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北辰苍狼引》 楔子·天子惊梦(可看可不看,您一瞧一乐) 深宫大内,廊回曲折,落针可闻。 白发如雪的太监赵闻先双手拢在宽大的袍袖中以抵御料峭的倒春寒,在迂回复杂的廊道中健步如飞,大红锦袍一步一飘摇,却偏偏悄无声息。行至廊道拐弯处,赵闻先停下脚步,探头出檐角看了一眼浓重的夜色,轻叹口气,口鼻间白雾徐徐。 皇宫中本就是五步一哨十步一岗,深宫内的守卫巡逻自然更加严密,赵闻先这一探头,自然就被不远处的禁卫军岗哨看了个正着。站岗的年轻甲士正要出声,可是话还没出口就真真切切看见了那身红袍,赶紧把到了嘴边的一句喝问咽回肚子里。 乖乖,那一身大红锦袍,怎么也得是宫内衙门里掌权的大太监才有资格穿着。他一个小小的禁卫军甲士可招惹不起这些个天子近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于夜半行走宫禁的犯忌之举干脆就当没看见就好。 赵闻先斜瞥了一眼年轻甲士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心说这小子倒也识趣。如若不然,他一定会亲自将他踢出禁卫军去,毕竟这位御用监掌印太监眼下着实有些情绪不佳,更是有一刻都耽误不得的要事在身,否则也不会深更半夜还在这阴气森森的深宫内独自走动。 当朝天子,被一场噩梦惊醒了。 寻常百姓睡觉做梦不论好坏,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这事搁在皇帝陛下身上可就不是起床念叨几句就能随意揭过的,所以深宫大内尤其是伺候天子起居的御用监衙门一下就炸了锅。寝宫移驾,焚艾辟邪,联络御膳房调制安神汤等等一系列事务自然不在话下,但皇帝陛下偏偏当场下了一道口谕,使得本就焦头烂额的大太监赵闻先不得不亲自在深夜当中跑这一趟。 钟声响彻,时至三更。大太监加快步伐,贴着宫墙根走到了一扇大门前停住,看着门上的先帝御笔牌匾低声咕哝了一句,这才抬手握住门环不轻不重地扣了三声。 不多时,对开的大门轻轻打开一道缝隙,却无人露面。赵闻先面无表情,凑到缝隙边上一字不差地转达了天子的口头密谕。 “朕梦见有巨狼从北方来,呼啸中原大地。有白凤自南方起,鸣叫不止。正腹背受敌之际,又有黑龙从东方飞行而至,对朕怒吼三声。朕惊梦而醒,不知凶吉,希望先生解惑,并给与化解之法。” 门内无人答话,甚至连那道缝隙都没有扩大的迹象,更不用说什么跪拜接旨了,只是在赵闻先说完之后才有一个沙哑嗓音低声回复道:“麻烦公公请陛下静等三日。”然后那一线门缝便轻轻阖上了。 在这深宫之中可谓是位高权重的大太监对于这种不敬之举丝毫不以为忤,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去,只是在离去之前又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那块略显陈旧的金字牌匾。 “大梁钦天监”。 三天后,梁国早朝之上,天子颁布圣旨,限定一年之内召集方士民夫数千人组织船队,举大梁全国之力出东海访寻仙境。 天下震动。 这正是: 江湖不知远,庙堂何其高。醉里打马观不尽,暮暮朝朝。 漠北苍狼引,啸风悍弓刀。飘摇十年东流去,都付波涛。 第一章·津门少年,一眼入情 梁历北胜五年,津门。 裕隆酒家绝对是城东排的上号的热闹场所,原因有三:说书,烧酒,鲜鱼汤。偏偏这三样都还不算贵,就算是码头上抗活卖力气的苦工,咬咬牙也能来打上一次牙祭。而这排名第一的说书,对于这些穷苦百姓来说更是不用花钱就能大过其瘾的好事——自然有豪客富户给说书先生打赏,而且出手阔绰得令人眼红。所以也不乏有人端一小碗烧酒就在店里坐一下午不挪窝,掌柜的也从不赶人。 说评书的老先生姓郭,六十来岁,年轻时走过大江南北,三年前到了津门,一肚子见识被烧酒鲜鱼勾了魂,就留下来当了说书先生。结果谁都没想到,这一说就说出一个名满津门的“郭铁嘴”。 这一天,裕隆酒家里又是人满为患,但却并不嘈杂,整座二层楼中就只能听见说书老先生极具金石气的嗓音。说书的内容也好——“柳将军千骑截苍狼”,虽然是老故事,但却总有新花样,令人百听不厌。 “话说当朝圣上挥师北伐御驾亲征坐于中军帐内,指着地图询问身边诸位将军,有哪位将能去截了狼族骑军的后路?账内顿时鸦雀无声,无人敢应。列位您听仔细,这可不是我大梁将士孬种,而是这截后路的活儿说白了与送死无异!那狼族万人骑兵能是说截就截住的?圣上也叹气,果真就不能一战剿灭狼族?可就在这时,打从众将士背后,两个字蹦进了圣上的耳朵里: ‘我去!’” 说道这两个字时,老先生一声暴喝如同响雷,满屋的客人都猛然一惊,到处都是碰倒杯盘叮当乱响。也有不少熟客指着正得意洋洋捋着胡须的老先生笑骂几句,而在这其中,一个坐在门槛上的少年骂的最凶。也唯有他是真怒真骂,因为在他脚下就是一壶已经孝敬了土地公的烧酒。 正骂街骂得热闹之际,少年脑袋上狠狠挨了一下,刚想偷溜,就被人一把提住后衣领拎了回来。少年也不恼,抬头看向身材高大的酒家掌柜,挠着脑袋呵呵傻笑。 掌柜的提起长长的旱烟袋,又在少年脑袋上来了一下,板着脸骂道:“秦二狗,你在这蹭书听我不计较,偷酒可就过分了啊。” 被称作秦二狗的少年呵呵一乐,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赔笑道:“掌柜的这是说的哪里话,您家大业大的还能在意这点烧酒?再说了这一壶酒可是一滴都没进我的肚子,您要骂也该去骂郭老爷子不是?” “你这臭小子!”掌柜的一下子没绷住脸,笑骂了一句。其实莫说裕隆酒家掌柜的,这几条街的老住户就没人不认识这个少年的,对于他平时偷鸡摸狗撵花猫的行径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多骂街几句,也没人当一回事。 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嘛,平日里大爷大娘哥哥姐姐也叫的亲热熟稔,更是聪明伶俐,街坊邻里也把他就当自家小子看待了。 酒家掌柜的心善,也知道这小子没事不会跑来偷酒,让店小二裹了一小包点心吃食,提了一小坛没开封的烧酒,全都塞进少年秦二狗怀里,轻轻一脚给他送出了门外。秦二狗哈哈大笑道:“谢掌柜的赏!”沿街一溜烟跑没影了,引起大堂里一阵哄笑。 有头一回来的客人见到此情此景,好奇询问旁边的熟客。那熟客也是老街坊,看了一眼门外掌柜的,略微收敛了笑容,轻叹一声道:“这事儿啊,说来话长喽......” 话分两头,少年秦二狗这边一步不停径直跑出了新修建的天津城北城门,这一路将近有十里地,但身材消瘦的少年脸不红气不喘,一路飞奔不见疲态。 出城向北不过二里地,有一座土丘,当地人称此地为阴岗,说白了就是一座坟山。津门老话“穷不到城西,富不上阴岗”,说的就是穷苦百姓大都购置不起城西郊外的富贵阴宅,只能在阴岗上简简单单垒坟掩埋,也就谈不上什么风水好坏了。 秦二狗虽然看着面黄肌瘦,但却身形敏捷,浑身上下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沿着小路三步并作两步就攀上了并不算高的阴岗,拍打一下满是补丁的粗布短衣,从怀里摸出布囊,缓步走到一座坟包前跪下。 少年平日里总是带着嬉笑的脸上,此刻满是肃穆。 他掏出布囊内的点心吃食烧酒,整整齐齐稳稳当当摆在坟前。阴岗上不埋富人,所以墓碑少的可怜,但这座坟前却立着短短一截石碑,周边也无杂草,看上去时常有人祭扫。 石碑上简简单单一行字,“先考秦渭河之墓”,用笔并无法度气态可言,但好歹算是整齐。 如今无父无母的少年拍去酒坛封泥,也不用酒盅,轻轻缓缓地将一整壶酒都倒在父亲的坟前,然后静静跪在原地,磕了三个头。 今天是他爹的祭日,第一个祭日。 少年学名秦北望,是当年津门城东的私塾先生给取的,原因是嫌弃大老粗秦渭河太不上心,整天管自家儿子喊二狗。但到后来整条街都只知道喊少年的小名,秦北望这个大名反倒没人记得了,少年也从来不恼。自打一年前秦渭河去世之后,少年凭着一股机灵劲和一身与外表极不相符的力气,再加上街坊邻居也乐得周济,日子过得也算快活。 少年机灵,用私塾先生的话来说就是“灵慧聪颖,天资喜人”。不说别的,他爹的墓碑就没麻烦别人动手,是当时年仅十四岁的秦北望自己拖了一块城里修路用剩下的青石板,借来石匠工具自己写字镌刻的。不仅如此,当年七岁的小北望在私塾窗外扒窗偷听,仅用了五天就断断续续听会了蒙学三百千,虽不会写字但却倒背如流。这让教书的老先生连夜跑到秦家父子的小土坯房里,死死拽住秦渭河苦劝着一定要让秦北望入学。 结果秦渭河同意了,秦北望却说什么也不乐意,这事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但后来秦北望看着满大街的招牌楹联就生生学会了几百个字,这事到现在也让私塾先生一想起来就捶胸顿足。 日暮西垂,天色晚矣。少年秦北望停止了静坐,收拾包裹起身下了阴岗,沿着大路不紧不慢地往城门踱去。城西门如今正值新建,想关也关不上,秦北望又是能坐着绝不站着的惫懒性子,也就乐得磨磨蹭蹭。 就在秦北望终于看见修了一半的城门时,只听见身后有马蹄车轮声响成一片。少年对此见怪不怪,心说肯定是赶着进城的外来客商,头也不回脚下一拐就闪在了路旁。 马蹄从秦北望身边疾驰而过,少年随意瞄了一眼便瞪大了眼珠子。他在津门街头厮混了这些年,还真没见过如此高大的骏马,如此堂皇的车架,当下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就在此时,晚风拂过,轻轻将车后绣着金线流苏的车帘吹起了一角,露出一张惊艳了晚霞的脸庞。 那是一名少女,与秦北望年纪相仿的少女,眉目弯弯,腮红浅浅,仿佛是那画中走出来的人物。少女抬起衣袖遮住口鼻,抵御车外沙尘,同时也看见了呆立在路边的秦北望,两人正好对视,那双秋水眸子忽闪一下,似乎是笑了。 一时间所有的词汇都挤进秦北望的脑海,然后又通通变作空白,往日里的伶牙俐齿都没了踪迹,少年只感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从心口涌出来。总之这一笑,猝不及防。 少年心浅,一眼钟情。 第二章·苏家小姐,摆擂招亲 这天夜里,向来一沾枕头就能打呼噜的秦北望,失眠了。 谁道少年无心事,只是旁人不可知。今年十五岁的秦北望头一回品尝到了抓心挠肝的思慕滋味,一闭眼就能看见那张美目盼兮的嫣然笑脸,只感觉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这般好看的事物,但他却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不由得他不苦恼。于是乎,少年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摊了一宿的煎饼,连带回来的点心都忘了吃。 苦苦挨到黎明时分,少年仍旧毫无倦意,干脆翻身下床,走出了自家的土坯房。结果刚刚穿过小院来到门外窄巷里,就跟一个行色匆匆的家伙撞了个满怀。 市井里长大的秦北望一向秉承着有错没错吼两嗓子的原则,当下便骂了一句“赶着投胎啊?”,然后才定睛观瞧来人,看清楚之后不禁噗嗤一乐,一把扯住想要溜走的对方,故意粗着嗓门说道:“哟,这大清早的,王四哥是要去何处发财啊?” 被称作王四哥的年轻人怀里抱着个黑布包裹,被秦北望扯住之后赶紧把一根食指竖在嘴边,满脸哀求示意他不要声张,但依旧没能拦住秦北望。 秦北望话音刚落,巷口不远处的一户人家里就传来妇人高亢的嗓门:“缺德的王老四,又来偷我家的鸡!看老娘这回不打断你的腿!” 话音未落,一位腰似水缸的粗壮妇人提着擀面杖冲出了院门,气势汹汹不可阻挡。王老四挣不脱秦望的撕扯,干脆认了命倚着墙根蹲下来,却没想到被秦北望一把扯进了小院里。 别看偷鸡贼王老四的身高足足高出秦北望一头,但是论力气三个他也比不过秦北望一个。当下便被丢进了院子里的柴火垛,只听见外头杀过来的妇人问道:“二狗,看见王老四了吗?” 然后是秦北望的声音:“没呢,婶子。他还欠着我三个铜子呢,估计也不敢往我这里跑啊。” “那你再见着他可得知会婶子一声。” “放心吧婶子,这不叫事儿。” 等到秦北望关上院门回头再看时,有些哭笑不得——“偷鸡英雄”王老四还趴在柴垛里呢,不仅如此,他还往里拼命的钻了又钻,只留下一个撅起的屁股露在外面。秦北望也不客气,上前就是一脚,差点给王老四绝了后。 王老四就是痛得在地上打滚也没松开怀里的黑布包袱,却被秦北望一把扯过来打开,果然是巷口婶子家里下蛋的老母鸡,嘴里还别着铜蜻蜓叫不出声。秦北望呵呵一笑,拎着母鸡在王老四眼前晃了晃,说道:“王四哥,江湖道义,见者有份哦。” 王老四活了二十年也没听说过这一条“江湖道义”,但却不得不认栽,干脆一咬牙,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一个酒囊。秦北望眼前一亮,也不管天色尚早,立马拎着鸡跑到小院一角生火起锅去了。 天光大亮,酒足饭饱,两人剔着牙在小院里闲聊。王老四跟秦北望一样,都是在这津门城东厮混长大的,平日里也没有正经营生,偷鸡摸狗混日子。其实也不是找不到糊口的活计,只是懒得卖力气,偶尔来给秦北望介绍些营生,秦北望也就跟着去卖力气拿银子,他也不提成,顶多蹭顿饭,所以两人关系还算不错。 王老四打着饱嗝,倒了倒酒囊,却发现已是涓滴不剩,眼珠一转凑到秦北望旁边,神神秘秘地说道:“二狗,我可听说了,这城东最近要出大事。” 保暖思**,秦北望现在满脑子都是不知名少女的那张俏脸,自然有些兴致缺缺,随口应了一声。王老四见秦北望这般作态,以为他把自己的话当成了信口开河,当下便拍着胸脯说道:“你真别不信,我认识码头上的军头,人家最近在给官家招民夫呢,说是要凑齐上千人再出海,你想想这得是多大的买卖生意?” 秦望翻了个白眼说道:“这跟我有啥关系,银子又落不进我的腰包。” “嘿,你这小子,脑子坏啦?”王老四一瞪眼,“老哥我给你联系个门路,叫你去船队里做个闲差,怎的就不能赚银子了?” “得了吧。”秦北望端起只剩鸡汤的瓦瓮,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道:“小爷我什么活计都做得,但绝对不出海。” ———— 吃饱无事,秦北望的生活也就是在大街上闲逛,东瞧瞧西看看,哪里有活就接下来。秦渭河还在世的时候秦北望就是如此,长此以往倒也什么活都干得,什么饭都吃得,用当地话来讲,就是打八岔的营生。 这天一大早秦北望就吃了大半只炖肥鸡,肚子里有了油水,也就不慌找活干,一边跟邻里街坊打着招呼一边随意散步。三走两走,眼尖的秦北望就发现今天的城东大街上比以往冷清了许多,平日里随处可见的闲汉乞儿今天都没了踪影,偶尔还能看见有人行色匆匆,朝西边跑去。 秦北望心思一动,一把拦住一个行人,笑呵呵问道:“问您一句,这是要去哪儿啊?” 行人本来走得急,突然被这样一个少年拽住,立即就想甩开。但秦北望天生神力,当年还制服过发了疯的水牛,常人怎能轻易甩脱?行人拉拉扯扯也没能挪动一步,只好不耐烦道:“城中间摆了擂台,说是要比武招亲,你这小子可别耽误我看热闹!” 行人小跑着走远了,秦北望却没挪窝。比武招亲?这可是稀罕事,而且是寻常百姓能够接触到江湖的少见机会。尤其是秦北望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又有几个不向往快意恩仇的江湖? 于是秦北望也没多想,拔足赶赴津门中城。 津门中城,新建的天津府衙门前大街已是人满为患的场景。不仅街面上水泄不通,周围的酒馆茶楼里也塞满了形形色色的看客,以至于天津府不得不派出甲士来维持秩序。而在人群中央,大街的正当中搭起了一座四方五丈木台子,漆成大红色,旁边竖起幡子,上书“比武擂”三个大字。 此时节正有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在台上技击摔角,你来我往热闹至极。其中一个汉子突然看准破绽,一手扯住对手的腰带,一手抓住对手腕子,下盘扎稳用一个漂亮的鹁鸪旋将对手摔出了擂台,引得众人叫好连连。 秦北望到场的时候,正好赶上这一幕,刚要拍手叫好,一抬头,整个人就定在了当场。 擂台西边,挨着天津府衙的大门搭起了一座高达三丈的木架子,架子上面是一座两丈见方的高台,以绣金伞盖遮阴,内设三座一桌,似乎是特意搭建的观战台。高台上不过五六个人,有三人落座其中。两位衣着锦绣的中年男人坐在桌旁对着擂台指指点点,唯有一名青衣少女坐在高台边缘的栏杆旁,带着面纱仅露出双眼,单手托腮看向擂台。 秦北望一眼就看见了静静坐着的少女,然后眼中便只剩下了她。少年看不见她面纱下的容颜,可是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周围看客的交谈声,虽然听不真切,但却有一句话清清楚楚地落进了秦北望的耳朵里。 “苏家小姐这一场比武招亲,排场可真是太大了!” 苏家小姐。秦北望看着远处高处的那一身青衣,把这四个字在心里翻来覆去的念叨了许多遍,几乎要刻在心尖上。 年少不识情滋味,到此方知何谓愁。 就在此时,又一名黑衣小厮拎着一面铜锣登上擂台,三声铜锣敲响后向人群中高声问道:“还有哪位英雄愿意一展本领,上台比武?” 小厮呼喊的方向恰好正对着人群外围的秦北望,但此时少年的心思目光根本不在比武上面,直接就把这一茬给无视了。 但高台上的苏家小姐自然而然顺着人群看了过来,好巧不巧一眼就落在了秦北望身上。再一次对视,秦北望心里只有后悔——早知道就该穿一件补丁少点的衣服出来了! 但少女看着呆呆傻傻的少年,又是嫣然一笑,眸子弯成了月牙,煞是好看。 第三章·一腔孤勇,战而胜之 虽说是比武,但苏家小姐所吸引的目光也丝毫不逊色于擂台上的武者。女子、好看的女子、好看又身世显赫的女子,这三者无论在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炙手可热的,只有一群五大三粗的武夫天天打来打去的江湖总会让人感觉味同嚼蜡。 而这三者,苏家小姐显然都占全了。 所以此时此刻无论是场上还是场下,这条街上的一大半目光都开始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最后汇聚在高台上那双秋水眸子所注视的地方。结果就是,津门贫苦少年秦北望莫名其妙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自从十岁偷看邻家姐姐洗澡的时候从墙头摔下来之后,秦北望还没有体验过这种众人注目的待遇,尤其是高台上的那道目光实在是有些乱人心神,所以往日里八面玲珑的少年此刻甚是有些手足无措。 人群也中有认识秦北望的,此时便大声起哄道:“秦二狗,你力气这么大,赶紧上去试试啊!要是真能赢,让你在我家蹭上一个月的饭也成!” 起哄架秧子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一呼百应,人群之中立刻就乱了套,说什么的都有,这也让少年显得更加窘迫。尤其是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位苏家小姐在听到“秦二狗”这个名字后居然捂着嘴笑了起来,秋水眸子弯成了月牙,秦北望只感觉自己的脸腾地一下就红透了。 他从未如此气恼过自家那个大字不识的老爹,给了自己这么一个“好名字”! 提着铜锣充当裁判的黑衣小厮并不在天津府衙门中当差,而是太守家仆,自然有一副出自尘世当中的火眼金睛,看人眼光毒辣的很。当下看见秦北望那一身绝对不算整洁的百衲衣,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皮笑肉不笑地拉着长音问道:“这位小英雄,要不要上来试试?放心,这衙门前的比武只计胜负不分生死,要是伤着你,衙门还有补贴呢。若是还觉得吃亏,要不让台上这位让你一只手?”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将秦北望当成了跑来凑热闹的乞儿,黑衣小厮早就料定他不敢上台,所以才出言挤兑。想想也是,台上那位的一条大腿都快赶上秦北望的腰粗了,莫说让一只手,就算站在那里给秦北望当沙包,估计也输不了。 台上那位壮汉如同一截铁塔一般站在原地岿然不动,斜瞥了一眼秦北望便收回了视线,抱着肩膀继续闭目养神。今天已经有五个对手被他轻而易举摔下了擂台,其中有几个都是正经的练家子,也扛不住他的一身蛮力,这不知从哪里蹦出的一个毛头小子怎能入得了他的眼?但他却并未多说什么,只当是个活跃气氛的余兴节目。 但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面黄肌瘦的少年红着脸挠了挠头,然后便真的挤开人群向擂台走来。人群中一下子就安静了,尤其是那些个先前还在起哄的,此刻都是目瞪口呆。谁能想到这小子如此自不量力,真就敢上台比武!所以一时间也没人阻止秦北望的脚步,甚至还分开了一条道路让这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迈步上擂台。 他们哪里知道,若是当着心仪女子的面,是个男人都会有这一腔孤勇的。 壮汉依旧没言语,眼看着秦北望踮脚爬上擂台,其实心中早已是波澜起伏。 这壮汉实际上也不是什么武林高手,只是仗着一膀子力气跑码头扛活,早年间也从关外学来了几招摔角术。今天路过此地便有些技痒,便上台试试身手,本来也没打算赢取什么苏家小姐的芳心,只求能赚些赏银便是最好。不过在接连打赢了几场之后心气便高了起来,想着若是能入了官家老爷的法眼,就不用去过那卖力气的苦日子了。 此时见一个毛头小子上台搅局,他怎能不恼——打赢了没面子,打输了更丢面子,这本就两头不讨好的买卖啊。 但一旁的黑衣小厮却是另一种想法。对于谁输谁赢他其实并不在意,但对于这少年的勇气他倒是很愿意高看一眼的,人不轻狂枉少年嘛。所以他也并不废话,当下一敲铜锣,喊了声“两位站定,点到为止。”然后又敲了一声便匆匆下台去了。 没人知道台上的秦北望是怎么想的,有些相熟的街坊都以为这个往常油滑伶俐的小子今天是吃错了药,脑子坏了才会上台比武。可是秦北望呢?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苏家小姐的那双秋水眸子,哪里有闲心去管别人是咋想的! 按理两声铜锣响后,比武就算是开场了,但秦北望还在原地发愣。壮汉原本有些自矜,不愿意先出手对付一个少年,但看见秦北望居然站在那里神游物外,一时间有些进退为难。 场下看客见台上两人都没动作,也开始面面相觑,不知这是要闹哪一出。就这样僵持了半天,才有性子急的喊道:“喂,你们俩相面呢?到底还打不打了?” 壮汉脸上终于挂不住了,发一声喊,便大步走向依旧在发愣的秦北望,想着赶紧把他扔下台去,省得两个人一起丢人现眼。 秦北望这才回过神来,但壮汉那一只蒲扇似的大手此时已经到了他的胸前。少年惊出一身冷汗,赶忙就地一躺,躲开了这一抓,可是他这着实不太雅观的姿势却引来了一阵哄笑。 壮汉愈发暴怒,也不收手,顺势向地上抓去。所有的摔角术都是贴身短打,近身擒敌才显威力,这一下一旦抓住秦北望,壮汉自信这毛头小子绝对逃不开他的手掌心。但令他没想到的是,秦北望居然像个滚地葫芦一般横着滚了出去。壮汉收力不及,还差点绊倒在地。 场下又是一阵哄笑,不仅如此,高台上的苏家小姐已经笑到直不起腰来了。这哪里像是比武?简直就是一场精彩的猴戏嘛!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令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只见少年秦北望滚出三尺距离后居然直接弹身而起,动作一气呵成。但他并未趁机逃离,而是趁着壮汉立足不稳,从身侧一把抓住其腰带,整个人借力一窜身直接蹲在了壮汉宽阔的后背上。壮汉只觉得一晃神之间背上就多了一件重物,下意识弯下腰,正好让灵猴一般的少年彻底站稳。 所有人都呆住了,但真正令人惊骇的一幕才刚要到来。 秦北望双手抱拳高举过头,单膝跪在壮汉背脊上,双目圆瞪,咬着牙狠狠地砸了下去! 一声擂鼓似的闷响,壮汉喷出一口鲜血,轰然倒地,溅起一片尘土。 满场沉寂。 少年秦北望从壮汉的背后翻下来,坐在地上拼命地大口喘息,却无法抬手摸一把脸上的汗水和尘土——他的双臂已经彻底被震麻,想动也动不了了。 周围的看客路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说不出话来。刚才的那一幕是他们亲眼所见,那铁塔一般的壮汉被面黄肌瘦的少年一拳硬生生砸得吐血倒地没了动静,这简直是匪夷所思。半晌过后,才有人颤着嗓子喊道:“死,死人了!” 这一句话仿佛是一根导火索,围观人群里瞬间就炸了锅。擂台边上,充当裁判的黑衣小厮连铜锣都没顾得上,急急忙忙跑到擂台中央,也不去管秦北望,伸手就去探壮汉的鼻息。其实也怪不得他如此着急,这可是天津府衙大门前啊,在这儿死了人那还了得? 检查了半天,黑衣小厮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壮汉没死,只是被人一拳砸在后心上,逆血上涌昏过去了而已。但看着壮汉背脊上那一大片淤青,黑衣小厮仍是有些胆战心惊,偷眼看了看坐在一旁的秦北望。 这瘦弱的小子难道是金刚下凡不成,哪里来的这一身蛮力? 但不论如何,手头的差事不能落下。黑衣小厮小跑到秦北望跟前,一低头才想起来铜锣忘了带,干脆扯着嗓子喊道:“胜者,秦二狗!” 众人哗然。官家都这样宣布了,只能说明这面黄肌瘦的少年的确赢得堂堂正正合法合律,老百姓自然也没法质疑。安静了一会后,也不知是谁带头喊了第一声“好”,天津府衙门前爆发出一阵经久不息的叫好喝彩声。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少年,如今就算是在津门地界上一战成名了! 但少年却死死瞪着一旁的黑衣小厮,咬着牙撂下一句:“去你大爷的,我叫秦北望!” 第四章·权贵老者,庭院杀机 转回廊,庭院四方,红墙墨瓦,花草暗自香。锦鲤池中,红金两三尾,嬉戏荷花旁。 秦北望跟在黑衣小厮身后,左顾右盼几乎看花了眼睛,依旧看不够。这种环境优雅的深深庭院对于出身贫苦的少年来说简直就如同仙境一般,透着难以描述的静雅闲适。好在带路的小厮也并不如何催促,虽然是走在秦北望前面,但偏偏能够在走走停停之间踩准少年的步伐,可见其官门修行的道行。 上午的擂台比武过后,秦北望就被人留了下来,却并没能见到他心心念念的苏大小姐,而是花了整整一个时辰的时间梳洗、修整、更衣、用餐。津门少年秦北望头一次被人伺候着洗澡,头一次穿上不带补丁的新衣,头一次在饭桌上吃到四道荤菜,不由得便有些飘飘然,就连比武得胜这回事都忘到了脑后。 然后他就被带进了这么一座院子里。 自打大梁国在北胜二年破土动工,以涿郡为起点开挖征南大运河之后,作为运河重要节点之一的津门就越发地皮金贵了起来,虽称不上是寸土寸金,但也差不了太远。所以秦北望很难想象有谁能在津门城西北拥有这样一座占地庞大的庭院当做私宅,要知道这可不是有钱就能摆平的事情,主家没有个拿得出手的权势地位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所以秦北望越往里走越忐忑,也不知这黑衣小厮要带自己去哪里见谁,一路上更是止不住的猜想这苏家小姐背后的苏家,到底是个什么显赫门第,以至于秦北望不管怎么询问这位太守家仆,得到的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拐弯抹角,秦北望终于看到了一间装潢最为气派的屋子,金黄琉璃瓦在春日中熠熠生辉,却不显俗气只有贵气。秦北望抬起头看了一眼又低下,以他的伶俐聪明,自然知道这便是自己的目的地了。 果然,黑衣小厮领着秦北望走到门口的汉白玉石阶前便站定,示意秦北望自己进去,同时默默地使了个眼色。秦北望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心中默念这位带路人打从进门开始就不停嘱咐的八个字——小心恭敬,少说少动。 进门是中厅,厅内家俱摆设齐全,尽是名贵之物,还有一股好闻的木香味道。秦北望只感觉心旷神怡,却不敢放肆失礼,一进门也不管厅中有何人,躬身便拜道:“草民秦北望拜见老爷。” “秦北望”这三个字,他咬得极重。 耳边只听闻一阵笑声,不像是只有一个人。秦北望偷偷抬起眼皮,看到正中两把太师椅上正坐着两位衣着华贵的长者。客座上的稍年轻一些,不过四十岁上下,脸圆微胖,两撇胡须一颤一颤;另一位则须发花白,但神完气足绝无老态,此刻正好看向秦北望,凌厉的眼神让少年赶紧收回了视线,腰也弯的更深了一些。 “如此瘦弱却能拼得过九尺壮汉,真是天生神力啊。”大马金刀坐在主位上的老者声如洪钟,捋着胡须爽朗道,“抬起头来,让本王......让老夫好好看一看何谓英雄出少年!” 秦北望依言抬起头来,跟老者打了一个照面。说实话,梳洗利落后的秦北望虽然算不上有多么英姿俊朗,但也是十分精神,尤其是一双不太像中原人士的暗黄眸子,总会在无意间给人一种锋锐的感觉,所以秦北望平时不爱与人对视。 但老者却并未有丝毫异样,对秦北望笑着点点头之后转向一旁的微胖中年人说道:“天津城有如此大好儿郎,刘大人却不曾发觉,算不算是一桩过错啊?” 微胖中年人立刻赔笑道:“大人说的是,下官的确是失察了。” 老者露出一副老狐狸似的笑容,“那今晚的宴席上?” “下官当自罚三大杯。” “那这酒?” 微胖中年人暗叹一声,无奈道:“下官家里还藏有三坛杏花白,稍后便派人去取。” 老者仰天大笑,指了指刘大人,又看向秦北望说道:“小家伙,你可真是老夫的福星啊!为了刘大人私藏的杏花白,老夫可是磨了好些日子了。说,想要什么赏赐,刘大人不愿赏你,老夫来掏这个腰包!” 秦北望听完这话先是一愣,随后犹豫了一下才鼓足勇气说道:“草民不想要什么赏赐,也不奢求打赢了这比武招亲就能攀上高枝,只求再见一眼苏家小姐。若是能够知道小姐芳名,那便再好不过......” 秦北望说道这里就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已经看到那位刘大人正在拼命地对着自己打手势使眼色,而那位老者则已经收敛起笑意,沉默不语地看着自己。秦北望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只好尴尬地站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喘。 宽敞的中厅内寂静了半晌,落针可闻。随后,秦北望只听见老者开口幽幽说道:“你听谁说今天这是比武招亲的?” 秦北望愣了一下,下意识脱口而出道:“街坊们都说......” “你这臭小子!”刘大人一拍大腿打断了秦北望,脸颊上的赘肉都颤了三颤,“乡野村夫的谣传也敢当真?实在是荒唐至极!大人您切莫动怒,我立刻差人将这小子打出去!” 老者抬起手制止了刘大人,看向秦北望的眼神有些复杂。但还没等他开口,门外就有人大声笑言道: “居然有人与在下一样,是为了一睹苏家小姐芳容而来,看来本公子是遇上知音了啊。” 闻其声,见其人。只见一名身材修长的年轻公子哥从门外跨步而入,年龄在及冠左右,一身玉白文士长衫纤尘不染,腰间悬一枚翡翠环,单看水头便知其价值连城,手中揣了一把铁骨折扇,正在掌间轻轻拍打。若观其相貌,便只有八个字:公子如玉,清润无瑕。卖相不知道要比面黄肌瘦的秦北望好出多少,尤其是那双隐约含笑的桃花眼,最是能勾人。 厅内三人一时间都没言语,三双眼睛都紧随着公子哥的步伐从门外到了门内。尤其是秦北望,他倒是没有妇人家攀比容貌的想法,只是难以置信世上居然还有生得如此“美貌”的男子。 公子哥也并不介意这三人的注视,对着主位上的老者微微一揖道:“小侄未曾事先通报就擅自前来打扰苏叔叔,在此先说一句多有得罪,免得苏叔叔下逐客令。小侄的面子虽不算多值钱,但还希望叔叔抬爱几分。” 老者早就收回了视线,端起盖碗茶拂去水面浮叶。秦北望眼尖,看见那位高高在上的刘大人在公子哥刚进门的时候就有些坐不住了,想要起身却被公子哥的隐晦手势压回了座位,此时此刻大腿还在抖个不停。秦北望除了觉得这位公子哥生得实在好看之外,倒是没什么别的感受。老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嘛,天大地大也管不到他头上来。 老者喝了一口茶,抬头看了一眼公子哥,说道:“你想见苏家小姐?”紧接着又转向秦北望,“你也想见?” 没等这两位答话,老者便放下茶杯指了指门口,“呵呵,苏家小姐谁都不见。送客!” 这两个年轻人闻言都愣住了,尤其是秦北望。因为无论他怎么想,似乎都有些被殃及池鱼的意思。 但无奈,老者话音刚落地,就有一位中年管事走进来,站在秦北望身边做了一个手势,那意思大概就是:“请吧。” 公子哥倒是比秦北望从容得多,起码没把失望的表情挂在脸上,毕恭毕敬对着老者客气了几句之后,就跟在中年管事和秦北望的背后出了中厅。这一对“难兄难弟”就这么一前一后,沿着原路向庭院大门走去,场面倒是有几分萧瑟的意味。 秦北望正暗自神伤之际,后面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转过身,便看见了那张比寻常女子还要养眼的脸庞。 公子哥微笑道:“在下梁景,敢问这位小兄弟尊姓大名?” 少年此时正心绪烦杂,再加上对方的年龄也比自己大不了太多,便闷闷不乐道:“秦北望。” 公子哥对于秦北望的语气并不以为意,继续笑道:“听说秦兄弟是因为比武得胜才进了这院子的大门,想来也是习武之人?眼下也没什么别的事情,不知能否讨教一二?” 秦北望连忙摆手道:“我可没习过武,只不过有些力气而已,不敢与公子比试。再说了,这里可是官老爷家的庭院,打坏了东西我可赔不起!” “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说不行啊。”公子哥啪的一声合上铁扇道,“再说了,打坏了东西也不用你赔。” 秦北望刚要再度拒绝,就看见对面的公子哥眯起桃花眸子,简简单单地向自己踏出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本就不愿,此刻便只剩下一臂有余。 而公子哥闪电般探向秦北望胸口的手中,握着那把乌黑铁扇。 庭院石板小径上,春意融融,不妨碍杀机四起! 第五章·五年沉寂,今朝抽刀 秦北望双瞳骤然紧缩,下意识急退一步。但少年反应虽快,身形却快不过铁扇,当下便被一扇刺在胸口正中间,向后连连跌退,最终瘫倒在柔软的草地上。 带路的管事立刻慌了神,却不敢去指责骤然出手伤人的公子哥,甚至连抬头看上一眼都不敢,只是急急忙忙小跑着去搀扶倒地不起的秦北望。但还没等他碰到衣角,少年就躺在地上倒吸了一大口凉气,然后一边拼命咳嗽,一边用手肘强撑起身体。 俊秀非凡的公子哥啪的一声打开折扇,脸上依旧带着那副无可挑剔地温和笑颜,一身阴冷杀气早就消散的干干净净。他站在原地,居高临下看着秦北望,略带歉意地说道:“在下久不练习,出手有些重了,希望没有伤到秦小兄弟。” 秦北望半躺在草地上咳得正厉害,那里还顾得上答话。旁边的中年管事想要搀扶,却被少年一把推开,心中暗自惊讶这小子的力气是真大,骨头也是真硬——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刚才那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普通人挨上这么一下少说也得伤及肺腑,老老实实躺上十天半个月,但这小子眼看着都快要自己爬起来了。 公子哥虽然表面无事,但那双桃花眼的最深处也闪过一丝寒芒。实际上他也在疑惑心惊,因为那一下出手有多重他自己心里最清楚,眼前这小子的反应实在是有几分古怪。 要知道刚才那一扇,可并不只是用蛮力刺出的。 普天下习武之人,皆逃不过“外练筋骨,内养气息”的武学道路。但不论筋骨有多强多硬,若是不会运用气息内力,都不可称之为是在武学上登堂入室,更别提成为什么武道高手了。百年前江湖中曾有大才提出,将武道分出九种境界,一直沿用至今,这没有内力调和的境界就被定为最下品的“蒙昧”,可见武林中人对于只会使用蛮力的武夫是何等唾弃。 而这公子哥幼年习武,天资卓绝再加上有名师指点,如今已是半步踏入了号称“灵启”的第四重境界,已经踩在了成为武道高手的门槛上,自然能够看出秦北望呼吸虚浮内力空空,绝不是什么隐于市的天才高手,甚至以他如今的年龄来看,这辈子都很难在武道上有所造诣。 但他那裹挟了深厚内力的一招,却偏偏就没能让秦北望当场殒命,甚至连稍重一点的伤势都没有,怎能不令他感到奇怪?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过去,秦北望终于缓过气来,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看向公子哥的眼神也已经变了,变得冷漠暴戾。刚才那一刹那他是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杀机,发自肺腑的阴冷杀机,这已经足够成为秦北望仇视他的理由。在津门地界摸爬滚打了整整五年,就算别的都不中用,识人的眼光也会被生活逼得毒辣起来。 实际上他也没有看错,这位称得上是有着天大来头的公子哥根本就不是什么善类,况且刚刚被人驳了面子,对于怀着同样目的走进这里的“情敌”,自然是要除之而后快的。 乱世穷苦人命贱如草,尤其是在富贵权势者的眼中,这话一点也不假。 也许这位自称梁景的公子哥根本就没把秦北望当成什么“情敌”,只是当做路边一块随地可见的石块,觉得碍眼又不愿屈身搬开,那便一脚踩碎就好。 但他做梦都没想到,这“石块”居然会搬起自己朝他砸过来! 秦北望毫无预兆地原地暴起,径直冲向了梁景,速度快得令人咋舌。梁景愣了一下,虽然这少年的汹汹来势并不足以震慑到他,但那双墨黑中透着微黄的眸子却令他有些心惊肉跳。那里面的暴戾冷酷让她没来由地想起了一种大梁国官民上下都很忌讳的猛兽—— 狼! 但毕竟多年习武,心中错愕绝不会影响身体反应。梁景双脚微微并拢,合起铁扇提在胸前,行云流水一般半转身形,便避开了秦北望的正面冲势。但秦北望好似一头发了疯的牛犊,也不管敌方是何动作,只管没头没脑地往前冲去,眼看就要与梁景错身而过。 两人身形交错的一瞬间,梁景提起手中铁扇,本想借机敲在少年后心上,但秦北望却立刻给了他第二个“惊喜”。 秦北望压箱底的绝学之一,驴打滚。 少年突然扑到在地,不仅恰好躲开了背后袭来的铁扇,而且趁势斜向前方滚地而走,直到撞上了走廊的台基才停下。梁景哪里见过这种无赖招式,正啼笑皆非之际,却看见满身尘土的少年再次站了起来,手里还多了一样东西。 一根三尺余长的枣木杆,原本是家丁拿来拍打衣物的用具,也不只是被谁随手立在了廊角,现如今却成了秦北望手中的“武器”。 梁景看到此情此景更是有些想笑,但下一刻他却笑不出来了。 秦北望右手握紧木杆一端横于身侧,左手则抓握右手手腕,用手肘虚抵木杆另一端,微微弓身摆出了一个奇怪的架势。梁景敢打包票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架势,但他却毫不迟疑地认定,这小子使的是刀! 短兵刃中只有单刃对敌的刀,才能让使用者抵住刀背发力。 没错,秦北望用的的确是单手刀。但梁景根本不知道也无法想象的是,这个十五岁少年的第一次提刀杀人,可以追溯到五年之前。而那个地方也不是在中原,更不是在津门,而是在遥远的漠北,那片曾经遍布腥风血雨的战场上。 秦北望不懂武学,但是懂得什么叫做杀人刀! 少年瘦弱的双腿猛然发力,助跑几步过后竟然高高跃起,直扑依旧站在原地的铁扇公子哥。半空之中,他以腰带臂,以肘带手,以腕压刀,枣木杆在风景秀美的庭院中划出一道长虹一般的扇形弧线,当头劈向抬起铁扇作为格挡的梁景。 远处正匆匆赶来的两位大人在见到这一幕时突然停住了脚步,准确的说是苏姓老者死死地拽住了刘大人的衣袖,使得年轻许多的刘大人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只好一起沦为了看客,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刀”劈落下去。 苏姓老者看着那道长虹,苍老的双眼中精光闪现,喃喃自语道:“好利落的刀法!” 当的一声脆响过后,院子里便安静了下来。 少年秦北望低着头蹲在地上,手中已是空空如也,右手虎口处鲜血迸裂。而以质地坚密著称的枣木杆就落在他身边,只剩下半截残躯。 而梁景则是后退了三步,握着铁扇的手藏在袖口之中,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但这一切都抵不过他心中的惊涛骇浪——我堂堂半步灵启境界,竟然被一个不知内力为何物的少年用木杆打退了?这如果只是蛮力的话,那这小子也太恐怖了。 但还没等他有所动作,那位苏姓老者就从天而降一般落在秦北望身边,看都没看梁景一眼,一只手直接按在少年的肩头,急切问道:“小子,你这刀法是从哪里学来的?” 秦北望不抬头,不理睬。 苏姓老者急了,开始动手摇晃,但只摇了一下他便停了下来,抬头看向梁景,却发现梁景也在看着自己,脸上的困惑表情不似作伪。 秦北望此时已经再次躺在了草地上,显然是昏了过去,但少年的嘴角偏偏还带着一丝笑意,那意思似乎是......满足? 庭院寂静,少年浅笑。 浮沉五载,今朝抽刀! 第六章·公子姓秦,小姐慕苒 津门是古称,因为临近海湾河口,又地处大梁东北、胶东、关中三地之间,所以自古便是漕运要冲之地。自从北胜二年大梁天子开始以涿州为起点开挖大运河之后,地处要冲的津门地位更是水涨船高,被当朝陛下格外开恩,被改名为天津,寓意“天子渡津之地”,更显得圣眷深厚。 但再深厚的圣眷恩宠也改变不了津门地界繁华喧闹的特点,漕运商贾不分家,在津门讨生活的过客更是不知凡几,也就形成了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浓重市井气息,奇人异事屡见不鲜,自有一番风情。 秦北望从九岁开始就生活在这种环境当中,再加上老爹秦渭河对自家儿子又是三不管的放养政策,所以生存不易难免早熟。平日里,秦北望待人接物总不吝惜笑脸,哪怕是打骂几下,他也完全不当回事。 但一旦被人激发了隐藏在骨子里的凶性,说句实在话,连秦北望自己都不知道他会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此时此刻的秦北望眼前迷蒙模糊,仿佛遮着一层恼人的薄雾,但他大概可以辨认出自己正站在一片草地上,不,应该说是一片辽阔的草原上。因为那种青草泥土混杂的味道,那种天高地阔的风声,和耳边若有若无的牧歌声,这些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 这些,从降生开始一直陪伴了他八年。 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起来,但那些宁静祥和天高地远也逐渐消失,草叶上的露水变成了血水,悠扬的牧歌化作了马蹄奔雷战鼓轰隆,远处天边晚霞似血。秦北望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中提着一柄卷了刃的残刀。 有人在拍他的肩膀,他转过身,看见了一双眼睛。 一双金黄色的,狼的眼睛! 秦北望猛然惊醒过来,发觉贴身的衣物已经被冷汗湿透,贴在身上极不舒服。但他却依旧平躺着没有挪窝,一是浑身乏力,二是因为......身子下面的床铺实在是太柔软了,比城东土坯房里的那张硬板床不知要舒适多少。 等到终于适应了光线,秦北望才开始打量起四周的环境。少年的心中此时并没有忐忑不安,大概是觉得能把他放在这样一张床上的总不会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吧。 引入眼帘的首先便是架子床的鸡翅木围栏,雕饰简洁淡雅。透过薄纱帷幔可以看见这间屋子并不算大,应该是一间客房,但布置摆设却十分精巧用心。秦北望就算在没见过世面,也知道不论是床头矮几上的焚香铜炉还是窗台上的天青瓷瓶都绝非凡品,就连他身下的这张鸡翅木床估计也非同小可。 他当时就在想,大梁天子的寝宫,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吧? 就在秦北望四下打量之际,突然听见门口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少年打小便耳力惊人,听得真真切切,于是赶忙平躺下来继续装睡,暗中眯起眼睛关注着门口的动静。 对开的木门并未直接大开,而是被人悄然推开了一道缝隙,似乎有人正贴着门向房中窥探。一会儿,大概是确认屋里没有动静,偷窥者才缓缓地将那道缝隙扩大到仅容一人通过的宽度,蹑手蹑脚的溜了进来。 秦北望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走进屋里,个头并不算高,一身青色衣裳,似乎是个女子。少年只当是个进来收拾屋子的丫鬟,想着正好趁此时机打探一下情况,免得又闹出什么幺蛾子,于是便学着城里捕快抓贼时的样子大吼一声,整个人也从床上跳了起来。 那小姑娘似乎是被吓傻了,眼睁睁的看着秦北望从床上立足不稳滚落下来,然后连滚带爬地窜到自己面前,却没敢直接动手,只是凶神恶煞的瞪着眼睛。但没等秦北望开口,终于看清少女容貌的他就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他可能会认错人,但那双明澈的秋水眸子,他绝不可能看错。 “你你你。”秦北望一个后仰坐在了地上,还用手撑地又往后退了几步,指着青衣少女,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年少喜欢,人后思慕,人前胆怯,不外如是。 年龄与秦北望相仿的青衣少女反而要大方一些,看着坐在地上的少年,愣了一下便掩口轻笑起来,一举一动之间娇憨可亲。等她终于笑够了,秦北望依旧没能开口说话,只是看着少女透着微红的清丽面颊,倒是不再那么紧张了。 青衣少女竖起手指在唇边,示意秦北望不要声张,然后轻声说道:“昨天在比武台上打赢那个大个子的,就是你?” 秦北望点点头,心里却想着难道自己在这里睡了整整一天? “真的是你!看来爹没有骗我。”少女十分惊喜,那灿若桃花的笑颜让秦北望再也移不开视线。 “我知道公子姓秦。我叫苏慕苒。”青衣少女似乎是嫌站着太累,干脆蹲下来,平视着秦北望说道,“秦公子那天的比武可真是精彩啊,你是不是话本里所说的那种隐于市井的绝世高手?” 秦北望摇了摇头,并没有因为少女露出的失望表情而情绪低落,反而心中溢满了一种别样的欢欣。他活了十五年,从未有人喊过他一声“公子”。而头一次这样称呼他的,又恰好是心中思慕之人,这令少年怎能不雀跃? 正在这时,客房的门突然被人大力推开,让屋里的少男少女都吓了一跳。尤其是青衣少女苏慕苒,直接就从地上蹦了起来。 “大小姐!”走进来的乃是秦北望见过的那位中年管事,此刻的他正是满头大汗满脸焦急,走进客房之后先是看看苏慕苒,又看向秦北望,眼神里充满了惊讶恐慌。 苏慕苒反应也不慢,见势不妙便先声夺人道:“我只是路过,路过!徐叔你可不许告诉我爹!”说完也不管中年管事是何反应,贴着墙根便溜出了客房,转眼就跑没影了。 中年管事看着目瞪口呆的秦北望,一脸无奈。他当然知道这两个孩子不过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他已经在门外偷听了好一会儿了,自然对此一清二楚。但他依旧狠狠瞪了一眼秦北望,不为别的,大小姐可是老爷乃至全府上下的心头肉,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 秦北望看着中年管事不善的眼神,十分无辜地挠了挠头。本来就是嘛,人家姑娘是自己跑进来的,又不是他绑来的,可是这又能上哪说理去?一向伶牙俐齿的他也只好修炼起闭口禅,言多必失啊。 中年管事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瞪了少年一眼便开口说道:“我家老爷有请,小兄弟若是身体无恙的话,可否现在就走一趟?” “行的行的。”秦北望一听这话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他巴不得今早脱离这尴尬的局面呢。而且就算是傻子,听见“大小姐”和“老爷”这两个称谓也该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何况秦北望一点都不傻。 叫他去的那位,可是他心上人的父亲啊!秦北望怎敢有半点怠慢。 匆匆忙忙简单洗漱过后,秦北望跟着中年管事从外院的客房一路拐弯抹角走进了庭院深处。足足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两人才停步在一座并不起眼的厢房门前。中年管事示意秦北望在门前稍等,自己轻轻推门走了进去,不多时便又出来,对秦北望说道:“老爷让你进去。记住,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千万别乱说话,我这可是为你好。” 秦北望谢过了中年管事,便推开了雕花精美的木门走了进去,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的环视四周。三眼两眼,他便看出这是一间宽敞的书房,摆设极其简单,只有大片大片摆满藏书的书架占据了绝大多数空间。除此之外便只有一张小小的书桌,书桌后正坐着那位须发花白的老者。 苏家老爷瞥见走进书房的秦北望,放下手中的古籍,抬头盯着少年的眼睛抛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问题: “秦北望,你跟草原狼族,是什么关系?” 第七章·狼族少年,流落异乡 秦北望刚要拱手见礼,听了这一问差点一个跟头趴在地上。 草原狼族,这个名字在大梁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忌讳,寻常百姓谈起尚且要用“狼匪”一词代替,更不用说规矩森严的富贵权势人家了。虽然在北胜元年之后,大梁民风渐开,朝堂上下言论开禁,但依旧没有多少人敢于随便提起这个已经被梁国铁军剿灭的种族。 所以苏家老爷这一问,很是令人猝不及防。 秦北望低下头稳住心神,略作沉吟后回答道:“老爷说的这是什么话,草民打小便是本地人氏,秦家祖辈也都扎根于津门,怎么会与草原上的狼匪扯上关系?” 苏家老爷的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地说道:“草原狼族,全称苍狼族,供奉漠北金瞳苍狼为先祖神明,号称‘脉中有狼血,抽刀啸北风’,族人皆是双目赤金力大无穷,不论老幼全部都是悍勇善战之辈。纵观历史,狼族大规模入侵我中原大梁共有五次,其中有一次,狼族骑兵甚至打到了京师长安城下。老夫的年纪也不算小了,这狼族入侵我也亲自经历过三次之多,所以别的不敢说,对于这个种族,我还是相当了解的。” 老者说完这一席话之后,看着低头安静聆听的秦北望,缓缓说道:“你在我府上睡了一整天,老夫也派人调查了你一整天。你秦家祖籍的确在津门不假,但你秦北望却是九岁时才来到津门居住的,老夫可曾说错?” 秦北望微微抬起头说道:“老爷所言一字不差,草民随父来到津门时的确已是九岁。” “那你便解释解释,”苏家老爷双指轻敲书桌,沉声道,“九岁之前,你在何地?” 秦北望抬起头,与老者威严的目光对视却毫无惧色,从容说道:“老爷既然要听,草民定当如实告之。家父名讳秦渭河,生于津门长于津门,已于去年开春时节过世。 “但在十八年前,家父入伍参军离开津门,受命戍守梁国西北边关。后来大梁北伐狼族期间,战乱不休,而家父也投身其中,随军征战。在此间迎娶一名当地女子为妻,随后便在西北陇关生下了我。 “家母体弱,又正值战乱,所以在草民降生后不久便病逝了。后来,家父因伤退伍,便回到了津门祖籍居住至今。草民的话句句属实,老爷若是不信大可以自行查证,如有谎报,纵使万死也绝无二话。” 秦北望腰板挺直,言谈之间流畅自如,不卑不亢,面带真诚不似作伪。 苏家老爷听完秦北望的话之后,手指不再敲打桌面,但眼睛依旧紧紧盯着少年那瞳色微黄的双眼,好一会儿才移开视线。沉吟片刻,老者才指了指一旁的绣墩,开口说道:“罢了,大概是老夫疑心太重,你不要见怪。” 秦北望连说“不敢”,随着老人的手指落座,可是还没坐稳,他就被老人接下来的一句话吓得再次站了起来。 老者似笑非笑地问道:“你是不是已经见过我女儿了?” 秦北望瞬间慌了神,愣在当场不知所措。要说别的事情,他都可以放心大胆地侃侃而谈,但唯独这一件实在是有些切中了秦北望的要害。大梁虽民风开放,但还没到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而不避的地步,何况刚才和秦北望共处一室的还是人家的大小姐呢!所以这事不由得秦北望不慌。 老者看着秦北望的模样,笑意更浓,问道:“你觉得,我家女儿如何啊?” “大,大小姐天姿国色,倾国倾城,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叫人一见忘俗,草民实在是自惭形秽。”秦北望绞尽脑汁,把肚子里那点为数不多的墨水全都倒了出来。 苏家老爷听完这话仰天大笑,指着秦北望笑骂道:“人不大,马屁拍得倒是不赖。看在你如此会说话的份上,老夫就不跟你计较了。” 秦北望赶紧道谢,暗自抹了一把汗,心想夸女儿果然是讨好老爹的不二法门。但苏家老爷却接着说道:“别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老夫还需要你去办一件事情。” 秦北望心里巴不得赶紧逃离这座宅子,但嘴上却说道:“草民恭请老爷吩咐。” “津门码头正在招收民夫组建船队,你知道的吧?”苏家老爷突然提起了这样一件毫不相关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加入船队出海,当然,是以我苏家代表的身份。” “呃,”秦北望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情,但却完全不明白苏家老爷为什么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草民斗胆问一句,难道这船队出海,做的是您家的买卖?” 这次却是苏家老爷满脸惊讶,“你真的不知道?” “知道什么?”秦北望一头雾水。 “当朝皇帝陛下下旨组建船队出海寻访仙山的事情,你当真不知道?”苏家老爷压低声音说道。 秦北望这才恍然大悟,这事情他当然听说过,因为民间早就已经传遍了。但醒悟之后便是难以置信,“难道这船队做的不是买卖,而是陛下......” 苏家老爷点头默认,然后肃容说道:“陛下谕旨,为臣者从之。我苏家需要派出一名合适人选,替陛下监管船队。但你也看到了,老夫如今年事已高,膝下又只有一名独女,也没有什么值得信任的亲信可供调用,所以才让天津太守刘大人举行了这一出比武,就是为了选出堪当此大任者。秦北望,我看你是个可造之材,你且放宽心,你只要答应出这一趟海,就算是入了我涿州苏氏的门槛,老夫定当以义子待你,说一不二!” 涿州苏氏,这个名字终于解开了秦北望心中最大的疑惑,但他却没有半点喜悦,只感觉心头一沉。要知道,涿州苏氏家主连续四人皆是庙堂重臣,在大梁历经了三朝换代依旧隆恩不减,号称“并非国戚,胜似皇亲”,而当代家主苏震乃是北伐名将,封镇北大将军,更是与当朝天子有着过命的交情,其背景可想而知。 而这位镇北大将军,此时就坐在秦北望面前,向他做出了这样一个极有分量的承诺——谁不知道苏老将军向来以刚直骨鲠著称,从不参与朝中结党,所以亲信极少,但三两个亲信现如今皆是功成名就荣华富贵。亲信尚且如此,义子又当如何?秦北望无法想象,也不敢想。 所以少年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镇北大将军苏震明显愣了一下,开始重新打量这名毫不起眼的少年。他一生位高权重,就算如今已经还乡养老,朝堂上下敢于当面拒绝他的人也依旧屈指可数,而且老将军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苏氏家主膝下无子,偌大家业总不能让一名弱女子去继承,你秦北望只要答应这件差事并且能够活着回来,这份天大的家业就板上钉钉有你一份!这种事情又有谁会拒绝呢? 事实证明,秦北望就会。 沉吟半晌,苏震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 “其实也没啥特别的,草民不会游泳,所以不敢出海。”苏老将军打破脑袋也没想到秦北望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有些目瞪口呆,但秦北望却自顾自的继续说道:“飞黄腾达,草民没想过,也不敢想,所以您的恩情草民心领,日后若有用的上的地方,草民定当全力相助。至于做义子嘛,姓秦虽然不富裕,但好歹日子过的踏实,草民生性懒散,还请老爷您见谅。” ———— 出了苏家大院,秦北望看着红漆兽咬环的大门在身后缓缓闭合,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苏老将军到最后都没发现,少年的背后衣衫已经被冷汗湿透了。但秦北望此时却并不后怕,只是感到后悔,后悔那天不该热血上头使用刀法。他也实在是想不到,苏老将军居然因为一招单手劈刀式就能将他与草原苍狼族联系到一起,不得不说百战老将果然名不虚传。 是的,那一刀,就是货真价实的苍狼族刀法,重劈风!这一刀,秦北望曾经练了整整五年。 至于为什么拒绝涿州苏氏这根高得不能再高的高枝,实际上也并不完全像他所说的那般冠冕堂皇,因为最大也是隐藏最深的一个理由他并没有宣之于口,并且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说出来。而这也使得他永远都不可能跟梁国官家扯上干系。 草原苍狼,尽死战场。狼族少年,流落异乡! 第八章·无名访客,携剑而来 津门境内有一条东西向水脉,名为直沽河,将天津城划分为南北两城。“北城朱门酒肉臭,南城篱下冻饿死”说的就是南北两城的贫富区别,虽然大梁两朝天子都曾下令改善这种局面,但至今仍是收效甚微。 苏家宅邸自然而然坐落于北城最金贵的地段,算是配得上苏老将军的身份地位。而秦北望虽然住在城南,但少年对于津门地界熟门熟路,并没有迷路之忧,何况身上还揣着苏老将军给的丰厚赏银,秦北望就更不着急回到那个冷锅冷灶的家了。 说起来,苏老将军倒真不愧是豪迈人物,就算被秦北望驳了面子,也依旧没有亏待他,足足一百两银票现在就塞在秦北望的怀中,够他一人过上一整年的清闲日子了。但秦北望心里也清楚,这份赏银多少还是有些烫手的——这世道,一百两银子要买他的性命,足矣。 他清楚记得苏老将军在递过银票的同时,也解下了腰间的鱼龙白玉佩一并放在了他的手中,语重心长的说了一句:“大好儿郎白白荒废光阴,是老夫最不能容忍之事。若你日后改变了主意,随时可以拿着这枚玉佩来找我。” 以少年的聪明伶俐自然不难听出老将军的言外之意:他秦北望,以后就与苏家彻底撕扯不清了。 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秦北望也不是纠结的人,眼下得了这一大笔闲钱,自然是快活一天是一天最为实际。于是秦北望就开始在往常只可远观的津门北城闲逛玩赏了起来,可以说除了花街柳巷销金窟之外,好吃的好喝的通通没落下。 这一来二去,等到秦北望终于回到南城时,已是暮色西垂的光景了。秦北望唇齿间还留着老窖玉台烧的酒香,整个人带着三分醉意,摇摇晃晃地推开了自家的破旧木门。 秦北望出门从不落锁,一是因为街坊邻里都熟识,再就是老秦家的院子里实在是没有什么好东西值得梁上君子光顾。不过现在可不一样了,少年的怀里可就揣着不少银子呢。所以秦北望虽然有些醺醉,但进门后还是没忘了第一时间插好门闩。 可是手刚刚碰到门闩,秦北望就感觉不对劲了。 少年回过头,借着还没有彻底暗下来的天光扫视自家院内。秦家的院子并不大,进门左手边是一块小小的菜圃,右手边是柴垛和一棵杏树,站在大门口就可以尽收眼底。秦北望只是粗略扫视了一下就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有人来过自家的院子! 秦北望并不惊慌,反而有些纳闷什么贼会如此饥不择食。而且这贼似乎也真是来者不拒,菜圃里的韭菜少了一片,柴垛比秦北望离开时低矮了一些,最可气的是就连那棵正在开花的杏树也惨遭毒手,被人折走了一根枝条。这一切都让秦北望有些哭笑不得,心想自己这算不算是无意之中挽救了一条穷苦性命。 但下一刻,他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一个身穿白袍的男子在秦北望的注视下从屋里掀开了土坯房的门帘,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院子里,一头长发并未束起,直勾勾地与秦北望对视着,面无表情。 阴风阵阵,秦北望呆若木鸡。 好半天,白袍男子突然发现面前的少年正瞪着自己,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阿弥陀佛”“急急如律令”一类,佛道混杂乱说一气。白袍男子皱了皱眉,开口问道:“你念叨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秦北望双腿打颤,嘴皮子也跟着打颤,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你,你是人是鬼?” 白袍男子愣了一下,无奈道:“你听说过用脚走路的鬼吗?” “你到我家里来做什么,先告诉你,我可是一分钱都没有!”确认了对方不是孤魂野鬼,秦北望的心稍稍定了下来,但依旧不敢完全放松。 白袍男子笑了笑,秦北望这才发现这人生得着实清逸绝尘,虽然没有那位铁扇公子哥男子女相的美貌,但却十分耐看,不合礼节的披散长发也十分契合他的气质。 他缓缓说道:“我来送你一样东西,却没想到你不在家,所以才等到了现在。” 秦北望一头雾水,心想最近自己莫不是踩了狗屎运,刚在苏家赚了一百两银子不说,居然还有人跑上门来送礼,于是便疑惑道:“你要送我什么?先说好,我能力有限,你若是有事情需要我帮忙,我可不敢打包票。” 白袍男子看上去有些不耐烦,“不需要你帮我做什么,因为我也只是一时兴起而已。至于能不能接下这份礼物,就全看你的造化了。” 秦北望越听越糊涂,但还没等他说话,白袍男子就从背后取出一样东西。秦北望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根被刀粗略削成的木条。“这该不会是你从杏树上折下来的吧?”秦北望看看木条再看看白袍男子,嘴角抽搐道。 拿我家的东西送给我,您也太不讲究了吧? 白袍男子脸色不变道:“借用一下而已,你站稳了。” 随着最后四个字脱口而出,白袍男子周身上下的气势骤然一变,闲散清逸的感觉通通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锋芒毕露的压迫感。秦北望只是站在此人面前,都感觉双腿发软,难以遏制地想要逃离这座小院,只得咬牙坚持才没有当场失态。 他终于知道白袍男子为什么要说那四个字了。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白袍男子淡淡地说道:“我看你根骨不错,所以送你一剑,你接好了。” 秦北望有苦难言,心想这是什么狗屁说法。但事已至此,他也看出这白袍男子虽然有些疯癫,但似乎是一位真正的高人,凭他的道行大概只有引颈就戮的份。所以秦北望只得将背后死死顶住院门,闭上眼睛等着白袍男子“送他一剑”。 白袍男子再无言语,手中简陋木剑斜指地面,也闭上了眼睛。随后他不急不缓地抬起手臂,对着秦北望简简单单刺出了一剑,动作毫不花哨,看上去就像是稚童玩闹时的随手比划。 但剑锋所指之下的秦北望,在这一剑隔空刺来时只感到有一股寒气贯穿了自己的身体,三魂七魄一瞬间跑了个干干净净,脑海中一片空白,只留下被剑气刺透的感觉,在体内百转千回经久不散。 很久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剑意”。 半晌,秦北望缓缓睁开眼睛,却发现白袍男子不知何时坐在了土坯房的门槛上,正端着粗瓷茶杯喝茶,而那柄杏枝削成的粗陋木剑就斜倚在墙边,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秦北望连忙把自己浑身上下检查了一遍,发现除了衣服被冷汗湿透了之外并没有任何伤势。他挠了挠头,活动了一下,确认自己是真的毫发无伤,这才一路小跑到白袍男子跟前,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木剑,疑惑两字就写在脸上。 白袍男子放下茶杯说道:“我那天刚好看见你在天津府前比武,本以为你能打赢是因为身怀内力,没想到你小子凭的全都是蛮力,算是我看走眼了。也罢也罢,这也是一桩缘分,如果你日后习武的话,自然就会知道我今天送给你的是什么。” 秦北望将白袍男子的话仔细回味了一遍,大概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而他的心底也涌现出了另一个看似荒诞的想法。 秦北望突然笑了起来,谄媚之意溢于言表,直勾勾地盯着白袍男子。但白袍男子丝毫不为所动,冷漠道:“有话就说。” 秦北望当即双膝跪地拜了下去,高声道:“弟子秦北望愿拜您为师,练武练剑什么都行!” 习武,这个心愿在少年的心中已经徘徊了不知多少年月,不论是颠沛流离还市井贫苦都没有将其打消,只是深埋在了心底而已。今天终于遇上了这么一位看上去很有武林高手风范的不速之客,秦北望只感觉这个蒙尘多年的心愿又开始蠢蠢欲动。对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似乎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事情了。 所以这一拜,值得! 但白袍男子只是瞥了他一眼,便淡淡地说道:“我教不了你,狼族的小子。” 第九章·旧刀出鞘,奔赴沧海 秦北望直接从地上腾地一下蹦了起来,后退几步抄起了地上的柴刀,满脸戒备地盯着这个一句话便戳穿他隐秘身份的白袍男子。 对于秦北望的反应,白袍男子倒是十分淡定,连看都没看一眼死死攥着柴刀的少年,不慌不忙饮尽杯中劣茶,这才开口说道:“我是个江湖人,又不是梁国官家人,你小子如此一惊一乍的干什么?” 秦北望打了个哈哈,嘴上说着“是啊是啊”,但手里的柴刀却没有一刻松懈。他虽然从来没有进入过所谓的江湖,但却比谁都懂得江湖险恶的道理。况且自从大梁北伐草原取胜之后,便设下了“检举狼匪余孽一人可得五百纹银,生死不论”的条例,自古财帛动人心,秦北望提防的绝不只是梁国官家人啊。 白袍男子见秦北望这般状态,抬手指了指院门方向,无奈道:“你自己回头看看,我若是想杀你,你早就死了不知多少次了。” 秦北望狐疑地转过头,顺着白袍男子手指的方向看去,这一看不要紧,秦北望瞬间大惊失色,差一点直接丢掉了手中的柴刀。 小院的木质院门在秦北望接下那一剑后,便只留下了一块人形的木板,其余的门板已然不翼而飞,连一丝木屑都没有留下。而那块人形木板显然就是秦北望刚才用后背倚靠过的地方,仿佛是将少年的身形拓印在了门板上。 秦北望终于完全确信了,这个不拿剑时看上去与常人无异的男人,绝对是高的不能再高的江湖高手! 就在秦北望发愣之际,白袍男子突然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靠近些说话。秦北望自知无力反抗,但却依旧没有丢下柴刀,一溜小跑到了这位江湖高手的身边,却没有什么拜师习武的想法了。 白袍男子也不废话,一把拽过秦北望空闲的左手,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少年的腕脉上,同时开口说道:“草原苍狼族人皆是天生的战士,自幼便拥有中原人无法匹敌的钢筋铁骨,但数百年以来却从未有真正的武道高手出世,你可知道其中原故?” 秦北望见白袍男子并无恶意,干脆抱着柴刀一屁股坐在地上,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白袍男子收回手指,说道:“世间万物自有法则,狼族人虽天生神力,但与中原人相比,你们的体内经脉极难通畅,因此内力修行的难度要远远高于中原人种。肉体力量不足,可以用深厚内力与精妙武技来弥补,但无法修行内功,可就不是单凭蛮力就能够解决的了。” 秦北望恍然大悟,这些年他也不是没有努力过,也买过那些个粗制滥造的所谓“武功秘籍”,但无论他如何打坐修炼,都不曾有过那种“丹田充盈气贯肢体”的玄妙感觉。如今他才终于明白狼族体魄本就极难修行武道,不禁有些泄气。 但白袍男子并没有在意少年的感受,依旧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刚才粗略探查过你的经脉内息,十二正经还好,但奇经八脉无一通畅,更是没有半点内力可言。天下武道境界共分三个大境,其中又囊括十三小境,像你这种,根本就是连最初的‘蒙昧’境界都未曾完全踏入。所以我才说我教不了你。” 秦北望静默无语,其实他早就知道自己恐怕无法修行中原武道,但这种被人当面挑明的滋味依旧很不好受。 白袍男子看到少年这副模样也并不感到奇怪,人生不如意之事在江湖中简直数不胜数,他早已见怪不怪。他也看到了少年右手虎口处的老茧,这样的茧子,是天长日久练刀才会留下的痕迹。心念微动,他轻声问道:“你是为了什么才如此执着于习武?” 秦北望抬头看向夜空,月光轻柔,洒在他身上。不论过了多久,中原的月色终究是不如草原上来得皎洁清明啊。少年低下头,苦笑着说道:“小时候族里的长辈说过,不会用刀就不配成为草原儿郎,那时还小,啥都不懂,只想着成为草原上最厉害的战士。到了现在,才知道一个人刀法再强,也难成大事。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大志向,想要习武一是为了保命,二是想替阿爷和族里的人们去看一看中原的江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不想让中原人把我们苍狼族只当成是空有蛮力的蛮子罢了。” 白袍男子听后,良久无语。 自古黍离之悲、男女之情、少年之愁,最是不足为外人道。听者不解其中味,只道矫揉造作言。 白袍男子突然轻声道:“我教不了你,不代表这天下就没有人能够教你。” 秦北望猛然抬头,眸中有光。 然后他就看见白袍男子抬起手,指了指东方,“能教你习武的人,就在那东海深处!” “啥?!”秦北望目瞪口呆。 白袍男子沉声道:“东海之中有没有仙岛我不知道,但的确有一人隐居在海上,如果说连他都教不了你的话,那就只能证明你是真的无望武道了。至于你能不能找到他,就看你们狼族的神明是否保佑你了。” 直到白袍男子这一席话说完,秦北望依旧没有从震惊当中缓过劲来。他只觉得这事情实在是有些太巧合了,若不是断定这人跟苏家没有任何瓜葛,秦北望差一点就要把他当做是苏老将军派来的说客了。 白袍男子见秦北望沉默不语,疑惑道:“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没,没什么。”秦北望终于回过神,慌忙说道,“谢谢前辈指点,晚辈一定不忘此恩。” 白袍男子站起身,一边走向院门一边说道:“什么前辈晚辈的,我不爱听。我名为白自安,也没收过徒弟,你且算是半个吧。记住,既入江湖内,便是薄命人,你我后会有期。” 秦北望呆呆地看着这个家伙消失在视线当中,不禁心想武道高手是否都像这人一样脑子不正常。但人家想走他也拦不住,秦北望在院子里发了半晌的呆,看了一眼依旧靠在墙边的粗陋木剑,一把抄起来跑进了小小的土坯房中。 翌日,天朗气清。 苏家庭院中,老将军苏震正坐在庭院石桌前品着早间清茶,时不时看一眼院子里正在侍弄花草的女儿,天伦之乐不过如此。虽然苏家到了苏老将军这一代人丁并不能算是兴旺,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老将军对于自家独女发自肺腑的宠爱,而且苏慕苒打小便才气过人,诗词歌赋无一不通,连当朝天子也赞赏过一句“寡人生女亦当如此”,所以也没人敢乱嚼舌根妄言苏氏无后。 杯中茶见底,苏老将军正要起身回书房,却看见中年管事徐九一路小跑而来,不仅面色古怪,手中似乎还握着一样东西。 徐九一路跑到老将军跟前,匆忙行礼之后递上了手中物件,抬起头却只说了四个字——“他回来了。” 苏家宅邸大门口,此刻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只留出中间一片空地,站着一名衣着普通相貌也普通的少年,而少年的怀中,抱着一把布满了岁月斑驳痕迹的旧刀。 旧刀长四尺六寸,并不符合大梁国官军短刀长剑的惯有形制,尤其是在少年的怀中就更显得过于修长。围观者之中也有见多识广者,一眼便认出这是当年梁国西北边军为了与苍狼族作战而特意炼制的长刀,名为“狼首斩”!在北胜元年之后就已经逐渐绝迹了。 这里可是津门北城,达官显贵扎堆的地界,这样一名少年抱着一把早已在梁国绝迹的战刀站在苏老将军门前,怎能不引来围观?但少年只是抱刀而立,面容肃穆腰杆挺直,对周围的一切不闻不问。 朱门开启,众人见到门后之人皆是一惊,连嘈杂也平息下来,甚至有人膝盖一软就准备下跪行礼。他们都在想着同一件事情——整个津门,有谁能让苏老将军亲自出迎? 少年见到苏老将军后依旧沉默,只是缓缓将怀中刀交于右手,微微躬身抱拳行了轻微一礼。但就是这完全不合法度的礼节却令老将军微微动容。 北伐狼族一战,全军上下凡甲士者,可面圣不跪,皆行抱拳礼。 少年开口,语调铿锵,“津门秦北望,愿替将军出征东海,望将军首肯!” 第十章·此去千里,公子平安 秦北望从此就住在了苏家。 虽然闹了“持刀上门”这么一出,但苏老将军看上去并没有半点不悦,反而对于秦北望更加赏识了几分,而少年也因此在津门打响了名号。要知道,大梁三朝以来,还没有人敢在号称“天子下马”的涿州苏氏大门前如此行事,而且还能让苏家家主亲自出门相迎。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秦北望也算是有勇有谋的楷模了。 而这也正是秦北望所想要达到的效果。 曾经的国破家亡颠沛流离和市井底层摸爬滚打的五年,让秦北望吃了不少苦头,也让他学会了许多“歪门邪道”,因此,少年深谙造势对于一桩买卖的重要性。他要将自己当做一件商品推销出去,首先就得让苏老将军这个大买家看到自己的价值所在,实际上他也做到了。 就当下而言,在苏老将军的眼中,秦北望无论是能力、心智还是气度都已经算是过了关。至于他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接下此事,苏震也只当是少年的自矜自傲放不下面子,想想也就过去了。 老将军哪里知道,富贵权势对于秦北望的诱惑力远不及那位海外高人来得强烈。 万事俱备,秦北望也就在苏宅静等出海,也不耽误苏老将军继续观察这位“准义子”。所以这些天里,秦北望虽然满心都是对于那位世外高人的期待,但表面上依旧要摆出一副老成持重温良恭俭的样子,装的甚是辛苦。 不过居住在处处都需要小心谨慎的苏家也有好处,那就是现在的秦北望已经跟苏家小姐苏慕苒混熟了。 苏震四十岁时才得了这一个女儿,自然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宠爱的无法无天。偏偏苏慕苒从小便不爱女红爱诗书,再加上家学渊源,因而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尤其擅长填词谱曲,被当代文坛大家点评为“情思百转,才力华赡,不输先贤”,可见其才女之名名副其实。 但这只是对外而言,要说在苏家,苏慕苒可是所有人见了都要头痛的小魔头。上到苏老将军,下到仆从丫鬟,没有一个人不害怕苏大小姐的天马行空和古灵精怪——今天在自家影壁上蘸浓墨练大字,明天把鸡鸭猫狗全都赶进老将军的书房让它们“饱读诗书”,闯尽了大大小小的祸,偏偏还打不得也骂不得,因为只要她那双秋水眸子里含上泪花,苏老将军就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所以苏震喜欢秦北望,并不只是因为少年合老将军的眼缘,更是因为秦北望总是有办法镇得住苏大小姐这个“混世魔头”。 但实际上秦北望只做了一件事而已,那就是讲故事。讲草原风情,讲津门市井,讲那些颠沛流离穷困潦倒和苦中作乐,讲的都是苏家高墙内看不到的那些东西。这些对于秦北望来说都是实实在在的生活经历,但对于从小就没怎么走出过苏家门墙的苏慕苒来说则是从未见识听说过的新奇事物。 所以即使苏家小姐是才高八斗的“当朝女学士”,在秦北望面前也只是一个好奇心浓重的十三岁小姑娘,总有办法能勾起她的兴趣。比如随口哼出的牧歌小调,随手编制的草叶蚂蚱,都能让小姑娘安静半天。 秦北望不是什么隐藏于市井的武林高手,但很奇妙的,他却成为了苏家小姐的一扇窗子,窗子外面是缤纷世界,羡煞了窗子里面的一位小小佳人。 白马飞梭,半个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这天一大早,秦北望就被苏家大管事徐九带到了那间曾经让他直冒冷汗的书房之中。 苏震依旧坐在桌后看书,但看见秦北望之后的反应却与上一次天差地别。老将军看着略显局促的少年,满脸和蔼笑意,指了指绣墩温声道:“这都半个月了,你小子也该把这里当自己家了吧?来,坐下聊。” 秦北望知道老将军一向不喜繁文缛节,便依言坐下,恭敬问道:“老将军今天召见在下,是因为出海一事已有进展了?” 苏震抚须笑道:“你这小子,唯独这点小聪明实在是不讨喜。不过你倒是说对了,我叫你来的确是因为出海的事情。” 秦北望心念一动,说道:“老将军您也知道,在下这段日子都没有出过宅子,所以实在是不知道......” 苏震闻言呵呵一笑打断少年的话头,促狭笑道:“你这小子,怕是跟我的宝贝女儿腻歪久了,上瘾了吧!” 秦北望顿时红了脸,支支吾吾没法接话。 “行了行了,老夫也是过来人,还不懂得你那点小心思?”老将军大手一挥道,“我苏家虽然也算显贵,但老夫向来没有什么门户之见。不过你小子最后是当义子还是当女婿,光靠油嘴滑舌可远远不够。别的不说,眼下这件事情你要是办砸了,可别怪老夫翻脸不认人啊。” 秦北望连忙道:“一定不负老将军所望!” 老将军笑着点了点头,然后面色一整,这才说起了正事:“十二艘远航楼船已经修造完毕,民夫也招收的差不多了,就等三天后的黄道吉日正式下水。府上也已经为你备齐了远航所需的应用之物,稍后你可以去后院看看,若是有何不足,不论巨细一定要告知府上,磨刀不误砍柴工,切记不可应付了事。” 秦北望连声应诺,正要起身,却被老将军的手势压了回去。 “老将军还有何事嘱托?”秦北望疑惑道。 老将军十分少见地面露犹豫之色,半晌才轻声开口道:“你还记得那位使铁扇的公子哥吗?” 秦北望略作回忆,脑海中便浮现出了那张比寻常女子还要柔美一些的脸,当下便点了点头。 苏震“嗯”了一声说道:“三天后,他多半也会出现在龙舟入水仪式上,到时候你可不许由着性子胡作非为。” 秦北望愣了一下便咧嘴乐道:“老将军要是不提起,在下都忘了这一茬了,哪里会因为一点委屈误了大事。但老将军能否告知一下这位公子的身份?在下实在是有些好奇。” 苏震淡淡的说到:“他的身份也不好从我口中说出,到时你一看便知。我可警告你小子,当朝圣上到时也会驾临视察,你代表的是苏家,可不许误事!” “当然当然。”秦北望自是满口答应,但心里依旧有些嘀咕。当朝圣上,那可是大梁国赫赫有名的铁血皇帝啊,“御驾亲征平苍狼,天子威严震八荒”说的可一点都不夸张,秦北望作为一名普通少年,又有狼族遗脉的隐秘身份,说他心里一点都不慌绝对是假的。 但事已至此,秦北望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毕竟当朝天子也不是那位能够一眼看出他身份的白袍白自安,只要小心行事,大概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这天刚到黎明,苏家门口便套好了三辆马车,分别搭载着老将军苏震、少年秦北望和一大堆行李包裹,不急不缓的向天津港码头驶去。 秦北望坐在马车中,心情激荡难以平静。九年草原,一年流离,五年津门,如今又要远航东海,纵使他要比同龄人老成许多,终究也是渴望安定安稳的。但他这一生,似乎注定不得安生。 少年的旧刀就搁在一旁,这是秦渭河留下的,如今也成了少年最有力的依靠。但少年并没有去碰这把曾经沾满了苍狼族人鲜血的“狼首斩”,而是轻轻抚摸着胸口。在衣襟底下,贴着胸前皮肤的地方,已经多了一样仍有余香的小物件。 那是一枚红木无事牌,以丝线穿结挂在胸前,寓意“平安无事”。这类饰物一般是美玉制成,之所以用红木,就是因为制作者的手艺不足了。上面还歪歪扭扭刻着四行诗句——风帆应有志,沧海明月晖。翌年早春时,公子平安归。 没有落款,但秦北望心里清楚,这使用雕刻刀的手艺,可不就是他手把手交给某个小姑娘的吗? 公子平安归,真好。秦北望反复想着。 若能平安归,佳人嫁与谁? 第十一章·龙舟入水,再遇铁扇 天色微蒙,纵使秦北望极目远眺也看不见朝阳的影子,视野之中只有安静旷阔的东海海面,神秘而又慑人。 大梁以东方为尊,称朝阳为“万物之始”,故皇帝龙袍皆绣有龙出东海追逐朝阳的图案,并规定非皇家不可擅用,违者斩立决。因此在大梁,一切重要的仪式典礼必定要与太阳初升同步举行才合乎礼法,尤其是在天子亲自出席的情况下,就更不能误了时辰。所以此时虽不过黎明时分,天津港码头上早已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各种布置摆设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夜,此刻已经到了洒扫净道的收尾阶段,只等入水仪式开场。 忙碌的人群之中,只有秦北望一个人无所事事,站在码头边缘静静的看着海面,但却不是看向东方,而是北方的天空。 草原狼族世代游牧而居,有时甚至会逐水草而迁徙千里,又不擅长使用中原的司南磁针,所以狼族之中无论老幼,都习惯在夜间眺望北极星。草原儿女,见北辰知方位,便可心安。 徐九沿着码头快步小跑到秦北望身后,低声道:“秦公子,老爷叫你过去呢。” 秦北望回过神,一边跟着这位大管事往回走一边问道:“这就要开始了?是不是太早了一些?” “不是的。”徐九恭敬回答道,“老爷说还有些事不太放心,似乎这次出海临时出了些变故,要再嘱咐公子几句。” 自从秦北望住进苏家之后,身份地位似乎也水涨船高,至少目前苏家的下人们都对这位出身贫寒的少年毕恭毕敬。但秦北望心里清楚,他们敬的可不是自己,而是老将军的威严罢了。 码头之外有临时搭建的宽敞帐篷,其中各类用品摆设一应俱全,怎么舒适豪华怎么来,说白了就是给达官显贵们一个舒适的歇息场所。秦北望现在要去的自然就是属于苏老将军的帐篷,距离正中间的那顶最尊贵的黄龙帐相隔不过二十步之遥。天子近臣,莫过于此。 可还没等两人走出码头,就被一人给拦了下来。 “秦小兄弟,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清朗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秦北望都不用抬头看就知道这是哪一尊神仙,赶紧深吸一口气,尽量微笑作揖道:“托梁公子的福,一切都好。” 梁景今日换上了一套淡蓝色窄袖袍,手中依旧握着那把玄铁折扇,看上去倒是少了一丝阴柔多了几分英武。但不知为何,秦北望就是对这位卖相极佳的公子哥没有半点好感,只是少年依旧遵从苏老将军的嘱托,争取把表面功夫做到滴水不漏。 梁景似乎是将曾经大打出手的经历给忘得一干二净,言笑晏晏道:“听说秦小兄弟得了苏老将军的赏识,将要参于本次出海访仙,若能归来定会步步高升,那我就预祝你一帆风顺了。” 秦北望一边应付道“不敢不敢,哪里哪里”,一边暗自想着这人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在他看来,这位梁景公子就像是一条藏匿于草中的毒蛇,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露出毒牙,实在是不得不防。 话不投机半句多,况且两人身份底蕴实在相差太多,所以只是客套了几句便各自道别。走出数十步,秦北望回首望去,看见那位公子哥依旧站在原地,但却是背对自己面向东方,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徐九走在秦北望身旁,此时突然说道:“公子,小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北望有些诧异,这位徐大管事自小便在苏家做事,为人稳重精明,深得老将军信任。平日里徐大管事也很少与秦北望交流,更是从未用过这种口气,于是这一句话就勾起了秦北望的好奇心,连忙说道:“徐叔尽管讲出来便是。” “说句不中听的话,公子您啊,还是少跟那位梁公子打交道。”徐九脚步不停,低声说道,“您的心思,小的只凭一个眼神就能看出来,所以才说这些。公子您将来必定也是要有一番作为的人物,但比起那一位还是远远不够的,切不可想着硬要和人家掰腕子。退一万步说,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爷的心血可就白费了啊。” 秦北望能够听出徐九这番话中的真心实意,而且比这还要难听的话他都听过太多太多,所以也并不在乎这位大管事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是越发有些好奇这个梁景到底是何身份。可是无论他如何旁敲侧击地追问,徐大管事也不再透露一丝线索,这让秦北望很是有些抓心挠肝。 拐弯抹角来到帐篷内,秦北望看见苏老将军正面带愁容,于是便上前问道:“老将军为何愁眉不展?” “徐九跟你说了吧,这趟出海有些变故。”苏震缓缓说道。 秦北望闻言心里咯噔一下,这变故难道已经大到让苏老将军也要头疼的地步了? 苏震看了一眼秦北望,沉声道:“这变故说大不大,但说小也绝对不小。原本这趟出海,只从苏、孟、陈三家中各自派人跟随船队执行监管一职,但圣上离京前临时起意,将几位皇亲国戚家的子弟也带了过来,说是要让他们随船出海磨砺心智,如今就在黄龙帐中等候仪式开幕。” 秦北望挠挠头,疑惑道:“这......没什么不妥的吧?” 苏震一拍秦北望的肩头说道:“傻小子啊,别人是没什么不妥,但老夫担心你啊!你毕竟出身贫寒,哪里知道如何与那些一出生就懂得虚与委蛇的官家子弟打交道?孟羡陈康那两个老家伙的几个儿子还好说,但那些皇家出来的可没有一个善茬,万一他们针对于你,你又如何应付的过来?” 一向面热心冷的秦北望听了老将军这一番话,没来由的有些感动——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种自家长辈的语气跟他说过话了,他哪里听不出老将军这话里话外全都是对他的关心?当下便拍了拍胸口说道:“老将军且放心,我秦北望别的不敢说,吃亏的功夫可是一流。再说了,他们有阴谋诡计,就不许我狐假虎威?有老将军这块金字牌匾在背后,不碍事的。” 话虽如此,苏震依旧满脸担忧,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老将军也只得事无巨细的反复与秦北望嘱咐各项事宜,直到帐外来人通知仪式开幕,这才勉强放心。 天津港内此时已是人声鼎沸,各路达官显贵三教九流都已齐聚,等候仪式开幕。到了这会儿,所有人都知道了天子亲临的消息,这也使得仪式的气氛更加热闹了起来。如今的大梁国上下,有谁不敬畏当朝天子李晟的文治武功?不说御驾亲征草原的英武事迹,单说北胜元年以来大梁国境内的河清海晏民生兴旺,乃是大梁“百年未有之国力鼎盛”,凭这一点就足以让所有人对当朝天子心悦诚服。 朝阳初升,天子驾到,祭拜先祖后船坞开闸,六艘龙舟宝船便正式入水,之后便是万民同庆的场景。仪式本身并没有什么值得多说,反正秦北望也看不懂那些繁文缛节,他倒是比较在意祭坛上的李家天子,和那些所谓的皇家子弟。 早在今天之前,胶东郡太守孟羡和辽东郡太守陈康就已经派人到苏家府上拜见过了,这几位年轻人也与秦北望有了一面之缘,倒是谈不上什么观感好坏。但那些皇家子弟秦北望可是一个都没见过,自然要趁这个机会辨认清楚。 但当他看清祭坛之上那个站在当朝天子身侧最近处的年轻人时,瞬间便呆住了,秦北望的一切疑惑似乎都在那身淡黄色衮冕礼服上得到了解释。与此同时,他也终于开始对接下来的远航充满了担忧。 而在祭坛之上,那对柔美却阴冷的桃花眸子,也在同一时刻找上了人群之中的秦北望,两人对视一眼,明明无言,但他们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几分冷意。 梁景,梁景,大梁皇子——李璟! 第十二章·沧海月明,一壶老酒 仪式结束,随后便是大摆筵席,由天津府牵头招待各路达官显贵。秦北望没有参加,一是因为他不喜欢那种场合,再者就是以他的隐秘身份本就不适合在官家面前过多露面,所以他也就趁着苏老将军没有注意偷偷溜走了。 正式出海在第二天清晨,在这之前秦北望等人就住在天津港外的帐篷内,各自处理好闲杂事务便静等出海。参加宴会回到帐篷内的老将军带着一身酒气,把秦北望好一顿数落,又翻来覆去地将各类事项念叨了好些遍,这才放秦北望离开。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天朗气清,倒的确是个适宜出航的好日子。 秦北望虽不会游泳也没出过海,但常年在码头上乱跑,对于出海时的种种程序也并不生疏。六艘宝船,按照事先计划是由秦北望和孟、陈两家子弟分别监管,每船分配一到两人,秦北望恰好是独自一人。但就在即将登船之际,麻烦却找上门来了。 “非要这样安排?”秦北望站在苏老将军的帐篷里,紧锁眉头问道。 苏老将军也是满面愁容,“想必你也知道了,那梁景就是当朝二皇子李璟,乃是陛下最疼爱的皇子。他亲自要求与你同船,陛下自然是应允的,金口玉言,也就无法更改了。” 秦北望托着腮帮子,沉默不语。 苏震叹了口气,说道:“出海之后他多半会对你有所为难,可事已至此,也只能委屈你了。不过你如今是我苏家的人,想必就算是皇子也不会做出太过分的事情。” 秦北望抬起头,坚定道:“不碍事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也想看看这位二皇子殿下到底有何本事。” 苏震听了秦北望的话后略感安心,但依旧提醒道:“李璟自幼习武,据说如今已是迈过了武学之中第一大境的门槛,若是动起手来,你可千万不要与他硬碰。” 秦北望点点头,提起脚边那把用黑布包裹的狼首斩斜背在身后,对着苏老将军抱拳无言一拜,转身出帐,向码头走去。 说到底,只有踏上武道,才能不必跪着活下去,秦北望心里无比清楚这一点。所以在这之前,再大的苦他也吃得,再大的委屈他也忍得! 此次出东海访仙共组织了方士百人、数十对童男童女和一千六百多名民夫船工,浩浩荡荡登船启航。当朝天子李晟对此次东巡的重视程度简直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不仅亲自到天津港为船队祭礼祈福,更是提前从各地赋税漕运之中截下了足够船上所有人维持三年的粮食淡水,说是倾举国之力也并不为过。但当朝天子文治武功铁血铁腕,又是打着为大梁国祚谋福祉的旗号,所以也没有谁敢有任何异议。 六艘远航宝船,凝聚了大梁国当前最为高端的工艺水准,用了整整三年才全部建造完成,这几艘船本是大梁国为了拓展海上疆土而做的长远打算,但没想到却首先运用在了这上面。龙舟宝船,号称可远航万里而不损,历经风暴怒涛而不毁,搭载这不到两千人再加上各种储备货物,船上空间依旧是绰绰有余,这也是大梁天子有底气出海访仙的最大依仗。 但不管船有多大多稳,在汹涌澎湃的海面上依旧是难免颠簸,所以仅仅出航不到半日之后,秦北望便晕船了。这下可好,秦北望也不用担心那位二皇子会闹出什么幺蛾子了,他自己根本就连船舱都出不去,哪里还顾得上别人来给他下绊子? 但这是在海上,又是在规模如此庞大的船队当中,自然不会因为秦北望的晕船就影响到航行,反而是借着风力良好满帆前行,仅仅半天光景就已经远离了陆地。这可苦了从没出过海的秦北望,不得不学着那些老船员一个劲地喝着浓茶,一天下来只吃了一点清粥腌菜,只感觉有生以来从未如此难受过。 晕船症来得快去得也快,也许是狼族体质天生就要比中原人强悍一些的缘故,到了暮色西垂之时秦北望也就勉强适应了宝船的颠簸,虽然依旧虚弱,但也能勉强支撑着自己来到甲板上,吹吹海风透透气。 大海之上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景致,触目皆是无垠海面,在暮色的映照下更显得昏暗深邃。秦北望之前也听私塾老先生摇头晃脑的读过几句“海上明月共潮生”之类的诗词,但等到真正到了海面上才发现什么气势雄浑意境深远都是白扯,茫茫沧海只会让身处其中的人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 “嗨,兄弟,过来坐坐。”正当秦北望独自对着大海发愣时,突然有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秦北望回头看去,只看见乌蒙蒙的甲板中间隐约有个人影盘坐在那里,正对着自己挥手,手中似乎还举着一个酒坛。 听声音并非熟人,秦北望也就放下心来,毕竟这船上还有一个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作妖的二皇子,他不得不防。 摇摇晃晃走上前去,秦北望这才看清此人的真面目,自然也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孟家三公子,孟涯。秦北望对此人还算是有些印象,因为这人也算是个不折不扣的奇葩,明明出身于书香门第胶东孟氏,但偏偏大字不识一个,明明可以仰仗着自家老爹胶东郡太守的身份一辈子衣食无忧,偏偏有事没事就爱离家出走“闯荡江湖”,听说这次随船出海也是因为老文臣孟羡实在是奈何不了这个儿子,才将他丢到了海上。 对于这样一个有些另类的官宦子弟,秦北望倒是并不反感,只是有些好奇此人的怪诞行径。孟涯似乎也根本不把秦北望当外人,将酒壶丢给少年后拍了拍身边的身边的船板,示意秦北望坐下聊。孟涯虽然年龄比秦北望大不了几岁,但却生得五大三粗,又穿了一身皂青短衣,看上去倒是很有几分江湖气,令人很难想象这会是那位姿容风雅的胶东郡太守的亲生儿子。尤其是一开口之后,这江湖气就更浓了。 “我认识你,你是苏老将军家的,叫......叫什么来着?” 秦北望也不恼,笑道:“小弟秦北望。” “对,秦北望。你说你看着也不像个文弱书生,起这么个文绉绉的名字作甚!”孟涯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另一坛酒,对着秦北望努了努嘴道,“尝尝,这可是我临走之前从我爹那里偷来的上好景芝酒,埋了三十多年,就剩这几坛了。” 秦北望顿时觉得手中的酒坛沉重了不少,嘴角抽搐的想象着那位年近半百的老太守暴跳如雷的模样,心想这位孟三公子倒真的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孟涯则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满饮了一大口之后长出了一口酒气,心满意足道:“要说我老爹啊,还就只有这件事情做得令我痛快。老是把我关在家里要我读书,没病也要憋出病来了,咱根本就不是考取功名的那块料嘛。我要练武,家里不肯,我要闯江湖,家里不让,现在到了海上,终于没那么多束缚了。有句话说得好,叫‘海阔随便鱼蹦跶’,对不对啊秦兄弟?” 秦北望额头上的汗都流下来了,心想传言果然不虚,这位的确是大字不识一个。但他也懒得较真,小口小口慢饮老酒,一边点着头听孟三公子在一旁聒噪。 突然孟涯无意中的一句话让秦北望竖起了耳朵,“要说这些个官家子弟里啊,我谁都瞧不上,一天到晚要么花天酒地要么钻营名利,实在是没劲透顶。但只有一个人我最佩服,那就是咱们船上的那位二皇子,那可是有真功夫的武道天才啊!” 提到这位二皇子,秦北望的兴趣一下子就被勾了起来,原因很简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多了解一下总不是坏事。于是秦北望便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随口问道:“这位皇子殿下,真的很厉害?” “灵启境界的高手,你说厉不厉害?”孟涯瞪眼看向秦北望,好像在看一只井底之蛙一般,“我看你的虎口老茧和手臂动作,也像是个提刀握剑的练家子,怎么连内功境界都不懂?” 其实秦北望也听苏老将军随口讲解过一些,但并不详细,此刻正好顺着孟涯的话说道:“小弟只是粗略练过几手不上台面的刀法,对武道一窍不通,还望孟大哥不吝赐教。” 孟涯听了这话也是心中暗喜,平时哪里有人愿意听他讲这些事情?如今有了这么好的一个听众,自然不能放过,于是便故作老成地喝了口酒,缓缓说道:“这武道境界啊,分为三大境,其中又分为九小境,皆是大学问啊!你且听我细细道来......” 第十三章·初窥门径,苍狼三刀 “这天下武学啊,说白了也就是内家外家之分。但对于武道高手来说,只会拳脚把式的根本就上不得台面。就算是那些个横练外家功夫的,也多半有雄浑内力支撑。”孟涯一提到江湖武学,便口若悬河如数家珍,“本来呢,江湖是没有境界一说的,直到百年前有位高人,给武林定下了规矩,才有了这内功的三九分境一说。” 秦北望眼前一亮,三九分境这个说法他在白自安和苏老将军的口中都曾听到过,但一直不解其意,当下便急忙问道:“三九分境应当作何解释?” 孟涯撇了撇嘴解释道:“三大境界,入门、入微、入道,又各自分为三小境界,前六个乃是蒙昧、开悟、升发、灵启、清心、求道,一般来说踏入了灵启境界就可以被称之为是一方强者了,二皇子殿下就是如此。至于后面的嘛,太过玄妙,说了你也听不懂,但当今天下最强大的十二位高手,无一不是站在入道大境界的顶峰,那可都是高居云端的人物啊!” “也就是说,这位二皇子还不能算是武林之中的顶尖?”秦北望喃喃自语道。 孟涯虽然有三分醉意,但却听得真切,一拍秦北望的肩头说道:“二皇子的年纪才多大?如今也才虚岁二十而已!你可要知道,武道修行难之又难,江湖中有多少人一辈子都只能在入微大境界中打转,还不是能够开宗立派威服一方?与他们相比,皇子殿下已经可以算是天才中的天才了!我如今与殿下年纪相仿,也不过是升发境界而已。至于你,我看连蒙昧这一关都没过去吧。” 孟涯其实并未说错,秦北望的确是连内功修行的门路都还没有找到,自然也就不知道武道境界之严格,攀爬之艰辛。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白自安口中的那位世外高人,不然经脉不通,说什么都是假的。但出海之后的秦北望渐渐冷静下来,才想到大海茫茫,比陆地广袤万倍,他该到那里去寻找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世外高人? 他现在只能祈祷,船队所要去的所谓仙岛和自己的目的地,是同一个地方。 不过虽说习武之梦依旧虚无缥缈,但秦北望好歹算是初窥门径了。接下来,少年又借着酒劲从孟涯口中套出了不少话,甚至还有一些孟三公子的“习武心得”,无非是一些烂大街的内功法门,但对于秦北望来说这可就是意外之喜了。毕竟孟涯好歹算是正经的习武人士,他所说的修行法门可比秦北望从江湖骗子那里买来的要高端许多。 回到舱房,秦北望口中依旧念念有词,同时伸手去取斜倚在床边的长刀。 静心凝神,御气守中。下沉丹田,上涌胸膺...... 秦北望盘坐在床板上,长刀搁在膝前,闭目凝神按照孟涯所说的口诀呼吸吐纳。天下的内功内力,说白了都是在这一呼一吸之间,常人呼吸只在胸口徘徊,所以气息浮动,发力也就不稳。气息沉至下丹田,方可呼吸沉稳。 但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并不容易。秦北望如此呼吸了十次左右,不仅没有感觉到孟涯所说的“气定神闲自成方圆”,反而感觉浑身上下憋闷得厉害。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塞在四肢百骸之间,欲出而不能出。若是从外界来看,就会发现秦北望此时肤色通红,额头有虚汗流淌,整个人似乎都被这一口气给憋住了。 秦北望心里清楚,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狼族经脉堵塞难通”。遇上这种情况,最好的选择其实就是立刻停止修行,恢复正常呼吸。但此时此刻,少年却偏偏犯了犟。 其它的事情他都可以妥协,唯独习武不成,他死都不甘心! 其实对目前的他来说,如此行事最后无非就是憋出内伤的下场,但这却是少年秦北望离走火入魔最近的一次。 就在秦北望即将支撑不住之时,恍惚间却听到膝前的长刀正颤鸣不止。刺耳的声音令秦北望胸腹之间又是一阵烦闷,只感觉这把狼首斩与自己一样,被困在刀鞘内欲出而不能,于是便下意识抓住了裹着陈旧粗布条的刀柄。 狼首斩作为大梁西北边军用以对抗狼族的步战利器,为了更符合中原人的身体构造而特意将刀柄加长至一尺二寸,为的就是让兵卒双手持握便于发力。秦渭河因伤退伍之后,虽然没有特意教导过养子练刀,但也并不管束秦北望接触这把旧刀,尽管这是一把沾染过狼族鲜血也斩杀过中原人的利器。 而在这些年里,摸着刀长大的秦北望也没少研究这把旧刀,对它甚至比对狼族独有的弯刀还要熟悉。所以尽管此时他精神恍惚,但也在一瞬间就找到了长刀的重心,握住刀柄的同时就将这把与他身高相比短不了多少的长刀平举了起来,左手一抹,刀鞘便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这柄长刀已经有大半年时间未曾磨砺,但出鞘之后刀光依旧雪亮,尤其是刀锋处层层叠叠的锻打花纹,在小窗月色的衬托下更加慑人,将大梁国高超的冶金技术展露无遗。 秦北望双眼半闭,摇摇晃晃从木板床上站了起来,一步跨到地面上,双手举刀过头顶,对着面前的墙壁便是一记劈斩。 狼族刀技,重劈风。 这是他在苏家花园内对抗李璟时使用的一招,此时没有起跳也没有助跑,虽然用的是货真价实的长刀,但声势力度还是弱了许多。尤其是此时的秦北望正昏昏沉沉,刀身在空气中一闪而过,却也没有劈中墙面。 但硬木夹杂泥灰筑成的墙面上,却多了一道深约半寸的刀痕! 秦北望没有停下动作,醉酒一般向前踉跄了一步,双臂微曲将刀锋一拧,腰背急转朝着身侧斜向上挑出一刀。 狼族刀技,捩野羊。 这一刀看似轻快有余而力度不足,比起第一刀的气势要弱了许多,但刀锋所过之处,舱房中间作为隔断的棉布帘子瞬间便被切成了两截,下半截飘然落地,而另一半依旧挂在那里,连一丝晃动都没有。 秦北望挑起这一刀后,整个人便顺势跃起,横刀于腰间,在半空之中如陀螺一般旋转一周,刀光如月,满室雪亮。 舷窗外一直站着一个人影在向屋中窥探,之前的两刀都被此人看在眼里,却未曾有过任何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但在秦北望挥出这一刀时,他立刻从窗边退开几步,似乎是在惧怕那并无实质的刀光。 除他之外没有人能够发现,在那窗纸上已经多了一道纤若毫毛的缝隙。 狼族刀技,削满月! 秦北望用了五年,只练成了这三刀。但虽然只有三刀,却都是货真价实的狼族杀人刀技! 曾有梁国文人在北伐前夕远赴西北边关,回到中原后绝口不提大梁军卒之悍勇,中原兵法之玄妙,只在临终前写下了一首《苍狼引》,被中原文坛争议至今。 荒丘平沙海,孤雁绕北风。 引刀挥弯月,摧折我辈雄。 斩尽深秋草,至今啸悲声。 将军且思量,白骨祭金瞳! 第十四章·船头比试,铁扇长刀 等到秦北望再度苏醒过来,看窗外已经是天光大亮。恍惚间,看见自己的舱房内椅倒桌塌,自小养成的警觉使得他浑身一机灵,才发现到自己正坐在舱板上,手中还攥着一柄出了鞘的狼首斩。 头脑昏沉,秦北望只记得自己原本是在按照孟涯教给自己的口诀修行内功,至于这满屋狼藉他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长刀当作手杖,秦北望支撑着站了起来,感觉到脚下地面晃动,才想起来自己还在茫茫海面之上。但奇怪的是,除了脑袋略微发沉之外,秦北望发现晕船的不适感已经无影无踪,除此之外就是饿,挖心挠肺的饿,自打他出生以来不论多么落魄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饥饿感。 正当秦北望茫然无措之时,忽听得有人敲门,然后就有一位五大三粗的汉子走了进来,站在门口处环视了一周,表情与秦北望一样茫然,“你这里......遭贼了?” 秦北望看着孟涯,也解释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得问道:“孟大哥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是要商讨一下航行事宜,毕竟这艘船名义上还是咱们两个共同监管的。”孟涯看了看四周,又瞥了一眼秦北望手中的长刀,“你要是不方便的话,我就过一会儿再来。” 秦北望赶紧走上前说道:“方便方便,不过在这之前,能不能先让小弟吃顿饭?” 一刻钟之后,孟涯坐在饭堂的桌子前,看着秦北望面前高高摞起的碗碟,认真思考着这小子到底是不是饿死鬼托生的。而秦北望对于孟涯略带惊恐的目光浑然不觉,专心致志地对付着面前的第八份饭菜。 “行了行了,兄弟,虽然船上粮食富裕,但也没有你这个吃法的,吃坏了身体咋办?”孟涯终于看不下去了,拿筷子敲着桌子说道,“你还没说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我也记不清了。”秦北望含着白面馍馍含混不清道,“就是照着孟大哥你教的法子修炼来着,然后眼前一黑,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孟涯仔细思索了一番,一把抓过秦北望的左手,闭目凝神仿佛郎中诊脉。秦北望只感觉手腕处逐渐温热,除此之外并无任何不适。约莫一盏茶时间过去,孟涯才松开手,低声自语道:“不对啊,体内的确是半点内力都没有,而且经脉阻塞不通,莫说走火入魔,就连修炼也难啊......” 这话秦北望也不是第一次听了,所以并不惊讶,只是隐隐意识到昨晚那种憋闷感大概与这经脉不通有关,但他也不想就此请教这位孟三公子。毕竟那个深不可测的白自安都说了,这世上只有那位世外高人可以解决自己的问题,除此之外没有人能教得了他。秦北望只是有些遗憾,看来白自安所言非虚,自己果然不能按照正常的路子修行。 就在两人相对无言时,秦北望感觉有人从后面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只是还没等他回过头,孟涯就从椅子上腾地站了起来,抱拳拱手行礼。秦北望心思电转,立刻就猜到了来者何人,飞快地咽下口中食物,一边转身一边说道:“给殿下请安了。” 来人正是那位铁扇不离手的二皇子李璟,不止如此,皇子殿下的身后还跟了三四个年轻人,看气度仪态都是出身豪门,不用说,这便是那些所谓的“皇亲国戚”了。 听见“殿下”两个字,李璟脸色不变,只是微笑道:“秦兄弟算是我的朋友,不必如此客套。” 旁边的皇室子弟和孟涯听了这话都是一愣,心说殿下什么时候多了这样一位朋友?要知道,这位二皇子可是被当朝天子赞许过“最肖寡人”的一位皇子,不论他当不当太子,单凭这四个字就可以说是前途无量了。朝堂上下想要讨好巴结他的人数不胜数,可是真的能被他以“朋友”相称的则屈指可数。 就凭秦北望这样一个不姓苏的“苏家人”,何德何能当得起殿下的友谊?这其中秘辛,恐怕也就只有秦北望和李璟两人知晓了。 一番客套之后,李璟看向秦北望,纤薄嘴唇翘起,说道:“秦小兄弟,你看着大海茫茫,船上也没有什么娱乐,难免有些无聊,所以我这些族弟都催我传授一些武艺,但我一人演练未免单薄了一些。你我都是习武之人,不如我们比试一番,秦小兄弟意下如何?” 孟三公子一听这话就懵了,心想殿下你该不是认错人了吧?秦北望这种蒙昧境界都未曾踏入的毛头小子也能算是习武之人?不被殿下一招打进海里喂了鱼就算他福大命大了! 但孟涯毕竟忠厚,又天生有种江湖人的古道热肠,眼看不以为意的秦北望刚要开口,便上前一步抢先说道:“殿下恕我冒昧,只是最近秦小兄弟身体有恙,恐怕不能与殿下比试。在下胶东孟涯,倒是可以......” 这句话说到一半,孟涯就说不下去了。他是憨直了一些,可到底也是官家子弟,哪里会看不懂二皇子那双桃花眼中的威慑意味? 秦北望暗叹一声,轻轻拉了一下孟涯,对这位二皇子殿下淡然道:“不知殿下是要比试拳脚还是......” 李璟眼角一挑,“听说秦小兄弟刀法出众,上次也只窥得一鳞半爪,不甚过瘾,还希望这次秦小兄弟能不再藏拙。” 秦北望听了这话,无声笑了笑,一屁股再次坐了下来。这下子连同李璟在内的众人都是一愣,也不知道这小子打算做些什么,只是当做秦北望不敢应战才摆出这副做派。 但秦北望只是甩给他们四个字:“等我吃完。” 过去的十年里,只要有一刀在手,秦北望就感觉自己不论走到哪里都能安身立命。而在初窥武道门径之后,秦北望也算是知道了天下之大,但只要还提的动刀,他便依旧不会怯战。 因为教他用刀的那位族中长辈曾经说过:“举起你的刀来,畏惧只会招来死亡!” 养父秦渭河曾经说过:“别指望靠着谨小慎微活一辈子,胆子越小死的越早。” 所以今天,哪怕对手有着远超自己的武道境界,哪怕对手有个当皇帝的爹,秦北望依旧抱着那柄陈旧的狼首斩站在了船头甲板上。 狼族子弟纵使是死,也没有死在逃跑途中的。 李璟看着对面的秦北望,没来由的有些心悸,就好像昨晚偷窥少年练刀时一样。二皇子殿下也不是没见过武道高手,但像秦北望这种握刀前后判若两人的,他从未见过。 但越是如此,他便越兴奋。自小养成的高傲气度让他对于那些一捏就碎的软柿子没有任何兴趣,倒是秦北望这种十分对他的胃口,当下便一挥铁扇说道:“秦小兄弟,请。” 对于这样一个不通武学的少年,李璟自然有自傲的资本,当然不会抢先出手。至于在苏家偷袭一事,那是因为上一次二皇子着实有些心情不美。 秦北望也不答话,也不拔刀,直接就开始奔跑起来,飞跃起身,挥舞棍棒一般用长刀狠狠砸向李璟。皇子殿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少年那双微黄的眸子已经与自己近在咫尺,只得匆忙举扇招架。 刀鞘与铁扇相撞,发出叮得一声脆响。李璟站在原地纹丝未动,表情古怪,反倒是秦北望被震退了十余步,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周围人先是一愣,然后一边鼓掌叫好,一边在心里嘀咕殿下选的这个对手也太不像样了,居然险些自己把自己打趴下? 这其中只有孟涯看出了些许端倪——皇子殿下的确是什么都没做,只是运用灵启境界的内功全力防御而已。但秦北望只是一个没有丝毫内力的普通人而已,就算他天生神力,也只能是以卵击石罢了。 李璟心中的不解比其他人还要浓郁,毕竟昨天夜里秦北望那三刀带给他的危机感实在是太过强烈,虽然是隔窗偷窥也让他出了一身冷汗。今天见到秦北望挥刀相向,他便下意识地用上了全力,哪里知道少年居然会如此不济? 但秦北望什么也没说,咽下喉头鲜血,取下了刀鞘。 长刀铁扇,初相逢。 第十五章·忘我之时,呼吸之间 这场比试,秦北望本来就没打算赢。 少年就算不懂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好歹也算是看惯了世态炎凉,虽然他对李璟没有任何好感,但也知道这并不是一个撕破脸皮的好时机。既然如此,赢了又能如何?只会让这位注定前途无量的皇子殿下盯得更紧罢了。 其实秦北望还有一个隐藏更深的念头,那就是切身体会一下什么才是武道高手,自己的刀跟灵启境界的铁扇到底有何等差距。至于李璟是什么想法,他不知道,也懒得在乎。 但不得不说,这位皇子殿下的武道境界倒真不是吹出来的。刚才的一刀秦北望用了七成力道,自信就算面前是一头蛮牛也能打翻在地。但在刀扇相击的一瞬间,秦北望只感觉自己是砍在了天津城的城墙上,不只是对手纹丝未动,所有力道似乎都反噬了回来,所以才出现了秦北望出刀不成反被震飞的一幕。 秦北望此时双臂酸麻,胸口憋闷,虽然明知道自己打不过李璟,但却并未认输。毕竟这么好的练刀桩子,可不是随时随地都能遇上的。 李璟本打算试探一下秦北望,最好是能让他将昨晚那惊艳三刀给吐出来,顺便折一下秦北望的面子,但他哪里知道自己居然被当成了练刀桩子。想让机灵油滑的秦北望在当朝皇子面前卖弄狼族刀技,自然是连门都没有的事情。至于面子这种东西,秦北望向来都不当一回事,这玩意儿也不能当饭吃嘛。 于是秦北望又猛冲几步,看似莽撞地挥出了第二刀。这一刀除了力道差了一些,与第一刀别无二致。李璟换上一口新气,一呼一吸之间自有规律,被秦北望看得一清二楚,给死死地记在了脑中。 自然而然的,这一刀也没能建功,可是秦北望也没有被再度震飞。少年也不气馁,十分“认真”地挥出了第三刀,第四刀…… 在一旁围观的众人都看傻了眼,因为秦北望的动作从刚才开始就没再变过,仿佛一个砍柴的老农在跟一棵硬木较劲一般,角度、力度都丝毫不变,叮叮当当砍得相当有节奏感。这难道就是殿下所说的“刀法出众”?在场的人们就算再崇拜李璟,也不敢苟同他对于秦北望的看法了。 此时李璟的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了。一开始他还象征性地躲闪几下,到后来他才发现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所以就干脆不躲了,举着铁扇老老实实地当一根练刀木桩。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恐怕秦北望砍到天黑也伤不到他一根毫毛。此情此景,反倒是他在陪着秦北望一起丢人现眼了。 秦北望其实真不是故意如此行事的,毕竟场面功夫要做足的道理他还是懂的。但有一件事却让他开了小差,以至于到了浑然忘我的境地,自然也就忘记了变换动作。 而这件事,就是呼吸。 如今的秦北望也算是初窥武道门径,自然知道这一呼一吸对于内功修行的重要性。刚才那一瞬间,秦北望恰巧瞥见了李璟换气时的呼吸节奏,下意识便模仿了起来,没想到居然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吸纳要疾,提气方可稳而不乱。吐气需缓,发力才能沉且绵长。一呼一吸之间,秦北望似乎捕捉到了某种玄妙感应,但却始终抓不住头绪,只能在自己的世界当中越陷越深。而这也就是他动作不变的原因了,其实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秦北望的挥刀动作看似僵硬,但无时无刻不在依照呼吸节奏进行着极为细微的调整。 但秦北望有耐性慢慢摸索,被他当做练刀桩子的皇子殿下却没有那么好的脾气。李璟终于忍耐不住,随手用铁扇格开长刀,左手单掌平推而出,带着怒意和浑厚内力拍击在秦北望胸口处,直接将略显瘦弱的少年拍飞了出去,眼看就要撞上船板甚至跌落海中。 在一旁观战的孟三公子早就按捺不住,此时急忙飞身上前,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了秦北望。但令他惊讶的是,受了如此重击的秦北望居然只是咳出了一口鲜血,丝毫没有伤筋动骨的迹象,甚至连气息都十分平稳。 皇子李璟收回手掌,远远地瞥了一眼秦北望,眉头微皱却并未开口,只是犹豫了片刻便带着一帮跟班拂袖而去。 孟涯小心翼翼地盯着李璟的身影,生怕皇子殿下气不过再过来补上几下,直到其背影完全消失在甲板上才彻底放下心来。结果当孟三公子低头再看秦北望时,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嘴角还带着血丝的秦北望正靠在他手臂上傻笑呢。 “你小子别是被打傻了吧?”孟涯满脸惊悚地问道。 秦北望又咳嗽了两下,然后直接乐出了声,抓着孟涯粗壮的胳膊极力压低声音说道:“我懂了!我懂了!” 孟涯脸上的惊悚越发浓郁起来,“你懂什么了?难道殿下跟你过不去是因为对你一见钟情了?” 秦北望脸色一僵,一边支撑着站起身一边说道:“你信不信我这就去把你刚才的话告诉他?” “别别别。”孟涯赶紧堵住秦北望的嘴,“你到底明白什么了?挨打还能悟出大道理?” “当然。”秦北望将长刀扛在肩上,潇洒抹去嘴角血丝,“这个大道理,说白了就是一呼一吸!” “呃......不得不说,你挺有创意的。”孟涯愣了半天才勉强回答道。这一呼一吸的道理早就被武林前辈们说透说尽了,随便一本武学秘籍开头前三段必定会有所提及,结果在秦北望这里却变成了千金难买的绝学秘技,这让孟三公子实在是无言以对。 可是他哪里知道,秦北望虽然挨了一掌,但却偷学到了一位灵启境高手的呼吸法门,在少年看来这买卖简直是赚翻了。 但实际上就连秦北望都没有意识到,他偷师的可不只是李璟多年修行所得的呼吸法门,而且还在不知不觉间将这一呼一吸融入到了自己的刀技当中。这一步之间看似不过咫尺距离,但却是天壤之别。 春风且化雨,润物细无声。在所有人都没有留心的情况下,秦北望的武学天赋便已经开始悄然展露了。 只有一人发现了端倪。 李璟坐在豪华的舱房内,对着窗户映入的天光注视着自己修长的左手,桃花眼微微眯起,一副神游物外的模样。而在掌侧洁白的皮肤上,有一小片极不起眼的淤青,而且正在快速消退。 武道三大境界,入门、入微、入道,其中的入微指的就是“观外界,知万物轨仪;观自身,知气息调和”,而现在的李璟便是刚刚踏入这一境界,自然能够感知那种万物在眼前纤毫毕现的玄妙,更是能够看到一些别人难以看到的事物。 所以他十分清楚,这道不起眼的小伤,就是那个连入门境界都不到的少年留下的。 刚才就在他即将拍中秦北望胸口的时候,少年在电光火石之间以拳对掌,不仅令他发力不稳没能重创秦北望,反而还受了一点轻伤。他只记得那一瞬间秦北望的速度力度都是妙到毫巅,以至于就连境界远超秦北望的他也没能完全看清少年的动作,而那些围观者也就更不用说了。 但就算看不真切,李璟也可以确定无疑,那一瞬间秦北望所使用的绝对是内力,虽然微弱但却是骤然爆发出来的内力! 他第一次在苏家宅邸遇见秦北望的时候,这小子还是一个空有一身蛮力的愣头青,完全不知内功为何物。然而在短短二十天之后,秦北望就用内力给他留下了一个“记号”。 若少年没有利用旁门左道,那么这种修行速度,绝不是用“天才”两字就能够解释清楚的! 自古知音最难觅,唯有劲敌才相惜。从这一刻起,李璟终于开始对这个出身普通相貌普通实力更普通的秦北望正视起来了。 不是英雄惜英雄,而是这小子,决不能留! 第十六章·一梦苍狼,一枕黄粱 老蚌衔珠海底沙,长鲸触破镜中花。风帆万里赴明月,无涯,相思离愁落谁家? 秦北望没有相思离愁,若是有,大概也是对某个小姑娘的思念。孑然一身走江湖的人大多如此,无牵无挂便是福气,更何况是秦北望这样一个不过十五岁的少年,就算有什么离愁别绪,睡场好觉吃顿饱饭也就过去了。 而且现在的秦北望哪里会忧愁?刚刚大赚了一笔的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自从回到舱房,秦北望就没顾得上干别的,一直在照着从皇子殿下哪里偷师来的法子呼吸吐纳。虽然没有能够再度进入那种浑然忘我的玄妙状态,他也能够感觉到四肢轻盈周身舒泰,比孟涯告诉他的修行方法要轻松万倍,所以秦北望一下子就上了瘾。 其实这并不能算是修行。秦北望本身连内功都没有,就好比一方池塘本就无水,想指望着一呼一吸就自有源头活水来?那可真是痴心妄想。 但和谐规整的呼吸法门的确有利于强身健体和疏通经脉,尤其是对于奇经八脉皆不通的秦北望来说就更是如此,所以他才会感到如此舒畅。实际上,保持这一呼一吸之间的微妙节奏对于真正的武道高手来说那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根本不会像秦北望这样重视。 富可敌国,挥金似土;身无长物,铜钱如命。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现在的秦北望就像是一块干燥的海绵,哪怕是吸收一滴水都可以当成是珍宝对待。 可是在欣喜之余,秦北望也有几分遗憾。那就是不论他如何打坐呼吸,丹田之中一直没有那种内息充盈的感觉,气息随着他的呼吸只是在身体内流转一周便不剩分毫,气海内始终是空空如也。只要秦北望尝试挽留一丝气息,立刻就会感觉到呼吸不济的憋闷,多次尝试无果后只得放弃,少年也终于切身体会到了白自安所谓的狼族修行大不易到底是何等不易。 一呼一吸之间,不觉已入深夜。心境的祥和再加上气息的平稳,使得秦北望不知不觉陷入了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身周万物似乎都已经远去,耳畔渐渐的只剩下了自己的呼吸声。 不知过去了多久,等到秦北望再次睁开眼睛时,才发现夜色已经褪去,天高日远,清风徐来。这风却不是带着咸味的海风,而是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微风。 秦北望站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知道自己大概是走进了一场梦里。 梦中的一切都非常真实,有种触手可及的实感。秦北望开始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脚踩在柔软的草地上,无论过去多久他都不会忘记这种触感,因为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乡。 翻过一个小山包,秦北望站在坡顶居高临下,惊讶地发现了一座不算太大的帐篷。无论过去多久,他都不会忘记那毡墙上粗犷的花纹,用牛羊鲜血涂成的狼头纹饰,这便是苍狼族的图腾。 听说过他乡遇故知,但这梦中遇族人还是头一次,秦北望刚要走下山坡过去一探究竟时,帐篷中走出的两个人却令他大吃一惊,再也迈不开步子了。 一位老人拄着一根装饰有苍鹰羽毛的手杖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个衣衫破旧的小男孩。小男孩看上去不过四五岁的模样,但在他的腰间却挂着一柄巨大的弯刀,刀鞘在地上跌跌撞撞,看上去十分滑稽。 秦北望笑不出来,因为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柄弯刀的来历,那是只有百里挑一的狼族勇士才有资格继承的“苍狼牙”,寻常族人决不能擅自使用。但现在却出现在这样一个孩子手中,实在是有些荒唐。 但老者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孩子领到了草地上,面容枯肃的说了一句:“抽刀。” 男孩十分费力的将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弯刀拔出刀鞘,刀锋雪亮,微微泛红。苍狼牙,饮过人血才算开锋,百战之后,刀身泛红,才称得上是完全炼成。 男孩双手握紧弯刀,却无论如何也举不过头顶,憋得小脸通红,才跌跌撞撞地勉强挥出第一刀。 刀光闪过,秦北望的脑海中如有炸雷响彻! 他终于想起来这个小男孩的身份,以及这梦中的一幕为何令他如此熟悉——那个男孩,分明就是幼年的秦北望! 身后有粗重的呼吸声传来,温热的气息就喷在秦北望的后颈上。猛然回头,秦北望只感觉自己浑身热血都是一凉,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但他依旧用尽全力站稳了,和那双灿金色的双瞳对视着,欲言声却哑。 那是一头与秦北望差不多高的巨狼,浑身毛发银亮,末端有淡淡的青色,清风吹过如同麦浪抖擞,一派雄壮威风。尤其是那双金色的狼目,秦北望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里面的孤傲和霸道,心想若是苍狼族祖先真的是草原狼王,那狼王的形象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最初的惊骇过去,秦北望也就逐渐冷静下来。起码巨狼没有张口就咬,金黄的眸子里虽然透着无与伦比的高傲,但却也没有什么敌意。秦北望试探着伸出手,想要摸一下巨狼的皮毛,却被巨狼歪头躲开,对着秦北望呲牙低吼了一声,喷了少年一脸口水。 秦北望倒也不嫌脏,反而莫名其妙地咧嘴笑了起来,心中没来由地产生了一股亲近感,仿佛早就与这匹出现在他梦境中的苍狼相识。这种感觉十分微妙,是秦北望那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感受到。 就好像遇见了失散多年的亲友一般。 巨狼探过狼首,用鼻尖轻轻触碰秦北望的额头。少年没有躲避,只感觉一点冰凉贴在了眉心,心中却有一股浓郁的悲意潮涌而起。 国破家亡,亲人流离,前路茫然,后无归途。 秦北望知道,这大概便是它想要表达却无法宣之于口的情绪。但除了与君同悲愤之外,秦北望又能做什么呢? 巨狼突然仰天长嚎,声震四野。秦北望胸口一闷,即使捂上耳朵也难以抵御,这种感觉与承受李璟那一掌时无比相似,但少年从未听说过飞禽走兽也能够修炼内功。 巨狼低下头,张开锋锐如刀的獠牙,向秦北望扑了过来! 轰然巨响。 秦北望摸着肿起的后脑勺坐在地板上,看着被自己撞翻的木桌,茫然无语。 要是每晚睡觉做梦都要撞坏桌椅的话,估计自己很快就会被踢下船的吧…… 看天色已经是深夜时分,月色透过窗台,让舱房内一片雪亮。秦北望轻手轻脚地从地上站起身,打算回到床上去继续他那半吊子的“修炼”。可是这一动不要紧,秦北望突然脸色一僵,感到一丝异样从丹田传遍全身,于是连忙就地坐下,闭目凝神仔细感受体内变化。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秦北望便睁开双眼,带着难以掩饰的狂喜,差一点直接蹦起来。 刚才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的确有一丝极其微薄的气流在自己的气海内,如同一尾游鱼一般缓缓游荡。就算秦北望对武道知之甚少,也足以意识到这一丝气流出现在气海之中的含义。 虽然这一缕内力微乎其微,但这却是一枚种子,一枚能够开枝散叶壮大内功的种子啊! 从这一刻开始,秦北望才算是正式把一只脚稳稳地踩在了武道的门槛上,也就是所谓的“入门”。 狂喜半晌,秦北望却并未发出一丝声音。他想起了梦中苍狼传达给他的那些悲怆,不知所起,不知所终。 千山万水共晚霞,惊梦,苍狼啸天悲刹那。十年终入此门内,喑哑,欲将狂刀指天下! 第十七章·苍穹风暴,海上蛟龙 船队自天津港出海,先往正东再转向东南方向航行,至今已过去了半月光景,却依旧苦寻仙岛未果,依旧是日复一日地在茫茫海面上漂泊,也没有特定的方向,只知道一路向东便是。 自从那场闹剧一般的比试过后,二皇子李璟再也没有和秦北望有所交集,这可不是因为皇子殿下转了性不愿再去找秦北望的麻烦,而是因为他最近根本就见不着秦北望的面。除了正常的一日两餐之外,秦北望几乎从不踏出舱房的门,也不与任何人交谈,以至于所有人都在纳闷少年到底在鼓捣些什么。 孟三公子孟涯出于担忧和好奇,倒是上门探望过一两次,毕竟秦北望身上还挂着苏家代理的身份,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也不好跟苏老将军交代。但孟涯每次上门都是无功而返,没有打探出任何消息,只是看着秦北望的精气神还算不错,也就只得作罢。 没有人能够想到,秦北望正在做的事情其实相当简单,说白了就是两个字——闭关。 自从那晚误打误撞在气海中种下了一缕真气之后,这些天以来秦北望就再也顾不上别的事情了,就像一个勤恳过头的老农一般,种下种子之后便是没日没夜的浇水施肥,盼着终有一日能够丰收。但是半个月下来,秦北望得到的收成实在不算喜人,那一缕真气依旧稀薄,只是在气海中稳定了几分,如果不凝神静气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但秦北望一点都不气馁,依旧是照着他自创的野路子打坐呼吸入定,不断将气息探入气海,希望能够与这一缕真气产生共鸣。虽然这种笨办法收效甚微,但并不影响他没日没夜的跟自己较劲。 默默无闻十多年才踏入入门境界,秦北望的心性早已是沉稳得不能再沉稳了,没有半点急于求成的心思。但不着急并不代表少年不会犯倔,人生一场,大多数东西秦北望都可以随手放弃,但在某些事情上,他比谁都要倔犟执拗。 可是执拗归执拗,他这种野路子的修行方式也实在是过于简陋,说出去恐怕要让人笑掉大牙。再加上少年深谙“闷声发大财”的道理,所以才对所有人都守口如瓶。 可是想想天资卓绝早已踏入灵启境界的李璟,再看看他自己,秦北望也知道这样下去终归不是办法,自己要超越这位皇子殿下简直就是一句梦话。所以越是“闭关”,他越是想早日找到白自安所说的那位世外高人。 凡事都讲究张弛有度,这天暮时,秦北望终于踏出了自己的舱房,罕见的想要出门透口气。说来倒也奇怪,十多天没有怎么活动过身体的秦北望不仅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反而感觉四肢轻盈体力充沛,海风吹来更是有种难以言表的快意。 孟涯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甲板上,来到秦北望身边,倚着栏杆眺望那水天相接的地方。西边的天空晚霞正艳,但东方已经降下了浓墨一般的夜色,月亮尚未升起,只有几颗星子在流云中隐现。 “孟大哥。”秦北望看向孟涯,笑着打了个招呼,没想到得来的却是一声长叹。 虽然相识不久,但秦北望知道这位性格憨直几近粗野的孟三公子从不会伤春悲秋,更是将那些文人墨客的拍栏杆叹青天视为穷酸腐臭。所以秦北望对于孟涯的这声长叹不禁感到十分诧异。 “孟大哥莫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我愁啊。”孟涯又叹了一声,“什么天子谕旨寻访仙山,到头来只是说的好听罢了,这世上哪里会有什么仙人?你看着茫茫大海,也没个目标,难不成我们真的要在海上漂泊三年?早知道是这样,打死我我也不会上船的。” 秦北望闻言不禁失笑,年少不羁盼远方,离家才知江湖难,这位孟三公子难不成是开始想家了?这些天秦北望忙得一塌糊涂,根本没有功夫想这些闲事,只觉得海上生活和在陆地上也没什么差别。不过就算他有这“闲情逸致”,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思乡情结黍离之悲。 因为他本来就没有家嘛。 世人之间最难做到的事情,莫过于设身处地。秦北望理解不了孟涯的惆怅,所以只能把他搁在一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他一起看看海天一色。 可是这一看不要紧,秦北望立马紧张了起来,一手拽住孟涯的衣袖,另一只手指向远方急切道:“你看那是什么?” “海水呗。”孟涯随口应付道,但也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秦北望手指的方向。 这一眼过去,他便再也移不开视线了。不仅如此,他还止不住地高声喊道:“来人!” 纵使孟涯的目力比不上秦北望,他也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东西,正在向船队的方向扑来。 那是蛟龙汲水! 老渔民老船夫都传说,东海之中有蛟龙翻腾,偶尔浮出海面便会直冲九霄,施雷布雨汲水如云。实际上就是一条条陆地上难得一见的巨大龙卷,将海水卷入空中形成水龙倒挂的场景。 而此时出现在两人视野之中的龙汲水,足足有七八条之多,裹挟着风暴雷霆正对船队而来! 天象威势绝非凡人可以想象,等到船上的人终于聚齐时,风暴距离船队已经只剩下不到十里,眼看着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了。幸而朝廷招收的民夫多半拥有出海经验,当下虽然慌乱,但也不至于乱了阵脚,急急忙忙通知其余各船,收起风帆放倒桅杆抛下船锚,说好听一点是以静制动,说难听一点就是听天由命了。 秦北望也终于见到了多日不见的皇子殿下李璟,只是两人之间如同陌路罢了。但即使不去搭话,秦北望也看出李璟的沉着冷静,就凭这一点也比起那些无头苍蝇一般的皇室子弟要强之万倍。 秦北望不仅暗自咋舌,就算李璟是对御制宝船的强度颇有自信,但也不至于如此从容,简直就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使得秦北望心中对于这位皇子殿下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看着李璟在那里指挥民夫避难,秦北望可没有这种先人后己的觉悟,当下便准备悄悄开溜,但却被一直跟在身边的孟涯一把拉住。回过头,少年只看见孟三公子一努嘴,“去我那里吧,我住下层,稳当一点。” 宝船不似楼船,甲板之上共有五层,除去最顶上两层作瞭望、驻军以备不测之外,分为上中下三层供身份较高者居住,秦北望的舱房便位于中层,而包括皇子殿下在内的这些个皇亲国戚都居住在上层。至于甲板以下的阴暗船舱,则是供给民夫下人居住。 此时风暴来袭,当然是位置越低越安全,秦北望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但他还是悄悄问了一句:“你不留在殿下身边帮忙?” “得了吧。”孟涯直截了当道,“啥都不如性命要紧,讨好巴结我也不擅长,还不如干脆跑路痛快。” 秦北望对着孟涯的背影竖起大拇指,然后便向自己的舱房飞奔而去。 孟涯回头看到与自己背道而驰的秦北望,愣了一下急切喊道:“你干啥去啊?” 秦北望头也不回,“我的刀!” 说话间,两人已经听不清楚对方的呼喊,周围的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只有时不时落下的一道炸雷将大海映照得一片雪亮。豆大的雨珠纷纷落下,砸落在硬木船板上,怦然作响震人心魄。所有的六艘巨型宝船都在风雨之中无力的摇晃着,任凭天威摆布。 东海将倾,蛟龙压船! 第十八章·落难少年,求缘得缘 等到秦北望再回到甲板上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什么人了,只有几个忙着加固船板的民夫,还有那位十分可敬的皇子殿下依旧站在那里,任凭船只摇晃的天翻地覆依旧屹立不倒,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做最后一个去避难的人。 秦北望也懒得说什么,人家是皇子嘛,当然需要摆出爱民如子的领袖风范。再说了,整支船队上能够打赢这位皇子殿下的武道高手恐怕一个也没有,人家那是实打实的灵启境界,大概只要船不沉就不愁安危。他一个连蒙昧境界都没跨过的凡夫俗子要去担心人家,根本犯不上。 所以秦北望背着用黑布裹好的长刀,一溜烟地飞奔向孟涯的舱房。 经过李璟身边时,两人对视了一眼。秦北望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而李璟则连个表情都欠奉,眼中的不屑之意不言而喻。 秦北望脸皮厚,也不在乎这些,反正这一趟下来自己依旧是一介布衣,想必高高在上的皇子殿下也不至于特意跑来民间找自己的麻烦。所以秦北望收回视线,就要继续往前飞奔。 但就在这时,一声撕心裂肺地呼喊却打断了秦北望的动作。 急忙转过头,首先映入秦北望眼帘的便是那越来越近的龙汲水,七八道水柱冲天而起扭曲飞旋,在暴雨雷霆的映衬下分外慑人。 秦北望降低视线扫了一眼船头,脸色陡然一变,暗骂了一声,却再也移不开步子了。 秦北望所在的宝船乃是头船,自然最为接近那几道恐怖的龙汲水,而此时的船头区域实际上已经扎进了风暴的范围之中。但就在那里,有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正死死抱住船板,整个身子都已暴露在甲板以外,瘦弱的身躯随着狂风飘摇不定,眼看着随时都有可能落水。 而甲板之上还趴着一名壮年男子,衣着同样破旧,看相貌与那瘦弱少年有七八分相似,不仅没有逃难,反而手足并用步履维艰地向少年爬去。 可是即使爬过去又能如何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过是双双殒命的下场罢了。 秦北望认识这两人。这两个民夫都是津门人氏,乃是一对张姓父子,以捕鱼为生,因为精通水性而被选入船队,却不曾想会遇到如此劫难。显然,若是在这个时候离船落水,再好的水性也没有半点用处。 秦北望想起刚刚启航时,自己由于晕船而卧床不起,还是这个叫做小鱼的少年将每顿饭食送到床前,悉心照料了自己好些天,却丝毫不求回报。虽然贫苦但却老实热心,在当今的世道里,这种人实在是太少了。 秦北望看到危在旦夕的父子,转头瞥了一眼皇子李璟。皇子殿下却没有看向船头,而是盯着那几道龙汲水,面无表情。 他是没有听到那对父子撕心裂肺的呼救吗?秦北望撇了撇嘴角,好像也只能这样解释了吧,不信也得信呐。 秦北望转过身,继续向舱房走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嘛。但他的步子却越来越慢,越来越沉。最终,他站在了孟涯的门前,却没有伸手推门。 回过头,那对父子之间的距离只剩下短短几尺,而皇子殿下依旧站在风雨中,纹丝不动。 秦北望开始拔足飞奔,飞奔向船头。 去他娘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秦北望活了十多年,就没当过一天君子! 飞奔途中,风力远远超过秦北望的想象,但毕竟狼族体魄天生神力,虽没有神乎其技的轻功,但也不至于被狂风吹翻。秦北望用尽了全身力气,飞奔了十几步来到壮年民夫的身边,也顾不得太多细节,一脚便踹在他的肩头,将这位救子心切的父亲踢回了甲板中央。 差一点摔倒在地的秦北望好容易稳住身形,却发现不远处的少年脸色无比苍白,显然已经脱力,只剩下指尖死死扒住船板,正在不断滑脱。秦北望一咬牙,干脆借着风势飞身跃起,扑向少年的手臂。 就在他单手抓住少年手腕之时,少年终于坚持不住,脱手坠向海面。 但秦北望仍旧一把攥住了少年的手腕,另一只手取下背后长刀,狠狠地杵向硬木船板! 刀身凿入船板外壁将近三分之一,负担着两个少年的重量,在狂风中飘摇不定。秦北望感受着越来越强的风力,呸地一声吐出口中的腥咸雨水,顺便骂了一句贼老天。低头看时,却看见被自己单手吊着的少年也在看着自己,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那双眼睛中的无助和哀求,秦北望并不陌生。 毕竟他当年也是从这般绝望境地中走过来的。 所以他不会放手。 既然不愿放手,那便赌上一把! 秦北望缓缓呼吸两次,浑身筋骨猛然一紧,第一次调动起了气海中的那一缕淡薄真气,狠狠地将少年向船上甩去。一缕真气加上自己的臂力,秦北望也不知道可不可以将少年成功送回甲板,只能听见对方手臂脱臼的声音。 而他自己也不好受,不仅有真气用尽的虚弱感袭来,调动真气时的经脉阵痛更是雪上加霜,差一点就没能抓稳作为救命稻草的长刀。 风暴越来越近,秦北望勉强顺了一口气,双手抓稳刀身,打算把自己提起来。但头顶传来的异响和划过脸颊的木屑却让他动作一僵,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看来我的赌运也不太好啊......秦北望暗自想着,嘴角无奈一勾。 狂风终于吞噬了船头,李璟看见那对互相搀扶着跑向船尾的父子,和船头上由于木板被撬掉形成的缺口,一言不发,大步转身走回船舱。 而秦北望,始终没能再次出现在甲板上。 ———— 黑暗,触目皆是一团浓墨一般的黑暗,这便是秦北望恢复意识之后所看到的东西。 大概是到了阴曹地府?秦北望无言自嘲道。没想到平生做的第一件好事就要赔上自己的性命,看来好人的确难做啊。 但很快秦北望就感觉到情况不太对。因为随着意识的恢复,灼热感也从四面八方不断袭来,而且还有逐渐升温的趋势。这让秦北望有些难以接受——就算是要在地府受刑,好歹也要有个过程吧,哪有一来就让人下油锅的道理?这跟秦北望听过的神鬼志怪故事可不太一样啊。 所以秦北望睁开了眼睛。 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秦北望只看见此时天光已经大亮,看来并不是在什么阴曹地府当中。等到终于适应了刺目的光线,秦北望才看清周围的一切景象,然后便不由得高声叫喊了起来。 因为此时的他已然是未着寸缕,而且还被人放在了一口石砌的“大锅”里,身边倒是没有滚油,但却被蒸汽腾腾的热水淹到了脖子。 秦北望也不是没想着直接蹦出来,但却浑身酸软动弹不得,只得半坐在锅中。四下张望,发现这口正在煮着自己的大锅竟然被摆在一座十分雅致的小院里,周围奇花异草开得热闹非凡,但却见不到任何人影。 就在此时,小院的柴门突然被人撞开。一个身披宽松大氅怀中抱着竹匾的年轻男子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一路跑到大锅旁边,口中一边念叨着“对不住对不住”,一边用脚踢沙土掩灭柴火。 秦北望被年轻男子的这一套动作看傻了眼,心想这人实在是不像一个会吃人的食客。但还没等他开口询问,对方就把竹匾中的东西一股脑全部倒进了锅里,热气一激,一股奇特的香味顿时升腾起来,让秦北望刚刚放下的心再一次悬了起来。 年轻男子抹了一把汗,这才说道:“刚才去山里找药材耽搁了路程,忘了控制火候,还请小兄弟见谅。” 秦北望无言以对,心想你都打算把我给煮了却还这么客气,实在是没必要啊。 但年轻男子似乎并不懂得察言观色,依旧自顾自道:“你受了极重的外伤,又被海中的阴寒之气入体,所以就用这种法子来医治了。不过既然你醒了,想必也快要康复了吧。” 秦北望无奈道:“谢谢恩人相救,但能不能换个温和点的法子,被这样煮的感觉实在是不太好。” “也不是不行,可是这种方法见效最快,效果也是最好。”年轻男子温和一笑,蹲在锅边说道,“反正常人也不敢用这种法子,不过想必你的身体还是承受得住的,毕竟你是苍狼族的人嘛!” 第十九章·东海孤岛,断崖惊魂 听到“苍狼族人”四个字,秦北望并不恐慌,只是感到惊讶——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身份这么容易暴露了? 年轻男子并不在意秦北望古怪的表情,蹲在地上微笑道:“说起来你可真是福大命大,抱着一块破木板在海上也不知漂了多少时日,居然还能活下来,而且这才不到两天就醒了过来。看来书上说‘苍狼族人体魄顽强,一息尚存便可生生不息’,的确不是夸大其词啊。” 秦北望努力活动了一下脖颈,这是目前他浑身上下唯一能动弹的地方,扭头问道:“是你救了我?” 年轻男子摇了摇头,“你的性命是家师所救,我只是帮忙医治而已。” “尊师所救?”秦北望心思一动,装作随口问道,“恩人现在何处?小子一定要当面拜谢才是。” “这个嘛......”年轻男子有些为难似地挠了挠头,“我也说不准啊,不过你迟早会见到的。” 秦北望顿时语塞,暗自想着这个言行古怪的家伙果然不太靠谱,只得继续问道:“敢问此地是大梁何处?” 年轻男子闻言愣了一下,然后连连摆手道:“大梁?不是的。从这里到梁国还有很远呢,行船的话,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到吧。反正我是从来没去过。” 听了这话,秦北望的心中突然闪过一个有些荒唐的念头,下意识道:“这里该不会是......一座岛吧?” “是啊。”年轻男子满脸的理所当然,“这里是东海上的一座孤岛,家师自多年前隐居于此,便称其为瀛洲岛,就是传说中东海仙山的名字,但绝对没有仙人,所以也当不得真。” 东海......仙岛?秦北望有些发懵,这里难道就是大梁天子不惜倾全国之力寻找的东海仙岛?六艘宝船三百方士都没有找到踪迹的仙岛,自己落水落难反而捷足先登,缘分这东西果然是妙不可言啊。 但秦北望并不兴奋,仙岛什么的跟他关系不大,最重要的是岛上到底有没有让他魂牵梦萦的世外高人。眼前这个不太靠谱的年轻男子怎么看都没有半点高人风范,倒是他口中的那位师父,秦北望倒是很有兴趣见上一面。 年轻男子半点不知秦北望的所思所想,又念叨了几句闲话,才把煮了半天的秦北望从锅中架出来,背着他走进了旁边的一间茅草小屋。 小屋一看就是这名年轻男子的居所,虽然简陋但还算整洁,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石砌的桌子石砌的床,连把椅子都没有。但最令秦北望震惊的,却是那些书——整整三面墙的书!从地面一直码放到房顶,将三面墙遮掩得严丝合缝,足有成千上万本之多。 秦北望自打出生以后就没见过这么多书,当下心里便凉了半截——这家伙的师父,该不会是个老学究读书人吧?如果真是这样,秦北望也就只得被迫弃武习文了。 “岛上条件一般,只能将就一下了。”年轻男子将秦北望搁在床铺上,略带歉意说道,“以你的体魄来看,大概再静养三日就没有大碍了。到时候说不定还可以见家师一面,至于是走是留就由着你了。” 说完,年轻男子转身出门,但不一会儿又退了回来,笑道:“忘了说了,我叫宋云,你以后直呼姓名即可。” 说罢也没等秦北望自报家门,随手从房门后拎出一样东西搁在床边,说道:“你是叫秦北望吧?这上面刻着你的名字呢,幸亏没被家师随手给丢了。” 秦北望点了点头,看见那样东西后,他才终于能够静下心来。 唯有这柄狼首斩,不论在天涯海角都能使他心安。 ——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也不知是因为宋云的医术靠谱还是狼族体魄的确惊人,秦北望恢复得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好,岂止是能够下地走路,说是活蹦乱跳也并不为过。 憋闷了三天的秦北望其实早就待不住了,但宋云却再三叮嘱他岛上危险重重,切不可随意乱跑,所以秦北望只好在小院周围的一亩三分地里扛着刀瞎转悠。出乎他意料的是,虽然此地乃是东海孤岛,但岛上的植被物产却格外丰富,奇花异草随处可见。 宋云说过,这些植物大多都是他师父种下的,这让秦北望更加怀疑这位东海隐士是一个喜爱花草的读书人,而不是白自安所说的那位武学大家。 但不论如何,秦北望总是要见一见这位救命恩人的。 “你见不到了。”宋云一脸无辜地对着秦北望说道。 秦北望目瞪口呆,“这是为何?” 宋云蹲在地上叹息道:“说是隐居,其实家师常年云游四海,也时常往返中原江湖,不然也不会在归来途中救了你一命。至于现在嘛,他老人家大概是已经出海去了。” 秦北望终于有些相信这位东海隐士乃是一位武道大家了,毕竟常人哪里能够随意在东海孤岛和中原江湖之间往来?可是相信归相信,既然人家不在岛上,那便说什么都没用了。 看着秦北望灰暗的脸色,宋云似乎是犹豫了一下,随即缓缓说道:“其实吧,家师也曾留下了几句话给你。” “什么?”秦北望闻言猛然抬起头,眼中精光迸现。哪怕是有一丝一毫的希望,他都不愿意错过,更何况是高人指点呢? 宋云看他这副模样,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家师说,若是你想要做学问,那就把这屋子里的书全都念完便是。若是想要习武......” 说到这里,宋云停顿了一下,看向秦北望。 秦北望见他住口不言,忍不住出声催促下文。宋云看着这个连想都懒得想一下便选择了后者的少年,无奈道:“你若是想要习武,那便先随我去一个地方。” 瀛洲岛比秦北望想象的要广阔许多,岛上廖无人烟,只有各种奇花异草珍禽异兽,地势地貌更是险峻复杂。秦北望背着长刀,跟宋云在岛上跋涉了大半天时间,才终于停下脚步。 就算是以秦北望的体力,此时也感到有些体力不支,原因很简单,他们刚才途径的可不只是平地,而是极为陡峭难行的山路! 瀛洲有高山,此山无名可通仙。此时此刻,秦北望就站在这座无名高山的山巅处,低头便可俯瞰整座瀛洲岛。 “宋大哥,我们到了?”秦北望四下扫视了一周,向身旁站着的宋云问道。说来倒也奇怪,这宋云明明是一副读书人的模样,看上去比秦北望还要清瘦一些,但长途跋涉之后却只是微微出汗,似乎比拥有狼族体魄的秦北望还要气定神闲。 宋云并未多言,指了指前方示意秦北望过去。 秦北望虽不明就里,但也只好依计行事。但往前又走了数十步,秦北望就迈不开步子了。 因为再往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一条深不见底的天堑断崖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凭空出现在秦北望面前。深渊中云雾缭绕,崖壁光滑潮湿,就如同真的有天神降世,将整座无名山峰一刀两断。断崖两岸相距约有十丈,若是在平地上也算不上是无法逾越,但此时却有如此深谷横亘其间,怎能不叫人心惊胆战。 所以秦北望只是探头看了一眼便缩回了脑袋,还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这才稳住心神。同时也十分疑惑,难道习武就非要来这种鬼地方? 还没等秦北望回头询问,身后的宋云就幽幽说道:“如何?这‘天葬峡’深不深啊?” “你......”秦北望突然感到一丝浓重的不安,刚要回头,却感到有一股力量猛然间重击在腰眼处,整个人都被推了出去。 可是那道深不见底的天葬峡就在他身前不远处啊! 转瞬之间,秦北望的身影就彻底消失在了山巅上,只留下一声惊魂惨叫,立即就被山风吹散了。 站在断崖旁的宋云长叹一声,收回那只将秦北望踹下天葬峡的脚,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第二十章·洞中枯骨,满壁刀痕 暮色渐浓,宋云推开小院柴门,唉声叹气地走进草屋,蹲在了门口。 一个苍老但却中气十足的嗓音突然响起,问道:“下去了?” “嗯,下去了。”宋云对于这个声音的出现并没有丝毫惊讶,语气低沉道,“师父啊,非要这么做吗?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啊。” “你小子懂什么,我这也是为了他好!” 随着话音传来,石床上坐起一道身影,只是草屋内光线昏暗,让人瞧不真切,看轮廓似乎是一位清瘦老者。 宋云听了师父的话,苦着脸低声咕哝了一句。但老者的听力出人意料得好,闻言直接从床上跳了下来,大步走到徒弟面前呵斥道:“什么叫‘再有这种事情您老人家自己来’?老夫是让你去踹人,又没让你去挨踹,你这臭小子真是不知好歹!” 宋云也不抬头,只是蹲在那里叹气。 老者一身粗布衣衫,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看着愁眉苦脸的弟子不搭理自己,只得无奈道:“天葬峡中是个什么情况我心里有数,那小子死不了的。当年你大师兄不愿入峡,你和你师妹不适合入峡,我都不强求。但唯有这狼族的小子不同,既然让老夫发现了他的存在,他就必须进去一趟,不然那里面的东西可能就再也无法现世了。” “您想要里面的东西,自己去取出来不就得了?天下之大难道还有您去不了的地方?”宋云抬起头来看着师父,满脸疑惑道。 结果老人喷了他一脸吐沫星子,“老夫六十年前就登顶了江湖,还要那玩意干什么?!还不如留给你们这些无知后辈,让今后的江湖不至于了无生气才是。” 宋云摸了一把脸,低下头去若有所思。老者绕过他走出草屋,看着远处的无名山,淡淡地说道:“至于这小子能不能带走那东西,可就全靠他自己了。” 秦北望躺在乱草丛中,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但至少他还活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只记得在下坠途中有一阵阵狂风从峡谷底部涌出,硬生生的让他化作了一片飘落的鸿毛。但即便如此,秦北望落地时依旧摔得不轻。 秦北望休息了半天,直到暮色渐浓时才支撑着站起身,借着微弱的天光观察起了周围的环境。出乎他意料的是,虽然这天葬峡名字骇人,但峡谷底部的景致却如同人间仙境一般,分外静美。 古木参天,花草丰茂,鸟语虫鸣,清风醉人,这就是当下秦北望的所见所闻。他此时正站在一片树林的边缘处,脚下就是一条潺潺流淌的溪水。 但景致再好,也很难让秦北望高兴起来。毕竟不论是谁被别人一脚踹下深谷,心情都不会太好。秦北望早在下坠途中就在心里把那个宋云千刀万剐了好些遍,但依旧不解气。 可是不论如何,既然没有摔死,秦北望总要先想办法活下去。好在相依为命的长刀还在身上,秦北望静下心来仔细思考了片刻,决定还是先不要进入树林,找一处过夜的地方才是良策。 沿着崖壁向西而行,天葬峡时宽时窄,地形却并不复杂,只是两侧崖壁皆是刀劈斧削一般,不仅直上直下而且十分光滑,让秦北望断绝了攀爬的想法。眼看夜色渐浓,夕阳就要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秦北望只求能够找到一座山洞供他暂时栖身。 终于,在夜色彻底昏暗下来之前,秦北望发现了一个极不起眼的洞口隐藏在藤蔓杂草之中。用刀鞘拨开杂草,洞中依旧漆黑一片,即使是以秦北望的过人目力也看不清其中状况。 但事已至此,露天过夜的危险性总要大一些,秦北望将长刀拔出,向洞中大喊了几声,除了回音之外再无动静,这才壮着胆子走了进去。 这一夜,秦北望是在洞口不远处倚着崖壁,半睡半醒着熬过去的。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天光微蒙,刚刚陷入熟睡的秦北望被一阵阵怪异的呼啸声惊醒。还没等他有所反应,一股怪风就从洞口处涌了进来,吹得秦北望毫无反抗之力,连摔了好些跟头,一路滚进了山洞深处。 半晌,这股连绵不绝的怪风才终于平息下来。秦北望狼狈地爬起身,坐在地上一脸茫然,心想这天葬峡果然不是善地,连风都如此蹊跷。刚要站起,手指却触到了一样触感奇怪的东西,随手便拿了起来。 这物件十分轻盈,握在手中光滑沁凉。秦北望的眼睛与中原人不同,在黑暗中视物要清晰许多,当下便借着洞口处的微弱光线仔细观瞧起手中物件,可是这一看不要紧,吓得秦北望浑身一机灵,扔掉手中物件就连滚带爬向洞口奔去。 直到出了山洞站在峡谷之中,秦北望依旧感觉两腿发颤,攥紧了手中长刀望着漆黑一片的山洞,冷汗湿透了衣襟。 刚才被他握在手中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一枚头骨,人的头骨!秦北望见过死尸,也持刀砍过人,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要他在漆黑一片的山洞中握着一颗骷髅还能保持心平气和,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 冷静下来,秦北望沿着山壁四下走动了一番,最终又回到了这座山洞前。天葬峡实在是太过漫长,要探明道路从其中一端走出去绝非一日之功,起码现在的秦北望还是做不到的。 而且有骷髅就说明有人来过此处,在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峡谷之内,若是能够发现人迹自然是好事。秦北望天性乐观,心说自己在此待了一夜都平安无事,想必也没那么危险,再说了,话本里不都说那些武林高手跳下山崖就能发现高人遗迹,习得绝世神功吗?自己虽然是被人踹下来的,但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嘛。 思前想后,秦北望还是决定碰碰运气,再探山洞。 这一次他就比昨天从容了许多,用搜集来的干草枯藤扎了一个简陋的火把,虽然没有火油,但起码是个光源。用硬石打火将其点燃,秦北望抽出刀,再次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山洞深处。 有了光源,秦北望这才得以窥见洞中全貌,不由得十分惊叹。这山洞也不知是人里开凿还是天然形成,实在是别有洞天,空间宽敞得令人咋舌。而且内部只有灰尘而无杂草,显然是有人在此居住过。 秦北望眼尖,一眼便看见了被自己丢在地上的那颗骷髅,上前几步却没敢捡起,只是现在不远处四下查看。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秦北望发现了被碎石枯草掩盖住的一整具人骨。 他缓缓走上前,用刀尖拨开杂物,露出正副骨架。人骨被火光一照便陡生异象,并没有寻常人骨的苍白,而是呈现出白玉般的莹润光华,流光溢彩煞是好看。但越是如此,秦北望就越是心惊。 他不是仵作,不知道人骨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但却知道这个和自己一样被困在天葬峡中的倒霉蛋生前一定不是普通人物,既然如此,又是什么让他落得身首分离的下场? 想到这里,秦北望不仅打了个寒颤,无意间却发现枯骨背靠着的并非山壁,而是一块四四方方的青石。凑近了仔细查看,秦北望这才发现那并非什么青石,而是一个石质的箱子。 高人遗迹! 秦北望差点喜极而泣,将火把扔在一旁对着骨架毕恭毕敬拜了三拜,念叨着“得罪得罪”,将骨架移到平地上,又费了好大劲才将沉重至极的石箱撬开,迫不及待的探头查看。 这一看,秦北望顿时失望至极。 巷子里没有神兵利器,更没有武学秘籍,只有几件破衣烂衫,和一些生活杂物,乱七八糟地堆在其中。秦北望一开始并不死心,在其中翻捡了半天,但却依旧是一无所获。 秦北望欲哭无泪,也没有闲心骂娘,一屁股坐了下来,仰起头盯着石壁发呆。生死徘徊大喜大悲都已经历,两手空空的秦北望此时只感觉心累。 但渐渐地,他的眼神越来越专注,嘴巴也越张越大,盯着石壁目不转睛。不一会儿,秦北望直接蹦了起来,抄起一旁烟雾多于火光的火把,冲到了石壁前,几乎将脸贴在了上面,像是发现了什么奇珍异宝一般。 这一看,就是将近一个时辰。秦北望也从刚才的那片石壁前逐渐走到了洞口附近,但却依旧浑然不觉,只是盯着空无一物的石壁发愣。 不,不是空无一物。如果仔细查看就会发现,坚硬的石壁上到处都是奇怪的划痕,绝非天然形成。这些划痕有的极浅,有的极深,浅的不过一道印子,深的却足够将狼首斩全部插入其中。这些痕迹方向、深浅、弧度都不尽相同,但却有着同一个特点,那便是“干净”。 没有任何一道划痕破石而碎石,没有任何多余的裂痕缝隙,来得猛烈,去得潇洒,称得上是干净利落至极——像极了刀痕。 秦北望突然仰天狂笑,望着这布满洞壁的一道道划痕,攥紧了手中长刀。 他对着那副骨架的方向高声喊道:“小子秦北望,多谢前辈遗留刀痕!来日若能逃出这鬼地方,一定不会埋没前辈绝学!” 第二十一章·参悟于心,苍狼四式 只因为这满壁刀痕,秦北望干脆就在石洞中住了下来。 他虽然刚刚入门武道,体内的那一缕真气依旧单薄得可怜,但这并不影响他练刀。十年的练刀生涯早就让他对这种兵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当然他也只会用刀而已。 所以他才会因为这满壁刀痕而兴奋不已。对于他来说,这成千上万条刀痕无异于一本精妙绝伦的刀谱,虽然无字,但每一道痕迹都值得他细细咀嚼品味。最重要的一点,则是这刀痕中流露出来的意境与他的苍狼族刀技极其相符。 苍狼刀技,注重疾、重、刚、猛四字要诀,特点就是“霸道绝伦”和“以力压人”,是是实实在在的杀人刀技。 而这位前辈所遗留下来的刀痕也是如此,一刀便是一刀,干净利落绝不花哨,甚是符合秦北望的心意,唯一的缺憾就是没法将这本“刀谱”带走。 既然前辈所留我带不走,那就留下来学会了再说。秦北望一不做二不休,把山洞打扫了一遍,将那副骨架连带骷髅用石箱中的破衣服裹好,背到山洞外埋了起来,还垒了一个小小的坟包。 前辈不留姓名遗言,好歹也要入土为安。 石箱中有不少生活杂物,虽然破旧,但也不影响使用。至于食物,秦北望早就盯上了之前的那片树林,以其中物产来看估计也不难果腹。到了这一步,秦北望突然开始心生疑惑,自从被宋云一脚踹下天葬峡以来,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有惊无险,甚至还真的发现了前人遗迹,这一切实在是有些太过巧合了。 他开始怀疑,宋云到底知不知道这峡谷之中是个什么情况,以及他踹那一脚的目的。 不过秦北望也不是纠结的人,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秦北望用篝火将山洞照亮,开始一寸一寸的研究那些刀痕。 面壁观之,大有学问。 秦北望从洞口处开始,几乎把脸贴在了粗糙的石壁上,力求将每一刀的角度力度都尽收眼底,然后用心加以揣摩。他将狼首斩背在身后,手中提着一根树枝,每每有所感悟便凭空比划几下,几乎到了如痴如醉的境地。 秦北望也不是没尝试过用长刀劈砍山石,只是这石壁比他想象中还要坚固许多,纵使用出全身力气也只能在上面留下轻微的印痕。秦北望只是尝试了几次就放弃了,实在是害怕这唯一的防身兵器遭到损毁。 但说来也怪,纵使他寻遍了山洞,也没发现遗留下这些刀痕的那把刀,这才是最令秦北望感到遗憾的事情。能使出如此刀法的武道高手所使用的兵器定非凡品,可是那已经入土的白骨分明是两手空空,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白天面壁,入夜后秦北望也没有闲着,干脆就用他那半吊子的呼吸法门打坐修行代替睡眠。自打开始面壁观刀之后,他就感觉体内的那一缕真气与以往有所不同,开始逐渐活跃了起来,有时甚至会配合他的挥刀动作在气海中微微起伏。 对于这意外之喜,秦北望实际上也有所预料。因为莫说常人,就连天生神力的他也无法在坚固石壁上留下如此干净利落的刀痕,所以秦北望暗中猜测那位前辈不仅是刀法高超,内功境界也绝非凡人。只是按照秦北望的道行,还看不出这位前辈的确切境界,想要追赶估计也是望尘莫及。 转眼半个月时间过去,秦北望终于从洞口走到了山洞最深处。虽然生存条件十分艰苦,但和刀法长足进步的满足感比起来实在是算不了什么。只是体内经脉依旧阻塞不通,使得内功修行一直未能寸进,这令他感到十分郁闷。 这天深夜,洞外风雨大作,秦北望盘腿坐在篝火旁倚着洞中最大的一块岩石,半醒半睡呼吸平缓。 突然,他猛地睁开双眼,望着篝火怔怔不语,愣了一会儿之后一把抄起了身旁的长刀。 这柄狼首斩已经有足足半个月封刀在鞘,此时在秦北望的手中颤鸣不止。秦北望眼神空明,微黄的眸子反射着火光,在昏暗的山洞内分外慑人。 他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抽出长刀,直接对着身前凭空劈出一刀。重劈风,其意在“重”,气拔山河! 一刀斩落,身前一丈处的篝火瞬间被刀风劈散!火光四散纷飞,山洞中很快就暗了下来。 秦北望轻灵转身,引刀斜刺山石。捩野羊,其意在“疾”,快刀无痕! 此时洞内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但狼首斩的刀尖处却悄然闪起一抹淡蓝色的荧光,如同鬼火一般随着秦北望的动作疾速飞出,纵使刀停亦不停,无声无息地落在了那块山石的表面。 刀尖距离山石还有几寸距离,但那石块表面却多出了一个深达寸许的凹陷,周围没有一丝裂缝,干净利落。 秦北望身随刀转,以刀缠腰,如同一枚陀螺一般斩出一道圆弧。削满月,其意在“猛”,扫清四合! 钢刀巨石撞在一起,火星溅起,一道深刻的沟壑随着刀锋划过留在了巨石表面,奇异的是,虽然刀尖刺入巨石不过一寸,留下的沟壑却足有一尺深浅。 苍狼三刀用尽,秦北望却并未停止动作,因为狼族刀技还有一刀,早在百年前就已无人能够用出的第四刀! 秦北望弹身跃起,对着巨石顶部挥出一刀,却却没有造成任何损伤,反而被坚硬的石块将刀身弹向空中,眼看就要脱手飞出。也就在此时,秦北望的空洞眼神骤然明亮起来,双手握刀改为单手,做了一个怪异的收刀姿势,如同草原苍鹰俯冲而落扑杀猎物一般。 狼族刀技,雄鹰落!其意在“刚”,一击必杀。 天下刀法,皆是出刀容易收刀最难,因为不论出刀时如何无懈可击,收刀的一瞬间都难免露出破绽。而这狼族刀技的第四刀,就是这最难的收刀。 顶尖刀客往往在收刀时采取守势,但苍狼族刀技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这收刀技雄鹰落,正是苍狼四式中威力最强的一刀,也是最惨烈的一刀。如若这一刀不能杀敌,那么用刀者的身体薄弱处就会完全暴露给对手,任人宰割。 此刀一出,敌不灭我便死!苍狼勇烈,可见一斑。 但也正是因为这一刀的惨烈,纵使在苍狼族内也足有百年无人能够将这一招使出了。而今天,就在这天葬峡底的山洞内,少年秦北望终于将这苍狼四式重归完璧! 此时此刻的秦北望整个人已经瘫在了地上,浑身力竭动弹不得,但他却笑得十分开心。半个月的面壁,参悟了数百道刀痕,这才终于能够用出这一刀,他所付出的努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秦北望看着被顶部被完全削去的巨石,也终于明白了这一刀为何会失传百年,只存在于狼族老人的口述之中。 因为这招雄鹰落与其他三式都不同,必须是借助内力才能使用!而狼族在这百年之内,根本就没有任何一名族人成功修行过内力,唯有秦北望在误打误撞之间拥有了一丝真气,而此时也是消耗殆尽。 秦北望心里清楚,要从容的使用这一招,自己这点蒙昧境界的内力根本不够看。所以内功修行,始终是他无法绕过的一道坎。 但这并不妨碍此时此刻少年心中的喜悦,他仰躺着望向黑暗的洞顶,缓缓闭上眼睛。这个胸无大志的少年从来没有想过要称霸江湖,但在挥出这一刀后,他却觉得自己一定要去江湖里走一遭才能不负此生。 不为别的,只为不让中原江湖小看了狼族刀技,小看了草原狼族! 而此时,洞外风雨初霁,月光清明。 第二十二章·天下皆盲,不识其名 宋云整理着晒在院子里的旧书,时不时捡起一本来翻看几页。在他身后,清瘦老者手中端着一枚白瓷酒盏自斟自饮,虽无下酒菜,却也喝得有滋有味。 宋云回头看了一眼师父,犹豫道:“师父啊,真的不用去天葬峡看看吗?我看秦小兄弟实在是境界堪忧,怎么可能自己走出来啊。” “别人走不出来,但他却可以。”老者饮尽杯中酒,随手折下一朵桃花放入口中,含混不清道,“你不信?” “不信。”宋云皱眉道,“当年那位杀尽了中原江湖近百高手的前辈都没能走出天葬峡,秦小兄弟才刚刚入门武道,怎么可能走得出来?” “我说他能,他就是能,哪来那么多废话?”老者嚼着桃花瓣,随口说道,“你要是不放心就自己去,老夫这一大把年纪,经不起那折腾。” “也不知是谁,刚刚和鱼龙榜上排名第五的白自安打了一架......”宋云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 鱼龙榜,分文武两榜,分别排名中原前二十位的文武俊杰共四十人,可谓是江湖排榜权威。但文榜向来不受重视,所以提到鱼龙榜一般就是指鱼龙武榜。所以鱼龙榜第五,说白了就是天下武夫第五人——“剑圣”白自安! 能和白自安打一架并且全身而退的强者,当今天下屈指可数! 看上去更像是一位乡野村夫的老者掏了掏耳朵,又倒了一杯酒,淡然说道:“白自安倒是跟我提过这个姓秦的小子,具体说了什么我也忘了,似乎还挺看好这小子的。” 老者啜了一口酒,自言自语道:“若是他真能走出天葬峡,老夫收个关门弟子倒也不错......” 宋云听了,却只是叹了口气,继续整理自己的旧书去了。 此时此刻,秦北望正蹲在一面看不到顶的石壁前,百无聊赖地朝石壁上丢着石子。 手中石子丢干净之后,秦北望突然蹦了起来,对着石壁破口大骂道:“你他娘的是要玩死我吗?!一头是海一头是山,去你娘的天无绝人之路!” 可惜,高耸的山壁并不会回答他,天葬峡内依旧寂静。 秦北望此时所在,正是天葬峡的最东端。他从山洞出发,整整走了一天一夜才到达此处,但却遇上了有生以来所见过的规模最大的死胡同——三面皆是如高墙一般的山壁,把整座峡谷堵得严丝合缝。 他本来指望着从这里走出峡谷回到岛上,结果却看到这样一幕,又怎能不恼? 至于最西端,他几天前就已经去过一次,但也没能如愿。那边倒是没有山壁挡路,可是却比这一端还要险峻。百尺悬崖,下方便是惊涛骇浪,莫说是不会游泳的秦北望,就算是海中游鱼估计也会被巨浪拍碎。不过他好歹算是知道了峡谷中怪风的来源,这每天早晚必定肆虐天葬峡的狂风,就是从海上吹来的。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秦北望只能抱着刀默默发呆,畅想着若是能够活着出去的话,如何将宋云碎尸万段。 恍惚间一抬头,秦北望眉头一皱,小跑到山壁前仔细观瞧,而后直接上手抚摸,脸色更是变幻不定,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天之秘。 其实他所看到的也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只是一道不起眼的刀痕而已。说是不起眼,并非是这道痕迹太过轻微,反而是因为这刀痕的长度深度太过骇人,似乎是从山壁底部一直贯通到了视线不可及的顶端! 在那座山洞中面壁了将近一个月的秦北望能够确定,这一刀与洞中刀痕皆出自一人之手,但山洞中的痕迹与此相比完全是小巫见大巫,就仿佛是顽童耍闹和仙人手笔之间的差距,以至于秦北望一开始将这处痕迹误以为是天然形成。 能挥出如此一刀的武道高手,会被困在此处直至身死?秦北望自然是不信的。 他无法想象那位前辈为何会来到此处,又是如何疯魔一般留下满洞刀痕,最终却落得身首分离化作白骨的下场。但在发现这惊天一刀之后,秦北望越发觉得这堵死峡谷的一面山壁,像极了一块墓碑。 能够拥有如此刀法的前辈,生前想必也是纵横江湖的风流人物吧。死后却不留一字一句,只留下千百道刀痕作为墓志铭,漫长百年,等来的却是一个刚刚入门武道的秦北望,不得不说是造化弄人啊。 但秦北望并不为此感到悲怆,反而一腔热血难平。 那位前辈已经用自己的刀为他指明了去路——前路有险阻障碍又有何妨,一刀劈开便是! 于是秦北望抽出背后长刀,斜指山壁,气海中那一缕真气全数被他附在刀身之上,模仿这那一刀的角度力度,如同稚童临摹大字一般,挥出了开山的第一刀! 无名山峰顶,一位身着粗布衣衫的清瘦老者停下脚步,望着云遮雾绕的峡谷底部,侧耳倾听半晌,微微有些动容。 “这孩子,和你还挺像的,大概今后也不会辜负了你的刀法吧。” 老者轻声说着,盘腿坐在了光滑的青石地面上,呼出一口悠长白气,须发如雪,在山风中飘舞不定。而在他对面,空无一人,只有天葬峡。 “可惜啊,当今江湖,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你了。”老者语气中带着嘲讽意味,但却有一丝莫名怆然。 “江湖多健忘,薄命最无情!天下人皆盲,不识英雄名!”老者的语调突然高亢起来,声若洪钟,盖过了山风呼啸。 “英雄不留名,英雄不留名......”老者喃喃道,“不留名,那便把你的刀留下来,如何?” 老者身前平坦的山石间,突兀立着一截石柱。石柱不高也不粗,约莫三尺高低胳膊粗细,刚好与坐在地上的老者平齐。其根部完全融入山石,也不知存在了多少岁月,受了多少风吹雨打。 老者伸出手臂,用双指轻按在石柱中间,指尖有淡淡的乳白雾气流转。老者浑身金光四溢,如同仙佛降世,开口笑问道:“老怪物,给我一个面子,把那孩子放出来,可好?” 顿了顿,老人对着始终静默的石柱说道:“反正你不说话,老夫就当你是默认了。若是不服,就从阴曹地府爬回来,再跟我打一架便是!” 说完这些,萦绕在老者指尖的雾气顿时浓郁了起来,老者所坐之处的坚硬青石上,也出现了蛛网状的裂痕。 而那石柱却始终纹丝不动。 老者猛然间圆瞪双眼,怒喝道:“司无月!且为后辈留一线!” 这句话,与老者在数十年前也曾说过。但那位如疯如魔的持刀者,却已不在人间。 石柱突然一震,淤泥苔藓通通抖落,隐约像是一柄插在山顶的石质长刀。老者的双指,恰好就落在“刀背”处,将它缓缓推动了一寸。 一寸之间,山摇地动! 整座无名山都剧烈震动了起来,山石崩塌,树木倒伏,唯有老者和石刀依旧屹立在原地,八风不动。 老者在山摇地动之间缓缓站起身,看了一眼远处的东海,转身飘然下山。 第二十三章·斩碎墓碑,祭前辈刀 秦北望抱着头趴在草丛当中,一动也不敢动,一直躲到这方天地消停下来,才缓缓爬起来,抬头望着依旧陡峭的山壁,心有余悸。 他生于草原,长于津门,那里经历过这等山摇地动的恐怖景象?更不知其中起因,自然是又惊又怕。 这等灾难景象一直持续了整整一炷香时间才渐渐停息,等到秦北望定下神来,抬头再看那山壁,不由得大喜过望。山壁虽然还在,并没有因为地动山摇而垮塌,但原本坚固的山石表面却多出了不少裂缝,横七竖八密密麻麻,只有中间那道刀痕最为醒目。 秦北望此时也纳闷,自己只不过劈了一刀而已,怎么可能有如此之大的威能?看看手中长刀,秦北望卷起袖管,提起本就不多的真气,再次奋力砍向山壁。 铿锵一声,火星四射,刀身嵌入山壁一寸,但也仅此而已,并无山摇地动。秦北望失望地收回刀,却沿着裂缝撬掉了一大块山石,看得秦北望目瞪口呆。 难不成,真有天神相助?他暗自想着。 山石之间虽然看似严丝合缝,但绝不可能真的无懈可击,那些裂缝就是暗藏其中的薄弱之处,恰好随着这一阵晃动显露了出来。秦北望并不知道,某位老者所推动的那根石柱本身就像是一枚楔子,若有它在,整座山壁便紧实坚固,但它若是移动了哪怕一寸,这堵在天葬峡最东端的山壁便会有所松动。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便是这其中之意。 而对于此时的秦北望来说,这就是逃出生天的希望所在啊! 人生一世,一旦有了盼头便来了劲头。秦北望当下便用上了浑身的力气,一刀一刀砍在山壁之上,不断劈落大小碎石。在此期间,他手上动作不停,心里也没闲着,不断揣摩着出刀的角度力度,力求与那山壁上的惊天一刀别无二致,也算是移山之余的苦中作乐。 就这样,十几刀挥出之后,秦北望真气用尽,带着一身石灰平躺在地上,大喘粗气。 仰面望去,山壁入云高不可攀,上面唯有那位无名前辈所遗留下的一道刀痕最为醒目,仿佛要追逐山顶直入云霄。秦北望此时所想并非是搬山之艰辛,而是他自己何时能够使出如此一刀,那便不负此生了。 这一刀,似乎让这面山壁变成了一座无字墓碑,让这天葬峡变成了那位前辈的墓穴。以天为封土,以地为墓室,以高山为碑,这位前辈,走也走得如此潇洒! 但自小便不信鬼神的秦北望并没有什么敬畏之心。前辈树碑,我秦北望便用前辈刀法斩碎这墓碑,以祭奠前辈英灵;前辈困于此处,但我秦北望绝不甘心如此,定要让这惊天一刀,再现江湖之中! 自古以来,以摧毁墓碑作为祭奠的,秦北望大概是第一人了。但若是让某位老者知道了他的野心,定会笑着浮一大白才是。 毕竟那位被秦北望埋在天葬峡中的前辈,生前也是如此狂放不羁的人物啊。 就这样,真气用尽便打坐调息,体力充沛就挥刀移山,周而复始毫不懈怠。但有一件事情却令秦北望头痛不已,那就是他体内的真气实在是太过稀薄了。 入天葬峡已经将近一月光景,秦北望借着面壁参悟刀痕,自己领悟出了苍狼刀技的第四式,前三式也多有完善,刀法已经算是有了长足进步,并不算是空手而归。但刀法始终是外家功夫,尤其是狼族刀技,跟内功修行可以说是没有半文钱的关系。所以秦北望只能是在武道一途上瘸腿走路,空有一身凶悍刀法,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内力。 而现在,在移山的过程中,这种弊病便暴露了出来。秦北望每次对那惊天一刀有所感悟,想要付于实践时,他那稀薄的真气便使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不仅如此,没有修行过任何功法秘籍的秦北望只会使用最粗浅的方式,将真气附着在长刀上加固刀身。他这种运用真气的方式任谁看了都会认为是暴殄天物,无形之中浪费掉的气力不知凡几。 秦北望默默数着自己挥刀的次数,在数到“十八”的时候,长刀直接脱手而飞。一气松懈,秦北望整个人直接瘫在了地上,顾不得右手虎口处绽裂的伤口,躺在碎石之间一动都不想动。 他已经对着山壁砍了整整一夜,挥出了上百刀,而山壁上也多出了一个一丈余深的洞口。但这些对他来说并非重点,真正令他在意的,是“十八”这个数字。 从昨天开始,他便不断重复着将真气耗尽然后调息恢复的过程,这个过程本身十分枯燥,但秦北望却惊喜的发现这种“修炼”竟然令他气海中的那一缕真气种子无形之中凝实了几分。 所以,他开始刻意的“折磨”自己,力求将体内真气完全压榨出来,以至于到了锱铢必较的地步。就这样,从昨天的一气挥动十刀,到现在的一气挥动十八刀,这看似低微的进步,却令秦北望几乎是将浑身的潜力都发挥了出来。 试问天下能有几人能够无师自通修成内力?又有谁能够在没有任何功法的前提下如此运用真气?凤毛麟角而已! 但秦北望依旧觉得不够,毕竟他现在面对的可是一座山。照这样下去,岂不是要到猴年马月才能走出这天葬峡? 秦北望躺在地上,仰望着刚刚露出鱼肚白的苍穹,就这样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秦北望被饥饿感唤醒,恍惚间似乎有一股香气传来,使得秦北望不得不睁开双眼。但当他回头看清状况时,瞬间就将果腹的事情抛在了脑后,直接弹身而起,双眼怒瞪几欲噬人。 而坐在不远处的宋云则对此浑然不觉,聚精会神地烤着面前的野山鸡,看到秦北望醒来,还满脸笑意地打了个招呼。 秦北望一把抄起插在泥土中的长刀,疯了似地朝宋云狂奔而去,二话不说举刀就砍。宋云似乎对此早有预料,还不等秦北望拔刀就已经跑远了,一边飞奔一边大喊着:“住手住手,秦小兄弟,我可是来救你的啊!” “放你的屁!”秦北望站在火堆前极力压制住食欲,朝宋云破口大骂道,“你他娘的是来给小爷收尸的吧!” 宋云站在远处赔笑道:“秦小兄弟这是说的哪里话,我真是来救你的啊。” “滚你的蛋!”秦北望浑身乏力,也懒得追上去,干脆一屁股坐下来,一把抄起架在火上的烤鸡啃了起来。此时节他才发现,自己手上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经被包扎了起来,似乎还涂上了不少草药。 举刀砍人这种事向来讲究一鼓作气,若是坐下来缓一缓,气势也就没了大半。宋云见秦北望把浑身力气都用在了烤鸡身上,这才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但也不敢靠的太近,蹲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秦北望大快朵颐。 秦北望斜瞥了他一眼,阴阳怪气道:“怎么着,你也被人踹下来了?” 宋云咽了一口口水,讪讪笑道:“怎么会,我这也是担心你的安危,才特意下来看望你的嘛。” “扯淡。”秦北望不屑道,“早知今日,你还踹我下来作甚?!” 宋云长叹一口气,“家师所嘱,我不得不这么做啊。” “我得罪你师父了?” “那倒没有......” “那你们师徒这是有病?”秦北望冷声道。 宋云百口莫辩,只得沉默。 “得了,别废话。”秦北望啃完鸡肉,在草叶上抹掉油渍,剔着牙说道,“你既然下来了,那就把我一块带上去,过去的事情就算是两清了。” “这个......”宋云面有难色道,“恐怕是不行的。” 秦北望直接将长刀提了起来,“你说什么?!” 宋云赔笑道:“这天葬峡乃是亘古险地,我也只是能下不能上而已。况且要单说武力,两个我捆在一起恐怕也不是秦小兄弟的对手啊。” 秦北望目瞪口呆道:“那你下来干什么?陪着我等死?” 宋云闻言无语,抬手指了指秦北望凿出的石洞。 “你要帮我移山?”秦北望上下打量着一副弱不禁风文士模样的宋云,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不是。”宋云连连摆手道,“我说了,武力方面我是比不上你的,所以还是你来移山,咱们两个才能逃出去。” “那你来这里到底有什么用?!”本来就生存艰难,这时又添了一个不请自来的累赘,秦北望只感觉怒火中烧。 但宋云却嘿嘿一笑,说道:“我是没什么用,可是我带来了一样东西,想必对你是有用的。你要是学会了这个,不说是一跃千里,起码也能快些逃出这天葬峡!” 第二十四章·上善若水,杂然流形 “哪呢哪呢?快拿出来瞧瞧。”秦北望满心以为宋云这是给他带来了什么神兵利器,当下便急切道。 宋云有些无奈地感叹着这个未来师弟的财迷心性,同时简简单单伸出一只手说道:“就是这个。” 秦北望上前一看,却发现宋云的掌心之中空空如也。刚要发火,却眼睁睁地看见一股青色气流从宋云体内缓缓渗出,最终汇聚到他那空无一物的掌心之中,如同一尾青鲤一般游移不定。 秦北望目瞪口呆,虽然他从未见过如此奇妙的场景,但他完全能够确定这一团青气绝对是真气无疑。在这之前,他从未见过有谁能够像宋云这样,不凭借外物而将真气化形并且游离于体外,就算是那个已经到了灵启境界的皇子李璟恐怕也做不到这一点。 这个口口声声说两个自己加起来也打不过秦北望的家伙,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宋云看了一眼秦北望的表情,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淡淡笑道:“秦小兄弟不必惊讶,这只是一点小把戏而已,虽然是真气,但却不能用来对敌。我所修行的功法与常人不同,只修心不修力,所以就算内力深厚也无法用来跟人对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和秦小兄弟的状况是一样的,都是瘸腿走路罢了。” 秦北望从来没听说过天下还有这种修炼法门,一身内功不能用来对敌,那要这境界又有何用?自己虽然是只修力不修心,但那也是因为经脉不通无法修炼所致,居然还有人刻意如此? 宋云呵呵一笑道:“不过虽然不能战斗,但这真气却另有妙用,秦小兄弟可以试着挥刀砍我一砍。” 求砍?秦北望只是愣了一下便反应过来,二话不说提起刀来。即使不用宋云说,他也早就想这么做了。 宋云看着跃跃欲试的秦北望,嘴角抽搐道:“那个,只是做个示范而已......” 话音未落,秦北望的刀就已经到了。 面壁观刀整整一个月的秦北望,刀法刀势已经与之前大不相同,少了一些粗砺狂野,多了几分霸道潇洒,动作更是比之前迅捷了不知多少。这其中并没有什么奥妙可言,一天挥刀上千次坚持一个月,就算是块榆木疙瘩也足以精通刀法了,说白了就是唯手熟尔。 但宋云只是轻轻一侧身,便避开了这毫无水分的一刀,刀锋擦着他的衣角掠过,最终也只是切下了一缕发丝。而他掌中的那一团真气此时却已经不见踪影,似乎果真如他所说无法用于战斗。 秦北望此时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因为这一刀在他看来明明应该必中无疑,但结果却像是砍在了一滩泥沼之中,十分力气全都没能落在实处。在他看来,宋云的动作实在是太古怪了,行动之前没有任何的反应和预兆,让一向直觉敏锐的秦北望也无法预测。 而宋云却是微微一笑,说道:“再来。” 本来还有所保留的秦北望此时也被激发了好胜心,全力以赴又是一刀劈出。但宋云又是在刀锋即将近身的一刹那退后一步,不慌不忙毫发无伤。只是这次不用宋云开口,刀锋便追着他砍了过去。 握刀前后的秦北望完全是两个人,尤其是此时又被激起了血性,一把长刀舞动得恶风阵阵,除了压箱底的苍狼四式还未用出,可以说是怎么凶悍怎么来。 但宋云却每次都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险险避开刀锋,偏偏还显得十分游刃有余,这让秦北望不禁大为恼火,却又无计可施。而且宋云并非逃跑,而是闪避,刀锋不近身便一动不动,静等秦北望出刀。 终于,在用一记重劈风劈碎地面之后,秦北望拄着刀站在原地连连摆手,气喘吁吁道:“不打了不打了,油滑成这样,你是泥鳅吗?没劲!” 宋云只是额头有些汗珠,看上去并不如何费力。见秦北望挂起免战牌,他也不强求,原地蹲了下来,说道:“如何?我这一招虽然没什么杀伤力,但还是挺实用的吧?” “泥鳅精!”秦北望恨恨道,“要不是你内功境界比我深厚,怎么会如此游刃有余?” “非也非也。”宋云摇头道,“我这一招,是跟内力境界没关系的,就算是你也能学会。” “啥?”秦北望一听这话立马来了兴趣。 宋云淡然说道:“这其实不是什么武学招式,是我自创出来解闷的小把戏而已,叫作‘若水’。” “若水?”秦北望虽然粗通文墨,但那真的只是“粗”通而已,哪里听得懂这些文绉绉的词汇? 宋云随手捡起一块石子放在掌心,同时说道:“上善若水,泽利万物。水是世上最为柔软的东西,无形无状,反而最为坚硬。” 秦北望一脸茫然。 “说白了就是水这种东西没有形体,却又可以化作任何形体,所以既是最柔弱也是最坚硬。我这个小把戏,就是由此而来,没有特定的身形步法,一切随机而变。”宋云解释道,“但这招只对死物有用,若是你刚才挥拳打我,说不定我还要吃些苦头。” 秦北望若有所悟,说道:“那岂不是没什么用处?” “有的。”宋云将手中石子举起,在秦北望眼前晃了晃,然后缓缓合掌握紧。秦北望只看见丝丝缕缕的青气包裹着他的拳头,再摊开时,石子已是四分五裂。 秦北望神色一震。他对宋云的力道大小也算有所了解,毕竟还被人家踹过一脚,所以知道这家伙也就是比普通人体力好一些罢了。但他此时却单手握碎了一颗坚硬石子,若是没有内力辅助,就算是天生神力的秦北望也没有自信做到这一步。 “万物皆有死穴,不可能真的无懈可击。”宋云拍了拍手,“用真气渗透石子,找到暗藏的裂缝薄弱处,再发力凝于一点,便可以力破之。刚才躲你的刀也是如此,将真气分散在体表,不做防御只用来感知,这样做比你傻乎乎地用真气稳固刀身要省力许多。” 秦北望越听越激动,看了一眼身后的山壁,只感觉这一招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若是能将这一招用在移山上,那么效率不知要提高多少。 但宋云却显得并不如何高兴。这并非是他起了藏私之心,他既然说出来,就是为了将这招教给秦北望。而且宋云到此为止句句属实绝无虚言,让他来移山只会比秦北望更慢,但他还是自己跳进了天葬峡中。 不是想着帮秦北望做些什么,只求师父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出手相助。 宋云不是不知道自家师父搬山一寸的举动,已经算是给秦北望开了一扇方便之门,但他更知道以那位老人深不可测的实力,搬山一寸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他觉得师父对秦北望还是太过严苛了,所以这才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逼迫”自家师父直接出手救援。 但到了天葬峡底,他的想法就变了。 宋云没想到,秦北望居然真的在靠自己的力量移山!更是没想到在短短一月之间,这个少年的刀法已经有了如此进步。这个小子似乎真的不知道绝望为何物,无论身处何等境地都在想着拼了命活下去。所以他才萌生了将这种自创的运气之法传授给秦北望的想法,他也开始期待这个少年到底能够做到哪一步。 要知道,这方法虽然是他自创的,可是他自己完全掌握这套法门却也用了整整一年时间。他的师父也曾说过,若水之法“看似简易,实则最合天道,所以最难”。 那么秦北望呢?这个经脉不通内力不济的小子,又能否学会这“最难”的运气之法? 秦北望很快就给了宋云一个答案。 能不能学会?能! 用了多长时间?半个月! 第二十五章·钢刀劈山,灭顶之灾 宋云大概懂得为什么师父如此看好这个狼族少年了。 通透,但却倔强。谨慎,而不贪生。有城府,但也有赤子之心。而帮助秦北望学会这若水之法的,恰恰就是这赤子之心,在这一点上,就算是宋云也自叹弗如。 因为这若水之法最重要的不是如何去控制真气,而是如何学会放下。放下杂念,放空思考,放平心境,才能真正如同流水一般顺应万物,找到那种“杂然赋流形”的奇妙状态。 当年初到瀛洲岛的宋云为了做到这一点,足足用了一年时间。而秦北望,只用了半个月。 要问原因?很简单——秦北望除了手中刀之外,根本就没啥杂念了嘛!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秦北望本就孑然一身流落孤岛,除了活下去和习武之外再无其他念头,根本就用不着特意去“放下”什么,而且少年心浅,无牵无挂,自然可以万事顺从本心。所以要说这若水之法是给秦北望量身定制的,也不能算是胡说八道。 就这样,半个月过后,秦北望有生以来头一次习得了一种正儿八经的内功心法。而接下来,就是如何将这若水之法应用于山壁之上。 “你跑那么远做什么?”秦北望扛着刀,看了一眼蹲在十丈距离之外的宋云,有些无语。 宋云双手拢在袍袖之中,理直气壮道:“我不躲远点,万一被误伤到怎么办?” 秦北望摇了摇头,满脸的无奈鄙夷。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这个看上去一副穷酸书生相的家伙怎么就修得了一身清心境界的内功,那可是是比二皇子李璟的灵启还要高出一个境界的第五小境界啊,偏偏还不能用来打架。 反观秦北望,就算习得了正经的运气法门,眼下也只是堪堪突破到了第二小境界“开悟”而已,可以说是相当辛酸了。但武道修行向来讲究“看天吃饭”,对于这种情况,秦北望除了暗骂老天不公之外也并无他法。 武道修行暂且放下,先逃出生天才是正事。秦北望不再搭理缩头缩尾的宋云,转身面对着广阔的山壁,沉心静气将体内真气释放而出。 开悟境界的真气比起蒙昧境界也只是凝实了几分,根本不可能像宋云那样从容地将真气化形。但秦北望这一次并未将真气缠裹于刀身之上,而是将其尽可能的散开,像一幅薄纱一般笼罩在面前的石壁上。 石壁高万仞,秦北望自然无法将其全部涵盖其中,但他的真气笼罩范围也达到了周身五六丈左右,这对于单刀移山的秦北望来说已经足够。真气渗入每一条微不可见的狭窄石缝,半晌,秦北望终于找出了渗透最深的一处,挥出了第一刀。 轰然巨响。 宋云见状赶紧一路小跑过去,动手把埋在碎石堆中的秦北望给刨出来,同时也在暗自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 秦北望好容易从碎石堆里钻出来,第一时间便抬头看向石壁。视线扫过,秦北望先是发愣,然后便仰天狂笑了起来。 他这一刀凿出的缺口,其规模堪比之前劳累一天一夜才得来的成果! 秦北望立即站起身,也顾不得抖落浑身灰尘,继续运气探石移山,天葬峡内也就再度响起了接连不断的金石相击声,铿锵有力。 宋云站在秦北望身后,看着这个略显瘦弱的背影,突然觉得有这么一个小师弟好像也不错。 时光荏苒,春去暑至,恍惚间三个月的时光又已过去,而天葬峡内的铿锵之声依旧没有停息下来的趋势。 宋云蹲在用碎石垒成的火灶旁,灶上坐着简易的石锅,锅里炖着一条海鱼,此时已有七八分熟,香气四溢。他回头瞅了一眼山壁那边,虽然没看到人影,但铿锵声依旧不时传来,宋云便扯开嗓子招呼了一声。 不一会,一道赤膊身影便飞奔了过来,浑身土灰,肩上扛着长刀。这人刚一到火灶旁,便二话不说抢过宋云手中的树叶,对着其中的清凉淡水牛饮起来。 这赤膊少年自然便是秦北望了。三个月过去,原本面黄肌瘦的他虽然被晒成了古铜色,但体格也健壮了不少,看上去倒是更符合天生神力的形象。而这也是多亏了宋云,自打这家伙来到天葬峡之后,秦北望就再也没担心过吃饭的问题。 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宋云对此似乎颇有研究,简直就是一本活着的瀛洲岛地理志。秦北望没了后顾之忧,若水之法又日益精熟,移山效率自然大大增加。 他也不是没动过让宋云帮他疏通经脉的心思,毕竟这家伙除了不会打架之外的确是多才多艺,但却被宋云一口回绝了。理由很简单,若要帮别人疏通经脉,必定是要将自己的真气打入其体内,加以精细操控才能成功。万一若是有一丝一毫的差错,那就是万劫不复的境地。所以宋云并非是不愿,只是不敢而已。 所以秦北望依旧只能依靠一身蛮力,在武道上瘸腿前行。不过内功虽然不见涨,但秦北望的筋骨体格却被打熬得越发强悍,现在的他就算不用丝毫内力也能单手捏碎山石,看得宋云一阵心惊胆寒,只觉得狼族体魄果然不讲道理。 到现在为止,只要是秦北望的手中刀能够触及的地方,山壁上就没有任何完好无损的地方了,虽不至于岌岌可危,但也是千疮百孔。所以秦北望也就更加卖力,与其说是移山逃命,不如说是在用山壁练刀。 而在他们两人看不到的地方,山顶之上的那根石柱,也已经开始松动,偏移了不止一寸。 转眼又是一月时间过去。这天,宋云正站在山壁下方,试图找一块形状适宜的碎石用来当枕头。但就在他低头翻捡之际,一样东西从天而降,正好不轻不重地敲在他的脑袋上。 是一块小石子,宋云捡起来仔细看了看,一眼便发现了上面挂着的一丝青苔。向来擅长见微知著的宋云似乎想到了什么,急忙手搭凉棚仰头看去,在那个方向上,是高耸如云的无名山山顶。 此时,石子泥块正如雨落。 宋云脸色大变,急忙朝着幽深的山洞中喊道:“秦小兄弟,快些出来,要塌了!” 此时在山壁之外已经无法看到秦北望的身影,可见他已经是深入山壁不知多远。宋云听见铿锵之声已经停止,知道秦北望已经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悬着的心这才稍稍落下。 但移山之声刚刚停止,陡峭的山壁就开始肉眼可见地摇晃了起来。 宋云连忙退后两步,一块人头大小的落石就砸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抬头看着山壁上密密麻麻正在扩大的裂纹,宋云冷汗直流,心急如焚,但即使他伸长了脖子眺望,也依旧没看见秦北望的身影。 这小子,到底是挖了多深啊?! 情势危急,宋云不得不退,不然恐怕还没等到秦北望,他自己就要先被落石给活埋了。宋云赶紧使出若水之法,一边躲避碎石击打一边向远处遁去。 在他身后,山摇地动。 等到宋云再度回过头,看到眼前一幕时,这个读书远多于习武的年轻人脸色瞬间苍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远处,山壁垮塌尚未完全停止,声如雷动,势若洪水。那些被秦北望刨出来的大小洞口,此时已经全数被山石重新掩盖了起来,眼看着是再也无法进入其中了。 而秦北望,至今不见踪影。 第二十六章·出得此山,才见仙人 无名山倒了。 确切地说,是三面山壁中靠东的这一面,被秦北望给硬生生砍塌了。原本高耸入云的山崖如今已不复陡峭,坍塌下来的碎石构筑成了一道漫长的山坡,虽然险峻,但起码可以算作是一条可供人行的道路了。 可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少年秦北望却也因此遭遇了一场出乎意料的灭顶之灾。直到大地终于不再震动之时,秦北望的身影依旧没有出现。 所以宋云也没有急着离开。他本就是来帮助秦北望逃离天葬峡的,但现在秦北望显然是被压在了山石之下,他于情于理都不会就此默默离去。可若是让宋云去营救秦北望,那可就太难为他了,他虽然拥有清心境界的内功,但本质上只修心不修力,武力与寻常读书人无异,如何能够搬山救人? 就在宋云满头大汗焦急无措之时,背后突然传来中气十足的两个字: “退后!” 宋云闻听此声心中大喜,回头看时,果然看到自家师父正飘然走来。只是师父此时的表情可算不上多么喜悦,一边铁青着脸往前走一边念叨着:“两个臭小子,这点事情都办不好,居然还能把自己交代在里面!老夫这一把老骨头,看上去像是经得住你们如此折腾吗?!” 宋云心想,移山这种事情好像不能算是“这点事情”吧?但当下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依言后退,生怕这脾气古怪的老头改变主意撒手不管。 但闲话归闲话,在看到师父现身之后,宋云的心立马就放了下来。因为在他的印象当中,这天下的事,对他师父来说都算不得难事,这天下的强者,在他师父面前也没有几个配得上“高手”二字! 老者在已经坍塌的山壁前站定,右手缓缓平举,做起手式,同时呼出一口悠长气息。也不见老者如何大开大合大显神威,只是呼吸之间,周身万物便瞬间平静了下来。 天葬峡内,一时间金光四溢,如仙佛降世!方圆百丈之内,千百碎石无论大小,皆离地而起,悬空一丈! 宋云在远处抬头看着眼前一幕,有些憧憬——书上说的仙人手笔,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吧? 这惊世骇俗的景象仅仅持续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大量的碎石就已重新落地。宋云只感觉眼花了一下,自家师父就已经重新站在了面前不远处。 而在老者背上昏迷不醒的,正是浑身鲜红脏污仿佛一个血人的秦北望! 宋云赶紧飞奔上前,接过秦北望的身体。精通医术的他只是粗略一摸,便发现秦北望浑身上下的骨骼已经断了一大半,幸亏脊骨和头骨依旧完好无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老者皱眉道:“这小子也忒冒失了一点,拼命也不是这个拼法啊。老夫已经用真气护住了他的心脉,性命暂时无忧,至于以后如何,就全看他的求生欲望了。” 宋云也是大为苦恼,虽说狼族体魄十分强悍,但伤成这样恐怕也只能落得不死也残的下场。心思电转之间,他突然眼前一亮,抬头对师父说道:“在此之前,秦小兄弟的奇经八脉无一通畅,十二正经也狭窄不堪,弟子也一直在想如何为他疏通经脉,但却苦于没有良方。但遇上如今这种情况,弟子倒是有个办法,还望师父出手相助一番。” 以老者对自家弟子的了解,此时当然是一听便知,“你是说,破而后立?” 宋云沉声道:“正是如此!” 老者一挑眉毛,“这种方法,就算是老夫出手,估计成功率也只有三成。” “如今秦小兄弟已是不死也残的地步,此时不赌,更待何时?”宋云看着秦北望沾满血污的脸,坚定道,“如果是他自己,想必也会赞同。” 老者闻言仰天大笑道:“你这小子向来缺少几分豪气,没想到却被这狼族的小子给补足了。既然如此,老夫放手一试便是!” 顿了顿,老者又说道:“若是他能挺过这一关,以后你们便以师兄弟相称。这小子,已经够资格做老夫的关门弟子了!” 周围是粘稠浓墨一般的黑暗,秦北望躺在其中,动弹不得,也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这种感觉比疼痛还要令人感到折磨。 秦北望心想,得了,这次大概是真的玩完了。 甘心吗?不甘心!他还没亲眼见过江湖的模样,还没有过上想象当中吃喝不愁的生活,还没有让这天下见识过他的刀。 还没有和心中念念不忘的某个小姑娘再见一面。 秦北望不甘心,所以他睁开了眼睛。 黑暗褪去,微风吹来,有些暖意。秦北望看着湛蓝的天空,流云舒卷,雁字北归,这一切跟他想象当中的阴曹地府实在是有些差距。最令他难以接受的是,身旁居然还有一阵阵粗重的呼吸声传来,搅得人不得安宁。 秦北望扭过头,刚好和一双金黄色的双眼对视,吓得他差点原地蹦起来。 但他依旧动弹不得,只能任凭这头体型巨大的金瞳苍狼趴在自己身边,大气都不敢喘。 幸运的是,巨狼似乎十分平静,眼神中甚至还带着一抹柔和,似乎是在看着自己的同类一般。半晌,它突然站起身,将一样东西叼到了秦北望身边放下,然后用鼻尖触了触秦北望的额头。 “你是......要把这东西送我?”秦北望有些不可思议,但却真真切切地领会到了巨狼的意思。他看着平躺在身边草地上的那根通体漆黑的石柱,不知道为什么巨狼要送给自己这样一份“礼物”,当然,也不敢多问。 巨狼见秦北望不能动弹,干脆张嘴轻轻叼住他的手腕,将其搁在了石柱的一端。 秦北望顿时双眼圆瞪,因为他感觉自己的手似乎是伸进了火塘之中,不仅如此,这种痛彻心扉的灼烧感立即就从手掌传遍了全身。 秦北望瞬间就被惊醒了。 看着茅草搭成的房顶,秦北望逐渐冷静了下来,浑身火烧火燎的剧痛感也渐渐消退,只剩下隐隐的不适,但依旧浑身麻木无法动弹。 他知道刚才的一切都是梦境,毕竟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到那头莫名其妙的草原巨狼了。但这梦境实在是过于真实,使得他有些难以分清梦与现实的差别。 不过现在他清楚了,自己这不是躺在了宋云的茅草屋里嘛。 秦北望这才渐渐想起之前所经历的一切,想起了自己坠崖、面壁、移山的全过程,心想自己这应该是逃出来了才对。不过若说是宋云救了他,他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的,那个家伙绝不可能有那么大的能耐,能把他从山底下刨出来。 但他此时却偏偏闻到了宋云身上独有的草药味。 “你你你,你醒了?!”宋云直接扔了手中的草药篮子,飞扑到床前,贴着秦北望的耳朵激动大喊道,“怎么样,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有,”秦北望沙哑道,“我快被你震聋了。” “你躺了足足十天了,我还以为你会一睡不醒了。”宋云难掩激动惊喜,上上下下仔细端详着秦北望,“嗯,主要的骨骼都接的差不多了,脉象也平稳,就是不知道多久才能站起来。” “难道不是再也站不起来了?”秦北望苦笑道。他对那场灭顶之灾记忆犹新,也大概能够推测出自己的下场不会太好。 “原本是这样的,但你的运气实在是好得没边。”宋云说完站起身,对着门外喊道,“师父师父,咱们成功了!他醒了!” “老夫早就说过成功了,只是你这小子不信而已,大惊小怪个屁啊!”人还未到,不耐烦的斥责声就已经进了屋。秦北望心中有些激动,同时也不禁疑惑,心想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仙人风范? 下一刻,眼前出现的一位老者立刻令秦北望大失所望。相貌平平,身材清瘦,除了精神矍铄和身上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态之外,与平常的老头似乎也没什么区别,甚至显得有些邋遢。 可是老者也不在乎秦北望有些怪异的眼神,进门看见躺在床上的少年,直截了当地说道:“老夫凌昭,缺一个关门弟子,你小子愿不愿意拜我为师?” 第二十七章·武林绝顶,江湖背影 一时间,床上床下的两个年轻人都愣住了。宋云是对自家师父天马行空的行事方式感到有些头痛,而秦北望则只是想问一句“老头儿你哪位啊?” 自称凌昭的老者看见两人的反应之后也不生气,只是继续对秦北望说道:“你的奇经八脉已经被老夫打通四条,虽然走的是破而后立的路子,但这已经是你的承受极限,也足够你修行至清心境界。剩下的‘督、任、冲、带’四条经脉,就需要你自己来疏通了。” 秦北望一听这话,更傻了。他做梦都没想到幸福会来的如此突然,而且是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单凭这一点,拜这个师父也是值得的。 但凌昭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一摆手说道:“先别着急谢我。天下没有白得的好处,你现在虽然经脉贯通,但却是以你气海中的真气种子为引打通的,所以你体内的真气如今已经完全消失。而且将来不论你如何修行,气海之中也绝不会再有真气种子产生了。” “啥?!”秦北望才得大喜,却未曾想过大悲也接踵而至。无法修得真气种子,经脉贯通又有何用?这就好比空有水脉但却没有种子,无论怎么灌溉也只能是浪费水罢了。 虽然这是秦北望头一次见到凌昭,但他却对这位长者的话深信不疑,此刻自然是心如死灰。 凌昭见秦北望如此神态,悄然露出老狐狸一般奸猾的嘴脸,故作淡然道:“你小子呢,如今只剩下两条路可走。要么就是养好了伤之后,老夫把你送回中原,从此做个普通人碌碌终老。要么......” 秦北望猛然抬头,眸中闪亮道:“老先生有办法?” 凌昭接着说道:“要么你就拜老夫为师,对于自家弟子,老夫兴许还有些办法。” 秦北望此时除了脑袋之外,全身上下皆是动弹不得,但依旧坚定道:“弟子秦北望愿拜老先生为师,只是有所不便无法行礼,今后定以师父为尊。欺师灭祖,天诛地灭!” 凌昭抚须长笑,怎么看都是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看得旁边的宋云十分无奈。当年的他,好像也是被这老家伙如此这般骗到了门下,然后就在这孤岛上守了十年之久。 凌昭大袖一挥道:“俗礼无妨。既然你拜了老夫为师,那老夫就送你一样礼物,今后如何,就看你个人修行了。但有一条,既入我凌昭门下,老夫只有一条规矩,那就是将来行走江湖之时,绝不可使用老夫弟子的身份!记住了吗?” 秦北望偷眼看向宋云,对这条奇怪的规矩感到有些匪夷所思。但宋云却并未示意什么,只是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所以当下秦北望也不知“凌昭弟子”这个身份到底意味着什么,只得应诺下来。 凌昭点了点头,走上前,左手负后,右手虚按在秦北望小腹上方,一点金光悄然在掌心凝聚而成,如同一滴将落未落的露水。 秦北望只感觉一阵温热发自气海,传遍四肢百骸,到最后仿佛整个人都被浸泡在热水当中,这种感觉也说不上舒适还是痛苦。凌昭出手快收手也快,还没等秦北望仔细感受其中奥妙,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我已在你体内种下一缕真气,但还需要你自行炼化吸收。等你真正将其化为己用之际,就是突破入门境界之时。”凌昭淡淡的说道,“对了,忘了告诉你,因为这一缕真气是我强行注入你体内的,所以恐怕会将你的康复过程延长一些时日。” 秦北望看着自己刚刚拜下的便宜师父,有些无语——这种事情难道不是应该事先告知的吗? 等到凌昭离开茅屋,秦北望喊住宋云,这才把内心疑惑竹筒倒豆一般说了出来:“你这师父,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是咱们的师父才对。”宋云纠正道,“你真没听说过他老人家?你不是认识‘剑圣’白先生吗?” “‘剑圣’?白先生?”秦北望仔细思索了一番,突然瞪大双眼,“你是说,白自安?” “啧,明明对江湖一窍不通,还说要习武走江湖,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宋云对着刚刚成为自家小师弟的秦北望感叹道,“鱼龙武榜,听说过没?” “怎么可能没听说过?我好歹也是在中原长大的啊。”秦北望说道。 “鱼龙武榜,收录天下武林中前二十位高手,不看身份只评实力。而你所认识的那个白自安,就在这榜上第五的位置,更是有着‘剑圣’的名号,可谓当世剑士第一人!”宋云可谓是秀才不出岛便知天下事,将中原江湖中的一切娓娓道来,“虽说这武榜评选天下前二十,可是只有前十乃至前五最具含金量,是五年一评,后十位则是一年一评。而当今的天下第一,更是霸占了这个宝座已经有二十年之久了。” “二十年的天下第一?”秦北望只感觉不可思议,“这人到底是谁?” “轩辕无。”宋云说出一个名字,眉宇之间有些难以察觉的阴霾。 秦北望默默记下这个名字,接着问道:“师兄啊,你还是没说出咱们师父的来头啊。” “咱们师父的来头也没啥可说的啊。”宋云一摊手,“不过只是轩辕无之前的天下第一人而已。” “你你你,你说啥?!”若不是秦北望此时动弹不得,他大概会一个跟头翻到地上去。 “当然,师父这个人性格古怪,以前行走江湖时也不用本名,所以你没听说过他老人家的名讳也很正常。”宋云蹲在地上仔细想了想说道,“对了,他老人家以前好像是用‘凌万象’这个名字来着......” 秦北望这下彻底说不出话来了。凌昭这个名字他的确没听说过,但凌万象,恐怕任何一个梁国人都会有所耳闻。 三十年前,孤身进入大梁国都长安城,单枪匹马入皇宫,屠杀了大内百余高手后潇洒离去。自此之后,大梁国大刀阔斧收编江湖势力的计划就被无限期搁置了,一直到今天都维持着庙堂江湖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 而造成这一切的,正是那位虽然早已销声匿迹,但却被梁国皇室认为是“除苍狼族外最大国敌”的凌万象! 这种只存在于传说当中的人物,如今却成了自己的便宜师父。秦北望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担忧。 而此时此刻,凌万象凌昭独身登上无名山,在斜风细雨之中,寻回了那根被埋在碎石中的石柱。 通体乌黑的石柱上本有一层土壳青苔,此时随着山壁坍塌已经全部脱落,展现出了本来面目——这哪里是一根石柱?分明就是一柄石质长刀! 刀刃并不锋利,刀背格外宽厚,长达四尺,重逾百斤。凌昭托着这柄仿佛是天然形成的石刀,笑问道:“也不知我的“道”加上你的刀,能够培养出怎样的一个小怪物,够不够给这江湖一个大大的惊喜?” 凌昭一边说着,同时手指抹过刀身,两个略有些模糊的字迹便重见了天日,看到这两个字的老者,即使已经见惯了世事浮沉,也不禁有些动容。 “无月”。 “司无月啊司无月,若是你能够不那么狂傲,天下又怎会只知我凌万象,不知你无月刀?” 山风吹过,掀起老者夸大的袍袖,露出干瘦手臂上一道狞厉的刀痕。 “当年我输给你三次,战平一次,仅胜过你一次。但如今,老夫收了四个徒弟,你呢?你后继无人啊,哈哈,后继无人!” “不过老夫心善,将我这关门弟子分给你一半,因此收你一把破刀,不过分吧?” “你的刀无法留在江湖上,也太可惜了。” 自言自语,絮絮叨叨。当年大名鼎鼎威名赫赫的凌万象对任何人都是不假辞色,也只有在面对这个被称为“魔道第一”的老家伙时,才会表露出无赖的一面。但如今,知音已去,往事缠绵,说与山鬼听罢了。 而对于老人口中所说的那个司无月,在江湖之中留下的痕迹其实比凌万象还要寥寥,除了曾经诛杀鱼龙武榜上十二人,最终落得一个“魔道第一”的名号,被江湖中人唾弃畏惧之外,就只有一首由无名之辈写下的唱词流传至今。 对了,这首唱词的作者,曾署名凌昭。 一身狷狂赴中原,挥手撼苍天。笑称江湖无侠,封刀誓不还。 夜无月,鬓霜雪,守空山。枯骨可叹,满谷刀痕,能与谁言? 第二十八章·少年意气,谓之霸道 虽然凌老先生已经说过种下真气种子的副作用,但这恢复过程之艰难依旧超出了秦北望的想象。这都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之久,秦北望也仅仅只有双臂能够活动而已,胸口以下的部位依旧无法动弹。 秦北望从来没想过自己终有一日也会落得生活不能自理的局面,自然是十分焦虑烦躁,多亏了还有宋云在,才没让秦北望直接疯掉。 这个刚刚成为秦北望的师兄的年轻人,在照顾师弟方面上绝对称得上是不遗余力,不仅生活起居安排周到,甚至还特意砍了几棵老树给秦北望制作了一张轮椅,除了有些话痨之外可以说是无可挑剔。 作为便宜师父的凌老先生虽然没有亲自照顾秦北望,但却会时不时地来找秦北望闲聊几句,大多是一些武道修行的经验之谈,从来不提自己的当年往事。但凌老先生从不直接传授,只是略作点拨,至于秦北望到底是懂了没有,老先生似乎也从不放在心上。于是一老一少整天就像是在打哑谜一般,也算是百无聊赖中的一种消遣。 但奇怪的是,这个师父从未传授过他任何一种正经的秘笈功法,每当秦北望问起便三言两语搪塞过去,令秦北望感到十分疑惑苦恼,越来越怀疑这个便宜师父是不是真的成就过天下第一,怀疑他是不是宋云口中那个“当今武林中能与之匹敌者屈指可数”的武道宗师。 秦北望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白自安所说的那为世外高人就是此人无误,而且师父他老人家也的确为自己打通了经脉,至于其他的细枝末节,秦北望也懒得追究了。 长此以往,师徒三人倒也相处和睦,越发像是一家人了。 时间转眼便到了七月份,暑气渐长,日出也渐早。终于,在瀛洲岛上开始响起蝉鸣之时,秦北望终于能够扶着墙勉强站立起来了。 “不行。”宋云看着轮椅上的秦北望,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秦北望有些气恼,“我只是想要回我的刀,又没说要去练刀。再说了,我现在走路都费劲,难道还能砍些什么不成?” 宋云依旧是一口回绝:“师父说过了,你若是一日无法恢复行动,便一日不可碰刀。”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师父他老人家整天神出鬼没的,哪里会知道?”秦北望苦苦哀求道,“师兄啊,就一个时辰,行不行?我都快忘了如何握刀了。” “这刀难道是你媳妇不成?就这么让你牵肠挂肚?”宋云有些哭笑不得。 秦北望认真道:“不是,但也差不多。” “那也不行。”宋云态度同样坚定,“再说了,你的刀在师父那里,你求我又有什么用?” 秦北望长叹一声,“师兄啊,师父他既不教我习武,也不让我碰刀,这到底是要唱哪一出啊?搞得师弟我很是忐忑啊。” 还没等宋云回答,院门处就传来凌老先生中气十足的声音:“你小子忐忑个屁,老夫这是为了你好!” 师兄弟闻声同时回过头,恰好看见自家师父带着满身灰土走进了小院,好似一名刚刚下地归来的老农,高人风范半点也没有,不禁面面相觑,很是无语。 凌昭根本不在意徒弟们的无奈神情,大步走到秦北望身前,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问道:“好得差不多了?” 秦北望点点头,“能站得起来,但还无法行走。” “这也叫好的差不多?”凌昭吹胡子瞪眼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小子当时都快成肉酱了,难道就不能安分几天?这么急于求成做什么!” 秦北望默然无语,心想在场的三个人当中您好像才是性子最急的那一位吧? “你想要回你的刀?”凌昭突然问道。 刚刚才被呵斥过的秦北望这下子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干脆保持沉默,同时狠狠瞪了几眼正在偷笑的宋云。 “那正好。”凌昭挑眉道,“老夫也可以开始正式教你习武。宋云,去把你师弟的刀取来,还有那个和刀放在一起的东西,也一并拿来。” 宋云犹豫了一下,多看了几眼一反常态的师父,但却被凌昭直接忽视了。无奈之下,宋云只好离开小院去取刀。 过了好一会儿,宋云才满头大汗的回到院子里,身后只背着两个长条状的粗布包裹,却像是背了一座山在身后,看上去很是辛苦。秦北望一头雾水,虽然宋云不以筋骨之力为长,但好歹也身怀清心境界的内功,到底背着什么会令他如此吃力? 秦北望对那柄狼首斩的重量一清二楚,自然知道自己的刀绝对没有那么沉重。若不是自己的刀,那这蹊跷的重量便是出在另一样东西上了。 凌昭接过两件粗布包裹,一手一件看向秦北望,缓缓说道:“左手这一柄呢,就是你的那把旧刀,右边的也是一柄旧刀,你现在可以挑选其中之一,我会以此决定到底该教你什么。” 按道理来讲,秦北望自然会选自己的那柄狼首斩,但他却留了个心眼,说道:“敢问师父,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你若是选择自己的刀,我就教你一套内功心法,虽然没什么特点,但胜在稳定踏实,以后你大可以凭着狼族刀技在江湖上占据一席之地。”凌昭悠然说道,“若是你选右边这把的话,我还是教你一套心法,但这条路,有些不太好走......” 秦北望立刻就领会到了师父的言外之意,急忙问道:“还请师父明示,这条路有何不好走之处。” “其实也说不上什么障碍。”凌昭淡淡地说道,“无非就是要么身死,要么就成为天下第一。” 要么死,要么成为天下第一?换言之,若是修炼这一套心法却无法成为天下第一就非死不可?世上还有如此霸道的内功心法? 秦北望愣了半晌,纠结了半晌,最终还是指了指师父的右手。 少年不张狂,还算得上哪门子的少年意气!若是只求安稳,还走哪门子的江湖!一直在为了活命而拼命的秦北望,好像也该赌一把了。 凌昭脸色不变,盯着秦北望看了片刻,点了点头,却将左手刀搁在了秦北望的膝盖上,把右手包裹随手立在了小院中央,说道:“等你什么时候能够拿起它,我便何时教你。”说完便飘然而去了。 秦北望看看师父的背影,再看看师兄宋云,一脸茫然道:“师父他......这是啥意思?” 宋云朝院子中央努了努嘴,“你试试就知道了。” 秦北望把轮椅摇过去,伸出一只手握在直立着的粗布包裹上,试图将其提起来。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一下不仅没能使其挪动分毫,反而差点把他自己给拖下轮椅。 秦北望吓了一跳,若不是亲眼看见师父将这东西立在此处,他几乎都要认为这柄所谓的“旧刀”是被浇筑在地面上的,这东西的重量实在是有些超乎他的想象。但秦北望却隐约感觉到其中并非只有重量作祟,似乎还有其他古怪的力量掺杂其中。 但秦北望却不信邪,坐在轮椅上,伸出双手紧握包裹一端,猛然间狠狠发力。但直到硬木所制的轮椅都开始吱呀作响摇摇欲坠,这东西依旧是纹丝不动。 正在此时,秦北望双手一滑,整个人险些仰翻过去,好容易稳住座下轮椅,才发想自己手中握着一缕被扯碎的粗布条。秦北望有些无奈,看来师父给他出的这道题,比先前的移山也简单不到哪里去。 但回过神来再看到那件古怪的“旧刀”时,秦北望立即愣在了当场。粗布被扯碎一角之后,“旧刀”也露出了一丝真容,而就是这形似刀柄的一部分,就令秦北望感到格外眼熟。 这东西,他在梦中见过! 无名山巅,凌昭盘坐在青石地面上,望向远处的东海,默然无语。在他身前,只剩下了一道石缝,再也不见那柄陪他说了好多年闲话的石刀。 宋云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山顶,双手拢袖站在师父身后,犹豫道:“师父难道真的要将司前辈的衣钵传给小师弟?是不是有些......” “他自己选的。”凌昭淡然说道。也不知他口中所说的这个“他”,指的到底是秦北望还是那位司前辈。 宋云闻言便不再询问,站在师父身后,同样望向那片仿佛亘古不变的大海。隔了半晌,轻轻说了三个字。 “行路难。” 凌昭突然大笑起来,白发飞扬,“行路难些无妨,不走歧路便好。老夫这一生只收了你们四个徒弟,到头来一个修行王道却当不成王,一个遁入魔道却成不了魔。你修的是那虚无缥缈的天道,也不知什么时候能修成。到头来,你这小师弟选择的霸道,反倒是最有希望走到最后一步的。老夫所追求了一生的道,最后却要托付给这么一个不太靠谱的小子,说起来还是有些憋屈啊。” “霸道啊......”宋云蹲下身来,“若是能有个天下第一的小师弟,好像也不错。” 第二十九章·庙堂之高,江湖之远 津门,裕隆酒家。 虽然近些日子说书的郭老先生染了热伤风说不得书,裕隆酒家的生意却依旧火爆。这也是因为东城向来鱼龙混杂,三教九流跑码头,总要找个物美价廉的地方吃饭聊天,而裕隆酒家便是这东城中的独一份儿。 时间刚好到午间饭点,裕隆酒家自然是齐满坐满十分热闹,以至于楼上楼下健步如飞的店小二也照应不过来,掌柜的只好亲自上阵招呼客人。 给大堂当中的一桌熟客上齐了菜,掌柜的客套两句刚要离开,却被客人叫住询问道:“掌柜的这么忙活,怎么没看见常给你家帮工的那小子啊?” “您说的是秦二狗?”掌柜的无奈笑道,“这小子心野,谁知道他去哪了。这都已经半年时间没在这一带露过面了,估计已经是不在津门了吧。” 那熟客嘿嘿一笑,说道:“你不知道,我可知道。这小子啊,现在还真不在津门混了。” 掌柜的心思一动,干脆也坐了下来,“您给说道说道?” 熟客也不遮掩,添油加醋地将道听途说而来的那些事娓娓道来,比说书还热闹,听得旁边的几位都是一惊一乍。而这一桌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是,旁边的一桌上有位略显古怪的客人,举着手中的筷子半天没有放下,听得比他们还要专注。 看穿着打扮,这位客人是一位东城少见的年轻富家公子,但面貌净白眉眼弯弯,显得有些阴柔,尤其是那一双秋水眸子,顾盼生姿娇俏生动,实在是不似男子。 这一桌上坐了三位,但却只有公子哥举箸,另外两名男子一位中年一位青壮,皆是正襟危坐。尤其是那个看上去二十多岁的青年,嘴角紧抿眉目含煞,举手投足之间自带一股子难以遮掩的气势。 公子哥侧耳听了半晌,回过神来却看见青年面色不善,赶紧将酒杯推过去,顺手拿过青年面前茶碗,轻声笑道:“韩大哥好不容易从边塞回来,怎么还是这副古板样子。这里又不是在军中,喝些酒也无妨的嘛。” 青年腰板挺直,丝毫不为所动,“若是不想暴露身份,就少说些话。” 可不是吗,这“公子哥”一开口声音清脆若黄莺,哪里像是男子声音?分明就是女扮男装嘛。 “公子哥”闻言显然很不高兴,嘟着小嘴闷闷不乐道:“你就是被我爹教坏了,整天板着脸。明明才二十六岁,却跟个老头子一样!”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韩姓青年淡然道,“堂堂苏家大小姐,却女扮男装来这种地方厮混,成何体统?若是被老将军知晓,必定少不了一顿责罚。” 真实身份正是苏家大小姐的苏慕苒一听这话立即变了脸色,双手拽住青年的袖子摇晃着撒娇道:“我知道韩大哥一向待我最好,肯定不会出卖我的。” 青年冷哼了一声,脸上却终于有了一丝笑意,端起满杯烈酒一口饮尽。 旁边的苏家大管事徐九见到此情此景,不仅松了一口气。若说苏家还有谁能治得了无法无天的大小姐,除了已经出海半年的秦北望之外,那就只有眼前这位青年了。而且这人的身份,甚至比苏家小姐还要显贵。 当年镇北大将军苏震手下的心腹爱将,更是如今大梁国青壮将领中的领头人物,西北龙骑将军韩哲是也! 韩哲出身于当年西北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韩氏枪林,乃是正统的韩家裂马枪传人。但在韩哲年幼时,枪林遭仇人暗算,满门上下百余人尽数被害,也是当年一桩惊世惨案。唯有韩哲装死逃出,幸得苏老将军搭救收留教导,才有了今日成就。 因此,说他是看着苏慕苒长大的也并不为过。苏家大小姐也一向把他视作长兄,两人自然十分亲近。 后来苏老将军隐退,韩哲留在了边关军中,这些年也是聚少离多。但令韩哲没有想到的是,他刚刚回到苏家就赶上了苏慕苒女扮男装偷跑出门,于是就被强行拉到了这里。 “这里就是那个什么秦北望的故乡?”韩哲一路上看遍了津门热闹的底层景象,此时便借着酒随口问道。 苏慕苒也不开口,只是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这家被秦北望提及过很多次的酒家,的确如她想象中的那般热闹。突然,苏慕苒轻声问道:“韩大哥这次告假回来,是为了陛下召父亲回京一事吧?” 韩哲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震,但随即便释然——被评为“不输先贤”的大梁才女,心思自然是缜密如发。于是韩哲也不再掩饰,放下酒杯沉声道:“你猜的没错,但也不全对。我这趟回来,一是为了保护老将军进京,再者就是因为你。” “我?”虽是询问语气,但苏慕苒依旧笑意盈盈,似乎早有预料。 韩哲暗叹口气,隐晦说道:“我听到了一些风声,是关于你的......” 苏慕苒轻轻摆手示意韩哲不必再说下去,摇晃着手中茶碗说道:“自有定数,何必强求。陛下特意让父亲带上我,我已经猜到一些了。看来这一去,此生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吧。” 韩哲看着这个年仅十四岁却无比早慧的少女,心头一紧。 苏慕苒站起身,“世人都说庙堂之高,其实不高,应该是庙堂之深才对。我这趟出来,也是为了在深陷其中之前,亲眼看一看某人说过的江湖是个什么样子。嗯,这江湖真是又破又小嘛。” 这是实话,秦北望所见识过的江湖,可不就是如此这般一滩浑浊浅水嘛。但还有半句话,苏家小姐留在心中没有宣之于口。 这江湖虽然又破又小,可是比那金碧辉煌的长安城,更得我心。 大梁东南部泗水郡有座琅琊山,被称为千古盛景之地,但近十年以来却鲜有游人随意登山。据传说是山中有仙人居住,凡人不可打扰。 但江湖人尤其是武林中人皆知,琅琊山不可攀,只因山中住着一人,那人天下第一! 但这一天,却有一名白袍男子,手持酒壶潇洒登山,一路行吟,来到了名胜古迹醉翁亭之中,看上去不仅不怕打扰了仙人清修,还仿佛是特意来寻访“仙人”的。 白袍男子腰上,松松垮垮挂了一把用十两银子买来的铁剑。 登至醉翁亭,白袍男子已是微醺,丝毫不在意亭子中已经有人,大大咧咧的倚着亭柱,朝对面的中年男子递出酒壶,带着几分揶揄说道:“‘仙人’,你喝不喝?” 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一身绣金丝黑袍,看上去比白袍男子的卖相要好上许多,只是气态偏冷,给人以生人勿进的观感。他背对着白袍男子,半点面子都没给,连一丝动作都欠奉,仿佛一尊雕像。 半晌,他才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有力,“要打架可以,不能在这座亭子里。” 白袍男子灌下最后一口酒,丢掉酒壶随口应道:“那,去山顶?” 中年人惜字如金不再答话,只是轻轻向前踏出一步,整个人便一闪而逝。白袍男子嘟囔了一句“装神弄鬼”,也是一步踏出。 一黑一白,一前一后,登顶琅琊山。 十天后,江湖中传出了一个惊天秘闻——剑圣白自安和琅琊山主轩辕无打了一架,胜负不知,生死不知。 这一战,将琅琊山顶削去三尺。这两人,一个天下第五,一个天下第一! 江湖之远,莫过于此。 而此时此刻,远在东海瀛洲岛上的秦北望,膝盖上搁着一柄旧刀,面前立着一柄石刀,几次抬起手臂又放下,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去握住这把曾出现在他梦中的石刀。 第三十章·不归之路,无言之人 秦北望心里清楚,一旦自己真的握住了这把石刀的刀柄,那便是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要么成为天下第一,要么就死路一条。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但对于一向敏感的秦北望来说,直觉在很多时候都是他做出决定的重要依凭。再加上之前的梦境和师父的那一番话,更让秦北望觉得这件事绝不是提起一把刀那么简单。 但不管是梦中的巨狼还是现实中的师父,似乎都在期待着他会握住这柄石刀。这也令他十分犹豫,毕竟这两者似乎都不会加害于他。这是秦北望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纠结。 所以直到宋云回到小院中时,秦北望依旧坐在轮椅上神游物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想什么呢?”宋云蹲在秦北望的轮椅旁问道。 秦北望闻言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师父出的题,也太难了。” “嗯。”宋云没有反驳,“的确很难,但也很简单。” 说罢他就站起身来,走到石刀前面对着秦北望,站定提气,然后轻描淡写地握住了石刀的刀柄。秦北望眼神一凛,双手直接握住了轮椅的轮子,但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生。宋云周身带着肉眼可见的真气流转,轻喝了一声,单手将石刀提了起来,但只是让刀尖离地一寸便重新放下。 “看到啦?这还是挺简单的。”宋云拍着手说道。 秦北望满脸震惊,“你你你,师兄你是怎么做到的?” 宋云淡然道:“这石刀并非凡间石质所制,而是由一整块天外陨石自然形成了刀的模样,不仅十分沉重,而且还有一个奇妙的特性,那便是只有注入真气才能将其举起,不然的话就会感觉它重达千钧。且不说师弟你已经习惯了用蛮力解决问题,你现在这个状态根本无法运用真气,所以拿不起这柄‘无月’也是正常的。” “注入真气才能举起的刀?”对于这种事情,秦北望连听都没听说过,“难道不是刀上有什么诅咒之类的东西?” “这世上哪里会有那种东西?”宋云有些哭笑不得,“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更何况这是天外陨石,自然并非凡品,有些奇异之处也很正常。” 秦北望喃喃道:“也就是说,‘要么天下第一要么死路一条’这种说法,也是师父说出来吓唬我的咯?” “也不全是。”宋云指了指石刀,“你若是没有足够的内功境界,就算贸然使用这柄无月,也会落得真气被吸干的下场。而就算是以我的内力境界,拿起这把刀也相当勉强,所以你还差得远呢。等到你能将这把刀如臂指使的时候,估计离那鱼龙榜上的前几名也就不远了。” 秦北望恍然,心想师父虽然不太着调,但偶尔还是很靠谱的,居然连这种神兵都舍得拿出来。 宋云拍了拍秦北望的肩头,语重心长道:“所以说啊,不要心急,师父不是还答应传你一套功法嘛。等到你完全康复了,大概也就水到渠成了。” 一个月后,仲夏时节,秦北望终于告别了轮椅。也就是在这一天,他被师父凌昭带到了无名山顶。 旧地重游,秦北望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师父身后。这倒不是因为他对师父有多么尊敬,而是害怕再次被人一脚踹进天葬峡。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的事情,秦北望是说什么也不会做的。 凌昭走到山崖边,转过身看向秦北望,说道:“我说过,会传你一套功法。只是既然你选择了那柄无月,那我所传授于你的这套功法也会凶险一些,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若是你能挺过去,那便是登天大道,若是不能......” 秦北望看着老人深邃的目光,一言不发只是点了点头。 凌昭没有再说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递给秦北望。世间秘籍功法向来是写于纸张,用竹简写就的秘籍秦北望还是头一次见到,更何况这一卷看上去已是年深日久,于是便接了过来,首先入目的便是五个墨字。 《北辰星陨刀》。 “这,这是刀谱?”秦北望感到匪夷所思。明明说的是传授内功功法,怎么师父却拿出了一卷刀谱?要知道,这两者可是有着本质区别的,前者指的是内功心法,后者则仅仅是一门武技而已。 凌昭淡然道:“《北辰星陨刀》,虽然以刀为名,实际上却是一部货真价实的内功心法。只是因为留下这心法的那人一生只会用刀,所以才以此为名。而且这本心法,可以说是专门为用刀者写就的,你若是选择修行它,此生就不要想着改用其他兵器了。” 这一条限制虽然有些古怪苛刻,但对于秦北望来说却根本不是问题,毕竟秦北望也只会用刀而已。虽然他也曾羡慕话本评书中那些个手持长剑来去如风的剑侠,但他也从未想过要弃刀学剑。 剑有双刃,为兵器之君子,必被君子用之。刀是杀人利器,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深沉意味,凶器便是凶器。而秦北望从来没有打算要做一名君子,所以反而是直来直往的刀更适合他。 秦北望并未第一时间打开竹简,而是在卷首处看到了三个小字,似是作者署名。“师父啊,这司无月是谁?” “谁都不是,无名之辈而已。”凌昭面无表情道。 秦北望有些疑心,但却并未追问,小心翼翼地展开了竹简。但只是看了几行,秦北望就再也移不开视线了,急急忙忙向后阅览,到后来干脆坐在地上,逐字逐句的盯着那些并不算太过晦涩的文辞。 凌昭看见秦北望这种状态,微微点了点头,也不多做讲解,悄然离开了。 若不是知音,任凭外人如何讲解,看到这卷心法的人也只会觉得其中内容狗屁不通。但若是知音,外人的讲解也就无异于画蛇添足了。 秦北望就这样孤身一人在无名山顶,从日出时分一直坐到了日暮,才一把将竹简丢开,破口骂道:“这哪里是修炼功法,简直是教人自杀嘛!” 的确,这份内容并不算繁杂的《北辰星陨刀》中的第一篇开篇便写到“欲修行此功法者,必有必死之志,方可置死地而后生!”而后面的内容则更加触目惊心——“若不磨炼筋骨之强,必受真气爆体、经脉寸断之苦。”“对敌时必一鼓作气,浑身内力全部调动不可保留,方显威能。”最令人惊奇的是“练此功者只可用刀,并极情于刀,用刀须直来直往,不可犹豫,纵使必死,也不得怯懦。” 难道要练这门功法的人,还得先把自己变成疯子不成?秦北望百思不得其解。就算他从未见识过正统的内功心法,也知道这门《北辰星陨刀》实在是剑走偏锋到了极致。 据竹简上所说,《北辰星陨刀》共有九重,每一重的提升都会带来实力的飞跃,但若是身体承受不住这种内力提升便会经脉寸断而亡,而且在到达第三、六、九重时,都会有一段时间完全无法调动真气,否则也会经脉寸断而亡。 “经脉寸断,经脉寸断,就不能换个别的死法?”秦北望苦着脸道。 但呆坐了半晌,秦北望还是捡回了竹简,小心翼翼地将其收入怀中。反正以师父的脾气,恐怕也不会允许他再改主意了,况且他老人家也不像是会胡来的人,这《北辰星陨刀》必定自有其中妙处,不练白不练。 而且秦北望还有自己的小心思——他毕竟有着超出常人的狼族体魄,卷中所说的“经脉寸断”也不一定会对他起作用。所以,带着对师父的信任和几分侥幸心理,秦北望还是决定在这条不归之路上走下去。 而此时,他的师父正在小院中,坐在他的轮椅上闭目养神,手中握着一枚被单独取下的竹简,看样子正是那卷《北辰星陨刀》的最后一片,上面只有八个字。 练此功者,皆亡于刀! 第三十一章·登临入微,天高地广 虽然秦北望对这卷《北辰星陨刀》颇有微词,但是当他真正修行起来时却如同疯魔一般废寝忘食。虽然师父凌昭说过可以由着他去,但依旧让师兄宋云很是有些担心。 秦北望对于武道攀登的渴求程度自然不用多说,但让他沉迷于《星陨刀》的原因可不只是这些而已。这卷《星陨刀》乍看是刀谱,浅尝是一门剑走偏锋的内功心法,但等到真的深入其中则会发现这更像是一本炼体秘籍。 而这恰恰最符合秦北望的心意。 世间武道秘笈都注重修心多过修力,强调追求高层次的心境和内功境界,而并非锻炼体魄,像是宋云就是最极端的例子。但这种修行路子很容易落入空中楼阁的误区,看似高深莫测,实则百无一用。 若是让做惯了市井小民的秦北望去修炼那种华而不实的心法,他自然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但《星陨刀》不同,比起修炼内功调和真气,它更苛求修炼者的体魄,因为若非如此的话,修炼者将来根本无法承受暴涨的内力和真气。 而体魄,则刚好是秦北望唯一的长处,他的狼族体质似乎与这本“离经叛道”的心法天生契合,所以从最开始的期待到初读时的疑惑犹豫如今已通通消失,现在的秦北望完全沉浸于一种如获至宝的惊喜当中。 但令他感到不解的是,这卷心法上明显有着两种完全不同的字迹,一种狂放霸道,一种中正潇洒,又以前者居多,后者较少,仿佛是有一名后来者在原作者的基础上加以增改一般。 秦北望试着避开后者的字迹只看原作,但却发现如此一来这套心法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狗屁不通,于是只得作罢。 总之,秦北望如今一心钻研《星陨刀》,甚至舍得丢开从不离身的狼首斩,更是完全忘记了小院中央那柄石刀的事情。 这天夜里,月朗星稀,秦北望依旧待在无名山顶修炼他的“神功”,小院中便只有凌昭宋云师徒二人。 凌昭一手握着那卷竹简,另一只手端着酒杯,时不时取一粒干果下酒,看上去很是轻松惬意,但却总在不经意间看向远处的无名山顶。 宋云添上一壶酒,瞥了一眼师父手中的竹简,随口问道:“怎么被退还回来了?” “那小子说他已经背熟了,还是放在我这里保管比较安心。”凌昭无奈的笑了笑,“这小子是怕将来走江湖时怀璧其罪呢。可是他哪里知道,这功法如今只有他一人能用而已。” 宋云蹲在师父脚边,叹了一句:“啧,狼族体魄啊,可真令人羡慕。” 凌昭闻言轻轻踹了徒弟一脚,“怎么着,终于开始嫌弃孤岛上的寂寞无聊了?” “已经待了十年,总会厌烦的。”宋云并不否认。 凌昭饮了一口酒,不咸不淡道:“那就陪你师弟走江湖去,省的老夫还要挂念这个毛头小子。” 宋云摇摇头,“师父当年说过,一日不入道,一日不离岛,我的目标可是比师弟还要遥不可及啊。” 凌昭闻言一巴掌拍在徒弟脑袋上,满脸的恨铁不成钢,“那是老夫的玩笑话罢了,当年为了骗你留在岛上才这么说的,你居然还当真了!” “柳师兄当年在岛上呆了三年,师妹在岛上呆了两年,若是我也离开,想必师父也会很寂寞的吧。徒弟无牵无挂,也不像他们这般胸怀大志,还不如在岛上陪着师父来的舒坦。”宋云也抬头看向那座夜幕中漆黑一片的无名山,“而且师弟在的这些日子里,我感觉我的境界也有所松动,想必不久以后便可以陪师傅去江湖里转转了。” 凌昭听完这一番话,良久无语,最终只是看着远处的山顶说了一句:“不像你师兄和师妹,你们两个才是真正的死心眼啊。” 而此时的无名山顶,山风汹涌,吹鼓秦北望的衣衫,但少年依旧盘腿坐在原地,双目紧闭无声无息,仿佛一块山岩。 突然,秦北望猛地睁开双目,金黄光芒在双眸中一闪而逝,宛如狼瞳。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整个人便倏忽站起,浑身的气势也节节攀高,然后又被他自己狠狠压下,最终维持在了一个奇异的平衡点上。而在他的脚下,坚硬如铁的青石不知何时已经漫开了一大片蛛网般的裂痕。 仅仅三天时间,秦北望便突破了《星陨刀》的第二重门槛,这种提升速度,哪怕是当年创造出这套心法的狂刀司无月,也不曾有过! 秦北望有些欣喜的感受着气海中激荡不止的真气,这一缕由师父种下的真气种子此时已经基本被他化为己用,而且还在不断壮大。其实他本可以一居突破第三重,甚至直接借此将内功境界由开悟提升至第三小境的“升发”,但他却没有这么做。 一是因为升境过于草率会对未来提升有所不利,厚积薄发的道理秦北望还是懂一些的,十五年都熬过来了,并不急于这一时。二是因为他今晚也只是在尝试提升至《星陨刀》第二重而已,并没有太多把握。 至于为什么他会提升得如此神速,原因说出来有些令人瞠目——他直接跳过了第一重的炼体,凭借着狼族体魄强行提升! 秦北望八岁便离开草原,族人死尽,他也无从知晓狼族体魄到底有多么强悍,但在他接触到《星陨刀》这套功法之后,心中却一直有种感觉。所以他便随心所欲了一把,跳过了功法中所述的最重要的步骤。 但谁能想到,这种荒诞而且凶险万分的尝试,居然一举成功了! 虽然成功了,但秦北望依旧心有余悸,更是不敢将自己的大胆尝试告知师父。那种真气无法控制,几欲爆体而出的惊险感受秦北望这辈子都不打算再体验一次了。 他从未想象过真气会在人体内奔腾如湍流,竟一瞬绕体上百周,这种感觉让他开始相信功法中所说的“一气千百里”是真实存在的武道境界。只是他的境界实在是太低,莫说一气流转千百里,就算是一气十里恐怕他也控制不住。 但不论如何,秦北望总算是突破到了《星陨刀》的第二重,也将武道境界维持在了开悟巅峰,随时都能够突破至第一大境界“入门”的顶峰——升发境。 但喜忧参半,秦北望为了掩饰自己过于神速的提升,干脆就在山上搭了一顶漏风漏雨的棚子住了下来,避开师父师兄的耳目。就这样,又过去了一个月,秦北望终于“平稳”地攀登到了升发境界,但《星陨刀》却依旧只维持在第二重,无论如何也无法提升了。 因此,秦北望只好下山,去寻找师父答疑解惑。 “师父他已经出海去中原了。”宋云面对瞠目结舌的秦北望,十分无奈的给出了如此答复。 秦北望有些欲哭无泪,感叹天下哪里会有如此不负责任的师父。无奈之余,只好把自己的问题交给了师兄。 没想到境界远高于秦北望的宋云对此也是一头雾水,“我又没修过你那功法,哪里能够解答这种问题?不过师父临走前好像给你留了一句话来着......” “什么话?”秦北望实在是有些急不可耐了。 “师父说,若是你有疑问,可以问它。”宋云指了指依旧立在院子中间的石刀。 秦北望不明就里,问石刀?这玩意儿会说话?但师父留言必有其意,秦北望只好再次来到石刀前,但却只能像第一次看见它那样,袖手发愣不知所措。 师兄宋云跟在一旁出着主意:“不如你试试,现在能不能举起它来?” 秦北望闻言点点头,问刀问刀,看来也只有这样问了。他沉心静气,学着师兄当初教给自己的办法,握住了这把名为“无月”的石刀。 一瞬间,秦北望只感觉有一层横亘于魂魄深处的隔膜,在此刻终于烟消云散。一种奇异的温热感从石刀的刀柄处传来,由掌心再到四肢百骸,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通畅快意。 秦北望终于明白了,只有修行过《北辰星陨刀》的人,才能够真正持有这柄无月! 难怪创造出这套功法的人,会署名“司无月”啊...... 秦北望手臂猛然发力,虽不似师兄那般费劲,但也调动起了全身的力量,才终于将这柄通体乌黑的石刀双手举起。令他感到惊讶的是,这柄刀所消耗的真气完全不像宋云所说的那般恐怖,虽然十分沉重,但也不至于无法挥动。 秦北望横刀于胸前,仔细观看着并不锋利的刀锋,却突然想到了天葬峡中的那些刀痕,和山壁上的惊世一刀。 那些刀痕,好像都是用这把刀劈出来的。 成千上百道刀痕构成的刀谱,和那惊世一刀写就的结尾,此刻都如潮水一般涌现在秦北望的脑海。若有所悟灵犀一点,秦北望当即盘膝坐下,双眼半闭未闭,似乎已经陷入沉睡之中。 这种状态维持了整整两个时辰,就在一旁的宋云都开始心急如焚之际,秦北望终于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没有满室霞光,少年只是抱着石刀睁开了双眼,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宋云赶紧凑上前,紧张道:“如何?有什么感觉?你还活着吗?” 此时秦北望整个人的气质似乎都变了,尤其是那双不似中原人的微黄双瞳,此时变得深邃而明亮,仿佛世间万物尽在眼中。面对师兄的疑问,秦北望笑道:“师兄,我好像突破至入微灵启境了!” 宋云闻言一惊,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但秦北望却已经顾不上他了,此刻他的眼中,万物轮廓格外清晰,一切事物的运动速度似乎都已放缓,显现出其中轨迹。这种感觉十分玄妙,但秦北望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某个早在他之前便踏入这个境界当中的人,敌人。 原来那个看似弱不禁风的皇子殿下,是因为这个才能够挡住我的刀啊...... 秦北望终于明白,所谓的入微境界,便是可以明察万物之轨仪,天高地广,我自悠游其中! 第三十二章·孤帆飞扬,少年返乡 宋云看着逐渐从震惊中醒转过来的小师弟,满脸笑意。身为过来人的他此时早已猜出秦北望此时正在经历些什么,自然是惊喜参半。虽然宋云对于秦北望的升境方式依旧有所疑虑,但既然一切顺利,那些细枝末节也就无伤大雅了。 的确,以目前秦北望十六岁的年纪,突破至入微境虽然并不算晚,可是在偌大的江湖之中也绝对算不上是多么天资卓绝的记录。但若是只用了一年就从对武道一窍不通的白丁达到这种程度,说出去也就十分骇人听闻了,而秦北望正是如此! 宋云没有去打扰秦北望,入微境界能够感知天地万物轨仪,同时也会给刚刚升入此境界的武者带来骤然庞大难以负荷的信息量,所以升境之时必定会有一段时间无法动弹甚至无法思考。等到熬过这段时间,秦北望才算是真正踏入了入微境界的门槛。 可是令宋云没有想到的是,秦北望居然提着石刀无月,在院子里呆立了整整一夜。 翌日黎明时分,站成了一座雕塑的秦北望终于动了。一夜没合眼的宋云先是看到石刀的刀身微微一颤,抖落了几滴露水,然后便看见秦北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其中似乎还夹杂着几缕猩红血丝。等到这口浊气离体,秦北望整个人便推金山倒玉柱一般瘫软了下来,若不是宋云眼疾手快,说不定还要被异常沉重的石刀压在身上。 但等到宋云扶住秦北望时,一切的担忧瞬间便烟消云散。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小子即使浑身僵硬但依旧笑意灿烂,一眼便知肯定不会有坏事发生。 可是宋云不知道的是,秦北望并非只是欣喜于境界的提升,而是彻底弄清楚《北辰星陨刀》的秘密——这套透着诡异的内功心法,只有加上这柄石刀无月才是最完整的状态!也难怪这心法被取了这么一个怪异的名字。 于是秦北望就带着这种满足感沉沉睡去,大概是因为最近心弦太过紧绷,再加上修行升境带来的疲惫,这一觉秦北望竟然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然后他就被生生饿醒了。 宋云看着坐在院子里大快朵颐的秦北望,只感觉自家师弟哪里都好,就是这吃相实在是有些瘆人。等到秦北望终于解决掉草屋半个月的存粮之后,宋云终于找到机会开口说道:“师父之前还留了一句话,说是要等到你突破入微境界之后再告知于你。” “啥?”秦北望停下狼吞虎咽,满脸诧异地看着师兄。直觉告诉他接下来宋云要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宋云挠了挠头,一脸无奈,“其实我也没怎么听懂。师父说你一定会强行跳过某些步骤来修行内功,但现在提升容易,若是想要再进一步将《星陨刀》练至第三重则会凶险万分。” 秦北望目瞪口呆。他承认师父他老人家修为境界高深莫测,但这未卜先知也太恐怖了一些。秦北望的确是跳过了《星陨刀》第一重直接修炼第二重,但他自以为已经将此事掩饰得天衣无缝了,却没想到还是会被师父一语拆穿。 宋云看见秦北望变换不定的脸色,当下便明白了几分,沉声说道:“师父说若是你真的这样做了,那便只能做一件事情才能有所转机。” 秦北望急切问道:“师父要我做什么事情?” “回中原,去找剑圣白自安!” “师兄。”秦北望严肃道,“事关重大,还请您不要开玩笑。” 宋云瞪起眼,强行摆出一副师兄的架子,“你少废话,师父他就是这样说的,你要是有意见就去找他老人家理论吧。” 秦北望苦着脸道:“且不说我能不能回得去,偌大一座中原江湖,我又不是师父,上哪里去找堂堂天下第五?”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宋云无奈道,“师弟啊,你相信缘分吗?” “……” ———— 说是要回中原,可是哪里会有那么简单?尤其是对于仅仅有过一次出海经验的秦北望而言,此事难度可比登天。好在还有一个多才多艺的师兄在侧,才让这件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逐渐有了眉目。 可是说来也怪,宋云教会了秦北望驾船,也教会了他观天色识罗盘辨海风,可是却无论如何也教不会秦北望游泳,似乎这小子命中注定就是一只旱鸭子。这让宋云头痛不已,虽说万一若是在海上落了难,会不会游泳其实都是凶多吉少,可是懂些水性总是令人放心一些。 秦北望对此倒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毕竟已经有过一次落难的经验,这种事情也就显得不那么可怕了。虽然师兄说什么也不肯与他同去中原,可是若是只有他一个人无牵无挂,反而会使他感到更加轻松一些。 白驹过隙,转眼又是一个春天,算算日子,今日恰好是在秦北望来到瀛洲岛整整一年。也就是在今天,秦北望和宋云将师父留下的一艘帆船合力推入了海中。 秦北望一袭黑衣,身后的长刀由来时的一柄变成了两柄,站在船头上向西望去,在海风中很是意气风发。海滩上的宋云看着船上的师弟,喊了一句:“此去江湖,万事小心。” “师兄放心。”秦北望学着江湖人抱拳拱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宋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目送帆船离岸。 长风破浪云气扬,少年引刀归故乡! 三天后,秦北望看着陈旧的海图和罗盘,望向茫茫大海,一脸的茫然,仔细思索着自己到底应该往哪开。 “我这是兜了个大圈啊……”秦北望看着夜空中北极星的位置,自言自语道。 驾驶帆船的难度比秦北望想象当中要大了太多,而且海上风云难测,秦北望的航线也就莫名其妙地向北偏移了许多。 但若不是这莫名奇妙的偏移,说不定秦北望就不得不靠自己回到中原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宿没睡的秦北望登上甲板,这才看到东北方向的海平线上有个古怪的黑点,停在那里一动不动。秦北望心想既然已经偏移了航线,那么再多偏一些也不打紧,干脆转舵凑了过去。 结果这一靠近,秦北望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 那是两艘远航宝船,巨大的风帆破败不堪,在海风中零碎飘动,使得两艘大船只得在海面上随波逐流。目力远超常人的秦北望一眼便看到宝船主桅杆顶的大旗上,书写这一个醒目的“孟”字。 看见对方的状况似乎比自己还要不济,秦北望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当下就准备转舵离开。这世道生存不易,所以就更讲究一个自扫门前雪,更何况秦北望一个人行船回中原本就是个难题,哪里还有闲工夫去管别人? 可是世事往往不随人愿。没等秦北望回到船舱,一支羽箭便骤然从天而降,刚好落在他的脚边秦北望急忙转身回望,脸色瞬间便冷了下来。 只见半空之中,箭矢如雨,朝着秦北望的小船泼洒而来。 第三十三章·单刀破敌,初试锋芒 秦北望的船与那几艘大船相隔不足一里,但依旧超出了一般弓箭的射程,所以那些气势汹汹抛射而来的箭矢大多都一头扎进了海水之中,仅有少数几支落在船上,但也失了准,被秦北望随手几下便拨开。 这些箭矢令秦北望愈发生疑,且不说对方无故放箭来得有些蹊跷,可就算是成规模的攻击,对方的水平也实在是有些差劲。那几艘大船很明显是梁国的建制,但大梁铁军的严整军容秦北望是见识过的,其战力绝不至于差到如此夸张的地步。 若是相安无事,秦北望自然会直接掉头离开,但对方一声不响直接进攻,秦北望可就要计较一番了。毕竟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是是非非都要看人脸色的津门穷苦少年,现在的秦北望虽然尚未进入江湖,可是也绝不算是弱者了。 于是秦北望拉满了帆,将船靠了过去。对方见秦北望居然还敢主动靠近,便不管不顾地继续放箭,但这根本不足以伤到身在船舱中的秦北望。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大船突然停止了放箭,似乎是要放任秦北望靠近过去。 正当秦北望纳闷之际,他面前的木质舱板突然诡异地隆起,然后骤然爆裂开来。秦北望想都没想便直接抽出背后狼首斩,全力劈向那击穿了舱板的东西。 只听当的一声脆响,火星四射,那东西并未直接被秦北望势大力沉的一刀劈落,而仅仅是偏移了方向斜飞出去,直到钉在他身后船板上时,其尾部还在不住地抖动。 秦北望瞬间就认出了这威力恐怖的玩意儿——那是床弩的弩箭! 虽然不是大梁军方常用的大型床弩,但其威力依旧不俗,应该是为了适应船只才改装成这个样子的。秦北望被这一箭震得双手发麻,若不是已经有了现在的武学境界,恐怕他的结局就是这支状如长枪的弩箭了。 但床弩向来都有一个致命缺陷,那就是不可能连发。秦北望此时已经能够清楚看到大船甲板上的人影,便干脆出了船舱,三步两步便来到了船头,运起浑身真气,纵身跃入东海之中。 大船上的攻击立刻停了下来,甲板上几个衣着服饰完全不同于中原人士的船员都愣住了,认为敌人是发了失心疯才会跳海以求保命。于是其中一名身材健硕的船员便走上船头,俯身向海中张望。 但他刚刚探出脑袋,便被人一把抓住了衣领,然后这个十分健壮的老水手就被硬生生扯下了船头,丢进了汹涌澎湃的东海之中。一名精瘦少年恰好借力而上,从大船外壁一跃登上了甲板。 十几个船员和一个秦北望,双方大眼瞪着小眼,甲板上一片寂静。那些衣着诡异的船员在想什么秦北望不知道,但他此时却是浑身一激灵,只因为在看到这十余人时,他便大概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些人为什么会不打招呼便直接攻击,为什么战力如此稀松平常,为什么服饰会如此怪异,这一切的答案只有两个字——海盗! 没错,秦北望无比确信这些“船员”的确是海盗无疑。虽然他从未亲眼见过所谓的海盗,但常年混迹鱼龙混杂的津门地界,这些个奇闻异事他也听说过不少,尤其是那些靠海吃饭的老渔民们,就经常讲述关于海盗的故事。 东海的海盗,大部分是出自大梁国和江南南华国的罪民,或是吃不上饭又无法落草为寇的沿海穷苦人。这些人随便弄一艘船就可以逃到海上,吃上这碗刀口舔血换来的饭,其中大多以劫掠两大国的来往商船为生。 不用问,这肯定是来自大梁国的一支倒霉商队,被海盗给洗劫了一番,连船只都被占领了。 秦北望想明白这件事情之后,直接抽出了背后长刀,他倒不是打算行侠仗义除恶扬善,而是此时的局面已经容不得他后退,不战便是死路一条。他也没打算救人,因为传说海盗比陆地上的草寇还要心狠手辣得多,最擅长赶尽杀绝,所以秦北望此时只是为了自救而已。 那十余名海盗反应也绝对不慢,在秦北望抽刀的同时也亮出了各式各样的兵器,并且仗着人多势众一窝蜂似地扑向了秦北望。在他们看来,这无非只是一个有些古怪的小孩子罢了,随手便可以解决掉的小小插曲而已。 但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小孩子给了他们一个巨大的“惊喜”。 一盏茶功夫不到,秦北望踢开脚边的最后一具尸体,甩落刀上的血迹,径自在船上转悠了起来。 这些海盗的确凶狠,而且个个都是不要命的滚刀肉,但他们毕竟只是普通人,根本架不住武道境界的压制,最终也只是给秦北望留下了几道浅淡伤痕而已。 此时的秦北望有些百感交集,既有亲手杀人之后内心的不适,也有几分莫名的兴奋。这可是他正式登上武道之后的第一次出手,虽然对手只是一群普通人,可是也证明了秦北望的实力已是今非昔比。他敢说,若是再碰到大梁二皇子那样的对手,绝不至于无力败退。 但初试锋芒的兴奋劲一过,秦北望便有些无奈。如今的他的确是境界大涨,但自从离开瀛洲岛之后他的修为便再无寸进,始终卡在入微境界的门槛上不上不下,就连《星陨刀》的修炼也是如此这般毫无进展。这些都令秦北望百思不得其解。 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出神,秦北望把整艘船都搜刮了一个遍,确认船上再无活人之后便打算离开。可就在此时,他忽然听到一声异响从脚下传来。 秦北望立刻紧张起来,但无论他如何四下搜查也看不见一个人影,正纳闷之际,那声音又响了起来,似乎是有人撞在木板上发出的闷响。秦北望试探着踢了踢脚下的船板,那声音便立刻给出了回应。 好歹出过一趟海的秦北望对这种梁国海船的结构还算了解,当下便知道是有人被关在了货舱之中,于是便三两步寻到入口,一刀劈开了绑在舱门把手上的锁链。 门后是一片无声无息的黑暗,秦北望扛着刀刚想进门,却看见黑暗之中寒光一闪,急忙侧身后退,避开了这柄当胸刺来的锋利匕首。下意识地,秦北望一个提膝,就将这个蹩脚的刺客踢得倒地不起,简直比那些海盗还要不济事。 秦北望扯起这人的后领,却看到了一张带着书生气的年轻脸庞,生得倒是有几分清秀,似乎还不到二十岁。秦北望实在是无法相信会有长成这个样子的海盗,便没有急着下杀手,而是问了一句:“你是何人?” 却没想到这人虽有一身书卷气,但性格却也刚烈,直截了当道:“要杀便杀,何必废话!” 秦北望对读书人并没有什么好感,于是便故意道:“那些海盗都没杀你,说明你的命也不太值钱。既然如此,小爷当然也懒得动手。” “你不是海盗?”年轻人惊讶道。 秦北望呵呵一笑,将年轻人扔在地上,朝着漆黑一片的货舱中喊道:“别躲了,要出来就都出来吧,不过劝你们先说清楚再动手,省的像那些海盗一样死的不明不白。” 话音刚落,舱门后便走出一位中年人,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手中各自拎着木棒甚至是石块用来防身。秦北望冷眼看着中年人上前将年轻人扶起,然后才向自己说道:“敢问少侠,那些海盗真的已经死尽了吗?” 秦北望懒得废话,“你自己去甲板上看看就知道了。” 中年人一听这话,当即便跪了下来,恭敬道:“少侠之恩情,我等无以为报!实不相瞒,我们是出自大梁的商船队伍,奉天子之命往返于胶东辽东两地,却不曾想遇上了海盗,各船都被洗劫一空,生还者也仅有我们几人......” 秦北望一挥手说道:“这都是你们的事情,跟我没关系,也不用你们报恩。既然活下来了,那也就没我什么事了,告辞。” 本来秦北望是打算直接堵死这些人的话头,省的再惹事端,却没想到那年轻人却不顾腹部疼痛抢上前来,直接拽住了秦北望的衣袖,“你不能走!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秦北望回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淡然说道:“关我屁事?” “你!”这年轻人一看便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从未想过居然会有人如此顶撞自己,一时间竟被气得语塞。最后还是那中年人走上前好言相劝:“少侠,我家少爷说的没错。那海盗头子之所以要留我们几人活口,便是因为我家少爷身价不菲,所以才留人看守,以便日后勒索。还望少侠好人做到底,护送我们回到梁国海域,主家必有重谢。” “不稀罕。”秦北望一口回绝道。对他来说,回中原的目的是为了找白自安,哪里值得为这种事情横生枝节?何况一老一少摆明了就是官家人,要不然也不会被海盗拿来勒索,至于那两个小丫鬟虽然没什么身价,但对于海盗们却是“另有妙用”了。 但无论这些人下场有多么凄惨,秦北望也并不想插手其中,救人一次已经足够了,要他给人家当保镖,那是连门也没有的事情。 眼看秦北望就要转身离开,那年轻人突然咬着牙说道:“少侠敢不敢留下姓名?今后若是有缘,我胶东孟家必定会好好‘招待’少侠一番。” 对于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威胁,秦北望根本就懒得搭理,但在听到后半句时他却猛然停步转身,皱眉看着那年轻人沉声问道:“胶东孟家?孟三公子孟涯是你什么人?” 第三十四章·苏家变故,太子定妃 “我名为孟山,孟涯是我堂兄。”那年轻人有些不明就里,“怎么,你认识?” 秦北望点点头,“有些交情。” 那中年人一听这话赶忙接过话茬道:“既然是三公子的江湖朋友,那便不是外人了,还望少侠搭救我等。” 秦北望犹豫了一下,说道:“船上可还有粮食财物?” “实不相瞒,已被海盗洗劫一空了。”中年人说着,脸色有些尴尬。 “那就来我船上吧,这样还便于躲避海盗耳目。”秦北望说完,扛着长刀转身就走,留下身后几人面面相觑。 “少爷,当下已是别无他法,只能委屈您了。”中年人低声耳语道。 孟山一脸不耐烦,“无妨无妨,我只求尽早回到陆地。”说完便径自跟在秦北望身后走向船头。中年管家叹了口气,看向身后那两个战战兢兢的丫鬟,冷声道:“你们也跟来吧,若是那少侠不愿收留,也算你们倒霉。” 船头上,孟山低头看向海面上的那艘小船,脸色有些苍白,“这,这你让我怎么过去?” 可不是吗,就算不计距离,大船的甲板也要比小船高出了两层楼,对于秦北望来说自然问题不大,可这孟山只是一名读书人,面对这种情况自然会犯难。但站在其背后的秦北望却不耐烦道:“大老爷们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说罢,他抬腿便是一脚踹在孟山屁股上,将这位小少爷给送下了船,然后转头对着匆忙跑来的中年管家说道:“你是自己跳,还是想跟你家少爷一样待遇?” 无奈,中年人只得闭着眼睛咬着牙跳下了大船,结果当然是与他家少爷一样摔了个七荤八素。还没等这一老一少回过神,就看见秦北望一左一右揽住两个小丫鬟也跳了下来,但即使如此,他的动作也要比之前的两位从容许多。 “你俩会不会架船?”秦北望看着仰躺在地上装死的两人,松开怀中被吓得丢了魂的小姑娘们,语气冷淡道。 中年人尝试了几次,好不容易才爬起来,扶着腰说道:“我多少也会一点,希望能够帮到少侠。” “跟我来。”秦北望也不废话,领着中年人去往掌舵室,留下孟山小少爷继续躺在甲板上呻吟不止。 等到秦北望离开之后,孟山的呻吟声便戛然而止,脸色阴沉地站了起来。两个丫鬟见状连忙上去搀扶,但却被孟山两个耳光打倒在地。 “很好,我记住你了!”孟山看着秦北望离开的方向,咬着牙说道。 ———— 令秦北望感到惊讶的是,这位名叫孟常的中年管事似乎对架船航海的一应事务都得心应手,根本不用秦北望如何操心。一打听才知道,这孟常乃是胶东太守孟羡的心腹手下,平日专管胶东辽东两地的海路通商,自然对航海事务熟门熟路。这次出航本来也是一次再正常不过的运货,只是那位小少爷孟山非要跟出来,美其名曰“长长见识”,但却偏偏就遇上了海盗劫船,这见识也算是长到家了。 不论如何,有了这样一个熟悉海事的帮手,秦北望也就落了一个清闲自在。孟常在打听清楚秦北望与自家三公子的交情之后,终于放下心来,干起活来自然也是不遗余力。只是那位小少爷孟山实在是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秦北望虽然对他看不上眼,但看在孟涯的面子上也就随他去了。 从孟常口中秦北望得知,那支奉旨东巡寻访仙山的船队在两个月之前就回到了中原,但具体情况就有些说不清楚了。只知道当朝天子龙颜大悦,也给孟家封赏了不少好东西。除此之外,大梁最近所发生的大事也就只有一件了。 大梁太子妃的人选,终于在今年定下来了。 秦北望本来是一点也不关心什么太子妃的,但在听到孟常的讲述之后,他就再也坐不住了。 “你是说,苏家大小姐被选为太子妃了?”秦北望的脸色阴晴不定,盯着孟常沉声问道。 中年管事被秦北望盯得有些发毛,小心翼翼地重复道:“是这样的,圣旨都下过了,苏老将军也已经带着那位大小姐进京去了。” 秦北望没有再多说什么,沉默了半晌才问道:“还有多久才能靠岸?” “若是风向正常,大概还有三天立刻抵达胶东港。”孟常也不明白秦北望为何有这一问,只好老实回答道。 秦北望点了点头,径自离开船舱来到甲板上。正在甲板上晒太阳的孟山看着秦北望,阴阳怪气道:“怎么?秦大英雄也有闲情逸致来吹一吹海风了?” 秦北望默然无语,只是缓缓抽出了背后的长刀。 孟山直接蹦了起来,一边后退一边颤声道:“你,你想干……” 话还没说完,雪亮刀锋就已一闪而过,劈散了孟山头顶的发髻。一丝鲜血顺着孟山苍白的脸颊缓缓流下,但他却不敢有丝毫妄动,生怕那紧贴着头皮的刀锋会冷不丁落下一寸。 “你最好少出现在我面前。”秦北望冷声说道,收刀转身离开,放任孟山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先去一趟长安城吧,秦北望看向西边,默然想着。 ———— 大梁京畿,长安城。 最近的长安城里甚是热闹,一派喜乐祥和气象。但无论何时,皇宫大内中都是一片静谧,沉静得令人压抑。 大太监赵闻先疾步走出太子居住的东宫,匆匆看了一眼天色,便转身走向皇宫更深处。穿过廊回曲折,不多时,赵闻先便停步在一扇并不算富丽堂皇的门扉前。 门楣之上挂着金字牌匾,上书“御书房”三个大字。 赵闻先快步跨过门槛,然后直接跪了下来,“启禀陛下,二皇子殿下此刻正身在东宫之中。” “嗯,知道了。”书桌后的男人不轻不重地说道。 “陛下。”赵闻先没有直接离开,依旧跪在门口。 “你没听懂?”书桌后的男人站起身,“朕的意思就是不要插手东宫,你没听懂?” 赵闻先赶忙把头压得更低,直接贴在冰冷的地面上,战战兢兢不敢出声。 大梁当朝天子,四十五岁的李晟越过赵闻先踩在门槛上,看着远处的重重飞檐,似笑非笑道:“朕倒是要看看,朕的两个儿子,到底会为了争一个女人而做到哪一步!” 第三十五章·太子皇子,幼龙相争 第三天临近中午的时候,站在船头的秦北望终于看到的远处陆地的轮廓。 按照梁国律法,这所未经官办手续的小船是不可以停靠在胶东港内的,但好在还有一个熟知其中门路的孟常,只用了一个时辰不到,便将那些寻常渔民需要苦等一个月才能办好的手续全部安排妥当了。 但秦北望并不关心这些,他只关心到底何时能够上岸。 寻找白自安是急事一件,前往长安也是迫在眉睫,秦北望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已经是焦头烂额。但屋漏偏逢连夜雨,好容易等到公文可以下船登陆之时,秦北望却无论如何也走不了了。 因为在陆地上等着他的,是一群来自官府的捕快。 “经孟家孟山公子检举,你有私通海盗之嫌,虽良心发现将人质送还,但按照梁律依旧不可免罪!”那捕头冷冷地盯着秦北望,大手一挥,十几名捕快便围了上来,“还请你束手就擒,跟我们去衙门里坐一坐。” 秦北望没有搭理这群捕快,而是转头看向孟山。果不其然,这位孟家公子也正在看着他,毫不掩饰自己幸灾乐祸的表情。而孟常却是满脸的不忍,但却始终不曾开口,只是默默地跟在自家主子身后。 秦北望冷笑一声,果然是人心难测,这孟山和孟涯明明出自同一家族,却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路人,也难怪孟三公子如此喜欢离家出走了。 秦北望转身看着那群捕快,笑了笑说道:“要请我去坐一坐,可以,就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说完,他抽出了背后的刀。 周围的捕快见状都愣了一下,唯有那捕头的脸色瞬间便沉了下来。他的确知道秦北望并非海盗,眼下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为了卖给孟家少爷一个人情而已,本来只打算让秦北望吃几天牢饭便了事。但秦北望一拔刀,这事情就就成了一滩浆糊,不光恶心而且粘手。 自从大梁灭掉苍狼族彻底称霸中原之后,江湖与庙堂的关系也就愈发泾渭分明起来,多半是江湖处处忍让,官家得寸进尺的局面,民不与官斗嘛。要说侠以武乱禁的事情,这些年更是越来越少了,但只要是有,必定严惩不贷。所以秦北望这一拔刀,就代表这不是几顿牢饭可以解决的事情了,是必定要掉脑袋的! 可是这群捕快哪里知道,最近这些天秦北望的心情实在是有些差。 正当秦北望要引刀大开杀戒之时,一匹快马突然出现在码头之上。马上的人先是大喊了一句“住手!”然后便跃下马背,却并不搭理官府中人,而是径直来到孟山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甩了孟家公子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直接将孟山打翻在地。 面对这种出人意料的场景,在场众人却无人出手制止。原因很简单,骑马赶来的这位也是孟家公子,而且还是个出了名的武痴。 “族弟年少无知,才使这些歪门邪道陷害秦小兄弟,见谅见谅。”快马赶来的孟涯将堂弟打翻在地后便不再理会,转头对秦北望抱拳致歉,同时不停地用眼神示意秦北望赶快收刀。 秦北望一脸无奈,他本人倒是无所谓,但孟三公子显然是特意赶来搭救他的,这个面子总不能不给。于是他只好收起刀来,站在原地袖手看戏。 孟涯见状便转向那些捕快说道:“你们也看见了也听见了,这位秦兄弟是我的朋友,不是什么海盗。今天若是还有谁跟他过不去,便是跟我孟涯过不去,各位衙门里的朋友可要想清楚了再动手。” 一个是刚刚被海盗洗劫一空的孟公子,一位是东巡归来受过天子封赏的孟公子,这两者之间谁说话比较有分量还需要想清楚吗?不需要的。于是那些官府中人只得色厉内荏地做了做样子,然后跟孟三公子客套几句便早早离去了。 孟涯也不搭理正满地找牙的堂弟,一把搂住秦北望的肩头说道:“我刚好路过,听码头上的人说有人跟官兵打起来了,用的还是长刀,便猜测是你小子,毕竟你连皇子殿下都敢砍嘛。你老实告诉我,你该不会真的做了海盗吧?” 秦北望无奈道:“我要是真的当了海盗,你这堂弟也不至于活着回来。” “那你是怎么大难不死,又为何隔了一年才回来?”孟涯疑惑道。 秦北望摇了摇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而且实在是说来话长。对了,你能不能借我一辆马车?” “马车?”孟涯越听越迷糊,“莫说一辆,十辆也不成问题,但你这是急着要去哪啊?” “长安。”秦北望轻声道。 孟涯脸色一变,“你不会是要去天子脚下砍皇子殿下吧?虽然他对你见死不救,可是也不值得如此鲁莽行事啊!” 秦北望顿时有种百口莫辩的感觉,“当然不是。我去长安,是因为苏老将军进京一事。” 孟涯仔细想了想说道:“也是,毕竟你还挂着苏家人的身份。但我还是建议你别去,因为听说最近苏老将军那里很不太平。” “嗯?这是为何?”秦北望心头一紧,祈祷着别是某个小姑娘出了什么岔子。 孟涯扫视了一眼四周,神神秘秘地说道:“你先跟我回去,我给你仔细说说,毕竟这长安可不是说去就去的地方。” 秦北望没有作声,只是回头瞥了一眼正狠狠盯着自己的孟山。 孟涯立刻会意道:“你放心,我保证他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便是。” 胶东郡太守府,也就是孟家,这些天正处在喜气盈门的氛围之中。这倒不是因为老太守孟羡又升了官,而是因为孟家的几位公子都在东巡归来之后受了皇恩,尤其是一向行事荒诞的孟三公子,更是被直接封了一个“惊涛将军”,虽然只是虚衔,但也称得上是天大荣誉了。 秦北望一脸狐疑的看着孟涯从后门溜进自己家中,像做贼似的专捡僻静小道行走,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后还忙不迭地插上了门闩。看上去不像是受过皇恩赏赐,反倒像是离家出走刚刚偷跑回来。 “这些天我家老爹一有机会就要拽着我喝酒聊天,实在是烦得要命。”孟涯随口解释着,将秦北望让进自己的屋子里。 出乎秦北望意料的是,孟涯的房间内摆设极其简单,除了床和桌椅便再无其他,甚至比普通人家还要简陋。孟涯让秦北望坐了屋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他自己便只好坐在床上,倒也不耽误聊天。 秦北望怕孟涯扯东扯西,于是便抢先开口道:“孟大哥,你之前说的苏家不安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嗨,还不是因为苏家大小姐呗。”孟涯大大咧咧地说道,却没发现秦北望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 “估计你也知道那位苏家小姐被选为太子妃的事情了,这事本来是稳稳当当的,但却没想到出了岔子。”孟涯一边倒水沏茶一边侃侃而谈,“你不知道,按照梁律,这太子妃的人选理应是圣上亲自拟定,就连当朝陛下也是如此,但这一次却不是——这苏家小姐啊,是被东宫太子自己选定的!” 秦北望有些糊涂,“那又怎么了?不合礼制?” 孟涯连连摆手道:“那都是小事,真正的症结在于,太子殿下选妃是趁着二皇子殿下不在时选定的,换句话说,二皇子殿下还在东海上飘着的时候,苏家小姐就突然被选为太子妃了。而皇子殿下自小便爱慕苏家小姐,是整个长安城都知道的事情。” 秦北望瞬间就明白了其中关节,但却也只得沉默。皇子太子对他来说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反正他都惹不起。 孟涯没有注意到秦北望的神色,自言自语道:“说句不该说的,二皇子殿下的才能的确要比当今太子出众许多,但可惜啊,立长不立贤。现如今,苏家小姐虽然身在长安,但太子却不敢举行定亲礼,反倒是二皇子天天上门做客,圣上又对此不管不问,你说,这苏家能安宁得了吗?” 秦北望霍然起身道:“孟大哥,别说了,帮我准备马车吧。不管苏家安宁不安宁,我也一定要亲眼去看一看才安心!”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