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武林天骄》 第一回 鸳鸯同命 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果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辜,堪恨更堪悲,风波狱!岂不念,中原蹙?岂不念,徽钦辱?念徽钦既返,此身属谁?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文徵明满江红夕照苍苔上,鸟鸣山更幽。这条山路,显然是很少人行,岩石上满是桔红的、雪青的,或草黄色的鲜苔。苍松映衬红崖,野花枫叶争艳,在这秋末冬初,已寒末冷的时候,山上到处还是瑰丽的色彩。 在这少人行走的荒山僻径,此际却有一个少妇,挑着两捆柴草回家。 虽然是荆钗裙布,也掩盖不了她秀丽的容颜。 她是一个猎户的妻子,或许是因走惯山路了,她挑着柴草,踏在长满苍苔的石头上,步履依然甚是安祥。 平时她很喜欢看云看山,但此际山间的景色虽然份外清幽,她的心情却有点儿不大平静。 前两天,有许多难民从山下经过,听说是金国又要和宋国打仗了。 这座山是座落在陕西大散西北面的盘龙山,时为南宋绍兴十年,金宋议和,以大散关为界,西北面本来属于宋国的地方,如今已是属于金国统治、这个少妇是汉人,听得金兵攻宋的消息,心情回自是有点不安。 不过她一想到正在等待她回家的丈夫,想到她那活泼可爱的孩子,她的心中又充满喜悦了。 外间虽然烽火弥天,这座荒山却一向是张雪波的。除了丈夫和孩子,她的父亲和公公也还健在,两家早已合成一家。她有个温暖的家,只盼一生能过这样平静的日子,于愿已足。心中正自充满蜜意柔情,忽地无端刮来一股狂风,吓了她一跳。 这股怪风突如其来,随着这股怪风出现的是一只吊睛白额虎。 少妇被猛虎一扑,扔开柴草,抡起扁担就打。她眼明手快,这一打倒是打个正着,恰好打着了老虎的额头。但可惜老虎皮粗肉厚,头颅竟似比石头还硬,“卜”的一声,扁担断了。 老虎负伤,大吼一声,好似晴天起个霹雳,震得山岗也动,猛地扑来。 少妇一闪,闪在老虎背后,老虎前爪掰搭地,腰胯一掀,少妇手中没有武器,只凭一双肉掌,自忖对付不了这只老虎,只能再闪。老虎掀她不着,把铁棒似的虎尾竖起来一剪,这一剪扬起风沙,少妇眼中吹进一粒沙子,流出眼泪,看不真切,几给它扑着。少妇慌忙施展轻功逃跑。她心里一慌,脚步就不能踏得那么稳了,踏着石上的苍苔,脚步一滑,竟然在这紧急的关头,摔了一跤。说时迟,那时快,老虎已经扑到她的背后。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忽听得有人叫道:“雪妹莫慌,我来了!”人未到,石头先打过来。 这块石头也打个正着,老虎被打得头破血流,一扑扑了个空,少妇滚过一边。 说时迟,那时快,她的丈夫已经迎上那头猛虎。两只手把老虎头皮揪住,一按按将下来,铁拳猛击。他的拳头比少妇的扁担更为有力,打了三四拳,老虎脑浆迸流,天灵盖竟然被他的拳打破,死了。 丈夫扶起妻子,问道:“雪妹,你怎么样了?” 少妇惊魂稍定,说道:“没什么,只是擦破一点表皮,眼睛渗进一粒沙子,不大舒服。” 丈夫仔细察看,果然只是擦破一点肉皮,连轻伤都算不上,他给妻子拟订眼睛,吹一口气,那粒沙子也就随着眼泪流出来了。“雪妹,你的运气还算不坏。”丈夫笑道。妻子跟着笑道:“我的运气当然不坏,我最大的幸运就是碰上你,能够得道一个你这样好的丈夫。成,这是你第二次救了我的性命,你还记得吗?”原来这少妇叫张雪波,她的丈夫叫谭道成。 他们是自小一同在这山中长大的。不过他们都不是本地人,都是为了躲避战争的灾难逃到这座荒山的,谭家先来,张家后到。 七年前张雪波曾经在树林里碰上一条大青狼,那次也是谭道成把恶狠打死的。不过那次谭道成来得更早,青狼刚出现,人兽尚末相斗,谭道成就已来到她的面前,杀了恶狠。张雪波也是在那次遇险之后不久,嫁给谭道成做妻子的。 谭道成笑道:“那头青狼是咱们的媒人,我怎能忘记。不过我却一直不知你会武功,你为何瞒住我?” 张雪波被大夫质问,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忸忸怩怩地说道:“我这两下把式也称得是武功吗?敢情只能算是三脚猫的功夫吧。” 谭道成哈哈笑道:“什么三脚猫功夫?三脚猫是连老鼠也捉不到的,你这‘三脚描’的功夫却能打老虎!我不知道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但你练的可是上乘的武功呢!”张雪波道:“哦,上乘武功?”言下似乎还是不敢相信的神气。 谭道成道:“我怎会骗你?你练的本来是上乘武功,只可惜你完全没有对敌的经验,给老虎吓慌了。假如你稍为镇定一些,用不着我帮手,你自己就可以把老虎打死。” 张雪波道:“真的吗?但我刚才已经是用力打它了。一打扁担就断,我赤手空拳,如何还能打死老虎?” 谭道成笑道:“当然还得有点猎虎的经验,我教你怎样打老虎吧。老虎的头颅最硬,你气力不足,就不要先打它的头部,最省气力的办法是先把它的眼睛打瞎,它发了狂,然后你再躲到悬崖旁边,故意弄出一点声音,引诱它来扑你,这样它就会自己跌下悬崖死掉、” 张雪波瞿然一省,说道:“对,这个办法真好。我怎的没有想到。” 谭道成继续说道:“你的轻功身法轻灵佳妙,只可惜也是给吓得慌了,才会摔那跤,轻功提纵术是必须懂得如何运用真气的,这就已经是属于内功的范围了。上乘武功是以内功为基础的,以你目前的造诣来说,虽然还不能说是深厚,但我说你练的是上乘武功,则是没有错的。对啦,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懂得武功。却为何瞒住我呢?”张雪波笑道:“我的功夫是爹爹教的,爹爹说这只乡下人的把式,见不得行家的。我小时候身子弱,爹爹教我练武。只是希望能够祛病延年。他吩咐过我,不要给外人知道的。” 谭道成温道:“我是外人吗?” 张雪波笑道:“你当然不是外人,不过,我知道你的武功很好,我这点乡下人的把式,怕你笑话,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说老实话,现在你告诉我是上乘武功,我还不大敢相信呢。成哥,我不是存心瞒你的,你恼我吗?” 谭道成笑道:“这也不是什么紧要事情,我不过因为一向不知你会武功,忍不住在有点好奇,才问一问你。原来你真的不知这是上乘武功、我怎会恼你。” 话虽如此,但在他的心里可是着实有点疑惑,觉得妻子的解释,理由似乎不怎么充足。再说,即使妻子是真的不知这是上乘武功,但身怀绝技的岳父,却又为何这许多年来一直深藏不露?但虽然心中已有思疑,他还是不会怀疑妻子对他的感情的,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恩爱夫妻,彼此都是爱对方甚于爱自己的。 不但不会怀疑妻子,他也不会怀疑岳父对他的疼爱。岳父只有一个女儿,岂仅只是把他视同“伴子”,简直是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般,这种情如骨肉之爱,他也是不能置疑。“岳父不让我知道他会上乘武功,想必其中定有难言之隐,末到时机,他就不能让我知道。” 谭道成固然思疑不定,殊不知他的妻子也是和他有着同样的思疑。原来她的爹爹是暗中教她练武的,不仅叮嘱她不许向“外人”泄露的。而且是叮嘱她不许这“任何人”泄露的。这“任何人”当然包括她的丈夫在内。 不仅这事情,她的爹爹还有更大的秘密了,这次她已是丈夫知道她的爹爹懂得上乘武功的秘密了,好在还未知道更大的秘密。 在她的想法,她的任何秘密都是不该瞒住丈夫的,但爹爹郑重的叮咛,她却不能违背。 此时她的心里难免有点忐忑不安,“爹爹知道我地露了家传武功的秘密,不知会不会骂我?唉,但我碰上老虎,却又怎能不使出武功?给成哥着破,我又怎能继续瞒他?如今我不该说的都已说了,只有待我回家之后,今晚再向爹爹禀明,求爹爹原谅了。” 正自忐忑不安,忽听得丈夫说道:“雪妹,有一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张雪波心头一跳,笑道“咱们都己经做了五六年夫妻了,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谭道成呐呐说道:“我、我觉得你爹爹有"一有点奇怪!” 张雪波不觉吃了一惊,定着眼睛看他,“我爹爹有什么奇怪?”谭道成道:“觉得你们父女和一般人家的父女好像有点不大一样!” 张雪波心头卜通一跳:“莫非他已知道爹爹的一些什么秘密?”勉强笑道:“我和爹爹不也是和别人家的父女一般吗?又有什么两样了?” 谭道成若有所思,半晌方始说道:“雪妹,记得小时候咱们俩都是一样顽皮,对吗?” 张雪波笑道:“你不必把自己拉来作陪衬,这点我还有自知之明,顽皮的只是我,你可是乖孩子呢。我常常欺负你,你都对我忍让的。”谭道成道:“不,有时候我也忍不住生你的气的。还记得吗,有一次我恐吓你,说要打你的耳光,我一吓你,你就哭了。” 张雪波笑道:“我一哭,你就向我求饶。结果不是你打了我,而是我打了你。”她顿了一顿,含着几分诧异的目光注视着丈夫说道:“你提起咱们小时候的事情干吗?这和我们父女又有什么关系,似乎离题太远了吧?”谭道成道:“我觉得奇怪,就是因为从你小时候的顽皮想起的。”张雪波道:“哦,想起什么?” 谭道成道:“小时候你很顽皮,但我好像从未见过你的爹爹打你骂你,莫说打骂,连生你的气我都未见过。只有你向他乱发脾气。” 张雪波笑道:“我妈早死,我自小就是与爹爹相依为命的。爹爹特别疼我,那又有什么稀奇?” 谭道成道:“我也是自小就没有妈妈的,但我的爹爹管教我却是很严,我一做错事情,他就打我手心。骂我那更是家常便饭。” 张雪波笑道:“我是女孩子,当然要比男孩子占一点便宜的。别人家的父母也是对男孩子管得比较严吗?” 谭道成道:“我小时候跟爹爹上山打猪,我总是跟在爹的屁股后面,有时候不小心棒了跤,总是我自己爬起来,爹是不会回头来扶我的。你和你爹上山玩耍,却是你爹跟在你的后头,小心翼翼地保护你,生怕你会跌倒。” 张雪波笑道:“你倒是很细心啊,这点小事都注意到了。但谁叫你是男孩子呢,女孩子在父母眼中总比男孩子娇嫩的啊!你妒忌我爹宠我,不如你求神怫保佑,保佑你来生也变作女子吧。” 谭道成不说话了,但心里的疑团却未解开。张雪波望他一眼,说道:”还有什么是你觉得奇怪的吗?“谭道成的确是还有疑惑之处,但却不便直率地问他妻子。 不错,男孩子和女孩子不同,妻子的解释似乎也很合理。但他还禁不住有个奇怪的感觉。当然,他绝不怀疑岳父对他的妻子是特别疼爱,但却好像和一般的父爱又有不同。不只是一般的父亲对孩子的爱护,更多的是像“侍奉”小主人那样的呵护备至。 心中蓦地冒起“侍奉”这两个字,他自己也觉得想得太过荒唐,因此自是不敢和妻子说了。 他虽然没说出来,张雪波已是心中慌乱了。“看样子成哥似乎已经起了疑心,他猜到什么呢?唉,我本不该瞒住他的,但爹爹不许我说,我又怎能直言无隐?何况还有许多事情,爹爹也还未曾告诉我呢!” 她的“来历”如何,一直是在她的心头尚未解开的谜!丈夫的猜想并不荒唐,原来她的“爹爹”果然并不是她生身之父。她的“爹爹”本是她家的老仆人,名叫张炎。在她刚刚断奶的时候,是她的母亲所她交托给这位老仆人的。那时叫周岁,她只知道她的父亲是在宋朝为官,后来不知怎的得罪朝廷,被抄家的。她的母亲住在乡下,官差来到之前,将她托与张炎。 这些都是后来张炎说给她听的,她连父亲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父亲姓张,和张炎同族。因此母亲将她交托给张炎的时候,一定要张炎冒充她的父亲。 当然她是想多知道一些有关父母的事情的,但张炎却不肯告诉她了。 她是由张炎抚养成人的,也早已习惯于把张炎当作亲生的父亲了。 张炎最初本来答应她,到她满十六岁的时候,把她的身世告诉她的,但十六岁那年,她刚好在生日那天和谭道成成亲,在出阁前夕,亦即是张炎答应为她揭开身世之隐的日期。张炎却流着眼泪和她说道:“请原谅我,时机末至,我还不能把你的身世告诉你。”她问:“那么什么时候你才能告诉我?”张炎说道:“我也不知道要到何时,不过,假如时机一直未至的话,到我临终的时候我会有遗书留给你的。遗书我早已写好了。”养父恩深如海,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对生身的父母毫无记忆,想要知道他们的事情,其实多半还是由于好奇而已。 她已经过惯了山中平静的日子,又已经有了深爱她的丈夫,她很满足于目前所过的日子。在她内心深处倒是有点害怕知道父母不幸的遭遇会扰乱她的心灵了。(父母是否已遭不幸,其实她已是还未知道的。不过从张炎那晚和她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之中,她隐隐感觉得到,父母大概是已遭不幸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如今她的儿子也有五岁了。“爹爹”还没等到可以把秘密告诉她的“时机”,她也不想揭开自己的身世之谜了。 她常想:“要是能够这样平静度过一生。哪又有什么不好,何必自寻烦恼?但如今她的丈夫却挑起她的烦恼! 她感觉得到,丈夫对她的来历已有怀疑,唉,但可惜的是,她自己都未清楚知道自己的身世。 她心中慌乱,既然不敢吐露秘密,就只能试探丈夫的口风,看看他是否知道一些什么秘密了。 谭道成也是和妻子一样,心中有话,却不便直说出来。“还有什么地方是你觉得奇怪的吗?”张雪波问道。 谭道成道:“没,没什么。不过,我刚才倒是碰见一件罕有的事。” 张雪波睁大眼睛,“什么罕有的事?” 谭道成道:“我看见你的爹爹在一处岩石后面和一个陌生人说话。这么多年,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有外面的人找你爹爹的。” 张雪波道:“哦,是怎样的人?” 谭道成道:“我没看见他的脸孔,只知不是山上相识的猎户。他们也没看见我。” 张雪波道:“他们说些什么?” 谭道成笑道:“我怎能偷听你爹爹的谈话?他们小声说话,我匆匆走过,也听不清楚。不过那陌生人的口音,却似乎是南边的口音。” 张雪波道:“我们本来是从大散关南边逃难来的,这个人恐怕是爹爹以前在乡下相识的也说不定。待我今晚再问他吧、” 谭道成道:“我看还是让爹爹自己告诉你好些,因为说不定他不想你知道这件事呢?” 张雪波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怕爹爹问我怎的会知道这件事,到时候就难免有偷听的嫌疑。” 谭道成笑道:“你几时学得这样多心了,我只是想,这件事情倘若可以让你知道,你的爹爹当然会告诉你。”张雪波抬眼望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低下了头。 谭道成道:“喂,你在想什么?” 张雪波道:“怕你说我多心,我不说了。” 谭道成道:“你别呕我的气好不好,和你说句笑话,你就当真起来了。说吧,咱们夫妻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张雪波道:“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我也觉得有点奇怪。”谭道成道:“你奇怪什么?” 张雪波道:“我是奇怪,怎么客人要嘛都不来,要嘛忽然都来了?” 谭道成道:“哦,原来你是说前天有个客人来找我爹爹的事。” 张雪波道:“咱们两家避难荒山。十多年来,一直没有客人来访,这两天却不约而同似的,先是有人来找你的爹爹,跟着又有人来找我的爹爹,你说这是巧合呢,还是,还是——”谭道成的面色不知不觉也凝重起来,问道:“还是什么?” 张雪波笑道:“你别笑我多心,我总觉得像是有点不祥之兆,前天我一早出门,碰上一头乌鸦,今早出门,又碰上一头乌鸦……” 谭道成失笑道:“你怎能把两位客人,比作两头乌鸦?”张雪波没有因他的插嘴而止口,继续说下去道:“我真的是有点担忧,担忧这两个客人,会像是不祥之乌鸦,给咱们来恶运!” 谭道成安慰妻子道:“不要这样迷信,我看这只不过是巧合罢了。最近不是听说又打仗了吗?前天来找爹的那个客人,是避难经过山下,他来自爹爹的故乡,知道我爹在这山上隐居,这才特地来找爹爹的。因此我猜想今天来找爹的那个客人,或许也是同样情形。” 张雪波道:“但愿如你所言。只是巧合。”但眼神却是茫然若有所思,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谭道成口中安慰妻子,心里却也着实是有点疑惑不安。前天来找他父亲的那个客人,在他家里只喝了一杯茶,席不暇暖,就要走了。他的父亲送那客人下山,很晚很晚方始回家。他曾经问过父亲那个客人是谁,父亲却像心事重重的样子,叫他不要多问。说是到了可以告诉他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他。 自从那客人来过之后,他的父亲一直像是闷闷不乐,昨天今天都没出去打猎。 因此他虽然那样安慰妻子,心里其实也是和妻子一样,有了一丝不祥之感。 他又再想道:“前天来的那人客人,来得虽然奇怪,可还是来到我的家人中找爹爹。今天找岳父那个客人,却并没有找上门来,他们在悬岩后面说话,也好像是特意要找那样僻静地方,难道岳父真的怕我偷听吗?这就是更奇怪了!”夫妻心里都是怀着疑团,谭道成也只能像妻子那样,把疑团藏在心中了。 此时他已经把散落在地上的柴草重新捆好,在柴草里他还发现一包草菇。“昨天你才采了许多草菇回来,如今又是这么一大包,哈,恐怕三天都吃不完。”谭道成说道。张雪波笑道:“我知道你们爷儿俩都喜欢吃新鲜的草菇,明天你去猎两只山鸡回来,和草菇一同炖吃,味道就更好了。” 谭道成笑道:“还用你说,你爹刚才已经打了两只山鸡回来了。我的烹调手段远不及你,所以才特地来找你这位大厨师回去烹调的。” 张雪波笑道:“怪不得你这样好心出来找我,原来如此。好,那咱们就回去吧。” 谭道成道:“你不要多歇一会?” 张雪波道:“早就没事啦,再不回去,天就要黑了。”谭道成折下一根粗如手臂的树枝给她当作扁担。自己扛起那头死老虎与妻子并肩同行。 走了几步,张雪波忽地眉头一皱,脚步有点歪斜。谭道成吃一惊道:“雪妹,你怎么啦?” 张雪波道:“没什么,只是胸口好像有点作闷。”谭道成连忙放下死老虎,说道:“你瞧是吧,你都未曾恢复体力呢。别逞强了,柴草放下,让我来挑。”一面说话,一面替妻子揉搓。不揉搓还好,他一替妻子揉搓,张雪波反而哇地把黄胆水都呕了出来。张雪波推开他道:“你别扰我,我不是病,也不是疲劳。” 谭道成道:“那你怎么会呕得这样厉害?”张雪波低声道:“我,我好像是又、又有了。”说话之际,满面通红。谭道成怔了一怔,说道:“有、有什么?啊。我明白啦,我又要做爸爸啦!” 张雪波道:“你这样大叫大嚷做什么,给人听见笑话。”谭道成笑道:“最近的一家猎户,也隔着一座山头呢。哪会有人听见,除非是你爹爹——” 张雪波望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谭道成瞿然一省,想起那个客人,方始发觉自己话说的太满。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天都快要黑了,你爹爹的那个客人料想早已走了。你爹倒是有可能来找你的,不过你还怕给他知道吗?他久已盼望多添一个外孙过继给他,要是他知道了,恐怕比我还更喜欢呢。雪妹,你悄悄告诉我吧,有了几个月了?” 张雪波羞红了脸,说道:“前天才发现的。” 谭道成道:“原来这是因为你已经发现了自已有孕的缘故,这就怪不得了。” 张雪波怔了一怔,问道:“你说什么呀?” 谭道成道:“以你的轻功造诣,本来应该跑得比那头老虎更快的。” 说至此处,不觉有点担心低声道:“你摔了一跤,会不会,会不会——” 张雪波红着脸道:“前天才发现有的,孩子还未成形呢。哪能就摔坏了他。别胡扯了。走吧,走吧。” 谭道成道:“把柴草给我,让我来挑。” 张雪波道:“我不过作闷而已,现在亦已好了。这头老虎我扛不起,两捆柴草,你还怕我挑不动吗?” 谭道成道:“不,不,肚子里的孩子要紧。你挑动得,我也放心不下,听话,听话,乖乖地给我吧。” 张雪波感受到丈夫的爱护,心里甜丝丝的有说不出的舒服,口中却道:“这头老虎呢?” 谭道成道:“放在这里,也没人会要咱们的。吃过晚饭,我再来搬它回去。”张雪波道:“难得打到了这样重的大老虎,你早点扛回去,也好让两位老人家开心。成哥,我知道你疼我,但我真的还挑得动的。” 张雪波道:“这样吧。我割一条老虎腿回去,趁新鲜,今晚烤虎肉吃,老人家也开心了。但要是给他们知道你有了身孕,我还让你挑柴草,那恐怕他们就要不开心了。” 张雪波拗不过丈夫,心里也的确是喜欢丈夫对她这样爱护,便道:“好吧,依你就是。但成哥,你可得当心,别宠坏我啊。”谭道成挑起柴草,和妻子并肩而行,笑问妻子:“雪妹,这个孩子你喜欢是男的还是女的?” 张雪波杏脸飞霞,说道:“你呢?” 谭道成道:“本来我是希望是个女儿的,但你爹想要个外孙承继张家的香灯,只能盼你再生一个男孩子了。”张雪波道:“其实男的女的都是一样,我就不懂,为什么只有男的才能继承香灯。” 谭道成道:“重男轻女,本来是不公道,但习俗相传,咱们改变不了,你们做女人的,只有受点委曲了。” 张雪波道:“冲儿今年已五岁了。弟妹年龄要是和他相差太远,玩在一起就设有什么味儿了。不管男的也好。女的也好,我只盼这个孩子能够顺利生下来,和冲儿作伴。”谭道成没有说话,张雪波见他神情有点奇特,问道。‘成哥,你在想计么?” 谭道成脸上挂着一丝苦笑,半晌说道:“雪妹,我正想告诉你一件事情。冲儿明天恐怕要离开咱们了。” 张雪波大吃一惊,问道:“为什么?” 谭道成道:“你别吃惊,爹爹只是想把他送往外地就学。” 张雪波道:“他才五岁呢。难道公公不会教他吗?” 谭道成道:“爹爹说,希望冲儿得到名师教导。他说前天来找他的那个客人,文武全才,他已经答应收冲儿做徒弟了。不过,他不能在荒山隐居,所以必须冲儿跟他就学。”张雪波道:“公公不也是文武全才吗?武功方面,他教出来的儿子,三拳就可以打死一头老虎,那是足够用了。文学方面,我所知有限,但我也看见公公常常捧着书来吟哦,想必也是不错。为什么还要请外人教自己的孙儿?” 谭道成道:“爹爹说,他凡事都是想求最好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说那人的文学武功就是胜他十倍!” 张雪波心乱如麻,说道:“我也希望冲儿能够成才,不过他年纪还小,我真是有点舍不得他。但公公既然有这个念头,为何那天他不把冲儿交给那个人带走呢?却要自己多走一趟?” 谭道成道:“爹爹也是和你一样,舍不得孙儿的。这两天你不见他一直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吗?我猜他正是为了此事决断不下啊。再说,冲儿的事情,也总得你做母亲的点头才行啊。” 张雪波沉吟道:“不是听说外面正要打仗吗?孩子年纪小,不如等伙打完了,再送他出去不迟。兵荒马乱年头,在山上总比较平安一些。” 谭道成道:“雪妹,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座山平日虽然人迹罕到,但到底是在两国交界之处.金宋以大散关为界,这座山和大散关的距离虽然不算太近,但也不过百里之遥。金兵攻宋,山下是必经之地。” 张雪波道:“过去大仗小仗也打过不知多少次,从未见过一个兵士跑到这山上来的、”谭道成道:“这是因为宋国势弱,每次打仗,都是守不住边关,很快就给金兵长驱直入了。但我听爹爹说,二十年前;情形却非如此。”张雪波道:“我也曾听爹爹说过,听说那时咱们宋国有个大将名叫岳飞,很会打仗,金国流行两名话道:”撼山易,憾岳家军难。他们对岳飞的畏惧,可以想见。但可惜听说岳飞早已给奸人害死了。” 谭道成道:“是呀,要是岳飞还在,金兵就不能长驱直入了。但金兵不能驱直入,大散关附近这一带也就要变成战场了。那时金国的大军开来,这座荒山恐怕也难免要驻兵了。”张雪波道:“你这样说。是不是宋国早已有了好像岳飞一样的名将?” 谭道成道:“这我倒是没有听说,不过听说当年害死岳飞那个奸臣已经死了,宋国那个昏君也已死了。新皇帝听说倒好像是个比较年青有为的皇帝。这些都是前天来的那个客人告诉我爹爹的。” 张雪波道:“我明白了,公公是恐怕这一次打仗,咱们宋国或许会坚决抗敌,金兵打不下大散关。那时就恐怕要在这座山上安营立案了。” 谭道成道:“当然这只是万一的顾虑,但也不能不防。金兵上山,咱们大人容易躲避,孩子却难照顾。” 张雪波道:“我虽然希望过太平的日子,极不愿意给金兵上山骚扰。 但咱们到底是汉人,我还是希望咱们宋国能够再出一个岳飞的。成哥,你说是吗?”谭道成脸上现出一丝苦笑,说道:“我的想法当然和你一样。 因此为了预防万一。我觉得让孩子出去也不是坏事。那人武功高强,一定可以保护咱们的孩子平安。” 张雪波道:“那人既然武功高强,为何他自己还要逃难?” 谭道成笑道:“一个人武功再高。也是抵挡不住千军万马。再说;那人之所以要逃难,也还有他的原因呢。” 张雪波道:“什么原因?” 谭道成道:“那人意欲潜心练武,开创一派的武学宗师,故此要躲避到远离战火的地方。” 张雪波心乱如麻,一时实是委决不下。 谭道成叹口气道:“哪个父母舍得孩子离开?不过,父母也总是希望孩子能够成才的。这次事出非常,爹爹恐怕战火会燃到山上,凑巧又有这么好机会可以让冲儿得到明师。爹爹要送冲儿出外就学,那也是为了冲儿打算。怎么样,你还是舍不得离开冲儿吗?” 张雪波道:“公公是一家之主,他决定了的事情,我做儿媳妇的自然只好依从。”谭道成道:“不,爹爹并不想勉强你和孩子分开,要是你不同意,爹爹可以重新考虑。”张雪波苦笑道:“我不想做一个只知溺爱孩子的母亲,我知道公公是为了冲儿的好,我若还固执,那倒是我不识大体了。好吧,你告诉公公,说我和你一样,赞同他的主张。” 谭道成知道妻子答应的有点勉强,只好陪她苦笑。 张雪波不想令丈夫难过,继续说道:“我是个胸无大志的女流之辈,只盼在这山上能够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但孩子有孩子的想法,即使战火没有烧到山上来,他长大了也未必愿意和咱们一样过这混混沌沌的日子。多见树木少见人。他能够成才固然最好,不能够成才,让他到外面的世界长点见识也是好的。” 谭道成喜道:“雪妹,你终于想通了。我早知道你是明白道理又有见识的,你不必太过自谦了。” 张雪波笑道:“别给我脸上贴金了,快点走吧。两位老人等咱们回去,恐怕肚子都饿扁了。” 谭道成道:“是,是,但你身怀六甲,走路可得当心一些。”此时夕阳早已落山。天色开始人黑了。 虽然说是要赶着回去,但走了一程,张雪波却还是忍不住又要和丈夫说话。 她忽地问道:“成哥,你会不会和我分开?”谭道成诧道:“雪妹,怎的你有这个想法。咱们是要同偕白首的夫妻,怎会分开?”说罢笑道:“你若还不放心,我唱支山歌给你听,表达我的心意。” 他平时是很少唱山歌的,张雪波央求他,也难得他唱一两会。此时为了哄妻子喜欢,他自动唱起来了。“连就连,我俩缔交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奈何桥上等三年。” 张雪彼笑得有如花枝乱颤,说道:“唱得很不错呀,但这支山歌,其实你早就应该唱的。现在才唱,已经嫌迟了。”谭道成道:“哦,我应该什么时候唱?” 张雪波笑道:“应该在你向我求婚的时候唱。” 两人笑过之后,张雪波正容说道:“我不是对你不放心,但有句俗话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乌,大难来时各自飞。如今为了恐防战火波及此间,咱们已经被迫要和冲儿分开。如果战火真的烧到山上来,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那时,那时,——”谭道成斩钉截铁的道:“咱们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生则同生,死则同死!”这八个字从丈夫口中一说出来,妻子的泪水也从眼中流出来了。 谭道成道:“雪妹,你怎么啦?” 张雪波道:“成哥,你这样爱我,我喜欢得要哭啦,不过谭道成道:“我知道,当然我不希望真的会有那么一天。” 张雪波道:“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不错,我也不希望有那么一天。但若真假的大难临头,我倒不希望你和我同死,你一定要活下来!” 谭道成道:“为什么?” 张雪波道:“为了冲儿。你的本领比我大,你可以更好照顾冲儿。” 谭道成道:“冲几会有师父照顾的。” 张雪波道:“师父怎比得亲生父母?成哥,你一定要答应我,不管将来碰上什么,你要为着冲儿,活下来!”妻子这样认真的态度,吓得谭道成也吃了一惊,勉强笑道:“我不过是用这几个字来表达自己的心意,哪里真的就会碰上这种不幸的事情。” 张雪波道:“你有这样的心意,我不要你真的去做,我死了也甘心了。成哥,你别睁大眼睛瞪我,好,好,咱们都莫说不吉利的话了,走吧,走吧。” 夫妻俩心中都是充满蜜意柔情,但也隐隐有点“不祥之兆”的顾虑。 尽管他们都在避免说不吉利的话。 不知不觉他们已回到家门。只见炊烟袅袅,随风飘散。张雪波道:“真不好意思,两位老人家己经自己烧饭啦。” 那两位老人家果然是等得肚皮都饿扁了。此时,谭道成的父亲正在屋子里说道:“怎得还不见他们回来?” 张炎说道:“别等他们了,先喝一碗鸡汤吧。这是我用雪儿今早采回来的新鲜草蘑菇炖的山鸡,你试试我的手艺。”谭道成的父亲笑道:“这是你乖女儿采回来的新鲜草菇,不等她回来,不大公道吧?” 张炎哈哈笑道:“老亲家,你真是人如其名,什么事情都要讲个公道。我是怕饿坏你,天寒地冻,先喝一碗鸡汤,也好让身子暖和暧和。雪儿是你的儿媳妇。要是当真饿坏了你,雪儿心里也不安的。” 张雪波抢先进门,笑道:“对不住,女儿回来晚了,公公,你还是听我爹爹的话,先喝鸡汤吧。你和找客气做什么,这鸡汤倘若是我炖的,我也应当先孝敬你们两位老人家。”张炎笑道:“你听见没有,这可是你的贤媳妇说的,没有什么所谓公道不公道了吧?”原来谭道成的父亲名叫公直,凡事也总喜欢进个道理,所以张炎时常拿他的名字取笑。他们两亲家正在开玩笑,但一看见这对小夫妻回来的模样却是不禁怔住了。 张雪波虽然没有跌伤,但衣裳破裂几处,而且沾满污泥。那两捆柴草是谭道成挑的,用的也不是扁担而一根树枝。最令他们吃惊的是:谭道成身上虽然没有沾那么多污泥,但却有血迹。 谭道成把柴草放下,笑道:“我们打了一只老虎,爹,你别害怕,这是老虎血,不是我的血。”说罢,把那条虎腿从柴草丛中拿出来。 张雪波道:“我们本来想今晚给你们添一道菜,做烤老虎腿吃的。只好明天再弄了。” 张炎说道:“我已经猎了两只山鸡回来,今晚的菜肴是够丰富的了。”说至此处,目光中忽地好像带着疑惑的神气,盯着女儿问道:“你也有帮忙成哥打老虎吗?你虽然不比寻常的弱质女流,但没练过武功,可不能不自量力啊!” 张雪被道:“我刚碰上老虎,成哥就来了。他说是‘我们’打的,只是想让我也分点功劳。”她怕爹爹知道她曾出手,更会责怪她忘记他的叮嘱。心想还是暂时隐瞒,待到只是两父女的时候,再和爹爹说真话的好。 她心里有许多疑团。也只能等到没人的时候再问爹爹。谭道成似乎亦已知道妻子的心思。只是笑笑,没有拆穿妻子的谎话。但他心里却也加深了一层疑惑:为什么岳父好像害怕给我知道雪妹懂得武功?张炎得知女儿未曾显露武功,方始放下心上一块石头,说道:“怪道你弄得这样狼狈,原来是碰上老虎,掉了一跤,没摔坏你吗?” 张雪波道:“没有,没有,只不过擦伤一点表皮,衣裳有几处勾破。 冲儿呢?”每次她回到家中,总是孩子最先跑出来迎接她的。这次回家。 直到如今还没有看见孩子,她是早就想问爹爹的了。此际方有机会发问。 张炎说道:“冲儿玩了大半天。现在睡着了。” 张雪波不觉有点奇怪“冲儿怎的这么早就睡了。” 她是知道孩子的习惯的,不错,孩子是喜欢蹦蹦跳跳,玩得倦了也会小睡片刻,但多数是在午饭之后那两三个时辰,晚饭前他是很少会睡觉的,这段时间他也很少到外面乱跑,通常是坐在家中跟祖父或者外公认字,这段时间是他一天内最“安静”的时间。 不过,她虽然觉得孩子今天有点“反常”,但这是小事一桩。她也根本没放在心上。当下说道:“好,我回房间换一套衣裳,看看冲儿醒了没有、”张炎说道:“他睡得正沉,你别唤醒他。睡前他已经吃过东西,用不着担心饿坏他的。我留一条鸡腿给他就是。” 张雪波应了一个“是”字,说道:“好吧,那么待我换过衣裳,就出来开饭。” 谭道成笑通:“不用劳烦你出来才开饭了,我不会烧弄菜,难道摆摆碗筷都不会吗?”张雪波知道丈夫爱护自已,心头一股甜意,笑道:“是呀,这倒是我胡涂了,咱们已经回来晚了,怎能还让公公和爹爹久等了,那你赶快开饭了,我们先吃罢。” 张炎说道:“也不争在这刻时间,不过鸡汤还是趁热喝的好。” 两碗鸡场是早已放在饭桌上的;虽然已不是热腾腾的,也还有热气冒起。 谭公直笑道:“贤媳妇你瞧,你的爹爹不是好像在向我献宝似的?好吧,老张,你等我品评,我来试试你的手艺吧,看看是你做老子的手艺高,还是你女儿的手艺好?”张炎笑道:“论到烹调这门功夫,我这个做老子是不能自认比不上女儿的。”谭公直笑道:”我是依理类推,有其父必有其女,这名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女儿手艺高,你这个做老子的大概也不会差到哪里。”说罢,和张炎同时端起鸡汤就喝。 谭公直喝了一口鸡汤。脸上的神色虽然没什么,眉头却是略皱。 张炎笑道:“你的依理类推,这次恐怕是推错了吧?是不是比雪儿平是炖的鸡汤,滋味差得太远?” 谭公直道:“不,不,还好,还好,只不过差那么一点儿。”原来鸡汤稍稍有点苦味,谭公直料想是因山鸡烧焦了的原因,谭道成笑道:“只不过差那么一点,那就不只是还好了。” 谭公直哈哈大笑道:“是,是,难得你的老丈人精心泡制,我只赞还好,那的确是不公道了,好,很好。”说罢,大口大口地喝。张炎笑道:“你这句‘很好’,那是着在儿子的份上吧,我倒是受之有愧了。” 潭公直哈哈大笑:“人家说女生外向,我这个儿子却是偏着老丈人呢。老张,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张雪波在两老的笑声中,深深感到天伦之乐,好满怀喜悦地回自己的卧房。 孩子果然睡得很沉,也轻轻在孩子绯红的脸庞上亲一了一亲,孩子毫无知觉。 她忽然发觉孩子的睡相有点奇特,她试试把孩子曲起的双膝轻轻摇直,孩子还是动也不动。 张雪波可能是出于母性本能的反应,不觉稍稍起了一点疑心,慕地她想起一件事。 不过是上个月的事情,爹爹暗中教她学点穴的功夫。上个月是农九月,正是打猎最好的季节,秋高气爽,野兽尚未“冬藏”。谭公直父子几乎天天出去打猎,张炎就在家里教女儿练点穴功夫。 张雪波记得父亲曾告诫过她“点穴功夫不要轻易使用,若然点着死穴,轻轻一戮,就会致人于死地、”张雪波道:“那么我只点敌人的麻穴或晕睡穴就行了?”她爹爹说:“不错,但交手之际要点得这么准可是难事。还有,即使点普通穴道,时间长了,未能解穴,对身体也还是有妨害。 除非你练到我的一种独门点穴功夫,那才可以避免伤人。” 张雪波好奇心重,当然追问下去,究竟什么独门点穴功夫。她爹爹告诉她,这种独门点穴功夫,是点对方晕睡的,不但不会伤人,而且有助于安眠,可以为患上失眠症的人作治疗之用,非但无害而且有益。她爹爹还告诉她,除了失眠症,点穴可以治其他的病。 爹爹告诉她:“点穴也分两种,一种是作为上乘武功的点穴,可以杀人伤人的点穴;一种是医术上的点穴,可以治病救人的点穴。医术上的点穴是一项极为深奥的学问。我根本未入门。不过我点晕睡穴的独门功夫,倒是把武功与医术合而为一的,可惜我只懂一种于人有益的点穴。” 张雪波道:“咱们在荒山上隐居,敌人是不会有的。爹爹,你先把这种于人有益的点穴功夫教给我好不好。”她的爹爹一听就笑了起来,说道:“你当这种独门点穴功夫是容易练的么,即使你有了我现在的武功底子,最好也还得苦练十年。 普通的点穴功夫容易得多了,只要你勤学苦练,大概半年之内就可以练成。” 所谓“普遍的点穴功夫”亦即是可以杀人伤人的那种点穴功夫,她记得当时她还笑道:“如此说来,岂不是杀人容易救人难吗?” 她爹爹苦笑道:“杀人容易救人难!呀,你说得不错,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她也不知爹爹因何有此感慨。 想起这件事情,此际她看着沉睡的孩子,她也禁不住苦笑了。当然她不是害怕爹爹会伤害她的孩子,但孩子睡得这样沉,她却可以断定是给点了晕睡穴了。 点了孩子穴道人,当然绝不会是别的人,只能是她的“爹爹”。 虽然“爹爹”只是她的养父,但对孙儿疼爱,和别人家的祖父并无分别,甚且是只有过之无不及的。 当然,她绝对不会疑心爹爹害她的孩子,事实上她亦知道了爹爹这种点晕睡穴的独门功夫;对孩子乃是有益无害的。 但她可不能不疑也为什么爹爹要点孙儿的穴道?她的孩子没有失眠症,平时蹦蹦跳跳,活力充沛,也无须用点穴的功夫替他治病。 为什么?为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要让孩子沉睡吗?孩子多睡一两个时辰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的,反而误了他吃晚饭的时间! 怀着疑团,她匆匆换了衣裳,便即出去—— 风云阁扫校 第二回 亲友成仇 张炎正在劝女婿喝鸡汤。 “我正是要你趁着雪儿还未出来的时候,给我品评品评,否则你就不好意思当着妻子的面谈老丈人的手艺了。”老丈人的说话这样风趣,逗得女婿也不禁笑了起来。 笑语声中,谭道成端起鸡汤便喝。 不料碗边刚刚沾唇,鸡汤尚未入口,忽地一股劲风扫来,汤碗落地开花,碎成片片! 汤碗的破裂声和他父亲的暴喝声同时响起。 “这汤不能喝!” 原来是谭公直以劈空掌力打碎儿子手中的汤碗的。他先发掌后发声,显然是怕来不及阻止儿子喝下鸡汤。 事情来得如此突然,谭道成惊愕得如坠五里雾中! “为什么这汤不能喝?既然不能喝,为什么爹爹又喝了呢?” 心中的疑问还未说出口来,他已听到了父亲的解答了! “张炎,你为什么要毒死我们父子?” 谭道成尚在发呆,他的父亲已是一声怒吼,向他的丈人扑过去了! 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谭道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的会有这个可能呢,岳父竟然要毒死自己的女婿。 这刹那间,他惊得呆了! 父亲和岳父已经打起来了,谭公直的眼睛好像要喷出火来,每一招都是重手,攻向张炎的要害。张炎一言不发,也是招招狠辣。两亲家都好似恨不得一拳打死对方。那里还像两亲家,简直是好像和仇人拚命! 张炎暗暗吃惊:“想不到他的内功竟然深厚如斯,喝了毒汤,也还这样了得!”他拚命抵挡,只盼能够支持到谭公直毒发的时候。 谭公直也是只有一个念头,在自己毒发之前,把暗算自己的仇人毙于掌下。 恶斗中谭公直一个“移形易位”,转到了张炎身后,双掌齐出,击他后心。张炎要向前窜,怕他就招赶招,力上加力,再推一下,莫说被他打着,只这劈空掌力,就能令他重伤。若然向旁闪避,也势必露出空门,高手搏斗,被人攻入空门,那亦等于是把性命交到对方手上了。张炎难以救招,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无暇考虑,只能与对方拚个同归于尽! 他脚跟一旋,回身出掌,竟不救招,反取攻势。右掌向外一挂,左拳翻起,一招“羚羊挂角”,恶狠狠地朝着谭公直的太阳穴猛击! 谭公直也正在拳掌兼施,狠下杀手。 眼看就要有人血溅尘埃,说不定甚至是双方同时倒毙! 谭道成惊魂未定,但已恢复几分清醒,见此情形,吓得跳起来大叫:“不要打了,我求求你们不要打了,有、有话、好、好……” 话犹未了,只听得“咔嚓”一声,张炎左臂软绵绵地吊了下来,右掌离谭公直的太阳穴不到三寸,但已无力向前打去,谭公直腾地飞起一脚,将他踢翻! 原来谭公直是趁他使用险招之际,骤下杀手,穿心掌改为擒拿手,向他臂弯打去,他是练有鹰爪功的,张炎的关节要害中了一掌已不得了,更哪堪又给他顺势一拗,左臂关节登时就给折断了。 但对张炎而言,这还是不幸中的大幸,假如谭公直不把穿心掌改为擒拿手,早已取了张炎的性命,不过若然这样的话,谭公直的太阳穴也有给张炎击中的危险。谭公直没有把握避开他这一击,只能先把对方一条手臂拗折,消解敌方致命的攻势。 这一战他倒是没有受伤,但他自知中的乃是剧毒,待到发觉之时,已是中毒甚深。而且又经过这场恶斗,恐怕纵有解药,也难活命。 他避过了与对方同归于尽的危险,只因为不愿意死在敌人的前头,并非是要饶恕敌人。 他一脚踢翻张炎,眼睛已是一阵阵发黑,他大吼一声,扑上前去,怒喝道:“你要毒死我,我先要你的性命!”双手扼住张炎喉咙。谭道成叫道:“爹爹,不可!” 谭公直怒道:“你还当他是岳父吗,他是要毒死你的奸人!”谭道成道:“你叫他把解药拿出来,饶他一死吧!” 谭公直道:“他处心积虑,谋害咱们父子。用心如此恶毒,我绝不能饶他!我一生光明磊落,不屑骗他解药!”但他说话的时候,精神不能专注,扼住张炎喉咙的双手,却是不免稍微松些儿了。 说了这几句话,心跳越发加剧,指头也在渐渐僵硬了。他吸一口气,重新用力,心中想道:“无论如何,我都要亲手报仇!”谭道成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时,他听见了妻子走来的脚步声。 人未到,声音先到。 “爹爹,爹爹!成哥,成哥!”惊惶紧促的呼叫! 张炎被扼住喉咙,当然说不出话。 谭道成惊心巨变,一片茫然。好像是在恶梦之中,神智尚未恢复清醒。他也没有回答。 张雪波走出卧房的时候,已经隐隐听到了吆喝、殴打的声音。 但这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虽然听到的声音分明是打架的声音,她还不敢相信是有人打架。(饭厅里只有三个人,公公、爹爹和丈夫,谁和谁打架呢?) 她加快脚步,跑到饭厅前面的天井,这才清清楚楚听到了公公说的那句话,那句话是斥骂她的丈夫的。 “你还当他是岳父吗?他是要毒死你的奸人!” 好像晴天起了霹雳,头顶响起焦雷,轰的一声,只觉耳鼓嗡嗡作响,心头震荡不休,下面丈夫说的什么,她已是听而不闻了。 公公说的那句话她虽然听得清楚,但因为这样的事情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虽然每一个字她都听见了,她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她六神无主,只能大声呼叫,呼叫她至亲至爱的人!养父和丈夫在她心中难分轩轾,一样的都是她至亲至爱的人! 爹爹!成哥!爹爹!成哥!爹爹和成哥都没回答。 听不见他们的回答,她更加慌乱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饭厅。 眼前的情景,吓得她魂飞魄散! 但无论怎样惊慌,爹爹的性命她是不能不救的。 不是惊慌的时候,不是伤心的时候,更不是犹疑的时候!她无暇思索,立即跑过去扳她公公的手。 谭公直的手虽然正在开始僵硬,但两人功力相差太远,媳妇还是扳不开公公的手。 张雪波叫道:“成哥,你快来帮帮忙呀!” 妻子倚靠丈夫,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尤其对她而言,更是如此。今天她几乎命丧虎口,不也正是丈夫救了她的吗? 正因她倚靠丈夫已成习惯,在这紧要的关头,她不自觉地就向丈夫求援了。竟没想到她是要丈夫去对付他的父亲。 几乎是在同一时候,谭公直也在喝道:“成儿,给我把这贱人杀掉!” 贱人,谁是贱人?谭道成与妻子一向是相亲相爱,更兼相敬如宾的,他根本就不可能把“贱人”与“爱妻”放在一起联想。谭公直怒道:“你是要妻子还是要父亲?你不杀这个贱人,难道要让她杀我吗?” “请父亲息怒,”谭道成说道:“媳妇已有身孕,纵然她有罪,她肚子里的孩子总是咱们谭家的骨肉!” 谭公直气平了一些,心想道:“这话也说得不错,虽然他父女要谋杀我,但孩子是无辜的。” 谭道成似乎知道父亲的心思,继续说道:“爹,你一向是最讲道理的,俗语说得好,一人做事一人当,雪妹她爹做的事应该与她无关,要是将她一并杀掉,岂非太不公道?”谭公直哼了一声,说道:“他们是父女,父女自是同谋,怎能说与她无关?” 妻子向他求助,父亲却在喝令他杀妻,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他绝对相信妻子是不会杀他父亲的,但在父亲盛怒之下,他又怎能去帮妻子拉开父亲? 迷茫混乱之中,忽听得父亲噗嗤一笑。笑声古怪之极,但杀气腾腾的局面,却似乎因此缓和一些。 谭道成不懂父亲因何发笑,只道事情或有转机,正想上前劝架,陡然间局面又大变了。 原来张雪波因为扳不开公公的手,眼看爹爹就要给公公扼毙,人急智生,突然想起了新近学会的一种点穴手法。 爹爹教她点穴功夫,她最不愿意学的是点死穴的手法,而最喜欢练的则是点麻穴手法。爹爹虽然笑她这是“妇人之仁”,但也同意她先练点麻穴。因为点死穴要用重手法,她的功力还嫌不够。这半个月来,她练的都是点麻穴的手法,早已练得十分纯熟了。 如今她点的就是公公的“笑腰穴”。笑腰穴是上半身三十六个麻穴之一,而且是最易见效的麻穴。 她一点点个正着! 可惜她的功力和公公差的太远,点麻穴虽然不必用重手法,但也还是要用上内力的,内力不到,就封闭不了穴道。还有被点穴者的内功倘若比点穴者的内功高出太多,点穴亦难生效。 结果她的公公虽然笑出了声,却没麻软,更不用说不能动弹。 但虽然如此,谭公直笑了出来,也不免泄了口气,扼住张炎喉咙那一双手使不上劲。 他恼怒媳妇的骚扰,更恼怒儿子不肯听他的话杀妻,一怒之下,索性先放松张炎,横肱一撞,把媳妇撞翻。他跳起来喝道:“我先毙了你这个贱人!”一脚朝媳妇胸口踩下!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突然有一个人扑到张雪波身上。 是他的儿子谭道成! 儿子用身体掩护媳妇,谭公直这一脚当然是踏不下去了。 “畜牲,你只知有妻子,眼睛里还有我这个父亲么?”谭公直气呼呼地大骂。 谭道成在劝父亲的时候,张雪波也在问她的爹爹:“爹爹,这是怎么回事?” 张炎已经坐了起来,额上的汗珠好像黄豆粒般大小一颗颗滴下来,他沉着脸不说话,只指一指断臂。 张雪波的心中痛如身受,自己责怪自己:“爹爹恐怕是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我怎能在这个时候问他?”她托起张炎的手臂,硬生生往上一接,手法虽然不很熟练,却是把脱臼接好了。 她见爹爹如此受苦,在替他接好脱臼之后,忍不住心中的气愤,说道:“公公,你为什么要杀我的爹爹?” 谭公直冷笑道:“你这贱人还好意思问我,成儿,你告诉她?”不知是因火气攻心还是毒已发作,说话之时,不但声音颤震,面色亦已大变。 谭道成怆然说道:“雪妹,你的爹爹要杀我的爹爹!” 这句话若是从她的公公口里说出来,她还不能相信,从她的丈夫口里说出来,她可是不能不信几分了。 心头如受槌击,也无暇顾虑那许多了,她回过头来,颤声问道:“爹爹,请你老实告诉我,公公和成哥说的是真的吗?”张炎这才张口说道:“是真的!”张雪波登时呆了! 张炎轻轻抚她的秀发,柔声说道:“雪儿,我没工夫和你细说了,但你一定要相信我,你相信我吗?”说到最后一句,从语气中也可听得出来,他对女儿的信任显然亦已有点动摇了。张雪波的心痛如刀割,不错,她心里是有许多疑团,但她还是说道:“爹爹,咱们父女是一条心,我怎能不相信你!” 她是含泪说的,说的也是真心话。从小她就是与爹爹相依为命,她信得过爹爹的为人,爹爹是绝不会做坏事的。若然他是做出了自己不能理解的事情,那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爹爹说道:“雪儿,多谢你信得过我,我不能多说了,我只能告诉你,你的公公骂我是奸人,这是假的,他才是奸人!”谭公直吸一口气,支撑自己,嘶哑着声音说道:“成儿,你听见没有,这老贼要毒死咱们父子,他还敢说我是奸人!你还不赶快过去把他们父女杀掉!你不听我的话,你就不是我的儿子!”原来他中的毒已经发作,只是仗着内功深厚,勉强还可以支持而已,他已是无力杀人了。 谭道成大吃一惊,讷讷说道:“把他们都杀掉?爹爹,我不是已经告诉了你吗?媳妇,她,她,她有……” 谭公直打断儿子的话,说道:“你没听见你的媳妇刚才是怎样说的吗,他们父女是一条心!斩草必须除根,她肚子里的孩子咱们只能不要了!” 谭道成忽地说道:“不,他们并不是亲生父女!” 为了挽救妻子的性命,他无暇考虑,冲口而出,说出自己心底的怀疑。他本来不知道自己的怀疑是否是事实,但如今只能把它当作事实了。谭公直呆了片刻,说道:“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不错,是有许多迹象,值得令人怀疑他们不是亲生父女!你是几时知道的,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张雪波忽然听见丈夫揭穿她的这个秘密,她也不知丈夫究竟知道多少,不禁也是惊得呆了。 谭道成一看妻子这个神情,知道怀疑已是事实,说道:“我也是刚刚知道的。他、他要求雪妹信任他,他、他向雪妹道谢,若是生身之父,怎会用这种口吻和亲生女儿说话?” 谭公直说道:“哼,他利用养女骗婚,那更是处心积虑要害咱们了。好吧,既然你的媳妇不是他的亲生女儿,那就饶她一命吧。你过去把那老贼杀了!” 张雪波霍地站立起来,挡在张炎身前,说道:“不错,他不是我的生身之父,但他将我抚养成人,我刚会说话的时候,就一直把他当作父亲了。他对我的爱护可说是无微不至,养父之恩,更胜生父,你要杀他,请先杀我!” 要谭道成手刃爱妻,他怎能下得这个毒手? 他下不了毒手,他父亲中的毒却发作了。 谭公直倒在地上,面色有如一张白纸,咬着牙说道:“我是不能亲手报仇,成儿,你是我的儿子,我要亲眼看见仇人死在我的面前,否则我死不瞑目!” 父仇不报,何以为人?谭道成沉声道:“对不住,雪妹,请你让开!”张雪波忽地想了起来,说道:“成哥,你别鲁莽从事,你爹爹不一定会死的。”转身抱着张炎,叫道:“爹爹,请你看在我的份上,把解药拿出来吧。不管谁是谁非,先救活了公公再说!” 张炎喝道:“放开我,让他来杀我好了!莫说我没有解药,有解药我也不会给他。我宁愿与他同归于尽!” 谭公直也在喝道:“成儿,不许你求解药。我也宁愿与他同归于尽,但要他死在我的前头!” 谭道成虎目蕴泪,唰的拔出佩刀,说道:“雪妹,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有对不起你了!” 张雪波道:“且慢!”抱着张炎的腿,跪在他的前面,说道:“爹爹,我知道你有解药的,请你拿出来吧!你要知道,你若死了,我一定会跟你死的!” 说罢,又望着丈夫说道:“成哥,与其两个人一起死,为什么不都求生?我要爹爹交出解药,请你代求公公饶我爹爹一命!”张炎涩声道:“你,你,你怎可向仇人乞怜?”张雪波道:“爹爹,我知道是委屈了你。但你替我想想,你不是最爱我的吗,你忍心让我跟你一起去死吗?我死了,又有谁照顾我的孩子?我肚子里还有一个呢,我说好了这个孩子将来给你!” 张炎叹了口气,意思好像有点活动了。 张雪波道:“成哥,你呢,你肯答应我吗?” 谭道成道:“好,我答应不杀你的爹爹,只要他交出解药。” 张炎叹口气道:“我不是怕你杀我,我是为了雪儿!”接着说道:“不错,我刚才是骗你的,我身上是藏有解药。” 谭公直嘶哑着声音喝道:“成儿,别相信他们花言巧语,听我的话,快把他们杀了!” 张雪波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她用满脸凄苦的神情望着丈夫,好像在说:“成哥,你都不相信我么?” 谭道成迟疑片刻,心里想道:“雪妹是绝不会欺骗我的,她的爹爹为了她的缘故才肯交出解药,相信也不会是假的。雪妹是他最亲爱的人,难道他还能骗雪妹不成?”他迟疑片刻,终于走上前去,缓缓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张谭两家本来就是亲家。爹爹,请你看在孙儿份上,接受他的解药,两家和解了吧!” 张雪波见爹爹已经拿出了解药,丈夫也已经上去接受解药了,她绷紧的心弦方始稍微放松,脸上也开始露出一丝笑容,说道:“爹爹,多谢你对我这样好……” 话犹未了,挂在她脸上的笑容突然“凝结”了。 就在这刹那间,只见谭道成的身子晃了几晃,“卜通”一声,倒在地上。原来张炎是趁着女婿未接解药的时候,突然点了他的穴道! 在张炎经过一场恶斗,而且左臂受伤之后,谭道成的武功本来可以胜得过岳父的。但他怎想得到岳父竟会骗他,在口中说要和解的同时突然向他偷袭?他被点中的是麻穴,人倒未曾晕迷,但也气得几乎要晕过去了。 这样的事情,张雪波更加意想不到,她惊得呆了! 谭公直叹口气道:“成儿,你看清楚了你这位好丈人的真面目了吧?唉,你这个当也未免上得太大了!” 谭道成嘶声叫道:“爹爹,我后悔没听你的话!张炎,你怎能用这样无耻的手段来对付我,你,你这卑鄙的老、老……”突然他接触到妻子凄苦之极的目光,“老贼”二字终于还是没有骂出口来。 他自忖已是必死无疑,但令他稍感安慰的是,他知道他的妻子并不是立心骗他的。 张雪波呆了片刻,突然发了疯似的叫道:“爹爹,我不相信你是个卑鄙小人,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你,你骗了成哥,也骗了我……” 张炎苦笑说道:“雪儿,原谅我骗你。事出非常,斩草必须除根,我不这样做不行!” 说到“不行”二字,他的脸上已是布满杀气,迈步向前,一掌向谭道成的天灵盖击下。 张雪波一声尖叫,冲上前去。 幸好张炎受伤之后,行动不及平时快捷,张雪波旋风也似地扑过来,恰好在他的手掌将要击落的时候,扑到了丈夫身上,双臂紧紧抱着丈夫。 “爹爹,你要杀他,请先杀我!”张雪波叫道。张炎一声长叹,手臂软软地垂下来。 张雪波气苦之极,火红的眼睛盯着张炎,好像张炎是一个她从没见过的陌生人似的,叫道:“我本来不是你的女儿,如今你也不把我当作女儿了?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张炎呆若木鸡,半晌,突然捶胸叫道:“雪儿,你怎可说这样的话!你知不知道我本来也是有儿女的,为了你,我宁愿舍弃他们,你却说我不把你当作亲生女儿!”张雪波的心软了下来,流着眼泪叫道:“我知道你对我好,但你为什么要杀我的丈夫?夫妻如同一体,你杀了他,我还能够活在世上叫你爹爹吗?” 张炎叹口气道:“不是我狠心要拆散你们夫妻,慢慢我会告诉你的。好吧,我答应你不杀他,你去把冲儿抱出来,随我下山吧。”张雪波叫道:“不,不,我不能这样就走!”张炎柔声说道:“雪儿,听我的话,我答应你,一下了山,我就原原本本地说给你知道。” 张雪波道:“不,不,那时已经迟了,已经迟了!我不能走,我不能走!” 张炎道:“什么迟了!”张雪波道:“公公中了毒,成哥的穴道也未解开。我一走,谁照顾他们?” 张炎怒道:“你还叫这老贼做公公?刚才你已看见了,你应该明白,若不是我杀了他,就一定是他杀了我!你以为我还可以给他解药?”张雪波泪如雨下,仍然是紧紧抱着丈夫说道:“我不知道你和公公,对不住,我还是要叫他公公,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深仇大恨,你不肯给他解药,我也不敢强求。但我的丈夫,我不能不顾。他被你点了穴道,不能动弹,我怕我未走下山,就有饿狼把他吃掉了!你不许我理他,这不.等于要他自生自灭吗?”张炎的确是想要女婿自生自灭的。 他皱了皱眉头,说道:“雪儿,我老实告诉你吧,我现在已是打不过你的丈夫了。假如我解开他的穴道,那不是等于把性命交到他的手上?” 张雪波道:“爹爹,你不要逼我。你要走,你自己走!”张炎道:“你留在这里也帮不他们的忙!” 张雪波叫道:“我不管,我不管!我只知道与成哥死则同死,生则同生!” 张炎道:“冲儿呢?你也不管了吗?你要知道我已年老了,我不能像照顾你一样,把冲儿抚养成人了。” 张雪波心如刀割,涩声说道:“你既狠心不理我的死活,我也只能狠心不理冲儿的死活了。” 谭道成忽道:“不对,这不是你的狠心,这只是别人的狠心害了你也害了你的儿子!” 张雪波道:“成哥,他好歹也是对我恩重如山的爹爹,你不要这样说他!” 张炎颓然坐下,状若木鸡。要知他所做的都是为了张雪波的,张雪波不肯走,他又怎能走得了? 谭公直许久没有说话,此时忽地开口道:“张炎,我中毒已深,这是你下的毒,毒性如何,你当然比我更清楚,我是绝计活不过今晚的了。但我想知道一桩事情,否则我会死不瞑目!”张炎道:“你要知道什么?” 谭公直道:“你是什么人?因何要处心积虑,谋害我们父子?” 张炎冷笑道:“我是什么人,恐怕你早已知道了吧,还何须问我?说到处心积虑,更笑话了,这句话应该由我问你才对!” 谭公直道:“你以为我也是像你一样,十几年来都是戴着假面具骗人!” 张炎道:“你是不是骗我,你肚里明白。” 谭道成忍不住道:“凡事总得讲个道理,摆在眼前的事实,是你下毒害我爹爹,不是我爹爹下毒害你!你假装不懂武功,还要雪儿帮你骗我!这还不是处心积虑要害我们父子?” 张雪波道:“爹爹,我也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是决意不走了,你可以现在告诉我么?” 张炎心里想道:“要是不告诉她,她是不会跟我走的。” 他正在踌躇,谭公直已说道:“反正我是快死的人,即使你的秘密给我知道,你也不必害怕我报复了。” 张雪波跟着说道:“爹爹,我希望你能够说出个道理来,否则请原谅我不能认你做爹爹!” 张炎一咬牙根,说道:“好,你们都要我说,我就说吧!” 天色已经黑了,他点起油灯,把椅子移到谭公直身边,望着他说道:“第一句话我想说的,你是个伪君子!哼,哼,你口里常说凡事要讲道理,要求公道,这都是骗人的话!” 谭公直倒很冷静,并没动气,说道:“好,那么请你拿出事实,别先骂人!” 张炎说道:“不错,我是对你隐瞒武功,隐瞒身分,你一定要说我骗你的话,这两点就算是我骗你吧,但你有没有骗我呢?”谭公直道:“我骗你什么?” 张炎说道:“第一,你不是汉人;第二,你也不是姓谭!” 张雪波吃了一惊,不觉也把眼睛望着丈夫,目光似在质问:这是真的吧? 谭道成低声道:“雪妹,请原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因为我怕你知道我不是汉人,就不肯嫁给我。”另一个原因他未曾说出来的是:正如张炎要女儿保守秘密一样,他的父亲也是曾经叮嘱过他,要他隐瞒身份的。 谭公直说道:“不错,我是金人,不是汉人,但我可从来没有和汉人打过仗!” 张炎冷冷说道:“这只是你自己说的,没人能替你证明。再说,与汉人为敌,也并不限於两阵对垒,动刀动枪!” 谭公直道:“你一定要这样猜疑我,那我没有话说。”谭道成望着妻子说道:“雪妹,我希望你能够相信我爹爹的说话,你是明白道理的,你想想假如我爹爹真的如、如你爹爹所说,是蓄意和汉人为敌,那么他何必在这荒山隐居?再说到我,我是七岁那年就跟爹爹上山的,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金人汉人又有什么分别,难道只因为金国和宋国打仗,你就要把我当作敌人吗?” 张雪波初时的确是思想有点混乱,她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问题,听得丈夫是金国人,吃惊实是不小。 金宋乃是敌国,不知打了多少年的仗了,目前金兵就正将大举侵宋,前两天她还见到在山下经过的难民。知道丈夫是敌国的人,心里总是不大舒服。 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丈夫与“敌人”连在一起,想都不能这样想! 她自小就是和谭道成同在一起游玩,谭道成像哥哥一样爱护她,她想到的只是谭道成的好处。 她做错了事谭道成为她担当,她喜欢的东西谭道成为她猎取,她受到伤害的时候,也总是谭道成在她的面前,为她挡住灾难! “是啊,金人和汉人又有什么分别?成哥就是成哥,是疼我爱我的成哥!山外面金人和汉人打仗又与成哥何干,我的成哥打的只是恶狼,只是猛虎。今天若不是他,我早已给猛虎吃了!”心头的结解开,她抬起头来。她的爹爹正在继续向谭公直发问。 “你非但不是汉人,你这个姓也是假的,你不是姓谭,你是姓檀,檀香的檀。我说得对吗?” 谭公直没有回答,有的只是冷笑。似乎是在说,你都已经知道了,还问我干吗?倒是谭道成恐她多疑,低声为她解释:“汉人很少姓檀,因此我们才改姓谭。这不过是小事一桩,雪妹,你不会怪我欺骗你吧?” 改姓只是为了要冒充汉人,他冒充汉人张雪波都已经原谅了,又怎会计较他姓什么。 她抬起头来,对张炎说道:“什么地方都是有好人也有坏人,爹爹,这句话好像是你说过的,对吗?” 张炎道:“不错,是我说过的。怎么样?” “那么不管是金人还是汉人,汉人有好人坏人之分,金人也有好人坏人之分,对吗?又不管是姓谭还是檀的,哪一个姓也都是有好人也有坏人的,对吗?” 张炎说道:“不错,我现在就是要你明白,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他回过头来,冷冷说道:“檀公直,你非但不是汉人,而且不是普通的金人。你是金国的贵族,你的父亲檀科隆曾为金国兵马大元帅,你的姑姑是金国当今的皇太后,你的身份,是金国的王爷!” 尽管张雪波已经并不在乎丈夫是汉人还是金人,但听得他这样显赫的身世,仍是不禁心头一震,脸色也都变了。 檀公直木然毫无表情,张炎知道他的身世,似乎早已在他意料之中。倒是他的儿子(现在应该改称檀道成了)..脸上现出一派茫然的神色。原来他也是和张雪波一样,尚未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檀公直冷冷说道:“我的身世,你打听得如此仔细,倒真是难为你了!” 檀道成心中一动,想道:“爹爹刚才骂他是处心积虑,要想谋害我们父子。莫非就是因为他早已打听了爹爹的身世?” 檀道成想得到的张炎当然也已想到了,他一声冷笑,说道:“檀公直,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错,我是早已对你这个人起疑,但却没有如你所想那样费尽心机打听你的身世。” 檀道成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炎说道:“我从何得知,你不必管。我只问你,我说的这些是不是事实?” 檀公直道:“不错,我曾经是金国的贝勒(王爷),但现在早已不是了!” 张炎说道:“是与不是,只有你自己知道,谁能替你证明?” 檀道成心中越发迷茫,想道:“爹爹若然真是金国的贝勒,为何他要和我在这荒山上受苦?”但从张炎与他父亲的对答之中,他已知道张炎所言非假。 檀公直道:“我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 张炎道:“何事?” 檀公直道:“你因何等到今天,方下毒手?” 张炎说道:“这我倒不怕说给你听,你的身世,我是前天才知道的。” 檀公直道:“哦,原来你是偷听了我和客人的谈话,这就怪不得了!” 暗中偷听别人谈话,本来是一件不光采的事。但檀公直并没骂他卑鄙,反而好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脸色也没那么阴沉了。檀道成忍不住说道:“我的爹爹纵然曾是金国贝勒,那又与你何干?他没做过坏事,也没打过你们汉人!” 张炎冷笑道:“你怎么知道?” 檀道成怒道:“我爹爹的为人,我当然知道。” 张雪波忍不住说道:“他爹年少时候做的事情,他或许不知,但最少这廿多年来,他是跟着父亲同在荒山度日的!”张炎苦笑道:“如此说来,你也相信他是好人,怪我做得过份了?” 张雪波没有回答,心中混乱异常。 檀公直沉声道:“我是什么人,你已经知道,你是什么人,你也该告诉我了吧!” 张炎见他说话的神情不像伪装,心里也不禁起了点疑云。盯着他说道:“你当真尚未知道?” 檀公直冷笑道:“你不是怀疑我是处心积虑要谋害你的吗?我若然早已知道你的底细,我还不抢先下手,焉能中你毒计?” 张炎道:“好,不管你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为了公平起见,在你临死之前,我是应该让你知道,我是何人,我又因何杀你。”目光跟着移到女儿身上:“雪儿,你别瞪着眼睛望我,我知道你心里藏着许多疑团,你也想我给你说个明白,是吗?” 张雪波道:“是啊,我也很想知道你为何将我许配给成哥却又要毒死成哥?即使他是小王爷的身份你也不该下此毒手啊!我还想知道、知道——” 张炎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柔声打断她的话道:“我曾经答应过你,到了适当的时机,我会把你的身世来历告诉你的,如今已是到了我应该告诉你的时候了。你别心急,你想要知道的事情,我都会告诉你。” 张雪波静了下来,留心听她爹爹说话。 张炎却没有马上就说,他自斟自饮,喝了两杯,这才忽地问张雪波道:“你小时候我给你说过岳飞的故事,还记得吗?”张雪波怔了怔,不解爹爹因何要从岳飞说起,半晌答道:“记得。” 张炎说道:“说给我听听。” 张雪波道:“岳飞是宋国名将,也是宋国的大忠臣,他和金国打仗,几乎战无不胜,金国的军队里流行的两句话道:‘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他们对岳飞的畏惧,可以想见。当时金国统兵的元帅是四太子兀术,给他打得大败。可惜他正要乘胜追击,收复失土的时候,却给皇帝在一天之内用十二道金牌召回去。后来就被奸人害死了。不过那奸人是谁,爹爹你好像还没有告诉我,你不知道他是谁吗?” 张炎道:“害死岳少保的是个名叫秦桧的大奸臣,他是宋国的宰相,我给你说岳飞的故事之时,他还没有死,所以我也没告诉你。岳飞临死之前的官职是枢密副使加太子少保衔,他的部下都称他为岳少保的。” 张雪波不禁心中疑惑,为什么秦桧没死爹爹就不敢说出他的名字呢?但她不想打断爹爹的说话,这一枝节问题也就暂时不发问了。 但檀公直却忽然打断张炎的说话,说道:“要是没有皇帝的撑腰,秦桧恐怕也不能害死你们的岳少保吧?” 张炎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要给奸臣开脱?哼,哼,不错,秦桧是我们宋国的大奸臣,可是你们金国的大忠臣,他是你们派回来的奸细,怪不得你要帮他说话了。”(按:秦桧曾被金国俘虏,后来变节投降,奉金主之命,假称是杀了金人看守逃回本国,为金国对宋高宗进行招降计划,成为主和派的领袖。岳飞未给他害死之前,老百姓已经怀疑他是奸细了,杭州的大街小巷曾经贴满过“秦相公是奸细”的标语。) 檀公直道:“不,你错了,我并不是帮秦桧说话,秦桧当然是死有余辜。但你试想想,你们宋国的百姓都知道他是奸细,为何你们的皇帝还要重用他呢?害死岳飞的主凶怕还轮不到秦桧吧?我说的只是公道话!” 岳飞被害之后,张炎在心里也不知多少次骂过皇帝是昏君,但还没有檀公直说得那么透彻,敢於指控皇帝才是主凶的。他呆了半晌,说道:“你,你骂我们的皇帝?不错,我们的皇帝是昏君,但这不正是你们所希望的?” 檀公直说道:“我说的只是公道话,唉,做皇帝的人多半不是好人!”言下似有无限感慨! 张炎思疑不定,冷笑道:“你不要说风凉话了,你以为你顺着我的口气说话,假装同情我们的岳少保,我就会饶你吗?”檀公直道:“我并不向你求饶,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谅你也难分别。你还是继续说你的话,我不打岔了。”张炎呆了半晌,回头问道:“雪儿,我刚才说到哪里?”张雪波道:“说道秦桧害死岳飞。” 张炎叹口气道:“日子过得真快,岳少保是在绍兴十一年一月二十七日给害死的,到如今已是二十一年了。你跟我出走的那年,也即是岳少保被逮解上京下狱那年,你才周岁,如今你的孩子也有七岁了。” 张雪波心中一动,颤声问道:“爹爹,岳少保是你的什么人?”她感觉得到,张炎对岳飞的悼念,绝不仅止於是一般百姓对忠臣的悼念! 张炎叹道:“我只恨我无缘追随岳少保!” 这一回答颇出张雪波意料之外,她正自失望,只听得张炎已在继续说道:“不过,说起来也有多少关系!” 张雪波精神一振,连忙问道:“什么关系?” 张炎道:“岳少保有两名家将,一名张保,一名王横。岳少保每次出征,都是由他们二人执鞭随镫的,故此人谓:马前张保,马后王横。他们对岳少保忠心耿耿,岳少保屡次要提拔他们做带兵的将官,他们都是宁愿只做执镫的家将,不肯离开岳少保身边。岳少保也是把他们当作手足一般,甘苦与共的。” 说到此处,他眼中滴下两颗眼泪,方始把自己的身份说了出来:“岳少保的马前张保,就是我的父亲!” 张雪波又是吃一惊,又是疑惑,心里想道:他的父亲既然是岳少保的得力家将,何以他又会是我家的仆人?难道我和岳少保也有什么关系?不,不会吧,岳飞姓岳,我是姓张,我绝不会是岳家的人。 张炎抹去脸上的泪痕,探手怀中,拿出一个小巧玲珑的锦盒,似是女子的用具,张雪波正自奇怪,不知他拿出这个锦盒何用,只见他已经把锦盒打开,颤抖的手指轻轻把一张色泽已变得暗黄的纸张抽了出来,递给张雪波。“这是岳少保亲笔写的一首词,词牌名满江红,是那年他大破金兀术之后写的,我为你珍藏了二十多年,如今应该交给你了。你先看一遍,看看有没有不认得的字。”张炎不待她发问,就先说了。 张雪波小时候虽然也曾跟张炎读书写字,但因张炎读书无多,她所认识的字也是有限。普通常用的字她是认得的,较深较僻的就认不得了。岳飞的这首满江红词倒没有什么僻字,但因为写得龙飞凤舞,有几个字笔划也比较复杂,对她而言还是属於“深字”的。不过当她正在仔细认字之时,张炎已是情不自禁朗诵起来了。(这首词他不知背过多少遍,早已熟极如流了。)
.“好,那就麻烦你替我劝劝她。”金夫人笑道:“好,我会的了。”说罢,便走进卧房。 完颜夫人刚刚醒转,神智还未怎么清醒。朦胧中似乎听得有人进来,只道来的是女仆,便即问道:“他、他怎么样了?” 金夫人挨着她坐下,噗嗤一笑,说道:“他、他是谁呀?” 完颜夫人睁开眼睛,看见是她,就好像在食物里突然发现一只苍蝇似的,只想作呕。 金夫人道:“你是挂念丈夫吧?不用担心,他一点事也没有。不过,他目前还不能进来安慰你。因为,因为……” 完颜夫人板起脸孔道:“我不要听,请你出去。” 金夫人道:“咦,你这人真有点怪,你不是要打听他吗?怎么又不要听了?哦,我明白了,敢情你说的这个他不是你的丈夫,是那个小厮,他是檀小贝勒!” 完颜夫人大吃一惊,一下子清醒过来,说道:“你们已经知道他的来历,你们要将他怎样?” 金夫人淡淡说道:“也没怎样,不过是要把他拿去献给你们的王爷罢了。” 完颜夫人明知求她没用,但在激愤之中,已是失去了理智,禁不住叫起来道:“不能这样!” 金夫人故作惊诧,说道:“为什么不能这样?这可是你丈夫的意思啊!你没有听见他刚才怎样吩咐我那当家的,他说的是:活的抓不到,死的也要!但我那当家的脾气,想必你也知道。要是这姓檀的小子顽抗到底,说不定真的会把他打死的。所以你最好去劝劝那小子投降。”完颜夫人心乱如麻,不住咳嗽。 金夫人道:“唉,可惜你那贴身丫头走了。没人服侍你,我替你捶捶背吧。” 完颜夫人推开了她,斥道:“不要你假献殷勤!”金夫人碰了一鼻子灰,咕哝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但随即又堆起笑脸,说道:“我知道你的心情不好,我不怪你。” 她又挨着完颜夫人坐下了。完颜夫人心里在盘算怎样才能救檀羽冲,根本没有心情理会她,只好让她在耳边聒絮。 “听说你从前在商州的时候,有个仆人叫做兰姑,就是这位檀小贝勒的母亲,是吗?” 金夫人见她不睬,只好自说自话:“倘若他还是贝勒身份,你维护他还有道理,但他早已变成了钦犯了,哈必图就是他打死的,你不知道吗?” 完颜夫人当然还是没有回答。 金夫人再问:“在商州的时候,你知不知道兰姑母子的身世?” 完颜夫人心里厌烦,实在是按捺不住了,冷冷说道:“你问够了没有?” 金夫人陪笑道:“你莫怪我多问,兹事体大,我这是关心你。不过,我想——你那时当然还未知道他们母子的身世,否则你也不会收容他们了。” 完颜夫人道:“你喜欢怎样猜想就怎样猜想吧,我也不怕你去告密。你说够了没有?请你出去!” 金夫人对着她凌厉的目光,不觉吃了一惊。但她一向是受人奉承惯了的,心里也不禁有气。暗自想道:“你不给我面子,我偏要气一气你。你病成这样子,谅你也奈何不了我。” “唉,你怎能这样说话?以我们两家的交情,你就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我也会替你掩饰的,怎会告你的密?我只觉得奇怪,不管你知不知道那小厮的身世,按常理说,无论如何你都不应该把他看得比你的丈夫更重要的。唔,莫非那件事情,竟然不是谣言?” 她盯着金夫人道:“什么谣言不谣言的?” 金夫人挨近她,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咱们是好姊妹,你莫怪我直言劝你。我知道檀羽冲是耶律玄元的弟子,你一定是为了耶律玄元的缘故,才要维护这小子的。但我倘若是你,我一定不会拦阻丈夫拿这小子,相反,我还要帮丈夫拿这小子。免得他怀疑你对旧日情郎还是一往情深,以至爱屋及乌,连旧情人的弟子你也视同己出了。” 突然间只听得“啪”的一声,完颜夫人打了金夫人一记耳光,喝道:“滚出去!” 一掌打落了她的两齿门牙。 金夫人大叫道:“完颜鉴,你老婆发了疯,你还不过来——”她满面鲜血,冲向完颜夫人,可是话犹未了,已是给完颜夫人扣着脉门拖出去了。 完颜鉴喝道:“你不是当真发疯了吧!你怎么可以这样?” 完颜夫人纵声笑道:“你们害死了兰姑,逼走了她的女儿,如今又要捉她的儿子,你们为什么又可以这样?哈哈,我不过是跟你们学罢了,跟你们学罢了!” “完颜夫人,放开拙荆,否则可休怪我对你不客气了!”金超岳喝道。 完颜夫人冷冷说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乖乖的给我滚出去,我就把你的老婆交还给你。” 金超岳虚晃一掌,避开檀羽冲的玉箫点穴,突然一个转身,就到完颜夫人面前。 完颜夫人喝道:“你不怕伤了你的老婆,你就……” 她以为金超岳不敢打她,那知她话犹未了,金超岳竟是一掌打下! 这一掌当然打不着完颜夫人,而是打在他自己妻子身上。 几乎就在同一时候,只听得“蓬”的一声,檀羽冲重掌出击,这一拳已打中了金超岳的后心。 金超岳踉踉跄跄,斜窜三步,但完颜夫人却已是“哇”的吐出了一口鲜血。 原来金超岳打在他妻子身上的那一掌,用的乃是隔物传功。虽然打在妻子身上,受到掌力震撼的却是完颜夫人。 幸亏檀羽冲也刚好及时打中了金超岳,是正当着金超岳发力之际打中他的后心要害的,金超岳那一掌的掌力大打折扣,完颜夫人这才能勉强支持。 完颜鉴一见金超岳受伤,檀羽冲正向他怒目而视,他哪里还敢向前? 完颜夫人突然振臂一抛,把金夫人抛出,喝道:“把你的妻子带走!” 金超岳受的伤或许没有完颜夫人之重,但已自知是绝对打不过檀羽冲了。他接过妻子,大叫一声:“罢了!”生怕檀羽冲乘机攻击,抱着妻子,急急忙忙就跑出去。 完颜鉴和祁连二老都逃跑了。檀羽冲说道:“夫人,多谢你又一次救了我,你,你怎么啦?”此时他方始发觉完颜夫人脸上没有半点血色,苍白如纸一般。 完颜夫人道:“没什么,你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没有?” 檀羽冲只道她是禁受不起刺激才弄成这样,说道:“夫人,我受你的恩惠太多了。我那妹子,她,她……”完颜夫人道:“刚才你大概已经听见了金超岳夫妻说的那些话了?”檀羽冲道:“他们说我妹子被一个什么江南大盗王宇庭带走,是,是真的吗?” 完颜夫人道:“是真的。王宇庭是太湖七十二家寨主的总头领,他的总舵在太湖西洞庭山,他也是你师父的朋友,我把令妹交给他,你可以放心。”她说话之际,连连咳嗽,显然是没有气力细道其详了。檀羽冲道:“夫人,你当真没事?让我替你把一把脉。”指头一接触她的脉门,檀羽冲的一颗心就吓得几乎从腔子里跳出来。从脉搏中,檀羽冲不但知道她的内伤甚重,而且似乎有中毒的迹象,脉息凌乱、微弱,这种情形心脏随时都有停止跳动的可能。 完颜夫人平淡说道:“你不必枉费气力,我在被金超岳打伤之前,已经服了毒,这种毒令我死得比较舒服的。”檀羽冲大叫:“你,你为什么要这样。” 完颜夫人淡然笑:我不这样,又能怎样。说道:“我经过了今日之事,还能够和完颜鉴过一辈子吗?” 檀羽冲连忙按着她的后心,把真气输送进去,让她可以多活片刻。说道:“夫人,你有什么未了之事,快和我说。” 完颜夫人那本已是细如蚊叫的声音大了一点,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我只是想听你的师父吹一次箫。听不到也无所谓了。嗯,他吹的箫真好听……”神智逐渐模糊,像是已经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但脸上显然有遗憾的神情。 那女仆忍着眼泪说道:“檀公子,你快走吧。夫人后事,有婢子料理。他们恐怕还会回来的,再迟,就来不及了。” 檀羽冲没有走,他一言不发,却吹起玉箫。 箫声如出谷黄莺,女仆听不懂,完颜夫人却跟着节拍,在心里默念那美妙的歌辞。
?还让他的徒弟假他之命害我?” 王宇庭道:“他是无可奈何,才做这场戏的。唉,且莫说他,就说我吧,我明知你是冤枉,但我也不能替你伸冤!对不住,我所能告诉你只这么多了,你要怪怪我吧!” 檀羽冲默然不语,过了一会,黯然说道:“你虽然不告诉我,我也猜想得到,其中定有牵连甚大的隐情在内,你不避嫌疑,敢于见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奸细的嫌疑,我唯有认命罢啦。但我还有一事相求,盼你俯允。” 王宇庭道:“何事?” 檀羽冲道:“听说舍妹已蒙王寨主照拂,将她携回江南,不知可否让我们兄妹一见?” 王宇庭道:“舍妹不在这里,我是独自回江南的。” 檀羽冲吃了一惊,心道:“难道完颜夫人骗我?” 王宇庭道:“完颜夫人的确是曾托我把令妹带回江南,但我因路途不便,我又不善照料小孩,故此我把她转托给别人照料了。” 檀羽冲道:“那人是谁?” 王宇庭说道:“你可以放心,那个人是你的师父也认识的心如神尼。她的道观在山西恒山。” 檀羽冲也曾听得师父说过这位神尼,这位神尼的辈分比他师父还高,武功也不在师父之下,只是性情有点怪僻。妹妹跟她,自是放心得下。 王宇庭道:“你可以走了,我叫人带你从后山出去。” 檀羽冲道:“我走了,你怎样向那些人交待?” 王宇庭笑道:“这就是我的事了。你放心,无论如何,他们也不会起疑我也是奸细的。你快走,你的朋友还在等着你呢。” 檀羽冲怔了一怔:“我的朋友?哦,敢情你说的是那位钟姑娘?” 王宇庭道:“不错。钟不鸣的孙女儿年纪虽小,人却非常能干,前年她曾和爷爷来过,驾船的本领比得上我们山寨最好的水手。她这次不敢来见我,我可是知道她来了的。” 钟灵秀果然还在湖边等,一见就问:“怎么样,王寨主替你化解了吧?” 檀羽冲苦笑道:“他知道我受了冤枉,但他不能替我伸冤。” 钟灵秀道:“他肯放你走,已算是难得了。大哥,你打算怎样?” 檀羽冲道:“江南不能立足,只能回江北了。” 钟灵秀道:“我送你过江。” 檀羽冲道:“我知道你水性好,不过我刚才下水的时候,听得护送我的那个头目说,金国即将南侵,长江以北,已被金国水师封锁,水路恐怕是不行了。王寨主也以为你只是送我出太湖的。” 钟灵秀道:“走陆路,你更需要我帮你了。大哥,你可笑我夸口,我总比你熟悉一点江湖路道。如今官府的人要捉你,黑道的人也和你结了怨,我给你带路,最少可以帮你趋吉避凶。” 檀羽冲道:“但你爷爷一个人在家乡——” 钟灵秀道:“爷爷也早已料到你终须要回去,他并教了我许多趋吉避凶的法门呢。何况我又不能终身跟你,送你过了边界,我还是要回家的,也用不了多少时日。”说至此处,忽地笑道:“除非你肯收留我做丫头。” 檀羽冲道:“小妹子,别说笑了,你家的大恩,我真不知如何报答。” 钟灵秀道:“你又来了,你叫我做妹子,兄妹之间,也要讲报答的吗?上船吧。” 过了太湖,改走旱路,钟灵秀果然是个非常好的带路人,帮檀羽冲避过许多风险。但刚刚踏入边界的范围,就发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黄昏时分,斜阳如血,一批骑兵,约有百人,带头的军官正是那个绰号“南山虎”的南宫造。另一个军官披斗篷,拉得很低,但还是看得见他的面孔,竟然是檀世英。原来南宫造是奉汤思退之命,用这个法子,护送来临安的金国密使檀世英出境的。 檀羽冲大吃一惊,看情形是避不开了,急忙点了钟灵秀的晕睡穴,将她藏入乱草丛中。 远远还有一批人马,似是啣尾追来,带头的首领声若洪钟,喝道:“南山虎,收队停在原地,听见没有?”南山虎怒道:“岂有此理,官兵不查问你们也还罢了,你们反来查问官兵!” “谁叫你让奸细混在军中?” “胡说八道,那个是奸细?” “你后面的那个军官,你叫他下马来,给我们看个清楚,不是奸细,我们就放过他。” 为首的那个人来得近了,檀羽冲也看得甚为清楚了,是临安丐帮分舵的舵主马天行,另外约有一小半人是在西洞庭山上见过的,但却不知他们的名字。这批人马不过二三十人,但因都是江湖好汉,官兵可还真不敢和他们作对。 檀羽冲方自思疑,“他们是真的知道了世英是我的堂兄弟,相貌本来和我有点相似。” 就在此时,檀世英亦已发现山坡上的檀羽冲了。 檀世英心中大喜,“这正是天助我也!”拨转马头忙叫道:“你们看清楚,奸细在那儿呢?”南山虎接着朗声说道:“我们也正是为追捕奸细才追到边界来的,谁要是将他活捉,赏银万两,捉不到活的,只要得到他的脑袋,也赏银五千两!”这番说法,表面是对军官许愿,其实也是说给那班江湖好汉听的。 有几个不认识檀羽冲的江湖好汉不待南山虎把话说完,就连忙问道:“马舵主,你是见过奸细的,谁真谁假?” 马天行道:“一点不错,这小子正是上个月偷入临安的奸细,我还和他打过一架呢!” 那班江湖好汉虽然不稀罕朝廷的赏银,但听得“这小子”果然真是“奸细”,自然争先恐后的跑上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大汉已向檀羽冲扑来,檀羽冲依稀认得是在西洞庭山上见过的,当下一个移形换位,闪开他的一扑,反手抓着他背部的腰带,道:“我不伤你,你回去吧!”一个旋风急舞,将他掷出,刚好把一个也正在向他冲来的骑着马的军官撞落马背,那个大汉却端端正正的坐在马上,就好像是给一只无形巨手,将他轻轻提起,放在马上一般。檀羽冲用的力度之巧,真是匪夷所思。那汉子呆了一呆,拨转马头跑回去。 第二个骑着马的军官又冲过来了。檀羽冲飞出一块石头,打着马的脑袋,军官连人带马滚下山坡,也不知是死是活。 跟着又是两条大汉向他扑来,齐声喝道:“我和你拼了!”这两人用的都是重兵器,一个是使宣花大斧,一个是使厚背砍山刀,气功深雄,武力也当真不弱。檀羽冲无法像对付第一个汉子那样,用巧劲将他们同时抓住、掷开,只好使出四两拨千斤的功夫,托着使刀汉子的手掌,将他的大刀轻轻一拨,让大刀和宣花斧碰个正着。 这两个汉子的气力正是半斤八两,两件重兵器碰在一起,同时被震得虎口流血,倒在地上。用刀的被斧头劈开头颅,用斧的被大刀砍断脖子,两人都是不能活了。 马天行已经上了山坡看得清清楚楚,见檀羽冲放了他们一个人回来,而且所用的手法之巧,令得那人毫发无伤,的确是有心保那人性命。马天行也不禁有点思疑不定了。不错,檀羽冲也“杀”了他们的两个人,但马天行看得清楚,在当时的情形之下,檀羽冲若然不是用那一招巧妙的手法,将那两人的重兵器拨用,他自己先就要死在刀斧之下。设身处地,马天行也不能要求他引颈就戮的。 马天行暗 81ea." >自思疑:“在西洞庭山之时,王寨主在业已知道此人是金国的奸细之后,仍然将他放走,虽说江湖上有不能为难客人的规矩,但究竟不似王寨主的寻常行事,莫非另有隐情?”再看眼前之事,这“奸细”似乎也并不太坏,“否则,他为什么不赶尽杀绝?” 不过,马天行虽然开始起了怀疑,但他身为丐帮一个分舵的舵主,而且是江南最重要的分舵舵主,他又怎敢违抗风火龙所传的命令,连怀疑总舵可能是冤枉了好人的想法,他也觉得不该,他咬了咬牙,“宁可杀错,不可放错!”便即率众上山。 就在此时,忽听得震耳欲聋的金鼓声! 来的是金国边关总兵萨拉汗带领的一支兵马。 萨拉汗耀武扬威喝道:“你们擅出防区,是否想来挑衅?” 金宋两国接壤之处,从宋国边界小镇矢集算起到金国所设的边关上,约有三十里无人地带,在军事上称为“缓冲区”,撇开这些地方本来是宋国的疆土不谈,即使按照宋室南渡之后的“既成事实”,这个地方也是双方都管不着的“缓冲区”。而宋兵此刻所在之处,只不过离开矢集五里之地,大家都进入“缓冲区”,也还是金兵更为深入的。萨拉汗说的当然只是个藉口。 南山虎装作不知所措的神情说道:“我们只是来袭匪的,贵国误会了。” 檀世英则装作激昂慷慨的样子喝道:“你们讲不讲理,这是我们宋国的地方!” 萨拉汗冷笑说道:“好,我和你讲理!”一伸手将他揪下马,喝令手下:“将他绑了回去!”缚他时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贝子恕罪,咱们只能如此做戏。” 官兵尽都跑了,那班江湖好汉则还在山坡上。马天行当机立断,喝道:“快,擒下他们的贝子!”他是意欲把檀羽冲为人质方能突围。 檀羽冲不想和他们动手,又不甘被擒,只好跑往高处,暂避一时。 金军队伍中,突然飞出一团红影,这个人正是玉面妖狐赫连清波,人未到,暗器先发,是她的独门暗器“毒雾金针烈焰弹”,“蓬”的炸开,烟雾迷漫,金针四射。江湖好汉有中毒昏迷的,有受了梅花针射伤的,倒下了一半。剩下的十多个人,怎能抵挡潮水般涌来的金国骑兵,只好落荒而逃。那些受伤的好汉,也都在铁骑践踏之下丧生。 金兵全撤走了,只留下一个赫连清波。 赫连清波找着了檀羽冲柔声说道:“对不住,是我连累你了。我知道你想和江南的侠义道化敌为友,但可惜经过今日之事,他们恐怕是更难谅解你了!” 檀羽冲哼了一声,道:“你知道就好。” 赫连清波叫道:“我已经对你赔不是了,你还要怎样?再说,你也杀了几名江南好汉,能够全部怪我么?” 这话像一支利箭射伤了他的心,檀羽冲叹了口气道:“你老是缠着我干吗?我不想再见你,你走!” 赫连清波道:“你在江南的事情,我全都知道。若不回心转意,只怕天地再大,也难有你容身之地!” 檀羽冲道:“今日之事,算是我欠了你的情,你把我的脑袋带回去吧!” 赫连清波道:“你怎的如此不知好歹,我是为了你着想,不如——” 檀羽冲道:“要嘛你割下我的脑袋,否则——” 赫连清波道:“否则怎样?” 檀羽冲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赫连清波叹了口气,只能走了。 第十五回 红颜薄命 钟灵秀一张开眼睛,就抓牢檀羽冲道:“大哥,别抛开我!” 檀羽冲笑道:“我不是好好在你身边吗?刚才我点你的穴道,只是因为——” 钟灵秀道:“我知道你是怕连累了我,可是我只是想与你同生共死,不愿有难只是由你担当。嗯,不过现在一想,还是你做得对,刚才要是有我在旁,反而要累你分神照顾我了。那些官兵呢?咦,咱们好像不是在原来的地方。” 檀羽冲道:“那些官兵没有发现我们,不过原来的地方不是藏身的好处所,所以官兵一过,我就和你转到林中。” 钟灵秀道:“对啦,好像还有另一批人马,那又是些什么人?” 檀羽冲道:“不知道。他们是跟在官军后面的,我在官军走后他们尚未来到之前,就和你走了的。” 他是害怕钟灵秀为他担忧,是以只能隐瞒事实,编造谎言。 不过钟灵秀又怎能不担忧呢,尽管她并不疑心檀羽冲说谎。 “我看那些人恐怕就是从临安来搜索你的黑道中人。” 檀羽冲勉强笑道:“管他是与不是,只要我现在还是好好的活着。” 钟灵秀道:“但现在刚踏入边界,就发现这两批人马,我只怕今后更加寸步难行!看来只有去求千柳庄的庄主了。” 檀羽冲道:“这庄主是何等样人?” 钟灵秀道:“千柳庄正是在金宋两国交界之处,庄主叫柳元甲,不但和黑白两道都有交情,甚至金宋两国的边关将士,他也都有来往。” 檀羽冲道:“你认识他?” 钟灵秀说道:“我那死去的爹爹和他有点交情,我小时候或者见过他,但他一定记不起了。” 檀羽冲道:“那么我方便去见他吗?” 檀羽冲有过上次求王宇庭的经验,心想即使所求不遂,亦无害处,就照她的计划行事。 钟灵秀跟一个姓丁的门客进入内堂,柳元甲果然亲自接见她。 “丁先生,没你的事了,麻烦你出去告诉管家,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柳元甲遣走门客之后,笑道:“你是钟成器的女儿,都这么大了。记得你爹出事那一年,你才不过六、七岁吧?转眼就是十年了。你妈好吗?” “妈也早已去世了。我如今是和爷爷相依为命。” “对啦,听说你爷爷大隐于市,已是不屑和我们这些人来往的了。” “话不是这样说。爷爷因为年纪老迈,很少出门,所以这些年没来拜望你老。” “好说、好说。那么乖侄女,你这次是路过呢?还是你爷爷有事要你找我?” 钟灵秀道:“实不相瞒,我确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过不是爷爷的事情。小事我是不敢来麻烦你的,但这件事吗,恐怕只有你老人家才帮忙得了。” 柳元甲笑道:“哦,你闯了什么大祸,要我帮忙?”言下颇有讪笑意味——谅你这小小年纪也闯不了什么大祸。 钟灵秀说道:“不是我闯的祸,我是想请你帮我一个朋友的忙,不过,这祸也不是他自己闯的——”柳元甲道:“且慢,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这朋友姓甚名谁呢?” 钟灵秀道:“他姓檀名羽冲。”姓名说出来,柳元甲登时精神一振,态度转为庄重,连忙问道:“檀羽冲?他是金国人吧?” 钟灵秀道:“不错,但他其实是个好人。” 柳元甲道:“好坏的标准是很难说的。我要的只是事实。听说他是金国的贝子呢,你知不知道?” 钟灵秀道:“别人是这样说他,但他自己却说他并不是什么贝子。柳庄主,你这样问我们,想必你已听到了一些有关他的消息了吧?” 柳元甲道:“这几天来,我每天都听到有关他的消息。比如说昨天吧,据我所知,他就曾强带领金国边关的守兵,和宋国官军以及江南的侠义道大打了一场。” 钟灵秀暗暗吃惊,嘴里却道:“金兵也不是他带来的。我们在路上也曾打听过这件事,听说是偶然碰上的。”心里自思:“好在我还没告诉庄主我是和大哥同来,但大哥为什么要骗我呢?哦,是了,他一定是怕我担忧,所以不敢道出实情。不过,实情当然也不会是他勾结金兵,那些金兵一定也是来捉拿他的!”她的确不愧是檀羽冲的红颜知己,猜想的事虽不中却不远矣。 柳元甲道:“我还听说他和丐帮也结了仇。” 钟灵秀道:“那是风火龙无事生非,只因他是金人,就认定他是奸细。” 柳元甲道:“但也曾亲手打死了两个侠义道中的人物,其中一个还是临安丐帮分舵舵主马天行的结拜兄弟,这事不假吧?” 钟灵秀道:“这事我是曾经听人说过。但即使如此,他也一定是迫于无奈的。” 柳元甲笑道:“看来你倒好像很偏袒他呢!” 钟灵秀说道:“他是我爷爷的朋友,也是我的大哥哥。不过,我不是偏袒他,我知道他是好人。” 柳元甲道:“我不想和你议论他是否好人,我只想问你,你要我怎样帮他的忙?” 钟灵秀道:“当务之急是帮他过关,往后的事,是帮他和江南侠义道解开梁子。” 柳元甲沉吟片刻,说道:“此事非同小可,你也知道此事是会引起嫌疑的。弄得不好,甚至连我也被卷进漩涡。你不觉得,你求我的事情,是过份了一点么?” 钟灵秀笑道:“我知道这是不情之请,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帮这个忙。” 柳元甲淡淡说道:“我倒想知道你的想法,我为什么要帮你的忙?” 钟灵秀道:“你要我直说?” 柳元甲道:“当然。” 钟灵秀道:“爷爷告诉我,我爹是为你而死的。我爹出殡那天,你曾许下誓愿,如果我们儿女有求于你的话,你无有不应。”她虽然能干,到底年轻,不知如此直言,已是犯了柳元甲之忌。 柳元甲道:“哦,你爷爷还告诉了你什么。” 钟灵秀道:“爷爷说,我爹是强盗,你、你——” 柳元甲道:“我是在他背后的,从不露面的强盗头子!” 钟灵秀道:“有一次他和孙叔叔奉人之命去劫一个镖局保的红货,同去的还有十多人,结果只有孙叔叔一人只是失去了双眼,其他人都失去性命。”柳元甲叹道:“他们为我丧了性命,我也很是过意不去。”钟灵秀道:“所以我才敢求求你,柳庄主请你说一句吧,你肯不肯帮这个朋友的忙?” “到底帮不帮?”柳元甲道:“你急什么——”刚说到这里,忽听得“卜卜”两下敲门声。 柳元甲道:“谁?”那人道:“我!”推门而入,原来就是刚才带领钟灵秀进来的那个门客。 柳元甲曾吩咐过不许别人来打扰他的,这姓丁的却不待他说个“请”字,就进来了。柳元甲怔了一怔,但随即想到,没有急事,谅他也不敢莽撞。便道:“对啦,我几乎忘了你和我约好的事了。钟姑娘,你稍坐一会,我去交代几句话,料理了那件事就回来。” 出了密室,那姓丁的门客才说道:“有一位客人要见你。”柳元甲道:“什么客人?”姓丁的道:“是你非见不可的客人!” 柳元甲料到几分,悄悄说道:“是王爷那边来的吗?”那姓丁的门客点了点头。柳元甲说道:“好,我去会客,你替多看着那两个娃儿。” 他走进另一个密室,只见一个黑衣少女坐在当中,不觉惊喜交集,说道:“格格,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他早已料到客人是从完颜长之王府来的,但却还想不到竟是王府的格格。 原来这个黑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赫连清波。 赫连清波站起来还礼,笑道:“我是特地来拜候你的。柳庄主,你可真会享清福啊!” 柳元甲道:“不敢当。柳某得有今天的日子,还不是沾了王爷和格格的光。” 赫连清波道:“你怎么和我客气起来了。我此来只怕是要带给你一点麻烦的呢!” 柳元甲道:“但凭差遣,请问是公事还是私事?” 赫连清波笑道:“倘若是私事,你就不卖力?” 柳元甲道:“不,若是格格的私事,我当然更加卖力了。” 赫连清波道:“实不相瞒,我此来既是为公,也是为私。这两天闹得沸沸扬扬的大事,想你不会不知。” 柳元甲道:“格格是为那位,那位檀贝子而来的吗?” 赫连清波点了点头。 柳元甲道:“听说他是钦犯,但我又听说他好像和格格你一同走过江湖!” 赫连清波似笑非笑说道:“我在江湖上是‘玉面妖狐’不是王府格格。妖狐和钦犯走在一起,那就不能算是奇怪的事了。对么?” 柳元甲道:“格格,你别误会。对这件事我并无非议之意,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你的朋友?” 赫连清波道:“这层你可以不必理会,我只问你,如果他来府上,你打算如何?” 柳元甲道:“不会吧!我与他素不相识。” 赫连清波道:“但我听说他在临安结识了一个卖唱小姑娘,是钟不鸣的孙女儿,和你似乎有多少关系,说不定会来求你。” 她可不知,不但那“小姑娘”来了,檀羽冲也已来了,而且就在窗外。 檀羽冲是在门房看见她进来的,她无须经过门房通报,怎知门房就躲有她要找的人。过后檀羽冲托辞解手,暗地跟踪,他是钟灵秀带进来的。门房是他父亲的旧交,且又曾得他的好处,自是不会疑心他,会在这里“捣乱”。 只听得柳元甲道:“他是皇上所要的钦犯,但也是王爷和格格所要的人。如果他真的来到此地,我打算将他擒了,献给、献给——” 赫连清波道:“当然献给皇上了,是吗?” 柳元甲缓缓说道:“不,我是打算献给王爷。我的秘密只有王爷知道,我可不想让皇上的人也知道我的身份呢!” 赫连清波道:“好,你既然是打算献给我的干爹,那就直接交给我吧!” 柳元甲道:“这个——” 赫连清波道:“你可以先把他的武功废掉,然后才交给我,那就不用担心我看守不住他了。”话中有话,真的含意,其实是要使得柳元甲放心,亦即表明了自己是不会把檀羽冲私下放走的。否则她就不会准许柳元甲废掉檀羽冲武功了。柳元甲是老狐狸,一听就会意了。两人都是心照不宣。只有躲在外面暗中偷听的檀羽冲,却是不禁越听越惊,“原来她真想捉我回去的,她的手段也真是够毒了!唉,她怎的变成这个样子呢?还是她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呢?怪不得人家叫她玉面妖狐,好在我没有给她甜言蜜语所骗。” 他无暇多想,立即就跑出去。 钟灵秀还在那密室之中。 檀羽冲冲进去叫道:“快走!快走!”蓦地有人飞扑进来。 扑进来的是那个姓丁的门客,檀羽冲听得背后劲风呼呼,反手就是一掌。他这一掌不带风声,但双掌一交,那姓丁的门客已是给他迫得斜退三步。 檀羽冲这一掌是用上七成内力的,这门客居然没有倒下,他亦有点惊诧,正想从箫中吹出罡气,只见钟灵秀双掌一推,却已把那姓丁的门客推在地上了。 那门客倒在地上,缩作一团,突然好像在他的身上发出一串爆豆的声音,口中淌血,动也不能动了。檀羽冲这才明白其中道理,原来这姓丁的门客本来是抵挡不住他这一掌的,他逞强硬接,全身骨节,都已散开。钟灵秀那一推,只不过是正赶上他“崩溃”的时候而已。檀羽冲发觉自己功夫又已有进境,心中亦自欢喜。 钟灵秀扑入他的怀中,说道:“大哥哥,你怎么也来了。” 檀羽冲道:“别问这么多,这姓柳的不是好人,快跟我走!” “还想跑吗?”柳元甲跟踪来到。 檀羽冲大怒道:“奸贼,我与你拼了!”把暖玉箫当作判官笔使,疾点柳元甲的“风眼穴”。柳元甲笑道:“檀贝子,我可还不想你死在敝庄呢!”说话之间,骈指如戟,也用穴道铜人的点穴手法还了一招,檀羽冲的玉箫俨如点水蜻蜓,顺流而下,片刻之间,点了十七八下,从对方的肩台穴点到了虎口的关白穴。但柳元甲的双指点穴,却是更加凌厉,在这片刻之间,也是遍袭了对方的十八处穴道。 双方都是一沾即退,谁也没有给对方真个点着穴道,但柳元甲弹指发出劲风,已是震得檀羽冲的若干穴道隐隐发麻。不过檀羽冲暖玉箫中吹出的罡气,也令得柳元甲的若干穴道隐隐作痛。 论功力柳元甲是在檀羽冲之上,论点穴手法,也不在檀羽冲之下。但好在箫长指短,俗语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在近身搏斗之中柳元甲的手指未点到对方的身上,檀羽冲的玉箫已是指到了他的要害。 激战中檀羽冲一个移形换位,用玉箫使出刺穴的剑法,刺向柳元甲腰背的精促穴,柳元甲闪得稍迟,“嗤”的一声,上衣给玉箫戳穿小孔。柳元甲喝道:“檀贝子,你心里也该明白,论点穴手法,你是胜不过我的,你莫以为仗着暖玉箫就可以取胜,我劝你莫要逼我使出杀手!”檀羽冲喝道:“废话何必多说,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正在打得吃紧的时候,忽听得喧闹之声。有人喝道:“什么人胆敢乱闯!”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我是来求见贵庄主的,这是我的拜帖。” “钟不鸣?”接近拜帖的那门子一看上面的名字,就哼了一声说道:“这名字我从没见过,你是庄主的朋友吗?” 钟灵秀躲在檀羽冲的背后,檀羽冲正在奋力抵御柳元甲的强攻,她处在两大高手拼斗之中,有如小舟之在波涛汹涌的海洋,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神去仔细听外边的吵闹? 但“钟不鸣”这三个字她是太熟悉了,那人又是高声念出来的,她虽然没有留心去听,这三个字亦已听进她的耳朵,令得她的心头陡然一震了! “爷爷你莫过来!”但她的声音怎能传到爷爷的耳朵。 钟不鸣倒是听见了屋子里面的厮杀声了,一急之下,推开那个门子,就往里闯。 他一踏入院子,有个打手就冷笑道:“好,请进去吧!我要请你进鬼门关去!” “秀儿!”一声惨叫,钟不鸣被那打手在背后偷袭,登时倒地! 钟灵秀本来是个聪明懂事的小姑娘,但她一出生就与爷爷相依为命,忽然听到了爷爷对她的呼唤,那最后一声的惨厉呼唤,你叫她如何还能保持心智灵明? 这一声惨厉的呼唤,登时就好像爆炸开了她的脑袋,令她消失了理智了,她尖叫:“爷爷!”不顾一切,冲出屋子。 她脚步一踏出门外,登时就有几个人跑上来捉她。钟灵秀红了眼睛,唰唰唰连环疾刺,那几个人也是料不到这小姑娘竟有如此本领,大意轻敌,空手捉她,给她刺伤了两个。 一个门客道:“庄主只说要捉活的,可没说不许伤这丫头!”拔出腰刀,一招“顺水推舟”自钟灵秀的右肩削下。这一刀若然给他砍中,钟灵秀的一条右臂只怕就要保不住了。 钟灵秀身躯一矮,这一刀变成了从她的头顶上方削过。钟灵秀感觉头皮一阵沁凉,不理死活,一剑就斩过去。这一剑正中那人的膝盖,那人没砍掉钟灵秀的手臂,半条腿反而和身体分家。 可是钟灵秀还未能挺起身来,已给另一个抓着。这人用的是大擒拿手法,抓着她喝道:“好狠的小丫头,我不杀了你,也得扭断你一条手臂!”正在施展分筋错骨手法,忽地有个“飞人”向他撞来,原来檀羽冲亦已冲出来了。不过,这个“飞人”却不是檀羽冲。 檀羽冲不愿多伤性命,对那些一窝蜂围拥上来的庄丁门客,他用的也是大擒拿手法,不过他一抓着就甩出去,转眼间给他甩出去六七个。“飞人”撞着同伴,连环碰撞登时倒下了十七八个之多!给他杀开了一条路了。抓着钟灵秀的那个门客,就正是给飞人撞跌的。钟灵秀脱出掌握,仍然向前飞跑,边跑边叫:“爷爷!爷爷!” 檀羽冲叫道:“秀妹,你醒醒,不可乱——”他的话未说得完全,一股劲风已是从他背后袭来。柳元甲追了出来。这股劲风乃是他的劈空掌所发。 钟灵秀叫道:“爷爷,你怎么了,你应我呀,你应我呀!”她已经发现爷爷躺在血泊中了。 那个被她刺伤的门客,举起铁拐,狞笑说道:“好,你要你的爷爷,我就送你和他相会吧!”狞笑声中,猛的一拐就向钟灵秀当头打下! 柳元甲冷笑说道:“檀贝子,我这千柳庄可不能任凭你要来便来,要去便去!你不吃敬酒,那就只能吃罚酒了!”掌挟劲风,左右开弓,接连发出了两记劈空掌。 两人功力相差有限,檀羽冲若是和他对掌,绝计不会受伤,但此时他已看见那个门客正在举起铁拐,铁拐就要打到钟灵秀的头上了,他如何还能只顾自身?他陡地一声大喝,人未到,掌先发,也是一记劈空掌向那门客打去! 这股掌力来得正是合时,用得也是恰到好处,那人的铁拐打中自己的脑袋!这人的脑袋开花,害人不成,反而害了自己。钟灵秀只觉得劲风飒然,从他头顶吹过。劲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她却没有受到半点伤损。不过她看见那个人脑袋开花,在她面前倒了下去,却是吓得她双腿软了。 与此同时,柳元甲的劈空掌力亦已到达,檀羽冲的背心如受铁锤猛击,饶是他的内功精纯,这刹那间,五脏六腑也好像给翻转了一般。不过柳元甲的劈空力却是控制得不及檀羽冲之妙,他的目标是檀羽冲,在檀羽冲旁边的人,却也给他的掌力波及了。只听得“卜通、卜通”之声不绝于耳,檀羽冲倒没有倒下,反而是千柳庄的庄丁和门客倒下了六七个。 可是就在此时,一大群江湖人物涌了进来,为首的竟然是江南大侠铁笔书生文逸凡。 文逸凡第一眼就看见檀羽冲和钟灵秀,他吃一惊,扬声问道:“阿秀,你的爷爷呢?他是不是也已来了?檀羽冲,你又将她抱住做什么,快将她放下!” 钟灵秀嘶哑着声音叫道:“文叔叔,我的爷爷给他们杀死了!” 檀羽冲说道:“我若将她放下,千柳庄的人就要把她捉去了。你知不知道——咦,秀妹子,你,你怎么啦?” 钟灵秀因受不起这么大的刺激,早已心力交疲了。她本来要把真相告诉文逸凡,但也只能说出一句话,就晕了过去了。 文逸凡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柳元甲道:“文大侠,你是为了捉拿金国奸细而来的吧?唉,这小姑娘不识好歹,却把金国的奸细认作哥哥。钟不鸣这老儿也不明事理,为了孙女儿,硬要袒护奸细。他和我的门客斗得两败俱亡,可也怪不得我!” 檀羽冲一探钟灵秀的鼻息,知道她不过是一时晕倒,稍稍放心,喝道:“无耻老贼,你才是金国奸细!” 柳元甲哈哈笑道:“文大侠,你相信谁,前天杀害了许多江南侠义道的人可不是我!” 王宇庭虽然曾透露过一点消息给文逸凡,但那也只是“丐帮一个重要人物”对檀羽冲的看法而已。王宇庭并未将所知的全部告诉他。 文逸凡思疑不定,但无论如何,柳元甲说的总是事实。他当机立断,喝道:“檀羽冲,你的身份我已知道了。你手上染了我的朋友的血腥,你若还是个男子汉的话,快把这小姑娘放下!”语气凌厉,竟然是认定檀羽冲要把钟灵秀挟为人质了。檀羽冲亦是满肚皮闷气无可发泄,冷笑道:“文逸凡,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吧,你要杀我,那就来吧!” 文逸凡道:“你以为挟持人质我就奈何不了你吗?”双笔斜飞,使出张旭草书的笔法,疾如风雨般的向檀羽冲点来,他笔走龙蛇,每一笔都是点向檀羽冲的要害穴道。但笔上也像长着眼睛似的,没碰上钟灵秀分毫。檀羽冲怒气勃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玉箫狂挥,索性就与文逸凡拼命。 暖玉箫是件武林异宝,檀羽冲在兵器上先不吃亏,当的一声,把文逸凡双笔架开,玉箫连指,宛如点水蜻蜓,一掠即过,片刻之间,从文逸凡的肩井穴点至仓掌背的章门穴,虽然没有点实,但在这片刻之间,文逸凡手少阳经脉的二十七个穴道,都已受到他的攻击。 两大点穴高手各显神通,双方都是一沾即退,一点即收,移步换形,瞬息百变,文逸凡的一套“草书笔法”使完,丝毫也占不到便宜,虎口已是隐隐发麻。文逸凡暗暗吃惊,心里想道:“原来那次在西湖的较量,敢情他还是未尽全力的?”檀羽冲经过一场恶斗,而且还抱着个人,文逸凡战他不下,不由得面露惭色,自愧不如。 柳元甲道:“对付金国的奸细,可无须跟他讲什么江湖规矩!”一掌护胸,骈指如戟,猱身而上,加入战团。 檀羽冲哼了一声,说道:“文大侠,你还有没有武功高强的朋友,叫他们一起来吧!反正今日我是死了!不如让我多会几位江南的侠义道,我亦可死而无憾!” 文逸凡面上一红,便想退出圈子,柳元甲道:“逢尧舜,讲揖让,遇桀纣,动刀兵。文大侠,你因何事而来,难道要放过这金国奸细么?”文逸凡一想不错,于是退而复上,继续和柳元甲联手,合斗檀羽冲。 檀羽冲把生死置之度外,把暖玉箫舞得风雨不透,转眼化作一团绿色的光华,居然在两大高手围攻之下,有攻有守,柳元甲刚才与他单打独斗,也还可以稍占点上风,现在与文逸凡联手斗他,反而给檀羽冲占了优势。不由得好生诧异:“难道他刚才是故意隐藏实力?”想法跟文逸凡一样。 他们这一猜测,只能说是对了四分之一。檀羽冲与文逸凡在西湖那一战,的确是未尽全力的,但当时文逸凡也未尽全力,倘若双方都尽全力的话,檀羽冲也只能稍胜一筹而已,决计抵御不了文逸凡这样的两个武功高手。至于刚才密室中和柳元甲的交手,则檀羽冲早已经是出了全力的。那么他怎的又能以一敌二了。这是因为一个人到了危急的关头,身体的潜能在不知不觉之间发挥得淋漓尽致之故。不过“潜能”也不是“无限”的,发挥到了极点,虽可远胜平时,却不能扭转根本形势。 过了数十招,檀羽冲渐感不支,他抱着的钟灵秀忽然发出呻吟,好像梦呓一般喃喃自语道:“大哥哥,大哥哥,你别理我,让我去见爷爷,去见爷爷!”显然她是在掌风激荡中,被惊醒了的。文逸凡的笔法神妙非凡,尽管他每一笔都是向着檀羽冲的要害“招呼”,笔尖却似长着眼睛,总是恰到好处的避免触及钟灵秀,但柳元甲却是毫无顾忌的,此时他忽掌忽指,指法固然在寻瑕找隙,掌力也加强到了八九分了,他的劈空掌力在三丈之外便可伤人,何况是近身搏斗?钟灵秀之所以没有受伤,那是全靠檀羽冲为她掩护得宜之故,檀羽冲的潜力发挥到了极点,是可抵消柳元甲的劈空掌力。 但此时他渐感不支,却是没有把握令钟灵秀不被波及了。他听得钟灵秀的呻吟,不由得心头一震,暗自思量:她的爷爷都已受我连累死了,我还能让她也陪我死么。他心里明白,只要时间稍长,他和钟灵秀恐怕就要同归于尽了。 文逸凡似乎知道他的心思,叹了口气道:“檀羽冲,你还不肯投降吗?你死了不打紧,连累了这小姑娘,你于心何安。”也不知道钟灵秀是否已经清醒过来,忽地叫道:“大哥哥不要投降,这是爷爷说的!” 檀羽冲的傲气与郁气并发,朗声吟道:“知我者谓我心扰,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彼何人哉!”玉箫横挥,一个旋风急舞,绿光暴涨,把柳元甲和文逸凡都逼开了。他心头激愤亦已到了极点,把残余的潜力都逼了出来!剧斗中檀羽冲忽觉喉咙间又有股甜意,鲜血冒上喉头,虽然他立即把这口鲜血咽了下去,但嘴角已是沁出血丝了,文逸凡喝道:“檀羽冲,你还不投降,当真要和这小姑娘一起死么?”就在此际,忽听得银铃似的娇笑声,玉面妖狐赫连清波走出来了。 柳元甲吃了一惊,失声叫道:“格——呃,呃,你出来做什么?”他一时情急,几乎把“格格”两个字说了出来。蓦地一省,有文逸凡在他旁边,如何可以暴露赫连清波的身份,只好用含糊不清的喉音,把“格格”念成“呃呃”。“呃呃”是好像“咳咳”“唉唉”一类用来加强语气的声音,许多人在说出正文前,习惯用这类“助语词”的。 赫连清波道:“柳庄主,我要你们活擒他,怎么你竟是要杀他呢?好,你没本领拿他,我只好自己出手了。” 说到“出手”二字,立即把手一扬,只听得“乓”的一声,一颗弹丸在空中爆炸,弹丸虽小,烟雾却快速弥漫,转眼间在这园子里已是只能看见幢幢的黑影了。这烟雾还有一样古怪,它是带着淡淡的幽香的,闻到香味的人,练有内功的还勉强可以支持,未练过内功的则是在片刻之间,便都晕了过去。 檀羽冲不怕香雾弹,只怕钟灵秀中毒,好在他有一颗天山雪莲泡制的“碧灵丹”,忙把这颗碧灵丹纳入钟灵秀口中,江南的侠义道倒了一大半,柳元甲比较好些,但他开口说话,吸进不少迷香,也是不大好受。他暗自思量:“玉面妖狐救走檀羽冲,我虽然可以向完颜王爷告她的状,她只不过是个干格格,不怕斗不过她,但事情总是预留退步,目前王爷还是要利用她的,我若把事情做得太绝,对我也未必真有好处。”如此一想,他也故意装作中了毒的模样,放弃追踪了。 赫连清波是千柳庄的常客,熟悉道路,檀羽冲跟着她走,不久,就走出了园门。 常州老武师孙仲是头头之一,喝道:“大家准备暗器,‘招呼’客人,我数到三声,大伙儿就发暗器吧!” 有人问道:“钟不鸣的孙女在那奸细身边,怎么办?” 孙仲道:“她自甘堕落,若不离开那个奸细,一并射杀!” 檀羽冲看见临安丐帮的副舵主崔浩也在这班人中间,叫道:“崔大哥,请你们听我说明真相如何?” 崔浩那次险伤在南山虎手下,幸亏得到檀羽冲救他性命,便道:“孙老前辈,文大侠还没有出来,不如等他出来,咱们再行论处不迟。” 赫连清波道:“快跟我来!” 园门处有辆马车,到了这个地步,檀羽冲只好由她摆布,抱着钟灵秀跟她上了马车。 孙仲带领十多人内功较高,中毒较轻的侠义道追了出来。暗器纷飞,不过只有几枝强弓射出的硬箭插入马车车厢处面的板壁。 本来暗器是追不上马车的,但赫连清波还是辣手反击。 “蓬”的一声,火光耀闪,烟雾迷漫,烟雾之中还有许多金色的光芒闪烁。原来她这次发出的暗器名为“毒雾金针烈焰弹”,比“香雾弹”更加厉害。那些金色光芒乃是细如牛毛的梅花针。 只听得“卜通”、“卜通”的倒地声与“哎哟”“哎哟”的尖叫声不绝于耳,有的中毒昏迷,有的被梅花针刺伤,十多个江南好汉,全都倒下去了。 檀羽冲虽然已经脱险,心头可是一点也不轻松。他的耳朵好像听得见那些人的怒骂和惨叫! “这次伤的比上次更多,我这个金国奸细的嫌疑恐怕更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赫连清波似乎看穿他的心思,冷冷说道:“你又在嫌我的手段太过毒辣是不是?嘿嘿,若不是我和这等毒辣的手段,你和你怀中的这小姑娘恐怕都要变成刺猬了!” 檀羽冲不作声。 这马车跑的飞快,赫连清波沉默了半个时辰,忽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你要骂我就尽管骂吧,我让你骂个痛快!” 檀羽冲忽道:“你别说了,我把我这条性命还给你!” 赫连清波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檀羽冲说道:“我这条性命是你替我捡回来的,按照江湖规矩,我是应该任由你来处置了。” 赫连清波道:“这么说,你是愿意跟我回京了?因为我并藏书网不是想要你的性命。”她的目光射到檀羽冲面上,但见檀羽冲的面上毫无表情。 檀羽冲淡淡说道:“我的性命都是你的,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何须问我愿不愿意?” 赫连清波道:“其实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的好。” 檀羽冲淡淡笑道:“我知道,你和柳元甲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赫连清波道:99lib?“那你就应该知道我并不是存心害你?” 檀羽冲道:“不错,你是不许柳元甲害我,你只不过是要他废掉我的武功。你现在是不是要我自行废掉武功,你才能放心收我做你的仆人?” 赫连清波花容失色,半晌,颓然道:“我本来可以和你解释的,但想不到你对我的误会竟是如此之深,多说也无益了。好,你说,你想怎样,我都依你。” 檀羽冲道:“我还是那句老话。” “什么老话?”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赫连清波冷冷笑道:“我走的未必是阳关道,不过现在也还未是你走独木桥的时候。”她移开目光,望向车窗处。有一队金国士兵,正从前面走来,原来赫连清波已经绕过边关,踏入金国的辖区了。 她的马车已经竖起了完颜王爷府的旗号,士兵队长也是见过她的,慌不迭叫兵士躲过两旁,给她让路。赫连清波也不理会那个队的“问安”只是摆一摆手,就飞车直过。 钟灵秀仍然昏迷在檀羽冲的怀中,檀羽冲对外间的一切,更是视而不觉,听而不闻。 路上碰见的金兵越来越少,终于见不到了。他们已经进入“无人地带”的山区。 赫连清波停下马车,说道:“我把这辆马车留给你。你可以和你这位姑娘走你的阳关道了。” 檀羽冲道:“用不着,我还能走路。” 赫连清波陪他走下车,叹口气道:“你连我的一点小小心意,都不愿领受。” 檀羽冲道:“大丈夫恩怨分明,我可得把话说个明白,你今日救了我的性命,我会报答你的,但我却不能让你利用。” 赫连清波道:“我不要你的报答,你也无须给我报答。去年在归云庄,你也曾经救过我一条性命,如今我只不过是还了这笔账而已。”转身走回马车。 檀羽冲呆了一呆,目送她的背影,不知怎的,心中竟有一点怅惆之感。 赫连清波忽然回过头来,道:“我几乎忘记了一件事情,我知道你有碧灵丹,可以保全这小姑娘的性命,但有了我这枚解药,功效可以更好一些,而且可以永绝后患。”说罢,拿了一枚解药给檀羽冲。 四目相交,两人都不禁颇多感触。檀羽冲避开她的目光,问道:“你怎么还不走?”赫连清波道:“咦,你的面色好像有点不对,是受伤了吧?” 檀羽冲道:“没什么,多谢你的关心,我会自己照顾自己的。” 赫连清波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样散了也好。你自己多加保重吧。” 檀羽冲目送马车远去,心里想道:“是啊,我也该走了,但天地虽大,何处是我容身之地?”不错,赫连清波如今已是站在和他敌对的地位,但他们毕竟曾是朋友。他初懂人事,就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如今是连最后一个“朋友”也失去了。 他来到江南,本来是想结交朋友的,哪想得到会弄成这个局面,江南的侠义道不是把他当作朋友,而是把他当作敌人了。 他想起了母亲的遗志,真是欲哭无泪。“娘亲一生的心愿,就是盼望宋金两国修好,永绝干戈。但在我今天的处境,又怎能完成娘亲的心愿呢?” 迷茫中他的耳边响起了母亲临终的吩咐:“儿啊,你要记着,你的爹爹是金国人,你的娘亲是宋国人,你要做出一番事业,让金宋两国的百姓如同一家。”迷茫中他又好像看见文逸凡指着骂他:“奸细,奸细,你这个金国的奸细!”好像看见了伤在他手下的江南侠义道对他怒目而视。 迷茫中,他听见了钟灵秀发出一声呻吟,这才瞿然一省,他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这个义妹可不能让他再失去了。钟灵秀还没有醒来,他给她把了把脉,脉搏正常,他这才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当下把赫连清波交给他的那颗解药,纳入钟灵秀口中,心中苦笑道:“从今之后,恐怕也只有这个义妹陪伴我了。但我还能够连累她吗?”他抱着钟灵秀继续前行,胸口郁闷越来越甚。他是在山上朝北走的,山路崎岖,他抱着个人,很感吃力,有次还险些摔倒。他不禁心头一凛:“我怎的这么不济事?”试一运气,只觉丹田隐隐作痛,他明白了,他是受了严重的内伤,如今已是筋疲力竭了。 原来他在千柳庄扑救钟灵秀之时,后心受了柳元甲劈空掌力所伤,跟着又以寡敌众,当时强运玄功抵御,内伤今始发作。 他抱着钟灵秀,走上前面山头,想要找个地方歇息,运气自疗。忽地听得树林中有人大声吆喝。隐隐还听得兵器交击之声。 檀羽冲将钟灵秀藏好,悄悄走入树林偷看。 只见树林里只有三个人,都是他认识的。一个是黑石庄的庄主石雷,一个是常州大侠金刀刘天化,一个是王宇庭的三寨主焦挺。檀羽冲上西洞庭山拜会王宇庭那天,这三个人是曾经联手与他为难的。 檀羽冲一看之下,不觉大为奇怪! 只见刘天化正在挥舞他那把重达三十六斤的金刀,追斩石焦二人。 檀羽冲大为奇怪,他们本来是好朋友的呀,怎么的自相残杀起来了。 焦挺叫道:“刘大侠,你不认得我了吗?” 刘天化喝道:“我认得你,你烧了变了灰我也认得你!你这小妖女,害得我好苦,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焦挺是个虬髯大汉,竟然被叫做“小妖女”,在旁边偷看的檀羽冲都忍俊不禁,焦挺本人当然更是给他弄得啼笑皆非了。 但谁也笑不出来。因为刘天化的话虽然好笑,动作却是一点也不好笑,他真的是一刀向焦挺劈下来了。 焦挺的狼牙棒也是重兵器,但气力却不及刘天化,刀棒相交,当的一声,狼牙棒歪过一边,险些脱手。焦挺虎口已给震裂。 石雷叫道:“刘大哥,你醒醒,我是——” 他和刘天化是结义兄弟,按说刘天化即使怎样神智不清,也该认得他的。哪知还未报姓名,刘天化已在喝道:“檀羽冲,你这小白脸,兔崽子,我晓得你是妖狐的帮凶,如今却想来哄我上当么,我一刀劈了你!” 当他叫出“檀羽冲”姓名的时候,躲在一旁偷看的檀羽冲还以为是给他发现了。听下去才知道他是把石雷当作是“檀羽冲”。 石雷面如锅底,身高六尺,和檀羽冲没有半点相似之处,竟然给骂为“小白脸”、“兔崽子”,不禁摇头苦笑,说道:“刘大哥,请你仔细看清楚了,我这张脸是玄坛脸还是小白脸。” 刘天化喝道:“我知道你会改容易貌,玄坛脸也好,小白脸也好,总之你是那混帐小子檀羽冲,有胆的别走,吃我一刀!”声出招发,不仅一刀,第二刀,第三刀都向石雷斩下来了,一面追斩,一面大骂“妖狐”与“小白脸”。 檀羽冲虽然不是和他交手,但他这样胡骂一通,不觉也是啼笑皆非。“怪不得在千柳庄没有看见他们,想必他们以为我已经过了边界,所以追到这里来了。但刘天化怎的会发了疯呢?” 檀羽冲猜得没错,追兵是分成几路的,这三个人武功较高,是以他们自愿冒险深入金国这方的边境、山区,搜查檀羽冲的踪迹。却不料碰上赫连清波。而赫连清波也正是因为碰上他们,知道檀羽冲身处险境,这才特地赶来千柳庄的。 事情闹得更加不可收拾了,焦挺皱眉道:“他早不发作迟不发作,偏偏在这个时候患起失心疯来。这里已经是金国的地界了,怎么办?” 石雷避开刘天化的连环三刀,说道:“要是惊动了边关上的士兵可不是好玩的,只好将他制服再说了。” 石雷正当盛年,论武功也不在刘天化之下,再加一个焦挺,按说是足以制服刘天化有余的。但刘天化发了狂,力大如牛,石焦二人又怕失手伤了他的性命,反而给他的一阵金刀乱劈,杀得手忙脚乱,狼狈非常。 焦挺叹道:“他实在疯得厉害,咱们又不能伤他,这样闹下去,咱们即使不被他所伤,迟早也会给金兵发现。那时咱们可就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石雷道:“话是不错,但咱们总不能抛开刘大哥不理!”他突然抓起一把泥沙,向刘天化洒去,捏着嗓子,扮女声道:“老匹夫,你给我乖乖滚回去!你若是再像猎狗一样追踪檀羽冲,当心我取你的性命!” 刘天化舞刀防身,叫道:“小妖女,别人怕你的毒香,我不怕!”说时迟,那时快,石雷趁他眼睛未敢睁开之际,一掌打中他的小腹。刘天化大喝:“小妖女,你敢打我,我和你拼了!” 但他着了这一掌,却好像打掉锐气似的,锐气一泄,脚步踉跄,登时呈现不支之象。 再过片刻,只见他口吐白沫,金刀劈出,力道大减。焦挺的狼牙猛地一磕,把他的金刀打落。石雷扑上前去,将他抱住。 焦挺卸下腰带,道:“刘大哥,对不住,我们要背你回去,只好请你受点委屈。” 他用腰带来缚刘天化的双手,刘天化本来是好像泄了气的皮球,软绵绵的靠着石雷的,此时突然大喝一声,反而一个肘锤撞了焦挺,石雷刚刚松手让焦挺缚。没料到他竟然“死灰复燃”,要救焦挺已来不及。说时迟那时快,刘天化撞翻焦挺,立即骑在他的身上,扼着他的喉咙,哈哈笑道:“小妖女已经给我捉住了,谁敢过来,我就扼死这小妖女!” 石雷忙道:“他是帮你的,你若杀了他,那小妖女追到,谁人帮你抵挡。” 刘天化似乎稍微清醒了些,说道:“我抓住的不是小妖女吗?” 石雷道:“当然不是,小妖女是有长头发的,你摸一摸看,他可是光头!” 刘天化用不着伸手去摸光头,眼睛也看得见的,但他仍然说道:“小妖女是妖精,妖精会七十二变。” 石雷道:“刘大哥,你总该记得太湖七十二家寨主王宇庭吧?他是你最敬重的人呀!” 刘天化也不知是否记得,他眨眨眼睛,说道:“那又怎样?” 石雷道:“你抓的这个人,他是王寨主手下的三当家焦挺呀!你不买我的账,也该买王寨主的账!” 刘天化喝道:“我不知你在胡说什么,天王老子的账我也不买!” 他的呼吸气息越来越重,脸部青筋暴起,神情极为恐怖。石雷虽然不是使毒的行家,也知道这是毒性就要大为发作的先兆。生怕他控制不住,真的一下就扭断焦挺的脖子。 忽地隐隐听得远处有号角声传来,边关的金兵似乎是已在出动了。 焦挺说道:“石庄主,金兵恐怕就要来了。别理我,你快走吧!” 石雷涩声道:“咱们三个人一起出来,只我一个人回去,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焦挺道:“刘大哥中了那妖女的毒香,已是迷了本性。而且那毒香还不是普通迷魂香,即使他能够暂时清醒过来,但得不到解药,还是活不成的。” 檀羽冲听到此处,心中登时明白:“原来刘天化是中了清波的香雾弹之毒!” 而香雾弹有两种,一种只有迷香效能,一种是加上其他毒药配制,药力99lib?也特强。不过也有缺点,毒力不能及远,敌人若在百步之外,就可避免中毒。刘天化中的香雾弹之毒,显然是这一种。它的毒性,第一步能使人变成疯狂,此时倘若得到解药,还可以保全性命。倘若得不到解药,第二次发作,那就是必死无疑了。 石雷显然亦已知道无法挽救刘天化的性命,泫然欲泣,说道:“刘大哥你莫怪我对不起你,这是为了你的好,你一世英雄,与其命丧金寇之手,不如我成全你吧!”举起手掌,就想扑过去一掌把刘天化打死。 要知此时若不是把刘天化打死,金兵一到,连焦挺也活不成,不是给金兵乱箭射杀,也会给刘天化扼死的,既然刘天化反正也免不了一死,那就不如杀一个救一个吧。这是石雷的想法。刘天化此时气力已衰,石雷自信已是可以取他性命。 石雷咬一咬牙,狠起心肠,闭上眼睛,正要扑过去一掌打死刘天化,忽听得有人喝道:“且慢!” 石雷大吃一惊,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少年,手里拿着一支玉箫,已从树林里走出来,这一惊更是把他惊得呆了。 这少年,可不正是他们所要追杀的“金国奸细”么?石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眨眼,檀羽冲已是从他的身边走过去了。檀羽冲喝道:“刘天化,你看看我是谁?” 刘天化虽然神智未清,但真的檀羽冲出现,他毕竟还是认得的。他喝道:“我认得你,哼,你这小贼,我正要杀你!” 檀羽冲道:“好,那你就过来杀我吧!” 刘天化的注意力被檀羽冲的出现吸引了过去,他扼着焦挺喉咙的那只手不觉就放松了一些。檀羽冲趁这个时机,一口罡气从玉箫中吹过去,刘天化打了个颤,说时迟,那时快,与此同时,焦挺已是挣脱他的掌握。他死里求生,用的气力不会小。刘天化也不知是禁受不起他这股猛力,还是禁受不起檀羽冲从暖玉箫中吹出的那口罡气,晃了两晃,就像一根木头般倒下去! 檀羽冲将他抓住,只见他已经晕了过去。 石雷呆了一呆,喝道:“放开我的刘大哥!” 檀羽冲道:“你急什么。”慢条斯理的坐了下来,让刘天化的头枕着他的大腿。 焦挺逃出生天,定了定神,拾起狼牙棒,喝道:“你干什么?” 檀羽冲道:“你们是想要他死,还是想要他活?” 石雷面上一红,喝道:“我们纵然不能将他救活,也不能让他死在你的手上!” 檀羽冲哈哈一笑,说道:“我若想要杀他,早就可以将他杀了。” 焦挺喝道:“谁知道你安着什么坏心肠?”举起狼牙棒冲过去就打。 檀羽冲仍然盘膝而坐,衣袖一拂,把狼牙棒带过一边。焦挺气力只恢复几分,禁不起这股牵引之力,险些又要跌倒。 焦挺叫道:“石庄主,你——”底下的话虽然没说出来,石雷也听得懂是责备他为何不来帮手之意。 石雷相貌粗豪,但可没有焦挺这么鲁莽,说道:“反正咱们也不打算活着回去了,问清楚他的来意再作打算也不迟。” 焦挺怒道:“这厮是金国的奸细,他还能安着什么好心?咱们打不过他也要打!” 他再次冲上去,石雷只好飞掌相助。 檀羽冲右手按着刘天化的背心,只用一只左手,坐着不动,就化解了他们两人的攻势。 “石庄主说得不错,焦寨主,请你也少安毋躁吧。你们要打架,待我把刘老前辈救活了也还不迟!” 石雷停下手道:“你有解药?” 焦挺道:“石庄主,你怎能相信他的话!”可是石雷已经停手,他刚刚领教过檀羽冲的厉害,虎口亦业已酸麻,想打也打不起来,只好站在石雷身旁,对檀羽冲怒目而视。 檀羽冲淡淡道:“我虽然没有香雾弹的解药,但我这碧灵丹料想也可保全他的性命。”当下把刘天化的下巴一捏,刘天化嘴巴张开,他便即把一颗碧绿色的药丸塞入刘天化口中。 焦挺睁着眼睛,思疑不定。 檀羽冲似乎看出他的心思,道:“是解药还是毒药,待会你就知道,此刻不必胡猜!” 碧灵丹是用天山雪莲泡制的,能祛百毒,那日侯昆中了香雾之毒,就是得到檀羽冲赠丹解救的。不过刘天化如今所中的毒,要比侯昆那日中的毒深得多,却是必须檀羽冲多耗一些功力了。 檀羽冲掌贴着刘天化背心,将本身真气输入他的体内,一来替他推血过宫,二来加速药力运行,焦挺看见刘天化头顶冒出热腾腾的白气,知道这是毒质随着汗水挥发的现象,方始放下心上的一块石头。 过了约莫一枝香的时刻,檀羽冲把刘天化放在地上,背转身子。 刘天化好像从梦中醒来,一跃而起,茫然问道:“石兄、焦兄,这是怎么回事?” 石焦二人大喜道:“刘大哥,你果然好了!”石雷想起刚才自己几乎杀了刘天化的事,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对刘天化惭愧,对檀羽冲感激。 焦挺讷讷说道:“刘大哥,你中了那妖狐之毒,是、是这、这人替你解的。” 刘天化道:“这人是谁?” 檀羽冲回过身来,道:“刘大侠,咱们是在西洞庭山见过面的,你还记得我吗?” 刘天化瞪着望他,说道:“你为何救我?” 檀羽冲道:“不为什么。” 刘天化道:“你知不知道我们是来追捕你的?” 檀羽冲道:“早已知道。” 刘天化喝道:“那你还要救我?” 檀羽冲道:“人命关天,即使是不相识的路人,倘若我有办法救他,我也不能坐视。何况你的中毒是因我而起。” 刘天化呆了片刻,说道:“我就不相信你有这等仁义心肠!” 檀羽冲愤然说道:“不错,在你们眼中,我是女真鞑子,又怎能和你们汉人的侠义道相比。” 刘天化厉声道:“你不是普通的金人,你是金国派来的奸细,你莫以为救了我的性命,我们就得感恩图报,不再把你当作敌人。” 檀羽冲淡淡说道:“我本来就没有想到要你的报答,你仍然可以把我当作敌人。” 石雷劝道:“大哥,你——你别——”刘天化说道:“咱们不能因私人的恩惠就忘了公义!” 檀羽冲道:“我不是施恩,不过你毒伤初愈,今天你们是不宜和我交手的。” 刘天化面色变幻不定,反映了他心情有混乱。他盯着檀羽冲,缓缓道:“你不后悔?” 檀羽冲道:“后悔什么?” 刘天化道:“你今日放了我,他日我若碰上了你,还是要和你拼命的!你若不想到了那时再来骂我忘恩负义,不如今日把我杀了!” 檀羽冲道:“我早已知道你会这样做,又有何后悔可言?再说,你是为了公仇大义,那也不算忘恩!” 檀羽冲竟然把他的心思替他说了出来,刘天化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怪物”似的,半晌,摇了摇头,说道:“像你这样的人,在汉人中也是少见,好,那我就把话先说在前头,他日你若碰上我,你也不必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