落下个阴谋算计的恶名。正巧踏春节将至,我们不妨定个武斗赌约。在踏春游猎当天于猎场进行比试,败者就当着众人的面向胜者跪地道歉。如此,双方点到为止,不伤体面。” 墨芊芊插话道:“寻隙挑衅,却连一点彩头也没有,你们也是厉害!” 李修仪指着那匹艳襟马,“就以此马为彩头。如果赵武士获胜,我必定双手奉上。” 赵刃心轻喝:“好,一言为定!” 方才一直未说话的马夫,忍不住说:“贵子爷,这是珍马,颇费些五铢钱...您定下么?” 马一直是稀罕物,最普通的宝马也以百枚金五铢打底,上升到珍马之流,非千金不易。千枚金五铢,对于李氏也不是个小数目! “什么,珍马!”李修仪忽然失态,连声音都变了。 他心下又想:反正不会输给赵刃心,怕什么。 “此非是普通的艳襟马,有骢龙马的部分血统。艳襟以桃色最优,骢龙又是几乎绝种的马,因而价钱要上浮不少。”马夫解释:“本店有专门的马籍,御马监亦登记在册,贵子可以放心,绝不会随意愚弄人。” 一匹珍马,养马者甚至会有专门的书册记录,从马儿出生的体态,到马儿生过几次病,每次生病的症状如何,再到马儿与哪些马儿媾合......所有的一切,都事无具细的登记下来。 而御马监,掌管天下马政,其中之一就是登记马儿的属主,以及马儿的媾合、生育情况。 李修仪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受,气冲冲的走了。 好好的气氛,被李氏两兄弟破坏殆尽,赵刃心与墨芊芊走一会儿,就没了兴致。 两人到了珍宝街牌坊口,赵刃心正欲转身,墨芊芊冷不丁问:“为什么要答应赌斗呢?你的武力分明敌不过李修仪。” “能不能赢另说。”赵刃心犹豫片刻,旋即坚定道:“我只是不想在你面前丢面子。” 他觉得这话是相当煽情的,不知为何便脱口而出。不过,仔细一想,他的胜算挺大。 墨芊芊脸颊通红,却强自镇定,“我一定帮你赢下来。” ...... 赵刃心刚回到屋中,黛儿就递上湿毛巾。 他道一声谢,就进屋中坐下。家里唯一一件案几上,正摆着两个尚有茶水的茶杯。 “方才有客人,说是叫郝伯。”黛儿给他泡新茶,“郝伯特来通风报信。” “通风报信?”赵刃心疑惑道。 “说是有一伙人会半夜来找你麻烦,让你出外避几日。最好...最好早些收拾行礼...离开武陵。”黛儿说到后面,有些吞吞吐吐。 赵刃心恍然,“估计是李修仪,这貂才使盘外招!” 赵刃心与李修仪定下赌斗之约,但若是他受伤,或是其它原因而实力大损,那么在赌斗之日就敌不过李修仪。李修仪这是想通过李家的手段,让他受伤,好轻易取胜。 郝通是这一块的任侠,按规矩来说,这一块的安全与他有关。哪怕豪强想要找某人的麻烦,也得事先告知,土话叫‘打边鼓’。豪强不是怕郝通这一位任侠,豪强是怕因为不守规矩而得罪所有的任侠。这就是规矩的妙处。 不过,郝通也仅能做到这种程度,如果赵刃心硬着头不走,郝通也不会挺身而出。 “公子,我们该怎么办...不如,去墨府作客。”黛儿提了一个委婉建议,照顾赵刃心的面子。 赵刃心轻笑道:“我还不走了,倒看看他们派谁来。” ...... 夜晚,更夫打着哈欠,敲六声铜梆。正是夜半时分。 “今日倒是怪了,安静得很。”更夫嘟囔道。往日,他敲响梆子,总有不知趣的家狗跟着叫唤,今日却没有。 或许是前两日衙役又来‘扫巷’,把家狗当野狗,一网打尽。更夫想着,怀念起狗肉的味道,脚步不自觉加快。 暗处,埋伏了三位武士。他们是李氏家养的护卫,李修仪唤他们:阿大,阿二,阿三。 家养,就是由本家仆人所生,或是在很小的时候买到府里养育的仆人。因为从小养育,所以忠心耿耿。 “你们看住门口,别让贱子走脱,让我来教训他。”阿大低声吩咐。 阿二散漫道:“哥哥是想吃独食呢,也该让我二人挣一分功劳。” 阿大轻声怒喝:“瞎说什么,逮住贱子,难道主上会按拳头论功劳?必定是三人平分。你们在此仔细着,若听到哨子声,就立刻进来帮我。” 阿大悄声翻入墙内,手已按在刀柄上。 屋内无灯,昏暗一片,隐隐约约听到呼吸声,想来目标正在睡熟。 他心中松一口,正要推门而入... 夜鸟鸣了一声,一愣神,一瞬间,就见着一把剑,正搭在他的肩上! 忽然间,杀机显现,令他汗毛皆立,遍体生寒!本能地,他朝后倒退,口中吹响哨子。阿二、阿三听到哨声,提一口气,不假思索地翻入墙内。 四人相对,武斗一触即发。 043 李氏的族规 李修仪跪在地上,双腿酸疼,仿佛背上正背负千斤之重。他不敢说一句话,不敢挪动一下。 “阿父,让修仪先起来吧。这事不怪他,只怪那贱子太过狡猾。”李修贤看着弟弟的样子,心中不忍。 李承绩怒喝:“闭嘴!” 负手走到二儿子前面,他声音平淡,没有注视跪地的儿子,仿佛对着空气说话,“在你八岁的时候,我就说过,家主之位不属于你大兄,而是属于你。李氏需要再进一步的机会,而你————李修仪,就是带领李氏走向大贵的人。这事情在你出生之前就定下。你应该感谢你大哥,他对此毫无怨言,甚至义无反顾地支持你。” 如果没有意外,嫡长子继承家主之位的概率最大。想要让嫡长子认同第二顺位继承人,更是难之又难。 “为此,全族在你身上花了数不清的精力。你的大伯,辞去建宁卫的职务,放弃升迁的机会,回到族中亲自训练你。没有他,你如何能在进入蒙院前打下扎实的根基?你的三姨母,请来宫中下职的老女官,教你礼仪,让你从里到外都像个贵人......” “连你在外的名声,都是李氏花了不知道多少五铢钱,使动多少人给你挣来。武陵城谁都看不到你暴躁、贪婪、荒淫的一面,只看到一个翩翩如玉、仪态端正的李公子。” 李承绩忽然厉声,“可看看你,近些年都在做什么!在你进入蒙院的时候,我就说过,你只需要做一件事————接近墨芊芊。结果呢?...坏了多少女蒙生的清白,李家给你擦屁股,费了多少功夫!而对那个墨芊芊,别说爱慕,连个友党之谊都没挣到。” “现在倒好,干脆把人完全得罪,也亏你是李家的种,不然早被我乱棍打死!” “父亲息怒。”李修贤连忙跪地恳求。在他的心里,他的生父,就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别说是亲近的手下,哪怕是自己的儿子,一旦触怒生父的底线,生父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杖毙。 看着哥哥跪地,李修仪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不软不硬地顶回一句:“贱子才愿意当面首。” “你当自己是什么,大贵子!”李承绩大怒,“没有宗籍,说什么尊贵!已故的列祖,哪个不是盼着儿孙给他们挣一个名分,让他们享受几柱香火。” 宗籍由朝廷赐给,代表着朝廷对姓氏的认可。有了宗籍,才能建祖宗庙,才能说是大族。祖宗们死后迁入祖宗庙,享受世代香火。否则,过分的祭祖就是违礼,要被划入淫祭秽祀之流。 李承绩发过一通怒火,又恢复成原来那副仆人见之生畏的冷漠面容。“我已经吩咐阿大、阿二,阿三,让他们打断那贱子的两条腿...以后,不要轻易允诺赌斗。” ...... 月光洒下,剑如流水,轻轻划过。 三声铿锵之声,三把兵器应声而断。 “走!不能敌!” 三个鬼祟的人影立时分散,毫不犹豫地朝着三个方向亡命而逃。 小院落彻底安静,只余一个人影,三把断刀。 赵刃心提剑,苦笑着摇头。他的剑气无坚不摧,但他的体弱,不擅奔袭。遇到只顾逃命的人,确实无一点办法。 他耍一个剑花,剑入鞘中,进入卧室休息。 ...... “怎么回事,如此狼狈!”李承绩问。 阿大跪地,身体略微哆嗦,“禀家主,那贱子身负宝剑,又习得精妙剑法,我与二位兄弟不能敌。” “不能敌,那还回来做什么!”李承绩阴沉沉道:“你们是李家的老人,该知道李家的规矩。” 阿三在地上磕着头,哽咽道:“我三人本想与那贱子拼死一战,但怕如此死去,无人知晓这贱子的武力深浅。若公子不查,便有可能输掉赌斗,所以苟全性命,逃回禀告。” 李承绩冷笑,两条眉毛像是两段荆棘,“苟全性命...苟全性命...”他理了理衣服,轻蔑地瞥了三兄弟一眼,再把目光移到跪地的李修仪,随后走出房门。“修仪,可记清楚了,李家的规矩————李氏不允许败。一旦你被其他人击败,贵子的宝位就不再属于你。” 李承绩一走,房中陷入沉闷之中,一时无人说话。 李修仪和李修贤皆知生父所说不假。李氏是野武士出身。所谓野武士,就是不被朝廷认可,好勇斗狠之辈,比的就是谁的拳头够硬,谁的心够狠。所以李氏上上下下都坚信弱肉强食之道。败者即是弱者,弱者没有统驭整个李氏的资格。 “修仪,莫要慌张。我此次带来了宗门赐予的丹药,今日起你就在家中闭关,服用丹药提升武力。我再传授你些独门武技,那贱子即便再厉害,也绝对斗不过你。”李修贤扶起弟弟。 宗门的武技不能随意外传,但自己领悟的武技则没有限制。单凭武力来说,李修贤确实有资格给弟弟传授武技。 到这时候,两兄弟也明白赵刃心的实力。阿大三兄弟说不上强,也说不上弱。连他们都败得如此干脆,那这赵刃心的武力,不容小瞧。 李修仪颤抖着腿站起来,吩咐阿大三兄弟:“你们先下去,稍后再向我禀明详情。” 三兄弟退下,李修仪这才长舒一口气,坐到榻上,无法维持身为主人的仪态。看着关心他的哥哥,他叹气道:“整个李氏,只有大兄真心待我。” ...... 赵刃心耍一个剑花,剑入鞘中,进入卧室休息。 许久,院落中轻微响动。院墙的暗处,影子如同雾气一般,从地上升腾,而后凝聚成一个人形。 墨忠提腿飞上屋顶,四周观望,又在附近飞了一圈,确认没有可疑之人后,消失于夜色之中。 回到墨府,他进入墨秀溪居住的花园外,问守在外头的侍女:“主母可是睡下?” 侍女说:“主母正等着管事。” 两人穿过假山、荷池,再过一条走廊,侍女轻敲房门:“主母,忠管事回来了。” “进来吧。”墨秀溪清冷的声音。 屋内燃着熏香、明烛,榻边摆着夜光珠。墨秀溪正跪坐着。 “见过主母。”墨忠行礼,“主母所料不差,确有一伙人夜半来袭。”他停顿片刻,犹豫着说:“有一点倒是出乎意料:赵公子本身也有些许武力,寻常的武客怕也比之不及。” “细细道来。”墨秀溪有些诧异,有些好奇。 “有三人夜半来袭,虽只有一人通劲,但三人配合默契,实力接近中流水准的武客。谁想三人与赵公子方一交手,就被一剑劈断武器。于是三人夺路便走......”墨忠缓声说着。 “赵公子习得精妙的剑法,身上又佩戴着宝兵,看样子是温大侠所赐。宝剑加上剑法,只要小心应对,杀寻常武客不成问题。若能再授一门身法,他在年轻一辈里该是顶尖的实力。” 墨秀溪蹙眉道:“如此说来,这小子还有些潜力。但年轻一辈中奇才何其之多,他能排得上名次?” “要英无武,但一技在手,能杀半步圣人邹衍;西榭剑宗年方九岁,单凭剑招斩杀成名的大武......”墨忠说:“百宝在身,不敌一物之利。赵公子有极佳的技道天赋,若能进入西榭剑宫...想必...” 西榭剑宫,西榭剑宗所创的学宫,全天下剑客的圣地。如果赵刃心能入西榭剑宫,剑道一途必定突飞猛进。 “我明白。”她听懂墨忠的话,但她有自己的考量,于是没有给予肯定的答复,而是说:“退下吧。” 044 林中练剑 城外树林里,两个人,两把木剑。 天气开始转热,两人的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水。和煦的风吹过,带走草地中飘散的湿气,两人的汗水就顺着脸颊滴落下来。 墨芊芊忽然上前,恶作剧般注入力劲,木剑响起破空之声。赵刃心提木剑,与之相接,卸去力道,再一抖,倏尔变慢,指向对方要害之处。 快慢之道,在于节奏。单纯的快剑不叫快,单纯的慢剑不叫慢,快慢糅合,能使快剑越快,慢剑越慢。 对方要挡,剑由快变慢,如同盘踞在草地上吐着信子的蛇,转向另一处,由慢变快,令人防不胜防。等到对方险险反应过来,抽剑再挡,剑如风动,似攻非攻,让人疲于应付。 墨芊芊赌气似的不再防御,而是破釜沉舟一般剑指赵刃心。赵刃心莞尔一笑,顺着力道,挑落她的木剑,正要收剑,却见她整个身子扑了过来。他顺势将她抱住,滚了四圈,卸去力道。 “太危险了,下次别这么做。”赵刃心教训道。 墨芊芊甜甜一笑,“嗯~,我不怕受伤。” “你当然不会受伤,但我会。如果刚才没及时卸力,我胳膊就折了。”赵刃心严肃道。扑抱、滚地,对于他来说,已经算是具有一定危险性的动作。 “起来吧,继续练剑。”赵刃心拾起木剑,“这可是你主动要求陪我练剑,现在就不想干了?” 似乎在不知不觉间,两人捅破了窗户纸,彼此更加亲近。 “哪知道你的剑法如此高强,瞒着我可真辛苦。”墨芊芊埋怨道,带着撒娇的语气。突然想到什么,她开心说:“随我去西榭剑宫吧,那儿正适合你。” 赵刃心盯着木剑,“剑宫适合你,不适合我。”说完便不说话,专心感悟剑法。 “怎么不适合?”墨芊芊从草地上站起来。觉得他是在敷衍她。 一片树叶落下,随风飘荡,悠悠飞向赵刃心。 赵刃心恍惚间出剑。木剑与树叶隔着半指的距离,没有接触,交错而过。树叶一边飞,一边往下落,忽然裂开,变成四片。切口整齐如一。 “如果你斗剑胜过我,我就告诉你。”赵刃心说。 她能胜过他?不能,所以他不会告诉她,某些难以察觉的事实就继续埋藏在他的心底。 突然刮来一阵大风,吹起溪边的花朵。花朵的花瓣飘散,如同落雪一般点缀溪水。 “真美。”墨芊芊说。 赵刃心想了想,认真说:“你更美。” ...... 龟乞丐一口气讲了两个故事,对着天上的烈日直摇头。他是个乞丐,准确说,是个会说书的乞丐。有时,他沿街讨两口饭吃,如果讨不到饭,就在菜市口说书,挣几个茶水钱。听客随意来去,但得守他定的一个规矩:每人最多只能赏他一枚铜五铢,多了不要。 这可是很古怪的规矩,有人竟嫌五铢钱烫手,只愿收一枚铜五铢!现在的一枚铜五铢,只够喝一碗粥。 有人就会问龟乞丐:“你一个乞丐还嫌钱多,也不怕人笑话。为的什么嘛?” 龟乞丐会不厌其烦地说他的事。他当年就是因为多贪几枚五铢钱,才闹得如此下场,所以自那日起,他一枚五铢钱也不贪。乞丐乞讨,施客给一枚铜五铢,所以他说书拿赏钱,也只要一枚铜五铢。 他喝两口水,湿润干涩的喉咙。听书的人流没有散去,反而在议论着什么事。 “李氏的贵子,要和一个废物比斗,这算什么事!” “马场开了盘子,倒有点赚头。” “奇怪呐,逢赌必输的仲武首,竟压李贵人胜,怕是事出有妖。” “仲武首压谁,谁就输。可别让我这小钱打水漂。” “......” “武兄,借着吸两口。”龟乞丐挪到一吸旱烟的人近前,那人不嫌弃,将烟嘴伸过来,他含着吸嘴,眯着眼,呡上两口。吐出一长串白烟,他似是无意问:“近来有大事?” “大事算不上,只能说是一件奇事。”那人吐出白烟,老神在在,“李氏的贵人,要和一个武道废物斗武,你说是不是奇事?” “确实奇怪。”龟乞丐附和道。 那人想到什么,突然笑出声来,笑完之后,呡一口烟,“这还只是算是小奇事,更奇怪的是咱们布袋会的仲武首,也跑来凑热闹。仲武首这次可真是急了,为了摘掉头上‘稳客’的帽子,竟压对头胜。你说好不好笑。” 仲武首,本名仲孚,武陵城四大势力之一布袋会的老大。各地方势力的老大尊称武首,意为武功为所有人之首。仲武首是武陵城的名人,除开他武陵城十大高手的名头,最出名的还是他逢赌必输的奇异本事。只要他压正,那必定是反;只要他压反,那必定是正。因而好事者给他取外号‘稳客’,意为只要与仲武首反着来,赌局就稳妥了。 龟乞丐思索片刻,笑着回应:“不是说那仲武首近来沉迷马球博戏,还对此等小斗感兴趣?” “所以嘛,仲武首指望仇人争气些,好赚些五铢钱填补亏空。”那人说完后,原先止住的笑声又停不住。 布袋会和李氏豪族均是武陵城四大势力之一,双方同处一城,嫌隙累积,早已成仇。仲武首竟压仇人赢,可以想象布袋会的亏空到底有多严重。 “或许...是想借着稳客的奇异本事,强行咒杀仇人。”龟乞丐不无恶意道。 045 踏春节 四月初,一年一度的踏春节来临,武陵城城门车马如织。 古时的踏春节,是一群少男少女结伴出城踏青游玩的节日。习俗自古传今,变成所有适龄男女都会参加的节日。百门大会结束,青年才俊们放下心中大石,出城游玩、赛马、武斗、春猎。 对于为人父母者,踏春节是相当重要的节日。子嗣入选宗门,就是定了往后的前途,在这个重要的日子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姻亲,能让子嗣的武道之路再进一步。 父母觉得合适,就会安排各自的子女见面、游玩,若是情投意合,就把婚事定下。 所以说,踏春节实际变成了相亲大会。 前些年可没有让子女见面的环节,直接由长辈拍板做主,但是后来发生多起逃婚、私奔的丑事。如今的年轻人与从前不同,长辈们也意识到,该给年轻人选择的机会。 踏春节是官办的节日,城守调派许多城令兵,在城西大林中圈围了一块地儿。那里临着一条河,有一大片空地,密林中有许多飞禽走兽。无论是赛马、武斗,还是春猎,都能玩得尽兴。 此时,空地上尘土飞扬,擅长马术的新进武士们正策马狂奔,你争我夺,战况激烈。周围木头搭建的简易看台上,人们呼喊得声嘶力竭,情绪高昂,恨不得跳入场内与赛手一同狂奔。 另一侧用朱漆画了许多圈子,供武士武斗。武士可以入圈中单打独斗,也可以约上三五好友,同其他人群斗。即便是在节日当天,武斗也是不会禁止的,但需点到即止。参与最多的是新进武士,以及高届蒙生,偶尔会有资深武士。 当然,最常见到的还是一对对结伴嬉戏的男女。他们若觉得情投意合,双方的家世也相符,回去后便会同父辈商议,结上姻亲。武士们注重实际和利益,由此可见一斑。 再往前走,春猎的才俊骑马返回,带回来许多猎物。胡鹿、杜鸡、狸子......甚至还有花豹、斑纹虎。擅长烹调的老武士自告奋勇,料理这些猎物,烤肉香弥漫。 玩累了就来吃肉,还可以喝酒。酒从城内运来,一大车一大车停着,酒坛子多到数不尽。这些酒多是民间自主筹备,或是某些酒家免费赠送。酒不一定好,但一定够喝。武陵城怎么能没有酒呢。 等到城令兵敲四声鼓,就表示踏春节正式开始。武陵城的各大势力依次到场。其中最厉害的四大势力:马氏豪族,李氏豪族,布袋会,白马帮。 白马帮的武首,名叫费烙。费烙带着最器重的手下冯埃前来。两人身边的人,则是李氏家主李承绩。三人说着话,言谈颇为轻松。 “费帮主,你什么时候成李氏的门下狗了。”正当费烙与李承绩说着话,就有一人过来嘲讽。 说话的人,全身筋肉钢浇铁铸,肤色黄黑。最显眼还是此人的两条手臂,又长又粗,如同猿猴。 李承绩瞥了一眼,语气淡然,“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赌威满城的仲武首。” 仲孚最讨厌别人拿他的赌事说事,李承绩便要提。 “仲孚,莫张狂,真以为我怕了你!”费烙怒道,但不自觉表现出畏惧。 “难道不是?”仲孚故意露出极为诧异的表情,“野鹿害怕猛虎,弱者害怕强者,这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 一次比斗,费烙输给仲孚,这便成为他的心结。费烙紧握双拳,心中气急,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武陵城四大势力常有摩擦,时而争锋相对。这其中,布袋会最是嚣张,常常惹怒其余三大势力,奈何仲孚武功奇特,三方奈何不得。 “我可不是过来与你谈笑的。”仲孚想起正事,“听闻李家的贵公子与人赌斗,我思量着,就想来与李兄对赌一番。” “怎么个对赌法?”李承绩问。 “压五铢钱,或等价值的宝物。我赌那叫赵刃心的武士胜,你则赌你家的贵子胜。如何?”仲孚说。 李承绩面色不动,“你觉得那贱子能赢?” 仲孚欣然一笑,摇头说:“只是觉得你李家的贵子必定会输。” 这话招人怒火,尤其是当着相关人等的家主说事。李承绩的养气功夫了得,心中虽恼,面上却没有动静。仲孚出了名的好赌,李承绩不怕他耍花招,就答应下来。费烙与后到的马氏家主也不想光看热闹,便也加入赌局。 费烙压百枚金五铢,李承绩压一柄宝刀,价值二百枚金五铢,两人压李修仪胜。马氏家主,压一百枚金五铢,仲孚再出两百枚金五铢,压赵刃心胜。 仲孚笑眯眯地看着三人,随即将目光转向武斗场地内。 武斗场已围着一圈人,都是买了博戏的赌客。现在要有人胆敢说赌斗取消,这些赌客就敢提刀将此人砍成肉泥,哪怕是武陵城有数的高手,他们也敢挥刀相向。赌急眼的赌客最是可怕。 赵刃心已经到场,穿着侠客服,但李修仪未到。有些以小博大的武士正在一旁指点赵刃心: “以弱胜强,就要一鼓作气,让对方开始就陷入被动,打个措手不及。” “这时候不用讲江湖规矩。入了圈内,一切律法均无,甭管手段多脏,全给那龟孙子招呼上。” “贵人最怕以伤换伤,到时候提剑就上,别想着防守,要的就是生死相搏。气势压住,你就胜了一半。” “......” 这些人中,有些压赵刃心胜,有些压两败俱伤。指点的方法多是以伤换伤,不要惜命。 另一伙人则是面带嘲讽: “这群人真是失了心智,想钱想到疯癫。以小博大也得有个限度。” “你管他们,就是嫌五铢钱烧手,赶紧接济我们这些个穷民。” “这要是败了,必定是马场操纵博戏,坑我等的钱财。” “......” 两伙人说着说着,就互相推搡,大有一言不合就要群架的气势,只是从始至终没有真正动手。 “不如让我先来会会。”有一人忽然说道。 众人转头一瞧,是个年轻的武士。立刻有认识的人喊道:“好你个钱石勇,摆明了是来探招。要是害爷爷的五铢钱打水漂,我日日去你家中做客。” “我识得他。去年被雷元宗选中的武士,颇有些天赋。”另一人说。 双方约定武斗,在武斗之前往往不会进行另外的武斗,因为此时武斗有被探招的风险。所谓探招,就是通过观察此人早先的武斗,探知招式路数,内劲情况。知己知彼,获胜的可能也更高。 带着这样目的的武斗不是不允许,只是会被人瞧不起。 钱石勇任凭众人谩骂,毫不在意,等到骂声渐消,开口解释:“诸位武兄且仔细想想,以李贵子的武力,需要派我来探招么?我也不是李家的走狗,不可能他们让我做什么,我就随他们的意。” “只是本人好奇赵侠客的实力,才斗胆一试。诸位不必担心,一场兵文斗,不用内劲。” 046 斗钱石勇 不用内劲的兵文斗,重在斗技。如此便不会消耗内劲,不影响接下来的赌斗。虽然兵文斗也有漏招的风险,但风险已经很小。 “有机会就给这贱子开两个狠招,至不济也留个暗伤。如果你做得够好,过段日子回雷元宗,我会赏赐你大好处。”钱石勇回想着李修贤的嘱咐,心中却打着另外的算盘。 明目张胆将人打伤只会惹众怒,他怕是没命出武陵城。但什么也不做,李修贤也不会买账。最好的选择:与此人缠斗一番,摸清招式路数,另外试着发几道暗劲,留下暗伤。 “赵侠客意下如何?”钱石勇客客气气问。光看外表,他像是个爽朗大方、不拘小节的青年武士。 赵刃心抱剑而立,“你斗不过我,我也不想和你斗。” “怕了?”钱石勇小声说,仍是爽朗的样子,但语气中带着只有赵刃心才能明白的轻蔑。 “这样的激将法实在无趣。”赵刃心说:“至于你受了谁的指使,我也不关心。” 目前的情况来看,赵刃心不能确定钱石勇的目的,以及此人背后受谁指使。赌斗闹得满城风雨,其本身就相当奇怪,让人不自觉联想到阴谋诡计。 这似乎不奇怪,一直听到的风言风语,李氏豪族最擅长阴谋诡计。这些阴谋不止对外,还对内。 见赵刃心的态度,钱石勇明白事情难办,需要使些手段。他隐晦示意人群中的某几个人,就有人高声喊道: “兵文斗无伤大雅,不妨让二人斗上一番,正好解闷。” “我来做庄开博戏,封顶一金。” “这么等到何时,斗上一番乐呵。” “......” 在场的都是赌客,听闻要开博戏,便也不想阻拦。反正是兵文斗,无伤大雅。 钱石勇接着劝赵刃心:“我知你与李贵子赌斗的彩头是一匹艳襟马,但俗话说的好,好马须得配金蹄。这里正有一料寒菱钢,霜州产的,顶炉货色,打成马蹄铁最是合适。” “只要你与我比斗一番,不论输赢,宝钢都送你。”钱石勇靠近赵刃心,小声蛊惑道:“实话跟你说,李修贤与我同门,是我的师兄,他来求我,我哪能直接驳他面子。你我到时做个样子,我也好有个交代。” 话中真假搀半,让人辨不出所以然。但一料上等的寒菱钢,确实令赵刃心眼馋。马儿有好的马蹄铁,正如武士有一把趁手的兵器。 钱石勇见赵刃心神色微动,心知事成了一半,便大喊:“不久前喜得一料寒菱钢。今日与赵兄弟聊得投机,不管赵兄弟是否答应文斗,这寒菱钢便送他。” 他可是相当清楚侠客的习性。如果以寒菱钢作为彩头,侠客不一定会答应,但以寒菱钢做礼物,侠客反而容易中招。 果不其然,赵刃心思考片刻,就走入红圈中,示意开始。 既然上钩,那可怨不得我。钱石勇想着,取出一柄钩状武器,端端正正做一个起手礼。 赵刃心略微诧异。武士使用最广的兵器有三样:枪、刀、剑。冷门的兵器往往是某些宗门独有的,很少能见到。枪适合马上冲杀,练枪的武士往往兼修马术;刀最简单,使用人数最多,而且刀是卫军的标配;剑,受贵族喜爱,兵中贵者。除开三样,使用其他兵器的人相对很少,因为修习的人少,所以精通的人少;因为精通的人少,所以难有人指导,修炼难度大增,所以冷门的武器越来越冷门。 钩状武器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夺命钩。它的招式以狠辣诡异为主,不熟悉者极易中招,一着不慎就会断手断脚。 赵刃心拔出剑,耍了一个剑花。 两兵相接,文斗正式开始! 钩子向后一扯,钩上的锯齿就卡住剑刃,钱石勇随即使劲下压,要将剑刃完全锁住。夺命钩擅于在两尺之内取胜,制住兵器再伤敌人。 剑刃不退却进,反其道而行。剑尖前伸,直向面门。钩子只得正面下压。握住剑柄的手稍颤动,松开手,剑随着弯转,再袭而来。对方只得躲,剑便被抽回,挣脱锯齿。剑一击过后还有一击,顺着钩子边沿的尖锐,探向敌人要害,不给任何的喘息之机。 钱石勇暗吸一口气,忽而提起暗劲,透入剑身内。 场外有几位武斗经验丰富的武士,嘀咕一句:“犯规矩了。” 文斗不能用内劲,暗劲也不能用。但此暗劲隐蔽,旁人根本看不出来,只有精熟暗劲的武士才能看懂。 打斗的经验便在于此。经验丰富的武士,能一眼看穿敌人的发劲,知道这劲发于何处,作用于何处,就能提前避开,以虚避实,以实击虚。这被称为漏劲,即是劲力被人看穿的意思。 实话说,暗劲是犯规矩的。但规矩嘛,如果多数人看不出来,也就没办法要求了。 赵刃心眉头一皱。他察觉到暗劲,心中便知这人所说不实。哪里是给个交代,分明是要伤他以邀功! 武士为利益可不择手段,满口谎言、言而不信者有之。死信与侠客的信义不同,死信更像是契约,除了承诺方和被承诺方,还需要作为证明的第三者。第三者也称保人,就是做保契约顺利执行的保障者。所以,哪怕武士满口谎言,也并不违反死信,因为他所说的话并没有经过保人担保。 而且,到了近些年,武士变得更为狡猾。即便做出承诺,其本人还可能耍赖,逐字逐句的抠字眼,运用语言发面的陷阱,与商贾极为相似。 侠客可不会有如此多的心思。哪怕轻轻回一个‘诺’字,哪怕没有第三人知道这个承诺,哪怕连被承诺者都忘记了这件事,只要侠客并不是受到欺骗而答应,他们就会拼死完成这个承诺。 他还真是...讨厌武士的做派! 力量汇聚,附着于剑刃之上,而后凝聚...凝聚,点缀剑刃最锋利的刃尖。 运力成线,剑刃敛光! 将剑气收敛,剑气变得更加隐蔽,剑也变得更加锋利。微不可闻地“叮”了一声,夺命钩一剑两断。赵刃心眼神一瞥,剑随心至,抵着来人的要害,收剑作礼,“谢钱武士的宝钢。” “剑法高超,自愧不如。”钱石勇极其洒脱地说。看其外表,当真是光明磊落! 人群响起一片喝彩。方才一番交战,又快又险,精彩万分。那些压赵刃心胜的更是欢呼雀跃。这次真可能以小博大,赚上一笔大钱。而压李修仪胜的,则突然沉默,有些人露出懊悔的表情。 “武士之耻,真是丢武陵人的脸面。”那些发现钱石勇使暗劲的武士仍小声嘀咕,但没有宣扬此事。如果说了,却被反咬一口,那可真是没处说理。 赵刃心想了想,出声提醒钱石勇:“阴谋诡计上不得台面,下次我可不会留手。” 这叫告诛。国朝传统‘不告而诛是为虐’,就是说,我杀你,却不告诉你为何杀你,就是暴虐的行为。哪怕是帝王,也必须遵守这个传统。赵刃心说这话,是在告诫对方:等下次交手,你再使阴谋诡计,我就会杀你。 看台上,仲孚欣喜道:“这叫赵刃心的,倒还有些功夫,难怪敢和你家贵子比试。” 李承绩则是面色阴沉。此人的武技比想象中要厉害,如果李修仪败了,实在有损李氏的颜面。 “李家公子呢,怎么到现在还没到场。”仲孚期待道。 “慌什么!”李承绩怎么听怎么来气,故作不屑道:“跳梁小丑,容他风光片刻。” 一旁的费烙也说:“修仪我是见过的,德武兼备,胜过此贱子易如反掌。” 二人虽如此说,心中却不敢小瞧。 蒙院不授武技,不是因为武技无用,而是因为武技需要一定的智慧参悟。武童子心智未成,武技典籍又晦涩难懂,所以武童子幼时练筋、练骨、练力,打牢根基,等到十六成年后再接触武技。如此,事半功倍。凡事无绝对,也有幼时就能参悟武技奥妙的武童子。对于这些童子,其潜力往往非同凡响。大宗有技考,正是因此。 047 避战 “路上耽搁了时辰,请诸位见谅。”李修仪与大哥从人群中走出,态度十分和善。 他们方才于暗处窥探,探知赵刃心底细。没想到,赵刃心比预想中的还要强,以他如今的修为,极有可能输掉赌斗。两兄弟冥思苦想,便想出一个办法...... 众人正等着,见正主来了,纷纷催促比斗。 李修仪隐晦地看大兄一眼,便抬腿,正要走入红圈之中。突然,他捂住胸口,痛苦难当,而后吐出一口黑血! 黑血,那必是受了极为严重的伤!气血淤积,才形成黑血。武士们看着地上甚为惹眼的黑血,不明所以。 李修仪忙擦去嘴角的血迹,犹豫片刻后,目露坚定,“小病,不碍事。”说着,就要迈入圈中。他看上去,就像个视死如归的义士! 李修贤拉住弟弟拉住,一副欲说欲止的恼怒神情,而后似是忍不住,大怒道:“有贼人乘我不注意,偷袭我弟弟,当真可恶!”他若有若无地看向赵刃心,接着威胁道:“别让我知道是谁,不然,我必要打断那人双腿!” 这一番似是而非的肢体动作,人群便脑补出‘真相’。但武士们也不会光听一面之词,有人出声质问:“你李修贤难道是九囊饭袋,有人在你眼皮底下偷袭,竟然没能擒拿凶手?!” 李修贤可是修炼出真气的,身手十分了得,远超一般的武客。在他的眼前偷袭,难度可想而知。 “原以为武陵城都是重规矩的汉子,哪里会多加防备。”李修贤道:“只是没想到,某人如此下作!” 这某人,已是意有所指! 他的潜台词:赵刃心让某个高手偷袭李修仪,致使李修仪实力大损。 有好事者藏于人群中,大声说:“我听说了,姓赵的与墨氏交好...看着就像面首,指不定就是他在贵人面前邀宠,贵人这才让人出手。” 说来可笑,最喜阿谀献媚的是武士,最讨厌阿谀献媚的,言辞最为激烈的也是武士。 “当真?难怪这兔爷敢挑战李贵子,原来是有备无患呀!”另一人附和着。 闲言碎语不少,但也有不相信的: “怎么着,赵侠客身手亦是不差,有必要下黑手?!” “李氏以阴谋闻名武陵,各位...此事不简单啊!” “......” 赵刃心仔细观察李修仪的脸。他由于自身的病,稍学习过医术。人体的病征,许多会反应到面部,因为面部是经脉气血交汇之处,气血的病变往往先反应在面部。 从面部上看,李修仪气血浓烈。脸颊两侧长了色斑,用脂粉掩饰着。色斑,大概是服食过量的丹药。丹药有丹毒,过量服食后丹毒堆积,最先反应在面部。双眼则是炯炯有神,嘴唇色浓,没有受伤的样子。受伤者,多有唇淡睛浑的特征。李修仪完全没有这样的特征。 他原本怀疑是墨芊芊所为,因为墨芊芊一直没有出现,可转念一想,墨芊芊知道他的实力,没必要做吃力不讨好的事。那么,就有可能是李修仪自己伪装成受伤的样子。 赵刃心讽刺道:“常听人说,李氏擅于谋略,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想!” 有几人放声大笑。这小子,说话不带脏字,但听着更解气。 “你~!好你个貂儿!”李修贤手指着赵刃心,气得直哆嗦,不知这是假装,还是确实被气到。 “只怪我实力不济,大兄切勿动怒。”李修仪‘虚弱’地抓住兄长的手,转头对赵刃心说:“既然答应赌斗,就没有失信的道理。” 赵刃心心中一凛,这是以退为进!他如果强硬要求继续赌斗,哪怕比试获胜,也会有不少的人认为他暗使黑手,胜之不武,李修仪则是败中得胜;而如果他输了,那情况更糟糕,使黑手还输,人们除了嘲讽他不择手段,还会嘲讽他手段愚蠢。 他向来不会小觑阴谋诡计。这些阴谋诡计在某些人手上能发挥极为惊人的威力。 “既然李公子受伤,那就延后赌斗吧。”赵刃心说。这也是以退为进之策。即便他同意延后赌斗,那些赌客们也不会同意。 人群中议论之声四起,李修仪犹豫着不说话,李修贤立即说:“正该如此。” “岂不是失信于人。”李修仪面色挣扎,思索片刻,提议说:“我的伤势说大也不大。我就在此疗伤,服用丹药的话,晚宴的时候大概能痊愈。如果赵侠客不介意,就将你我的赌斗留到晚宴之时。” “可以。”赵刃心答应下来,又提醒一句:“李公子,这次可要谨慎,别又被刺客偷袭。” 看台上,仲孚看着远去的李氏兄弟,忽然大笑,“不愧是李氏的种,竟然如此聪慧!要想永远不败,最好的方法就是不战。厉害啊~,当真厉害!” 这话的嘲讽味十足。 李承绩冷然道:“仲孚,莫要过分!” 冯埃冷眼旁观许久,忽然起身,朝仲孚作辑,“听闻仲武首实力了得,一身横练功夫,刀剑难伤。卑人技痒,特向武首请教。” 仲孚诧异地看这冯埃,旋即又是大笑,“你可比费帮主有胆色,他都被我打怕了。” 费烙瞪着眼睛,不理会仲孚的冷嘲热讽。 冯埃拔刀,忽而手臂肌肉绷紧,直直向仲孚劈去。仲孚铁掌伸出,直接抓住袭来的刀,“这里地方狭小,如何施展得开。”手一掷,冯埃已被掷到看台下,他也跳下,与冯埃四目相对。 冯埃显得迟钝地抬起刀查看,刀上已留下显眼的手指印。他呆滞地将目光移开,移到握刀的手掌上,想了好一会儿,将刀插入地上。撸起袖口,两臂显露出异常浓密的毛发,他摆开架势,露出兴奋和嗜血的神情,似要与仲孚赤手搏斗。 “胆子倒是大!”仲孚冷哼一声。只有他敢赤手与人斗,还从未见有人敢赤手与他斗。 冯埃的指甲极为坚硬,左手成爪,袭向仲孚。两者方一接触,就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仲孚抓住对方的手,另一手蓄力,使出成名的绝技————《六殒暗劲》。 《六殒暗劲》能透体六层,若有六人堆叠,可直接将六人击毙。 冯埃体内响起爆竹一般的声音,向后连退四步,在第五步时站稳脚跟。他抖了抖身体,摇着脑袋说:“力道不错。” 人体内脏,最为脆弱。暗劲修到高深,就能钻入人体,粉碎脏腑。来人竟一点伤也没有,仲孚大吃一惊,“我原以为这武陵城中,只有我能把肉身练到这种地步,没想到,你个无名小卒,也有如此毅力。” 锻体相当痛苦,能坚持下来的人寥寥无几。而且锻体进境缓慢,远远比不过修炼真气。对于现在的通劲武士来说,练到通八极后,别说锻体,连内劲也少有人钻研,多是选择凝聚真气,向先天之道进发。 当然,将某一道修炼高深,武力提升也是巨大。仲孚能在武陵城横行无忌,正是凭借他强硬至极的身体,哪怕刀兵加身,也仅能在皮肤上留个印子。他本人又将内劲修至圆劲,即便面对真气强者,也不落下风。 “算是个莽汉。”冯埃越加兴奋,说着再次冲向仲孚。 双方拳拳到肉,沉闷之声不断,地面尘土飞扬,打斗百回合不见疲态。 “有如此身手,绝不是无名之辈,你到底是何人?”仲孚与冯埃两手相搏,互相角力。 冯埃扯着嘴说:“白马帮的堂主。” “真让人笑掉大牙!白马帮的堂主竟比帮主还厉害。”仲孚即便在此时也不忘讽刺费烙,“费烙是靠什么掌控白马帮,靠他那张嘴?!” “那你得去问帮主,我可不知道。”冯埃在说到帮主时,语气中并没有尊敬,反而非常轻蔑。很显然,他并不在意所谓白马帮的帮主。 仲孚双脚发力,将冯埃往前推开,而后忽然加速,如同狂奔的蛮牛,左拳聚劲,气势如龙。 “碰~!” 一拳挥出,像打在铁块上。冯埃不能控制地向后倒飞,撞断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树。还未等对方起身,仲孚已到近前,青筋如同滚珠,内劲生生不息涌入拳头之中,拳头便如雨点一般落在冯埃的身体上。 泥土飞溅,冯埃所处的位子竟被打出一个大坑! 仲孚一拳印在冯埃脑门,让对方的脑袋整个埋入土壤中。最后,他收力收手,起身拍落身上泥土,“你很不错,肉身比之大妖象也不逞多让。” 他早年去幽州杀妖,见识许多妖,也从妖怪身上悟出锻体之法。妖怪中象妖的肉身最为厉害。他如此说,算是认可了对方的实力。 “咳~,我的肉身还未成,没能彻底掌控。”冯埃咳出血,身体多处受伤,但没有致命的伤口,“再过几日,我的肉身练成,你必定不是我的对手。” 仲孚意兴阑珊,“等你练成后再说不迟。” 048 记着这句话 赵刃心独自一人,看着前来参加节日的人群。 一对对男男女女,笑意盈盈,或打闹或交谈。姑娘们浓妆淡抹,打扮得花枝招展,有些表现得火辣大胆,有些表现得端庄矜持。男儿们则极力地炫耀武力,或通过赛马,或通过武斗。 他们,她们,就像开屏的孔雀,以各自的方式去吸引异性。 食物的香味、木炭的焦味、装饰的鲜花、撩人的音乐,以及人们脸上的喜悦,这一切的一切,将节日的氛围烘托到极致。 “你在这呢,墨姐儿呢?”赵诺出现在赵刃心眼前,牵着一个姑娘的手。他忽然自己想通了,便说:“也对,墨家来了个狠角色,墨姐儿必定在应付他。” 赵刃心与墨芊芊约定今日相见,谁想墨芊芊迟迟未出现。“你知道情况?” 赵诺眼眸一转,悄然转变话题:“今日是踏春节,别提扫兴的事情。”,转头对身边的姑娘说:“给我兄弟介绍个姑娘,踏春节怎能一人过呢。太扎眼了。” “忙你的。”赵刃心挥手,往远处走。他穿着表明身份的侠客服,这件衣服足以劝退大部分的姑娘。 谁会想和侠客结上姻亲呢?几乎没有的。武士最重实际和利益。节日里的一切同样如此,如果用武士的视角观察,一切的美好就全然消失。 十六为及冠,为成年,成年就可以成亲。在人们现有的观念之中,越早成亲越好。成亲后两个家族就缔结了深厚的关系,类似于结盟,这对于婚姻的双方都是利大于弊。这就是注重利益。 武道之途不仅要有资源,还要有势力,至于双方是否有感情,则是没有考虑必要的事情。面首、妾侍、**,不就是这种观念下的产物么?双方不在意对方所爱,哪怕明知对方在外养着人,只要不过分,婚姻的双方也不会有任何过激的举动。这就是注重实际。 近些年有了相亲的过程,但对大部分武士来说,爱情还是相当无用的东西。 等待许久,墨芊芊终于到了,他催促着墨芊芊远离这一片陌生的地域。 两人骑马,往无人的林子里走。林子隔绝了热闹的笑声,这里变得极为安静。只有马蹄声。 “怎么才来,府里出事了?”赵刃心问。 墨芊芊赶忙摇头说:“没有...没有,忘记时辰了。” 她接着问比斗的事,得知李修仪的一出戏,不免说几句气话。 往前方走,树木逐渐变得稀疏,视野前出现一片草地。 墨芊芊不是个擅长讲谎话的人,赵刃心知道她隐瞒了事情,但没有追问。 “再过几日,我就得出发,前往西榭剑宫。你...”墨芊芊欲言又止。 “我也要启程,前往河悟城。”赵刃心感概道:“下次再见面,也不知何时。” 踏春节是结亲的节日,也是离别的节日。西榭剑宫在幽州东北部,河悟城在建州的北部,两地之间跨越千里、万里的距离。见一面需要花费不少的时间和精力。 日子临近,墨芊芊也变得忧愁,“已经成了武士,毕竟与蒙生不同。” 马儿低头吃草,赵刃心便下马,将缰绳绑在一颗树上。再往前走几步,又是一片林子,赵刃心站在高处眺望。林中有五位青年男女,拿着长弓春猎。他们运气不错,逮到好几只猎物,都挂在马上。 “我其实一直很好奇。”赵刃心犹豫着说:“刚入蒙院的我,除了长相,实在想不到出众的地方,你当时为什么会帮我?” 如果没有墨芊芊,赵刃心的八年蒙院生涯将无比困难。 墨芊芊回想起两人刚见面时的情景,那张柔弱又倔强的脸,还有充满灵气的眼睛。别人都说他像个女人,可她看得出,他的内心比所有男人都像个男人。 “就是你的长相呐~。”墨芊芊不正经道:“还是可以男女共用的长相。” 赵刃心在草地上坐下,瞥了墨芊芊一眼,“我很认真的。” “我从没和你说过我父亲的事吧。”墨芊芊忽然有些低沉,“一开始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看你顺眼,又看不惯那些贱民欺负弱小...但到后来,渐渐明白,我看你顺眼,是因为你长得像我父亲。” 赵刃心从没听墨芊芊讲过父亲的事,只说过她的母亲。思考片刻,他吞吞吐吐道:“无意冒犯...你父...死了?” 死了?要是死了那还算好,也不至让母亲苦等至今。墨芊芊冷笑道:“要是真死了就好了。只是数十年没有消息。” “...留下孤女寡母。母亲虽然不说,但我知道,她为了我受苦受累,每日应付族里的明枪暗箭,而我什么也做不了。那个生我的父亲,却从来没有出现过。” 世家大族里,斗争极其厉害。这些是被默认的,是被允许的,所以能者上位,弱者下位。让一对母女应付所有的阴谋诡计,确实不容易。 “这狗父真该死。”赵刃心佯装生气说:“以后我帮你找到他,如果发现他是个始乱终弃的无良人,就一剑结果了他。” 墨芊芊坐到他身边,“我还以为,你会说‘你父亲或许是遇到某些无法回避的困难,’之类的话。”她折下粉色花朵,戴在赵刃心的头发上,“都听腻了。仆人这么说,母亲也这么说,和我交好的公主和皇子也这么说。” 赵刃心有一股中性的美,当戴上花时,那股子美人气质就胜过男儿气质,他活脱脱变成一位沾花美人。 “很开心,即便这些话是在哄我。”墨芊芊靠在他的肩上。 赵刃心不喜欢戴花,他也不喜欢被人靠在肩上,但现在若是拒绝,会伤透这女孩的心。 “不是哄你,那是真心话。”他说:“连家都不顾的父亲,如何能顾得上大事。” 墨芊芊幼年无父的经历,引起了他的共鸣。他其实比墨芊芊还惨。因为他是天生的娈病,所以原父母抛弃他。不是所有家族都能接受**,他的原生父母估计就是不能接受的那群人。 于是,在出生没多久,他被装在篮子里,顺着河水漂流。自生自灭,死了也好,不死也罢,反正与原来的族姓无关。不管父母有何苦衷,面对多大的磨难,当他们选择放弃婴孩时,已经承认了轻重。婴孩轻于他们心中的某事。 后来,他漂到一处芦苇荡,被赵伯发现。赵伯当父又当母,抚养他长大。赵伯直言不讳地告诉他,自己不是他的生父,两人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如果他想去找亲生父母,完全可以理解,并支持他如此做。 他才不想去找所谓的亲生父母。这两个人不曾在他生命中出现,也就没有任何值得追寻的渴望。他只想长大后照顾赵伯,让赵伯颐养天年,只可惜天不遂人愿,赵伯被仇家所杀。 “你最起码还有一个母亲。珍惜眼前吧。”赵刃心低声说。 大树边,两只马儿吃着草,慢慢靠到一起;草地上,两人越靠越近,两人的手也握在一起,不分彼此。 “赵刃心,你一定要记得,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心里只有你!”墨芊芊脸色郑重。 赵刃心嘀咕道:“说出这话,那肯定是有事发生。” 墨芊芊强硬道:“你只管记住这句话。” 049 浮叶斗剑 华车内。 李修仪盯着眼前的丹药,脸色阴沉不定。 “这是猿臂通劲丹,虎性丹药。”李修贤沉声道:“原本为兄不愿拿出来,此丹药药性凶猛,服用后必定损伤根基。但是...如今也想不到其他办法。” 丹药以药性划分,有虎性丹药和温性丹药。 虎性丹药,也称虎狼丹药,指药性凶猛如虎的丹药。此类丹药药效显著,比如猿臂通劲丹,服用后能使武士直接打通手臂一极内劲,成为通劲武士。 药性强,也意味着药毒浓郁,服食者必须花费相当的精力清理体内药毒,如果药毒堆积严重,必定损害武道根骨,留下难以修复的损伤。因而,服用虎性丹药必须慎之又慎,不可出一丝差池。 “大兄已然是尽力了。”李修仪说:“与赌局相比,区区丹毒,不值一提。况且,寻常武士即便想要服食,也是没有机会呢。” 猿臂通劲丹虽有种种问题,但其药效强劲,市价不菲,寻常武士即便不惧丹毒,也没有五铢钱购买丹药。 李修仪抓起丹药,盘腿坐下,坚定道:“此次赌斗,我必胜无疑!” ...... 墨芊芊与赵刃心说了很长时间的话。赵刃心说起与赵伯生活中的趣事;墨芊芊则说她在墨府的事情。不知不觉间,到了中午,墨芊芊找了一个借口,返回墨府。 赵刃心没有追问,便继续等待,直到晚宴开始。 大昌燕饮之风盛行。燕饮,就是说,一旦设宴,人们就像燕子一般聚集过来,饮酒为乐。 大事有宴,小事有宴,无宴不成礼。在踏春节当天晚上,自然会摆下筵席。 节日的气氛并未随着夜晚而退却,反而更加热闹。篝火点亮各处,四周飘荡着欢歌纵饮的靡靡之音。 宴会分出许多区域,各区域用帐布分隔,年长的一个区域,年幼的一个区域,新进武士也有一个区域。原本新进武士这个区域是由蒙院院监主持,或是某位长者主持,但今日很特殊,蔡城守竟是亲自前来。城守是武陵城最大的官,城守也称太守。一个‘太’字,就能知道这个官职的厉害。 献舞的舞姬曼舞过后,蔡城守举杯,与众青年武士饮第一杯酒,而后开怀大笑,朗声说道:“武陵城豪杰辈出,看到在座的诸位才俊,就知道此言不虚。” 这是宴会的礼节,由宴会举办者或是德高望重者举杯,众人饮第一杯酒,称为“响樽”。在喝完酒后,主持者还会说几句场面话,或是祝福,或是夸赞。总之,捡好话说。 众人皆说“城守抬爱。”,脸上显露出自豪。武陵城,在建州是非常出名的,身为武陵城的武士,天生一股自信。 说过几句场面话,蔡城守忽然说:“听闻今晚有一场武斗,双方都是武力惊人之辈,引得满城百姓翘首以待。本官十分渴望见识一番。是哪两位才俊呢,快快近前来。” 赵刃心与李修仪入场中,作辑手礼。 “侠客赵刃心。” “武士李修仪。” “好~!好~!仪表堂堂,都是未来的栋梁之才。”蔡城守抚掌大笑,随后便说:“赶早不如赶巧。此次不如由本官做判,给你们两位主持武斗。” 城守是六品官,武陵是大城,蔡城守算是名六品实五品的官员。由他来主持武斗,可以说是相当赏脸。 “蔡城守屈尊,已是我等的福分。”李修仪恭敬道。赵刃心怎么看,怎么觉得虚伪。 “无异议。”赵刃心如此说。 李修仪扫视诸人一眼,又看向蔡城守,向前一步,朗声道:“今日佳节来临,若如平时一般武斗,难免见血,败坏众人的雅性。不如...来一场————浮叶斗剑。” 浮叶斗剑:置樽,倒酒,放入清凉叶,叶子沉入樽底。双方开始斗剑,等到清凉叶浮到酒液之上,就宣告斗剑结束。若双方战况焦灼,就判平局。所以双方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击败对手,才能算是获胜。 清凉叶不是原生的叶子,而是经过加工制成的伴酒料,放入酒中,能使酒味中增加些许清爽的口感。 “妙~!效仿先贤,点到为止。本官常听人说,李氏贵子,有古贤人之风,当真不假!”蔡城守叫好。众人也跟着叫好。 浮叶斗剑兴起于元后四千年,而它的起源,则是因为一次对将。 对将,就是两军交战之前,敌我将军互相争斗。一对一武斗,因而称为对将。当时盛治帝还未统一北方,正与燕王交战,燕王手下有一位将军,武力过人,盛治帝派出几员大将,均被对方斩落马下。于是,盛治帝置樽设酒,为上场的将军壮声势,但无一人上前。 盛治帝质问众将军缘何无人上前,难道在场均是无胆之辈。就有一位小将说:“天气炎热,酒灼烧胃,故不愿。” 盛治帝就命人放入清凉叶,去酒之灼味,又命人把酒端给说话的小将。小将把酒拿起又放下,说道:“清凉未化。待取得敌将首级,再饮不迟。” 那小将骑马,直奔阵中,只一回合,就斩落敌将首级,再打马返回,清凉叶正巧上浮。 所以,浮叶斗剑最早是嘲讽人的手段,即是说:我于一回合之内就能取你首级。只是到后来,变成一种武斗的方式。 侍女端来案几,案几上放酒樽,酒倒满,酒香弥漫。光是闻到这股酒味,老酒虫们就知道,这是以金五铢计价的美酒。 当清凉叶沉入酒樽中时,斗剑开始,场面一触即发! 两人同一时间拔剑,两柄宝剑闪着深冷的剑光。剑光其实是剑对光的反射,依据剑光,就知道剑的锋利程度。这两把剑,都是削铁如泥的宝剑! 蔡城守说“鼓乐,以助武兴。”,鼓瑟之音高奏。 随着音乐,心弦拨动,蔡城守与众人的目光,均落在场中两人身上。 李修仪感到右臂隐隐作痛,但右手仍稳稳地握住宝剑。猿臂通劲丹的药理,就是作用手臂一极内劲的发力劲路,让武士轻易感知、记住这条劲路,同时强壮九劲。药效的作用意味着丹毒,现在右臂正有丹毒堆积,淤塞静脉,产生肿涨之痛。 他清晰感应到九处内劲喷薄欲出,那令人心醉的力量就潜藏在一肌一筋之中。 轻微的颤动,韧筋发动,紧接着,强肌收缩,力量便像泉水一般从源泉之中涌现。内劲流动,往前传动一段距离,汇合另一处内劲,再往前传动,再汇合一处内劲......直到最后,九处内劲合一,原本的力量溪水变成力量大河,携带着无可匹敌的威势。 这,就是一极之威! 一极之威最低有一鼎,寻常人能发挥三鼎,天赋异禀的能发挥五鼎。三鼎之力,足以将人锤成烂肉。 蔡城守正端起酒,眼睛眨动两下,面色如常,杯中酒呡了一口。 帐外的赌客耳朵贴着帐布,侧耳倾听,连呼吸也沉默,不愿漏掉任何细节。 在座的众位武士,面露惊讶,不可置信地看着李修仪,以及那把剑。 赵刃心直面扑面而至的威压,心弦绷紧。 古有言“一力破万法”,又有言“四两拨千斤”。不论哪个观点正确,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一定胜! 剑出,绕劲而前,引导着劲力,使内劲大河改道,分散成几条支流。他引导着这几股力道互相撞击,支流就形成漩涡,混沌不明。上挑,借力发力,突破牢笼的劲力挣脱而出,长剑脱手,飞到空中。 单纯的快,不叫剑道;单纯的慢,不叫剑道;单纯的繁杂,不叫剑道;单纯的简单,不叫剑道。剑道的先决条件,是让人获胜。 只一次过招,胜负已分。赵刃心收剑上前,在案几上停下,盯着酒樽不动。 050 樽前客 那飞于空中的剑落下,但无人理会,人们心中都在回味着那轻描淡写,却又妙至巅峰的一剑。 “为什么!”李修仪脸色涨红,目眦尽裂,“我不可能会输的!” 明明内劲修为更高,明明兵器更为锋利,明明一切尽在计划之内,可偏偏就是输了,他没道理会输的! 赵刃心冷淡道:“恃于诡谋,必被诡谋所害。你太依赖外物了。” “你不也倚仗宝剑锋利!”李修仪质问道。 赵刃心摇头说:“我依靠它,但我不依赖它。” 清凉叶冒出两颗气泡,散发出清晨特有的爽快之味,酒液荡起余波,琥珀色光动人心神。 酒的滋味,不在入口之后,而在入口之前。赵刃心说一句“好酒。”,便端起酒樽,清凉叶正好浮上。入口,先是一阵麻中带涩的微苦之味,紧接着,是浓郁灼人的酒味,刺激着舌头与口腔,等到酒味弥漫后,清凉之味涌上舌尖,正如烈日下的一阵凉风,沁人心脾。 酒尽,余一片清凉叶。他将酒樽放下,行礼道:“谢城守大人的美酒。” 蔡城守连声称赞:“剑法出众。年轻一辈中,当以此人为最!”,随后吩咐:“取方樽来。” 方樽,四方之形状的酒樽,乃是盛放美酒的容器。 蔡城守指着赵刃心,笑意莹莹,“今日,点你做樽前客。” 方樽正对着的人,就被称为樽前客。即是说,此人为酒宴中最尊贵的客人。任何人都可以向此人敬酒,只要他们找到一个无法辩驳的理由。 几位壮汉大喝,抬着方尊放到赵刃心的案几之前,然后往大樽内倒酒,直到溢满为止。 方樽四面四口,四口分别雕着马、牛、猪、羊四畜,方尊四面上则雕刻着四幅图画,画中均是与酒有关的耳熟能详的故事,其中一幅,正是浮叶斗剑。 赵刃心喝过两杯,就推脱着离开,头晕乎乎地朝外走。尊前客是客人,客人就有选择喝酒或不喝的权力,没人会因此刁难。 到河边,吹来阵阵凉风,酒劲也被吹散。赵刃心倚着树,没有喜悦,格格不入的感觉越加明显。 “卑人是蔡大人的护卫。”一护卫打扮的从远处过来,一板一眼道:“大人请侠客一叙。” “何事?”赵刃心问。 护卫恭贺:“大人见侠客天赋出众,不愿奇才蒙尘,欲举荐侠客入天京卫试训。” “天京卫?”赵刃心疑惑。他当然知道天京卫,那可是驻守天京的最强卫军,胜过一切武道势力。没人会没听过天京卫的风头。他疑惑的是:天京卫不对外招丁,即便是城守,也不该有推荐的权力。入选名额由皇帝亲自指定,皇帝会将名额赏给有大功的臣子,但大部分还是皇帝亲自提拔的人。 “今年天京卫改制,各地城守有权举荐一位奇才,入天京卫试训。”护卫解释:“以侠客的本事,极有可能入卫。” 赵刃心听完,想也没想就拒绝说:“替我谢过蔡大人。只可惜在下已有决断。” 天京卫好是好,入卫者多是世家之后,甚至连皇储也是在卫中习武。进入卫中既能广结权贵,还能学习高超的武功。但是,对于赵刃心来说,一切与他无关。天京卫是不收侠客的,除非他愿意舍弃侠客的身份。 护卫劝了几句,见赵刃心言语没有松动,就告辞离去。过一会儿,来一位女武士。 “天底下竟然有人不想去天京卫!”女武士面容开朗,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修长的双腿,“哪怕是世家子,都是拼了命地争夺试训名额。要不是今年情况特殊,寻常武士连一丝机会也没有。” 看来,这人是听到方才的谈话内容。赵刃心想着,冷不丁道:“你喜欢喝酒么?” “不喜欢。在我看来,酒是这世上最难喝的东西。”女武士露出难受的表情。 赵刃心接着问:“那如果是稀世美酒呢,以数百枚金五铢起价的美酒?” 女武士像是通过话语联想到酒味,连忙用手捂住鼻子,“我喝过。那味道,现在想起来还难受着。稀世美酒酒味浓烈,能把人熏晕过去。” 赵刃心无意间瞥见她的手,圆润纤细,竟没有因为练武而留下茧子。“所以说,你还是讨厌。” “没错。讨厌。”女武士回答。 “这就是我的答案。”赵刃心说:“普通的武道势力,就相当于铜五铢酒;传承古老的武道势力,相当于银五铢酒;顶尖势力,是金五铢酒。他们都很好,但我偏偏不喜欢喝酒。” “很有趣的人。我叫李香儿,你呢?”女武士说。 赵刃心报上名字,忽然心中一动,问道:“你是...李氏的人?” 李香儿走了几步,倚靠在护栏上,“没错。但我只是李氏的旁枝,拐几个弯都连上不祖宗的旁枝。” 他没想到对方会直接承认。方才的赌斗,毕竟是恶了李氏,李氏的族人该避着他才是。“不怕族人怪罪?” “我说了,我是拐几个弯都连不上祖宗的旁枝。除开一个李姓,几乎和李氏无关。”李香儿强调说。 姓氏开枝散叶,亲疏之别也就越来越明显。到最后,这些旁枝除了必须要到场的年祭,已经与本家无一丝交集。李香儿就属于这样的旁枝。 “你倒是厉害,连二公子都打败。他可是李氏天定的家主,被你这么一闹,嫡子的位子铁定保不住。”李香儿想了想,忽然改口说:“...也不一定。按家主的性子,或许还会保住二公子的位子。” 赵刃心奇道:“我还以为嫡子是李修贤。他在武功和心智上,远胜李修仪。” 李香儿认可地点点头,往四周看了看,神神秘秘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李修仪...” “原本族人都认定大公子当家主,因为他自小就表现出过人的武学天赋。但在主家夫人怀上二公子的时候,有一位道教高人登门拜访,明言李氏将迎来一位贵人。这个贵人会带领李氏走向大贵。” 大贵,就是公卿以及世家之族。 “那道人有多厉害我不知道,但家主显然完全相信道人的话。没多久,就找了个由头,当场打死大公子的贴身侍女,还将大公子的伴童子调到胶州自生自灭。” 伴童子,即是陪伴主家公子一同成长的适龄童子。这些童子往往天赋出众,其上三代也必是对族姓忠心耿耿的仆人。他们是主家公子未来的左右臂膀,值得信赖的心腹。 打死贴身侍女,调走伴童子,几乎是明着告诉全族人:此子绝不会为嫡子。 “呵~,姓李的可真狠。”赵刃心觉得这手段实在有些狠辣。 “我也这么觉得。”李香儿认同道。 李香儿继续往下讲,等讲完后,赵刃心忽然问:“那李修贤最初就是这脾气么,暴躁又无理?” “这个...还真不能确定。”李香儿仔细回想。她在八岁的时候依附到本家来,因为武陵城的蒙院比寻常镇子的蒙院好,所以她的父母才带着女儿投奔到本家。在此之前的很多事情,都是听族人谈论说的,并没有亲耳听到。 “但是听一些府内的老人说,大公子原先可是非常有礼的,简直和现在的二公子一模一样。” 051 感同身受 辉煌的大殿,恐怖的安静。 屏风透着冷厉的光线,时圭滴落陈腐的水渍。明明整个大殿跪满衣冠楚楚的人,可连一丝的声响也无。栖居于黑暗的,名为皇权的目光,正在一旁窥伺。于是,连仅存的辩驳,也逐渐消散于黑暗之中...... “圣上,万万不可!” 有一位朝臣出列,带着视死如归的决心。 “当今武士,弃义远德,贪婪无度,见弱而生强暴之心,遇贵而献阿谀之词。若宽三限,久必为天下患。” 殿中的议论,像蚂蚁一般汇聚。此人是冶贤人的门徒,那么,此人的话,是否代表冶贤人对新政的态度。 端坐于至尊之位上,那双威严的双眼,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天子不言而明,不令而行。所以,他不言,也不令。 赵刃心在人群中,忽而起身,把所有人的脸看得清清楚楚。或是恐惧,或是疑惑,或是欣喜......他们把感情隐藏得很好,可赵刃心似乎就是能感应到他们的情绪。这不知道是何能力,赵刃心也不清楚,反正就是感应到了。 或许是个梦吧,不...不是或许,很明显是个梦,是个清醒的梦。他看着透明模糊的身体,如同一团雾气,而后将视线移到皇位之上。 那人的脸,完全笼罩在迷雾之中,模糊不清。他总觉得熟悉,但又记不得在哪见过,就试着往前走两步,想看清楚那人的脸。很费力,像不通水性的人在划水,但总算是在靠近,他也不介意费一番功夫,便继续这个过程。 “结党谋私,铲除异己!”另一人出列,穿着蟒雀袍,眼神锐利,“酉子之徒,亦不能免俗。” 皇帝衣上绣真龙,帝后衣上绣神凤,蟒次龙一等,雀次凤一等,因而帝姓王的官服以蟒雀修饰。此人是一位王! 赵刃心划动一会儿,直撞上出列的朝臣身上。他从朝臣的身体中穿过,恍惚间窥见此人的内心。 内心中飘荡着琐碎的对话...... “数日前,幽州有大武入殿,圣上接见。此人献妖丹炼制之物,唤作丹药。” “丹药效果非凡,据说能改善人的体质和根骨,其中稀有的,甚至能帮助武士修炼真气。” “当真?!妖气者,前朝败亡之根本,如今竟有人以妖丹之物迷惑圣上。你我二人须速速禀告冶师。” “......” “冶师态度不明...不能等了,圣上已封赏大武为侯。” “哎~,怕是帝王的制衡之术。如今天下一统,朝堂只有酉子、蒙子之徒,帝王如何能够心安。引武士入朝,就是要让三方互相制衡。” “别说了!圣上有开万世之治的雄心,如何会用此乱政之术!” 赵刃心明悟过来。这是元后四千年,也就是距今两千年的一次朝议。以幽厉王为代表的武士阶级,向盛治皇帝进献妖丹炼制之丹药,与掌控朝堂的侠客阶级产生正面冲突,双方水火不能忍。 此时,盛治帝已收复中原之地,鲸吞天下版图,向西绵延至幽州全境,向南直到虾州,向北彻底剿灭燕王余党。而赵刃心所处时代的大昌,版图仅比盛治时期多了一个夷州。大昌的皇权,到达六千年历史的顶点,志得意满的盛治帝开始纵情享乐,为求长生之法,空耗国库。 最早的以经记载的外丹之术,就是在这个时间段,因为帝王的欲念,催生出的畸形之术。道教适时提出“丹炼九转,服之长生”的修行理念,笼络一大批权贵摇旗呐喊。 其后不久,瑞兽献丹————就是这个辉煌时代走向衰弱的序幕。 “乱天下者,必出于幽州。恶之极者,其地之王。” “......” 他不理会大殿上的争吵,仍旧往前划动。不需要理会朝堂上的辩论,因他已经知道最终的结果————侠客由盛转衰,武士崛起。 接下来的数月,盛治帝将大举屠刀,贬谪有功大臣。罢三侠,废二相,天下哗然。元气大伤的侠客群体对皇权彻底失望,重新审视五义的大侠们纷纷挂印辞官,并诞生了在野侠派。 他奋力地往上走,想要看清皇座之上那人的容貌,想要触碰那人,理解这位开创一世之治的皇帝当时的想法。 殿上的明烛摇曳,光芒越来越微弱;耳边的辩论声,也渐渐消散;周围的人,不断模糊。赵刃心加快了速度...... “亚父,连你也不愿理解我。” 这是听到的唯一一句话,在他触碰到那人时,整个场景完全暗淡......他,醒了。 摸着额头,感受着真实的余温,他嘴角有些干涩,便起身去倒一杯水喝。 “怎么?”黛儿因赵刃心的响动而苏醒。 “继续睡吧。”他轻柔地说,坐在椅子上,再一次闭上眼。 “这就是感同身受么。” 圣人曾说:“感同身受。” 什么意思?感而同之,同而受之。 当有人遇到或是快乐,或是悲伤的事情,这人告诉其他人,尽管所说为真,听故事的人总是难以产生共鸣。没有切肤之痛,就难以深刻体会到话中的快乐和悲伤。而对于圣人,他们在听到这些真实的话时,身体就会感受到与述说着一模一样的快乐和悲伤。 感同身受是一种极端的精神共鸣! 你们会问,感同身受有什么用?这像是给人安一颗玻璃心,使人优柔寡断?但请仔细想想,真的没有用? 武功的传承以师徒授受为根基,但即便有良师耳提面命,仍旧有许多不成器的徒弟。这些徒弟不够努力?不,只是他们不能理解师傅的某些教导,不能领悟,就无法进步。 无论是口语,还是书面之语,在本意凝结为文字之时,其传递的过程中,承载的信息就会不可避免地流失。越是高深的武学,越是难以用语言描述,越是难以传授。 授业有‘传术不传道’的传统。这其实是无奈之举。因为道难以用言语表达,只能通过术,让徒弟自行参悟。可是自行参悟总是会有错误,难以深刻理解。 这就需要感同身受发挥作用。 某些传承寂灭数千载,但在某日,某人小憩片刻,于梦中获感,就有可能因为感同身受而领悟这个传承的真谛,进而复兴该传承。 感同身受的先决条件是精神共鸣。赵刃心魂入源庙,与其说要英特意前来接引他,不如说他的精神与先贤产生共鸣,吸引着先贤前来相见。精神的共鸣就义的共鸣。 要英在源庙的时候和他说过,当继承传承之印后,就有可能与先贤意志共鸣,体会先贤所经历的故事。这是不可控的,难以捉摸的。有人获得传承之印,但一辈子都没有在梦中经历先贤的故事,这不妨碍他在武道一途上不断突破,但他会因此被拦在义的门外。 所以说,感同身受是一种超乎想象的传授方式。它让一个人的思想完整无误地传递给另一个人,中途不会出现缺漏。 道、德、义、武......但凡高深的,难以言传,只可意会的东西,都可以通过感同身受传承延续。 052 需行跪礼 第二日天晴。获得上品的寒菱钢,赵刃心迫不及待去铁匠铺,请铁匠打造马蹄铁。 人需要穿鞋,保护双脚,马也一样。马的足蹄时常面对复杂的陆地环境,长时间的骑乘会极快地磨损马掌。当马掌磨损严重,一匹万里马的使用寿命就到达尽头,于是人们发明马蹄铁,用以保护马掌。 进入铁匠铺,入眼的是五个规格样式的马蹄铁,其下漆两条至五条银白色竖线,用以标明价格;墙壁另一侧摆着刀和枪头,其下漆金色竖线、银色竖线。最显眼的是摆在最上面的刀,光亮照射时,刃上闪烁着刀光,可以确定是一把宝刀。这把刀应该是整店之宝,摆着让顾客看,显示匠人手艺,但不会售卖的兵器。 角落里堆放着各式农具,落了灰,看起来许久无人理会。 赵刃心拨弄着迎客铃,发出尖锐的铃声,不一会儿,里间出来一位赤裸着上身的壮汉。 “刘铁匠?”赵刃心问。他听人介绍,城西的刘铁匠曾在军中匠作营内任职,不论是打马蹄,还是锻造兵器,都是一把好手。 壮汉擦着额上的汗水,“正是。” 两人认识过后,赵刃心取来宝钢,说道:“请刘匠效劳。” 刘匠用抹布擦拭双手,而后用防火防水的革布包裹着宝钢,细细查看。 这是他下意识的动作,赵刃心暗自点头。好的匠人和差的匠人,差别就在于习惯。一个细小的失误,就极有可能断送一次铸造宝兵的机会。 大昌地大物博,珍惜矿材何止千万,不同的矿材有不同的特质,处理的手段也不尽相同。有些矿材在打造成兵器前,禁绝用手触碰,一旦触碰就会留有瑕疵;有些矿材不能遇明火,必须用沙锻之法......寒菱钢没有过多的禁忌,但用革布包裹的习惯,已经说明匠人的功底。 “高等货色,顶炉。”刘匠人用手轻触,一股冰凉之意透过肌肤,直入骨骼,心中便知此钢的品质。他打量着赵刃心,惋惜道:“分量少了些,不然必定能打造一把宝兵...掺杂次等钢,又可惜了这品质。” 寒菱钢主要产自霜州,以霜州寒原冻土之矿为主料,火炼而成。炼成后,外表还有菱形的亮铁花纹,极易辨识。此钢是属性钢,顶炉货色最为珍贵。所谓属性钢,就是说,此钢可传导真气,增强真气的威能。 “打一副马蹄,足够了。”赵刃心说。 “打马蹄,你疯啦!”刘匠人看着系在屋外的马,又看着赵刃心,激动大叫:“那种杂种马,几枚银五铢都嫌多,宰了吃肉还嫌塞牙。配上马蹄铁本就是奢侈,现在竟还用上宝钢!” 宝马需要百枚金五铢,但在驽马这个级别,价钱的差距就非常大。像门外赵刃心借来的代步驽马,价值也就在银五铢之间,顶多不到一枚金五铢。如果给这种马打上马蹄铁,确实是奢侈。不过,这铁匠却是误会了,赵刃心可不是要给这匹马打马蹄铁。 “不是给此马打。”赵刃心解释说。 “那你...”刘匠人忽然想明白,大笑着说:“你还不知道打马蹄铁的规矩呢!” 他指着墙上的五个马蹄铁说:“最次的马儿,马主人是不会给马儿上马蹄铁的。稍次一等的马儿......” 最次的马儿价低,因为价低,也就没有打马蹄铁的必要,足蹄彻底损坏就会被杀掉。 稍好一些的马儿,会用上统一制式的马蹄铁。这些马蹄鉄就是墙上挂着的,价格较低,能够延长马儿的使用寿命。 珍贵的马儿不使用统一制式的马蹄,而是使用由铁匠量过马掌后,专门打造的马蹄铁。如此,马儿打上马蹄铁后才会舒适,发挥全部的马力。 既然用宝钢做料打马蹄铁,那马儿必定得是宝马,既然是宝马,就该仔细测量马蹄,量身打造。赵刃心不带马儿过来,显然是不知道这里头的规矩。 赵刃心听完后,皱眉道:“挺麻烦的。” 他将宝钢寄存在铁匠铺中,前往珍宝街领马。 赌斗的事情满城皆知,所以赵刃心去领马,店家不会阻拦,也不会傻到向赵刃心要钱。李氏不可能反悔,拒绝支付五铢钱,因为这就是武士的信。 这也是姓氏的好处。姓不仅代表一个人,还代表与此姓相关的一个族群,以及这个族群的名誉。李氏嫡子的信,绝对超过千枚金五铢。赵刃心就没这待遇,毕竟他的姓传自赵伯,而这一脉的赵姓,仅他一人。 艳襟马在看到赵刃心时,兴奋地鸣叫,挣扎着身体,试图挣脱缰绳。 “侠客稍后。”马夫说:“马儿兴奋的时候,最易弄伤人。且等它平复。” 赵刃心刚想开口,就听到一旁有人说:“此马桀骜不驯,不仔细驯服数年,难以驾驭。” 那人鼻青脸肿,像挨了谁人的一顿打,身上穿着紧身的衣服,胸口处绣着‘西榭’二字,而在字的下方,还有个醒目的‘伴’字。这表示此人是西榭学宫里的伴读。伴读不是学宫的正式学生,而是某学生的护卫或是仆人,负责照顾学生的起居。 话音刚落,又一人骑马而至,鞭指赵刃心说:“你就是赵刃心?” 话里的语气没有骄纵,也没有轻蔑,但不知为何,赵刃心听着不舒服。 “正是。”赵刃心说:“还未请教?” 那人没有回答赵刃心,而是将目光投向伴读,责怪道:“樊驰,让你办件小事,怎么拖到现在还没好。” 这伴读叫樊驰。樊驰单膝跪地,语气惶恐道:“请贵子恕属下无能。”樊驰隐晦地观察自家公子,以及身边的赵刃心,心中便完全明白公子为何要带他来此,当下起身,向赵刃心介绍说:“这是主家的大公子,你且称呼墨贵子吧。” 姓墨,难不成与墨芊芊一个族的?赵诺说的墨家本家的人,就是他吧。赵刃心心有疑虑,按照礼节作辑手礼,“墨公子安好。” 公子和贵子的称呼,是有差别的。公子原本是指公卿之子,但到如今,天赋出众的才俊也能被称为公子。而贵子,则是专指大族本家的子弟。 赵刃心称公子而不称贵子,显得不够恭敬,樊驰颇为恼怒。但是身为墨家的人,也得具备与身份匹配的素养,不能做出有损脸面的事情,所以樊驰思量一番,说道:“赵侠客...想来是不知道。”侠客二字说得很重,这是在强调赵刃心的身份, “家贵子虽是剑宫的生员,但于武道一途颇有建树,乃是同龄之中的翘楚。数年前,贵子面见圣上,蒙圣上褒奖,封赏官职。因而,家贵子如今也是官身。” “平民面官,理当...行跪礼!” 官大于民,平民见官,需要行礼。不过,官员得摆出仪仗,领皇命出行。官员带着天子的权力,平民便行礼,以表示对天子的敬重。官员若没有摆出仪仗,按理不需要行礼。但如今人心思贵,为了巴结权贵,平民们总是习惯性行大礼。 053 墨翰宁 “看侠客的样子,大概是寒门之后...寒门不遇贵,到老无作为。如你能讨得贵子欢心,往后说不准就能平步青云。” 樊驰明里暗里都在告诉赵刃心:贵子贵不可言,快下跪行礼! 墨贵子则是坐在马上,俯瞰着二人。他衣着光鲜,马儿神骏,看着确实是贵态十足。 赵刃心看了眼樊驰,再看向马上的墨贵子,问道:“为何不回我的话?” “大胆,如何能当面质问贵子!”樊驰急主上之所急,怒喝道。 墨贵子仍没有说话,只是他的眼神,看着让人生厌。或许,正如樊驰所说,贵人是不会理会平民的话,那对他们来说有失身份。 世家比豪强聪明,哪怕是世家中乖张的后辈,也谨守着世家的礼节。墨贵子带着樊驰出门,就是让樊驰做恶人,把一切对于他来说不适合说的话都说出来。无论人们如何指摘,最多指责樊驰言语不当,而他,永远是那个知礼守礼的贵子。 所以说,现在的权贵可以划分成两类:假装守礼的权贵和真正守礼的权贵。 赵刃心很讨厌这些,讨厌自以为贵的权贵,讨厌拼命巴结的小人。两者非常讨厌,不相上下的讨厌。 “你不是墨府的仆人吧?你应该是墨府的左门食客。”他忽然问樊驰。 樊驰心中一惊,没料到赵刃心能猜到他的身份。左门食客就是墨府笼络的人杰,通俗说,就是墨府豢养的打手。他父亲就是墨府的食客,因为这层关系,以及他本身察言观色的能力,所以他受贵子的青眼,有幸担任护卫一职。 “是又怎样?”樊驰隐隐觉得不妙。 赵刃心轻笑,笑意不明,“仆人的话,虽然巴结主上,但也有个限度。唯独一只脚在权贵门中,另一只脚却不能迈进去的武士,才能够做到你这种地步。” 仆人无姓,只有奴名,属于世家内部人;食客看似属于世家,但双方其实是雇佣关系。世家花钱养食客,食客为世家做事,仅此而已。如果食客表现出足够的能力,世家才会考虑接纳。 “你~!你~!”樊驰怒目而视,火气控制不住。 这种地步到底是哪种地步?奴颜婢膝,谄媚无度!这嘴真是毒辣! “你还说错了一件事。”赵刃心接着说:“平民见官不一定要跪拜。所以...你的‘理当’,根本不成立。而你的贵子,应该只是领了一个散官官衔,无权无奉,更没有跪拜的必要。” 散官,相当于虚名。‘散’,就是松散,不入朝廷体质的意思。皇帝接见所谓才俊,总不能随意打发,必要赏赐物品,邀买人心,让才俊们觉得:圣上是认可自己的。散官就是很好的赏赐之物,什么都不需要,只是一个虚名。这样的散官,甚至连官印都没有,只在官册上记录两行文字。 “刁蛮无状!”墨贵子总算说了一句话。 赵刃心看着他,又问:“为何不回我话?” “什么话?”樊驰办事不利,恼羞成怒。当看见贵子面无表情的神色,他便立刻住嘴,一言不发。 “还未请教!”赵刃心以最大的嗓音说道。尽管如此,但声音听上去是软绵绵。这软绵的话传到人的耳中,依旧充满着不畏强权的坚定。 这话是请教对方的名字,按照礼节,对方需要自我介绍一番。 墨贵子冷厉地盯着赵刃心,赵刃心再次喝道:“还未请教!” 不远处的马栏中,艳襟马配合着长嘶一声,漂亮的眼睛盯着三人。 墨贵子可以不理会,但世家注重礼节。从礼节上考虑,他必须回答。于是,他一字一顿道:“墨氏,墨...翰...宁!” 墨翰宁,感觉在哪听过。赵刃心思索片刻,便想起来,是在墨芊芊的武进宴上听到的,好像是墨芊芊的表哥。他想了想,说一句“告辞。”,就撇下正打算与赵刃心唇枪舌剑却无可奈何的主仆二人。 马夫刚打开马栏,艳襟马又兴奋起来,似乎知道赵刃心是它的主人。 “安静,安静!”马夫呵斥两声,艳襟马仍是兴奋。 正当马夫准备去拿马鞭,赵刃心说:“让我来试试。” 赵刃心走到艳襟马面前,人马对视一番,他说:“安静,待会儿就带你离开。” 马儿竟真地安静下来,只是一双眼睛闪动着。 他忍不住抚摸马儿的头,又用手捋着马儿柔顺的马鬃。最喜欢的还是马儿的眼睛,如同少女一般纯洁无暇。 马夫给赵刃心说着照顾艳襟马的注意事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过一会儿,马师傅走进来,身后跟着几位抱着书册的仆人,“马籍共两份。公子是要全部带走,还是在此备留一份?” 马籍准备两份,防止大火、水腐、天灾等不可抗力,导致马籍缺失。赵刃心买下马,那么可以将两份全部带走,也可以留一份在店铺中。在商行备留一份的好处在于,在必要的时候,商行还能继续为马儿提供服务。毕竟,这是专门养马、贩马的大商行,养马的能力仅比御马监次一等。 “两份都留下。”赵刃心说。他在武陵城也呆不了多久,拿着马籍也无处安放,不如就寄存在商行里。 “谢公子。”马师傅说完,吩咐仆人将马籍拿走。他也与赵刃心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是关于此马的性格、习惯等。 此商行不是一家商铺,而是由许多家专门养马、贩马的商铺联合组建,势力庞大。各州各郡,几乎都有该商行的商铺。赵刃心即便去其他州郡,当地的商铺也能提供相应服务。他们会去马籍存放的城中取走马籍,另行保管,如果艳襟马生病,马医就能依据马籍,做出最合适的诊治。 马儿毕竟是珍惜之物,一个商贾,一位权贵的手段远远无法将马行做大。单单是马儿的配种问题,就能让掌柜费尽脑汁。所以,成立一个跨州连郡的巨无霸马行,是市场的必然结果。 另一边,樊驰看见赵刃心牵马出来,谄媚道:“贵子且看着。此马顽劣非常,定叫这贱子吃苦头。” 樊驰本是领了墨翰宁的命令,去把马领出来,而后带着马去赵刃心家中,并警告赵刃心远离墨芊芊。谁想艳襟马极为狡猾,开始时表现得温顺,可当他准备翻身上马时,就被一蹄踢飞,他摔到地上,脸与地面摩擦,手脚也因此受伤。到现在,他的腹部还隐隐感受到那一记飞蹄的疼痛。 樊驰话才说话,赵刃心就稳稳翻身上马,马儿一点动作也无,随后赵刃心驾马离去。 “废物!”墨翰宁瞥了樊驰一眼,驾马去追赵刃心。 054 所谓善意的劝诫 “何事?”赵刃心让马儿停在路旁,坐在马上问。 墨翰宁指着前方的茶楼说:“坐下慢慢说。” “改天吧。”赵刃心拒绝,坐下的艳襟马附和着打了两个响鼻。一人一马都带着敌视。 墨翰宁脸上怒色尽去,贵态不减,但这贵态中已经没有旁人勿进的冷漠。 “在道明来意之前,我必须向你郑重致歉。误把你当成谄媚的小人,并带着奴仆侮辱你,其错在我。”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让赵刃心消化这句话带来的震惊。 谁都没想到,方才盛气凌人的墨翰宁,现在会说出这番话! “我与同伴幼时玩斗将棋,父上寻机教育我:‘当以枪兵制枪兵,或以弓兵制枪兵,决不可以刀兵制枪兵。’从这句话中,我明白恶人需用恶人磨的道理。你不是恶人,我却误认为是恶人,这是大大的谬误!” 墨翰宁行礼致歉,随后指着树上的麻雀说:“你可知道,如何让麻雀变成雄鹰?” 受了墨翰宁的礼,赵刃心的气消了一半。他见墨翰宁的礼仪得体,所说之话也情真意切,便没有揪着樊驰的话不放。 赵刃心回答:“不知道。” 墨翰宁说:“《异兽志》中记载:雀食四虫,饮囚山之泉,落喙为雁;雁往来南北,捕冻湖之鱼,食火林之果,历六世化羽为鹰。旁人只道先贤胡言乱语,其实这是借物劝人。” “雀无志,每日嬉戏,贪欲享乐,困于一地而不自知。有志之雀,必定发奋,食虫强身,再冒死前往囚山,饮泉而换筋骨,继而得纵横南北之能。已而为雁,又有自得意满者,困于南北而不自知,碌碌老死。其中雄者,北至极冷冻湖,南至极炎火林,历尽千辛万苦,方才化羽为鹰。” 他接着问:“那雄鹰如何变成神凤?” 赵刃心说不知道,但这问题已吸引他的注意。墨翰宁下马牵绳,说道:“且坐下来,细细畅谈。” 两人进入一家茶楼,小二麻利地收拾好二楼靠窗的位子。窗外人流之音传入耳中,充满市井的味道,茶楼里有一位老翁,拉着三弦木琴,所奏之音又是惬意又是慵懒,隐隐还萦绕着忧伤。 点三盘糕点,一壶茶,二人继续未了的话题。 “人与禽兽亦有相同之处。寒门期望成为豪强,豪强期望成为公卿,公卿期望成为世家,世家亦有所期望。” “确实。”赵刃心认同道。 “那么,寒门之族,需要花费多久的时间,经历多少代的努力,才能晋升为世家?” 赵刃心不确定道:“五代?” “五代,足够?” “十代?” “足够?” “二十代?” “就大昌历史来看,近千年也未再出一个世家。只有衰败的世家再次复兴,却没有新的世家诞生...那么,再问一个无关的问题:雄鹰之子,可会迎娶麻雀之女?” “自然不会。”赵刃心隐隐察觉到什么。 “为什么?” “麻雀只有一地的眼界,比之雄鹰,如同四方井中天与无垠青天。” “确实。”墨翰宁认同地点头,忽然脸色一正,严肃道:“那寒门之子,如何迎娶世家之女呢?” “嘞~!”刺耳的声音,老翁木琴的弦断了。老人指上留下一条血丝,客人们啧啧嘴,没有怪罪,但茶楼原本的慵懒氛围消失殆尽。 有一位武士丢给老翁三枚银五铢,声音说不上冷,也说不上热切,“品茶不可无乐,我等在此等候,且快去买一副上等弦。” 老翁谢武士的赏,便拐着腿,匆忙下楼。 墨翰宁敲了一下桌子,把赵刃心的心神从老翁的断弦中拉回。“那寒门之子,如何迎娶世家之女?还望请教!” 这,大概就是图穷匕见! 可是,这一问接着一问,环环相扣,无法辩驳。结成姻亲的前提,是拥有对等的家世。如果家世不对等,有可能结上姻亲么?雄鹰不与麻雀为伍,强行为之,两方的习性不能容,只会产生更大的不幸。 变成世家,拥有对等的家世后再去迎娶?可一个寒门如何变成世家,况且赵刃心这一脉单传的寒门! “你想说什么?”赵刃心语气中明显带着烦躁。 墨翰宁往桌上摆一个精致的玉瓶,“看看这个。” 镂雕的玉瓶,无一丝杂色,其周身刻着细密的符箓文,环绕玉瓶组成一个奇妙的图案。瓶口用红棕色木做塞子,闻不到任何味道。当墨翰宁将木塞打开,一股精纯的药力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一震、仿佛药力能够透过呼吸,进入人体,滋养人的脏腑,使人脱胎换骨。 “三珍补缺丹。取三种极为珍贵的妖丹为君料,配以六味臣料,再以十二味草木药材为佐料,最后辅以三十二味使料,转炉三次,炼制七日,最终成丹。”墨翰宁慢悠悠道,充满着诱惑的语气。 “补缺丹,补人先天残缺。五珍补缺丹能再造根骨,化武道崎岖为坦途。三珍丹比之不足,但必定能治好你的病。服下它......” 补缺之丹,价值万金! “你到底想干什么?”赵刃心的烦躁更甚。 墨翰宁突然一言不发,眼神灼灼地看着对方,两人就沉浸在这份沉默中。一人成竹在胸,一人烦躁不堪。 老渔夫已抛下诱饵,等待鱼儿上钩...... 赵刃心能不知道对方想说什么?他当然知道,可他忍不住问出来。他也不想要听到对方的回答,回答没有意义!他烦躁的是一瓶丹药?不,烦恼的根源是丹药背后的东西。名为家世的怪物! 丹药是墨翰宁的补偿。补偿什么?还用问么! 打破沉默的,是一脚深一脚浅的咯吱声。那老瓮回来了。当老翁揉弄第一声弦音,就有懂乐的人听出来,这不是上等弦的音质,而是次等弦的音质。但是嘛,偏偏是次等弦略显杂乱的音质,反而能凑出市井的慵懒之感。 “这是威胁?”赵刃心话中不带任何情绪。 “不,请不要误会。”墨翰宁真挚道:“这是...善意的劝诫。” “如果不听从劝诫呢?” “或许会死...很惨烈的死法。”墨翰宁认真道。 赵刃心眼眸深缩,弦乐还在继续。沉默片刻,他伸出手,拿起瓶子放在眼前观察。“难得的妙丹。”他端详一会儿,在墨翰宁自得的眼神中,却又将玉瓶放下,用力推到对方面前。 “什么意思!”墨翰宁笑容消失,变得冰冷。 赵刃心慢悠悠在袖袋中摸索,丢下两枚茶水钱,而后起身,“你能让太阳不落下?你不能。” “你能让泥土变成黄金?你不能!”赵刃心肯定道:“再好的丹药,也改变不了一个人的脾气...你的算计,真是用错地方。” 他缺钱?...缺。 他需要这瓶丹药?...需要! 他能收下这瓶丹药?...不能! 这就是答案。 他走了两步,突然想到什么,回头,冷静道:“我看到了你的恶念,你是个很善于伪装的人。而据我所知,雄鹰是不屑于伪装的,只有弱者才需要伪装。” 墨翰宁看着赵刃心离去,脸色越加难看。“啪”一声,他摔碎茶杯,杀机再也控制不住。周围的武士全都震慑于这股杀气之中,场面莫名安静,仿佛静止一般。 “是你逼我的!”墨翰宁声音很轻,也很冷。 055 宗姓 说出来你可能觉得难以相信————赵刃心是赵氏的家主。无数年轻武士渴求嫡长子的宝位,是因为嫡长子必定继承家主之位。而对赵刃心,却是不费吹灰之力。 身为一姓的家主,需要承担家主的责任。就是说,他要竭尽可能地维护这个姓氏所珍惜的东西。有些姓氏看重血脉流传,有些姓氏看重基业,有些姓氏钱财,而对于赵姓,最珍贵的莫过于祖宗训诫。 在赵刃心七岁那年,赵伯冥冥之中预感到即将到来的危难,便把赵刃心叫到面前,抚摸着童子的额头说:“想做赵氏的族子么?” 赵伯的话不像是询问,而像是命令。他没有不答应的理,点头说想。赵伯就从匣中取出宗籍,郑重地放置在桌上,十分严肃说:“那好。我今日迁你入宗籍,还要让你做赵氏的家主。” 这一脉赵氏到如今也仅剩赵伯一人,如果算上马上入籍的赵刃心,仅剩两人,名副其实的一脉单传。 童子八岁取名,八岁前只以乳名、小名称呼。当然,也并不一定非要八岁取名,如今赵伯要迁赵刃心入宗籍,无名如何能入呢?祭拜先祖的时候,介绍子辈总不能称呼‘这小子’、‘这童子’,总该有个正当的称呼,让祖宗记得。所以要取一个名字。 “侠客用剑,其利在刃,其义在心...往后你就叫赵刃心。” 取了名字,就要讲赵氏的家史和祖宗的训诫。 赵氏始于元始帝时期,因为战功显赫,被皇帝赐姓,封邑赵地。最鼎盛的时候,赵地赵姓人丁过千,钟鸣鼎食,可谓一方大族。 其后变迁,大昌朝廷阉割封邑制————除帝姓外,异姓不再享有封邑治内之权,只享有食税之权。也就是说,名义上得到封邑,但实际上并不能对封邑行驶统治权力,邑主人只享有税收分润的权力。封邑实际上成为食邑,公侯的权力大大削弱。 再往后,朝廷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裂族变动————将钟鸣鼎食的大族拆分成多个小族,以此防止宗族尾大不掉,把持朝政。 大族被分裂、迁徙,短期内效果显著。但事情真如此简单?等过数十载,裂族的弊端暴露出来。外似忠良内实奸诈的大族,借此良机壮大已身,势力更甚;恪守礼仪的大族则坚持国策,走向衰败。 赵伯这一脉赵姓,由此衰败。 这个失败的国策为之后的动乱埋下祸根。 历任皇帝修补缺漏,也不再有裂族的举动,但矛盾已成,越积越大,等到元后四千年,大乱爆发,大昌几乎一夜之间土崩瓦解。 盛治皇帝乘势起兵,赵氏附之。赵氏先祖于战场立下大功,重新振兴了家族。 但好景不长,沾衣台上闹剧一般的瑞兽献丹,形势急转直下。盛治帝为求长生,乱命乱政,罢侠用武,更以毒酒鸩杀必将封圣的冶贤人,与贤良忠臣离心离德。赵氏先祖遂对皇室彻底失望,心灰意懒之下举族迁往深山之中。从此以后,这一脉赵姓再无一人入朝为官...... 讲完赵氏的历史,赵伯闭眼念祷文,同祖宗们介绍赵刃心。 许久,赵伯睁开眼,当着他的面打开宗籍。宗籍上悄然浮现三个字————赵刃心。 三个字还用红圈圈中。这个红圈像一条红色的绳子,将他与赵氏连接在一起。他在那个时刻有了血脉共通的感觉,仿佛换了一副身体。尽管身子仍然柔弱,但他体会到高于肉体的强壮。 赵伯告诉他,红圈是家主的标记,代表着祖宗的青睐。从此以后,冥冥之中会有一股力量庇佑他,助他排除万难,化险为夷。 “祖宗留下子孙诫:宁绝嗣,不取一厘。”赵伯说。 宁绝嗣,不取一厘。这话的意思是说:宁愿饿死,血脉断绝,也绝不能拿朝廷一丝好处。 朝廷会善待古姓后代,尤其是面临绝嗣危机的古姓。如果赵刃心拿出宗籍,证明自己的身份,皇帝甚至会关注此事,赐宅田美妾,让他能够繁衍子嗣,无忧无虑渡过一生。但因为子孙诫,他守口如瓶,从未透露这一脉赵姓的真实背景。 “第二句话:德为贵,孝次之,财为轻。” 这话的意思是说:子孙要将德放在首位,其次考虑传宗接代的问题,最不需要考虑的就是钱财等身外之物。 身为家主,最重要的就是严格贯彻祖宗的训诫。他做到了。其次,不能让赵氏绝嗣,他还在努力。所以,他不能接受入赘,不能接受做**。入赘代表除姓,除姓就是绝嗣。做**也是同样的道理。 人们厌恶赘婿、**,正是因此。两者的社会地位甚至比一般的罪犯还低。绝嗣是大不孝。孝是德,不孝是大恶! 赵刃心骑马去了铁匠铺,料理完马蹄铁的事,神思不属地回到家宅里。可心中仍旧烦躁不堪,便带着木剑,到林子里练剑。 这片林子离城门有一段距离,树木茂盛,非常安静。按照往常的方式,他先练劈水。练一会儿,心中烦恼更甚。 他从言语上反驳了墨翰宁,可事实正如对方所说,寒门难娶世家女。他不可能入赘,不可能入朝为官。这就像是死局,没有解决的办法。 这些烦恼占据大脑,使他不能集中注意力。于是他换了一个训练方式,以大力劈砍,不管招式如何,也不顾身体能否承受......结果,受了轻伤,伤到手掌。 “看来是练不成了。”他抬头看,天上聚起阴云,笼罩烈日,天空逐渐转暗。大风刮起,夹杂着潮湿的味道。 得快些走,要下雨了。赵刃心原本小跑着,但当细细密密的雨点变成瓢泼大雨,便放缓脚步。身体都湿透,急也无用,不如慢下脚步,欣赏雨中之景。 穿着蓑衣的人从一旁经过,边走边嘀咕:“看天气,今日不该下雨的,幸好带着蓑衣。” 那穿蓑衣的正好与赵刃心同路,两人在雨中走了一段路。那人到家,见赵刃心仍在不远处,就招手唤他过来。“穿上吧,避雨顶好的。” 他身体冰冷,任凭雨水滑落脸颊,“身体湿透,穿上蓑衣也无用。” “雨中行得久,雨水就会倾入心中,使人绝望哀伤。你穿着它,能保一个心安。”那人强硬道,将蓑衣披在他身上。 他道了谢,披着蓑衣往远处走。 街上已经空无一人,全被这场大雨赶回家中,他的心也空空荡荡。现在,这一方雨中世界,仅他一人。 屋瓦上的水滴落,一串一串,凑成一卷珠帘。石缝中,草芽儿低垂,染上浓重的绿,余留一朵孤单的花。 水珠顺着蓑衣,落在他的剑上,发出富有节奏的“啪啪”声。溅起水花,湿润衣角。鞋子也湿了,只怪这雨太大。袜子里有水,贴着脚趾头、脚背、脚底板,带走人身上的热气,脚在行走间也渐感凉意。 056 大雨 墨府。 墨秀溪冰冷地望着端坐的墨翰宁。桌上摆着各色丹药玉瓶,还有一封信。 信是墨氏本家的族老写的,言辞严厉,代表着族老的态度。 “姑母该知道墨氏的规矩:嫡女不得外嫁。况且,芊芊体质特殊,更不容许外人觊觎。” “你~!还轮不到你来指教!” “确实...姑母毕竟是我的长辈。”墨翰宁露出讥讽的笑容,忽然眉上骤然闪耀红光,显现出一枚血色图案。 这图案形似‘口’字,但笔划歪曲,看着没有章法。如果将心神投入其中,却感觉无底洞一般,如何也探不到底部。 “墨氏三印,非攻最为稀有,也最难领悟。”墨秀溪心神大震,立刻明白族老的态度为何如此坚定,勉强镇定道:“难怪武进宴不见你过来,原来是在祖宗庙消化大机缘。” 墨氏三印:非攻、墨衍、洞彻。非攻最为稀有,它是墨氏始祖凝聚的传承之印,代表最高层次的血脉契合。在墨氏传承记载中,觉醒非攻印的族子,最终都成就了宗师之位。 “那几个老不死看来是不死心。”墨秀溪叹气,又是恨又是无奈,“一代一代的祸害,为了虚无缥缈的成圣之法。难道真有用?!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墨翰宁眉上精神退散,印记消失,“不劳姑母操心。芊芊将来与我行过婚礼,自然由我庇护。哪怕族老欲起成圣之法,我也会拼尽全力,保住芊芊的性命。” 墨秀溪冷声道:“你父也与我说过类似话。但只是说说。真到危急时刻,除了满面横泪求一个原谅,什么也做不了!” 她拾起桌上的信封,放在明烛上点燃。信纸燃烧,化成黑灰,落在地上。“我不会为难你,但也不会帮你。” 墨翰宁说:“还需姑母为我向芊芊解释清楚。这对于那个赵刃心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墨氏必定庇护此人,保他个前程似锦。” “这话我可说不出口,你自去解决吧。”墨秀溪道:“墨家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墨翰宁提剑起身,“如此便告辞,我亲自解决麻烦。” “墨忠,你和大公子同去。”墨秀溪思考片刻,吩咐道。 ...... 源庙,授义之时。 “要祖,如果你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就愿意继承剑印。” “什么要求?” “在我遇到生死危难的时候,护我周全。” “已死之人,哪有这个能耐。” “我不是商贾,不会讨价还价,不会和解释一大堆的话,但眼力还是有的。时间不多,我也不想多费口舌,只问————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真是厉害的年轻人!” ...... “道理说不通,现在换成武功?”赵刃心摘下蓑帽,露出带着讥讽的俊俏面容,心中阴云密布。 墨忠先一步说:“这也是主母的意思。” “以你的武力,如何保护得了芊芊。收起不该有的心思,这对你没有坏处。”墨翰宁阴沉道,踱步上前,与赵刃心仅隔一丈距离。 大雨如帘,以薄弱而坚韧的方式,将两方人隔离开来。 街上无人,门窗紧闭。抬头望见炊烟,淡墨炊烟飘向堆积的浓密阴云,越飘越淡,浓重的墨变成浅浅的墨,浅浅的墨变成淡雅的灰,最终变成远方看不见的晴。 墨翰宁抬起手臂,正对着赵刃心,手臂闪现金属光泽。“杀你不需要用兵器!” “你的嘴,不比你的武功差。”赵刃心抽出剑,端正以对。 他知道墨翰宁正使用掌刀之术。如果是穷乡僻壤的地方,哪怕是一般的城中,多数居民不可能见识到这些后天武技,他们或许一辈子也难以见到后天武士的对战。武陵城不同,三日一小斗,五里一大斗。他时常观看武士武斗,便知道此术的作用。 真气修行,往后会衍生出五种属性变化,即金、木、水、火、土。掌刀即是金行武技,真气在武技的催动下,会变得坚如铁,利如刀,因而多用于近身搏斗。 墨翰宁抬腿,两步近前,当头就是一刀。 刀术讲究大开大合,以力压技,掌刀便以刀术施展,势大而力沉。 在赵刃心眼中,这一招全是破绽,但观察敌人的气势,却给人山岳般的厚实感,似乎如何也敌不过。他假装攻上,忽而剑尖一转,如毒蛇一般突然暴起,直刺来人腹部。 “叮~!”剑尖刺入皮肤时,竟发出金属的碰撞声。 赵刃心心头大震。透过刺破的衣服缺口,他清楚看到对方没有内甲。既然没有内甲,剑怎么就刺不进柔软的肉身? 掌刀术很难作用到腹部。腹部的肌肤未变成金属光泽,那就说明并未使用真气,难道对方已将肉身练到如钢似铁?也不可能,观察肌肤纹理,就知道肉身的强硬程度。对方肉身修炼不俗,但还没到凡兵不能伤的程度。 墨翰宁讥讽似的笑了一声,原本斩下的掌刀忽然一个转向,直直袭向赵刃心。赵刃心抬剑欲挡,掌刀与剑刃末端相交,压着剑护。墨翰宁内劲一阵,忽而发力,赵刃心被这一劲击飞,凌空倒退。 墨翰宁冷冷看赵刃心一眼,杀机隐现。 雨往下落,渐渐变慢....... 雨变得越来越慢,真正意义上慢,有奇异的力量降临,干扰这一切。 当屋檐瓦片上的一滴雨水落下,溅起水花,水花便凝固在绽放的那一刻。 赵刃心停在空中,墨翰宁维持着准备进攻的动作,墨忠撑着伞静止。 整个世界,彻底静止!整个世界,变成一幅定格的画! 地上的雨水流动、积聚,幻化出人形...... 要英看着屋檐瓦片上的一滴雨水落下,跃起,伸出手指,在赵刃心的眉间轻点一下,赵刃心就与这滴水一同落下。 整个世界还在定格。 “要祖,为什么你会出现?”赵刃心从地上爬起,张望着古怪的世界。 要英说:“应约而来,护你周全。” 赵刃心提起剑,在地上砍了一剑,没有任何痕迹,连地上的雨水也没有变动。“我还没有输。” “别小看誓言的伟力。当你的武力远远不及敌人,而敌人心生杀意时,誓言就会发动,我就会出现。”要英指着墨翰宁,毫不客气说:“也就是说,你不是他的对手。如果没有意外,你待会儿就会死在他的手里。” “那这是哪?”赵刃心问。 要英说:“时间如水,历史如河。我们身处于历史长河的一处漩涡中,陷于永恒的循环内,周而复始。” 雨水无声的倒退,像被什么牵引似的吸回天上,而后静止一息,而后雨帘重新垂落,那一滴屋檐上的雨水,再一次落下,再一次凝固成完全一致的水花。 “这里是时间的夹缝,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象。我毕竟不是活人,无法轻易降临尘世,只好以这个方式与你会面。” 雨水再一次倒退,重复着循环。 历史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长河,不同时代的人徜徉于河流的不同位置。当长河经过一处拐角,河面下就会激起一阵漩涡。漩涡出生、旋转、泯灭,没有人会注意到它的存在。它是密闭的,自成体系的小循环,在或短暂,或漫长的旋转后,悄无声息地消逝。 057 历史长河 赵刃心思考着,提剑走到墨翰宁面前,颇有些恶趣味地朝对方的裆部来了一剑。没想到,剑竟然穿透过去,染上浓重的鲜血。 一个呼吸后,鲜血退回,雨水退回,再次恢复原状。 “为什么我能伤到他?”赵刃心奇道。 “在长河的漩涡内,有些事物无法改变,但有些事物可以改变。这个循环之中,他就是可以改变的。”要英说:“但改变只能维持在一个循环内。” 赵刃心气馁道:“既然无法改变,那你如何帮我?” “很简单,在这个循环结束之前,打破循环。那么,改变就会成为永恒的改变。”要英说。 长河中的暗流漩涡,其中极个别的,会露出水面,漩涡激起浪花,浪花溅落到或远或近的水面,就会改动历史的细节。 墨翰宁是漩涡中可以改变的事物。在一个循环内杀死他,然后打破这个循环,那么‘杀死他’的结果将带到尘世之中。 这就是刺客之祖的大威能!赵刃心想着,提剑削去墨翰宁的人头,皱眉道:“如果我杀了他,似乎也解决不了什么事。” 墨翰宁人头落地,血液飞溅,没一会儿,人头和血液倒退回去。 “如今的大昌,可还有网开一面的传统?”要英问。 赵刃心点点头。网开一面中,包含不让某个姓氏断绝传承的德义。简单说,如果人们知道某人是该姓的唯一继承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会饶此人一面。要英就是网开一面的受惠者。 “如此说的话,你要是杀了人。墨氏也不会杀你。大概会把你圈禁在某个地方,给你送美妾,喂你吃床笫之药,等美妾诞下三个以上的子嗣,你才会被杀死。”要英思考着说:“如果你经受得住诱惑,活个三五十年不成问题。” 国朝明面上还是要维持网开一面。寻常武士或许会使阴险手段,斩草除根,但墨氏是大族,必定会遵守网开一面。不过,赵刃心可不想被人圈禁,那就成了一个彻底的废物。 “别出馊主意!”赵刃心叹道。 要英无奈道:“人的命运就是如此。没有既定的命运,但选择的轮廓已经注定。在你即将面对的抉择中,要么杀死对方,要么被对方杀死。无论选择哪个结果,都会伴随着你不愿承担的后果。” 墨翰宁要拆散赵刃心和墨芊芊,最直接的办法是从赵刃心这方面下手。一个巴掌拍不响。赵刃心就有两个选择,第一,打败墨翰宁,由此他将承受墨家持续不断的阻挠;第二,放弃这段感情。 第一个选择的难点在于,他不是墨翰宁的对手,即便杀死对方,也会引起更复杂的局面。第二个选择很简单,只是他不愿意。 赵刃心忽然问:“誓言生效的条件,是预测到我会死于墨翰宁手中?” “不~...不~!誓言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我也没有,未来充满变数。墨翰宁的心中有杀意,而他具备杀死你的一切条件,所以誓言生效。你可能不会在此刻死亡,但依据必然的演变,你会死于未来的某个时刻,其起因正是因为墨翰宁。”要英说。 赵刃心发泄似的砍了墨翰宁好几刀,呼出一口浊气,“我明白了,送我回去吧。”他想选第三个选择。 “不用我出手?”要英问。 赵刃心看了要英一眼,“你不能化解这个矛盾。” 屋檐瓦片上的一滴雨水落下,溅起水花,水花短暂绽放后,融入地表的水流中。赵刃心凌空而退,落在地上。 墨翰宁猛然向前,在赵刃心落地时又是一刀。这一刀的力势比上一刀更甚,仿佛要将大江拦腰斩断。 赵刃心激发剑气,凝聚在剑刃上,与掌刀相交。掌刀内劲惊人,他翻转两次,将传递过来的内劲卸去,后退一步后看向前方。墨翰宁的手上已裂开一个口子,露出深白的骨头。 “真是小看你了!”墨翰宁更为愤怒。血水顺着手指滴落。他拔剑,脚步忽而变得飘忽不定,剑势越加凌厉。 这是一把上品的宝剑,比一般的剑要长,要厚,光看其刃纹,就知其锋利! 赵刃心感到迎面而来的大剑,带着一股无法匹敌的力量。转步半转,他的剑避实就虚,直向对方要害。 “叮,叮,叮。” 刺出的剑像刺在钢板上,始终不能对来人造成伤害。赵刃心暗觉不妙,敌方的大剑已至,他勉强抵挡,但被剑上巨力钻入手臂。手臂瞬间产生一股剧痛。巨力还未散去,像莽牛一般推着他,他在地上滚了十圈,脸上尽是污水。 剑掉在不远处,但赵刃心没有功夫去捡,墨翰宁的大剑已至! 墨忠忽然伸手,稳稳接住大剑,不卑不亢道:“大公子,胜负已分。” 墨翰宁收回剑,看赵刃心的眼神如同看蝼蚁,“这就是不听劝告的后果!我愿意饶你一次,但绝不会饶你两次。” 在一阵难言的不甘心中,墨翰宁走了。 这就是赵刃心第三个选择————落败。因为墨忠,墨忠身后的人不愿意赵刃心现在死亡,所以墨忠出现在此处。 温良说过,如果你不能应对某个困难,这个困难就会反复出现在你面前。赵刃心就知道,不能让要英帮忙,因为要英并不能根除这个困难。 墨忠去扶赵刃心,赵刃心拒绝,挣扎着爬起来。 “我方才感应到相当凌厉的杀意,不是大公子的,而是从你身上散发出来。”墨忠肯定道:“你藏着一式杀招,为什么不用?” 杀意,那应该是要英的杀意。竟然能被墨忠感应到,看来墨忠绝不是普通的管事。赵刃心想着,说:“你家主母到底是何心思?” “主母自有她的考虑,下人们岂敢肆意揣测。”墨忠摇头道:“大公子带了主家的命令前来,即便是主母,也无法抗命不遵。赵侠客想来是打听过的,京州墨家,到底是何等的存在。” “我明白了。”赵刃心回应,心头却下定决心。 “其实...主母还有话要告诉侠客...”墨忠幽幽道:“只是一句话,侠客回去后仔细想想————世家大族之中,子女的婚配大权仍在其父母手中。如果父母坚决不同意,祖辈也不能强配婚约。” 这话似意有所指! 但真如墨忠所说?他虽然相信墨芊芊的心意,但对墨忠以及墨忠的主母,还是报以谨慎的态度。 赵刃心原以为墨忠要提出些令人为难的条件,正想开口,墨忠却催促他说:“回去吧,把伤养好。” 058 雀尾 踏春节后没多久,武陵城一下子热闹起来。每日都有家族办宴,流水席摆满街头巷尾,觥酬之音不绝。有些武进宴顺带还会订下亲事,两亲家的宴就合成一宴,置办得更为豪华。 未结辫的童子沿着街边巷口呼喝,告诉百姓们今日又有哪家办宴,这被称为‘呼喜’。宴会就是要热闹,人越多越好,城内的贫苦人家也有了吃鱼吃肉的机会,便带着孩子前去贺喜。 武陵城最欢乐的时候,墨府正沉浸在离别的伤感之中。 “阿母,留步。” 墨芊芊骑上马。墨秀溪看着英气勃发的女儿直流泪,想了想,吩咐墨忠:“备车,送到城外。” 墨翰宁骑马,在一侧不说话。 墨芊芊无奈翻身下马,与母亲一同入马车内。 不一会儿,马车前奔,遇到另一辆奢华的朱红色马车。那马车故意横拦在前面,没有要动的意思。墨秀溪探出车帘子,神色不动地吩咐:“绕道。” 御马者扬鞭,四匹马绕道而行,将朱红色马车甩在身后。 “那是谁的马车,母亲认识?”墨芊芊问。 墨秀溪平淡道:“她是贾氏上一代嫡女,与我曾是闺中密友。只是后来因为某些缘故,渐渐疏远。” “这可不像是疏远,而像是结了仇。”墨芊芊说。马车拦路可不是疏远那么简单,只有仇人才会故意如此做。她似乎听人提起过,母亲曾有一位至交闺密,乃是贾氏的栗姬。只是后来不知何缘故,两人结成死仇,凡事都要互相较劲。 墨秀溪眨了眨眼,“小事,不提也罢。” 因为这个话题,两母女一时不知说什么,便都沉默下来。 过一会儿,看到城门的轮廓,墨芊芊恍惚道:“阿母,我近几日心中总是沉闷,难受得很...脑中就不自觉想,假如我学成武功,不必受本家的约束,但赵刃心不要我了,该怎么办?” 赵刃心和墨芊芊近些日子再没见过面,两人都没有去找对方。这让墨芊芊患得患失。 墨秀溪安慰道:“我女儿天生丽质,好男儿随便挑拣,到时候哪用在乎一个寒门子。” “可是...喜欢这种事,怎么能用好和不好来划分。”墨芊芊说:“你和我说:现在把情放下,全心全意学武功,以后才能保护这份情义。” “可我又想,我现在把情放下,以后却找不到,那该如何是好?我为了它去学武功,等到学成,反而丢失真正想要的,这不是本末倒置?” 到城门口,马车继续奔跑一段路程,经过大片的农田,来到一处亭子。 “送到这吧。”墨芊芊擦干眼泪。她注视着武陵城的方向,像是在期待什么,但过去好一会儿,失望地收回目光。 十六岁,才是武道之路的第一步。此前的十六年,都是为了打下牢固的根基。百门大会、宗门考核,只是为剔除那些注定无法走上这条道路的普通人。 成为武士,将直面这个世界最大的恶,唯有天赋惊人、意志坚定、心思缜密者,再加上必要的运气,才能脱颖而出。 墨秀溪不愿让女儿进入这个危险的武士世界,但无可奈何。身为母亲,该帮女儿争取的都争取到了,剩下的只能靠女儿自己。 “女儿在此告别,望母亲保重身体。”墨芊芊翻身上马,虽然神色不动,但透过眼睛还能看到些哀伤。 墨秀溪凝视无语,默默流泪。墨忠忽然躬身上前,双手奉上一个盒子说:“主上,赵公子托我给您带一样东西。” “快,快呈过来!”墨芊芊惊喜道,眼眸中的哀伤被欢喜取代。 墨秀溪皱眉,墨翰宁也皱起眉头,两人皱眉的心思不同。 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两根鲜亮的花雀尾羽。花雀是一种体型小巧、羽色光鲜的鸟类,它们通过招展羽翼吸引异性,而后双宿双飞,形影不离。民间词谣中常有它们的身影。花雀尾羽,也被赋予特殊的含义,可作为定情之物。 墨芊芊越看越喜欢,心中化成一湾碧波。两根雀尾,代表两年。也就是说,赵刃心会在两年后去找她,再续前缘。 到如今,已经很少有人将花雀羽尾作为定情之物,他们更多选择花费五铢钱打造金质羽尾。在这个日益逐利的时代,花雀羽尾代表着贫穷。墨芊芊却很开心,将羽尾插在鬓发上固定好。这代表她接受这份情义。 墨翰宁从头到尾没有多话,吩咐车队向幽州进发。 等人走远,墨秀溪大怒道:“来人,将此贱仆拿下!” 左右护卫上前,扣住忠管事,让他跪在地上。墨秀溪与墨忠对视,一方怒目,一方平淡。 “主母且听老奴一言。” “你心里还有我这个主母!” “老奴的命是主母的,主母要杀老奴,老奴绝无二话。但有几句话,必须得讲。”墨忠说:“主母可知这羽尾是谁送的?” “还能有谁,自然是...”墨秀溪怒不可遏,可一说出这话,突然顿了下来。 “是谁送的并不重要,重要是送还是不送。这羽尾是赵公子送的也罢,是墨家大公子送的也罢,还是其他公子送的,都无所谓。” 这话把周围的奴仆和护卫弄糊涂了。墨秀溪挥手,示意众护卫、奴仆退下。墨忠叩头,恭敬道:“男人的心越冷,越强大;女人则不同,心中有了牵挂,才会发挥所有的潜力。主上是外柔内刚的性子,主母和大公子的手段都没错,但没了情,主上就如失魂的傀儡,即便再努力,武道一途最多迈至大武之列。” “大武,对于常人可望不可及,可对于主母和主上来说,还是不够!况且大公子心思如何,谁能真正知道?为了成圣的一丝机会,大公子未必会保全主上的性命!” 墨氏自古流传的成圣之法:将三枚传承之印凝聚为一,可得圣人位格。再具体说,三印由三个族人持有,进入大阵之中,两人为辅,一人为主,两辅贡献自己的传承之印,就能帮助主者凝聚圣人位格。 人失其印,就是剥离其血脉,有死无生。若墨氏再起成圣之阵,能不能成尚且两说,但身为辅之一的墨芊芊,必定身死! “那两年之后呢?赵刃心迟迟不来,芊芊必定起疑。”墨秀溪问。 墨忠眯着眼睛说:“武士的世界,本就凶险万分,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假若赵公子‘意外’身亡,主上身负仇怨,必能在武道一途再进一步,成就宗师之位。宗师之上就是圣人。到那时候,墨氏就会考虑,到底谁是主,谁为辅。” 墨秀溪很快想通了所有关窍,亲自将墨忠扶起,宽慰道:“忠管事是郎君的义从,我本就完全信任。下一次行事前先与我说,免得生了嫌隙。” “只是怕主母不忍,露出破绽。还望主母见谅。”墨忠似乎毫不在意。 059 魂入沾衣台 今晚,赵刃心又做了一个梦。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或者说,他的身体里装着两个灵魂,一个灵魂操纵着身体,一个灵魂在一旁冷眼旁观。 混在人群中,他跟随着前面的人,走上高耸石阶,穿过园陵......他忽然抬头,这是不受控制的行为。已经到了门前,牌匾上写着‘沾衣’二字。 ‘沾’字用旧时的笔法写成,左侧笔划以点代连;右下角处收势顿笔,而不是今时的提勾出锋。这种变化似乎与笔的改进有关。古时的笔尖弹性差,易于出点,不亦出勾,因而古时书法大师多在最后重重顿笔,保其余味;今时笔尖弹性强,书法大师则以出勾收尾,显现灵活。 他原本迷迷糊糊的,到此刻忽然想明,原来不是两个灵魂寄宿在一具身体里,而是这具身体并不属于他。他只是个旁观者,依附这具身体中。这才忆起:他叫赵刃心,是元后六千年的人,不是古时之人。 “听说么,墨氏又妄图复刻古妖大阵,窥窃圣人之位。真是胆大妄为!” 有人在他耳边说话,声音很小。 他没由来一阵恼怒。这恼怒一方面是墨氏的胆大妄为,一方面是眼前之人的夸大其词。古妖大阵,并不真是古妖遗留的阵法,只是这阵法脱胎于近古半妖转化之阵,久而久之,便被有心人说成是古妖阵法。 墨氏妄图利用阵法强行打破桎梏,以期封圣,然而时机不对,便被有心人攻讦。 “冶贤人已在著书立说,等大道一成,便可拜禅为圣。几个狂妄之徒,也配引贤人注目,哗众取宠!”他说着,心底不自觉升起自豪和讥讽的情绪。赵刃心不知道这自豪发于何处,这是这具身体主人的感受,但知道讥讽的情绪,肯定是因为墨氏的所作所为。 另有一人靠近,穿着御史官服,“冶贤人快些封圣吧,再不封圣,怕那些魑魅魍魉又要作乱!” “怎么?”他问。 “前几日奏报:匠作监大火,死者过百。”御史官服神神秘秘道:“匠作监各器械防火,怎可能因大火而死数百工匠呢!大御史命我等监察,发现是炼丹房炸炉,妖气泄露,导致数百工匠化为半妖,失去神智。匠作大监为防事密,竟将数百人尽数杀死,实在可恶!” 他心想:皇帝是铁了心要求长生大丹,不惜举国之力。只可惜这大好盛世,却要白白浪费。 “那该奏报才是!”他说了一句废话,大概也想到即便呈上奏折,也是无用。 “何用!资政参议留中不发,说今上正居沾衣台,礼拜经典,不问朝政,要等沾衣大蘸后,才会回宫。”御史又是气又是无奈。御史有监察之职,却无处置之权。资政参议是只在盛治朝出现的官职,用于制衡宰相。 “敬拜神仙,这是要做昏君!”他毫不客气道,语气也变大,令一旁的几人听到。赵刃心心想:这话可真敢说,也幸好是在古时,不因言获罪。要放到今时,皇帝不会明着来,但有的是宠臣为讨皇帝欢心而出手惩戒。 大昌禁一切神仙,只敬圣贤祖宗。 几人越说越气,维持秩序的校尉没办法,硬着头皮过来劝道:“诸位官人现在多说无用,不如等大醮结束后,亲自面皇劝诫。” 众人叹一口气,默默往前走。 来到一处开阔的之地,左右望不到尽头,地上整齐摆列着蒲团。前方有高台,摆着供案、香鼎,香鼎插着五柱香。供案之后是巨大无比的炼丹炉,炉中燃烧着熊熊之火,丹炉上冒着青烟,弥漫着一股异香。 当今圣上正盘腿坐在高台上,穿着似袍似服的道教羽衣。 “诸臣工赐坐。”高台台阶上的仪官唱道。 沾衣台上的官员便跪坐于蒲团上。 皇帝全身笼罩在金光中,睁开眼,扫视众人,“朕三月起兵,九月克关中,三年有成,七年而统天下。有赖诸臣工用命,将士效死......” 皇帝开口,主要突出其本人如何天命所归,诸位臣工如何呕心沥血,最终缔造出一个惶惶盛世。 话刚说完,就见天上有红云飞至,落于沾衣台上。众校尉和将军声色不动,像是早就知道。红云显化成一只瑞兽,狮头、鹿角、虎眼、麋身、龙鳞、牛尾于一体,正是麒麟! 麒麟张口,吐出一颗七彩之丹,拜服数次,驽云而去。 一位道教真人上前,查看七彩丹,而后拜服道:“贺喜陛下,此瑞兽神丹,通参造化,神妙非常。微臣愚见:当广召天下炼丹士,集众人之所长炼制神丹,必能得九转不老丹,服之长生。” 道教真人的话,就像滴入油锅中的水,陆陆续续有人拜贺:“贺喜陛下。” 他则是冷眼旁观。看一眼那所谓瑞兽,就已然知道这是火麟兽。能够腾云驾雾的火麟兽必定有妖王实力。它们长得与麒麟相像,但只要仔细看它们的角、蹄和身鳞,就能辨别出差异。 麒麟是古之异兽,不逊于真龙与凤凰,到如今已然无踪。麒麟是瑞兽,而火麟兽不是。火麟兽居住在幽州妖林深处的妖渊,常人难以见到,只有宗师高人才敢入此险地。火麟兽远远称不上瑞兽! “准!”皇帝威严道:“将神丹放入丹炉中温养,不可出一丝纰漏。” 诸位臣子跪坐,心思各异。 他仰头,心中叹道:“大乱之兆!” 梦到此为止,赵刃心醒了。前几日去借史书,但没有借成,大族藏书中多有武道秘籍,却少有史书。他靠着数十年的见闻,大概分析梦中的场景。 很显然,这就是瑞兽献丹的场景。有异兽驾云而至,护卫和将军却没有任何动作,这说明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那火麟兽是妖王实力,却愿意听从安排,不禁让人好奇。人类猎杀妖兽,取丹炼药,妖与人该是死仇才对。 盛治前的幽州,本是妖怪横行,后来大昌发动对幽州的战争,将妖兽阻挡在幽州境外,这才有了如今的幽州。绵连山脉、妖雾林,到如今还是妖丹的主要产地,天下十之七八的丹药来源于幽州。 赵刃心更好奇受众人推崇的冶贤人。不过即便是在沾衣大醮上,冶贤人似乎也没有出现。梦中的自己说冶贤人在著书立说,这难道是成圣的必要之法? 那冶贤人为何身死?按理说,肩负海内人望,本身实力超群,不该有性命之虞。正史说冶贤人被盛治帝用一杯毒酒鸩杀,这就相当古怪了。贤人竟然被毒酒轻易杀死,其中是否有某些隐秘? 而最早的话中所说的墨氏古妖大阵,又是怎么回事。因为感同身受,所以他知道什么是古妖大阵,也知道此阵的作用。他担心的是————墨氏是否还会延续这个古老的野心。 尽管不知道如何成圣,他本能感知到墨氏的方法是歪门邪道。这让他担心起墨芊芊的处境。 060 长者赠言 四月中旬。 赵刃心把黛儿送回墨府,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武陵城。黛儿似乎有些不舍,赵刃心同样如此。经过一段时间相处,他发现黛儿心思单纯,并没有染上世家的勾心斗角。分析武进宴上的一点一滴,只觉疑点重重,当初或许错怪了黛儿。 在送她回去的那一天,黛儿突然说:“公子要小心二姑娘。” 话中的二姑娘,就是武进宴上见过一面的墨兰心。 黛儿进入墨府府门,墨忠出来与赵刃心说:“墨家正有一队车马前往北部,你大可以与我们同路。” 赵刃心本是要拒绝的,但墨忠似知道他的心思,劝道:“主母愿意给你两年时间。两年之后,只要你的实力足够让世家重视,就可以去本家提亲。主母毕竟是主上的母亲,有婚配大权,也愿意看在你师傅的面子上,将婚事押后两年。” “私下里说句话,公子别往外传。老奴担心大公子不会善罢甘休。大公子不愿明着杀你,是怕败了名声。但他极有可能派出刺客,在半路上截杀。”墨忠提醒道。 “真如此?”赵刃心迟疑道,并不十分相信他的说辞。 墨忠神色难测,“不要吝啬于用最大的恶意揣测一位武士。” 赵刃心思考片刻,点头同意,“贵府的马车队伍何时出发。我好提前向长辈辞行。” “三日后。”墨忠说。 远行之前,必要辞行。赵刃心前往闹市,先去见龟乞丐。龟乞丐正在喝粥,赵刃心也要了一碗,另拿一份油粿子。 油粿子炸成金黄色,香脆可口,配上浓稠的米粥,最是开胃。若将油粿子掰碎了放入米粥,米粥化入油粿子碎中,也别有一番风味。 龟乞丐则以咸鸭蛋作为配料。咸鸭蛋内里是油汪汪的蛋黄,就像一抔金沙,黄油顺着裂口冒出,滴落到碗碟上。龟乞丐毫不客气地用舌头舔干净蛋白包裹的蛋黄,连碗碟上的黄油也不放过。喝粥前,先咬掉蛋壳,将蛋白咬碎吐进粥里,再用嘴咬住筷子搅拌,最后心满意足地喝粥。 “要走?”龟乞丐说着,打了一个饱嗝。在旁人看来,他吃一碗粥非常辛苦,但在他自己看来,这或许是极为有趣的事。 赵刃心点点头。龟乞丐说:“差不离是这时候。出去好,侠客总该出去闯荡闯荡,看清这个世界,也看清你自己。” “但愿如此。今日特来向长者告别。”赵刃心说。 赵刃心行礼之后正要走,龟乞丐叫住他说:“等等...莫急躁,按照故老的传统,我该赠你一句话。” 大昌多地的传统:年轻人外出闯荡,与长者辞别,长者要在临别之际赠一句金玉良言。一则,勉励后辈努力上进;二则,浓缩自己多年走南闯北的心得,帮助后辈更快适应这个世界。 “其实我不喜欢这个外号。什么龟乞丐,听着就像废物的名字。”龟乞丐摆了摆空空的四肢,无所谓道:“我原本也是侠客,很厉害的侠客,但我做了一件错事,致使侠义蒙尘。侠客就是这样,一旦丢失侠义,就不再强大。于是我败给一位仇家,那仇家将我的四肢砍断,以此来羞辱我。” “不过我反而开心,因为我最终找回了侠义。身为一个老派侠客,我要告诉你:如果觉得侠义妨碍你,使你难以忍受,你就抛弃它————宁可抛弃侠义,也不可被侠义抛弃。” 赵刃心恭敬道了一句是。不管是否认同这句话,他都会将其记住。这代表长者对后辈的祝福。 辞别龟乞丐,去了剪刀刘的面摊子上。 剪刀刘打开配料盒子,扬声说配料用完,今日歇业。那些等待吃面的食客骂骂咧咧不愿走,他们可是白等好一会儿。剪刀刘就提着板寸刀,骂道:“还不走,就和我的菜刀叙叙旧!” 剪刀刘是真敢提刀砍人的。武陵城没有懦夫,男儿自有一股血性,哪怕是低贱的走粪郎,逼急了也敢提刀杀人。他拿着勺子赶客人,连正在吃面的食客也赶走,分文不取。 “先坐着,别说话。”他让赵刃心坐好,回到面摊子里,麻利地烫面,再开锅重烧一份汤头。 鸡蛋、鸭蛋、鹅蛋,牛腰肉、羊排骨、猪后腿,六样食材配一份面,就是武陵人离别时必吃的美食————六味面。 鸡蛋用筷子打散,倒入煎锅,摊成一片薄薄的皮;鸭蛋煎成荷包蛋,蛋白要煎出一层焦;鹅蛋则用水煮,煮到蛋白凝固、蛋黄半熟的程度。猪后腿、羊排骨是事先煮好的,热一热放入碗中;牛腰肉需要现做,文火慢煎,保证熟嫩。最后,六要食材放在面条上,一碗六味面就做好了。 吃过六味面,游子的脑海中就记住乡土的味道。当他们迷茫之时,这味道就会引领他们回到正途。 “我记得,不辣。”剪刀刘原本烧热辣酱,准备淋到面上,但马上想起赵刃心不吃辣。 赵刃心默默吃面。这面里有剪刀刘不能用言语表达的心意。 “临别之时,只有一碗面,还有一句牢记半辈子的话。这话是我父传给我的,我也送给你。”剪刀刘说:“典律的用处在于:让有能力践踏它的人践踏,让没能力践踏它的人遵守。而规矩的意义在于:不管家世、权力、武力如何,都要让规矩表面上看起来公平。” 这是一个闯荡半辈子的武士的感悟,赵刃心记牢这句话。他吃完整碗面,这是他吃得最饱的一次。 最后,他要去见郝通。郝通的手下带着赵刃心到了一家勾栏。等过一会儿,郝通衣衫不整地走出来,脸上还有几抹胭脂。 赵刃心闻到郝通身上浓烈的胭脂味,神色恭敬道:“近日便要启程,特来辞别。” “走就走吧,最好别再回来。”郝通说着,理了理衣服,正色道:“往后做事需小心,其他大城不似武陵,许多武士不守规矩,为了一个铜子就敢拔刀杀人。你且记得:宁愿相信武士的善心,不如相信五铢钱;宁信相信五铢钱,不如相信律令;宁愿相信律令,不如相信你自己。” 赵刃心问:“那我自己也错了呢,不就信错?” “那就让错的变成对的。”郝通说。 赵刃心忽然问:“郝伯最后为什么没有当侠客呢?” “你赵伯伯也问过,他当时和我喝酒,发起酒疯来,无论如何都要问个明白。”郝通回忆着,幽幽道:“因为我不相信侠义。如果你不相信一样东西,你就很难为了这样东西舍生忘死。” “谨记长者的告诫。”赵刃心躬身行礼。 061 剑宗会 幽州,剑宗会。 “幽州近些日子妖灾频发,大妖带着小妖劫掠郡县,掳走百姓,官府却没有作为,也未向朝廷求援。我怀疑这些事件背后,就有夭门的手笔。” “另外,我得到消息,临近的建州也发生数起活祭案,全都是大型的活祭仪式。如果活祭最终顺利完成,不难想象,建州将诞生数位地夭。” 昏暗的屋舍内,点燃摇曳的微弱之火,在场的数人均被昏黄的暗所笼罩,看不清面容。 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一州一天夭,一郡一地夭。如果突然出现大量地夭,不可能不被钦天监发现。招雪,你太危言耸听了!难道父仇已经蒙蔽了你的眼睛?!” 另一人附和道:“夭者,半妖也。厉害的武士转化成地夭,需要用一整个郡的人进行活祭,还需要耗费大量妖丹、布阵材料。屠灭一郡百姓,此事定然引发朝廷的雷霆大怒。而依据信报,未曾听说何处有屠城的情况。” 妖,是自然条件下存在的妖物,但凡能孕育妖丹、御使妖气的就被称为妖怪。半妖,则被称为夭,它是人造的怪物。古之练气士于妖丹中找到妖气,借助妖气,可使人体部分妖怪化,以此获得超常的体魄和能力。 半妖化的方法在发现之初,不受控制地泛滥。人们发疯似的选择妖化,期望获得更悠久的寿命,更强大的武力,可到最后,化身半妖的人散失神智,变成只知道杀戮的怪物。大夏朝的灭亡,就是因为半妖的失控。大昌自大夏的废墟中建立,严厉打击半妖,也就是夭。各州卫军最初成立的原因,也是为了铲除夭。 “钦天监感应到一丝古怪波动,但此次非常怪异,以前从未出现过。我怀疑夭门掌握了更加复杂的活祭仪式。”袖招雪毫不退让。她说话的时候,佩剑显露出来。木质剑鞘,铁木剑茎,剑首处系着暗红的流苏。 那个尖锐的声音又说:“那都是你自以为的论断!剑宗会最初确实是为了对付夭门而成立,但本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已不单单是原来的剑宗会。” “丁皓,为何处处与我为难!”袖招雪冷声道:“剑宗会到底如何,你我心里清楚!” 房间突然变得沉默,无缘无故的沉默。微弱的烛火摇曳,恍惚间有几只泯灭。另外的一侧烛光大亮,在墙上映照出诡异的影子。 “招雪,你...误会了...” 袖招雪眼角瞥见照光的墙上,心中大惊。墙上正映照四个影子,左侧的影子,头上生有三角,背后生翅,鼻尖似喙一般向外突出;靠边的影子,左臂极其巨大,竟有影子的一半大小,右臂密密麻麻布满尖刺;右侧的影子,肚大,胳膊往下延伸出四条手臂...... 当人化为半妖,他们可以收敛外部特征,变成人形,但他们的影子无法隐藏,会显现本来面目。这些人,已经不再是人,而是夭! “招雪,你真是误会了。并不是丁皓为难你...而是...” 四人身上皮肤抖动,像是有数百条蟒蛇蠕动。身影不断变大,变形,最终————一人变成鹰首、人身、鸟翅的怪物;另一人变成左手臂巨大,右手臂布满倒刺,身体扁平的怪物;第三个人左右两边各有四条手臂,但身体还是人形,像是镰刀虫;第四人变化最小,但其头上长着六只眼睛。 丁皓的六只眼睛盯着袖招雪,四人阴森道:“而是我们四个人!” 四人的身体占据房间的一半空间,联合在一起,像是一堵墙,而他们的对面,则是势单力薄的袖招雪。四个巨人与一个小人,看着格外鲜明。 “你们...转为半妖。但是,为什么?”袖招雪握着剑。 “为什么!”丁皓猖狂大笑,连声音都变了,变成令人恐惧的尖锐,“你问我为什么!武士修炼出真气,即便没有损伤真元,至多只有百载寿元;有幸凝聚先天之身,八经贯通,也不过二百载寿元;其中万中无一的,凝聚传承之印,成就宗师,竟也只有三百载寿元。” “三百载寿元,可笑,还比不过一介大妖!上天真是厚此薄彼!” “半妖才是人族的未来。我们只是顺应天命,而你们,食古不化之辈,必将被历史碾碎!” 八只胳膊的怪物威胁道:“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接受祭祀,加入我们;二,被我砍成肉碎。”他的手臂上多出八把锋利的宝剑,映照出深深寒光,“你应该见识过我的剑法。如今我有八剑,只需要两息,就能将你彻底砍成肉泥!” 剑宗会,为对付半妖而成立的武道组织。半妖们秘密组建夭门,发展壮大,为了对付夭门,剑宗会应运而生。剑宗会创立之初,有三位剑宗,但随着世故推移,有剑宗加入,有剑宗退出,有剑宗老去,有剑宗死亡...到如今,剑宗会已无一位剑宗。 然而,对抗半妖的执念一直传承。 “幽州的大敌是妖。妖之恶者为半妖。” 袖招雪低下头,将手从剑上移开,似是放弃抵抗。“近些年常在各州杀夭,未曾想,我身边的友人尽皆被妖怪所惑。” “呵~,如果你带着承影剑,我们自然不敢露出马脚。”丁皓的眼瞳已变成蛇一般的竖眼,六只眼睛诡异地旋转着,“招雪,你还真是大意呢!快吧,你有十息时间考虑,到底是加入,还是死亡?” 剑宗会里,自然都是剑客。袖招雪的剑,是一把青光闪烁的上品宝剑。剑稍微抖动一下,剑光内敛,袖招雪仿佛能听到剑的脉搏,一颤一颤,极为鲜活。人与剑,进行着共同的呼吸,连为一体。 “你们...” 她手一动,未碰到剑,剑自己出鞘,飞入她的手上,光芒绽放。 剑气狂啸,整个房间银装素裹,仿佛冻彻骨髓的雪峰之巅。忽而,在白寒中钻出一丝绿意,嫩芽不断壮大,点缀着雪地,焕发出勃勃生机。 “堕落了...” “啪~!啪~!......”四声落地,四颗头颅整齐排列成一行。丁皓的六只眼睛中,还残留着不可思议的恐惧。身体,头颅、手脚皆断,喷射出红色、绿色、蓝色的血液,将整个房间喷染得五彩斑斓。 袖招雪面无表情地开门,走出宅院。 亲手杀死曾经的友人,握住剑的手不会颤抖,但剑客的心中会留下难言的伤痛。 因为斩断友情,剑客的剑会变慢么?不会,剑客的剑依旧锋利,但是,剑客会变得不愿用剑。 “剑不会因为心中的犹豫而变钝,但剑客会因为剑的锋利而麻木。” 这句话是她父曾与她说的,至今记得。 062 启程 “小心些,花露膏要绑结实,塞上棉絮。二姑娘每日都要食用花露膏,若出了纰漏,仔细你们的脑袋。” “马儿喂料,绳子松了,快叫人绑好。” “这是给仆人用的,箱子放右侧的马车里。这是个贵人用的,箱子放左侧。” “......” 马车队有条不紊地准备着,一辆辆马车准备就绪。 墨府有马车队去河悟城的消息传播出去,很多行商便来请求,希望能附于车队尾翼,保得周全。 “管事,管事...通融通融,不使你难做,成不成都给这个数。”穿着绿色袍子的商人讨好似的说道,朝墨忠比划着手掌。这意思是说:如果墨忠能给主家递一句话,允许行商们跟随,就愿给八枚金五铢做为回报。 近些年行商越发不容易,荒郊野外危险丛生。行商们走南闯北,车里大件小件一箩筐,多的时候值数百金五铢。若是委托武士护卫周全,就不止八枚金五铢,还要防止武士们中途抬价。依附世家权贵就好了,交些银钱,说几句恭维的话,只要不麻烦,世家们不介意带人走一段路。 墨忠冷色道:“移步,今次不带人。” 商人讪讪后退。没一会儿,另一伙骑白马的人过来,骑者各个穿着武士服,左臂手腕扣着铁箍,为首者胯下白马神骏,背上负一把大刀。 “冯堂主,可算来了。”墨忠迎上去说:“过两个时辰就出发,堂主且准备好。” 冯埃双眼迷糊,打着哈欠,“识得。借马车一用,眯个回笼觉。” 墨忠吩咐仆人带冯埃去马车里歇息,叮嘱说:“这些是白马帮的好汉,主家请来的护卫,不得怠慢。” 原本穿着绿色袍子的商人还未走远,见是白马帮的一队护卫,心思泛泛。有白马帮的一队人马在,那路上必定安全无比,如果想办法加入马车队,可省下不少雇佣钱。 “管事,再通融通融。只要引荐一二,其它话由我来说,管事觉得如何?”那商人低头哈腰道。 墨忠正要呵斥退下,却见墨兰心拉开车帘子说:“忠伯伯,带几个人不碍事。收得的五铢钱,就当给众护卫发一笔赏钱。” 听到这话,那些在忙碌着收拾行礼的仆人、护卫恭敬道:“谢二姑娘赏。” 墨忠没办法,便与商人说:“这附尾钱得按车数算,一辆车给两枚金五铢。还要谨记:必须与车队保持二十丈距离,不能过近,免得惹了贵人。若跟不上,也别指望我们停下来等待。” “小人识得,识得。”商人连声保证。 马车汇聚出一条长蛇,浩浩荡荡驶向北门。前头的马车打着墨府旗号,护卫们骑马,一部分在前头,一部分在后头,还有一部分围着贵人的车队,以防刁民冲撞。 马车队伍中间的车厢最为精致,里面坐着墨氏的族人。雕着白鸟朝孔雀的奢华车厢,则是墨氏贵女墨兰心的车厢。 “怎么回事?”墨兰心的小脑袋从车窗上钻出来。 “前面有卒子盘查,忠管事正过去。”侍女道:“姑娘渴了么,奴婢取些青梅露来?” 城门口,墨忠打马上前,喝问:“怎么,连墨家的车队都敢盘剥!” 行商队伍出城,有后台的守门卒会索要一笔过门费,但这些卒子绝不敢打世家的主意。守城的卒子赶忙说:“爷可别误会,是城守大人的命令,要检查每一辆马车,不能放跑贼人。” “贼人,什么贼人?”墨忠脸色仍是不悦。 卒子被铁塔一般的护卫包围,双腿打颤,“前几日已贴布告。钦天监监测到建州有妖邪淫祀的波动,京州便来八千里加急,传命各郡县严查过往车辆,不使妖物走脱。” 大昌起兵之时,打出的旗号就是除妖灭邪,对待半妖之事是零容忍态度。没有官员敢在这种事上胡乱磨工,那可是犯了朝廷的大忌。 “蔡大人的命令,我等实在不敢违背。请各位爷抬抬手,不使小差们难做。”两位卒子拿着寻妖盘,望着墨忠等待答复。 寻妖盘类似道家的风水八卦盘,盘身刻着旁人看不懂的符文,正中间是漆黑的石针。当有妖物在附近时,寻妖盘的石针就会转动,指向妖怪。 “不行。车里还有女眷,不能受到惊扰。”墨忠断然拒绝,但给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墨府的车队自然有我们检查,后头的车队则交给你们。” 那卒子想了想,应承下来。小差们分成两队,逐车逐车地检测商贾们的车队。这一番搜索,花费好些时辰。等太阳高挂上空,马车队伍才驶离城门。 行进到黄昏时,马车队伍在一处野地上安营。行商们自觉与墨家的车队保持距离,墨忠及护卫们围坐在篝火边,各自不言。墨忠将赵刃心唤到身边,给他递了一串烤好的肉串。 “那日被大公子一掌击败,有何感想?” “忠管事何必往伤口上撒盐。” “你认为这是嘲讽?” 赵刃心轻轻咀嚼一块肉,“除此之外,也确实想不到其他原因。莫非还要告诫我一番?” “这些话原本轮到你师傅说,但你师傅是个憨人,跑没了影,所以我拿个大,与你说道。”墨忠说:“被人打败嘛,常有之事,关键是知道败在哪。” “败在修为不足。”赵刃心想也不想便回答。 “确定么,再想想?” “败在...败...”赵刃心支支吾吾想不出来,一时想不到具体,“我不清楚墨翰宁的真实实力,难有定论。” “你看,这就是原因!你连敌人的实力也不清楚,如何打败对手。”墨忠叹道:“我可是听说的,大公子在与你接触前,通过墨家的情报网,把你的实力看了个通透。你败得不冤。” “我没他这么大的家世背景。” “赵刃心,别太想当然!难道敌人都得让着你?强者从不推托失败。” 武士的世界,强对弱是常有之事。武士不能指望总是遇到同实力的对手。 “忠管事说得是。”赵刃心恍然间明白,抱怨并不能让败局转胜。对手是世家也好,是武道高人也罢,这些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无法改变。不是说你武力微弱,你的对手就只能是弱者。所以,他要做的事,就是用武力和智慧抹平双方的差距,最终获胜。 “容我再思量。”赵刃心思考片刻,心中有了结论,“最大的原因:我过分仰仗宝剑和剑法,当两者失效,就变得束手无策。” “没错。武士之间的武斗,比的是双方的长处,但聪明的武士明白以长处攻击敌方短板,以长处保护己方短板的道理。你唯一的长处是剑道,倚靠无坚不摧的宝剑击败等同实力的武士,但当防御惊人的武士出现,你就毫无办法。” “可他似乎完全克制我,一丝办法也无...”赵刃心觉得自己忽视了一些关键,便改口请教说:“还请忠管事教我。” 063 指点 师傅的最大作用,就是让徒弟看清武道世界,并为他指引正确的武道之路。正似筑巢于万山高崖的雪岭铁鹰,成鸟铁鹰让雏鸟出生之时,便看到了无边无际的天空,那它的眼界比之鸟雀之属,高过不知凡几。 公卿之族,其后辈多出才俊,虽有丰厚武道资源的原因,但最大的助力还是生活环境培养出的眼界和雄心。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通俗说,近朱则赤,近墨则黑。 “能在凝聚真气之前拥有传承印,已经说明你的潜力。”墨忠道:“但你是否知道,大公子也有墨家独有的传承之印。” 赵刃心好奇于墨忠发现他的剑印,但没有追问。墨忠继续说:“你伤到大公子一次,但接下来的打斗中,却再无法造成伤害,这说明什么?” “不妨进行推测:大公子所拥有印的效果,能够抵御外部的伤害。那么为什么第一次伤到人,而第二次不能?” 赵刃心恍然大悟,“这说明,印的作用并非永固。” 墨忠点头,“对。这就要说到阳印和阴印......” 传承之印按能力分为阳印与阴印。 阳属变,阴属静。阴印就是永固的印,例如赵刃心的剑印,受印者被动获得印的好处。阳印则是主观性的印,受印者主动激活印的力量,发挥出印的效果。例如墨翰宁的非攻印,激活此印的一段时间内,身体就能免疫大部分伤害。 (作者:简单说,阳印是主动技能,阴印是被动技能。) 想通这一点,赵刃心欣喜道:“也就是说,如果在墨翰宁未激活印的时候把握机会,就有可能打败他。” “以你目前的武力来看,完全没有机会。顶多输得体面一些。”墨忠摇头,“大公子真气已成,还掌握众多精妙武技,你完全没有赢面。” 赵刃心不免有些气馁,“那他到底有多强?” 墨忠用竹签在地上划出七条横线,再去捡来七颗石子,在第一行摆一颗石子,在第二行摆第二颗石子,在第三行摆四颗石子。“再去捡些石子来。后一行的石子数量必须是前一行的两倍。” 赵刃心依言捡了些石头,摆到第六行。墨忠叫住他,“一个普通人,他的武力就相当于第一行,只有一颗石头。当此人掌握内劲,就能发挥两颗石头的武力,相当于第二行。通劲武士相当于第三行...武道越往后走,武力相差越悬殊。石子数代表各阶段武力的上限,而非下限。” “按照这个办法,就可以估算出大公子的实力。” 赵刃心捂嘴沉思,犹豫半响后,最终说出藏了许多的话:“那我如何做,才能和芊芊...” “想要迎娶世家的贵女,难如登天...”墨忠眯着眼,“但也不是毫不办法。”他沉吟一会儿,忽然问:“全天下的百姓都吃面,全天下的武士都骑马,可知为何?” “这有什么关系?...不知道。”赵刃心迷糊道。 墨忠眼芒深邃,望着黑夜,“冶圣人喜食面,于是世人亦喜食面。望圣人好马,于是天下武士亦好马。当你变得足够强大,整个天下都会取悦你。” “归根到底,要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我给你指个方向吧,如你能在蹄林大会,或是武道大比时入列前十,你和主上的事就成了一半。到时候只要你开口,王侯公卿会争先恐后地帮你,甚至圣上都愿意为你做媒。” 蹄林大会,蛮州举办的比武会。最初的目的是为遴选人杰,统兵杀蛮。到后来,发展成整个武士世界的盛会,全天下的武士都会参加。如能在大会中入列前十,就代表着顶尖的武力。到那时候,求贤若渴的王侯们,自然愿意出手帮助人杰,收其忠心。 武道大比与蹄林大会类似,也是武道的又一盛会,但参会者禁绝马战,只能徒步对战。这里不再赘述。 ...... 第二日天未亮,墨家的仆人们起来做早食,动作非常轻。行商们也起来了,围坐闲聊。 “听说半妖又闹起来,没个消停。” “该不会是假的吧。前次就是如此,武士们吃了半成品的丹药,显化出半妖体征,后来治好了,但事情闹大后反而停不下来。” “做不了假,这次是州牧的政令,据说京州那还来了一队缇骑。”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听到缇骑,左脸留疤的商人惶恐道:“不然...不然,我们退回武陵吧!” “昨晚不是说好的么,周老哥怎么又提这档子事!”旁边的商人埋怨道:“大伙儿都知道,您那次遇到的半妖确实厉害,吓坏了胆。但也不能怕一辈子吧,难道不走商吃老本?老哥且放宽心,寻常的半妖必定不是白马帮众好汉的对手。” 左脸留疤的商人犹豫着想说,另一位商人抢先道:“我们这么多号人,怕个什么。双拳难敌四手。哪怕半妖想吃人,也该去找落单的武士。” 众行商正说着,听到一阵马蹄声。往蹄声处看,正见一位骑着棕色宝马的青衣女剑客。女剑客肌肤如雪,双眸似星,面容仿佛冰雕玉琢。 “诸位是要去哪儿?”她语气清冷。 众商人震慑于她的美貌,一时竟无人开口。“去河悟城,大伙儿都是去河悟城贩运丹药。”有一个商人清醒过来。 “主家是谁,能否容我入车队?”袖招雪说。 行商途中最忌讳半路加入来历不明的人,谁知道这些人的目的是什么,或许就是匪盗的探子。通过袖招雪这副仪容,就知道她不是一般的剑客,行商们眼尖,分得清楚。 “去河悟城做什么?”墨忠上下打量袖招雪,眼神颇为戒备。 “流浪剑客,四处漂泊。”袖招雪说:“听闻河悟城高手云集,正打算去见识一番。” 墨忠想了想,还是将她留下,又叮嘱一番,让她别冲撞了墨家的族子。 ...... 马车队伍继续前行,过了孤江,一路往北。随着马铃声,潮音山渐渐落入地平线。一伙人算是彻底离开武陵城的地界。 车队行进一般有两种路线:一是跟着驰道走,从一个城到另一个城,交通方便,但路程较长;第二种则是沿直线前进,路程最短,但要面对荒野的凶险,防备猛兽和盗匪。墨家的车队选择第二条路线。 “快的话,八天之内就到河悟城。”墨府的一位护卫说。 “八天,确实比走驰道快得多。”赵刃心思量着,“走驰道的话要绕一个大弯。” “可不。各道口的守卒还收过路钱呢,那不是割商贾的肉。我们脚下的路,就是商贾们走出来的。”护卫随意道:“也是奇怪。按往常,忠管事会选择走驰道,那条路毕竟安全。” 两人正说着,黛儿悄无声息地靠近赵刃心,轻拉他的衣角,“公子,二姑娘请你过宴。” 赵刃心没想到在这遇到黛儿,他以为她在武陵城的墨府里。“怎么你也在这?” “快走吧,别让二姑娘久等。”黛儿隐晦地观察左右两侧,面上催促道。当两人往前走过一段路,黛儿悄声道:“本是留在墨府,但二姑娘指名带上我。”她谨慎地观望后,神色犹豫道:“世家里没有善辈,您得小心二姑娘。” “什么意思?”赵刃心两步上前,与黛儿并肩,声音也不自觉变得轻微。 “隔墙有耳,做奴仆的不该非议主家。”黛儿欲言又止,“总之,您得小心二姑娘。” “你以什么身份说这话。”他严肃问。 黛儿又柔弱又坚强道:“以想要报答救命恩情的可怜女子身份。” 064 叫花鸡 墨兰心的车厢是一队车厢中最大的,需要用八匹马拉动。光是驾御八匹马,就不是普通的御者可以胜任。马车的轴承,车轮,梁架......这些方方面面,都需要耗费大量的钱财。 车厢最里摆着一张雕花床,挂上红纱帐,右侧摆着古董架子,放满瓷器、玉器,左侧是梳妆台,造型精致,铜镜磨得光亮,照得人脸分外清楚。 车厢前方则是坐塌。平民家中只有床榻,既用来就寝,也用来宴客;富贵之家则专门放置坐榻,招待客人,另放置床榻,用于寝息。 墨兰心正侧卧在坐榻上,怀中抱着一只毛发蓬松、眼睛大而圆的可爱珍兽。 人们将飞禽走兽划分为妖兽、异兽、珍兽。妖兽就是妖物,能化出妖丹的兽类;异兽是体内不结妖丹,但拥有超常力量的野兽,百姓饲养的牲畜,就是通过异兽驯化得到;最后是珍兽,珍兽是稀有的异兽,比寻常的异兽聪明、稀有。 “可怜兮兮的。”墨兰心挠着珍兽的肚皮说:“它叫小毛球...小毛球,快向客人问礼。” 小毛球翻直身体,大眼睛仔细打量赵刃心,看模样古灵精怪的。它两只细短的前肢握在一起,朝赵刃心鞠躬,而后钻入赵刃心的怀中。 “小毛球的智慧,怕是不逊色于常人,只是不能言。”赵刃心惊讶道。 “是呢,它可聪明的。我小时候掉到井里,府中谁都找不到我,差点儿饿死,最后多亏了它。”墨兰心兴奋道。 小毛球与赵刃心玩过一阵后,墨兰心将它抱回,交到侍女手中,而后吩咐:“端上佳肴。” 不一会儿,侍女进入车厢中,手捧木质托盘,托盘中放着一个烤得焦黑的泥球。 闻着大泥球中散发的香叶,赵刃心迟疑问:“这是...叫花鸡?” 叫花,就是乞丐。乞丐无家可归,亦没有烹调器具,煮制食物时诸多不便,就有聪明的乞丐想到办法————将鸡清理干净后,包裹上荷叶,再用泥巴包裹,放在火上烤。最后煮熟,鸡的味道鲜美无比。于是,叫花鸡就成了一道特色菜肴。 墨兰心两手拄着下巴,兴致勃勃看着他,“不用客气,快些吃吧。” 他被她看得发毛,“墨姑娘不吃?” 墨兰心摇摇头,他便从衣囊中取出一把匕首,切开焦黑的泥土,挑开荷叶,鸡的香味更加浓郁。他用手帕擦拭匕首,再用匕首切开一条鸡腿食用。 入口一阵荷叶的香气,鸡肉的鲜味弥漫舌尖。肉质软滑,无一丝干涩之感。鸡的腹腔塞入五花八门的香料,经过烹调后,这些香料的味道便完全融入到鸡肉中。 还没吃几口,墨兰心兴奋道:“快告诉我,味道怎么样,有什么感受?” “你没吃过?”赵刃心问。 她笑着没说话,侍女们也没有说话。片刻后,一旁的黛儿提醒:“贵者不食贱食。” 尊贵的人,不能食用低贱的食物。 墨兰心神色难明地看黛儿一眼,随即恢复那副天真可爱的表情,“快说,快说,到底是什么味道?” “鸡的味道。”赵刃心不擅于描述美食。隐隐之中,他也不想多说。只觉得说这话后,美味的鸡肉也变得如同嚼蜡。尊贵的人,不能食用低贱的食物...... 墨兰心嘟着嘴,“那荷叶呢,泥呢,都是什么味道,好吃吗?” 赵刃心拨开变得黑绿的荷叶,“荷叶不能吃的,泥也是。” 他想起来:在墨芊芊的武进宴会上,所有的菜肴都处理得非常彻底。厨工会给鸡去骨,给鱼剔除鱼刺,切成刚好一口的分量。料想在墨兰心的生活中,端上来的菜肴便是如此,没有不能食用的部分。 “既然不能吃,那为什么要放到一起烹制?”墨兰心惊讶道。看她的样子,这份惊讶不似假装。 “或许你该去问问厨工,他们会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赵刃心说着,收拾匕首,起身道:“多谢款待。时候也不早了,这便告辞。” 天色正晴,无云无风。赵刃心带着疑惑离开。他不明白,墨兰心单纯请他吃一顿叫花鸡?难道另有目的,那是什么目的? 车厢关上门,墨兰心笑容不减,透着危险的气息,“黛儿,方才可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黛儿跪坐着,头低在地上不敢说话,身体颤抖不止。 ....... “好俊的公子,尝尝老身的黄花糕。”一位老妪看着赵刃心,啧啧称赞。 老妪的篮子里,呈放着白中嵌黄的糕点,看品相就知道味道不差。“送你吃。” “老奶的手艺妙,去酒楼里也是顶好的熟手。”赵刃心伸手去接糕点,闻了闻,只觉得味道清香宜人。“老奶在此做什么?” 老妪摆弄着篮子内侧的黄枳花,“悄悄告诉你,这花儿就是糕点的秘方。这里的黄枳花长开了,老身就想着多摘些。” 赵刃心小口慢嚼,观察着老妪,迟疑道:“您看着不像墨府的仆人。” 老妪仿佛想到伤心事,露出愁苦之容,“老伴死了,儿死了,儿媳妇死了,就剩一个孙儿。那孙儿在建宁卫当值,老身因墨家的怜悯,此次随队伍去建宁卫,见我那孙儿。” 赵刃心心想,难怪如此衰老还愿意出远门。子嗣传承可是大事。老妪前往建宁卫,八成是让孙儿回乡。 建宁卫军法如山,入卫后按例是要强制经历八年的兵役,违者依法当斩。八年后,武士可以退伍,也可以留在卫军,优异者会被卫军挽留,授予武将官职。但其中有一个特例:如果该武士家中剧变,变成唯一的子嗣,那么卫将军能够酌情特批退伍。 “子嗣传承的事,老身也看淡了。”老妪说:“我大儿夭折,二儿子早死,如今三子也亡故,这就是命。如果祖宗愿意保佑,孙儿自然无恙,如果已定了命,孙儿死就死罢。” “那老奶此次是...”赵刃心想问的是,那老妪为何还要去建宁卫? 老妪淡然道:“前些日子,一个算命的说我近日有难,必然身死。老身想着,死之前也该见孙儿一面,交代后事。” 看着慈祥的老妪,赵刃心心中恼怒这算命的胡言乱语,面上不变。他折一段树枝,用剑削成一个发簪,送给老妪说:“我不久后也也是道士。这当小辈送你保平安的簪子。有了它,老奶肯定平安无恙。” 他抬起头,忽然看见林子的另一头,正有一位女剑客。因为距离远,加上林木遮盖,看不清女剑客在做什么。 “那是谁?”赵刃心问。 老妪笑着说:“是个外冷内善的好姑娘。” 065 半妖行踪 第二天一大早,行商们吵吵嚷嚷,仿佛炸开了锅一般。 “肯定是半妖干的。我们...我们...快些回城,城里就安全了!”左脸留疤的商人惊恐道:“半妖比之大妖也不呈多让,最喜欢折磨猎物,等猎物死后,要吃其心肝与脑髓,毁其形骸!” “怎么回事,吵吵嚷嚷!”护卫推开人群,墨忠皱眉喝问。 眼前是一具不成人形的尸体。面容已被彻底毁掉,颅骨破碎,流出些带着血丝的黄白之物,胸口被掏空,心肝已不知去向。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皮。 “肯定是半妖。管事,肯定是半妖干的。”商人紧抓着墨忠的袖口不放,“是乔氏余孽。他们又卷土重来!” 二十年前,梧桐大案,乔氏世家子弟堕落,与夭为伍,荼毒建州,最终被朝廷除灭,只余一子。但事实上,当年的余孽仍有部分在逃,密谋大事。 “妖言惑众!”墨忠冷哼一声,袖口一挥,那商人便摔倒在地上。“尸体是在哪发现的,且到前方带路。”他可不会听信胆弱者的片面之词。 众人穿过浓密的树丛,来到一棵大树下。墨忠与护卫左右搜寻,发现灌木间的肉屑、血迹,还有碎布,确认此是尸体曾安放在此。 “何人发现尸体?”墨忠问。 众商人眼神互望,其中一位说:“是周老哥。他今早发现的尸体。” 周老哥,即是方才左脸留疤的商人。周商人被两个护卫架着走出人群,来到墨忠面前。 墨忠注视在着他,严肃问:“在下有一事不解,还请指教。尸体离营地尚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位置也极为隐蔽,你是如何发现的?” 尸体与营地相隔一段距离,这里植被茂密,蛇虫众多,一般的人绝不会来此,来了也难以发现尸体。周商人能找到尸体,细想之下,相当可疑。 “我...我...”周商人有些语无伦次,似是被尸体的惨状惊吓过度,又像是事迹败露的惶恐。定下神后,他颤巍巍说:“我早年与长辈行商,往来建州和幽州贩卖丹药。一次到幽州,在偏僻之地发现一只异兽......” 墨忠冷声道:“说重点。没人关心你的私事。” “是...是!我家养了一只嗅觉敏锐的异兽犬。正因为有此犬,我才多次逃得性命。今早我正要给犬儿喂食,犬儿发疯似的往此处跑,我追赶过来,就发现了尸体。”周商人说。 墨忠思索片刻,命周商人把狗带上来,并让左右护卫监视周商人。 半响,周商人牵着狗过来。那狗儿腿小体健,毛发短粗,身体有四岁孩童般大小。狗儿见着墨忠,发狂大叫,周商人赶忙抱住爱犬,责骂道:“畜生,见着贵人还不老实,不许叫!”但狗儿却不理会,仍然凶狠地叫唤。 周商人只好将狗儿牵走。另一商人道:“管事,我愿给周老哥担保。他家的犬儿确实有灵性。二十年前,梧桐案发,群夭作乱,周老哥正是因为他的爱犬,才能提前避开半妖,保得性命。我们这些人,也是因为这只趋吉避凶的犬儿,才多与其结伴行商。” 同行的商人也站出来作保,墨忠便松弛脸色,宽慰道:“也非是大事。方才我已询问过,商队没少人,我们这也没少人,那说明死者是独行的武士。想来这武士武艺不精,被野兽叼走,只是这野兽吃相唯实难看。” 荒郊野岭,必有异兽。异兽中强大的,能杀落单的武士。众人只是被尸体的惨状吓到,如今听墨忠提醒,面色渐渐舒缓。 赵刃心却冷不丁道:“忠管事,事情怕是不简单!” 他折一根树枝,指着尸体左臂手腕处,“看这里,有明显的白痕,想来死者死前常年佩戴护腕之类的器物。再看死者的韧筋和肌肉,虽然筋肉毁坏,但了解医理的人必定知道————此人的韧筋粗壮,绝不是弱者,而是通劲武士。通劲武士可不会死于寻常走兽爪下。” “或许是个倒大霉的,小憩的时候被野兽偷袭。”墨忠说。 赵刃心站起身,“方才说了,死者左臂手腕处有白痕。而据我所知,马队里的白马帮帮众,其左手手腕都会佩戴铁质护腕。也就是说,死者很可能是白马帮的好汉。还请忠管事确认为妙。” “容我去问问。”墨忠点头说。 众人四散,各自营地。赵刃心闻到极淡的花香,觉得非常熟悉,眼皮不自觉跳动。四周搜寻之后,他拨开枝叶,在灌木从中发现一根简陋的木簪子,正是他昨日送给老妪的! 心中不安的感觉更甚,他又在周围找了一圈,发现被泥土半埋的黄枳花,但始终没有找到东西。 他匆忙回到营地中,问墨府的仆人,一个半老男仆恍然道:“你说李老奶吧。昨日说是去采花,今早却没见到人...她也是个可怜人,只剩个孙儿。主家见她可怜,便带着她去河悟城。” 赵刃心又问过几人,都说不知。他只好再到四处查看,却又瞧见昨天的女剑客,便跟在这人身后。 袖招雪顺着直觉,一路走走停停,最终停在一棵树下。树下正堆满青色绿叶,她动手拨开树叶,树叶中埋藏的东西,让她一惊! 这正是老妪的尸体! 相比起方才的尸体,老妪全身无伤,面色如常,只是已没了鼻息,身体也是完全冰冷。 “出来吧。”袖招雪检查老妪的尸体,并未转身。 “你是何人?” “如你所见,一位剑客。” “剑客?!我可是听说呢,月前发生大事,剑客大派剑宗会竟被半妖渗透,成员近半为夭。莫非...”赵刃心怀疑女剑客。 “姑娘有何高见?”袖招雪不免有些气愤,或许是想到友人的死亡,她将‘姑娘’二字咬得极重。姑娘指代女子,以姑娘称呼赵刃心,有羞辱之意。 “是你杀的人?”赵刃心质问。 “杀人?...不过,也确实和我有关。”袖招雪检查尸体的各处要害,确认死因。 赵刃心拔出剑,轻声怒喝:“有关是什么意思?!” “词面上的意思。”袖招雪冷冷地看着他的剑,“你最好把剑收回去。” “如果不呢。” 袖招雪轻呵一声,手轻轻上抬,剑中毫光闪现。 恍然间,赵刃心瞥见大雪皑皑的原野,绿意正被严严实实地埋藏,一人披着厚实的熊皮大袄,踽踽独行于荒野之中。身处于大雪之中,他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仿佛一片落雪就能将他杀死。 这是剑意,剑气更加高明的运用方法!他没见过剑意,但在遇见的一瞬间,脑海中便像生而知之一般,浮现出关于剑意的一切。 世上的剑客中,除开像赵刃心这般天生就能运用剑气的人,还有经过修炼,后天掌握剑气的剑客。剑客最初掌握的剑气像是死物,依据剑客的意念机械般发挥作用,但当剑客的意念彻底融入剑气,剑气自主运转,那剑气就能发挥出巨大的威力。剑气活了,有了意志! 066 三牲祭祀 “你实在多管闲事。从武力上看,你也不具备多管闲事的能力。”袖招雪讥讽道。 剑意只是警告赵刃心,在袖招雪说完话后便散去。赵刃心仍旧握着剑,“这不是能不能做的闲事,而是该不该管的闲事。” “那倒是奇怪,侠客的五义之中,有哪一义是为非亲非故的人报仇?”袖招雪的声音仿佛冰霜之雨,落入赵刃心的心中,“你真得是侠客,懂什么是仁义?” 仁义代表锄强扶弱,但这里的弱,不是指某个具体的弱者,而是指一个弱势阶级。这更像一种政治主张。侠客本身不会同情弱者,他们敢于对抗势力庞大、为恶一方的豪强,因为这是符合仁义的事,但他们不一定会去帮助某个弱者。 这似乎很难理解。请换一个角度,仁义是政治主张,这个主张认为:天下有许多的阶级,包括豪强、公卿、寒门,如果某一个阶级过于强大,将会彻底打破阶级间的平衡,致使天下大乱,所以,侠客要在平衡失调的时候锄强扶弱,恢复平衡。如果只是帮助某个人,对整个平衡没有任何作用。 赵刃心长舒一口,完全冷静下来,“确实,五义中并没有哪一义符合。” “但有一位长者告诉我——————侠客,就是多管闲事的人。” 这话是赵伯说的。 袖招雪忽然轻笑,“既然是多管闲事的侠客,我就透露一件事————昨晚,我在晚食的汤水里放入欢愉花。” 赵刃心久病自成医,熟悉常见的药物。欢愉花,床笫欢愉之药,有迷糊神智的作用。他还知道,此花有另外的作用。半妖意志比人要薄弱,当半妖服食欢愉花后,隐藏的半妖体征将会显性,还会变得狂躁易怒,渴望杀戮。 那么,白马帮帮众的死,或许正是半妖发狂所致。而老妪的死呢,看着却蹊跷。一个尸体被折磨得彻底,另一个外表却没有任何伤痕。此人说老妪的死与她有关,大概正是此意。 线索不足,先不去想这些。按照袖招雪所说,她昨晚在晚食就加入欢愉花,正是欢愉花的作用,使得马车队伍中的半妖杀害了两人。那么可以确定,半妖藏在墨氏的车队中,而不是商贾的车队中。 再往前推,出城时曾进行过盘查,守城卒子用寻妖盘侦查,没有发现可疑。这就有两个可能:一,半妖能躲过寻妖盘;二,墨家有人包庇半妖。 赵刃心想到一个细节:犬对着墨忠狂叫不止。按照商贾们所说,这异兽犬似乎有辨识半妖的能力。假定异兽犬确实有这个能力,那它的行为也就证明了墨家之中潜藏半妖的猜测。墨忠是半妖的可能性很小,那就可能是墨忠与半妖频繁接触,沾染了半妖身上的气息。 那墨忠到底知不知情?半妖的目的又是什么?半妖既然能杀通劲武士,独闯荒野应该无恙,就没必要跟随车队。他一定有目的。 ...... 赵刃心对半妖不是一无所知。他知道半妖通过妖祭仪式产生。妖祭仪式,即是以妖丹为核心,以五行之物为供品,向不可确切的远方祈求,引领妖魔的意志降临。妖魔意志将以温和的方式,提取妖丹中的妖气注入人体,改造人体,使人产生妖怪的体征,获得超越常人的力量。 大昌外似太平,但太平盛世之下,潜藏着数之不尽的半妖。 这不难理解。当元后四千年的瑞兽献丹成为定局,当十三州的丹炉燃起熊熊之火,这一切早已注定。 妖丹在盛治帝之前为严管物品,而在盛治帝之后就难以控制。武士需要丹药,权贵需要丹药,丹药需要妖丹,所以妖丹流入十三个州的丹坊、道观中。既然有了大量妖丹,妖祭仪式也变得简单,大量的半妖便如雨后春笋,扎根在大昌庞大的躯体上。 可怕的或许不是半妖本身,而是人自身难以填满的欲望。 车队又行一日,众人并未因为死了一个武士而慌张,想来是见惯了。城内是律法管辖的地方,人们守法,虽失去部分自由,但换来稳定的生活。到了城外,尤其是荒郊野岭,情况则截然不同,这里是律法的光照耀不到的地方。 行进的途中,护卫们找到斑纹大虎的巢穴,吆五喝六地围堵大虎。 这头大虎有两丈长,眼若铜铃,筋皮如钢,想来是此地的百兽之主。最让人垂涎的还是它身上的皮毛,光泽鲜亮,价值不菲。但大虎还是有弱点的,就是其腰腹之间。 护卫中经验丰富的老人说:“这大虎正在孕子,最是强大,也最是虚弱。弱点在腰腹。我等围而攻其腹,可不伤一人。” 众护卫便拿长枪和木盾,将大虎围住。如果大虎想跳出包围,长枪就会攻其腹部,那它的胎子就会死亡,所以大虎不敢跳跃,而是伏地防御。但大虎也无法从地面突围,众护卫以木盾来挡,即便大虎有两鼎之力,几个护卫联手,也能挡住巨力。 不断试探、消耗,大虎最终毙命,珍贵的毛皮被完完整整地剥下来。在不久的将来,这张毛皮会成为某个家族的装饰之物,护卫们也会凭此分润一些赏钱。 “再强大的人,只要被抓住弱点,也惟有落败的结局。”赵刃心叹一口气。斑纹大虎因为腹中有子,所以不敢跳跃,这正是她的弱点。它知道这个弱点,但最终无法放弃尚未出生的虎子,而护卫们也正是明白这一点,才能杀死大虎。 不知道怎的,赵刃心心气郁结。可能是被大虎的护子之情而感动,也可能是想起自己的身世。 晚上的时候,他没了胃口,很快就躺下歇息。等睡过不知多久,周围忽然嘈杂起来。他迷迷糊糊坐起,却听有人说:“半妖行刺二姑娘,所有人都起来!” 这句话在他耳边炸响,让他忽然想起一个词————三牲祭祀。 想到三牲祭祀,他似乎明白了半妖的目的。 这里先介绍三牲祭祀。该祭祀最初的目的,是为了防止子嗣之间的杀戮。 举个例子:甲与乙为世家同辈子弟,甲欲杀乙,夺其嫡子之位。如果甲告诉护卫丙,丙安排刺客丁,丁杀死乙并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家族通过三牲祭祀,仍旧能够确定甲为真凶。 究其深层原因:这是一串因果链,甲吩咐丙,甲与丙就有了因果联系;丙安排丁,丙和丁产生因果联系;丁杀乙,丁与乙产生因果联系。通过这个因果之链,回溯向前,就能确定真正凶手。 但有了三牲祭祀后,同族就没办法互相杀戮? 肯定不是,任何事都有它的漏洞。如果能在因果之链上做伪,或者切断因果之链,那么三牲祭祀将失去作用。这就是半妖的作用。 身为大昌子民,基本都拜祖宗,参加过祭祀,即是没有祖宗,也会参加官府的大、小祭,年祭等一系列祭祀。参加过祭祀,就会被三牲祭祀检测到,便逃不过因果之链。半妖极为特殊,因为半妖接受邪祭,邪祭者不会被三牲祭祀检测到。如果在方才的因果链中,刺客丁为半妖,那么丁与乙的因果便会断链。 067 半妖的图谋 营地乱成一团,护卫们群情激奋,誓要找到刺客。若刺客真成功杀死墨兰心,他们都有失职之责,死罪或许能免,但活罪难饶。 “公子,二姑娘寻你过去。”黛儿走过来。 赵刃心心中还在思量三牲祭祀的事,随着黛儿到另一处车厢中。 车厢中有墨兰心、墨忠,以及四位侍女。四位侍女手拿宝剑,拱卫墨兰心身侧。墨忠则是单膝跪地,恳切道:“我等护卫不利,致使二姑娘受惊,请姑娘责罚。” 墨兰心伤心之至,似乎忘了让墨忠起来,哭泣道:“可怜春儿就这么死了。” 春儿应该是墨兰心的侍女。赵刃心想着,问道:“发生什么事?” “有刺客意图行刺二姑娘,春儿奋勇保护二姑娘,自己却死于刺客之手。”墨忠说完,起身道:“二姑娘且在此等候,老奴还需组织人手,抓捕刺客!” 赵刃心跪坐着,一句话也不说。他能感觉到场面的诡异,不论是四位侍女的警戒,还是黛儿的欲言又止。最让他不解的,墨兰心为何邀他过来。 墨兰心问:“赵公子,你知道刺客是何人,可有线索?” 赵刃心思绪混乱,“据我所想,可能是半妖。” 衣服上绣着梅花的侍女,拿出一面带血的寻妖盘。如果没记错,这个侍女叫做冬儿。冬儿微感诧异,“公子竟然也知道。这是事先安放在二姑娘车厢中的,起了反应。” 寻妖盘有反应,就说明刺客是半妖。那么,刺杀墨兰心就是这个半妖的目的?但半妖的背后是何人指使? 等等,还忽略了两件事:为什么这面寻妖盘会事先安放在车厢中,难道她们提前知道会有刺客?侍女冬儿为什么不把此事告诉墨忠,而是等墨忠走后才说? “既然主上的替身侍女死亡,只能再找一个替身。”冬儿忽然转过话题,冷漠道:“黛儿,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黛儿颤巍巍跪在地上,柔弱道:“奴婢...奴婢明白。” 替身侍女,那可有性命之忧。已经死去的春儿正是如此,冬儿这是让黛儿准备去死! “太危险了,黛儿岂不是九死一生!让我...”赵刃心关心的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黛儿没有武功,刺客又在暗处,让黛儿做心的替身侍女,死亡的可能性非常大。想到这,他忽然一顿,心中警觉,脑中浮现过往种种:武进宴上墨兰心的行为,黛儿回府时的异常,墨兰心请他吃叫花鸡......原本不清楚的,现在算是明白! 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入了瓮里! 墨兰心献舞,但是最终受罚的必定是黛儿;黛儿受罚,其惩罚必定与他赵刃心有关;他赵刃心与黛儿产生交结,必定生出感情。而这感情,就是可以利用的东西。 那一只叫花鸡,正是试探他与黛儿的关系!现在让黛儿做替身侍女,就是以黛儿为要挟,让他去做某件事! 赵刃心低下头,隐藏面容。 他想不通,他有什么值得墨兰心注意的,还是说,这只是他的妄想?但一切实在太过巧合! “墨姑娘觉得何人的嫌疑最大。”赵刃心看着无助的墨兰心,不知该用何表情。她是那个天真无邪的世家女,还是阴谋满腹的诡诈之徒? 墨兰心无辜地摇头,“不知道。” “嫌疑最大的,或许正是忠管事。”等墨兰心说完,冬儿恭敬又清冷道:“大姑娘虽为嫡女,但近些年极不得家主欢心。反而是二姑娘,颇受几位族老喜爱。至于忠管事,正是大姑娘的大仆,忠心耿耿。如果...” 这话,确凿不误,已经是亮剑了! 冬儿的话未说透,但意思很明显:忠管事为墨芊芊的大仆人,与墨芊芊荣辱与共。为保墨芊芊嫡女的地位不失,就联络半妖,借半妖之手杀死墨兰心,以此剪除嫡女大位的竞争者。 这也是完全说得通的,因为半妖确实向墨兰心动手了,而且只有通过半妖才能躲过三牲祭祀的探查。 “如果是对付半妖,即便不讲江湖道义,伺机偷袭,想来也并不会有武士责怪呢。”冬儿继续说:“半妖也可能另有其人,半途加入的女武士就非常可疑。奴婢远远看过,那女武士气息难侧,说不准就是被某人请来的半妖!” 话说得轻巧,但落入赵刃心的耳中,令他的血冷了一半。世家的用词,还真是相当委婉!不讲江湖道义,偷袭谁!某人,又是指谁! 这是要以黛儿的性命,指使他去杀墨忠。赵刃心眉毛不自觉抖动,平淡道:“冬儿真是高估了在下的武力,也低估了忠管事的武力。而且,这个手段...”他用几乎听不见声音的口语说:“未免过于下作!” “墨忠,我当然知道。他曾是侠宗的义从,单论武力的话,武陵城中也找不到几个能胜过他的武士。”冬儿的眼神连一丝变化也没有,“如果凡事都能用武力解决,这世上早已没有战乱。公子,你说对么?” 侠宗,乃是侠客中宗师级的人物。义从,则是仰慕侠客的侠义,誓死跟从的人。义从不一定会遵守侠客五义,毕竟五义过于苛刻,但他们会守护追随者的侠义,为此不惜使用任何阴谋诡计。 黛儿懦弱地抬头,看了一眼赵刃心,眸中泪光闪现。 “那位女武士,虽然性子高傲,但依我看,不是作恶之人。”赵刃心叹气,十分艰难道:“而黛儿,似乎已被赐给在下。在下有权带她离开。” 说这话是相当不容易的。他曾说过,黛儿只是名义上赐给他,本质上还是归于墨府。如今这一出,相当于食言。 在这一刻,他明白了龟乞丐的话————宁可抛弃侠义,不可被侠义抛弃。 五义在端正侠客言行的同时,也会妨碍侠客的言行,令侠客束手束脚。他现在正被信义束缚,但看见黛儿的的泪光,他选择暂时放下侠义。 “当然,她是您的,一直是。但是荒郊野岭...总会有毒虫猛兽。况且,奴仆本来就不值钱...”冬儿盯着赵刃心。 奴仆不受律法保护,他们被看成是两条腿行走的牲口。当他们被主家赐姓,才会被赋予身为人的权力。哪怕有人当面杀了黛儿,官府最多判一个赔付,即是说,杀人者以高于市场价的五成到十成的五铢钱,赔偿黛儿的主人作为买命钱。 两人眼神对视,看着毫无波动。却听“哐”一声,袖招雪推门而入,“怎么到哪都能见到阴谋诡计!” 看来,她已听了好一会儿。 袖招雪冰冷的美,让空气都仿佛冻结。“我要是你,管那么多闲事,带走黛儿就是。”她抓住黛儿的手,不管不顾地将黛儿拉走。 赵刃心会心一笑,心中松了一口气。“看来有人帮我做了选择。” 068 武力与阴谋 对于半妖引起的风波,从两个角度看,会得出两个完全不同,但都经得住推敲的结论。 设想第一种情况,半妖与墨忠有勾结。墨忠指使半妖,半妖刺杀墨兰心。意图很明显,墨忠要除掉墨兰心,确保墨芊芊嫡长女的地位。半妖的参与,切断因果之链,墨家即便开启三牲祭祀,也找不出幕后黑色。 第一种情况说得通,但有让人想不明白的地方。墨兰心身边有四位侍女护卫周全,四侍女精通合击之法,即便遇到大武,也有缠斗一番的本事。半妖再强,也达不到大武的武力水准,即便达到,也无法顺利行刺目标。既然半妖与墨忠勾结,肯定知道这一点,那刺杀显然是不必要的举动。但半妖最终进行刺杀,为什么? 设想第二种情况,半妖与墨兰心勾结。墨兰心指使半妖假装刺杀自己,让人产生错误的认知。而她的最终目标,肯定是杀死墨忠。正如冬儿所说,墨忠是墨芊芊的大仆人,能力出众,算是墨芊芊一系的重要人物。如果墨忠身死,对于墨芊芊绝对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冬儿以黛儿的性命要挟,让赵刃心刺杀墨忠,不管成功与否,对墨兰心一方都是有利的。 假设赵刃心成功刺死墨忠,半妖再杀死赵刃心,这个因果链将是:墨忠连接赵刃心,赵刃心连接半妖。按照三牲祭祀的推演法则,赵刃心与半妖断链,而赵刃心与墨忠的连接还在。也就是说,墨家仍能通过三牲祭祀了解到赵刃心与此事的关系。 那这就是相当恶毒的!墨芊芊该如何选择呢,一边是所爱之人,一边是忠心之仆?即便她愿意宽恕赵刃心,墨芊芊一系的人也会对墨芊芊失望。无法为属下报仇,这样的主人有谁会跟从呢! 赵刃心轻柔地打了一个哈欠。 以上的一切,都建立在假设之中,他像是盲人摸象,无法洞见全局。因为所知甚少,所以也不好妄下定论。 他和袖招雪道谢,双方互报性命,算是结交为友。黛儿暂时跟着袖招雪,等到河悟城再做打算。他总不能带着个侍女去道观中修道,那实在是不伦不类了。 第二日养足精神,他决定单刀直入,去找墨忠。当然,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墨忠正在车厢中泡茶,案几上摆着两盘干果蜜饯。车厢空间狭小,但胜在安稳,驾车的时候一点也不晃荡。 “忠管事应该知道吧,马车队伍里潜伏着半妖。”赵刃心直言。 墨忠摆出一副‘我竟然不知’的表情,“哦~?竟有此事!” 赵刃心问:“涉及嫡女大位之争?” 这个问题肯定得不到答案。阴谋就是埋藏在阴暗中的东西,无法见光,不能放在嘴上,也不能放在台面上。他此话的用意,不在于得到答案,而是要告诉墨忠:我已经知道这件事。 “不可胡言!墨府上下,恪守礼仪,父慈子孝,断不可能为了区区之位而各执刀兵。”墨忠轻拍桌案,表明立场。 说这话也不害臊。赵刃心心想,呡一口茶,没有说话。 墨忠给赵刃心续茶。第二杯茶的茶香弥漫,更为清新。“为人处事不可急躁。”他将茶送到赵刃心面前,“这个世上,有极少数的事情,无法用简单的武力解决。” “所以需要阴谋?”赵刃心的语气中不自觉带着讽刺。 墨忠呵呵一笑,语气平缓道:“虾夷之地,久为化外,不服王命,多有生乱。圣上钦命某官员为州牧,梳理虾夷之事。时夏至,酷热难耐,州牧见虾夷土著全身涂泥,甚为惊奇,便问左右佐吏:‘何以至此?’左右答:‘夷人穷苦,以泥和肤,防日晒之灼。’州牧便脱半衣,以地上之泥涂身,州牧之仪荡然无存。” “佐吏不解,恭问道:‘大牧有御赐之膏露,有华美之服章,何以用鄙人之法。’州牧怅然,曰:‘入乡随俗,王命乃成。’” “阴谋,就是世家的习俗!如果你想进入世家的世界,就要入乡随俗。” “我不想!”赵刃心轻声道。 “不入世家阶级,如何能迎娶主上?难道说,你想让主上给你挡住所有阴谋诡计,而自己躲在安乐窝里,碌碌度日?”墨忠质问:“还是说,你天真的以为,只要实力足够,阴谋就不会找上你?” 马儿长嘶两声,悠闲的气氛荡然无存。 墨忠用间接的逻辑,直接的话语,让赵刃心看到了赤裸裸的世家。那被粉饰之物遮盖的,令无数人朝思暮想的世家,就是这么一个东西! 这赤裸裸的一角,也正是当今天下的缩影。朝堂如此,世家如此,公卿如此,地方亦是如此。武力不是无用,而是武力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人们越是推崇德与义,其实质上就表明,德与义离人越来越远,渐渐成为浅薄的遮羞之衣。 赵刃心说:“我会以义来对付阴谋,而不是以阴谋对付阴谋。” “终究还是年轻。”墨忠摇摇头,轻松地喝两口茶,用透着过来人的语态说:“我带着你,就是让你心里有个准备,往后遇事不至于惊慌失措。主上看上你,你终究要做主上的左膀右臂,为主上的大业效力。” 赵刃心忽然有些厌恶眼前之人,这个在几日前还鼓励他的人。但厌恶什么呢?厌恶他把美好的东西撕碎,显露出本来面目?厌恶他把话说得太过肯定,致使自己连一点反驳的余地也没有? “这些放下不提,我自有行事的办法。”赵刃心转开话题,“我如今只想知道,忠管事在整件事中,到底扮演什么角儿?” “看来你也知道三牲祭祀。也对,虽然是寒门,但赵氏祖上也曾显赫。”墨忠恍然道。 赵刃心又问几句,墨忠守口如瓶。“我大概知道半妖是谁,但实在不希望忠管事牵扯其中。”赵刃心丢下一句话,走出车厢。 天边的山影越来越密。最高的几处山峰,山顶是雪白的颜色,云朵在期间飘荡。 昨日,孤水就在群山中消失,再往前,这条江复又出现,但已不能称为孤水,而是蜜春江。隐隐约约间,还能听到江水奔腾的声音。 赵刃心望得出神...... 069 鱼肠的由来 小憩的时候,赵刃心做了一个梦。 他是被疼醒的。在梦中的梦中,因为剧痛而于梦中苏醒。他疼得无法呼吸,有一抽没一抽吞吐两口凉气,全身浸泡在巨疼的余韵中,颤抖不止。 巨痛的根源在脊骨和盆骨之间,那儿仿佛缺失某个最为重要的东西。 脊骨的最末端的尾椎骨,称为人中之骨,也称根骨之基。这块骨头是人体最重要的一块骨头,它奠定了人的武道潜力。武士所说的根骨优异,正是依据人中之骨来判定。 他脑中的仇恨让赵刃心知道,他是要英,心怀复仇之志的要英。在几盏茶之前,他被摘下尾椎骨。从此以后,他与武道绝缘。 过了一会儿,疼痛没有缓解,但他开始适应这股疼痛。另一位老者出现,手上托着锦布,锦布上躺着一块闪耀斑斑星光的尾椎骨。 “取出这块骨头,需要难以想象的决心。这决心之大,只怕连圣人都不一定有。”老者说着,擦去尾椎骨上沾染的血迹,尾椎骨更加夺目。 他瘫倒在踏上,握紧拳头,“欲所得者,必所失者。” “用这块骨头,加上耶溪的毒火流炎,足以打造绝世宝兵。”老人低声叹道:“既然是绝世宝兵,必要有个名字。” 烛光摇曳,他心中复仇之火越燃越盛。 他说:“不若叫鱼肠。” 古时,鱼肠代表永远无法解开的仇怨,也代表侠客绝勇无退的信念。 老人喝道:“好,就叫鱼肠!我已传你一人敌之术,等到鱼肠剑成,大仇可报。” 他的冷汗从额头落下,滴落在衣襟上,“大恩不言谢。长者但有所求,英必以死报之。” “我确有一事相求,但绝不借恩要挟。”老人直言,“待你事成之后,你......” 赵刃心的耳边忽然模糊,如何也听不清老人所求之事。而他似乎听得清清楚楚。这让赵刃心的心仿佛有猫在挠,越是听不清,越想听清;越想能听清楚,这声音反而越来越微弱。 等老人说完,他一字一句,郑重道:“天齐渊水,地覆囚山。尔其跃约,誓之不灭。” 这是最郑重的誓词! 其大意: 哪怕天塌下来,低于深渊之水。 哪怕地面隆起,高过囚山之巅。 我也会履行对你承诺的约定。哪怕跃过千万年的时间距离,誓言不会磨灭。 老人起身便走,“再送你一句话。当你刺杀成功的时候,如果还想活命,就大声疾呼:‘邹衍者,好厉胆薄,喜谋无断,外无仁义之举,内无忠义之心。若其为圣,必为天下大害!’” 这句话就表示师出有名。人们会原谅为正义行邪恶之事者,但人们不会原谅为邪恶而行正义之事者。为正义,即是师出有名。 他说:“胸中只余三室之仇,尚无除天下害之志。此话不实。” “言辞之利,甚于刀剑。此事的关键,在于世人如何想,如何看。愿不愿活,全在于你的一念之间。至于天下人如何想,是你无法左右的。”老人说完,已然离去。 赵刃心从梦中醒来,心中便明白,要英抱私仇却能位列侠客五义的原因。 经过几次梦境,赵刃心总结出了一些规律。从最开始的盛治朝议,到之后的瑞兽献丹,再到如今的要英之事,这些事都与近来生活中记忆深刻之事有联系,也就是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大概所思之事,先贤也曾思考,因而二者就容易产生意志上的共鸣。 ...... 入夜,天上半片星斗,乌云遮盖弯月。夜幕下有虫儿鸣叫,凝聚在一起,仿佛两军交阵时的飞蝗之声。 凝重的黑色,似乎潜藏着危机,又像崩紧的弦,只需小小的动作,就会打破平衡。 墨兰心的车厢内,昏暗一片。透过暗幕,隐隐可见床上躺着一个人。两位侍女在车外不远处守护,神情冷漠,眼睛一眨也不眨,仿佛两座泥像。微风吹来几阵凉意,挑拨她们的睫毛,她们这才眨动一下眼睛,随即又静止下来。 忽然“砰”一声,车厢底下坚硬的木板破碎,紧接着,窜出一个黑影。黑影提着大刀,猛地突袭,木屑乱飞! 床上被褥抛飞,飘起一抹白影,剑光闪现。 白与黑交战三个瞬息后,黑影连出两刀,破窗而逃,遁入黑暗的密林。白影紧随其后,奔过一段距离,林木越发茂密,漆黑一片,伸手不能见五指。 黑影停下脚步,站定于粗枝上,融入寂静之中。不一会儿,白影奔来,心中浮现莫名的危机,立刻横剑挡在前方,刀剑相击,激起一阵火星。 刀是好刀,剑也是好剑! “真是好胆,竟敢一人追来!”黑影的声音像是夏日的虫鸣一般,听到后耳膜竟有些许刺痛。 话音刚落,黑影已至近前,又是两刀,抽身而退。白影只得匆忙应对,架着剑,极其轻微地退了两步,警惕四周。 白影心想:从方才的攻击看,半妖似乎能在夜间视物。那我只能招架,无法反手进攻,必须想个办法,化被动为主动。 在白影思量间,黑影突然出手,白影匆忙闪避,险险擦到手臂,留下一条血痕。血痕中流出鲜血,染红伤口周围的衣物。 “没有变成妖躯,也没有使用妖气,就有如此身手,在武士之中必定不是无名之辈。”白影的声音如同落珠,“为何自甘堕落,化为妖邪外道?” “妖邪外道?呵~!固步自封之辈,实在可笑!”黑影尖锐笑道:“武士的根本是肉身,但是人类肉身的限制实在太多。只有妖怪的躯体,才能蕴育无穷的可能。” 白影叹一口,瞬息之间,气势凝聚,精神发散。她的精神向四周蔓延,融入周身的一方天地,这精神之力替代她的双眼,使她看清周身的一切。连树叶下藏着的蚜虫,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技道之境————天人合一。将心神融入天地间,与天地相合,感受一草一木的变化。天人合一的领悟越深,感知的范围也会越广。 黑影再次袭来。这一次,白影不慌不忙,假意卖一个破绽,等黑影出招后,宝剑激发剑光,寒意顿生。 似有月华落在剑上,剑刃上带出水一般的波纹,波纹之上附着着丝丝云雾。 两人都能感受到剑刃的锋利! 响起裂锦的声音,还有类似金属划拨的声音。白影感受到宝剑撞在比精铁还硬的东西上,剑气无法刺透,只是冒出焦臭的味道,划出一道火光。 黑影后跳一步,谨慎起见,他又后跳一大步,蹲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没想到是天人合一!先天之躯还未凝聚,就能领悟到天人合一,当真厉害...” 白影素手一翻,多出两根细长的钢针,循着声音,将两根钢针飞射出去。再循声判断,又射出三根钢针,但皆被黑影躲过。她在心中暗暗估量钢针的位置。 “寻常武士难以将肉身练到这个地步。这就是你渴望的?这么一副肉身,连宝兵也能硬接下来。”白影往前走了四步,来到稍微开阔的树下。她的身旁正有一棵巨大的树木,脚下的树根就像起伏的岩石。 070 斗妖 “我承认你的武力强大,但你还是缺少对敌经验,这么快就暴露天人合一。如果你隐藏天人合一,乘我轻敌时出击,或许还有胜算。但现在,你已经输了。”黑影桀桀笑道。 白影有天人合一的感知能力,但这个感知力只作用于周身的一定范围。只要黑影躲在感知范围之外,以突然之势袭击,白影就只能疲于应付。 黑影双脚下蹲,筋肉齐颤,庞大的力量就积蓄到双脚之间,仿佛巨大的弹簧。“砰”一声,黑影脚踏树干,闪电一般袭来。树干被双腿踏出两个深深的脚印,蔓延出两个蛛网一般的裂口,黑影本身则化作一道箭矢,隐隐有破空之音。 电光火石之间,白影感应到黑影的位置。这个感觉才传到脑中,黑影已经出现在身前。她只得匆忙提剑,斜身躲过黑影的攻击。 两个身影交错而过,黑影一击便走,遁入黑暗之中。 这就是黑影的意图,通过不断的试探,估量出天人合一的确切范围。然后,通过间断性的蓄力攻击,寻找白影的破绽,一旦白影疏忽,就有可能丧命。 蓄力出击,隐蔽;蓄力出击,再隐蔽......黑影仿佛猫一般戏耍着对手。白影的天人合一,顿时变得无用。她依靠明锐的直觉,勉强护住要害,但身上已受了几处创伤,衣服多处染上血红。她已似狂风中的枯叶,似乎再来几阵风,就会被吹落。 密林边缘,传来嘈杂声,还有火光跳动。看来护卫们已经反应过来,循着足迹找到这里。黑影停顿下来,转头看向火光处,深冷道:“给你个痛快吧!” 白影的天人合一,大约有三丈距离。黑影便站在三丈距离外,凝聚全身的力量。这将是他最凶猛的一击,对手没有任何躲避的机会。 脚上的韧筋震颤,传递到脚底处,身上的衣服也随着震颤而轻微抖动。大刀握在手中,呈劈砍之势。他就像躲一只猎豹,耐心等待着最好的机会。 机会来了!他脚一弹,整个人化成一道黑光,飞向白影。 危机时刻,白影动作却忽然缓慢。她的宝剑发光,剑气运转,剑意自生。 天地仿佛落雪,浩浩荡荡,在瞬息之间,大雪覆盖周围的树枝和草地。那些厚厚的雪中,正蕴藏着深冷寒意,以及凌厉的杀机! 黑影大惊,但已收止不住。身体只能顺着惯性,继续往前飞,撞入这一片雪地之中。扑面而来一阵冷风,让他面容一僵,仿佛置身真正的冰天雪地。紧接着是弥漫全身的寒意,他的身体直冒冷汗,杀机顺着汗毛,钻入他的五脏六腑,让他从里到外凉个通透。 雪地里钻出一棵嫩芽,嫩芽不断生长,两片叶子又细又长,直向黑影袭来。一息之间,雪地上陆陆续续长出嫩芽,似要将黑影包围。 这鲜活的生机中,有大恐怖! 黑影感受到死亡的恐惧,再没有争强好胜之心,心中只想着保住性命。 “咻咻~” 如剑一般的嫩叶,刺进黑影的身体里,就像刺入豆腐中,没有任何阻碍。 黑影顾不得痛苦,连忙挣脱。求生本能透支他的身体,双腿又蕴出一道力量,他借着这股力量,猛然一跃,离开大雪覆盖之地。 白影紧追在后,算计到黑影的位置,左手打一个指花,战斗之初埋在此处的两根钢针便飞射而出,封住黑影的逃生路线。原来,看似试探性的钢针攻击,竟是为了这时准备。 黑影怨毒地看着白影,咬咬牙,不闪不避,直接撞上钢针。一根钢针嵌入黑影的肉体里,另一根擦着黑影,没有命中。 逃跑中,黑影吐出晦涩难明的咒语,两臂抖动,肩胛骨破开,血流一片。血肉之内,两片蝉翼一般的虫翼伸张。不一会儿,虫翼张开,黑影拍打翅膀,往更深处飞行。 此时黑影的速度快了不止一筹,白影再追不及,只能无奈回返。 “姑娘,情况如何?”过一会儿,护卫提着灯笼,匆匆赶来。 “些许小伤,无碍。”袖招雪将剑插入剑鞘,“小心些,此妖武力强横,是只虫妖,速度奇快。你们带上强弓劲孥,配上甲盾,五人一组,不要莽撞。” 护卫首领便做一番吩咐,让各队人员搜索半妖踪迹,又吩咐另一队人:“你们且回营地,严加防范,再确认半妖的真正身份。” 袖招雪拿了一个灯笼,独自回到营地。赵刃心见了,抱着剑说:“样子还真是狼狈。” 袖招雪不理会,继续往前走。赵刃心跟着她,“我实在看不透你,怎么就想着去做二姑娘的替身。这里的危险可就大了。” “她也是可怜人。”袖招雪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同样的,可怜之人,亦有可恨之处。但不管可怜还是可恨,与我也没有多大关系。我只想要杀死这只半妖,就算被人利用也无妨。” “你倒是看得开。”赵刃心不免高看她一眼,想了想,又问:“你觉得半妖与何人勾结?” 袖招雪仔细看着赵刃心,“墨忠。” 赵刃心脸色奇异,追问:“为什么?” “感觉。”袖招雪毫不犹豫道。 赵刃心随着袖招雪进入车厢中,脑中想着袖招雪方才的话,冥思苦想。 “赵侠客,还请回避。”袖招雪取出疗伤药,话中有很明显的排斥。 “我想不通,总感觉事情过于简单。”赵刃心没有走的意思。 袖招雪不耐烦道:“事情再明显不过!墨忠多少知道我的武力,墨兰心的四位侍女之首,那个叫冬儿的侍女,显然也知道我的武力。而我潜伏在车厢中,代替墨兰心的事,只有墨兰心一边的人知道。如果半妖与墨兰心有勾结,你觉得半妖还会现身么?既然现身刺杀,那就说明半妖与墨忠勾结。” “这样的解释还不够。如果半妖与墨忠勾结,冬儿用黛儿威胁我的用意何在?即便我真得因为黛儿的原因,杀死墨忠,墨家也会通过三牲祭祀,发现蛛丝马迹。到那时候,冬儿的这个计谋,反而招来灭顶之灾。”赵刃心说。 “不,有一种可能。”袖招雪思考片刻,说道:“假如墨忠就是半妖,而冬儿因为某些原因,知道了这件事。那一切都说得通。” 赵刃心弹了两下剑,聆听剑的清脆之声,消化着袖招雪的话。 ...... 营内喧嚣一片,连不远处的商贾团队也发现了异常,纷纷跑来查看。 “回去,呆好。仔细爷爷的刀!”护卫们警告,商贾们这才惺惺而归。 不远处爆发一阵惊呼,众人往那一瞧。正见冯埃押着墨忠,从林子里走出来。 火光照耀下,墨忠全身多处伤痕,伤势严重,伤口的血迹未干。他的面庞上,长出粗黑的毛发,眼睛闪着碧绿的眸光,两颗犬牙向外延伸,看着格外狰狞。 冯埃的身上也有多处受伤,但其脸色还是颇有精神。“我已将邪妖捉住,快去拿千斤锁。” 千斤锁有千斤之重。取强韧的琼州水锻钢,打成长条,以此为核心,包上钢皮,猛火锻造,再包上一层钢皮,再猛火锻造...如此反复,水锻钢足足包上十六层钢皮,最终制成重达千斤的千斤锁。即便以力量见长的大武,也绝对挣不脱千斤锁。 071 再话 墨府的护卫首领看着墨忠,皱着眉头上前,与冯埃道:“忠管事再如何也是墨府的人,还请阁下让我等接手看管。” “你们的武功太低,怕是制不住。”冯埃轻蔑道:“由白马帮看押,以防生变。到了河悟城,自然交还给你们。” “冯堂主未免过分,这是墨氏的私事!”护卫首领不肯退让。墨氏中有人化成半妖,这可是相当大的丑闻。不管护卫首领打着什么算盘,他现在都要控制住墨忠,防止事态恶化。 “不如让我和雀儿看管。扣上千斤锁,想必此妖人也逃不脱的。”冬儿忽然出现,她的身边还有另一位持剑侍女。 冯埃与冬儿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冯埃哈哈大笑,“好~!冬儿姑娘的武功,在下十分放心。” “陈护卫,二姑娘吩咐,让你先领着忠管事的职务,管束好马车队伍。”冬儿说完,轻飘飘补充一句:“二姑娘还说,陈护卫在墨家多年,劳苦功高,迟早能做一地的管事。” 迟早,是早还是迟,全看贵人的一句话。陈护卫原本还想为忠管事开脱两句,当即把嘴闭紧,吆喝着护卫们处理善后的事。 墨府仆人众多,族人繁杂,遍布多州多郡。一郡的仆人之首,就是管事,管事已算是墨家的里人。陈护卫是外聘的食客,正缺一个晋升的机会。 ...... 剑音清脆悦耳,朴实无华。如高山之溪涧,如谷林之晚风。 赵刃心把剑插回剑鞘,盘坐下来。 “你且详说与半妖打斗的经过,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赵刃心说。 袖招雪也跟着盘腿坐下,一边回忆,一边复述:“交手的过程中,对方几乎没有使用妖法。肉身强硬,寻常宝剑也难以伤他分毫。动作也相当快,估计能与精修身法武技的后天武士相比。他还能于夜间视物,我正是因此受了几道伤...应该没有到达先天之境,他到最后也没有借用天地威能。” “没使用武技,刀剑功夫也未见多高明,多是大开大合。如此也合理,妖气与真气相冲,墨忠可能是后天武士,但身体已被妖气侵蚀,无法使用真气,自然无法使用武技。” “不对劲。”赵刃心不知道这不对劲出于何处。 墨忠的武学修为肯定到达后天之境,不知有没有突破至先天。既然身在墨家,又有管事的头衔,那他绝对能学到许多精妙的武技。转化成半妖,虽然肉身变强,但一身真气尽废,又少了武技,武力只会降不会升。这对墨忠来说并没有益处。 如果墨忠阴谋利用半妖杀死墨兰心,也完全没有将自己转化成半妖的道理。大昌虽在明面上无妖,但以墨忠的权势,联系几个半妖不成问题。 “我反而觉得半妖是与墨兰心一系勾结。”赵刃心说。 ...... 冬儿不再收敛情绪,语气中已能找到些趾高气昂的意味,“墨忠,瞧你的狼狈样子!” 墨忠低头不说话,碧绿的眼眸一片灰雾。冬儿又道:“真以为没人知道你与半妖的肮脏事。只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墨忠抬头,冷漠地看着她,“世家的人,总该给个体面。” “现在投靠我家主人,还有活命的机会。”冬儿提醒道,话里尽是施舍的语气。 “你那主子上不得台面。”墨忠忍不住咳嗽两声,咳出血来,“老奴是主母的仆,主上的奴。” “死到临头还嘴硬!”冬儿怒道,立刻呼来护卫,压住墨忠。 冬儿吩咐护卫收拾一个新的车厢,放入钢筋铁笼,然后将墨忠关入其中。她亲自试过铁笼的硬度,颇为满意。“都下去吧,记得送上三餐。”她吩咐护卫们退下,独自盘腿坐在车厢里。 过一会儿,冯埃推门而入。四周观望,确认无人注意,他关上门,呵呵笑道:“贵人可还满意。”说话的时候,手指做着抠索的动作。 抠索,即是索要好处的意思。冬儿丢给他一个沉甸甸的袋子,“按照先前的约定,另一半报酬。” 冯埃连忙打开袋子,露出满意的神色,“原以为贵人会卸磨杀驴,苦我布置好一番动作。看来是多虑了。” “墨家的人,自然信守承诺。”冬儿骄傲道。 “对半妖也是如此?”冯埃说。 冬儿肯定道:“当然!” 犹豫一会儿,冬儿好奇问:“这老狗狡猾得很,你如何说服他接受半妖祭祀?” 冯埃检翻弄袋中的物品,查看品质,思考片刻道:“我骗他说,如今已有消除妖气的办法,哪怕进行过半妖祭祀,也能恢复人身。” “这能信,明显是个幌子!”冬儿疑惑道。要是妖气能这般容易清除,半妖也不会成为朝廷的头号大敌。 “重要的是有个念头。就像赌马球,大多数人都知道是个输,可还是有大把的人愿意出钱。”冯埃说:“这老家伙虽然机敏,但也有弱点。他对他的主子太忠心,即便不能恢复人身,他也愿意化成半妖,为主子除去嫡女大位的竞争者。” 冬儿想起墨忠的过往,认同似的点点头,“只可惜不能为我家姑娘所用。” “你主子在其中也算出了大力。若不是她如此受宠,让老货感受到巨大的威胁,他也不会出此下策。”冯埃收好布袋,告辞离去。 ...... “公子也来了。”黛儿惊喜道。 赵刃心点点头,忽然问黛儿:“黛儿觉得忠管事为人如何?” “忠管事么...他对仆人都和善,没有大仆的架子,也从不克扣好处,算是难得的管事。”黛儿回忆着,“做事十分谨慎,对主家也极为忠心...不过,总觉得忠心得有些过分。” “忠心得过分,这如何说起?”赵刃心问。 “听仆人们说,忠管事曾是主父的义从。但他毕竟是个武士,武士总归以利为先。忠管事对主母和主上的事尽心尽责,不求任何回报。这就怪了,如今的世道,多数侠客也做不到忠义竭力,而忠管事偏偏做到,实在叫人稀奇。”黛儿思索着说。 赵刃心思索着黛儿的话,过一会儿,收回暇思,转头注视袖招雪,接续未了的话题,“忠管事做事向来谨慎。他与半妖勾结是说的通的。毕竟是车队的管事,实权在握,如果没有他的帮助,半妖也过不了守门卒的盘查。我所想知道的是,墨兰心是否也与半妖有勾结。” “为什么有这个想法?”袖招雪疑惑道。 “因为那块寻妖盘,还有昨日冬儿的话。”赵刃心说:“再从另一个角度思考,谁获得最大的好处,谁在其中就有大的谋划。身为区别于墨忠、半妖的第三方,要想做最周密的谋划,必定对两方有详细了解。如此,才能凭借情报优势,掌控全局。” 袖招雪想到某个有趣的可能,轻笑道:“照你这么说,谋划最大的不是墨兰心,也不是墨忠,而是半妖。半妖与双方都有联系,他最有能力掌控全局。” 从情报沟通方面看,墨忠掌握半妖情报,墨兰心同样掌握半妖情报,但半妖却能掌握墨忠和墨兰心双方的情报,真正做到俯瞰全局。赵刃心一想,惊讶道:“或许真如你所说。” 072 后手 夜还在继续。 冯埃大步来到墨兰心的车厢前,敲门道:“鄙人有事求见。” “何事?”一位侍女问。 “想送二姑娘一样东西。”冯埃说。 墨兰心轻笑道:“夜深人静,冯堂主请回。” “哦~!这东西可让贵女变成嫡女,连这也不收。”冯埃佯装大悟,“贵女视权力如浮云,令在下佩服!” 匆忙的脚步声,墨兰心打开门,疑惑道:“什么东西?” “自然是墨芊芊指使墨忠残害同姓手足的证据。”冯埃跳下车,指着一个方向说:“贵女不妨随我去看看。” 墨兰心神色难明,心中反复思量,朝身后三位侍女眼神示意。侍女们心领神会,心知主人的心中已泛起杀意。虽不知冯埃所说的证据是真还是假,但有了这个由头,二姑娘也就没有手下留情的念头。有证据自然是好,拿到证据便灭口;没有证据也罢,灭口以防变故。 其中一位侍女悄悄回到车厢中,打开雕床底下的漆柜,找到兔纹雕刻装饰,在兔的两只耳朵上轻敲两下。漆贵底下弹出一个盒子,她打开盒子,取出雷珠、符袋等法器,再将贴着红纸的丹药瓶放入暗袋中。 ...... 墨忠微微抬头,透过窗,隐约看到月色隐没。 约定的时辰快到了,想必那人已准备好动手。墨忠脸色僵硬地笑两声,随即看向闭目养神的冬儿,微不可闻地嘀咕道:“给早了。” “什么?”冬儿睁开眼。 墨忠说:“报酬...给早了。” 冬儿仍是不解,“什么报酬?” 千斤锁扣住他的双手和脚,背部和胸部插着锋利的银针。墨忠躺也不能,趴也难受,勉强坐直身体,露出常人难懂的微笑,“半妖大多言而无信。把报酬全给了他,不怕他见财起意?” “即便他有这个胆,也没这个本事。”冬儿不屑道:“二姑娘早布置好后手,若他不识相,就亲手结果了他。” ...... “冯堂主,这里可什么也没有。”墨兰心警惕地将符袋挂在腰间。 冯埃大笑道,指着远处,“怎么会~,有东西的!那儿不正摆着一件法器。” 冯埃与墨兰心四人正在一处山谷中,林木稀疏。山谷左边的高处,正有一颗大树,两侧立两根细长的铜柱,中间悬空漂浮一面金光闪闪的镜子。 “金明宝镜,这是何意!”墨兰心嗔怒道。 金明宝镜,道家的远视法器。宝镜有子母两面,子面收集图像,母面呈现图像。依据镌刻的符箓文多寡,提供不同的远视距离。由外观察,这面宝镜符箓文密集,大概是制作工艺最复杂一类,有一州的远视距离。 冯埃打一道法决,妖气射入宝镜中。两根铜柱发出“呲呲”的声响,细如丝线的雷电密密麻麻跳动,缠绕在铜柱上。三个呼吸后,雷电交织,络结金镜,金镜漂浮到正中间的位置,镜面的金光开始退去,越来越淡,最后,变成漆黑一片。 这一面是子镜,也就是说,在某个地方,正有一人,透过母镜查看这里的情形。 冯埃歪着脑袋,两只眼睛已变成不带感情的针状竖瞳,“墨姑娘,有人花钱买你的命。” “言而无信!你可是拿了我们的好处!”一位侍女怒道。 “污蔑~!赤裸裸的污蔑~!”冯埃大怒,仿佛受到奇耻大辱。他突然踏出一步,身影瞬间消失无踪。随后,在墨兰心身后五长距离出现。这打了墨兰心一个措手不及,等墨兰心反应过来时,方才说话的侍女已被横砍成两段,当场气绝! 冯埃转过身,十分认真地解释:“我们都是明事理的人,肯定不能像泼妇一般无理取闹。方才墨姑娘的侍女实在无理,竟污蔑我的信誉,我愤而杀之,姑娘想必不会介意。” “不过,为防止墨姑娘误解,在下便在此解释解释————早些时候,忠管事找上我,许诺了些好处,命我刺杀贵女,不论成败。随后,墨姑娘的侍女找到我,许诺些好处,命我配合行动。如你们所知,我前往刺杀墨姑娘,但没有得手,忠管事依诺付给报酬。随后,我也配合你们行动,打伤了忠管事,你们也给予我应有的报酬。如此一来,大家钱货两清,互不相欠。” “交易之事,本就如此。不能说我帮你们做过事,往后就不能对墨姑娘动手。若真如此,我可要损失好多生意!”冯埃或许认为这个理由十分站得住脚,忍不住连连点头。 “现在的情况与前两者相同。另有一位贵人找上我,命我在此时杀死墨姑娘。贵人给的五铢钱多,但要求也多,要亲眼看见墨姑娘身死。在下毕竟是个俗人,只得向五铢钱低头,还请墨姑娘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计较。” 说到最后,冯埃言辞既恳切又为难。他似乎并不急着动手,背后两肋之间,透明的虫翼展开,有一丈长。 “秋儿、夏儿,护住左右两侧。”墨兰心轻喝一声,手掐一道法决。腰间符袋中,符纸片片飞出,以椭圆状轨道飞行,环绕身侧,一共有四片。 道教最常用的攻击手段是符箓,配以符袋。符袋自动出符,道士则以意念控制周身符箓。控制符箓需要一心多用,控制四片符箓最起码要一心四用。 冯埃称赞:“真是厉害~!如此年纪就能控住四片符箓,未来必能做道教的真人。杀了你,在下次的妖祭仪式上,妖神必定赐予更大的好处!” 他两手青筋滚动,恍惚间,两臂粗大了近一倍,手掌弯曲变尖,变成两把镰刀一般的肢节。 一瞬间,他就到了墨兰心面前,眼看就要碰到墨兰心的面门,就见那四片符纸中的一片,闪电般脱离轨道,挡在镰刀臂前面,爆发出一阵磷光。 磷光退散,冯埃已退回原处,但左手已布上鳞片似的伤口,淌出绿色的血液,还能闻到焦黑的恶臭味。 “磷火符的威力果然强大。”他说着,心中暗暗留心。 073 灭妖符 在未凝聚无垢体之前,道士的攻击手段以符箓为主。 打斗之时,同时操控周身符箓和符袋法器很费神,于是道士们设计出符袋,让符袋自动飞出符箓,道士只要操控周身符箓。绝大多数情况下,符箓会呈规律性摆放,并且符箓最起码要包含攻击符箓、防御符箓,也就是说,道士要能一心二用。如果条件允许,再加入辅助性符箓,做到一心三用。 举个例子:甲能够一心三用,于是设定让符袋维持周身符箓为三张。攻击性符箓用火球符,防御性符箓用木盾符,再有一张辅助性符箓用炫光符。为确保在大多数情况下环绕身侧的符箓有两种以上,他们会以火、木、光成一组,依次累加,重叠成一摞符纸。也就是说,符袋出符的顺序永远是:火、木、光,火、木、光,火、木、光...... 这也衍生出一个小技巧。在打出木符的时候,环绕身侧的符箓将变成火、火、光,没有木符就无法防御,所以道士会马上打出火符,以便符袋立刻飞出木符,使环绕符继续维持火、木、光组合。 墨兰心打出一张磷火符,那她另外两张肯定是防御性符箓和辅助性符箓,辅助性符箓多用于辅助攻击,与攻击符箓的属性相生,所以必定是木属性符箓。第四张符就可能是特殊性符箓,考虑到墨兰心早有准备,那么这个符箓可能是专门用来对付妖物的。 冯埃思考着,决定进行一次试探。他假装将眼神投射到左侧的侍女身上,这会给敌人一个错觉:他想先解决左边的人。 他闪电般出现在左侧,镰刀手臂劈砍,声势惊人。 一片火甲符、一片磷火符。冯埃随即转向,朝右侧移动。在这一瞬间,他便大概估量出符袋的出符顺序。 墨兰心在打出火甲符后,立刻打出磷火符。依据道士‘留防不留攻’的原则,道士必要留防御符保护自身,可以判断出符的顺序:火甲符排在第三;磷火符排第二,或者一。 在一个符序轮回里,打出两张攻击符箓,这就表示对方没有攻击符箓,而有赘余的两张辅助符箓,或者两张特殊符箓。于是,他奔向右侧侍女,显露出攻击意图。 墨兰心手指一转,飞出一张符箓,符箓钻入地下,地面上迅速生长出茂密的藤蔓,向着冯埃缠绕。 这是藤缚符。 辅助性符箓是藤缚符的话,那就只剩最后一张符箓。最后的符箓可能是特殊符箓,也可能是攻击、防御、辅助三种符箓之一。 冯埃决定继续试探。他没有后退,而是迎上藤缚符,故意被藤蔓缠绕,引诱对方全力攻击。 墨兰心打出另一张藤缚符,挡住冯埃左侧去路,右侧侍女也在右方夹击。三方攻势已成,下一个瞬息之间,两片符箓飞出,符箓上的符箓文在灵气的作用下,开始引爆威能。 这是灭妖符,克制一切妖物! 冯埃心中一惊。他猜到这是专门针对妖物的符箓,可想到是灭妖符。看来对方早有灭口的心思。灭妖符不是五行符箓,价格要比寻常符箓贵得多。此符也只能对付妖物、半妖有奇效,但对其他生灵无效。 冯埃镰刀臂挥舞,切除藤蔓。正要后退,原本站在左侧的侍女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堵住去路。 侍女手中的剑,不是普通的剑,而是能伤妖躯的斩妖剑。这是专为斩妖制造的武器。所以冯埃不能硬接,只能抵挡,但身后的两片灭妖符也不是等闲之物。 情急之下,冯埃奋力挥舞镰刀臂,侍女抬剑来挡,强大的力量让侍女连退好多步,这才站稳身形。但这一顿神,灭妖已近在眼前,躲闪不及! 符箓炸开,诡异的光芒钻入冯埃体内,冯埃狂振妖翅,勉强躲过一半的威能。灭妖符的力量正在体内游走,如同水中芝麻大的活鱼,游来荡去,破坏着半妖之躯,他便感到剧烈的疼痛,左臂已瘫痪不能动。 半妖躯体毕竟不比正常肉身来得稳定。半妖躯体中有血肉之气,也有妖气,两者视同水火,寻常时候被祭祀的力量约束,但当灭妖符的力量入体,就会打破这个平衡,血气与妖气争斗,伤及躯体。 冯埃再煽动妖翼,猛向后倒退。他真是大意了!若是面对同级别的对手,他绝对不会贸然试探。 不过,经过这一番交手,他也知道了对方四张符箓,分别是:火甲符、磷火符、藤缚符、灭妖符。出符的顺序是:灭妖符、磷火符、火甲符、藤缚符。 判断第一张出符为灭妖符的原因在于:墨兰心一口气打出两张灭妖符。这是相当没有必要的。只有可能是周身符箓中,灭妖符堆积三张,导致符箓种类不平衡。只有灭妖符在出符顺序为第一位时,才会出现单符堆积的情况。 按照这个推测,现在的环绕符箓应该是:灭妖符、火甲符、磷火符、火甲符。 真正需要担心的是灭妖符,其次是两个侍女手中的斩妖剑,磷火符只能造成轻伤,藤缚符的藤蔓只要一次挥舞镰刀臂就能砍断。 冯埃眼眸转圈,心中思量:这女娃还是欠缺经验。方才连出两张灭妖符,虽说能保证周身符箓种类,但经验丰富的道士就会知道,如今灭妖符才是关键符,像攻击性的磷火符,几乎算是废符。 想清楚后,冯埃打定主意,只防备灭妖符,其他符箓不做防御,通过以伤换伤的方式,尽快将三人解决。 墨兰心凝神静气,意念一动,侧囊中飞出一片符箓。泛着银光的符纸,符箓文非常复杂,画满整张符纸的正面。复杂的符箓文如蝌蚪般游动,空气中的灵力疯狂汇聚,以肉眼可见的形式形成一条巨大的水龙。 水龙就在墨兰心头顶游动,龙头极为灵性地注视冯埃。墨兰心呼吸急促。使用银箓需要耗费的灵力,远不是普通纸符能够相比,她的灵力所剩不多。 “准备杀招。”墨兰心喝道。 两侍女果决道:“是!” 冯埃则讥讽似的盯着水龙,“虽有些天赋,但实战经验不足。水龙威力大,但如何能打得中人呢。呵~!这下把后手都暴露,看你如何死!” 他化成一阵风。水龙咆哮一声,直直冲来,他一个斜弯,轻松绕过水龙。水龙扑了个空,在地上冲击出一块巨大的坑洞,水身溅起洪流,将泥块击飞到空中,竟下起一阵泥石雨。 冯埃已到了近前,用尚且还能行动的右臂攻击墨兰心。墨兰心激活一道火甲符,绳子粗的火焰便一根一根将她包围。但是,对方竟不管不顾,镰刀臂忍着炙火之痛,穿过火网,继续攻向墨兰心。 危险之间,墨兰心射出一道灭妖符。冯埃只得后退一步,立刻将目标转向身体右边的侍女。墨兰心毫不迟疑,接连打出,磷火符、火甲符、灭妖符,封住冯埃去路。 微不可见的暗笑,冯埃计算到对方已经没有灭妖符,当即狂振虫翼,不退反进,再次攻向墨兰心。这一次的距离相当短,墨兰心反应不及,只能只能眼睁睁看着镰刀臂刺穿胸腹! 074 替身草人 还未等冯埃欣喜,宝光大亮,墨兰心的身影一阵模糊,变成了侍女,而原本侍女的位置上,则变成墨兰心。 “替身草人!”冯埃暗惊,看着投掷而来的雷珠,当下只能只得迅速后退。 道士不重肉身,但道法神奇。替身草人,即是绑定受术者与施术者,当施术者受伤,受术者代施术者承受伤痛。墨兰心这是提前设定好替身草人,让侍女代她受必死的一击。 “砰~砰~......” 雷珠炸雷,震天巨响,雷电顺着水龙分解时的水,袭向冯埃,冯埃力道用完,只得后退。不给喘息之机,等冯埃后一段距离,连着三片藤缚符飞出,落点呈三角形,将冯埃包围。 藤蔓开始疯长,直直向上,拔地而起,粗大的根茎裂出地面,好似无数蟒蛇缠绕,只几个呼吸,藤蔓就长成参天大树! 冯埃心知不妙。原来,水龙银箓的作用,不是为了伤敌,而是让此处布满水之气。当藤缚符飞来,发挥作用,因为极为浓郁的水之气,水与木相生,藤缚符便发挥超常的功效。 他震动翅膀,藤蔓直上天空,将他完全笼罩,而后越来越多的藤蔓疯长,拥挤着,将他彻底束缚,动弹不得。他被关在藤萌的牢笼中。 冯埃,败了! 墨兰心喘着粗气,没有看那死去的侍女一眼。她吃力地走到被藤蔓从头束缚到脚的冯埃面前,“证据在哪?拿出来,饶你一命。” 冯埃被藤蔓缠绕得无法呼吸,勉强出声:“我凭...什么...么...相信你。” “墨氏言而有信。”墨兰心催促道:“快些吧,你没有选择的机会。” 冯埃脸色张红,思考片刻,将目光投向金明宝镜,“那就是...证据...我...做了手脚。” 墨兰心没有着急,后退一定距离后,吩咐侍女去宝镜处查看。侍女到了宝镜下,阅读铜柱上的符文。她虽然不懂符箓文,但常随自家姑娘修道,知道一些关窍。 母镜要想收到图像,子镜必须知道母镜的方位,如此才能连通。一般情况,子镜会将代表方位的信息镌刻成密文形式的符箓文,使人无法追查母镜方位,但此铜柱上,竟然用的明文。通过这个线索,足够锁定母镜的位置。 “姑娘,这里有明文。方位在武陵城内。” 只要母镜的方位在武陵,那这就足以拿来当证明。 侍女一说,墨兰心就懂了。武陵城里,想置她于死地,并且是墨家核心族人的,只有墨芊芊的母亲————墨秀溪! 墨兰心暗喜,看向冯埃的眼神中,杀机更为明显。 “原来还想再拿来利用一番,卖给墨氏其他族人,挣一个大数,现在可不好办了。”冯埃叹一口气,“墨家的溪夫人,毕竟不是易于之辈。现在被她发现,必定派出高手追杀我,而我的实力还不足以应对墨氏的袭击。” “你根本没有这个机会。”墨兰心正说话,心中升起惊慌的情绪。 冯埃冷漠地打量她一眼,肌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棕榈色,变得更加坚硬。他讽刺笑道:“看来你也发现了。我为什么又能流畅说话。” “尽情逃命吧。。”冯埃冷然道:“在我完成最后一次蜕变之前,你有一炷香的时间逃跑。逃脱了算你的本事,没逃脱就准备死!” 冯埃的身体变成彻底的棕榈色,光看外表,似乎比百锻钢还要坚硬! 他已无法说话,双眼仿佛毒蛇一般盯着墨兰心,看着令她心底发寒。 侍女连忙跑到墨兰心身边,焦急道:“姑娘,先走为妙!” “半妖的速度与奔马相当,我们根本跑不掉。”墨兰心冷静道:“这像是虫类妖物。化甬退壳,坚硬无比。不过如果能打破甬壳,一剑就能杀死此妖。” 墨兰心捡起斩妖剑,快步来到巨蔓前,上跳几步,在一处枝桠上站定,使劲全力,朝着甬壳狠狠劈砍。 “噔~噔~” 铿锵之声,甬壳上连一丝白印也没有留下。 她试着用磷火符,灭妖符,也没有效果。磷火符还能在甬壳上烧出一个黑印,而灭妖符则完全没有作用,激发出的灵光在甬壳逡巡,始终不能钻入壳中。 侍女跟上来,果决道:“姑娘先走,让奴婢断后!去找忠管事,如今只有他有实力对付此妖。” 墨兰心气急,仍是不管不顾地劈砍。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奴婢求您了,快走吧!”侍女眼中已有了死志。 “我恨我的母亲,我更恨那对母女!她们把属于我的都夺走了!”墨兰心怒道:“我宁愿死在这里,也不接受墨忠的保护!” 甬壳突然裂开一条缝,歪歪曲曲的缝。这不是二人劈砍的缝。半妖即将蜕化完成! ...... 迷迷糊糊间,赵刃心感觉有东西在急切地挠他。他睁开看,看见怀中的小毛球。 “小毛球...你怎么在这,你主人呢?” 小毛球焦急地嘤叫两声,一颠一颠地往外跑。 得把它抓回来,送还给墨兰心。赵刃心想着,下意识带上佩剑追了出去。小毛球就在不远处,但速度并不慢。 天将明,一切出人意料的宁静。 赵刃心回头望了一眼,忽然瞥见奇异的画面。那画面的主角,正是正值壮年的墨忠。 “我愿永远守护夫人,以命为誓。”墨忠说着,眼神澄澈地盯着墨秀溪。 墨秀溪的身边,是一位长发披肩、双目如水的年轻侠客。墨秀溪的眼中只有那个侠客,没有理会墨忠的誓言。 那侠客说:“阿忠,起来吧。往后就做我的义从。” 墨忠仿佛得到天下最宝贵的东西,喜不自禁,连声道:“是是,是...谢夫人,谢侠客!” 画面一转。 “我说忠哥儿,你图的什么!”一个醉汉,抱着墨忠的肩膀,迷迷糊糊道:“溪夫人眼中没有你,她只在乎侠宗。就算侠宗死了,以墨家的权势,也轮不到你。” 墨忠把醉汉扶到踏上,微不可闻道:“我不在乎。” 画面再变。 “我打算离开,有一件紧要的事。”侠客说。 墨忠似乎预感到什么,跪地问:“敢问侠宗,此次要带上哪位义从?” “谁也不带。我此去不知何时能回,妻儿和徒弟温良就拜托你们照顾。”侠客说。 墨忠磕头,哭诉道:“那如何行!墨家皆是材狼虎豹,恨不得吃了夫人和小主。少了侠宗,如何能压得住。” 侠宗的脸上尽是果决,向墨忠招收,“我知你的忠心,所以要交给你一个重担。你且附耳过来......” ...... “赵刃心,赵刃心...” 微风一般的声音。每一次呼喊,风的声音就加剧一分,到最后,变成狂风暴雨,响彻心田。 “是我!”赵刃心从画面中回过神。 “跟着福渊兽,跟着福渊兽!”这声音提醒道。 075 虚实梦境 赵刃心辨认出这声音,这是要英的声音。他便问:“要祖,我要去哪?” “去你本该出现的地方。”要英说。 顺着小毛球,或者说福渊兽的指引,赵刃心来到一条大河前面。大河宽广看不到尽头,河水奔腾如汤沸。 “跟上去,不要犹豫!”要英催促道。赵刃心不假思索,大步前跨。 脚步落下时,大河上长出一片荷叶,深绿色叶子稳稳托住赵刃心的脚。当他落下另一支脚,又长出一片荷花叶....... “这里到底是哪?”赵刃心忍不住问。 “在你的梦里。”要英说。 赵刃心更加不解,“我的梦里?但前方的山,右边的林子,还有那处营地,不正是昨日马车队伍歇脚的地方?!” “这是介于实和虚之间的梦!”要英说:“你是真的,福渊兽是真的,我是真的,但有一些东西是假的。你在梦中所做的事,将会折射到尘世,影响尘世的运转。” “白日梦?”赵刃心忽然想到这个词,觉得十分贴切,但控制不住地想笑。 要英也笑起来,“这个词很贴切。你该感谢福渊兽,没有它,你不可能进入这样的梦境。” 赵刃心似乎听过福渊兽的名头,记得是听吟游瓮说的故事。据说,福渊兽是很神奇的的珍兽,它会给它的主人带来幸运和福缘。如果主人遇到危险,它的幸运就会帮助主人化险为夷。 “这里是虚实梦境,梦境和尘世的交界之处。”要英说:“一般的人会在此短暂停留,然后进入真正的梦境。但在极为特殊的情况下,有人能长时间逗留虚实梦境。” 跨过大河,前方是一望无际的藤蔓森林。藤蔓擎天立地,比十人合抱的古树还要巨大,藤蔓向上伸张出枝叶,细而密,仿佛是藤蔓的衣裳。 “福渊兽不见了,接下来该怎么走?”赵刃心苦恼道。 要英说:“福渊兽起到指引的作用,当目标的距离越来越近,福渊兽就会消失。这是好事,说明目标近了...你看看地上有没有足迹,跟着足迹走。” 赵刃心看到地上小巧,但是显眼的一行足迹。他跟着走,每走一步,精神就壮大一分,仿佛拥有无穷的伟力。他的眼睛似能看到海之涯,耳朵似能听到天之角。 再往前,足迹消失,竖立在前方的是数不清的巨大铜柱。铜柱直入云层,最短的也有小山一般的高度。 “你应该感受到了力量的成长。”要英说:“这是古之刺客梦寐以求的界境。刺客于梦中杀人,行不可思议之奇事。” 赵刃心轻轻一跃,如箭一般飞上空中,穿入厚密的云层。四周变成白茫茫一片,纱帐似的迷蒙人的眼。他发现前方有一排铜柱,铜柱拦住了他的去路。 要英提醒道:“砍掉铜柱,你必须砍掉铜柱才能前进。” 赵刃心用手砍去一根铜柱,踩踏另一根,借着力往云层高处飞去。周围越加明亮,当他从云层中出来,四周望去,天边已露出金光。 ...... 甬壳正在开裂,内里的妖物挣扎着,发出刀锯钢板似的声音。 “来不及了,姑娘快走!”侍女慌忙大叫。 死亡的脚步临近,即将从坚固的躯壳中新生。那刀锯般的声音不像是甬壳从发出,而像是从心底里发出。一处裂缝在扩大,镰刀肢敲击着,总算从缝中伸出。裂缝的壳屑不断剥落,被风吹散,仿若秋叶。 看到眼睛了!突出的,没有睫毛,没有血丝的眼睛。冯埃已彻底转化成妖怪! “原本该仔细准备一段时间,毕竟是最后一次脱变。”冯埃的声音已经变了,变得像是腊月的寒风,变得没有任何感情,“墨姑娘的实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作为让我大开眼界的回报,我会将你的身体大卸八块,再将你的头颅硝制好,永久珍藏!” 墨兰心心底的恐惧,就如生根发芽一般不可收拾。她推一把侍女,喝道:“你走!回去告诉那老妒妇,我恨她一辈子!” 她被妖怪的气势吓坏了,慌不择言。这是她最想说的,但也最不愿说出口的话。说完这话,她似乎被抽干力气,反而变得平静。尽管心底的恐惧还在,但她似乎有了直面的勇气。 甬壳彻底裂开,冯埃蜕化完成。 由半妖之躯,经过六次蜕化,成为完整的妖怪之躯。他已经变成彻彻底底的妖怪,不再为人,体内也凝结出象征妖怪的妖丹。妖丹澎湃的妖力与即将消失的月亮遥相呼应,仿佛只要张口一吸,月精就会被吸入体内,进入妖丹之中。 这纯粹的力量让他迷醉,也让他疯狂。 纺锤头,两边是两颗铜球大小的眼睛,纤长如竹竿的身体,背后四肢虫翼,前方是八只肢节,四只镰刀肢,四只立肢。这是冯埃现在的模样。 “小毛球...怎么过来的,快跑!”墨兰心恍惚间看见爱宠小毛球蹦跳着过来,一晃神,小毛球却又消失不见。 人们都说,人在死之前,会看到最想见的人的幻影。她悲戚地想:我还真是可悲呢,连个念想的人也没有,最亲近的反而是只珍兽。 苦恼着,她又看见赵刃心的幻影,心中又是迷糊,又是惊讶...... 赵刃心看着外壳泛着冷光的妖物,又看看呆坐不动的墨兰心,一幅幅画面映入眼帘。他勉强压下跳动的画面,问要英:“接下来怎么做?” 要英说:“我会引导你。放松身体,什么也不要想...把心神沉入心中,体悟自己的侠义。我会引导你的义,发挥义的真正威力。看清楚了,这是侠客最根本的力量!” 赵刃心身上幻化出一层黑色的斗篷,斗篷将他的脸完全遮盖住。他轻轻一跃,凌空而飞,左手多出一把短剑,剑芒耀如白日。 光芒收敛,仔细一看————此剑刃纹如花,形式鱼肠,曲折婉转。 “记住,侠义有多锋利,侠客的剑就有多锋利!” 冯埃还未及明白发生何事,就见一道黑影,如云如雾,悄无声息地从他身边经过。他的生机立时尽散,眼眸在一瞬间失去神彩,仿佛被吹灭的蜡烛。 这股玄之又玄的力量,经过冯埃身体后并未彻底消散,它继续前进,撞入山谷的一侧谷壁,毫无障碍般地打出一个大洞,再往前,飞到天边,粉碎了飘过的云朵。又过一会儿,泯灭远方的晨星。 赵刃心轻轻落地,黑色斗篷无风自动,手上的短剑开始消散。 吹来一阵风,冯埃坚不可摧的身体,现在却被风吹成粉碎,化成一颗颗砂砾,随着南来的带着青草香味的风儿,飘向莫明的远方。 “天齐渊水,地覆囚山。尔其跃约,誓之不灭。” 要英的声音在逐渐变小。 赵刃心忽然想到什么,大叫道:“要英!这是你的梦,不是我的梦!” 从头到尾,小毛球指引要英,要英指引赵刃心。而赵刃心那一击的力量,完全来自要英。这既然是他的梦境,就不该出现要英的东西。既然出现了,不得不令他怀疑。 他随即追问:“你的誓言到底是什么?” “是不能在此时告诉你的誓言。”要英的声音完全消散。 076 朝霞缠头 梦境还未结束。 赵刃心的体内的力量也未消散,转头看向墨兰心,仍凭大量的回忆进入脑海中。他的眼睛便穿过迷雾,看到墨兰心小时候的情景。 “喜欢么,那小毛球给送你做玩伴。它是很厉害的珍兽,要好好照料它。” 小时候的墨兰心,长的比密州产的最顶级的陶瓷还精致,两只眼睛仿佛能溢出灵动的光彩。她钻入侠客的怀中,露出赵刃心从未见过的天真笑容。 “兰儿,为父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等你长大后,父亲就回来看你。” 墨兰心委屈地哭着,但他心中相信父亲的话。 “你父被墨秀溪那贱人迷了心窍,不要你了,你就是野种!”这是她生母的原话,那个令她讨厌的妒妇!原来,她只是野种,是这个女人争权夺利的工具! “恨她们吧,她们抢走了你的一切。你要快快长大,把一切都夺回来!” 她的生母每天都灌输她一大堆话,教她如何争宠,教她如何玩弄阴谋。她的笑容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好看,但已不复从前的天真。 “......” 赵刃心心中暗叹:芊芊啊,你父还真是个彻底的渣滓!有了妹妹,勾搭姐姐,最后把两个美人都抛弃,还给她们留下两个孩子! 墨芊芊的父亲原本和墨兰心的母亲相好,最后抛弃墨兰心之母,与墨秀溪结成新欢。墨兰心的生母也不是省油的灯,暗暗怀上骨肉,以此要挟,两位墨氏贵女便开始斗法...... 真是一团乱麻! 这样一个侠客,竟能成为侠宗,连妻儿都照顾不来的侠宗! 赵刃心心底生出厌恶,厌恶这个未曾见面的师祖。如果让他遇见师祖,定要质问一番。 他走到墨兰心的身前,黑色斗篷仍罩着他的身体,使他看着像一团黑色的雾气。鬼使神差般伸出手,他温柔地抚摸墨兰心的秀发,“一切都结束了。” 声音不像他的声音,话不像他的话。他仿佛是代另一个人男人说的。像是一个父亲,笨拙而又坚定地安慰他的女儿。 墨兰心看着眼前的人,身影与记忆中的重合。 “兰儿,为父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等你长大后,父亲就回来看你。” 她像小鹿一般跳了起来,紧紧抱住赵刃心,眼泪控制不住。一边哭,她一边呢喃着:“阿父...阿父...” 此时的她,真如出水芙蓉。那股柔弱劲儿,让他暂时忘记她的过错。在这短暂的片刻,他突然有了为人父母的感觉,她的泪仿佛刺进他的心中。他就想要抱住她,给他更多的温暖,不让她再受任何苦楚。 赵刃心张开手,犹豫数次,最终没有抱住墨兰心,所有的遗憾汇成一声叹息。他的身影逐渐变得虚无,最终,与黑色斗篷一同消失无踪。 天边勾勒出一寸金光,太阳正以又快又慢的速度往上爬。昏暗退却,光明浸染整片天空。 第二天,赵刃心从梦中醒来。 他活动着麻木的左右手,回忆梦中惊天动地的一击。原来这就是刺客的极致!一人敌之术,配合虚实梦境,还有谁能逃过这绝勇的一击呢。 想来,要将一人敌之术修炼到梦中的程度,并不是容易的事;进入虚实梦境,也不是容易的事。 这一梦让他万念通达。他起身,去将老妪的遗物收好,整理后带给袖招雪。 “杀老妪的人不是你,但你总该尽一份心。老妪还余一位亲人,正在建宁卫当值。就由你来了却老妪的遗愿。” 赵刃心在包裹中找到一封遗书,想来老妪心知必死,准备遗书以防万一。 “我凭什么听你的。”袖招雪瞥了赵刃心一眼,没有去接包裹。 赵刃心把包裹放在她身边,“你是外冷内热的性子。” 接着,他去找黛儿。 “你想跟着我,还是回墨氏?”赵刃心问。 黛儿犹豫道:“跟着公子。” 赵刃心轻声道:“说实话。” “回墨府。”黛儿赶忙解释:“奴不是嫌弃公子。只是在公子身边,反而是个累赘。我想跟着二姑娘,向她学些本领,往后也能为公子料理俗事。” 赵刃心叹了口气,“别尽想糟事!我送你去见二姑娘,但我不能将你推入火坑,便把赵姓赐给你吧,往后你就叫赵黛儿。” 赐姓,就是赐一个出身,赐一个做人的权力。有了姓,墨氏也不敢苛责黛儿,因为律典不会保护奴仆,但可以保护人。越是古老的姓,越受人敬重。赵刃心的赵姓,看似衰败,但其底蕴深厚,以墨氏的势力,足以打听出赵氏的渊源,不会苛责赵黛儿。 “可以。我待黛儿如亲姐妹,你放心好了。”墨兰心靠着黛儿,笑意盈盈,满口答应赵刃心的话。 赵刃心觉得墨兰心的眼神有些古怪,但一下子说不上来。似乎她的笑容变得真诚许多。 赵刃心又说:“阴谋到此为止,把忠管事放了吧,他不是半妖。” 冬儿就在身边,讥讽道:“你说放就放,墨忠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显现出半妖体征,这还能做假?” “确实能做假。此间原理,与武士误食坏丹相同。”赵刃心说:“坏丹中有妖气,妖气入侵人体,使人显性半妖体征,但人未受邪妖祭祀,妖气流于表面,不能彻底融合到血肉循环之中。真正的半妖,血气与妖气相合,不分彼此。忠管事这招确实厉害,差一点瞒过所有人。” 墨兰心说:“赵公子说的没错。冬儿,去将忠管事放了,当众把事情澄清。” 赵刃心告辞要走,墨兰心叫住他说:“等等...给你一样东西。” 她从包裹中取出一封信,“阿姐让我偷偷给你。” 赵刃心迟疑地打开信封,信上写着:“两年太长,一年不短。金丹道会,不见不散。”信后画着一个个发怒的人脸,还有一行小字:“胆敢不来,赵刃心,恨你一辈子。” ‘赵刃心’三字被圈了两圈。 赵刃心摸着下巴,心中突然温暖一片。字迹是墨芊芊的字迹,行文风格也确实是墨芊芊的风格。 “幽州云中么...”赵刃心喃喃。 幽州大城,当属云中。云中城每年召开金丹道会,遍邀天下英豪,这也算是顶级的大会之一。 他收好信,心中激情难平,想着河悟城就在眼前,便与墨忠及众人提前道别。 骑上艳襟马,全力狂奔,不自觉轻啸几声。 此时,大日东升,残霞未退。他坐于马上,已到了天边。 远远望去,白衣佩剑,朝霞缠头。 ...... 077 落发为山 北国终年难化的积雪,汇聚成一条小河。河水环绕着霜州与建州的交界,逐渐变成奔腾的江龙。霜州、建州、密州,正是以此江为交界划分地域。 此江古称乌水,现称蜜春江。蜜春江延续着古老的约定,永不停歇地奔流。它的左侧是霜州的冻土,向前奔流一段时日,就变成密州特有的黑褐色土壤。这土壤里,似埋藏着铁的锈味。 江水的右侧,则是建州的无边旷野。一眼望去,除了孤单的林木与乱石,看不到生灵的迹象。 这是建州北部,两千年前的建州北部。 那时的北部就是如此,没有一座高山,也没有一座城池。当时的幽州妖怪肆虐,妖物常借道建州,侵袭大昌繁华之地。 “满子,注目!”英姿勃发的男子,指着奔腾的江水说:“欲治天下,必先治中原;欲治中原,必先治建州;欲治建州,必先治建州之北,无边之旷野。” 未及八岁的幼童,大多取小名。满子就是小名,它的本意是:让人心满意足的,挑不出一点毛病的童子。 满子似懂非懂说:“水流平缓,地势无险,易攻难守。即便有百万戴甲,连成雄关,也定被妖邪所破。” 大军对垒,互相攻杀,最重要的是摆开阵型。然而,北部的旷野实在太广,妖邪并不是要与大军攻杀,而是南下,或是东进,只需以点破灭,大军实难把守。 “然!若此地有连绵群山,纵横勾连,则可为天然屏障。再于此处建城,命大将,置千甲胄,可保四州无恙。”男子说。 满子捋起袖口,蹲下身子,用娇嫩的小手堆积砂石。 男子问:“所为何事?” 满子的双手下方,积累出及膝的土堆。 “山有大有小,有高有低。此处无山,我就累出一座小山,多番育养。小山长成大山,大山繁衍,就能长成连绵群山。”满子认真道。 男子轻轻一笑,“既有连绵群山,于你有何益处?” 满子说:“四州不受妖邪之苦,无离乱之痛,家族满福,禀库满仓。如此,我得众民之乐。” 男子似有触动,看着满子的目光越加明亮,却告诫说:“天子不言而明,不令而行。你所欲者,必为馋臣诱惑,当不露声色,行不言之教,不令之政。” 不言而明,不令而行。即是说,天子不需要说话,群臣就明白天子想要表达的意思;天子不需要下令,群臣就知道该如何做事。馋臣总是擅于揣测上意,借机献媚,谋取私利。所以天子不能露出声色,使人察觉到他的喜好。如此,就做到不言之教,不令之政。 男子从华发中拔出两根青丝,交到满子手中,“圣人滴泪为泊,落发为岳。我今非圣,且将此埋入母堆中,待其成长,必生群山。” 圣人哀伤,流下眼泪,眼泪就会变成大湖大泊;圣人衰败,华发散落,青丝就会变成大山大岳。 满子将青丝仔细埋在土堆中,稚嫩而郑重道:“亚父为天下而自损,我必要开万世盛极之治,禅亚父为圣人!” 男人的眼睛仿佛看穿混沌的未来,摸着满子的额头说:“你即便做再大的错事,我也不会责怪。” ...... 建州北部,群山纵横交错。 群山包围着一座大城,名为河悟。传言有贤人于河边悟道,三年而有成。乐而饮水,大河为竭;卧石安寝,磐石沐浴贤人之气,变得比水还通透,比金刚石还要坚硬。这块石头被称为天水石。 因为天水石,所以有了天水道观。因为圣人河边悟道,所以有了河悟城。河悟城是建州北部最大的城池。 “祖辈皆传,此处本是一片无边平原,即便骑上万里马,昼夜行三日,也望不到平原的边角。”一个说书先生说:“冶圣人来此,见妖邪荼毒中原,便去海外搬来群山,阻挡妖邪。从此以后,妖邪被挡在建州之外,四州得以安养生息。” 尽管冶贤人身死,但许多人仍称颂其为圣,究其原因,正是冶贤人有移山之能。只有圣人才有移山填海的无上神通。 赵刃心向人打听灵积道观,众人均说不知。他便问这个说书先生,说书先生仍是摇头。 他心中琢磨着,又问:“那可知玉垒山?” 道观无名气,玉垒山总该有些名头。 “似乎听过...容我思考。”说书先生抠索着手指,佯装闷头思考。 抠索的动作,正是大昌南北通用的手势,这是要五铢钱呢。“给先生润嗓子的茶钱。”赵刃心拿出两枚五铢钱,塞进说书先生的手中,又摸着腰间的宝剑说:“事后还有谢礼。” 说书先生见了钱和宝剑,恍然道:“对,记起来。几年前也是有些名声的。当时传言:数位猎人去玉垒山打猎,见霞光漫天,吐露金玉之质,疑似有天材地宝。便有人说山中藏着玉精金魄,是稀世少有的宝贝。此等宝物,能打绝世宝兵、神甲,引得武道宗门、野武士蜂拥而至。谁想众武士刮地三尺,最后毫无收获。” “出东城门,行五个时辰,就遇见一个村镇,到那之后...”说到这,说书先生忽然住口,奸诈地笑着,又做出抠索的动作。 这是把我当肥羊!只是问个路,竟还分段讨要钱财!赵刃心心中气恼,宝剑抽出一半,轻声道:“你且看扇子。” 出剑,收剑,白芒闪过。说书先生的扇面上,已被刻了一个‘死’字。 说书先生咽了口口水,神色瞬间变幻,讨好似的笑道:“年纪大,记性不好,现在想起来了...到那村镇中,村镇每日有一趟牛车前往雾绕郡,到了雾绕郡,向猎人们打听,就能找到玉垒山。” 赵刃心盯着此人,“话都说尽了,没藏着什么吧?” 说书先生轻摇着扇子,那个‘死’字的裂口更大。“有个不知真伪的消息。听说玉垒山已被某道观圈中,周围布置阵法,不容外人随意闯入。”说着,他嘀咕道:“呸~!些个道士,真当自己是仙人,不就有几个臭钱么,买下整座山!等我往后发大财,也要买下一座山,糊弄些愚人。” 赵刃心骑上艳襟马,来到东城城门。“雾绕郡是此方向?”他问守城的卒子。 接过两枚茶钱,卒子说:“正是。沿着官道走,官道无路后继续往前,直到看见大河为止,再沿着河水方向行。去年发大水,把那村子淹没,乡老在下游另选了一处高地建村。村口插着绛色旗子,很是显眼,你一见便知。” 赵刃心依言,行过官道,沿着大河走,确实看见一个立着绛色旗子的村子。 他方一靠近,就有村人迎上,客气道:“客人是去雾绕镇?” 赵刃心点点头,那人说:“每日有一趟牛车,前往雾绕镇。今日是没了,客人需等待明日。” “还有其他人同去?”赵刃心问。 那人笑着说:“当然,那儿有一座道观。正在招道童,每日都要送一批童子前去考核。” 那人领着赵刃心去客栈中住下,临走前说道:“明日六声鸡鸣后出发,过时不候。道观的道长们已付了银钱,不需给路费。” 078 绿苔石阶 第二日一早,赵刃心到村口。 村口已聚集十来位幼童,看着均未及冠,但过了八岁结辫的年纪。 道观选徒的年龄,似乎比武道宗门早许多,这些收入门墙的被称为道童。等道童学过一些道法,拿到造牒便可称道士。 村子口忽然出现一位神色迷茫的老人,老人焦急呼唤着:“狗儿,狗儿,你在哪?” 狗儿是孩子小名,平民爱给孩子取小名,名字越贱越好。这叫名贵难活,名贱好养。皇子的小名都可能是彘儿。彘就是小猪的意思。 原本赶牛车过来的汉子便下车,搀扶着老人说:“阿公,狗儿回家了。你快去家中看看。” “胡说!我刚从河边过来,根本没见到狗儿!”老人迷迷糊糊道。 汉子哄着说:“他和阿公捉迷藏呢,怕阿公又抓他读书,打他手心。他现在肯定躲在家里。” 老人便晃悠悠往回家走,神情雀跃。 汉子坐回车子,将牛车赶到村口,喝道:“去雾绕的童子都上来。启程出发!” 众童子欢呼着跳上牛车,汉子说:“都坐好,跌下车可不包赔。” 赵刃心与汉子见礼,骑马跟在车后。 牛车拐进一条山道。山道不大,但平整,没有坡度。四周的乔木茂密,透过阳光的斑点,照在人身上暖洋洋。 赵刃心打马到了马车前,与汉子并排。“这些童子送去哪?” “灵积道观。”汉子说:“前两年玉垒山新来一位道长,建起灵积道观。道观要选道童,此地附近的百姓就送家中童子过来。” 赵刃心虽知道些道门的事,但对此并不了解,便问:“每日都有童子?那道观很大?” “嗨~,不大呢,据说在册的道长两只手数得过来。和我接洽的道长说,道教看重眼缘,有眼缘就收为道童,没眼缘就送回去。”汉子笑道:“你看那些童子们,眼中可没什么眼缘,只有五铢钱的金光。他们的父辈肯定说:你们若进了道观,就能学到炼丹之法,将来餐餐吃肉,还能取三房美妾,累得直不起腰。” 赵刃心不自觉笑了,庄稼汉的说法确实够直接。 “不过,修道哪有那般容易。练武有根骨之说,修道当然也有根骨。九成的童子怎么过来,就怎么回去,哭闹也无用。龙生龙,凤生凤,泥腿子的儿子也就是混泥的命。”汉子换了一个坐姿。 后边一位短衫童子叫道:“拼了命也要拔根鸡毛装凤凰,万一成事呢。” 赵刃心和赶车的汉子不禁多看了此童子一眼。 过小半日,到雾绕郡。 雾绕镇有近千户人家,规模不小,四周建起城墙。城墙上爬满苔藓和藤蔓,有几处缺口,看样子是有许多年没有修缮。 猎人打扮的牵着牛车往前走,问驾车的汉子:“去镇里吃两碗酒,还是随我们去玉垒山?” “今日不想喝,都是陈酒,身体都给陈味喝乏了。”汉子说着,转头看那位短衫童子:“我倒看看,这拔鸡毛装凤凰的童子,如何混个出身。” 其他猎人笑着说:“未准的。真出个道长,是我们的大福分。大伙儿都说,道长们都是五铢钱变的,拉的夜香也有铜子味儿。” 赵刃心想:建州北部已完全是道门的天下。百姓们推崇道士,都想让子嗣入道做道士。猎人话糙理不糙,道士能炼丹,炼丹之术就是聚宝的妙术。没什么比丹药更值钱。 道士们还有因缘一说。若有人在此前帮助过道士,道士往后会报答他们,了却因果。所以猎人们不介意带童子们去玉垒山,赶车的汉子也愿意去做个见证。若真出一位道童,就是往后的福分。 雾绕镇离玉垒山相当近,赶着牛车只花费小半个时辰。 玉垒山的入口,侧边摆一块大石,上书————灵积道观。四个大字下面一行小字,写着:“有缘者入,无缘者出。” 一位道童静立在石阶前方,向众人道礼,而后说:“童子们来此,当入绿苔石阶。有道心者必能沿阶而入道观,心不在道者原路返回。” 赵刃心原本想将福缘绿牒拿出来,心中又有些好奇,便静立着看童子们考核。 一位微胖的童子先上前,猛吸了两口气,闭着眼,手脚并用地爬上石阶。石阶上布满绿色苔藓,但这童子爬上去时,苔藓完好无损,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 赶牛车的汉子问:“你觉得这童子能过?” 猎人摇头说:“大伙儿皆知石阶是障眼的道法,但没几人能过。若闭上眼就能通过,那考核未免太过简单。” 果然,不出多久,童子竟闭着眼,反向爬回来。等出了石阶,还兀自不知,拼命往前爬。猎人轻轻给了他一脚,笑道:“起开,小崽子!” 那童子睁开眼,失魂落魄地喘着粗气。猎人踢开了他的眼,也踢醒了他的梦。 第二位童子上前,手上拿着一抔黄土。 这一次的石阶发生变化,生出两条岔路,童子选了左边一条路,在上面洒下一小撮黄土作为标记。很快,这童子也消失在众人眼中。 赶牛车的汉子说:“以黄土做标记,看样子是有些智慧。” 赵刃心忍不住道:“此是小聪明,怕也难。” “何以见得?”汉子好奇问。 赵刃心说:“这童子必定听闯过石阶的玩伴所说,认定这石阶有多条岔路。于是他在各岔路做上标记,一一试探。但既然考验慧根,那肯定是让人找到捷径,而不是不断试错。” 经过一段时间,那童子也沿原路返回,但观其神色,似未知晓,眼中是看到目的地的喜悦。当他踏出石阶,场景忽然变化,变成山脚下的场景。这童子难以忍受,竟然坐在地上,哭出声来。“我的机缘没了,机缘没了......” 道童没有多说,示意第三位童子上前。 第三位拿着一根色彩艳丽的鸡毛,十分虔诚地将鸡毛放在前方。当遇见第一个岔路口,他松开鸡毛,鸡毛翩翩落地,指向一处方向,这方向就是他的选择方向。 赶牛车的汉子吧嗒嘴,勉强笑道:“或许运势也是道缘的一部分。” 谁想汉子的话成真了。过许久,道童翻看玉牒,朗声说:“有童子入选,请下一位。” 赶牛车的汉子惊讶道:“还真是插上鸡毛装凤凰!” 079 道门起源 道门,脱胎于炼气士。炼气士,脱胎于武士。 故有人说“武道者,众脉之源头。” 近古之时,人们感叹生命的短暂,便有人窥测长生久视之法。他们是炼气士的先行者,自武士的群体脱离,为了长生而将生死置之度外。 炼气士最先想到妖气。他们发现,就算是大妖,普遍有三百载寿元,到了妖王境界,更有夸张的千载寿元。更有传言说,到妖皇之境,可冷观王朝兴衰,世家毁成。 是什么力量使得妖怪们长寿?思来想去,惟有一物————妖气。 于是,第一只半妖诞生。炼气士额手相庆,大呼“我辈竭力,大道迤逦。长生在我,不在于天。”他们认为找到了长生的大道,并为之疯狂。在那段时日里,炼气士群体人数疯狂暴涨,隐隐盖过武士。 好景不长,对于妖气的驯服陷入瓶颈。炼气士渴望妖气的好处,却始终无法克服妖气的坏处————妖气在改造人体的同时,会侵蚀人的神智。改造得越彻底,神智也越迷糊,到最后,半妖变成杀戮的工具,失去自我。 炼气士开始分裂,一部分继续妖气的驯化;另一部分转向其他的气,例如:火之气、水之气、灵气。 最终,炼气士驯服了灵气。尽管灵气的危险不下于妖气,但他们总算驯服。这一部分的炼气士逐渐发展,便形成了如今的道教。 “我与你师傅有旧,必定照顾好你。有什么疑问,大可以说来。”说话的人是扶阳道长,灵积道观的观主。观主也称掌门、首座,掌教,即道观地位最高的人。 赵刃心一时也不知有何问题,扶阳道长便说:“既然来道观修行,怎说也是半个道士,该取个道号。” 道号,即是道士的法名。道门提倡放下一切身外之物,使无牵挂。人的姓名乃是人最大的牵挂,所以入道门后要放下名字,取一个道号,表示一切重新开始。 “按规矩,是掌门取名,还是在下取名?”赵刃心问。 扶阳道长说:“均可。” 赵刃心思考片刻,“刃心,如何?” 刃心道人,叫着倒也顺口,只把名与姓拆开,单独拿出名。赵刃心想:我只来修剑道,以灵气参悟剑气,还不需学道士的诸般规矩。 “无妨,就叫刃心吧。”扶阳道长说:“切记,道名不可擅自改动,都记录在造牒之中。你造访其他道观,依照‘从林道规’,要口称云积道观刃心道人,前缀、后缀都不能少。” 扶阳道长折一只纸鹤,朝它吹一口气,纸鹤煽动翅膀,飞出大殿。不一会儿,来一位道士,外貌老实。 “此是道观首徒,你认他做大师兄,平时以道号称呼无码子即可。”扶阳道长向赵刃心介绍这个老实道士,接着吩咐无码道士:“带他登名造册,置办行头。” 无码道士称诺,领着赵刃心去另一处阁楼。 此阁楼离主殿约百步距离,是一栋广大的三层木楼。无码道士推门而入,示意赵刃心自便。 “道号一定要取好。这东西就像人的衣裳,穿得好看才能受到公侯礼遇。”无码道士拿出玉牒和刻刀,以一副过来的人语气说:“晓得从林道规?...不晓得,那我给你说道一番。道童拿到造牒,才算正式的道士。有了造牒,道士才能出外云游。” “比如你去太清道观,出示造牒,道观必须接纳你,让你在道观学法。你可在道观中住上半月,如要长住,就在道观中领一份差事,半月后则要自费起居。” 无码道士拿着刻刀雕刻,刻刀刀尖闪着蒙蒙青光,说话的时候也未受影响。 赵刃心奇怪道:“我现在就有造牒?...似乎,这也...” 无码道士轻吹玉牒,碎屑飞落,“想必你也看到山下的绿苔石阶,考验不可谓不严格。那些童子无权无势,除了凡壳资质,也没其他可以考校的。对道士来说,其实对武道也是如此————最大的资质就是出身。你既然是墨氏推荐的人,又有河东大侠的关系,想必知道这个道理。” 最大的资质就是出身。赵刃心觉得此话确有道理。无论治学、修道,还是习武,入军,人的出身确实能起到很大帮助。 “你现在还未修出灵气,就在上面滴一滴血。”无码道长说:“滴了血,除你之外,其他人持此造牒也无用。上面的灵气足够维持五年,五年之后,你在任何道观都可以充灵。” 赵刃心划破手指,滴一滴鲜血。鲜血被造牒吸收,造牒的绿意中便带着几根血丝。 “无码道兄。你方才说,可持造牒去其他道观学法,还能领差事...这个样子...这个样子...”赵刃心说到这,一下子不知道如何表达。拿了造牒还能去其他道观学法,那道教各个门派如何保护独门秘法? 无码道士笑道:“大部分武士都看不懂这规矩。那我先问你————道门最初为何创立?” “为求长生之法。”赵刃心说。这点他是知道的。 “那不就得了。”无码道长说:“道门的秘密,全在大道体悟。你们习武之人不常说:传术不传道。内丹三术,御敌四法,说来也简单,总共不过万言。我有,大家也无差,那何苦敝扫自珍。唯独体悟难传,才是各道观的底蕴。” “再者,道门中人,不求财,不求权,只求长生。即便你见到求财求权的道人,也多是为通过权财叩开长生大门。区区术法,留在手中亦无大用,若流传出来,使能者知之,窥得长生妙法,那才合意。因而众道观法师定下丛林道规,大开方便之门。” 赵刃心大概明白,道门不重视秘法之流,只重长生。如此不惜广传道法,使更多的人杰能入道门,合众力而窥长生。“我领了造牒,连四大道观也能去?” 四大道观不比寻常道观,底蕴深厚,门徒众多,其地位可比武道三宗。如今丹药越发受人喜爱,四道观的声威变得更大。 “天下道观,没有不能去的。”无码道士说:“出些住宿费,住到老死也无妨。里面的法师,但有空闲,还会开坛讲经,劝人开悟。”他最后给造牒打上一道法决,“修道不比学武。武功修血肉之气,血气本在人体,哪怕根骨差些,也有出头的日子。修道不同,灵气是外物,需要足够的智慧参悟经典。” 将造牒递给赵刃心,他接着说:“道门人少,但全天下的道观可比宗门多得多。为何?宗门强大,则聚众数千数万;宗门弱小,则树倒猢狲散。而道士,最厌人多言杂,俗事缠身,所以法力高深的道士都是花钱向朝廷买山,自建道观,做个清净修士。” 080 闲谈 花钱买山,那可得多少钱呢!建州北部多山,但按如此卖法,也必要卖个精光。赵刃心问:“那得花大价钱吧?” 无码道士四处观望,悄声说:“我告诉你,你别往外传,让掌门知道了,又要念我一顿经。道士来钱路子多,丹药就是大项。王侯公卿谁不要丹药呢。像掌门原先所处的太清道观,那道观每年都要上供大量养颜丹、玉肌丹,给宫中女眷养颜护老,这才有如此发展。这些都是紧俏的丹药。掌门也擅长炼制养颜妙丹,州牧知道掌门想立道观,就先批了一座山,允许用丹药折钱还债。” 天下道观多,道士却少,能炼妙丹的道士更少,这就叫奇货可居。州牧愿给扶阳道长一座山头,正是看中他炼药的本事。 “我再带你去住处看看,说说这里的规矩。”无码道士带着赵刃心拾阶而上。 二人经过山脊,到另一处山头,前方视野开阔,出现数座院落。院落被数棵大树环绕,屋子正前方有一片空地,四周围上石墩,刻上符箓文,只在山路口子上留一条进出的通道。 “道观如今有道士身份的,除你、我和掌门,还有四人。四人中有一人出外未归,其他三人都忙各自的事,你一时还未见到。”无码道士恍然间想到某事,体醒道:“若想访客,绝不能直接去敲门,这是犯忌讳的事。你先要折只传信纸鹤,让纸鹤传递消息。若对方应了,才能去做客人。” “传信纸鹤?”赵刃心奇道。 两人到一处院落中,无码指着这里说:“师弟先住着,有不合意可来找我。”他从囊中取出一只纸鹤,朝纸鹤吹一口气,说道:“二位师妹,新来一位师弟,不妨见见。” 纸鹤被一口气吹活,扑腾着翅膀飞走。 “屋外有阵法,防止外人干扰。道士常闭关打坐,一闭一睁就是数天功夫。如果你冒失地闯入,就容易打断对方参悟,所以要用纸鹤通传。”无码道士说。 赵刃心思考一会儿,说:“这纸鹤就像后天武士的传音入密。” “对,差不多这理。纸鹤更方便些,也不需要修炼传音入密的功夫。”无码道长又发一道纸鹤,让道童送茶水来。 “道观还有些规矩,别想为什么,先记下来。等你修道时间长了,自然明白。”无码道长接着说:“道观早上管一顿饭,清淡为主。虽不忌荤腥,但食堂内不提供。你要谗了,就自下山去吃酒肉。” “过午不食,可以喝茶。茶房有道童看着,全天供应。自开始炼气后决不可逾越,容易炼岔的。” 赵刃心问:“炼岔会怎么样?” 无码道士神秘一笑,拉着赵刃心往外走,两人透过树缝,在屋外眺望。 “看到那几座石雕,可算精致?”无码道士问。 无码道士示意的地方,正摆着六座石雕,与真人一般大小。每个石雕上的容貌均不相同,极为传神。 赵刃心说:“栩栩如生。” “他们本就是真人。”无码道士翘起嘴角,“这就是灵气的大危险。炼岔气,灵气遍体,血气就会枯败,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无码道长再指一处地方,“看那!” 另一处地方,摆着三座木雕,也是等身大小。每个木雕容貌精致,但受风吹日晒后,已长出霉菇。 “这些人也炼岔气。进门时多番告诫,不能坏规矩,他们听时不当回事,修道时贪功冒进,就成了这副尊荣。”无码道长说的时候,有些惋惜。 赵刃心仔细看着三座木雕和六座石雕,心中惊讶万分。这修道也太过危险了!只是忘了规矩,竟就有亡命的危险。“死得轻巧啊!” “所以说嘛,最适合修道其实是侠客。”无码道士宽慰道:“侠客重规矩,轻易不犯戒。这就有大好处。” 无码道士领着赵刃心回屋,又说许多的规矩。 “开始修炼气术、凝神术,必须有师傅看护,耳提面命,不能出一丝差池。决不能私自乱练,一旦出错,救之不及。” “道门讲究清静无为,少私寡欲。若是心神不宁,也不要修道。” “丹药之物,不可多食。丹药内残余妖丹妖气,还有驳杂的灵气,多食损伤肉身。不可贪图一时之快。” “......” 等过一会儿,纸鹤飞回来。无码起身去屋外,打了一道法决,接两位道姑进屋。 两位道姑正当妙龄,如花似玉。让赵刃心惊讶的是,两道姑竟长得一模一样,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唯一的区别是,左边的道姑的发簪头朝着左侧,右边的道姑发簪头朝着右侧。 两位道姑像是刚哭过,双言红肿,手上拿着一本书。赵刃心眼角瞥见,书名为————牡丹女侠情史。 “这是师傅新收的,刃心师弟。”无码道长说:“这两位宅女...额,两位道姑,是文兰、文竹。” 双方道礼,各自坐下。无码道长说:“这两位喜欢看情情爱爱的话本,比修道还积极,一看就是十天半月。要是能把这股劲放到正途,如今都能做道家真人了。” 道家真人是一个尊称,类似大侠、大武。真人也可以称呼法师。 “呦~!无码师兄还好意思说这些。刚入门的事,我可听师傅说过的。”左边的文兰笑道:“谁哭着闹着向师傅要什么《黄帝内经》,《御女三千术》。也是你那时蠢脑子,这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种邪术。” 右边的文竹也笑着问赵刃心:“《黄帝内经》,《御女三千术》你听过么?” “闻所未闻。”赵刃心光听‘御女三千’这词,就觉得怪异。 无码道士难得脸红,挥手大叫:“都说了别提,你们老拆我台!” 文兰反而更来劲了,“那时无码子可张狂,说什么三年入道,五年金丹,九年渡劫飞仙。也不知渡劫什么意思。” 文竹补充说:“我记得渡劫,无码说过。他说修道是逆天而行,所以上天要降下劫难。只有渡过劫难,才能成道。” “听上去有些道理。”赵刃心不禁思索。 无码掩面不说话,文兰和文竹则笑个不停。这几个笑话估计已被她们说过多次。 赵刃心忽然问:“对了,师兄为何取无码做道号,有何深意?” 无码似想起某些令他后悔的事情,随后正色道:“在地球...不是,在我的家乡,有一群品德高尚的女师傅。她们为村里的男丁无私奉献,教授技艺。女师傅的武功还分两派,一派修有码绝技,另一派修无码绝技。师兄当年年少懵懂,受过女师傅的温柔教导,心中感念颇深,遂以无码为道号。” “别听他瞎说。”文兰拆台:“他后悔死了。想改也没得改,后来师傅就跟他约定:如果他能在外丹道会拿到游历符书,就愿去道宫为他改名。可这人呐,道法还凑合,就是不通外丹之术。” 道宫,管理天下道观的机构。独立于朝廷行政体系之外,但与朝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道教能发展到如今,背后离不开朝廷,朝廷可不会将道教放之不管。 “外丹道会?”赵刃心奇道。 文兰说:“外丹之术就是炼丹之术,各州每年都会举办外丹道会,传授炼丹之术,各州道观都会派去道士参加。期间还有鸣啼丹比。新晋道士比试炼丹技艺,其中优者,就能拿到游历符书,前往幽州参加金丹道会。” “没有符书也能参加吧。”赵刃心说。既然没有符书也能参加金丹道会,那符书有何用处? “这就是身份。”文兰说:“拥有游历符书,代表你有过人的炼丹天赋。你要以白身入场,大会无人理会你,一些开坛讲经也禁止入内。而你有游历符书,主方的道观就要好好招待你,你还能去请教参会的道教高人。总之,游历符书带来许多好处。” 赵刃心当下将‘外丹道会’和‘游历符书’两个词记下。 081 剑丹之术 道教之根本,在于内丹之术,内丹之术有三:炼气之术、凝神之术、金丹之术。 入门先炼气,炼化天地中的一丝灵气入丹田,而后不断积聚。炼气有小成,兼练凝神之术。凝神术炼人魂魄,觉醒灵性。等到丹田满溢,就可以修炼金丹之术,于丹田中凝聚金丹,大增寿元。 此三术意在化凡为灵,褪去旧壳,凝聚无垢之体。各道观在术的基础上,会有不同的见解,便形成不同的修行流派。 三术之外是四法,即:阵法、符箓、丹药、控物。 阵法也称奇门遁甲,丹药之术也称外丹之术。 阵法最难精通,威力大则大矣,却难以对敌,多用于御守宗门;符箓之道画符勾神,以五行符箓为主,驱使五行威能;丹药之道,则开丹炉,以天材地宝为引,炼天地灵气,服之助道修行;控物需有强大神魂,还需精妙法器,万般资材。 第二日,吃过清淡的早食,扶阳道长带赵刃心到大殿中。等念完一段经,扶阳道长给赵刃心讲解道门修行事宜。 赵刃心问:“我此来要学剑气的法门,当以何术为先?” 扶阳道长思考片刻,开口说:“温大侠信中言语简略,未说详实。你不妨展露身手,让本道心中有个计较。” 赵刃心抽出宝剑,激活剑光,演示数招。扶阳道长说:“你有剑心,还有剑印?” 赵刃心点头称是。 扶阳道长闭眼想一会儿,“看!”他食指中指并拢,从指尖飞出一柄手指大的迷你小剑。小剑慢慢变大,变成一把短剑。短剑晶莹剔透,散发出朦朦剑气,飞射出去切断蒲团,随后转了一圈,回到体内。 赵刃心看出迷你小剑是一件法器,小剑中还蕴含着剑气。 “关于剑气,我近些年一直在思索。想来你师傅也是知道的,所以将你投到本观门下。”扶阳道长说:“这把法器十分难得,用了魂晶母矿锻打。我请通州成名日久的大匠,失败多次,这才侥幸成功。随后刻上控物符箓,伸缩符箓,如此小剑才能变大变小,任我驱驰。” 赵刃心说:“道门御剑一脉的路子。” 扶阳道长叹一口气,“确实,这只能算是控物之术。” 赵刃心不说话,扶阳道长说:“有了剑心和剑印,剑不伤人。按你现在的修为,可将剑气附着在手掌中?” 赵刃心觉得没问题,他感受不到剑气的威胁,但不好把话说满,“姑且一似。”他抽离剑中一缕剑气,顺着经脉,凝聚到食指指尖上。“剑气倒是控制得住,但食指有针扎之感。”他说着,便将剑气引回剑中。 “这很正常。剑气是锐利之气,就算收拢锋芒,其本来特质无法改变。”扶阳道长摸着胡子说:“我一直在构思剑丹之术,你来的正是时候。” 尽管扶阳道长神色不动,但赵刃心能感到他心中雀跃。 扶阳道长取出一瓶丹药,一块紫色铁锭,一小叠符箓,开始讲解他的剑丹之术。 剑丹之术的核心是魂晶法剑。魂晶是特殊的晶石,能融入肉身之中,随意出入,是许多法器的必要材料。魂晶中的特殊母矿,能通过不断锻打,产生剑气,而锻打后的魂晶法剑,就能携带剑气,还能吸收入体,存于丹田之中。 从道门经论的角度说,一柄魂晶法剑可看成一枚魂晶丹,吸收、容纳外部剑气。魂晶丹成为类似妖丹的东西,妖物把妖气存于妖丹中,收放自如,修士照猫画虎,将剑气收入魂晶丹。如此,修士就有了存放剑气的方法。 赵刃心拥有剑心和剑印,有了存储剑气的法器,他就可以操控魂晶丹中的剑气为己用,真正做到驯服剑气。 “我仔细考量,这里有几个关键。一则,魂晶丹容纳剑气肯定有极限;二者,法器本身有失控的风险。所以,我准备了两样东西,以防不测...这是生肌造骨丹,四转丹药,救命的宝药...这是止剑气符,听名字你也能知道,此物专门用于封锁剑气。如果魂晶丹在体内暴动,伤及肺腑,服丹止伤,如果魂晶丹剑气外溢,就可用止剑气符封定。” 赵刃心想着扶阳道长的话,过一会儿说:“师法妖丹之法,虽有些危险,但听上去可行。不过,如果能有御剑气如真气的法门,那就更好。” 扶阳道长说:“寻常人难成,你倒是可以尝试。你有剑心,等魂晶丹在体内温养日久,肉身熟悉剑气,到时候就无多大问题,说不准就能直接将剑气存放在丹田中。古籍上说,西榭剑宗前往剑渊,于剑气之海中游曳,毫发无伤。这该是剑心的天赋。” 赵刃心本就要走剑道之路,当下没有推脱,询问具体修行之法。 扶阳道长说:“你先学凝神之术,壮大元魂,以元魂锤打魂晶铁锭。我再教你炼器控物之法,如此制成的法器,便能器随心动,眼至而剑到。” ...... 灵积道观有藏书楼,就在前次无码道士带赵刃心去的阁楼二层。阁楼中的书不多,每日有道童过来打扫。 赵刃心进入阁楼中,正巧遇见那位以鸡毛通过考核的童子。这童子现在叫有码,在无码道士手下做事,道号也是无码起的。 刚一见到赵刃心,有码就忍不住抱怨,“前日分派杂物,我真是昏了头。原以为藏书楼是个好地方,能看到道观的私藏,哪想根本不是这回事。现在每日要打扫三层楼阁,从早上干到晚上,累得我抬不起手脚。” “这是好事,锻炼肉身。”赵刃心轻笑。 “你该帮帮我,让我去炼丹房干活。”有码道童嬉皮笑脸道:“往后我成了炼丹大家,就死命报答你,让你吃药如吃豆。不妨考虑考虑。” 赵刃心笑着摇摇头,去凝神之术的一排木柜查看。 凝神之术是一个泛称。有道家高人传下凝神之术,这篇凝神之术就变成所有凝神术的总纲,后来者更改凝神之术的细枝,就有了种类繁多的凝神术。 他稍看了几卷经文,选中《日月灵观法》。 跪坐在阁楼中,他打开经文,了解大意。只是看,不修炼,那就无大碍,怕就怕看个一知半解,便急不可耐地尝试,如此就可能变成道观的‘石雕’和‘木雕’。 有码童子偷偷摸摸地伸出脑袋,想偷学。赵刃心用剑鞘照他的头来了一下,“别乱看,无码道长没和你说戒规么!” “本童子悟性高绝,根本不会出岔子。”有码童子嘴硬道。 童子入门,道观不会直接授予道法,要先背两年养性安命的经书,让他们少生杂念,克制欲望。童子毕竟稚气未脱,背经算是打牢根基,约束心性。 “小心驶得万年船。想变石雕?!”赵刃心说。 有码童子说:“不一定呢,我听道长说了,还可能变成金铜雕像。” “那道观里怎么没有此类雕像?”赵刃心奇道,他在道观里走了一遍,确实没见到金铜雕像。 “听其他童子说,道观缺钱,就把这些雕像卖了。”有码啧啧嘴。 赵刃心既惊讶又想笑,眯着眼看有码,“你该多吃点,如果变成金铜雕像,也也能卖个好价钱。” 听到这话,无码身体一阵寒意,晃悠悠走了,赵刃心把目光转回经文中。 082 六月 赵刃心修炼《日月灵观法》,比预想的要容易许多。按照扶阳道长的说法,他的阴比阳盛,阴润魂魄,所以修炼凝神法事半功倍。如此过了一月,他大体将《日月灵观法》摸透,能够独自修炼,后面是水磨工夫。 “先拿着符箓和魂晶铁锭。晚上做完课,就试着用元魂锤打魂晶铁锭。”扶阳道长说。 课就是道士的修行安排,有早课和晚课之别,也有称晨课和昏课。早上万物生发,灵气满溢,多用来炼气;晚上气机自闭,心脾体乏,则用来凝神。 赵刃心就接过止剑气符和魂晶铁锭。 到了晚上,他打一道法决,启动屋外的阵法,屋外的杂声便被阵法隔绝,连一丝也传不进来。他再到柜子里取出特质的明烛和檀香,点燃,等待檀香完全弥漫屋中。 凝神的时候要静,还要排除一切干扰。人在恍惚的时候,最容易被吓到。想象一下,当你正在出神思考,有人在你旁边突然大喊,你当场就会被吓一跳,有种魂魄出窍的感觉。如果换成新晋道士,这一吓,就可能把魂魄吓出体外,一不留神就是个死。 凝神的时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魂魄是人的念头,念头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不正是最脆弱的东西么。 修行这种事,马虎不得! 檀香能防味变,还能帮助静气;明烛防光变;阵法防声变,这些都是必要的准备。 赵刃心将魂晶铁锭放置在两腿之间,心神凝聚,意识飘来荡去。他变成比羽毛还轻的光团,从颅顶飞出。刚飞出来的时候有点‘冷’,这感觉不能称为完全的冷,而像是没穿衣服的不安全感。上下活动一会儿,他渐渐适应这种‘冷’,光团飘到魂晶铁锭上空。 用力撞击魂晶铁锭,光团变得迷迷糊糊,但似乎比方才凝练少许,魂晶铁锭则由内向外发出一阵颤动,外形没有变动。过一会儿,光团再次撞击...... 习惯这样的敲打节奏后,光团恢复的速度更快,魂晶铁锭也渐渐改变轮廓。 元魂,武士称为意志。它最虚无,也最真实;最柔软,也最坚硬。肉身强硬,也抵不过岁月侵蚀,意志却能长保天地。意志虚无,但意志相合,能发挥出大威能。远不是肉身能比。 日子就以这样的方式重复。赵刃心每日练剑、凝神,锤打魂晶铁锭,一切有条不紊。 到六月中旬,天气转热,玉垒山也变得湿热难耐。 扶阳道长出外,说是有要事,但具体什么事情却无人知道。众道士乘这个空隙,坐下喝茶解闷。 “剑丹之术有何进展?”无码道士问赵刃心。 “差不离。”赵刃心捂着嘴停顿一会儿,“挺顺利,再过一两个月就能成。” 无码露出不相信的表情,“骗鬼呢!掌门为这事筹办数十载,花了多少精力。你说一两月就做成!” 文竹道姑插话道:“这有什么可关心的,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掌门去哪了?” 这话将无码道士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他气恼道:“掌门肯定是去雪蝉寺避暑。去年就是如此,还诓骗我说游历天下,降妖服鬼。” 赵刃心看着文兰和文竹,忽然问:“我来道观数月,为何始终不见另两位道士?” 道观在册七位道士,除扶阳、及现在坐着的四位,还有两位,但赵刃心始终没有见到人。 “不是道士,是两位道姑。”文竹扇着扇子,喝一口凉茶,“一位同你一样,是侠客之后。她父亲与掌门有旧,如今便由掌门提携。这道姑常年在外,一年也见不到几面。另一位是个深闺姑娘,连早食都不出门,就呆在炼丹房。” 赵刃心说:“掌门倒是交友广泛。” 无码在道观最久,知道一些事情,“掌门早年想当侠客,被他家人拦着,生母以死相逼,只得去道观当道士。他本人羡慕侠客,所以最喜与侠客结交。我还听说,他自小定下一门亲事,只是不知为何,拖到现在也未见掌门夫人。” 最初的道士不能娶妻,因为房事影响炼气。道教高人大概也明白,不能繁衍子嗣的缺陷对于道教传承实在致命。于是有道教高人改进炼气术。之后的道士就被称为火居道士,不忌房事、荤腥。 火居,意为:于尘世大火中居住。 “想也知道,必定是女方嫌弃掌门家道中落,于是上门退婚。”文兰觉得这个情节与话本十分相似,“掌门怒而发誓,要在十年后报仇,血退婚之耻。” 无码啧啧嘴,“退婚流早就不流行...额,不适用......大族定下婚姻,哪能说退就退,姑娘的父辈肯,祖辈还不肯呢!胆敢说不,打断姑娘的腿,抬她过婚礼。真当祖辈没脾气呢,逼急了连亲儿子都杀。掌门绝不可能被退婚。再说,哪里看出掌门家道中落?” 文竹说:“还用问?!河悟的名山数不胜数,掌门偏偏选玉垒山。你出去打听打听,谁听过玉垒山?肯定是家道中落,拿不出五铢钱,只能挑最便宜的山头。” 文兰思索着,忽然叫道:“我明白了,掌门不是被退婚,而是夫人被仇家所杀。掌门这是忍辱负重,待道法大成后,亲自手刃仇人。” “这更不可能,杀妹证道的情节也不流行。”无码摇头,正色道:“你们入道时间短,弄不清楚,但我告诉你们,其实天下道门还以四大道观分成四个派系。掌门是太清道观出来的,师尊是太清道观的观监。观监的背后站着付氏,山中宰相的付氏,会有人瞎眼么?” 前数百年,道君皇帝时期,皇帝三请付氏老祖付羽入朝。当时付氏老祖已似陆地神仙一般的人物,不想入朝堂受案牍之苦,拒不奉召。某位大臣提出折中的办法:在京州建造一座大山,请老祖入此山修行。皇帝若有不决之事,就可入山请教老祖。正因此,时人称之山中宰相。 “道士不是不理俗世,竟有派系?”赵刃心奇道。 “嗨~!你看炼丹是聚宝之术,但修道哪样不要五铢钱?掌门炼的那口剑,光资材就要千金打底。不理俗世,五铢钱能从天上刮下来?!道士不愿管俗世,是怕俗世耽误修道。但有些俗世不能不管。”无码道士摇头说。 赵刃心认可似的点头。 文兰问:“那掌门夫人哪去了?” 无码道士似乎有话想说,但刚一开口,便又止住。他扯开话题:“你们知道付氏么?现在的名声只在道门流传,但在数千年前,可是有数的世家。” 赵刃心说:“民间似有传言:付氏有秘传相人之术,观人辨性,算无遗策。” 083 河洛宝术 “只讲大概,还不准确。不是我吹嘘,除我之外,别人也难知道细节。”无码道士颇为自得道:“大昌如今的格局,脱不开两千年前的盛治朝。当年盛治帝一统中原,有四大家族辅佐。这四大家族不是如今的四大世家,而是:墨氏、付氏、何氏、白岳氏。付氏老祖由冶圣人举荐,以相术识人受盛治帝青睐。后来盛治帝杀冶圣人,付氏老祖有感于圣人的知遇之恩,发誓付氏子弟不得入朝一步。” 文兰和文竹对这些史实没兴趣,颇有些百无聊赖,正要起身告辞,无码赶忙说:“当然,这些没什么可说的。最令世人关注的,还是何皇后、冶圣人、付贤、盛治皇帝四人之间,不得不说的爱恨情仇。” 赵刃心啧啧嘴,“这话要是被三姓的后人知道,非追着打死你。” “快说,快说!”文兰听到爱恨情仇,兴致勃勃地催促道。姑娘们最喜欢情情爱爱,生离死别的悲喜剧。 众人换一个姿势,无码道士清了清嗓子,说:“正史上说,冶圣人门下八位弟子,当时天道大乱,河洛之地却现神异。史书写道————河出图,洛出书。圣人观之,得治世宝术。” “付贤正是八贤之一。八贤中有几位不出仕,亦少在世间走动,无人知道这八贤全部。据说盛治帝是八位弟子之一,但正史中有一句‘圣人择八匿一’,意思是:圣人收八徒弟,还秘密收一位徒弟。有人就说盛治帝是这个‘匿一’。” 文兰理了理衣服,多年的话本经验让她看出一丝端倪,“这个‘匿一’是何皇后?” “慧眼如炬。”无码道士称赞一句,接着说:“八贤有六贤帮助盛治帝。六贤虽有同门之谊,但心高气傲。他们能够戮力同心,开创盛世,何皇后非常关键。史官赞她母仪天下,前无古人,一点也不为过。” 赵刃心疑惑道:“你说的情情爱爱呢?” “急什么!”文兰软倒在坐榻上,哀怨道:“肯定是付贤心慕何皇后,奈何佳人为人妇,徒作悲伤,最后满怀遗憾,终老山林,与野兽作伴。” “文兰说的接近。”无码道士说:“八贤之中以付贤名望最盛。世人皆传,圣人若传河洛宝术,必传付贤。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冶圣人身死。付贤听之大怒,星夜疾驰密州,联络密州安王、北疆四卫,欲推举安王坐天下,与盛治帝分庭抗礼。未被盛治诛杀的六贤,也逃到密州,大战一触即发!” “后来何皇后只身入密州,劝付贤以天下为重,密州最终罢兵。但就我看来,何皇后真能以‘天下’劝服付贤?未必的吧,其中隐情,远不是想象那般简单。” 如果是为天下,付贤就不可能去密州。既然不是为天下,那以天下来劝说,显然不可能劝服。赵刃心说:“那以无码道兄的灼见,何皇后是如何做到的?” “大概...是‘睡服’!睡着睡着,就说服了。”无码道士不无恶意地说,紧接着补充说:“何皇后与付贤有旧,与其余八贤亦有旧,她也是局外人,由她做说客最为合适。” “盛治帝不是个东西,竟敢弑杀恩师!唯一受苦的是何皇后,一边是天下之重,一边是恩师之情,还有同门师兄之情。”文兰嗔怒,忽然流出泪来,“做姑娘真苦,做妇人也苦。还是现在这样好,无牵无挂!” 看着双眼泪流的文兰和文竹,赵刃心郁闷道:“只是师兄的猜测,未必的事,你们至于哭成这副模样。” “你不懂!”文兰和文竹同时喝道。身负天下之重,不能与所爱之人双宿双飞,只能委身庙堂,衰老朱颜。这样的气度,这样的孤苦,话本中的男女痴缠远远不能与之相比。 无码道士补充一句:“还有说,何皇后心慕冶圣人。只可惜,师徒之情爱难容天下。” 这一说,文兰和文竹哭得更厉害。也正因这一句话,何皇后的情爱关系,也变得更为曲折离奇......总感觉,历史拐入了话本的小路里,变得不正经起来...嗯,只是无码道士不正经。 “我对河洛宝术反而更为好奇。”赵刃心想换一个话题,他不想让严肃的历史变成话本。 无码道士神神秘秘道:“河洛宝术就在密州,我敢肯定!此术一言一道,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大威能。密州的机关巨兽,建木神人,就是河洛宝术显化出来的巨械。” 机关巨兽,密州工匠以金木之物建造的大兽,体庞如山,有翻江倒海的本事。建木神人与机关巨兽类似,但模样似人。此两者都是名间传说的东西,没人见到真物。 无码道士信誓旦旦:“安王能世代受封密州,就因为有建木神人和机关巨兽!” 建州多武士,密州多工匠。工匠皆学机关之术,密州的工匠凭此独步天下。河洛宝术或许是机关之术,更为高明的机关之术。赵刃心想着,问:“那圣人是把宝术传给了付贤?付贤入密州,聚集工匠之力,打造机关巨兽,这完全说得通。” “如果付氏得到河洛宝术,还有必要做修道世家?付氏必定迁往密州。”无码道士摇头说。 “那是其余八贤之一?”赵刃心接着问。 “或许是,或许不是。”无码道士说:“冶圣人突然驾鹤,与元年的望圣人一样,毫无预兆。或许机关巨兽是圣人建造的,还未及传付宝术;也可能八贤之中的一位打造了机关巨兽。” 驾鹤,即是死亡。圣人驾鹤,即是说,圣人死去。 “没传也好,真传下来,或许就是大祸。”赵刃心喝一口茶。 想想看,河洛宝术流传,各州征战皆用机关巨兽,随意动作就能摧毁城池,生灵涂炭。到时候再来一场乱世,怕是把十三州都打得千疮百孔。 无码道士也认同似的点头,“家传书册里,也有机关巨兽的记载:行则地动山摇,日月无光。蹄则毁城,踏则碎山。” 赵刃心惊讶道:“师兄真是家学渊远。这些秘事,即便是史官之族,也很难记载详细!” 这原本的夸奖的话,但无码道士听后,反而闷闷不乐,似乎忆起不开心的事。他忽然没了兴致,起身离去。 “乱说话,别在师兄面前提‘史官’!”文兰警告。 赵刃心奇道:“怎么?” “师兄本姓陆。”文竹看了赵刃心一眼,补充道:“两千年前的陆氏,明白了吧?!” 084 一字一血 京州京都,天子脚下。 京都最正中的位置,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未央宫。 未央,最早出现在诗词里。“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未央,就是未尽、不尽的意思。也就是说,未央宫代表着皇帝的野心————以无尽的岁月,通过无尽的权势,统治无尽的地域。 未央宫正殿灯火辉煌,侍卫和侍女寂静无声,仿佛泥塑一般。除非那位穿着龙袍的人出言,他们还会继续着泥塑的姿态。 “胆敢忤逆,君令不行!”穿着龙袍的人,气势如海。赵刃心站在一旁,仍旧看不清他的脸。赵刃心也无法动弹,只能如殿中的泥塑一般,等待事情的发展。 史官样貌的从容放下笔,躬身行礼,并不下跪。“史言不屈皇权,还请陛下赦臣不朝之罪。”他现在代表的不是个人,而是历史之信义! “赦你无罪!”穿龙袍的忍着怒气,几乎是一字一句说的。 史官没有看皇帝的脸色,双眼注视着双手,郑重道:“敢问陛下,臣有何罪!” 皇帝身边的女官喝道:“诽谤君上,当诛!” “是‘开万世盛极之治’这句有谬?”史官说:“还是‘皇帝立誓,禅冶先为圣人’有谬!” 史官冷然一笑,回坐回去,提起笔,划去‘冶圣人出关化蛮,皇帝行前朝故事’。 有人见到蛮州紫气浩荡,如圣人驾临。就有人说冶圣人未死,只是见蛮州为化外之地,蛮州之民受蛮夷之苦,便要独身往关外,教化蛮夷。 皇帝行前朝故事,什么前朝,什么故事?元始朝,元始帝杖毙惠子的故事! 这是一个暗喻,就是说,盛治帝学元始帝,杀冶圣人! 史官提笔写道:“帝设宴,鸩杀冶圣人。” 他取出史官印,狠狠地盖在上面。这印就仿佛盖在皇帝的脸上。盖了印,这段历史就被史官见证,有了神圣的信义之力。 “侍卫何在!” “臣在!” “拖出去,斩首!” 史官的血还未凉,史官印染上鲜红的血,被带回到大殿中,放在案牍之上。 史官的官职,以姓氏传承。人们只相信这个姓氏的族人,能将历史的真相,完完整整传递给后来的人。除了皇位,史官官职是唯一以姓氏传承的官职。 风华正茂年轻男子被带到殿上,宠辱不惊。 “制曰:陆姓以诚意......”有人在大声朗读制书。制书,圣旨的一种。制的内容:宣布眼前的男子领受史官之职。 新任史官接过史官印,端坐。 “我说,你写!”皇帝不需要威胁,那枚染血的印,已经说明一切。 皇帝私下不以‘朕’自称,只在制、策、诏、诰等正式场合时,用‘朕’这个词。 “冶圣人阴传宝术,付贤暗恨之,遂与蛮夷......” 新任史官动笔,写下寥寥数字后,将笔搁下。墨迹未干,每一笔都充满力量。 皇帝上前,只看一眼,眼睛动也不动。他愤怒到了极点! “侍卫何在!” “臣在!” “拖出去,斩首!” 一位侍卫颤颤巍巍上前,将染了两人血的印带上前。脚一软,他摔在地上,史官印在地上蹦跶两声,画出八朵梅花。 “召陆氏所有男丁前来。”皇帝吩咐,没有看侍卫。侍卫便赶忙起身,而那八朵梅花,则永远留在这处大殿上。 梅花,是品性高洁的花,代表士人不屈的意志。 陆氏还余六位成年男丁,一位童子。那童子尚且年幼,连字也认不全。 “侍卫何在!” “......” 冰冷的声音在大殿回荡。 “侍卫何在!” “......” 皇帝的声音中充满着愤怒。 “侍卫何在!!” “......” 每一个陆氏的男子,仿佛只认得那八个字。到最后,陆氏只余一位男丁,一位童子。 “你们都不怕死?”皇帝问。这个你们,有一个很大的范围。 “怕!” “你们都不怕荣华散尽?” “怕!” “你们都不怕子嗣断绝!” “怕!!” 说完“怕!”,这个男子磕头道:“生与义,人之大欲。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保其义。至尊欲加罪,陆氏除族;欲网开一面,请留幺子。” 幺子,就是最小的童子,也就是那位字也认不全的童子。如果这个童子被杀死,那么陆氏除族,整个天下再无陆氏世家。 ...... 北部多山,山中多村庄。 从玉垒山下来,过三条山谷小道,就到一个三十户的村庄。歇息片刻,赵刃心与文兰、文竹继续启程,赶往目的地。 “刃心师弟,第一次捉鬼,切忌手忙脚乱。这次你先稳阵脚,多观摩。”文兰道姑不忘提醒。 灵积道观既然在玉垒山建观,就要守护方圆数里的太平。这是道士们约定俗成的规矩。武道宗门还收‘保护费’呢,相比起来,道观已经相当仗义。 无码道士收到消息,在某村中发现鬼怪,便安排文兰、文竹前去降鬼,顺便带赵刃心去见见世面。 “懂的。”赵刃心点头应道:“这次擦亮眼睛,看看两位道姑的本事。” 六月黄花满枝,一路上到处是一串黄,漫山遍野。赵刃心折了两枝,插在挂囊上。他如今穿着道袍,有了些道士的模样。 三人到村口,文兰却不急着进入,而是绕着村外踱步,似是观察。 文竹道姑解释:“你还未见过鬼,不知道对付鬼的方法。鬼是人的执念,鬼在哪儿,哪儿必定有鬼所执着的东西。我们找到那件执念之物,捉鬼就会简单许多。” 人在生前有执念,死时不能忘,人的意志就无法消散,其中特殊的,就会变成鬼。举个例子:某个酒徒好酒如命,发誓要喝上时间顶级纯酿,可直到老死,愿望也未达成。酒徒化为鬼,那这个鬼就会徘徊在酒坛子、酒杯等与酒有关的物件周围。 这些鬼大多忘记生前记忆,只保留执念,所以,对付他们最好是去解开这些执着。当然,道士们一张灭魂符也有同样效果,只是如此行事,鬼在死时会承受巨大痛苦。 村口摆着两颗大石,左边刻着‘黄花岗村’四个字,右边也刻着字,但赵刃心不知,看结构像是古体字。大石后方不远处,堆积着两人合抱的瓮,外表黝黑,散发一股酸味。 往右侧走,入眼一排果树,如今已结出石子大小的青色果实,果实未熟。再往前,种着一排一串黄,枝桠均被砍掉,黄花满地,一片嫩黄。 “道长、道姑可是来自灵积道观?”一位老汉出来迎接,看样子,是村子里的长者。 三人告礼,老人领着三人往里走。“几日前,刘家姑娘去山中采果子,刚回来还好好的,第二日却不肯起榻。做父母的进闺房查看,发现她脸上满是红疹,高烧不退,就去临村请医师。医师赶来诊治,说不是病,而是鬼上身!我等六神无主,日夜盼着法师们过来。” 法师,是对道士的尊称。道也称为法,师与长相近,也就是说,法师的意思是:擅长道教法术的高明之人。法师多用于称呼道教真人一级的人物,用在这里显得不合适,带着明显的讨好意味。 “姑娘吃得进饭食?”文兰道姑问。 “吃不进。”老人摇头说:“医师让我们煮稀粥,放凉了强喂,至少得让她吃些东西。” 文兰点点头。鬼怪附身,损伤肉身阳气,此时即便用强也要灌些吃食。食生阳气,阳气有祛邪之效。 一对夫妇已在门口等候,见到老人及赵刃心三人,赶忙将四人迎入屋中。 085 镜子鬼 单独的一间闺房,门窗都被牢牢锁住。打开门,屋内一片凌乱,各式物件散落在地上。一位姑娘披头散发,脑袋右侧留着伤,用纱布包好。她正呆坐在床榻上,低头盯着手帕,不知在看想些什么。 “你家姑娘姓名?”文兰问。 “刘芳儿。”父亲答。 文兰就对着刘芳儿大喊:“刘芳儿,刘芳儿!” 那姑娘没有理会。文兰摇头说:“鬼迷了神志,要费些功夫。” 并非所有人都有机会化成鬼。化成鬼的必定有相当的执念。刚形成的鬼还保留生前的记忆,但每过一日,记忆就消失一部分,直到最后,记忆完全消失,只剩下执念。执念会越来越强,到达一个临界点,鬼就有可能重新获得灵智,变成新的智慧生物。 被鬼附身,鬼会迷糊人的神智。若叫一声名字,人能清醒过来,就表示鬼还未在人体内扎根。但人完全失去神智,那就危险了! 文兰、文竹让乡老和姑娘的父母在外边等。听到动静,村里另来几位壮汉和妇人,二人也让他们在外头等待。 “这成不成啊,三个道长看着年轻。” “别说胡话!道长、道姑们大多驻颜有术,你以为是刚及冠的少年少女,或许就是七老八十的。” “刘姑娘也太邪气了。昨日追着大黑狗满村跑,完了还在地上画血图。” “会不会是几日前挖出来的大缸,那里藏着鬼物。这一跑出来,就进刘姑娘身子里。” “......” 文兰和文竹在在四周贴上符咒,防止鬼怪逃窜,赵刃心则寄出魂晶剑,守候在一旁。 魂晶剑的炼制相当顺利。如今魂晶法剑中的剑气十分稀少,还需要温养,但拿来灭鬼,再合适不过。魂晶本身就克制鬼物。 文竹取出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黑色丹药,“喂驱邪丹试试,如果能逼出鬼物,再好不过。” 文兰就去取一碗水,两人给刘姑娘灌进去。可刚喂进去,刘姑娘就挣扎着,将丹药吐了出来。半化的丹药就落在地上,留下一抹污渍。 赵刃心大概也明白,事情更棘手。身体下意识吐出丹药,说明鬼物与肉身基本融合。此时要想将鬼物赶出体内,就非常不容易。动用粗暴的手段,很可能伤害刘姑娘的魂魄,而不动用粗暴的手段,鬼物又赖在肉身中。 “找附体之物。”文兰皱着眉头说,开始翻看屋中物品。 文竹一边找,一边和赵刃心解释:“这种鬼物,原先多是寄宿在某件物品中。姑娘接触这件物品,就会被鬼附身。找到原先的寄宿物,就容易把鬼赶回去。” “你也来找找。”文竹让赵刃心来帮忙。 赵刃心扫视四周一圈,在地上看到一块手帕。手帕上画了一张血画。形状怪异,线条杂乱,看不出画什么东西。另一边是刘姑娘的鞋子,鞋子一边沾上显眼的红黄色土壤。他抬头看,那姑娘咬破手指,趴在榻上,又画着什么东西。 画的图案可能是鬼执着的事。赵刃心再找,一无所获,发现刘姑娘现在已不再画画,只是双眼无神地盯着他挂袋上的两株一串黄。 找过一会儿,文兰找到折断的玉镯,文竹找到一颗锈迹斑斑的铜铃。两人在物件上贴符咒,念了一段归魂咒。 “.......”(难音译,难意译,省略号代替。) 可能是许久未解决,与先时的自信满满相差甚大,文兰脸面挂不住,向赵刃心解释:“这种鬼难对付。不是说鬼的实力如何,而是鬼附在人体中,以刘姑娘的魂魄做盾甲,我们不敢用粗暴手段。” “什么粗暴手段?”赵刃心问。 “给它来一发灭魂符,烧得它魂魄化成灰。”文兰说的时候,已经有一些急躁。 文竹接着说:“那是下下之策。鬼毕竟曾是人,最好能了结鬼的遗愿。” 文兰看着地上碎裂的陶瓷碎片,忽然想到某事,“差些忘了!拿铜镜照照,看是不是镜子鬼。” 文兰从挂囊中取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通过铜镜查看刘姑娘全身。终于,在脑袋上,看到一根树枝状的东西。那东西模模糊糊,看不清具体,但大致轮廓已经知道。 鬼附身于某物,随着时间累积,就变成某物的形状。若能被镜子照出来,就是镜子鬼。这鬼附身日短,还未变形。依此反推,就能找到鬼原先的附身之物。 “这是拐杖!”文兰肯定道。 问竹摇头说:“不对,是敲果子的木棍。方才乡老说过,刘姑娘去山里采野果,回来后发病。她既然去采野果,肯定要用木棍。” 文兰质疑:“木棍尖端没有瘤子。看这轮廓,尖端有一个木瘤子,肯定不是木棍。” 赵刃心提议:“不妨向姑娘的父母请教,我们再找找有什么与木棍相似的物件。” 两人都觉得这提议可行,就锁好门,去找刘姑娘的父母。 众人去所有房间看,仔仔细细扫视三遍,找不到合意的物件。一个猎人说:“刘姑娘上山采野果,回来后才中邪,还砍了村中的一串黄。可能那邪物还在山里。” 众人觉得有理,就由一位寻山经验丰富的猎人领着三人往山中走。 猎人能依据足迹、树枝等痕迹,了解有什么人到过什么地方。重的人脚印深,轻的人脚印浅,再依据鞋底花,就能判断出刘姑娘曾去过哪。虽然说着简单,但要练出这本事,也是长年累月的功夫。 “刘姑娘在此处休息了片刻。”猎人指着石墩子说:“再往里走,该是在那颗树下摘果子。” “看,这里还有鞋印。这姑娘真是淘气呢,都是双六的年纪,再过几年要出嫁了,还没收住性子。”猎人摇摇头,继续搜寻。 从鞋印上看,刘姑娘曾爬上果树。 这是一颗十分巨大的果树。主干需要八个大汉合抱,往上不到一丈,树枝向外扩散,密密麻麻散成一个半圆。树枝上结出绿中带红的果子,分外诱人。 赵刃心轻跃上树,在一处隐蔽的主枝分叉处找到树洞,再仔细看,发现树洞边刻着一行小字————不负卿意。 从木质颜色上看,树洞内原先放着一件东西,如今已不见踪影。或许,刘姑娘就是拿了这东西。 “这树活了多少载?”赵刃心问猎人。 “道长难住我了,自我出生的时候,这树就扎在这。村里的老人也不知,反正是很老的树。”猎人挠着头说:“前几年来一场雷暴雨,大雷击中此树,火烧了两日,整棵树都烧枯。本以为这老树死了,没想到今年又发新绿。” 赵刃心盯着树洞想了一会儿,“你先回去,我和二位道姑随后就到。” 等猎人走后,赵刃心跳下树,轻敲大树说:“出来吧。” 大树没有反应,文兰和文竹不明白赵刃心的意思,但没有制止。 “我这把魂晶剑,专伤魂魄。”赵刃心作势要刺,威胁道:“再不出来,给你根上来几剑。” “道长...道长,慢动手!”大树的树根下面,泥土里传出声音。 泥土里钻出一个奇怪的东西。 086 树精 身体上半部分长出一株花朵,结一串红色果实,身体正中是棕色的厚皮,往下,棕色变淡,变成黑绿色,布满根须。 “这是树精!”文兰兴奋道:“树精比玉面狐妖还难寻,我们今日撞上大运了!” 最贵的丹药不是先天丹、还魂丹、骥寿丹等顶级六转丹药,而是能使容颜不少,润肤如玉的玉颜丹。因为玉颜丹的奇效,所以玉面狐妖几乎绝种。与玉面狐妖同样稀少的,就是树精。树精先天蕴灵,是极为珍贵的炼器宝料。 “师姐,它连脚须都长出来了,你根本抓不住它。”赵刃心说:“把心收回来,办正事吧。” 树精诞生时只能固定在土壤中,隐藏自己不让觊觎者发现。等它长出脚须,就能自如地在土壤中遁走,难以捕获。这颗树是树精的本体,树精不愿与本体割离,所以被赵刃心威胁一番后出现,但如果三人想抓树精,树精肯定不会留恋本体。 “前几日,有一个姑娘来树下摘果子,你见过么?”赵刃心问。 树精的话传入赵刃心心中:“见过,还偷了我一样东西。” “树洞中的东西?那也不能算是你的。”赵刃心说。 树精:“它孕育了我,是我半个母亲。” 赵刃心继续问:“那是什么东西?” 树精:“木簪子,雕着黄花的木簪子。” “簪子里有鬼怪?”赵刃问完,又问:“这是谁的簪子,有如此威能?” 传说,圣贤的随身之物,蕴含不可思议的力量。木簪子能孕育出树精,正说明此木簪不是凡物,其原主人必定不是无名之辈。 “那不是鬼,是一颗魂魄尘埃。”树精说:“我不知道簪子是谁的,树精可没办记得出生之前的事。” 魂魄极其强大者,魂魄中的一粒尘埃就有鬼怪的威能。如此看来,问题的关键在于黄花簪子。找到黄花簪子,就能把那魂魄尘埃收回去。赵刃心想着,责怪说:“你也太不小心!连自己的东西也保不住,竟被一个小姑娘拿走!” 听赵刃心如此说,树精的话中也带了些脾气:“再宝贝的东西,也不能抱着睡觉吧!我现在是自由身,不可能日夜守在树下。” “那现在怎么办,你能找到黄花木簪?”赵刃心放缓语气。 “你让我遁地没问题,找东西那可是难为我。”树精跳入土壤中,不见身影。“反正黄花木簪与我无用,能找到算你的,找不到也与我无关。” ...... “师弟,你说的黄花木簪正在此处?” “或许在姑娘的家里,我们回去看看吧。” “......” 文兰、文心在灌木下搜寻许久,喘着气说。 赵刃心只是认真寻找,不发一言。 “找到了!”赵刃心在枯枝败叶下发现黄花木簪。 簪子顶端雕着一朵黄花,鲜艳如活;簪身如同玉质,颜色是蜂蜡一样的厚重;簪子的尖部有丝许血丝。 文兰大笑,一句话就把功劳拿走:“我就说在这里,果然不出所料!” 文竹接过黄花木簪,好奇问:“你如何知道木簪在此?” 赵刃心站起身,整理衣服。 “如果你是那个小姑娘,发现一个有趣的簪子,你的第一想法是什么?”赵刃心折一根树枝,充作黄花木簪,自问自答:“戴在头发上。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用铜镜查看的时候,鬼怪会在头颅部位显现。” “姑娘的头上有一道疮口,依据这点,不妨假设,她在回去的路上,不小心受伤,木簪刺破头皮,这才使得鬼怪进入肉身。在外受伤的可能,肯定比在家受伤的可能要大。” “最后就是确定受伤地点。猎人方才与我们指教过,我又回想起姑娘家中,她的鞋子侧边多是黄红色泥土。人在摔倒的时候,鞋子侧边才会沾上泥。” 拿到黄花木簪,三人不再逗留,沿着原路回返。 回去的路上,文兰一直维持思考的样子,忽然惊叫道:“不如叫上掌门,布上天罗地网,逮住那只树精。” “是千年树精。”赵刃心补充一句。树精拥有漫长的寿命,但有得必有失,它们几乎没有破坏力,只有逃命的本事。 话说起来,现在似乎有道观尝试以树精为药引,炼制长寿丹药。如果炼制成功,这估计会成为炼制成本最高的丹药。除了皇族和世家,难有人能享用。 文兰兴奋不减,“对,千年树精!抓住它,足够换两颗玉颜丹。我和姐姐一人一颗。” 赵刃心说:“你们姐妹够漂亮了...” “哪会有姑娘嫌弃自己太美!”文竹也兴奋道,文兰的兴奋似乎传染给了文竹。 千年树精肯定是抓不住的。道理很简单,如果它命中注定被人抓住,在第一个一千年,它就会被抓住。如今长出脚须,遁地如飞。别说他们三个小道士,就算多来一群真人,想要围堵都有难度。况且,这树精比预想的要谨慎。 赵刃心想着,打趣道:“就你姐妹两有好处,我呢!” “你一个道士,还用吃玉颜丹?!”文兰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赶忙劝道:“道士越老越受礼待。你想想,一位王侯用八匹马的马车请你过宴,问你贵庚,你不咸不淡回一句:‘只蹉跎三百载,空在大道脚下,惭愧之至。’王侯一听,还不把你比作仙人。这就是高人气度,长得太年轻,反而让人看低眼。” “真是!树精只能换玉颜丹么?还可以换其他好处。”赵刃心笑道,当下不再说玩笑话,“这树精狡猾谨慎。你当这玉簪对它没用?玉簪中的魂魄尘埃能帮它凝聚灵性,即便尘埃将散,也不可能无用。它是见到二位的贪念,怕我们布置陷阱捉它,所以说完那话就跑了。” 或许是觉得到手的玉颜丹飞走,两位道姑忽然失去兴致,一路上尽皆沉默。 再回到刘姑娘房中,文兰给黄花木簪贴上符咒,念了归魂咒,那鬼完全没有挣扎,就回到黄花木簪里头。贴一张封魂符,再将木簪放入木盒子里固定好,鬼的问题算是彻底解决。 两位道姑接着用了一道祛毒符,符咒烧成灰后放入温水,给刘姑娘灌进去。再等一会儿,刘姑娘恢复神智,趴着吐尽腹中浊物,脸上的红疮明显消退。 肉身阴盛,则阳气不转,浊物难出。对应医书原文:故阳畜积病死,而阳气当隔。隔者当泻,不亟正治,粗乃败之。大意是:阴阳失衡,阳气由此积蓄,积蓄到一定程度就会病死。所以要让阳气消散,消散要用泻法,泻法就是让患者呕吐,或者腹泻出来。如果不及时治疗,就有生命危险。 这算是医脉的理论,与道门相似。都说医道不分家,由此可见。两道姑的符咒就是泻法,让刘姑娘泻去多余阳气,阴阳重新平衡。 087 河图 灵积道观,阁楼二层,藏书区域。 富贵人家拿书装点门面,道门中人同样如此。靠内的几排书架,积累厚厚一层灰。精通绘画的人足以在积灰的漆木板上作功夫,描一幅端庄的侍女挑灯图。墙上就有一副侍女图,照着仿,想来极为简单。 有码道童不情愿地坐下来,一同搜寻着需要的书籍。若是让他寻找道术典籍,他当然开心,可不是,只是些史书,便全然没有兴致。 “这些图案像在哪见过,一时想不起来。”无码道士疑惑道:“我天生过目不忘,不该漏掉的...先不管了,我们找四千年前的史册,挑列传,撇开世家、本纪。” 史记中有三类传记:列传、世家、本纪。列传为公卿、世家之族的传记,世家为帝姓王族、鼎盛世家的传记,本纪为帝王传记。 赵刃心不解道:“鬼画的画,还扯到史册上去?” 捉鬼的事了结,赵刃心将画着鬼画的手帕带回道观。无码道士就把赵刃心带到阁楼二层,翻动藏书。 有码童子指着脑袋,严肃说:“我师傅有时候脑袋不灵光,真的,千真万确!昨日说想吃什么‘汗饱’,兴奋得很,还特地去山下买食材。可这话真是...我从没听说过有‘汗饱’这东西。” “是汉堡!这童子又皮痒了。”无码道士咬着牙说:“快些找,找不到就罚你扫茅房。” 有码立刻不说话,十分专注地翻找书籍。 过一会儿,无码道士醒悟过来,“想起来了!翻两千年的史册,找盛治、承德、宽治三个朝的世家和列传。” 无码道士拉着赵刃心去坐榻喝茶,迫不及待道:“这鬼画的是河图。如此说来,魂魄尘埃的主人,该是两千年前的古人,最起码是个宗师。” 赵刃心感到格外惊讶。 河出图,洛出书————尹河河水分开,河底现图,名曰河图;洛水中浮出玄龟,玄龟背甲上有天然文字,曰洛书,两者皆是珍贵无比的宝物。其中之一,竟被一粒魂魄尘埃画出来! “莫惊讶,河洛宝术举世难寻,但单独的河图、洛书并不难寻,许多世家都有收藏。”无码道士说:“当时河底出图、玄龟负书,有不少人看到,两书内容早已流传。只是两书晦涩难懂,整个天下也只有冶圣人能够悟透。因年代久远,如今多是在世家中流传,算不得珍贵。” 这么说有理。赵刃心点点头。他总是拿武士的眼光来看事情,不免出了纰漏。武道宗门将秘籍视若珍宝,不轻易与人观看,他不自觉就把这样的想法代入其中。 “师傅,找到了!”有码童子兴奋喊道,献宝似的将一本史书拿到无码道士面前。 无码道士拿在手上一阵翻弄,而后走到书堆中,挑挑捡捡,又拿出数十本书籍,摊开到某页。 “这是付氏河图...这是陈氏河图......” 想了想,无码道士将其中几本书籍合上,再拿出手帕,一一对照。 “怎么?”赵刃心不明所以。无码道士挑选的每本书上都有河图,但河图看着均不相同。这就古怪了,河图只是一幅画,没有多幅,谬误难免有,但差距如此巨大,就无法解释了。 无码道士专注地对照手帕和书页上的河图,不耐烦道:“别烦我。” 这又过三盏茶功夫,无码道士仰躺在榻上,“奇怪,都不是,不是付氏河图,也不是吕氏河图。” 赵刃心敲两下案几,不说话,但表达了他的意思:给我解释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无码坐回身子,“有人说:‘千人眼,万人图。’意思说,这世上有千万人,千万个人有千万双眼,千万双眼中有千万张河图。悟性不同,看到的河图也就不同。” “冶圣人没有来得及传下河图、洛书,以及河洛宝术,就驾鹤西去。八贤依据自己的参悟、先时冶圣人的教导,再绘河图。没想到,每位贤人绘出的河图差异巨大,没有一丝相同之处。八贤互相不服,均认为自己所绘才是圣人真传,于是将之公之于众,让天下人凭,就有了付氏河图,陈氏河图,吕氏河图等等。” 赵刃心问:“能不能找出魂魄尘埃的主人,反推是哪张河图?” “这事难办。即便找出来,也未必能知是哪张河图。八贤中有几位被盛治帝所杀,没有子嗣流传,他们绘制的河图就失传了。”无码道士心情低迷。可过一会儿,他拍一下脑袋,忽然跳了起来,“八贤河图在冶圣人驾鹤前就已经绘制好,后来是为争正统名分,才将河图公之与众。陆氏老宅里,肯定有此类记载。我现在就修书一封,让老管家把书册送来!” 无码道士火急火燎离去。他似乎极喜欢探索这些历史隐秘。 赵刃心准备回住处,窗口突然飞来一只纸鹤,绕着他转两圈,纸鹤中传来扶阳道长的声音:“来主殿。” 主殿中供奉道门先贤,最中央是太清像,左侧是玉清像,右侧则是羽清像。三者对应近古六子之一的太清子,太清子弟子玉清子,以及山中宰相付羽。 付羽如今还在尘世,被誉‘毗邻真仙,半步则近’。真仙,即是不老不死、遨游天地的真正仙人。 “剑丹之术修行如何?”扶阳道长问。 “掩门入内,剩下些水滴石穿的功夫。”赵刃心说。他已炼好法剑,算是入门,接下来就是将法剑转化彻底的剑丹。 扶阳道长点点头,“那接下来的课修打算?” “学炼丹之术。”赵刃心早打算学习炼丹之术。道教七术中,要说学习哪术最易悟透妖丹,无疑是炼丹之术。 最早的金丹之术,以人体为丹炉,以天地为炉火,以精、气、灵为材,炼制体内金丹;炼丹之术则反其道行之,于体外炼丹,成就道果。所以炼气称为内丹之术,炼丹之术称为外丹之术。 扶阳道长掐指想一会儿,沉思道:“也是个好办法。炼丹术受权贵追捧,又是着重天资的道术,天资卓越者三年能成。你学通此术,对姻缘不无益处。” 赵刃心脸色微红,当听到‘姻缘’二字,心头猛地跳动几下,难以平复。他确实想过此事。炼丹术易速成,也受权贵追捧,若他能炼出五转,乃至六转丹药,必能为王侯世家的坐上宾。到那时候,他与墨芊芊的姻缘,就能自己做主。 “也好,也好...炼丹之术,不妨去请教清水道姑,她家学渊远,是此中妙手...嗯~,下去吧。”扶阳道长说完,闭眼打坐。 088 炼丹之术 灵积道观里,有符箓房、炼器房,也有炼丹房。炼丹房由清水道姑打理,整个道观属她的炼丹之术最为精深,炼丹房可说是她的天下。 炼丹房两侧种梨萝花,童子每日都要修剪。梨萝花是极为平凡的花种,如果放在群花堆中,花客连正眼都不会看。想来是清水道姑喜欢这花。 赵刃心在炼丹房等了两个时辰,才见清水道姑。清水道姑身披一件袍子,将身体与脑袋完全盖住,看不清姿容。这袍子应该是一件法器。 “你...要用...炼丹房?”清水道姑支支吾吾问,声音很温柔,又有点媚,像加了蜂蜜的水。 赵刃心说了一句是,不知接着该说些什么。 “打算参加...外丹道会?”清水道姑又问。 赵刃心点点头。能拿到最好,有了符书,去幽州云中也更加顺利;拿不到也无所谓,明年的幽州之行不变。 “我已研读过炼丹之术,特来向清水道姑请教。”赵刃心说:“《丹术》上说,丹成以转论高低,这‘转’,到底是什么意思?” “此问简单。外丹之术创立之初,皆用铜盆小炉,高不过一尺,容不过十斗,因而炼丹时材料进进出出,极为繁琐。有些丹药秘方,妖丹需多次炼制,便从一炉转到另一炉,直至完成。转炉的次数,即是丹药的转数。”清水道姑解释的时候,说话相当利索。 “及至日后,丹炉体积变大,普遍制式的丹炉也有一人高,内中炉室众多,便不需要从一炉转到另一炉,而是在炉室内转换。” 赵刃心接着问:“那丹方中,为何多是妖丹为君料?我虽知妖气有玄奇之处,但天地灵气不是更为玄奇,却少有灵材作为君料。” 炼丹之术,将所有材料划分为君、臣、佐、使。 君料是主料,是一张丹方最根本的大料。臣料、佐料都用于辅助君料,发挥君料的最大药效。 清水道姑想一会儿,认真道:“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却少有人想到。此处可知你下了一番功夫。炼丹术是外丹之术,将其剥丝抽茧,观其内在,仍是内丹之术。内丹重一个周天吐纳、气息循环。” “先说妖丹。妖丹看似一团妖气,实则内里妖气循环,有吐纳更新。妖怪天生能吐纳日精月精,便是因为妖丹。丹药也着重气息循环,人们服食丹药,就是让气息循环改善人体血气运转,增强体质。” “丹药进入丹炉,我们抽离其中的杂气,再蕴入灵气,同化妖气。加入的其他臣料、佐料,都是出于这个目的。最终的成丹,或还有妖气余留,但这妖气已对身体无害。” 赵刃心又问几个不解的问题,清水道姑一一作答。疑惑解除,赵刃心提议说:“我正想试试手,请道姑指教。” “自然。”清水道姑正襟危坐。 两人坐在两人高的丹炉前面。打开丹炉,就见到其中炉室众多,有淬液室、引火室,也有除气室、火锻室。丹炉下方是进火口,烧制的燃料就从这放入,最次也要用无烟木,炼高转丹药则要用燃石、焰木等珍贵材料。 赵刃心掐一道法诀,打开丹炉。随后投入碧骨蟾蜍妖丹、金线绒花、紫百合...... “一转壮骨丹,君臣得位。”清水道姑满意似的点头道。 炼丹材料,除分为君、臣、佐、使,还分金、木、水、火、土五行。依据五行相生相克的规矩,臣不能克君,最好是相生关系。碧骨蟾蜍妖丹为水行,金线绒花为金行。金生水,臣辅君,如此就称为得位。 清水道姑乘着空隙问:“为何用紫百合,而不是黄百合?” “黄百合效果与蟾花相同,处理时不免损耗药性。使用紫百合,可过淬液室,去其冲性,保其药理。”赵刃心解释一句。 他拿到丹方时,臣料是写着黄百合,而不是紫百合,但他研读许久,认为紫百合更有效果。 清水道姑说:“紫百合的处理更复杂。过淬液室的淬烧过后,要马上入火锻室与妖丹温融,毕竟是一转丹药,对于入门者不能过于困难,所以丹方中多是将紫百合换成黄百合。” 丹炉升火,各式材料不断烧制,清理杂质,提纯。妖丹最关键之物,心神大部分要看着,不让妖丹出问题,然后分神,处理其他材料。 转室换火,这里最易出纰漏,炼丹师要一心多用,控制丹炉。换炉之后,室温变化,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使丹药毁坏。 赵刃心控制着阀门,预热火锻室,小心将妖丹转入火锻室之内。分神控制淬液室,萃取紫百合。 过一会儿,打开进料口,指引紫百合汁液入火锻室,与妖丹温融。紫色的药汁就顺着妖丹丹膜,一路往里渗透。妖丹中就形成紫色的脉络。 清水道姑看到灵石口上灵石用尽,便起身,投入两枚灵石。 赵刃心这边有条不紊地进行。当一切准备妥当,阀门打开,上猛火,丹炉中传出一阵药香。猛火烧制片刻,将丹药转到炉顶上的朝天室,等待丹药形成致密的丹釉。丹釉的通透程度,表现丹药的品质。品质优异的丹药,往往釉色如玉,通透非常。 等待的过程最不能急躁。开了炉,就没有反悔的余地。开早了,丹釉未成,丹药内各气还未完全相容,那就会降低丹药品质;开晚上,丹药过热时长,丹药也可能成为废丹。这就考验炼丹师的定力和经验。 赵刃心睁开眼,“可以开炉了。” 打开丹炉,朝天室静静躺着一枚色彩鲜艳的丹药。 清水道姑用药勺取出丹药,打一道法决,这颗丹药的药性,就被暂时固定。 “用试药铜人看看。”清水捣鼓说:“看其成色,该是品相完整的,但还是用试药铜人检测一番。” 试药铜人,用于检测丹药的成分、丹药的药效。如果丹药中残留有害妖气,服用后很可能伤及肉身,所以马虎不得。 从铜人口中放入药勺,铜人的口就自动闭合。过一会儿,铜人身上密布的孔洞就散发出亮光。大部分是绿光,少部分是红光。 “这大概有上品的品质。”清水道姑惊讶道:“几处红光,就是残留杂气在肉身的作用区域。这几处不是要害,杂气易于排出,倒无所谓。药性确是比寻常的壮骨丹还了两成。” 赵刃心擦拭额上汗水,“不是废丹就好。” 清水道姑轻笑一声,“第一次炼丹?” “没错,第一次。”赵刃心说。 “悟性不错。”清水道姑说:“炼丹悟性很重要,但心性也重要。有些人天赋不错,可却毛手毛脚,未及读透丹方就急于尝试。这性子就容易坏事,把一炉丹料炼废。在炼药行当里,学徒得先为掌眼师傅泡三年茶,给养丹师傅跑三年腿,再给炼丹师傅升三年火,才有一次掌炉的机会。” 赵刃心只听懂前半句话,后半句完全不知,便轻笑着没说话。 “哦~,差些忘了,你还不知道这些事情。”看到他的笑容,清水道姑明白过来,“我幼时在幽州云中城生活。那是丹药大城,整个城的人家都做丹药生意。掌眼师傅、养丹师傅、炼丹师傅,就是炼丹行当里的大匠。” “不是道士也能炼丹?”赵刃问。 清水道姑说:“那当然。只是说这些丹匠没法炼制高转的丹药,高转丹药对炼丹师的要求极为严格。” 089 何氏河图 “把手伸出来。” “请冶师恕我的错。” “把手伸出来!” 童子畏畏缩缩地把小手伸出来。白净的小手,但如今,已布满伤痕。血丝从裂口中冒出来,未干。 师傅用木尺,轻轻打了一下。木尺染上血迹,触动伤口。那童子叫一声,但立刻把嘴闭紧。 “为何与童子们争斗?” “他们活该!他们都是愚夫愚妇之子,愚不可及!” “他们愚不可及,与你何干?” “他们诋毁冶师就与我有关。这些个蠢人,活该被豪强奴役!” 师傅突然笑了,打趣道:“他们如何诋毁我,这事倒是好奇。” 童子眼中通红,气恼道:“他们说师傅学的纵横术,只知舌辨,只图富贵,从不关心天下大义。” “纵横术?原来我的舌辨之能如此出众。”师傅似乎很满意这句话,又说:“识得他人心中的想法,这是好事,更没有理由发怒。” “冶师视富贵若粪土,这些愚夫不知,只听有心人诋毁。若天下之民皆如此,救之何益,不如让其自生自灭,世代为豪强奴役。”童子说着,眼中流泪。 师傅摇摇头,叹息道:“这虎子~!我门下有八个弟子,只你最不令我省心。若我死后,你怕是第一个来故土见我。” “冶师要做天下的圣人,怎么会死呢!要死,也让我死在前面。”童子激动道。 贤师如父,冶师在童子心中比生命还要重要。 师傅无所谓地笑着,给童子擦干眼泪,开玩笑说:“你的小师妹呢。假若死了,小师妹可就便宜了别人。” 童子不理会师傅的调侃,郑重道:“师傅把大道都传给我,如此,我才能保护师傅。那些愚民,就要用拳头对付。” 师傅哄着说:“好好~,往后我把衣钵都传你。” 日近黄昏,大河涛涛。 黄昏的一片金光中,两个声影,渐渐拉出两条长长的影子。那个小的影子,就在这片昏黄中变长,像是长大一般,逐渐与另一跳影子平齐。 “河守道以义之名起誓,此生必护冶师之道。”童子以人的义,立下此生最重要的誓言。 “你啊~!太固执了。”师傅看着童子,眼睛猛眨了一下,仿佛看穿历史的迷雾。他心中挣扎一番,叹道:“小心你的三师弟。” 师傅牵着童子的手,沿着大河归家。 “冶师此话是什么意思?三师弟为人谦逊,在众师弟中最讲道理,为何要小心他呢?”童子追问。 “世上大多事都能用道理讲通...可有些事,道理说不通。”师傅抚摸着童子的头发,叮嘱道:“你始终是我冶先的徒弟。” ...... 阁楼二层,藏书区。 “你猜猜是哪张河图?”无码道士自得道:“绝对猜不出来。” 赵刃心摸着脑袋,微皱眉头,“何氏河图。” 无码道士吃惊道:“你怎么知道!” “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猜的。”赵刃心接着说:“那有什么收获?” “当然!”无码道士拿出另外六张纸,放在案几上。每张纸上,多画着一个奇特的图案,这些图案与鬼画的河图相像,又有不同之处。 赵刃心拿着《何氏河图注书》,对照着六张纸,看了一会儿,将书籍放下,“师兄,我对河图未有研究,还得师兄详解。” “此事易尔,我一看便知。”无码道士拽出一句古文,一副名士高人的做派,“先看《何氏河图注书》,翻到第三篇‘象图’。再把《何氏机关术》打开,在‘绳刻’这一篇中亦有记载。” 有码道童小声说道:“听我师傅胡说。他两日来翻遍《付氏世家》,苦思冥想。要不是我的提醒,他才想不到去找《何氏世家》。还有这六张图,若没有我出力,也绝对拿不到。” 赵刃心奇道:“你这小童子,还能出什么力?” “别把人看低眼!”有码道童站起身来,神气凛凛道:“那黄花木簪里有一粒魂魄尘埃,可你想过没,那手帕上的画,或许还未画尽,你拿到的只是半成品。” “为还历史以真相,我拼着被魂魄炼化的危险,让魂魄入体,画完所有的图。而师傅老人家,也在一旁撩阵,贡献了些许微不足道的力量,帮助完成。” 赵刃心诧异地看着无码道士。他确实没有考虑到魂魄尘埃未画完画的情况,但要说这个想法是有码道童提出来的,他还不能尽信。 无码道士咳嗽一声,眯着眼,黑眼圈更重,“刃心师弟刚来河悟,肯定没吃过河悟的特色佳肴。有码,现在即刻下山,去城中买两盒柳叶坊的特色糕点,拿给你师叔尝尝。” 柳叶坊,在河悟城内,离玉垒山有一段相当的距离。 有码道童苦着脸说:“师傅,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三个日夜。师叔肯定不想吃了。” “那是你师叔的事,你先买回来再说。那还不快去!”无码道士不耐烦地招招手。 赶走有码小道童,无码道士提起笔,在一张上好的砂纸上写写画画,解读着六张图的内容。 “八卦对位,变化...这里要有变卦....这么一换,你看,结果就出来了。” 砂纸上写着六个字————天水炉,现宝术。 天水炉,肯定是指河悟城天水道观中的天水丹炉。当初天水石放置在天水道观中,到后来,炼丹之术大兴,丹炉不断演变,就有道士用天水石做宝料,炼成天水丹炉。天水丹炉是一件顶级法器。 赵刃心拿着砂纸看了又看,“这说的宝术,难道是河洛宝术?” “极有可能!”无码道士一拍大腿,兴奋道:“河悟是冶圣人的布道之地,圣人将宝术藏在天水炉中,就是为了赠予有缘人。贫道的机缘到了,哈哈~!” “师兄,别激动。这上面虽如此说,但宝术隐藏在某地,或许被其他有缘人知道,提前拿走。”赵刃心泼了一盆冷水。“而且,圣人死的时候,天水炉还未建成呢。” 无码道士不以为意,“谁留的讯息不重要,那人必定不是简单之辈。马上到七月,河悟有外丹道会。我们师兄弟二人联手,去天水道观一探究竟。既然上天给我们指示,就是机缘,不管成与不成,对道心都是一种历练。” “师兄有如此心境便好。”赵刃心叹了一声。 这魂魄尘埃的密文,说不准是两千年前的事。到如今,两千年的大变化,中途不知生出多少事,那天水炉中的线索未必有用。无码道士怕是要空欢喜一场。 090 万鬼石窟 静室内。 扶阳道长睁开眼,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算筹上。 算筹,是八卦术的工具,可用来预测吉凶。 他的眉毛跳动三下,感到隐隐之中,似有大事发生。这使他心绪难宁,以至于从入定状态中退出。 “沏一壶云雾茶。”他发出一道纸鹤。 八卦术占卜吉凶,切忌心慌意乱。肆意窥测未来,必受灾殃。这是占卜吉凶的术,也是引来灾殃的术! 某地大雨,大河水位上涨。智者观之,言大河将发洪水,淹没附近的一处村庄。于是,村庄的百姓纷纷来到大河上游,他们计划挖一条新道,引河水至别处。如此,用了三日功夫,新道挖成。 可是,河水虽然往别出流动,但水流复杂,于半途冲出村民所挖掘的新河道,河水改道。洪水仍旧发生,洪灾更加剧烈,淹没三处村庄。 对于八卦术来说,预知的未来就是大河将发洪水,施术者的任何行动,就可能是‘上游挖道’,到最后,造成更大的危害。 这个术,考验的不仅仅是对术的理解,还考验人的自制力。 茶到了,是正品的云雾茶。茶叶泡开,四周泡出如云如雾的悬浮,看着极为赏心悦目。喝一口,仿佛置身山巅,仿佛置身云间,一切的烦恼,都会被云与雾带走。 这茶是入静的上品。 喝茶的时候,扶阳道长两次将目光投向算筹。他的眼睛终究刺破山巅的云雾,看到了危机。他知道,这一卦非算不可! 算筹在茶案上跳动。茶案上还残留一丝水渍...... “七月,那就是外丹道会...大凶之兆...生机皆灭!” 他手一抖,茶杯倾倒在案几上,茶水于案几上漫延。那暗红色的案几,浸润了茶水后,有了鲜血的艳丽色泽。 扶阳道长看着茶水,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看来,得拔苗助长了......” ...... 扶阳道长在玉垒山设了诸多阵法,防止野兽、歹人闯入。阵法最为密集的地方,则是后山一处隐蔽的洞穴。 “老道当初四方云游,无意间发现此洞。”扶阳道长在前方领路,赵刃心跟在后头。 走入洞内,空气略微潮湿,听到水滴答滴答的声音。扶阳道长打一道法决,飞出一块令牌,令牌飞入洞穴的阴暗处。等过一会儿,洞穴深处亮起一道白光。 两人顺着白光前进。 到一处狭长的石桥上,石桥两边是万丈深渊,看不到底,听不到声音。惟有前方的白光透过,照出石桥的轮廓。这使得石桥越加阴森。 扶阳道长停下来,叮嘱赵刃心:“低头往前走到桥正中间,你再抬头看,往前走,直到眼前出现一只鬼怪。别怕,这是假的鬼。你穿过它,然后往回退走,别转身。一直走到它在你眼前消失。” 两人往前走两步,赵刃心抬头,石桥和对岸都没有扶阳道长的踪影。他知道,这里布置了障眼阵法,便听从扶阳道长的吩咐,抬头前走,前方果然出现一只鬼怪。 鬼怪身体虚无而庞大,面容狰狞。它只有半个身子,像树一样扎根在石桥上,完全挡住前路。尖锐的爪子,每一根爪子都像长枪一般,手臂和胸前是茅草似的体毛,一簇拥一簇拥。它惨笑着张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尖牙,两颗犬齿尤为突出。相比起来,它的四只大小不一的眼睛,反而不那么显眼。 它狰狞地嘶叫着,手爪抓向赵刃心。赵刃心不理会,任凭爪子刺穿身体。爪子穿透,但没有伤到他。他再走一段路,穿过鬼怪身躯,然后往后退。 往后退的过程中,周围的景物忽然变化,以极快的速度向前飞逝,两侧的的昏暗渐渐被柔光代替。 走完最后一步,四周景物翻天覆地! 赵刃心被洁白如玉的钟乳岩包围,钟乳岩上附着丝丝荧光,似是萤火虫。这些荧光在空间游荡,过一会儿,攀附到某颗钟乳岩上,又过一会儿,游荡在空中。 “大千世界,鬼斧神工!”扶阳道长叹,“这些荧光,正是积聚的灵气。” 赵刃心往前走两步,看见一个小石坑。石坑里是如乳如晶的梦幻液体。这液体散发着与荧光相同的光芒,但更柔和。 “石乳灵液,极为珍贵的地宝。五珍补缺丹中,有一味珍料就是千年石乳液。”扶阳道长说。 两人没有在石乳长廊停留,而是缓步前进,最终停在一处黝黑的洞穴前。 扶阳道长再打三道法决,解开禁制,洞穴的黢黑消失,可以看见里头泥土中紫色的光芒。 “前面就是万鬼石窟。”扶阳道长说:“里面埋藏丰富的魂晶矿石。但也孕育出无数小鬼。” 赵刃心的凝神之术已登堂入室,接下来就是水磨功夫。若想减少水磨功夫的时间,可入万鬼石窟,与众鬼厮杀,磨练元魂。 扶阳道长叮嘱:“我就在外头守候,但不会进去。你已有能力进去,也有能力出来。” 赵刃心点点头,检查一番行囊,低头时无意间瞥见扶阳道长的腰间。“这是什么?”他指着算筹问。 扶阳道长说:“小玩意,你不会喜欢的。” ...... 石窟里有许多岔路,每条岔路都散发着魂晶石的紫色淡光。紫光明一片,暗一片,洞穴也明一片,暗一片。 岩壁上攀爬着苔藓,缓步之间,也能在紫光的附近发现柔弱的花草。月光草、灯笼花,除这两种洞穴常见的植物外,还有魂兰和石明花。 一路上没有发现任何活物。准确说,一路上没有发现任何能动的活物。除了石缝里水的嘀嗒声,就是来回荡漾的脚步声。 有什么声音比伴着回应的脚步声更让人警觉?有,人的心跳和脚步混合的声音。 这里实在太安静,安静到希望有一些噪音。 赵刃心摩挲着剑柄,用手握紧,片刻后松手,又摩挲剑柄......对于陌生的环境,他确实有些紧张。剑给了他安全感,但没有危险,也不知危险从何而来,这安全感也变得飘忽不定。 正出神间,脚步突然踩空。他的身体不自觉往前倾倒,心中却闪过一丝警惕。 练过轻身功,脚步自如,即便心思散漫,也不可能踩空。他方才可是注意过的,这里地面平整,没有坑坑洼洼。 咵! 石头脱落的声音。 赵刃心回过神,敏锐感知到这轻微的响动来自头顶。抬头看,视距最上方,一根尖锐的石柱忽然断裂,裂口变深。随着飘落的尘屑,石柱猛地刺向地面! 他似乎看到断裂处有什么古怪的东西,但现在容不得分神。 顺着这股前倾的趋势,他左脚发力,往另一侧倒下。转身的瞬息,剑已入手,连闪两下,手一拨,剑拍在石柱上,石柱往左侧边偏移,与他擦肩而过。 091 鬼舟道人 还未落地,他的元魂凝聚,下移至腰间,那儿有一件符袋。 符袋中飞出一片符咒。符咒上画着一条弯曲奇诡的符线,符线的颜色发生改变,越来越亮,在飞至洞穴顶端时,爆发出一阵强光。 这是眩光符。照明之用,对厌光的生物也有一定杀伤力。 裂口处,强光照射,显现出一道虚影。仔细看,是一只通体透明的胖蛇。胖蛇体态粗短,无头无尾,身体的鳞片生长着锥形纹路。 眩光符似乎造成了一丝伤害,那胖蛇嘶叫两声,在岩壁上应激性地扭动身躯。 赵刃心眉间凝望,打一个指花,魂晶法剑透体而出。法剑急速射向洞顶,只一个瞬息,就斩断胖蛇的身躯。 胖蛇嘶叫声变得痛苦,两片身躯逐渐雾化、分解,变成魂魄尘埃。这些魂魄尘埃,一部分飘散到空中,一部分附着到魂晶法剑上。 还未等赵刃心喘口气,地上忽然窜出一只身体漆黑的怪蜘蛛。蜘蛛有碗口大,两颗獠牙就像两把飞刀,八只节肢上是密布的针毛,似乎不是寻常之物。 赵刃心曾看过古籍,说某些异兽蜘蛛的针状腿毛含有剧毒,其毒性足以毒倒一只肉牛。 这怪蜘蛛就埋伏在踩空位置的前方,看来是早有埋伏。 魂晶法剑还在洞顶,一时飞不过来。赵刃心的依仗是手上的剑。原本去势甚急的剑势,就像水冲过一道急弯,倏尔回返,迎面撞向蜘蛛。 唰! 剑划过蜘蛛的身体,将他切成两半,蜘蛛体内的毒绿色鲜血控制不住地喷溅出来。 赵刃心再一个扭转,躲过蜘蛛血,稳住了身形。蜘蛛血落在地上,竟冒出丝丝烟气,而后与泥土混合,吐出几个大泡沫。 一只小鬼,一只异兽,两物联合埋伏敌人,竟有如此奇效。若是不留神,寻常的道士也会受一番重伤,若是再大意,极可能丢掉性命。 赵刃心暗暗责怪自己松懈。遇到的两物弱小,所以他毫发无伤,但若是把小鬼变成大鬼,那事情可就不好说了。 他呼出一口浊气,把目光投向腰间的符袋。 这是近日从无码道士那拿的法器,道士必备的东西。道门最基本的攻击方式是符箓,符箓要放在符袋里,所以符袋万万不能少。 因为是最近才拿到手,没有熟练,所以方才的间隙还有些生疏。这或许与符袋的类型有关。他要的符袋不能自动出符,需要分出一丝元魂,指引符袋射出符咒,反应比之常规制式的符袋要慢上半息。 “这旧货老早没人用,拿来压仓底。”无码道士如此说。 不过,赵刃心有他的考虑。他不学炼气术,只学凝神术,所以体内无一丝灵气。在这种情况下,激活符咒本身就比较缓慢。在阁楼中呆了半日,他找到不用自身灵气激活符咒的方法。需要将元魂附着于符咒上,直接从天地之中吸收灵气,激活符咒。 这就是他选择这件老旧符袋的原因。 思索片刻,他无意中发现自己的元魂壮大了一分,不免生出疑惑。这元魂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壮大。他没有吸收小鬼的魂魄尘埃,也没有服用其他草药,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元魂变得强壮。 找不到原因,他暂时将疑惑放下,继续往深处的洞穴探索。 接下来的路程中,他遇到另一些小鬼和异兽。有一只小鬼长得像蜥蜴,吐出的舌头快如箭矢,能伤人魂魄,他险些被命中;有一直小鬼形似婴孩,皮肤赤红,尖叫声会令人神智迷糊......相比起来,异兽更好解决。赵刃心手上的剑可不是装饰之物,只要清楚异兽的动作,小心应对。 过不知多久,他感到腹中饥饿,就寻到一处明亮的地方,坐下休整。 囊中有辟谷丹,食一丹如食三餐。丹药是他亲自炼制的,如此想来,他是做到了自产自销。 辟谷丹的味道很淡,没什么药味。吃完之后,就有饱腹之感。 “什么人!” 暗处有人影晃动,还有细碎的脚步,赵刃心朝着暗处喝问。 在这深洞危穴中,怎么会有人呢,或许是大鬼变的。小鬼成长为大鬼,具备了变形的能力,能变出各种形状。大鬼还能直接伤人魂魄,如果被其近身,就有魂魄受伤的危险。 “小道士别怕。”那人影脚步从容,“本道来自明鬼道观,道号鬼舟。” 是个道士,穿着一件鹤衣道服,头发花白,皱纹满面。他的手上托着一个木瓶子,看样子是法器。 明鬼道观?没有听过。鬼舟?也没有听过。但报上道号与道观名又有何用,天下道观千千万,除了大道观,能记得几个。 见赵刃心许久没有回应,鬼舟皱着眉头道:“师傅没教过你?来人报上道号,你也得报上道号。这是道士间的规矩。” 赵刃心眼神观察到地上。有影子,说明不是鬼,鬼没有影子。脸上的轮廓无异,眨眼和呼吸也很自然,不像被异兽寄身。 据说有异兽能钻入人体中,吃光人的脑髓,将人的身体据为己有。许多传闻都是听过,但没亲眼见过,不得不防。 “灵积道观,道号刃心。”赵刃心说。 鬼舟恍然道:“原来是灵积道观。前时我与扶阳道长坐而论道,算是熟识的道友。明鬼道观与灵积道观隔了两座大山,偶有联络。奇怪,你掌门未提过?” 这应该是真话,因为如果这话作假,太容易被拆穿。赵刃心收回附在魂晶法剑中的元魂,说道:“大概是我入观时间短,掌门没来得及提点。” 鬼舟抚着白胡子,点头道:“看来你是第一次来万鬼石窟。这石窟也叫魂晶矿坑,洞穴中埋着数不胜数的魂晶原矿。明鬼道观、灵积道观,以及其他三座道观,分别坐落在矿坑的五个方位,运用阵法,将此矿坑包围。五个道观都有石窟的入口。” 赵刃心似有所悟,目光落在道人的木瓶上。这木瓶子外表雕刻着复杂的符箓文,瓶腹大而瓶颈狭小,瓶口却又外张,压着一颗红色玉珠。玉珠上刻着符箓,与瓶身的符箓文连成四跳线,浑圆一体。 坊间传言,玉垒山山中有奇珍异宝,或许确有其事。这宝物在魂晶矿洞中,因而有猎人目见山中异象。几座道观联手,设下阵法隐藏矿洞。 小心起见,赵刃心拿出纸鹤,语气诚恳道:“小道士先小人,后君子,还望道长勿怪。掌门正在洞口守护,我发一刀纸鹤,弄清事情缘由。” 道人神色如常,“理当如此。” 纸鹤震动两下翅膀,飞刀空中,以极快的速度朝着洞口方向飞去。 “道长来矿洞中,所为何事?”赵刃心看着纸鹤飞走,随意道。 鬼舟道长说:“近来几个不成器的徒弟稍有进境,到了修炼五鬼之术的时候。我这次来魂晶矿洞,就是抓些小鬼,好给他们修炼用。” 092 纸鹤来回花费两盏茶时间。 “鬼舟道兄是明鬼道观的法师,五鬼之术极为精深。你跟着他行动,必有裨益。” 听到扶阳道长的回复,赵刃心虽觉得古怪,但还是将猜疑放进肚内,与鬼舟道人致歉。道人大度表示不介意。 两人往深处走,走过两盏查功夫,就撞见四只小鬼,鬼舟随意打一道法决,那木瓶瓶口就伸出四只又长又细的魂魄手。四只小鬼扑通几下,就被鬼手捉住,装入木瓶内。 鬼舟得意道:“这是拘魂法瓶,可费了我一番功夫。炼制法瓶几乎把我的钱底子掏空。” “此法器能捕捉鬼怪,确实不凡。”赵刃心说。他走过岔路,下意识地用剑在墙上划一个菱形路标。 之后几次遭遇,鬼舟道长都用宝瓶解决。 两人越走越深,碰到的小鬼也越变越大。矿路的植物变得茂密,有些植物爬上矿墙,四处蔓延,形成一面帷布,有些植物则扎根地面,地面是就多了一块绿,一块紫的草堆。 赵刃心诧异道:“谁想矿洞缺光之地,也有如此多的植被。” “往后你见多了,就不会奇怪。”鬼舟道长说:“冰冻三尺之地,天地流火之地,金沙如海之地,每一个角落都生长着植被。越是险恶之地,这些植被越是诡异。” “道长去危地之地,是为搜集宝料炼制法瓶?”赵刃心问。 “是啊,这法瓶的材料,都是上品,许多是我亲手采集的。”鬼舟神神秘秘道:“里面有一样材料,你绝对想不到。” 鬼舟低下头的时候,脸被阴影覆盖。他的声音也因此变得飘忽,仿佛耳边似有似无的风。 “什么材料?”赵刃心不通炼器术,心中产生好奇。 “这里面...有...”鬼舟的脸色忽然变得阴冷,“有鬼王的精魄!” 赵刃心忽然一惊,左脚踩下去时,竟然踩空。他急急看去,原本平坦的路边,不知何时,已变成悬崖峭壁。这一脚,便要跌下悬崖! 鬼舟的体态开始变化,越涨越大。他的头发变粗变密,眼睛向内收缩,身体往上拉长的同时,两侧冒出无数的肢节。等到变形完成,他看着就像一只巨大的蜈蚣。 那个木瓶子,也化为虚无,里面的小鬼跑出来,狰狞怪叫,冲向赵刃心。 赵刃心正在坠落,耳边响起恐怖的风声。 他似透过黑暗,看见悬崖底下。那儿有数具尸骨,每具尸骨都穿着道士服,骨头上缠绕着妖艳的紫蓝色花朵。而在尸骨不远处,则是黄、青色光相间的阵法。 这一刻,时间的流速变慢,赵刃心在飞速思考。 大鬼有变化形状之能。所谓的鬼舟道长,只是大鬼变出的假像。如此看来,纸鹤的传音,也有些蹊跷。或许,除了变形之能,大鬼还能制造声音幻觉。 应对这种情况,寻常的道士也很难应对。道士本不以肉身见长,一身实力全在道法上。从此处摔倒底下,绝对是一个粉身碎骨。底下的尸骨就是见证。 空中,赵刃心倏尔转身,抽出剑,猛地插入岩壁。 咵嗒~,咵嗒~...... 他的左臂一阵拉扯的疼痛,左手已废。剑顺着岩壁不断切割,阻止下落的势头。身体紧贴峭壁,不断滑落的过程中,道服磨破,身体上也留下或大或小的伤。 最终,岩壁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缝隙,最终停了下来。 顾不得疼痛,他的另一只手打一个指花,魂晶法剑透体而出,在头顶盘旋。再掐一道法决,符袋里飞出一张铁刺符。铁刺符激活,生出数支细长的铁刺,刺入岩壁中。他脚尖一点,总算有了落脚的地方。 符袋中有种符咒:眩光符、铁刺符。铁刺符是攻击性符箓,如今这番场面,倒也有用武之地。 小鬼们已扑了过来! 赵刃心不慌不忙,魂晶法剑飞出,将它们全部杀死。还未及松口气,上空滚落一颗巨石。从赵刃心视线看,这巨石就像一个巨大的罩子,要将他完全罩住。 他又发一道铁刺符,脚尖轻点,腾挪到另一处地方,躲过巨石。 这巨石看着声威势猛,却穿透铁刺,没有任何停留。原来,这是幻象! “不错~!小道士还算机灵。再尝尝这个!”大鬼阴沉沉笑道。 话音未落,上空滚下三颗巨石,封锁了赵刃心前进、后退的路。 三颗都是真的,还是三颗都是假的?或者,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 电光火石,赵刃心符袋中飞出数片铁刺符,生出的铁刺不断刺入岩壁中。他再发出六道眩光符。六道眩光符组成一片光幕,视野中只有除了白光,看不见其他...... 等光芒渐歇,大鬼看着赵刃心,诧异道:“命大的家伙。” 大鬼以为赵刃心已被大石压死,没想到对方能活着跳上来。 赵刃心喘着粗气,左臂崩裂,鲜血直流。“在半途上,你有很多机会动手,我当时大致相信了你变化出的鬼舟道长,可你偏偏没有出手,而是引我到此。我不明白,你的目的是什么?” “用食之时,你会和食物解释你为什么要吃它们?”蜈蚣大鬼张开大嘴,显露出里面密集的尖刺一般的牙齿,“你反正是我的盘中餐,想再多也逃不脱被一口吞下的命运。我劝你别挣扎,越是挣扎,这些牙齿就会刺入你的体内,让你越痛苦。” 魂晶法剑在赵刃心的头顶盘旋。 这大鬼实在有些厉害,能够变化形状,还能制造幻影。最难对付的是大鬼的土行法术。之前三颗滚石,他差一点被砸中,幸好三颗滚石中有一颗是幻象。从细节上看,大鬼一次最多制造两颗滚石。 不过,即便如此,也极难对付。不如离开这里,稍作计较。 赵刃心法剑飞出,蜈蚣大鬼立刻闪身,躲入石壁之中。法剑撞在石壁上,击落泥土碎屑,而大鬼则是不知所踪。 能够穿墙,这却更难对付! 他提剑,扫视四周,防备大鬼的攻击。忽然,危机感来临,他本能前走三步。走后一个呼吸,原来的位置刺出一根利爪。这是蜈蚣大鬼的爪子。 法剑如电闪,再次激射而出,直撞向利爪。谁想到,法剑透过利爪,撞在地上...这是,幻象? 背后又感受到一阵汗毛直立的危机感,他转身,出剑,劈断近在咫尺的石刺。 不能留在此处,得赶快逃离,逃出矿洞! 发出三张眩光符,他小跑着,沿原路返回,心中萦绕着几个迷惑。 大鬼引他来此的目的? 大鬼,甚至鬼王都难以掌握五行法术,为何此鬼能够掌握? 093 花精 墙上的藤蔓,忽然弹射而出,疯狂舞动。 粗长的藤蔓足有碗口大,外表布满尖利的倒刺,以及长着白色绒毛的三叉状树叶。 赵刃心深知一鼓作气的道理,当下振作精神,挥剑斩断攻来的藤蔓。 藤蔓被切成两断后,竟喷溅出绿色的草汁,不断抽搐。而那只蜈蚣大鬼,不知何时已守在道路中央。大鬼舞动身体,恶狠狠道:“再来一记滚石,看你怎么躲!” 黑暗中,响起一阵轰鸣,两颗滚石互相碰撞,透过大鬼的躯体后,直撞向赵刃心。此处洞穴狭小,刚好容两颗滚石滚动,赵刃心避无可避。他只得向后撤退,往未探索的岔路行进。 奔跑一阵功夫,来到岔路尽头。此处没有藤蔓,只有各式各样的稀有矿石。红光、紫光、蓝光、青光......裸露在外的矿石发出迷蒙的光芒,五彩斑斓。 “小老鼠,怎么不跑了呢。”大鬼戏谑道,触手指着一个黝黑的小洞,又说:“那儿不正有个老鼠洞,你钻进去,或许还能找到出路。” 赵刃心朝小洞内飞一片眩光符,但小洞实在太长,探不到底。 他的左手不能动弹,如今握剑的是右手。“你的话太多了。”说着,魂晶法剑飞出,再次斩向大鬼的头颅。 大鬼扭转身体,躲过魂晶法剑,舞动头上的触手,大叫道:“看我的碎石雨,把你打成蜂窝!” 大鬼周身漂浮无数碎石,倏尔加速,密密麻麻的碎石如同雨点一般激射而至。 赵刃心闪身躲到石墙的凹面,躲过碎石。碎石朝四面八方弹射,有些击中洞顶,有些击中地面,溅起一朵朵泥花,还有些击中矿石,发出清澈的撞击声。 是继续战斗,还是逃跑?这个问题在他的脑中回荡。 那个老鼠洞足够赵刃心钻入,小洞连通的地方,或许正是生路。如果不,就和大鬼继续战斗,但他如今全身是伤,废了一条手臂,实力不足原来的五成。以这样的状态应敌,很有可能殒命。 他的目光不自觉落在黢黑的小洞上,手仍紧紧地握着宝剑。手的温度传递给宝剑,宝剑也将冰凉的触感传递给他。他忽然想到了温良说的一句话。 “如果你不能解决某个麻烦,某个麻烦会一直找上门。” 他现在正面对一个麻烦,一个目前不能解决的麻烦。如果选择逃脱,或许这个麻烦就会再次找上门。 弱者可以说,等我武功大成,实力提升后,再来报仇。但是,这个麻烦只是众多麻烦的一类,他代表着侠客总会遇到的情况:对方的武力高过自己。武功大成后,还有武功更高的敌人,那再提升武力?再回去提升武力,遇到武功还要高的,那怎么办,继续提升武力?这是一个无限的循环,人不可能无敌,总有比你的强的人。 所以,他该迎头痛击! 恍惚间,他的元魂升华,忽然心有所悟。 所谓元魂,正是人的念头,人的意志。意志有强有弱,有象无形,最是难以琢磨。其与真气不同,真气是气血精华,身体摄入的食物,转化成真气,存储在人体中。而元魂,则是人的意志,意志坚定,则元魂强大。 典籍中似有提到,古时先贤成道之前,都要经历无数磨难,有文曰:“故天将将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上天要把重任降临在某人身上,必定要使他心志苦恼,筋骨劳累,身体饥饿,空虚乏力。使他每一件事都难以达成。所以他性情变得坚韧,获得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 这难以想象的力量,就是意志的力量! 元魂凝聚,仿佛时间的流速也跟着变慢。他的眼睛变得更加锐利,连一丝简单的细节也不会遗漏。他看着蜈蚣大鬼,透过外表的现象,看清内在的本质。此鬼的本体在头颅中,其余肢体全是幻象,所以魂晶法剑的攻击一直未能奏效。只有攻击头颅,才能击杀大鬼。 那大鬼被赵刃心盯着,感觉莫名的危险,怪叫:“再来一记碎石雨,送你归西。” 赵刃心不闪不避,宝剑挥舞,击落袭来的碎石。“果然如此,这土行法术,并非是你的本事,而是另有一只异兽。”他往前走,“每次攻击前,都要喊几句话,想来是给异兽发号施令。” “胡说八道!”大鬼怒喝,声音中有些焦急:“看我鬼石,把你压成肉泥!” 两颗滚石一剑切成两半。魂晶法剑飞出,直攻大鬼头颅。大鬼匆忙遁入墙壁中,消失无踪。 “这大鬼倒是狡猾。”赵刃心暗叹一句,提剑往深处追。 大鬼的异兽配合,埋伏暗害他。如今大鬼跑了,他就去找异兽的晦气。如果所料不错,异兽应该是一只树精,或者花精。周围的藤蔓,正是异兽身体的一部分,所有的土行法术,也正是异兽借着藤蔓施放出来。 既然是植物成精,其本体肯定固定在某个地方。依据方才所经历的,他就可以推断出,固定地点就在深渊之下。正因此,大鬼引诱他,欲让他坠崖而死,他的尸体就会作为植物的养料。 沿原路来到悬崖前,他看一眼崖底,而后数片铁刺符飞出,刺入峭壁凹陷处。如此,他就有了借力点,这些细长的铁刺组成一跳阶梯,让他能够安全到达悬崖底部。 沿途有大鬼、小鬼骚扰,但有魂晶法剑,已经不足为俱。当行进一半后,大鬼、小鬼皆张牙舞爪,但没有再往下走,似乎有什么力量将他们隔绝。 “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赵心喃喃道。 悬崖底部的阵法,似乎禁止灵气波动。那异兽使不出土行法术,赵刃心的符咒也失效。他右手抓住藤蔓,不断跳跃,最终洛带悬崖底部。 眼前是巨大的阵法,由五根巨大石柱组成。每个石柱上及周围都布置着五花八门的阵法材料。他没学过阵法,不清楚此阵法的厉害。 阵法另一侧,则是一片不断纠缠的藤蔓,这些藤蔓一部分往峭壁处生长,触到峭壁就沿着峭壁往上,扎下根须;另一部分往阵法处生长,但藤蔓均被挡在五根石柱的两尺范围外。藤蔓从的正中间,结一朵妖艳至极的花。所有的藤蔓,就像众星捧月一般,围绕着花儿。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花。花颚两侧由三片金丝脉络的长叶包围,花瓣仿佛最珍贵的水晶,闪动着晶莹光泽,而在花蕊之中,是梦幻一般的粉红色雾团。看着花儿,他竟有‘怦然心动’的感觉,好像见着了朝思暮想的恋人。 这一定是花精,超过一千年的花精。赵刃心想,草木类精怪,在第一个一千年成精,凝聚出灵性之光,开启神智;在第二个一千年落根,拥有遁逃的能力;在第三个一千年结出灵性之果,掌握自然术法、天赋神通。这应该是一千年花精,或许是天赋异禀,这才掌握了土行法术。 他又踢一脚藤蔓,花精没有任何反应。想来是阵法禁锢住了花精,所以花精的藤蔓在悬崖上可以舞动,还能释放术法,但在悬崖底部,就无可奈何。 094 九死一生 必要的谨慎还是需要的,但他细细想来,以他如今的实力,即便花精不受禁锢,也不是他的对手。 “放开你的脏手,凡人!”当赵刃心握住花精的主枝,脑中传来一声怒喝。 这声音怒中带着媚,让人生不出恼怒的情绪。 赵刃心揶揄道:“你和大鬼们算计着害我的命,我连碰你一下也不行?” “自然法则,弱肉强食。你实力差劲死在我手上,怪得了谁!”花精传音:“成为我的养料是你一辈子修来的福分。你仔细看看那些尸骸,有些我是连看都懒得看,他们就是没福分的。” 赵刃心被这话逗乐了,“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 “当然!你现在马上离开,本仙子恕你无罪。”花精的语气中满是骄傲,似乎赐予赵刃心天大的恩惠。 还真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花精!赵刃心默默不言,用剑斩断主干连通的分支,开始挖掘花精的根须。 既然碰到花精,那就不能错过。主干、根须、花瓣,都是入药的珍品。不管是什么品种,一千年的花精绝对担得起灵药二字。 “你干什么,住手!”花精惊怒交加。 “干什么,还用问么,把你挖出来炼丹。”赵刃心理所当然道,然后模仿花精方才的语气说:“能够成为我炼制丹药的一味灵药,是你一辈子修来的福分。一般的药材,我也是绝对看不上的。” 清理根须的泥土,他发现每跳根须上都缠着一条灵气丝线。这些灵气丝线比头发还要戏,散发着内敛的光,就像蚕丝一般。他试着用宝剑,但没有切断,灵气丝线的坚韧超出他的预料。 “不要枉费心机,我堂堂三千前的花之精灵,也奈何不得,你一个小小的道士,还能翻出什么浪花。”花精的声音像是松了一口气。 花精接着说:“警告你,你被我的仆人们包围了。乘我现在心情好,赶紧诚恳地向我道歉,否则,我让你走出矿洞!” 赵刃心皱着眉头,思考片刻。他脑中回忆起袖招雪的剑意,用心体会,而后激发剑气。 剑气运转,剑意展开。剑气化作片片花瓣,每一片都带着含苞待放的芬芳,粉嫩的触感好似刚从枝上采摘。这些花瓣无风自舞,围绕灵气丝线飞舞,仿若蝴蝶。 一个呼吸,所有灵气丝线均被斩断。 “你刚才说什么?”赵刃心明知故问。 “哈~!太好了,本仙子自由了!”花精惊喜道:“本仙子曾对天发誓,只要有人能助本仙子脱困,就认他做主人。”白玉脚须挣扎着,急切道:“我在此处搜集无数珍藏,主人放我下来,我即刻取来献给主人。” “不急。”赵刃心说着,从符袋的侧囊中取出三张符咒,将花精包裹得严严实实。再用特制的袋子,将花精完全捆住。 “你如今还是太过虚弱,且在药袋里静养。”赵刃心一副‘我为你考虑’的样子。 他四处找寻,翻找出不少珍惜的药材,像藏在根下的玉葡萄,长在石缝中的花叶精粹,但就是不见他想要找寻的东西。 按他的猜想,花精能够指挥大鬼,绝不是简单的结盟,而是拥有克制大鬼的宝物。这么猜想的依据在于:大鬼与花精合作,对于大鬼并没有多少好处。花精有土行法术,但对于擅长变形与魂魄攻击的大鬼来说,作用并不大。所以花精要么有大鬼渴望之物,要么有大鬼惧怕之物。无论前者还是后者,必定是珍贵之物。 兜兜转转,忙活了许久,赵刃心坐下歇息,始终没有找到猜测中的宝物。 “你能控制鬼怪,肯定是因为某件宝物。宝物在哪?”他问花精。 花精平淡道:“或许他们惊艳于本仙子的美貌,自愿做牛做马,甘之如饴” 花精看起来并不想回答。赵刃心观察四周,看到阵法与藤蔓的交界处,忽然想到,宝物会不会藏在那儿。 他起身挖掘,挖过一会儿,发现一枚灰黑色的珠子。 珠子被根须缠绕,将根须清理掉,珠子的本来面目展现在眼前。珠子四周环绕着水汽一般的黑雾,内中黑光流转,散发出一阵灵魂的悸动。这股灵魂的感受,比普通大鬼强出不知多少。 ...... “鬼王精魄,难得的珍品。哪儿得到?”扶阳道长观察着黑色珠子。 赵刃心摇着花精,“从这精怪根须里找到。这精怪用此珠子号令大鬼、小鬼,险些将我杀死。” 扶阳道长灵聚双目,仔细盯着赵刃心,满意道:“不错,神魂凝实。接下来” “掌门可认识鬼舟道长?”赵刃心忽然问。 “鬼舟...明鬼道观的游方道士,精研五鬼之术,与我见过数面。”扶阳道长回忆起来,便问:“怎么?” 赵刃心恍然道:“也就是说,这处矿坑,真由几座道观联合封锁。” 两人从洞穴离开,扶阳道长回到屋中打坐。 不知过多久,一滴因果之水落入灵台,道心荡起波纹,福至心灵,他从入静中苏醒。 “天降灵慧,料想此事顺利。”他喃喃自语,眼神瞥向腰间的算筹。 没有茶,他又算一卦...... “九死一生...尚且凶险。” 正当他想再算一卦,内心没由来一阵惶恐。 八卦术是窥天之术。天命有常,凡事必要留一丝转机。十死无生之困局,必生一变,使一死转为一生,成九死一生之局。如想再行逆转,则是千难万险,一不小心,就有灾殃大祸。 古来伴君如伴虎,为何?君王为防臣子窥出内心虚实,常常喜怒无常。天意与君王之意类同。天意喜怒无常,不愿任何人窥出定命,因而臣子要诚惶诚恐,解卦者亦要诚惶诚恐。 他回想起魂晶矿洞的举动,正是令十死转九死,尚在天的忍受范围。若得寸进尺,必受雷霆之怒、因果业力。挖道引河水,反而加剧洪水,他便会成为那受灾的村子! 他回想起传他八卦术的前辈,前辈曾告诫:“修习八卦术还能长保性命的人,必定不是最聪明的,也不是最蠢笨的。最聪明的以为摸透天意,所以他死了;最蠢笨的根本不揣测天意,所以也死了。学八卦术要本份,尔等莫以为扭转一次死局,就是骗过天意。那都是天意刻意安排好的,注定要你来走这一步棋。” “九死一生也好,最起码存了一丝转机。”说着,他将算筹握在手上,灵力运转,算筹燃烧起来,化成炭屑。 095 侠义开花 赵刃心休整两日,期间中断了道门课业。身体受伤,便多在榻上修养,此时坚持课业并没有多少效果。扶阳道长已传他凝神术的后续法门,也就是《日月灵观法》的下篇。 这是后人补全的法门,严格上说,可算是新一篇的修炼法。《灵观法》以观想日、月凝聚元魂,再往后,以此法门观想已身。 元魂正如泥胚,不断观想,将泥胚塑造成新的自我,就代表元神修成。 元神修成,就可以元神离体,遨游尘世。不过新生的元神十分脆弱,还无法长时间游离于肉身之外。而听闻元神修炼高深者,元神离体五日不迷,十日不衰,一月不散。 冥冥中,他感受到元魂中不一样的变化。就在这两日,也可能是在魂晶矿洞的时候开始,他明显地感到受心灵深处的变化。好似心田焕发出无限的生机,万物生发,好似银河一挂而下,从头到脚焕然一新。 他还没开始元神的修炼呢,元魂也并未再次成长,那这般变化到底是何意思? 于是,他去请教扶阳道长。 “侠义的种子发芽,长出第一朵花。”扶阳道长说。 赵刃心不解其意。 “侠有五义,曰知义、信义、仁义、忠义、恩义。五义同根,花样不同。”扶阳道长说:“侠客收徒必授义,这义就是侠义的种子。种子埋入心灵沃土,当对某义有深刻领悟,种子就会发芽开花,成为侠客最大的依仗。” 赵刃心这时才明白,为何温良一定要送他来灵积道观这样的小道观中。只因灵积道观有扶阳道长,通晓侠客诸事,而其他道观,乃至四大道观,或许也未有细解此类的人。 “那是哪一义的花开了?”他问。 扶阳道长定神盘坐,双目失去光彩,一个透明小人从天灵盖中钻出。这小人与扶阳道长不同,像是幼时的扶阳道长,可以从眼部轮廓中找到其身影。小人穿着小号的道衣,头发散落在脑后,没有扎起来,身体漂浮在空中,脚底下还有几片祥云。无论是道衣、小人,还是祥云,都有些虚幻透明。 “让我进入你的心灵,不要抗拒。”小人传音。 赵刃心闭眼,放松,沉入心灵深处。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地上只有浅浅的草地,一条从远方笔直流过的大河。更远处,一座喷吐赤色岩浆的火山,另一侧,则是直入天际,巨大无比的剑。而抬头望去,天上有了太阳和月亮。太阳散发着柔和朦胧的光,月亮的光看着更清冷,白中带着青色。 与前次相比,那把直入天际的剑变得更细,也更锋利,大河也变得更加宽广,水流向天的另一边,不时拍击岸边,响起似潮似钟。 在草地上,新长出一株仿佛水做的奇葩。奇葩矮小,主干柔弱,但与周身一色的杂草比较,已算是高大。主干伸长出鞭子似的枝条,漂浮在空中,如同舞姬的彩带,主干顶端有两片对称的叶子,一朵仿佛一戳就会散去的花朵。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水精之花,就是知义之花。”扶阳道长说。 赵刃心用手戳一下水精之花,花儿溃散,飘荡在空中,但很快,又凝聚起来,变成另一个形状。“我本以为开花的是仁义。”他逗弄一会儿,又说:“为何我本人无法进入心灵世界,必须要掌门带我进来?” “人固有迷思,道门称胎中之迷,佛门称红尘业火。”扶阳道长说:“元魂修炼尚不精深的人,难以打开心灵之门。即便打开,也难以抵御周身迷思。迷思之危险,甚于大灾大难,一旦被其缠绕,意志就会被永远困锁在心灵世界,不得逃脱。” 胎中之迷,即是人从何来,欲往何地的迷惑。这个问题延伸,就会变化出无数的问题。一旦被一个问题缠绕,这个问题就会紧跟着令一个问题。所有的问题就会将人包围,令人沉溺在迷思之海中,不得挣脱。 “那我何时能抵御迷思,自由出入心灵世界。”赵刃心问。 远处的火山再次喷发,升起滚滚灰炙。一颗颗巨大的火球喷薄而出,坠落到青绿的草原上,将泥土烧成焦黑,将青草化成火焰。 扶阳道长说:“等你修成元神,就足以进出心灵世界...差不多该走了。” 大殿中,赵刃心睁开眼,扶阳道长也睁开眼。 两人静默无言,消化着方才的所见所闻。约思考两盏茶功夫,赵刃心开口问:“那知义之花,对我有何用处?” “知义之花又称慧叶。它能带给你智慧,并在你思虑困顿时,给予必要的提醒。”扶阳道长说:“想必你现在已有体会,谋思比前时更为周密,瞬思也比前时更为迅速。” 赵刃心点点头,表示确实如此。 解除内心疑惑,赵刃心回到屋中。屋子的案几上,摆着一件盆栽法器。花精正是被赵刃心拘束在这件法器中,任她有天大本事,也无处施为。 赵刃心坐在榻上,给自己倒一杯茶水,看着花精妩媚的花朵,陷入思索。 “到底是谁将你困在悬崖下?”赵刃心问。 花精回忆片刻,“不清楚,但听布阵的道士言语间提到‘冶贤人’。” “花仙子,你这话说的我不敢信。”赵刃心全然不信。“圣人何等人物,而你,在两千年前仅是一千年的花精,有什么值得圣人注目。” 花精怒道:“傻道士,知道本仙子本体是什么花?” 赵刃心说:“不清楚。” 花精转怒为喜,“你不清楚,我偏不告诉你。气死你!” “那些道士是否提过何皇后?”此话刚说出口,赵刃心就后悔,赶紧打消脑中即将冒出的古怪念头。 想到花,不自觉想到男女之间的情爱,接着便联想到无码道士口中的,何皇后与冶圣人不得不说的‘爱恨情仇’。这些话本中的桥段,怎么会出现在现实中呢。他肯定是被文兰、文竹扰乱了神智,才想出这些滑稽的念头。 “何皇后?没听过这词,但听到有道士提到何姑娘。好像...好像是...”说到这,花精突然止住。她是故意不说。 赵刃心耸耸肩,拿出纸鹤给无码道士传信。有无码道士这个熟知历料的人,应该能找到事情的真相。 没多久,无码道士前来拜访,赵刃心起身,将其迎到屋中。 “哪来的花精!”无码道士方一坐下,就看到法器盆中的花精,诧异道:“情悦花,百年难得一见。” 赵刃心催促道:“师兄仔细说来。” “情悦花是定情之花,据说此花三千年成精,其花瓣逐渐凋零,只余留两瓣。男女采下两片花瓣,同时服用,就会在心底生出永远不会磨灭的爱意。”无码道士解释完,又问此花来历,赵刃心就将事情都说了一遍。 096 树下梦 无码道士脸色古怪道:“如此说来,此事或许真与圣人无关,而是何皇后的主意。” “近日我搜寻典籍,查询河洛宝术的线索,也了解圣人身边的事情。那何皇后,据说与圣人有亲族关系,所以自小由圣人抚养。二八少女,情怀如词,谁都没想到,心思细腻的何皇后倾心圣人。只可惜,圣人从一开始就打算让何皇后学治国之术,好在以后入宫为后,帮助盛治帝处理朝政。” 花精怒道:“这何姑娘,心思歹毒!害我困在地底两千年。” 赵刃心侧躺着,望着花精的两瓣花叶出神。这就是大阵的由来么。那阵法似乎还有聚集灵气,催化生长的作用,不然,花精的藤蔓也不会长到那么大的规模。何皇后是想要借情悦花的妙效,得到圣人的心。 这手段也说明了一件事:圣人对何皇后并没有情爱之心。 “何皇后当真好手段,难怪能说服付贤罢兵。”赵刃心说。 无码道士叹道:“毕竟学的治国权衡之术,怕是乱大夏朝的妖后在世,也未必斗得过她。再厉害的权谋又有何用,到头来逃不过郁郁寡欢,芳华早逝。” “正史中记载,何皇后苦民生艰辛,思虑成疾,不治而亡。”无码道士讥讽道:“真当天下皆是蠢虫!太医难道是摆设,思虑成疾...不治而亡...笑话!” 赵刃心反问:“难道自盛治帝后,就没一个敢说实话的史官,就因为盛治帝的一次荒唐?” 自盛治朝之后,正史无人信,反而一些世家编撰的野史,更被人信服。但野史毕竟是野史,其作用与正史还是不能同日而语。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无码道士长叹,“有贤人说,防微杜渐,斟于毫末。再小的一次疏漏,都可能酿成天下大祸。大夏朝自认为能控制半妖,当权者难道不知半妖之害?可是因为开了口子,天下便要大变。所以说,君无戏言。” 这个话题不适合再继续,他发现无码道士的情绪不高,便转换话题,“河洛宝术可有新的线索?” “咦~,差些忘了正事。”无码道士醒悟道:“圣人有九徒,我仔细挑选,认定其中四人有可能得到圣人传承。第一正是付贤,付贤在众徒弟中天资最优,为圣人所喜。” 赵刃心诧异道:“前时师兄还说不可能是付贤。” “此一时彼一时。我本以为得了圣人传授,就能悟透河洛宝术,但后来多方查证,才知宝术难学难精,即便圣人传下宝术,后人也不见得能够领悟。”无码道士又给自己倒一杯茶,润润喉咙,“付贤可能将宝术藏在某处。中间发生什么事,我等不能知晓。但能够得到宝术,还能在天水丹炉中留下线索,除付贤之外,也没有几人能够坐到。” “第二个可能的人,则是何皇后。天水丹炉正是在何皇后的授意下才能够炼制出来。第三个可能是盛治帝,此事不想多提。如果真传给了他,这狗皇帝当真是刻薄无情。” “第四位有可能是蛮人。他也是圣人弟子,名声不显,后来消失无踪。而在那段历史中,蛮州出现一位蛮人祭祀,擅长圣人的机关巧匠之术。” 赵刃心问:“八贤其他几位都不可能?” 无码道士挠着脑袋,“河氏阴谋杀害盛治帝,被除族。吕氏远赴海外,了无踪迹。陈氏寒门出身,终身未有子嗣。凡此种种,要么时机不足,要么动机不足。因此推断,他们大概都没有得到河洛宝术。” “当务之急,还是前往天水道观,去天水丹炉中查看究竟。如果能找到线索,自然最后,找不到线索,我也有其他办法,探出些情况。再过几日,我们便动身前往河悟。” ...... 千年古树,华盖如伞。 一个姑娘的微笑,扣动一人的心弦。一人的心弦撩动,盛开一树的鲜花,半面巍峨的芬芳。 圣人喜悦,花开层峦;圣人哀伤,大雨彷徨。 男人在那棵古树下刻了一行字————不负卿意。 姑娘戴上黄花簪子,脸上如水的娇羞,胜过初夏荷叶的寤寐。 “如果你不再喜欢我,不要说出口。将簪子取走,把心意寄放在黄花里。” 男人取走簪子,摆正姑娘的脸,灼灼对视。他再把簪子插在更美的发鬓上,使她与天边的晚霞一样美丽。 “此树见证,情义不灭。” 姑娘靠在男人的怀里,哀伤道:“我不愿做皇后。” 这天下,不愿做皇后的姑娘只有那么几位,用两只手掌可以数尽。很凑巧,眼前就有一位。 赵刃心,或者说他,一个旁观者,正站在山的另一边,没有鲜花的另一面巍峨。他是谁呢,他只是一个得不到挚爱的可怜人。一对有情人交颈成眷属,就意味另一个痴情人的黯然神伤。他不是另一个痴情人,他是另一个的另一个的另一个的痴情人。 他亲自策划了这一对情人的相见、坦诚,他是姑娘的师兄,男人的弟子。 “那不做皇后。”男人说。 他忍不住大声说:“这天下自有贤师,我与七位师兄弟,师妹做个安乐夫人,亦无不可。” 说出这话的时候,他感到难以言述的空荡与惬意,体会到了物我两忘,凡俗不扰的境界。 这就是道门讲究的清静无为?或许,将来可入山中修行,做个清净道士。 姑娘的眼中满溢着幸福,她朝着他大声喊:“师妹怎能让师兄专美于前...” 到这,赵刃心醒了......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条线,将他与冶圣人联系起来。 既然圣人接受何姑娘的情义,为何还要让她入宫为后?既然她得到圣人的情义,为何要培育情悦花?那盛治皇帝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有多么不光彩? 一只纸鹤,扑腾着飞入房中,在赵刃心的眼前晃荡。“师弟,都在等你。快点起来,准备出发前往河悟城。” “稍等片刻,马上到。”赵刃心回复后,起身,梳洗一番,推开屋门。 097 红鱼节 河悟,圣人的悟道之地,也是圣人的布道之地。 传说...... 圣人未成圣前,于旷野中行走,不眠不休,经过五个星夜与晴天,在一处大河前停下脚步。 那大河上有一块大石,圣人就卧在石上歇息。这一闭眼就是十六天。 十六天过后,上游大雨,河水水位上涨。等圣人醒来,河水刚好浸湿圣人的衣角。圣人翻身,吐出一口诚意之气。这诚意之气浸染大石,使大石变得如水一般剔透。 这石头的重量也降低,漂浮在河水里,往下游飘去。 不知过多久,石头到了岸边。圣人口渴,低头饮尽河水,大河枯竭。 大河里原本生活着数不清的鱼虾,没有河水,鱼虾皆俱搁浅。红色的鱼、黑色的鱼、绿色的鱼......甲虾、指虾......散布一地。 一只巨大的黑虾挣扎着跳到圣人面前,恳求道:“请圣人发仁心,赐我等生路。” 圣人反问:“尔等腹甲之下为何物?” 听到这话,那大虾开悟,身体由黑变红,甲胄由软变硬,头甲上方长出巨大的螯,腹甲上方长出强壮的颚足。如此,大虾拥有行走陆地的能力。 为感谢圣人的开悟大恩,大虾立誓:“我之子嗣,从今往后,数六千个春秋,绝不在圣人及其族人面前动武。” 正因为这个誓言,凡是大螯比头甲要长的虾,凡是红壳、黑壳的虾,凡是此大虾的子嗣,都不会在人类面前举起大螯。 干涸的河床上还有几处泥水,一条金黄的鲤鱼在泥水中喘息,见圣人帮助大虾,也恳求圣人:“请圣人发仁心,赐生路。” 圣人唤来一道彩虹,叮嘱所有的鲤鱼说:“唯有金鲤能入,其他鲤鱼在此等候。” 可活命的机会就在眼前,其他鲤鱼忍受不住,便不听圣人言,蜂拥着挤入彩虹。它们徜徉在彩虹之河里,还未体会多少快乐,就游到了正中央,从彩虹里落到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所有鲤鱼都挤入彩虹中,唯有金鲤还泥水中。圣人便问金鲤:“缘何不入?” 金鲤恐惧道:“我虽为最稀有的金色鲤,但归根到底仍是普通的鲤鱼。” 圣人就说:“无须担忧。信我的道,便能得救。” 听到这话,金色鲤鱼生出莫大的信心,以身平最快的速度,冲入彩虹桥。到了彩虹桥正中央,他没有如其他鲤鱼一般跌落在地,而是蜕去金色鳞片,化出龙的躯体。 这新生的龙不再拘泥于江河,而是在天空与云朵间徜徉。 在这一刻,金鲤开悟,懂得圣人的道,理解化龙之术的真谛。 为感谢圣人的大恩,金鲤立誓:“凡我龙族,除非大海枯竭,虹桥不现,永不与圣人及其族人为敌。” 正因为这个誓言,不论是金色的龙,还是红色的龙,但凡龙族,皆不攻击人族,被人族誉为瑞兽。 金鲤走后,鱼儿几乎死光,只有红郴鱼还活着。它们挣扎着,往上游跳跃,没有向圣人请求。 圣人有感于它们的顽强,就问:“尔等愿信我的道?” 红郴鱼皆说信,圣人接着问:“可有所求?” 最大一只红郴鱼说:“唯愿大河不竭,子嗣多如天上繁星。” 圣人点头,落下一滴眼泪。这眼泪就形成了蜜春江。 圣人指着远处的蜜春江说:“赐尔等世代繁衍之地。从今往后,尔等于六月前往上游繁衍,子嗣必比天上的繁星还要多十倍。” 红郴鱼谢过圣人,就齐齐往蜜春江处跳跃。它们跳过一片土坡,跳过一片林地,最后跳过三丈长的沟壑,徜徉于富饶的江水中。 因为圣人的许诺,蜜春江从未枯竭过,红郴鱼的子嗣比天上的繁星还要多。 ...... “师傅,师伯,师姑,快些!” 有码道童在前头蹦蹦跳跳,兴奋得忘乎所以。 无码道士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忍不住打了一个懒散的哈欠。清水道姑躲在赵刃心身后,偶尔将头探出来。她似是不习惯人多的场合,尽管面庞罩在斗篷下,还是能通过肢体动作,体会到她的局促不安。 赵刃心牵着艳襟马,忍不住抚摸马儿的鬃毛。丝滑的触感令他的心飞向远方,飞向牵挂之处。 此去参加外丹道会,还要参加鸣啼丹比。与众炼丹士切磋,验证自己的技艺。道会期间,还可以听真人讲经,与道门道兄们交流炼丹心得,这不失为一个提升炼丹技艺的好机会。 自炼丹术出现,拥有卓越炼丹技艺的道士,就是王侯公卿的座上宾。能够炼制五转丹药,其地位可比武道宗师,或许还能高上一些。这就叫物以稀为贵。武道宗师再如何强大,能给王侯续命?不能,但五转丹药可以。权贵们最缺什么,还不就是寿命! 虽说早有九转定品的药性划分标准,但到目前为止,也仅有炼丹宗师炼成六转丹药。像那先天丹、骥寿丹,就属于六转丹药。前者帮助武士打破先天桎梏,后者服用后大增寿元,都是极为珍贵的丹药。道门中虽未有明确的等阶划分,但能炼几转的丹药,就能受到相应的礼遇。 赵刃心元魂精进,如今能炼二转丹药。以这水准参加丹比,拿不到头筹,但获得一张游历符书不成问题。 “清水,你能炼几转丹药?”赵刃心转头问。 灵积道观炼丹技艺最高的非清水道姑莫属。到目前为止,观内似乎也只两人能炼丹药。道门秉承多不如精的传习原则,学炼丹术的,在没有登堂入室前,禁绝学习其他术法。符箓术、炼器术同样如此。 似乎这和道门驳杂的传承有关。七术与众多杂术,虽在道门的修炼体系内,但内中道理不同,有些甚至会互相矛盾。若同时修炼两种道术,道士就会被两道士的逻辑混乱弄得晕头转向,不能寸进。 “四转。”清水道姑说完,补充道:“成功过一次。那时家父尚在,为我养丹,处理臣料与佐料,这才侥幸成功。” 成功炼制出四转丹药,就是四转炼丹师,此前无论失败多少次,此后失败多少次,就是四转炼丹师。成败论英雄。 四转炼丹师与三转炼丹师,礼遇差距极大。成功过一次,就能成功第二次,而从没有成功过的,也难有成功的可能。所以金主们愿意找名不副实的四转炼丹师,却不愿找实过其名的三转炼丹师。 有她父亲的帮助,清水道姑算是赚到一个好出身。 无码道士吹一个响哨,笑嘻嘻恭维道:“师妹的炼丹术,在河城诸多道观里,也是排得上号的。她可是灵积道观的一大财源。” 清水道姑似是有些怕,又把身子缩到赵刃心后面。 “我师傅看上师姑了。”有码道童不知何时跳到两人面前,“看一眼师傅的样子,我就知道他的心思。他见到山下豆腐美人的时候,也是这模样。”有码道童当即摆出一副神思不属的表情。 赵刃心一看,还真与无码道士一模一样,当即轻笑。清水道姑也跟着笑。 无码道士脸色通红,恼羞成怒地追着有码道童一顿敲打。 098 牵马福泽 雾绕小城内。 今日像是过节,各家各户门上贴两张红纸,纸上画着一个穿着肚兜的童子和一条与童子一般大小的鱼。 五六个童子举着细竹子到处奔跑,吆喝玩闹着。忽而,两个童子起了兴致,挥动手上的细竹,装成武士,互相打斗。细竹发出“啪啪”的声音,节奏感十足。 没一会,就有一位三旬的健妇,挺着大肚子,叉着腰喝骂:“野小子,皮痒了!这竹子也敢拿来玩闹。”说着,扬起大手,给两个玩闹童子的屁股上来两巴掌,声音比锣鼓还响。“再敢拿竹子玩,屁股打烂!” 两童子哭了两声,流两滴泪。没过一会儿,又开心地和同伴们玩闹。 “道长们这是去哪?”与赵刃心有过一面之源的猎人笑道:“今日是红鱼节喽,几位不妨看看。” 有码道童跳出来,气势昂扬道:“阿伯还识得我?” “哦~!那个鸡毛童子,记得,记得!前日和赶牛车的陈汉子吃酒,还提过你呢。”猎人恍然道:“那正好,你与师长们说道说道,让他们来节日里热闹。” 红鱼节,建州北部特有的节日。大多发生在六月,但时间并不是定好的。蜜春江每年鱼汛,红郴鱼成群结队,争相往上游游动。在红鱼群越过下游的第三天,就是红鱼节。 据传,这是圣人与红郴鱼立的约。圣人许诺红郴鱼的子嗣比天上的繁星还要多,作为回报,红郴鱼则为人族提供自己的鱼肉。 因为这个誓约,红郴鱼每年会回游到圣人赐予之地,产下卵,而后顺流而下,回到大湖中。也因为这个约定,沿岸的村民会在约定的日子到达岸边。不能用网,不能捕雌鱼,只能捕雄鱼,只能用竹子做鱼竿钓鱼。 等猎人走后,无码道士第一个反对:“我不参加。你这徒弟鬼心思多,就想让你师傅破费。” 有码道童太清楚师傅的为人,便只说一句:“豆腐美人也会参加。” 无码道士当即面色一变,语重心长道:“为师思虑良久,人情往来也是一种修行。况且是徒儿的大日子,做师傅的万万不能让你失面子。” 说是有码道童的大日,一点也不为过。道门有牵马福泽,这个福泽就是用来回报乡里。 所谓牵马福泽,就是说,在道士入道之前,还是童子的时候,有人帮助他入道门,哪怕是帮忙牵马的芝麻大的功劳,也要给予报答。 因为这个牵马福泽,邻里都愿意帮助童子。像赶牛车的陈汉子,那几位猎人,乃至山下的村民,都不介意帮衬一番。 有码道童也不跟做师傅的客气,借着节日的机会,请了当初赶牛车的陈汉子,几位猎人,曾经的玩伴,老父老母,曾为他洗过一次衣服的邻家大姑娘......但凡和他沾上关系的,都请了一个遍。 当然,少不了豆腐美人。按有码童子的说法,他是吃着豆腐美人的豆腐长大的,有她的一份功劳。尽管有码道童只吃过一次豆腐,尽管他现在还没长大...... 赵刃心总算见到了豆腐美人。容颜确实极美,头发盘起,肌肤比豆腐还要嫩滑,穿着朴素的农家衣服,看着又是干练,又是惹人怜惜。 赵刃心暗叹无码道士好眼光,心中却生出疑惑。如此美人,无码道士竟不把她纳为妾侍,而是放置在外,这可不像无码道士的做事风格。如今的道士不禁女色,陆氏也算是贵门,料想没什么阻力才是。 红鱼节在岸边举行,众人席地而坐,各自围着篝火吃鱼。酒喝过几轮,鱼也吃了半饱,有码道童走到无码道士身边,郑重道:“师傅,该你表现了。切莫让外人看短了灵积道观。” 无码道士狠狠地瞪了有码童子一眼。喜闻乐见的散财环节,众人均是期待。 “劣徒多得诸位照顾,小小心意,万勿推辞。” “道长这是何必,快快收回去!” “这如何能行,诸位不收,我心难安!” “使不得,太贵重了。” “......” 每人都要推辞一下,出于礼节上的推辞。说着不要不要的,手肯定不会离开礼物。大家都懂,终究是要收下。 轮到豆腐美人,无码道士左右打量,乘机从囊中取出一瓶丹药,悄悄说:“这是养颜丹,道观的精品。你藏仔细了,别被人看见。” 豆腐西施神情自若地收下,看着无码道士的脸,欲言又止。过五个呼吸,她脸色微红,微不可闻道:“我已到双十了。” 这声音中有着期待,又有紧张。里面浓烈的感情,就像火堆中的火星,如果遇见柴草,火星就会变成熊熊烈火;如果遇见寒冰,就会瞬间熄灭,抹除所有存在过的痕迹。 无码道士似是没有听到,抓起一只烤好的鱼,大快朵颐。一边吃,一边与人说:“果然鲜美,险些错过美味。” 豆腐美人又在他耳边低声重复:“我已到双十了。” 风吹过篝火,几片火星飘到空中,终究熄灭了。终究没有回应...... 第二日,四人启程。 昨晚的鱼香与焦香未散,在岸边飘荡,传到极远的地方。红郴鱼还在水中跳跃,继续未完的旅程。它们奋力上游,来到诞生之处,产下剔透的卵。还有余力的,会乘着水流往下游;精疲力尽的,等待死亡的到来。 人们把不希望改变的事情,划归到誓言的名下;把希望改变但无法改变的事,划归到宿命的名下。 红郴鱼有它的誓言,也有它的宿命。 “师兄,我实在不懂。你若真喜欢豆腐姑娘,干嘛不娶她?”赵刃心不是瞎子,能看出豆腐姑娘的心思。 无码道士甩一甩衣袖,云淡风轻道:“喜欢不一定拥有。” 赵刃心脸色古怪道:“恕我直言,师兄看着不像这种人。” 无码道士望向天边,眼神追逐着遥不可及的云朵,好一会儿,叹道:“也该告诉你,关于我的一些事情...” 轻轻闭上眼,猛地睁开眼,眉目之间,一个红色印记,骤然显现。 印记像是简笔画出的眼睛图案,勾勒眼眶、眼瞳的轮廓。这寥寥几笔中,渗透着冰冷的感觉。这冰冷的感觉不是冷热的冷,而是没有感情的冷。 时间的冷漠,历史的冷漠,权力的冷漠。 “陆氏的传承————秉笔直书。” 史官有秉笔直书的操守。即便刀斧加身,所记载之事也不能错漏,更不能歪曲。帝王总希望世人看到他的功绩,而不是暴政,他们会通过各种手段,瓦解史官的坚持。秉笔直书之印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诞生。 不过,陆氏不再为史官,朝廷的史官也精于巧言令色,不再具有信义。这个传承之印本与史官的官职印相配,如今已无人知道。 099 夜市 “圣人言:欲所得者,必所失者————你要得到某样东西,就要失去另一样东西。陆氏的祖宗参悟这句话,领会了秉笔直书印。”无码道士没有感情地看着赵刃心,吩咐道:“用你的剑,用你最强的招式攻击我。” 赵刃心抽出剑,轻触无码道士的胳膊。他还有些不放心,怕伤到同门师兄。 无码道士伸手,直接抓住胳膊上的剑。用力紧握,另一只手攒成拳,狠狠击在锋利的剑刃上。手无事,剑刃微微颤抖,也没有损坏。 剑微微颤动,赵刃心再次感受到那股没有感情的冷。 “我心中没有欲念,不想得到,就不会失去。同样的,一旦心中生出欲望,得到想要之物,印就会崩溃。”无码道士说:“所以陆氏只能记录历史,而不能改变历史。” 赵刃心收回剑,觉得眼前的人格外陌生。“如此传承之印,那盛治帝如何能杀得了...”话说到一半,他回想起梦中的场景。 史官因盛治帝的所作所为而生怒。愤怒的人必生出欲望,史官心中产生欲望,并且这个欲望得到实现,那么史官的传承之印失效,被盛治帝所杀。盛治帝或许在其中起了关键作用,故意要杀史官! 无码道士的印记正在消失...... “最冷漠的东西就是历史。任何的感情,都会使得史官产生错误的判断,影响史册的公正。” 冰冷的话渐渐有了温度,在赵刃心耳边回想。 历史能被记录,能被创造,但不能被拥有。无法拥有,自然无法失去。这像是陆氏族人的宿命。 一路到城门口,众人都没有说话。连平时最调皮捣蛋的有码童子,也难得安静下来。赵刃心此时明白,掌门安排无码道士做有码童子师傅,有一定的深意。 “排好队伍,给本官安分!” “奉命捉捕邪妖,检查后方能入城。” “......” 城门口,正有一队卫兵,威风凛凛地四处巡视。他们瞪着眼睛,让自己显得更有严肃,好似只要如此做,就能捉住口中所说的邪妖。 人们排着弯弯曲曲的长龙,嘀咕几句,但声音都不大,听着如同蝇鸣。 城洞里,则是另一对卫兵。一些人手拿着寻妖盘,另一些人牵着眼神凶恶的异兽。 “老兄,怎么回事?”无码道士问。 商人模样地说:“谁知道发什么疯!说城中有邪妖作祟,所以要设口子盘查。” 无码道士微不可见地蹙眉,思考片刻,独自一人往城洞走。暗暗递上一个沉重的袋子,他苦恼道:“诸位官人行个方便。这趟来河悟,带了些次等丹药,怕这些异兽的鼻子太灵,弄了误会。” 有些丹药没拿捏好火候,残余妖气,这些妖气就会误导寻妖盘,产生错误的反应。 记录官隐晦地看了袋子一眼,似是习以为常,点头道:“哪个道观?” “灵积道观。”报备完毕,无码道士带着一行人,从另一侧城洞入城。 不知是不是赵刃心的错觉,清水道姑贴着他,感觉有些紧张。 四人很快入城,跟着主干道走,去天水道观挂单。接待四人的是一位道士,像是刚炼气不久。赵刃心元魂强大,感知到这道士的丹田内有一丝灵气,像未燃起的火星那般微弱。 一路走来,屋舍林立。天水道观比之灵积道观,打了不止一筹。符箓有符箓院,丹药有丹院......每院不下百名道士,童子无数。尽显大道观的底蕴和气派。 “丹院院监十分赏识清水道姑。还曾夸口,如果河悟要出一位炼丹宗师,非清水道姑莫属。”道士恭维道。 那道士继续说:“道姑若是想来天水道观,院监愿让道姑独掌一座丹炉,除寻常资材外,还允许道姑观摩五转丹药的炼制。以道姑的悟性,加上本观的财力支持...” 无码道士打断道:“小道士,当着我的面挖墙角,真有本事。” “道兄说笑了。”那道士无所谓道:“天下道门是一家。灵积道观的人可来天水道观挂单,天水道观的人亦可至灵积道观挂单。道门众人皆是为求长生,何必如此见外。” 无码道士轻蔑的撇撇嘴,那小道士也就不再说话。挂单是丛林道规的一部分,这道规让道士们能在各个道观学习道法,但也会导致小道观难以收徒。 到了厢房,他转头对赵刃心说:“晚上一起去妙丹街逛逛。” ...... 河悟城的夜晚,比白天还要热闹。 贩卖声色之娱的胭脂街,此时正开张。花娘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在阁楼上倚栏而望,露出风格迥异的媚笑。风儿吹过,携带着她们身上的胭脂香,飘到另一侧的宣鼓街。 宣鼓街最多的是酒楼。一条大道上,每个铺子门前要挂上六只灯笼。在大道正中央,整齐排列着上漆的铁柱子。柱子上挂着光线柔和的琉璃灯。这是新式的灯笼,比古旧的纸纱灯笼更明亮,损耗也更小。 一阵嘈杂声传来,竟盖住宣鼓街的觥酬之音。酒客们不禁来到窗前,想探一探究竟。嘈杂声来自妙丹街的奇珍楼,河悟最老的商铺。奇珍楼只售卖珍品和异品,每样价格从不会低于百枚金五铢。 “一千金!” “两千金!” “一群糙子,跳梁小丑!堂堂贤人画像,竟还似商贾般论价,可笑。十枚麟趾金!” “是极!十五枚麟趾金。” “......” 导致权贵们疯狂的原因,正是贤人画像。画技高超的画师,能画出人的神韵,让画从形似上升到神似的地步。有‘神’的画像,就具备了特殊的作用。 “大家族自古有祭祀秘术。”无码道士解释:“集齐先贤的魂魄尘埃、血脉子嗣、传承之印,以及具有‘神’的画像,就可以召唤贤人的意志。这东西向来是当传家宝,估计是某大族没落,这才拿来售卖。” 赵刃心原知道祭祀秘术,但不清楚细节。听无码道士一说,也明白贤人画像的价值。 无码道士摇晃着脑袋,语气中不无嘲讽:“先贤不留画像、不留木偶雕像,就是怕死后还被不孝子嗣惊扰。到了圣人这个程度,甚至不愿留下子嗣,只扶起旁枝,继承姓氏。这些子嗣真是愚蠢,圣人传下的大道,不正是最大的宝物,竟对此视而不见,反而琢磨些旁门左道。” 贤人画像最终以三十二枚麟趾金成交。 麟趾金是皇族大祭专用的黄金,也称酌金。酌就是酒的意思,酒有祭祀之意。按照目前的兑换市价,一枚麟趾金能换一千一百枚金五铢。所以画像的成交价格相当于三万六千枚金五铢,当真是价值万金。 这种买卖非常隐秘。奇珍楼提供场地,并为物主人保密。买方只有在买到画像后,才能确认是哪位贤人的画像,不存在提前验货的可能。 100 信使夭 京州,隐秘地宫。 地宫正中央,矗立着庞大的雕像。一颗巨大的树,主干圆粗,树枝稀疏向外张开,托着簇拥着的树叶,像一个个绿色小球。这是传说之树————建木。缠绕建木的,则是体型巨大无比的九头蛇。蛇的每个头颅,都有不一样的形状,代表着巨蛇九种不可思议的神通。 传说,九头蛇是一切蛇类的始祖。蛇与龙并无任何关系,只因为形似,而被人们错误联系在一起。 九头蛇的九个头颅,注视着九个方向。无论从哪一个方向看,都能看到蛇瞳中隐藏不住的欲望。这是一个雕像,但已具备了‘神’。 “明暗同源!” 九个蛇头注视处,有九处高台。九处高台静立着九个人。每个人都被黑暗笼罩,看不清面容,亦看不清身形。 随着主持者的出声,剩下的人也齐声道:“明暗同源!” “按照惯例,从渠州开始。”主持者说。 “渠州近来转化三名地夭,实力不算强大,胜在谨慎,值得栽培。” “夷州和虾州老样子,化外牲畜,难以转化成夭。” “建州进展顺利,先贤祭祀已经妥当。只等信使回返,定下举旗时间。” “......” 主持者打断道:“建州的事,详细说。” 蛇头下数第三位,举起木杖,在空中投射一副图案。“这是建木神人的巧匠宝图。建木种子也在祭坛遗迹中得到,完成了灌注催化。只要召唤出冶圣人的大道传人,便可凭借河洛宝术,驱动建木神人,裂土称王!” 下数第六位问:“幽州情况如何,还有密州?” “放心,妖皇承诺出动十位妖王,拖住幽州三卫。密州的大祭酒承诺按兵不动。”下数第三位阴沉沉笑道:“而密州的安王,也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安稳,偷偷送来五位大匠。不然的话,建木的培育也不会如此顺利。” 众人沉默,十个呼吸后,主持者问:“河悟是何进展?” “门主放心,万无一失。信使的武力比不过地夭之属,但隐匿的能力可是前者拍马不能及的。这次的信使无论出身,亦或是隐匿功夫,都是上上之选。”下数第三位说。 主持者停顿片刻,隔着昏黄的铜灯,深冷地注视方才说话的人。那铜灯上闪烁的火光,似被深冷的目光冻结,竟然熄灭了! “从没有万无一失的事情。” “曾有一个人,也向我保证万无一失。他说:‘门住放心,定让您看着狗皇帝身死。到那时候,我等扶持门主,成为这天下新的主人。’”主持者的声音,变成锯木一般的粗糙,带着完好无损的嘲弄。“是,他做到了半句话...呵~!我亲眼见那狗皇帝身死,看着他在我眼前咽下最后一口气。” 主持的声音忽然提高,仿佛爆发的火山。“滑稽!我生生用寿命熬死狗皇帝,但没有成为天下的共主!” “你知道那人后来如何?”主持者很快冷静下来。 下数第三位已察觉到气氛的沉重,这具替身法器甚至感受一种如芒在背的错觉。他觉得该说点什么,说比不说要好,便强自镇静道:“不知道。” “他进了我的肚子,我也是亲眼看着他死,看着他的身体一点点消失。”主持者说话的时候,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你能从众多地夭中上升到天夭之位,还多亏这人的‘万无一失’。” “别说万无一失,我只看结果。” ...... 无码道士算是灵积道观的大管家,管着道观的钱财支出,物件采买。今次来河悟城,一来是参加外丹道会,二来是售卖道观的丹药和符箓。清水道姑炼丹,文兰、文竹两道姑画符,光三人的产出就足够养活灵积道观所有人。 闲逛一会儿夜市,无码道士先行离去。他要去各丹行了解买卖价格,把丹药卖出个好价。 远处的黑夜,天边炸开一朵花,隐约升起肉眼可见的淡绿色火苗,似乎哪儿失火。赵刃心凝望一会儿,火苗的方向似乎是天水道观,不会是那儿失火吧? 摇摇头,他赶忙打消这个念头。天水道观道士众多,即便失火,也会被扑灭,怎至于弄成这样。他随即在街上行走,挑拣小摊位上的物件,只看不买。 “赵刃心!”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声音很熟悉,但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 袖招雪抱着剑,脸色冷漠如寒冰,但声音中没有拒绝人的味道。 二人还未多说,就见一位护卫打扮的,从人群中出来,向袖招雪恭敬道:“招雪姑娘,主公有请。” 袖招雪点头应下,用佩剑轻碰赵刃心的佩剑,说道:“你也来。” 二人跟在护卫身后,进入精雕细刻的阁楼中,一直到第三层楼。 靠窗的位置,正坐着一位面容威严的中年男人。他衣上绣着蟒雀,想来是一位王候。 “王爷。”袖招雪道礼,介绍说:“这位是赵刃心,赵侠客...这是临江王,封邑幽州。” 临江王佯装惊讶道:“招雪姑娘的心上人,果然仪表堂堂。” “王爷说笑了,父仇未报,不言婚姻小事。”袖招雪坐下,问道:“王爷来建州,是要参加外丹道会?” 临江王轻蔑地笑道:“来看看一群蠢虫卖丑。” 正说着,就听街道上一阵嘈杂。人群的议论声,马蹄声,呼喝声,忽然连成一片。 妙丹街前后站定两队都骑。都骑均穿着黑色轻甲,背上长弓,左侧别着大刀,右侧系着圆盾。都骑从马上下来,封锁街道。队伍中走出两位,沿着街道喊: “所有人等,站在原地不要乱动。不听号令者,弓箭手直接射杀!” “......” 弓箭手出现在楼顶,呈左右两排开,举着弓,如鹰一般扫视众人。 临江王靠着窗,喝一杯酒,嗤笑道:“碌碌无为之辈。” 看着赵刃心疑惑的眼神,袖招雪说:“近日邪妖异动频频,汇聚河悟城。我得到线报,建州天夭正在酝酿一个大阴谋,而想知道这个阴谋的关键,就要捉住信使。” “信使?”赵刃心仍是不解。 “信使也是半妖,但比寻常的半妖更隐蔽。他们能完全收拢妖气,本身也没有长出妖物的体征,所以极难被发现。”袖招雪说:“夭门的重要情报、命令,必由信使传递。” 临江王轻笑道:“我倒觉得夭门的天夭极为有趣。一州分封一位天夭,管理州内所有事务,正如古时的分封制。” 街道上,都骑们拿着寻妖盘、晃影灯、噬妖犬,来回游走。 寻妖盘能够辨别出半妖身上的妖气。晃影灯是道门的法器,正中央的灯丝与灯油经过特别炼制,即便半妖隐藏影子,也会被晃影灯照出真正影廓。噬妖犬更不必说,嗅觉敏锐,能觉察到妖物身上的异味。此异兽极难训练,价格也极为昂贵。 都骑小旗官回报:“偏将,捉住三只夭。” 小骑,都骑中最小的官。 骑在马上的偏将军皱着眉头道:“不可能~!里面必定潜藏着信使。再仔细搜寻一番,必须把信使揪出来。” 不一会儿,另一位小骑快步跑来,“将军,发现碎尸,怀疑是信使所为。” “前面带路。”偏将军跳下马,携亲卫前往碎尸地点。 一处狭小的胡同里,尸块散布在各处。一地的血斑,散发着令人不舒服的臭味。死者的衣物也被切割粉碎,夹杂在血肉中。最严重的还属死者的面部,被完全破坏,看不出真容。 101 祭鼎 阁楼三层,舞姬漫舞,彩带翩翩。 “如此如此......”护卫汇报着从都骑处得到的消息。护卫拿着王府令牌询问消息,料想都骑偏将军不会隐瞒。 临江王听完,拍案大笑,仿佛这是极为可乐的笑话。“一群莽夫武士,果然是榆木脑袋。他们若能抓住信使,老虎也能吃素。” 袖招雪站起身,提剑告辞:“既然确定信使就在其中,容我先行告退。” “你也是个莽女。”临江王摇摇头,转头看赵刃心:“赵侠客有何高见?” 赵刃心默不作声。 临江王就说:“方才听护卫汇报,赵侠客极为认真。我又观神色,显然是心有计较,如今为何不愿说来?哦...我明白,该让招雪姑娘来问,而不是我。” 袖招雪脸色微红,看着赵刃心。赵刃心叹一口气,不去看她,反问:“王爷是想捉到信使,还是不想捉到?” 临江王心头一紧,挥手示意舞女退下。转着杯子,注视杯内壁的彩色陶纹,喝一口,仔细品酒。“捉住。”他说:“但我又不想让那群酒囊饭袋拿下功劳。” 赵刃心看着夜色,说道:“请王爷的护卫再持王府玉牌,去与偏将军说:‘王爷已命人去取祭鼎,需三个时辰。实情告诉诸百姓,等待三个时辰即可。’再让偏将军命人快马加鞭,增员两队都骑。” 祭鼎,祭祀大鼎。只要半妖进行过邪妖祭祀,就逃不过祭鼎的探查。祭鼎轻易不能动用,即便贵为王侯,也难以在短时间内运来祭鼎。 临江王目露思索,他身边的黄衣护卫喝道:“祭鼎是礼祭大鼎,轻易不能动用。况且祭鼎如今不在河悟,哪怕用万里马,也无法在三个时辰内运来。” 黄衣护卫是替临江王发问。正如他所说,三个时辰内,确实无法运来祭鼎,但是...... 赵刃心问:“除在场诸位,谁知道真假。有一句话说的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临江王忽而明悟,叫道:“妙!一真一假,打草惊蛇,此计妙极!”,随后吩咐护卫:“李三刀,去请尹先生。尹先生见到赵侠客,必定引为知己。” 袖招雪看着临江王,又看看赵刃心,显然还未想通关节。临江王说:“假如你是那个信使,身上带着重要密牒,被人围困,还听说祭鼎就要送来,你会如何做?” 袖招雪摩挲着剑柄,思考片刻道:“当然是寻个机会闯出去。拼一把,或许能搏个生机。” “正是如此。”临江王点头道:“信使不知道祭鼎根本没有运来,他也不能拿命来赌这个可能。所以,他必定要闯出去。” 赵刃心元神一动,慧叶绽开,轻轻摇头,“王爷还想岔了一步,且慢慢看着。” 临江王对赵刃心的话毫不介意,反而表现出些许恭敬。他见赵刃心始终没有动酒水,也没有品尝佳肴,便吩咐侍卫:“把盘碟换成素菜,再上几样糕点,沏一壶安神茶。” ...... 妙丹街街口。 偏将军暗叫头疼。眼前的人,虽无卫将军那般武力,但却比卫将军还叫人头疼。 “两位真人,小将知道天水道观失火之事可大可小.不是为难二位,而是卫将军有令,万万要将邪妖捉住,不能出任何差池。”偏将军好言劝道:“两位真人上摘月楼小坐些时辰,在下做东,如何?” 九转道长怒道:“稀罕你个三五银钱!老道近日的原丹,全在天水丹炉中,要是出个纰漏,万金都是少数,你承担的起么!” 黄龙道长附和道:“正是。你个小小偏将军,还不知此事多紧要。那丹炉中,好些原丹是给王侯准备的,许多世家亦有份子。你若阻拦,误了时辰,到时候连卫将军也保不住你。” 九转道士是建州,乃至整个十三州炼丹道术中的宗师。他以九转为道号,就是以此为誓,要在有生之年,炼制出九转金丹。到如今,他已能炼制六转丹药,是王侯,乃至皇室的座上宾,皇后都要卖他面子。 而另一位道士黄龙道长,亦不简单。他年轻时游历各州,擅长画符控物,斗遍天下豪杰。如今是天水道观丹院院监,门下诸多好手,也不是轻易能惹的人物。 偏将军只是陪着笑脸,抓耳挠腮,不知如何应对。忽然,他神色一动,想出一计,便道:“二位道长,此事也是临江王的意思。王爷此时就在摘月楼,筹策全局,两位若有异议,不妨前去相见。” 这一计祸水东引确实妙。 九转道长当即扯着黄龙道长的衣袖,便要去找临江王议论。 “道兄且慢。”黄龙道长冷静道:“我们若是冒冒失失拜见,反而容易坏事。王侯多有桀骜不驯者,听说这临江王,亦在此列。我让小道童前去面见,陈说利害,想来临江王不会为难我等。” 道童得了黄龙道长的吩咐,前往摘星楼三层,求见临江王。 临江王笑道:“果然不出侠客所料。那之后该如何行事?” 赵刃心说:“王爷让护卫打发这道童,就说:‘两道长将仆人留下,半个时辰后可带丹匠、炼丹师们去天水道观补救原丹。’” 黄衣护卫疑惑道:“如此,不是让信使逃脱?” “侠客定然还有计策,何须多问。”临江王责怪黄衣护卫,却眼神灼灼地看着赵刃心。 赵刃心说:“碎尸肯定是信使所为。据此可以推断出:信使有易容、隐匿气息的本事。但稍作猜想,不难得出,信使还有帮凶。既然线报说有大阴谋,那此次与其接洽者,极有可能是建州夭门的天夭。这天夭不一定是黄龙、九转道长,但一定是与两人相熟。如此,才能让二位真人做枪头,借机离开妙丹街。” “不妨再做推测,信使碎尸,是为了冒充死者,但哪些人更容易冒充,不被察觉?其一,不喜交际、时常闭关者;其二,为人低调,不喜言谈者;其三,新入道观门内者。熟人少,自然不容易被看出破绽。王爷在河悟城中定然有眼线,可即刻安排,查看两位道长身边的人。” 临江王吩咐诸事,等待小半时辰,尹先生登上三楼,喊道:“王爷,已查出来,有五个人。” 尹先生一身文人打扮,年过半百,眉目严肃。他的头发虽有白丝,但双眼囧囧有神,似一位饱学之士。 “先生竟如此迅速。”临江王说。 尹先生朝临江王做揖礼,“此类情报皆记在脑颅之内,方一思考,便找到相关人等。” 揖礼是古时礼,与如今的拱手礼相似,但更具礼节。 尹先生问:“试问侠客,接下来如何定计?” 因为这个揖礼,赵刃心对尹先生有了一个好印象。他思考片刻,说道:“尹先生心中必然也有计较。不若我们将计谋浓缩成一个字,同时说出。” 临江王笑道:“好,就如此办。” 102 线索断 赵刃心与尹先生相对而笑,同时开口。 “放。” “踪。” 说完,二人又笑,均明白对方想法。 信使必定在五个人当中,那么,如今的关键,就不再是把人抓出来,而是以此作为突破口,放长线钓大鱼,将天夭给钓出来。 放,就是故意放跑信使,让他与天夭联系。临江王一方则在暗处,监视信使,沿着此线顺藤摸瓜。 踪,亦是故意放跑信使,于暗处放长线钓大鱼。 不过,两字不同,侧重点也不同。一个放,表明定计者的目光大部分放在未曾出现的天夭身上,即便信使有可能逃脱,计谋继续执行,引天夭出现。而踪,则是确定信使在控制之内,不会有逃脱的可能,依据这个前提,尝试引诱天夭。 两个计谋没有优劣之分,各有各的优缺点,看决策者如何权衡。 吹来一阵风,吹乱两只灯笼的烛焰。烛焰舞动,揉乱茶水,映照出淡淡金鳞。赵刃心眉间跳跃,慧叶似有似无摆动,忽然心生警觉。这是慧叶的示警,表明计谋尚有余漏。 稍有些不对劲,但问题在哪呢?计谋看上去似乎没有纰漏,但内心的波动必有缘由。 ...... 今日有一场晚宴,九转道长与手下的丹匠、炼丹师们聚饮。宴会环境闲适,众人便不会拘束,许多空想怪谈也就敢于提出来。即便瞎说,也可以推到酒后失态上面。所以九转道长会在每次炼制大丹之前,安排一场晚宴。 原本诸人觥筹交错,热议不绝,却听人报:天水道观起火,丹炉内的原丹失窃。九转道长顿时大惊,与黄龙道长了解详情。然而都骑封街,众人被困在妙丹街,不能出来。 “师傅,原丹损失是小,若此事传扬出去,令道兄们看轻才是大事。”门下一位弟子说:“不若由我带几位师兄弟闯出去,谅临江王也不敢多说。” 九转道长看了弟子一眼,慢慢伸出手,忽然掐住弟子的脖子,没有用力。“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后做的事!前时看在你父的面子上,我没与你计较。” 弟子目光纯澈道:“弟子一心为师傅着想,绝无他意。” 九转道长的手突然握紧,就像握着一捧干枯的柴草。“老道莽撞,但不傻!” “弟子没有...”弟子话未说完,九转道长干枯的手掌更为用力,让他连气也喘不过来。九转道长的手上,弥漫一股灵气,灵气顺着五指,进入弟子的体内。这灵气就像一根尖刺。只要尖刺往前一戳,弟子体内的灵气就会暴乱,侵蚀肉身。 每年都有道士死于灵气暴乱,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九转道士握得有多用力,代表有多不信任。在大道观中,没有傻子。 弟子心中升起惶恐不安,像被人扒光衣服,丢到众目睽睽之下。直到现在,他才看清楚自己的师傅————一个披着莽撞的外衣,内里心思细腻的道家真人。“弟子...弟子...明白。”他确实明白,如果再敢辩解,等待他的只有死。 “还有,告诉你背后的人。明日例捐香油,拿三千金过来,老道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如果还敢耍诈,就小心我的手段。”九转道长冷哼一声。 弟子瘫倒在地上,拼命喘息,让体内的灵气回转。 “走吧,回天水道观。”九转道长吩咐道。 原本的仆人,新入门的道童留在原地,他则带着众多丹匠、炼丹师离开。 偏将军拱手道:“道长慢走。诸事叨唠,还请谅解。” 九转道长摆手,示意众人停下,猛一转身,与偏将军说:“我送你一场功劳,收不收?” 偏将军陪着笑,不知如何作答。九转道人的臭脾气,别说是在河悟城,在整个建州都相当出名。没什么人愿意惹他。偏将军现在才不想什么功劳,只想将这个瘟神送走。 九转道长忽然后退两步,袖口中飞出一段青色长绳。绳子散发着莹莹光芒,越伸越长,卷向一个人。那人突然一惊,正要发力,已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 绳子发出“咀咀”的收缩声,收拢地更紧。那人则被绳子挤压得变形,还能听到骨头的碎裂声。他发出凄惨的叫声,身上的妖气外溢,引得寻妖盘起了反应。噬妖犬也吠叫着,拉着都骑围拢。 “没人能戏耍我!” 九转道长灵力运转,那绳子还在收缩,最终————将这半妖活活勒死! 地上已浸染一片鲜血,那绳子却没有沾到任何血液。收了绳子,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偏将军微微摇头,叹一口气,赶忙吩咐卫兵前来。 三个卫兵背着一个三尺铜瓶。铜瓶中有绿光闪动,绿光逐渐变成黄光。黄光幻化出一只透明的手臂,向外伸展,在尸体上摸索。过了一会儿,透明手掌抓出一颗圆球,放入铜瓶之中。一个卫兵立刻盖上盖子,贴上封条。 偏将军蹲下身子,不避讳污浊,在骨肉成团的尸体上翻弄,找到一枚通体漆黑的玉片。 “乘邪妖的魂魄未散,赶快带到大狱中审讯。”他吩咐道,停顿片刻,担心途中遇袭,便又说:“带上一队人,护卫安全。” 而他自己则带着玉片,或者说密牒,去向卫将军报告详情。 密牒中有夭门的重要情报,但经过特殊处理,难以解读。如果能解读密牒信息,或许能得到关键情报。 摘月楼上。 尹先生摇头叹道:“算漏了一个人。这九转道士也不是省油的灯。” “线索还没有断。”赵刃心说:“信使的魂魄已被拘拿,还有密牒。” 在自知必死的情况下,信使会毁掉密牒,防止情报泄漏。九转道长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但也因此保全了密牒。 “没错,或许那天夭还会从中作梗,派遣手下破坏密牒。”尹先生说。 临江王猛喝一杯酒,重重将酒杯放下。线索似断似不断,只因九转道长这一出,他们做的事就成白费功夫。信使已死,天夭警觉,不会轻易露面。事情到了此处,难以其他突破。 “也非全无收获。”他说着,脸上又有笑容,吩咐道:“让舞姬们上来献舞。今日看得如此好戏,理当多喝几杯。” 舞姬们款款而入,奢靡之音高奏。众舞姬皆佩一条彩带,行动间,彩带忽而腾空,忽而坠落,如同碧波中的残纹。这碧波荡入人的心中,冲刷掉杂草似的烦躁。 临江王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正中央,好似完全沉浸在舞乐中。只有最了解他的人知道,他的心思,已全然不在舞姬手脚之间。 103 时君 少年正坐在卧榻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案几上的匕首。 这是一把比发丝还要薄的匕首,其展露出来的锐利,连视线都能切割。稍微晃动,匕首就显露出鱼肠似的刃纹,每条刃纹均有不一样的光芒。 这不像是匕首,匕首比它短,它比匕首长————鱼肠剑。 这把剑被认为是不祥之物。它毁灭了许多贤人的成圣契机,包括鱼肠剑最初的主人。 少年放下剑,目光落在白嫩的双足上。剔透如玉,没有一丝褶皱,也没有一丝灰尘,这是一双完美的找不到形容辞藻的双足。 “圣人立地则圣。” 此话的意思:圣人是天生的圣人。当圣人站立在地上,地之厚力就会涌入圣人的身躯中,使他成就圣人的位格。 因此,少年在刚出生,直到如今,一次也没有站立,双足也未踏足地面。一旦他站在地上,他就会成为圣人! “圣人,家主前来拜见。”门外的仆人道。 “我不是圣人,他也不是我的父亲。”少年冷淡道:“不见!” 仆人没有说话,房间便只回荡少年的一句话。 许久,少年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最终拿起鱼肠剑。轻轻一刺,鱼肠剑爆发一阵耀眼的光芒,像一片彩虹。等彩虹散去,那双白玉足的足底,留下两道浅浅的伤痕。浅到只是割破皮肤,但渗出丝丝鲜血。红色的血液变色,变成紫色中洋溢着洁白光芒的液体。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血。这液体顺着足底,顺着坐榻,流到地上。 随着液体滴落,空气中弥漫令人忘记忧愁的香味,地上长出黑赤灵芝、五指人参、金露天麻......稀世宝药,冲破屋檐的药香,华光溢彩。 圣人脚底有地玄之气,当地玄之气离体,圣人便再难立地为圣。 家主奔入屋中,跪地,大哭不止。“其错在我,其错在我!” 圣人言出法随,行止无过。既然放弃成圣的机会,那必定有他的考虑。圣人不会做错误的事,如果这是一件错误的事,那错误的事就会变成正确的事。 圣人说的话都是真理,圣人做的事都是践行真理。所以,少年不会错,错的一定是其他人。 “大兄冶时君,葬于何处?”少年问。 家主还未从绝望中恢复,只顾痛哭,心中只回荡着————冶家的圣人,就这么没了...... 仆人们沉浸在哀伤中。因为圣人哀伤,所以人们也要哀伤。 圣人乐,天下足;圣人哀,天下衰。整个天下都要依圣人的脸色行事! 天下起缠绵的细雨,风儿刮着轻柔的风,似女子痛失挚爱的呜咽。 少年还未行走过,如今是第一次行走,踉踉跄跄,但很快稳住了身形。 “尹河出图,玄龟负书!” “尹河出图,洛水出书!” “......” 城中有人大声呼喝,连成一片,将这股忧伤冲散。 那玄龟体大如山,每一次落足,都会引起一阵地震般的颤动。玄龟的背上有着玄奥非常的纹路,像是天然雕琢,去术之驳杂,还大道本源。龟甲的正中间,正是大道之源的印章。 洛水两分,露出河底,它爬上岸,一步一步朝着城内行去。 玄龟的身后,跟着数不尽的人群。有百姓跪在地上,用祭祀时最高的祭礼,诵念先贤祭文。 “骄阳普照,紫气盈天。大哉吾祖,世之圣贤。生于宝地,载于史篇。宛如群星,璀璨夺目。祖德荣光,和气致祥......” 玄龟轻松撞碎守城的铁壁围墙,仿佛撞碎一块豆腐。它已入城,正朝着它必须前往的方向前行。 身后的人群更多,他们的渴望凝聚成天边的云彩。那是浩荡千里不绝的紫气云团,紫授天成。 “大兄!”少年见到玄龟,透过那庞大的身躯,看见内里熟悉又陌生的灵魂。 玄龟呜咽一声,声音洞彻九霄。 自此以后,玄龟也称震甲,也称时君。 ...... 茶楼里,茶社说书先生敲一声梆子,大喝道:“那冶氏的家主,便将大子唤到密室中,说道:‘冶氏必出一圣,你当为圣人前驱。’大子名叫冶时君。冶时君素来溺爱圣人,便听从家主的吩咐,前往海心之地,盗取宝书。然而,险地必有恶兽,象鲸、炎龙、渊犀早在海心繁衍多年,冶时君不能敌,就去请教驼塌一族。” “驼塌是负山神龟,外甲凹陷,成年的驼塌足以背负三座大山。据闻火裂谷、东海万丈海沟,就是驼塌死后所化。驼塌一族给了冶时君一颗玄珠,只要服下此珠,身体就会变成驼塌,但寿命则会大减......” 说书先生的每一声梆子,都仿佛敲在听客的心中。人们跟随着先生的话语,想象着圣贤们所经历的奇异世界。 无码道士坐在茶楼靠窗的位置,看着刚刚到来的赵刃心,揶揄道:“来得可真早。” 两人约好茶楼汇合,赵刃心比约定晚了两个时辰。 “做了一个古怪的梦,睡误了时辰。”赵刃心揉着脑袋说:“晚上还有赴一趟宴,临江王的宴。师兄同去?” 王侯一直是道观最大的金主。赵刃心想到宴会的事,就想着可以带无码道士一同赴宴。 无码道士的眼神仿佛洞彻一切,狐疑道:“不是做春梦?...昨晚的女剑客还真是绝色。” “师兄别说胡话,我和招雪姑娘清清白白。就是她给我送的宴贴。”赵刃心正色道。袖招雪来送宴贴,还说信使密牒之事。建宁卫与王府都拿密牒没有办法,事情一下子没有进展。 “如今忙着宝术的事情,哪有时间去吃酒。”无码道士吃完一块糕点,站起身说:“走吧,办正事。” 两人今日起早,是为了去拜访一个人,一位深藏民间的八卦术高人。据无码道士所说,扶阳道长的八卦术正是此人传授。这高人偶尔在庙街开摊,为人解命,如果赶得巧,就能碰见。 到庙街,人流稀少,还未到热闹的时候。各个摊位未支开,来早的摊主们正吃着早食,与同伴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老卒丁则拿着大扫把,沿着街头开始,清扫地上的杂屑。 “那高人?”赵刃心问。 无码道士没有回答,盯着一处长时间无人打理的摊子皱眉沉思。他问附近的摊主:“算卦的老道士近时可来过庙街?” 一个摊主已吃完早食,坐在矮脚蹬上吧嗒着旱烟。“许久未见。这老货祸害了良家闺女,被闺女的家公追杀,料想已逃出建州。” “朱老汉,莫听口舌妇乱言。老道士就是去那姑娘家捉鬼,何时祸害了姑娘。”另一个半百的摊主插话道:“老道士说是嘴馋霜州的鱼头宴,所以收拾行李赶去霜州了。” 朱老汉吐出一串长烟,骂道:“鱼头宴时候还早着,他去霜州也吃不着。这蠢话你也信!老货人老心不老,肯定是坏了姑娘的清白,这才逃窜。” 那摊主摇头说:“人老还死心眼。不就是老道士算出你的破烂事,让你下不来台面。都多大人了,还计较这点面子。” 104 留言 “那老道士原先住在何处?”无码道士说着,塞给朱老汉两枚银五铢。 半百的摊主诧异道:“你这道士也有意思,问话钱给朱老汉却不给我。” 无码道士笑了两声,“俗话说,朋友亲,不及仇人明。朱老汉既然把老道士当仇人,肯定比你这做朋友的更清楚老道士。” 摊主思考片刻,恍然大笑。道理不正如此,交情再亲密的友人,也不比仇人认识得深刻。 朱老汉折来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给无码道士指明路线。无码道士听完,告辞离去。 路上,两人撞见一队兵卒匆忙而过。这些兵卒拿着制式奇异的大刀与盾牌,闯入一处院落,不久后,用铁索扣住一个妇女,拖拽着离开。妇女的家眷在一旁又是磕头,又是哭泣,但兵卒们不做理会。 “怎么回事?”赵刃心奇道。按照律法,在判官开堂定罪前,只能传召。如今竟直接用铁索扣拿,有违审案的程序。 无码道士似乎见怪不怪,说道:“这些兵卒专门捉拿半妖。那妇人估摸着在丹药工坊做过工,感染了妖气,所以兵卒就来捉她。” 看着妇人家眷的哀容,赵刃心说:“就因为这个?那妇人也是受害者。” “宁可错杀一百,不能放过一个。近些日子河悟戒严,管你是不是无辜,但凡沾上妖气,都逃不脱人头落地。”无码道士摇头,“论功行赏也按人头算钱,抓到的半妖多,这些卒子能多拿赏钱。” 老道的住处,在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据说那儿发生多起火灾,又时常闹鬼,百姓们便认为此处不详,久而久之,就无人居住。 无码道士打开爬着蛛网的大门,见院落中种着两棵柳树,有一颗已经枯萎,树叶落尽。他进入主屋中搜寻。很快,就在卧室的案几上发现一张树皮,树皮上摆着算筹。 赵刃心用手指轻擦桌案,可以确定,老道士确实走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是什么意思?”他指着树皮问。 无码道士拿起算筹又放下,恼怒道:“这奸诈的老道士!” “八卦是窥天之术。有人不愿因果染身,就会在门前种下一颗树,取下树皮,将卦象所述写在树皮。等到卦象之意传达,再将树皮贴回树上。如此,上天之怒就转移到门前的树上。”无码道士说:“这老货真是谨慎。他把算筹摆在树皮上,就是提醒我,让我本人来算这一卦。” “师兄也会八卦术?”赵刃心问。他知道扶阳道长懂八卦术,可一直不知道无码道士也懂八卦术。 无码道士拿了算筹,“好歹是掌门的大弟子,当然得会两手八卦术。”他思考良久,最终还是亲自算了一卦。 一番赵刃心看不懂的算卦后...... “卦象为夭,也就是说,河洛宝术的线索,与夭有关。” 赵刃心疑惑道:“如何称得上与夭有关?” “八卦术算一个因果牵连。河洛宝术与夭有因果联系,所以往后遇到与夭有关的事情都多思考几番,就能找到线索。”无码道士掰碎算筹,拿了树皮走到屋外。他将树皮贴在柳树的缺口处,运转灵力,树皮渐渐贴牢树身,两者融为一体。 得到一个似有似无的线索,两人沿原路返回。正走着,赵刃心敏锐察觉到一丝危机,当即示意无码道士停下。 “小心些,有动静。”赵刃心警惕道。 无码道士似有所悟,“有得必有失。我们得知线索,就要有一个磨难与所得相冲化解。”他扫视四周,找地方盘腿坐下。 “两个小道士来的正好。”一位壮汉从侧边走出,阴沉沉地盯着二人道:“正要向二位借一样东西。” 壮汉赤裸着上身,展露出铁打一般的硕大肌肉。他的身材高大,头发杂乱地捆束着,一双又长又粗的手臂在前方摆动。 赵刃心的手上已握住剑,感受到对方强大气势。 观察武士,先看青筋,武士的内劲修为都能通过青筋反应。筋如滚珠,就是通劲的标志。再看手掌,如果食指侧边粗糙,就表明此人经常握刀、握剑,肯定修习极为厉害的兵器之法;如果手掌正背面均起了茧子,就说明是个擅长掌法的武士。 这武士,已将内劲修到极高深的地步,很可能是圆劲武士。其双掌粗糙,擅长拳掌之术。 “借什么东西?”赵刃心问。 武士活动双手,向前踏出两步,两只巨大的脚掌在前方踏出两个脚印。“城内搜捕严厉,正要借二位的皮囊一用。” 无码道士已盘腿坐好,打着哈欠说:“他身上有妖气,是个半妖。师弟尽管放手拼杀,师兄自有保命道法。” 赵刃心眼皮一跳,当即明白无码道士的打算。无码道士这是打算袖手旁观! 武士左脚迈开,内劲喷薄,第二步右脚,再次加速,第三步左脚,内劲再颤动,连续三次加速,速度成倍提升。赵刃心甚至看到三个残隐,那武士已近在眼前! 到达圆劲,内劲生生相息,绵绵不绝。这一出手,就展开凶猛的攻势。 赵刃心挥出一剑。须臾间,剑意运转,自剑刃上飘下一朵朵花瓣。花瓣随风而舞,聚散不定,飞向武士。他朝后退一步,符袋中飞出一张藤蔓符,但没有激活。 因为元魂的精进,所以他如今能做到一心四用。符袋中符咒的种类也变多,这藤蔓符,就是进可攻,退可守的辅助性符箓。 武士猛弯下腰,再一踏地,正要躲过剑气花瓣,藤蔓符发动,光芒落入前方的泥土中。泥土里钻出绿意,只一个呼吸,绿意向上生长,长出花叶,长出更多细密的藤蔓。 他稍一停顿,双掌上冒出青绿色火焰。唰唰两拳,碍事的藤蔓就被完全斩断。再扭转身体,踏出一步,他与赵刃心只有三尺距离。 忽然间,地上隐藏的三片雷球符激活。雷球符瞬间膨胀,炸响,雷电丝线细细密密,钻入武士的身躯中。雷电有麻痹之效,武士的肉身在接触到雷丝后,必定显露出片刻的迟钝。这正是赵刃心的目的。 赵刃心再挥剑,花瓣缠上武士。 武士心中惧震,乘着一只脚还有知觉,连忙使用内劲,硬闯出雷球的包围。尽管如此,他的左脚和左手还是受伤,鲜血直流。 赵刃心这一手已显露出实力,武士心中已没有再战的想法,当即要逃,却感到后背一阵剧痛。一把匕首,正从后往前,插在他的心脏上。这一击仿佛插入他的灵魂中,令他完全不能动弹。 匕首中的灵气丝线如烟花般向外溢出,一部分钻入武士的胸中,另一部分钻入武士的头颅内。头颅里发出嘶嘶的声音,脑壳龟裂。几个呼吸后,一条蛇一样的生物从里面钻出来,它想要逃走,但没爬动几步,就抽搐着死去。 “老虎不发威,当我病猫啊!”无码道士面无表情。 105 外丹道会 赵刃心原以为无码道士不会出手,但见他最后狠辣的最后一击,就能料到,对方是深思熟虑,从一开始就起了杀心。 以赵刃心的元魂修为,也没发现无码道士何时埋伏在半妖身后,似乎他本就在那儿。而事实上,几个呼吸以前,他还在另一侧盘腿坐着。 “我以为师兄不会出手。”赵刃心说。 “我也这么以为。”无码道士认同地点头,啧啧嘴说:“但老天不愿你现在死。” 赵刃心观察着从头颅中跑出来的小蛇,“老天怎么就不愿我死?” “我们找到的,关于河洛宝术的线索,都是你发现的。你能说这是偶然?偶然多了就不叫偶然。我刚算出河洛宝术与半妖有关,就有一只地夭窜出来,知道这说明什么?”无码道士肯定道:“这说明你与河洛宝术有逃不掉的因果。因果像磁石一样,你所经历的任何事都会像磁石的引力,不断推动你靠近河洛宝术。” “那这条蛇?”赵刃心划开蛇的身躯,看见一颗圆鼓鼓的妖丹。 “蛇皮剥下来做炼器材料,妖丹拿来炼制丹药,还用我教?”无码道士麻利地收拾妖丹。 ...... 外丹道会开始,天水道观道士云集。 妖丹失窃之事似乎并未对天水道观产生什么影响,丹院照常开放。只是天水丹炉封存,说是要进行定期修缮。知内情的道士们懂,天水道观此次定然损失惨重。 虽说是外丹道会,但符箓之术、阵法之术,亦有法师讲经。道观的各个大院,便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有些道士是从建州其他地方赶来,还有道士来自其他州郡。 丹院的讲经处,是一座八面八门的丹房。每一面墙都画着神仙图案,有‘仙子登月’、‘仙人腾云’、‘瑞兽吐丹’等图。丹房正中间是丹炉,围着丹炉的是大小一致的蒲团。 小道士们正在窃窃私语。 “妖丹失窃,听说是半妖的手笔。” “这倒不清楚,似乎损失不小。事情惊动城守,下令严查四门过往,我们现在就算想出城,也不能轻易出去。” “夭门越发猖狂,近些年总有大动作。” “这事的根子上,还是放宽了道门收徒的准则。有了福缘这东西,来历不明的人也能入道门,有造牒做保护,朝廷想追查也难。” “......” 院中的钟楼无人自响,三声钟响后,九转道长从侧门进入丹房。 “早间至午时,追本溯源;午时至晨昏,深解五转。” 追本溯源,就是讲炼丹术的发展、变迁,大多提些粗浅的知识,适合刚学炼丹术的道士;深解五转,则是对炼丹术的深刻剖析,适合精修炼丹术的道士。 如此一说,倒有几个道士起身离去。离开的同时,他们身下的蒲团便自动飞起,飞至丹房左侧案桌上,自动排列整齐。 见众人凝神静坐,九转道长也不讲为何今日是他主持讲经这番客套话,而是直接进入主题,“所有人都知道外丹术脱胎于内丹术,那哪位小道友知道,内丹术脱胎于何术?” 外丹术以丹炉为炉;内丹术以人体为炉,尽管差异巨大,但深究此处,就知道两者同出一源。这两术的关系,为众人所知,但内丹术脱胎于何处,却少有人知道。其年代久远,实在难以理清。 “人丹之术。”角落里,有人说道。赵刃心听得出来,这是清水道姑的声音。 “竟有人知道。”九转道长诧异道。或许他真没有想到,竟有人这么快答上,思考一番,他继续说:“人丹之术,就是最早的半妖转化之术。炼气士将妖丹化入体内,不断温养,欲以血气同化妖气。大部分人以失败告终,其中聪慧者,想出一个绝妙的办法————先让甲温养妖丹,减弱妖气;甲亡,以乙继续温养妖丹,减弱妖气;乙亡,丙继续温养妖丹,如此反复。经过无数次试验后,人丹之术的原理具备,有了独成一术的资格。” 一个年轻的道士插话道:“如此,需要多少人命!” 每一次的妖丹传递,代表一个人的死亡...... “依据妖丹的不同,温养传递的次数也不同,如果是大妖妖丹,大概需要百人。”九转道士说完,提醒道:“道门重规矩,小道士记好,法师讲经的时候,不可出言打断。”说完,朝丹房正中间打了一道法决,禁声法阵开启。如此,除了九转道长的声音,其他人的声音都会被禁声阵法隔绝。 “最早的丹药通过人丹之术得到,那时还不叫丹药,而是人丹。那时的豪门权贵会圈养许多丹奴,专门用于炼制人丹。不过没多少年,人丹之术有了进一步的发展————给丹奴喂食珍惜草药,激发人丹的药性,使得最终的人丹药效更甚。” “草木之属,比之妖丹,种类多于百倍,药性也复杂百倍。炼气士就如何喂食,喂食何种丹药进行多年研究,归纳出君臣佐使四类属性。再过些年月,名匠打造出丹炉,用以代替丹奴养丹,由此产生了外丹之术。” “那么,小道友们再思考,为何外丹之术能取代人丹之术,两术有何优劣?” 九转道长解除一人的禁制,那人说:“外丹术炼制丹药的药效更好,人丹术中有诸多驳杂...” 话还没说完,九转道士将此人禁言,不屑道:“蠢笨!”完全不看此人的脸色。他又点一位道士,另一个道士说:“人丹之术有违天和。” 九转道士不悦地将此人禁言,埋怨道:“怎么建州皆是蠢笨之辈,比幽州最下等的炼丹士也不如。” 听到九转道士如此说,有些道士不以为意,有些确愤愤难平,更有几位受不了,直接离开蒲团,扬长而去。 赵刃心看着离开的几位直摇头。道家讲究清心寡欲,被一句话刺激地离开,其心性如何,可见一斑。况且,九转道长的话刺耳,但确实是实话。 几人走后,九转道士拍手笑道:“剔除那些注定在外丹术中难以寸进的庸才,也是我辈的职责所在。那么,我等继续这个问题,若有人答出来,便继续往下讲解。” 看他那开心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做了多大的好事...... 又连着几人作答,九转道士均是摇头。 赵刃心思考长久,起身作答:“人丹术的药效更好,但费时费工,每一次的温养,就像外丹术的转炉,又不能剧烈,否则便会废丹。同等情况下,外丹术的药效差,但减少了炼制时间。在转炉的手法上,也比人丹术更为成熟。” 九转道士接着问:“两者炼制的时长,具体相差几何?” “相差百倍。” “何以见得?” “以人体血气运转与丹炉炉火运转比较,推算得知,差距在百倍之上。” 九转道长满意地点头,丢出一片金色纸符。“来年的金丹道会,你随我同去幽州。” 106 晚宴 纸符上写着‘游历’二字,围绕两个字的,是诸多看着眼花的符文。想必这就是游历符书。赵刃心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获得,不知道做何表情。 如此也好,得到符书,他就没有参加鸣啼丹比的必要。他本就不想参加。道士和侠客,都不喜欢争强好胜。 “古书有言:圣人无仁心。此话的意思是,圣人没有对于一二个平凡百姓的仁心,只有视天下为猪狗,视猪狗皆平等的仁心。道门炼丹,也从不顾忌人命。我辈求长生者,为长生可无所不为。”九转道长冷淡道。 这算是给道士们定下心性,让他们明白一个炼丹士该有的态度。如今没有丹奴,但从杀妖怪采妖丹,处理原丹,到后面的原丹温养,过炉炼丹整个流程,无不有人因此亡命。杀妖怪不必多说,若去杀妖王,多少人命都不够;炼丹时候炸炉,妖气泄露,随便也能死百来号人。 “外丹术的发展到此还未结束。此后能人辈出,炼法推陈出新,最常见的是火炼法,其次是水冷炼法、沙炼、燥炼...”九转道长说道这,又问赵刃心:“你来说,这些炼法有何优劣。” 赵刃心并不知道如此多的炼法...... “如果我答得不对,真人是否会收回符书?” “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收回来的理。知道多少,回答多少。”九转道长鼓励道。 “皆不了解。” ...... 晚上,赵刃心前往临江王的宴会。 说是宴会,但其实并没有多少宾客,不算上赵刃心和袖招雪,只有六人。越是庄重的宴会,宾客就越少。 按礼,王侯坐首位,其左手边和右手边均是家臣,其下为宾客。所有家臣在宴会上都有明确分工,左手边家臣会照顾宾客,在饮酒的时候抛出宾客感兴趣的话题;右手边家臣则照顾王侯,并在宾客之间产生矛盾的情况下,调转话提,控制场面。 赵刃心坐在袖招雪边上,方一坐下,正对面的人就说:“你就是赵刃心,温良的徒弟?” 他并没声张自己是温良徒弟的身份,但似乎这个消息已经传开,被许多人知道。“正是。”他问:“有何见教?” “我迟早要亲手杀死温良,提前告诉你。”那人信誓旦旦。 赵刃心这才仔细打量对方。一个肌肤麦黄,相貌英俊,带着十足豪气的人,身上穿着粗布衫,腰间挂着一把短刀。唯一让人奇怪的是此人左脸上一个‘奴’字的青色印疤。 赵刃心诧异道:“你与他有仇?” “自然,解不开的大仇。”那人说。 提前告诉世人,我要杀某人,这是相当古老的做派。古时的人们认为,如果他们所杀之人该死,就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让所有人做个见证。这叫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 “还未请教?”赵刃心拱手问。 那人也回侠客礼,“兰陵。” 此人就是兰陵大侠,温良虽未多说,但心中计较颇深的仇人。赵刃心奇道:“既然都是大侠,为何非要拼个你死我活?难道说,你认为我师傅是个恶人?” 兰陵将一根搅拌酒水的长筷子放入竹桶中,并未正面回答,而是慢条斯理道:“两位童子行于道,天气炎热,童子甲折糖竹而食,童子乙见之大怒,以剑杀甲。如此观之,你觉得何人有错?” 一旁的袖招雪来了兴致,回答:“乙有错。” 赵刃心思考片刻,问:“乙为何杀甲?” “官府判官审案,乙说,乡里故有习俗,糖竹乃地母之灵,不得采食。”兰陵喝一口酒,接着说:“地母,就是地涌夫人,传言是甘圣人的母亲。乙为乡里习俗杀人,你觉得可与不可?” “甲又非是乙的乡里人,乙却以乡里习俗杀人,实在不妥。”赵刃心摇头。 “那你认为乙有错?乙应该违背习俗,放过甲?”兰陵质问,随即郑重说:“这就是侠客没落的原因。天下郡县何止千万,习俗不一,道德不一,何为准绳,判官又该判谁对谁错?各人均有其理,无险恶之心,然而杀戮不断,为何?各人的理不同,必然要生乱,乱必生杀戮。杀戮起而国家不兴。” “温良就是此类人,碌碌小儿,守着自己的侠义沾沾自喜,认为这人的理是理,认为那人的理也是理,如此首鼠两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说到这,就听殿外有人唱词:“临江王到~。” 赵刃心与兰陵大侠的辩论也就到此为止。 临江王穿着宽松的袍子,端坐到首位,拍手示意。 两位身材婀娜的女剑客上前,手上拿着细长的剑,拱手行礼后开始舞剑。两位女剑客配合默契,两剑相互配合,一来一往,忽而向上抛飞,互换长剑,又是一阵清鸣。两把剑就仿佛两只蝴蝶,在两位女剑客的双后间飞舞,令人大开眼界。 赵刃心从没想过,剑可以这样运用,真的是将剑的轻灵发挥到极致。 剑舞过后,再上酒和下酒菜。左边的家臣起身说道:“今日酒宴辩词————夭。” 酒宴辩词,就是指今日酒宴谈话的内容。众人只能聊与‘夭’有关的事。 临江王先说:“自两千年前,半妖屡禁不绝,缘由何在?” 一位宾客说:“多有权贵被半妖笼络,以为爪牙。” 紧接着,另一个文人打扮的宾客豁然站起来说:“朝廷昏聩,不用良谋。”从文人先时的谈话中,赵刃心知道此人被同伴称呼为曹生。 临江王问:“良谋何在?” 这是相当常见的酒宴场面。王侯一方面与宾客们联络感情,另一方面询问对策,如果有宾客所言合王侯心意。王侯就会重用他。 曹生说要沙盘推演,临江王便命人抬上沙盘。曹生在沙盘上插三个旗帜,说道:“半妖之祸,其根在妖夷。若剪断半妖与妖雾林之间的联系,半妖就是无土之木,不足为患。” 妖夷就是妖怪,更正式的叫法。妖怪栖息于妖雾林中,妖雾林紧靠幽州边境,但幽州地广,大山林立,总有妖怪能够侵入幽州。幽州与建州、通州相临。而通州,因为水道之便,四通八达,这些侵入幽州的妖怪就能与各州各郡的半妖联系,帮助半妖祸乱大昌领土。 但是,这个事情大部分的人都知道,关键在于————如何剪断妖怪与半妖势力的联系。 曹生朝兰陵大侠冷哼一声,继续说道:“幽州有果先卫,龙口城无忧,妖夷不敢大举来犯,些许残妖败怪渗入幽州腹地,也会被各地守卒剿灭。幽州与蛮州接壤,蛮夷与妖夷狼狈为奸。要御敌于外,除幽州之外,蛮州亦是关键。某有一计,可保蛮州无虞...” “纸上谈兵!兵家之事,凶险皆在阵战,凭你一计,能挡百万雄兵?!”不知为何,兰陵大怒,“义父久在蛮州御守,劳苦功高,阴险小辈却在背后中伤!” 107 信使密牒 赵刃心知道兰陵所说。兰陵之义父,便是现任蛮州荆期卫卫将军,位高权重。其人似乎犯了什么忌讳,皇帝又依赖其武力和领兵之能,便削去大将军之职,命他守住蛮州要地。 “霍缙做过何事,众位心知肚明。乘人不备,小人之为!”曹生毫不退让。他说的应该是这位卫将军的一件众人皆知的错事,但赵刃心不知道。 “两师徒一个在幽州,一个在蛮州,不知是何图谋!近日河悟妖夷作乱,偏偏你兰陵又来此处,可真是凑巧!” 兰陵鼻息粗重,瞪着眼睛。双方剑拔弩张,大有一言不合就要挥刀相向。 临江王右边的家臣忽然恍然大悟似的大叫一声,对着临江王,实则是对所有人说:“前几日王爷施展妙计,捉住信使,得到信使密牒。今日诸人杰在此,王爷何不将密牒示之于众,集众人之所长,或能解开密牒密文。” 赵刃心暗想:这家臣和稀泥的方式实在生硬,但到底是起了效果。近日河悟城的戒严,都骑又抓住信使,想必在场诸人都非常好奇。 临江王看了赵刃心一眼,谦虚道:“全赖某位侠客出谋划策。” 不一会儿,密牒呈上,众人离开座位,围拢着观察密牒。 兰陵常年在幽州活动,最清楚半妖方面的事宜。“这是最难破译的密牒。据说夭门有一个血符,只能加密文字为密文,不能解密;天夭有另一枚血符,只能解密密文为文字,不能加密。所以当密牒加密之后,除了持有相应血符的天夭本人,其他人都无法解密。并且密牒上布置禁制,隐藏密文,常人难以窥测。” 一位宾客道:“这有何难,容在下解除密牒禁制。” 临江王应允,那宾客就取出漆板,雕刻刀。将密牒放入漆板凹槽内,转动螺母,使漆板完全与密牒接触,不留缝隙。 漆板上有细小的线槽、圆槽、方槽等雕刻成的凹槽。不同的凹槽,又镶嵌不同的金石材质,有些通透如宝石,有些色彩暗淡。这些金石五颜六色,密布在漆板表面,晃人眼睛。 宾客不断转动漆板侧边的螺母,这些凹槽便不断排列组合。转过一会儿,他打开机关,某些凹槽的便散发出颜色不一的光芒,又调试数次,宾客长呼一口气,说道:“禁制已除。” 赵刃心看着宾客的动作,心头思索。这似乎与符箓之道十分相似,不过符箓以符文引动五行法术,而密牒则通过符文隐藏密文。 临江王欣喜道:“尹先生与我说,板刻玉雕之术属安生为最,果然不假。” 宾客矜持中带着自豪地说:“王爷谬赞。” 侍从将密文抄录出来,众人盯着密文又是一阵思索。 袖招雪问:“试试九宫算术,或能揣测一二。” 一位宾客凝神想过三息,叹道:“推算不出。” 过一会儿,陆续有人摇头。临江王摇头道:“似乎夭门对密文又做了改进。前时依据九宫算术对照,还能解出个只言片语,如今却连一个字也解不出来。” “也罢,此事该让朝廷头疼。”见众人皆不能解,临江王笑道。 众人便各自落座,继续饮酒,欣赏舞月。 寻了一个机会,袖招雪给赵刃心使一个眼色,便离开席位。赵刃心先坐一会儿,也找借口离开席位。 “特地让我来宴会,不该仅仅是为喝酒。”赵刃心说。 “小心隔墙有耳。”袖招雪用手指做了‘噤声’的手势,把剑柄指向赵刃心。 剑感之术修炼到一定程度,就可以感知剑的内在。再往下精修,就能通过剑来传递话语。袖招雪将话传递给剑,赵刃心触碰剑,就能听到袖招雪的话。 两人通过剑来沟通。 “那日捉住信使,半路就有半妖袭击,似乎对密牒非常执着。” “嗯~?这很可疑。按照夭门的行事主张,半妖们应该变得更加谨慎,怎么反而大胆起来。” “临江王拿来密牒,也受到几次袭击。如果所料不差,应该是密牒中有极为重要的情报,并且在短时间内非常关键,所以天夭才会派出手下袭击。” 说到这,赵刃心想到今日的宴会,想到方才的解密密牒,脑中浮现一个可能情况,“所以临江王故意安排这场宴会,把密牒示之于众,就是想要引蛇出动?” 既然天夭想要知道密牒内容,就安排一场宴会,引天夭,或是与天夭有密切关系的人出来。 “王侯的心思难猜,料想是其背后的谋士献策。”袖招雪语气不确定。 “那依方才的观察看,谁的嫌疑最大?”赵刃心想,临江王设宴,宴请的宾客人数不多。有些人有一技之长,例如那精研板刻玉雕的安生,必定会收到临江王邀请,有些则是随兴安排,例如赵刃心。那些必定被临江王邀请的人,嫌疑更大。 袖招雪思索着,说道:“其实在幽州多年,我一直怀疑兰陵与夭门勾结。兰陵与云中城纪氏世家交好,加上兰陵本人与其义父的武力,足以引起夭门的重视。如果有兰陵在明作为助力,夭门就能安心在幽州发展。你也知道,幽州的夭门势力极为庞大,可以说是根深蒂固,这其中必定有大势力相助。” “兰陵看着不像恶人。”赵刃心说。 “没人能用眼睛看出善恶是非。” “我是指兰陵这个名号。名号不会骗人。”赵刃心低头思索。 大侠的名号,不能自封,而是由天下人举名。人们骨子里有‘名正言顺’、‘名副其实’的传统。一般大侠的成名之路,先要行侠一方,广传名声,而后参加蹄林大会、武道大比等颇具分量的武斗大会,获得前列名次。如此,名与实相符合,天下人才会称其为‘大侠’。 而兰陵的义父,似乎是被称呼为‘顶风臭十里’的前大将军霍缙。有这个义父给他拖后腿,还能拿到大侠之名,足见其侠义之心。 “这难说,他义父名声臭不可闻,但武力与手段颇足,和你这一脉也有深厚渊源。” “什么渊源?” “你师傅没与你说?真是怪!如此大的仇怨,竟不与徒弟讲明。温良师承花刃侠宗,而花刃侠宗则是贾氏世家的贤才。当初侠宗助当今圣上掌控朝政,没想到身处大将军之位的霍缙暗中与皇太后狼狈为奸,致使侠宗侠义蒙尘,黯然隐退。正因为此事,天下之人皆唾弃霍缙。” 赵刃心从未听温良讲过这段渊源,没想到他这一脉与兰陵这一脉的仇怨竟是因此产生。这可真是解不开的大仇。 思索者,他忽然想起无码道士曾说过的话————“偶然多了就不叫偶然。” 或许真有一股奇妙的因果联系,使他与半妖的阴谋产生交集。 108 深巷 两人讨论一会儿,赵刃心忽然说:“如果以势力来判断,临江王也有可能与夭门勾结。” “这想法真奇怪。”袖招雪脸色古怪。临江王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追查天夭。如果没有临江王,就不可能捉住信使,也就不会得到密牒。而如果临江与夭门勾结,临江王没有理由做这些事情。 “先说势力,临江王封邑幽州云中城,在幽州可算是一个大势力,不比兰陵和纪氏的权力小。那么他的实力足以吸引夭门与其合作。接着说这几日的事情,临江王看似在追查天夭,看似一帮谋士,包括我在为他出谋划策,但归根到底,最终确定计谋是否执行的是临江王。他可以否定某些计谋,肯定某些计谋,轻松而又隐蔽地包庇天夭。” “这对临江王有什么好处?” “这只是一个可能,不能确定的事。我们站在局内,因为对临江王,夭门所知甚少,所以对他们的许多计谋难以理解。纠结于去解释这些计谋,只会被牵着鼻子走。” “但这个可能实在耸人听闻。临江王可是幽州王侯,更是皇室子弟。如果他与夭门勾结...” “我如此怀疑的原因在于————临江王为何管这个闲事。他的封地在幽州,又不在建州,即便破获夭门的大阴谋,建宁卫愿意让功劳?显然不会。那他凭什么做吃力不讨好的事,除非此事与他有益。” 赵刃心心神一动,恍然间抬起头,透过对面房门上琉璃雕饰的反光,见着过道的深处,正有一个人影。他眼神示意袖招雪,袖招雪便也停止动作。 没一会儿,过道传来一阵脚步声,穿着粗布衫的兰陵走了过来。他脸上的青色的‘奴’字,看着特别显眼。“孤男寡女于廊桥下私会,真是羡煞旁人。” 兰陵看一眼袖招雪,继续说:“辩词戏马上开始,快随我入席吧。” 赵刃心与袖招雪以眼神交流,均未说一句话。两人都觉得兰陵出现的时机实在太巧。 三人回到席中。 临江王饮一杯酒,朗声道:“我昨日读史书,回想起半妖之祸在大夏朝就已经存在。当时宫廷中有妃嫔化出狐尾、兽耳取宠,民间亦有许多武士化为半妖,借所谓捷径提升肉身。半妖的人数可谓庞大。可为何不过短短数十载,半妖就全部化成灰灰。” 一位宾客先道:“先时无人料到半妖之害如此巨大,所以酿成大祸。此后亡羊补牢,便合天下之力诛除半妖。” “先贤岂会如此短视,窥不出大患!”曹生站起来,不能苟同,“当时的世家豪强遍地,敝扫自珍,武道秘籍不肯示人。因而许多晋身无路的武士就想借半妖转化,获得武力。由此可知,当时的大患不是半妖,而在世家豪强。权谋者这是借半妖势力击垮世家势力。” 临江王若有所思,接着问:“可我听闻,转化成半妖的武士,性格大变,杀戮成性。若这些武士知道有此恶果,为何还要转化为半妖?” “王爷有所不知。习武需要根骨,修道需要福缘,对于转化为半妖的过程,也需要与之适应的体质。”曹生说:“体质不足者,就需要从仪式和材料上入手。而夭门暗地大肆扩张,怎可能提供完善的材料呢,必定省略某些珍贵材料,致使转化成功率降低,成功者也落下缺陷。” 临江似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不过按照曹生所说,半妖转化之法已然成熟,那大夏朝末期,为何整个天下都痛恨半妖,欲除之而后快?” 兰陵想了想,插话道:“归根究底,时人认为师徒授受之道胜于醍醐灌顶之道。” 师徒授受之道,即是收徒、传授技艺、徒弟领悟、出师的传道方式。醍醐灌顶之道,则是通过外力,强行拔高接受者的武力,例如半妖转化之术。 赵刃心忽然明白了兰陵的话。古时的社会,传授技艺的方式之只能通过拜师和自悟,没有第三条路。而半妖转化之术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固有的模式,将师徒授受做为至理的人无法认同半妖转化之术,便集结起来,大肆打压半妖。 曹生一拍桌子,佯装惊讶道:“说来也巧,兰陵大侠的师尊,不正是妄图打破传统的奇人。以军功换秘籍,确实是不错的谋划。” 这可不是夸赞的话! 兰陵自然懂曹生想要表达什么。半妖欲借转化之法颠覆师徒授受的传统,一顶‘打破传统’大帽扣在头上,就会被划到半妖一类。 “曹生,莫以为我不敢杀你!”兰陵将手方在刀上,气势汹汹地看着曹生。 “哦~,那兰陵大侠可否解释一下,在都骑封锁妙丹街时,你在妙丹街做什么?”曹生冷然道。 兰陵看了临江王一眼,又看了草生一眼,将手从刀柄上移开。“我何须向一个文人解释。”他起身朝临江王拱手行礼,说道:“不胜酒力,容我先行告退。” 兰陵一走,宴会的氛围变得沉闷许多。赵刃心与袖招雪又坐一会儿,也告辞离去。 袖招雪叫住赵刃心,“跟我去一处地方。” “什么地方?”赵刃心问。他正准备回道观歇息,仔细思考今日的所见所闻。 “河悟城最秘密的地方。”袖招雪说。 ...... 深巷中放着三个酒缸,酒缸边拴着一只短毛老狗。这只狗舔着酒缸里的酒,打了一个酒嗝。似乎是因为喝醉,这狗便没有理会二人。 到门前,门上贴着贤人训子图和鱼虾满篓图,很是平常。全城半数以上的宅门前,要贴鱼虾满篓图,这是丰衣足食的祈福。 “这里可真够偏僻。”赵刃心打量着周围环境。 “钦天监的秘密据点。”袖招雪说:“我们去见一个人,打探夭门的详情。” 说着,她敲三下门,等待两息,慢敲三下,如此反复三次。等了好一会儿,无人理会。袖招雪重复这个过程,静静等待。 “来人可是招学姑娘?”那只短毛老狗抬起头,口吐人言。说完,老狗走到两人身边,用鼻子嗅闻,等过一会儿,吐出一份卷轴,摊开放在袖招雪面前。 袖招雪拿出一枚黄色玉质印章,盖在卷轴上。 在印章接触卷轴的瞬间,卷轴面上闪过无数的线条,而那枚盖上的印,随着线条的舞动,逐渐消融。 “钦差等候多时,快请入内。”短毛老狗张开嘴,将两尺长的卷轴吞入肚中。 赵刃心看着老狗轻松的模样,不禁奇道:“这么长的卷轴,你肚子是如何装下的?” “笨!”短毛老狗嫌弃道:“当然是我肚子比卷轴更大。如果我的肚子比卷轴小,如何能装下呢。” 109 雪芒雄鹰图 刚关上门,还未及看清周围情况,就见前方飞来三刃风镰。 风镰像大号的螺旋飞标,三个镰刀两侧打磨得光亮照人。风镰正在飞速旋转,而其正中间,连着一条细细的铁链。 唰唰! 风镰在旋转的过程,发出锋利的切割声。在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能清晰的感知到风镰旋转时产生的气流,以及每个镰刃的锋利。 袖招雪正欲出手,听到冰冷的声音。“枷手!” 她正欲抬起的左手仿佛被拷上千斤重的刑具,竟然一时动弹不得。勉强用另一只手握住剑柄,还未拔出,那风镰已到了赵刃心面前,阻之不及! “小心,这是缇骑的枷锁之术!” 整个过程中,赵刃心只眨了一次眼睛。他侧歪脑袋,以极为刁钻的角度避开风镰。那风镰在行进的过程中,切碎他扬起的鬓角发。鬓角发在空中飘动,像是随风飘荡的柳丝。 倏尔,风镰毫无挣扎地改变方向。原本风镰该向后飞行,如今拐一个急弯,速度不减,绕过赵刃心的正面,直向他脑后的脊柱处。 这一次,他已无法通过身体躲闪,不过,他的手已经碰到了剑。 剑气花瓣飞舞,将风镰和近前的铁链包围,轻轻搅动,这风镰便消失无踪,化成了沙子一般的铁屑。 “枷足!” 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赵刃心感觉到双脚上有古怪的真气波动,只来得及抬起一只脚,另一只脚像被挂着千斤铁球的刑具扣住,动弹不得。 那风镰化成的铁屑被飞吹动,忽而飘向铁链处,聚集在一起,重新变成一把完整的风镰。 这铁链连向前方房屋的深处,而方才冰冷的声音,也自屋中传来。 当风镰再一次袭来时,袖招雪已挣扎出来,用漫天雪花的剑意,抵挡了攻击。“冉彧,把风镰收回去!” 屋里的人走出来,风镰旋转着回到那人的身侧。“我说过,此事属于绝密,你竟还带外人过来!”此人神色冷漠,从声音能感受到怒意。 他穿着样式威武的鳞光甲,头发以细链子盘好,手上握着风镰的末端。“袖招雪,你该知道此事的凶险。带一只蝼蚁过来,只会害他送命,也会破坏我的谋划。” 鳞光甲左侧印着一把剑和玺的图案,每一块鳞片都散发着金属暗光,周边有淡黄色纹路。如果所料不错,这正是光明甲,比鳞光甲更加精致的甲胄,只有六品以上武官才能穿戴。 “这是求人的态度?!”袖招雪蹙眉质问。 “天京卫的将官,从不请求。”冉彧严肃道:“切莫误会。我是征用你,命你配合我行事。被征用者没有拒绝的权力。” 他转头看向赵刃心,十分认真道:“你这只小虫子会感谢我。因为招雪姑娘的愚蠢,以及你若不可见的武力,极有可能被邪妖捉拿,泄露圣上的密令。若是泄密,宫中必定要追查到底。到那时候,你的全族都会因你之故而被杀。我现在杀死你,使你没有泄密的机会,你的族人也因此保全。” 他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似乎是在为自己突然的仁慈而感到开心。 “你认为我很弱?”赵刃心松开右手,语气像是在确认某件事。 “按照方才的情形,三招之内就能取你性命。”冉彧语气中带着理所当然的口吻,随即疑惑道:“弱者为何总要多此一问?难道问过这话武力就能提升,还是说,你连确认自己能力的基本智慧也不具备?” 按照冉彧方才的观察,赵刃心接不过他三招。他的风镰用复木与忆金打造,无论被利器斩断,还是被火焰融化,都能在两息之内复原。如果袖招雪没有制止,他在释放‘枷手’和‘枷足’后,再释放一记‘枷号’锁住赵刃心的头颅,那此人的头颅如今就会落在地上。 赵刃心轻轻一笑,指着冉彧的胸口说:“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是你先杀死我,还是我先杀死你。” 冉彧低口一看,胸中处正沾着一片粉红色的花瓣。他顿时大惊,但面色不动。这花瓣中有浓的化不开的剑意。假的花瓣,但似乎...已然有了‘神似’的雏形。如果这片花瓣爆发剑意,那他即便不死也会受到重伤。 一个浅显的比较。如果冉彧需要在三招之内杀死对方,而赵刃心只需要一招。那么出一招的人有更大的机会杀死出三招的人。 冉彧手中真气运转,包裹着那片花瓣,小心将它甩出。那片花瓣撞在一棵树上,融入树中。数息过后,树开始分解,化成一缕缕木屑,飘落在地上。 “本将军承认你是一只比较强大的蝼蚁。”他大笑,将风镰收回,挂在背后,又补充道:“还是一只聪明的蝼蚁。跟我来吧,聪明的蝼蚁不一定能帮上忙,但肯定不会添乱。” 三人进入屋中。 冉彧取出代表官位的虎印,输入真气激活,虎印雕刻的虎头双眼放光,两竖光射入厅堂的正中央挂着的雪芒雄鹰图。那图中的雄鹰竟活了,从画卷中展翅飞出。尖锐地鸣叫一声,它飞出窗外,落在屋梁的突起处,双眼注视着四周。 “有雪芒雄鹰图监视四周,防止被人偷听。”冉彧解释一句后,直入主题:“钦天监在河悟城的密探得到的线报非常少,这里的半妖极其狡猾。不难想象,它们已经渗透到官面上。” 随后,冉彧将重要的线报圈出,给二人观看。 “七月初二,幽州妖夷异动,已发现六位妖王。妖雾林中妖怪数量大增,似要再度袭击幽州。” “时间不详,京州夭门出动一批半妖,借道密州运送秘密物资前往建州。” “五月六,截获天夭密报,天夭正召集建州所有地夭,齐聚河悟城。” “五月十二,乔氏余孽乔怨在建州仪水城现身,刺杀数人。同月十七日,现身山前城,再度出手。从尸体观察,此人已继承乔氏影袭印,掌握匕龙之术、匿隐之术。酌情将此人列入银卷缉拿名单。” “七月二十四日,天水丹炉失窃。半妖暗线已查明为夭门所为。直接作案者仍在河悟城中藏匿。” “......” 赵刃心一字一句的看,从中感受到不寻常之处。 幽州妖夷出动,只有一个作用:牵制幽州三卫。幽州临近妖雾林,到如今还能稳如泰山,就因为三卫守住咽喉要地,使妖夷难以大举来攻。那么夭门必定要做一件大事,这件大事大到惊动幽州三卫。 卫军在地方叛乱、造反等情况才会调用,也就是说,小事不理大事调用。而调军还会依据就近原则,建州有乱,那么调军就会从建州临州的幽州、密州、通州调用。 通州目前尚无战力卓越的卫军,那里的习俗就是行商、做首饰匠人,卫军说是散兵游勇也不为过。密州因千年前的变故,一直处在听调不听宣的处境。危机情况下,与建州山路隔绝的京州也能调兵,但京州的兵大多不是用于平叛,而是威慑天下。如果连京州的兵都要四处征战,那皇帝的皇位可就真的不稳了。 110 灭烛棋楼 赵刃心抿着嘴思索,“河悟的城守可知道将军的存在?” 冉彧轻敲桌子,表达自己的不满,“方才就说过,半妖极可能渗透到官面上。” “所以你也怀疑城守?”赵刃心接着问。 “此人数年前是京州的朝官,圣上放他到地方为城守,本就有治理河悟乱象,捉拿乔氏余孽的用意。可看看这蠢材,数年无寸功,辜负圣上的期望。”冉彧拿出记录城守信息的密册,脸色难看,“看看他近些年都在干什么,每日不是在饮酒,就是在游历名山。说什么与民同乐,不治而安。道门本就藏污纳垢,不治能安个什么劲!” 乔氏世家在建州根深蒂固,被朝廷发现与半妖勾结后,世家族子便隐于暗处。也正是自那时起,建州的半妖越发猖狂。河悟的城守去其他安逸大城中享福可以,但绝不能在河悟城中毫无作为。 赵刃心看见密册上写着“某年,某道观送若干舞姬。”,“某年,某道观送若干丹药。”......密密麻麻,事无巨细。看的出来,这城守已在这花花世界悠然自得,浑然忘我。 “这城守还真是性情众人。” “哼~!能拿官印的只能是两种人,要么武力出众,要么智谋出众。尸位素餐者,天下大害!”冉彧说:“迟早要拔了他的官职。” “也可能是夭门势力太强,城守佯装享乐,内里还在谋划。”赵刃心想到一个可能。他想,既然为朝官,总该有雄心抱负,不至于沉沦花花之物。 冉彧将密册合上,哼了一声,“数载无寸功,少不了一个‘无能’的评鉴。或许早与半妖勾结,贪婪无度。且不说他是否忠心,等此间事了,我必要如实向圣上禀告,把他打入大牢。” 这冉彧还真是个眼里不容沙的人物。 赵刃心觉得冉彧的戾气有些重,“还是调查清楚的好,不能错害忠良。” “你们侠客真是单纯。”听到赵刃心的话,冉彧忽然乐了,“庸碌之忠臣,即是奸臣。圣上命官员治理天下,难道仅仅看他们的忠心?还看他们的治理地方的才能,若是才能不足,就该上书退职,而不是尸位素餐。” 袖招雪轻碰赵刃心,小声说:“冉彧出身天京卫,如今在缇骑当差,心胆容不下一颗芝麻。” 缇骑,恶名昭著,在许多话本演绎中都是恶人的角色。他们抄家灭族,每次出动都要死上千个人。 “难怪...”赵刃心嘀咕一句,便问:“那现在有何计划?” “原本想要明察暗访,隐秘行事。但如今查看各处奏报,半妖的动作越来越大,时不我待。”冉彧说着,下定决心。“是时候由暗转明,打草惊蛇了。” ...... 夜晚,灭烛棋楼。 灭烛棋楼处在一片黑暗当中。来此的人不需要蒙面,黑暗就是最好的面纱。 这里的暗,是彻底的暗。过道上铺着暗留石,从过道的一端,铺到另一端,从这过道,铺到另一条过道,将棋楼完全覆盖。月光能照进来,星光也照进来,但照进来的光会被暗留石吸收,人们的眼睛就彻底失去作用。 侍者的脚步声,脚步与另一个浅浅的脚步声吻合,让人以为只有一人经过。其实是两个人,只是另一个人的脚步声隐藏得太妙。 “客官,甲九棋屋到了。小的告退。” 来灭烛棋楼的有两种人:能下盲棋的人,不通棋艺的人。 不来下棋,那过来干什么呢? “说半夜三更,就半夜三更,连一息时间都不多,一息时间也不少。你可真是准时。”棋屋的黑暗中已坐着一个人。他的声音像是被烟熏过,带着沙哑而腐朽的味道。听的时候让人不自觉联想到腐肉。 随后响起轻微的碰撞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放在桌案上。 黑暗中看不见任何东西,又听到刀划石头的声音。 腐肉的声音又响起:“你可真是谨慎。放心吧,我方才检查清楚,都是上等的默声石。哪怕离棋屋只有一厘之隔,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不信你。”另一种声音。这声音轻飘飘的,好似随风摆动的柳絮。 腐肉声不以为意,笑道:“不信我,无所谓。你终究要听我的号令。” 那人又不说话,似乎每一个词汇都值得珍惜,都该仔仔细细地斟酌。 棋屋头顶有一个漏口,当雨天来临,雨就会顺着顶漏飘落下来。里面的人看不清,但他们可以看清天上的星和月。 月辉不断变暗,很快,阴云飘过,将月亮完全笼罩。腐肉的笑声就仿佛掉进黑暗的深渊,整个棋屋又沉浸在奇异的氛围中。 “这次叫你过来,是为杀一个人。他有可能泄露秘密,所以你必须要确保他彻底死去。对于...” 话未说话,就听到棋子敲击棋盘的声音。 上好的棋盘,绝对是用溪磬石制成。他心想着,又摇头,以无人能听到的声音叹气。可惜,这么好的棋盘,却被这么肮脏的人使用。这个肮脏的人,不是他,而是他对面的人。 “为什么喜欢下棋,你只是稍显关键的棋子,我才是棋手。”腐肉的声音中没有得意,只有理所当然的告诫,“仔细些。我怀疑钦天监已经注意到了。为了防止魂拷、卜窥的手段,必须要把尸体带回来。我必须亲自看到尸体,亲自处理尸体。” 他用了两个‘必须’,两个‘亲自’,用以表明对此事的重视。 随后,腐肉的声音不再出现,棋屋中只有清脆的落子声。这落子声变成雨水的滴落,变成泉水的叮咛,最终,变成时断时续的虫鸣。 灭烛棋楼,最初的人来此下棋,他们想要下盲棋,与众多不须见面的棋道高手对弈;现在的人不单单来此下棋,尽管他们还会下棋,但他们来此的目的不再是下棋。 “你输了。”许久,腐肉的声音再起,落子声消失。 没有回应,腐肉的声音长叹一声,说道:“你赢了,但你也输了。” “不为自己辩解的人,永远都是败者。名正言顺,是世间的大道理。你不辩解,你的名就不正,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那离死也不远。” 腐肉的声音只是在自说自话,另一个声音只说过一句“我不信你”,就再未出声。或许这人早就走了,或许这人还未学会说第二句话,或许这人不想与此人说话。 “河洛宝术的事情,也托你去做。如我想来,也只有你能做到。” 这是最后一句话。 111 经卷道士 次日,天水道观正对面街道的茶楼里。 “怎么又是不明不白的人!”冉彧盯着无码道士,脸色不善。他似乎又有了‘发善心,灭口保族’的想法。 “我师兄精通八卦术。如果天水丹炉中找不到线索,可通过八卦术窥测一二。”赵刃心说。 三人变成四人,走过大街,进入天水道观。没一会儿,来到此行的目的地————丹院。 天水道观虽不禁外人,但镇观之宝天水丹炉的防护绝对森严。天水丹炉可不是单单拿来炼丹,这件宝物还可以用来温养原丹、珍草灵药,效果显著。道观必定布置重重阵法,安排多位道士巡防。然而,如此森严的防护下,竟还被半妖得手。 从密探得到的消息可知,天水丹炉中的原丹损失大半,最重要的一颗妖王妖丹,也被盗走。这使得天水道观的观主大为恼火,河悟城城守也不得不封锁四门,严查过往。只是到目前为止,还没能找到贼人,妖丹一颗也没有追回。 再一细想,半妖知道丹炉防御重重,还要冒如此大的风险进行偷盗,必定有不得不为的原因。或许这正是半妖阴谋的一个关键环节,这正是四人的突破口。 丹院正中间巨大的八面丹房,用于存放天水丹炉。左右两个耳房,布置着探测法器,只要有不明人物进入丹房,就会发出警告。 丹房八面墙上安置着工匠的机关物,如果来人没持有机关令牌,机关就会攻击闯入者。机关上还附带着符箓文,符箓文指引着阵法,毫无死角地保护天水丹炉。可以说,连苍蝇都别想遛进丹房内。 “耳房的巡卫道士每两个时辰换岗,皆是精通凝神术,感知敏锐。有些道士还带着监测法器,就算歹人从地下挖道来偷,都不可能躲过监查。”一个小道士边走边向四人解说:“过了耳房监测,八门暗室与巧械机关也非等闲。机关中摹刻阵法,能检测真气、灵气、妖气波动。没带着机关令牌,机关就会无差别攻击。” “进入丹房内,还有云雾幻阵。阵眼就在丹炉里头,即便精通阵法之道的真人,也难在短时间内破除幻阵。就算以上三关都过,天水丹炉本身也非等闲,除了丹院院监和掌门,没人能够开启。” 冉彧收起道宫玉牌,不耐放道:“夸来夸去,还不是被邪妖得手。” 小道士怒目而视,立刻发觉心绪不稳,赶忙念两段清心咒,又恢复原态。“那晚主殿失火,使得一对巡卫道士没能及时换岗。邪妖中有精通变化之术者,变成道士模样,这才骗过耳房。” “即便精通变化之术,但巡卫道士精修凝神术,总该感知到来人的细微差别。”赵刃心说。 面对陌生人,精修凝神术的道士或许感知不出,但面对熟悉的人,必定能察觉到易容和真容的区别。 小道士尴尬道:“道兄有所不知。耳房毕竟不是关键,因而巡卫道士并不固定职务,道观时常安排挂单的道士担任巡卫。那些妖人装扮得合适,造牒无误,如此就瞒过了巡卫道士的眼睛。” 冉彧问:“那他们如何过八门暗室和云雾幻阵?” 小道士摇头说:“不清楚,等发现异状时,暗室内的人已经全部被杀死,丹炉中的原丹也被偷走。” 冉彧连问几个问题,机关令牌在谁人手中,云雾幻阵何人布置,谁人知道幻阵开启关闭方法,天水丹炉又如何打开关闭。小道士或是不知道,或是回答错漏,冉彧就让他退下。 赵刃心在丹房外围打转,看见一位短衫老道正坐在低一级的台阶上,双眼盯着地面一动不动。 想着‘问老不问少’,他就轻轻走到老道身边,坐下来与老道一起注视地面,想要看清砖石的每一条纹路。 “道长在看什么?”赵刃心问。 “看人的鞋子。”思考片刻,老道改口,“不对,是看人的双足。” “双足?” “双足。”老道肯定道:“人的眼睛,人的表情,人的话语都会骗人,但人们往往忽略双足。老道在道观里待大半辈子,练就了看人双足识人内心的本事。” “那是好本事。道长不妨看看我的双足,能看出什么来。”赵刃心说。 老道瞥了一眼,说道:“你心有疑惑,正在找一个解惑的人。” “确实。”赵刃心追问:“具体是什么疑惑?” 老道的话虽然正中赵刃心,可说的模糊,有装神弄鬼之嫌。所以他问仔细,探知老道的虚实。 “寻求天水丹炉妖丹失窃案的真相。”老道说。 赵刃心不说话,老道轻笑道:“不逗弄小辈了。老道是此丹院的经卷道士,早知道会有人来查案。” 丹院的经卷道士,负责丹院的案牍事务。像采购妖丹、灵药、燃木,记录炼丹的配方、炼丹的成果、库存,都由经卷道士一一记录。这算是道观里的肥差,因为经卷道士将某个炼制成功的丹药写成‘废丹’,那这颗丹药在账面上就成为‘废丹’,贪墨下的丹药就进入经卷道士的囊中。只要会做账,就能弄到钱财。 “老道做丹院的经卷道士半辈子,院监都换了三任,唯独老道始终是此处的经卷道士,你可知为何。”说完,老道士自问自答:“因我行事都记着两句话。一,没得到答案的原因在于问错人;二,账面无误却出现亏空,一定是内里生出蛆虫。” 赵刃心很快就明白,老道士是故意来给他解惑。第一句话是在告诉他,他们四人在丹院如何搜索,都是管中窥豹,因为他们不十分了解丹院的具体情况,所以无论怎么探查,都难以找到关键。他们需要问人,问对了人,就能找到关键。第二句话,则是隐晦又直接地透露:道观妖丹失窃,是半妖伙同道观内部人员作案。 “小道士吃过十六年的米饭,不比道长,只悟出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赵刃心说:“道长说此话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老道摆弄着鞋子,又仔细盯着赵刃心的鞋子,随后神思不属道:“有人给了我一只烧鸡,让我提点你一番。” 说着,老道从囊中拿出一只烧鸡。打开油纸,他掰了一只鸡腿,递给赵刃心。“请你吃,比龙肝凤胆都好吃。” 赵刃心接过烧鸡鸡腿,猜测道:“你是道观掌门的人?” 老道忽然顿身,但立刻恢复懒散的模样。“我与你说。”他变得严肃又认真,“修道者不能太聪明,也不能太笨。太聪明的人心底里会生出一种假象,仿佛什么事都能通过智慧解决。太笨的人也不行,他们不用脑子,什么事都想着用蛮力解决。” 赵刃心莫名想到临江王的种种表现,以及那天晚上九转道长的行为处事,若有所悟。“聪明要装成蠢笨,有请要装成无情,谨慎要装成莽撞,狭隘要装成宽容。” 112 丹炉内壁 无码道士拿出夜光珠,输送一道灵气,夜光珠微弱如萤火的光芒就变成蜡烛似的光芒。 光芒照在天水丹炉的内壁上,显现出内壁上摹刻的符箓文。 “浮云篆,很古老的符箓文写法。飘随无定,勾带连风。”无码道士伸出手,抚摸其中的凹陷与突起。“百年前,浮云道观灭观,门人皆亡,此种符箓画法几近失传,今时怕是找不到几个传人。” 丹炉内大半使用浮云篆的符箓文。在两千年前,浮云道观也是一座大观,符箓之术天下闻名,所以有资格参与天水丹炉的炼制。只是没想到,千年过后,浮云道观竟然覆灭。 “看这。”无码道士伸出手,指向丹炉的一侧。那处内壁上也有符箓文,但符箓的画法与浮云篆有些许出入。尽管再绘者极尽模仿,还原浮云篆,但没得到真传,总是形似而神不似。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一小团的符箓文在整个符箓文中格外显眼。就像羊群里溜进去一只猪,就像鸡群里站立一只鹤,实在太过显眼。 赵刃心问:“说明什么?” 无码道士拿出月光石,贴着显眼的符箓文,再拿手挡住部分光。丹炉内部的新旧纹路显现出不一样的色差,新的纹路呈亮色,旧的纹路呈暗色,新旧分明。 丹炉瞬间变得明亮,硕大的空间也照出了轮廓。这一个主室足有一个卧室大,内壁上有多个口子,连通其他炉室。内壁最外层像是贴合了某种材料,看不出天水石的通透。因为需要耐高温,所以符箓文在篆刻好后要用特殊的熔炼石料密封,青黑色的内部就多了绿色、红色、黄色的纹路。 有些耐受高低温的材料也能作为符箓文的材料,但导灵优异的材料一向价格高昂,只会在关键部位使用。 “经卷中提到,丹炉的上一次修缮在十年前,而此处新纹,则是在近段时间内造成。”无码道士说:“镇观之宝,轻易不修,修则耗费数月。像这种新旧交替的区域,修缮更是要慎重。然而经卷中没记载,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丹炉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被人动了手脚! 无码道士摇头说:“可惜没有丹炉的原图...看不懂添加此处符箓的作用。” 赵刃心亦不懂符箓之术,只在炼制魂晶法剑时,知道些皮毛知识。他也能看出来,此处符箓添加得极为古怪。这怪不是说符箓文难懂,而是即便理解此处符箓文的作用,也无法将此处与整个丹炉的符箓文联系起来,了解它在整个丹炉的作用。 对于符箓的篆刻,尤其是复杂的符箓,往往遵循‘拼接’规则。即是说,为防止过多的符箓文造成阅读、篆刻的复杂化,道士们会将一部分符箓文划定区域甲,另一部划定区域乙,依次划定丙、丁......各区域以极少的符箓文勾连,从而减少复杂性。 此处的新符箓,通过勾连符箓来看,效果极为单一,甚至无用,那再绘者为何要进行修改?还是说,这一块符箓可以作用全局,获得丹炉的控制权? “可惜文兰、文竹不在,他们或许能找到端倪。”无码道士说。 赵刃心暗叹一口气,心中慧叶摆动,忽然有了一个猜想。“师兄,再把月光石拿来。”他更靠近炉壁,仔细观察凹陷,总觉得莫名熟悉。“感觉这些图案在哪儿见过。” “用拓印纸描摹下来。”他提出一个建议。尽管月光石能造出新旧纹路,但光亮明暗交错,容易错漏细节。 无码道士依言取出拓印纸,浸水贴在丹炉内壁上,又用无色药水刷上一层。等待片刻,拓印纸变干,显现出图案。 赵刃心拿着拓印纸端详,这股熟悉感更为强烈。“去除图案中所有的横笔,你看!”他试着无视图案中的某些比划,很快发现蛛丝马迹,“再把图案倒过来,这是...这是————河图。” 无码道士兴奋大叫,立刻拿出剩下的拓印纸,将所有可疑之处皆尽拓印。他们拿着拓印纸,对着各氏的河图注解对照,一一探查隐秘。 他带着所有河图的注解书,当图案能用付氏河图注解,就直接解出内容,当能用河氏河图注解,也直接解出内容。所有的内容,所有的注解都抄录在书册上。 “其中十分之三能用付氏河图来解,其中十分之七能用河氏河图来解,剩下五贤的河图均解不到十分之二。”无码道士总结道:“开文八句————‘道基数二,齐极数九。’是提纲总要,七贤注疏皆能解,其意也相同。” 赵刃心思索道:“看来,天水丹炉中确实藏着河洛宝术,只是宝术以伪装成符箓文,隐藏于丹炉中,所以无人发现。” 他想:这些新的符箓文,或许不是半妖所为。此处的符箓文是独立的区域,不影响丹炉禁制,半妖的目的既然是原丹,就不可能理会这无用的区域。况且,半妖也无法在两个时辰内完成。如果说半妖在道观内有同党,那这个同党肯定也没有权力进入丹炉中修改符箓。修改这些符箓可是非常耗时的。 难道说,除了半妖势力、道观内奸之外,还有第三股势力。他认为应该将道观内奸划分为一股势力,因为既然能够在道观内潜伏,肯定不是半妖而是道士,道士有自己的野心,并不会全心全意为半妖势力服务,他有自己的利益诉求。 最神秘的是第三股势力。他,或者他们知道河洛宝术藏在天水丹炉中,并在近段时间内毁去河洛宝术的内容。那么,他们已掌握河洛宝术的全部,或许知道更多宝术的隐秘。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间断毁掉宝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 赵刃心不喜欢瞎想。如果线索太少,疑点太多,瞎想就会将疑点无限放大,自己把自己绕晕。 “这事情先别告诉其他人。”无码道士忽然说。 “明白,八卦术的三戒规。”赵刃心点头同意。 八卦术三戒规:不说,不做,不想。解卦者得到卦象之意,不能宣扬卦象预测的结果;不能做任何事影响卦象预测的结果;不能深思卦象结果。 这不仅是为解卦者自己,还为其他人考虑。官府有诛连之罪,隐瞒罪犯,知法不报,就是同党之罪。天意也是如此,如果他人牵扯其中,也要受诛连。 如今这事情未必与半妖有关,两人倒也没必要多说。 “在此也是浪费功夫。有线索也被都骑们带走。”冉彧思考片刻,说道:“去找黄龙道长。此间大事,半妖必定筹备良久,而黄龙道长正是道观的院监,肯定知道些不寻常之处。” 113 影袭 昏暗的巷子。 巷子说不上窄,也说不上宽。位于两栋高楼之间,所以巷子里生出许多阴暗。因为有这些阴暗,巷子看起来就会显得狭小。 昨夜余漏的雨水,顺着房檐汇集。汇聚成一颗小液滴,轻轻晃动,像要落下,又不落下。液滴折射出太阳的光,最终,嘀嗒一声滴落到巷子的最深处。 一个道士装扮的正在慢悠悠地踏入巷子里。 突兀的,巷口处驶过一辆马车,马车上载着一面巨大的铜镜。太阳的光通过铜镜,短暂反射到巷子里,巷子就显出轮廓,道士的影子,也被短暂的光拉得细长。 嗖! 不知何处射来一枚细针,快得让人看不清轮廓。那细针散发出灰蒙蒙的亮光,钉在道士影子的最前端。 只一个呼吸,还未等道士反应过来,马车驶离,巷子里的光开始消散。影子开始退却,但影子的头部却似是被细针钉住,如何也收不回来。这影子就变成细细的黑线。黑线的一头连着细针,另一头连着道士的脚底。 第二个呼吸。 巷子另一头,炸开一团火焰。黄白色的火焰又照出一条乌黑的影子。 又是一枚细针,角度刁钻。它直直盯着反方向延伸出的影子前端。与上一枚细针相同,将影子钉住。这道士如今已有两个影子。 巷子里没有任何动静。道士似乎并不对此感到惊讶,而是好整以暇地将手放入袖口,平淡道:“没想到你会对我动手,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无人反应,道士仿佛对着空气说话。“你觉得你能杀我,还是觉得杀了我能改变当初的悲剧?”他好整以暇,手中已多了四颗金黄色的种子。“毕竟算是老相识,难道连说句话都嫌弃?” “你该死!”这声音自四周传来,仿佛说话的人近在耳边,又仿佛远在天边。 “看起来,你已彻底掌握影袭。”道士嗤笑道:“也好,让我见识你的刺杀本事有没有长进。” 说着,他丢出四颗金色种子。种子以极快的速度长出根须、幼苗,幼苗生长,变成粗壮的藤蔓,藤蔓结出一颗果实......才五个呼吸不到,水缸大的果实落地,裂开,走出一个金色木人。 撒豆成兵之术。 四颗种子,幻化成四个木人。木人只有成人半身高度,模样与人相似,但双眼无神。四个木人中,有两个拿着盾牌,一个拿着枪,另一个拿着长戈。他们围住道士,呈防御姿态。 屋檐上又一滴水落下,水滴落在木人的肩上,溅起一朵水花。水渗透木质身躯,湿润的水渍就像一个影子,留在木人的木质甲胄上。 忽然,那水渍之中,钻出一只漆黑的手,漆黑的手上正握着一把匕首! 那木人离道士只有一个身位,道士则背对着木人,像是没有察觉到异常。那漆黑的手,与灰蒙发亮的匕首,便毫不犹豫地出力,直向道士的后脑要害。 嘡~! 左侧持盾木人一个举盾,险而又险地挡住匕首。匕首刺在木盾上,竟发出金属的撞击声。盾甲木兵再使力,将木盾上抬,另一侧的枪兵,借着木盾的掩护,探出枪头,直刺向黑手的关节处。 刺出的木枪带着破空之音,但比黑手的速度慢了少许。黑手缩回水渍中消失,而那木枪则擦过木人的肩膀,收回枪势。 道士不禁拍手叫好,似乎并不像一个被刺杀的人,而是一个观看精彩表演的看客。“好,将影袭运用到这种地步!”他说:“纵观乔氏近五百年的家史,也找不到比你更出色的人。乔驹,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忽远忽近的声音响起:“我现在不叫乔驹,叫乔怨。有仇报仇,有怨抱怨的怨。” 道士试着往前伸腿,但一使劲,脚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着,如何有不能挪动,他又左侧挪动,虽有阻力,但勉强能够动作。他知道,这是影袭的能力。把人的影子钉住,人就难以朝影子相反的反向走。 “但你实在狂妄!”他收敛笑容,“就凭影袭的能力,你想杀我?!看看两根影针,附着在上面的真气马上就要散出,很快束缚的效果就会消失。” 话还未说完,就听到嗖嗖两声。又是两根影针,分别击在钉在地上的影针上。钉着的影针渐渐变得微弱的灰蒙亮光变得凝实。 就算是实力微弱的武士,也懂得目前的情形。两根影针在撞击的瞬间,渡进真气,让影缚的效果继续发挥作用。 “黄龙,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当话传到黄龙道士的耳朵里时,他的影子中具现出一个黑色的人,黑人如同雾团似的,飘到黄龙道长的身后,又是狠狠一击! 匕首产生尖锐的呼啸声,像是真龙压抑而又愤怒的低吼。刺客的必学之术————匕龙之术,一击完全得手,就能杀死先天武士。 盾甲木兵仿佛生有智慧。看似坚固的木盾无法抵挡这致命的一击,于是木盾向侧边倾斜。匕龙之术的力道,直接贯穿了木盾,泄露出来的力道强横地将木兵击倒在地,而残余的大部分力道产生轻微的偏差,没能击在要害之处。 黄龙道长顿觉危机,连忙侧身去躲,腰间飞出一片符箓————扰乱符。 符咒炸开,光焰四散。附着在黄龙道长影子上的隐秘真气,就会扰乱符化解。没有真气,这雾气黑人就是无土之根,立刻溃散。他收起心中的轻敌,又发出两道扰乱符,射向影针。只有去除影针的真气,他的影子才得解脱,他的身体才能自由行动。 扰乱符在半空中急速飞行,可才到一半,就被两根飞针命中。扰乱符不受控制,自主激活,火焰炸开。 黄龙道长打一道法决,法器透体而出。 这是一件黄色小旗,绣着黄色图腾龙。旗子顶部嵌着一颗绿色的金木之物,整个旗身则用金丝摹刻符箓文。 刺客乔怨并不给黄龙道长反应的时间,再次催动真气。 ...... 巷子口难以察觉的地方。 袖招雪正欲拔剑相助,冉彧阻止道:“别急着动手,再看看情况。” 赵刃心也说:“这黄龙道长与刺客认识,说不定有什么隐秘。” “就怕黄龙道长敌不过,我们没来得及出手,反而被刺客灭口。”袖招学说。 “既然能做到院监,必定有压箱底的道术。”冉彧说。 巷子内的战斗还在继续。 黄色小旗能吐火,能发光,还能变成坚固的圆盾。当乔怨全力施展匕龙之术,小旗有足够的时间反应,并抵挡匕龙之术的全部威力。 “算你的命大!”乔怨发现了暗处窥视的人,撂下一句狠话消失无踪。 三人提着兵器从暗处出来,一副拔刀相助的样子。冉彧叫道:“道长放心,我来助你。” 黄龙道长既然是道士,怎能感知不到暗处的三人。他面色不变,观察着三人的装束,问道:“三位是?” “道宫的人,前来探查妖丹失窃案的详情。”冉彧取出腰牌说。 “记得道宫的人昨日来过...”黄龙道长眼睛盯着三人,黄色小旗没有收入体内。 “腰牌总不可能作假。”冉彧将腰牌扔过去,不客气道:“要案在急,本特使没闲心与你长聊。找个落坐的地方,正有事要询问。” 四人来到黄龙道长的家中,黄龙道长开启屋内阵法,防止有人偷听。 “妖丹失窃,可是发现什么蹊跷之事?”冉彧直接问。 “丢失一颗妖王妖丹,我这个做院监的可是有大过错。”黄龙道长说:“要说蹊跷,还真有些事情。” 如此大的案子,院监要是没发现什么蹊跷,那才是怪事,那是严重的失职。 “原本此月的天水丹炉,是给另一位道兄使用。但九转道兄不知因何原因,一定要在本月使用丹炉,我这才将丹炉令符交出去。”黄龙道长说着,恍然间想到什么,补充说:“你们或许还未知晓,这天水丹炉,还会租借给其他道人使用。丹院这边提前安排好时间,然后将丹炉令符交给相应的人。” 冉彧追问:“你认为九转道士有嫌疑?” “九转道兄还不至于与半妖为伍,也没这个必要。我就是觉得怪,问他为何要用丹炉他也不说。他原本就比较莽撞,兴许中了半妖的计谋,全然不知情。但细细想来,如果半妖真对九转道兄用记,那肯定会露出马脚。”黄龙道长说。 冉彧点点头,将此事记下,“我们会再去找九转道长,问明情况。那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黄龙道长思考片刻,说道:“关于失窃的妖王妖丹,还有些疑惑。此妖丹是丹院采买石丹切出的妖丹,算是大赚了一笔。这石丹就是赌,赌对了,切出成色十足的妖丹,就能大赚。不过这妖丹非常古怪,不论我们如何温养,妖丹的品质始终没有起色。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妖丹。” “正常情况会是怎样?”冉彧问。 “丹妖按妖力多少,粗略划分为:小妖妖丹、大妖妖丹、妖王妖丹。”黄龙道长说:“到了大妖这个品阶,妖丹妖力强但内气杂乱,所以要温养,尽去驳杂。一般用炉火文火温养,妖丹的品质会有些许提升,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变差。所以说这枚妖王妖丹极为古怪。” “还有更怪的事。如果将多颗妖丹同时放入丹炉中温养,此妖丹的驳杂像是能传染,其他同炉的妖丹品阶不升反降。正因为这古怪特性,我做主将此妖丹留存。” 冉彧低头,褶皱眉头,似乎不满意黄龙道长的回答。他思考一会儿,迟疑道:“不对...既然只有坏处,你为何还要将此妖丹留存。赶紧炼制成丹药不是更好?” 赵刃心插话道:“道士就是要从奇异之事,奇异之物找寻道理。对炼丹道士来说,如果能找到此丹药品质下降的原因,或许就能反其道而行之,找到提升品质的方法。想想看,如果有方法能将大妖妖丹提升到妖王妖丹的层次,那就是极为惊人的发现。” 冉彧并不熟悉丹药的事。除了知道如何吃丹药,大部分的武士也没闲工夫关心这些事情。 “那除了九转道长,近段时间来丹院的人中,你觉得谁还有可疑?” “唔~,临江王。王爷也曾来过,还执意要入丹炉中参观。”黄龙道长说。 赵刃心神色一动,问道:“临江王到丹炉中了?看了多久,带了多少人?” “没有,我没答应。丹炉可不是随意出入的地方。”黄龙道长摇头说:“本道士看得出来,他是为了那枚妖王妖丹来的。连出了几次价,一直到八千金,我没同意,天水道观又不差这几个金五铢...对了,他还放了狠话,说妖丹迟早属于他。” “所以,你怀疑临江王也有嫌疑?”冉彧说。 “这个,说不上来,就是怪。”黄龙道长没有正面回答。 赵刃心心中暗笑。冉彧是标准的卫军出身武士脾气,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而黄龙道长则是最普遍的道士性格。道士讲究少有因果牵连,所以什么事都不会轻易答应,给出的答复模棱两可。 所以,道士的话有些要当真,那是他想表达的意思,有些不能当真,那是他的托辞。 “半妖如何突破丹院的重重阵法和机关?”赵刃心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黄龙道长欲言又止,连连摇头,“此正是最匪夷所思的地方。耳房那一关,道观查出来,是因为半妖假扮外来道士,而八门暗室,那可不是简单就能闯的。即便是掌门,或者是我,也必须有机关令牌。” “机关令牌有几个,都在谁的手中,可否仿造?”冉彧问。 “一共三件,丹院院监,也就是我有一件,第二件放在道观宝库中,以备不时之需。第三件在经卷道士手上,当有道士借用丹炉时,经卷道士就把令牌借出去。”黄龙道长说。 袖招雪忽然说:“那如何过云雾幻阵,邪妖又如何打开丹炉?” “这却不知。”黄龙道士摇头叹道:“每次使用丹炉,经卷道士和院监必须有一人在场。丹炉暂时结束使用后,就会关闭丹炉,打开幻阵禁制。前些日子我出外云游,所以道观事宜皆嘱咐本院的经卷。没想到回河悟头一天晚上,就发生如此大事。” 114 缉拿 袖招雪直觉这是关键,便接着问:“那要如何控制幻阵和丹炉,有几人能做到?” “具体如何控制,正是本道观的秘密,不能透露。要说谁能控制,那就只有我和经卷道士。”黄龙道长想一会儿,回复。 冉彧冷不丁道:“如此说来,你与那经卷道士的嫌疑反而是最大的?” 黄龙道长怫然色变,“方才就说过,近日我游历在外,皆不知河悟事情!” “......” ...... “接下来如何办?”袖招雪说:“冉缇官的嘴把黄龙道长得罪彻底。黄龙虽不为官,但有州牧撑腰,与权贵亦有联系,没办法屈待。” 如今的情况,越问越乱,越问越杂。 按黄龙道长的说法,九转道长与临江王有嫌疑,经卷道士亦有古怪之处。 依九转道长的表现,又不像与半妖勾结。如果他发现赵刃心的计谋,这才杀死信使,勉强还能解释。 临江则怀疑兰陵大侠,或许还怀疑其他人。赵刃心想,可能被邀请赴宴的人,包裹赵刃心自己,也在怀疑的人当中。宾客要么与半妖有关,要么认识的人与半妖有关。 经卷道士则怀疑黄龙道长,依照那句————“账面无误却出现亏空,一定是内里生出蛆虫。”失窃就是一种账面无误。 冉彧信誓旦旦:“要么就是这个黄龙,还么就是经卷道士。两人中必有一个与半妖勾结。” 赵刃心思索着一路上的线索,头绪杂乱。虽然每个疑点都有一定道理,但总让他疑虑从生。他还未及想出个所以然,袖招雪忽然出声:“别管黄龙和经卷道士,冉彧发动河悟城钦天监的密探,去追查方才刺杀黄龙的刺客的线索。” 这一句话,就有茅舍顿开的感觉。是啊!所有人的回答,所有人所谓的‘原因’都是他们事先想好的,回复三人的论断。三人如果相信这些人的话,就会被牵着鼻子走。 黄龙道长说经卷道士有古怪,即便没有确凿的证据,冉彧也有可能将其拘禁,如此对黄龙道长有利。经卷道士说黄龙道长有鬼,道士没几个干净的,或许就被查出些安肮脏事,那对经卷道士及经卷道士的派系有利。 所以说,所有人的回答都是安排好的,不能尽信,也不能完全不信。唯独刺客的刺杀,不是事先安排好的,或许这刺客就知道重要的线索。 冉彧拍手笑道:“招雪的神觉敏锐,洞见毫末,就依你之言,追查刺客。” ...... 千年前的金砖碧瓦。 “到用膳的时辰了,皇后今日想吃些什么?” 何皇后望着躬身行礼的女官,脸色淡漠。她看着富丽堂皇的宫殿,回复:“退下。” 并不是每个人都渴望富贵和权力,至少在她的眼里,这满屋的金银之光,还不若落日余辉。 “皇后的身子要紧,不然圣上又要心疼了。”女官说:“圣上正处理朝政,待会儿就来与皇后用膳。特地嘱咐臣婢,准备些娘娘爱吃的。” “退下!”她如此说,不再理会女官的话。 女官命人准备晚膳。 很快,这座庞大宫殿真正的主人来了。他命所有人退下,与她相处与宽阔又孤独的宫殿里。 宫殿还是太大了。但如果不大,不能彰显皇家的威仪,不能与权贵之家区别看来,不能令人心生敬畏之心。所谓威仪,大体就是大。 可是宽阔总会带来莫名其妙的孤独感。因为宫殿太过宽阔,还是人心太过狭小? “我不想和你同榻用食。” “我想!” 两人安静对视,她说:“你还有脸来见我?!” “你既然学过权谋之术,就知道我的所作所为是恩师传授的。”他叹道:“陪我吃一顿晚膳,就像我们年轻时在学馆的时候。” “我不愿与残杀同门师兄的人同榻。”她强硬道。 他举起一半酒杯的手,忽然紧紧握着,两息功夫过后,又悄然松开。喝完酒,他心安理得地说:“河守道暗中研修纵横术,有谋反之心。我不杀他,天下难安。” 这似乎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解释,说完之后,他的神色变得放松。 “不是因为圣人传他宝术,却不传你?”她说。这句话化成一根箭矢,准确命中他的要害。他恼怒道:“盛世却学纵横术,有何图谋!我网开一面,暗中给河氏留下一个子嗣,已经是仁至义尽。” “那你为何鸩杀圣人!”她愤怒地质问:“全天下都在非议你,说你为一己之私与,视天下于无物。炼丹、崇道,拜神...古之昏君做的事,你都做了个遍。” “我没有杀恩师。”他像是被踩着尾巴的老虎,语气很真诚,可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皇帝所做的事,没人能够揣测,皇帝说的话,没有人能辨别真假。 她看着他,一字一顿说:“你真的变了。” “皇室宝库中,绝密的古籍记载:若要杀圣人,需集齐圣人胎生顶发、情悦者的眼泪、子嗣心中精血、生父的天灵骨,还有天下共主的鸩酒敕旨。” “这些东西,只有你才能集齐,也只有你有能力...” 皇帝神色阴晴不定,起身我往屋外走,“你终究是我的。” 宫殿外是全身具甲的侍卫,他们隔着两个台阶站立。从宫殿门前到汉白玉石阶往下,白亮的长戈、红缨头盔,宣告着一个朝代的武力。 “我没有杀恩师。”皇帝对身边的女官说。他说话的语气太过认真,诚实,诚实地让人觉得话里透着一股子的假味。 在此刻,他忽然明白,这就是天下共主的悲哀。没人在意圣上所说是真是假。臣子们咀嚼他的一言一行,揣测他的真实意图,领受不令之政,不言之教。圣上说的都是真话,君无戏言,权力的威能莫过于此。 “圣上说的是。”女官说。 这不是他想要的回答。于是,他挥手,示意所有人,包括女官,包括侍卫们退下。 天边的晚霞,吐露金黄的色泽,侍卫们退下的时候,甲胄颤动,这金黄就开始在眼前晃动。 他觉得这金黄过于刺眼,催促道:“都快些,都退下!” 人都走光了,除他意外,这里再无一人。 他有些颓废地坐在石阶上,叹道:“我是孤家寡人。” ...... 夜晚,灭烛棋楼。 天上无星月,漆黑一片。地上灯火点点,连成一个圆圈,包围着宽广的棋楼。 “让我进去会会他。”赵刃心说。 冉彧指挥着钦天监的人手,没有回答赵刃心。“怎么还差两队的人手,你个官吏如何办事!”冉彧怒喝:“若让贼人跑了,小心我扒了你的官服。” 钦天监官员穿戴兰蓝色官服,衣上绣着鹰。他们是天子的耳目,如同天上飞翔的雄鹰,时刻提防阴谋大事。 “特使恕罪,钦天监在河悟人员不足,紧急抽调人手,尚须四个时辰。”官员试着提出建议:“不若去调建宁卫的校尉。” 赵刃心又说:“让我进去会会刺客。” 冉彧烦躁地挥挥手,赵刃心就独自进入灭烛棋楼。 “客人要下二人棋,三人棋,还是四人棋?” “二人棋。” “棋力如何?” “不高不低,去随机局对弈。” “这边请...引客来一位,带客人入局。” “......” “客人很面生。” “嗯~,你看得见我?” “把眼睛睁大些,怎么着也能看出轮廓。” “说得什么假话,暗留石不透光,眼睛睁再大也看不清。”赵刃心打了两个响指,这是暗号。 引客笑道:“是呀,当初我刚入行,总是撞到墙壁,就有个前辈教导我,说只要睁大眼睛,习惯黑暗,就能看清楚方向。” “你被骗了。” 到棋屋门口,引客告退,赵刃心进入屋中。 他方一坐下,就听到棋子敲击棋盘的声音。透过这声音,他就听出对面棋手的急切。 “不要着急,容我思量一番行棋。”赵刃心说,伸手去取棋子,拿着手上反复拨弄。 “思量什么?” “思量如何下赢你。” “棋局变化万千,你如何思量?你也没见过我,不知我的行棋习惯,也不可能提前想到应对手段。” “我能感觉出来,你是一个重规矩、谨慎的人。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行棋习惯。” 那人想一会儿,说道:“不如再叫两位棋友过来,我们下四人棋。” 赵刃心想了想,说:“可以。” 知会引客再邀两位棋友,很快,四人分坐四方。 赵刃心敲着妻子,提议道:“人数由二变四,称呼多有不方便,不如各取一个小名。” “可行。我就叫兰刀。” “怨结。” “河川。” “水生。”赵刃心思考片刻,也取了一个小名。 河川先落子,布在棋局一角。 棋局以棋盘为权,以落子为势。落子靠近边角,易于占住棋盘实地,易于取权,不利发势。这是相对谨慎保守的行棋思路。 怨结落第二手棋子,通过声音辨位,此子离第一手棋子仅隔三个棋位。这一手着眼进攻,看得出来,怨结的行棋思路激进、冒险。 兰刀落第三手棋子,落在第一手棋对角位置,坐山观虎斗。这是渴望均势的一手棋,如果他加入战团,第四手棋肯定要占住边角,坐下观虎斗。前三人每人的第一手棋不能成为废棋,所以只能继续交战,如果不加战,机会损失先机。 赵刃心也有两个选择:一,占住棋盘另一处边角,与兰刀不动声色;二,与兰刀交战,使棋局变成彻底的均势。 他落子,贴近兰刀的棋子。 棋局在不断继续,棋局中的变化万千,但每一枚棋子多逃不开三个目的:获得实地之权;获得发展之势;遏制他人发展之势。 “方才遇到一个有趣的引客,得知引客的一件旧事。”沉闷中,赵刃心说:“他初来棋楼谋生,不习惯黑暗,棋楼的老人就教他:睁大眼睛,就能看清方向。于是他做活的时候就拼命睁大眼睛,但始终看不清。” “在这里面,眼睛睁得再大也看不清,要用耳朵听。”兰刀插话说。 “没错。”赵刃心赞同道:“我们四人不妨玩个小把戏。各自说一句看似真话的假话,让其他三人猜猜这话假在何处,真在何处。” 三人均说可以。 轮到怨结落子,他重重敲下棋子,说道:“以德报德,以德报怨。我被这话骗了二十年。” “此是圣人之言,何处有谬误?”河川问。 “德可报德,德不可报怨。”兰刀抢话说:“狗看家护院,狗主人给狗喂食,狗就知道看家护院是对的事,能讨好主人的欢心。这就是以德报德。可当你与人结仇,你却以德报之,此人便认为仇怨能得德,便更加肆无忌惮,贪婪无度。这就是以德报怨,仇怨丛生。” 河川没有说话,似是在思索兰刀话中的意思。 “那不是报怨之德。”赵刃心说。 怨结问:“如何称得上报怨之德?” 赵刃心笑道:“谁也说不清楚。能化解仇怨的德就是报怨之德。” “水生自己也不清楚,随意胡说。”兰刀也笑道,他清楚赵刃心的话中有玩笑之意。“到我了。年幼时,看到古籍,贤人说:三世而治,大同可期。幼时将之视如珍宝,现在看来,真是假得不能再假的话。” “你认为大同不可能达到?”赵刃心问。 兰刀叹道:“不是不能,而是有能力实现大同的人不愿实现大同;无能力实现大同的人则在渴望大同。” 河川附和道:“大同毕竟只是弱者的期盼。” “到我了。”赵刃心思索完下一步棋,说道:“众生皆苦。” 三人均敲一下桌子,表示认同。 几乎所有人都听过这句话,长辈会告诫晚辈,不要怕苦,因为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王公权贵,他们都有自己的苦恼。所以不要怕苦,要品味苦痛,从苦痛中成长。事实上...... 最后轮到河川。河川握着棋子没有落下。“人力无穷尽,能定天意。” 115 机簧巧匠术 棋楼外,已埋伏了钦天监的精锐。 钦天监作为天子的耳目,并不以武力见长,但出于特定的需要,还是会培养一两队武功高手。 听得一声烟火信号,大队穿着兰蓝色官服的武官走出暗处,将棋楼完全包围。 “一队走前面,二队守住后门,三队看住窗户......” “四队随我来,防备外人突袭。” “......” 灭烛棋楼不再昏暗。暗留石能吸收光线,但当光线强烈,就到达吸收的上限,不能再维持。 一间一间的棋屋被点亮,嘈杂和谩骂声一片片点燃又熄灭。 砰一声,墙体裂开,一个人影窜入黑暗中,紧接着,裂口冒出第二个影子,第三个影子。 武官上前,呈围拢之势。军中专用的弩箭,也将准星瞄到包围圈中。 “棋还未下完,就有人来打搅,真是无趣。”兰刀抽出短刀,喝道:“你们让开,容我开道。” 他举刀,无形的气势凝聚,天地仿佛凝滞。刀中渗出泰山压顶一般的气势,荡起一阵绵绵不绝的狂风。狂风呼啸着,将近前的树枝吹的东倒西歪,将地上的嫩芽吹倒在地。 斜斜一劈,刀势如同奔腾的万马,生生荡开阻拦的武官。实力较弱的武官口吐鲜血,生死不知;实力稍强的,则勉强站立,经脉中的气血杂乱,不能轻易动弹。 “跟着我走。”兰刀从黑暗中走出。他穿着粗布衣,脸颊上有一个青色的‘奴’字印疤。他有意隐藏身份,便撕下一块布,蒙在脸上,将印疤完全覆盖。 怨结看了兰刀与河川一眼,真气发动,身体渐渐消融在阴影中。“我在城西郊外的河边等你们,了结棋局。” 过了一会儿,赵刃心就棋屋的裂口出跳下来,吹一个响哨。艳襟马飞奔而至,他骑上马,也紧跟着二人。 “你去哪?”冉彧双腿加速,追着赵刃心问。 “那刺客确实知道一些隐秘,只怪你太着急,惊扰了棋局,使我没能探知详情。”赵刃心轻喝,艳襟马再加速,冉彧已追之不及。 棋楼前方是一片大林,植被茂密。 兰刀与河川蹿入林中,河川道:“等一下,我在此处埋了一个后手。这里有两个机关人偶,待会儿由两个机关人偶引开武官,我们从另一侧离开。” 他打出两道手诀,前方的大树立刻裂开一道缝,裂缝迅速扩大,碎裂,从里面走出两个与真人一般大小的木人。木人的关节与人相仿,形体也极为类似。两人给木人换上衣服,潜伏在另一侧。 等有人靠近,河川打一道手诀,两个木人便飞速蹿出,朝相反的方向飞奔。光看木人的动作,竟与真人一般无二。 “机簧巧匠之术,你是密州的人?” “别忘了灭烛棋楼的规矩,莫问身份。不过倒是意外,幽州的兰陵大侠,竟也要搀和一脚。” “真是亏大了,你知道我的身份,我却不知道你的身份。” 河悟城西郊,蜜春江的支流流经此处,开拓出新的河道。雨季未过,但河道的水位反而下降,河岸边水线明显下降。河岩上附着着鱼虾的卵,粉黄透亮的色泽在月光下就像女子淡抹的粉黛。 最先到达的是兰刀与河川。兰刀擦拭汗水,埋怨道:“人情交往,就该有来有回。我既然把名字告诉你,你也得告诉我。” “无名小卒而已,即便说了名字,大侠也未必听过。”河川说。 “总该先说出来,或许我听过呢。”兰刀闷声道,缓步走到河岸边,观望四周的景致。 阴影中,飞出一根影针。影针细如发丝,黯淡如灰,顺着月光的方向,盯住河川的影子。 “想必你就是河不言,河氏唯一的血脉。”怨结的声音忽远忽近,“我有不得不杀人的理由,望你谅解。”接着,他又发出一根影针,威胁打算出手的兰刀说:“兰陵大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为好。” 兰陵笑道:“怎么,难道没人告诉你,侠客就是喜欢多管闲事。” 怨结冷哼一声,嘲讽道:“多管闲事,仅仅是多管闲事?脑子里有什么阴谋诡计,真当无人知道?” 兰陵拔出短刀,握在手中,神色不动。“想来你就是乔氏乔怨。这两年动作不断,到处刺杀朝廷要员不说,还潜伏到建州。我怀疑半妖的阴谋,你在其中起到关键作用。” 忽听的一阵马蹄,三方均不动声色。哒哒的马蹄声经过草地、树林,越来越近。 马儿长嘶一声,赵刃心从马上跳了下来,剑已握在手中。 “不将棋局走完?”他问。 河不言看着钉在地上的影针,轻声道:“想走完,走不完。” 乔怨飘忽道:“我们三人均走了一步棋,现在到你了。” 赵刃心看着三人的情况,顿时明白事情大概,走向兰陵。 “早想见识兰陵大侠的功夫。”赵刃心手松开,又紧紧握住。兰陵大侠的武功高强,他没有胜的把我。这其中还有其他考虑:如果他选择与兰陵联手,共同对抗乔怨,那乔怨在自知不敌的情况下很可能直接退走,如此线索皆断。 乔怨的影针定住河不言,说明他想杀河不言。河不言亦不是等闲之辈,从秘密资料知道,他是河氏唯一血脉,精通家传的机簧巧匠术。两人相斗,或许能得到什么线索。 尽管他尚且不知道兰陵的用意,但想来兰陵是要对付乔怨。为了达成均势,他不得不阻拦兰陵。 兰陵以刀指着赵刃心,毫不留情道:“你师傅尚且不是我的对手,何况你个小侠客。别怪我没有事先提醒,若我下手失了轻重,说不准就结果你的性命。” “但愿如此。”赵刃心意志凝聚,手中的剑气运转,已然做好准备。 兰陵长吸一口气,猛然前进,真气附着于短刀之上。倏尔,短刀发出土黄色光芒,脚步连踏,与赵刃心相隔极近的距离。奇异的能量包裹短刀,使得黄色光芒变得刺眼,充满锐利之感。面对袭来的花瓣剑意,他不闪不退,短刀正面与花瓣相交。 花瓣溃散...... 赵刃心朝左侧退一步,预感到刀势的威力,又退一步。这股刀势与赵刃心擦肩而过,再往前,以无可匹敌的威势生生将河水拦腰斩断。 他心中大惊,咽下唾沫,眼角瞄向河水处,那条长长的豁口久久没有散去。他虽然预感兰陵实力强大,但没想到实力强大这个地步! “现在退走还来的及,若被我的断江刀术斩中,绝无活的可能。”兰陵的华中不无威胁。 不能力敌,以他目前的实力,还完全不是对手。赵刃心不得不承认,他不是兰陵的对手。但是...... 赵刃心再次凝聚花瓣,花瓣扩散开来,四面八方袭向兰陵。他的心神一动,符袋中飞出三片符咒,暗藏在三个位置。 “我的实力还不足以击败你。不过,现在只需要拖住你。” 兰陵方要凝聚刀势,飘荡在其近处的花瓣就飞来。他不得不提刀,击溃飞来的花瓣,正要再次凝聚刀势,又一片花瓣飞来,打断他的凝势过程。 叮~!叮~! 接连防御花瓣攻击,兰陵轻轻摇头,随后又点头,叹道:“想法是好,可惜还是欠缺对敌经验。我的名头,可不是单单靠断江刀术闯出来的。” 他脚步变化,一会儿如牛踏阵,一往无前,一会儿如兔如猫,矫捷躲闪花瓣。距离越来越近。 断江刀术要蓄势,蓄势需要时间,容易被打断。既然如此,那就不用断江刀术,而是近身搏斗,通过近身刀技与真气,一举拿下敌人。 忽而,前方的落叶有异动,他踏出的脚犹豫片刻,又收了回来。落叶下隐藏着一片符咒,一息之后,爆发强烈的火光,威力过后极速熄灭。他后侧的脚收力,发力,转向另一侧,却见面前飞来一柄紫色飞剑。 紫色飞剑闪动,再次加快速度,他只得提刀来挡。紫色飞剑稍转向,绕过短刀,同时,剑意花瓣紧随而至,左右夹击。 奔跑的力道已消,虽有腾挪变化,已经难以接近对方。兰陵便往后退两步。 “攻击凌厉,飞剑用的纯熟。”兰陵点皱着眉头,又问:“剑意耗神,飞剑也耗神,迅猛攻击必定不能持久。你空耗精神,迟早败亡。” 赵刃心通过花瓣的掩护,再次在落叶堆中埋藏一片符咒。“我不需要击败你,只要拖住你。以我现在的精神强度,足以撑到那两人分出胜负。” 视线的另一边,河不言与乔怨正陷于静谧中。 河不言不知从何处取来两个机关人偶。人偶以精铁打造,外附铠甲,将齿轮与关节完全护住。两个人偶一前一后,防御着暗处的攻击。 唰~!唰~! 耀眼的白光闪过,两个人偶与河不言的影子显现。空中飞来两根影针,一根钉住人偶的影子,一根钉住河不言的影子。另一个完好的人偶阴影中,伸出一个漆黑的匕首。 河不言五指微动,那个被钉住影子的人偶似乎不受影响,手掌做盾,挡在河不言面前。 叮~! 巨大的力道传到人偶的身体上,人偶脚向后踏,强硬地抵抗这股力道。那只支撑的铁脚,便推出一个土堆。 这次攻击过后,场面完全冷静下来。 通过这一次攻击可知:人偶并不受影缚的影响。影缚应该只能对生物起作用,对非生物不起作用。那事情可就麻烦了。机簧巧匠之术,本事全在机关人偶中。机关人偶全身以精铁打造,轴承和弹簧能够承受极大的杀伤。这可比撒豆成兵召唤的木人强大许多。毕竟一个是木头,一个人铁块。 乔怨必须要做一个选择。以影袭的能力幻化出一只手臂,那攻击力就只能发挥八分之一的力量;以影戏幻化出一个人身,那攻击力就能发挥全部能力。幻化出人身有风险,被击中就会受到严重的伤害,但若不幻化人身,又不能突破人偶的防御。 最为关键的,机关人偶有两个。假如幻化出的人身击退其中之一,另一个人偶就会抓住空挡,给他致命一击。 “我完全低估了你的反应速度和机簧控制力。”乔怨道:“如果有可能,我应该再准备准备。” 河不言没有立刻说话,脑子像在思考,过一会儿说:“我本以为你是个爱下棋的人。” 当乔怨说出‘机簧控制’这个词的时候,心中忽然灵光一闪。 寻找到一个机会,引爆一颗光珠。这次光珠引爆的位置不在正前方,也不在正后方,而是侧边。如此,造出来的影子的手部显得非常大。 唰! 蓄满力,蕴含特殊真气的影针闪电一般射在影子手部的大拇指处。 光芒褪去,河不言身上拉出第三道影子。这个影子与前两道不同,有一轻微的突起。 乔怨再次运转真气,黑手从机关人偶的影子中钻出,猛然袭向河不言。河不言的大拇指微微停滞,但机关人偶已接到指令,抬臂阻挡。 果然如此...河不言以五指屈伸控制人偶,正如木偶戏的老师傅们。如果将其五指定住,不能屈伸,那河不言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瞥向赵刃心一方,那儿的两人还在对峙,一时半会没有结果。得抓紧时间,免得兰陵抽出功夫过来。 再次引爆光珠,在还未彻底引爆的时候,影针已经飞出。他对此了然于心,知道光珠会照出多大的影子,影子的形状,影子的持续时间。 他要复仇,这就是复仇之火煅烧出来的力量! 叮!嘡! 机关人偶快了一步,跳起阻挡影针。影针碰撞在机关人偶的手臂上,迸溅出金属火花。 在这一霎那,乔怨猛然间反应过来,乘着光珠还未消散,连忙再补射影针。同时,积蓄好的真气运转,他的黑手幻化,牵制另一个机关人偶。 影针偏向右侧一毫距离。如果河不言要驱动机关人偶来救,那他就要屈指,而屈指就会让影子往外突出,这个突出点正是影针所指向的位置。 河不言手指动了,不得不动。他的身体比不过寻常武士,如果吃上一击,就后可能直接败落。 然而,他动左手,右手也动。 方才在半空中阻挡影针的人偶还未落地,忽然伸出脚,这脚的影子轮廓,就盖住了河不言的影子轮廓。 116 天夭血符 影缚失效! 影针钉住了机关人偶的影子,而河不言的影子并未受到影响。 “我大概明白了,关于你的能力。”河不言面色呆滞,有些机械性地说:“通过影子攻击敌人,通过影子束缚敌人。这个能力很适合刺客,但也存在几个问题。影子束缚需要特殊的针和真气,维持束缚需要消耗很多的真气...” 话未说完,三根影针射出,为钉在地上的影针续接真气。 “所以,必须要速战速决。武斗越往后拖,对你越不利。另外是影子攻击的方式。尽管看上去非常诡异,可一旦清楚了原因,也就猜到了所有的进攻方向。只要留心周围的影子,你就没有得手的机会。” 武士身体的真气有容纳的上限,战斗气血运转,但回复的真气只是杯水车薪。如果在真气消耗完之前还未解决武斗,那攻守的优劣就要变换。 夜鸟忽而鸣叫,煽动翅膀,从树冠飞出,飞向远方。凄厉的鸣叫在林间回荡,夜色更添苍凉。 “你一定要杀我?”河不言问。 “两只手才能拍出声音。如果只是我想杀你,你不想杀我,自然可以逃走。但你没有,这说明你也想杀我。”乔怨忽然疼痛地咳嗽一声,又道:“你不得不死。你死了,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此话结束,场面再次陷于沉默与阴暗中。 一阵微风吹过,荡漾平静的河面,吹乱地上的浅草。这风儿吓到了林中的野鸟,野鸟群怪叫,拍打翅膀,从二人的头顶飞过。 当风声临近时,乔怨有了新的动作。 黑色人影雾团显现于河不言前方机关人偶的后方,匕首猛地一击,发出似龙似虎的尖鸣,巨大的力道直直撞向机关人偶。剧烈的摩擦声,人偶被这股力道不断冲撞,后退,另一机关人偶上前,抬手顶住。 人影雾团另一只手攒着一枚影针,与此同时,另一个武斗场,赵刃心的符咒燃烧,炸出白光。这白光作用,河不言的影子就飘到人影雾团的前方。 嗖! 影针狠狠扎在影子的手掌区域。 白光迅速消散,野鸟飞过。月光照耀下,显现出暗淡的影子。 乘现在! 人影雾团踏入野鸟影子里,被野鸟的影子携带着,飞向河不言。 机关人偶因为方才的冲击,离河不言有三步的距离。这个距离只需要一个箭步,一次跨越,半息不到的时间。但这个距离就是空挡,是致命的失误! 野鸟的影子与河不言的影子交汇,人影雾团与河不言的影子连接,扬起锋利的匕首,又是一击。 这次的攻击没有似龙似虎的尖鸣,或许是不需要,或许是追求快。匕首直截了当地袭向河不言的胸口,生生刺了进去,就像刺进水里。 赵刃心与兰陵均是大吃一惊。一个是奇怪于河不言的轻易落败,一个是奇怪于乔怨出手果决。两人立刻放弃缠头,飞奔赶来。 嘎嘎...... 机械的转动声。夜光照射下,河不言的脸颊掉落细碎的碎屑,匕首与人影雾团的人比已没入胸口,被河不言的手抓个正着。 三人都看清了河不言的真正面貌! 脱落的碎屑,显现出泛着金属色泽的脸,塌陷的胸口没有流血,被破坏的木板里是精密的机关。 这是个人偶! 还未等三人细想,靠近林子的暗处,传来土壤挖掘的声音。一只机关甲虫钻出地面,狠狠捉住影藏在暗处的人。甲虫的木质口器由软变硬,在贴上目标后,就是狠狠一刺。 鲜血喷溅,难以抑制地痛苦呻吟。 人影雾团无法控制,彻底消散。而另一边,乔怨扬起匕首,立即击碎机关甲虫,头也不回地往林中遁逃。 兰陵赶忙追了上去,顺着血迹,去追逃亡的乔怨。赵刃心则好奇打量伪装成河不言的人偶。 “密州的机簧巧匠术,真是令我大开眼界。”赵刃心说。 机关人偶呆滞道:“不怕我杀你?” 河不言这是怀疑赵刃心与刺客一伙,但同样的,赵刃心也对河不言起疑,疑惑于刺客为何行刺河不言。到目前为止,半妖的任何行动都有目的,那半妖势力成功刺杀河不言能够获得什么好处。 心中带着本能的防备,他往机关甲虫的残骸走去,一边翻找一边说:“原来和我们下棋的是一个人偶,我竟一直没有发现异常。” 两个机关人偶中,有一个走了出来,慢慢取下头盔,露出河不言严肃而刻板的面孔。 “愚人总是对显眼的东西视而不见。” “乔怨为什么要杀你?”赵刃心低头查看机关甲虫,忽然发现一枚血红色玉佩。 玉佩雕出一个复杂而又诡异的符号,散发着莹莹红光。看一眼,仿佛还能看到那澎湃又充满杀意的血气之力。 河不言没有回话,似乎是在思考某个问题。赵刃心便不打搅,端详着手上的血玉佩。凝聚精神,观察玉佩,能够察觉到玉佩中奇特的血气律动。他了解过妖气,这律动与妖气不同,与血气相近,但也有不同之处,很独特。可以确定,这就是天夭血符,正是这个独特的律动,才能保证密牒的保密性。 “我输了,棋差一着。”河不言叹道,脸上的面容有了变化。 赵刃心能感受到河不言输棋的不甘心,或许在这人的内心里,千金也不如一盘棋。 “至少你在武斗上胜了一筹。” “胜了几目,输了几目?”河不言说:“武斗只是更大的一盘棋,并没有值得夸耀的地方。” 两人约等了半个时辰,兰陵提刀而回,叹道:“人跑了。” 赵刃心疑惑万分。三人中,惟有兰陵的身法能追缉敌人。赵刃心有马,但马儿不擅长在密林奔跑;河不言有机关人偶,但机关人偶的速度并不迅速,所以二人没有追击,而是让兰陵独身去追。 “名震幽州的兰陵大侠,抓不住一个身受重创刺客!” 难道兰陵真与半妖勾结?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兰陵欲言又止,停顿片刻后说:“反正就是跑了。” 赵刃心收好天夭血符,并不打算追问。就算他不去追问,也会有人打破沙锅问到底,今晚的事情很难瞒住所有人。 “我不会多问,也没必要多问。”他说:“如果你还能这几句话搪塞临江王和钦天监,那我真要敬你这个大侠。” 河不言也站起身,目光扫视兰陵,便去收拾破碎的机关甲虫。 “跑了就跑了。在刺客落败后,他就变成无足轻重的废子。” 既然拿到了天夭血符,赵刃心便不再多作停留。 近断时间发生的事情,隐隐透露一个大阴谋。信使密牒中有重要线索,要想得知具体就要天夭血符。早一天知道,或许就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快,把所有精通密文的吏员都唤来。”冉彧从赵刃心手上接过天夭血符,忽而精神大振。 赵刃心告辞离去,回下榻之处歇息。今晚的武斗真是耗费了许多精神,令他疲惫不堪。 次日,早早起榻,吃过早食,便去冉彧那了解密文解密进展。他都不徐璈多问,看见冉彧皱在一起的双眉,以及钦天监员吏双眼的血丝,就什么都明白了。 “废物。”冉彧说:“真是废物,难怪建州半妖如此猖狂!” 赵刃心已经习惯冉彧‘蝼蚁’、‘废物’一类的言论,走到一位官吏身后,查看此人的进展。就这一眼,他心中吃了一惊。 解出来的密文不是文字,而是八张类似河图的图案。难怪官吏毫无头绪,这些人可都没有接触河图的机会。别说他们,连一般的世家子弟,也不会理会河图。 “把全部的河图注解书拿来。”赵刃心说着,心中忽然一动,“找找看,最好能找到河氏河图。” 河图给了他额外线索,让他想到河不言。半妖袭杀河不言,或许就是因为河不言的身份。身为河氏唯一的血脉,必定继承河氏河图,以及河氏流传的秘术。河氏河图又与河洛宝术有关。如此想来,抹去天水丹炉河洛宝术壁刻的那伙人,很可能也是半妖。 依据四姓的河图注解,均能解出密文图案————建木已备,神人可期。 他陷入更深的思索。河洛宝术最神妙的地方,莫过于驱动建木神人。按解文所说,夭门已经备好建木,打算制造建木神人,而且进展颇快。 冉彧吩咐人拿来建木神人巧匠图纸,观看半响,神色凝重。 线条密密麻麻的图纸上,画着建木神人的机关构造,而在构造的正中心,用红色墨字写着————妖皇妖丹乃存储元气之核心。 妖皇妖丹,这不禁与近断时间天水道观失窃的妖丹联系起来。黄龙真人说那是妖王妖丹,可这枚妖丹有种种古怪之处,不能以常理视之。假如妖王妖丹其实是妖皇妖丹,那半妖们就有足够的理由为之严密谋划。 “这貂道士,怕也不是好货!”冉彧似乎想到什么,吩咐:“把天水道观黄龙道长的所有情报拿来,还有关于失窃妖王妖丹的情报。严查,严查!即便是天水道观丹院里的扫地童子,也要给我查。” 赵刃心明白,冉彧这是怀疑天水道观有鬼。假如他们的推断正确,那天水道观收获这枚妖王妖丹能是巧合?想来不是,那极可能是半妖的手笔。半妖为什么将妖王妖丹送至天水道观,到如今却又秘密偷走? 这个严密的计划需要一个内奸,隐藏于天水道观地位不低的内奸。黄龙道长、经卷道士、驻院炼丹道士都有嫌疑。 袖招雪直言:“冉彧,你犯了大错。”停顿片刻,接着说:“安平凭借建木神人,可裂土自雄。那半妖制造建木神人,用以何在,想必你已经知道。” “怪这些官吏无能...”冉彧话说到一半,默然不语。 看冉彧的神色,大概也已经想明白。低品次的员吏,说到底只是喽啰,真正做主的还是冉彧。皇帝不会责怪打了败仗的兵卒,但会问责打了败仗的将军。冉彧是主事者,到如今才觉察到半妖的大阴谋,确实有很大的责任。 半妖想要裂土而王? 半妖想要颠覆大昌? 一个个疑惑在屋中飘荡。 不论目的何在,如今要做的就是阻止。真等到半妖制造了建木神人,驱动神人来攻,到时候大好建州就会变成满目疮痍。 冉彧深吸一口气,忽然向着正东方向跪下,神态恭敬道:“肩负陛下重任,深藏建州数月,至今无寸功,有负隆恩。此前之错全在我。”磕头,接着说:“自今日其,微臣必定牢记使命,铲除半妖之祸。” 说着,冉於拔出佩剑,在脸上割了一刀,伤口便流出鲜红的血液,这个伤口格外显眼。 “等此事结束,微臣自缚殿前,甘受惩罚。” 冉彧起身,向袖招雪行礼,“我是前军之才,擅于冲锋陷阵,却不是殿中之才,难以统筹兼顾。烦请招雪姑娘为我主持大局。” ...... 破旧的深巷子,越往里走,煤灰的破败感越明显。这条巷子离车水马龙的宣鼓街仅一步之遥,却仿佛被所有人遗忘,行人不会把目光投到此处。 冉彧眼神锁定前方带路的闲汉,跟着闲汉的脚步,一路穿过破巷子。 窗纸龟裂的破窗、黑黄相间的破墙、爬着苔藓的酒缸、长出木菇的板车...... 走过一个拐角,周围的景物顿时变化,由暗至明,屋楼精致,装潢华丽。 闲汉脸有淤青伤痕,低腰弓脚,假笑着讨好,“爷儿,小的进去通报。” 大屋外没有接待的侍者,里面却传来一浪又一浪的呼喝声。闲汉走入门内,脚步声就被呼喝声淹没。 赵刃心四处打量。正前方的门面,抬头三个烁金大字————忘忧阁。念着这三个字,脑海中浮现出忘忧阁背后长乐帮会的底细。 长乐帮会是河悟城唯一的武士帮会,笼络了许多武士,控制河悟大部分半黑不黑的产业。城南的长乐街,就是长乐帮的大本营,街上赌馆、酒楼、青楼一应俱全。 “那痞子不会通风报信,点齐人马来报仇吧?”赵刃心轻笑道。 冉彧拍一拍腰上的佩剑,说道:“就怕他没这个胆,省得我麻烦。” 117 长乐帮会 听得阵仗颇足的脚步声,一位体态雄壮,双手如锅盖的武士,领着一群衣着干练、眼神锐利的手下,走到楼前。 “两位好胆!” 那武士大喝一声,声音中冒出浓烈的杀气,一双倒三角眼狠狠盯着二人,“知道这是谁?!” 冉彧正眼也不瞧方才还是讨好笑容满面,如今神态倨傲的闲汉。“当然知道。”冉彧说话的时候,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蝼蚁,“蝼蚁总是聚集成群,如此也好...” “狂妄,从没人敢这么和我说话!”武士怒道,眼神看向左边的手下说:“虎子,待我收拾好这两人,就交给你伺候。把本事拿出来,看看他们能挨几个花活。” 虎子拱手道:“大哥放心,保证他们欲仙欲死。” 众帮会成员脸色一变,料想都知道虎子的‘花活’有多厉害。 冉彧手上青筋显现,似乎被这些人惹怒。大呼一口气,冉彧抬起头,盯着那个武士说:“如果不是你还有点用处,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武士被气乐了,正要指挥手下教训二人,周围忽然蹿出数队人马。 矮墙后面,举着九石大弓的弓箭手们已经上弦,街口处涌进来的刀盾兵,在三息之内就将长乐帮全部包围。 “本官怀疑你们与半妖勾结,速速放下武器投降。胆敢反抗,立即斩杀。” “没有证据,莫要血口喷人。”武士嗓音抖了抖,气势不自觉弱下来。 与半妖勾结,是诛族的大罪。 冉彧抬腿上前,一剑砍下闲汉的脑袋。那闲汉所料不及,连反应也没有,就一命呜呼,一颗脑袋顺着台阶滚落。冉彧用剑一挑,就从躯体中挑出一颗青绿色珠子。珠子似木非木,散发着淡淡荧光,表面还附着许多血丝,正是妖丹。 “这就是证据。”冉彧大喝:“来人,将疑犯拿下,打入大牢!十八样花活招呼着来,看他们的嘴硬,还是牢门里的刑具硬。” 武士膝盖一软,就要跪在地上,慌乱地跪到冉彧面前,一阵胡言乱语的求饶。 “官爷,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自己人。” “在下与城守有旧,是大昌的良民啊。” 或许是想到什么,武士挣脱兵卒,磕头说:“官爷有什么需要小人效劳,小人必定肝脑涂地。” “当真?” “当真,千真万真!” 冉彧拿出一卷画像,摊开放在武士面前,“两柱香,找到这个人。”招招手,兵卒们就端上一个香案,香案上插着一柱刚刚开始燃烧的细香,以及一只燃烧完毕的香。 画像上的人,面容俊朗,脸上有一个显眼的‘奴’字青疤,正是兰陵大侠。 武士颤巍巍道:“官爷...不对啊,怎只有一柱香。” “你方才逞威风的功夫,已经浪费了一柱香的时间。”冉彧拍着武士的肩头,用宽慰的语气说:“朝廷向来言而有信,与半妖勾结的主谋要诛九族,本官绝对说到做到。你在外头养的三个姘头,两个私生子,都会在刑场与你团聚,大可放心。” 这可一点都让人放心不下来...... 赵刃心注视冒着丝丝白烟的细香,迟疑道:“一柱香,时间是不是太短了?” “短吗?”冉彧顺着这个疑惑,看向武士,武士赶忙点头。冉彧便走两步,到了香案前面,猛吹两口气,回头问:“短吗?” 武士咕噜一声从地上站起来,“不短,不短!”说着便火急火燎地指挥手下寻找兰陵。 长乐帮会的会员们迅速蹿出巷子外,兵卒们并不阻拦,只是看着长乐帮会的高层头目。 “一柱香还找不到人,不是废物,就是与半妖勾结,故意拖延。本官给过你机会,就看你是否懂得珍惜...” 武士忙不迭说:“珍惜,珍惜。” 细香约烧过三分之二,就有一个身材短小的喽啰急忙跑来。 “会首,人找到了,就在飞鹤楼!” 赵刃心与冉於听言,立刻起身,前往飞鹤楼。 飞鹤楼就在宣鼓街,以鹤追酒闻名。楼前大门半开,大堂屏风上画着百鹤迎仙图。楼道以紫木做料,两侧雕栏则用香木。二层楼宽阔,正中间立着三只修长的白鹤,白鹤梳理着羽毛,并不在意四周的看客。 三楼全是雅间,门窗紧闭...... 到六楼,两人进入一间大房中,兰陵正坐在榻上,双眼注视着窗外。窗外视野,正好能看见天水道观的丹院,存放天水丹炉的丹房顶部的尖顶,在一群建筑中非常惹眼。 赵刃心四下扫视,见案桌上有两个青铜酒杯,再仔细看酒杯留下的水渍,却觉得古怪。酒杯有三足,每次放下酒杯就会形成三个水渍,以一定距离排好,可有几个水渍的排布却不对称,似乎还有第三个样式的酒杯。 “兰陵大侠好雅兴,独自一人来此喝酒。”冉彧拍手道。 赵刃心往窗前走一步,拍手是暗号,命门外的人做好进攻的准备。 兰陵苦笑道:“我若说与半妖没有瓜葛,你们肯定不信。” “若你能熬过牢门的十八样刑具,你说的话我都信。”冉彧说。 “可我听闻,没人能熬过牢门的十八关。” “危言耸听罢了。”冉彧耸耸肩,“我见过几个铁铮铮的汉子,顶着‘水滴石穿’、‘开天缝’不吱一声,生生熬了过去。” “想来是市井以讹传讹,夸大牢门的险恶。” “当然,那几个汉子都死了。活人熬不过十八关,死人却可以熬过去。” 兰陵笑容凝滞,手已握住刀柄。 “拿人!” 大喝一声,冉彧胳膊一甩,后背的风镰如利箭般飞射出去。青衣武官破门而入,另一批武官从窗户外翻入,几人合力张开一张金丝大网。 “枷足。” 奇异的波动袭向兰陵的双足,兰陵猛然上跃,跳到横梁,躲过大网,随后身形闪动,躲过淬着暗红色药液的箭矢。抽刀连挡数刀,踢走欺身上前的武官。 “枷足。” 冉彧再一次喝道,风镰哗哗作响,以刁钻的角度,进攻兰陵的后心。 兰陵背后像长了眼睛,一刀砍断风镰连接的铁链,双腿发力,猛然挥刀,撞出墙外,跃到另一栋楼的楼顶,踩着瓦片奔逃。在飞跃的时候,身体无法自如腾挪,他终究是中了一箭。 “定魂箭命中,捕手就位!” 二十人跳到屋顶,另外十人早已埋伏好,如今现出身形,张开金丝大网。几张大网无缝连接,构成一张更大网,这些网又连接......渐渐地,组成一个巨大的罩子,将兰陵完全罩住。 兰陵始终冲突不出,大罩子越变也小,最终将兰陵完全捆住。 众人松一口气,异变陡然发生,那个被罩子罩住的兰陵,竟变成一个稻草人。稻草人穿着兰陵的衣服,身上扎着一根箭,腰间的短刀已不翼而飞。 冉彧由喜转怒,“怎么回事?!” 武官拔出稻草人身上的箭,呈给冉彧,“大人且看,这是定魂箭。” “我当然知道这是定魂箭!”冉彧接过定魂箭,一把捏断,“追,他跑不远,肯定还在附近。” 赵刃心自上往下看去,见宣鼓街上正有一位青衣武官,戴着红缨帽,悄然离开队伍,往巷子走去。他示意冉彧观察,又指了指嘴巴。两人从楼顶飞驰,一路尾随青衣五官。 约过三盏茶功夫,那青衣武官停下脚步,将红缨帽拿下,扬声道:“出来吧。” “天京卫?皇帝也注意到建州的诡谲?”兰陵打量冉彧。 冉彧顺着兰陵的目光,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六指剑,风镰在他的身边盘旋。 “圣上烛照万里,洞见毫末,自然早有谋略。” “谋略...就派你一个小小的偏将?!”兰陵一字一句道:“快些传书至天京,请神剑门剑宗,或是天京卫卫将军前来。他们才有对付眼下危局的资格。” “什么危局?” “建木神人大战四方,建州裂土而国。” “危言耸听!”冉彧眯着双眼,似要将兰陵从里到外看个通透,“看来你知道不少事。是要我用刑具撬开你的嘴,还是你主动配合。” 兰陵三步并两步,瞬间来到冉彧身前,手中的短刀环绕亮白色真气,宝光阵阵,猛然劈砍,刀刃发出裂锦的清脆之声。 冉彧以六指剑来挡,出剑的瞬间,风镰攻向兰陵下盘。“枷手!”口中真气波动,奇妙的力量借着声音的扩散,瞄准兰陵的双手。 “当~当~” 身影交错而过,兰陵往后倒退几步,已到了街道拐角。 “半妖已拿到建木种子,还有妖皇妖丹。此事必须尽管知会朝廷。”兰陵说:“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告辞。” “告辞,你走得了么!” 冉彧双手催动真气,那附着于兰陵短刀上的真气,就顺着短刀流向兰陵的双手,枷手。 兰陵吃力地抬起手,白色真气涌入右手,但那诡异的真气却无法去除。思考片刻,兰陵左手持刀,右手放松,垂直挂下不动。 “是我大意了。未曾见识过枷锁之术,谁想竟如此诡异。难怪连义父也要提防皇帝的缇骑。” 冉彧听到‘义父’二字,忽然变得恼怒,“霍缙那狗东西,我迟早要将他拿入大狱。不必怕,你在大狱里好生呆着,不出三年,就送你义父进来作陪。” 兰陵神色不动,“皇帝果然不肯放过义父。” 刀起,带着一往无前的果决。兰陵的额头上,一枚印正在显现。刀身上的白色光越加明亮,那锯齿一般的光芒,似乎能将大地劈出一个豁口。 观战的赵刃心大惊,兰陵额头上的是尉守印。尉守印能成倍增加持有者的攻击威力,是战阵冲杀之印。冉彧若要与其硬碰硬,绝对不能招架,而若是避开,又会被兰陵逃走。 不及细想,他催动剑意,花瓣飘零,准备在关键时刻支援冉彧。 只有两息的反应时间,冉彧口中快念几个词,微不可闻,随后挥剑,正面对抗。六指剑剑身显现出橙红色的符号,周身有土黄色氤氲,看着极为厚重。 “嘡~”巨石撞击大铜钟的声音。 两人同时向后倒飞,赵刃心蠢蠢欲动的花瓣便收了回来。他看得出来,冉彧给六指剑施加枷锁之术,使六指剑的变得又重又硬,如此便挡住兰陵的全力一击。不过,冉彧为此也损耗了相当多的真气。 倒退的时候,风镰飞出,铁链抖擞,以兰陵为中心开始转圈,画出几个巨大的椭圆。这锁链一圈一圈,竟隐隐有无处可逃的错觉。在铁链的间隔处,弥漫着许多几乎凝聚成实质的真气气团。 “锁链成牢。” 兰陵立刻站定,左右观望后,闭目凝神静气,身上的气势不断攀升。当铁索收紧时,兰陵睁开眼,刀势成,那几能断江断河的威力猛烈地撞向铁索。 “咵咵咵......” 铁索仿佛漂浮在海上的故舟,但无论刀势如何凶猛,始终将这股力量牢牢控住。刀势在接触锁链后,锁链便将这股力量分散,所有的铁环一同承受。一根细针轻轻一戳就能搓破牛皮,而一支鼓锤,却无法轻易锤破牛皮。铁索就像这张牛皮,而刀势就是那根鼓锤。 锁链越来越紧,兰陵避无可避,最终被完完全全地锁住,不能动弹。 “我该早些出刀。”兰陵脸上没有落败的沮丧,“这铁索方才也在凝聚势,如果我早些出刀,就能在势未成的时候打破一环。” “到了牢里,有的是时间考虑破招。”冉彧说。 兰陵尝试动作,但无论怎么使劲,也挣不脱铁链。 “我不去牢房里。” “那可由不得你!” 倏尔,冉彧的影子里伸出一只拿着匕首的漆黑手臂,在没人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匕首挥动,切断铁链。 没有冉彧的真气供应,铁索里的真气气团成为无序的状态,兰陵猛一用力,将铁索挣断,而后飞奔向街角的阴影处。阴影处正有一根影针。当兰陵的手接触影针,整个人就变成灰雾,很快就被影针吸收。 兰陵就这么跑了! 赵刃心和冉彧没有料到,他们也没有发现有第四个人在场。这个人肯定是乔怨,他怎么和兰陵扯到一起的? 118 妖气躁动 光明的大殿,照出人心底最深处的黑暗。 穿着帝袍的人侃侃而谈,眼神中充斥着野心的火焰。 “真气与妖气各有优缺,若能取长补短,兼容并蓄,我大昌的国力必能冠绝天下。” “前朝败亡之根本,在于妖后乱政,邪妖作其羽翼,朝堂衮衮诸公却只知党同伐异,这才酿成大祸。待我此去沾衣台,定下国朝之策,绝不让邪妖掌握一丝权力,还要著成金律铁书,令后代子孙均不能违背。” “届时,我要以五德大礼,禅亚父为圣人。白岳氏主觥酬之事,墨氏主宾客之节,河氏扫街清巷,付氏张旗祭礼,而后昭告国家,夸问前贤。亚父是时封圣,定将超望圣,肩并古之五德圣人。” “有亚父相助,万世盛极之治指日可待,和平之世传承万载不绝!” “......” 赵刃心正对着穿着帝袍的皇帝,听着或兴奋,或张狂的话语,内心一片平静。 他很平静,赵刃心感觉自己不能窥测他的内心。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不能窥测感同身受者的内心。 “亚父信我?” “听闻你罢了你师兄的官职。”他没有正面回答,“你那师兄是孩童脾气,如今正在生闷气呢。他与你是同门,心中还是想着臣子之事,但你却不能用臣子之法驽御。” “为什么,恩师教我,该让臣子揣测上意。我若与河师兄讲明,岂不是违背了‘不令之政’。” 他平淡道:“你师兄在做臣子的事,心中却没有臣子的觉悟。既然心中不认为自己是臣子,就不会去揣摩‘不令之政’。哎~,这样的脾气,在朝堂上可不好立足。” “恩师放心,只要有我在,绝不使师兄受奸臣欺压。” “不妥...我昨日思虑,还是让你师兄去职为民,随我去虾夷之地传礼。”他说:“你师兄可以做马前卒,做前锋,却难以位居中军,统筹大局。” 皇帝坐下来,脸庞被大殿的金光笼罩。 “亚父不信我?”这是第二次发问。 他没有说话,似乎是不愿说话。 “恩师是想着两日前的事?我强取付贤的建木神人图纸,是怕他藏不住图纸,被奸人盗走。” 他不说话。 “建木神人乃是沙场终极兵器,若是泛滥,整个天下都会四分五裂!” 他不说话。 “多有御史言,付贤常有逾越之举。弹劾的奏章足够垒砌一座小山,我如此做,也是保护付师兄。”皇帝放缓说话的速度,真诚的话语让赵刃心辨不清真假。 希望是真的......赵刃心没有来一阵惶恐。真正的谎言,或许正是心中有意无意的欲望。 他轻声道:“天子不言而教,不令而政。无需解释。” “我不解释,恩师愿意信我?” “重要么?” “恩师定然不信我的话。”皇帝忧愁道:“我对朝堂诸公言辞凿凿,真假掺半。我对天下百姓,亦是如此。到了最后,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所说之话是真是假。” “有得必有失。百姓安居乐业,不正是你想看到的。” “恩师果然不信我!” 赵刃心觉得这话像是真的,但真的质问就像千里大堤的一个细小裂痕,这对师徒的深厚情谊,或要随着裂痕的扩张,随着大堤的决口而荡然无存。 “难道连亚父也不愿信我?” ...... 清水道姑的房间中。 清水道姑已经醒转,但身体仍是乏力。赵刃心过来看望她,心中想问个清楚,但又不好细问,深怕牵扯到她的伤心事。 “病好些了么?”他问。 “无码师兄给我两瓶丹药。如今虽没能彻底恢复,但妖气已经平定。”清水道姑说,病怏怏的容貌格外惹人怜。 赵刃心点点头,坐在一旁翻阅炼丹书册。 《原丹辨识》讲妖丹在原丹时的辨识之法。因各个妖物内中虽是同种妖气,但结出的妖丹千奇百怪,药效不同,所以就有了书籍讲解。他看到妖王妖丹的辨识,是通过妖丹内里妖气的密度,当妖气浓密到不能透光,就有七成概率是妖王妖丹。而妖皇妖丹的辨识却很模糊,只说‘妖皇妖丹所在,众丹臣服。’ 众丹臣服,该作何理解? 过一会儿,无码道士推门而入,焦急道:“刃心师弟来的正是时候,快随我布置一番。” “何事如此匆忙?” “建宁卫大索全城,要清理半妖奸细。都骑怕是要来天水道观搜查,我们需先做准备。” 无码道士瞥了眼清水道姑,赵刃心便明白话中的意思。**子为了军功敢于杀良冒功,清水道姑体内有妖丹,被抓住就是辩无可辩。尤其是如今的情况,半妖扰乱河悟,城守宁可错杀不愿放过。 “要我如何做?” “想办法取些妖缠土和异须骨木,还有......”无码道士报了许多材料。 赵刃心一一记下,心中思量。其他材料都好解决,唯独妖缠土和异须骨木难以获取。妖缠土几乎只有邪妖祭祀会用到,是朝廷的严管之物,异须骨木不是丹药之物,而是毒丹炼制材料,所以一般的道观和丹药店铺都没有存货。 无码道士倒一碗水,燃烧符咒,符咒烧成灰落入水中,杯中水很快变成青黄色。给清水喝下符水后,无码道士说:“你我二人须有一人照料清水,所以材料之事还得拜托你。” 赵刃心当即出门,骑上艳襟马,奔出天水道观。 街上如今人流稀少,各门各户紧闭,只有大商行还开张大门,但门口的引客心思已不在门店上,而是看着街上巡视的都骑。 “城守下令征召正义之士,同心戮妖。但凡有英杰拿半妖人头来府衙,皆有一枚金五铢赏钱,地夭首级可得百金。提供线索者,亦有奖赏。” 下马,赵刃心来到城中最大的炼丹材料店铺中。 刚想询问,他忽然想起都骑们呼喊的话。如果他直接询问妖缠土,很可能被掌柜认为是半妖奸细,掌柜将此事告知都骑,他免不了一顿盘问。于是,他丢下些金五铢,先将寻常的材料买到。 “今日是怎么回事?” “道长想来是闭关方出,还不知城中事故。”柜台上的掌柜说:“也不知邪妖要折腾什么劲儿,在河悟上蹿下跳,搞得都骑如临大敌。” “搅合了你们的生意。” “可不是。何人何时买何药材,我均需写明,呈于都骑官。道长说说看,炼丹材料乃是炼丹士的隐秘之事,若是轻易透漏,岂不是把丹方也泄露出去。” “其他店铺也是如此,那道士们如何购买材料?” “吃了四十年丹行饭的嘴不客气说,本店是河悟最大的原料店铺。道长要是去其他店铺,不说都骑是否有盘查,但材料肯定凑不齐。” “你个小老儿吃牛皮,我不信。”赵刃心故意道。 掌柜笑道:“这是和此处的店铺比较,和大道观当然没得比。城中的天水道观有千位道士,徒子徒孙们四处云游,采集灵草妖丹,本店自然比之不及。” 赵刃心心中一动,接过捆扎好的材料,告辞离去。离开店铺,他骑马返回天水道观,前往丹院。 “道兄随我来。”小道士引着赵刃心前往库房,到达后便离开。 库房中有一群道士忙里忙外,整理库房中的炼丹材料。大盒小盒的炼丹材料正分门别类放置在空地,经卷道士则拿着册子,对每一件材料做记录。当记下一笔,对应的盒子就会被抱进库房内。在这个过程中,经卷道士还需打开盒子,检查药材的真伪、药性。 经卷道士眼角瞥见赵刃心,将册子合上,与众道士说:“休息片刻。” “怎么着,道宫来的官人,案情有何进展?” 赵刃心听出经卷道士语中的揶揄,当下就知道漏了底。 “见笑了。” “见笑倒不至于,只说那领头的人不熟此道,言语错漏百出。” 赵刃心假装无意道:“这是做什么?” “硕鼠偷食粮食,主家没抓住硕鼠,但得清算粮仓,知晓所得所失。” 赵刃心正思量着取妖缠土的事,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巨响。四个呼吸后,就见一小队半妖气势汹汹地攻杀过来。一共八只半妖,为首的半妖身材高大,与人相似,全身被黑色毛发包裹,手上拿着比戏鼓还要巨大的锤子。 黑毛半妖身后的半妖,形态极为古怪。有的长的像一只巨大的虫子幼虫;有的全身布满灰质的尖刺,还有的长出成排的足;匍匐着前行。 “不伦不类。”经卷道士往后退两步,喝道:“用信号符发送消息,边打边退,不要恋战,等巡护道士过来。” 两位道士立刻引燃符咒,符咒飞上空中,冒出鲜艳浓烈的红色雾气。 另两位道士发出符咒,化出三颗火球,撞向半妖。半妖全速前进,硬接三颗火球,火球只在妖躯上留下几个黑印,似乎根本没有杀伤。 黑毛半妖继续前冲,两个大锤舞出一阵巨风。一个体似蛤蟆的半妖则跳到库房门口,大手一抓,嘴一张,就连吞几个盒子。 经卷道士醒悟似的叫道:“这群邪妖过来强盗祭祀材料,快攻击那只蛤蟆!” 六张符咒化成雷电、火球、还有风刃,经卷道士也催动灵力,驱动着蓝色符箓包裹的长枪法器。 黑毛半妖挡在蛤蟆半妖面前,怒吼一声,用两个锤子防御进攻。 “快些,癞蛤蟆!” “勿需多言,我明白轻重。”蛤蟆半妖似乎有一个无底的胃,不断把材料塞入口中。蛤蟆的肚子越变越大,现在像一个圆球。 僵持没一会儿,巡护道士赶到,黑毛半妖呼喝一声,半妖们便全部撤退。 赵刃心方才一直在观察,那半妖拿到妖缠土的储物盒子,当下便追了上去。如能从半妖手中抢下些许妖缠土,就能免除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黑毛半妖见蛤蟆半妖落在后头,只得返回,为其挡住追击者。 “把不重要的材料丢掉,你个蠢货!” “这可都是功劳...” “若被道士们生擒,你有功劳也没命享受。他们还会抽你的魂,炼你的妖丹,让你生不如死。” 蛤蟆半妖嘀咕几句,把手伸入口中,挑挑拣拣,丢掉了好多盒子。减轻了重要,蛤蟆身体也不再是圆滚滚的。伏地、发力起跳,蛤蟆的速度大增,很快就赶上其他半妖。 赵刃心乘着其他道士们不注意,赶紧打开盒子,取走少许妖缠土,随后调转马头。 无码道士拿到所有材料,立刻动手处理。 妖缠土倒入玉碗中,加入无根露水,搅合成泥。三寸根碾碎,取白色汁水;五叶黄花摘花瓣,药杵杵碎;冰晶莲子剖开,取里面那淡蓝色的果肉。最后,依次加入处理好的材料,不断搅拌,搓成一颗颗土黄色的泥丸。 赵刃心见无码道士直接喂泥丸,不禁奇道:“就这么喂进去?!” 但凡丹药,无不要炼制一番,去药材中的毒性。是药三分毒,若不去毒,则伤人身躯。无码道士只做简单的处理,药材中仍有大量的丹毒。 “人丹之术,本就如此。”无码道士说:“人体就是丹炉,我们给清水喂泥丸,泥丸中有诸多药材,这些药材就会在体内与妖丹反应,这就是人丹之术的炼制过程。如今我加了六味药材,应该能暂时压制妖气。” 赵刃心不知道人丹之术,但光是这一幕,就感受到其中危险。丹药炸炉,还有重来的机会,可人丹之术出错,便难以补救。 “师兄,以清水目前的情况,不宜留在河悟,该当尽早离开。” “如今可不好出去。门口的兵卒查得很严,不容沙子。”无码道士说:“我找过各个帮会,给再多的五铢钱都说没有门路。城守这次像是下了死命令,不能放跑一个半妖。” 赵刃心皱眉思索,叹道:“总归要送出去,难保清水的情况加重。” 他现在想来,《原丹辨识》中说的‘众丹臣服’,或许正是清水妖气失控的原因。半妖们要炼制妖皇妖丹作为建木神人的核心,炼制的过程,散发出妖皇妖丹的强大威势,使得附近的妖丹躁动不安。 119 定命 黑暗笼罩此时此刻,不知白天黑夜。 有什么比黑暗更黑? 看着漆黑中的人影,他想:比黑暗还要黑的,必定人的灵魂。越是可怖的人,其灵魂越是黑暗。当这人的黑暗爆发,便会造成难以想象的后果。 按理说,他不该助纣为虐,但水要流到地上,从高处往下流,树叶到了秋天要落下,很多事情没有选择的余地。 “不愿意当棋子了?” “你心里清楚。” “对,你说的对。这一切由不得你。”人影双眸打量他的身体,“恭迎的时刻即将来临,拿出你的谦卑,不敬的言辞不可原谅。” 他不自觉抖动身体,只抖了一下,立刻将这股躁动压制下来。 “我明白。” “有未了的心愿?” “如果有,你能帮我实现?” “留有遗愿的灵魂和驱体,是最好的献祭之物。这些都将成为妖神的贡品,成为庙堂的石阶,成为顶礼膜拜的礼钟之音。等到不知多少年后,史官查补王朝兴衰,你的名字有幸写入史册,被世人瞻仰。感谢我给你这个名传千古的机会。” “反正我死了。” “虚度十年并没有意义,你也并非死亡,只是以另一个方式获得永生。” 他冷不丁笑出声来,没有喜悦的颜色,“虎蝇在一只大蛇身上产卵,卵孵化成蛆虫,蛆虫顺着血液爬入大蛇的脑壳中,吞食脑髓成长,最后蜕蛆成蝇。按照你的说法,蛆虫与大蛇融合成为虎蝇,获得了永生。” 人影的声音变冷,寒冰的冷,“谁是那只蛆虫,你的先祖?僭越的妄想!” “你不需要说这些,我并没有反抗的打算。”他说:“正如你所想表达的道理,我的身体、名分,一切存在于世的东西,都是由先祖所赐予。既然是先祖的命令,我就不会违抗。” 他笑一声,故意道:“差些忘记了,你是个数典忘祖的罪人。我说的话你并不能明白。” 人影越发冷静。 “你在试着激怒我,但我不明白,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肯定是受了和你同姓人的影响。我倒是有点明白那人的心思,你这种人真的非常可怕。” “你说乔怨,那个被我遗弃的废子。他的眼光太小,注定成不了大事。” “说正事吧。你叫我过来,肯定不是为了闲聊。” “拿着这件法器,守住地宫入口。”人影飞出一柄绿色小棋,“棋子失败第二次,就会变成废子。希望你不要成为被我亲手拿走的废子。” “我不明白,你在建州有那么多半妖手下可供驱驰,这种事情交给他们就足够了。” “他们只有蛮力,智慧不足。”人影加重语气,“况且,他们学不来纵横术,都是废物!” ...... 河悟如今戒备森严,轻易不许人出城。赵刃心想到,明面的路子被封住,或许还有些暗道可以出城。他想到长乐帮。人有人道,鼠有鼠路,这些三教九流,或许有办法出城。 无码道士给清水披上法器斗篷,倒出一枚泥丸给她服下。泥丸能压制清水的妖气,但压制的时间不会太久,所以三人毕竟尽快,一旦药效过去,清水的就可能被街上的监测法器发现。 到了长乐街,赵刃心抓住一个痞子,由痞子引到长乐帮的一个堂口,再威胁堂口管事,见到长乐帮的高层。高层们曾见过赵刃心与冉彧一起,当下不敢怠慢,连忙请来帮会会首。 赵刃心开门见山,直接问会首是否有办法送人出城。会首一听,连忙摇头否认,那股子指天发誓的诚恳劲儿,反而让赵刃心有些怀疑。 “如何证明?” 会首一时语塞。证明自己有办法送人出城容易,把人带出去就行,可证明自己没办法送人出城就难。 “无法证明就是有办法。”他明白会首并不信任他,“狡兔三窟,你一个帮会之首,做了多少黑心事,肯定早早安排逃亡的后路。” 会首连忙大叫冤枉,更要以列祖列宗起誓,绝没有任何隐瞒。 清水用手拍赵刃心肩膀,说她有办法。赵刃心站在一旁,清水则放下斗篷帽,露出容颜。她的双眼变成完全的粉色,如同盛开桃花的颜色,魅惑之气顺着双眼进入会首的身体中,影响其神智。像是给人灌一壶酒,这就麻醉人的精神,使人放心心中防备,忘却自己身处何方。 “你是否有办法躲过城门卒的盘查?” “没有。” 清水思考片刻,接着问:“你知道其他方式出城?” “没有。” 清水眼神示意赵刃心,潜意思是:此人似乎真没有办法。 赵刃心提醒道:“问他,是否知道暗道、密道等方式出城。” “你是否知道暗道、密道等方式出城?” “是。” 三人一阵欣喜。 “带路。” 会首带着三人拐入一处破败的旧宅,一路无惊无险。 旧宅门上贴着官府的封条,撕开封条进入,看见砖石铺成的路面已长出许多杂草,许多藤蔓攀上墙壁。里面的房间更为破败,门上挂着数不清的蜘蛛网,粘连着枯枝落叶。 会首进入左数第三间侧室,进入卧室中,掀开卧室的床板,又在地上掏开石砖,启动机关,床下震动,石门打开,一条石阶映入眼帘。 石阶每级刻一行小字,其上书制造者工名与编号。大体是盛治朝的特点,任何工匠之物都需登基在册,防止中饱私囊,私相授受。大匠作官阶当时就被叫做册名大匠,主管匠作监赏罚监察。 小字没有被岁月完全磨平,依稀能辨认出字样。‘甲一八四七,造六五二’,‘甲一八四七,造六五三’......‘甲二四七三,造五二’,多个连续段。走过一会儿,石阶上的小子忽然消失,有打磨的痕迹,像是被人刻意抹去。 会首已经从迷糊中醒来,如今骑虎难下,只得带着三人往深处走。赵刃心问会手是否知道地下密道的事情,会首知之甚少,只知河悟原本无山,朝廷便在此修建密道,驻军守备半妖侵略,其后河悟大山如林,密道便荒废了。 无码道士忽然说:“八贤中有一位曾任大匠作,机关之术极为了得。据闻河悟地下迷宫和河悟城都是此人全权督造。” 临到拐角,地底密道豁然开朗,无数石屋像蜂房一般整齐排列在岩壁上。另一侧是纵横割裂的练兵场地,至今还能看到散落在地上的兵戈。有些长枪的木头腐烂只剩下枪头。最多的是长戈,戈矛与主体分别用精铁和不知名的铜打造,接口处用铁水浇筑。这是古时最常用的方阵列队武器。 主道有一条宽大的阶梯连接着石屋蜂房,另一条连接着练兵场,三人没有过去查看。这想必是驻军的休寝营地,不是出口。 再往前,前前后后遇到些小路。会首介绍,这些出口已被完全封堵,必须再往前,才能找到出口。 暗道由宽变窄,由窄变宽,四人来到一处巨大的广场。场内正中间建造圆顶结构的庙宇,八面无墙,里面呈放着六足大耳青铜鼎,绘刻先民图案。青铜大鼎的前方,则是一局枯骨,枯骨始终维持着跪拜的姿势。 庙宇向外有八条路径,每条路径上树立成排旗杆,绳子与腐烂,旗帜破败落地。而在两条路的夹角上,堆砌的骸骨和跪拜的骸骨。堆砌的骸骨或细或粗,看着不像人类,夹杂在骸骨中的,是灰白色囊状皮质,不知是何东西。 有无数道暗红色线索沿着骸骨堆向外延伸,就像树木细密的根须。 这是祭祀用的地坛。依据场地制式推断,是个大型祭祀庙宇。 无码道士蹲下查看,看了灰白色囊状皮质好一会儿,迟疑道:“像妖丹,妖气完全流失的妖丹。” 清水检查一番,肯定道:“没错,就是妖丹。这层白囊正是妖丹的丹膜。” 陈腐千年,这里面的浊气被岁月磨去,枯骨失去腥臭的血气之味,但似乎被另一种诡异味道所萦绕。人族的祭祀与妖族的祭祀,都是牺牲的祭祀。人族最古用活人血祭,其后用牲畜祭祀,其后用供品祭祀。越是古老的祭祀,往往越是血腥。 “快些走吧,这里的秘密不是我们可以知晓的。”会首催促道。 三人收起好奇心,跟着会首继续往前。走过一段路,赵刃心忽然停住,示意众人不要行动。众人不知何故,不出声,也不动作。 他竖耳倾听,闭上眼仔细感受,听到密道的上方,亦或是下方有奇怪的响动,像铁球在地上滚动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近,众人都感受到了。 赵刃心看向会首,会首无辜地摇头,小声说:“或许真是古人应对妖怪的地下建筑群落。这地下迷宫庞大,我的祖辈只发现这么一处。” 赵刃心和无码道士对视一眼,均读懂对方的眼神。赵刃心想去探看一番,无码道士则想要先送清水出城。他思量一番,决定听从无码道士的意见,先送清水出城,之后再回到迷宫,探知详情。 四人不断前进,发现前面有道亮光,闻到一阵臭味,越靠近,臭味越浓。 “出口到了。”会首说。 出口外面,是一条狭长的人工排污河,河水散发着难闻的味道,河面上飘着污浊之物。 从河道的砖石可以看出,这条排污河具有相当久远的历史。很可能是在河悟城建立时就修建的。砖石耐腐,结构上防震防损,现在看上去也只是稍显老旧,很结实。 “这里是河悟城的地下排污口,如果守城兵不知道此地,就可以沿河这条河离开。”会首捏着鼻子,显然是被这股子臭味熏到。 四人忍着臭味,顺着河水,成功回到地面。排污河的尽头连着一条大河,视野恍惚间变得宽广,臭味被大河上的风吹淡。 无码道士带着清水道姑先行离开,赵刃心则跟着会首返回河悟城。无码道士本欲开口说话,又止住。大概是想劝赵刃心一同走,但知道此时劝不住,所以到口的话又没有说出口。 赵刃心已记住了来回的路,当下与会首分别,继续探索迷宫。他觉得迷宫中肯定潜藏着巨大的阴谋。半妖在城中神不知鬼不觉,来去无踪,很可能与迷宫不无关系。 天水道观或许也有迷宫的入口,所以半妖们能够盗走天水丹炉中的妖丹而不被发现。之后半妖们的总总行动,也正是借助迷宫的便利。 找到一处往上的阶梯,他在阶梯口仔细观察了一阵,确定没有阵法机关后,才悄悄往上走,忽而有响动,他立刻停止行动。 “黑头儿真是小心过了头。如此大的迷宫,就算上万个人进来,也找不到出路,为何还要布置阵法,光是这耗费,就能献祭多少半妖来。” “头儿自然有他的道理,哪需要你闲操心。” “还要我等好吃好喝的供着那道士,他算个什么东西!非月桂坊的糕点不吃,呸~,等此间事了,第一个拿他垫肚子!” “少说话,有本事现在剁了他。不行就拿东西喂他,喂肥了好吃。” “......” 之后两人又聊一阵闲话,比谁更能喝酒,比谁更武力更强,甚至还就体毛的长度进行比较。 等两人的声音彻底消失,赵刃心稍往前探索,见入口处有微弱的红光,一共有九处。红光忽闪忽灭,当一个红光灭,必定有另一个红光发亮,九个红光在九在方向,完全锁定了入口。 他没有把握躲过阵法,擅自摧毁阵法会打草惊蛇,但不摧毁又不能溜进迷宫中。 半妖是要做什么?方才两人说的‘道士’,又是什么人? 布置阵法,是为了防止外人闯入。半妖在此布置了什么东西,难道是建木,在这里建造建木神人,还是炼制失窃的妖皇妖丹?妖皇妖丹至今没有找到,城门口把手森严,当时未必能带出城,或许就被带到谜宫中进行祭炼。 不如先行撤退,把此事告诉冉彧。钦天监人手充裕,情报完备,肯定能找到河悟城的更多信息,或许就有地下迷宫地图。 120 潜入迷宫 在一棵大树下,错落分布着十个树墩子。 树很大,如山如盖,遮蔽烈日灼烧,不让一丝阳光切割树荫。相对于大树,树墩子的树龄就要小许多,从已经起蜡的切面看,这些树墩子该有二百年的树龄。 夫子对所有弟子说:“礼义的火焰即将熄灭,道德与律法将被人践踏。” “这些发生在将来的定命,仍旧拥有变更的权力。谁愿意承续礼义的火焰,谁愿意维护道德至理?” 弟子们欢呼雀跃,争先恐后回答愿意。有几位弟子表现得并不兴奋,他们明白,力挽狂澜的功绩,伴随着滚滚而至的灾难。生灵凋零,大厦倾倒,似乎逃不脱兴衰的因果循环。 夫子的发问,正是要将衣钵传下,好让弟子们掌握世之大道,拯救天下。 道是很神奇的东西,没有实体,但道都拥有唯一的主人,主人的凭证就是大道之源,每一个道只有一个源。所以,这九个人中,只有一人可得衣钵。 “在这个世界上,最细小的东西是什么?” 这是第一个问题,第一个考验。 “飞尘。” “一缕阳光。” “......” 各人的见解不同,答案也就不同。答案不是唯一的,答案本就没有答案。当一细小的东西出现,总有比之还要细小的东西。 “人的心眼。”有人说:“心胸狭窄的人,眼里容不下一句话。” “付师兄见解独到,冶师的衣钵非你不能传!” 另一个戴着黄花的男弟子似乎不服气,站出来说:“最细小的东西莫过于失败。成王败寇,若是王者王业崩猝,被敌人所秦。不出三代,其一切生后名,在史册上连一句话,一个字都不会提及。史官为了突出当权者的功绩,或许会在传记中添上一笔————‘帝克众匪,三月定。’这‘众匪’二字,还是无数人共用的辞藻。” “这话说得有理,就是戾气太重。”夫子敲着弟子的脑袋,叮嘱道:“名实相得,文质相宾。既然认定成王败寇为世之真理,就要有足够的胆谋贯彻自己的理。” 忽而有弟子说:“满子呢,满子如何考虑。” 那个被称为满子的,端坐在树墩上,露出君子一般的谦和笑容,没有说话。 “都及冠了,怎么还以儿称呼之,该叫治生才对。” “正是,该称呼治生。他可是冶师得意门生。” 戴着黄花的弟子跺跺脚,似乎不喜同门过度的吹捧,“你们做什么,阿谀不堪!” 众师兄弟不以为意。有人言辞谦和,心眼似针;有人的言辞刻薄,心如湖泊。这个毛躁的师兄,正是个言辞糊涂,心思纯粹的人。 “河师兄原本嫉妒付师兄,当治师弟入门,又转去嫉妒治师弟。” “师兄且当心,嫉妒成而万恶生,切莫行差就错,悔之不及。” “正如此,合该抄写百遍经文,磨去心中顽固。” 师兄弟们言语间互相捉弄逗趣。 夫子看着笑容不减的治生,心思泛泛。 “你师兄就是孩童脾气,他对你的关心不比付贤少。” “弟子明白,河师兄外冷内热,是个可以相与的人。” 看着治生的双眸,夫子叹口气,说道:“我给你的名中有加一个‘治’字,可知是何缘故?” “夫子自然有深意,弟子愚钝,难以揣测。” “你下去想吧,想通了,就什么都通了。” 最终,选徒的事情不了了之,众弟子不知夫子是选中了人,还是没选中。没有答案或许是最好的答案,被选中的人将是特殊的一个,将会与众同门产生难以避免的嫌隙,这是大家都不愿看到的事情。 付贤最后一个走,夫子和他对坐。 “夫子,弟子有话想说。” “话一旦说出来,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你确定要说?”夫子似乎知道付贤想说话的内容。 “夫子如何思量,话语藏在心里和直接说出口,两者有何分别?” “言词在口中之时,尚且是一个人的念头,当它脱口而出,就成了行动。再邪恶的空想没有坏处,但邪恶驱使行动,就会产生不可估量的后果。” “这是夫子的答案?”付贤问:“世上最细小的东西,是人的恶念。” “那你的回答。”夫子重复道:“你的回答是什么?” “我的回答不变————人的心眼。治生并不是心胸开阔之辈,我总是在他的眼中察觉到积怨。”付贤露出后怕的表情,“可怖的积怨。” “什么积怨?” “仿佛整个天下都亏欠他。” “那你呢,你亏欠他,还是他亏欠你?你觉得你亏欠他,还是他觉得你亏欠他?” “弟子不明白。” “付贤,试着相信他。”夫子说:“恶念在转变为行动前,都是无害的。我相信他有驭使恶念的意志。” ...... 赵刃心找到冉彧,将自己在地下密道的所见所闻据悉说出。冉彧命人翻找旧时信息,务必要找到地下迷宫的地图。 从官吏的口中,他得知更多关于河悟地下迷宫的事情。迷宫最初由卫军挖掘建造,作为堡垒守备妖夷的侵略。随后阵线前移,大昌一路西进,在今时建州与幽州的交界处设立关隘,迷宫由此废弃。 再过些年月,河悟城建立,由不可考究的一位大匠作督造。当时无人发现异常。之后发生几次半妖作乱,朝廷这才发现苗头,原来半妖扩宽迷宫,使其更为复杂。半妖势力在迷宫中布置祭坛,举行妖祭。 朝廷派遣卫军攻入迷宫之中,杀了许多半妖,捣毁所有祭坛,并征召民夫,掩埋迷宫入口。迷宫之事告一段落,不复被人提起。 如今发生如此事件,正说明迷宫仍被居心叵测的半妖利用,而城中发生的许多事情,很可能都是半妖利用迷宫所为。 官吏翻找了大量的书册竹简,最终没有找到迷宫地图。赵刃心怀疑是半妖做的,买通官府中人,毁掉地图,如此官府就难以捣毁迷宫的据点。 冉彧不想坐以待毙,但考虑到钦天监人手不足,就想到召集建宁卫的校尉,一同攻入迷宫。这主意说来简单,但说到底行不通,建宁卫是独立的武力集体,非皇帝的诏命不能大规模调动。而如今看来,坐卧京州的皇帝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此事的危害性,仍旧没有传达便宜行事的圣旨。 城守府、官吏、民间门派更不需多提,都是乌合之众,指望他们出力简直是痴人说梦。 袖招雪说了一番见解。她认为如今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半妖在迷宫中密谋,显然在进行大事,而贸然大规模搜索,只会打草惊蛇,使半妖更加谨慎。对我方来说,不仅得不到一丝好处,反而断了一条线索。钦天监在半妖势力中的密探几乎死绝,剩下的密探为保自身安全,如今也很少再发情报,这正说明半妖的阴谋已进入关键时刻。 最好的办法,就是派一小队人前去探查,不要惊动里面的半妖。等打听到具体的细节,再行动不迟。 冉彧自负武力,决定带三个人一同探查迷宫。赵刃心被带上,理由是有急智,另两人是钦天监的武官,一个擅长追踪痕迹,极为适合眼下的情况,另一个擅长阵法之道,也在此时派上大用场。 四人带上可能用到的器物,正要出发,赵刃心忽然想到一件事————天水道观妖丹失窃,至今不知作案经过,那十有八九就因为天水道观中有迷宫入口。不妨派人搜查一番,或许会有发现。 “不用我们动手,天水道观现在就像一锅热油。”冉彧说。 赵刃心一问,这才知道,原来他离开的这片刻时间,天水道观又发生一件大事————半妖闯入静室,掳走了正在打坐的黄龙道长。 这可不得了,黄龙道长是丹院的院监,在道观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如今被人掳走,简直是打道观的脸面。道观不拼了命把黄龙道长抢回来,此后也不用在道门中混了。 里头的关键在于:静室向来是道观的紧要之地。道士们打坐的时候,正是最松懈的时候,一两个童子拿刀,就能将道士杀死。所以静室要布置复杂的阵法,防止外人闯入。如今是在静室被掳走,性质完全不同。 四人各骑一匹马,来到入口处。赵刃心在前方带路,领着三人一同走。 走到半路,那个擅于追踪的武官自告奋勇去前方探路。众人唤之老狗,老狗就接过赵刃心引路的活儿,打着灯笼到前方。 老狗看见祭坛,思索着皱起眉头,“怪事。依据观察,此处祭坛布置不到五百年,可这些尸骨却腐败如此彻底。不像是邪妖的祭祀,邪妖祭祀虽是活祭,但最后连骨头都吞了,不会有残留。” 另一个武官,唤作老常。老常也附和道:“倒像是古时的大祭。先民以活人与牲畜一同祭祀祖先,最终会保留尸骨。” 众人没在祭坛中多逗留,顺着主干道往赵刃心碰到半妖的地方。 老常示意众人不要靠近,取出一根伸缩棍,在上面扣上一面铜镜,将伸缩棍往前伸,通过铜镜看清阵法的布局。没有思考多久,老常分别拿出透明圆珠子,一把黑色粉末,一根银色细丝。 “这阵法不难,我用这圆珠去替换其中一颗红色珠子,就相当与在阵法中打开一个缺口。这个缺口就是阵法的盲点,我们顺着这个缺口,进到里头神不知鬼不觉。” 破坏阵法简单,难就难在不破坏阵法的前提下隐瞒住阵法,从这点可看出老常的本事。 进入到上层,也不知此处是在迷宫里面,还是在迷宫外围,或者离迷宫还有一段距离。 赵刃心打量四周,除了一个火把的光芒,周围漆黑一片。等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就看见墙体上坚固的石块。历经无数年,这些石块竟没有裂痕。 墙壁上有照明用的墙灯,但四人都没有冒失地去点燃。这个小小的火焰,说不准就会引来半妖,暴露行踪。 四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老狗拿出夜明珠,稍往前探索。夜明珠的光是柔和的光,传不了多远的距离,就像野地里的萤火虫。 对着地上照了又照,照出所以的痕迹。老狗先是观察地上的鞋印,接着是拖拽的痕迹,而后是墙上的各种印记,许多三人不会注意的细节,老狗似乎都能注意到。 “这里来过两个半妖,应该就是这两个半妖布置阵法。其中一个半身躯体大,半身躯体小,应该是普通的半妖,妖祭并不成功的产物。另一个与常人无异,看上比较难缠,可能是信使一类的半妖。” “还有这,一道车轮痕迹,似乎运送过什么物资。痕迹只有一条,说明此处还属于偏僻的地方,离半妖的据点有些距离。” 既然看清了痕迹,也就知道要往哪走。老狗将火把熄灭,众人前后捉着衣服,慢慢朝深处走。 行不知多久,老狗示意老常上前。原来前方有一个阵法,与刚进来时的类似,老常照猫画虎,很快解决。再走一段路,听见脚步声,大概有三个人。脚步声带着豆大的火点,很快出现在四人面前。 确实是三个半妖。长得奇形怪状,身体像是被泡发的油裸子,烛光一照,更显得可怖。 冉彧大概是有了其他打算,不愿在外围探知些细末的小情况,而是想深入迷宫,于是做了准备动手的手示。四人对视片刻,交换眼神,埋伏着等待三个半妖过来。 冉彧的风镰,赵刃心的剑,老狗和老常合力使出的铁索,顺利将三个半妖杀死。毕竟只是些小妖,若让他们传出消息,那才是怪事。 四人将三个半妖的尸体藏来,再往前走。 前方有了壁烛的火光,四面清晰,但地上的脚印也变得杂乱,老狗一时不知往何处走。按照经验来说,脚印越多越乱的地方,正说明守备越严,那里就必定藏着最为机要的东西。 一路干掉三波巡逻的半妖,四人来到一个暗红色石室门前。石室的暗红色砖石与一路上墙壁上的砖石完全不同,看上去非常坚硬。室门没有锁,赵刃心与冉彧推门而入,老常和老狗守在外面把风。 这一推门,赵刃心却愣住了。他看见一个人,准确是说一个道士————黄龙道长。 黄龙道长就在石室内打坐。 121 激战 “河不言,河不言。” “谁,谁在说话。” 尚且年幼的河不言,听到来自虚无的声音呼唤。这声音很熟悉,也很陌生,充斥着躁动与不安。 无人回应他的话,他便躺下来继续睡去。 等他睡眼迷蒙时,这声音又响起。 “河不言~!” 他以为有人在恶作剧,便大声说:“谁在说话,我看见你了!” 仍旧没有回音。 他外表端庄有礼,但还未彻底学会克制自己的烦躁和愤怒。穿好衣服,他从房间中走出来,去问河氏唯一的老仆人。 这个老仆人正守在河氏的祠堂里,靠着落漆的石柱,低头打着深浅不一的呼噜。 “阿爷,刚才你叫我么?” 老仆人睡得浅,一下子从睡梦中醒来。 “怎么?老奴未曾呼唤小主人。” “哦~,那你去睡吧,这里由我守着。” 今天是祭祀的日子,必须有一个人守候祠堂。 河氏一脉单传至今,没有富贵过,也没有因此绝嗣,老仆人是忠实的仆人,跟随着河氏不离不弃。 河不言用冷水清洗面容,强打起精神。他不知道曾经的先祖给这个姓氏带来什么样的辉煌,他只知道,自他记事起,这先祖所做的事情就变成附骨之疽,使河氏整日活在监视之下。 守夜并不是件辛苦的事,却是件枯燥的事。因为不喜欢,所以枯燥。枯燥的事远比辛苦的事更难以忍受。 他的眼皮像挂着两个铅块,不住往下掉。他摇摇头,将目光聚集在辨不清面容的先祖遗像上,睡意悄无声息爬上眼眶。不一会儿,他就在遗像的黄晕中睡去。 “河不言~!” 这次的呼唤比前两次更加有力,更加通透。 他再一次惊醒,大喊:“谁在那里!” 叫喊没有把那声音惊动,反而惊动了离去的老仆人。老仆人衣衫未整,脚上只来得及穿一只鞋子,苍老的面容刻着许多隐藏不为人知秘密的皱纹。 “小主在叫老奴?” “睡去的时候,好似听到有人呼唤,可我一醒来,这声音却又消失无踪。”河不言说:“怕是隔壁顽童在作弄。” 老仆人跪地向先祖牌位磕头,随即对河不言说:“小主下次再听到声音,就喊‘我是河不言,我在这里’。” 河不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睡下去。 灯影晃晃,风吹树叶,夜鸟鸣啼。当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那神秘的声音响起。 “河不言...” “我是河不言,我在这里!” “这里是哪里?” “你的话能传达的地方。” “我的话能传达的地方,我的遗愿也能传达。那么,接受我的传承,完成我的遗愿吧。” “是,贤祖!” ...... 古老制式的祭坛,长明灯摇曳凄清之火,氤氲香雾笼罩,似有似无的人影重复着叩拜之礼。微弱的似是水滴落的声音,阵阵卑微又怪异的低语。 祭祀就是一种献祭。绵延自古老,洗刷着人的恐惧、卑微,呼唤人的渴望。 人们害怕奇诡的天地大灾,便在凶年筑坛献祭,渴求不可名状的存在赐予;人们害怕异族的侵略,便供奉丰厚的祭品,祈求强大先辈的庇护。有所失,有所得,这就是祭祀的规则。 在浓厚香雾的正中央,隐约可见一座巨大的雕像。 看不清轮廓,看不清颜色,但看得清庄重与肃穆。凿刻出‘神’,称之为‘神’的灵光就会蕴藏于雕像之中,雕像便拥有奇异的伟力。借着雕像与神圣的香火,时人就有沟通先贤的机会。 “他们在做什么?” “如果所料不错,这是召唤先祖的祭祀之礼。” “妖怪也有祖先?”冉彧问。在大部分的人族眼中,妖族、半妖,乃至大多数的蛮夷,都是化外之民,都是不懂得礼、义等事物的野兽,野兽还未有父母、祖先的概念,只有强弱的区分。 “非是如此。这是人族的祭祀,大概召唤而来的也是人族的先贤。”黄龙道长说。 赵刃心深吸一口气,感受氤氲中夹杂的淡淡血腥味,草木的焦味,以及花香。 召唤先贤,想召唤谁,能召唤谁? 并不是谁都能召唤故去的先贤,进行祭祀的团体必须集齐含有‘神’的画像、先贤的嫡传血脉、传承之印、魂魄尘埃,贡献的那一刻,还要看先贤是否同意应召,若是不同意,再丰厚的祭品也是枉然。 一路行来,疑点颇多。按理说越接近目的地,守备应该越森严,可当众人走到此处,巡逻的半妖反而变少。如果单从地上的脚印判断,应该有许多半妖才对。 “你不清楚?”赵刃心问。黄龙道长被半妖掳走,肯定是与此有关,那黄龙道长应该知道一部分情况。 “他们把我关在石室里,却未要我做什么。”黄龙道长轻摇头,“情形倒有些复杂。如果我们能看清石像的容貌,就会清楚许多事情。” 老狗插话道:“容易打草惊蛇。” 老常也跟着说:“会引起伤亡。” 越往里,戒备越森严。众人想要探知详情,就极可能被半妖发现,前后夹击,到时候别说探明情况,就是安然脱身也不是易事。 冉彧硬着脾气说:“你们两人带道长先走,我闯进去看看情况。” 五人中以冉彧为首,冉彧做的决定,身份钦天监密探的二人只能无条件服从。即便二人知道前方的危险,也不会说任何劝诫的话。这就是上官的权威,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置疑上官的决定,在沙场中是要直接斩首的。 冉彧抓着转身欲走的赵刃心,“你跟我。” 老常和老狗带着黄龙道长走远,赵刃心低头思考,不咸不淡道:“真是薄情寡义。” 他想明白一件事,看出冉彧此举的用意。 “人终有一死,或早或晚。若是老常和老狗死了,只怪他们命不好,本将军自会上书为他们讨来抚恤,子嗣也会照顾妥当。” “他们不一定看得上这些抚恤。”赵刃心说的是实话,“按说缇骑行事作风,都是捕风捉影,屈打成招。既然怀疑黄龙道长,不若将其打入大牢,牢门手段使劲招呼,还怕他不招?” “自我第一次见到黄龙,就觉得此人可疑。”冉彧欲言又止,手指天上说:“他上头有人,不好拿办。” 祭祀的诡异呢喃变得响亮,长明灯光晕流转,雕像散发出五彩光芒,似乎在吸收周围的氤氲。恍惚间,那雕像的面容变得清晰,有了辨识性的凹凿轮廓。 雕像在不断变化,当雕像的形、神与先贤无异,就代表祭祀达成,先贤将会降临。 这里的守卫更加森严,三步一岗十步一哨,几乎没有潜入的可能。冉彧干脆直接冲入迷雾中,朝雕像所在的方向冲杀。赵刃心紧随在后。在一片喊杀声中,两人只顾前行,冉彧的风镰前后乱飞,杀了不知多少半妖。 距离越来越近,几乎能看见雕像的足步,斜处忽然杀出一个魁梧身影。 冉彧用剑挡住来人的一拳,剑发出沉重的鸣叫,身体也被这股巨力向后推移,退了三步才稳住身形。定睛一看,是个巨人模样的机关傀儡。双手和双脚均用沉重无比的精钢打造,光看精钢因为烛光反射出的金属光晕,就知道此精钢材料的珍贵。 冉彧身后不远处,赵刃心忽生警觉,立刻定住身形,往后退两步。这两步走完还未站定,前方的的地面倏尔裂开,窜出一只形如小蛇的机关傀儡。 赵刃心提剑挡,将小蛇挑到左侧。空中,小蛇的躯干一侧紧缩,尾部甩出,那嵌在尾巴上的细针就以肉眼难见的速度,斜刺向他的面门。 收剑挡,身形再往后退一步。小蛇无处借力,便顺着之前的力道,飞向左侧,落到地面。 他转头一看,小蛇的头部是淬了绿色汁液的枪头,身体由一节节金属圆柱组成,尾部细长嵌着一根针。它运动身体的时候,也如活生生的毒蛇,身躯左右摇摆,画出波浪,尾巴不断摇摆,似是蓄力。 这机关毒蛇,这机关傀儡,像是在哪里见过。他心中立刻想到一个人。 “贵客临门,有失远引。” 迷雾中走出两个人影。一位正是赵刃心见过一面的河不言,另一位却不知道是谁。 “这两人由我对付。”河不言说:“你先将妖丹带到安全的地方。” “你打不过这两人,可别死了。”那人虽如此说,却返回迷雾中。 冉彧显然是觉得被人看清,怒道:“区区蝼蚁,也敢阻我!” 风镰已然飞出,但速度较往常却慢上少许。赵刃心正欲开口提醒,说前面之人八成是傀儡,不是真身,那风镰已飞到河不言面前。 河不言伸出左手,风镰切割出绚烂的火花,被紧紧抓住。冉彧或许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下没有动作,半息之后,便猛力倒拉铁链,要将风镰收回,但河不言的力气更大,连接风镰的铁链被拉得笔直,却始终没有松手。 “你我有一面之缘,我可以饶你一命,前提是你不要碍事。”河不言转头看向赵刃心,手指没有停下来,而是做着手指令,方才那巨人傀儡便从冉彧身后袭击,两只大手握成一个铁球,自上而下,如泰山压顶般锤下。 这强烈的破空之音,即便隔着一段距离,赵刃心感觉到这一击的威力。 腰部连着铁链,是死结,没办法挣脱。冉彧只得抽出刀砍断铁链,左侧闪身躲过巨人傀儡的重击。 冉彧大喊着让赵刃心往里走,却避无可避地撞到巨人的重击,被锤飞出去撞在石柱上。这喊话就变得没什么说服力。 赵刃心可不放心冉彧一人对敌,运转剑意,花瓣翩翩。如蝴蝶一般乱舞的花瓣一部分飞往河不言,一部分飞往巨人傀儡。 巨人傀儡当即停止蓄力动作,退到河不言身后,河不言张开嘴,露出里面的喷嘴机关。嘴中飞射出剧烈的红蓝色火焰,周身的空气都被烧得扭曲变形。赵刃心能感受到这红蓝火焰中蕴藏着的炙热。 花瓣不好退,也不能退,直直撞入这片火海内。出乎赵刃心意外,花瓣都在火海中裂解,如同真正的花瓣一般,化成无数的粉尘。 他心中大惊,立刻明白这些剑气花瓣不是被火烧没,而是被火焰克制。 五行中,金克木,但金被火所克制。剑气是金之精,归根到底是金属性,火焰是火属性,刚好形成克制关系。这便是剑气的弱点。 看来,上次一别,见识过赵刃心剑气的威力后,这河不言就考虑如何应对剑气,所以有了现在的火焰机关。 这一幕让赵刃心想到了很多事。方才的所见所闻,可以肯定河不言与半妖的关系并不简单。那当初的刺客乔怨扮演着什么角色,他为什么要刺杀河不言?如果乔怨不属于半妖一方,为什么要刺杀黄龙道长? 对于放跑乔怨的兰陵,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 “耳朵聋了,让你走却在这里磨叽!”冉彧怒道:“那枚妖丹是重中之重,快去抢回来。” “你的命不值一枚妖丹?”赵刃心反问。 “笑话,他只是大只的蝼蚁,我腾出一只手就能拍死。” 赵刃心完全不信,提着剑做防御姿态,试图找出河不言的弱点。 冉彧哼了一声,左手做一个手势,嘴上呢喃着,吐出两字:“枷手。” 话音刚落,隐藏于河不言左手处的真气爆发,强大的下坠之势突至,河不言一时反应不及,整个身体往左弯曲,像被折断的大弓,左手拉得笔直,似是吊着沉重至极的重物。 “快走吧,等我料理了此人,再与你汇合。”冉彧左手维持手势,右手挥舞铁链,风镰便挣脱河不言的手,飞了回来,断口处相接,风镰恢复原状。 赵刃心点头应下,绕过两人进入迷雾中。 他确实小看了冉彧。冉彧在第一次进攻时,或许就察觉到河不言的异常,因而暗暗在风镰上积蓄真气,待得真气充足,故意让风镰被河不言制住,隐藏在风镰中的真气就顺势钻入河不言的手腕,等待枷锁发动。 122 皇帝旨意 枷锁之术似乎还挺克制河不言的机关术,因为机关术需要用手指指挥傀儡。如今左手被彻底束缚,河不言就难以做出有效的指令,只能用另一只手动作。而从目前的情况看,即便面前的河不言并非真身,但巨人傀儡的是由眼前的河不言控制。 河不言的身躯发出呵嗤呵嗤的齿轮运转声,到最后运转陷入停止,产生极为刺耳的摩擦声,左手最终没能挣脱枷锁之术的束缚。 “我和你一样,都是棋子。” “你是,我不是。”冉彧晃动着六指剑。 “如果这么说能保护好你那脆弱的忠臣之心,你大可以自欺欺人。”河不言眼睛表层的拟真外饰消失,属于机械的琉璃质的眼球凸显,“你是皇帝的棋子,我是半妖的棋子。棋子并不区分善恶,它们都是要死的,下棋的人才有善恶之分。” “这就是你的遗言?”说完话,冉彧的风镰飞出,目标是河不言的左脚。 河不言以右脚撑地,左脚猛一抬,一踏,将飞射而知的风镰踩在脚下。风镰划破河不言的鞋子,露出金属打造的脚背和脚趾头。 “还真是不长记性。” 冉彧左手变换姿势,河不言左脚上的特异真气爆发,施加万斤镣铐。 一只手和一只脚受到枷锁之术的作用不能动弹,河不言只能以半边身子以及另一个巨人傀儡应敌,攻守的形式逆转。但河不言本人似乎并不担心,两只琉璃眼球仍盯着左脚,完全没有理会冉彧接下来的动作。那只巨人傀儡也像一颗树一般,扎根在河不言身后,一动不动。 冉彧的风镰第三次出动。特殊的材质,良好的真气传导特性,风镰中附着禁锢的真气之力。 河不言再次用手去抓,只是与前次不同,精钢铁手上似有青色光芒流转。冉彧大笑一声,再次施加枷锁,但河不言这次似乎没有受到影响,右手猛然使劲,将风镰扯断,夹在胳肢窝上。 “怎么可能!”冉彧惊道。按道理来说,河不言的右手应该无法动弹。 瞬息间,巨人傀儡如炮弹般飞出,在冉彧愣神的片刻,猛然正面冲击,将冉彧打得倒飞,口吐鲜血。巨人一击未完,又往前冲,双拳如雨点落下。冉彧以六指剑来挡,勉强抵御未蓄力的攻击。 一番连续的攻击过后,巨人傀儡退至河不言的身侧。 冉彧虽未受到重伤,但如今看来颇为狼狈,身上的衣服裂开几个缺口,脸上沾染尘灰,被乱飞的石子擦出几道血痕。“河不言,我记住你了。”冉彧吐出一口血,说:“你是一只相当强壮的蝼蚁,我会记住你的名字。” 河不言没有回应。 “机关术运用到这个地步,在我的阅历中,你是第一个。两次交手,就觉察出枷锁之术的破绽,你的观察力不可谓不强。” “夸赞对手,大多是为了抬高自己。” “呵呵~,你要怎么想那是你的事情。”冉彧说:“乱臣贼子该死,但朝廷之所以为朝廷,就是朝廷有法度。你是什么罪,治你什么罚,不会因为你是罪人就肆意污蔑。你的实力值得我的夸赞。” 河不言似乎本不打算开口,但当冉彧说过此话后,说道:“从气度上看,你比那人强上不少。” “那人是谁?” “你迟早需要面对的敌人。” 周围的雾气开始消散,慌乱的声音远远避开两人。有些长明灯被推倒在地,车轮的声音此起彼伏,像是在运送什么东西,而后是不间断的喊杀声,声音从左到右,连成一片,将两人包围。但即便如此,两人始终没有见到一个人。 冉彧往声音的方向凝望片刻,当下像是下定决心,一只手从暗囊中取出一卷白色丝质布锦。 打开布锦,布锦朝外的一面绣着简单却奇妙的龙纹,似乎蕴含着极为古老的威能;布锦内侧用端正的字体书写几行字————“特命缇骑偏将军冉彧暗察建州,便宜行事。” 字的下方盖上一个印章,从繁复的笔划上,还能推断出是‘受命于天,既受永昌’八个字。 在打开的几息功夫内,布锦上的字活了,鱼儿一般游动身体,爬上冉彧的身上,而后没入肌肤之中,消失无踪。 冉彧肉体上的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双眼闪动灵性的光。他提起六指剑,轻声道:“便宜行事。” 六指剑的剑身爬上华贵的曲折龙纹。纹路像是剑的刃纹,但与刃纹却又不同,刃纹有一股锋利的劲儿,这纹路却给人威严森重的感觉。 巨人傀儡出击,想要抵挡冉彧,可左拳刚出,就被一剑斩断。傀儡立刻后退,守在河不言的前方。 天子的旨意,拥有不可思议的威能。旨意大体是天子的命令,加盖天子的印玺,但因为名正,于是天子之名的伟力,就施加到受持者的体内。 “弑师杀亲!” 河不言忽然大喝,口中吐出的辞藻仿佛化成实质的利剑,直指冉彧。 “得位不正!” 冉彧感受到体内旨意力量的消失。那无所不能的伟力,就在被某个看不见的东西生拉硬拽,碾碎成粉末。他加快速度,想乘着旨意力量未消失的片刻,一招定胜负。 “我辈不从!” 这句话,仿佛剪断了绳索,旨意的力量再无法束缚,彻底离开冉彧的身体。 “纵横术...果然是作恶多端!”冉彧喘着粗气,停下脚步。力量的消散,使他颇感疲惫。承载力量本身就要消耗体力,当力量尚未离去,这股疲惫感会被突然的充沛能量压制,而当总数术的效果发动,力量消散的躯壳就会变得空空荡荡。 借着最后一丝余力,冉彧猛然投掷六指剑,目标正是河不言的胸腹。 河不言伸出手,正欲空手接剑,原本夹在腋下的风镰之铁索颤动,像荡秋千似的甩出一个弧形,那剑便在急速中打着转儿,改变方向,朝着河不言身后的巨人傀儡飞去。 “万斤枷首。” 奇异的波动,六指剑体内的真气快速消耗,威势却变得更加惊人,仿佛这不是一把剑,而是一座大山。 巨人傀儡躲闪不及,只能以半惨的左手与完好的右手挡住要害,死死防御这一剑。 嘡~! 沉重金属的回音,在巨人傀儡的体内流转,流经它的每一处钢铁骨骼和肌理,随后,这股巨力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冲撞之力。傀儡应声裂解,各种各样的机关材料散落飞溅,射到地上,射到迷宫顶上,射到墙壁上,有些带着棱角的材料就这么嵌入石头中,有些较为圆润,则击碎墙壁的砖石,弹跳到其他地方。 就这一击,巨人傀儡便成为一地的废料...... “难道没有人告诉你,对付一般的机关士,不能只盯着他们的机关傀儡?” “你不是一般的机关士。”冉彧说话有气无力,似乎那一击已经将他的力气掏空。 巨人傀儡的废墟发出响动,烟尘散去,一个满头白色长发的年轻人推开挡在前方的铁板和链条,从中走了出来。 “你说的没错,我与一般的机关士不同。” 他长的俊朗,但眼神中有缠绕不散的忧郁之色。身体极为强壮,像是用铁锤敲打过千千万万便,把浮华的硕大捋走,剩下最为坚韧的体质。 “可笑啊~,一个机关士,肉身却比武士还要坚硬。”冉於勉强笑道:“该说武士们变得浮躁虚浮,还是该夸赞你的毅力。” “两者均有。” 冉彧叹道:“我输得不冤。如果还有一次机会,我绝不会大意。” 灯光照出冉彧仰面的轮廓,那是平淡面对死亡的表情。 忽然间,暗处有声音响起,“不如做个交易,把他的命卖给我。” 河不言转头一看,赵刃心从容地走过来。 “我倒想卖给你,可有神恶名东西比仇敌的命有价值?” “仇敌渴望的东西。”赵刃心手一翻,手掌上多出一个洁白通透的盒子。定睛注视,还能看见盒子里有一颗漆黑如墨的椭圆珠子。珠子便面有凸起,有凹陷,还有针状的刺。 河不言立刻闪身到冉彧身边,说道:“如果这是真的,确实可以换他的命。” 看到河不言的反应,赵刃心就知道,这个盒子里装的可能是妖皇妖丹,或者说这些盒子里装的可能是妖皇妖丹。 “当然,我并不知道这东西是真是假。”他又翻出几个一模一样的盒子,“每个盒子都一样,看不出区别。想来这就是你们的第二手准备,在遇袭的时候以此鱼目混珠。” 河不言眼睛一转,恍然道:“原来有两伙人。” “没错,另一伙儿你不会陌生,是临江王的侍卫们,还有兰陵和乔怨。” “你既然没办法辨明哪个盒子是真的,我凭什么要以这人的命和你换?” 赵刃心心中了解,这河不言也无法辨别盒子的真伪。只有一个盒子放着妖皇妖丹,只有少数的几人知道真假,这里头不包括河不言。 “我杀了方才和你一起的半妖,又劫了几个半妖队伍,搜出这些盒子。”他说:“我不知道真假,你也不知道。所以对你来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妖皇妖丹虽然珍贵,但对于赵刃心一方来说,拿到手后一定要将其毁掉,防止被半妖拿到手;而对于河不言一方来讲,即便有很大概率为假,也必須认为是真的,因为如果妖丹丢失,整个计划都将付之东流。 冉彧想说什么,被手快的河不言一个手刀打晕。 “十个缇骑的命,也换不来一颗妖皇妖丹。如果你去做买卖,肯定把家底都亏空。” 赵刃心将盒子摞成一列,说道:“我实在想见见你的先祖。假如计谋全都落空,这个阴谋又要重新沉入泥土中,重新生根发芽。我可没办法和死人耗寿命。” “见过贤祖的人都死了。” “当然...毕竟是古时的人,同时代的先辈肯定熬不过岁月。”赵刃心耸耸间。 河不言看一眼赵刃心,“希望到时候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两人各退一步,而后错过身形,一个去捡白盒,一个去查看冉彧。 ...... 当冉彧醒来,已经是四个时辰之后的事情。情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拔腰上的剑,杀掉赵刃心。但很明显,冉彧的伤未愈,六指剑也不在腰间,他只能愤怒地盯着赵刃心。 赵刃心轻叹,“这就是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我会在缇骑的水漏狱里给你安排一个牢房,让最好的医师治疗你的创伤。”冉彧说:“你害我没能完成圣上的密令,但无论怎么说,你始终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如果你能忍受三十年的水漏刑罚,我会做主给你个痛快的死法。” 说这些话的时候,冉彧没有任何受伤的样子。 “你还真是仁慈。” “等你见识了水漏刑罚,你肯定会收回这句话。” “看不出我在开玩笑么...”赵刃心挠挠头,整理一番思路,“你昏迷的时候,发生许多事情。老狗和老常死了,钦天监的密探沿路搜寻,并未找到两人的尸体。其二是临江王的突然介入,这些护卫虽然打乱了半妖的部署,但半妖们最终成功转移,完全没有了线索。” 冉彧不说话,挣扎着起身,没有成功。 “我们都能感觉到,河不言虽然厉害,但他仍是一枚棋子,幕后的天夭策划着一切。这个天夭非常谨慎,肯定能将妖皇妖丹保管好,那些白盒子只是粗浅的障眼法,即便我无法分别,也知道里面有一颗是真的。” “万一是真的呢?” “你很希望死?” “你~!”冉彧有气不能出,只得咽下怒气,又问:“...临江王是怎么回事?” “在我们潜入的时候,临江王似乎已经展开行动,侍卫们从迷宫的另一个入口杀入。他们牵制了大部分的半妖。”赵刃心叹道:“建州的钦天监还真是无用。连封地不在建州的王侯都提前知道消息,而本该消息灵通的钦天监却全然不知情。” “不若让他们去水漏牢房与你作伴。”冉彧冷笑道:“如果你不嫌弃牢房拥挤。” 赵刃心知道冉彧说的是气话,并不会真的这么做。 123 召唤之礼 十万,百万,甚至千万的百姓,聚拢在大街小巷。拥挤的地面全是布鞋、草鞋,哪怕想要空置最小的一片空间放置一根细针,也肯定放不下。 这一片地域充塞着呼吸声,也只有呼吸声,人们的安静仿佛死去,只有呼吸证明他们还活着。 天上阴云堆积,远方的乌云也以又快又慢的速度靠拢。云朵的白变成淡灰,淡灰变成灰,灰变成深灰...... 穿着光明甲的守兵严阵以待,双手握住长戈,彼此呼应相连。天气阴暗了,他们身上的甲胄没有阳光的衬托,显现不出丝毫亮光。在数次对蛮人的大战中,光明甲大放异彩,它是对付外敌的绝强造物,或许在对付治下之民方面,也有不俗威力。 不知是谁呜咽了一声,仿佛滴入池水中浓重的墨,仿佛荼毒千里的瘟疫,这声呜咽就以可见的速度漫延,那仿若实质的绝望,就随着呜咽声传到很远的范围,一直传到天边。 “肃静!胆敢喧哗,当场击毙!” 甲胄鲜红的将军拔出剑,隔空一挥,绽放出沙场里练就的血煞之气,将这成片的呜咽声生生止住。 人是这世上种内差别最为明显的族群。有的人力能扛山撼海,而有的人连一块石头也提不起;有的人智谋百出,玩弄天下于鼓掌之间,而有的人连一个大字也认不得。基于先天的优劣势,就出现了统治万民的朝廷,以及被朝廷统治的万民。 这个将军属于朝廷的一员。 “幽州狗儿,蛮夷武夫。” 在某人的头上冠以‘蛮夷’的头衔,是对此人最大的侮辱。 这句轻蔑的话很轻,轻微到连说话的人身边的百姓也听不到,但还是被红甲将军听到。 红甲将军只出一剑,不偏不倚,令得说话的人首身分离,喷射而出的鲜红将一片区域染上斑驳的血色。将军的表情始终淡漠,这一剑不会使他的凶恶增一分,少一分。 人群彻底安静。杀人如割草,视草民如猪狗,说的就是这个将军。谁也不敢多说一句,已经有了一个榜样,没人想做下一个榜样。 冷冽的风吹过,卷起树枝上枯败的枝叶。没多久,自皇城的方向,驶来一座漆赤饰金的六马马车,六马具甲,铁蹄如雷。而另一个方向,驶来巨大的铁笼车。铁笼子由最坚韧的九曲钢打造,能受铜炉烈火、宝兵利器。 在铁笼的正中间,跪坐着一位头发散乱,衣裳褴褛的中年人。头发遮挡着众人的视线,使得众人看不仔细这犯人的脸。 他的脖子、双手、双脚、腰部都用镣铐铁链锁住。镣铐直接箍进血肉中,特异的铜钉锤入骨肉,封锁禁锢人体的气血真气。马车在颠簸的时候,铜钉会造成钻心的疼痛,但他没有皱一下眉毛。 如果怕疼,疼就是钻心的疼,如果不怕疼,疼就是蚊叮虫咬的疼。 铁笼车来到邢场,看守的卒子打开牢笼,另六个校尉分别持一条锁链,压着犯人拾级而上。 为首的校尉催促着中年人上前,不时抖动锁链,那刺进腰间的铜钉就随着铁链晃动,伤口又有鲜血流出。 “我会走。”中年人蹙眉道:“总该给士人留一个体面。” 校尉却猛地一拉,中年人当即摔倒在台阶上,而后上前扶起,在其耳边低声说:“这是圣上的心思,他可不愿给你一丝体面。” 他哂笑着点头,而后摇头,思索片刻,犹豫着说:“复命的时候为我传一句话:整个天下,只有天子能够赦免所有人,也只有天子不能怨恨所有人。” “圣上耳朵听不进奸臣之言,还请大匠作把这句话带进坟冢里。” “也是,眼里容下一粒沙子的人,怎么容得下一句话呢。” 钦差手拿着天子赐予的御剑,目光注视中年人,诵念旨意,“钦犯河守道,勾结半妖,意图行刺至尊。幸得上天护佑,有司......” “河蛮子,临终前可有遗言。”钦差苍老的双眼上,褶皱如锯刀。 “我当初应该一剑将你们全部杀死。”中年人说:“天下之乱,必出于幽州;恶之极者,其地之王。” 钦差仿佛听到溢美之词,笑道:“说的好,我会把这段评词写入玉简,过土的时候带入棺材里。即便死了,我也要这话记住。” 败者唯一能做的,就是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这些话将成为胜者茶余饭后的谈资,或者变成炫耀胜者功绩的褒奖。有什么能比仇敌无可奈何的诅咒更令人愉悦?想来是没有的。 “来人,送钦犯上断头台!” “遵命!” 人头落地,恍惚间有灵光从尸体上消散,周遭回荡着一句似乎叹息、似乎解脱的回音————“恩师,我终究是第一个追随你的人。” 天上立时刮起狂风,将旗杆上的旗子刮得笔直;电闪雷鸣,雷蛇轰击高楼之顶,黑光大亮。 随着这声叹息,随着这风与雷鸣,呜咽突然冒了出来,在大雨之前,就像是雨后的春笋,就像雪化后的嫩草。 这些呜咽燃起熊熊大火,照出千古未有的盛世下所隐藏的阴霾,照出即将到来的衰颓。 “不准喧哗,不准哀泣!” “圣上有令,哀泣者即刻斩首!” 一场血腥的屠杀,不知何时结束,可能是两天,可能是五天,可能一个月...... 此后不能辩别真伪的野史,记录下这段已然被粉饰为功绩的历史,说这些校尉们屠城三日,百姓的血灌满了护城河,说上天降下暴雨和雷电,说此后不久北方大火、南方冰雹、西方水灾、东方旱灾。 最冷的地方在北方,北方却生出连绵的火灾;最热的地方在南方,却下起百年不遇的冰雹;西方干旱,却出现水灾;东方潮湿,却遇上不雨之旱...... ...... 如果赵刃心没有猜测,临江王与半妖确实有相当紧密的联系。如此说的缘由在于,临江王竟比钦天监先一步找到半妖的巢穴。在近些日子的阴谋动作当中,临江王很可能提供了相当大的帮助,也凭此发现蛛丝马迹。 而另一方面,临江王与半妖并非一伙,准确说,是互相利用。在知道半妖的大动作后,临江王明白应该站到朝廷一方,毁灭半妖的阴谋,因为这么做对他有利。 半妖的阴谋到如今已经明朗。半妖经过多年计划,将退质的妖皇妖丹秘密送入天水道观,借着天水丹炉温养,等到时机成熟后,便盗回妖丹。另一边,秘密收集建木,制造建木神人。 这个阴谋最关键的地方在于河洛宝术与能够修行河洛宝术的人。河洛宝术才能驱动建木神人,只有将河洛宝术融会贯通的人出现,建木神人的战力才能转换成沙场制胜的力量。 这就需要祭祀,召唤古时得到河洛宝术真传的先贤。这就需要召唤祭祀,需要一系列的准备。 纵观数千年的历史,以及当下的情况,满足条件的先贤只有一位————河守道。 河不言的身躯,身上的河氏机关印,正是召唤祭祀必要的祭品。 “朝廷理当尽早准备,召唤前人与其对抗。”赵刃心与冉彧说。 “别把事情想得太简单,赵刃心!”冉彧只说了半句话,没有下文。 “先贤召唤有诸多苛刻的条件。亡者干扰尘世本就是不详之举,会受到圣人消散在世界的力量惩罚。”袖招雪说:“近半的先贤绝嗣,另一半没绝嗣的先贤血脉中,大半的子嗣得不到传承。即便得到传承,不一定流传贤人画像。即便有贤人画像,亡故的贤人也不一定应召。” “天下苍天的大事,还有不应召的贤人?!” “人死如灯灭,苍生的重担既然卸下,就不会再背负。再者说,后人的灾难,理当由后人自行解决。” 冉彧叹道:“河守道是个异类,本身精通机关之术。他的实力在贤人中是最弱的,但如果配合建木神人,足以与在世圣人争锋芒。”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光是冉彧、赵刃心,或着临江王,都已经不能改变大局。钦天监不能指望半妖召唤祭祀失败,位居至尊之位的皇帝同样如此。 冉彧联络匆匆联络,布置后手,赵刃心便回到下榻之处。 他实在有些劳累,躺下没多久,就进入了梦乡。 一个长长的梦,他梦见了笔直的河流,碧绿的草地,无日无月无云的天空,流着岩浆的火山。 慢慢的,他开始恢复神智。似乎有热内爱互相他,非常熟悉的声音。 “每次你出现在我眼前,就会发生坏事。”他看清楚了来人,是要英。 “坏事找上你,所以我找上你。”要英说:“容我引荐...” 要英的身边,有一抹粉色的身影,没有具体的形状,看上去就像一团浮动的水。水的正中间有一撮紫色的光芒,与粉色相映照。 “何后?”赵刃心猜测道。他觉得水团的气息极为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很快想起来,是在梦中见过,冶圣人在树下的那个梦。 “我的时间不多,长话短说。”她的意念传递到他的脑中,“河师兄的意志迟迟不入故土,我便知道他的复仇之心不灭。这不是第一次,但我希望是最后一次。” 他没有说话。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有托梦之举,那肯定是有事要他去办。 要英直截了当道:“圣人将衣钵传给河守道,若是捣毁祭祀,他们总是能卷土重来。治标不治本。这一次我们打算用祭祀之礼召唤圣人,请他取走河守道的大道之源。” “依在下所知,圣人并没有...”他撇了何后水团一眼,继续说:“...并没有留下子嗣。如果没有子嗣,那召唤之说如何谈起。” “子嗣是一个媒介,召唤的媒介。如果没有子嗣,可以用另一个方法创造媒介,这需要更大的献祭。” “洗耳恭听。”赵刃心说,等待下文。 “暂且打一个哑谜。”何后说:“还需要你集齐圣人的魂魄尘埃、传承,以及圣人画像。” 三人还欲再说,就将这梦境的世界迅速变黑,火山爆发出滚烈的岩浆,草原的深处漫起滔天的大水,沿着河流的方向冲向三人。 赵刃心神智越加迷糊,想要说话,可到嘴边却一字也说不出,想要倾听,也一字也听不进耳朵里。 这个梦相当于小憩的时间,他醒得很匆忙,感觉到有人在摇晃他的身体。 “无码师兄,你怎么回来的!” “师傅命我前来助你。”无码道士说:“他让我带来花精,还有这支黄花簪子。” 花精被法器盆栽固定,勉强抬起一支根须打招呼,“又见面了,花肥。” “师傅还说什么?” “嗯~,你也了解师傅为人,恨不得用一个字表达所有意思。” 尽管没有得到明确的指示,赵刃心大概明白自己需要做什么。何皇后与要英谋划一劳永逸解决河守道,所以要召唤冶圣人前来,取走曾经传给河守道的大道之源。那么召唤前的准备,自然由赵刃心打点。 魂魄尘埃、圣人画像、子嗣、传承衣钵,召唤的必要之物。 黄花木簪中就有一粒魂魄尘埃,按照扶阳道长的提示,十之八九就是冶圣人的。而花精的作用,目前却还不能确定。 “师兄懂得召唤祭祀?” “略知。” “如何个略知法?” “......” 经过一番请教,他很快明白了召唤祭祀的细节。 召唤祭祀遵循一个原则:献祭受召唤者关系密切的物品,与受召唤者确立因果联系。当联系足够强时,就为其创造一个暂时的身份躯壳,也就是子嗣。受召唤者寄宿子嗣的身躯中,通过传承印维持肉身的运转,从而在尘世间活动。 子嗣血脉由要英解决,魂魄尘埃是唯一已经解决的,而剩下的两样,则是赵刃心需要搜集的东西。 剩下的两样物品稀世少见,普天之下也不定留存两幅圣人画像,也不一定有另一脉传承。但他很快想到,如果存在一幅圣人画像,存在另一脉传承,那肯定能在一个地方找到————付家。 既然当时的人都说“欲传宝术,必传付贤”,那付贤必定是圣人青睐的弟子。圣人最终将河洛宝术传给河守道,但绝不可能没有传承给付贤。 同样的道理,身为八贤中唯一将姓族发展成世家的付家,如果其先祖拥有圣人画像,那这幅画必定被当成传家宝,一直珍传。 124 付氏 付贤跑断了七匹万里良驹的健腿,一路星夜疾驰,来到建州与密州交界————太平关。 朝廷下令捉拿付贤,缇骑四动。缇骑是天子的爪牙,绛红色官府上沾满了钦犯的鲜血。他们只遵从天子之令,行到哪儿,哪儿就有人家破人亡,哪儿就会多出累累的人头。 如果整个天下都要捉拿付贤,他确实跑不掉,但现在只有朝廷在捉拿付贤。这个政令出具到地方后,就有守将守官阳奉阴违,偷偷将他放跑,甚至送上行路的口粮。 守官中有心怀大义的直臣,也不乏居心叵测的奸臣。并不是所有人都渴望一个太平之世,太平意味着没有功勋,太平意味着鱼无龙门可跃。 只要过了这片稀疏的林子,就到达太平关脚下,他已能透过林子隐约看见雄关下招展的旌旗。 “恩师,若你准许我报仇,就保佑我安然进入密州,若不准许,就在此时此刻劈下一道雷霆,毁灭我的肉身,连同我的意志也磨灭。” 他如此祭告,于是青天白日间降下一道霹雳,就落在付贤前方一尺的距离。 霹雳未伤到付贤一根毫毛,他的意志仍旧坚定。这道雷霆使他明白恩师驾鹤前的执念,但世间没有双全之法,他必须要以直报怨。 过了太平关,就是密州的地界。付贤安全了。 建州是圣人的悟道之地,而圣人之道流传最深远的却是密州。付贤是圣人门下第一贤,威望满朝野,如今圣人驾鹤,他是扛起圣人之道的众望所归的继承者。 “安王静候贤人多时,请随末将入内,王爷已备好拜相大宴。” 太平关迎来一位即将带来不太平的人,众百姓皆来庆贺,以最恭敬的跪礼迎接,分列两侧。这些百姓中有的麻衣布鞋、蓬头垢面,有的绫罗绸缎、锦帽貂裘,无不在诵念圣人的功绩与仁德。 “贤人此来,必有教我。”安王坐在八马华车上,邀请付贤入内共坐。 付贤坐在下一等的榻上,“此地人多眼杂。” 马车过市,百姓纷纷自发跪地,迎接车驾而过。挑着水的农夫顾不得肩上的扁担,立即跪地,水桶打翻,桶中的水湿润一片地面。采摘花瓣的姑娘不及放下花篮,虔诚行礼,花瓣洒落一地。 到达安王的临时府邸,付贤从身上取出一卷图纸,在侧案上缓缓打开。 图纸上画着纵横交错的机关造物,外行人一看,必定头昏眼花,茫然无措,而精研机关之术的工匠则会视如至宝,欣喜若狂。 “以上古建木为骨皮,以单溪的钢筋为脉络,以郝川的季石为魂魄,以特异的妖丹为脏腑,即可得堪比圣贤的机关神人。” “堪比?能胜数十位武道宗师?” “土鸡瓦狗,杀百十位武宗如灭蝼蚁。” 安王轻抚图纸,仔细端详,又问:“妖丹怎么个特异法?” “必须是妖皇妖丹,还要用大礼大祭祛除其中驳杂妖气。” 一旁的谋臣惊道:“妖皇妖丹!普天之下,有谁能杀得了妖皇!” “必须是妖皇妖丹,妖王妖丹也不行。”付贤重复道:“必须是妖皇妖丹。” 安王问:“贤人认为本王能对付得了妖皇?” “不能。” “既然不能对付,如何为你取来妖皇妖丹?” “王爷说错了一件事。”付贤直视安王,“不是我为取妖皇妖丹,而是为王爷自己。” ...... 河悟,付氏的别院。 鸟语花香的人工湖,左侧是妖娆的红莲,右侧是成盖的青荷,清澈的湖水中游曳红色、金色、青色、黑色的鱼儿。鱼群里的鱼儿有大有小,一会儿游到红莲下吐着泡泡,一会儿游到青荷下方吞吃微虫。 在人工湖的正中间,修建一座三面三柱的雅致亭子。亭子旁边停靠两叶梭舟,斗笠翁坐在梭舟上,随着湖水的碧波轻轻荡漾,手上握着一根竹子做的竹竿,垂钓湖中的鱼鲜。 “两位的来意我已尽知。”付氏家主说着,招呼斗笠翁过来,在耳边低语两句,斗笠瓮便告退,慢悠悠划着桨。 无码道士说:“多谢主家海涵。” “湖中的鱼鲜正肥,等料理完正事,不烦一起用食。”付氏家主给两人倒茶。四周没有服侍的人,排除方才离开的斗笠翁,只有三人。 赵刃心没料到付氏如此干脆,便问:“主家可有所求?” “你想给我什么,能给什么?”付氏家主喝一口茶,显然是知道赵刃心的想法,“等会儿见到画像,你就明白了。” 不一会儿,斗笠翁摇桨,驾着微波回到亭子里,双手呈上一个漆黑的盒子。打开盒子,就见里面躺着一把薄如蝉翼、似刀似剑的兵器。兵器用不知名的铁打造而成,可以透光,依据光影色差,能够看出武器刃身的轮廓,剑的薄细,刀的宽阔。 “鱼儿,过来,过来。”付氏家主呼喝。不一会儿,湖面跃起一道道青黑色梭影,那里真有一群鱼。鱼群飞速游曳到湖心亭,其中最大的鱼儿一跃而起,跳到亭子里。 大鱼身体细长,细密的鳞片上有一道道青色细纹,组成一个个玄奥的符号,像是天然的花纹,又像是人为书画。 斗笠翁起身,将鱼儿抱到案上,鱼儿竟完全不做挣扎,只有鱼嘴还在动作。 付氏家主轻轻在鱼腹中划一刀,割开一条口子,往外一翻,鱼腹内部漆黑一片,看不请任何东西。将手伸进鱼腹中慢慢摸索,整个手臂都伸入鱼腹中,过了一会儿,付氏家主从中取出一卷画像。 被切开鱼腹的大鱼没有任何反应,待得取出画像后,鱼腹被白色的细线缝合,青光隐现,几息过后,鱼儿完好无损。 画像就放在案桌上,无码道士松开卷轴上的绳结,推着画轴慢慢展开,这一看,顿时惊住。 这画上的人,竟与赵刃心有七分相似之处! 同样的面容,同样的眼神,只是头发与衣着不同。就仿佛是在照镜子,赵刃心在镜子外头,画像的人在镜子的里头。 “师弟,你的背景吓死人!”无码道士说。 “这不可能。”赵刃心摇头,他明白无码道士此话的意思。与圣人相像,就可能是圣人遗留的子嗣,但他并不承认这一点。 他肯定道:“巧合罢了,圣人没有子嗣传承。” 付氏家主说:“圣人确实无后,这一点在祖先的手书中有提到。” 无码道士双眼在画像和赵刃心的脸上来回逡巡,“若要说没关系,哪有如此巧的事情。师弟的生父生母,或许就是圣人的后代。” 赵刃心大声道:“只是巧合。” “小道友别想岔了。”付氏家主笑道:“姓氏往下传,血脉越传越稀疏,与先祖的容貌也会越来越不一样。倘若圣人真有后人,待传到如今年月,子孙的容貌也与圣人完全不同。” 赵刃心已无攀谈的心思,收拾好画像,以及另一件宝物亡人匣,就告辞离开。 亡人匣是付贤的遗留物,古之先贤可将传承寄宿于某件物品中,长存于世,待得后来人获得此物,就能得其中传承。亡人匣保存的东西,就是付贤得自圣人的传承。 如此三日过后,赵刃心与无码道士按照古籍记载,布置了一个简易的祭坛。 香案、供品、明烛、碑文...... 赵刃心另备好一盆清水,当颂念碑文时,水盆里的水飘飞空中,钻入赵刃心嘴里,令他不能呼吸。在这个瞬间,时间的流速变得缓慢,连思维也出现短暂的混沌。 潮声一般的钟声响起,传自虚空,庄严而肃穆。 他的呼吸停止,身体余温尚在。他的灵魂飘到半空中,通透的灵魂被通透的钟声吸引。顺着钟声往前飘荡,冥冥中找知道自己该往何方。 越飘越高,快要进入到云层。这只是一瞬间的过程,但对他来说,却特别的漫长。灵魂刚离体时,有一只翠羽鸟儿振动翅膀,准备飞行,但当鸟儿起飞时,他就到了云层。 窜入云层,他就看不到地上情景,被轻柔的云纱所环绕。 再往前,太阳和月亮。太阳的耀眼掩盖月亮的暗淡。暗淡的月仍在发光移动,只是光芒被掩盖。同样的,天幕上的星星也闪着微微的光,但那些光芒都无法传递到地面。 还在上升,穿过天幕,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也无法触摸。五感消失,只有思维在运转。 “快些,我们的时间不多。” 何皇后显现出本来的容貌,眉目间有少女的灵动,亦有久居高位的威严。 “尘世间的规则,魂魄附体而活,离体则死。当魂魄离体,肉身就会枯萎,像花一样凋零。我以秘法冻结了你的肉身,但这有时间限制,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赵刃心却并在意,打量四周的环境,“一炷香的时间,连吃碗面的时间都不够。” 一片无际的荒漠,黑色沉重的沙子,灿烂如河的星云。 两人头上盘旋着一柄剑,赵刃心识得出来,是鱼肠剑。 何皇后领着赵刃心往前走,多嘴说了一句:“要英的鱼肠剑曾刺过圣人,所以与圣人产生渊源。借着这股渊源,我们就能找到圣人。” “那这里是哪?” “死者的归息之地。” 鱼肠剑幻化成一盏灯,飘荡到两人前方。 赵刃心感受到心灵的变化,很明显的变化。他原本对于陌生的荒漠有一定的警戒和恐惧,可走过几步后,内心似乎就彻底接纳了这篇荒漠,没有一丝的陌生感。很快他就明白,他的恐惧消失了,尽管他还能意识到荒漠潜在的危险,但就是生不出恐惧的情绪。 他甚至生出一探究竟的勇气,想离开灯的范围,探索黑漠的深处。 “小心些,黑漠会夺走人内心的恐惧。一旦你放松警惕,进入黑漠深处,你会永远被困在黑漠。” 庆幸黑漠只夺走他的恐惧,没有夺走他思考的能力,他强压下心中的好奇心,跟随着往前走。 黑漠消失,前方横亘一条大河。大河从天的这一边,奔腾到天的另一边,两人必须想办法渡河。 灯幻化成一片梭舟。 “笑忘川,剥夺喜悦的红河。” 大河的水不是血色的红,而是透明的红,像是花露、花瓣碾出的汁水。 他感到自己变得冷淡,变得没有牵挂。生活中的种种美好,也在此刻消失,没有任何事情值得他露出笑容。他失去了生的乐趣,当然不会因此选择死亡。死亡也并不能带来乐趣,不如暂且活着。 接下来,他又经过一望无际的森林、漆黑的狭小洞穴、热浪灼人的火焰山谷。恐惧、喜悦、愤怒、思念、忧伤,逐一从他的灵魂中剥离,所有身为人的感情,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何皇后的身体越来越淡,如同即将熄灭的火苗。 赵刃心问:“你怎么了?” “五陆河川亦在尘世,按照尘世的规则,我是不能和圣人见面的。” “现在回去吧。”赵刃心声音冷漠,“我看得出来,再往前你会死,但退回去,你还能活着。” “只有我能指引你,如果退回去,永远也见不到圣人。” 他感受到她心中的渴求,似乎也曾拥有过,只是如今感到格外的陌生。 “既然圣人无所不能,为什么圣人会死?” 前行两步,景色豁然大变,泥土散发出圣洁的光,天空散发出圣洁的光,黑暗在这里彻底消失,钟与鼎的肃穆之音不绝,涤荡灵魂。 他的恐惧、喜悦、愤怒、思念、忧伤再次回到灵魂中,有了身为人的感受。 “一切的错都怪我,如果不是我,圣人不会死。” 当他沉浸于失而复得的喜悦时,耳畔传来何皇后的声音,他循声望去,何皇后的身影已彻底消散。 死了,离开?或许是死了。 “我已在此处等待两千年,赵刃心。”大钟一般的声音。 赵刃心本能地回应道:“圣人,我在这里。” “这里是哪里?” “意志能够到达的地方。” 这本小说要结尾 最重要的事情放在前面说————这本小说即将完结。 虽然只有三十万字,虽然没什么读者,但怎么说呢...再烂的故事,也配得到一个结尾。因为小说需要60W字才能申请结尾,所以这本书在书库层面上无法结尾。小说只是在剧情上给予结尾的安排。 因为是结尾,所以打算把前面的伏笔,未交代清楚的都在结尾说清楚,所以不可避免————断更。 月末的最后几章感觉写不下去,写得很虚,忍不住想要删掉。但为了收获人生当中的第一份稿酬,忍着难受写了几笔,干脆把故事线加快,早点结尾。既然是结尾,自然不能再草草了事,尽最大可能给故事一个交代,给主角一个好结局。 再说题外话,打开作家后台的时候,莫名感到很震惊。竟然有读者订阅,还有几张推荐票!而这个额外说明的初衷,也正是因为这几位读者。 收藏没过两位数,一个扑街文字推荐后上架,我本以为这本小说从头到尾只有责编看过,一瞥一章看开头的那种。我甚至怀疑过收藏是不是后台造假......其实没有收藏。 想来阅文不会这么无聊,这本小说总算被人看到过。 最后碎碎念说接下来的打算。 创作这本书的最初想法,是觉得网文几乎都是‘实力至上’的世界设定,主角可以肆意杀人,不顾道德世俗,只因为‘实力至上’。于是就想到,如果主角活在一个道德、大义、诚信这些被认定为至高真理的世界,会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所以主角是一位侠客,由另一位老侠客抚养长大,遵守侠客的‘五义’。 显然,这个世界创造失败了,但并不是这个世界失败,只是作者本人,也就是我,尚且没有掌握小说创作的核心奥义,使得笔下的世界过于简陋。 不服输,打算再写一本书,仍旧是描绘这么一个世界。嗯...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再摔一次。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