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人在浪途》 第一章 人间造业钱 昭阑的春季一如既往是阴雨不断的,鹰羽岩初生的鹅黄色已在这样的雨里,变成了花青色。你如果越过鹰羽岩,往岷中走去,这个山谷里有着不一般的热闹呢! 城镇在细雨中露出了它的轮廓,高高挂起红灯笼的地方是镇上最大的客栈,酒香,菜香随炊烟不散,比雨季更久的自然是家乡的味道。此刻,我的客人,你若被这缭绕的春寒打湿了长衫,不妨到酒舍小坐,品一品昭阑的小调,听一听岷中的故事。 “话说那岷中贾家,嘿,这位客官,你可莫要问贾家的产业有多大!你若游遍昭阑十八洲,在路上捡起一堆石子,一把砸过去,十个人被砸中,有九个是贾家的伙计!”说书的人眉飞色舞,听书的人不亦乐乎,一个好事的抢着问,“那还剩一个呢?”“哎,”说书的人喝了一口茶,“没选上伙计,这不是来说书了吗?”随着大家的笑声,老板娘端上来刚烫好的酒。 “你且听我说啊,上至丝绸古董,下至柴米油盐,凡是能赚钱的东西,贾家没有不插上一手的!前些年,贾家的大小姐出阁,满城红绫,一路撒着金粉送嫁到青苏,这联姻的青苏吴家的公子爷,从来是拿金元宝当碎银子花的,可是你猜这回怎么着?”说书人又呷了一口茶,买了一个关子,待大家都问他好几遍,才缓缓道来,“贾家的小姐都把银子当石子玩!”门外潺潺的雨没有要停的意思,春寒料峭,酒已温过三巡。 “真能吹牛,我才不信!”这时候,在湿漉漉的角落里,有个清脆的声音笑道,“你是说,这天下有一半的钱都信贾了?”“星语,闭嘴。”另个低沉而略显沙哑的声音喝住了欢笑的少女。说书先生可不乐意了,他一向不允许别人质疑他的故事,况且是他深信不疑的贾家的故事!“这位姑娘,天下的钱财是不是有一半姓贾我可不知道,但是你若不信我,大可以去鹰羽岩上数一数那青松翠柏的数量,那贾家的钱银就有那个数量!”“要贾家真有这般财力,那怎么从来没有被什么江湖大盗觊觎?我漂泊江湖这么多年,从没听人谈起过呢!”众人都把目光投向这个说话声若银铃的粉衫少女,她和一个老翁坐在酒舍的一角,他们的笠放在桌上,还残留着雨痕,女子白净的侧面像中秋的月晖,她把玩着垂肩的小辫,眼中尽是顽皮的神采。老翁则面壁而坐,没人看得清他的脸。 “星语,我们该走了。”老翁戴好笠,伸手拉起姑娘。“爷爷,”姑娘不乐意了,撅着嘴,“人家说了笑话,我们听了是该笑的,再说了,还下着雨呢,我们再待一会儿不行吗?”“你说说清楚!谁在讲笑话!”说书的小伙子脸可涨红了。姑娘不以为然,“我现在就要去贾家,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探探究竟,看你讲的是不是真的!”“你以为谁都能去贾家看一眼吗?”“别人不知道,但是我,我是...”“星语,你的话太多了!”老翁抓住孙女的手,把她往外拽。少女一边拿起自己的笠,一边高声叫着,“我敢打赌,你说的言过其实,不然,算我输!” 岷中,一半是山,一半是水。 鹰羽岩围住了三面,把这个谷地围得死死的,本来山丘使之很难成为四通八达商旅往来的大都,然而昭阑河却从唯一的缺口涌了进来,它的支流一下四散,经历险阻无数,累了,停下来,化作一条一条的小溪。昭阑人不管小溪叫溪,而是把它亲切地成为阑女儿。因为这些蜿蜒的溪水像极了羞涩的闺中女儿,最美的一个女儿,叫做“贾家媳”。 “贾家媳”蜿蜒曲折,横穿越了整个贾府。溪水两岸,星罗棋布了一些屋宇,远远看起来像一个小集市,毫不成章法,但是又让人觉得分外有趣。 “敢问这位大叔,贾府在什么地方?”问话的正方才急急拉着孙女出来的老汉,他叫做牟峰,生的一双锐利的眸子,总能比旁人看事情更真切些,他的孙女叫牟星语,年芳十八,正是多情的年纪呢! “贾府?这里就是贾府啊!不过,我们这是外溪湾,你若想到内溪湾去,可没有贾家的邀请是万万不可能的,你若有他们的邀请,他们早二十里地就会去迎你的。”答话的人也跟那个说书先生一样,提起贾府,很是骄傲呢!牟峰兀自有些纳闷,二十年前他就与贾家有一段渊源,虽说他知道贾家世代经商,但是二十年前的贾家曾已是岌岌可危,这二十年来,又是什么缘由,让他们发展至此! 祖孙俩正愣着,一朵黑云从牟星语的头顶掠过,她大叫“什么人!”牟峰拉住她,“闲事莫管!”话音刚落,瞧见几个装束整齐的人,从方才指路人口中的内溪湾方向跑过来,一边高呼,“大胆贼人,留下宝砚!” 牟星语秒目一转,对爷爷道,“这贼人想是偷了贾家的东西,我们去帮他们抢回来,叫他们看得起我们!”话罢飞身追去。 飞贼逃到溪水源头处,没有了退路,却半点也不慌张,找好一块空地,在等着谁来打架似的。 “放下东西,跟我回去认罪!”牟星语虽然害怕,却鼓足了劲高声喝到。“这是贾家的东西,有你什么事啊!”飞贼压低了声音笑到。“我!我....”牟星语却意外地涨红了脸,接着恼羞成怒地挥着九节鞭向飞贼手中的东西攻去。飞贼一愣,被这招逼退了三步才站稳,然后拔开长剑,迎鞭而去,身上虽然有上乘的轻功,却半点很辣的招式也不会。 牟星语初涉江湖,鞭法虽然干脆凌厉,却也未能很快制敌取胜。正在这时,一团火向她飞去,还带着噼里啪啦的响声,牟星语大惊失色,忙不迭地,挥鞭打落接踵而至的火团。奇怪的是那个黑衣劲装的飞贼,竟然在一旁看着,一边拍手大笑。 “你可玩够了!”眼花缭乱的牟星语听见背后有一个清朗的声音问道,忽然之间白影一闪,火团顷刻就被突来的黄沙扑灭。牟星语满腹怨气,狠狠一鞭子攻向那个在一旁看戏的黑衣飞贼,对方躲避不及,惊吓得叫出声来。可是不知怎的,这鞭子却落在了为她击落火团的白衣少年身上。 牟星语本应该不悦有人挡了她的鞭子,抬眼见这个白衣少年生得十分英俊,他华美的衣裳被鞭子打出一道口子,实在让她过意不去。可是白衣少年却浑不在意,他竟然望着飞贼微微笑着,真教牟星语有一些迷惑。 “三公子。”慢吞吞的贾家护卫终于赶到了。少年扬眉一笑,示意他们不必大惊小怪。然后走到飞贼面前,他的神色越发温柔地说,“你这出戏是要接着唱,还是先收场,毕竟今天是大日子。”“你你你!每次都是你!”飞贼气得跺脚,把手中的宝物狠狠地往地上砸去,少年俯身,一招漂亮的海底捞月接住了砚台,再轻巧地往后一扔,一个护卫便稳稳接住了。 久在一旁观战的牟峰终于看懂了,这些人无论哪个武功都远在牟星语之上,更不要说那个花拳绣腿的飞贼了。想来,这个飞贼可不是一般的人。 正当牟峰心里明白了几分,飞贼扯下蒙面的黑巾,挂着汗珠的脸上带着不服气的神采。牟星语“呀”的一声惊叫出来,那个飞贼竟是一个明眸皓齿的年轻姑娘,她生得真美,连生鼓鼓的神情都很惹人爱。 “你也下来吧。”白衣少年斜眼往树梢望去,另一个人从树上翻身下来,也是一个模样清秀的女子,她的长发都藏在帽子里,身上有大大小小好些个口袋,若不是身上带着淡淡的药香,真要被人当作一个小乞丐呢。“你身子不好,何必跟着瑟儿瞎胡闹。”白衣少年责备起她来,语气也十分关切。“多谢操心。”小乞丐倒还领情,话罢拉着“飞贼”冲出了林子,牟星语看见,她的脚上有两个转得飞快的轱辘。 待她们走远,白衣少年才回过头来,向牟星语问好,“姑娘高姓?以前怎么都没有见过。”牟峰这才出来,向三公子说明来意。少年略一沉吟,“今日家父寿辰,一向不宴外宾,不如待明日,我禀明家父,再请两位过去。”“牟峰多谢三公子。”话罢,便要带着孙女离去。 “三公子。”有一个护卫到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少年眼睛一亮,“且慢,阁下是武当山下,兴源镖局的牟老英雄吗?”“不敢当,老朽确实曾在兴源镖局,二十年前,与贾老爷以及老太爷有一面之缘。”少年移目打量牟峰的腿,老者的腿脚显然已微微有些变形了,但是他是练武之人,这些年还能勉强走动,再过一些时候,也很难讲了。 “贾诚年幼无知,怠慢了前辈,”少年一边说着,一边比手势示意下属禀报,“草野风大,不如两位先跟我去溪湾小居歇歇。”话罢亲自引路。牟峰抱拳道谢之后便沉默不语。倒是牟星语,忍不住偷偷去瞧这个少年,这样英俊文雅的少年她还是第一次见呢,她的目光被那一道鞭子打裂的口子锁住了,“贾少爷,我弄坏了您的衣裳...我可以...”“牟姑娘别在意,只是一件衣裳,不值得挂心,我回头让人扔了便是,我不缺衣裳。”贾三公子没有让牟星语说完话,她想帮他把衣服补好,溪湾小居便到了,她也没有来得及多打探几句那两个让她好奇的姑娘,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急匆匆地告辞而去。 第二章 拜寿 离溪湾小居不远,有一棵很大的榕树,四角垂下无数根茎。在这棵树上有一个木头房子,其实这个房子建得精巧,借树的力却不压树,慢慢的和树生长在了一起,也不知道是先有树,还是先有屋。临镜而坐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她把玩着手中的暗紫色珠花,忽的又把珠花一扔,想起来谁来,“该死的贾诚,每次都是他,下次,下次我们...”“哪里还有下次,五丫头,你也该长大了!”窗口传来的声音里有着清冷的嘲弄,说话的正是那个小乞丐模样的少女。五丫头冲着镜子做了一个鬼脸,站在她身后为她梳妆的女子笑了,“五小姐眼见着就长这么大了,生得也越发美了。”“风摇姐姐说话,总是这么中听!”五小姐转身像侍女一笑,“现在,你也去为六小姐梳妆一下,今晚她和我一起回内溪湾去。” “我才不去,你可少管我的闲事。”六小姐从窗口转过身来,关上了窗门。“你不是刚刚还在嘲笑我吗?今天是爹爹的寿辰,你好些年都不去拜寿了,你这算什么长大了。”五小姐站起身来,正言说道。“六姑娘,你就听五小姐一次吧。”说话上来的是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子,她端着药碗,里面是苦苦的药香味。 “谁要你们劝我,我就是不去!”六小姐别过头,脸上尽是倔强的神情。“我偏要管你,我是你姐姐!”“不是不是,你不姓贾,我也不姓贾,是什么姐妹!”少女嚷嚷着,脸色已由红转白。端药的女子吓坏了,连忙过去抚摸她的背脊给她顺气,一边使眼色,求五小姐不要再说下去,可是一贯心思灵巧的五小姐却仿佛没有看懂。“你真以为你不要人管就能长这么大了么!你就老记着,当年他亏待了你娘,可是这些年,你吃穿用度没有一件不是精心挑了送来的,你从小身体就不好,爹爹但凡去哪里开新店,总要先去问医求方,看怎么治你这个不足之症...”五小姐说着也流下泪来,六小姐倒是不哭不闹,但也不肯喝端上来的药。风摇拉住了五小姐,不让她再说下去。 可是五小姐今日,仿佛是铁了心要逼一逼这个躲在树房子上的少女,“这两年他的身子也大不如以前了,这样的寿辰不知道还有几个...你这么倔强,也只能害了你自己...”“五小姐!”端药的女子对六小姐的偏爱压倒了一切,喝住了五小姐,“六姑娘身子弱,你何苦故意来刺激她。”五小姐秀眉一轩,颤着声音,“好好好,我刺激她,我是坏人,我走了!”话罢从榕树上飞身下去,发足跑开了。 “雨落姐!”风摇一叹,“五小姐哪句话不是为了云轩小姐好,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她。”话罢唤着五小姐的名字,下梯子去追她。“好姑娘,求求你,把药喝了先,好不好?”雨落握住六小姐的手,冰冷得直叫人心里发麻。 月亮刚一探头,沿溪的河灯便亮了起来,人的心也感到振奋。牟星语倚着门,玩着自己的辫子,痴痴的在想些什么。傍晚的时候,贾府送来了晚宴的请帖,牟星语的心就忐忑起来,她想象着那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会穿什么样的衣服呢,她自己就只有一条压箱底的珍珠项链,也不知道能不能撑住场面。可是一想到还能见到风度翩翩的贾三公子,她就顾不了多虑,欢欢喜喜地去赴宴了。 贾三公子照例早早到了宴会场地,他一向爱揽这样的活上身,事事亲力亲为,下人们私下都叫他“公子管家”。牟星语见他换下来白天的白色华服,穿了一件亮黄色的长衫,更显得耀眼了,他见牟氏祖孙过来,便亲热地招呼他们用茶点。“四小姐到了。”牟星语听人禀报,抬眼去瞧,一个身材不高,微胖的年轻女子走进来,脸上却是和哥哥相反的冷冷清清的神色,她与三公子问过好,只一点头,也算与牟氏祖孙打过了招呼,便自顾自地坐在一旁,吃起了茶。 “我四妹生性寡言,你一会儿见了五妹,就是早间你见过的那个,去跟她说话,她可喜欢聊天了!”三公子笑道。这时候,二少爷到了,牟星语心里一愣,低下头去。二公子生得不如三公子英俊,但个子却很高,他打了一个呵欠,慵慵懒懒地抱拳行礼,背着手走到了另一个座位。“这是我二哥,是贾家的长子。”贾三公子温和地介绍道,眼睛仍向门口瞥去。 “可是这个长子,却没有一个长子的样子!”口气里有三分责备,七分叹息,只见一个衣着雍容的红衣妇人走了进来,同行的还有一个个子不高,但眉眼温和的男人。“大姐,大姐夫,今年来得真早。”三公子问候道。“哪里早得过三弟?”大小姐绕过三公子,径直走到二公子面前,“你呀你呀,什么时候才能像贾诚一样会来事。” 贾家大小姐打量了四周,自然也注意到了牟星语。她大约进门前就有人给她透了风,说晚宴有外人,这是十年来第一次呢!“牟姑娘今年多大了,可许了人家?”大小姐带着生意人的精明善言,主动问候起来。“星语在出生前就定了亲了。”牟峰帮孙女答道。牟星语想知道三公子此刻是什么表情,可是他却好像被别的事情抓住的注意力。 “瑟儿,你来啦。”不错,我们的五小姐刚进屋,他就迎上去了,比接待别人更加殷勤一些。“怎么了,还在生气呢?这猫捉老鼠的游戏,你也不知玩了多少回,哪回能逃出外溪湾的?好吧好吧,下次,我绝不拆穿你!”“别惹我,姑娘气大着呢!”五小姐走到离主位最近的右手边坐下,牟峰心里一惊,这四个儿女显然是按长幼之序坐的,而五小姐却与大小姐分坐两侧,地位无意中比大小姐还略高,实在叫人纳闷。 牟星语可不懂这些,她只顾着打量这个恢复女装的少女,五小姐穿了一身蓝绿色的衫子,微施粉黛,发间缀的是一颗暗紫色的珠花,戴了一对流苏的耳环,和大小姐比起来,倒不那么华贵,可是项上的珍珠美极了,自己从没有见过这么饱满的珠子。 “大好的日子,就是不高兴,也得问安吧。”大小姐的语气冷冷的。“大姐好,大姐夫好,二哥好,四姐好,大家都好。”五小姐眼皮也没抬一下。“客人呢?”三公子贾诚倒不介意她故意漏掉了自己,只是微笑着跟她介绍牟氏祖孙。五小姐抬头望他们,竟露出笑容来,“挥鞭子的姐姐好,长胡子的爷爷好!” 满腹心事的牟星语被她逗笑了,“贾姑娘好。”“我不是贾姑娘,我叫姚瑟。”“五妹虽不姓贾,却是我的亲妹妹。”久未开口的二公子解释道。“二哥二哥!姐姐的鞭子用得可好了,你去给我找个师傅,我也要学九节鞭!”姚瑟向二公子撒娇道。“这些事情我哪里懂,你还是求三弟吧。”二公子贾实打了一个呵欠。“哼,才不要求他!”姚瑟嘟着嘴,恨恨地说。“好好好,我求你,让我帮你找个师傅学九节鞭可好?”贾诚讪道。“哦!是你求我的,你们都听到了!看在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你了!”姚瑟笑了,她笑起来真美。 “你们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丫头!”贾诚故作叹息,但牟星语看得出,他为自己化解了和姚瑟的矛盾感到格外高兴。“自作自受,三哥和父亲一样,惯会迁就姚瑟的。”四小姐不悦地说道。 “是谁在自作自受啊?”里屋传来响亮的声音,不必问,这就是昭阑商王贾信了。“是瑟儿在说,我想着晚饭好吃,午饭吃少了,现在饿死了,可不是自作自受!”姚瑟忙站起来,为四小姐遮掩过去。“哈哈!快上菜,别饿着我的五丫头!” 牟峰没有想到,印象中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如今已年近花甲,岁月如刀,向来善于磨人,那个曾经青涩怯懦的少年,早已长成一个精明世故,游刃有余的商人了。“牟前辈近日可好?家父临终再三叮咛,切不能亏待有恩于贾家的人。”“贾老爷言重,当初贾老太爷过世,我未能来凭吊,实在心中有愧。”两人寒暄起当年的往事,四十年前,贾家的产业远没有这么大,一连数年,很多商铺都在赔钱,抵押的商铺就快被收走了,幸而有了一个机会,贾氏父子一起出门,谈成了一大笔买卖,他们与兴源镖局一起去把钱银运回岷中,谁料半路遇到劫财,这笔钱是周转的最后希望了,牟峰当时是兴源镖局的镖师,那一仗,死伤惨重,牟峰自己也落下来左腿的残疾,此后再难押镖,好在钱银未失,贾家也暂时保住了商铺。可是当时的贾家连多余的答谢都不能拿出来给牟峰,却定下来了一个约定。 “什么约定?”姚瑟倒很有兴趣。“父亲,今年的账本已悉数在此,我们该看账了。”大小姐却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查账,是贾信寿宴真正的大菜。 “好吧,”贾信叹口气,“我们就去醉花厅查账吧。牟师傅,您跟着凑凑热闹,醉花厅在溪畔,此刻桂花开得好,香气正浓,你也让孩子们多了解一下。”贾信缓缓起身,让姚瑟扶着自己往醉花厅走去。大小姐有些惊讶,查账的事情都不避讳牟氏祖孙,看来贾信心里却是有了主意。 三公子提前让人布置了醉花厅,用了上好的檀香,备了桂花蜜和素茶,都是贾信喜欢的。大小姐出嫁的嫁妆是青苏城一城的生意,但是贾家的产业不可分割,大小姐只打理铺面,不得转移产业,利钱尽归其所有,账却每年都要向贾信回报,不过这些年,贾家的商铺没有不赚钱的。昭阑十八州,除了岷中之外,青苏城的生意是最多的。“父亲,二弟早逾弱冠,但名下尚无商铺,您看是不是,应该让他去学着管一管了?”大小姐贾情和二公子贾实,四小姐贾意同为正房所出,唯独三公子贾诚是庶出,大小姐一向和他有些隔膜,但是二公子却完全不在意这些,“我看三弟管得蛮好,我也落得清闲,大姐不必为我操心。”二公子呷了一口茶,皱了皱眉,“今年峨眉山的素茶雨水不足,长得不好,可惜可惜。”贾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希望专心看账的父亲没有听见才好。 姚瑟每到这个时候最无聊了,她一点也不喜欢做生意,每天尽想着闯荡江湖,此刻想跟人聊聊天,可是一贯宠她的三哥此刻却无比全神贯注地看着账本,还不时抬眼去瞧正在看账簿的父亲是什么神色,对于别的全无暇关注。 第三章 鸳盟早定 “六小姐到了。”这句话,却意外地攫取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往门口瞧去。六小姐慢步走进来,月白色的长裙显然并不是很合身,她太瘦了,仿佛连一件衣服也承受不住,牟星语发现她藏在帽子里的长发是那么美,只佩戴了一条金色的发带,在月光之下,翩然若仙。 “云轩,你来了...”虽然都很惊讶,但三公子仍是最先回过神的,已经三年六小姐没有到大房子里来了。“我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衣裳,所以来晚了。”六小姐在门口低声说道,然后她鼓起勇气,向父亲走过去,“我也没有什么想说的,希望您...身体能好些,这样我也安心了。”贾信放下手里的账本,他多年经历商场,面上并不露喜忧,但姚瑟看见他的手微微颤着,小女儿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仍会触动他最柔软的内心。“六小姐身体好多了,老爷大可放心,这些年,她也长大了许多,懂事了许多。”风摇执着灯,站在门口说道。“下人们都下去吧。”大小姐发话。六小姐有点紧张地回望风摇,见她冲自己微微笑着,“无碍,奴婢就在外门口候着小姐。”“夜里风凉,你小心些。”久不言语的贾实竟脱口而出,叫风摇有些感动,“婢子生的贱,不会有事,多谢二公子。”话罢便退下了。 “你也坐下来吧。”贾信对六小姐云轩说道。云轩望了望四周,在门口一个不起眼的位子坐了下来。 “谁让你坐在那儿的?”一惯热心肠的姚瑟竟然冷冷说道。 听见姚瑟说了这句话,贾诚掩不住惊讶,连贾信的脸色也微微变了。牟星语见姚瑟站起身来,向云轩小姐走去,她打定主意,这个受尽宠爱的五小姐敢欺负弱不经风的六姑娘,她一定要护着六小姐。见姚瑟走过来,云轩也呆呆地站了起来,虽然这个姐妹是她熟悉的,但自己仿佛从没敢在大房子里说过一句随心所欲的话。姚瑟握住她的手,“门外风这么大,你怎么能坐在这儿,待会儿又着凉了可怎么办。”说完拉着她到贾信跟前,把自己的位子让给她,又唤人取来了自己的手炉。云轩如纸一般惨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贾信望着姚瑟的神情里竟有了一丝感激。 “你这丫头,你喝药了没?别叫雨落姐担心。”姚瑟和云轩私语起来,云轩频频点头,两个姑娘笑在了一起。“瑟儿,你来。”贾信忽然唤姚瑟过去。“是,爹爹。”姚瑟乖巧地坐到父亲脚边的矮凳上。“你哥哥姐姐都在接手一些生意,你今年就要满十八岁了,昭阑十八州,贾家的产业你看上了哪里,只要你看上了,好好管,待你日后出嫁,就给你做嫁妆。” 贾意妒忌极了,在一边拉扯着自己的衣角。 姚瑟眼睛一转,问到,“岷中的宅子也给么?”贾诚一听,心里想,“这个丫头野心不小,岷中的商铺皆是总店,钱庄,布庄,当铺,药铺都有十好几家分店。”“算,自然算。”贾信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好,我便要碧云轩。” 贾信当即面色变了,贾氏兄妹也相顾无言,云轩小姐更是连手里的桂花糕都掉到了地上。只有姚瑟仍是平日里讨人喜欢的巧笑嫣然。久久,贾信才问,“那久无人住的房子,你要去做什么?”“既是久无人住,何必不给我呢,爹爹,你说话要算话啊!” 碧云轩不仅是贾家媳溪水畔的一幢小屋的名字,也是六小姐的名字。很久以前,那里是全贾府最别致精巧的地方,但是自姚瑟出生不久,屋子便闲置了,据说,碧云轩的生母曾住在那里。 贾信只好默许,他抬头去看云轩,她的眼神里恢复了平日的冷峻,还隐约有一些责备。“你呢,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贾信也对小女儿说道。“我...我要...白云牧场。”“白云牧场...”贾信好像想起来什么,“我也好多年没有去过了。”“日后我就住在白云牧场,再也不回来了!”碧云轩几乎就要冲口而出这句话,却被兴冲冲的姚瑟打断了。“正好正好!”姚瑟快乐地跳起来,“我现在就想去白云牧场骑马了,你邀请我去,可好?”她对碧云轩笑到。碧云轩点点头,她其实无法表达出,她多么需要姚瑟的陪伴。 “好好好,”贾信看着女儿有些展颜了,终于缓了一口气,“牟姑娘,你今年多大了?”牟星语一听,红着脸低下头去,“回贾老爷,十八岁了。”“牟老英雄可是只有这一个孙女?”老者颔首。“可是我,有两个儿子啊!”贾信笑道,“看来,他们之中,总有一个要福薄一些了。”这样一说,大家就都明白了。原来当初,贾府拿不出更多的钱银来谢牟峰,便定下,他日如若贾府中兴,必世世代代照料牟家后人,如果牟家有后人无依靠,贾家愿意与之结亲。 两位公子尚未有何表示,大小姐贾情先在心里盘算起来,“大户联姻,重在对等,如果贸然和一个贫女结亲,只怕并没有什么好处。可是父亲眼里好像又极为看重这两祖孙,如何是好。”她与贾实,贾意同为大夫人所生,她当然偏帮二弟,至于三弟贾诚,虽是庶出,但为人十分精明,抢尽了风头,也很受贾信的器重。 “牟家姐姐生得这么美,两位哥哥一定都喜欢,不如你们出去打一架!”姚瑟玩笑道。“胡闹!”贾信笑着弹了弹她的额头。“三弟亡母不久,必定凄苦,此时若得一人长伴,岂不是正好。”贾情既然说出这句话,大家便知道她哪个念头占了上风。牟峰却道,“当年与贾爷定下这个约,本不该受此抬举,无奈儿子媳妇走得早,留下这个孤女,他日只怕无依无靠,故斗胆来提。”“老前辈不该这么说,婚姻大事岂能儿戏,纵然你们不来,我也必定天涯海角去寻。”贾信带着商人的圆滑说道,但是如果这老翁不来,他是绝难想起这件事的。 牟星语的心里显然是有答案的,但她需要知道别人的心意。却听得牟峰继续说道,“虽然当时两位公子具未出世,但按道理,应选长子。”牟星语一听,心里顿时焦灼万分,自己想说句什么,却又不敢。 贾信沉吟一阵,缓缓说道,“你们三个人已经见过了,我总以为,婚姻之事,到底是感情最重要,我想听听你们自己的看法。不过,倒也不急在今日,三日之后,你们做了决定可以来告诉我,如果不好意思,可以托人转达。如果你们谁都不说,我可就胡乱来配了!牟姑娘,你看这样可好?”“多谢贾爷!”牟星语跪在地上,向主翁叩首。 姚瑟和碧云轩也相视一笑,觉得万分有理。 “你说,牟姑娘会选谁?”姚瑟躺在自己的绣榻上半点也不安分,枕着头望着碧云轩。“我才不猜呢,只不过,我隐约觉得,她仿佛有心事。”“何以见得!”姚瑟一激动,便坐起身来。“你快躺下来,小心冻着了。回头初雪听见声音,又该进来瞧了。”姚瑟吐了吐舌头,躲回被窝里去。“我看着今日她神色紧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直到父亲说出三日之约,她才有些安然了,看起来,她很想知道某个人的心意呢。”“那我倒看不出来,我觉得,那不过是害羞罢了。但是,云轩你呢,你会选谁?”“真不害臊,他们可是我们的亲哥哥!”碧云轩顿了顿,“二哥生性疏懒,对什么事也都不怎么在乎,三哥精明能干,也很热心,可是不知怎的,我觉得二哥为人忠直,三哥呢,就说不好了。按道理讲,你一直住在大房子这边,你不是应该更了解些么?”姚瑟想了想,“二哥老实得要命,从小被人欺负了也不还口,平日里也不跟我闹,我虽然没有不喜欢他,却是并不会嫁给他的!”“羞羞羞,谁要你嫁给他了!”碧云轩伸手去姚瑟脸上划了两下。“至于贾诚,他老是拆穿我,可我看得出他很爱逗我玩,但我不知怎的,觉得自己不应该和他太亲近了,总觉得他有时候不像是一个哥哥。”“那瑟儿,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个问题,姐妹俩时常会讨论,却从来没有一个答案。 这一夜,睡不好的,又岂止她们两个,牟星语一夜都没有合眼。清晨却又早早地起床了。她和爷爷被安排到里院的梨花院落住着,有一条长长的环溪走廊,她已在那里踱步了一个时辰。 “昨晚,三公子睡得很不好,我很久没有见他精神这般不振了。”“是啊,也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还弄坏了他的衣服,你看,这么好的料子,也是可惜了,这可是他最喜欢的一件衣服,本来在寿礼上要穿的。”牟星语听见三公子的侍女在溪边私语。“牟姑娘早!”有一个眼尖的侍女发现了她,向她问候。牟星语想多问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她的眼睛愣愣地盯着侍女手上的长衫看了很久。“牟姑娘,奴婢们先告退了。”“等一下!”牟星语知道自己不应该,却还是忍不住,向侍女要来了这件破了一道口子的长衫,三公子从不穿带补丁的衣服,丫鬟们本打算把它扔了,牟星语看着手上的长衫,如同看见为她挡住火团的白衣少年。 “你看,这边的花开得最好,要是晚上昙花开了,我便叫初雪给我们做来下酒吃。”姚瑟挽着碧云轩也在园里漫步,风摇和雨落跟在后面。因为六小姐很早就不住在大房子这边,对园中景象,她们都有些不熟悉,其中缘由,又是说来话长。 “唉,贾诚!”姚瑟见贾诚从假山旁走出来,便叫道,可是贾诚并没有搭理。姚瑟觉得奇怪,便又叫了一句,“三哥。”他才回头来瞧。以往见到姚瑟,他总是喜笑颜开,可今日,他的脸上尽显疲态。“怎么啦,非得叫你哥哥才理我了?”贾诚只比姚瑟大两岁,与她玩得最亲,姚瑟任性,时常不愿叫他哥哥,贾诚以往都会和她玩笑几句,但近日仿佛没有这个兴致,便托词说钱庄出了一些问题要去打理。雨落怕六小姐身体承受不住,就建议去假山顶上的亭子里坐坐,姚瑟还在对刚刚贾诚的神情耿耿于怀。“我可没见过他这般魂不守舍呢!”姚瑟坐下,捧起一杯茶,“哎呀,我知道了!”“别一惊一乍的,你又知道什么了?”碧云轩皱皱眉。“他才不是去钱庄,他一定往梨花院落的方向去了。”“你是说,他去找牟姑娘了?”“他一定之前见了牟姐姐就喜欢她了!”“那他应该去找父亲啊。”“一定还有别的隐情,说不定,二哥也喜欢牟姑娘呢!总之,三哥在为感情的事情烦恼!我不知怎的,因此更喜欢他一些了!老实说,我不喜欢贾诚做起生意来,机关算尽的样子。”姚瑟分析得头头是道,碧云轩将信将疑。 “二公子早。”风摇见到贾实摇着扇,缓缓走来,映着秋日的暖阳,十分慵懒。“五妹,六妹。”他偏头向她们简单问好,便自顾自地投食水中的小鱼。“二哥!”姚瑟忽然站起来,好像有什么要问,但看见贾实揉揉眼,一副睡不醒的散漫劲儿,就又把话收了回去。“有事么?没事我可走了,今天大姐夫买了两幅皇甫的画,叫我去看看。”姚瑟摇摇头。二公子便一边用扇子挠痒,一遍缓缓地消失在她们的视野。 “你怎么话到嘴边,又不问了。”碧云轩有些疑惑。“你瞧他那个气定神闲的样子,和平日毫无二致,一点也不上心,这怎么说也是大事,我要是牟星语,才不选贾实。” 真相远远比大家预料的要扑朔迷离得多。 三日之后,华灯初上之时,醉花厅里等来的却是牟氏祖孙不辞而别的消息。 “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诚儿,实儿?”贾信显然有些生气。“回父亲,我不知道。”贾诚的颜色一如往常。“三弟都不知道,我肯定更不知道啊。”贾实更是毫不上心。“我不信,这算什么!怎么好端端的就走了呢!”姚瑟却不能接受!她拿起父亲放在紫檀案上的牟星语留书来读,“星语福薄,不敢高攀两位公子。况早已心有所属,虽与此人远隔万里,今生恐怕不复相见,但仍不愿嫁与他人...有负贾爷厚爱,星语惭愧。”“这算什么?真是奇怪,如果早已心有所属,何必千里迢迢来贾府,若是愿意,今日又何故无端离去?”四小姐贾意嘀咕道。“这封信隐有泪痕,我觉得牟姐姐言不由衷。”碧云轩也拿去看了起来。姚瑟故意去瞧贾诚,他的眼睛死死盯住一个地方,也不躲闪,却也不流露任何神情。 “那此事就到此为止吧,不过日后在江湖上,若遇见牟家后人,也尽量帮衬些,知道了吗?”贾信最后做出了这个裁决,让一段姻缘就此搁浅了。 第四章 白云牧场 从岷中出发,缘鹰语岩而上,山路一百里,能到一座新的山峰,半山处,有一片草原,当地人称之为碧草天阶。二十几年前,贾信曾买下那里,作为一个牧场,取名白云牧场。牧场几乎不能给贾家的生意增加什么收入,但这么多年,贾信一直没有把它卖掉,它就像一块被人忘记了的地方,自给自足,也不曾给人添过什么麻烦。 “再过一个时辰,应该就到牧场了。”雨落掀开马车的帘子,望了望。“就快到牧场了,你心里是不是在盘算什么?”风摇笑出声来。“就你知道!”雨落伸手要拧她的胳膊,假装很生气。“你快饶了我吧,回头,我叫出来,把两位小姐吵醒了。”风摇求饶。“饶了你也行,你跟我说说,牟姑娘是怎么一回事!”雨落连忙凑到风摇身边,压低了声音。“这我哪能知道?”“少来!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当日五小姐在亭子上分析的时候,你就在摇头,后来看了牟姑娘的留书,你又叹气,我就知道,你早就想明白了。这世上,就没有你想不明白的事情!”“我可谢谢您了!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风摇笑着摇摇头。“你说不说,你信不信我胳肢你?”“都说不要闹了!”风摇也压低了声音,“好好好,我说,可是我就是瞎猜,你可不许出去说!” 风摇是一个心细如尘的人,她在大房子里的日子,远比姚瑟和碧云轩要久,其实她几乎是和贾家的孩子一起长大的。她对贾诚贾实的了解也深刻得多。贾诚那天早上却是是患得患失的心情,这个,连姚瑟都看出来了,但是其中缘由,只怕没有那么多天真的故事可讲。贾诚是一个商人,在任何一个关系重大的事情面前都会衡量利弊,牟星语是一个很突然的变数,他要在三天的时间里排出这个变数带来的可能的危机,的确很难。 “三公子自然不愿意娶牟姑娘,你看看大小姐就知道,豪门联姻,何等重要,但他也不愿意二公子娶牟姑娘。”“那是为何?”雨落不解,“他喜欢牟姑娘?”“自然不是,”风摇叹了一口气,“二公子毕竟是长子,一旦成亲,老爷势必要分一些店铺给他去管,再说了,二公子一旦早结婚,便有机会早得子,三公子的权力又少了一些。”“天啊,你这个脑袋里都是些什么东西,这些事说得跟真的一样!”雨落去点了点她的头,心里仍受到惊吓。“都怪你,明明人家不想说,非逼着人家说。”风摇做了噤声的手势,她刚刚看见碧云轩动了一下。 风摇的猜测其实已经几乎正确了。 贾诚是在三日之约的最后一天清晨去找牟星语的。前一晚,牟星语不能眠,她坐在桌前,油灯未燃尽,天已经亮了,而她还没有一个能给贾信的答案。贾诚敲门,她一惊,放下手里的针线。“三公子...早啊...”牟星语看见贾诚的面色疲惫,但她激动的心情已经化作掩藏不住的红晕爬上了脸。 牟星语给他倒了一杯茶,在他对面坐下,“三公子是为了婚约的事,有话跟我说吗?”在一向善言的贾诚沉默了很久之后,她开口问他了。贾诚只能颤巍巍地说起他和贾实的感情,他们兄弟的志向,“牟姑娘尚且如此年轻,他日说不定会有更多奇遇,我一向认为,婚姻之事,只是长辈们的一时兴起,实在不必,受此束缚。”牟星语手里的茶杯从手里滑落了,眼泪也随之滑落。 “三公子的意思是,星语配不上贾家兄弟,是吗?”“绝非此意,只不过...”“你不必再找借口,只用回答我,你是不是不愿意我嫁给你们兄弟之中任何一个人?”“是。”这仿佛是贾诚唯一的机会,他只能回答了。“好了我明白了,你可以走了,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明白你的意思。”牟星语转过身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的哽咽的声音太过明显。“告辞,牟姑娘,我欠你一个人情。”贾诚说完,夺门而出,他知道自己伤害了一个好人。 结局就是我们看到的那样,牟氏祖孙连夜而走,没有留下任何解释。 “可怜相思意,终化尘与埃。”风摇念起碧云轩生母写的一句诗,忽然好像可以理解其中的哀怨了。就在此时,马一声嘶鸣,马车震了一下,将熟睡的两位小姐弄醒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姚瑟掀开车帘去瞧,只见几匹杂色的马拦住了大路,小厮们怎么赶都赶不走。“天就快黑了,云轩小姐哪里受得了这个寒,入夜之前,必须要上山。”姚瑟说完便跳下马去,夺过车夫的马鞭,便朝野马挥去,未曾想,它们动也不动。姚瑟懊恼地看看天色,“你们几个,套住它们的腿,抬也要抬走。”“是,五小姐。”小厮好不容易成功套好一匹马,未想到它的同伴奔来想解救它,他们可没见过这阵势,吓得弃绳而逃,姚瑟哪里肯,便翻身过去拾起绳子向后用力一拉,马向后一翻,应声倒下。“五小姐好厉害!”雨落也探出头来看。 姚瑟还在沾沾自喜,立刻又向下一匹马进攻,她刚学了几天鞭子,便试着去套另一只马足,这匹棕色大马可不得了,举起前足向她踢去!姚瑟无暇后退,眼看就要被踢中了,忽觉得自己被谁抱住了,往后退去,躲过一劫。 “哎呀,不该不该,伙计,你怎么这么没用,这就被撂倒了!”姚瑟听见救她的人在她耳边自顾自地说话了,有一股刺鼻的酒味涌了过来。她转过头去,竟然见到一个蓬头垢面的酒鬼,她吓了一跳。“你是从哪里来的?”“他是从上边的松上跳下来的。”碧云轩指着路旁的一株云松。 “哎,可怜,我不该睡着的,对不住你啊。”酒鬼低头与摔倒的马儿说话,然后解开麻绳,让马儿站起来,他自然是这几匹野马的主人了。“算了,本姑娘大人有大量,就不和你计较,让你的马儿让开一条路,我们要上山。”姚瑟也不想和他为难了。“不和我计较?当然不行?”酒鬼站起身来,他刚刚因为醉酒还很不清楚的眼神里,此刻有一丝狡黠的微笑,“你摔了我的马儿,我也摔你一次,才能算了。”“你敢!”姚瑟惊怒。男子挥动方才从马儿脚下解开的麻绳,去套姚瑟的双足,姚瑟惊叫一声,翻身躲开,山路奇窄,护卫们拔出刀,却一时不敢一拥而上。 “快上山去,叫葛交葛管事速速下来。”风摇见势,低声嘱咐一个护卫。 “你你你,你这个胡搅蛮缠的人,你到底想干什么!”姚瑟一边逃窜,一边问道。“你个蛮妮子,你摔了马儿,它们也会疼,你知道吗!我只是让你长长记性。”酒鬼走起路来有些摇晃,但手法却非常精准,话音一落便套住了姚瑟的右脚,再一用力,她脚一崴,便被绊倒了。酒鬼好像满意了,便轻轻一动,收回了绳索,然后摇摇晃晃地走近她。“你还想干什么!”雨落惊叫出来。“我想,他不过是,想扶她起来吧。”依坐在马车中的碧云轩喃喃语到。 “谁要你扶我!”话罢拔下头上的暗紫色珠花向酒鬼砸过去,姚瑟才不服气呢,在贾府谁敢叫她吃这样的亏!“你不要了?”酒鬼随手便接住了,“你说我要是把它送给山下酒馆的小媳妇,能不能换二两烧酒?”说完把鬓花在满是污泥的衣服上擦擦,然后跌跌撞撞地向山上走去。 这时迎面匆匆而来的是一个着灰色长衫的中年男子,“五小姐,六小姐受惊,属下方才知道消息,未曾远迎,惭愧惭愧。”“葛管事不必慌张,好在小姐们并无大碍。”雨落在一旁安慰道,她见到葛管事,忍不住有些脸红。五小姐的侍婢初雪将她扶起来,检视她有没有受伤,然后帮她拂去身上的尘。“五丫头,可摔着了?”碧云轩也下车来看。“摔倒没摔着,只是这个人实在可恨!”姚瑟狠狠地指着酒鬼说道。“马尧,你怎么...”葛管事显然是认识这个酒鬼的。这个叫马尧的年轻人,揉了揉微醺的双眼,长啸一声,往后仰去,一匹雪色骏马从山上冲来,恰好让他倒在背上,然后马儿转身把他往山上带去,之前挡路的野马也跟着骏马而去,消失在夜幕的山间。 葛管事亲自驾车送两位小姐上山,到达牧场,已是半夜,这是半山腰,风呼啸着从他们耳边跑过,雨落拿来羊绒的披风给两位姑娘穿上,但是星野辽阔,是闺中女子从未见过的风景,姚瑟和碧云轩都十分兴奋。这时,空阔的草野上响起了歌声,她们从未听过这样的歌,雄浑苍凉,势欲与苍天狂风较劲一般,半点不认输。 “何人在高歌?”“回五小姐,是马尧,就是...”“就是今日戏弄本小姐的那个酒鬼?”“正是。”葛管事面露尴尬,“此人一年之前来到牧场,只在马厩边搭了一个小窝暂住,来历不明,性格也有些古怪,但是此人驯马真是一等一的好手,几匹千里良驹皆出自他之手,再无别人能服之。”“想来,是一个伤心的人呢。”碧云轩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可以听懂马尧的歌。“这个人今日得罪了小姐,恐怕白云牧场是呆不下去了。”葛管事不免有些惋惜。“牧场是六小姐的,六小姐此刻想来并不想赶走这个浪子,对不对?”姚瑟笑笑。碧云轩被猜中了心思,脸红地低下头去。 “云轩,我们今晚就住在这草野里如何?”一听姚瑟的鬼主意,雨落的脸色就变了,碧云轩从来都是跟姚瑟一起疯的,好在顽皮的五小姐今天大发慈悲,她打了一个呵欠,“算了,夜里太凉了。葛管事,你让那个驯马小子候着,明天我要去逐月跑场试马。” 第五章 骑马 白云牧场的景致绝不止在这一陂一坡之间,也不只在一山一水之间,山林撑起了栅栏一般的围界,很大程度上,它是一个绝世独立的王国。奔跑的马儿在依山而起的逐月跑场欢腾,而山谷悠然的一处,却是另一幅安静画面。那里没有一丝嘈杂的搅扰,像安静的云朵,在绿野之间兀自生长。“姑娘你看,那儿叫牧云坡,那些牧羊的女子都叫牧云女,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初雪说道。“初雪,你是不是也想来做牧云女,你若想的话,我马上就放你走!”姚瑟玩笑道。“五小姐惯会胡说,初雪这辈子都要跟着五小姐的。”“你跟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一只小羊羔,不需要人时时守着,如果可以,我倒愿意做一匹野马,闯出一方天地来。”初雪从来不明白锦衣玉食的五小姐天生却是一匹野马,也不明白她到底有着多么胆大包天的想象力和不安分的灵魂。 “闯着闯着,就被摔了个大马趴吗?”酒鬼还是那个酒鬼,虽然他的脸上没有醉意,却仍带着惯有的三分不正经,他不如贾诚儒雅,也不如贾实高大,可是这个人却充满了谜一样的魅力。“你怎么在这里?”“小姐这话问的,不是小姐让我在这里守着吗?”“葛管事倒很尽心。”姚瑟笑笑,“走吧,我们去逐月跑场。” 逐月跑场的地界自然比牧云坡要宽阔得多,山一重叠着一重,已成天阶。逐月跑场的马一向都是千里挑一,只供给巨贾名士挑选。姚瑟不会相马,以前她也不觉得马和牛羊那些牲畜有什么不同,但马尧点醒了她,万物有灵,马也会有神骏和平庸之分。姚瑟在这一排马前面踱步了很久,难怪人说,马目固有五彩,果然不一样。“那一匹叫什么?”姚瑟指着一匹棕黑色的马问道。“夸父。”马尧回答。“好一个逐日的人儿!”碧云轩缓缓走来,清晨的风还有些泠冽,她的脸已经冻的红彤彤的了,但她依然感到很兴奋,“一大早就瞧不见你,便想到你昨日说要来试马,可选好马了?”“你不是有些风寒吗,该叫你多睡一会儿。”姚瑟伸手去探碧云轩的额头,“倒是不发热了。” 此时有人牵了一匹红色的马过来,姚瑟的心忽然被击中了!“就是它了!”她高叫一声,喝住了牵马的小厮。“五小姐,这匹火焰驹非常顽劣,小姐初试马技,还是温良的夸父好用。”可倔强的姚瑟早已翻身上了马背,“我小时候也学过骑马,这夸父追逐一生也没追到太阳,我才不要!”可她话音未落,火焰驹前蹄抬起,眼看就要把她摔下马去了。“瑟儿!”碧云轩惊叫一声。 马尧已经翻身上马,坐在姚瑟身后,勒住马脖子,在原地打转几回,才让火焰驹慢慢平静下来。“该死的野马,想欺负我!”姚瑟气道。“你小点声,还想激怒它吗?”马尧摸了摸马儿的头,以示友好,“你都没有跟它好好说话,就贸然想骑它,不生气才怪。”“真的吗?”姚瑟将信将疑。“怎么了,五小姐怀疑自己的眼光了吗,”马尧又露出他让人似笑非笑的嘲弄神情,“这匹火焰驹是全场最为灵性的马儿,你不可以趾高气扬地对待它,你需要像朋友一样爱护它,它才会为你卖命。”姚瑟刚要反驳,火焰驹长嘶一声,吓了她一跳,“好马儿好马儿,我是真的要和你做朋友的,好不好!”姚瑟立刻求饶了。初雪在旁边看着一贯高傲的五小姐,竟然跟一匹马低头,忍不住笑出声来。 说来也很稀奇,火焰驹接受了姚瑟的友谊,缓下性子来。姚瑟回头去向马尧一笑,得到他的许可,于是开心地唤来小厮拿过来自己新做的马鞭。谁料马鞭还没有拿到手就被马尧抢过去,扔得老远!“你干嘛!这可是我新做的马鞭!”“你也用马鞭,抽打你的朋友吗?”马尧的话又哽住了她。“对不起...”姚瑟有些惭愧。但马尧的严肃坚持不了太久,他一转马脖子,火焰驹迈步跑起来,坐在他身后的姚瑟的心情也随之翩跹起来,策马奔腾很多年来都是姚瑟的梦想。 只一阵功夫,他们就离开了人群,马肆意奔跑,树木飞驰一般地后退,仿佛整个天地都消失了,只剩下马蹄声和姚瑟的心跳声。太近了,她知道自己不应该离一个陌生的男人这么近。可是马开始飞奔驶向一个开满蒲公英的山坡的时候,姚瑟吓得闭上眼睛,紧紧抱住了马尧,这种感觉很好,这种有人一起冒险的感觉或许才是姚瑟真正期待的。 那不只是一个山坡而已,那是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忽然,一声碧云轩的咳嗽声传来,打断了姚瑟的白日梦。“你醒了,叫你几声都不醒,在想什么呢?”马尧好像看穿了她似的,笑道。“才没有呢!”姚瑟红着脸,跳下马去,原来他们已经绕回起点了。“很好玩吧!”碧云轩忍不住凑上去问她,她自然是羡慕姚瑟的,姚瑟也知道自己过着她没有办法过的日子。“等云轩身体好一些,也带你玩,好吗?”姚瑟摸了摸她的长发。 “六姑娘,该吃药了。”雨落还没有走近,碧云轩仿佛已经闻到了药味,可是,这就是她的人生啊,虽然她预感,在白云牧场会不一样的。 白云牧场一连下了三天的雨,大大地败坏了五小姐的兴。 “五小姐,他不肯进来,他说,这雨伤不了他。”初雪收拢滴水的油纸伞进来说道。“这么大的雨,他到底是跟谁过不去!”姚瑟的语气有点焦急,又有点负气。“小姐要不要亲自去劝?”初雪为姚瑟斟了一杯茶,窗外的草坡上,马尧在雨里兀自高歌,兀自喝酒,谁劝也不进屋去。“亲自去劝?”姚瑟好像有点心动,“不要,否则他又该露出一副看穿我的表情。”她撑着头,像在赌气似的,以往跟贾诚赌气的时候,他总会让着她的。 “想来不用了,我方才好像看见另外有人过去了。”初雪关上窗,窗外的歌声好像也停止了,“看来不只有小姐关心这个人呢!”“我何时关心他了,我只是担心我的烈焰没人照顾!”姚瑟给当日的火焰驹取名烈焰,由马尧照顾。 马尧坐在高丘上,举着酒囊向苍天问话,苍天不答,唯降大雨。可是初雪说得不错,自有别人也关心这个蓬头酒鬼。“又来劝我回去?”马尧瞥见一个淡青色戴笠的人儿远远走来,她的步子很慢,身影在山雾之中若隐若现。“听说你在这里淋雨,便来看看,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六姑娘,怎么是你?”马尧有点惊讶,他与碧云轩并未交谈过,印象中她只是野马般的五小姐身边的一直小羊羔,她身子不好,却冒雨而来,让他始料未及。“你以为你五丫头吗?”碧云轩取下笠来,秋季的雨带着微微的寒,“她若来劝你,你可回去?”“五小姐心善,她若来劝我,我也只好回去,可是你,也要劝我吗?”“我自然要劝你的,不过,可不是劝你回去。在这高丘上淋雨哪有什么过瘾的,我知道一个地方,不要说淋雨,山洪也是可能有的,你敢不敢跟我去?”马尧又是一惊,这小羊羔一样的人儿,竟说出这样前后滴水不漏却又逼人的话,她可不像她看上去那么柔弱。“有意思,”马尧也是贪玩的性子,跟姚瑟一样,“接着。”他把手里的酒囊扔了过去,“如果你敢把这酒喝完,我就敢跟你去。” 碧云轩皱皱眉,从小在药罐子里长大的女子,怎么敢闻烈酒的味道?马尧笑笑,伸手去拿回酒囊,碧云轩连忙转身躲开,捏着鼻子把酒一饮而尽。喝得太急,她似乎还不太明白酒的味道,马尧夺下了酒囊。“我已经喝了,你不得反悔了。”“我从不反悔,只是你再喝下去,我就该心疼了!”“呸,这等烈酒,有什么可心疼的!”碧云轩没有发现,酒在她身体里发生了奇妙的反应,十七年来,她第一次有了畅快的感觉。马尧不再说话,只唤来了“夸父”,“是去碧草天阶吗?”“你怎么知道?”“除了那里,哪儿还能看到山洪。”“你倒是,很聪明。”碧云轩与马尧对望一下,倒是从未有过的相互理解。 两人到达碧草天街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来这里?”“该说的时候,你总会说的。”马尧在前面探路,他们越过草场,往林间深处去了。越近深林,寒气越重,碧云轩的嘴唇早已变了色,但她咬着牙,在坚持着。两个时辰过去,他们仍在林中乱蹿,马尧终于有点焦虑了,“六小姐,你到底知不知道路?你确定你要找的东西在这里面?”“人约五更残,灯火阑珊,野草秀木奈何寒,相逢若只魂梦里,梦也成欢。”碧云轩颤着声音,喃喃念到,马尧有些不解,但他扶住她显然已经站不稳的身子,“你在说什么?”“眠霞曲东环,醉看西山,无限思量空凭阑,花高草低掩不住,峰回路转。”碧云轩念完这首浪淘沙,才转头看着马尧,“这是我娘的词,我出生不久她就死了,只留下些许残章断篇。这首词是忆白云牧场七首词中的第一首,写的是第一段,在碧草天街的探路。”说话间显然已经受不住寒,脚一软就跌了下去,幸好马尧扶住她的身子,支撑她的站立。“醉看西山,峰回路转...”马尧想了想,“我大概知道了,我们去那边的悬崖看一看。” 碧云轩跟着马尧又走了半个时辰,在一处断崖边看到了一条小径,两人相视一笑,俱是无限欢喜。再走了半个时辰,他们隐约听见眠霞河水东流而至。沿河走了一段,便没了路,碧云轩披上马尧的外衣,脸色没有之前苍白了。“我们找到无有桥了!”她微微一笑,马尧心里一震,好像很久没有看见这样的笑容了。 第六章 有无之间 “心颤颤兮莫敢留,桥真真兮似无有,回头望兮云水处,唯记得兮同携手。”“无有桥?”马尧望着烟水茫茫,“根本无桥啊!”“现在是无桥了,多年以前,我爹下令,斩断这座桥,不过在那之前,无有桥已存在百年。传说,这座桥常在雾中,远看乍有还无。而人若有心中不定之事,便来向此桥询问,若结果是有,就会平安过去,若是无,便会坠落深涧。”碧云轩说话间向桥又近了路边,脚边的碎石被她一踢掉下山去,落入滚滚河水之中。“你不是想告诉我,你要过桥吧?”马尧啼笑皆非地看着她。 暮色渐浓,隐约可见一棵孤树,长在对岸的绝壁之上,但是两岸甚远,以碧云轩的轻功实在难以跃过去。河面离峰顶又有百寻,沿壁而上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办法。他们各自沉思,良久无言。 “我倒是有一个法子,可是,你定不会舍得。”碧云轩喃喃道,“罢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这世上大约只有我,还放不下。”碧云轩千里迢迢来此,就是想向无有桥问一句,那些父亲从未提起的与母亲之间的感情到底是无还是有的。“你有什么法子,不妨说出来。”马尧虽然只认识她短短一日,却觉得,她全部的决心和信念是那么强大,强大到不可忽视,“你不会想要用我的酒引来什么麻雀给我们搭桥之类的吧。”“呸,哪有麻雀像你这么嗜酒如命,又不是牛郎织女的故事!”碧云轩有些脸红,被自己的伶俐吓住了,她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会说这样的话的,只是很多年来,在姚瑟面前,她都习惯做一个少言寡语的弱女子。此刻山下传来“夸父”的嘶鸣,响彻云霄,“看来不多一会儿,会有人往这边来的。”碧云轩感到自己的冒险终于要停止了。“六小姐,你的轻功比之五小姐如何?”“我自然不如瑟儿,但我和她是一起学的,如果我身体好些,大约也不比她差。”“一跃二丈,总是可能的吧?”“差不多,可是,这里有十丈远啊!”碧云轩不解,然后又有些愧疚地说,“难道你也想到了借力?”来之前碧云轩就设想过,利用夸父带他们飞跃过去,在半路,他们需要借一次力,踏着夸父起跃,可是这样一来,夸父就必定会坠落河中,马尧那么爱惜马儿,是决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 “六小姐果然聪明!”马尧打开他随身的包袱,里面有一条长绳,把其中一头绑在了自己身上,然后递给碧云轩,“你绑住自己的腰。”“然后呢?”“你看见对岸的那棵树了吗?待会儿,我带你飞过去,但是在树前两丈处,我们可能就要开始下降,这时你要借我的力,起跃,然后抓住那棵树,爬上去!”“可你怎么办,你会掉下去的!”“傻瓜,我们不是绑了绳子吗,你上树之后,就拉我上去。”碧云轩一听,喜笑颜开,“我爬树最厉害了!”马尧的确比自己聪明,她承认了。 他们必须乘着最后一抹霞光到对岸去了,马尧搂住碧云轩的腰,“准备好了吗?”恍然间,那本不存在的桥竟仿佛赫然眼前,碧云轩好像找到了什么答案。“上去!”马尧推了她一把,碧云轩充满了力量,近了,她抓住了那棵逸出的树,像以往一下,翻身爬了上去,碧云轩最在行的就是爬树了!可是,怎么会和原来一样呢,她明明身负了另一个人的重量! 碧云轩在树头唤马尧的名字,绑在她腰上的绳索彼端哪里还有人的身影?茫茫云烟随波浪翻滚,在暮色渐浓的河谷氤氲开森然的凉意,恍然眼前的桥,本就是没有的。碧云轩愣住了,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固执会害死一个想帮助她的人,以前的自己,总是沉浸在自己渺小的伤春悲秋中,没有想到过世上真实的艰难,没有想过生命真正的脆弱。 寻找碧云轩的叫声悠悠地从河对岸传来,姚瑟想必发现她失了踪,正在全牧场地找她,可她此刻却不愿意回去,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靠自己的决心去做一件大事,今日,她又要怯懦地回去吗?仿佛自己永远都做不成一件事。 “你既然是为了我命丧在此,我就来还你这条命。”话罢纵身便跳了下去。 碧云轩眼看着眠霞河的波涛就要把她吞没了,她忽然有点后悔,好像这样的负气行为还是太草率了。入水,她的身体被狠狠一拍,打得生疼,晕了过去,可就在这一刻,她隐约感到一股重重的的力量在和汹涌的波涛抢夺自己。 火焰伴着青烟在风里跳舞,碧云轩觉得嗓子有些痒,咳了出来,把自己吓醒了。“你现在怕了?方才跳下来还很勇敢呢!”马尧如旧的,带着笑意的嘲弄,让碧云轩彻底醒了过来。他便坐在火堆旁,认真添柴,火焰蹿得更高了,碧云轩仿佛担心他是一个幻影,伸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马尧虽然觉得意外,但他看见碧云轩的眼泪簌簌地掉落下来,竟半点也不躲闪。 “只要你在这里,我便不怕了。”碧云轩幽幽地说道。 这一夜,在河边的山洞里,两个本来陌生的人,却彼此相伴,睡得很安稳。 “绿裙青衫惹年少,流年尽,便逐红尘。昨夜山盟如旧闻,回首,零落一衣秋恨。 描蛾眉,细点绛唇,晓光也抹胭脂痕,琼楼金阙懒归去,玉立,只待情多路人。” 没有想到眠霞河对岸的山腰有着一大片桦树林,这正是白桦变色的深秋,马尧被眼前这一片金黄震撼了,碧云轩却忽然在林中忽然啜泣起来。马尧凑近去,看见她扶着一棵枯死的枫树,树上清晰可见“枫情桦意”四个字。 “我娘本是一个流浪的歌女,名唤枫铃儿,这棵枫树是我爹当年亲手为她栽的。”没有等马尧发问,碧云轩便幽幽道来。”那我猜,你爹的名字里有一个桦字。“那倒没有,“碧云轩拭去眼角的泪,笑了笑,“只是他一向喜欢白桦,这一枫一桦倒也能代表他们。”马尧觉得有趣,可碧云轩的眉毛又皱了起来,“你看这枫树早已枯死,而桦树依作长秀,让人唏嘘。”她随即又讲起,母亲与父亲是两情相悦,即使是以侍妾的身份嫁到贾家也毫不在意,最初的几年,贾信待她极好,为她亲建碧云轩,日夜厮守。可是那几年,生意不好做,那年的八月贾信就不得不辞别已有身孕的枫铃儿,离家去做生意,商人重利轻别离,一去半年无踪迹。 枫铃儿日夜盼望,却在寒冬迎回丈夫的时候,等来这样一个打击。贾信带回来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姚夫人。当时贾信的正妻还在,除了枫铃儿以外,尚有一位如夫人,可是他并没有对姚夫人的来历做过多解释,只说自己在外成亲,并讲姚夫人安排在自己的院中,日夜不离地守着她,直至临盆。 姚夫人在正月生下来姚瑟,七日之后,便离开了人世,她死的时候,只有贾信在她身边,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如何离世的。那以后,贾信和枫铃儿之间就越发生疏了,在那年的三月阳春,碧云轩早产出生,半个月后,枫铃儿郁郁而终,她的死,直到今日都让碧云轩耿耿于怀,“他们都说我娘是因为产后调理不当,久病而亡,可我不信,她是一个很坚强的人,也绝不会不顾惜自己的身子。”虽然碧云轩并不真正认识自己的母亲,但她拿着多愁善感的枫铃儿的诗集手稿,一遍一遍地读,仿佛自己就是那个命运多舛的女子。 “这难道不奇怪吗?”马尧忽然插嘴道,“你已经是早产,而姚瑟却是你的姐姐,如果她是你爹的女儿,那她母亲到底是什么时候和你父亲认识的?”“很多人都有这个怀疑,但是他们看见爹是如何宠爱瑟儿之后就都不怀疑了。”碧云轩好像有些累了,就倚着一棵枝干粗壮的桦树坐下。“这些事情,你憋在心里多久了?”“多久了?”碧云轩叹了一口气,“可能从我生下来,会思考就有了吧,却从不知能对谁讲。”“我以为你和五小姐是无话不谈的。”“是无话不谈的,可是这件事,事涉我的母亲,我从来不能跟她谈,况且,她是那样一个琉璃心肠的人,从来都只有快乐的,半点阴霾的事都见不得。我也不敢想,她若有一日怀疑起自己的身世,会是怎样,我不愿意她有半点不痛快。”马尧微微一怔,他想起了以前的自己,别人也这样描述过他,他也受过这样苦心孤诣的保护呢。 午时的阳光透过密林的细叶照亮了他们面前的小径,碧云轩扶着桦树的干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吧,再晚些,天又会黑的。”“小心!”马尧惊慌地喝到,碧云轩刚抬起的脚悬停在半空,“怎么了?”“我总觉得有人在看着我们。”马尧挡在碧云轩身前,审视四周。不一阵,一只猫头鹰扑打着翅膀,从后面的树丛里飞了出来。“嘿,吓死我了。”碧云轩拍拍胸口,“不过是一只猫头鹰。”但马尧的眉头只是微微展开了一点,“我们快离开这里吧,五姑娘应该已经很着急了。” “回去之后,我们怎么说呢?”“便说我也偷偷要你教我骑马,你不肯,我夺了马便跑,不小心,滑到山下,你来救我,耽误了一夜。”“你编故事的本事,还真是不赖呢!”“那是自然,我娘可是一个诗人呢!”碧云轩笑起来的样子真美,马尧希望她日后能多多地笑一些。 意外的,姚瑟对碧云轩的紧张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多,尤其是知道她和马尧在一起过了一夜之后。姚瑟给火焰驹取名叫烈焰,她骑着马儿奔驰的时候便如同一朵跳跃的火焰,她骑马的天分很高,与这匹良驹也越发默契。在那次失踪回来以后,碧云轩也没有和马尧多说什么话,只是陪姚瑟试马的时候会去跑场,偶尔可以远远地看见马尧,但从不敢对视他的目光。马尧却有了些许变化,细心的人会发现,他好像愿意与旁人多说几句话了。 “我们该回家了!”姚瑟在一天吃过晚饭的时候说道,好像在赌气似的。姚瑟一向是不赌气的,大家总能让着她,哄她开心,“我想念爹爹了,你呢,云轩?”“我....”碧云轩好像说不出什么要留下来的理由,“是该回去了。” 第七章 道别 姚瑟谁也没有告诉,就冒着头顶的银河到牧云坡上发呆,她便坐在马尧常常坐着喝酒的大石头,看着月色下模模糊糊的远方。姚瑟不知道该跟谁说这一切,她的心忽然被别人牵绊住了,她和马尧的交流并不多,但是她却不能控制地被他那样不羁的自由所吸引,这自由里虽然隐约带着一些悲伤和落寞。可是马尧给她的回应却很少,这对受尽宠爱的贾五姑娘来讲是一个打击。姚瑟一边觉得自己很可笑,一边又忍不住伤心起来。这些天她睡得都不好,不过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她竟然又有些舍不得。 就在姚瑟兀自伤感的时候,有人从后面拍了拍她,她转过去,发现没有人,回过头来,马尧已经在她身边坐下了,仍像平日一样,喝着辣辣的烧酒。姚瑟看见他,心砰砰地跳动起来,连忙把脸转到一边。“你怎么了?生气了?”姚瑟并不理睬他。“我听说你们不久就要启程了,特来跟你辞行。又惹你生气了,那我走了。”“等等!”姚瑟还是忍不住出言拦住他,“既来辞别,你可有什么话对我说?”“拿去。”马尧的手张开,一朵紫色的鬓花在月华之下,熠熠生辉。“怎么,你没有去换酒?”“贾五小姐的珠花,怕是半个酒馆都能买下来,我怎么能拿去换酒这么亏呢!”“还算你有眼光!”姚瑟托着腮笑笑,并不伸手去取。“这是巧手金娘的收山之作,不要说酒馆,就是半个白云牧场说不定也买得下来。”话语间满是得意。 “真是厉害!”马尧打了一个呵欠,神情里仍有一丝嘲弄。“但我没有问你要回来,你可以不必还我。”“我留着无用,况且,”马尧凑近了些,姚瑟的心跳得更快了,“你戴起来很好看。”说话着,便把鬓花插到姚瑟的发间,“真好看。”话罢他跌跌撞撞地远走了,姚瑟觉得他也许是醉了,而自己肯定是醉了。 回到贾府最初的一个月里,一直在下着绵绵的雨,风摇收起微启的轩窗,然后在临窗的地方坐下,此刻是暮时,饭后他们都在姚瑟的绣阁里小坐,贾诚也来与两位姐妹说话。 “你怎么能下哪儿呢?”此刻贾诚在陪姚瑟下棋,碧云轩也饶有兴致地观战。贾诚拿起姚瑟刚刚放下的白子,“你这样可就输了。”“不玩了不玩了!”姚瑟推开棋盘,生气闷气来。碧云轩略感诧异,风摇却站起身来,冲碧云轩摇摇头。她感觉从白云牧场回来之后,姚瑟虽然故意表现得和以往没有什么区别,但她有意无意总会发现,姚瑟一个人的时候,会忍不住想起什么来,而暗自叹息。“看来五小姐有些倦了,也是,天天这么下雨,人就是容易倦的,六姑娘,我们先回去吧,明日再来玩。”碧云轩点点头,“那我们这便先回去了,瑟儿,你早些休息吧。” 说来也怪,碧云轩从白云牧场回来后,却比以往要开朗很多,虽然还是会去弄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却不再打扮得像个小乞丐了,也会让雨落为她选几支素雅的宫花簪在发间。风摇甚至发现,她有时会一个人傻笑起来。 就在风摇和碧云轩跨出门以后,有小厮来请三公子去前厅议事。“可是什么大事?”贾诚察觉到姚瑟的心绪有些不宁,想留下来陪她聊天。“是白云牧场的事,还请三公子速去,老爷已经召了二公子到前厅了。”听及此,贾诚站起来抖了抖长衫,“我去去就回来,你不要生闷气啦,回头我给你讲些新鲜的事。”很奇怪,姚瑟的神情忽然紧张起来,“你们说,白云牧场出了事,是什么事?” 待姚瑟和贾诚赶到正厅,见厅上的人神色都有些凝重,贾信坐在正中,面色铁青,姚瑟都不知该不该像以往一样卖乖撒娇让父亲开心来。“老爷....”很意外的是,碧云轩扶着雨落进来了。“奴婢自知不该来问,但奴婢...”“无碍,”贾信的神色缓和了些,“没什么不该的,我记得你曾与葛交有婚约,只是枫夫人走后,你自请留在府中照顾六姑娘,这些年,你也照顾得很妥帖,是我们欠你们的。”“奴婢不敢居功,只是想问一句,葛交他...”“回雨落姑娘,”站在一边的小厮是从白云牧场回来,“葛管事伤得不轻,但是性命无碍,还请放心。”雨落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葛管事为贾家照看白云牧场已经二十年了,一向受人敬重,这次是什么恶徒,要置他于死地!”一向对事淡漠的贾实却出人意表地主动请缨,想要查清此事,让姚瑟有些感动。“此事当然要查,不过当务之急,也需得力之人接受牧场才是,父亲以为呢?”贾诚一边说道,一边向贾信望去,他却迟迟未有回答。 “我们离开白云牧场不久,敢问这是何时的事?”姚瑟缓缓问道。“回五小姐,就在小姐离开白云牧场的头天晚上,葛管事遇刺,另有两名牧云女惨遭毒手。”“牧云女!”碧云轩一怔,全身不安地颤抖起来。“六姑娘,你这是怎么了?”雨落发现她有些不对,“是我不好,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不该叫你听了,我们这就回树房子去。”“不!”碧云轩挣开雨落的手,疾步走到小厮面前,“可有抓到凶手?”“凶手负伤在逃,不过小姐放心,我们定会将他绳之以法!”小厮以为碧云轩受了刺激,想给她壮胆。碧云轩却松了一口气似的,倒退了半步站住了。 “他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碧云轩被风摇雨落带回树房子,心还一直颤抖着,因为她从没对任何人提起,她可能见过那两个牧云女! 原来在他们离开白云牧场的前一晚,曾有两个牧云女到门前来唤碧云轩。“六姑娘这就要不声不响地走了,可叫马家哥哥难过呢!”“净胡说些什么!”碧云轩羞红脸,这些牧云女和一般的侍女不一样,她们来自周围的农家,向来是什么都敢说的。“马家哥哥教我来约姑娘去牧云坡上道别,姑娘可要跟我去?”“我....”碧云轩心里乱极了,她当然想跟马尧道别,虽然别人眼里他们并无什么,可是在她心里,已经把他当作一个重要的朋友了。“很快的,六姑娘,我们现在走,一会儿就回来,谁也不会发现!”“可我不认得路。”“我带着你,你怕什么!”牧云女笑着拉住碧云轩的手就跑,跑出了好远碧云轩才觉得有些不对。 “你放开我,这里不是牧云坡,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碧云轩奋力甩开她的手。“哟,六小姐不是不认得路吗?”牧云女的笑容越发变得让人害怕。“我不去了,我要回家了!”碧云轩往后一躲,趁机将藏在袖子里的暗器打了出去,转身就跑,刚跑出百米,就被另一个牧云女截住了去路。“这么个小姑娘都看不住,你是怎么办事的!”“属下无能!” 碧云轩眼看就被两个来历不明的牧云女抓住了,心里怕极了。“这么大的风,两位姐姐在这里和六姑娘玩闹什么?”马尧!马尧出现在这个时候,碧云轩真是大喜过望。“马大哥怎么来了?”牧云女的脸色有些尴尬,后来的那个女子已经伸手要锁住碧云轩的脉门,马尧身法奇快地把碧云轩抢过来,藏在身后,那女子的身手也不错,却还是慢了半拍,捉到了她的一只袖子。“我们姐妹与六姑娘嬉闹,马家哥哥干什么要来凑热闹。”“六姑娘身子较弱,受不住这么晚在此吹风,你们还是放过她吧。”碧云轩真感激马尧仿佛听得懂她心里的话,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颤着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角。“马大哥今日是不肯成全我们姐妹了对吧?”“两位姐姐不如先告诉在下,为什么要抓六姑娘,如何?”两人对望了一下,齐齐向马尧攻去,马尧一手拉住碧云轩,一手和她们过招,虽然有些辛苦,但却没有要放开碧云轩的意思。 碧云轩没有见识过多少武林高手,她觉得马尧厉害极了,至少比贾诚贾实厉害得多。“你在等什么,你袖中不是有响箭吗?”马尧忽然惊醒了碧云轩,自从上次和马尧一起失踪,姚瑟就要她随时佩戴响箭以便遇险之时求救,可她今日匆忙,并未将响箭带在身上。 好在响箭虽没出,牧云女却被吓住了,“今天就先放过你,六姑娘,我们来日再见!”话罢便撤了出去,马尧竟也不去追,反握住碧云轩的手向牧场驻有护卫的方向急急退去。“我们快走,这两个人不足惧,可是有人在偷偷看着我们,我没有把握赢他。”直到看见不远处的哨兵,确认安全,马尧的神色才没有了先前紧张,可握住碧云轩的手还是紧紧的,让她觉得十分安心。 “我真是傻,今日若是瑟儿遇险,一定会一边和她们打斗一边弄出些动静,不一阵,全牧场的人都会知道,可是我却怕得连叫都忘记了。”碧云轩有点难为情,想脱开了马尧的手。“你不必让全牧场都知道,”马尧顿了顿,“只要我听到了,就不会让你有危险。”马尧面对姚瑟时那满脸玩世不恭的神色,在这里都变得深沉起来,叫碧云轩不敢把它当作玩笑。 “贾府的护卫好像看见我们了,我得走了。”“好,你先回去,明早,我去送你。”马尧悄悄凑到碧云轩耳边,“如果有一日我想见你,我会用我的方法让你知道,决不是让牧云女来通传。” 真是讨厌!马尧原来听见了牧云女和碧云轩的对话,早就知道了碧云轩的心意,难怪他刚刚能毫不局促地说出那样的话来! 可是第二天早上,碧云轩没有看到马尧的身影,但她想起他该死的狡黠的笑容,猜测他一定躲在某个角落看着她呢!她才不要上当,就权当已经道别过了,碧云轩的心里满满的,一点也没有多心,可是如今看来,马尧那天晚上一定出事了。 碧云轩不能等了,这件事,关于马尧的事,她一定要与风摇商量,风摇雨落是她最信赖的人,如今雨落的心思都在葛先生的安危上,风摇的脑子一向是最清醒的,有她出主意,总比心乱如麻的碧云轩胡思乱想的好! 第八章 谁怜双姝情 夜已深沉,窗外仍下着雨,而风摇却不在自己的房中,让匆匆赶来找她的碧云轩扑了空。 风摇此刻,却在一个同样焦灼的少女房中。“风摇姐姐,这些事,我从来没有对人讲过,只有你和初雪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的,就把心思都系在他身上了,真是让人难以启齿。”“傻姑娘,这本是常事,岂有什么难为情的。”风摇近去拍拍少女的背,“只是现在这情势,又岂是闺阁女儿左右得了的,你两个哥哥总会查明真相的。”“姐姐不明白,马尧现在被认定是伤害葛管事的凶手,可我实在不信,我一定要比所有人都先找到他才行。若他身处险境,我定要救他的,若他真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坏人,我也要亲手杀了他。不管怎么样,我也不能就这样等着!” “那你有什么法子?”风摇总算明白,五姑娘的气魄和六姑娘果真是不一样的。“我想,我是时候动用芙蓉令了。”初雪仿佛有些迟疑,风摇心下一惊,她从不知道,贾信竟为女儿安插了芙蓉暗卫,他莫非知道有一日,姚瑟的命令和贾家的命令竟然会冲突吗?“此事事关贾家,用芙蓉令行事比用贾家的人要好。”姚瑟十五岁时,贾信偷偷送她十五个芙蓉令,这些都是百里挑一的暗卫,他们平时潜藏在江湖各处,但是关键时候服从姚瑟的命令胜过贾家其他人,姚瑟初时不懂,直到此刻,当她的心意与贾家的利益有些微妙的冲突的时候,芙蓉暗卫竟是这般作用。“是,初雪这就执令去吩咐他们,只愿...马公子不要辜负小姐为他做的事才好。”初雪叹了一声,打开房门要出去,没想到碧云轩呆呆地站在房门之外,雨水早已把她打湿。 “你怎么来了!”姚瑟惊得从榻上站了起来,“外面下着雨,你这么晚了,还不睡吗?”“瑟儿。”碧云轩奔过去抱住了五小姐,泪流不止。“好了好了,是不是吓着了,别怕别怕。”五姑娘一改方才的杀伐决断,轻轻抚摸着姐妹的头,“初雪,你先去让人烧热水来,六姑娘要先洗澡,今晚就在这里和我一起睡,以后不该叫你知道这些事,你不要怕,姐姐在这里呢。”姚瑟大约不会理解,碧云轩此刻的痛苦和纠结到底是什么。 接下来的几日里,碧云轩都在树房子里发呆,她知道自己此刻最好的角色就是一个沉默的观望者。她多么恨啊,为什么和最亲爱的姐妹喜欢上同一个人,却在同时又非常欣慰,姚瑟那样的好,那样勇敢,马尧一定会没事的吧。 “呀!这是哪里来的野马,竟不肯走了!”雨落的声音将发呆的碧云轩吵醒,她寻着声音望去,只见三匹野马将树房子围住,怎么赶也不走。“马背上好像有东西,我取来看看!”碧云轩从屋顶飞身下去,骑在野马背上,打开上面的包袱,里面竟然是一堆树叶。“六姑娘,这马可不温驯,你快下来。”雨落见状惊呼一声。“枫叶?桦叶?可是这附近并没有这样的树啊!”碧云轩的心快要跳出来了,此刻野马也忽然转向,驮着她向林间奔去,惊得树叶洒落一地,只留雨落在她身后惊恐万状地唤她的名字。 野马一都扎进深林之中,碧云轩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个人从马上拽了下来,她刚想呼救,却被人捂住了嘴。惊恐之下,碧云轩狠狠地咬了那个人左手,那人的手微微地颤着,却并没有松开,一股酒气混合着血腥味掠过她的鼻尖,碧云轩的心忽然平静了下来。良久,确认了人都追着马蹄声走远了,那只手才缓缓移开。碧云轩转过头去,看见的当然是马尧似笑非笑的神情和惨白的面孔。 “你...你受伤了?”碧云轩隔了很久才傻傻地说出这样一句话。“你说呢?”马尧扬了扬被她要出牙印的左手笑道。“这个是上好的金创药,这里还有一些补气的灵药。”碧云轩扶马尧坐下,从怀中前后摸出了好几个瓶子,“程大夫从小给我看病,他是一个江湖神医,多年来寄居贾家,这些东西都是我问他偷偷要的。”“你怎么会随身带着这些?”马尧握住她的手,好像比那些灵药管用多了。 “我一边觉得不可思议,却又忍不住想,若你真的,真的来找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也想尽全力。”“你能听懂我的暗号,能来见我,怎么会是一点点,这是很多很多了!不枉我就算是死,也要到岷中见你的决心。”“不,不能,我不能让你死,可是怎么办,该怎么办!马尧,我救不了你,但是瑟儿,瑟儿可以救你!”碧云轩脱开马尧的手,她想起来姚瑟,那个也在为马尧担忧的少女。“你这是怎么了?”马尧有些迷惑,他伸手想拉住她,碧云轩却更加着急地退开了,“你快走快走吧,不要再来找我!”话罢,便往树房子的方向逃走了,她在心里哭泣,她不想拖累马尧,更不想伤害姚瑟。 直到逃了很远,她才倚在一棵槐树上,低声啜泣。碧云轩从小就学着压抑自己的情感,不管是悲还是喜,她的身子很弱,经不起大喜大悲,骨子里却又是一个心肠十分玲珑,多愁善感的女子,于是学会了一套自我暗示的抑制法子,对什么都是淡淡的。 “云轩,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里。”“二哥?”碧云轩看着贾实带了一队人马过来,他们就要向林中走去了。“这里太乱了,我派人送你回去,你别乱跑。”贾实愁眉紧锁,像是要去做一件极要紧的事情。“二哥,发生了什么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来人,送六姑娘回树房子去,不....送她去正屋呆着,贼人现在还未归案,树房子不安全。”“贼人?没有贼人,云轩方才就在林中,林中并无他人,二哥定是弄错了。”碧云轩鼓足勇气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傻孩子,贼人狡猾,怎会被你轻易发现,我来不及与你多说了,青弥,你亲自送六姑娘。”贾实唤来自己最信任的亲信送她回去。 待他们往林中走了片刻,碧云轩的心更加不安了,她真的可以就这样对马尧不闻不问吗? “我没有杀人,也不想杀人,你们最好不要逼我。”马尧已被贾家护卫围在了中间。“我们一路从白云牧场追你到岷中,你说你不是对贾家早有预谋,谁又会相信。”为首的护卫是贾诚手下最得力的贾汀,曾经也是江洋大盗出身,武功半点不弱。“我来岷中自有我的道理,并不需要向你解释。”话罢,马尧放下捂住胸口的手,拾起刚刚击落的长刀。“兄弟们,三公子有令,若贼人反抗,可先斩后奏!”“是!”眼见一场大战就在眼前。 “住手!”一条长鞭甩了过来,将马尧和贾汀隔开。护卫们面面相觑。“五小姐?”“谁准你们动手?”“是贾三公子。”“三哥可在此处?”“三公子尚在别处搜寻,属下已发响箭,想必不过多久就会赶来此地。”“既然主子没有下令,又是谁说的可以先斩后奏。”姚瑟从来没有在这么严肃的场合站起来像一个真正的主人一样说话,她的心里也惶惶不安,此刻却别无选择。 “此人事关重大,切不可伤他性命,况且事涉贾家机密,你们先退出林子,我要亲自审问。”“五小姐,这可不是玩闹的时候。”贾汀话音未落,长鞭已飞驰而来,震得他虎口酸麻,执鞭者是一个中年女子,“谁允许你这样与五姑娘说话?”这一招足见得执鞭者功力在贾汀之上。“萧师傅不要生气,贾护卫也是担心我们放走了贼人。可是在场的各位,可认得我是谁?”“您自然是姚瑟小姐。”一个年轻的护卫忍不住笑道。“这就对了,今日的事,若有差池,由我姚瑟一力承担,你们又怕什么呢?” 软硬兼施,护卫们不得不退。 待人散去,姚瑟刚有机会与马尧说一句话,他便口吐鲜血,摔在了地上。姚瑟惊叫一声,疾步去将他扶住,看着他受了重伤,真是心疼不已。“五姑娘,你先把玉花千金丸给他服下,镇住伤势。”“多谢。”马尧很快醒转过来,向姚瑟道谢,他还是那个模样,哪怕面色已经如此惨白,嘴角仍带着似笑非笑的飞扬神色,让姚瑟着迷。“幸好萧师傅有这样好的治伤圣药,否则,你可要昏迷好久呢,现下我虽然有很多问题要问,不过,也不急在此刻,我们先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吧。”姚瑟把马尧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倒一点不在意他满身的酒气和血污,她离马尧这么近,忍不住让红晕爬上了脸颊。 “抓住他!”没想到贾汀带人去而复返。“你们谁敢!”姚瑟还想故技重施。“我敢。”贾诚负着手从众人身后走出,对于姚瑟来讲简直是晴天霹雳,“三...三哥你怎么来了...”“我来看看我的好妹妹要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啊!”贾诚仍带着一贯宠溺的笑容。姚瑟心里很快盘算了一下,萧师傅自然会和贾汀纠缠,其余的护卫说不定马尧可以应付,但她必须拖住贾诚,马尧才能有一个杀出去的机会,心念方已,姚瑟放开马尧,嫣然一笑,慢慢靠近贾诚,“三哥就不能多给我一点时间,不这么快拆穿我么?”她佯装天真的同时,猝不及防地攻向了贾诚的穴道,可是贾诚竟然丝毫没有上当,伸手一格将姚瑟半抱在怀中,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三哥可是这么好骗的?”话罢运力一推,将她隔在了身后。 接着,贾诚往后退了一步,弓箭手齐齐过来将马尧和萧师傅围在中间。“萧师傅,您出去吧,他们不会伤你。”马尧独自倚着槐树而立,嘴角仍是谁也不爱搭理的淡漠神情,仿佛只是在乘凉。贾诚不得不在此刻仔细打量这个人,他虽然看起来污秽不堪,可生死之时,仍如此从容不迫,叫人不得不承认,实在有些与众不同。 “三哥!”姚瑟知道已经来不及耍花招了,“求你先别伤他,带他回府去细细审问不迟。”“此人穷凶极恶,一路上被他跑了很多回,切不可轻敌。”贾汀不顾姚瑟杀人的眼神,愣愣说道。“三哥,我求你,我求你了!”姚瑟竟然不在乎低声下气地恳求贾诚,这实在大大地出人意料。可是一贯对姚瑟言听计从的贾诚却仿佛没有听见她的恳求,不,正是因为他听见了,所以杀气取代了他的迟疑,“放箭。” 第九章 表白 数箭齐发之际,一个青色影子跃过了众人,挡在了马尧身前。 “不能放箭!”说话者却是匆匆赶来的贾实。“二公子?”大家先是一惊,再定睛一看,那个青色影子也不是别人,竟然是六姑娘碧云轩。原来碧云轩实在放心不下马尧,执意要跟着贾实到林中来看,方才千钧一发,她竟飞身出去为他挡箭,此刻她再也管不了别人的心思,也管不了生死前程,她只是倾尽全力在报答马尧对她的这一份怜爱。 “三哥,瑟儿求你都尚且无用,我也无需求你放过他。若你今日认定他是凶手,要杀他,就请连我一起杀了吧。”说完这句话,碧云轩心里的大石才放下了,之后不管发生什么,马尧总算能知道她的心意,全天下都会知道她的心意了。“你的伤还好吗?”“有你这句话,就好了一半。”马尧淡淡的笑容总是让人着迷。 “你是何时知道云轩的事情的,你也不告诉我一声,害得我差点让云轩记恨一辈子呢!”贾诚低声问姚瑟,语气里竟有些如释重负。大家此刻都认为,这个来历不明的男子恐怕是六小姐的情人,五小姐和六小姐一向交好,难怪会奋力相救。可姚瑟呢,她又能为自己辩白什么? 此刻,有更多的人往这边走过来了,远远看到,走在最前面的是风摇,后面跟着的是着鲜红色宫纱的大小姐贾情,贾情扶着的是昭阑商王贾信。贾诚见父亲前来,立刻上前去迎,贾信却示意他不必多言。见到父亲前来,碧云轩的心微微一颤,马尧伸手和她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给她对抗一切的力量。 “你下定了决心,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吗?”贾信指着马尧,余光中瞥过这个面容苍白神情却很坚定的人,然后走到碧云轩面前,问道。碧云轩咬着嘴唇点点头。“很好,我和你娘都希望你有一天,可以承担自己的选择。这个人来历不明,善恶难断,但是你若真的爱他,能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的话,我作为父亲,愿意成全你。”风摇非常欣慰地与碧云轩对望一眼,虽然她来不及与自己分享那些心情,但风摇回想这些日子以来她的表现,一切就都明了了。可是,她们谁也不敢去看姚瑟的神情。 “但是,”贾信顿了顿,“作为贾家的一家之主,只要我活着一日,便不能容忍一个来历不明,背着血债的人来做我的女婿,所以,你要跟着他,就要与家庭决裂,你可准备好了?”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惊。“六妹还是再想想吧,这人就算不是个恶人,风餐露宿的日子又怎么是你的身子承受得了的?”大小姐满脸情意地前来劝阻。“女儿心意已决,谢父亲成全。”碧云轩盈盈一拜,好像并无半点不舍。“贾老爷,”久未开口的马尧缓缓说道,“今日我们才见第一面,还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大约无法为自己辩白什么,但是我承诺你,云轩绝不会在我这里受到半分委屈,您也不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好,你要记得今天的话。”贾信点了点头,便不再与他们言语,转而走到姚瑟面前,“五丫头怎么脸色这么差,可是吓坏了?”“瑟儿,瑟儿确实有些累了,但不碍事的,谢爹爹关心。”姚瑟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贾信紧紧握了一下女儿的手,他好像什么都明白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都散了吧,已经闹得够了。”“是,父亲。”贾诚这时候处理剩下的事情,让这场闹剧可以平稳收尾正是他的强项。 片刻,护卫都撤走了,林中只剩下寥寥数人,以及乱飞的鸟。 碧云轩若有所思地扇着蒲扇,火星蹿起来熏得她直流眼泪,她想起了雨落,这些年她承蒙别人的悉心照顾,从来也不知道,熬药居然是这样辛苦的一件事。“雨落姐从来没有抱怨过为我做事,我只要好好吃药她就好高兴好满足了,可是我从来都没有珍惜过她,这次也不能和她告别,碧云轩啊碧云轩,你真是一个自私可鄙的人!”她自言自语地自责起来。 “有小姐的这番心意,雨落姐就够了。”没想到碧云轩的话被此刻不请自来的人听去了。“风摇姐!”大喜过望的碧云轩兴奋地站起身来,昨日林中一别,马尧又受了重伤,她和马尧只好到岷中城外的客舍住下,还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风摇给他们带来了足够的钱银和行李,“这些银票都不是贾家的银号,说不定一路上反倒用得安心些。”风摇就是这般的细心,谁也不知道贾家是不是会真的放过他们。“我瞧着白云牧场的人倒也没有轻举妄动,府里现在还很平静,只是雨落姐恐怕一时不能接受,我只好先瞒着她。” “姐姐,贾家现在还好,那...那她呢?”碧云轩说起这句话,声若蚊蝇,几不可闻。“她不太好,但是,都会过去的。”风摇近身摸了摸碧云轩的头,“我本想着,该跟你们走,可是贾家的事,她的事还没完,我这个时候还不能走。但你放心,这么多年的情意,你既可以为她割舍,她也定能为你放下,明白了吗?”“姐姐!”碧云轩情不自禁地抱住了风摇,她希望风摇说的都会成真,瑟儿终会放下。 “姑爷醒了,”马尧听着有客人来了,撑着身子起床来瞧,风摇向他拜礼。“风摇姐姐,我已经不是贾家的小姐了,你不必向我们行李。”“瞧姑娘这话说的,风摇是枫铃儿夫人的丫鬟,不是贾家的丫鬟,小姐能不做贾家的小姐,还可以不做夫人的女儿么?”风摇笑起来真是美极了,像夏日的清风,冬日的暖阳,总让人心里面很是舒服。 “风摇姐姐有什么吩咐,请讲。”马尧微微一笑,仍是那么迷人。 “风摇暂时不能相伴小姐左右,这些日子请姑爷代为照看,小姐她身子柔弱,个性却是极为坚强,宁折不弯,希望姑爷能好好照顾她。”风摇深深一拜。“马尧,不敢有负所托。”马尧也深深还礼,伤口还未愈合,忍不住咳了起来。 碧云轩连忙过去扶马尧坐下,将熬好的药也一并递了过去,风摇在旁边看着,很是欣慰,那个从来长不大的六小姐,终于也要开始照顾别人了。 “那两个牧云女不是我杀的,而是一个来历不明的灰衣人。”马尧讲述起碧云轩和他道别的那个夜晚,待碧云轩安全离开之后,他就尾随着两个牧云女一路到了碧草天阶,“那两个女子应该是一个什么组织的,他们管那个灰衣人叫堂主。”“姑爷对他们的来历可有头绪?”“毫无头绪,我虽然到白云牧场已经两年,但有一半的日子都是醉的,也不曾理会周围的人都在做什么。”马尧自嘲地笑了起来,“但是从今往后,我会让自己保持清醒些。”话罢望向了碧云轩,她害羞地低下头去。“然后呢?”“她们汇报了云轩的行踪,做实了我的猜想,他们是冲着云轩去的,但原因,还不知道。”“小姐久居深闺,怎么会有人打她的主意?”风摇皱着眉,有些担忧。“姐姐不必担忧,马尧说过他会保护我,不会让我有危险的。”碧云轩到很是有信心地说道。“我何时这么说了?”“你说过了,在牧云坡的时候,你就说过了!”碧云轩的记性向来是很好的。 “之后,你就被灰衣人发现了吗?”风摇打断两个甜蜜的年轻人。“不错,灰衣人认为两个牧云女办事不力,被人跟踪了还不知道,动手将她们杀死,一招致命,实在残忍。”“那然后呢?”碧云轩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的功夫在我之上,我一直逃到枫情桦意,被迫与他交手,我拼尽全力打了他一掌,却被震落河中,好在他不知道山下有一个洞穴,否则,我应该已经丧命了。”好险好险,那个救过他和碧云轩的洞穴又救了他一次。 而此时此刻,沉浸在自己渺小的痛苦里的姚瑟,又怎么能意识到,她的快乐也是很多人的快乐呢? 整整三天,她都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哭泣,她真是讨厌死现在的这个自己了,可是以前那个骄傲快乐的姚瑟却遥远得像上辈子了。头上的硬质珠花把她弄疼了,她扯下来想要扔掉,可是暗紫色的珠花此刻却又格外显眼,马尧和她在一起的画面又重现浮现出来。 “你戴起来很好看...真好看”马尧确实有这么说过吧? 姚瑟不想再去想这件事了,她哭得太累了,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马尧又何敢再想姚瑟一次?姚瑟太美了,灿烂的时候像最耀眼的阳光,马尧或许也难以否认,他也为这种淋漓尽致的灿烂而感动,可是本能的,他还是在逃避那样的东西。直到碧云轩跌入他的眼眸,如同云朵跌落海洋,他一直藏得很深的情感,如乱窜的波涛,终于拍案而起,卷起千堆雪。 第十章 贾门之丧 “小姐,小姐不好了,你快开门啊!”午夜,昏昏沉沉的姚瑟被初雪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案上的烛花早已燃尽。“小姐,老爷,老爷快不行了!”听到父亲的事情,姚瑟从绣榻上摔了下来,“你胡说什么!”她摇动床边的机关,将门打开,自从十二岁那年,姚瑟结识了会机关阵法的江湖义士之后,她的绣阁之中处处都是牵动的机关,不过大多数都只能吓吓来找她的小姐妹罢了。“是真的,小姐。”初雪取下衣架上的披风,将姚瑟扶起来,“我们快去看看吧。”姚瑟推开初雪,发足向贾信房中奔去,她不能接受,这个世界上最疼爱她的人都要离开她了吗? 虽是午夜,但姚瑟赶到的时候,几个哥哥姐姐都已守在父亲床边了,俱是衣冠不整的样子,大姐靠在大姐夫身上用丝绢拭泪。姚瑟顾不了与他们言语,直奔到贾信身边,跪在地上,“爹爹,瑟儿来看您了。”贾信缓缓睁开眼睛,想伸手抚平她乱飞的鬓发,却实在无力触碰她的额角,“五丫头来了,怎么也不多披件衣裳?”“爹爹,您不要吓我,他们都不要瑟儿了,瑟儿只有您了。”姚瑟轻轻呜咽起来。贾信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近侍会意,便说道“老爷想请大小姐,姑爷,二公子,三公子,四姑娘都先去外面等着,独留五姑娘在此说话就好。” “这是什么意思?我才是贾家的嫡长女,父亲危在旦夕,竟只留一个庶出的幼女在此?”大小姐先前的担忧这一刻变成了忍不住的恼怒,大姐夫一直安抚妻子,让她不要高声说话。“父亲都这样了,大姐,我们还是先出去吧。”贾实作为嫡长子却没有生气,打了一个呵欠,便转身离开了。贾意也很不悦,“嫡女庶女有什么用,人家三天没有露面,仍是父亲心里最疼爱的女儿,哎。”倒是贾诚,一言未发,恭恭敬敬地出门去,并带上了房门。 姚瑟没有注意到哥哥姐姐这些微妙的心情,只发现父亲早已气若游丝,这半年以来,贾信的身体每况愈下,近些日子更是不好,可是沉在自己渺小的痛苦里的姚瑟竟没有注意到。“瑟儿,你先起来。”姚瑟应父亲的要求,到床边去坐下。“瑟儿,你可知道,我房里那块无字的牌位是谁的?”“瑟儿记得,儿时曾问过父亲,父亲没有回答我。”“我说过,当你长大了,会知道的,对不对?”“爹爹,您今日是要告诉瑟儿吗?”“不错,好孩子,你去把牌位下面的暗格里的东西都拿出来。”姚瑟依言去取了出来,里面有五块玉牌和一个印章。 姚瑟拿起玉牌一一观摩,有四块是四个哥哥姐姐的名字,第五块上面写着“贾轩亭”。“贾轩亭是什么人?”“贾轩亭是云轩的名字,她在出生之前我和她的母亲为她取名轩亭,可是她自懂事以来,便以母亲居住的碧云轩为名,不认姓贾。”贾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瑟儿的玉牌呢?”姚瑟看见最后的那一枚印章,上面刻着“南江一盗”。 “瑟儿,”贾信握住姚瑟的手,“你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女儿,可是我并不是你的父亲。”“爹爹,您在说什么?”姚瑟手一松,手中的印章摔在了地上。“瑟儿,我知道你需要一些时间来接受这一切,但是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贾信的房门开了,门外的人还带着各自的情绪,只见姚瑟走了出来,她的身子看起来异常单薄,寒风卷起她凌乱的长发,脸上的表情确实从来没有过的木然。“你出来了?那父亲呢?”贾意抓着她的手臂问道,她的手异常的冷。姚瑟没有回答,侧身示意他们进门去,贾情贾意都奔了进去,贾实路过姚瑟的时候,拍了拍她的肩,“五妹,你还好吧?”姚瑟摇摇头,不多说一个字。 而在如此寒冷的夜里,贾诚却是最后一人,他好像根本不急于进去看贾信,而是仍带着温柔的笑意,“瑟儿,你若不想在这儿,我先送你回去吧,大姐和二哥在此,父亲不会有事的。”贾诚握住姚瑟发凉的手,姚瑟呆然的神情里有了一丝感动,但随即她又想起来什么,将手缩了回来,“如果云轩还在岷中,你派人去请她回来见父亲最后一面吧,我想,三哥会明白的,父亲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话罢,便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好像谁也不愿理睬。 贾诚刚进屋里,就听见父亲的近侍宣告,贾信已将名下所有产业移交给了姚瑟。贾情贾意固然不能接受,贾实也觉得这未免让人难以置信。“贾家的产业本来就不应该属于贾家,这件事,日后或许你们会明白,我心意已决,不必多言。”贾信好像有了些力气,可以缓缓坐起身来,“但是我是你们的父亲,我给你们每个人一块玉牌,你们凭这块玉牌可以向我求一件事,只要我可以做到,绝不推辞。” “父亲,贾家的产业是多少代人的积累,您实在不能够把它交给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她半点也不懂生意啊!”大小姐还是忍不住叫道。“在瑟儿出生之前,贾家的家底有多少,大约你的那些嫁妆就已经够了,那些我留给你,你应该知足了。情儿你总说你是贾家的嫡长女,那么那些生意,你若能发扬光大,也就对得起贾家的先祖了。”贾信虽已十分虚弱,这几句话却仍是掷地有声,大小姐不敢再辩。 “爹爹!”贾意心想,父亲一定是在考验他们,她不相信贾信会一分钱都不留给她,她要学姚瑟平日那样卖乖取巧,“意儿没有什么请求,只求爹爹保重身体,不要为俗世烦恼就好了。”“意儿,”贾信笑了笑,“你要记住,你只要踏踏实实,总会有所收获,天上是不会掉下馅饼的。”贾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意儿的要求,我很快就会做到,只要我两眼一闭,万事也莫敢烦我。”贾信说完向贾实望去,“你平日话最少,此刻,也没有想说的吗?”“儿子自知无才,总是让您失望,大小我也不是经商的材料,天下之大,或许总有一天,我能找到我想干的事情,能不给父亲丢人就很好了。”长子的话虽然不是壮怀激烈,却十分让人动容。“很好,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有你一样的迷惘,我想你终究会找到你想做事情的,我除了生意,还有一些自己的私藏,都在水云间里,尽数送给你吧。” “六姑娘回来了!”碧云轩穿着斗篷站在门口,手颤抖着,那个她印象中高贵疏远的父亲也终究难逃生死的编排,她愣在那里不敢靠近。贾信对于她的出现仿佛并不惊讶,他示意仆人将刻有“贾轩亭”的玉牌递给她,“你也可以像哥哥姐姐一样,向我求一件事。”“我...”碧云轩鼓起勇气,向前几步,“我很想知道我娘的事情,您从来也不提起她。” 贾信闭上眼睛,恍惚之中,像看见了一个幻影,“铃儿...”“我娘写了很多很多的词,每一首都有父亲的影子,可是,父亲呢,在父亲眼里,她又算什么?”碧云轩终于问出来了,在她很多年很多年的心结里。“我没有办法回答你,我和你娘之间有太多太多的无奈了,说不好谁欠了谁,她是我这一生唯一的孽,唯一的缘。”碧云轩曾设想过很多很多答案,却没有一个这么动情,她在心里向母亲祷告,希望她知道她的感情终于得到承认了。 “父亲,”贾诚显然不得不说了,“儿子确有一事,虽然本不该急于此时,却深知如果不说,恐怕会后悔一辈子。”“你说。”“儿子想请父亲为我主婚。”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三哥有心上人了?”贾意好奇道。“早已有之,只是不敢说。”“三弟一向高傲,这是看上了哪家的王孙贵胄的掌上明珠,竟然不敢说?”贾情也很是惊讶。贾信微微点头,“诚儿,你一直把自己的心埋得很深,我一直希望有一天你可以活得敞亮些,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女子能让你动情,只要她愿意,我决不阻拦。”说这又转向碧云轩,“你的那个年轻人也一起来了吗?”“回父亲,他在门外候着。”碧云轩羞涩地低下头去。 马尧早已听到屋里的一切,信步走了进来,向贾信行礼。碧云轩忍不住有些喜悦,对贾诚笑道,“还不知道三哥想娶的姑娘是什么人呢?我们是不是认得?”“你们当然认得,我要娶的不是别人,是姚瑟。” 如果贾诚的话不是说在这么严肃的时刻,大家一定会觉得他是在开玩笑。“你是不是疯了!”贾意惊叫。碧云轩脸色惨白,马尧也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贾实更是激动地抓住了他的衣领,“她是你的妹妹啊!”“父亲,您说,瑟儿是不是我的妹妹,我用我的玉牌请求您,一定要说实话。”贾诚却面色如常。“你....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贾信的呼吸越发急促了,他眼前的画面开始晃动,贾诚的面孔在晃动中扭曲,他再也不会说出一个字,他的世界成为了永夜。 雨后的贾家媳水流脉脉,仿佛接住了谁的一汪眼泪,姚瑟在临溪的秋千上坐着,裙摆在空中乱飞。贾信已经去世三个月了,这三个月里她流了太多泪,或许是以前的她欢笑太多了,多得连上天都忍不住要嫉妒她,可是姚瑟的欢乐是她最珍贵的东西啊。 “与我说一说,或许会好过一点,不是吗?”贾诚来到她身边,用手拉住秋千索,他像往常一样陪伴着她,仿佛什么都变了,贾诚却没有变过。姚瑟望着他注视自己的眼神,心里也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温存。 “看你疯的,鬓发都乱了。”马尧的声音却又一时间攫取了姚瑟全部的心,她应声而往,马尧正伸手去整理碧云轩的头发,碧云轩低眉含笑,很是欢喜,不一阵他们又拉着手往别处去了,并没有发现观望者。马尧在府中修养已经三个月了,他和碧云轩就住在厢房,可姚瑟一次也不曾与他们言语,没有想到今天再见到他们,她的心还是如此刺痛。 贾诚刚想说什么,转眼见到姚瑟因为马尧而痛苦的神情,他心中的妒恨忽然间压倒了伪装很久的温和,“你还在想着他?他马上就要和碧云轩成亲了。”这句话就像千斤重石砸向姚瑟已经支离破碎的心,她从秋千上跳下来,只想逃走。贾诚却毫不温柔地抓住她的手臂,“别再逃了,没用的。”“你放开我,你弄疼我了。”“你听着,姚瑟,”贾诚完全失去了平日的风度,“父亲离世已经三个月了,我同你讲过,我要娶你为妻,你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我可以给你你要的生活,姚瑟,我们是一样的人。”“不!”姚瑟狠狠甩开他的手,“我和你不一样,你要娶我不过是为了贾家的产业,我根本就不稀罕这些,我想要的东西,你根本不明白。”“你以为你很高尚?”贾诚的话是从未有过的尖刻,“你真的爱马尧吗?不是的,只不过是别人都对你宠爱有加的时候,他对你冷漠无情,你痛苦的也只是因为你从来没有放在眼里的碧云轩竟得到了你得不到的。”姚瑟哑然,脚一软便摔在了地上,贾诚却觉得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瑟儿,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们需要强大起来,我们比别人都要强些,若不能顺利得到自己想要的,我怕我们都装不了多久的好人。” “小姐!”初雪挎着篮子跑了过来,见到姚瑟呆呆地坐在地上,“你这是怎么了,三公子,小姐怎么坐在地上?”“她不小心滑倒了,初雪,”贾诚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好好陪着她,我现在有事要处理,晚上再去看她。”话罢转身离去,好像方才那个咄咄逼人的人不是自己一般。初雪握住姚瑟发凉的双手,而她却没有动作也没有语言,她的脸上没有伤痛,没有恐惧也没有希望。 贾诚其实远没有自己假装的那样平静,他跑出很远,才一拳狠狠地打在一棵老槐树上,“对不起,瑟儿,我真的很爱很爱你。”贾诚原本希望自己可以像任何一个多情的年轻人一样,向自己心爱的姑娘表达爱慕,可是他没有把握,贾三公子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当他太渴望一件事情的时候,他的聪明就会跑到他的心前面,他会本能地开始算计,开始想,如何才能达到目的,可惜啊,爱情是最最经不起算计的东西。 贾诚的母亲张氏是一个小户女子,早年跟着兄长在贾家的店铺里帮忙,但是她为人心细如尘,很受贾信的赏识,纳她入门,让她帮忙管理生意。贾诚从小受母亲的教养,学着深藏不露,学着步步为营。张氏很早就发现姚瑟的身世与众不同,临终的时候告诉儿子,如果有一日贾信将全部产业都归于姚瑟也不必惊讶,“诚儿,你若真的喜欢五妹,或许你们的缘分还不止是做兄妹。”贾诚虽不知道母亲是如何洞悉了姚瑟的身世,更不知道母亲是如何洞悉了自己的心事,但他不能否认,他喜欢姚瑟早已超越了兄妹之情。 十一章 华堂之劫 “你们听说了吗?三公子要和五姑娘成亲,六姑娘也要同一日出嫁。”下人们已经按捺不住地讨论起贾家新丧之后的这件喜事,这喜事实在有些古怪。 “姚瑟系贾家恩公后人,今还其本姓,因与贾三公子诚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由贾父临终授意,结为伉俪。”风摇读着今早贾诚昭告天下的合婚更帖,不住地摇头。“不可以,不可以!”姚瑟忽的站起身来,“瑟儿不会幸福的,我们都知道,她不爱三哥。”“我们,去找贾诚。”马尧不知道自己现在这样说会不会引起什么误会,但他和碧云轩一样清楚,姚瑟在贾诚那里不会得到幸福。 碧云轩和马尧径直走到了正厅,贾诚正在那里查看礼单,“云轩,你来得正好!”贾诚起身相迎。碧云轩平日见惯了他浅浅的笑,今天看见他如此欣喜的模样,觉得自己未免有一些残忍。“你看,这里有两件喜服,都做得美极了,你和瑟儿一人一件,你先选,瑟儿不会在意这些。”两件喜服都确实很美,红纱坊的手艺,向来是很好的。“三哥,”碧云轩还是说服了自己,抓住了贾诚的手臂,“云轩从小到大都没有求过你,对吧?”“怎么了?你有是要求我?不急,今天我心情很好,你随便说。”“三哥对不起!”碧云轩忽然跪了下来,“我知道我不该怎么说,但是求求你,放过瑟儿吧,你们在一起不会幸福的!” 贾诚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碧云轩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沉默了很久,才冷冷笑道,“这就是我的好妹妹给我的新婚贺词吗?”“云轩说得没有错,”马尧走上前去,把碧云轩扶起来,“姚瑟不爱你,这一点,你和我们一样清楚。”“可笑,真是可笑!”贾诚怒了,“伤害瑟儿的人是你们两个,但你们今天却告诉我,我不能给她幸福,岂非太自私了。”“我知道我们没有立场说这样的话,可是三哥,我很了解瑟儿,虽然我不知道你用什么办法让她答应这门婚事,可是她不会是真心的。” “你错了。”姚瑟此时出现在了门口,已是初春,但春寒料峭,姚瑟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衣,憔悴得如同一片轻薄的白云。“瑟儿...”碧云轩见到她,心里还是有一点不知所措。“你了解的那个姚瑟,已经死了。”“姚瑟,你何必这样说话呢?”马尧虽知道自己说这话半点不能讨好,却忍不住要维护碧云轩。 “明日之后,你们或许能明白我为什么这么选择,但是明不明白我也不在意了,你们...好自为之吧。”姚瑟走到贾诚身边去,低声说道,“我不想看见他们两个,你请他们回去吧。”“不要任性,”贾诚揽过姚瑟的肩,“姐妹两个人一起出嫁,不是很好吗?” 马尧拉住碧云轩的手,将她往门外拽。“瑟儿,不管你相不相信,你的幸福,对我们真的很重要。”碧云轩哽咽着说出了这句话,转身走了。贾诚感到姚瑟的身子也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他明白,虽然姚瑟嘴上十分硬气,但她是个重情义的人,心里对碧云轩是不能轻易放下的。 喜事对于贾府来说,已是很久远的记忆了。但贾诚期盼这一天已久,春花已落,他便让人将红丝绒的花装点在树上,他的喜服是母亲身前亲自为他缝的,寄托了许多她对儿子的期望。 婚礼那日的初晨,天边裂开一道金霞,这注定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 “一梳梳到尾,二梳...”雨落的声音忽然有些哽咽,犀牛角的梳子也停在半空,碧云轩流苏般的长发便如静静流淌的墨色瀑布,是那么美。“雨落姐,怎么了?”“没事,我没事。”雨落偷偷擦干了眼泪,“如果夫人能亲眼看见,该有多好啊。”“雨落姐,夫人,一定会在天上看见的。”风摇将一只熠熠生辉的凤钗插到碧云轩发间,“六姑娘好美啊。”碧云轩双腮的红晕为自己涂上了最美的胭脂。 马尧独自站在溪畔,他心里好像有很多话要说,这些日子的经历了像梦一样,他曾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了,可是今天,他竟然要成亲了。 风忽然没有来由地,把她的叹息吹进他的耳朵里。马尧顺着声音望去,一块大石挡住了他的视线,而大石那边的人却没能躲过他的眼睛。姚瑟如同一朵飘残的红花,随着秋千的起摆,她的倒影也在水中晃动,透过溪水的反射,落在马尧的眼眸里,而这次,她却没有发现这个观望者。 姚瑟双颊的酡红缀着满身喜气的宫纱,还有一股子让马尧敏感的烧酒味。 “你...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这个酒,这么呛人?”姚瑟显然被呛到了,“这一杯,我敬你马尧,我以前不知道忘记一个人比爱上一个人还要难。”她痴痴的话语让马尧有些恍惚,他知道自己此刻理应快点离去,却实在迈不开步。 “这一杯,我再敬你马尧,”姚瑟又斟了一杯酒,“你那么漠然,那么无所畏惧,这一点,我却学不会。”远处,早已锣鼓喧天,今日贾家嫁女儿接媳妇,整个贾府早已热闹非凡。一饮而尽之后,姚瑟丢掉酒杯,“不,你喝酒,从来都不用杯子的。”她说完,仰起头,将酒壶里的酒倒进口中,酒水顺着她的脸颊流到了领口里,仿佛那冰凉的酒是顺着马尧的衣领流到了后颈,他打了一个寒战。 姚瑟将壶里的酒喝完了,丢掉酒壶,站起身来,初雪为首的四个侍女迎着朝阳而来,马尧侧了侧身,藏住自己。两名侍女为姚瑟整理裙摆,一个为她戴上凤冠,初生的朝阳恰好将光晕打在凤冠之上,那光辉将新娘衬托得艳丽绝伦。 新郎和宾客们风度翩翩地客套过之后,新娘们来了,两位新娘是一同进入的华堂,都是绝代的风华。令马尧惊讶的是,姚瑟步履婷婷,仪态万千,半点没有方才在溪边醉酒的痕迹。和姚瑟逼人的华贵比起来,碧云轩的素雅装扮显得有些失色,但她带着所有人的祝愿,去迈向她真心期待的新生活,那遮挡不住的欢乐已透过薄薄的盖头流露无遗,马尧偷偷掐了一下自己,让自己清醒一些,这是他的婚礼啊! 贾诚牵过姚瑟的手,她的手竟然带着从未有过的炙热温度,可是她的表情确实从未有过的冰冷。 新人刚要交拜的时候,忽然狂风四起,片刻,天就黑了,一场大雨就在眼前!案上的红烛在风中摇晃,忽的都灭了。 马尧一惊,下意识地护在了碧云轩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 “三公子,好像有贼人混了进来。”“无碍。”贾诚却丝毫没有慌张,“护住主厅,按阵布制,礼成之后,我们再去看。”红烛被重新点燃,贾诚去拉新娘的手,“瑟儿别怕,宵小之徒不足为患。”可是姚瑟却不知为何,往后退了一步,就在这时,有人一剑攻向了新娘,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教姚瑟九节鞭的萧师傅。马尧正在姚瑟左侧,反应也最为及时,硬生生地接下了这一剑,与萧师傅对阵。华堂之上忽然喧哗开来,观礼者中不会武功的很多,都惊得四处逃窜,碧云轩也急得将盖头取了下来。姚瑟却冷冷站在一个角落,对一切仿佛漠不关心。“来人,锁住大门,今日闹事者,一个也留不得。”贾诚的脸色铁青,看来婚礼不得不推迟了。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锁在萧师傅身上的时候,华堂之上另有几个仆人装束的人也执剑而去相助萧师傅,情势更加混乱,忽然,屋顶上蹿出一个人来,不偏不倚,就落在姚瑟身边,“你是什么人!”碧云轩取下盖头,惊呼一声,众人才注意到,一个长发蒙面的男人已经一把抱住了姚瑟的腰,携她向上一跃,姚瑟的红盖头掉了下来,红纱在空中低回,久而不落,新娘扬起的脸上是一种难解的淡然。贾诚当即想要救姚瑟,可是来者运掌如风,将他逼退,马尧却趁着空隙在来者将姚瑟掠上屋顶之际,跟了上去,抓住了姚瑟的脚踝,一同向上突破了瓦片。 就在马尧与这个不速之客纠缠之时,碧云轩惊呼一声,原来萧师傅出其不意地攻向了碧云轩,马尧一愣,“他们的目标是云轩,不是姚瑟?”只这一晃神,马尧就被来者的掌力击中,摔下了楼,手中还紧紧拽着姚瑟的绣鞋。可萧师傅的进攻显然就是一个障眼法,她和她的同伙在姚瑟被劫之后,便缴械投降了。 贾诚愤怒不已,一巴掌重重的打到了萧师傅脸上,“我和瑟儿一向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这么做!”“三公子熄怒,我实在主命难违。”萧师傅面露难色,倒不似假的。“你受谁指使,掳走瑟儿的又是什么人!”碧云轩也指着萧师傅,怒道。“我的主人是芙蓉湖主人,我一生只受命于她,其余的,我没有什么能说的了。” “发焰火令,封锁昭澜十八洲,务必救回五小姐。”二公子这个时候,倒是第一个清醒过来的人。 “小姐!”初雪这个时候跑进华堂,众人皆是一愣,她是姚瑟的贴身侍女,是什么缘由,在姚瑟大婚之时她竟然没有相伴左右。“六姑娘,他们说,五小姐被掳走了,这不是真的对不对,是不是小姐又调皮了,躲了起来?”“初雪,你去哪里了?你一直时时刻刻看着她的,你为什么刚刚不在这里,你是不是和人里应外合了?”愤怒的贾诚狠狠抓住了初雪的手,弄得她疼得直哭。“三公子我没有,我奉小姐的命,去收拾‘碧云轩’要给六小姐做新房。”“你说什么?”碧云轩过去扶住初雪的肩,“她....她真的...不恨我吗?”“五小姐从来都没有恨过你,没有恨过任何人!”初雪将碧云轩的钥匙交给她,“从老爷将那房子给她之日起,她就在为你筹谋,可是你结婚的日子太快了,最近她最忙的就是此事,比她的婚事还要看重。我要去找她,天涯海角,我一定会找到她的!你们都不明白她,你们根本不明白她!”初雪说完,掩面而走。 “我早该知道的,我早该知道的...”碧云轩握住钥匙,泣不成声,她真恨自己,一直以来只知道为姚瑟的冷漠而伤心,她从来不知道姚瑟真正的压力和痛苦是什么,现在她生死未卜,可是她什么也不能做。 三天了,姚瑟被人劫走已经三天了,半点消息也不曾传来。劫走她的人,是传说中的恶魔猎人。这个人叫天无涯,在武林中一直寂寂无名,十年前,不知因为什么,忽然向全江湖放言,愿不惜一起代价,寻天眼琥珀的下落。天眼琥珀是一种极为珍贵的琥珀,相传曾为一户武林大族所持,后来遗落江湖,但是没有人知道天无涯为什么要找这个东西。 可是天无涯是一个很狠的角色,只要他确实应承下来一件事,是从未失手的,不管刀山火海,只要有一点天眼琥珀的下落,他就可以为之赴汤蹈火。据传七年前,他力战昆仑三大高手,救出一个久禁昆仑的江湖大盗,只为得到一个曾经见过天眼琥珀的人的一言半语。三年前,他到大内盗宝,因为听闻天眼琥珀被纳为贡品,都是九死一生,却又有惊无险。这么多年来,似乎他一直都在找这个东西,可是鲜有人真正听说过天眼琥珀,见识过天无涯武功的人却越来越多。 总之,要劫走姚瑟的这个人,定是抱着绝不能失败的决心动的手,但他到底又是什么人呢? “说,谁是芙蓉湖主人。”萧师傅被禁在囚室已经三天了,滴水未进,也没有多说什么。她是一个很有耐性的人,也十分坚毅。“从我为瑟儿找九节鞭的老师,你毛遂自荐开始,就在密谋劫走她的事,是不是?”恼羞成怒的贾诚已对她施以重刑,但仍一无所获,他失去了耐性,“我再问你一次,你说还是不说。”长剑已经割破了萧师傅颈部的皮肤。“三弟!”贾实忽然闯进囚室,制止了贾诚,“父亲说过,贾家子女永不入江湖,手里不沾人命。”贾诚丢下长剑,狠狠地一拳锤在墙壁上。“刚刚有一些消息,有人见他们在昭阑洲际的村落里,瑟儿看起来性命无忧。”贾实的消息稍稍让贾诚抑制住歇斯底里的愤怒。 “三公子,有时候,你不要老是问我,你问问自己,为什么,有人要劫走姚瑟,她留下来就真的好吗?”很久很久没有开口的萧师傅竟说了这样一句话。“你知道什么?”贾实问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认识五小姐的日子短,可是你们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你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此后她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次日便气绝而亡。 十二章 亡命天涯 姚瑟离开之后,岷中就下起了绵绵不绝的雨,没有姚瑟的欢笑,贾府阴沉沉的,刚刚新婚的碧云轩也没有办法展颜。案上的烛将小舍的匾额“碧云轩”三个字映出昏黄的影儿,女主人一一抚过茶几,座椅,床榻,纤尘不染,墙上的画,花瓶,茶杯都是她最最喜欢的式样,她终于有一个自己的家,可是,她却半点都开心不起来。 “我不配做你的姐妹,我不配。”碧云轩伏到书案上,呜咽起来,直到有人轻轻拍她的肩,给她披上一件外衣。“瑟儿!”她全身一抖,直起身来,看见了马尧略带忧虑的模样。 “你老这样怎么行呢,已经半个月了,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马尧将妻子揽入怀中,他知道,自己的出现给她们两姐妹带来了一些困扰,可是他并不难说服自己,假装从没有遇见过她们。“其实,姚瑟比我们想象的要有主意得多,我有预感,她绝不会有事的。”“我知道,我知道,她是自己走的。”碧云轩直起身来擦了擦泪。“你知道?”马尧有些惊讶,他以为妻子并不能看出其中的端倪。“我起初不明白,但是后来我越想越觉得,她这些日子,明明很清醒,都能够清醒到为我们安排这样的事情,怎么会糊涂到要答应三哥的婚事呢,她必定另有打算。”碧云轩擦了擦泪,“可是她的身世一定很是奇怪,她出走,也不是为了玩,势必是有天大的事发生了,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半点也不曾为她分担,这是我难过之处。”“你既然能够明白,贾诚迟早也会明白的。”马尧皱了皱眉,贾家现在只怕还是贾诚能说上话,他们和贾诚早有隔阂,只怕贾家不是久留之地。“三哥是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只怕他早就明白了,可是他不敢承认,他了解瑟儿的个性,她不爱他这个事实,原不需要我们去说的。”碧云轩又幽幽一叹,“可是瑟儿就真的安全吗,她倾尽了全力,要走到江湖的中心去,借助那些不知善恶的力量,就像她骑上那匹烈焰驰骋的时候一样,我真羡慕啊,却又忍不住为她担忧。”“不必担忧,你还有你未知的命运要承受呢!”马尧知道妻子已经想通了,如释重负,“云轩,你准备好和我一起离开了吗?” “当然,从你在有无桥前面纵身一跃开始,我就准备好了。”这对新婚的夫妇终于可以解开心结,踏上属于他们的征程,窗外的风雨终究也是会停的。 姚瑟的小屋还是那个样子,墙上挂着她的小影。桌上那一盘未下完的棋也还在那里放着,时间仿佛静止在传来白云牧场出事的那一夜,太快了,三个月之内,天翻地覆,贾诚常常一个人坐在姚瑟的房中,不知在想些什么,不多时,便自顾自地笑起来,“瑟儿啊瑟儿,你为什么这么绝情。” 姚瑟做了一个梦,在梦里,马尧带着她骑着烈焰在一片花海里,鲜花在他们踏过的地方次第开放,而路的尽头是清瘦的碧云轩,她微微地咳嗽了一声,像平日里那个病怏怏的样子一样。马尧就丢下姚瑟,往碧云轩走去了,他们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她,任她怎么呼唤都没有回应,姚瑟纵马追赶,他们却越走越远,走到了一个山谷,忽然没了路,片刻之后,只有大石倾斜,向姚瑟砸去,她惊叫着左躲右散... “芙蓉湖主人与我有约,只要把姚瑟带出昭阑十八洲界外的西村交给他,就会给我天眼琥珀,现在这样,又是什么意思?”门外的吵闹声将噩梦中的姚瑟吵醒了,是那个劫走她的落寞男人的声音,他和他的雇主看来谈得不是很愉快。姚瑟蹑手蹑脚地走下床去,这是昭阑十八洲外的第一个村庄,叫做西村,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三天了,可是芙蓉湖主人并没有出现,姚瑟缓缓起身,凑到门缝去偷听他们的谈话。 “我再信你们一次,如果你们再不按时守约,你应该知道后果。”“芙蓉令只传主人的话,别的一概不知,不过您也应该听说过,我们主人十几年来在江湖上信誉卓著,当初既然承诺了您,若不按约给出天眼琥珀,愿任凭处置,这样的承诺,我们主人还是第一次立。”说话的芙蓉令留下了一个包袱,“这里有些盘缠和衣物,还有这幅是一个曾亲眼见识天眼琥珀的人的旧作,愿能让您多点耐心。” 芙蓉令刚离开,天无涯就转头对姚瑟说话,“你都听见了?”姚瑟心里一惊,看来要瞒过久居江湖之人地偷听,无异火中取栗,他们没有很多的交谈,姚瑟也摸不清他的性情,但一路上他对她虽然冷漠,却没有任何逾矩之处。姚瑟把门打开,还是半夜,屋里的烛火昏暗,他们两个都已经极其疲惫了。“接着!”天无涯将芙蓉令留下的包袱扔了过去,“把衣裳换下来吧。” 姚瑟三天都没有更换的衣服,现在仍穿着那件喜服,这件奢侈的喜服和偏僻的村落显得尤为格格不入。芙蓉令拿来的衣服并不十分合身,更不是贾五小姐的品味,可是现在哪里有她选择的余地呢? 天无涯一直在屋外住,村舍很小,只有一间卧房,这几天他都让给姚瑟独自居住,现在是盛夏的后半夜,满天星斗,倒也是一副极美的景色。姚瑟换好衣裳,走了出来,“你有酒吗?”姚瑟第一次主动和自己的绑架者说话。“我很久没有喝过酒了。”“是吗,真是可惜。”话罢,姚瑟将换下的喜服扔进了天无涯架起的火堆,她的眼睛湿润了,她这一生恐怕不会再穿一次嫁衣了,而以前那些像嫁衣一般奢华美妙的日子也会一同化为灰烬,如今的她,失去了一眼望不尽的宠溺,只剩下她自己的倔强而已。 天无涯好像不太在意她做了什么,他倚着一棵槐树兀自安神,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但他的心思早在千里之外。“你为什么要找天眼琥珀?”姚瑟想多了解一点这个神秘的绑架者。天无涯眼睛也不曾睁开,更没有回答,在他眼里,姚瑟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她哪里懂得什么人间真正的无奈。 “碎云响箭!”姚瑟听到不远处的林中传来巨响,“贾家的人追来了。”天无涯还是纹丝不动,姚瑟有些急了,“我们现在走吧,我不想你伤害他们。”“马蹄声这么急,这次过来的人,恐怕不是轻易打发得了的。”天无涯微微睁开眼,“如果他们不挡我的路,我是不会杀人的。” 旭日东升,离开昭阑前的一场大战,避无可避了。 “天无涯,你放了贾五小姐,跟我们回去认罪,或许贾家主君慈悲,饶你一命。”片刻之后,他们就被一帮三教九流的江湖人物堵住了,人头攒动,有的人立于马上,傲视群雄,有的人风尘仆仆,面容疲惫。贾信生前并不排斥结交江湖中人,是以他的朋友里江湖人物有不少,为首的人手持拂尘,是一个道士,姚瑟隐约记得他曾到府上做客。“我与贾姑娘无仇,但我答应了要把她交给别人,在那之前,我放她不得。”“天无涯,你还认识老衲吗?十年前,仙泽乡中,小莫姑娘...”“未语禅师...”姚瑟看见天无涯石像般的冷漠表情忽然有了些许变化,但随即天无涯拿出了一块黑布,蒙住了眼睛,“我无心与众位结怨,希望你们好自为之。”“你这是做什么?”姚瑟大惊。只听见一声马啸,天无涯一把将她拽起,扔到了一匹马背上,随即也翻身上去,向重重围困的江湖人士冲了出去,速度之快,让人来不及反应。姚瑟吓得惊叫起来,刀剑都往他们身上倾轧而下,只听销金断玉之声,天无涯手持的暗器击破了来往的刀剑,姚瑟初时有些害怕,紧紧抱住马肚子,后来忍不住放眼去瞧,生怕自己受伤,再后来,已经被这刀光剑影弄得疲惫不堪,不知能往何处闪躲。 骏马一路狂奔而去,向着昭阑最南部的一处悬崖,再往前,便是万丈深渊。 马儿,在离悬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身后追逐的人却半点没有停下,虽然死伤已经过半,但他们还在追逐什么。 “大家不要再往前了,这个亡命之徒,不知道会对五小姐做什么!”有人高声出言阻止。“你是想死一个朋友,还是想死很多很多路人?”天无涯取下蒙眼的黑布,低声问姚瑟。“我...我不知道...”多难的抉择啊,即使是路人,又何忍他们就此死去。“好了,我知道了。”天无涯催马向前,骏马竟然朝万丈深渊飞跃一步,下一刻,在众人的注视之中,他们跌落了悬崖。 崖间雾霭重重,流岚四绕,崖下半点看不分明,但骏马坠落崖底发出的悲鸣之声犹在耳边。姚瑟惊魂未定,但发现自己停止了坠落,她的背脊被树藤割得生疼,感觉全身都要散架了。这是一棵千年古藤,刚好能容两个人落在上面,若偏了些,恐怕就没有这般好运了。“你们...你们在崖下布置了这个机关?”“以贾家的声势,你以为带你出昭阑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吗?”“我...”此时云雾初散,姚瑟望着天外的霞光,“我还从来没有离开过昭阑。” “芙蓉令做事还算妥帖,可惜了那匹马。”天无涯望着雾霭叹息道。“芙蓉令...”姚瑟点点头,“果然厉害,”“说到这里...你与芙蓉湖主人有何瓜葛,为什么他对你这么感兴趣?”“奇怪,他是你的雇主,我怎么会知道,不如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要抓我好了。”姚瑟沉住了气,反问道。“既然你不知道,我也不感兴趣,只要他如约给我天眼琥珀,我什么都不必多知道。”“芙蓉湖主人座下有七十二芙蓉令,他们只受命于芙蓉湖主人,但是这些芙蓉令同时散落江湖,按等级出售自己的服务,分为江河湖海四个等级,我十五岁的时候,家父出钱帮我买了十五个芙蓉令,都是海令,这些人直直听命于我,在任期内,也不得再被别人所买,除非是更高等级的指令。”“看来,你也不是一无所知。”天无涯说着话,已经沿绝壁看好了一条通路,料能直达下侧的一个山洞。“可是,原湖令出,所有芙蓉令都需要听命于芙蓉湖主人,是以原湖令并不经常出。”“这个芙蓉湖主人,真的是一个优秀的商人。这样来说,你这次是被你自己买的海令所出卖了?”“是的,卖主求荣,必以死谢之...”姚瑟闭上眼,她知道,萧师傅大约是活不成了。 不过芙蓉令真的是一群训练极其有素的忠仆,他们布置的计划也十分有效,待天无涯和姚瑟颤巍巍地从古藤沿绝壁走过去,山洞中已放好了衣物食物和一张地图。“他要我们去哪儿?”“龙脊岭,九环门。” 龙脊岭十八曲折的弯道有出名的迷雾,人被困在迷雾之中,常常不得脱身,其中“龙回头”是最后也是最险的一个雾岭,除了雾气,还有可怕的瘴气,而九环门就在“龙回头”上。 姚瑟他们已经跋涉了三天了,夜幕驱走晚霞,无穷的黑色吞噬了疲惫的人最后的希望现在她只觉得头痛欲裂,昏昏欲睡,脚一软便坐到地上了,“我走不动了。”天无涯没有理她,自顾自地往前走着,姚瑟此刻有心去追赶他也无计可施。她真是懊恼啊,自己选择了一条这么艰险的路,真不知道要如何走下去。 “先吃点东西吧。”走了半盏茶功夫的天无涯竟然折返回来,还递过来几个果子,这种果子的香气让她忽然振奋了很多,这一餐简单的果子,以前的贾五姑娘是不会放在眼里的,但今天却让她有了一丝久违的满足感。“你怎么找到果子的,我什么都看不到。”“这种果子,在瘴气之地生长,有特殊的香气。”天无涯随口答道,但对于瘴地的黑夜,连他也有些胆怯。“香气!对啊!香气!”姚瑟兴奋地站起身来,“我早该想到的,雾气虽然可以挡住视线,却又如何能挡住气味呢?”她莞尔一笑,从袖中掏出一盒东西“这是红纱坊的胭脂,里面有数十种香料,普天之下,别无分店。”盒子是金子做的,上面的雕花精巧无比。 凭借胭脂标记出了龙回头已是次日清晨,九环门的标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姚瑟将用完的胭脂连同盒子一并丢弃了,这大概是贾五小姐最后的心爱旧物了。 十三章 疑是故人来 “九环门的铁环功所向披靡,你怕吗?”姚瑟忽然停下脚步,侧头问天无涯。“我与他们无冤无仇,只是来这里把你交给芙蓉湖主人,我为什么要怕?”姚瑟听完微微一笑,“那就好。”话罢先前数步,飞动手中的金镖直插对方的匾额,一面大声叫道,“九环门主,出来见我。”“喂,你干什么?”天无涯大惊,姚瑟一个年轻女子,竟在这样的门派面前如此放肆,纵使他不至于怕了九环门,也没有欺负到人家门口的打算。山门忽开,里面的人鱼贯而出,分列两侧,各执铁环,“你们是什么人?”“我们与九环门素无恩怨,只是芙蓉湖主人约我们至此。”天无涯话音刚落,对方的九环兵器已然脱手,天无涯一惊,拉住姚瑟躲过铁环。 “三天前,芙蓉湖主人下帖,说要来取门主性命,你们必是他的帮手!”“什么!”天无涯知道自己上当了,看来这一仗,已经躲不开了,“你往后退一下,我想办法打开一条路,我们先撤回雾岭。”天无涯对身边的姚瑟说道,未曾想姚瑟竟迎着对方的攻势,向九环门内奔去! 虽然惊骇不已,但天无涯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护着姚瑟闯了进去。姚瑟左躲右闪,却愈进愈深,穿过狭长的回廊,朝里面去了,逃出了天无涯的视线。 待天无涯回过神来,打发了几个近身搏斗的弟子,却见姚瑟坐在屋顶上向他招手呢! “你去斩断房檐上的麒麟角,将断龙石放下来,将那些人拦在门外。”姚瑟指着左手边的屋顶说道。“你说什么?”“我说,你如果不想死这么多这么多路人的话,最好听我的话。”此刻的姚瑟神色坚定,完全不是之前那个无助的少女。 断龙石下,门外叫嚣的九环门人便进不来了。 九环门内,却是一副江南庄园的景色,亭台楼阁,莲池花树,姚瑟看着这些景致想起了贾府,可那些府中玩闹的日子,却仿佛非常遥远了。 “九环山庄分为内外两个,九环门主生性多疑,连自己的下属门人都进不得这内九环。”“你怎么会知道。”“说来也巧,为九环门设计这园子的,也是贾府的设计者。是我爹爹的一个老友,嗯...不对,财能通神,他只不过是金钱的老友罢了。”姚瑟讪道。两人在内九环走了一圈,不曾见到半个人,夏季蝉鸣阵阵,微风拂来,甚是悠闲。 “你想听琴吗?”姚瑟指着院中石桌上的古琴问道。“什么?”天无涯不置可否,“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琴了。”姚瑟一笑,坐到小亭中,兀自抚起琴来,姚瑟是名门闺秀,琴棋书画都出自名师,虽然在天无涯心里,她还远远比不上以前为自己弹琴的人,但那琴音也已是绕梁三日了。 “微风惊暮坐,临牖思悠哉。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姚瑟的琴弹完两曲,听见有人念了李益的诗,她的嘴角浮上笑意,“流水方穷处,庄门空自开。主人若可信,自是故人来。”“哪里来的灵气非常的小朋友,老夫这厢有礼。”出来的是一个身着墨绿色长衫的老者,鬓发一丝不苟,完全不像江湖中人。姚瑟盈盈一拜,“既然说了是故人,还请老先生仔细想想看。”老者不得不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少女,她早已风尘仆仆,身形疲惫,却丝毫也掩盖不住她出众的神采,“恕老朽眼拙,我与内子隐退江湖已经快二十年了,小朋友看起来还未到二九年华,实在不知道我们何时见过?”但老者仔细看她的眉眼,鼻梁,神情,却又有一股子熟悉之感,让他很费解。“是吗,那我就稍微提醒一下吧。”就在老者凝神之际,姚瑟手一挽,一枚铜钱便直逼他的眉心而去,老者却一拂袖,轻巧接住,蔑道,“班门弄斧。”“不错不错,当年阁下靠这一招风拂弱柳落梅花的暗器功夫,于无声处取了秦山派十大高手的命,这些年来,你闭门谢客也是因为积怨太多吧。不过我姚瑟弄斧,必找班门。”话罢又反身发了十枚银币,个个都直逼对方的命门。但毫无意外,老者还是可以一一击落,虽然他非常诧异,这个素昧平生的小姑娘为何对自己有如此这般的敌意,“姚瑟,你就是最近弄得江湖风起云涌的贾五姑娘?老夫印象中,与昭阑商王并无瓜葛啊。”“先生虽然深居简出,但对江湖之事,仍是了如指掌,让人佩服。今天我已经试了两回了,看来是伤不了阁下了,除非天无涯肯出手帮我。”姚瑟扭头见天无涯倚着小亭的柱廊而立,毫无要插手的意思。 “天无涯,十年前声名鹊起的苌楚少年,你又卷入了江湖纷争了吗?”看来他也知道天无涯的名字,“我年少时也这般争强斗狠,这个性子其实不宜久居江湖。”老者缓缓一叹,“两位,我不知道你们是何来意,但目前为止我还不想枉添杀戮,若你们能就此离去,我便也不再追究。好走不送。” “时滴枝上露,稍沾阶下台。何当一如幌,为拂绿琴埃。”有人念了李益诗的后四句,从落花的长廊尽头走来,她面容憔悴,想来身子不太好。“你怎么出来了?”老者连忙上前去扶。“师哥,客人既然千里迢迢地来了,又怎么会就此离去呢?”她的语气甚是凄然,“师哥没有听清楚吗,她姓姚...”“姚?”老者倒退一步,“你是说,她是...不,不会的...”老者再看向姚瑟的时候,面上多了一丝恐惧。 “红绵绿锦,你们认出我了吗?”姚瑟往前走了一步,让他们看清自己。“你弹的曲子,是当年夫人在这里安胎的时候,我教她的,我亲自写了乐谱给她,这曲子就叫做故人来。我这么多年,再也没有弹过这首曲子,我知道,姚爷和夫人的魂一定会回来找我们报仇。”她喘着气,声音已如蚊蝇。“够了,够了!”绿衣老者怒斥一声,“你不要再逼她了,我知道当年是我们对不住姚爷和夫人,可是我们也是受人逼迫,人在江湖,天无涯,难道你从来没有这种深重的无奈吗?”“这件事情,和我无关。”天无涯觉得自己恐怕上了姚瑟的当了。 姚瑟却莞尔一笑,“不错,人在江湖当然是身不由己的,可是,江湖事,便应该江湖了,不是吗?”“姑娘,你想怎么了?”“当年,逼迫你出卖我爹娘的人,是谁,他现在又在哪里?说!”红绵绿锦对望一眼,面色凄凉,“十八年前就是这样,现在也没有什么不同,我真的太累了,师哥,我太累了...”红绵说完,就如一枝枯萎的玫瑰,飘残于地上,鲜血从她腹中涌出,她用匕首自尽了。姚瑟也惊呆了,她从来也不是一个要冤冤相报的人,她只是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逼死她,这十八年来,她日日饱受愧疚的折磨,无一日安眠!”绿锦的眼中尽是血丝。“我没有想要逼死她,我没有...”姚瑟忍不住哭了出来,她这才知道,要追查真相,还要承担很多意想不到的艰辛。“啊!”绿锦爆发了,他双袖一抖,数千细针飞落,直逼姚瑟而去,天无涯虽然说是要坐视不理,又焉能真的不去救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呢?天无涯取下近旁的芭蕉叶,挥舞这叶子为姚瑟挡开细针。绿锦抱起红绵的尸体转回屋中,他的轻功很快,姚瑟追之不及,片刻之间,从屋里燃起了火苗,再然后,整栋小屋就被点着了,“还给你,我们苟活的这十几年,现在把命还给你,你满意了吗?”“你还没有告诉我,是谁害死了我爹娘,你告诉我啊!”不要命的姚瑟竟还想往火海里冲,被天无涯一把抓住,“这里的建筑都是木材做的,火势一发不可收拾,断龙石已下,我们逃不出去,你知道真相又能怎么样!”“我...”姚瑟被这飞舞的火星吓到,才意识到了危险,“那一方水池下面有一个出口,也是当年造园的人悉心留下的。” “天寰地窟。”最后从起火的房屋里传出的这四个字在姚瑟被池水渐渐淹没的耳朵边回响... 水池和九环门外的溪水相通,待姚瑟和天无涯从暗道出来,已是黄昏,姚瑟被池底的青苔滑倒,狠狠摔了一跤,她拖着破皮的手臂,缓缓地爬上岸去,梳理自己湿漉漉的长发,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天无涯,你有听说过天寰地窟吗?”“姚瑟。”天无涯忽然左手一转,扼住了姚瑟的脖子! “你!你做什么!”姚瑟觉得自己快呼吸不上来了。“你到底是谁,芙蓉湖主人又是你什么人,你们联合起来利用我,有什么目的,我数三下,你最好老老实实回答我,否则,你应该知道后果。”天无涯的眼神极其可怕,他的声音刺痛了姚瑟的耳膜,两行泪从她面上流过,姚瑟却始终没有说一个字,天无涯加重了手的力度,姚瑟因为窒息晕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沉沉的梦,梦里回到贾信去世的那一晚。 “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您不要瑟儿了吗?”姚瑟哭了出来,仿佛一个被抛弃的孩子。“瑟儿,你把那枚印章捡起来,那是你的亲生父亲留给你最后的东西了。”贾信强撑着直起身来,“你的父亲二十年前就是名满江湖的大盗,他有很多秘密,有很多仇人,也有很多朋友,他是一个大盗,却又是一个极为侠义的人。最后,仍是为奸人所害,不得善终。我欠他一条命,贾家的家业也是因他之助才重回鼎盛,乃至,愈加兴旺,你的母亲叫做夏绮筵,是闽南望族夏家的后人,她离世前,给你留有一本手札,一共十七页,十七年来,你每年生日都会画一幅小像,我都是亲自装裱,对不对?”姚瑟点点头,她的闺房墙上每一年都会有人来为她画一幅像,然后挂起来,前前后后,已有十七幅,“莫非,在那些小像里...”“不错,你已经全部得到了十七页手札,稍后可以慢慢去读。”贾信的话马上就会被验证,看起来绝非玩笑。但姚瑟不敢相信,她自小受贾信宠爱,没有片刻怀疑过自己的身世。 贾信连着咳嗽了许久才缓缓又说道,“你的父亲生前希望你远离江湖,做一个快乐的无忧无虑的少女,我自问这些年也已经竭我之力来保证你的无忧无虑快乐自由,我想,我死后也有脸去见你的父亲了,对不对。”“爹爹...”姚瑟扑到贾信身上,哭了起来,“瑟儿这些年,很快乐,很感激您为我做的一切。”“瑟儿,而你对我而言也早已超过一个恩人的后代这样简单,我爱你如同我爱我的任何一个子女,你明白的。” “爹爹,瑟儿明白。”姚瑟的眼泪已打湿她的衣衫,她知道,这是他们父女最后的话别了。“我是一个胆小的人,我一直在避免卷入江湖,我理应为姚恩公的事去求一个真相,方能对得起他舍命相救之恩,可是我身上也有很多担子,有贾家这么多的人命,有时候我真的想,如果我能分身有术就好了,我便能,不负贾家也不负姚爷。” 贾信沉沉一叹,“瑟儿,现在我又很自私地把这个决定推给你,你如果想遵循你父亲的意愿,仍在贾家的保护下度完此生,我将贾家的产业交给你,即使你不会打理,也足以够你败一辈子,衣食无缺。”他摸了摸姚瑟的头,“若你能为你的哥哥姐姐们留一星半点,就已经足够了。”“瑟儿无德无能,不能担此重任,贾家的产业,我不能拿走。”“你不明白,比起你父亲为我所做的,这一点并不算什么。”贾信是一个极好的父亲,他当然知道自己的五姑娘是怎样的性子,“但是瑟儿,你是一个那么倔强又有主意的孩子,我并不知道,这样的安排是不是你真的想要的。所以你还有一个选择,如果你决心要走到江湖深处,去了解十八年前你父亲遇害的真相,我便恳请你,从那一刻起,与贾家斩断联系,贾府的钱银你都可以随意支配,可是我的孩子们,我不愿意他们任何一个踏足江湖恩怨,你可能理解一个父亲最后的请求?” “可是我,我能怎么做?”姚瑟被迫与贾家的人隔离开来,当她的手紧紧拽着南江一盗的印章的时候,她就明白了,今生她需要选择,是做姚瑟,还是做贾五小姐。 “瑟儿,你需要借助一个和贾家毫无关系的势力。” “有这样的势力能供我差遣吗?”“有,当然有,钱能通神。” 可是父亲,这个江湖上,钱是买不来忠诚的。 十四章 隰桑 从树梢飘落的桃花瓣落到她的鼻尖,弄得鼻子痒痒的,姚瑟打了一个喷嚏,醒转过来。阳光透过林间的缝隙,正好照在小溪上,溪水反光,进入了她的眼睛。“我们还在龙脊岭,我...还活着?”“我天无涯,还从来没有杀过无还手之力之人。”天无涯倚着树,打着盹,阳光之下,他神色安宁,仿佛昨日那个几乎致姚瑟于死地的人不是他似的。“那你可要小心了,我最擅长激怒别人,也最擅长耍赖求饶了。”姚瑟自嘲笑了,她看见自己的近旁有一堆刚刚灭掉的火,身上的衣裳都烤干啦,虽然她昨夜也感到害怕,但她知道,天无涯不会伤害她。姚瑟走到溪边去梳洗,脖子上仍有浅浅的红印,也不能忘记,天无涯毕竟不是那个心疼她的哥哥呢! “既然你没事了,我们就此别过吧。”天无涯站起身来,“你既然不肯说,我只好自己去找芙蓉湖主人问清楚。”“天无涯,”姚瑟急忙叫住他,“你把我从华堂劫走,武林正道与贾家有渊源的人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你?”“那又如何,他们若不是无还手之力的人,说不定和他们较量还更有趣一些。”天无涯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没有放慢速度。 “真像个孩子一样!”姚瑟气得跺脚,“天无涯!”姚瑟跑过去截住他,“你如果真的不想管我了,你为什么不趁我昏睡的时候走呢?”天无涯没有回答,但他面上毫无表情,任谁也不能说服他的样子。“无涯大哥,”姚瑟的眼圈红了,“我知道你恼我利用了你,没有说实话,但是你相信我,但凡我有别的法子也不会出此下策。”天无涯停下来,望着这个姑娘,她昨天那么倔强,此刻又这么柔软,真不知道什么样的她才是姚瑟的全部。 “我和芙蓉湖主人有约,他许我一年时间,让我追查先父被害的真相,半年之后,你把我交给他,换取你的天眼琥珀,那时候,姚瑟是生是死,都与你无关。”“他是什么人,又要你做什么?”天无涯问道。“我不知道,”姚瑟的神情落寞,“我爹曾给我买了十五个芙蓉令,我通过芙蓉令传话,想以重金请他帮我查我父亲的真相,可是芙蓉湖主人深不可测,并非钱财可以收买,他说如果我要做这个交易,就以自己作为筹码,我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答应。”“你...”天无涯望着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有一些震撼。“迄今而止我并没有见过他,也不清楚他会让什么人来帮我,但是我知道他手眼通天,也必定有很多奇珍异宝,天眼琥珀于他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事成之后,他一定会给你的,毕竟,谁欠着你东西,迟早也会被你掐死。”姚瑟说着又破涕为笑。 “那以后,你可得听话些,也不要什么都自作主张。”良久,天无涯才说道。“你答应我了!”“一年,我就再为你驱使一年,一年之后,若我没有见到芙蓉湖主人和天眼琥珀,你应该知道后果。”“若你见到了呢?”“若我见到了,我就去掐死他。” 姚瑟要去的第二个地方,是闽南一隅的一个渔村,叫做隰桑。 这个地方并没有她的仇人,这是她母亲的故乡。贾信去世的那个夜晚,就在姚瑟离开贾信房间之后,她迫不及待地取下了墙上的小像,细细剖开装裱的夹层,从中取出来母亲的手札,一共一十七页,恰好是她如今的年纪。这些是姚天囚死后,她怀着姚瑟跟贾信一起回贾府之后,日夜手录的,母亲在姚瑟不足一岁的时候便死去了,贾信说她是因为思念亡夫,自尽而亡,手札里没有流露出半点会轻生的迹象,但姚瑟信任父亲,也没有多想。 隰桑的海潮像极了唤归的呼声。 姚瑟沿着无边无际的海岸线一直走着,天无涯在她身后两步的距离,什么话也没有说,也陪着她走着。想看清楚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地方。 “我娘是闽南望族的小姐,她的父辈都是有权势的高山族人...” 隰桑有一个规矩,每三十年要嫁一个高山女儿给海神若,以求海神庇佑,出嫁的女儿终身住在海边的小屋,也不得再嫁他人。照例,新娘都是由夏家的主人决定,这一年,他们选中了夏绮筵的侍女丝丝。 丝丝和夏绮筵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夏绮筵虽是望族小姐,但家中重男轻女,她在家里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丝丝生性活泼,一直都是她最好的朋友。被选中成为海神妃子对丝丝来说却是一个晴天霹雳,因为那个时候,她也已和一个族中的青年阿郎相恋,死也不愿意嫁给海神。 在出嫁的前一晚丝丝自戕,被赶来探望她的夏绮筵救下,“丝丝,你糊涂啊!你要是就这样死了,岂非太不值得!”那个时候的夏绮筵尚不知情为何物,却比别人都看重生命,她自幼与自己的父亲一向感情很好,当她眼睁睁看着父亲病死,是多么痛苦绝望,她视侍女丝丝为亲人,也不忍看她就此死去。 “丝丝,我有办法救你,明日你且藏在迎亲的宗祠里,待他们走后,你偷偷出来,和阿郎逃吧。”“小姐,你要做什么!”“你好我说的去做,不必多问。”夏绮筵将自己最珍爱的珍珠项链给丝丝做盘缠,祝福她能过得幸福。丝丝从来都很信任她,她听从了夏绮筵的安排,虽然那个时候她也不知道夏绮筵打算如何救她。 次日,人们来迎静候祠中的新娘,薄纱罩着她娟秀的面庞,她既不悲也不喜,只是泰然自若地接受命运的一切安排。待重重祭礼之后,夏绮筵独自在“新房”枯坐着,陪伴她的,只有撩起红色窗纱的海风而已。 丝丝这才明白,她的小姐代替她出嫁了,她一定非常悔恨,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好在夏绮筵是一个懂得享受孤独的静谧的人,在与海风的交流中,她渐渐忘却了以往尊贵而枯燥的生活,她的父亲早逝之后,母亲只宠爱她的兄弟,对这个女儿一向是可有可无的。她欺骗族人,代人出嫁虽然让夏家人很意外,但他们见木已成舟,也只好由她去了。 那是夏女出嫁后的第三年,她像往常一样,会在退潮后的沙滩上赤着脚,找寻一些可爱的贝壳,她喜欢搜集贝壳,把它们串起来,挂在檐上做风铃。 那一晚的暮色却比以前的都有魅力,不知怎的,她坐在海边看着天际,模模糊糊地便在平坦的礁石上睡着了。待她冷得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她竟然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从海里走了出来! 高山族人历来信奉海神,虽然夏绮筵一直觉得为海神选妃是一件残忍而不可理喻的事情。 “漂亮的姑娘,你是谁啊?”那个从海里走出来的人,带着奇怪的口音问道,夏绮筵愣住了,不敢抬头去看,只是闻到他身上海风微湿的气味。 “我...我是海神妃子。”她低着头,回答道。“哦?”那人忽而笑了,“我竟不知道,我有一个这样美丽的妃子。”“你....”夏女的心跳得更快了,“你骗人!你不是海神?”“我从海中来,你说我是谁?”“我...我不知道...”夏绮筵鼓起勇气抬头去看他,夜色之中来者的面容十分模糊,但他带着笑意久久不散。 “我给你变一个戏法,你就相信了。”陌生人的笑意更浓了,“但我若真是海神,你可要跟我走啊。”夏女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只见那人的手一指,一颗流星便坠落下来,接着,两颗三颗,千颗万颗,天上的流星与海中的倒影相撞,仿佛成就了真正的神话。 夏绮筵不由自主地从礁石上站了起来,多美啊,她的眼泪落到自己的身上,那满天的流星划过的是她不知年月的青春啊,可是跟这星辰的岁月相比,人又是多么渺小呵! “你现在要跟我回海里去了吧。”海神忽然伸出手来,向她发出邀请。“好!”夏绮筵将手放上去,虽然她在心里觉得这恐怕只是一个梦吧,可是她却愿意不醒过来。海神拉着她的手,往海里奔去,浪打上来,将他们都淋湿了,可是夏绮筵很高兴,很多很多年,她从来没有试过这么放肆的快乐。 “你喜欢吗,我的妃子?”这是那个晚上他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次日清晨,夏绮筵却是在自己的小屋醒来,她因为着凉,病了几天,那一夜的事情,她觉得是真的,又觉得是梦,她想冲到海边去唤谁,却连来者的名字都不知道,可是夏绮筵却异常确定,他决不是什么海神,他分明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啊。 海潮上有信,君去了无痕。 又过了三年,在一个下过雨的午后,那天的风不断吹响檐上的铃。 那段时间,夏绮筵经常去帮助渔民晒网,这里的人靠打鱼为生,再过不久,就是海鱼最丰沛的季节了。 “筵姐姐,那个人一直在看你!”一个同在晒渔网的小女孩低声对夏绮筵说道。夏绮筵淡淡一笑,也丝毫不去打量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客人。 “姚君是哪里人?”“哪里人?”客人笑笑,“漂泊惯了,倒也忘了是哪里人。”“这次真是感谢姚君带来的峨眉山的毛峰,我们这个地方没有办法弄出这种东西,只有一些海鱼。”“那个姑娘,她也是这里的渔民吗?”客人忍不住打听到。“你是说海神娘娘?”渔民叹了一声,“她本不需要做这些,但她总愿意帮助我们,是个很好的姑娘啊。” 夏绮筵背着背篓回到小屋的时候,日已西沉,很意外,今天她的小屋前,有一个远来的客人。“我听说,如果带上远方的种子,就可以向主人讨一杯清水,不知海神娘娘是不是也遵这个规矩?”夏绮筵没有回答,只是推开了未锁的门。 门内的一切,在这个初次登门的客人眼里,却是那样似曾相识。夏绮筵将客人带来的种子放进祭祀的罐子里,然后为他斟了一杯茶,“客人去过很多地方吧,这样的种子我从来没有见过。”客人狡黠地一笑,“这是海里的种子,海神娘娘去过海里吗?” 夏绮筵没有回答他,而是往窗口走去,推开轩窗,海风像久违的朋友奔来与她相拥。客人知道自己太唐突了,有些尴尬地岔开话题,“平日里,海神娘娘都做些什么呢?”“等人。”她的回答竟是这么简单。 “等人?”客人沉默良久,“等一个不知何时会出现的海神?”“不,我等的,是一个终于可以诚恳的凡人。”夏绮筵抱着发冷的手臂,微微叹道,她的语气只如此刻微微起伏的海潮,而客人的眼睛里却藏着深涌的波涛。他慢慢靠近窗边的姑娘,他的手触碰到了她的肩头,他感觉到夏绮筵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你等到了吗?”夏绮筵转回的脸上已满是泪痕,她没有去隐藏,“如果他累了,总会回来的,不是吗?” “是啊,我确实已经很累了。” “我们进去看看吧。”姚瑟也走了很久,方才在那一座荒废的海神妃子的门前停下来,偏头对身旁了同伴说道。 屋里早已布满尘埃,但房中仍挂着夏绮筵当年亲手做的海风铃,就在他们推门而入的一刻,海风也赶来了,风铃齐动,像是要一扫这二十年的尘埃一般。 隰桑有一个旧俗,说海风铃动,便是逝者回来看望自己的故人了。 二十年前,在这间屋子里,两个年轻人彼此认定了对方成为一世的伴侣,二十年后,在同样的屋子里,两个年轻人,定下了同行一年的琥珀之约。 十五章 贾门之变 几只乌雀在树梢上左顾右盼,回廊里有两个女子做着手里的活计,“自从两位小姐走后,贾家的天就老是阴沉沉的。哎,若我的身子再稍微好点,我就应该跟着她去的。”说话者说着说着放下手里的东西,抽泣起来。“雨落姐,你别担心,六姑娘还算好了,至少有姑爷陪着,有人问冷暖。倒是五小姐,我真担心她得紧啊。”风摇幽幽一叹,她的眼前飞来了一双蛱蝶,她们一起嬉戏舞蹈,甚是快乐呢!风拂过院里的蔷薇花,蝴蝶却像是认识风摇一样,竟在她发梢停了下来。 “真是好看,你昨日是不是拿花瓣洗头了?”“才没有的事。”风摇笑笑,接着两个人便又听到前厅传来的吵嚷声。“想来又是大小姐和三公子的人在争吵店铺的事了,”雨落自语道,“六姑娘走了也好,也不必为这些人恼。”接着她又望着风摇,“我知道你机灵得紧,但这些事可不是我们能掺合的,你可记住啦,我们为六姑娘守着树房子就够了。”“我才没工夫去掺合这些事情呢!”风摇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我答应了去给四姑娘送花样子,先去了。” 其实风摇不比雨落心宽,她是个事事都要心里有数的人,好在今天的吵嚷似乎也没有听出什么别的东西,她见着天光尚早,便往贾家媳边上走去。那一对蛱蝶竟然真的跟着她走了许久,最后消失在溪水畔的藩篱里。风摇歇了一阵,转身欲走,却听见了藩篱那边的人声,透过藩篱间隙,她瞥见了一个白色人影,那人躬着身子,在花田里锄地。“贾家都乱成了这个样子,他倒有心思种花。”风摇念叨。 “什么人?”种花人直起身来问道,风摇才惊讶地发现,那人不是别人,竟是二公子贾实。风摇正准备开口答话,只见一个黑影一跃而起,直直地攻向贾实,想来那人早已伏击在侧,以为贾实发现了自己。风摇心下一惊,贾府之中竟有人敢直接伏击二公子!贾实也显然没有料到,他手舞花锄去挡,尚能应对一二。风摇立刻转身向正门奔去求援,可是她看见贾诚带着一队人马在溪水一畔观望不前,她的心沉下去,她不能回去,她已经目睹了这一切,此刻已无退路。 贾实手中的花锄已折,身受重伤,更有刺客从其他地方向他涌去,风摇来不及思考了,她抢到贾实身边,高呼一声,“二公子小心,天街酥雨!”听者俱下意识捂住了眼睛,待他们回过神来,才发现风摇和贾实已躲入了花圃旁的小屋。 风摇封死了门窗,打量起四周,受伤的贾实靠着墙壁,不迭地喘息着。“水云间虽然坚固,也只是一栋普通的房子,抵挡不了太久,姑娘,你叫什么来着?”“奴婢风摇,是六姑娘的贴身侍女。”风摇从怀中拿出了一颗药丸给贾实服下,“这是很好的伤药能护住心脉,之前六小姐为姑爷藏了许多,后来没有带走的,我拿了一瓶,今天居然用上了。”“风摇姑娘,你究竟是什么人?”“二公子可以怀疑我,可是现在真的不是时候,你能不能先帮我想想,老爷到底有没有交代过水云间有什么特别之处,这是他留给你唯一的东西,绝不会是一栋简单的房子。” 贾实用异样的眼神看着风摇,但随即他乐天知命的厚道心肠又占了上风,“这屋子里有些珍奇古玩,但我还不至于认为今日他们能救我们的命,父亲留给我的,恐怕是外面的花圃,我听说他年轻的时候很爱种花,他常说,非人种花花种人,种花真是一个磨砺人的爱好呢。”“这栋屋子很是坚实,除了一扇门,只在顶上开了两扇窗户,那窗户是用晶石所封,虽无法打开,却能透下光来。到底是为什么呢?”风摇显然知道贾实那里不会有别的信息了,她站起身来,打量起四周,门外已是叫嚣和撞门的声音。“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她念着墙上王维的两句诗,这座小屋甚是别致,有很多藏书和藏画,但陈设极为简单,案上常设香火,奉了一个无名的牌位,还有一套简单的茶具,里面似乎从未有水。 “水穷处,云起时...”风摇急步过去,用火折点燃了案上的香火,烛烟缭绕若云,壶中干枯无水,只见香炉落下的灰碰到壶身下面的桌面,竟然点燃了云水间的外墙。片刻之后,水云间化为火海,撞门的刺客都被喷涌而出的烈焰灼伤,狼狈逃窜。 “三公子,这....”“救火,抓人!”贾诚负着手,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没有半点表情。 “二公子,你振作一点,水云间既然有机关,就一定有出口!”风摇将贾实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水云间的下面竟然是一条暗无天日的水道。方才香烟升起,她转动水壶,触发机关,打开了一个通道。通道里是没过人半身的水,和无穷尽的黑暗。风摇感到自己的肩越发沉了,但却咬紧牙,一直支撑着贾实。“风摇,风摇,我走不动了,你快走吧,你走吧。”贾实将手从她身上放下来,脚一软便滑入水中。 风摇此刻脑海里只有一句别人告诫过她的话,“你要做一个旁观者,聪明的旁观者不会受到伤害。”可是风摇此刻,好像并不能说服自己做一个旁观者。她将头埋进水里,去搜寻贾实的踪迹,待抓住他的手臂就狠狠地咬了一口,让他清醒过来,“活下去,二公子,我们要活下去,现在死实在太轻松了,可是我们会不甘心的!”风摇将他扶起来,她一贯平静的与世无争的眼眸此刻发着光,照亮了本已经绝望的贾实,也或许是风摇之前给他喂下的伤药起了效果,他的精神好多了。 两个人又在寒冷的水里走了片刻,便来到了一堵墙面前。 “又到了绝路了吗,二公子,你再想想,水云间里还有没有什么暗示呢?”“暗示?”贾实仔细回忆了一下,“父亲去世之后,我第一次到水云间是和大姐夫一起的!”他忽然一震,“不错,那时候,墙上还有一副山水,也有题诗,大姐夫认得是名家真迹,便求去了。”“是什么诗!”风摇叫道。“是...”贾实皱皱眉,“一首很熟悉的诗,可是我一时想不起来了...”“大姑爷一向爱收集书画,水云间的藏画很多,现在墙上剩下的那幅画也是前朝名家,他竟都不放在眼里,说明,取走的那一幅更加值钱,会是谁呢?”风摇盘算起来,“画山水的人,能有什么人的画入得了大姑爷的眼,莫非是...皇甫仙?”“不错!不错!”贾实激动地摇了摇风摇的肩,“正是皇甫仙的天平山图!” “所以我猜,那首诗是白居易的白云泉对不对?”风摇笑问。“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间。”贾实念出这首白居易的诗。“山下去...向人间?”风摇一怔,“我们或许应该向下走,方才我们为了害怕水漫过身体,一直都在浅的地方徘徊,或者,我们应该到水底去,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条甬道将会伸向澜女儿的底。”两个人对望一下,知道他们要冒险了,如果他们赌输了,恐怕就要死在这里,路在水底,可是真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方,要回头岂能这么容易呢?可是他们却在彼此坚定的眼神之中找到了生的信念。 淹没过肩头的水渐渐淹没了头顶,风摇的水性不好,但她感到自己的手被贾实牢牢抓住,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强大。水底果然暗流涌动,两人被水流裹挟着左冲右撞,最后运气还算不错,到了一个地下河谷的地方,这里显然是有人住过,多走几步,竟发现了烛台里的灯油。 “好在我身上还有火石!”风摇一边整理湿漉漉的头发,一边从怀中取出火石,贾实心里暗暗称惊,风摇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侍女。风摇却仿佛没有想那么多,她欢喜地点亮了油灯,将它举起来找路,这时候,油灯映出了一个人影,吓了他们一跳,定睛一看,却是一个石像。“这....这难道是枫姨娘?”贾实打量了石像片刻,说道,“水云间里的诸多藏画中,有一幅是枫姨娘的小相。”“是夫人,真的是夫人。”风摇一激动,便跪下去拜了一拜。“真是傻,石像怎么感觉得到呢?”贾实一笑,去扶风摇起来。“若非当初老爷为夫人修建这样一座水下石宫,我们又怎么能逃过一劫呢?”“说得不错,”贾实也在石像前拜了一拜。 两人继续往里面走,石宫造的很是考究,也很坚固,外面的波涛竟然也没有能够侵蚀,最大的一间石室里甚至藏有华美的床榻,书案和茶几也一应俱全。“想来枫姨娘去后,父亲定然独自在这里过了很多日夜吧。”贾实太累了,他的嗓子也很干,说不出话来,于是风摇扶他去床榻上歇息了一阵,没想到,他不一会儿便熟睡过去。 贾实做了一个梦,梦里有青草的香气,鱼儿自由地在浅溪里来去,他正在同父亲下一盘棋,他的心思却半点都不在这输赢上面,天生的,贾实仿佛就不是一个计较输赢的人。“专心些!”父亲低头说道,可是贾实的眼睛早就追着溪畔啄食的白鸽去了。“你输了。”对手忽然抬起头来,他不是父亲,贾实吓了一跳,梦里的人变成里贾诚,他的笑容异常让人害怕。 贾实被自己的梦境吓醒过来,除了一身汗,但他感觉自己身上没有先前那么痛了,嗓子也不干了,奇怪的是,鼻尖竟掠过一丝酒香。他直起身来,感觉精神也好些了,可是风摇去哪里了? 贾实提声唤她,却无人应答,他的心里浮上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个风摇如果是敌非友又怎么办呢? 碧云轩中很久没有来客了,贾诚独自在屋里踱步。燕子楼去,佳人何处,空锁楼中燕。他拂过桌上的焦尾琴,当年姚瑟的声音尤在耳畔,“这尾琴甚好,只可惜弦不够紧,明日三哥去帮我找个修琴的师傅来调一调,我回头要把它送给云轩那个丫头,她一定喜欢。”“你老想着云轩,也从不见你送我什么东西。”“三哥什么都不缺,”姚瑟笑道,“若我真的要送你什么,我想想看,我便送你一屋子的鲜花好了。”“鲜花?为什么?”那是的贾诚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提议。“三哥太忙了,我觉得你最需要的就是静下来,欣赏一屋子鲜花的心情。” 现在,碧云轩中,就有一屋子鲜花,可是姚瑟说得不错,贾诚依然没有这个心情,他手一覆,焦尾琴被摔成了两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你在干什么?”贾实忽然出现让正聚精会神看着什么的风摇吓了一跳,她捂住自己不安跳动的心,让贾实噤声。“贾诚?他怎么在这里!”贾实大惊,只见贾诚就在他们不远处坐着,目光呆滞地望着他们,却没有半点反应。“二公子别慌,三公子此刻在碧云轩里,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浮影。”风摇镇静下来,“我终于明白碧云轩中为何有那么多悬镜了。如果我没有猜错,我们此刻就在碧云轩底的石宫。” “你什么意思,就算在底下也不可能看见上面的东西啊,他简直就坐在我们隔壁!”“你来瞧。”风摇带贾实走到了另外一间石室,“这里正对着的是小姐的卧房,正是因为卧房的那一扇悬镜,几经折射把影子投到了这里,碧云轩坐落在水面上,而水面就是最大的一面悬镜,其中多少计算巧思,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可是他看不见我们吗?”“其实也是看得见的,只不过,大约我们的影子被什么深色的东西挡住了,而他却刚好被影在我们看得到的墙上。”“原来,碧云轩的浮影之谜竟是这样。小时候就听说,碧云轩老有鬼影出没,大家说枫姨娘的鬼魂没走,是以,渐渐的,碧云轩就被锁起来不让人住了。”贾实若有所思,“可怕父亲这么做,是不希望碧云轩的秘密被发现吧。” 风摇点头,表示同意。“风摇你真是厉害,我只睡了半个时辰,你就弄清楚了这么多事情。”贾实对这个女子越发敬畏起来。“半个时辰?”风摇笑道,“二公子,你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原来贾实伤病加重,一时无法清醒,风摇在石宫里四处翻找,只在一个地窖里找到了几坛兰陵淳,这种酒是贾父生前最喜欢的,地下石宫藏酒正好。风摇别无办法,只能喂贾实了一些酒,幸而酒气驱走了湿气,也是贾实命大,竟然好转起来。 “我们还是得找出路才行,这个屋子既然在碧云轩下方,碧云轩里说不定会有什么出口,好在六小姐和姑爷走后,碧云轩一般都没有外人去,三公子也不会呆太久,只要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回想一下碧云轩的构造,说不定能找出什么线索。”风摇笑笑,真如雨后初阳,让人暖心。 十六章 贾氏骨肉 “意儿?”正当贾实和风摇在一旁说话的时候,他很惊讶地发现贾意走进了画面。更令人不安的是,贾诚和贾意吵了起来,他们半点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他们清楚地看见了贾诚的表情,他非常愤怒,举手就要打她,可是一惯胆小又没有主见的贾意,竟然并不害怕,而是咄咄逼人地靠近贾诚,仿佛非逼他出手不可。 贾诚的脸色由铁青忽然变得通红,这种场面并不常见,贾诚一向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贾意必定是用了他极在乎的事情刺激了他。“意儿到底想做什么?”贾实非常不安。可是贾意的神情却显示她胸有成竹,毫不在乎,她轻蔑地笑了笑,转身就要离开了,贾诚追了出去,两个人都从画面中消失了。 “快,下一个石室在哪里!”贾实的心里很是不安。 风摇和贾诚找了很多石室都没有发现他们的影子,终于当他们在最后一个石室的角落里,再次找到贾诚和贾意的斜影的时候,贾诚已经扼住了贾意的脖子。“意儿!”贾实大叫一声,冲着贾诚的影子一阵猛踢,“贾诚你放手!”他开始愈合的伤口又撕裂了。“二公子,没用的,他不会知道的。”风摇过去想要安慰悲愤的贾实,她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在印象中,贾实一向是懒散淡漠的,可是今日这个血性的贾实却让她很是暖心。 倒下了,片刻之后贾意倒下了,仿佛就在他们的脚边! 贾实也终于崩溃地跪倒在地,“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做?”“二公子...”风摇在他身边缓缓坐下,许是风摇小时候见惯了这些,她早知世事无常,可此刻她也没有什么金玉良言可以拿出来稍微劝解一二。 “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啊,纵然我们不是一个母亲,却也从来没有疏离过!”贾实靠在墙上,目光呆滞,“风摇,你说,这是不是很可悲?父亲刚刚才去世,五妹六妹都不知在哪里,贾诚杀死了四妹,还要杀我,他到底要一个支离破碎的贾家有什么用?”“二公子。”风摇想上前去握住贾实的手,却又退了回来,只好在心里默默地陪他难过。 “小的时候,我们生气吵架,大不了打一架,然后一起罚站不准吃饭。意儿和瑟儿还总是去给我们偷吃的,我知道,父亲并不想罚站,他就是想让我们一起经历这些,然后记得我们是贾家骨肉的兄弟姐妹,贾诚比我聪明,他为什么不明白呢?”贾实喃喃说道,继而放声大哭,很久以前或许他就想大哭一场了吧。 “天啊!”风摇忽然一惊,她想捂住自己的嘴,却还是叫了出来。贾实转过头去一瞧,贾意的尸体竟然渐渐化为了一滩血水。贾诚背对着他们,是以他们并无法看见他的表情,他们只看见一个蒙面的灰衣人抖动了手中的药瓶。 “他...他是什么人?”贾实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往映出影子的墙走去,灰衣人的影子很大,仿佛可以看清他的每寸肌肤,但他蒙着面,半点也看不清他的相貌。 “这个灰衣人,难道就是...?”风摇不知怎的,联想起当初马尧跟他说起过的灰衣人,不寒而栗。如果灰衣人从白云牧场一路追到了岷中,他到底会对贾家做些什么? 灰衣人和贾诚之间也似乎发生了一些争执,但最后好像达成了什么约定,一会儿功夫,两个人都离开了碧云轩,只留下了一片凄凉。 “风摇,我们要赶紧出去了,我不知道,晚一些他们会对大姐做什么吗?”贾实的心已经绝望了,可是即使这个时候,他还在想为最后可能活着的亲人而战。 “嗯,二公子。方才我们看了所有的石室,我对了一下我在碧云轩中看见镜子的位置,我想我,我已经找到出去的路了。”风摇,这个时候只有风摇还能给人带来振奋的消息了。 青苏淡墨色的烟雨垂着浩荡的长河,暮时,泛起了薄薄的凉意。贾情刚刚从岷中回来,她先前与贾诚谈得很是不开心,贾诚半间店铺也不让,说贾家的产业是不容分割的。她气得饭都吃不下就回到了青苏。 父亲走后,青苏的生意不如以前,贾诚凭什么要代管所有的产业,她才是贾氏正房嫡出,说起姚瑟也是让人闹心,真不知道她是哪里冒出来的,平白无故地分走了父亲的爱,还要把产业都给她,真是异想天开。 “母亲,”贾情还在兀自生着闷气,一个穿着红衫的小男孩捧着一碗面怯生生地在门口叫道。“斌哥儿。”贾情见到来的是儿子,稍微展了展眉,招手叫儿子过来。“爹爹让我送一碗面来,是母亲爱吃的。” “好孩子。”贾情伸手去摸儿子的额角,孩子吃痛,退了半步,她才发现孩子的额头有一个肿块。本该心疼孩子的母亲却莫名地发起火来,“你怎么摔倒了?还是和人打架,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在家念书呢!你个混小子,真是气死我了!”孩子很是委屈,哭了起来。“不许哭!”贾情告诉自己要对孩子严厉一些,她不想自己的儿子也跟自己的二弟一样,总是被三弟欺负,此刻的她还不明白,一颗柔弱的心肠,远比任何的聪明都来得珍贵。 “大小姐!”门外传来老仆的叫声,“出事了,出事了,大姑爷被人打了!”“吴方维怎么这么没用!”贾情气得跺脚,“什么人做的!”“今天一早就有很多闹事之人来我们钱庄挤兑,他们说我们钱庄空虚,吴家把钱都输光了,现在所有人都要急着兑钱出来,姑爷在前面应付不了,便被打了!”“贾诚,一定是贾诚干的!”对贾诚的敌意好像是一颗毒瘤一直长在大小姐的心上。 青苏城的生意原本也已经越发不景气,可是贾情半点也接受不了这个,她刚想迈步去前厅看看,可是脚如同踩在了棉花上,她的头昏沉沉的,感觉眼前的世界消失了...只隐约听见儿子唤她的声音。 天外一声惊雷,下一刻,大雨倾盆。 此刻的贾府骨肉都在经历生离死别,也都在经历转折磨砺,幼女碧云轩也不会例外。 这是她在沙漠里的第七天了。 “你如果渴了,就喝一点水。”马尧的语气里却没有半点恐惧,仿佛天堑沙漠于他只是翻过一座小山包那么轻巧。“我不渴,马尧,你把水喝了吧。然后我们歇一会儿好吗?”碧云轩不敢告诉马尧他们带的水已经所剩无几,也不敢透露自己对前途漫漫毫无信心,和马尧出走已经两个月了,他们一路从岷中往西北走,一路风光旖旎,她也很是兴奋。只是走入沙漠的这几天她感到异常难熬。 马尧接过妻子递来的水袋,刚放到嘴边,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将水倒在手心里,一边抚摸着夸父的头,一边将水喂它喝了,“真是辛苦你了。”碧云轩真是委屈,天知道她省那点水有多么辛苦!可是这就是马尧啊,他对一匹马尚且那么怜悯。 沙漠骤变的温度让碧云轩有些眩晕,但以往那些烦闷和压抑的心情已在马尧的笑容里消融了,昭澜的一切远得如同上辈子呢!“来歇一会儿吧,”马尧把妻子从马上扶下来,然后捧起一捧沙,试了试风向。“我们还要走多久呢?”碧云轩又一次问道。马尧没有回答,他的眉头紧皱,方向与自己预计的有些不对,此刻,不远处传来了驼铃声。马尧在这片沙漠有很多朋友,但也有一个敌人,所以他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去向驼队求助,“云轩,我们先躲一躲,看看形势吧。”他刚一回头,才看见碧云轩已经快站不稳了,干涸的嘴唇,苍白的面孔,马尧的心一阵刺痛,他责怪自己总是那么自负,以为全天下人都和他一样可以经历这风沙,“傻孩子,你怎么不喝水呢?”马尧扶住妻子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的样子格外憔悴。驼铃声越来越近了,马尧知道,来者不管是敌是友,他必须去为妻子讨一碗水了。 马尧扶碧云轩坐下,又从包袱里取了一顶帽子戴上,便向铃声走去。驼队的声势浩大,渐行渐近,他们的旗子上挂着哲修族的族徽,奇迹没有发生,马尧遇见的是自己的死敌! 马尧看着跟着自己奔走而垂危的妻子,他压制住了自己的仇恨,垂首向他们讨要一碗水,他把头埋得很低很低,不去瞧任何一个哲修族人,已经三年了,他离开这片土地已经三年,想来是不会被轻易认出的吧。“今日是我们哲修的小王子纳妃,就多给你一些水吧。”侍者一边给他的水袋装水,一边用他们的语言说道。马尧拱手道谢,转身欲走。 “等等,”从后面的马车里传出一个悦耳的女子的声音,马尧愣了一下,仍是未敢抬头。“这里有一些糕点,你拿去给你的妻子吧,她有人疼爱,定会很快好起来的,你不必担心。”女子半开车门,从里面递出一包点心,她的脸被新娘的薄纱半掩,却依然可以瞥见她忧郁的神情。 “你快走吧,我们还要赶路呢!”侍者递来糕点,便赶赶马尧离开。车行了几步,马尧的心越发难安,冒着陷入困局的危险,他也不得不高声唤了一句,“弥娅,是你吗,弥娅?” 车队没有停下,可是马尧的这句话却足以透过车窗去点燃一个绝望已久的人的心情。“权骁!是权骁的声音!”车中的女子惊叫一声,从行走的马车上跳了下来,风吹落了她的薄纱,美丽的姑娘像大漠里的一颗明珠。她亦惊亦喜的神色里包含了太多难解难诉的深情,三年前的马尧却半点也不明白。 这一次她不能再等待了,仿佛再等一会儿,马尧又会消失似的,弥娅拼命向他奔去。侍者已拔出弯刀来追,马尧飞跃起跳,将他们一通都打倒,把弥娅护在了身后,他的身法比三年前更快,弥娅真是兴奋极了,没错,她的赫朗权骁真的回来了。 弥娅好像恨死了这些人,拾起地上的刀就要杀倒在地上的侍者们,“不急,弥娅,放过他们,算报他们的施水之恩。”马尧拦住了她,转头对躺在地上的侍者用他们的语言说,“你们回去告诉哲修查拉尔,赫朗权骁回来了,去吧!”哲修族人从地上爬起来,骂骂咧咧地向西逃窜去了。 “权骁权骁!”弥娅情不自禁地抱住了他,“三年了,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我不信,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弥娅!”马尧看见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也很是高兴,他扶住弥娅的肩,“你真是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漂亮!可是,你怎么会想要嫁给哲修伦呢?”“你在怪我吗?”弥娅的脸上泪笑掺半,此刻微微有些脸红,却甚是美丽。马尧退开了半步,“没有没有,我只是有些好奇。”“权骁,你千万别恼我,哲修伦一直想娶我,可是我半点也没有把他放在心上,我此次之所以愿意嫁给他,只是为了混进松月神宫,去为赫朗氏报仇!” “弥娅...”马尧叹了一口气,这个女子就像是岩石间生长的弥娅花,只开放一瞬间却也要奋力开放。“权骁,其实我...”弥娅还想要说什么,马尧却低头看见了怀中的水袋,才想起了垂危的妻子,“糟了,云轩...” 弥娅看着马尧向一个面色惨白的汉人女子跑去,将她抱在怀里把水喂她喝下去,“云轩,你睁开眼睛,我们有水了,”他对她极其温柔,以前的赫朗权骁可不是这个样子。 弥娅在一边玩着自己的长辫子,一边看着那个女子,觉得她脆弱得像一个小纸人,仿佛风一吹,就会散的。 十七章 宛丘鹿鸣 纳斯河水淌过干涸了千年的土地,如同母乳之于婴儿,阳光唤醒了沉寂万载的山谷,如同鸟鸣之于清晨。在这里黄沙被挡住了,只留下歌里那令人神往的绿洲。马尧再一次回到这里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和这土地是分不开的。 弥娅舞着草藤,哼着宛丘才有的调子在前面欢快地走着,她仿佛就是这鹿鸣谷里的精灵。马尧背上的碧云轩还沉沉睡着,但她的呼吸却已经越发清澈了。“怎么不走了?”弥娅见马尧停下了脚步,他踌躇地望着谷中的寨门,“你们一直住在这里吗?”“是,从那天起,三年了,我们都住在这里,不过,现在你回来了,我们马上就可以回松月神宫去,喝上神潭的水了!”弥娅扔掉手中的草藤,很是确定地说道。“可是...我...”马尧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的这份期待。 “什么人在那里!”寨上传来守门人人的问话,与刚才的哲修族人的口音一模一样。马尧胸口涌上暖意。“是我!阿曼达,是我!”弥娅欢乐地奔了过去答道,碧云轩被吵醒了。 “云轩,你好些了吗?”马尧把她放下来,探了探她的额头,烧都退了。“我迷迷糊糊地听见很美的歌声,好像去到了天堂呢!”碧云轩微微笑道,眼前的马尧却好像变了一个人,以往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被很深的焦虑所取代,他的眉头皱在一起,像被车轮压过的土地。她刚想取笑他两句,此刻日光倾泻,照亮这片朦胧的土地,“白云牧场?”碧云轩的眼睛湿润了,她看见不远处有一对鹿在饮水,幼鹿被雄鹰投在河里的倒影吓了一跳,仓皇地逃到母亲的身后,整个沙漠的灵气都汇聚到了这里,生命从此在这里繁衍,多美啊!像极了她记忆中的白云牧场。是啊,马尧也这么觉得,难怪他逃亡三年,流浪三年,却在白云牧场舍不得走,那不正是因为像极了是他记忆里的家乡吗? 忽然,寨门打开,里面传出雄壮的音乐,碧云轩的心忽然被抓住了,屏住呼吸凝听起来。马尧没有听过这种神乐,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渐渐浮起来一阵不安的心情。紧接着两队魁梧的武士从寨中鱼贯而出,将马尧两人围在中间,这些人有的马尧认识,有的并不认识,即使认识的,也都面无表情,让他觉得很陌生。直到他看见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弥森!”可是被唤的少年黑着脸,更没有过去像往常一样拥抱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了一边。 庄严雄浑的声音是从松月最古老的乐器“埙”里面发出来的,碧云轩被这群魁梧严肃的人吓住了,但她却觉得这些人并没有恶意。最后一个身穿黑袍的老者出现了,他手执着一根砧木。碧云轩看见马尧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他的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她尚未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就被马尧一推,离开了武士们的包围。霎时间,只见十个武士的木刀依次向手无寸铁的马尧攻去,短兵相接时,便发出令人胆寒的声音。“马尧!”碧云轩惊呼一声,要去帮他,却被赶回来的弥娅拦住了,她不会说汉语,所以着急的碧云轩下意识地出手去攻,弥娅一惊,“小纸人竟然还会武功呢。” 木刀碰到骨骼便发出骇人的响声,但是片刻之后,马尧手中已有几把木刀,失了刀的武士,竟然都站在了一边,也不再做争夺,碧云轩隐约觉得自己此刻出手,也并不明智,好在弥娅好像也打累了,她漂亮的大眼睛好像读懂了碧云轩的心思,也示意停战。 “六把,七把...”碧云轩暗暗数着马尧手中的刀,最后三个人一起进攻了,马尧翻身起跃,一脚踢飞其中一个人手中的木刀,又借他的力腾起,使另外两个人的木刀相撞,只见那柄木刀狠狠落下,直逼向马尧,他手中已有七把木刀,脚上还在抢夺最后两把,碧云轩大惊,连叫都忘了,只见马尧忽然仰头,用嘴咬住了坠落的那一柄木刀。武士们大惊,纷纷下跪。马尧一一将缴获的木刀还到他们手里,那个黑着脸的少年,这时才终于冲他笑了。 “苍野武士,你们可服了吗?”少年问道。跪在地上的武士们将木刀高举过头顶,以示臣服。碧云轩疾步过去,拿出丝绢给马尧擦拭伤口,他额上有几处淤痕,虽是木刀,但用力极大,也是很疼的。“没事,我没事。”马尧说道,鲜血从齿缝中流出来,碧云轩也忍不住哭出来,“这都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打架?” “苍野武士从来不向任何人下跪,你们是知道的,”那个叫弥森的少年用松月族语高声说道,“除了,松月族的王。”话罢,他与众人对望一下,屈膝跪了下去,顿时满山寨都响起了“松月王,松月王...”的声声呼唤。不懂松月语言的碧云轩大诧,“天啊,这些人怎么了?” “姑娘,”最后出现的黑袍老者用汉语对碧云轩讲话了,“你难道不知道,这个人,本是松月族的王子,赫朗权骁?”“王子?”碧云轩不置可否,“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你是一个王子?”可是我们的松月王子,并没有想象中高兴,他的眉头仍是紧紧皱着。他害怕看到别人的期待,那些人眼睛里却写满了期待,他们希望他能带领他们回到松月神宫,结束这颠沛流离的日子。“权骁,你还不接下权杖吗?”老者手中的砧木原来是松月族的权杖。 “老师,我....”马尧低着头,沉默了。碧云轩退开半步,也学其他人一样,跪了下去。“姑娘是汉人,不必下跪。”“我是马尧的妻子,当然也是松月族人。”碧云轩正言道。老者面色急变,“松月王不可娶汉族女子为妻,权骁,你不记得了吗?”“是啊。”马尧将碧云轩扶起来,“可是云轩说的对,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老师,权骁不能做松月的王。”说罢,他拉着碧云轩逃也似的离开了他的臣民,离开了他们急切的期待。 弥娅想去追他,被弥森拦住,“他会回来的,如果他配做一个真正的松月王,他就不会离开自己的子民的。” “别逃了!”碧云轩甩开马尧的手,在纳斯河畔,马尧拾起河边的石头狠狠扔出去,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衣衫。“你已经逃了三年了,如果真的逃得掉,你又何必回来这里呢?”“你不明白....”“是啊,我现在还不明白,”碧云轩坐到河边,用手划开清波,纳斯河的水真凉呵,“我是你的妻子,马尧,请告诉我吧。我猜,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对吗,松月王子?” 从宛丘再往西走十里,地貌会更加不一样,千年的岩层下面,有许多奇怪的岩洞,有些岩洞终年不见阳光,生出了许多晶石,在这些岩洞之中有一个最是奇特,刚好有一缕圣光从顶上渗透进来,照亮了一方深潭,松月族的祖先躲避野兽到此,终于停下了,开始繁衍生息,那里就是松月神宫了。 祖先在潭水中央放置了一块光滑如镜的宝石,婆娑的月影会在十五的时候在宝石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祖先们,就在这光影里参透松月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老人们说,那是天神手持松月风刀在石上划出的痕,代表着神谕。 虽然现在已是百代之后,松月族人已不再住在洞穴里,但只有松月神宫才是他们唯一的信仰。松月族中有赫朗和哲修两大家族,他们每个六十年会比试一次,决出下一代的松月王,可是从赫朗权骁的曾祖父开始,赫朗式就一直占据着松月王的宝座,大家好像都已经遗忘了这个传统,可是哲修族的年轻人很不满意,在赫朗权骁十二岁那年,他们举家迁出了松月神宫,往南迁徙,不知去了哪里。 此后,赫朗氏一家独大,族中也再无争端,但是权骁不明白,父亲的惆怅却从没有减少过,“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要做好一个王是很不容易的”。可是那些年的赫朗权骁是天下最无忧无虑的人,他一点也不想明白,他只想知道哪片草林的鹿跑得最快,哪里的泉水甘甜如醴,他喜欢骑马在草原上驰骋,也喜欢赤膊和弥森在沙漠里角逐,累了就听听弥娅的歌,或者海纳老师带回来的沙漠那头的故事。 “只有松月神宫才是唯一得到庇佑的正统,哲修的族人一定会回来的。”父亲曾经这样预言道,这件事在赫朗权骁十八岁那年,成为了现实。哲修族人比离开时更加勇猛强壮,更重要的是,他们带着赫朗权骁从来没有见过的武器攻向了松月神宫。不谙世事的松月王子,他被哲修族人的厮杀声叫醒了,父亲战死沙场,临终时,他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望着儿子,带着他一贯的深刻的期许。 哀鸿遍野,百姓也带着那样无助而充满期许的眼神望着年轻的王子,他却害怕了。他曾认为自己是勇敢的,他敢从高可万仞的峭壁直跳入奔流不息的大河,可以顶着烈日狂风在茫茫沙漠独行,可是他害怕看到他的亲人离开他,害怕独自做一个生死攸关的决定,他发现自己只会做一个被人夸赞和保护的王子。 这场仗打了整整两年,赫朗氏可以说是节节败退,他们退到了宛丘,已是沙漠的边缘,赫朗权骁崩溃了,他每一日都希望自己可以战死,而不是看着好友被抬下来,哲修族已经入主了松月神宫,他甚至从心里希望百姓们可以向哲修头像,可是赫朗家的死士要为赫朗氏奋战到最后一个人。 “如果我死了,赫朗家就没有人了,他们或许就能活下来。”“权骁,你不可以这么想!我们不愿意做哲修族的臣民!”弥森生气地抓住他的衣领,“站起来,打下去,我们能赢的!你一直都是最厉害的勇士啊!” 赫朗权骁没有力气打下去了,他在一个黄昏,独自举着赫朗氏的旗子,骑马直奔哲修的大营而去,他不知道自己打倒了多少人,也不知自己被多少人所伤,他只是想在结束这一切,可是马儿带他到了沙漠腹地,狂风大作,哲修的族人不敢追进来,赫朗权骁终于逃走了,他逃离了压得自己不能呼吸的责任。 七天,他没有水,却奇迹般地在沙漠中活了七天,最后被路过的商旅带到了中原,他从小跟随海纳老师学习汉语,但他却懒于与人交流,很多人都以为他是一个哑巴。再后来,他迷上了中原的酒,此后流连江湖,不再归来,那个骄傲的松月王子终于成为了一个蓬头垢面的酒鬼。 纳斯河水呜咽如旧,宛丘的夜风阵阵也像极了牧云坡,“难怪你老是爱坐在牧云坡上喝酒,权骁,我终于了解你了。”碧云轩微微笑道。“可是我,还不是很了解我自己,云轩,我不敢...”“我会帮你的,马尧,我会陪着你,回去吧,他们都很需要你。”她握住马尧的手,想给他一些支撑。“不...不,你不明白。”马尧急急地摇头,“我会害死他们的,我会害死你,我不能做松月的王。再说了,石壁上的语言说,汉人女子会结束松月王族,他们不会接受你。”“什么!”碧云轩松开手,退了半步,“你明明一直都知道,那你为什么...”“我只是想回来看看他们过得好不好,我想也许,他们以为我死了,会好好地归附哲修氏。”“可惜,你的侥幸,没有成功,他们过得不好,而且他们还像以往一样真诚。”碧云轩忽然很严肃地望着马尧,“你告诉我,当你娶我的时候,是不是就决定把这当作一个逃避责任的借口?”“傻孩子,你怎么会这么想呢?”马尧有点慌乱,然后伸手去抱住胡思乱想的妻子。 可是碧云轩这一次却急急推开他,“这是一个很可笑的理由,马尧”她定了定神,“我为了嫁给你,伤害了我最亲爱的姐姐,我觉得很后悔。”“你...你在说什么?”“马尧,华堂之上,瑟儿被带走之前,三拜尚未结束,按照中原的礼来讲,我们并没有礼成,所以,我还算不得是你的妻子。”马尧干笑了两声,“你真的后悔了?”“我要你回到松月去,以松月王的礼来迎娶我,在那之前我还不是你的妻子,你明白了吗?” 十八章 松月之战 “云轩,我要怎么说你才能相信,这是不可能的。”沉默了一阵,马尧叹息道。“马尧,我以前也不相信,我会穿越沙漠,离开昭澜千里之外,我已经做了很多不可能的事情了,为你。”碧云轩轻轻一叹,“这里的人既然不喜欢我,我现在就要走了,你记住我说的话,我等你。”说罢她真的转身就要离开这里。 马尧正要去追碧云轩,可这个时候另外一个人却跑了出来,抓住了他的手臂。“弥娅?”“权骁,我可算找到你了!”弥娅方才在灌木丛中穿梭,坚硬的木枝已经划破了她的裙摆,她噙着泪,望着赫朗权骁,“我拿了塔雅酥给你,是阿妈做的那种,你小时候很爱吃,你吃完之后,我和弥森都没有吃的,但阿妈总偏疼你。”赫朗权骁早年丧母,一直也跟着弥森弥娅叫他们的母亲为“阿妈”,他们的阿妈在三年前死在了哲修族人的手里。“是啊,阿妈做的塔雅酥,对不起,弥娅,对不起...”“权骁,弥娅不知道你还是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权骁,可是弥娅还是那个心里只有权骁哥哥的弥娅,只要你留下来,我会说服族人,让他们接受那个小纸人,只要她愿意不做王妃...”弥娅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权骁明白她的意思,松月族人早已认定弥娅是他们的王妃,但是早几辈,也有汉人姬妾随侍的例子,但是权骁无法让弥娅理解他对碧云轩的感情。 “弥娅,你不明白,但是我答应你,我会留下来,我会带你们回到松月神宫,这是我对你们的承诺,也是我对父王的承诺,云轩说的不错,我不能再逃了。”弥娅不知道他带着什么样的决心说了这些话,但她知道他会留下来,这样就足够了!“我就说,只有弥娅可以留住权骁,对不对?”弥森笑着从后面的灌木丛钻了出来。“哥哥!”弥娅脸红了,“你怎么能偷听别人讲话呢!”“傻丫头,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和权骁又不是外人。”弥森朗声笑道,弥娅害羞地推开他,转身逃走了。 弥娅玩着自己的长辫欢快地往营地走,却在林间看见了一群孩子在欺负碧云轩,他们用松月语言冲她叫嚣,还向她身上扔松果,柔弱的碧云轩很是倔强,半点也没有软弱。弥娅是一个热心肠的好姑娘,她跑过去对这些孩子一顿嚷嚷,把他们打发了。 碧云轩抱着自己发凉的手臂,很友好地向她笑笑,“弥娅姐姐,我叫碧云轩,我知道你听不懂我说什么,但我很快会学会松月族的语言。”弥娅确实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可是很奇怪,她一点也不讨厌碧云轩,她觉得碧云轩很有趣,不过,她还没有大度到,一点也不吃醋的。她虽然跟马尧说会说服大家接受碧云轩,但她还是希望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汉族女子最好自己偷偷离去。 “你能不能带我去找那个讲汉语的大人?”碧云轩比划了一阵,又将海纳老师的衣冠相貌大概画了画,弥娅终于听懂了。海纳是族中的先知智者,最相信石壁预言,他是头一个反对碧云轩留下来的人,“既然你要去找海纳老师,那我就不必来做这个赶你走恶人了。”正中弥娅的心思,她点点头,将碧云轩带了过去。 “贾姑娘,听说是你自己要见我的?”海纳老师很是严肃,他不笑的时候,有些怕人。碧云轩转头打量了一周,见海纳房中有很多书籍,心想,她的计划一定能成功。“先生,云轩来找你,是有三件事情,先是有两个不情之请。”“贾姑娘,如果你是请我送你回中原,我可以答应你,其余的,就不要提了。” “先生不要着急,”碧云轩莞尔一笑,“我不急着回中原,第一件事,我来想和先生打一个赌,赌我会帮助你们重返松月神宫。”海纳大惊,“你说什么?”“我知道先生现在还不信任我,为了表示诚意,我答应你,在破松月神宫之前,我不会再见他,所以请先生帮我,安排一个好的住处,不要让他知道。”“姑娘,我不明白,你图什么?”“第二件事,我要求先生,”碧云轩避开了海纳的问题,“为了帮助赫朗氏作战,我要先生教我松月的语言。”海纳知道,这个女子太不简单了,“姑娘,请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最后一件事,我知道马尧一定要做松月的王,但我也知道,我必须是马尧的妻子。”碧云轩也不知道自己竟会有这样让人动容的决心。 自从离开家和马尧踏上这漫无尽头的浪途,她就决心收好自己那些犹疑和怯懦,或者,是她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是瑟儿,她会怎么做呢?可是姚瑟不是马尧选择的人,她才是。碧云轩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个选择是错误的,毕竟,他们都已经为此付出了很多代价。 海纳还不知道碧云轩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但他很清楚马尧的个性,他向来重情义,这个时候要对碧云轩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恐怕不是太明智,既然碧云轩自己主动说了在破松月神宫之前决不见他,他又何必不能顺水推舟,把她藏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也更放心。 于是海纳答应了碧云轩的要求,将她藏在了山寨背后的一个山洞里,早上的时候碧云轩能听见寨中吹响号角的声音,就像听见了马尧的笑声一样。作为交换,碧云轩修书一封,告诉马尧自己跟着来往沙漠的商旅回中原去了。 于是海纳瞒住了所有人碧云轩的下落,此后她只有她自己可以依靠了。 窗外,月牙儿弯成浅浅的银钩细眉, 这是碧云轩来松月的第十天了,可是还没有半点计划如何帮马尧破松月神宫,这里的人也没有比以前更接受她,要让别人都喜欢上自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碧云轩真羡慕姚瑟可以把这件事做得这么好。 夜已经深了,碧云轩还在伏案疾笔写些什么,一个梳着小辫的姑娘进来,她端来了一碗热粥给她。她推了推碧云轩,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粥,又比了一个手势,让她趁热吃下去。“薄荷,等一下,”碧云轩放下笔来唤她的名字,姑娘以为自己做错事,脸红起来,她是一个哑女,两年前在这附近流浪,被海纳所救,她头部受了伤,失去了记忆,也不会讲话,但她可以听得懂别人说话,是以被派来照顾碧云轩。 碧云轩不知道她的名字,但觉得她清新可爱,便自作主张唤她做“薄荷”。“薄荷,外面太冷了,你就在这山洞里陪我呆会儿吧。”碧云轩笑道,她虽然同情薄荷是一个孤女,无依无靠,但自己的处境和她比起来也不过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 海纳将她放在一个冷冰冰的山洞,里面只有一张石桌,一张石床和一些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陈设。虽然一日三餐有人送来,却没有半个人会与她言语,门口还有两个护卫在看着她,半点也不得自由。她已经很久没有马尧的半点消息了,这大约才是最要命的。若放在以前,她恐怕半日也受不得这样的委屈,可是现在,命运给她的一切她都要接受。 薄荷摇摇头,示意她海纳只允许她来送饭,不让她停留。“没有关系,我去跟他说,他都没有守约教我文字,是他先耍赖的。”碧云轩有点委屈,但她随即又笑了,海纳为了履行承诺,将自己的藏书送过来,里面有的是汉语也有的是松月文,却每日借口很忙,从未来教她识字。但是,海纳的藏书里面有一本是松月文的唐诗三百首,松月文字和汉文有一部分很像,碧云轩仗着自己精通唐诗,硬是一一将文字认了过来。 今晚,碧云轩就将自己在孙子兵法上面读到的东西,用松月文写了下来,从月出东山写到了东方已白。“薄荷。”碧云轩写完了,心情很好,薄荷却早已靠着石桌睡着了。她笑了笑,起身为薄荷披上了自己的外衣,然后拿起自己写好的书简走到外面去和护卫说话,“你们把这些交给海纳老师。”护卫们没有理睬她,她只好把东西放到他们的脚边,希望他们会帮她传达。 碧云轩抱着自己发凉的手臂,在洞外的悬崖上站了一阵,看着天外渐渐泛起的红霞,心中不免得有些惆怅,“你还好吗,今夜可做了一个美梦吗?” “权骁!”弥娅一大早便换上了一件漂亮的戎装来到寨中,他们不久之后,就要从山寨出发,一步一步安营扎寨,向松月神宫进发了。“嗯?”赫朗权骁抬起疲惫的眼睛看着她,打了一个呵欠。“你又一夜未睡吗?”弥娅很是心疼的样子,她走过去,给他带去了马奶酒。“我没事,只是这些天睡得不太好。你哥哥回来了吗?”“按道理讲,他该回来了,他前天就去打探消息了,不是吗?”弥娅抚摸着自己的长辫,漫不经心地答道。 “我让他去打探松月神宫的排布,顺道,问问沙漠过路的商旅,为还是不放心,不知道云轩是不是平安回到了昭阑。”他们说着话,弥森便进来了,他兴高采烈地告诉赫朗权骁,神宫兵力的排布和他们估计的毫无二致,与当初他们在的时候是一样的,接着便在地上画了画具体陈兵的地形图。“嗯...不错,那个地势,如此排兵布阵是最好的结果,他们倒学会了这个乖。”赫朗权骁点点头。“可是当初,我们守松月神宫,不也被破了...”弥娅话说到了一半,又咽了回去。“当初若不是有内奸,我们怎么会输!”弥森捏紧拳头,狠狠一捶,看来他想起当年之辱,还很愤怒。“弥森,没事的,这次我们在一起,不会再输了。”赫朗权骁拍拍朋友的肩,坚定地说道。 帘外响起了出征的号角,他们要踏上征途为自己的族人而战了。 “权骁说得对,我们不会再输了!”弥森想他点点头,“大伙儿在等我们,我们该出征了。”“我也去!”弥娅忽然高声说道,她转了一个圈,“这是我的戎装,你们说好看吗?”赫朗权骁笑了笑,掀开帘子出去了。弥森朝妹妹吐了吐舌头,“你还是乖乖在家里呆着,等我们得胜回来,你就可以做你的...”他没有说完话,讳莫如深地使了一个眼神,拿起桌上的弯刀,也跟了出去。弥娅气得跺脚,但她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她要和她最爱的人在一起,为他们的族人而战。 “弥森,我让你帮我打听的事情,你打听到了吗?”虽是要出征不得分神,赫朗权骁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我打听了一下,但是没有听说哪个商旅最近经过了大漠...”“你说什么?”赫朗权骁的脸色一变。“权骁,”海纳缓步走来,“我们的人已经清点完毕,准备出发吧,要记得我们要在旱季来临之前打完这场仗,否则,这边的日子将会很难过啊。”“老师....”赫朗权骁点点头,“权骁明白了。”“我知道,你身上的担子很重,你放心,你关心的事情,我会帮你留意的,安心打仗吧。”海纳拍了拍他的肩,从小,海纳教他读书识字,天文地理,兵法历史,他一直是赫朗权骁最敬重的人,他一向敬他如兄如父。“多谢老师!”得到老师的承诺,赫朗权骁终于心满意足地出征去了,人都必须在接受自己的使命的过程中成长起来,逃避是没有用的。 “老师,那个小纸人,真的回中原了吗?”看着权骁和弥森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他们的军队向神宫出发了,弥娅真是又激动又骄傲,但她也和赫朗权骁一样放心不下,不得不问问海纳。 老者笑了笑,“弥娅,我如果是你,就选择相信这件事,你说对不对?” 十九章 金顶夕照 峨眉山的香火一直从山脚腾起,直冲云霄,香客中有显贵者乘轿,缓缓摇上金顶,仿佛添些香火钱,便可福寿延年,无病无灾;有贫苦者相互扶持,拾级而上,口中念念有词,希望早日能得求富贵;更有真正的虔诚者,三拜九叩,不知道是信仰还是欲望在支撑这些人去完成看上去难以完成的事。 虽山下是一片晴朗,但是金顶却云雾缭绕,人在山顶,仿若云端。舍身崖是金顶外一块极险的岩石,像山峰长出的一只手,直够到云彩的鬓边。佛主舍身成仁的故事就是在这里发生的,放佛一站上去就会羽化登仙。 此刻,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霞光突破了云翳,终于给所有云彩涂上了醉人的玫瑰色,这种景色在常雨的峨眉蜀中并不常见。“这里又有什么故事呢?”“天快黑了,”姚瑟转身对天无涯说道,对她来讲,这里的一草一木,在不停地对她说,“孩子,回来吧,孩子。”和隰桑唤归的海风一样亲切。 姚瑟缓缓走向金顶正中高塔般的菩萨金身,菩萨身高十丈,神态平和,像在劝人息心知命,她手执一支如意,纯金打造,在夕阳的薄纱笼罩下,更加熠熠生辉。而菩萨的相貌却十分亲切,竟甚至有几分妩媚。 天越来越暗,天无涯感到一股森然的寒意,山顶虽然无风,但这股寒意却直逼骨髓。暮云渐起,飞鸟知还,他闭上眼睛听着远山的钟声,心里浮上了一股有思乡之情,可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归程又在何处。 “啊!你们看!”有人惊呼一声,惊醒了凝神的天无涯,他定睛一看,姚瑟竟然飞身上了菩萨手里的金如意!天无涯大惊,姚瑟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丫头,她这是公然要与天下信众为敌啊!不及多想,他只好飞身上去把她带下来,但姚瑟岂会乖乖就范,她高声说道,“这是我的事,你别管我!”一边将腰间精制的银钩挂在如意之上,一边反身接了天无涯的招。 天无涯无处借力又不能轻易伤她,倒让姚瑟占了先机,真是又苦又恼,“你做什么要得罪天下信众,现在下面这么多人看着你呢!快别胡闹了!”“你已经得罪了大半个武林,还怕他们几个信众?”姚瑟倒是满不在乎的做了一个鬼脸。天无涯知道她是铁了心要闯祸了,不与她多说,直接强攻而去,掐断了她借力的银钩,姚瑟险些摔死自己,幸好她轻功不错,才回转几圈,落地站稳。她正气鼓鼓地要找天无涯理论,却被他一把拽住手臂,“清音阁的传信烽火已经点起来了,我们现在赶紧走!”“我姚瑟难道会怕清音阁的几个道士,无涯大哥就更不怕了,对不对?”她既然已经打听得如此清楚,想来这一战必无可避。虽然与姚瑟早有了君子约定,天无涯还是觉得自己怎么处处被算计呢? “清音剑阵以密见长,他们的武功轻快简单,破绽很少,”天无涯知道别无退路,只好低声向姚瑟说出他对清音阁武功的了解。远远而来的道士里有为首的是一个蓝衣道姑,长相有些抱歉,姚瑟吐吐舌头,躲到了天无涯身后。 “是什么人,惊动了观音娘娘?”来者问道。“是我!”姚瑟从天无涯身后探出头,回答完又缩了回去。“那请姑娘和我们回一趟清音阁。”“姑娘才不去呢,除非圣因师太亲自来接我!” “这,可由不得姑娘!”道姑一挥浮尘,攻向了天无涯,这一招很是凌厉,但是天无涯却并不接招,反而绕开了。“无涯大哥,你不必让她!”姚瑟有点着急了,天无涯却充耳未闻,待他逃过道姑连发的三招之后,反身一绕,躲到了姚瑟身后。“你这是干什么!”姚瑟正在惊讶,只见其他几个道士也一拥而上,直逼姚瑟而去,天无涯躲到一边,倒看起热闹来。“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我要是死了!你可就白忙了!”“死不了,不过,教你吃些苦头也是应该的,谁让你总是瞎闯祸。”天无涯笑道。姚瑟独自对敌还是第一次呢,虽然有些怕,但想想,天无涯终究不会不管自己的,况且数月之前,在贾府,要想找一个真正不会让她的人来打一架,那才是比登天还难呢! 姚瑟的武功说到底还并不高明,虽然初时借着身法轻快有些锋芒,但很快就感到难以应对,她又天生任性,断定天无涯不会真的坐视不理,举手便来硬挡对方的长剑,可是天无涯竟然没有出手相救,长剑之下,鲜血四溅,她的手臂被划开一道口子,江湖哪里还是贾五小姐的游戏场呢!姚瑟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她当即悲愤不已,扑向刺伤她的道士,竟夺下了他手中的剑。 天无涯在一旁观战已久,他的眉头皱得很紧,这些人运剑的方式与清音武功完全不一样,姚瑟如此轻易竟能夺下剑来,他料定这些人平时并不善用剑。当念及此,他抬头刚好发现那个蓝衣道姑在观察自己,电光石火之间,天无涯想到,这个人他可能认识!对方忽然也一瞬间明白了天无涯的觉察,改变了手里的招式,一掌直向姚瑟劈去,姚瑟还在正面迎敌其他人,对这一掌毫无觉察,只感到有人过来,帮她挡了一下,下一刻,天无涯拉住她退到几丈开外。 说时迟那时快,天无涯从怀中取出了几块碎银子,飞掷出去,只听见身后惊叫之声迭起,他们两人已钻入暮色中的密林寻不见了。“墓门的飞花摘叶的功夫真是了得啊!”蓝衣道姑摇头苦笑。 眼见脱了险,姚瑟狠狠甩开天无涯的手,她捂着自己流血的手臂还兀自生着气,责怪同伴没有更早出手。谁料天无涯竟然退了数步才站稳,他面如菜色,涔涔地留着冷汗,仿佛刚才那个运力如风的暗器高手不是他似的。“你...你怎么了?那一掌竟然这么厉害吗?”姚瑟顾不了自己的手了,连忙过去扶住天无涯,可是他已经站不稳了,直接坐到了地上,“姚瑟,你听我说,我现在控制不住体内乱窜的真气,我必须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在我清醒之前,不能有人打扰。”“天啊!马上就要天黑了,去哪里找一个这样的地方!”姚瑟望着四周,快要哭出来。“你真的,除了闯祸什么都不会了吗,贾五姑娘?”天无涯想借着自己的力气站起来,可是他实在站不起来了,他只觉得胸口异常沉闷,这种濒死的感觉又出现了。 入梦,梦中还是那样过度曝光的白昼。她坐在水边打起水花来玩,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了她的气息变得活泼多情。“醒醒,无涯,快醒醒。”他睁开眼的一瞬间,她的鬓发,梨涡,眼眸都化作了这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都是她化作的。可是他不愿意醒来,他只要合上眼,时间就会停止,世间的一切就会变回她的样子,云的柔美,风的轻盈,月的皎洁,日的明艳,这些都是她。 “小莫,小莫,你是一个仙子对不对?可是天下怎么会有你这么聪明的仙子?”“我不是仙子,无涯,我是一个最最俗气的人,我只是想要长长久久的岁月可以和你在一起...”小莫忽然感伤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常常叹息,她会和着胡笳的拍子轻轻哼起歌来,“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快乐兮,当我之盛年。” 但天无涯只要拥她入怀,小莫便什么都不再多说,只是要他记住,在以后孤独无助的日子里想起她,想起这个晚上,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就像她还在他身边的时候一样。那个时候,天无涯不明白,小莫的每一句嘱咐都带着怎样的心情。 “醒醒,你醒醒啊!”她又在唤他了,他不得不睁开眼,他知道,一旦睁开眼,她的面容就会模糊,会化作一缕烟或者一只蝶,回到她来的地方,可是,只要他需要的时候,她总会回来,她是天无涯唯一的力量。 姚瑟被忽然睁开眼的天无涯吓了一跳,向后挪了挪身子,她手里拿着丝绢,想替他擦干头上沁出的汗。“你一直在说胡话,你感觉好些了没?”姚瑟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没事了。”天无涯的面色红润起来,毫无病态。“你真的完全没事了?”姚瑟非常惊讶,他真是一个怪人!“是啊,我现在壮得可以吃下一头牛。”天无涯打量起四周,发现这是一个无人的山洞。“这里有一些素饼,是今天早上我跟一个上来拜佛的老婆婆买的,你要吃一些吗?”“多谢。”天无涯吃了两口,又停了下来。“难道有什么不妥吗?我已经尝过了,而且,我很小心都没有暴露行藏!”姚瑟好像很怕被自己的同行者嫌弃似的,连忙解释道。“没事,”天无涯笑笑,“我只是想起来一些事,觉得不对劲,不管你的事。”姚瑟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站起身来,“我去外面的溪水洗洗脸,你先休息吧。” “姚姑娘,”天无涯叫住她,“我昨日有些着急,说错话,你不要在意。”天无涯知道姚瑟已经是一个很努力的姑娘了,可是他因为小莫,对别人的要求已经太过挑剔了。“嗯...”她轻轻回应了一句,便离开了。 姚瑟在溪边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胡乱画着,她郁闷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天无涯的那句话,甚至她自己也说不好是因为什么,天无涯在睡梦之中像一个脱下了面具的孩子,他时悲时喜,时颦时蹙,流露出最真实的感情,与平日那个石膏般面孔的他判若两人,而他在口中不停念叨的名字,只有“小莫”。没错,不知不觉,姚瑟在地上划出的字,就是“小莫”。她忽然很嫉妒,很嫉妒天无涯有一个可以想念的人,在他最孤独绝望的时候,可以借她的力量再康复,也嫉妒小莫有一个时时刻刻念叨她的人,他们和她不一样,她只有她自己。 “姚姑娘,”天无涯在出神的姚瑟身后站了好一阵才出声叫她。“哦?”姚瑟心里一怔,站起身来,脚还在沙上来回划着,想掩盖掉自己写的字。“清音阁应该是出了什么事,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去看看。”“好,我们去看看!”姚瑟点点头,“但是你真的没事了吗?”“放心,我还可以保护你!”“是...保护天眼琥珀。”姚瑟的笑容有一丝淡漠,但她知道,这大约,才是江湖约定的真相吧。 “不过,”天无涯顿了顿,“去清音阁之前,还有一件事,需要几个时辰。” 清音阁隐于峨眉最幽静之处,是一方清雅之极的山寺。碧水,翠岫,青山,一重叠着一重,叠成醉人的绿意。寺中传出诵经之音,远比任何音乐都更加的庄重清雅。 此时有两个不速之客跨入了这佛寺清净之地,听见了诵经之声。“这是...?”一个人不解地问。“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另一个人答道,嘴角掠过一丝微笑,只是淡淡的让人难以察觉,其实十年之前,他曾与人一起到过清音阁,那个时候,清音阁尚有老禅师在位,他们曾帮禅师抄经送给山下的穷苦百姓。 “你的字如果有你的武功一半漂亮,就是积了福缘了!”他曾被人这样嘲笑过,现在想起来都是很美的回忆呢! 寺外山门已闭,香客四散,只有一个孤女尚在佛前祈祷,她在这里已经很多天了。 “道长,我还想再待一阵。”少女跪在佛前与道士言语。“小施主每日潜心祈福,佛主会保佑你的,今日寺中有大事,不能留人,还请回去吧。”“可是道长!”少女站起身来,“这支签请道长帮我解解,解完就走,绝不敢多留。”道士很无奈,只好答应。 “只应傍泽近篱生,误恋繁华近红尘。春带愁来春自去,可怜花冢悲秋人。”签文如是说,“小施主可是要问姻缘?”“不不,”少女有点不好意思地连连摆手,“是问平安。”“哎呀,这可是下签啊,小施主所问之人离巢远去,一路想来很是艰险啊!”道士答道,急得女子哭了出来,“这可怎么是好啊道长!” “这是命,姑娘,我劝你还是先回去吧。” 此时两个中年男子,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地进门来了。高的面色惨白,想来身体不好,矮的长满了络腮胡子,但眉眼却很是清秀,一双眼睛忙不迭地打量着周围,当他注意到少女的时候,眼神有些惊讶,忍不住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 待他听到道士的解说,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意外地获得了姑娘的注意。 二十 清音阁之谜 “这位居士,你有什么高见吗?”姑娘鼓起勇气过去问了一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刚才发出声音的人身上。 矮个子男人负着手,走了过去,冲少女一笑,然后为女子解签道,“姑娘问的人本就是误入繁华的花,最后春带她回去本是正理,她归得其所自然是好事,这签是在劝姑娘这个悲秋之人,不必为花儿的凋零担忧,来年春风若起,她自会归来。”他杵在少女耳边轻声说道,“清音阁本是佛寺,这几年被道教的一群江湖人士把持,这些人不会解签的,你相信我,早些回家去好啦!”少女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道士听完一阵尴尬,“施主们,今日我们闭门谢客,请诸位都速速离去吧。” 少女依言带着疑惑的眼神离开了,而两个中年男人却纹丝未动,道士开始有点坐不住了。还没等到道士发难,矮个子的男人先说话了,“我们兄弟早听说了贵派掌门圣因师太通晓医理,家兄身体抱恙,我们不远万里来求医,今日若见不到,是不能走的。” 道士面露难色,眼前这两位恐怕不那么容易打发,只好说道,“两位稍后,我这就去请师太。”不一阵从里堂传来吵闹的声音,有一个陌生男子说,“你怎么这么点小事都搞不好,师父现在正在与那个道姑对峙,紧要关头,出不得岔子。”“可是师兄,他们两个看起来像江湖人士,恐怕。”“废物,紧闭寺门,放烟。” 不一阵,从里面就腾起浓浓的迷烟,初时闻之,与庙中的香火无异,慢慢竟使人晕厥。“无涯大哥...我头晕...”原来那两个男子竟是姚瑟和天无涯假扮的。姚瑟当然听不清道士们在说什么,天无涯却是清清楚楚地知道了,这群人现在利用清音阁做些藏污纳垢的事情,真叫他生气。“你现在奋力逃出去,还有机会,再过一会儿,恐怕他们就要杀人了。”天无涯低声说道。“那怎么办?”姚瑟看见天无涯也撑不住要晕了过去,他刚刚复原,实在不该对他期待过高。“我现在没有力气,没想到他们竟然用这么卑鄙的法子,你如果不想逃走,只能按我今日教你的法子放手试一试了。”“今日在山洞里,你教我的暗器点穴法子?我才练了三个时辰!”“对付他们,够了!”天无涯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将佛前供奉鲜花的花瓶打碎,水气四让姚瑟清醒了些,而他自己,却倒了下去。 姚瑟此刻当然不能逃走,她可不是这么不讲义气的人呢!那她就只能战了。 道士们闻声而出,手持凶刀,见姚瑟尚未倒下,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放手去打她。姚瑟无奈,她并没有一件中意的暗器,只得将怀中的金叶子都洒了出来,贾五姑娘以前是不知道钱银有什么用的,这会儿暗器不够了,才知道要紧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竞用金叶子伤人!”两个道士竟然被金叶子击中,恨声问道,姚瑟见自己的功夫奏效了,很是得意呢!“不妨告诉你们,我是青苏城吴家的八公子,向来都是不在乎钱银的!”姚瑟忍不住吹了一个牛,她不愿提起昭阑商王,觉得搬一个吴家出来就够叫人觉得厉害了。“青苏城吴家?就是前段时间被灭门的吴家吗?你还不知道你们家的事情吧。”“师弟,言多必失。” “你们胡说什么,吴家怎么会...”姚瑟心里一惊,吴家若真的出了事,贾家又岂能独善其身。只一晃神的功夫,吃亏的道士又联手攻来,这次他们可学会了躲暗器。若这里有昭阑十八洲的钱庄供姚瑟差遣,她便把金叶子都换成铜钱,那还可以再打上一阵,现在,她快要用光了暗器,眼见着敌人的刀已经到了眼前,她难道只能认输了吗? 可是认输如果有用的话,这就不是江湖了。 眼看着他们手起刀落,姚瑟就要身首异处了!忽然,两个凶神恶煞的道士停止了动作,姚瑟方才因为害怕用手挡住自己的头,这时才慢慢放开手去看,只见他们俩呆呆地站着,像两尊雕像。“噫...”她有点惊讶,“莫非我刚才真的打中他们的穴道了!”“我如果是你,这个时候,还是快走的好。”两个道士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男人。 “你是谁!”姚瑟一惊,这个人她之前从未见过。“天无涯,真的晕过去了吗?”他却答非所问,绕开姚瑟,走到天无涯三尺之外的地方,“姑娘,如果你此刻帮我刺他一剑,今日我就放过你,如何?”“你是不是疯了!”姚瑟夺下被制住的道士的刀,向这个人攻去,可是只需要一招,他就锁住了她的喉,将她牢牢困住身前,可是就在这时,天无涯从地上蹿了起来,一掌狠狠地向那人劈去,他理应脱开姚瑟去挡,可是不能,因为他以为被自己困住的姚瑟,此刻反过来点中了他的玉枕穴。 三个时辰,只是练习了这一个动作,好像还并不难。 被击中的人口吐鲜血,倒在了地上,眼中还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天...天无涯...”“好久不见了,浪千行,这一掌,只是还给你。”“无涯大哥!我做的对不对!”姚瑟高兴得要跳起来了,她终于不是除了闯祸什么都不会的姚瑟了。 “你做得不错。”天无涯点点头,他看着重伤的浪千行深深一叹,“天中衡门也算是名门正派,堕落到今日的地步,真叫人难过。”若不是浪千行昨日偷袭姚瑟,伤了天无涯,他本不必要做这样一出戏来一击即中。 “那我们现在还要做些什么呢?”“且让他们师徒三人呆在这里一阵吧,浪千行这次没有三个月是下不了了床了。”天无涯瞥过之前被自己隔空点穴制住的两个衡门弟子,然后对姚瑟说,“我们走吧。”便往清音阁里面去了。 姚瑟刚走了两步,又回来,把金叶子都一一捡了起来,现在的她连一块碎银子都不能轻易扔掉呢! 清音阁里面的布置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天无涯凭着模糊的记忆搜寻着阁中的暗道,他忍不住的时候还是要轻咳几声,昨日他为姚瑟挡下的一掌,确实伤的不轻。“方才在佛前跪拜的是你的侍女,对不对?”“是啊,”姚瑟想到初雪,不免心里一暖,“初雪从小就伴我左右,待我真的很好。”她希望这个忠诚的丫头,能有一个好的结局。 “不过你又是怎么认识外面的那些人,而且,又是如何知道清音阁这么多东西。”“这个说来话长,而且也与你无关,你不必知道。”天无涯还是那么冷漠,时不时便要与她划开一条界限,姚瑟在心里“哼”了一声。 两人在寺庙中搜寻了很久,没有看见一个人,天无涯想起来,今日应该是寺中的修行日,寺中都要下山去帮助百姓,只留了几个人看门,这些人恐怕已经遭了暗算了。最后两人在中庭的假山后面发现了一条暗道,天无涯点燃火折子,他们逆着潮气往里前行,暗道中早已爬满青苔。他们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感觉自己在原地打转,清音阁原本不大,暗道却如此回旋,让人生疑。 天无涯伸手拦住姚瑟,示意她不要急于前行。随即朗声叫道,“晚辈天无涯到此只为问圣因前辈安好,若前辈此刻不便相见,无涯便离开。” “墓门少年天无涯?十年未见,别来无恙?”只见一道光渗了进来,石门打开了一条缝。天无涯和姚瑟相视点头,先后走了进去。 石室非常干净,中间设有一榻,四围垂有白幔,隐约可见里面有一人盘膝而坐。“见过圣因师太。”天无涯躬身行礼,神色尊重。姚瑟却好奇地往前探着脑袋。“小莫姑娘,可是你吗?”圣因师太未曾睁开眼睛,只从气息来判断来者。“我不是小莫,师太,我叫姚瑟。”“姚瑟...”圣因师太这才睁开眼,她一看见姚瑟,忽然神色激动起来,立刻掀开了帘去瞧,姚瑟这才看清白幔之中的道长竟是一个美貌的妇人,虽作道姑的打扮,却生得十分秀丽。“表哥...表哥你回来了!”姚瑟这才想起自己易容成了一个男子,她往前多走了两步,在圣因面前蹲下身去,将脸上易容的胡子取了下来,又放下头发,“师太认识我吗?”圣因虽是初次见到这个女孩,可是她像极了自己的一位故人,让她心里觉得很亲切。 “师太,”天无涯忍不住劝道,“师太面色看起来不好,方才可是与人激战过了?”“浪千行被你们制服了?”“是啊,师太,无涯大哥说了,他三个月干不了坏事了,师太放心!”姚瑟对这个初次相见的师太有着莫名亲切的好感。“傻孩子,以浪千行的武功还伤不了我,伤我的灰衣人用的是谷门神剑掌。”说着话,圣因又咳出血来,天无涯见她支撑不了多久了。 “无涯大哥,你想想办法救救师太啊!”姚瑟焦急地望着天无涯。“不必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很清楚。”圣因本是医学世家出身,若能自医,早已痊愈,她握住姚瑟的手,“好孩子,你告诉我,你的爹爹还好吗,现在他又在哪里?”“我爹爹?”姚瑟想了一项,“您是问,姓姚的爹爹吗?”“你,还有几个爹爹吗?”圣因很疑惑。 “瑟儿在昭阑岷中长大,我的养父姓贾,姚天囚是我的生父,但他在瑟儿出生前就去世了。”姚瑟轻声答道。“不!不会的...”圣因师太难以抑制自己的悲愤,“他死了,我等了他二十年,他竟然早就死了...”话罢便在姚瑟怀里晕了过去。 天无涯强行灌了一些真气给圣因,但是他知道,这也只能拖住她一时三刻的命,她如果不是有心愿未了,大约早就不行了。 半个时辰时候,圣因醒转过来,她的精神似乎有些好了,她望着姚瑟的眼睛,泪流不止,“圣因修行二十年,还是未能控制自己,实在让师父失望了。”她顿了顿,“姚姑娘,你去把墙上的那副卷轴取下来给我,可好?” 姚瑟点点头,她想,这大约就是圣因这辈子最后一件牵挂的事情了。 墙上的画卷是一副蜀山烟雨图,山道上,有一对年轻男女好像在彼此送别,画法谈不上精妙,笔尖却满含深情。“这幅画里的人,就是你的爹爹。”“爹爹?”姚瑟从怀中拿出印有南江一盗的印章,她终于又有了一件和素昧谋面的父亲相关的东西,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温存感。 “你的爹爹是我的表哥,我的本名叫做宁因,出生在蜀中一个叫丰镇的地方。我的父亲是镇上有名的大夫,他为人古板,家教很严...” 宁因的父亲有一个小妹,生得非常美丽,但性情却极不柔顺,她十五岁的时候和家里吵了一架,离家出走,一走就是十年,待她再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那就是姚天囚了。姚天囚的父亲是一个江湖游侠,他承诺过他们母子会回去接他们,可是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大约在姚天囚母子回丰镇的第三年,母亲就因为思念父亲过度,离开了人世。 “天囚表哥生性乖张,与我们家人格格不入,但是他对我很好,或许是因为我总是愿意听他那些捉弄人的法子。”圣因想起了自己和表哥小时候的事,笑了出来,姚瑟望着手中的画,也越发觉得亲切,“那后来呢?” 后来,姚天囚长到了十五岁,就留书出走了,说要去江湖深处寻找父亲的下落,他还留下来六定金子,说是偿还这些年宁家的养育之恩。宁因从来没有见过姚天囚的父亲,但她姚天囚从小就有一些功夫底子,而后来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武功,两三年之间,就成为了声名大噪的侠盗。这件事,在宁家看来是非常大逆不道的,他们要求和姚家划清界限,终生不再做亲戚。 二十一 前缘尽断 “表姑姑,那您,又为什么会在峨眉山呢?” 此刻,峨眉上敲响了晚钟,倦鸟知还的时间到了,在山下修行的弟子不久就会返回来,他们迟早会发现寺中发生的一切,所以浪千行之前非常着急着要找到重伤逃走的圣因师太。 但是今天的晚钟,恐怕是圣因此生听见的最后的晚钟了,她没有别的愿望,只想与姚瑟把剩下的故事都说完。 “我父亲说我也是天生反骨,像极了我的姑姑,十七岁那年,我拒绝了父亲给我定下的婚事,上峨眉学道,但是父亲不知道,在我心里,我只想嫁给表哥一个人。”圣因对姚瑟说出来自己的心事,她好像轻松了许多。“大约在二十年前,表哥因为扶苏国宝藏一事,被江湖追杀,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像变了一个人。”圣因记得很清楚,她再见到姚天囚的时候,他刚刚躲过一劫,从海边回来,他拿了金子在金顶重塑了菩萨金身,菩萨的样貌是他亲手画的,打造这座金身花了整整三年,这三年间,他几乎都在峨眉,那是他与圣因相伴最久的一次。 “表哥那段日子变得很是平静,也比以往都爱笑了,菩萨金身塑好之后,他常常去山里,望着塑像出神。”圣因说道这里,望着姚瑟,“瑟儿的眼睛像极了表哥,你的眉宇却有几分像菩萨。”“表姑姑,”姚瑟握紧她渐渐发凉的手,“瑟儿的母亲在手札里有记,说父亲年少时候荒唐,将她的相貌塑成了峨眉金顶的菩萨金身。”“原来如此...”圣因的泪水从眼角涌出,“他一定很爱你娘啊。” “师太,”天无涯知道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姚天囚有没有提过,到底扶苏宝藏是什么,又是谁,在追杀他?”“没有,他从来就没有提起过宝藏之事,但据他和我说起他去过的地方,如果所记不错,宝藏应该在苌楚一带。”“苌楚?”天无涯心下一惊,“先前师太说,伤你的人是用的谷门神剑掌,谷门便在苌楚,此事是不是有所关联呢?”“或许是的,”圣因目光越发涣散,“他们来清音阁找什么东西,我其实并不清楚,也许你们会慢慢找到答案。不过,或者这答案,也并不要紧了...”她心中牵挂之事已经了解,最后将目光转向了姚瑟手中的卷轴,也许她是想起了当年蜀中的烟雨,也许是想起了别的什么,但她终究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了... 姚瑟和天无涯将圣因的遗体放好,便从密道悄悄退出去,他们知道不久,她就会被发现,会被好好安葬的。 “糟了,出事了!”待天无涯二人走到正殿时,忽见紧闭的寺门洞开,两个衡门弟子倒地身亡,浪千行却不见了踪影。“啊!你看!”姚瑟指着墙上的血字,上面写着,“不报此仇,枉入衡门。”天无涯皱着眉,想了很久,“以浪千行的伤势,很难杀人逃走,如果我没有猜错,他是被人带走的,而这个人却把矛头指向了衡门,大约是要把圣因师太的事情栽赃到衡门身上。”“那,他会是那个用谷门神剑掌的人吗?”“嗯...十有八九了。”天无涯忽听得有人敲响了清音阁的丧钟,看来已有峨眉弟子发现他们的掌门圆寂了,“此地不宜久留,免得说不清楚,我们走。”“好!” 清音阁外夜色已浓,算起来他们已经在里面呆了好几个时辰了。 “小姐,小姐是你吗?”寺门外的亭子里传来了初雪怯怯的声音,她执着灯笼立于夜风之中,不知道在此等了多久。姚瑟发现自己已经卸掉了易容术,此刻也没有办法假装了,与天无涯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向初雪走过去,“傻丫头,你怎么还在这里,此地不安全,你快些回岷中去吧。”“小姐!”初雪扔下灯笼,奔来抱住姚瑟,“初雪方才在寺中同小姐说话,就隐约发觉是小姐你了!不枉我日夜祈祷,求小姐可以平安,佛祖保佑,终于把小姐送回来了。”姚瑟有些哽咽,自从父亲去世她离开贾家之后,再也没有得到这样的关心了。 天无涯好像没有办法应付这样的场面,便借口去前面等她。 “初雪,你一个人走到这里的吗,这么远的路,你怎么走下来的?”“小姐,你的头发很乱,我给你梳一下,好不好?”姚瑟只好同意初雪在长亭里给她梳头,一边让她讲讲家里的事,初雪说现在的贾家已是岌岌可危,让姚瑟一惊,“先前听说吴家出了事,我已经有很不好的预感了,你说,二哥和风摇私奔?我实在不能相信,至于四姐,她一向胆小,不该莫名其妙地下落不明啊,大姐为人谨慎,怎么会让手里的店铺都被封了呢。那三哥呢,他一向有办法,他不会不管的吧?”“三公子现在在主持大局,若小姐肯回去帮他,相信一切都会好的。”初雪帮姚瑟把头发梳得齐齐的,就像以往在家中一样。 姚瑟有点自责,她从来没有想到贾家这般枝繁叶茂的家族也会一夜之间分崩离析,“初雪,我手里还有十五个芙蓉暗卫,现在我把他们交给你,你按我的指使,求他们出手协助,将贾家的人都找回来,你能办好吗?”“初雪可做不来,小姐,这么大的事情,非得你亲自回去主持才行。”“你如果做不到,就把他们交给三哥,江湖的事情,倒也远也不是你可以弄懂的。”姚瑟觉得自己虽然才离开半年,可是对江湖的理解远比初雪要多太多了。 “姚瑟。”天无涯回过头来,叫了她一声。“怎么,可是有人过来了?”他们之间不知何时已经隐约有了这种默契。“不错,来的人还不少,我们现在该走了。”“嗯!”姚瑟转头对初雪说,“我现在还不能回贾家,但我办完事就会回去看你的,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不要牵挂我,我会照顾自己的。”说完从手上褪下白玉的镯子,“这个镯子我从小就戴着,你是知道的,现在我把她送给你,初雪。”“小姐...”初雪的眼中噙着泪,她知道自己留不住姚瑟了,“小姐下定决心的事情,从来都不会变的,”她接着从边上拿起一杯茶水,“这是我今日向佛前求的圣水,小姐你拿过去,给那位大侠解解渴吧,初雪现在只能求他关照小姐了。”“你自己拿过去吧,你不必怕他,他虽然长得不好看,但心眼不坏。”姚瑟玩笑道。 初雪将信将疑地抖着手,将茶捧了过去,递给了天无涯,他因为感念这个丫头的忠诚,接过来一饮而尽,“有劳。”“好了初雪,我们真的要走了,你记得,这个镯子就是...”姚瑟正打算告诉初雪,她的手镯就是暗卫能认出的主人暗号。忽然天无涯的声音变得沙哑,“糟了,茶水有毒。”他感到有些眩晕。姚瑟大惊,正在此时,一队火把由远而近,向他们冲来,带队的不是别人,正是贾诚。 “你下了毒!”姚瑟望着初雪不置可否地问道。“小姐,这个人是一个劫匪啊!小姐你是不是疯了,你不能跟他走啊!”初雪死死抓住姚瑟的手,姚瑟真是又急又气,一把推开她,去扶住了天无涯,“你还能撑住多久?” “还死不了。”天无涯的面色发青,说话也很是费力,毕竟他昨日才受了一掌,今日为圣因运气也耗了许多真力。 “瑟儿,别来无恙啊。”火把已将姚瑟三人围在当中,贾诚高傲地坐在她的火焰驹上同她说话,神色和以往与她说话的那个他判若两人。“三哥,”姚瑟向他走近了一步,“瑟儿现在不能和你回去,其中缘由,来日若有机会必定细细道来,今天,请放我们走吧!”姚瑟在求他。“我们?”贾诚冷笑一句,“姚瑟,你真会让我难堪啊。”话音未落,贾诚忽然飞身起来就要过去抓她,天无涯定了定神,一掌将他逼了回去,顿时血气倒涌,几乎摔在地上,而贾诚也被逼退数步才站稳。 贾诚看见姚瑟立刻去扶天无涯,眼中尽是关切之情,他的心远比受这一掌还痛,“瑟儿,是你逼我的。”说罢,他一挥手,三个手持兵器的大汉走了出来,这三个人显然是身怀绝学的练家子,非一般贾家护卫可比,天无涯就是不中毒,也未必敌得过他们联手。 但天无涯别无退路,为了护住了姚瑟,只能硬着头皮去打。 “初雪,请小姐过来。”贾诚冷冷说道。“小姐,你们逃不了的,他今天就算不死在这三个人手里,他中的毒一盏茶功夫就会毒发身亡,小姐,趁三公子还没有那么生气,你不如...”初雪颤着声音,话还没说完,姚瑟已经狠狠一巴掌将她打翻在地,“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的丫头,你的主人在那里,去找你的主人吧!”姚瑟指着贾诚狠狠说道,再不多看初雪一眼。 姚瑟看着眼前的情势焦灼,知道自己必须要想办法帮帮天无涯了,忽然她的脑海里闪过马尧跟自己说过的话,“烈焰最通人性,一旦认了主人便不会轻易背叛,”她需要赌一把了!只听见姚瑟清啸一声,欲唤烈焰过来,可是马儿只原地叫了一下,像在与主人应答,却半步也不曾迈出。 “该死的马儿,我平日怎么待你的!”姚瑟气得直跺脚。 眼见天无涯已渐渐不敌三大高手,被打得遍体凌伤。姚瑟又急中生智,“当初父亲走后,管家宣读遗嘱,昭阑的产业尽归谁的名下,你们这些贾家奴仆又是谁的奴仆,你们忘了吗!”这句话好像起了一点作用,卫士们窃窃私语起来,“对啊,好像产业都是五小姐的,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听五小姐的呢?”三大高手也忍不住,停下攻势,他们受贾家聘用,还是知道自己去哪里领钱比较重要啊! 贾诚这次脸色变了,他冷冷笑道,“姚瑟,爹爹是怎么死的,又为什么要将贾家的产业给你?”“你什么意思!”姚瑟惊怒,“爹爹是在你面前咽气的,他将产业给我自有深意,你应该明白啊!”“诸位,我爹是一代商王,为何会把产业交给一个外姓女子,大家不觉得可笑么?这个女子今日又公然和一个贼人勾结,难道,不是别有用心吗?谁知道他们之间已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贾诚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自己的心痛外人是不会知道的。 “贾诚...”姚瑟不敢相信,当利益冲突的时候,她的三哥竟然可以如此颠倒是非地污蔑她。 “五姑娘,为了你的清誉,这个人今天非死在这里不可。你跟我们回去,万事有三公子给你做主。”贾诚的亲信贾汀现在已经是护卫总管了,他可以代主人发话,“三位高手,对这个男人,杀无赦!”没有退路了,姚瑟能靠的只有自己了,她拔出随身的短剑,加入的战斗,如果她和她的同行者今日要命丧于此,也只好认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三大高手的兵器已经逼到了天无涯和姚瑟身前,只听得马儿一声嘶鸣,烈焰腾空而起,将贾诚摔了下去,继而跃过了三大高手的头,吓得他们不得不躲开半步。再然后,它直奔到姚瑟身边,天无涯大喜过望,用尽最后的力气,拉着姚瑟翻身上马,“好烈焰,算你还有良心!” 两人借着烈焰的力量,直冲着人群而去,姚瑟扣紧袖中仅剩的金叶子,按照先前天无涯教她的法子,连续打倒了好几个人呢! “放箭!”贾竟然诚连姚瑟的性命都不再顾惜! “别怕!”天无涯却在她身后轻轻说道,接着凭着听风辨器的本事,带她躲过了数箭,“姚瑟,你往前冲就可以了。”冲出重围之后,天无涯支持不住,便趴在她身上,不省人事了,姚瑟知道自己此刻不能软弱,她要带着她的同伴离开这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姚瑟只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在飞驰着后退,就像当初马尧带着她在蒲公英山坡上驰骋一样,但不相同的是,此刻的姚瑟不再只有白日梦,她肩负一个同行者的信任,她不再是一个只知道闯祸的少女。 又过了半个时辰,身后追赶他们的声音终于远了,姚瑟早已是精疲力尽,此刻天外,东方已白。 二十二 碧水丹心 “五月初十,我军势如破竹,士气高涨,需寻一契机,一击即中,若不能胜,后方空虚,粮草有限,则殆矣。”碧云轩来松月已经快两个月了,赫朗氏拔营北去,她每日都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战鼓之声,她曾经是不敢相信自己可以受得了这些,甚至可以在行军布阵上面有所推演,她每日都在读海纳的兵策,也会将自己的见解都记录下来,然后让守她的兵士送到山下去,虽然不曾见到赫朗权骁,但她总以为自己和他在并肩作战。 “薄荷你来,我刚刚画好了地图,这四围山势来看,有两个山坳最适宜伏击,这也暗合兵法之道,现在就要送下去!”碧云轩兴冲冲地将地图递给薄荷,薄荷却摇摇头,将手背到了背后。“薄荷,怎么了?你不愿意帮我送信吗?”碧云轩一愣,又用非常生硬的松月话讲了一遍,这两个月以来,她常常缠着上山来采果子的农妇学几句话。 薄荷叹了一口气,跑了出去,不一阵,又抱着一些书信回来,将它们在桌上一字排开。碧云轩惊怒,“他们,一封信也没有帮我送出去吗!”碧云轩委屈极了,她初时以为守卫们不同言语,但后来一想,她已经学了些简单的话,一定不是这个缘由,那一定就是故意为之,海纳终究不信任她,只是在敷衍。 碧云轩倒退一步,在冰冷的石凳上坐下,清泪如雨,薄荷在她近旁站着,却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不可以,我不能就这么认输了,瑟儿,如果是瑟儿,她会怎么做呢?”碧云轩擦干眼泪,自言自语起来,“来山里的农妇恐怕去不了军营,即使去了,也不一定能被人采信,到底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得到这些东西,并且打开参详呢?”薄荷过来拉拉她的手,指着洞外,想要带她去什么地方。 碧云轩近来越发懒得动了,但是现在苦闷,出去走走也是好的。她被薄荷拉着往前奔跑,跑得胸口发闷,一直叫她慢些,但是穿过树林,便到了一出绿潭,潭水清幽,翠竹环绕,实在是一方幽境,碧云轩慢慢恢复了平静。 薄荷一直带着她直直地往水里走去,潭水是飞瀑的源头,在这里能听见水声轰隆。碧云轩的守卫也跟着她们过来赶了过来,碧云轩很生他们的气,“你们都走开啊!我要在这里洗澡了。”她知道海纳对这些人说了自己的来历,他们尚且不敢对她有轻薄的意思,便自顾自地脱下了外衣,吓得守卫们不得不退走。 在潭中沐浴一阵,碧云轩的心情又好了许多,想起昔日在贾家媳边嬉戏的日子,哪里会有今日这般的孤苦无助?远处战鼓又响起来,将她的思绪来了回来,她知道自己还有现实要战,不能如此软弱了。她挽起头发,站起身来,薄荷将她的外衣拿来给她披上,“我们回去吧。”薄荷摇摇头,她将手边的一截打水的竹筒放到水中,推水向前,竹节顺水漂走,片刻之后,就坠入飞瀑。 碧云轩有些疑惑,但随即又有些明白了,“薄荷你莫非是想,将书信放在竹筒里?”薄荷好像可以听懂汉语,连连点头。“可是,这些竹筒最终会漂去哪里呢?”碧云轩又向碧潭尽头探了探。薄荷用打水的竹筒舀了一筒水仰头喝下,又指指竹筒漂去的方向。“难道,瀑布下面,竟然是士兵们汲水的地方吗!”碧云轩一下子就明白了。薄荷连连点头,很是兴奋。 “太好了!”碧云轩拉着薄荷的手在水里转起圈来,“太好了薄荷,我们有办法了!”跳着跳着,碧云轩感觉自己有些头晕,但她还是太兴奋了,“他们真傻,以为给了我一个哑巴姑娘,谁知他们送来了一个如此聪明善良的姑娘,我真是太幸运了!”薄荷淡淡笑着,似乎听懂了,也似乎毫不明白。 为了伏击的作战计划,赫朗权骁已经一夜没有好好休息了。 “王,这是我们在水瀑下面拾到的竹筒。”武士将竹筒高举于顶,呈给赫朗权骁。他取过竹筒,打开来看,里面的地图图样清秀,松月文字的字迹却乍熟还生,有几分像海纳的字,却又十分笨拙,他思量片刻,露出了笑容,“好,你们先去请弥森和老师过来,我有事商量。” 弥森和海纳还有几位将士走了进来,“王,我们商量了一夜,觉得这里两个山峰最适宜设伏,山势险峻,居高临下,必能一击即中。”弥森在挂起的地图上指了出来。“权骁,你觉得呢?”海纳忽然问道。赫朗权骁笑了笑,将方才收到的地图展开,指着山坳,“可是我觉得,后面的这一出山坳,更适合隐蔽,现在正是初夏,哲修族人行军之时也会选择荫蔽之处,必入山坳。”“对啊!王说的很有道理!”余人相视一笑,啧啧称赞。海纳欣慰地点头,“权骁与我不谋而合。”“这不本来就是老师的...”赫朗权骁认为是海纳将计谋放置竹筒之中,让他当众说出以服众人,但他已经不像以往那样简单直率,已经学会不再执拗别人的好意了,便笑着说,“这不本来就是老师教导之功吗?” 一连数日,士兵都在汲水之时捡到竹筒,筒中的计策不是每次都很高明,但大部分时候,都能给赫朗权骁一些灵感的启发,战局对赫朗氏越发有利了。 又是日已西沉,赫朗权骁才放下手中的纸笔,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权骁。”海纳走了进来,这个浪途归来的年轻人总能让他欣慰,“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这是权骁的宿命,谈不上辛苦,只有我们之后还能回到骑马打猎,跳舞唱歌的日子,这些辛苦就都值得。”海纳拍拍他的肩,“作为王,你注定要牺牲一些自己的快乐啊。”赫朗权骁苦笑一声,岔开话题,“那我打完仗,怎么也得让我喝上三天三夜,醉上三天三夜吧。”“酒...”海纳叹了一声,“你还在想念那个汉族女子吗?”“不敢瞒老师,权骁打完仗,总要回中原去找她,她是我的妻子,此生不变。”赫朗权骁的眼神里带着温和却坚定的力量。 “好吧,这件事,以后再说,你先休息吧。”“等一等,老师。”赫朗权骁从屋里抱出一堆竹筒,“老师的竹筒是不是该用完了?”话罢将竹筒递了过去,“拿回去吧,还能重复用。权骁明白老师的苦心,但是我,可以自己判断。”“这...这是什么?”海纳不解。“老师日日先将计划用竹筒告知,后又让大家一起来商量,如此曲折,只是为了权骁在军中立威,权骁认为,大可不必,但老师若执意如此,我也不阻拦。” 海纳抽出一个竹筒里的白绢,展开来看,上面的松月字迹和自己的有些像,看得出写字的人是照自己的手书来写的。会这样做的人,除了她,还会有谁?“被王识破,海纳惭愧,这就先告辞了。”海纳只好担下这个名来。 夏日夜长烦闷,山间蚊虫很多,碧云轩最近越发吃不下东西,吃了也会吐出来,可惜这山中的日月就是这么清苦,也不会有人给她做山楂莲子来吃了。薄荷却是很关心她,心疼得看着她日日憔悴起来,这些天,赫朗氏的战事越来越紧,他们的战场往北推进,她在山中已经听不见战鼓之声了。 碧云轩最是能在无聊的时候给自己找些乐子,她教会薄荷玩千秋戏,这是她以前和姚瑟一起发明的,将人写在卡片上,给他们布置一些功能,让他们一个压过另一个,却最终环环相克,没有最厉害的人。以往他们的卡片上是贾家的人。碧云轩调皮,将松月的人也写上去,最低级的牌先从门口的守卫算起,谁叫他们半点也不贴心,最后一个一个官阶,薄荷这次拿到了一张松月王牌,她笑了起来,问碧云轩谁能大过他去? 碧云轩看着这张王牌,愣愣地难过起来,“这个人最是坏透了,我虽然跟他说,我要走了,要离开这里,他又怎么能真的就不来找我了。也忘了自己以前都说过些什么,都快三个月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到什么时候...”说着说着,便流下泪来,“这张牌,要变成一张最小的牌,谁都比他大才好。”薄荷取笑她耍赖, 就在她们玩闹的时候,海纳进来了。他有些惊讶,碧云轩比初见之时清瘦了太多,他心里有些不安,他知道若赫朗权骁看见,定会伤心。 薄荷缓缓站起身来,她见到海纳有些紧张,碧云轩倒很沉着,“薄荷,去给老师倒一杯茶水吧。”“有劳云轩姑娘。”海纳在她对面坐下,从袖中取出一截竹筒,“这个,可是你放下山去的?”碧云轩瞥见墙角尚有一些削了一半的翠竹,心知并不能瞒过他去,只好点头承认了。“云轩姑娘以后不必这么做了,明日之后便会拔营,士兵也不会再去飞泉处汲水。”海纳又道,“况且你对战事所知不多,做出的判断难免有误。”“云轩从一开始就与先生说了,我会帮赫朗氏赢得战争,如果先生要阻拦我,我免不得又要想别的法子了。”碧云轩虽然委屈,却咬紧牙,将话怼了回去。 “不必想别的法子,我已在新的大营处安排了一个住处,日后,我亲自来与姑娘商量对策,可好?”“先生!”碧云轩高兴极了,她终于得到了海纳的信任。“多谢先生!”海纳看着这个一片丹心的女子,忍不住对她怜惜起来,他想,如果她不是一个汉人女子,该有多好啊! “六月廿三,大雨连日,双方各守其营,相持不下...”碧云轩停下笔来,自从海纳常常来和她商量对策,门口的守卫也对她亲切多了,她现在也比以往自由,但是海纳还是要她信守承诺,破松月神宫之前,不见赫朗权骁。 碧云轩看见薄荷在山穴口用手接着雨水,想来她也是闷坏了,“薄荷,我们去山谷里走走。”山谷里开了一树浅红的合欢花,在雨里,花都落了下来,碧云轩摊开手心,握住飘落的花絮,可是,已经逝去的生命,又能如何握住? 这时她们听见不远处有士兵的声音,碧云轩连忙拉着薄荷离开,“我们最好不要被士兵瞧见。”可是一个孩童哭闹的声音惊动了碧云轩,这个地方是两军交战的边际,怎么会有平民,她又忍不住凑近去瞧,绿树掩映之下,她看见一个士兵举刀向一个摔在地上,手无寸铁的妇人砍去! 碧云轩心下一惊,放出袖中的响箭震开了士兵的刀,她飞身过去,挡在了妇人面前,她识得士兵的盔甲是赫朗氏,便厉声问道,“赫朗氏治军严明,军规第一条便是善待百姓,不可滥杀无辜,你知不知道!”“小的知道。”士兵显然被她的气势震住了,“可是这个妇人从哲修那边偷跑过来的,弥森将军说大战在即,怕是奸细,让我杀了她。”碧云轩回头一望,见妇人怀中尚有一个女童,不过四五岁大,“一个妇人,还带着一个孩子,能是什么奸细?就算是,孩子总是无辜的,将她们拘禁起来,大战之后再审也好。”士兵不知如何应答。 妇人抓住了碧云轩的裙角,将手中的孩童递给她,她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神里只有一个请求,希望碧云轩能救救她的孩子。“她们从哲修那边跑来,多半是过不下去了,同为松月子民,我们今日征战也是为了松月统一,大家都有好日子过啊。”碧云轩说着便要俯身去扶起妇人。 “云轩姑娘,万万不可!”海纳带着一群人匆匆赶来,“你且过来,不要靠近她们!”“先生!”碧云轩一惊,“先生一向仁厚,这又是为什么?”“你且看看那个孩子的手臂就知道了。”碧云轩俯身下去,打量起来,只见孩子贴着母亲的胸前,睡得正酣,但是她的手臂上已经泛起了许多红点,“难道是....天花?”碧云轩吓得倒退了一步,幸好薄荷扶住她,才没有跌倒。 妇人口吐鲜血,已是不治,但她临死之际,仍然望着碧云轩,仿佛认为她是自己孩子唯一的转机了。“不错,小孩感染的正是天花,哲修王子要烧死她以防疫症延续。”海纳一叹,“这个妇人是哲修族王子的侍妾,她为了自己的孩子,从大营一路跑出来,已是心力交瘁,来人啊,将她们母女一起埋了吧。”“且慢!”碧云轩不能对妇人的眼神熟视无睹,她冲上去,将孩子抱了起来,“我会尽力救她,你安心去吧。”妇人感激的眼神,碧云轩一生也不会忘记! “云轩姑娘!”“老师,天花并非无药可救,云轩想试一试。但如果,我也不幸染病去世,就请老师放火烧了山洞,以免疫病蔓延。”碧云轩怀中的孩子还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去了,兀自熟睡着,碧云轩无法放弃一个如此鲜活的生命。 二十三 仁者无敌 碧云轩向他们做了诀别,转身要走,薄荷跟了过去,碧云轩撇开身子,“薄荷你听话,快回老师那里去,我若有幸活下来,再去找你,我们的千秋戏还没有玩够呢!”可是这个薄荷,竟然和碧云轩是一样的脾气,也握住了孩子的手,决意要和她们同生共死。 “云轩姑娘保重,薄荷姑娘保重!”忽然从山坳那头,有一个哲修族的士兵大声喊了出来,想来他是认识死去的女子的,或许是他护着母女两个从哲修族逃了出来,他不敢踏入赫朗氏的营地,只能一直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云轩姑娘保重,薄荷姑娘保重!”赫朗氏的士兵也跟着叫了起来,不管战争是出于什么原因,对生命最本质的怜悯,大约都是感人的。 士兵们的鼓舞之声此起彼伏,就像紧密的战鼓声,直到两个女子消失在雨幕之中。 海纳长叹一声,吩咐他们要按时供应山洞的食物草药,“还有,这件事,不能让王知道。” “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赫朗权骁的声音随着马蹄而至,他的神情非常激动,他一定听到了什么,匆匆赶来,“你们刚才在干什么,我听到了碎云响箭的声音,听到你们在叫云轩的名字。”赫朗权骁翻身下马,环顾四周,除了一个死在雨中的妇人,他什么都没有找到。 “王只怕是听错了,我们哪里能认得云轩姑娘。”海纳身边的谋士笑道,他话音刚落,赫朗权骁的弯刀便掷了过去,就插在谋士脚下,溅起泥浆飞石。 “吾王息怒!”兵士们齐齐跪下,谁也不敢再多言。“老师,我再问一遍,云轩,是不是还在松月。”“不错。”海纳闭上眼睛,叹了一声,“云轩姑娘,从没有离开过松月。”“她在哪里!”赫朗权骁大喜过望。“她立下重誓,破松月神宫之前,她绝不见你。”“老师!”“权骁!”海纳正言道,“云轩姑娘为了你承担了很多东西,她尚且毫无怨言,你为什么不能承受这一点离别之苦呢!” “可是老师,我只是想知道她还好吗?”“我以松月先知的名义起誓,只要破了松月神宫,必定将她的下落俱实以告,若为此言,犹如此木!”海纳拔出没入土里的弯刀,挥手斩断合欢的花枝,他在心里念叨,“我定会让你们相见,如果她还能活到那个时候。”“老师,”赫朗权骁慢慢逼近海纳,气氛凝固起来,大家都不敢出气,“一言为定。”说罢从海纳手中取回弯刀,也缓步消失在越来越密的雨幕之中。 碧云轩吩咐薄荷烧了很多热水,她要一直给孩子擦拭身体,她尽量不让薄荷靠近小孩,小孩手臂,胸腹都长满了红斑,看起来有些吓人,但是在碧云轩眼中却又别有一些温存感。原来十几年前,姚瑟也染上过天花。当时整个贾府都束手无策,贾信夜夜难以入眠,他重金聘请了很多名医,上至京师御医,下至江湖高士都请入府中。 他们将姚瑟的小楼围起来,不让任何人靠近,只留了一些侍女照顾她。那个时候,姚瑟不到六岁,与碧云轩正是玩得好的时候,有一晚,碧云轩偷偷地跑上阁楼,眼见姚瑟病得憔悴,便守在她身边,轻声唤她,说也奇怪,姚瑟本已昏迷数日,这一夜竟然醒转过来,迷迷糊糊地与碧云轩说了很多话。两个姑娘同被而眠,直到次日清晨才被发现。贾信得知之后大惊,但两个女孩实在可怜,不愿意离开彼此,想到碧云轩如果已经染病,也只好被隔离在楼中。如此,她们在一起过了半个月,姚瑟真是福大命大,竟然痊愈了,只在背上留下了几个浅浅的疤痕,而碧云轩自始至终也不曾染病。碧云轩心里想,十几年前天花尚且没有奈何得了她,希望今日,她还能一样好运。 薄荷走进洞里,带来了山下送来的食物和医术,里面对松月周围可用的草药有一些记载,碧云轩久在病中,认识的药也很多,便结合着研究起来。夜里病中的幼女哭闹,碧云轩担心她抓坏了她自己的脸,便剪下自己的袖口,做成布条把她的手轻轻绑住,又一次一次,用清凉的泉水给她退烧治痒,几夜都未能合眼。 要去拯救一个生命,何曾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呢,碧云轩嘲笑自己真是太天真了。“瑟儿,你能不能帮帮我,让我回忆起那种草药,当年它救过你,今日也许能救这个孩子一命。”碧云轩自言自语地说着,迷迷糊糊地伏案睡着了,天亮了。 这天是个晴日,薄荷一早就被着背篓出去,照碧云轩徒手画的图样相似的花花草草都采了回来,她的手都被带刺儿的植物伤到,也不曾抱怨,碧云轩很是感激,却不得不摇摇头,“不对,都不对,薄荷,我感到很绝望。再过一日,如果还找不到,就很难治好了。”碧云轩披上外衣,站到洞外的崖边去。 断肠人立断肠崖,崖外山青月独明。碧云轩忽然看见半山腰处,也有一处峭壁,那里也有一个人,仿佛也带着相思之意,独自站着,他看上去很寂寞。 “你也在想念我吗,马尧?”碧云轩太累了,她真希望这个时候可以投进马尧的怀抱,就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只要我在,就不会让你有危险。忽然,那个在山腰的人影好像转身要走,碧云轩心里一愣,往前几步想要留住他,忽然脚底一滑,险些摔下山崖去。 幸好碎石掉落的响声惊动了她,让她停下脚步来,碧云轩拍拍自己受惊的心脏,再抬眼去看,那个人已经要离开了。碧云轩不知道为什么今晚为什么很想见见这个人,忽然决定转身,向山腰奔去。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她才找到那个能与自己对望的地方,却哪里还有人影。她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便嘲笑起自己来,但笑了两声,又忍不住哭出声来。是啊,很久没有放声而哭了,为什么她要一个人承受这么绝望的心情。 “云轩?”他的声音不高,唯恐会惊醒这个梦似的。碧云轩回过头去,她清瘦了很多,但是她还是带着牧云坡上的娇弱,枫情画意里的哀楚,贾府槐树林中的坚定,可是他们相知相遇的事情,却远得像上辈子了。“云轩,真的是你吗?”马尧的眼泪落了下来,他想象他们重逢的场景里,没有一个像今日这般凄迷。 “你不要过来!”碧云轩往后一转,躲到了一棵大树后面,“我答应过,在你破松月神宫之前,我绝不见你!”“云轩!”“你不要逼我,你要是再往前走,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我说得出,做得到,你知道的!”碧云轩忍着泪,狠狠说道。 “云轩,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我没有,我从来都没有生你的气。”碧云轩咬住自己的指节,不让啜泣的声音太高,被他听见,她在心里念叨,“上天肯再让我见你一面,已属格外垂怜,我此生已无憾。” “云轩,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呢?是不是只要我破了松月神宫,你就会回来?若是如此,十日之内,必破神宫。”碧云轩不知道能不能承诺他,但她此刻也只好点头,“兵家之事,必求天时地利,你切忌急功近利,你知道的,只要我活着,就会一直等你。”“好,一言为定。”马尧笑了,他并不知道,碧云轩这一句“只要我活着”是带着怎样的心情。 “时候不早了,你先过来,我看着你回去,我再走,决不食言。”“你这个人,鬼主意多得很,我可没心思跟你斗,你现在就走,回营之后吹响角楼的号声,我听见号声自会出来。”碧云轩真是一个极好的军师呵。“此去角楼甚远,你听不见号声。”“又骗人!”碧云轩气得跺脚,“号台就在营北,离这里不过半里路,我每日都能听见号声。”“你熟知军营方位,是海纳老师告诉你的吗?这么久以来,你都在这附近,对吗?”“你!”碧云轩从树后探出头来,“我就说你鬼主意多得很,又在套我的话了!你若再不走,我可就要生气了!” “好好好!”马尧看见妻子露出以前他逗她的时候的表情,他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没有半点改变,终于放心地笑了,“那我走了,等我十天!”说罢,摆摆手,向后退去,直到碧云轩再也看不见他了,才转身走掉。 碧云轩终于脚一软,摔在了地上,她无法说出来,自己是多么想走近他,想拥抱他,想亲吻他,可是她害怕,如果她真的染上了天花该如何是好,马尧不能在这个时候有任何闪失,他的身上背负着太多人的期待了。况且,她真的不知道,这个时候,若是给她一个机会软弱一下,会不会还有力气来对抗现在的一切阻难,她在心里逼迫自己,再忍一忍,再坚强一些。 片刻之后,营地的号声悠悠传来,每一声都像马尧在唤她的名字。她下定决心,要倾尽全力守侯重逢的那一刻。碧云轩努力撑着自己,想缓缓站了起来,她的手碰到一株坚硬的植物,扎痛了皮肤,是的,这种刺痛,她十几年前也感受过。 “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碧云轩读到这首闺思的诗,心里有一些惆怅,但是三天前她找到当年救姚瑟的草药,病女阿南已经慢慢好转了,此刻她才有闲心读几首诗。薄荷走了进来,她神色有异,像是出了什么事。“可是她有反复了?”碧云轩有些着急地站起身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女孩的母亲,“她昨日退了烧,清醒多了,也有了食欲,按道理是会好起来的。”薄荷摆摆手,示意她女孩无恙,而是洞外来了许多陌生人,有些奇怪。 碧云轩王洞外去看,有一些百姓提着果蔬来探望她,他们唤她做仙女姑娘,说她降临松月,能治百病。“实在教大家误会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汉人女子,不懂得太多治病的法子,救了这个姑娘,实属侥幸。”“这位姑娘,是我们松月王赫朗权骁从汉族迎来的,她所救的女孩是哲修王族的后裔。只因她不幸染上天花,哲修王子就要烧死她,你们说他们还是不是人!”碧云轩识得,说话的是海纳手下的谋士,他乔装成百姓,混在这些人当中,是为了为赫朗氏收买人心。 这一招果然奏效,百姓们都啧啧称赞赫朗氏的仁心。“看来,赫朗氏在找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进攻松月神宫了。”碧云轩心下明白,但是她并不欣赏利用这样的惨事来收买人心的举动,只是冷冷说道,“阿南谢过大家的关心,带她身子再好一些,就可以回家了,请大家回去吧。” 赫朗权骁不知不觉间,又走回了这个半山腰,以他以前的脾气,什么别的事情也不会顾,就是把山都推平了,也要把碧云轩找回来,可是现在他不能,他要严格地遵守约定,先破松月神宫。最近战局已定,不日便会最后进攻,但他的心却无法安宁,“出来吧,弥娅。” “对不起,权骁,我并非有意跟踪你的。”弥娅从身后的灌木丛里走出,有些不好意思。“无碍,你来。”赫朗权骁笑了,他的笑容总是充满了谜一样的魅力,好像世间一切的痛苦,猜疑,艰险,都可以被这笑容融化掉似的,弥娅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爱上这个笑容的,此刻她也报以微微一笑。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吗?”弥娅摇摇头,“三天前,你从外面回来,就像变了一个人,你不再长吁短叹,而是变回以前那个权骁,那么勇敢无畏,敢打敢拼,我真是欣慰,想知道,你究竟遇见了什么,可是松月神明显灵了?”“松月神明?”赫朗权骁一笑,“是啊,神明把她带回我身边了,弥娅,你看,这座山林真美啊!你相信吗,这么久了,快三个月了,云轩一直救藏身在这里,她片刻也没有离开过松月。”夜幕之中,鸣蝉唧唧的山林此刻显得尤其美丽。 “她...她不是回到中原了吗?”弥娅睁大眼睛,不愿意相信。“没有,我真是太傻了,她怎么会离开我呢,我真是太傻了!”赫朗权骁朗声笑了起来,“弥娅,你不明白,我和她是永远不会分开的,即使我死了,我也会永远守护她的。”“权骁!”弥娅知道,这是权骁的诀别了,“请你不要这么说,我们不能失去你!”弥娅明白,这是赫朗权骁的底线,他选择了碧云轩,即使他为松月死去,他也将永远属于碧云轩。“弥娅,亲爱的弥娅。”赫朗权骁伸手拥抱住她,“请让我像弥森一样爱你,好吗?” “可是...”弥娅想说,她并不能像爱弥森一样爱他,但这就是命运啊,松月的神明也没有办法回答你,如果你喜欢的人偏偏喜欢上别人,你有什么法子? 二十四 姊妹玩月图 株林镇是青苏城外的一座小镇。 青苏城向来的繁华的,仿佛云锦是丝绸的,树叶上是金箔的,流水声都叮咚叮咚,如银钱落地。但株林却是一处化外之地。若说是诗,倒无韵脚,若说是画,难描曲调,好像它谁也不理,谁也不认,贾信曾说,这里是最难做生意的地方,这里的人都带着自给自足的封闭,却又是不卑不亢的礼貌,千百年来,都冷眼看着世间的一切来去。 姚瑟的那十五个芙蓉令,很早前便为她在株林买下了一座宅子,配好了里面的奴仆丫鬟,对外人称,他们是在京中做生意的大户,因父亲生病,回乡购置祖宅,疗养一些时日,这座宅子是在她的浪途中,唯一的驿站了。 天无涯可是一个奇怪的人,他中了初雪的剧毒,却只需要一夜便能生龙活虎起来,和之前中了一掌比起来,倒像只是一桩小事。但是姚瑟不愿意冒险,她选择带他到株林养伤,况且,流亡的日子也却是让人厌倦了。 “秋儿,公子我没有教过你吗,竹叶青是不能用沸水泡的,拿去倒了重来。”“是,公子。”婢女应声退去。姚瑟过来探望天无涯,为了掩人耳目,姚瑟乔装成了一个年轻公子,又逼天无涯乔装成公子的父亲,这样尚能隐藏他的伤势。姚瑟给天无涯买了“春夏秋冬”四个丫鬟,“也叫你过过这有钱人的日子!”“你装的倒很像。”“这有什么难的,我别的见的不多,这商人可见的不少!”姚瑟说的不假,做生意她可是家学渊源,“现在是你养伤,虽是工伤,但这日子,却不能算在你陪我的一年之内,得单独扣除去,什么时候,你伤好了,我们上路了,再从新开始算,明白了吗?” 天无涯这次倒十分地顺从,他可没功夫和姚瑟计较这些,他确实很需要休息了。十年了,他为天眼琥珀奔波了十年,何曾休息过? 株林的星空比别的地方都更加纯净,能看见天女含情的双眸。“今晚,你留下来看着老爷吧。”姚瑟向一个面容白皙,背影窈窕的女子说道。“春儿遵命。”婢女盈盈一拜。“我不用...”天无涯正要言辞拒绝,姚瑟却调皮地笑了,“父亲!您这把年纪无人照看,很是麻烦的,就不必推辞了!”她又靠近天无涯的耳边轻声说道,“我想,小莫也不会在意的。”说罢,她拍拍天无涯的肩,打着呵欠出去了。 姚瑟终于可以静下来,独自面对这久违的檀香,久违的罗帐,久违的舒适的花浴,可是她却没有办法真的做回贾信去世前那个不谙世事的自己。她斜倚在枕木上,手中捧着从清音阁里取出的画轴,图中人在烟雨里仿佛所有所思,他从何处来,欲往何处去? 她看着画,觉得这画中色泽有些奇怪,她将烛火拿近了些,雨中的伞的纹理层次与其他地方有异,初时只觉得是画家的手法高明,将湿物显得别致,久观之下,才发现,这幅画里有两层装裱,雨伞的地方露出了下层来。 姚瑟忽然想起父亲将母亲的手札藏入她小像的事情。立刻跳下床来,用小刀把卷轴细细剖开,取出夹层中的数页小字,密密麻麻的字需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楚,姚瑟心下一惊,这不是别的,而是清音阁的不外传武功,“清音剑诀”。 “天无涯!”姚瑟惊喜之余便想告诉天无涯,可是她走到门边,又退了回来,问自己道,“我与天无涯究竟不过是合作关系,我何必如此依赖他?”作为一个商人,姚瑟到底还是不合格的。 他远远地看见她在湖边坐着,穿着平日里那件白底绿花的棉裙,嘤嘤地哼着歌,什么事也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他悄悄走过去,想吓一吓她。可是他走近的那一刻,她忽然回过头来,微微一笑,“你来了?”他真是无法向她说明白,自己有多么爱她这个模样。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脸色忽然变了,像是见到了极恐怖的事情,大声叫道,“无涯小心!”他知道身后有人偷袭,可是他才不怕呢,只是轻轻一闪,头也不回便扼住了偷袭者的手腕,接着将他重重地往前一摔,只听见那人一声惨叫。 天无涯的梦被惊醒了,他感到有什么重重压在自己身上,睁眼一瞧,婢女春儿扑倒在他床上,手腕被他死死扼住。“春儿,你怎么了?”外面有婢女听见声音,推门进来,瞧,见到此情此景又吓得急急退出去。天无涯十分尴尬,立刻放开她,让她起身,婢女春儿很是委屈,满眼都是泪,“奴婢只是见老爷梦魇,想看看能不能帮您做些什么。”“我...”天无涯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他看着春儿的手腕红肿,心里过意不去,随手拿起枕边衣服上的玉佩,这块玉佩是姚瑟执意要他随身戴着,彰显身份的。“我确实梦魇,让你受惊了,这块玉佩给你,你别伤心了,先下去吧。”“多谢老爷!”婢女或许看得出这玉佩的价值,千恩万谢。 “对了,姚...嗯...少爷去哪里了?”“回老爷,少爷一早就去湖边了。” 株林的宅子临湖而建,芙蓉令的审美还算过关。 早春的湖边还结着一层薄冰,袅绕腾起的白雾让岸上的人看不太分明。姚瑟临湖坐着,呆呆地望着湖面,就像望着自己看不分明的前途,雾气在她的掌心一点一滴化作流水。天无涯没有出声叫她,而是慢慢走进雾气之中,很奇怪,姚瑟今日也穿着一身白衣,只是她竖起了冠法,俨然一个翩翩公子,他也一时兴起,想吓她一吓,可是姚瑟忽然回头,微微一笑,“你来了。”浅浅一言,却让天无涯心里一怔,似梦似醒。 “嗯,我来了。”他在姚瑟近旁坐下,也对这浩渺烟波产生了兴趣一般。“昨日睡得好吗?”姚瑟侧头问道。“很好,托你的福。”天无涯知道姚瑟在打趣他,倒也不接茬。“春夏秋冬四个丫鬟都很可爱,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再给你买三个,足足凑成三妻四妾,反正少爷我现在有的是钱。”“不必了,”天无涯的幽默果然撑不了太久,“我只需要天眼琥珀。”姚瑟吐吐舌头,嘀咕道,“真不知道那个小莫喜欢你什么。”“你说什么?”“说你很无趣!”姚瑟话罢站起身来拍拍自己身上的尘,她的芙蓉令来了。 “怎么样了,你们查到什么?”“回姑娘,我们寻遍青苏城内外,并未有吴家踪迹,只在当铺里找到了这幅画。”芙蓉令呈上画轴,画中有一个少女,穿着雪色夹袄,月晖染着她素净的面庞,少女展颜笑着,甚是妩媚。她怀中还有一个幼女,不过四五岁大,被她举得高高的,伸长了手,像是要去够上天边的月亮似的,她的独辫儿上束有蝴蝶结,神情又焦急又可爱,宛然纸上,呼之欲出。 “姊妹玩月图...”姚瑟退后一步,“她竟然连这幅画都当了。”“这幅是画中仙皇甫的真迹,可是当铺老板不识货,卖给我们才五百两。”“这么说来,他们卖只怕连五百两都卖不到。”姚瑟一叹,这画中的少女不是别人,就是出阁之前的长姐贾情,而她怀中的幼女正是姚瑟。 “长姐自小养尊处优,没有受过半分委屈,现在竟到了这个地步,困苦可想而知,现在贾家的情况只怕更糟,不可以...”姚瑟的手握住画轴,看得出,她的心里很是着急,“芙蓉令再查再探,其他的事情,你们先放下。以贾家吴家的事情为先,我需要我的兄弟姐妹整整齐齐地活着。”芙蓉令领命退了下去,天无涯才明白,姚瑟之所以暂时留在株林,也是为了再探一探吴家的情况,她曾答应贾信,此后与贾家断绝关系,可是她的心里,又何曾放弃过她的亲人。 姚瑟还在看着这幅图出神,记得那时候她才四岁,中秋月圆,她十分想把月亮摘下来,可是她怎么哭闹,上蹿下跳,谁又能把月亮给她摘下来呢?这个时候,贾情过来,把她抱起来,叫她闭上眼睛,用力去摸,就能够到月亮。那时,皇甫仙在贾府做客,看到了这一幕,就画下了这幅姊妹玩月图,这幅画,就成为贾情出阁的嫁妆被她带走了。“说来也怪,我那时伸长了手,竟真的觉得自己曾摸到了月亮,很多很多年,我都跟别人说,长姐抱我起来,摸过月亮,你说我是不是傻?”姚瑟偏头问天无涯,她的眼角藏有泪痕,天无涯迟迟才道,“傻不傻说不好,我只知道你是一个很富有的人。”“哦?”姚瑟一愣,“这算什么回答?我当然富有,我是昭阑商王的继承者。”“不,这和钱财无关,以后你就明白了。”天无涯一笑,绕开她往屋里走去,“我儿,你是不是该去给为父准备早饭了?”天无涯忽然对自己有了一种陌生的熟悉,十年了,他竟以为自己已经是一个淡漠无情的人了。 里屋里丫鬟们的吵嚷在了一起,秋儿手里高举着一块玉佩,大声叫道,“春儿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看着玉佩还不明白吗?”“没有没有。”婢女春儿羞红了脸,“好姐姐,快还给我吧!”秋儿最是顽皮,将玉佩抛了起来,扔给了冬儿,冬儿拿在手里,透着阳光看,这块玉石血红色的,泛着光韵,十分通透,价格不菲。春儿疾步上前,把玉抢了回来,却冬儿一推,摔了出去,正好摔在进门来的走天无涯身上。 “你们在干什么?”姚瑟面色有些不悦,心想,这群丫头若是在贾府,早被教训了,接着她瞧见了春儿手里的血玉,“这个怎么会在你那里?”“回公子,奴婢...”“是我给她的。”天无涯倒是供认不讳。“你给她的!”姚瑟更加生气了,“你可知道这玉的价值!”“这些身外之物,对我而言,谈不上什么价值。”天无涯神情漠然,这好像才是他应该有的样子。 “你!”姚瑟若不是想起此刻自己和天无涯扮演者父子,还不定如何发作呢,这块血玉是避毒灵药,千金难买,她三岁的时候染上了天花,贾信从一高人那里求来送她,一向都不离身,她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了天无涯,他竟然说,谈不上什么价值,还把它送给一个刚刚认识的婢女,她生气可想而知。 “公子不要生气,春儿不敢受此抬举,只是想侍奉老爷左右,以报老爷的知遇之恩。”春儿说罢,跪下去将血玉双手奉上。“好个懂事的丫头,既然老爷给你了,你且收着吧吧。”姚瑟话罢摔门而出。天无涯倒是愣住了,心想,才说你是个富有的人,一块玉佩,有这么要紧吗? 月夜之下,有一个人在花园里面练剑,只见她长剑斜出,直逼迎春花灌丛,口中还念念有词,“这一招应该叫,见异思迁!”又翻身急退,身似游龙,“这一招叫,口是心非。”她的剑锋寒意森然,身法灵巧诡谲,看起来很是厉害。“朝秦暮楚,反复无常,衣冠禽兽!”舞剑的人每一招都越发用力,最后腾起,猛冲而下,她的长剑被卡在了花枝之中,自己也被迎春花的枝条反弹的力道打疼了。 “哎哟,清音剑诀以轻快灵秀变化多端见长,可不是你这样使的。”天无涯立在月光里,这里的一切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谁告诉你,这是清音剑诀,这是姑娘自创的,灭尽小人诀。”姚瑟想将长剑拔出,却被重重花枝牢牢锁住了,气得她跳脚。天无涯却不疾不徐,运气为力,将长剑从花枝中取出,然后挥剑一舞,模仿姚瑟方才的姿势,尽得清音剑诀秀,灵,雅的真谛。 “你!你会清音剑?”“不,我并不会,我曾见圣因师太使剑,方才又看你舞了一遍。大道至简,剑道更是如此,其实万物到了深处,缘法都是一样的。”姚瑟似懂非懂,但她不得不承认,虽然他的力道姿态其实和清音剑诀上的招式并不完全相同,但是他的剑用得真美! “姚瑟,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不会让见过我剑法的人活着离开我的剑,但对你例外,因为我们是同行者,我不希望我们有任何猜疑。否则,在危险的时候可能会害死我们两个。”“我...”姚瑟有些惭愧,但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生气,“我明白了。” 此时天外飞来一只白鸽,是芙蓉令的密函,“他们找到了二哥的下落,非常巧,也是苌楚。”姚瑟望着天无涯,缓缓问道,“如果没有天眼琥珀,我们还会是同行者吗?”“如果没有天眼琥珀,”天无涯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我现在还是不是一个活人。”姚瑟要的答案还是这样令人绝望。 “走吧,我们去苌楚。” 二十五 决战松月 碧云轩坐在药罐旁,任苦香进入她的鼻息,以前,雨落的身上总是有药的苦香味,让她分外眷恋。她最近吃得很少,好不容易吃进去一些东西又吐了出来,她的身子一直很弱,到夏天常常会这个样子,只是如今的她,再也没有风摇雨落来为她着急了。 薄荷背着一筐新鲜的果蔬走了进来,面色有些紧张,碧云轩正在纳闷,薄荷一侧身,让客人得以进入,原来海纳和弥森来了。还没等她开口询问,弥森先向她点头示好,用松月话说道“听闻贾姑娘救了身患天花的松月幼女,我等很是感激。”“都是松月神保佑,云轩侥幸找到治病药草。”碧云轩站起身,以右手扣住左肩,这是松月人拜神的仪式,她的松月话虽然还很不地道,弥森却可以理解她的意思。 海纳环顾四周,见四围冷寂,眼前的女子比上次见到又清瘦了一圈,真叫人心疼,“姑娘受苦了。”然后在她对面坐下,神态也很亲切,“近来权骁很是勇猛,我们的士兵已经包围了松月神宫,至多三日,神宫必破!”“真是太好了!”碧云轩大喜,“但是老师你要劝着他,战事不能着急。刀剑无眼,他可有受伤?”“他若受伤了,弥娅会照顾他的。”弥森冷冷说道。碧云轩却莞尔一笑,“我日后定当好好谢谢弥娅姐姐。” 海纳又道,“不只是天花一事,别人不清楚,我却是知道云轩姑娘为着赫朗一族做了什么,只是,松月王不得娶汉人女子为妻。”“他与我说过这个,但是老师是一个明理之人,预言之事,终归过于鬼祟,我实在不能因此...”“不只是预言,”海纳一叹,“二十年前,松月来过一个汉人,”薄荷端了茶水进来,她非常擅长采茶烹茶,即使在这贫瘠之地,也能变着方子给碧云轩一些新鲜的茶水。海纳举着冒着白气的清茶,“那个汉人也善茶道,我和他曾是至交好友,也是他教会我汉语的。可惜...”“可惜这个可恶的汉人,在三年前背叛了我们,和哲修族里应外合,助他们攻破了松月神宫。”弥森面色凶狠,对那个汉人还很是生气,吓到了碧云轩。薄荷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手一抖,将茶水洒了弥森一身。 “我终于明白了。”碧云轩长长一叹,“难怪赫朗族的百姓如此排斥汉人。”“贾姑娘,我们需要权骁。”弥森的语气变得很温和,不再威胁,而是恳求,“松月需要权骁。”“是啊,你们都需要他。”她缓缓站起身来,往东口走去,“云轩生性淡泊,对输赢之事从不在乎,不通军事,也不喜欢玩弄人心,救下阿南只是一时的恻隐之心。我做了这么多事,并不是想做松月的王妃,只是想做赫朗权骁的妻子。”“这么说,你是不会放弃他了!”弥森的脸色又沉了下去。“我十七年来,从来没有离开过昭阑,第一次离家,到了这么远,几经生死,我也没有想到,我爱他已经这么深了。” “云轩姑娘...”海纳内心也很纠结,他没有看到碧云轩之所以背对他们,是不愿他们看见自己脸上已满是泪痕,“松月破宫之后,你们对他说,碧云轩不幸染天花去了吧。”“云轩姑娘!” “求老师为云轩找到一座能望见神宫的小屋,我能够听见神宫中响起的神乐。偶尔能远远看见他去骑马打猎,能知道他和弥娅姐姐是不是幸福,对云轩而言,已经足够了。我保证不会让他发现我的,可以吗?”说着,她取下了自己的珍珠耳环,“这一双耳环,是我娘给我的,他知道的,除非我死了,否则是不会取下来的,染上天花疫症,尸首被焚烧是常理,他纵一时不能接受,终究会相信的。”弥森本应该高兴,但他看着碧云轩满目凄然,竟不敢抬头,与她对视。 “你们不必不忍心,云轩本来身子就弱,近来身子越发感觉不对劲,想来也活不了太久,那一天迟早要来,也不在乎早几日或者晚几日不是吗?”说着,碧云轩一阵眩晕,仰头摔倒在地,薄荷不知道从那里冲了过来,抱住了晕厥的碧云轩,弥森想上前去扶,却被她狠狠推开,薄荷心疼碧云轩,早已泣不成声。弥森知道自己现在处境尴尬,便径直离去了。 “薄荷,让我看看她。”海纳温言道,虽然薄荷还在摇头,海纳却不由分说地去探了探碧云轩的脉象,继而面色大变,“她!她这样多久了?”薄荷一边流泪,一边比划,说碧云轩这三个月来都没有好好吃饭,身子一天比一天弱,时常头晕,半夜也很难入睡。海纳站起身来,“纵然我们不能接受一个汉族女子,我们又怎么能不接受松月族的血脉?”他拍拍薄荷的肩,“你要好好照顾她,让她一定要好起来,或者这就是神谕。” 落日的光芒将云锦染成红霞,这样的日子,在原先,赫朗权骁希望是用来骑马,喝酒,唱歌,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枕着头看着夕阳也是好的。可偏偏,现在的他,在做一件极其危险又让人为难的事,决战松月神宫。 神宫的四周已经布满了赫朗氏的士兵,但他下令,不得强攻,静观其变。 披头散发的哲修伦手执弓箭,站在正门口,他的眼中布满血丝,嘴角的伤口还滴着血,双目狠狠的,直盯着骑在马上的赫朗权骁。“王,我们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进攻了。”弥森催马向前,在赫朗权骁耳边说道。“好的,全军听令,倒退三十步。”“王!这是为什么?”弥森惊道。“听我的,没事。”话罢,赫朗权骁便一个人跳下马去,缓缓向哲修伦走去。 弥娅此刻纵马前来,“权骁,你干什么!”“你怎么来了!”弥森阻止妹妹向前,“决战岂是儿戏,快回去!”弥娅眼看着赫朗权骁走到了敌人那边,心中焦急,她双目狠狠瞪了哲修伦一眼,好像在威胁他什么,哲修伦满是仇恨的神色却在接触到她的目光时化作了一声悲痛的叹息。 “阿伦,我们很久没见了。”和哲修伦记忆中一样,权骁王子总是带着这样亲和的优越感。“三年前你惨败在我们手里,如今跟着汉人学了些妖术才打赢,松月神明不会接受你的!”赫朗权骁没有辩驳,反而微微一笑,他望着夕阳下有些苍凉的松月神宫,像在凝望一个久违的朋友,“三年之内,它竟然两次遭受战火,这是松月族的不幸。”话罢依照礼数向神宫致敬,转视哲修伦,只见他满身伤痕,面容疲惫,却带着决不服输的倔强,和他印象中的那个少年完全一样。 “我很抱歉,你的父亲...”“抱歉?”哲修伦冷笑一声,“我的父亲哥哥都死在战场,赫朗权骁,我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难道我的父亲没有吗?”赫朗权骁的神色十分痛苦,“阿伦,已经太多了,我们失去的亲人已经太多了。”“为什么,你已经背叛了松月,你逃离了神宫,你为什么要回来。”“我不想回来,是松月子民的期待迫使我回到这里,但我不想把它变成战场,我只是想把它变成家,每一个人的家,不管是哲修还是赫朗氏,都可以住在这里,共享神宫,像以前一样。”这是赫朗权骁最后的努力了。 哲修伦冷笑一声,“你不必巧言令色,如果你想强攻,神宫里面的三百人哲修族人将和它同归于尽。”赫朗权骁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但他没有退路,“哲修,我们来打一个赌,如何?”“我可不会你那些妖术。”“不,我们比箭,哲修,你的箭术,从来没有输过,不是吗?”赫朗权骁向后退了十步,“这是你为你的亲人最后报仇的机会了,你不敢吗?” “箭术?”哲修伦对自己的箭术一向十分自负,他没想到赫朗权骁会如此骄傲,要和他比箭术,“你想怎么比?”“很简单,我就站在这里,为了表示诚意,我双脚不离地,也不用手去挡,就这样,让你射三箭。”“你疯了!”“如果我死了,这场仗我可就算是打完了,后面的事,我也管不来。但如果我侥幸活着,你需得答应我,不让这三百人为哲修氏陪葬。” “赫朗权骁,你在找死!”哲修伦飞速地取出一支箭,手法极稳,箭出狠绝,直直飞向了赫朗权骁。弥娅惊呼一声,几乎从马上摔下来,却见赫朗权骁向后一扬,箭尖几乎贴着他的脸飞过,最终插到了地里。 赫朗的士兵们惊怒交加,几欲冲上前去,赫朗权骁举手示意,让他们退回去。“这一箭,还你兄死于小鹿岭一役。”赫朗权骁说完微微一笑,他已经从海纳那里知道,小鹿岭设伏,是碧云轩的主意。哲修伦认为他在嘲笑自己,更加恼火,缓缓抽出第二箭,这一次,他要计算出赫朗权骁的死穴在哪里。 “阿爸,我这就为您报仇!”只见箭去如风,这一箭避无可避,赫朗权骁居然自己俯下身子,迎箭而去,一偏头,咬住了箭身,这一招,正和他当初夺苍野武士的刀一模一样。“好!”弥森高声一呼,周围响起了震天动地的欢呼声,连哲修的部队也禁不住要佩服起他来。权骁侧头吐掉箭,也连带着两颗牙齿和血吐出,“最后一箭了。” 这一次,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哲修伦也明白了赫朗权骁的套路,他信心十足,“这次,你要为哲修万千战士偿命了。”“等一下!”赫朗权骁叫道。“你怕了?”哲修伦轻蔑地一问。赫朗权骁转过身,望着赫朗氏的战士们,朗声说道,“不管这一箭结果如何,所有杀戮,至我而止。你们都不能为我报仇。”“权骁!”海纳明白他的苦心,他是一个那样害怕战争和仇恨的人啊,“可是你要记住,有人在等着你,你不能死。”他在暗示赫朗权骁,碧云轩还在等他,希望他不会轻贱自己的命。 “权骁如果死了,我也不活了。”弥娅悠悠叹道,这句话钻进了哲修伦的耳朵,他一晃神,箭已离弦,这一箭十分出人意料,赫朗权骁也不知该如何闪避,竟站着纹丝未动,就在众人惊慌的目光中,这一箭刺破了他的铠甲,直直插进了他的胸膛! “不!马尧!”碧云轩惊呼一声,从噩梦中醒来,抓住守在她身边的薄荷的手,她不记得自己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只记得心里怕得发慌,“薄荷,什么时辰了?”薄荷做了一个睡觉的动作。“松月神宫可有消息传回?”“战乐,神宫响起了战乐。”那个患病的小女孩阿南答道,亏得两位姑娘照顾,小阿南身体好了,丧母之痛也渐渐平复,露出她调皮活泼的本性。“他们在决战了?”碧云轩走下床来,“不行,我得去看看。”薄荷却立刻过去,张开双臂挡住她,使劲摇头。 “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是权骁出什么事了?”碧云轩脸上越发忧虑,薄荷如何比划她也不懂。“我知道为什么!”小阿南可是什么都知道的呢!“你怎么会知道大人的事情?”“云轩姐姐,你要生小宝宝了是不是?”阿南一副小大人的得意模样。 “你说什么?”碧云轩面上一红,小阿南继续说道,“那个长胡子的老爷爷说的,你睡觉的时候,他拿了好多吃的和药材,我认得其中一些东西,我娘说,只要要生小宝宝的人才能吃的。” “她说的,是真的?”碧云轩还是不敢相信,薄荷抓住她的手,使劲点头,满面欢喜。“我的天!”碧云轩惊得捂住了自己的嘴,随即又满面愁容,“三个月了,孩子已经三个月了!可是怎么办,我已经好久都没有好好吃东西了。”薄荷端了桌上的安胎药来给她,然后比划着,说自己要去给她做一些好吃的东西,碧云轩点点头,向她保证自己会一滴不剩地吃完。 碧云轩就要成为母亲了,她很久没有这么欢喜过了。今夜的月真美,她希望每一个看到月色的人都能得到一个安稳的梦。 可是那个中了一箭的赫朗权骁,也能安稳吗? 二十六 善之上者 当那一箭稳稳插进赫朗权骁的胸膛的时候,草野一片寂静,静得每个人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直到赫朗权骁缓缓拔出箭来,扔到地上,“哲修伦,可以放人了吧?”弥森弥娅都抢到他身边,弥森长刀一出,高呼,“哲修伦,我杀了你!”赫朗权骁拦住他,“弥森,别冲动,我没事。”“是啊,权骁都没有流血!”弥娅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的伤口。 “妖法!你们这些人有妖法!”哲修伦丢掉长弓,惊恐万状地退回了松月神宫。“言而无信!”弥娅长鞭一挥,想要断他后路。“没事,弥娅,我们进去说服他就好。此刻的哲修伦失去了玉石俱焚的怒气和怨气,我相信我们可以和平解放松月神宫。” “我怎么觉得你越来越婆妈了呢?”弥森皱皱眉。赫朗权骁却一笑,“我在汉人那里学了一句话,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上者也。”他说着转身望了望他的士兵,他们每一个人都已经精疲力尽,“况且,如果每次兵连祸结都死伤无数,我哪里有那么多命,能去一箭一箭地还呢?”“权骁说得不错,我们进去吧。”海纳缓缓走来,月已梢头。 松月神宫为晶石所筑,鲜有光亮,只在洞顶一出,能渗下月光来,洞中常念供有明灯,每个进入的人总是心怀敬畏。 “哲修伦你给我出来!”弥森朗声叫道,却无人应答,赫朗权骁发现正宫里都是一些老弱妇孺,战争让他们看上去十分疲惫憔悴,也十分惊慌。“弥娅,你先带大家出去,正宫乃祭祀之所,人不宜久居。”弥娅点点头,“大家跟我出来,王已下令,哲修族人和赫朗族人皆一视同仁,不分彼此,绝不会厚此薄彼。”众人都左顾右盼,却无人跟随。 三年前,哲修氏炮轰神宫,让赫朗氏不得不带着族人撤走,松月的子民再也不想过这样颠沛流离的生活了。“娅希拉,你是娅希拉对不对?”弥娅向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走去,女孩面黄肌瘦,应该很久没有吃东西了,她冲弥娅点点头,又躲进母亲怀里。“三年前,你才五岁大,我还抱过你,你记得吗,我是弥娅姐姐。”弥娅蹲下身去,摸了摸孩子的头,然后对她的母亲讲,“大嫂,你看孩子都瘦成这样了,你忍心让她一直这样熬着吗?”“孩子的阿爸已经战死了,我们也不想活了,不活了!”孩子的母亲放声哭了出来。 赫朗权骁也走到她们身边,“大嫂,三年前,我的阿爸也战死了。但是,如果我们足够努力,我们承受的这些,孩子的孩子将不再承受。”想起先王,赫朗权骁也忍不住流下泪来,接着,他举起右手,“赫朗权骁以松月真神的名义起誓,若赫朗氏薄待哲修族人,必遭天谴。”慢慢的,有一些哲修族人往宫门口走去,他们的眼中露出了求和的善意,太疲倦了,谁在战争中不会疲倦呢? “你们不要相信他!这个人有妖法,”一个哲修士兵高声叫道,“我亲眼见到伦王子的箭射中了他,但他半滴血也没有流!”“是啊是啊,我也看到了!”大家开始议论起来,这件事,除了赫朗权骁,谁也没有办法帮他解释。 赫朗权骁只好解开自己的铠甲,银甲上分明被刺穿了一个洞,待他再解开衣服,竟然从中取出了一个小泥人!这个泥人也被箭尖刺破,虽然她的眉眼模糊,但弥娅认得出这个柔柔弱弱的小泥人,分明就是碧云轩。 “小泥人!”娅希拉拍着手笑起来。“不错,就是一个小泥人。不怕你们笑话,我本来是捏来送人的,”他笑微微地望着手中的泥人,“可惜捏得太差了,只好藏在了衣服里。谁知道,她竟然救了我一命。”他深情地看着泥人,好像在说,“云轩,你救了我一命。”在场的人都惊叹他的幸运,只有弥娅知道,救他的是他的深情。 百姓们纷纷过来向他行礼,然后退出正殿往外去了。娅希拉路过赫朗权骁的时候,拉了拉他的袖子,怯生生地说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把这个小泥人送给我好不好?”赫朗权骁弯下腰去,“这个坏了,我以后给你重新捏一个,好吗?”“我就想要这个,行不行?”“不行!”弥娅抢先答道,“你们可知道,这个泥人是谁?”“弥娅!”弥森企图阻止她。“这个泥人,叫碧云轩,是我们....是我们松月的王妃。” “云轩姑娘是王妃?可是救阿南的那个云轩姑娘?”百姓们好像早就听说过她的名字,对她赞不绝口。“不错,之前救下哲修南公主的正是云轩王妃。”海纳朗声说道,作为一个谋士,他知道,这时的人心最好收买。“弥娅...”赫朗权骁刚想说句什么,弥娅却转身跑出了松月神宫。 “喂,那你要记得给我捏一个小泥人哦!”娅希拉踮起脚,在赫朗权骁耳边轻声说了一个秘密,然后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王,哲修伦在神潭。”“去神潭。” 神潭四周死寂般的幽邃让他们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哲修伦就坐在潭边的王椅上,静静地等着他们。“哲修伦,你还想怎么样?”弥森冷冷说道。哲修伦呆滞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所有人,最后停在了赫朗权骁身上,“外面的人,都被杀光了吗?”“他们很好,弥娅带他们去吃东西了。”赫朗权骁冷静地回答道。 “不错,你真是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神潭的水一滴一滴落下,碧波如玉,清冷奇绝。“我记得,以前小时候,我们常在这里玩耍。”赫朗权骁想要一点一点拉拢他的心。“不错,那时候,你是王子,我们是臣子,阿爸从小就告诫我,万事都要逊权骁王子一筹。”“哲修...”“成王败寇,原是正理,只要你答应放过我的这群兄弟,要我臣服,又有何难?”哲修伦指着守在潭边的哲修族死士。 “小人之心。”弥森嘀咕道,“你就只有这个条件吗?放心,我们的权骁,根本无心杀人。”赫朗权骁的面色却不如想象中轻松,只是微微点头,“松月子民,一视同仁。” “好!你们跟我过来,拜见新王。”哲修伦率先跪了下去,向赫朗权骁一拜,“日后,你们好好跟着新王,不得多生事端。”“起来吧!”赫朗权骁前去相扶,这一扶却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只见哲修伦双手各一把匕首,直刺而去,赫朗权骁眼疾手快,扼住了他的手腕,这时,哲修伦阴险地笑了笑,将匕首一转,指向了自己,此刻他背对着自己的族人,旁人都只能看见被轻轻扶起的过程。赫朗权骁额上沁出冷汗,他立刻明白了哲修伦的阴谋,他拼尽自己的命,也要让哲修族与赫朗氏永存芥蒂。 那么之前赫朗权骁所做的一切都将付诸流水。不,他不能让这一切发生!心念方已,赫朗权骁一用力,哲修伦的双刀脱手。飞刀划破了权骁的手腕,他握住刀身,将匕首藏入袖中,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哲修伦十分惊讶,赫朗权骁隐忍着疼,笑道,“哲修族一直都是赫朗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帮手,日后,你们还是跟着哲修伦就好。”“权骁!”海纳当然有不同意见,不分化他们始终不妥。 “老师,不管他们跟着谁,都是骑马唱歌,打猎游兴,又有何区别?”赫朗权骁笑道,清寂的神潭的气氛终于轻松起来,只有哲修伦还颤抖着,他的嘴唇发白,自以为熟悉儿时的玩伴今天带给他太多震撼了。 这时,弥森去神潭舀了一碗水,递给权骁,“王,请饮圣水。”新王饮水乃是祖制。权骁接过圣水,慢慢放到嘴边。“不要!”哲修伦惊呼一声,打翻了水瓢。“你到底要干什么!”弥森怒不可遏,长刀直指而去。“你知道什么!水里有...”“唉。”赫朗权骁一手制止弥森,一手按住哲修伦因为惊慌而无措的手臂,他只感到鲜血从赫朗权骁的手腕流出,一点一滴滑过他的手臂,“我猜哲修的意思是,这一瓢水应该先祭先人。”说着他又舀了一碗水,倒在地上,“再敬阵亡的战士。” “我们三日之后,再行新王登基的典礼,大家先回去休息吧。”“谨遵王命。”众人跪下向赫朗权骁行礼,他终于完成了他的承诺。 破宫之后,赫朗权骁处理琐碎之事,又是一日,方才有机会处理自己的伤口。“你这手是何时受的伤,我怎么没有瞧见?”弥娅一边给权骁包扎,一遍疑惑地问道。“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可不就伤了吗?哪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赫朗权骁微微一笑,并不多言伤口的来因,举目一看,没有发现海纳和弥森,便问道,“你随便给我包扎一下就好了,然后帮我把老师找来好不好?”“老师就在帐外,弥森倒是许久没看见了。”弥娅包扎好,站起身来,此刻,有人掀帘进来了。 弥娅一见到来者,心中就有气,“你来干什么!”原来,来者不是别人,竟然是哲修伦。“弥娅,现在阿伦是我们的朋友,你不要这样。”“我可高攀不起这样的朋友。”弥娅冷冷说道,然后对权骁说,“我去叫老师进来。”接着就掀帘出去,自始至终也没有给哲修伦一个好脸色。 “她现在一时还不能接受,但是会好的。”“她这样待我,我已经习惯了。”哲修伦苦笑一声,然后将怀中的药膏递给了赫朗权骁,“这个是阿妈留下的药膏,您知道,我们哲修的伤药很是管用。”“不错,”赫朗权骁笑道,“小时候我受了伤,都去找你要药来擦,怕父王知道,会责备我不爱惜自己。”哲修伦面露愧色,随即跪下,“王,哲修伦有大罪。” “哦?什么大罪?”“我在神潭里...下了毒。”哲修伦把头埋得很低,不敢去瞧赫朗权骁的脸色。良久,才听见他一声长叹,“你知道,玷污神潭水,是死罪吗?”“我....我知道...”“以前的哲修伦,就算是死了,你起来吧。”赫朗权骁的眼睛里带着王应该有的威严,“日后,你再做半点背叛松月之事,我定会亲手杀了你。” “王...”“这个秘密,你牢牢守住,我也会叫别人牢牢守住。”“别人?”哲修伦不知道,他的秘密早因为一个小泥人,就被娅希拉出卖给赫朗权骁了。 “权骁,你变了很多。”“走吧,哲修,陪我去看看,那个让我改变的人吧。”赫朗权骁站起身来,海纳进来了,他们相视一笑,是时候兑现承诺了。 今夜的山路,比平时显得更加漫长,赫朗权骁怎么也想不到,碧云轩会被藏在这样崎岖的山路尽头,她一定吃了很多的苦吧。 “这个云轩姑娘,是哪家的姑娘,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过?”哲修伦自言自语着。“云轩姑娘是三个月前,王从汉地带回来的,她是一个汉人。”海纳回答道。“汉人?”哲修伦觉得有点匪夷所思。 “老师...”赫朗权骁忽然停下脚步,山洞就在不远处,灯火熹微,太阳就要落山了,他看着左右浅浅笑着,并不言语。“也是,你们很久没见,定有话要悄悄说,也不宜这么多人去看云轩姑娘,你就自己去吧。”海纳笑道。 “多谢老师!”赫朗权骁转身向山穴奔去,退却他在战场的临危不惧,放下他面对敌人斗智斗勇的果敢威严,他就像是一个终于获得假释的孩子一样,奔向他向往已久的自由。这个赫朗权骁也是哲修伦从未认识过的。 “云轩!云轩!”片刻之后,山穴里传来了赫朗权骁的呼声,充满了惊慌和焦虑,海纳和哲修伦对望一眼,“出事了!”待他们赶到之时,看见赫朗权骁已经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山穴陈设十分简单,可以讲是一览无余,哪里有碧云轩的影子? “权骁,你先不要着急,她说不定睡不着,就出去走走。”海纳企图安慰他。“不会的,她知道今天会决战,她会在这里等我的。”赫朗权骁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他四目凄然地看着海纳,“你老实跟我说,她出什么事了?是你们把她送走了,还是...还是...”“权骁,你冷静一点,我以松月真神的名义起誓,我绝没有送走云轩姑娘,我的心里已经接受了她,你知道吗...她...”海纳想说出碧云轩怀孕的真相,却觉得这样恐怕只会让赫朗权骁更加不安。 “谁!”哲修伦听见床底下,传出了咳嗽声。 二十七 转头空 赫朗权骁疾步过去,朝床底下一望,只见一个小女孩爬了出来,她睁大眼睛,有些紧张地看着四周。“阿南!”哲修伦认识,这是兄长侍妾所生的女儿。“伦叔叔!”小女孩看见亲人,自是欢喜。哲修伦见她身上的疮疤开始结壳,面色红润已无病态,他过去将她抱了起来,想起之前,他们差点烧死了这个女孩,如今她是他世上最后的亲人了,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便哭了出来。 “伦叔叔别哭了,云轩姐姐每天都给阿南吹吹,还给我洗薄荷水澡,我不痛了。”阿南伸手去帮哲修伦擦干脸上的泪。“云轩姐姐!”赫朗权骁急问,“姐姐去哪里了?”“姐姐?”阿南捂着自己的眼睛,“阿南在睡觉,忽然听到很大的声音,很怕人的,我一下子摔了下床去!”“然后呢!”“阿南不知道!”女孩放下手,摇了摇头。赫朗权骁转视周围,并没有很大的打斗痕迹,碧云轩一定被人偷偷带走了,几乎没有力气挣扎,但是桌脚边却有一些白瓷碎片。 赫朗权骁走过去,拿起桌上一个盛汤的瓷碗,用力一掷,“可是这个声音?”“阿南怕!”小女孩转身搂住了哲修伦的脖子,哭闹了起来。“回禀王上,阿南自小生活在哲修王帐,但我兄性情粗鲁,每逢不悦便会乱砸器物,她每到此时都会躲到床底,我已见数次,恳请王上怜悯她刚刚天花病愈,实在不能再受刺激了。”哲修伦轻轻拍了拍侄女的背,甚是怜爱。 “天花!”赫朗权骁倒退一步,坐到石床上,“你们是说,这些日子以来,云轩独自一人,在这样一个山洞里,陪伴一个身患天花的女孩,我竟然,一无所知。”赫朗权骁的右手捏成拳头,狠狠砸向了石床,手腕上的伤口被撕裂,流出鲜血。 原先门口的守卫先前因为决战都去前线支援,此刻方才被召回,他们对碧云轩失踪之事一无所知。“薄荷回来了!”一个守卫高声叫道。“薄荷一直在此陪伴云轩姑娘。”海纳连忙解释道。权骁扭头望去,只见一个娇小的女孩挎着篮子立在洞口,她的篮中放着带露水的鲜花,她有些疑惑地看着众人,但是她认得赫朗权骁的服饰,知道他位高权重,便缓缓走去,向他行了礼。 “薄荷,你知不知道云轩去了哪里?”赫朗权骁问话的时候,完全没有希望,薄荷疑惑的神情也证实了他的猜测。“薄荷,你方才去了哪里?”海纳有些不解,薄荷为什么在碧云轩出事的时候偏偏不在此地。薄荷好像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她环顾四周,不停地摇头,好像知道了什么,却又不说一个字。 “权骁,薄荷不会说话,今日你大约也不会得到什么答案了,不如,先休息一下吧。”海纳叹息一声。“是...弥...弥森...”薄荷竟然开口说话了,她指着出现在洞口的大汉,他踩着今天的最后一丝天光而来,正是弥森。 “你..你会说话?”赫朗权骁有点惊讶,薄荷说的,竟然是汉语。薄荷一手指着弥森,一手摸着自己的喉咙,想让自己的发音更加准确,“是..是你..带走...云轩姐...”“胡说!”弥森显得十分无辜,“我刚刚回营,发现没有人在,才赶来此处的。”“弥森,你之前有来过此处吗?”赫朗权骁问道。“前天,他和海纳老师,来找过云轩姐。”薄荷竟然也会松月语言。“那又如何!”弥森震怒,“我什么都没有做过!权骁,这个女子来历不明,说不定是奸细!” “奸细!”薄荷冷笑一声,口齿也因为激愤而清楚了,她从地上捡起碎瓷,“我是今天午后,神宫的神乐响起了才去山里的,那时云轩姐和阿南皆在午睡,到我回来,前后不过一个时辰,这么短的时间里,除了熟知地形,又武艺高强的弥森将军以外,能做到此时的,还能有谁?” 接着,薄荷又指着弥森的脸,“敢问你脸上的新伤是何时伤的,如何伤的?”“我在后山滑倒了,割伤的。”弥森有点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摔了跤,神色有些窘迫。薄荷又是冷笑一声,“昨夜云轩姐姐喝了药,入睡之后,我收拾这屋子的时候,见到山腰有一个人影,身形高大,那个人是不是你,弥森将军,你自己说!”“我...”弥森垂下头去,“不错,破宫之后,我确实来过这附近,但是我并没有上山来,我又折回去了。”“你承认就好,你先回答我,你来做什么?”“我!”弥森不知如何开口,他是弥娅的哥哥,他知道赫朗权骁必定会来找碧云轩,他希望在那之前能求她也接纳弥娅。 “王上,前天,弥森来此的目的,就是逼迫云轩姐,放弃王妃的位置。”“权骁,这本是我的意思,不要怪弥森。”海纳沉沉一叹,汉人会毁灭松月,不知为何,他越发有些相信这个预言了。“可是先生已经放弃了这个想法,不是吗?”薄荷指着桌上海纳送来的药材,“王上,不知道你知不知晓,云轩姐姐,已经有了身孕三个月了。”赫朗权骁惊异的神情望向海纳,“老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说的可是真的?”“大战在即,我实在不敢分你的心,但是我第一时间就带你来找她了,我想着,她也许想亲口告诉你。”海纳也为自己的辩驳感到无力,是非成败转成空,在此刻,一语成谶。 “权骁,我们所做的一切,虽然欠妥,但绝无私心,我们都是为了你,为了赫朗氏,为了松月全族。这个女子的话,半分也信不得,她一定是一个奸细啊!”“又是奸细!”薄荷大笑一声,“三年前,你们无法面对松月神宫被破一事,就强称我父亲解盟是一个奸细,今天,你们又要故技重施了吗?”“你是说,你是解盟的女儿?”海纳万分惊讶,他细细打量起这个哑女,他早觉得她似曾相识,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身世。 “不错,我叫解菲翎,正是解盟的女儿。我父亲本是中原朝廷的一个捕快,他押解一个重犯到了大漠,他无意中得知那个人本是无辜的,便做主私放了他,自知这是死罪,就选择留在松月,终生不回中原。此时后来被朝廷知晓,下令灭我解家满门,我因常年在外治病,得以逃过一劫。五年前我寻父至此,见他已经娶妻成家,甚是美满,他的性子倒也适合这与世无争的化外之境。” 想起父亲,薄荷一时语噻,“父亲让我藏在山林中,教我一些松月语言。”“他如此待你,你倒不怨他。”赫朗权骁道。“我父亲算不得一个很好的父亲,但是,”薄荷转身直直面对赫朗权骁的眼睛,“他为人正直,决不会背信弃义。三年前松月之战,他从来没有出卖过你们!”“胡说!若不是他,坚不可破的松月神宫怎会被攻破!”弥森叫道。 “不错,她说的不错,我再次进入神宫之后,也觉得天下并没有坚不可破的不防。”赫朗权骁深深一叹,“当年,我们不过因为解叔叔镇守正宫们,哲修又是从正门强攻而入,就把所有的责任推给他,实在,可能错怪他了。”“权骁,你不要相信她一面之词啊!”弥森还在坚持,却发现自己已四面楚歌。 “王上能说出这样的话,到底云轩姐姐不算看错了人。”薄荷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我父亲跟我说过,人总是会为自己不愿意接受的事情,找一个借口,来让自己好接受一些,我父亲不过是你们不能接受的失败的替罪羊罢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弥森高叫一声,颤抖着手指着薄荷,“当年,我是你父亲行刑的执刀人,你今天污蔑我,就是为了报仇,是不是!权骁,我真的冤枉啊!”“弥森...”赫朗权骁的面容有些犹疑。“王上!”薄荷跪下去,深深一拜,“这些日子,云轩姐姐身子已经羸弱到了极点,现在她怀着你的孩子,下落不明,如果再耽误片刻,只怕一尸两命,望你,早做决断!” 赫朗权骁闭上眼睛,用手捶了捶头,“弥森,你告诉我,你到底知不知道云轩的下落。”“你不信任我,赫朗权骁,你今天要为了一个汉人女子,怀疑我们十几年的情谊,我真的很心痛。先知预言不错,汉人会毁灭松月!” “来人!”赫朗权骁被激怒了,“压他去祭坛!”两个护卫应声而出,要去绑他,都被弥森一推,摔在地上,“我弥森做了松月这么久的持刀人,今日死在祭坛上,也是因果报应。”话罢便大步流星地走出山洞,自己往祭坛去了。 绝望的赫朗权骁一一抚过山洞中的每一件器皿,觉得它们每一件都染上了碧云轩的欢笑和叹息。他认得放在石床上的他那件旧旧的黑色长衫,破口的地方被碧云轩细细缝合过了,不用去闻,他都能感觉到,那衣服上有泪水咸咸的味道。 “权骁!权骁!”弥娅的声音钻了进来,她是那么惊讶,那么焦急,她一进来就拉住赫朗权骁的手臂,“你快跟我去祭坛,他们居然把弥森绑了起来,你快去救他!”“弥娅!”他狠狠甩开她的手,“是我,是我下的令!”“你是不是疯了!”弥娅大惊失色,“他是弥森啊,他是等了你三年,陪你打了大大小小数十仗的弥森啊,你为什么要杀他?”“他绑架了云轩,你知道吗,云轩已经怀孕了,他这样做会害死她的!” “不会的,弥森不回这样做的...”弥娅哭了出来,“弥森如果真的这么做了,也是为了我,我的天,你杀了我,放了我哥哥吧!”弥娅拔出手里的长剑,“求你杀了我。”赫朗权骁接过长剑用力一折,只见长剑顷刻便化为两截,“弥娅,我没有时间陪你在这里闹了,我只是想告诉所有人,如果云轩有半点差池,相关的人,我一个都不能原谅。”他说完,丢下断剑,头也不回地走出来山穴。 在一旁不敢声张的哲修伦目睹了这一切,看着他一直爱慕的弥娅泪如雨下,只能默不作声地呵护她的脆弱。 薄荷往后山深处走去,五年前,她就藏身在这座离神宫不远的山林之中,能与父亲偶尔相见。此时天光正美,新的一天开始了。她在心里默念,“父亲,菲翎为你报仇了。可是,我为什么一点都不快乐呢?我担心云轩姐姐,如果你在天有灵,愿你保佑她们母子平安。” 薄荷正想从小路离开山林,一个牧羊少年唱着松月儿歌往这边走来,薄荷见他生得可爱,便冲他笑了一笑。牧童也报以一笑,然后说,“小姐姐,这里可很滑呢,你要小心哦!”“天又没有下雨,怎么会滑呢?”薄荷不信。“爱信不信咧!昨天那个大个子的弥森就在这里滑倒了,摔了一个大马趴!”牧童比划着弥森摔倒的样子,大笑起来。“你说什么!什么时候!”薄荷脸色骤变。“就在傍晚,我唱着歌儿从这里回家,神宫的庆乐响起来,盖过了我的歌声,我昨天唱的是...”“你撒谎撒谎!那个时候弥森不会在这里!”薄荷跺脚,满面通红,她知道如果牧童说的是实话,她就冤枉了弥森。 “哼!”牧童撅起嘴,“你老不信人,我不和你玩了!”说罢赶着羊儿唱着歌走远了。祭坛传来乐声,这是行刑的乐声,薄荷脚一滑,便摔了出去,她终于相信,这条路确实是很滑的。 弥森被绑在高高的神柱上,他的头直视青天,没有半点要屈服的意思。“老师,请你代我照顾弥娅。”“哥,你死了,弥娅就跟你去,不需要人照顾。”弥娅早已泣不成声。海纳不忍看这别离,将头转到一边。“不许这么说,弥娅,你和老师现在是他唯一的指望了,莫非你还指望哲修伦会真心辅佐他吗?”弥森叹道,即使此刻,他对赫朗权骁也没有恨意。“我恨死他了,我这辈子也不要理他了!” 他们忽然停止了对话,王到了。 刽子手已经将行刑刀高举过头顶,等待赫朗权骁最后的命令。赫朗权骁一挥手,示意行刑。“哥!”弥娅想要冲上台去,被卫兵们拦下,可是弥森直面刑刀,没有半分躲闪。“等等!”赫朗权骁站起来,向他走过去,“我再问你最后一次...”“我没有做过,我也不知道她的下落。”弥森冷冷说道。“很好,很好。”赫朗权骁从刽子手手里接过到来,“相识一场,我亲自送你。” 只见手起刀落,弥娅也昏厥在地。 当满脸狼狈的薄荷赶到祭台时,已是入夜时分,山路崎岖比她想象中更甚,祭台上早已没有人了踪迹,只剩一根高高的神木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她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自己难道不是为了一个不愿意接受的事实,而找了一个借口吗? 她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谁又不曾犯过这样的错呢? 二十八 斯人独憔悴 枯树上的碎布在风里有气无力地招摇着,这是进入茫茫沙漠前的最后一家客栈,也是离开沙漠后看见的第一处人烟,湛蓝的天空和无尽的黄沙烘托了它无比苍凉的背影,而它的面前却是一条无尽的长河。 客栈里有一个漂亮的老板娘,和一个懒散的伙计。 “你在看什么,还不来帮忙,再过不久,我们的客人就要到了。”老板娘对着自己的伙计笑道。“你看起来,真像一个老板娘。”伙计看着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很小的时候,就想开一家客栈,不偏不倚,就在长河的尽头,浸染着朝霞和落晖。”她微微笑着,一遍又将结账的台子擦拭了一遍。 “然后呢?”“然后收养一帮迷途的孤儿,教他们读书写字,如果需要,再顾上一个懒散的伙计。”她的笑意更浓了。“这个伙计少不得得身价百万,学富五车。”伙计倒很是不客气地夸奖了自己。 远远的,晚霞追逐着一队商人缓缓走来,他们的客人到了。 首先进来的,是两个皮货商人。“客人们是从西边来的吧,可常常路过这里?”老板娘给来客斟了一杯热茶。“以前为什么没有见过你,你们当家的陈老板呢?”一个面色惨白的妇人打量了一下四周,对漂亮的老板娘说道。“我是刚刚嫁过来的,我们当家的有急事要回一趟老家,留我在此看店,他明日便返,客人若多留几日,定能见到。”她笑靥如花,天生就是一个会揽客的。“娶了这么漂亮的媳妇,要是早带出来招揽生意,这个小店早就火了!”近旁一个长发掩面的男人对着老板娘讪道,被他同行的妇人狠狠瞪了一眼。 “老板您说笑了,我们这样偏僻的小店也就是仗着三两个熟客照顾,哪里有什么大生意好做呢?”老板娘笑着,又为他们斟了一壶茶,“小二,酒菜上来了吗?”“不必了,夫人不知道我们的规矩,我们从不吃外食,房间收拾好了吗?我们要上去休息了。”他们很是谨慎,随即拿出自己包袱里的干粮来吃。 “这可怎么是好,我们当家的偏生吩咐了我,准备好了酒菜,客官真的不吃一点吗?”“没关系,我吃。”说话进来了一个穿长袍的男子,身材不高,戴着斗笠,仿佛并不欲被人认出来。 老板娘的脸色显示出微微有些失望,但随即又恢复了她的活泼劲儿。指着一口放在门口的大箱子道,“这箱子装的什么要紧的东西,两位客官能不能把它放到后面去,在这里实在有些挡路?”小二应声出来,想帮忙搬运箱子,手还没有沾到箱子,便被吓退,“少管闲事,我们自会料理。” “小二,上酒菜啊,别的客人就不用招呼了吗?”后进来的那个男子显得很是不满,小二只好先去应付他。 鸡鸣一声。 “好大的风啊,门外的皮货是不是要收拾一下?”“不用管他们,明早再收拾吧。”皮货商人漫不经心地答道,他们的屋子仍亮着灯,谁也不能进去靠近那大箱子。 鸡鸣二声。 “起火了!后院起火了!”火苗直往上蹿,客栈二层弥漫着浓烟。首先跑出来的是同住二层的那个长袍男子,面对火势,倒也不急着躲避,反而一直在向皮货商的屋子张望。 半个时辰之后,火势被控制住了,皮货商人也迫于浓烟,下到了一层去,老板娘在一层张罗着,那个小二倒不见了踪影。 再过了一阵,鸡鸣三声,天亮了。 “云轩,云轩醒一醒!”那个箱子里藏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昏迷的碧云轩,她被人从松月偷出来,被装在皮货商人的箱子里,一路到了沙漠的边际,已经两个月了,这两个月她的腹部一直在隆起,孩子已经有五个月大了!即使是在她以往最虚弱的时候,也不曾这么憔悴清瘦,他真的心疼极了。 “马尧...”碧云轩微微地睁开眼睛,晨光熹微,清风撩起她额前的发。“你还在叫他的名字,你这个样子了,他又在哪里!”说话的人显然是很生气的,但他不忍向饱受磨难的女子生气,“云轩,你还好吗,可还认得出我?”碧云轩定睛去瞧,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高挺的鼻梁和神气的眉宇,他的皮肤因阳光而越显光泽,他的双目因磨难而愈有神采。 “二哥!二哥!”很久没有看见亲人的碧云轩欣喜得流下泪来,她伸手搂住贾实的脖子,呜咽起来。“过去了,都过去了,二哥会带你回家的。”碧云轩转视周围,发现他们竟在一辆马车上,车就停在长河尽头,“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吗?”“此地还不安全,我们需得赶快离开,但是风摇她还没有来汇合。”贾实回答道,眼睛早已看向客栈的方向,“她答应过我,鸡鸣三声之前,定会来汇合的。” 原来,这些日子,风摇和贾实一直都在江湖游荡,岷中为贾诚所把控,他们只好暂时离开。他们一路向西,先是知道了青苏吴家,一夜之间人去楼空的事情,又在一路打探碧云轩的消息,直到数日之前,他们得到神秘人的情报,说碧云轩被人绑架,偷偷带往苌楚。 于是他们一路跟着冒充皮货商人的绑架者,先他们一步买下这个沙漠尽头的客栈提前设伏,务求一击即中。“我们预先在二层的衣柜里掘了一条通道,只要他们离开房间,我就有机会救你出来,可是,”贾实的眼中充满了担忧,“风摇为了掩护我们,迟迟还没有出来。” “贱人,说,你们做了什么!”妇人抓住了老板娘,狠狠打了她一巴掌道。“奴家只是一个乡下女子,不懂得夫人在说些什么,当家的就要回来了,夫人要是丢了东西,自和他理论去。”老板娘甚是委屈的样子。“我早就看你不对,一个乡下女子哪有这样的神情气质,你究竟是什么人!”老板娘大约算好了时间,知道自己的同伴已经得手,她轻蔑地一笑,并不再言语。 “是她,我忽然想了起来,她原来长这么大了...”长发掩面的男子忽然过去,扯下了老板娘的衣服,她的肩上,有一个暗褐色的伤疤。“真的是你!”妇人冷笑了一声,“倒是个忠心的奴才,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我就教过你,在我面前,不要耍小聪明!”妇人出手狠辣,一招扯住了她的头发。 “风摇不敢忘了云二娘,善妒小气,蛇蝎心肠。”风摇冷道,“若非夫人相救,我十几年前就死在你手里了,今日我为六姑娘而死,也算死得其所,半点也不会后悔。但是,”她笑了笑,“天寰地窟会如何处罚丢掉重要人质的人,你应该很清楚,我们地狱见!”云二娘很早就知道风摇的手段和心性,在她身上是不会打听出任何有用的消息的,她已绝望,举手就要杀她。 正在此时,客栈的门被推开了,贾实就站在门口,风摇视死如归的脸上有了一丝不舍。 “放开她!”“贾二公子!”云二娘知道,机会来了,她扼住风摇的脖子,笑得狰狞,“你能回来看我们风摇,我们很高兴,交出碧云轩,我成全你们两个,放你们走,如何?”风摇激动的心情只是一瞬间就被自己的理智和平静压制了,半点也没有显露出来,只像往常一样,温言问道,“她还好吗?” 贾实点点头,但他知道自己无法像风摇一样表现得那么平静,对于他来讲,风摇早就不是一个普通的侍女,甚至不是一个普通的朋友那么简单,他们曾同生共死,肝胆相照。 “二公子,你快带她走,风摇与你们,来世再见!”风摇话罢举手喂了自己一颗药丸,然后口吐白沫,侧身倒了下去。 “我杀了你们!”贾实怒咤一声,长剑出手,他用的是一柄墨绿色的古剑,通体泛着一股碧色光晕,剑指之处,寒意森然。云二娘见风摇已死,便和长发男人一起向贾实攻去,他们的武功比贾实高出许多,尽管他有宝剑在手,却并不能抵挡太久。 眼看着贾实的体力也渐渐不支,但云二娘心中也甚是焦急,她知道,每晚一分,碧云轩逃脱的可能性就越大,可就在他们激战之时,一个声音飘了过来,“住手。” 她翩然而立,依依白裙。 “云轩!”贾实大惊,“不是让你一直往西走吗!你怎么不听话。”“云轩就是太听话了,听话到差点要害死我最亲的人。”碧云轩撑着腰,缓缓走进来,她已不是那个柔弱无依的孤女,她是一个母亲,她比任何时候都有力量。“二哥,你过来,我们需要和他们谈判。”“谈判?”云二娘和长发男子对望一笑,“你的筹码呢?” “我自己!”碧云轩用金簪抵住自己的喉咙,“你们从松月把我绑走,这两个月以来,对我却又还算恭敬,我虽然还不知道你们要带我去给谁,但我猜,你们拿我的尸体恐怕还没有办法交差吧。”“又是一个枫铃儿。”云二娘悻悻说道。 “这出戏,可真是越发有趣了。”他们都忘记了,客栈之中还有一个不速之客,一直在看戏呢! 长袍人在这个时候出场,大约是因为喜欢这个收梢。 “阁下是什么人?”“不是说了吗,看戏的。”长袍人的来历不明,敌友难辨,但他一出来,就灭掉了客栈中的灯火,虽是黎明已来,但屋中尚且昏暗,这样一来,只有个人轮廓可以隐约瞥见。 云二娘他们还未来得及向灰袍人出手,便吃了他狠狠一剂暗器。“飞石点睛,墓门绝学,莫非你是...”“还算有点见识,不愧是天寰地窟的杀手。”灰袍人冷笑一声,又十指连发了几只金镖,击中了长发人的膝盖,叫他跪了下去。 “你们还不走,戏还没看够吗?”他在暗示碧云轩他们速速离去,未待碧云轩反应,风摇的声音居然响起,“多谢侠士,他日有缘,定会报恩。”“风摇你没事!”贾实喜出望外。风摇疾步过去,拉住碧云轩便往门外走去,一边谑道,“云二娘还没有死呢,风摇不敢早去一步。” “子规啼月!莫非你是...”“猜的不错,你们都不打听一下,就在苌楚地界放肆,是不是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长袍人像是刻意表明自己的身份。接着,他又转身连发了数响空指,虽指力不深,也足以唬人。 “天无涯,我们素日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为难我们师兄妹?”云二娘认识这是墓门已经失传的空山闻语响,上个练成之人,只有十几年前名震一时的墓门少年。“好说好说,我就是看不惯你们欺负人的样子!”他运掌如剑,急攻云二娘的胸口而去,却又半路,变换杀招,只是打了她一巴掌,“方才的小伙子说要杀了你,就把你留给他吧!” “天无涯!”碧云轩他们已退到门口,听见这个名字竟转回身来,“是你劫走了瑟儿吗?”天无涯华堂之上劫走贾五姑娘,江湖人尽皆知,碧云轩忍不住高声问道,“姚瑟在哪里,你把她怎么样了?” 长袍人有些晃神,吃了长发人一拳,然后恨声说道,“她已经死了,你要是再耽误下去,也活不久了!”“你胡说!她不会死的,她不会!”碧云轩急火攻心,站不稳了,贾实将她抱了起来,向外逃去,风摇回头看了看正在激战中的长袍人,暗暗称惊。 二十九 既是风雨又是晴 长袍人看见碧云轩三人终于逃了出去,暗自松了一口气,想着自己也不可恋战,却在这时,云二娘师兄妹两人被一股气流吸了过去,各自摔向一边。 “老大!”两人异口同声地叫道。 “没用的东西,还不去追?”只见一个灰衣人挡在了门口。“是!”两人立刻起身,向碧云轩他们追去。 长袍人正欲赶过去,却被灰衣人拦住,“小朋友,这场戏还没有唱完呢!” “你..你想干什么?”长袍人感到对方的气场很强,非之前的两个人可比。长袍人先前的掌法,对这个人来说还太小儿科了,他也不再托大,抽出随身的佩剑,他的剑法清奇,初时尚能唬住灰衣人一二,但他的功夫底子尚弱。 这一剑未中,剑身便被灰衣人夹在指尖,他索性弃了长剑,转身欲逃,只听得掌风追来,眼看这一掌就要落在他身上了,忽然房梁断裂,不知是不是昨夜的火的缘故,客栈顷刻便要塌了! 这个时候,长袍人感到自己被人托起,从客栈的门口飞了出去。 “好怕人啊,要是再晚一点就死定了!”长袍人拍着自己乱跳的心脏庆幸道,待转过身去,神情忽然凝固了。“我不会让你有事的,谢谢你,来救云轩。”救他的人显然不是他预料之中的,这个人好像很久都没有好好收拾自己了,满脸的胡须跟印象中的人并不一样,他带着很疲惫的风尘,仿佛穿越了很久远的记忆出现在这里的。长袍人立刻转过头去,压低了声音,“无事,我天无涯一向...”“你不是天无涯。”他打断了长袍人的辩词,“我与他交过手,我焉能不知道他的厉害,你的这点功夫,不能这么逞能了,姚瑟。” “我说过了,姚瑟已经死了!”长袍人冷冷说道,始终不愿转过头去与他对视,“你该走了马尧,你的妻子此刻还很危险。”这是他的死穴,他不敢多留。“跟我们走吧,这江湖哪里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需要亲人的支持,云轩也需要你。”马尧想要去拍拍姚瑟的肩,一支带刺的暗器直冲着他的心口飞去,逼得他不得不退。 “姚瑟,我们希望你能幸福,不,你要记得,你的幸福是我们幸福的一部分,如果你需要,往此地向西三十里,沙漠深处,松月族会有一个家乡给你。”第二支暗器来,贴着马尧的喉咙而过,他急忙侧身,险些没有躲过,只好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黄沙与朝霞相接之处,长袍人才脱下自己的长袍,走到长河边的胡杨树下,远远望着长河尽头,问道,“天无涯,你为什么要发暗器?”“为了让他死心,再说,那不过是仙人掌。”天无涯从树后走出,他没有表情,不露喜忧。 “他说的不错,你还是把这江湖看得太简单了。”“简不简单,路就不走下去了吗?”姚瑟轻声叹气,她也说不好,马尧离开是欢喜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 “三日前,你就接到芙蓉暗卫的情报,知道碧云轩被天寰地窟所擒,为什么不告诉我?”天无涯拿出印有芙蓉暗花的纸笺相问。“这是姚瑟的家事,与天眼琥珀无关,不敢劳驾你。”“你倒很是公正。”原来天无涯一直都在,“那又为什么要冒充我的名字?”“因为...”姚瑟顽皮地笑了笑,“你是我唯一能够依靠的人了。” “功夫学得这么差还冒充我,以后,我的名字只怕都不怎么好使了。”“天无涯岂是沽名钓誉之辈?”“不必这么抬举我!我们之间,”天无涯绕开姚瑟,往远处去了,“不过是交易而已。” 是啊,不过是交易而已。姚瑟的心又失落起来。 “但是,”天无涯又停下脚步,“在交易结束之前,我都不会让你有事的,你放心。”是啊,即使是交易,他也是姚瑟唯一能信任和依靠的人了,何况,他从来没有让她失望。 “睡一会儿吧,六姑娘,你受苦了。”风摇轻轻拍着碧云轩的背,像她小时候那样,“青弥已经带了人赶来汇合,我们现在安全了。”“风摇姐,瑟儿不会有事的对不对,那个人说的是假话对不对。”“放心放心,她不会有事的,我们很快会再见到她。”风摇越发坚定,那个在客栈出现的人,不会是真的天无涯。 碧云轩倚着风摇的身子渐渐入眠,她太累了,担惊受怕,但是她自从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即使再没有胃口也会尽量多吃一些东西,她已不再是为自己活着了。 行了半晌,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风摇探出头一望,沙尘之中有人飞驰而来,马尧终于追上他们了。但他们知道,此刻他并没有心思与他们叙旧寒暄,他只向他们点了点头。风摇一笑,“二公子,我们去旁边走走吧。”便跳下车去,留碧云轩一个人在马车之中。 朝阳的光芒盈满他的目光,细风卷起沙岸的草也卷起他满是泥泞的长衫以及那一份失落已久的心情。他想伸手去掀开车帘,可是手颤抖着停在半空中,仿佛他在害怕掀开之后,又会失望。 车帘被人从里面掀开,碧云轩揉了揉惺忪的眼角,阳光直射进来,叫她忍不住流下泪来,忽然马尧的出现,让一切都凝固了,仿佛这里不再是荒漠,而是白云牧场的一山一水,是松月山间的一草一木,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去的苦难却已经都消融了。 “我想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又有多少事瞒着我,可是我却知道,你一定不会说,对不对,风摇?”他们二人离开马车已经有一段距离了,青弥带着贾家效忠的死士在一旁守着。风摇在前面走着,贾实在她旁边两步的位置,轻声问道。“二公子,都...”“都过去了...”贾实无奈地笑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管经历了什么,都表现得如此轻描淡写,风摇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作一个朋友?”贾实狠狠地踢走脚边的碎石,兀自生着气,“你可知道,我差点失去你,是多么害怕。”“二公子...”风摇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我答应你,以后,我会更爱惜自己一些,但是...能无牵无挂,是种福份不是吗?” 碧云轩把给他刮过胡须的小刀放到水里,“你看,这样多好,你刚才那个邋遢的样子,我都要认不出来了。”碧云轩笑道,她消瘦了许多,原先脸上的梨涡都看不见了,但在马尧眼中,此刻她比以往都还要美,碧云轩皱了皱眉,“等一等,还有一点点,我再刮一下,”就在她拿起小刀准备去给他刮掉最后一点胡须的时候,马尧头一片,刀片在他的唇边留下来一道血痕。 碧云轩大惊,“你做什么要乱动呢!”马尧却傻傻笑道,“我在这里留一道口子,免得你日后认不出我。”马尧的语气还是像以前一样,有三分认真又有七分醉意。“傻瓜!”碧云轩拿出手绢去擦拭他嘴角的血痕,悠悠地叹道,“你明明知道,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认出你来的。”贾实在他们屋外徘徊了好久,始终不忍进去打扰这一对刚刚重逢的夫妇。 “我们现在该出去吃东西了,不然二哥就饿坏了,况且,我觉得他不太待见我,我可不敢再惹他。”马尧吐了吐舌头,在碧云轩面前,他总端不起一个王的架子,还是像极了那个流浪的养马人。 风摇张罗了一桌子菜,虽然有肉无酒,却已是这沙漠之中的盛宴了。亲人的重逢本来就是人生的一大喜事,况且他们还刚刚历经了生死。 “云轩,你可知道劫走你的人,到底有什么目的。”马尧先是问起了碧云轩被天寰地窟劫走之事。“我还是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要抓我,他们处心积虑,在松月埋伏了整整一个月,才在破宫之时。趁守卫松懈,将我掳走,我觉得,他们一定是想从我身上找到些什么,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们和当初在白云牧场的牧云女是一伙的。”“不错,当初白云牧场的灰衣人,又出现了。”马尧的预感果然不错,这些人是冲着碧云轩去的,从白云牧场开始,一直如此。 “说起灰衣人,说不定,就是我和二公子在地下石宫里见到的那一个。”风摇和贾实说起了贾家之变,说起了贾意之死。“你说什么,四姐,她怎么会....三哥,三哥他不会这么做的,我不能相信!”碧云轩惊怒交加,拍桌而起。 “我与风摇若非有青弥等一帮贾家死士誓死相护,只怕也活不到此刻了。”贾实一叹,“但我下定决心,此后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要护着我的姐姐妹妹,”他望向碧云轩,“六妹,我若信我,我帮你安排一处安全的地方,一定会照顾你母子平安。” “二哥...”马尧有些惭愧,“我知道我现在百口莫辩,但是请你再相信我一次,我会照顾好他们的。”他站起身来,向贾实鞠躬致歉,“我在松月还能说上话,如果江湖此刻风云难测,不如你和风摇先跟我回松月暂住,我绝不会再让云轩受半点委屈了。” 碧云轩缓缓走过去,握住贾实的手,“云轩自小和二哥并没有那么亲厚,但二哥这句话,我真是感动极了,若我可以自己做主,我真是不愿与二哥分开的。”她说着回头看了马尧一眼,“可是云轩现在不是一个人,我是马尧的妻子,是孩子的母亲,不管怎么样,我总是不能离开他们的。二哥放心,云轩已经不像原来那么弱了,我会照顾自己的。”风摇在旁边一笑,又为碧云轩盛好一碗汤,“我对二公子说了,这法子行不通,他倒偏生不死心。” “原来二哥是在开玩笑的。”马尧松了一口气。贾实一笑,“我可没有开玩笑,我现在得了你们两个的承诺,下次见到云轩,你可得长胖些啊!”桌上的气氛终于好多了,大家也安安心心地吃起东西来。 碧云轩转头问起马尧,“话说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你忽然自己就跑了出来,松月一切可好,老师可好,薄荷又可好?”马尧只好把自己大发脾气,差点杀了弥森的事情,讲了出来。“我当然不会杀弥森,我太了解他了,他完全不会做一个小人。当时真是气急了,不是在气他,而是在气自己,我把这口气撒到我最好的朋友身上,来让自己好过一些,说起来,真是够无耻的。” “你怎么可以这么做!你这样,我回去之后他们更会不待见我了!”碧云轩真是恼死了,“那我还是先想想吧,说不定跟着二哥会更安全些,谁知道你的那些族人会不会恨死我了!”“不会的,我离开松月的时候,老师让我一定要把你带回去,他们说,我如果失去你,会疯掉的,他们也不需要一个疯掉的王。” “还有...”碧云轩又忽然放下碗筷,“还有瑟儿,今天救我们的人说,瑟儿死了,这不是真的,对不对?”“这当然不是真的,傻孩子,她会没事的。”贾实安慰妹妹道,“待你们过两日启程回松月,我就全力去找瑟儿的下落,一定会把她好好带回来的。”碧云轩点点头,只好先放下心来。 廊外月色朦胧,明日阴晴难料。碧云轩现在需要休息,早早地便睡下了,马尧得空,兀自在长廊上呆呆坐着,看着星河稀疏,没有来由地叹息了一声。“姑爷不必太担心,她会好起来的。”风摇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让他吓了一跳。“风摇姐说的是云轩?”马尧笑笑,“自然,我既已经找到了云轩,便不会再让她有什么闪失,风摇姐放心。”“我说的不是云轩,我说的,是姑爷此刻在想的人。” “风摇姐指的是谁?”马尧的脸色有些尴尬。“姑爷不必避忌,我也在挂念她,她此刻的处境,不会比我们更好了。”风摇凭栏而立,幽幽叹道。“可我,并不能为她多做些什么,除了照顾好云轩。”“已经够了。姑爷,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多了。”风摇一笑,“五姑娘打小就是有福的人,我相信,她会得到幸福的。姑爷早些休息吧,风摇告退了。” “等一等,”马尧站起身来,“我这次再见二哥,他整个人都变了许多,想来都是风摇姑娘的功劳,不知风摇姑娘...”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风摇打断了,“风摇是福薄之人,不比两位小姐,我能为二公子做的,就是在合适的时候,离开他。” 三十 为谁归来为谁去 天中存,四门立,望断苌楚无限意,可怜渔樵江上人,为谁归来为谁去。 说来也奇,冰山上的雪水穿越了茫茫沙漠,汇成了一条长河,长河钻过峭壁急滩,在下游形成一片滩涂,苌楚就在这片滩涂上生长了起来。宛桥架在峭壁之上,下面是奔腾的长河,身后是无尽的沙漠,只留着一条铁索桥,在风中摇摆。 姚瑟站在宛桥这头,看着这流水激浪,想起一个武林典故,早在百年之前,苌楚此地就是武林中最为钟灵毓秀的地方,一时间门派并起,百家争鸣,江湖人都以能在天中四门拜师为荣。曾有一个名声不低的江湖侠客叫作霍祁,因为犯了一件事,便被逐出苌楚,终生不得进入,他就在一生都在这长河边上垂钓,也不肯离开。 “可怜渔樵江上人,为谁归来为谁去。”天无涯愣愣地念出这首从小听到大的歌谣,十年了,他没有再踏入苌楚半步。 这十年,他一直在寻找关于小莫的踪迹,苌楚却是一个没有半点小莫踪迹的地方。当年他带着小莫和今日带着姚瑟一般,要走过宛桥回到天中,但是小莫就要踏上最后一块桥板的时候,忽然桥身断裂,他们几乎掉了下去,风平浪静的宛桥为什么会突然断裂呢? “这是天意,无涯。我不能陪你回去了,我就在桥头等你。”他看见她白衣如旧,站在桥头,挥手作别。“你就在这里等我。”天无涯喃喃说道。“为什么?”姚瑟疑惑地问道,让天无涯醒过神来,才发现他们已经平安走过了宛桥。再定睛去看,桥上哪里还有人影? 姚瑟倒没有发现天无涯在走神,只是兴致勃勃地要他讲讲天中四门的事情。“天中是一片滩涂之上的山谷,四门现在留下的是谷门,墓门和衡门,三门各据一方,剩余的一角是一片大泽,初夏之时,泽中会开出白莲,不久便会凋谢,其余时候,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大泽,除了...”天无涯微微一笑,望着入暮的家乡,“一群轻狂不知世事的少年。” 远处传来了悠然的钟声,农夫们荷笠带锄而归,向缭起炊烟的村庄走去,自是一派与世无争的模样。 “三门之中以谷门势力最大,百年之前谷门剑法就堪称一绝,而后又衍生出许多剑法化来的掌法和剑步,最近几十年稍稍有些没落了,但一直也不容小觑。”天无涯续道,“衡门武功比较杂,因为衡门广开大门收徒,很多带艺投师,倒也使他们教学相长。二十年前,衡门出了一个吟败先生,以掌法闻名,为久未扬眉的衡门出了口气,你见过的浪千行就是他的弟子。”“十几年前,不也出了一个墓门少年吗?”姚瑟心中念叨,她在想,如果自己早生十几年,会听到什么样关于天无涯的传说呢? “至于墓门...”天无涯顿了顿,姚瑟立刻接话道,“墓门以暗器闻名,飞花摘叶皆为武器,对不对!”天无涯点点头,目光又锁向了远方,“三门这一百年来,虽然时有切磋,偶有争执,但总体来讲也是相互牵制,大致和平的局面。苌楚虽然高手辈出,却从没有大动干戈。”“天中四门,还有一门才对啊!”“这个...”天无涯皱皱眉,“一百年来,都没有人提过任何第四门的事情。” 初冬的夜里湿冷非常,姚瑟打了一个激灵,“无涯大哥,我们回客栈吧。”“我想...”天无涯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没事,我们回客栈吧。”“无涯大哥,”姚瑟拦住他,“先前瑟儿也为了自己的家事,耽误了你一些日子,此刻,你在你的故乡,若有想去的地方,瑟儿愿意陪你。”“多谢。” 天无涯要去的,不过是几间废旧的村舍。屋里已满是尘埃,姚瑟一进去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今晚难道要住在这里?”她心里真是后悔。天无涯拨开蛛网,往里走着,纱窗依旧,有补过的痕迹,烛台中残有蜡油,屋外有两块荒地,生满了杂草,风起时便随之而舞。 “明月犹似当时色,回首再聚是何年。”“你怎么会这两句诗?”天无涯听得姚瑟念诗,心下一怔。“这里,”姚瑟指着墙上的剑痕,“不是刻着吗?”天无涯疾步过去,抚过剑痕,“他们回来过了。”“这诗用辞平平,平仄不通,难道是你写的?”姚瑟讪道。天无涯没有回答她,转而走进了旁屋。 姚瑟转着圈打量起周围,屋子虽然十分简单,却仿佛有很多故事,她觉得这是一间会一直荒置却不会消亡的屋子,紧接着她又想起来自己,那一直闲置却不会消亡的情感,不由得流下泪来。 “找到了,酒都还在!”天无涯兴奋的声音从里屋传了出来,她从来不知道,天无涯也是喜欢酒的。 “这酒有三分金陵醇的味道,”姚瑟将碗拢到鼻尖,闻了一下。“你尝尝。”天无涯说罢,自己先一饮而尽,真是畅快呵!美酒湿唇,姚瑟笑道,“这是兰陵的竹苔青,这是我的酒呢!”姚瑟讲起了兰陵竹苔青的故事。数年前的腊月里,贾信从外面做完生意回家途中,借道兰陵,谁知天降大雪,大道被阻。而他却因为不日便是姚瑟十岁的生日,于是他不听劝阻,从山崖一条极险的路回家,失足跌下山坳。冬夜甚寒,荒野之外,因受伤而动弹不得的贾信,靠着手边一坛竹苔青暖身熬过了一夜,直到天明才有人来救他。 回家之后,贾信就将这酒送给姚瑟做生日礼物,“汝若此酒,常暖人心。”姚瑟还记得父亲送给自己的这八个字,一时忘言,只好将碗中的酒都饮尽。酒入喉处,方觉辛辣,完全不像兰陵竹苔青那么清润,“呀,这酒怎么又跟烧酒的味道一样?”烧酒诗马尧爱喝的,想起他来,姚瑟有些出神。 “这个酒,是我们酿的,唤做,剑侠今生。”天无涯举起空碗,“酒香清冽,是少年无邪,烈酒烧喉便是壮年时的踌躇满志,此刻酒入肺腑,可感到一股凉意?”“不错,冷彻心肺。”“是啊,壮士暮年,沧桑不已啊。”天无涯说着,又喝了一碗。“好生特别的酒啊!”姚瑟起身,看着窗外飘飞的雨丝,问道,“这酒藏了多少年?那时候,也下着这样的雨吗?” “不,那年,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埋了整整一个冬天,直到次年雪化开,我们才将它们藏回这屋里来。”天无涯一定回忆起了年少时欢乐的时光,他的嘴角扬起笑意。“修这栋房子,难道只是为了贮酒?”姚瑟不信。“不然呢?”天无涯似笑非笑。“嗯...”姚瑟想了想,“剑侠今生,有酒有诗,大约还缺少一个故事吧。”天无涯好像被猜中了心事,脸色有些不自然,“时候不早了,今天要委屈姚姑娘在此这一晚了。”说罢,起身去了外屋。 “切,不过是一个故事,都不肯分享。”姚瑟又兀自生起气来,“有时这么亲近,却又在我想多了解你一些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抽身出来,你究竟想怎么样呢?”姚瑟饮尽碗中的酒,双颊生出红晕。 夜深之后,温度骤降,窗外本是飘飞的雨,这一刻却已经变成了雪。寒风吹开半掩的木门,失眠的姚瑟站起来,走了出去,她忽然兴奋起来,伸手接住这纷飞的白雪,脚印也在雪地里深深浅浅地铺开。 姚瑟长这么大,只见过一次下雪,就是初雪来的那一年。想起初雪,感概万千,虽然她给天无涯下毒,但姚瑟并不怪她,她觉得初雪都是为了她好。 初雪来贾家的那一年,岷中下起了十年不遇的大雪,突来的大雪让旁边一些村庄的村民没有办法获得足够的粮食,初雪就是他们中的一个,她只比姚瑟大几个月,但姚瑟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饿晕在了贾府门前。她幼小的手上满是冻疮,破旧的衣裳裹着瑟瑟发抖的身体。 年幼姚瑟并不理解她为什么睡在那里,如同她并不理解这世间有一些人只能以匍匐的姿态生存。姚瑟将身上的小袄脱下来,给贫女披上,她还记得初雪望着她时候那种沉甸甸的复杂眼神。 贾五小姐何曾受过寒,她总是穿得暖暖的,欢笑着又和哥哥姐姐玩去了。奶娘见状,立刻唤人回屋给她取回新的披风,贾信见状,觉得女儿或许需要一个同龄人来做贴身侍女,因此救了初雪。 姚瑟或许不在意这件小事,但是初雪不会忘记,她无法忘记姚瑟高贵的映照下的自己的卑微。 “你就是小莫?”正在姚瑟兀自沉思往事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声音从旁边冷不丁地传了出来,姚瑟一惊,抬眼见到的是一个矮矮胖胖的男子,手持一个形状奇怪的铁柄,恶狠狠地盯着她。“小莫?”姚瑟定了定神,便决定顽皮一下,“不错,我就是小莫,你又是谁?”“还我无涯师兄!”小矮子叫道,神情便如一个孩童。姚瑟忍不住笑出声来,“哦?那且看你有什么本事了!” 话音刚落,小矮子就气得满脸通红,手执铁柄向她攻去,姚瑟侧身,险些没有躲过,铁柄打到房子的木柱,生生的将柱子削掉一半,姚瑟知道自己闯了祸了,这个小矮子臂力无穷,铁柄也锋利无比。 她此刻还气着天无涯不肯给她讲个故事,竟也不愿高声呼救,况且,她好奇得紧,还想知道这小矮子究竟和天无涯是和交情,便说道,“你要杀了我,你无涯师兄会不高兴的!”小矮子一听,倒停下手来,“你这个坏女人,无涯师兄只要你,不要我们了。”“为什么!”姚瑟细细望着眼前这个人,他年纪应该不小了,说话做事却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模样,她随即迎合他的口气说道,“你且和我说说你师兄的事,我说不定一高兴就把他还给你了呢?”“真的!”小矮子两眼冒光。 姚瑟心下窃喜,正言道,“不错,你要是感动了我,我自然不能当这个坏人,你很喜欢无涯师兄是不是?”“嗯!”小矮子点点头,“师兄答应我,等我长大了,就带我去闯荡江湖!我们去渭阳待了不久,他就认识了小莫,小莫是个坏女人,让他不要认我们,不要认师父!”“小莫,为什么这么做?”姚瑟自语道。 “阿柄,别听她瞎说!”远处又来了一个人,刚一张口就让姚瑟不寒而栗,她定神去瞧来者走路的姿势,发现他有些奇怪,近了才看见,那个人是一个跛子。“秦师兄!”小矮子高声叫道,这个人看来也是天无涯的师兄弟了。“你的是兄弟里到底有没有一个正常人?”姚瑟暗自嘀咕道。 秦师兄目光冷峻地扫过姚瑟的脸,“你不是小莫。”“不错,我不是。”“秦师兄,她就是小莫,我亲眼看见她和无涯师兄在一起,她还喝了我们的酒!”原来这些酒是他们师兄第一起埋的。 “是么?”秦师兄冷冷一笑,“看来他也并非自己说的那样,对小莫‘情之所至,此生不渝’,见到了更加年轻貌美的女子,也不顾自己反出师门时立过的誓言了。”“原来他真的是为了小莫离开了墓门。”姚瑟心下有些明白了。 姚瑟是一个公正的人,就算她前一刻还在怨恨天无涯,此刻却仍要为他说几句话,“天无涯虽然一路都跟我在一起,但他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小莫一个人。”天无涯从不曾对姚瑟讲起过小莫的事,但她却觉得自己知晓了一切。 “真叫人感动,小朋友,我们又见面了!”不好!姚瑟心里一惊,来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个形如鬼魅的灰衣人!她正吓得忘了呼救,铁柄却上前冲着灰衣人吼道,“灰衣老头来得正好,你上次打坏了我的斧子,我还没有和你算账了!”说罢长柄一挥就向灰衣人攻去。 “原来斧子缺了口,难怪看上去怪怪的。”初时姚瑟还在为铁柄主动去攻灰衣人心中窃喜,但她随即想到灰衣人的武功深不可测,远不是这个小矮子可以应付的,“他口口声声念着无涯师兄,想来和天无涯极为亲近,我又怎么能让他枉死?”心念方已,她转首见到姓秦的那人在一旁盯着她看,心里发毛,“你看我干什么,你师弟现在有难,你还不去帮忙!” “这个傻子,都是他自找的。”秦师兄语气十分冷漠,“我只是想看看天无涯的女人长什么模样。”“我不是!”姚瑟面上一红,忽然只听得铁柄忽然大叫一声,他从身后死死抱住了灰衣人! 三十一 天中旧事 姚瑟见到铁柄抱住了灰衣人,心下一惊,她知道灰衣人内功深厚,一定会发力挣脱,如果此刻她持剑攻去,灰衣人无暇顾及,说不定能一击即中,但是铁柄一定会受重伤。她虽然一直受这个灰衣人威胁,此刻却还是选择先救下铁柄,于是故意高声说道,“铁柄你锁住他的四肢,我一剑杀了他!” 灰衣人当然收回向后的内力,转而向正面攻击他的姚瑟打去,铁柄躲过一劫,但姚瑟却始料未及地中了这一掌,身子被直直甩出去,撞到了一棵大树,然后落到树脚下,晕了过去。 “薛建,你还没有这个能耐,可以在我面前肆无忌惮。你如果不信,我们可以试试...” “我并非要与阁下为敌,只是扶苏国宝藏一事,请阁下不要插手...” “我对宝藏不感兴趣,但是我警告你,你不能动姚瑟,任何时候,都不能...” “那小莫姑娘...” “她与小莫不同,但这和你无关,我不需要同你解释...” 姚瑟在睡梦之中迷迷糊糊地听见这些对话,她眼前好像有很多星星,天旋地转,又过了很久,天好像亮了,她觉得自己还倚着昨天晚上撞上的大树,她伸手想扶住树枝站起来,可是树枝竟然动了,“你好好躺着,别乱动。”姚瑟知道这是天无涯的声音,她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流泪。 “这一掌不轻,但是没有性命之忧。我先前怎么和你说的,你对付不了薛建,还逞能去救人。”姚瑟还是不说话,一直流泪,天无涯不得不继续说道,“阿柄的内功胜你百倍,就算被打中了,也不至于伤成你这样。”“我就是没用,那又怎么样,我就是逞能,哪怕是无关的人,我也不想看他枉死,不像你们,什么事情都计算得清楚。”姚瑟越发伤心起来,倒让天无涯一时语塞。 “我从前在家里,从没有人欺负我,我哪里知道!你连个故事都不讲给我听,我也不用你管我死活!你且拿我的尸体去向芙蓉湖主人要天眼琥珀好了,反正你心里只有天眼琥珀而已。”姚瑟用被子蒙住脸,低低啜泣起来,自从离开贾府以来,她都逼自己要冷静坚强一些,不要像以往那么任性,可是姚瑟是一个任何时候都需要关爱的人,需要信任和坦诚,事实上,这又有什么错呢? 过了许久,她觉得身边没有别人,才把被子放下来,发现天放晴了。天无涯却并没有离开,他兀自发着呆,像在凝望一段往事,“我没有责怪你,我...”天无涯喃喃说道,“只是想说,这苌楚高手如云,你这般不知轻重,总会出事的,我也不能一直守护你啊。”“你是说,拿到天眼琥珀之后,你就会离开我对吗?”“姚瑟,你还有很长的日子,天眼琥珀在你的人生里只是很小的一段故事。我教你暗器的功夫,指导你学清音剑法都不只是为了天眼琥珀。” “无涯大哥...”姚瑟有些惭愧,“瑟儿以后不乱发脾气了,可是...可是...”“不过是个故事,你如果想听,我就告诉你也无妨,但对我的事情知道那么多,对你也并无益处。”天无涯站起来,将窗推开,风进来了,卷起了尘埃在清晨的阳光里翩跹而舞。 “这栋屋子本来是墓门用来关不听话的弟子的,有一次,我们五个人犯了错,被关在这里整整三个月。”“墓门五子?”天无涯笑笑,“我倒不清楚外人是怎么称呼我们,只是,我们五个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像亲兄弟一样。”“那个执铁柄的家伙和跛脚人也是吗?” 天无涯横了她一眼,大约对她言出无状有些不悦,“那是小师弟薛柄和三师兄秦川。”姚瑟吐吐舌头,问道,“那那个小师弟今年多大了?”“他比你大上五六岁吧,小师弟原本天资卓绝,力大无比,可惜十三岁那年,偷练武功心法,走火入魔,此后心智就不健全了。” “这么可怕!永远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姚瑟想了想,又道,“不过,若有人爱护,纵使一辈子不长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随即又问起秦川的腿,天无涯脸一沉,“是听你问,还是听我讲?”“你讲你讲好了,我再不问了!” 天无涯讲起他们被关在这里受罚的日子,那哪里是受罚?他们私自掘了一条通往北边大泽的通道,师兄弟每天轮流到泽中抓鱼烤来吃,然后躺在芦苇丛里数星星,师父来视察之前,赶忙回来,假装面壁思过,即使这样,师父的考完他们竟然都一一通过了。 “这样都能通过考问,定是作假了吧!”姚瑟情不自禁地说道,她看见天无涯微微一笑,猜想自己一定对了!“师父让我们在黑夜之中向一块屏连发三针,只得留一个孔。”“那屏有多远?”“百丈之远。”“那可如何做得到!就是在白天也做不到啊!”“若是白天,就真的做不到了!”天无涯卖了个关子,不讲下去。 “我是猜不出来了,但小莫猜出来了,是不是?”姚瑟发现天无涯每每想起小莫,石膏般的面容就会有一丝或许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变化。 “好了好了,我不打断你,那后来呢?”“后来,我们就获准去天中之外游历。但我们相约,每年大泽莲花开时,都会回来重聚。”天无涯看着墙上刻下的诗,百感交集。“那之后,你去了哪里?”“渭阳城。” 姚瑟明白了,天无涯和小莫在渭阳相遇,此后他的人生改变了轨迹。 “谢谢你的故事,我好多了。”“你先休息吧,带你好些,我们再去剪云山,那里或许有扶苏宝藏的线索。”天无涯说完往门口走去。姚瑟叫住他,“我以后会更小心些,不会这么容易受伤了。”“罢了,”天无涯叹道,“我在你这个年纪,又何尝不是这样冲动的性格呢?多好啊,这个年纪。” 两峰之间,云雾弥漫,遥望而去,便似剪云裁衣。 山上的风大得出奇,好几次,姚瑟都几乎被吹离了地面。前面走着的天无涯忽然停下脚步,“前面就是玉鞋峰了,是历代谷门掌门埋骨之地。”“‘谁惧龙脊岭,敢诮玉鞋峰。’我爹爹当年,着实来过这里。看着风水,藏东西一定很不错!”姚瑟有些兴奋,想要往前走,天无涯却拉住她,“谷门声势浩大,我不想给墓门惹下麻烦,如无必要,尽量不要用墓门的武功和他们过招吧。” “我答应你!”姚瑟点点头,但天无涯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弯下腰,捡了些东西藏在怀中,才和姚瑟一起向上走去。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他们一个守山的门人也没有瞧见,转过最后一个弯,在谷门掌门陵寝外受着的竟然只有两座石狮子! 这石狮子倒也不是普通的石狮子,上面刻着“再进一步,万剑穿心”的字。 姚瑟不以为然地笑了,“怎么,我倒要看看,这石狮子如何使剑。”“万剑诀是谷门的看家本领。”天无涯解释道,话罢,将脚边一块大石头掷出,击中石狮子,只见石狮子一转,从四方涌来带刺的荆棘藤,将大石捆住,只听见“砰”的一声,大石崩裂开去。 姚瑟“噫”的一声惊叫出来,连忙躲到天无涯身后。“若你闯的是万剑诀阵,方才伸过去的就不是荆棘,而是剑了。”天无涯又斜向上连发了数颗石子跃过山门,只听得叮叮几声,从山门的牌坊上射出一些细针,密密麻麻,便入万剑齐发,若此刻有人想已轻功蒙混过去,怕是身上已有千万个窟窿了。 “好个谷门,难怪无人把守也不愁了。”天无涯赞道。“那是因为他们不认得我!”姚瑟笑道。 不一阵只见她从山间的天地里偷了两个稻草人回来了。 “我们背着稻草人跃过山门不就好了吗?那些细针就会都插在稻草人身上。这些谷门之人,十几年也不更新自己的机关,当年我爹爹就是这样过的玉鞋峰。”姚瑟说起她素昧谋面的生父,却很是骄傲,但她随即又有些不安,“无涯大哥,你说,我爹爹若是一个坏人,该怎么办?”“若他是个坏人,你就不替他报仇了吗?”“我不知道...”姚瑟低下头去,“瑟儿虽然不懂事,但是总觉得这世间自有公义,纵然每个人立场不一,但如果我的父亲的敌人告诉我真的该死,我又如何是好?” 姚瑟的眉宇间有淡淡的惆怅,但天外的朝霞给她打上了一层柔和的颜色,阳光的颜色真是美啊!天无涯缓缓说道,“我初在江湖之时就听闻南江一盗的侠名,说他有一年从一个为富不仁的暴主手里救下了许多无辜奴仆,又听闻,一年江阴大旱,许多难民被卖到淮左为奴,被他重金买下,放以自由。他这个人对金钱反而没有很执着,倒是对自由十分向往。” “无涯大哥,谢谢你骗我,真的,我好多了。”姚瑟一笑,蹦蹦跳跳地走到前面去了。“你怎么知道我骗你?”“暴主家奴是主人私产,若私自放了,终生也脱不了贱籍,算不得大善。再说江阴大旱,是十五年前的事情,那时候,我爹爹早就过世了,想必你也想不起来他做过什么,所以信口说来唬我,但是,真的谢谢你,瑟儿承个情。”姚瑟回眸一笑,顾盼生辉,真是美极了。 天无涯愣在原地,没想到自己竟会编出这么蹩脚的谎言,还被人当场就穿了,“我真的听过他的事迹,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过了阴风坳,便是玉鞋峰顶,之前云雾缭绕的惨败景象一扫而空,山一色是青翠欲滴的松柏,虽在冬日,山间却开出了一些红花,这谷门人倒是很孝顺,给祖宗找了这么好的墓地。 “你不要动这些花,这般奇怪的红花,只怕有毒。”天无涯提醒道。姚瑟叹了一口气,有些生气地说,“当初你重伤之后,我在株林给你的那块药玉此刻若还在就好了。”“那玉真有什么特别之处?” “就说你这个人吧,武功是一等一的好,却没有什么见识。那是古血药玉,医仙庸道人取上古的碧玉,浸入十几种珍稀药材,整整泡了一百个日夜,碧云终成血色,佩在身上,百毒不侵。”姚瑟越说越生气,“你却把这样的宝物,随随便便地...哎,不说也罢!”“你若早告诉我,我又怎么会送给别人呢?”话罢左手一扬,血玉便在指尖。“你何时拿回来的!”“哎,不说也罢!”天无涯学姚瑟的口气讪道,然后将血玉递了过去,“你拿着,不必担心我,你看到了,我本就百毒不侵。”天无涯并非百毒不侵,却的确有惊人的自愈能力。 姚瑟秀眉一蹙,举剑将血玉一分为二,“这样好了,我们一人一半,反正你若是死了,我大概也活不了多久,毕竟我们现在同坐一条船。”天无涯只好接受。 沿玉鞋峰西行数里,就到了谷门历代掌门的墓穴。 墓在洞中,有泉水沁出石壁,沿阶而下,点点滴滴,凉彻心扉。姚瑟紧咬着冷得颤抖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天无涯的眉皱得紧紧的,愈进一份,愈深一分。 “前面有光亮了!”姚瑟兴奋地叫道,还未等天无涯制止她,她已经走进光亮之中,忽听得耳边嗡嗡作响,定睛一看,千万只毒虫朝他们飞了过来,“点火!”天无涯惊呼一声,姚瑟手一抖,火褶掉到了地上她怕极了,天无涯一手舞动着火把,一手过去半抱住姚瑟,将她护住。姚瑟这才慢慢缓过神来,见他点燃的竟是他自己的衣服,“再烧下去,你该没有衣服穿了!”她从怀中摸出一叠银票来,去引火苗,火光大了,她看清天无涯的脸,在光影之中,格外亲切迷人。 “到底还是做个有钱人好,这时候还有银票可以烧。”“呵...”姚瑟本来惊慌,倒被他逗乐了,“不是你说我姚爹爹轻金钱而重自由吗,可见未必都是假话。” “你可看见前面的碧潭了,顺着流水之处。”“嗯,我看见了。”“那我数一二三,我们就一起闭气,跳进潭中。”天无涯脱下外套掷向毒虫,一手抓住姚瑟,躲进寒潭。 潭水不深,但冷入骨髓,潭下也没有什么机巧,片刻之后,姚瑟实在憋不住浮出水面,竟发现洞中一切恢复如常,刚才种种,恍然如梦。 三十二 谷门墓地 “这种毒虫训练有素,一旦有人挡住它们的光,它们就会群起而攻,直待洞中平静,它们就会各归其为。天中四门素爱养这种东西。”天无涯一边解释,一边从水中站起来,他们两人皆是湿淋淋的狼狈模样。 “你的脖子被咬了!”姚瑟心下一惊。“无碍,都习惯了,我们走吧。”天无涯还是和原来一样,转身往洞的深处先走了,仿佛刚才那个护在姚瑟身畔的人不是他似的。 姚瑟只好拖着湿漉漉的衣衫在他身后跟随着,洞里比洞外更加可怕,不时有蝙蝠低飞而过,刚开始还一惊一乍的姚瑟渐渐也习惯了,直到看见两个骷髅才叫出声来。“安静些,让我听一听。”天无涯的冷漠真叫她伤心,姚瑟觉得整个洞穴都冷极了。“我只是想你回头来跟我说一句,'别怕'就像在清音阁外那样,就这么难吗!”姚瑟赌气起来,就在原地坐下说,“我不去了!” 天无涯惊呼一声,“不能坐!”他立时护在了姚瑟身边,可是片刻之后,并无异象,倒教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哪里有那么多玄虚?”姚瑟讪道,“我...冷死了,走不动了。”天无涯只道她真的冷,于是把手伸过去,握住姚瑟的手,温度迅速从她的指尖向上,片刻就侵袭全身。“已经到这里了,这样便放弃了吗?”“我...我没有...我只是...”姚瑟有些不好启齿自己忽然来的赌气,她低下头,看见腰间的半块血玉,“此处有毒,无涯大哥你看,血玉开始变黑了。” 就在此时,有一股熏人的气味从四面涌来,天无涯拉住姚瑟的手往前走去,片刻之后,两人辗转到了一处更加宽敞的石室。石室四壁有很多剑痕和刻纹,想来曾有很多人困于其间,不得不凿壁以减轻烦躁之情。 “我爹爹他真的来过这里!你看这里!”姚瑟忽然摸着石壁上的字,兴奋地叫了出来,“留得天星伴绮月,不换人间造业钱”墙上的字和姚天囚留下的印章上字迹一致,诗中也暗藏了他和夏绮筵的名字,待她满脸兴奋地转头看向天无涯的时候,他已脸色惨白地跪倒在地。 姚瑟大惊,连忙过去将他扶起来,他身上的药玉已全然黑了。石门一转,灰衣人翩然而至,这次,他摘下来蒙面的黑巾,而在方巾之下却是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 “又是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姚瑟惊怒交加。“哈哈,天无涯,你也有今天,怎么样,你还能使你的暗器吗?”灰衣人仔细留意了天无涯的脸色,非常放心地问道。“你不是说过,你百毒不侵的吗!”姚瑟急得哭了出来。“不碍事,我们与薛建无冤无仇,他不见得会对我们不利,不是吗?”天无涯淡淡说道。 灰衣人一捋长须,姚瑟心下一愣,仿佛这个人似曾相识。 “贾五姑娘,你可想见见你的姐妹?”“是你一直要抓走了云轩,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姚瑟不顾自己的处境,高声质问道。“天无涯,我需要贾家的这两个姑娘,你能帮我吗?”“如果你有天眼琥珀,我自然把她交给你。”天无涯竟然这么回答,叫姚瑟大惊,她松开他的手臂,觉得他有些陌生。 “天无涯原来这般识时务,我倒是始料未及。”“我和这位贾姑娘本来就是交易的关系,况且,她实在有些无用,又有些烦人,那个芙蓉湖主人又非常诡异,老实说,我实无把握,他们到底有没有天眼琥珀。”“天无涯...你...”姚瑟退了几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望向灰衣人,“天眼琥珀到底是什么东西!” “天眼琥珀只是一种稀少的宝石,小莫姑娘曾说自己幼时遗失了这样一件玩物,天无涯便答应倾江湖之力为她寻找。即使她已经离开人世十年有余,天无涯也没有忘记这个承诺。”灰衣人表情意味深长。 “只是一件已死之人的玩物你尚且可以倾力相寻,而一个活人的性命,在你眼中竟如此一文不值。”姚瑟长叹一声,伤心欲绝。“姚姑娘,你现在跟我说说扶苏宝藏的秘密,我答应你,事后将你平安送回岷中,三公子免不了也要谢谢我呢。”“扶苏宝藏被我爹爹带进了坟墓,你去拿吧。”姚瑟话罢拔剑而去,虽然她知道自己大伤初愈,武功也远不及灰衣人,却仍在此刻,奋力一攻,便死死在此处,她也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清音阁的剑法一向轻快简约,在姚瑟手里也渐渐成熟,灰衣人没有想到,她置之死地的决心竟是如此难挡,本来应该在十招之内将她制服,两人却拆到了三十招,就在灰衣人终于占得先机,准备一招夺下她的长剑之时,这剑却似有眼睛一般往旁边躲去,寒光一闪,下一刻,灰衣人一定神,才发现使剑的人不再是姚瑟,而是那个他以为中毒难起的天无涯! 天无涯挽剑如花,寒光所到之处,气贯长虹。姚瑟总算知道,什么是“欻如飞电来,隐若白虹起。初惊河汉落,半洒云天里”。数招之后,灰衣人的退路皆被切断,长剑已经直指他的咽喉。 “你...你不是已经...”灰衣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一下天无涯,你方才说过,我们素无恩怨。”“不错,可我也和你说过,”天无涯的剑渐渐刺入他的皮肤,“你没有这个能耐,在我面前肆无忌惮...” 薛建额上浸出冷汗来,立刻岔开话题“我知道墓门的暗器武功已入化境,但江湖之上从未听闻过你的剑法,未想到,剑法修完竟然远在暗器之上。“那是因为,见过我剑法的人,都不能活着离开我的剑。”天无涯神色还是十分冷峻,“阁下用毒的功夫也很厉害,想来也不是出自谷门吧,我方才还需要一时三刻来调整运功,故而让姚姑娘先帮我挡一挡,姚姑娘受惊了。”他回过头去,给姚瑟一个温暖的眼神。 “无妨。”姚瑟深吸一口气,站到前面去,“这个人一路上对我姐妹多有关注,我实在很想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话罢就伸手去揭下他的面具。就在此刻,薛建口吐了三支毒针,直逼姚瑟的眉间,天无涯惟恐她受到伤害,挥剑打落,薛建便趁着这一个小小的空隙,抽身逃开了! “真气人!”姚瑟飞动手中的石块,石块虽然打中了薛建背部的穴道,让他踉跄几步,最终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打开机关逃了出去。 待薛建逃走,天无涯倒退一步,用剑撑着自己,不至于倒下。“幸好他逃走了,要是拼起命来,我此刻未必伤得了他。”姚瑟一惊,“你还是受伤了!”“强行运功伤了经脉,但你应该知道,我只需要做一个梦,就会好起来。”姚瑟知道,他梦中会有小莫,她才是唯一的解药,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前去扶他,而是呆呆在一隅立着,若有所思。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天无涯的气色好多了,他在心里算了算时间,知道此刻日已西沉,“方才薛建朝那边逃走了,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吧。”姚瑟点点头,但她不待天无涯靠近,就急急退开,让他有些困惑。 “这个薛建到底是什么人呢。”过了一阵,姚瑟忍不住问道。“薛建本是谷门弟子,十几年前,我就与他相识,后来他反出谷门,带艺投师转向墓门,我当时就觉得只怕有诈。如今他身在谷门,说不定,他反出师门是谷门掌门一手安排的。”“他方才说起小莫姑娘,好像对你们很是熟悉。”姚瑟低声问道,声音几不可闻。 天无涯好像没有听见,他忽然停下脚步,鼻子动了动,“水草的气味。”姚瑟也用力吸了一下,眼前忽然窜起了一束束碧莹莹的光,姚瑟一惊,“这又是什么机关?”“是萤火虫。”天无涯仿佛想起了什么,嘴角掠过一丝笑意。想来有人刻意放了水草在此处,引来了许多萤火虫,墓穴之中即使是白昼,如无灯火,也很难视物,萤火虫翩翩而舞,倒让姚瑟的恐惧都消退了。 “这里,大约就是谷门历代掌门的石棺了。”天无涯说罢,退后三步,向石棺鞠了一躬。可却未想到姚瑟却赌气起来挥剑一砍,“你们到死得清净,我爹爹就是被这该死的扶苏宝藏所害。”天无涯大惊,霎时之间,只见棺椁也动了起来,而且走动之间,隐有章法,便高声叫道,“姚姑娘年轻识浅,望前辈不要怪罪!” “跟死人有什么道理好讲!”姚瑟显然并不领情,她忽然跳上棺椁,施开清音剑诀,游走棺椁之上,天无涯无奈,只好静下心来观摩石棺动向,他眉峰陡聚,额上慢慢浸出汗珠,脑海中浮现出一套剑法的走位,喃喃念叨,“西行七步,观三寸之地,斜三分而翅展,退一步而天空。” “我不行了!天无涯救命啊!”姚瑟被这看似无章的石棺制约住了,天无涯飞身过去,拾起她的剑筒与石棺拆招,“跟我学!”他的走位与石棺动向很像,却逆势而行,片刻就止住了对方的攻势,姚瑟依样画葫芦,也慢慢可以应对石棺。 待使完一遍剑法之后,天无涯收剑而立,光亮泄进暗室,姚瑟下意识用手挡住了眼睛。而这光却只星星点点,在石室顶上。“你怎么会谷门剑法?”“我不知道,教我剑法的人从来没有告诉我,而我与谷门中人过招无数,也没有见他们用过这套剑法。”正当两人相顾惊疑,脚下忽然涨起水来,水流不止,只消一盏茶的功夫,便没过了他们的脚,涌入的似是湖水,还夹杂有水草。 天无涯仰头看石室顶上的光点,一时之间不知道是何用意。“难道我们就要淹死在这里吗?”姚瑟悠悠说道,此刻水草之中又飞舞起萤火虫,便似星河万点,她苦笑一声,“想来,能死在这星河之中,也是不枉此生了。” “星河?”天无涯再仰头望去,这光点化作了一幅长卷,俨然一幅星宿图,若是将光电按照北斗七星的形状相连,变换一个方向,光点就是一个一个的汉字!“吐纳...归心...这难道是...”天无涯不能再耽误了,水已没过腰间。“北斗七星想暗示什么呢,如何能破眼前的困局呢?” “天知道你在说什么北斗七星啊!”水已经漫过了姚瑟的双肩,快到脖子了,“我只知道,北斗七星的尾部直指北辰星,也就是最亮的一颗启明星。”姚瑟说完话就呛了一口水。“不错!正是北辰!”天无涯喜道,此刻的姚瑟只剩下一个发髻还在水面之上了。 下一刻,洞门打开,水倾泻而出,水中的两个人也被冲了出来,洞外竟是一个浅滩,此刻正临近正午,阳光最烈。姚瑟一口将腹中的积水吐出来,她有些眩晕,全身瘫痪了一般,天无涯也不见得比她好过多少。但他们相视大笑起来,几经生死,此刻除了大笑还能做什么呢? “掌门有请两位去天一阁一叙。”两个狼狈的客人还没有回过神来,却见浅滩之外的大石上,有三个身着青衣的谷门弟子持剑而躬。他们看起来那样干净利落,让姚瑟很不好意思。原来方才为了击中石室顶上的北辰星,天无涯取下了姚瑟的暗紫色珠花,打乱了她的发髻,姚瑟觉得自己此刻看上去一点邋遢极了。 “姚姑娘,还能起身吗?”天无涯已经站起来想要扶她,姚瑟没有去瞧他,而是自己站了起来,向三位弟子拱手,“有劳三位带路了。”为首的女弟子指着不远处的一处楼阁,“请。” 天一阁坐落在这剪云山间,亭台别致,楼阁蜿蜒,融入一山一水,尽显风雅。“你们带我们绕了这么久的路,谷门掌门到底在哪里?”半个时辰之后,姚瑟忍不住问道。“掌门先前在午睡,此刻想是醒了,可是贾五小姐难道想这个样子去见他么?”为首的女弟子轻声笑道。 “五小姐请...”这是有小童过来,为姚瑟引路,天无涯还愣在原地,举目打量四周。姚瑟停下来唤他,却被嘲笑,“五姑娘莫非连沐浴更衣也要和这位公子一起么?”“你们!”姚瑟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天无涯却才算醒过神来,过来与她寒暄两句,悄悄往她手里塞了些东西。姚瑟心里有些不安,但是天无涯本来涣散的眼神在与她对视的时候,一点点地凝聚了,她的心因此安宁多了。 “三刻之后,便请两位在山顶的璇玑台相见吧。” “有劳。” 三十三 天一生水 天一阁的浴池是三阶跌成的水瀑,用的是山顶泉的活水,水中漂着在剪云山看见的红色花朵。姚瑟很久,没有用这样讲究的浴池沐浴了。 “你们且出去吧,我自己可以的。”“五姑娘何时会自己洗头了?”谷门的女弟子说起话来神情十分娇俏。“我...我半年前是不会的,可是现在..”“五姑娘有半年没有好好沐浴了,真是可怜,今日让我们姐妹侍奉小姐沐浴吧。”另一个女弟子笑道。姚瑟没有别的借口了。 她任由她们用皂角帮她清洗头发,她都不好意思去瞧,淌过自己的泉水已经浮上一层泥,她双手捧起天无涯塞给她的几粒石子,她明白他的意思,她用力清洗这些石子,让它们一颗一颗都有了神采,好像比她发间的晶石还美。此刻她却有些舍不得拿它们做暗器了。 “真是稀奇,我怎么还稀罕起这些石头来了。”姚瑟自顾自地笑笑,慢慢将头埋进水里,女弟子们正相顾惊疑,姚瑟不一会儿又从水里忽然站了起来,水花溅得她们满身都是。姚瑟得意地笑出声来,小时候她总爱这么玩,常常弄得贾府的侍浴的侍女满身都是水。 “小姐,更衣了。” 姚瑟没有想到,谷门掌门为她准备的是一件杏黄色的衫子,外面罩着明黄色的薄纱,在隆冬季节里,分外显眼。为她更衣的女弟子眼中也都是艳羡之意。“这看起来像是红纱坊的手艺,他怎么知道,我爱穿红纱坊的衣裳?”红纱坊是昭阑的一家小制衣坊,只出精品,贾府多次要买下这个作坊,却被断然拒绝,姚瑟也爱他们这点傲气,一直都是他们的顾客。 女弟子端来了镜子,让姚瑟梳妆。姚瑟很久没有这么静静地凝望自己了,镜中人显得有些陌生,她凝视着自己,却仿佛凝视着别人。忽然姚瑟“呀”一声叫了出来,“我的珠花不见了!”“什么珠花?”“一朵暗紫色的,你们可有见过?”自从从贾家离开,姚瑟一直留在身边的,只有这支出自巧手金娘手艺的珠花了。 “我们并没有瞧见,小姐,丢掉了就丢掉了吧。这里也有些紫色的珠花可以选,不如戴这一朵吧?”女弟子递过一支新的珠花,姚瑟呆坐不语,也没有接过来。她愣了一阵,将铜镜倒扣在桌上,仿佛不想将自己看得太清了,喃喃自语,“是啊,丢掉了就丢掉了吧。” 午后,易困。姚瑟觉得自己有点站不稳了,她揉揉太阳穴,“好累啊,好想睡一觉。”“是啊,小姐,睡一觉吧。”女弟子扶着姚瑟往里走,没想到,浴室之外,有一间卧房,姚瑟再也支撑不住,便睡了过去。 深冬的苌楚便是这样,午后才露脸的太阳,不一阵,又回躲进云中。风卷起淡青色的长帘,空阔而幽暗的长廊仿佛永无尽头。天无涯从没来来过剪云山顶,他知道这里是谷门的天一阁别院,十年前,谷门掌门独孤正昊就搬来这里长住了。 天无涯放慢了脚步,连呼吸声也压到了最低,停在廊檐上的麻雀也对他的来访毫不知情。长廊尽头的摇椅上,有个白衣长者在喂养鸽子,他躬着身,鸽子停在他手里啄食。“慢些好孩子,别着急,也不要太贪心了。”长者怡然自语道。 天无涯在他身后站定,不敢往前,不知怎的,他对这个从未见过的人,自有一番敬畏。“你来啦,本想着,今天该是一个好天气,可是太阳还是不大赏脸,这么快又躲起来了。”长者没有回头,这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对天无涯说的,但他一定被发现了,便拱手说道,“前辈,在下...” 天无涯一出声,鸽子就被吓跑了,长者叹了一口气,“从岭南飞来的鸽子,刚歇了一口气,就被你吓跑了,真是可怜。”天无涯往前走了数步,他看见喂鸽的长者白袍很长,像随风拂地的长帘。他举目望着天外,见天极一线异色,须臾便成五彩,阳光终于穿透雾霭,洒满大地。 “前辈。”天无涯拱手一拜,“谷门墓地里,有一副星宿图,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知道,却又不是真的知道。”长者笑了笑,“这句话,很有意思。” “有怎么没有看见姚姑娘。”天无涯看看四周,“你已经在江湖上磨砺了这么久,现在倒为一个小姑娘不安起来。”他的语气里,带着些微的嘲弄,说着话,他摇着轮椅转过来,头发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但他的目光却十分柔和。 “想必阁下知道我们的来意,姚姑娘只是一个小姑娘,前辈不会为难她对吧?”“年轻人,她是别人的妻子,你可知道?”天无涯一愣,是啊,他在华堂之上劫走姚瑟,可是他忘了这个,总觉得姚瑟像是天生就是他的同伴一样。 “她还不是,我记得,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拜堂。”“现在已经过了未时了,说不定,已经是了。”谷门掌门似笑非笑。天无涯一惊,喝道,“她在哪里,姚瑟在哪里!”他不能在浪费时间了,转身便向刚刚走来的长廊走回去,白光一现,之前飞走的白鸽,忽然飞了回来。 待他们落地,天无涯才看清,那并不是白鸽,而是七个持剑而立的白衣少年,他们轻轻地落到地上,惟恐惊落一片枯叶。天无涯一惊,“七星北斗阵。”这七个少年的走位与墓中石棺一模一样。 晚风袭来,这一仗,避无可避了。 天一阁脚下的风虽然不比山顶璇玑台的大,却也足以吹动这一袭水晶帘。风钻进她的床幔里,水晶帘动,相击出叮叮响声。 他很久没有见过她如此酣睡的模样了,以往她总是很快乐,连睡着的时候,都带着花样的笑靥,可是如今她看上去那么忧愁,那么苍白。“五妹。”他轻轻唤她,姚瑟的眉毛微微颤动着,却没有睁开眼睛。 “三哥向你保证,日后都会保护你的。”他握住姚瑟的手,她的手臂上有了一些伤口,不再是以前那个不知世事,远离江湖的少女了。“瑟儿啊,从小,我就让着你,也没有指望过你会报答我,只是希望,你可以理解我。”贾诚放下她的手,伸手去解开姚瑟领上的纽扣。 天无涯被困在阵中,却丝毫不乱。这个针法对他来说有种十分亲切的感觉。可是片刻豁然开朗的神情之后,他又陷入了更深的困惑,“难道,我学的天水诀,和谷门的七星北斗阵,师出同源?”无暇细思了,对方攻势已至,白衣剑者体态轻盈,凌空而起,仿佛涉水而过,这形同天水诀中的“尽挹西江”,另外两个人从左右包抄而来。 天无涯从来不会随身带剑,他知道自己不能空手去都剑阵,如果姚瑟在侧,倒可以借她的小剑一用。可是,此刻,姚瑟必定也在面对险境,他必须要尽快去救自己的同伴了,天无涯跃出阵外,取下头顶上一枝结着寒梅花蕊的树枝。 天无涯拿这枝看似柔弱的树枝,正面攻去,与包抄而来的两人剑尖相触,对方只感到一股刺痛,几乎同时将手缩了回去,功夫弱的那一个,手中的剑被天无涯顺手躲了下来,这一招叫作,“细斟北斗”。 但七星北斗阵并非浪得虚名,他们瞬间变换阵法,失了剑的小弟子也没有慌,以指为剑,分守七个阵位,共同进攻天无涯周身七处大穴。天无涯一慌,怨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毕竟石棺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他实在太大意了,活人的阵法自然是随意多变的。 七星阵变化甚多,宛如夏夜星辰,斗转星移,行迹虽然难料,章法却有规律,“好一个天一阁啊,天一阁...”天无涯想到天一阁的时候,忽然一怔,想起了在墓室看见的光点,他最后发现那光点若按照七星的形状排列,便会拼成字,那么,第一句就是,“天一生水,水衍万物...” 贾诚还想动手去解开姚瑟的第三颗纽扣,他的指尖被什么刺中,渗出血来。姚瑟的眼睛睁开了,她轻轻一叹,“三哥,你做出这样不堪的事情,教我如何能理解你。”“怎么会,天檀花香的迷药,竟对你没有用处?”贾诚捂住自己发麻的手臂,吃惊地问道。姚瑟侧身,吐出一小片药玉残片,那是她趁着把头埋进水里的一刻含进去的,“天檀花香是醉人的,这里的一切,锦被,罗帐,红纱坊的衣物也是醉人的。三哥从来就很知道我的品味,可是三哥,你从来都没有理解过我。” 姚瑟站起身来,她知道自己要去找天无涯汇合了。“瑟儿。”贾诚拉住她的手臂,“一定要这样吗?”“方才我和天无涯分开的时候,他交给我半截毒刺荆棘,我在想,我将他们放在哪里会又用呢,便把它藏在第三颗纽扣下面。三哥,你不要担心,这种毒只会让人长疹子,不会致命的。”话罢,她甩开贾诚的手,掀开水晶帘出去了,门外的谷门女弟子看见她瑟瑟发抖,“五姑娘,我们...不想骗您的。” 姚瑟轻蔑地一笑,“你们这些烟花女子,除了涂脂抹粉还会什么,竟还装作是天中门人。”话罢拔出随身的小剑,斩断了水晶帘,珠链散落一地,便如同斩断了她与过锦衣玉食的一切联系。 就在此刻,叭的一声,一个谷门女弟子被人从外面摔了进来,姚瑟一惊,握紧了手中的剑,然而进来的不是别人,而是刚刚逃出了七星北斗阵的天无涯。两人相见了,竟一句寒暄都没有,只是相视点头。 天无涯的目光在姚瑟身上多停留了一些时间,然后问道,“方才,贾诚在这里?”姚瑟侧过头,没有回答。天无涯转视四周,瞥见到帘幔后面还藏着一个人,“我们走吧。”姚瑟点点头,将剑收了回去,“好。” “你以为,天一阁是你想走就可以走得出去的吗?”白衣的谷门弟子鱼贯而入,将两人困在了中间。“是么,我倒想试试。”天无涯顺手拔出身边姚瑟的佩剑,他破掉七星北斗阵,此刻信心大增。 “你们让开,让他们过来。”谷门弟子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十几个白衣剑者依言散开。那个喂鸽的白袍长者就在这一条路的尽头。“他是谁?”姚瑟问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就是谷门掌门,独孤正昊。” “是你,原来就是你!”姚瑟往前走了数步,质问道,“我请问掌门,可认识先父姚天囚?”独孤掌门伸出一只手,吓了姚瑟一跳,以为他要向自己出手。可谁知他只是伸出手来,让一只飞累的白鸽停下来,“别怕,好孩子,他们伤害不了你。” 姚瑟被他的闲散态度惹怒了,右手一挽,将天无涯给她的石块做暗器飞掷而去。天无涯一惊,立时也打了一个石子出去,想击落姚瑟的石子,可是两颗石子尚未相撞,谷门掌门的手一挥,两颗石子顷刻粉碎。 姚瑟没有想到谷门掌门武功如此厉害,远在那个灰衣人薛建之上,天无涯的额上更是沁出冷汗。 “姚姑娘,”独孤掌门待鸽子吃饱,才将它放下去,转头对姚瑟说道,“我很羡慕你的两个爹爹,虽然我活得比他们长,但我却没有一个孩子,会为我翻山越岭地寻找真相。”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在天无涯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又伸向远方。 “谷门墓地的暗道中有我父亲留下的诗文,一路上也有你谷门门人对我多般阻难,你敢说,我爹的事与你无关?扶苏国宝藏与你无关?”虽知道眼前之人武功甚高,姚瑟还是鼓起勇气厉声问道。 谷门掌门仰天一叹,“扶苏国宝藏害死的又岂止一个南江一盗。”“这么说,你承认了?”姚瑟又往前走了几步,满脸都是疑惑的神色,“是谷门设计害死的我爹,是不是?”谷门掌门没有回答,像是默认了。 “天无涯,你去,你去杀了他,明日我们就去芙蓉湖。”姚瑟指着谷门掌门说道。“对不起,”天无涯摇摇头,“我杀不了他。”“你还没有试呢!”姚瑟皱皱眉,天无涯可不是一个轻易言败的人。 三十四 谷门掌门 “是啊,试试总是好的。”独孤掌门笑了笑,望向天无涯,迷雾般的神情叫人费解,仿佛真的是在鼓励他去试一试。“你的剑法那么厉害,灰衣人三招之内就都被你制住,即使杀不了他,也可以试一试吧。”“我杀不了他,正是因为剑法。”天无涯将手中的佩剑还给姚瑟,“因为,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他是谁?他不是谷门掌门吗?”姚瑟不解。“他确实是谷门掌门,但是,不止于此,”天无涯转向谷门掌门,抬头去对视他的眼睛,“为什么,你要教我天水诀,七星北斗阵跟天水诀又有什么关系?” 此言一出,四座寂然。姚瑟也灰心地摇了摇头。 “有趣,你怎么知道是我教你剑法?”谷门掌门在与天无涯对视的目光中知道,他们都好像为这久违的重逢而等待得久了。“从八岁起,每年夏天,你都在大泽畔教我剑法,为此,我每夜都要少睡一个时辰,但我没有办法拒绝,天水诀太美了,我迷上练它。”天无涯叹了一声,“十年,整整十年,每个夏天你从没有间断教我剑法,却从来不让我看见你的脸,直到我离开苌楚,谷门掌门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迁居剪云山。” “既然你没有见过我的脸,又怎么能确定,我就是教你剑法的人呢?”掌门眼中尽是笑意。“我记得,我十三岁那年,有一晚,我心情烦躁。因为师父次日要考我们一石解穴的功夫,我练了几日都不得要领,所以我在练天水诀的时候有些走神,趁小憩之时用石子偷偷打树练习暗器。”天无涯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可是石子刚刚脱手,就被你粉碎了,你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手法与方才一模一样。” 谷门掌门欣慰地点点头,“你是天生为天水诀而生的,否则,你也不会在墓室之内得到了天水诀的最高心法。”“墓室?”姚瑟大悟,“莫非那些光点!”“不错,那些光点,就是天水诀的心法。”天无涯在之前和七星北斗斗法的时候,悟到了光点的秘密。 “你的记性很好,那你还记得,我嘱咐过你什么吗?”“这么多年,我都遵照你的嘱咐,不让看到我剑法的人,活着离开我的剑。”天无涯顿了顿,“遇见小莫之后,她觉得我的剑若见血才回鞘,太过残忍。是以十年间,我几乎从不用剑。” “可是,你终究,还是没有守住这个秘密。”谷门掌门一叹。“你是为了我,才重新开始用剑...”姚瑟的心里有一丝说不出的小喜悦。 他们听见有人朝这边来了,人还不少。“天无涯,我们又见面了。”薛建到了,他这次不是一个人,十几个青衣剑者都跟着他,更加惊人的是,贾诚也和他站在一起。 “薛建,为师何时让你来天一阁了?”谷门掌门显然很是不悦。“恩师,我是您的弟子,但我更是谷门的门人。”他的语气很是奇怪,他走向天无涯,高声说道,“你是不是很困惑?我来告诉你,世界上根本没有天水诀!你练的是谷门的最高剑术,北斗万象诀!”他说着又转向掌门,“多少年,谷门历代掌门中没有一个人练成这套剑法。直到二十年前,独孤正昊,讲真的,虽然你偏心,但你的剑悟,着实让人佩服。” 薛建竟然对独孤正昊直呼其名,姚瑟直觉知道谷门内部只怕要变了,她偷偷向天无涯望去,他的脸色平静,完全像在看一出无关痛痒的闹剧。独孤正昊长叹一声,“我执掌谷门三十年,何时何地偏私了,你倒是说一说。” “恩师,我想问你,北斗万象诀是不是谷门最高的剑法,天无涯,又是哪门弟子?”薛建这次向七星北斗阵的少年们靠近。“北斗万象诀,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练的,你不是不知道,这门武功奇绝,能练成者稀,我不过觉得他天资惊人罢了。” “若是十年前,师父,您这么说,我或许能信,可是现在...”他面向独孤掌门身边的白衣剑者,“你们都是他精选出来的弟子,十年前被带到剪云山,十年修炼,却只能一人分练一式,一辈子都不能练成整套剑法。”他一一走过他们面前,“我真是替你们难过,你们以为他将谷门最高的武功教给你们,事实上,他不过是在为自己畜养一堆看门狗。”十位白衣剑者脸色极其不好,暗暗压制自己的愤怒。 薛建又笑了笑,“天无涯,我们同在天中长大,却从没有听你提过你的身世吗,你为什么会有一个这样的名字?”“薛建!”那个神情一贯闲散的谷门掌门此刻却怒目而视,想要喝住薛建。天无涯一愣,“我自小被师父师娘收养,他们说,我娘在我两岁那年,患病去世了。” “天无涯,忘记那个村妇吧,她根本不配做你娘,说真的,我薛建也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但我真羡慕你,你的父母都称得上人中龙凤,也难怪你有这样的剑艺天赋。”“薛建,你该闭嘴了。”独孤正昊运掌如剑地上的枯叶被掌风带起来,向薛建飞去,青衣剑者都过来挡在他身前,这些枯叶当然不会伤到他们,可是每一片打在身上,都如刀片切来,打得他们生疼。 “师弟师妹,你们看见了,师父毕生所学都只会传给他的私生子,你们是想要日后继续做他儿子的看门狗,还是到我这边来,我定会给你们一个清明的谷门。”“私生子!”姚瑟微嗔一声,天无涯石膏般的面容总算有了一丝变化。 姚瑟虽然忌惮谷门掌门,怀疑他与自己父亲的死有关,但她更是深知薛建不是善男信女,不希望谷门生变,便说道,“可是你们知道你们师父的武功是何等高明,你们跟着这个人,修炼一百年也赶不上啊!” “姚姑娘看来是铁了心要做谷门的儿媳妇了。师父,您刚刚还说羡慕姚姑娘的父亲,现在看来,你有个儿子更好啊。”薛建仰天大笑道。“你!”姚瑟咽下这口气,“这个人就算真的是我的杀父仇人,我也会亲手报仇,但你休想借我的刀杀人。” “说,我娘是谁?”久未开口的天无涯倦于听他们在这里唇齿交锋,他盯着薛建的眼睛,问道。“师父,这可是他要问的。”薛建讳莫如深地一笑,“你娘就是...”他话音未落,有一支暗箭冷不丁地飞了出来,直射向他的眉心,天无涯抽出身边一个白衣剑者的长剑去挡,只听金销玉断之声,暗箭落地,而长剑亦折,可见发出暗器的人武功之高。 薛建被吓住,往后躲进了青衣剑者的保护圈。“继续说。”天无涯丢掉断剑,目光犀利地扫视了一圈。“当年,令堂可谓名动天下,”薛建加快了语速来掩饰自己的慌张之情,“她是落霞山庄庄主的独女,江...” “闭嘴!”独孤正昊厉声喝道,飞身而起,一掌向薛建攻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一掌吸引住的时候,天无涯高呼了一声,“小心!”只见另有一个躲在暗处的黑衣人几乎与独孤正昊同时起跃,一把抓住了他的背心,继而挟他往涯边飞去,快如闪电。 天无涯冲到涯边,却已找不到两人踪迹,只剩下山间障目的流岚。 白衣剑者立时下山去追。 “落霞仙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应该叫做江如练。”一个躲在众人后面的蒙面青衣使者低声说道。“那是谁?”“落霞山庄也是暗器名家,早年,我记得他们是与墓门联姻了...”青衣剑者压低了声音,他偷偷去瞧姚瑟,只见她的心思都在天无涯的身上。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贾诚在这个时候晃晃悠悠地走到了人前,念出了谢脁的这两句诗,“这个人不止是谷门掌门的情人,还是墓门掌门的妻子,天无涯,你夺人妻子的本领也是和你爹学的吗?” “找死。”天无涯没有回过头,只动了动手指,飞刀离手。“手下留情!”姚瑟高声一呼,挥剑欲挡,只见飞刀已经直直地削掉了贾诚头顶的冠带,若再低一点,就会要他的命。贾诚倒退了一步,却压抑住了自己的恐惧,仍是不露喜忧。 天无涯沉吟一阵,便施开轻功往山间去了。 “等等我!”姚瑟也想追去,被贾诚拉住,“别再闹了,那个人是不能帮你报仇的!”“三哥,”姚瑟摇了摇头,将手慢慢抽了出来,“这里是江湖,不是你能理解的地方,你快些回岷中去吧。” “你说的对,江湖不是我们可以应付的五妹,如果你不能爱我,我仍然可以只做你的哥哥,跟我回家吧。”贾诚扶住姚瑟的肩,望着她的眼睛。“三哥,”姚瑟的眼睛里充盈着泪水,“瑟儿很想回家,可是岷中现在还有家吗?二哥和风摇姐在哪?大姐,四姐云轩在哪儿?” 泪水淌过姚瑟的脸颊,“我还记得牟姑娘走的时候留书说,‘虽与此人远隔万里,今生恐怕不复相见’,其实哪里有万里,有的,不过是三哥一个转身的距离,有时候,你真的执迷得可怕,可知,彼岸并无你所求,且退一步吧。”贾诚的手从她肩上滑开,她真的已经不是原来的姚瑟了。“我必须走了,天无涯可能会需要我的剑,保重吧。”姚瑟转身而去,不落一缕尘埃。 “回岷中。”待暮色浸染了整个山峰,贾诚才缓缓说道。 “三公子可是答应过我,这要我杀了天无涯,三公子就助我执掌谷门。”薛建与贾诚果然有交易。“可是,你已经杀不了天无涯了,”贾诚冷笑一声,“至少,你杀不了,姚瑟心中的天无涯。”话罢拂袖而走,几个青衣蒙面的护卫也跟着他往山下去了,此刻的剪云山只剩下孤寂的枯木黑影。 天无涯没有走很远,他知道自己追不到那个黑衣人。他在剪云山的脚下呆坐着,独对青山。 黑衣人是谁?天无涯好像有了一些猜测。 他为什么要劫走独孤正昊?难道是因为谣言? 谣言又是不是真的不可信呢? 太多的问题萦绕在天无涯的脑海里,他无法不去想。 姚瑟没有走过去,她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天无涯,但她很清楚这种感觉,这跟她初次知道自己的身世的感觉是一样的。她为了一个真相,走了这么远的路,几经生死,这个谜却仍未解开。天无涯的身世又将引领他去哪里? “我们之后,去哪里查证呢?墓门吗?”过了很久,姚瑟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一年之期将近,我们应该去芙蓉湖了。”天无涯久久才回答。“可是我的身世之谜还没有解开,现在又有你的...”“这是两回事,姚瑟,”天无涯转头朝向她,“我们只是有一个约定,并不是真正的同伴。”姚瑟不知道天无涯为什么总是要拉开这个距离,她很委屈地低下头去,然后咬住牙,“好,我会传信给芙蓉令,你不要后悔。” 贾诚一行人走到山脚已是入夜时分,但他片刻也不想耽误,“来人,给我备最快的马,我要连夜赶回岷中。”可是一贯俯首听命的贾家护卫此刻,却动也不动。为首的青衣蒙面人取下了面巾,“贾诚,你以为,你真的回得去吗?” “贾实?”贾诚不置可否,青衣护卫一一揭下面巾,原来不知何时,他的贴身护卫都被贾实的人偷偷换掉了,他落入了贾实的手里。 贾实的人马带着贾诚走了一夜,到了一个十里亭,想是安全了,才停下来。“贾实,你想要什么?昭阑祖业?金银珠宝?”双手被死死困住的贾诚又发挥出他商人冷静,他觉得自己还有谈判的筹码。 风摇摇了摇头,催马向前,把时间留给他们兄弟。 “我手里有...”贾诚话没说完,就被贾实抓住了衣领,一把摔下了马,泥浆溅了最爱干净的贾三公子一身,“我要的是你的命。” 三十五 往事如烟 贾实说完,狠狠便是一拳打在了贾诚身上,他被打翻在地,却忍着痛,一声也不吭。“这一拳,是替父亲打的,昭阑祖业,贾家门楣都因你蒙尘。”再一拳,打到贾诚口吐鲜血,“这一拳,是替瑟儿打的,你身为兄长,竟然咄咄逼人,让她有家不能回。” 又是接连几拳,一拳比一拳要响,惹得那个戴着笠,躲在暗处的人,忍不住要出手了。可惜,暗处贾诚的朋友还没能出手就被人摁住了手腕,他一慌,抬眼见到的,却是风摇的笑容。 “这是替大姐打你,你能狠心到毁了青苏吴家几代人的心血,以及他们对贾家的信任。”这一掌贾实打得最狠,不要说贾诚受不了,贾实自己都累得喘起气来。“贾家还有几百口人,你歇一会儿,再打吧。”贾诚玩笑道,却早已伏倒在地,血肉模糊。 贾诚的模样真让人不忍,尤其是他躲在暗处跟了他许久的朋友。“这些人打架不好看,我们去前面的亭子等吧。”风摇伸手过去拉住他,往路亭走去,此刻天外已是红霞满天。 “今天是个不错的日子,你说是不是,牟姑娘?”风摇斟了一杯茶给这个风尘仆仆的女子。她沉默了一阵,才将头上的笠取了下来。“风摇姑娘,星语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外人,可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做了很多错事,你们可以原谅他吗?”“牟姑娘,”风摇笑了笑,“你从何时开始跟着三公子的?” “自我听说,贾五姑娘被人劫走,我就偷偷回到岷中。后来,发现他和那个灰衣人一起,我一直偷偷跟着他,没有让他发现我。”牟星语盈着泪光在为贾诚担忧。“放心,二公子他下不了手的。” 贾实好像已经用尽了力气,拳头也开始痛了,他喘了口气,然后出人意料地抽出了近旁青衣侍者的佩剑,“他们打你一拳,足以原谅你,可是...可是有一个人却不能。”贾实话罢长剑一闪,贾诚脸上出现了一道血痕。 贾实再反手一剑,牟星语惊呼一声,“二公子不要啊!”可是这一剑只是斩断了绑住贾诚手脚的绳索,贾实将手中的剑也扔了过去。“捡起来吧,我不能杀手无寸铁之人,今天,我要亲手为四妹报仇。” “四妹...”贾诚苦笑一声,捡起脚边的剑,抵住地面以支撑自己咬牙站了起来。贾实退了一步,抽出另一个护卫的剑,做势自卫。贾诚并不再多言,仗剑而去,其疾如风。贾实进退有致,却徐如林。 “四妹只是一个小孩子,她做了什么事情,你非杀她不可!”贾实不再退让,招式越攻越猛。刀光剑影犹在,往事也在脑海翩跹。 那一日碧云轩中发生的事,贾诚也没有一刻忘记过。“三哥,你到底是一个庶子,难怪姚瑟看不起你,如果是我,也不愿意嫁给一个农家女的儿子。”“你闭嘴闭嘴!”贾诚没有去想为什么贾意一定要激怒自己,她戳中了他的软肋,愤怒压倒了他的理性,他冲过去扼住了贾意的脖子,叫她闭嘴。他手的力加重加重,贾意开始有些窒息了,他的力又慢慢减轻,他的理智又渐渐苏醒,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贾意挣扎的窒息变成了痛苦的弥留,“你...好狠啊...” “意儿,意儿你怎么了?”贾诚手一松,便看见贾意的身体向后倾倒,贾诚近去一看,只见她的血从背后涌出,背上有一支暗箭。贾诚吓得丢下了她的身子,惊愕地向后退去。这个时候,薛建走了进来,“三公子,你杀了四姑娘。”“我没有!”“我自然知道你没有,可是二公子不会知道,五姑娘也不会知道。”薛建抖动手里的药瓶,片刻后,贾意的尸体化为了一滩血水。“你为什么陷害我?”“三公子错了,我是来帮你的。”这就是那一日碧云轩里的真相。 往事电光火石般地闪过贾诚的脑海,这么久以来,贾实是第一个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他有很多委屈,但此刻,他什么也没有说。贾实的剑刺中了他的肩膀,“我真想知道,你的血到底是不是红的。” “三公子!”牟星语实在忍不住冲过去,想要阻止贾实的剑再刺进一分,贾实有些意外,“牟姑娘?”“不用你管我!”贾诚自己往后一退,霎时鲜血如注地溅了出来,染红了牟星语的裙摆。 贾实正当不知所措,贾诚却趁机提剑一刺,贾实不得不拉着牟星语退开,贾诚出招越来越快,仿佛想将毕生的力量都耗于剑尖。风摇与青弥交换了一下眼神,“你们去前方探探,我们稍后便启程。” 贾诚借旁边的岩石一跃而起,翻身向贾实攻来,这一招洞门打开,按理说贾实应该借机进攻才对,谁知道他向后一仰,迎合了贾诚的身姿,这招式十分花哨,江湖漂泊的牟星语有些不解。 “情诚意实,这是贾家兄弟玩闹是自创的剑法。”风摇解释道,她皱了皱眉,像是在怀疑什么。就在这时,有人出人意料地蹿出来,正是云二娘!她一掌狠狠地向贾实的后心打去,与此同时贾诚一剑从正面攻了过去,贾实腹背受敌,眼看这一次是躲不掉了。 风摇未及惊呼,贾诚的那一剑却偏转剑锋向,像云二娘刺去,云二娘猝不及防,险些中了这一剑,但她立刻躲开,反手就是三支天寰地窟的毒针,贾诚无暇多思,抱住不明所以的贾实转了半圈,这三支针插到了他身上。 “天街酥雨!”风摇高呼一身,云二娘知道这个暗器的厉害,下意识往后一退,撩起披风来挡,待她知道上当,放下披风时,贾实已经扶住了贾诚,牟星语的长鞭狠狠地打在了她身上。“死丫头!”云二娘知道风摇在诈她,又想出招的时候,风摇又高呼一声,“天街酥雨。”云二娘太惧怕这种暗器了,还是吓退了一步,青弥他们已经赶过去,护住了贾氏兄弟。 “云二娘,你还不走吗?”风摇仍站在亭中,微微笑着。 “贱丫头,我迟早要了你的命。”“我等着。” 云二娘逃走之后,贾实看见贾诚已是气若游丝,他忽然没了主意,“风摇风摇!”“我在,二公子,我一直都在。” 凤凰山不因其形其势,而是因这一丛一丛的山花而得名。此刻已是初春,而山顶上仍是不化的积雪,芙蓉令传信,芙蓉湖就在凤凰山巅。 姚瑟拨开眼前的稗草,钻进一个矮小的山洞,这是山巅之下的最后一个洞穴。洞中潮湿昏暗,不可视物,但姚瑟看来,这一切都很熟悉。她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从这座山里生长出来的似的。 天无涯点燃火褶,为她照亮洞中的东西,这里好像有一方大石,可作床,半截树桩,可做茶几,若非要在这里住上些时日,倒也能凑合,“你来过这里吗?” 姚瑟从未来过这里,但是凤凰山上的故事,她却已经听了很多遍了。 第二次去隰桑之后,南江一盗“偷”出了他这辈子最大的财富,夏绮筵甚至没有问太多关于他的过去,便跟着他,从此海角天涯。她喜欢听他流浪的故事,喜欢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可是江湖的纷争向来是难以避免的,追查扶苏宝藏的人也不曾放过姚天囚,相传他是唯一一个见过扶苏宝藏之后活着回来的人。姚天囚带着妻子,一路逃到了云雾缭绕的龙脊岭,暂时躲开了追兵。 在龙脊岭时,遇到绿锦红绵被他们的师父截杀,理由是他们的师父怀有私心,怕他们结合会威胁自己的地位。姚天囚这个人做很多事情都以自己的好恶为先,正值他和妻子最是情意绵绵的时候,自然见不得有人棒打鸳鸯,便出手救了绿锦红绵,可是,这竟然是姚天囚犯的最严重的错误。 绿锦红绵借姚天囚之力不仅逃过一劫,还借势除去了老门主,执掌了九环门。他们对姚天囚自然千恩万谢,请他们夫妇暂居九环门内,这一次,漂泊惯了的姚天囚不得不应承下来,因为夏绮筵有了身孕,实在不能再奔波了。 在姚天囚的敌人威逼利诱之下,绿锦红绵不得不把致命的毒药放到姚天囚的饭菜之中,他中毒之后,敌人鱼贯而入,几乎让他们命丧当场。好在绿锦心怀愧意,将毒药的分量减轻了一半,姚天囚凭借着自己的武功和意志力,带着妻子逃了出来,一路逃到了凤凰山。 姚天囚夫妇就藏身在姚瑟找到的那个山洞之中。姚天囚告诉妻子,他不会有生命危险,只需要十日,便能将体内的毒逼出来。这十日,夏绮筵都担惊受怕,怀着身孕,十分辛苦,但是知道丈夫还不至于命丧,她愿意承受这样的辛苦。 可是就在那一日,姚天囚就要大功告成之际,收了货款回家的贾信路过了凤凰山,遇到了山贼。山贼将他手中钱财抢了过来,贾信求他们不要夺走货款,“这笔货款是我们家生意的救命钱,但使今日留下钱来,他日必定十倍归还。”可山贼哪里听得,拔刀便要杀他,就在姚天囚夫妇藏身的山洞之外。 “盗亦有道,你们懂不懂规矩!”就在那一刻,姚天囚飞身下去,将贾信救了下来。姚天囚一剑划过去,在山贼脸上依次留下一道疤痕,“给你们一个教训,教你们要记得,盗亦有道,人家救命的钱,是万万拿不得的。”“是是...”山贼们跪满了一地,他们也是附近的苦出身,杀人掠货也是无常。 “你们把货款拿着,滚吧。”姚天囚此言一出,山贼们亦惊亦喜,“大侠,这...”贾信虽然有些不乐意,但是捡回一条命,实在不能怨愤自己的救命恩人。 “等一下!”众人见到一个女子从山洞中缓缓走出,她眼中含着泪,神态平和严肃,众人都在感叹,世间竟有如此神采迷人的孕妇,“你们要记得,记得这个人,他是南江一盗,姚天囚。”她走到丈夫身边,含着泪微微一笑,无限温柔。 山贼们都很是震惊,纷纷惊呼,然后落荒而逃。 “筵儿,我...”姚天囚欲辩难言,她却转过身去,倚着道旁的大树,失声痛哭。那时还很年轻的贾信不知道,姚天囚只要此刻运功,毒就会顺着他打通的经脉逆行,直入五脏六腑,神仙难救。 “你跟我来。”“哦。”贾信虽然不知道南江一盗,但知道他武功卓绝,自然只能听命。姚天囚借贾信的力才勉强站稳,让他一惊,“大侠,您这是...”“无碍,请扶我到洞里去。”“是。” 姚天囚没有多言自己的伤势,而是将一个包袱交给了贾信,“这里面有黄金五百两和三万两银票,应该敌得过你丢失的钱吧。”“这...这太多了!”贾信大诧。“你要拿钱救命,这些钱都给你。”姚天囚将包袱推了过去。 “大侠,您...有什么吩咐?”“实不相瞒,我方才强行用力,此刻已命在旦夕,你也看到了,我的夫人即将临盆,我实在无力保他们母子平安,想将他们托付于你。”贾信想起来方才夏绮筵的反应,顿时明白了,“莫非...是为了救我,您才...可是我们萍水相逢...实在...” “方才听你被山贼威胁,还口口声声念及妻儿父母,也不顾念自己的生死,我相信你是可托付之人。”姚天囚面色越发惨白,“南江一盗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你想必也能猜到这些钱的来历。但我虽为盗贼也十分讲信用,相信盗亦有道,你是一个商人,这些钱大部分来自为富不仁的商人,你若是一个贪得无厌之人,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姚爷...”贾信深深一拜,“贾信谨记。”“筵儿,你来。”姚天囚知道,妻子就在洞门口。夏绮筵拭干眼泪,缓缓走进洞去。“这是拙荆绮筵,日后孩子出世,可以跟你姓,小兄弟,你姓什么?” “姚爷放心,姚爷的孩子,一定姓姚。”贾信深深一拜,然后退出山洞,让姚天囚夫妇做最后的诀别。 三十六 芙蓉湖畔 “筵儿,对不起,我食言了。”姚天囚想安抚绝望的妻子,夏绮筵却捂住他的嘴,摇了摇头,“你不要说了,你听我说。”夏绮筵含着泪,却露出她极美的笑容,自从和姚天囚一起离开隰桑,她的笑容就越来越多了,“我其实一直不知道,我怎么会跟你走,远离我的族人,毫无来由。后来我想,大约是以前我真的太孤独了,你拯救了我的孤独,我就这样跟你走了,不问对错。” “筵儿...”“可是刚才,你明知必死,却飞身去救了一个陌生人,我想,那个时候,你就给了我一千个,一万个理由,我没有一刻,比现在,更爱你。”姚天囚没有再说话,便伸手抱住了妻子。夏绮筵感到有热乎乎的东西落入她的后颈,是眼泪抑或鲜血,她没有去瞧,只是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来生来世,我仍在海边等你,如果你沉没海底,我也会一滴水一滴水地去找你。” 姚天囚仰天,收住了眼泪,然后转头对妻子说,“来,筵儿,睡一会儿吧,这些天你都担心得睡不着,现在一切已成定局,你该好好休息了。”“我怎么能睡,我明明知道,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没关系,就睡一会儿,我会叫醒你的。”姚天囚让妻子伏在自己的腿上休憩。 “筵儿,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不错,你告诉我,那些下毒的人,到底是什么人!”夏绮筵恨道。“那些人不美,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想跟你说的,是一个很美的小姑娘。”“哦?”夏绮筵仰脸一笑,“会比我还美吗?”姚天囚也报以一笑,“若她长大了,可很难讲呢。”姚天囚抚摩着妻子的长发,悠悠叹道,“这些天我老是梦见一个小姑娘,她戴着铃铛,光着脚在路上跑着,一边跑,一边笑,她的声音很美,像一种乐器,比琴音更细,比铃音更柔。”“听起来是瑶瑟的声音。” “她是一个极淘气的小姑娘,她好像惹你生气了,你在她后面唤她,她也不理,还冲你做鬼脸。”“哼,哪里来的这么调皮的小妮子?”夏绮筵曾跟丈夫讨论过,他们都希望这一胎会是一个女儿,她明白他的梦境。 “是啊,真是调皮啊,她一直往前跑着,就在我以为她会跑出我的视线的时候,她竟然越来越近,最后扎到了我的怀里。”夏绮筵别过头去,眼泪早已打湿衣襟,她多么希望丈夫能见未出世的孩子一面。 “筵儿,你知道吗,我从小最羡慕的就是那些有人宠爱,无拘无束的孩子。你答应我,不要让仇恨决定了她的将来,我要她做一个调皮任性有人宠爱的孩子。”夏绮筵用力点点头,她不愿转过头去让丈夫看见自己的眼泪,她哭得累了,也忍得累了,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姚天囚就在妻子熟睡的时候离开了,他是那样骄傲,怎么可以让自己在妻子面前奄奄一息,他轻轻地在妻子耳边说,“我等着你,一滴水一滴水地来找我。” 不知道那一晚的月色是不是像今日一样的寒冷,黎明时分,天无涯和姚瑟终于登顶了芙蓉湖。 山顶的芙蓉湖是一个冰湖,没有亭台楼阁,没有屋宇山庄,于星野之下,似明镜一般。 “芙蓉湖主人呢?”“等一等吧,我想,你要的东西,已经在路上了。”姚瑟淡淡答道。片刻之后天外有了一丝红光,今日,应该是一个好的天气。 迎着朝阳,七个芙蓉令远远而来,身着白衣,为首的一个捧着一个匣子,向天无涯走去,“这是阁下的酬劳,天眼琥珀。”天无涯颤着手,去接过匣子,他为天眼琥珀寻找了十年,等待了十年,也曾失望了十年。 开匣,琥珀映日成辉,光泽无限,像一滴凝固千年的眼泪一样。 “风雪将至,阁下早些下山去吧。”芙蓉令向他说道。“姚瑟呢,你们要把她怎么样?”他想起来自己的同伴。“这和阁下无关。”芙蓉令说罢,便带着姚瑟缓缓地向湖中走去,此刻是初冬,冰面犹薄,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承受人的重量。 “姚姑娘。”天无涯唤了她一声,姚瑟没有回头,只是冷冷说道,“你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快走吧。” 天色忽变,乌云蔽日,这一年的结伴同行,仿佛大梦一场。 风雪将至,天无涯下山行到一半,为避风雪便折回了与姚瑟去过的山洞。 他将琥珀拿在手里观摩,天眼琥珀于他一直是一个执念,十年前他失去了自己心爱的人,而她临终之时要他为自己找到天眼琥珀,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天眼琥珀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小莫,这就是天眼琥珀吗?可是你不在,他们若骗我,我倒也不会知道。”天无涯苦笑一声。 洞外狂风四起,风雪欲来,几棵矮灌木已被狂风拔起,洞里的石桌上,有一叠信,此刻也被风吹了起来,在洞中散落了一地。信封上没有收信人亦没有寄信人,天无涯迟疑了一阵,将信展开来看,看得出,是有人与芙蓉令之间的传话。 “按主人意,将寻人制作天眼琥珀。”“琥珀制材费时,需再多些时日。”“天眼琥珀已制好,不日将抵达凤凰山。”这些都是与天眼琥珀有关的传信,像是,被谁刻意放在这里的。天无涯颤着手,他本应该愤怒,但此刻,却好像没有力气去追究什么了似的。 还有一页小纸,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小楷,却读不懂它的意思。 天无涯下意识地,往洞外望去,风雪已至,山间断无一人,姚瑟呢,她还在山顶吗?“这么大的风雪,她能活着下来吗?”天无涯不能再等了,他反身迎着风雪,往山顶走去。 山顶似乎与他离去时无异,一望空阔,再无别的影子。而姚瑟的身影,像是在湖中的一个小点,她好像在冰上卧倒了。“姚姑娘!”天无涯纵声一呼,无人应答,近去一看,才发现冰上的只有她早上穿着的貂裘,里面是她留下的半块药玉。 再往湖中心走去,只见姚瑟的鞋袜也在冰上,冰面有裂开的痕迹,只是被纷飞的大雪虚掩住了。“姚瑟,姚瑟!”难道姚瑟已经坠入这冰湖之中?不知道为什么,十年前那样心痛的感觉,这一刻忽然重现而来。 霎那间,不知为谁而怒,天无涯一掌打破了冰面,潜入水中,湖水带着清澈的光韵,雪落入湖中。姚瑟果然就在湖底,她神色平和,仿佛只是沉睡。下一刻,湖面冰层俱裂,天无涯抱住姚瑟破冰而出,漫天风雪依旧。 “姚瑟,姚瑟你醒醒!”她的身子早已冰凉,天无涯强行渡气给她,护住她最后一丝心脉,姚瑟的眼睛忽然睁开了,目光却是涣散的,她发紫的嘴唇喃喃地说了一句,“我,终于看见你了...”然后昏死过去,再无醒转。 天无涯将姚瑟背下山去,冲进一家医馆,“用最烈的酒,最热的炭火,这个姑娘寒气入体,但我一定要救活他。”医馆众位大夫都说,此女已死,不要再做挣扎。可是天无涯这一次不信这句话,他已经不是十年前的那个人了,就算是天意,他也要和天争一争。 医馆的大夫都被他一一捶打过一遍,拿了最好的提气药材,可是没有一个人敢说姚瑟还有半分活命的机会。 他悬赏千金,请人来救姚瑟一命。十年了,那些原以为离自己已经很远的心情,焦虑,绝望,急切,决心,这一刻又都一一地回到了天无涯身上。 夜深了,外面的风雪还没有片刻停下,一个驼着背的老头,步履蹒跚地走进来,摸了摸姚瑟的脉象。“如果你也想说没救了,就不必说了,出去吧。”天无涯已经累得很了。 “老朽,是没有这个本事救这位姑娘的,不过...”他从怀中先拿出了金创药,“你在风雪中也受了伤,先顾着自己吧。”“只是皮外伤,不碍事。”原来天无涯背姚瑟下来的时候,被倾倒的树木伤到,手臂上留了伤口。 “你还是听我的话,先把手包扎一下,否则,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力气,最快地送她去青石镇。”“青石镇?”天无涯一怔,“先生的意思是,在青石镇有人可以救姚姑娘?”“不错,”老者喂姚瑟吃下一粒丹药,“护住她的心脉十个时辰还是有可能的,现在,西去三十五里路,有一个青石镇,找郎中乔奈,或许还有生机。” “只是,这漫天风雪,不知道...”老者在窗口伫立,望着漫天风雪,可是他话音未落,天无涯已经抱着姚瑟向西去了。 风雪交加,车马难行,三十五里路,天无涯走了整整三个时辰,此刻,风雪渐息,黎明可期。乔奈并不难找,他在青石镇是出了名的。可是和他的医术一般有名的,居然是他的牛脾气。 “这个丫头,可是自溺而死的吧?”“她还没死呢!”天无涯有些不悦,但是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姚瑟是不是自己跳进的芙蓉湖。“这么好看的姑娘,有什么事情想不开,竟然要自溺而死。”乔奈的儿子走出来,看了姚瑟一眼,摇摇头。 “乔先生,姚姑娘定是有很大的苦衷,请你务必救她一命。”“我生平最恨不珍惜自己命的人,自己不惜,我们才不为他费力呢!你就死杀了我,也不救!”乔奈看得出天无涯身负绝学,但他对江湖人士的态度也一样蛮横。 “走吧走吧,这位大哥,我爹就这个脾气。”年轻人倒是很和气,将天无涯往外引,门一开,风雪灌了进来,吹响了医馆悬挂的风铃,天无涯认得,这是贝壳制成的海风铃,是隰桑才有的东西。 “姚姑娘的母亲是隰桑的族人,他们那里有一个旧俗,说是人的魂魄都会化作风,每一次铃动,都是逝者回来探望自己的故人。”天无涯说完,看见乔奈的脸色微微有变,他走过来,又看了一眼气若游丝的姚瑟,“你说这姑娘的母亲也是隰桑人?”“不错!”天无涯找到一根救命稻草。 “大清早的,就在吵什么?”一个干瘦的妇人从屋后的药寮里走了出来,当她看见姚瑟的时候,手中一簸箕的药材都落了一地,“她...她这是怎么了?”“你大惊小怪的干什么?这个姑娘自沉在冰湖,寒毒入骨,神仙难救啊。”乔奈其实也没有十成把握。 “不,你就是拼了命,也要救她!”出人意料的,妇人忽然神情激动地抓住丈夫的手,“你看她的眉眼,你仔细看看!”“我方才便觉得她有一些眼熟,难道,她竟然是绮筵小姐的后人,可是绮筵小姐嫁给了海神,又怎么会有后人?”“我不管,我不管,你定要救活她,她一定是绮筵小姐送到我们身边来的。” 原来这个妇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夏绮筵救下的侍女丝丝。 “白芋,去,将我那几坛子陈年烈酒倒入药桶之中,再将炉火烧到最旺。”“那几坛老东西可得搬一阵呢!”“少啰嗦!”乔奈踢了儿子屁股一脚,“快去。”“我来帮你!”天无涯胸口一热,他知道,姚瑟有救了。 “丝丝,你将姑娘的衣服除下来,一会儿放到桶里,虽然有些晚了,但我要以金针将她的血脉打通,再让药酒都渗进去。”“我记得,当年师父也医治了一个寒毒入体的病人,可是他是以手力打通的血脉啊!”“废话!”乔奈横了妻子一眼,“我要是有师父的功力,还不知道用手打通会快些吗?” 他们的对话被搬酒出来的天无涯听见,他走上前去,“在下对穴道之事算是有些把握,如果阁下告诉我以几分力打入哪个穴道,我料想可以帮上忙。”乔奈打量了他一眼,“我知道你们江湖人士有些点穴武功,可是这个半分位置都错不得,况且,人家好端端一个姑娘,此刻若被你看了,日后还怎么做人。” “哎呀,救人要紧,这姑娘要是救不回来,我可跟你没完。”丝丝拽了拽丈夫的袖子。“乔大夫所虑有理,大婶,能不能借我一块白布,蒙上眼睛?”丝丝将信将疑地取出袖中的丝巾给他。 “你蒙上眼睛还能打中穴位?”乔奈也是见过会武功的人的,还没有见过这么托大的。天无涯没有辩解,只是连发了五枚铜钱,桌上的三支烛焰,墙上挂的两顶灯盏都被铜钱所灭,分毫不差。 “现在,可以了吗?”天无涯微微一笑。 三十七 松月新事 初春已至,草长莺飞。宛丘之上,更是生机盎然。 碧云轩哼着儿歌,一边拍打着婴儿的后背,很是悠然自乐,她看见帐门外有一个人影,已经在那里徘徊多时,想要进来,却又很是迟疑,碧云轩想了想,微微一笑,便过去,掀开门帘。 “弥娅姐姐。”碧云轩此时的松月话已经学得很好了。“王妃娘娘。”弥娅向后退了半步,“打扰您了。”“姐姐不要见外,王都准你们私下唤他的名字,我也希望姐姐可以叫我云轩就好。”“今日是小王子百日,我来,是请王妃带小王子去神潭洗浴,这是松月旧俗。” “原来如此,可是今日权骁和弥森大哥出去边界巡猎,还没有回来。”“无碍,此事是女人们的事,本不必王亲自出席。”弥娅并不愿意去对视碧云轩的眼睛。“这些事,我知道的少,日后,请姐姐多教教我。”碧云轩伸手去握住弥娅的手,但她还是轻轻躲开,“请王妃准备一下吧。” 松月神潭一如往昔的幽静,沁人心骨的寒意即使是在六月,也不得不叫人打一个寒战,这么小的孩子,居然要在寒潭中受礼,作为母亲倒真有一些不舍。 “王妃,水已经烧好了,请小王子沐浴。”侍女探了探水温,对碧云轩道。“我记得,权骁说过,他是直接在神潭中沐浴的。”“王百日时,正值盛夏,潭水没有如今这么寒冷。况且小王子生来就不强壮,恐怕并不妥。”弥娅倒是很诚心地出言阻难。“是啊,况且,他还有一半汉人的血统。”神潭观礼女人们窃窃私语开,对于汉人的偏见,他们一直没有办法完全消除。 “无碍,这是我的儿子,我知道,他可以承受。”碧云轩脱下自己厚重的狼毛大衣,将儿子从襁褓之中抱了出来,亲自为他洗澡,“孩子,母亲会跟你一起承担。”碧云轩忍受着刺骨的寒意,给孩子洗完澡之后,竟觉得身上丝毫也不冷。 初时,洞中还有丝丝窃语,此刻,已经一片寂然。有人走过去,将碧云轩褪去的外衣为她披上。“我不冷。”但来者还是执意为她披上,并偷偷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碧云轩知道,赫朗权骁回来了。 松月王将自己的儿子高举过头顶,孩子身上满身红彤彤的,并没有被冻伤,阳光从洞口倾泻而来,照在他的身上,他咿咿呀呀地笑了。“你们看啊,多勇敢的小王子啊!”巡猎归来的将士们都纷纷高兴地说道,碧云轩也很是欣慰,连弥森都忍不住鼓起掌来。 众人的欢乐之外,有一个人,却只好寂寞地退场了。 “哥,你别跟着我,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弥娅听见身后有欲进还止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说道。弥娅发足往牧场跑去,她抢下了一个刷马工手里的马刷,让他回去休息,弥娅需要一点空间,自己一个人呆着,她非常用力地干活,借以逼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马儿许是被她弄疼了,一跺脚,溅了她一身的泥水,弥娅很生气,丢开手里的毛刷,“哎哟!”刷子打中了一个站在不远处的人。“对不起。”弥娅一惊,站起身来,看见来者竟然是哲修伦。 “你这样的心情,我也曾经有过。”哲修伦弯下腰,将马刷递了过去。弥娅没有去接,而是转头拿起桶里的另一把马刷,“不要自作聪明,我和你一点也不一样。”哲修伦并不恼她,也蹲下身去,陪她一起刷马。弥娅故意哼起了歌,假装自己毫不在意。 “我也有一段时间,像你这样,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不对,明明大家都很开心,自己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哲修伦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弥娅却不由自主地听了进去。“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呢,你明明知道,那是一个值得喜欢和亲近的人,对峙并不能让你更好过。各人都有各人的幸福,你应该退一步,少看一眼别人,多看一眼自己。”他说完,站起身来,马刷好了。 “小叔叔!”哲修南远远地跑过来,她又长大了一岁,性子更是活泼了。“你可回来了!”原来今天她和小伙伴去山间玩,看见一只老鹰叼走岩间的小雁儿,“鲁达哥哥拉弓,将老鹰赶跑了,可是小雁儿也掉了下来,我们没有办法把它放回去,叔叔,你跟我去把雁儿放回去吧。”“好,阿南这么勇敢,我一定帮你。”哲修伦替女孩擦去额上的汗水,这是他现在唯一的亲人,他们比以往都更加亲近。 “喂!”弥娅站起来,好像有些生气,“你叔叔刚刚跟王巡猎回来,已经很累了,明日再去不行吗。”“叔叔,你累吗?”“不累。”哲修伦摸了摸侄女的头,弥娅为他着想,他很高兴。“爱去就去吧,谁管你。”弥娅也发觉自己的脸有些红,低下头去。 “弥娅,你忘记那朵金弥娅花了。”哲修伦轻轻说道,然后被哲修南拉着走远了。 弥娅花?是的,弥娅记得自己十二岁的时候是养过一棵弥娅花,可是她不是个有耐心的姑娘,花儿养了一半就不再管了,花儿死了,她也不大在意,甚至从来没有记得,是如何得到这朵本来长在高耸的峭壁岩间的那朵花。 弥娅呆坐在自己的帐中的地上沉思往事的时候,有人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她一愣,转过头去,“哥哥,是你啊。”“不然呢?你在等人?”弥森努力睁着微醺的双眼,问到。“我才没有等人呢!”弥娅从地上站起来,扶住弥森,“你这是喝酒了?”“是啊,云轩王妃,她酿的酒,真香!妹啊,你是不知道,她什么都会。”“是是是。”弥娅将哥哥扶到床边躺下,“快睡吧。” “不对,我有件事要跟你说!”刚躺下的弥森忽然坐起身来。“什么事?”“是什么事来的,今天薄荷让我告诉你的...我怎么给忘了...”话罢,又倒了下去。看着醉醺醺的弥森,弥娅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便在他身边坐下,继续发着呆,这个时候,她的眼睛看到了对面自己的床脚下有一个金质的盒子。 以前为什么从没有注意到这个盒子呢? 弥娅疾步过去,将盒子抽了出来,原来她的床脚有一只矮了一些。这是一个十分精巧的盒子,却已满是尘埃,她轻轻吹了一口气,打开,金色逼眼而来,里面整整齐齐地排列了十二朵金弥娅花,朵朵不同,朵朵精致,可是弥娅却从来没有见过它们。 “哥...哥你起来,你看看这是哪里来的东西?”弥娅摇了摇睡熟的弥森,他睁开惺忪的眼,扫了一眼,“这是...给你的吧?我拿来给你垫床脚的不是?”“这么好的盒子,怎么就拿来垫床脚呢!”“我不记得了,妹啊,今天薄荷让我跟你说什么,我实在想不起来了...”话罢又睡了过去。 弥娅发现盒子上面有哲修族的族徽,她想起来了,这是哲修伦送来的聘礼。但当时,她看也没有看一眼,便让弥森扔了去,若不是弥森拿这盒子来垫床脚,恐怕这亲手雕刻的十二朵金弥娅花便无缘见到它们的主人。 弥娅拿着这只盒子,匆匆地,朝王的主帐走去,她知道,今日他们在那里饮宴,这些日子他们总是饮宴,但弥娅总也托词不去。此刻,她有些想见到哲修伦,自从十三岁那年哲修一族迁出松月神宫,她就淡忘了这个人,后来他回来是以一个敌对者的身份,她恨透了他,再见面时总是冷言冷语。 此刻,哲修伦就在不远处。他在自己的帐前,静默不语地站着,仰着头看着天边的新月。弥娅想,自己应该走过去好好同他说一句话,道一句谢。可是当她刚往前迈了一步,薄荷走到了哲修伦身边,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哲修伦竟将她带进了自己的帐中。 弥娅的心空落落的,是啊,是她忘记了那个为她摘花的人,有这么能指望他还在原地等着自己的这句迟到的谢意呢? “阿南,快来看看谁来了。”“薄荷姐姐!”哲修南病愈之后仍然像原来一样依赖薄荷和碧云轩。薄荷带来了给她的新衣,“这领口的绣花都是王妃做的,她的手巧得很。”“阿南好久都没有穿好看的衣服了,请代我谢过王妃。”“我会的。”薄荷摸了摸小女孩的头,“明日,阿南就要和叔叔去很远的地方了,要听话,早些回来。”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薄荷离开哲修南帐的时候悄悄和他说,“我已经请弥森告诉弥娅你要离开的事情了,她明日定会来送你的。”哲修伦苦笑一声,并不多言。 初春时节,咋暖还寒,而即将远行的车马早已经立于神宫之前了。 哲修伦向松月王行礼作别,他要带着哲修南一路南下,去看看外面更为广阔的世界了。“我哲修的部下都会留在族里,此后再无赫朗和哲修之别,他们都会誓死效忠松月王一人而已。”弥森拍了拍他的肩,虽然他还说不出什么动情的话,但这些日子以来,他已不再把他看作一个外人。 碧云轩拿了一个酒杯给赫朗权骁,然后他从地上捻了一杯泥土,递给哲修伦,“云轩的家乡有一句话,宁怀家乡一杯土,莫惜别国万两金。”哲修伦明白王的意思,接过这一杯土来,然后以右手按着左肩,向松月神明祷告,继而带着哲修南,策马而去,奔向未知的远方。 “你到底有没有告诉弥娅,今天哲修伦就要离开松月的事情?”薄荷侧头问弥森道。“哎呀!我忘了!我昨天就说有什么事情想不起来嘛!”弥森悔恨地拍了拍自己的头,但随即又道,“但是弥娅向来不喜欢他,恐怕知道了也不一定会来的。”“真是一个呆子!”薄荷生气得跺脚,然后往纳斯河边走去了。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帮你去纳斯河畔收集露珠。”弥森追着薄荷走远了。碧云轩暗自觉得好笑,薄荷和弥森曾经可是两个冤家,但是自从那次她冤枉了弥森,差点害死他。后来又去寻求他的谅解,再后来不知不觉,两个人之间倒有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愫。 “今日天气好,我要去把舜儿抱出来,晒一晒太阳。”碧云轩和赫朗权骁为自己的长子取名叫赫朗舜,以承接他曾用的汉族名字马尧。“好。”赫朗权骁顺口答道,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不远处的林中。 碧云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虽看不真切,但隐约觉得弥娅躲在那里,朝这边张望着。她笑了笑,“怎么了,王的心思,现在已经不在我们母子身上了?”“云轩...”赫朗权骁心里一怔,但随即明白妻子只是在与自己开玩笑,此刻的碧云轩多么幸福啊,幸福到没有一丝时间来嫉妒和猜疑。 “去看看弥娅吧,弥森此刻顾不上他这个妹妹了,你也是她的哥哥。”她明白,她远比任何人都更能明白赫朗权骁作为一个王,一个兄长的担当。 赫朗权骁跟着弥娅走了很久,她要去的,只是一片嶙峋的山石。 “十三年前,这片山石之中开出来一朵金弥娅花,你知道的,这种花儿并不常见。”“那是自然,弥娅花都是绝处逢生,艳冠群芳的花儿。”赫朗权骁笑到,这花儿就和弥娅一样。“那一天正好也是你们和先王巡猎回来,我求哥哥帮我去摘那朵花,可是你和哥哥只当我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说太累了,没有理睬我,就去纳斯河游泳了。” “是么?不过,倒像是我和弥森能做出来的事。”“可是哲修伦,爬到悬崖之上,替我摘下了这朵花。”弥娅的眼泪打湿了脚下的石,“可那个得到花的人,却忘记了摘花的人。多么忘恩负义啊!”“弥娅...”赫朗权骁不知如何劝解她,他仿佛觉得自己或者也有过这样的错处,可是被偏爱的人总是会忘记别人的付出啊。 “权骁哥哥,你说他会回来吗?”弥娅侧过头轻轻问到,“会的,他的心在这里,他会回来的。”赫朗权骁倒十分肯定地回答。 那些有牵挂的人都会回来的。 三十八 相思何堪长 夜落星辰,一去数日,碧云轩总也睡安宁,初时是因为孩子总在半夜惊醒,这些日子,薄荷帮她照顾孩子,可是她还是难以入眠,她总是梦见姚瑟,梦中的她浑身冰冷,面色发紫,怎么叫也叫不醒,碧云轩就从这样的梦里惊醒过来。 “云轩,云轩醒醒”马尧摇了摇梦中流泪的妻子,“你又做噩梦了,是吗?”他伸手理了理妻子的头发,“没事的。”碧云轩已经睁开眼睛,目光里还满是哀伤。“马尧,我感觉到瑟儿她现在需要我...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云轩...”马尧无法说服胡思乱想的妻子,遇到姚瑟的事情,他总是有些若有若无的躲闪。 “有时候,我希望她恨我,希望她不骂我,只要她答应我,让我再见到她,让我知道她还活着。”碧云轩把脸贴在自己的膝盖上,哭了出来。马尧想起自己对姚瑟说的那句,“你的幸福是我们幸福的一部分。” “云轩,待舜儿再长大一些,我们就回中原。” 青石镇在这个季节总爱下雨,而雨都在晚上下。 “不吃了不吃了!”乔奈把碗一推,钻入了药寮里,丝丝看看左右,“你们先吃着,我去陪陪他。”春寒料峭,她给丈夫披上了长衫。她知道丈夫在着急什么,已经一个月过去了,姚瑟并没有半点苏醒的迹象。 “自从武夷山你学艺归来,还从没有遇到如此棘手的病人。如果实在不行,就把那支保命的灵芝也给小姐入药吧,我这些年没有再犯病,想来也用不上了。”“灵芝?”乔奈苦笑一声,坐到药炉边上,“我早就已经用了,连同白芋出生那年师父送的长白山人参,这么多的灵药都给她吃下去了,她若不是夏小姐的女儿,我早就放弃了。可她偏偏是大恩人的后人,我若救不活她,怎么去见小姐!” “都怪我学艺不精,要是肯多在山上待些时日,待师父研制出天下无毒的药方再走,今日或许能解这攻心的寒毒。”“可惜师父云游四海,行踪不定,不然,我们去问问你师兄?”丝丝说道。乔奈却冷笑一声,“不是我看不上他,师兄对药理的悟性远不及我,只怕再耽搁,这姑娘的命就要留不住了。” 天无涯推开药寮的门,“对不起,偷听了你们说话。”他在门外站了许久,早已被雨打湿了头发,“阁下可否告知我,你师承何派?这些年,我在寻人上,倒有些经验,或许能找到尊师。”若在平日里,被偷听了谈话势必要火冒三丈,但乔奈这回却没有动怒。 “家师庸道人,阁下听过吗?”“庸道人!”天无涯心里一颤,“阁下所说的天下无毒可能浸入古玉?”“古玉?”乔奈眼睛一亮,“不错不错,师父曾想,古玉可以作为药引,长久地保持药性,你又是如何知道?”天无涯从怀中取出半块药玉,递了过去。 “不错!这正是师父研制的天下无毒!”乔奈大喜过望,“可这玉怎么会在你这里?”“此事说来话长,好在此刻能用上。看来,命里注定,她是有福之人。”丝丝双手合十,默念着感谢老天。天无涯长舒一口气,这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雨,细细沙沙,青石都成了暗灰色,雨水在石缝中,渐渐汇合成小溪。 房间里的火光随着风忽高忽低,火光中姚瑟的影子也跳跃起来,服过药的姚瑟面色红润,好像只是在睡一个美美的觉。乔奈说,待这场雨过去,天亮了,她就会醒来。 百无聊奈的雨夜,四周寂静,只有风反复叩响窗檐的声音。天无涯在姚瑟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从怀中取出那一封曾经看不懂的信重新端详起来,忽然,他想起了谷门墓地里的光点,原来这封信的阅读顺序也是北斗七星的形状,那么这封信的收信人,就是他无疑了。 “澹澹冰湖水,依依凤凰山。君得见此书,必为相念故。感君区区怀,瑟有三相告。谢君仗剑护,同寻先父踪。得游峨眉月,看尽九环峰。怜君情意深,十载未能忘。可知两世人,相思何堪长。琥珀本无物,缘灭命理中。望君探身世,骨肉能重逢。瑟亦无所念,但求睹亲容。君见此书日,瑟尽今生缘。” “我又何尝不知道,天眼琥珀,恐怕是小莫怕我殉情才编出来的借口。可是姚瑟,你不该,拆穿我。”天无涯将信投进了火盆之中,十年了,他都不愿意面对这件事情。 窗外的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声如泣如诉。 可是第二天早上,姚瑟并没有醒过来。 第三天,第四天,雨季过去了,太阳出来了,她依然没有苏醒。 “不可能,不可能,我已经按照师父的法子,没有一味药有偏差,她的脉息已然正常,她没有道理醒不过来!”乔奈十分恼火。“我知道。”丝丝走进房中,近去握住姚瑟的手,“她这是对这世间没有了念想,不愿意醒过来啊。”“不错,不错...”乔奈后退一步,“那些昏迷的人,要清醒过来,都需要极大的意愿,她沉睡了这么久,要想醒,需要更大的意愿才可以。” “可是,为什么,她不愿意醒过来?”天无涯愣愣地问道。乔奈一家人对视一眼,“我们都是在她昏迷之后才认识她的,此刻,这里只有你与她最熟,你倒是好好想想吧。”说罢,他们都很有默契地退出房门,白芋最后离开,“此刻,她能听见你说话,我们已经把关住她的门打开了,但是她需要自己从屋里走出来。” 天无涯在一旁呆立了许久,才坐到姚瑟身边去,从冰湖之中将她救起后,她就这么安静,安静得让人害怕,以前那个活泼任性,有很多小脾气的姚瑟让他很是想念。“其实,我早就猜到,你并没有天眼琥珀,甚至,这世上也并没有芙蓉湖主人。”天无涯觉得姚瑟的眉毛在风里有了一丝抖动。 “与其说我是为了天眼琥珀才与你走一路,不如说,从某个时候开始,我是自己愿意不为任何原因陪你找寻真相的。姚瑟,醒过来吧。”风渐渐熄灭了,姚瑟的眉毛也不再跳动。 天无涯有些懊恼,他又想起在大泽旁的那一夜,姚瑟冒雪出去被薛建所伤的事情,她也像这样赌气地说,“你连个故事都不讲给我听,我也不用你管我死活!”天无涯自顾自地笑出声来,现在想来,姚瑟每次最最在意的就是他是不是愿意信任她,是不是愿意讲自己的故事给她听。 “不过是一个故事,说与你也无妨,但是你要答应我,等故事讲完了,你就要醒过来。” 这是天无涯与姚瑟做的第二个约定,他想,他的同行者会同意的。 天无涯没有别的故事,他的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个故事就是十三年前,从渭阳开始的,那时候正是春雨朦胧,柳色常新的时光,多么好的时光啊。 渭阳是一个泉城,水流默默,沁人心扉;渭阳又是一个花城,春有梅香,夏有莲蕊;渭阳还是风城,吹散惆怅,吹来欢欣,吹得年轻人的心啊,忽远忽近。可是渭阳人还是愿意叫它作“琴城”,或是泉水叮咚,或是花语窃窃,或是风声窸窣,这一切在渭阳都交织成琴韵。 如果这是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当然是那一群迷途不知返的少年。 初次进城的少年们,不知道,他们进城的那一日正是花朝节,花灯游船都比平日多上几倍。他们在这人潮中走走,便被这俗世中的繁华彻底吸引了。“三师兄,你们走慢一点,阿柄他跟不上了!”少年好像是这场红尘中唯一一个不为所动的人。他和小师弟被人潮裹挟着,往湖边去了。 “你们说,今夜韩小姐会不会泛舟湖上?”天无涯近旁一个兴奋的年轻人说道。“韩小姐可是天仙下凡,若能见上一面,真是死也认了。”有一个年轻人答话道,这么拥挤的人潮,他们急着往前,就是为了赶到湖边去,说不定能看到这个传说中天仙下凡的韩小姐一眼,天无涯可没有这个打算,他只想找到自己的小师弟。 “无涯师兄,我在这里呢!”众人听见一个小孩的声音从旗杆上传来。小孩甚是顽皮,坐在旗杆上左右摇晃,吓得旗下的人左右逃窜。“阿柄快下来,不得胡闹!”天无涯还未动身,只听得后面有人发令,“去把那个小孩子带下来!” 几个武士飞身上去,想要将孩子带下来,可是这个孩子半点也不听话,竟然在旗杆上和他们打了起来,这一打不要紧,旗杆松动了!这渭阳的旗杆可不是简单的木材,它通体由黄铜制成,上面高高地挂起一个“韩”字,是城守韩将军的旗。 武士最后将孩子绑了下来,可是旗杆也随之向下倾倒,百姓们避之不及,力气弱的早已被挤倒在地,可是好在,旗杆竟没有砸下来,而是向旁边的树偏过去了,众人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旗杆虽是想借大树的力,但树离旗杆还有五尺的距离,一个人横身之间,双手举着旗杆,用脚勾着大树。 “请大家快点离开,阿柄,你去给我找两根绳子来!”天无涯横身树巅,远远瞥见彩舟云淡,一片灿然,隐约有丝竹之声。 片刻之后,百姓退开,还了一个干净的街道。“我这就去!无涯师兄。”小孩知道自己闯了祸,害了师兄,有点惭愧。但他还没迈出几步,就被人摁住,“他哪里能找到绳子?”原来是方才下令抓他下来的公子,他面如冠玉,举止斯文,“你们俩去吧。”他吩咐自己的随从道。 最后,天无涯靠他们找来的绳索,一头拴住旗杆,一头绕过大树的枝桠,最后将它缓缓地放倒,没有一人受伤。小孩站在一边低着头,看着满头大汗的天无涯朝他走来。“你呀你呀,要是再这么顽皮,我以后可不带你出来了。”“千万不要啊,无涯师兄!”但他知道天无涯心肠最软,不会当真。 天无涯向这位贵公子拱手见礼,“我的小师弟年轻不懂事,望大家不要怪他,好在今日也无人受伤,我们就此别过吧。”“这位公子是初到渭阳吗?兄台的身手实在让在下佩服,不知道明日的花朝游园能否再见到兄台呢?” 花朝游园是渭阳韩家每年花朝节前后的保留节目,非达官显贵,江湖名士是不会收到请帖的,像天无涯这样名不见经传的人,本来是没有这个机会的,可是这一夜他结识的这个人却不是一个普通人,他叫聂鹏,是当朝一个有权势的王爷的外甥,韩将军有意攀附,对他十分客气,他自然有这个本事多带两个客人去游园。 天无涯虽然不比别人更向往,倒也不会觉得无趣,况且小师弟对赏花游猎这样的事情,自然是欢喜极了的! 再说这个韩家,是这一片的名门望族,世代居于渭阳。韩将军早年征战沙场,战功无数,却一直没有子嗣,后来远房亲戚过继了一个女儿给他,叫做韩馥,生得绝代芳华,韩将军也很是宠爱,年芳十九,还没有许人家。 但是每年花朝节前后,韩将军都要大宴宾客,邀请的皆是青年才俊,他的用意倒也十分明显,但这些年,看来还没有一个人能真正打动韩将军和韩姑娘。 这一天的天气非常好,韩家在郊外的泉林草场围猎,是时,百花争艳,竞逐繁华,而这些慕名而来的人,想赏的又何止是花,想猎的何止是兽。 韩将军一早就带着这些年轻人在草场打猎,午后才带他们进了遍植山花的庭院,“小女听闻诸位远道而来,也想要见见诸位,只是这男女有别,只能远远望之,诸位见谅。”韩将军已然吊足了大家的胃口,才缓缓将他们引到一处小亭。 这是渭阳城有名的泉帘亭,亭的四周趵突的泉水,喷溅之时,足有一人高度,更妙的时,两次涌泉之间会有一点空隙,大家可以看见亭中之人,说话间,亭子到了,有琴声透过泉水之声,传了出来。 琴声与泉声相叠成趣,优雅非常,这才是刚刚开始呢! 三十九 初识佳人 待第一次泉水间歇,众人当然就要忍不住去看亭中的美人,韩小姐人如其名,如玫瑰带露而含,馥郁芬芳。待大家想再看个仔细时,水又冒了出来,阻挡了视线,这一招可是用得实在有些让人难以评价。 不过,若是有人可以专心听琴,非礼勿视,便算是过了韩小姐的第一关,但若有人完全无心瞧她,反而在想着别的事情,那就恐怕有什么毛病了,那时候的天无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馥儿,这又是什么曲子,为父怎么没有听过。”“这是馥儿新谱的曲子,叫作聆泉,请父亲指教。”韩小姐的声音悠悠传来,声若银铃,妙不可言,和韩小姐的美貌一样有名的便是她的才华了。 天无涯好像觉得这琴声有些无趣,便向聂鹏请辞,“我师弟嚷着要去外面的草场打猎,看来方才他还没有玩够呢,我们想先告辞了。”聂鹏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心想,纵然是武功盖世,到底是江湖草莽,难登大雅之堂啊! 众人还在乐此不疲地沉浸在韩将军父女的游戏中的时候,一个不起眼的少女从亭中悄悄退了出来,因为她的目光被一只奔跑的小鹿攫住了!她和天无涯不一样,她才不会觉得琴声无趣,她是这世上最懂琴的人了,只是觉得这玩弄人心的游戏,实在无趣。 “无涯师兄,我刚刚射中了一头小鹿呢!可是刚一转眼,它就跑掉了!”薛柄很是得意呢,他拉着天无涯的手,往草场深处走去。“你看,它在那里!”只见一只受伤的幼鹿果然就在一个三岔口左顾右盼,天无涯还未反应,猎人的箭已经朝小鹿飞了过去,可是与此同时,一个白衣少女也往鹿的方向跑去,这支箭就要射中她了! 天无涯立时飞身去截住薛柄的箭,他为了不撞到少女,向近旁一躲,撞到了山石上,吃痛叫出声来。 “好险好险,你可还好?”姑娘轻声问道。“无碍!”天无涯咬咬牙,忍住了疼,抬眼去看,却发现少女是在对自己怀中的小鹿说话。“你放下小鹿!那是我的猎物!”薛柄撇撇嘴,不乐意了。少女不去理他,解开自己绑住头发的发带来为小鹿包扎伤口。 “喂,我同你讲话呢!”薛柄撅着嘴,“无涯大哥,我能打她吗?”“阿柄,不要胡闹。”天无涯自然知道,这里不是胡乱可以动手的地方。白衣少女这才转过身来,朝他们微微一笑,她自然没有韩馥那样绝世的容颜,但是她笑起来真美,像这春天里的山花一般,俏丽而生机盎然。 “这才刚刚开春,万物生长之时,这幼鹿还小,也不够来吃的,今日你们可不可以,饶它一命?”少女盈盈一拜。“凭什么!”薛柄还没有学会要谦让佳人呢。“两位少侠今日既然来了韩府游园,自然是想要成为韩府的座上宾,得与韩小姐同屋饮宴三日,小莫猜的不错吧?”“饮宴?就是有好吃的吗?”薛柄好像有点馋了。 小莫微微一笑,“今日来的青年才俊,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但最终能够进府见上小姐一面的,不超过十五人,若两位今天卖我这个人情,我就送你们两张请帖,决不食言。”“姑娘是何人,敢说这样的话?”天无涯觉得她越发有趣了。 少女尚未回答,便有人叫着她的名字跑了过来,“小莫姐让奴婢好找,只一溜烟的功夫,就跑了这么远,小姐正到处找你呢!”一个红衫的侍女急匆匆地跑过来。“我无暇跟你细说,只当你是答应了!”小莫说完将怀中的小鹿交给了天无涯,“出了这草场往西五里,有一个梧桐村,烦请少侠将这受伤的小鹿交给村里苗圃的主人,若做成此事,小莫自当遵守诺言。”话罢屈膝一拜,然后和红衫女一同走了。 为着这一个承诺,天无涯和薛柄走了五里山路,将小鹿送到了苗圃,苗圃的主人是一个银发的老太太,她可不像小莫那样和气,也不多和天无涯他们说话,只冷冷地接过小鹿,便让他们快走。 “大哥哥,是小莫姐姐让你们来的吗?”待他们走出苗圃,一个拄着拐,怯生生的少女叫住了他们,“小莫姐姐有没有说什么时候会来看我们?”“我还不太认识她,只知道她叫小莫。”天无涯觉得少女可怜,便说,“现在天色晚了,你可是要去哪里?”“今日想来看看,小莫姐姐有没有回来,现在我要回家了。”少女很有礼貌,向他们行李箱作别。 “你家可远?”“不算远,有半里地。”“天啊!”薛柄睁大了眼睛,“你这个样子,怎么走得了这么远的路!”“谁说就走不得?”少女秀眉一轩,“小莫姐姐说了,我并不比其他孩子差,纵使走得慢些,我总会回去的。”说罢也不再理睬他们,转身往家里走去。 “这个小姑娘真凶,比师娘还厉害!”薛柄吐吐舌头。天无涯却微微一笑,“扶弱者一程只算小善,教他们自立才算大善,这个小莫姑娘,真有意思。” 过了两天,天无涯和薛柄果然接到了韩府宴饮的请帖,这个小莫姑娘真是有本事。 韩馥这才终于可以露面和这些青年才俊一同吃饭了。 韩家父女坐在主席上,客席分列两边,聂鹏是贵客,自然位置靠前,天无涯这个混进来的路人,位置自然在后面一些,但他毫不在意。韩府的丫鬟都穿着五彩斑斓的衣服,从不受约束,或者是因为韩馥自信,任何花枝招展的打扮在她面前也是相形见绌。 但是小莫从来都只穿白衣,简单极了,毫不起眼。但她也不像别的侍女需要来回走动,她一直在韩馥近旁站着,只要她一偏头,就能看见小莫的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在韩府中,天无涯从来没有看见小莫笑过,她的表情总是礼貌而淡漠的,即使是遇见他亦是如此。 韩府的饮宴有着许多的过场,看戏,品茶,赏花,好像没有一样适合天无涯这个不合群的客人,可是他还是都去参加了,他自己也说不好是为着什么原因。 这一天,是韩府宴饮的最后一日,天无涯没有见到小莫,便早早地离开了韩府,他和师兄弟们约好,明日就离开渭阳,毕竟他们的旅程才刚刚开始。可是他的心里隐隐约约有些失落,但是天无涯生性腼腆,倒也不知道怎么说说自己的心事。 不知不觉地,他又走到了梧桐村外的苗圃,没有想到,这里正热闹呢! 小莫在屋外的苗圃里,给花草浇水,有一个少年在修补茅屋,另外有几个稍小的孩子在一旁嬉闹,那个上次见过的拄着拐的少女陪老婆婆坐下,看着这一切,此时夕阳正美,此情此景亦美。 “好了婆婆,我都浇完水了,还有田里插秧的事情,我交代给牛二哥了,你别操心。”小莫干完活,直起身来说话,她的裙摆袖子被挽起来,脸上还带着汗珠,确实生机勃勃的可爱模样,和韩府的她判若两人。 “小莫,你这又是,要回去了吗?”婆婆显然是不舍得的。“小莫姐姐别走!”院里疯闹的孩子听见她说要走都停了下来。“我这次带回来许多果子,你们来陪婆婆说话,婆婆就拿给你们吃,好不好?”“我们不要果子,姐姐,你就不要再回韩府去了,就留在梧桐村,不好吗?”屋顶上的少年顺着柱子爬了下来,“韩府要是来抢你,我就跟他们打架!” 小莫笑笑,拿手绢去给少年擦汗,“净知道胡说,我教你读的书,你都读了吗,你是家里的长子,不要老是想着打架的事情。”“姐姐。”拄着拐的女孩吃力地走了过去,“你上次给我买的琴,被我二娘给砸坏了,我本想着要弹琴给你,可是....”说着便哭了出来。 “小琴丫头...”小莫摸摸她的头,“不打紧,姐姐今天教你一个新的曲子,不需要琴也可以弹。”话罢,她转身吩咐刚才的少年,“小虎,你去帮我拿几个碗出来,二豆,去帮姐姐打点水来可好?” 这些孩子都是小莫的兵,她说什么,他们都愉快地照做,天无涯忍不住又凑近了些。片刻之后,瓷碗排成一排,各自盛了不同分量的水,小莫取下自己的发簪,就像当日取下头上的发带一样,秀发散了下来,美极了。 片刻,琴音从她手底飞出,汇成天籁,就连天无涯这个不懂音律的人,也陶醉其中。“小琴,你来试一试,就按我刚才的法子。”少女点点头,她学着小莫的样子,在她的指导下,很快就学会了。“小琴,你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孩子,不管怎么样,都要好好学琴,它能让你快乐,会是你最好的朋友。”天无涯看见,女孩的眼中迸射出迷人的神采,所有真正自信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神采。 小莫故意高声对旁边的男孩说道,“二豆,帮我去把外面的大哥哥请进来,他站了这么久,想来也累了。”原来天无涯早已被发现了。“不敢当!”他听见自己被邀请,急忙推门要进去,可是藩篱勾住了他的衣衫,样子狼狈,女孩们都低低地笑出声来,小莫也不例外。 小琴的琴声还在继续,小莫跟着音乐哼起歌来,“明明如月,长风送秋波,白云浮雨难捉摸;悠悠青山,晚霞也寥落,不知谁家空放歌?”接着小莫起身拍了拍小虎的肩,歌声也变得欢快,“少年行,江湖阔,不可忘,父母寞;道是两小无猜,情意合,竹马漫轻今日诺。”说这又扶住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肩,他们有些不好意思,都偏过头去。 “恨年华逐水尽,叹人间知音少,且歌且舞在今朝。”小莫又回到小琴身边,“愿横刀立马去,向天涯随芳草,浊酒一杯天地老。”她望了天无涯一眼,“独怜夕阳无限好...”最后的一句词,是为婆婆写的,小莫在片刻之间,即兴成调,又采词成曲,那时候的天无涯不知道,这样的才华会给她带去什么。 那天晚上,天无涯送小莫回韩府,一路上其实并没有说太多的话。 可是临到门口,他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小莫姑娘,你不要回韩府,你应该和婆婆还有孩子们生活在一起!”小莫停下脚步,偏着头看了看他,露出她一贯的笑容,“哦,为什么?”“无涯唐突了,可是我觉得你在韩府不快乐。”天无涯并不是一个可以准确表达自己的人,但这句话说得很对,只是他没有说出,为什么他那么在意她的快乐。 “可是小莫毕竟是卖身进韩府的丫鬟啊。”“我也不太懂要怎样才能将你救出来,但是就像小虎说的,若有人敢来与你为难,我就...”“你就和他们打架?”小莫笑出声来,“小虎孩子气,没想到天少侠也这么孩子气。”小莫却又很认真地说,“可是谢谢你,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人想护着我了。” 韩府到了。 “小莫姑娘,你要是再不回来,小姐就要冲到梧桐村去了,出大事了!”在后门迎她的,是另外一个侍女,却和上次的红衣侍女一样,也是心急火燎的,天无涯觉得好笑,这个韩小姐像是片刻也离不开小莫似的。 小莫向天无涯盈盈一拜,露出她淡漠而礼貌的神情,“多谢公子送我回来。”侍女也向天无涯行礼,然后就拉着小莫进了后门,他一直在门口站着,直到大门紧闭,抬眼,月已梢头。 “小莫这么晚才回来,说不定会被她们小姐为难,我得跟去看看才行!”虽然知道夜探韩小姐的闺房不是正人君子所为,但天无涯为自己找借口的本事一向都是不错的。 四十 叠瀑响雪(上) 韩馥的绣阁在韩府的西北角,屋顶以晶石琉璃砌成。她的小院中遍植鲜花,屋外有一棵很好的七叶树,正好为天无涯提供了进院子的桥梁。 “你可算回来了,差点急死我!”韩馥见小莫进来,总算歇了一口气,然后吩咐侍女们都退下。“多大点事情,就这么着急,不是说了,这么晚还不睡,脸上少不得要起痘!”小莫的语气,倒不是一般的婢女和主子说话的样子。 “都是被你急的,你还笑我!”韩馥倒是被她逗乐了,她往窗边走去,天无涯正倒挂在屋檐之下,连忙把头缩了回去,撞到了琉璃的檐角,疼却不敢出声,他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做贼了。 韩馥从窗边的桌子上取来了一卷琴谱扔给小莫,“韩穹这个老匹夫,谁不好惹,偏去惹那个筌剑公子!”“小姐慎言!”小莫眉头一皱,“他毕竟是你的养父,这种话,以后切不可说出来。” “小莫,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韩馥悠悠一叹,“他收养我这个义女,不过是为了做自己晋升的垫脚石。这些年,打着我的幌子结交朝廷新贵,江湖名士,我真是厌倦极了。”韩馥说着便流出泪来,躲在檐下偷看的天无涯不得不承认,韩馥真是美,一颦一笑皆显风流,再向小莫瞧去,只见她秀眉微蹙,凝神看着琴谱。 “这是古琴谱的写法,确实有些难,你看不出来,也不能怪你。”小莫若有所思。“你可有法子读懂,韩将军可是夸下海口,说我的琴艺是冠绝武林,那筌剑公子出了名的刁钻。若明日他当着聂公子的面叫我出丑,我可如何是好。”“聂公子?”小莫放下琴谱,“看来今年的游园,有合小姐心意的人了。” 韩馥叹了叹,“我明年就二十岁了,再不是耽搁得起的年纪了,这个聂公子家世人才也算不错,如果再错过了去,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这韩府,我反正是不想呆了。”“筌剑公子是有些刁钻,在这个时候以问琴为名前来求见,聂公子势必会和他撞上,好了,我明白了,今夜,我会帮你把谱子吃透。你且先去休息吧。” “小莫,”韩馥抓着她的手,“我这辈子就指靠你了!”“你还有自己的仗要打,明日,总归还是你要人前献艺,不是么?”小莫笑了笑,然后给韩馥点了安神的香片,“我去琴栊了,你养足精神,明日方能与那筌剑公子周旋。” 片刻之后,从绣阁西侧的琴栊里传出高高低低不成曲调的琴音,天无涯翻身到了屋顶,沿着声响,找到了琴栊的位置。琴栊外有一条回廊,刚能容人,他便躲在那里,透过珠帘看着小莫研读这份琴谱。 “该死的筌剑公子,倒会捉弄人,什么琴谱,根本谈不成调子。”小莫试了半个时辰,还是毫无头绪,一负气,便将琴谱丢开,又开始整理自己先前在苗圃新作的曲子。 “明明如月,长风送秋波,白云浮雨难捉摸;悠悠青山,晚霞也寥落,不知谁家空放歌?”小莫不自觉地哼唱起来,嘴角浮起微笑,琴栊外听歌的天无涯也闭着眼睛,仿佛自己的魂也在这歌声里飘了起来,飘到了田野溪谷,摘了一大束野花,却不知要把它送给谁去。 忽然打更的声音一出,吓了天无涯一跳,险些站不稳摔了下去。 小莫也是一惊,被这打更声吓住,“三更了...”继而她受惊的表情变成了兴奋,“对啊,原来是这样!”她又将谱子捡回来,“原来这个符号不是一个音,而是一个变换节奏的提示,对了,就是这样,遇到提示音,当折返...”好个古怪的筌剑公子! 再过了一个时辰,小莫便可以纯熟地弹出这首曲子,曲调回旋往复却毫无枯燥重复的感觉,“好一个叠瀑响雪,妙不可言!”小莫久逢知音,对这个害她夜不能寐的筌剑公子又包容了几分。 再说这个筌剑公子,是近几年才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没有人知道太多关于他的来历,只知道一夜之间,江湖上就多了一座筌剑山庄,无门无派,以竹为剑,以竹为琴,一时间“琴剑双雅”的名字就传遍江湖。 据传这个人起步成舞,落笔成诗,座下的小童都是武艺不凡,形貌俊逸。天无涯实在想看这出好戏,便求聂鹏在筌剑公子去韩府做客的时候也带他同去韩府,聂鹏倒很惊讶,他怎么知道,筌剑公子向韩家问琴之时,也邀了他在场。却也没有多问,便同意带他同去。 筌剑公子的相貌,倒不如想象中那么俊逸非凡,但举手投足,自是一派风流,言辞甚是有趣,韩馥几次被他逗笑,都来不及掩口而笑,他敬的酒也不加以推辞。 天无涯若不是昨夜听她的语气像是钟情聂鹏,今日定会觉得她对这个筌剑公子很感兴趣呢。可怜的小莫一夜未眠,今天呆呆地站在一个青花瓷的大花瓶前,神色困倦。 “取我的琴来,愿为公子一奏。”韩馥此刻已是酡红在腮,如染烟霞。 “莫某洗耳恭听!”筌剑公子起身施礼。 韩馥的琴韵飞开,在座皆叹。天无涯微微一笑,昨夜之后,他已经知道了韩馥的才华到底有几许。可这个筌剑公子却半点不让人好过,他唤小童取来长箫,“愿为小姐琴声相和。”初时琴箫相合,悦耳极了,但小莫的脸色却不太好。 再过了一阵,韩馥的琴音乱了,原来箫声在扰乱韩馥,她死背下了曲调,此刻还不懂琴音的真谛,眼看着就要弹不下去了。未曾想,过了片刻,琴音又与箫声合上了,仿佛重新相遇,天无涯定睛一看,小莫用发簪在敲打花瓶,每变奏一次便击打一次,让韩馥重新踩上节奏。 一曲即了,有人似乎发现了什么,一枚金针直直往小莫的手上飞去,天无涯本是暗器行家,见状立时便掷出自己的酒杯击落了这枚金针,为了不被察觉,他假装不胜酒力,打翻了手中的酒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失礼失礼。” “真是天籁之音!”聂鹏起身鼓掌,来挽救这个尴尬的局面。“不错不错,实在是人间哪得几回闻啊!”天无涯也起身回应。 “尽兴就好,尽兴就好啊!”韩将军也十分得意,“来人,去把酒壶收拾一下。”小莫竟然应声而出,去天无涯面前收拾残局,想来她知道是天无涯有心相助了。他以为她会像原来一样,淡漠而不失礼地屈膝点头,没想到,她调皮地冲他眨了眨眼睛,“三日之后,仙泽乡佛灯大会。”她只是轻轻地说道,天无涯却觉得这世间最美的音乐也不过如此。 四十 叠瀑响雪(下) 从仙泽乡开始,一连数月,天无涯时不时就会和小莫去周边地方做一些奇怪的事情,好像是抄写佛经,好像是赠医施药,有时只有他们二人,有时又会有些旁人,与小莫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很快就过去了。 天无涯的师兄弟们都已去了别的城镇历练,他们说好出门游历三个月就要回墓门,这三个月,一刻不差的,天无涯几乎都耗在了渭阳,他想,该是时候孤注一掷地做些什么了。 小莫是韩府的侍女,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自由地出来,见不到小莫的时候,天无涯都会去梧桐村帮婆婆做些杂活,婆婆初时待人虽冷,此刻却已经不把他当做外人了。 “婆婆,这边的草都锄好了,也施了一遍肥。”“好,小伙子,歇一会儿吧。今天照理是小莫的休沐,她会回来的。”“婆婆,小莫她...她是您的亲孙女么?”“怎么,你觉得,我们不像么?”婆婆故意板起脸来。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天无涯刚想解释,婆婆却笑出声来,“你想打听小莫的身世,傻孩子,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猜的不错,小莫不是我的亲孙女,她是个神仙般的人物,不是平凡人家的孩子。” 原来小莫三岁那年,被一个自称是她叔叔的男子带到了梧桐村,那个男子说自己姓莫,于是后来他们就叫她小莫。男子把她放在村里玩一会儿,说自己过些时辰便来接她,可是他离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小莫来时,身着绫罗,戴着金锁玉佩,这些东西,都被我那个不争气的女婿抢了去卖掉了。这个孩子在我家养到了七岁,那一年女婿患了病,我不争气的女儿连她也要卖掉,我是死活也不肯啊!”婆婆说着,留下泪来,“可是你猜怎么着,这个孩子有一日回来,说自己卖了自己进韩府为婢,拿出的卖身钱银比我女儿想要的还多一倍。她便请我们拿这些钱去治病,从此算是还了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这是一个什么孩子啊!”天无涯在心里思忖道。“再过没多久,我那女婿还是病死了,女儿改嫁去了很远的地方,这些年都靠小莫时时接济,我才活了下来。”婆婆叹了一口气,“她是上天派给我的福星啊。”“她只怕,不只是您一个人的福星吧。”天无涯喃喃自语,然后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婆婆,我的意思是...” “孩子,”婆婆忽然拉住天无涯的手,“这些年,她都是一个人在扛所有的事情,可是我看得出,她愿意依赖你,但是你,可以给她永远的依赖吗?”“我可以,婆婆...”天无涯郑重地点点头。 “婆婆,我先回去了。”“你不等她了?”“您告诉小莫,我在西市的湖边等她。”天无涯想来是觉得自己干了一天活,样子有些邋遢了,想要会到驿站去收拾一下,今夜对他来说,十分要紧呢。 小莫是那天黄昏的时候才回到梧桐村的,看来今日她又很忙。今天苗圃没有旁人,只有婆婆自己,在黄昏的院子里等着她。说不好为什么,小莫的心里隐约有一些失望。 “今天,小虎他们没有来陪婆婆说话吗?”“上午来过了,人家也有正经事,哪能时时刻刻等着你呢?”婆婆好像话里有话。“婆婆,我想着自己最近许是变笨了,今日收拾小姐私库的时候,发现前几天记的数出了错,小姐狠狠地责罚了碧桐,可我想起来,那是我错了。以往,我可是从不出错的,连小姐都认为我是要替碧桐受过。”小莫坐到桌边,托着腮,有些烦恼,这种烦恼她以前好像从没有过。 “哦?”婆婆笑了笑,“那你是为着什么事情,变笨了呢?”“我说不好,我好像总是有些心不在焉地,想要快些到休沐的日子,能出府来,能...”小莫有点不好意思,便说,“能回来看看婆婆。”“哎呀,我的小莫真是贴心。”婆婆故意说道,“既然你这么想念婆婆,今天晚上就在这里陪着婆婆,旁人也不必去理了。” “旁人,婆婆说的是谁?”“你管他是谁,反正你心里也没有旁人,只有婆婆,不是吗?”“哎呀,婆婆!”小莫搂着婆婆的脖子撒娇,“他今日来过这里吗?我好些日子没有见到他,我以为他早已离开了渭阳呢!”“谁来过这里?小虎吗?还是二豆?”祖孙俩还在玩笑着,苗圃外却来了好些人,竟将这苗圃围了起来,日已完全西沉。 “请问小莫姑娘在么?”来的是陌生的男子,小莫听得出不是韩府的人。小莫前去打开苗圃的院门,见来者神色严肃,周围也是严阵以待,心里暗暗一惊。便收起方才撒娇时的柔软模样,正言问道,“我是,敢问阁下是谁?”“今夜月圆,筌剑公子想请姑娘游湖。”小莫记起来了,来者正是筌剑公子莫及的书童,这个筌剑公子实在有趣,竟然会派人来寻她一个侍女。 “不知公子有何赐教,小莫一介婢女,当不起这个请字。”“小莫姑娘莫辞,我们公子也不喜欢久等,还请姑娘快些上轿吧。”小莫知道这些人既然找到了梧桐村,又挑了她休沐在家的日子,想来已经对她了解得很透彻了。说话间,有一顶青竹华轿出来相迎。看来,这个筌剑公子为人也十分霸道,这个请,恐怕推辞不起。 小莫回过头嘱咐了婆婆几句,叫她放心。婆婆一向不过问小莫更多的事情,但今日她心里却很是不安,“小莫...你这是要去哪里?”婆婆拉住她,面色忧惧。 “婆婆不要担心,若是...若是他来找我,便让他在此处等着。”小莫拍拍婆婆的手背,有低声说道,“若是我明日还未归,你就让小虎去韩府问消息。” 然后便跟着这群竹色衣衫的年轻人离开了。 四十一 筌剑公子 筌剑公子的船就泊在西市湖边,船无疑是竹质的。一路上小莫在轿中实在想不出他为什么要把自己请到船上去,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一般来说,小莫可以从一个人的酒品,菜品稍稍判断一下他的品性喜好,可是非常遗憾,这个筌剑公子的待客方式极其简单,甚至连茶也没有,只有几杯清水罢了。 待小莫上船向他屈膝行礼,筌剑公子便吩咐随从都到甲板上去。“小姐不必拘礼,尝尝泉水,渭阳的水不错。”“小莫一介奴婢,公子抬爱了。”筌剑公子一笑,“也是,我也觉得唤你小莫更自在些,我来问你,小莫,你为何只穿白衣?” 这个筌剑公子的问题真是够不按常理出牌的。 小莫尚未答话,筌剑公子手一扬,船四周的帘幔放了下来,帘幔上画有一个女子,身姿窈窕,神韵出众,四张帘幔分别画了四个姿态,皆是水墨作画。“在下不善丹青,画了这图之后未敢着色,但见到姑娘之后,方知道绝代芳华万难以俗色来衬。”筌剑公子话罢,举杯饮尽了泉水,泉水甘洌,沁人心脾。 小莫仿佛略有会意,“如果公子是想画小姐的肖像,还是以五彩上色为好,水墨意境虽好,却显苍白,小姐未必会喜欢。”“韩小姐虽是万中无一的姿色,但到底是凡间姿色,不像姑娘,乃是天外之人。”小莫心下一惊,他既然这么说,看来确实不是冲着韩馥来的。 筌剑公子接着说,“能一夜之间破我叠泉响雪的,放眼江湖也不过十数人,听我箫声还不乱,还能合上曲调,放眼天下也不足五人,在我面前还能耍花招的,在下生平,还只遇见过姑娘一个人。”他并未饮酒,却好似已醉了。 小莫盈盈一拜,“被公子发现了,还是小莫学艺不精。奴婢自幼学琴,不过是凭着年轻,多记了几页谱子,当日事出突然,击节以合,也属无奈之举。还望公子勿怪。” “你我之间,当以知音相称,我怎会怪你?”筌剑公子一笑,“但是此后,小莫姑娘在我面前切不可自称奴婢,可记住了?”“小莫承蒙公子抬爱,此刻再辨,便是矫情了。”她也端起桌上的水,“清水一杯,酬谢知音。” “莫姑娘,请。”筌剑公子引到向里仓走去,掀开珠帘,一架古琴赫然眼前。“绿绮琴!”小莫忍不住惊叫出来,古琴绿绮,失传千年,爱琴之人都会有这样的激动。 “不知此琴是否有幸,得姑娘一弹?”“小莫不敢,此琴历来有太多大师弹过,小莫才疏学浅,怕是唐突。”莫及故意作出很遗憾的表情,“既然这琴入不了姑娘的眼,我只好将它从这里沉下去,让它在湖底再沉千年。”小莫无奈地一笑,心里感叹,这样的人真让人无法拒绝。 小莫拨开丝弦,好琴之于伯牙如好马之于伯乐,纵使她还想隐藏自己的才华,此刻也万难自己。“我本以为世间之物,唯竹不俗,可是说到制琴,还是非桐木不可。”筌剑公子莫及在珠帘之外的藤椅上坐下来,听她弹琴。 “公子可听过孤琴化桐的故事?”小莫弹到起兴,竟与他叙起话来。“愿闻其详。”小莫便即兴演了一首早先补词作曲的琴曲,“弹者已故去,何处觅知音。孤琴空侯立,久而化石云。”小莫一边弹琴,一边吟出这个故事,船外湖水悠悠,她的心很久没有这么平静地喜悦了。 “天地养其木,日月养其心,飞鸟窠其上,活为嘉树亭。谁得识此木,丝弦已失尽。”不知道什么时候,莫及已经悄悄走进珠帘之中,仿佛被这个女子的才华所感动,小莫还沉浸琴音之中,直到莫及将双手放在她双肩。 小莫一怔,连忙躲开。“你!”莫及有些尴尬。小莫前去,推开轩窗,窗外湖水浩浩荡荡,“小莫只是一介奴婢之身,配不得用这样的琴,如果绿绮有灵,或者宁沉湖底,也不愿被这世间庸碌之人耽误。”这几句话说得坚决至极,筌剑公子自然明白,他干笑两声,退出珠帘之外,“刚刚饮了一些泉水,有些醉了。姑娘请回去弹琴吧。” “今日天色已晚,小莫尚且有事在身,想请辞了。”“莫姑娘有事,在下可以代办,不管是西村老妪还是邻家小儿,我都能照顾妥帖。”小莫一惊,既然莫及将她的事打听得如此清楚,想来,是不会轻易让她走了。 “莫姑娘,”莫及微微一笑,“你不用太紧张,我虽然也敢自称正人君子,但也算一诺千金。你且回去弹琴,我发誓不再进入珠帘之内。”小莫屈膝一拜,“公子今日相邀,真是只是随便听一听琴曲吗,若公子有别的吩咐,不妨说出来。” “好,莫姑娘快人快语。”莫及递过去一卷琴谱,“实不相瞒,这琴谱连同绿绮琴皆是先母遗物,可怜先母仙游之后,莫某寻遍天涯,竟无人能弹此曲。今日恳请姑娘一试,以慰亡母之思。” “但求一曲?”“但求一曲。”“曲罢即辞?”“万莫敢留。”小莫深吸一口气,这才又回到琴边坐下。 这是一份很旧的琴谱,上面是篆字,“冰心诀?”“姑娘竟然连篆字也认识,真叫人意外。”莫及又夸了她两句,小莫却不答话,只认真地看起谱来,这琴谱可比叠泉响雪还要莫名。小莫隐约觉得,这琴谱不像是可以弹出来的,倒像是要暗示一些什么东西。 她试了好多音,重起了几个调子都不对,时辰一个接连一个地过去了,湖上已无多的船只,只余一湖夜风。 “在下也恰好姓莫,如果姑娘不嫌弃,认我做哥哥可好?”小莫不耐烦莫及套近乎的话,将手里的谱子一扔,他果然只好闭嘴不言。小莫又在脑海里盘算了一遍,乐谱早已印在了她的脑海,关于“冰心”的典故都数了一遍,也没有半分所得。她只好将谱子放在一边,空阅湖风迎面,闭目而思。 四十一 筌剑公子(下) 小莫下意识地将手放在丝弦之上,奏出来的,仍是明明如月的曲调,这首曲子已经在她的心里生根发芽,仿佛云游天外。倏尔,琴音忽变,小莫的眼前忽然有了一片白茫茫的天地。初时,琴音宛如流水,慢慢歇歇,如坚冰初化,流水潺潺,从峰顶倾泻而下。白色渐渐化开,露出鲜嫩的绿意,何其柔软,却又何其坚强! “面如坚冰,心怀春水,无欲无求,常润人间,是为冰之心也。”小莫领悟了曲子的真谛,莫及更是激动不已,失落了十数年的曲子终于重现人间了。 “小莫——小莫——”风中夹杂了谁的呼唤,这呼唤急切绵长。渐渐呼唤声也融入了琴声之中,小莫眼前那片安静的萌生绿意的大地忽然开出了多多红花,那花朵又变成了或蹙或喜的面容。像是他听故事的时候乖巧的样子,是他偶尔局促焦虑的样子,或是陪她抄经书时,搔头苦笑的样子,这张脸原来已如琴音一般,刻印在了她的灵魂里。 “他在唤我!”琴弦忽然划破了她的手,小莫睁开了眼睛。 小莫站起身来,看着自己流血的手指,感激天无涯将她拉回了现实之中。“我现在可以走了吗?”“姑娘的琴,还没有弹完呢。”莫及冷冷说道。“外面有人在叫我,公子你听到了吗?”莫及略一凝神,便察觉到风中夹杂着声声呼唤,转见小莫,她本来白皙的脸颊此刻却因为兴奋或者羞涩而通红,他的心沉下去,“来人,将这个吵着莫姑娘弹琴的人赶走。” “不要啊!”小莫走出珠帘,向莫及行礼,“奴婢已经得了冰心诀的真意。这曲子看似毫无章法,其实只要通了几个关节,余下的就自成曲调。这道理大约和武学相通,本无必胜招式,不过是见招拆招,只要有几个原则就好。小莫不通武学,应该也帮不了公子更多了。”莫及心里暗暗一惊,“这个女子只弹了一首曲子,竟然猜到,它与武学有关,实在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小莫继续说道,“还有一事,冰心诀表面纷乱,需要弹琴者心无杂念,无欲无求,心境放空,今日,我怕是弹不完了。”“就因为被人打断?我这就让人去把他赶走。”“公子何等聪明,怎会不明白,他在我心中唤我,你又如何能把他赶走?”小莫扶住窗檐,幽幽道来。 莫及一皱眉,有种难以自己的愤恨,这个他得不到的女子竟然坦言,对别人心动了。“也罢,今日你若将曲谱演完,我就放你走。”“小莫方才说了,只怕此后,我心里都难以了无牵挂,很难再弹这首曲子了。”说完,小莫再屈膝一福,便阔步向船舱外走去。 莫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恼怒,他违背自己的诺言,出手点了小莫的穴道,将她留在了船舱之中,“来人,将方才呼喊之人请到船上来。”“你要做什么!”小莫又惊又怒,可惜再也动弹不得。“我倒要看看,什么人,能叫莫姑娘这么挂念。” 片刻之后,外舱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我道是谁,原来是天少侠,失敬。”“我本无意打扰,岂料阁下的人,实在教人盛情难却。”小莫心里一怔,真的是天无涯的声音,看来筌剑公子请他的方式叫他有些不痛快,天无涯虽然谦和,却从不怕事。 “我在船上听舍妹弹琴,阁下在外喧哗,打扰了舍妹的心绪,这才叫你来说道说道。”“是..是么?”天无涯显然没有料到,“那倒是打扰了。”“敢问,你刚刚在叫些什么人呢?啸声如此悠远,自然是发自肺腑。” “我并没有在叫什么人。”天无涯却缓缓说道。莫及一诧,不自觉地向里舱瞟了一眼,“可舍妹却好像听见了什么。”“是么?”天无涯苦笑了一声,“我自己好像也听见了,大约是我心里在唤什么人,我没能管住我的心,教阁下见笑了。” 莫及干笑两声,“你们两个可真是有趣啊。”拿自己管不住的心来做借口,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小莫在里间也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笑出泪来,但她被莫及点了穴,此刻不但不能动,连说话也不能,若是可以,她一定会大声告诉他,她全部都听到了。 “比剑?”天无涯语气惊讶,“我为什么要和你比剑?”“在下生平所长,只有三物。今日阁下既然上了我的船,不赢了我,怎么能下去呢?”莫及为人一向古怪霸道,“我所长第一是琴,但看阁下这个样子,也不像是懂琴之人;第二便是剑了,阁下想想,不比剑能比什么?”“那第三样呢?”“第三样?”莫及大笑一声,“跟你一样,女人。” 小莫一愣,这个莫及真是什么都说得出来,她猜想天无涯一定脸红了。 “你若要比第三样也可以,你把你唤的那个女子拿来做赌注,若她能比舍妹还要出众,我就将舍妹许配给你,反之,你就把她送给我,如何?” 小莫暗自嘲笑他荒唐,天无涯也一定觉得很无稽。 “我们比剑吧。”“哦?为什么?”莫及反问。“天下没有一个女子可以比过她,我胜之不武,况且,也没有地方安置阁下的妹妹。”“天少侠实在有趣,我都有点喜欢你了。”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天无涯今夜在湖边等了一夜都没有等到小莫,此刻心中正郁闷,比剑对他来讲是一个抒发郁结的好办法,他居然真的答应了,但是碍于他对教他剑法的人的承诺,“我们要蒙着眼睛比剑,旁人也不得观摩。” “好!”莫及也一口答应,“我们以竹为剑,点到即止。”他心中窃喜,听惯音律之人,对一切声音都是敏感的,蒙着眼睛,对他是一大优势。 片刻之后,小莫觉得闲人都已经退下,可是两人比剑的声音并不比说话的声音更大,她虽然不懂武功,却仿佛可以见到两个人剑舞轻盈的模样,船于湖上,起伏有律,像一首抑扬顿挫的诗。 可是,小莫没有想通为什么莫及要与天无涯比剑呢? “糟了!”小莫的眼睛瞟过桌上的琴谱,“难道,冰心诀真的不是音律,而是...剑诀心法?” 四十二 天水冰心(上) 小莫又回想起莫及对冰心诀的急切之情,绝不像他自己所说的,只为亡母之思,倒像是在垂涎一件什么宝贝,小莫越想越害怕,涔涔地流下汗来,她从没有见过天无涯用剑,不知道他的武功如何,“若今日莫及是要找人祭剑,那我岂非是帮凶,若他真的死了,我又岂能独活?” 念头在小莫脑中转过一个又一个,每一个念头都能折磨她一阵。但是小莫此刻并不知道,有人远比她还要惊讶,还要焦虑。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莫及。小莫猜的不错,冰心诀的琴曲所藏的秘密正是他所练的剑法的最高心诀,他的母亲生前执意不肯教他,是因为想要他领悟到无欲无求的境界,不被眼前的烦扰所累的道理,先正其心,方正其剑。 本来莫及打算用刚刚从曲谱中悟出的部分心法,在天无涯身上试一试,毕竟他听力极好,完全可以凭声音判断对方出剑的位置和力度,但他丝毫想象不出天无涯用剑的方式,他竟然被天无涯难成一体的“散招”牢牢制住,他不愿意相信,也不敢相信。 莫及不再顾及自己的一诺千金摘下了眼罩,他向来还算守信,今天却被这两个年轻人弄得不得不作回小人。天无涯显然并不知情,还在放手去攻,莫及看见他的剑法,心中大骇,势若流水还断,气若行云还散,可是这断散之间,又自成一派,如星象万千,相对独立却又相映成辉。相比之下,冰心诀虽然精妙,却失了几分潇洒。 其实未见得冰心诀就不如天水诀,但是其心不正,其势难成,莫及已见到了天无涯的剑法,当然不能假装没有,他庆幸此刻的天无涯尚且很年轻,剑法未到无懈可击的地步,“若今日不能杀他,来日必成大患!”心念方已,莫及变换杀招向天无涯攻去,欺他目不能视。 焦急的小莫听见外舱的短兵相接之声愈发频繁,她知道莫及一定不会放过天无涯,这时一只水鸟飞上了船弦,给了小莫一个机会,她虽然全身僵硬不能动弹,还是用尽全力向一侧撞去,桌椅倾斜惊飞了停在桌边的水鸟,它扑打的翅膀撞翻了舱中的油灯。 “有东西烧焦了?”天无涯动了动鼻子,早已看见白烟从里面涌出的莫及又岂会不知,但他的剑却逼得更紧了,天无涯心一颤,知道对手要置他于地。他转动手中的青竹,捅破了里舱的纸门,水鸟扑打翅膀飞了出来,里舱的白烟也随之而出,外舱也开始有呛人的味道,甲板上的人不得不进来看了。 “公子,咱们今日,到此为止,如何?”天无涯问道,自始至终都没有摘下眼罩,外面的家仆已经涌进屋来救火,莫及焉能在此刻杀人,“和阁下比剑很是尽兴,今日,算一个和局。”天无涯这才摘下眼罩。 “快去,把姑娘救出来。”莫及这才想起了小莫。小莫被人扶到外面的时候,满脸都是灰,好在竹子远不及木材容易燃烧。天无涯当然惊讶万分,“你怎么在这里?”莫及去扶小莫,顺势解开了她的重穴,“怎么,天少侠认识舍妹?” “你是小莫的兄长?这怎么可能?”天无涯还在疑惑,刚刚得以活动的小莫什么也没有辩解,拉着他的手边往外跑。“舍妹顽皮,想来刚刚受了惊吓,望少侠帮我好好劝劝她。”莫及倒是什么也不多说,他料想小莫不至于想公开与自己为敌。 待两人终于逃到了岸上,竹船渐远,小莫才终于缓了一口气,她回过头来,看见天无涯看着自己,傻傻笑着。“你笑什么?”“我觉得自己傻,就笑了。”“你倒还知道自己傻!你孤身一人就上了别人的船,他说要比剑,你就和他比剑,你说哪里还有比你更傻的人!”小莫也是气急了,又后怕极了,在和天无涯说话的时候,竟没有一丝往日的距离和分寸。 “我方才见你被困在舱中,所以,你不是有意不来赴约的,想到此处,我觉得这一晚,自己如此郁闷,实在很傻,便笑了。”天无涯轻轻一言,生死尚在度外,却为着她来与不来,牵挂惆怅,倒叫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小莫姐在前面!”此刻东方渐明,小莫一夜未归,想来韩府的人来寻她了。“小莫,不要回韩府了,我会替你赎身,我不要你再做丫头了。”“这么说,公子是要向韩府买下奴婢吗?”这句话意外的,没有讨小莫的欢心,她冷冷问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莫,你在我心里,难道只是一个奴婢吗?”天无涯感到委屈,小莫也在懊恼自己的用词,“好了,我说错了。小莫从来不觉得自己卑贱,公子也不这样觉得就好了。”她故意往天无涯走近了一步,“我与小姐有约,她出嫁之日,就能还我自由。况且,这些年我攒了很多钱,可以保证婆婆晚年,还能为小虎小琴他们做些事情,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还不能离开韩府。” 小莫是一个奴婢,却有着别人没有自由和独立,她从来没有等人来拯救,她总是给予。天无涯为着自己的“大言不惭”有些惭愧,“莫姑娘,你没错,是我太不自量力了。”“小莫不是这个意思,公子不要生气好吗?”小莫近去拉了拉他的袖子,这时唤着小莫声音的韩府人已经赶到了,小莫不得不走了。 “快回去吧,小莫,我也该走了,若是有缘,江湖再见。”天无涯有些无奈。“公子...”小莫的心思不止他不明白,小莫自己也不能完全说明白。天无涯说完挥挥手,转身往湖的西岸走去,小莫想上去追他,却被韩府的人抓上了马车,“小莫姐,我们该回去了,小姐和将军都在等你。”他们带着她往反方向回韩府去了。 小莫在回府的路上不断问自己,难道她一直坚持的骄傲居然是错的吗?“小莫啊小莫,你既然已经把心给了他,为什么要介意他如何得到你的人呢?” 四十二 天水冰心(下) 小莫尚未想明白自己的心意,马车到了。韩馥和将军韩穹都端坐在韩馥闺房的前厅,他们的神色沉重,小莫预感有事发生,她上前去一福,“小莫给将军和小姐请安。”韩将军仔细打量起小莫,频频点头,“小莫啊,我记得你是和小姐同一日入府的是不是?你也长这么大了,这些年,我倒是半点没有注意过你。” 小莫屈膝,“小莫这些年托将军和小姐的福,在韩府的日子过得很好。”“筌剑公子也是江湖名流,既然他...”“义父!”韩馥忽然打断了韩穹的话,跪在地上,“义父这些年栽培馥儿,现在聂家送来聘礼,馥儿也愿意为义父嫁入王府,还请义父不要将小莫推入火坑。”“小姐...”小莫有些感动,她猜想,以筌剑公子的声势,如果要向韩府要一个婢女,当是做得到的。 “可是,我们若与筌剑山庄联姻...”“义父真是异想天开,那个筌剑公子一向风流成性,此刻不过图一时新鲜,他会真的将小莫明媒正娶过门吗?不过将她作为一个侍妾,于韩府又算得上哪门子姻亲?”韩馥对筌剑公子倒是十分恼恨。 “我曾答应小莫,出嫁时也送她一门好亲事,让她嫁得良人,义父若不答应我,我也就不嫁了!”小莫面上一红,难道天无涯已经向韩馥求娶过她了?韩穹在这个时候也不好拂逆韩馥的意思,“罢了罢了,随你吧。” 小莫过去,将哭得梨花带雨的韩馥扶了起来,心里很是感激。待韩将军走后,小莫正准备向韩馥道谢,没想到她冷冷一拂袖,“小莫,你一定很失望吧?”“小姐为什么这么说?”“你不要再装了!”韩馥露出让人害怕的表情,“这么多年,你因为姿色平平,蛰伏于我之下,原来你从来就不甘心!现在你终于露脸了,韩府婢女琴艺卓绝得到了出了名挑剔的筌剑公子的青睐。” “小姐,我从来没有...”“你没有什么?你没有在筌剑公子面前弹琴吗?”“事出突然,当时那个情况,我根本没有选择。”小莫很意外,此刻的韩馥在计较的是这个。“现在渭阳城的人都知道,韩馥只不过是一个绣花枕头,所谓才华还不如一个侍女,要是我再不趁着年轻嫁离渭阳,恐怕以后会更加难堪。”“我在船上弹琴之事不过是片刻之前,小姐你未免想太多了,这件事不会有人胡说什么的。” “我不管别人怎么说,反之我和你,都要离开韩府,从此之后,再无人会提起你。”“多谢小姐成全。”小莫以为韩馥会遵守诺言,放她离开。“看来,你对我给你安排的婚事还很满意,不过也对,你毕竟只是一个侍女,这个秀才虽然年老了,但你嫁过去续弦,也能衣食无忧,不算薄待了你。对得起我们这些年的情分。”韩馥冷笑一声。 “小姐你在说什么,你要把我嫁给谁?”小莫不置可否。 韩馥为小莫匆匆安排下的婚事是嫁给一个东村的老秀才,她利用自己所谓的主人身份,最后一次在她从来也没有赢过的对手面前炫耀了一把。 三日之后,小莫被人送去了东村。“小姐,小莫已经上轿出门了。”婢女来告知韩馥,她正在前厅清点聂家送来的聘礼,听到这个,她不知道为什么,怔怔地留下两行泪来,“小莫啊小莫,你若能事事差我一点,就一点点,那该多好啊,我和你不一样,我不能输,半点都不能...我只好毁了你...” “小莫姑娘,你现在就在这婚房等新姑爷过来,我要先回去跟韩小姐讨赏了,你还有什么话要带给她吗?”喜娘在小莫旁边问道。今天的小莫十分顺从,她对眼前这个荒唐的婚事感到绝望,对韩馥感到绝望,对自己无辜的倔强也感到绝望,竟一点也没有打算反抗,“多谢喜娘,麻烦告诉小姐,我原先以为她只是资质愚钝,多用些时间,总会好些。现在觉得她愚钝的不是脑子,是心,她以为自私和冷漠,变得蠢极了,真让人难过。” 喜娘当然不会带这个话给韩馥,她是韩馥的心腹,此刻也知道小莫不会有什么好话要讲,便急急地请辞出去了。 这是一个暮春的傍晚,窗微启,飘进柳絮,柳絮飞到了小莫的手心,“忍放花如雪,堪怜月成霜。”她想起在仙泽乡中,和天无涯一起抄佛经的情景,那天山上不断飘飞起蒲公英的种子,拂了一身还满,便似无端的愁绪,多美啊,还能发愁的时候,大概不算是真的绝望吧。 小莫听见门开了,她在袖中藏了一支极细的银钗,她下定决心,只要那个秀才敢碰她,她就拿这根银钗划破自己的喉咙,小莫不会半点武功,但她那样决绝,那样倔强,虽然此刻,她十分后悔自己的倔强伤害了别人。 盖头从她眼前滑落下去,她闭上眼睛,银钗就要碰到喉咙了,但是有人的手比她更快,而且十分有力,把她从深渊边拉了回来。 “小莫,你看看我,是我。”天无涯的声音不高,他看上去有很多疑惑,小莫亦是如此,但她不愿问也不愿听,此时此刻,并没有别的办法能够消解她的心情,小莫扎进天无涯的怀里,放声而哭,她此前从来不在人前落泪,此后亦然。 小莫哭了好一阵才缓缓说道,“小莫只是一个婢女,人如草芥,身不由己,她所有的一切都是靠自己不计后果的倔强换来的。但是现在,如果她一定要放弃这点倔强才能留住你的话,她就放弃,请求你不要,不要丢下她一个人。” “小莫啊小莫...”天无涯一向是一个嘴笨的人,他很难表达自己经历了怎样的起伏的心情,也不知道小莫会想听他说什么,只好轻轻唤她,并在心里承诺,绝不会丢下她一个人,在他终于失去小莫的那些年月里,他也一直遵守这个承诺。 这时窗外飘进来了箫声,曲调竟是小莫作的明明如月,让降临的夜幕变得温暖。“是莫及大哥,”天无涯告诉小莫,今日他本来打算离开渭阳城,是莫及手下的青衣剑使找到他,让他来这里的,“莫及大哥还说,琐碎的事情他自会料理,这所房子送给我们,作渭阳的家。” 小莫转视四周,这里布置清雅,并非一般乡绅会有的品味,她看见窗边有一个琴栊,珠帘掩映,她疾步过去,琴栊之中安放的正是绿绮琴,“若不是我被人乱了心神,早该发现这屋子不对。”小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终于明白天无涯在湖边笑自己傻的心情。 那天以后,天无涯和小莫不曾片刻分离。小莫拜莫及为兄长,真心感激。同年韩馥嫁给了聂鹏,离开了渭阳,与他们再无联系。 四十三 何处风波不是行(上) 这是姚瑟昏迷的第一个月,每天天无涯都会对她说一些和小莫的事情,有时候,天无涯恍惚了,很多心情,尘封了十年,他以为已经渐行渐远,可是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回忆犹如潮水奔涌而至。 十年前的记忆还是如此清晰,仿佛小莫就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而近一年才认识的姚瑟却像是上辈子那么远的人。但天无涯知道,虽然姚瑟没有睁开眼睛,但他的故事,她一定都听到了。 离开渭阳以后,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有时候只是为了一件小事奔走,比如说去看一场七夕节的烟火,还有些事,天无涯都记不得了起因结果,只是知道那些结伴同游的日子真美啊,无忧无虑又没有尽头。 天无涯还记得,他们要出海去拜访一个人住在岛上的人,天降大雨,风吹浪涌,他们站在渡头,只有一个艄公敢渡人过去。那个艄公十分有趣,唱着当地的歌,“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小莫觉得有趣,就应和上他的调子唱到,“人生如路通古今,何处风波不是行。” 艄公便答应渡他们,惊涛骇浪之中,这一叶扁舟,几多风波,天无涯护住小莫不让她被风浪所袭,小莫就这样靠在天无涯身上哼着歌,仿佛眼前的滔天巨浪于她也只是一蓑烟雨,终于,他们还是平安地到达了。 但是小莫没有对他讲,她要去拜访的人是谁,那个时候的天无涯也从不多问,只在岛上等她。她去了整整一天,暮时才归,他们在海岛上看了一场日落,那是天无涯第一次看海上的日落。 他们在外游了半年,天无涯才带小莫回苌楚,可是因为宛桥断裂,小莫没有从没有踏入墓门。“今日是我师父的寿辰,我必须回去,你且在宛桥边等我三日。”“好,我会等着你。”小莫就在宛桥边挥手送别天无涯。 回到墓门之后,天无涯的师父风禅悦大怒,认为他荒废武功与一个婢女出走实在是大逆不道,要他从此以后不再去见小莫。天无涯当然不能答应,风禅悦因此要将他逐出师门去。 “无涯,你是师父最器重的弟子,他日掌门之外你也很有实力相争,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婢女放弃这样的前程?”“二师兄,无涯心意已决。今生今世,我都要陪着小莫,去她想去的地方。”天无涯和师兄弟们一一作别,在他眼里本来就看淡了江湖武林,门派之争,也许找一个地方归隐,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再或者游历山间,无拘无束就很好。 天无涯的师娘平日与他言语也不多,此刻也没有挽留他,只是给了他一些盘缠,让他追随自己的心意,不要薄待了小莫姑娘。天无涯向师父师娘磕头,然后离开了墓门,这一别就是十数年。 很意外的是,小莫并没有按时在约定的地方出现,天无涯一等便是三天,好在三日之后,她还是回来了,只是神色憔悴,也没有多讲这些时日去了哪里,只说到处看看,忘了归期。 “以后,我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了。”“无涯,我们就在苌楚外的村里住上一些时日,说不定,你师父会回心转意的。”小莫笑笑,但她的愁绪却越来越多,她很久都没有弹琴了,偶尔会弹起胡笳,胡笳的音色忧郁,她唱的歌也忧郁。 但是那时候的天无涯比现在要迟钝得多,对自己也盲目自信得多,他总以为天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要他守着小莫,就不会有什么事可以将他们分开。他在暂住的庐前给小莫种了一地的瓜果,就像梧桐村里的地一样,“小莫,你还记得,我们离开渭阳的时候,婆婆和我说的话吗?”“既是给你说的话,我为何要记得。”小莫脸一红,转过身去,假装忙着给菜园浇水。 她当然知道,那一日,婆婆将小莫交给天无涯,说从今日起,小莫就是他的人了,希望他可以永远待她好。可是这个天无涯却断然拒绝了。天无涯对婆婆说,“无涯不知道要有多大的功业,才能配得上给小莫的聘礼,但是现在,我肯定还不够,但婆婆相信我,有一天,我会带着我认为足够的聘礼上门来求你,把小莫嫁给我的。”多么认真的拒绝啊,小莫每一个字都记得很清楚。 “可是我现在后悔了,小莫。”天无涯过去握着小莫的手说,“我老是高估自己,你那么完美,我想我并不能给你什么东西多于你现在拥有的了。”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能给你的只有我自己,所以你能勉为其难地接受吗?”小莫颤抖着,天无涯不会知道,她当时到底是多么痛苦,却又多么幸福啊。 “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小莫沉默了一阵,缓缓说道。天无涯倒也不恼,“那你要怎么样才能嫁给我呢?” “我小的时候,住在一个很大的房子里,晚上怕黑睡不着,我记得我爹娘常常不在家,不能时时陪伴我,我娘就给了我一颗晶石,在夜里能发光,娘说,有了这个,我就不必害怕了。”小莫脱开天无涯的手,“可惜我后来不知道把这晶石丢在哪里了,长大以后才知道,这种晶石叫做天眼琥珀,是个稀罕玩意,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多么恨自己啊,她不能以同样的幸福回赠给带给她这样大的快乐的人。 “所以,你想要天眼琥珀。”“是,我曾向佛主许愿,我若有一日出嫁,必要拿天眼琥珀缀在我的凤冠上面。”天无涯答应小莫,定会为她寻来天眼琥珀,娶她进门。 又过了许多时候,回忆断断续续,但是那一日,天无涯很难忘记,那是一个无风无云的春天。他在他们暂住的小院里削一支青竹,一面想着,等天气暖和一些,就去江湖上打听打听天眼琥珀是什么。小莫终将会成为他的妻子,这一点,连自视过高的主宰者也不得不默许。 “呀!”小莫尖叫一声,手里的果篮掉到了地上,天无涯连忙放下手中的青竹,过去看她,“怎么了。”“刚刚有一只小貂咬了我一口。”小莫卷起袖子,手臂上有一点殷红。 “没事,我帮你把血吸出来,这里的小貂,不算很毒。”天无涯低头去将毒血吸了出来,他隐约感到有什么东西趁机钻到了他的身体里。“无涯,你的头发遮着眼睛了,我帮你剪掉一些吧。”小莫伸手扶开他额前几欲覆眼的长发,温柔地说道。 四十三 何处风波不是行(下) 那天夜里,天无涯全身剧痛,感到有千万条毒虫在撕咬。他无力挣扎,只能苦苦呻吟,到今天,这种痛苦都是刻骨铭心的。小莫当时就坐在他身边,不哭也不着急,仿佛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 “小莫,我觉得我中了毒,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难受,我快要死了...”“我知道,我都知道。”“你知道?你不是我,你怎么会知道!”或许是因为小莫如此淡漠的表现,或许天无涯被痛苦折磨得失去了理智,他冲小莫大声喊道。 小莫做到他的床沿上,替他拭去额上的汗,“无涯,日后,你可能还要承受千倍万倍的痛苦,你要忍住,要活下去。”“我忍不住,我为什么要忍住!”天无涯自幼习武,心性坚定,也一向懂得隐忍,可见那痛苦实非常人能受。 过了一阵,他的痛苦稍有减轻,小莫哀愁的模样让他有点心疼,“我好多了,小莫,对不起,我刚刚...”“无涯,无涯...”小莫强忍的情绪却崩溃了,她伏在天无涯的身上呜咽,他却连去触碰她鬓发的力气都没有。 “你要记得,在以后你这么痛苦的日子里,都能想起今天,想起我在你身边,好不好?”“小莫,你在说什么,小莫...”天无涯身上的痛感渐渐消失,沉沉的困意袭来,他昏睡了过去。 天无涯的故事要讲完了,姚瑟还是没有半点要苏醒的迹象,此时已是暮春时节,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这一地落花犹在,游子却何忍去踩? 天无涯在青石镇住了两个多月,才发现这里离渭阳城其实很近。梧桐西村,天无涯很多年都没有踏进的地方,这一天,他却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记忆中的竹篱茅舍仍兀自站立,纤尘不染,果蔬藩篱愈加繁茂,倒让他有些惊讶,他曾在小莫离开之后得知婆婆去世的消息,所以他以为西村苗圃早已衰败。 此刻屋中更是飘来琴韵,一切恍如隔世。 “玉立亭亭,衣袂带清歌,唱尽别离几度萧索;滚滚红尘,人世风烟多,执子之手死生契阔。”里面传出的曲子正是“明明如月”的调子,天无涯大惊,但是那歌声清灵,与小莫虽有些相似,却断然不同。 天无涯站在藩篱外,看见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小童,“老师,聂夫人又来了。”“每到春季,她总是要来祭拜的,由她吧。”刚刚唱歌的女子淡淡说道。天无涯这才看见,婆婆昔日的茅庐悬挂着“琴庐”的牌匾,想来已经换了新的主人。 过了一阵,有一个身着素衣的美妇,娉娉袅袅地走进了小院,她的发间别有一朵白绒花,想来是在守孝。她倒也不进屋子,就在苗圃边上坐下。 “夫人来了。”从琴庐里走出的不是别人,正是十三年前那个跛脚的少女小琴,她长得很高,却十分消瘦,清冷的气质比当年的小莫还甚。“你的歌声真美,这些年,也只有你,能得她当日的几分真传。”“夫人谬赞。”小琴向她行礼,“这些歌都是为小莫姐姐写的。” 小琴身边的女童递给妇人一杯清酒,她往地里一撒,幽幽叹道,“小莫,十二年了,我又来看你了。你究竟没有告诉我,你到底在这世间还留有多少伏笔?你已经离开了十二年,所有人的目光竟还在追寻你。小莫啊小莫,你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她说着说着,啜泣起来,发间的白绒花仿佛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这个美丽的夫人不是别人,正是韩馥。 “你们是说,小莫她...就在此处?”天无涯不置可否地走了出来。 十几年了,他们都长得变了很多,但故人的痕迹犹在,“天无涯大哥?”小琴最先反应过来,她急忙过去抓住天无涯的手臂,“小莫姐姐临终之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你,对不对?” “临终...临终...”天无涯倒退一步,这么多年了,小莫临终的那一天的事情,他始终没有弄懂,很多时候,他都哄骗自己说,那可能只是一个噩梦,小莫不过是躲起来了,他会找到她的,他始终不能相信,她已经死了,但是小莫明明就死在他怀里。 “我还记得,那一天早上的事...”那是天无涯经历万虫噬咬之痛的第二天,他醒过来的时候,手脚还很乏力,但是身上已经不痛了,他像是刚刚经历了一番生死。可是小莫并不在房里,也不在院中,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天无涯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找了小莫两个时辰,最后,他在江滩找到了她。小莫像是刚刚从一条船上下来,正在渡头缓缓走着。“你跑到哪里去了!你越发不像话了,也不同我讲一句就跑掉。”天无涯有些生气,小莫今日还是穿着白衣,但不知怎的,衣服上多了一些红色的点缀。 “干嘛,我活该要天天守着你,给你做早饭不成?”小莫笑了笑,像平日一样玩笑。“自然是啊,说起来我都饿了,你快跟我回去!”天无涯也玩笑着过去拉她,可是小莫却向后一仰,摔了下去,天无涯大惊失色,小莫衣服上的红点并非花纹,而是她的鲜血所染,她面色惨白,嘴唇发青,显然是中了剧毒。 “小莫,你不要吓我,你这是怎么了!”“无涯,你把我放下来,我身上染有剧毒,会伤害你的。”“不...不...我真的没有力气跟你开玩笑,小莫,你到底怎么了,你若是要死了,我也不会活下去。”小莫伸手去抚他额前的发,“我昨天说好要给你剪头发的,又忘记了,怎么办,以后,要别人给你剪头发了。”小莫说着,黑色的鲜血从嘴角流出,她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 “没有时间了,无涯,你听我说。小莫还有一个愿望,就是要做无涯的妻子,所以,你一定要找到天眼琥珀,好不好?” 四十四 故人归来 (上) 小莫临终的喃喃私语在天无涯的脑海里越来越模糊,他抱着小莫的手也开始颤抖,一切恍如梦中,他好像看着小莫合上了眼睛,好像听见她唱,“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又好像,只是做了一个梦。 待他醒来,竟在自己和小莫暂住的屋中,全身无力,不多时又昏睡过去,期间是否有人来照看过他,全不知晓。待他终于完全清醒之后,世间再也找不到小莫的半点踪迹。 “有时候,我甚至以为,我与小莫的相遇也只是在梦中而已。”疲惫的天无涯跪下去,捧起苗圃的尘土,“你们告诉我,小莫真的在这里吗?” “不错,是我亲手,将小莫姐姐的衣冠葬进去的。”小琴深深吸了一口气,“小莫姐姐中的毒,叫做春水蛊,触碰即会中毒,所以她要我们用一种粉末将她的尸首化掉,只留下一件血衣。”小琴想起了当日惨状,流泪不止。 “除了你,还有别人?”韩馥问道。“是小虎送姐姐的尸首回来的,恰巧,被我知道了。本来,她要小虎隐瞒她去世的消息,但婆婆却好像感觉到了,在她离开不久,婆婆也跟她去了。但小虎真是一个遵守诺言的人,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回来过。”小琴将天无涯扶起来,“无涯大哥,你不要自责了,小莫姐姐,从来就是这样的,总是为别人计算。” “如果我没有记错,那个叫小虎的孩子,一心想要学武功,我们离开渭阳之前,他曾请我们引荐他给筌剑公子,对不对?”“筌剑公子?”韩馥一怔,“不错,这个人,小莫走后,他就消失了,这么多年,江湖上也再也没有他的踪迹。” 想起筌剑公子,让韩馥颇有些感触,当年她曾对筌剑公子上心,所以才会一时昏了头,要去为难小莫。后来她嫁给了聂鹏为妻,一晃十数年,一年前,聂鹏病逝,在聂家的日子并不畅快,她才又回到了渭阳娘家,时时便来凭吊小莫,仔细算来,在她的生命里,余人皆是过客,小莫却是一个从来挥之不去的朋友。 “你是说,小莫姐姐的死,和筌剑公子有关?”“我不知道,但是不管有关还是无关,我总是要找他问个清楚,还有那个小虎,他既然带小莫的尸首回来,必定知道什么。”天无涯转视苗圃,“你已经多算计了十几年,该歇一歇了。小莫,活着的人,有权力知道真相。” “无涯大哥...”小琴跛着脚,走近他,“不管小莫姐姐为什么这么做,她心里都是最在意你的,你要知道。”“你们好好保重吧,小莫的事,我自有打算,真相一日未明,我都不会放弃,这个,却是我最近认识的一个朋友教给我的。”想起了姚瑟,天无涯的心忽然觉得真实多了。 天无涯与小琴及韩馥道别后,走回青石镇,已是入夜时分,今夜月色如洗。他想,是时候与他们道别了,或许自己应该踏上新的浪途了。 “无涯大哥,你终于回来了!”原来乔白芋一家人给他留了晚饭,今天他们都显得很高兴。“多谢你们,”天无涯心生感动,“这些日子,无涯打扰你们了,今天回来,是想向你们辞行的。”“辞行?”丝丝一愣,“小姐现在身子弱,可经不起折腾呢!”“你们待姚姑娘像亲人一样,她在这里养伤,我很放心,我留下了也是无用,所以不想再耽搁下去了。” 乔奈冷笑一声,“怎么,你觉得她醒不过来了,所以要抛下她?世间薄情之人,到底是多过痴情之人。”“我想诸位对我和姚姑娘的关系有些误会了,我不忍她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但我和她说到底并没有什么关系。”天无涯说到此处,听见门外有响动,但也没有去理睬,“今日我知道一件与我最为关心的人之事,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打听,实在不愿意再耽搁了。” “走吧走吧,谁要留你!”丝丝将给天无涯准备的饭菜统统倒掉,“今天早上你走不久,小姐就醒了过来,本来以为你回来会很高兴,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姚姑娘已经醒了!”天无涯自然还是很兴奋,转身就要去姚瑟房里,却被乔奈拦住,“你方才说了,你和小姐并没有什么关系,姑娘的闺房你还是不要去的好,请走吧。” 天无涯知道这家人都是爱恨分明的牛脾气,倒也不和他们置气,况且他如果一定要进去,此处还没有人能拦得住他呢!天无涯越过乔奈,推开姚瑟的房门的时候,里面却空无一人! “小姐不见了!”追在他身后的白芋惊叫,“爹娘,你们快来看啊!”乔奈闻声而来,检视屋中,“她早上醒来还很虚弱,只在院中坐了一会儿,晚饭之后,我便让她服了宁神的汤药,再休息一会儿。”“小姐...莫不是刚才听见了什么?”丝丝望向天无涯,神情复杂。 “她会不会被坏人抓走了?”“不,她是自己走的。”天无涯看见窗台上的石子都没有了,天无涯总有些拣小石子做暗器的习惯,这些日子,他攒了许多放在窗台之上,这些东西旁人是不会去看的。 “她身子这么虚弱,为什么要趁夜离开?”“她大概,又生气了。”天无涯苦笑一声,但是真好,那个有着小脾气的姚瑟终于醒过来了。 姚瑟的离去竟然没有半分痕迹,客栈,钱庄,车马行,那些她以前出门一定要去的地方都没有她的踪影,她的离开仿佛不是今天才决定的事情,在天无涯转身离开芙蓉湖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决定永远与他隔绝。 有的时候天无涯也很怀疑,世上是不是真的有姚瑟这个人,他认识姚瑟的这件事情,好像也只是在梦中而已。 距离姚瑟醒来又已经过了两个月,此刻,已是盛夏,天无涯计划往东行出海,去海外无归岛是他现有的记忆里和小莫一起去的最后一个远方。 出海之前,天无涯绕道株林要拜访一个故人。 四十四 故人归来 (下) 到达株林以后,天无涯忽然想起,姚瑟在株林有一座别院,上次他们在这里歇息还是一年以前,不知道姚瑟醒过来之后有没有回来过。 这座别院现在比当初买下时更加隐蔽,前后门都开在不起眼的小巷,有绿萝掩映着,天无涯忍不住想,姚瑟会不会还在里面?于是趁着暮色翻墙而入,但很遗憾,里面除了一对守门的老夫妇,仿佛断无一个奴仆,但院内却也不荒废,关起门来,自是一方天地。 天无涯寻不到人,从后门出来正要离去,天忽然开始下雨,株林在雨幕之中,越发像一幅水墨。他听见别院外的陋巷之中传来机杼之声,眼见天色已昏,却有一个女子在织布,屋子不大,她弯着腰,用一截树枝支着窗,窗外是来去匆匆的行人,这个女子与一般女子不同,她好像很喜欢观察行人,天无涯望着她出神,仿佛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夫人。”这时候有一个男人推门进去,他病得憔悴,“天晚了,你别再织布了。”“我不织布如何能在这里租一席之地,况且,你吃药总要花钱的,不是吗?”女子没有回头,仍在忙着手里的活计。 “夫人,”男人走过去,摁住她的手,“你不用为我活得这么辛苦,你毕竟是贾家的大小姐,带着斌儿回岷中去吧。”男子说着又咳嗽起来,天无涯终于想起,这个女子是姚瑟的那副姊妹玩月图里的姐姐贾情。 贾情叹了一口气,“这样的话,你日后不要再说了,我又有什么脸面回岷中去?”她欲言又止,不一阵,又兀自干起活来。 入夜时分,天开始下起了小雨,姚瑟的别院外来了一群客人,请主人给一地暂避夜雨。守门的夫妇为他们开门,将他们请了进来,“主人这一年都未曾回来,但她说过,需得开方便之门,这屋里空房甚多,你们随意住下吧。” 天无涯一惊,来的竟然是贾诚贾实一行人,贾诚似乎仍然为贾实所控,不得自由,他们借住在前院,仿佛不知道自己的大姐就在后门的陋室之中。 “牟姑娘,你进来啊。”风摇一边收拾着这久不住人的客舍,一边招呼在门口站着的牟星语。“风摇姐姐,二公子。”牟星语进去,屈膝行礼,“打扰你们多时了,星语也该走了,我离开爷爷太久了,再不回去怕是不妥。”“怎么,你不怕你一走,我就杀了贾诚吗?”贾实听见了她们的对话,走进屋里。 牟星语微微一笑,“这几个月以来,我就是瞎了也不会看不清二公子的为人和对三公子的情意,风摇姐姐说的不错,你下不手的。”她望着贾实的眼睛,“二公子是君子,但凡你对当日之事还有一丝怀疑,就不会贸然对三公子动手,对不对?” “我可不上你的当,这个人,这么久也不对我解释一句,我迟早会没有耐心。”这句话自然是说给屋外的贾诚听的。“牟姑娘说她要走,三公子可听见了?”“路上小心。”贾诚木然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真叫人心寒。 牟星语拱手作别,转身去了。“这一回,牟姑娘像是真的走了。”风摇扶着门远远望着,牟星语的身影片刻就消失在渐起的雨幕之中。 “我如果是她,早就走了,谁欠了你不成,要来忍受你这样的冷漠?”贾实往风摇刚刚收拾好的椅子上一躺,倒像是一个主人一样,“这屋子布置一下,竟这般有趣,这里的陈设与贾家的颇有些相似呢。” 风摇一笑,“天色不早了,你们两个且回去吧,这可不是在贾府,我也不伺候两位公子。今夜的房间不够,护卫们得住一间,你们俩只好挤一间房了,自己去收拾吧,我可要睡了。” “是,风摇姑娘,这一路上,何曾让你伺候过我们?”贾实笑道,然后偏头对贾诚说道,“明日,你跟着我去吴家走一趟,把你做的事情都说清楚,求大姐和姐夫原谅。”“你如果定要我去,我就去,但我做的事情,不需要任何人原谅。”贾诚冷冷说完,转身朝自己和贾实的房间走去了。 这一晚上,贾诚睡得极不安稳,他半夜陷入迷糊呓语,“别,不要,我没有...二哥小心...瑟儿...不是..意儿不是我...” “贾诚,贾诚你醒醒,你怎么了?”睡得模糊的贾实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发现他的额头滚烫,原来当日在剪云山下,他替贾实挡下的毒针虽然被压制住,但是毒性还没有完全清除。 贾实起来唤醒了青弥,让他去请大夫,又很抱歉地把风摇也叫醒,他已经没有办法安心应对这些意料之外的事情时,风摇不在他身边了。 “他心里郁结难抒,此刻有余毒未清,是很容易这样的。”风摇初初地为贾诚号了一下脉,“这些年六姑娘多病,我也就学了些医书,但到底还不是个正经大夫,现在天未亮,青弥他们出去,恐怕也要费些时间才能回来,你先不要急。” “他心里到底有什么事,为什么就是不肯多解释几句呢?”贾实的面容在烛光之中显得棱角分明,风摇觉得他们两兄弟多么相像,却又多么不同呵! “我去问问守院子的老人家,哪里有郎中。”风摇取了一把纸伞,提了灯笼往屋外去了,只剩贾实一个人陪着贾诚。病中脸色苍白的贾诚就像变回他很小的时候一样,干瘦,体弱,面上无光,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在贾实印象中,贾诚从小就是一个喜静恶动的人,只喜欢读书和做生意,贾实儿时却相反,喜欢宝剑,还曾想游历江湖。待贾诚长到八岁,贾信为他们兄弟请了师傅教习武功,姚瑟虽然偶尔加入他们,但贾五小姐却不是个有耐心的人。那些日子,从清晨到傍晚,一起练功读书,然后再偷跑去澜江打水漂的人,一直都是他们兄弟。 但是贾诚越长大,越受到母亲的教诲,越发知道嫡庶有别,知道自己和嫡长子生来不同,必须更加努力,必须学会算计,他不只从哪天起,和自己的兄长渐渐疏远,一个越发精明地像一个商人,一个却越发懒散地像一个看客,好像从来都没有谈得来过。 “青弥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风摇呢,她也不见了?”贾实从往事里回过神来,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四十五 你也在这里 (上) “大小姐,你放开郎中,我没有开玩笑,三公子就要撑不住了!”风摇在雨里苦苦劝着贾情,好不容易被青弥找来的郎中此刻被贾情拿刀挟持着,郎中觉得自己真是倒霉极了,半夜被人叫来救命,此刻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报应,这是贾诚的报应,他对付吴家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想过我们母子在吴家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我恨不得让他去死!”原来早些时候贾情发现牟星语从家对面的大院里跑了出来,便觉得有些不对,躲在门口看了许久,直到半夜,看见青弥匆匆去请大夫,说着贾诚病危,她想要为自己报仇。 “你叫贾诚出来,我要亲自问他,为什么这么对我们!”激动的贾情挟持着郎中,像是手里握住了一张王牌。“好,我这就进去看看,大小姐你不要太激动,也别伤着这位大夫。”风摇转身向青弥低声说,“快去请另外一个大夫,从另外的门进去。”一面往屋里走去。 迷迷糊糊的贾诚被门外的吵嚷声惊醒了,他喉咙干涩,便问贾实要了一杯水,“这是几更天了,外面怎么了?”“你总算醒了,但你头还很烫。”贾实递给他一杯凉掉的茶水,然后站到窗口去向外张望,“风摇好像过来了。”说着便去打开门。 “大小姐来了,她挟持了大夫,要见三公子。”“大姐这是胡闹啊,我去同她讲。”贾实皱了皱眉,自贾信过世,贾情和贾诚之间便成水火之势。“不必了,二哥,我亲自去见大姐,有些话,我也应该说说清楚。”贾诚虽然头还很晕,却努力站了起来,在一场大仗面前,他向来都是不怯场的。 此时天已微亮,细雨如丝,贾实一手扶着贾诚,一手撑着伞,缓缓地走了出来。“大姐。”“二弟,你也在这里啊...”贾情见到了贾实,有些凝噎,但马上看见了奄奄一息的贾诚,眼中露出说不出的怅然。 “大姐有什么话要问我,现在就请问吧,不然我稍后死了,你便没有人可以问了。”贾诚咳嗽了几声,但丝毫也不躲闪。“好,我问你,吴家被人举报说,亏空钱庄,挪用款项,可是你做的?”“是我做的,不只如此,吴家在几次运送货物的过程中,夹有私盐,犯了大忌;前些年昭阑大旱,朝廷有人借灾生财,吴家伙同官员的腐败之事,这些事都是我举报的。”贾诚面色毫无愧意。 “夫人,你在做什么?”吴方维早上醒来不见妻子,出门来寻。“方维,你来听听,贾诚他承认了,都是他害的,吴家都是他害的!”“大姐夫来的正好,我问你,我方才所说之事,可有一件,是无中生有?”吴方维不答话,似乎是默认了。 “即便如此,我们是一家人,你贾诚做生意,就干干净净吗?你此刻在这里又装什么圣人?”贾情质问道。 贾诚脱开贾实的手,往前走两步,“不错,我贾诚也算不上什么圣人,吴家做这些事情也非一日两日,贾家声势若是还在鼎盛,我们大可以相互庇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贾家现在是什么光景?父亲到底为何心力交瘁而亡,大姐,你在青苏这些年,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三弟,你别说了...”吴方维面露愧色,“这些年吴家,确实做了很多错事。”“你们最大的错处,就是总以为能倚仗贾家的势力,半点不知收敛。我没有办法保全你们,我只能选择保全贾家,贾家若真的被拖下水,谁的日子又能好过?”贾诚又往贾情走近了几步,“大姐,你从小养尊处优,出嫁之后也不是真的为生意操了心,大概都是借着已有的基业,不失而已,吴家对你一向很好,都是仰仗贾家之势。此次东窗事发,你首当其冲,被吴家逐了出来,我没有为你的处境想过,是我的不对。” 贾情的手微微颤着,她知道贾诚的话并没有错。“但是大姐,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选择,我必须保全贾家,这是我对父亲的承诺。而你们二人被逐出吴家,从此切断贾吴两家的关系,虽然不是一件好事,却也不是一件坏事。”贾情听到此处,已是泪流满面,手中的刀也放了下去,贾实趁机,将大夫救了过来。 “真是有趣。”有人从屋顶上跳了下来,他戴着笠,身着一件长袍,手里拿着一把佩剑。“你是什么人?”贾实最先反应过来问道。 “好有趣的问题,你们大半夜的在我的院子里吵架,倒问我是什么人。”“你是,这院子的主人?”“不错。”长袍人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此刻,雨已停了。 “你们吵了这么久,可有什么公断没有?教我一个外人听来,理似乎都在这个三公子这边,是耶不是?”长袍人的举止有些似曾相识,风摇大呼一声,“是你,客栈里救我们的人是你!” 贾实先是向来者抱拳行礼,“阁下当日救了我兄妹,大恩不言谢,日后阁下若有差遣,贾实自当尽力。”继而他又有些疑惑,“阁下五次三番出现在我贾家兄妹附近,想来是一个大有关联之人,可否,告知身份?”“我和你们并无关联,只是喜欢看戏。”长袍人笑笑,“你姑且,可以叫我,天无涯。” 贾诚一怔,当即冷冷一笑,他自然知道来者并不是天无涯。 “那阁下,对这出戏,有什么指教?”风摇走出来,微微笑道。“这位姐姐真是个聪明人,我天无涯看戏最不喜欢虎头蛇尾,既然你们两个势成水火,就势必要你死我活才好。”话罢他居然冒然出手,一剑向贾情刺去,不偏不倚,直袭心肺,此刻贾诚离她最近,当即去挡,用手握住的剑身,鲜血一滴一滴流到了地上。 “我不用你来救。”贾情仍是嘴硬的。“贾三公子,你何苦呢?你身为贾家的庶子,若这些嫡子嫡女不能死个干净,你没有出头之日。”剑客冷冷嘲道。 “她是我的姐姐。”贾诚的手已经抓不住冰冷的剑身了,却还死撑着没有放开。“那你又为何不说出来,总做出敌对的样子?”剑客的声音变得很温柔,好像是在劝解他。“三弟!”贾实看不下去了,冲岚剑出将剑客逼退了一步。 “二公子也要趟这浑水了吗?”剑客嘲道,“若我没有记错,你不久前,还想杀三公子来着,对吗?”“二弟,真有此事吗?”贾情很是惊讶,“为什么?” 贾实扭过头,问贾诚道,“不错,贾诚,既然今日我们要把话都说开,那我问你,你务必实话答我。”“好,二哥,你问吧。”“意儿..到底是怎么死的?”贾实这才第一次正面来问这个问题,以前他总是害怕,他害怕贾诚骗他,也害怕贾诚说实话,若贾意真的为贾诚所杀,他又该如何自处? 四十五 你也在这里 (下) “二哥,这些天,我都在等你问我。”贾诚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只是混在树梢抖落的积雨里,难以看清,“我没有杀她,我没有杀意儿。” “谢天谢地!”风摇在心里大喊一声,她知道,贾实的心终于安定了。 “你们说什么,意儿死了?”贾情惊呼一声,摔在地上,“为什么,我为什么都不知道...”贾情懊恼万分,“我沉迷在自己的痛苦委屈里,以为那就是天大的事,我对我的骨肉亲人不闻不问。我没有关心过四妹的生死,没有在意过五妹和六妹,多么可鄙啊,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吴方维过去,抱住痛哭的妻子,“情儿,还来得及,我们还来得及补偿这一切。” 贾诚也终于承受不了,跪了下去,“二哥,若我今日死了,求你带我回贾家媳,就葬在,瑟儿最喜欢的那个秋千旁边好吗?”雨夜的剑客听了这句话,竟然有些颤抖。 “不许胡说,你还不能死!”贾实疾步过去,扶住贾诚,“大夫,大夫!”哪里还有大夫的身影,他早被这阵势吓跑了。 “他中的天寰地窟的金针还没有取出,本来以为可以压制一二,回岷中再请人来治,此刻恐怕...”风摇害怕去想,如果贾诚死去,刚刚重聚的亲人又回怎么样。“先把这个给他吃下去,”剑客此刻倒是不作怪了,他收了剑,递给贾实一颗丹药,“金针深入心肺,必须要取出,我可以试一试。” “就你这点道行,还是不要瞎闹了。”嘲笑的声音从院中最大的一棵树梢传来,他在这个时候出场,应该是因为喜欢这个收梢。 “你又是谁?”贾实见来者的身法有些面熟。 “我自然是,真正的天无涯。”天无涯微微一笑。 众人都是一惊,真是有趣,一夜之间竟然冒出两个天无涯,不知道的,还以为做天无涯有什么好处呢! 真的天无涯出来了,假的还能呆住吗?但他好像还舍不得就此离去呢! “你既然是这里的主人,还不快带他们去主人的静室?再迟一分,我可没把握能把金针拔出来了。”天无涯对假冒他的剑客轻声说道,语气十分温和,竟然一点也不生气。 剑客没有反驳,便领着他们往静室走去,想来是默认了自己的身份。 半个时辰之后,天无涯为贾诚取出了三支金针,又让青弥新请来的大夫把剩下的半块药玉给贾诚入药,“若他的毒还不好,你们可以去寻青石镇的名医乔奈,他的医术,对付这样的毒,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都一夜未睡,大家想来饿了,我去厨房煮了一点汤圆,这个厨房倒是干净,什么都找不到。幸好早市开了,能买到东西。”风摇总是这样有用。 天亮之后大夫为贾诚诊过脉,说他脉相虚弱,但已无生命之虞。谢天谢地,贾家的兄弟姐妹又逃过了一劫。 看门的老夫妇也醒来,向他们问候,昨夜那么大的动静,两人也不曾出门来瞧,真是“负责”的看门人啊!“早上老朽醒来,见到主人留书才知道,主人昨夜回来过,”老管家倒是有些诚惶诚恐,“主人吩咐了,你们几位是他的朋友,想住多久都可以,便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就好。” “说起来,那个长袍剑客,怎么没了?”贾实这才想起他来,他既然不欲与这些人照面,自然能趁乱离开。“还有,那个天无涯,也不见了。”贾情觉得昨夜的一切都十分匪夷所思。 “既然真的天无涯已经出现了,假的自然要逃。”风摇倒是一点也不急,趁天无涯去给贾诚疗伤的时候,她已经确认过剑客的身份了,“既然主人说了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不妨在此处多住些日子,反正,他迟早都要回来的。” 雨夜之后,姚瑟又失去了踪迹,虽然有些无奈,但天无涯知道,姚瑟与以前一样,是个那样热忱的人。她不忍看贾家兄弟相残,离开青石镇之后,一定都在调动芙蓉令打探贾家人的事情,昨夜之事,一定是她事先做好的准备。 可是他没有时间再在此处耽搁了,出海在即,这会是他在株林的最后一晚。盛夏,姚瑟的宅子可以看到的湖对岸也有一片水域,长满白色莲花,像他记忆里那放肆生长的大泽。天无涯在湖边坐了很久,想起了少时在大泽边练剑的日子,独孤正昊被黑衣人抓走后下落不明,但天无涯的心里还满满都装着别的事情,竟无暇顾及。 很意外的,这片湖边也有一座小屋,不偏不倚,正对着湖,像是荒置了很久,天无涯想起姚瑟曾经说大泽旁的小屋,“这是一座会一直闲置,却不会消亡的房子。”如果姚瑟在这里,想来也会喜欢这个地方吧。 屋门未锁,风一吹,门便开了,天无涯听见了屋里响起了海风铃的声音,这是隰桑才有的海风铃。天无涯的心一怔,他知道,姚瑟就在这里。果然,屋子的主人走了出来,她的面容还有几分憔悴,但是却丝毫也不慌张,好像在这里等他许久许久了,他们只是笑了笑,让异口同声地说道,“你也在这里啊。” “如果我没有记错,芙蓉湖主人曾答应我,如果不能将天眼琥珀交到我手里,将任凭处置。”天无涯邀请姚瑟和他一起在湖边走走,就像那日在隰桑的海边一样。“我也记得,你曾经说,如果你不能按时见到他,就会掐死我。”姚瑟笑了笑,她知道,天无涯是不会这么做的。 “那我现在到底应该处置谁去呢?”天无涯停下脚步。“芙蓉湖主人已经死了,连尸骨都没有留下,你恐怕,只能处置我了。”姚瑟醒来之后径直离开了他,莫非就是要逃过这样的处置? “所以,你想要找到的真相,都找到了吗?”“嗯,算是吧。”姚瑟点点头。“那正好,从今日起,你要做我的同伴,陪我找一个,我想要知道的真相。” 这就是天无涯的处置了,他才不会告诉姚瑟,他也是多么需要一个同伴啊! 四十六 怀苦若海 (上) 七月,草木正盛,众鸟高飞,孤云独闲。 两骑绝尘而过,这个时候的山里没有太多有颜色的花朵,只剩下茂盛的深深浅浅的绿,一重叠着一重,偶尔可以看见一些紫色的花朵,在这座孤山里兀自绽放着。 但是山坳一转,路就没了,让前来的客人感到疑惑。 “讲真,你到底知不知道路?”“我没有来过这个地方,我和悟空禅兄只有一面之缘,先前打听到,他在株林外的这种山里修行,便来拜访。”天无涯望望这寂寂空山,“仙泽乡别后,世间没有人知道怀海禅师的下落,如果有,就只能是悟空禅兄了。”怀海是小莫的一个忘年之交,他出家之前是一个江湖中有名的大盗,武艺不凡,如果说小莫之死与江湖有关,那她一定会跟怀海说。 “听起来,像是一个赌博。”姚瑟笑了笑,“好吧,那我们就赌一把。” 两人往深山走去,走了三个时辰,闯进了一片荒置的菜园,园中有高高低低的艾草味道。再往深了走,却又是一片乱树,半点人迹也没有寻到。天无涯跃上枝头张望,只见四野空阔,一片碧绿,他忽然一声长啸,啸声悠远,听得姚瑟心惊,连天地也像是被怔住了。 “来者何人,所为何事?”久久,山中传来了回复。“天无涯求见悟空禅兄。”“悟空在此。”话音落下,却断无人影,姚瑟撇撇嘴,“他骗人。” “万物即悟空,悟空即万物,无涯明白,可是无涯心里尚有惑,请禅兄指教。”天无涯从树上跳下来,他好像是很有慧根,竟接得上这似是而非的话。 “十年江湖,仍不能放下执念吗?”对方似乎也是了解天无涯的。“先见天地,再见众生,众生犹苦,无涯不敢忘。”天无涯深深一叹,众生的苦又怎么说放下就可以放下呢? 说话间,艾草里走出了一个年轻的和尚,“阿弥陀佛。”“悟空禅兄,十年未见了。”“时间于修行之人不过刹那。”天无涯点点头,这十几年来,自己已经不似当年的模样,可是悟空看起来却还和以前一样年轻。 “师父就在林中,他等你很久了。”怀海禅师竟然就在这里,天无涯大感意外。原来杂树丛生的地方是一座废弃的古庙,布满青苔,庙中的石佛已经破损,但这里风景甚好,依稀可以猜想这里昔日鼎盛烟火的时候,是何等风光。 破庙前还有两个待命的小童,看来他们都是和怀海禅师一起来此修行,照顾禅师起居的。 “这佛像这么破了,回头我叫人来修修吧。”姚瑟倒好像很喜欢这个地方。“佛有金刚护体,怎么会破呢?”天无涯侧头答道。“可这毕竟是石头,不是佛。”“既然不是佛,又何必修呢?”天无涯的悟性果真是很高的。 “万物非佛祖,佛祖非万物,无涯,别来无恙。”怀海禅师正在佛像之后。 怀海禅师已是百岁之龄,真叫姚瑟惊讶,他的白胡子很长,眉毛也很长,模样很慈祥,姚瑟终于知道,为什么小莫会和他成为朋友。 “女施主就请在外面等一等吧。”悟空忽然说道,看来怀海禅师有话要单独与天无涯说。她向天无涯向点点头,“我就在这里等我你。” 姚瑟在外面的槐树下站着,此刻槐花正香,她闭上眼睛细细品味,好像本来就需要这样一个时刻,来放空自己。她自从答应与天无涯一起寻找一个关于小莫的真相开始,就觉得他们之间的默契比以前更多了,她不再是一个负担,而是一个朋友,多好啊! 待姚瑟咀嚼完花香睁开眼来,吓了一跳,她发现悟空的脸竟然贴得很近,“你在干什么!”“我在看你啊。”悟空倒是不紧不徐,“你很好看,我想看仔细一些。”姚瑟吓得退开半步,“你是一个出家人,你怎么能沉迷女色,真是糟糕!” 悟空微微一笑,“你可相信,十五年前,我曾怀抱一个未穿衣服的少女。”姚瑟顿时大惊失色,然后面颊绯红,“你!”“看来你不能明白,也对,当时也几乎无人明白。” “几乎无人明白...”姚瑟若有所思,“那便是终究有人明白了。”姚瑟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种想要寻找谁的影子的错觉,“那个明白你的人,是天无涯还是小莫?”“你很有慧根,和小莫果然有几分相似。我刚才只是在想,你会否是她托生而来。”悟空的眼中流露出善意。 “我不是别人,我就是姚瑟。”“不错不错,她一定也会这么说,阿弥陀佛。” 破庙外的两人正在讨论前世今生的可能,屋里的人却在执念过去。 天无涯拱手一拜,“这么多年了,没有想到还能再见禅师一面。”“十三年前,小莫最后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还欠你一个真相。”“大师果然知道,小莫是...怎么死的...”天无涯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小莫,是为了救一个人死的,也是为杀一个人死的。”怀海闭上眼睛,也很是悲悯的样子,“她本来就不是红尘中的人,也许此刻早登极乐,也并不需要红尘中的人挂念。” “大师既然知道小莫要去做危险的事情,为什么...不阻拦她?”天无涯神情苦涩,已经过去了十三年,这件事早已没有回头的余地,可是他的遗憾竟没有办法消解。“佛渡有缘之人,这是小莫的缘,自然也是小莫的劫,阿弥陀佛。” 怀苦说十三年前小莫来,是要问他天蚕蛊是不是有解药,本来这种毒没有解药。可是那个时候,就这么巧,他的弟弟怀苦得了一件至宝,叫做“血鲫”这种东西可以食天下毒物,自然也可以救中了天蚕蛊的人。 “然后呢?”天无涯知道怀苦,他是怀海的弟弟,他们是兄弟二人曾经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大盗,杀人掠货,无恶不作。后来怀海被一个得道高僧点化,放下屠刀,皈依佛门,修行渡身。 过了几年,有仇家上门挑衅,怀苦请哥哥出手迎敌,怀海却不肯,“苦海无涯,绝不能再返迷途。”就这样,怀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为仇人所害。 此后怀苦开始痛恨怀海。离开他住到一个孤岛,他唤那片海为“苦海”,唤孤岛为“无归岛”,说是有人胆敢不请而入海岛百步之内,必杀之。 四十六 怀海若苦(下) “我告诉了小莫,血鲫的事情,也告诉了她,怀苦想要什么,如果你要怨我,就可以怨我,小莫之死,我也算是一个帮凶。”怀海倒是毫不避讳,但是他也不确定天无涯会是什么反应,如果他不是有意隐瞒,十三年前,又为什么不对他说出真相。 “那大师可还听说过,春水蛊?”天无涯沉默了一阵,才问道。他或许向来都没有兴师问罪的习惯,大约也是小莫的决定一定是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所以他虽然难过,却不忍心责怪任何人。“春水蛊...只怕也是一种要命的毒药,如果你想知道更多的真相,恐怕得去无归岛一趟了。”怀海的精神好像越来越差了,不一会儿竟然打起了瞌睡。 “大师...”“无涯,我坐化之后,你可以取走我的佛珠,交给怀苦,或许能让你活着从无归岛回来。”原来今日已是怀海禅师的大限之日,难怪悟空说,大师等他很久了,“对了,芙蓉湖主人,你有见过吗?”“真的有芙蓉湖主人吗,我还以为是姚瑟假借的一个人物...”“当然有,”怀海大笑一声,“那也是一个厉害人物,如果我没有记错,小莫也认识他。” “小莫认识芙蓉湖主人!”天无涯一惊,“那么,他或许真的有天眼琥珀...”疑团越来越多,可是怀海禅师再也不能回答他的问题了。 悟空看见寺庙后面的乌鸦飞了起来,此刻山色空蒙,片刻之后乌云蔽日,他忽然面色沉重地念起什么来,姚瑟正当诧异,天无涯走出来,“大师圆寂了。”闻此言。两个小童大恸,悟空却面色如常,他凝视着山间的一切和凝视姚瑟一样,断无一丝杂质,“很好很好,师父心愿已了,我也应该回仙泽乡了。” 天无涯向悟空拱手作别,带着姚瑟趁夜色到来之前离开了密林。“怀海大师就这样圆寂了?真叫人匪夷所思。”“是啊,世事无常,还好无圣禅院有悟空禅兄坐镇。”听得出,天无涯对他十分推崇。“那个悟空竟然能做主持吗?”姚瑟急步上前跟上他的步子,“我看他怪怪的,不像好人呢!” “悟空禅兄十五年前就得道了,怎么做不得主持?”“十五年前?”姚瑟吐吐舌头,“莫不是因为他怀抱了一个没穿衣裳的少女?”“你知道?”“知道一半,你说来听听。” “十五年前的那个冬天,我和小莫去仙泽乡听禅师讲经,暮时,大雪纷飞,我和小莫沿着结有薄冰的河面小心翼翼地走着,忽然听到了前面有吵闹之声。 走近去看,只见一个褪去了上衣的僧人怀中抱着一个未穿衣裳的少女,他的面色早已发青,周围的人在对他指指点点,他却依然坐着,一句也不辩解,知道少女苏醒过来。” “这个人自然就是悟空了,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其实事情是这样,那日清晨,有一个少女失足落水,悟空将她救起来的时候,她全身发抖,他只好立刻帮她褪去湿衣,抱在怀中,以体温为她取暖。就在这时被村民瞧见,对他指责起来,但他自始至终没有为自己辩解半句。 我还记得小莫看见了这情景,便微微一笑,将悟空脱下的衣服为他披上,“悟空禅兄得道了,小莫恭贺。”小莫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啊!她和众人一样,只见到一个和尚抱着一个少女,但她却能见别人不能见之物,她能见到湿衣,滴水的头发,危在旦夕的病人,能联想起这一切,能信任悟空的为人,这些都使她得悟人所未能悟,一直都是那样明明白白。 “不错不错,”姚瑟点点头,“不顾危险能救人于冰雪之中谓之‘大勇’,面对诽谤而不辩谓之‘大智’,终于能救得少女醒来,谓之‘大仁’。倒也不失为一个得道高僧啊!”“你倒是一点就通。”天无涯伸手敲了敲她的脑袋。 “天无涯禅兄得道,姚瑟恭贺。”姚瑟忽然正言道,天无涯一愣,然后会心一笑,是啊,在芙蓉湖畔,他不是也是这样做的吗? “姚瑟,你好像还欠我一个解释,关于,芙蓉湖主人。”天无涯忽然停下脚步,姚瑟望着他的眼睛,“那你准备好,接受这个真相了吗?” “嗯...”天无涯深吸一口气,在遇见姚瑟之前,或许他都没有准备好,接受一个关于小莫之死的真相,但是此刻,他想,他可以试试了。 那日天无涯转身离开芙蓉湖之后,姚瑟见到了芙蓉湖主人。这个人,早在一年前,她也见过。其实早在那之前,芙蓉湖主人就以另外一个身份,进入了姚瑟的生活。 说来也十分有趣,芙蓉湖主人一向神秘,但是在江湖上,他还有一个身份,是画家皇甫仙。就是那个每一年,都会应贾信之邀,去给姚瑟画一幅肖像的画仙散人。 但其实,芙蓉湖主人和姚瑟的缘分在更早以前就定下了,因为他正是最后一个见到姚天囚的人。姚天囚在凤凰山间与妻子道别之后,径直上了峰顶,那天,芙蓉湖还没有下雪,也没有结冰。 芙蓉湖主人就在湖边打坐,这是他的关头,他身患一种奇病,需要有内力精纯的人传功给他才能熬过一劫,每隔六年,如此往复。传功者轻则武功尽失,重则血竭而亡,十分凶险。为此他不得不驯养很多对他忠心耿耿的死士,他们如果不是受他大恩,甘心为他,就是被他所迫,不得不这么做,这群人就成为了之后的七十二芙蓉令。 姚天囚早就知道了这个秘密,于是就在那一日,他阻止了芙蓉湖主人的计划,将那个本应传功给他的芙蓉令私放下了山。 本来芙蓉湖主人应该命丧当夜,可是,姚天囚知却又将自己的功力全部传给他,保住他这一命,他只想告诉他,如果他想要他死,也是很简单的,即使他自己早已命在旦夕。 四十七 真相 (上) 因为姚天囚最后咽气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凤凰山顶的芙蓉湖。 “莫长澈,你不应该怪我,我如果要你死,也是理所应当的,不是吗?”姚天囚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副玩世不恭的落拓模样,“从贾信险些为山贼所杀开始,我就知道,是你要杀我。凤凰山芙蓉湖毕竟是你的地盘,你如果不想有人打扰,怎么会容得下那群山贼在那里放肆。” 传功之后,姚天囚便奄奄一息,此刻已是弥留之态,“我本不应该心存幻想,认为你还念旧情,能助我度过难关。”被朋友出卖的感觉并不好受,但是姚天囚仍是很平静的。 “你从何时开始怀疑我的?”莫长澈问道,却也是波澜不惊的表情,他们曾是故友。 如果他们还有力气,真希望能像儿时一样打一架,然后再一笑置之,可是此刻,两个人都虚弱极了。不同的是,莫长澈还能慢慢好起来,而姚天囚即将死去。 “本来我还不确定,但现在想来,当初是你故意泄漏了扶苏国宝藏的地图给我,应该也是你逼迫绿柳红棉下毒害我,我都知道...”姚天囚缓缓说道。 “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救我?”语气竟还是如此冰冷。 “因为我知道昔日种种,你也有很多身不由己。今天我左右一死,死前能再帮我儿时的朋友度过一劫,也算死得其所...只是可惜,我尚未出世的孩子终是无缘再见一面了...”姚天囚没有说更多的话,弥留之际,他跌入湖底,从此再也没有上来。 这些事,芙蓉湖主人都在姚瑟登上芙蓉湖之后亲口告诉了她,湖底甚寒,竟然能将他的尸首冰封,以至于姚瑟跌入湖底之后,竟然瞥见了父亲的真容。 芙蓉湖的主人真名叫做莫长澈,是数十年前名噪一时的苏州莫家堡的次子,这个故事过于冗长,姚瑟也知道得不多。 姚瑟还记得,一年前,贾信去世七日的时候,莫长澈曾以皇甫仙的身份前来吊唁。 他借词说想看看姚瑟房中那十七幅昔日的作品,就到了姚瑟的闺阁。“书画尚在,五姑娘却不似以前那么快乐了。”“皇甫先生,瑟儿刚刚失去父亲,实在没有办法快乐起来。”姚瑟眼圈很重,神情疲惫,这些日子她都无法安然入睡。 “是吗,我倒认为,姑娘是出生前就失去了父亲呢。”姚瑟一惊,没有想到这个江湖散人居然知道自己的身世。 “姚姑娘,不如我们做一个交易吧,如果你还想知道你生父之死的真相的话。”“我凭什么相信阁下?”“就凭,芙蓉湖主人的原湖令。”皇甫仙拿出的是原湖令,姚瑟又是一惊,她手持贾信给她买的海令,以为可以依靠芙蓉令的力量,现在对方既然有原湖令在手,海令已不堪一击。 “你和芙蓉湖主人是何关系?”“一年之后,芙蓉湖旁,我会亲自告诉你,姚姑娘,如果你跟我做这个交易,原湖令给你,他们比海令好使得多。”姚瑟接过原湖令,她知道,这件事她无法和任何人商量,只能赌一把了,“你的交易是什么?” “我要你,帮我去改变一个人。或者说,劝解一个人,他沉迷过往太久太久了,我希望他能忘记过去,重新开始生活。”“如此简单?”“不,这很难。”皇甫仙摇摇头,“他对所有人都尘封了自己的心,要开启,这很难。”“那你为什么选择我?”“或许是因为贾五姑娘一向很有本事讨人喜欢,也或许是,我觉得你,和一个女孩子有几分相似吧。”皇甫仙没有说太多,他的眼神里有一些迷离。 “那个人叫什么?”“天无涯。” 天无涯,他并不知道,在这场交易里,他并不是一个棋子,姚瑟才是。 “我用什么方法靠近他?”“天眼琥珀。”皇甫仙最后留给姚瑟的只有一幅画,画中就是天眼琥珀,这是他们所有人关于天眼琥珀所知的所有东西了。 然后,就是天无涯所知道的,芙蓉令以芙蓉湖主人的名义,请他从华堂上将她劫走。但是他不知道的是,自始至终,从拿到原湖令的那一刻起,姚瑟才是这整件事的策划者。当然,她也在尽力,在这一年之内,寻找所有关于生父的线索。 “那你有没有帮我问过他,为什么这么做?”久久,天无涯才从姚瑟口中的真相里醒转过来。 “当然,你离开芙蓉湖后,我就问了他...” 那一天乌云蔽日,天无涯和芙蓉令都散去,只剩下芙蓉湖主人在冰湖之上,姚瑟走过去,冰面尚薄,却也能承受他们两个的重量。“果然是你。”待他转过头来,姚瑟看见,芙蓉湖主人就是皇甫仙。 “芙蓉湖主人只是一个身份,皇甫仙亦然,这都不重要。”“这一年,我按你说的做了,但我还是想问一句,你这么做,于你有何益?” “寻找你素昧平生的生父的真相,于你又有何益?”“骨肉亲情,虽未谋面,也是难忘。”“不错,好孩子,说得好,你的答案,也是我的答案。”他微微一笑,姚瑟竟然觉得很有几分温暖。 “你是无涯大哥的父亲...?”姚瑟一惊,可是天无涯的身世不是在苌楚。“不,”对方摇摇头,“是我的女儿,她的心愿。”“你的女儿...”姚瑟又是一惊,“莫非,你是小莫姑娘的...”“你很奇怪吧,我也很奇怪,像我这样一个人,竟然会有一个那样的女儿。”芙蓉湖主人的嘴角浮现出笑容,转而又成为很深的懊恼,“如果我早知道,她是我的女儿,十三年前,就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 “小莫姑娘,是怎么死的?”“姚姑娘,你只能问我一个问题,因为我们只做了一个交易,你想清楚要问小莫的死,还是你父亲的死呢?” 姚瑟停住了,后来的事情我们也可以猜到,她仍然要问的是父亲的死。 四十七 真相(下) 面对杀父仇人亲口承认自己的罪行,姚瑟自然无法平静,她的剑已经出鞘了。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你一年之后一定要上芙蓉湖来吗?”对方却没有丝毫要躲的意思,却也没有打算迎战。 姚瑟没有回答。 “因为今夜,又是六年的轮回,我如果没有人传功给我,就会死去。现在风雪已至,芙蓉令都下山去了,你想必是不会想救我的,那么,我一定会死,不是吗?”原来他早已看透,将自己的死期巧妙地定在了这一日。 姚瑟还是没有回答,但是剑已经放下来了。 “好孩子,我现在只剩一点时间了,恩怨情仇都至我而终,我现在只想再和你说说话。若到天黑之时,还没死去,你动手杀我,不迟。”芙蓉湖主人说着话,就在冰上坐了下来,仿佛真的如他自己所言,他只是一个垂死的长者,一切的恩怨到他这里就要终止了,再也不会有仇恨,也不会有牵挂。 “说说那个年轻人,这一年,你们相处得还好吗?”大约因为这是最后一日了,莫长澈今晚比任何时候都更愿意吐露自己,大约因为姚瑟是姚天囚的女儿,那个被他机关算尽,却仍然愿意救他一命的朋友的女儿。 “无涯大哥是一个很好的人,说起来,我并没有完成交易,毕竟,他还是不能放下天眼琥珀,也就是说,他并不能走出过去。”“已经足够了,你带给他一些短暂的欢乐,或许就已经足够了。”莫长澈想起了小莫,“我半点欢乐也没有带给过我的女儿,但是他有,这是我欠他的,也是我欠我的女儿的。余下的事,交给天意吧。” 原来小莫生前就与他相识,不过,他是以皇甫仙的身份。当然,在那之前他们也是相识的,只是他并不知道,她是自己的女儿,直到几年前。这是一个更加冗长的故事,他并没有对姚瑟讲起,大约是在保护一些他要保护的人。 小莫曾拿自己画的一幅天眼琥珀的图给他看,“先生你说,这个东西,能按图做出来吗?”“天眼琥珀,这是什么?”“是我的小的时候,我娘给我的一个玩物,我并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只是按照自己的记忆描摹,想着有一天,或许它会有用,会帮我救一个人的性命。”那个时候,他虽然察觉小莫神情有异,也知道小莫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少女,也曾想收她做一个芙蓉令,却并没有对她比对任何一个普通的女孩多一点关怀。 “一个玩物怎么救人性命呢?”“是啊,也许是我异想天开吧。但是若是它可以拖住他一时,或许他就不会那么冲动了,但希望不要拖住他一世才好。”小莫啊小莫,她是那样一个完美的人,心里也总是为别人计算。 芙蓉湖主人收下了小莫的图纸,答应帮她改改,看能不能做出来。再后来,芙蓉令传信说起,小莫命丧桐乡外的江滩,他只是轻巧地叫他们将此事归档,虽然小莫这个女子有些特别,但在这个江湖里,尚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很久以后,他从一个临终的故人口中知道了小莫的身世,才将这张天眼琥珀的图纸找了出来。他搜寻着江湖上关于小莫的所有传说,慢慢将这个女子的拼图拼了起来,但是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他并没有找到小莫的真正死因,仿佛因果报应,他想起了姚天囚堕入冰湖时的绝望,如果可以,他真想见自己的骨肉一面。 可惜,姚天囚做不到,莫长澈也做不到。 “姚姑娘,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什么?”“小莫的心愿,是让天无涯忘记她,我们能够理解这种心愿,可是我,我很自私,我不愿意天无涯忘记她,爱上别的女子。我想,小莫内心深处应该也不愿意吧。” 姚瑟微微一怔,“他不会的,这辈子,他应该都不会的。” “是吗?那你可以答应我,以后再不见他了吗?”莫长澈说到底是一个自私的人,这一点与小莫和姚天囚都不同。“不,我不能答应。”姚瑟也不同,她从不违抗自己的意志,“我可以答应你,绝不去找他,但是他若来见我,我必定将今日之事,悉数相告,这是我的自由,不是吗?” 一个将死之人,如何阻挡一个活人的自由呢? 莫长澈诡异地笑了笑,“你很像你的父亲,像得传神,我每年为你画像的时候,都会在你脸上看见他的影子。”他的身体已经越发虚弱了,他没有撒谎,他终于要走到时间的尽头了,“姚姑娘,你的父亲就葬在这冰湖之下,你不想看看吗?” 姚瑟一惊,不自觉地伏在了冰湖之上,就在这一刻,冰湖裂开,莫长澈用力一推,她掉了下去,只留下了一件外衣在湖面之上。 冰湖之下,沁骨之寒,但姚瑟真的见到了姚天囚,他如同一件雕塑永远地冰封在那里,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这就是那一日芙蓉湖的全部真相吗?”天无涯望着姚瑟,他的眼睛里有一丝怀疑,“待我再上芙蓉湖,只有你,没有别人在那里。”“不错,他推我入湖之后去了哪里,我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姚瑟正言答道,丝毫也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所以你说的话,是真是假,也没有人知道。”天无涯叹气,“世间是不是还有皇甫仙这个人,难道我因此还要再找十年么?”“不错,我并没有办法证明我说的是真的。”“所以,你在苏醒之后,便逃走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逃,大约是我心里觉得对不住你。但至少,我没有主动去找你,天无涯,是你来找我的,不是吗?”姚瑟好像变得不一样了,也许她从来就是这样的,是其他人以前没有发觉罢了。 “那你,还需要我和你一起去寻找小莫姑娘遇害的真相吗?”“不然呢,这不是你和他的交易吗?毕竟,我还没有从过去离开,你还没有完成这个交易。”天无涯一向不是一个懂得算计人心的人,以前他看不懂小莫,现在也一样看不懂姚瑟。 但是他凭一个直觉做事,直觉告诉他,姚瑟和小莫一样,决不会伤害他。 四十八 无归岛(上) 天无涯与小莫一起去过无归岛,就在那个艄公不欲渡他们的那天。可是天无涯多么后悔啊,如果他知道小莫是去选一条死路,他一定不会像那日一样,安然地在海岛上等她回来。 “客官,前面海雾迷茫之处就是无归岛了,我可不敢再近了,再近可就出不来了。”艄公不好意思地说道。“无碍,你回去吧。”天无涯很理解无归岛,不留活人的规矩。 天无涯站起身来,向雾中打出了几枚石子,有些落入水里,有些碰到礁石,他心里有了数,“姚瑟,你跟着我踩,不要踏空了。”话罢凌空而起,跃上了第一块礁石。“师傅,你快转橹回去,他伤你不得。”天无涯的声音从迷雾中传来。 姚瑟尚未明白,只听得有人叫道,“已入死地还不自量力!”接着只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飞过来,直直追着艄公而去,他自然吓傻了,瘫坐在船上,连划桨都忘记了。 姚瑟自然下意识地撇开身子躲过了,只听得一声巨响,天无涯以身挡开了那团黑乎乎的东西,落入海中。姚瑟大惊,原来那不是别的东西,竟是一只黑色小海豹。 “无涯大哥!”姚瑟还在惊呼之下,艄公终于回过神来,划水离去。姚瑟在礁石上唤他的名字未果,竟也想跳下去看看,被人一把抓住,她一回头,看见一个凶神恶煞的老和尚,他已经长了长长的胡子和头发,却还是穿着一身和尚的行头,“你要做什么?” “我的朋友落水了,你能救他吗?”“救不了,你救不了那么多人!”和尚好像神智不太清楚,他用力一拉,挟姚瑟往海岸飞去,姚瑟竟然连半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疯疯癫癫的和尚将姚瑟抓到了岛上的一个破屋,屋外有一片菜地,种满了苦艾,和株林城外一模一样。 “喝药。”和尚行为很奇怪,他不由分说地给姚瑟熬了一碗药汤。姚瑟暗暗在指尖运力,趁他走过来没有注意的空当,狠狠地攻向了他腋下的穴道想制住她,可是和尚完全没有反应,“干嘛?给我挠痒吗?” 姚瑟又惊又怒,反手就将那药碗打翻在地。和尚倒不生气,“他要我救你,我可已经救了,你自己要死,我也管不了了。” “谁要你救我?”姚瑟语气惊讶,却又有些像在赌气。和尚没有看她,自顾自地蹲在地上收拾碎掉的碗,“你寒毒入体,纵然被人调理过,年轻的时候虽然看起来像是无碍,但你没有恢复完全就出来瞎跑。过了三十岁,就会体寒难耐,这一辈子都不会好了。”他只是轻轻握过姚瑟的脉搏,就知道了她这么多的事情,叫她有些害怕。 “可是你....你为什么要救我...”“不是他让你来找我的吗?”和尚指着姚瑟胸前的佛珠,原来天无涯在出海之前将怀海临终时给他的佛珠给姚瑟戴上了,希望能保护她的平安。这份情谊,与之前那块药玉并无区别,姚瑟心里有些感动。 “多谢大师,”姚瑟慢慢猜到了其中原委,“可是我来并不是求大师救我,我有一事要问大师,还望如实相告。但是在那之前,能不能,先去救救我的朋友?”“无归岛上,没有活人,你救不了他的。”和尚说起这句话的时候,目光迷离,真的仿佛在呓语。姚瑟不再理他,起身往海边发足跑去,她在海边唤天无涯的名字,一遍一遍,却没有半点回应,海风海浪呼啸而来,盖过了她的喊声,姚瑟对眼前的一切感到绝望,脚一软就摔了下去,尖尖的礁石划伤了她的腿。 望着起伏的海潮,姚瑟又忽然冷冷地笑了,“如果他真的死了,也许就能见到小莫姑娘了,说不定会开心些。”和尚缓缓地摇着蒲扇走过来,眼睛里似笑非笑,“十年前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自己都活不了了,还记挂着别人。” 他说的话没头没尾,姚瑟却仿佛听懂了,“怀苦大师,你是怀苦大师,对吧?”“怀苦何苦,苦海无涯...”和尚闭上眼,深深祷告。姚瑟跟着怀苦又回到那间破屋,怀苦又在为姚瑟重新熬药,这一次,她不会拒绝了。 姚瑟转身看看四周,忽然想起怀海的屋子,她不禁哑然失笑,这两个人连习惯也如此相似。“绿绮琴!”姚瑟看见这屋里却有一件与整个房子极其不衬的东西,她虽然没有见过真的绿绮,但她家有各种名琴的仿品,绿绮焦尾的仿品倒是不少,毕竟,贾家是商贾,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清流之家,并不会购买超过他认为的价格的东西。 故事中的绿绮琴,今日竟然在这样的一个相去甚远的地方出现了。“你果然认识小莫姑娘,对不对?”姚瑟坐到琴台边上,“她死前来找过你,是不是?”没有回答。姚瑟也是会弹琴的,看见绿绮琴也会有一些心动,便不由自主地,想要试一试。 但她还没碰到琴,手就吃痛被弹开,雪白的手臂上肿了一块红斑。姚瑟回头一看,天无涯便站在她身后,她忍住不想笑出声来,天知道他的模样多滑稽!他的肩上有一只海蟹,头发和一堆海藻搅在了一起,完全像一幅画,而他的目光却被那架琴牢牢锁住了,“是小莫的琴。” 是小莫的琴,所以,姚瑟不能弹吗? 姚瑟的好奇心被他这句话带来的失落感压制住了,没有多问,直喃喃自语道,“是吗?你看得出呢...”她垂下手险些碰到琴弦,又被天无涯大声喝止,“别动,只怕有毒!”天无涯疾步过去,将她拽了过来,姚瑟这才看见,琴边有一些虫蚁的尸首。 “大师,你知道小莫是怎么死的,对不对?”天无涯的目光锁向了煮好药的怀苦,他没有答话,却忽然出手向天无涯的右肩切去,一把取下了咬住他的这只海蟹,天无涯微嗔一声,镇住了伤口。 “再晚一点,这只海王蟹就要被你毒死了。”怀苦将海蟹用力一甩,扔到了外面的沙上,任它慢慢爬走。 四十八 无归岛(下) “多谢大师,救它一命。”天无涯煞有介事地拱手称谢。怀苦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然后不由分说地摸了摸他的脉,“你可知道,你多活的这些年,都是那个白衣小姑娘,给你换来的。” 天无涯垂首不语,但是姚瑟分明看见他的指尖扎进他自己的手心里,直面小莫的死,他还是不如自己想象之中坚强。 “大师,你就和我们讲讲吧,不然,我怕这个人,会憋死自己...”姚瑟倒是很善解人意。“是谁让你们来这里的,苦海无归,不得执念啊!”“怀海禅师,已经圆寂了,临死之前,他告诉我,是他让小莫来求助阁下的,所以,阁下必定知道,小莫是怎么死的...”天无涯依然垂着头,慢慢说道。 “他...他死了...”怀苦倒退一步,“他临时前,可有说什么?”“他说,苦海有涯,归途在心。”天无涯说完,怀苦大笑起来,“大哥啊大哥,他现在才说这句话,我三十年前就明白了,我早就明白了!”说罢出门而去,口中喃喃念叨,“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大师临终时,还说了什么吗?”姚瑟托着腮,望着天无涯。“大师说,执着地拿起,固然是执念,拼命地放下亦是。若能不困于心,刹那便是永恒。”“这个境界,我此生,恐怕是达不到了。”姚瑟若有所思地说道。 “大哥果然得道了...”怀苦又转了回来,“那个小姑娘得道也很早,只可惜她杂念颇多,一时不能从红尘解脱。”“杂念,你指的是什么?”姚瑟倒是狡黠地一笑。怀苦没有回答,而是一把拉过天无涯的手,挽起了他的袖子,然后重重的摁了一下他的璇玑穴。 只见天无涯的额头涔涔地渗出汗来,姚瑟“咿”地一声惊讶地叫出声来,她看见天无涯的手臂上竟有一个食指长的东西在游动,殷红如血。“它已经长这么大了。”怀苦所有所思。“它是什么!我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天无涯额上的汗更多了... “这是血鲫,这就是白衣小姑娘来找我的原因。”怀苦一叹,“渺渺兮苦海,漫漫兮天涯,深深兮孽债,惨惨兮无家...”这是小莫很爱唱的曲子,配上胡笳哀伤的调子。 十年前,她一袭白衣,斜抱一把瑶琴而来,天无涯那时就在岛上等她,却不知道她来做什么。 “无归岛上从来不留活人。”“无碍,”小莫微微一笑,“我已是一个死人,不过是跟阎王赊了半个月的光阴,来活一人,死一人。”小莫问怀苦要走的就是这一只血鲫,还有半瓶春水蛊。 “血鲫是一种虫子,它能活在人的血液之中,以毒素为食,护住人的心脉,但同时它会带给宿主常人不能承受的痛苦,而且它会越长越大,终有一日会蚕食宿主。”怀苦又端详起天无涯手臂上的血鲫,“初时,它只有指尖大小,这十几年,你倒是,中了不少的毒啊。” “难怪...”姚瑟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不管你中了什么毒,受多重的伤,一夜之间,都能活过来...”她觉得这实在有一些匪夷所思,“可是,在它为你复原的过程中,你要承受多大的痛苦啊...”天无涯没有回答,他记得第一次被血鲫撕咬的时候的那种痛苦,那天,小莫就对他说过,日后,他还会承受更多的痛苦,可是... “可是你要忍住,要活下去。”佳人嘱托,犹言在耳。 “虽然这个毒物终有一天会害死我,但这些年,都是它护我至此。这样的东西,你怎么会白白给她,你们到底有什么交易?”天无涯倒不糊涂,这世上怎么会有白白送来的东西?“我并没向她要什么,但是她给了我这把瑶琴,还有一瓶大慈还魂丹。”怀苦将瓶子拿了出来,如果天无涯没有记错,这瓶丹药是小莫从莫及那里得来的。 “大慈还魂丹是庸道人潜心研制的一直药,据说可以起死回生,后来被他的首徒偷去,失落于江湖。”怀苦坦言,“我一直与庸道人打赌,看谁能起死回生,他的丹药落在我手里,让我研习,自然占了先机。果然,他后来输给了我。” “好生狡猾...”姚瑟忍不住说道,但她却不是在说占了先机的怀苦,而是在说那个步步为营的小莫,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事不在她的算计之中似的。 “那瑶琴呢?”“这把琴,替我杀了一个人,还了我多年以来的心愿,让我终于脱离了苦海。”“莫非...就是你和怀海大师的大仇人?”天无涯不太知道那是谁,但听说,那个人十分厉害,武功绝顶,势力也很大。 “小莫如何能有这般本事?”姚瑟实在不解。“那个人没有别的爱好,但是喜欢女色,那一年,他收了一个十分可人的少女,精通琴艺。”怀苦回忆起小莫拿着瑶琴来找他时说的话—— “这瑶琴上面设有毒针,弹到起兴之时,毒针会刺破皮肤,只是一点点,人也不会在意,可是毒素在体内积累,那人就慢慢身亡了。”连他的亲人也没有半点察觉。“倒是一个十分干净的杀人办法,只是不知道,那个抚琴的女子...”姚瑟心里一颤,小莫这样绝顶聪明的人,若要为善当然是好的,若是做起恶来,只怕也... “小莫告诉过我,这把琴只杀了那一个恶人,并没有伤及无辜。” “我知道,我终于知道,你说的是谁了。”天无涯想起,他与小莫离开不久,小莫在桐乡结识了一个琴艺卓绝的良家女子,两人很快引为知交。 再后来听说起,那个女子被一个江湖霸主看上,本来要强娶过去,不知怎的,没多久,那人得急病死了,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现在看来,这番结交说不定是小莫有意的,那个女子一定帮了很多忙。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这是一石二鸟的计策,只有她做得到。 四十九 春水几时休(上) “那春水蛊呢...她给你瑶琴之时,就已经杀了一个人,后来又要去杀什么人...”天无涯做梦也不会想到,小莫还有什么人非杀不可,她丝毫也没有说过自己会与谁人有仇,若非有仇又必须杀,一定是对方逼得太紧了...小莫丝毫武功也不会,却一个人要去做一件这样的事情,但她却没有对他泄露半个字... “小莫啊小莫,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天无涯仰天长叹,天边的白云不语,似一个淡淡的微笑。“我不知道她要春水蛊去杀什么人,这是她的事情。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血鲫在普通人的血里活不过三个时辰,所以种下血鲫的那一刻,你已经中毒了。”怀苦看着天无涯的眼睛说道,“如果我所料不错,你中了天蚕蛊毒。” “何时,这是何时的事,为什么,我半点也不知道...”天无涯多么恼啊,关于自己的一切他竟然如此后知后觉,如此这样只能依赖小莫为他拼了命地谋划。“你若早知道,又能如何?天蚕蛊毒无解,你可知道?”姚瑟却站出来,要为小莫的行为分辩几句。 “她就是知道你这乐天知命的性格,知道你愿意一死而不强求,可是,她不愿意,她要你活下去...”姚瑟好像越来越明白小莫了,这就是小莫的杂念,她早已看透世事,却仍然不愿意放下。 “如果我没有猜错,她去杀的,只怕就是这个下毒之人。大约,那个人若见你还没死,也不会善罢甘休的。”怀苦的药熬干了,屋子里的味道苦极了... 此刻,正是海岛上的落日黄昏,与十三年前的风景并无二致,天无涯走出小屋去,海水拍打礁石,一声一声,如同呼唤。 那一夜天无涯做了一连串的梦,在第一个梦里是他低头去给小莫吸出毒来的那一刻,就是那一刻,血鲫钻进了他的身体里...那个梦又切到了宛桥外,小莫逾期未归,归来满是疲态...梦境再度切换,是小莫和他离开渭阳之前,筌剑公子莫及在船上为他们践行,最后莫及说,有礼物要悄悄给小莫,便让她独自进去里面说话,她出来的时候,隐有泪痕,手中多了这一瓶大慈还魂丹... “我看见了,我终于看见了...小莫...可是你又在哪里?”天无涯从梦中醒来,姚瑟就在他面前,她很是忧心地看着他,“你还好吗?”“姚瑟,为什么,为什么我如此后知后觉...我真是该死...”他大哭起来,像一个犯了大错终于悔悟的孩子,姚瑟没有办法安慰他什么,他并没有错,他不过是有一个太为他谋深远的知己爱人罢了。 “十三年前,她就在这里,一直大喊着你的名字。”难怪怀苦看着姚瑟,觉得她和小莫有一些神似,尤其是当她呼唤天无涯的时候。十三年之前,小莫与怀苦做完交易之后,也不是没有犹疑和绝望的,但是她知道,待她离开这里,回到天无涯身边的时候,她必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海潮如旧,白衣翻飞如旧,无归岛再也没有小莫的身影,但海风里却仿佛留存了小莫当年呼唤天无涯的声音。她的这些恐惧和不甘,又能找谁去说呢!她没有说任何多的话,只是一遍一遍地呼唤天无涯的名字,明明他就在不远处等着她,可是她却不能真的告诉他任何事情。 “小莫,我听见了,我都听见了!”天无涯也冲着海潮大喊起来,不知道这迟了十三年的回答还有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姚瑟早已泪流满面,或许她相信,时间和爱情比起来,后者更接近永恒。 “他都听见了,你可以安心了。”姚瑟偏着头,对着天外的白云自言自语,白云好像会回应她似的。 南方的暑气盈满了这一架蔷薇,一处久无人居住的院子,难以想象竟在数月间恢复的生机。贾情不愿意回岷中去,她自觉没这个脸面去面对父亲,吴方维是青苏人,自然也不想远离家乡,他们就在姚瑟株林的宅子里住了下来。 贾诚伤势渐愈,仿佛这个地方自有魔力,他在湖边扎了一个秋千架,就像在贾家媳扎的那个一样,此后他常常坐在秋千上望着这湖面,想起许多以前快乐的日子。 “喝杯凉茶吧,天渐渐热了,这里比岷中要热得多。”贾情将茶递给了贾诚,他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贾情看见他手里那朵暗紫色的珠花。 原来当日他受薛建引荐,求谷门掌门帮他救回被绑走的妻子,后来谷门内讧,姚瑟又跟着天无涯离去了,情势焦灼。但有谷门弟子,还是将姚瑟留在谷门墓地的这支珠花给他送了回来。 “你总看着这朵珠花发呆,看来你,还在想着瑟儿。”“姐姐认得这朵珠花?”“那是自然,巧手金娘的手艺,并不多见了。”贾情在他近旁的长椅上坐下,看来今日,她是有心要与他说话了。 贾诚转动手里的珠花,“这是瑟儿十五岁那年,我去凉州收账,绕道洛阳,亲自登门求巧手金娘为她打造的生日礼物。”“我还记得,三弟那年收账晚归,被父亲责骂的事情。老实说,我当时心里还在纳闷,三弟一向谨慎,竟会耽误交账这样的大事。”贾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实话,我还特意派人去查了。” “哦?姐姐查到什么?”“他们说,你为了找一块暗紫色的金石,花了整整一天,跑死了一匹马,说真的,我一直不信,我总以为,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贾情笑了出来,以前的她决不会在贾诚面前说出这番话。 “巧手金娘为人苛刻,没有好的材料,她是不会做钗的。”贾诚云淡风轻地说道,继而又望着贾情,“没想到,姐姐对我的事情,如此关心。”“你当然想得到。”贾情的脸上收敛了笑容,“如果我真的肯关心你多一些,又何至于变成现在这样?”她说着话,站起身来,“这么多年来,我都只把你当作一个高明的对手,我调查你,防范你,监视你。可我忘记了,我总是忘记,你不是别人,你也是我的亲弟弟。”一时不察,贾情的眼泪落了下来。 四十九 春水几时休(下) “姐姐...”贾诚虽然还是云淡风轻的神情,但他的内心已经被这句话触动了。“你只是一个倔强的孩子,比云轩还要执拗。你事事都逼迫自己做得完美,稍有不慎就会收到指责和攻击,但你也从不辩解。”贾情的手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贾诚的双肩上,他别过头去,看着湖面,因为不想在人前落泪。 “可是,诚儿,世上之事,岂能尽如人意。我争了这么多年,现在倒很羡慕贾实,你看他,他多么自由啊!”贾诚顺者她的目光,看见不远处,贾实在和风摇一起摘下桂花来酿酒,他多么开心啊,他要的贾家,又回来了。 “大小姐。”有人过来,打断了他们的谈心,这是一个来告别了很多次却不能离去的姑娘。“牟姑娘你来了,”贾情的手慢慢滑走,“你来陪三公子说说话,我去看看斌哥儿练字练得如何了。” “牟姑娘,莫不是又来道别的?”贾诚站起身来,他目光中仍有清冷的嘲弄,但是这么久了,他也习惯了牟星语害羞又勇敢的神情。“不错,怎么了,三公子嫌我道别的次数太多了?”她微微低着头,好像费了很久的力气说服自己,才来到他面前的。 “那这一次,你真的会走吗?”贾诚很惊讶,他不像以往一样,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这句话。“自然,你是希望我走的。”“走了,也没有什么不好,但贾家和你永远都是朋友,你随时...”“不必拿这些话来哄我,我自然是会走的。”牟星语今天好像是有别的要紧的事情要说。 “三公子,我可以和你做一个交易么?”敢和贾诚做交易的人,可不多。“想怎么做,你说来听听。”“我不是一个会做生意的人,只懂得公平不公平,不懂得合算不合算。”牟星语慢慢地靠近贾诚,这一次目光里没有躲闪。“呵...”贾诚轻轻一笑,他还是第一次听做生意的人这么说呢,“好,你且说说,什么是你公平的交易。”“便是拿我最珍惜的东西,换你最珍惜的东西,此后,了无牵挂,如何?” 真是一个胡搅蛮缠的生意啊!贾诚大笑,“可是我并没有什么最珍惜...”他话音未落,便看见牟星语盯着自己手中的珠花,贾诚的心一沉,“那你要拿什么来换呢?”牟星语从背在后面的手里变出一个包袱,“这包袱里的东西,就是我最珍惜的。”贾诚看见她的眉眼带着笑意,这是他第一次正视她,不得不承认,她是那么美,灿若星辰,含情欲语。 “若想我早日离开,就和我做这个交易吧。”哪有人这样做交易的? 那天夜里,下起了大雨,牟星语的告别总是选在雨天。 “牟姑娘,雨停了再走吧!”风摇撑着伞,努力去为牟星语遮雨。“总是要走的,叨扰了这么久,再不走,真该惹人烦了。”牟星语这一次好像没有以往的怨气,“爷爷就在前面的驿站等我,我不会有事的。”“要我说,明早,我送你们出去,现在真的有些晚了。”贾实一边说着,一边向贾诚的房间瞥去,他的房间黑漆漆的,看起来像早已睡下了。 再回头,只听见一声马嘶,马蹄溅起泥水,片刻便已远行。 早早地躺在床上的贾诚却难以入眠。按道理,能睡得踏实的商人并不多见,但是贾诚总有办法把难以做到的事情做到。无论他多么忙碌,他总能以最快的速度入睡,让自己尽可能显得神采奕奕。 可是今夜,他好像不愿意睡着。 夜雨沙沙作响,仿佛哭声,但牟星语的哭声想来已经听不见了,如果他只是用耳朵听的话。贾诚摸了摸她留给他的包袱,房间昏暗,所以他没有去瞧,只是用手摸了摸就可以确定,这是当初他丢掉的那件衣裳,没错,他都猜到了,这是牟星语手中拥有的他唯一一件东西。 长袍如旧,只是有了针复一针的相思,将破掉的口子牢牢缝合了,可惜,并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靠针线缝合。 但是贾诚没有笑,至少没有带着过去一惯的,那种胜利者的笑容,他只是略带无奈地苦笑,“你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牟星语以长袍换取珠花,希望贾诚和她自己都能放下心中执念。 但是,感情哪里是这样可以待价而沽的商品呢? “这个贾诚,真不知脑子里想些什么,不知好歹。”目送牟星语离开后,贾实高声叹道。贾情听见了,笑吟吟地走了过来,“这个贾诚自然是不知好歹了,但是贾实却要知道才好。”她握住弟弟的手,眼睛向风摇望去,自有深意。 贾实自然明白姐姐的意思,可是他的眼眶里也不由得涌上了无奈的神情,风摇总在离他乍近还远的地方徘徊着,露出她又愁又美的笑容,叫他不忍责问,却又不能越距。 “你要回岷中?”次日清晨,贾诚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他该回去了,岷中才是他的归宿。“是啊,父亲生前让我们远离江湖,你们都不听话,我却是听的。”贾诚笑了笑,“除非你们还想要杀我,为四妹报仇。” “你!”贾实生气他拿这个开玩笑,狠狠一拳捶过去,却又有些舍不得用力,“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我们在这里重聚了...”“二哥,你若爱做生意,就跟我回去,咱们一起管着,若要在江湖逍遥,需要用钱的时候支会我一声,我自然给你送来。”贾诚这句话倒很实在。 “大姐,青苏城的生意,我会尽快...”“不必了三弟,”大姐夫却抢先答道,“做了一辈子生意,我们也很累了,如今,反而觉得,平平静静地过日子,看着孩子慢慢长大更要紧快活些。”贾情点头同意,一点也不遗憾。 贾诚冲他们拱手作别,走出一方小屋,外面本来就有更广阔的天地啊! “大姐,你说,他能做好吗?”“当然,他是一个和父亲一样优秀的商人。”贾情点点头,“父亲曾说过,他把自己的心埋得很深,我们现在将它挖出来看了,照了光,早已敞亮了。”“说得不错。”姐弟两相视一笑。 “如今,我们只有一个人需要担心了。”“你是说,这屋子的主人吧。” 看来,所有人都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只有她自己,还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捏! 五十 天中风云(上) 九月,大泽的白莲枯萎殆尽,一池残荷待秋雨。天无涯和姚瑟自无归岛后,别无线索,就回到了苌楚,大泽是天中门人很少靠近的一片荒地。 天无涯现在时时会想看着自己的手臂里来回游动的血鲫,就仿佛,看见了小莫的生命。他抓不住它,却知道它无处不在。 宛桥在秋日的暖阳下像一个慵懒的老者,微摆着身子,昏昏欲睡。这个秋天,真是太安静了。这时,远远的,飞来了一只白鸽,百无聊奈的姚瑟终于有了精神,飞身过去将它抓在手里玩耍了一阵。 “芙蓉令的传信说了什么?”天无涯远远走来问道。姚瑟将鸽子脚上的纸卷取了下来,然后面色有些惊讶,“你猜。”“谷门掌门仍然下落不明?”“不懂。”姚瑟将纸条递了过去。 “剪云山下,龙渊台起。”八个字而已,姚瑟自是不懂,天无涯却知道。 龙渊台是天中四门的老规矩了,一旦他们发现有事情无法决断,就会搭台比试,以武力定乾坤。天中苌楚高手无数,是以龙渊台不常搭,四门自顾自的,一直也算相安。上一次,还是三十年前,为了谷门和墓门争一方土地而设台比武,那一次,据说是谷门赢了。 这一次想必是有了不可决断的大事情。 “自天中存,四门始立,龙渊台的规矩就定下了。自独孤掌门失踪之后,大半年来,谷门内乱不止,今日我们重起高台,请风先生和吟败先生来,就是为了谷门能立新主。”“谷门之事,自有谷门中人做主,还轮不到外人来说。”说话的是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他穿着白衣,斜抱长剑,目光如炬。 混在人群中的姚瑟认出这个人,他是七星剑阵的剑首。 “这位小兄弟,天中四门共立苌楚,谷门的事,又怎么会是一门之事呢?”说话者音出清朗,因他站在高台之上,让人不得不仰头去看,只见他白衣灌风,气宇轩昂。虽然鬓发渐白,眉峰微聚,却没有半点衰老的影子,仿佛和十年前一样。 躲在台下的天无涯微微侧头,想要避开台上之人的眼神。因为他不是别人,正是他如兄如父的授业恩师,风禅悦。 “说得好!风先生不愧为大家风范。”首先鼓起掌来的竟然是衡门的弟子,风禅悦微微一笑,望了一眼吟败先生,又接着说,“江湖传言,独孤正昊是因为私德不修,被人举报,躲了起来。至今下落不明。”话到此处,白衣剑首怒不可遏,但风禅悦很聪明,他转口又说,“然,我与独孤掌门交往多年,并不相信,他是这样的人。” 见独孤正昊的忠心弟子稍有顺意,风禅悦又说,“但谷门立世已有百年,年,总要给这余下的千百个弟子一个交代,故而,我念着故友的情谊,顶着骂名,也要来主持这一回公道,让谷门早日回到正轨。”这番话有情有义,有理有据,看来这一场比试,避无可避了。 姚瑟听多了商场上那些以退为进的招数,倒不觉得这个看起来高风亮节的风掌门有什么过人之处,她踮起脚,是想去寻一个女人的影子。这个人就坐在风禅悦身边,她的神情冷漠而高贵,五官也长得颇为精致,一时竟看不出她的年纪。 女子的广袖里隐约露出了一双白玉似的手,转动着一串玉佛珠。她的眼睛没有在任何一处地方停留,目光澄澈空明,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事不关己。 说真的,这个眼神,倒和天无涯有几分相像。 “我们全凭风先生做主了。”姚瑟一惊,这是薛建的声音,原来他早已混在谷门弟子之中,代表他们服从风禅悦的安排。“薛师兄有什么打算桑罗不懂,”白衣剑首开口说话,“但是七子决不会不战而降,为了师父,也为了谷门。”“惟桑师兄命从!为师父,为谷门!”七子同气连枝的倔强模样,让天无涯有了一丝欣慰。 “好,既然你们同意龙渊台比试,那么明日此时,我们就在此地,决出胜负。既然是天中四门的龙渊台,自然有能者居之,只要是天中门人,都可以来战,大家可有异议?”风禅悦看来是想控制谷门了。 藏在人群中的姚瑟和天无涯见龙渊台比武已成定局,便偷偷地退出人潮。“瞧你这个样子,明日定是忍不住要出手了,那我们是装成哪一门的弟子比较好呢?谷门还是墓门?”姚瑟好像对这个龙渊台感到很是兴奋。 “我想静一静,姚瑟。”天无涯忽然停下来,很认真地说道,姚瑟尚未反应过来,他就丢下她,一个人径直向大泽走去了。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对不对?”天无涯走到大泽深处,对着一朵白莲说到,这朵白莲竟然在一片残荷之中,尚未完全凋零。“我要救他,小莫,我一定要救他!”天无涯钻进水里,入秋的大泽水已经有些寒冷了,但他奋力往中心游去,越游越远,那些在大泽旁练剑的日子,仿佛忽然又回来了。 姚瑟一个人呆呆地回到大泽旁的小屋,今夜月圆,她还不打算进屋去,便坐在屋外的槛上,玩起自己的衣角。她嘴角微微一笑,因为想起来那一幅姊妹玩月图,现在贾家姐弟已经团聚了,她选择离开他们,至少在现在这个时候,还不是他们团聚的时候。 忽然“叮”的一声,她腰带上的金扣子掉到了地上,姚瑟俯身去捡,却发现门内的光影一闪,她心里一惊,料想门里有人!“屋里有人埋伏,但我在外面这么久,也没有遇到袭击,想来他们的目标并不是我,这么说,无涯大哥...” 姚瑟暗自等了三刻,不知道天无涯何时才会回来,她想先去探一探来者虚实,若他们真的要埋伏,她出了事,也能向天无涯报信了。心念方已,姚瑟推开了门,左手握住的铜镜去反射墙上的月光,反光虽暗,却足以暴露躲藏者的位置。 姚瑟一笑,点燃了手里的火褶,“客人躲在梁上多时,显得姚瑟不懂待客之道了。”话音刚落,火石就飞向了左手边的窗帘后面,然后仰头一躲,便躲开了飞向她的三支梅花镖,这一招“一片西飞一片东”正式天无涯教她的。 五十 天中风云(下) “几日不见,天无涯竟然把墓门的功夫教你了。”姚瑟这才认出,躲着的不是别人,竟是那日也曾出现的三师兄秦岭。“深夜来访,不知秦师兄有何赐教?”“来访?”秦岭冷笑一声,“我们几个同住这屋的时候,你还不认识天无涯呢,怎么,你觉得,你是这里的主人?”这句话倒让姚瑟微微有些不好意思,也听得出秦岭话里有话。 “怎么了,浪千行,你的伤看来还不够重啊。”姚瑟又朝另一个躲藏者发问了,原来早先通过月影看出来躲在她后面的还有一个人,因为浪千行素来爱易容,身上常有松香的味道,她不用去看,只要一闻便闻了出来。 浪千行的刀停在了半空,他抽搐了一声,冷冷问道,“怎么,你是墓门人?”“你说呢?”姚瑟倒是没有闲着,反身一招子规啼月夜向他攻去,正是墓门十招点穴法中最狠的一招,恰好打中了他的心口! 浪千行捂着胸口退了一步,暗暗称惊。 “浪兄,你不要听她胡说,这个女子不过从墓门弃徒那里学来几招墓门功夫,和我们没有半分关系!”秦岭看来有意攀附衡门。“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浪千行本来就窝火极了,挥刀就向姚瑟攻去。 姚瑟这些日子得天无涯的指点,清音阁的剑法也练得很熟了,可是她的武功和浪千行在伯仲之间,若加上一个秦岭,是万万没有胜算的。 秦岭已经暗扣了三支毒针,准备找一个合适的时机。 “你和天无涯回苌楚来所为何事,姚姑娘,你最好现在告诉我们。”浪千行原来今夜是来探明他们的来意的。“他自然和秦师兄一样,是回来故地重游的啊!”姚瑟明白,天无涯的行踪被有心之人发现了,自然会有一些麻烦。 秦岭的三支毒针在此刻脱手了,可是非常奇怪,这三支针竟然被忽来的风逼了回来,差一点插到他自己的身上。只听见浪千行一声惨叫,长刀落地,他捂住了自己受伤的手臂,再转头,天无涯已经挡在了姚瑟身前。 有人保护的感觉多好啊!姚瑟此刻就是这么感觉。 “我是不是记性太差了,怎么我记得我曾经跟你和薛建说过,不要靠近姚瑟,浪千行,我说过吧。”“这次..这次是姚姑娘先动手的,不信,你问你师兄!”浪千行可是一个明白人,此刻的求生欲很强。 秦岭已经悄悄地退到了门边,想趁他们不备逃走。 “三师兄,回去告诉师父,天无涯回来了,希望之后见面不会太尴尬。”这个神色坚毅的天无涯在秦岭的印象里已经离开得太久了,他点点头,跛着脚离开了。 “你也走吧,你也告诉薛建,我如果要去做一件事就会全力以赴。我再也不会被画地为牢,墓门的武功也好,北斗万象诀也好,我爱用什么,就用什么。”天无涯转头对浪千行说,“你再记住,我不能再看见你欺负姚瑟了,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下一次,你这一身的修为就会都废掉,明白吗?” 浪千行敢怒不敢言,只好悻悻逃走。 姚瑟真是振奋啊,天无涯回来了!那个她其实从未真正认识,却带着惊人的毅力和决心的天无涯,回来了! “你也该走了。”“我?”姚瑟一愣,他要赶她走吗,莫非是嫌她会拖累自己,好在姚瑟立刻意识到,天无涯这句话不是对她,而是对门外的白衣少年说的。 “天大师兄。”门外的不是别人,正是今日在龙渊台前,那个不卑不亢的白衣少年桑罗。 “我不是你的师兄,你快回去吧,明日,你们还要上场比武呢。”“大师兄!”桑罗忽然跪了下来,“救救师父吧,我知道,师父就在他们手里。”姚瑟有些不忍,但看见天无涯已经把脸转向了另外一侧。 “你是第一个能破七星剑阵的人,我知道,我们再练十年也比不上你,救恩师只能仰仗你了...”“你们的师父自然是你们的责任,谁也不能代劳。”“可是你是师父的....”“闭嘴!”天无涯喝住他,“无凭无据的捕风捉影,不是你应该做的。” 姚瑟走过去,将桑罗扶起来,“十年赶不上,就练二十年,你这么年轻,你怕什么?”她故意高声说道。“可是...”“别担心,他狠不下这个心的,绝不能坐视不理,你且先回去。”姚瑟的安慰让面上没有半分血色的少年好多了。 桑罗向他们行礼告辞,然后转身向黑夜深处走去,姚瑟忽然觉得这个绝望却又带着不服输的神情的少年,与故事里的那个天无涯真像!那个她从未见过,却又仿佛认识已久的人。 小莫喜欢的,大约也是他的这个模样吧! “等一等,”那个看上去不近人情的天无涯还是忍不住叫住了桑罗,“你回去告诉薛建,他做不了谷门的主。”“大师兄!”桑罗得到了天无涯的承诺,终于展开笑颜。“至于你们师兄弟几个,不要有别的心思,专心练剑,我若有机会,也会指点你的。”话罢,天无涯走进去,紧闭房门,再不多说一句。 姚瑟冲桑罗点点头,也回屋去了。 她在天无涯的门外停了一阵,想敲开门问什么,手悬在空中,却又迟迟不肯落下。这时,她想起来在落入芙蓉湖底的那一刻,远远瞥见了父亲的真容,只是一瞬间而已,但她觉得自己已经认识他了。 “爹爹,虽然不知道那个人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父亲,但他一定是想救他的吧。”她可以理解天无涯的心情,他的挣扎与决心,不管他是不是打算与她讲这些。 “瑟儿。”天无涯的门开了,他有些忧疑,却还是叫住了她,“明日之事...”“明日之事,必定全力相助!”姚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给了他一个完全理解的笑容,这个笑容已经足够了! 毕竟他们,已经是同行者了。 五十一 没门(上) 龙渊台比武的第一日,天气很好,昨天关于天无涯回到苌楚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好事者大多都想看一看,他会怎么演这出戏。可是,直到第一天结束,他也不曾露脸。不知道薛建用了何种手段,墓门和衡门的高手都没有来搅局,最后在台上的,只剩下几个他能控制的师兄弟。 “看来,此事进展顺利,我也在此做个见证,薛师侄今日胜了。”风禅悦站起来,想要做最后的总结,“如果无人再挑战,便是由这几位师兄牵头,重组谷门了。日后就算独孤正昊回来,也不能改变。”吟败先生点头,也表明了衡门的态度。“薛建,做不了谷门的主。”众人的目光自然锁向了这个说话的少年,他抱着剑,一言一行自带不卑不亢的英气。“北斗七子?”薛建轻蔑地一笑,“龙渊台的规矩是单打独斗。”“我们七子一体,同生共死,没有分开的道理。”“也罢也罢,我就再卖你们一个人情。”薛建笑了笑,“再请几位兄弟和我一起,迎战七子。” 浪千行应声走了出来,在衡门后辈之中,他也算佼佼者了,“衡门与谷门一向同气连枝,今日,愿意相助薛师兄,肃清谷门。”秦岭竟然也出来了,这些年墓门人才凋零,早年的墓门五子,只剩他还常常活跃在苌楚了。看来薛建在他们身上花了些功夫。 七子之中有人轻嗔了一声。“宋二弟,怎么了?”桑罗扭头问到。“无碍,大哥,我们上去。”那个微胖的年轻剑者咬咬牙,像在隐忍什么。“大哥,昨天...”“四弟,闭嘴。”宋二弟喝住了想要说些什么的师弟。“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七星剑阵一开,不得分神,不要叫我挂心。”桑罗皱了皱眉。 “昨天你去找天大师兄的时候,有人来偷袭我们...宋二哥他,受伤了...”“什么!”桑罗大惊,“何人所为?”“我们...我们不知道...”老四涨红了脸,又气又怒。这显然就是敌人的圈套了,北斗七子毕竟年轻,现在伤了一个,激怒了一个,他们剑阵的威力势必大减。 “怎么,七子这是要退缩了?”薛建神色得意,桑罗沉了沉心,“无论如何,为了师父,我们都要尽力一战,上去吧。” 可是七子尚未登台,只听得一声轻笑,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紫衣少女。她松绾的头发落在紫罗兰色的衣上,衣领口绣了一朵凤凰花,耳环上是摇曳的红珊瑚,手中握着她那柄青壳小剑。 此刻正是日已西沉,夕阳映着她的脸,真是美极了!“小姚姑娘!”桑罗叫了一声,甚是兴奋,姚瑟也冲他眨了眨眼睛。可是他再左右望去,却仍是没有找到天无涯的身影。 “今日苌楚高手咸聚于此,共谋天中之事,我也是天中门人,怎么却没有人通知我呢?”她秀眉一弯,浅浅笑道。“怎么,姚姑娘又想来冒认我墓门弟子?”秦岭讽刺道。“今日既然风掌门在此,我焉敢乱认是墓门弟子?”姚瑟故意向风禅悦投去目光,半分也不躲闪,“况且,这些年墓门人才凋零,都是鸡鸣狗盗之辈,实在不值得。” “你!”秦岭正要发作,却被薛建拦下,“这么说,姑娘是要跟着天无涯这个谷门掌门的私生子了?”“谷门自然是好的,私生子一事毕竟无稽之谈。再说了,风先生还在此,会不会有些尴尬呢?”“风先生,在下没有这么说...”薛建急急为自己辩解。姚瑟甚是聪明地把这个言论引回了风禅悦身上,若天无涯真是谷门掌门的私生子,风掌门该如何自处? “那你,到底是什么门的?”这个时候,衡门一好事弟子发了问。“没门!”这个回答真让人发笑,“那你瞎闹什么!”“这位师兄说的就不对了,我没门虽然低调,但是自天中四门成立之初,就在其列,一百年来,皆有传承。怎么能是瞎闹呢!”众人终于明白,此没门非彼没门。 “胡说八道。”吟败先生虽然被这女子的巧舌如簧弄笑了,还是知道姚瑟是在信口开河,“我在苌楚活了数十年,从没听过没门这个派。”“那么请问先生,天中四门中的第四门,到底是什么呢?”这个问题,竟然无人能答。 “既然你们都说不出来,又如何证明,这第四门,不是没门呢?”姚瑟立于高台之上,巧笑嫣然,这一向冷峻的龙渊台还没有来过这样的挑战者呢。 “姚姑娘,”风禅悦终于坐不住了,“这里不是你能胡闹的地方,龙渊台也不是靠耍嘴皮子就可以的。”“风掌门。”毕竟他是天无涯的恩师,姚瑟对他倒是很敬重,当即向他走去,拱手一拜,“天无涯要我给阁下带句话,还是请让独孤掌门回来,亲自处理他们谷门的内务吧,毕竟外人不便插手旁门事务。”她低声对风禅悦说道。 风禅悦望着这个少女,她明眸皓齿,古怪机灵,和当年迷住了天无涯的婢女一个样儿。他叹了一口气,冷冷说道,“若是我,不肯呢?”姚瑟好像料到他不会退让的,只好退了半步,“那就只能按龙渊台的规矩来了。” “姚姑娘,我来问你...”声如清江之水,浅浅东流。姚瑟朝说话的人望去,她端坐如昨,手执佛珠,明眸一转,朱唇微启,“天中四门,古来已有,历代掌门虽不说武功盖世,仁义无双,也都是江湖中有名头的人物,此外门里也不乏基业财帛,敢问没门有些什么。”此人正是风掌门的夫人江如练。 姚瑟微微一笑,像是早知道她会有此一问似的,“诸位可听过,芙蓉湖主人?”“哦?江湖都知道,七十二芙蓉令下,江湖再无秘密。”江如练答道,“你的意思是,芙蓉湖主人是你们的掌门人?”“掌门人他可当不起,不过是我门下一个徒弟,天无涯这般厉害,也是我门下一个徒弟。我们掌门人云游四海,向来不问俗事,现在没门由我代为做主。”姚瑟这个谎扯得可大了,不过想来芙蓉湖主人也不会从地狱里钻出来跟她闹的。 五十一 没门(下) “那么产业呢?”“夫人想来也知道我的身份,昭阑十八州的产业,还不够吗?”姚瑟又是一笑,十分自信。“如此说来,倒也合情合理,只不过,别的凭你一张嘴也就罢了,这武功,可是来不得半分假的,你可清楚?”江如练与少女对望了一眼,不经流露出了半分担忧。 姚瑟当然知道,她已在龙渊台上,又岂是靠一张嘴就可以把事情办成。于是她系好了裙摆,挽起衣袖,露出了手上那只白玉镯子,正是那只可以调动芙蓉令的镯子。“既然上了龙渊台,自然是要比试的。今日没门想做这谷门的主,有不服的,且上来吧。” “浪千行不服。”浪千行刚迈了一步,姚瑟便冲他一笑,“阁下的记性真是坏得很,前不久嘱咐你的事情,你又忘了。”想起天无涯,浪千行又退了回去。秦岭知道自己并不是姚瑟的对手,便高声叫道,“阿柄,你去!” 执柄者应声而出,他盯着姚瑟看了半晌,才认出她来,“坏女人,是你!”姚瑟知道墓门之中没有人真的关心他,心里有些同情,“阿柄,姐姐现在与你玩游戏,你若输了就要听姐姐的话。”“姚瑟,不要欺负傻子!”“你才是傻子,我们阿柄可比你聪明!”姚瑟硬硬地怼了回去,然后在阿柄耳边说,“你要是输给姐姐,我就带你去找无涯师兄,决不食言!” “好,我跟你玩!”薛柄很是兴奋!“阿柄,不要胡闹,认真应战。”风禅悦坐到一旁的看席上,喝了一口茶,命令道。“是,师父!”薛柄话罢,提斧而去,毫不手软。姚瑟倒也不慌,双脚滑开,抡剑成圆,这是清音剑法的起手势。 “清音斜飞,碧水环绕,因先祖与峨眉有渊源,故而没门剑法得到峨眉清音阁的指点,望尔等知晓。”姚瑟一边打斗还能腾出嘴来解释,可见她的武功已经有了些火候。 “阿柄小心,我要攻你后背的穴道了!”姚瑟大叫一声,然后跃上枝头,挑下了树尖儿上的果实作飞石打出,阿柄连忙去躲,慌乱之中,她趁机直飞而下,夺下了他手中的柄,在空中转了三圈。 “如何?”姚瑟扬眉一笑,将阿柄的东西还给了他。“我输了,你快带我去找无涯师兄!”阿柄的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姚瑟点点头,伸手想去帮他掸去身上的尘土。秦岭暗自扣下的三支蛇形镖此刻忽然脱手,攻向姚瑟,桑罗惊呼一声,提醒姚瑟,她侧身躲过了第一支,薛柄举起柄来挡住了第二支,这第三支眼看就要躲不过去了! 忽听得一声金销玉断之声,一颗玉佛珠将那枚蛇形镖击落在姚瑟眼前,她捂住不安跳动的心,向江如练投去了感激的目光。可是秦岭还未死心,又连发了七枚销骨钉,姚瑟推开薛柄,挥剑回击,此刻她有了防备,销骨钉被她一一击落,最后一支落在她的剑尖,她反身转了半圈,又将它还了回去,就插入秦岭身后的树里。 “没门祖上也懂暗器,却从不养暗箭伤人之辈,望尔等知晓。”姚瑟的鬓发虽然已经乱了,却早已没了初时惊慌的表情,她定定地看着秦岭,说道。秦岭恼羞成怒,待要再出手却被风禅悦喝住了,“还嫌不够丢人吗,退下。” 这是,看台上响起了掌声,“好一个没门的姚女侠,我活了半辈子,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有趣的小朋友,也想领教一二。”吟败先生居然这么快下场了,姚瑟着实没有料到。 但此刻,她还不能怯场,便只好拱手笑到,“先生成名之时我还未出世,怎么敢独自领教先生的高招呢?再说了,”姚瑟向桑罗走去,“这本是谷门的事,要是我没门太出风头,只怕也对不住他们。”“姚姑娘,这是要认输了?”吟败先生笑了笑。 “当然不是,我愿意和七子一起向前辈讨教,若是前辈赢了,自然是好事,若是承让一二,也不过是谷门晚辈和没门一个不成气候的丫头一起占了上风,传出去,也不会叫前辈太难看。”姚瑟这话说得也算客气,吟败先生不得不同意。 “小姚姑娘,宋二弟他...”“你们信我不信?”“这是自然!”“好,你们可愿意把宋师兄的走位告诉我?”姚瑟贴着七子而站,低声与他们言语。宋二弟的伤口已经撕裂,渗出血来,他面色惨白,根本无力一战,“告诉你也无妨,我受离位,衬乾位而接坤位...”他寥寥几句向姚瑟交代了自己的位置。 “明白了,你先休息吧。”姚瑟倒是很自信,桑罗却不敢有半点懈怠。 剑阵摆开,姚瑟的走位半分不差,叫七子都暗暗称惊。 吟败先生运掌如风,气势颇高。北斗阵以动制静,变而不乱,各自独立又相映成阵,敌人功力虽深,一时也无法破阵而出。但吟败先生毕竟是纵横江湖多年的老手,他认定姚瑟是全阵最弱的一环,他倾力进攻姚瑟,弄得她不得不乱了阵脚。 “我们想在一夜之间练会北斗七星的阵,实在不可能,况且,你要一人练七个人的走位,说到底,也只是做个样子。”“那要怎么办!”“你只需要记住阵法,而不需要使用招式。”原来昨夜,天无涯花了一夜的时间训练姚瑟,想来对敌人的手段很是了解。 “小姚姑娘,我们这样下去撑不了多久,天大师兄到底干嘛去了!”桑罗见姚瑟已乱,忍不住问道。“他呀!在睡觉呢!”姚瑟并不是在开玩笑。 吟败先生的招式越逼越紧,但姚瑟的嘴角却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北斗阵到底厉害在哪里,你知道吗?”“我猜是,七人相映,紧密相连。”“不,那是一般剑阵的特点,反而和北斗阵是相左的,北斗阵最大的特点其实是万千星辰,各自为战,不管缺了几个,都能继续进攻。”“那他们...为什么要一起上?”“为了扰敌。”天无涯的话犹言在耳。 姚瑟脱开阵法,退了出去,吟败先生还在追她而去,桑罗的剑法突变,看起来像是想去相救姚瑟。此时五子未乱,趁机向吟败先生的背后攻去,他自然退回来防,岂知这一招乃是虚招,姚瑟不知何时又回到剑阵,七剑齐发,各指他周身一个死穴。吟败先生避无可避,只好拱手认输。 “承让!”七子当即收剑,此刻,天已完全黑了。 五十二 上场(上) “有趣有趣,”风禅悦终于忍不住了,“姚姑娘,我们也练练吧。”“你以掌门之尊去斗一群十几岁的孩子,也不怕江湖笑话?”江如练冷冷说道。“夫人是在担心我,还是在担心他?”风禅悦微微一笑,浑似无意。江如练不再多言,只安心转动手里的佛珠。 七子初战告捷,十分得意,虽然知道风禅悦比吟败先生厉害一些,却也想赌上一赌。“姚姐姐,我们再和他比一场!”小师弟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姚瑟这回,却愁眉紧锁,昨夜练阵,都是为了吟败先生而设,天无涯熟知他的个性和衡门武功,知道他会咬住姚瑟不放,才引他入局,不然以他们七个小鬼,焉能真的打败吟败先生。 可是,这个法子,对一旁观战,早已明白的风禅悦,显然是不起作用的。姚瑟略一沉吟,“你们先下去,我一个人先撑一撑。”她此刻只能先保住七子,如果再伤一个,就算等到天无涯来了,也不能用北斗阵了。 “我若是也为你而死,你可会,像记得她那样记得我吗?”姚瑟的脑子里竟然掠过这样一个念头,让自己有些惊讶,却对眼前的危险有些坦然了。 姚瑟向风禅悦行礼,右手一动,长剑将出,可是却被她身后的人摁住了,将剑推回了剑鞘之中。 此刻,月已中天,龙渊台四周的烽火忽然一起被点燃了,火光将台上的人影拉得老长。“到这里就可以了,剩下的,交给我吧。”他微微一笑。“你总算睡醒了!”“勉勉强强吧。”七子心心念念的天无涯师兄终于来了! “师父。”天无涯上前一步,向风禅悦行礼。风禅悦却十分孤傲地侧目,并不瞧他,“阁下是谁,又师承何派...”“晚辈,”天无涯轻叹了一口气,“没门,天无涯。”“好,好一个没门。”风禅悦扭头去瞧妻子的神色,见她平静自若,可是姚瑟敢打赌,从天无涯出现的那一刻起,她是无法平静了。 天无涯还是对风禅悦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请问先生,我要如何,才能救他。”“救谁?”风禅悦在逼天无涯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救独孤正昊。”“为什么,你认为,你赢了我,可以救他?”风禅悦冷冷一笑,“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我想,当时在剪云山水劫走他的黑衣人,理应知道。”天无涯的眼神里没有了风禅悦习以为常的谦卑恭顺,而是那样的坚毅果敢,凌厉得就像他印象中那个他曾经最好的朋友。 三十年前的苌楚,远没有今日的繁华,但那个时候四门之间的交往切磋,远比今日更加频繁。风禅悦和独孤正昊都是自幼在各自的师门成长,也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大有惺惺相惜的情谊在。 夏夜的大泽,仍是少年人最爱去做梦的地方,那时候他们的梦,与今日的少年们无异。“正昊,你可听过,落霞山庄?”风禅悦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滑过一丝狡黠的微笑。独孤正昊在他近旁的草地上躺下,眼睛里都是眼前的这片星空,他一向安于孤独,安于从浩瀚的苍穹里参悟剑道。 “你是想讨论落霞山庄的暗器功夫,还是想讨论落霞山庄的掌上明珠啊?”独孤正昊也不曾转过头来看自己的朋友,“不管是暗器还是明珠,我都不感兴趣,我只想好好参悟北斗万象诀,不要再让师父失望。”“正昊!你这个人,就是这么没劲!”风禅悦狠狠掐了他一下,随即又露出他讨人喜欢的笑容,“明日山庄会有一个江盟大会,展示他们的暗器,邀请的全是武术名家。但是我师父之前跟庄主江奇峰有些小过节,墓门没有收到请帖,但是我知道谷门是被下了帖的!” 独孤正昊转过头来,无奈地说道,“好吧好吧,谁叫我是你的朋友呢!” 落霞山庄坐落在与苌楚接壤的襄平境内,依山而望湖,景色甚美。独孤正昊一进门去,就被眼前的山石园林所吸引了,风禅悦后来对他说,庄里的暗器设计甚是独特,让人看为观止。但是他不曾告诉他,山庄的掌上明珠,更是灿若星辰。 “十三岁的时候,她的暗器藏于瑶琴之中;十五岁以后,她的暗器藏于发钗之中,而如今,你们猜,她的暗器,藏在哪里?”好事者聚了一帮人,窃窃私语,这时,江奇峰的独生女儿到了。 她的肤色像大泽初生的白莲,裙摆像日落时候的晚霞,澄江水静,如同她清冷的神情,望而却步。风禅悦好像被击中了一样,他终于明白,如今,她的暗器就藏在这一双望不尽的眸中。 在那以后,风禅悦用尽他八面玲珑的心思去讨江奇峰的欢心,而江如练的心思,他却看不透半分。至于独孤正昊,他更是一个沉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人,风禅悦从来不能真正了解他,虽然外人以为他已经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了。 “你要救他,不惜一切代价吗?”风禅悦清了清嗓,将自己从回忆之中拉回来。“风掌门请赐教。”“好,我们比暗器。老规矩,蒙眼,十子,不移。”“是,师父。”这一次,风禅悦没有去纠正他的用词。 两人面对面地站在龙渊台上,用黑布蒙住了双眼,各人取了十颗云子。“他们这是要如何比?”姚瑟自语道。“两人各发十枚云子,双脚不能离地,被击中多的人输了。”江如练为她解释道,她的眼睛里带着流水一样的哀伤。 “他们都是暗器的顶尖高手,若被击中,当会如何?”“非死即伤。”江如练闭上眼睛,手中的佛珠转得更快了。 “风前辈!”姚瑟高呼一声,“我们从未有心冒犯,可否点到即止?” “龙渊台上,从不留情。”风禅悦说话间,第一颗石子已经离手。天无涯向后一仰,便躲过了,“多谢师父留情。”第二颗,第三颗接踵而至,天无涯只守不攻,让姚瑟十分着急。 “风前辈小心了!”天无涯五子齐发,其中四颗击碎了风禅悦飞来的四颗,剩下的一颗直直向他的眉心飞去!风禅悦为了躲开,身子偏向一侧,让手里最后发出的两子打歪了。 而事实上,那颗追着他眉心而去的石子在碰到他之前,已经落到了地上。 五十二 上场(下) 那枚云子的这一声落地,像是一句嘲讽,风禅悦终究不信天无涯决不会伤害自己的诚意。 现在的风禅悦手里只剩最后一颗云子了,而天无涯还有整整五颗。如果不是蒙着眼睛,风禅悦真想看看,此时的江如练会是什么神情。 天无涯稳住身形,先发制人,三颗云子分别向三个方向飞去。第一颗与风禅悦不得不脱手的最后一枚云子相击而碎,第二颗击落了姚瑟为了扰乱风禅悦而打出的珠花,第三颗却击落了一颗飞向风禅悦的玉佛珠,与救下姚瑟的那一颗,一模一样。 “你输了你输了!”姚瑟高兴地拍起手来,“你手上已无暗器,而无涯大哥还有两子未发!”“那可未必,这两子,你但发无妨。”风禅悦不屑地说道,但他的心里很清楚,天无涯的暗器功夫已经在他之上。 天无涯手一垂,两颗云子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蒙风掌门承让,这一局,我们算战平如何?” 风禅悦倒退一步,像被这句话击中了一样,那一年,大泽畔,独孤正昊也是这么说的。 “这一战,我们战平。”那一战是在落霞山庄的后山,他们两人打了整整一夜,独孤正昊和风禅悦以往也时常切磋,各有胜负,所以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战,风禅悦非赢他不可。 可是风禅悦知道,江奇峰把注意力放到了苌楚的后起之秀当中,他和独孤正昊,必须要分出胜负,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接近江奇峰,成为他喜欢的女子的夫婿人选。 因此,就在独孤正昊宣布平局之后,转首要拿回自己的剑,风禅悦出其不意偷袭了他,那一枚带血的销骨钉,成为他们友谊的最后结局。 “没有平局!我们之间,不可以平局!”风禅悦扔开蒙眼的黑布,飞身起来攻向天无涯!“无涯大哥,接剑!”姚瑟惊呼一声,将手里的剑扔了过去,天无涯倒也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事已至此,他也不在乎使出他的北斗万象诀了。 北斗气势,万象为宾客。 “这一招,这一招...”桑罗看见风禅悦的身形,立刻想到了那日在剪云山上。“不错,他应该就是劫走了独孤掌门的人。”姚瑟冲他点点头。 七子咬牙切齿,几欲拔剑出鞘,却被姚瑟拦住,“相信他,他能应付的。” 风禅悦越比越紧,天无涯的剑法也十分凌厉,当他让自己融入万象诀的时候,会忘了自己,甚至忘了敌人,如同在舞蹈,在创作一个艺术。 他的剑以其柔克刚,以其动制静。 风禅悦快要招架不住了,往后退了数步,险些站不稳,天无涯作势收剑,伸手去扶他,“师父,您还好吧?”风禅悦望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心情复杂,“好,你很好...为师很欣慰...”天无涯得到了恩师的肯定,竟然也忍不住有些高兴,可是风禅悦的手却没有闲着,如同三十年前一样,那一枚销骨钉已经脱手了! 比销骨钉更快的是一颗飞向天无涯的玉佛珠,他下意识地向后一躲,躲过了这颗佛珠,也躲过了他并未提防的销骨钉! 天无涯感到自己被人拽开,迎着风禅悦恼怒的,是一柄长长的冷剑。 出剑的人,竟然是江如练! “你的剑法...和他的如此相似,你还有什么话好说?”风禅悦好像并不意外,妻子会向自己出手。“你以掌门之尊,三番四次地耍赖,我没有什么话,好和你说的。”江如练摇着头,似嗔似怨。 “师娘...”“你下去,这不关你的事。”江如练纵袖一舞,长剑斜飞,直直地逼向风禅悦。 “是你逼我的!”风禅悦认定了江如练的武功乃是谷门剑法,因而判断她和独孤正昊有私情。一时恼羞成怒,对妻子下手竟然没有半分留情。 “师娘的武功模仿了北斗万象的样子,但是却不是真的。”“你是说,她故意为之,意在...激怒你师父?”姚瑟和天无涯在一旁观战,也十分不解。 今日风掌门的妻子在龙渊台上向他出手,这件事一定很快会传遍苌楚,一向惜名如命的风禅悦越想越恼。“如练,你不要再闹了!”“放过他吧,求求你!”她的目光这么凄迷,若是初见之时,她就是要他就此死去,他也会毫不犹疑,可是今日的风禅悦,再也不是少年时的那个人了。 他其实爱惜自己,远比他爱惜别人得多。 “你逼我,你们都在逼我!”风禅悦好像失去了理智,狠狠一掌向江如练劈了过去!这一掌,若在平时,他应该知道,万万不是江如练可以承受的。“师娘!”天无涯惊呼一声,众人只见江如练摔下了龙渊台,夜风拂来,吹起来她的长发和裙摆,仿佛一个挥手作别。 “如练!如练!”风禅悦想抢上前去,却又停下脚步,好像在挣扎些什么。“你这个混蛋,你怎么连你的妻子也不放过!”姚瑟忍他很久了,说话间将手里的石子狠狠地掷了过去,风禅悦也没有躲闪,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师娘,师娘...”天无涯才不管周围人的目光,过去将江如练抱在怀中,给她渡以真气,来维系她最后的一缕魂,“师娘,没事的,你放心...”“你!你是故意的,你们都是串通的!你们就是要害我身败名裂,他要报仇,当年我偷袭他之仇!是不是!”风禅悦忽然大声叫道,看起来神智已不清了。 天无涯自然不想去理他,他望着怀中气若游丝的女子,他不知道谣言是不是真的,她是不是自己的生母,他只是想救她,拼命想救她! “姚瑟,你能不能请芙蓉令...”“放心,我立刻传信芙蓉令,请乔神医来此!”姚瑟与他相视点头,此刻毋需多言。 忽然,天无涯猛地抬起头,拾起地上江如练的长剑,挽剑如花,向呆呆站立在侧的风禅悦急刺而去! 下一刻,血染剑尖。 五十三 往事尘封(上) “天无涯,你...”薛建捂住自己受伤的手臂,原来剑山的血来自企图偷袭风禅悦的他。“我此刻没有功夫和你说话,你最好马上消失!”天无涯的怨怒没有其他人可以撒,只能撒在薛建身上。 可是风禅语的怨怒呢?他环顾四周,所有人都仿佛在嘲笑他,几个时辰之前,他还是苌楚受人尊敬的风先生,现在已如丧家之犬,沦为笑柄。他也不管妻子的死活,转身向山中逃走了。 “这个人绑架了师父,不能让他走了!”桑罗高呼一声,七子都追了过去。 “嘿,怎么办,就让他们走了?”“没事,他走不远,而且,他们追不到。”天无涯无暇顾及其他人,双目都盯着江如练,仿佛只要一走神,她就会立刻消失。 “无涯,无涯...”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江如练醒了过来,她伸手为天无涯擦去了额上的汗珠,“好孩子。”“师娘,你感觉好些了吗?我认识一个神医,一定可以救您,您不要担心。”“我知道...我知道,你很有本事...”江如练惨白的面孔露出笑容,“你答应我,会救他的,是吗?” “您说的...是独孤掌门?”江如练没有回答,她的目光穿过树隙,天已经蒙蒙亮了。“为什么,你总是不肯听我,把话说完...”江如练手里的玉佛珠终于断了线,一颗一颗落在地上,声响宛如一曲哀歌。 “来不及了,她弥留了...”姚瑟无奈地摇摇头。天无涯想哭,却流不出一滴泪来,江如练是不是他的母亲,为什么没有与他做一字一句的道别? 真相,又远在何处呢? 天无涯将江如练的尸体埋在了大泽旁,但愿来年夏天,大泽花开,她的魂魄能得到安息。 姚瑟截下飞来的白鸽,“芙蓉令传信,风禅悦往墓门后山的溪云坡逃走了。” 溪云坡,云若水环。这里的风景天无涯是熟悉的,山里面常年有雾,倒是一个藏身的好地方。两人在山中找了半晌也没有什么头绪,姚瑟抱着自己发凉的身子,有气无力地跟着他。入秋了,清晨犹寒,况且她已战了一夜。 “瑟儿...”天无涯忽然叫她。“无碍!我可以!”姚瑟好像知道他要说几句体贴自己的话,然后把她打发回去。可是天无涯此刻太需要她了,他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长辈,还要直面两位恩师的恩怨,他一个人如何承担? 天无涯笑了笑,过去拍拍她的肩,“我是想说,你踩到了一颗玉米粒。”并没打算说一句谢。这片山的种植,并没有玉米,这颗玉米,所以一定是独孤正昊拿来喂鸽子的那些中的。 “你看,白鸽!”有一只白鸽就停在他们不远处,那是从岭南飞来的白鸽,自然很认路。 两人步履轻盈,跟着白鸽一路找到了一个山洞。洞门紧闭,像是被什么机关从里面锁住了,而白鸽却没了踪影。天无涯翻身上了洞顶,果然发现了一个小洞,仅能飞入一只白鸽。 “慢些吃,不要着急。”从洞中传来的声音竟然还是那么悠然自得,仿佛说话者还坐在自己的天一阁里,也没有半分被人逼迫过。姚瑟也飞身到了洞顶,伏在天无涯身边想要看什么,却什么也看不见,除了洞中幽暗的苍苔。 “是你!是你们,你们串通起来,要害我,是不是?”这时两人听见洞门被打开,风禅悦走了进去,“独孤正昊,你恨我,是不是?”独孤正昊没有回答,天无涯猜想,他一定是十分平静地望着风禅悦,可是这种平静,会激怒他。 “你要困我到何时呢?你和薛建又做着什么样的买卖?”“我不要做买卖了,我要杀了你!独孤正昊,我要杀了你!”风禅悦运气蓄力,一掌狠狠地攻向独孤正昊的心口,这时一只被惊飞的白鸽恰好挡住了这一掌,下一刻,天无涯也像一只白鸽一样,从被破开的洞顶落了下来,挡在了独孤正昊身前。 “你来了,”独孤正昊好像丝毫也不意外。“我来的还不算晚吧?”天无涯与他之间似乎就是有一种默契。“刚刚好。” “怎么,你们两个要相认了?”风禅悦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天无涯的对手,更遑论他们联起手来。“师父,”天无涯一叹,“师娘已经...你究竟何时,才能清醒一点,听我们把话说完?” 风禅悦倒退一步,他的目光扫过天无涯的脸,此刻阳光从洞口上方倾泻而下,正照在这张脸上,他打量这个曾经最为器重的弟子,像打量一个陌生人一样,“你方才说话的口气,和如练一模一样。” “三十年了,我们是应该,把话说完了。”独孤正昊也抬起头来,与他对视,风禅悦很多很多年都不敢去看他,好像早已忘记了他的模样。他自认为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却一直无法真的读懂独孤正昊,仿佛他,像一个黑洞,深不可测。 “不管风掌门想不想听,我反正是想听极了!”姚瑟好不容易从被天无涯打破了的洞顶爬了进来,加入了话题。 “故事还是从落霞山庄的后山说起吧...” 被风禅悦偷袭而昏死在后山的独孤正昊醒了过来,那时,天已经暗了,周围没有人影,只有野狗的叫声,让他有些心惊。 这时,他远远地看见两个人走了过来,销骨钉的毒虽然不致命,但也需要运气护住心脉,故而一时竟不能动弹,他只好闭上了眼睛装死。 “你看,独孤正昊果然在这里!谷门弟子还在别处转悠着找他呢!”“那我们不如趁机要了他的命,这小子一向心高气傲,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可他毕竟是谷门掌门最钟爱的弟子,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这不是正好吗?”扬言杀人的男人笑了笑,“今日众人皆知他是与风禅悦比武,若是死了,这笔帐,谷门也会算到墓门头上,不是?” 独孤正昊明白自己将要大难临头了,可是这一口气却提不起来,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七星暗镖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五十三 往事尘封(下) “前面是什么人,在做什么?”夜色之中,清音一出,犹如月华坠地,两个企图暗杀的人自然望风而走,片刻也不敢多留。独孤正昊因而,捡回来一条命。 独孤正昊迷糊之中,见绣被如云,罗帐似锦,房子里有一股清幽的花香,以为自己上了天呢! “你醒了吗?可还动得?”“是你,救了我?”独孤正昊抬眼见到的,竟然是江如练,虽然他只远远地看过她一眼,却知道自己不会认错。 此刻江如练就在榻边坐下,探了探他的额头,“你可是被风禅悦打败了?”“他打败我!”独孤正昊哼了一声,虽然他也恼朋友的偷袭,却实在不愿意在背后中伤他人。“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不会记恨他吧?”江如练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一拂衣袖,碰到了独孤正昊的膝盖,他只感觉剧痛袭遍全身,叫了出来,吓了江如练一跳。 江如练转头见他汗如雨下,面如纸色,她略一迟疑,还是近身去,卷起他的裤卷,“销骨钉!”江如练惊叫一声,脸都吓白了,“我竟不知道,你中的是销骨钉的毒!”“那会如何?”“我...”江如练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他的目光,“我昨夜为你取出了七星镖,打通了你的穴道,本意是想让你早些好起来,可是,可是如今才知道你中了销骨钉在前,打通穴道只怕会害了你!” “你就告诉我,会如何就好。”“现在毒素都慢慢积攒在你膝盖的穴道之上,初时可能不显,但待你年纪大些,只怕,只怕双腿就会废的...”独孤正昊闭上眼睛,像是没了力气。 “你先别急,”江如练顿一顿,“也不是办法的,既然是我闯下的祸,我自然还你。”“你如何还?”“你可听说过,天涯花?”“自然知道。神农中毒,走到天涯海角,以为命休于彼,忽见奇花盛开,名曰天涯,能清百毒。”“不错,没想到,你这个人看起来呆呆傻傻的,倒很博闻强识。”江如练讪道。 “此等宝物,哪里是说找就能找到的。”“这话倒不假,可巧的是,落霞山庄正好有一株。”江如练展颜一笑。 但这一株天涯花,却不是能简简单单拿到的!江奇峰天生就是一个商人,也很懂得挑选合适的人来联姻的道理。外人虽然觉得江如练作为他的独生女儿,应该是受尽宠爱,实则不然。 “女儿的嫁妆,只求这一朵天涯花,其余的,全凭父亲做主。”江如练以自己的婚事为筹码,换来这一朵天涯花。“你二娘现在怀了身孕,说不定能得一个儿子!他日后是要继承落霞山庄,我本来想留着这朵花,以备不时之需。”江如练忍住委屈,冷冷说道,“苌楚高手辈出,若父亲想为这个不知道会不会出世的弟弟谋一份好前程,最好答应我。” 江如练与父亲大吵了一架,但她知道,落霞山庄已经外强中干,与苌楚世家结亲是他们巩固武林地位的最好方法,江奇峰别无选择。 最后,江如练带着十分苦涩的胜利和父亲以天涯花作为嫁妆的承诺,满腹委屈地回到了自己的房中。独孤正昊那些日子都躲在江如练的房中养伤,竟瞒住了所有人,他知道少女的处境并不好,但她却只独自承受这些委屈,谁也不讲。 直到风禅悦出现,他是一个那样温文尔雅又能言善道的人。他不知从何处知道了江如练与父亲吵过架,过来安慰她,“江姑娘,我不知道你要拿天涯花何用,但是我保证,会为你再寻一朵来,你不要和你父亲生气。”江如练实在是一个外刚内柔的女子,她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十分感动。 自那以后,独孤正昊发现,江如练每次见完风禅悦之后都会多少有些欣喜,时常也与他讨论几句他这位朋友。 “这些日子,风禅悦都在找你,你失踪了,他很着急,说自己失手伤了你,很对不起。”“他在找我?”独孤正昊冷笑了一声,“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我在这里?”“连我父亲未经允许也是不能随意进来我的房间的,你住在我的绣阁里养伤,我怎么能让他知道。”江如练杏脸飞霞,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他不是也时常来门外找你吗?”“那怎么一样,我和他已经有婚约了。”独孤正昊本没有那么记恨风禅悦对自己的偷袭,但是却很气恼江如练一遍一遍地提起风禅悦,各中原因,那个时候,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独孤正昊很清楚地记得,她和风禅悦的婚期定在了那一年的小暑,江如练将装有天涯花的玉匣子捧到他面前,“独孤大哥,你的伤势已经差不多好了,这个天涯花能解你身上的余毒。此后,你不要再记恨他,也不要记恨我,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好不好?”独孤正昊拿着江如练以自己作为筹码的天涯花,如何也不能下咽。 “你能不能老实告诉我,你答应这门亲事,是为了救我,还是真的想嫁给风禅悦?”江如练沉默了一会儿,“我起先也说不好,但是这个江家我早就呆腻了,他很好,我想我,并不会后悔。” “这么说来,你并没有真正想清楚!”独孤正昊关上装着天涯花的玉匣,“在你出嫁之前,只要有一时一刻的后悔,便拿着它去解除婚约。若你真的不后悔,待你们完婚之后,我自然会服下,好吗?”这是独孤正昊最后一次劝江如练,之后他就离开了落霞山庄。 那一年的小暑,江如练如期嫁去了苌楚,他们之间也并没有更多的交集了。 “这就是故事的全部了,我可以承认,我宁愿不要天涯花,也不愿意她嫁给你。”多年以后,独孤正昊想起这段往事,会时常问自己,如果当时,他告诉江如练自己的感情,而不是总顾左右而言他,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五十四 青天无涯(上) 风禅悦对独孤正昊的故事显然并不满意,他冷笑道,“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天无涯是从哪里来的?”虽然他的语气不很友好,但是天无涯也不得不承认,这一部分,自己也十分关心。 独孤正昊抬起头来,对视天无涯的眼睛,然后微微笑道,“无涯,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别来无恙。”“前辈。”天无涯也冲他点点头,“看见前辈安好,无涯很开心。”独孤正昊又对着姚瑟笑道,“姚姑娘,你要找的凶手,都找到了吗?”姚瑟觉得独孤正昊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与风禅悦入世的八面玲珑不一样,他的语言总带着让人感到亲厚的禅意。 “瑟儿找到凶手了,但是真相远远比那复杂。”“是啊,真相远远比看到的复杂。”独孤正昊望着天无涯认真地说道,“我多么希望,你真的是我的儿子。”话罢微微一笑。天无涯的眼睛里有一抹果然如此的释然,但是立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失落,但他隐忍着失落,也报以一笑。 “独孤正昊,都到现在了,你还不承认!”“风禅悦,是你,都到现在了,你还不相信。”独孤正昊长叹一声,“是我不好,我早该知道,把她的幸福寄托在你身上会是我犯的最不可饶恕的错误。” 风禅悦眉峰陡聚,也不多言,一掌狠狠地打向天无涯!天无涯尚未反应,独孤正昊飞身起来接下了这一掌,两人具是后退数步,独孤掌门坐回地上,但在刚才起落之间,姚瑟瞥见他长衫之下的脚已经变形。 “前辈...当年,你终究没有吃下天涯花,是不是?”姚瑟愣愣地问了出来,她敏锐的目光和当年的江如练一模一样。 “风禅悦,你可还记得,壬戌年,九月初三那一天吗?”独孤正昊刚一问完,风禅悦的面色就大变,“果然,果然与你有关!”独孤正昊摇摇头,“与我有关的,不过是那一日,我才确信,我不该容她嫁给你为妻。你可知道,你动手打落的是什么吗?” 风禅悦凝神回忆那一年的九月初三,是一个闪着惊雷的雨天。那时候风禅悦已经接管墓门,他忙于外务,心情也十分烦躁,他对妻子有些怠慢。那一天他很晚才回到房间,竟然在江如练的衣柜里发现了一件男人的衣服。 “这是怎么回事!”风禅悦怒不可遏,他将这些日子的压力和烦闷都发泄到了妻子身上,江如练一向高傲,对他这突如其来的无理质问隐忍不言。他忍不住举手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 江如练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冒着雨,跑了出去。 “我过了几天,去落霞山庄接她回家,如练并没有发脾气。只不过,确实有些憔悴了...但我以为,只是一件小事...那些时候,墓门内忧外患,我实在太累了...自那以后,我们也没有再提起九月初三的事情。”“你如果将花在墓门上的时间多分一点给她,就会知道,她并不是憔悴了一些而已。”独孤正昊苦笑一声,“我也是很久以后,无意中听一个当初为她诊断的大夫说起,风夫人在九月初三那天,在墓门后山滑倒小产,此后,再不会有子嗣了。” “你胡说!”风禅悦震怒,“我不相信!”“你不相信的事情还真是多呢!”姚瑟冷冷讪道。“又过了很久,我在青云寺遇见过如练一次,她在佛前为你祈福。我与她只是短短地交谈了几句,她真的太憔悴了,别离开了。我不忍心告诉她我已经知道了九月初三的事情。”独孤正昊还记得,已为人妻的江如练亭亭而立,在佛前又愁又美的样子。 当初那个倔强冷傲的女子让他心动,如今这个憔悴柔顺的女子,却让他却步。他也在佛前祈愿,如果她可以得到幸福,他愿意永不再见她。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告诉我,那件衣服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虽然不在其中,但是我也可以大胆猜想,你不记得,九月初四是什么日子了吗?师娘这么做,岂非很明显?”久未开口的天无涯显然也对故事中的丈夫感到愤怒。 “九月初四...”风禅悦的脑中也响起了一声惊雷,就如同那年的那声雷一样,“九月初四是我的...我的生辰....”“不会吧!”姚瑟又好气又好笑,“你的妻子为你做了一件衣服,却让你怀疑她不忠!你难道不会量一下衣服的尺寸吗!” 洞外忽然起了很大的响动,仿佛有人聚在洞外企图冲进来,风禅悦的脑海里却满是妻子的面容,她憔悴苍白的脸色,她咬着嘴唇的沉默和她决意念佛时的绝望,梦影交叠,当初那个在落霞山庄神情孤傲却为着他低眉一笑的少女遥远地像是前世的遇见了。 “你们都是骗子!”风禅悦忽然大笑起来,“你们说的话我一句也不要相信!”他的眼中尽是血丝,他抬头去看洞中的三人,独孤正昊事情自若,天无涯默然不语,姚瑟微微摇着头,他们看上去丝毫也不同情他。 “如练,我要去找如练,我要亲口问她,她在哪里?”风禅悦的眼神涣散,看上去神智不清。“我把师娘葬在了大泽边。”“她死了!”风禅悦好像忘记了近来的事情,“你们怕她拆穿你们的谎言,竟然说她死了!可笑,可笑啊!” “她...真的已经过世了吗?”独孤正昊显然也没有料到,他的神色沉重,十分悲伤,天无涯无奈地点点头。风禅悦踉跄着步子,去打开洞门,洞外的阳光照了进来,十分刺眼,洞里的人都下意识地举手挡了挡。 忽然听得风禅悦一声惨叫,天无涯立刻奔出去瞧,只见薛建带着一群弟子严阵以待。风禅悦右肩中了他们的暗器,却忍着痛逃走了。 “发生了什么事!”姚瑟也奔了出去,却被天无涯推了回去,对方连发毒镖,颗颗致命,天无涯一时没有很好的办法,只好先退回了洞中躲避。“你中镖了!可有毒?”姚瑟惊叫一声,很是关心。 “别碰,估计有毒。”毒镖只是轻轻擦过了他的皮肤,中毒不深,天无涯点穴镇住了自己的伤口,然后才发现姚瑟望着自己,眼中流露出难过的神色。“你又不是第一次看见我受伤,你也知道,我不一会儿就会自己好起来的。难过些什么呢?”天无涯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五十四 青天无涯(下) 姚瑟笑不出来,但她发现独孤正昊正看着他们,不好意思地把头撇向一边。天无涯岔开话题,“哎,不知道他们会在洞外守到什么时候,不过,我们暂时躲在里面也算安全。”他架起地上的柴火,“这个山洞还算干净,我以前竟然不知道,墓门后山有这样一个地方。” 姚瑟坐到独孤正昊的身边,“我觉得前辈的故事只讲了一半,难道青云寺后,您真的再也没有见过风夫人了吗?”独孤正昊微微一笑,姚瑟细心,此时还在为天无涯的身世打听,“若真是如此,又怎么会有今天的天无涯呢?” 天无涯一怔,呆呆地望着他,等他把故事继续说下去。 如果没有记错,那是一个繁星点点的夏夜。独孤正昊迷恋星空,星野总能给他很多启示,所以晴朗的夏夜,他大半会在大泽旁消磨。只是那个心中好无挂碍的独孤正昊却早已消失了。 独孤正昊还记得,那是江如练失去孩子的第三年,她有时候也会在大泽旁纳凉,但他从没有过去与她说半句话。可是那一夜,江如练碰见抱着孩子来水边玩耍的村妇,因为见初生的孩子可爱,江如练便问村妇可不可以让她抱一抱。 “好的,夫人,你小心些,这个孩子很顽皮。”村妇将孩子递了过去。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江如练反而比别的女子对孩子更加怜爱,她将自己的脸和孩子贴在一起,享受这一份借来的母子亲密。 然而杀手的飞镖就在这一刻,打破了她的美梦!村妇猝不及防便被杀害了,江如练也是暗器高手,翻身躲闪还是足以保命。可是对方的武功颇高,故而三十招后,孩子的左臂被毒镖射中,一瞬间的功夫就面色铁青。 “左臂...”天无涯缓缓地挽起衣袖,他的手臂上大大小小的伤巴甚多,但左臂上那个三角形的疤痕却依然十分明显。“这个疤痕的形状,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姚瑟若有所思地说道。 “那...后来呢?”天无涯感觉声音是从自己干涸的嗓子里自己钻出来的。 幸而那一夜独孤正昊也在泽畔练武,他自然出手打败了杀手,到今天,他也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甚是决绝,眼见失手,便自尽而亡。幸而独孤正昊有一个习惯,就是随身带着那朵他怎么也不愿意服下的天涯花。 服下了天涯花的孩子,在独孤正昊的怀中安然入睡了。 “独孤大哥,你把天涯花给了这个孩子,那你的腿...”“一个全新的生命,还比不上一双腿吗?”江如练望着独孤正昊,神色凄迷,“如练,真是一个不祥的人...” “不要胡思乱想了,我送你回去吧。”“不...”江如练退了一步,“我自己回去就好,你知道的他...有些多疑...”江如练仍是那样委曲求全地隐忍着,与当年他认识的仿佛不是同一个人,他只好点点头,“那你一路小心。” 江如练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望着他说,“独孤大哥,我希望等你老了,真的走不动了,有人能陪着你来这里看星星。”独孤正昊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那会是她这辈子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真是可惜,前辈这样好的人,竟然无人陪伴。”姚瑟明白江如练嘱咐之意,也替独孤正昊不值。“谁说的,这不是就有了吗?”天无涯慢慢蹲下身去,“前辈,三十年前,你为了我牺牲了一双腿,日后,只要你需要我,我都可以成为你的一双腿,背你去任何地方。” 姚瑟先是一怔,然后微微一笑。“好孩子,你并不欠我什么,反而,给了我很多关于大泽的美好回忆。况且...”独孤正昊拍了拍天无涯的肩,“把天水诀好好练下去,若有合适的机会,传给一个值得信任的年轻人,就是对我最好的报偿了。”“前辈...”他们的目光相对,流露出一种高于血脉相连的情感,传递出人性无隔绝的信任的喜悦。 “不如,独孤大侠,你就收他做你的儿子吧!”姚瑟这个没头没脑的玩笑却没有受到他们的取笑,但两个人都沉默着,好像不好意思回答。“我没有开玩笑,瑟儿就有两个爹爹,我同样地敬重他们,只因他们都是值得敬重之人。”姚瑟认真地讲道,此刻,洞外的爆炸声却打断了三人的思绪。 “他们竟然想用炸药攻门,是要杀了我们吗!真是丧心病狂!”姚瑟怒道。“这洞顶有一个孔,他们想从正面打开门,而不是从顶上掷入炸药,这说明什么?”独孤正昊即便是此刻,也是一点也不慌张的。 “说明,他们并不想要我们死。”姚瑟总算安心多了。天无涯摇摇头,“说明他们暂时还不想要我们死,我们身上,大约还有他们想知道的答案。”“那定不是冲着我来的,我身上可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贾五姑娘倒是很无奈地说道。 独孤正昊和天无涯对望一下,问道,“门外的,是薛建吧?你对这个人知道多少?”“说真的,我对他知道的不多,他的身世与谷门衡门皆有关联,但是我,却觉得,他的心不属于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不错,我虽然是他名义上的师父,但是我半点也看不透他。”独孤正昊笑了笑,“只是年轻的时候,我也从不花心思去看人。” 接着,他们两个都沉默了,各自皱着眉,在思考些什么,姚瑟在透下光亮的地方坐下,看着这两个人,他们沉思的神采竟有几分相似,命运真是奇怪,一方面执意不愿意让两人成为血亲,另一方面又给了他们可以互通的灵魂。 “下雨了?”“下雨了!”天无涯和独孤正昊几乎同时说出来这句话,只是一个带着疑问的语气,一个带着兴奋的语气。坐在破洞底下的姚瑟伸手接住了上面飘飞下来的雨,冲两人点了点头,“不错,是下雨了。” “那我们现在,可以出去了。”独孤正昊微微一笑。 五十五 入局(上) 无视姚瑟惊讶的表情,天无涯走过去,打开了机关,石洞的门缓缓开了,洞外的人也被吓了一跳。 忽见洞门打开的薛建先是退了一步,“你们舍得出来了吗?独孤正昊呢?”“独孤掌门在此,你们中若有谷门弟子,应该知道,欺师灭祖是什么罪名。日后在江湖上,你们又如何立足?”天无涯朗声说道。 薛建冷笑一声,“你们看,我说的没错吧,这个人就是谷门掌门的私生子。”姚瑟此刻想冲出来为他们辩解两句,天无涯却拉住她,摇了摇头。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会按照自己的私心去接受一些误导,将自己在门中的不得志归罪于别人的错误。真相是什么,他们从不在意。 “把独孤正昊交出来,让他退位,谷门需要自己决出一个新的掌门,这是众位师兄弟的意思。”薛建的挑衅当然不会得到什么有用的回答,于是他手一挥,千万的毒镖直直地向天无涯二人飞去。 可是细雨之中,毒镖的射程有限,准头也很弱,不要说天无涯,就是姚瑟也能轻易躲过,至于火药,更是早已被雨浇灭了火星,这,就是下雨的好处。 “谢谢你们送来的毒镖了!”姚瑟俯身,将一枚一枚的飞镖收集起来,真是一出尚好的草船借箭呢!忽然姚瑟的脸色一变,她抓住身边的天无涯的手臂,卷起了他的衣袖。“你做什么?”天无涯对姚瑟突如其来的举动有些窘迫,姚瑟却满眼惊讶地叫了出来,“你看,就是这个!” 原来飞镖尖头的形状,和天无涯左臂上那个最初的伤痕完全吻合了! 两人正在相顾惊疑,一枚飞镖直直飞向姚瑟的心口,幸好天无涯拉着她向旁边躲开,飞镖打在了山石上,铮铮作响。天无涯这次真的怒了,他将姚瑟捡起来的毒镖都拿了过来,“你躲到洞里去。” 天无涯缓缓地走到雨中,对方还在向他进攻,他手里足有十七枚毒镖,此刻一一脱手,都是一击即中!中镖的人还来不及惊呼,便已经命丧当场。 自从风禅悦将他逐出墓门,他就不再用真正的暗器。即使总会以石子防身,飞花摘叶,临时应敌,却再也没有以暗器杀人。 然而此刻,他又一次打了薛建一个耳光,即使天无涯不再使剑,即使他从未得到过独孤正昊亲授的北斗万象诀,在场之人,谁又真的是他的对手吗? “无涯大哥好厉害啊!”姚瑟不愿意完全躲进洞中,就忍不住在洞门口张望着。独孤正昊微微一笑,“是吗?有多厉害?”“他的剑法你自然是知道的,可是暗器功夫,你恐怕知道的不多。但他最厉害的,还不是这些。” “那最厉害的是什么?”“是坚韧,十年如一日的专注,天下再也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的单纯了。”姚瑟真羡慕天无涯的专注,不管是做什么事,他都能把它做到极致,练武是这样,寻找天眼琥珀,也是这样。 “桑小哥哥!”姚瑟看见雨幕之中,白衣少年缓缓走来,“前辈,你的弟子来找你了!” 正在姚瑟呼唤桑罗的时候,天无涯已经扼住了薛建的喉咙,“你究竟是谁?混迹天中又有什么阴谋?”薛建的脸上自然不会有任何表情,他一直戴着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 天无涯的目光灼灼地盯着薛建,但他却宁愿被掐死也一言不发。天无涯慢慢松开他的脖子,去揭开他的面具,就在这一刻—— “你要做什么!你不是桑罗!”姚瑟惊恐的叫声划破越来越急的雨幕,从身后传来。 天无涯不得不回头去看,只见姚瑟不明所以地倒在了那个白衣少年的怀中。“天无涯,现在该你选了,你是要我怀中这个女子,还是要洞里那跛脚的老人?”“浪千行,我真后悔没杀了你!”白衣少年一开口,天无涯就听出他的声音,浪千行素来擅长易容,他们早该想到,北斗七子不会单独行动。 “你要后悔的事情,恐怕,不止这一件呢!”薛建一声冷笑,天无涯感到一股香气钻入自己的鼻孔里,这毒与当初贾诚用在姚瑟身上的一模一样,可惜此刻,他们已经失去了药玉。 天无涯的手有些软了,四肢乏力,薛建趁机挣脱了他的手,推了他一把,天无涯退了几步踉踉跄跄地站稳,“天中门人...从不用毒...” “那又如何?”薛建大笑一声,“你不是问我是谁吗?你想知道,就去天寰地窟找答案吧!” 闯荡江湖,果然不是武功好,就够了的。 苌楚的这场雨,终于停了下来。 而株林的雨却难以停止,哪怕已经到了冬季。 马尧为碧云轩遮着头,两人却仍是淋湿了全身。“二哥写来的信说的,可是这个地方?”“前面好像是一个庄园,不管对不对,我们且去避一下雨。” “找谁?”庄园的管事出来开门。“天逢大雨,想借贵地一避。”“家中人多,无地可借。”对方十分倨傲的样子,就把门关上了。 马尧剑眉一蹙,暗怒。“没事,我们走吧,这里定不是我们要找的地方。”碧云轩拉拉他的衣袖。 “这位相公,带小娘子来这里避雨吧,家中简陋,但也能避雨。”庄园对面的一座小屋半开了柴扉,一位拄着拐杖的大婶在门口撑着伞,在细雨中唤道。 “小娘子你来换了着身衣裳,迟了怕会着凉。”大婶给碧云轩找出一套新的青布衣裳。“这针脚真细,大婶,这么好的衣裳,我不能白白穿了,这些银两...”碧云轩刚想拿出银子来,大婶的脸色就变了,“小娘子你这就瞧不起人。这衣裳是我给我女儿做的,她也没穿过。你把钱收好了,不要再提。” 碧云轩只好将钱收起来,想走的时候再偷偷放在那里。 马尧也换好了衣裳,碧云轩看着他的样子,真是像极了一个老实的小生意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五十五 入局(下) 这时候屋外的柴扉被哗啦一声打开,一个担着柴禾的老人家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我一见下雨了就往回赶,生怕你又要去给我送伞。”老人将扁担一放,就扶住大婶。 “本来是要去的,可是一开门,见到他们两个,淋得跟落汤鸡似的,便只好先让他们进来换衣服。”大婶笑着,一边用衣袖为大爷擦干脸上的雨水。 马尧夫妇相视一笑,碧云轩撒娇道,“大婶,可有吃的,我们饿死了。” 老夫妇请他们吃的东西叫做“面块儿”,这是一种西北才有的食物,这种纯粹用面揉成的食物,碧云轩实在是吃不惯的,但是她实在太不愿意让两位热情的老人失望了。 “小娘子穿这身衣裳真是好看,你说,郁竹穿起来是不是显小了。”大婶问老头道。“郁竹,是你们的女儿吗?”碧云轩正看着难以下咽的一大碗面块儿兀自发愁,索性将头抬了起来。 “是我们的儿媳妇。”老人家脸色有一丝变化,“都好些年,她不肯回来过年了。”“说这些干啥,今年说好的,会回来的。”大婶打断了丈夫的话,“那屋今晚恐怕会漏雨,你吃过饭去看一下。” 碧云轩还在努力地吃着面块儿,愁得眉毛都挤到了一起。“好,我这就去。”老人放下碗,钻进了客屋里。大婶起身去收拾老人吃光的碗,马尧趁机将自己的碗和妻子的对调了。碧云轩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你快吃完去帮大叔补屋子。” 马尧和老人补好了里屋的房顶,将窗外密密麻麻的雨都挡在了外面。夜淡如水,马尧就在临窗的地方坐下,与老人对弈。 “大叔,你可知道对面院子住的是什么人吗?”“那本是一座废弃的园子,有极好的湖景,我曾经偷偷进去看过呢!”老人笑道,“大概在一年多以前被人买了下来,围了起来,做得越发隐蔽,好像隐藏着什么秘密。” “说的是啊,几个月前,有一天雨夜,我还听见里面有很大的动静呢!”大婶也加入了话题。“哦?”碧云轩走了过来,“什么样的动静?” 大婶说起大概半年前,有一个雨夜,有很大一伙人借宿住进了对面的庄园,然后里面似有打斗的声音。“就三个月前,又来了一伙子人,很是凶狠像是要杀人似的!”大婶说着说着,有些受惊的表情。 “那然后呢?里面的人可还好?”碧云轩仿佛想到了什么,急问道。“我记得,那一夜,有一个年轻女子在雨中哭喊着求那些人放过他们,说是,她会想办法报答。所以,其他人好像被带走了或是被杀掉了,如今园中好像只留下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和一队看门的人。”老人家接话道。 “那个女子,长什么模样?”马尧问道。“她长得很漂亮,语气温柔,曾与我讲过话。在那凶神恶煞的人来之前,她还时常出来买东西,后来,就不曾见过了。”“大婶确定,那女子现在还在对面的庄园里?”马尧与碧云轩对望了一眼。 “不错,除非他们趁夜将人带走了。否则,我日日在家里,总会瞧见的。”大婶很是笃定。 马尧夫妇在小屋睡了一夜,但谁也难以入眠。他们在两个月前在松月接到贾实的信,说贾氏兄弟在株林重逢,现在都住在株林城外的一处院子,望她能来团聚。于是他们按地址寻来,路上耽误了一些时间,如果真是三个月之前,贾家人在株林出了事,贾实被迫写下了信,引她来此呢? 清晨,碧云轩和马尧在小屋门口与两位老人道别。“六姑娘!真的是你们!”风摇正好从对面的大宅子里走出来,看到他们,她的神情亦惊亦喜。“我算着日子,你们该来了,昨日我听守门的大叔说,有人来借宿被他拒绝了,我当时便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你不要怪他,这些日子,这边不太平,我们也不敢随意留人。”风摇过去,拉住了碧云轩的手,眼睛朝大叔大婶瞥了一下,“快跟我进去吧,你二哥等着你们呢!” 碧云轩却有些迟疑,不肯迈步,“二哥在信中说,大姐和三哥也在,此刻,他们都好吗?”“那是三个月前的事情了,如今,只有二公子和我还在。”风摇仿佛没有查觉到碧云轩有一丝怀疑。 “那他们去哪里了?”马尧问道。“三公子回岷中去了。大小姐和大姑爷带着斌哥儿要去游历一番,二公子还派了青弥去保护他们。”风摇答道,滴水不漏。 “是么?”碧云轩甩开风摇的手,“风摇姐姐一向算无遗策,既然知道我会来,为什么不帮我多留大姐和三哥几日呢?”风摇这才看出碧云轩对自己有几分敌意。“六姑娘有什么要问的,亲自进去问二公子可好?” “你不要把我们往里面引,此刻,我们不想进去。”马尧冷冷说道。 这时,大婶不知是不是有意地叫了一声,“又是白鸽,这鸽子时常飞来。”马尧应声起落,将白鸽捉了下来,鸽腿上果然绑着书信! “什么人在吵嚷?”贾实也走出了门来,他看上去也很正常,丝毫不像被人威逼,一见到马尧夫妇就大声笑道,“你们两个可算来了,我们等你们好久了!” “马尧,白鸽上写着什么?”碧云轩问道,马尧展开,看了一眼,神色突变,然后将字条递给了贾实。“这是瑟儿的芙蓉令传信,”贾实显然对这白鸽和信都很熟悉,“自从她被劫走,我们时常有收到芙蓉令的情报。” “瑟儿!”碧云轩眼睛一亮,“她可还好?”“她神秘着呢!我倒是没机会跟她好好说话,但风摇不是说,曾与瑟儿交谈过吗?”贾实一边打开字条,一边望了望风摇。“是么?”碧云轩又是十分怀疑的口吻,“风摇姐姐是唯一一个与瑟儿言语过的人吗?” “这说的是谁?”贾实皱了皱眉,芙蓉令的信上写的是,“小姐有婢,已叛投天寰地窟,切切不可再信。” 马尧夫妇对望一眼,这一切,未免实在太巧了! 五十六 叛徒(上) “二哥,你从来,都没有怀疑过风摇吗?”碧云轩冷冷地问道。“你说什么,你是不是糊涂了?”贾实惊叫,他们怎么会开始怀疑风摇呢? 风摇笑笑,仍是一副忧愁而美的样子,“好容易以为安安定定的日子要来了,可惜,忘记了,人心最难测。好手段啊!” “风摇姐姐,我与天寰地窟的种种,你向来知道,可是你与天寰地窟的事情,我却从未听闻半个字。”碧云轩用力扼住了风摇的手腕,这些日子,她在松月将身子养好了,马尧也多教了她些功夫。此刻扼住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风摇,她还是做得到的。 “你们在做什么!”贾实有些愤怒,想要前去救下风摇,却被马尧拦住了,“二哥性子散淡,很少动怒,看来风摇姑娘,确实在你身上下了很多功夫。”马尧笑道。 “碧云轩,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们两个从那么远回来,一回来就质疑风摇叛逃?你忘了,她为了救你,差点殒命!”贾实因气愤而涨红的脸让马尧觉得亲切。不管人世间的精明人有多少,人们依然最相信那些天真未琢的表情,依然最喜欢那些情诚意实的朋友。 “二哥不要生气,我们不过是在做一个普通的推理。我们并不知道风摇姐姐是不是坏人,但是,我几次三番被天寰地窟视作目标,至今原因不明。姐姐与云二娘认识,知道的比我们多,但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任何线索,不是吗?”碧云轩的话,让贾实背脊发凉,她说的不错,风摇不是一个简单的侍女,他也曾极力查证,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开始无条件地信任风摇,再也不问她不多说的事情了。 风摇站定,“那六小姐,打算如何处置奴婢?”“若你今日不能将你所知之事一五一十讲出来,讲得我满意。我便容不得你待在我身边。”“风摇希望有一日,能悉数告诉小姐,可是现在,我还不能说。”风摇神情倔强,但是贾实看得出,她心里委屈,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怀疑,是多么大的讽刺啊。 “既然如此,我便没有你这个婢女了,若日后被我查出来,你真的做了坏事,绝不饶你!”碧云轩恨声说道,然后甩开了她的手,“你现在就走!”风摇盈盈一拜,就如那时在贾府外拜别碧云轩和马尧一样,“六小姐,六姑爷保重。” 风摇甚至没有看贾实一眼,就转身离去,他们不知道,如果她再多看他一样,怕就要哭出来了。 “风摇!”贾实见她越走越远,在冬季株林清晨的雨中,背影落寞,心中实在不忍,要去找她。“二哥想清楚了!”碧云轩高声叫道,“如果她真的非我们所想,又怎么办?” “当初,你与马尧毅然离开贾家,背弃亲人的时候,可有想清楚?”“我...”“我不如你们聪明,向来想不了那么清楚,我只是,愿意相信她,哪怕是一个赌博。”话罢,贾实就追着风摇的影子走了。 这一场贾家骨肉的相聚,竟然是这样的收场。 “你给我站住!”贾实过去,拉住了风摇的手臂,追上她,并不费劲。“你真的什么都不想解释吗?”“你干嘛要跟着我?”“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他们猜的是不是真的。” “若是呢!”风摇一改往日的柔顺,她也是自有麦芒一般的尖锐性格的,只是在十几年前,就吃过大亏,慢慢地把自己硬生生地变成了一个柔弱无害的模样。贾实显然被她的话吓住了,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风摇这才第一次这样看着他,觉得自己跟他那么远。 “风摇啊,”贾实顿了顿,好像鼓足了勇气,“我不是一个会揣度人心的人,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可以,我想跟你在一起,哪怕前途渺茫,哪怕困难重重,可是我喜欢你,风摇,你明白吗?”这么多年来,没有一刻,风摇可以像现在这样,感到安宁,感到有希望,却又忍不住泪流满面。但她没有回答,仿佛希望时间停止,什么然后都不要到来。 “但是风摇,”贾实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确实不是一个可以被自己自私的情感完全支配的人。我有我的责任和需要保护的家人,如果你对我还有一丝怜悯,请求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背叛我们,欺骗我们。如果是,你也不需要解释,请你现在就离开我,今生永不再见。”他说完,转过身去,“因为我宁愿痛失你一千次,也不愿你的真相非我所想。” 良久,贾实确定身后并没有仓皇逃走的脚步声,他才缓缓转过头去,风摇已经擦干了眼泪,还是像原来一样,望着他微微笑着,什么也没有改变。她不再手执宫灯,但她的眼睛,却像灯一般明亮,真的没有半丝阴谋的痕迹。 贾实回过身去,将她抱在怀中。“你就这样,相信我了?”“我想赌一次。”“万一输了呢?”“还没有设想过这种可能。”“那如果你赢了,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十件事都答应你!” “好,一言为定!”风摇不曾把他推开,不再躲闪,她又为什么不可以赌一次呢?“现在,我更想知道,如果不是我,那个叛投的婢女,又会是谁呢?”风摇的心里有些疑惑。 姚瑟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她的头还因为中毒而显得有些昏沉,她发现自己在一个清冷的石室中,周围的寒意袭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五小姐,你终于醒了。”这个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那样熟悉,那样柔和,以至于激动的姚瑟未能发觉说出这句话的人带着比石室还要冰冷的寒意。 “初雪?初雪是你吗!”姚瑟多么惊喜啊,她没有问这是哪里,也没有问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甚至没有问初雪怎么会出现。重逢的喜悦成为她此刻心中最大的事情,其余的,都不重要,“我真高兴,怕不是在做梦吧!” 是啊,人流浪久了,遇到昔日的朋友总是会有这样的喜悦的,在姚瑟心里,初雪就是一个这样的朋友,尽管她曾经出卖过自己。 五十六 叛徒(下) “如果是一个梦,你倒最好希望它早些醒了,因为它是个彻头彻尾的噩梦。”初雪说话如此冰冷,叫姚瑟有些惊讶。她努力想起身,才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而初雪坐在她不远处的椅子上。 石室设有一张石床,床上有软垫,可是姚瑟,竟然在地上醒来。 “初雪,这是怎么回事?”姚瑟几乎没有力气坐起身来,但她已经冷静了下来,初雪的脸上都是冰冷的怨恨,即使是以前她最生气的时候,也不敢给姚瑟这样的脸色看。“五小姐很奇怪吧?”初雪冷冷笑道,“是啊,你还等着奴婢扶你起身,对吗?” “我...不明白...”“你当然不明白,你什么时候在意过别人?”初雪拿起桌上的马鞭朝她走过去,这马鞭正是当初姚瑟去白云牧场前新做的,因为马尧不许她用马鞭,所以她从来没有使用过。“在你眼里,我还不如一匹马,对不对?”“我...”姚瑟无奈地摇摇头,“你想说什么?” “我不想说什么,我想听你说,我想听你向我求饶,就像以前,我匍匐在你脚下一样!”初雪的鞭子举了起来,眼看就要落在姚瑟身上了。 先前姚瑟要是接到了芙蓉令的传信,不知道会不会相信,那个叛逃的婢女就是初雪呢?可是这一鞭,却让她不得不信了。 “程姑娘,你且想好,这个女子是浪爷交代过要让她活着的。”旁边的小环忍不住出言提醒,初雪顿时满脸通红,这一鞭便落在了那个小环身上。“我需要你来教训我吗!”小环顿时跪地求饶。 姚瑟听得心惊,仿佛这鞭子是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她转头地问道,“你姓程?”“怎么,五小姐不知道,我们这些下人,也是有姓的吗?”“我的确是今日才知道你姓程,但是,这重要吗?”初雪笑了起来,“重要吗?当然不重要,在五小姐心里,哪有什么比自己的快乐来得重要呢!” 初雪忽然讲起姚瑟五岁时的一个雪夜,“贾五姑娘何等尊贵,大半夜的,只要一个不开心就从床上跳下来,跑出去玩,这个贾府,哪一个婢女能够睡着?她们拿着锦裘小袄在你身后追着,求你别跑了。她们摔倒在雪地里,你嘲笑她们,也从不肯听话。” “我幼时确实顽劣,后来,我变好了很多,再说了,我那时只有五岁啊...”姚瑟仍然有些惭愧,她很小的时候,贾信一味纵她宠她,待她长到八九岁懂事了,才慢慢请师父来严加管教。 “对啊,谁忍心怪你?”初雪的眼中透出叹息,“你玩闹累了就在父亲的怀里睡着了,可是那些婢女,她们还睡不得,还要收拾残局,还要准备你明日的起居,这些,你又知道什么?谁又不是父母的孩子,姚瑟,你告诉我,这凭什么?” 姚瑟低声自语,“但我从来,没有想要伤害任何人...”“你伤害的人还少么?”初雪冷道,“贾诚待你也算百依百顺了吧,你又是如何待他的?可怜的三公子,做了一辈子赚钱的生意,却在你身上赔了个干净!” 爱情并非一桩生意,甚至谈不了公平不公平。可惜初雪,并不能懂。 “所以初雪,你究竟要做什么呢?”姚瑟对她不可理喻的愤怒感到无奈,并不想再与她争辩下去。“你猜不到吗?”初雪也不再多说,鞭子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室里甚是让人惊心! 第一鞭,姚瑟带着恐惧听它落下,背上顿时便起了一道血痕。初雪不会武功,所以鞭子无法像牟星语舞得那么精彩,但她毕竟卯足了劲,让姚瑟的原本一条伤疤都没有的背像火烧一样的巨痛。 第二鞭,第三鞭接踵而至,姚瑟恐惧,惊怒,疼痛却无力躲闪,她想起来天无涯身上的伤痕,知道了那每一道伤痕都是经历了怎么的痛苦。人在浪途,身不由己,姚瑟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接近这个江湖的真相了。 “我今天就是要让你知道,你不比任何人高贵,你和我不过都是一样的!”初雪看见姚瑟翻身的地方都留下了血痕,心里微微一颤,这曾是她精心呵护的五小姐啊!可是今天,她下定了决心,她不想看见她眼中那清冷的优越感,更不想看见她随时随地都可能迸射出的火焰般兴奋的神情,她要姚瑟向她乞怜! 很可惜,从小到大,姚瑟都没有学会如何向人求饶。 十鞭,整整十鞭,初雪打到自己也没了力气,不得不停下来喘息片刻。她看见姚瑟疲惫的眼中流露出的,竟是怜悯的神情。 “你干嘛那样看着我!”“因为我觉得你很可怜。”姚瑟的声音不高,却非常清晰有力,只有意志最坚强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可怜?”初雪干笑了两声,然后问旁边的侍女,“你们说,谁可怜?”侍女们都齐声笑起来,指着姚瑟,答案不言而喻。 初雪蹲下身去,抓着姚瑟的衣襟,“你倒说说,我为什么可怜?”“因为今天,你沦为了一个下人,这不是很可怜吗?”姚瑟的字典里向来没有“下人”这个词语,她曾经认为,各人有各人的工作,各人有各人的使命罢了。 她自己也不是天生就喜欢做贾五小姐的! “你曾经像一个朋友一样照顾我,帮助我,我虽然没有多说,但我心里是感激你的,也从来不觉得,你比任何人卑贱。但是今日,你变成了一个无比卑微的人,是你自己把自己置于这样不堪的境地。”姚瑟一字一句慢慢说道,铿锵有力,不容反驳。 初雪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好像刚刚被打的人是她似的。 “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自卑?”“不管我说与不说,你都已经深陷自卑了。”姚瑟不再与她言语,她看起来很疲惫,便懒懒地枕着自己的手臂睡着,神色自若。任凭鞭子再落在她身上,也不恐惧也不躲闪! 初雪倒退一步,竟像被打败了一样,但是初雪才不会承认! 五十七 机会(上) 初雪又折磨了姚瑟半个时辰,可是她咬紧嘴唇,连声都不吭一声,让施暴者感到无趣。 “若是风摇雨落看见了,不知道会怎么想!我今天也算为我们这些下人出了一口气了!”初雪不无得意地讽刺道。姚瑟冷冷地摇摇头,“你不配与她们比,她们才不是下人。” 姚瑟虽然没有睁眼去瞧,却能猜到初雪的神情一定非常生气,激怒初雪并非一个好办法,却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雨落心思单纯,一心为着云轩,只要云轩幸福,她就会满足。至于风摇,更是秀外慧中,如今得到了二哥的倾心爱慕,实在没有比她们更高贵自由的人了。”“你说什么?”初雪咬住自己的嘴唇,“风摇她,和二公子...真叫人吃惊。” 风摇的爱情并不是一种攀附,而代价也远比初雪想得要艰难,可惜,她并不会懂。姚瑟好像听到了一点前因后果,大约初雪当初有意攀附贾诚。她或许认为是因为姚瑟在清音阁打了她,才让贾诚厌弃了她,因而对她很是怨恨。 “风摇有了二公子,碧云轩有了马尧,那姚瑟,你有什么?”初雪反将一军,问姚瑟道,她又自顾自地笑了笑,“我忘了,你还有一个强盗,你真的指望他会来救你吗?”这一次,初雪没有猜错,天无涯是姚瑟唯一的指望,为此,她必须保存自己的力量。 “怎么,不可以吗?你没有见识过天无涯的厉害吗?”姚瑟冷冷地问道,话音一落,屋里的小环就笑出声来,她们想,如果姚瑟看见了此刻天无涯的处境,就会知道自己的期待多么不切实际了! “程姑娘你不用担心,有浪爷在,那个天无涯救不了任何人。”一个看起来很乖巧的侍女谄媚道。“我自然知道,怕的是,她还不知道呢!”话罢又是一鞭,狠狠地落在了姚瑟身上,可是她忍着痛,仍是不吭一声。 嫉妒不是件好东西,所以被嫉妒逼疯的女人总是不太高明。 “那个人现在看上去简直像死了一样!”“那当然,他中了毒,又被打成那个样子,我看,早已死了七八回了!”两个侍女在边上一唱一和地说着,可姚瑟没有睁眼,也不曾搭理半句。 “可是当我路过铁门的时候,好像听见他还在说话呢!”其中一个人忽然想起来,“好像在叫‘什么...什么..’”姚瑟睁开了眼睛,她知道天无涯又在死而复生的过程里挣扎了,在这个时候,他会叫小莫的名字,他会借由她的力量重新站起来的。 “不是什么,他在叫小莫。”姚瑟接话了,让她们有些意外。“小莫是谁?”初雪问道,两个侍女自然摇摇头。本不该指望姚瑟会回答,可是这一次,姚瑟却大方起来,“小莫是渭阳城里将军府里的侍女,可是她是个神仙般的人物,这世间的女子都比不上她。”“包括你?”“包括我。”姚瑟平静地说道。 “这么说起来,你喜欢的人又喜欢着别人呢!”初雪有些兴奋,“你们说,这是不是报应!”她以为自己在姚瑟的心里打出了一条血痕,这比在她身上打出二十条还要管用。姚瑟的眼里也藏有一抹兴奋,因为她看到了机会。 “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我呢?”语气仍是平静的。“那他为什么没有唤你的名字?”“他迟早也会,不然你们可以去守着听听,”姚瑟笑了笑,眼睛里露出初雪最为嫉妒的那种火焰般的色彩,“小莫毕竟已经死了。” 一个活人对死人的感情自然不会长久,虽然有人不相信这一点,但幸而初雪不是。 “不会,他从没有叫过你,我都路过好几次了,他没有叫过别的名字。”那个提起天无涯的侍女嘟嚷道。“你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反正我也不会相信。”姚瑟又闭上眼睛,安然而眠。“你确定他不会叫别的名字?”初雪过去问侍女道。 侍女坚定地点头给了初雪信心,她转头问姚瑟道,“你想见他,是不是?”姚瑟没有抬眼瞧她,只冷冷说道,“见不见都不要紧,我知道他心里有我。”她的计谋快要成功了,这时候一定要隐忍些。 “带她出去,让她听听,让她死心!”初雪被姚瑟的冷静和自信逼疯了。“不行,浪爷说了,她不能离开这个房间!”一个丫头出言阻止。“是啊初雪,你毕竟只是一个下人,何必违逆主子的话呢,我要是你,就不去做这个主。”姚瑟必须要推波助澜一把。 她话音刚落,果然初雪涨红了脸,继而狠狠地打了那个多嘴丫头一巴掌,“这里我做主,轮不到你提醒我!”姚瑟看见被打的侍女眼睛里有一丝恨意。如果当初在清音阁外,姚瑟早发现被打的初雪眼里有这种恨意,如果她早些想初雪解释,很多事情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充满恶意,或者今天她们之间不至于如此。 可惜,初雪不懂这个道理。 姚瑟轻轻地摇摇头,便被扶出了石室,去到囚禁天无涯的地方。这间囚室与别间不同的是,有许多暗窗,可以在外面看见这个囚室的所有角落。 天无涯就躺在石室的中心,四肢都被铁链锁住,他的脸色还像以往每一次中毒时那样惨白,早已遍体鳞伤。除非是神仙,否则,任谁也不能救他出去。 “无涯大哥!”姚瑟再也无法假装平静,泪水夺眶而出,身上的伤痛仿佛已经感觉不到了。 “小莫,小莫...”天无涯在叫小莫的名字,他的声音和原来一样,连呼唤小莫的节奏韵律也和原来一样,那或许是他心跳的节奏。小莫早已是他的习惯,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可以从内心深处找到自己的同伴,借由她的力量,再站起来。 姚瑟本来应该欣慰的,可是此刻,她却又莫名地悲从中来,或许因为他在叫小莫的时候,就把她隔绝在外了吧。姚瑟缓缓转过头去,她站不住了,慢慢蹲了下去,初雪讽刺她的话语她都听不太清楚,只有天无涯的声音一直在耳边环绕。 五十七 机会(下) “姚瑟,姚瑟...”天无涯的声音,不会错的,可是他在叫姚瑟的名字,和呼唤小莫的节奏一样!“你们听到了吗?”“呀!”那个侍女很是惊讶,“他以前不会这样的!”看来她们也听到了,这不是姚瑟的错觉! 如果此刻初雪看到姚瑟的眼睛,她会惊讶,姚瑟的眼睛里竟然有了乞求。那是对生命最本能的乞求,它无损尊严,它只是任何一个人对充满希望的未来都有的乞求,姚瑟要活下去,也一定会活下去! 铁链作响,石破天惊!关住天无涯的囚室忽然炸开了一样,只听得初雪一声惊叫,便被摔了出去。那个被以为永远逃不出来的天无涯,此刻竟然就在姚瑟身后站着,他与往日一样,仿佛下一句就是,“我们走吧。” 没有人知道,他如何能从那些可怕的铁链里脱身,也没有人知道他如何能从这坚固的石室破墙而出。但是姚瑟不想问,他不管做出什么事情,她都不会惊讶。 但是浪千行如果知道,一定会后悔!就像天无涯说的那样,“我早该杀了你!”浪千行恨天无涯当然是有理由的,他自己也算是天中四门的后起之秀,可是天无涯处处压制他,使他全无反抗之力。 他得到一个这样的机会可以折磨天无涯,他怎么可能放过,这与初雪的初衷也是一样的!浪千行舍不得杀了天无涯,每一次天无涯被踢地撞上了石墙,遍体鳞伤的时候,他最是畅快!可是他没有想过,他的力道,加上天无涯的力道,什么样的石墙都是可以撞开的! 幸好还有铁链!天无涯利用四肢的铁链平衡了石室的受力,让它不至于在不应该崩塌的时候崩塌,因为他必须等一个机会,等看到自己的同行者安全,能一击即中地将她救回来的机会。 在这个过程里,天无涯一直假装昏迷,让浪千行以为自己的毒是有效的。事实上,天无涯也真想昏迷下去,什么都不管,可为着什么,终究没能。 姚瑟没有说话,只是缓缓从地上站起身来,天无涯应该为这次劫后重逢做一个愉快的开场,可是他的眼睛里露出薄薄的怒意,他看见了姚瑟满身的伤口。姚瑟想到自己的衣裳已经被打破了,有些脸红,往后退了退。 “他们怎么敢!”“无事,都是皮外伤。”姚瑟努力笑了笑,“这里还不安全,我们快走吧。”天无涯将长衫脱下来披在姚瑟身上,握住她发凉的手,“你身上的寒毒本就没有痊愈,我们从这里出去之后,就带你回青石镇养伤,乔大夫如果不说你好了,你哪里也不能去。” 姚瑟点点头,身上的迷药已经褪去,她也重新有了力气。她看起来那样羸弱疲惫,眼神里却一点也没有软弱,还像以往一样坚定。“我们先离开这里。”“等一下。”姚瑟意味深长地看了伏在地上的初雪,“你能把我的那间囚室门也打碎吗?” “为了她们?”天无涯皱了皱眉,觉得不值得。“天寰地窟对犯了错的门人严苛,当初在清音阁,那两个小道士让我们进去,因而...”姚瑟悠悠一叹,“不管她今日对我做了什么,此前十年,她也曾真心待我。” “难道,竟然是她打伤你!”天无涯看了初雪一眼,这才想起来这个女子就是清音阁外的那个“忠心”丫头。“仇恨总是不应该比恩情来得重要,对不对,无涯大哥?”天无涯没有回答,但他被少女的话震撼了,这种震撼的机会并不多,上一次还是十几年前。 天无涯不再多言,抬手便是一掌,石室的门应声而倒。倒在地上的人们终该相信,玄铁重门能被一掌击倒,那么这个出掌的人不管逃出哪里,都是可能的。 姚瑟微微一笑,“我们走吧。”长衫裹住的娇小身体里终于长成了一颗美妙而高贵的心灵。如果说姚瑟真的有什么优点,那就是她一直分得清,什么不比什么重要。 一时一刻的心情,不比十几年的姐妹之情重要;享之不尽的富贵,也不比寻找一个真相重要;对以往仇恨的追究也不比活在当下重要。因为她分得清,所以错失的少,因而姚瑟看上去总是那么富有。 “你是说!我被浪千行制住的那一刻,你就开始假装了!”姚瑟睁大了眼睛。“这些人惯会用计谋,但我不会,好在,我会将计就计。”只有这样,天寰地窟的人才会将天无涯他们安心带回老巢。 “这些人对自己的毒计一向有信心,只是对我不太有信心,否则,也不需要用这些铁链困住我。”天无涯伸手取下姚瑟的发钗,然后挑开了身上的最后一条铁索。“事实证明,他们对你的没信心也不是徒劳的。”姚瑟难免为天无涯感到骄傲,无论他在心里如何看她,能与他并肩作战,已足够令人骄傲。 “但事实上,也是徒劳的。我如果是他们,决不靠铁链石室困我。”“喔?”姚瑟有些好奇,“那要如何才能困住你呢?”话一说完,姚瑟有些后悔,仿佛别有用心。“只要困住你,也就会困住我了。”天无涯的回答浑似无意,他的目光早已被石窟里那些深深浅浅的沟槽吸引了。 而听见这句话的姚瑟,眼睛里迸发出奇异的光芒。 “不知道独孤前辈会被关在那里。”天无涯还自顾自地往前走着,姚瑟扶着墙,落后他数步,“大约也是一间石室吧...”她忽然想起来,“你若一开始就是清醒的,那怎么不早些击倒他们,也不必吃这么多苦头。”“投鼠忌器,我怕他们会挟持你们来逼我,所以你刚到我门前的时候,我还没有动手,我要观察一下,你不会被你旁边的人轻易制住,才可以。” “所以,我在铁门外叫你的时候,你是清醒的?”“自然是清醒的啊!”天无涯不知道姚瑟为什么在意这个。姚瑟眼里的光芒消失了,她有些隐藏不住的失望,看起来,他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还是只会叫小莫的名字。 “我们往前走吧。”天无涯深吸了一口气,阔步向前走去。 五十八 七星炼狱 (上) 天无涯就在前面走着,像往常一样,但姚瑟觉得他离自己很远。 她感到累极了,她想伸手去扶住石墙,可是石墙好像会后退,怎么也扶不到,就在她要崩溃的时候,天无涯回过神来稳稳地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对不起,我不该放开你的。” 此刻的他们站在了天寰地窟的石宫门口,一切的真相就要揭晓了,可是她不知道该不该往前进,谁也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天无涯好像注意到了同伴的需求,他明白姚瑟需要他的支撑,但他不明白姚瑟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姚瑟低头擦了擦自己不争气的眼泪,然后努力想转移两人的注意力,便指着地上的凹槽,“那是些什么?”“我刚才也看见了,但一时还想不明白。”姚瑟走过去,将左手的放上去,左手的四个手指正好和槽相契合,而多余的那个大拇指,就顺着指向了下面。 她慢慢蹲下身去瞧,果然发现了一个机关!“你怎么发现的!”“巧合而已。”自然不只是巧合,一般人都会下意识将右手放上去,可是姚瑟和姚天囚一样,惯用左手,除了贾信纠正她吃饭和写字以外,能用左手的时候,她都不用右手。 “我一直觉得,这地方怪得很。”天无涯一手举着火褶,一手拉着姚瑟,慢慢往前走着。“怎么讲?”“我方才在外面打破了一面石墙,可是与之相连的墙却没有受到牵连。这与一般修葺房屋的方式不同。”“哦?”姚瑟竟不知道,他还懂修葺房屋。 “我发现那墙体里竟有一整个框架在支撑它,而不是靠一块一块的砖彼此堆砌建造。”天无涯言语里竟然有些赞叹,“真是一个奇妙的设计!”方才转动的机关打开了一条新的路,他们越往里走,越感寒意森然。 “这里有烛台,我们点燃吧。”“万一,蜡烛里有毒呢?”天无涯笑了笑,周围像是有了光亮。“你觉不觉得,这里有些熟悉。”“不错,这里与谷门墓地有几分相似。”两人相视点头,“但是谷门墓地十分潮湿,这里倒很干燥。” “若我们没有什么思路又怕触碰了机关,要不要,试一试谷门的石棺走位的方法?”姚瑟忽然提议道。天无涯点点头,他闭上眼睛,眼前仿佛一片星野,北斗七星自然最为闪亮。他以星宿的位置对应道旁的两排烛台,移步换位,片刻之间,转动了前后七个烛台,分列不同的星宿位。 门果然开了。 姚瑟皱了皱眉,前去转动剩下的烛台,旁边的门也开了,两人对望一下,将余下的烛台一一转动,管他什么七星北斗。门次第开放,一共七扇,最后一扇门上悬有匾额,“七星炼狱。” 两人在门前徘徊了许久,然后决定随意选择一扇门进去。“这个地方最大的问题,好像就是故弄玄虚。”姚瑟嘀咕道。“如果没有机关,恐怕就是最大的机关了。”天无涯若有所思。 “有人!”姚瑟惊叫一声,只见人影一闪,天无涯下意识互在了姚瑟身前,良久,两人才发现原来石门之后就是铜墙,刚才的人影也不过是他们自己的影子。“真是一个十足的鬼地方!”姚瑟朗声笑道,“我要大步往前走了,反正这里的机关无迹可寻!” 姚瑟大着胆子往前走着,走了数步感觉地在震动,“难道是我走得太急了?”她有些意外,以为这是迷药未散尽的缘故,当她回过头来看天无涯的时候,他的脸上分明有一丝惊恐! “无涯大哥...”只见他面色惨白,额上渗出了冷汗,这种害怕的神情已经很多年没有在他脸上出现了。姚瑟这才看见铜镜转动,露出他们的背面,那是长满尖刀的石墙,石墙从四周慢慢顺着脚下的凹槽滑动,离他们越来越近! 即便天无涯的剑再快,可以削断那些密密麻麻的尖刀,可是石墙不会停止,片刻他们就将化为肉酱!那是不可预计的痛苦,姚瑟吓坏了,竟说不出一句话。 “瑟儿,你想少一点痛苦吗?”这句话从天无涯干涸的嗓子里冒出来,他很绝望,他将自己的同伴引入了死地。“对不起,无涯大哥,我帮不了你...”面对近在咫尺的死亡,姚瑟并不恐惧,可是却非常遗憾。 天无涯拔出姚瑟的佩剑,指向她,“我的剑很快,你知道的,只需要一瞬间,你就会失去一切知觉,不会痛苦。”剑尖已经抵到了姚瑟的喉咙,她却没有闭上眼睛,甚至还浮起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可是剑客的手,却有了他不应该有的颤抖。 近了,石墙离他们只有半米之遥,他不应该再等了,可是天无涯做不到。姚瑟却从他手里将剑拿了回来,“你眼睁睁看着小莫死去却无能为力,这种痛苦,瑟儿不想你再受一次。”姚瑟拿剑对着自己,“来生来世,我们...”她没有说完,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想和她有一个来生来世的约定。 下一刻,冷剑横飞,姚瑟闭上了眼睛。 血,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染红了地面,顺着凹槽流淌起来。天无涯紧紧握住了姚瑟的剑身,他满是伤痕的右手此刻又多了一道鲜红的口子。但是冷冷的剑瞬间被握住剑身的手捂热了,这股热也仿佛透过剑传到了姚瑟的身上,“无涯大哥...”她再也握不住手上的剑了。 长剑落地,天无涯伸手拥抱住了姚瑟,为彼此掩藏许久的最后一点软弱找一个倾泻口。是啊,人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坚强倔强呢?在绝望面前我们可以选择冷剑,也可以选择拥抱啊! 此时,石墙的剑尖离他们只有毫厘,但天无涯的这个拥抱却足以驱赶死亡带来的绝望。姚瑟忽然愿意在这最为心动的一刻死去,却为着什么,终究没能。 一切戛然而止,周围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 五十八 七星炼狱 (下) 姚瑟感到背部的刺痛只是一个轻触,终究并没有变成血肉模糊的剧痛。“停止了?”“停止了。”天无涯也不敢相信,这让人心惊肉跳的一幕,竟然也是一个故弄玄虚的玩笑而已? 两个人依然不敢轻举妄动,直到石墙自己退开一条路,迅疾干净,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现在,我们往哪里走?”过了许久,姚瑟才颤颤巍巍地问道。“别让我做决定,我真是一步也不敢走了。”天无涯说着,自己也笑出声来,很久没有承认过,他与所有人都一样,既疲惫又害怕。 可是,人在浪途,身不由己。误闯进来的鬼门关,还是要把路走下去。好在石墙之后,他们的路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父母给顽皮的孩子一点警告。但姚瑟却清楚的记得那背脊上针尖般的疼痛,后来时有想起心里都会一阵发麻。 但姚瑟更加不会忘记的,却是,那个死亡之前的拥抱。 天无涯忽然停下脚步,蹲下身去,认真观察起地上的沟槽,他隐约觉得,这沟槽就是控制所有机关的。 但是他也实在看不出什么机巧,累了便就地躺了下去。“你要小心些,不要又触动了机关。”姚瑟忍不住出言提醒他。 “可是,我们现在半点都不懂这个地方,不然,我们再用七星阵步走着?”天无涯彻头问道,模样颇有几分无赖。“你说真的?”姚瑟刚问完便自己也觉得好笑,于是就在他旁边躺下,能得一时半刻的偷懒,也是好的。 “师父,我在求您。”这个时候,薛建的声音传来,于他们竟然是一个惊喜!两人对望一下,坐起身来,既然薛建在附近,说明他们没有走错! 薛建的声音忽高忽低,听着甚是刺耳,这倒是给他们做了很好的指引。两人重新站了起来,寻着声音在迷宫里走了半晌,兜兜转转才找到了薛建和独孤正昊。 薛建戴着面具就站在独孤正昊面前,“你以为你等得到天无涯来救你?”薛建冷笑一声,“你是知道这七星炼狱的,多少江湖豪杰困死于此处,天无涯就算侥幸逃出来,又怎么可能到得了这里?” “不好意思得紧,偏生就到了!”姚瑟心里得意地说道,简直忘了方才的命悬一线。“你看见那边的浅槽了吗?”天无涯轻轻在姚瑟耳边说道。“不是一路上都有吗?”“我猜,他们和机关的控制有关,必要的时候,可以试试。” 独孤正昊坐直了身子,仍是处变不惊的表情,“你说的不错,他未必能活着走到这里,这座炼狱神秘危险,你又怎么知道,你能活着出去呢?” “这么说来,这里,还不是天寰地窟的巢穴?”姚瑟很是疑惑地与天无涯对望了一眼。 “好,既然你不肯说,我就不留着你了!”薛建要向独孤正昊出手了,天无涯不能再等,直飞向薛建的是一枚铜钱,毕竟天无涯可没有那么多金叶子可以使! 薛建的分神只是一瞬间,但有了这个空袭就足够了,天无涯飞身过去,成功地挡在了独孤正昊身前。“前辈,您还好吧。”“我很好。”独孤正昊的声音有几分沙哑,“姚姑娘还好吗?”他冷峻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 天无涯抢先出手,攻向了薛建,将他逼到了一角,可怕的不是薛建,是那不知道何时就会被触发的机关。姚瑟趁着他们两人在打斗的间隙,抢到了独孤正昊身边,用剑划破了自己的手掌,曾经吹弹可破的皮肤如今早已伤痕累累,疼痛都习惯了。 “姚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姚瑟将血一滴一滴地滴入浅槽,“方才血流进浅槽好像控制住了机关,我想试一试。”“方才是你的血停止了机关?”独孤正昊面色有异,“你不是姚天囚的女儿吗?” “这有什么关系吗?”姚瑟的心思都在和薛建打斗的天无涯身上,并没有在意独孤正昊的问题。 天无涯一掌打中了薛建,他被摔了出去,眼见就要撞到石壁上,天无涯伸手去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救了回来,薛建却下意识地抽出随身的匕首,划破了天无涯的手臂。天无涯若非遭受攻击,从来不会主动置人于死地,这种悲悯薛建并不会懂。 “你这是做什么,我不会感激你!”薛建冷冷说道。“我只是不想你触发了机关,对于这个地方,你并不比我更有把握,不是吗?”天无涯知道,这个理由他可以欣然接受。 “无涯大哥,这里没有动静。”姚瑟无奈地叫道。天无涯回过头去看见她还在流血的手指,“难道,我又猜错了。”只是一个回头的瞬间,薛建就立刻偷袭,他总是无孔不入的。 姚瑟来不及出言提醒,已横剑而去,直削薛建的右肩。 “瑟儿,你不要过来!”天无涯耳朵一动就已洞悉了薛建的奸计,他本就偷袭无望的,但是姚瑟送了过去,反手就被薛建扼住了脖子。 “你放开她,我让你活着离开。”天无涯平静地说道,丝毫也没有功败垂成的失落。但是姚瑟也不想为自己的冲动道歉,不管是不是圈套,她的同行者只要有危险,她都会全力去救,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薛建大笑一声,“五小姐,你在乎天无涯已经超过了任何一个人,包括六小姐。”薛建压低了声音,他的语气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姚瑟离他很近,那种松香的味道她又闻到了。 “天无涯,我们做一个交易如何?”“你说。”现在姚瑟在薛建手里,天无涯没有别的选择。“我要知道七星炼狱的所有秘密。”“你应该清楚,我知道的还不如你多。”“可是他知道!”薛建的眼睛指向了独孤正昊,“从头到尾,这都是谷门的阴谋,不是吗,师父?” “前辈,他说的是真的吗?”所有人的目光都一点一点汇聚到了独孤正昊的身上。 五十九 惊天之谜(上) 独孤正昊兀自坐着,没有回答。 “三十年前,南宫耀被你们囚禁于此,为谷门修建一座绝世炼狱,不是吗?”薛建咄咄逼问。“南宫耀?”天无涯从没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画中仙迹属皇甫,造屋圣人称南宫”姚瑟倒是听说过这个人,“难道是三十年前绝迹江湖的鲁班后人?”独孤正昊点了点头,“是他。”“我四岁那年,我爹爹广发雅士帖,宴请江湖名士,皇甫先生也是贾家座上宾客,可惜,如何都找不到南宫后人的消息。” “四岁?”天无涯想了想,姚瑟应该是记起了姊妹玩月图,“你的意思是,早在那时候,南宫耀就被囚禁在谷门了?”“不错,三十年来,他一直在这里。”独孤正昊的眉宇之间有一分难言的惆怅。 “可是为什么,谷门需要一座这样的炼狱呢?”姚瑟倒是问到了关键。“这里几百年来都是谷门囚禁俘虏的地方。只不过,数十年前,他们请南宫耀来,将此处的机关重新设计,为的是...”独孤正昊的脸上有一丝愧意,“无论什么样的高手,到了这里都只能束手就擒。” “他们?”薛建冷笑一声,“师父,您说的他们是谁?”“不错,就是我的师父,谷门前任掌门。虽然那时候我沉迷北斗万象的研究,但是我身在谷门,不能立阻止他们,是我的失误。” “武林高手为何又能无端端地进到这里来?”“莫非...”姚瑟的声音颤抖起来,“扶苏国宝藏...”以宝藏之名引来高手,设计将他们囚禁起来,一一逼他们说出自己的武功机要,倒实在是一个可怕的办法。 “可是我爹当年亲口承认已找到了宝藏,而他难道不是因为私取宝藏被追杀的吗?”姚瑟却又很是不解。“姚先生是第一个活着走出七星炼狱的人。”独孤正昊悠悠一叹。 “南宫耀的机关如此厉害,我爹又是如何逃出去的呢?”“姚先生有智慧。”独孤正昊微微一笑,“懂得放手,恐怕是唯一逃出去的办法了。”天无涯忽然抬起头来,“我懂了,外面那些机关似是而非,其实都是有人在里面操控的。”天无涯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那些人自以为破解了那些虚设的机关,一步步向宝藏逼近,却不知道,死期将近!” 姚瑟点点头,“不错,一定是这样!”然后又不无欣慰地说,“我爹爹却没有中计!”姚天囚自然也是被自己的贪念带到了这座炼狱的,只是他很幸运,和姚瑟一样,他分得清什么更重要。所以在最后的危险到来之前,他悄然退场,去了隰桑,在那里找到了他的宝藏。 薛建听到此处,冷笑一声,“可惜姚天囚最后还是被害了,不是吗?”姚瑟一愣,不得不承认,薛建的提醒不无道理,那么姚天囚究竟是被谁所害?是因为他洞悉了扶苏国宝藏不过是一个圈套这件事吗?那么江湖之中,最有可能追杀他的人,便是这个圈套的始作俑者了。 姚瑟的目光一点点聚回到独孤正昊的身上,但她还没有开口发问,天无涯却先问了,“薛建,你为什么希望我听见这些?” 薛建显然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吞吞吐吐地说,“我为什么?我没有为什么,我只是...让你认清楚这个道貌岸然的人罢了。”“喔?”天无涯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只是这样吗?” “独孤正昊,这里的机关到底还有什么秘密?”薛建又将矛头引回了他身上,“你们让南宫耀以七星阵法为原型,设计了这座炼狱,为的就是谷门中人的平安,不是吗?你一定知道最后一扇门背后是什么吧。” 独孤正昊的脸上,仍是处变不惊的平静神情,“你真的以为,就靠一个七星阵法就能困住那些江湖豪杰?”他的记忆里流淌过太多人的鲜血,“当年死在这里的武林高手何止一个南江一盗?”那些人无一不是身经百战,有的精通奇门术数,有的声名显赫,却无一例外地被囚在此,有进无回。 “可是这些年,江湖上从未有人怀疑过谷门,这又是为什么?”“这恐怕就是人性的悲凉之处了。”天无涯叹道,“要来寻宝的人自然不想让别人知道,不管是图一个不求名利的好名声,还是怕别人知道了来争夺,这件事都是秘密进行的。所以没有人会声张,哪怕有去无回也只好认了。”只要人心的贪念不灭,陷阱就永远会有自己发挥作用的机会。 “你比我想的,看得还要通透。”独孤正昊欣慰地冲他点点头。 “那么,南宫耀呢?他到底在七星炼狱的最后一层做了什么?”薛建今天的问题实在有些奇怪。“很遗憾,炼狱落成之日,他们就以毒酒杀死了南宫耀。”独孤正昊长叹一声,“没有人知道,第七层是什么。” “你们杀死了南宫耀,又如何控制机关呢?”姚瑟倒是问到了点子上。“惭愧,这座炼狱其实并没有按谷门的构想发挥什么作用。那些中埋伏的人,顷刻便死去了,我们来不及逼问他们的武学要义,也没有办法弥补因无法参透北斗万象诀,而中空的谷门武功。”独孤正昊答道,“但这座炼狱仍然是谷门的耻辱。” “薛建,为什么,你需要我们知道这些?”天无涯还是非常敏锐地发现,独孤正昊之所以吐露了谷门的这个污点,都是因为薛建的一步一步指引逼问。 “很快,你就会知道答案了。”薛建将姚瑟往天无涯怀里一推,启动了最后的机关,天地震动,仿佛顷刻之间,大厦将倾。 天无涯将姚瑟救了下来,已有大大小小的石头向他们砸过去。“去救前辈!”姚瑟提醒道,天无涯奔去将独孤正昊背了起来。他们来时的路,此刻已经被大石堵住了。 如今,七星炼狱的最后一道门,是他们唯一的退路了。 “无涯,刚才是你的血流入了沟槽吗?”“是啊,前辈,有什么不妥吗?”“血没有办法控制机关,我刚刚已经试过了!”姚瑟一边躲避大石,一边说道。 独孤正昊却拿起天无涯还在渗着血的手,将血滴引入了沟槽之中,血一点一滴溢满浅槽。 最后一扇门,打开了! 五十九 惊天之谜(下) 姚瑟张大了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他们没有时间犹豫了,三个人躲进了七星炼狱的最后一层,生死难料! 炼狱的最后一层,却并不是什么人间地狱,也没有任何骇人听闻的机关,反而十分简朴。石桌石椅俱全,收拾得也很是干净,看起来像有人长期居住于此。 “独孤前辈。”待三人歇息了一阵,刚刚弄清了周围的环境,姚瑟忽然站了起来,“您知不知道,到底是谁要杀我父亲?”“姚姑娘,”独孤正昊轻轻一叹,“你已经见到了最后害死你父亲的人。你真的还想在复仇的路上走得更久吗?” “我...”姚瑟止步了,如果真相又会把她推向仇恨的漩涡,那她到底要不要追查下去,要不要放弃自己好不容易平静的心绪呢? “瑟儿,”天无涯走过去柔声安慰她,“你太累了,先睡一会儿吧。”“什么?”姚瑟有些疑惑,这是什么境地,她竟然可以入睡吗?可是没有等姚瑟再开口问话,天无涯重重地点了她的昏睡穴,将她缓缓放在石床之上。 “你也有问题要问我,是不是?”独孤正昊好像明白天无涯不愿意姚瑟醒着听见以下谈话的心情。“是啊,我想问你,藏着这么多秘密,不累吗?”天无涯的问题,竟然如此简单。 没有回答,只有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你都知道了些什么,说来听听。”“那好吧,首先,独孤前辈在哪里?”“喔?”对方笑了笑,揭下了面具,“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他?”面具下面,确实另外一张更为精致的面具。 “你为什么不让我看见你的脸?”“因为你若看见了,一定会后悔的。”对方的语气里带着笑意。“你打算对我承认多少真相?”“这取决于你,知道多少,我是不是还可以隐瞒下去。”对方是一个高明的对手,回避了天无涯的每一个问题。 天无涯倒真的是一个毫不作伪的人,便大大方方地,向他承认了自己的所知,“从薛建挟持姚瑟开始,我就知道,你们是一伙的。”“哦?有趣。”“如果你们不是一伙的,那么当时他最应该挟持的人是你,而不是姚瑟。”“毕竟独孤正昊是会武功的,也许姚姑娘更容易对付一些?”对方还在热情地提供另一种假设。 “不会。从你们抓住独孤前辈的那一刻起,他应该就被点了穴,否则,薛建没有那个本事在他那么近的地方站着。”“很有道理!”对方居然赞了他一句。“你不仅是他们的同伙,你恐怕就是这天寰地窟的主人吧!”天无涯听见自己的声音有几分颤抖。 天寰地窟!多么可怕的神秘组织,他如今要一个人面对这一切,为了保护姚瑟,甚至不敢让她多听见半句。 “你猜得不错。”对方竟然承认了! “你懂七星炼狱的机关,这整个魔鬼般的机器为你所控,虽然你看上去丝毫也不会武功。”天无涯的声音高了些,也不再颤抖,“这么多年以来,谷门并没有靠七星炼狱获得半分的好处,因为自始至终,中兴谷门的,依然是北斗万象诀,是独孤前辈参悟了这套剑法。” “听起来,你对他很是推崇。”对方的语气里竟然有一丝难以捉摸的不屑。“我既然猜到了这么多,你是不是应该让我见到他?” “你离真相还很远呢,这就不猜了?”对方嘲弄地说道。 “好,”天无涯只好继续说,“你这些年隐居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却又在江湖里织了这么大的一张网,定然有自己的目的。你不露武功,无非两个原因。要吗是你自视过高,觉得学武无益,要吗,是你的武功会暴露你的目的,你害怕。” 对方的身子忽然颤抖了一下,“看不出,你还有点聪明。” “这座炼狱的机关都是人为控制的,所以,我和姚瑟险些遇害不是我们触碰到了机关,而是你想我们死。”“那为什么,机关又停下来了呢?”“是啊,我本来也不明白,就在刚才....你拿着我的手,将血滴入浅槽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天无涯的眼睛里却是更加深的迷雾,“我的血,竟然可以控制机关,因为...”“因为什么?”对方的笑意更浓了。 天无涯的血当然是不一样的,里面不知道混杂了多少毒,可是他的心里很强烈地觉得,他之所以可以控制机关,是因为他的血液本身,恐怕和他的身世有关! “为什么要杀我?”天无涯从袖中拿出一支毒镖,正是剪云山上,他们用的那一种。“你问哪一次?”对方承认,想要杀天无涯,已经很多次了。“最初的那一次!”飞镖脱手,直直贴着对方的脸颊而过,然后插入了他身后的石墙之中,但他纹丝未动,像是早已确定,天无涯不会加害自己。 “独孤前辈曾经告诉我,我出生不久,是一个夏天,一个农妇抱着我在大泽旁边纳凉,遇见师娘,后来有刺客出现,想要杀人。他们当时都认为,此刻是冲着师娘去的。毕竟她是一个江湖人物,关系复杂。”“合情合理。”“可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刺客出手杀的第一个人却是农妇?这样岂非打草惊蛇?” “那么你的猜测是什么呢?”对方的眼睛里有一抹奇异的色彩。“如果农妇不是普通的农妇,孩子也不是农妇的孩子呢?”天无涯知道,自己猜的只怕是对的。 “我真的没有想到,你竟然还活着。”对方长长地叹道,他的眼神里竟然有一丝不明所以的哀伤。“从我的血让机关停止的时候,你就应该想到,否则,你不会连同薛建做一个局,让我知道谷门的事,不是吗?” “不错,你比我想的,看事情还要透彻。”“那我可以见到独孤前辈了吗?” “既然是将死之人,不妨让你开心些。”机关打开,独孤正昊正经危坐在白幔之后。 六十 情深缘浅(上) 风摇很喜欢苌楚边界上的这一条长河,她还记得自己被人从这里带走的场景,在很多年很多年似有似无的记忆里,她都觉得,这里是她的家。 今天晚风很好,这本来是一个好睡的时节,但是贾实在床上躺了很久了,睡意却迟迟不肯袭来。 “风摇,你进来。”贾实其实不确定窗外左右摇晃的是树影还是人影,但他知道,风摇是睡不着的,她一定也发现了,他们回到苌楚的行踪被天寰地窟知晓的事情。 贾实不怕,从和风摇一起离开株林开始,他就觉得有自己足够的力量为她一战,不管前路如何。 “怎么了,你还没睡着呢!”屋里没有灯,但并不影响风摇看东西,贾实房中的一切,都是她亲手布置的,每一处她都很清楚。“你该知道,我睡不着的。” “你口渴吗?想不想喝水?”“别费那个心思,我可不想吃你的迷药。”贾实刚说完,便后悔了,“对不起,我的意思是...”“没关系。”风摇坐到贾实的床沿上,“六小姐小的时候也总是闹着不睡觉,但我总有法子治她。” “哦?什么法子?”“讲故事。”风摇笑了笑,虽然夜中,也能觉出她笑得很美。贾实有点惊喜,这么久了,风摇从来不给他讲故事。 “从前有一个贫女,就出生在一条长河的边缘。她自懂事起,就不知道被卖了多少回,马戏团,戏班子,富贵人家...这些地方她都呆过,吃过苦,却学不会乖。人人都告诫她,不可锋芒太露。但她常常发现一些显而易见的事情,别人却仿佛猜不透,每到这时,她忍不住说出来,就会被惩罚,总之,她并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 “直到有一日,她又被卖了,买家是一个戴着面具的人,他几乎是一眼就看中了女孩,带着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得再也找不到故乡的路。那是一座石窟,里面有各种奇怪的机关,戴面具的人做着许多奇怪的事情,养虫子,画图,还有哀叹。 “女孩在石窟长大,主人会用各种严酷的方式训练他们,让他们迅速成长起来,成为精明干练的人。那训练和竞争都十分残酷,输的人,错的人,常常没有活路。她还记得八岁那年,戴面具的人给他们出了一道题,女孩竟然是第一个猜出答案的人。她得到了主人的人的称赞,这很了不起,因为他很少称赞别人。” “聪明的姑娘,上天一向会眷顾的。”贾实笑道。“是么?”风摇低头玩着自己的衣角,“我所认识的上天却不太喜欢聪明人呢!”她清楚的记得,就在她有着小小的得意的那个晚上,一条毒蛇钻进了她的被窝。 “一条被她输了的同门放入被窝的蛇在她的肩上轻轻一咬,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印记,可是那种钻心的疼痛,她一生也不敢忘记。”“风摇!”贾实从床上坐起来,扶住她的肩,“你...”他想看看她的伤口,又深知自己太唐突了,可是风摇曾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他真恨自己没能早一点认识她。 “你这是干什么,还要不要听故事了?”风摇流着泪,语气却仍是欢快的,泪在月色之中,仿佛不会被发现。 “好好好,我这就躺下,你接着说,后来呢,你怎么会到贾府来?” “那个夜晚,女孩憎恶这整个世界,可是黎明终究会来,没有什么苦难是不会停止的。 “‘我需要两个伶俐的侍女,我要把她带到岷中去。’恩人的声音穿透雾霭如同姗姗来迟的晨光,本以为必死的女孩竟然得救了。她离开了暗无天日的石窟,去了一座很漂亮的大房子,里面的人都生活在阳光里。 “女孩非常羡慕住在大房子里那些和她年纪相仿的孩子,他们看上去多么神气啊!但是女孩不能参与他们的游戏,只能远远看着,看他们玩耍,写字,练武以及在水边出神...” “风摇。”贾实握住她的手,“你早就看见我了,可是我刚刚才看见你...真希望还不太迟...”“看来啊,讲故事这个法子,对你没什么作用。”风摇假装生气地将手甩开,“我还是走了好。” “不不,很有作用,我都快要睡着了!”贾实故意打了一个呵欠。风摇笑了笑,抖了抖衣袖,又继续讲她的故事,“夫人对女孩很好,治好了她的毒,还教她读书做人。和夫人在一起的两年里,女孩学会了很多东西。再到后来,小姐出世,夫人的情绪却变得很不好,常常长吁短叹,好像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难关...” “什么难关?”贾实问到。“你真是越听越精神了!”风摇娇嗔一声,然后伸手去捂住贾实的眼睛,“你要是再睁开眼睛,我可就真的走了!”“保证闭着眼睛!”贾实非常认真地说道。 “夫人曾经教过风摇两句话。”风摇替贾实盖上了被子,“她说,你最好做一个旁观者,旁观者不会受到伤害。”她轻声笑了一下,“但她又说,如果有一天,你忽然想要被人看见,那么就冒着被伤害的危险去让他看清你吧。旁观者,没有快乐。” 风摇说完地静静伏在贾实的身上,他的心跳声和均匀的呼吸声是同一个频率,“贾实,谢谢你,愿意看见我。”从她衣袖里氤氲开的迷迭香终于起了作用,让人睡着,她一向是有法子的。 “真是感人。”有人鼓着掌,从屋外走进来。 “滚出去。”风摇直起身子,“如果你们还想我告诉你们七星炼狱的破解之法,最好现在就离开这座屋子。”“小贱人,你真是活腻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云二娘和她的师兄。 “是啊,多活了二十年,真是腻了。每一年盛夏,蛇毒发作,生不如死。”风摇站起身来,她没有了以往的温婉柔和,每句话都带着刺,这或许才是风摇那掩藏不住的锋芒个性。 六十 情深缘浅(下) “怎么,你会用一个迷迭香,就算能耐了?”“风摇一向能耐,二十年前,参悟天寰地窟机关的第一人就是我。是你虚荣善妒,容不得人比你聪明,竟然以毒蛇欺我,这笔账,我迟早还给你。”风摇今日像是什么都不怕了,“数月之前,七星炼狱断龙石下,从此无人再能开启机关。若非如此,你们何必大费周章把六姑娘从松月骗回来?” “你都知道了。”“当然知道,你道天寰地窟人人都像你这般蠢吗?”“小贱人,你找死!”云二娘手中的鞭子将要出手,却被人一把摁住,“老大说了,先带她回去,若她真的能打开机关呢!”长发人劝道。 “这天底下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机关如何开启,老大不是说,碧云轩一定也可以吗?”“哟,”风摇冷笑一声,“那到底如何利用碧云轩,你们又知道吗?”两人对望一眼,皆是沉默。 风摇又笑道,“无碍,薛建也不知道,你们也不要太灰心。”她系好风衣的带子,往门外走去,“走吧,好久没有回去了。”门外尚有两个天寰地窟的蒙面剑者,看来,今晚风摇是不可能逃走了,她兀自笑了笑,在心里与贾实道别。 “他们走远了,我们还不跟上吗?”躲在树梢的碧云轩碰了碰马尧的手。“那个人...”马尧指着其中一个蒙面剑者觉得似曾相识。“怎么了?”“没事,先跟着他们吧。” “久违了,风姑娘。”薛建在七星炼狱门口等着他们,风摇盈盈一拜,就像还是那个乖巧温婉的侍女,“久等了,薛先生。”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只白瓷瓶,“您要的东西,就在这里。”“上好的唐三彩,果然是贾府的手笔。”“薛爷好见识,比您的这群手下可强多了。”风摇忍不住又讽刺了云二娘一句,让她恨得牙痒痒的。 薛建苦笑一声,“但我依然不知道,这瓶里是什么,又如何能开启七星炼狱?”风摇将瓶子我在手中,“您不必知道,只需要照我的话做就可以了。”可是薛建一向不信任别人,风摇话音刚落,他就出手将瓶子抢了过来,打开,只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 风摇兀自叹气,“天街酥雨的毒就剩这一瓶了,我还想留着对抗恶人呢。”薛建知道自己中了毒,又气又怒,却拿风摇没有办法。“薛爷想清楚了,我本是必死的命。你如果想这炼狱长埋地下,倒也不必对我太客气。” “风姑娘开条件吧。”“风摇没有什么别的条件,只希望你们务必听我的,我手里的钥匙每一把都很脆弱,若用强抢了去,摔碎了,可就没有多的了。”风摇笑着又拿出了一个瓷瓶。 “姑娘真的什么都不想要吗?”薛建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若姑娘真的合作,我们不伤贾二公子。”“我真愿意相信先生,”风摇笑了笑,“但先生忘了,主人教给我们的第一件事,就是不听诺言。”“风姑娘好记性。”“不过,”风摇望了云二娘一眼,“若先生实在要拿个什么东西来谢我,那么就给个马上就能得到的东西好了。”“比如呢?”“比如,云二娘的舌头啊。”风摇狡猾地冲她眨眨眼,“少听见一些蠢话,这个世界可能会舒服些。”薛建也望了云二娘一眼,吓得她咽着口水,不敢多说一个字。 “风姑娘,真是幽默啊...”云二娘知道如果风摇执意要她的舌头,薛建恐怕也没有办法,毕竟是她二十年前,将毒蛇放进风摇的被窝里,那蛇毒是没有解药的。“不要耽误时间了,这条舌头,我先借给她再戴戴。”风摇到底是一个心存厚道的人,“若我也死了,里面的秘密就再也无法知道了。”风摇阔步向天寰地窟的门走去,看来已抱了必死的决心。 风摇在第一重门前停了下来,将手里的瓷瓶摔下来,里面血样的东西流出来,贮满沟槽,门打开了,“走吧。”“风姑娘,这天街酥雨的解药...”薛建还在担心自己的毒。“哦,”风摇回过头来一笑,“三钱生姜,一杯清水就够了,不过是麻药。” 自上次天无涯和姚瑟进入第七重门后,这已经是第三个月了,薛建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打开门,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虽然都是天寰地窟的门人,但是他们的主人却一直十分神秘,他们也从不知道主人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风姑娘,你中的蛇毒是天下至毒,即使枫铃儿以百花玉清丹入药替你续命,也终究难以清毒,你此刻进来,究竟想要什么,我实在很好奇。”薛建和风摇一起,已经走到了第七重门前。 “也许我,就是想要你们的命呢?”风摇笑道,今晚的风摇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每句话都绵里藏针,亦真亦假。“你们在天寰地窟多少年了?”“二十一年。”长发人答道,语气里不乏自豪。“我...十九年...”云二娘低下头去,猜不出风摇为什么要问。 “这么久了啊!”风摇往门前走了数步,“那么道声别吧!”她用力向旁边的柱子一撞,顿时大厦将倾,落石不止,薛建见过这个场景,知道第七扇门将启。 风摇无所畏惧向里走去,薛建本想跟上,但是却被身后的飞来的箭矢吓退,他看见有人抢先了一步钻进了最后一扇门。“老大,这里要塌了,我们真的不撤吗?”长发人大叫一声,被落石砸中。 薛建有些迟疑,刚想迈步,又有人从身后偷袭,让他摔了一跤,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蹿进了门内,石门缓缓关闭了,他们又一次被隔在了门外。 可是这一次,落石没有停止,七星炼狱眼看就要四分五裂了! 石门缓缓在身后关上,风摇没有去瞧,她大步走上最后的祭台,拿出手里的最后一只瓶子,“夫人,风摇做到了您的嘱托。” 这时,她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进来的是一个样貌俊朗的年轻人冲了进来,他拿着弓箭,装束却是天寰地窟的蒙面剑者,似乎想要阻止她。来者说着她不懂的语言,风摇无暇与他多做纠缠,想要将最后的血滴到机关里去。 来者的弓也已张满。 六十一 炼狱之殇(上) 下一刻,箭离了弦! 只听风摇惊叫一声,手中的瓶子摔碎了,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只有一小半滴到了机关缝隙。风摇满面愁容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带着功亏一篑的绝望,然后抬眼问那个年轻人,“你是天寰地窟的人?” “风摇姐姐!”碧云轩和马尧也赶到了,“你受伤了!”“六姑娘,你怎么在这里...”风摇好像忽然失去了之前语出如箭的气势,她倒在碧云轩的怀中尽是绝望和虚弱。 “阿伦,真的是你。”马尧满脸疑惑地看着地上的年轻人,“你怎么在这里。”“王,哲修伦有罪。”那个出箭的年轻人竟然是离开松月半年的哲修伦。 “哲修伦,你奉谁的命令,为何要伤害我姐姐!”碧云轩用松月语言怒问。“王妃恕罪,罪臣不知。”他跪在地上,“我只是,想拿回圣刀。” “你说什么,圣刀?”马尧不置可否。此刻只听见大地撕裂之声,方才血滴渗入的机关裂开了一条口,有一股清冷的晶石光满泄了出来。风摇颤这手,将地上的残血捧起一点放到裂缝之中,裂缝渐开,一股肃杀的寒意逼面而来。 “松月风刀!”马尧太熟悉这股光芒了,不自觉地屈膝一跪,“圣刀从不离开神宫,怎么会在这里!”哲修伦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直视马尧之怒。 “我们一直在祭祀时跪拜的圣刀吗?这是怎么回事?”碧云轩也不解,却远没有马尧那么怒不可遏,她拿出白绢,替风摇包扎好伤口。 “哲修伦,我们离开不过两个月,圣刀离开松月多久了?”“十年。”“十年!”马尧又是一惊,这么说来,他们重回神宫之后所拜的都是假的圣刀。“十年前,圣刀被劫,哲修族作为护刀人为何不报。”“王上,”哲修伦叩首一拜,“圣刀并非被劫,而是哲修族主动献上,为了换取天寰地窟所知的炼钢之术,注造兵器,夺回神宫。” “你们...”马尧终于明白,哲修族在数年前攻破松月神宫的神兵利器是哪里来的了。“哲修明白,这是我们世世代代的耻辱,只要有一个哲修族人还在,就要取回圣刀,向百姓谢罪。”碧云轩看见哲修伦将指甲插入手心,强忍着哭腔,有些不忍,“算了,先不要追究了吧。” “你懂什么!”马尧怒吼一声,对碧云轩发火,还从来没有过,看来松月风刀在松月之地位可见一斑。马尧努力使自己平静一些,不至于以雷霆之怒来处理这件事,“你可知道,圣刀离位,松月会遭逢大劫,你们可有为松月的子孙想过?” “哲修明白,王!”哲修伦抬起头来,“请让我拔出圣刀,即使被寒气所伤死在这里,我也愿意。”话罢哲修伦冲到了祭台之上,双手握住了松月风刀,“如果哲修今日能替我族赎罪,来日阿南长大,回归松月,请王赦免她。”原来哲修伦将哲修南带离松月,让她从此在江湖流浪,就是希望她不要被牵连。 “等一下!”虚弱的风摇用尽了力气叫道,“先不要拔刀。”“你感觉好些了没?”碧云轩探了探她的额头,“你进到这么危险的地方,到底是要做什么?”“拔刀。”风摇颤着声音答道。 碧云轩与马尧对望一眼,俱是十分迷惑。 风摇坐直了身子,“小姐不怀疑我了吗?”“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啊。”碧云轩这话到不假,起初她和马尧一心一意地相信着小屋里的老夫妇,知道他们的言语之间,暗示风摇有投敌之嫌,虽然碧云轩没有半点证据证明风摇是无辜的,但她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这多年的相处,相信风摇的心。 与风摇闹翻也是一个策略,既然敌人希望看到这一幕,顺势而为自然可以麻痹他们。风摇也是一个步步为营的人,她修书贾诚说贾实或有危险,请他于腊月初八去苌楚接他回岷中。正是因为,她和天寰地窟约好,会在腊月初八为他们重开第七重门。 这封信被贾诚快马送来株林给碧云轩他们,马尧他们猜到,风摇要去做危险的事情了,于是赶在那一日到达苌楚。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不是危险,而是必死。 “好姐姐,你曾说有一日会将真相都说给我听,这一日,可到了?”碧云轩轻轻拍着风摇的背,让她从难忍的痛苦中缓解过来,从前她们也是这样照顾自己的。 “你们兄妹真是烦人,老是要听故事。”风摇笑了笑,这是她最后的时间了,自然要把故事讲完。 “这座炼狱不是靠单一的机关控制,而是靠一种叫做火烈蛊的毒虫控制,这种虫嗜血,平日它们会咬住一些关节,一旦有它们喜欢的血液注入,就会松开,以此来开合各种机关。”“真是闻所未闻。”马尧觉得这个法子有些骇人听闻。 “最初造这座炼狱的人,以自己的血喂养火烈蛊,于是慢慢的,火烈蛊就只噬他一个人的血,他成为唯一能够控制这机关的人。”“那松月风刀的作用是?”碧云轩不解。 “刀是用来控制火烈蛊的母体的,每一只小蛊虫皆要靠母体滋养。而母体长到一定年岁就会因为体内过热而不受控制,最终化为灰烬,为了延迟这个时间,他们用寒冰来镇住母体。”风摇说道此处,直起身子向马尧一拜,“十年之前,天寰地窟知道了世间有一柄奇刀,能寒气不竭,正适合控制母体。天寰地窟为达目的一向不择手段,风摇虽不知道他们以何交易,但这位持刀人定然也有许多苦衷,望姑爷酌情处理。” “好了,我知道了。”马尧向她点点头,风摇就是这个样子,自己已到这般田地,仍是不忘为别人说几句好话。“此处想来危险,一旦刀拔了出来,母体可能湖崩溃,是时,是不是会引起机关紊乱,生死难测?”马尧猜到风摇不让立刻拔刀的用心。 六十一 炼狱之殇(下) “姑爷猜得不错,风摇想,不如你们先退出这地方,我来拔刀。”“你在胡说什么,怎么轮得到你来拔刀,你不要命了!”碧云轩皱皱眉,“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拔刀。难道你是想要毁掉这座炼狱?”“这是夫人的遗愿。”风摇点点头,“夫人曾告诉风摇,七星炼狱一日不毁,武林便不会安生。” “母亲的遗愿,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这件事本来风摇也不会知道,夫人将遗书是交给雨落保管,我不知道内容。可是机缘巧合,我与二公子误入了碧云轩下面的石宫,在水底石宫里有一尊夫人的玉象,里面藏有天寰地窟的机关布置图,以及七个装有血液的寒冰玉瓶。” “母亲的遗愿是要我拔出刀来,毁掉这座炼狱,可是你知道此事凶险,便背着我自己来做。”“风摇没有几天好活了,早已日晚一日,又有什么区别?”风摇说完,早已喘不过气,他们不知道,这是风摇中毒后的第二十年,二十颗百花玉清丹已经全部吃完。 “此事看来实在复杂,云轩,你先带风摇出去,她需要休养。”“姑爷,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好了,我也明白了。”碧云轩帮风摇顺了顺气,“这既然是我母亲给我的事情,自然由我来做。我总之不看见这座炼狱毁掉,是哪里也不去的。”马尧当然知道碧云轩倔强起来是讲不通道理的。 “哲修伦,你带她们两个出去,圣刀必须归位,我作为松月的王,自然要来做这件事。”“王!”哲修伦不再与他们理论,他的双手已经握住了刀身,寒气袭人,他用尽全力,可是刀,竟然纹丝未动。 “完了,我就是怕会这样。”风摇泄了气,最后一瓶血没有撒入沟槽,母体会死死咬住松月风刀,并没有拔出刀来的可能。可是哲修伦不愿意相信,他再想用力,手已哆哆嗦嗦起来,寒气攻心,他的身体也不受控制地抖着。 马尧见状,立时飞身过来,将他的手从刀上移开,“够了,你已经尽力了。我知道,你从离开松月那天起,就用尽心力为了让圣刀归位。赎罪之心,天地可鉴。我代表松月族,赦免哲修氏。”马尧知道,悔恨有时候比惩罚还让人难堪,虽然愤怒,虽然揪心,但是仁慈才是赫朗权骁。 “松月神没有给我赎罪的机会。”哲修伦跪在地上,流泪满面。 “姐姐还有一件事情没有交代,”碧云轩望着风摇,“为什么我娘会有破解这个机关的办法?”风摇一叹,她终究是不能瞒住碧云轩的,“因为这座炼狱的创造者叫南宫耀,是鲁班后人。而你娘,是南宫耀的亲生女儿。”“那瓶里的血是南宫耀的还是我娘的?”“我不知道。”“或者是,这蛊只嗜一个人的血,还是只要与之有血缘的人的血,它都认?”碧云轩站起身来,拔下发钗将手划破。 “小姐!”从天寰地窟三番四次要掳走碧云轩开始,风摇就有此猜测,可她不愿意说出来,害怕碧云轩成为众矢之的。她保护碧云轩的心情和她母亲当年如出一辙。“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风摇,你知道吗?”“这件事情很复杂,风摇也说不清楚。” “不要紧了。”碧云轩将带血的手放到圣刀之上,血一滴一滴流入沟槽,裂缝渐渐大了起来。“我可以,我可以让它松口!”碧云轩十分兴奋,“我终于可以为我娘做一件事情了!”马尧明白碧云轩的心情,他不能阻止她。 “哲修伦,现在我命你传信松月,令赫朗舜继任新的松月王,让海纳和弥森为辅。让他担起松月百姓的福祉。”“王!”“现在你就带着风摇出去,你要以松月百姓的安宁来赎罪。”“王!” 哲修伦叩首一拜,他明白,坚守远比死亡更难,“哲修伦遵命。” “风摇,你还记得,在株林的时候我跟你说,从此以后,你不再是我的侍女了吗。”“小姐。”“这句话并非虚言,你已不是我的侍女,你是我的亲人,是我的嫂子,为了二哥,你要活下去。”风摇再说不出一句话,便晕了过去。 哲修伦将风摇背起来,向马尧和碧云轩做最后的诀别。 “对了,王妃,还有一件事,三个月前,有个姓姚的姑娘来过这里,他们被困在这一重门后,至今没有见他们出去过。”哲修伦隐藏在天寰地窟有一段日子里,亲见姚瑟和天无涯被抓来的事情。“瑟儿,你是说瑟儿被关在这里?”碧云轩环顾四周,却不知道哪里可以藏人。 “不只是她,还有这天寰地窟的主人,只听薛建说,他们这么久没有音讯,怕是凶多吉少。”哲修伦以松月之礼向他们辞别,然后转身离去,不敢再回头, 马尧将手放在碧云轩的肩上,安慰妻子。“瑟儿不会死的,是不是?”面对碧云轩的问题,马尧也无法说出吉人自有天相这种不痛不痒的话,只能凭直觉觉得姚瑟不是一个会轻易向生死妥协的人。 “不管怎么样,这座炼狱都非毁了不可!”碧云轩用力握住刀身,伤口越来越深,血也流得越来越快了。马尧一手搂住妻子,一手加重了把刀的力气,刀松动了! 没有人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但他们无惧亦无悔,即便是面对死亡,他们也没有半分退缩。碧云轩的手冻僵了,所以没有感到疼痛。她的心里暖暖的,她知道不管生死,马尧都会在身边陪伴她,想到自己就要见到姚瑟,见到父亲,和几乎从未谋面的母亲,她甚至有些兴奋。 她看见自己的思绪已经飘了起来,飘到了贾家媳,飘到了白云牧场,却最终飘到了松月。她在迷糊中看见了还在襁褓里啼哭的儿子,碧云轩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来,“舜儿,说对不起,娘真的,非常非常爱你...” 血贮满了,刀被拔了出来! 风摇他们趁着最后的夜色逃出,石窟之外已是朝霞满天。他们身后,一座炼狱正在土崩瓦解,那是一座带着许多仇恨和怨愤建立起来的炼狱,曾夺去了许多人的生命和自由。 风摇在心里念叨,“真想再去看一次日落啊,贾实,你听到了吗?” 六十二 我心素已闲(上) 鸡鸣,天色尚早,这座隐在竹林深处小屋里却已经缭起了炊烟。 “一,二,三,四,五!”揭锅,香气扑鼻而来。起锅,鸡蛋虽然打得也不够均匀,还有些糊了,但做菜的人却十分心满意足的样子呢!她收拾好厨房的一切,阳光正好照了进来,今日想来又是一个好天气! “无涯大哥,吃饭了!”姚瑟摆好碗筷,便去敲天无涯的门,可是迟迟却未见回应。“你不说话,我就进来了。”推门,屋里空无一人,门没有锁,屋里的被子也整整齐齐,但天无涯不在。 从天寰地窟出来,姚瑟和天无涯隐居到渭阳城外一座村居里已经三月有余。按照他们事先说好的,姚瑟还要时时去青石镇复诊,得到乔家人的悉心照顾,她的身子一点点复原,心情也早已平静。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仿佛生来就与天无涯长居于此,从没有经历江湖的风波。 可是,此刻,天无涯却去了哪里呢?难道他要离开这平静如水的生活吗?姚瑟的心忽然有点空。 “喂。”天无涯的房中发呆的姚瑟被忽然到来的闯入者吓了一跳,她手边无剑,却顺手拿起了床边的铁质烛台,随时随地准备一战,江湖的磨砺仍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让她敏感而疲惫。 “怎么是你!”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屋子的主人啊。“你站在我的屋里发呆,还问怎么是我,是不是傻了?”天无涯拍拍姚瑟的头,然后取下带着露水的斗笠。姚瑟放下手中的烛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这么早去了哪里?” “昨夜大雪,我想着小莫墓上的小苗会受不了,可是我去了什么也没做,就在墓边呆了一夜,是不是很傻?”天无涯一面放下手里的花锄,一面漫不经心地说道,姚瑟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他,只默默地站着。 “很香啊!”天无涯闻到香气,便毫不客气地在桌旁坐下,吃惯了干粮,能吃上热乎乎的早饭实在是一件可贵的事情。 天无涯吃得很香,让姚瑟很欣慰,“以前,小莫姑娘也给你做了很多好吃的吧。”姚瑟也说不好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小莫什么事情都做得很完美,但是做饭这件事情,和瑟儿一样,是初学而已。”天无涯喝完最后一口粥,抬起头来回答,如今的他,提起小莫再也没有了躲闪和痛苦不堪,亲切得仿佛她不曾远离。 姚瑟看着天无涯出神,三个月前,天寰地窟的第七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对她而言只是一觉梦醒前的残留记忆。但是自从他们到了这里,天无涯整个人都已经不一样了,尽管这些日子他丝毫没有提起过天寰地窟。 姚瑟放下碗筷,起身转看四周,“我心素已闲,清川淡如此。”墙上的这幅字不知出自哪个大家,但她知道写的是王摩诘的《清溪》,贾信素来喜欢王维的诗,在水云间里也收藏了好多。 “这个琴台染尘了,以前放着的是绿绮琴吧?小莫姑娘不在了,琴也不肯留下,到底是不知道去哪里找一个那样绝世的女子来弹才好。”姚瑟走进去,在台前坐下,想象小莫在这里弹琴的样子。 “我可不愿意再遇到一个小莫那样的女子了。”天无涯笑了笑,这让姚瑟有些奇怪,“为什么?”“遇到一个小莫,只怕会用尽我前世积累的福缘,实在不必再遇到一个,不然此后的日子里一定会太辛苦。”天无涯愣愣地说道,倒是发自肺腑。 姚瑟真替他们两个高兴,他们彼此那么认可对方,有那么懂得对方,这多难得啊!“这座房子雅致得很,倒不像是无涯大哥能布置出来的。”姚瑟调皮地笑道。“这座屋子是筌剑公子送我们的,可是我们在这里住的时间很短。大概在命里,小莫注定是要奔波操劳的。” “那么,无涯大哥此刻的心是否就像是这字里说的那样,我心素已闲,清川淡如此。”姚瑟抬头来问,“虽然你没有说,我也没有问,但你知道,我是想知道真相的。” “真相向来沉重,瑟儿准备好了吗?”这句话听起来似曾相识,天无涯询问芙蓉湖畔之时,不也是这样的吗?“既然大哥十年执念都能放下,我又有什么不能知道的呢?”相视一笑,心已相知。 “就从我见到真正的独孤前辈说起吧...” 白幔轻启,独孤正昊安坐其后。 “前辈,你还好吧。”天无涯收起与天寰地窟主人对峙时的冷峻面容,温和地检视起独孤正昊的伤势。“我不曾受伤。”独孤正昊说道,“小姚姑娘可还好?”“她还好,只是累了,需要睡一会儿。” “无涯,你与这位先生谈得很好啊。”孤独正昊望着天寰地窟主人说道,眼神里有一丝迷雾。“算不上好,我只是可怜你们今日将在此丧命,多说一些,算是话别罢了。”“以你这杀人不眨眼的行事做派,一生只怕时常都要与人话别吧?”天无涯冷笑一声,好像是在故意激怒对方的。 独孤正昊却笑了笑,“我记得,阁下即使是与门人,说话也极少。是不是,南宫先生?”“你果然,就是南宫耀。”天无涯头也不回地说道,然后将独孤正昊扶到石椅上坐下,为他整理了一下长衫,举止十分亲昵。 “不错,你猜到了我的身份,那你可能猜到我的目的?”“为名为利,不过这些,我不愿意猜,反正也不重要。”“不重要!”南宫耀似乎怒了,“你可知道这关乎多少人的生死,多少代的经营,你竟然说它不重要!” “就算如此,我们今日横竖也会死在这里,那我知道或者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呢?”天无涯玩世不恭地笑道,“况且,此刻我只想与我在意之人话别,这有什么不对吗?”话罢他便真的不再理睬南宫耀,而一贯沉稳不露喜忧的南宫耀眼神里竟然流露出来悲伤。 六十二 我心素已闲(下) 天无涯和独孤正昊相对坐着,轻声交谈,时而欢笑起来。“你可知道,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是您和师娘取的吗?”天无涯并不知道自己名字的来历,“与天涯花有关吗?”“不,”独孤正昊摇头,“这个名字,是你师父取的。” 原来当日独孤正昊待江如练离去,就带着天无涯走到了村子里,将他放在一户寡妇的门前,亲眼见到寡妇将他满心欢喜地抱了回去,才离开那里。过了很久,他再去村子里探访的时候,得知了一件小事。原来寡妇收养天无涯的次日,出门撞见的第一个人就是风禅悦,苌楚有习惯,会让新生儿遇见的第一个人为孩子取名字。 据说那时,风禅悦看着长河尽头,青天仍远,便笑着说,“长河兮有尽,青天兮无涯。就叫天无涯吧。”如果不是那个意外,风禅悦也早已为人父亲,他对天无涯大概真的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不但给他取了名字,等他长到两岁,寡妇染疾去世时,也是风禅悦主动收他做了弟子,养在身边。 “不错,师父也是我的恩人。”天无涯确实是风禅悦最喜欢的弟子,曾几何时,他也真心想将一生所学倾囊相授。“前辈是想告诉无涯,当常记真心之时,少计较往来矛盾吗?”“你很聪明。”“瑟儿今日也与我说了类似的话,无涯虽然愚钝,却也能明白你们的善意。”相视一笑。忽然天无涯想起来什么,然后后退了半步,屈膝下跪。 “你这是做什么?”独孤正昊一惊。“前辈可还记得,姚姑娘之前在山洞中提议了什么?”“你...”独孤正昊当然记得,姚瑟曾提议让他收天无涯为义子。 “当日在剪云山上,薛建谣言称您是我的生父,虽然我知道此事无稽,却仍然希望这世间真的还有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但是注定,此生前辈无子,无涯无父,到底孤苦。既然今日我们要死在这里,不如结下这个约定,来世也好做真父子。” “夫复何求!”独孤正昊点头答应,天无涯重重一拜,两人的眼眶之中竟同时涌出了泪花,多少风云变幻,人世沧桑之后,两个陌路之人却在彼此眼中找到人性之善。 “够了!真是够了!”本来在一旁冷眼旁边的南宫耀却暴怒起来,他摘下面具,扔到了天无涯脚边,然后歇斯底里地吼道。天无涯下意识地护在了独孤正昊身前,但他的目光却早已被南宫耀的脸深深吸引住了。 这是一张,没有半分血色的苍白的脸,因为他已经许久许久不见阳光了。可是太熟悉了,那样的眉眼,那样的棱角,分明就是另外一个天无涯。但天无涯没有在这个角度端详过与自己如此相似的人,纵然有,也只是在梦中而已。 “无涯。”独孤正昊唤了他一句。“是,父亲。”天无涯愣愣地回答道。 南宫耀的脸色变了,手也无措地颤抖着,仿佛被这句回答刺痛了。独孤正昊明白这种颤抖,心里竟有些不忍,“南宫先生是有话要同你讲吧,你走近些。”“是吗?”天无涯虽然努力让自己平静,但几乎也是徒劳的,“你有话要讲吗?” “南宫垚!”南宫耀高呼一声,然后转动了手边的机关,一扇石门开启,里面俱是南宫家的灵位,前后有二十几个,其中最新的有长子南宫鑫,长女南宫森,四子南宫焱的牌位,还有一个与其他不同,上面写着,幼子南宫垚,生于壬戌八月初六,卒于壬戌十二月朔。 天无涯的手颤抖着,这个年份正是他出生的年份,也是在大泽旁他几乎丧命的年份。 “三十年了,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南宫耀长叹一声。“是吗?”天无涯不知道自己应该问出什么话来,“那你希望我死去吗?”人世苍凉,南宫耀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转过头去,开始讲述自己的一生,“我南宫家世代筑屋造宇,精通奇门术数。三十年前,已是名满江湖,向来与人为善,宾客盈门。 “是时,谷门门庭冷落,北斗万象诀几乎失传。但是为了保住他们在苌楚乃至江湖的地位,他们计划将谷门历来关押人的地方改造成一座炼狱,来达到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南宫家人毕竟不通武学,我为人也一向软弱可欺,被他们胁迫只好屈从。南宫家人在我被带离家之后不久,就四散流落了。 “为了修建炼狱,三十年来,他们将我囚禁于此,若非我设计了第七层石窟无人能入,七星炼狱落成之日,只怕他们就会杀我灭口。独孤掌门,我说的,没错吧?”南宫耀把头转向了独孤正昊。 “那时候我一心都在剑法上,对师父他们所谋之事知道得很少。”但独孤正昊仍然抱有歉意。“你不必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受害者,这些年来,真正利用这座炼狱的不是谷门,而是天寰地窟,难道不是吗?”天无涯倒很清醒,“困住你的不是谷门,而是你自己的贪念,三十年,不见天日这些都是你自己选择的。” “贪念!”南宫耀大笑一声,“你就是这样看待你的父亲吗!”“你不是我父亲。”天无涯正视他的眼神,没有半分躲闪,“你派人取我性命的那一刹那,南宫垚就被你杀死了,被他的父亲杀死了。”天无涯的眼睛里有一滴泪,但他含住这滴泪,不愿意让它流出来,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取走性命,生为人子,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 “我知道你会恨我,我不怪你。就连你娘也不明白,你们都不明白我为什么非这么做不可,孩子...”“我不用明白,我不是南宫垚,我是天无涯。我的命,是独孤前辈给我的。他为此失去了一双腿,这一世他才是我的父亲。”话音未落,一个清脆的耳光狠狠地落在了天无涯脸上,成为这场辩论的收梢。 “你可知道!你的身上流着的血和这个人永不相融!你们注定是仇人,生生世世,不死不休!”南宫耀彻底愤怒了! 六十三 天中第四门(上) 天无涯的故事讲得自己都口干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停了片刻。姚瑟托着腮,望着他,实在没有想到,这故事竟然如此复杂。“生生世世,不死不休...”姚瑟觉得未免说得太重了,“虽说是谷门胁迫他入局,但他显然也没有被占多大便宜啊,他既然有本事遥控天寰地窟在江湖耕耘多年,实在也不是柔善可欺之人吧。” “仇恨的根源远不在那里,其实,谷门的胁迫不是一个开端,而是一个机会。”天无涯叹了一声,“你可知道,天中第四门是什么。”“没门!”姚瑟笑了出来,这是她和天无涯在龙渊台战前随口创立的。 “可不要再瞎说了!”天无涯笑道,“天中四门,往来已久,百年之前,四门并立,鬼谷墓衡,共治天中。”“鬼门?”姚瑟皱了皱眉,“好诡异的名字。”“不错,”天无涯握紧手中的杯子,“诡异几乎是这个门派最大的特点。鬼门的武功以诡谲的轻功,点穴和用毒著称,七十年前,他们的领地就在那一片大泽。 “那个时候,大泽上有一座浮岛,鬼门人轻功卓绝,长居岛上,往来自由,与世无争。一百年来,虽与三门并称,却极少与与其他门人交往。”天无涯虽然没有见过百年之前的鬼门,但是他们与世无争的气质却在他的身上一一印证。 “鬼门人终日以毒物为食,血液之中有些不同于常人,也不受百毒侵害,常被视作异类。加上,他们行事诡谲不爱辩解,天中其余门人皆不服他们以轻功点穴此类位居四门之首。三门共谋,趁有一年大泽涨水,浮岛将没之时,在岸上陷阱,阻止他们上岸求生。”“这!这实在丧心病狂!”姚瑟惊怒,“他们怎么能这么做!” 天无涯的眼中尽是悲凉,“浮岛被淹,数百人命丧水中,冒险上岸的人也被三门一一诛杀。自此以后,鬼门被灭,三门中人约定,销毁了所有关于鬼门的记录,谁也不再在苌楚地界上面提起此事。”“真是卑鄙啊!”“是以江湖之远处,尚有天中四门并立的传言,苌楚的大地上却无人能答出鬼门的名字。” “故事,还没有结束吧?”姚瑟知道,这恐怕才是一个开始。“任何的灭顶之灾,常常都会有漏网之鱼,这一次,这条鱼就是浮岛涨水之日陪妻子皇甫氏回娘家的南宫汶。” “从那时起,复仇就成为了南宫家人生存下去的动力,他们每次都要诵读复仇的誓言。每一个南宫家的孩子从小就学习着江湖上游刃有余的心机本领,隐没江湖,不谈武功。几十年来,竟没有人怀疑过他们的存在。 “可是天中三门日益强大,复仇又谈何容易,直到三十年前,谷门的机会送到了眼前。就在南宫耀被谷门带走的那一刻,南宫家人并没有慌乱,反而知道机会来了。那个时候,南宫耀膝下只有几个未长成的儿女,可是他们早已有过人的机智和聪慧。他们很快决议,销声匿迹,一方面保存南宫家的骨血,一方面积极地去苌楚以做策应。”“天啊,这都是一家什么人啊!”姚瑟觉得有些可怕。 “南宫家人都是疯子,为了避免消息泄露,他们杀了许多门客仆役,只留下一些誓死效忠的门人和亲眷。”“我的天啊!”“二姐南宫森,辗转流落江湖,人如其姓,歌如其名。貌似红枫胜花,音出清响若铃。歌女枫铃儿是她的艺名。”“枫姨娘!”姚瑟一惊,“她是南宫家人,她是你的....姐姐?” “不错,碧云轩的娘,是我的姐姐。”天无涯道,想起碧云轩,他竟然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亲人,不由得感到温暖。姚瑟先是一愣,然后仔细打量起天无涯来,越发觉得他的眉毛和碧云轩还真的有几分像呢! “枫铃儿在江湖漂泊了许久,直到二十年前,才重新联系上了南宫耀,自那时起,她就是天寰地窟的第一杀手。”“不...”姚瑟不知道如果碧云轩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想。 “这些年来,天寰地窟利用七星炼狱诛杀江湖人士,不断优化机关,待时机成熟,便要诛灭天中门人。”“诛灭...”姚瑟兀自摇头。“他们不断挑起纷争,比如浪千行以衡门身份侵袭清音阁,天禅寺,近些年来,名门正派对天中多有不满...诸如此类..”姚瑟接话道,“还有薛建谣传谷门掌门与墓门夫人有染...引他们内斗。这等心机真的是...看来这些年,天中三门,人才凋零,并非事出无因。” 故事听到这里,姚瑟觉得背脊发凉,和她的仇恨比起来,这群疯了一般的复仇者又是经历着怎样的痛苦挣扎啊!“对了,无涯大哥,我们又是如何从七星炼狱中逃出来的呢,为什么我什么都记不得了呢?” “瑟儿,你先回答我。你怎么看待鬼门的复仇。”天无涯已经起身,站到了窗边,望着窗外枯黄的叶,已死深秋。 “我...”姚瑟不知道如何回答天无涯,只低下头去,“我毕竟是一个外人。”恩怨情仇,世代纠缠,又怎么会是一个外人可以决断对错的呢? 那一日在七星炼狱,南宫耀也问了天无涯这个问题,“你怎么看待鬼门的复仇?”“我...毕竟是一个外人...”“外人!”南宫耀冷笑一声,“你身上有鬼门的血,你是风禅悦的弟子,也是北斗万象诀的传人,你竟然只是一个外人吗?” 是啊,天无涯与天中的联系如此紧密,天中四门的恩怨纠葛,又怎么会放过他呢?“如果,您愿意放下仇恨,关闭这座炼狱,我会说服三门还鬼门一个公道。”良久,天无涯才说出来心中的想法,这大约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解法了。 “公道?”南宫耀冷笑一声,“多少血海深仇,岂是一个不痛不痒的公道可以偿还的?”他绝望地摇了摇头,“这么多年,你还看不破,世人懦弱不堪,又怎么会承认自己犯过的滔天之罪啊!” 六十三 天中第四门(下) 十几年腥风血雨,看得破生死,看得破荣辱,却又如何看得破恩怨情仇呢?但是不管怎么样,不管经历了什么,见到了什么,天无涯没有一刻怀疑过这世间自有公道,因而,他一直活得真挚坦荡。 “谷门墓地之中,有一面石壁,上面有仅存的鬼门石刻记载,”独孤正昊缓缓说道,“阁下今日就可以离开这座炼狱,去将真相公诸于众。”“第七重门下,已无开启的可能,你们又知道吗?”南宫耀苦笑一声,“我们今日注定一起困死于此处。” “我相信,南宫族人是不会不给自己留一条退路的。”天无涯倒是丝毫地不慌张,“想来独孤掌门愿意一死向阁下赔罪,而我,也愿意以死换姚姑娘一命,毕竟,她的生父为天寰地窟所害,她却半点没有做过对不起鬼门的事情。况且,你不用此法,也无法逃出去,我要杀你易如反掌。最后不过,玉石俱焚罢了。”两命换两命,应该是合算的买卖。 “你倒很会做买卖。”南宫耀放下了生死篮。 一生一死,一升一降。 “这第七层顶上一座山湖,湖底密布淤泥,下面是万丈黑洞,不知通向何处。我设计的这个生死篮,数十年来从未启动。我一个人自然是用不了。两个篮子需要有重量相当的人坐上去,自然,死篮理应重些。” 生篮之中的人会穿过湖底淤泥,死篮之中的人坠下深渊,若是死篮中的人不甘心死去,悬在空中,那生篮之中的人也将溺死湖中。 “换句话说,死篮中的人必须用力保住生篮之上他们活着的机会,可是谁又会真的愿意以自己的命换他人活命的机会呢?”这个设计是南宫耀对人性最后的赌博了。 “前辈如果答应,带姚姑娘活着离开,我们就启用生死篮。”天无涯倒是无所畏惧。“那个死去的姑娘,你不在追查真相了吗?”南宫耀对天无涯的事情倒是知道得很多,但是那个时候他只以为他是一个厉害的天中门人罢了。 “活着的人自然更加重要。”尤其是对一个将死的人而言。“说得很好。”独孤正昊赞许地点点头,“南宫先生,我们都为了死去的人已经牺牲了太多了,不必再执念下去了。” “爹。”天无涯轻声唤了一句,让南宫耀一怔,但是他迈步走向了独孤正昊,“我已经将谷门墓地的最高心法之谜告诉了姚瑟,她若活着定会转告七子,你不用担心北斗万象诀会失传。”他知道,这恐怕是独孤正昊对这尘世最后的放心不下了。 天无涯将熟睡的姚瑟抱起来,放入生篮之中,“前辈,无涯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你是想让我瞒着你已死的消息?”南宫耀到底十分了解天无涯,虽然他今日才见他第一次,如果不算他出生的时候的话。“算了,不必了。她终究要面对这一切,况且,她比我想的还要通达。” 天无涯又将独孤正昊扶进了死篮之中,他有些抱歉,今日仍是未能救他出去。“你这是什么表情?”独孤正昊笑了笑,“到了那边,我有更多的时间逼你练功,就像当年每个夏天在大泽旁边一样。”“好!”天无涯重展笑颜,生死不过谈笑之间。 生死篮动,一升一降。两篮平行上下,初时,行得缓慢,相去尚且不远。 “你可想知道,当年我为何派人杀你?”“你若愿意讲,我便听着。”天无涯的语气里倒不似最初的那样生硬冰冷。 “你娘叫做冰儿,只是一个侍妾。在我众多的妻妾之中,最不起眼。但是我爱重她,她为人聪颖,十分懂我。可是生下你之后,她的性情有些变了,她开始非常在意你。她不愿意你像你的哥哥姐姐那样,为仇恨所惑,一生不得自由。”这原本就是一个母亲最最合理的愿望啊! “趁我与谷门纠缠之时,她让奶娘偷偷抱着你离开了南宫家。我大怒,将她锁了起来,心知如果你被仇人找到,他们利用你逼问冰儿,我南宫家的秘密将不保。”“这是为了一个秘密?”天无涯惨然一笑。 “你不明白,太多代了,南宫人只有这个秘密,比命还要重要。”南宫耀流下了眼泪,“枫铃儿也和你的母亲一样,生下了女儿之后,也好像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她们并非忘记使命,她们只是被激发的人性中最本能的慈爱。 此刻,两篮已经错开了一些距离了,南宫耀从生篮里站起身来,“垚儿,从你出生我就没有来得及抱你,我离开家之前下的最后的令就是要你的命。你有理由恨我。”“都过去了,无怨无怒。”天无涯踏上死篮的那一刻,就决定忘记今生的所有情仇和执念。 “真的吗,你原谅我了?”南宫耀从上面伸出了手,最后的一个握手,怎么可能拒绝?握住父亲的手,也是人最本能的需要不,天无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 握住了,如此有力!天无涯惊讶地发现自己腾空而起,被扼住的手腕竟然完全没有还手之力,他未及反应,已被拉入了“生篮”! 生死篮仍在上下,为了死篮有足够的重量,南宫耀已经跃入死篮之中! “爹!”天无涯惊呼一声,再来不及多说一个字,生篮已突破淤泥,进入湖水。湖水甚深,水冷如冰,天无涯的七窍都被这湖水充满,下一刻,他失去了知觉,只知道眼泪在眼角成为最后一抹有温度的水。 虽然南宫家为了隐藏身份,不在休息时间鬼门武艺但南宫耀被困七星炼狱这三十年,也已经学习了许多武功,若与天无涯一战,后者恐怕毫无胜算。 最终南宫耀放弃复仇,大约是这个逃过一劫的幼子让他有些触动,或许他认为是时候把世界还给这些还相信人性的年轻人们吧。 听完了故事,姚瑟久久不能回转过来。“两位前辈终究同穴而埋,前世之事,大约可以烟消云散了吧。”姚瑟悠悠一叹,“那我们呢,我们日后又该过什么样的日子,才能够对得起这番牺牲呢?” “别的说不好,但是有件事啊,你需得答应我。”站在窗边的天无涯忽然回过头来,很认真地对姚瑟说道。“何事?”“以后别把鸡蛋给煎糊了。”毕竟好不容易活下来,日子还是要过好些的好! 姚瑟笑了,她真是喜欢如今这个天无涯。 六十四 人间自是有情痴(上) 一来二去,已是新年,窗外大雪。“乔婶,是这样吗?”“嗯,再紧一点就差不多了。”“可是,还是好丑啊!”姚瑟撇撇嘴,将自己手中那个因为太过饱满而裂出馅儿来的饺子放到了瓷盘之上。“不打紧,能吃就行。”“我想像您包得这么好看!”“以后小姐如果想吃饺子,就到青石镇来,不然,我让白芋给你送到渭阳去,反正也不远。”丝丝笑道。 “可是,我想学好一点,这样就可以做给无涯大哥吃了。”姚瑟托着腮,手上的面粉已经涂到了脸上,自己却全然不知。丝丝停下了手里的活,“白芋,你去九婆那里,买一点花椒回来。”“不是刚刚买了吗?为什么又要去?再说,九婆家那么远...” “让你去你就去。”在一旁收拾药柜的乔奈接话,“蠢小子,没见到你娘要跟小姐说悄悄话吗?”白芋看看他们,像是明白了什么,拿起桌上的草帽便出门去了。乔奈也微微一笑,“小姐这几个月很是听话,叫她吃药就吃药,叫她休息就休息,病已经好了大半了。我给你配些甘甜提神的丸药备着,以后不必吃苦药了。”话罢钻进了旁边的药寮里。 “婶儿,有话要跟瑟儿说吗?”姚瑟不解。丝丝笑着拿出自己的白绢来给姚瑟擦干净脸,“小姐和天无涯认识多久了?”“多久了?有两年多了吧。”“相处的,还还吗?”“嗯...”姚瑟仔细想了想,这算是好吗?自然,他们可是同生共死的同伴。 丝丝继续说道,“小姐年纪也不小了,今年都十九了对不对?绮筵小姐去得早,也没有人给你做主。”“做主?”姚瑟笑了笑,“瑟儿从小就自己做主。”“好,那我再问你,他是一个孤儿,是吗?”“嗯,算是吧...”姚瑟想着天无涯在数月之前有了两个父亲,却突然又都失去了,有点同情,却又觉得很是欣慰,“但他这几个月很安宁,比以往都要安宁。仿佛真的想静下来好好过日子呢。” “为什么是仿佛?”丝丝笑道,“小姐难道不想吗?”“我..”姚瑟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是否要就此静下来生活,“好像也不错。”“那小姐,我可就直问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成婚呢?”“啊!”姚瑟惊得跳了起来,“成婚?”她似乎觉得丝丝的想法过于荒谬,却又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解释。 “我虽然觉得这个人有些不知深浅,并非良配。但是小姐的语气里分明是向着他的。听他行事为人,也算得上是大丈夫。但是小姐,你一个女儿家,无名无份跟着他生活在一起,总是不妥的。若你不想嫁给他,此刻就该回岷中去,或者住到我这里来也好啊。”丝丝的话是这个社会的常理,但是姚瑟一向跳脱,却从没有想过这些。 那么问题变得简单了,她是不是想嫁给天无涯呢? 傍晚,炊烟依旧,但姚瑟的心情却难以如旧了。从青石镇回来之后,有意无意的,姚瑟不敢抬头去看天无涯,害怕接触到他探询的目光。即使在自己的房间里,她也总觉得天无涯的脚步声忽远忽近,顿时就会紧张起来,一整天,什么事也干不了。 对于爱情的感觉,姚瑟自以为是很清楚的,因为她曾经爱过马尧。那个时候,她渴望见到马尧,喜欢听他讲话,为他担忧伤心,这就是她对爱情的全部理解。可是天无涯呢?她了解他的一切,包括他对小莫的感情,小莫虽然已经死了十几年,但她从来不曾真正离开过天无涯,这一切,姚瑟都很清楚。 那么如今,她要企图替代小莫吗? “瑟儿。”“嗯?”天无涯的呼唤将姚瑟从思绪中拉回来。“你怎么了?”“我...我没事啊..”姚瑟低头一看,才想起来自己在吃饭,她想伸手去夹菜,才发现自己的筷子只有一支,还有一支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了地上。 “你是不是太累了?昨天去青石镇,乔大夫怎么说?伤势可有痊愈?”“青石镇...”姚瑟带着天无涯不能理解的窘迫,“昨天乔婶说...”“说什么?”“说...明天晚上渭阳城会有灯会。”“哦?”天无涯笑了笑,“你想去玩?那就去啊!不要太出风头就好。不过...”他自以为理解少女的担忧,“就算出风头也不要紧,现在我们不怕泄露行藏。” “哎呀,我不是怕这个。”姚瑟气得跺脚,“你要...一起去吗?”“我?”天无涯想了想,“去也无妨。” 这一晚上姚瑟睡得很不好,数了很多只羊也么用。她真是恼死了丝丝的提醒,却又深知自己必须做一个决断了。 天终于亮了,虽然姚瑟整晚只睡了一盏茶的功夫,但是次日很早就离开了家,天无涯不免觉得有些奇怪,这天早上姚瑟没有给他准备早饭,只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傍晚,西市湖边,不见不散。” 西市湖边,天无涯微微一愣,这是十几年前,他约见小莫的地方,“不知道,她墓上的花怎么样了。”想着便拿起花锄,到墓上去了。 少女走在热闹的街市上,步子也变得轻盈起来,仿佛自己仍是一个天真未琢的少女,贾五姑娘如果愿意,自然可以成为这街市上最美的女子。 “我要那件湖绿色的衫子和水蓝色的披纱。”“小姐真是好眼力,这可是...”“我知道!这是青苏城出产的云锦纱,我对它的进价知道得比你还要清楚。”姚瑟笑道,想起贾诚曾经费心引导她从喜欢的衣服裙子去了解做生意,也真是煞费苦心了。 “姑娘原来是行家啊,敢问在哪里做生意呢?”“我的生意大着呢,就不跟你一一扯了,”说着又指着一件紫白相间的衣裙说道,“这裙子不错,可惜上衣的样式太老旧了,你把上衣裁去,用刚才我选中的水蓝色披纱做成飘带缝起来,我用来衬这件绿衣裳。” 姚瑟说完拿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了过去,“我今日未时来取,可完得成?”“小姐放心!定能完成!”老板许久没有见过出手这么阔绰的买主了,满脸堆笑。姚瑟心想,若不是红纱纺远在天边,也不需要靠这些人的手艺了。 六十四 人间自是有情痴(下) 今日的天不蓝,冬日的渭阳向来都是灰蒙蒙的,小莫墓上的花苗都很娇贵,昨天大雪遭了殃,今天若不打温水来救救,只怕来年春天,也只剩一片荒芜了。 天无涯细心地给花苗松了松土,然后坐在墓边出神。数月之前他们回到渭阳,听说小琴已经离开了琴庐嫁人去了,她舍不得小莫的墓上清冷,临走前在这里播种了许多山花,说是花开之时,蜂蝶来贺,小莫就不会孤单。 于是这几个月,天无涯日日都在守着这些花苗。 “这只钗到很精致呢!”姚瑟在街头的小摊上拿起来一支花钗,她那只最爱的紫色花钗早已不在了,别的钗环都遗失得七七八八,早已经没有了以往珠翠满头的习惯,但这些精巧的小物依然能得少女的欢心。“小姐好眼力,这可是足金的!” “你这谎说得真是容易,这点重量怎可能是足金的?”姚瑟掂了掂钗的重量,她毕竟出身大家,见识非一般人能及,但与这乡间小贩倒也不格外计较,“我给你三钱银子,已经算够多了,是不是?”“是是是,够了够了。”“不够!”姚瑟摇摇头,“这东西实在太轻了,你把你手里的红珊瑚串儿一并给我才行。” 忙了半天,已是下午的光景,天无涯有些累了,便侧身在花圃躺下,太阳在最后的关头竟然探出头了,冬日的阳光总是十分教人稀罕。 姚瑟在胭脂铺挑了很久,才选出一盒勉强过得去的。但她买下胭脂之后并不急着离去,而是大量起这铺子来,这铺子收拾得很干净。“小姐,可还有什么吩咐?”少妇店主甚是细心,也很懂做生意的诀窍,便主动问道。“我非常听你和熟客说起,你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小妇人福薄,当家的前些年染病去世了。因新年刚过,我婆婆带着幼女尚在村里,没有回来,所以我这屋里并无他人。” “我有个不情之请。”姚瑟左右望望,见无他人才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我能不能借你这屋子洗个澡?”少妇顿时明白过来,“小姐今晚可是约了人赏灯?”眼见暮色已合,华灯初上,此时再折返回家就会错过了。 “啊?很明显吗?”姚瑟有些脸红。“小姐放心在这里洗澡,洗完我来替小姐上妆。”店主低声向姚瑟笑了笑,“今夜风清月白,彩舟云淡,小姐一定会玩得很开心!” 日暮。天无涯好像想起什么来,他坐直了身子,想要起来,这个时候竟飞来了一只白蝴蝶。冬季很少见到蝴蝶,天无涯感到有趣,然而更怪的是,这只蝴蝶竟在花圃盘旋,久久不离。 “小莫是你吗?是你回来找我了吗?” 出水,姚瑟看到自己身上清晰的伤痕,一时心情复杂。着衣,这么考究地打扮还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竟习惯了那些轻便简单的行头和随时一战的敏感,她自嘲地笑了笑。 上妆,眉眼之间原不必过多修饰,自有一派难掩的妩媚。出门,路人皆是眼前一亮,终识佳人是佳人。 此刻华灯初上,渭阳城热闹了起来。姚瑟捂着自己不安跳动的心,在人群里缓缓走着。她并不确定自己约天无涯到西市湖边赏灯是不是一个愚蠢的决定,也不知道能不能口齿伶俐地说出自己的心事,但她太需要一些不一样的回忆来佐证他们不只是同行者而已。 虽已是正月尤寒,但姚瑟脸上红彤彤的,一副让女人们嫉妒的好气色,她还这么年轻,这么美丽,她自然有资格拥有最美好的东西。天无涯说,不需要再遇到一个小莫了,而她也不是要做一个翻版的小莫,她是她自己,但她依然值得被爱。 晚饭后的人们涌向湖边,孩子们玩着手里的灯笼,相互追逐打闹着。远处的彩舟上有歌声传来,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姚瑟在临湖的石头上坐下,紫色的纱裙拖到地上,像一朵倒放的牵牛花。她仔细回想起见天无涯的第一面竟是在华堂之上。他伸手掀开她的盖头,然后短暂地对视,虽然一切都是姚瑟的安排,但她确实并不清楚自己会和一个什么样的人,踏上前途未卜的浪途。 谁又会想到,他们会在一起经历那么多生死,那么多惊喜和绝望。姚瑟也不会有一刻如此地思念一个人,即使对马尧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此刻虽然他不在,却让姚瑟心里觉得,他们比她以为的还要接近,还要难以分离。 夜深了,正月的夜,寒入骨髓。姚瑟将衣裳栊了栊,企图挡住这寒意。行人早已往归家的方向走去,人在寒冷的时候,自然最需要回家了。姚瑟站起来,绝望地望着四周,这里是从他们的村居走到西市湖边的必经之路。 可是天无涯迟迟未来。 长河渐落晓星沉。下弦月被云遮住,四周一片漆黑,若天无涯在人潮之中没有找到姚瑟,此刻人潮褪去,她仍在等他,他又怎么会还找不到呢?姚瑟她的心情已经凉了。她知道,天无涯不会来了。 姚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抱着冰凉而疲惫的身体回到小屋的。她只能猜想,天无涯洞悉了她的想法,他一向敏锐,又一向懂她,既然他没有去赴约,那么理由不言而喻。姚瑟不觉得着恼,也不怕被人看穿。她向来不是一个会掩藏自己心情的人,她只是难过,任何一个求而不得的人都会有这样的难过吧。 小屋的灯还亮着,天无涯还没有入睡。可是今夜的屋子,看起来却格外的清冷。姚瑟推门进去,寒风也被她带入了屋内,她太疲惫了,便在临门的长椅上坐下了。 “瑟儿,你回来了!”天无涯混似无意,他给姚瑟倒了一杯热茶,“玩到了这么晚,一定很开心吧?”他还记得今日湖边观灯之约,但他竟然可以如此云淡风轻地问候,真叫姚瑟欲哭无泪,但她不愿多说,只是沉默着。 六十五 此恨不关风与月(上) “瑟儿,你知不知道,我今天看见谁了。”姚瑟爱答不理的沉默却没有影响天无涯今日说话的兴致,说起来,他很久没有这么兴奋了!“你一定不会相信,今天,小莫回来了!”姚瑟一惊,抬头望了他一眼。 “小莫化作了一只白色蝴蝶,飞到苗圃之上。然后蝴蝶又进到我的梦里,化作了小莫的样子。”天无涯如果照了照镜子,一定会被自己这么痴的模样吓到,但是姚瑟却没有力气恭喜他们的重逢。 “我累了...”姚瑟受了一夜的寒风,嗓子已经有些沙哑,她站起身来,想回屋去睡,天无涯却拉住她,“瑟儿你知道吗,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一个梦可以清晰地看见小莫的脸了。我很怕自己会忘记她,可是谢天谢地,在梦里,她还那么真实。离我那么近...”姚瑟的眼泪已经藏不住地落了下来。 “还有西市湖边,你知道吗?十四年前,在西市湖边,我等了小莫一夜,她没有赴约,我当时真的好难过...好在后来我发现这是一个误会...”“够了!”姚瑟忽然狠狠地摔开天无涯的手,“我听够了。”话罢夺门而逃,留下天无涯惊愕地站在原地。 寒风灌入嗓子,姚瑟在风里流着泪奔跑着,太累了,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何以受此折磨?可是她要逃,一刻也不能停下,她在心里祈求上天,从此再也不要让她见到天无涯。 可是姚瑟如此疲惫而沮丧,根本跑不了多远,她精心挑选的衣裳,精心修饰的妆容,此刻都是自己狼狈不堪的佐证。她踩到了长裙的边角就要摔出去的时候被人扶住了,“瑟儿,你这是怎么了?”前来追她的天无涯带着无辜的疑惑,问道。 “我方才,说错了什么吗?”天无涯一向知道姚瑟有些古怪的小脾气,但以往总是猜到三分,这回真是半分也猜不到。姚瑟摇摇头,沉默不语,却兀自流泪。 “那是,今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受委屈了吗?”姚瑟放声而哭,声嘶力竭。“我不问了,天太晚了,我们先回去吧,等你冷静下来,愿意告诉我,再说吧。”天无涯像以往一样扶住姚瑟的肩,想把她带回去。可是姚瑟知道,自己不能冷静,冷静意味着她永远都不可能说出自己的心意了。 姚瑟努力控制了一下自己哭泣的声音,“对不起,无涯大哥,是瑟儿的错。”“瑟儿怎么会有错呢,其中定有什么误会吧。”天无涯怜惜地看着这个少女,她时而倔强坚强,时而又像个孩子一样任性胡闹,可是她一向都是一个很清醒的人,“瑟儿,有什么话,你就说出来吧,说出来就没事了。” 是啊,说出来吧,姚瑟,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我以前,很喜欢听你讲你和小莫的故事,我在心里和你一样都觉得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可是...”姚瑟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近来发现,我已经不喜欢听你们的故事了,我不喜欢你那么深切地怀念她,我讨厌你心里面只有小莫。我是一个非常自私小气的人,远不如我希望自己做到的那么宽容忍让,我知道你们没有错。可是我就是忍不住,忍不住要怪你,忍不住要怨她。” 姚瑟流着泪说了这一番没头没脑的话,天无涯半句也没有听懂,“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呢?”姚瑟被天无涯的问题逗乐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的天无涯啊!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无涯大哥,我爱上你了。” 惊愕。天无涯好像忽然被雷击中了一样,既没有高兴,也没有生气,只是呆呆地站在了原地,姚瑟的千万个可能的理由里,这仿佛是最不可能的。天无涯的手自然从姚瑟的肩上弹开,然后站在原地,寒风依旧,他甚至没有印象姚瑟是何时从他身边抽身离开的。 三天,天无涯在村居里等了三天,姚瑟都没有回去。他说不好自己是希望她回去,还是害怕她回去。 天无涯收拾好包袱,准备离开这个地方了,这个他不久前才找到家的感觉的地方,如果奔忙是小莫的宿命,大概流浪就是天无涯的宿命吧,他自嘲地笑了笑。临走之前,他还想看看姚瑟的房间,天无涯一向守礼,从没有踏进去过。其实姚瑟的房间没有想象中的整洁,但是却十分“姚瑟”。 院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天无涯心里一怔,这里还从来都没有来过客人呢。 来者是青石镇的乔婶丝丝,她说前两日见姚瑟神情疲惫地去与他们道别。“小姐走得匆忙,也没有与我们多说什么。我还道你们要搬去别的地方,但她又不肯告诉我们何时启程。近日乔大夫研制的药丸,帮助安眠,我专程拿来给幸好你们还没有走。”丝丝一边说着话,一边向里屋张望,可是哪里还有姚瑟的影子。 “姚姑娘三天前就离开了,并没有回来。”天无涯的眼神有些躲闪。“她一个人离开了?”丝丝感到惊异,“这是为什么?”“我...”天无涯一时也找不到一个更好的说辞,“我们之间有些误会。”“误会?”丝丝先是有些怀疑,继而恍然而悟,“既然这样,倒也不必强求。各自珍重吧。” “这药...”天无涯不知为什么,竟然将丝丝送来的药拿了起来,“我日后若见到她,会帮你把药给她的。”仿佛他找到一根救命稻草,下次见到姚瑟,可以有一个不那么尴尬的开场白。 丝丝兀自摇了摇头,“真是傻啊,你以为还回得去吗?” 是啊,回不去了。天无涯不无苦恼地想到。爱情这件事情,就是这样,有时候能把人绑得很紧,有时候又教人被迫分开。 天无涯在渭阳城的街上走着,远远看见迎亲的仪仗队向他走来。花轿上是双丝彩顶,华美异常,天无涯走了神,竟直直向花轿走去,仿佛是要劫走新娘似的。 说来好笑,天无涯从来没有成过亲,却两次掀开过别人的盖头,第一次就是在那间村居里,他伸手掀开小莫的盖头;还有一次就是在岷中,他在华堂之上,掀开了姚瑟的盖头。 六十五 此恨不关风与月(下) 那么眼前这位红纱之下的新娘应该是怎么样的表情呢?天无涯真想要胡闹一下,再去揭开一个陌生人的盖头会是什么感觉呢? 此时刚好花轿到了门口,轿落,新娘盈盈走出,霞披足足拖了五尺,仍谁看了都觉得奢侈,她金珠罩脸,隔着胭脂色的薄纱,那人人都想一睹的芳容若隐若现。 “韩小姐?”本想要恶作剧的天无涯还没有动手,就发现新娘竟是寡居未久的韩馥,他吓了一跳,幸好自己还没有胡闹。韩馥微微侧目,与他问候,却并无时间做什么寒暄,便被人簇拥着到礼堂去了。 “都十几年了,韩小姐还是那么美。”“这个女人守寡不到三年就忙不迭地嫁了人,真是不要脸!”“那又怎么样,她就算嫁十次也还是那么稀罕!”“现在也只是嫁过去做填房,没什么好羡慕的...”市井之人高声议论,可有的人总是在这些议论之中自己过着自己的日子,倒也很好。 天无涯在灯笼高挂的宅外站立了良久,听笙歌正起,宾客盈门。岁月面前,有时候感情脆弱不堪,它匆匆让位于柴米油盐的琐碎,高歌曼舞的热闹;但有的时候,感情又异常固执,仿佛可以穿越生死和时空。 华灯初上,湖岸风清。再过不久,又是花朝节,百花重放,年月更迭。 天无涯倚靠在西市湖边的那棵上,想到初来之时,他曾为一支旗杆,横卧树间,又记得那一次,在湖边等了小莫半夜,最后被莫及带到了船上。只是他不知道,姚瑟也在这里,看着自己绝望的爱情,吹了一整夜的风。 湖中的彩船还唱着当初的调子,只是当年天无涯不懂的两句词,今天再听终于懂了,“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初春之后,大泽的冰渐渐融化了。 天无涯打算先回大泽,在泽边的小屋住下,再慢慢来谋日后的前程。他想给独孤正昊立一个衣冠冢,觉得在大泽畔或许合适,也想给南宫耀立一个衣冠冢,想来想去也觉得大泽畔应该合适。这一片无人问津的大泽,如今却是那么多故事的起承转合之处。 泽畔依旧,但江如练的墓上多了一块无字的碑。现在墓上荒芜,寸草不生,却有一串红珊瑚珠,被人细心地放在墓前,像是春日里祭拜的花朵。天无涯俯身,拾起这串珊瑚珠,他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 “什么人?”天无涯听见身后有人好像在监视他,转头过去,林间仿有人影,一闪而过,他发足去追,那人朝泽边小屋的方向跑去了!那人身法很快,轻功卓绝,但天无涯仍快了他半步,在小屋前的树林里追到了他。 “师父,怎么是您?”天无涯有些惊讶,他心里还以为会见到这红珊瑚的主人呢!“有坏人!”天无涯还没有听到风禅悦的回答,已有人从他右后方攻击了过来,来者手执重器向他砸去,他不得不侧身躲开。 风禅悦趁机逃开了。 “阿柄!是我,我是无涯师兄,你看看我!”“姚姐姐说了,不管是谁,都不能进小屋!”薛柄不由分说地攻了过去,天无涯惊异地发现他竟然使用了七星阵步。阿柄手上功夫本来就很好,但下盘空虚,若能以阵步不足,于他实在是太好了!若此刻天无涯不是他的攻击对象,定要停下来好好称赞他一番呢! 好在天无涯了解七星阵步,自然去攻他下盘,但是薛柄对阵步的活用程度超过了他的想象,而他自然不肯全力相抗,以免伤到薛柄,一来二去,竟然处在了下风。只听得耳边有暗器飞来,天无涯侧身欲躲,不知是否故意,薛柄的长柄过来刚好挡住了这枚毒镖。 这是一枚销骨钉,发出的手法是墓门的手法,天无涯看着风禅悦扶着门框看着他,神情疲惫,面容憔悴,仿佛惊弓之鸟,他的心里隐有不忍。 “阿柄!”天无涯趁着他还没回过神来,出手夺下他手中铁柄,然后扶着他的肩,“你看看我,仔细看看,我是天无涯!”“无涯师兄!无涯师兄!”薛柄好像终于醒了过来,拉着天无涯又跳又叫,最后哭了出来。 原来风禅悦有些神智不清之后,被墓门厌弃,居无定所。现在墓门一盘散沙,整个天中都是人心浮动。 “是姚瑟,带你们来这里的?”“小姚姐姐还教我煎鸡蛋,她还教我玩游戏。她说,按照玩游戏的步子走,打架的时候别人就打不到我了。”薛柄现在说起姚瑟十分信任。“她年纪比你小,还让你叫她姐姐。”天无涯笑了笑,这果然是姚瑟能做出来的事情。 “你们在这里住了多久了?”“快一个月了,姚姐姐说要带师父去看病,但是师父不想去,还骂她,她就走了。”姚瑟离开天无涯也不过才一个多月,竟然首先来了苌楚,他还以为她会径直回岷中去呢。 夜深,天无涯在昔日的屋子不能入眠,屋外,仿佛也有不能入眠的人影在闪动。“出来吧,秦岭。”天无涯知道,他对苌楚地界上发生的事情,总是第一个知道的。 “你回来是不是要争墓门掌门之位?”原来墓门掌门遴选之日在即,天无涯回得很不是时候,难怪此时风禅悦也如惊弓之鸟。“我如果要抢,你又拦得住吗?”天无涯笑道,秦岭低下头去,他本是墓门五子中最为勤奋的,但是天资不高,又曾经在战中成了瘸子,此后一生都在借力攀附,实在无奈。 “三师兄,这么多年,只有你长守在墓门,如果你要做这个掌门,我毫无意见,但是,我有一个请求。”秦岭一惊,天无涯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是啊,四师弟一向谦和,与世无争,是他自己把自己放在了天无涯的对立面的。 “什么请求?”“师父的安宁。”天无涯的请求如此简单,“我想,或许他不必要再回到墓门去了,就在这大泽畔,长长久久地住下,这里有他的亲人和朋友,也有他很美好的一些记忆。应该足够了。” 六十六 一路走去(上) 剪云山如旧,云彩自有光华。天一阁上仍是水流脉脉,春风一来,山花次第开放。只是这山间千年的寂寞,被整齐的颂读之声打断了,这声音响彻山谷,令闻者惊心。 天无涯飞身上天一阁顶藏着,看见白衣剑者列成一排,高声诵读。 “天一生水,水衍万物...”他们诵读的不是别的东西,竟然是北斗万象诀的最高心法。 “师父将心经授予我们,凡有所悟者必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桑罗站在长廊尽头,那是以往独孤正昊常在的地方。那年,就是从那里,独孤正昊被风禅悦劫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谷门。 旁人都在下面练剑,桑罗却立在高台之上,天无涯却依稀看见他的目光里没有其余弟子那样单纯的喜悦,眼神深邃沉郁,和独孤正昊很像。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弟子们高声齐乎。过往数十年,谷门一向各怀鬼胎,对北斗万象诀的传授也十分小心翼翼。但在这一刻竟然空前地团结起来,相信不用多久,谷门就会在天中再放异彩。 “大师兄,我们日日诵读心经,之前悟不出来的心法现在已经不足三章啦,集思广益真是好办法。”一个微胖的剑者笑道。天无涯偷上剪云山来,本来是想来指点他们一些北斗万象诀的真谛,此刻看来他这个用心是不必要了。 “大师兄,这是出去寻人的弟子的传信,你看看。”一个年轻弟子从山下跑来,手里抓着一只白鸽。桑罗连忙取下鸽子脚上的书信,展开已阅,霎时傻了眼,上面写着,“谷门之事,谷门自了,切勿恼烦他人。” 小师弟凑过来看了,笑起来,“小姚姑娘说了,天师兄有自己的事情,我们不得去烦他,她神通广大得紧,你被发现了!”桑罗叹了叹气,觉得只有天无涯回来了,谷门才能真正安全。 “天大师兄陪着师父去游历山水,师父终生为我谷门操劳,现在有亲人在旁,能游历天下实在是幸事,我们确实不应该时时想着靠他们。”宋二弟一向善解人意,前来解围,“况且姚姑娘不是说了吗,师父不定什么时候便回,我们定要在那之前学会北斗万象诀。” “是啊,大师兄,当时只有你跟姚姑娘进了谷门墓地,你不是亲耳听她说师父去云游四海了吗?”小师弟眨了眨眼睛,“除非,姚姑娘说的不是真的,师父已经...”“不许胡思乱想,师父自然还活着,只是需要离开谷门,游历一番。”桑罗避开师弟们询问的眼神,“也罢,从此以后,我们就靠自己。” 七子都相顾点头,“只要七子齐心,谷门必将光复!”“不错!”七子一一走过来,将手放在一起,青瓦之上,孑然一身的天无涯忽然羡慕起这群少年来。 天无涯暮时才回到大泽边,进门的时候闻到了煎鸡蛋的香味,不禁一怔,开门看去,薛柄夹了一大块放进嘴里,又夹了一块放进了风禅悦碗中,然后对天无涯的归来也并不大惊小怪,“你回来了,无涯师兄。”俨然不再是一个孩子的模样。 “你做的吗?”“是啊,我厉害不厉害!”“是小姚姐姐教你的吗?”“是啊,可是她没有我做得好!”薛柄倒真是很有做饭的天赋呢!“小姚姐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呢?”天无涯现在知道,姚瑟离开渭阳的第一时间就到了苌楚,墓门也好,谷门也好,她在做他应该去做的事情。 “什么时候...”薛柄放下筷子挠挠头,“哦,是有一个紫衣服小姐姐来找她,她第二天就走了。”“那是谁?”天无涯一惊,“是她的妹妹吗?” “不知道,紫衣服小姐姐很凶的样子呢,也不笑。小姚姐姐和她一起说了许久的话,然后紫衣服姐姐走了,姚姐姐也走了。”“都走啰,都走啰!”风禅悦也忽然叫了起来,然后起身回屋去了。 天无涯有种预感,姚瑟在做一件诀别的事情,她一一去探访自己放心不下的人,那么,她的下一站会是哪里呢,会是岷中吗? 说不好为什么,天无涯觉得自己,必须要找到姚瑟,因为她还没有与自己道别呢! 待到岷中,已是暮春,烟雨如旧。 岷中泥泞的道在雨季,少了几分往昔的热闹,但是酒肆的灯笼却是常新的,连同那一块迎风的旗。天无涯在岷中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有莫名的“姚瑟”的味道。 远远的走来两个贾家的伙计,手中捧着匣子,匣是尚好的樟木所制,样式新颖。天无涯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听到了伙计的对话。“三公子还是这样,但凡红纱纺出了新的款式都让按五小姐的尺寸做一套送来,可是五小姐不知何时才会回来穿呢!” 天无涯心下一怔,贾诚确实比他想象的还要深情,可是听两个伙计的意思,姚瑟并不在岷中,他有一些失落,却又不知怎的,又有一些庆幸。 这个时候,有人在暮春的雨里悠悠一叹,那声音沾上了冷雨的湿气。而风,把这一声叹息吹入了天无涯的耳朵里。他定睛一看,一个淡紫色的影子在人群中一闪,又没入人群中找不到了,天无涯心头一热,并非为这这个背影,而是为着她发间那枚缀着暗紫色晶石的珠花。 此刻正是归家的时候,商贩都在一一收拢自己的小摊,人影在拥挤的人潮中找不到了,即使天无涯跃上屋顶,高于众人,四顾茫茫,却仍是一无所获。他真是累极了,好像不止流浪是他的宿命,寻找也是,失望也是。 懊恼的天无涯低落地走回酒肆,他的心情莫名地哀伤着。 “客官是不是累了,进来喝一碗酒,保证精神起来!”揽客的店家十分热情,天无涯一向不多喝酒,但是此刻喝酒或许是一个不错的方式,酒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是可以暂忘忧愁。 六十六 一路走去(下) “客人想要什么样的酒。”“随便,越快越好。”“好嘞!”小二高呼一声,音调上扬,正是姚瑟的口音。“客人想喝温酒还是凉酒?”一个轻柔的声音问道,天无涯尚未答话,一双素手已经捧来温好的酒递了过来,“还是温的好啊,这天气还不暖。冷酒伤身。” 紫纱衣袖在眼前晃过,“瑟儿!”天无涯脱口而出,一把抓住了送酒人的手。“你干嘛!”店家不乐意了,立时站了起来,“还不松手!”他并非江湖人,自然不知道天无涯武功的厉害,但他是一个丈夫,一定要保护自己的妻子。 “夫人,对不起,在下失礼了。”天无涯涨红了脸,那个身着紫纱的少妇确实并非姚瑟,他认错了人。少妇倒不恼,甚至不急着将手抽回来,只笑道,“你还没有喝酒呢,就醉了?”她带着一种事故的精明,转身过去在丈夫耳边耳语几句,店家狠狠地瞪了天无涯一眼,悻悻走开。 “夫人...”天无涯刚想再道歉,目光却被她发髻上的紫色珠花锁住了,少妇笑了笑,坐在他对面,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先生再这样看着我,我当家的可又该恼了,他虽然不会功夫,却很会骂人呢!”“对不起,我又失礼了...”天无涯低下头去,饮尽了碗中的酒,这种酒回味甘甜,在胸中久久回暖,天凉时饮来最佳。 “这酒叫做金陵醇,贾家五姑娘最爱,大婚那天,备下的酒,可惜到现在都喝不上。”“大婚...”天无涯想起两年前,姚瑟大婚之日,华堂之上,他劫走她的事情。“你是在看这朵珠花,对不对?”少妇将紫色珠花从发间取下来,递了过去。 “这枚珠花,我有一个朋友也曾经戴过。”天无涯望着手心里的珠花,神色迷离地说道。“贾五小姐确实有一朵珠花和这个很像,但此物并非她的,而是我自己的。”女子笑了笑,“世间物有相似,但人人性情各异,并不能找到一模一样的替代品。” “夫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天无涯仔细打量起眼前的女子,似乎在哪里见过她,却又实在想不起来了。女子一笑,“你仔细想想就会明白的,此刻,你是来找姚姑娘的,那你有没有想过,找到之后,又该如何呢?” 找到姚瑟之后,又该如何?这个问题天无涯无法回答,于是少妇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这酒肆的少妇不是别人,正是当日策马而去的少女,牟星语。她从贾诚手中拿走了姚瑟的珠花,她曾想走遍天涯去找的姚瑟,劝她回去贾诚身边。她听闻姚瑟曾在苌楚露过面,便在苌楚等她。没有想到,真有一日,在大泽旁,遇到前去祭拜江如练的姚瑟。 牟星语向她诉说贾诚的深情,希望她可以回心转意。可是此时的姚瑟,再也不是一个易被感动的少女,但她却比以往都更加柔软而悲悯。“牟姐姐,瑟儿谢谢你为我着想,也为三哥着想,可是你并不明白,如果别人的快乐里没有你的位置,你最好还是悄然离去。我以前也不明白这个道理,也是最近爱上了一个人,才明白的。” 牟星语从不知道,即使是姚瑟这样受尽宠爱的女子,也会在爱情面前有无计可施的一天。可是姚瑟总是很从容,她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做好的打算,可是什么才是她最好的打算呢? 姚瑟从牟星语那里拿回那枚珠花,将它扔到了大泽深处,让她日后都不必再记挂往事,开始新的生活吧!牟星语也终于想开了许多事,美好的爱情往往并非所有人的结局,回到岷中,和爷爷一起开了经营起酒肆,招呼往来商旅。 酒肆自然需要一个说书人,虽已不是她最初遇到的那一个,但是也是一个有趣的说书人,上个月,他们成亲了,开始了新的生活。 岷中的雨沥沥淅淅地下着,像结不了稿的文字,绵长而无趣。听牟星语的意思,仿佛多给些时间,姚瑟自会大彻大悟,开始新的生活,那么天无涯呢?他的新的生活又在哪里呢? 天无涯不知不觉走到了贾家媳,水畔草木丰茂,秋千索还兀自在风里摇摆,而这里却再也没有一个活泼的少女。以往她只要一笑就会让周围的气氛哗然开来,天无涯抓住在风中摇摆了秋千索。 他的幻觉里出现了姚瑟坐在秋千上的样子,她穿着最后一面的那件紫色长裙,忽然冲他回眸一笑,他全身一怔,松开手去,秋千上哪里有人? “前面是谁?”贾家巡夜的护卫执着火把走来,天无涯这才发现,夜幕低垂。天无涯无意与他们纠缠,脚尖一点,跃上了屋顶,俯身看去,贾府此时灯火熹微,整个府邸竟是按五行八卦所布,想要找个房间,好像并不容易呢! “既然天都黑了,你虽然不在,也应该借宿一晚,才不失为待客之道,不是吗?”天无涯自言自语地说道,然后飞身下去,走入了花园之中。天无涯在花园里迷路了很久,幸而发现一个手执宫灯的少女,引着日间见到的那两个捧着樟木匣子的伙计往前走着。 如无意外,他们是该去姚瑟的房间放下匣子才是。 “三公子。”侍女带着两个伙计绕了大半个花园,居然去到了贾诚的房间,“红纱纺的衣服送来了。”“是吗?可有什么不妥?”是贾诚的声音。“并无不妥。”“甚好,送去小姐屋里吧。”“是。” 侍女退下,天无涯听见贾诚屋里尚有别人在。 “三公子待妹妹真是好啊。”一个女子声音里有几分吃醋。“日后陈姑娘过门,也会有这些东西。”贾诚的语调倒是波澜不惊。“公子不要太晚睡了,这燕窝粥,记得喝了。”女子虽然不悦,却依然选择柔声说道。 “不必了,昨天送来的还没有喝呢。陈姑娘,天色不早了,你该回去了。过不了多久,你就要嫁来贾府。你看我这里,出了账目,空无一物,没什么可不放心的。”原来贾诚与一家显赫的商贾世家定亲了。 世事难料,谁又不想一个新的开始呢? 六十七 伊人何方(上) 天无涯看着那个陈姓女子从贾诚房间里退了出来,将手中装有的燕窝的食盒扔在了旁边的海棠花丛里,愤然离去。天无涯隐约透过半启的轩窗,看见贾诚还在挑灯查账,各人有各人的命运,真是谁也不愿交换。 “如果当初,我没有在华堂上劫走姚瑟,今日,她和贾诚会不会更幸福些呢?”这个念头只是微微一转,想想姚瑟那个半点也不会委屈自己的个性,或许贾诚应该多庆幸能娶这个陈姑娘才好呢! 天无涯知道自己再耽误就跟不上送衣物的伙计了,找不到姚瑟的房间,今晚就只能睡在大街上了,他自嘲地想了想,顺手取走了地上的食盒,这些拿金叶子当暗器的少爷小姐自然不会懂饿着肚子的人的感受。 打更了,贾府的春夜宁静和美,天无涯踏上了姚瑟闺房的屋顶,上一次做一个这样的贼还是十几年前呢! 待伙计都退出去,他推窗而入,轻轻地落在地上。房间虽然久无人住,却打扫得纤尘不染。外屋的桌椅俱是上等木材,只是缺了一个角。茶杯都是玉色的,盈满琥珀色的月光,但是茶壶却又是一个奇形怪状的陶壶,看起来半点也不搭。 天无涯当然不知道,这里的东西都是姚瑟的宝贝,她是一个顶念旧的人,每一件东西都有各自的来历。就在他举目四望的时候,脚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他一惊,以为踩上了什么机关,定神一看,脚被几根细细的红线缠住,线的一端绑着铃铛,要是不小心弄响了,还真能起个防盗的作用呢! 天无涯微微一笑,将脚退了出来,铃铛都来不及反应。 姚瑟儿时总是和碧云轩一起设计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机关,总以为自己能仗剑天涯,干些轰轰烈烈的事情。但曾经她被保护得很好,好到并不理解江湖的无奈,如今她都理解了,却依然天真,这多么可贵啊! 再往里走,走到卧室,与许多大户人家的闺中少女一样,她的卧房之中设有琵琶瑶琴,天无涯记得她曾在九环门弹琴,她的琴声清丽,与小莫的不同,只是他那时没有细细留心。 绣榻上的案上还设有一局未下完的棋,天无涯的棋艺不算精湛,也无心去看。吸引他眼睛的是挂在墙上的十七幅大小一样的画卷。 天无涯不敢点灯,只好借着月色去看清画中的内容,每幅画都只有一个人,静静坐着或站立,前几幅是一个小孩,到了第四幅天无涯觉得画中的小女孩有些似曾相识,忽然记起来,那梳着小辫的女孩正是姊妹玩月图中的妹妹,当即明白了,这些画都是姚瑟的画像,每年都有一幅。 各个年纪,各种装扮的姚瑟脸上总是神气活现的表情,那么可爱,那么快乐。他缓缓走着,好像不舍得一口气看完这所有的画卷。他喜爱她八岁飞扬的眉角,喜爱她十三岁鬓边巧缀的蝴蝶,也喜爱她十五岁脸上娇羞的神色,但他还是取下来第十七幅画,那是他最为熟悉的姚瑟的样子。 十七岁的姚瑟有了美丽的长发,有了发间的珠花,也有了倔强飞扬的骄傲,她控制着微笑的弧度,好像不愿意太过张扬。天无涯觉得姚瑟仿佛就在他面前,看着他,下一刻仿佛就要叫他的名字了。 这幅画是最后一幅画了,旁边是空白的墙壁,他的心忽然空荡荡的。是他将少女带离了原来的生活,十八岁这样如花如歌的日子,姚瑟一次次濒临死亡。面容憔悴,神情却越发倔强了。 天无涯将画卷起来,放入怀中,毫不客气地在姚瑟的床上躺了下来。那么十九岁呢?十九岁的姚瑟是怎么样的呢?天无涯发现这些画里的人穿着都像是冬季,如果作画的时间是在她的生日,那么冬季刚过,她只怕已经十九岁了。 十九岁的生日里不但没有亲人的祝贺,没有往日的快乐,还等来了无望的爱情。天无涯全身一怔,不愿多想,只想好好睡一觉。 躺在姚瑟的床上,他才知道,自己追求的舒适生活对比起她曾经拥有的,实在太过简陋清贫了。可是姚瑟从没有不曾抱怨,即使在那些山林,破庙,岩洞里的日子,她也依然那么努力,那么认真地生活,认真地爱着。 柔软的被褥太容易让人睡着了,尤其是对于一个如此疲惫的人。 流岚混着一阵低低高高的旋律恍然入梦,眼前的一切都是白茫茫的,像是雾气又像是雪。他一个人走在这一片白茫茫中,感到湿气从脚底的泥土里渗出来,袭遍全身。 音律穿越了这层层雾霭,伸到他的面前,渐渐的汇成了曲调,这曲调很美,比琴声更细,比铃声更柔。其间还带着一股子花香。天无涯很努力地想要找到源头,无论是这音律还是这花香,所以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 走了许久,发现尽头有一条河,眼前的雾散开了一些,隐约可以看到河中有几块石头,俨然铺就了一条通往对岸的路。 天无涯毫不犹豫地踏上了石头,涉水而过,朝声音的源头走去。 “无涯,无涯...”声音从他前面传来。“小莫!”天无涯全身一怔,小莫就在眼前,她的脚下好像踩着一支竹筏,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小莫和原来一样,穿着白衣,轻灵秀雅。她顺水而动,离他越来越近了,还在向他招手呢! 天无涯本应该飞身过去,和她在一起,可是他忽然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未动。 “你已经忘了我了。”小莫有些失落地说道,微微侧过头去,像是在垂泪。“我没有!”天无涯的心忽然慌张了一下,“我只是...只是...我要把药给姚姑娘送去,她身子不好,你知道的....还有...还有许多事情...”他并不知道自己想要解释什么,小莫此刻刚好漂到了他的面前,伸手便可以抓住的距离。 天无涯应该抓住她的,可是偏偏没有。 六十七 伊人何方(下) 河对岸的音律越来越弱了,小莫的样子也越来越模糊,一点一滴融化在了白茫茫的雾中。“小莫别走!”天无涯出手去抓她,只抓到了一把雾气,雾在掌心里化成了水,好像是泪。 小莫终究越走越远,再也找不到了,天无涯仿佛看见她的脸上有惨惨的一笑,他的心好像被谁剜去了一块,不得完整。 天无涯全身一怔,从梦中惊醒,此刻天已蒙蒙亮了。他感觉自己的头昏昏沉沉的,努力直起身来,锦被里,残有脂粉的味道,好像就是梦中的花香。他兀自发了一阵呆,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那个白茫茫的梦境在昭示着什么,他不敢细想,可是他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想要知道姚瑟的下落。 “打开门,让我看看。”贾诚的声音忽然在姚瑟的卧房外面响起,照例,他都会在每日清晨巡视贾府各处,只是今日,他想来看一看姚瑟的屋子。“是,三公子,奴婢先去收拾一下。”说着话有婢女开门进来了,吓得刚刚睡醒的天无涯不得不躲到了房梁之上。 “哎呀!”婢女望着凌乱的被褥叫道,“有人来过!”“可见到是谁?”贾诚一惊,也随之进入了屋里。“奴婢并未看见有人出去过。”婢女吓得跪在了地上。 “你去检查一下,丢了什么东西吗。”贾诚说完,便坐在姚瑟的绣榻上,呆呆地看着那盘未下完的棋。 “回三公子。”“少了什么?”“并无其他贵重物品,只有...”婢女的顿了顿,“小姐的一幅肖像。”“一幅肖像...?”贾诚不自觉地笑了一下,“有趣,你先出去吧。”他拿起的白子放到了棋盘之上。 贾诚在姚瑟的屋子里呆了一个时辰,差点憋坏了天无涯,临走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他将手里的一封书信留在了棋盘之上,然后晃着身离开了。确认贾诚离去之后,天无涯飞身下去,在绣榻前停下来,拍了拍沾上的房梁上的灰,然后拿起这一封书信,展开,竟是一张白纸。 “阁下既然来了,为什么不通知我,显得我贾府的待客之道有些差劲。”贾诚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他果然并未离去。但他深知自己远不是天无涯的对手,倒也并不冒进。 天无涯撇撇嘴,推开了窗,两个人一个在屋内,一个在屋外,竟不知谁才是主人。“贾三公子,冒昧到访,失礼了。”“阁下一定饿了吧,我请你吃一顿饭,如何?”想来是他昨夜拿走的那个被丢弃的食盒出卖了他。 但天无涯却一点也不恼,在昭阑商王贾家面前,又何必否认自己是一个穷人呢? 贾诚就在姚瑟屋外的园中设宴,此时春和景明,在园中用餐十分雅致!虽然一点也不奢华,却很讲究。只是一顿早饭,却有十数样不同的点心,每一样都十分精致。“瑟儿最爱吃这个玲珑虾饺,你尝一尝。”贾诚竟然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冒昧闯入,实在惭愧。”“你在株林曾救我一命,我应该还你这个人情。”原来贾诚还记得这件事,“看着你还活着,我也放心了,先前云轩传信,说你们两个可能困死在天寰地窟,我实在不能接受。当然不是为了你,我可不在乎你的死活。”这句话倒不是假话。 天无涯饮了一杯茶,茶香甘洌,沁人心脾,“看来,她没有回来过。” 贾诚见到天无涯才能确认姚瑟活着的消息,只能说明,姚瑟并不曾联系过他。不知道为什么,天无涯这句话好像流露出了一些得意。 “她确实没有回来过,可是你,又为什么把她弄丢了呢?”贾诚倒也毫不客气地反击,“她在乎你,远超过在乎她的兄弟姐妹。” 薛建也说过类似的话,以前天无涯没有往深处去想,而如今回想起来,却五味杂陈。 “听说,三公子将要大婚了。”天无涯故意岔开了话题。“是啊,大婚之期定在了三个月后。我要娶的是昭阑知府的小姐,这大概对贾家的生意会有所帮助吧。”贾诚倒很诚实。 “对了,方才,你说云轩传信,她又是如何知道天寰地窟之事?”天无涯对碧云轩多出了一份关心,此中缘由贾诚尚不知晓。“他们夫妇二人曾入天寰地窟,九死一生,好在都平安出来了。现在是另外一件事情要命得很,也无暇顾及其他人了。”这件事,自然是风摇的生死,但是这与天无涯无关,他也不便多问。 “三公子,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贾诚大约不会白白请人吃饭,任何一个商人应该都不会。 “请求你,找到她。”贾诚没有绕弯子,眼神也十分诚恳,“我不想看她一个人在外面流浪,你如果不想要她,就把她送回来吧,好吗?”天无涯不知道如何接这句话,这仿佛是贾诚作为一个兄长的正当要求。 “可是姚瑟,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她自己。轮不到我要她,或者不要她。”他远比贾诚更了解姚瑟,这一点,贾诚终于承认了。 贾诚站起来,看着园中盛开的白海棠,想着姚瑟曾在这海棠树下玩耍的样子,“你可有头绪,她会去哪里?自我月前接到云轩传信,就发动贾家在全天下的势力去找,却半点消息也没有呢。” “说真的,如果她没有回岷中,我也想不出,她会去哪里。”天无涯叹了一声,他曾希望在姚瑟的家乡可以找到她的蛛丝马迹,可惜,偏偏没有。“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地方,可以供你参详。”“哦?”天无涯一诧,贾诚肯这么好心?“你若真的找到她,需得答应我,让她回来一趟。”“这我可不一定做得了主。” “你当然可以。”贾诚转过头望着天无涯,非常笃定,“当初在清音阁前,她宁死也要跟你走的时候,我就知道,这辈子,她会听你的话。” “清音阁?”这恐怕就是贾诚的提示了。 六十八 清音谁聆 (上) 盛夏,峨眉山仿佛是这燥热尘世的化外之境。 沿栈道一路入蜀,方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之语并非虚言,栈道凌云而建,最窄处只同一人。雾深的时候,根本也看不清前面,只能缓缓独行,心里希望不要遇到一个滚石才好。 晴日的时候,栈道上不时会窜出一两只猴子,半点也不怕人,还能跟你抢东西吃呢。“你且先在这里坐一下,我去看看哪里能找到一些泉水。”这对疲惫的夫妇爬到半山腰已经累得不行了。 丈夫从包袱里拿出盛水的葫芦,“你去吧。”妻子点点头。丈夫刚迈开步,又回过头来,“你一个人在这里还好吧。”“放心,我没那么虚弱。这里很凉快,不会中暑的。” 泉水比想象中更加难找,丈夫在林中兜兜转转了半个时辰,还是一无所获。好在林间清幽,飞瀑的声音终于还是穿过了林梢被他察觉到了,他心里一阵欢呼,急忙朝水声跑了过去,脚步也轻松了很多。 果然,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他就看到了一汪深潭。飞瀑宛如白锦,深潭便似碧玉,相映成趣,清幽极了。丈夫舀水痛饮之后,又将葫芦里盛满,方才起身。这时,忽然有一声熟悉的马嘶声传来,让他全身一怔。 绿色一重叠着一重,遮天蔽日,但他却能强烈地感觉到,一个久违的朋友正在靠近。“烈焰!”他高兴地提声一呼,火红的鬃毛,矫健的身姿,正是那只独一无二的焰火驹无疑! 他刚想要走过去亲近亲近这许久不见的朋友,一柄冷剑却直直向他劈去。险些要了他的命。他惊怒交加大喝一声,“什么人!”对方不曾搭话,却连刺数剑,招招夺命! 对于一个尚未报上姓名的陌生人何以下此毒手!好在这个丈夫也不是一个柔善可欺的人,立时稳住了身形,向对方还击。使剑的原来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她的眼睛里有一丝惊恐,想是刚从一场混战里逃了出来,早已草木皆兵。 女子的剑法还算轻盈,但并不十分纯熟,他还不怎么放在心上。反而放慢了攻势,想要看出她的武功路数。 忽然听的林子一头传来一声惊叫,他心里一惊,担心起自己的妻子来,不敢恋战,全力一攻,将对方手中的剑顺势夺了过来,指着她的喉咙问道,“你是什么人,林中可还有同伙?”“贼子,不要多问,想杀就杀!”女子倒很刚烈,闭目求死。 “我并无心杀人,我只是想知道,你是谁,为什么会有这匹马?”他也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咄咄逼人,便放下了手中的剑,这一个空隙一出,女子左手一挽,一支梅花镖直直地插到了烈焰身上,马儿自然吃痛嘶鸣,疯了似的想要冲出林子。 “马尧,马尧你在哪里?”他的妻子来找他了。女子趁乱想走,马尧手挽起马绳将她绑住,然后翻身上马,勒住了马脖子,让它在原地回旋,再趁它不备,将那枚毒镖取了出来。 “你可知道,它若胡乱在林中穿行会伤了自己,恐怕也会伤了无辜的人!”马尧怒斥女子,对方撇了撇嘴,“你们这些恶人要夺了这宝马,杀上清音阁,我们只要有一口气就会阻止你。”“杀入清音阁?”马尧皱了皱眉,“你误会了,我们借道蜀中,与清音阁素无冤仇。”马尧知道清音阁乃事武林大派,他并无心与之为敌,便解释道,“我识得这匹马的主人,不知阁下知不知道它为什么会独自在此处?” “马尧。”碧云轩到了,她额上挂着汗珠,想来是匆匆赶来的。“云轩,你没事吧?”马尧过去扶住妻子的肩。“没事,我只是被一只松鼠惊到了。”碧云轩笑了笑,伸手去擦拭丈夫额上的汗,“倒是你,打个水,怎么这么大的声响?” 马尧尚未回答,碧云轩便注意到了烈焰,当即眼前一亮,“烈焰在此!瑟儿呢,瑟儿在附近吗?”“我叫梅雨,是清音阁第五代弟子。”女子正言说道,“这是我们阁主的宝马,你们认识我们阁主?”“这匹马是我的姐姐的,我与她失散已久,还望姑娘告知她的下落。”碧云轩屈膝一拜。 “那就怪了,我们阁主是一个男子,并不是夫人的姐姐。”“清音阁是中原大派,阁主应是江湖前辈,也许,瑟儿把这匹马给弄丢了吧。”马尧拍了拍妻子的肩,抚慰她的失落。 “今日清音阁出了大事,此地不宜久留,两位若不是来相助那大恶人的,就请借到别处,万万不能上山去。”女子诚恳地说道。碧云轩盈盈一拜,“小妇人并非江湖中人,也无意结识什么清音阁主。清音阁尚在高处,我早已体力不支,并不打算攀爬,就此别过了。”马尧解开套住女子的马绳。 “如此甚好。”女子垂首,送马尧夫妇离开。“对了,”碧云轩忽然又回头问道,“你带这马来山腰,是为了要让它喝水吗?”“正是。”“哦,原来如此。”碧云轩微微一笑,然后挽起马尧的手臂,朝来处走了。 女子见他们走远,又拉着马儿,往山下奔去,刚行了百步,就被人点了穴,只感到腰间一阵刺痛,脚一软,便摔在了地上。制住她的不是别人,正是碧云轩。 “你们两个,果然是奸人!”梅雨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没有半分力气。“奸人是谁,你应该更清楚。”碧云轩笑了笑,“不要白费力气了,这是鬼门的独门点穴法,你是没有办法冲破的。” 原来当日,马尧夫妇抱了必死的决心在天寰地窟拔出了松月风刀,炼狱渐渐崩裂,但他们在慌乱之中竟然找到了一扇微启的暗门,里面有石桌石椅,还有许多灵位。那就是这三十年来,南宫耀居住的地方了。 他们夫妇在苌楚住了一些时候,前后几次,重入七星炼狱,为了寻访姚瑟的下落,却终无所获。但他们在意外之中,得到了南宫耀留下来的关于鬼门武功的秘籍,碧云轩知道自己是南宫后人,对这些东西十分珍视。 这其中有一本毒经和一本点穴功夫的秘籍,她拿去研习起来,倒很有些心得。因风摇中毒已深,他们也没有办法让她痊愈,好在她体内的毒性热,在松月神宫的冰洞里可以延缓蛇毒,哲修伦便带着贾实和风摇先回松月去了。 六十八 清音谁聆 (下) 碧云轩听闻,有一个制毒的高手叫做庸道人,因他游历天下,居无定所,很难找到,但是每年夏天都会到蜀中来采药,这才来碰一碰运气。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应该是我问阁下,到底是什么人才对吧。”马尧蹲下去,将梅花镖递了过去,“我们夫妇虽不是江湖中人,也知道清音阁都是修道之人,剑法轻灵精纯,绝不是你们这种惯用暗器之辈可以练的。” “这西蜀漏天终日雾气弥漫,加之连日阴雨,阁中应该多的是存水,何至于要到山腰来饮马。况且方才试你,你明明一边说将有恶人攻上清音阁,你要与清音阁共存亡,那你又为何往山下逃去?”碧云轩质问道,梅雨缄默不言。 “说,是不是你盗了马,想要逃走?若非山路崎岖,你早就策马而走了!”“不!”梅雨摇摇头,“我真的是清音阁的弟子,只因...只因近日阁中确实有大事发生。”她知道自己是骗不过马尧夫妇了,“贤伉俪明察,阁主在一年多以前死在了天中四门手里,这些日子均有她的入室弟子把持清音阁,但却没有一个继任者。” 原来清音阁除了那些修行的入室弟子尚有广布江湖的俗家弟子,他们都在觊觎阁主的位置。“本来大家商量,今年秋祭之后,就以各家所学争个高低,决出新任阁主人选,没有想到,此时有一个少女独上清音阁,说她通晓清音阁不外传的剑招心法!” “她想要做掌门?”碧云轩问道。“她没有这么说,她只是说,这是清音阁的东西,她要来还给我们。”“这不是好事情吗,你干嘛如临大敌的样子?”马尧讪道。“可是这是清音阁不外传的武功,就连许多俗家弟子都没有资格学习,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就学了清音剑法全套三十六式,自古只有掌门可以学这么多。” “那你们就奉她做掌门好了。”“是有一部分师姐这么打算,可是...”梅雨的眼神有些躲闪,“有的师兄说的对,她毕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怎么担得起这样的重任。最好还是请她交出心法,然后起誓,永远不得用清音剑法。” “人家好心还你们东西,你们却以怨报德,真是可恨。”马尧知道这些名门正派为了保证武功不外泄,说不定不是让她起誓这么简单呢。“说!你们到底会怎么对付她!”碧云轩却意外地急红了脸,“你们会杀了她吗!” 马尧有些惊讶,不知道妻子为何如此激动。“我清音阁名门正派,岂会做出这样的事!”“那至少,你们也会囚禁她一生,是不是?”碧云轩气得流出泪来,“马尧,我觉得她说的是瑟儿,一定是瑟儿...”马尧想起来,当初姚瑟以一套轻盈诡谲的剑法从云二娘手里就出碧云轩,现在想来,和梅雨所使的确实有相似之处。 “你老实说,这匹马,是不是就是那个少女的?”梅雨不言,算是默认了。 “云轩,我们这就上清音阁。”“她还活着,她果然还活着!”碧云轩想到这里,又破涕为笑。“何止活着,她又把日子过得这么轰轰烈烈了!”这就是姚瑟啊,他们喜欢的亲人姚瑟啊! 清音阁隐在峨眉山顶最清幽之处,清音依旧,可今日却无人能静心聆听。阁中众人皆屏息凝视,将姚瑟围在中间,却谁也不敢妄动。 姚瑟跪在圣因师太的灵位前面,她身后是一群执剑相互的修道人,在外面则是各怀鬼胎的俗家弟子以及他们邀来相助自己的江湖人士。 “姚师妹,大局为重,你赶紧拜师父为师,立刻加入清音阁,否则将会有一场浩劫啊!”为首的修道弟子劝解道。“可是...我一向独来独往,并无意加入任何门派。”姚瑟真是恼得很,圣因师太不过是将姚天囚的画像交给她,并没有一字一句提到要将清音剑法乃至整个清音阁交给她。 可是从未有人给她讲过江湖规矩,以至于她却私自学了这套武功,还都与天无涯一起参详,早知道她真是不要去给自己惹这个麻烦才好。但是如果没有修习清音剑法,之前的大大小小的战役她又如何靠在贾家所学的武功挺过来呢? 人在浪途,生死都在一线之间,又哪里顾得了什么江湖规矩? 此刻金顶之钟,忽然响起,震彻峨眉。 “有贼人往金顶闯过来了!”一个执戟的俗家弟子高呼一声,“这个女子一定有同伙,她如果不愿做清音弟子,就且废了她的武功,叫她不能再用清音剑法!”“穆师兄,你早年闯下大祸,已经被师父逐出师门了,今日又以何身份在此叫嚣?”清音首徒秀眉一轩,质问道。 “玄真师妹,你既然叫我一句师兄,就表明认为我尚在阁中。当日我犯错不假,师父生气,扬言要逐我出师门。却并没有广发告示,公诸于众,可见当日之言不过是一时气话。”这个穆师兄狡辩道,“这个女子来历不明却又偷学我清音剑法,此刻既然不愿意拜入我清音门下,只能按偷学者论,这是师门遗训,难道我有说错吗?”“你!”玄真也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来辩解。 “姚师妹,再迟疑,玄真师姐也保不住你了!”一个模样清秀的道姑在姚瑟耳边轻轻说道。姚瑟叹了一声,她好意归还清音剑法的剑谱,没有想到将自己推入了这样的困境,可是此刻的她已经失去了那个定会来相救的同行者,或许,这就是她的宿命吧。 “既然我早已心静如水,又何必执意留在红尘之中呢?”她也在问自己。“以姚师妹的资质,若抛却红尘,一心向道,不消几年,定能担得起光复清音阁之责。我清音阁存亡,皆系于她身,我不可让你们乱来!”玄真的维护让姚瑟十分感激。 “请姚师妹以大局为重。”众弟子高呼。 “我想去金顶再看一眼菩萨金身,然后就出家向道,此生不问红尘。”姚瑟站起身来,这是她对红尘的最后贪恋了。 六十九 又见金顶(上) 姚瑟记得很清楚,第一次和天无涯登上金顶的时候,也是黄昏。 她缓缓地走向硕大的菩萨金身,佛像如旧,在黄昏中像一个慈爱的母亲,伟大而神圣。不知是不是山间的雾气湿冷,白雾碰到金身凝结成水滴,一颗一颗跌落到姚瑟身上,像是母亲的泪。 姚瑟望着依母亲画像建起的菩萨金身,心里感到安宁,“好了,就在此处,让我出家吧。”玄真大喜过望,“是!” 可是这时身后传来了打斗的声音,看来有些江湖人士按捺不住,大概不想让姚瑟以如此平稳的方式获取清音阁主的位置。“师弟师妹,你们先守住,待姚师妹行了入门的礼,我们必全力应战,今日谁也不能动摇我的清音阁的基业!” “大师姐放心!”众修道弟子高声回应。 “姚瑟,姚瑟你在哪里!”声如洪钟,一时间山谷的飞鸟都被这焦急而关切的呼喊声惊飞了。“是他...是他的声音...”姚瑟刚刚建立起来的决心好像顷刻就要土崩瓦解了。 “我就说有贼人闯上来了,大家先一致抗敌!”清音阁的弟子又转而攻向这歌不速之客。姚瑟不由得为他担忧起来,但是痛苦的回忆袭来,她还是伤着心,不愿见他,“我不想见他,这辈子都不想。”说着她面朝东方而跪,解开头上水蓝色的发带,“师姐,就在这里为我出家受礼吧。” 玄真以入教之礼告慰天地,然后为她梳髻,最后簪以清音阁特有的神木簪,就算礼成了。但这就在这最后一步,几束针叶飞来像坚硬的银针一般打在玄真手背,让她吃痛,手里的神木簪掉到了地上。 姚瑟没有转过头去瞧,但她很清楚,天无涯到了。 他一步一步慢慢靠近姚瑟,守在她周围的修道人都被天无涯暗运的玄功逼走,退到了一边。沉默了良久,这个看起来无往而不胜的闯入者只是呆呆地问道,“姚姑娘还在生气吗?”姚瑟也不答话,也不回头。 “今日是姚师妹受礼入我清音门下的大日子,还请阁下不要打扰。”玄真虽然也怕天无涯的武功,却仍是不卑不亢地说出这句话来。“她从没说过要入清音阁为徒,是你们在逼迫她,是么?”天无涯既然在姚瑟那里碰了钉子,自然要找别人来发泄一下,他目光犀利地扫过在场的人,看得人心里发毛。 “我们...没有...只是师门遗训,清音剑法不传外人,偷学之人若不自废武功,只好永留峨眉山巅。”一个俗家弟子站出来解释。“永留峨眉?”天无涯冷笑一声,倏尔出手攻向了玄真,从她的袖中夺走了清音心法。 “实话告诉你们,清音阁的剑法是我教她的,你们又留得住我吗?”“你!”玄真又惊又怒,“你要做什么?”“你们不是要留下这看过心法的人吗,那我就让你们都留下!”话罢侧身拾起了神木簪,飞身上了菩萨金身。 姚瑟自然不得不转过头来,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天无涯在她的印象里一向克制又冷静,今日行事却实在顽皮,倒像是姚瑟的做派。 此刻的夕阳突破了云层,最后的光晕打在了菩萨金身之上,亮得直逼人眼而去。众人看见,高空之上天无涯便小如一只飞虫,他竟然用神木簪将心法刻在了金身之上。他内力纯厚,用木簪在金身上刻字竟然如同沙上画画一般轻巧。 半个时辰过去了,金身下早已聚起了许多人,他们伸长了脖子去瞧这人人垂涎的清音剑诀。再过一阵,人群又渐渐散了,记性好的记了七八分,记性不好的,扯下衣服抄录起来。这些俗世之人,又有几个可以放下红尘,真心向道呢?他们所觊觎的,不过是这至高的武功秘诀而已。 天无涯落到地上,将剑诀原本还给玄真,“现在这些人都看了心法,你们又能留下几人呢?要是嫌还不够多,我便把这剑谱抄录百份,四处分发,这峨眉金顶,能住得下天下人吗?” 玄真收回剑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阁下,你带姚姑娘走吧,我们不敢再留了。”“玄真师姐!”姚瑟抓住她的衣袖,心里十分抱歉,“瑟儿并无此意...”“姚姑娘尘缘未了,这是命数,你先回去吧。”她向姚瑟行礼告别,然后带着师弟师妹离开了金顶,回清音阁去了。 夕阳已落,余晖浸染天空,这是黑暗前的最后一缕光辉。金顶之上,此刻只剩下两个身影,兀自站立,不近不远。 “姚瑟,别来无恙。”“怎能无恙,我好不容易找到人收留我,让我不会孤零零的,都被你搅活了!”姚瑟跺跺脚,她真是恼啊,却又真是庆幸,可是此刻,没有什么事情比欺负天无涯来得更解气了。 暮色慢慢侵袭而来,晚归的鸦雀在四周盘旋,最后从山下传来呼唤的声音,成为这个白昼的收梢。 “瑟儿,瑟儿你在哪里!”“云轩,是云轩的声音!”姚瑟心下一愣,有些兴奋。“姚瑟,姚瑟,你在上面吗?”马尧的声音紧跟其后,让姚瑟刚刚浮现的笑容凝固了,“他们夫妇来峨眉做什么?”她忽然有些赌气,“我不要见他们,我不要他们看见我这个样子。” 人时常会有这样的情绪,不愿意让自己爱的人看见自己狼狈沮丧的模样,姚瑟也好像知道,此刻她最爱最信任的人都在身边了,此刻不发点脾气,何时才发呢? “不要任性,他们好像很担心你。”“谁让他们担心了!我不要任何人管我!”姚瑟话罢转身向舍身崖跑去,想要从另一头下山。可是暮色渐浓,他们并无灯火,在崖边难免危险,天无涯忍不住出手去抓她,这一抓不打紧,竟将姚瑟的衣袖扯了一半下来,叫她窘迫不已。 “恶人住手!”此刻马尧刚好赶到了金顶,目睹了这无前因后果的一出,自然将天无涯认作坏人,倒也不多问,就拼尽全力地向天无涯攻去,他猝不及防,中了马尧一掌,从怀中跌落了一卷东西。 六十九 又见金顶(下) 退到崖边的姚瑟猛的一回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天无涯唔住胸口,马尧气势汹汹地看着他。“你们两个这是做什么!” “不必害怕!”他们两人竟同时说出这句话,叫人哭笑不得。 在三人相持之时,有一个躲在暗处已久的人影借机窜了出来,一个鹞子翻身,拾起了从天无涯怀中跌落的那卷东西。 “穆师兄?”姚瑟认得这个人。“哈哈!穆师兄紧紧攥着手里的东西,“我就知道,你才不会好心归还秘籍,你这套桃代李僵果然高明,可惜,还是被我识破了!”“你说什么?这是清音秘籍?”姚瑟不置可否地望着他。 “你手里的不过是一张画,不是什么清音秘籍。”天无涯真是啼笑皆非,“真的秘籍我放才已经还给玄真师太了,不信,你去找她问问。”“别装了!”穆师兄大笑,“从第三句我就知道,你刻在金身之上的不是什么清音剑谱心诀,你不过是在掩人耳目,趁机调包!玄真说不定也被你买通了。” “不错,”天无涯承认,“我刻在金身上的是一卷佛经,我曾受师太指点,自然不能泄露清音剑法。但是你手里的东西,确实是我的,你还给我。”天无涯说着,向穆师兄走了一步。 穆师兄一急,退到崖边,将东西伸到了悬崖之外,“我知道你的厉害,但你若硬抢,我就将它扔下去,任谁也落不着好。” 天无涯看来很重视那卷东西,竟然停下了脚步。 马尧并不知道他们在争执些什么,于是抱着手,表示无意参战。他朝站在一旁的姚瑟望去,时隔两年,再见姚瑟,她面露倦色,风霜铺叠,却愈显风致,“姚瑟,此处不安全,我们先退回去吧。”姚瑟没有回答,她全副心思都在天无涯身上,竟然无暇与他言语。 “天无涯,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你将这卷东西给我,我学成之后,转卖给清音阁,所得财物,分你一半?”穆师兄狞笑道。“无耻之徒,清音阁的东西,岂能落入奸人之手!”姚瑟指着他骂道。“你不是不愿意拜入清音门下吗,此刻装什么圣人?”姚瑟一怒,拔剑而去,想把他手里的东西抢回来。 天无涯看出崖边地势对姚瑟不利,一把将她抓回来,拦在身后。“你做什么要拦着我,难道你真的要与他勾结!”姚瑟一急,竟说出这样的话。天无涯也不分辩,只是回头望了她一眼,好像在说,“你真的这么看待我么?”姚瑟知道自己说错话,低下头去,她认识的天无涯又岂会做这样的事情? “我说过了,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天无涯看准穆师兄可能的退路,一步一步逼近他,崖边不利用剑,他打算以擒拿手将他捉过来。穆师兄为人狡诈,他见躲不开了,便将卷轴扔到了舍身崖外,天无涯飞身去抓,他趁机一掌攻向他的后背。 幸而天无涯早有防备,侧身躲开了,但是卷轴并没有抓到,好在他的指尖碰到卷轴将它弹了回来,此刻马尧无暇多想,纵身一跃,将它接住。 刚逃过一劫的天无涯重心一偏,只能倚住唯一可以借力的铁链,可是没有想到,本应该十分牢固的铁链被他轻轻一抓,登时就断了,众人惊呼之中,天无涯已经顺着刚才的力道摔下了舍身崖! “无涯大哥!”姚瑟惊叫一声,脚一软,瘫倒在地。 碧云轩走得慢,直到此刻才气喘吁吁地上到金顶来,便见到姚瑟伏倒在地。穆师兄却仿佛早已知晓一切,此刻还有心思去抢马尧手中的东西,马尧反应也算快了,两人各执卷轴的一端,争抢之中,碧云轩飞到穆师兄身后,出其不意地点了他的穴道。 千算万算,没有想到这个体力不济的小娘子竟有这样好的点穴手法,穆师兄虽然心有不甘,却也只好认了。 “瑟儿这是怎么了?可受了伤?”此时的姚瑟已经晕了过去,碧云轩将她扶起来,抱住她发抖的身子。“说真的,我其实也不明白他们这是唱的哪一出。”马尧眼见夜色浓重,金顶上寒风阵阵,“云轩,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清音阁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那这个人呢?”碧云轩指着穆师兄问道。“这个人大概是清音阁的内奸,我们回头给清音阁带信就好,不必掺和太多。”马尧将昏昏沉沉的姚瑟背了起来,“我们边走边说。” 碧云轩听完马尧交待了方才之事,幽幽一叹,“瑟儿醒来之前,我们只怕不能离开峨眉,那个天无涯...是死是活,她都要知道。”三人下到半山腰时已是深夜,好在烈焰等在半山腰。 “舍身崖高可万寻,摔下去只怕活不了了。”马尧心下凄然,虽然不知道姚瑟和天无涯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故事,单见姚瑟对他的关怀之情,就知道他们的关系非比寻常。 “我去四处看看,有没有可以借宿的地方,你们在这里,不怕吧。”马尧把姚瑟放在烈焰背上,又将那卷“罪魁祸首”的卷轴递给妻子。“你去吧,我什么也不怕。”碧云轩此刻俨然一个母亲的模样,自从有了舜儿,她在关键的时候会变得异常坚强。 “瑟儿啊瑟儿,你怎么这么命苦?”碧云轩轻轻拍着姚瑟的后背,她的身子微微一怔,醒了过来,两姐妹久久不见,本该有很多话讲,可是姚瑟想起刚才的事情,不由得悲从中来,泪如雨下,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是我来晚了,教你多吃了这么多苦,以后,我都守着你,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碧云轩也陪着姚瑟掉眼泪,她却仍是一句话也不说,只顾着流眼泪。碧云轩轻轻点了她的睡穴,不想她一直流泪哭坏了身子,此刻的姚瑟能睡一会儿也是好的。 峨眉的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谁知道明日会是怎样的天气呢? 七十 忽然之间 (上) 竹露一滴一滴落在青石之上,宛若叹息。 马尧最后无计可施,只能重上清音阁向玄真说了穆师兄之事,得到清音阁的相助,让他们暂住在这山腰的经舍之中。碧云轩闭上轩窗,不想让湿雾进来,然后向玄真一拜,“多谢师太相助。”“该是我们不好意思才对,穆天华这个叛徒,我们定然严惩,可惜...”玄真叹了一声,“两位放心,我们已经传信全峨眉的弟子,会在舍身崖下细细搜索,但凡有一线生机,定会将天居士找到的。” 话虽如此,他们都不敢相信天无涯还有生还的可能。 马尧夫妇送玄真到门口,“待姚姑娘好些,我们就会离去,阁中尚有大事要处理,请师太先回吧。”“此处久未有人居住,怠慢了。若有需要,便来阁中找我,千万不要客气。”玄真说完,向珠帘后面的姚瑟望了一眼,便告辞离去。 马尧夫妇对望了一眼,他们知道,姚瑟已经醒了。 姚瑟面向墙壁,蜷着身子,默默啜泣。 碧云轩静静地走到她身边去,她在床边坐下,轻轻按着姚瑟背后的穴道,她很清楚用几分力气能让她舒坦一些。姚瑟听见马尧退出去了,关上了房门,才转过身来,姐妹两个已经许久没有说过一句话了,但此刻相对而望,目光不再躲闪,虽不说一眼,两心却已相知。 “可觉得好些了?”碧云轩柔声问道。姚瑟点点头,却又立刻摇了摇头。碧云轩淡淡一笑,起身去将桌上的东西拿过来,“这是他留下的最后的东西,你要看一眼吗?”姚瑟摇摇头,抱住自己的身子,缩到了一角。 这东西害得天无涯摔下了舍身崖,无论它是什么,都不能得到她的原谅。 碧云轩却佯装非打开不可,“你若不看,我可就自己看了!”姚瑟不理睬她,将头偏到了一边。碧云轩无奈地撇撇嘴,将卷轴放到了姚瑟腿上,“事已至此,总要了结。你若是真不想看,便烧了去,以后再无牵挂。” 姚瑟却像是摸到了一个烫手山芋一样,忙不迭地将卷轴丢开,卷轴落地,系住它的绳子松开,画卷慢慢地展开了... 眉眼带笑,裙角飞扬,画中人静静伫立,却丝毫掩饰不住那一股子灵动的不安分。碧云轩“咦”的一声叫了出来——画中这个十七岁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姚瑟! 姚瑟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她跌跌撞撞地走下床去,把手放在画卷之上,一时之间想将它揉成一团扔开,却又忽然舍不得,松开了手,一遍一遍抚摩着褶皱,然后从她哭得沙哑的喉咙里吐出几个字,“为什么会是这样...” 碧云轩不知如何安慰自己的姐妹,只好抱住她的身子保护她虚弱的哭声,然后希望她终究会慢慢好起来。 盛夏时节峨眉的雨就像忽好忽坏的心情,时断时续。 在经舍住了两天,姚瑟的心情虽不见好转,却也开始逼自己吃些东西,偶尔能与碧云轩说上几句话。碧云轩像是也有自己的心事,时常也很焦虑,难以入眠,但她也无力多问。 姚瑟的床临着窗户,推窗就能看见外面的竹林,“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雨打在窗檐上,高高低低,姚瑟的手指应和这雨声,不自觉地弹出了曲调。 有敲门声传来,姚瑟一愣,转头看见,碧云轩不在屋中,“云轩吗?”敲门者不应,却仍是在敲击房门。姚瑟只好赤着脚走去开门,马尧就站在门外,露出他惯有的笑容。 “云轩一早就去山里采药了,你这两日可有好些?”马尧好不容易说服姚瑟到林中走走,此刻雨已停歇,山中空气宜人,姚瑟也不愿意让她的亲人都为她如此操心。“无好无不好吧,但是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垮掉的。”姚瑟本想笑一笑,却觉得太为难了,便放弃了。 “都说峨眉是十里不同天,山下明明已是大暑,这里却只如春季,山间还开着桃花,是不是十分有趣?”为了害怕沉默的气氛过于尴尬,马尧只好努力多说一些话,在以往,这样的工作都是姚瑟来做的。 “云轩什么时候对草药感兴趣起来了?”“她得了一本毒经,最近可是研究得起劲呢!听说峨眉有许多别处没有的草药,便想搜集起来。”马尧轻描淡写地带过,隐瞒了风摇中毒已经危在旦夕的事实。 好在姚瑟也没有追问下去,而是被眼前一片逼眼而来的灿烂桃林吸引住了,桃花林沿溪水而长,此刻盛花期已过,花瓣飘零,随水而落,姚瑟的心情却忽然好多了。 她讲起小的时候,父亲带他们兄弟姐妹去游兴踏青的日子,转身到了桃林深处,“我们会寻一处平地,大姐会坐下抚琴,二哥和三个对弈,我在林中奔跑。而云轩最最调皮,会爬到树上去。我记得有一次她下不来,又不肯大声呼救,竟然在树上睡着了,让大家着急了好一阵呢!”马尧微微一笑,他多么希望,什么也不要夺走姚瑟难能可贵的快乐。 “这样的日子,终究是回不去了。”花瓣落到姚瑟的发梢,她又莫名低落起来。“我和云轩现在住在松月,虽没有四十不谢之花,倒也算一个人间仙境,我也有很多朋友和亲人在那里,如果你愿意...”“我累了,马尧。”姚瑟打断了他的话,他们大约不明白,姚瑟想要逃避的心情,她无意加入任何人的快乐,孤独是她此刻最好的自我保护了。 这是天无涯摔下舍身崖的第七天凌晨,整整七天了。这一天夜里,风雨交加,姚瑟迟迟不能入眠,她听说,人死之后,第七日魂魄会归来探访亲友。姚瑟不敢奢望什么,因为她已经失望了太多次了。 可是她的耳边有一种连续的声音,应和了心跳声,夹杂在风雨之中却依然十分突出,“云轩,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姚瑟推了推睡在旁边的碧云轩,此刻她正睡得迷迷糊糊,实在没有力气回应。 七十 忽然之间(下) “马蹄声,是马蹄声!”姚瑟从床上坐了起来,外院的门开了,姚瑟的心一怔,“他回来了,是他回来了!”碧云轩也隐约听见了声音,“谁回来了?”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外间的门也被打开了,姚瑟再也不能等待了,她跳下去,奔到了外间。 外间确实有人!他脱下湿漉漉的蓑衣,讲青箬笠放在桌上,转过头来,才看见姚瑟衣冠不整地站在门边,马尧一惊,神色有些疑惑,“你怎么还没有睡?”姚瑟见是马尧,有些窘迫,又有些失望,“你这么晚去哪里了?” “我并不是这么晚才出去的,我是刚刚才赶回来。”马尧笑了笑,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看来真是累坏了。姚瑟仔细想想,才想起白天都没有看见他。马尧放下茶盏,顺手拿起来桌上的一个白锦包裹的匣子,“你看,我跑了很远的路,去给你买了一个小东西,你看看喜不喜欢。” 姚瑟接过匣子,它被保护得很好,看得出马尧很用心,打开匣子,她有些惊喜地叫出来,“瑟!”这件乐器她小时候也学过,因为与她的名字相同,她也学得更用心些。但是教她的老师后来辞去了教职,此时搁置了一两年,她也就忘记了。 毕竟,那个时候的贾五小姐还有太多有趣的事情要去做呢! “你不愿出去,一个人呆着难免有些无聊,偶尔玩一玩,或许心情会好一些。”马尧笑了笑。姚瑟低头仔细看这把瑶瑟,它不大,却有些沉,“这是上好的桐木所制,配以蜀弦,并不像是峨眉脚下的小镇可以买到的东西。” “贾五姑娘,果然识货。”马尧不得不服。“你不会匆匆一日之间,往返了蜀中首府吧?”马尧笑而不答,姚瑟也不再多问,只是这把瑟抱在怀中,算作谢礼。马尧终于再次看见那个他记忆之中隐藏得很深的笑容,他相信姚瑟会振作起来的。 而在里间自始至终没有露面的碧云轩此刻心里却有一丝忐忑,她侧过身去,靠着墙,说不好该如何应对自己的不安。 次日,是一个难得的晴天,姚瑟早早就起来,在妆镜台前梳妆。“我来帮你。”碧云轩没有睡好,却也早早起来了,她为姚瑟梳头,可是梳子悬在空中,却迟迟没有落下。 “怎么了云轩?”“哦,”碧云轩这才回过神来,“无事,我只是不知道要梳一个什么发型才好。”“不必梳什么精巧的发型。”姚瑟从她手中拿回梳子,“你昨晚一定被我吵醒了,没有睡好,现在时间还早,你回去再睡一阵吧。”姚瑟自己梳妆已经十分熟练,再不是那个需要贴身侍婢伺候的贾五姑娘了。 碧云轩倒退几步,在床边坐下,看着姚瑟将白手绢完成一朵白绒花簪在发间,“今天是无涯大哥的头七,我想一个人去拜祭他,与他做最后的道别。” “瑟儿,终于想开了。”碧云轩很是欣慰,“然后你就和我们一起回松月去吗?”“你希望我跟你们去吗?”姚瑟没有回头,却在铜镜中打量起碧云轩的表情来。 “我自然希望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为了这个,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碧云轩说着低头玩起了自己的衣角,像是承担了极大的委屈。“傻孩子,若这件事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便是不值得的。”姚瑟起身,穿上了白色的风衣,又将桌上的画卷和瑟都拿起来,“我会为自己做一个最好的打算,你也不要胡思乱想,先睡一觉吧!”话罢径直离开了竹林经舍。 “瑟儿...”鬓云轩走到窗口望着姚瑟远去的背影,不由得泪光闪动。 七天,他在深谷里躺了整整七天,任谁都不相信他还活着! 可是天无涯不管做出什么样的事,大家都应该相信,因为这是他的宿命,但是并不意味着,这是一件容易事情。 高可万寻的舍身崖,不管何时让任何人想起来,都是不寒而栗的,天无涯也不例外。刚摔下去的那一刻,他还企图抓住什么,可惜立刻就绝望了,石壁光滑,茫茫云海,无处可援手。 但是忽然之间,他听见姚瑟叫他,忽然之间,他脑海中闪过许多姚瑟的或颦或笑的模样,忽然之间,他对浑不放在心上的生死,竟然在意起来。 落到半山,终于有了大树,可是天无涯毫无防备。坠落的力量太大,树枝也被压断,他感到自己的腰骨已经断掉。好在层叠的大树多少减缓了下落的速度,让天无涯有时间喘息。 此刻天已经黑了,月亮照入溪涧,水光反射出来,落入天无涯的眼睛,他孤注一掷,护住了头,然后跌入溪水之中。 溪水清浅,一下子就触了底,好在峨眉多雨,溪底多是泥沙,做了最后的缓冲,而沙中细碎的石头,已足够让他疼痛不已,再也忍不住,晕了过去。 再次醒转过来,已是一天一夜之后,溪水将他冲到了一处浅滩,他挣扎着翻个身,到了岸上,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动弹。幸好这些天都有雨,湿冷的雾气钻入他的喉咙,给干涸的生命一丝给养。 天无涯太累了,于是又睡了过去,回到了那个被白雾包裹的梦境中。“无涯,无涯醒醒。”小莫过来了,这一次,她蹲下身来,替他擦拭额上的雾水,“我来接你了,跟我走吧。”“我...”天无涯有些迟疑,“现在就走吗,小莫?我现在没有力气...”他努力想要起身,却十分徒劳。 此时,他的耳边传来音乐,高高低低,细细浓浓,又仿佛是谁的笑声,实在说不分明。“小莫,你听见了吗,好像有人在弹琴,但又好像不是琴声。”“无涯,你不会跟我走了,你走不了了!”小莫很失望地站起身来,让天无涯有些心慌。 “不,小莫,我愿意跟你走,你带我走吧!”天无涯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可是小莫往后退去,融入这一片白茫茫的雾里,再也找不到了。 七十一 劫后余生(上) “小莫,小莫...”天无涯唤着小莫的名字又一次沉沉地昏迷过去。直到一个晴日,阳光打在他身上,像一个慈母为新生的孩儿盖上了细软的棉被。 天无涯发现手边有几枚野猴扔下的野桃,上天又一次让他绝处逢生。这是一片桃林,天无涯还记得这里,十几年前,他和小莫借道蜀中,曾在离此处不远的竹林经舍避雨,后来机缘巧合,住了下来,为清音阁腾抄经书,他的武功也曾得到圣因师太的指点。 那时候这里还没有桃林,皆是竹海,是小莫说,古经有记,上古仙境有竹,竹外有一片桃林,春来艳丽无比,有仙人居住其间。圣因师太觉得有趣,就叫人种了一片桃花,十年耕耘,此时花开若云锦,终是善果。 他天无涯模模糊糊之中,仿佛听见了姚瑟的声音,可是又过了一阵,声音又远了。他抬起头,树隙之间,恰好能见一方蓝天,天上有一朵白云,越看越像小莫的眉眼,“小莫,对不起,我还不想死...”天无涯感到泪水从眼角滑落,滑过脸颊。 “你舍不得什么,无涯?”小莫问他。“我...”天无涯一贯的,想要迂回地回答这个问题,可是没有时间了他不能再顾左右而言他,“我不想离开她,我刚刚才找到她,还没有来得及与她好好说几句话...”“无涯,你总算明白了。”小莫没有生气,她的笑意十分清晰,“我总于可以走了。”“不,小莫,不是那样的...”“你为我吃的苦,已经很多了,到此为止吧。无涯,放我走吧,也放过你自己...”那朵云一点一点地飘走,这一次,她好像是真的要走了。 被风吹落的桃花瓣落在了天无涯的脸上,他的梦境也变得甘甜起来。 满地的落红将桃林布置得分外温柔,一只喜鹊飞来,把天无涯当作了一块白石头,便在他身上停下,鸟鸣声里带着愉悦,将他唤醒。天无涯感到自己的身体渐渐有了力气,神智也更加清醒。 此刻,天无涯腹内中空,饥饿难耐,好在手边有碎石可以借力,手腕也尚算灵活,还能将近旁的桃子打落下来,暂且果腹,虽然味道尚涩只能勉强吃下去,这个味道让他发誓以后都不要吃桃子了。 又几个时辰过去,天无涯渐渐感觉自己可以运功调息,部分经脉已经运行畅通,他几次努力翻身,终于坐起身来,于是盘膝而坐,慢慢恢复体力。 此刻,梦中的音乐又响起。 天无涯告诫自己要凝神运气,不要分心,如果再次落入幻境,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力气再次坐起身来。可是此刻的音乐却越来越清晰,让人挥之不去。他用力握了握手中坚硬的碎石,给自己的手掌留下一道红印,却赶不走这似有似无的乐声,这一次的音乐没有他梦中的动听,却比哪一次都要真实。 “莫非,真的有人在奏乐吗?”天无涯第一次认真地想到。 溪水浅浅如歌,这是天无涯跌落舍身崖的第七天。飘零的桃花瓣浮在溪水之上,一瓣一瓣像碎了的心。 姚瑟穿着白衣,鬓边簪有一朵白绒花,在溪畔的大石上坐下,她望着溪水里自己的影子出神,好像已经不认识自己似的。 过了一阵,她打开马尧为她买来的瑟弹拨起来,手法不像以前那么纯熟,一时之间好像难成曲调,可是她的心情却忽然不那么绝望了。 “你是不是已经见到她了?过往十几年,你都没有快活过,或者此刻,才是你最快活的日子,终于解脱了。”她喃喃自语,宛如痴儿。眼泪滴落在弦上,做了伴奏,姚瑟真想大哭一场,然后忘记关于天无涯的一切,可是回忆袭来,绵绵不绝,但她想要奏一曲欢快一点的歌。 沿着溪水下行,果然见到几块大石,和那个在岷中做的梦中的一样。可惜昨夜雨疏风骤,大石上的竹桥早被水冲走了,天无涯虽然行动不便,仍想要冒险过河,梦中的他失去了过河的机会,这一次,他决心要找到声音的源头。 对岸时有时无的乐声又响起了,好像在鼓励他往前走,这一次的音乐比方才的要欢快一些,也许奏乐的人忽然想通了什么,可是奏到一半,音乐又停止了,只剩下低低的啜泣声。 姚瑟放下手中的乐器,拿起那一卷画。展开,画中的少女带着永远如昨的天真在看待这个复杂的世界,姚瑟多么羡慕她啊!但若是要抛弃现在的记忆,做回那时候懵懂无知的自己,她却又并不舍得。 接着姚瑟从怀中拿出一支火褶子,点画卷点燃,“我哪里了不去,无涯大哥,我此后就在峨眉山间修道,却再也不会惹你烦了。”画卷一遇到火星便燃了起来,烟熏得她的眼睛直流眼泪。姚瑟想与昔日那个任性的自己作别,想象之后,峨眉山间会多一个沉默的修道人,她露出了笑容。 可是忽然之间,燃烧着的画卷被人抢了去,熠熠的火光在一个闪动的白影手中渐渐熄灭了,姚瑟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却觉得这只是一个梦境,“你回来了,七日之期,魂魄归来...”天无涯却没好气地责怪她,就像以前一样,“这是我的东西,你干嘛烧掉?” “真是不讲道理,明明是你偷来的。”姚瑟流着泪反驳道,她不能再无动于衷了,不管回来的是天无涯还是他的魂魄,她都要奔过去拥抱住他,再也不能让他离开了。 天无涯忍着全身快要散架的疼痛也要接受这个拥抱,对于劫后余生的他们,没有什么是比拥抱更为真实的嘉奖了。 三个月后,秋意渐浓,峨眉山上的红枫就像姚瑟眼眸里的色彩,那样明亮而热情,自己仿佛已经是着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你们说什么!风摇...”姚瑟听闻风摇命在旦夕,不由得大惊,随即又流露出懊恼的神情,“你们该早些告诉我,现在...她怎么样了。”“前几日接到哲修的飞鸽传书,说她一直在昏迷,也不知能不能再醒过来,但好歹还有一口气在。”马尧叹了一声,碧云轩的眉毛更是弯了下去,十分悲伤。 七十一 劫后余生(下) “这事啊,都怪我不好,因为养伤耽误了你们的行程,不知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天无涯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数月以来,与他们朝夕相处,已经成了亲人一般。“不要这么讲,若你不回来,我们失去的就不止一个风摇了。”马尧说完冲姚瑟一笑,弄得她羞红了脸。 “云轩你们上峨眉来,不是为了找一位名医吗,可有下文?”天无涯诧开话题。“最近并未听闻庸道人有来峨眉,只怕很难等到了。我搜集的这些草药,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处。”碧云轩幽幽一叹,“若风摇姐姐熬不过去,真不知道二哥该怎么办。”说着便流出泪来。 姚瑟走过去坐到碧云轩旁边,给她擦干眼泪,“怎么好好的又哭起来,若被你的儿子看到,该笑话你这个娘亲了。”此刻的姚瑟比任何人都有绝处逢生的乐观天性,“庸道人找不着也不要紧,我认识他的徒弟,我现在就上清音阁去求助玄真师姐,让她帮我传信芙蓉令,三日之内,必能让乔大叔去一趟松月。” “瑟儿说的不错,我们现在启程,几天就能到松月。大家在一起,先看看风摇的毒有没有什么办法。乔大叔也好,庸道人也好,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天下的名医,我们都有法子找到。”天无涯与姚瑟相视一笑,他们俱是几番历劫的人,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放弃。 碧云轩望望马尧,他也冲自己点点头。她觉得自己多么幸运啊,有一群像太阳一样明亮的亲人,过往的阴霾竟一扫而空。 “不过,云轩,你怎么没有告诉我,你已经有一个儿子了!真是头疼,我要在去松月之前,为他准备一份礼物!”天无涯的这个问题,让马尧有些吃惊,他们的儿子,竟然要天无涯如此在意。 姚瑟微微一笑,“对啊!我忘了告诉你们,无涯大哥,是枫姨娘的亲弟弟,所以云轩,你有一个舅舅了!”碧云轩激动不已,关于母亲的身世她也是刚刚知道,如今还能见到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这是多么大的喜悦啊! “好了好了,现下我要先上清音阁去,没有时间听你们在这里骨肉重逢了。”姚瑟一笑,转身就要往门外走去。天无涯忽然拉住她的手,“不如我陪你去吧,我真怕这个玄真还没死心,要你留在山中做清音阁主。”这个问题真是傻,看得马尧夫妇都笑了起来。 “舅舅真是傻,不要说是清音阁主,现在就算是菩萨,瑟儿也不会离开你去做的。”碧云轩讪道,然后走过去挽住姚瑟的手,“我陪她上去好了,我也该向玄真师太道谢,至于你们两个,赶紧先下山准备一些干粮马匹,我们一会儿就到山下汇合。” “这么快,就指使起长辈来了。”马尧也过来加入了谈话,“真是头疼,这个舅舅一叫不要紧,日后,我们却如何称呼瑟儿呢?”“都什么时候呢,还要打趣我!”姚瑟佯装生气,摔开碧云轩的手,“看来此刻,只有我一个人操心风摇姐姐的命。”说罢,转身往山上跑了。 碧云轩故意高声说道,“舅舅放心,我定不会把她弄丢的!”说完便追姚瑟去了。“真是拿你们没办法,以后,你们都随瑟儿一样,叫我大哥就好了。我自己吃点亏,把辈份降下来吧!”天无涯笑道。 “你怎么现在才爬上来。”刚爬过一个山坳,碧云轩就看见姚瑟在岔路口等着她。“我们有大事要商量呢!”碧云轩故作神秘,然后在姚瑟耳边轻轻说道,“我们商量着,要如何迎娶我的舅妈进门呢!”“跟着马尧,你真是越来越坏了!”话罢就去挠碧云轩的胳肢窝,让她不得不求饶。 历经几度春秋的两姐妹,终于又恢复了儿时的亲密无间。本来冗长无聊的山路,有绿树莺啼,嬉笑耳语,竟变成了一次美妙的旅行。 “他的眼睛像极了马尧,鼻子有点像二哥。额头和眉毛像我,你要是看见他,一定会喜欢他的。”碧云轩说起舜儿,慈母之情溢于言表,“若是风摇能好起来,我此生就没有别的愿望了。”想起风摇,碧云轩又惆怅起来。 “说起风摇姐姐,倒真是个玲珑心肠的人儿啊。二哥能对他情根深种也是不枉了。”姚瑟说道,“对了,不知道大姐和三哥怎么样了。”“大姐和大姐夫现在不问世事,过着神仙般的日子,至于三哥。”碧云轩捏了捏姚瑟的手,“三哥其实也不是坏人,他对你...” “不用说了,我都明白。”姚瑟已不是那个天真而不谙人心的少女,她经历了背叛和出卖,也经历了拿起和放下,比任何人都理解感情本身,“他自有他的缘分,我们不必为他太过忧心。” 如果人人都能平安喜乐,我也愿意这就是最终的结局了,但事事,岂能尽如人意呢? 转过几道弯路,清音阁的檐角已在眼前,两姐妹的对话,被大殿外的争执声打断了。 “求求道长,让我进去见见姚姑娘吧!”有人跪在殿外,拽住了一个年轻道士的手。“我已对阁下说了,姚姑娘并不在敝阁之中,还是请回吧。”道士一拂衣袖,那人被推开,摔到了地上。 正好姚瑟两姐妹到了,见地上的人衣衫破败,形如乞丐,一时认不出是谁。 “姚姑娘!”道士认得姚瑟,向她问候。“烦请通传玄真师太,姚瑟有事求见。”“在下这就去通传。”小道士走进大殿,乞丐仍匍匐在地。 “请问你是?”碧云轩有些好奇,走近了一步。乞丐一抬头,只见她大半张脸已经毁了,结着恶心的伤疤,教人看了心惊。 “五小姐!真的是你,我又见到你了!”乞丐忽然伸手握住了姚瑟的手,让她心里一颤,往后退了半步,但是江湖历练已久,竟没有吓得叫出声来,只缓缓疑惑道,“请问,你是...?” 七十二 节外生枝 (上) “小姐你不认识我了,”乞丐黯然地低下头去,喃喃自语,“是啊,我现在这个模样,我也不认识自己了...”“难道,你是初雪?”虽然容貌大改,声音还是如旧,碧云轩认出了她来。 “六小姐好记性,听闻六小姐得了一个儿子,初雪恭贺。”初雪话罢一拜。“你的消息倒是很灵通啊。”姚瑟已不再是那么轻信的个性,她站在一边,冷冷地说道。“我为天寰地窟所用,自然知道两位小姐的事情。此次我受了天寰地窟的极性,冒死跑出来,就是为了,给你们送风摇姑娘的解药的。”初雪颤着手,从袖中像是要摸出什么东西来。 “实在太好了,风摇姐姐有救了!”碧云轩喜上眉梢,姚瑟却仍是愁眉不展,“风摇中了什么毒,你可知道?这解药又是哪里得来的呢?”“瑟儿怎么变得这么多疑?”碧云轩不解,“风摇中毒已是必死,她如果想害她,何必多此一举?” “你若知道她曾经做过什么,便不会怪我。”姚瑟望着初雪的眼睛,“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不知你所谋何事。若你真心悔过,我便不再计较,但是今生今世,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初雪叩首再拜,“初雪当初那样鞭打小姐,自知此生无法得到原谅,我中了毒,也活不了多久,此番前来,也只是希望死前再见小姐一面,向您忏悔。”“你说什么,你对瑟儿做了什么!”碧云轩想起她曾看见姚瑟的身上有一些被鞭打的疤痕,但她没有想到,竟是初雪做的! “不知六姑爷和天大侠现在在哪里啊。”初雪忽然问道。“他们现在就在山下,一会儿我们就要去汇合,你还是赶紧走吧,否则,他们不一定会饶过你。”碧云轩也对初雪感到生气。 “如此,甚好。”初雪放在袖中的手忽然抽了出来,碧云轩眼尖,看她拿出的是一包什么东西,她此时对毒物的气味相当敏感,下意识将姚瑟推到了一边。姚瑟尚未明白发生了何事,只听得碧云轩一声尖叫,一股子难闻的粉末全数撒到了碧云轩的脸上! 初雪狞笑一声,夺路而逃,被正好赶来的玄真截住,“你是什么人?”“云轩,云轩你还好吗,你回答我啊!”姚瑟抱住中毒的碧云轩,她的脸上顿时起了疹子,她的眼睛也进了粉末,登时疼晕了过去。 被玄真制住的初雪却大笑起来,“她中了毒,再过十二个时辰,就会变得和我一样,不!会变得比我更丑!哈哈哈!”姚瑟怒不可遏,佩剑出鞘,真想一剑杀了她! 但她知道,说不定初雪身上尚有解药的下落,只好隐忍下来,然后反手重重一巴掌,将初雪打翻在地,“我决不会再对你手软。”然后转头对玄真说道,“玄真师姐,此人与当时袭击清音阁,害死圣因师太的人有关。劳烦先把她关起来,细细审问。”玄真点头,命人将初雪带去囚室。 “玄真师姐,我现在心里乱得很,此刻耽误之急还请师姐辟出一间静室来让我妹妹疗伤。还有就是,我妹夫还在山下等我们,此刻只怕还不知道这件事,还有劳山上的师兄代为通传一声,姚瑟谢过各位了。” “姚姑娘不要慌。”玄真近去安慰她,“你对我清音阁有恩,我们自然会鼎力襄助。我师弟玄木略通医术,可先行为马夫人诊断,我让玄风下去,请马居士上来,你看这样可好?”“仰仗师姐了,姚瑟感激不尽。”姚瑟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慌,她可以为她的亲人们撑住这个局面。 玄木为碧云轩诊断的结果是,她中的毒极为罕见,遇肤即溃,不知如何能解。姚瑟早已料到,天寰地窟的毒,哪是随意便能解的呢? “我不要,我不要我的脸像初雪那样!我宁愿死!”碧云轩惊醒过来,感到双颊疼痛不已,而且眼前也是一片黑暗,惊恐万状地叫了出来,姚瑟想上去去安慰她,可是她知道语言在此刻何其苍白。 就像她以为自己失去了天无涯的时候一样,任何安慰都是徒劳的。但是姚瑟不能允许自己什么都不做,她要赌一把。 “姚姑娘。”看守初雪的小道士见到姚瑟走来,有些意外,“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这位道兄,”姚瑟屈膝一福,“我有件事情劳驾,我需要人帮我传信芙蓉令,广招天下善解奇毒之人,集聚峨眉。若有人能治好我妹妹,姚瑟必有重谢。” “姚姑娘找别人去传信就好,掌门师姐让我负责守犯人的。”小道士温言说道。“这个犯人不碍事的,我看着她就好,毕竟我已经认识她很多很多年了。”姚瑟在囚室之外,神色凄然。 “姚姑娘,这...”“师兄放心,我自有打算,传信之事,事关重大,仰仗师兄了。”“好吧,姚姑娘小心些,这女子狠毒得很!”看门的道士为姚瑟打开了铁门。她在门外站了一阵,深吸了一口气,才迈步走进去。 初雪见到进来的是姚瑟,嘴角浮起极为讽刺的笑意,“五姑娘真是命好,任何时候都有替死鬼来救你。”“我没有时间与你废话,我只想问你,你手中可有解药?”“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初雪冷笑一声,“我都这个样子了,早也不想活着了。” “我虽然不知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但你既然这么恨我,大约真的与我有关。”姚瑟向初雪走过去,“你其实一直都很不甘心,所以总想要做人上人。今日就算你真的甘心死在这里,也不会甘心,死前并没有办法向我报复,这件事情吧。” 姚瑟比其他人都了解初雪,她并不惧死,但讨厌挫败。“你想说什么。”“我只是想说,伤了碧云轩并不会让你满足,你只有伤了我才可以,不是吗?”姚瑟抽出手边的佩剑,扔到了初雪脚下。 “你如果拿出解药,我就不必不闪,让你刺我一剑。”姚瑟正言道。“此话当真?”初雪尝试着去拿剑。“你没有太多的时间考虑,马尧和天无涯已在上山的路上,你伤了马尧的妻子,你未必放得过你。至于天无涯,你应该知道他的本事。”姚瑟只能一赌了。 七十二 节外生枝(下) “你不怕我骗你吗?”“我当然怕,所以你要先告诉我,云轩中了是什么毒,又如何能解,我也得知道一些,才公平,不是吗?”姚瑟又向初雪走近了几步。 “万虫噬心散,她中的毒和我一样,半个月之内如果不解,就会溃烂,终身不愈。解药,只有天寰地窟的人才有,但我有法子可以拿到。否则,我也不会自愿受此极刑。”“你是浪千行的人,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你?”“问得好!”初雪趁机拾起了地上的剑,“都是拜你所赐!” 起初,初雪被贾诚嫌弃,就记恨上了姚瑟,后来,不惜委身于浪千行来求一席安稳。可是七星炼狱之后,浪千行见怪于薛建,不得重用。对初雪也不再理睬。失宠之后,初雪在天寰地窟的日子十分难熬,当初她欺负过的那个小丫头都反过来侮辱她。 初雪不愿留在天寰地窟,可是天寰地窟有规矩,若要离开,必受万虫噬心的毒。初雪一生为人所侮,终将这一切的因都归在了姚瑟身上,宁愿受万虫噬心之痛,也要来报复。 剑已经在初雪手里了,姚瑟静静地等待着。 马尧和天无涯接到噩耗都匆匆赶上山来,马尧一路跌跌撞撞,唤着妻子的名字,天无涯没有想到,这个年轻的松月王竟是一个如此痴情的人。 此时玄木已经为碧云轩敷过清凉的药水,但是收效甚微。马尧将妻子搂在怀中,她初时红肿的面颊此刻已经微微有些溃烂,疼痛不已。 “马尧,马尧,我好痛,好害怕...”“没事的,云轩,不会有事的。”马尧也没有更好的语言能够安稳妻子,只好将她搂得更紧。 天无涯在一旁瞧了一会儿,便悄悄地退出静室,举目四望,却没有姚瑟的影子,心下疑惑,于是拦住了一个小道士的去路,“这位道兄,你可有见到姚姑娘?”“姚姑娘初时还和马夫人在一起,此刻,不知道去了哪里。” 天无涯一连问了几个人,都表示并不知道姚瑟在哪里,玄真怕有天寰地窟的人会偷袭,忙着排兵布阵,阁中人心惶惶,如临大敌。“刚刚那个形貌丑陋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看着都怕人。”“听说她与当初袭击清音阁的衡门弟子有关,就是那个叫什么...浪千行的...”天无涯无意间听到两个小道姑在私语,大惊失色,“是她!” “你们快告诉我,下毒的女子在哪里!” “姚瑟,这是你自找的,可不要怪我!”初雪运足了力气,这一剑直直地向姚瑟的心脏此去,她就在那里站着,不闪不避。 可是这一剑,还没有碰到姚瑟的衣角,长剑已折,初雪被忽然闯入的人重重打了一掌,登时血气倒涌,来不及闭眼,就气绝了。 “啊!初雪!你不能死啊,你还没有给我解药呢!”姚瑟惊呼一声,想要过去看她,却被天无涯一把拉住,“丫头,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干什么!”“我...”姚瑟急得哭出声来,“现在她也死了,云轩该怎么办啊!” “傻丫头,你怎么会用这样傻的法子。天寰地窟的解药和毒药向来都不是同一个人保管。”天无涯柔声说道,“她被天寰地窟所弃,又怎么有能耐拿到解药呢?”姚瑟将头靠在天无涯身上,悲伤不已,“可是我连累的云轩...大哥,我现在已经没了主意...” 天无涯伸手为姚瑟擦干泪水,“我刚才私下问过玄木,这毒并不致命,但若半个月内不治好,脸会慢慢溃烂。你先传信芙蓉令,去找天寰地窟的人拿解药。告诉他们,是南宫后人误中了万虫噬心的毒。我现在去青石镇找乔大夫,咱们双管齐下,云轩不会有事的。”“此去青石镇,路途遥远,况且大哥刚刚才养好伤...那我..能忙你什么吗?”姚瑟不忍天无涯奔波,更不想与他分开。 “青石镇虽然不近,好在陆路畅通,一旦出了蜀,一马平川,我骑火焰驹去,最后以轻功代步,十日之内必能往返。”天无涯刮了刮姚瑟的鼻子,“你呀你呀,只要你不再做些糊涂的事情,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天无涯知道,姚瑟已经慌不择路,但是马尧更是早已乱了阵脚,他是他们的依赖,需得他们来稳住现在的局面,很多年了,再一次感到自己可以为在乎的人奔波,觉得充实而快乐。 可是马尧的情况就没有那么乐观了,他已经好几天都无法入眠了。初时碧云轩目不能视,只感到双颊疼痛,十分依赖马尧。后来她觉得自己一定已经毁了容,便死也不肯再见他,也不见任何别人,只有姚瑟去每次喂她吃些羹汤。 “你要再多吃一些,要听话。”姚瑟一口一口将粥吹冷,喂给她,碧云轩仍是缩在屋子的一角,摇着头,虽然隔着面纱,姚瑟仍能看见她的脸上淌着眼泪。她放下碗,拿出手绢去给碧云轩擦泪,“云轩,大夫说了,哭泣对眼睛的恢复不利。” “姐姐。”碧云轩忽然抓住姚瑟的手,“你帮帮我,去劝劝马尧,让他回松月去,马上就走!”“你这是说的什么胡话?”姚瑟皱了皱眉,她知道这间屋子的门虚掩着,马尧一定就在门外。 “我不要他有一个又瞎又丑的王妃,我不要舜儿看见我这个模样,我宁愿松月全族都以为我已经死了!”碧云轩捧着自己的脸,泪流不止。姚瑟不止如何劝解她,抬眼便见到马尧绝望的神情,他果然都听见了。 马尧没有走进来,而是转身向清音阁外的庭院走去,今夜月圆,却清寒难耐。安抚好碧云轩之后,姚瑟出来,在马尧身后站了许久,也没有想好如何开口说话。 “你真的要来劝我吗?”原来他知道姚瑟在他身后。“我只是在想,什么对云轩来讲才是最要紧的。”姚瑟走到他身边去,拍了拍他的肩,像亲人一样。 七十三 绝处逢生(上) 马尧回过头来望着姚瑟,她的目光澄明,自信沉稳。此刻的她,与三个月前的判若两人。“你是说,我如果现在离去,恐怕对云轩是一件好事?”“我不知道会不会好,我只知道,如果她看不破,你们两个都会筋疲力尽,最终消磨掉你们之间所有美好的东西。”姚瑟轻轻一叹。 “我不明白,容貌对一个女子来说,竟然这么重要吗?”“当然重要!”姚瑟不是一个看重外貌的人,但她理解碧云轩的痛苦,“从前的碧云轩,对谁都淡淡的总是带着一股子不入世的倔强,也没有那么容易走近别人。可是现在她不一样了。她变得大方活泼,变得顽皮亲和,这些都是被你们的幸福惯出来的,她知道,你也爱现在的她。” “我爱任何时候的她。”“不,”姚瑟摇了摇头,“她不信。老实说,我也不信。”姚瑟比他们都看了更多的人性,“我知道你现在爱她,因为她依然是你印象中那个美丽温婉的妻子,聪明又有趣。可是如果她永远不会好起来呢?”姚瑟目光十分犀利,能直入人心,“她若变得喜怒无常,自怨自艾呢?” 马尧不置可否。姚瑟继续说道,“凭着你的责任感,你当然仍会照顾她,但是你的耐心会用光,即使你能隐忍,你也无法再在那样一个碧云轩那里得到爱情和快乐。这个,是她最最害怕的事情。”“不,不会的...”马尧不得不承认,姚瑟的话,让她陡生寒意。 “云轩自小就比别人更敏感一些,也常常从最坏的结果去评判一件事情的发展,我说的话,不过是她现在想的,你不要怪我。马尧,你也是时候,相信你的未来了。”姚瑟向他屈膝作别,马尧却拉住她,“姚瑟,你真的希望我离开吗?” “我希望你幸福,马尧”,姚瑟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云轩的心里,更希望你能幸福,这恐怕是她最大的心愿了。” 这一夜,秋风四起,无人能眠。 姚瑟不愿回房间去,便走到了山间当初与天无涯一起避祸的山洞里,现在只有在这里,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后半夜竟然在山洞里睡了一会儿。 这是天无涯离开他们的第五天,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姚瑟回清音阁的时候,听闻马尧一大早就离开了清音阁,不知去向,她心里一惊,不知道自己昨夜劝他的话是不是对的。“我来吧。”姚瑟进屋去,看见碧云轩将药碗砸了,小道士们也拿她没有办法。 “我可不像雨落姐姐那么好欺负,你要是不喝药,我就点了你的穴道,灌药给你喝。我已经听了你的话,把他劝走了,不在乎再做一回恶人,教你们恨我也行。”姚瑟板起脸来,认真说道。 没想到碧云轩一下子竟被她逗笑了,“我喝药就是了,不敢得罪贾五姑娘。”见她乖乖地喝完了药,姚瑟坐到她身边去给她擦干净嘴边的药渣,“你呀你呀,明明知道自己片刻也离不开他,现在人家真的走了,瞧你以后怎么办。” “以后,我就只能赖着你了,等你也烦了我,我就绝食而死,死后,你把我葬在碧云轩下面的石宫里好不好?风摇姐姐说,那里有一尊我娘的白玉石像,我一直想去看。”碧云轩没有流泪,十分平静地说道。“我不许你这样说!”姚瑟也无法装很久的冷酷,伸手抱住她这个惹人心疼的妹妹,她愿意用自己一半的幸福来换碧云轩的。 自那以后,碧云轩每日都只吃很少的东西,日间也总是昏昏沉沉的,姚瑟也劝不动她。 姚瑟有些后悔自己对马尧说的那些话。但是马尧在离开的第三天后,又回来了。姚瑟还记得那是一个黄昏,马尧头发松乱,身上的衣衫也有许多破洞,背了一个背篓就回来了,他只与姚瑟点了点头,象征性地问候了一下,便径直去到了碧云轩门前。他在门外告诉碧云轩,这些日子他依鬼门的毒经所讲,寻遍峨眉各处,找到了许多草药。 “你曾想尝遍毒经所载的草药,为风摇找一丝活命的机会,我当时觉得你实在是傻,这怎么能行得通呢?可是没有想到,我居然真的这么做了。”马尧顿了顿,他听见房中有响动,知道碧云轩醒着。 马尧的话说得令人动容,姚瑟也缓缓走近去听。“云轩,我甚至不认为我这样做,可能治好你的毒。”马尧自嘲地笑了笑,“但是你管不了我,谁让你逼我离开你呢?你也无法阻止我为你心痛和绝望,这就是你要留给我余生的生活吗?” 生活注定琐碎,会渐渐磨灭掉激情本身。即使碧云轩现在不会毁容,她也一样会在岁月之中老去,没有什么容颜是可以永远留住爱情的,爱情本身脆弱不堪。而我们唯一可以指望的,是彼此的信念和对生活信心罢了。 姚瑟想起自己和天无涯一起,刀光剑影的日子,不可能是安稳而富足的,常常都会命悬一线,她的身上也有了许多伤痕,但是她仍然会想念那些日子。想念那些艰难,因为那是他们携手同行,有血有肉的日子,又何尝就不是的呢? 碧云轩的房间里传来摔倒的声音,马尧推门而入。片刻之后,屋里传来他们相拥而泣的声音,而旁观一切的姚瑟也早已泪流满面。 “信女姚瑟有一问,请尊者指点迷津。”翌日清晨,姚瑟在清音阁正殿的太上老君像前跪拜祷告,她还记得,当初初雪也是在这里为她祈福。不管之后她做了什么,姚瑟仍然愿意相信,那个时候的初雪仍有一片真心。 “信女请问,什么是世间最高的力量?有人从爱恨情仇里或许力量,有人又靠放下执念获得新生,到底是执着好,还是放下好?”“好问题,好问题啊!”有一个长者,一边说着,一边跨入殿内。 姚瑟一惊,此时天刚亮,清音阁里还没有外来香客,这个鹤发童颜的长者不知道是如何进来的。 七十三 绝处逢生 (下) “姑娘看上去神情疲惫,幸好之前调理过身子,不然这么忧虑下去,寒疾复发就坏事了。”长者竟然只看了姚瑟一眼,就知道她曾患寒疾,着实让她大惊。“来来来,让我给你把把脉,看看,我这不成器的徒儿,给你调理得如何了?”长者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姚瑟的手,她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前辈...”“嘘...”长者神色凝重,“好在即使算是清了毒了,嗯...你这个孩子,幸好有药玉在侧,不然就死在了芙蓉湖啊!”“前辈认识瑟儿?”“不认识。”长者笑了笑,“但我认识你父亲。” “庸道长!”玄真出来迎客,“您今天怎么上清音阁来了?也没有事先告诉一声。”“圣因还活着的时候,就说过,我随时走小门来峨眉,不必通传,那时候,你才十岁呢!”这个道人十分亲和,爱开玩笑。 “莫非,您竟然是医圣庸道人!”姚瑟大喜过望,拉着庸道人的衣袖,“有救了,有救了!”“谁有救了?可是那个身带血鲫的年轻人?”“你还知道无涯大哥?”姚瑟又是一惊。 “我此次从扶桑回来,先去见了我的老对手怀苦,他与我说起你们,又去了青石镇看我的徒弟乔奈,他又与我说起你们。我才知道,当年走峨眉结识的姚君,已经有了一个这么大的女儿了。”庸道人微微一笑,眼中尽是长辈的关怀,原来姚天囚客居峨眉之时,与他曾有一段很投契的交往。 “等一下。”庸道人忽然高声一呼,叫住了刚要进殿的马尧,“我的碧水草呢?”“老先生,原来是你。”马尧拱手一拜。原来之前他在山中采药的时候,遇见了同去搜罗奇珍异草的庸道人,庸道人看中了悬崖上的一株碧水草,准备缘壁而上,将它采下来。但是当时天色已晚,马尧念他是一个年迈长者,便请他等一等,承诺他次日天亮,就去帮他把草采下来。 “碧水草我已经采到了,只是老先生忽然消失在山林里,我没有办法交付给你。”说着,马尧从他的背篓里拿出一株半枯的草药。 “真是一个言而有信的年轻人!”庸道人观摩起手中的碧水草,十分满意。“哎呀!”姚瑟忽然高呼一声,“瞧我糊涂的,在这里白耽误功夫!道长既然来了,赶紧请道长为云轩诊治啊!” 庸道人为碧云轩诊断,面露忧色,“好狠的毒啊!”“敢问道长,可有解吗?”马尧急问。“难啊,难啊!”庸道人摇摇头。“无碍,”碧云轩微微一笑,“云轩早已看开,既然无解,前辈不必劳神。”虽然隔着面纱,但能看出她已经恢复了昔日的平静柔美。 “这位小娘子的境界真是高啊,今天老头子见到年轻人都让我喜欢得紧啊!”“多谢前辈谬赞,其实昨日之前,也并没有这么高。”碧云轩说着已不自觉地握住了马尧的手。 “黑心莲,断肠草,鹤顶红,三者加在一起,再在金蚕蛊里研制了三天三夜,可谓至毒!天寰地窟的万虫噬心散,确实厉害。”“这...”姚瑟的眉毛忍不住往下弯,露出惆怅的神情。 “可是这天下哪有不能解的毒呢?如同天下没有攻不破的武功,小姚姑娘,这是你父亲说的。”庸道人笑道,“我偏偏就会解这个毒!” 两日之后,碧云轩的容颜已经恢复如初,几乎看不出任何伤痕,“你摸一摸,是不是,比以前还要美?”姚瑟将碧云轩的手放在她自己光滑的脸上。“可是,我的眼睛...”“眼睛的事情急不得,牵扯的经脉太多,我们慢慢来治。”马尧立刻劝慰妻子道。 庸道人对渗入碧云轩眼里的毒其实更无把握,他们都不愿意教碧云轩知道罢了。“道长,”碧云轩倒是十分坦然,“若云轩的眼睛治不好,你可以明言,我不会难过。只是我还有一个姐妹,此刻也急需道长的救治,我们,不必在此耽误时间。”“云轩...”“马尧,只要你能够看见,我就能够看见,不是吗?”马尧点点头,他们夫妇经历此劫,比以往更能心意相通。 “眼睛的事情倒不是没有办法,只是小娘子要承受常人所不能首的疼痛。我以金针刺穴,可以封住毒的去路,但是你前面几月,将日日承受针扎之痛。而且这个办法,最多管个三五年,在那之后,毒素终会积累,到时候,金针也没有办法了。”医者毕竟不是神仙,碧云轩很明白。 “施针吧,前辈,云轩可以忍耐,我还想亲眼再见到我的儿子。为了这个,我什么都可以忍耐。”碧云轩的坚强真让人动容,姚瑟在看见庸道人取出金针的一刻,却几乎崩溃,她握住妹妹的手,“等一等!真的没有别的法子吗?她怎么承受得了!” “回来了!回来了!”一个小道士忽然闯入内室,兴奋地叫道。“谁回来了?”“天居士回来了,姚姑娘!”“无涯大哥!”姚瑟立刻奔了出去,果然撞见正进入清音阁正殿的天无涯。 还一句话未说,姚瑟的眼泪就落了下来。“你这是怎么了,傻丫头,我不过走了几日。”“十天,整整十天了!”姚瑟纵声而哭,虽然在碧云轩面前她必须做一个十分坚强的姐姐,但是天无涯回来了,她总算可以任性一些。 “我带了好消息,我们去看看云轩吧。”天无涯故作神秘地笑道,他的手中拿着一个锦盒,仿佛是一件宝贝。 庸道人打量起走进来的这个年轻人,他是那样坚定,从容而平和,谁也不知道他曾经如何历经了人间最大的劫难,“你就是那个不知死活的苌楚少年?”“不知死活这个词,虽然不是什么好词,但形容我,倒十分贴切。”天无涯微微一笑,“在下天无涯,先谢过前辈救下云轩。” “大哥回来了!”碧云轩缓缓站起身来,想要走到天无涯面前,却不敢迈步,“大哥为云轩奔波辛苦了。”“好孩子,不用怕,我带回来了救你的灵药。”天无涯十分自信地说道。 七十四 又见天涯花 (上) “哦?”庸道人听见天无涯这么说,倒有一点不服,“世上有可解万虫噬心的灵药?”“当然有!”天无涯打开手中的锦盒,只见一朵紫色的花静静躺在盒中。 “天涯花!”庸道人一惊。“道长好见识,不错,这正是天涯花。”天无涯点点头。“什么是天涯花?”马尧不解。“神农到天涯海角之处,走投无路之际,忽开奇花,名曰天涯。”碧云轩博闻强识,倒是知道不少,“但是这种东西,我只在书里见过,从来没有想过,它会真的存在吗?” “自然是存在的!”姚瑟很是笃定,“它曾经也救过无涯大哥的命呢!”想起与天涯花的缘分,真是教人惊喜不已。“天涯花分红白紫三种颜色,其中以红紫二色更为难得,可解天下奇毒。”庸道人将花从锦盒之中拿出来观摩,“香气淡淡入药,闻之令人神清,果然是天涯花无疑。”话罢转向了天无涯,“可是如此稀罕之物,你却又是如何得到的?” “此事说来话长,”天无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说道,“前辈若觉得此物并无可疑,就叫云轩快些服下吧。”“说得正是!”庸道人将手中的天涯花递给马尧,“此物勿需处理,嚼碎了吃下去便是了。”马尧接过来,都无暇言谢,便撕下一瓣,喂给碧云轩吃下。 姚瑟真是高兴极了,望了天无涯一眼。但是意外的,天无涯脸上并没有半点想象中的如释重负,而是带着愁眉不展的沉思。他触碰到姚瑟的眼神,向外偏了偏头,示意姚瑟出去,看来是有话要单独对她说。 “你回来我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云轩也得救了!现在道长也在,说不定还能医治风摇的毒!”姚瑟迫不及待地想要对他表达自己的感激和快乐。“瑟儿,你陪我回山间经舍收拾一些东西吧。”“你是想现在启程去松月吗?”姚瑟有些不忍心,天无涯看上去疲惫极了,他一定是日夜兼程。 天无涯没有回答,只是在前面走着,片刻就走到了山腰经舍外的桃林,秋天已过,枝叶飘残,一片萧条景象。“大哥是有话要对瑟儿说吗?”姚瑟终于看出来,天无涯不止疲惫,还很焦虑。“对不起,瑟儿,”天无涯转过头来,看着她的眼睛,“我暂时还不能和你们一起去松月。” “为什么!”姚瑟预感到天无涯又要离开她了,眉毛弯了下去,“是因为这朵天涯花吗?”她忽然也想起天无涯还没有交代天涯花的来历,这样的东西,自然不会是在路边采的吧。 “你猜的不错,确实和天涯花有关,但又不只是因为天涯花。”天无涯叹了一口气,往溪边走了几步。姚瑟知道,当初他就是在此处渡溪而过,终于和姚瑟重逢,但姚瑟不知道的是,在他的梦里,他也是在这里和小莫告别了。 “那是为什么?”姚瑟在临溪的大石上坐了下来,天无涯如果不给她一个满意的解释,她怕是不能饶过他了。“我离开峨眉三天的时候,在去青石镇的路上遇见了一个故人。” 离开峨眉三日,烈焰已经十分疲惫了,一步也跑不动了。天无涯只好先停下来,在一条长河边上饮马。当时还是清晨,四野无人,却有一个身穿黑衣的年轻人也牵着马,向他走了过来。 黑衣少年在天无涯不远处停下,让自己的马儿喝水。“请问阁下知不知道去青石镇还有多远的路程?”天无涯知道一个方向,却还未能知道准确的距离,此刻见到有人从那个方向过来,便问上一问。 黑衣人望了他一眼,神情倨傲地说,“青石镇的乔大夫虽然医术不错,但是恐怕帮不了阁下,”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只锦盒,递给天无涯,“我的主人猜想,阁下此刻,更需要此物。” 天无涯一愣,然后接过锦盒打开,里面竟放着一朵紫色的花,还带有露水。他有些疑惑,“这是什么东西?”“神农于天涯海角之处,见奇花盛开,能治百毒,名曰天涯。”黑衣人十分得意地解释道。天无涯对天涯花自然不会陌生,可是却不知它竟是长这样的。 天无涯自然不能轻信陌生人给的东西,便询问对方的身份,对方却故作神秘,“阁下若想知道我家主人的身份,本月月朔,天苍岩上,静待君来。”“阁下既然好心送药,又何必故作神秘?江湖险恶,恐怕有诈吧。”“信与不信,全凭阁下自己。”黑衣少年倒十分坦然,“不过我认识的天无涯何时变得如此胆小?难道你是怕丢了命,不能与那个小姑娘长厢厮守?” “尊驾若再言出无状,不要怪我不客气。”天无涯暗怒。“算我失言,只是我以为你既然有过那样的缘分,今生今世是不会忘了她的。未曾想,情之为物,到底是要败给时间的。”年轻人轻轻一叹,好像十分惋惜。 “你到底是什么人,对我的事情,何以如此了解?”天无涯暗暗称惊。“我是谁并不要紧,你只需要记得,这朵天涯花,若非是为了她的心愿,我也是不会来送的。”年轻人神情倨傲,说完这句话便拱手告辞,继而跨上良驹,掉转马头。从他翻身上马的姿势,天无涯可以断定他的武功底子应该不错。 此刻烈焰已经跑了三天三夜,就算天无涯有心,却也很难追不上这匹快马,只好眼睁睁看着年轻人消失在河边。 天无涯得到了天涯花,本应该立刻启程回去,可是他越发觉得这个年轻人可疑,便在他们相遇的地方又做了一些打探,却并没有半点收获,看来这个黑衣人的身份确实十分神秘。 可是在天无涯赶回清音阁的路途中,忽然想起来他是谁了,他不是别人,而是小莫村里那个叫小虎的男孩! 小琴曾说,小虎是送小莫的衣冠回梧桐村的人,那么,他一定知道小莫遇害那天发生了什么。 天无涯听小莫说过,小虎曾是一个想仗剑走天涯的少年,可是十几年来他到底藏在何处,与小莫之死又是不是有关?如果想知道这一切的真相,赴约天苍岩,恐怕是天无涯唯一的选择了。 七十四 又见天涯花(下) “对方既然能送救命的宝贝给你,想来也不会为难我们。”姚瑟站起身来,“无涯大哥,我陪你去天苍岩吧!”“不!”天无涯断然拒绝,“对方敌友难辨,深不可测,我实在不愿意你冒险,况且云轩他们也还需要你。” “是么,真的是这样么?”姚瑟的嘴撇了撇,“还是你担心,小莫之死另有隐情?你知道真相之后,仍会像以前一样,不管不顾,只想要为她做些什么,在你为小莫拼命的时候,我恐怕也只是一个累赘了。”说着说着,就留下泪来,不管什么时候,遇到小莫的事情,天无涯和姚瑟之间就像隔着一条小溪,终是此岸彼岸,不能相守。 “瑟儿,我承认,我在知道小莫有关的事情之后,还是无法平静,更无法视而不见。”天无涯面溪而立,姚瑟背溪而坐,静默不语。“但是瑟儿,我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这么想要了结这件事情。” 姚瑟真是委屈,天无涯曾经答应过不再追寻过往,只是活在当下。可是她没有办法出言阻止他,因为她曾也感受过死别的绝望,只是七天而已,便已万念俱灰,况且天无涯为小莫曾伤心十年,谁也不能阻止他去找一个真相。 “我答应你,”天无涯蹲下身去,握住姚瑟的手,“这是最后一次,不管对方是人是鬼,我都要去见一见,见过之后,不管结果如何,我都放下一切,好吗?”姚瑟伸手去擦掉他额角的风尘,“无涯大哥还可以为小莫姐姐做一千件,一万件事,瑟儿并不会生气。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你要记得,有个活生生的人会一直等着你,所以不管有多难,你都要活着回来见我!”活着,在这个江湖里,竟是一个如此珍贵的承诺,天无涯点点头,然后拥她入怀,天无涯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希望能与姚瑟一起,平稳度过此生。 此去天苍岩还有四五日的路程,而五日之后,就是朔月,天无涯片刻也不能再耽误了。“你帮我向马尧和云轩解释一下,我只要办完了这件事,立刻去找你们。”“你可知道,去哪里找我?”姚瑟顽皮地笑了笑,她不愿意在离别的时候,再徒添惆怅。 “岷中,松月,苌楚,凤凰山,青石镇,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能找到你。”对于找人这件事情,天无涯一向是有本事的。“好,一言为定,我等着你,如果你不来找我,我就满江湖地去找你,我手里还有七十二芙蓉令呢,上天入地,只要你活着,我都会找到了。”姚瑟认真地说道。 “对了,”天无涯忽然想起来,“贾诚曾请我传话,说他的婚期将近,想让你回一趟岷中。”“哦?”姚瑟一笑,“那你是如何回他的?”“我那时候以为我做不了你的主,并不敢应承。”“现在呢?”“现在,我猜贾诚说的不错,这辈子,你都会听我的。” 虽然在天无涯面前,姚瑟故作轻松,但是送走了天无涯,姚瑟还是心事重重地回到了清音阁,真是怕黄昏忽而又黄昏啊。 “瑟儿回来了!”碧云轩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她面露红光,全屋病态。“你与大哥去说什么悄悄话了?”碧云轩打趣道,“咦,他没有一起回来吗?”“他有些事情要办,暂时要离开我们一段时间。”姚瑟深吸一口气,并不愿亲人们担心自己。 “什么事这么着急,可有危险?”马尧倒有些不安。“无碍,他又不是小孩子了,况且,这江湖上能伤天无涯的人还不多。”说起这个,姚瑟倒是真的自豪,“好在云轩没事了,我们可以明日就...”姚瑟说到这里,转眼间到桌上的锦盒里,天涯花尚在,只缺了一瓣花瓣。 “这是怎么回事?”姚瑟大惊,“你怎么还没有把天涯花吃掉?”她转头看见马尧的神情,只见他苦苦一笑,甚是无奈。 “姐姐。”碧云轩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两步,抓住了姚瑟的手臂,原来她的视力还没有完全恢复,“是我不愿意吃掉天涯花的。”“这又是为什么啊!你们你们!都要急死我才好!”姚瑟深深一叹,往旁边的椅子坐下,感觉真是累极了。 “姐姐,大师方才已经为我施针了,虽然是有些痛,但是我的视力会慢慢恢复,此刻我已经可以看见你的轮廓了。都说绝处逢生,这朵天涯花不只是我的希望,更是风摇姐姐的希望。若能救她一命,我舍弃一双眼睛,又有什么关系呢?”碧云轩说得诚恳,让姚瑟无法怨她。 “傻孩子,我已经传信芙蓉令,说不定已有名医往松月去了,再说,庸道长在此,风摇的毒,或许另有解法不是吗?而你的眼睛...”“方才你与大哥出去叙话,我特意问了道长,风摇姐姐的毒,远比我的凶狠得多。道长推测,九成是中了赤尾龙澹,普天之下,亦是无解之毒。以前有百花玉清丹克制毒性,拖了二十年,本已回天乏术,现在有了天涯花,才微微有一线生机。我总不能为了自己的眼睛,罔顾她的一条命啊!”碧云轩说道动情处,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云轩,你不要哭,我都懂了,你眼睛刚刚好一点,不要流泪。”姚瑟起身为她拭去眼泪,“况且还有二哥的关系,在你我心中,风摇姐姐也是我们的亲人,我都明白。好在你的毒不会致命,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我一定再给你找一朵天涯花!” 两姐妹相拥而泣,清音阁众人无不动容。庸道人叹道,“老头子我,看尽了生离死别,人间百态,还没有见过你们这样的小姑娘,实在让我佩服。”接着表示愿意同马尧一起,携天涯花,先走一步去松月给风摇诊治,让姚瑟她们姐妹慢慢先回岷中去,探望亲故。 他们相约,三个月后白云牧场再见。 七十五 一日三生 (上) 来松月已经快要半年了,贾实对这个地方渐渐喜欢起来。有水草丰美,牛羊成群,很适合他恬淡的性子。虽然他还不会半句松月话,也无法与马尧的这些子民交谈,但他仍能狠清晰地看出他们脸上的善意。 风摇在松月神宫的冰洞之中睡了很久了,仿佛她会永远沉睡下去,不会再醒来了。贾实还记得,哲修伦把风摇从七星炼狱背回来的那一天发生的事情。 那一天是个阴天,哲修伦将她带回去交给贾实的时候,她的神智已经有些模糊了,但她却还记得贾实曾经答应过她,如果她不是一个坏人,就要答应她一个要求。 风摇的要求如此简单,竟然是看一次日落。 贾实抱着她虚弱的身子往山上跑去,一重一重交叠的山峰,都被云翳所阻,没有太阳,最后贾实疲惫不堪,倒在了路上。 好在碧云轩和马尧从七星炼狱找到了出路,也将绝望的贾实救了回来。风摇的蛇毒性热,当她的身体变得灼热,生命也会燃烧到尽头。于是,他们决定将她放在至阴至寒的神宫洞穴里,让她维持一个平稳的状态。 可是冷冻会让她的神智尘封,风摇已经很久没有醒过来了。 “二公子。”薄荷带着食物前来找贾实,她是这群人里面会说汉语的,平日里也与贾实交谈最多,“今天是松月的祭神节,他们做了有很多好吃的,我拿了一些给你尝尝。”贾实很喜欢这个小姑娘,听说她曾经和碧云轩守望相助,一起救治过一个身患天花的幼女,对她很是感激。 薄荷拿来的食物看起来都很可口,但是贾实依然没有半点胃口。“风摇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二公子不必要为她担忧。”薄荷拿出了一些纸片,“以前云轩姐姐教我玩了这个千秋戏,里面都是你们家里的人,今天我们也来玩一局,如何?” “好。”贾实淡淡答道,不愿意扫她的兴。纸片上写着姚瑟,碧云轩,情诚意实兄弟姐妹的名字,还有马尧,却并没有风摇的名字。“如果风摇也是一张牌,她该排在哪里呢?”贾实喃喃自语。 薄荷和贾实玩得投入,躲在暗处张望的弥森却十分的不安,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对这个看起来疲惫虚弱的高个子有十二分的警惕。 “哥!”弥娅忽然蹿了出来,吓了他一跳。弥森捂住胸口看着她,竟然都忘了骂她一句。“你又在偷偷地看薄荷!”“我没有!我只是看看,那个外来的汉人到底在搞什么鬼。”“什么外来的汉人!”弥娅笑道,“那是云轩王妃的亲哥哥!” “是是是!”弥森撇撇嘴,“现在你倒是整天与王妃亲厚起来。”“王妃的嫂子中了毒,想要靠神宫的冰洞疗伤,她哥哥就一直这样守着自己的妻子,多么感人啊,哥哥,你也会这样痴情么?”弥娅的语气里,流露出羡慕的情绪。 “我才不要呢!我宁愿失去她,也不想她像现在这样不死不活的!”弥森可是一个急性子,竟然高声说出来了,幸好弥娅捂住他的嘴,将他拖到了一边,唯恐被贾实他们听见。 “你不明白,他们汉人的感情就是这样绵长,这个叫做长厢厮守。”“我是不明白,我也不明白你。哲修伦都回来这些日子了,你又在别扭些什么?”弥森倒是一针见血。“尽知道打趣我,我不同你讲话了!”提起哲修伦,弥娅有些不自然,她跺跺脚,跑开了。 哲修伦从汉地回来,变得比以往更加勤勉少言,成为了松月王的左膀右臂,海纳也对他放下了成见。 赫朗舜此时已经快两岁了,都是哲修伦教他走路,待他大些,恐怕还要教他骑射。哲修伦很高兴自己终于被赫朗氏真正的接受了,但是他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被弥娅接受。 “我拿了一些果子来给舜儿吃。”弥娅找了一个好的借口,马尧夫妇不在的这些时日,她总能在哲修伦的帐中找到赫朗舜。“舜儿这些日子胃口不好,恐怕还吃不得这些。”哲修伦放下手里的学习汉语用的册子,起身来迎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照顾了哲修南的缘故,他比其他人,好像都更懂得照顾小孩子,赫朗舜很依赖他。 “最近权骁他们,可有传信回来?”弥娅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话。“不曾。”哲修伦叹了一口气,“再过不久,便要入冬了,在那之前,如果还没有解药,恐怕风摇姑娘就留不住了。” 弥娅听了心中很难过,虽然风摇来到松月的时候已经是一个不会说话的活死人,但她仍然觉得与她已经是很久的朋友了。 “哲修将军,”帐外有人来报,“外面有一个自称大夫的人,说要来看看住在冰洞中的人。海纳老师请将军裁决。”“快请进来!”风摇的转机,似乎到了。 前来的人自称乔白芋,是神医乔奈的儿子,他们说自己与姚瑟是故交,接到她的传信特来相助。“我爹连夜赶路,实在走不动了,让我先来拜见这里管事的人,他会慢慢往神宫的方向去的。” “多谢阁下前来相助,哲修伦代表松月王欢迎你们!”哲修伦的汉语比以前好多了,白芋竟然都可以听懂。弥娅在一旁看着哲修伦,没有想到那个记忆里瘦瘦小小,惯爱受她指使的小子,如今竟这般出息了。 哲修伦一行人将白芋引至松月神宫,今日的松月族十分喜庆,这就是他们一年一度的祭神节,为了晚上的星月礼,这会儿,大家都在奔忙着呢!“我们听姚姑娘传回的信,说你们将病人冰封起来延缓她的蛇毒发作。虽然有用,但长此以往,只怕将来就是醒来,身体也已经坏了。”“大夫说的是,但是我们实在没有别的法子。”哲修伦长叹一声,十分无奈。 他们还未到达冰洞,前面竟然传来了打斗的声音,哲修伦一惊,只见一个长发的和尚在与弥森对峙,另一个老者,捂着伤口,倒在了地上。 七十五 一日三生(下) “爹!”乔白芋惊呼一声,抢到了受伤的老者身边。 “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哲修伦大步向前走去,却让弥娅躲在他身后。“别问了,这个疯和尚和那个老头子都要来医治风摇姑娘,我也不知道听他们谁的好,只好先在这里守着,你快来帮我!”弥森用松月语说道,外人们并不能懂。 “原来你们都是大夫,这不是很好吗?既然都要医治,便一个一个来就好啦。”哲修伦在中原待过,便以中原的礼节向大夫们致意。 “可是,他们却有相反的想法。”薄荷从洞中走出来,用松月语言向他们解释,“起先到的是这位怀苦大师,他说他有一个至寒的丹药,可以压制风摇姐姐的蛇毒,让她继续活着。”“这不是好事吗?”弥娅不解。 “但这药性甚是猛烈,一旦吃下去,风摇姐姐恐怕就会变成一个痴儿,前尘往事都会忘掉,身子也会充盈寒气,这辈子都不会再生育了。”“啊!”弥娅有些难过,她听闻风摇才智无双,况且与贾实有情,这样的选择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那乔大夫的意思呢?”哲修伦问道。“乔大夫的意思是,他能以金针,让风摇姑娘苏醒过来,让她做一个正常的人,只不过,数个时辰以后,蛇毒会蔓延全身,再也无力回天了。”弥森帮薄荷解释道。 “人既然活着,自然要做一个健健康康的人,活一个时辰也好。总好过一生都在浑浑噩噩中绝望度过。”乔奈借着儿子的力站起身来,“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那么,贾二公子的意思呢?”哲修伦知道,现在唯一有资格来做决定的,就是贾实了。“二公子实难决定,便守着风摇姑娘,不肯出来。”薄荷摇摇头,“但是有一点,两位大夫是一致同意的。”“什么?”“就是我们须得马上做决定了,拖得越久,她就越有可能在现在这样的昏迷中溘然长逝,连告别都做不到了。” “我说,这权骁找来的都是些什么大夫,出的都是些什么注意!”弥森撇撇嘴,“早死晚死都是死!不然咱们先继续拖着?” “不,风摇不能再拖了。”贾实终于从洞中走了出来,此时正午已过,离日落不到三个时辰了,他决定,唤醒风摇,带她去看一次日落。 “风摇半生都在掩盖锋芒,做一个旁观者,活得小心翼翼。老天爷却并没有对她有格外的垂怜。就在半年前她决心打破这一切,走到人前来,为自己认真地活一次。我知道,那才是她真正希望的选择。”贾实走到众人面前,轻声说道。 薄荷“咦”的一声叫出来,她真是感动极了,也震撼极了,如果她也有一个可以理解自己的恋人,该是一件多美好的事情啊! “贾二公子若决定好了,”乔奈向他点点头,“我现在就去施针,让姑娘在落日前醒来。”“有劳大夫了。”贾实深深鞠了一躬。 “哎,你们这些人,能活着不好好活着,便要这么倔强,我是不明白,不能明白了!”怀苦摇摇头,转身要走。“大师远道而来,我等待客不周,不如今天就留下来,参加松月的祭祀吧。”哲修伦上前挽留怀苦。 过了半个时辰,风摇醒了过来,她的身体还有些虚弱,但总算神智清醒了。贾实在她身边陪着,微微笑着,好像她只是睡了一个很长的觉,现在才苏醒而已。余人都知道风摇的时间不多了,只微微和风摇见礼,便退了出去,为他们留出空间。 “这是什么地方,这些又是什么人?怎么我一觉醒来,仿佛就到了天堂一般?”风摇微微笑着,还是那样又愁又美的模样。“这里是松月族,是马尧的家乡,他们家里有一种神药,可以救你的命,我们便来了。”“你说的是真的?”风摇不信,但是她感觉自己的身子确实没有那么难受,不过是有些虚弱罢了。 “不说这些了,风摇。刚刚他们告诉我,纳斯河上有一处山丘,看日落最好,我们这就去吧。”贾实没有往日的疑惑和焦虑,十分平静坦然。这个他,看起来竟然很是陌生。但风摇相信他,不管他成为了什么样子,他都是贾实。 纳斯河的日落真是美啊!现在是冬日,所以并没有夏天那样的漫天红霞,可是太阳一点一点落入水中的景致依然十分别致,足以让他们铭记一生。 此刻,太阳还在山头,懒洋洋地睥睨尘世,风摇轻轻靠在贾实身上,心满意足的样子。 “风摇的愿望实现了,二公子有什么愿望呢?”“我只有一个愿望,”贾实笑了笑,“就是比你更聪明些,这样我就可以提前洞悉你的心思,就可以保护你。” “那我答应你,来生来世,我投身做一个笨一点的姑娘,你既然比我聪明,一定知道去哪里找我,对不对?”风摇何等心思,虽然贾实自始至终没有吐露半句,她仍然预感到,这会是她今生的最后一个日落了。 在最为心动的时刻死去,无论是现在还是数十年以后,应该都同样的圆满吧。 “我真喜欢这条河,二公子,等我走后,把我留下这条河边吧!带着这些记忆,去过新的生活,好吗?”贾实不语,早已泪流满面。 “王回来了!”祭祀神的礼刚要开始,这位风尘仆仆的松月王竟然回来了! “他们在哪里!风摇在哪里!”马尧在冰洞之中没有找到他们,此刻十分心慌。“纳斯河,他们去看日落了!”薄荷看着焦急的松月王,有种不祥的预感,莫非他们不应该离开冰洞? “你回来了,马尧。风摇她已经去了。”待马尧在纳斯河边找到他们的时候,月已东升。贾实抱着风摇开始发凉的身子,神情却很平静。 不平静是马尧,他一把抓住贾实的衣领,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再留下她一刻,只需要多一刻!”马尧多么绝望啊,他不知道哪一步可以做的好些才能留下这些生命中很重要的亲人和朋友,他已经拼尽全力赶回来了,此刻终于精疲力竭地跪在地上,从他怀中掉落的锦盒里还装着那朵天涯花。 那朵碧云轩舍弃了自己的眼睛才留下来的天涯花却终于没有能够救回风摇。 七十六 再到岷中 (上) 再到岷中,已是寒冬,贾府的寒梅次第开放,往日这个时候,府中会要开始给姚瑟筹备生日宴了。 碧云轩和姚瑟却没有打算回家去住,而是在街边的馆舍住下,觉得这样更加自由,也没有那么多应酬要做。岷中的街,即使是她们在岷中生活的十几年里也是不常来逛的,毕竟贾府的小姐吃穿用度都不用自己操半点心。 可是现在的姚瑟,一切都要靠自己操持。“云轩,你先在这里休息,我出去买些东西,你若需要什么就吩咐小二。我打点过了,他应该是个可信的人。”“瑟儿!”待她刚要出门,碧云轩又叫住了她。“怎么了?”姚瑟回过头来,“还是害怕一个人呆着么?”碧云轩的视力只恢复了三分,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姚瑟也很是不忍。 “要不然,我们还是回贾府去住吧,这样,我也安心些。”姚瑟叹了一口气,碧云轩连连摆手,她知道姚瑟不愿意回贾府的原因,自然不想她为难,“我不想回贾府去住,但是我想回树房子去看看。风摇现在生死未卜,我实在想念雨落姐姐得很。” “这倒不难,我先去打探一下雨落姐是不是还在树房子里。若是在,我们趁夜过去,谁也不会知道的。”“麻烦你了。”“真是傻话!”姚瑟弹了弹碧云轩的额头,转身离开了。 姚瑟在街市上转着,看见处处都是贾家的商户和旗号,不免有些得意。贾诚没有让贾家的生意有半点衰落,甚至还有所扩张,他真是一个优秀的商人,姚瑟在心里也很感激他。 “小姐还需要些什么?我们这里的青茶糕也十分好吃,不带上一点么?”小贩将姚瑟买好的茉莉酥给她包好,还在推荐别的糕点。“这是新出的糕点吗,我竟然都没有听说过,好,也拿上一些吧!”姚瑟才发现自己离开家已经走么久了,一时有一些伤感。 此时正是集市散去的时候,街上人来人往,姚瑟拿着两包点心,生怕落在了别人身上,只得走得小心翼翼。这个时候,有人与她擦肩而过,有一股松香的味道掠过她的鼻尖。 这种味道十分特别,姚瑟肯定自己曾经闻到过,但是待她转过身,放眼去寻时,那个带着松香气味的人早已消失在人海之中。 “姚姑娘?”有人在身后唤她,带着不太确定的口气,姚瑟回头一看,牟星语就站在眼前,她的鬓发松松绾就,是岷中已嫁妇人的发型。姚瑟心理暗暗有些疑惑,但面上仍带着温和的笑意,“牟姐姐,好久不见了。” 牟星语将姚瑟带到她开的酒肆,此时天色尚早,便只给姚瑟烹了一壶新茶,“天气微寒,还是喝热茶的好。”“姐姐在岷中的日子,过得好像十分惬意呢!”“惬意谈不上,却也是十分安稳了。”牟星语见到姚瑟,本有很多话可以讲,此刻,却什么也没有问。 “姐姐知不知道,近日里,岷中可有什么外人来了?”“外人?”牟星语皱了皱眉,“三公子大婚在即,城中往来宾客送礼的,倒也不在少数,不知道有没有你要找的外人。”“三哥果然要成亲了。”姚瑟不知道心里应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贾诚这个人,和我们不一样,他懂得取舍和放下,只是我觉得,不管他娶了谁,这辈子,只怕都不会再爱上别人了。”牟星语虽已嫁给他人,却仍对贾诚有着一股子幽怨的相思,他们两人却又是何其相似啊! “是他!一定是他!”姚瑟却好像是在状况之外,原来她方才的心思都在回想那个松香的味道,那是薛建身上的味道!天寰地窟已然倾覆,他居然现身岷中,这之中到底有什么阴谋! 姚瑟匆匆向牟星语辞行,回客舍去与碧云轩商量。“我方才看见,那个人影是往贾家的方向去了,我害怕,他会对贾家不利!”姚瑟面露忧色。“可是,此时大哥和马尧都不在,我们万万不可与这个薛建正面起冲突!”碧云轩握住姚瑟的手,“我们还是避一避吧。” “不错,你说的有道理。明日,我送你去树房子见见雨落姐,我们就走。我只需要趁机通知三哥小心防备就好。在岷中,他应该不敢乱来。”姚瑟对自己的安排很是满意,她虽然没有仔细去听牟星语哀怨的话,但她知道,贾诚待自己实在是真心实意的,她又怎么能不去提醒他呢? 次日一早,姚瑟便将碧云轩送去了树房子,雨落还是像往常一样,深居简出。这么久以来,竟然也一直守着这个树房子。见到碧云轩归来,实在是喜不自胜,两人坐在一起叙旧,谈起风摇,又是一阵伤心,尽管此时,她们还不知道,风摇已经不在了。 姚瑟自己则偷偷地溜回了贾府,本想着去贾诚房间里偷偷放一张字条,不必见面,以免节外生枝。不过在哪之前,她还是忍不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故地重游无限感慨,她看见挂肖像的墙上空了一片,知道天无涯是从这里取走自己的画像,想起他来,心中不免泛起一种温存感。 贾诚不在房中,门也没锁,姚瑟推之而入。他的房间还是那样简朴,只有一张小床,其余的便是书架和浩如烟海的账簿,桌上有半杯未喝完的茶,此刻已经凉了。这就是贾三公子的生活了。不过他大婚之后,应该会住到主人的厢房里去,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止他在贾家做主了。 姚瑟刚想借他的笔墨写下一张字条,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好像有一前一后两个人,姚瑟心里一怔,不愿意被撞见独自在贾诚房中,好像有什么鬼似的,便躲到了书架后面,她小的时候和贾诚玩捉迷藏时,也常常躲在此处。 “三公子,我们可是说好了,若我帮你把五小姐送回岷中,你便把白云牧场给我。”姚瑟听得这是薛建的声音!她还想来提醒贾诚,没有想到,贾诚和他早有勾结! 七十六 再到岷中(下) “那只是我年少时的无聊之言,薛先生不必在意。如今我大婚在即,姚瑟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贾诚的话里却带着如水的淡漠。“你真的放得下五小姐吗?此刻天无涯不在她身边,如果错过这个机会,此生恐怕再难把他们分开了。”姚瑟又是一惊,自己的行踪到底还是暴露了! 贾诚沉默不言,薛建又道,“白云牧场只是一块化外之地,于贾家大局实在不痛不痒。可是三公子的幸福却是一件大事。”“你不会明白的,姚瑟也不会明白。但是今生今世,她都只会是我的妹妹。”贾诚长叹一声,从书架上的抽屉里取出什么东西,姚瑟就在书架之后,真怕他看到自己。 但贾诚仿佛并没有发现什么,又转过身去,将取来的盒子递给薛建,“天寰地窟已经没了,先生想要一个栖身,我可以理解。但是我昭阑境内留不得先生。这里是三万两,离开十八州,去任何地方都能买到一处不错的宅邸,你说呢?” 姚瑟觉得贾诚对薛建已经仁至义尽,没有想到薛建狞笑一声,“贾三公子果然精明,赶走我,你的秘密就保得住了吗?”姚瑟透过桌上铜镜的反射,看见薛建的手放在他自己的袖中。 “三哥小心!”天寰地窟善用有毒的暗器,姚瑟不得不出声提醒贾诚,只见那一支毒镖刚刚离手,姚瑟的剑就伸过去护住了贾诚,将毒镖打落地上。 薛建显然没有料到,冷笑一声,“原来五小姐早已回到三公子身边,害我枉做小人。三公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姚瑟听了面上一红。贾诚却清醒过来,维护姚瑟,“我们兄妹的事情,本不必向你汇报,你也不用在此,混淆视听。”然后高呼一声,唤来了护卫。 “这个人行刺我,格杀勿论。”贾诚下令,格杀勿论,倒让姚瑟微微有些疑心。可是贾家的护卫又岂是薛建的对手,但他逃出他们的包围却也有些莫名的吃力。 “追!今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是,三公子!”贾家的护卫训练有素,立刻封锁了各个出口,贾府的布置本来就很易守难攻,这回薛建恐怕没那么容易逃走了。 贾诚和姚瑟也跟着护卫们一起,追着薛建而去,他竟然在树房子周围消失了。“三公子,要上去搜吗?”“上去搜!”“等等!”姚瑟叫到,“云轩和雨落姐在上面,我怕她们受惊,况且,如果薛建真的藏身在此,硬碰硬也不是好办法。” “你说的是,那我们两个先上去看看。”贾诚冲姚瑟点点头,然后吩咐护卫死死围住树房子,一只苍蝇也不能放走。 “小姐以前的手啊,是半个茧子都没有的。”雨落握住碧云轩的手,很是心疼。“我现在身体好多了,这半年来,没有发过一次病。我还生了一个儿子,叫做舜儿。等他大些,就带回来给你看看。”“真好真好,夫人该放心了。”雨落抹了抹眼泪,“小姐怎么不喝茶,这是你最喜欢的白牡丹。” “是...是啊...我不渴...”碧云轩隐瞒了自己眼睛的事情,不敢叫雨落知道自己没有看见眼前的茶杯。但是碧云轩自从视力不好之后,听力变得尤其灵敏,此刻便听见了隔壁雨落的房中有响动。 雨落当然也听到了,但是碧云轩看不清她忽然紧张起来的神情,“小姐的茶凉了,我给你换一杯...”“怎么,旁屋有人么?”“没人没人。大概是...老鼠...”雨落闪烁其词,碧云轩却也没有多问。 这个时候姚瑟和贾诚推门而入了。 雨落越发紧张地站起身来,“五小姐,三公子...”“雨落姐姐莫慌,三哥听说云轩回来了,定要来看看她。”姚瑟笑了笑,不动声色地走到碧云轩身边,一边护着她,一边观察起四周的动静。 “六妹,别来无恙。”贾诚见到许久未见的清瘦的小妹,还是有一些哽咽,只是他尚不知道,碧云轩曾经历了怎样的生死。“三哥,我很好,你好吗?”碧云轩微微笑着,虽然看不清楚,但她的眼神一贯是迷离的,贾诚也没有在意。 贾诚问过好之后就在四处看了看,房子朴素简单,一览无余,“我还记得上次来树房子还是十年前了,这个地方清雅有余,确实在简陋了些,雨落姐若有什么需要,当告诉我。毕竟,现在我在贾家管事。”“雨落姐姐说旁屋里有老鼠,三哥需要遣人来看看才是。”碧云轩倒是把雨落的话很当真。 “老鼠?”贾诚皱皱眉,“我竟然不知道,这满屋的香檀木还能招老鼠。”“那我们,可要仔细看看了。”姚瑟与贾诚交换了一个眼神,料想屋中必有玄机。姚瑟握住了剑,贾诚往那扇紧闭的房门走去。 “没什么可看的!”雨落惊呼一声,“只是存旧物的屋子,小姐成亲以后,大部分东西都搬去了碧云轩中,留下来的都是无用的,惹了尘埃,不值得看的。”雨落的慌张做实了小屋的嫌疑,可是贾诚刚想推门而入,里面竟然传出一声清晰的咳嗽声,有一个男人在屋里唤雨落的名字。 众人皆是一愣,屋子竟然从里面被打开了,走出来的男人不是别人,而是那个满脸都是恭顺和气的葛管事。“葛交?”贾诚又惊又疑,姚瑟也万没想到,雨落却羞愧难当,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雨落姐,雨落姐她怎么了?”摸不清楚情况的碧云轩急问道。“没事没事,一场误会。”姚瑟拍拍碧云轩的手背,安抚了她。 “你们不要怪她,是我来找她的,不干她的事。这些年,我们时有往来,六小姐走后,雨落更是寂寞。我又何尝不是呢?”虽然姚瑟和贾诚对二人的私情也多少有一些耳闻,此时公然撞破,还是甚为尴尬。 “葛管事言重了,是我们做主人的疏忽了才对。”贾诚待着商人固有的精明打了圆场,“若早知道两位有情,就该为两位张罗好婚事。” 七十七 旧时烟雨旧时楼(上) “是啊,”姚瑟笑了笑,往葛交走过去,“爹爹生前就说,两位都为我贾家尽力办事这么几十年,原该让你们过上好日子的。”“都是云轩不好,耽误姐姐这么多年。”碧云轩终于从字里行间听懂了原委,“我出嫁的时候,陪嫁里是有一两间岷中的铺子的,现在都送给你们打理,盈亏自负。三哥,我可以做这个主么?” “那是自然。”贾诚倒很大方。“小姐,这怎么使得?”雨落直起身子来,眼睛都哭红了。“怎么使不得了?”碧云轩摸索着桌子的边沿,走到雨落身边,“日后,有葛管事陪你,我也就安心了。” 雨落情不自禁地拥抱住碧云轩,她这些年为这个女孩的付出终于得到了报偿。“葛管事,我就把雨落姐交给你了。”“六小姐放心。”葛交过去,向碧云轩躬身一拜,这一拜让风中飘来了一阵松香的味道,碧云轩对味道也比以前更敏感了,“松香的味道。”她虽然只是喃喃自语,在姚瑟听来却是电光火石。 姚瑟一回头,贾诚也立刻明白了,但浑然不知的碧云轩离葛交最近,下一刻就被他扼住了脖子。 “放开她!”姚瑟长剑出鞘,一手漂亮的清音剑法跃过了碧云轩直指葛交的眉心。“五小姐你可想清楚了,你要六小姐死在这里么!”他仰身一躲,加重了手上的力。 “放开云轩,我们之间一笔勾销,我让你离开岷中。”贾诚高声说道。“葛交,你答应过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云轩小姐的。”雨落绝望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这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情景。 “雨落,是他们在逼我!”葛交的声音已经变成了薛建的声音,原来他也是一个伪装的高手。“雨落姐,这个人不是葛管事,他是戴着人皮面具的薛建,是天寰地窟的杀手。”“不,你不懂,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雨落悠悠一叹,如此看来,她早已知道薛建的身份。 雨落缓缓向葛交走去,神色凄凉,“你走吧,不要再回来了,这是我们的命。我们斗不过天意,不会得到幸福的。”“雨落,你不要灰心,我们可以闯出去的!天寰地窟很快就由我做主,若得到贾家的财势,日后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害我们。”雨落绝望地摇摇头,薛建口中的未来,她似乎并不期待。 “没有用的,没有用的。”雨落抽出了一把藏在柜子里的匕首,看起来想要自尽。薛建一惊,腾出手来,想用暗器打掉了她手中的匕首,碧云轩抓住了这个空隙,点了他手肘的麻穴,挣脱了薛建的挟持。 姚瑟和贾诚从两边同时进攻,而薛建此时只想就雨落,右肩竟然避无可避中了姚瑟一剑。姚瑟与薛建多次交手,知道他为人冷血,没有想到,对雨落竟然有此深情,下手不免有些迟疑。 但贾诚却半点都不迟疑,这一剑狠狠地戳在了他的胸口。“不!”雨落惊呼一声,匕首落到地上,片刻而已,薛建已经气绝而亡。 姚瑟有些意外,以薛建的武功,断不至于是这个样子才对啊。但她无暇多想,先过去抓住雨落,避免她再寻短见。 碧云轩也很难过,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不知所措,只好蹲下身去,轻轻拍打雨落的背。“三公子,您说过,放过他的啊!”雨落泣不成声。贾诚没有回答,转身打开门去,让护卫进来,收拾残局。 寒冬的雨开始在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旧时烟雨旧时楼,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三日之后,在贾家媳畔新起了一间茅屋,旁边有一座无名的孤坟,江湖人的生死,那里有名字可以留下呢? 这间茅屋,远远的可以眺望树房子,而那间树房子,却再也没有人会去住了。茅屋中的女人穿着麻布孝衣,在屋里烹一壶新茶,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客人就要到了。 “雨落姐,我和瑟儿打算离开岷中了,临走前,来看看你。”“走吧,都走吧,这个地方怪乱糟糟的。”雨落的语气有些冷淡,好像她的日子此后都会变得冷淡了。 “五小姐有话要问我,是不是?”姚瑟在一旁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是落在了雨落的眼中,她笑了笑,“来尝尝茶吧,这是今年最后的茶了,明年开春,就会有新的茶,新的开始,多好啊!” “雨落姐,是何时知道薛建的身份的?”“何时?”雨落幽幽一叹,“我从来就知道他是谁,但他做了什么却很少与我说。夫人死前,请主人保证,在云轩小姐出嫁离开之前,不动贾家的人,所以,你们才有了十几年的太平。” “所以你很清楚天寰地窟是做什么的,对不对?”姚瑟有些胆寒,这个看上去温婉无害的女子,其实是一个心机深沉的暗桩,她对云轩到底有几分真心呢?“五小姐这个问题问得好啊,那你又知道,夫人是做什么的吗?” “我娘!”碧云轩一惊,霍的站起身来,“你知道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对不对?”“知道,一直都知道。”雨落倒丝毫没有隐瞒,“或许我已经是这世上唯一知道的人了。” 雨落起身,按住碧云轩因为激动而颤抖的肩,叫她坐下去,慢慢听完这个故事,“我和风摇都是夫人的侍女,也都是天寰地窟的人。刚跟着夫人的时候,风摇只有八岁,而且夫人把她从鬼门关救了回来,她对夫人的忠心显然比我要多。那时候,我也只有十一岁,老爷外出期间,夫人常常一个人在屋里,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她并不在贾府,而是出去执行天寰地窟的任务了。这些事,风摇知道的也很少,大部分都是我奉命为夫人隐瞒遮掩。” 碧云轩不知该作何反应,雨落继续说道,“天寰地窟的任务哪里是那么好做的,夫人怀着身孕还要与人动武导致动了胎气,所以六小姐生下来就比别人要弱些。” 七十七 旧时烟雨旧时楼(下) “那我娘,是病死的吗?”“当然不是。”雨落似有难言之隐,她顿了顿,望着两个少女,“你们真的想知道吗?真相也许比你们想象的更难以承受。”姚瑟和碧云轩均是微微一怔,预感到这个真相或许与她们皆有关系。 两姐妹把手握在一起,仍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疏懒的春夜,一场雨将要到来。” 那一年,姚瑟才两个月,碧云轩才生下来几天,枫铃儿的心很乱,碧云轩降生之后,她就比以前更加容易紧张。 枫铃儿知道姚夫人的身份,她也曾是追杀姚天囚的杀手之一。她很清楚如果天寰地窟也知道了姚天囚的家人被贾信收留在家中,搞不好会给贾家引来灭顶之灾。她决意在别人发现之前,将这对母女除去。 那段日子,贾信不管看账到多晚,总要去姚夫人房中问候过了,确认她们母女无虞,才会回房睡觉。于是枫铃儿挑了一个贾信外出不归的雨夜来做一个杀手的事情。 枫铃儿在袖中藏了一把短短的匕首就去了姚夫人房中,风摇受命于天寰地窟主人,时时监视枫铃儿,所以就偷偷跟了出去,躲在窗外。 屋中烛火温柔,床帷之中的母女睡得香甜,丝毫也不知道窗外的风雨。枫铃了举起了她的匕首,可是她的手却有了一个杀手不应该有的颤抖。她捂住了嘴,眼中闪动着泪光,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做一个会杀无辜妇孺的母亲... 此刻,门外传来了贾信的声音,他居然趁着雨夜还是赶回来了,姚夫人的眼睑微颤眼看就要醒过来了,枫铃儿退无可退,这一刀刺了下去! 姚夫人并没有一击即死,而是睁开眼睛惊恐万状地望着枫铃儿,她手里还拿着带血的匕首,退了两步,不知所措。贾信没有听见姚夫人的回应,还是闯了进来,撞见了这一切! 这时候,一句谁也没有想到的话,从姚夫人口中说了出来。 “她说了什么!我娘说了什么!”这一次是姚瑟激动得站了起来,她从小到大都以为母亲是生产之后生病死的,加上贾信自幼对她呵护备至,所以母亲的离世从没有给她带去半点阴影。 雨落望着姚瑟的眼睛,重复了姚夫人的话,她说,“把刀还给我,我不想活了,我要去见天囚。”“她为什么要这么说!”碧云轩一时之间泪如雨下,“夫人这句话,将我娘从一个杀人犯的身份变成了一个阻止她寻短见的好人。” 没有人知道姚夫人为什么会这样说,但是雨落清楚地记得,匕首从枫铃儿手里掉落了,她捂着自己的心口,失声痛哭。贾信疾步走过去,握住姚夫人的手,“夫人怎么做,可教我有什么颜面去见姚爷啊!” “我怎么难过的一个母亲,如何能教出一个快乐的女儿呢?”姚夫人这句话不知是不是有意说给枫铃儿听的,初为人母的她们,自然有一些共同的体悟罢。姚夫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正在熟睡的姚瑟抱起来递给贾信,她的襁褓上已经染上了母亲的鲜血,“让她做一个快乐的孩子,没有仇恨,没有猜疑。” “夫人,贾信用自己的命作保,定将姚瑟抚养成人。”“那,我就安安心心地偷个懒了。”姚瑟人临终时竟然笑了笑,便气绝而亡了。 她的行为让枫铃儿久久不能平静,虽然说起来奇怪,却也不难理解。姚夫人大约已经知道枫铃儿是一个杀手,在同样不会武功的贾信面前拆穿她,或许并不明智。她真是一个高明的赌徒,却也是一个无奈的母亲。 贾信却也不是一个很好欺瞒的人,枫铃儿深夜去姚夫人房里也本是一见奇怪的事,虽然他表面没有多问什么,暗自却对枫铃儿警惕起来。此后,他很少去她房里过夜,却整日整夜都把姚瑟带在身边,甚至慢慢开始接触江湖势力,芙蓉令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花钱购买的。 枫铃儿多愁善感,知道自己被爱人怀疑,自然悲从中来,却又无法辩驳。许多让碧云轩耿耿于怀的词句都是在那个时候写下的。 大约又过了两个月,雨落传了天寰地窟的令,让枫铃儿将刚出生的碧云轩交给天寰地窟抚养。“我南宫血脉,不能外流。”这是天寰地窟的原话,也是枫铃儿终于下定决心反叛的导火索,她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像自己一样,不能自由地生活,不能自由地去爱。 枫铃儿亲自回到七星炼狱,与天寰地窟的主人谈判,说自己已将天寰地窟多年谋划一一记录,着信者保管。若碧云轩出嫁离开贾家之前,贾家有一人被天寰地窟所害,他们多年谋划之事将会公之于众。令他们功亏一篑。 天寰地窟主人震怒,但是却知道枫铃儿的个性,只好答应她这个要求。但既然她已做了反叛之举,万万没有理由再活在世上。天寰地窟的极刑千千万万,枫铃儿还是选的自断经脉,看上去像是郁郁而终。 “一个不得自由的母亲,如何教出一个自由的女儿?”枫铃儿忽然明白了姚夫人的暗示。但她死之前,还并不放心天寰地窟,留下了自己的血液在碧云轩的地下石宫,她留书风摇,待碧云轩长大成人之后,便亲自去毁了七星炼狱。 她不止想让自己的女儿自由,也想让千千万万为七星炼狱囚禁的人自由。这封书信后来被雨落藏起来,风摇也不知道其中的内容。若非风摇机缘巧合和贾实一起误入水底石宫,大约,这个秘密会一直埋藏。 雨落说到这里,将枫铃儿的遗书取了出来,递给碧云轩,“我这一生,不像你和风摇,也不像夫人,我只想求安安稳稳的日子。我待你好自有我的真心,也有我的私心,现在都与你说得明明白白了。”雨落同时,将之前寻短见的那把匕首递给姚瑟,“这把匕首,就是杀死你母亲的匕首。枫铃儿一直将它藏在碧云轩中,时时看着,时时流泪。她死后,我拿走,放在身边,已经十九年了。” 七十八 绿竹入幽径(上) 雨落的故事讲完了,碧云轩还是久久无法平静,她独自走出茅屋,她的眼睛好像比之前好了一些,能够在白天看清东西的轮廓。她走到贾家媳边的秋千旁,她对自己母亲的想象,全部都被真相推翻了。 “你眼睛不好,怎么乱走呢?”姚瑟跟着她走了一阵,才缓缓说道,她的心情自然也十分复杂,但她还谨记自己作为一个姐姐的责任。“瑟儿,你一直在追寻父母之死的真相,如今真相如此,你的这笔账,又该找谁去算呢?”她说着,跪在姚瑟面前,“我娘都是为了保护我,你如果有怨,可以都算在我头上。” “傻孩子。”姚瑟走过去,将碧云轩扶起来,“我为什么要怨你?我母亲临死还在嘱托,让我做一个没有仇恨和猜疑的人,我为什么要违逆她呢?”她说着努力笑了笑,为碧云轩拭去眼泪,“你娘也不是恶人,她与我娘一样,不过是拼命保护自己孩子的可怜母亲。你也是一个母亲了,当能明白这种心情。我想,如果我们能更强大一些,我们的孩子将不必承受我们现在承受的痛苦。” “姐姐!”碧云轩拥抱住了姚瑟,她这才发现,在母亲离世之后的这些年里,姚瑟其实似有似无也扮演了一半母亲的角色,她比自己勇敢,比自己果决,她也是如此仰仗她的能量来保护自己的脆弱。 “我真感激我姚爹爹,他将母亲塑成了峨眉金顶的观音,受万人香火,也给瑟儿留下了一个念想。若我想我母亲了,便去峨眉小住。”姚瑟宽慰碧云轩道,“你不是说,风摇姐告诉你,你母亲也有一座雕像在碧云轩的地下石宫么?我这就去求三哥,让他带你进去。陪陪你母亲,和她说会儿悄悄话也好。” 碧云轩独自在地宫怀念母亲,姚瑟却想到外面透透气了,于是让贾诚陪着她去昭澜河边走走。 昭澜的水也因为深冬寒冷而有些滞留,很久没有来这长河边上了,姚瑟伸了伸懒腰。“总算雨过天晴了。”贾诚也如释重负。“三哥真的觉得,这一切已经结束了么?”姚瑟回眸一笑,似有深意。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贾诚的皱了皱眉,好像被看穿了什么。“薛建的武功,你我都很清楚,远不该是能一剑毙命的,不是么?”“原来你是在说这个。”贾诚叹了叹,“我在给他装有银票的盒子里藏有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这种毒,被人吸入之后,只要稍有伤口就会毒发。”“什么毒,这么厉害?”姚瑟有些难以置信。 “这种毒,叫做春水蛊。我是从一个江湖术士那里得来的。”春水蛊这个名字,姚瑟似乎在哪里听过,一时却想不起来。“看来薛建并非无意激怒了三哥才招致的杀身之祸。三哥藏有这么厉害的毒药,要杀他应该也是蓄谋已久吧。”“他杀了四妹,我杀他,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贾诚青筋暴露,显然确实愤怒。 “三哥交代四姐之死的时候,我也在场,我愿意相信,你说的是事实。但这就是杀死薛建的全部理由吗?”姚瑟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几乎让贾诚无法招架。“我要保住贾家的声誉,这个理由,够了吗?”贾诚垂下头去,他天生和姚瑟不一样,他不在意真相,他在意的是贾家的利益。 不管留着薛建还能知道多少真相,对于贾诚而言,隐瞒贾家的人和天寰地窟千丝万缕的联系,做一个纯粹的商人世家,是对贾家最好的结局。为此,他愿意尽力一搏,除掉薛建,不让他有机会要挟自己。 姚瑟莞尔一笑,“三哥不要动怒,是瑟儿不好,我不该说这些。我一会儿就要和云轩一起离开这里了,我们说些别的吧。”贾诚望了她一眼,心想,也只有姚瑟了,不管对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总是无法对她生气。 “牟姑娘也在岷中,三哥知道吗?”两人继续沿着长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自然知道,她现在的酒肆还是我让人低价买给她的,如今,他们爷孙也算过得安稳,我也没有辜负父亲的嘱托。”岷中的事,怎么可能瞒过贾诚的眼睛。 “你对牟姑娘的情分,也只是不辜负父亲的嘱托而已?”“还能怎样?”贾诚停下来,等着姚瑟讽刺自己,可是姚瑟却有一些惋惜地问道,“三哥,那你幸福吗?”“我幸福吗?”贾诚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他似乎是在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可是一些珍贵的人和事却又早已离他远去。 “再过几日,三哥就要成亲了,听说新娘是昭澜知府的千金,可喜可贺。”“不错,是陈知府的千金,叫什么,我有点不记得了,”贾诚面上的神情丝毫没有改变,“她母亲家里还有些江湖关系,其中一件嫁妆是一件乌金背心,据说穿上可以刀枪不入。”贾诚指了指自己的身上,“若非有这件宝物,那日,我还真的不敢轻易去斗薛建呢。” “如此珍宝,真是恭喜三哥了。”姚瑟嘴上这么说道,心里却觉得贾诚将自己的婚事描述成了一桩交易,真是有些可悲。 “三公子,三公子!”有一个女子,在远处唤贾诚,打破了两人的沉默。“那个就是知府小姐了吗?”姚瑟想上前去会会她,却被贾诚拉住,“瑟儿,我就送你到这里了。以后,你自己多保重。”“怎么?”姚瑟干笑了两声,“三哥竟然不留我喝杯喜酒再走?” “一桩交易,没什么可看的。”这句话从当事人口中说出,更显凄凉,贾诚的眼中直直地望着姚瑟,让她不得不低下头去。“走吧,你在这里,我担心我无法做到谈笑风生。”“三哥...”姚瑟话还没有说完,贾诚已经放开她,大步流星地往那个女子走去了。 “我听家仆说,前些日子贾府进了贼人,吓坏我了,你可还好?”知府小姐穿着讲究的金丝长裙,盈盈走来,满眼关切地问道。“我一切都好,小姐挂心了。”贾诚一笑,仍待着让牟星语着迷的那种儒雅风度。 七十八 绿竹入幽径(下) “那个姐姐是什么人?”少女显然对姚瑟有些在意。“不过是一个儿时的玩伴,回乡来省亲的,就随便多聊了两句。外面风大,我们先回去吧。”贾诚说着,拉着女子的手,往贾府方向走去。 独留下姚瑟一个人在这空旷的草野之上,这个时候的她,比任何时候都想念天无涯,真希望能快一点见到他。而那个身在不明之地的恋人,你到底还好么? “可以摘下黑布了。”天无涯没有想到这个送天涯花的主人为了隐藏自己的地点竟然如此大费周张。十天前他就应约到了天苍岩,可是被人抓住,要求他蒙上眼睛,这十日,他跟着这些人东奔西走,全在黑暗之中,此刻,他真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天无涯自己动手摘下蒙住眼睛的黑布,一阵强光射来,眼前白茫茫一片,过了一阵,他的眼睛才重新适应了光明,只见眼前是一片竹林。竹香弥漫,绿意融融,风一起,翠竹四动,声涛如歌。 “主人有令,吾等皆要退下。公子需自行前往前方的小屋。”之前来引路的白衣女子盈盈一拜,便一一退去了。天无涯没有别的选择,不管这个神秘的主人是谁,他都只好独自前去会他一会。 这是一条被两边的翠竹紧紧包围的小道,来回弯折,喜欢这等小径的人,相比也是有九曲心肠,天无涯想着笑了笑,又见竹下有笋,方向起自己有些馋了,之前在峨眉的竹林精舍养病的时候,姚瑟还时常会做竹笋给他吃。 走完绿竹幽径,眼前得见一方碧水,水上有桥,亦是竹桥。桥连着三间竹舍,竹舍在水中与自己的倒影相互映衬,曲水回环,曼妙别致。 这么爱竹子的人,天无涯的印象里只有一个。 竹屋里传出了琴音,这首曲子,天无涯隐约记得自己在哪里听过,他一步一步,朝竹屋走去,眼睛敏锐地观察着四周,半点也不敢懈怠。 “泠泠叠泉荻花州,掩映藩篱茅舍秋。谯国旧人今安在,广陵空绕竹林幽。”弹琴之人在屋中吟诗,天无涯一惊,这首诗是小莫所写,送给莫及的。天无涯一向不懂与人打什么哑谜,只好朗声说道,“天无涯在此,请主人一见。” “一别十数年,贤弟安好?”琴音停下,确实是莫及的声音,虽然其中多了许多沧桑。这时,竹舍的门打开了,风吹帘动,前路未知深浅。主人没有出来相迎,天无涯已等不及涉水而过了。 屋中的布置也和外面一样,竹席竹幔,墙上还挂有竹剑,桌上备有藤杯,其中盛满清水。 “一别十数年,莫大哥安好?”天无涯问候道。莫及背对着他,面水而坐,“你觉得这一方碧水,如何?”“止水,甚好。”天无涯答道。“是一方死水,已无半点波澜。”莫及手一挥,忽见门窗四合,有帘幔慢慢落下,天无涯暗暗称惊,似乎莫及也深谙五行机关之术。 “贤弟可还记得,这画中的女子?”莫及转过身来,他的鬓发已白,眼角也有了细纹,目光中却仍待着那高冷的笑意。天无涯转头仔细去瞧帘幔上的画,画中的女子虽然只有背影,却仍可看出,那就是小莫! 莫及也在看着画,他自然也在想同一个人,每次看见这些画,他都会想到那一天,小莫来向他辞别的情景。“大哥,我与无涯不日就要离开渭阳了,他离开苌楚太久,需得回去看看了。”小莫承蒙莫及相救才没有被韩馥嫁给那个素未谋面的秀才,此时,她十分信任也十分依赖莫及。 莫及亲手为小莫画了一副肖像,那时就挂在他船舱之中,“愚兄身无长物,也想送个礼物给你,稍作纪念。你看我这里有什么看得上的,只管拿去。”小莫何等心思,惯会揣度人心,所以莫及料定小莫会开口索要这幅画,他也正希望她能收藏。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小莫含羞一笑,“大哥既然问了,我就厚着脸皮求你,将那瓶大慈还魂丹给我,好不好?”小莫机缘巧合知道莫及手中有这样一瓶灵丹,那是庸道人的徒弟偷来,讨好莫及的。他一向看不起这些人,甚至从不在意这瓶药,“不过是些补气养身的药,你要去干嘛?” “大哥,”小莫亲昵唤道,“我自己拿去自是无用的,但我听说,这药治伤甚是有效,我想留在身边,怕哪日无涯用得上。你别看他武功不弱,但他心眼太实,迟早遭人算计。”小莫谈起天无涯的时候,自有一股子难言的温柔。 莫及多么恨啊,他恨天无涯占据了小莫的全部心思。如此绝顶聪明的女子,为了一个江湖草莽,竟然无视他对她的一片赤诚。 “莫及大哥。”天无涯唤了一声,将莫及从往事中拉了回来,“这画中的女子,我怎么会忘记呢?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是么?”莫及冷冷一笑,“我怎么听说贤弟,已早有新欢?” 天无涯并不吃惊莫及对他的事情了如指掌,但他确实奇怪,莫及隐居江湖这么多年,为何还对他感兴趣,此前与小莫的种种奇怪的来去,天无涯多多少少都会联想起莫及来,今日他自然也不能不问,“大哥可听说过一种毒,叫做春水蛊?” “愿闻其详。”莫及的神色一如往常。 “春水蛊是一种至毒,碰到的人,皮肤将会溃烂,不久便化作一滩血水...”天无涯一字一句痛彻心扉,每每念及小莫之死,他都无法自己地愧疚起来。 “确实奇毒,能让不会武功之人杀人于无形之中。”莫及冷笑一声,似乎话里有话。天无涯又问起那日给他送天涯花去的年轻人现在在哪里。 “小虎,你出来吧。既然天无涯来了,我就饶你一命。”莫及又一抬手,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竹幔之后,躺着一个遍体鳞伤的年轻人,正是小虎! 天无涯又惊又怒,这个年轻人武功不弱,竟然被莫及这么至此!“你为什么要重伤他!”“在所有背叛我的人当中,他算是伤得最轻的了。”莫及浑不在意地说道。 七十九 南宫后人 (上) “背叛?”天无涯望着小虎,又回头望着莫及,“他背叛你了?”“小莫死后,十几年来,小虎都跟着我,可是没有想到,他一直都在伺机报仇。”莫及摇了摇头,“三年之前,芙蓉湖主人派芙蓉令与他联系上,说是,可以助他报仇。” “报仇?”天无涯一愣,“报什么仇?”莫及朗声大笑,但神情落寞,他举起自己的右臂,挽起衣袖,“你不是问我,知不知道春水蛊么?这就是春水蛊所为。”莫及的右掌竟然已经没有了! “真的是你,杀了小莫!”天无涯虽然早有此猜测,但今日得到证实,仍然难以接受。“我杀了小莫?哈哈哈...我杀了小莫?”莫及狂笑起来... “芙蓉湖主人,自称是小莫姐姐的生父,三年前,他手下的芙蓉令亲来天苍岩见我,问我是谁害死了小莫姐姐。”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小虎颤颤巍巍地说出真相。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天无涯颤抖着身子,看着眼前两个人。 “一切自你而始,十几年来,你却可以一直置身事外,真是好福气啊。”莫及幽幽一叹,开始讲述小莫之死的那一日,这些年,那一天也是他自己的梦魇。 那是十五年前,在江滩的竹船上,他和小莫约定好在此见面,此前,他已经快一年没有见到她了,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小莫依约到来,完成了他们的约定,告诉了他一个他关心的秘密。“一年未见,小莫怎么瘦了许多?”莫及还想像以前一样,与小莫套近乎。“我最后一次问你,你是不是真的没有解药。”小莫却是冷漠而疲惫的语气。“天蚕蛊毒没有解药,你应该也已经打听过了。”莫及无奈道,“小莫,你是何等的绝世之才,你实在不必为了一个凡夫俗子伤心。” “既然如此,小莫告辞了。”小莫冷冷说道,然后转身欲走,莫及却情不自禁地从身后抱住小莫,“他没有几日可活了,你已经尽力了,不要再傻了,小莫啊!”很意外的,小莫没有像原来一样很快地挣脱开,而是静默不语,让他误以为她的心已经有一些松动了。 “待此事了结,我便带你归隐,弹琴竹下,吟诗月前。”对小莫动情,是莫及一生之中所做的唯一一件超出了自己掌控之事。“痴人说梦。”小莫冷冷一笑,莫及感到自己的手掌吃痛,原来小莫手里暗扣了一支尖细的银钗,此刻划破了他的手掌。 “你这是要做什么?”莫及暗怒,但他还是以为小莫只是要发泄一下,可是小莫啊,她又怎会是他能够揣度清楚的。“我要杀你,你不知道吗?”小莫自得的笑容刺痛了莫及,他冷冷地说,“就凭这一支银钗?” 小莫朗声笑道,“你的手掌已经要废了,十年之内你不能再用剑,再也不能伤害无涯了。”莫及这才惊恐万状地发现自己的手掌开始发黑,春水蛊的毒经由那一个小小的伤口进入了他的身体。 莫及立刻坐下来运功镇住自己的伤势,小莫趁机夺门而逃。“拦住她!”莫及一声令下,船外茫茫长江,小莫不会武功,又能往哪里逃? 当时小虎已在荃剑公子门下,听得主人指令,自然出来探看,没有想到,见到了自己最仰慕的小莫姐姐被莫及手下制止。但她神情倔强,半点也不服软,只冷冷地说道,“你们不看看自己的手吗?它就会没有了。” 触碰到小莫的人手上都染了毒,皆是大惊,最后莫及从船舱中传令出来,让他们放小莫下船。小莫为刀剑重伤,却强撑着走下船去。莫及料定小莫会死,却万万没有想到,天无涯竟然能活着。 “为什么,你要杀她?”天无涯目光灼灼地盯着莫及问道。“小虎方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自始至终都是她要杀我。”莫及苦笑道。“对,对她要杀你,但是必定是有非杀你不可的理由!”天无涯悲愤不已,“我和小莫都对你敬重有加,若非你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情,她何至于此?” “那段时间,我时时刻刻都和小莫在一起,到底有什么事情我忘记了呢?”天无涯自语着,走到了小莫的画像前,看着画中人的窈窕背影,努力回想那段时日她有何异常。 “我记得我们离开渭阳的前一晚,她还在讲...” 小莫那时还十分信赖莫及,对天无涯玩笑道,“我好不容易认了一个哥哥,现在又要走了。日后被人欺负,也没人管了。”天无涯当然知道她在打趣自己,便故意说,“我在苌楚也有好多师兄弟,但你若欺负我,他们也不会管的。”“谁欺负你了!不害臊!”小莫伸手刮了刮他的脸,转身笑着往莫及的竹船跑去了。 那天他们喝了很多酒,但是小莫只喝了一些果汁,莫及一再嘱咐天无涯要好生照顾他这个妹妹,像一个真心实意的兄长。小莫双靥生花,顾盼流转,十分惬意。 “我想起来了!”天无涯惊呼一声,“宴席至尾声,你叫小莫随你进里仓之中,说有东西要给他。因为你们兄妹叙话,我不便打扰,就在外面候着。进去的时间不长,但是小莫的脸上隐有泪痕,我还以为她只是临别伤感,并未放在心上。” 天无涯不置可否地望着莫及,“难道就趁那个时候!你对她做了什么?”莫及木然不语,算是默认了。 “不错,确实是那时候开始,我失去了小莫。”莫及知道,今天所有的真相都注定被和盘托出。 “大哥有什么话要对小莫讲吗?”“我有一处荃剑山庄,在天苍岩上,四时有不谢之花,碧水流深,百鸟皆鸣,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地方。”莫及背对小莫而立,在做最后的挣扎,“江湖险恶,你跟着天无涯漂泊会受很多苦。你若现在反悔,我立刻带你归隐,不再问江湖之事。” 七十九 南宫后人(下) 小莫明白莫及的心思,甚至感激他的青睐,但是只笑了笑,“大哥是经纶世务之人,能有归隐之心,实在可贺。可是小莫就是一个漂泊的命,不管天无涯的路要如何走,这辈子,我总是跟定他了。” “若他选的是一条死路,你也要跟着吗?”莫及终于撕下了伪善的面具,冷冷问道。“大哥,这是什么意思?”小莫有种不祥的预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天无涯今晚喝的酒里,有一种叫天蚕蛊的毒,此毒,天下无解。”“不,为什么会这样...”小莫眼前刚刚铺叠开的幸福的坦途,忽然被人硬生生地堵住了。 “你要知道,若有别的法子,我也不会愿意这么做。”莫及叹了一声,没有谁真的愿意永远失去自己所爱的人的心啊。“敢问筌剑公子,意欲何为?”小莫再也不会叫他大哥了。莫及的要求十分简单,“我要你帮我弄清楚,扶苏宝藏之谜。” “这个东西,我曾经听怀海大师讲过,其中透着蹊跷,曾困死许多江湖高手。小莫有何能耐,公子竟以为我能做到?”小莫摇摇头。“你不必太谦虚,我手下实在没有你怎么能办事的人,况且天无涯的武功虽不说登峰造极,也算佼佼者了,你会有法子让他护你安全的。”莫及的算计果然高明。 小莫没有什么别的话要问了,她转身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背对着莫及幽幽叹道,“那日,也是在此处,公子认小莫做妹妹。我曾经以为,上天怜悯我自幼与亲人离散,孤苦无依,赐予我一个这样的亲人,可惜这只是一场梦。”小莫自嘲地笑起来,笑一阵,又流下泪来,“以后,我再也不会白日做梦了。” 小莫离去之后,莫及何尝不难过,但是他认为自己虽然不择手段,但是目的是正义的,终有一日,小莫会明白他的。 “你是说,你以我为要挟,逼小莫为你查访扶苏宝藏之谜?”天无涯倒退一步,狠狠一拳砸在了桌上,“为什么我都不知道,我没有帮她半点,还成为了她的负累。”“小莫姐姐实在是这天下最聪明的人,却又是这天下最笨的人。”小虎忽然笑了起来,那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啊!她本不该是这尘世间的人,终究也不能在这世间久留。 “那么,你已经知道了扶苏国宝藏之谜了?”天无涯很想知道,小莫查访的结果是什么。“小莫既然知道了,我自然也知道了,而且我猜,你也知道了。”莫及会心一笑。“那你说,这个秘密是什么?”“是陷阱。”莫及一笑。 天无涯仰天长叹,小莫真是绝世的聪明,竟在十五年前已经知道,扶苏国宝藏不过是一个陷阱。可是这些年里,他从未在意她的聪明,只知道她待他的深情,而这一切,他再也无力报答。 “那你,又为什么知道我也知道了这个秘密,还派人送来了天涯花。”“因为这个。”莫及将一张白绢扔给天无涯,上面是当初天无涯要姚瑟传信芙蓉令的原话,“往天寰地窟求万蛊噬心散解药,救南宫后人。” “南宫后人...”天无涯兀自摇头,莫及虽处在这竹林之中,却仍然心系江湖,竟从这几个字推断出天无涯已经知道了七星炼狱真正的主人是谁了。 “年轻人,你该走了。”莫及对小虎说道,“你应该知道,你杀不了我,就像我知道,我杀不了天无涯。”“你为什么放过我?”小虎自从被他发现自己的目的,便以为必死无疑。“我从来想没有要杀你,你都是为了小莫。蛰居筌剑山庄十五年,我虽然不喜欢你,但也不讨厌你。既然天无涯在这里了,小莫的恩怨会至他而终。” 天无涯从怀中取出一个白布包裹的东西递给小虎,“小虎,你小莫姐姐也会希望你能好好活着。这个东西,请将它送去昭澜岷中,交给姚姑娘。”“无涯大哥...”“你放心,小莫的事情,今天定会有了断,但我不想骗你,如果我还能活到明日,我希望我的明日里,有姚瑟在,这句话,你也不妨带给她。”天无涯知道,莫及在这时支走了小虎,意味着接下来的谈话,连小虎也不能知道了,那会是怎样的生死,他不愿多想。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会为自己招致杀身之祸的事情吧?”待小虎离开,天无涯望着莫及,冷冷问道,他已经不再是十五年前的天无涯了,这一点,莫及与他一样清楚。 “你要杀我?”莫及倒不慌,甚至在嘴角还有笑意,“小莫不是我杀死的,我甚至也没能杀死你,若谈复仇,岂非太不公平。”“你当初向我下毒,可有想过公平?你逼小莫不得不杀了你来保全我,可有想过公平?弱肉强食大约是这江湖的规矩,今日,你还配谈公平么?” 天无涯话罢空劈一掌,窗外一支竹节断了,翠竹倾倒,横在了他和莫及之间,他捡起竹节,用手劈开两半,扔了一半到莫及脚下,“十五年前,你就邀我船上比剑,就说过你平生最爱琴剑二道,可惜,那一次你没有杀死我。你的左手还能用剑么,念你已残,我今天让你半招,如何?”“阁下的武功真是精益了许多,可喜可贺。”莫及惨惨一笑。 “今日我们比试,不死不休。”天无涯的竹剑已经斜飞,莫及几乎没有半点抵抗的可能,但是他安然静默,不躲不闪。这一剑已经插到了他的右肩,“还手!”天无涯怒喝一声,他需要一场生死之战来缓解此刻悲愤交加的心情。 “我多活了十几年,早就烦透了,你若要杀我,我求之不得。”莫及从容一笑,“但是天无涯,你与我一样,都是背负使命之人,不能轻易死去。”“你不过是一个追名逐利的小人,不要拿我和你比。”“名利算什么!”莫及怒道,“连小莫都不懂我,我的一生只有一个使命,就是复仇!” “复仇?”天无涯的手颤了一下,“难道你也是...南宫后人?” 八十 活着回来(上) 莫及原名叫做南宫淼,五行属水,一生漂泊江上,即使定居天苍岩,也是临水而居,终日漂泊,是南宫耀的第三个儿子。天无涯想起来,在七星炼狱里见到南宫家人的牌位是,确实没有南宫淼。 “自小莫探得扶苏宝藏之谜乃是一个陷阱,七星炼狱的机关为人所控之后,我就猜到父亲在掌握这座炼狱。”说起南宫耀,莫及的眼睛里竟然流露出一丝自豪,“当年父亲虽然被谷门挟持而走,但以父亲的才智,绝不会长期受制于人。” 从那以后几年内,莫及都想尽办法联系南宫耀,终于得到了回应,这些年来,为了引人耳目,父子俩虽然一直联系,却从未见面。 “一年前,父亲忽然失去了消息,我派去的所有人都无法进入天寰地窟,再过了不久,七星炼狱被毁,整个南宫家多年经营,毁于一旦。”莫及叹了一声,“我本已绝望,知道看到芙蓉令放话江湖,寻解药救南宫后人,才又有了希望。”莫及双目灼灼地望着天无涯,“你现在长大了,和父亲离开我的时候差不多年岁,我越发觉得你面熟,五弟,你是我们几个当中,长得最像父亲的人。” 天无涯沉默不语,他知道这群鬼门后裔都是多么偏执的人,他们不管用了什么手段,皆以为自己是正义的。他自然有理由恨他,却也很可怜他,忽然之间,他感念起自己的母亲来。那个从未谋面的母亲,从逼得人无法呼吸的仇恨里救出了自己的孩子。 “父亲,为我选择了生死篮,让我活在这世间。并没有半句要我继续复仇的话。我想,他已经看开了,南宫家和天中三门的恩怨,就到此为止吧。”天无涯轻轻说道,手里的竹剑也已放下,他自然不能原谅莫及,却也无法下手杀他。 “就算父亲没有让你继续复仇,但他也没有让你重振鬼门么?”天中四门,百年基业,鬼门就此毁去,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南宫家人怎能甘心?莫及继续说道,“五弟,以你的武功和在天中的声势,重振鬼门,并非难事。只要你答应,你随时可以取我性命,若你愿意留我一命,我势必听你调遣,绝无二心。” 莫及仍然善用交易的语言和人沟通,他从来等不及以真心换取真心,这些步步为营的人,从不在不可控的东西上投入太多,尤其是情感。 “疯子,你们这些疯子。”天无涯扔掉手中的竹剑,“我要走了,我要去过我的日子。我不愿意卷入是非,更不愿意牵连身边的人,你我之间,此生不见。”天无涯话罢,逃也似的想要离开这间令人窒息的房间,莫及慌了,在他身后高声叫道,“你以为你可以躲过命运的编排么?” 天无涯没有停下脚步,而是越走越快,而莫及的声音,极有穿透力,这时候已经变成了嘶吼,“南宫家的人没有一个可以全身而退,你也不会例外!”天无涯已经穿过竹桥,走到了对岸,而莫及还是不放过他,“你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和那个小姑娘安稳度日吗?天无涯,你活不了多久了。” 天无涯冷笑一声,并不理睬。“你体内的血鲫长得太大,迟早一天会血管崩裂而死。”天无涯微微一怔,不得不慢下脚步,看来莫及对他事情的掌握还是超过了他的想象。 “只有我可以救你!”莫及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只有南宫家人的血可以救你。”但是天无涯只停留了一阵,还是大步往出口走去,他宁愿死,也不愿意和莫及做什么交易,如果他在死之前可以回到姚瑟身边,就是他最大的奢望了。 筌剑公子座下的白衣人皆执竹剑而立,天无涯没有办法轻松离开,他叹了叹,从怀中拿出那块黑布,蒙上了眼睛,然后顺势折下了近旁的半支竹,就像当年在竹船上一样,“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杀你们,怕死的不要靠近。” 可是江湖人的命运里,总是有很多身不由己,本是弥漫青竹味道的空气里,已满是血腥味,天无涯不知手上又多了几条人命,但是可以确定已无人敢靠近自己了。 一场大战,天无涯已经筋疲力竭,刚刚歇息片刻,却感到一阵恶心,血气倒涌,眼前一片模糊,脑海里只剩下那句姚瑟临别的嘱托,“不管有多难,你都要活着回来见我!” 又开春了,白云牧场的草在春雨之后疯狂地长了起来,片刻就盖满了山头。眠霞河边的葱莲又钻了出来,一点一点,点缀在绿草之间。 那个昔日看上去娇怯青涩的少女,已经长大了,也久不听闻她淡如潮水的笑声,但她仍爱穿着淡青色的衣裳,就像她模糊的视野里那草光的颜色。她不是独自一人在草上走着,她身前有一个跑得欢的顽童呢! “禹儿,你慢些,娘要跟不上你了!”三岁的顽童哪里听话,一边笑着,一边舞着手里的狗尾巴草,也没有注意脚下的大石头。石头向来不心疼孩子,他被绊倒了,疼得哇哇大哭。若遇到别的母亲,自然是要抢上去将孩子抱起来,再好好哄一哄,可是这个年轻的母亲偏偏不这样做。 “禹儿,快爬起来,到妈妈这里来。”母亲在孩子身前不远处,慢慢蹲下身去,孩子自然还是要哭闹一阵,看看有没有旁人相救,不远处的树下正有一个这样的旁人,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上前去救这个可怜的孩子。 孩子哭闹一阵,没有人回应,只好又可怜巴巴地望着母亲,母亲微微一笑,伸出手来鼓励孩子,“来,到妈妈这里来。”孩子终于努力站起来,走了两步,投到母亲的怀里。 从自己跌倒的地方自己爬起来,这原是一个简单的道理,如果有人一直在鼓励你,就不应该还有太多别的抱怨了,这大约是这个母亲想讲的道理。孩子取得了战胜自己的胜利,开心地笑了起来,却没有看见母亲的眼睛里却盈着泪水。 那个大树下的旁观者,不愿意打扰这对母子,往牧场的密林深处走去,那里有一株老梅树,此刻正开着花呢! 八十 活着回来(下) 有人就在梅树下坐着,正在做一个梦呢! 梦里也有梅花绽放,她看见自己像往常一样,站在白云牧场最高的山头,看着延绵的路,想着说不定可以等到那迟迟不肯归来的路人。忽然,没有来由的,她回过头去,看见他就在身后,还是那样笑微微的,并不言语。她惊呼一声,然后跑去与他相拥,天地刹那间变小了,他们只活在彼此的眼眸之中。 待她要开口问他,七年了,他都去了哪里,可是刚想说一个字,她就打了一个喷嚏,从梦中醒来,看见眼前不过是白蒙蒙的一片,哪里有人。 她有些神伤,然后发现自己的鼻尖上有一朵梅花,便知道刚才那个喷嚏是怎么回事了。她笑了笑,抓了一颗手边的碎石便向树上一扔,手法其准,树上的人吃痛,叫了一声,掉了下来。 “瑟姨,大人怎么能欺负小孩子呢!我在树上睡觉,你用石子打我!”从树上落下的竟是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撅着嘴告起状来。“赫朗舜,你还会恶人先告状呢!想着是你娘忙着管你弟弟,就不管你了。我来帮她教训教训你!”姚瑟话罢出手作势要去打他,男孩自然吓了一跳,往旁边逃蹿,他用的是七星阵步,闪避有致,甚是灵活。姚瑟看在眼里,很是欣慰。 “爹爹!瑟姨要打我,快来救我!”男孩看见父亲走到了这密林之中,立刻过去躲在他身后。马尧笑了笑,摸摸儿子的头,“尽知道胡闹,你可是松月的新王,叫人看见,一定不服你。”“娘说了,我还是一个小孩子呢!”赫朗舜朝他们做一个鬼脸,然后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你这儿子,真是顽皮得紧,需得好好治治了。”“都是你们宠他宠成这个样子的。”马尧笑道,然后与姚瑟一起并肩走出了梅林,“一眨眼,都七年了,芙蓉令耳目遍布天下,仍是没有半点大哥的消息。”“是啊,”姚瑟不无失落地苦笑了一声,“幸好我常常梦见他,加上刚刚那一次,应该有七百六十五回了。”“你都数着?”马尧心里说不出该是什么滋味,但是他知道等待的人虽然辛苦,却没有失去希望。 “禀二公子,三公子来贺。”仆人在门外说道,贾实手里抱着刚刚出生的女儿,回头望了一眼生产完的妻子,“我去应酬一下,你好好休息。”然后将孩子交给乳母。“公子,”女子怯怯地唤住他,好像怕他会逃走似的,“你还没有给孩子取名字呢。”“那就叫她长河吧。” 贾诚立在风中,兀自望着这盎然的春色。他如今留了两撇胡子,看上去愈发的像一个精明的商人,见兄长出来,便报以一笑,“恭喜二哥得了一个千金。”“真是客气,你都有了那么多儿女了,我一次也没有去恭贺你,真是惭愧。”贾实自松月归来,长年居于白云牧场,很少回岷中去。 “只是带一些补品和嫂子和侄女,算不得辛苦。我也是去近处查账,顺路而已。”贾诚虽是淡淡地说道,但他在红尘中久了,时不时就会想要到白云牧场来,见见他的兄弟姐妹,回味一下,这久违的真实。 白云牧场十年如一日,草长草落,一季荣枯,来年又会恢复生机。七年前,贾实亲手将风摇埋在长河边上,但是心里一直也不能放下,如今也终于娶妻生子,开始新的生活,人啊,总不能永远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二哥,送我下山吧。”“你这就要走?”贾实一怔,“你不去看看云轩,也不去看看孩子?”“我方才远远的看见云轩了,见她和孩子玩闹,就没有打扰。嫂子刚刚生产完,也不方便探望,来日方长。”贾诚挥手,让马夫牵马先走,自己和贾实慢慢往山下走去。 “对了,我问神医方之明要了治眼睛的方子,你回头给云轩。”“知道了。”贾实一笑,他知道贾诚心里有他们,却总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听说大姐又把青苏的生意做砸了?”“开办学堂不算什么生意,我们养得起。”贾诚忽然停下脚步,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才说,“瑟儿,这些年都还好吗?” “去见见她吧,这些年,她都一个,等得很辛苦。”贾实的话里仿佛有别的意思,但是贾诚摇摇头,“下次吧。”每次贾诚几乎都以同一句话搪塞过去,山脚了,他翻身上马,与贾实道别,然后掉转马头,往红尘嚣嚣中奔去。 马尧刚刚被人叫走,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大约是松月的事情,我去看一看,再过一会儿,天就黑了,你也一起回去吗?”姚瑟却摇摇头,说她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有时她不愿意回到亲友身边,去围观他们的幸福,虽然她很清楚,他们都爱她,而他们的陪伴也是自己这些年里唯一的安慰了。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她一个人抱着单薄发凉的身子,只想往碧草天阶的最深处走去。 五年前,有一个叫小虎的年轻人给她捎来了天无涯的东西,那是一本他为赫朗舜写的入门武功,那是峨眉一别之后,她唯一一次得到关于他的消息了。赫朗舜的悟性极高,姚瑟按着书上的指引教他,看着天无涯的功夫一点一点在这个孩子身上复活,这就是她唯一的安慰了。 余下的时间,她都只在梦里见到过天无涯,说来讽刺,这就像那些年像失去了小莫的天无涯一样。天无涯曾经历的一切,姚瑟也都经历了。 做了太多梦,不尽然都是美的,有些梦里,他奄奄一息,在垂死挣扎,她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过去救他;有些梦里,他选择了小莫,已远走高飞,姚瑟也无能为力;但是更多的时候,就像刚刚一样,他回来了,他答应过姚瑟,会活着回来见她! 天阶的尽头,是看不清的云雾,悬崖外,有飞鸟归来的鸣声,在暮色浓重的此时,姚瑟闭上眼睛,问自己道,如果再往前走一步,会是什么结果呢? 风渐渐地停了,周围忽然之间寂静一片,没有来由的,她转过头去,没有人知道她看见了什么,只见她微微一笑,说了一句让人搞不懂的话, “你可知道,这已经是第七百六十六次梦了。” 第一章 吟赏烟霞 描写江南盛极一时风物的诗词,多得就如同西湖边上三月纷飞的柳絮,我却总爱柳永的这一阙《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诗人爱把西湖比西子,向来是柔美温婉的,这一首,却毫不掩饰盛极一时应有的霸道,“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嚼着嚼着,就在胸中升起一份感叹。“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金陵的织锦,姑苏的刺绣,何处不繁华? 说到风物,是“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说到热闹,是“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词是写得引人入胜,像一幅色彩鲜亮的山水画,读着读着便要去看看,看着看着便生出很多想法。 人在浪途是一个非常长的故事,人们一直在路上,在追逐和寻找,如果累了,暂停下来,大约会想听一个安静一些的故事,那我就再编个故事给你听,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听完。要知道,这也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长得不知道讲完它之前就要发生多少改变,长的不知道那时你在何处,我又在何处。 不过,如果你准备好,我就要开始讲故事了,故事从离钱塘不远的越州城讲起。 越州是个小城,没有钱塘那样似锦的繁华,彷佛是这幅山水画中被画师忘记着色的一块,保留着它原本的色调。城东有一湖,水道狭长,宛似一带,被当地人称作东湖。东湖虽不大,但湖上有许多精巧可爱的拱桥,湖中有些许小岛,岛上仅生三两株花树,每逢春秋,或花开或叶红,映上碧色池水,便如瑶池。 湖边有光秃秃的石山,有人便用这天生天养的东西营生,越州苏家就是这样,靠一个采石场,活了三代人。那时的采石,可是一锤一凿的功夫,石料取下来,便形成了天然的空洞,有人便泛着小舟在这洞间穿行,这也是苏家人常常聚天伦时做的事情。 好景并不是很长,前不久,苏家的当家就过世了,只留下一儿一女和一个妾室。我们且不讲这个庸碌的大哥和尖酸的妾室,单说这个父母双亡的女儿。这个女儿叫晚吟,今年十五岁了,从小就没有生母照顾。早些年就订了亲,是该出嫁的年纪。可是赶上父亲过世,守孝至少要三年,兄长和姨娘眼见她短时间也出不了嫁,很是觉得累赘。 这个少女自小就生着一副恬静多愁的清冷模样,不爱笑。性子却又是很乖巧温顺的,和她的母亲,也就是苏老爷的原配夫人很像。说到她母亲,可是姑苏城里莫家堡的人,至于这莫家堡,便又不是几句话能说得清的了。 还是先说这个叫苏晚吟的少女,她无精打采地托着腮,独自划着船,船在湖上,漫无目的地漂泊。她想着与她订婚的人,原是一个落榜的秀才,家世尚可,在苏家还很兴旺的时候本是不会接受这门亲事的,可苏家也一年不如一年了。她见过他一次,记得他沉稳憨厚,话也不多,至于模样却记不得十分清楚了,也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只是想起大哥和姨娘,她觉得自己还是尽早出嫁得好。 这个时候,霞光正好落在了湖面,一时间层层叠叠的颜色印在湖水里,也映出少女的模样,她自己看着水里的倒影出了神。 忽听得岸上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打断了少女的思绪。苏晚吟把船转过头来,向岸边驶去,“大哥,叫晚吟有事么?”来者正是她的兄长。“极好的事啊!姑苏的外公派人来了,你快些上来,跟我回去见人。”兄长脸上倒真是喜悦极了的表情,姑苏城外公,就是我们刚刚说过的,莫家堡主人。 苏州莫家堡的财势,在整个江南也无出其右。但苏晚吟不知道的是莫家堡在当时的江湖里更是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威。这门有钱的亲戚,本来在小晚吟丧母后不久就与他们几乎断了来往,这次父亲发丧,没想到他们还送来了许多慰问凭吊之礼。更是说要接晚吟去堡中住一段时间。苏晚吟说不好这个对自己算不算一件好事,但她没有别的选择,顺从兄长和姨娘的安排是她唯一能做的。 对于莫家堡,晚吟只有微薄的记忆,她五岁以前,母亲常带她去外公家,她还隐约记得外公家有个与她同辈的孙女,听说才三岁便显出了聪颖绝伦,但这个孙女在三岁半的时候,便被什么人带走,十几年来,也没有找到半点下落。 如今莫家堡仍然住也有一个孙女,是莫家堡长房的独苗,如果没有记错,她应该叫作宝儿。 苏晚吟上了岸,回头望去,此时的东湖仿佛一个老朋友,在温柔地与她作别。 来家里接她的据说是莫家堡的老管事了,那气派比他们这些小门户的主人家还甚。就连平日里对苏晚吟颐指气使的姨娘对这个管家也是毕恭毕敬。 老管家在正堂坐着,喝着越州常有的新茶,打量着苏家这昏暗的祖屋。苏晚吟就在这个时候走进来了。 老管家抬头看了一眼这个怯生生的少女,点了点头,“姑娘回来了,天色不早了,快些去收拾收拾,明日就跟我回莫家堡吧。” “需要这么匆忙吗?”苏晚吟一惊,“我尚有许多东西要细细收拾呢。”“有什么可收拾的?”姨娘满脸堆笑地走出来搭话,“莫家堡什么没有?再说了,就你那些东西也上不得莫家堡的台面!” “哟,这苏家是什么规矩?”老管家不怒自威,“我竟不知道有主君姑娘说话的时候,妾室插嘴的道理。”“管家说的是,咱们堡里总是没有这个道理的。”小厮在一旁应和道。 姨娘被噎了回去,自然不悦,苏晚吟却也没有想象中高兴,她只是预感,这将是一次不凡的旅行。 第二章 姑苏人家 次日一早,苏晚吟就跟着莫家的车马往苏州城去了,一路颠簸,她真是疲惫极了。 从越州到姑苏城,走了整整一天。到苏州时,已是入暮时分。莫家堡石门外的红灯笼已经高傲地亮了起来,方圆数里都没有这样气派的房子。 莫家堡外面森严,设有角楼供人探查,但建筑本身仍是带着江南水乡固有的一派温柔,像是一个娇羞的女子被迫要披上战甲。 苏晚吟的手一直从进了苏州城就紧紧捏着手帕,她有些紧张,不知道即将面临的是什么。她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给父亲丢人。轿子没有从正门进去,走了一个侧门,老管家说是因为这边离里堂近些,苏晚吟点点头,表示理解。她心里知道,虽然莫家堡是自己的外公家,作为穷亲戚,是没有什么资格自以为是的。 老管家送她进了屋便退下去了,想来堡中琐事甚多,也没有时间一直陪着她。苏晚吟向老管家道了谢,便兀自在待客的小厅堂等着。 会客的小厅堂叫做吟霞堂,从正中的窗恰能看见外面的山石,桌案一律用上好的黄花梨,供的是新开的金盏水仙,一只钧窑的玫瑰紫釉梅瓶里插了一枝白海棠。杯碟用的是定窑的白瓷,上面是清雅的莲叶。立柱上有一副对联,写的是篆字,苏晚吟认不得。她在堂上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也不知道在等待谁,是那个尊贵的外公吗? 苏晚吟知道外公只有三个儿女,如今两个已经不在,还有一个也下落不明。莫家旁系虽人丁兴旺,奈何叱咤风云的长房竟然如此凋零。或许这就是父亲所说的盛极而衰的道理。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眉目清秀的仆人前来传话,说请越州的苏姑娘今晚先去大小姐的眉庄住下,“老爷乏了,用了饭就睡下了,不便来见,明日请早。”苏晚吟悻悻地道了谢,也不敢多问,只得请家仆引路。 仆人引着她从吟霞堂出来,沿着起伏绵延的回廊走了许久,这回廊之上尽是各色雕花,精致无比,苏晚吟都看呆了。他们转了好一阵,方才到了一个小的门厅。家仆停了下来,然后叫来了眉庄的丫鬟枣儿,让她领着苏晚吟进去,便要告辞了,“苏姑娘且跟着枣儿去,我先告退了,我们大小姐不爱叫谁都进她的园子。” 仆人口中的这个大小姐,应该就是那个叫宝儿的表妹了。 早年苏晚吟听长辈们闲话莫家堡,说是大舅舅的大女儿走失后很长一段日子,他们夫妇都十分沮丧,曾满江湖地找寻她,又过了许多年才又得了这个女儿,对她宠爱有加。 这个表妹既然是生在这钟鸣鼎食之家,又是独养的女儿,想来脾气不会太好,苏晚吟倒吸一口凉气。 未曾想,刚一从小门厅出来,眼前便是一座假山,景色与之前回环曲折的长廊不同,竟是开门见山的大气。这座山做得也是格外别致,明明就在方寸之间,却有着别有洞天之感。假山之下尚有流水层层叠叠,苏晚吟想,如若玩耍其间,定会十分有趣。 假山东侧有一座阁楼,楼外有一棵古生的大银杏,银杏的枝桠伸展,竟然伸进了一个花窗。苏晚吟问,“那可是宝儿小姐的闺阁?”枣儿笑道,“小姐的绣阁远得很呢,那是环秀小筑,莫家的姊妹来了就在那里暂住,表小姐你大约也要住那里的。” 苏晚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跟着枣儿往里走去,小筑的一层在堂上设有水晶的棋盘和一架瑶琴,想来莫家的姊妹常在此间玩耍,她们的日子过得可真是讲究。 可是枣儿却并没有让苏晚吟在小筑停留,而是继续带着她穿出小筑。小筑外竟是一条鹅卵石的小道,两边皆是高耸的白墙,墙上爬满蜿蜒的藤蔓,藤上开出灿烂的凌霄花。 苏晚吟转过三个道才看见一片碧水。水差不多是四方形,正面是一幢小楼,小楼临水而建,此刻近屋的水面开满了荷花。晚风拂来,荷香四溢。 东面有小轩,轩上设有长椅,长椅上坐着一个粉色衣衫的姑娘,远远的,便如同一朵开得正好的莲花。此时她正在吹一支长箫,隔得远,苏晚吟不懂吹箫,暮色之中也看不清楚她的脸,却仍能从这箫声里听出十二万分的惬意。 “那边可是宝儿表妹在吹萧?”苏晚吟问到。丫头枣儿笑答,“就小姐那个好动的性子,哪里能吹萧?那是荷风姐姐,荷风姐姐的箫声连老爷都称赞过呢!”这个荷风是什么人,苏晚吟并未多问,但听起来即使是一个下人,也是极受器重的那种。 说着话,枣儿又引苏晚吟往那正屋走去,走近了才看到一个绿色衣衫的女子从荷叶之中划着舟出来,她本在眼前,却被连天的荷叶遮住,故而,苏晚吟事前未见。 绿衫女子那一身莲叶颜色的衣裳实在喜人,头发上也插着一支碧玉的发钗,面上不施粉黛,却是难得的好气色。 苏晚吟想,这恐怕就是那个好动的大小姐了吧,她尚未开口问话,枣儿先叫道“竹露,小姐呢?苏家表小姐到了!”“哦,知道了。”那个绿衣女子随口答道,她的头却一直低着,好像在水里搜寻些什么。苏晚吟感觉有些好奇,便往前走了两步,把头探向水中。 荷叶之下的水纹慢慢散开,竟然从中钻出一个人来,苏晚吟吓了一跳,往后一躲,险些摔在地上。那个从水中钻出来的人却哈哈大笑起来,她身上的水洒在苏晚吟身上,淋湿了她最好的一件丝绸裙衫。 苏晚吟用手绢檫干自己的脸,才抬眼去看那水中钻出来的人。她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鬓发黏在耳边,还淌着水,她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小衣和锦缎的衬裤,也都湿透了。但她笑得美极了,即使多年以后,苏晚吟回忆起来,仍然觉得这个姑娘的笑容真的没有人能够代替。 第三章 莫家女儿 少女还在笑着,也不顾自己身上头发上都淌着水,一点也不觉得窘迫。她这时不过十二三岁,相貌尚且稚嫩,却也是藏不住的美丽。 那个在廊上吹箫的粉衣姑娘不知何时已经从小轩走出来,拿了一件蓝色织锦的披风给少女披上,披风上绣有半支莲花,针脚细腻,看上去美极了。 苏晚吟一时猜不准这个小姐的脾气,不敢乱说话。只是也呆呆笑了笑,算是问候。少女却一点不觉得见外,披风没有穿好就过来拉住她的手,“苏家姐姐对不对?我等了你一整天了,你怎么才来啊。”她说话虽带着稚气,可是却自有一股不可抗拒的惹人喜欢。 “宝儿姑娘安,”苏晚吟屈膝问候,“路途遥远,让妹妹久等了。”“你累不累?我在扎一只纸风筝,才做了一半,这天气热,我就下水去游泳了,你来陪我做完好不好?”看来莫宝儿对这个迟来的玩伴很是喜欢。 “苏姑娘不要见怪,我们这个宝姑娘惯是说风就是雨的,你不必理她。”荷风笑道,“竹露,你引两位姑娘先去洗漱,这塘里的水不干净,需得快些沐浴才是。” “这塘里的水哪里就不干净了,荷风姐姐老是这样,像个老嬷嬷!”竹露与莫宝儿对望一下,嘲笑起荷风来。荷风倒也不生气,“你们尽管笑话我,晚些可不要求我去给你们做吃食。”“好姐姐,我错了!”莫宝儿拉着荷风的手撒起娇来,“我也就罢了,苏姐姐远道而来,可不能让客人饿着!”话罢立刻拉着苏晚吟往里走,说是要去沐浴。 那天晚上,苏晚吟没有住在外面的环秀小筑,而是和莫宝儿睡在一起。莫小姐的房间布置得尤为别致,且不说那些雕刻精美的窗棂和成色上等的乌木桌椅,但是那一幅巨大的苏绣屏风就让人叹为观止。屏风上绣的是江南的山水,尺度之大,绣工之细,没有十几年的时间是做不出来的。 莫宝儿见她看屏风看得痴了,边走过来说,“这是娘亲花了七年绣的,还没能绣好,她和爹爹就出事了,剩下的,是我和荷风,竹露花了三年才绣完。”说这话的时候,她满是得意的神色。 荷风应声走进屋里,笑道,“你那哪是想把屏风绣完?你每绣一个地方,便要堡主真的带你去看,这样才花了三年。”说着话,便将手中端的两碗冰糖血燕搁在紫檀木小案上,对苏晚吟道“小姐吃得凉,不知道表小姐吃的怎样,就做了温热的,表小姐要是吃不惯,我便叫人冰一下。”苏晚吟连连起身道谢,说自己吃得惯的。她心想,在家里哪里吃的了这些。 宝儿唤竹露过来给她把头发放下来,又问苏晚吟睡觉的时候有什么特别习惯没有。竹露笑道,“小姐倒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怪似的。”“你们这两个丫头,哪一天不说我的不是就活不出来似的”莫宝儿撅着嘴,佯装起生气的样子。竹露向荷风吐吐舌头,荷风笑笑,便走进去为莫宝儿铺床。苏晚吟这才透过屏风看见这张绣床,它竟然不是悄悄藏在闺房最里面,而是放到房间的中间,两边的窗都开着,只挂着珠帘,窗外在白天是可见园中最精巧的风景的,床在浅黄色的纱帐遮掩下,床的四周都是盛开的鲜花,幽香淡淡。苏晚吟吃了一惊,哪有人的房间竟是这样的! 荷风好像看出她的心思,解释道,“小姐的性子野得很,她小时候,老爷和夫人便带着她到处云游,住在野外也不在乎,后来,表小姐也知道。”她顿了顿,没有说七年前的那桩惨事,“堡主把小姐接回来,她说,爹娘睡在花园里,她也不要住房子里。”说到此处,荷风有些哽咽。 苏晚吟握住她的手,投出理解的目光。于是莫堡主答应,“我要让我的宝儿住在花园里。”这就是,莫小姐的特殊习惯,她一刻也不能被束缚,也不愿意被困在同一个地方。可是自由,是这个时代的女子最为奢侈的东西啊! 次日清晨,苏晚吟被清晨的阳光弄醒,想要从氤氲着花香的梦里醒来,仿佛花了很大功夫的似的。 她刚一起身,便透过窗看到外面的景色,窗被高高低低的荷叶遮住一些,仍能望见碧玉色的池水,水上不知从哪里飞来两只白鹭,再往外是淡蓝色的青天。 对岸便是昨晚荷风吹箫的小轩,轩外是一树开得正好的夹竹桃,粉色的花儿开在枝头像一群爱热闹的少女。今天天气极好,莫宝儿早已梳妆好,正坐在轩里看书,在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男孩正在背书。“嗯,嗯,对,又不对”莫宝儿合上手中的书,若有所思地说道。“姐姐,我背的,到底对不对啊。”男孩皱皱眉。 “你来,”莫宝儿微微一笑,伸手摸摸弟弟的额头,“书里是一般的道理,却未必都是这样。姐姐有一件小袄,是娘亲给我做的,衣是旧了,却很喜欢,比别的衣服都喜欢”“哦!”“至于人,我总是相信,会遇见一个人,让你觉得,你是生来就该遇见的,待遇见时,所有过去遇见的人都如云烟。”男孩或许没有听懂这句话,但这话却印在苏晚吟心里,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感动。很多年后,当她想起这句话时,会明白,她的感动是因为她知道,莫宝儿会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苏晚吟还在望着窗外的人出神,荷风已经端着洗漱用的水进来了,“我们小姐每日五更便要起来,读书练武。”“荷风姑娘,明日宝姑娘起时,也请叫醒我来。”苏晚吟有些窘迫。“不打紧的,”荷风一笑,将苏晚吟的衣服给她拿过去,“这只是老爷对莫家孩子的规矩,小姐不必遵守。”这句话不知是否有意,但苏晚吟觉得不太舒服。 第四章 园中有鬼 苏晚吟刚刚梳洗完,莫宝儿便走了进来,她今日穿的是一件俊俏的珊瑚色衫子,梳了一个桃花髻,是当下最为时新的。 “方才在园中的少年是堂叔的孩子吗?”苏晚吟听过,莫家长房无男,长年都养着一个远方亲戚的男孩,却不知道他的名字。“你说颢儿?”莫宝儿笑笑,“他自幼失了父亲,长在园子里。” “那外公一定很喜欢他吧?”苏晚吟总是小心翼翼地打听这园子里每一个人的处境,以免行差踏错一步。“爷爷啊,对谁都是淡淡的,”莫宝儿若有所思地说道,“但你若是跟他闹,他也总会忍不住心疼我们的。” “那是你才有的特权吧。”苏晚吟在心里默默说道。莫宝儿洗完手看见此刻四周无人,然后凑过来与苏晚吟说,“苏姐姐,你可知道这园子里哪里最有意思?”“什么意思?”“这个园子里有鬼!”莫宝儿也不顾苏晚吟惊吓的表情,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一会儿我带你去看。” “看什么?”竹露端了早上的吃食过来,莫宝儿与苏晚吟交换一个眼神,大意是这是她们的秘密,不要叫竹露知道。“我都要饿坏了,看看今早有什么好吃的。”莫宝儿高声说道,遮掩过去。 “方才外面的人来报,说堡主今早出门去了,叫苏姑娘只管安心在眉庄住着,待他回来再见。”苏晚吟点点头,心里虽说松了一口气,却又有点不安,不知道这个莫堡主到底会对自己是一个什么态度。 饭后莫宝儿说是要带苏家的表姐在园子里熟悉熟悉,谁也不必跟着。便神神秘秘地带苏晚吟出了眉庄,往莫家堡的大园子里去了。 大园子的景色虽然不如眉庄灵秀,却自有风味。莫宝儿带苏晚吟去的是一片荒地,此时藤蔓环绕,墙壁倾颓,这样的地方存在了这么久,竟然也无人管。 “你看着墙上写了好多东西,我时常来看,觉得有趣极了。”莫宝儿指着其中一处给苏晚吟看,“这里写着‘澈胜,得北江为王,囚败,于南江为盗。立此为凭,朝歌证。”“朝歌...”苏晚吟一颤,这正是她亡母的闺名。 苏晚吟小时候也曾听母亲讲起过在莫家堡的日子,大哥莫枕流也就是莫宝儿的父亲比他们大十岁,虽然为人和善,沉迷自己的事情,很少与他们一起玩。 她母亲莫朝歌与二哥莫长澈年纪接近,但莫长澈性格孤僻,是以常常玩耍不到一处去。那个时候,他们还有一个长久以来寄居园中的男孩,倒是一个好玩伴,因他之故,发生了许多趣事。 “苏姐姐你看,这里还有!”莫宝儿视这些长辈儿时的戏作为珍宝,她自从父母离世便被祖父养在园子里,与外面的世界隔绝,虽然锦衣玉食,到底是不自由的。 墙上已生青苔,断壁残垣,许多刻印也不得完全,但她痴迷于探索和还原这些人过去的事情,“这些事情是长辈的秘密,我也不能与别人说,但苏姐姐不同,你是朝歌姑姑的女儿,于是我求了爷爷请你来与我作伴,咱们可以一边看这些东西一边来猜他们小时候都玩些什么,你说好不好?” 原来莫堡主接苏晚吟来苏州都是莫宝儿的主意,她此刻笑得天真烂漫,让苏晚吟没有办法拒绝她的请求。 苏晚吟主动说起,小时候曾听老嬷嬷打趣母亲说,如果当初借住在莫家堡的少年一直住在这里,或许她不会嫁去越州苏家。 可惜这个少年在六七岁的时候就离开了莫家堡,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去过,莫朝歌和莫长澈因此失去了自己的玩伴。 莫朝歌成人之后,嫁去的越州苏家不过是普普通通以采石为生的商人,也不曾听说过南江一盗的名字。不然,不知道会不会记起儿时那个江南江北的赌约,谁占北江为王,谁据南江为盗。 “那园中又怎么会有鬼呢?”苏晚吟跟着莫宝儿沿着这倾颓的矮墙往上面走去,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提着裙子,心里还是有些慌张,倒不是因为怕鬼,苏晚吟一直觉得这世上的鬼都是人杜撰出来的。她只是担心自己这样跟着大小姐胡闹,在莫家不太不合适。 “那个鬼可有意思了!”莫宝儿却说得兴高采烈,“我爹娘刚过世两年的时候,爷爷正是忙碌,莫家堡也没有今日这般太平。好处就是,无人管着我,我在园中四处瞎玩,谁也不知道。”莫宝儿指着屋顶,“那个白衣鬼就常常站在那里,看着这园子出神。” “哪怕是江湖上的恶人呢!”苏晚吟知道,那时候莫宝儿才七岁大,应该还没有这个防范意识。“他不是恶人,他看着园子,神色悲伤,就像看着一个死去的朋友一样。”莫宝儿叹了一口气,“他告诉我自己活着的时候,也住在这里,现在死了,只是想回来看看。” 苏晚吟一愣,这样的话,只有小孩子才会相信吧,可是莫宝儿却坚信不疑,“他还和我说,若我做个好孩子,我爹娘的魂魄也会回来看我的。” “你是如何确定他是个鬼呢?”“我碰不到他的身体!我只要一靠近,他就会飘走,捉摸不着!”莫宝儿那个时候,显然还不知道这世上有绝顶的轻功存在。 “那你真的不怕他?”“起初也是怕的,听说这世上的恶鬼都会吃人!”莫宝儿若有所思地说道,“但后来熟悉了,就不怕了,他时常回来,但都只在这一片徘徊,再往园子深处走半步都不肯,说是怕吓着别人。他实在是一个好心肠的鬼,是不是?”苏晚吟笑了笑,这个少女真是天真得紧。 两人说话间,已经爬到了屋顶,这里的风景真美啊!眼前就是眉庄里那一方碧池,再远些可以看见堡中层层叠叠的大树,在远处便是苏州的狮子山了,山水之美尽收眼底,难怪做了鬼也忘不了这里。 “那个鬼,还与你说了什么?”“他说了他女儿,”莫宝儿想了想,“可惜,他从来没有陪伴过她,待他明白过来,她女儿已经死了。”莫宝儿眉毛一弯,有些悲伤。 第五章 莫家堡主 “宝儿想必对那个鬼的身份很感兴趣对不对?”“苏姐姐果然聪明!”莫宝儿一笑,“他不肯对我讲他的名字,但是我算了算,我莫家堡在苏州安家已经有八十年了,自太爷爷起,我们便长居苏州,那个鬼,若是八十年以内的鬼,定也是我莫家的祖辈,我算的对不对?” 苏晚吟点点头,”可是他既然不肯对你说,你又能去哪里打听呢?“”我猜想,我们可以从这片废墟开水打听!既然他只在这一片徘徊,自然因为眷念此处多些,谁人住在这一方院子,说不定就是那个鬼!“莫宝儿越说越兴奋起来。 就在这时候,竹露的声音从下面传来,“老爷回府了,请姑娘和苏姑娘去呢!”苏晚吟有点紧张,拽着莫宝儿的衣袖。莫宝儿拍拍她的手背,“你别怕,爷爷是个顶和善的人。” 莫堡主的居室在大园子的最深处,里里外外有三重院落,每一进院落各有风格,但与莫宝儿的园子比起来要简朴大气得多。 莫家迁自北方,第一代落户苏州的时候,还是带着北方人的粗犷豪气,修了这三进院落,后来慢慢扩建了园子,也学起江南园林的风致来。但是一家之主却一直都住在祖宅之中,令他们不能忘记自己初到江南的艰苦。 “公公这是从哪里回来?今日见了什么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莫宝儿带苏晚吟走到门口,便遇到同来请安的二婶,每次莫堡主回来,她都要向同行的管家打听一番的。二婶是莫宝儿的二叔莫长澈的妻子,虽然二叔离家之时才十八岁,但二婶是一个童养媳,才十三岁的时候就嫁给了他。 莫长澈是一个庶子,住的院落也不算气派。这么多年,她一直在莫家生活着,一直等候那个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男人,倒也没有觉得她过得不痛快。 “二婶安。”莫宝儿声前去一福。“宝姑娘今天倒来得很快。”二婶笑了笑,“这个,就是苏姑娘了吧?住在眉庄,可还习惯?”“眉庄姐妹对晚吟照顾得再妥当不过了。”苏晚吟也盈盈一拜,算是见礼了。 二婶微微一笑,“真是个会讲话的姑娘。”莫堡主的贴身仆人唤他们进屋去,这并不是苏晚吟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外公,但儿时的记忆是模糊的,而且,那个时候,他也不与孩子亲近。 直到七年前,莫枕流夫妇命丧江湖,莫宝儿虽然成为了孤儿,却是这个老人在这世间最后的安慰了,他开始亲自照顾幼女,慢慢理解亲情。 “苏晚吟见过外公。”苏晚吟向莫堡主行了一个大礼。“起来吧,自己家里,不必拘礼。”莫堡主端起桌上的茶杯,呷了一口清茶,“宝儿一向喜欢胡闹,你是姐姐,当劝着她些。”“宝儿何时胡闹了?”莫宝儿撇撇嘴,“爷爷一出门就是许久,宝儿不过是自己找些事情来做罢了。” “那你又找了什么事情啊?”莫堡主在与莫宝儿对话的时候,神色分明轻松慈爱许多,“先前说了要学画,给你找了师傅都是江南的名家,学了几日又不学了。现在又说要学功夫,你这贪多嚼不烂的性格,也不知道像谁!” “宝儿自然是像爷爷的!”莫宝儿笑着走到莫堡主脚下的矮凳上坐下,“爷爷出身行伍,但是是秀才之才,通诗书,又有绝书的武功,才当得起这个莫家堡的主人啊!”“你呀你呀!”莫堡主刮了一下孙女的鼻子,“就知道说这样的话哄我开心,你要是能像你父亲一样,学什么东西都学出个样子才好。” “大哥一向是才华出群的,但是宝儿,说起画画,这莫家上下,是没有人比得过你二叔的。”二婶在一旁忍不住说道,“他师承青藤,十五岁时,就在苏州城里出了名的。”“你今天,怎么在这里?”莫堡主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儿媳妇,她一向谨言慎行,今日竟走到人前,看来是有话要说。 二婶被点名问道,却不慌张,“青萝听闻堡主今日回来,心里有事要与堡主商量,便不请自来了。”“你有什么事?”“明日,是长澈的生辰,虽然他不在府中已经二十二年了,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可是我,想为他做点事情,教他知道,这世上还有人想着他,请堡主恩准。”二婶青萝也跪下去,向堡主行了一个大礼。 提起庶子莫长澈,莫堡主有点恩威难料,他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孩子,但他却可能是这世上他唯一还活着的孩子了,“你想做什么?”“我想,重修东苑。” “放肆!”莫堡主狠狠地将手里的茶杯掷出去,碎片溅起来,划破了青萝的手臂,“不准再提东苑,出去!” “东苑...”苏晚吟一颤,与莫宝儿对望一眼,难道就是今天他们去的那片废墟吗? 待青萝退出去,莫宝儿也匆匆向莫堡主告辞,跟着青萝一直往莫长澈的院子去了。她以前很少来这里,莫长澈离家的时候她还没有出生,是以从来没有见过他。 他住的院子叫槐居,夏天路过的时候能闻到里面的槐花香。 “宝姑娘,进来吧。”青萝像是知道她会跟着自己回来似的,也没有掩门,莫宝儿忍不住自己的好奇,便走了进去。“二婶,我...”“你是想问东苑的事情,对吗?”青萝笑了笑,像在鼓励她问下去似的。 “宝姑娘只是担心二舅母受了呵斥,前来宽慰。”苏晚吟急急赶来,“东苑的事情既然堡主不愿人提起,二舅母实在不必告诉宝儿。”看来她担心莫宝儿的追问会让莫堡主不悦,前来阻止。 青萝抬眼望着苏晚吟,微微笑了,“真是个伶俐的丫头,那你们就且回去吧。” “二婶,”莫宝儿走上前来,“你本来日日都可去向爷爷提起东苑重修之事,却偏生择了今日,我和苏姐姐都在,难道不是就要让我来问吗?” 苏晚吟一惊,原来莫宝儿也早已明白,但她和自己不同,她从不退缩,“既然我问了,你就告诉我吧,否则还得寻别的法子,怪累的。” 第六章 谁是谁非 “有趣,十分有趣。”青萝重新打量起这个还在豆蔻年华的大小姐,没有想到,她竟是如此的通透,“那宝姑娘倒是说说,我为什么要你知道?”“今日二婶请爷爷准许,重修东苑,若二婶真有此意,说不定宝儿是那个可以帮忙的人,不是吗?”莫宝儿倒很清楚自己在莫堡主心里的分量,“但是宝儿是万万不敢做让爷爷不痛快的事情的。”苏晚吟听到这里,暂时松了一口气。 “哦?”青萝倒没有表现出被人看穿的窘迫,“那我又怎么知道,你会帮我?”“宝儿一向喜爱胡闹,整日里爱在园中瞎逛,莫家堡人人都晓得。东苑那一片鲜有人去,但我猜想,二婶是常去的,即使不去,对它的关注势必也要比旁人多些。你大约觉得,我对那个地方感兴趣吧。”莫宝儿十分诚实,“我确实感兴趣,倒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你可在那里见过鬼?”莫宝儿开门见山地说起自己对东苑着迷的原因。 “鬼?”青萝先是一惊,然后哑然失笑,“青萝倒没有这个荣幸。”“那便是了,有一只鬼,常常在东苑的矮墙上徘徊,若他真的不肯出来见你,便是因为,你能认出他来。”莫宝儿忽然把事情都串了起来,“你若告诉我东苑的来历,我便告诉你那只鬼的形貌,这样可算公平?” 莫宝儿真是厉害,苏晚吟不禁佩服起她来。青萝沉默了一阵,才缓缓说来,“你就算知道了,也没什么用的,注定这一辈子,东苑都是老爷的心结。”“那我便更要知道了,日后也好宽慰爷爷。”莫宝儿在青萝近旁的椅子上坐下,完全也不当自己是一个外人。 “东苑曾经有高楼连苑而起,碧瓦飞甍,是这早一批建筑里面最精致的,早先住在里面的,是皇甫夫人,也就是现在老爷的生母。”“爷爷从来没有提起过太奶奶的事情,二婶是怎么知道的?”莫宝儿问道。“我当然知道,”青萝笑了笑,“我们家也是皇甫家的远亲,我自幼就长在皇甫家在杭州的宅院里,可惜,这几十年,他们没落了。现在更是连一个后人也没有了。” “那太奶奶的居所,如何又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莫宝儿想起那园中荒芜非常,出了鬼,谁也不会想要住在里面。“你出生的前几年,苏州发过一次大水,冲垮了许多东西,莫家堡的格局也大变了,慢慢的修缮了各家院子,但东苑却一直就是那样了。”青萝的眼神迷离,想是那一场洪水还在眼前。 “既然二舅母是老妇人远方的亲戚,想来,也是她老人家接你来陪伴小舅舅的,是不是?”苏晚吟总算理解,为什么青萝对老夫人的感情这般深厚。 青萝点点头,“长澈的生母是老爷的一个侍妾,无名无份,生下他不久就过世了,所以长澈从小都长在东苑老夫人膝下,最受他的疼爱。”青萝说着望了一眼苏晚吟,“你母亲小时候,也常在东苑玩耍,只不过,她不敢向你提起,对不对?” “母亲,确实很少提起东苑和太夫人。”苏晚吟仔细想了想,答道。“因为太夫人犯了老爷的忌讳,以至于母子反目,在长澈六七岁的时候,老爷下令封禁东苑,以前养在东苑的孩子们,都被送走了。慢慢的,那里只有荒草而已。”听青萝说起往事,莫宝儿心里一片苍凉,就如同东苑的杂草一般。 “是什么大事,竟能让母子反目至此?”“这件事情,我们也不清楚,我今日斗胆一问,也是想知道,横在老爷心里的这根刺,是不是应该拔掉了。如果没有,长澈心里又怎么会安呢?”莫长澈对祖母有很深的感情,因为不满父亲的做法,少年时时常顶撞父亲,后来也以为父亲因祖母之故也可以薄待自己,这才愤然出走。 “好了,我已经对你说了东苑的来历,你是不是应该给我讲讲,那个鬼的事情呢?”青萝倒没有忘记少女的故事。 “我听说,二叔善画,可不知他是否画过肖像?”莫宝儿对青萝的问题笑而不答,却又说了别的,青萝也不恼,起身将一幅挂在墙上的画摘了下来,“长澈最擅长画人像,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那幅画中是一个正在沐浴的女子的背影,这样的图画难免显得香艳,但他笔法清丽,画卷之中有花草掩映,竟然有脱俗之感。 “这个女子是谁呢?”苏晚吟倒有些好奇。“我也不知道。”青萝叹了一口气,“他只说,是一个永远得不到的女子。”莫宝儿倒不感兴趣这人的身份,只在脑海里勾勒作画人的状态和笔法,然后将画还了回去。 “我现在说不好他是人是鬼,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二婶。”莫宝儿这句话没头没脑的,但青萝却仿佛有些懂了,之愣愣问道,“那他最后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我只见过他两次,都在我父母去世后不久,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了。”莫宝儿望着青萝,诚恳说道。 青萝显然有些失望,但是请莫宝儿答应,若他再回来,一定设法通知她,是人是鬼,她都想看看。“时辰不早了,两位姑娘回吧,虽说是在院子里,但要是回去晚了,说不定有人该急了。”青萝也不客套地留她们用晚饭。 “关于那件事,这些年你们都没有找到半点线索吗?”莫宝儿临出门前,还是不信。“大约只有灵隐寺里的了空禅师能知道一二,但这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谁知道禅师还能不能记得呢?”青萝留下了一个这样的线索,便不再多言了。 莫宝儿和苏晚吟向她辞行,走回眉庄时,已是入暮十分。 眉庄众人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只好焦急地在门口守着,见两个姑娘一起回来,竹露才松了一口气,“荷风姐姐做的菜都热了两遍,姑娘才回来!”“晚吟见过外祖父就让宝儿妹妹陪我去给槐居的二舅母请安,一起叙话忘了时间,让姐姐们担心了,是晚吟不对。”苏晚吟对今天的事情绝口不提,以此为由搪塞了过去。莫宝儿有更是满怀心思地嚷着要自己待一会儿,连晚饭也没有吃两口,倒让荷风不安起来。 次日一早,莫宝儿和苏晚吟还在吃早饭,就听见外面传来消息,说槐居二爷的夫人在东苑矮墙上,不慎落下去,摔死了!苏晚吟惊得摔坏了碗,莫宝儿更是瞎得说不出话来。 再过了一日,莫堡主下令封禁东苑,将那些断壁残垣一并锁了起来,以后,谁也不能再去了。莫宝儿童年时的游乐场,终于没有了。 第七章 三年之后 自东苑封禁,寒暑往来三载,莫宝儿也没有得到离开家出去游玩的机会,性子好像沉静下来一些了。这几年苏晚吟一直住在眉庄与她为伴,竟似乎忘了越州苏家了。 苏晚吟惯有管家之才,眉庄的人现在有事也爱问表小姐,倒让荷风轻闲下来,不知荷风会不会有些不悦。但是苏晚吟管不了那么许多,她需要保证自己在莫家堡是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大小姐,大小姐您下来吧,您先下来好不好!”眉庄的曲廊,汀步,石桥上都堆满了这样慌乱惊恐的声音,叫正在窗前梳妆的苏晚吟吓了一跳,但她好像立时便明白了什么,不紧不徐地放下梳子,走到园中去看这出戏。 而那个惹得大家惊慌失措的人兀自站在在碧瓦飞甍之上,浑似毫不在意。秋日明晃晃的午后阳光照在环秀小筑外那棵长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银杏叶上,映出逼人眼的金色。“老爷回府了!”从人群中传来这个声音,让嘈嚷的人声瞬间平息了。 “你给我下来!越发不成体统了!”拄着杖的老者被人群拥簇着过来,他已显苍老的脸上满是风尘,“竹露,去把小姐捉下来!”“回老爷,奴婢不敢。”这个叫竹露的青衣女子上前来盈盈一拜,她的长辫子被放到右边,露出左耳上碧玉色的耳环和斜插的碧莹莹的玉钗,宛然一个干练却又不失端庄的模样,不像几年前那般青涩顽皮了。 “你说什么!”莫堡主还从来没有被这样违抗命令过,事实上,也只有在眉庄,他才会这般“不被惧怕”。“回老爷,小姐这个性子,是万万不能用强的,只怕奴婢没有上去,她就自己跳下去了,那奴婢焉能担待得起!”“你你你!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老者满面气得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爷爷,宝儿不想惹爷爷生气,但是爷爷教过宝儿,人无信不立。宝儿只是,在难过。”原来少女已经整整三年没有离开苏州城了,本就不快。前不久,琼州有一门老友写信来请莫堡主前去一叙,还讲明可带宝姑娘同行,莫宝儿高兴了好久,临行却还是被莫堡主撇在家里了。 “你胡闹!谁又无信了。”“爷爷说过带我去琼州,可是爷爷食言了。”“琼州兵乱,爷爷怎么能带你去。”老人在眉庄的回廊坐下,斜着眼看着屋顶的少女。“爷爷明知道琼州艰险,都不带宝儿前往,宝儿不能代替父亲侍奉爷爷,无用之极,无颜下来见爷爷了,哎。”莫宝儿托腮坐在屋檐之上,幽幽叹道。 “你啊,你啊!枕流啊,你这女儿,爹管不好啦!”老堡主唤起死去儿子的名字,痛心疾首的模样。“爹爹啊,爷爷不喜欢宝儿了。女儿活在世上也是无用了,你且来带我走好了!”莫宝儿也伤心地哭起来,伤心处令人动容! “外公。”说话过来的女子像是全园中唯一一个不着急的,她的面上微施粉黛,想掩住发青的眼圈,这些天她没有睡好,满脑子都想着未婚夫薛金阁病重的消息。苏晚吟发髻上的珍珠到呈现出淡淡光晕,配合她自若的神情,恰到好处。她在堡主耳边轻声说了一些什么,堡主点点头,“还是晚吟善解人意。”“多谢外公。”苏晚吟浅浅一笑。 “重阳已近,灵隐寺有盛大的庙会,你若乖乖下来,我便带你去杭州。”莫堡主听从了苏晚吟的建议,认为杭州是个不错的地方,可以缓解莫宝儿这匹野马现在闷得发慌的心情。 “去杭州!爷爷这次不会骗宝儿了吧。”“爷爷不敢啦,再骗你,这个莫家堡就能被折腾翻过来了!”“爷爷啊!”少女飞身下来,然后过去搂住老人的脖子,“宝儿以后会很听话。”老人轻拍少女的手,垂暮的时候,只有在孙女面前才敢流露出历经沧桑的悲伤和喜悦。 “西泠吕家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不住西湖边上的端友别墅呢?我记得,五年前去的时候,刚好荷花最盛,它的一镜天开和我的浣花小池还有得一比呢。”莫宝儿坐在妆镜台前,听前园来的管家说起杭州的行程安排,他们一行都借住在西泠吕家的别墅里。 这几年来,苏晚吟已经代替竹露帮她梳头,手法早已娴熟,“外公说,西泠吕府也在西湖边上,景色也不比端友差。”“爷爷说怎么就怎么吧,反正啊,我只是想出去,况且,灵隐寺...”莫宝儿停下来,没有说下去,但苏晚吟和她一样明白灵隐寺的意义。 “小姐为什么这么喜欢出去玩呢?”竹露端了今秋新上的桂花糕进来。“因为,我想遇见不一样的人,想知道不一样的生活。”莫宝儿笑着回答,没有人知道,莫宝儿到底要遇见什么样的人。 “表小姐。”“宝儿已经睡下了,荷风你还不休息?”“我要整理一下小姐的衣物,免得明日匆忙,遗漏了。”“你真是一个很细心的丫鬟。”苏晚吟打了一个呵欠,笑道。 “小姐的身边有很多人都很细心,小姐却是一个很粗心的人,荷风只好,帮她细心。”荷风话中自有深意。苏晚吟干笑两声,“宝儿很有福气。”“西泠吕家的吕公子听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荷风知道得很多啊。”“不敢与表小姐比,只是,荷风知道,谁也不能勉强我们宝儿小姐。那些觊觎莫家堡的人,原先也有过。”“那现在呢?”“现在,都死了。” “荷风姐,小姐醒了,要叫你过去。”小婢来唤。“我去吧。”苏晚吟抢道。“不必了,这毕竟是奴婢的职责。”荷风屈膝一伏,苏晚吟看见她发上的红珊瑚珠串,知道是莫堡主从琼州带回给宝儿的,可是宝儿待荷风便如亲姐,从来都有不可言喻的信任。苏晚吟知道荷风对自己有敌意,她想,总会日久见人心的。 第八章 初到余杭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九月的西湖,尽是一股落尽繁华的清淡,天色也一如心境是淡淡的。杭州与苏州不同,在格局上有大天地,历史上有兴衰荣辱。莫宝儿站在吕府最高的阁楼上,恰能看见西湖往来的游船和远山塔寺的轮廓。 荷风给她收拾的衣物都是些不好行动的贵气衣服,以前只在家中有庆典和见贵客的时候才拿出来穿的。他们虽然什么也不对莫宝儿讲,但她却忽然明白自己并不是白白来一趟杭州的。 吕府的大公子吕茗友就住在宝儿的临院,只被一道白色的矮墙隔开,矮墙却巧在开到了一湾溪水之侧,溪中尚养了几条红鲤。垂枝的紫藤萝做了矮墙上月亮门的帘幕。莫宝儿常常能听见隔壁谈笑的声音,欢乐极了。他们有时候说诗词,有时候说国政,莫宝儿偷听他们说话,听得入迷,她在这个时候尤其希望自己是一个男人。 “明天去灵隐寺烧香,堡主说,小姐可以带着斗笠去,他们瞧不见咱们,咱们可能瞧见他们了!”竹露倒是很兴奋。“别人倒也不急着瞧,只是这个吕少爷,听堡主的语气很是满意的样子。我倒也想看看,他生的什么模样。”荷风也应和道。 莫宝儿没有说话,似笑非笑的样子。苏晚吟在一旁看着,心知,她必又有了一个主意。 灵隐寺,香客未绝。刚下过一场雨,山路还有些湿,山间幽幽的流岚让人有些昏昏欲睡。轿子在写着“咫尺西天”牌坊前停下,荷风去扶莫家的小姐,她盈盈走下轿来,头低垂着,白色斗笠下她的面容只在模糊间隐现。 荷风扶着她,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小姐,这是飞来峰,在此落轿,尚需步行一阵。吕公子自会来引路。”“灵隐寺的规矩,山门后必须步行,莫小姐受累了。”吕茗友前来问候,俨然一副主人翁的姿态。“既然是主人家的规矩,自然该遵守的,公子客气了。”莫小姐屈膝行李,温婉大方,但她还是忍不住去瞧这个传说中杭州城里最贵气的年轻公子,觉得他面上虽没有带着笑意,却一点也不冰冷,谈吐十分谦和的。 吕茗友引莫小姐慢慢往前走,给她讲灵隐寺中的典故,很是有趣,“这是冷泉亭,白乐天在杭州的时候说,东南山水,余杭郡为最;就郡言,灵隐寺为尤;由寺观,冷泉亭为甲。”莫小姐顿了顿,望着亭上的对联,念道“‘泉自几时冷起,峰从何处飞来’倒很有意思啊。” “这是董其昌的联子,说的啊,也是这一山一寺的秘密。原来小姐对这个感兴趣啊。莫小姐一路上都不说话,想来是我说的太乏味了呢。”吕茗友精通诗词是出了名的,他现在对打动莫小姐有了很大的信心。“这个问题问得很是刁难啊,但是你看这里,‘泉水澹无心,冷暖惟主人翁自觉;峰峦青未了,去来非佛弟子能言’答得倒是很好啊。”莫小姐没有说话,倒是跟在她身后的一个穿黄衫的小丫头忍不住言道,她指着亭边一块不起眼的石头,石上刻着她口中的对联。 吕茗友眉头一皱,“这位是?”?“是我的贴身侍婢,叫宝儿”莫小姐连忙答道,有些惊慌。“原来只是一个丫头。”“丫头又如何?”宝儿好像不太在意,她想必是在人后躲得久了,索性走到前面来,她说这山水就是山水,凡人根本揣度不得。“看来莫家堡门风开明,一个小丫头也这么能言善辩。”吕茗友分明有一丝尴尬,却还是没有发难。 转眼间,灵隐寺到了,只见它殿宇恢弘,与一般寺庙果然有异。莫小姐在殿上为祖父祈福,侍婢都在一旁陪着,吕茗友称与此处方丈有故交,要去打个招呼。 此时四座寂静,只闻木鱼之声。黄衫小丫头倒是不稀罕这些肃穆庄严,她在殿外闲逛,殿门口的柿子树上正结着果实,看上去好不诱人,若非在佛门禁地,她说不定是要去摘的。 但冒充成小丫头的莫宝儿此时知道,自己还有更要紧的任务,三年前,青萝死前,曾对她提起过的了空禅师。莫宝儿一路向僧侣打听,都没有人正面回答她,教她好生恼火,这时候吕茗友和主持一同走出来,看得出他很受灵隐寺主持的待见。 莫宝儿灵机一动,便去找吕茗友的贴身护卫帮忙打听,说是莫小姐之前有一位故友曾与了空禅师有交,这次托她来灵隐寺问候,想知道大师现在还在不在寺中。吕茗友的护卫认得莫宝儿,知道她是莫小姐的侍婢,现在吕家有意与莫家结交,他自然也乐于卖这个人情。 果然,他们一打听就得到了空正在正殿后面的山寺厢房修行的消息,但是据说他年事已高,很少见客。莫宝儿谢过帮她打听的人,心想,“若我也是一个男子,只怕这些人也会一样把我的话当话呢!”可是她在山寺后的厢房里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哪个人叫了空的,真是失落得紧。 好在山寺后面里有一株长得很美的红枫,颜色喜人,叫她有些安慰,继而想起自己家里的那株枯死的,有些伤感,便走过去,想取两片枫叶。此刻有一身沉沉的叹息闯入她的耳朵里,她透过枫树的罅隙,看见有人驻足在刻着《心经》的石壁面前,她看不清他的模样,却不知为何,能听懂他很深沉的叹息。 “少爷。”一个满头是汗的小伙子跑来,宝儿下意识把身子向树后藏了藏。“吕公子说,现在的一点空,请你去见。”“我要怎么说呢,哎。”“来之前,怎么不都想好了么?求吕公子给咱们在余杭谋一个差事,要再找不到事做,盘缠可就不够了。”这个做下人的倒是比这个公子更有主意。 “是啊,须得求人。”听起来这个少爷并不愿意,莫宝儿又凑近了一些,看清了他的眉目。“少爷,您若不愿求人,怎么就回古陶去,那也是饿不死的,只是表小姐就。”侍从撇撇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求,为什么不求人?我也没有什么好清高的,你引路吧。”一枚枫叶就飘落在他的肩头,像一声沉重的叹息。 第九章 飞来峰上 “寺里的斋菜不和小姐口味吧,你吃得很少。”灵隐寺后,吕茗友继续引着莫小姐一行人在山中漫步。“有劳吕公子挂心了,我本来就吃得少。”莫小姐见他很关注自己,羞涩地掩住自己的喜悦。“山中晚来常有急雨,我们还是早些离开吧。”“凭公子安排。”假装成莫小姐的苏晚吟真是羡慕她以后能有这般体贴的夫婿。 “我看见有人来求公子,吕公子今日本该很是忙碌吧,却被我们耽搁了时间。”那个说话不知深浅的黄衫丫头插了一句话,她不知道为什么,想要探听出那个从古陶来的人的前途,吕茗友会帮他么? “不瞒小姐,”吕茗友有些得意,“并非今日有人来求,我每天都要见很多这样的人。”他对莫小姐说道。“是啊,莫家堡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外。。。爷爷每天都要见很多人。”苏晚吟表示理解,这芸芸众生自然是要求着这些贤达之人的。 “那是不是,吕公子可以帮忙办的事,爷爷,我是说,小姐的爷爷也是办得了的。”莫宝儿有插嘴了。“宝儿,”苏晚吟微微有些难堪,“哪有这样说话的。”“没有关系,莫家的丫头有些高傲是应该的。”吕茗友竟然并未动怒,“小姑娘,你说的不错,莫堡主自然比我有本事多了。” 山中果然风云莫测,走着走着一时间真的下起了雨,别人都是一阵慌乱,唯恐被淋湿了狼狈,宝儿倒是很开心,伸出手来接住雨,她爱极了这雾气朦胧的飞来峰,宛如仙境一般。 一行人奔到山门前,具是狼狈极了。每个人都自顾不暇,也没有功夫顾及他人了。“快快,莫小姐上轿吧,晚些说不定雨还要下大。”吕茗友高呼一声,轿夫匆匆将教子压下来。“等一下,小姐小姐。”人群中的绿衣女子忽然叫出声来。“竹露,怎么了。”苏晚吟问道,宛然自己便是莫家小姐。“小姐啊!”竹露张慌得四处张望,苏晚吟这才脸色一变,“宝儿,宝儿呢,谁瞧见她了!” “小姐莫急,我派人去找便是。”荷风向她们使个眼色,想来宝儿早已和她“勾结”好了。“不妥不妥,”莫小姐看天色不对,“速去找她,她又不识得这里的路,天若晚了是很危险的。”“莫小姐真真心善,对一个丫头尚且如此紧张。”“丫头就不是人了么?”竹露秀眉一轩。 “姑娘误解了,我的意思是。。。”吕茗友有些尴尬,“温兄,请问您能代在下去找找这位宝儿姑娘么?我先送莫小姐回府去。”“自当效力。”答话的人正是那个站在《心经》石壁前的人,原来他一着跟在吕茗友身后,好像只是他的一个仆人。 若不在空山新雨后,方不知天气晚来秋的道理,独自走在山间的莫宝儿姑娘,此刻十分惬意。有时候,她真希望自己就是一个叫宝儿的丫头,而不是什么劳什子小姐。能跳出自己身份来看世界的人,其实都充满了智慧。不过这个姑娘即使有智慧,自然也不是在认路上的。 我们的莫小姐自然听从上天的安排,一下子就能选一条极偏的路。但是故事并不能像大家以为的那样,她被来找她的温公子感动,从此芳心暗许。显然,来找她的温氏主仆不过是迈不开面子罢了,可没有几分真心,谁又会对一个陌生人有什么真心呢?当然,他们还是诚恳而忠厚的。 “宝儿,宝儿姑娘,你在哪儿啊!”温少爷走在前面,高声在叫莫宝儿的名字。“少爷,我想不过啊!这个吕茗友真是太过分了。只能给一个州府衙门的职位给你,真当我们是什么人啊!这会儿还让我们来干家奴的事情。”温少爷的侍从显然没有他那样乐天知命的好脾气。 “宝儿姑娘,你能听见么?回答一下!”温少爷倒没有理睬侍从,仍然在唤宝儿的名字。“咱们还是明天就回古陶去吧,不过怎么说,你和表小姐的婚事是从小就定下的,不能因为咱们镖局做赔了买卖就…”侍从越想越气,一脚踢飞的脚下的石子。 “你别废话了,快帮忙找人。”“这么大的山,去哪儿找啊,况且,那不过是一个丫鬟。”“即使只是一只猫,又和忍看它流落。”温公子话音刚落,一只眼睛发绿的黄色野猫就从旁边的草丛钻了出来,就停在他脚边,好像他们天生有缘。 温公子蹲下身去,摸摸猫的身体,他的眼神很温柔,就像看着一个久违的朋友,“你怕是很饿了,阿卓,可还有干粮?”“没有!什么都没有了!它饿了,我还饿了呢!”“别闹了,看它的样子,饿了很久了,把剩下的饼给我一些。”阿卓当然拧不过他的倒霉少爷,只好拿出了半张饼,“我只能说,你有一天会被你自己的善心害死!” 故事的美妙之处往往在于,当他喂猫食物的时候,它在他的手心吐下了一粒珍珠。 “哇!”阿卓一惊,一把就将珍珠拿了过来,对着天空望起来,此刻雨过天晴,珍珠在忽然探出头来的太阳下格外耀眼。 “施主如此心善,当有福报,阿弥陀佛。”不知何时,有一个身着黄色袈裟的僧人路过,目睹了刚才的一切,向温姓主仆行礼问候。“大师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一点恻隐之心而已。”温少爷向僧人行礼,“大师在雨中仍在山间行走,想来是世间高人。请问大师,可在途中遇见过一个迷路的少女?” 僧人微微一笑,想到自己方才在山上见到一只野猫在与一个少女玩耍,猜测这只野猫抓了少女的珍珠,但是缘分如此奇妙,这颗珍珠如今却到了这个男人手中。“天降祥瑞,今日你注定要遇见有缘之人,”僧人指着山顶,“若你向上走,说不定还能看见她。” 第十章 山中偶遇 莫宝儿坐在山顶,此时雨已经停了,天上出现了红霞,浑浊的天色已经打开,就像要引你去一个新的境地。她本来还很不开心,因为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猫向她扑了过去,抓乱了她的头发,还趁机偷走了发钗上的明珠。但是,她现在又平静下来,欣赏此处可得的风景,她一直是能懂的看风景的人。 “你倒很是悠闲啊。”温公子爬到山顶的时候,她正在对着天外的风景出神。“是你!”莫宝儿有点惊喜,她认出他就是心经石壁前面的人。“你就是宝儿姑娘,对不对?”“你知道我?”“想不知道也很困难。”阿卓走得慢些,才爬上来。 “你也在这里?”莫宝儿一视同仁,也向阿卓笑了笑。“你认得我们?”温少爷有些惊讶。“吕茗友肯帮你们么?”莫宝儿直愣愣的就问了出来,没有料想过温氏主仆的尴尬,他们相视苦笑。 “我只是恰好听见,不是有意的。”宝儿偏过头,玩弄发辫,也不知怎么把话接下去。“少爷你看!两架飞虹啊!咱们必有好运啊!”阿卓忽然指着天边,只见那里出现了双桥的彩虹,听说看见的人将获得幸福。 “趁现在无雨,我们快些下山去吧,你们家小姐很担心你呢。”温少爷以为这个小丫头一定会感激不尽,谁知她摇摇头,仍抱膝坐在大石头上,“我还没有找到了空禅师,还不能走。” 温少爷只好挨着她身边坐下,“你知道他在何处吗?”莫宝儿摇摇头,“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完了完了,难不成我们又要跟着这个丫头去找一个和尚?”阿卓觉得今天真是倒霉透了。 “那你找禅师又有何事呢?”温少爷大约打算先晓之以理,劝她放下这些不要紧的事情。“事涉家族机密,不便相告。”莫宝儿倒不傻。 “你确定他就在这山中?”看来温少爷决议相帮了。“倒也不确定。”莫宝儿一笑,“我听闻禅师虽已高寿,但常在山间采药苦行。我离开灵隐寺之前在山寺后面的禅院找了许久都没有看到他。既然没有听说他去了外地,想来他在山中无疑。” “她说的,会不会就是刚才那个和尚?”阿卓忽然叫到,温少爷一想,觉得不无道理,“方才我们遇到一位大师往山下去了,若我们走快些,说不定能追上。” 三人结伴而行,走在这雨后山间,倒也十分浪漫,可惜一路上并没有遇到那位禅师。莫宝儿要不是觉得他们二人忠厚,恐怕会以为他们故意耍她呢! 待他们走到山门,见莫家一行人在那里等候,原来他们不见到宝儿平安归来不肯离去。吕茗友也只好在一旁陪着“莫小姐”。 “宝儿你回来了!真是吓死我了!”苏晚吟一见到她,就站起来,神情激动,宝儿倒很镇静,“我听小姐的话,去山里找了空禅师,可惜没有找到。” 苏晚吟心领神会,“无碍,回来就好。”“怎么,小姐要找了禅师吗?”吕茗友果然如莫宝儿所愿,过问了此事,苏晚吟只好点头,“有些事情要想禅师询问,只是一时找不到,公子可有办法?” “了空禅师是一个世外高人,向来不见客,我并不认得。但是我与灵隐寺方丈了悟禅师交好,若问佛法,想来了悟禅师亦可。”吕茗友说道。 “不行,此事非了空禅师不可!”莫宝儿摇摇头,“公子虽然不认识,但你这两位友人却是认识的,不如,请他们去帮忙找一找?”她指着温氏主仆说道。 “哦?温兄今日不是第一次来杭州吗?竟然有缘认识了空禅师?”吕茗友微微一惊,脸色也不太好看。 温少爷一愣,“这位宝儿姑娘开玩笑的,我哪里有...”“阿卓明明说了你在山间遇到了了空禅师,他对你还赞赏有加呢!”莫宝儿一点辩解的机会也不给他,又抢道。 阿卓在后面拽了拽莫宝儿的衣袖,但她假装没有看到,又往前走了一步,对吕茗友说,“不过既然这位温公子能帮你的忙,你也要帮他才好,对不对?” “这是自然,既然温兄有此能耐,能帮莫小姐了此心愿,以后需要差遣我的地方,只管开口就是。”吕茗友冷冷说道。“宝儿快回来,我们该走了。”苏晚吟见天色已晚,不愿在此耽搁,便唤她过去。 莫宝儿一扭头对温少爷眨眨眼睛,“你一定要将了空禅师带来见我啊!”她以为自己帮了温少爷一个大忙呢!至少吕茗友答应帮他了。 “那我们便在吕府恭候温兄和了空禅师了。”吕茗友拱手行礼,然后引着莫家的姑娘们走了。 温少爷苦笑一声,并不多言,天知道这个了空禅师能在哪里找到。 晚间莫家的姊妹在一起聊天,大家都在说吕公子,苏晚吟觉得他很文雅又有趣,只有莫宝儿对他丝毫不感兴趣,觉得像他这样养尊处优的公子她已经见的多了。 “我倒是很好奇那个姓温的少爷能不能找来了空禅师。”莫宝儿觉得他们主仆有趣得多,“竹露,你们可知道古陶在哪里?” “不曾听过。”竹露摇摇头。“这个地方我曾在书里看过,像是在北方很远呢!”苏晚吟一笑,“怎么问起这个,你的心可真够野的。”莫宝儿笑而不答。 “呀,这珠钗上的明珠去哪里了?”荷风给莫宝儿梳理头发时惊讶地叫出来。“还说呢!”莫宝儿撇了撇嘴,”我今天在山里的时候碰见了一只该死的野猫,被它抓去了。”“那可是老堡主从琼州带回来的千年珍珠啊!”竹露端来热水的时候答了一句。“哎呀,不要啰嗦,爷爷每年带回来的宝贝那么多,谁稀罕这个?”莫宝儿不耐烦她们大惊小怪的样子,只呆呆地想自己的心事。 荷风把钗取下来,让小丫头去请人镶上一颗珍珠,自然比不上原有的那颗,也总是珍贵的。 十一章 了空禅师 莫宝儿自认为帮了人家的忙,温氏主仆可不敢这么想。天已经黑了,他们还在往灵隐寺去,今夜怕是要宿在那里了。 早先的时候他们本来已经打算回古陶去了,如今倒好,又得留在杭州,做最后的挣扎。阿卓说不好这是不是一件好事,温少爷倒觉得可能是天意要给他多一个机会,真是有希望也恼,无希望也恼。何况他们并不知道即使帮了这个所谓的莫小姐,又是不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不管怎么样,温少爷向来是一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人。灵隐寺的僧人一向高傲,这座古寺,古今驰名,里面的高僧受得了皇帝的器重,地位自然不一般,他们主仆在后山的禅寺等了很久,也没有得到了空禅师的接待。 “没想到这灵隐寺中,也不过是些势利小人,若是那吕公子来求见,只怕没这么多怠慢。”阿卓愤然道。“不得胡说,佛度有缘人,我们可能只是缘分未到。”温少爷一向有着乐天知命的好性情,他忽然想起那颗从猫的嘴里吐出来的珍珠还在身上,便拿了出来看了看。 此时月已中天,这颗南海的千年珍珠在月辉之下,有着淡淡的光晕,虽不像夜明珠那样耀眼,却十分好看。“阿弥陀佛,没想到,又见到施主了。”那个白天在山中遇到的和尚此刻背着背篓,出现在山寺门前。 “大师!我们可等你等得好苦啊!”阿卓大叫一声,甚是振奋。“哦?”僧人微微笑着,“不知两位找老衲有何事?”“大师可否为我们引荐了空禅师?”温少爷拱手一拜,“我们找他有要事。” “了空禅师素来不见俗客,你们有何要事,可去与了悟方丈参详,阿弥陀佛。”僧人似乎不愿意引荐了空禅师给他们。“不俗不俗,那莫家的小姐,怎么会是俗客呢?阿卓凑上前来,知道自己的少爷惯来不会求人,“莫家小姐千里迢迢从苏州赶来,求见禅师一面,心诚得很,万万且帮我们通传一声。” “莫家小姐...”僧人捋了捋胡子,“苏州...”“算了,是我们太唐突了,若是禅师不方便,且还是不要去打扰得好。”温少爷深深一躬,“我们也算尽力走了一遭了,我自去和吕公子解释。” “等一下。”僧人叫住准备离开的主仆二人,“你们说的莫家小姐可是今日在山间的那位姑娘?”“那是宝儿姑娘,是莫小姐的丫鬟,莫家小姐大约是苏州城里有钱人家的小姐,我们知道的也不多。”阿卓解释道。僧人点点头,微微一笑,“想来那位莫小姐也并没有见过了空禅师吧。” 温氏主仆相顾摇头,“想来是的。”“那老衲且跟你们走一趟,装一回这了空禅师如何?”“万万不可!”温少爷自然觉得骗人不行,阿卓却觉得此主意甚好,“连吕茗友都没有见过了空禅师,你我不说,谁又知道,大师不是了空禅师呢?” 这个假了空禅师是在次日上午去吕府的,他仍穿着那件在山中采药的普通袈裟,半点也没有一派宗师的风范,吕家的仆役险些不愿放他进去,以为他是来化缘的。 “早知道,我们应该让大师换件衣服。”阿卓在身后嘀咕道,被温少爷狠狠一戳,希望大师没有听到这么不敬的话。 “了空禅师大驾光临,吕府蓬荜生辉!”吕茗友却已在前厅恭候了,僧人面色倨傲,也不与他多做寒暄,只问道,“那个莫家小姐呢?”吕茗友请温氏主仆在前面的偏厅等候,自己带着禅师到后面去见女客了。 吕家的后客厅有一面大窗,正对着窗外的园子,园中只有一片碧草和几树罗汉松,十分禅意,与一般的江南园林不同,说是造园的时候请了东瀛那边的高人来指点过的。 片刻之后,莫小姐盈盈出来,仍头戴面纱,但她的嗓子有些沙哑,说是昨夜淋了雨,受了寒。“小女子有一件往事想向大师询问,事涉家族机密,还请余人都退下。”吕茗友身为主人却被客人屏退,心中多有不悦,却又得罪不起莫家堡,只好悻悻地出去了。 见他出门之后,莫小姐才问道,“冒昧问大师一句,你可是真的了空禅师?”僧人微微一笑,“小姐发钗上的明珠昨天有一颗桃核那么大,今天却只有一颗枣核那么大了,你可是真的莫家小姐?” “如假包换。”莫小姐将面纱取下来,正是莫宝儿,她也不爱这藏头藏尾的规矩。“既然小姐都这么诚实了,我也实话告诉你,我并不是了空禅师,但是你要问的事情,我都知道。” “哦?”莫宝儿觉得有趣,“那我要问什么?”“四十年前,莫家堡主和老夫人之间到底在灵隐寺发生了什么。”僧人答道,面不改色。莫宝儿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到底是谁?” “我不过是寺中的一个小沙弥,不值得小姐知道我的姓名。”僧人笑了笑,“小姐只当听一个故事可好?别的什么也不要多问。”莫宝儿点点头,“今日之事,只有你我知道。” “你曾祖母皇甫夫人出生在杭州的书香世家,她素来喜欢到灵隐寺小住,与当时的了空禅师交好。在她二十岁那年突然嫁去了从北方来的苏州莫家,莫家那时候的声势不如现在,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位皇甫小姐为什么要做此选择。” “大约四十年前,有一日,皇甫夫人在寺中密会一位故人,忽然她儿子闯了进来,要立刻带她回莫家堡去,了空禅师出来调停,说佛门清净,不宜喧哗。可是那儿子不依不饶,一定要将母亲带走,几乎和皇甫夫人的那位故人动起手来。” 莫宝儿听得心惊,“那后来呢?”“后来我们只见到皇甫夫人和莫堡主离开了灵隐寺此后再也没有来过。” “那我太奶奶的那位故人,又是什么人呢?”莫宝儿还是忍不住插嘴。 十二章 谁家秦淮 “我只知道这位故人来自金陵城中,复姓南宫。”这是大师给的最后一个线索了。 莫宝儿如约,没有将自己和僧人的谈话告诉旁人,只是说想去金陵看看。吕家刚好也在金陵有故,便说可以一起同去,好有个照应。 “明日吕家要去朝天宫敬香,老爷希望小姐同去。”早上荷风给莫宝儿的梳妆的时候对她说。“才不要呢!那杭州是吕家的地方,总不见得金陵城也要归他们管吧,我不去,我要去秦淮河。娘亲绣的织锦就是从秦淮开始的。”莫宝儿可真是不喜欢这个吕茗友,那个帮她找来了假冒的了空禅师的温少爷却再也没有机会见上一面了。 秦淮河是金陵城的母亲河,有人筑了城墙后,就把它分成了外秦淮和内秦淮。秦淮岸的风景和西湖是不一样的,却又有着微妙的相似。江南的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感,就是诗人的惆怅和才女的叹息。谁知道,媚香楼里李香君,乌衣巷里谢灵运是怎样惆怅,又是怎样叹息?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我们的莫姑娘现在还看不懂这些兴衰,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小心思,那就且听繁华如烟吧。 “宝儿你看,这两岸的屋子,挂着灯笼多漂亮啊。”苏晚吟也被金陵城的繁华景象吸引,泛舟秦淮之上,两岸皆是屋宇重楼,临河而立,这个季节,夹竹桃和凌霄开得正好。 “没意思,真没意思,我听说,秦淮河要晚上来看才有意思,秦淮的彩灯最有名呢!”莫姑娘显然并不满意。“小姐,晚上,这河上可是做生意的地方,小姐来不得!”船夫用独有的快乐语调和莫宝儿玩笑道。“去,谁让你跟小姐瞎说。”荷风端着切好的水果盘从舱里出来,“小姐晚上不能出门,这外面太凶险。” “夜秦淮才是真的秦淮,小姐你看,晚上啊,你能从那些水门上去,直接到屋子里,屋里可漂亮。”船夫可不理会荷风,说得更欢了!所谓水门,等于是一个小的港口,直接与屋子联通,如此一来,方便很多人的相会。“你是说,从那儿可以上去?”莫宝儿眼睛一亮,随即称乏,便要借故去船舱里休息。 午饭之后正是人最困乏的时候,岸上就恰好有一个这样打着呵欠的人,他倚在临河的栏上,看见午后的阳光把绿树映在河水之中。悠悠的,那河中的波纹变成了一个人的影子,正是他此刻思念的人,他怔了怔,微微一笑。想起她昔日与自己说笑的样子,又想起她如今的踌躇和迟疑,随即又惆怅起来,这惆怅便化做自己的影子,同在这水中。 他是自然吓了一跳,但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人便像一条小鱼似的,蹿上了岸。“你,你是什么人!”站在一旁的家仆惊道。 “宝儿姑娘?”他不置可否,然后苦苦一笑,这个姑娘出现的时候,向来没有好事,但他却实在无法讨厌她。 “竟然是你!”从水里钻出来的姑娘却有些惊喜,她一边捋着滴水的头发,一边笑着说,“呀,这水真凉啊!”她的笑容真美,如同这个午后的阳光。 温氏主仆在杭州谋一份差事的打算被打消了,本来准备一路北上,走着回古陶去了。恰好这一日,决定走之前去看看闻名已久的秦淮河,却遇到了莫宝儿。温少爷同情她大冷天的湿了衣服,只好拿所剩不多的盘缠,让阿卓去河畔的客舍定下一间房,好让她得一个机会换一身衣服。 阿卓不得不照办,却在心里叹气,这个好心的少爷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个爱帮助人的毛病就好了。 “你说,你从船上潜到水里,然后游上岸来。”“是啊,不算很难!”这个叫“宝儿”的丫鬟好像不是第一次让温少爷觉得不可思议。莫宝儿对一切都感兴趣,好像没有她不愿意了解的新鲜,夫子庙的热闹市井,江南贡院的森严,她好像不能停止要去探一探究竟。那些小吃摊上的东西,她也并不介意都去试一试,只是很可惜,她没有带钱,好在这些东西还不算太贵,虽然阿卓心疼他们的钱袋子得紧。 “你替我找来了了空禅师,吕茗友一定会好好帮你吧?”“我们少爷才不用他呢,我们要回古陶了。”阿卓撇撇嘴,并不喜欢这个少女有些不知轻重的问话。“他不肯帮你,是不是?”莫宝儿停下脚步,好像为他忧伤起来,为了一个并不熟识的陌生人,忧伤起来。 “你不必担心我,我自有办法。”温少爷笑了笑,原来也怪他自己脸皮太薄,因为知道了空禅师并非真的,故而无颜再去吕府求一份差事了。“有什么办法啊,表小姐都已经接受别人的聘礼了。”“阿卓,你的话太多了。”少爷有些生气了,喝住了仆人。 宝儿睁大眼睛望着他们,“你们到底有什么难处,可以告诉我吗?”温少爷没有回答,绕开她先往前走了。 阿卓倒是忍不住要说出来,简单来讲就是他们急需要六千两银子去还债。只有这样,那个与温少爷青梅竹马的表妹才有底气可以推掉别人的聘礼,安心等着他上门去提亲。 “六千两银子是多少?很多吗?”莫宝儿皱了皱眉,她对钱倒是没有什么概念,但是常常听说那些别人送来给她的首饰都是价值千金,那么,六千两不就是六件首饰那么简单么? “若我能在杭州某一份不错的差事,一年下来,大约能攒下千两银子吧,就是这么多,你明白了吗?”温少爷的解释倒很直白。 “那要六年,你才能回去呢!”莫宝儿觉得似乎这个办法也太慢了,她忽然看到他腰间挂了一件东西,笑了笑,“我有个更快的法子,只要你陪我做一件事,你今日就能得到六千两。” 十三章 乌衣巷口 莫宝儿偷偷从秋日的秦淮河里逃走,自然是有大事要做的,她要去乌衣巷里,寻一寻那传说中的南宫后人。据传南宫家是金陵城的世家大族,历来以筑屋造宇闻名于世,可是莫宝儿不知道,三十年多前南宫家人已经销声匿迹,此后,江湖上再无南宫后人。 莫宝儿却记得很清楚,三年前,青萝离世的前一晚,她去在槐居时,青萝曾给她看了一幅画,画中是一个正在沐浴的女子的背影,而那幅画中的花草掩映处,隐约可见,“乌衣巷”几个字。 后来,青萝过世,莫宝儿曾去槐居看过,那幅画,竟然不翼而飞。她猜想,画中有什么地方有着某种提示,在指引一些真相,却被有心人藏了起来。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如今的乌衣巷,也没有了高门大户,倒是变得朴素多了,其中有几分市井的味道,叫莫宝儿很喜欢。 “我们且在这里,吃一碗鸭血粉丝如何?这样的吃食,吕府是吃不到的!”寻了一圈,也没有打听出半点有关南宫家的消息,莫宝儿有些饿了。她依然对一切都感兴趣,好像没有她不愿意了解的新鲜,夫子庙的热闹市井,江南贡院的森严,她好像不能停止要去探一探究竟。那些小吃摊上的东西,她也并不介意都去试一试,只是很可惜,她没有带钱。 “老板,三碗鸭血粉丝。”温少爷倒很大方,拉着他们在借口的粉丝摊坐下,本来阿卓心疼他们的钱袋子得紧,想要拒绝,好在这些东西还不算太贵,况且,遇上这个倒霉少爷又有什么别的法子呢,他总有一天会被自己的善心害死。 莫宝儿从来没有吃过鸭血,她从小吃的都是荷风她们做给她的精致吃食,像这样的市井小摊,她还是第一次光临呢!“姑娘吃东西的样子,倒让我想起了一个老顾客。”老板热情,主动与他们交谈起来。 “哦?”莫宝儿有些好奇,便放下筷子回头来听,“什么样子?”“很多年前,有个姑娘也很爱吃鸭血,但是每次都要偷偷从家里溜出来才能吃到,她家里管得很严,不让她外食,但她爱吃鸭血极了。”老板看起来年纪不小了,那个姑娘或许已经早不是一个小姑娘了。 “听老板的口气,倒不似怀念一个老顾客那么简单。”阿卓打趣道,“那个姑娘可住在这附近,可已经嫁了人?”在市井吃饭就是有这样的好处,与人随意寒暄,没有那么多讲究,也不会让人见怪。 “她十几岁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我想,她那么美,一定要将嫁人了吧。”老板叹了叹,“说来也很是奇怪,南宫家竟然一夜之间,一个人都没有了,这几十年来,再也没有回过乌衣巷。” 莫宝儿惊得放下了碗,“老板你说的,是南宫家!”“不错,正是南宫家。”老板点点头,但是多年前,这整条街巷没有人不知道南宫家,他们家总是门庭若市,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那个时候,老板的鸭血粉丝汤店还没有办法开在乌衣巷里,而是在巷外不远处,常常听见这金碧辉煌的高门大户里,有笙歌奏起,丝弦不绝。 “那大叔,你可知道,这南宫家发生了什么事吗?”温少爷也有些好奇,他陪这个姑娘打听了两个时辰的南宫后人,竟在一处不起眼的小摊上得到的意想不到的收获。老板摇摇头,“我猜,大约是他们得罪了什么人吧,先是听说,南宫老爷被人抓走了,后来南宫家的人都消失了,这件事,住在乌衣巷的老人们都知道。他们还常常吓唬小孩子,说如果不听话,就会像南宫家的人一样,被坏人抓走。” “南宫家人可得罪了什么人么,怎么会这样?”莫宝儿急问。“江湖上的事情,哪里说的清楚,这南宫家虽然看起来只是帮人家盖房子的,但我知道,他们一定也是一群江湖人。”老板故意压低了声音,“我有天晚上曾经看见过,南宫家的人嗖的一下,就跳到了墙上,飞檐走壁,不在话下,这就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 “老板是不是偷偷跟着南宫家的小姐回去,才看见的!”阿卓又打趣老板,“若不是南宫家的小姐会功夫,只怕老板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吧。”“尽胡说!”老板脸上一红,“不跟你们扯淡了,我该收摊回家了!” 天要黑了,莫宝儿知道,自己若是夜不归宿,事情只怕就要闹大了,但她还是忍不住,要在被抓回去之前去看看另外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就是金陵城的古城墙。 自从永乐皇帝迁都燕京之后,金陵城的城墙就没有了原先的守卫森严。古墙斑驳,青苔丛生,欲上人衣来。城外是外秦淮,还是一样的碧波如旧。黄昏的时候,天色是不可多见的玫瑰红,霞光从每一块砖石上掠过,然后回到看不见的地方,从城墙上,也可见鳞次栉比的民居,白墙黑瓦的院落。 “你来这里可又是要找什么人?”莫宝儿摇了摇头,并不答话。温少爷觉得这个丫头也未免太有主意了,下次可不能再这么纵着她。但是金陵的明长城,很美,他们沿着长城走,说了很多话。 “我曾经听爷爷说,父亲就是在古城墙上的黄昏里第一次遇见母亲的。”莫宝儿走了很久,才说了这句话,而现在,刚刚好也是黄昏。 怀念自己的父母,是她每日的功课,但与人分享这份心情,却是第一次。 “我娘生在云南,听说那是一个有很多颜色的地方,可惜我从来没有去过。”莫宝儿的母亲与一般的闺秀不同,自有一股子野性灵气,在这淡如烟雨的江南中格外艳丽。 她父母的婚约却是早先就定下的,与莫家曾在云南得到过母亲娘家的帮助有关。两个年轻人在一起本来并非出自本心,后来竟然成为了生死与共的伴侣。 十四章 金陵怀古 “你和你表妹,自然也是这样的情意,对吗?”莫宝儿偏头问温少爷,他微微一笑,“我和心沅表妹从小一起长大,一直觉得,这辈子就会是这样下去。” “如果不是这六千两银子,你肯定已经娶了你表妹了吧。”莫宝儿有些替他难过。“本来婚期已近,父亲接的最后一笔买卖,没想到,却失手了。这是命啊。”温公子在城门最高处,看着原先的瓮城只剩荒草碧树,繁华不再,难免觉得悲凉。 “我不太懂生意的事情,但若是我,只要想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才不管别的,只管和他逃走就是了!”莫宝儿知道这个想法可能太大胆了,却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小小年纪,快不要说这样的话,实在于礼不合。”听了莫宝儿的话,温公子皱了皱眉。 “你不过长我几岁,活像个老管家似的。”莫宝儿嘲笑他道,又想起了荷风,好像也是这个模样。 此刻天又黑了一些,今天天气不好,没有晚霞可看,但莫宝儿偶然抬头,看见高墙之上有一个白色人影兀自静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好像已经在那里千年了。看他的身形却似乎就是她记忆之中东苑的那个鬼! “你看那个人!竟然站在高墙之上。”莫宝儿回过头去,冲温少爷主仆喊道。“哪里有人?怕是个鬼吧!”阿卓讪道,莫宝儿再一回头,原先立在那的人影果然不见了,她不自觉地一怔,好像真的见了鬼。 “先不说这些了,我现在该兑现承诺,要指点你去六千两了。”莫宝儿可觉得一切没有那么难。温公子笑了笑,显然从一开始,他就不相信她能够帮他,“别胡闹了,你现在也来了城墙,就早些回去吧。你今天一定受了寒,只怕要着凉了。” “你到真是一个很好心的人,定有好报。”莫宝儿微微一笑,“再说,六千两银子反正已经在你身上了啊。”“你说什么?”“你挂在腰上的这颗珍珠,你可知道它值多少钱?”“就是野猫吐出来的那颗!”阿卓惊道,“它很值钱?” “你拿这颗珠子去珠宝铺问问,少于一万两不可出手,你记住了?若碰不到识货的,你便把它拿到苏州莫家堡,最少也会有人给你六千两。”“我的天啊!那只猫只怕是一只神猫!”阿卓忍不住去摸那颗珍珠。 温公子却看着她,一言未发。“你不相信我?”“你怎么能断定这颗珍珠的价值?”“我告诉你,这颗珠子是我。。。我们小姐发簪上的。在灵隐寺的时候,被一只野猫抢去,这是上等的南海珍珠,遍寻江南也绝对找不出第二颗来!”莫宝儿很是得意。“既然如此,请帮我还给莫小姐吧。”他竟然未尝怀疑,便取下来还给宝儿。 这次轮到宝儿望着他,一言不发了。过了良久,莫宝儿也没有伸手去接这颗珍珠,只是愣愣地说道,“与你表妹成亲,不是你的愿望么?这颗明珠可以帮你完成愿望,你为什么不要?”“因为它并不是我的,当然不能要。”温少爷的回答这么简单。 “可惜啊,不是所有人都会念你的好的,你表妹若肯念你的好,也不会为了温家负债就毁约。”莫宝儿倒是什么话都敢讲,温公子眉峰微聚,阿卓反而不言,好像他也赞成莫宝儿的话似的。 莫宝儿知道自己并不应该这么说,这样毕竟伤人,可是没有办法,她一直都不能变成一个很温厚的人。虽然温厚是一种可贵的气质,她也一直同意这一点。 “天色真是不早了,我们该离开这里了。”莫宝儿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主动说道。“说的不错,你出来许久了,应该回去了。”温少爷也生不了许久的气,算是和解。 “那我们去秦淮河看看吧,晚上的秦淮河听说更为有趣。你们难道不想去看看传说中李香君的天香楼吗?”莫宝儿却没有半点要回去的意思。 “那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你应该回去了。”温公子第一次拒绝这个女孩子的要求。“这个确实去不得,那地方太贵了!”阿卓这次可明白着呢! 莫宝儿却不以为意,“本来想请你们去喝酒,那我只好自己去了。”她飞也似的冲下古城墙去,像一只振翅的鸟儿,她看上去那么弱不禁风,可是却有一股子谁也拉不住的拧劲儿,就像她已故的父亲的那样,“我可以放弃一切,除了自由。” “你请我们的意思是你付钱吗?那还是可以考虑一下的!”阿卓有些兴奋,这个丫头看起来就不是平常人,若来一趟秦淮河不去看看天香楼好像是有点可惜。 “你们快跟上我啊,晚了可就不请了!”莫宝儿好像很开心会有他们同行,为此不惜在夫子庙的黑市上卖掉自己最喜欢的一对红珊瑚的耳环。 夫子庙的夜市极为热闹,秦淮河的灯也早已点燃。“你这对耳环竟然能卖这个价钱,真是稀罕!”阿卓还沉浸在刚才的交易中,但固执的温少爷并不愿意卖掉那颗从猫嘴里吐出的珍珠,甚至不愿意让黑市的老板给他一个估价。是啊,若估了价,万一忍不住,就卖了怎么办? “你怎么知道,这夜市有黑市交易?”“姑娘我在七岁之前,也曾跟着爹娘行走江湖,大部分夜市之中都有一些还钱的门路,有些江湖救急,需要用钱,一时间找不到当铺,都会去这样的地方。”莫宝儿想起昔日和父母一起的日子,很是开心,但随即又低落起来,“可是后来,我爹娘走了,爷爷就把我关在园子里,很久没有出来玩了。” 温氏主仆当然不知道她的园子是何等精彩,只道这个小丫头是个可怜的人儿。“怎么样,我们今天晚上去哪里玩才好呢?”莫宝儿的心情变化得倒很快,片刻之后就又兴奋起来。 “咦,那不是是吕公子么?”阿卓指着前面行色匆匆的一行人说到。吕茗友正好朝他们的方向走来,这个照面不得不打了。“吕公子,别来无恙。”温公子上前一步,拱手寒暄。“温兄安好?”吕茗友的额上挂着汗水,在这深秋夜里,看来他是真的有些焦虑了。 十五章 秦淮夜泊 “吕公子是遇见什么着急的事情了么?在下有什么可以效劳?”温公子一向以公好义,虽然吕茗友显然担不起他这份友谊。“金陵不比杭州,我们也没有那么多人可以相助,温兄若愿意帮忙,实在太好了。”吕茗友压低声音,问温公子道,“敢问温兄有无见到莫家小姐?” “莫家小姐丢了?”温公子一惊,但是不觉又想笑,这个莫家堡,真是容易“丢人”。“小姐是没有看见,不过,丫鬟就...宝儿呢?”阿卓发现,本在身边的小丫头忽然便不见了。 “我们住在我舅爷家里,你打探金陵齐府知道了,若有消息,请速来告知,有劳了。”吕茗友无暇多说,匆匆便往别的方向去找了。 待吕茗友离开不久,莫宝儿不知从哪里窜出来,说河岸有吹箫的声音,便要拉他们去看。 “宝儿,你们家小姐丢了,莫家堡大约乱成一团,你还是回去吧。”温公子面色凝重。“由他们乱去,小姐,不会有事的。”莫宝儿倒丝毫也不担心。“吕家和我们家毕竟是世交,他们想与莫家堡联姻,我出于朋友之意,还是应该去帮忙找找莫小姐,所以不能再陪你玩了。”温公子故意板起脸来,想让这个小丫头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吕茗友待你不算好啊,你这个人真是奇怪。”莫宝儿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况且,莫家堡不会和他们联姻的。”“你这个丫头,说话居然比我还没大没小!你懂什么啊!”阿卓笑道,但他随即又说,“可是宝儿说的对,我们请吕茗友帮忙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温家和他们是世交。” “阿卓!”温公子此刻没有了同盟,有些丧气。“这世上的事情,大部分都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但是有时候,我们能得一时一刻的快乐,实在不该就为了无关紧要的人放弃了,不是吗?”莫宝儿的话时而稚气得让人发笑,时而又这么通透得让人动容。 “这样好么,我答应明日陪你来看秦淮河,今天你就先回去吧。”“我做了很坏的事情,明日就会被押回苏州了,我只有今晚了。”莫宝儿有些委屈,下一刻就要流出泪来,温公子实在不忍。 “你且去找那些无关紧要的莫家小姐,去讨好你的吕公子好了,我反正是要和宝儿一起去天香楼的。”阿卓真是受够了这个犹豫不决的少爷,这句话可能也是憋了很久了。温公子先是一愣,然后面色铁青,莫宝儿和阿卓都以为他会生气,都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他却大声笑出来,“没错,去他的吕茗友,去他的莫家小姐,跟我有什么关系!” “说得好!去他的莫家小姐!”莫宝儿也大声笑出来,她笑得真美,整个秦淮的花灯也没有那个笑容明亮。 于是三个人乘着一艘花舟而下,往各处楼坊的水门去了。河中行舟,彩灯如织,画图难足。凭着莫宝儿的那双耳环在黑市换的钱,还不足以去天香楼喝酒,他们只好在秦淮花街的一处不起眼的阁楼下了船,听说这一家的生意一向冷清,故而价钱也会低些。 这一处酒坊虽然冷清,唱曲的姑娘也不怎么有趣,但位置极好,可以看见秦淮河上的明月,莫宝儿喝了三旬酒,面色微红,便问他们,“若你不是你,你最想做什么?”“我知道!”阿卓明白这个问题,“我要做一个说书先生!就靠一张嘴胡说八道就能挣钱,尽说些真真假假的故事,博大家一笑,赚了钱就开一家小酒馆,继续说书!” “倒也精彩,倒也有趣!”莫宝儿拍了拍手,“那你呢?”“我想做一个大夫,或者一个教书先生,无父无母,无牵无挂,不必求人,靠自己活着。”温公子看来就喝够了,也说出了真心话。 “那宝儿呢?”“我自然要做一个在江湖行走的女侠!”莫宝儿激动地站到了椅子上,“我要找到我失散的姐姐,找到爹娘被害的真相,我不要做一个无用的受尽保护的人。”无忧无虑的莫宝儿其实常常为自己是无用的这件事情苦恼,可是她其实多么美好啊,美好的人就算无用又怎样? “别唱了,唱得这么难听!”阿卓忽然大喝一声,吓得台上唱区的歌女闭了嘴,但他自己已经醉倒了趴在桌上睡着了。 温少爷倒很心疼他这个侍从,为他搭上了自己的外衣。此时已是后半夜,笙歌渐散,秦淮河有了难得的宁静。不唱歌的女子自己也打起了瞌睡。温少爷盯着挂在墙上的画儿看了一阵,画中场景应该就是这青楼楚馆无疑,但斜抱琵琶的女子却不落俗气。 “你也喜欢丹青吗?”莫宝儿发现了,便问道。“喜欢。”温公子回头一笑,“这画笔法清丽,有几分皇甫仙的味道呢。”“皇甫仙?”莫宝儿倒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她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走到画前去仔细端详,画中一角写着“山人戏作,慕羽姑娘惠存...” 莫宝儿倒退一步,她跑过去把歌女摇醒,“这画是哪里来的?这画中的女子又是什么人?”年轻的歌女迷迷糊糊地摇摇头,旁边收拾的老人扭头搭话,“慕羽姑娘三十年前可是这里的头牌呢!” “慕羽姑娘是哪里人?”“慕羽姑娘生在金陵,一辈子都在这里,不过后来忽然从良嫁人去了,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莫宝儿的脸忽然涨得通红,不由分说地将墙上的画摘了下来。“这是燕雀阁的东西,你不能拿走!”老人过来阻止。 “糟了糟了,外面乱成了一团,我们燕雀阁已经被一群江湖人包围了。”就在里面的人在为这个慕羽姑娘闹起来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吵嚷声。 “坏了,只怕是他们来抓我了。”莫宝儿使劲摇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然后将手中的画卷藏在怀中,然后对温公子说,“我要走了。你若决心要迎娶你的表妹,就卖了那颗珍珠;不然,就拿着珍珠到苏州莫家堡来找我。你要亲手将它还给莫家小姐。可记住了?” 温公子一时还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见她跑出去又跑了回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温晋尧。” 十六章 梦回旧时 那是一排长得极其灿烂的白蜡树,这种树并不在南方生长,所以她并不认得,也没有人知道这些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在树林里迷路了,空气很凉,阳光却很耀眼。 太安静,周围没有声音,甚至凝固时间。只剩下这一排树,如此孤独,却又如此遮天蔽日地生长着。那叶子灿烂得让人睁不开眼睛,那颜色和光晕都像是从阳光那里借来的。 就这样,她穿梭在这无声而又无尽头的灿烂之中。她不知道会遇见谁,却隐约地怀有莫名的希望。仿佛有人会出现在树林的尽头,就那样远远地站着,看不清楚表情。但她想走近他,没有预兆,不问祸福。 “喂!你来找我了吗?”她开口叫他了,然后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住,声音想卡在喉咙里的鱼刺,难以吞吐。 “宝儿,宝儿,你醒了么?”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唤她,声音急切。于是她拖着发烫的身体,昏沉的脑袋和干涸得难以出声的嗓子,挣扎了许久,才从那个无比荒唐却又太过逼真的梦境里醒转过来。风寒的味道,就是这样。 “爷爷...”她睁开眼睛看见了亲人,她的声音跟梦境里的一样沙哑。“醒了就好,大夫说了,醒了就没事了。”老人看起来很是疲惫,他伸手揩去额上沁出的汗水,看着憔悴的孙女,还心有余悸,大夫说的是,若是一个时辰还醒不过来,以后纵使醒了,只怕也会变成傻子。 莫宝儿不会知道,她差点在那个醒不过来的梦里,变成一个傻子。 从金陵回来莫宝儿就病了,一直昏昏沉沉的,他们总以为教她生病的是秦淮河秋日的水,但事实上,让她生病的是燕雀阁中的那一幅画。 这幅画此刻还在她手中,但她没有给任何人看过。这幅画中的女子右肩上有一颗玫红色的痣,正与槐居墙上的女子一样,莫宝儿可以断定她们就是同一个人。可是,这个人究竟为什么会让她生病呢? 莫宝儿苏醒之后,身子慢慢有了力气,此刻的眉庄已秋色凋零,红枫也几乎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前几天,苏晚吟辞别她回越州去了,说是她的未婚夫病重,要回家去商量出一个对策,是不是要取消婚约。 苏晚吟住在苏州的这三年以来,仿佛彻底忘记了越州的生活,临行前对她也依依不舍,但是莫宝儿都无暇顾及这些,她满心只希望自己可以快点好起来,因为还有很多大事要等着她去做呢! 莫宝儿可以离开眉庄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跑到槐居去翻了翻莫长澈以前的画稿,可是一张也没有找到,她失望地坐在地上发呆,直到天黑尽了也没人发现。自青萝去后,槐居已无人居住,但是仍有人时时打扫,似乎还在等待莫长澈有一日能回来似的。 “宝儿。”黑尽的门外忽有了一丝光亮,有人举着灯烛而来,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的。“爷爷...”来的不是荷风竹露,竟然是莫堡主本人。“我见竹露荷风在门外踌躇,这些日子,她们心惊胆战,不知如何与你相处了。”莫堡主放下一家之主的威严,就在莫宝儿近旁坐下,“我的宝儿,又像是回到了五岁那年的样子。” 五岁那年,刚刚成为了孤儿的莫宝儿被莫堡主带回莫家堡的时候,也是这样,独自一个人藏着心事,呆呆坐在角落,并不与人言语。虽然在记忆之中,她以为自己不知道父母是如何惨死的,但事实上,他们就死在她面前,莫堡主赶到得如果再晚一些,她恐怕也活不了了。 “爷爷,我娘不是云南木府的小姐,而是金陵城中的歌女,是不是?”莫宝儿将手里的画卷递了过去,“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莫堡主摇摇头,“我并不知道她来自哪里,身世如何,当我发现她并不是云南木府的小姐的时候,你的姐姐已经出生了。” “这么多年来,爷爷苦心隐瞒事实,只说我父母是被奸人所害,那到底这个奸人又是谁呢?”莫宝儿涣散的目光一点点定格在莫堡主手中的烛光上。“你去过灵隐寺,又去了金陵城,探访了乌衣巷南宫家,我知道,一切都瞒你不住了。”莫堡主知道,他的孙女终究要长大了,她是一个那样执着又聪明的姑娘,怎么能一辈子活在他苦心孤诣的保护之中呢? “南宫家是一切的根源,他们几乎要毁掉莫家堡。”莫堡主神情苦涩,南宫家就是我们熟悉的鬼门后人,他们的一生都在为自己的复仇做准备,不但修建了炼狱,更在江湖之中布置下了天罗地网。 故事首先从皇甫夫人说起,她小的时候,曾在南宫家的私塾上学,与南宫家的一位公子生情,后来这个人利用她的痴情,控制她为自己复仇。皇甫小姐嫁入莫家堡,苦心笼络莫家堡的势力,打算有一日成为南宫家在江南的江湖羽翼。 莫堡主的父亲为人忠厚,从来没有怀疑过妻子的行为,但是他的儿子却早已发觉母亲的心并不在莫家。直到他撞破母亲在灵隐寺中与南宫私会,才痛下决心,不惜牺牲母子之情,将母亲幽禁东苑,直到老死。 可是没有想到,南宫家的爪牙无孔不入,失去了皇甫夫人这个内应之后,他们又将一个从小养在秦淮的烟花柳巷之中的女子,塞了进来。这个女子先是在金陵认识了二公子莫长澈,后因为莫长澈失宠于莫堡主,他们便索性让这个女子冒名顶替与长子莫枕流有婚约的云南木府小姐,顺理成章地嫁入了莫家堡。 “开始几年,枕流对这个女子并没有爱意,他一心只在自己的事情上,可是后来,他们有了第一个女儿,枕流开始越来越爱重妻儿。我也从来没有发现过,你母亲有做任何不利于莫家堡的事情,所以,并没有怀疑过她。”莫堡主一叹,想起莫家的第一个孙女出生的那段时间,莫枕流夫妻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叫外人看了也十分羡慕。 十七章 慕羽姑娘 “那爷爷,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母亲不是木府小姐的呢?”莫宝儿想知道,明白了真相的莫堡主,会放过她的母亲吗? “在心儿,就是你的长姐两岁的时候,我去过一次云南,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母亲不是木府的小姐,但是我没有对任何人讲这件事,我想要自己弄明白,她的目的是什么。”但是过了不久,在心儿三岁的时候,被人从莫家堡悄悄拐走了,同她一起消失的,还有次子莫长澈。 那个时候莫枕流夫妇疯了一样地在江湖上寻找女儿的下落。一年又一年,他们夫妇就是彼此唯一的安慰了。莫堡主实在没有办法告诉他这个怀有赤子之心的长子,他不但失去了女儿,连他的妻子也有异心。再后来,莫宝儿出世,莫枕流的心稍微有了一些寄托,莫堡主还是不能容忍这个女子可能为莫家堡带来的威胁,便对她起了杀心。 “果然,爷爷与宝儿想的一样,不会容忍有人损害莫家堡的利益。”莫宝儿摇了摇头,她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这么多年,莫堡主苦心孤诣隐瞒的真相,就是是他害死了莫宝儿的母亲吗? “可是,我并没有下手,我无法下手。”莫堡主沉沉一叹,“枕流也并非一个庸人,他也发现了我对慕羽的态度,于是他亲自提出,和妻儿浪迹江湖,以寻找长女为名,终年不住在莫家堡中。”莫枕流想要一面保全妻子的性命,一面又不愿意父亲为难。 在莫宝儿模糊的记忆里,童年里那段在江湖漂泊的日子,都是愉快的事情多一些的,她的父亲看来也知道母亲的身份,却依然待她如初,这一点,让莫宝儿觉得很窝心。 “你母亲为南宫家做事,在江湖上难免有仇家,他们夫妇被仇人所害,向我求助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莫堡主还很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下雪的日子,他接到儿子求救的信函,一路马不停蹄从苏州去到一个临近西北的荒漠,他夫妇二人已经精疲力尽,但仍全力护住了身边的幼女。 莫枕流已经断了气,慕羽就在他身边,受到了莫堡主来的那一刻,她将孩子交给他,“这个孩子只是莫家的孩子,她的身上不会有别的血液,请公公帮我讲她养大,待她成年之后,将她放逐江湖也好,嫁入寻常人家也好。总之,莫家女儿,一生再不会为人所控。”话罢自刎而死,就倒在莫枕流的身边,因为她很清楚,莫家堡是容不下她的。 “你母亲本性并不坏,可惜被人利用,不得善终。南宫家不折手段,也是为了家族复仇,可见,仇恨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啊。”莫堡主的故事讲完了,但莫宝儿却不同意他的结论,“我觉得我母亲一生都只是在逃离别人的控制,父亲相信她不会被仇恨所迷,但是爷爷不相信。宝儿觉得,猜疑和仇恨一样可怕。” 莫堡主一怔,然后扭头看了看这个从小养在膝下的孙女,她好像忽然变得很陌生。莫宝儿忽然跪直了身子,向莫堡主一拜,“宝儿谢谢爷爷这些年的养育之恩。可是今日我已经知道了真相,想来爷爷也会担心我有一日,会做出什么不利于莫家堡的事情吧。” “不,宝儿,爷爷绝不会让担心这个!”莫堡主有些心慌,好像宝儿在向她道别。“宝儿不愿意爷爷为难,求爷爷,让我离开莫家堡吧。”莫宝儿看上去心意已决。“你若想走,只有一个法子,就是从这里风风光光地嫁出去,我莫家女儿,不能流落江湖。”莫堡主站起身来,一个垂暮的老者,这是他最后的请求。 “那么,恳请爷爷,为宝儿择婿吧。” 莫堡主很疲惫了,他拍了拍孙女的肩,然后颤颤微微地离开槐居,此时月已中天,四野寂静,而莫宝儿还想在这里待一会儿。 “二叔躲在暗处,听了这么久了,可有什么要对宝儿说的吗?”莫宝儿站起身来,用莫堡主留下的火烛将房中的灯一一点燃。烛光将白色帘幔后面的鬼影照了出来。 “你知道我在这里?”鬼影的声音似笑非笑。“从我去金陵开始,你就跟着我,在中华门的城墙上,你故意让我看见的,不是吗?”莫宝儿病了这些日子,仿佛把一切都看透了,“这些年,你时常回来莫家堡,却没有让任何人发现你的行踪,除了我,说明你确实有话要对我说。” “你与你的母亲,长得真像。”鬼影走到了灯前,他的面色惨白,却有很长很长的影子,看来并不是一个真的鬼。“二叔画了很多慕羽姑娘的肖像,想来,和她很是熟悉吧。”莫宝儿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提及自己的母亲,便称慕羽姑娘。 “想要知道,就跟上来吧。”莫长澈走出屋子,飞身上了槐居中的那棵大树,好像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在屋子里安安静静地呆着,非得去一个开阔的地方,睥睨尘世。 莫长澈少时就表现出与莫家堡这种中庸克制的北方家庭的格格不入,尤其是祖母被幽禁之后,他和父亲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继而时常跑出去,流连青楼楚馆,他就是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在燕雀阁邂逅了慕羽姑娘。 慕羽比他长几岁,经历的事情自然也多些,她善音律,也懂书画,见解独到,让人着迷,那个时候,秦淮河上还没有这么多莺莺燕燕,像慕羽这样的才貌,在全金陵都甚是有名。 但是慕羽一向高傲,与谁也不亲近,却似乎对莫家堡很感兴趣,莫长澈因而成为座上嘉宾。她常常向他打听堡中的情况。知道他尚有一个兄长,内敛低调,专注做自己的事情,外人却摸不清楚他的喜好,仿佛对什么都是淡淡的。 那一年,莫枕流从京城回来,莫堡主为了长子的心定下来,常留府中,就要他留在莫家堡与木府的小姐完婚。莫长澈知道兄长小的时候就和云南木家定了亲,直到新嫂子嫁入莫家堡的时候,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那竟然是慕羽姑娘。 十八章 莫家长子 莫家长子莫枕流是莫家堡几代人里面最出色的一个,自小就显出了过人的聪慧,文武皆全,待人也和善,大家都很喜欢他。 就连一向不与儿女亲近的莫堡主也不会例外。少时他常爱到江湖深处去行走,也从来不说自己是姑苏莫家堡的继承人。只不过他性子太沉稳,对什么都是淡淡的,与谁也不过分亲近,谁也不知道,什么东西能打动他。 “二叔既然先前就知道母亲是金陵城中的烟花女子,为什么不拆穿她?”莫宝儿也在槐树的枝桠上坐下,听莫长澈讲故事继续讲下去。“因为祖母不允许我这么做,她还要我,掩护慕羽的身份。”莫长澈那个时候常常陷入痛苦之中,他一面知道慕羽可能会对莫家堡不利,一面却又深深地对她着迷。 “我记得,二叔很早对我说过,你有一个女儿,但是据我所知,青萝婶并没有孩子。”莫宝儿十分敏感,记性也好,主动问起了这个问题。 “起初的时候,大哥对慕羽十分冷淡,他就是一个那样的人,和父亲一样,天生对人都是礼貌而淡漠的。”莫长澈还记得很清楚,慕羽刚嫁进莫家堡的时候,十分惆怅,一直都被丈夫冷落,让人看着就想怜惜,但后来他才知道,她之所以惆怅,是因为自己的任务恐怕很难从莫枕流那里完成。 甚至有一段时间,慕羽刻意重新接近莫长澈,暗示他,自己想与他一起离开莫家堡。可是过了不久,就听闻慕羽怀了身孕,莫枕流对她也越发关心了,她也就和莫长澈疏远了。按日子算,这个孩子倒也有可能是莫长澈的。 “她竟然是一个这样的人,难道父亲什么都不知道吗?”莫宝儿心里有些看不起慕羽的作为,却又不知如何评价。 “你的父亲,其实是一个明察秋毫的人,我也不懂,他何以容忍得了。或许他就是故意装作看不见吧。”很长一段时间,莫长澈都看不懂,到底是莫枕流在骗人,还是慕羽在骗人。 但是有一点,他记得很清楚,慕羽临死之前,就是那个被莫堡主提及的下雪天,他其实赶早一步到了那一片沙漠。那时候,慕羽在一旁护着孩子,莫枕流一个人在与几大天寰地窟的高手对战,他这才知道,大哥的武功竟然这么好。 但终究,莫枕流不敌他们的围攻,战死在黄沙白雪之中,但那些人也被杀得片甲不留。莫长澈自问没有能耐救下大哥,或者他也不愿意这么做,总之,直到双方都倒下了,他才走出去,想要将慕羽带走。 但慕羽却断然拒绝了,“我这一世都是莫枕流的妻子,我半步也不会离开他的。”那时候已经是莫长澈离开莫家堡的第十五年,他们已经太生疏了。 “可是他已经死了。”莫长澈冷冷说道。“他会等着我的,我将孩子托付给莫堡主之后,就会去找他。”慕羽怀中的幼女熟睡着,为了避免她看到亲生父母惨死的真相,他们点了她的睡穴。 “长澈,我做了很多错事,也曾经利用你,我这辈子无法还你了。但是心儿现在还流落江湖,如果你找到她,希望你能好好待她,她毕竟是你的女儿。”慕羽亲口承认长女心儿是莫长澈的女儿。 但是她是一个惯会说谎的女人,莫长澈也不知道她这么说是不是为了让那个不知下落的长女得到多一个人的照拂。 “姐姐当年被人带走,我猜,也与你有关,是吗?”莫宝儿的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好像可以看穿一切。 “天寰地块的规矩,他们总是企图通过挟持孩子来控制母亲。将心儿带走,是我祖母让我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否则,她不知道地窟会如何要挟慕羽。”皇甫夫人临走之前,已经开始觉察到天寰地窟对自己的控制和利用,可是她却再也没有机会与自己的儿子和解了。 “那你把我的姐姐带去了哪里?”莫宝儿急问。“我趁着她生日宴的前一个月,送她去东苑见过祖母,那是父亲默许的,然后趁机将她带出了莫家堡,我不是一个善于带孩子的人,毕竟那个时候,我也只有十八岁...” 莫长澈回忆起与心儿一起的那段时日,如果心儿是他的女儿,那就是他们一起唯一的日子了。他本来不喜欢这个孩子,他也一直不喜欢自己的兄长,但是一路上,心儿很听话,她才三岁,却有着过人的机敏。 有一次他们在集市上看见笼中的鸟儿,莫长澈发呆,她便问道,“二叔,你在家里过得不快活吗?” “为什么这么问?”“祖奶奶说,你在家里不快活,叫我和你到外面玩去。就像这鸟儿,若去外面飞一飞,或许能开心些。”心儿很像一个小大人似的,“我们回去之后,我保证不告诉爹爹和妈妈。” 他们一路往北,走到了渭阳城外,莫长澈似乎觉得,再久一些,自己就会心软,他要丢下这个孩子,任谁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于是他选择了将她放在村里以后普通人家,他真希望她能够就那样普普通通地长大,再也不要被任何人找到。 “姐姐现在还在那里吗?”莫宝儿又问。莫长澈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她死了,早在你母亲告诉我她是我的女儿之前,她就已经死了....” 心儿到底不是一个普普通通人的命,她不管逃到哪里,都会被卷入这江湖的风云里。因为她遭人妒忌的聪慧,因为她卓然独立的性情,她注定无法度过平庸的一生。 “那姐姐...是怎么死的?”莫宝儿对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姐姐却有着心灵上的牵绊。 “真是命啊!她是为了南宫家的仇恨死的....”“不!”莫宝儿惊呼一声,心下十分悲凉。“可是她是不一样的,她不曾被仇恨裹挟,她是在抗争和守护,她比我们要勇敢得多。”想到心儿,莫长澈忽然有些自豪。 十九章 莫家姑娘 “如有机会,我真想去看看姐姐的坟茔。想认识一个知道姐姐更多故事的人。”莫宝儿痴痴叹道。 “如今便有一个这样的机会,宝儿,二叔可以带你离开莫家堡,去见一个你姐姐生前最最在意的人,跟我走吧。”莫长澈望着莫宝儿,眼神诚恳。 但莫宝儿却摇摇头,“宝儿会离开莫家堡,但不是今日。也不会同二叔一起走。莫家姑娘不受他人威胁利用,这是娘亲临终的时候的遗愿。” 莫宝儿和她的母亲还有姐姐一样,都不会受人掣肘,也不依赖他人,不管他们做怎样的选择都是活一个自己的人生。 莫长澈笑了笑,“快过年了,我要赶去昭阑岷中,给一个朋友的女儿画一幅小像。若你长大些,离开了莫家堡,可以来芙蓉湖找我。”他从怀中拿出一块铁质令牌,上面刻有“海令”二字,“若有一日,你需要我帮助,可以用它试试,这是芙蓉令,在这江湖上还有几分作用。” 江湖之大,远大于莫家堡,这是莫长澈离开时说的最后一句话,终此一生,他再也没有回过姑苏。 莫长澈走后不久就是小寒了,莫家堡的人开始等待第一场雪,南方的雪,柔软亲切,不知道北方的雪会是什么样子。眉庄的那一方池水的碧色已变得十分深沉,残有的枯荷给冷清做了最后的注脚,莫宝儿病愈之后常常倚在微栏上出神,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怎的又出来了?就不能在屋里待着?”荷风端给她一杯热茶,“要大夫在来瞧瞧么?病看起来好了,你却老是不怎么吃东西,这怎么行?”她探了探莫宝儿的额头,满是忧虑的样子。 “小姐是不是想出去玩了?我听说,平江路上新添了很多热闹可以看,咱们去看看,好不好?”竹露把宝儿的外衣拿过来,“我起先请示过堡主,他嘴上不答应,但是他最怕小姐不开心了,所以,不会责怪的。”莫宝儿微微一笑,像是在致谢她们的善解人意,她笑起来还是那么美,只是眼睛里没有以往狡黠的光芒。 平江路是苏州城里很古老的一条小路,有着姑苏城最原始的优雅,青石的路很窄,一边是行有乌篷船的水道,一面是沿街而置的民屋,姑苏城的百姓对生活有莫大的热情,他们能把植物种在任何地方,用任何器具来盛放。藤萝趴在二层的木质窗棂外面,像少女放下的一头长发。“你看着小姐,我到观前街上的黄天源给她买些糕点,千万别让她走丢了。”荷风低声对竹露道。“这是自然。” 苏州明堂是城里有名的中药铺,与老板医术一样有名的,是它的天井里爬满的各式可爱的植物。“小姐,我想去明堂里去买点草药。”“你病了么?”“不是,是荷风,她老是睡不好,我想去给她买些凝神的草药。”“竹露,是我近来太粗心了,都忽略你们了。你去吧,里面太闷,我就在外面等着你。”莫宝儿伸手握住竹露的手,她的眼中流露出丢失了的暖意。 明堂外有一棵落光叶子的树,它伸展在黑墙白瓦的江南冬季里,像一位慵懒沉思的长者。莫宝儿看着它出神,想象若在秋季,树叶尚未飘落,它会不会是满身阳光般的颜色。树下有一个乞丐模样的人,衣衫褴褛,神色却很自若。莫宝儿过去,“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树,我好像从未见过。” “这是白蜡树,你没有见过么?”这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好像不是从她身后传来的,而是从遥远地不知处的梦境中传来的。她想,若她看清了梦里人的表情,他也一定是这样笑着的。 这个忽然从梦中走出来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个在她需要的时候总能偶遇的温晋尧。 “你是什么时候到的苏州,为什么没有来眉庄找我?我是说,找莫小姐归还珍珠。”莫宝儿和温晋尧并肩在平江路上走着,周末亲切的市井气让他们回忆起来乌衣巷。 “我已经到苏州数日了,尚未找到机会拜访,吕公子不日将来此,可能会正式向莫家堡提亲,他希望我能同来,到时候或能帮上什么忙....”“是因为吕公子,你才来这里的,对不对?”宝儿显然有些失望,却又说不好为什么。 “那倒也不是这么说,那天晚上你忽然就被莫家的人带走了,也没个音讯,我也想知道你是不是还好。”温晋尧微微笑道。阿卓补充道,“不过若能帮到吕公子,我们来一趟苏州也算不虚此行,是不是?” 白蜡树的枝桠透出身后天空的淡蓝色,“他为什么要向莫家堡提亲,他根本就不了解莫小姐。”莫宝儿知道爷爷已经广发诏令为她择婿,这本也是她答应离开莫家堡要付出的代价,可是此刻还是慌了起来。 “大约是因为他们很合适。”温晋尧也没有别的理由好想。“大约是,莫家堡的名声对他很合适吧。”莫宝儿冷冷说道。 “你真是奇怪,这是你们家小姐的事情,也不必你这么惆怅吧。”阿卓插了一句嘴。“过几天是莫家小姐的生日,莫家堡会公开向所有人招亲,小姐也不会有丝毫门第观念,你会不会去?”莫宝儿停下脚步,望着温晋尧。“我?”他不置可否,“为什么问我。”“我希望你去。”莫宝儿的眼神有点过于诚恳,怔怔地望着他,好像都要流出泪来。 温晋尧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着。“我说,你这个丫头,真是够奇怪的。”阿卓抓抓头,“虽然我们也知道莫小姐招亲,但就我们这个倒霉少爷人的身份,哪里可能....除非你能做你们家小姐的主。” “我若能呢?”莫宝儿破涕为笑,“那你敢来吗?”“可这又是为着什么呢?”温晋尧见她笑了也跟着笑了笑。 “不为别的,就为着让我高兴,你愿意吗?”莫宝儿问得坦荡,多么难得啊,人为什么不能就为着高兴活着呢? 二十章 孤标难画 “小姐,我买好了,我们走吧。”就在莫宝儿与温氏主仆叙旧的当口,竹露拿着包好的草药从明堂走出来。“你唤她什么!”阿卓惊道,他认得竹露,在灵隐寺的时候,她分明是跟在莫小姐身边的大丫鬟。 “你们是什么人?”竹露秀眉一轩,倒先问起来。“这是温公子,这是阿卓,我们在灵隐寺见过,你忘了。”莫宝儿不急于掩饰什么,只是微微笑道。“我想起来了,温公子当时还帮忙去找小姐来着,请恕竹露方才无礼了。”竹露话罢,屈膝一拜。 “你你你,你唤宝儿作小姐...”阿卓与温晋尧对望一眼,感到不置可否。“自然,宝儿小姐是我们莫堡主的独生孙女,你们去打听一下,姑苏城里人人都知道。”竹露明白莫宝儿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自然大大方方地介绍道。 “小姐,”荷风也恰好回来,“我们出来好久了,堡主该急了。你看我买了你喜欢的海棠糕。”她看见莫宝儿在阳光下站着,脸色比前段时间好多了,心里很是安慰。“我请你吃啊。”莫宝儿把荷风买来的黄天源新出的海棠糕塞到温晋尧手里,“这是我最爱吃的糕点。” 温晋尧却愣愣地,将东西接了过来,连道谢都忘记了。莫宝儿微垂下头,企图藏住爬满红晕的双颊,她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现在温晋尧心里一定也会有很多疑问,她虽然大胆,也毕竟是一个女孩子,此刻,竟也不敢去瞧他的眼睛。 “你会去莫家堡的吧。不为别人,只为了,让我高兴。”莫宝儿的轿子到了,她该走了,她相信,她等的人会去找她的。 这年的雪来得出人意料地早,未来得及变红的枫香就零落在白雪之中,红梅傲骨,不畏风寒,寒枝素裹,仍有幽香。今天是莫宝儿的生日,也是个好不容易放晴的天。 莫宝儿自然一点也不愿意错过,便让人把紫檀木的桌子摆到外面假山稍平处。铺纸研磨,刚化开的朱砂片刻又冻上了,画出的红梅总显得不够艳丽,让她微微有一些失望。 “怎么不劝小姐回去,这样由她在外面画画,一会儿又该冻病了。”苏晚吟小心翼翼地提着裙子,往假山上走来。自从听说莫家堡招婿,她就从越州匆匆赶回来,觉得此时宝儿会需要她在身边。“苏姐姐不要怪她们,是宝儿在屋里呆不住。”莫宝儿把手中狼毫放到鲜红的颜料里,蘸满朱砂的笔尖饱满得像一朵准备绽放的红玫瑰。 “听着前院的声响,想必是许多家公子都来了,小姐在屋里,哪里待得住。”竹露打趣道,虽然站在假山顶上,隐约可见院外的风景,却也不过是看见落满白雪的常绿树罢了。莫宝儿秀眉一轩,“你要再敢胡说,我就让你到湖里待着,看你是待得住还是待不住?”竹露吐吐舌头,“小姐才舍不得呢!” 说话间,荷风匆匆地走过来,眉眼之间好像有些愁意。“荷风,你去哪里了,小姐在吓唬我呢!”竹露高声唤荷风,语气甚是轻松。“那你还不安生点!”荷风的声音倒是一点也不轻松,她爬到假山顶,向苏晚吟屈膝行礼,然后走到莫宝儿身边来站着。 “你这是怎么了,听你的口气像着不太开心。”莫宝儿笑道。“这还没过年节的,着急着把小姐嫁出去又是什么道理。一时半会儿,也不一定能选出什么合心意的人。”荷风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是念叨着来压抑心里的焦虑。“这是莫家堡的老规矩了,宝儿也不小了,早订下亲来,也是一件好事。”苏晚吟本来并没有要挤兑荷风的意思,这话说出来,却甚是别有用心。 莫宝儿没有搭话,只是开始画那枝在墙角的红梅,“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她念了一首崔颢写梅花的诗,心里忽然有些难过,“这画画本是不易的事情,况且是画梅呢?到底不是谁都可以明白梅花的孤傲。”她拢拢兔毛的披风,“我有点冷了,把东西收了,回屋吧。” “这又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兴致。”竹露不解道。“说是小姐过生日,前厅都被道贺的人塞满了,可是,温公子没有来。”荷风在她耳边轻声叹道。 莫小姐的生日当然不仅是个生日,这是莫家堡的惯例,要出嫁的女儿会在最后一个生日里见到家里给她决定的夫婿,可是莫宝儿是个特别大胆的女孩,她要求爷爷允许任何未婚男子来庆贺她的生日。老人明白,孙女有了自己的想法,她想要离开这个家,还想要自己把握自己的人生,她从来不缺乏想法。 可是别人呢?别人有什么样的想法? “喂,天已经快黑了,你到底在想什么啊?”阿卓很是无奈地看着温晋尧就站在客栈的窗口发愣,这里离莫家堡不过一条街,却远得像天外。 “她一定很失望吧。”温晋尧久久才语。“连我都感觉到失望了,她能不失望么?”阿卓想,如果他的少爷能去莫家堡一趟,没准他以后的工钱能涨三倍,很快就能离开温家去做一个浪荡江湖的说书先生! “现在失望总好过以后失望,不是吗?”温晋尧关上了窗,坐到了桌边,“这个宝儿啊,总是给我出难题。我要是去了,恐怕会让吕公子误会的。”“吕公子误会又怎么样!”阿卓真是想狠狠揍一顿这个优柔寡断的少爷,“宝儿她是莫家堡的小姐!你要知道,莫家堡可是比西泠吕府更加有权势的地方!” “那宝儿一定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吧。”温晋尧叹了一口气,“越是有权势的地方,就要背负越多的东西,如果她想逃走,恐怕就更加艰难了。”他明白她,虽然她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但是他看得出,在莫宝儿身上,有不羁的灵魂。 “那有什么代价啊,她不过是想高高兴兴地过一个生日啊。”阿卓不解。“她需要一个更加有力量的人,而不是我,自身难保。”温晋尧苦笑一声,他自认为自己是对的。 二十一 秦淮夜歌 一直到暮时,莫家堡的园子里都挂起了彩灯,便如元宵节一般,宝儿在环秀小筑上,倚着微栏,看见前院人来往匆匆。他们各自有各自的欢乐,各自有各自的谈笑,宾客盈门,其乐融融。 可是莫宝儿却难以高兴起来,时辰到了,她就要如约去谢礼,莫家这颗藏得很深的掌上明珠,就要在世人面前展示自己了,她本应该十分兴奋的,可是她知道,故事常常并不能像人们以为的那样发生。 “宝儿,我的宝儿,你在想些什么呢?”苏晚吟在她身后站了良久,她都没有发现。“苏姐姐,我昨晚梦见一个人。”“哦?你梦见了什么人?”苏晚吟前去握住她的手,双手冰冷,她体质向来清寒,本不能久立高处。 “你还记得宝儿有个亲姐姐么?”莫宝儿挽着苏晚吟的手,在廊上坐下。“我记得,可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听说她三岁的时候走丢了,是不是?”苏晚吟帮莫宝儿理了一下头发,今天的她,看起来光彩照人,再也不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姑娘了。 “我五岁以前,爹娘还在的时候,带我去好多好多地方,其实也是为了寻姐姐的下落。”莫宝儿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她已经知道父母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离开了莫家堡,但是那段日子,他们却过得十分幸福。 “可惜,到现在也没有寻到。”苏晚吟轻轻一叹。“爷爷告诉过我,姐姐满月的时候,有个活神仙来家里讨一杯满月酒,那时候,他便给姐姐一个预言。”“竟有这等事?”苏晚吟有些好奇。“那个人说姐姐‘才情绝世,芳华苦短’”“啊?”苏晚吟在心里一惊,想说实在可怜,却又把话咽了回去,一时吃不准莫宝儿是怎么想的。 莫宝儿继续说道,“但那个人又说,‘纵使苦短,也有日月星辰之光’。我想姐姐会过一个很不一样的人生。”莫宝儿微微笑道,虽然她知道,她的姐姐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但她相信她会有一个很美的故事。 “我昨天梦见姐姐,我从没见过她,却知道,那就是她!她告诉我,要去过一个想要的人生,然后勇敢承受后果。这本是极简单的道理,这是很多人看不开。所以我想,我的日子里纵无日月之光,也不要昏庸一世,苏姐姐,你说对不对?”苏晚吟轻轻一叹,把莫宝儿的手握得更紧了,“宝儿啊宝儿,你到底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姐姐,姐姐,你在哪里!”莫家堡的少爷匆匆奔来,声音里透露着焦急。莫宝儿从阁楼上探出头,“我在这里,灏儿,你慢些跑。”“姐姐,前厅的人让我来接你过去。”莫灏跑到了莫宝儿面前,头上还挂着汗珠。 “好。”莫宝儿伸手握住堂弟的手,就要迈步接受属于她的真实了。“姐姐,是不是,过不了多久,你就要离开这里了,可是灏儿不想你走。”少年忍不住落下泪来。 “你姐姐只要不愿意走,谁也勉强不了她。”莫堡主的声音从阁楼之下传来。“爷爷!”老人竟然亲自来接她了,莫宝儿有些感动,不管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心结,他们彼此是最亲的人,这一点,谁也没有办法改变。 “我的宝儿长大了。”老人很是欣慰地看着少女穿上华丽的外衣而更显风致,便真如一个待嫁的新娘。他拉过孙女的手,要将她带去一个真实的世界,那里面有很多不美的东西,却是不能不去面对的。 酒宴之后,众人正酣。莫小姐就要出来,向大家致谢了,这个传说中苏州城里最璀璨的明珠相貌果然不俗,虽不说极美,却也当得起高贵端庄四个字。这些看重美貌的公子哥也应该满意了,只是他们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在这样的相貌之下是怎样的一颗心灵罢了。 莫宝儿她没有戴面纱,却收拾得十分精致,虽然之前吕茗友见过那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宝儿,却根本没有想过她们是同一个人。 座上嘉宾各怀心思。吕茗友坐在最靠近主位的地方,自然是大家默认最有可能与莫家堡联姻的人。若能与莫家堡联姻,大约意味着他们在江湖上会多一些势力,但他们没有想过,这或许也意味着多一些麻烦。 酒过三巡,堡主看起来很是尽兴,“小孩子过生日本来就没有这么多讲究,但是今天各位如此赏脸,来给我这个还不成器的小孙女送一份心意,莫某感激不尽。”他点点头,示意孙女可以讲话了。 莫宝儿站起身来,向大家行礼致谢,“诸位都是这江南八府所有才华见识的公子们,宝儿有个困扰想问问诸位。”在座的人无不放下了酒杯,坐直了身子来听她讲话。 “前些日子,宝儿在梦中听见一首曲子,梦醒之后,久不能忘记,于是便谱下来,想问各位,有没有人知道它的名字。”话罢,便有箫声传了出来,一个粉衣女子在屏风后面吹箫,隐约不可见她的样貌,箫声清流婉转,欲说还休的愁肠百结。 大家明白,这就是莫姑娘的考题了,若能答出来,想必能得到佳人青睐。“吕公子想必是提前知道答案的吧。”有人不怀好意地问道,吕茗友好像确实有听过,却十分恼火于他并不知道答案。箫声减弱,愈发惆怅,仿佛佳人已远,归人未来。 在座无人作答,莫堡主的脸上有些尴尬的神色,他不知道孙女究竟在等待什么。 “这首曲子,是不是叫‘秦淮夜歌’”他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出现,把减弱的箫声推向一个新的高潮,却又在这胜极美极的时刻,戛然而止。 “温…温晋尧?”吕茗友不置可否,这个时候,走进这高朋满座的厅堂的正是温晋尧。 “对不起,我来晚了些。”他望着高台之上的莫宝儿,微微笑道,“希望你这个生日,过得还算高兴。” “宝儿,可是这个答案?”老人偏头问孙女,只见她的面颊已然堆满红晕,身子微微颤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但老人立刻明白,这就是答案了。 二十二 无名之辈 眼看这好一桌宴席被这个无名之辈打乱了节奏,莫堡主不得不起身来收拾这个局面了。 “谢谢众位今日来给宝儿过生日,请大家在此继续尽兴,荷风,你来招呼一下大家吧。老朽不胜酒力,要进内堂歇息了,”莫堡主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荷风也应声而出。 众人起身相送,他们的面上神情不一,但他们的目光多多少少都在温晋尧身上徘徊着。 “温晋尧啊温晋尧,我真是低估你了。”吕茗友冷笑起来,兀自饮尽了一杯酒。温晋尧无言以对,他看见莫宝儿被竹露扶起来要转入内堂去,她低垂着眉眼,好像并未看他,但他却看得出她的笑容,她笑起来的样子还是那么美,比任何华服和珠钗都要美,可是他笑不出来,他仍带着那一股子说不出的苦涩,沉默着。 “那个年轻人,你过来扶我一下!”莫堡主没有想到温晋尧还木讷地站在原地,只好这样唤他。酒宴之上的宾客或带着看戏的心态,尚不想走,有的却知道没戏,急于回去。不管是谁,都觉得温晋尧捡了一个极大的便宜。 温晋尧跟莫堡主单独进了他的书房,莫宝儿就在爷爷书房的隔壁待着。竹露在她身边陪着,好像比她还要着急些,不停地在房中走来走去。 莫宝儿不说话,只低垂着头,玩着衣角,但面上确实挂着从来没有过的灿烂的笑容,直到隔壁书房,传来莫堡主愤怒的声音。莫宝儿一颤,起身便向书房奔去,温晋尧已经小心地退出房来,莫宝儿与静立在侧的苏晚吟对望一眼,晚吟抢道,“我去看看外公,你送温公子出府吧。”“多谢表姐。”莫宝儿嫣然一笑,无限温柔。 莫家堡的花园曲廊四绕,深冬已在眉边,月色甚凉。宝儿从竹露手里接过灯,亲自执灯,一个人送温晋尧出去,她好像想把这条路走得长长久久,没有尽头似的。 “对不起,我好像惹到莫堡主了。”温晋尧先开口来打破沉默了。“就凭你的脾气,惹到爷爷原是我意料之中的,我会去劝爷爷,你不必在意。”莫宝儿今晚好像不敢看他的眼睛,但她欢乐的语气并没有因为爷爷突然的雷霆之怒而稍有减损,可是温晋尧呢?他竟然没有一点欢乐可言么? “对了,这个珍珠。”温晋尧停下来,从怀中取出珍珠,递到宝儿面前,他语迟,不再多说什么。宝儿把他的手推回去,“家里面不是还急着用银子么?回头去苏州城找个当铺当了,他们识得,会给个好价钱。”莫宝儿顿了顿,又笑道,“赶明儿,我会派人去赎回来,我知道你不想拿莫家堡的东西,但我给你的,你总该收下。” 今天的莫宝儿比以往都要亲切,可是越是如此,温晋尧越是不知所措。路总会走完的,即使莫家堡再大,只一会儿就到了门口,东苑就在这一扇侧门边上,园中荒草丛生,若在平日,莫宝儿说不定要拉着他进去探险,可是今天她也有点局促,虽然很舍不得分开,却又想快些分开,好让自己平静下来。 远远看见有人朝这边走来,说是老爷让他们送温公子回去。莫宝儿点点头,将手中的灯递给园外的小厮。“今日是你的生日,我却没有准备什么礼物,真是失礼。”其实他并非没有礼物,只是这个时候更加不敢拿出来了。“无碍,我说过,你能来,为着我高兴,就是最好的礼物了。”莫宝儿退开半步,让小厮领着温晋尧出门去。 温晋尧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唤她,“对了,我有一个问题。”“你说。”莫宝儿仍在原地站着,笑微微的望着他。“刚刚那首曲子是在我们在秦淮河畔听见的那首。那日你被带走后,我出门去,遇见了那个吹箫的人,他跟我讲起那首曲子是他自己作的,你怎也知道它的名字?还把它当作考题?” 莫宝儿莞尔笑道,“真是个傻瓜,那首曲子,鬼才知道它叫什么名儿呢!”话罢转身往园子里跑掉了,不敢叫人看见她害羞的神情。 那首曲子的名字不是答案,温晋尧才是答案。 园子外面尽是热闹的声音,莫堡主的书房却格外冷清。“他走了?”“是的,外公,温公子已经回去了。”苏晚吟端了老人这个时候爱喝的茶进去,“张罗了一日,外公想必累了,晚吟给您捶捶背吧。” 老人叹了一声,“这小子是哪里冒出来的,竟有这般本事,让宝儿倾心于他。”“温公子和宝儿妹妹有一段奇缘,我知道的也不多。”苏晚吟走过去为老人捶背,“我听说他为人忠厚,可惜家世人品都算不上一流的。” “家世人品?”莫堡主哼了一声,“我从不在意这个,我只在意他对宝儿的心意。”苏晚吟听了,心中甚是感触,她若也有一个这样的长辈该多好啊。 “晚吟这次回越州去,可见到你未过门的夫家人了?”“会外公的话,晚吟与他退了婚了。是他们主动的。”苏晚吟叹了叹气,她姨娘此时为了哥哥的婚事死活不愿意出这份嫁妆,听说对方也有了一个更好的亲家,自然也就把婚退了。 至于心意,那一向都是奢侈的东西,苏晚吟从未奢望过。 “温公子到底对爷爷说了什么,让爷爷这么生气?”莫宝儿这一晚上都在等苏晚吟从莫堡主房里出来,直到打更了,她才回来眉庄,莫宝儿迫不及待地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宝儿累了,先去睡吧,明日再说这些。”苏晚吟好像不愿意说出来叫她难受。“不,今夜我若是不知道,是睡不着的。”莫宝儿拉住她的手,很是可怜的样子。 “哎,”苏晚吟只好在茶几旁坐下,“倒也没什么,你爷爷问他能不能一辈子待你好,事事以你为先。”“就这样吗?那他都不会回答吗?”竹露真是替他着急。 房中的人皆生起气来,这个温晋尧,半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讲吗? 二十三 说来缘浅 “等一等!让我猜下!”当事者却是唯一一个半点也不生气的人,她甚至笑出声来,“温公子回答一定很干脆,直说做不到。对不对?” 苏晚吟惊得站起身来,“你怎么知道?他已经对你讲了?”莫宝儿却笑出声来,“这有什么好气的,是我也是做不到的呀。”莫宝儿倒十分大方,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怎么能要求别人做到呢? 莫宝儿明白这个道理,却不是人人都明白,所以她得帮帮他。 温晋尧回到山塘街的客舍已是夜深十分,四周寂静,唯有客舍门口的一盏红灯笼在冬夜里微微颤抖着光。他好像累极了,坐到桌边一言未发,阿卓往门外旺旺四周,小心翼翼地关上门,“我说少爷,您这是想怎样啊,我以为今晚咱们不必回这间客舍了。您又不是不会说话讨巧的人,怎至于惹怒了莫堡主!” “你别再说了,收拾一下东西,咱们连夜离开苏州。”“离开!”阿卓显然没有料到,“那...那你又何必去一趟莫家堡呢!”温晋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早上刚刚收到的家书,“心沅就要嫁人了。”“难怪呢!那,那你还想怎么样。”“也许,我们现在回去还能挽回,或者,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欺骗莫小姐,是不是?”温晋尧不知道如何再说下去,只好提高声音,“让你去收拾就去收拾,哪里那么多话!” 阿卓还想说什么,但他太了解温晋尧的个性,他虽然温和,却很固执,有时候这种固执很让人着恼,可是这就是温晋尧,别人有什么法子呢? 夜已深了,忽起的敲门声却有如一道轻轻浅浅的月光,打在房间门外。“是谁?”没有回声,主仆俩相顾惊疑,温晋尧缓缓起身,他的心莫名忐忑起来,可是预感有什么会发生? 她就这样站在门外,提着一盏宫灯,放佛还是送别他的那一盏。这么清冷的夜里,她就单单披着灰色的兔绒斗篷,隐约能看见白裙下面藏青色的鞋尖。莫宝儿低垂着眼脸,谁也不敢去瞧似的。“你,你怎么来了?”温晋尧又一次被这个女孩子如此大胆的行为给震撼了。 “好冷的天啊,屋里有没有生炭火?”她抬起头来,落在斗篷上的月光像一重霜花,谁能知道?她如何能一个人走这么远来这里?温晋尧请她进去,立刻吩咐阿卓去生炭炉。 “你可是走着来的?”“我会骑马,只是,我找不着路,差点找不到你了。”莫宝儿哈着气,想让冻僵的手暖和起来,鬓发和眉间都带着晚霜的痕迹,但她挂在嘴边的笑容还是那么美,美到可以驱赶任何寒意。 “可是出了什么事?”“我”,莫宝儿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知道你惹恼了爷爷,只怕我也没法子教他回心转意。所以不如我们现在就回古陶去吧,不要给爷爷知道了。”“你说什么!”温晋尧惊道,“这怎么可以!”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很草率的人。”莫宝儿幽幽问道,但她的心里肯定很委屈,她宁愿让自己去冲撞爷爷的怒气也要和他在一起,因为她喜欢跟他在一起,与他说话不必遮掩,也没什么可图的,只为着高兴而已,甚至不需要他也爱她。 “莫姑娘,我怎么会怎么看待你呢?只是这件事情真的要从长计议。”“如果你不愿意带我走,我就自己走了,反正我已经逃出来,不会再回去了。”莫宝儿说完还真的站起身来,仿佛便要离开。 “我们明天走,天一亮就走,好不好?”温晋尧拦住门,对这个比他还要固执的女孩子,只能匆忙地承诺。“我就知道!”这好像是她的一个计谋,莫宝儿立刻又展开笑颜,她好像从来就是一个大气的女子,大气到甚至不会为悲伤停留,她在心里讲“我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你,只是你不相信罢了。” 夜深了,莫宝儿还是困得睡着了,温晋尧就守在床边看她睡着了,她在梦里也挂着一轮笑容,就好像她没有什么时候是不快乐的。可是他的眉头却没有稍稍舒展的意思。所以他并不会知道,她做了一个怎样的梦。 “少爷,今晚您睡哪个屋啊?”阿卓悄悄问道。“收拾好东西了么?”“还要收拾?我们不去莫家堡?”“去,你收拾好东西,就去莫家堡,跟堡主说,莫姑娘在这里。记住,要当面告诉堡主,不要让外人知道,影响宝儿的声誉。”“然后呢?”“堡主肯定会处理,在他们来之前,我们离开这里。”???“那莫小姐怎么办?”“她会理解我的吧。” “她会理解我吧?”如果她除了理解还有别的选择的话。 晨光熹微,青石街道在天边的微光里出现了轮廓,这是个雨天,在风里颤抖的红灯笼看上去更加萧瑟了。莫堡主带着苏晚吟赶到了,就在宝儿熟睡的屋子里坐着,由着她睡着。或许并不忍心把她唤醒。毕竟醒来就要面对一切真相。 温氏主仆走出山塘街的客舍,莫小姐的马儿还停在楼边。“少爷,咱们走吧。”阿卓心有余悸地看着莫家的人马,生怕他们过来将他们五马分尸了。“不,我们去对面的茶寮坐坐,我想看着她回莫家堡去。”“哎。”阿卓在心里盘算,有时候,真想揍这个优柔寡断的少爷。 天终于彻底亮了,阴雨的冬日,即使是在白天也不会比黑夜光明多少。 “少爷你看,莫姑娘出来了。”阿卓提醒道。 是的,莫宝儿出来了,她神情疲惫,好像没有睡醒。苏晚吟扶着她,缓缓上了马车,天下着雨,雨水顺着油纸伞往下落,就像收不住的眼泪。但宝儿没有哭,从父母离世起,她就不在人前落泪。她只是不笑了。 但是,“她没有笑,她好像不会笑了。”温晋尧的心一怔,好像自己应该为这个失去的笑容负上全责。 二十四 又见西湖 西湖的四月里,苏白堤上尽是观花的人。这个季节的花不但有繁盛的春暮里那些云霞般的花朵,也有山间那些不知名的野花。懂花的人,会在晨间早起,去采摘一两枝回来做成点心,这是江南闺阁女儿常做的事情。 但是今天,乘着轿子的女主人却并没有观花的心思,她带了一个仆人,一大早就往灵隐寺去了。待到山门已过午时,轿夫压低了轿子,让她下来。女子下了轿,望着山门那亘古不变的四个大字,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情景,不由得有些惆怅。 灵隐寺还是如旧的样子,大树高起,蔽日遮天,她顶爱着这幽闭的地方,比苏白堤上明晃晃的日光还好。忽然觉得,这儿与越州的东湖也有些相似。 “吕夫人来了,请随老衲这边请,”待走了半日,到了寺院正门,有人来迎接,“夫人经年礼佛,佛主必定护佑夫人子嗣繁盛,家宅安宁。”她是灵隐寺的常客,与方丈的交情也很好,但今日她却摇摇头,“今日我不问子嗣也不问家宅,只想问一个人的平安。” “上次夫人来问家宅,给菩萨许了愿,荷风夫人还是嫁了过来,可见这灵隐寺的菩萨也不是真灵。”起儿在身后嘀咕道。“你且在这里等着,不准乱说话。”吕夫人扭头对她说道。 于是起儿就只好站在那块刻有心经的石壁上,这块石壁周围如今看起来光秃秃的,但是很多年前那里还有一棵柿子树,秋日的时候会结满柿子。 故事讲到这里,你大约要问,怎么像是又起一个新的篇章了?你放心,我会一一交待那些下落不明的人在这世间留下的些许蛛丝马迹。 自从八年前莫宝儿出走,这些年来她的消息就时有时无,半个月前莫堡主病重,想要见她一面,于是四处去找她却也没个下落。有的人担心,她早就不在这世间了。 苏晚吟是五年前嫁去吕府的。她在莫宝儿十五岁的生日宴后劝慰过吕茗友,此后两人有了一些默契,以至于后来由莫堡主做主将苏晚吟许配给了吕家,还给了她丰厚的嫁妆。她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说不清楚是有心还是无意。 但最稀罕的还是荷风,苏晚吟出嫁的时候,连一个贴身的婢女都没有,荷风一向与她不那么亲近,此刻竟然主动请缨同去吕府,这些年,她惯有打理家事的才华,苏晚吟生下女儿之后身体越发不好了。荷风却渐渐占了上风,就这样,去年三月,吕茗友聘了荷风为妾,如今担起了管家的责。 原以为吕府将有一场争斗,没想到苏晚吟对这个决定并没有什么不乐意的。她乐得清闲,可以与女儿一同玩耍,她希望自己可以把幼女教成一个莫宝儿,无忧无虑,敢爱敢恨。 苏晚吟从禅寺出来,已是黄昏时分。“夫人,我们且快些回去吧,天黑了不好下山了。”她身后的丫鬟起儿催促道。“慌什么?晚了就在山上住下,反正吕府上下也不需要我。”女子悠悠一叹,丫鬟也不再多言。 如今的吕府上下都不那么在意这个正房的苏夫人了,反倒是惯会与人打交道的荷风处处得了人心。荷风不喜欢苏晚吟,她早就知道,起初是因为她得到了莫宝儿的信任。但后来,有意无意,荷风的话中总流露出恨意,她觉得,当初是苏晚吟从中做梗,莫宝儿才离开了莫家堡,漂泊江湖,生死难料。 事实上,是苏晚吟吗,她自己也说不好。 今天她上灵隐寺见的正是八年前那个去吕府的“了空禅师”。她还记得,禅师私下会见莫宝儿的场景,她那时在门外本也不打算偷听,谁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深深抓住了她的心,以至于不得不听下去。 后来,莫宝儿从金陵回来,病得神智有些不清楚,莫堡主焦急,她便将“东苑之事,宝儿可能已经知道了”的猜测告诉了莫堡主,那次,荷风恰好撞见了,从此以后,苏晚吟再也洗不脱“莫家祖孙反目的罪魁祸首”这一嫌疑了。 苏晚吟没有辩驳,即使她清楚,如果荷风在吕家掌权对她来讲意味着什么。 两天前,她在杭州的街市上遇见了那日的“了空禅师”,他说,他曾在远方的一座小城里见到过温晋尧的侍从,曾得到了一些关于莫宝儿的消息。但是她那天很匆忙,没有时间与他相谈,便约了今日在灵隐寺相见。 苏晚吟和丫鬟起儿在山间走着,今日她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真的高兴,虽然想哭得很,却很高兴。“夫人好像很高兴。”“是啊,起儿,我许久没有这么高兴了!”苏晚吟的步子很轻盈地在前面走着,即使在这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也像是看见了朝阳一样充满希望。 “大师可还记得我?我是莫家堡小姐的表姐,我叫苏晚吟。”苏晚吟进到禅房,在僧人的对面坐下。“阿弥陀佛。”那位冒充了空禅师的僧人仍是没有说过自己的名字。 “大师真的知道宝儿的消息吗?”“我只是对夫人讲过,我在几年前见过温公子的侍从阿卓,那个时候,他在一个叫做岷中的小城里,做一个说书先生。”僧人露出笑意,看来这个阿卓活得很是潇洒,“他同我讲,他最后一次见到莫小姐是在离那座小城不远的地方。她刚从一片沙漠回来,据说是去寻找自己生父母遇害的地方。”“宝儿活得好么?”苏晚吟急问。“再好也没有了,能随自己的心意活着,哪有不好的道理。”僧人又笑了笑。 “那如今呢?”苏晚吟又问,“大师可知道她身在哪里?莫堡主如今并重,若能在走之前见她一面,此生的心愿才能了啊。”“两天前夫人也是这样对我说的,我已经修书一封,去找找阿卓,如果他能找到莫小姐,或许,今年夏天,她能回到莫家堡去吧。” 苏晚吟点点头,现在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对了,大师,阿卓可有提过温晋尧?”“温公子也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他们皆是有福气的人啊!”僧人再一次,微微一笑。 二十五 重回姑苏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女童稚嫩的声音在这午后的庭院里回荡,叫人听了甚是清凉。 夏天如约而至,屋子里都是静气宜人的檀香,为了怕女儿中暑,苏晚吟不准她去西湖边上看荷花,就请人种了碗莲在家里看。此刻她将女儿抱在膝上,教她来念唐诗。 “真是顶好的日子,顶好的诗句啊。”说这话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她由人搀着,慢慢走进来。“小宝,叫荷风姨。”苏晚吟拍拍怀中的女儿,小女孩却好像不乐意似的,“她对娘亲不好,我不喜欢她。” “不得胡说!”苏晚吟有些惊讶女儿的反应,面上也十分尴尬,“荷风妹妹且坐,小孩子不懂事,我也不知道她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荷风却不动声色,只管坐下,讨了一碗清茶喝,“苏姐姐清闲,能教养孩子,不像我,孩子要出生了,却没有时间好好想想他的未来。”说着拍了拍自己隆起的小腹。 “妹妹是有福气的人,孩子将来定会有福气。”“庶出的孩子,能有什么大的福气?”荷风笑了笑,甚是讽刺的样子。“话不是这样讲,现在莫家堡由灏公子管着,也不见得就要出什么乱子,可见这人只要有用的,嫡出庶出没什么差别。”苏晚吟接话道,像是要可以讨好她似的。 荷风笑了笑,“说来也是,如果被小人害了,嫡出的姑娘,也不见得有好的下场,不是吗?”她的笑容让苏晚吟倒吸一口凉气。于是她将女儿放下,站起身来,“荷风妹妹有什么不满尽数冲我来就是,我都担得起。但是你如果要对小宝做什么,我可是半点都不会退让的。”“姐姐不必这么惊慌,相公去齐州几天,我只是过来问问,姐姐缺什么不缺,现在,我还不想做什么。日子还长,我们走着瞧吧。”荷风笑着,像是在玩笑,却看起来那么叫人害怕。 “回来了,回来了!”这个时候枣儿冲了进来,她正是原先眉庄看门的丫头,随着苏晚吟和荷风一起陪嫁到莫家堡来的。 “相公不是刚走不久吗,这么快就回来了?”荷风有些惊讶,苏晚吟想要孤注一掷,若荷风真要对她的孩子做什么,吕茗友恐怕是她唯一的指望了。 “不!是小姐,宝儿小姐回来了!今天苏州传来的消息!”荷风和苏晚吟对望一眼,眼眶中都盈满了泪水。 莫宝儿回来了,距她走的时候已经整整八年了,她是一个人离开莫家堡的,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连那个时候的她自己,也不知道。 “与其逼她择一个人嫁了,不如像她母亲说的那样,放逐江湖,任她去留。我莫家女儿,在哪里都会过的很好。”莫堡主对她们说的话还在耳边,就像是昨天才说的一样,宝儿离开莫家堡的这些年,时光仿佛被冻结了。 苏晚吟和荷风匆匆赶回莫家堡的时候,房中传来竹露的哭声,她们明白这哭声,太久了,就像永远不会再见的人又重新活过来了一样,那种激动是难以掩饰的。这些年,荷风和苏晚吟各自有了归宿都离开了莫家堡,只有竹露一个人还在这里苦苦等着,她总相信,莫宝儿会回来的。 莫宝儿就在吟霞堂里坐着,就是苏晚吟第一次到莫家堡呆时的那个地方,这么多年来,她很少来这里。那一幅刻在立柱上的纂字还在那里,她曾私下问过懂的人,说上面刻的是“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小姐怎么在这里,不回眉庄去?”荷风一边擦着眼角的泪水,一边问道。好像忘记了自己已经是吕府管家的姨娘,仍是那样一副莫宝儿侍女的模样,殊不知此刻的她比莫宝儿穿戴的还要讲究得多。“眉庄现在辟出来给灏儿的几房妻妾做了园子,只怕不方便回去住了。”莫宝儿答得轻巧,半点也不难过。 苏晚吟却有些忍不住气,“外公尚在,谁给他的胆子做这样的事情。”“苏姐姐真是一点也没变,还这么美。”莫宝儿盈盈屈膝,向她行礼,“灏儿做这件事的时候问过我,我允了的,现在莫家堡不比从前,能卖的园子已经卖了干净,眉庄自然也没有闲着不用的道理。” “宝儿,你吃苦了...”苏晚吟前去握住她的手,现在的莫宝儿真像一个干练的江湖人,再也没有以前那些个睡觉都有许多讲究的娇脾气了,可是她眼角俏皮的神情却半点也没变,这些年,她应该也是过得很快活的。 “小姐方才说你允了,这些年,你和灏公子书信?”竹露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然有的,你别气,是我不准他说,灏儿当家有许多不易,我也需要给他出出主意。近几年他大了,自己拿主意多了,我才没有管了。”莫宝儿笑着,还是那样美。 “东苑的小屋收拾妥当了,姐姐现在过去吗?”莫灏走过来,他放下这代理堡主的架子,将长衫挽起来,亲自在东苑收拾,教人不得不相信他的诚心。 “妈!东苑的屋子和我们在古陶的一样,问舅舅再多一个鱼塘,好不好?”这个时候有个男孩跑进了吟霞堂,一把抱住了莫宝儿的腰,他看起来已经六七岁大了,大夏天的,满脸都是汗珠子,倒像个十足的乡下孩子。 “好,你说怎样,都好。”莫宝儿爱怜地给他擦去额上的汗珠,“你先跟着舅舅下去吃点西瓜,妈妈一会儿就去找你,可好?”孩子在夏日自然最爱西瓜,他点点头,然后退开半步,向这些不认识的漂亮姨们行了礼,才慢慢退出去,此刻看起来,又是个书香门第的孩子。 “没想到,小姐的儿子已经这么大了。”竹露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这个孩子是个可怜的孩子,也是缘分使然,才做了他的母亲。”言下之意,这个孩子只怕不是莫宝儿的亲生孩子。 二十六 明珠如旧 吟霞堂因其面前有一方小池,夏日能映出天边彩霞得名,此刻正是夏季的傍晚,堂中坐着的女子们,没有一个愿意挪步去别处,她们就这样坐着,要叙一叙这一别八载的旧了。 第一要问的自然是莫宝儿这些年都去了哪里。去了哪里?她算了算,只怕去了太多地方,一时之间也说不完全,那她此刻又住在哪里?莫宝儿笑了笑,脸上露出那熟悉的娇憨的模样,“约是在三年之前吧,我到了古陶。” 莫宝儿心里始终有古陶这个地方,那里是一方干净的北方小镇,与江南的繁华大有不同,却也俨然有序,暮时也会飞起一群鸽子,镇外有一个古寺,虽然与灵隐寺不一样,没有皇家寺院的恢弘,却是百姓常去的。 菩萨们日常听的都是唠唠叨叨的百姓家事。里面的菩萨也不都在高台之上,有一些就在地上,与人很近。这些彩塑的菩萨看上去甚是生动,莫宝儿不知怎的,觉得他们很是亲切。 再往前有一年,她路过岷中的时候见过阿卓,他说他和温晋尧回古陶不久他的表妹就嫁给别人了,温家终究还是没落了,也养不起许多下人,于是他辞别了这个倒霉少爷离开了古陶。 莫宝儿忍不住还是打听了一下温家的地方,去到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街坊都说温家镖局都是一群好人,这个世道,好人并不好做啊。 早已易主的温家祖宅在古陶的夜色里,显得尤为苍凉,莫宝儿本来准备离开这里,去下一个地方的。这时有个三四岁大的孩童走路还不稳,撞到了她,他好像迷了路,正一边走着一边哭泣。旁边人说他是一个孤儿,无依无靠怪可怜的,又说西村的村口有一个教书先生,关爱收留这些流浪的猫狗和孩子,教他去碰碰运气。 这个孩子好像缠上莫宝儿了,她也孤独,便也愿意带他走一段,去村口找找那个好心的教书先生。 西村有一片菜畦,单辟出一间院子,叫做鸿鹄书院。“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莫宝儿想起秦淮河的燕雀阁,不自觉微笑出来。她敲开柴扉,带着孩子走进去,院中无人,但菜长得很好,她看着都馋了。 “有客人来了?可有事找我?”这个时候,院子的主人出现在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里,这个教书先生亲自担着柴禾回来了。 莫宝儿在原处站着,不知所措,只因为眼前的这个不修边幅的教书先生竟然就是她在找的温晋尧。 “宝儿姑娘....”温晋尧向她迈了一步,还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俩都没有想到今生还能重逢。这个时候,说来好笑,那个孩童还牵着莫宝儿的手,转脸对她委屈地说道,“妈妈,我饿了。” 莫宝儿一惊,羞得满脸通红,立刻把手缩了回来,“谁是你妈妈!我还是一个未嫁的姑娘呢!”孩子又哭起来,往温晋尧跑去,哭得伤心极了,温晋尧笑了笑,“这个小骗子惯会胡说,我已经被他骗了好多次了。”但他还是疼惜了摸了摸这个孩子的头,然后让他进屋去吃些东西。 村里的夜色真美,有璀璨的星河,还有虫鸣阵阵,那个乱认母亲的孩子也在莫宝儿的怀中睡着了。她却不能入睡,她就坐在草垛上,听温晋尧讲这些年的遭遇。 “从姑苏回来不久,我父亲病重,家中原本就摇摇欲坠,此刻更是无力回天。再后来,我遣散了下人,母亲也回乡下养老。我们便在此处,辟出了一方院子,按我的心思,办起了这所学堂。”此刻的温晋尧与当初那个瞻前顾后的他有一些说不出的不同。 “前年,母亲也过世了,说句不孝的话,我反而觉得,轻松很多。大约我这一世,都背负了太多别人的期待,一直都很沉重吧。”说到这里,他笑了笑,“还记得阿卓吗?他过得很好,在南方的小镇里,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我记得,他一直都想做一个说书先生呢!”莫宝儿提起他们在秦淮河上说过的戏言,如今看来,竟一一实现了呢! 那一夜非常长,长到他们把这离别后的八年都一一讲述了,那一夜却又非常短,直到东方已白,也未能聊够。 “我上次听说阿卓要娶亲了,他若邀请你去观礼,你可会去?”“会吧,虽然不知道为着什么要去。”“为着什么?”莫宝儿狡黠地一笑,“为着他高兴不就好了吗?你呀你呀,还是这个样子。” 是啊,温晋尧还是这个样子,温厚,沉稳,却呆头呆脑的。 温晋尧一路将莫宝儿送出了城,她的马停在城外的驿站里。温晋尧答应要帮她照顾那个小骗子,待她下次回来古陶就会看见他已经成为一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了。“你可不许把他教得和你一样傻乎乎的就好了。”莫宝儿想要翻身上马,辞别故人了。 温晋尧忽然叫住她,从怀中取出了那年她发钗上的南海珍珠,“物归原主。”莫宝儿看着珍珠不知该说些什么,“你既然带着它,为什么就连你父亲病重,你都不曾将它卖了?”“只因这东西,并不是我的。”温晋尧的回答还是这样简单。“那你又为何一直不将它送回莫家堡去?若你今生见不到我,你又打算怎么处置它?”莫宝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意这个,却仍然问了出来。 “舍不得,我舍不得将它给别人,只能还你。”莫宝儿将珍珠接过来,系在腰间,莞尔一笑,“我却没有这么多的舍不得,我若在路上没了吃喝,定是要将它卖掉的,活都活不了了,谁还管这些。” “不能。”温晋尧摇摇头,拉住了莫宝儿的手,“你若在路上没了吃喝,就回来找我。但这颗珍珠,你千万不能卖掉。”两个年轻人相视一笑,都没有说话。此刻红霞在天,就像那一日在灵隐寺看见的双桥彩虹一样,会让人记得一辈子。 二十七 不速之客 “那之后的故事一定是这样的,小姐没有离开多久,就又折回去了。这些年都在古陶过的,对不对?”竹露倒还是那个机灵模样,一猜就中。莫宝儿低眉不语,只浅浅笑着,很多人都要经历很多次别离和重逢,才能体味那一份心情。 什么是最要紧的,何处是可以止步的风景,何处又是真正的归途?莫宝儿和温晋尧能到八年之后,明白这一份在彼此身上才能找到的宁静,是多么幸运的事情啊! “姐姐!”次日一早,莫宝儿还未收拾妥当,莫灏匆匆赶来敲门,“堡主醒了,听说你回来了,要见你。”莫宝儿定了定神,也顾不得自己的妆容便随他过去了。 她在路上就听说莫堡主病重的消息。这一次本来是她最后一次出远门,她带着那个长大的“小骗子”去峨眉一带游历,他们答应温晋尧要在端午之前赶回去,可是半路得到了芙蓉令的江湖传信,说莫堡主只剩一口气在了。 她折回姑苏,直到现在,都没有机会告诉温晋尧这件事情。 病中的爷爷失去了莫宝儿印象中的高达威严,她还没开口说一句话,泪水就掉落下来。老人握着她的手,良久才问道,“这些年,宝儿一个人在外面的日子,可比在堡里快活些?”莫宝儿点点头,又摇摇头,“日子各有各的好,宝儿须得都过了,才懂得这个道理。”老人知道,少女一向看得通透,生死亦然,恩怨亦然。 “宝儿,外面来了一个姑娘,带了一个郎中,说是,给外公看病的。”苏晚吟走进来,在莫宝儿耳边轻轻说道。她心里有些诧异,看来者送上来的是一枚芙蓉令,才有放心了许多。这些年,她在江湖漂泊,也多亏了莫长澈留给她的那一枚海令。 来治病的郎中相传是江湖的神医,一向脾气古怪,并不是谁都肯医治。莫家堡也想要花力气去请他来治病,倒不知这个不速之客怎的会有这般缘分。“客人在哪里?”莫宝儿待神医看完诊,守着爷爷睡去,才从莫堡主的房中退了出来。 “那个姑娘在前厅等得烦了,自己便去了后院。”竹露手里还端着给客人的茶水,客人却没了踪影。 “素昧平生,有劳姑娘带人来给祖父看病,宝儿在此拜谢。”莫宝儿在园中找了半晌,才看见一个陌生女子的背影,她就站着那一棵大槐树下,仰着头,不知在看些什么。“莫姑娘有礼。”女子回眸,嫣然一笑,只见她明眸皓齿,甚是美丽。 “虽是第一次见姐姐,宝儿却觉得,好像很熟悉。”莫宝儿第一眼就喜欢上这个女子,她好像有很多的故事可以讲给她听。“姑娘说的不错,我也是这样的感觉。”女子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竟在槐树下的秋千架上坐下来,“我的家里以前也有一个秋千架,只是我很久都没有回去了。” 莫宝儿也不见怪,就在她近旁的石椅边坐下来,“虽是一见如故,却还是不得不问姐姐的来历,请恕宝儿俗气。”“姑苏莫家堡,我寻你们的踪迹很久了。不为别的,只是为了一个故人,确实没有见过面的一个故人。”女子笑着,将秋千荡了起来,仿佛是在自己家里的院子。 “真是有趣。”虽然女子的话说的痴,莫宝儿却一点也不见怪。秋千上的人转过头来盯着她瞧了一阵儿,“是这样的,我想象她的眉眼就是长这样的。” 被她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莫宝儿忽然想到什么,“你说的莫非是我姐姐?”女子点点头,“你真是聪明,同你姐姐一样。”莫宝儿有些激动地站起来,这么多年,她在江湖行走,但除了莫长澈,还是第一次听见别人关于自己姐姐的评述。 “可惜我也没有见过她,但姑娘一定知道更多关于我姐姐的故事,对不对?”“是,”女子点了点头,“知道她所有最为惊心动魄的故事,她真是一个神仙般的人物啊。” 那一日,在槐居的秋千上和石桌旁,两个从未见过小莫的女子,却津津有味地把她的生平拼凑了起来。讲到最后,又是笑啊,又是泪啊,好像在说一个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大小姐,老爷醒过来,让你去呢。”仆人找了许久才找到莫宝儿。秋千上的女子冲她点点头,“你且去吧,我也去问问庸道长,你爷爷的病如何了。” “姑娘的故事才讲了一半呢,我猜那个叫做天无涯的人,在我姐姐走后,还有很长的故事,是不是?”莫宝儿狡黠地笑道。 女子垂下了眉,神情好像没有那么快活,“我说不好,或者在他心里,他的故事已经结束了呢?”“人活着,故事就不会结束的。”莫宝儿上前去握住她的手,“他会知道这个道理。” 莫宝儿说得如此笃定,像是早已认识他们很久了,话罢转身出了园子,往莫堡主的屋子去了。 秋千上的女子下了秋千,在这一座小院中辗转流连,喃喃自语,“你可到过这里吗?这是她在这尘世里的第一个家啊。” “小姐,你在这里啊。”“白芋,你来了。”女子转头向来找她的人一笑,“你们父子实在辛苦了,为姚瑟之请,千里奔袭。”“我们不辛苦,找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小姐才辛苦。”白芋叹道,“你可在这里发现了什么天无涯的痕迹?” 姚瑟摇了摇头,“我猜,他不曾到过这里。”她有些失望,却又转念一想,又觉得,他不在此处好像也并非是件坏事。 “莫堡主的病怎么样了?”“我爹说,大约还有两三个月的日子吧。”“也好,能在临走前与孙女告别,并非所有人都有这个福气呢。”姚瑟望着槐树上新出生的一窝鸟,若有所思。 “我们走吧。”姚瑟转脸对白芋说道。“再去找找,找累了就回去等着,这一世不都是要这么过吗?” “不与莫姑娘道别吗?”“她懂的,不必道别。”姚瑟微微一笑,像是与莫宝儿已经成为了知己。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