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唐无意传奇》 引 子 相传当今江湖有“五绝”。 而这“五绝”分别是:武林盟主龚行烈的“刀”,幽冥神君道涟的“剑”,天山酒仙宁不归的“酒”,玄月神医孔青杨的“药”以及江湖混混唐无意的“手”。 龚行烈、道涟、宁不归、孔青杨这四位都是江湖中响当当的大人物,他们的本事能被列入江湖“五绝”在众人眼中都是理所应当的事。可就有那么多人弄不明白,这唐无意究竟凭什么可以混到与其他四位大人物齐名的份儿? 其实这唐无意吧,他可不是一般的小混混,他能办到的诸多事情甭说别的普通小混混了,就连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都不一定能办成。因为他有一双“神手”,一双其他人怎么也练不出的手。 这双手可以做很多事,很多别人意料不到的事。比如:偷盗、杀人、打造暗器,甚至还能仿制各种稀世珍宝。古玩界的大师贾一方曾说过一句话,那就是:只要是出自唐无意之手的赝品,就连那些原作者来了也未必能瞧得出破绽。 接着要说的就是,他唐无意的那双手不仅“巧”,而且异常“快”。他偷东西时,那双手可以说得上是来去如风,速度迅捷惊人。就连天底下眼力劲儿最好的“神眼”捕快蒋冲也不得不叹一句自己压根儿看不清唐无意那小子的出手。 至于打造暗器和杀人,唐无意倒很少用他的那双“神手”涉及到这两项。原因是,在他的生活观念里,总认为杀人是一件既没意思又忒冒险的事儿,一不留神儿还会招来一大帮子人寻仇。反正自己不愁钱(对偷盗在行且又会仿冒赝品自然不缺钱),也就没必要去接这风险不小的杀人买卖。至于买卖之外的杀人,唐无意也不大喜欢。因为他是个爱睡觉,并且喜欢一觉到天亮的懒人。这样的懒人一向不希望自己是做着各种噩梦醒来。 虽然唐无意下狠手要人性命的情况微乎其微,可还是有过。据一个旁观者透露,这唐无意杀人简直就如同变戏法一样,又快又准。最主要的是,当所有人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的时候,对手就已一命呜呼,而唐大公子也跟着不见踪影了。 说到打造暗器呢,这也是唐无意的看家本事。可这个本事就跟他“杀人”那本事一样,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绝对不会使出来的。很多人问为什么?其实是因为这打造暗器着实是一件费时间耗精力的项目,作为一名懒人在江湖中混日子的唐无意也就逐渐收起了他那能打造独门暗器的绝技。只记得很多年前有一次他实在缺钱用,于是就答应替“天行门”的风老大打造暗器以赚取高昂的酬金。后来,当听说风老大用他所制的暗器杀死了“流云剑客”葛离的时候,他后悔莫及。所以,他发誓再不会轻易拿出自己这一门绝技。 这就是江湖混混唐无意的本事。 很多人看到这里一定会问,这唐无意既然已经这么厉害,那为何还有如此多人就他被列入“五绝”之事感到不服与困惑? 实际上会有这样的疑虑出现其缘由来自于这唐无意的身份,实在太不靠谱。你想想,与他齐名的其余四人全是有根有底、知来历知背景的泰斗级人物。而他呢,说来说去也就只知道他是一个小混混而已。可就是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小混混,就能让江湖中不少绝顶人物都谈之色变。 因为他的本事实在出人意料。 其实唐无意大闹江湖已是三年前的事,那会儿也正是他把自己的名声混到最响亮的时候。可就在江湖中人无不对这个异常出色的年轻人的背景身世感到相当好奇准备挖掘的时候,他却又奇迹般的消失了。无影无踪。 整整三年来,没有任何人能打探到他的半点儿踪影。可以说连他的头发丝也没找着一根。 这又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大家都在揣测,是不是有人因为嫉妒唐无意能年少成名并拥有一身绝技好本领,于是索性将他给暗杀了。可大家都猜错了。 因为他还活着,而且又重返江湖开始继续混日子了。 根据一位刚花重金从“莫问堂”买来消息的神秘人士透露,此次引得唐无意重出江湖的其实是一个惊天大秘密…… 第一章 武林盛事 近日江湖中纷传一盛事:“天下盟”盟主龚行烈的千金不久将要嫁人了。而龚大盟主替自己挑的女婿呢,正是昔日武林名门——“庞家堡”的二公子。 有些人就在想了,这“庞家堡”为何成了“昔日”的武林名门呢?难道现在就不是了? 其实早就不是了。如今的庞家就连“今非昔比”四个字都攀不上,确切来讲应该是“潦倒落魄”才对。 可为何曾经名震武林的“庞家堡”会落到今日这残破不堪的地步?那就得从七年前“逍遥天宫”三件镇宫之宝一日间突然失窃这件事说起。 当时武林分为正、邪两派,正派以“天下盟”为首,而魔道由“逍遥天宫”统领。原本对立不合,但为求苍生安宁,双方还是达成共识:力保井水不犯河水。可突然有那么一天,逍遥天宫的宫主沉阎竟发现一直锁藏在密室的两本绝世秘籍——《大天魔手》和《拓影神功》突然不见了,就连宫中密境“九华仙坛”的入室令(可以开启仙坛大门的密咒)也被人一同盗走。宫主沉阎勃然大怒,因为他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行窃。《大天魔手》与《拓影神功》这两本绝世神功心法在天底下所有习武之人的眼中都是梦寐以求的至尊瑰宝。倘若谁能偷学到这两本秘籍中的一招半式,也就够他欣喜的了。而“九华仙坛”的入室令更是人人妄得的东西,要知道,人都是有好奇心的,越是神秘不透风的地方,就越能激发、吸引想要窥探的目光。何况听闻传言所说,这“九华仙坛”内不仅有长生药,还有富可敌国的奇珍异宝;不仅有奇珍异宝,还有天仙儿般的美人;不仅有美人,还有世人从未见过的神物。“逍遥天宫”之所以能在江湖中长盛不衰、屹立不倒,那正是因为“九华仙坛”。 虽说江湖之中想要打这三件宝贝主意的人颇多,但终究还是没有人敢和沉阎做对。大家都知道这位魔宫里的主子功夫高深莫测,性情喜怒无常,就连龚行烈、道涟这些的绝顶高手都得忌他三分,那还有谁会去做白白送死的傻子。所以这么久以来,逍遥天宫都平静无事,而沉阎也相信断不会有人为了这些身外之物愿意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于是他松懈警觉。可就这么巧了,在他降低戒心后的不久,那三件世间仅有的宝贝就这么失踪!而且还消失得神不知鬼不觉!这下他彻底怒了,派人四处打探这几件重要宝物的下落。就在七年前八月十五的那一日,沉阎得到神秘人士所给的消息,那被盗窃走的三样宝贝竟全在庞家堡出现了。 那会儿正值“天下盟”新旧盟主交接选拔的时候,而当时的候选人有俩,一是前任盟主龚魁之子龚行烈,另一人则是武学世家“庞家堡”的主人庞誉琛。可就在两人如约于八月十五进行比武决高下的当日,庞家却迎来了一场浩劫——逍遥天宫血洗庞家堡。 除去庞誉琛与他的两个夫人和独子以外,庞家其他人无一幸免遇难。大夫人曹氏的女儿庞琦被人掳走下落不明,二夫人宁氏的幼女庞璟丧生于这场大祸之中,唯独剩下年仅十六七岁且从小痴傻的儿子庞砚。年迈的庞老夫人却也在这场血光之灾中因惊吓过度气急而亡。庞家堡上上下下八十七名奴仆全数惨遭灭口。庞誉琛一日间白了头,英雄豪气尽失,如同失魂离魄之人。因恨自己无力护得家人周全,于是一口气自废毕生武学功力,拖着恹恹的躯体带着仅剩的几个家人隐世而居,再不过问江湖中事。 虽说血洗了庞家堡,可这沉阎宫主的气却还没有消。为什么?因为他只找回了“九华仙坛”的入室令,而《大天魔手》和《拓影神功》两本镇宫的绝世秘籍却依旧不知下落。他本怀疑是庞誉琛私藏了起来,可转念一想,他庞老爷没有理由为了两本身外之物眼睁睁看着“庞家堡”被糟蹋成这样。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两本秘籍已经落入其他妄图者之手。 迫于无奈,逍遥天宫宫主沉阎放出“阎魔悬赏令”,凡是能找回两册镇宫秘籍的人,则可以要求他替自己办三件事。除了上天入地这类世人不可为的事情之外,他都守诺照办。天下人皆知,逍遥天宫的宫主沉阎是江湖中最信守承诺的稀数几人之一,所以大家都想寻得《大天魔手》和《拓影神功》两本秘籍的下落。虽然这两本等同绝世珍宝般的秘籍本身也很诱人,但比起能驱使凌驾天下、本事滔天的魔宫宫主供自己效劳差事的这件事来,还是后者更具吸引力。 所以天下人纷纷冲着“阎魔悬赏令”所给出的“奖赏”而开始擦拭干戈,准备忙碌奔波。那些野心勃勃、翻滚沸腾的欲望再一次重见天日。 只是那没落的“庞家堡”从此消失于江湖的纷争中。 但最大的疑惑却逐渐被世人淡忘,那就是:魔宫的三件宝贝究竟是怎么落到庞家堡的。对此,庞誉琛咬定说是有意图不轨之人妄图要害他庞家所以故意栽赃的,而并非他堡中人所盗。可无论怎样也好,事情既已成这般局面,说什么也扭转不了。最后他只能选择默默地离开所有人的视野…… 有些人在想,他为什么不去找沉阎报仇?呵,他当然想,可惜他已经没有那个能力了。与其再整日想着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事情,倒不如好好地照顾家人过平淡生活。至少这样可以避免更多的腥风血雨殃及自己的仅有亲人。 在龚行烈顺利登上“天下盟”的宝座之后,照理来说本该有不少人猜测庞家堡遭魔宫血洗也许就是龚行烈为了直接上位而耍的手段。可是没有,天下根本无人有过这样的怀疑。因为他龚行烈除了武功卓绝外,就连德行都一直为外界所称道。他是出了名的正人君子,也是常年乐善好施的大善人,他所秉持的心怀宽广、不计名利的美德让天下人都信赖他,不会对他产生任何道德上的质疑。在龚行烈登上盟主之位前他就发誓,自己要为更多需要帮助的人做更多力所能及的事。将从父亲手里接过“天下盟”盟主令的这等光耀气派之事都被自己看淡成是为了保证江湖安宁、武林和谐的这么一个人,自然配得到所有人的尊重与信赖。 就连庞誉琛本人也认定他这铁哥们儿绝不是那种为了权势名利会耍出阴谋手段的人。所以从事发至此,整整漫长的七年,龚行烈和庞誉琛都依旧是肝胆相照的好兄弟。即便庞誉琛隐居避世,却还是斩不断他们之间的情义。龚行烈是这七年来愿意与落魄后的庞家打交道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而且是来往最频繁密切那一个。但一进庞家的门,他龚盟主也得依照主人的规矩“只聊家常小事,不管武林大事”。 就这么聊着聊着吧,嘿,竟把自个儿两家子女的婚事都给聊定了。 这便是此次武林盛事的来源。 第二章 死人 龚尘尘斜眼看着那些为操办喜事开始忙碌的家丁下人,不禁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爹啊,您老还真打算把我嫁给那傻子啊?您可得好好想清楚了,他庞砚是个大傻子!傻子……爹,您知道把您女儿嫁给傻子会有怎样的后果吗?”龚家三小姐的脾气可是出了名儿的刁蛮任性,这会儿眼见自个儿亲爹要把自己许配给庞家那傻子,她立马不干了! 龚老爷子不以为然地瞧了眼女儿,然后又垂下眼帘继续看手中的书籍,“什么后果?” “我告诉您,只要我跟那傻子真成了夫妻,以后不仅您老的女婿是个大傻子,就连您老的外孙也是傻子……没准儿您老的曾外孙也得是傻子!子子孙孙无穷无尽都是傻子!你这盟主还抬得起头做人么?”龚尘尘深呼吸一口气,一脸严肃道:“让一个庞砚丢了咱们整个龚家的脸,值吗?” “别左一句傻子,右一句傻子,多难听。何况这事儿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丫头,说吧,你怎么想的?”龚行烈依旧是衣服气定神闲的表情。 “我怎么想?我想让他一个人傻就够了。”龚尘尘说着喝了一口茶盏中的热茶,然后“嘭”的一声猛地放下,仿佛是突然间想起一些相当令她气氛的事来。 把手中的书卷放到一旁,龚行烈皱眉望向自己的女儿,“怎么了?” 原本是不打算再提及曾经那不堪回首的糗事,可听自己爹这么一问,心里的火就直往脑袋上窜。实在憋不住,干脆一股脑把想说的都说了:“爹,还记得九年前您带我去庞家堡玩儿的那一次吗?” 龚行烈点了点头。 他当然还记得,那个时候的龚尘尘也就十二三岁,正是最调皮最爱玩闹的时候。所以当听说爹要带自己去别人家玩儿的时候,她简直欢喜极了。原本以为会有很快乐的一天,结果…… “我在池塘边本想要去拽一朵荷花来玩儿,哪知却一不小心掉进水里。庞砚……那讨人厌的傻子,看到我在水里扑腾嚷‘救命’,他不仅不去叫下人来捞我上岸,居然还站在岸边儿一个劲儿傻笑乐呵!”龚三小姐喘了一口气,尽量把闷在胸前的怒火给压下去,“当时要不是宁臻姑姑把我给救起来,估计您女儿我的小命儿就没了!” 那一次的确把所有人都给吓到了,但彼时的庞砚还年幼,遇见这种情况不知道怎么办也是能理解的。何况他还是……还是个脑子不大正常的小孩子。所以这件事一过,大家也就当从未发生,庞、龚两家也没有因为此事闹出任何不愉快。只是在年幼的龚尘尘心里留下了一片阴影。要不是这次龚老爷子真准备把她许配给庞砚,她也是不愿意提起当年那件糗事的。 “所以,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嫁给那个傻子的!不然说不定哪一天我快被坏人给弄死了,他还站一旁跟没事儿人一般乐呵呢!”看来她是下了决心,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在,就要抗争到底。 听女儿把这么一番心里话说来后,龚行烈反倒舒了一口气,“那时候不还年幼吗,尘尘你小时候做的荒唐事可也不少啊!砚儿那孩子着实可怜,多半现在他都已记不起曾经自己做过什么了。是,他不聪明,他痴傻,可你要知道丫头……”龚行烈走到女儿身边拍了拍她的肩,“也正是这样的人,才不会有盘算人的心机,你更用不着担心他会有什么事瞒着你。当今天下鱼龙混杂、乌烟瘴气,也唯独只有纯善才是最可贵的。” 这是身为武林至尊的龚行烈所怀所感的心里话,绝非虚言。这半辈子,他看过太多的人与太多的事,心机、阴谋、虚与委蛇、阿谀奉承似乎已成了江湖中人与人之间打交道的基本“礼仪”。而淳朴与善良日益稀有,世人最真挚情感都被世俗的烟尘遮盖得浑浊不清。所以哪怕庞砚他是个傻子,可在龚行烈的眼里,他都比许多“聪明”的人强一百倍。因为他拥有最珍贵的“淳朴”与“善良”。 龚尘尘却似乎对父亲的话产生了疑虑,忍不住开口道:“善良……能当饭吃?能养家糊口?能挡刀盾剑?” “不能,但它能给你安宁。” “安宁?安宁能换几个古董、几袋米?能请几个家丁、几个厨子?能挡得住几刀、几剑?啧、啧,说白了吧,他就是个只会吃白饭什么都不懂的傻子。说好听了叫善良,说难听点儿就是白痴。”龚尘尘小姐与她爹从小吵到大,已经摸透了老爷子的思维逻辑——他就是想用大道理来绕晕自己,然后取得胜利。但是只要在这“绕”的过程中保持清醒,那就不会被他的大道理所降服。 而龚大盟主越来越觉得管教女儿是一件相当棘手的事情了,若要再跟她这么扯下去,自己一定会变得没理。所以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用手抚了一把自己的长须,冷冷开口:“反正不管怎么样,这门亲事就这么订了。你宁臻姑姑也希望……” “哦,我总算明白爹您为何一门心思想要把我嫁给庞砚了!”龚尘尘似是恍然大悟般握起拳头砸了一下桌子,“就因为当年您老没能跟您的宁臻小师妹凑一对儿,所以您现在非得把我硬塞给她那傻儿子,以填补您的缺憾!”龚尘尘突然间从座位上“腾”地一下站起来,撇了下嘴角继续往下说,“我也终于知道娘为何当初要毅然决然地离开这个这个家了,因为你简直就是一个荒唐的老混蛋!” 话毕,她撞开面前的龚行烈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大厅。 “唉……丫头啊,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扬声唤道:“任匆。” 一直站在大厅门外候着的任匆听到召唤后才走了进来,他一直埋着头,不敢直视他的主子。 龚行烈没有看他,而是将视野放向远处的白云青空,沉声问道:“刚才的对话你都听见了?” 任匆点头。他是龚行烈的心腹,跟随主子长达二十几年,从不倚仗自己资格老而处事高调。他也是最懂规矩的人,只在最需要他发言的时候开口,因为从进龚家的那一刻起,他就将“谨言慎行”这四个字铭刻在了心里。所以他的习性一直深受龚老爷子的赞赏。 “你是否也觉得老夫此番决定很荒唐……很混蛋?”已经年近五十的龚行烈眼中流露出一种自嘲,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在女儿心中成了如此恶劣的一个印象。其实就连他自个儿也似乎觉得此事有些牵强,可他还是得这么做。必须这么做…… 望向任匆,却见对方摇了摇头。 “哦?老夫都差点真以为自己确实很荒唐很混蛋了,你竟不这么认为?”龚行烈有些好奇反问。 “您这么做,一定有您的理由。”简洁明了的一句话,却是最真实的想法。因为在任匆眼里,自家主子断然不是一个荒唐、鲁莽的人。所以他相信,龚行烈之所以有这样的决定,必然是有重要原因的。 听见任匆的回答,龚老爷子欣慰地笑了笑,信赖地拍了拍任匆的肩:“还是只要你最了解老夫啊……” 正当他还准备说什么的时候,突然听见一个声音急匆匆地传来。 “盟主大事不好了!”传话者乃天下盟的四大堂主之一——聂凡。 任匆看着从外堂赶来的男子,语气波澜不惊,“什么事?” “天行门的风老大被人杀死了!” 这消息让原本还保持着镇定的龚行烈一惊,任匆也是一愣,谁也不会想到如此厉害的风老大居然就这么没了! “怎么死的?”这下问话的是龚行烈,他虽然感到震惊,但还是维持着那副稳重泰然的神情。 聂凡眉头紧蹙,低声道:“被人给活生生斩去双臂、割喉放血……最后倒吊在燕尾街巷尾的那棵大榕树上……全身血液流尽而亡。” 听完这死因后,龚盟主脸上的泰然已全然消失。 此刻在他的眼底汇聚起的,是震惊与肃杀! 第三章 夺命山庄 麒麟山,紫冠岭。 夺命山庄。 朱漆大门俨然紧闭,金色石柱巍峨高耸。烫金字匾挂于山庄大门正中,一副对联分置两侧。 ——“万银能驭鬼怪千金可雇神仙” 大门前的檐上挂着密密麻麻的风铃,铃上镌刻着细小繁复的经文。它们随风摇曳,发出清泠谲然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间,徘徊无尽,徜徉不绝。似是替亡者招魂所用。 整个透渗出一股阴霾邪祟之气。 夺命山庄的正厅内,几大盆鸢尾正盛开得如火如荼。 一个脸上带着恐怖面具的黑袍人坐在正中的最高位上。他探出袖袍的那双手上布满了令人触目惊心的疤纹,颜色呈深紫,弯弯曲曲像蜈蚣一样蔓延。这样的手,无论谁看一眼都应该会感到反胃。 可站在座下的女子却没有任何反应。她脸上的表情平静自然,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只是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高坐之上的黑袍人,眼底的情思匿藏幽深,似是不愿暴露分毫。 “这几盆鸢尾开得太艳,我不喜欢。”黑袍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异常诡秘,简直就是出自一位年迈的老者。而且是“不一般”的老者。 “一会儿属下就让她们搬下去扔掉。”女子垂首,恭敬地回话。 “不必。停止浇水就行,”他顿了顿,转脸看向那些正盛开得美艳绚烂的鸢尾,冷哼了一声,“我想亲眼看到它们枯萎。”面具底下的目光阴沉幽暗,就像是幽灵的眼眸,没有半点灵动的生机。 见女下属不说话,黑袍人便喃喃地问道:“蓉儿,在想什么?” 原本已经有些走神的赫连思蓉顿时回过神来,“没……没什么。”她的眼神有些恍惚。 “说。”苍老的声音命令到。 “回庄主,属下接到来报,现在江湖中大多人士都认定天行门风老大的死是我们夺命山庄所为。听说风老大生前与龚盟主是交好,只怕……只怕会有麻烦找上门来。”女子的声音充满焦虑。她知道这一次不同于往昔,因为“天下盟”准备插手了。 听了赫连思蓉的这番话,黑袍人却不以为意地一笑,“那又如何?呵,蓉儿我问你,你知道从夺命山庄开庄做生意以来,有多少人上门找过麻烦?又有多少人成功过?” 女子回忆了片刻后随即答道:“来找过麻烦的倒是不少,只是成功的……”她顿了顿,“却没有一个。” 曾经来夺命山庄找过麻烦的人甚多,这七、八年却异常少了下来。还记得五年前,“幽冥神君”道涟的弟子顾长飞被人重金买命后,由夺命山庄派人夺其性命,死于一剑穿心。事后道涟找上山庄,想要索取“夺命状”,弄清楚究竟是何人黑心要背地里买人取他弟子性命,好替顾长飞报仇。可谁也没想到,他与庄主“黑袍人”于庄内谈了三天三夜,最后却空手而返。没人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但最终“幽冥神君”的的确确是以失败告终。 这就是夺命山庄的本事,无论前来找麻烦的是何方大人物,都动不了山庄分毫。 说道这儿,就不得不说说这“夺命山庄”接生意的规矩。 首先,来买人夺命的雇主都要先签一份“夺命状”。要知道,为了避免仇家寻仇,雇主的身份对外是绝对保密的,而这“夺命状”便是唯一能证明雇主身份的凭据。签好夺命状后,会放入山庄内的密室封存,为得是防止有朝一日雇主翻脸不认人反咬一口。等买家,也就是雇主把高额的“买命金”付完以后,大总管赫连思蓉便会发出“夺命令”,找最适合的接令人选去完成指定的杀人任务。夺命令的正面会刻下接令杀手的名字,而背面刻下的则是所杀之人。事成之后,帐房管事便会从高额的买命金中抽出七成给予执行杀手的手中,然后放人离庄,不问去往与行踪。若是夺命任务失败,山庄将会把买命金全数退还到雇主手里,而夺命状也会当面销毁,双方皆不会有困扰。 但是,夺命山庄生意失败的情况,却微乎其微。一百次,估计也只有一次。 很多人定在想,这些杀手的成功率如此之高,他们究竟是什么人?要么,难不成他们杀的全都是些功夫一般的泛泛之辈? 倘若这么想,那就错了。若要真是泛泛之辈,那雇主早就自行出手解决了,奈何花如此之高的重金请“夺命山庄”出手。甚至可以这么讲,那些杀手去杀的人里边儿,大多都是功夫了得的高手。 可那些杀手又是何等来头?这就是天下人都深感好奇的地方。有人猜测说他们也许就是山庄内特地培养出来的杀人死士,所以才会这么不顾性命安慰地替人卖命。也有人在想说或许这些杀手就是庄主“黑袍人”的弟子,所以才能这般挺他差遣。 其实他们都猜错了。 真正替夺命山庄办事的杀手跟山庄本身没有半点关系,甚至他们真实身份是谁,除去庄主黑袍人外,再无外人知。因为每次接“夺命令”的时候接令者都是蒙面或乔装而来,根本不会暴露自己的真实底细。而赫连思蓉也向来不过问接令者的身份。在双方的眼里,都是共图利益为上,各取所须而已,所以并无冲突。只是在接令后,杀手要在“黑袍人”手中签一份与“夺命状”类似的“生死书”。这“生死书”也是唯一能证明杀手身份的凭据。表面上,签它为得是保证接令者执行任务生死都与山庄无关,双方只有利益关系。 而只有庄主自己才知道,他留着的这些“夺命状”和“生死书”还有着非同凡响的用途…… 江湖中为了高额的佣金愿意替“夺命山庄”卖命的人比比皆是,其中定然不乏各路名流高手。只是究竟都有些谁做过这沾血腥的买卖,唯独仅有“黑袍人”才清楚。 签下“生死书”效力的人不少,死于“夺命状”的人颇多,可江湖中却无人能动夺命山庄半分。凡是找上门来闹事、声讨、寻仇的人最终都会败兴而归,并无一次例外。这其中的原由,还是除了作为庄主的黑袍人明晓外,其他人根本不会知。 虽说丧命于“夺命令”下的江湖名人也不少,但这一次风老大的死确实并非“夺命山庄”下的手。 对方究竟是以何目的杀风老大其实大可看出一二,无非就是要挑拨“天下盟”与“夺命山庄”的关系罢。 黑袍人站起身来抖了抖袍子,气势缓和却力带苍劲,其姿态与身怀高深武学的年长者无异。他抬起那满是可怖疤纹的手,拨了拨脸上的面具,幽幽道:“风施定的死,虽与山庄无关,也不知是何人欲以嫁祸……”他停顿片刻,接着说下去,“但却正合我意。接下来五日我不在庄内,此间龚大盟主若真来访,就劳烦他等几日。龚行烈身为‘天下盟’至尊,断然不会胡来。” 交代完毕,他便转身准备回里堂。可刚走出两步,就见他又停了下来。然后冲着身后的赫连思蓉道:“有贵客到,还不恭迎。” “敢问来者何人?”女子丝毫没有感觉到已有人神不知鬼不觉般地闯入了禁闭森严的夺命山庄。但既然庄主都这样说,那就表明真有高人光临了。 还没等来人作答,黑袍人就已经替对方回答了,“有此胆量和本事在夺命山庄来去自如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说这个“他”字的时候,赫连思蓉已然明白主子所指何人。 “夺命庄主您老人家过奖了……”门外传来一阵玩味不羁的笑声,“在下唐无意不请自来,还望见谅。” 只听“不请自来”四字刚落定,就见一个人影已如风一般落在了正厅门前。他倏忽而来落地无声。身影轻盈迅捷,似鬼魅纵行。此般轻功,江湖中可及之人寥寥无几。 “唐大公子此次前来不知所为何事?”黑袍人所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这个衣着落魄不堪但本事异常非凡的年轻人。 唐无意并没有立马回答他,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由破布包裹着的东西,直直扔到黑袍人手中,自己再径自走到茶桌便端起一杯茶一口饮尽。喝完后还不忘说一句,“渴死我了……这茶还不错。” “蓉儿你先下去。” “是。” 待赫连思蓉都退下后,黑袍人才把布打开。当看到包裹在破布内东西的究竟是什么后,面具下的双眼散发出精明锐利的光。那个苍老阴沉的声音闷闷道:“唐公子这是……” “庄主何必装糊涂。”唐无意打了个哈欠一屁股坐到木椅上,“半个月前我洗澡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被这个东西砸到,当时我还有点儿纳闷。可后来仔细一想,嘿,我一不小心就想到这玩意儿应该是夺命庄主您老特地送给我的吧。就连为什么,我都猜到了……” “哦?”黑袍人越发觉得唐无意比他想象中要有趣得多、聪明得多。 又倒了一杯茶喝下后,唐无意那张好看的脸上露出诡谲的笑意,“我猜庄主是想跟我做一笔买卖吧?” 听到对方这么直接坦白,夺命庄主也笑了起来。只是他的笑却阴森刺骨,如妖魅般,“哈哈哈……唐公子果真快人快语!没错,我就是想找你来做这件事!而且我相信,天底下除了你之外,绝无他人能办成此事。”其实他早就知道唐无意是一个怎样的人。 一个爱钱的人。 一个爱钱的人自然不会放过任何赚大钱的机会。 “看来庄主很瞧得起我啊。”唐无意依旧挂着不羁的笑容。 黑袍人定定道:“我一向看得起有本事的年轻人。” “那我想同您老人家谈个条件。” “有本事的年轻人自然有资格谈条件。请讲。” “酬金我分文不要。我要另一样东西……”说着,唐大公子突然窜到黑袍人的耳边耳语了几句。 听完他的要求后,夺命庄主倒吸了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回道:“好,我答应你。” “成交。” 话音刚落,唐无意已似燕子般轻盈略起,又如清风一阵吹过,晃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正厅内此时唯独剩下黑袍人,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盯着手中紧握的东西。 那赫然是一块夺命令! 正面的空白是为接令人所留,背后却已刻好了要杀之人的名字。是一个可以让整个江湖动容的名字。 这一次,雇主不再是别人,而是他夺命庄主自己。 第四章 长生门 清晨。 一个身着蓝色衣袍的年轻人走进了天底下专门替人消灾解难的地方——长生门。 瞧上去,他的眉宇间透着一股俊秀之气,举止温雅,总之是一个很好看的年轻人。 见有客上门,一个衣着得体样貌老成的中年门人赶紧迎了上去,“公子,大清早的,请问有何贵干?” “来你们长生门,自然是找你们替我解难的。难不成我还来这儿下馆子?” 门人见此客人虽长得秀气俊雅,但似乎脾气不太好。听对方这么一说,自己竟已不知如何搭话。 “公子说笑了。”一个清泠泠的声音从楼上传了下来,“于伯,你去里边儿忙吧,让我来跟这位公子谈谈。” “是,鹃姑娘。” 应完话,于伯便朝里屋走去。而此刻,那原本在楼上的女子已经站在了蓝衣青年的面前。 可见她的功夫不一般。 冲着这大清早的第一个来客莞尔一笑,接着请对方坐下。沏好一杯热茶送到蓝衣公子的面前,然后才施施然道:“我是这儿的二当家孟鹃,公子您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只要公子开得起价钱,我们长生门自会竭力而为。” 年轻人面无表情地吹了吹杯中有些烫的茶水,淡然道:“给我一个身份。一个不起眼、不张扬、能避风头且至少可安度数月的全新身份。” “哦?冒昧问一句您之前是做什么的?” “之前……唉,不堪回首,不提也罢!”他摆了摆手,脸上露出焦躁厌烦之情,“总之我这次是刚逃出来就对了。” 一听这么个“逃”字,女当家愣了一下,但却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自然的反应。因为长生门接生意的宗旨是“只认钱不认人”。所以上门的客人哪怕是杀人凶犯也没有关系。 “那请问公子您会些什么?” 蓝衣青年望了眼门外大街上的青石板,喃喃道:“烧、杀、打、砸、抢,我都会,却不怎么感兴趣;琴棋书画、舞刀弄剑我也会,但都厌了。唉,总之找点儿跟这些无关的……” 听着客人的要求,孟鹃实在觉得有些意思,于是巧笑道:“不知公子出得起多少价钱?” 见孟鹃这么一问,这长相好看的年轻人眉头微微一皱,往怀里掏了掏。片刻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将三十两银子摆到桌上,“这次逃得有些慌,所以……所以只拿了这么点儿。” 望着桌上的这三十两,孟鹃没有说话,但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年轻人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后脑勺,“嫌少对吧?” “实在不怎么多。” “唉,我早该想到这长生门做生意的要价绝不会低……只是走得着实太匆忙,钱也就没带够。要不这样吧,把你们大当家给我找来,我跟他谈谈。” “公子,不是我说,就算今儿是门主在这,您这三十两也实在……” 也实在难办事。 后面几个字她没好说出口,对方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蓝衣公子长叹了一声,叨了两句“算了”,便有些无奈地收起桌上的三十两,准备离开。就在这时,只听一声急促的脚步声沿着楼梯传下来。 “这位公子请留步。” 年轻人突然站住脚步,回过头去。却见急匆匆跑下楼来叫住自己的是已个十三四岁的童子。 那童子附到孟鹃的耳边轻声耳语了几句,然后就看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一直都在,礼貌而得体。 “有事?”年轻人率先开口。 “公子可愿意用您那三十两买一个客栈伙计的身份?” “哪家客栈?” “城东‘君临客栈’。” “好。”蓝衣公子想也没想便答应了下来。 在他看来,除了城中最气派奢华、最人多眼杂的“兴隆客栈”外,其余的什么客栈都行。而这连听都没怎么听说过的什么……“君临客栈”更是合他心意。因为他明白,要避风头,就得避人耳目。 等孟鹃从那小童子手中接过一张纸、一支笔和一个朱砂印盒走到他面前,他才把那已收好的三十两递了过去。 “公子请签字。” 蓝衣青年看完纸上有关自己新身份的买卖契约,开始签下自己的大名——龙小共。“怎么弄得跟‘夺命山庄’做人命买卖差不多?还签什么契约啊……”签完后还盖了手印。 “每做一笔生意,自然得留账据。” “唉,该不会是你们跟人家学的吧?” 孟鹃一边把对方已签好的契约递给那候在一旁的童子,一边反问年轻客人,“您怎么就知道不是他们学我们的呢?” 蓝衣公子被呛得哑口无言,显得有些尴尬。 “好了,生意已经做妥。两日后您便可以到‘君临客栈’上工了。” “那谢了二当家。”说完,那蓝衣公子已夺门而出,不见去向。 看来,他的功夫也不简单。 “蒙兮,你说萧蝉这是什么意思?”此刻女子脸上那温婉悦目的笑容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愠色。 那个叫做“蒙兮”的小童子脸上喜怒皆无,神情淡然,全不像一个年仅十二三岁小孩子应有的表情。听到二当家这么一问,他弯起嘴角,缓缓道:“据我所知,大当家不过是在传达门主的意思而已。” “哦?这么说来,门主是觉得这姑娘有利用价值?”孟鹃看向蒙兮,说出自己的观点,“不然他绝不会接这笔赔本的生意。” “跟我想得一样。”蒙兮忖思片刻后颔首,表示同意她的看法。 原来,打从孟鹃见那蓝衣客人第一眼起,她便已看出对方并非是个男人。 而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 此时的“天下盟”内,龚家所住地。 龚老爷子这会儿正在气定神闲地替室内的花草浇着水。 昨日,他已同天下盟的几位豪杰去过夺命山庄,并听大总管说起他们庄主暂且不在庄内。所以龚行烈便决定先等几日,直到夺命庄主回庄后再去找他讨个说法。 其实,在等待中的龚老爷子并不急。他一向是个遇到再大的事都有法子化险为夷的人,所以像他这样的人,压根儿用不着急。 “老爷……老爷出事了……出事了!” 一个慌慌张张的声音从厅外传来。不用看,光听声音就知道是龚三小姐的丫鬟眉蝶。 “怎么了,慢慢说。”站在龚行烈身旁的任匆定定道。 眉蝶苦着一张脸,畏畏缩缩地回话:“方才……方才我去给小姐送早点,结果发现……发现小姐不见了!只留着这么……这么一张字条。” 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任匆立马从眉蝶手中接过字条递到主子龚行烈的手中。 展开一看,上面写着:老混蛋,只要我龚尘尘还有一口气在,就决不允许您把我当成狗皮膏药打包硬塞给庞砚那傻子。若您老要还不死心,非咬定这门破烂亲事不可,那等您找到我再说吧。望您保重。后会有期。 两行字虽草,不过的确是龚尘尘的笔迹。 看到字条上的内容后,原本面色泰然的龚老爷子顿时眉头紧蹙。 把手里的浇花水壶一搁,再一股气将手中的字条揉成纸团往窗外的池塘一扔,沉声骂道:“这臭丫头,岂有此理!” 第五章 傻子 七年前那场大祸让庞家深受重创。 庞家的大夫人曹氏由于女儿至今下落不明而患上严重心病,变得少言寡语,不喜见人。就连一日三餐都是由下人为她送去房内吃。而二夫人宁氏,也就是庞砚的娘亲,因为在七年前那场血光之灾中痛失幼女,因此也变得郁郁寡欢憔悴不堪。不过还好的是,她的儿子还在,庞家的唯一的血脉还在。这原本是不幸中的万幸,可庞老爷子却没有半点高兴。因为这孩子有一个不可弥补的缺陷。 那就是:他是个智力低下的痴呆儿。 可令庞家无论如何也没能想到的是,龚行烈居然愿意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嫁与这庞砚。 虽然庞、龚两家关系一向甚好,说起来这庞二夫人宁臻还是龚大盟主的师妹,但要忍痛割爱地把自己一直视作掌上明珠的心肝闺女儿嫁出去,而且还是嫁给一傻子,您说这龚大盟主心里就没有丁点儿难受? 怎么可能没有! 只不过他都默默地把这些放心里了而已。 那么为何他又非要将自己的女儿许给庞砚呢?其中原由,也唯独他龚行烈自己才明白。 其实在七年前那场大难后,庞誉琛的身体已一日不如一日。废去毕生功力后的他就如鸟雀斩断了羽翼。潦倒落魄后的庞家需要由他这个顶梁柱来支撑,重千斤的担子便全数落在了他的肩上。还好武林同道中不乏重情重义之士,愿意对庞家伸出援手的人不少。龚行烈便是其中之一。 应该这么讲,庞家之所以能再重建起来,实际上全靠龚家鼎力相助。即便再也无法与昔日“庞家堡”相提并论,但已着实不容易。 可由于心力交瘁,庞誉琛于四年前患上腿疾,从此需常年卧床修养。 龚行烈今日造访,却只见唯有自己师妹出来迎客,于是问道:“庞兄近况可好?” 宁臻没有回答,而是选择了叹气,接着摇了摇头。 这一叹气一摇头,就足以回答了对方的问。 “要不是尘尘那鬼丫头突然离家,再过两日都该是她与砚儿大喜的日子了……” 望着已被布置得喜气洋洋的庞家大堂,龚行烈与庞夫人的心里皆不是滋味。原本应当热热闹闹的气氛,如今却冷冷清清。现下的庞家仆俾零稀,居室简陋,全不能与曾经“庞家堡”的繁华景象相提并论。 “师兄,我思来想去,觉着这门亲事的确有些为难尘尘。砚儿从小跟别的正常孩子不大一样,性格闷,又甚是寡言。小时候还好些,长大了反倒越严重,这会儿就连跟我这做娘的,几天儿也说不上一句话。”说到这里,宁氏不禁红了眼眶,“而尘尘呢,性子开朗率真的一孩子,好热闹,喜欢谈笑。你说,真要把她们俩硬拽一块儿,尘尘她……” “我管她怎么样,总之这亲,她成定了!”龚行烈按捺着怒色摸了把胡子,“这臭丫头全是被她娘跟她哥给宠坏的。现在俩靠山走了,本以为她不敢再跟我这做爹的做对……嘿,这下可好,越玩越大了。其他时候由着她也就算了,可唯独这次不行!” 龚老爷子这会儿是真火了! 大家都知道,龚行烈是江湖里出了名儿的好脾气父亲,什么都肯依着女儿。但这回他却不再照从前的管理对那宝贝女儿百依百顺了。除去他那不可说的理由外,还因为这龚三小姐实在太不给他这老人家面子了。 “师兄……” “师妹你别再劝我了,我决心已定。前日我已让任匆派人四处去找尘尘的下落,相信不久就能把她给逮回来。到时哪怕是点穴、下药,也要让她把这天地给拜完。只要拜完天地,那臭丫头估计也就懒得跑了。”龚老爷子一边把自己的点子说出来,一边带着得意的笑意,“只要让她吃好喝好,找些有趣的杂耍先生、说书先生给她解解闷儿,用不了多久她就习惯了。” 庞夫人一听完自己师兄的瞎主意,表情变得有些僵,“这……这能行得通么?怎么听上去怪怪的?” “对付那臭丫头就得用奇招。”龚行烈喝了一口茶,突然转移了话题,“对了,砚儿最近怎么样?” “唉,还不就是老样子。平日总喜欢把自己锁在别院里,除了最贴身的一个下人外,就不再让别的人靠近。整日里呆在那院子里头,宁可跟那些虫虫鸟鸟的讲些听不懂的话语,也不要我进去陪他。我这做娘的……”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往下说去,声音已经因为情绪的激动开始哽咽。 瞧上师妹已经开始花白的发鬓,龚行烈内心百感交集。他伸出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安慰道:“师妹别难过,要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说道这里,就不得不讲那庞公子为什么会住到别院去。 其实早在六年前,也就是“庞家堡”破败之后,庞老爷子患腿疾之前,庞砚就已经搬到别院去住了。为什么呢?原因有俩。 第一个原因是庞家大夫人曹氏。曹氏是庞誉琛的原配结发,夫妻两人感情原本是不错的。可就因为她生不出儿子来,那时还在世的庞老太爷便决定要自己的儿子再娶一个二房。宁氏一进门,曹氏便视其为眼中钉。表面上大夫人和颜悦色,常见关怀,且与二夫人以姐妹相称;而背地里却对宁氏处处刁难,时时刻薄,并耍尽手段心机。但这些宁臻都忍了,因为她就是这么一个好性子、不愿惹是生非的人。但当她怀孕生下庞家的独子庞砚后,大夫人曹氏对她的刁难更是变本加厉。甚至让自己的心腹丫鬟带着年幼的庞砚去看野兽捕猎的过程,然后将其独自扔于山林之中,挨饿受冻,并随时面临被野兽袭击捕食的威胁。要不是运气好碰见一个好心的老者路过,将小小的庞砚救回自己家中呆了数日,那后果便不堪设想。自从经过那场生死攸关的可怕经历后,年幼的庞砚就变得沉默寡言,痴痴傻傻,不爱理人,不爱说话。而最终也不再讨庞家人的欢心。除了他的娘亲与负责他起居的下人外,整个庞家里压根儿就没人愿意搭理他。 七年前那场大灾过后,失去唯一骨肉的大夫人曹氏将所有的气和恨都发泄到了宁氏与庞砚的身上。在她看来,这傻子庞砚就是灾星,就是给庞家带来不幸的祸害。于是她又哭又闹又上吊的,就是要劝老爷子将她的眼中钉逐出庞家,让其在外自生自灭。虽说庞老爷不怎么喜欢这痴傻的儿子,但也实在不忍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骨肉在外漂泊,于是准备把此事搁一段时间再说。 可就在曹氏吵闹后的不久,一个走江湖的道士上门来了。他告诉庞老爷子,说令公子与老爷八字相克,命不合,唯独只有公子成亲之后父子才不犯冲。在成亲以前呢,最好两父子不要住一个院落,不然会招大凶。原本庞誉琛是个不信邪的人,可自从经历了那场腥风血雨之灾后,便也隐隐地开始迷信起来。毕竟遭过大难的人实在折腾不起了。于是他便顺着自己大夫人的意,把庞砚赶到了别院儿去住,并交代所有庞家的人,没事尽量甭去别院,怕沾晦气。而这个突如其来的道士,就是导致庞砚住别院的第二个原因。 其实铁定也有人猜想过,这道士没准儿就是大夫人曹氏给弄来的。可这如今已不重要了,因为只要庞砚一完婚,他便可以搬回自己原先所居住的地方,也不必再与家里人隔阂往来。 对于这些年来自己与儿子所遭受的苦,宁臻没有向丈夫抱怨过一句。而是把所有的苦水都沉在了心底。 想着从小便受尽欺辱、糟践与压制的儿子,她的泪禁不住缓缓淌过脸颊。 “啊!” 就在龚行烈正准备再安慰几句的时候,突然听见从别院里传来一声惊慌失措的大叫。 宁氏听出这是侍候庞砚起居的仆人安阳的声音,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是出什么事了,于是不顾得其他急忙朝别院跑去。而龚行烈紧随其后。 来到别院看到眼前的一幕,两人都瞬间傻眼了。 庞砚跌倒在假山下,额头、手臂、膝盖上全是血,但他却在笑。 那笑容显得笨拙而痴傻,但包涵善意。 从他的怀里,窜出一只小猫。不难看出,他是为了要护住那只小猫才把自己摔成这样的。 看到此景,作为母亲的宁臻想要进去看看自己儿子的伤势,却被高耸的栅栏阻隔。此时她泪水决堤涌下,泣不成声。 这就是善良的庞砚,他愿意用自己最微薄浅拙的能力去保护身边的小生命。 他长的很好看,清瘦俊朗,却带着一股阴郁的气息。个子高高的,看上去很健朗,并且皮肤好得可与许多女孩子相比。 原本这些都是相当值得向人炫耀、令人羡慕的,可他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青睐赞赏的目光与言语。相反,受到得竟是欺辱、虐待、谩骂以及对他柔弱自尊的肆意践踏。 很多人想要打抱不平、义愤填膺地替他问一句为什么? 就因为他是个脑子有缺陷的傻子! 这就是老天残忍的“公平”——一个人,倘若外貌上有了优越,就必定要让他另一个地方出现缺陷。 天底下没有人可以抗衡这种“公平”。 此时,绝对无人会注意到,在别院的一个隐蔽角落,一双深幽阴沉的目光正冷冷地落在龚大盟主与庞砚这痴儿的身上。 第六章、人不可貌相 君临客栈不大,却也不小。 老板给的工钱不低,但也着实不高。 堂堂天下盟盟主龚行烈的掌上明珠、龚家的千金三小姐不好生在自个儿家呆着,偏偏到客栈里来当伙计,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么? 可只要她龚尘尘乐意,也就没人拦得住。 今早是上工的第二天,她起得却比昨日晚了些,但居然没有挨骂。因为今早掌柜的比她起得还晚。 正当龚尘尘准备过去跟掌柜的打声招呼,此时却见一个人走进了客栈。 是一个衣着落魄但长得很好看的年轻人。 见一早就有生意上门,龚尘尘立刻迎了上去,“客官,请问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他环视了一下客栈内的环境,露出满意的笑容,“不过我还得先填饱肚子。” 虽说这位客人一瞧就不像是有钱人,但龚三小姐一直觉得自己不能瞧轻穷人。曾经龚老爷子就一直教育她: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也许最不起眼的人反而是最有本事的人。 她有礼貌地朝那年轻人一笑,将自己的声音佯装成男子的声音:“那这位客官您想吃点儿什么?” “一碗热豆浆,半只烧鹅,嗯……再来一个煎饼。” “好嘞,这就给你准备去。” 等小二离开后,落拓年轻人才找了个靠边儿的位置坐下。他刚坐下不就,又有一些客人稀稀拉拉的进了店里。有吃饭的,有住店的。 然后跟着传来一系列有趣的对话。 “诶,最近江湖上传言风老大的离奇身亡是夺命山庄所为。嘿,要说啊,铁定是被他自己的哪个死对头给摘了命。” “不见得,我看啊,这事儿可大有文章。因为我听到些小道消息说风老大的这桩案并非夺命山庄做下的。唉,不过风老大那火爆蛮横飞扬跋扈的性格替他招来不少仇家倒是真的。” “你说他的死会不会与逍遥天宫有关?” “这可没准儿……要知道,逍遥天宫里的两件宝贝还流落在外,或许风老大就正好跟这事儿扯上瓜葛了呢。” “也是,谁要敢与逍遥天宫作上对,那下场也真不是可想的。啧啧,看来这江湖又要不得安宁了。” 别桌两位客人的谈话一字不落的窜入那落拓青年的耳中。他听得很入神,连小二来替他上菜也都没怎么注意。 一边喝着热乎乎的豆浆,一边思考着脑子里那一大串一大串的问题。等一大碗豆浆都下肚后,似乎也把思考的问题想明白了。 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这时,胖得已经有点儿圆的掌柜走了过来,主动招呼道:“客官,您可是要个房间休息?”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掌柜的,这半只烧鹅和煎饼帮我打包,我带回房间吃。” “得嘞。”掌柜的回过头朝着内堂一呼,“小共,来帮这位客官打包。” “来了。” 龚尘尘龚三小姐现在有了个新名儿,叫“龙小共”。其来由是:龙共为龚。虽然这名儿不咋好听,但非常符合一个民间粗糙男子的身份使用。 等把打包好的食物递到那年轻人手里,便听掌柜的道:“诶,公子您住几天儿呐?” “大概十日。” “哦,那一共……三两银子。”掌柜的打量着那落拓青年的衣着,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虽说他此时的语气还是恭敬的,但内心其实对这位看上去穷酸透了的客人充满了蔑视。就连站一旁的龚尘尘也纳闷掌柜的今儿怎么突然让人立马就付账的,原来还是人心深处的那股势利根源在作怪。 “今日必须付?”年轻人开口问道。 一听客人这么问,龚尘尘便以为对方有难处,于是想开口替他缓一缓,“其实可以过几天……” “当然。本店规矩就是在客官入住的第一日起就得把账结清。”胖掌柜用手肘撞了一下自己的伙计,然后露出一个看上去很让欠揍的笑容。 可那衣着落魄的青年却毫不介意地扬起嘴角,回予了对方一个很好看的笑,“意思就是倘若我不给钱,那就是破了店里的规矩,是吧?” 胖乎乎的掌柜的挂着一副不赖烦的样子瞥了他一眼,语气也变得不那么礼貌起来,“说得没错!” “可我刚才怎么没见您给别的住客收钱呢?” “你……”掌柜的被他那话给堵得顿时涨红了脸,半天儿才冒出下文,“怕是……你给不出吧?” 胖掌柜终于掏出他的心里话了。此话打从这青年一进门的那刻他就一直憋在心里边儿,憋得可难受了。如今可算说出来了,就连气息都顺畅好多。他就是这么一个人,钱在他眼里比一切都重要。他绝不允许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出现白吃白住最后赔钱折本的事情发生。 绝不允许! 所以哪怕撕破面子说些得罪人的话他也不介意。只要银子在,只要家产在,只要值钱的东西都在,就算自个儿老婆跟别人跑了他也不会太着急。嘿,他就是这么个人。 “你要是怕我付不起钱赖账早说不就得了。嘿……”年轻人笑得有些诡谲,但很率直。没有丁点儿讥讽嘲笑之意。一边说着,他一边儿往兜里摸了摸。不出片刻,他已摸出一锭大白银子,然后轻轻地、慢慢地放到桌上。 在整个搁下银子的过程中,龚尘尘和掌柜的都瞪大了双眼,目光一直跟着银子走,刹那都没离开过。等那一大锭银子刚碰到桌上,胖掌柜就毫不客气地一把拿了起来,接着啃了啃。 是真的。 衣着如此穷酸落魄的年轻小子竟会拿得出这么大锭银子来,无论谁在场看见都会傻眼。而现在傻眼的就有倆。胖掌柜和店小二“龙小共”。 年轻人无所谓地笑了笑,“嘿,够吗?” “够!够!太够了!方才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泰山,您见谅。不过……不过这太多了些,我得找您……”在那肥肉横堆的脸上,满满的喜悦埋没了尴尬。 “不必。掌柜的麻烦你帮我办两件事,这二十两全归你。” “您尽管讲。”语气因为“钱”从蔑视变得尊敬起来。这就是银子的魅力。 “替我备一辆马车,再找一个会驾马的伙计。顺便……给我准备两食盒‘五花斋’的糕点,备好了通知我一声,这钱我另付给你。” “敢问您什么时候要?” “过几天。” “行。放心吧,小的保准儿给你办好。”刚才还摆着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现在却点头哈腰起来。这就是势利眼、守财奴的最低标准。 同时还印证了一句话:有钱的,通常会被视作大爷;图财的,一贯愿意自当孙子! 一旁的龚尘尘用眼睛的余光扫过自己的老板,无奈地摇了摇头,内心充满鄙视。 年轻人依旧挂着他那和煦的笑容,然后扬了扬手中包好的食物,朝那替自己打包烧鹅、煎饼的好心伙计说了声“谢了啊”。 这是她第一次做工并得到客人对自己说“谢”字,心情十分愉悦。 看着这个有些古怪却很有趣的年轻人由另一个小二带向楼上是留下的背影,她更加觉得那句话说得对极了。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第七章、动机 几个时辰前,龚行烈带着任匆亲自去了一趟夺命山庄。 上一次去那里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但同样都是为了别人的事。 见到夺命庄主“黑袍人”后,他率先开口道:“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了。盟主别来无恙?” “龚某还算安好。只可惜……”龚行烈无奈地摇了摇脑袋,“我的朋友却过得不怎么好。” “哦?不知此话怎讲?”夺命庄主好奇道。 龚行烈长叹了一声,然后直直地望向对方,“因为他躺在那极狭窄又冰凉的棺材里,没了双臂,咽喉也破了一道大口子,全身血都流得干干净净……你说他能好到哪里去?” 说这话的时候,龚大盟主脸上的表情很淡然。他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却也没有丁点儿想要吓谁的意图。他不过是尽可能地用最平和的方式来陈述死亡而已。只是,从他身上透出的魄力和威严让这番话变得肃杀诡异,就连任匆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黑袍人将他那双难看至极的手臂严严实实地罩进袍子里,他从不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身体上的残缺。毫无惧色地迎上龚行烈的目光,然后气定神闲道:“我若没猜错的话,龚盟主的这位朋友,应该就是前几日才离世的天行门门主风老大吧?” “唉,说对了,正是风老弟。”龚行烈长眉一挑,故作讶异,“庄主也知道他离世一事?” “江湖中已传得沸沸扬扬,夺命山庄岂能不知。” “那阁下可知道风老弟他因何而死?” “死于他杀。死状颇惨。”黑袍人负手,若有所思地眺向窗外,年迈苍老的声音缓缓道:“盟主可是怀疑取风老大性命的是夺命山庄?” 龚行烈见对方快人快语,自己也就无忌直言:“那是也不是?” “不是。” 这个回答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没有一丝犹豫和含糊。甚至连片刻的思考都没有。一旁的任匆怔望向黑袍人,随即又看了一眼自己主子。从龚行烈的表情上看不出分毫端倪,哪怕最细微的神色变化都没有。就好像什么也没听见般。神色和煦,泰然沉着。 就在任匆以为他还准备说些什么问些什么的时候,突听龚行烈大笑一声后开口:“今日多有叨扰之处,还望阁下海涵。龚某告辞。” 话毕,龚老爷子便准备朝外边走去。黑袍人却突然转身,冲正要离去的客人说道:“最后有句话在下希望盟主能记得。”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阴寒。苍劲透骨。 龚行烈与任匆突然驻步,“请讲。” “夺命山庄会的不只是杀人。”他顿了顿,“而天底下会杀人的,也并非只有夺命山庄。” 说完这些话,他便吩咐赫连思蓉送客。然龚大盟主却让赫连大总管留步,自己与任匆独自朝夺命山庄外走去。 现在回到天下盟自己家后,龚行烈让下人冯妈备了一锅荷叶清粥。等粥端上来后,他让任匆一起吃。 “年轻人,火气旺,多喝点儿这个荷叶清粥,对身体好处多着。”他已经开始喝了,任匆却站在一旁未动。于是龚老爷子纳闷道:“怎么了?” “盟主方才话里犯了两个错误。” “哪两个,说来听听。”老爷子饶有兴趣地转眼看向自己的心腹下属。 任匆先行一礼,再解释道:“其一,属下已不再是年轻人。其二,属下的火气一向不旺。”这没有说错,任匆早已过而立之年,自然算不上年轻了。而他一直是个脾气甚好且沉着寡言的人,冷静果断、行思敏捷,压根儿没发过怒。正如他所言,他的“火气一向不旺”。 龚大盟主哈哈大笑两声,带着他那和蔼可亲的笑容拍了拍任匆的肩膀,“你小子啊,就这么爱与老夫计较?哈哈哈!” “属下不敢。” “什么敢不敢的。来,快坐下多喝几大碗,这次冯妈做得有点多,估计她忘了尘尘那臭丫头不在家了……” 只要一想起自己女儿的所作所为来,共老爷子就不得不皱眉苦恼。他实在闹不明白这丫头怎么就这么喜欢跟自己做对。其实啊,还是赖他把自个儿女儿给娇宠惯了。 任匆坐下后,开始静静地喝起碗中的荷叶粥。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些自己无法想明白的疑惑,仿佛在走神。 “你是在想老夫刚才为什么没有继续问下去吧……因为他说的可信。”龚行烈突然问道。任匆当然也明白那个“他”指代何人。 任匆沉默,停下喝粥的动作。 龚行烈抚了一把自己的长须,继续把他所想的说下去:“想要杀死一个人至少需要具备两点:动机和本事。风老弟这人脾气是不怎么好,得罪的人也不少,但他毕竟算不得个恶人。所以天底下真正会对他动了杀机的人,老夫思来想去着实想不出几个来。而那仅有的几个恨他至极甚至巴不得他死的人里边儿,有本事杀他的都已死的死老的老;没本事的,根本奈何不了他。” “没本事的本可以花钱请有本事的动手。”任匆定定道。 这一点,其实龚行烈一早也想过,但方才在夺命听过黑袍人的那席话后,他却又改变了原先的想法。因为天下人都知道一点,夺命庄主是个信守承诺、言出必行的生意人。他的信誉一向极高。 “可刚夺命黑袍说过,此次非夺命山庄所为。”龚老爷子深呼吸一口气,“夺命黑袍虽算不得什么正派好人,手上沾的血也不少,但有一点不可置否:夺命山庄的生意之所以一直很好,就因为他黑袍是个很有信誉的人。所以他的话,信得过。”说着,停顿了片刻,“其实,就这件事而言,他也着实不必说谎。” “他的确不必。”任匆点了点头。 夺命山庄即便做得是人命“买卖”的生意,但为生意亲手沾血的从来不是他庄主本人。换而言之,有杀机的都是那些买命人,杀人的都是那些接令人,所以即便出了人命,寻仇报复找雇主、找杀手,却怎么也找不上他。他不过是个赚黑钱的中间人而已。 因而,当堂堂天下盟盟主找上门来的时候,他大可直言不讳。哪怕就算他真的承认有雇主花高价要让他做这笔风老大的买卖,龚行烈也顶多只能向他讨雇主与杀手的底细罢了。说到底,就是他夺命庄主没有任何理由与必要撒谎。 “所以,我相信夺命山庄与此事无关。既然排除被仇敌买命刺杀的可能性,那就只剩下另一种可能——被具有本事却不明目的的人所杀。”龚老爷子喝下一口碗中的清粥,然后再继续往下说,“就像黑袍说的,天下会杀人的又不是只有他们夺命山庄。江湖之中,本事高强者大有人在,只是这杀人的动机……我却还想不大明白。” 的确,天底下杀人的理由有许多种。龚行烈自然不敢妄断此次杀人凶手究竟具备哪一种甚至哪几种动机。 他把勺子放下,望着面前碗中残留的粥渍。一时间眉头紧蹙。 第八章、寻人 一大早,龚尘尘正打着哈欠朝楼下走去,就瞧见了大熟人——张简。 看来她老爹这次要动真格的了,不然也不会让身为天行门四大堂主之一的张简亲自出马来找寻她龚三小姐的下落。 龚尘尘一望见张简正带着几个天下盟的门人朝客栈方向走来,她立马一灰溜地窜回了楼上。然后从楼梯缝里看下面的情况,心里嘀咕着:不会吧,这么快就找来了。 “掌柜的,见过这个人吗?” 刚一进店里,张简手下的人就展开一张人像画,询问起来。 画上的人很美,带着一股清泠甜美之气。胖掌柜看得有些痴了,但却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你确定?仔细看看清楚。”张简的声音沧桑低沉,但不失一种浑厚的魄力。 圆乎乎的胖掌柜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真没有。这么漂亮的大美人儿我若见过还能忘吗?” 听到这句话,龚尘尘感觉到自己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就在这时,一个拎水壶的小二走过,不禁冲着那幅画像多看了两眼,然后笑呵呵地道:“刚才一晃眼过去我还以为是小共呢。” “诶,你别说……”掌柜的盯着那副美人像眼珠都快掉出来了,“还真跟小共挺像的!只可惜小共是男子。啧、啧……也说不定是他妹妹哩。” 张简与拿画像的手下对视了一眼,然后回过头来对掌柜的道:“你们说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在伙计住的房里啊。”掌柜的有些不乐意地回答。 张简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递到掌柜的手里,然后笑道:“麻烦带个路。” 见到银子的胖掌柜脸上已经乐开了花,笑的来嘴咧得老大,仿佛恨不得把他那两排牙都给露出来,“行、行、行,没问题!二豆子,还不给几位大爷带路!” 看着这情形,龚尘尘有些慌了。她立马站起来往后边儿的走廊退,一直退到最靠里的那间空客房放她才站住脚步。现在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听脚步声已经在木楼梯上响起,情急之下,她用手肘撞开了那间空客房的门,然后躲了进去。 可是转念一想,躲这儿也不是办法啊!店里所有伙计都没见她出客栈,也就是说无论怎样大伙儿都能确定她还在客栈内。所以即便等会儿在伙计住房内找不到她“龙小共”,但以张简的行事作风,哪怕把这“君临客栈”翻个顶儿朝天他也会将自己给搜出来。 因而,她知道自己要这么躲是铁定躲不过去的。 就在龚三小姐最纠结、最苦恼的时候,她听见了马叫声。一听就知道是从后院传来的。立刻跑到窗边推开窗户往下探,原来这间房的后下边儿就是君临客栈的后院! 再没多想,她索性施展出自己久已未使用过的轻功跃了下去。刚一落地,才发现自己的钱袋子没带。不过也没关系,反正她并不打算就这么一走了之的,总归都还要回来的,也就不怕没机会拿回自己的钱袋。 这时的后院儿里除了一辆偌大的马车外,没见一个人影。显然车夫还没有来。 由于好奇心作祟,趁着没人之际她干脆爬上了马车,想要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一进了车厢后,她竟瞧见两个精美的大食盒。一看那食盒的做工特色就知道是出自天下有名的糕点坊——五花斋。不用讲也能猜出,这辆马车以及马车上的这两大食盒的点心都是掌柜的专门替那落拓青年准备的。 由于还没有吃早饭的缘故,龚尘尘正好饿得慌。而此时呢,车上恰巧又有两大盒“五花斋”的糕点。天底下这样的美事可不多,但今儿被她碰上了,她龚三小姐便不想错过。 可就在她准备掀开食盒盖子的时候,突然听见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一个是昨日掌柜的新雇来的车夫,而另一个则是前几日见过的那位长得很好看却穿得很落魄的青年。 倘若被人发现自己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竟私自上他人的马车,并且企图偷吃车上的美食,这得是一件多么丢脸的事情。于是龚尘尘灵机一动,掀开马车座位上的那块大木板,一个狭长偏窄的空间显露了出来。她想也不想便钻了进去,然后再把那木板合上。空间虽小,但好在四周都有可供透气的小细缝。 青年先进了车内,然后看了一眼掌柜的早就为他准备好的两大食盒糕点,对车夫道:“诶,大哥,可以起程了。” “好嘞!” 随即听到车夫大喝一声“驾”,马车便晃晃悠悠地出发了。 第九章、莫问堂 马车在行进半个时辰后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碧寒山,情人谷,莫问堂。 车停后,落拓青年思忖片刻,随即勾起嘴角淡淡一笑。然后便左右两手分别拎起一个大食盒下了马车。 还未待他走近莫问堂,却见一个正在堂院外扫落叶的男孩子把手里的扫帚一扔,就朝着院内的屋子里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大声嚷嚷道:“师傅、师傅!唐无意来了!唐无意来了!” 反正在这空山寂岭、鸟不拉屎的地方压根儿见不着什么人烟,所以当那男孩子这么大声叫唤的时候,青年也只是笑一笑而已。 原来这衣着落魄的年轻人就是唐无意? 他正是那个曾轰动江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手”唐无意! 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还蜷缩在那马车木座下的龚尘尘龚三小姐一下子懵了,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传说中的唐大公子竟这么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自个儿的眼前。他不已经隐匿江湖了吗?可为何又突然出现呢?难不成真如传闻所说他再次重出江湖是为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想着想着,她的好奇心愈发膨胀起来。从缝隙里看到马车内没人,她轻轻地推开那块将她盖在座位下面的大木板,然后慢慢地从那个狭小的空间内爬了出来。直到能舒展双臂与双腿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浑身上下一阵酸痛。但为了不发出声音让车外边儿的车夫大哥听见,她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另一手按摩起了自己已经发麻到快要僵硬的肢体。由于一直未听见车帘外边有分毫动静,她则小心翼翼地撩开车帘向外看去,居然发现车夫已经靠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睡着了! 龚尘尘狡黠一笑,干脆跳下车去。在平地上,她理了理身上有些皱的小二衣服与头上的布帽,接着伸了个懒腰。这郊外大山里的空气就是比城里清新自然,似乎还带着花草香。龚三小姐深深地呼吸了几口。 她望向不远处的一个青瓦小院,院口挂着一个过于残旧的牌匾。而那牌匾上呢,就是“莫问堂”三个字。 这样看上去实在过于寒碜的地方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莫问堂”,她的眼睛瞪得老大,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今天已经是第二次让龚尘尘感到诧异了。 原本在院子外头扫落叶的男孩与唐无意都进屋去后,现下院外再无他人。 龚尘尘躲躲闪闪地窜到了堂院外,觉得无人会发现自己,于是她的胆子大了起来。就在她准备偷偷溜进院里去的时候,突然从不明方向飞来两颗石子点住了她的穴道,让她不能说话也没法动弹。 而这两粒石子呢,就是出自唐无意之手。 等把麻烦的人定住后,唐大公子拍了拍手上的尘土。 屋内现在有三个人。 除了唐无意和那男孩外,还有一个头发与胡子都已花白的老者。 而那老者呢,就是莫问堂的主人,号称“千知傁”的沈秋池。 等唐无意转过脸来时,沈老爷子已经掀开一个食盒的盖子开始尝起里面的糕点来。等吃掉一个完整的杏仁桂花糕后,他喝下一大杯弟子冲来的热茶。糕点下肚,茶也饮尽,他终于满足愉悦地点了点头。 “太好吃了,人间美味呐!只可惜……”他望向桌对面的唐无意,瘪嘴道:“只可惜已经好久都没吃到了。哼,你这小子要再不来这儿,我这老骨头都得馋死咯!” 唐无意找了一张凳子坐下,然后悠悠然地笑道:“只有我才会给您送吃的?” 沈秋池点头,“其他人都只会给我送大把大把的银票。” “那些银票足够您买很多好吃的。” “可师傅嫌麻烦,因为他懒……”还没等老爷子回答,那男孩便“咯咯”地笑道。 沈秋池立马从食盒里拿出一块昙花百叶酥朝弟子扔去,“馄饨,给老子滚屋外边儿去!” 那叫做“馄饨”的弟子直接用嘴精准地接住那块美味糕点,然后乐呵呵的屁颠屁颠儿地出了屋。 从刚才那一幕可以看出两点:一是,这个名字奇怪的男孩子功夫不简单;二是,沈老果真很爱吃,就连自己弟子的名儿都是吃的。 馄饨一出去后,沈老爷子就率先开口了,“你小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还给老头子我弄这么多好吃的来……既然礼都收了,有啥事儿,说。”他那双如狐狸般狡黠的眼此刻正注视着唐无意,仿佛想要看穿对方的所以心思。 “我想知道龚行烈他有什么弱点?”唐大公子毫不客气地将自己的问题提出。 “龚行烈……天下盟的龚行烈?” “正是。” 沈秋池的瞳孔在收缩,目光变得幽深晦暗,只听他幽幽道:“要说弱点,那就只有他的女儿龚尘尘。” 听到对方的回答,唐无意有些不解,“听说他有三个子女,为何唯独……” “大女儿殷云溪许多年前就跟着他老婆殷叶竹一道离开了龚家,就连姓都改了;二儿子龚云舒非他亲生,又常年云游四海不在家中;小女儿龚尘尘是唯一与他朝夕相伴的血亲,打小就被龚家上下视作明珠珍宝。你说,谁才是他的心头肉?”未待唐无意把话问完,沈老爷子便详细地解释了出来。 “那除了他女儿,就他身手而言,可有破绽?” “没有。” 天下武学博大精深,可也存在相生相克,阴阳不能全。就算内功心法再拔尖,武学修为再卓绝,也不可能达到毫无破绽的地步。 唐无意皱眉,“真没有?” “至少我还不知道。”沈秋池把了把他那长而花白的胡须,淡淡道。 天底下连他都不知道的事,多半也就没人知道了。 “那倘若要混进天下盟,混到龚行烈的身边,最靠谱的法子是什么?” 这个问题让沈秋池愣住了。并非是因为他不知答案,而是他想明白对方问这个问题的意图。 “告诉我,是什么。” 见老爷子久久没有反应,唐无意邪邪的一笑,两手抱起食盒准备转身就走。这法子还真奏效,沈秋池见他要拿走食盒,便立马扑上去制止住,然后一脸纠结道:“哎呀、哎呀!扮成厨子呗!” 一听这答案,唐无意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倒是个好法子。” 见对方一松手,沈秋池猛地一下把食盒给夺了回来。他抖动着那两条拧在一块儿都快打结的眉毛,凑到唐无意面前悄悄地问道:“臭小子,你问老子这些怪里吧唧的问题该不会是……” 唐无意颔首。 “你疯了臭小子!天下盟是什么地方,龚行烈是什么人,你他妈最好搞清楚点!你脑壳进水了还是屁股被驴踢了啊?老子给你讲,这种玩笑会开死人的!”沈老爷子恼道。他是真的替唐无意担心。 “啧……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唐无意一脸无所谓地笑意。 “你是认真的?” “当然。要不我大老远地跑这儿来干嘛?还不如躺床上睡着。” 看他是来真的,沈秋池才一本正经地说了以下对他混入天下盟有极大帮助的话。 “天下盟分为四堂:星火堂的‘霹雳掌’聂凡,千机堂的‘无影腿’张简,净空堂的‘混元枪’司空楚,青木堂的‘霸王刀’顾煞。除了这几个人外,还得谨慎提防另一个人,龚行烈的心腹——任匆。他在龚家司总管一职,与龚老头儿形影不离。很少有人见他出过手,但据说他是个深藏不漏的人。任匆这人性格寡言沉着、遇事冷静淡定。是个不简单的角色。除了这些人外,就是龚行烈了。”轮到开始说主角的时候,沈秋池先深吸一口气,“撇开龚老头儿他那身盖世卓绝的武学修为不说,就他的品行作风而言是一向为外人所称道的。脾气甚好,乐善好施,待人亲和,不爱计较。只是,他唯独见不得意图不轨者在他眼皮子底下作乱。要真有他看不惯的事发生,他必定会严惩不贷、绝不姑息。总之天下盟内高手云集,进去难,出来更难。” 认真地听完这些话后,唐无意叹了一口气,“唉,看来我是攒着小命儿去摸老虎的头啊……” “而且你摸的还是一只极有本事又相当聪明的老虎。” “那我很可能会有去无回啊。” “你就不能不去?” “不能。”唐无意笑了笑,然后站了起来。 沈秋池却坐下了,也笑了起来,“那祝你能活着出来……唉,臭小子你要真死翘翘了,那还会有谁给我这老骨头送好吃的啊!” 唐无意把手随意地环在胸前,“我要真把这小命儿给弄没了,您老就念在这些年我都给你送美味的份儿上,好心替我备一副棺木收尸。如果这回我命大没死,那以后我还常给您捎吃的来。” “行,没问题。” 收到沈老爷子的承诺后,唐无意便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屋子。 来到院外,他瞅见被自己点住穴道的“小二哥”正瞪圆了眼睛看着自己。他快速替对方拍开穴道,手法轻盈迅捷。 “小兄弟,方才得罪。一路卧在马车座下憋得不怎么好受吧?”他略带笑意地问道。 伸展着胳膊的龚尘尘一脸惊讶,“原来你一直都知道我在藏在马车里啊?那你怎么不……” 不把我戳穿。这几个字她不好说出口,毕竟理亏的是自己。 “我猜你也是有什么难处才躲到马车上去的吧,所以也就配合你装不知道咯。”落拓青年的脸上还是挂着他那招牌般的笑容。 “怪不得你那么有钱,”被解开了穴道的“小二哥”带着诡谲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男子,“原来你就是唐无意啊……‘神手’唐无意当然不会缺钱!啧、啧,咱掌柜的那天儿还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哩!” 唐无意一脸郁闷地摇了摇脑袋,“唉,要早知道馄饨那屁孩儿会这么大声嚷嚷我名字,半路上我就该放你下车去。” “可惜晚了。” “是啊,有点儿晚了。” “我知道你是唐无意其实对你反倒有好处。”龚尘尘扬了扬下巴。 男子不解,“哦?” “我们可以做一笔交易。” “什么交易。” 龚三小姐此时虽是一身店小二的装扮,但却掩饰不了她那骄傲的气质。她望上唐无意的眸子,胸有成竹道:“你帮我绑一个人,我想法子让你成功混进天下盟做厨子。” 唐无意完全没想到距离这么远她居然能听清里屋的对话,于是有些讶异,“刚才我们的谈话你都听清了?” “我的听觉一向比别人想象中的要好许多。”整个一副得意的样子摆在“小二哥”的脸上。 “你就不怕我灭你的口?”男子突然凑近道,故作阴沉。 “你不会。因为我可以帮你。” “那你为何偏偏要找我做这笔交易?” “因为唐无意的本事……”她顿了顿,“着实了得。” “可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呵,信不信由你。” 把话一说完,龚尘尘转身准备离开。可就在她刚走出五步的时候,突然被叫住。 “你要绑什么人?” 这么一问就代表他已经答应了自己。 龚尘尘暗自一笑,随即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然后缓缓转过脸来,眼中潜藏着一丝旁人看不懂的神色。 “庞家二公子,庞砚。”她弯起嘴角,补充了一句,“就是那个闻名江湖的痴呆大傻子。” 唐无意皱眉,“理由?” “我没问你理由,相等的,你也不必问我。就算问了,我也不会说。就算说了,也未必是真的。” 话音一落,她已朝着马车方向大步走去。 而唐大公子呢,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跟上去。 对比之下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挺靠谱的。 第十章、盗尸 此时天下盟的大厅内鸦雀无声。 不仅每个人脸部的表情都是紧绷着,就连他们的神经也同样是紧绷的。 因为有人匆匆来报,说风老大的尸体不见了! 前来报信的是风施定的二弟子——高远。 他原本与同门大师兄赵敬一起在天行门坐镇操办师傅的后事,哪知就在昨夜三更之后,居然发现他们师傅的遗体竟不翼而飞。 龚行烈负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很少有事能让他焦虑成这样。风老大遇害后他已经加派了许多人手去天行门防卫,生怕再有不可预兆的不详之事发生。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离奇古怪的情况最终还是出现了。 “你们晚上值夜守灵的人都干嘛啦?啊?那么大一具遗体咋就会突然不见了?哼!我说风老大简直白养你们这些兔崽子了!”顾煞的火爆脾气就像鞭炮一样,一点一个着。这下将他恼怒火气给点燃的就是此刻站在大厅中央,浑身发着颤、冒着冷汗的高远。 高远完全不像他大师兄那样豪气爽朗、睿智有气魄,就连大男子本应有的刚毅果决都没几分。说白了,他其实就是一个胆子不怎么大,武功不怎么好,性子优柔寡断,凡事逆来顺受的这么一个软弱青年。很多人都没搞懂风老大为什么会收这么个“窝囊废”做徒弟?实际上啊,这高远还是有他的优点的,那就是:办事乖巧,从不打马虎眼,会说许多哄自个儿师傅开心的话。这样的弟子,哪怕没什么出息,也讨老人家喜欢。何况风老大本就是无妻儿的孤寡老者,自然便欣慰有这么个懂事会说话的徒弟。所以过去在天行门里他还是过得挺好的。 然而世事难料,他师傅一离世后,天行门的大小事务都交由大师兄赵敬掌管。门上易主后,他的日子逐渐变得惨淡起来。门内的不少弟兄早在以往就看他不顺眼,现下对他的态度更是冷淡。不过幸好他的大师兄赵敬待他还是不错的,原意委以重任,让他同自己一起负责操办师傅的身后事。只是谁都想不到会出这等离奇的大事! 他愣愣地站在厅中央,握剑的手也由于紧张而沁出了冷汗。他的手臂上青筋凸起。四肢都跟着微微发颤。呼吸急促,双眼瞳孔扩张。整个一副极度惊恐不安的模样。 龚行烈看出了他的异常,走过去和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高,怎么了?” 被这么一拍,他仿佛才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龚行烈,“昨夜……昨夜是我亲自与几个兄弟看着……看着师傅他老人家的,就连盹儿我们都……都不敢打一个。”他语气战战兢兢,说话都变得不利索,额角的冷汗直冒,“可是……可是不知怎么的,三更过后起了一阵大风,然后……然后小师弟再去棺前一瞧,竟发现师傅的遗体就这么……这么突然间凭空消失了!”他的身体抖得越发厉害起来,“见鬼了!一定是见鬼了!” “这世上没有鬼。” 一旁的任匆镇定道。但还是无法让亲眼目睹自己师傅遗体莫名不见的高远平复恐慌的心情。 “世上当然没有鬼,只有人心才会有鬼。”司空楚淡言道。他是曾在佛门中修行过多年的人,自然不会相信任何怪力乱神之说。 聂凡摇了摇手中的折扇,神情自若地开口,“不知盟主如何看此事。” “先让任匆说说他的看法。”龚行烈坐回到正中的高位上,喝了一口热茶。 任匆颔首,诚然道:“属下以为,这风老大的遗体绝不会不翼而飞。更不会自己溜走” “嗯,说的不错。这能自己飞……或者自己走的尸体,世间恐怕还没有。”龚老爷子气定神闲的说道。 “既然不是自己不见的,那么就只有另外一种可能:风老大的尸身是被人给盗走的。虽然还不清楚盗尸者意图何在,但至少明确一点:此事绝非鬼怪所为。” “与老夫所想一致,任匆就是任匆啊!”龚行烈赞许道,然后又朝着高远交代起来,“小高,你先回天行门去,免得你大师兄一人在那儿忙不过来。放心,老夫定会竭尽全力将风老弟的尸身给寻回来。让他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既然已听龚大盟主作下保证,高远也就放心了些。他朝厅内的各位前辈施礼答谢,然后由天行门的弟子引了出去。 待高远走后,龚行烈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长眉,再次开口,“张简找人找得怎么样了?” “暂且还没找到小姐。”任匆答。 “哦,看来这臭丫头还有点儿本事嘛,连他简叔亲自出马好几天了都还逮不住她……”老爷子沉沉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她在外边儿过得怎么样……” 司空楚安慰道:“三小姐自幼聪明过人,必定不会有事。” “是啊、是啊,老大您就甭替尘尘操心了,那丫头厉害着呢!”顾煞摸了把自己的光头,补充道。 聂凡也跟着开口:“尘尘离家出走也不是第一次,再说还有张简在忙这事,盟主大可不必操心。” 任匆则定定道:“盟主,与其空操心尘尘在哪儿,倒不如先解决眼下之事。” “唉……说来也是!”龚行烈双手撑在膝盖上,望向自己的下属们,“当下最要紧的就是必须尽快找出风老弟的尸身被何人所盗。司空楚,你负责将风老弟遗体失踪一事传达到各大门派去,让所有人留意此事,一有情况立即回报。聂凡,你立刻安排星火堂的弟子散布到各类行当去,利用不同的身份视线来监视各处的风吹草动。顾煞,赶紧命你青木堂的弟子注意魔道各教派的动向,搞不好这件事就跟他们有瓜葛。至于任匆,就继续负责暗中调查风老弟死因一事。” “是,属下得令!”四人齐声道。 “风老弟惨死后其尸体紧接着失踪,这其中啊,还不知藏着多少蹊跷诡计!”龚老爷子看向转脸看向窗外的池塘,语气肃然,“总之,老夫是绝不容许那些意图不轨的阴谋小人把整个江湖搅个不得安宁!” 第十一章、四海之内皆兄弟 天行门风老大“尸身被盗”一事传开后,满城闹得沸沸扬扬。 大街小巷,自街头至巷尾,随时随地都能听见这个话题从不同行当的各种人士口中冒出来。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了,喝酒吃肉的话茬也有了。这种参杂着新奇劲儿的热闹谈话也蔓延到了君临客栈。 “诶诶,你说风老大惨死得不明不白,到底是谁干得这缺德事儿?啧、啧,都要盖棺入土了还不让他老人家安宁,作孽哦!” “是啊是啊,虽说他在世的时候脾气怪、火气大,但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可如今,怎么就落了这么个下场呐?呀,俺听人讲,那夺命庄主都说了,风老大的死压根儿与夺命山庄没干系!” “那会不会是……魔道的人做的?以逍遥天宫为首的邪派可没少作恶啊!一回想起七年前‘叶家堡’惨遭血洗,唉……” “或许真是,毕竟魔道中人都是些丧心病狂的疯子!无论做出些啥损阴德的事来都不稀奇!” 这番对话是在客栈内的一张饭桌上产生的。 与这张桌子相隔不远处的另一张饭桌上,一个年轻人正香喷喷地吃着他的面前的叉烧饭。 而这位看上去穿得不怎么好,但长着一张俊脸,并且笑容特别好看的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唐无意。 他大口大口地吃着饭菜,神色悠然,对别桌的谈话置若罔闻。可实际上呢,他却一直都在用心听别人说了些什么。 聪明的人,往往听的比说的要多。 “小二哥,收钱、收钱。”吃饱喝足后的他挂一脸满意的笑容,掏出饭钱来放到桌上。 龚尘尘走了过来,皱眉道:“之前你不都把住店和吃饭的钱一块儿给了吗?” “趁着我现在还有钱,能给就多给点吧。免得掌柜的又看我不顺眼,嘿嘿。”说着他站了起来,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喂,前天真谢谢你给掌柜的说我是替你搬东西去了,要不然他又得怪我没事儿瞎跑。”前天龚三小姐为了躲张简而钻上马车去了莫问堂,最后直到下午才回客栈。要不是唐无意对胖掌柜撒谎说这位离店多时的小兄弟是替自己搬东西去了,估计她多半就被人家给扫地出门了。所以对于帮助过自己的人,龚三小姐还是知道感恩的。 “诶,四海之内皆兄弟,何必见外。何况,咱们又是‘合作’伙伴,是吧,理应相互照应。”唐无意狡黠地笑起来,“记得咱说好的,我替你绑那个傻子出来,你可得……”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龚尘尘很有诚意地点了点头,然后问道:“只是,兄弟,你啥时候动手?” 唐无意把碗里还余下的一点儿清汤“咕噜”一口气喝掉,然后双手插腰打了个哈欠,“现在还不是时候,不急不急。”他突然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对了小兄弟,嘿嘿,忘了怎么称呼你了。” 本来昨天告诉过他的,可能是他压根儿没仔细听,而不是忘了。 龚尘尘瞥了他一眼,闷声道:“龙虾的龙,大小的小,共同的共,龙小共!这回记清了没?” 唐无意点了点头,“那,龙老弟,你忙、你忙……”说着他就要朝门外走去。 “喂!你去哪儿呀?”龚尘尘喊道。 “今天天气不错,出去转转。对了,龙老弟你就甭叫我‘喂’了,嗯,最好也别叫我名字。” “那叫啥?大毛、二毛,还是阿猫、阿狗?”小二龙小共有些不耐烦了。 “嘿,飞禽走兽的名儿实在不怎么适合我。干脆叫我小唐得了……大家都是兄弟嘛,嘿嘿。” 话毕,他便懒洋洋地走出了客栈。 而这时,圆不溜秋的胖掌柜突然窜了过来,对着他店里的伙计“龙小共”开始上上下下地来回打量,“啧、啧,小共啊,你咋就跟前天那几位大爷来找的画像上那美人儿长的这般像呢?还真是越看越像!你该不会是……” 是个女的吧。 这五个字实在不怎么好说出来,但龚尘尘却明白他的疑虑。 “唉,掌柜的你有所不知。我爹那人就是个花心眼儿,那大爷给你看的那画像上的美女没准儿就是我爹的私生女!” “哦……原来这么回事。那前天来找人的那几个,你认识不?” “不认识,压根儿没见过。”龚三小姐说起谎来脸不红心不慌,一脸淡定。 掌柜的问的差不多了,就沉沉地点了点头,准备走开。但瞧见桌上的钱,他又乐呵呵地开始把钱都捡进了自己的手中。一边捡还一边忍不住问身侧的伙计小共,“诶,小共,你说那位唐公子吧,虽说穿得寒碜,但还挺有钱的!” “他当然有钱。”堂堂“神手”唐无意无论如何也不会缺钱,只要他想要,随时随地随便什么法子都能“弄”到钱。 “那……那你跟他关系挺不错的哈?”胖掌柜一笑起来脸上的肥肉都快挤出油了。 龚尘尘收拾好桌上的碗筷,望了一眼自己老板那世俗不堪充满铜臭味的笑容,扔下一句“四海之内皆兄弟嘛”便赶紧朝厨房走去。 只留下掌柜的一人还再亲昵地抚摸着手中的钱,咧着嘴不亦乐乎地念道:“哈,四海之内皆兄弟,我跟金钱是亲戚……” 第十二章、夜深毁尸灭迹者 夜过二更。 伙计房里大伙儿都睡得正香,龙小共却隐约听到一个声音。是有东西从窗外扔进屋来的声音。虽然这个声响很微小也相当短促,但却逃不过他的耳朵。 因为他的听觉一向很灵敏。 起身看到其他几个伙计都还处于熟睡当中,龙小共则轻轻悄悄地下了床。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朝着窗外望了望,除了空无一人的漆黑街道,没发现别的。他挠了挠后脑勺,以为是自个儿听岔了,于是准备继续睡觉去。可就在他转身低头的那一下子,竟发现地上有一个小纸团。她捡起来展开一看,见上面写着六个字“城外西郊树林”。 这样一个不明来路的纸条让小二哥龙小共顿时睡意全无,反而立马兴奋起来。他那颗原本就生长茁壮的好奇心在她的体内不断膨胀,让她恨不得立刻飞到西郊的树林子去。 虽然不知扔纸条的人有何意图,也不了解对方是好是坏,但他实在懒得想那么多,直接一腾身跃出了窗外。 深夜里的西郊树林子异常诡秘阴森,龙小共一边走一边念叨着“阿弥陀佛”,并且随时将他那脑袋转向四周,生怕有什么不明“东西”跟着他似的。 也不知走了多远,他终于听见了说话声。埋着头,猫着腰,拨开茂密的杂草,偷偷摸摸、小心翼翼地去接近声音的源头。等他摸索到一处隐蔽的地方蹲下后,他才抬起头来看向前方。 一小块空当的草坪上站着两个人。一个黑衣蒙面,手握一只刚熄灭不久还冒着火星子的火把。而另一个呢,则披着一件厚重的黑斗篷,斗篷上的风帽盖在他的头上,帽檐搭得很低,在这样黑压压的环境里压根儿看不清他的模样。这两人大概隔着十来步的距离,不算近,却也说不上远。 “敢问阁下何人,为何要熄灭在下的火把?”蒙面人开口道。 “因为你打算用那火把行不轨之事,我实在看不惯。”对方快言快语地回答。 “哦?不知此话怎讲?” 见他故意装糊涂,着黑斗篷的人则冷笑了一声,“呵,难不成在你眼中‘毁尸灭迹’算不得不轨之事?还是说,这种缺德事做得多了,也就逐渐忘了它的本质?” 听到这话,蒙面人不觉一惊,看来对方知道得不少,“阁下究竟是谁?到底有何目的?” “我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是什么人,而且还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事。”他的语气平淡,却有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 蒙面人有些不屑地冷哼一声,“是吗?那不妨说来听听。” 他一定以为对方是在故弄玄虚,于是摆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你是逍遥天宫的人。” 这句话一出,黑衣蒙面人顿时怔住。但身披黑斗篷的人却没有毫不在意对方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不仅是逍遥天宫的人,你还是天行门的人。唉,风老大在江湖上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就收了些白眼儿狼做弟子?要换做是我,非得变成冤魂找你们这些混蛋崽子索命。生前对你们这些白眼儿弟子百般好,如今却连全尸都不给他老人家留一个?太心寒了、太心寒了……”他一边说一边直摇头,“你说呢,赵敬赵大公子?” 这番话已落,蒙面人也觉得着实没必要再隐藏什么,索性直接将蒙面的黑布给摘下。 果然是赵敬! 躲在暗处的龙小共立马傻眼,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不让惊讶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 以前他便认识赵敬,也因为风施定与他老爹交好,于是两家经常串门。每次风老大来他们家的时候,都不忘带着自己最爱的大弟子。而天行门的重要事务呢,他也是全权交与自己的爱徒赵敬负责。说到底,风老爷子整个的就把这赵敬当成自己的心腹。在外人的眼中,他赵公子也是为人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所以大家对他的印象都非常好。 龙小共如今才明白,原来风老大养的是一条会反噬主人的白眼儿狼!而且还是魔道中的恶狼! 他的目光稍稍一移,借着此时穿透林木射向地面的月光可以看清,有一个庞大的物体正横倒在地上。再看得仔细些才发现,其实那根本不是什么“物体”,而是一个人, 一个死人。 一个被人斩去双臂浑身布满污脏血渍的死人! 不用说也知道这具尸身是谁的。 龙小共感觉自己浑身毛骨悚然,手脚都开始麻木。他怎么也想不到今晚会看到这些。不过惊吓归惊吓,但她却必须尽可能地保持镇静。因为他想要把整件事情弄清楚。 “你是怎么知道我是逍遥天宫的人?”赵敬负手而立,他并不否认自己的真实身份。 “我若连这点都不知道,那我岂不是白费了一天的功夫?” “你跟踪我?” 带黑斗篷的人只是淡笑了一声,却没开口。 停顿了片刻,赵敬继续问下去,“那你是如何想到要跟踪我的?” “因为我一不小心发现你在风老大遗体失踪后居然有心情去‘鸿艳阁’听曲,这实在有些奇怪,于是我打算继续看下去。大概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那段‘金缕衣’刚一完就有人来与你接头。来者都向你出示了‘逍遥令’,而且还对你恭行逍遥天宫的尊礼,所以我便猜到你也是逍遥天宫的门人,并且身份还不一般。后来你的小师弟也跟着进了‘鸿艳阁’,他见到你同这么多魔道中人在一起却毫无异样,反倒相互行礼,这就说明风老大养的白眼儿狼还不止一只。”斗篷人说这些话的语气仿佛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听不出丁点儿波澜。 “阁下知道的事情还真多。”赵敬冷笑着望向对方。 “的确不少。但有件事我真不大明白,”斗篷人将双手环在胸前,沉沉道:“你们在‘鸿艳阁’如此明目张胆,难道就不怕人多眼杂?” “那假如‘鸿艳阁’本就是隶属于逍遥天宫的地盘呢?” “啧、啧,我早该想到的。只可惜……你们的秘密还是被给我发现了。”他似乎在为对方的不谨慎表示遗憾。 赵敬却不以为然,“那不过是阁下够本事。倘若是旁人,即便发现了什么,也早已没命再出现于我眼前。”此话不假,赵敬的功夫的确不容小觑。 “呵,多谢抬举。” “并非抬举,我不过是实话照讲。只是这大半夜天冷气寒的,阁下前来至此该不会就是为了拆穿我的身份吧?” “唉,我这脑子里还真有个疑问,挺想当面问问你……”原本语气一直淡静如水的黑斗篷人话音中突然出现了深重的疑虑,“杀死风老大的人真是你?” “我说不是,你信吗?”赵敬定定道。 就在这时,一直蹲在一旁静观其变的龙小共小兄弟实在忍不住心中的怒火,直接窜了了起来,指着不远处的赵敬大骂道:“赵敬你个臭王八、大混蛋!有脸杀人没胆承认!你简直就不是哥东西!你……” 龙小共还准备往下骂的时候,赵敬已经迅速朝他攻了过去。本想立马施展轻功腾身避开,却发现自己的双脚早已蹲麻木了,丁点儿知觉都没有。眼见对方已经冲到他的面前打算下手袭击,他立马紧闭双眼,双手抱头。 可接下来却没有任何疼痛感出现在自己的身上。因为已经有人在刹那间阻止了赵敬对他的攻击。 就在他准备睁开眼的时候,突然被人拍了穴道,便立马失去知觉,昏沉沉地倒在了身着斗篷的神秘人怀中。 “阁下功夫果真了得。”赵敬赞道。就在方才,他还来不及看清对方出手,自己就已经被斗篷人钳住了那只想要袭击龙小共的臂腕。身法之快,出手之敏捷,天下罕见。 听到这样的赞美,神秘人不过轻声一笑,“不算太差。” “看来就凭我一人,今晚想要杀你会很难。” “的确不会太简单。”隐藏在帽檐阴影下的笑容一直很淡定。 “既然我自量动不了阁下分毫,那就后会有期。”就在赵敬转身准备走开之时,却被叫住。 “你刚才说的可是实话?” “句句属实。” “那我想知道真正要了风老大性命的是谁?” 赵敬幽幽地望了神秘斗篷人一眼,低声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我不过是要了他的双臂而已。总之在我走开的那会儿,他的咽喉上还没有那致命的一刀。” 其实光是卸去一个高手的双臂并不能将其直接致死,只要他还有气息,还能呼喊,就一定会得救,索性保住一条命。然而风老大最后却惨死,而要了他性命的,就是咽喉上那道深深的伤口。 “人也不是你吊起来的?” “我赵敬若要杀人,从不这般费事。何况,我原本没想过要他死。” 的确如此,天下人都知道,风老大的大弟子赵敬办事果断干净,绝不多此一举。无论他是邪是正,这都是他从不更变的习惯。也是性情。 着斗篷的神秘人扶稳怀中的龙小共,继续道:“那你为何要斩他双臂,如今还要毁尸灭迹?” “我斩他双臂的原由……恕在下无可奉告。至于我毁尸,不过是为了灭除风施定之死是两个人所为的痕迹。” “但也说不定早有人开始怀疑了。” “只要尸身彻底销毁,那‘怀疑’终究只能是‘怀疑’。” 赵敬一边说着,一边蹲下身躯扛起地上那残缺的尸身。而不远处的神秘人却没有去阻拦他。因为谁都看得出,这两位高手若是斗起来,吃亏遭殃的一定是处于昏睡中的无辜人士龙小共小兄弟。所以赵敬才有了带走风老大尸身的底气。而为了不殃及无辜,神秘斗篷人也不轻易冒险出手。 “诶,你告诉了我这么多,应该对你没好处吧?” “当然。” “那你何必说呢,唉……”斗篷下的神秘人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赵敬顿了片刻,然后直言道:“因为我还想活着走出这片林子。” 这话说的没错。因为赵敬早已察觉到对方绝非泛泛之辈,功夫本领究竟何其高深根本无法预测。倘若想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全身而退,最好的办法就是:知道什么说什么。实话实说往往可以保命。 待赵敬走远后,身着斗篷的神秘人将头上的风帽拨下,任由皎洁清透的月光照上他的面庞。 原来,这个神秘人竟是唐无意! 垂头望向被自己搂在怀中正昏睡着的人儿,他准备换个姿势将龙小共给抗起来弄回客栈。可在不经意间,却碰到了对方身体上的某个部位,然后唐大公子那张俊朗好看的脸上顿时出现了尴尬、郁闷的神色,不禁撇了撇嘴道:“啧、啧,龙老弟,原来……原来你不是……” 原来你不是公的! 这是今天所遇众事里最令唐无意诧异的事情。 借着月光看向那张清秀姣好的面庞,他再一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将原准备“扛”的姿态换做了横抱的姿势,毫不费劲地将身材娇瘦的龙小共给抱了起来,朝着城里方向走回去。 一路上啊,唐大公子摇许多次头。因为今夜有太多事情超乎他预料。 比如,风老大的真正死因并非由最大嫌疑人赵敬所为;又比如,赵敬毁尸灭迹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再比如,这龙小共小兄弟居然是个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女人! 第十三章、云书公子 龚云书回来了。 这可是近日里来唯一一件能令龚老爷子感到欣喜的事情。 其实龚云书并非龚行烈亲生子的这个秘密极少人知,就连天下盟的四位堂主都全然不晓。 二十五年前,享誉武林的“风流剑客”江季延喜得一子,可他最爱的夫人却在生下孩子后的第三日便因恶性风寒而辞世。当时江季延意志消沉、一蹶不振,成日借酒消愁,夜夜迷醉不归,根本懒于顾及只会哭啼的幼子。身为江季延挚友的龚行烈实在看不下去,索性将那可怜的婴儿抱回自家府中让自己的夫人殷叶竹暂代照顾。孩子很乖巧,生得好看又爱笑,龚夫人觉得与这孩子甚是投缘,于是也就其当成自己亲生子那般尽心照料。大女儿云溪也相当喜欢这个小弟弟,偶尔一想到弟弟可能过不久就会回到他亲生父亲的身边,云溪还会不开心。 就在孩子满月的那一天,龚行烈收到一封信。这封书信是江季延让人转送到龚家来的。信里的内容不多,大致是说他打算继续浪荡江湖,而这孩子便过继给龚行烈做子,使其成为真真正正的龚家人,与他浪子江季延再无瓜葛。或许在他看来,这是他唯一能给予孩子的最佳出路。而整个龚家上下也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而感到开心愉悦,同时却也因为江季延的离去觉得怅然。 就这样,小婴孩在龚家一呆就是二十几年。他的名字是由龚家太老爷,也就是龚行烈的父亲龚魁所取,叫“云书”。寓意:闲云野鹤伴诗书。说白了就是龚太老爷子希望这小孩儿长大了拥有一个淡薄名利、超脱世俗的胸怀,且擅文韬武略、诗书琴画。事实证明,他龚云书的确达成了爷爷的希冀。 拥有一副玉树临风的好皮囊在他眼里并非什么傲人之事。精通琴棋书画由他看来也不过是满足闲情逸致。龚云书就是如此一个思想淡薄悠远的年轻人。他抱着一颗平静悠远的心,总希望自己可以平平淡淡了却一生。 可哪知,老天却偏要让他的事迹震荡江湖,轰轰烈烈。 在他年仅十六岁的时候便以一人之力灭掉“关中五恶”;十八岁那会儿又独自上巫峡山毁了“采花双盗”薛忌、薛炀的老巢;十九岁就凭着一套练得炉火纯青的“暮云十九剑”战败“剑痴”柯绛人;二十岁就有实力堪与天下盟中四堂高手一决高下。原本全天下的人都以为如此优秀的武学奇才定会在江湖上拥有更大的作为,成为“天下盟”的下一辈接班人。 哪知,所有人都想错了。 就在龚云书年满二十一岁那一年,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龚家,开始云游四海、漂泊江湖的艰苦生活。在外边儿的这些年,他走遍名山大川,淌过江河湖海。仗义行侠,扶贫救弱。短短四年的时间,江湖上便有了一个传奇般的人物——白衣豪侠云舒公子。 当龚行烈听说自己的儿子已成为天下众人纷纷称赞的豪侠“云舒公子”后,那种由心而发的喜悦啊,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 有人必定想说,这云舒公子该不会是因为知道龚行烈并非自己的生父,所以一气之下选择离开的吧?其实不然,因为早在龚云书幼年之时他就知道自己非龚家亲生血脉,就连他的生身父亲是谁他也知道。可他并无丝毫芥蒂。在他心中,龚家便是他的家,龚家人就是他的家人。真正的亲情是不需要用血缘来维持的。他之所以选择离家云游,全是由于他见不惯江湖中的名利纷争、尔虞我诈。与他知晓自己的生世没有分毫关系。 没准儿也有人想问,龚云书出远门儿后就没回来看过自己的家人么?当然回来过,这里再怎么说也是他自小长大的地方,是他的家。只是每次回来的时间都很短暂,要么一两天,要么两三天。最短的时候也就几个时辰,同家人吃个饭,与父亲下几盘棋,再者就是陪小妹尘尘钓会儿鱼,放放风筝,等不到天黑又得离开继续踏上他的云游之路。 而如今距上次回来已将近过了半年。 此番风尘仆仆急匆匆地归家便是为了参加自己小妹的盛大喜事,哪知自己却扑了个空。 当龚老爷子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叹气说尘尘离家逃婚,婚事只有不断往后延的时候,龚云书却忍不住笑了出来,悠悠然道:“爹,咱们家尘尘啊,只要还留有一口气、长着两条腿,我相信,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嫁给……”云舒公子也同父亲一块儿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嫁给傻子的。 从逃婚这件事上来讲,简直淋漓尽致地体现出了龚尘尘龚三小姐最坚决的意志。 第十四章、目击者之词 大清早,天下盟的大门前就横摆着两个人。 一个是被烧焦的死人。 另一个则是处于昏迷中的活人。 那具已被烧成炭黑色的尸体没有双臂。任匆蹲下身检查,发现它的咽喉处喉骨裂断裂,已穿破皮肉。由此推断,这应该便是之前遭人盗走的天行门门主风施定的尸身。 而躺在风老大尸身旁的那一人呢,正是天行门的大弟子——赵敬。 “盟主,你看这……”任匆皱眉望向龚行烈。 龚老爷子不疾不徐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看热闹的人群,又回头看向自己门下的弟子,“昨晚当班值夜的是谁?” “盟主,是小的。”一个卑微的声音喏喏回道。 冲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小弟子。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到自己身上,他开始紧张不已。垂放在裤腿两侧的手也一个劲儿发抖。 龚行烈走至他身边,亲和地拍了把他的肩膀,示意让他放松些。随后问道:“叫什么名儿呐?” “小的……小的叫何许,‘何许人也’的那个……何许。”见高高在上的龚大盟主离自己这么近,他顿时激动万分。 “这个名字,有点儿意思,哈哈!”龚老爷子笑了笑,然后继续问下去,“昨夜你当班的时候可有瞧见他们?”他指了指身后横躺在地的“两人”。 何许使劲摇了摇头。 “那今早是由谁发现的?”龚行烈纳闷道。 “是刘小贵,他来与何许换班之后发现的。”一旁的任匆回答。 “换班的间隙不过片刻,而也正是这‘片刻’间就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具焦尸与一个昏者。”龚行烈摸了摸自己的长须,神色焦虑,“看来一大早便给天下盟送来两份‘大礼’的神秘人,不简单呐……” 任匆让下属遣开来看热闹的围观群众,并命人将昏迷中的赵敬与风老大的尸身都抬进内堂去。随后走到龚行烈身边,低声道:“属下发现赵敬是遭人从身后偷袭以至昏迷。他的颈后还留有淤青的掌印。” “哦?能偷袭他的人功夫必定不弱。只是,”他若有所思地眺向街尾,“有几处疑点老夫仍是琢磨不透,任匆你不妨替老夫想想。” “盟主请讲。” “第一,风老弟的遗体被人蓄意盗走,如今烧毁成这般模样,究竟其意图何在?” “毁尸,自然是为了灭迹。至于灭的是什么迹,属下暂未想到。” 龚行烈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观点,于是继续道:“第二,赵敬是风老弟的首席大弟子,你说他与此事可有瓜葛?” 任匆谦恭地垂头,“这个属下也拿不准。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位神秘人之所以会将他们两师徒送来,并且一活一死,想必就是要让我们认为赵敬与风老大之死有关系。” “说不定还真有关系。”龚老爷子抖了抖他那宽大的袖袍,接着往下说,“最后一点,依你之见,那个神秘人会是什么来路?” 这样一个问题,确实难倒了任匆。他没有回答,光是默默地摇头。 龚行烈长吁了一口气,转身往回走去。任匆紧随其后。 就在他们刚踏上阶梯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 “龚……龚盟主……请留步!”是个男子的。 于是两人停下脚步,回头一看,是城中的珠宝名商金有为。 龚行烈与任匆二人好奇地对望了一眼,他们实在想不到金大商人与天下盟会有什么交集。 “不知金老板找老夫有何贵干?” 金有为跑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停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盟主,刚才……刚才我店里的伙计回来给我讲……说那畜生……那畜生被关起来了,是吧?” 见面前的两位都一脸迷雾,金有为则补充道:“就赵敬啊!他就是个白眼儿的畜生!枉费风老大生前还劳心费神地栽培他。”金老板说着不屑地撇嘴摆手,“以前……以前我还以为他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没想到啊……啊呸,他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龚行烈脸上的神色有了明显的变化,“金老板怎知风门主是被赵敬所杀?” “哎哟,我亲眼所见嘞!要不是之前我怕惹祸上身,早就来给您老说这事儿了!现在那畜生既已被关起来,我也就放心了……”金有为开始回忆起来,“风老大被杀的当日呀,正是我媳妇儿生辰。那日我们全家都在满香楼摆酒,大宴亲朋。就在下午那会儿,燕尾街不是在叫卖伍仁烙饼嘛,那玩意儿我媳妇儿说忒好吃,我就想着下去多买些上来招呼客人。饼买好了吧,我突然间尿急,于是就把饼搁在烙饼的摊上,然后窜到燕尾街后巷子里去解决。不信你可以去问卖烙饼的张老四……嗯,就在我刚准备方便的时候,突然听见几声奇怪的响动……”说道这里,他的语气变得诡谲起来,眼睛也微迷成了一条缝,脸上带着惊恐,“我……我就瞧见……瞧见那个狗娘养的畜生在……在杀人呐!风老大被他……被他先砍掉了双臂……然后又被他倒吊起来……割破了喉咙!那鲜血喷溅出来……一直流……连叫救命都……都来不及就……就……” 就已经没命了。 金有为的浑身开始颤动,话已说不下去。他的眼底是暗沉的阴黑色,仿佛那日目睹的惨烈一幕又重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像他这样的平民老百姓怎生见过这样血腥淋漓的场面。所以被吓成这样是必然的。 别说是他小商人金有为了,就连龚大盟主此时的脸色也着实不好看。面部的和善之色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大的怆然。 “可赵敬为何要杀害风老大,而且还非得用如此凶残的手法?”任匆与他的主子一样对此感到不解。他开口替龚行烈问了出来。 垂头站在面前的金有为愣了会儿,却又突然间想到了什么,表情阴霾诡谲,幽幽道:“我听一些有来头的客人摆谈说……说是七年前逍遥天宫遗失的两本绝世秘笈《大天魔手》和《拓影神功》都落在了风老大的手里边儿,”他顿了顿,把声音压得极低,“而且据说,赵敬那兔崽子就是……就是逍遥天宫的鹰爪……魔道邪教杀人的手法一向令人发指!” 金有为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没有注意到,龚大盟主的手已经死死地握成了拳。任匆的眉头也不禁紧蹙到了一块儿。 因为这番话,又让两人回忆起了“庞家堡”惨遭血洗的七年前! “倘若金老板所言非虚,那就表示重现江湖的两本魔宫秘籍很可能还没有物归原主。唉,沉阎是定然不会善罢甘休……”龚行烈的心中盘绕着难以纾解的焦虑,“照此看来,江湖上誓必又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抬头望向天空,乌云压境,灰暗阴沉。鸟虫声逐渐消停,街上摊贩的叫卖声也愈发稀零。天地间一片喑哑。 此时此刻的平静预示着将有猛烈汹涌的狂风骤雨即将来袭。 第十五章、说谎也是一种本领 君临客栈的伙计龙小共小兄弟很纳闷。 准确来说他已经足足纳闷了两天。 因为他有一件事怎么也想不通,那就是:两天以前那晚他究竟是怎么回来的? 两天前的夜里,他捡到匿名纸条后偷偷地跑去了西郊树林,听到了一些可以让整个江湖为之震惊的事情真相。就连自己差点被赵敬那个狗娘养的魔宫凶徒袭击的一幕都还清晰的留存在他的脑海里。可就在这幕画面以后,他突然失去知觉昏迷过去。至于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遭遇了什么他全然不知……可就在第二天睁开眼来之时,他居然发现自己竟莫名其妙地躺回在了伙计房里的大床上。 龙小共本来有一个冲动,就是将同住一屋子的小二兄弟们都给问个遍,弄清楚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何时回来的。就连厨师、帐房的甚至掌柜的,反正只要是个大活人,他都想冲上去问一问。 但龙小共最后按捺住了自己的冲动。 因为他深知,倘若真去问了那么多人,后果会有两种:一是,大家都以为他有病;二是,引来他人追根究底的好奇心。 可要知道,一个人的心里只要藏了秘密,多半就会感到难受、焦躁与不妥,时不时还会产生一股想要与人倾诉的情绪。尤其当这个秘密还极其不寻常的时候,怀揣秘密的人身上所表现的特征会更加明显。 比如龙小共,他站在门口招呼来往的客人,却一副心不在焉、心事不宁的样子。 “诶,小共,你咋了?跟没睡醒似的……要被掌柜的瞅见,准儿扣你工钱。”二豆子过来好心地提醒道。 龙小共打了个哈欠,故作不经意地问道:“我说豆子,前几天儿夜里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什么古怪的事儿,或者听到啥动静?”他旁敲侧击。 二豆子认真地回想了片刻,然后摇了摇他那比豌豆还圆乎的脑袋,“没嘞,啥事儿也没有啊……我只听见胖牛(客栈的厨师)打呼噜的声音,可响了!咋的?小共你问这干嘛哩?” “没、没、没,就随便问问……”龙小共连忙摆手解释,“听说最近小偷飞贼什么的特多,怕他们光顾咱店……呵呵,所以豆子你得多注意自个儿的钱财。” “俺没啥钱,不怕!”二豆子憨憨地乐了两声,又忙着去招呼刚进来的客官们了。 就在龙小共准备唉声叹气的时候,他瞧见唐无意正从楼上下来。一边下楼,还一边闲情逸致地磕着手里的瓜子。 刚走至大门口,他唐大公子就被龙小共兄弟给拽到了一边,悄声道:“你干嘛去啊?” “啧、啧,你上辈子该不会是我老婆吧,管这么多?得多累啊。”唐无意漫不经心地笑起来。他是故意这么说来逗趣的,只是对方还不知道他已发现了某些秘密而已。 “啊呸,谁是你老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龙小共的脸颊突然有些烫乎乎的感觉,他只能用语言来掩盖这样的异状。 唐无意发现了对方的尴尬,于是装作没事样,悠悠然问道:“我去城南吃两碗‘刘胖妈’的馄饨,再到城西喝一盅‘阿欢婶’的排骨盅。” “哼,挺懂得享受的嘛。” “趁我这条小命还在,好好享受一下也无妨。唉,我说龙老弟你这么瘦,真该多吃点儿好的……要不一块儿去?”他又不禁想起那晚自己抱起得人有多轻、有多瘦。若对方是个男子,那便铁定的营养不良。 龙小共斜了他一眼,“小弟我忙着呢,唐大爷你自个儿慢慢享受得了!对了,问你个事儿。”他凑到唐无意的耳畔,悄悄道:“前两天的夜里,你可曾听到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干嘛问我?” “因为你是唐无意。”似乎光就“唐无意”三个字,就已经代表了一种武学境界,一种江湖地位,一种了不起的本事。 只见男子一瞥嘴,故作思考状,回道:“没有。我只听见老鼠和蟋蟀的声音……还有就是隔壁那间房的大哥与他那位小情人儿打情骂俏的声音。”他说完伸了个懒腰。 说谎也是一种本领。 而唐无意堪称这项本领界的鼻祖。 “那……那假如说我明明记得自己走出了客栈,却不知道自个儿怎么回来、何时回来的,而且醒来那会儿还原封不动地躺床上,你说这该是怎么一回事?”好不容易拽到一高手,于是龙小共小兄弟不死心地问下去。 “只能说明,”唐无意懒洋洋地望向万里无云的天空,一副淡然无奇的模样,“你梦游了。” “啥?你说啥……梦游?唐无意亏你想得出来!”龙小共恼道。 听见对方又叫自己的大名,唐公子打了个喷嚏,“诶、诶,龙老弟你就别叫我全名儿了。你有所不知,现在抱着各种目的来寻我的人多得很,企图要我命的人也不少。所以我得小心谨慎,抓紧时间……”一想到自己原定的计划,他那张好看的脸上泛起一抹奇异的神色,决定道:“今晚咱们就动手。” 一旁的龙小共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什、什么?” “咱俩今晚就去庞家绑人。”唐无意目光狡黠地望向对方。 “然后我信守承诺找法子让你混入天下盟。”龙小共接道。 “兄弟,合作愉快。”两人异口同声,随即相视一笑。 第十六章、绑人 夜凉如水。 冷风中暗藏着诡秘的寂静。 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趁夜窜到庞家别院的后门外,正在准备进行一项大计划——绑人。 并且还是绑一个傻子。 龙小共挂在背上的大麻布袋随着他走路的节奏晃来荡去。在如此月黑风高的夜里,倘若哪个夜归之人看着这么个没头没尾、晃来荡去的东西,都会以为自己碰见了什么邪门儿的东西。 “唐兄,要不你进去,我留这儿替你把风?”龙小共抓了抓耳朵。 唐无意大概会出了他的意,“怎么?怕见熟人?” “不是……” “有一点我很想知道,据说那庞公子是傻没错,但心眼儿耿直纯善,你为何非得绑他不可?” “他得罪我了,我心里不痛快。”龙小共一撇嘴。 唐无意唉了一声,“你真不进去?” 对方没有回答。 “行,你独自一人在这里若瞧见了什么骇人的‘东西’可千万别叫唤。”唐大公子煞有介事地说道。 被他这么一讲,龙小共顿时觉得心里毛毛的,连忙朝四周看了看,结巴道:“那……那我还是……还是跟你一道进去吧。” 瞧见对方被吓到的样子,唐无意心中暗自一乐,“你既然会轻功,进出也就用不着我帮你。” “你怎么知道我会轻功?” “要是这点都看不出,那我唐无意也就甭在这江湖上混了。” 话音一落,龙小共只见眼前的人影瞬间一晃,然后就不见了。这就是唐大公子出神入化般的轻功身法。 瞧着四下无人,龙小共也紧跟着一腾身跃了进去。 这别院不算特别大,却相当精致。假山、小池塘、石台座、矮竹林尽数俱全。 花草茂密,空气清新,芬芳四溢,不失为一处宜人居住的好地方。只是在这幽深寂静的黑夜里,草木的倒影显得有些诡异。风一阵起,院中植物摇曳。那些投影在墙上、地上的黑影像足了夜行的魑魅。 从别院后门一直延伸向院内深处的小道由鹅卵石铺成。两个行为鬼祟的人蹑手蹑脚地沿着小道一直朝里面走去。唐无意一边走一边观察四周环境,稍微一抬眼就能看见别院正门两旁都围着很高很密的栅栏,这就是庞老爷为了隔绝家中其他人与自己的傻儿子亲近往来。 “听说平日里庞砚身边也就一个下人侍候,所以待会儿只要不惊动庞家其他人,应该很容易成功。”走在后面的龙小共嘱咐道。 穿过弯弯曲曲的石子小道后,一间两层的小阁楼出现在了他们眼前。古旧,并且极具书香气,一看就是早年间用来做藏书楼的地方。但如今,却是庞家二少爷的居所。 上下两层屋内都没有火光,黑压压一片。 而阁楼外也无人看守,想必此时下人也该就寝。 “我去楼上看看,你在楼下找。抓紧时间。”交代完毕,唐无意就已到了二楼之上。 龙小共先把挂背后的大麻布袋子给取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阁楼门前。他本以为门应该是从里面栓上了的,却哪知抬手轻轻一推,门却“吱嘎”一声开了。 他心下觉得纳闷,但也未多想,只是悄悄地走了进去。 屋里漆黑,却又不能用火折子,所以只能借着屋外透进的微弱光线来对事物进行分辨。他把双手都平举着,脚则试探着往前走,生怕自己会撞到什么东西发出声音以至打草惊蛇。走了好几步,碰到一个硬梆梆的东西,再前行几步,同样是木头质地的硬物。一猜就知道,是桌子与凳子。继续往前探去,就是一个大书柜,和一个放置着香炉的桌案。龙小共大概已想到,下层多半是用来吃饭休闲,而楼上才是庞家二公子睡觉的地方。 他还来得及上楼去,就听见有人从楼上下来的声音。 “上边儿没人。”是唐无意。他说完后还打了个哈欠。 “你都仔细找过了?” “整间屋里丝毫活人该有的气息都没有,就算找得到多半也是尸体吧……”他慵懒地靠在木质楼梯的扶栏上,半开玩笑道。 龙小共这下就有点摸不着头脑了,“那你说这傻子三更半夜的会跑哪里去了?诶,另外个侍候他的下人呢,也不在楼上?” 唐无意摇头,“找过了,没有,连只老鼠都没有。” 正当二人都陷入疑惑之时,屋外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两阵奇怪的声音。于是顾不得其他,两人连忙窜出了屋。也幸亏这别院里的草木甚多,就算突然有人来,往深密的花草杂丛中一躲,别人也发现不了。 唐无意对龙小共低喃了一句“小心点”,然后一前一后地朝着刚才那两个声响的方向摸索去。 就在距离阁楼约摸四五丈远的地方,两人顿时停下了脚步。因为他们发现地上赫然躺着两个人! 这时再不多想其他,唐无意立马从腰间拿出事先备好的火折子点燃。火光照亮黢黑的夜,让站着的两个人看清了躺在地上的究竟何人。 “呀,庞砚!”龙小共失声道。 唐无意赶紧蹲下身探了探地上两人的气息,舒了一口气:“还好,两人都只是昏迷过去而已。”说着他指了指庞砚身边的另一个人,“这个人你可认识?” 龙小共也跟着蹲了下去,用手支着下巴,“好像就是那个专门伺候庞砚的家仆。” “他应该是被人从后边袭击导致昏迷。”因为那位庞家仆人的脖颈后处有些红肿。 “那,那傻子呢,他是……”龙小共还没问完,就见唐无意已将庞砚脖子上散盖的发丝拨开,一个暗红色呈鹰爪状的五指印霎时落入两人的眼帘。 “大天魔手!”两人异口同声讶异道。 唐无意抬眼看向龙小共,“你也能辨出这是大天魔手所为?”语气中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我……我以前听一个前辈形容过!”龙小共有些心虚起来,生怕对方看破自己的身份,“喂,现在没功夫说这些……他应该不会死吧?” “不会。看来对方并非想要置他于死地,否则,大天魔手之下绝不留活口。” “那……他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应该没有。”唐无意说着熄掉了火折子。 龙小共听完他的话点了点头,然后抖了抖手里的麻布袋子,准备开工。 唐大公子一皱眉,“人家都成这样了,你还打算绑?” “要么他没命,要么我龙小共断气,不然,计划照常进行。”他很坚持。因为不这么做,他就得同这个傻子拜天地成亲,并且白头偕老共度余生。一想起来五脏六腑都在痛。 见对方站在一旁不大愿意动手的样子,龙小共冷哼一声,“怎么,反悔了?行,那你赶紧走吧,至于混进天下盟的事儿,老唐你就自个儿想办法去吧。” 男子诡谲一笑,竟真的转身离开。要知道,他唐无意就算不借助任何人帮忙,一样有足够的本事混到龚行烈的身边。先前之所以买龙小共的账,不过是因为他觉得对方是个有趣的人。和他一样有趣的人。 可现在又不想干了,原因是他实在不大习惯被人威胁。 但就在刚走出几步后,又听到龙小共的声音,“唐无意,你个混蛋!你……你……”声音里充满沮郁闷和恼怒。 一想吧,这夜深人静的,把一个女孩子扔在这里,也的确不放心。何况这儿还有两个已遭到莫名袭击的人。 最终唐大公子只能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然后又倒了回去。嘴里暗自低喃道:“女人就是麻烦……” 第十七章、另有杀人者 天下盟正堂大厅。气氛肃然。 赵敬站在厅正中,脸色苍白,面色憔悴。两肩低垂,双手放于左右两侧。他被龚行烈封住七经八脉后,就连最基本的运气都做不到。整个人的精神气魄犹如被抽离,从前的英挺模样全失。 “据说,你是逍遥天宫的人?”龚行烈开门见山。 赵敬冷笑一声,“是又如何?” 众人未想到他竟会承认得如此坦然利索,皆是一惊。厅中顿时哗然。 龚老爷子抚着自己花白的长须,神色亲和依旧,爽朗地笑了起来,“小子,有种啊!” “盟主过奖。”赵敬一脸沉着。 看着眼前这个直言快语的年轻后辈,龚老爷子继续问下去,“你何时成为魔宫鹰爪的,这我很想知道。” “五年前。” “风老弟可待你不薄,你为何要……” “因为逍遥天宫能给予我想要的。”未等龚大盟主把话问完他已作答。 对于这个答案,龚行烈不禁脸色一沉,“给予你想要的……财富、地位、权势还是上乘武学?” “都有。” 这时,大堂内又掀起一片碎碎的私语。 站在一旁的顾煞冷哼一声,“老子从前还没看出你这兔崽子竟是个贪图名利,为了一己之私背信弃义的混蛋!” “就是、就是……”众人附和道。 哪知赵敬却不屑地瞥了顾煞一眼,坦言不讳,“顾堂主此言差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江湖上再大的人物也未必敢赌咒发誓说自己从未做过一件有愧于良心的事……”他注视着高坐上的龚行烈,“‘忠孝仁义’四个字不过是嘴巴上说说、面子上做做罢了。” 任匆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子,他发现龚行烈的神色并未因为赵敬的这番话而改变。还是那般泰然自若。 “哈哈……说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话本就是实话。天底下能问心无愧的人有多少老夫不知,”龚行烈站起身来,“但我龚行烈就是一个。”他的声音不大,却震撼人心。 这一次,赵敬选择沉默。原因是,自他知道“龚行烈”这个名字的那一日起,他就从未听过丝毫不妥的传闻流言是与龚老爷子有关的。相反,总是听别人说起龚行烈是如何乐善好施,如何扶贫救济。所以他此时无话可说。 “年轻人,你话说得好像颇具道理,但你可曾想过,为了私欲叛变同门、残杀恩师,此乃弥天大罪啊!”龚大盟主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的和蔼之色已消失全无。有一股怒火从他的内心深处迸发而出,“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的恩师,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即便你未曾将他看作你父亲,你也断不该用如此残忍的手段来杀害他!” 这时赵敬突然反驳道:“我没有……” “你有!”龚行烈愤怒指向他,“就因为你发现魔宫的两本秘籍落在了风老弟的手中,于是你便决定杀了他拿着两本秘籍回去邀功领赏。只可惜你万万没有想到,有人亲眼目睹了你的恶行!”龚老爷子渐渐走近他,“在杀害了你的恩师以后,为了不让旁人发现他生前练就过大天魔手,因此你斩去他的双臂。又怕被人看到他的遗体在死后半个月出现毒扩全身的现象会导致众人发现他生前修炼过性寒阴毒的拓影神功,所以你又想方设法盗走他的尸身,毁尸灭迹。由此一来,不仅无人会将此杀人毁尸之事联想到你的头上,而且,也不会有人知道此事与魔宫的两本绝世秘笈相关。你既能理所当然地承接天行门门主之职,又能在逍遥天宫宫主面前讨喜邀功,可谓一箭双雕啊……” 龚大盟主的这番话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唏嘘不已。因为一开始大家都以为风施定风门主是遭人仇杀,没有人能想到风老大的死竟牵扯出这样险恶的阴谋。 “我只不过斩去了他的双臂而已,根本没要他的命……就因为我还念着与他的那份师徒情,所以才没有杀他!我趁他练功走火入魔之时砍去他的双臂,因为在那情况下唯有此种办法才能废去大天魔手的功力……但我走的时候,他还活着……除此之外,我赵敬没做别的!”他深吸一口气,愤愤道:“一个武学深厚、内功根基扎实的人绝不会因为被斩去双臂就不可活!”赵敬的眼睛里因情绪激动涨起了血丝,他死死地瞪着龚行烈,双拳紧握,青筋冒起。 龚老爷子望了一眼身后的任匆,迟疑道:“你的意思是,风老弟脖子上致命的一刀不是你给的?人也不是你倒吊起来的?” “不是。麻烦事我赵敬一向不做。”赵敬简短道。 “尸身总是你烧毁的?” “不是。我还没来得及,就有人先替我做了。” “那如今再次不见的两本秘笈可是被你拿走的?” “也不是。它们的下落我也很想知道。” 听完对方的回答,龚行烈忖度片刻,然后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年轻人实在不该说太多谎的。”他看着面前神色悲戚的赵敬,“老夫听闻逍遥天宫门人一向都敢作敢当,如今才知是浪得虚名啊!” “总之现下我已是百口莫辩,有几句话倒想问一问龚大盟主。”赵敬冷笑一声,反问道:“倘若杀人、烧尸、拿走秘笈的都是我,那为何我要自投罗网?” 因为有人比你的心肠更狠,让你做了他的替死鬼。龚老爷子心中是这么想的。 但他嘴上却淡淡道:“因为有人见不得你的诡计得逞,所以要让你在接管天行门之前除掉你。呵,你的众多师弟里边,一定还有与你一样起了贪念归顺魔宫的吧?” 原本以为可以刺激赵敬说出天行门其他叛徒是谁,但却徒然。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仿佛拒绝再回答任何问题。就算死,他也不会出卖其他门人。这点骨气他还是有的。 “先带他下去。” 龚行烈下令后,两名天行门的弟子架着赵敬退出了大厅。 聂凡则交代堂内闲杂人等皆退下。 “盟主,你信他所言?”司空楚率先问道。 龚行烈坐回到位置上,“不全信,但也并非全都不可信。至少,他说的有一大半话确属实言。” “可老大,他是逍遥天宫的人啊!”顾煞皱眉道。 “顾老二,你真该记清一点:无论正道邪派,总有说实话的人,也有说谎话的贼。”司空楚替龚老爷子回答道。 “这话说得好,”龚行烈赞道,“刚才老夫故意表现出一副丝毫不信任赵敬的样子不过是为了激他说出实情。还有一点就是,为了做给别人看。” “别人?”众人不解。 “没错……倘若赵敬所言尽实,那杀死风老弟、毁他尸身、再次拿走秘笈的就另有其人。”他停顿倾刻,然后接着说下去,“在老夫看来,此事绝不会这么简单了当,必还牵涉着更大的阴谋,其中蹊跷不解之处甚多……一定有幕后黑手在操纵着一个不为人知的阴谋。”龚行烈看向众位下属,“而把赵敬当作替死鬼送到天下盟来的,就是这个幕后之人。他意图何在还尚且不明,但至少有一点可以清楚:他已经盯上了天下盟。以后行事各自谨慎小心。” “是!” 几人齐声应道。 就在这时,一个天行门弟子前来,“禀报盟主。” “说。” “从庞家得来消息,说庞公子昨夜不见了。” 一听这话,堂内的龚大盟主、大总管任匆以及三位堂主的脸上纷纷露出惊诧之色。 谁也不会想到,龚老爷子的准女婿也跟龚三小姐一样,竟莫名不见了! 第十八章、暂别离 眉蝶正在大街上走着,当经过枣子巷口的时候突然被人从身后捂住嘴硬拽进了暗巷里。 等对方松开自己后,她本想发脾气将身后这个人大骂一通,可一转身,她立马傻眼。 “小……小姐?”眉蝶一脸惊讶,“你怎么……怎么穿成这样子?你都瘦了,在外边儿肯定吃苦了吧?小姐,我好想你啊……”说着说着,眉蝶的眼眶便开始泛红,一串泪珠子从她眼角滑了出来。 一身店小二打扮的龚尘尘好久都没过别人用女子的称呼唤她了,反倒因为最近当店小二“龙小共”当久了,已逐渐适应了“小兄弟”这样的称谓。她戳了一下眉蝶的额头,“没出息的丫头,你小姐我好着呢,没冷着饿着也没缺胳膊少腿儿,哭什么哭?” 眉蝶用手绢擦干了眼泪,“人家也是担心你嘛。” “好了好了我知道,”龚尘尘轻拍着她的肩,“我爹他老人家还好吗?”出门在外,即便是任性离家,但她对自己父亲的那份关心想念是必不会少的。 小丫头眉蝶点了点头,“老爷身体康健,就是最近挺忙的,天下盟好像有许多事要他处理。” “那他……还在生我的气没?” 对方没有回答,而是用手挠了挠后脑勺。龚尘尘一看跟了自己十几年的贴身丫鬟这番动作、表情就知道:这话她不好回答。说明龚老爷子的气还没消完。 一跺脚,再摆了摆脑袋,龚尘尘双手叉腰,闷闷道:“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斤斤计较!” “对了小姐,二少爷回来了。”眉蝶突然想起几天前龚云书回来的事情,于是打算说出来让自家小姐开心。 “我哥回来了?”她脸上的确洋溢出了喜悦的笑容。 “嗯。小姐,那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啊?”眉蝶喏喏问道。 龚尘尘一撇嘴,“等老爷子想通了不再把我硬塞给庞砚那傻子的时候。” 小丫鬟眉蝶想了想,说道“可就在前天,庞少爷莫名失踪了!” “这个我知道。”龚尘尘下意识回答。可话刚一出口,她就发现自己说岔了。 听到这回答,眉蝶诧异,“小姐你怎么会知道?” “哎哟,我听人家说的小道消息,没想到居然是真的。”人都是她绑走的,当然是真的。 就在眉蝶还准备开口说什么的时候,龚尘尘先道:“眉蝶,帮我一个忙。” “啊?我就一小丫鬟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呀小姐?” “有。帮我介绍个人进天下盟做厨子。就说……就说是你老家的乡亲,家里闹旱灾没收成,处境困苦艰难,所以上城里来讨生活。就这么说,我爹一定会同意他留下的。”龚三小姐照唐无意的交代替他找了个厨师活。 要知道,唐无意那双“神手”还有一个本事,就是会做各种美味可口的好菜。一定有人想问,他不就一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的小混混吗,怎么会做菜的,而且还是上好佳肴?因为他曾经学过。跟天下第一厨神“百里飘香”余千味学的。 “可那人叫什么,长啥样啊?”眉蝶疑惑道。 龚尘尘想了想,回答道:“他啊,叫……小唐。个子高高瘦瘦,穿得有些寒碜,但模样倒还挺……挺好看的。”她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在说道最后几个字的时候。 “可是小姐你为什么要帮他呢?” “因为……因为他是我在外面认识的一个好兄弟,人还不错。所以就想帮帮他啊。”她顿了顿,神色狡黠,“只不过他究竟想进天下盟做什么,我还不大清楚。反正你替我在家里多留意他的一举一动就行了,有什么古怪等过段时间我回来再说。”在她心里,唐无意断然不会是个坏人,也不会做什么苟且卑鄙之事。所以她才放心让他混进自己家。 眉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记得别向他透露我的身份。他要问起来,就说……就说你曾是我的老相好。还有,回去也别给任何人说今天见过我。连我哥也不行。”龚尘尘将双手环在胸前,“明早你就来这里等,他会过来找你的。” “喔。” “蠢丫头我先走了。” 话音一落,她已经离开了眉蝶的视线。 一回到客栈,龚尘尘龚三小姐又恢复了“龙小共”的身份。 他瞧了瞧四下无人,便敲响唐无意所住那间客房的门,“唐兄,开门,是我。” 门一开,他便急着窜了进去。把手里拎的两个纸包放下,随后端起桌上的大半杯茶一口饮尽。然后才悠悠然地说道:“掌柜的在下边儿念叨呢,说你还差他欠着他钱。” 唐无意一脸不解。 “之前你不是只给了够住十天的房钱吗?现在超了几天,他心里开始不痛快了,但又不好意思开口管你要,所以就一个劲儿对着二豆子发牢骚。” “唉,我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没想到他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说着,男子邪邪地笑了起来,“对了,事儿办成了没?” “成了。明儿早你去东大街枣子巷口,会有个叫眉蝶的姑娘在那儿等你。她是龚家小姐的贴身侍婢,在龚家已待了近十年。要是她介绍你进去当厨子,龚盟主必不会起疑。我给她说你叫小唐,是我好兄弟。然后让她给龚老爷子说你是她老乡,因老家发旱灾没有收成逼不得已才到城里来混饭吃的。怎么样,这个理由不错吧。” “相当不错。”唐无意脸上的笑容变得别有深意起来,“只是,那位叫眉蝶的姑娘她……” “你可不许打她的歪注意!”龙小共激动道。 唐无意一撇嘴,沏了一杯茶喝起来,“我的意思是问你跟她是什么关系而已?” “我以前的老相好。” 这话刚一落,唐无意就把喝进去的茶全给喷了出来,直直地喷在了对方的脸上。然后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龙小共抬手不停地擦拭着脸上的水,神色阴沉,“有这么好笑吗!” “有。”一个女孩子装作一副大老爷们儿的样子说另一个女孩子是自己的老相好,能不好笑吗。 “我辞工了。”龙小共突然说,“带着他,在这儿总归有些不方便。”他指了指床上躺着的人。 唐无意表示同意地点了点头,“也是。不过那抠门的胖掌柜给你工钱了?” “给了。” “他肯给?” “长生门的人介绍我过来的,他怎敢亏待我。” 听到“长生门”三个字,唐无意一愣,“你去过长生门?” 龙小共轻轻颔首,然后立马转移了话题,“喂,我实在很好奇你混进天下盟的目的是什么?” “恕在下不可说也。”话毕,唐无意就站了起来,从怀里拿出一锭银子搁在桌上,“明儿帮我结个帐,多余的你留着。我先走了。龙老弟,后会有期。”说着他朝门口走去,还不忘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兄弟”龙小共。 “诶,你……你小心点。” 听完对方给他的最后一句关心话,唐大公子开门走了出去。接着是合上门的“吱嘎”声。 等下楼的脚步声响完全消失,龙小共才收回一直注视着门口的目光坐了下来。他顿时觉得心里空闹闹的,但又说不出为何。 这就是“龙小共”与唐无意的第一次别离。 他望向桌上,解开自己买回来的一个纸包,里面装的是从药铺子买来的外伤药膏。掺了点清水进去,用手和了和,膏状变得更稀了些,如此便更容易上药也利于患者吸收吸收。这法子是药铺的老大夫教他的。 拿着调和好的药膏走到床边,在床沿边上坐了下来。他看到床上的男子静静的闭着双目,好像睡得很安稳。并非是因为被下了迷药,而是被点了穴。 龙小共拨开挡在男子脖颈处的衣物,然后耐着性子将药膏慢慢地地涂在了对方的伤患处。大天魔手如此阴毒狠辣的魔功所留下的伤势要是不及时治愈,必将留下颇多隐疾。虽说伤者性命并无大碍,但依旧不得有丝毫马虎。关于这一点,作为武学世家传人的龚尘尘自然清楚。 他在擦药的时候,不经意间与对方贴近了距离。望着庞砚那张俊朗神逸的面孔,看着他睡眠时安静迷人的模样,心想拥有这样外貌的人,本该是受天底下万千女子倾心仰慕的人儿。只可惜造化弄人,老天见不得完美之人。既给了他一个众人所羡的外貌,却拿走了他另一件宝贵的东西。 龙小共为他搽好了药,站起身来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低喃道:“庞砚啊庞砚,你说你要不是个傻子该有多好,没准儿我真会考虑把自己的终生幸福托付于你;就算我不嫁给你,也定会有千千万万的美人儿想要给你投怀送抱。只可惜……”他不禁一声长叹。 其实这话说得没错。 倘若庞砚拥有正常人的聪明才智,那他们俩将会是世间人所羡煞的金童玉女、天合之作。即便没有她龚尘尘,庞砚也会成为天底下丽人美眷们所追慕的意中人。 只可惜,天意不随人愿罢。 第十九章、倾世歌姬 入夜后的城中别有一番美景。 华灯初上之时,万家灯火零星。酒楼、赌庄、寻欢场、歌舞坊在夜幕中张灯结彩,热闹喧嚷。 龚云书抱着那把跟了他十几年的“冕云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街还是那些老街,只不过街道旁的许多老店铺都已被新铺面所取代。看来自己离开家的日子也确实不短,周遭的变迁都显得如此生疏。此次回来原是打算等自己小妹的亲事一办完就离开,只可惜没料到喜事会因为小妹的私自离家而不断往后延。为了不让父亲失望,他便选择暂且留了下来,等找回小妹并待其成婚后再离去。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了好远。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来到“鸿艳阁”外。 很早以前,他曾与友人来这里听过丝竹管弦之乐、赏过惊艳曼妙之舞。云书公子原本就是一个富有闲情雅致,喜好琴棋书画的人。所以这样的一个人自然不会错过最好的歌舞曲唱。而城中能欣赏到上佳音律琴曲的地方便是这“鸿艳阁”。 “哟,邻里街坊都在讲这里新来了一位唱曲的歌姬,声音相当动听,而且据说长得跟天仙似的。” “我也听说了,好像是这两天才来的。” “昨儿来这儿听曲的一老兄笑谈道,好像那新来的美人儿把之前当红头牌水莲姑娘的风头都给压下去了,真真不得了。” “是嘛?那咱还不赶紧进去,只怕待会儿连站的地儿都没有了!” 两个来听曲的客人一边议论着一边乐滋滋地往鸿艳阁里走去。 龚云书仰头望向天空,发现长空无云、月明星稀。他深呼吸一口气,准备转身往回走去,却听见一阵飘渺神韵般的歌声从鸿艳阁中传出。刚迈出一步便立马驻足,侧头看向宾客拥挤的鸿艳阁。他悠然一笑,也朝着那边走去,觉得闲来无事先听支曲也无碍。 由于今夜来听曲的人甚多,阁楼内的座位早已坐满,站着的人也不计其数。但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一处,就是舞台之上的那位白衣女子。她挽着简单的流云髻,发间簪着一只紫玉钗。一边抚琴,一边清唱,无需配乐,歌声已犹如天籁般动人。一张白纱遮蔽住了她的下半张面孔,但单凭她那一双清丽动人的眼眸就大概能想象出她该是一个怎般倾世绝尘的美人。 这位白衣歌姬此刻唱得是传世名曲:金缕衣,婉转空灵的歌声不断在有限的空间里回荡、徜徉,如天来之水流淌过每个听客的心间。那种无比陶醉沉浸于其中的美妙感觉从每一位听曲人的脸上流露出来。琴音的旋律轻缓时似是优雅和煦的春风,徘徊于杨柳岸畔;急促时又好比连绵而下的暴雨,碰撞着苍茫大地。 一曲作罢,稍歇片刻,听客逐渐从刚才的歌声音律中抽离出来。众人皆赞奇妙不胜言,恍若隔世间,似是在梦中游荡了一番。 “好!姑娘唱得好极了!” “是啊、是啊,水莲姑娘都及不上!” “再来一曲、再来一曲!” 台下的宾客们不断将打赏的钱财银两扔上舞台表达自己的赞赏之意。才一会儿,台上就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钱袋子。 但白衣女子却丝毫没有改变自己的规矩,淡淡道:“小女子每日只唱一曲,各位若还想听,请明日再来。”她说话的态度像寒冬里的冰雪,清冷淡漠,傲而不骄。 所有人听到她的这番话也只能悻悻地摇摇头,陆陆续续地朝门外走去。待客人们都走来所剩无几之时,白衣女子才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瞧见大门口还站着一位抱剑的公子注视着自己,她也只是颔首施礼。而龚云书也对她颔首一笑。毕竟,这世间能唱奏得连云舒公子都觉得流连忘返的人实在不多。 就在白衣歌姬打算退下的那一刻,透窗卷入的一阵风从她脸颊上拂过。那张掩盖住她庐山真容的白纱被吹了开来,随风飘了出去。 龚云书立马轻身一跃,白色的衣袂迎风展动。握住那张荡在空中的白纱后,他巧然落地,略带笑意地望向台上的女子。 白衣女走到台边,飞身腾空而起,如一只美丽的蝴蝶凌空而舞。足踏清风,飘然至地。她施施然走到龚云书的面前。肤白胜雪,身段婀娜,绝世美奂的容颜果然配得上“天仙”二字。 “姑娘,你的纱。”云舒公子将白纱递到女子面前。 “多谢。”她接过纱后,柔声致谢,然后直言道:“曲已唱罢,公子为何还不走?” 龚云书看着她,由衷而言:“姑娘的歌声不同凡响,可谓惊世骇俗之佳音,实在难得。” “呵,您谬赞了。”白衣女眼神的余光扫到龚云书手中的“冕云剑”,神情起了微妙的变化,出口道:“公子,天色渐晚,还请早回。” 男子会意点头,毕竟他是知趣之人。但在临走时,还是忍不住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天下姓名皆大同,唯有音韵不可忘。即便说了,公子兴致一过,多半也就忘了。说与不说又有何妨呢?”她温婉行了一礼,“公子,别过。” 话音一落,女子便拂袖转身,腾空一跃,衣裙翩跹,倏忽间便踏回到了舞台之上。然后抱起长案上的那把琴,头也不回地退了下去。 “倘若忘不了呢……” 龚云书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开自己的视野,迟迟不肯离去。仿佛是心有不甘。 “她姓‘慕’……万人仰慕的慕,单名……单名一个‘霜’,冷若冰霜的霜。”一个醉醺醺的声音从鸿艳阁内的一侧传来。男子顺着声音看过去,是一个喝得有些醉的姑娘。这个醉到脸颊通红,手里还握着个酒杯的姑娘,龚云书认识。 她就是鸿艳阁之前的活招牌——水莲。 “水姑娘,好久不见。”云书公子有礼地招呼道。 而对方仿佛却不怎么领情,冷哼了一声,怨怨道:“全天下的男人呐……都一个样!啧、啧,也赖不得你们喜新厌旧,要怪只怪……花无百日红啊!” 说着,她将自己从房间里端出来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第二十章、与傻子谈条件 龙小共带着庞砚在郊外的一间农舍暂且落脚。 自从庞二公子被解开穴道后就一直用迷茫不解的眼神望着龙小共,嘴里还不断念叨着“你是谁呀”四个字。 等龙小共听得实在忍无可忍的时候,她索性端来一张凳子坐到男子的正对面,然后扬了扬下巴,一脸严肃地问道:“喂,你真不认得我是谁了?” 庞砚对他仔细打量一番,最后还是选则摇了摇脑袋。 一身男子装束的龚尘尘在别人眼中顶多就是店小二“龙小共”,也难怪庞砚认不出。何况他还不具备普通人的智商。 就在龙小共觉得有些沮丧的时候,却听对方迟疑道:“我……我想起来你像谁了。” “谁?” “像坏人。” 一听这个回答龙小共彻底火了,立马站起来,“诶,傻蛋,你凭啥说我像坏人,啊?我可花不少银子去药铺给你买治伤的药膏,你居然这么说我?啊呸,忘恩负义的!”说着说着仿佛更来气了,干脆提起一只脚踩到凳子上,开始翻起旧账来,“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是傻子做过什么狗屁事儿我就能当算了,想当年我掉进你家池塘里都快被水呛死了,你居然还站在岸上一个劲儿傻笑!诶、诶,咱俩比比到底谁比较坏呐,啊?” 待龙小共把自己的火气发泄出来后,就见面前的男子呆呆的盯着自己好一会儿,然后才吐出一句话来:“你……你是尘尘?” 对方没有回答,而是用手不停地顺堵在胸腔内的气。这股气,都憋在他心里好些年了,如今终于得以发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庞砚木讷地连续说出了三个对不起。语气很诚恳,仿佛是真的意识到了自己曾犯下的过失,并怀有满心的愧疚感。 龙小共见他是真心实意地在给自己道歉,又看他一脸歉疚自责的样子,也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于是一摆手,无所谓道:“哎呀算了算了,反正你以后啊,别再见死不救就行了……我又不是你爹妈,指望不了你那么多。” “可是……可是尘尘,你……你为什么要穿成这样子啊?好奇怪。”患有痴傻病症的人拥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不会察言观色尽讲实话。 关于“很奇怪”三个字,龙小共还是可以忍受的。如若刚才庞砚说的是“好难看”,那么一定又会惹来一阵臭骂。 “我喜欢,你管得着吗?”他没好气地回道,随即话锋一转,“对了,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带你出来?” “你喜欢我?”男子好看的脸上露出最真挚的笑容。 “放屁!再猜。” “你钱多没地方花所以带我出来玩儿?”庞二公子的脑子果真与正常人不同。 龙小共一撇嘴,沉声道:“他奶奶的,我又不是贾一方,哪来那么多银子带你这傻蛋出来游山玩水?” “那……那你带我出来干什么?” “想跟你谈谈。” 庞砚一脸呆愣的模样,“啊?” “啊什么啊,”龙小共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把脚从凳子上放了下来,双手环在胸前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望向老实坐着的庞砚,“我问你,你想娶我吗?” 对方忖思片刻后,俊朗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腼腆,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龙小共,痴痴地回答道:“我想……” “放屁!你不想!”龙小共蹙眉“纠正”道,然后继续问下去,“那你猜我想嫁给你吗?” “你……” “我也不想!”这回还没等对方说出第二个字他就已经把话给截了,“再问你,你想尽快回家见你娘吗?” 庞砚有些失落地垂下了脑袋,闷了好久,才回道:“我想……我想我娘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龙小共相当满意地一拍手,“想回家就对了,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带你回家。不然的话,哼哼,我就把你搁这荒郊外住一辈子!”他吓唬道。 这一招,往往对低能儿、傻子、疯子之类的非正常人士特别奏效。 果不其然,庞砚一下子抬起脸来,表情有些惊恐,怯生生地问:“什……什么事?” “回去给你爹你娘说:你不喜欢我也不要娶我,不然宁愿绝食自尽。只要这么一讲,我相信咱俩就不用成亲了!以后我们还是朋友,我还会经常给你买好多好吃的,我……” 还没等龙小共把话说完,庞二公子就“腾”地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自己住的那间小屋子里冲去,然后狠狠地关上门。 被留在院里的龙小共实在有够郁闷的。他用手抓了抓耳朵,使劲一跺脚,冲着屋内叫道:“喂!傻蛋你发什么脾气啊?我都答应保你以后吃好喝好玩儿好了,怎么着,你还不乐意了!什么人呐?真不识抬举!”他愤愤地摇了摇头,“没准儿连‘成亲’是怎么回事儿都搞不清楚,还瞎闹脾气。傻子就是傻子,唉。” 他实在想不通庞砚为何突然间就生气不愿意跟自己谈下去了,就连用“不让他回家”这样的条件来谈判都枉然。这是龙小共万万没有想到的。 看见农舍的女房主买菜回来了,龙小共赶紧迎上去,笑道:“阿婶,我有事儿得回城里一趟,估计明儿早才回来。所以麻烦你帮我好好看着我哥,他脑子有点问题。”说着一边从袖中掏出几块碎银搁那大婶的手里,“这点儿钱也不多,你收下。麻烦了。” “哎哟,小兄弟你甭给婶儿客气,放心办事儿去吧。我会帮你照看好那位小哥的。”大婶和善地笑道。 龙小共放心地点了点头,然后走到庞砚住的那间小屋子门口,隔着门对里边儿的人小声说道:“喂,你别生气了,饿了自己吃桌上的烧饼馒头,渴了壶里有水。我出去一趟大概明天早上回来,趁我回来之前你最好想明白了……仔细想明白!”她慎重交代完毕,最后留下一句,“傻蛋我告诉你千万别自个儿溜了,不然我一辈子都不会再搭理你!我发誓!” 说完,龙小共就屁颠屁颠儿地离开了农舍,独自一人往城里的方向慢悠悠地走去。 等他走后,屋子的门才缓缓打开。庞砚站在门口,呆呆地望着那逐渐缩小的离去背影。 “尘尘……”他低声喃道。 在男子那双深邃好看的眸子里,有一种阴郁失落的神色流淌而出。 第二十一章、小唐师傅 晚膳时分。 热腾腾的菜肴陆续从厨房端出摆到膳厅的餐桌上。 “来、来、来,吃完饭再忙也不迟。。” 龚老爷子招呼道,四大堂主与任匆都跟着上了桌。不一会儿,就听见吃饭咀嚼、喝汤、夹菜的声音纷纷响起。 “嗯!老大,这三鲜汤太他娘的好喝嘞!以前还真没喝过这么鲜美的汤。”光头顾煞一口气将盛来的大碗汤喝得干干净净。 聂凡也同意地点点头,“还有这个红油焖肉,肥而不腻,啧、啧,这味绝了!” “喂,你们尝尝这个暴炒青笋,鲜脆可口,还有一点儿腊梅的清香,好吃!”司空楚吃素,但能得到他赞扬的素菜却很少。 “今天的菜肴色、香、味俱全,只可惜张简兄在外办事,失了口福。”任匆有些遗憾地说道。 龚行烈几乎将桌上的每道菜都尝了个遍,脑子里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等他把碗中的最后一口米饭吃尽,他才朝着站于身旁的小丫鬟开口问道:“今天主厨的是谁?” “是小唐师傅。” “就是眉蝶丫头昨天介绍来的那位年轻厨子?” “是的。” 龚老爷子赞许地的点了点头,“那么年轻的乡下小子竟有这般厨艺,着实不容易啊。”说着,又吩咐道:“槿蛾,你去一趟厨房,请那小唐师傅过来一趟。” “是,老爷。” 婢女槿蛾刚走,顾煞便玩笑道:“老大,你对那厨子有啥兴趣,嘿,还特地叫人家过来一趟。” “光头,你这就不懂了,盟主这是重视人才。”聂凡笑道。 “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司空楚吃下盘中的最后一根青菜,满足地摸了摸肚子。 不一会,槿蛾便回来了。身后跟着的便是龚大盟主指明要见的厨子——小唐师傅。 “小的给盟主、大总管、各位堂主见礼了。”说着,他还真给饭桌上的所有人一一行起礼来。要知道,做一个有礼貌的人往往比做一个聪明人更易讨人喜欢。 龚老爷子站起身来,看着眼前这个唯唯诺诺且带着一身土气的年轻小伙子,语气和蔼地问道:“这桌菜全是你做的?” “回盟主,是小的做的。” “你叫唐什么来着?” “唐一,一二三四的‘一’。”年轻人的声音里都夹杂着一股乡土气息,听上去很质朴。 龚老爷子抚长须一笑,“嘿,唐一,这名字有点儿意思。” 哪知年轻人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显得有些傻气,“小的是乡下人,爹娘莫读过书,没啥文化,所以就只好取个简单好叫的名儿。小的是家里的老大,所以叫唐一,俺还有个弟弟叫唐二。咱们的名儿不好听,进城里老给人笑话,都说俺们人傻名也傻。”他越说越小声,好像有些自卑。 “小唐啊,老夫要告诉你一点,名字叫什么不重要,”龚大盟主鼓舞地拍了拍年轻小伙子的肩膀,接着用手指了指对方的胸口,“重要的是每个人都必须拥有一份正义坚定的信念,因为只有这样,才会不断迈向成功,并且身正不斜。你做的菜相当美味,相信不加时日,你便会远远超越那些嘲笑你瞧不起你的人。”龚老爷子定定地看着年轻人恳切的双眼,“有志者事竟成,老夫看好你。” “小的多谢盟主教诲,定会时刻铭记于心。谢盟主、谢盟主……”土里土气的小唐师傅不断地朝龚大盟主恭敬地道谢。 老爷子拍了拍他的手臂,以关怀的语气道:“还没吃晚饭吧?赶紧下去吃饭吧,别饿着。”龚行烈对待下人一向亲和如自家人。 “是。小的告退。” 说着,小唐师傅便躬身退出了膳厅,往厨房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龚老爷子不禁道:“这小子,不简单。” “能做出这样美味佳肴的人当然不简单。”顾煞一边兴致勃勃地啃着手里的烟熏土鸡腿,一边搭话。 龚行烈负手而立,眼神光突然狡黠得如同狐狸。他别有深意地笑了起来,沉声道:“老夫说得可不单是他的厨艺……” 夜已至深。 龙小共垂头丧气地走出了“青龙赌坊”。 他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望着手里为数不多的几个铜板,心中懊恼不甘。 本想将这点儿小钱也全赌上的,可转念一想,若全输光了那她连明早的饭钱都没有了。可若不再回去赌赌运气,那便连给庞砚那傻子买药的钱都不够。左思右想好一会儿,还是决定回赌坊里去再拼一把。而且他觉得,说不定小钱还真能赚大财呢? 兴奋之下,他把手中的几个铜钱一抛,本以为全能接住,可由于天色太晚太暗的缘故,有两个铜板落到了地上。然后就一直滚一直滚,朝一个巷子口滚去。而龙小共便跟在后面撵了过去。 等铜板停下,他就蹲下去将准备用来“翻本”的财产捡了起来,然后站起来冲着手中仅剩不多的“身家财产”笑了笑,便要回赌坊继续拼运气。 可就在他刚走出一步的时候,忽然听到从侧边的小巷子里传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由于天生蓬勃的好奇心作祟,他便蹑手蹑脚地往那乌七八黑的狭窄巷子里摸去。还没走到最里边儿,就已经听出原来是两个人对话。虽然明知偷听他人谈话是极端不道德的行为,但他还是忍不住决定听下去。毕竟,大深夜里的,会有人在个漆黑一片的深巷里交谈本就够神秘的。 “事态进展到这一步,不是你我说了算的。”这明显是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深沉稳健。 “可主上不是交代让我们近日不要与他联系?”女子说话的声音温婉动听,想必气质也定是不凡。 男子听过女子的提醒后却丝毫没有动摇自己的观点,淡淡道:“虽说当下局面还算稳定,但谁也料不准是否会出现突变。倘若真出了什么岔子,你我可担当得起?” “哼,你既已有了主意,那又何必过问我的意思?”女子有些讽刺地冷笑。 “我是尊重你。” “不需要。”女子的性格好像很是倔。 男子的声音有些无奈,“你我同为主上效力,何必同门间较劲。” “呵,我可没功夫跟你较劲。”女子话锋一转,突然问,“那你可已通知主上?” “我说过,凡事我要做之前必会与你商榷。即便明知你不同意,我也不会瞒着你私下行动。”这话透出男子对女子的重视,“希望你也能待我如此。” 对方此时沉默。 龙小共把耳朵靠得更近,他听到男子用不知名的东西吹了两声,就听到有“啪啦、啪啦”的声响从空中落到了两个对话人的旁边。 是信鸽。 为了满足自己更强烈的好奇欲望,龙小共大着胆子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朝巷里探去,直到看得见谈话人的动作为止。 可因为光线实在太黑,他只看得见两个黑色的身影。其中一个高大瘦削的身影将早已准备好的字条取出,咬破自己的指尖在字条的末端画写着什么,仿佛是在注明自己的身份标记。随后把纸条裹成小卷塞到鸽子腿上的小竹筒里,然后放鸽子飞去。 就在这时,龙小共手里握得一块铜板又一不小心滑了出去,“噔”的一声落到了地上。 “谁!”暗影中的男女异口同声。 原想立马开溜的龙小共却在转身那刹最关键的时刻绊到脚边的一块大石头,于是他直直地,惨不忍睹地栽了下去。最倒霉的是,脑袋直接与土墙相碰,导致他一灰溜地晕了过去。 见偷听者落得如此下场,两个鬼魅般的黑影人便不再多事,双双一腾身,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最可惜的是,龙小共他没能看到方才男子飞鸽传书的那张纸条上写着两行字。 两行事关重大的字。 ——赵敬被审,天下盟却出乎预料毫无异动。属下担心情况有变,于是擅作主张传书与您。接下来作何部署,还望主上明示。 第二十二章、情义 等龙小共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他发现自己原来在这狭小的巷子里“躺”了一夜。侧头一看,铜板们还在,只是有好几块掉到了地上。他捡起散落的钱,然后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要知道,在这又硬又冰的地面上以最不舒服的姿势睡一晚上,浑身上下的骨头、经络都酸痛不堪。 轻轻地揉着还在发疼的后脑勺,他的嘴里忍不住叨出一句“真他大爷的倒霉”。昨晚上那一撞着实伤得不轻,脑勺后面已经肿起一个小包来。不过庆幸的是,没有撞出什么大意外。 仔细一想,龙小共觉得自己挺不走运的:上一次偷听别人说话差点儿遭杀人凶手赵敬袭击,自己还莫名其妙地昏了过去;这一次偷听被发现却因为自己的失误导致睡巷子一夜,而且脑袋后还多了个包。看来是老天爷也觉得他太不道德了,因此才对他有所惩罚。 龙小共扭动起四肢来,甩了胳膊,踢了踢腿,尽量让麻木酸痛的身体重新恢复正常。看了一眼手里的钱,知道给庞砚买伤药是不够,于是决定去买几块蒸甜糕带回农舍当作他与庞砚的早餐。 只是龙小共完全意想不到,他接下来所要面临的事情,会让他深切地体会到什么叫胆战心惊。 捧着热乎乎的、用纸包好的蒸甜糕快步往郊外走去。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便看见了那间坐落于竹林中的农家院。 原本笑盈盈的她突然间僵住脸。因为他看见院外躺着一个人。 一个满身是血的人! 他心中一惊,情急之下把手中的糕点一扔,快速冲了过去。走近发现,那个躺在血泊中的人便是农舍的房主,那位好心的大婶。 龙小共怔住,他缓缓蹲下身去,探了探对方的鼻息,再不死心地把住对方颈部的脉搏,可并未找到丝毫生存的迹象。从亡者的正面看并无异样,因为伤口在其背部,一个沾满了尘渍的血窟窿。朴素的衣衫上淌满了已干的血渍,而伤口的边缘却有被灼伤的痕迹。将伤口周围的衣衫拨开,发现一个怪异的掌印——呈扭曲的鹰爪状。看到这里,龙小共心下一颤。 大天魔手! 他呆呆地望着眼前这血腥不堪的场面,心里的那种悲怆感几乎让他想要呕吐。从前所见惯的杀戮顶多是江湖上因恩仇残杀,但今日呢,在他眼下躺着的却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平民百姓。实在难以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畜生竟会用此般残忍阴毒的功夫来杀害一个毫无还击之力的村妇。 难道是魔宫中人所为? 等一等! 龙小共突然想起自己与唐无意去庞家绑庞砚的那晚,庞砚也遭人袭击,而且同样是大天魔手。而此次杀害大婶的凶徒很可能是冲着庞砚来的…… 他恼自己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于是立马朝庞二公子住的那间小屋冲去。 推开破旧的屋门,发现里面一个人影都没有。桌上还留着半个烧饼和半只馒头,想必是庞砚特地给他留的。垂头间,他瞧见地上有不少用砖粒所划的歪曲字迹。蹲下身去,仔细一瞧,发现全是“尘尘”两个字。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写的。 龙小共的心里先是有些别扭,然后却觉得有点儿暖滋滋的,最后却变得苦涩起来。因为事到如今才发现原来庞砚是相当重视他的,即便对方只是个痴傻的低能儿。如今却不知道那成天被他唤作“傻子”“傻蛋”的人现在去了哪里、是否安好,还是已遭人毒手。倘若庞砚真出了事,他铁定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因为是他的任性妄为使得原本好好的一个人陷入了危险境地:要不是他把人家绑出来,还扔下别人独自去城里赌博,就不会…… 他不敢再想下去。 神色木然的龙小共愣愣地朝屋外走去。此时胸中的自责、悔恨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想要大哭一场来发泄心中的苦闷与压抑,可转念一想,哭毕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所以又将眼眶中湿答答的液体给强忍了回去。 正当他沉着下来准备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突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从院子边的干柴堆里发出来的。 他绷着神经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一把拨开发出响动的干柴堆,竟发现有个人埋着头蜷缩在里头,不断喃道“不要杀我”四个字。 龙小共用手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待对方胆怯的回过头来,发现竟是庞砚! 他喜出望外的将瑟缩在地上的人一把拉起来抱住,然后抱怨道:“傻蛋幸好你没事,要不然我真得内疚一辈子……”说这话的时候鼻子都红了。 被他抱在怀里的庞砚仿佛惊魂未定,浑身还在发着颤,额角沁着冷汗,吞吞吐吐道:“尘尘……尘尘你终于回来了……杀人……好可怕……”说着,他也不自觉地抱紧了对方,仿佛目睹的恐怖经历让他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逐渐冷静下来的龙小共发现自己的动作有些失礼,于是立马缩手放开庞砚,并向后退了半步。刚才的尴尬行为让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望着男子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眸,小心开口,“在我离开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庞砚沉沉地点了点头,他那张俊朗好看的面庞上露出恐慌之色,“昨夜……昨夜我想你了,就来院子边上……看星星。坐在这里,”他指了指身后的柴堆,“然后我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我害怕是鬼……就躲到了干柴里。” “之后呢?” “后来……后来我就看到……看到阿婶被人……被人……”他双手捂住脑袋,表情痛苦,说不下去。 “没事,别怕,有我在。”龙小共安抚般地拍了拍他的肩,“你看清是什么人没有?” 男子拼命地摇着头,“他们……他们穿的黑衣裳……脸上蒙着黑布。” “那后来呢?” 话音刚落,龙小共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瞬间脸色突变,然后护着庞砚立马侧身闪开,只见三枚深黑色的暗器深深地打在了柴堆后的土墙里! 转身一看,院内已多了三个黑衣蒙面人,他们手中有刀有剑,还有专攻人于不备的杀人暗器。 “你们是什么人?”龙小共皱眉道。 “来寻仇的人。”领头的黑衣人扬声回答,“傻子倒死不足惜,只是要杀一个美人,着实太可惜。” 不用想也大可猜得出这人话中的深意。 龙小共攒紧了拳头,故作不明所以的样子回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据说天下盟龚家的三小姐龚尘尘可是天底下少见的美人儿,”他冷笑了一声,“而你,就是龚尘尘。你说,我是不是该觉得可惜。” 在黑衣人话音未落之时,几支从他袖中突发的暗标射了出去,一支以电光火石的速度将龙小共头上那顶男子的灰布帽打掉,另外几支分别打中了他身上的几个重要穴道。他身子顿时间无力地一晃,一头漆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迎风飘曳。倘若不是穿着那身布满灰尘的男子衣服,估计以他的模样已能让面前的所有男子为之倾倒。 此时的龙小共已无法再伪装成“小兄弟”,他恢复了自己的真实身份——龚尘尘。 “果然甚美。”为首的黑衣人赞许到,然后又不怀好意地摇了摇头“啧、啧,只可惜就要没命了”。 瞥了一眼那几支深蓝色蝴蝶状的暗器,龚尘尘愕然道:“你是逍遥天宫的人?” “或许是,或许不是。”黑衣人玩味地回答道,然后慢慢地朝墙角处的二人逼近。 这时,庞砚立马从龚尘尘的身后窜了出来挡在了她的前面,大声道:“我不准你伤害尘尘!” 黑衣人蒙面人站住了脚步,然后大笑了几声,漫不经心道:“傻子,是我说你都自身难保了,还逞什么英雄?要知道,跟魔道中人作对往往下场会很凄惨。让开!” “我不让!”庞砚倔强道。 龚尘尘想要推开他,却发现他的脚下仿佛是长了根似的。 “你真不让?”黑衣人不耐烦地问道。 “不让!” “好,那你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说着,黑衣人右臂一挥,耸肩一震,庞砚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撞倒在石墙边上。 四肢乏力的龚尘尘单手扶住后墙,望着嘴角已沁出血来的男子,眼中充满了着急,然后转过脸来对黑衣人怒瞠道:“你有什么冲我来!你对他动什么手?还有……还有那手无缚鸡之力的阿婶,她到底做错了什么,非得闹得如此惨死的下场?” “要怪只能怪你自己。”黑衣蒙面人眯眼看向她“谁让你是龚家的人,谁让你要住到这里来。”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唉,我还是让你死得明白点儿吧。其实跟我有仇的倒不是你,是你哥龚云书!”他眼中充满了诡谲的笑意,“哼,如今既然碰上了你,那你这个做妹妹的就替你大哥还这笔债吧!” 说着,黑衣人蒙面人抽出腰畔的剑,准备逼近已毫反抗之力的龚尘尘。就在那柄剑要接触到龚尘尘衣物的时候,突然听到院中另外两个黑衣人的惨叫声。持剑的黑衣人霎那间回头看去,发现自己的两个手下全倒地,而院子里多了一群人——张简与他的属下。 “简叔!”龚尘尘兴奋道。 黑衣人一手钳住女子的胳膊,另一只手中的剑指向墙边的庞砚。 “薛炀,把剑放下。”张简的声音依旧厚重沉稳。 原来这个黑衣人竟是采花双盗之一的薛炀! 怪不得他说与龚云书有仇,因为当年他们的老巢就是被云舒公子亲手捣毁的。 被识出身份的薛炀一阵狂笑,然后恨恨道:“你应该知道,走到这步,我的剑是绝不会放的!” “那你就是找死。”张简面露愠色,却因距离较远的缘故不敢轻举妄动。 “找死?那你就看看是谁先死!” 话毕,他便悄然挥剑侧身,调转剑锋,准备对龚尘尘下手。剑招阴狠,速度之快,眼看就要没命,龚尘尘立马闭上了眼。而说时迟那时快,原本已受伤的庞砚拼了命扑过去,没料到对方会有此举的薛炀突然分神,而剑锋也顺势倒转刺入了庞砚的肩胛骨。但庞砚却死死地箍住敌人,怎么也不放手。 张简乘机施展他的“无影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住了奋力挣扎的薛炀,然后问道:“说,谁指使你来的?你怎么会知道三小姐的行踪?你弟弟薛忌在哪里?说!”张简加大手上的力度将对方的骨头钳到变形。他以为那样钻心刺骨的疼痛会让敌人坦白招出一切。可是他错了。 这时的薛炀只是邪邪地一笑,然后诡异道:“你永远不会知道”。话音一毕,他以内功运气,使浑身力量积蓄到顶点,最后仰天狂吼一声,一股阴邪灼热的焰气从他全身各处升腾而起。张简立马撒手,侧身护住角落处的龚尘尘与庞砚。最后只听“嚯”的一声,一大团阴慎的紫色火焰莫名而起,将薛炀包裹于其中。待那诡谲的火焰熄灭,原本活生生的人已化作焦尸。 “天魔鬼火!”龚尘尘与张简异口同声道。 这是逍遥天宫门下弟子任务失败后最惨烈的自裁方式。 张简随即封住受伤男子身上的各处穴道,顺便替龚尘尘解了穴,神色凝重道:“看来采花双盗也归顺在了魔宫麾下,事情远比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龚尘尘皱起了眉,望向方才倒在自己怀中的男子,怒道:“庞砚你个大傻蛋!你以为你自己是不死之身吗?你还要不要命啊!” “我娘她……她说过,重情重义的人才……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只有……只有真正的男子汉……才配得上尘尘……”他以最微弱的气息坚定地说完这句话,然后昏迷了过去。 龚尘尘看着庞砚那张已失去血色的脸,眼泪便再不受控制夺眶而出。 “三小姐,事不宜迟我们得赶紧回去。耽误久了,怕庞公子的伤势会加重。” 听完张简的建议,龚尘尘木讷地点了点头。 等张简背起庞砚向外走去,她就静静地跟在他们身后。男子背后那片鲜红的血迹刺痛着她的眼,也刺痛了她的心。 从刚才开始,她关注庞砚的目光已随着内心深处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 因为她发现,原本于许多聪明智者眼中已变得毫不值价的“情义”二字在这傻子低能儿的心中却价值千金。 甚至胜过千金,胜过生命。 第二十三章、敌不动,吾则不动 “你是说,采花双盗也成了逍遥天宫的鹰爪?” 龚行烈手握长剪,细心地修理着院中的花枝草木。 站于老爷子身后的张简低垂着眼帘,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是。只有魔宫中人才会以‘天魔鬼火’自裁。而且,薛炀所用的暗器是‘幽蓝蝶魅’。” “幽蓝蝶魅”是逍遥天宫的独门暗器,分为有毒与无毒两种。有毒的用于杀人,无毒的用于远距点穴。前日龚尘尘所中的便是无毒的“幽蓝蝶魅”,此乃不幸中之万幸。因为倘若是身中淬过毒的“幽蓝蝶魅”之人会浑身奇痒无比,然后皮肉溃烂,痛苦而亡。当今世上除了天宫宫主沉阎可解此毒之外,再无他人。即便是“玄月神医”孔青杨也无可奈何。 龚老爷子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知道自己的女儿之所以能保住性命,那全凭老天爷给的运气。要知道,魔宫中人心狠手辣、阴毒残忍,何况薛炀、薛忌两兄弟本就将龚家视作仇敌。想到这里,龚行烈突然问道:“薛炀死前可有说出薛忌的下落?” “没有。”张简回忆道,“属下当时将他制住,逼问他薛忌在何处,是谁派他而来,又是如何得知三小姐下落的,他皆没回答,便自行了断。” “看来他还有点儿骨气。”龚行烈不动声色地修剪着玉兰花枝,将话题一转,“你瞧见砚儿脖子上的伤势没有?” 张简点头,沉声道:“大天魔手。” “你怎么看?”龚行烈语气淡然。 “当年逍遥天宫血洗庞家堡,差点致使庞家灭门。如今庞家好不容易重建起来,虽说已是大不如前,但因盟主决定要与其结成亲家,想必事成之后庞家的地位声望必会回转不少。即便无法与再从前的‘庞家堡’相提并论,但也定会在江湖之中站稳脚跟。到那时,就算逍遥天宫再想为非作歹,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庞、龚两家已结亲……”说道这里,张简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突变,“难不成,魔宫中人是怕有朝一日盟主会与庞老爷子联手起来对付他们,所以才打算除掉庞少爷,让两家没法结为亲家与之对抗!” 听完属下的分析,与自己所想大概一致,龚行烈将手中的长剪递给张简,“老夫几乎赞同你的说法,因为这是最合理也最有可能的解释。只不过,我们还没有确凿的证据来断定所有事情的真相。之前风老弟惨遭杀害,尸体被盗;然后有神秘人将嫌疑人赵敬与失踪后烧焦的尸身一并送回,赵敬虽承认自己乃逍遥天宫门人却否认自己是杀人凶手;与此同时,原本落在风老弟手中的两本魔宫秘籍再次下落不明;接着是砚儿遭大天魔手袭击;然后是薛炀出手想要杀尘尘,却暴露自己身份亦为魔宫门人……所有的事情牵涉太广,只有找出最关键的地方切入,才能破解隐藏在所有事情背后的阴谋。”说到这里,龚老爷子叹了一口气,“听说尘尘把砚儿带到郊外的一间农舍歇了一晚,而那间农舍的主人死于大天魔手?” “是。”张简的声音沉稳低平,“那个村妇之死……似是被殃及的。估计是魔宫中人来寻三小姐与庞公子的下落时,被……”他没有再说下去。 “魔道中人向来丧心病狂,但这也不一定就是逍遥天宫所为。要知道,薛炀虽是魔宫门下,但他却不一定会大天魔手。如若他会,那他大可不必自行了断。” 张简颔首,一脸凝重,“的确。他若练成了大天魔手,只怕属下早已没命。” 龚老爷子负手而站,眺向天际,目光如炬,“能练就大天魔手与拓影神功的原本只有逍遥天宫的最高统领者,而自从七年前两本绝世秘笈被人盗出魔宫流落江湖后,便惹出了不少祸患。现下武林之中,会这两种阴毒魔功的人也不知有多少。祸害啊……” “想必逍遥天宫的沉阎宫主这会儿也正为秘笈的下落焦虑懊恼。” “只希望那沾满阴邪气的东西能尽快物归原主。”龚行烈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把自己的长须,“倘若真要把沉阎那老魔头给逼急了,江湖中必然又会惹来一场腥风血雨。” “以盟主之见接下来应作何打算?” 龚老爷子望向高枝上的玉兰,“静观其变。敌不动,吾则不动。” 龚尘尘自从回来之后就变得闷闷不乐,因为她的亲爹下令将她禁闭于房中思过,还安排人手在她门外进行轮流看守。 每日如此,一直要坚持到她嫁与庞砚为止。 今日已是被禁闭的第二天。 趁着二哥来看自己,她开始大发牢骚。 “哥,你说那爹是不是太过分了?我不就跑出去了几天吗,又没做什么偷鸡摸狗、伤风败俗之事,他凭什么这么对我?是,庞砚因我受伤的确赖我,我不该……不该拐他出去。但我已经很内疚了,现在心里边儿全是对他的歉意,哪怕让我跟他说一千次、一万次对不起我都愿意!可是……可是爹他怎么能把我给关起来啊?我是他女儿诶,又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家禽畜生!他怎么可能用这样的方式来逼我嫁给傻……嫁给庞砚啊!岂有此理!”龚三小姐怒火冲天,话毕之时一拍桌子,吓得正在喝水的龚云书一怔。 “丫头,这次你还真不能怪爹。”温文尔雅的云舒公子开始以最温和的方式劝说起自己的妹妹来,“你知道吗,在你离开的时日,爹每晚都睡不好,生怕你独自在外出什么事。以前你离家不出三日简叔便能将你寻回,可这一次呢,都二十多天了才把你给找回来。你可有想过在这二十多天里爹是什么样的心情?还有便是,你私自将庞砚带出庞家,可曾考虑过人家父母的感受?倘若前日庞砚真因你送了命,那责任你可担得起?尘尘,说真的,你这次做得太过了。” 原本以为这样的劝说可以让妹妹低头悔过,却哪知这反倒惹得她更加反感。 龚尘尘死死地盯着桌上的茶壶,冷冷道:“出去。” “小妹……” “我让你出去!”说着,她一拂袖,所有的茶具便打碎在地。 见她此时如此动怒,龚云书只能作罢,无可奈何地走了出去。 因为方才动作太大的缘故,龚尘尘发饰上的流苏“簌簌”作响,衣裙上的环佩相碰也发出清泠的声音。只是这些细碎的声响都入不了她的耳。 愤怒的人是什么都听不进的。 这时丫鬟眉蝶推门进屋,看到地上的一滩,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托盘放到桌上。然后把托盘上的炖品端到自家小姐面前,轻声道:“小姐,这是任总管吩咐厨房特地替你做的,尝尝吧。” “不想喝,没胃口。”她瞥了一眼,然后将碗推到一旁。 眉蝶灵机一转,巧言道:“小姐,您就甭生气了,要气坏了身子,还怎么跟老爷抗争呢,是吧?况且,这任总管待小姐就像自个儿亲侄女儿般的好,从前老爷生气要罚小姐的时候任总管哪次不护着您?而这雪耳蜜枣羹呢,是任总管的一片心意,小姐何必跟它过不去呢?” “也是,任叔一直待我甚好,小时候还背我去钓鱼、捉蛐蛐、爬山,我一挨骂他就替我说话,我没必要跟他过不去呐。”龚尘尘转念一想后,又把碗给挪了回来,“更没必要跟吃的过不去。” 说着,她舀了一勺雪耳入口,似是完全没料到会这般清甜滑嫩,竟还夹带着一种妙不可言的幽香。再吃一枚蜜枣,那味道浓郁可口,却丝毫不腻。虽说从前也常喝这种食材配料的炖品,但从未尝到过有今日这等美味。 龚尘尘索性端起碗来喝了几大口,然后才问道:“数日不见,冯妈的手艺精进了嘛!” 一旁的眉蝶却轻笑道:“小姐,这不是冯妈做的。” “那是谁?” 眉蝶凑近了把声音压低道:“就是小姐您让我介绍进来的那位小唐师傅啊。” “是他?”龚尘尘顿了片刻,然后嘴角一扬,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他那双手的确不简单呐。” 所以说天下人都称他是“神手”唐无意呢。 果真名不虚传。 “你没告诉他我的身份吧?” 眉蝶连忙摆手,“当然没有。小姐交代过的,奴婢记着呢。” “那就好。”龚尘尘站起身来拍了拍自个儿小丫鬟的肩,然后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她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所以心情立马变得好了起来。 第二十四章、闲人爱管闲事 趁着夜深人静之际,一个黑色身影掠入了闭月楼的第三层。 其人身法敏捷轻盈,好比一只燕子划过夜空,没有丁点儿响动,不留半分痕迹。 闭月楼乃天下盟禁地,是用于关押魔道邪派中作恶之人的地方。禁卫森严,轮班看守,除了盟主下令以外,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凡有擅闯者一经发现,必定重处,无人例外。 可偏偏这世上总有些不怕死的人喜欢揣着一颗好奇心去挑战天下盟的威严。 那位胆儿大的夜行者来到闭月楼的第三层后开始摸索起来。为了避免招来巡逻守卫,他尽可能得小心,就连火折子都干脆不用。不过幸好走廊的两端各有一扇窗,透入的月光足以照清他的视野。而方才他便是从窗户进来的。 走到快要拐角的地方,他停了下来,然后随便弄开一间屋子窜了进去。于他而言,开锁好比家常便饭般容易。有人肯定想问,他不怕找错人么?其实啊,无论这屋里的人是谁都没关系,因为他总有法子从“不对的人”口中得知自己想要找的那位“对的人”关在哪里。 一进屋后,才发现原来闭月楼的“客房”实际上与皇家的监狱大牢没什么两样。 除了一张置地平床与一个破旧的矮桌外,其他什么也没有。四周是坚实的墙壁,没有窗,只有一个狭小的通风口,连老鼠都钻不出去。而住进来的人即便不带任何枷锁镣铐,也休想逃出这闭月楼。因为这些人里边,一部分是浑身穴道被封,另一部分则是武功尽废。 看到有不速之客来访,一直蹲靠在墙角的人缓缓地站起身来,谨慎道:“你是?” 一听声音便知此人就是今夜自己要找的人。看来他的运气果然很好。 “那夜西郊树林,可还记得?”黑衣蒙面人悠悠然开口。 “是你!”赵敬的语气中透出了惊异,“你怎么知到我被关在这儿的?” “猜的。” 赵敬冷笑一声,“看来阁下运气不错。” “我的运气一向不错。”黑衣人走近他,然后略带笑意道:“不过老兄你的运气好像不怎么好。” 赵敬这下没有开口,而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被人冤枉栽赃并失去所有信任的滋味铁定相当不好受。”黑衣人背光而立,原本就蒙着面的他显得更加神秘莫测起来。 听完他的那句话,赵敬又蹲了回去,语气漠然道:“莫非阁下也尝过这样的滋味?” 对方摇了摇头,“至今还没尝过,但不保证以后不会尝到。唉,总之我还是希望自己一辈子都别尝到的好。” “阁下特地跑来一趟,该不会光来看我笑话的吧?”赵敬疲惫地笑了起来。 “诶,其实我来这儿还真不是为了看你笑话。”他靠背后的石墙上,开始说明自己的来意,“而是来问你几个问题。” “你觉得我一定会告诉你?” “你不说也无妨,反正我听不听都能活着回去。只是,”他用狡黠的目光打量着神态颓废不堪的赵敬,“我怕老兄你会死得不明不白,连个知道真相的人都没有。啧、啧,那才叫一个惨……”他的话音里透着一股同情。 听完这话,赵敬的身子一怔,随后漠然开口:“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你是怎么落到龚大盟主手里的?”黑衣人直言道。 “我也不大清楚。那夜,就是跟你在西郊林子见过面的那夜,我扛着风施定的遗体往林子深处走去,却哪知突然有人从我背后袭击,跟着我就失去了知觉。”他停了会儿,再继续往下说,“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在天下盟。” “凭你的功夫居然遭人成功偷袭,看来对方是个少有的高手。” “那人的本事应该不亚于阁下。”赵敬若有所思道。 对方乐了一声,回道:“你太抬举我了。” “不是抬举,是事实。阁下若没本事,岂能在这天下盟来去自如。” 蒙面人话锋一转,突然道:“据说同你一道被送至天下盟门前的还有你恩师的遗体,而且是被烧焦的遗体。”最后半句话他刻意腔调。 “不是我做的。”赵敬冷冷回答,“我还没来得及下手,就被人先解决了。” 这“解决”二字别有深意:除了代表毁尸外,还代表他被人摆了一道。 “我还听说有人目击你杀人的过程,那人并将此秘密告知了龚老爷子。” 赵敬无所谓地冷哼一声,“随便别人说去罢!反正也不会再有人相信我讲的话。” “不,至少还有一个人愿意信你。” “谁?” “我。”黑衣人定定道。 对此赵敬感到有些莫名奇妙,眼前这个素不相识、不明来路的神秘人凭什么相信他? “阁下为何信我?” “不知道。” 这个回答让对方显得有些尴尬。 黑衣人却没有在意,而是继续说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可知道那个自称目击者向龚大盟主告密的人是谁?” 对此,赵敬开始回忆起来,“前些天,我仿佛听到巡班的守卫聊起,好像说是一个商人。” “可有提及姓名?” “没有。” 问完自己想知道的所有,黑衣人点了点头后便准备离开。 “阁下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搀和此事?”赵敬突然问。 却见对方气定神闲地回答:“闲人,所以爱管闲事。” 说完,只听两声微弱的关门响动,黑色身影便如鬼魅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敬只是呆呆地望着那两扇似乎未曾打开过的门,喃喃道:“好快的身法……”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位武功高深、本事博大、爱管闲事的闲人便是唐无意。 第二十五章、被敲定的亲事 庞家的大厅内,龚行烈与庞誉琛两位老爷子一边摆谈,一边喝着庞夫人冲来的茶。 “庞兄,你的腿疾近日可有好转?”龚行烈关切道。 “唉,还是老样子。只是说这几日气候干燥,所以疼得不怎么厉害,也就能下床多走走。”庞誉琛说着锤了锤自己那双久病不愈的腿。 龚老爷子想了想,然后问:“为何不去找玄月神医替你看看?” “你说孔青杨那个老怪物啊?”一提到这个名字,庞誉琛赶紧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我才懒去招惹那个麻烦。我都是一把年纪的老骨头了,还能活多久都不知道,何必折腾来折腾去的?再说,这也不是什么要命的大病。” 的确,江湖人皆知,“玄月神医”孔青杨是个麻烦。 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麻烦。 因为他救人治病总有一个规矩:治好一个人,替他办一件事。而孔青杨交代的事没有哪一件不麻烦。甚至有些被他救活的人一听完他的要求竟后悔自己怎么没干脆地死掉。 所以任何人只要不到命悬一线的关头是怎么也不会想去招惹他的。 “砚儿的伤势怎样了?”龚行烈转移了话题。 庞老爷子点了点头,“没什么大碍,都能跟安阳玩扔沙包了。” “这次都怪尘尘那丫头不好,害的砚儿受伤,还望庞兄……” “龚老弟你何必跟我这般见外,咱们都快成一家人了,凡事应当多包容。其实啊,我反倒认为此次砚儿受伤是件好事。”庞誉琛顿了顿,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年轻人啊,总要在一起经历得多了,才会对彼此产生感情。像尘尘那样直率性子的女孩儿,比较容易被一些细微的小事感动,就像这次砚儿受了伤,不恰巧让她体会到砚儿对她的好吗?” “说来也是,昨日吃饭的时候还听那臭丫头念叨说‘不知庞砚的伤势好了些没’。哈哈,果然还是庞兄你想得仔细啊。”说到这,龚行烈突然想起今天来龚家的正事,“对了,庞兄,这月十八乃黄道吉日,索性咱们就把俩孩子的婚事给办了吧,以免时日一拖尘尘那丫头又给我搞出点儿什么花样来。” 庞誉琛听后连连点头,笑道:“那就依龚老弟你所言。我明日便吩咐下人们开始张罗,好让尘尘那丫头风风光光地嫁进门来。哈哈哈……” 这会儿,两位老爷子已喜笑颜开。 被自己亲爹禁足好几日的龚三小姐突然有一种快要被逼疯的感觉。 她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神色焦躁不安,就连睡觉都会被细微的小响动惊醒。 “小姐,您坐下来歇会儿吧,都快走了一上午了,腿该乏了。”眉蝶担心道。 不说还好,一说吧,龚尘尘真觉得自己的腿酸胀得要命。然后赶紧走到桌边坐下,用手撑着脸颊,闷声道:“眉蝶,你说那老怪物什么时候才肯放我出去啊?” “快了,应该这个月十八之后就……”眉蝶突然脱口而出。 龚尘尘立马看向她,好奇道:“你怎么知道?” “奴婢……奴婢随口说的。” “得了吧,赶紧说实话。”龚尘尘板起脸来。 小丫鬟本来胆子就怯弱,见到小姐这副严肃神色,便立马实话实说:“老爷已经定好该月十八就让小姐您与庞公子成亲,还交代……交代下人不许把这事儿告诉给小姐。刚才老爷出门就是去庞家跟庞老爷商榷此事。” 眉蝶原本以为小姐听完这话必会怒不可遏,但却见龚尘尘只是气定神闲地吃起桌上果盘中的葡萄来。顺便还让自个儿的小丫鬟也坐下来同自己一块儿吃。 “小姐,您不反抗了?”眉蝶放了一颗葡萄进嘴里,小心翼翼地问道。 “什么?” “您与庞公子的亲事啊。” “当然要反抗!”她轻含笑意地回答,“只不过我打算用别的方式而已。” “啊?”眉蝶一脸迷惑,“小姐,是什么方式呀?” “不可说也。”她用手轻戳了一下小丫鬟的额头,然后问起别的事来,“对了,昨儿听爹说庞砚的伤似乎已经好些了,过几日他应该会来看我吧。到时候,我还得亲口对他多说几声谢谢。不然啊,你小姐我心里的愧疚感估计一辈子都消不了。毕竟他是为了护着我才受的伤。” “小姐,奴婢有个问题不知该不该问。”眉蝶怯怯道。 龚尘尘爽快地一点头,“问呗。” “小姐,您有动心吗?” “啥?” “就是庞公子舍身救了小姐您,所以小姐呜呜……” 还未等眉蝶把话问完,一颗硕大的葡萄已堵住了她的嘴。 “你下次要再问这种问题,我塞得可就不是吃得了,哼哼。”说着,龚三小姐扬了扬手里的茶碗。思忖片刻后,她却又主动回答起自己丫鬟方才所提的问题来,“说实话,我挺感动的,尤其是听到他在昏迷前对我说的那番话。但……仅限于感动而已。至于其他的,没了。” 说完后,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的雕花发饰,悄然一笑,对眉蝶交代道:“你去厨房找小唐师傅,就说小姐饿了,请他给做点儿好吃的点心,然后……让他亲自送来。” “让一个厨子进小姐闺房,这……这不大好吧?要是被老爷知道的话……” “哎呀我说眉蝶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里吧嗦的,啊?我爹不都出门去了吗,怕什么?有事儿我担着,快去!” “是。” 等小丫鬟走后,龚尘尘转头间不经意看到从梳妆台上的那面镜中照现出来的自己。 清丽嫣然,顾盼生辉。女儿家的装扮让她恢复了画像中的那般动人之美。 她很期待看到待会儿唐无意见到她这副模样时的表情。 一定有趣极了。 可她还不知,其实对方早就知道她是个姑娘。只不过没想到是龚家的三小姐而已。 第二十六章、不像好人的好人 当小唐师傅端着一托盘点心敲响龚三小姐房门的时候,跟在他身后的眉蝶暗自一笑。 因为她大概已猜到接下来会发生有趣的事情。 “进来。” 得到应允后,小丫鬟眉蝶推开房门让小唐师傅先进去,随后自己再跟着进屋。 房间内荡着兰花的幽香,清淡宜人。窗边的风铃由徐徐而来的细风拨动,轻快悦耳。 男子手持托盘,规规矩矩地站着,一动不动。微低着头,目光垂地,带着下人应具备的恭敬。 “眉蝶,你先出去吧。”一个温婉的声音交代道。 “是,小姐。”小丫鬟跨出房间后顺手将房门带上。 等屋内只剩下孤男寡女的时候,小唐师傅并未表现出任何不自然的举动。要知道,唐大公子混迹江湖的那会儿可没少在姑娘的闺房里呆过。就算是与丽人红颜一并躺在温香软玉的暖被窝里做不可言说的事情他也不会有丝毫尴尬,何况还只是这么“单纯”地站在原地。 这时龚三小姐突然从坐凳上起身,开口道:“小唐师傅,赶紧端过来吧,我都饿了。” 听到这话,男子立马将托盘放到桌上,然后把三碟糕点摆到女子面前。几个动作下来男子始终未曾抬一下眼,目光一直低视着,没有半点偏岔。外人看来,他还真就像极了一个满身土气、老实巴交的乡下人。 “这些点心可有名字?”清泠泠的声音问道。 那声音悦耳动听,且越听越熟悉。男子似乎已想到了什么,心中暗自一笑,表面上却无任何反应,仍是以下人的态度答道:“回三小姐的话,它们都有名字。” “那说来听听。” “蜂蜜紫薯糕,五味合子,千层芋团酥。” 在听对方报名字的时候龚尘尘已迫不及待地捻起一块放进嘴里,然后忙不迭地点头,一脸满意的模样,“挺好吃的。” 男子依旧是垂头谦恭的样子,但语气已带有微妙的笑意,“三小姐喜欢就好。” 看到他这副唯唯诺诺的姿态,龚尘尘不禁捧腹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却对方还是这么谦逊地立在原地,于是忍不住问:“小唐师傅,你怎么一直埋着头啊?” “小的就一下人,岂敢直视小姐芳容。” 这个回答再一次使得龚三小姐开怀大笑,“就连下人都装得这么像,不愧是唐无意啊。” 此话一出,一直埋头垂眼的男子忽然抬起头来,双手环在胸前,故作气馁地看向她,“唉,龚三小姐可比在下有本事多了。” “我怎么有本事了?”女子不解。 “因为你把唐无意给耍了……是吧,龙老弟。”一边说着,他一边拿起一块点心放进自个儿嘴里。没有了半点儿下人的卑微样子,反倒显得轻松自在起来。 见对方并无出现自己意料之中的那般惊诧之色,龚尘尘龚三小姐多少有点儿纳闷。她用手肘撞了一下唐无意,“你似乎不太惊讶的样子。” 男子没有作声,而是继续吃着自己做的美味糕点,顺道还沏了一杯茶喝下。神情悠然自得,不亦乐乎。 龚尘尘一把抢过他手中的茶碗,继续问:“诶,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我是个女的?” “凭感觉猜的。”他随口回答。因为他总不能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说是那晚在西郊林子里抱她的时候发现的。只有蠢货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老实话。 可他唐无意并不是蠢货。 “哦?”女子饶有兴致地看向他,“那你总不该轻易猜到我便是龚家人啊。” “唉,实话给你说了吧,”唐大公子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其实我早就料到你的身份绝不一般。试想,一个既与庞家二公子熟识,又能于顷刻间辨识出大天魔手伤势的人,怎会是寻常普通的店小二。何况,你既有法子让我混入天下盟,却偏瞒着自己与眉蝶的真实关系,啧、啧,这么明显的破绽你说我还戳不穿?” “所以刚才你进门后就已经想到我是谁了?” 男子点头,“差不多。” 龚尘尘一屁股坐回到板凳上,“唉”了一声后继续品尝起美味糕点来,“看来唐无意不仅有一双很厉害的手,还有一颗很厉害的脑子。” 唐大公子也跟着坐下来,“三小姐过奖。” “你不怕我揭发你的身份?”女子突然问道。 “不怕。” “为什么?” “因为咱们是好兄弟嘛。”他脸上的笑容很灿烂,“况且,龚三小姐一向喜欢有趣的事,恰巧呢,唐无意总做有趣的事。所以在下大可放心。不然,你也不会让我顺利混进来了,对吧,龙老弟。” 这点说到了对方心里去了。龚尘尘的确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别家的千金闺秀、名门小姐都偏爱雅静、喜好诗书琴画,而她却更擅长舞刀弄剑、热衷诡怪奇趣之事。总之就是拥有一颗茁壮膨胀的好奇心,怎么也闲不下来。所以她还真就如唐无意所讲,压根儿不打算去揭发他的身份。毕竟她打从心眼儿里觉得唐无意的确是个很有趣的人。 而且是有趣到让她开始有点儿心动的人。只不过不敢承认罢了。 “那我问你,你究竟打算做什么啊?”她还是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 男子脸上保持着一贯的笑意,低声道:“秘密。” 龚尘尘那张俏丽的脸蛋上显露出生气样子,“这可是我家,你在我家有何意图凭什么不让我知道?”声音里带着不满。 唐大公子望着她此时可爱动人的样子,不禁又回想起那晚在林子里她被自己点穴后昏睡在他怀中的情景来。悠悠然地笑道:“一个男人的秘密通常只会让他老婆知道。” 听完这话,龚尘尘的脸颊立马红了起来,她“腾”地一下站起身,然后抬手指向面前的男子,一跺脚道:“唐无意你……你混蛋!” 她发饰上的流苏垂穗“簌簌”轻响,腰上、臂腕上的环佩手镯相碰之声接连而来。水蓝色的衣衫也被从窗外袭入的微风拂动,裙衫上的绫罗纱迎风翩跹而舞。 这样的话题,的确会让一个女孩子(尤其是未成婚的女孩子)感到窘迫。 看她满脸通红又羞又气的模样,唐无意似是觉得好笑极了,于是又装作一副下人卑躬屈膝的姿态,喏喏道:“回三小姐的话,小的不是混蛋。” “那你是什么东西?”龚尘尘瞥了他一眼,然后扬了扬下巴。 “小的也不是东西,而是人。”他伸了个懒腰从凳子上站起来,“嘿嘿,一个不怎么像好人的好人。” 说完,他便拿了托盘径自退了出去。并在关门的那一刹留下一句话,“三小姐请慢用,谢谢您的茶。” 话音已落,男子的嘴角依然挂着邪邪的笑容。阳光打在他的身上,格外迷人。哪怕此时此刻身上穿的不过是件极其朴素的下人衣服,仍掩盖不住从他身上透出的那股魅力。 这就是唐无意。 如今龚家的“小唐师傅”。 第二十七章、无奈罪过 今日之所以将赵敬再一次带入天下盟的正厅堂,为得便是要让他同目击证人当面对质。 只有这样做,才能更加精准地判别出究竟是谁在说谎。 一听说自个儿爹要审问赵敬了,龚三小姐是不顾一切阻拦地朝大厅跑去。跟在她身后的家丁下人全都撵不上他们小姐的速度,等追到厅外,都被堂中那威严肃穆的气氛给慎得打住了脚步。 龚尘尘一瞧见赵敬立马激动地窜上去一把抓起对方的衣襟,噼里啪啦地怒骂起来:“你个混账王八蛋!杀人不眨眼的白眼儿狼!亏得风伯伯还待你那么好,你良心被狗吃了你!哼,好在老天有眼在你亲口承认残害风伯伯的时候被我撞见!瞅瞅你这表情,是不是悔恨那夜没杀得了我啊!”虽然不知道那一晚在西郊林子里自己是如何晕过去,又被何人带回了客栈,但至少她还活着,而且还亲耳听到至关紧要的秘密。 “那晚偷听的人是你?”赵敬蹙眉,稍有诧异之色。 女子逼视着他,手臂用力将对方的衣襟越攥越紧,“对,是我!怎么,你现在是不是也想杀了我,就像残害你恩师那样?你就等着遭报应吧,狼心狗肺的白眼儿狼!”龚三小姐发起火来全然不顾自己应有的大家闺秀模样,举动竟与男子汉一般粗鲁豪放。 厅堂中所有人皆是带着惊讶疑惑的神情相互对望,坐在厅中最高座的龚行烈将手撑在双膝上,沉声道:“丫头,你在胡骂些什么?” 龚尘尘一把甩开赵敬,下意识地抖了下自己水蓝色的轻纱袖摆,转过身来对老爷子道:“爹,我离家在外的有一晚接到某神秘人扔的字条就独自溜去了西郊后树林……”她开头的声音有些小,生怕自己一提及之前逃家出走的事又惹恼父亲。直到开始要说重点了,她的声音才逐渐大起来,“然后我躲在暗中瞧见这个王八蛋在跟一个神秘人交谈。当时他正准备点火烧毁风伯伯的遗体,却被那个神秘人给阻止了。之后我便听到他亲口承认自己是逍遥天宫的人,并且害死了风伯伯……” “我没有!我说过我只是斩了他的双臂而已!” 龚三小姐指着他的鼻子继续说下去,“你有!你以为那晚我没听完你们的对话就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了?试问倘若人非你所杀,那你为何要毁尸灭迹?如果你真没做亏心事,那又为何想要杀我灭口?”想起那晚上自己差点儿丧命在对方手里,她胸中的那口气就咽不下去。 “反正现在无论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会信,那我又何必在解释?我赵敬天不怕地不怕,做过的我认,没做过的我绝不会认!即便死,也休想栽赃我!”狼狈不堪的男子撕心裂肺地怒吼着,他已经不再如往日般冷静隐忍。这一番怒吼并非是为了发泄内心的委屈与难堪,而是为了在事实的真相被所谓的“公义”掩埋的那刻做最后一点挣扎。 众人被他如此反常的举动骇得一愣,龚尘尘立刻闭上了嘴。 就在大家都噤声哑口之时,赵敬冲着背后的石墙猛地撞去,然后瘫倒在地。他的头部顿时鲜血淋漓,面颊上被溅满血渍。因为全身经脉被封的缘故导致内力无法施展,所以不能用“天魔鬼火”自裁。因而他选择了此种决绝的方式来自行了断。 任匆立马冲过去将他扶起并为他止住血,善于医道的司空楚赶紧过去查看起对方的脉搏气息。 “如何?”龚行烈急切道。 “还有救。” 一听这三个字,老爷子才舒了口气,立马对几个门人交代道:“赶紧送赵敬下去救治……暂先让他住去别院,”说着又望向任匆与司空楚,“任匆你跟着安排一下,司空楚你负责赵敬的伤势。去吧。” “是。” 话音一落,头部受到重创的男子便被小心翼翼地抬去了别院疗伤修养。龚大盟主看了一眼怔在原地呆若木鸡的女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啊……何时能让为父省点心啊!” 这话语重心长,可龚尘尘却听得格外刺耳。 她不甘心地想要反驳,“爹我说的可都是……” “眉蝶,送小姐回房!”龚行烈背过身去,不愿再多看她一眼。 “我不回去!” “那你是打算要老夫亲自出手点你的穴道然后再让下人把你给绑回去?”老爷子厉声道。 她冷哼一声,“不必。我自己会走!” 狠狠地一跺脚后还忍不住摔了两个茶碗,龚三小姐才怒火冲天地朝自己闺房奔去。 等她一离开,老爷子又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站在旁侧的顾煞忍不住开口,“老大,何必这样对尘尘那丫头,她也是好心想帮你罢。” “只可惜三小姐好心办了坏事。”张简愁眉道。 “若是再不给她点颜色看,那只会助长了她的大小姐脾气。”龚行烈转过身来,慢慢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转移话题,“对了,聂凡怎么还不回来,莫非是出了什么状况?” “或许一会儿……” 还未等张简把话说完,聂凡已经带着他手下的人朝大厅走来。 “怎么就你一人回来?那金有为人呢?”对方刚一跨进门,顾煞便急切问道。 聂凡失望地摇了摇头,“没找到。” “什么?”龚行烈神情肃然。 “金有为的店铺今日闭门未开张,于是属下又带人去他家找。但到了他家后敲了半天门也无人应声,属下怕他已遭人毒害于家中,所以便顾不得其他硬闯了进去。结果发现……屋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就连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分毫不剩。当时属下立马派人在城中各处寻找,依旧未见金有为与他妻儿的半点踪影。”聂凡仔细地解释道。 听完这些话后,龚老爷子眯起了双眼,若有所思道:“他在躲什么……” 忖度片刻后,他仿佛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于是立马对几位属下道:“想必他已出城,但拖妻带崽的必定走不快,你们带人快马加鞭去不同的方向追找!” “是!” 就在三位堂主正准备退下的时候被龚行烈喝住。 “等一下!”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顾煞、聂凡,你们俩依照刚才老夫的指示行事。张简,你立刻带一部分人手赶去郊外渡头,说不准会在那儿发现些什么。” “属下遵命!” 三位堂主离去后龚老爷子有些焦虑地握住一旁的桌角,目光变得幽深,嘴里低声念叨:“希望能找到活口……” 可惜,发现得太晚了。 就在龚大盟主方才说出那句“他在躲什么”的时候,就已经注定挽救不回什么了。 因为那时正站在郊外渡头上的唐无意亲眼目睹了江上远行的一条小船沉没的整个过程。他只能怔怔地看着,却无能为力,因为船已行得太远太远,他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接近船上的遇害者,更别说施救。 没错,那条小船上坐的,便是金有为与他的妻儿。 唐无意是在今日一早从龚家另一位厨子口中得知金有为便是“赵敬残害风施定”事件的目击者,于是他找了个借口溜出天下盟去金有为的铺子找人。然而他与聂凡的经历一样,即便把对方的家也连带翻了个遍但依旧不见人影。当时他就想到金有为很可能是由于某些原因想要逃避,所以带着家产与老婆孩子一起跑路。一想到这层可能,唐无意便立马往郊外的码头赶去。 只可惜,他最终还是迟了一步。等他赶到之时,船已行出了好大一段距离,即便是号称轻功天下第一的“幽冥神君”道涟在此,也是徒然。 正当他觉得算了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发现那条渐行渐远的小船出了异况。船身开始不断下沉,船上的人从棚中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然后不断呼喊救命,但根本没有人救得了他们。 最后小船全部沉入水中,而船上的人则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扑腾了好几下,最终也没了动静。 一看便知,这场祸难是有人蓄意为之。 唐无意无力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眼眶湿润,双拳紧握,他恨不得立马将那个幕后真凶揪出来将其砸个粉身碎骨。连孩子妇孺都不放过的人,简直是不为世间所容的禽兽畜生!万人唾骂毒打都不足以泄愤,唯有将其千刀万剐才能解恨。 可他现在却只能这么木讷地站着。 世间最无奈的罪过无非是目睹无辜之人惨遭迫害却束手无策。 而此时此刻,被江湖中人传作“本事滔天”的唐无意唐大公子却正为自己犯下的“无奈罪过”备受着心理上的谴责。 就在他的情绪快要爆发出来之时,突然听见不远处的林荫下有异动。机警的他闪身避入林中,目光扫过林荫之下,发现对方是个行动鬼祟的年轻人。对方并未察觉他的存在,而是一直专心地注视着远方的江面,似是为了盯梢刚才沉船的整个过程。不用多想唐无意也猜出那鬼祟之人便是幕后行凶者的耳目,专程来看金有为是否已“成功”死在他们的计划之下。现下船已全部沉没,金有为一家人也没有任何生还的迹象,于是那掩藏于林荫下的青年满意地一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唐无意二话不说跟了上去,以他的本事,被跟踪的人压根儿不会察觉到有任何异常。 从郊外跟进城内,然后穿过了好几条街道,绕过了好几个巷子,那鬼祟青年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当被跟踪者进去对面的目的地后,唐无意站在巷边隐蔽角落皱起眉来,脸色跟着变得沉重。就连他那平日里常挂在脸上的笑容也消失无踪。 他抬头望向对那地儿正门上挂得一块烫金边梨木牌匾,眼神复杂。耀目的阳光使得该面招牌熠熠生辉,匾上以苍劲的笔法书着三个潦草的大字。 长生门。 第二十八章、信任 小唐师傅借着送饭食的机会进别院去看了一眼赵敬,见对方仍是昏迷不醒,他便垂着脑袋走了出来。 一边走着,一边回想起昨日在长生门外的所见。不经意间穿行到了花园的长廊。本准备绕过长廊回厨房的,却巧遇龚行烈龚大盟主正在练他那套卓绝天下的刀法——劈天二十八式。于是他选择驻步。 “凤翎刀”刀柄藏青,而刀身纯黑。带着王者的霸气风范,但也不失沉稳之息。在龚大盟主运功挥动宝刀时,原本幽黯的刀锋像是触及到了皓明的月华,变得雪亮通透。被划割成一道道寒流的气息逆着刀身挟风而去,发出浑然有力的声响。 刀法时而迅捷时而悠缓,如幻似影,不可捉摸。以静制动,动而却不疏。坚毅里夹带着优柔,平和中释放出刚劲。攻守融汇一气,似是以不变应万变之禅宗。招招诡谲难料,式式精绝莫测,堪称登峰造极。 这便是劈天二十八式的玄奥。 就在小唐师傅看得入神之际,那柄凤翎刀已于不知不觉间停在了他的脖颈处。倘若持刀者拿捏不当用劲稍过,那刀下之人必定性命可忧。 面对这样的场面,小唐师傅似乎已料到了什么。他没再摆出平日里装得那副畏畏缩缩的下人模样,而是选择直视面前这位带着一脸威严神色的龚大盟主,气定神闲道:“素闻盟主刀法冠绝天下,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他的眼神中不带丝毫惧色,有的只是钦佩恭敬之意。 “小子,有胆量,就连老夫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了都还能这般平心静气,哈哈哈……”龚大盟主一声大笑后将刀收回身后,“不愧是唐无意啊!” 看来唐大公子他没料错,龚行烈其实已然知道他的身份了。所以方才自己没与龚大盟主打马虎眼是对的,因为打幌子的人总不会太招人喜欢。 此时花园里除了他与龚行烈外再无别人,于是唐无意也就不隐瞒地点了点头,“盟主果然厉害。只是不知您是如何看出在下身份的?” “天底下能得‘百里飘香’余千味真传的人不出五个。而这五个人里边有本事在天下盟禁地‘闭月楼’来去自如的只有你唐无意一个。”老爷子略带笑意地看着面前这位有胆识有本事的年轻人,不禁露出嘉许的神色,“你做的那一手好菜,普通厨子怎可堪比……那根本就是继承了余老头子的真传。倘若你要真做得难吃些,或许你的身份还能匿藏久一点。唉,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龚老爷子玩笑般地替对方感到惋惜。 男子有些不好意地一撇嘴,“在下怕做得太难吃会被大管家给直接扔出去。”他一脸轻松,“不过您老光凭这两点就猜定了在下便是唐无意?” “不,还有一点。”龚行烈将刀置放在落满玉兰花瓣的石桌上,徐徐道:“你可还记得上次晚膳时老夫让槿蛾去厨房把你叫来膳厅的事?” 唐无意点了点头,“当然记得,当时盟主您还拍了拍在下的肩膀……”他恍然大悟,“该不会那时……” “没错,拍你肩的那会儿已察觉到你有刻意把自己深厚的内功隐藏。在你走出膳厅的时候,你特意加沉步伐来掩饰自己绝佳的轻功。从那个时候起,老夫就料到你的来头绝非一般。”龚行烈用手轻抚着凤翎刀的刀柄,以最淡然的态度与不知来意者平和交谈,这便凸显着一个王者的气魄。 “盟主果然好眼力。” 龚老爷子抬头望向年轻男子,笑问道:“说吧,为何混入天下盟?” 唐无意深呼吸一口气,坦白而言:“在下潜入天下盟原本是打算来刺杀盟主您的。”他自然知道在龚行烈这样的人物面前说实话才是最聪明的做法。 “原本?”龚老爷子长眉一挑,饶有兴致地问道,“那现在呢?” “在下打算帮您。”话语中字字有力,无形间带劲,“帮您找出残害风门主的幕后真凶。”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再见到更多的无辜之人死于非命……就像金有为一家。”他的声音变得怆然沉重,神色也异常严肃起来,“其实之前在下之所以打算对付盟主也无非是为了拿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去帮另一个人而已。如今决定帮您,一方面是换种法子去找在下所要之物,另一方面则是觉得盟主您一心为善,诚挚待人,实属不可杀的好人。”他所言尽是发自肺腑,绝无半句虚假。昨日亲眼目睹金有为与其妻儿一同遭人设陷而死,自己却无可奈何,这样的打击实在太沉重。 龚老爷子走到他面前,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然后问道:“不过你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居然能驱使你唐大公子不惜只身犯险来刺杀老夫?” 唐无意沉默,似是不太好说。 “不愿说也没关系,无论谁都总会有点秘密。”老爷子毫不介意地摆了摆手,然后玩笑般问道,“不过,你倒说说看老夫为甚要留一个曾经想要杀自己的人在身边?” “盟主应该不会反对一个现在想要帮您的人留下。”男子定然道。 龚行烈抚了把胡子,双眼微眯,目光狡黠如一直老狐狸,“老夫凭什么信任你?” 对方不疾不徐地走近老爷子身侧,沉稳道:“就凭在下值得盟主信任。” “好小子,有胆识!哈哈哈……”龚盟主再次拍了拍对方的臂膀,这一次更加用力,也带着一股信赖,“说了这么久,老夫有点儿饿了。小唐啊,去弄点儿好吃的来吧。” “好嘞。” 老爷子抬起手臂冲男子指了指,故作严肃道:“倘若你要做不得不好吃,老夫就真让任匆把你给拎出去。” 唐无意略带笑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恢复了一副土里土气、呆愣木讷的乡下人模样,喏喏道:“是,老爷,小的这就去。” 看着“小唐师傅”方才瞬间扮回“谦恭卑微”的样子,龚老爷子不禁笑了出来。 “这小子,着实有意思。” 第二十九章、顾盼朝华淡寒烟 清晨的时光总是比较容易打发。 龚云书在家中享过早点后便打算到街上去转转,顺便呼吸下新鲜空气。 大街两旁的店铺陆续开张,摆零货的小摊贩们也相继到位。不一会儿,大街上便传荡着各式各样的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 云舒公子面带微笑地望向不远处一家卖豆花的小摊子,因为从那里传来一阵久违的清甜豆花香。他悠然自得地朝那小摊子走去,竟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豆花摊最靠里的阴凉位置。 是慕霜。 今日她没有戴面纱,而是披了一件带风帽的斗篷出来。此时由于吃东西的缘故便把头上的风帽拨了下去,她那绝世面容便显露了出来。就连豆花摊子的老板娘都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不过幸亏此时豆花摊上的客人稀少,不然大家原本来吃个早点,结果最后等到东西都凉透了还没吃上一口。因为目光全落到这罕见的大美人儿身上去了。 龚云书走至女子身边,温和地开口:“慕姑娘,想不到你也喜欢吃街边的小吃?” 女子抬首看向来人,毫无半分惊讶之色。对男子报以礼貌的一笑后,轻声回道:“公子真会说笑,小女子亦是寻常人,吃寻常的东西难道很奇怪?”她脸上的笑容清丽绝俗,简直好似出于仙境之中的深谷幽兰,不染半点尘埃。 眼眸中流转的神色夹杂着千丝万缕的情绪,清澈到让人仿佛一看即明,却又复杂到让人琢磨不透。顾盼间犹如朝华之时的悠淡寒烟,缭绕人心,经久不散。 她仍是身着白色轻纱云罗裙,犹霜似雪,清雅绝尘。如墨长发依旧由那支紫玉钗随意挽了一个髻,再无其它发饰装缀。即便如此,依旧胜却世间万千妖娆妩媚的粉黛佳人。 “这位公子,请问要吃点儿什么?”老板娘过来招呼道。 “一碗甜豆花,多要点花生沫。” “您坐哪儿?” 云舒公子指了指慕霜对面的位置,“就这儿吧。” “好嘞!” 老板娘走开时不禁也多瞧了这位白衣公子两眼,因为她觉得这男子也长得挺俊的。 “慕姑娘可介意与在下同桌?”龚云书生怕慕霜会对自己插桌的行为觉得反感,于是随即问道。 白衣女子淡笑着摇了摇头,“这地方又不是我买下的,公子愿意坐哪里都无妨。” 一想起方才唤出对方的姓氏,为避免女子猜疑,龚云书解释道:“其实,在下是从水莲姑娘口中得知姑娘芳名。” “哦。”慕霜只轻应了一声,并无别的话语。 她的声音永远是那么温婉动人,但又总是充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 龚云书不经意间瞧见女子的身侧放着一个做工精致、花纹特别的食盒。这个食盒的特色一看便知是出自糕点名坊“五花斋”。 “原来慕姑娘也喜欢吃‘五花斋’的糕点?”男子好奇道。 女子转头瞧了一眼身侧的食盒,淡淡道:“是送人的。” 说完后,她放下手里的勺子,用手绢擦了擦嘴角,然后将斗篷上的风帽重新戴回头上,并把帽檐压得很低。她并不希望让太多外人瞧见自己的模样。 这时,老板娘端着一碗热腾腾甜豆花放到白衣公子的面前。见女子解开钱袋准备掏钱,龚云书迅速将一两碎银放到老板娘手中,忙道:“跟这位姑娘的一块儿算。” “可……可公子你还是给多了。”老板娘好心提醒道。 “没事,再给我多来几碗吧,反正我正好饿着。”此话简直言不由衷。 试想,他云舒公子刚刚才从家中食过早膳出来,怎会感到很饿?但此时此刻,龚云书毫不介意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 “那行!”老板娘收好钱,乐呵呵地朝着自个儿老伴儿道:“老王,再给这位公子盛几碗豆花,多要花生沫!” 慕霜站起身来,对男子客气道:“那小女子谢过公子好意。这次就当慕霜欠公子一个人情,下次有机会必定偿还。” 话一说完,她便拎起身侧的食盒,接着朝对方微微颔首示意,然后匆匆地离开了豆花摊。 望着她那清雅绝尘的身影,龚云书不禁叹了一口气。他内心深处一直潜藏着一种希冀,但愿那白衣如霜的女子能主动询问起他的姓名。即便如此也未必能让对方记住自己,但他至少会感到舒心。 可她没有问。 始终没有。仿佛这世间能让她挂心留意的人与事已稀罕之极。 就在云舒公子对此感到有郁郁不乐之时,他低头瞧见已摆上桌的好几碗甜豆花,眉头跟着皱了起来。 忍不住再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龚老爷子在书房里一边喝茶一边翻看着书卷。 一旁的香炉冒着由药檀燃出的缕缕轻烟,盘旋于室内,让人一闻便觉呼吸畅快、身心舒坦。这是司空楚专门替盟主备制的。此种药檀不仅能化却疲劳,还具备镇静心绪的功效。 “咚咚”两下低沉的敲门声打破了房间内的沉静。 光从敲门的声音龚行烈已判别出来人是任匆。 “进来。”龚老爷子放下手中的书卷,双手交握,悠然地靠在椅背上。 果真没错,进来的人还真是任匆。 待将书房的门合上后,任匆走至龚老爷子的书桌前,低声道:“盟主,属下收到一个重要消息。” “说来听听。”龚行烈好奇道。毕竟,任匆主动来找他禀报要事的情况并不多。 一身青灰色长衫的任大总管看上去神色凝重,顿了片刻后才回话道:“逍遥天宫沉阎宫主座下‘四大护法’之一的‘唤风’已经来到城中。” 龚行烈听完此话,神色乍变。 第三十章、玉面白衣 趁着夜色已深,一个黑色身影轻巧地落在了长生门阁楼的瓦顶上。 从这迅捷轻敏的身手便可看出此人就是唐无意。 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蹑手揭开一片青瓦,往下探去,正是长生门顶层的阁楼秘间。 房内烛火阑珊,光线略微偏暗。帷幔交叠,珠帘密蔽,将一个整体的空间温雅地分割成两段。 透过层层绫罗纱幔可隐约瞧见在帷帐之后坐着一名白衣男子。其以玉冠束发,举止间带着翩翩佳公子的温雅。他轻抚着案上的古琴,音韵缓和,姿态悠闲。恍然之下让人不禁联想到化外一方的隐退居士。但唯有一点遗憾便是瞧不见其样貌,因为他的面容完全处于重重帷幔叠加的阴影之中。 这白衣公子通常都坐在长幔之后同帘帐外的人交谈。待走出隐蔽的帷帘外时,他便会戴上一张精致的白玉面具。总之就是不会让旁人瞧见他的面容。即便是同他最亲信的属下相处也不例外。如此习惯使得这位本身就充满神秘感的男子显得更加诡秘莫测。 或许有人已大致猜出该者的身份来。 没错,他便是名满天下的长生门主,江湖中尊称“玉面白衣”。 起初,天底下皆认为“夺命山庄”与“长生门”应是水火不相容:一个制造灾难,一个排忧解难;夺命庄主性子古怪冷冽,而长生门主却温和儒雅。如此两极端赫然相存,怎能不起干戈? 但出人意料的是,原本该争锋相对的两个神秘组织竟在江湖中相安无事地存在了这般久,那又是为何? 当然是全靠“两家老板”都很会“做生意”。既然大家都是开门求财,就理应以金钱为重,至于其他方面的对立、纷争、纠葛,也就大而化小、小而化了罢。好比贾一方老爷子曾言道:唯有气氛祥和,方能财源广进。聪明的生意人自然领悟得了这充满奥妙的生意之道。 而夺命庄主、长生门主二位当然是聪明的生意人。所以即便他们做不了朋友,也尽可能地避免成为敌人。 其实唐无意早在五、六年前就已见过这“玉面白衣”一回。只是要他在这一时半会儿之内准确地说出是于何时、何地见过,却又偏偏想不起。 正当唐大公子觉得实在有些无聊之际,突然听得有人从楼下迈上阁楼木梯的脚步声,低闷、沉稳。 片刻后,那人终于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然后徐徐走至层叠交错的帷幔前,朝帘帐后的男子俯身行了个礼。来者是一个披着深蓝色斗篷的蒙面人。 “你家主人可好?”一个阴柔缓和的声音从黑压压的阴影下传透出来。 “尚好无恙。” 那蒙面人从怀中抽出一封无落款的书信,用内功将其送至帐幔后的“玉面白衣”手中。接着叩拳行完相别之礼后,此人便调头离去。 唐无意突然飞身掠起,刹那间已轻盈落地。他闪到长生门一旁的侧巷中,等那个送信的蒙面人出来。 果然不一会儿就瞧见对方走了出来,四顾无人后朝着街尾走去。他全然不会察觉到自己身后已跟着一个人。 走了没多久,那人突然拐进一个暗巷,而唐无意也轻手轻脚地跟了进去,然后瞬间窜上相邻的屋顶。以他的身手,绝不会引人发觉。 首先,他听到方才那蒙面男子的声音恭敬道:“主人,事情已办妥。” “很好。”回答的声音低沉稳健,中气十足。想来该声音的主人必定内功深厚。 屋顶上的唐无意抱着好奇心探头朝下边望去,因为他实在很想知道下面这位与长生门主秘密来往的人物究竟是谁。 可这一望,还真把唐大公子给怔住了。 因为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人他居然认得。 那人不是别人,赫然便是逍遥天宫“四大护法”之一的“唤风”! 深夜。夺命山庄。 赫连思蓉独自站在院中。 她仿佛在等什么。 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目光幽深,面无表情。 骤起的寒风卷过院中林木上的花瓣叶片飘落于她披肩之上。并未用手拂去,因为她此时对这些细枝末节压根儿不在意。 半柱香的时间流过,伴着“啪啦”的一声轻响,一只从远方飞来的棕灰色信鸽落乖巧地停落在她抬起的臂腕上。 女子从绑在信鸽腿部的信筒中取出一小卷纸条,然后小心翼翼地展开来。看过字条上的内容后,她会心一笑,随即一抬手,鸽子又朝着来时的方向飞回。 等把手中的纸条销毁,赫连思蓉便急匆匆地朝着山庄密室走去。 第三十一章、另一种可能 龚老爷子坐在书房的摇椅上,望着一侧矮桌上那碗已喝去一大半的鲜蘑汤,突然对门外的下人唤道:“阿德啊!” 听到老爷在叫自己,阿德赶紧从门外跑进来,喏喏答话:“小的在,老爷有何吩咐?” “今日这汤炖的太不入味!赶紧去厨房把小唐师傅给老夫叫来,快去、快去。” “是,老爷。” 待下人刚一走,龚行烈却暗自一笑,将碗中的汤品全数饮尽。喝完后把碗一放,脸上却是颇为满意的神情。 不一会儿,小唐师傅便跟着阿德来到龚盟主的书房。 见人已带来,老爷子交代道:“阿德,你退下吧。顺手把门带上。” “是。” 在听到“吱嘎”的关门声后,小唐师傅用眼神的余光瞥了下侧旁矮桌上的空碗,依旧摆着下人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开口:“老爷,这汤……” “很好喝。” “那老爷找小的来是……” 龚老爷子大笑两声后从摇椅站起身来,“老夫找你小子来自然是有要事。”见对方还是谦卑地躬着身子,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这屋内没旁人,你就用不着这般拘谨。放松点、放松点。” “是,盟主。”唐大公子这才直起腰来,语气也从“下人”腔调恢复成“唐无意”平时说话的状态。 龚行烈走至窗前,随手捻起一片被风吹落到窗框上的玉兰花瓣,沉声道:“你可知道逍遥天宫沉阎座下‘四大护法’之一的‘唤风’已入城中。” “知道。”唐无意淡淡地回答,语气里没有半分惊讶。 “哦?”龚老爷子转头望向他,“你知道?” “在下不仅知道‘唤风’人已入城,”男子补充下去,“还知道原来他与长生门深有来往。”说完这句话后,他顺便将自己那昨夜所见同龚行烈陈述了一遍。 龚老爷子听了对方的讲述,眉头微蹙。他挥袖间将手中的玉兰花瓣如暗器一般掷出,打在十米之远的一颗松柏树干上。入木三分,却虫鸟不惊,可见其内功上的造诣堪称炉火纯青。 “哼,实在没想到‘玉面白衣’如此清高孤傲竟也与魔宫私相往来。”身为正道龙头“天下盟”盟主的龚行烈实在为此感到痛心疾首。 应该说无论换做是谁都会有这样的感触。毕竟众所周知长生门做的一向是清白生意,不染血腥,不沾生杀。虽说它神秘莫测,就连里面管事的人性格也一个较一个古怪,但比起那做人命买卖的“夺命山庄”来,这“长生门”简直就是再正当不过的生意场。“玉面白衣”信誉好,所以他的生意自然兴隆,在江湖中的威望也越发见涨。只是万万料想不到,这从不趟浑水的“长生门”居然在暗中已与逍遥天宫扯上了瓜葛。 龚行烈负手而立,一边思索一边徐徐说道:“之前你同老夫说过金有为全家因被人设计惨死于江中,而凶手极可能与长生门有关。现下又得知长生门与逍遥天宫有所牵连,说不准其已臣服在魔宫麾下。倘若真乃如此,那……” “那金有为全家惨遭灭口便成了魔宫间接下令所为,”唐无意接下去,“目的是替赵敬解决掉目击证人,使他摆脱杀人嫌疑。按理说这应当是最合理的解释。”他用手支着下巴,看似气定神闲,但他的眼神中却透着不少疑虑。 龚老爷子瞧了他一眼,然后坐回到摇椅上,缓缓道:“可你的眼神却告诉老夫你觉得整件事情不对劲。” “的确不大对劲。” 龚大盟主自然也察觉到了方才那番分析下存在的某些让人琢磨不透的环节,于是他决定先听听年轻人的意见,“那你说来听听。” “首先,赵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冤枉的,而在下也觉得他所说并非虚言。假设他说的是真的,也就表明他未曾杀害风老大,只不过……”只不过是砍了人家的两只手而已。唐无意考虑到龚老爷子的心情于是直接跳过了那半句话,继续往下说,“如是照此推断,赵敬也应当不怕见到金有为,毕竟清白之人总不会害怕与人当面对质。然而他的同门却偏在这关键时刻杀人灭口,反倒使得赵敬无从还与他自己那所谓的‘清白’。唉,莫非他真做了亏心事……”此刻唐无意脸上那尚且淡定的神色也消失无迹。 听完对方的分析,龚行烈把了把胡子,“或许他从一开始便在说谎呢。” “不排除这种可能。”唐无意不反对这种推测。 “老夫之前也觉得那小子不像是在说谎,但如今仔细一想……”老爷子迟疑了片刻,突然话锋一转,“诶,这金有为他为何突然要带着妻小离开?” 男子挠了挠耳朵,回道:“当然是怕自己所说的证言惹祸上身,于是选择溜之大吉。” “还有另一种可能。” 龚行烈目光深幽,别有深意地对上唐无意的双眼。而一向机智机敏的唐大公子暗忖片刻后便意会出了老爷子眼神中的意思,瞬间觉得茅塞顿开。 “呵,的确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 正当他准备说出自己所想之时,却听一声凄厉的惨叫从隔壁的别院传来。 龚行烈与唐无意两人二话不说便朝着旁侧的别院赶去。 到别院内竟发现负责照料看顾赵敬的几个下人全昏倒在地,但皆无性命之忧。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却从屋中传出。 唐无意率先进屋,侧首一看,立马被眼前的一幕怔住。而跟着进来的龚大盟主见到眼前的情景亦是一脸肃杀之色。 赵敬死了。 死于一剑穿心而过。 并且,尸身还被那柄剑牢牢地钉在了靠床的墙壁上! 第三十二章、不胫而走的消息 是在验尸的时候才发现赵敬的背脊上刺着魔宫独有的暗记——七煞星。 也就是说,他便是逍遥天宫“七圣使”之一。如此一来也就应证了唐无意之前所讲的那句话:赵敬在逍遥天宫的身份绝不一般。 虽然赵敬功夫不弱,但由于他全身经脉被封,且又受伤在身,所以遭人毒手却无还击之力即可说得通。但有一点却困扰着龚大盟主和唐无意,那便是:唐大公子与龚老爷子都算是江湖中的厉害人物,事发当时又都在别院一侧的书房,凶徒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闯入天下盟,并在两位顶尖高手所处之地的侧旁动手,再接着悄然离开。由此想来,对方身手定然不凡。可杀人者的目的何在,谁也无法在一时半刻间摸清。 大厅之内陷入一片压抑的沉寂。 龚老爷子下意识将手攒成拳,眉头紧锁。他没想到有如此胆大妄为之徒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为非作歹。本想只要赵敬还活着,就总能从他身上查出些什么。但如今赵敬一死,则意味着连唯一一根牵系住重重黑幕的“绳子”也断了。 想到这儿,凡事皆能平心静气处之的龚盟主突然来气,一掌拍在了身侧的茶桌上。鸦雀无声的厅中只听得“咔咔”两声,便见那张结实厚质的木桌散架塌倒在地。 所有人心上一惊,忍不住吁出一口气。 这时聂凡正好从外堂疾步往里走,看他的神情就知道有不好的情况发生。 “怎么了?”龚老爷子忍不住开口。 聂凡刚一停住脚步,立即回报:“启禀盟主,大事不妙……” “说!” “现下江湖流言四起,纷传天下盟为替风老大报私仇趁人之危杀害身为逍遥天宫‘七圣使’之一的赵敬。并且……”他脸上的神情愈加沉重,“并且传言盟主您私吞了《大天魔手》与《拓影神功》两本魔功秘笈。” “呸!胡说八道、岂有此理!那邪门歪道的玩意儿老大稀罕个屁!”顾煞恨恨道。 张简一脸骇然,“没想到消息走漏的如此之快。” “怕是有人早已摆好的局,一开始就料定事态发展的动向,所以方可在事发后立即放出消息。如此一来,即便天下盟是苍蝇也飞不出去的铜墙铁壁,消息也会不胫而走一传千里。”司空楚冷静地阐述着最合理的观点。 龚行烈抬眼看向聂凡,“是否已查找到最先传散出这些消息的地方?” 对方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属下无能,暂且还没有。” “老夫知道单以星火堂之力于短时间内要办成此事未免有些困难,”龚大盟主抬手指了下一旁的顾煞,“你即刻带青木堂的弟子去助聂凡一臂之力。” “是!属下得令!” 看着二人匆忙离去,龚行烈望向身后一直沉默不言的任匆,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任匆神色沉郁,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那些消息一出,只怕会惹来魔道……”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而是由一声短暂的叹息代替。 即便他不讲,龚行烈也已然想到。先不说逍遥天宫的门人此时此刻有多想替赵敬报仇雪恨,光是那两本人人妄得的绝世秘笈就足以让整个江湖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当这两条莫须有的消息并在一块儿加诸给天下盟,即将面临的遭遇可想而知。 龚老爷子缓缓踱步至大厅门口,怅然仰视天际,“老夫断不会任由那些居心叵测之辈将整个朗朗乾坤搅得昏天暗地!” 至于可怜的龚三小姐,已经被她亲爹困在房里十几日了。 近日里来是一天比一天吃得少。今儿光用过早膳,就连午饭都没胃口下肚。 “小姐,您多少吃点儿吧,奴婢瞧着您最近的脸色都怪不好的,再这样下去身子会受不了的。”眉蝶站在一旁,担忧甚切地看着她们家小姐,眼睛里雾水直打转。 龚尘尘本就偏瘦,再经这么十几天的“自我摧残”,身子骨变得越发清癯消瘦。听过丫鬟的话,她不以为意地一笑,冷声道:“我倒希望自个儿闹出点儿毛病来。” 眉蝶见她说这种气话,赶紧开口:“哎呀,小姐,这种不吉利的话可说不得!再过几日便是您与庞公子的大喜之日……”说到这里,她发现龚尘尘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于是立马住嘴。 “咚、咚”的两下敲门声响起,眉蝶努了下嘴便赶紧开门去。 门一打开,就瞅见一张憨纯老实带着一点傻劲儿的俊脸,冲着眉蝶笑道:“眉蝶,嘿、嘿,尘尘……尘尘在吗?” 是庞砚。 小丫鬟朝对方点了点头。 “我想看看她。”男子似是有些腼腆,说话的时候都垂着脑袋。 眉蝶回首看了一眼屋内的龚尘尘,似是在征求自家小姐的意思。 “让他进来吧。” 得到女子的应允,庞砚才小心翼翼地走进屋。而眉蝶也知趣地退了出去,并顺手将门带上。 门合上后,龚尘尘让对方坐下,并主动沏了杯茶放到男子面前。 “怎么想到来看我了?”她目光低垂,带着勉强的笑容主动开口。 男子沉默了好久,然后才鼓起勇气回答道:“我……我想你了。” 龚三小姐却装作没听到似的,依旧友好地维持着微笑,把话题一转,“对了,背上的伤好点儿了么?” 对方闷闷地点了点头。 “庞砚,谢谢你,”女子仍然垂着眼帘,缓缓道,“上次要不是你,我可能就……” “尘尘,你瘦了。” 还未等龚尘尘把道谢的话说完,就被庞砚给抢断。她一抬眼才发现男子的目光原来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从方才起就这样,只不过她没有注意到而已。 那目光之中包含着很多东西,有关心、有焦急、有心疼,甚至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龚尘尘实在不忍直视那样透澈挚诚的灼热眼神光,于是别过头去。或许是因为太过于坦白的真诚往往会让一个人的内心反射出自己究竟有多过分、多残忍。 见女子不说话,庞砚怯怯地开口道:“本来我爹娘都说在大婚之前是不可以来见新娘子的,但是……”他越说越小声,生怕惹对方生气,“但是我真的好想你。” 倘若是在从前,龚三小姐要听到庞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准会脾气大发将对方给痛骂一顿,而且边骂边叫“庞傻子”。可现在不会了,因为经历过上次的事情后她已然明白对方是真心实意待她好,甚至在危急关头还不惜性命地护着她。此时此刻听到男子的那句话,龚尘尘顿时觉得百感交集,心乱如麻。 既不想违背自己的心意,又不愿伤害对方,这样的美满之事天底下还未曾有过。 心里边儿是越想越乱,越乱就越烦。她突然间“嚯”地一下站起身来,任凭自己珊瑚雕花发饰上的流苏胡乱摆动。一步走至男子的面前,用手抬起对方的下巴,然后弯下身去瞧对方颈上那块由“大天魔手”留下的创伤痕迹是否已痊愈。 看到伤痕已经消失得差不多,她舒了一口气。 就在她准备把手放下之时,男子温软的手掌握住了她那只冰凉瘦弱的臂腕。 “尘尘,你瘦了。” 这句话是庞砚在今日说第二遍。 男子那张清俊的脸上带着固执般的关切。明朗到一目了然。 傻子的与众不同之处便在于:不会像常人那般匿藏心事。他们亦不懂何为心机,何为城府。 龚尘尘轻轻地拨开他的手,面无表情道:“我问你两个问题好不好?” “嗯。”对方爽快地答应了。 “第一个问题:我们……”她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将目光转移开去,低声道:“我们能不成亲吗?” 她似乎都不大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毕竟自己的命还是人家救的。可一想到往后被束缚的生活,她实在觉得有些不甘愿。 庞砚静静地望着她,没有回应。其实这样的方式已经相当于有了回答——他在用沉默来反对她的提议。 “庞砚,很多事情并非如你想象般那么好,我……”一想到对方的脑子,她憋得一跺脚,“唉,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我懂……” “你不懂!”龚三小姐一摆手,蹙起眉头,“第二个问题,你今天是来做什么的?” “来见你的。”庞砚喏喏道。 “现在人已经见过了,你可以走了吧。” 一听女子下逐客令,他立刻着急起来“可是尘尘……” “没‘可是’。”说着,龚尘尘对门外的小丫鬟唤道,“眉蝶,送庞公子出去。” 话毕,再没多讲一句,龚三小姐便径自走到自己床边“腾”的一声躺了下去。 听到男子的脚步声渐行远去,她才用手肘支起身来,朝着空荡荡的门口说了一句“对不起”。 第三十三章、钟情者与无情人 天下盟从里到外喜气徜徉。 自远处看去,简直就是红彤彤的一片。龚家的仆婢下人们这几日来忙活得团团转,因为还有两日便是龚三小姐与庞二少爷成亲的大喜日子。 前几天由于赵敬一死的事惹得江湖动荡,为防婚事操办期间会有邪道中人前来生事,龚老爷子在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加派人手维护龚、庞两家的周全,并将婚宴所邀的宾客人数一再精减。虽然如此做法可能会得罪一些江湖同道,认为他龚大盟主摆架子、瞧不起人,但这也实属无奈之举。 而此时,那“鬼灵精”般拥有许多古怪点子的龚三小姐已是插翅也难飞了。因为龚老爷子为了避免发生“狗急跳墙”之事,干脆点了她的穴道,让她彻底断了妄图偷溜的念头。纵然明知这么做或许会致使自个儿女儿恨他这做爹的一辈子,但龚行烈却照做不误。 还是老爷子曾讲过的那句老话:他有他的苦衷。 一切大婚事宜都在忙碌的筹备当中,现下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被点了穴道后行动受到束缚与牵制的龚尘尘望着窗外那棵巍然伫立的老枯松,愤愤然吼道:“龚行烈!怪不得娘亲与姐姐都要离开你,因为你压根儿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老混蛋!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声音在后院儿里回荡,并未传去别处。 可正在房中翻着书卷的龚老爷子却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黄昏时分。 长生门。 夕阳斜晖透过第二层阁楼的轩窗,慵懒地撒在地上。 戴着玉制面具的白衣男子与另一位青衣男子正坐在窗边下棋。 一枚棋子落定,“白衣玉面”轻轻开口,“秋季果真是丰收的好时节。”话声诡幽,言词中似是别有深意。 “时节虽好,可来抢食的飞禽走兽却不少。”青衣男子俊秀的眉目间带着一股沉郁之色。 “唉,就连它们自己都这般不惜性命……”玉制面具下的声音变得阴沉起来,“那我成全它们便是。” 二人继续进行着棋局,片刻后,却听长生门主突然问道:“萧蝉,你最近似乎有心事。” 原来坐在对面的青衣男子便是长生门的大当家,萧蝉。 “不知门主何出此言?”他缓缓搁下手中的棋子,目光如寒潭中秋水,冷而清冽。 白衣男子默然浅笑,没有回答。这时,却听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响起。 只见身着一袭绯色百褶裙的孟鹃端着刚泡好的“云巅碧萝”朝二人走来,并小心翼翼地将两杯热腾腾的茶水放在桌侧。 “孟鹃,我问你,这世上什么样的人你觉得最该死?”白衣男子的声音温润轻缓,如春风般和煦。 绯衣女子忖思片刻,以恭敬的语气回道:“有两种。” “哦?”面具下那对幽深的眸子饶有兴致地望向她,“哪两种?” “一是无用之人,二便是多情之人。”孟鹃那清泠泠的声音中藏着一种沁人心骨的冰冷。 萧蝉静静地望着她,眼底潜藏着不可捉摸的情绪。 “玉面白衣”听过女子的回答后微微颔首,将目光收回到棋盘上,捻起木盒中的一颗子,幽幽道:“的确,无用之人是死有余辜。而多情之人,却是自作孽,不可活。”话毕,他果决落子。 孟鹃听见蒙兮在楼下叫自己,便准备告退。 可刚走到木梯前,又被“玉面白衣”叫住,并听其问道:“那你此生会仰慕怎样的人?” 绯衣女子似是没料到门主会问出这么个问题,于是淡然一笑,轻声道:“也有两种。”她顿了顿,“一乃衷情之人,二则无情之人。” 听到女子的回答,萧蝉俊逸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之色:“衷情之人实乃可贵,可无情之人……” “无情之人才能坐稳天下。”她的意思明了显然。没有情时,要权也罢。 说完,她便朝着楼下走去。 青衣男子的目光从那片绯色背影上慢慢抽离,转向棋盘,拈在指间的棋子却迟迟无法落下。不知是因棋局本身就下到难解的地步,还是他内心变得复杂。 这时,坐于对面的长生门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萧蝉啊萧蝉,看来你已做不了无情之人了……”白衣男子没再把话说下去,突然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负手而立。 独坐在棋盘边的萧蝉静静地望着棋盘,眼中的淡漠逐渐化去。 不知从何时起,那颗饱经无数杀戮与血腥的心脏竟在不知不觉中被一丝莫名而生的情愫所牵绊。要知道,像他这样的人,“情”之一字便如毒药,一不留神会丧命于此。以至于他一直不敢触碰自己的内心深处。生怕一碰便破了那道“戒”,之后再无回转之日。 所以无情人也好,衷情者也罢,都不过是光阴过隙般的无奈作答。 青衣男子用手握起一把冰冷的棋子,缓缓洒下。 他嘴角轻扬,勾出一个苦涩笑意。 第三十四章、替嫁 今日一大清早龚尘尘便被唤起来梳妆。 身着鲜红潋滟的新娘嫁衣,头上凤冠金钗珠翠琳琅。 女子出嫁时果然是最动人的,远远瞧去便已是如花美眷般的仙子模样。只不过镜中那张美丽俊俏的面孔比起往日里来明显清瘦了不少,即便由胭脂水粉上了妆,依旧掩盖不住那张透心而发的憔悴。 龚尘尘望着梳妆镜里的自己,喃喃道:“新娘子大婚之日不都很欢喜的吗?为何我却丁点儿都高兴不起来……”说着,她握起桌上的一把篦子,并且越攒越紧。那两排细密的篦齿生生地刺痛着她掌上的肌肤,脸面上却毫无变化。 眉蝶见到她家小姐这个样子,心里不知有多难过。本是大喜的日子,主仆二人竟都高兴不起来。她走上前夺过小姐手里的篦子,发现龚尘尘那白皙的手掌上已留下两道快要见血的密集篦齿戳痕,于是鼻头一酸,呜咽道:“小姐,您干嘛这么跟自个儿过不去啊?您别吓奴婢好不好?”说话的时候,小丫鬟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珠子,尽量不让它们落下来。 “眉蝶,你知道吗,即便我很感激庞砚,即便我不介意他脑子有缺陷,”一边说着,龚尘尘一边抬手探到发髻间,“可我对他根本不存在男女之情谊,又如何能嫁与他呢?要知道,嫁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娶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这样既是毁了我,也是毁了他!” 话毕,她的眼角已有泪淌出。身着华丽嫁衣的女子冲着镜中的自己惨淡一笑,迅速从头上拔下一支祥云盘凤金步摇,冲着自己脖颈处便要插去。幸亏龚老爷子之前封住了她的穴道,让她的行动大受限制,眉蝶才能在那样的关头立马拉住她,不然其后果不堪设想。 龚尘尘从凳子上滑了下去,软软地跌坐在地上,双臂环住膝盖,整张脸深深地埋到臂腕间,大哭起来。情绪激动的她任由平日里的蛮横性子撒出,边哭边骂道:“我可是老混蛋的亲生女儿呐……他为什么非要把我塞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啊!娘和姐姐离家远走他不管,二哥常年云游四海他也不管,他却偏偏要来管我,而且还是胡乱管!眉蝶……你说老混蛋这不是非跟我过不去嘛!” 小丫鬟想要扶她坐起来,龚三小姐却愣是坐在地上不动,眉蝶也只好跟着蹲在一旁,轻声安慰道:“小姐您别哭了。虽说老爷这次做的的确不大对,但也是因为他在乎您啊……” “在乎个屁!他要真在乎我就不会逼着我去嫁给一个自己压根儿不喜欢的人!”龚尘尘抬起头来,脸上的妆全都被她给哭花了。 眉蝶拿手绢替她擦拭起泪水来,喏喏道:“可是小姐,事情都到这地步了,已没改变的法子了……” “有。”龚尘尘看着自己的小丫鬟,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冒出个忒大胆的想法。 “啊?什么法子呀?” 龚三小姐悄悄地凑到眉蝶耳畔低语了几句,只见对方听后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怯生生地回道:“小姐,这……这行得通吗?老爷发现后肯定会气坏的……” “放心吧,我爹他对待下人一向甚好,这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要到时你告诉他说是我以死相逼要挟你这么做的,他绝不会为难你的。”龚尘尘拍了拍眉蝶的肩膀,似乎是在给对方勇气。毕竟她也知道自己的小丫鬟胆子并不大。 眉蝶迟疑着点了点脑袋。 龚尘尘继续交代道:“还有啊,务必记得在夫妻对拜之前假装一不小心把遮住脸的红盖头给弄掉,让大家发现你是假的新娘子。要不然呐,你就真得嫁给庞砚做媳妇儿了。”说完,她用手轻拍了下眉蝶的脑袋,“听明白了吗?” “可是小姐,你这次得离家多久啊?” “嗯……要等这场风波平息,至少得两三个月吧。如此一来,即便庞家不在乎,相信我爹也再没脸面把我嫁给庞砚了。”说到这儿,龚尘尘从地上慢慢站起来,抖了抖有些发麻的腿脚,对眉蝶道:“丫头,咱们赶紧换,要不一会儿来不及了。” “哦。” 说着,二人动作迅速地对调了身上的衣裳。龚尘尘三下五除二便将头上的凤冠步摇通通摘下,只留着一个简单的发髻。她先用手绢沾水将自己脸上艳丽的脂粉擦去,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替眉蝶梳妆戴冠。不一会儿的功夫,龚三小姐就变做了一副小丫鬟的模样,而眉蝶却成了身着凤冠霞帔的新娘子。两人同时看向镜中,龚尘尘不禁道:“嘿,傻丫头,瞧你这会儿多美!” “小姐,你说一会儿来接新娘的喜婆会不会发现奴婢……”眉蝶却是一脸不安。 “不会、不会!待会儿你只要不出声,走路时挺直了身子,别像平日里那样缩着肩,绝不会有人察觉到的。” 刚把这话说完,就听喜婆的声音从房外传来,“新娘子好了没?吉时已到,该上轿了!” “马上就好!”龚尘尘在答话之时取过喜帕替眉蝶盖上,并握了握自己丫鬟的手,低声道:“眉蝶,谢谢你肯帮我这么一回。” “小姐您千万别这么说,当年要不是您与老爷好心收留奴婢,估计奴婢早已饿死街头了。”从盖头下传出的声音很小,却很真诚。 “那咱们……”不知怎的,龚尘尘突然心头一酸,哽咽道,“咱们日后再见。” 可谁也未曾料到,其实这便是她与眉蝶最后一次相见了。 听到门外的喜婆再一次催促,龚尘尘便埋下头扶着眉蝶的手来到门前,道了句“好了”。 喜婆推开门,从“丫鬟”手中接过“新娘子”,然后朝着正厅方向走去。所有平日里负责看守龚三小姐的家婢仆人都跟在喜婆与“新娘子”身后离开。此时,房内房外除了身着婢女衣衫的龚尘尘外,再无他人。 趁着四下无人之际,她偷偷地绕过别院后的长廊,准备去厨房。此时天下盟里的下人大多都跑去前边儿看热闹了,自然不会有人刻意注意她的来往。现在的龚尘尘只希望唐无意那家伙千万不要也跟着跑去瞧热闹去了。要知道,当下这龚家里头除了他唐无意以外,谁也不可能帮她解开身上的各大穴道。 庆幸的是,一进厨房只瞅见两个厨师在忙活着:小谷子在忙着偷懒睡觉,而唐大公子呢,则忙着剥核桃吃。 她立马冲进去将唐无意给硬拽了出来,一直把他拉到厨房外边的一处暗角。 唐大公子被这突然出现的龚三小姐给吓了一跳,不禁上下来回地打量着她那身下人装扮,蹙起了眉头:“啧、啧,三小姐你这是打算……” “哎呀,你管这么多干嘛!”女子没好气道。 其实不必她多说,聪明的唐公子却已猜出了个七八分来,随即晃了晃脑袋道:“你该不会让眉蝶替你嫁去庞家了?” 对方没有说话。 “啧,这未免也太不厚道了。” “唐兄,这似乎不关你的事。” 男子不以为意地将双手环在胸前,眉头一挑,反问道:“那三小姐你拽在下出来又是为何?” “帮我个忙行不行?” “我可得先听听是什么。” “替我把穴道给解了。” 发现是这要求,唐无意立马转身,准备回厨房去。 龚尘尘一把拦住他,“诶、诶,唐无意,你怎么能这样啊!想当初本小姐帮你进天下盟的时候……” “我说三小姐,你那恩德在下早还过,你该不会忘了吧?”男子笑着望向她。要知道上次去庞家绑庞砚的时候他可是花了不少功夫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个大男人给偷偷扛回客栈。而且即便没有龚尘尘的帮忙,他也有法子混进龚家。 对唐无意这样的人,用这种“翻旧帐”的法子显然是不可行的。于是龚尘尘索性来了第二招。她上前一步,用自己那双水灵灵地大眼睛“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对方,然后“可怜兮兮”道:“既然……既然唐兄你这般不讲义气……那就别怪我……” 刚听她说到这,男子便察觉到不对劲。正准备后退,却发现自己的腰带已然被对方的一只手给扯住,而女子的另一只手却也没闲着——正在解自己的衣襟。 唐无意当然知道她想耍什么花样,立马阻止住女子正在解衣的手,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唉,俗话说得好,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知道最好。”对方盈盈一笑,“那你是答应了?” “龚三小姐你都‘以身相逼’了,在下岂敢不答应?”话语间,唐无意以迅捷的手法拍开了女子身上各处被封的穴道。 了事后,龚尘尘才松开拽腰带的那只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那……那唐兄再帮我一把如何?” 唐无意伸了个懒腰,闷声道:“我有的选吗?” 言下之意便是:无论他愿意与否,对方都有法子逼他实施行动。 女子乐呵呵地用手肘撞了下他,“唐兄,替我弄身儿衣服呗。这婢女的衣裳穿出去实在不大方便。” “的确不大方便。”唐无意撇了撇嘴,“但我可不打算跟你换。” “又没说让你跟我换,你去厨房里把小谷子的……”她朝男子使了个眼色,没往下说,但保证对方已意会其中的意思。 唐无意双手叉腰,扭头看向她,“那他穿什么?” “大男人一个,怕啥?给他留一条裤衩就行了!”一说完,龚三小姐就把唐无意硬推回了厨房里去。 片刻间,一套沾满油烟味的男家丁衣裳便递到了龚尘尘的手里。 她满意地看了一眼手中的衣服,不禁想到一会儿小谷子被解开穴道后醒来的模样,忍不住对她的“大恩人”笑道:“给你提个醒儿,小谷子睡得死,你待会儿拍开他的穴道后就立即离开厨房。待他醒来的时候准搞不清楚是谁扒走了他的衣服。好兄弟,多谢了。” 唐无意看着她,除了能吐出一句“不客气”之外,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那唐兄,咱们后会有期。” 话毕,龚尘尘便抱着那团皱巴巴的衣服,屁颠屁颠儿地窜出了唐大公子的视线。 男子那张好看的面孔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色,摇了摇头感慨道:“唉,早知道我也该跟去前边看热闹,得省多少事啊……” 此时此刻借用龚三小姐曾说过的一句话乃合适之极:后悔又如何,只能顶个屁用罢了。 第三十五章、错杀 花轿在庞府大门前落定。 正门两侧的鞭炮被点燃,“噼里啪啦”的连绵声响似是在祝福一双璧人喜结良缘。道贺的亲朋好友聚集于门堂前,四下而至来瞧热闹的人亦是络绎不绝。 身着新郎官喜服的庞砚格外俊朗,脸上带着少有的愉悦笑容。还未等喜婆开口,他已冲到轿前,兴奋嚷着:“我要看新娘子!” 安阳见状立马跑过去将他家少爷给拉了回来,并低声道:“少爷,别急、别急,得等喜婆子开了口再上前去。” “哦。”庞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喜婆瞧了一眼那动作有些傻愣的庞二公子,轻咳了一声,然后唤道:“迎新娘子出轿!” 话音刚落,庞砚便迫不及待地跑到了轿前。喜婆把结着红绸花的一端放到他手中,并小声交代他务必攒稳,再将另一端绸子牵到新娘子手里。随后才是由喜婆把轿中的人儿给扶出来。 轿帘被拨动发出“簌簌”的清脆声响。男子那温和的目光仿佛瞬间凝上了光华,痴痴地落在从轿中缓缓走出的女子身上。虽然对方此时还顶着红盖头,但他内心似乎已感觉到了掀开盖头那刹的欣喜。 “迎新娘子入门!” 随着喜婆长声一喝,宾客众人欢呼声骤然而起。 新郎官与新娘子二人已转身,慢慢走上台阶,跨过火盆。就在大家准备簇拥着两位新人进正堂的时候,突然从人群后方闪过一个黑影。 躲在暗处守卫庞家安全的张简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刚要命令堂下弟子戒严之时,便见三道幽蓝色的细光从人群深处射出。 张简暗叫一声“不好”,立马腾身而起,急速出手打算阻止不好的事情发生,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等他落地之时,那三枚“幽蓝蝶魅”已钉在了新娘子的背部。张简整个人骇然怔住,脸色也跟着变得肃然。因为他发现,这次的暗器是淬毒的,身中之人必死无疑。 庞砚疯了般地大叫一声,一个箭步上去紧紧地抱住瘫倒下去的女子。而在掀开盖头来的那刻,却让众人一惊。 盖头下的女子竟不是龚家三小姐龚尘尘! 这时,藏于人群之中的黑影转身一闪,张简还未来得及转开注意力,宾客群里的一个黄衣长者已然追了出去。 他认得,那位黄衣长者便是庞老爷子的旧交,也是龚大盟主的老朋友——童山派掌门人周蟠。 虽说周掌门内家功夫一般,但其剑法不凡,轻功亦是了得。可怕得就是方才下毒手之人的本事在周蟠之上。于是张简拨了一半千机堂的弟子留下处理眼前事宜,他则带着另一半堂下弟子立即朝着方才周蟠离开的方向追去。 一直来到城郊外,张简突然听到从不远处的一间破旧老庙里传出了动静,则连忙带人火速上前。 当他刚一跨进庙门,就听得一声惨叫,然后瞧见原本半跪在地的黑衣人捧着腹部仰倒在地,一命呜呼。周蟠一个回手将剑入鞘后拍了拍手上的尘土。 张简立马上前,抱拳道谢:“多谢周掌门相助。” 黄衣长者气态谦和,抚须道:“不必客气。像这种草菅人命的魔宫恶徒,人人除之而后快。”他抬手指了指那已丧命的黑衣蒙面人,“看看这兔崽子是谁吧。” 张简颔首,蹲下身去揭开黑衣人的面罩,脸色乍变。 此人竟是采花双盗之一的薛忌! 之前薛炀宁死也不肯说出自己弟弟的下落,而如今…… “原来是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没想到他也是逍遥天宫的鹰爪,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周蟠不屑地摇了摇头。 看着瞳孔发红,嘴唇苍白的薛忌,张简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随口道:“周掌门为何不留他一命,说不定可以问出些有关逍遥天宫的事情?” “方才老夫以为他要使出暗器,所以剑快,便直接了结了他的性命。要知道,‘幽蓝蝶魅’一出手便是十拿九稳,老夫可赌不起这个运气。”周蟠俯身拍了拍张简的肩膀,“这里就交给你处理了。”说完,他则悠悠然地走出了庙门。 待周蟠走后,张简将薛忌的尸身粗略地搜查了一遍,并未找出什么重要物件,于是便让堂下弟子将尸体往回抬去。 第三十六章、青龙赌坊 所谓世事难料,谁也未曾想到武林中的头等大喜事竟办成了一桩丧事。 可以说唯一值得庆幸的一点就是:死的并非龚家三小姐。 龚行烈吩咐任匆妥善操办眉蝶的身后事,不能有半分亏待。想到眉蝶从七八岁起便入府里做丫鬟,一待则是十多年。她手巧嘴甜,勤快本分,讨人喜欢。虽说身份只是龚尘尘的贴身侍婢,但龚家上下却从未把她当下人看过。可如今这乖巧懂事的小姑娘突然离开了人世,龚家上下都相当难过。 “眉蝶这丫头死得冤!”龚行烈的眼眶中氤氲着水雾,颤巍巍地说着,“她本该活得好好的……”老爷子将布满细纹的手掌攒得紧紧的,话却说不下去。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眉蝶不过是做了龚家三小姐的替死鬼。昨日下毒手之人明显要杀的是新娘子,而真正应该坐花轿嫁去庞家成婚的新娘本应是龚三小姐。倘若眉蝶未替她家小姐出嫁,那么此时此刻躺在棺木中了断了气息的无疑会是龚尘尘。 “周掌门让薛忌那恶贼一剑毙命,也未免太便宜他了。”司空楚愤愤道。 顾煞用腾着炽热内力的掌心来回抚摸着他那柄霸王刀,恨声道:“薛忌那狗娘养的混崽子,活着做那么多孽,死了去阴曹地府阎王爷都懒收他!”他呸了一口唾沫,“奶奶的,老子真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扔去喂狗!” “可有尘尘的下落?”龚行烈看向张简。 “暂且没有,但应该未出城。属下已加派人手去寻找三小姐的下落,盟主还请放心。” “平日里也就罢了,现下闹出的这档子事恰巧反应了魔道对天下盟的不轨居心乃是昭然若揭。老夫怕那丫头……唉!”龚大盟主重叹一口气。 身旁的任匆朝老爷子恭敬地一颔首,然后道:“二少爷亦亲自去寻三小姐下落,相信不日就会有消息。” 龚行烈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尽可能地平心静气,“但愿如此。” 这会儿突见一名星火堂弟子从门外大步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启禀……启禀盟主,聂堂主已找到……找到散播出关于‘赵敬被天下盟所害以及盟主您私吞秘笈’两条消息的源头。” “是哪里?”龚行烈神色凛然。 “城中头号赌场,青龙赌坊。” 秋分过后,夜晚降临得越来越早,也愈来愈快。 唐无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似乎觉得是因为晚饭吃得太少,所以才导致自己怎么也睡不着。 虽说眉蝶与他不算熟,但都身为龚家的“下人”,还是经常会打照面的。在他看来,这么一个懂事乖巧的小姑娘还没能享过什么福就离世了,实在让人觉得遗憾。想起昨日龚三小姐溜出府之前去找他帮忙之时他就知道眉蝶那会儿是替龚尘尘出嫁去了。原以为自己已能大致想出这“替嫁”的混帐事儿后果会多难堪、多尴尬、多令人觉得啼笑皆非,但却怎么也没想到竟会转变成这样血腥惨烈的一幕。而造成这样大悲剧的人竟是昔日“采花双盗”之一的薛忌,并且还听说那作恶多端的两兄弟居然是逍遥天宫的鹰爪。 想到这里,唐大公子翘起了二郎腿,睡意更加浅薄了。 他似乎察觉到这事情远不止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明了…… 沉思片刻后,他突然决定出去“走走”。因为凡事光靠“想”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得付诸实际行动才会得到收获。 而往往在夜里得到的收获会是最大、最意想不到的。 于是唐大公子想办法溜进了后院那间用于暂且置放薛忌尸体的小柴屋。 行走江湖这些年见得死人是多得去了。 在夜里偷偷摸摸见死人的事儿他亦干得不少。 一进柴屋就闻见股带着浓烈刺鼻气息的异味,但这古怪的恶臭味却与尸臭有微妙的区别。唐无意朝里面走了两步,借着月光隐约能瞧见被人平放在砖台上的尸体。他走过去,小心点燃火折子,以极快的速度观察了一下薛忌的面部,发现对方双眼布满血丝,鼻腔下凝着已干的血块,嘴唇惨白且有些皲裂。看过薛忌脸部的死状后,他皱了下眉,然后立马熄灭手中的火折子,避免招人发现。接着,他用双手仔细探过尸身的脑部、脖颈、双臂、胸腔处、下腹、双腿,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于是立马拨开对方的衣襟,用拇指按压其胸口的位置,收手时发现薛忌胸口上竟出现了一个青紫色的指压印。不出片刻,那印迹便逐渐扩大,由青紫色变为了骇人的殷红。 唐无意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薛忌死前已是经脉尽断,五脏六腑被剧毒所侵,功夫尽废,就连日常行动或许都成问题。并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所中之毒乃是一种叫做“摧心梨花”的慢性剧毒,但此毒却并非出自逍遥天宫沉阎宫主之手,而是来自江湖中的另一位传奇人物——流萤仙子。 先不讲这“流萤仙子”究竟如何传奇、如何美貌、如何有本事,如今单说她的下落吧,还真如其名号般像仙子一样隐姓避世、不知所踪。多少人妄想寻她仙踪皆是败兴而返,就连她炼制的“摧心梨花”之毒也同她一起销声匿迹了不知多少年。 然而,如今此毒却重现江湖! 其他的暂不想,单就一点便是当下最需弄明白的疑问:从今夜发现的种种迹象来看,昨日动手要取新娘子性命的绝不是薛忌,因为他早已丧失掉施展内力发掷暗器并运用轻功逃走的能力。 可那又会是谁呢? 想到这里,唐无意不禁用手挠了下耳朵,决定还是回房去想的好。 毕竟这柴屋里的味道实在不怎么好闻。 就在他走出小柴屋正准备拐过长廊回房的时候,突然发现不对,因为身后出现了异常的火光。扭头望去,看到两支燃着熊熊烈焰的火把居然被一闪而过的黑影抛在了搁置薛忌遗体的柴屋顶上。 他立马捏着鼻子沉声大唤了几句“不好了起火了”,见有下人从房内匆匆赶出来,他才放心追了出去。 唐无意的轻功可不是吹牛吹出来的。 他那套跟踪人的本领亦非别人所能“媲美”的。 跟着那纵火的黑影穿过西大街,再绕过那条弯弯曲曲的“芝麻巷子”,便到了终点。 那黑影人先鬼鬼祟祟地往四下里瞧了瞧后才小心翼翼地翻墙进了目的地。片刻后,唐无意用手探到怀里拿出他那几锭白花花的大银子,嘴角挂着邪邪的浅笑,然后便叉着腰从正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嘿,你猜他进去做什么? 当然是花银子! 要知道,进这样的地方,只要你有足够多的银子,那你便是大爷。 而恰巧他唐大公子今儿带的钱不少。所以他也是大爷。 那这儿究竟是何处? 一个只认钱,不认人的地方:城中头号赌场——青龙赌坊。 第三十七章、作祟的好奇心 龚行烈的书房内,此时只有他与唐无意两个人。 “你的意思是,前日里动手的人并非薛忌?”龚老爷子搁下手中的毛笔,语气中带着诧异。 “没错。”对方肯定道。 唐无意的判断自然不会错。 老爷子信任地点了点头,“全身经脉皆被震断,武功尽失,相当于废人一个,的确没能力再杀人。”他把在桌上那张写了几个书法大字的宣纸叠起,揉做一团,皱起眉来,“那周掌门追的那个凶徒便……” “另有其人。” “可为何死在周蟠剑下的黑衣人就成了薛忌?” “途中调包。”唐无意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张堂主带人找去城郊那间破庙之时不过只看到周掌门一剑刺死了薛忌,并未瞧到两人之间交手的过程。而且即便薛忌经脉没被震断,亦不会再有施展内功发掷‘幽蓝蝶魅’的可能。” 龚老爷子看向男子,似乎在等他说下去。 唐大公子将手环在胸前,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昨夜在下检查薛忌尸身的时候发现他早已身中‘摧心梨花’之毒,甚至毒素已深侵五脏六腑。估计平日里吃饭连筷子都握不稳,哪来的力气投掷暗器,更别说施展轻功。” 听到“摧心梨花”四个字,老爷子眼底的神色突然变得极其复杂。他将左手掌握作拳头,接着缓缓松开,然后又握成拳,最后再松开。片刻间反复两次,神情即恢复了平常。这样的细微异状全悄然落入了唐大公子的眼帘,但他却假装什么都没瞧见。 “张简竟未发现如此重要的一点。”龚行烈沉声道。 “薛忌全身经脉尽断,‘摧心梨花’的毒素也就无法蔓延到他的皮肤表面上来,自然也就很难被人发现。”唐无意撇了下嘴,“要不是我闻着从他身体上发出的味道有些古怪,多半也想不到那里去。” “上回薛炀宁死也不说出自己弟弟的下落,这回薛忌却莫名其妙的死在了周掌门的剑下,此事也未免太蹊跷了。”老爷子来回踱步,有些不安,“如此想来,周蟠岂非也成了可疑之人?” 唐无意用手摸了摸鼻子,“可以这么说。” 龚行烈从桌案后缓缓走出来,“昨夜纵火之人明显是要掩盖一些与真相息息相关的东西。虽说薛忌的尸身毁了,但幸好你先他们一步找到了有价值的线索。”老爷子说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悄声问,“昨夜那纵火者最后到了哪里?” “青龙赌坊。” 又是青龙赌坊。 之前聂凡查到传出对天下盟不利消息的源头是青龙赌坊,现在放火毁尸灭迹的人也是出自那地方。龚行烈记得自己从未与这城中头号赌场结下过任何梁子,亦没妨碍过人家发财做生意,那怎么就招惹到对方花费如此心思来对付自己? 龚大盟主的眉头不禁拧到了一块儿。 半晌后,他才开口问道:“小子,该不会昨晚你也跟进去了?” “当然。”男子嘴角挂着浅笑,悠悠然地补充道,“而且还带了不少银子进去。” 老爷子望了他一眼,眉头舒展开来,笑道:“出来的时候该所剩无几了吧。” “往往赢的多的人嘴巴会比较松。” “所以你故意输得很惨,然后去套那些大赢家的口风。”龚行烈面带笑意抬手指了指眼前的年轻小子。 只见唐大公子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千金散尽还复来。” “天底下恐怕也就你唐无意能真正做到把金钱视作粪土。”这话明显是夸赞。 “盟主何尝不是。” “老夫还达不到你这般境界。”龚行烈慢慢收起笑容,话锋一转,“那你可发现了些什么?” “熬了大半夜,收获自然不小。”唐无意缓缓道下去,“我从青龙赌坊里的几个老赌徒口中得知,原来几天前赵敬被杀的消息正是由赌坊老板钱升放出来的。而且据说,放出消息的前一晚有人瞧见那钱大老板密会过一个神秘女人。” “女人?”龚老爷子忖思片刻,“你是否已猜到这神秘女人的身份?” 男子默然摇头。 就连如此聪明的唐大公子都有哑言的时候,老爷子不禁轻叹了一声。 “但至少有一点可以断定:这青龙赌坊跟长生门以及逍遥天宫必有牵连。”唐无意肯定道,“而眼下最明了的线索便是‘摧心梨花’,只不过……”他没有往下说。 要知道,天底下能制出此毒的人唯有“流萤仙子”一人。只要将她找出,没准儿就能攀着薛忌这条线索继续顺藤摸瓜查下去。 只不过,这“流萤仙子”芳踪何处,天下能寻觅到的人恐怕已是寥寥无几。 龚老爷子走到窗边,望着园中那一株株清雅的玉兰花木,慨然道:“想必山中的辛夷花当下也开得正好吧……” 他将双臂撑在窗台上,把头探了出去。脸上笑容祥和,眼底情绪却是波澜万千。 就这会儿,他什么都没有掩饰。任由自己的情感坦然流露。 站在其身后的年轻男子安静地望着眼前这位长者。他很少看到龚大盟主会有完全放松的时候。 此时的龚行烈卸下了坐在盟主席位上时必要的那股威严与庄重,相信无论谁见到这一刻的他都不会联想到一个叱咤江湖、雄伟霸气的王者。 幽冷的夜风肆无忌惮地吹在龚尘尘的身上,她将双手缩进袖子里,然后再用衣袖捂住脸。 她穿得并不算单薄,但在这样凉的夜里怎么也不会觉得暖。 可哪怕再冷、再难受她还是不会有“打道回府”的念头。因为龚三小姐这回是铁了心要跟她老爹对抗到底。 她之所以还能坚持着自己心中的这口“骨气”,那是因为此时此刻的她还全然不知眉蝶已被人错杀的消息。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沿着街边瞎走,忍不住摸了摸已经开始“咕咕”叫的肚子,再瞧了一眼钱袋里少得可怜的银子,无奈地想着:饿就饿吧,总得留着银子找个地儿落脚,不然非得冻死不可。 夜越来越黑,街道也越发寂静。 龚尘尘一边寻着哪儿有未打烊的小客栈,一边无聊地踢起了石子来。只有弄出点儿声音,才会让这又凄冷又安静的黑夜变得不那么可怕。 走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发现一个人影从旁侧的巷子深处闪过。理性直觉告诉她:千万别再因为好奇心作祟去瞧不该瞧的东西,因为前两次亲身经历的教训已经告诉她“窥伺稀奇”的下场总不会太好受。可惜的是,她龚尘尘的好奇心一旦被触发,就绝对按捺不住。 抛开自己的直觉不管,她一灰溜儿地穿过巷子并小心谨慎地跟了上去。 轻轻悄悄、鬼鬼祟祟、蹑手蹑脚地跟了近半柱香的时间,对方终于停住了脚步。而停下的地方,便是龚尘尘也来过的地儿——长生门。 夜至深,眼前的这条大街上已再没有路人。 唯有三个身影站在长生门的牌匾下,似是准备一同进去。 一个是她方才跟踪过来的人,那人披着深蓝色斗篷。而另外两人则是早已等在那里。其中一人身着灰色长衫,围着脖巾,这人龚尘尘认得:是青龙赌坊的老板钱升。剩下的那人黑衣劲装,外着一件绘着诡谲图样的玄色披风,戴着风帽,看不清面目。 那身披蓝色斗篷的人拱手躬身以恭敬的姿态在向黑衣人汇报着什么,但由于风声过大的缘故龚尘尘压根儿听不清他们的对话。 就在她打算再走近些的时候,竟突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心中暗叫一声“遭了”,可还未来得及想法子开溜,便见眼前突然晃出一股幽蓝色的烟雾,随机失去知觉,顿时瘫倒下去。 第三十八章、流萤仙子 辛夷山麓,落花溪旁。 梦竹仙斋。 龚行烈静静地站在竹屋外,听着从里边传出的箫声。 是曾经熟悉的曲子《醉花荫》。 迄今为止已隔去好些年光景没再听过。现下重温起昔日时常聆听的韵调,他于不觉间长叹了一口气。 突然那悠扬的箫声戛然而止,只听一个清冷的女声从屋中传来。 “既然来了,却为何只在外边站着?” 沉默片刻后,龚行烈抖了抖袖袍,苦笑道:“我怕打搅到你。”实际上却是怕入室后触景伤情。 “所以你便宁愿站在外面,也不肯进来?”那女子的声音中带着戏谑的笑意。 “外面的景色很美。” 听到回答,女子将声音扬高了几分,悠悠然道:“若是被旁人瞧见,没准儿还以为龚大盟主您怕自个儿老婆呢。” 话音一落,只听屋檐上挂着的几枚铃铛开始“叮当”作响,忽见一个轻盈如流萤般的身影从屋中掠出。竹斋外四周的玉兰花枝顿时微颤,好似蝶翼的辛夷花瓣凌空飘散,像是专为迎接凌云而来的仙子。女子足踏落花,五色罗裙随风飞扬。一个曼妙回身,她已翩然至地。 龚行烈细瞧着她那依旧如昔的美好容颜,缓缓开口,“这些年来,还好么?” 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名动江湖的江湖传奇人物,炼毒制香的头号高手——流萤仙子。 但不为外人所知的是她“流萤仙子”实际上还有另一个特殊的身份,即:天下盟盟主龚行烈的夫人,殷叶竹。 方才的那一句问候,在刹那间又牵引出了二十多年前他们初次相见的画面。 白衣翩翩策马而来的俊朗少年,五彩霞衣不问世事的绝尘仙子,于这开满辛夷花的空寂山林中相遇、相知。最后相恋、相守。然而数年前却因为彼此间产生的某种隔阂而毅然分开。充满惋惜,却无可奈何。 彩衣女子负手而立,与面前的男子对望,明丽的眼眸中包含着极为复杂的情绪,“很好。你呢?” “我……我老了。”回答的语气中带着怅然。 “我又何尝不是?”她抬手抚过如瀑长发,垂眼看向混杂于青丝间的不少银丝,不禁感慨,“本以为远离尘世唯有心会老得最快,原来并非如此。行烈,你瞧,我的白发竟已不少了。”她神色中流露出如无奈的笑意。声音里汇聚着莫名的苦涩。 龚行烈轻轻抬手,小心翼翼地替她拂去肩上的落花,款款而言,“叶竹,在我眼中你伊始如昔,不曾变。” 她别过头去瞧向落花溪中的游鲤,“尘尘懂事些了吗……是否还那么爱闯祸?她有没有想我?还有云舒,那孩子可还好么?” “你放心,他们都过得很好,也很……很想念你。”他又何尝不呢,只是无法言表罢。 “那就好。”女子的脸上带着少有的满足愉悦。 “每每一提到你与云溪的离开,三丫头总埋怨我,为这事她可没少闹腾。”龚行烈淡笑着回答,“云舒喜欢闲云野鹤的逍遥日子,这些年独自云游四海、走南闯北,历经过许多稀罕事,也长了不少见识。江湖中人还因他喜好行侠仗义之举而替他取了个名号,叫‘白衣豪侠’。” 殷叶竹颔首,“云舒那孩子既像你,却又有几分像他生父。快意恩仇、义薄云天,的确有番豪侠作派。” “呵,尘尘那丫头可就跟你一样,”他顿了顿,“一样的倔脾气。她那蛮横性子从前被你惯着,在你走之后又被她哥给惯着。现已根深蒂固,看是改不了。” “女儿还是像娘亲的好。”她的话语中带着几分孤傲。 她殷叶竹本就是这么个明艳孤高的女子。这是她与生俱来的脾性,也是完美如她这般的女子理应有的骄傲。 龚行烈朝四处瞧了瞧,问道:“怎么不见云溪?” “她那体寒的痼疾前几日发作,我便让卿昙(殷叶竹的哑巴女弟子)陪她去‘千秋涧’苦修一段时间。” “千秋涧”位于辛夷山麓以北的“九寒山巅”。常年幽冷潮湿,不见暖日。即便是到盛夏,亦没多少正常人能待得下去,何况还是体质本就阴寒之人。 可殷叶竹却偏让自己女儿冒险而行。并且还是在深秋将近的时节。 龚行烈似乎明白她的深意,“以寒制寒,这的确是个法子。”可他却又不禁担忧起来,“可云溪她的身子……” “若这点苦都吃不了,那就不是我殷叶竹的女儿了。”女子不以为意地侧过身去,看向一旁的花枝,声音渐冷,“时隔多年不见,今日你竟肯主动来找我,究竟所谓何事?” “前些日子是三丫头成亲的大喜之日,我特地让任匆私下来通知你,但你最后还是没来。”龚行烈徐徐道。 殷叶竹一脸清冷,只听她轻叹了一声,“我说过,只要你的心中还因六年前那件事对我存有分毫介虑,我殷叶竹便绝不踏出这辛夷山麓半步。即便是女儿成婚的大喜事,我亦不会破这个戒。”她的声音在风中有些沙哑。但能听得出那份决绝。 这番话后,男子的神色有了微妙的变化。殷叶竹突然提及六年前之事,这使他的内心深处又起了明显的波澜。毕竟当年的那件事对他而言打击太过沉重,即便时至今日他依旧无法释怀。偏偏他最想要相信的那个人却又是如此孤高冷傲的性子,始终不愿讲清个中原由。单凭直觉来判定是非对错,选择“相信”或“不相信”,实在太难。 此时龚行烈眼眸中的情感像是渊谷之水,翻滚剧烈,却异常幽深。他望着面前这位曾与自己共誓要白头偕老相伴终生的女子,语气中流露出不忍:“你又何苦这般为难自己,过去的事情大可不必牵扯到如今。” “我愿意。”她扬了扬下巴,似是在赌气,“当初你既不愿相信我,现在我也用不着听你的。” “我没有不相信你。” “呵,是么?倘若你龚行烈真对我深信不疑没有半分猜忌,又岂会任由我带着云溪离开……”女子的声音突然很轻,仿佛这话就是在说给她自己听。她的声音在风中发颤,内心深处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那种撕心裂肺般的痛楚。 “叶竹……”龚行烈上前一步想要去握她的肩膀,哪知对方却朝身后退了一步。 “我听任匆说尘尘的夫君是庞家二公子。”她突然转移了话题,“据说那孩子脑子有些缺陷,但性格纯善质朴。这样也好,总比跟心机繁复的人过一辈子来得踏实。” “只可惜,这桩婚事砸了。”说到这里,龚大盟主语气变得深沉起来。 殷叶竹不解。 “尘尘出嫁前同眉蝶换了装束,让小丫鬟替自己上了花轿,而她却偷偷溜出了家门。结果……”他深呼吸一口气,解释下去,“结果眉蝶还未走进庞家门就被歹人所害,身中‘幽蓝蝶魅’而亡。这小丫头着实死得冤,要不是她替尘尘扮作新娘,也不会……唉,终归是咱们龚家对不起人家!” 听到女儿没事,殷叶竹松了一口气,“逍遥天宫……”她口中念着这四个字,然后随即问,“他们什么目的?” “应该是魔宫中人企图阻止龚家与庞家结为姻亲。” “那出手的人是谁?” “原本以为是薛忌。因为当时童山派的周掌门追出去不久后张简也跟了上去,发现死在周蟠剑下的就是薛恶人。” 彩衣女子听出他话中别有深意,“难道杀人真凶不是他?” 龚行烈眉头深皱,点了点头,“他早没那样的本事了。且不说他生前便是经脉尽断的废人,光说他体内所中之毒就已侵蚀掉五脏六腑,连最基本的生活自理估计都成问题,何来功夫杀人。” “他中的什么毒?” “摧心梨花。” 这四个字一出来,如同晴天霹雳般直击在殷叶竹的心上。她身子一颤,脸上的血色骤然全失。下意识间将双手交叠相握,指甲狠狠地刺痛着她的肌肤。 “所以,你今日前来,不过是为了问我有关‘摧心梨花’的事?”女子的声音冰冷异常。 “也为了来看看你与云溪。” 殷叶竹蹲下身去,拾起一片还带着残香的木兰花瓣,“六年了,整整六年了……我以为你总有一日会选择相信我的,原来……”她突然掌上运气,顷刻间将花瓣焚为灰烬,“原来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她神色惨淡地盯着地面的尘土,有气无力地说下去,“也亏你这么大老远地跑来一趟,想问什么便问吧。” 其实在龚行烈的心中此时藏着千言万语想要同眼前的女子倾诉,但他却知,他们之间存在的隔阂已深,哪怕说再多也会被吞没得干干净净。即便诚挚的言辞也会瞬间变得苍白。所以在他看来,与其说了之后眼睁睁看着自己掏心掏肺的一片真情实意被撵得粉碎,反倒不如将那些沉重的包袱藏在心底的好。至少,这样他们还有退路。 于是他敛了敛惆怅的神色,肃然道:“这‘摧心梨花’虽是你所创之毒,但我亦知你断然不会跟这次的事扯上瓜葛,所以……” “所以你想来问我是不是将毒方给流出去了?” 龚行烈没有否认。 女子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你明知我在嫁与你后便再不炼毒,那配方就更不可……”正要说到“能”字的时候她突然打住,似是在瞬间之内想起了什么。 “怎么了?” “呵,或许还真让你料中了,”她凄然一笑,“我六年前的确破例写下了一份‘摧心梨花’的配方……至于后来落入谁手,就不得而知了。” 龚行烈慎重地望着她,“你是为谁写的那张毒方?”他知道她是绝不会将制毒配方传与外人的,所以那个能让她写下方子的人肯定于她而言很重要。 她却想也不想便回答道:“我忘了。” “叶竹……” “龚大盟主,以后你若想问什么,实在不必亲自大老远地跑来这深山老林。”殷叶竹用平淡到陌生的目光看着面前的人,“我本想问问你是否愿意进屋喝一杯我泡的花茶,但仔细一想你现下正事繁忙,必是急着回去吧……那我便不送了。”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随即拂袖转身,径自朝着竹斋内走去。 一阵凉风袭来,木兰花瓣纷纷自枝头飞扬而下,悬空而舞,美不胜收。只不过此般如梦的景致中夹带着最隐晦的凄凉。 “叶竹,你怎知我不愿留下呢……” 龚行烈最后望了一眼那块题着“梦竹仙斋”四字的古旧木匾,转身朝着停在不远处的那辆空马车缓缓走去。 没有人知道,其实在这六年间,他来这里的次数已多到连自己都记不清。 只不过,每次前来,他都选择静静地远望着竹斋中的那个身影。 唯见她安然无恙,才可舒心。 第三十九章、相信与不相信 “你是说,”男子坐在藤椅上,悠闲自在地翘着二郎腿,“‘流萤仙子’其实就是龚大盟主的老婆?” “没错。”沈秋池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此时,他正望着面前那个来自“五花斋”的大食盒,注意力全集中在食盒里的糕点上。 唐无意想起前日提及“摧心梨花”四个字时龚老爷子的反应也未免太不寻常。如今听沈秋池这么一讲,倒也明白对方当时的感受了。 “嘿,这消息新鲜。”他用手下意识拍了下膝盖。 沈老头儿拿起块桂花酥放进嘴里,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哼,如果从我这儿捞的消息都不新鲜了,那天底下也就没新鲜的消息咯!”说着喝了一口茶,“不过这条消息可是绝密,别人出天价老子也不卖的!你小子要是敢传出去……”他白了唐大公子一眼,“以后就再甭进老子的门!” 从门外吹来的凉风刺得唐无意打了个喷嚏,“我又不是长舌妇。”他懒洋洋地从藤椅上站起来,突然好奇道,“江湖中盛传当年的龚大盟主与他夫人爱得是轰轰烈烈,二人成婚后亦是恩爱有加,那后来他们为何要分开?” 轻轻拍掉落在衣服上的糕点渣,沈秋池才徐徐开口,“臭小子,你可知道龚家老太爷六年前是怎么去世的?” “龚魁老前辈吗?病逝的呗。”唐无意用手理了理他那身皱巴巴的衣服,“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很少有人会不知道吧?” “你也以为龚魁当年是病死的?”沈老爷子挑眉看向年轻男子。 “难道不是?” “告诉你吧,那都不过是龚家打的幌子。实际上啊,龚太老爷当年是中毒身亡。” 听完这个回答,唐无意怔住。 看着面前的唐大公子这副表情,沈老头儿仿佛觉得有趣极了,于是继续问下去,“你再猜猜他中的是什么毒?” “别告诉我是‘摧心梨花’。”对方随口道。 “没错。” “什么?”男子脸上的神情简直无法形容,既惊讶,又严肃。总之瞧着有些好笑。 沈老头儿摸了把胡子,索性笑了出来,“甭说你不相信,就连老子当年偷到这消息的时候也被骇了一跳。”他悠悠然地晃摆着脑袋,“被毒死的是太老爷子,而天底下创出此毒的却是儿媳妇,啧、啧,这叫什么事儿啊!” 男子将双手下意识环在胸前,“当时龚夫人对此作何解释?” “啥也没解释!”沈秋池撇嘴吹了下自个儿的花白长胡,缓缓说下去,“自从这‘流萤仙子’嫁进入了龚家大门后,便发誓再也不碰毒物。但后来龚魁却死于‘摧心梨花’之毒……龚行烈当然也很想相信自己老婆与他父亲之死无关,但确凿的证据又摆在眼前。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也太蹊跷。他不断问殷叶竹究竟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可对方却始终守口如瓶,什么都不肯说。到最后龚行烈决定不再问下去的时候,殷叶竹才反问了丈夫一句‘你相信我吗’。” “唉,龚盟主那会儿应该没回答她吧?” “你怎么知道?” “要不然他们夫妻俩也就不会分开了。” 唐无意望向屋外院中那棵光秃秃的老树,目光中有些怅然。 其实无论换做什么人,身处那样的情况下应该都会迟疑吧。好比他唐无意唐大公子哪日不走运也遇上了这档子破事儿,那会儿面对自己的心上人,他又会作下怎样的判断呢? 别说旁人不知道了,估计就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是否回答问题”与“如何回答问题”这二者间存在一个共同点:结果都会严重影响到对方接下来的实际行为。尤其当这“对方”是个女人的时候。 因此有人得出一个结论:往往擅长说谎的男人过得最安稳。 “所以啊,也就是这瞬间产生的隔阂便让原本相爱的一对璧人绝然分开。”沈老头儿斜眼瞧向眼前的男子,“臭小子,以后你要有了老婆,她也问你这种问题,到时回答可千万甭犹豫。要不然呐,你老婆跟女儿也得被你给气跑咯!” 唐无意听后不以为意地伸了个懒腰,玩笑道:“那我干脆把她们给绑起来,你说这法子怎样?” 沈秋池抬手指了指眼前这不正经的混小子,“你呀……”忽然间,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道:“对了,前段时间有人来打听过你的下落。” “想找我的人一向不少。” “这个人与众不同。” 男子那张好看的脸上有了一分好奇,“哦?” “从前别人不管出多少银子想要从我嘴里买任何有关你小子的消息,老子都回绝了。” 沈老头儿对这混小子一向不错。就连馄饨都经常念叨,自个儿师傅对唐无意比对他这做徒弟的还好。 “难不成这回你说了?”唐大公子淡笑着问。 沈秋池点了点头。 “那可得卖多少银子?” 沈老头儿狡黠一笑,“一盒‘五花斋’的糕点。跟你每次买来的一样。” 听到这儿,唐大公子露出沮丧的表情,“唉,为了吃不惜连我都出卖,看来总有一日我会打算杀你灭口的。” 对方却不以为然地继续吃着桌上的糕点,“老子这辈子唯一不能跟美食过不去!” 唐无意无奈地摆了摆手,慢慢朝屋外走去。 “臭小子,你怎么不问我那人是谁?” 沉稳而有些嘶哑的声音从房里传出来,唐大公子却不打算停下脚步。 他只是扔下一句“不必问我也知道是谁”,然后便不见了踪影。 第四十章、威胁 秋夜里的蚊子特别多。 唐无意翘着腿躺在床上,不少蚊子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地飞来晃去,但他都跟没听见似的。因为他此时正聚精会神地想着这段日子以来所发生的事。 开初吧,他就是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才跟夺命庄主做交易混入这天下盟来取人命的。可中途遇上的一些事令他改变了初衷,之前打算要杀的人如今却和自己坐在了同一条船上。唐大公子忽然觉得自个儿有点对不住黑袍人,毕竟是他主动应下这桩买卖的。 想着想着,他发现自己的肚子空闹闹的,于是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去厨房里晃一圈儿。 或许是老天爷见不惯这种“半夜偷食”的行为,就在唐无意刚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突然有个硬梆梆的东西从围墙外扔飞了进来,直接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这事儿要在白天里碰上,或许他早就跃出墙去将那扔他的人给教训一顿了。但在如此静悄悄夜晚,大伙儿都安然熟睡的时候,即便再郁闷也只能把这气给压回去。毕竟“半夜扰民”这种不道德的行径可不是他唐公子干的出来的。 他撇了撇嘴,用手摸了下后脑勺,然后蹲下身去把那个砸他的东西给捡起来。下细一看,原来是一小节竹筒子。 大晚上的谁扔这玩意儿干啥? 这倒霉事要落在别人头上没准以为自己见鬼了。 可唐无意却知道,并非是他见鬼了,而是有人想要见他。 小心翼翼地将竹节底端旋了两转,然后朝着手心一倒,一张卷好的纸条便落在了他的手上。这样的把戏他瞧的多了,亲手玩过的更是不少。 展开纸条一看,上面只写着九个字:半柱香后城郊破庙见。 果然有人要见他,而且对方似乎很心急。 他嘴角微扬,将那竹筒收入袖中。然后纵身掠起,于转眼间消失在夜幕之中。 还未进破庙,就听见里面传出“呀”的一声轻呼,跟着便是有硬东西掉落在地上的响声。 一个带着戏谑的声音从十余丈外的地方传来,“被竹筒砸中脑袋的滋味如何?” “阁下果真好身手。如此远距出手却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百发百中,唐无意就是唐无意啊,”对方阴沉地叹了一口气,“看来刚才我实在不该用这东西扔你。” “你的确不该。”话音未落,唐无意便已悄然站在了这破庙之中,“你既能扔得中我,身手又何尝简单?” 他神情淡定地瞧着眼前这个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那人外披一件绘着诡秘图腾的玄色披风,并将风帽压得相当低,以至于别人瞧不清他的长相。而对方此刻也正静静地打量着他。唐大公子并不介意别人用怎样的目光来观察他。要知道,就连风月场所里那些势利鸨母摆出的各种脸色都见惯的人,还有什么是不习惯的呢? 过了好一会儿,黑衣人缓缓开口,“唐公子似乎认得我?” “当然。”唐无意懒懒地靠在一旁的颓墙上,“逍遥天宫沉阎宫主座下的‘唤风’护法,我岂能不认得?” “哈哈!唐公子不仅身手了得,就连脑子也很聪明。”他停了片刻,“看来谁若与你为敌,必定是痛苦不堪啊。” “唉,我的朋友头痛的也不少。”他带着轻松的笑意。 “哦?听上去似乎很有趣。”那阴沉的声音在夜风中变得诡秘万分,“那你我可否交个朋友?” “真不好意思,唐某实在不希望多个昧良心的朋友。”唐无意轻声一笑,半开玩笑道,“因为我怕晚上会睡不踏实。” “我就没有能说服你的理由?”黑衣护法扬声问。 “应该没有。”唐大公子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破败的庙顶,“道不同不相为谋,这话说的很好。” 唤风深吸一口气,阴恻恻地问道:“那倘若只是想请你帮个忙呢?” “估计我不会答应。”唐大公子直言道。 “你不会不答应。”对方语气笃定。 唐无意将手抄在胸前,脸上依旧挂着那好看的笑容,“看来你是打算威胁我了?” “岂敢。天底下敢威胁你唐大公子的人,命都不会太长。”唤风朝他走近了些,沉声道,“只不过,一个偶然的机会让龚家三小姐落在了我的手上。” 这句话一说出来唐无意心下一惊,他下意识将手放到腿侧。脸上的表情依旧淡定自若,但眼底却多了几分复杂神色。 “你打算用龚尘尘来威胁我替你办事?”他笑着问。 对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可不敢对唐公子你用‘威胁’二字,应该说是‘请’。” “你觉得我会答应?” “当然。想必江湖中人都应该知道我‘唤风’最爱什么吧?呵……”那恶毒的声音中带着鬼魅般的笑意。 逍遥天宫四大护法之一的唤风,最爱女人。 尤其是绝色曼妙的女人。 这个唐无意当然听说过,所以此时他的心上才多添了几分寒意。要知道,即便姿色平庸的女子落入这样的魔头掌中都不会有好日子好过,更别说是样貌出众的龚尘尘。只要一想到那张熟悉的面孔痛苦无助的样子,他心下便会莫名难受。 见他沉默,对方继续说下去,“啧、啧,以前早有耳闻龚家三小姐长得俊俏水灵,见过之后果真不同凡响。所谓绝色佳人天下难寻,如今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语气里的邪恶之意喷薄而出,好比来自地狱的炼火,“唉,只不过放个这样的大美人在身边,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多久,她的肌肤可是……” “说吧,”唐无意皱眉,截断他的话,“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我要你替我找到《大天魔手》和《拓影神功》。” 看来唤风是打算拿秘笈回去邀功。 “现在全天下的人都在找也未找出什么,”唐大公子苦笑,“你怎么就认定我能找得到?” “当然。因为你是唐无意。”黑衣人诡笑道“唐无意没有办不到的事。” 每次一听见有人对他说这样恭维的话,他都觉得自己相当无奈。 他摆了摆手,“唐无意也是人,不是神。你未免也太瞧得起我了。”有些时候,被人瞧得起可不是一件好事。 “我不过实话实说。”唤风抖了抖袍子,“希望七天后,我能拿到我要的东西。” “时间未免太短。” “唐公子,现在你似乎没有办法和我谈条件。” 对方瞥了黑衣护法一眼,冷声正经道:“那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请讲。” “龚尘尘她……” “你放心,在这七日里我绝不会去打搅龚三小姐休息。”黑衣男子的声音冰冷阴毒,刺人心骨,“但七天一过,我若还没等到唐公子你的好消息,那会发生什么我可就不敢保证了。” 听到他的声音就觉得十足厌恶。唐无意再不想跟他继续交谈下去,于是打了个哈欠,便晃悠悠地朝外边走去。 背后却传来唤风诡谲的笑声,“哈哈……七日后子时,同样在这碰面。唐公子,祝你好运。” 要不是顾忌到龚尘尘在他手上,或许唐大公子早在刚才就已经动手了。 唐无意是真的很想冲对方的脖颈上狂揍几拳——直到那令他憎恶的声音再也无法发出为止。 可惜,现在的他却只能憋着股恼怒劲一路唉声叹气地往回走而已。 第四十一章、肉包子打狗的道理 唐无意今天的心情不错,因为他从龚行烈的口中套出了“流萤仙子”,也就是龚夫人殷叶竹的所居之处。 此时定有人想问:为何他不忙着去找秘笈的下落,而是去管别人家的私事? 诶,话可不能这么讲。要知道,他唐大公子在脑子里打着什么样的算盘,旁人是从来摸不清、猜不透的。 “小唐师傅”带着一脸恳切的模样跟管理厨房琐事的冯妈撒谎说自己老家的亲戚来城里出了点儿事,所以得出府一趟赶去帮忙。一向心慈和善的冯妈看到他“焦急”成那样便立马答应给他半天的休工时间。 得到许可后,唐无意赶紧从市集上雇了一辆马车,然后塞给车夫一锭银子并让其下车。他给对方承诺自己一定会在下午之前将车赶回,要不然这银子就全归车主所有,绝不追究。老车夫掂了掂手里的银两,心里知道这完全是笔只赚不赔的生意,所以马上愉快地答应了。 雇到马车后,唐无意便立即朝着辛夷山麓的方向赶去。 马车晃晃荡荡地跑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到达了辛夷山麓的落花溪。 唐无意将马车停在西边的草丛旁,任由马儿尽情去吃个饱,他则窜下车径自朝着不远处的那间竹斋走去。 来到“梦竹仙斋”前,他瞧见一名身着五彩霞裙的女子正立于竹栏之后,入神地凝望向生长在半山腰的玉兰花株。这女子容貌清丽,神仪隽秀,姿态端雅,实属难得一见的美人。只可惜,岁月却无情地在她鬓边留下的几缕银发,仿佛是要刻意提醒她早已不再处于妙龄韶华。 即便不胜往昔那般明丽耀眼、风姿绰约,但她却依旧很美。 美得别有一番风韵。 多瞧几眼,唐无意便发现她与龚尘尘的样子有好几分神似。所以他肯定自己没有找错人。 过了一会儿,那原本眺向山腰看花的目光突然转移了方向落在来访之人的身上。唐无意发觉后,不卑不亢地朝对方拱手道:“打搅殷前辈雅兴,请恕在下失礼。” “你是谁?”女子的声音清冷如深秋的溪水。 “在下姓唐。”对方脸上带着惯有的笑意。 殷叶竹沉默了片刻,才徐徐开口,“你是唐无意?” “正是。” 听到男子的回答她似乎没有太多的惊讶,而说话的语气却温和了几分,“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唐大公子用手摸了摸鼻子,小声道:“在下向龚盟主请教的。” “他竟肯告诉你?”殷叶竹刹那间不禁蹙眉。 “他老人家不得不告诉我,”唐无意缓缓朝竹斋走近,“因为在下有不得不来拜访前辈的理由。” 女子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用相当复杂的神情看着不远处的男子,声音幽沉,“什么理由?” “可否进屋再说?” 殷叶竹挑眉,似是不解。 “哪怕是深山之中,亦难免隔山有耳。”他此时一本正经,平日里那副不羁的态度荡然无存。 殷叶竹从他眼中捕捉到了几分谨慎潜藏的深意,于是轻声应道:“进来吧。” 近一个时辰过去,唐大公子从竹屋里走了出来。他的嘴角又扬起了如春风般和煦的笑意。 没有人知道他们方才都谈了些什么。 他走下竹木台阶,只听身后的殷叶竹对他交代道:“小子,今日我对你言之所有,既是为了尘尘,也是为了江湖安危。相信你能拿捏那些话的分量,知晓其轻重。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决不可对外人言。” “前辈请放心,在所有事情明了之前,这些话只会憋于在下心中,只字不露。” 殷叶竹听到他的承诺,微微颔首,“我相信你。也请你……”她轻叹了一声,“务必顾得尘尘平安无事。” 唐无意回头冲她笃定一笑,“我会的。” 话音一落,他便如燕子般轻盈地朝着马车停靠的远处腾身而去。 可倒霉的是,当唐大公子到了溪边方才安顿马车的草丛旁却没瞧见马车的半点踪影!原来他刚才忘记拴马了。 直到后来,他疲累地赶回城里,在下午之前来到雇马的那地儿,竟发现车夫也不知去向。 从蹲在墙角的一名要饭乞丐口中得知,原来就在唐无意驾着马车走后不久,那老车夫就拿着手里的大锭银子乐呵呵地溜掉了。 而这会儿呢,唐大公子却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他只是不以为意地晃了晃脑袋。要知道,诸如此类的事儿他已经见惯了,这种道理他也早就明白。 什么样的道理? 用肉包子打狗以致包子一去不回的道理。 第四十二章、费力不讨好的救美之举 云舒公子今天的心情很复杂。 因为他做了一件原以为结果会很愉悦却实际上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英雄救美。 这会儿必定有人会想:俊逸不凡的翩翩佳公子做英雄救美之事必是相当讨喜,到头来怎会得不到理想中的结果呢? 原因是他救的这位美人性格比较古怪。 想的没错,就是慕霜。 今天傍晚龚云书在城边的小馆子吃过饭后路过梧桐巷(城中烟花之地),瞧见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被几个高壮魁梧的大汉围在了阴暗的墙角边。 被围住的女子静静地站着,神色自若。而那几个粗鲁汉子不怀好意地打量着眼前的绝色大美人。 “哟,美人儿,这么急匆匆地去哪儿啊?” “这么凉的天穿那么薄挺冷的吧,要不爷几个给你暖暖?” “来、来、来,哥哥抱一个!” “哎哟诶,瞧这妞儿美得跟天仙似的,啧、啧……” 还没等白衣女说话,就听得其中一个大汉捂着臀部一跳,大嚷道:“去他奶奶的,哪个乌龟王八崽子敢用石头砸爷爷屁股!” 其他几个高头壮汉听同伴这么一吆喝,立马回过头望去,便看到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白衣男子正抱着怀中的剑冷冷地望向这方。 一个光头黑脸的独眼男子怒气横生地举起拳头就准备朝龚云书奔过去,嘴里还骂叨着:“他娘的,老子今天……” 可还没跨出几步,就被另一个同伙给立马拦了下来,并附在他的耳边悄悄低语了几句什么。于是光头独眼男便恨恨作罢,冷哼一声道:“兄弟们,咱们走!” 话音落,几个大汉相视会意,纷纷狠瞪了一眼不远处的白衣男子,然后目光再转向面前的美人身上绕几圈,最后只能悻悻然地摆手离去。至于方才那位被石头砸中屁股的哥们儿自然是相当不乐意,但却又不得不听光头大个儿的指令,所以也只好自认倒霉地甩了甩脑袋,便跟着其他几人一道溜走了。 云舒公子立马走上前去,颔首一笑,对女子拱手道:“慕姑娘,在下……” “龚家二少爷,龚云书。人称‘白衣豪侠’的云舒公子。没说错吧?”慕霜抢断他的话,抬手轻拂去自己衣袂上沾染的尘土。 龚云书听到对方正确地说出他的身份,心中自然欢喜,但眼中却不禁闪过惊异之色,“不知姑娘是怎生猜出在下身份的?” “你如何认定我是靠猜的?”慕霜抬眼看向他,含笑问。 “难道不是?” “的确不是。”女子双手随意交握而立,神色悠然,“云舒公子的‘冕云剑’,江湖中恐怕没几人不识得。” 龚云书突然回想起第一次在“鸿艳阁”与她相遇之时自己便带着剑,估计那会儿她就已经知道他是谁了。所以当他们第二次在馄饨摊上碰面也没听慕霜问起过他的名字。 “姑娘好眼力。” “方才那几个大块头的眼力也不赖。”慕霜浅笑起来,“想必他们也是由你手中的冕云剑识出了你乃大名鼎鼎的云舒公子,所以才立马识趣而逃的。” 听她这么说,男子搭话道:“原来如此,我就说他们怎么突然间全走了。” 在他说话的时候慕霜从钱袋中取出上所欠的馄饨钱来放到对方手里,“喏,还你的。”她的口气像个懂事的小姑娘。 “慕姑娘不必……” “我不喜欢亏欠别人什么。”女子的声音轻和,但总透着一股淡幽幽的冷意。 龚云书有些窘迫地将钱收下,随即转移话题,“方才……”他顿了顿,用温软目光望向眼前之人,“方才他们可有吓着你?” 白衣女子摇了摇头。 “那就好。” 他刚一说完这三个字,却听女子轻叹了一声气。 “怎么了?”龚云书小心翼翼问道。 “帮人原本是一桩好事,”慕霜垂下眼帘,神色寡淡,“可那也得看看对方是否需要你帮,想要你帮。明白么?” 此话尾音一落,女子便施施然转身离去。连头都没有回过。 而愣在原地的云舒公子表面上淡然无事,但心下却已凉了大半截。 第四十三章、暗藏波澜 江湖中人为了找寻两本秘笈的下落几乎都打算掘地三尺,甚至凿壁破墙。 而唐无意唐大公子呢,此时却是一副悠悠然的样子,一边守着炉上的砂锅鸭鲜汤,一边漫不经心地磕着灶台上的瓜子。 唤风给他的七日限他已用去三日,但从他的脸上却瞧不见分毫紧张。 哪怕一丁点儿,也没有。 因为唐公子一直以来都特别相信两句古话: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不过就算没有这两句古话,他也是不会慌的。你问为什么?嘿,不妨告诉你,那是由于他已经想到秘笈最可能出现的地方是哪儿了。 哪儿? 夺命山庄。 想必这会儿一定又有人想问,这夺命山庄怎么就跟逍遥天宫的两本秘笈扯上瓜葛了呢? 其实啊,事到如今也不怕把事儿说白了,当初唐无意之所以答应接下夺命黑袍的那笔“取龚老爷子性命”的买卖便是为了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他想要的东西呢,也不是别的,恰巧就是《大天魔手》和《拓影神功》这两本旷世魔功秘笈。至于他唐大公子打算拿这两本秘笈来做什么,那便是除去他自己外旁人皆不知晓的秘密。 说到这里,聪明的人或许已大致明白为何唐无意这小子要把算盘打回到夺命山庄了。 你想想,既然夺命庄主想要差使他“神手”唐公子去替自己做事,自然也会竭尽全力将这笔生意做圆满。即便之前秘笈不在夺命山庄,但身为雇主,黑袍人必会想尽一切办法、用尽各种手段把作为“酬劳”的两本绝世秘笈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给翻腾出来。 要知道,一个聪明的生意人往往不希望得罪一个极有本事的合作伙伴。 尤其当自己遇见的合作伙伴是唐无意这种人的时候,如夺命庄主这般聪明的生意老手就更加小心谨慎。一是为了避免不和气的交易发生,怕影响山庄财运;二是由于黑袍人本身,实在不愿多一个唐无意这样的敌人。 于公于私他都断然不会让一种情况出现,那就是:在对方把事办妥后会因拿不到预先订好的酬劳而翻脸对立为敌。自夺命山庄开业以来,迄今为止都未发生过诸如此类的事情。 只可惜,他夺命黑袍估计想不到一点:自己的合作伙伴唐大公子竟会中途变卦。 其实唐无意并非一个出尔反尔的人。只有当他发现正在做的事超出了自己心中定下的某个界限之时,他便会立即罢手,回到原定的规则圈中。打从他闯江湖的那一日起,他就一直恪守住内心的原则,不允许自己越界半步。要不是为了心里边那个最重要的人,他压根儿不会想要去找什么秘笈,更不会为了得到秘笈而选择去杀人。庆幸的是,他并未被内心深处传达出的迫切念想给蒙蔽掉理智,在下手之前看清了正确的方向,让他能继续坚持自己的原则处事。只是这一次要违背与人承诺好的事情,使得唐无意觉得自个儿多少有些对不住黑袍人。 但很快,他便找到一条理由来自我安慰:为了救人逼不得已而行之事,老天爷会体谅的。 于是乎,他打算就在今夜二更过后去夺命山庄碰碰运气。 深夜之中的夺命山庄幽寂得异常诡异。 紫冠岭在平日里便是人迹罕至,一入夜间,也就显得越发阴森起来。 唐无意轻敏地翻过高耸的黑墙,沿着墙边一直往内廊走去。他并非第一回“不请自来”,所以对该地盘的布局还算了解得清楚。偷盗行窃都讲究速战速决,不然拖沓的时间越长,会对自己越不利。于是他不打算四下“晃悠”,索性直接朝山庄内最靠里的那间旧堂屋走去。 夜如黑幕,堂前挂着两只亮着幽幽火光的殷红大灯笼。凉风卷过,灯笼轻晃,堂屋前几棵紫竹的倒影也跟着摇曳,像极了夜行的鬼魅。三重精铸大锁挂在暗红色大门上,左右两边的木柱上分别刻着四个字:不得擅闯,违令者死。 虽说来过山庄的次数不少,但唐无意却一次也没进过这间光看上去便会让人寒意剧增、毛骨悚然的古旧堂屋。他从前只瞧见过两个人进去,一个是夺命庄主黑袍人,另一个则是山庄总管事赫连思蓉。如此想来,这夺命山庄里边最机密的地方也就该是这间堂屋了。倘若黑袍人真找到了秘笈,也必会将如此重要之物放在自己觉得最安全保险的地方。 想要进屋,首先得弄开挂在门上的三道大锁。不过唐大公子是这方面的行家,自然难不倒他。果然,没一会儿功夫他便将三重大锁一一卸下,回头张望一番后,推门窜入,然后再将两扇厚重的大门给阖上。 他点燃火折子,往里边走去。在这屋中呆上一会儿后便感觉心旷神怡,仿佛浑身上下的筋络都跟着舒展通透起来。本不知是为何,可在唐无意侧身时他瞧见墙角处摆着个紫金檀香炉,于是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原来是从那炉中飘散出的檀香使人神清气爽。这个香味相当特别,他似乎早前在某地方嗅到过相同的味道,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来。这些不重要的事想不起也无所谓,现下最主要的是尽快找到他要找的东西。 堂屋不算大,屋中陈设也并不复杂:除去安置门、窗的那一面墙边只搁了张梨花木制的长桌案外,其余三面墙则被放满各式物品的隔栏木架倚靠着。搁放在架子上的物件繁多,种类复杂,但都被整理得仅仅有条。唐无意举着手中的火折子,目光从左往右在木架上扫过。当瞧到其中一个隔栏的时候,眼神终于定了下来。因为他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从木架上将又旧又皱的两本册子取下,先看了一眼封页上的字,再粗略翻了翻里面的内容,便将两本秘笈塞进了怀里。唐大公子一面为自己今夜没白跑一趟而感到欣慰,另一面却因想到某些事情而心中倍感沉郁。但无论如何,如今找到了秘笈就能保龚尘尘平安无事,至少没辜负殷前辈所托,心下便觉安稳许多。 灭掉手中的火折子,他迅速离开堂屋。 在他走后不久,屋内的陈设发生了诡妙的变化——中间那堵墙推着倚靠于它表面的那个木架向前凸了出来,然后两道明亮的光线从其后射出。一声闷响后,那凸出来的墙面开始旋转,当它停下之时,竟成了一个偌大的通道口。 原来,中间那扇墙的后面隐藏的便是通往夺命山庄密室的出入暗门。 此时,有两个人正从这通道中缓缓走出。通亮的火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宽很长。 “庄主,为何要让他轻易拿走两本秘笈?那可是您……”赫连思蓉暗自倒吸一口气,没再往下说。 黑袍人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满是疤痕的双手,又回头望向密道中烈烈燃烧的火把,沉默良久后才开口:“我自有用意。”他的声音沙哑深沉,苍劲里透着一股阴邪的魄力。 “可是……” “此事已定,不必多说。” 这话一出,赫连思蓉再不敢多言什么。 片刻后她微微皱起眉头。因为方才抬眼间,她仿佛瞧见自己主子那深不可测的双眸中似乎掩藏着莫名的波澜。 第四十四章、密信 午膳过后,龚老爷子便回到了自己的书房里。大概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他才让候在门外的下人将任匆唤来。 待任匆进屋后,龚行烈把一封刚写好的书信交至他手中,并低声交代道:“你即刻起程去一趟陌灵神山。” 任匆接过信件谨慎收好,神色严峻,“逍遥天宫?” 龚行烈抚须颔首,“务必亲手将此信交到沉阎手里,见他亲启。信中内容事关紧要,决不可落入旁人眼中。”说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再接着说下去,“若非是迫不得已,老夫此生亦不愿与魔宫有丝毫交集。” “既是如此机密,盟主就不怕属下办出差池?”灰衣中年男子慎重问道。 “任匆啊,”老爷子转过身来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夫要连你这老伙计都信不过,那还信得过谁?” 这样的信任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建立起来的,那是历经多少岁月考验才能维持至今。要知道,在当下的江湖武林之中,唯利是图、利欲熏心之人已经多不胜数比比皆是,想要在如此卑劣污秽的境地中维持一份可靠的信任关系比登天还难。因为有太多的先例说明“出卖”、“背叛”都不过是一念之间的抉择,做起来轻而易举且又能从中获取自己妄图的利益。天底下甚至不乏有人认为:此道通金途,何乐而不为。于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道义、恩情、忠孝都变得脆弱到不堪一击,丝毫不足以抵挡世俗金银向人心昭示的剧烈诱惑。 所幸龚大盟主身边还有可以让他绝对信任的人。 这靠的不光是运气,还有所谓的“善有善报”。 听完龚行烈刚才的那句话,任匆并未答话,但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却是发自肺腑的感激。那种从内心抒发出来的情感着实难以用言语来传达。 “去吧。路上小心。”龚行烈轻声道。 任匆点头,“那属下告退。” 等书房之中又只剩下龚老爷子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忍不住来到窗前,朝院中望去。 从花枝上掉落的一片片玉兰花瓣在风中飞舞,幽闲自若,清芳绝尘。龚行烈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如画美景,似是想起了昔日的一幕幕。 “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念到此处,他便立马顿住,不禁苦笑起来,负手朝屋外走去。 秋风袭过,耳畔仿佛回荡起二十几年前于落花溪旁初次听见那身着五彩罗裙的女子吟诵这首《木兰花》词的清泠声音。 前段日子喜事临门之际却因无妄之灾把庞、龚两家搅和得一塌糊涂,但好在两家人并未因此而闹不和。只不过那日的惊险场面的确把所有人都给骇得心惊肉跳,如今回想起来亦觉得心有余悸。 庞老爷子坐在花园中的摇椅上,愁眉不展,“你说砚儿是不是跟尘尘那丫头八字不合?” “老爷,你想多了。”庞夫人宁氏坐在一旁削着橙子,脸上的神情虽是平淡无奇,但眼底却同样带着一丝忧虑神色。 “我也希望是自己想太多,可……”庞誉琛那苍迈的声音里夹着一种莫名的不安,“可每次到俩孩子要凑一块儿的时候,总会出事。”忖思片刻后深吸一口气,“要不……要不就让这桩亲事作罢得了,反正尘尘丫头也不愿嫁,咱们又何必强迫那孩子呢?”他语重心长地说下去,“况且,倘若就因为这么一桩强迫硬逼的亲事,闹得龚老弟跟三丫头父女俩反目成仇,咱们可不成罪人了?” 宁臻将削好的橙子递给自己的丈夫,轻叹了声,“老爷,就依之意办吧。过几日……” “老爷、二夫人,出……出事儿了!” 安阳慌慌张张地从园外跑进来,跨过石台时险些跌倒。 “怎么了?” 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二少爷他……” “是不是又伤着哪儿了?”宁氏顿时紧张万分,立马站起身来,冲到安阳面前急切问。 “不是、不是!”安阳连忙摆了摆手,气喘吁吁道“是……是二少爷他又偷跑出去了!” 第四十五章、回函中的玄机 任匆从陌灵神山下来后连夜赶回了天下盟。 他随龚行烈来到书房,将沉阎所写的回函从怀中取出交至老爷子手中。 “那老魔头可有为难你?”龚大盟主一边拆信一边问道。 青衣男子摇了摇头,“这倒没有。” 即便是两军交战亦是不杀来使,何况如今天下盟与逍遥天宫的对立局面还处于暗战阶段,并未到达烽火狼烟、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过目完信中的内容,龚行烈深呼吸一口气,眉头深锁,仿佛他得知到了些意料之外的事情。 “原来……”他仅仅吐露出这两字,就把信递给任匆,“你自己看吧。” 而任匆看完之后也是一脸疑惑,“盟主,这信中所言若是事实,那事情可就麻烦多了。这会不会是魔宫布下的阴谋,故意这么……” “绝不会。”龚老爷子语气沉稳笃定,“沉阎那老魔头的脾性冷冽孤傲,他根本不屑用瞒天过海这样的伎俩,更不屑撒谎。虽说他是个嗜血成性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但至少有一点还是令人钦佩的。” “什么?” “敢说敢做,敢作敢当。” 任匆颔首,将信交还到老爷子手里,“所以他的话可靠。” “的确可靠。”龚行烈把信触到烛火上点着,任其焚毁,“不然我也不会让你专程跑一趟,就为一封信。” 看着写满字迹的纸张在火焰中化为灰烬,两人面上的表情都是说不出来的复杂。 良久之后,青衣男子突然开口,“属下心中有一疑虑,不知是否当讲。” 龚老爷子看了他一眼,走到桌案后坐下,淡笑道:“你我之间有何不当讲的,但说无妨。” “以他的立场,这封信本可以不回,为何……”这言中的“他”自然是指逍遥天宫的沉阎宫主。 “老伙计啊,你似乎忘了一点,”龚老爷子端起桌上的热茶,揭开瓷盖吹了吹,“如今这把‘火’要是烧得够大,那被殃及的岂止是鱼池。呵,沉阎那只老狐狸又怎会容许自己被他人算计呢?” “所以他想借力打力。”任匆恍然大悟。 “也可以这么说吧,”龚行烈点头,“毕竟这段时间发生的不少事都与他逍遥天宫脱不了瓜葛。”语气平和之中带着深沉,“总之,在未查清楚对手究竟是何来路、有何目的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听到嘱咐后,任匆颔首示意。 找了好几日都没发现自己妹妹的踪迹,龚云书这回可真急了。 他从街头一路问到街尾,依旧同往几天一样没有半点收获。就连路边摆摊做生意的小贩瞧见他都会好心搭一句“公子你累不”。 秋季的天气愈渐寒凉,尤其在入夜以后更是冷风刺骨。龚云书正打算在附近的一家小客店落下脚,明儿再继续找,可刚走到结尾巷口的拐角处便看到一个瑟缩在角落里浑身冷得直发抖的人影。 他走近一瞧,那人居然是庞砚! “庞砚,你怎么在这儿?”龚云书蹲下身去把他扶起来。 对方身上的衣衫相当单薄,就连厚实的袍子都没披一件。当抬起脸来看到眼前的龚云书时,庞砚眼中立马一亮,“云舒啊……云舒真的是你!太……太好了!我要找尘尘……你带我去找她好不好!”他已经冷得连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 “你爹娘知不知道你出来的事?”龚云书一脸严肃地问。 庞砚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接着再摇了摇头,苦着脸道:“我没告诉我娘……我也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云舒你带我去找尘尘……我好想见她!” 白衣男子叹了口气,“现在我也不知道尘尘在哪里。这么凉的天,你一个人偷跑出来,宁姑姑和庞叔肯定急坏了。趁着还不是太晚,我这就送你回去。” 一听说对方要把自己给送回家,庞砚一个劲儿往后退,连忙摆手摇头,“我不回去!没找到尘尘我死也不会去!你要送我回去我就……我就……”话还没说完,他便要冲着身后的石墙壁撞去。 幸亏龚云书眼疾手一把将他拽住,要不然庞二公子的脑袋估计已经开花了。 想跟脑子不大正常的人讲道理那几乎是行不通的。若是想要傻子或呆子乖乖听话,那最好用的办法就是按照他们的意愿行事。即便你心中有千百个不愿意,那也得照做。因为除了这法子外,云舒公子暂且还想不到更好的注意。 他无奈地耸了耸肩,缓缓道:“好,我答应带你去找尘尘,但我有一个条件。” “我答应!”庞砚想也不想就立刻应了下来。他刚才那副苦愁不安的表情已不见,脸上浮出好看愉悦的笑容。 “你得听我的话,不准乱跑。尤其在街上的时候,一定要跟着我,别走丢了。”白衣男子像嘱咐小孩子一样交代着。 庞砚边听他说,边如同小鸡啄米般一个劲儿点头,双手还兴奋地不断晃摆。 瞧着他那如孩童般的举止,龚云书有些哭笑不得,但心下却不禁感慨:痴傻又如何,再简单不过的事之于他们都会觉得快乐。这是他所羡慕的。 白衣男子拍了把对方的肩膀,“咱们得先找店住下,顺便吃点东西。你该饿了吧?” “饿……好饿!我要吃烧鹅和五香饼!”庞二公子摸着肚子傻笑起来。他那张俊朗的面孔笑起来异常好看,并且很干净,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善。 只可惜,这样的纯善,世上已不多见了。 第四十六章、从天而降的银子 七天的时间说长不长,但说短也不短。总之就是在担忧、无聊、莫名不安以及心不在焉的交杂情绪伴随下晃晃悠悠地度过了。 唐无意并没有将龚尘尘被唤风掳走的消息给告诉给任何人,就连龚老爷子也同样被蒙在鼓里。 趁着天色一暗,他便揣着两本秘笈溜了出去。 夜色虽然是深了,但却还没到对方定下的“交易”时辰。于是唐公子干脆不慌不忙地在街上溜达起来。 由于前段时间身上的银子已经花的所剩无几,为了不让自己变成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他便开始寻觅起新的目标“肥羊”来。 走着走着,不经意间竟来到“鸿艳阁”的对面。唐无意双手叉腰,懒洋洋地站在一棵大树下瞧着一个个衣着光鲜、肥肉横生的财主从对面的阁楼中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连系在腰畔的钱袋都是一颠一晃的。甚至有些心情极佳的边走边哼着小曲儿,似乎还沉醉于方才所观赏的歌舞意境里久久不愿出来。 当看到一个腆着肚子、两手带着扳指、衣上系着镶玉腰带、腰畔挂着金饰环佩的“大肥羊”慢吞吞地走出来时,唐大公子就知道自己的“生意”来了。 他微微扬起嘴角,大咧咧地朝着“肥羊”方向走去,然后故作不小心地往对方身上一蹭,再以娴熟老练的手法于极短的瞬间把对方那胀鼓鼓的钱袋弄到手,最后假装漫不经心地走开。从头到尾,大胖子的注意力都没放在自己身上,而是目不转睛望着远处几个身材曼妙的姑娘。原本自己的皮肉就厚实,再加上注意力被分散,如此一来,这“胖肥羊”就更没不可能在唐无意下手的时候感觉到什么。 唉,说到底吧,这就是活该被偷的命! 唐公子一只手掂了掂钱袋的重量,另一只手摸了下被风吹得有些发凉的脖子。朝着长街走下去,快到城口的时候,他瞅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带着一个小乞丐还跪在路边要饭,把刚到手的钱袋干脆地往那俩乞丐面前的破碗中一抛,随即纵身而起跃出了城去。 老乞丐和小乞丐傻愣地瞪着眼前这“从天而降”的钱袋,微颤着双手小心翼翼地解开一看,里面竟有好几锭白花花的大银子。或许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多钱,所以这会儿才会激动地立马朝着空旷的街道磕起头来,嘴里还不断念叨“感谢大慈大悲的老天爷”。 刚磕完三个头,突然又听见“咚咚”几声。老少二人抬眼一看,面前的破碗里居然又莫名奇妙地多了好几两银子!于是他们便更加相信是老天爷在庇佑他们爷孙俩,所以赶紧继续磕头。 只不过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帮他们的并非是上天,而是好心人。 一前一后,一男一女。 没人瞧见,一个白衣身影已静静地站在对面街巷的拐角处好一会儿。 就连方才唐大公子出手“刮肥羊膏油”与做好事的画面也都丝毫不差的落入了她的眼中。然后她才跟着做了他喜欢做的事——施舍。 “呵,无意,好久不见,你一点都没变。”她不禁喃喃道。跟着脸上竟浮现出极为少见的温软笑意。 片刻后,白衣身影轻盈掠起,映着皎洁的月华,翩然若蝶般朝城外飞去。 第四十七章、救人 “你要的东西我找来了。”唐无意将两册泛黄的书卷取出,扬手示意道 “不愧是唐大公子啊,本事果真了得。”如鬼魅般的黑影先满意地笑了两声,随即又轻叹了口气,“唉,要能与阁下这样的人交朋友那必是幸事一件。” “呵,未必。”对方脸上挂着一贯的笑容,声音却是冷冷的,直接问道:“东西我既然拿来了,人呢?” 唤风轻击双掌,片刻后见一名身着深蓝色斗篷的蒙面人横抱着一人从破庙外走进来。 唐无意转眼看到处于昏迷中的女子,脸上的笑意顿时敛住,“你对她做了什么?” “放心,我不过是让龚姑娘服下了能让她好好休息的药散,估计再过几个时辰她就会自己醒过来。”隐藏在黑色风帽下的面孔此时不知神色如何,但从他的声音里却能感觉到一种阴邪气息,“既然我答应过你在这七天之内绝不碰她,那我就得信守承诺。” “逍遥天宫门人信誉一向很高。信誉很高的人想必不会说谎。” “应该不会。”黑衣护法语气平淡,“你想说什么大可直言。” 对方狡黠一笑,“长生门是否也成了逍遥天宫的地盘?” 他果然直接问出了心中所想。 “你猜猜?”阴冷的声音回道。 唐无意并没有猜,而是紧跟着问出了下一个问题,“赵敬的死是否跟长生门有关系?” 这次唤风没有说话,只是冷笑了一声。 “风老大的死并非赵敬所为,对不对?”唐大公子把手中的两本秘笈卷起用来敲了敲有些酸的脖子,整个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等他的那句话都问出了好一会儿,对方才沉声道:“这些阁下不必知道,也最好不要知道。” “哦?” “很多时候,知道得太多并非一件好事。”唤风把声音压得很低,“好奇心往往会害死人。” “唉,我就说这江湖上怎么就有那么多人巴不得我死,”他故作悲哀地深叹了一口气,“看来他们是怪我知道得太多。” 唤风对下属做了个手势,让那批蓝斗篷的蒙面人把龚尘尘交给自己,并扬声道:“让你死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但你让别人死却反倒容易得多。”他让昏迷中的女子靠在自己肩头,冲唐无意道,“在下为了确保今夜能拿到秘笈后还能平安走出这里,所以有一不情之请。” “说。”对方无所谓地摸了摸鼻子。 “请唐公子先把两本秘笈扔过来。” “呵,你以为我会那么傻?” 黑衣护法不以为然地耸耸肩,“龚姑娘一看便知货真价实,而秘笈不翻内容怎能确定真假?”他的语气理所当然,“再说,龚家三小姐的性命应该要比秘笈重要些吧?” 对方的话中潜藏着若隐若现的威胁。 出于无奈,唐无意不得不将手里的两本册子抛了过去。对方接住后,立刻翻开检查里边的内容,直到确定这两本便是真正的《大天魔手》和《拓影神功》心法秘笈后黑衣护法才安心地点了点头,“秘笈的确是真的。唐公子有本事啊!”他大笑起来,声音尖厉刺耳,透着一股狠劲。 “用不着恭维我。”唐无意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唤风沉默片刻,突然与自己的属下往后退了几步,然后扬声喝道:“接好了!” 话音刚出,就见他把怀中昏迷的女子朝着对面的方向往高处抛去。这个动作来得太突然,唐无意骤然起身时只顾着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于去接下被抛出的女子,全然顾不上别的。可是,他却没料到堂堂逍遥天宫四大护法之一的唤风也会趁人不备之时出阴招。 就在他刚接住龚尘尘的那一刹,腾身而起的黑衣护法霍然出手,只见数十枚泛着晶莹红光的暗器随着他袖袍一挥便全朝着昏迷中的女子背部射去。此时唐无意来不及多想,为了避免怀抱中的女子被击中,他下意识转身一跃,打算躲开对方的致命一击。可由于方才唤风出手太快太突然,根本没给予他半点思考的时间,要抱着一个昏迷的人在这样狭窄的空间内避闪开所有暗器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当他落地之时,就已然做好了受伤的准备。 而千钧一发之际,突有一白色身影从墙外掠入,替唐无意挡下了眼看就要击中他背脊的三枚暗器。 站在高墙上的唤风一见白衣女子立马对身边的属下沉声唤了句“我们走”,随即便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唐无意侧脸看向身边受伤的女子,脸色突变,眉头紧蹙,神色既惊讶又焦急,“霜儿你怎么……” “先别问这么多,趁我身上的‘炎影针’毒性还未发作,赶紧回‘鸿艳阁’再说。” 话毕,男子便抱着龚尘尘同慕霜一起走出破庙,迅速赶回城中去。 第四十八章、扔黄河也洗不清 龚尘尘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脑袋很沉。就连整个身子也是软绵无力。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 用尽全身力量以手肘支撑着身体从床上艰难爬起,然后开始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布置相当雅致的房间。有插着铃兰花的青瓷花瓶,有雕工繁复的梳妆奁,有杉木琴案,案上还摆着一把长琴,而旁边还放着一只笛子。一看就知道这是间女子的闺房,有股淡淡的昙花香在空气中荡漾,沁人心脾。 掀开被子下地,龚尘尘立马愣了。 因为她发现自己此刻穿的是一身女子的衣裙,而且这套鹅黄色的百褶纱裙还不是自个儿的。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昏过去以前明明穿的是男子的衣服,现在怎么成这样了?在她昏迷后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这会儿又是在哪里?最重要的是:这身衣裳是谁给换的? 就在龚三小姐最纳闷儿的时候,房门被推开,从外面走进一个她认识的人——水莲。 这下她可算明白自己在哪儿了。 “三姑娘,你醒了?”水莲走到桌边,倒了一杯热茶递给龚尘尘。 有些人可能会想,这堂堂龚家的三小姐怎么会认识一个歌舞坊的风尘女子呢?那是由于从前这不安分的龚三小姐经常拗着自己二哥带她出去逍遥快活,而云舒公子呢,最常光顾的地方就是这“鸿艳阁”。他来这里是为了欣赏丝竹乐音之美,但龚尘尘来这样的地儿纯粹就是图个稀奇热闹。久而久之吧,他们兄妹俩也就成了“鸿艳阁”的常客,当时红极一时的水莲姑娘自然也与龚家兄妹熟络起来。 龚尘尘喝下热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问道:“水莲姐,我这衣服……” “放心,是我给你换的。”水莲在桌边的圆凳上坐下,徐徐说道,“昨儿大深夜的就听着有人敲正门的声音,把好多姑娘都给吵醒了。一开门吧,就瞧见慕霜带着两个人在门外。哦,当时你还昏迷不醒呢,是你那朋友一直把你抱着的。” “我朋友?”黄衣女子用手按了按额角,“哪个朋友?” 水莲嫣然一笑,娇声道:“男的,长得挺好看,跟你二哥可有的一比。只不过穿得太寒碜了些,像个下人。” 这么一形容,龚三小姐心里立马有了数。她心中暗自一乐,问:“那他人现在在哪儿?” “在慕霜房里呢。” “那……”龚尘尘撇了下嘴,“那位慕姑娘的房间在哪儿啊?” 红衣女子给自己满了杯茶喝下,顺口道:“顺着走廊下去倒数第三间。” 这话一说出口,水莲暗自叫了一声“哎呀”。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刚准备开口,就见龚尘尘已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于是她立马站起来,冲着门口唤了声“三姑娘你不方便去……” 也不知对方听见了没有,索性还是赶紧去把人拦住得了。但就在水莲跨出房门的时候,她突然听见一声尖叫。扭头看去,龚尘尘脸色乍变,并立刻抬起双手掩住了脸。想必是已然看到了自己不愿见的一幕。随即只听黄衣女子朝房中沉声怒喝一句“无耻下流”后,便气冲冲地奔下楼去,跑出了鸿艳阁。 水莲自然明白刚刚都发生了什么,不过现下除了无奈地叹口气外做什么都显得多余。她是在怪自己刚才怎么没能快一步及时拦住龚三小姐,并告诉对方房中两人光着身子的原因是:慕霜身中荼毒暗器,男子正运功替其逼毒疗伤罢了。两人都是迫不得已。 只可惜,这会儿晚了。原是清清白白的理由如今即便扔进黄河里也未必洗的清嘞。 等所有毒素都从体内逼尽后,女子缓缓将一层层的衣衫穿回身上。她的脸颊带着娇羞的绯红,眼眸中流转着无法言明的情意,轻声说道:“无意,谢谢……”那声音温婉悦耳,带着一丝甜意。此时此刻的慕霜显得娇柔可人,完全不似平日里那副冷傲的样子。 或许,只有在这个人的面前,她才会这样。 “你是为救我才受这伤,似乎该说‘谢谢’的人是我。”唐无意麻利地穿好自身的衣服,然后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低声问,“你这次出来,他知道吗?” 那个“他”指代的是谁,他们俩心里清楚。 女子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因为受伤的缘故使她脸色显得憔悴,唇上也没什么血色。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突然转移话题,“我前段时间去了一趟莫问堂。” “我知道,”男子一边穿鞋一边懒洋洋地回答,“沈老头儿为了你那一盒‘五花斋’糕点把我都给出卖了。” “你怎么知道的?” 唐无意站起来,理了理皱巴巴的衣摆,故作可怜地叹息,“唉,将我出卖了还不许我知道,那我岂非太可悲。” 听完他的回答,慕霜不禁笑了起来。片刻后,她忍不住问道:“刚才你为何不叫住她?” 她说的是龚尘尘。 唐大公子愣了一下,随后转身走到桌边坐下,“由她去吧。” “你不怕她误会?”白衣女子亦走了过去,站在他的身侧。 “她已经误会了。” 男子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很平淡,可慕霜却能察觉到他情绪中夹带的异常,于是继续问下去:“你想跟她解释吗?” “等她心平气和,愿意听我讲的时候再说吧。”说着,他漫不经心地将桌上盘中的一粒果仁扔进嘴里。 白衣女子望了一眼窗外,看见一片片枯黄的落叶在风中翻卷。良久之后,她终于问出了一句憋了好久的话:“无意,她于你而言,重要吗?” 原本这话是宁愿烂在肚子里也不愿说出口的。要知道,一旦问了出来,无论对方答案如何,都不过是徒添烦恼罢。 唐无意又放了好几颗果仁进嘴里,然后顺着她的目光向窗外看去,懒懒一笑,“不知道。” 说完后,他莫名其妙地连续打了三个喷嚏。 第四十九章、惹厌的鸡 这段在江湖上晃悠的日子彻底让龚三小姐憎厌上了一种动物。 诶,你猜是什么? 鸡。 此话怎讲?还得从之前在“君临客栈”做工的时候说起。 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客栈伙计,龚尘尘每天清晨都必须面临一个极为严峻的问题,那就是:在鸡打鸣儿时得准时起床干活。或许这对于其余店小二来讲已是再轻而易举不过的。可撂龚三小姐这儿,便不是件容易事情。 甚至说,简直是令她头痛无比的大麻烦! 从年幼时起,她便养成了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懒觉睡到自然醒。即便是龚老爷子拎着凤翎刀来床边恐吓,也起不了分毫作用。索性,也就由着被他娇宠惯的小女儿把这坏习惯延续并发扬光大。 可龚尘尘万万没想到的是,她那练就多年的“躺懒觉”功夫居然能败给了畜生——会打鸣的鸡! 要知道,在“君临客栈”上工的那段时日,若是晚起的话,等待自己的只会有俩结果:一是,走狗屎运撞见那日胖掌柜正好也睡懒觉,便屁事儿没有;二是,被爱发牢骚的胖掌柜逮个正着,虽不面临克扣工钱之灾,但一整天的清静日子也就没有了。 一般情况下呢,等待她的都会是第二种可能。 与性格爽朗直率的龚尘尘而言,被那满身横肉犹似圆球儿般的胖老板追着念叨一天的感觉,完全比死还难受。 并且难受得多。 于是乎,她每天都得拼了老命似的来完成该项有关“早起”痛苦规矩。为的就是不给与胖老板丝毫“念经”的机会。 所以,龚尘尘龚三小姐最终一本正经地将所有罪名皆扣到了那种名叫“鸡”的动物身上。 此时,当她路过熙熙攘攘人潮拥挤的菜市场发现有一笼子鸡时,竟忍不住多瞪了两眼。然而瞪它们的眼神,却像极了在怒视一个人。 谁? 嘿,唐无意呗。 “咯哒、咯哒——” 两只大芦花鸡毫无惧色地冲她叫唤道。 “啊呸,臭混蛋,无耻下流。”拨开被风拂到脸颊上的乱发,手懒洋洋环在胸前,对着俩家禽低声叨骂着。 唉,或许你想对了。三小姐还真把这两只畜生看作了人。 什么人? 那还用问,当然是一男一女。 至于那男的嘛,无疑是倒霉催的唐大公子。 龚尘尘猛地一跺脚,留下句冷哼,沿着大街前方走去。原本清丽好看的模样因为那一脸的复杂神情而变得有些奇怪。眉头耸到了一块儿,嘴角斜撇着。水灵的眸子扔给蹲街边的那只大黄狗一个白眼儿。 很明显,她仍在为几个时辰前自己所见那活色生香的一幕而感到愤恼难耐。这会儿的心情简直堪比被人用一炉子冒着烟的枯柴灰灌入鼻。不,应该还要更糟。虽然她也说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的确被刺激到了。 被唐无意与慕霜在一起的画面给刺激到。 不知不觉中,已走到大街路口。环顾四周想瞧瞧有什么可以填肚子的,却在手触及腰畔时陡然记起自己身上没银子! 正当为此苦恼万分之时,一个大力的拥抱从身后袭来,紧紧将她箍住。随即是熟悉的声音窜入耳。 “尘尘!我总算找到你了尘尘……云书,快过来,尘尘在这里!” 龚三小姐怔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霎那间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白衣男子。 片刻后,疑惑地开口,“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把爹的胡子都快给气歪了,我还不赶紧来把你给找回去?” “哎呀,你的意思是……庞砚你这傻蛋赶紧给我撒手!”她转脸瞋了眼身后人,并一边企图挣着那突如其来的拥抱。但对方双臂竟越发用劲,根本掰不开。悠悠然地摇了下脑袋,冷静下来,慢条斯理道:“你若再不放手,我发誓从今往后见你都绕道走。” 这招果真管用。 虽然庞砚果断松开了环在她腰间的手,却还是像小孩一样牵住龚尘尘的衣袖。似是生怕这个女子又忽然从自己眼前消失掉。 “你的意思是要奉老混蛋的命把我给逮回去?” “不是爹让我来的,是我自己太想念妹妹你,所以想早些‘带’你回去。”说着,俊朗的面孔上展露出温和笑意,“多日没见,咱们兄妹俩可得仔细聊聊。” 话中有话,带着些许责备之意。聪明的龚三小姐又怎会听不出。 在打一个哈欠后挠了下脑勺,她故作不知,对身前的龚云书摆出一副讨巧的笑颜,“哥,你这话说得我怎么有点……有点不自在啊!” “成亲当日让丫鬟替嫁,自个儿溜之大吉,那才叫自在?”云书公子的脸色乍然一变,顿时严肃起来,“你可知道……” “哎呀我都快饿扁了,要说教换个时候行不?”女子截断他所言,手揉了下快“咕噜”叫的肚子。 “尘尘你知不知道眉……” “云书!”庞砚立马开口夺过话,用手肘撞了撞对方,“让尘尘先吃东西,她饿了!” 白衣男子瞧着面前的小妹,无奈地长叹一口气,示意妥协。庞砚便一把拽着黄衣姑娘跑入巷口的一家粥铺,龚云书抱着剑随后跟进。 至于方才打算告知尘尘有关“眉蝶死讯”的事情,又被自己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两碗香菇鸡粥与半笼蒸饺下肚后,龚三小姐满意地打了个嗝。 在她刚才吃东西的过程中,坐侧边的庞砚安静地将目光聚在她身上。片刻不离。哪怕迎来的是对方不耐烦的几次怒瞪,亦不介意。他异常俊秀好看的脸庞上只是挂着浅淡的笑,眼神内包含专注与关切。仿佛是因智力缺陷导致不善表达的缘故,他对眼前女子所怀的所有挚深情感全由神情传达出,丝毫不遗漏。 “吃饱了?”云书公子微抬眼,望向桌对面的龚尘尘。 “差不多。” “那是不是该跟我回去了?” “好像……”她深吸一口气,不情愿地轻点下脑袋,“是的。” “那就走。” 龚云书把饭钱搁桌上,率先迈出铺摊。待龚尘尘站起身后,庞砚将笼屉里仅剩的一个蒸饺夹起放入嘴,憨笑着离开桌。两人刚跨出粥铺没走两步,龚三小姐则一脸难受样地躬下腰去,双手紧捂腹部。 “哎哟!疼!” “怎么了?”两个男子异口同声问。 先抬起一只手来摆了摆,随即闷声憋出一句话来,“估计是吃太多……肚子胀疼得慌!” “叫你别吃那么快,非不信。”云书公子走至她身侧,扶她臂。 “尘尘你没事吧?带你去那边的医馆瞧瞧好不好?” 庞砚立即蹲下身去,紧张不安注视着此刻半弯着腰的黄衫姑娘。 “不用、不用……”说着努力站直身,退两步抓住一名正从铺内出来的伙计忙问,“小兄弟,你们这儿哪有……”大庭广众要说出那俩字来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一时语塞,“哪有……” 小二哥见她吞吞吐吐地,有些尴尬地挠了下耳朵,“姑娘,你究竟是想问什么啊?” “她是想问你哪有茅房。”庞砚毫无顾忌地补充道。 傻子总是比较心直口快。 龚三小姐扭头先瞥了他一眼,随即又立马冲那伙计一个劲儿点首,“对、对!就是那个!” “哦……在这条小巷子后面呢。” “方便带我去下吗?” “行啊。” 临去前,不忘扔给留在原地的龚云书及庞砚一句“拉肚子会比较慢一些,你们得等着我啊。” 两个身影没入小巷的阴影中。 快要到茅厕前,龚尘尘低声开口,“小兄弟,请问那堵墙后面是哪里?” 对方顺着身边女子所指方向瞧过去,回话,“能绕去城郊外的一条小道。姑娘你问来做什么?” “没什么,就好奇随口问问。” “哦。”小伙计并未察觉不对劲,继续顺着说下去,“以前那后面是老城墙的,但因这几年刮风下雨过多,损毁坍圮了。官府的人说派筑匠来修葺,却也迟不见行动。唉,现在后边儿那条野道上估计都长满荒草了……” “原来是这样。”龚尘尘意味深长地颔首,“谢了小兄弟,你忙去吧。” 打发伙计离开后,她脸上的难受之色于瞬间内消失得一干二净,身子也能站得笔直。精神十足地抖了抖衣袖,两手撑腰,嘴角勾出一弯狡黠笑意。 丁点儿不具备肚子痛的人该有的样子。 因为啊,她本就不痛。 满肚子怪招的龚三小姐两步踱至方才自己所指的那堵墙边,运气轻巧跃身,便从着茅房小院中消失。 一个人如厕的时间不该太长。 可这龚三小姐进去将近半柱香的时间了,居然还未出来。 由于等得时间过久,龚云书意识到不对劲。索性穿进巷子,对着紧闭的茅厕门敲了敲。无人应。再使劲一推,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又一次被自己小妹给耍了。 龚云书苦笑,冲候在巷外的庞砚叮嘱完“在原地别走”后,迅速腾身掠出墙追去。 你猜能撵的上不? 啧,当然不可能撵得上!要明白,她龚尘尘龚三小姐耍鬼把戏的功夫可是一流,既算定了自己二哥在发现被她摆一道会即刻沿着小道追去郊外,于是她偏反其道而行之。先绕回城头呆到天黑,再溜出去。 果不其然,云书公子在寻了一段路后以为妹妹已跑远,则无可奈何地返回原地。 嘿,岂料让他烦恼的事情竟接踵而至。 为啥? 因为原本愣在原地的庞砚也不见踪影了! 第五十章、用嘴巴放屁 龚三小姐凭着乖巧的样貌与讨巧的言语,成功在郊野外的一户农家内度过昨晚。 农户主人是位年过六旬的老大妈,还带着个年仅十三四岁的小孙女。由于儿子、媳妇常年在城里帮工挣钱,于是家中后山的那小片梨林便交由老大妈打理。而一向听话懂事的孙女跟那些好心乡邻们也总来帮忙。经过悉心照料,每到这果实成熟的季节,冲那片繁盛林木处一眼望去,交错茂密的枝桠上全是硕大的鸭梨。 晌午。 吃过老大妈硬推过来的三个荞麦糕与一碗豆浆后,龚尘尘不停道了十几句感谢言辞。而对方只因能帮助人而感到开心,并无丝毫介意。为答谢这善良淳朴的婆孙俩收留自己一夜,龚尘尘决定帮对方做工以示酬谢。 你若问她打算做什么? 那我大可告诉你:入林采梨。 阴天的缘故,无烈日当空,凉风微拂。正是摘果的好天气。 接过小女孩儿递来的竹篓背上,黄衫姑娘便怀着兴致勃勃的心情跟着上了山坡。要知道,自幼便生活在城中的她可没做过这样稀奇的事情。应该说连见都未曾见到过。所以当老大妈在龚尘尘万般恳求下答应让她帮忙时,喜悦乐呵的情绪都全无掩饰地挂在了那张精致俏丽的脸蛋上。 可往往呢,被人们以为轻而易举且万分有趣的事情,几乎在做久之后,那满腔膨胀的积极性都会消磨殆尽,唯剩下一堆疲乏及叹息。 经过两个多时辰后,龚尘尘龚三小姐便处在这样的状态里。 不过还好的是,她靠自己的毅力坚持了下来。等把所有已熟透的梨果全采摘尽,三人便回到农舍。龚尘尘反手将载满沉甸甸硕果的背篓搁放到桌上,使劲揉了揉发酸的肩,随后向婆孙俩笑着道别。老大妈将好几个大鸭梨塞她手里,龚尘尘只拿了一个,然后摸了摸身侧那张天真可爱的小脸,开心地离开。 总算做了件有意义的事情。 她一边啃着用衣袖擦净的梨子,心里甜滋滋地想。 也不知道究竟该去哪儿,于是干脆漫无目地沿着山间小道闲晃悠。已是黄昏时辰,天色越来越阴沉,风也跟着愈发冷。在快要穿入一片松林时,龚尘尘眺了眼天穹,眉头慢蹙,嘴里不禁喃一句,“老天爷,今儿您千万别下雨啊,不然我可得倒霉了……” 扔掉手里的梨核,快步迈进林中。 走了不一会儿,她忽然停住。因为从正前方不远处传来一对男女的交谈声。 你肯定想说,这尘尘姑娘的运气似乎也忒好,竟能多次碰巧听到人家的隐秘对话。啧,其实吧,这压根儿算不上好运。要知道,之前那几次“偷听”可差点伤及了她的小命! 所以呢,这次她学乖了。直接一个轻盈旋身掠上树,纹丝不动地攀在茂密的大枝干上,侧耳闻声,满足自己那颗蓬勃的好奇心。 “尽管放心,事情既已办成,庄主自会信守承诺替你永远封存秘密。”女子慢悠悠地说道。 片刻后,聆见男人低沉的声音,夹杂无可奈何,“做过此等亏心事,看来老夫晚年再无安稳觉可睡。” “周掌门说笑了,您做过的亏心事,又何止这一桩?” “你……” “阁下从前要真乃清白一身,又岂会走到如今这步?” “唉,”男子深吸口气,长叹,“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进你们夺命山庄的门。” 听到这,隐匿在树上的黄衫姑娘心中微怔,脸上神情发生微妙变化。身体保持不动,继续往下听。 “话可不能这么讲……”女子话音悦耳,带着一种凛冽的娇婉,“若不进夺命山庄,又怎会有今日的周大掌门?过往皆成云烟,何必太计较呢。”她顿了顿,慵懒一笑,“在下还有要务在身,告辞。” 龚尘尘刚倾身前瞰,竟发现方才说话的姑娘已不知所踪。而剩下的男子呢,则独自悻悻然地朝松林外走去。在他转身那刹,攀于树上的龚三小姐瞧清了那人的模样。凭着记忆从脑海中进行搜索,少顷后便认出了他是谁。 唉,这位跟“夺命山庄”做下亏心买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龚三小姐老爹龚大盟主的旧交——童山派掌门周蟠! 察觉到刚刚所听内容的重要性,经过片刻忖度,她决定先回城中一趟。但为避免自己二哥被那固执的呆子庞砚拗着顺道寻来,从树上跃下之后,便选择走另一条山野小路绕回城。 傍晚过后,乌云压境,天色昏暗。 没有丁点霞光。 用过饭后,慕霜将唐无意拽回自己房里。如此举动则招来厅里其余姑娘们一番别具深意的窃笑。 “霜儿你……” “无意,有件事要告诉你。”白衣女子走至桌边坐下,“其实昨日你问说‘他是否知道我出来’时,我骗了你。” 唐大公子不介怀地一笑,环臂走到梳妆台旁,悠闲地瞧起了青花瓷瓶里的植株,“这么说来,此次是他派你出来的?” “正是。” “其实我早该想到,若非得他应允,”好看的俊脸上携着惯有的懒散,“你又怎敢光明正大的呆在‘鸿艳阁’。” 对话中的那个“他”是何者,俩人心知肚明。 “近日来江湖发生浩大动荡,牵涉甚广,他难以心安。”女子压低声,语气严慎。 “所以让身为心腹的你亲自出马。” 慕霜颔首,目光中沁出一片肃色,“这次出来的目的有几个,而其中之一,想必你已然猜到。” “莫非是于暗中监督‘唤风’?” “没错。”清泠的话音顿了顿,替自己与面前的男子沏上两杯茶,“因为他早已开始怀疑……” “谁!” 未等女子将手中茶壶搁置,唐无意已从梳妆台上随手拿起一枚发簪朝窗外的黑影掷去。确定击中目标后,果断扔下一句“留在屋中,小心”,便推窗飞身掠出。 身法之迅捷,天下少有。 仿佛茶馆说书人谈述那般:神龙见首不见尾。 众所周知,唐无意唐大公子的轻功何其了得,心想追踪一个偷听者自然不成问题。 可是现在,恰好就出现了问题。 且不说对方轻功亦是一流,单讲在这阴沉灰蒙的视野范围内追踪一个不明身型、不明样貌、甚至连性别都不可太确定的的家伙,还真不是件容易事。不过还好,方才给予对方的那一击确保致使其受伤。并且唐大公子在夺窗而出那刻已准确判定开溜之人所逃方向是城外。 光凭这么点线索,轻功与头脑皆是绝佳的唐公子也足能于短时间内追逮住那心怀不轨偷听者。 不过,再好的本事若想发挥到极致,也得建立在“无人干扰”的条件上。 而倒霉的唐无意呢,却不具备该条件。 因为十分不巧的是,他撞见了正从郊外往城里晃悠的姑奶奶! 这姑奶又是谁? 还用问?当然是龚三小姐咯! 女子把裙衫的衣袖一卷,开始往外掏憋压于胸中的怒气,恼骂起来,“唐无意你这混蛋大流氓臭王八蛋,简直是无耻之徒!我居然在这儿也能碰见你,真是倒霉透顶了!” “唉,倒霉的似乎不止你。” 对方无奈地低喃一句,准备闪身离开,却被她给猛地拽住衣襟。 “你嘀咕什么?该不会在偷偷骂我吧?见我就溜,”龚尘尘抬起另只手,指着面前人的鼻,“怎么,做了下流勾当没脸见人啊?” 字句针对昨日之事,语气愤慨。 唐无意有些尴尬地撇了撇嘴,“姑奶奶,我现在正忙着……” “忙什么?” “追人。” “你放屁!”黄衫姑娘回瞪一眼。 对方着实无奈地发出声促叹,两手叉腰,“我又不缺屁股,何必用嘴放屁?” 见他那一本正经、毫无玩笑迹象的表情,龚三小姐缓慢撒手。 “你真在追人?” “骗你岂会多两锭金子……” 话音未落之际,男子身影已飞快窜入夜幕之中。 “喂,混蛋你等等我啊!” 龚尘尘气急一跺脚,随即亦凭轻功撵了上去。 也不知追行多远,直至来到一个断崖坡边,两人才停了下来。 环顾四周,是一片荒芜人烟的杂草地。没有农户,也没有利于藏身的成片树林。刚才一直寻过来,唯有这么条路可走。而对方既然竭尽全力摆脱唐大公子追踪,便绝不会跳崖自取灭亡。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隐匿在眼前这片生长繁茂的草丛中。龚尘尘用胳膊肘轻撞了下身边男子,凑他耳畔悄声言,“那人长什么样?” “当时天色暗,速度又够快,没大瞧清。”唐无意话音极低,仅他俩能听见,“但看背影应该是个女人。” “你脑子里恐怕只有女人!”龚尘尘冷哼。 对方默然,懒与她斗嘴。 两人一边轻拨开杂草丛搜寻,一边向四周望。良久,没见半个踪影。 “那人是不是下崖去了?”说着,一向不靠谱的龚三小姐干脆踱到悬崖边,蹲身往下边望。 “正常人总不希望自己死得太早。” “万一她不正常呢……”黄衫姑娘对深渊下的风景瞧得起劲,随口搭话,“万一她就跟庞砚一样是个傻子呢!” 站在大片杂草中的唐大公子不禁扬起嘴角懒懒一笑,“天底下的傻子应该不会这么多。” 一阵寒风袭来,阴惨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亮光刺眼。 是暴雨前的预兆。 “完蛋了……” 嘴里叨完三个字,正准备站起,竟察觉到不对劲。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只见一根长满卷刺的长藤从她身后那片浓密茂盛的草丛深处飞速抽来,瞬间缠住她的左腿。想以手去握,然后借力还击。可当手指刚触及藤条,身体却瞬间失去平衡,两个趔趄朝后方跌去。 “啊!” 在她坠崖的瞬间,唐无意迅速弹身而起,身姿轻盈如飞燕踏风,一把拉住龚尘尘手臂,另只手则及时攒住一根山崖峭壁上的长蔓。 “抓稳了!”他冲下方仍在尖叫的龚三小姐唤道。 又一道闪电撕破昏暗的天际,沉闷的雷声接连响起。风愈刮愈猎,幽寒入髓。 止住惊呼的龚三小姐不小心瞧了眼深渊,奋力抬伸另外只手臂,拼命上挥,一把抓住男子的裤腿。 像救命稻草样死死地拽住。 “喂,我说姑奶奶,你扯我裤子做什么?” “万一你等会儿突然打算独自偷生,瞬间撒手,那我一人摔死岂非太悲惨!”她将对方的裤子攒得更紧了,“唐无意你这可不能这么没良心!” “我就是还有点良心,所以才会救你这么个姑奶奶。” “怎么,你后悔了?”黄衫姑娘怒喝,声音里却带着哭腔。 “有点儿。” “所以……”哭腔在寂静的夜中听得格外明显,“所以你真打算放手了是不是?” “要敢那么做,估计龚大盟主非得要了我的小命不可。”痞气的声音稍歇,语调轻松,“我还是想活久一点的。” 听他打趣,女子难过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些,“知道就好!” “那大小姐你别再拽了行不,我裤子快掉了……” “不行!” 气氛虽有缓解,但所陷危险境地仍未脱困。两个人的重量导致掌部与带刺藤蔓摩擦产生的剧烈疼痛成倍增加,可唐无意丝毫未将这等锥心般的难受之感表现出。能明确觉到手在缓慢往下滑,他却保持着难得的淡定。为的无非是尽可能降低手紧握住那个人的伤心情绪。 安静之中,忽听一阵冷笑从悬崖上面传来,“怎么不继续打情骂俏了?” 龚尘尘一愣,她竟识得这个声音。 正是下午黄昏时分在松林中听见的那个女人声! “你究竟是谁啊!”紧要关头龚三小姐仍不忘捞出自己的好奇心。 “已是快去阴曹地府见阎王的人,何必知道太多……” 那柔媚中交裹冷冽的话音还未落定,一枚锋利飞镖已自崖上的黑影抛掷下,准确划切过男子所拽的蔓藤。视线断裂前的瞬间,唐大公子简直在心里将那黑心女骂了百八十遍。 “我的娘啊——” 伴随着如同杀猪般尾音带颤的惨叫,两个人朝着深渊坠去。 第五十一章、有情有义的臭混蛋 运气好的人往往会大难不死。 而我们的唐大公子与龚三小姐恰好是这样的人。 你瞧,这会儿呢,他俩已经开始在一个鸟不拉屎、黑不溜秋的洞穴里斗嘴了。 至于这两位被老天爷庇佑的祖宗是怎么到那洞里去的,还得倒回去说一下才行。 就在刚刚一直往下坠的过程中,一颗从绝壁上横长出的粗壮老枯木把胡乱尖叫的唐无意和龚尘尘给拦截了下来。尖叫声打住,抬眼瞧去,居然见枯木盘根处的侧旁有个狭窄的洞口。在极短时间内,二人镇定下来,以颇为困难的姿势缓慢沿着那洞穴挪去。还好唐大公子轻功了得,灵巧借力便腾身跃了过去。接下来将那差点被摇晃树干吓晕的姑奶奶给拉过去,倒是费了不少劲。 “喂,臭混蛋……臭混蛋!”里方靠着石壁瘫坐的龚尘尘冲半蹲在洞口观察地形的男子扬声唤,可未得回应。少顷,从身侧摸了块石子砸去,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反手接住,抛下深渊。依旧没转头,也不说话。 黄衣姑娘顿时心里来气,再次开口怒道:“臭混蛋!我叫你呢,干嘛装没听见不应声!” “你叫得分明是臭混蛋,又不是我,”唐无意双手撑膝站起,随即将两手环在胸前,“我若应声,岂非真成了臭混蛋?” “我脚疼得都快折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你那仅存的丁点儿良心被狗吃了?” 听她这么说,男子才转身,“姑奶奶,想让我帮你大可明说,这么凶做什么。”朝着洞穴里部她坐的地方踱去,“小心太凶往后无人敢娶你。” “又没让你娶,用不着瞎担心!” “唉,我老婆若这么凶,”到她面前,蹲下身,“我肯定会把她绑起来,然后用玉米堵住她的嘴。” “唐无意你敢!” “啧,我又没说要娶你做老婆,你急什么?” “我……” 龚三小姐顿时气结语塞,哼了一声,别过脸去。此刻要有丝毫亮光,都可发现她的脸颊上已是两团绯色。即便表面摆着一副恼意,不知为何,心中却全无怒与厌。反而有那么一点点的,窃悦。 夜愈发黑,闷雷声不断。已有零稀小雨开始下。 片刻后,唐无意悠悠然开口,“伤的是哪只脚?” “左边。”对方一动不动地坐着,懒声答。 在不具备丁点光线的情况下,男子伸手前探。 “唐无意你个流氓混蛋!我扭伤的是脚又不是腰!你乱碰做什么?下流!”姑奶奶一边斥骂着,一边猛力挥手冲对方揍去。 还好唐大公子反应敏捷,一把截住她腕,不然非得倒霉地挨那么一拳不可。 “我说大小姐,这漆黑无光的,你又不肯动一下你的尊脚,我怎知道该往哪碰?”他那语气简直无奈到极点。 对方不以为然地从他温热的掌中抽出自己的手腕,有些不好意思地干咳两下,“你不是唐无意吗?你不是相当有本事吗?” “唐无意再有本事也是人,不是神。” 等言毕,龚尘尘才伸出自己左脚踝。对方帮她脱去鞋,在确定她脚部扭伤的位置后,先是轻揉,并交代句“忍着点”,然后使劲一掰。 “呀!” 一声刺耳尖叫于这狭窄山洞内回响。 “好了。”男子放下她脚,站起来,连续打了两个哈欠。 由于疼痛感瞬间减少许多,漂亮脸蛋上的郁闷不堪之色逐渐消褪尽。她撇了下嘴,用有些怪的语调不情愿地抛给对方一声,“谢了啊。” “能为三小姐您效劳,小的实在荣幸。”打趣之余,他揉了下自己困乏的双眼,然后走至对面坐下。 而龚尘尘则低首揉按着有些酸胀的小腿。 气氛陷入一派安寂之中。 “那个……”不知隔了多久,她忽然开口,“我好像知道害咱们跌下崖的人是何身份。” “嗯。” “黄昏时我进了片林子,听见她同别人的秘密对话。有提及夺命山庄,并且她似乎对其十分了解。” “然后呢?” “然后还听对方说‘你们夺命山庄’……我想她应该是夺命山庄的人没错。” “的确没错。” 听得唐无意如此一言,龚尘尘霎时愣,“你怎知道?” “因为我记得她的声音,”男子说话的速度越来越慢,“前段时间在某地方听过。” “哪里?” “当然是夺命山庄。”话刚落,又是一个哈欠。 龚三小姐点了点脑袋,继续掏出自己发现的机密,“我还发现,原来童山派的周掌门跟他们有瓜葛。” “嗯。”对方简单回应,并无丝毫惊讶。 因为这些他早已猜到。 “啧、啧,亏我爹从前还那么信任他,真是想不到啊……” 在进行完自己的长篇大论,需要对方搭话表达意见的时候,她竟发现坐在对面的男子已然睡着。 仿佛还睡得很香。 “原来有天大般本事的唐无意也会困得像头死猪啊……” 冷哼着瞧向洞外,雨点如脱线链珠密集乱坠。她卷缩着身体,紧抱着双膝,侧脸靠向肘臂。她知道,这暴雨寒天的后半夜,自己将很难熬过去。 而她不知道的是,此时唐大公子刻意入睡实际是为隐瞒她一件事。 眉蝶已替她赴死的事。 因为,在这样糟糕的处境里,他实在不愿见她难过到崩溃的样子。 也不忍心。 夜过三更。 雷鸣震耳,雨声愈发剧烈。 一直浅眠的唐无意缓睁开眼,并非因为被外界自然的响动吵醒。而是他听见女子入梦呢喃的声音。 “娘……姐姐……我好冷……好冷……” 断续的言辞轻微带颤,饱含发自内心的难受与折磨。 男子悄然站起,蹑手蹑脚到龚尘尘身旁。俯下身,尽可能做到不惊动对方,仅触碰到搭在膝上的纤瘦手腕,他便心下一怔。 冰凉。 沁透心髓的冰凉。 如亡者般毫无生机的冰凉。 察觉到不对劲,他双手握住女子肩头,轻摇晃,“醒醒。” “好冷……” 对方仍迷糊不清地强调这词眼。 “喂,姑奶奶,你醒醒。” “我好冷……好冷。” 这会儿的唐大公子可没心思想顾及其他,暂且抛开“男女授受不亲”的古板言论,单膝叩地,将面前那全躯寒如冰的龚尘尘直接揽入怀。双掌与她手相交握,将自身趋热的内力真气灌汇至对方体中。 “纯阳逆转心法”乃秘境“神仙谷”开山祖师爷南郭无人的倾世绝学。除去历代谷主外,再不可另传他人。至于这唐大公子是如何把这南郭老爷子的独门神功给偷学去的,谁也不知。 夜风卷入穴,居然绕开两人而行。似乎有不可见的透明屏障挡住了自然的侵袭。 深拥着怀中人,将灼热内力源源不绝地灌运过去,慢慢地,她身体逐渐恢复温度。如墨长发拂过男子的臂,带着花芳的淡香缭绕不绝。何其诱人心。 于黑暗之中,唐无意从未睁眼。 “臭混蛋……” 仍于迷蒙不醒状态中的女子轻声唤,温热气息拂过耳畔。 这一次,他没再反驳。 只是不知不觉中,嘴角已弯出一抹极为迷人的浅淡笑意。 于是乎,这唐大公子一不小心就当上了龚三小姐那姑奶奶口中的臭混蛋。 而且是有情有义,模样好看的臭混蛋。 第五十二章、上梁不正下梁歪 清晨,天微亮。 雨已停。 世间万物笼罩在薄淡的雾气之中。 天下盟龚家邸,后花园内。 一身白衣的云舒公子正在池塘旁撒碎食喂鱼。因为他觉得鱼总是可爱的。 比人要可爱得多。 毕竟,至少鱼不会耍出鬼灵精把戏在将他骗得团团转之后溜个无影无踪。何况骗他的那家伙,还是自己最疼的小妹。 手中的鱼食已尽,他望着眼前那池碧水,眼神光里覆渗出少有的倦意。 “怎么,还在为尘尘那丫头的事操心?” 身后传来一个稳而厚重的声音。 他转过身去,以晚辈姿态恭敬颔首行礼,“司空叔叔。” 一身灰衣的中年男子慢步踱至塘边,安慰道:“放心吧,丫头命好着呢,脑子又机灵,断不会有事的。” “希望如此。” 话尾,龚云书沉叹一声。 原来啊,有个太过机灵好动的妹子,或许并非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因为她除了会给你招惹一屁股麻烦之外,还会让你于不经意间发现自己究竟有多无奈,多愚蠢。 司空楚见对方一副郁结写满脸的模样,拍了把他肩,“冯妈刚准备了你爱吃的紫薯谷米粥和几样糕点。”声稍顿,然后打趣道,“若是你去晚些,估计就全到顾老二肚子里去啰。” “呵,顾叔一向喜好美食。”他轻笑,俊逸模样甚是迷人。 “他呀,简直就一活脱脱的贪吃鬼!”话到这儿,神态一贯淡然自若的司空堂主面部表情变得生动起来,“咱们要再不走,或许一会儿就真的只能瞧着他那被美食填满的胖肚腩发呆了。” 说着,便与白衣年轻男子朝膳厅去。 其实呢,被龚尘尘龚三小姐成功地气到“心里不畅快、浑身不自在”这等地步的人绝不止云舒公子一人。 因为这样倒霉的人,至少还有一个。 谁? 唉,还会有谁?当然是一向疼女有加的龚大盟主啰! 此时,任匆正端着盛放有粥与点心的托盘走进龚行烈的书房。见老爷子正在挥笔练字,便轻悄悄地将托盘搁于桌上,随即准备退出房。 “任匆,你过来瞧瞧老夫这几个字写得如何?” 在听得老爷发话后,原本一只脚已跨出门去的任匆又赶紧退了回来。走到刚放下手中墨笔的龚行烈身侧,瞧向宣纸上的四个大字——清朗乾坤。行书苍劲有力,一笔一画中皆容纳有书写者性格内的那份刚毅气魄。既似刀纵剑横,又如龙飞凤舞,实为绝佳好字。而“清朗乾坤”四言,亦正乃身为“天下盟”盟主的龚行烈心中所愿。 “字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好字,只不过……”话音突然打住,没再往下。 龚老爷子手捋着长须,转脸望身边人,好奇问:“只不过什么?” “属下不敢讲。” “任匆啊,你我之间,有何不敢讲。”老爷子轻松一笑,抖了下袖袍,“讲。” “这字虽好,只不过却有些……”声有稍延,“有些歪了。” “歪?” “若不信,盟主您瞧。” 只见任匆将那张书着“清朗乾坤”四大字的宣纸拿起,对光平举。这才发现,由于龚大盟主方才挥笔时所站位置稍偏,导致笔下成形的字体也跟着出现明显朝右倾斜的趋势。 他静静地盯着那出自自己笔下的偌大字迹好一会儿,不语。 少顷,深呼吸后长呼一口气,“如此歪斜,方才竟未发觉。唉,”声音里沉潜着一丝郁闷,“都赖那臭丫头给气得呀……” 一提及这个“歪”字,龚老爷子便不得不想到自己小女儿。 许多年前,当他还年轻,而龚尘尘也还是个年幼小淘气包的时候,因某件琐碎小事引致两父女闹了矛盾。那会儿,龚行烈恼极之下对一向倍加宠爱的三丫头一顿责骂。在场的大人皆以为此事会以小姑娘打滚哭闹收尾。 然而呢,他们却料错了。 因为龚三小姐她并没哭。 不仅没哭,反而在异常淡定、一本正经地抛下七个字后,屁颠屁颠地窜回后院儿继续玩耍。倒是在场的所有长辈们差点被她那口出之言给气得捶胸顿足。 嘿,我就知道你们想晓得这与众不同的龚三小姐到底送给她老爹哪七个字。 那不妨告诉你,这七字嘛,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夺命山庄,翠林别院。 聆香阁。 幽冷凉风拂动檐上的风铃,清脆之声缭绕开去。 屋中,赫连思蓉身着轻纱薄裳,静坐于梳妆镜前。也不知究竟坐了多久,她才终于缓缓起身。踱到一个雕花檀木矮柜前,驻步。打开柜门上的锁,从里面取出一瓶金创药,然后到床边坐下。 将裙裳褪到臂弯处,低首看肩前的伤。 殷红粘稠的血渍正中,是一个十分小却又十分深且直戳肌骨的血窟窿。 被发簪所刺的窟窿。 原本,以她那身足够厉害的功夫本不该受任何伤。可是,她惹上的那人却比她还厉害得多。 厉害到无法想象的地步。 所以即便是死在那人手里,也丝毫不足为奇。不过幸好,她保住了命。只要还有命,便是有了一切。 然而,仿佛伤她那人此时已没了命。没了一切。 于是即便身上留下这么一个疼痛钻心血窟窿,也值得很。 想到这,赫连思蓉那张美到不可言喻的脸蛋上逐渐浮现出舒心畅然的笑意。 拿起那瓶刚于柜中取出的金创药,仔细瞧。那翠蓝色的别致瓶身由金丝交盘,花纹繁复,甚是华美。正中位置雕有三个海棠花朵,点缀颜色,清丽悦目。 这是几个月前庄主给她的,说是不可多得的稀有药品。她收下时施礼敬谢,神情却维持自然。可旁人不晓的是,往几次即使伤了,她也舍不得用。一直搁在私物柜中存留。 直至如今,她才肯将它拿出。 因为赫连思蓉觉得,此次之伤,配得上用他赐的药。 看得愣了,目光有些恍惚。 “吱嘎——” 骤然,开门声响。 不用看也知是谁。因为只有他,才能在不经许可的情况下入她闺房。 女子正欲将褪至臂下的衣裳穿好,手却已被按住。 “庄主……” 别过头瞧了眼来者,打算俯身行礼,却被对方制止。 “怎么伤的?” “与周蟠见面后回来的途中,遇上不明身份的人。功夫颇高,出手也快。他攻属下于不备之时,以致负伤。” 为避免引申出的诸多麻烦,她选择不告知实情。 “下次小心些。” 不知为何,黑袍人并不多问。而是从她手里拿过药,拔去瓶塞,将药粉倒在自己指上。然后替她涂于伤患处。然后按摩周围经络,以加速药效吸收。手上布满丑陋无比的疤痕,动作却是轻柔体贴至极。 肌肤亲密接触的感觉实在奇特。此时,赫连思蓉的颊上已是红霞一片,交握搁于膝上的双手沁出些许香汗。眸底分明夹藏着女儿家见到如意郎君时才有的娇羞暗喜,面上却仍旧是清冷坦然的镇静模样。只有自己才知道,她多期盼这一刻能停久些。 久到他愿意为她永远驻留为止。 “属下近日得到消息,”避免气氛沉闷,赫连思蓉开口,“除‘唤风’之外,逍遥天宫的沉阎宫主应该还派有其他身份特殊的心腹出来。” “嗯。” “而且,似乎他早已开始怀疑‘唤风’有叛变之嫌。” “当然。”药上完,放下瓶,黑袍人收手负于身后,“沉阎那老狐狸可比旁人想象中要狡猾机谨得多,也难对付得多。” “那我们是否需要改变计划……” “不。”阴郁怪异的声音透过面具打断女子的话,“照旧行事。” “是。” “蓉儿你既然受伤,便多歇息两日。”语气温和,全然不同于平时,“那些不紧要的琐碎事就交由他们去办。”抬手替她拂开贴在侧脸的乱发,“明日再来看你。” 说完,黑袍正要转身走,却被突然起身的赫连思蓉从身后抱住。他未动,只是静立于原地。任由对方将环在他腰腹处的手臂愈发收紧。女子身上散发的气息异常好闻,带着侵摄人心的吸引力。再加上那美丽惊艳的容貌,以及娇俏完美的躯体,或许没有男人能抵挡住这样强盛的诱惑。 但凡事总有那么些例外。 而他“夺命黑袍”正是这样的例外。 掰开那双白皙滑嫩的臂腕,留下一句“好生休息”便漠然离去。不过刹那间,阴黑背影则消失于视线中。 偌大空旷的屋内,唯余女子满面怅然。 而至始至终,她都没有告诉他,自己其实是被唐无意所伤。 也没有告诉他,自己要了两个人的命。 两个他意想不到的人。 但赫连思蓉还不知道的是,之后迎接她的只会是失望而已。 因为那两个人竟没有死。 第五十三章、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你猜。 一个人最倒霉能倒霉到什么样的地步? 为追偷听之徒而碰上冤家还被对方揪住衣襟胡乱臭骂一顿?呃,这不算。被冤家姑奶奶那颗“聪明的脑子”连累到悬挂于千丈高的绝壁山崖上?啧,这也不算。遭原本被追者反摆一道差点弄得小命不保?唉,这还不算。 那究竟如何才算最倒霉? 嘿,最倒霉不过于:大半夜起来费不少劲救了冤家姑奶奶的命,累得困睡到天亮觉还未醒之际,一个猛烈的耳光却干净清脆地落在了自己脸上。 没错,一向了不起的唐无意唐大公子今早便是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给扇醒的。 出手的人呢,也不是别人,则正是那位冤家姑奶奶——龚三小姐。 面对醒来后见到自身躯体处于半露状态而瞬间崩溃撒野的龚尘尘,男子在暗自低喃完一句“完蛋了”后,立马松开怀抱中人往后倾,抓起丢于侧旁起衣裳准备站起闪避。 “唐无意你个登徒子,卑鄙无耻下流!我……我掐死你个居心叵测的臭流氓!” 话音未落,女子整个人已冲上去将想躲之人死命按住,两手则一个劲儿往对方脖子上胡抓乱掐。头发披散着,上身衣衫不整,脸颊上还沾有从崖山蹭到的尘土。此时,她只想把眼前这“心怀不轨并已付诸行动”的唐痞子给灭口,而自己需要维持的外表形象却完全弃之不顾。 “咳……咳!大小姐,再怎么说我……我也是你救命恩人!” “臭混蛋你还配叫人?”龚尘尘边说着,手上凶悍的动作仍未停,“人怎么做得出‘趁人之危’的无耻行径!我宰了你!” “要不是……咳、咳……要不是我救你……你现在哪来的力气杀人?”由于被对方压制在身,唐大公子连手部动弹的余地都没有,只能如被箍住的傻鸟般扭脖晃脑地挣扎,“估计连……咳……估计连睁眼看今晨阳光的力气都……咳……都没有!” 龚三小姐骤然停住,忖度片刻,眨了眨那双灵动的眼眸盯住身下男子,“那以你之意,我倒该好好感谢你这位救命恩人啰?” “至少……至少不必要我这条烂命。”唐无意趁机喘完几口气后,好看的俊脸上又恢复了平日那副不正经的痞笑。 对方斜眼瞅他,目光鄙夷,“你这臭混蛋难道还有活下去的必要?” “当然。”回答干脆,毫不犹豫,“我这臭混蛋若是死了,估计姑奶奶你也活不长了。” “哦?何以见得?” 唐大公子侧个身,肘腕抵地,掌撑脑袋,“难不成堂堂龚家三小姐打算在这鸟不拉屎、猪不放屁的鬼地方了却余生?” 被他的话一提醒,龚三小姐才记起她与这“臭混蛋”此时正处于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崖中洞里。由于天已亮,明朗阳光映照而入,略微狭长的壁穴显得宽敞了不少。 只是它再怎么宽敞,也不过是个洞穴。 一个多瞧上两眼都能让人郁闷到头痛的洞穴。 在深呼吸好几次之后,龚尘尘总算以稍微客气的态度开口,“要是让你活着,你有办法让咱俩上去?” “至少可能性会大那么一点点。” “所以我若想保住小命,也就非得让你活着?” “可以这么说。” “好……”仔细权衡利弊后,黄衫姑娘从他身上窜起,把一肚子怒火给憋了回去,“那这笔帐本姑娘他日再跟你算。” 见她妥协,对方暗自舒了口气。 两人迅速背过身去,各自开始穿整上颇为狼狈半身的衣物。而龚三小姐于不经意间触碰到自己脸颊,是滚烫的一片。 “其实呢,”男子声音悠悠然地背后传来,“大小姐你根本用不着这般动怒。” “什么?” “昨夜洞内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清,我可没占着你丁点便宜。”他最后还不忘强调,“真的。” “唐无意你……” “其实在‘心中无色’的君子看来,”直接抢断女子的话,解释起来,“美人在怀也就跟抱着一头母猪没多大差别。”话尾,仍一本正经地强调,“真的。” 该话越听越别扭,刚穿好衣龚尘尘立即转身站起,手指带颤地指住男子脑勺,气急败坏地怒道:“唐无意!你这是想说自个儿是君子,顺带骂本姑娘是母猪对不对?我掐死你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无赖!” 讲着,整个人又准备朝对方扑去。 说时迟那时快,唐大公子一个轻巧闪身,便避开了姑奶奶的袭击。 “冷静!”他骤然一声大喝,骇得对方一怔。随即连忙自辩,“在下不过是打个比方,大小姐您息怒。”脸上的笑意不自觉地加深,也愈发好看,“何况……” “何况什么?”龚尘尘环臂而立,白他两眼。 “何况现在咱俩应该趁天亮赶紧想办法上去,”音刻意停了下,“不然入夜万一又来场暴风雨,姑奶奶你……” 话到这里打住,他撇下嘴,反手揉按起自己有些酸胀的脖子。黄衫姑娘则顿时默然不语,原本脸蛋上的两团红晕消褪尽。薄唇则被她咬得有些失去原本的血色。不好意思地别过脸,眼神内的神光亦黯了下去。 隔了良久,龚尘尘才淡淡开口,“那有劳你这‘天下极有本事的唐公子’赶紧想办法,”话间,她已开始仔细查看起周遭石壁来,“本姑娘可不想死在这破洞穴里。” 言辞中满携讽刺意味,对方听入耳却也不在意,只是懒懒一笑,开始行动起来。 因为他已习惯。 习惯这位姑奶奶的冷嘲热讽。 而脑子里呢,却有一句古话在打着转:世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啊。 第五十四章、神奇的出路 用过膳后,云书公子便急匆匆出了门。 先是去了趟庞府,在得知庞砚已平安归家后,心中的一块石头才算落定。 而最大的那块巨石,却依旧悬于心上。 只要他那捣蛋的小妹一天还没安然无恙地回家,提心吊胆的日子便不会结束。 龚云书抱着剑,到城中各街道逛绕上几圈后,竟在一个他从不会进的地方外驻步。 是什么地方? 青龙赌坊。 前几日,听父亲同几位叔伯谈及过这间藏存古怪的赌庄。今日恰巧路过,则顺便留意上。在他还在考虑是否要进去的时候,一个熟悉身影牵扯住他目光。 是个身着深灰色长衫的瘦个儿年轻人。 天行门弟子,风老大生前的爱徒——高远。 许多年前,由于龚老爷子跟风施定的交情,致使龚云舒也识得天行门内不少人。之前被神秘人用剑穿心钉毙于墙上的赵敬曾经还同他喝过酒、比过武。而莫名惨死的风伯父则是看着他从淘气孩童变成俊逸公子的长辈。所有无法意料的事情皆在那张不被察觉的黑暗局盘中,被缓慢悄然地引上一条不归途。 一袭白衣的云书公子静静地望着视线端点的瘦青年。对方正在同两个赢取了大把银子的胖男人于角落处窃语。虽然高远此时模样跟输钱后心痛无比的赌徒无异,可还是未能瞒过龚云舒的一双眼。他从那伪装的恼闷神色下瞧出沉着及谨慎。 也不知他们聊了多久,那两个胖男人挥了两下衣袖继续上桌开赌。而高远呢,则负手向赌坊外走。嘴角的笑意淡且隐秘,可还是被龚云书收纳眼底。在他出来前,立于大门外侧的白衣男子已迅速避闪开。等他跨出门来向着不远处的一个巷子走去时,并未察觉到身后已有人跟踪。 也不知穿绕过多少条街巷,他居然进了个男人们忒爱的地儿。 龚云书抱剑抬脸,看着那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金字招牌,仿佛觉得有些刺眼。 “鸿艳阁。” 他轻声念出那横匾上的三字,思绪复杂不堪。胸中似乎也有些莫名而生的压抑。 “哟,这不是云书公子么?真是好久不见诶……” 一个清泠悦耳的女子声音自男子身后荡来。 转脸瞧,发现竟是阁中的名琴师,白芍姑娘。 他回予礼貌一笑,“是啊,好久不见,白姑娘。”声未落,发现对方双手分别抱着自花鸟市购来的两盆植物,不禁皱眉道,“买这么沉的盆景,为何不让梓仪跟着去?” “那丫头前日染了风寒,我让她卧床歇着呢。”女子那张虽说算不上惊艳的容貌上带着恍若隔世般的清雅淡静,“平日里她也够忙累的,是该好好休息几日了。” 见面前的姑娘此时额角已沁出汗,龚云书索性将自己的剑搁夹于腋下,然后从对方手里抱过两盆足够沉的盆景,“走吧,我帮你搬上去。” “那小女子先谢过了。” “何必见外。” 白芍姑娘替男子拿过“冕云剑”,嫣然巧笑,“以免不便,这个我给你拿着。” 他点首,“好。走吧。” 两人朝鸿艳阁步去。 当厅内的美人们见鼎鼎大名的龚二少爷为白芍效劳时,无不投来羡慕之极的眼神。可她们却不晓,这两盆植株实际碰巧成了云书公子跨进这阁门的,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而已。 当唐大公子发现这破洞**的石壁上有人为所刻的字迹时,懒洋洋地露出了笑容。 “柯志参到……到此一游。”凑过来的黄衫姑娘仔细瞧向那排歪斜且已不大清晰的刻字,用手挨个指着念道。读到最后,纳闷地拽了拽身边男子衣袖,问,“这叫柯什么的家伙是谁啊?” “你问我,我又该问谁去。” “那……那他现在人呢?” 女子窜出如此一语,让对方觉着有些好笑。 “姑奶奶我问你,”唐无意慢悠悠地发话,“这洞内是否有尸体或者枯骸?” 龚尘尘无精打采地环视四周一眼,“没有。” “那除咱俩外,可还有别人?” “也没有。” “既然都没有,那还用说,他当然是离开了呗。”唐无意忍不住打两了个哈欠,“并且应该是活着离开的。” 对方若有所思地琢磨着,“喂,臭混蛋你说,那柯什么的家伙是怎么活着出去的?”自言自语中裹有一层神秘感,“莫非是凭绝世轻功上去的?”音稍顿片刻,又转过脸来瞥身后男子,眸光一亮,“若是那样,臭混蛋你也能上去啊!你可是唐无意……” “唉,我还真没那本事。”他挠了下耳朵,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恐怕十个唐无意也没那样的本事。” “那为何别人能出去?” “你又怎知他一定是凭借轻功出去的?” “我……” 被问得哑言,龚三小姐瞪大了眼。反过来一想,也对,要想从半崖腰的这破洞穴处飞身跃上崖顶,起码得有多个借力点。然而,除去洞外侧那棵连趴在上面都会晃动不止的老枯木外,再无其他可借力之地。所以,即便轻功身法倾世绝顶的高人也不可能倚靠自身功力上去。 所以,那个名叫柯志参的幸运老兄铁定是用别的方式离开这鬼地方的。 至于究竟是什么方式,唐大公子正在思考。 一边想,则一边往**偏狭窄的里部踱去。而光线亦越来越暗,直到连脚下的地面完全无法看清,才驻步。抬手开始在石壁上摸索起来,偶尔还会轻敲两下。好像是在检查是否有机关的存在。 寻了好一会儿,唐无意扭过脸来竟见龚三小姐正蹲坐在角落边上。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只是发呆般安静地瞧着洞外。从她那双眼,能察觉出憋藏已久的愁虑,以及浓重的困乏。平日里那番明丽张扬、活跃开朗的模样消失无踪。脸颊上沾染的泥尘仍在,脏兮兮的衣衫穿在身也懒抱怨。那头美丽乌黑的长发只是被拨至一侧。浑身上下不带丝毫配饰装缀。 探入洞的几缕日光拂上她侧脸。 不可否认,此时狼狈不堪的龚三小姐,依旧很好看。只是失去了光彩照人的活力气息。 “我说大小姐,”唐无意暗自叹口气,冲她道,语气温和,“你是不是很想离开这个鬼地方?” 对方向外眺的目光不移,只是冷哼一声,有气无力地回:“那还用说,本姑娘肚子都快饿瘪了。” “既然如此,我就不得不劝姑奶奶你赶紧起来找出去的暗门。” 聆他这么一言,龚尘尘倏忽间转过头来。随即站起身,反手拍了下背后挨到的壁灰,几步迈至对方身旁的位置,极其严肃地问:“暗门……唐无意,你确定这破地方会有?” “不然你真以为那柯什么……” “人家叫柯志参。”黄衫女子立马瞄了眼壁上的刻字,补充道。 “对,柯志参。”男子点了点脑袋,“你难不成真以为那柯志参能凭空消失?” 沉默片刻,却迎来反驳,“万一他是想不开跳崖自尽了,以至于咱们找不着尸骨呢?” “当然,不排除有这个可能。” “那还找什么暗门!” “你不饿了?” “饿啊……”她叹一口气,“简直饿到恨不得把你宰来充饥。” “你又想不想跟那倒霉的柯老兄一样,留下排字后跳崖自尽?” “鬼才想!”龚尘尘狠狠往面前人背上拍一记,“听人讲,若是死得太凄惨,连阎王老子都不敢收啊……啧、啧。” 唐大公子轻笑起来,“这不就得了,又饿又不想死的人,几乎都会拼了命地活下去。” “当然。” “那姑奶奶你是不是该赶紧动动你那双尊手……” “找暗门?” “要不然呢?” “那……那赶快找,我都饿死了,可指望着快点出去海吃一顿!” 还没说完,龚尘尘已然迅速行动起来。 想要说服这位姑奶奶真不是件容易事,唐大公子深吸一口气。背过身去,继续于这黑漆漆的狭窄范围内继续摸索。一边寻找可能存在的机关,一边挪着步子。 “喂!臭混蛋,你扯我裙子做什么!” “我哪敢啊?简直冤枉!” “放屁!” 待两人俯身下细一瞧,才发现原来是因线不清的缘故,唐无意一不小心踩在了正弯腰俯身的龚三小姐及地的裙摆上。 他笑咧咧地撤开脚,“大小姐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嘿嘿……” “哼,臭混蛋你就是存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说着,龚尘尘开始卷衣袖。 “当然不……” “就是!”被她按捺下去的怒火又冲上脑,“我宰了你……” 声未落之际,已朝对方袭去。此处地势狭窄,又无光,男子迅疾往后退闪两步,再一侧身。扑来的人影不留神之时踩到自己裙角,一个踉跄猛地跌了下去。 “哎呀!” “轰——” 与惨叫声一并入耳的是剧烈闷响。地跟着震动晃摇,顷刻后又恢复如常。 霎那间,只见一道狭长的缝隙在龚三小姐身后的地面上出现。接着自动缓慢地扩展开,直至形成一个还算大的方形裂口。说不上宽,但足够让人通过。 两人愣住。 少顷后,唐无意一把扶起摔倒在地的倒霉姑奶奶,然后亲自趴地向下窥探。 从裂口以下的半米不到处开始,便有一直延伸进去的石阶。很明显,这是人为建造而成的通道。 至于是何人所建,其根本作用是什么,无人可知。 但至少在这一刻,总算弄清了一件事。 什么事? “看来,那位叫柯什么……” “柯志参!”女子白他一眼,语气不耐烦。 “对、对,看来那柯志参老兄并没有像姑奶奶你猜测的那样:想不开跳崖自尽。” “没错。所以他必定是大摇大摆活着走出去的。”龚尘尘盯着眼前这通道,手环胸前,声音已变得轻松无比,“诶,臭混蛋,你猜那打算置咱们于死地的恶婆娘若见咱俩还活着,会不会给吓晕过去?” “即便不被吓晕,”懒散的男声异常好听,“也能见到那花容月貌的脸蛋被气绿的样子。” “真期待啊……惟愿她甭让咱们失望。” “绝不会。” 此时此刻,龚三小姐与唐大公子脸上都浮现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格外好看的笑意。 第五十五章、别有目的 美妙悠扬的琴声在女子的香闺之内徘徊荡漾。 如潺潺而淌的溪流,又似徐徐拂来的清风,得以洗涤心中敛藏的万千愁绪与苦忧。 若是平时,龚云舒一定听得很忘情,很陶醉。可今日,他却连丝毫倾聆乐韵的心思也没有。 丁点都没有。 一只手握着壶柄往杯中沏茶,另只手则拿着瓷盏。喝完一杯又一杯。 即便手中动作接连不断,可目光却一直聚集于一处。未挪半分。他那张颇为俊朗的面孔上神情严肃,剑眉微蹙。 琴音骤然收,白芍姑娘轻踱至他身侧,竟也似未察觉。 顺着男子目光望去,只见鸿艳阁二楼的雅座处,薄纱遮面的白衣女子正在同一人交谈。 那白衣女子正是慕霜。 而跟她说话的人,竟是刚从青龙赌坊出来的高远。 乍看上去,仿佛是客人与歌姬的普通交涉。但云舒公子却能从他们面部微妙变化的神色及表情看出,事实并非如此简单。何况他还深知慕霜甚是不喜同外人打交道,更不会同一名毫无瓜葛的普通听客聊谈到窃言私语的地步。 “现在我可算知道,原来云舒公子进‘鸿艳阁’是别有目的。”白芍姑娘笑吟吟地道,话中饱含深意。 忽听她这么一说,白衣男子握住壶柄的手不禁微颤,眼底有丝警觉之色一闪即过。随即,面上恢复一派淡然,搁放下杯盏与茶壶,别过脸来瞧向对方,“不知白姑娘此话怎讲?” “你呀,其实是来看慕霜的。”话到尾处,不住追加一句,“可别想否认。” 还好她所言的“别有目的”是这么一回事。 龚云舒想着,暗自松了口气。 一会儿后,漫不经心地笑起来,“其实呢,在下也并未打算否认。只不过这毕竟是个人私事,所以……”说着,俊脸凑至对方耳畔,格外温柔地低声语,“还劳烦姑娘替在下保密。” “那是当然。”女子颔首答应,脸上却也划过一丝醋意,“唉,慕霜可真是好命,总能招俊美男子喜欢。” “还有别人也倾心于慕姑娘?”龚云书随口问。 “当然,前日不还有位生得极俊的唐公子……”说到一半,却似乎意识到不妥之处,于是立马转移话题,“呀,我得去瞧瞧梓仪那丫头好些了没。云舒公子你自便。” 话音毕,行过告退礼,女子施施然地离开房。 屋中唯留下龚云舒一人。 他收回目光,投向桌上那杯本已沏满却还没喝的茶。目不转睛。似乎在思索什么。不一会儿后,重端杯盏,饮尽。 当视线再转至方才慕霜与高远所处的二楼雅座时,才发现此时那里已是空空如也。 不知为何,只觉心下一怔。 午时。 秋日的暖阳抚照大地,重云皆散。松柏盎然,鸟雀欢鸣,万物归复生机。 全然不像昨夜历经过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风雨。 槿蛾端着午膳轻敲响老爷书房的门。 “进来。” 正在阅览书卷的龚老爷子抬起脸来,一见是小丫鬟,问道:“大总管呢?” “回老爷的话,大管家此时正在膳厅用饭。” 听后他才恍然大悟般沉沉地点了点头,“唉,不知不觉一晃又到晌午了……” 他已经有好几天没去膳厅同大伙儿一起用餐。 只要他那淘气的鬼灵精三丫头一日未平安归家,龚行烈便坚持每天在这书房内独自吃饭。 因为实在怕自己因见到平日女儿所坐之位空着而焦虑愁闷,甚至动气。那样一来,只会让他本就烦忧不堪的心绪及思维更混乱错杂,便再无法用平常冷静的态度思考许多问题。 许多涉及重大阴谋的繁杂问题。 起身从书桌后踱出,步至槿蛾身前,端起托盘上的那碗白果乌鸡羹,尝上一口。 入嘴之后,眉头微耸。 原来呀,之前吃惯了唐无意唐大公子那双“神手”所炮制出的各类新奇美食,如今再吃冯妈做的东西,简直万般不习惯。 “小唐师傅出府几日了?”一边勉强地食用着,一边低声询问小丫鬟。 “嗯……”槿蛾垂首掰指算了算,“仿佛已有三日。” 得到回答,龚老爷子眉头皱得更深。 “这个臭小子啊……” 搁下还剩余大半的羹,他不禁郁闷地叹了一口气。 第五十六章、要命的把柄 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绕了几道弯,转过多少拐角,两个灰头土脸的倒霉家伙总算从阴暗不见光的底下通道内钻出,重获地面上的光明。 虽然还没搞清楚现在自身处于何处,但至少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那位叫柯志参的老兄走出来的时候一定不会是大摇大摆的。 而是狼狈不堪。 唐大公子用衣袖抹了把额头的汗,接着将已经快筋疲力尽的黄衫姑娘从通道出口扶起来。由于方才在通道内一不小心又崴了下脚,原本就还有些酸胀的踝部更是难受得紧。龚尘尘现下走路的姿势好比年迈腿脚不利索的老人家,一瘸一拐的,只能靠身边人搀着前行。 “唉,原来你这堂堂龚家三小姐也挺不走运的。” 如今已是衣衫褴褛的“小唐师傅”忽然感慨道。 方才在通道中闲聊时才了解到,原来龚尘尘与她大姐殷云溪一样天生便患有体寒之症。而这种打娘胎里带出的,偶尔复发的怪病实则罕见。所以于唐无意看来,龚三小姐竟能患上此等疑难杂症,简直是相当不幸。 “其实比起阿姐来,我已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一边走,她一边徐徐说道,“毕竟啊,只有遇上阴雨天的夜里我那体寒症才会复发。可是阿姐却不同,她随时都可能会承受那种痛苦。”讲到此处,不禁摇了摇头,“倘若一生都好不了,简直比死还……” 话声顿住,没往下。能听出,她有些哽咽。 不知不觉间,男子扶住她肩与臂腕的双手扣紧了些。眸底流窜过一丝复杂情绪,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晓。这会儿,他那张颇好看的面孔上毫无平日里惯有那番吊儿郎当的笑意。 看上去淡然的表情之下竟多了分肃色。 片刻后,又以懒洋洋的态度开口,“之前我倒也听说过有不少人患过类似的奇症,可终究皆被治好。”他打了个哈欠,故作一脸轻松,“放心吧,老天爷长眼,绝不会让两个大美人儿被这怪病折磨一辈子的。” “要是被那倒霉的体寒症拖累一辈子,恐怕是没人愿娶我这麻烦人的。”龚尘尘垂着脑袋,一副沮丧模样。 “若真没人肯要姑奶奶你,”男子又打了个哈欠,“唉,索性我娶得了。” 莫名其妙地,突如其来地,这话就从唐无意唐大公子嘴里溜了出来。 两人突然定住脚步。 四目相对,霎那间气氛变得诡谲而奇妙。 原以为姑娘家听得这话定会发脾气,唐无意呢也立马做好了任对方掏空一肚子恼骂言辞准备。却不料龚三小姐并未出现分毫动怒表现。相反,只是安静地望着他。 目光中沁逸出少有的温婉。至于之前的沮丧,消褪无遗。 猛然间觉得自己仿佛堕入一个圈套。 唐大公子心里开始有些发毛,甚至觉得背上都起了半层鸡皮疙瘩。 对于自己刚刚所说的话,那是悔青了肠子。 “臭混蛋,”女子这次叫他的声音轻了许多,“你方才说的可作数?” 对方挠了下耳朵,干笑,“其实刚才不过是……” “到底作不作数的?” “啧,看来咱俩霉运到头了,”唐大公子转开视线,指了指天上的太阳,巧妙避过话题,“你看今儿天气多不错啊!瞧、瞧,那鸟多肥,要是烤来吃准是人间美味。” 顺着他所视方向眺去,分明连个鸟影子也没有。等再回过神来,只见男子已屁颠屁颠地独自朝前方村落溜去。 “有个屁的鸟啊!唐无意你竟敢骗我?看我不宰了你个流氓兔崽子!”黄衫姑娘叉腰粗喘着怒气,“居然想赖账?别忘了你可碰过本姑娘……”她实在说不下,脸绯红一片。气急之下闷哼一声,再使劲一跺脚。 唉,更倒霉的事情发生了。 “哎呀——” 姑奶奶一声惨痛叫唤,在山野间回荡开来。 你猜发生了什么? 唉。 我们聪明、漂亮的龚三小姐终于又一次将她那只倒霉催的脚给成功地崴伤了。 傍晚日落。 略带金灿的晚霞映照苍穹天际。 街市上的小摊贩们开始收拾货品归家。拥有店铺的一些老板或伙计则仍在忙着招呼生意。膳后的许多老人家会提着自家小板凳凑聚一块儿摆谈。活泼幼年的孩童则由爹娘带着于城中四处闲逛。 生活如常。 长生门,二楼。此时茶桌旁唯坐有一个人。 孟鹃。 她在喝酒,一杯接一杯,速度很慢。 从眼神、表情皆可察觉出,她并非因闲暇无事品酒作乐,亦不是愁绪堆心独自图闷醉。而是在专心致志地思考着某件事情。 “为何一人喝酒?这不像你。” 如春风拂柳般悦人的男子声音伴随着轻却稳的脚步声传入耳,不用看也知是长生门的二当家,萧蝉。 “难不成有谁立了规矩不许一个人喝酒?”女子挑眉瞥他一眼,冷笑。 对方摇首,语气温雅,“扰了你雅兴,实在抱歉。” “知道就好。” “寒秋时节多饮伤身,你最好别……” “面对酌酒之徒通常只有两个选择,”清冽话音毫不客气地打断男子的善意奉劝,“要么陪饮,”她将手中杯往桌上猛地重搁,“要么滚。” 音一落,明亮的双眸迎上萧蝉深邃的目光。 片刻后,萧二当家抖了抖青衫袖袍,清癯俊逸的面孔上绽出一抹浅笑,“那我选第一种。” “很好。” 两个字还未从嘴中完全脱出,女子已将另只手上的酒壶冲对方掷去。发力精准迅猛,出手奇快。若是功夫平庸之辈准会被她这突如其来地“招呼方式”给袭出重伤。 但萧蝉却轻而易举地接下。并且速度更快。 快到连孟鹃也没能看得太清。 这无疑是一次“隐形”的高手间过招。 握住壶柄,将其高举,半仰头微张口,让如玉露琼浆般的美酒淌入喉。 “若是不知你身份底细的人,断然想象不到如你这般……”绯衣姑娘肘抵桌面,手撑额,懒洋洋地闲叨,“这般犹似偏偏浊世佳公子的男人,竟会是满手血腥。”话末,她苦笑,忍不住补充句,“就跟我一样。” “这岂不是很好。” “那点好?” “至少我能懂你。” 萧蝉慢步往孟鹃方向踱来,最后在桌边抽出张木凳坐下。他望绯衣女子时的眼神光内载纳有太多的思绪与情义,复杂难解。旁人根本无法观明。 也许觉得不自在,孟鹃稍别过脸去。为免气氛尴尬,她突问,“最近几日竟没有‘唤风’的消息,实在怪。” “收到风声,他似乎已得取自己切盼已久的东西。”青衣男子再喝一口壶中佳酿,“你该知道是什么。” “我当然知道。” “所以就算他消失很长一段时间也不足为奇。” 孟鹃下意识摇了摇脑袋,忌虑道:“但不保准有朝一日他会过河拆桥。虽说‘唤风’贪心,但他更惜命。”指节无规律地敲击着桌面,“要知道惜命之人绝不想在浑水里陷得太久太深,”讲至此,美丽面容上多了分肃杀之色,“因为他们实在怕淹死。” “所以你觉得总有一日他会为了自己利益而出卖咱们?”对面的人谨慎问。 “确……” “他不敢。” 就在绯衣女子正想表达肯定意见之时,被突然插窜出的笃定回答截断。 只瞧身着一袭白袍的俊挺身影从阁楼上缓步踱下。 见到眼前人,原本坐着的二人立即起身,一并恭敬行礼。 “谈及‘出卖’二字,”阴郁沉稳的话声从那张精致的白玉面具后幽幽淌出,“即便借予他‘唤风’十个胆,”满携自信的音暂顿,“他也不敢。” “主上您这话……” “是不是想问我为何如此肯定?” 绯衣女子轻微点首,“是。” “因为他落于我手中的把柄,”白衣男子那双幽深的瞳内仿佛浸着千年冰寒,“随时可以要了他的命。” 第五十七章、昏厥 于郊外村落旁的破茅屋内寄宿一夜后,龚尘尘与唐无意在第二日早晨闲晃悠回了城中。而他们俩现在的模样,简直落魄到连街边要饭的乞丐见了都会摇头摆手,甚至会接连投来鄙夷不屑的目光。那些来往的路人更是在嗤笑之余还忍不住指指点点。 “喂,臭混蛋你说,咱俩现在这样子是不是有点像刚逃荒来城里的乡下难民?” 龚尘尘这么突然一问,倒让原本满心怡然自得的唐大公子忽地皱起了眉来。他停下脚步,环臂而立,认真打量了下自己与对方的整身行头,两人一个模样。沾满污渍且有些破烂的衣衫,乱糟糟的头发上皆是尘灰,鞋上挂着已经干凝成块状的泥垢。 “唉,你若不说倒没觉得。”他叹一口气,耸了耸肩,“听你一讲后再仔细瞧,还真有些像。” 身旁人不仅不尴尬抱怨,还满脸乐呵,“那我此时若蹲去道旁的话,没准儿还有人会施舍点铜板碎银给我。” “龚大盟主他老人家要知道你有此等想法,估计连胡子都得气歪。” “我爹他才没工夫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情,”龚尘尘两手往身后一背,撇了撇嘴,“他忙着呢。” 听她口气,似乎带有丁点儿抱怨。 抱怨父亲近几年忙于江湖正事而疏忽了对作为自己的关心。 唐无意本打算讲些什么挪开话题,哪知黄衫姑娘已反过来询问他。 “有件事我至今也没搞清楚,”言辞中交织有一缕模糊的隐秘感,“你到天下盟究竟有何目的?唐无意你就甭想再瞒我,因为……”说着,抬臂蹭了下对方,“因为你倘若不告诉我,”挑衅地扬了扬下巴,“我就拆穿你‘小唐师傅’的身份,然后再将你心怀不轨混进天下盟的事公诸于众,到时看我爹怎么收拾你。”话尾附上一个得意的笑。 原以为这番话是具备极强的说服性与威胁性的。 可结果看来龚三小姐的预想却错了。 对方听过后仅是不以为然地摊手,眯眼眺向晴空中的云朵,“你若真这么做,相信你爹他老人家一定会不高兴的。”他稍歇片刻,视线又落回龚尘尘身上,“不仅会不高兴,还会觉得他的女儿脑子有问题。” “啊呸!臭混蛋你这话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 “姑奶奶你想想啊,我在龚府呆的时日也算长,英明睿智的龚大盟主又岂会不知道我是谁?” 他这话惊讶得龚三小姐一愣,方才的得意劲儿全无。 半晌后才回过神来,压低音悄声问:“我爹他居然知道你是谁?” “没错。”唐大公子慢悠悠地颔首,“他不仅早就猜出我是谁,而且也知晓了我为何混入天下盟龚邸。” “为何?” “最开始是为了接近他,并寻觅契机要他命。” “什么!” 一声猝然不防的诧喝震得男子耳膜嗡嗡作响。他的回答真差点儿把面前这姑奶奶给惊得直跳起。龚尘尘一把揪住眼前人衣襟,准备动粗。 “大小姐你别冲动,那不过是个误会……误会!且早已解决了。”唐无意小心翼翼地将她攒住自己衣衫的手给掰开,轻松道,“其实呢,现在龚大盟主他老人家遇上了些麻烦,需我助他一臂之力,所以他老人家并不希望旁人知晓我身份。”语气一本正经,没半点玩笑样,“正因此,我才能继续留在天下盟安然自得地做大厨‘小唐师傅’。”说至最后,还补加一句,“真的。” “我爹遇上了什么麻烦?”龚尘尘好奇心发作,欲打破沙锅问到底。 他又恢复了惯常的嬉皮笑脸,“唉,姑娘家还是别操心江湖杂事的好。” “臭混蛋,从现在起,”黄衫姑娘纤细的手指在男子眼前晃了晃,“你说得每句话、每个字我都不想再相信!” 溘然间只闻唐大公子一声短叹,“但有一件事你不得不信。” “什么事?” “你那位名扬江湖、风流倜傥的二哥找来了。”边说边示意她看身后。 龚尘尘转脸看去,果不其然,云舒公子正从不远处的一个摊铺走出,然后朝他们方向过来。并且很明显的是,他已然发现了自己的妹妹。 “我还有点事需弄清,先走一步。” 唐大公子在她耳畔抛下这句话后,人便闪得无影无踪。还未等龚尘尘作出反应,白衣男子就站在了自己面前。 “臭丫头,总算让我逮着你了。”他说着,在自己小妹额上轻戳一记,“你可甭想鬼点子开溜,我不会再上当。” “哥,瞧你说的。”龚尘尘扯着嘴角干笑,手挠向后脑勺。 看她浑身上下脏兮兮的,那头长发胡乱披散着,龚云书连忙问,“这两日你跑去哪儿了,怎么弄得跟叫花似的。”丰神俊朗的龚云书用剑柄指了指方才唐无意突然间离开的方向,一脸困惑不解,“刚才跟你站一块儿那小子又是谁?为何长得有些像府中膳房那位厨艺卓绝的小唐师傅?” “啧,哥你眼睛定是出问题了。”龚尘尘有气无力地摆手,立马否定,“那不过是一讨钱的乞丐,怎会是咱家的厨子小唐?” “你现下已像极乞丐,居然还会有……” “哎呀,有这么说自家妹子的吗?赶紧回去啰,我又饿又困,得让眉蝶备热水让我好好泡个澡。” 还没说完,她便独自往回家方向去。 而还站在原地的云舒公子则发出一声沉重的,哀惋的叹息。 刚一跨进家门,大群家丁仆婢迎上前来,欢喜扬声呼喊:“三小姐回来了,三小姐回来了!” 声音大得几乎可让龚邸所有人听见。 少顷,只见一身素灰色长衫的任匆疾步从正厅走了出来,欣慰道:“尘尘你可算安然归家了。盟主是日夜念你,都快急出病来。” 黄衫姑娘抖了抖身上的灰土,有些不好意思地巧笑,“任叔,我爹可在生我的气?” “只要你平安无事,他便心满意足,哪还顾得上生气。” “那他现在人呢?” “用过早膳后便一直呆在书房内。” 龚尘尘点了点脑袋,再垂眼看了下自己污脏不堪的一身,尴尬地摸着耳朵,“我还是先去泡个澡,然后换身衣裳再去给他老人家打招呼得了。”撇嘴朝四周望,骤然一脸纳闷,“眉蝶那丫头溜哪去了,本小姐回来也不见个人影?” 这么一提,原本还高兴愉悦、有说有笑的众下人们顿时间全然静默不语,脸色都变得异常凝重。许多年纪较小的丫鬟侍婢的眼眶都跟着红了起来。就连一向不将喜怒表露于外的大管家任匆也换了副悲戚神色。 察觉到不对劲,龚尘尘立马问,“为什么大家突然间这样?是不是眉蝶她出了什么事?”声音尽可能维持镇定,“她到底怎么了,你们说啊……” “眉蝶丫头死了。”任匆低声回道,“在龚庞两家联姻那日便死了。”话及最后一字,伴着声发自肺腑的长叹。 刚聆完对方讲出的前六个字后,黄衫女子脸色瞬间惨白。却猛地摇首,嘴角牵扯出勉强的笑,“怎么可能!我才不信。”她的声已不受控制地发颤,“眉蝶她好端端的啊,怎么会说死就死了呢?你们是想联合起来撒谎骗我,是不是?”身体也开始不住地颤。 “小姐,这是真的。”一旁的家丁小虎子喏喏地插嘴。 “不可能!你们是骗我的,”唇已被咬的煞白,攒住裙纱的手指死死往里收,但还在硬撑着不去接受事实,“是想趁我刚回来逗我玩儿是吧?” “他们并没骗你。”身后传来龚云书的深沉的话音,“本是你大婚之日,她却替你嫁去龚家,还未进门便遭魔宫中人毒手,当场毙命。”来到小妹面前,看着她游历在崩溃边缘的样子,心痛地道出最后一句,“眉蝶尸骨已入土为安,丫头你……”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她打断龚云书准备给予的安慰言辞,泪水决堤而下,嘶声力竭地哭喊,“该死的人明明是我!是我啊!老天爷你还眉蝶命来……” 突然间,瘦削的身子在众人眼前直直地瘫倒下去。 由于两日疲乏困顿至极,又加之长时间饥饿,本就接近体力透支的她再遭逢这么一打击,不昏厥过去才是怪事。 第五十八章、被倒吊的钱胖子 唐大公子平生最厌烦一种人。 嘴硬却怕死得要命的人。 而恰巧呢,他这会儿要找的钱老板便正是这样的人。 你居然问是哪个钱老板? 啧,那还用说,当然是“青龙赌坊”的总当家钱升大老板。 楼上的帐房内,此时就两个人:高挺身板儿的唐无意与肥头大耳的胖子钱升。 因为不速之客是从后院墙翻进来的,并无旁人察觉。在得知对方身份及来意后,钱升也决定不惊动其余下人。 今日天气虽凉爽,但却有些莫名其妙的闷。耗费近一盏茶的工夫软磨,但似乎起不了丁点作用,对方始终不肯说出他唐大公子想知道的事情。 钱老板拖着他那条瘸腿一扭一拐地走到摇椅旁,气定神闲地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巾,抹了抹额角渗出的密集汗珠。那张圆而胖的脸上带着有些诡谲的笑意,慢吞吞地开口,“我说唐大公子,您就甭再浪费时间在我这小人物身上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不对、不对,”面前之人故作失望地摇了摇头,“其实是你知道应该不少,只是不肯说吧,钱大老板?唉,这也未免太不给在下面子了。” “是不敢说啊……”钱胖子张嘴刚吐出这五字,心中便是一阵懊悔,暗自嘀咕句“坏了,露馅儿了。” 拍了几下身上的尘,唐无意一屁股坐到搁有大堆账本的桌上,悠悠然道:“若是我非要你说呢?” “哎呀,唐大公子您本事了得,大可从其他地儿寻觅线索啊……”仿佛真被吓到,肥肉横肆的脸上汗如雨下,“您就行行好别再逼我哩!我是真不敢说呐!”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就算你杀了我,也不能说!”一副大义凛然、不畏生死的模样简直让人觉得好笑。 江湖中人皆晓,“神手”唐无意唐大公子绝不会轻易取人性命。所以单凭这点,钱大老板才会放心大胆地撂出这番话来。若是将问话者换作别人,估计即便借他十个胆,也不敢吐出该句言辞。 坐在桌上的人伸了个懒腰,瞧了瞧胖老板所坐摇椅的后方墙壁上,有一个供奉财神爷的神龛。三炷香才燃却不到一半,轻烟缭绕于屋中。 少顷后,他不疾不徐地开口,“唉,往往嘴硬的人,总会怕点儿别的。” “怕……怕什么?”钱升霎那坐直了身子,眼底浮现出打心眼儿里溢出的紧张。 “放心,我是绝不会杀你的。” 听得唐大公子这么说,对方才松了口气,背又靠回椅上。 “但是呢,我会打算将你烤成一头乳猪,然后……”那张帅朗的俊脸上流露出一分狡黠意味,瞬间后又变得格外正经,“然后再把你这藏有不少银票的帐房烧成一片灰烬。”言到此,朝表情全然木讷的钱胖子眯眼一笑,“你说怎么样,钱大老板?” 霎那间,只见对方直接从摇椅上蹦了起来,吹胡子瞪眼怒声大嚷道:“唐无意,你……你敢!” 他似乎忘记了,天底下还没有他唐无意不敢的事情。 至少现在还没遇见过。 从桌上跳下后,唐大公子负手踱至神情发僵胖瘸子面前,慢条斯理地说,“通常别人以为我不敢做的事情,我偏想做来试试的。” 话音还没落定,他已飞快出手点住了对面之人周身要穴,之后拿一张废纸揉成团塞进对方嘴里。接着一跃身,从柜子上取下一条盘卷成捆的长麻绳,将钱大胖子给扎实地绑了起来。随即将其倒吊挂于屋顶横梁上。 说实话,要把这么一个比猪还要沉上许多的大胖子给折腾成现下模样还真是够费劲。 既而从神龛前的炉中取下两柱还在燃烧的香,折断尖锐的底端竹签,只余下能燃烧的部分。再到桌旁,自某本账簿上乱扒了两页下来盖在此时如烤猪般倒悬挂的钱大老板脸上,把剩下部位的香支穿过纸面插入胖子鼻孔里。 最后,唐大公子才满意地拍尽手上沾染到香炉灰,踱至桌边,端起上面的一杯茶畅快饮下。 “唔嗯——” 安静的屋中,能听见被堵住嘴与鼻的钱胖子闷声发出的抗议。 “现在这姿势舒服吗?”站着的人环着手臂在倒霉的钱老板周围来回趟,“要是舒服呢,你就发出一声。要是不舒服,你就叫两声。” “唔、唔——” “很多时候我就想不通,这世上为何总有那么些人喜欢‘敬酒不吃吃罚酒’。唉,我说钱大老板,这会儿你是否愿意跟我聊一聊?”他拖过一张木凳于倒吊的胖子面前坐下,两腿跷在摇椅上,“要是愿意,就哼一声。要是还不愿意,就甭发出声了,免得我听着别扭……” “嗯嗯、嗯唔——” 被折腾成这样何其遭罪,那肥圆沉重的身体怎受得了?所以呢,钱升大老板连忙一个劲儿表达自己宁可合作的意愿。 “让你哼一声就够了,叫这么急做什么……”唐无意懒洋洋抬手,准备替眼前的大胖拔去堵住嘴的纸团,但动作又顿了一下,“在我问完你所有事情之前,你还得保持此姿势多挂上一会儿,好让你长个记性往后甭做下三滥勾当。待会儿最好别胡乱嚷嚷,否则我可不保证这两柱香熄灭前不会引燃你脸上的两页纸……”手在那张肥圆的脸上拍了拍,“然后把钱大老板你的脸给烤成张乳猪头皮。” 听完他的交代,对方又“唔”了一声,表示达成协议。 纸团总算离开自己的嘴,钱升大喘了好几口粗气。由于脸上盖着纸页,有汗流入眼里也只能憋着。他深呼吸,然后怯声道:“我的祖宗诶,今儿给你说的事儿,您可千万不能传出去,不然小的身家性命不保啊!” “尽量吧。”坐着的人打了个哈欠,开始发问,“我问你,‘龚大盟主杀害赵敬并私吞魔宫秘笈’的消息是从你这儿大肆散播出去的,对吧?” “对……对的。” “是谁要求你,或者说逼你这么做的?”唐无意微蹙眉,目光远望窗外,“你又为何非得听‘他们’指使?” 对方被问及此,竟言,“你怎知是别人要求我,而非我自己……” “像你这种光嘴硬却怕死得很的家伙,还没那个胆单干。”他停顿片刻,“并且我还知道‘他们’之中负责与你联系的,是位姑娘。而那个姑娘是谁,我大致也已猜到。”夺窗而入的日光照拂他好看的侧脸,“实际上,被他们拖下水的人可不止你一个。” “哦?” “呵,当下能确定的,至少还有一个。” “谁?” “童山派掌门人周蟠。” 听到这个回答,遭倒挂的钱大胖子不禁一声唏嘘,震惊的情绪表露出来。很明显,除去要挟他们的“幕后黑手”之外,其他参与者皆不知晓涉及此事的还有些什么人。 “看来你对此甚是惊讶啊。”唐无意把视线转回面前的钱老板身上,接着问下去,“说吧,趁你还未被烤成乳猪前把所知晓的和盘托出……” “我若把自己知道的全告诉你,大祖宗你真肯放我一马?” “对杀人这种事,”唐无意厌嫌地摇了下脑袋,“我实在不感兴趣。” 得到对方此回应,钱胖子深吸一口气,开始了漫长的讲述,“唉,这还得从许久前的一桩事说起……” 第五十九章、凝望 傍晚,秋风肆意刮袭,异常寒凉。 一座新坟墓前,身着素白裙衫的女子瘫跪于地。 她遣走所有随行的家丁与仆俾,要求独自留在这里。 没有人知道她已跪了多久。 也没有人晓得她打算跪到什么时候。 冷刺肌骨的寒风不断吹在她身,却犹似浑然无知觉。只是一个人静静地跪着,木头般凝视住石碑上的刻字发呆,不动。面色苍白如纸,唇上的血色尽失。双眸布满红血丝,眶中氤氲的雾气还未散尽。都忘却究竟哭过多长时间,以至于此刻再淌不出丁点儿泪来。发上簪花白如霜雪,一头墨黑长发迎风纷扬。好比被邪魔抽离掉魂灵的躯壳,不存在丝毫生机。 平日里窜荡的鸟虫声喑哑,厚重云团遮蔽明媚的光。阴沉天穹中,孤雁横飞远去。树上的枯黄落叶成群飘零而下,铺张出无法言诉的莫大凄凉与悲怅。 轻且慢的脚步声在龚尘尘身后响起,似乎来者并不愿惊动她。但却仍入了她的耳。 “我不是说让你们回去吗?听不懂么……”话音无力缥缈,几乎被风湮没尽。 对方显然没理睬她的不悦,脚步声还在继续。直至来到她身边为止。 “尘尘。”来人轻唤。 一听声音知是庞砚,女子转过脸来看他一眼。随即又把目光投回到坟墓石碑上,默然不语。 立于侧旁的来者渐蹲下身,入神地望着面色憔悴不堪的白衣姑娘,异常俊逸的他不多说话,深邃好看的眼底集聚有大片焦虑及不安。而心里,却是席卷而来的心痛与怜惜。他替龚尘尘拨理顺被风拂乱的长发,指尖轻触上她额心那处已凝固的血块。不必想也知道,是因负罪自责感深重使劲磕头所致。 “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庞砚难过道,声音发颤,“尘尘,这不是你的错啊……” 痴傻的人又岂会明白她这会儿有多怨恨自己,多巴不得惨遭毒手命毙黄泉的是自己! 龚尘尘不禁冷笑,“傻蛋,你懂什么?”面容惨淡,神色哀凄,已嘶哑的声中压抑着无尽悲恸,“你能懂什么啊?” “尘尘……” “那日在街上巧遇的时候,为何不告诉我眉蝶出事?”女子淡淡问。 “我……我怕你难过。” “难过?难过算什么……即便难过死也是我活该!我活该!”她双掌攒成拳捶地,随后絮絮说道,“眉蝶那丫头命不好,出生不久娘亲就病逝,才几岁就被她那整日只顾抽大烟的亲爹卖给人贩换钱享乐。”她顿了顿,眼帘微垂,“好不容易逃走,却只能靠在街巷乞讨度日。大冬天冒着雪光脚讨饭,却没有一日吃饱。炎夏太热,身上被鼠虫咬过的地方全溃烂,没钱治,留下不少疤。连她都记不清自己究竟受过多苦……”仰起脸,沉叹一声,苦笑,“她总说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是遇见爹和我,可我却从不这么认为。其实该说运气好的人是我……”说到此处,她稍歇。 庞砚则于一旁安静认真地听她倾诉,目光依旧停留在眼前那张苍悴的面庞上。 龚尘尘深呼吸几次,继续往下说,“在娘亲带阿姐离开家后,爹整天埋头忙于正事,二哥又常年游历在外,那丫头是唯一每日与我做伴的人。她是我最亲的人啊……”心中的情绪再一次聚涌而上,轻而易举便冲溃自己所能控制的防线,泪水带着悲愤疯狂宣泄出心中不甘。手不断捶地,砸出血来她也懒管,“原本死的人该是我!明明该是我啊!老天你为什么要这样对眉蝶?她一个小丫头究竟做错了什么?老天爷你还她命来啊……我给你磕头,我给你磕头好不好!” 终于再一次崩溃。 她俯下身去,头重重朝地面碰磕去,一次接一次。原本已然凝结成血块的额心伤处又开始不断地,往外淌殷红的鲜血。 地上一片刺目的红。 心疼不堪的庞砚再不顾其他,一把扣住女子双臂,将不住发颤的娇瘦身躯牢牢拉拢入自己怀内。哪怕迎来的是对方哭闹与剧烈挣扎,亦坚持不撒手。龚尘尘难受至极,狠狠咬向他的肩。庞砚却只是静声忍下,然后将她揽得更紧,让怀中人整个身躯都贴靠向自己。女子欲挣脱,却无能为力。最终妥协。伏在他臂腕间猛烈恸哭。 她声嘶力竭的哭腔变得闷而沉,却犹如利器般络绎不绝地砸击听觉。 引来深入腑髓,却无法言表的,锥心剧痛。 无人可知的却是,在他们身后那片林木深处,一个衣衫褴褛却不失英挺的身影纹丝不动地立在那里,带着同样悲戚的心痛凝望她。 已经好久,好久。 第六十章、死于一柄刀 这段时日以来,有传言已于江湖中闹得沸沸扬扬。 是关于“天下盟”盟主龚行烈杀害魔宫门徒赵敬,并私吞两本秘笈的消息。 小唐师傅在厨房里,边磕着胡豆瓜子,边守着炉上那一砂锅的三鲜炖汤。而脑子里呢,还在回想昨日从钱升钱大老板那儿套来的一大箩筐秘密。 毫不夸张地讲,这些秘密哪怕只放一半儿出去,都足以致使整个武林为之动荡。 最重要的是,此等讯息的新鲜程度,丝毫不亚于从“莫问堂”沈老头儿那儿捞的。要是他唐大公子也开个什么铺子把昨天得来的秘密给卖出去,那可得挣不少钱啊。收起玩笑态度谨慎一想,便发现一个问题:往后想要自己那条烂命的人肯定愈来愈多。 那只能怪他改不了“爱管闲事”的臭毛病,知道太多本不必知道的事实真相。 “唉——” 把几粒胡豆抛进嘴里,小唐师傅叹了口气。 或许是因方才思索得太过入神,他连身后小谷子啰里吧嗦发出的发牢骚也丁点未听进耳。汤羹沸腾翻滚,发出“咕噜咕噜”的闷响。这动静引得他觉着分明刚吃过东西的自己竟又有些隐隐的饥饿感。 把手里的瓜子胡豆壳一扔,转脸瞧向身后厨台上那盘卤好的猪蹄膀。打算过去偷吃两块解馋,可脑子里的一个画面让他立即打消掉这个念头。 咦,什么画面? 就是自己那俊朗迷人的外表变成如钱胖子那般肥头大耳、膘肉横生的画面。 小唐师傅下意识“啧、啧”了两声,眉头一拢耸,摇着脑袋移开视线。正好看到小谷子趁着冯妈与其他厨子们不在,又窝到角落上偷懒打瞌睡。 刚进龚邸那段时间还挺纳闷,这样的懒蛋混小子是凭什么在天下盟里安然无恙地呆过这些年的,为何都没被一向严厉的大管家给踢出去?后来唐无意才明白,原来小谷子的爹曾是府里的下人,在一次意外中身亡,而年纪并不大的谷子也就成了孤儿。仁善心慈的龚行烈安排他在工作轻松的厨房内打杂,工钱给得丰厚,也不严管,并交代冯妈一切予以善待。只求他后半生过得踏实安乐就好。 望着小谷子懒洋洋一笑,回过脸来,发现有少许汤汁已沸滚出。小唐师傅立马拿了两块湿抹布,把炉上已煲好的砂锅端至灶台上。他揭开盖瞧了一眼,食材炖得恰到好处,色香味俱全。 “嗯,不错。”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时,婢女青蜓急匆匆跨入厨房,问道:“小唐师傅,汤炖好了吗?” “好了,正打算送去膳厅。” 得到答复,只见青蜓走近男子身边,低声耳语几句。话毕,原本已将整砂锅汤端上托盘的小唐师傅顿了下手上的动作。从一旁拿来个瓷盅,挪开砂锅盖,单独盛上一份。接着叫醒还在睡梦中畅游的小谷子。 “喂,谷子,帮我把这托盘的汤端去膳厅。” 对方伸着懒腰点头,然后问,“你去哪儿?” “老爷心情不适还呆书房,”他指了指手中的那盅汤,“我单独给他送去。” 小谷子“哦”了一声,端起托盘慢悠悠地出去。 把手里装满烫热汤羹的瓷盅搁到另一个托盘中后,小唐师傅跟着青蜓也离开厨房。穿过两条雕花长廊,路经花园旁。 “出去!把这些全都给我撤出去!别再送来了行不行?” “小姐您多少也吃点儿吧……” “听不懂我的话吗?” “小姐……” “哐——” 是整张桌子被掀翻,连带桌上所有盛食物的器皿砸碎在地的声音。 小唐师傅忽然驻步,目光转向长廊对面的那间门扉正敞的闺房。隔着院中的花木,隐约可瞧见屋中女子无力地蹲坐于地,两手搭在膝上,脸埋与臂肘间。连她痛苦难过的样子都无法看到。 “三小姐她……” “自从得知眉蝶出事后,被二少爷强逼着饮过一碗莲子枣羹,就再也没进过食。” 青蜓回答的过程中,男子端住托盘的手下意识越扣越紧,好看的脸上没有丁点儿表情。眼底那股按捺久矣的复杂情绪在不断汇聚、翻涌、冲撞,似乎随时可能逃逸而出。此时此刻远望她的目光与昨日无异。 与昨日藏身树林中凝视她的目光无异。 带着难以言诉的悲戚、恻怜,以及贯穿心髓肺腑的痛。 他也不知这些感觉为何莫名其妙地,缠绕深入他思想。但可肯定的是,它们存在的真实性。 “小唐师傅,咱们赶紧走吧,”小丫鬟轻声提醒,“老爷还在等呢。” “嗯。” 男子将视线缓慢收束,颔首,跟着青蜓去往龚行烈书房。 进屋后,小丫鬟自觉带上门出去。 安静空间内,唯留下两个人。 小唐师傅把托盘放桌上,恭敬道:“老爷,请用汤。” 正埋头阅览书卷的龚大盟主抬眼,瞧见眼前人,黯然惨淡的面色稍微好转。在长舒一口气后,他起身缓慢踱到置着托盘的圆木桌旁,端起瓷盅,饮下几勺汤羹。侧边的年轻男子观察到,老爷子面容憔悴了许多,发鬓中的银丝也添了不少。很明显,一半是因操劳过度,一半则因担忧爱女。 “你小子啊,消失几日,总算见着人影了。”龚大盟主用汤匙指了指面前人,“都跑去哪儿了,也不提前告诉老夫一声?” 跟您老人家宝贝女儿一块儿倒霉的经历实在难以启齿啊。唐无意暗自想着。 于是他只是咧嘴一笑,手挪了下头上的布帽,反问道:“嘿嘿,这汤还合您胃口吗?” 龚行烈自然知道他在故意转移话题,显然不想回答自己所问。 索性呢,也就不再往下问。 “非常合胃口,”老爷子望着汤,露出赞赏笑容,“唐无意的‘神手’果真名不虚传。” 一身下人衣衫的年轻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耸了耸肩,“您老人家早已夸奖过。” “多夸一遍无妨。” “那小的谢过。” 龚行烈拍了拍他肩膀,神情变得严肃起来。随即,悄声引出正题,“想必你已知道,近几日来,有关老夫杀害赵敬并私吞逍遥天宫秘笈的流言已在武林中疯传不止。”沉稳的声音顿了顿,“估计那只‘幕后黑手’早就迫不及待要掀起这波风浪。” 而风浪中席卷而来的,将是无尽血腥。 唐无意点头,但保持安静不语。因为他知道对方还有话要说。 龚老爷子拖过两张凳,自己坐下,然后示意面前的青年也坐下。 “前几日,我命任匆去了趟逍遥天宫,把一封承载有诸多疑问的书信送到了沉阎那老魔头手里。之后他立马回了封书函让任匆带回交与我。”话及此处,老爷子脸上的神色变得凝重,“而这封回函的内容,着实太令人震惊。” “让我猜猜。”小唐师傅暂脱离下人谦卑的样子,精明睿智劲儿又回到身上,“若是所料不错,沉阎宫主应该告知您他开始怀疑‘唤风’已叛变,并且……”他思忖着,手下意识摸着下颌,“并且早归于魔宫门下的‘采花双盗’正是老魔头私下派遣去盯梢‘唤风’的。”好看的俊脸上闪过一丝忧虑,“至于那倒霉的两兄弟究竟怎么被人利用作了‘借刀杀人’的利器,估计连沉阎老魔头自个儿都还没弄清。” “不错,一点也不错。”龚行烈又喝了口盅内的汤羹,轻放手中汤勺,“但有一点你小子还是猜漏了。” “哪点?” “那封重要信函里还澄清了一件事。” “哦?” “长生门并非归属于逍遥天宫。” 听完,唐无意心下微微一怔。许早前他的确有过这番假设,但却无事实证据。现在得到明确答案,还是忍不住诧异。 少顷后压低声开口,“如此说来,‘唤风’与长生门间便是……” “私相勾结。”龚行烈抚了把胡子,倒吸一口气,“至于其目的,暂时不明。” 对方眉微蹙,忽然间记起昨日从钱升那儿得来的一大摊秘密。 “昨天我潜入青龙赌坊内,逼那钱胖子说出了他死守住的不少事情。” “看来你小子有些手段。”龚大盟主取笑道。 “唉,不堪一提。”唐大公子摆了摆手,转回正题。一本正经地,将自己昨日套来的那些机密徐徐道出:“您老绝对意想不到,原来……” 一段长达半个时辰的秘谈开始。 傍晚,风凉得刺骨。暮云叆叇,障蔽住悬于半空的银玉盘。 在所有路人还在悠然闲逛的时候,一声凄厉的嚷唤从街巷深处传来。 “救命啊!快来救命啊!起火了!” 大家骤然逐步,所有目光皆朝着喊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建于后街内的青龙赌坊此时弥漫于滚滚浓烟之中,东西被烧焦灼烂的难闻气味瞬间铺卷袭来。 好心的邻里街坊们立马端着能盛水的锅碗瓢盆往那边赶。 没有人知道的是,在大火燃起前的那刻,老板钱大胖子已命丧黄泉。直接夺去他命的,自然并非足以呛死人的滚烫烈烟。 而是一柄刀。 一柄握在女人手里的刀。 第六十一章、葛离的剑 天底下绝不会有太过巧合的事情接踵发生。 若真遇见了,那则断然不会是巧合。 先是金有为的死,再是赵敬的死,接着是薛炀、薛忌俩兄弟,如今又轮到了钱升。看似毫无关联的几个人,都遭逢了同样的结局。 莫名而亡。 但下细一想,却又能觅出他们之间隐秘的几处关联点。 和逍遥天宫有关,跟风老大之死脱不了瓜葛,还与两本流落在外的魔宫绝世秘笈有或多或少的牵连。 “昨日才刚找过钱胖子,今儿他就一命呜呼了。唉,他老兄还真是不走运……” 唐大公子暗自思忖着,不禁叹了口气以表遗憾。 一个时辰前,青龙赌坊毁于一场离奇大火的消息传入了天下盟。龚老爷子在得知钱升突亡后,立马命张简与司空楚两位堂主赶去灾祸处寻查一番,看是否能找到些线索。而小唐师傅呢,则有别的要紧事做。 站在金有为生前所居的宅邸外,男子心下有几分感概。 他亲眼见这一家人溺亡于湖中而无能为力,打从心来的悲戚与惊撼深嵌入脑中,抹煞不去。 绕到后院处,环顾四下无人。唐无意随即腾身一跃,再轻盈落步,便已落于金宅院内。 推开锁已掉的隔门,跨进堂屋中。由于长时间无人居住的缘故,可见之处全布满肮垢尘埃。一股呛人的潮湿霉味迎面而来。偌大的蜘蛛网懒散地结挂于墙角,多只老鼠四处溜窜时不忘发出躁耳的“吱吱”声响,蟑螂们还悠然自得地继续缓慢爬行,一只不知哪来的野猫则一动不动地窝在长凳旁瞌睡。家具被翻得乱七八糟,值钱的东西已跟着主人沉入江底。厨房内的器皿沾满由风带来的灰土。一块临走前未没来得及做菜烹调的猪肉还挂在砧板旁,令人作呕的腐臭引来一堆苍蝇,蛆虫爬得到处都是。 这就是珠宝名商曾住的宅邸。 唐无意捏着鼻子皱了皱眉,从厨房步去里屋。 柜子全被打开,衣物翻得杂乱不堪。女子梳妆奁内的贵重首饰一件不留。上等的胭脂水粉也被带走。孩子的几顶小布帽还散落在床上。男子的两双靴还歪斜地摆于床边。窗台旁的一盆水仙已枯萎。桌上还搁着未饮完的半杯茶。盘中的水果全干瘪。 很容易看出主人离开得极为匆忙。 唐大公子蹲下身来,东瞧瞧,西瞅瞅。甚至还趴到床下到张望。 你是不是想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当然是在找线索。 许多重要关键的东西并不会摆在一眼便能发现的地方。 果不其然,在床边的那搁放箱子的桃木矮架下看到一个陶钵,位置靠内。他伸手往里探,然后朝外一推,目标滑到眼前。 原来,里面是被烧灼过后的乌黑纸灰。想必是金大老板从前与他人私传书函在过目完毕后,为不让内容泄露而烧掉。出于谨慎心态,唐无意直接将较大的陶钵反扣到地上。然后拨开那堆黑不溜秋的灰烬。入窗的风轻轻一拂,那些脏兮兮的纸灰全飞扬起来,冲着唐大公子口鼻而去。他立马抬手捂嘴,却发现自己两指间碰巧夹了一小片儿没燃尽的纸角。 拿住凑近一看,发现上面只有两个模糊的字迹。 长生。 “看来这趟的确没白跑。” 他低喃一句。不知不觉中,嘴角勾出一弯浅淡的笑意。 夜深人静。 一个身影敏捷窜入长生门顶层阁楼中。 在行动之前,他已用两柱香的时间观察过周遭环境。并确定门主“白衣玉面”今晚并不在楼中。而另外的人几乎已进入睡梦中。 唯有二楼的一间屋还亮有火光。 只要不惊动那间屋中之人,便可一切顺利。 至于这个颇有本事且信心十足的夜行者是谁,估计都该猜到。 自然是好管闲事的唐大公子。 嘘,瞧他现在要做什么。 行于走廊上,他没有丁点脚步声。就如江湖中人所言那般:唐无意轻功卓绝,堪比鬼魅。虽然称赞言辞未免有些夸张,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轻功的确是相当了不得。凭记忆回想起之前在屋顶上偷见长生门主所处的那间房应该在廊尾倒数第二间,于是疾步掠到目标位置。查探过屋内没人,迅速推门潜入,在轻声合上门。 拿出火折子点上,观察了下房间内环境布置,然后开始仔细翻找一样他觉得极为重要的东西。就在这时,他忽被弥漫于整个房间的味道所吸引。独特清雅,宜人醒神,会给予人发自肺腑的舒畅感。最巧的是,他在另外两个地方也闻过同样的味道。 其中一个地方是,夺命山庄禁地内。 半举火折子,冲四周一照,竟见软塌旁的木案上摆有一个香炉。小巧的炉中还冒着袅袅轻烟。很明显,主人希望这个味道能一直保持。 从身上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牛皮纸(从包子铺随手拿的),走到仍在燃的香炉边。揭开盖,从里面掏取少许香料放纸里,包裹好,揣进袖中。然后不忘将香炉盖归位。接着又继续找那样他认为“存在”,而且“相当重要”的东西。可翻腾半天,也没丝毫发现。就在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估料错的时候,脚下所踩的那块木板发生了吱嘎轻响声。 立即蹲下身去,以指节敲了敲,可以知道下面是半空的。小心翼翼地掰起那块甚是古怪的木板后,只见一个做工精致的长型木盒出现在视线内。将光线微弱的火折子凑近,谨慎缓慢地将其打开。总算,唐大公子见到了欣慰的一幕。 他要找的东西果然存在,并且已找到。 未免打草惊蛇让对方发现秘藏的重要物品被人动过,在经过一番认真思忖后,“不速之客”只选择取走了其中最为关键要紧的那个。 跟那包香料一齐揣放好,再仔细检查遍屋内陈设,确保与自己方才来时一模一样。最后熄灭火折子,溜出门。 由好奇心驱使,本打算直接离开的唐大公子停下脚步。轻俯身向二楼走廊末尾那间依旧亮着火光的房间望去。他懒懒一笑,绕到木梯处,纵身朝下一跃,悄然着地。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来到那间房外,迅速蹲下。只有这样,才可避免影子出现于门扉上引人发现。目光穿过门缝往里瞧,能看到屋中的青衫男子正在专心致志地擦拭一把剑 剑身长而窄,如蛇形般微曲,锋刃闪射着寒冽的幽光,哪怕暖黄的烛火也映照不出丁点柔和。剑柄深蓝色,三颗碧透翠珠镶嵌其上,尾部雕着一株不知名的花。 拭剑的男子他认得,乃长生门大当家——萧蝉。 而那柄剑,他自然也认得。 但足以让见多识广、心态淡定的唐无意诧异到下巴差点掉地上的理由,并非因人,亦不因剑。却是因:这柄剑无论如何也不该在这个人的手里。 要知道,那剑有个响彻江湖的名字,叫“惊骋”。 而剑的主人呢,也不是别人。 正是被他唐大公子所打造的暗器索去性命的“流云剑客”——葛离。 第六十二章、唐大公子的秘密 第二日大清早,小唐师傅就悠悠然地出了天下盟。 这次他给冯妈请假的理由是:他那独居乡下的寡妇八姑妈今儿到城里来瞧病,作为晚辈他得尽孝陪着。 善良和蔼的冯妈在念叨他几句后便应允。 你肯定想问,唐无意这小混蛋何时有个乡下的八姑妈? 哎呀,当然没有。那不过是个编作借口幌子。 从上次的经验汲取教训,他决定不再雇马车,而是直接雇马。并且走到哪儿,都不能让它离开自己视野范围内。 他可不想再撞见“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等倒霉事儿。 所以呢,我们唐公子今日要前往的地方就是上次去过的那个开满辛夷花的世外仙境。 骑马前行的确比驾马车要轻松许多,速度也快上不少。 辛夷山麓景色依旧美如画。 由于气候温宜,树木花草常年繁盛蓊郁。各类鸟雀在林间飞掠,从鸣唤声能听出它们的欢愉。落花溪的流水轻拍石块,发出悦耳的声响。色彩各异的鱼群以活跃的姿态,于摇篮般的清柔溪水中蹦来跃去。 唐无意轻身跃下马,然后牵着缰绳来到“梦竹仙斋”前。 于院中舞剑的中年女子一见来者,瞬间调转手中兵刃所刺方向,凌空旋身,朝男子猛然袭去。剑法准狠急迅,身姿优美灵动。迎风飞扬的花瓣落叶随气流形成一道纵然而起的旋窝,自美妇身后荡漾纷飞。出手翩若惊鸿,气势婉若游龙。 或许在旁人看来,目标人物必定中招。 然而,那柄剑却在距男子咽喉咫尺之远处停下,撤回身后。 整个过程中,他神色皆是一派淡然,连眼睛亦未曾眨一下。 “为何站着不动,”风韵犹存的美妇人挑眉问,“难不成你小子不怕死?” “当然怕,”对方将马儿缰绳绑一侧的树干上,故作胆怯道,“而且怕得要命。” “那怎么不出手?” “因为我知道您并不会伤我。” “就这么笃定?” 唐大公子懒懒一笑,“现在我还毫发无损地站在这里,岂不是最好的证明?” “呵,好小子,气魄胆识果然非凡。”女子点首夸赞,“不愧是唐无意。”顿了片刻,感慨道,“说句实话,江湖中敢对你‘神手’唐大公子动杀念的人估计没几个吧?”反手将剑精确掷回挂在辛夷木上的剑鞘内,“因为那种蠢货的命绝对留不长。” “唉,或许是的。”男子撇了撇嘴,手挠向脑勺。 “就像我刚才对你出手,若真携杀意,”白衣美妇双臂环于胸前,一脸严肃地说下去,“估计此时我已成一具死尸。” 男子谦逊地连忙摆手,“殷仙子,您也未免太瞧得起晚辈。” “殷仙子?”对方深吸一口气,望他,“都已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若再被唤作这个称呼,我会以为你小子话中暗藏讥讽啊。” “那……前辈,”唐无意立马改口,作揖赔笑,“今日又来打搅,还请见谅。” 殷叶竹不以为意地摇首,请他进屋。 原本在厅中阅读品茗的紫衣姑娘见有人造访,搁书起身。先对男子礼貌地颔首行礼,然后望了眼中年女子,“娘,这位是?” “唐公子。” 听到这句话,温婉明丽的面容上有一丝惊讶划过,“莫非是江湖中那位鼎鼎有名的‘神手’唐无意唐大公子?” “唉,正是区区在下。”男子深深地叹了口气,自嘲一笑,打趣道,“云溪小姐是万万没想到那被人吹嘘到传神媲仙地步的唐无意竟是个如此落魄不堪的混小子吧。”说着,还补充一句,“啧,就连在下也常觉得自己或许是蹲路边求打赏的乞丐们那失散多年的兄弟。” 他的回答让母女俩不禁乐呵起来。 其实啊,这也是唐大公子多年混迹江湖练就的一项本事。 能随时逗得美人欢笑的本事。 “唐公子真是有趣。”殷云溪瞧着对方那张异常好看的脸,摇了摇头,“不过我猜那些叫花们是绝不会有你这样的兄弟。” “哦?难道他们会嫌弃我?” “当然,长得太俊的乞丐可不会受欢迎,”紫衣姑娘捻袖拿起桌上的书卷,嫣然巧笑“因为他们会怕你抢财路的。” 话毕,再行过告退礼,施施然朝自己闺房步去。 唐无意望着她的背影,嘴角懒懒一勾,“看来有趣的不止我。” “怎么样?”身侧的美妇忽地开口。 “什么?” “云溪与尘尘相较,如何?” 思忖俄而,手摸下巴正经道:“不一样的美。” 的确。龚尘尘身上多有一分灵气,明媚开朗。而殷云溪给人的感觉却是娴雅淑婉,更似大家闺秀。 就在男子还打算说什么的时候,只见殷叶竹骤然蹙眉,肃色喃道:“你身上怎么会有那种味道?” 这话让唐无意陡然想起今日造访的最大目的,赶紧从袖中取出牛皮纸,将昨夜顺便偷得的檀香料递到对方手中。神色也跟着变得谨慎起来,压低声询,“前辈,这不会就是……” “没错。” 看着那小撮银灰色香料,殷叶竹的手猛地一颤。 脸色瞬间惨白。 小唐师傅一回天下盟就悄悄地溜回了厨房。边回想着一个时辰前在“梦竹仙斋”里同殷叶竹的谈话内容,一边将自己从“五花斋”买回的新鲜桃仁起酥饼捡放到一个盘中。糕点还冒着热气儿,香味飘散开去。原本顿在厨房外洗菜的小谷子和小麦子一灰溜儿地窜了进来。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碟诱惑力十足的糕点,二人简直口水都快流下地。 “哥们儿,让咱尝尝呗。”小麦子嬉皮笑脸地开口。 把糕点已搁上托盘的小唐师傅想了想后,最终好心答应,给俩个嘴馋的家伙一人分了一块。听见由美食引发的赞叹声,他悠悠然地离开厨房。穿过花园走廊,朝龚三小姐的闺房走去。 门半开着,新换的贴身婢女熙蜂静静地候在门外。 见来人端着食物,小丫鬟一脸不解,“小唐师傅,这……” “嘘。” 男子示意他噤声,然后凑她耳侧悄言:“我劝小姐吃点儿东西,你去烧水备一壶花茶来。” “小姐会生气的。”她回答的声音也很小。 “放心,”对方轻松地笑了笑,“如果挨骂我顶着。” “那好吧。” 等熙蜂走后,他才推门迈进房。 由于合着窗,光线有些暗。一袭白衣的龚尘尘此时正趴在梳妆台上。反手将门小心翼翼地阖上。托盘置放于桌,发出丁点声音。 聆见这细微的响动,女子头也不抬地道:“不是说了不许再给我送吃的来?没胃口,端走。” 毫无有动。 “没听见吗?”她有些不耐烦地重复一遍话。 “唉,连最新鲜的‘五花斋’头牌糕点都瞧不上眼,”男子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痞意,“姑奶奶你可真伺候。” 察觉到来人是谁后,龚三小姐直接从凳上蹦了起来。 用“蹦”之一词来形容简直毫不夸张。 “臭混蛋?怎么是你?” 憔悴到本不见丁点精神气的她竟仿佛于瞬间恢复了往日的活力。虽然脸色仍旧苍白,话声还是有气无力,但已能从她双眸中觅见明丽的神光。 “实在觉得闲暇无聊,”他故意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吊儿郎当地回应,“所以来看看大小姐你狼狈成什么样。” 白裳姑娘挪过一张凳坐下,冷笑,“看来你那仅有的丁点儿良心都被野狗给叼走了。”由于今日未进食,身子日渐虚弱,说话声也变得轻飘飘的,“本姑娘没心情陪你吵,识相的闪远点儿。” “空着肚子的人当然没心情。” “你以为我会对‘五花斋’的糕点敢兴趣?” “要不敢兴趣,”小唐师傅无所谓的耸了耸肩,“一会儿我走后你倒掉就是。” 龚三小姐手撑下巴,瞥对面人一眼,“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 考虑片刻后,男子才慢悠悠开口,“美丽聪明的姑奶奶,小的请您多少吃点儿吧。” 一看他那副故作出的奴才样,清丽却异常苍悴的脸蛋上才露出一丝久不见的笑容,“给你点儿面子。” 拿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特意去‘五花斋’买的?” “唉,顺道路过罢。”他别过脸,抬手捏了捏脖子,故作轻描淡写,“我这大忙人哪有工夫专程去?” 此刻的唐大公子心下一阵别扭,因为他发现老话中的“言不对心”四字正适合用来形容现下的自己。 见对方目光异样,他干咳一声,从袖中摸出一封书函搁桌上,“殷前辈给你的,”音稍顿,“希望这能让你的心情好转些。” 龚尘尘缓慢拿起那封意义深重的书函,注视上面的字迹良久。眶中水雾在不知不觉中凝聚,似乎随时会脱离束缚。 “娘亲和阿姐都还好吗?” 讯问的声带着轻颤,沙哑中包裹着无法宣泄的沉重。 男子点头,不语。 “谢谢。”她抬眼望他,报予发自内心的感激笑容。 极少见这位姑奶如此客气对自己,唐大公子倒觉得有些不自在。不想打搅她读书信,于是反手朝屋外指了指,“没其他事,我回厨房忙去了。” 他转身,还没走出两步,就听身后的女子发话。 “喂,臭混蛋,你跟那个……那个慕姑娘到底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一直憋在她心里好久,就快憋藏得发霉了。如今可算倒腾出来,觉得轻松不少。但话音刚落,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苍白的脸上居然有了两抹浅浅的绯色。 “挚交关系。”对方头也不回,话音有些漫不经心。 “真的?”她试探,柳眉微扬,“没有不清不白?” 唐大公子打完一个哈欠,转脸瞧她,无奈中夹杂郁闷,“我们清清白白。” “哦。” 得到这个答案,比吃下一颗定心丸还让人轻松。 “我说姑奶奶,可还需要小的回答你别的问题?” “不用了,你忙去吧。” 俏丽的脸蛋上可算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退出房间,轻声关上门。唐无意负手朝厨房方向走去,正巧撞见泡好花茶端来的熙蜂。 瞧见男子嘴角挂着好看的笑意,小丫鬟好奇问:“咦,小唐师傅,你的心情怎么看起来这么好?” “秘密。”对方悄声语。 秋日的暖融阳光如同和蔼朦胧的雾,笼在他身。英挺的模样耀眼夺目,华丽异常。 第六十三章、古怪暴毙 夜。 狂风骤起,阴云闭月。 童山派掌门人周蟠于傍晚暴毙的消息传来,这无疑是给龚老爷子当头一棒。 因为一个重要的关键人物就这么没了。 与其相连的线索也就意味着断掉。 据其夫人所言周掌门是饮酒过度身亡,已开始操办后事,但并不打算设哀悼宴。 这其中的各种蹊跷与古怪,明白人一听便可察觉。 未不让处于暗中的那只“幕后黑手”摸索什么,龚行烈只让聂凡于暗中查探,不惊动任何人。 唐无意则趁送茶品的时候溜进老爷子卧房,交代起了这两日从各处得来的线索。至于那些无法轻易下定论的猜测,他还是选择暂不言,因怕扰乱对方的思路。 两人不厌其烦地,将整个事件从头到尾梳理一遍,把掌握的线索、假设融合起来,接着做出精准的判断。排出所有漏洞,将看似没瓜葛的人、事、物用不寻常的思维组织连接。于是发现,隐埋于黑幕深处的真相渐渐呼之欲出。 接近一个半时辰过去,唐大公子才晃悠晃悠地从龚盟主房内踱出。 长时间动脑,即便再睿智聪明的人,也会感到疲乏。 他跑去厨房随手拿了杯冷茶喝下。然后打算回房睡上一觉再说。哪怕神仙也是需要休息的,因为只有养足了精神,才好办事。 何况他唐大公子还不是神仙,只是个人。 一个此刻困得想立马闭眼入眠的人。 垂着眼帘,手叉腰走出厨房,准备回屋睡觉。可怎知忽然听见一声犹似百灵鸟般的脆鸣。脚步刹那间停住。即便那声响再逼真,他也能辨识出,那并非鸟雀唤叫。而是人用特制哨子所发出的讯号。 是慕霜。 他腾身跃上厨房顶,瞧见独自一人伫在对面街道旁的白衣女子,随即朝那方向轻盈掠去。 待男子悄然落地后,慕霜抿了抿嘴,摆着满脸的歉意,“无意,这么晚还找你出来,我……” “老朋友间何必客气。”对方毫不介意地扬了扬手。 听他这么说,白衣姑娘才轻松地勾了勾嘴角。少顷后,清浅的笑意收尽,神色变得严峻谨慎,“童山派周掌门暴毙身亡的消息想必你们已得知。” “嗯。”男子环臂,点头。 “其实……”慕霜沉吟一会儿,继续,“白天我私下找过他。” 这话让对方一愣。 “因为我怀疑他跟薛炀、薛忌两兄弟的死脱不了关系,甚至很可能牵涉到两本秘笈的下落。”她顿了顿,“我此次出来的任务也包括查清这两件事。” “所以你去找他,打算从他嘴里套出些讯息。” “不错。”女子颔首,不疾不徐地言述,“我趁他夫人不在,于是潜入周蟠房中。那时他正在喝闷酒。”话音稍歇,“告知我的身份后,跟着以他性命作威胁,好不容易逼他开口。”最后追加一句,“但我绝未给他下毒。” 听到这里,唐大公子蹙眉,“由此看来周蟠是个怕死之人,那他绝不会让自己醉死。”手摸着下巴,思忖,“若他饮的酒中有古怪,便定是‘有心人’暗中所下,而且是在你离开后。” “这些都不是重点。” “哦?难不成你还真从他口中问出些有价值的事情?” 慕霜轻哀了一声,“其实,周蟠是夺命山庄的旧雇主。” “这我早已知道。”男子那张俊脸上毫无惊讶。 “可我接下来要说的,你一定不知道。或许连想,也未必能想到……” 两人站在街边低声细谈。 完全没注意到,在这条已无行人的安静街道后方的小巷口,一个白衣男子正抱着剑定睛望向他们。 脸上的神情格外复杂。 而这人也不是别人,正是暗中跟了慕姑娘一整天的龚家二少爷。 龚云书。 第六十四章、莫名其妙 这几日最忙的人是谁? 那还用猜,自然是唐无意唐大公子。 刚去莫问堂从沈老头那儿捞取了不少秘密消息,现在又朝麒麟山的紫冠岭赶去。 今天他没再骑马。而是选择雇了个车夫,以及一辆马车。因为在赶路的途中,他便可以打会儿瞌睡。要知道这段时日以来,他实在没睡过什么好觉。 花去一炷香的工夫,马车才晃悠到目的地。 车夫大叔拨开布幔,用手中的竹条轻点在年轻男子身上,“诶,醒醒,到了。” 唐无意缓睁眼,接着伸了个懒腰,拨开挡住窗口的珠帘向外瞧了一眼,钻下车。把事先准备好的银两扔给车夫,交代其原地候着,然后朝目的地去。 夺命山庄。 暖阳抚照烫金字匾,泛射出诡谲的光影。石柱上的对联犹如催命符,隐约透着来自黑暗深渊的死亡气息,即便措辞委婉,仍不乏携着隐约的阴祟感。檐上密集悬挂的风铃在颤动,响声空灵,徊荡于幽谧的山林之间,似是无言的招魂吟,足以引摄出人心底的幽寒。 男子步上最后一级台阶,脚步定住。 深深地望了眼前方的朱漆大门,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负手上前,叩门。 少顷,一名山庄内的女侍者前来开门。以淡静的目光将突来的造访者从上到下打量遍,慢悠悠开口,“不知公子可是来做买卖的?” 唐无意敛笑,一本正经地睨视对方,“之前的确是跟‘黑袍’他老人家定了一笔买卖,”故作无奈苦恼状,“但后来发现自己小命可比什么都重要,”两手一摊,“所以今日来找你家庄主谈谈。” 女子听后抱歉地摇头,“那真不巧,今日庄主不在。” “赫连姑娘总应该在。” 未等回应,来者已推门大步而进。后面的女侍者打算跟上前出手阻止,却被他反手拂过穴道,定在原地无法动弹。连口都开不了,眸中充满憎恼与怒意。 “美人儿,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对你出手已经算轻的。”唐大公子边说边往不远处正厅方向走,“唉,到底我还是算怜香惜玉的人。” 跨进大厅,只见坐于副主位座上的红衣姑娘正用一块丝绢在擦刀。 一柄有些弯的短刀。 动作看上去轻婉而温柔,仿佛在抚摸自己的宠物。 而厅正中高台上的主位空着。 当抬起脸看到刚进厅的男子时,女子脸色骤然大变。平日的安然淡定褪去,由诧异与惊讶取而代之。眉头拧到一块儿,顿时哑言。手上的抹布掉在地,另只握住刀柄的手指微颤。 “看来今日真该带那位姑奶奶一道来,”男子好看的脸上挂着一抹浅笑,“她若见赫连姑娘你现在这模样,定会觉得有趣极了。” 对方沉默半晌,冷哼一声,低首继续擦刀,“阁下的话,思蓉听不大明白。” “之前一直以为赫连姑娘该是个敢作敢当的人。”他深表遗憾地叹了口气,“看来是我想错了。” 听完这句,对方顿了下手上的动作,“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我倒也不怕认。”她站起身,拿着短刀对光细瞧,“没错,那日在鸿艳阁外偷听的是我,”别过脸来,眼微眯,娇媚中潜藏一分阴沉,“想让你们坠崖丧命的也是我。” 唐无意点了点头,撇嘴,“最毒妇人心,这话真是说得一点儿也不错。”说着,他忽然到对方面前,目光落在那柄锋利的短刀上,“若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声音放低,带着狡黠之意,“要了钱胖子命的凶器吧。” 早上端餐点去膳厅时,碰巧听见几位堂主跟龚老爷子的谈话。内容之一,便是:从青龙赌坊老板钱升那烧焦的尸骸上发现了被利器刺伤的痕迹。而且,问询碰巧经过的路人声称看到大火燃起后有名红衣女子急匆匆自后巷离开。 瞥见赫连思蓉那凝重失色的脸,唐大公子忽然咧嘴一笑,“随便说说罢,姑娘何必吓成这样?”话间走近一步,帅脸忽地凑至她耳畔,“难不成真被我说中了?” 遭他突如其来的“轻薄”行径一吓,红衣姑娘往后踉跄两步。随即神态恢复正常,扶椅坐下,刀往桌上一搁,冷声转移话题,“近日太忙,实在没闲暇工夫陪阁下闲聊。而且……”语气尽可能地维持客气,“想必唐公子你今日造访,也不光是为嘲讽思蓉吧。” 对方想了想,点头,“的确有更要紧的事,只可惜夺命庄主他老人家不在。” “我可以替你传话。” “行。”唐大公子颔首,“那就麻烦转告,之前跟他谈得那笔买卖,取消。” “哦?不知为何?” “唉,江湖险恶,我实在希望能把自己小命留得久一点,”他摆了摆脑袋,表情正经万分,“可不想做个以卵击石、不自量力的傻子。” 赫连思蓉当然明白这话是何意思。 他不打算再对付龚行烈,似乎是因为畏惧,也像是觉得代价不值。至于真正的原因,她当然不会知道。 隔了好一会儿,女子转脸,直视他,“莫不是公子知道‘交易条件’被盗,所以不肯完成买卖?” 此番言辞别有深意。 是在用《大天魔手》与《拓影神功》两本秘笈被盗之事故作试探。 似乎从她的语气中已察觉出,对方早知秘笈被他所偷。 但那又如何? 既不说穿,定然是“夺命黑袍”的意思。如此倒正何唐大公子的意。 “也不知谁能有这等本事,”抬手挪了下有些旧的布帽,话声带着痞气,“我倒得好好佩服他。” “本领如此了得,除了阁下,岂会有别人?”赫连思蓉像极了是在开玩笑。 唐大公子瞬间挂出一副郁闷委屈样,“赫连姑娘,东西可以乱吃,屁可以乱放,但话绝不能乱讲。” “倘若我没乱讲呢?”语气自信笃定。 “那我到不介意……”无赖似的骤然窜到对方面前,展开双臂,笑意诡谲,“被你这大美人搜上一搜,看赃物在不在我身上。” 对方颊上一红,推开面前男子,慌道:“天底下还没有贼会傻到将赃物随时携带在身。” “哦?那就是没有证据啰?” “你……” “既然赫连姑娘拿不出证据,在下也就不叨扰了。告辞。”唐无意理了理衣衫,叉着腰大摇大摆地向山庄大门外走。 没有人敢拦他。 或者说,没有人拦得住他。 出了大门,迈下长长的阶梯。踱至马车后的草丛边,自袖中取出一个极小且精致的白瓷瓶,垂目瞧。瓶上的封纸已被拆,而瓶内也变得空空如也。 谁也不知道里面装过什么东西。 亦不知道那些东西去了哪里。 唯一知道的是,在进入山庄之前,瓶口上的封纸还完好存在的。 跨上马车前,男子将手中精巧瓷瓶悄然抛入杂草丛中。颇为好看的面庞微转,眯眼眺向远处朱漆红扉上的四字烫金大匾,嘴角缓缓勾。 云书公子这一整天的心情都不好。 不必多猜也知道,他在为慕霜的事烦恼。 昨日经过暗中跟踪,居然发现慕姑娘莫名其妙地偷潜进童山派周掌门家内。而在傍晚,周蟠又凑巧古里古怪地暴毙身亡。前几日还发现她与风老大弟子高远有接触。更令龚云舒不解的是,这慕姑娘竟在大夜里跟自家厨子小唐师傅私会。 陡然想到之前白芍姑娘无意间提及的“唐公子”,心下一怔。 “该不会他俩早就认识?” 抱着剑立于鸿艳阁对面的白衣男子皱眉自言自语道。 那慕姑娘究竟是何身份?怎会跟这些江湖中人扯上关系?她是否与周掌门的死有瓜葛?小唐师傅又是她什么人? 满脑子的疑惑扰得他有些焦虑烦躁。 迟疑片刻后,还是决定进去问个清楚。这样也好还自己一个安心。 还未进去,就在大门外碰见带着侍女准备出去转悠的白芍姑娘。 “哟,云书公子。”她笑呵呵地招呼,轻声问,“该不是来找慕霜的吧?” 对方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 “那可不巧得很,她从昨早儿出去到现在就没回来过。我看你还是改日再来吧。”说着,她扬了扬手里的绢帕,道别,“还有事,先走了。” 看着白芍离开,又望了眼阁静悄悄的楼内,失望地转身,往对街的一个巷子走去。 昨天深夜看着她与小唐师傅谈完话后离去,自己则回府。再怎么神秘莫测的人,晚上总该会睡觉休息吧?可她却没有回鸿艳阁。那她又会去了哪儿呢? 低头想着,竟不知不觉步入了狭窄的空巷深处。垂眼帘一瞧,地上竟是大摊狗屎。而自己呢,却差那么一点点就给踩上去了。 “莫名其妙。” 龚云书摇着脑袋自嘲一笑,准备出去。 但不知怎地,有更加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从巷子墙外抛掷而来的纸团突然落到自己面前。他躬身捡起,打开,里面竟裹着一副极为特别的琉璃耳环。 他认得,是慕霜的。 揉皱的纸页完全展开,上面留着二十个字:半个时辰后,郊外竹林等,若想见活人,独自一人来。 第六十五章、为保性命的交易 在其余人都觅不见魔宫护法“唤风”踪影时,唐无意却把他给找到了。 所以说,唐大公子的本事可不是吹牛吹出来的。 此刻,两人正面对面地站在之前约见过的破庙内。 “阁下今日是来找我算账的?”黑斗篷下的声音低闷诡异。 唐无意故作不懂,“哦?不知哪笔账?” “当然是我上次一不小心‘错手’伤及慕霜的那笔账。你我的账,也只有那一笔。”黑衣护法严肃正经地回着,“跟你这样的人结一次梁子就已是相当不走运了。” “唉,其实我也没打算要与你为敌的。”话音停顿了下,“可你却打算趁我不备时偷袭,竟不料伤了霜儿。”一身下人衣裳的男子慢条斯理道,“这本是你们魔宫中人之事,我不便干预。可偏偏替我受得伤却是我朋友,”他叹一口气,“所以我实在不能坐视不理。对了……”话尾追加一句,“我倒想知道,你回逍遥天宫总坛该如何跟沉阎老魔头儿交代?” 对方沉默俄而,答道:“我只要说‘是为取回秘笈奉给主上,无意间错手伤及圣女’,想必他宫主他老人家……” “呵,那倘若他早已不再信任你呢?”唐无意打断他的话,神色悠然地给出反驳,“估计你连辩解的机会也没有,就被那老魔头儿给大卸八块、撕成碎片。” 黑色风帽微微颤,唤风的拳头于不知不觉中握紧。谁也不知道他此时此刻在想什么。 唐无意深呼吸一口气,“霜儿是沉阎宫主最为信赖的贴身心腹,极少离开天宫总坛。如果仅是为了调查赵敬与薛氏两兄弟的事,”别过脸来注视对方,“你觉得老魔头费得着派她出马?”语气平静到听不出丁点儿情绪,直截了当道,“她实际是奉你主上之命负责暗中监视你的。从很久以前起,你就已不再被信任” 听完这番话,唤风冷笑一声,“那主上这次还让我……” “让你出来寻两本秘笈,不过是个试探的幌子” “既然早就对我起疑,为何没杀了我?” “因为你还有可利用的价值。”唐无意顿了顿,“何况从前他还不能完全肯定。” 黑衣护法拢了拢斗篷,抽了口气,“你告诉我这些,究竟抱何目的?” “这次换我跟你做笔交易。” “我一定得答应你?” “一定。”唐大公子懒洋洋地靠木柱上,一脸笃定,“同门相残乃逍遥天宫大忌啊。”手摸着下颌,声音刻意压低,“不知老兄你晚上睡觉是否梦见过赵敬、薛忌来找你索命?” 该句话一出,对方浑身不住一怔。顿时间哑然。 “要让沉阎老魔头知道你不仅背叛他,还企图私吞秘笈,甚至残害同门……”故作深沉地摇了摇脑袋,好看的脸上闪过一丝诡谲,“啧、啧,真不知道名动江湖的唤风大护法能不能保具全尸?”话毕还故意扬声长叹口气。 天下人皆知逍遥天宫的沉阎宫主何等心狠手辣、暴戾残忍,对待叛徒更是竭尽酷刑,折磨到生不如死。下场如何,不可估预。 沉默半晌后,黑衣护法总算开口。 “无人不知你唐大公子极有本事。可再有本事,也做不到瞒天过海。”他负手端站,望向庙外,“主上既早已对我起疑,他便绝不会放过我。” “只要你肯答应跟我做这笔交易,我便有法子从老魔头手里保你性命。你不答应也没关系,反正倒大霉的又不是我。”背靠木柱上的男子无聊地踢着地上的石块,“如何选由你。” 习习凉风刮进破庙,沙尘土埃漫无目的地扬荡。周围一派寂静,偶尔听得见几只鸟鸣声。 良久后。 “阁下想要我做什么?”黑衣护法总算妥协。 唐大公子慵懒的笑意留在嘴角,越来越深。 第六十六章、三小姐又溜了 故意将熙蜂遣去厨房候着正在炖的汤羹,龚三小姐便偷偷摸摸地溜出了房间。 从唐无意那儿套来自己母亲与长姐的所居地点后,她昨夜一晚都处于兴奋之中。这次她收拾了个小包袱,还不忘多准备了些银子。 俯着身子绕过花园,小心翼翼避开所有的家丁与仆俾,费了好一番工夫总算来到天下盟后门处。把肩上的包袱先扔出去,四下瞧过后凭借自身还算过得去的轻功跃出高墙。捡了地上的包袱抖了抖灰重新挎上,趁还没人发现之际,迅速朝城西郊外拔腿跑去。 出了城门后,发现一个茶肆旁有匹正在吃草的马,她走过去,解开那系在木桩上的缰绳,翻身上马。 “喂、喂,姑娘那是我的马啊!” 一个中年矮瘦男子搁下茶碗立即从茶棚中匆匆出来。 “拿着。” 龚尘尘果断从钱囊里掏出一锭银子抛过去,驾马飞奔离开。 “这位姑奶奶出手可真阔绰啊……” 瘦个儿男子瞧着手里那大锭银子,乐呵得合不拢嘴。 骑马正朝辛夷山麓赶去的龚三小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等待她的竟是无可意料的危险。 魔宫护法“唤风”被囚天下盟的消息已传开。 当众多江湖人士来询原由时,龚盟主给予的回应是:此人与“风门主惨死”“秘笈下落不明”“阻挠龚庞两家联姻”“预谋惊天诡局”等重大事件紧密相关。 这算是多日以来得到的一个好消息。因为有了涉及众多事件的关键人,则代表距离找出藏匿于黑幕后的事实真相又更加近了一步。 “老爷,庞夫人与庞二公子来访。”一名家丁疾步走进大厅,对坐于正中高位上饮着茶的龚行烈禀报道。 “快请他们进来。” “是。” 不一会儿,庞夫人宁臻便牵着儿子步入了厅中。龚行烈立马搁下手里茶盏,从高台上迈下,负手而立。每次见到自己师妹的他,眼里都遗留着沉浸于旧时岁月中的神采。并非男女之情,却远逾越普通友谊。 “庞兄近日来如何?”他温和地开口,带着关切。 素衣夫人叹口气,摇了摇头,“还是老样子。”停顿少顷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淡笑,“今日前来,其实主要是砚儿的意思。”说着,转脸瞧一眼身侧腼腆垂首的儿子,语气轻婉,带着母亲的慈爱,“他很关心尘尘现在怎么样了,可又不敢独自一人来,怕旁人说闲话。所以我这做娘的……”话音到此为止,没说下去。 痴傻的庞砚不善于交际,生怕自己欲要表达的话语被对方排斥与阻驳。本可以将那些浓重情绪压埋在心底,至少那样可以保全自尊。可他却做不到。 因为他对心中那个女子的情感太深。 深到别人无法想象的地步。 “孩子你很好,善良又懂事,没有人具备说你闲话的资格。”龚老爷子和蔼地抚着年轻男子的头,“放心,老夫相信你的诚意会打动三丫头的。” 忖思片刻,大致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后,庞砚那张俊逸非凡的脸上终于露出开心的憨笑。 “不好了!老爷、老爷不好了!”熙蜂大嚷着冲进厅内。 龚行烈干咳一声,闷声回道:“老爷我很好。” “不对、不对……”急喘气的小丫鬟赶紧摆手,“是三小姐不好了!” 其余三人听后脸色皆变。 熙蜂用手拍着胸口,忙道:“三小姐她……她又偷溜出府去了!” 第六十七章、面具下的幽灵 夜至深。 银月躲进云层,城中的人们都已入梦乡。鸟虫皆未鸣叫,聆不见丝毫风声,天地间仿佛被裹上一层窒息的静谧。 “咚——咚!咚!咚!”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锁好门窗,注意防盗!” 更夫慢悠悠穿过空旷无人的巷子,向着街尾走去。 天下盟禁地,闭月楼。 巡防守夜的青木堂弟子人数比往日多增两倍,禁卫颇为森严。 一个犹似幽灵般的轻盈黑影疾步踏过脚下的琉璃瓦屋顶,飞身掠入闭月楼顶层。 那是专用于囚禁重要邪派人士的地方。 唯有一个入口,一扇窗,一道门。 一间房。 不明身份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来到门前,徒手卸掉那拴有三根粗重铁链的大锁。毫不费力,轻而易举。他的功与力究竟厉害到何其地步,完全无法想象。 直接推扉而入,负手慢步踱至被长钢链缚住四肢的男子面前。举止间不带丝毫胆怯鬼祟,就如行于自家地盘。对于自己身处森严禁地的情况丁点不放在眼里,鬼脸面具下的深邃双瞳沁透出一种不加掩饰的气魄。 一种霸气强盛的枭雄气魄。 唤风原本闭着的眼慢慢睁开,满是刀疤的扭曲面孔被透进窗的月光照得狰狞可怖。之前的那身黑斗篷已脱去,身上只留着件白色单衣,上面沾染满污垢尘渍。脏兮兮的头发乱披散着,身上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虽然蹲在地,也能看出他手脚皆被钢制粗链锁住,皮肤都已磨出血痕。 “啧、啧,活得真是狼狈啊。”不明来意者居高临下地瞧他,带有浓重鼻音的沙哑声故作怜悯道。 蹲在地上的人忽然站起,眉头紧蹙,定睛望着那张面具,“是你……” “我还以为多日不见,大护法你连盟友都给忘了呢。” 听他这么说,那张丑陋不堪的扭曲面孔上,嘴角轻微扯动,“你是来救我的,”言辞里留着一份谨慎多疑,“还是来杀我的?” “当然是来救你的。救你……”黑衣人隐隐一笑,“脱离苦海,早登极乐!” 话音未落之际,唤风便觉一个坚硬幽寒如利剑般的物体刺入他腹部。 哑声低首看,方发现那并非任利刃凶器。 而是一只手。 一只比任何兵刃都坚韧冰冷的手。 “大……大天魔手!” “真是抱歉的很,要怪只怪你知道的太多,我实在不愿冒险留下你这活口。”面具下传来声叹息,“死在大天魔手下,你也该知足……” “谁说他会死。” 一个带着痞意的声音突然传来。两个人影迅速闪进,一个是青木堂主顾煞,而另一个则是唐无意。 见势不妙,黑衣人撤手,立马纵身朝窗外一跃,似是朝天下盟正前门方向去。顾煞留在屋内替唤风封穴止血。唐大公子则凭卓绝轻功紧追而上,赫然出手阻他去路。情况无奈之下,黑衣人被逼而战。猛地旋身一转,如魔爪般的双手朝唐无袭去。出手阴辣狠毒,招招奇快。但凡练就成“大天魔手”的人,那双掌皆堪比世间极难觅的锋利武器。比铁硬,比钢韧,刀枪不入,无坚不摧。即便他唐无意再有本事,武功再高绝非凡,可他亦是血肉之躯,实在不适合同那双要命的魔手硬碰硬。 他在避闪之余攻其下盘,并伺机寻觅对方破绽。二人即将临至天下盟正厅前的宽阔地面上时,唐无意单手及地,抄起根枯枝,悬空反手一拨,满地的落叶带着沙尘似霎那间被狂风席卷,成团状朝黑衣人方向袭去。趁对方视线被弥漫的沙与叶所障,唐无意再以枯枝借力弹身而起,双腿急攻对方腰腹处。 因疏忽中招,阴冷的声音不以为意地笑。那胜似幽灵的身影溘然一跃,凌空运气旋身,霎那间,十余个幻象般的身影出现在半空中,完全无法辨别哪个才是真身!传说中的“拓影神功”出现在眼前,唐大公子暗自叨了句“老兄要不要玩儿这么大”后,下意识身向后倾。对方再次袭来,出手速度与狠辣劲乃是之前的十倍,招招致命!简直就像是十个黑衣人同时间出击。 明智的唐大公子现下只能把心思聚集在“防守”二字上,暂顾不得反攻。稍处下风的他边接招便往后挪,直到脚后跟触及一块大石,身子轻巧往后一仰,等对方袭个空。紧接着将脚后大石猛力朝前一带,使其向方才冲自己探来的那只手方向击去。目标的确对,但那块足够大的石头还没到黑衣人面前,就被那双可怕的手给拍得粉碎成渣。幻影鬼魅般的诡谲招式再次猛袭,比方才更加凶悍激烈,迫得唐无意且战且退。 高手已过招两百余。 气势磅礴,招式精绝。既若汹浪滔天,又似双龙斗法。足矣让旁观者叹为观止、目不暇接。 就在此时,原本漆黑的大厅顷刻间一片明亮。里面站满人。包括天下盟三位堂主及门下所有弟子。 当然还有盟主龚行烈。 本打得激烈的两人瞬间撤招,随即着地,隔距而立。 “臭小子,你幸苦了。”站在厅正中的龚老爷子对一身下人衣着的唐无意道,“看来逼他使出‘大天魔手’与‘拓影神功’还真是不容易啊。” 带着痞笑的俊脸晃过一丝无奈,还夹杂着郁闷,“唉,谢倒不必。只希望您老以后甭再让小的做这玩儿命的事就成。”他撇了撇嘴,“我实在想活得久些啊。” 说着,唐大公子边望着对面那张鬼脸面具,边吊儿郎当地朝大厅方向走了几步。站定后,忍不住长叹一声。 “好小子你叹什么气?”龚盟主抚须问。 “至今为止,我能想到最可怕的事,”唐无意此刻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正经,“便是和他这样的人为敌。” 听到这样的话,黑衣人没应声。只是静静地站于原地。凛冽霸道的气魄依旧,手负身后,目光内透出隐隐的残酷笑意。视线从厅中的所有人脸上扫过,他冷然蔑笑。音沉而阴寒,刮刺人心,好比来自地府的魑魅魍魉,不具生机。简直能慎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看来会耍手段设局的不止我啊。”他慢条斯理道,“你们这招该叫‘请君入瓮’吧。” 话毕,又无所忌惮地狂笑起来。 “居然会‘大天魔手’和‘拓影神功’,莫非是沉阎那老魔头门下?”站于龚行烈身侧的聂凡低声语。 唐无意环臂回道:“他连怨憎沉阎宫主都来不及,又岂会入其门下?” “那他到底是什么人?” “呵,他的身份可就多了。而其中两个,即是威震江湖的长生门门主‘白衣玉面’,以及……”话顿了顿,“夺命山庄庄主‘黑袍人’。” “什么?” 厅内顿时唏嘘哗然一片。除龚行烈外,无人不感到惊讶诧异。 唐无意坐到台阶上,抬手用衣袖擦了下额角的汗,“莫说各位觉得不可思议,就连我刚发现这个惊天秘密的时候,也感到骇然震惊。” “哦?”黑衣人半抬脸瞭一眼无光的天穹,懒声问,“我倒想听唐大公子是如何发现在下这……”话音故意延长,“‘秘密’的。” 听他如此言,在场唯一坐着的人开始了他漫长而复杂的讲述。 关于隐藏在阴谋黑幕后的事情真相。 “想必大家都知道‘流萤仙子’最为擅长的是什么。” “当然是制毒炼香。”司空楚道。 “没错。出自她手的香料配方皆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七年前,她替一个亲人配制出一种名叫‘摩罗梵香’的香料,并将配方一同交予。在那位亲人不幸离世后,那张宝贵的方子便落在一位神秘人手中。”话间,唐大公子把目光移落在站在不远处的黑衣人身上,“而那个神秘人,就是你。” 对方没说话,耐心听他往下说。 “这‘摩罗梵香’的功效奇特,之于普通人而言,不过仅具静心凝神之效。可对于练就某些邪门功夫的人来讲,却能防止自身走火入魔。”他停了片刻,回忆起,“之前碰巧偷溜进过夺命山庄与长生门禁地,又碰巧都发现了配方于天下独一无二的‘摩罗梵香’。我可不信自己能撞上如此巧合的事情。”唐无意用手给自己扇着风,“刚才从阁下的出手可判断,两本魔宫秘笈上的功夫及心法已是练就得炉火纯青,没有丁点异常现象出现,更不见走火入魔迹象。想必是‘摩罗梵香’的功劳吧。” 鬼脸面具下冒出一声幽幽的邪笑,“若以这点便断定我的身份,岂非太草率?” “当然不止这点。”唐大公子扬了扬手,忙接道,“首先,你以白衣玉面的身份凭手中所握的把柄威胁唤风替你办事。当然,他自然也知道你不少秘密。如今得知他落入天下盟,你当然要趁他还未招出那些对你有弊的事情前杀他灭口,以绝后患。还有别忘了,刚才在闭月楼上他识出是你。”话尾摊出结论,“这就是你身为‘白衣玉面’最好的证据。” 听过这番话,黑衣人似觉在理,点头,接着问:“那又该以何凭据证明我是‘夺命黑袍’?” 唐无意将肘抵在膝盖上,手撑脸,跟着解释下去,“前日我去了趟夺命山庄,你恰好不在。我进了主堂厅,只见到赫连姑娘。因为一些小矛盾她跟我斗嘴争执,而防备我的精力被转移开。于是我趁她不注意时,将多年前得来的一小瓶‘栖光粉’撒在了夺命庄主平时坐在主位时会踩及的地面上。” 听到这里,包括龚行烈在内的所有人都一惊。 他们不仅没想到这“小唐师傅”会使那么多鬼点子,更想不到的是,他居然会有举世难寻的“栖光粉”。 这是一种产自西域的罕见岩石所磨制而成粉末,价格昂贵,产量甚是稀少。纵使掷出千金,亦是难觅。你可能会想,不就一岩石粉吗,凭什么这么贵?贵就贵在它独有的特殊性:只要遇热,便会发出七彩荧光,并且水洗不掉。 “唉,你若以为我耍你,大可脱下靴来,让我替你烤烤鞋底。”唐大公子耸了耸肩,从怀里掏出一只火折子,拿在手里晃动着。 黑衣人微摇首,“这倒不必。” “那你是默认了?” 他闷声懒笑,“看来,你比我还了解我自己啊。” “其实一开始你便布下了个弥天大局。”收起了火折子,唐无意转入更为主要关键的话题,“首先,你利用夺命山庄与长生门向江湖中各类人士提‘排忧解难’交易门路,抓住了许多厉害人物的把柄。也许在座的各位都想不到,城中珠宝名商金有为实际是六年前纵横江湖的江洋大盗金满贯。”回首看一眼身后所有人的惊讶神情,继续往下讲,“在面临无数仇家追杀的情况下,他花重金从长生门买下一个全新身份开始新生活。”说着,自袖中掏出那夜在长生门地板下的狭盒中找到的画押字据扔给身后人传阅。 “我还以为金满贯那份交易凭据被狗给吃了呢,”黑衣人走到侧旁的槐树前,斜身靠上去,“没想到原来是被唐大公子给盗走了啊。”话中言辞饱含讥讽。 坐着的家伙并不介意,只是打了个喷嚏,接着说,“而童山派掌门周蟠呢,他则是夺命山庄的老雇主。四年前因野心私欲,到夺命山庄费重酬买人刺杀同门师兄岳靖。待老掌门归西后,他便如愿登上掌门之位。至于钱升大老板嘛,便在五年前与‘幽冥神君’的爱徒顾长飞因为个女人结下大梁子。钱胖子一直怀恨在心,索性也带着大笔银子去夺命山庄签下‘买命状’。” 背后不断冒窜出的惊讶议论声已经让他不再奇怪,只是按脑中构织的思维陈述下去,“最倒霉的要数‘采花双盗’两兄弟了。当得知他们乃逍遥门徒时,你以薛忌性命作为要挟,强迫他哥哥为你做事。可你呢,竟瞒着薛炀暗自给薛忌服毒。”唐无意摇了摇脑袋,“两兄弟皆无好下场,一个无奈自戕,另一个死了都被当作‘替罪羊’。其实那日出手杀死眉蝶的……”说话者好看的面庞上闪过一丝哀戚,“是唤风。” 说到这里,只见张简怒指黑衣人,问:“唤风好歹是逍遥天宫护法,怎会听命于这厮?” “因为‘唤风实乃逍遥天宫叛徒’的把柄落在他手里,那无异于催命符。”唐无意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待所有‘准备手段’就绪,你便开始铺展实施你的庞大计划。首先,趁赵敬斩断风施定双臂后,让你属下萧蝉出手,用凶残手法断送风老大的命。萧蝉之所以愿意照你说的做,除去你是他主上他需听令的这个理由外,还因为他是葛离的儿子。” 在那夜偷入长生门看见萧蝉擦拭葛离的“惊骋剑”后,第二日便赶去莫问堂。从沈老头儿那儿得知,“流云剑客”葛离生前的确有一子,只不过下落不明。可通过那柄唯“传亲”的剑已证实了他们间的关系。 唐大公子一边说,一边往厅内走,端起杯茶喝下。搁下茶碗后,道:“在风施定命亡后,又惨遭烧尸。而最大的嫌疑,毫无疑问地扣在了既具备‘动机’又有金老板‘作目击证’的赵敬身上。可就在江湖开始盛传赵敬拿了秘笈后,他却被唤风用剑钉毙在了天下盟内。于是立马轮到钱大老板发挥作用了。要知道,赌场可是人最杂、消息散播速度最快的地方。所以没花多少工夫,那条有关‘龚盟主杀害魔宫门徒并私吞绝世秘笈’的谣言就已传遍江湖。不少人信以为真上门闹事。如此一来,使得天下盟与逍遥天宫的对峙状况严峻万分。” 或许还觉口渴,唐大公子又倒了杯茶饮尽,“在龚、庞两家准备联姻结亲之时,你让唤风动手毒杀新娘,再令周蟠杀掉作为‘替罪羊’的薛忌。可你万万没料到的是,我会赶在你找人放火毁尸灭迹前,发现了薛忌所中之毒——摧心梨花。”提及这个词,他只停留刹那,“‘调包计’成功,这一次,无疑是制造了正邪两道起冲突的绝佳契机。不过可惜啊,你还是算漏了两点。” 一直安静听对方分析推断的黑衣人淡淡开口,“不知哪两点?” “龚大盟主他老人家比你预料中更沉着冷静、深谋远虑。而沉阎宫主却是一只超乎你想象的老狐狸,无论是算计布局,还是手段城府,你比起他老人家来,都差了那么点儿。” 戴面具的脸微垂,故作焦虑地叹口气,“那我可真是感到遗憾得很。” “其实你做那么多,目的只有一个。” “哦?我有什么目的?” 唐无意又自厅中慢吞吞地踱出,“挑起天下盟与逍遥天宫间的杀戮斗争,欲致使两败俱伤,你好坐收渔翁之利,然后独自掌控整个武林命脉。” “如此听来,似乎我的野心还真不小。”黑衣人不再靠树而立,站直身子。 “的确不小。”虽然是一身下人衣衫,但唐大公子身上的气华确是非凡。他继续言述凭靠自己智慧寻觅出的真相,“但一个人若只是单单为了满足野心与权欲,他绝不会如你这般堵上身家性命去构织个布满阴谋血腥的惊天大局。”话音越来越凝重,“因为往往只图贪享之人总是格外怕死的。” 黑衣人故作疑惑地笑,“呵,那我还为了什么?” “报仇。”唐无意眼神中的光渐暗下去,声音也逐低,“报七年前差点惨遭灭门的血海深仇。不知我说得对不对……”停顿俄而,声中压抑着打心底来的悲哀,“庞砚庞二公子。” 最后半句话落定,厅中的细碎议论声戛然而止。 死寂。 仿佛整个天地间都失去了声音。 不远处的黑衣神秘人漫不经心地走出树下那片阴影,在空地中央定住步。凄然大笑一声,然后抬手,极缓慢地摘取下掩蔽住他样貌的鬼脸面具。 整个面具完全脱离他面部那刻,在场的所有人皆骇然怔住,仿佛魂魄骤然间被抽离。每个人的手都在攒紧,不断地、死命地攒紧。额头、背上、掌心,全沁出淋漓冷汗。没有人会想到,“呆傻白痴”的庞砚居然会是操控整个黑幕的凶手。更没有人想到,他还将两套绝世魔功练得登峰造极、炉火纯青。 可最为令人震惊的还是,他费尽心机手段要对付的人,除了沉阎老魔头外,竟是看着他从小长大,将他视作自家孩子般疼爱的慈善长辈。 “啧、啧,瞧你们一个个那惊诧困惑到恨不得挖掉自己双眼的愚蠢表情,真是可笑至极啊。”那张俊逸异常的脸上再无往日的憨厚纯善,取而代之的是邪魅阴沉。寻常瞧上去明澈单纯的目光消失无踪,换上凛冽幽寒的眼神。他深吸一口,“既然你们都摆着一副甚是好奇的表情,那我倒也不妨浪费点时间来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嘴角阴冷的笑意渐敛,语气沉下去,犹似浸入千年寒潭,深含怨憎,“一个关于龚家与魔宫如何将曾经辉煌鼎盛的‘庞家堡’毁作一摊废墟的故事。” 风凉刺骨,刮得每个人心下惊寒难耐。 第六十八章、陈年往事 七年前,野心勃勃的武林盟主龚魁买通逍遥天宫四大护法之一的“唤风”,从天宫内盗走三件宝贝:《大天魔手》与《拓影神功》的绝世秘笈心法,以及“九华仙境”入室令。由于龚太老爷子那会儿自身本具备武功基础,违反练就魔功时应遵守的“清根”条件,于是体内产生大量毒素,开始蔓延全身。迫于无奈找儿媳帮忙,让精通药理炼香之道的殷叶竹替自己偷制解其毒之药——摧心梨花。龚魁要求她对任何人保密,包括自己儿子龚行烈在内。殷叶竹虽疑问颇多,最终还是答应家翁有求,并把药方配制法写出交予对方保管。 当沉阎宫主发现秘笈与密匙被盗时,怒恨交加,派人四寻,并扬言誓要灭诛偷盗之人满门。因权欲作祟,龚魁得此风声后,正好心生一计:趁去庞家堡做客之时,将逍遥天宫三件圣物悄秘偷置于庞家,随即让“唤风”将消息转传与宫主沉阎。以此借魔宫之手铲除对龚家江湖地位起到威胁的“庞家堡”。没想到的是,龚魁偷塞秘笈与密匙入庞家的整个过程恰被年仅十六岁的“傻子”庞砚目睹。由于年幼的他方不知这三样东西会为自家带来血光之灾,便只是图好奇将两本秘笈私藏,未告知任何人。然而,几日后,大难降临。逍遥天宫四大护法带领魔宫门徒血洗“庞家堡”,死伤无数、血流成河。从此,那鼎盛繁荣的武林名门世家化作一摊废墟。 龚魁为与此事脱离干系,便自废魔功。不料元气大伤,且常做噩梦,心绪不宁,甚至频繁出现被邪瘴所侵迹象。于是殷叶竹又私下照老爷子吩咐瞒着所有人炼制了能遏止这类现象发生,并具备“防止练邪功时走火入魔功”功效的——摩罗梵香。然后也将配方写出交给龚魁。 在盗秘笈时,龚魁指部不小心遭暗器所伤。渗出的血液便无意间印留于两本秘笈末页下角。半年后,庞砚带着那两本末页染有血指印的秘笈悄悄找上龚魁,将对方之前所犯下的滔天阴毒罪行阐述一遍。之后,他便逼迫龚魁自尽,要不就将对方当初嫁祸陷害“庞家堡”之事抖出,使龚家名裂破亡。心中已怀浓重愧疚感的太老爷子又为保住整个家族的声誉,自服下对此时已废去魔功的他而言乃剧毒的“摧心梨花”。可由于此毒药效发作较慢,为让对方安心,他索性服下整瓶。庞砚不仅从他那里找到“摧心梨花”与“摩罗梵香”的炼制配方,还翻出其与唤风勾结私通的密信。接着还龚太老爷子最为隐秘的柜中翻出两个匣子。猜到是重要物件,便一并拿了离开。 龚魁老盟主临死前因心中存歉疚,并未告知儿子庞砚所做一切,只是不断强调自己有愧于有愧于庞家,然后离世。这也是为何龚行烈非要坚持庞、龚两家联姻的原由。然而最出乎他意料的是,居然发现父亲所中之毒乃仅自己夫人会炼的“摧心梨花”。在这件事上,之前答应过公公要严格保密的殷叶竹选择信守承诺。于是乎,情义恩爱的夫妻俩毅然分开。 想必大家此时定想问,庞然他不是个傻子痴呆吗? 不是。 他当然不是。 他不仅不傻,而且还聪明绝顶。城府算计、智谋手段被隐藏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 年幼时,因他是家中独子,庞老爷钟爱倍宠,于是遭妒忌心强劲的大娘曹氏害过一次。就连母亲也受过不少排挤连累。所以,聪明机灵的小庞砚未免让心肠歹毒恶劣的大娘再有心加害自己与母亲,于是开始“装疯卖傻”。行为古怪,语言古怪,就连基本生活细节也充满古怪。府中仆俾开始刻意疏远,后来就连亲生父亲也厌嫌。最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做到让天下所有人包括自己父母在内皆相信他成了“脑子有缺陷的痴呆儿”。而曹氏则变得对他们母子不屑一顾,甚至幸灾乐祸。也就再懒得费心思、使手段加害。 毫无武功根基的庞砚由于天赋异禀,成功练就“大天魔手”与“拓影神功”。又因得有“摧心梨花”与“摩罗梵香”的配方,便自行炼制,既未走火入魔,亦没产生贯延全身的毒素。从龚魁那里拿回两个匣子中发现,里面全是各类江湖人士画过押的交易凭据以及记录仔细繁复的账本。下细研究过后他得知,名动江湖的两大神秘组织“长生门”与“夺命山庄”的魁首,竟是一人——龚魁。原来野心权欲颇大的龚太老爷子为牢牢控制整个江湖命脉,便利用这些“机密凭据”威胁重要江湖人士替自己做事。 在历经“庞家堡”遭其嫁祸而破亡败落的一系列惨事后,聪明绝顶,城府颇深的庞二公子则开始构设他那庞大的复仇计划。煞费苦心,酝酿七年之久。在他作为“黑袍”时,便故意用满是疤痕的人皮覆黏于自己双臂上,以掩人耳目。 “天行门”门主风施定在一次偶然机会中发现庞砚乃“长生门”及“夺命山庄”魁首,并练就成了两套绝世魔功。为封其口,庞砚便应下对方有求:将两本秘笈心法交与风老大。然而却未告知对方,练魔功前需“清根”,也就是废去身怀所有武学。私下秘练过程中,风施定几度走火入魔,险些伤及性命。询问庞砚原由,得到的答案却是因操之过急。三年前某次走火入魔时,碰巧被当时正义凛然的“流云剑客”葛离发现,两人产生争执,甚至出手。情急之下,风老大错手用唐无意卖与自己的暗器将其杀害。 一直潜于“天行门”中调查秘笈下落的魔宫圣使赵敬觉出风施定可疑,于是深度追查,发现秘笈行踪,立马传讯息回宫中。由于长久习“大天魔手”,又未服用“摧心梨花”制衡,风老大臂上已出现毒素蔓延痕迹。为保确秘笈功法外泄的事情不传出,赵敬则果断废掉风施定所练功夫(即断双臂)。尔后,开始寻找秘笈,竟不知所踪。而处于暗处正静观一切的庞砚便利用此契机,掀动沉潜构造七年之久的复仇计划。 在这场惊涛骇浪、腥风血雨中滋生的,疯长的,灭亡的,是人们永不满足的贪欲。 以及不断膨胀的野心。 第六十九章、血债血偿 这段已被尘封七年的往事在如此静谧幽寒的夜里解禁。 庞砚微眯眼,仰脸眺向天际边厚重云团。此时,从他脸上瞧不见丝毫表情,悲哀、愤怒、怨毒,或是愁苦。 丁点都没有。 仿佛情绪都已麻木。 手里的鬼脸面具已被捏得粉碎,凉风荡过,便拂至不见踪影。 “唉,其实除唤风外并再无人能指证你,”唐无意望着他,轻声道,“你大可否认,然后继续装疯卖傻……” “我不必。”对方淡笑言。 这三个字内充斥着强盛凌人的霸气。那种枭雄气魄显露无遗。他的凛冽决绝,狠辣阴毒,计谋手段,皆是旁人不可预估。见他此刻仍淡定沉着,众人心中不免一紧。因为没有人能摸透他下一步要进行什么。 龚行烈负手从厅里走出,他的眼眶内早布满红血丝。眸底映射出心深处的悲怆与愧意。其余的天行门弟子、分堂主皆神色惊诧,但更多是哀戚。 老爷子慢步踱至黑衣男子面前,带着沉哑的声音开口,“砚儿,七年前你们庞家所遭受的灾祸算是我们龚家欠你的。”说着,一向高高在上、受万人爱戴敬仰的他单膝叩地,俯首,“老夫知道,如今说什么都是多余,但还是希望你可以……” “可以什么?原谅……还是忘记?”阴沉的面孔闪过一丝嘲意,“七年前我庞家险些遭灭门,亲族皆被殃及无一幸免。八十七名奴仆无辜惨死,大姐庞琦至今下落不明,年幼的小妹庞璟亦在这场屠杀中丧生。龚大盟主啊,你该不会蠢到以为这笔血海深仇能由言语解决吧?” 意识到这席话中的潜藏的危险,张简立时疾步而出,“那你想如何。” “如何?呵,难道各位没听过一句话,叫……”他的面孔俊到不可比拟,但阴邪气息愈来愈重,“血债血偿。” 音一落,堪比绝世利刃的双手赫然向跪地的龚行烈两肩猛劲袭去。原本凭龚行烈自身功力修为定然有机会避开,但他只选择了无奈闭眼。由于出手太迅捷,在近距的张简与唐无意上来阻止前,老爷子肩部肌骨已受贯穿重创,侧跌在地。喷出一口鲜血,掌捂伤处。唐无意、张简赶紧蹲身将他扶住。厅中聂凡与司空楚,还有众弟子一时间全拥出,打算还击。 “退下!”龚行烈大喝,嘴里又呛出血。他抬首望庞砚,目光带着负罪的哀戚,“老夫不敢奢求你原谅,即便取走这条命,也无话可说……咳、咳!”话声中再无平日里的威严与气魄,剩下一片似被残风吹刮后遗落的苍凉,“但……但所有事与他们无关,孩子,别错伤无辜……” “无辜?七年前‘庞家堡’中惨死的谁不无辜?”庞砚双手环于胸前,皱眉摇头道,“呵,真该感到惊讶啊,没想到龚大盟主你还能大言不惭地跟我提‘无辜’二字。” 话毕,颇为无奈的唐大公子打算插嘴说什么,却见顾煞扶着唤风从后堂出来。见眼前这幕,看到倒地不住咳嗽的龚行烈,他立马怒气冲冲地奔来。瞧着浑身黑衣劲装的庞砚先是一怔后,随即二话不说抬手指住对方的鼻骂道:“你这畜生龟崽子,还有没有点人性!难不成良心……啊!” 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已听见手骨被掰断的脆响。顾煞忍痛打算还手,竟发现自己无法提起运功,仿佛全身经络都被缚住,接着感到呼吸急促,四肢发软。蹲于地的张简亦要出手教训,也察觉到身体不受控制,脑子竟莫名开始有些晕眩。发觉不对劲,立马转眼朝身后的弟兄们递眼色。大家忙运功一试,结果每个人皆有此感。浑身骨与筋都开始发软,似乎有无形枷锁将功力禁锢住,支撑身体的力气在不知不觉中被抽离。 意识到麻烦当头的唐大公子呆原地暂且不动,暗自驱化体内真气,发现虽也出现同等现象,可还不算太严重。于是立马自封身上两处大穴,尽可能减缓血流速度,让这种糟糕情形来得慢些。 “最好别再试图抵抗,没用的。运功化解只会加速让你们变成‘活死人’罢。”他懒懒一笑,剑眉微挑,“‘化骨软筋散’的效力想必都知道,消损内力,封闭经络,以致无法聚气运功。要不了命的。你们定是很想知道我什么时候下的毒吧?告诉你们也无妨,”庞砚看了眼那些慢慢软瘫下去的弟子与几位堂主,“就今日下午。趁你们全将注意力全放在四处寻尘尘的那会儿,我就已在井水和食材中投入了大量‘化骨软筋散’。” 听他讲到这,唐无意心里郁闷的慌。 今天的他本没用过府内的食物,只在街上吃了碗豆花和两个馒头。明明可以不中招的,却在刚才倒霉地去喝下了两大碗茶! 简直郁闷透顶啊! “你到底想做什么?”司空楚俯身手撑膝,粗喘问,直问。 “放心,我可没那么心狠手辣让你们死。”他思忖着,慢条斯理地说下去,“不过是要你们亲眼目睹我入主天下盟,登上盟主宝座。识相替我效力者,自然有解药。哦,对了,还有就是……”回头,别有深意地瞧了眼唐无意,“让你们看着尘尘如何风风光光地嫁给我。” “啊呸!你做梦!三丫头才不会嫁给你这种浑崽子!”顾煞愤怒道。 蹲坐在地的张简冷哼一声,接话:“小子,别太嚣张!即便大伙儿身中‘化骨软筋散’,但联手起来,未必没几成把握对付你!” “不出三成。”唐大公子叹口气,摇首道。 他强撑着身子站起,额角已沁有冷汗,转脸与庞砚对视,“这局或许已算你赢,但赢得并不光彩。” “那又何妨,我不在乎。”阴晦的笑意加深,忽问,“我倒很想知道,你最先对我起疑是因何?” “还记得我跟龚三小姐那姑奶奶夜入你住处,将你‘绑走’的那件事吗?在你所居的阁楼二层,也有‘摩罗梵香’的味道。而且足够浓。”唐无意顿了顿,“想必当时你脖上的大天魔手伤也是自己所为吧,为的是脱疑。” 对方不语,以示默认。 “那与你最亲近的安阳是否知道你是……” “当然不。”庞砚拨开被风拂到侧脸畔的发,轻松回答,“每当我需要他昏睡的时候,他绝不会醒着。” 听到这,唐大公子竟苦笑起来。 “嘭——” 是大门被强行撞开的声响。所有人朝那方向瞅去。 只见云书公子被任匆扶着,二人跌跌撞撞地从外面往里走。他们身上皆负伤,衣衫上下全浸有大片殷红的血污。走路姿势越来越踉跄不稳。 前日龚云书出府后便一夜未归,也没找人传个信回来。龚老爷子实在担心儿子出什么事,便让任匆悄悄地去寻。不想,两人都遭遇了大麻烦。 “别跟他动手……娘亲、云溪、尘尘,还有……还有慕姑娘全在他手里……” 说完最后一个字,龚云书瘫倒于地,任匆也再扛不住跌在一侧。 而其余所有人的心,在这一刻,重重地沉了下去。 第七十章、重要的人 龚尘尘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 两扇窗紧闭,帘子被拉下,屋中一片昏暗,连烛火也没有。 并非别人不让她见光,而是她自己不想。 两手撑在床沿上,头微垂,眼半阖着。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走,连呼吸都觉得轻飘飘的。脚随意踢着地上的木板,发出细碎躁耳的声响。长发由一支发簪随意挽起,其余再无发饰装缀。整个身子仿佛疲倦得要命,但她连丁点睡意也没有。 已被软禁在这里两日。 整整两日。 昨夜,庞砚来看过她。并吩咐下人送来不少美膳佳肴。可龚尘尘一口也没有动。当她知晓所有事情真相后,别说食欲了,连活下去的念头都几乎要磨灭。庞砚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龚老爷子与龚云书受伤的事,然后强调自己已让人替他们治伤上药,并将他们安顿好。而她的母亲与阿姐亦得到很好的照顾,只是同所有人一样,被限制了自由。至于其余人士,包括天下盟大管家任匆、几位分堂堂主、乃至下人,以及逍遥天宫的圣女慕霜,皆被关押在闭月楼中。庞老爷与其两位夫人则软禁在别院厢房内。现在,府邸内奴仆全被换上长生门与夺命山庄的人。 庞砚仍用极尽温柔的口吻对她说,只要她心甘情愿地嫁与他永世为妻,他便做出最大让步,绝不取任何人性命。 这个承诺,或者说“软威胁”,就如千斤般重的磐石,压在龚尘尘心上。 呼吸都好难受。 一整晚未入眠,只是躺在床上愣愣地望着帐顶。难过消极的情绪不断上涌,她居然连哭的力气都似乎没有。脑中闪过许多画面,关于父母,关于兄姊,关于几位叔伯。但不知为何,想得最多的,却是那个整日嬉皮笑脸同她吵闹的臭混蛋。 回想起眉蝶与之前那无辜遇害的村妇,昨晚她给了庞砚两个响亮的耳光。对方没有阻止她泄愤。当她哭嚷着问“她们究竟有什么罪,为何非得无辜惨死”时,男子只是极其冷静地反问“当初龚魁选择嫁祸陷害‘庞家堡’的时候可有考虑过那近百条人命是无辜?”。 惨烈血腥的事实给予回答——没有。 龚尘尘再不说话。根本没有能辩驳下去的底气。理亏就是理亏。 在庞砚离开后,她就像无生命的木头般一直从深夜躺到天亮,接着翻身坐起。 一直坐到现在。 “吱嘎——” 在听见外面负责看管自己的几名侍者齐唤了声“主上”后,门被推开。 明媚光线一下照射进屋,对长久处于暗黑中的龚尘尘而言有些刺眼。她下意识抬手,用掌背挡住双目。庞砚见她不适状,立马拂袖合上门。慢步踱到窗边,将帘子拨起,然后掀开半扇窗扉,再迅速将帘子放下。这样一来,温和暖柔的光线能让漆黑一片的室内便得明亮,却又不会感到耀目。 一身水蓝色裙衫的龚尘尘强支着身子站起,竟险些跌个踉跄。还好男子及时伸手揽住她腰,再把那娇柔瘦削的身躯朝自己方向用劲一带,对方整个人便深深地落入他怀抱。奇怪的是,这次龚尘尘并丝毫无反抗。甚至连一点抵触也察觉不到。 这完全不像她的性格。庞砚暗想,眉头不禁轻蹙。 “我答应你。” “什么?” 女子深吸一口气,“后日便成婚,如何。” 庞砚聆着,神情尤为复杂,不语。 在女子站稳后,他缓缓拿开搂住她腰肢的手。任龚尘尘径自走去窗边,掀开竹帘,眯眼往外眺。奴俾们忙上忙下,用各种红色的饰物装缀府中每一个角落。大红绸幔,剪成“囍”字的红纸,琉璃座红烛,雕花红灯笼…… 一派喜气沸盈的吉庆荣盛之景。 “你早料到我会答应嫁予你?”龚尘尘的话音很轻,仿佛一阵风来都会将其湮没。 “凭十多年来对你的了解,我赌定你不会拒绝。”一袭水墨长袍的庞砚来到她身侧,负手而站,浑身透着毫不掩饰的枭雄气魄,强盛迷人。望她的眼神却还是曾经那番温柔,“只是没想到,你会答应得如此快。” 对方不以为然地浅笑,“我若不答应快点,你命人张罗的那些……”抬手指了指外面的一片红景,语气漠然,“岂不白费了?”往日明亮的眼眸似是聚了层薄雾,把情感全堆积在下,无法让人瞧清。她停了好久,接着开口,“你承诺的我话,最好记得。” “当然。”他随即应道。 “但你还得答应我一件事,”水蓝色的衣袖微颤,竹帘子落下,“带我去看他。就一眼。” 话中之人指代谁,庞砚自然清楚得很。 昨天夜里龚尘尘向他问及所有人的情况,他全不吝告知。唯有问询到唐无意时,没有回答。无论女子怎么吵闹,他只是淡淡地回一句“好好休息”。 此时心爱女子答应成婚,本是欣喜愉悦之事。可她这句话一出,顿时觉得刺耳万分。转过身去,走至桌旁,沏一杯冷透的茶水饮尽。皱着的眉才稍展。 “若不答应,我可不保准自己有命活到后日,”下巴微扬,幽声强调,“你我大喜之时。” 庞砚再倒了杯冰凉的茶,紧握瓷盏。俊逸的侧脸笼于昏暗的光影之中。片刻后,他深吸一次,转过头来,方才沉郁神色渐褪尽,缓缓开口,“好,我带你去。” 浑身无力的蓝衣姑娘暗自舒了口气,由他扶着走出房间。 门重新合上的那刹,刚被男子握过的瓷茶盏骤然裂成碎片,未喝的茶水从桌上淌下地。 冒腾着滚烫热烟。 闭月楼第三层。 最靠里的一间囚禁室。 四个黑衣劲装的带刀女子立在门外。见来者,立马单膝跪地,抱拳俯首,恭敬道:“主上。” 庞然轻扬了下手,示意她们退至一侧。 门被两重大锁扣住。唯一能往里瞧的途径,便是铸有铁护栏的窗口。 朝里一望,龚尘尘心中猛地一震,握住护栏的手指一个劲往肉里嵌,完全忽略痛感。眼中的雾气不自觉地汇聚,晶莹的水光随时会夺眶而出。荡在空气中的血腥味浓重不堪,混合着潮湿发霉的气味窜入她鼻中。陡然只觉全身肌骨、五脏六腑都开始不住地颤。带着翻涌的悲恸与无法言尽的凄怆。 囚室中的场景,仿佛凶残的利器,无论是她的眼还是心,都被扎刺得好痛。 好痛。 视线末端的男子双掌由透骨钉打在石墙上。琵琶骨被铁链生生穿过,牢牢锁住。两腿也被沉且粗的钢链锢住,踝部已被磨得血肉模糊。那张异常帅俊好看的面庞侧,一道血痕从颞骨处贯至颚骨。身上仅余的单衣染满大片肮脏污秽的血迹,由于已干的缘故,变成暗红。经受酷刑的男子保持半跪姿态,手臂的肌肉线条完全僵硬,青筋突起。头微垂,双眼闭,发凌乱地散着。由于承受着非人折磨带来的惨烈剧痛,似乎处于昏厥之中。 苦且咸的泪从龚尘尘眼角滑下,无声地滴落在衣襟上。她死命地攒着铁栏,眼底沁出无尽痛苦。仿佛,里面的人身上历经的折磨,她亦能感同身受。 沉默良久后,她头也不转,毫无感情地对站于一丈外的男子开口,“你竟穿他琵琶骨,锁他全身经脉……” “唐无意本事何其了得,”庞砚平淡地应她话,“我可冒不得半点险。” “所以你就这么对他。”话声中隐匿着一股凄涩。顿了顿,忽地转话题轻声问“与你而言,我重要吗?” “当然。”身后男子果断回答。 “有多重?” “在我看来,”他语气诚挚,“自身命不及你。” 听到如此回答,龚尘尘的嘴角竟莫名地上扬。手探到发簪处,迅速一抽,如墨长发忽然散下。慢慢转过身来。 轻声喃一句“很好”后,猛力将簪的尖端刺入自己肩部。庞砚见状立马要上前,却被蓝衣女子喝住,“别过来!”她愤怒地从伤处拔出发簪,殷红粘稠的液体不断淌出,然后以另只手指了指自己胸口处,“你要敢过来,我会在你制住我之前……朝这里来一下!”褪失血色渐变苍白的脸上带着挑衅的笑意,“你信不信?” “好……我不过来。尘尘你别……” “放他出来!”龚尘尘发了疯似的反手指向囚室中的男子,“马上……马上放他出来!给他疗伤上药!”眼泪不断往外涌,表情决绝,带着平日不曾见过的凄厉,“马上!” 庞砚抖了抖身上的水墨长袍,神情焦虑惊异,充满担忧,柔声回道:“尘尘,我……” “你没听见是不是?”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低声叨,“好啊。” “不要——” 伴随着对面男子难过到沙哑的喊音,龚尘尘又朝着自己肩头猛刺一记。紧攒簪的另一端,指骨发白。比方才那下更狠,更深。她咬牙,脸上却仍是冷冽无惧的笑。 “我让你放他出来,给他……治伤用药!”由于身子无力发软,她一直都背靠铁护栏。现在,慢慢地滑坐下去,拔出发簪。血已将她水蓝裙衫染成刺目的红,冲庞砚扬了扬手里的利器,态度带着对生死漠不关心的淡定,“你似乎还没听见啊……”话声愈来愈微弱,唇色惨白,清丽面孔上携着旁人难以理解的坚定,“那看来咱们没得谈啰……” 尾音收时,便要冲着自己胸口心脏处戳去。 “不要——” 这一次,叫住她的是两个声音。 两个男子的声音。 “臭混蛋……” 低喃着,龚尘尘握住发簪的手微松。别过脸望向囚室中的男子。那张被血污沾染的俊脸微侧转,以含纳有万千情绪的目光凝视她。刚才那两个字的发音相当微弱,实在难以听见的。可是,却没有逃过女子的耳。两人静静地互视,仿佛时间万物溘然静止。以无声息的眼神传达着掩埋于心底的至深情意。 趁此时,庞砚疾步夺过龚尘尘手中发簪仍远处,替她封住肩部周围穴道。手抚过清丽冰凉的脸颊,替她拭干泪。深邃的眸底压抑着无尽妒意,却只可无奈妥协道:“别再做傻事,都按你说得办。” 随即冲那四名候在侧旁的黑衣女子吩咐,“南郦、南筝,你俩进去卸掉唐大公子身上的透骨钉与穿骨锁,然后将人送去东厢上房。南茹,你立即去请城中对好的郎中来,顺便让厨房炖些补品汤药。南煦,你去告诉思蓉,让她到我房中去拿两瓶金创药到东厢。” “是,主上!” 四个姑娘开始忙自己的事。 “满意了吗?”庞砚搂抱起她,苦涩地问。 听到扣在门上的铁锁被打开的声音,蓝裳女子寡淡地对他开口,“我在你心中多重,他在我心中便多重……咳、咳!你如何伤他,我就如何伤自己……” 已有些嘶哑的声音覆裹一层浓重的阴郁及可悲,“我不会再让你伤害自己。” “所以……所以你最好对他……对他客气点,”她顿了顿,“不然我一定会做出……做出让你后悔一辈子的事情……”被横抱起的龚尘尘将目光留于囚室中那人身上,见他脱离酷刑由人扶起往外走,她脸上总算有了浅淡的悦颜。 而受尽折磨本生不如死的男子,亦是久久地注视着由庞砚抱着远离视线的她。 嘴角吃力地,逐渐扬起。 第七十一章、穿心+第一个故事的尾声 两日过得很快。 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天下盟已被装点成另一番盛华隆重之景象。 虽说今儿乃龚、庞两家大喜之日,却没有丁点吉庆气息。 有的不过是按捺于压抑沉重气氛下的隐秘肃杀。 正堂内,龚行烈与庞誉琛两位长辈位于并排的高位之上。 庞家的两位夫人落座左侧偏席,殷叶竹及云舒、云溪则在右侧偏席就坐。其余宾客便依次往后安排位置。孟鹃与萧蝉分别站在厅门两旁。 一身新郎喜服的庞砚候在正厅外的敞院中。净皙的脸庞棱角分明,带携桀骜王者存在的冷俊。深邃的双眸泛沉迷人的色泽,浓眉高鼻,绝美薄唇。聚纳着高贵与优雅的完美模样。金丝绣边的腰封紧束,绣着龙图腾的艳红袍服穿得笔直。庄重俊挺,气派非凡。 喜婆与赫连思蓉搀着新娘从房中渐往他方向走来。速度很慢,很慢。仿佛脚底被灌了铅般沉重难迈。头戴凤冠,红纱盖头遮面。肩披霞帔,一袭华美嫁衣及地。腕上戴着雕工精致的玉镯银环。看上去千娇百媚、迷煞人眼,胜却人世间万千丽景。 庞砚看着朝自己慢步行近的女子,心中无法掩映的激动欢喜自脸上流露。目光凝住,神色有些恍惚。直到对方走至面前,他才敛了敛目光。喜婆将事先备好的大花红绸其中一端交到新郎倌手里。赫连思蓉此时松开手,由喜婆独自扶着龚尘尘。她站在原地,眼神内的愁思像是挽成了死结,永远再无法解开。妒意被她遏止在心底。两手交握于身后,能感受到掌心不断冒出的汗。 望着慢慢往堂厅中走去的二人,她觉得自己眼睛生疼。心连着一起疼。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新郎与新娘身上,神色各异。有失望,有懊恼,有郁闷,有愤恨,还有焦虑。但这些情绪都只能被他们堆压在发闷的胸口,完全无法宣泄。 原来啊,在座的所有人,都动弹不了。 不仅动不了,连话都无法说。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 因为,在场坐着观礼的所有人,乃至庞砚父母亲在内,皆被封住了全身穴道。当然包括哑穴在内。 “在我大婚之日绝不能听见逆耳之音。”——这是庞砚昨晚对属下们郑重严肃交代的话。 所以今日被封了穴在场的“宾客”们全是由下人仆俾搀扶着入座的。 宁氏与丈夫望着儿子,目光没有喜悦,相反是极为痛苦。作为父母,孩子若极有本事,那本该是件令人格外欣慰欢喜的事情。然而,当下的结果并非他们寄望中所期盼看到的。或许此时此刻的他们,宁可希望庞砚是个无忧无虑、性格善良、本质温谦的普通孩子。而并非一个野心勃勃、城府颇深、满怀阴谋的腹黑枭雄。龚行烈则是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他甚至希望自己连丁点声音都听不到才好。而殷叶竹却是以相对较为平静的目光看着这一幕,似乎她觉得,只要事情还没绝望到难以扭转的地步,便还有机会。 剩下其余人的眼神几乎一致:愤郁反感。 但除了一个人外。 一个坐在右侧角的男子。 他身上的衣服已相当破烂,肮秽不堪的大片血迹散布。头发凌乱披散,身上的药味极重,还带着刺鼻的腥。好看的面孔侧边留下一道血痕。目光明澈,若湖面般安宁,不存丝毫涟漪。脸上没有表情,喜悲哀乐全然瞧不出。仿佛只是在观望一场与自身无关的戏。然而旁人却不知,他此时心情却比谁都要复杂。 而且复杂得多。 而这人呢,也不是别人。正是深受过酷刑重创的唐大公子唐无意。 “良辰吉时到,新郎新娘拜堂!”喜婆嚷道。 顿了片刻,继续扯着嗓子扬声唤,“一拜天地!” 身着红裳的两人面向宽阔正厅外,屈膝跪地,磕头,起身。 “二拜高堂!” 面对父母,再次弯膝叩地,磕头,起身。 “夫妻对拜!” 这一声拖得较长。 庞砚早转过身来准备与对面的女子行最后一礼。眼帘不经意轻垂,只瞧见对方袖袍微微一颤,然后转身迎着自己方向扑来。暗叫一声“不要”后,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他只可选择做出一个动作——抬起左臂拢过女子的肩,把她紧紧地,深深地,如命中至宝般地拥到自己怀里。 这个状况来得太过突然,让在场所有人心下一惊。 坐在右侧角位置的落魄男子骤然起身,然后从手旁的桌上抓起一把花生,朝旁侧不远处的各位身上抛掷去。当然不是乱砸,而是凭借最精准的手法在最快时间内替他们解穴。由于大多数人体内还存余有“化骨软筋散”的药性,所以只能凭借蛮力跟冲进来的小角色们扭打。而并未中此毒的殷叶竹、云舒、云溪、大管家任匆,以及慕霜便联手对抗孟鹃与萧蝉。唐大公子和冲进来的赫连思蓉交起手来。 肯定很多人此时会想,这唐无意不是也中了“化骨软筋散”吗?怎么就能提气运功了呢? 唉,你们可别忘了,我早就说过,唐大公子的本事不是吹牛吹出来的! 前日在赫连思蓉替她送药来的过程中,他凭着仅剩不多的那点力气巧妙地从人家身上“摸”走了“化骨软筋散”的解药。然后趁房中无人之际运功疗伤,又以多年前自少林偷偷学得的“易经筋”打通全身经络穴道,恢复内力,加速伤处复原。 可由于伤口太深太狠,并且皆为要紧处,所以即便是与赫连思蓉交手,也不免吃力。但尤为幸运的是,横空杀出一个帮手来。 这个帮手呢,便是厉害英明的庞砚算漏的一个人。 谁? 当然是那晚趁着局势混乱偷溜掉的唤风呗! 此时以二对一,即便两男子身上都负有伤,但胜算瞬间大了许多。 而大厅正中,原本照理说会拜完堂接着入洞房的两人竟怔怔地站着。新郎的脸色越来越差,脸上的神情却反而显得格外淡静。没了凛冽,没了阴沉,也没了憎怨。有的竟是只在那个“痴傻呆子”脸上出现过的安然。 龚尘尘缓缓抬手,揭开头上遮面的红纱。美丽明亮的双眼望着面前的男子,表情讶异。视线从庞砚的脸部逐渐往下滑,目光垂,在两人的腹间定住。眼睛内有湿润的液体欲要坠出眼眶。 她手持在一把淬毒双头匕首的中间木质握柄处,其中锋利的一端已深深地插进庞砚腹中。而原本打算用于自戕的另端利刃却被男子用手紧紧挡握住,没让她与之有丁点接触。 “天下切盼诛我者比比皆是,但……真能取我性命的,仅有你……”庞砚的声音在她耳畔轻飘飘地回荡,仿佛随时会消失,“因唯有……唯有入得了我心之人,才可伤我躯……” 最后一个字落定,他松开抱住对方的手臂,独自仰面倒地。那只挡握住匕锋的手掌落于身侧。 “不要!” 看到这幕的赫连思蓉再不顾敌手,陡然撤招。背上猛遭一击后,搏命般地朝着庞砚掠去。然后扑倒在渐合上眼的红袍男子身上。 匕首冰冷的另一端,如她所愿,穿透肌骨,深深地刺进她胸口。 贯穿整颗心脏。 “终于可以永远地……永远地和你在一起了……我好开心……” 闭上眼那刹,赫连思蓉嘴角弯出最幸福满足的笑意。 --------------------------------------------------------------------------------------- 这,是关于唐无意的第一个故事。 而每一个具备开端的故事,必定会有一个结尾。 庞砚一死,庞老爷子与庞夫人宁氏都疯了,曹氏却幸灾乐祸地窜去街上,结果不幸被疾驰而过的马车撞毙。孟鹃死在殷云溪剑下,萧蝉于瞬间白头,抱着她遗体离开了天下盟,离开这充满血腥动荡的江湖。龚老爷子由夫人伺候着开始养伤,夫妻俩的感情又回到曾经那种恩爱和睦。云书公子则提剑离家,继续他那游历江湖的漂泊生活。云溪便留在家中孝顺爹娘,顺便替自己小妹收拾各种烂摊子。任匆大管家与几位堂主各归其位,忙碌着管理天下盟繁杂事务。 武林逐渐恢复从前的平静。 至于慕霜、唤风、以及唐无意唐大公子…… “什么?那臭混蛋光留给本姑娘这么一封破信就溜得不见踪影了?开什么狗屁玩笑!” 从阿姐手里接过一封揉得有些皱的书函,看着上面的“唐无意留”四个字,龚三小姐简直恨不得将其撕个稀巴烂。可又实在想知道里面究竟都写了些什么,于是最终选择耐心地打开了。 ——姑奶奶,小的我还有十万火急的事要赶去办,就此别过。保重。 “忘恩负义的王八蛋!臭流氓!混球!” 龚尘尘心中来气,将信揉作一团,朝身后一扔,冲天下盟外奔去。她顺手从一个路人手中夺过匹马,翻身而上,扭头对撵出来的殷云溪大声道一句“阿姐,替我给那位兄弟银子”,随即驾马朝郊外追去。 追了好远,都已过渡头,也没见任何踪影。 龚三小姐停下来,望向天际,声嘶力竭地喊道:“臭混蛋,哪怕你躲到天涯海角,就算化成了灰,姑奶奶我也会把你给揪出来的!我发誓,要找不到你,下辈子我变母猪!” 不远处的林荫山道上。 驾马并肩而行的三个人闻声亦暂停下来。 其中的灰衣年轻男子望着江畔边那位大声叫唤的黄衫姑娘,摇首苦笑,眸底情绪万千。若不是被强行抑制,恐怕早已翻腾涌泄出。 “何必呢……” 低喃着,他收回视线,同身边两人一道策马远去。 这模样好看的灰衣男子又该是谁呢? 你猜。 啧,那还用说,当然是英俊潇洒、机敏睿智,并且很有趣的唐无意唐大公子呗! 引 子(一)·李脚七的恐惧 李脚七最近烦得要命。 而这种烦,偏偏又要不了他的命。 那他究竟为什么烦? 因为他最近手气实在是太差,得连乌鸦见他都得绕道飞,赌钱下棋把把都是输,那兜里的钱就跟自个儿长了腿似的,一个劲儿往外溜,根本拦都拦不住。 俗话说得好,这人的运势一旦衰败起来,便是接二连三地倒霉。 比如,这已经输得惨不忍睹的李脚七,前几日居然一不小心又被路上的大石头给绊倒,摔伤了一条腿,看大夫买药的钱都是从媳妇儿那里偷来的。 有人肯定好奇呀:这李脚七啊,为什么会叫李脚七呢?名字未免也有点太奇怪太别扭了吧。 为什么不叫李脚八? 或者李手七? 话说这李脚七原名叫李角,家里排行老七,恰好又以跑腿送信作为生计,所以时间一长就得了这么个新名字。 熟客有叫他阿七的,有叫他老李的,有叫他脚儿哥的……这叫什么在他李脚七看来都无所谓,只要有钱赚,哪怕叫他李粪七、李狗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脚七就是这么个没啥脾气的人。 可这几天,李脚七却一直生闷气。 腿摔伤后,吃不香睡不好,除了睡觉只能躺床上听窗外鸟儿叫,就连上茅厕都是一瘸一拐的,心情简直差到了极点。 而今夜,李脚七的心情居然好到了极点。 这人啊,被霉运纠缠了一段时间后,老天爷总会给他点甜头尝尝,让他不至于被自己的坏运气给郁闷死。 正所谓:人可能会倒霉一阵子,却总不会倒霉一辈子。 李家隔壁卖酱油的光头老板陈阿彪背着媳妇儿存私房钱去个神秘地儿赌石,竟然发了一小笔横财,于是偷偷邀李脚七这个关系很不错的老友到烟花柳巷里的招牌楼馆“碧波阁”好好享乐一番,当然前提是瞒着各自老婆。 此时已是深夜,从碧波阁出来的两人身上酒气熏天,嘴里还不住地哼起方才萦绕耳边的花楼小曲,那通红的脸上浮荡着醉熏熏的愉悦笑意,仿佛是去了趟人间仙境。 想来也没错,碧波阁那样的欢喜地儿,的确是男人们的人间仙境啊。 如此痛快的享受一晚,倒也真不枉冒着被自家老婆拧着耳朵训骂的危险…… 两人的脑海中似乎同时闪现出自家夫人手持擀面杖以怒气冲天之势正虎视眈眈地狠瞪着自己的画面,方才陶醉的神情骤然全无,酒劲儿瞬间消退了一大半。 李脚七的腿伤还未痊愈,由陈阿彪搀扶着的他走起路来仍是有些一瘸一拐的,为了尽快回家,哥儿俩决定挑条沿河近道走。 这条距离两人家较近的青石板小路因潮湿缘故长满青苔,一不留神都怕踩滑跌倒,这夜里又是黑灯瞎火的,一路上前行全倚赖老天爷赏的些许朦胧月光照明,以至于两人的速度慢得就好比那爬行得王八。 也许,比王八快一点,但也绝快不了多少。 走了好一会儿,陈阿彪忽然站住了脚,脸色有点尴尬。 “哎哟……啧、啧,老李我肚子疼,快憋不住了,不行……你先在这儿站着别动,我得先去方便一下……” 他摸了把自己圆润如卤蛋的大光头,边说边捂着肚子朝河岸边的一小片树林里走。 留在原地的李脚七步实在不怎么敢动,天黑路又滑,他生怕稍不留神再摔一跤,到时新伤加旧患,那估计真得在床上躺到长霉发臭。 这夜,格外寂静。 静得连草丛中的老鼠放个屁估计都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不知何时升腾而起的困意让李脚七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随后他环顾了下四周,心底竟是莫名一颤。 黢黑一片。 什么都看不见。 难道是因为之前摔那一跤在床上躺的时间太长,就连眼睛也躺出毛病来了? 又或者是因为今晚喝得太饱,导致头昏眼花啥也瞧不清? 想着,李脚七不禁皱起了眉头,他赶紧用手揉了揉眼睛,再次环视一遍周遭环境。 这下比刚才好多了,李脚七的视野虽然仍是有点漆黑模糊,可借着微弱的月光倒也大概能看清些周围。 脚下踩着的这条青石板小路比较窄,一边邻近蜿蜒河流,一侧紧靠斑驳高墙,小路便是沿着墙一直延伸至黑暗深处;小路往前不远处的一旁则是陈阿彪溜去拉屎的小树林,小树林依傍河流而生,繁茂葳蕤,时不时会有鸟禽发出动静,那些看起来黑溜溜的家伙突然间扑腾着翅膀飞窜腾空的过程还真是吓人一跳;邻侧,月光洒在河面上映得波光粼粼,偶尔伴有鱼虾之类的水生活物游动的轻细声响,一股浅淡的鱼腥味夹杂着苔藓散发出的潮湿气息徘徊于空气之中;两三丈开外的河面之上,则横着一道木桥,而此时在那道桥上,似乎立着一个白色“人影”。 这个“人影”不知是何时出现的。 也不知究竟是“人影”,还是…… 李脚七心里顿时开始发毛,惊愕之余,他使劲晃了两下脑袋,眨了眨眼,再望向那道桥时却发现,桥上居然空空如也,方才所见的那道白影竟消失无踪。 片刻间…… 消失,无影无踪! 李脚七毛骨悚然,他明确地感觉到鸡皮疙瘩在身上快速蔓延,下意识地背靠墙而站,甚至像乌龟一样缩起了脖子,两手颤抖着去摸扶身后坚硬的墙壁,仿佛唯有这样做才能给他带来分毫安全感。 与此同时,一只蚊虫飞停在李脚七的耳朵上肆无忌惮地叮咬,那种瘙痒,别提多难受,若是平时他铁定会一巴掌拍死那吸他血的讨厌家伙,并且会骂叨两句。 而此时此刻的李脚七,纹丝不动。 准确来讲,是完全不敢动。 李脚七是个男人,可只是个胆量着实不怎么大的男人。 他将自己的后脑勺连同整个背都紧紧地、牢牢地、拼命地贴靠住石墙,眼睛来回扫视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事物——小路、树林、河流,木桥…… 视线又一次落回桥上的时候,李脚七彻底愣住了,那脸上的表情可以说简直比吃了粪还难看,浑身上下犹如摇动的筛子般颤抖个不停,额头上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珠子来。 猜,他看见了什么? 嘘—— 这次,是两个“人”,出现在了那道木桥上! 一个身体惨白,没有脸;一个面容惨白,没有……身体! 这两个“人”静立于木桥的一端,仿佛两个来自阴间地狱的游荡鬼魂…… 不!这不是两个“人”! 分明是两个“鬼”! 没错,他李脚七今夜便是活见“鬼”了! 越想越恐怖,李脚七觉得自己的手脚凉得像是冻进了冰窖,他已快按捺不住要大叫出来的念头…… “啊——啊啊——啊!” 叫声里裹挟着极度的惊惧,没有人能想象呼喊者内心充斥着多大的恐慌。 然而,这叫声并非来自李脚七。 就在他被吓得正准备大叫出声之时,竟硬生生被这声凄惨的尖叫给堵住了嘴。 那声音来自河边小树林。 是的,李脚七辨识得清,那声音就是陈阿彪的! 随即小树林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紧接着,恢复一阵阒然。 少顷。 “老李……你……你、你快……快过来!” 当听见这声喊,李脚七惶恐无比的视线硬生生从桥端两个“鬼”身上抽离,缓缓转移向光线幽暗的小树林,静默地盯着,依旧不敢动弹,不敢做声。 “老……老李!你赶紧——赶紧过来!快……快点!” 这一次,陈阿彪呼唤的声音比之前更为急促,似乎也正因此对呆愣于原地的李脚七起了作用,那微颤的双手、僵冷的背部以及现下觉得沉重无比的脑袋,逐渐脱离了石墙的支撑,迈出脚步,准备朝小树林方向去,虽然他也不知道那里边儿有什么在等待着他。 是前所未见的恐怖,还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谁也不知道。 就在李脚七走出第一步,下意识又抬眼瞥向河上木桥时,他已被惊得目瞪口呆—— 那诡异至极的“鬼影”…… 再度消失得杳无踪迹! 引子(二)·陈阿彪的秘密 在陈阿彪看来,这世界上的男人无非分为三种。 第一种是:在乎美女,却不喜欢酒。 第二种是:嗜酒如命,但对美女却无所谓。 第三种是:既热爱美女,也痴迷酒。 啧,这会儿你是不是想问,难道就没有第四种:对酒和美女都不感兴趣? 至少吧,他陈阿彪觉得是没有这种男人的。因为他的观念里,酒和美女是作为一个男人应有的人生最大乐趣,若对这两样都感到索然无味,那岂不是得活无聊至极的一辈子? 拥有此般乏味人生的男人,还能算得上是个真正的男人吗? 陈阿彪认为这样的男人,压根儿就不能算是男人。 正如他常挂嘴边的那句话—— “缺了美女缺了酒,男人枉在世上走。” 要想酒和美人都拥有,那首先必须得具备一样东西。 什么? 当然是钱。 话说这陈阿彪家啊,是从太爷爷的太爷爷那辈起就开始做酱油生意的,这酱油的配方和调制法都是他们陈家的绝密,无论多少钱都不卖。毫不夸张的讲,许多住别地儿的人为了吃他家的酱油不惜大老远地跑来他家铺子上买货,更别说邻里街坊了,方圆好几里的人家,十之八九都是吃着“陈记秘制酱油”过日子的。 肯定有人在想:这陈家的酱油铺子既然远近闻名、生意兴隆,那陈阿彪这些年应该赚了不少钱吧? 唉,谈到这儿,陈阿彪的媳妇儿脸色可就要变得十足难看了。 的确,从陈阿彪太爷爷的太爷爷一直到他老爹去世前,这“陈记秘制酱油”所赚累积的钱完全够全家享用好几辈子了。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陈阿彪他老爹去世后的第二年,他学会了赌博。 “赌”这回事儿吧,不用别人怎么努力教,也不用自己怎么费劲学,多看几次,自然而然就会了。 赌什么最赢钱? 实话告诉你吧,无论赌什么,都赢不了钱。任何一名真正资深的老赌徒都知道,自己无论身处什么样的赌局,彻底赢钱的胜算是永远不会有的。 说明白点儿,在各种赌局里,这个“赢”嘛,都只是暂时的。如果你觉得哪位赌徒只要走大运赢了几把就立马收手便能抱着大把钱离场享乐,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 一个人啊,一旦陷入了“赌”字里,无论输赢,都是收不了手的。 赢的人不想走,还想赢,结局就是输;这次不输,下次输,输得远比赢的多得多。 输的人也不想走,甚至比赢得人还不想走,结局就是输得更多;这次输得若还不够多,那下次输得必然会更加多得多。 “赌”是心瘾,戒不掉的。 然而,确实是有极少数的那么丁点儿人,目的明确收手快,赢了就想抱着钱开溜,可每当他们还没迈出各类赌场的大门,就被庄家(或者赌场的东家)的打手们给拦住拖下去,至于下场嘛,可想而知。 钱没了是小事,命没了,啧,可就真是惨。 这,就是赌局里的规律,也是法则。 陈阿彪似乎早已忘记最初是谁带他踏进“赌”的世界,之后则是越陷越深,不可自拔。 他只记得呀,正是因为这个“赌”字,让他在短短的两年时间内便败光了他们陈家的所有积蓄,家财万贯挥霍散尽,活活气死了他亲娘。办完丧事,他老婆立刻带着几岁大的儿子准备离家出走,再也不想与他这个被“赌”害得不人不鬼的废物生活在一起。 那时,陈阿彪似是恍然彻悟,跪地苦苦磕头哀求,让老婆和儿子千万别走,一边不断扇自己大嘴巴子,一边信誓旦旦地赌咒发誓再也不碰任何与“赌”有关的东西,并且承诺酱油铺生意以及家中悉数财产统统交由老婆掌管。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老婆儿子总算是劝回来了。 自此以后,陈阿彪真就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安安生生地跟家人过了好几年的踏实日子。 直到前段时间,一个偶然到不能再偶然的机会,竟让陈阿彪再次沾上了“赌”。 没错,就是赌石。 至于在哪儿赌,怎么个赌法,陈阿彪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绝对不能让熟人知道他又去赌,人多嘴杂,生怕一不小心消息就会流窜到他老婆耳朵里,到时候自己铁定是吃不了兜着走,准被赶出家门流浪街头。 其实,陈阿彪赌石的这件事,有个人是知道的。 谁? 就是他的邻居老友,靠跑腿谋生的李脚七。 李脚七跟陈阿彪一样好赌,只是瘾没那么大而已。与其说瘾没那么大,倒不如说是李脚七家的钱远不如陈阿彪家的钱多,赌局下注时自然也就没陈阿彪那么狠,以至于输赢的数目也就没陈阿彪那么大,所以求胜欲也就没陈阿彪那么重。 陈阿彪被老婆逼着戒赌好几年的事,作为邻居与老友的李脚七当然是一清二楚的。 可出乎意料的是,李脚七却在一个赌局场所里看到了陈阿彪! 嘿,你没料错,就是赌石。 李脚七不晓得陈阿彪是何时开始赌瘾又犯了,竟破戒重操旧业。总之,陈阿彪对他是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跟其他人提及此事,往后但凡有他享乐的时候定会有他李脚七的份儿。李脚七这人本就不是个爱嚼舌根的八卦之徒,再加之有好处可享,自然万分乐意地拍胸脯向陈阿彪保证赌石之事对外绝口不提。 赌石最初,陈阿彪几乎是输,还在外悄悄地借了好些钱。 可奇怪的是,就最近这次,他竟然赢得了一大笔钱。 关于他究竟怎么赢的,没有人知道。 喏,更诡异的是,他居然拿着那些赢得的钱,平安无恙地走出了那赌石地儿的大门,还毫发无伤地回了家。 这种事可不敢说出去。 即便说出去,也基本不会有人信。 突然得来这么大笔钱,无论是谁都会忍不住想要好好享乐一番,于是他连忙偷偷地叫上了平日里为他严守秘密且辛苦打掩护的李脚七,一同到“碧波阁”看美女喝好酒。 就在两人喝得飘飘欲仙、酣畅淋漓、忘乎所以之时,陈阿彪突然让陪酒的几位美女全退出了他所包下的小雅间,随即赶紧关上门,坐到距李脚七最近的一张凳子上,肘部撑到桌面,两手则交握支着下巴,半仰起脑袋,微眯着眼盯向天花板,那表情竟有些说不出的严肃。 李脚七见陈阿彪脸色骤然变得严肃慎重起来,侧了侧身子,小心翼翼地开口:“老陈你咋了?是不是遇见什么麻烦了?” “老李啊,你说……不义之财,会不会招灾啊?” “啥?”李脚七一脸茫然,“啥不义之财?” 陈阿彪沉吟不语。 李脚七拍了下他的肩膀,宽慰道:“你是说赌石赢来的钱?你从前输出去的数目可是这回赢的好几百倍吧……哦,搞不好得上千倍,家财散尽,多少总得捞回来点儿吧,不然天道未免也太不公了,老陈你说对不对。” 人人皆知老天爷最憎恶赌徒,何来对之公与不公的说法呢? 李脚七仿佛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说法不太正确,于是又换了个说法,“这人生啊,说短不短,说长不长,若谨小慎微地活吧,运气好能撑到七老八十,可天有不测风云,没准儿哪天小命莫名其妙就没了。何况啊,咱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歹毒事儿,甭怕。”言及此,他深呼吸一口气,“人啊,活着开心就好,别没事儿胡思乱想!” “可……那钱……不是赢来的。” 陈阿彪在说这话的时候,头是低着的,一侧的李脚七瞧不清他面孔上的神色。 得到突如其来的回应,李脚七怔住。 似乎,从对方的吞吞吐吐、复杂纠结语气中窥觉出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坐直了身子,牢牢地注视着缓慢朝他转过身来的陈阿彪,咽了咽口水,由强烈的好奇心的驱使,格外慎重地,一字一顿地缓慢问道:“老陈……这些钱究竟是怎么来的?” “我……看见……” 陈阿彪不自觉地闭上眼,紧蹙眉,仿佛处于回忆状态,脸色在一点点变得煞白,仿佛触及到什么令他恐惧骤生的场景,他立马抄起桌上的酒壶直接朝嘴里灌,猛地一饮而尽。 在用力放下酒壶的那一霎,他摸了把自己的光头,跟着以压得极低的声音抖出了那个他原本准备后半辈子都憋烂在心里的秘密—— “我……我看见杀人了。” 引子(三)·财、尸与贪念 夜风乍起,有些冷。 但此时,陈阿彪和李脚七的心,更冷。 准确点儿讲,并非寻常的冷,而是由于遭受极度的恐惧惊骇而产生的寒意。 陈阿彪是打死也不会料到,自己肚子疼碰巧来这个小树林拉个屎而已,居然会遇到如此诡异恐怖的事情。 李脚七呢,除了无比害怕之外,还多了几分郁闷。 这会儿的他,倒是宁愿陈阿彪没有邀请他出来享乐,哪怕只是躺在家里那个乱糟糟的床上无聊地数羊发呆,也比现在要心安得多,无忧无虑得多。 其实在碧波阁听陈阿彪讲完深藏的整个秘密时,李脚七的内心实际上已经有些惶恐不安了,只不过那会儿身处热闹繁华场所,满脑子想着多喝酒多吃肉多欣赏美人们的歌舞好好享受一番,根本没有太多的心思和精力去想别的事,自然也就没多害怕。他一边努力让陈阿彪跟自己一样放宽心,痛快喝酒痛快吃肉,尽情观赏观歌舞盛宴;一边唠唠叨叨地安慰道冤有头债有主,鬼魂只会找害死它的人偿命,再怎么索命也轮不上旁人。 吃饱喝足欣赏了一晚美人歌舞的两人,从碧波阁出来的时候几乎早已把所有烦心事忘得一干二净,满脑子装的都是风月场所带来的快乐。 可是现在,李脚七和陈阿彪一点儿也不快乐。 刚才陈阿彪在极度害怕之际,无意中便慌忙叫唤李脚七。 而就在李脚七一瘸一拐、小心翼翼、慢慢吞吞走小树林的那一刻,他彻底后悔了。 如今,他俩都在害怕。 可以说是害怕极了。 喏,有这样的一个规律。 当恐怖与惊喜同时出现的时候,无庸置疑,恐怖必定是占上风的。 比如,假设你在一个阴幽昏暗的环境内无意间竟发现了一个的死人,那死人身上堆着大把的财宝,你首先是感到畏惧,还是开心呢? 啧,只要是个还算正常的普通人,第一反应基本都是畏惧、惊恐,胆子小的估计都被吓得慌了神,甚至晕过去。 恐怖的画面李脚七不是没见过。 追债的拿大刀疯狂砍人,权贵人家街上打死奴仆,穷极的赌徒当众断指,疯癫小偷被绑起来剁手,偷情的男女浸猪笼淹死…… 可这些事,跟他当下眼前所见的场景相比,便真可谓小巫见大巫。 眼前的画面不止是恐怖。 诡异。 无限蔓延滋长的诡异,让人每多看一眼,就越发会被这极致的诡异给缠绕住,它将人的心神紧紧地笼罩包裹,不断陷入阴谲的寂境,然后逐渐吞噬。 此时此刻,李脚七只觉得头皮发麻,手脚软而无力,浑身上下是止不住地哆嗦,方才已被桥上“鬼影”骇得不轻的他,如今哪里还承受得住眼前这更加恐怖诡异数倍的场面所带来的剧烈冲击感,就连所穿的粗布裤子都被尿湿。 而陈阿彪呢,则是从他进树林发现眼前那一幕时被惊吓到摔倒在地起,就一直没爬起来过,整个人犹如被点穴定住了一般,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前方不远处,甚至像是已感觉不到肚子痛。仿佛他的整个注意力、思想以及心神魂魄全都被所见事物用无形的线给牵制住,动弹不得,无法挣脱。就连方才喊叫李脚七,都是他不由自主的下意识行为。 眼下,李脚七亦是因受惊过度瘫坐在了地上,吞吞吐吐地开口:“这……怎么……怎么回事啊……” 听到这话,陈阿彪仿佛才回过神来,他连忙摇头,朝李脚七的方向挪了挪,深吸一口气回道:“我也……也不知道……” “那……那是什么……什么东西?” 李脚七抬起颤抖不堪的手指向他们的正前方。 陈阿彪十分缓慢地,转过头来望向他,愣愣地吐出几个字:“那……好、好像……是死人……” 竟感觉莫名的冷,是透过骨髓深处的那种冷,李脚七猛地打了个寒颤,默然不语。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像是有什么东西掐出了他的脖子,什么也说不出口。 “还有……夜……夜明珠……” 这句话,是陈阿彪努力挤出来的。 没错。 死人,还有夜明珠。 就在他们正前方两丈远的一棵榕树下,直直地坐着一个“人”,脑袋微微仰起,背靠着粗壮的树干,两手还算自然地搁放在身体两侧,双腿平放在地,好似睡着的人。 只可惜,已不是活着的人,而是一个死人。 是啊,若不是因为这个死人双眼窝是两个窟窿,腹部处则是一个巨大的窟窿,以及贯穿双耳将其脑袋固定住绑于树干上的钢丝,还有那满身鲜血浸红的衣衫,真没有谁会觉得这是一个死人。 如此残忍血腥到极致的恐怖之景,让每一个所见之人皆胆战心惊,不知所措,无法逃避,成为永远不可忘记的噩梦。 肯定有人纳闷儿,小树林中如此黢黑昏暗,如何能看得清? 至于为何得以看清这一切,答案就是陈阿彪所言的——夜明珠。 不止一颗的夜明珠。 是大把的夜明珠。 在那个死人,或者说那具尸体的腹腔内,堆积着密集的夜明珠,少说也有几十颗,大小不一,晶莹剔透,每一颗都散发着幽亮的光泽,带着说不出的诱人之美。也正是这些光芒,汇聚起来,从那殷红的腹腔中扩散而出,照亮了整具尸体,每一个血腥残忍的细节,都得以看得一清二楚。 无比诡异。 简直是诡异到无法言述的地步。 不止夜明珠。 的确不止夜明珠。 那混合在夜明珠中、容纳于腹腔之内的宝贝,还有水晶珠、翡翠珠、玛瑙珠、珍珠等十余样贵重之物。 陈阿彪看了眼李脚七,又望回正前方散发着光芒的那个窟窿。 里面,盛载着世间最诱惑人心的东西。 没有谁能做到对价值连城的财宝不动心、不动念想。 “要不……咱们……” 似是用尽全身力气才艰难地挤出四个字后,陈阿彪停顿住。 他环顾完四周,咬了咬牙,此时可以真切地感觉到“咚咚”的心跳仿佛拼命捶打着胸腔,手慢慢攒成了拳,打算逼迫自己坚定想法。 不再犹豫,不再迟疑…… “没有人会知道的,”陈阿彪侧过身牢牢抓住李脚七的手臂,昏暗光线下那眼神显露出几分阴森,“不拿白不拿……” 之前怔怔发怵的李脚七在对方说话间神色已产生微妙的变化,他似乎企图开口说句什么,却在瞬间思索后哑然。似乎,他还存在顾忌。 陈阿彪看出了他的犹疑不决,使劲握住他的肩膀晃了晃,压着嗓子急道:“我说老李,你还在想什么?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错过了有你后悔的!” 话毕,早已等不及的陈阿彪行动起来,他慢慢支撑起身子,朝着那团光亮的方向,踉踉跄跄地走去。 李脚七见此情形,也再按捺不住内心对那血腥窟窿中琳琅华光的渴望。 腿痛的无法站起身来,他便匍匐在地,紧随陈阿彪冲着目标之处迅速拼命地爬去。 然而,此时此刻。 俩人并未察觉到,就在他们看不见的黑暗深处,两双幽深诡谲的眼睛,正悄悄地注视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更不会知道,他们正在逐步靠近的,这个死于无比凶残血腥手段的人,正是陈阿彪在碧波阁中对李脚七所言述的秘密中那名…… 杀了人的,杀人者。 第一章、来自唐大公子的教训 这世间的事情,往往很有趣。 比如,总有些人想让别人倒霉,可最后倒霉的那个人却成了自己。 此时遭扒得精光只留个裤衩全身被麻绳牢牢实实捆绑在大树上的两个胖汉子应该对“倒霉”二字有了无比深刻的理解。 为什么昨晚不多灌自己点儿酒,为什么不干脆睡个三天三夜,为什么出门时天上挂着大片乌云却没下雨,为什么今日跟中了邪一样好死不死偏偏选了这名字听起来就不咋吉利的“乌鸦岭”,为什么没在劫道前被这闷热无比的天气给热晕过去…… 他俩千悔万悔,悔得脸上表情拧成了核桃壳,悔得几乎快要哭出来,边悔边在心里把祖宗十八代统统给问候了一遍,顺便还念叨着各路神仙保佑。 唉,这一刻的他俩觉得自己简直就成了今日天底下最倒霉的人! 是不是想问为什么? 因为这两位可怜的胖子居然得罪了这世上最不应该得罪,也绝对得罪不起的一个人。 那是个怎样的人? 当然是个极有本事,却又看起来毫无本事的人。 没错,一个喜好吃喝玩乐、浪迹江湖的闲散混混。 对,就是“神手”唐无意。 众人所爱的唐大公子。 原本啊,唐无意是与唤风、慕霜与同行,却因为忽然决定去探访一位挚交故友,便不得已与他俩分道扬镳,准备独行前往另一处地方。 而要去往的目的地,便必经这“乌鸦岭” 可唐大公子没想到的是,竟会莫名其妙地蹿出两个在他看来实在有些笨拙迟钝的“匪贼”挡道打劫。 他有些哭笑不得,本想直接点定穴道就离开,简单完事。可转念一想,倘若不给这俩家伙点儿教训,指不定以后还会去抢劫欺压别的弱势百姓。 唐无意慢悠悠地弯下身去从地上捡起一柄掉落的斧头,故作哀愁状叹了口气,眉头微微皱起,仔细打量着手里那斧头,慢条斯理地扔出一句让眼前那俩被绑得动弹不得的胖汉子万分尴尬的话来—— “啧啧,我说,你俩就是打算用这破玩意儿来劫我的道?” 对面的两人点了点头,又赶紧摇了摇头,在瞧了瞧剩在地上的另一把斧头后,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立马冲着唐大公子陪笑掩饰道:“哪儿敢啊……唐大爷爷您这不是开小的玩笑嘛!这斧头是……是我俩用来砍柴的!” 脸上的肥肉堆出甚至难看的狼狈笑容,一边说一边还不断地点头,竭尽全力地想表现出自己言语的真诚。 唐大公子打了个哈欠,环视一眼周遭,那张俊朗无比的面庞流露出几分慵懒,刻意摆出一副好奇的神情,疑惑地开口:“这‘乌鸦岭’的柴,好烧吗?” 俩胖贼异口同声地急忙回道:“好烧、好烧,特别好烧!” “哦?”唐大公子露出几分极其好看的笑意,“这么说来,你俩倒不是想劫我道啰?” 俩胖贼迅速如拨浪鼓般拼命摇头,“当然!肯定不是!就算借小的俩一百个胆也万万不敢得罪唐大爷爷您呀!这可是个天大的误会!” 唐无意假装信以为真,好似极其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这个人呢,一向不喜欢为难别人,天儿这么热吧,跟谁过不去都会影响心情,你俩说对不对?” “对、对!唐大爷爷说的自然对!” “我问几个问题,要是老实回答呢,我也就不打算再为难你们俩。” 听到这话,俩倒霉笨贼便是一个劲儿猛点头,万分激动,仿佛在绝望之中寻得了一线生机,“好、好!唐大爷爷您尽管问,小的俩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要是你俩敢骗我的话,嘿嘿,”唐大公子晃动着手里的那把斧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可就不知道它对你俩身上的肉感不感兴趣了……” “不、不!肯定不感兴趣!”又是一顿拨浪鼓般的疯狂摇头,“我俩以十八代祖宗发誓……哦不,以所有祖宗发誓,绝不会骗唐大爷爷您半个字!” 唐无意掂了掂手中的斧头,随即将其斩入距离两人头顶仅约一尺的树干处,吓得二贼浑身哆嗦,一脸胆怯。 “知道天炉山吗?”他抱臂倚靠侧旁的一棵树,悠悠然问。 “知道、知道!”俩胖贼相当积极地回答,“穿过‘乌鸦岭’,再过两个小山丘就能看见了。” “上天炉山无心城必经的那条悬空栈道在多年前断掉后,如今又该如何入城呢?” “哎呀,唐大爷爷您是有所不知,就在那条悬空栈道被破坏后的第二年,便又重新建了条新栈道,只是换了位置。” “哦?那新栈道建在何处?” “在天炉山以北的戏云江之上,距这儿驾马去的话,大概也就只需半个时辰左右。” 唐大公子听完后,伸了个懒腰,接着冲俩胖贼微笑着点了点头,之后便悠然自得地走到自己的马匹边,翻身上马。 眼见他似乎是要离开这地儿了,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的俩胖贼突然间慌了起来,连忙喊道:“唐大爷爷……哦不对,是唐大祖宗,您就大人有大量,放过小的二人吧!” 唐大公子摸了摸马儿的头,故作不解道:“我可真没有为难你俩的意思啊……”话音歇了一瞬,“咦?难道我不是已经放过你们了吗?” “唐大祖宗,求求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给我俩松松绑吧!” 俩倒霉胖贼一边苦苦哀求着,一边小心翼翼地仰头抬眼望头上的斧头,仿佛那是悬在阎罗殿上的铡刀,一不留神就会要了他俩的小命儿。 唐无意甩出一副有些勉为其难的得到样子,不禁撇嘴,“那我给你俩一个选择吧。” “您说、您快说!” “人呢,做错事,总得受些教训才会长记性。你俩呢,正好也需要长长记性。至于愿意怎么长记性,那就自己选吧。”他话音顿了顿,“第一,要么就老老实实地被绑着,喂喂蚊虫,受点儿热,直到其他路过的人愿意帮你俩松绑为止,至于是否会遇见野兽嘛,那就看你俩运气了;第二,要么呢这会儿我立刻就给你俩松开,可我得有个条件……”他眼神中闪现出一丝狡黠,“要你俩的一双手。” 话毕,只见被绑在树上的两人毫不犹豫地回道:“就、就绑着……绑、绑着挺好的!” “这才对嘛!”唐大公子满意地颔首,深邃迷人的双眼微眯,“好好呆着,只要不乱动,那斧头是不会掉下来的。若你俩运气好,在野兽觅食到这儿之前就遇见了愿意帮你俩的人,可得好好谢谢人家的大恩大德。以后嘛,都改邪归正,多做点儿善事,那样你俩的祖宗在阎王爷面前也不至于羞愧难受得想把你俩都给拖下去教训。”他抖了抖沾在衣襟上的落叶,握起了缰绳,“要是恶性不改,若下次一不走运又遇见我,估计你俩的斧头就真得尝尝你俩的肉了。 话音一落,唐大公子则潇洒地驾马而去,虽是一身布衣,但那身影真可谓俊逸非凡。 而留下的两个倒霉鬼呢,你瞧我、我瞧你,再一齐抬眼瞧瞧头上的斧头,一脸身无可恋的样子,心里则是说不出的苦。 唐大公子给的教训,他们算是领教了。 彻底地,心服口服。 第二章、难题与条件 午后。 天气比上午又更热了些。 山还是那座碧寒山。 谷还是那个情人谷。 堂却不再是那间无论怎么看都觉得略显简陋的莫问堂。 如今的莫问堂,已然是一栋三层的华丽阁楼,之前的小院落也扩大了好几倍。 镌刻着“莫问堂”三个大字的檀木方匾挂在楼阁底层的大门正上方。 气派十足。 而院子外此时有一个人,已来来回回踱步好几趟了。时不时的,还停下来望一眼这焕然一新的莫问堂。 仿佛是在仔细思考,到底要不要进来。 过了约摸半炷香的时间,这个犹豫不决的人最终还是走向院子。 就在脚刚踏入院子的那一瞬间,突然听到一个相当洪亮的男孩声音,把她吓了一大跳—— “师傅、师傅!龚三小姐来了!” 不用想也知道,是馄饨。 原本在这偌大院落内给所种的蔬菜瓜果、奇花异草浇水施肥的馄饨发现龚尘尘来,好像丁点儿也不诧异。 准确来讲,无论看见谁来,馄饨都不会感到半分惊讶。 因为,来莫问堂找他师傅沈老头儿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形形色色的人物,各种各样的问题。 再离奇的都已见过。 所以即便是“幽冥神君”道涟大驾光临,馄饨也丝毫不会觉得奇怪。 不过呢,他沈老爷子的脾气可是出了名的古怪,至于见谁不见谁全凭心情,因此有颇多武林豪杰、名门贵胄、江湖大佬吃闭门羹。 但不管他沈老头儿心情好还是坏,总有那么一个人,只要来到这莫问堂,想见得见,不想见也得见,压根儿由不得他。 沈老头儿拿这个人很无奈,根本没有任何办法。 不用说你也能猜到,这个人吧,不是别人,就是唐无意。 从前,对于唐大公子而言,这天底下就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没有他见不了的人,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麻烦。 而现在,他唐无意唐大公子却有了大麻烦,他拿这个麻烦也很是无奈,也是根本没有任何办法。 他的麻烦,不是一件事,而是一个人。 恰好这个人呢,此时此刻正准备去给沈知秋沈老头儿添麻烦。 龚尘尘负手走进莫问堂第一层,被其富丽堂皇的装潢和陈设给怔住了,环顾了整整两圈,才慢悠悠往二楼上去。 没想到的是,二楼装饰得更加珠光宝气。 格外庸俗的美感让龚三小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接连摇头,一边迈上三楼的台阶,一边大声嚷道:“沈老怪,原来你品味这么差,啧、啧。” 还没等她到第三层,就已听见沈知秋冷哼一声,没好气地回:“这丑不拉几的破楼又不是我造的,关我屁事!” 来到三楼,发现这层的布局竟还要庸俗得多! 龚尘尘忍不住噗嗤一笑,漫不经心地走向沈老头儿,环臂站定,“这整座楼里里外外打造下来花的钱,兴许能赶上贾一方的私宅了。”俏盈盈的脸蛋儿上流露出几分好奇“不是你造的?那会是哪个嫌钱多没处花的冤大头造的?” 坐在红木摇椅上的沈知秋皱着眉头,摆出一副简直难受到极点的表情,不以为然地丢出答案,“就是贾一方那个混球!” 没错,贾一凡。 有钱到能买下几座城的古玩大师贾一方。 “什么,贾一方?”龚尘尘感到讶异,“他跟沈老怪你非亲非故,凭什么给你造这么一栋富贵豪华的楼阁?他是吃饱了撑的,还是怕钱花得太慢会短命啊?” 沈知秋捋了捋胡子,晃动起摇椅,“都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龚三小姐一脸不解。 “因为老子帮他解决了个天大的难题。” “或许我也需要你帮我解决个天大的难题。”龚三小姐说着,走至沈老头儿背后,住步,替他晃动摇椅,嫣然巧笑起来,“放心吧,我可不会送你又丑又怪的阁楼。你要开什么条件,咱们可以谈。” “倘若老子不答应呢?” “那沈老怪你可就别怨我把你这座宝楼给拆了……” “哈,沈某人可真是求之不得!”沈知秋扭头瞧了眼后面的龚三小姐,言辞中透出一股嫌弃之意,“老子才不稀罕他修造的这丑楼!”顿了顿,不禁撇嘴冷笑,“贾一方那家伙非说这碧寒山情人谷地形复杂,怪老子从前的居所太矮太小不好找,导致他绕了整整一天才找到,自己蠢还好意思赖老子头上!” 龚尘尘若有所思,替深老爷子晃动摇椅的手未停,“所以贾一方是为了答谢你帮他解决了天大的难题,于是给你重新修造了这座华丽气派的莫问堂;还为了每次有难题就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你,于是把这莫问堂建得又高又大又醒目?” “没错。”沈秋池颔首,“只不过贾一方出手如此奢侈阔绰,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只见龚三小姐耸了耸肩,毫不犹豫地搭话,“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显示他有钱,向世人炫耀他贾大富豪不愧是富甲天下。”语气带着些不屑,“有钱人的毛病。” “能有他这毛病的人可不多。” 龚三小姐连忙点头表示赞同,“能像他这么有钱的人,的确不多。” 不止是不多,简直是少之又少,屈指可数。 沈知秋沉默片刻,然后慢条斯理地发话询道:“丫头,你是想让沈某人替你解决什么难题?” 龚尘尘扶着摇椅晃动的手忽然停了下来,嘴角勾出一抹狡黠笑意,“告诉我臭混蛋的行踪。” “臭混蛋?呵,这天底下的臭混蛋多着呢,”沈老头儿坐直了身子,“你说的是哪一个?” 却见龚三小姐眉头微微一蹙,气呼呼地回:“还能是哪一个?姓唐的!” 沈知秋似乎存心要逗她,故意扬声道:“唐一、唐二、唐三?还是唐鸡、唐鸭、唐鹅……” “唐无意!”龚三小姐打断他的逗弄,俏丽动人的脸上浮出一本正经的神情,“只要沈老怪你告诉我唐无意那个臭混蛋去了哪儿,条件你开!” 对方立马做出一副格外怕事的模样,赶紧摆手,“那小子会折腾死我,不敢、不敢!” “你要是不告诉我的话,信不信我也能想着法子折腾你……”龚尘尘眼中闪过一丝狡猾神色,“而且沈老怪你要知道,女人可比男人要难缠不止百倍。” 这话说得相当具备道理。 他沈知秋在年轻的时候就已深刻地领教过女人究竟有多难缠。 思索良久后,他仿佛彻底妥协般深呼出一口气,徐徐道:“好,我可以告诉你唐无意那混小子去了哪里。”稍作停顿,继续,“但你得帮我办件事。” 龚三小姐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地问:“什么事?” 第三章、无心城 云团逐渐散开,明媚娇艳的日光倾泻大地。 闷热的天气极其容易令人躁郁不安。 奇怪的是,唐大公子居然没有丝毫烦躁情绪,在打完了个哈欠后便翻身下马,优哉游哉地走到山丘下的一块空地上,微眯双眼,眺向不远处的景象—— 只见一条清澈蜿蜒的江流犹如丝绸缎带般无比温柔围绕着一座雄伟陡峭的高山,支流延伸向远方;而那座峻山的外形却是格外独特,它两侧耸起中部凹平神似一座遗落凡间的仙炉;巍峨奇山的中部凹平的位置则坐落着一座繁华富裕的城。 江是戏云江。 山是天炉山。 城,就是大名鼎鼎的无心城。 百余年前,建造起这座城的人,叫丁无心。而这丁无心,不仅建造了无心城,还建立了丁家庄。 不管是无心城,还是丁家庄,都可谓世间罕见的传奇。 无心城的位置相当之高,距离地面估摸百丈有余。它不仅高,且隔着一条宽阔的戏云江,又与周围其它山脉相距甚远。可以说即便是轻功冠绝天下的“幽冥神君”道涟,叶绝无十足的把握能凭借自身功力从直接从另一座山地飞身跃上无心城。 若没有一条栈道通行往来,那就成了真正的与世隔绝。 无心城第一条与外界相通的栈道是丁无心带匠人师傅造的。 不计其数的精铁经过千锤百炼,锻造成比手臂还粗的链条,缠勾交错,绕扣铺叠,耗费整整三年多的时间,总算建造出一条天路般的栈道,将无心城与外连通。 那铁索栈道约为一丈宽,三十余丈长,直接从无心城的城门口连接至鹧鸪山。 乌鸦岭的左侧,便是鹧鸪山。 唐大公子站在此刻的位置,只需稍微转头,即可望见一座暗黑色的、光秃秃的、甚是荒芜的山岭。 数年前,那里叫鹧鸪山。 但现在,那里叫枯坟岭。 曾经的鹧鸪山郁郁葱葱,漫山遍野的花草树木,无论是炎热的盛夏还是冰冷的寒冬,远处望去整座山都是绿油油的一片。鹧鸪山的夏季不暴晒,冬季不落雪,夏凉冬暖,算得上是躲暑避寒的风水宝地。 从前,鹧鸪山上有一家孤零零的“云游客栈”,一年四季不缺客人。 而唐无意唐大公子便是这众多客人中的一位。 数年前,他去过一次无心城,在入城的前一晚,便于这云游客栈中落脚。 云游客栈虽然生意兴隆,可其老板究竟是何许人也,则无人可知。 大伙儿只晓得一点:云游客栈只有店小二,不见店老板。 你若问店小二是否见过老板,得到的答案只会是:他们也只是听命于那位管账的老阿婆。 于是乎,有许多闲来无事之徒开始了五花八门的猜测。 关于老板的身份,有人说是位貌胜天仙的绝世大美人,也有人说是名退隐江湖的黑道杀手,更有人说是能给人放蛊下咒的巫师…… 传言就是传言,众说纷纭。 总而言之,这云游客栈老板的身份,像是神秘得见不了光。 想当初,唐无意唐大公子对这云游客栈老板的身份底细也是充满了好奇的。 只可惜啊,让他没想到的是,这竟成了永远无法窥探的秘密。 早在数年前,这世上就已再没有了冬暖夏凉、四季翠绿的鹧鸪山。 更没有什么云游客栈。 有的,只是一座荒无人烟、毫无生机的枯坟岭。 那被烧成一片废墟的山岭,是惨烈无比、触目惊心的诡黑色,让所见之人都过目不忘、心惊肉跳!没有人知道,在这片恐怖的黑色之下,究竟埋覆着多少冤魂亡灵。最初,还有不少人来这阴森的山头寻找自己的亲人,可因那些骇骨皆被倾天大火焚作了齑粉,根本无法辨识寻找、收殓安葬,便无奈只能拜祭整座黑色荒芜的山头。 随着时间的流逝,到这荒山野岭来祭拜的人越来越少,再之后,竟再也没有任何人会来。最终,即便是这枯坟岭的周围,都不会有人经过。可以说就连飞禽走兽都拒绝踏上那里半步。 它真真正正地、彻彻底底地化作了一座巨大无比的坟。 意味着不吉、不祥。 也正是在鹧鸪山被焚烧成荒芜废墟的那一日,无心城通往外界的栈道被毁断裂。 至于是谁人所做,又为何如此,知道真相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唐大公子望着眼前这条崭新的悬于半空中的铁索栈道,心中竟莫名地升腾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新栈道依旧是精铁经千锤百炼打造而成,外形与之前的旧栈道极其相似,可在他看来似乎却是带着另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这种感觉仿佛似曾相识,可思来想去,却又无法确切地说出个所以然来。 他走到一棵芭蕉树旁,折了两片硕大无比的芭蕉叶,一片用手撑着顶在头上,一片盖在马身,用于遮挡阳光。接着,牵起他那匹比他看起来还更为慵懒的马儿,慢慢悠悠地朝栈道上走去。 ———————————————————— 莫问堂外。 龚三小姐站在一辆马车旁,双手叉腰,一只脚踩在大块石头上,双颊热得绯红,那张靓丽的面孔上挂着有些懊恼又有些得意的复杂表情,冲院落里正在忙着摘熟透瓜果的的馄饨嚷嚷道:“喂,小家伙,过来帮我拎东西!” 馄饨没有反应,继续自顾自地做他的事情。 “小屁孩儿,本姑奶奶跟你说话呢!听见没?” 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龚三小姐彻底郁闷了,弯腰从地上随手捡起三块石子儿,同时朝馄饨所在的方向抛去,却不料均被对方准确无误地接住。 “哟,有点儿意思。”龚三小姐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喃喃道。 随即,居然瞧见那三颗石子又从院落中飞了出来,直接向龚三小姐所立的位置砸来。 她微侧闪身,便轻易避过。 “我说你个小屁孩儿,人不大,功夫倒还不错。“她似乎对此丝毫不介意,方才的郁闷劲儿化开,盈盈一笑,“我说你先别摘那些吃的了,这车里的东西够你师徒俩吃的了!快来帮我拎!” “师傅说了,要龚三小姐你亲自拎上去。”馄饨冲她做了个鬼脸,“还有,我才不是小屁孩!” 龚尘尘听完他的话,再看见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心里顿时又来了气。 她反复告诉自己,有求于人,憋住,不能发火。 “好、好……我拎,我拎还不行吗!沈老怪,这两百盒五花斋的糕点,看不吃吐你,哼!” 说着,龚三小姐挽起袖子,开始她在这大热天里搬运两百盒糕点的繁重任务。 第四章、诡谈 无心城不仅特别大,还很特别繁华。 唐大公子牵着他的马儿走至无心城的城门前时,便可见城内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可以说是热闹非凡。 用那张硕大的芭蕉叶挡住透顶灼热的阳光,他抬眼凝视着城门上方宽阔石壁中镌刻的三个极其工整的大字。 无心城。 唐大公子若有所思地伫留良久,正当他准备牵马入城之时,忽然听得一个略为年迈且语气中带着试探性的声音从他旁边传来—— “请、请等一下!这位……这位小兄弟,你是要卖马吗?”边说,边喘着粗气。 唐无意闻声转头瞧去,只见一名年约花甲,头发花白的老伯佝偻着身子,肩挑两大筐新鲜蔬菜。 “老伯你这是……”他对于老伯的问话,显然有些纳闷儿。 对方无奈地笑了笑,边喘边徐徐解释道:“小老儿家住天炉山脚下,有几亩良田,跟老婆子俩种了不少蔬菜瓜果,平日啊,就靠给这无心城中的丁家庄供应蔬果换钱为生。这山路太陡,多年以来也都是仰仗家中那匹老马运载送货,它真就是小老儿的老伙计,可惜……”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眸中沁出些许泪光,“老伙计昨日竟莫名病倒了,今早居然……丢了性命,可怜啊……所以小老儿今日便只能自己挑担子上山来送货。由于路太长货又沉,偏偏小老儿的腰腿还不好,走一段路就得歇好一会儿,耗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到这里。” 从老伯的话语间,不难能听出发自内心的惋惜与哀痛,仿佛真的是自己最亲密无间的老朋友老伙伴儿离开了人世时不由自主抒发出的那种悲戚。呼吸急促且带粗喘的状态则透露着极度疲劳所带来的深重乏累感。 “所以老伯您想重新买一匹马来运送蔬果?”唐无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一只手用那大片芭蕉叶为其扇风,另一手赶紧从那负重微颤的肩膀上把蔬果担子接过放地上。 老伯连忙点首道谢,被晒得通红的脸上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开口:“不知道小兄弟这匹马可以卖……卖给小老儿马?” 唐无意扭头望一眼自己的马,瞧它正朝自己眨眼,不禁抬手轻轻拍它拍的脑袋,嘴角不自觉地勾出一弯暖笑。 “它与我而言,是马老兄,并非货物,岂能凭金钱买卖。”唐大公子话音温和有礼,听起来似乎带着拒绝之意。 老伯听后没有丝毫生气,反倒露出颇为欣慰的神色,颔首感慨:“是啊,毕竟马儿都是有灵性的,跟自己久了会有感情,小兄弟你不愿卖小老儿完全理解。若是老伙计还在,哪怕谁出高价要买,小老儿也同样是绝不会卖的……”话及此,他带着歉意躬身拱了拱手,“方才是小老儿唐突了,还请小兄弟莫要见怪。” 唐大公子见此情况,亦是立马躬身拱手回礼,“哪里,您言重了。” “时候不早了,小老儿还得赶着送货,那小兄弟咱就此别过。”说完,老伯便半蹲下身,弯腰拿起扁担,准备再挑起担子继续赶路。 这时,只见唐无意从他手中夺过蔬果担子,举起来放到马背上,用绳子固定稳,顺手轻抚着马儿,低声喃道:“马老兄,以后可就得辛苦你了,别偷懒哦。” 老伯愣住,一脸惊讶,“小兄弟,你这是……” “老伯,往后这马老兄便是您的新伙计了,就有劳您平时照管看顾,给饱吃食,它会乖乖听话努力干活的。”唐大公子朝老伯报以信任的微笑,“在下相信您会定会好好对待它的。” 像是收到突如其来的惊喜,老伯连连拱手道谢,“放心,小老儿必会善待它的。”跟着从掏了钱袋出来,“小兄弟,这么好的马,多少钱够……” “喏,”唐大公子从马背上的箩筐中拿了一个新鲜大苹果,“就这个吧!” 老伯急忙摆手,然后把钱袋塞过去,“不、不,小兄弟,这未免也太……” “就如您所言,这马老兄是有灵性的,自然也一定不能用金钱来衡量交易。”说着,唐大公子将钱袋又塞回老伯手里,“那样做它可就要生气啰,指不准儿会在心里骂我呢。”他从箩筐里又拿出一根萝卜,喂进马儿嘴里,最后再摸了下他的马老兄,注视着其眼睛叮嘱起来,“好嘞,你就跟着老伯好好生活吧,干活儿勤快点儿,吃饱睡好,安度余生,告辞啰!” 话音一落,只见马儿竟仿佛听懂了一般“嗷嗷”地回应了两声。 唐无意把缰绳递给老伯,英俊无比的脸上携着好看至极的浅笑,啃着手中的大苹果,朝无心城内走去。 一个饿急了的人首先想到的会是什么? 当然是吃饭。 他此时虽然还正吃着苹果,可肚子却仍“咕噜、咕噜”地叫个不停。 唐大公子走到一家名曰“钟记水饺”的食铺坐下,叫了一份猪肉白菜水饺和一盘凉拌黄瓜,然后依旧啃着手里的苹果,坐等上菜。 “喂、喂,你们听说了没,那跑腿儿的李脚七和酱油铺的陈阿彪都无缘无故、莫名其妙地疯了!” “哎呀,昨天就听说了,怪吓人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中了邪……” “据说啊,他俩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真的假的?我的妈呀,你说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事儿可真邪门儿,简直太诡异了!” “最近晚上我都不大敢出门,真怕遇见什么古怪的……” “别说了、别说了,听多了害怕,快吃饭!” 邻桌的闲聊内容倒是无意间引起了唐大公子的好奇心,他回头看了一眼谈话的那桌食客,又转过头来,不动声色地继续啃苹果。 这时,一个身着粉色纱裙的小姑娘跑进了铺子,将手拎的东西放到一张桌上,乐呵呵地说道:“钟大娘,我给小虎哥带了他最爱吃的石榴酥饼,记得叫他吃哦!” 老板娘把做好的水饺和凉拌黄瓜端到唐无意面前,说了句“您请慢用”,然后走到小姑娘跟前,温柔地笑,“小莹谢谢你,每次都想的那么周到。”话音顿了顿,脸上的表情带着几分疑惑,“可小虎不是在丁家庄吗?这才初六呢,还有九天才该回来呀……” 听了这话,姑娘也突然纳闷儿起来,“不对呀,小虎哥前段时间就给庄主告假,说家里有急事儿,赶着回来呢!” “咦,可我连这小子的人影儿都没见着,”老板娘蹙起了眉头,“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啥时候回来,真是的……” 唐无意安静地吃着热腾腾的水饺和清爽可口的黄瓜,脑子里想着方才邻桌闲聊的话,没太在意那位叫小莹的姑娘和老板娘的对话。 似乎还没有人知道,她俩口中的“小虎”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第五章、荒山野岭逢有缘人 龚三小姐撅着嘴,一路都不太高兴。 快马加鞭狂奔赶路的她实在是又热又饿。 只不过,她的不高兴既非因为热,也不是因为饿。 那是因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唐无意啰。 假如他唐大公子没有不告而别,她也就不会在无奈之下去莫问堂找沈老头儿;假如没有去找沈老头,她也就没机会应下那两百盒五花斋糕点的荒唐条件;假如没应下那荒唐条件,她也就不会傻乎乎地听话以一己之力将所有糕点搬上楼;假如没将所有糕点搬上楼,她此时此刻也不可能腰酸背痛难受到接近崩溃的地步…… 龚三小姐不是没受过苦,只是没受过这样的苦! 每当她想到这些事儿要是出去传出去绝对会被人笑掉大牙之时,就会懊恼得简直想要掐死唐无意这个臭混蛋! 可若真是要她动手掐死那个害得她辛酸受累、劳苦奔波的臭混蛋,她又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她的内心其实很清楚,自己是绝对不会真正伤害他的。 没错,以龚三小姐的武功,的确是丁点儿也伤害不到那位臭混蛋的,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全天下可没几个人有本事能伤害得了他。可龚三小姐并非因此而不会伤害他。就即便龚三小姐有本事能伤害得了他,她也是绝对不会伤害他的。 因为…… 她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唐大公子那副痞俊好看的模样,以及吊儿郎当的无羁姿态,双颊竟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两抹绯红。 因体力劳动过多加之骑马太久的缘故,龚三小姐身子骨已经僵硬得几乎快要动弹不得的地步,她勒紧缰绳喝停了马儿,翻身下地,随即开始伸懒腰、左右转头、猛抖胳膊、扭腰抬腿,竭尽所能地地活动筋骨与关节、拉伸浑身肌肉。 疼。 全身上下每一处抖疼的要命。 她紧咬着牙,强迫自己忍受这格外难受的疼痛,心里不断骂着自己活该自讨苦吃。 下意识抬眼瞧向暗蓝色的天空,无知无觉居然已近入夜,按照原本的计划,她必须得在深夜以前赶到无心城。 龚三小姐可不打算大晚上的露宿于这深山野林之中。 对,她这会儿所在之处,就是乌鸦岭。 人迹罕至、十分冷清的乌鸦岭。 环顾一眼颇为寂静、丛林茂密、光线微暗的四周,龚三小姐似乎终于才想起害怕来。 马不停蹄的长途奔波本令她觉得无比烦躁闷热,可现下,她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抿了抿唇,按捺住内心开始逐渐迸出的恐惧,抖了两下有些皱巴巴的裙纱,便再顾不得身体的各种疼痛与不适,立即翻身上马,提着一股劲儿飞奔前行。 必须得快! 不能停、不能歇、不能拖延半点儿时间,必须尽早赶到无心城,否则就得露宿在这荒无人烟的破山林里,那可就完蛋了…… 如此想着,龚三小姐猛地一驾马,开始逆风狂奔。 估摸大半炷香的时间过去,她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也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穿出这乌鸦岭,却仿佛听闻两个有气无力的声音正在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有人吗,救命啊”。 她越往前行,这呼救声也越大。 也就意味着距离声音的源头越近。 天已黑尽,在这荒山野岭里听得如此动静,无论是胆量多大的人,必定都会头皮发麻、毛骨悚然,甚至会吓得掉头就开溜。 可这条道是通往无心城的必经之路,龚三小姐若铁了心要去往她决定的目的地,就必须继续往前。 她勒了勒缰绳,让马儿停止奔跑,缓慢前行。 感到背脊已经开始发凉,心跳得快到仿佛即将蹦出来,她握住缰绳的手有些止不住地发抖,俏丽的脸蛋儿上是一片煞白。 龚三小姐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又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有什么可怕的”,接着鼓起勇气再睁眼,骑着马儿准备加速往前赶路。 就在这时,她却听见了自己在意的内容—— “我的娘呀,早知道会这么倒霉遇上唐无意唐大爷爷,我今儿个是打死也不会出门的。蚊虫咋这么多,可痒死我了!” “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像从前那样摆摊儿假扮半仙算卦捞几个小钱儿混口饭吃就得了。天呐,快饿死我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有野兽……” “还好意思说,要不是咱坑蒙拐骗的事儿做太多,估计也不会遭此报应,因果循环啊,唉,咱俩是活该……” “如果……如果能活着出去,我对天发誓,就按照唐无意唐大爷爷的话去做,往后多做善事,再也……再也不干缺德事儿了!” “刚才我好像是听见了马蹄声,咋就……咋就不见人影呢!我的天,太痒了,这些天杀的虫子!” “是呀……方才我也听见了,怎么没人儿来呢……” 正当两个疲累不堪的声音停顿下来之时,只见骑着马的龚三小姐慢悠悠地从一片树林后绕出来,行至捆绑在树干上的两人面前,停了下来。 被绑得快要散架的两人见到眼前这一幕,见到突然出现的人和马,竟瞬间呆住。 龚三小姐在思忖片刻,下马,跟着从怀里取出一支火折子,点燃,借着火光打量起眼前的两人。 除了一条裤衩,身上啥都没有,通体上下布满了蚊虫叮咬的包,仅仅是看也都猜晓这简直能痒得崩溃。 而这两人却还没有完全崩溃,无疑是因为他们皮糙肉厚。 她发现,其实最醒目的,是这两人头上悬着的那一柄斧头。 “我刚才听见你俩说,有见过唐无意?” 女子甚是悦耳的声音以及美丽动人的面孔让这俩个倒霉到家的蠢笨胖贼忽然看见生存希望,无比激动,但更加感动! 他俩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只知道一个劲儿点头。 龚三小姐想了想,嘴角勾出一弯狡笑,“如果你俩答应帮我找到他,这会儿我可以帮你俩离开这鬼地方。” 多两个人找,总比她一个人强。 若想耍花招,就这俩家伙的脑子,也是断然是玩儿不过她的。 俩胖贼在听得她所言后,毫不犹豫地继续猛点头,开心得简直吐不出任何字来。 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救星吧…… 俩胖贼已等不及要跪地叩谢面前这位恍如从天降之仙的,救命的有缘人! 第六章、疯子 清晨。 天刚亮不久。 唐大公子是被吵闹声给惊醒的。 昨日,他随意找了一家还算干净的小客栈暂住下来。 这家客栈叫“福善小馆”,如店掌柜所言,名字乃是蕴涵聚福纳善之意。 而在客栈的斜对面,是一家酱油铺。 陈记秘制酱油铺。 吵闹声便是从那儿穿出来的。 睡眼惺忪的唐大公子从床上坐起身来,用手揉了揉眼睛,穿好外衣裤走到窗边,推开小半窗户,朝下方瞧去。 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披着一件单衣光着脚从酱油铺的外堂疯疯癫癫地窜了出来,嘴里胡乱叫嚷着些乱七八糟的语句,唯一隐约能听清的词是“宝珠”。 一个妇女和一个小男孩紧随其后追出铺子,奋力抓住此时已如疯子般的男人,企图将他往屋里拽。在拉扯的过程中,那位妇女急得带着哭腔冲着仍在拼命挣脱的男子喊叫道:“陈阿彪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别这样行不行!” 周围几个看热闹的大婶大叔都带着惶恐惊诧的神情在窃窃私语,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去帮忙,好像生怕自己会被牵连进眼前这家人正所遭受的麻烦当中。 “宝珠……我要……宝珠……都给我……” 疯掉的人无疑已彻底失去正常的意识,一个劲儿张牙舞爪地比划着,挣扎着,念叨着,极度癫狂而不自知。 妇人想要控制住自己疯掉的丈夫,使出浑身力气从其身后牢牢地箍住,而小男孩亦是用劲抱着父亲的腿。 “陈阿彪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听见这个名字,唐大公子忽然想起昨日在“钟记水饺”吃东西时偶然听得的诡异谈闻,好奇心纵生交织而成的疑团在他心里越扩越大。 忽然间,疯狂到极点的男人猛地一用力,直接挣开了妇女的束缚,并将其狠狠地推倒在地,再一脚踢开小男孩,如野兽般冲向一堵墙,开始用自己的脑袋不断地往上磕撞。 见此情形,唐大公子来不及多想,立马将窗户全打开,从窗台位置腾起而出,纵身一跃,须臾间便瞧他已轻盈落定于地面上。紧接着他几步上前,以迅捷到几乎无法看清得速度出手,朝发疯男子身上的几处位置拍点去,则其刹那间安静了下来,动作静止,眼睛忽闭,身体一软,直接瘫倒在了地上。 摔得很重的妇女支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扶起方才被踢倒在地的男孩子,格外心疼地安慰了两句,随即连忙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顾不得其他赶紧蹲下去抱住自己失去反应的丈夫,一边替他擦拭着额头上渗淌出的鲜血,一边不断哭唤着他的名字。 “放心,他没事,我只是点了他的穴道,让他能够休息会儿。“ 唐大公子本来想说点穴是为了“阻止他自残”,但一看到那妇女孩子泪眼婆娑的可怜样子,他还是有些不忍心如此直接,于是换成了更加委婉的说法。 听得这样的解释,妇女仿佛是松了一口气,她望着一旁的唐大公子,十分不好意思地点头致谢,“这位小兄弟,谢谢你……” “我帮你把把他弄进去吧。” 唐无意未等她回答,就径自弯身捞起暂无知觉意识的男子,再抓住其双手往自己肩上一搭,跟着托住对方的腿部,然后见他将这个比自己重的多的人轻而易举地背了起来,朝酱油铺子的里屋走去。 原地愣住的妇女和孩子片刻后似乎才反应过来,匆匆忙忙地跟在后边也进了屋子里。 紧接着,这些起床尤其早且特别看热闹的闲杂叔婶居然全拥到酱油铺大门口,探头偷听着里面的动静,悄悄地议论猜测着里面的情况,一个个的全兴致勃勃、声情并茂地闲言闲语,时不时忍不住还发出表达自己感到惊愕的声音。 不一会儿,妇女从里屋出来,额头上涔着汗,眼眶里噙着泪,头发乱糟糟的却来不及梳理,她有些不耐烦地喝了一句“都够了吗,还不散了”,跟着把大门“嘭“的一声给关上了。 回到里屋,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这会儿,她扭头望了一眼此刻已躺在床上安静休眠的丈夫,走到桌边,拿了个干净杯子沏满水,礼貌地端给站在一边的唐无意。 “小兄弟,今日真是太感谢你了,要不是有你,我们母子可真不知道该拿阿彪他怎么办……”说着她吸了吸鼻子,憋压住内心的难受劲儿,又屈身朝面前的恩人施了个谢礼,“敢问小兄弟贵姓?” 唐无意喝了一口水,将杯放桌上,赶紧回礼道:“在下免贵姓唐,陈大嫂你叫我小唐就可以了。” 对方颔首,拉过两张凳子来,一张请他坐下,一张由自己抱着孩子坐下。 小男孩因为刚才受惊过度,有些生怯发愣,一声不吭,目光呆滞。陈大嫂摸着他的脑袋,甚是心疼地亲了亲他摔破皮得掌心。 “陈大哥这是怎么了……” 唐大公子望着床上的男子许久,试探着开口。 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的陈大嫂摇了摇头,从她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就能看出她最近应该都没能好好休息过,并且哭过不少。 “我也不知道,自从那晚回来后就这样了……”她的话音有些沙涩,似乎在极力克制住心底的忧伤情绪,思索少顷后,她开始回忆,“我夫君陈阿彪他从前嗜赌成性,败光过家产,后来悔改,却有些一蹶不振。如今这酱油铺,全是靠我小妇人一己之力勉强支撑起来的。”她顿了顿,神色中夹杂着几分难以言述的辛酸,“前段时间阿彪特别高兴,我问他为什么心情这么好,他只说算卦的居然也有算准的时候。再追问他时,他那就嘻嘻哈哈糊弄过去了,当时生意忙,于是我也没多想。吃过晚饭后他就出去了,说是去找李脚七下几盘棋就回来,我那晚因为白天太累困得厉害,很早就带孩子睡了。然而,凌晨天还未亮时,本来熟睡的我和孩子就被‘哐、哐’得声音惊醒了……” 说到这儿,陈大嫂的双眸中游散出极其深重的恐惧…… 第七章、龙半仙 从小到大,龚三小姐一直都觉得自己的脑子是相当好用。 至少,许多她认为脑子也很好用的人都比不过她, 所以她曾经为自己的脑子感到非常自豪。 直到她遇见了唐无意那个大混蛋。 龚尘尘觉得自己已足够聪明,没想到的是,唐无意却比她还要聪明得多。 这个多,可不止多一星半点儿。 毫无夸张的讲,他唐无意唐大公子可谓是这个世界上屈指可数的,聪明到可以让全天下大众皆心服口服的人。 虽然龚尘尘也实在很不愿意承认唐无意这个大混蛋能聪明到此等地步,但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聪明厉害到别人几乎找不出其丝毫弱点的人。 如今,要在这座极其庞大的无心城内找这么个极其聪明的人,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仅是不容易,应该算得上是无比困难。 龚三小姐一边沉思着,一边下意识用手中的筷子敲打着面前的饭桌。而她的身后,则直挺挺地立着两个面无表情的壮汉。 呃……没错,就是那两个之前被唐大公子牢牢实实地捆绑在树干上动弹不得的笨贼。 在龚三小姐就下他俩后,这两人已将她视作救命大恩人,自愿跟随,扬言势必要为其效犬马之劳。 其实龚尘尘觉得以着俩人的头脑,多半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转念一想:无心城偌大个地方,她人生地不熟,这俩怂货虽然跟草包差不多,但至少据了解也是在这无心城混过好长一段日子的,对于此地,必定比自己熟悉得多,找起人来也自然也方便得多。 何况,无论做什么,多两个人,许多时候大概还是能帮上忙的。 至于着俩笨贼呢,其实各有一个听起来格外威风的名字。 鼻头上长着一颗黑痣的叫郭怒,额头上留有一道疤的叫冯恨。 也不知道是谁为他们取了如此愤世嫉俗的名字,可以说与本人形象格外不搭调。而龚三小姐却觉得他俩的名字简直俗不可耐,所以简称他俩为:郭大和冯二。 是不是想说,这“郭大”“冯二”乎听起来更加俗不可耐,甚至还有些像极了动物的名字。但龚三小姐觉得,这样叫起来既顺口,听起来也顺耳。 总之啊,她高兴就好。 “喂,我说你俩黑衣大个儿这么严肃地傻站着,不知道会影响别桌客人正常吃饭吗?”龚尘尘回头瞪了他俩一眼,撇了撇嘴,“人家店小二敢来上菜吗?” 听她这么一提醒,郭大和冯二扫同时视了一眼周围,相邻的几桌食客皆是拿着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菜,似乎生怕一不小心弄出声儿就会得罪这俩大块头,而手里端着两碟菜的店小二却是一直愣在一丈开外的地方,浑身有些哆嗦,眼睛瞅着龚尘尘所在的这张桌,内心应该是在挣扎权衡究竟要不要过来…… “你俩都给我坐下,还能不能好好吃饭了?本姑奶奶的肚子快饿扁了!” 话毕,龚尘尘深呼吸一口气,将手中的筷子拍到桌上。 周围的所有人闻声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约而同地全朝着这边看了过来。龚三小姐简直在须臾之间尴尬道了极点,她连忙站起身,赶紧转向四周陪笑致礼,“大家吃好喝好,就当我们不存在,打扰了、打扰了……” 边说着,边缓缓坐了下去,随即示意身后犹如赌场打手形象的两人也都赶紧坐下。等郭大和冯二迅速落座后,其余桌所有的客人才又继续动筷进食,不再小心翼翼、轻手轻脚,而是恢复了吃饭地儿该有的热闹气氛。 立马,店小二走了过来,将手中端了良久的两碟菜搁到桌上,客客气气地说道:“您三位先用着,还有一道汤一会儿就来。” “好的,谢谢,方才实在不好意思啊。”龚尘尘冲小二哥抱歉的笑了笑。 对方挠了挠后脑勺,傻笑,“哪里、哪里,小姐您太客气了。” 等小二哥走开后,已经快饿晕的龚尘尘拿起筷子赶紧开吃,肚子“咕噜”叫个不停的郭大和冯二则傻呆呆地盯着她吃,却不敢动筷。 “你俩看着我干嘛?还不快吃!”她很是无语地摇了摇头,继续大口吃饭。 得到应许后,馋的早就快流口水的俩胖汉赶紧也享用起美餐,完全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狼吞虎咽。 他们仨到达无心城是已是昨晚深夜,大街上几乎所有的饭馆客栈都已关门打烊,好不容易在一条偏僻巷子里找到一家破旧得简直不能再破旧的客栈落脚,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吃。 所以说,这三个倒霉蛋儿一直饿到现在。 “这无心城内势力最大最广的地方是哪儿?” 龚三小姐喝了一口店小二刚端上来的蔬菜汤,忽然冷不丁地抛出一个问题。 为何要找势力最大最广的地方呢? 因为那里有势力最大最广的人。 自古以来,寻人之事便犹如大海捞针。 倘若能想办法得到这个势力广大之人的帮助,那么可比无头苍蝇般乱撞省事儿得多。 不得不说,很多时候龚三小姐的脑子还是挺好用的。 原本正埋头吃得起劲儿的郭大和冯二听到她发问骤然抬起脸来,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回答道:“丁家庄。” “这丁家庄的庄主,很厉害?”龚尘尘用手摸着下巴,继续问。 旁边的两人一个劲儿点头,“当然,无心城如今之所以繁华富足,全靠他们丁氏历代家主管治有方。” 得到答案后,龚三小姐沉吟片刻,所有所思,随后继续问道:“那……你俩可有什么法子能混入丁家庄吗?” 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困难。 俩胖汉思索了好一会儿。 忽然,冯二用筷子头敲了下脑袋,灵感乍现道,“欸,据传那丁家庄的大小姐特别迷信,还经常卜卦问神。最近还听说庄主要按照她这宝贝女儿的意愿举办比武招亲大会选婿呢!”他把声音压抑到最小声,“既然这丁大小姐如此迷信,又期盼嫁得良人,咱们可以……” 三人凑到一块儿密谋良久,紧接着,龚三小姐就乐呵呵地用手指尖蘸了点杯中的茶水,在桌上写出三个字——龙半仙。 “嘿,这个名字,我喜欢。”她嘴角不禁勾出一弯狡黠笑意,忍不住抬手拍了把冯二的脑袋,竖起大拇指,脸上摆出一本正经地表情,一字一顿地夸道,“有脑子!” 第八章、公孙伊人 唐无意负手伫于一家铁匠铺前,谨慎地环顾了一眼寂静无人的四周,最终目光落回其招牌横匾的五个大字上。 无悔铸心堂。 这里有他此次前来无心城的目的。 一个人。 他忖度半晌,慢步踱进堂内。 这一家铁匠铺十分不寻常。 甚为雅致的陈设布置犹如高档茶肆:左侧摆放有两张梨花木椅,木椅之间隔着一张梨花木茶桌,桌上是一套瓷制茶具;右侧挺立着一个高而宽黑檀储物架,搁了十余件装饰物,虽不能同奇珍异宝相提并论,可也看得出价值不菲。 堂正中,是一个由金属打制而成的柜台,台约半人高,一丈长,正对大门的那一面上镂空雕刻着一对龙凤,腾云驾雾,极其逼真,栩栩如生。 而柜台的后方,坐了一个身着灰衣的中年男子,正一边翻看着账册,一边握笔蘸着朱砂在账册上勾写着什么。 听见脚步声从外步入,他并未停下手中正在忙碌的事情,头也不抬地熟练道:“本店擅以各类金属造各种器物,敢问尊驾是要铸什么东西,用何等材料,需几时取货,且告知鄙人,再由鄙人报价,若尊驾觉得合适则成交,立马把订货单交往本店的地下铸造厂开工,若尊驾觉得不合适,您则可另寻别处。”语气带着几分客气,不卑不亢。 唐无意瞧着他毫无察觉的样子,玩笑道:“给我打造一双黄金的筷子,每当我吃饭的时候只要看见这双黄金筷子,应该会比其他人吃的要开心得多。” 听到这段话后,方才还埋头把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账本上的灰衣男子陡然抬首,看到来人是谁后,立马起身从柜台后快步绕出,拱手笑迎:“哟,原来是唐公子!稀客、稀客!刚才没注意,恕秦某有失远迎。” “老六,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唐大公子走上前像对待老友一样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秦老六点头,感慨道:“是啊,距离上次见面,一转眼都好几年了……” “你师父他……”似乎是提及到了重要事情,唐无意的神态变得严肃起来,“情况好点儿了吗?” 原本一脸愉快的秦老六瞬间失了笑容,表情略显忧郁,他唉声叹气间将一只手的衣袖挽起来大半,赫然露出数处伤痕,“白日里还好,可只要到了夜间,比从前还……可怕……这伤就是前几日我去给他老人家送晚饭时被伤的。”他摇了摇头,放下衣袖。 唐无意感到诧异,紧跟着反问:“除了白天之外,不是一直有铁链锁着吗?” “被扯断了。”秦老六叹了口气,“就在我放下饭菜准备离开时,七根链条就全被他老人家给扯断掉了,若不是我闪得快,估计早就见阎罗王去了……”说到这,忍不住再叹了口气。 唐大公子握了握他的肩膀以表安慰,随即环臂而立,眉头微蹙,“都一把年纪了,力气还这么大……那新换上链条能行吗?” “这次用上了师傅二十多年前打造的用来对付逍遥天宫叛徒的‘缚魂索’,绝对不会再出差池。”秦老六万分肯定道。 在听到“逍遥天宫”和“缚魂索”的时候,唐无意神色骤变,好看到极点的眸子里溢出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还裹挟着凌冽的幽寒。只不过这些异样,转瞬即逝。 “老六,带我去吧……有劳了。”他脸色神情恢复寻常状态。 秦老六仿佛明白他的意思,微微颔首,转身走至柜台后面,稍弯腰,手伸到柜台下方触碰了什么隐秘机关,只见铺子大门瞬间合上,储物架开始随着所倚靠的墙面开始转动起来。 也就眨眼的功夫,一个密道的入口就出现在了眼前。 秦老六走到密道口左侧,拍了下机关,密道内石壁上的火把便悉数亮起。 他转头朝唐无意说了句“跟我来吧”,便步入了密道之中。 唐大公子点头,快速跟了上去。 密道不算窄,但也绝说不上宽,最多可三个人并肩而行。它盘绕着一根巨型大石柱一直延伸向下,台阶虽然多,但都较为平坦,所以走起来但也不费劲儿。 两人走了约摸一盏茶的时间,便来到一扇紧闭的铁门前,秦老六掏出钥匙,开了门,有礼地对唐无意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低声开口:“唐公子,我在外面等你,进去吧”。 秦老六很懂规矩,师傅和任何人谈话,除了要求他在场之外,他从来都自觉退出门外侯着。 唐无意冲他点头致谢,然后进门,再关上。 一个偌大的空间,布置得有些像一间石屋,有床,有桌凳,有茶壶杯具,有水果吃食,有小水池,有茅坑,有储放衣物的小木柜,有三个巴掌大小的通风口…… 最重要的是,床上有多条闪着光亮的索链,上面还带着比拳头还大的铁锁。 单就环境而言,总之,还算干净雅致。 此时此刻,在这干净雅致的环境中,有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鹤发长者,正盘腿坐地,紧眯着双眼,似乎在闭目养神。 没错,这位长者就是唐大公子此行的目的。 他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公孙伊人。 公孙,伊人。 公孙终不得伊人。 这七个字,是这位长者曾经最深沉的感慨。 唐无意观察了室内片刻,也坐到了地上,与其面对面,微笑道:“如此看来,老六他们将您照顾得不错啊。” “相当不错。”对方一动不动,眼依然闭着,声音轻如呢喃。 “您似乎料到晚辈会来。”唐无意继续说下去。 公孙伊人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自顾自地问:“臭小子,你就不怕老夫犯病起来把你给撕了?” “还是白天,怕什么?”唐大公子撇了撇嘴,嘿嘿一笑,脸上浮现出自信的神采,“不过就算您此刻犯病,也未必撕得了晚辈。” 他其实谦虚了。 不是未必撕得了,应是绝对撕不了。 对啊,以唐无意的本事身手,天底下真正能彻底撕得了他的人,基本还没出生。 “是啊,老夫都差点儿忘了,你小子可是唐无意啊,整个武林江湖有多少人能是你的对手?哈哈哈!”公孙伊人忽然大笑起来,缓缓睁开眼,精神矍铄的他以好奇的目光凝视着对面的年轻人人,直截了当地开口,“此次不远千里来找我,是因为她吧……” 唐无意忖思良久,压抑克制住开始内心翻涌 的情绪,故作镇定地颔首,冷淡道:“当年您离开逍遥天宫的时候,她……还在九华仙坛吗?” “几年前你寻来无心城找老夫帮忙,不问她生死下落,如今为何却关心起来了?”公孙伊人的表情亦是逐渐变得有些冷漠起来,“回答我。” 唐无意迟疑片晌,心里充满纠结,言辞吞吞吐吐,“因为……她……” “因为你内心深处始终还是在乎她的,对吗?” 公孙伊人话及此处,那深幽双眼竟仿佛泛起了水雾…… 第九章、混入丁家庄 事实证明,很多原本蠢笨无比的人一旦聪明起来,就会让人立马忘记掉这个人从前的所有蠢笨行为,对其产生极大程度的改观。 比如郭大和冯二。 龚三小姐现在对他俩简直有了崭新的认识。 她打量着自己身上这套平日里见的算命先生们才会穿的长褂袍,先左看了看手里的摇铃,又右瞧了瞧手中所执幡旗上的“乐天知命故不忧”七个字,最后再看看已装扮成算命大师弟子模样的俩胖汉,她十分满意地笑了起来。 为了乔装打扮,郭大和冯二为她精心准备了假发、假胡须、假眉毛,还用好不容易找来的颜料膏给她脸上涂涂抹抹,不一会儿的功夫,龚三小姐就从明艳俏丽的美人儿模样化作了算命老先生。 她拿着一面不知从哪儿寻来的破铜镜左右照、上下照,跟着十分高兴得意地挥动两手,各垂了郭大、冯二一拳,发自肺腑地表扬道:“哟,之前还没发现,你俩可真是天才!” 她开始对郭大、冯二俩人刮目相看。 甚至打心眼儿里佩服。 受到表扬,两个胖汉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呵呵傻笑起来,“老大你可是第一个这么夸我俩的人……” 龚尘尘摇了摇手里的幡旗,摆出郑重其事的样子,“好好办事儿,我现在可是相当看好你俩哦!” 郭大和冯二对视一眼,然后转过头来冲龚三小姐一个劲儿点头,满脸似乎都写着“真诚”二字,坚定地道:“老大放心,小的二人一定会努力的!” 听到这样的承诺,俨然已成了一名算命大师模样的龚尘尘故作出一副老气横秋的姿态,模仿起算命时应有的姿态动了动手指,压沉嗓子学着老年男子的声音回:“老夫掐指一算,你二位定会前途无量。” 俩胖汉瞧着她的样子,忍不住捧腹大笑。 笑了一会儿后,郭大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来,立刻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对龚尘尘说:“可、可是老大……我俩在‘乌鸦岭’发、发过誓……不再做任何坑蒙拐骗的事情……这假扮之事……” “狭隘之言!什么坑蒙拐骗,跟咱们此次行动有半点儿关系吗?”龚大小姐没等他说完便立马打断,跟着冲郭大翻了个白眼,强调起来,“我们这是为了找人,懂吗?是找人!这是好事儿啊!怎么会是坑蒙拐骗呢?找人可是天大的好事儿,明白吗?” 冯二瞧见她生气,赶紧打圆场,“老大说得对,咱们这是为了方便找人才乔装打扮的,又不是为了骗钱。”说着朝着还一脸懵的郭大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再惹老大发脾气,“郭大,你说对不对?” 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郭大连忙扯出一个笑容,拼命点头,“对、对!老大说的、做的都对!” “这才对嘛!”龚尘尘又拍了一把他的肩,“跟着老大好好做事儿,往后绝不亏待。” 俩胖汉顿时唯唯诺诺地对其弯腰行礼,表达着千恩万谢。 “咱们出发吧!” 言毕,算命大师“龙半仙”便带着“他”的两位高徒开始前往丁家庄。 一路上经过了大街小巷,好似瞧稀奇动物那样瞧他们仨的人不少,被各种目光瞧得久了,龚三小姐也就习惯啰。当下,她心里想的是:尽快赶到丁家庄,想方设法混进去,结交上丁大小姐,然后再靠丁大小姐接近庄主,并竭尽所能令其帮自己找人…… 她以为,这一路会相当顺利。 没想到的是,竟然会出现意外! 就在龚尘尘与郭大、冯二费了九牛二虎找来一辆马车刚准备上车赶路去往丁家庄之时,一个举止疯癫、衣衫不整的男子突然从街道的一个岔口穿了出来,直接朝马车方向张牙舞爪地冲了过来,还没等龚尘尘三人回过神,他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上马车,驾车飞奔而去! 这时,又见一名女子也从那街道岔口飞快地跑出,跟在疾驰的马车后面穷追猛赶,一边跑嘴里还一边儿大喊:“李脚七你给我……你给我停下来!” 龚尘尘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彻底傻了眼! 郭大和冯二一脸迷茫,像是还未缓过神来,只听龚三小姐大喝一声:“你俩傻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追呀!” 俩胖汉被她足够大的声音给惊得回过神来,朝着方才马车离开的方向开始急速狂跑,龚尘尘紧随其后。 三人便极其被动地开始了一场大热天里飞奔追赶马车的崩溃经历! 时候想起,龚三小姐觉得当时的自己简直愚蠢透顶了,为什么不直接重新找一辆马车呢? 难道是因为也想跟上去瞧一瞧那名抢夺走她马车的,名叫李脚七的疯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其实龚尘尘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居然会莫名其妙地去追一辆马车。 并且,还是在这闷热到哪怕坐地上都感觉屁股会着火一样的天气里追一辆马车。 倘若真是因为自己对那名疯子的好奇心,那在追到马车的那一刻,她就彻底后悔了。 因为,马车由于绊到大石块而翻倒在一个小山坡下,而车上的疯子呢,摔出马车时脑袋遭受到猛烈撞击,直接昏迷了过去。 气喘吁吁的龚三小姐弯着腰,手撑着有些发疼的腹部,一脸沮丧地望着蹲在疯子身边哭的稀里哗啦的女子,于心不忍地对身旁同样使劲喘气的俩胖汉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道:“你们……帮她把人……送回去吧……我先自己去……丁家庄……” 甩下这句话,她整理好衣衫、假发、假胡子、假眉毛,紧接着将斜挎在背上的幡旗取下拿在手里,又从怀中拿出摇铃,慢慢吞吞地、晃晃悠悠地,朝着丁家庄所在的方向,缓缓前行。 她实在是太累了。 准确来讲,是又累又热,简直感觉自己快要中暑晕过去了。 然而,这会儿的龚三小姐还并不知道,正是因为她又累又热,热到中暑晕过去,让她无比成功地混入了丁家庄。 第十章、碧海情天 唐大公子从无悔铸心堂出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而出来之前,他先替公孙伊人缚好了重重索链,并且上了锁。 现下的他,脑子里装满了事情。 这些事情又乱又复杂。 对此,他有困惑,有不解,有纠结,有惆怅。 他不仅要思考与公孙伊人谈聊的与自己有关的事情,还得思考别人的事情。 这个别人,就是已经彻底疯掉的陈阿彪。 一边走,唐无意一边回忆起在酱油铺内陈大嫂所说的那些话。 纵使是再惊奇诡异、光怪陆离的事情,都具备一个引起其发生的原因。 找到这个原因,就可破解真相。 唐大公子对于奇谲古怪的事情一向比较感兴趣,因为在他看来,人生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若活得太平淡无奇,岂非太无趣? 可这次碰见的事情,关于陈阿彪离奇发疯的事情,却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要想查清这起事件背后掩盖隐藏的秘密真相,会经历异乎寻常的困难险阻…… 那可以干脆袖手旁观吗? 他倒是也想,可他却做不到。 江湖人常言道:唐无意是没有弱点的。 倘若一定要从他身上揪一个弱点,那就是:好奇心。 所以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袖手旁观的。 由于脑子里想得事情实在是太多,压根儿没多余的精力心思想其他,以至于连自己漫无目的地走到了哪儿,不知不觉地走了多久,离“福善小馆”还有多远,自己现在所处什么位置,唐大公子统统不知道。 他抬首远望天边的余晖,恰见几只鸿雁掠过。 一阵清风拂面而来。 倏然间,竟嗅到一股香。 一股似花似酒的诱人奇香。 唐大公子不嗜酒,却喜欢酒。 不常喝酒,可遇见好酒也会喝个痛快。 他循着这个味道往前走去,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在一座外观十足豪华气派的酒楼前停住了脚步。 那绝极迷人的独特香气,则是从这儿飘出来的。 幻真楼。 四个烫金大字在招牌长匾上熠熠生辉。 “这位公子,可以进来品尝一下本店的特色美酒、美食嘛,保准儿您会喜欢!” 一名店小二站在店门口无比积极热情地招揽着生意,一个劲儿冲站在外边儿的人挥手,脸上堆满了笑意。 唐大公子带着尤为慵懒的神情将眼前的幻真楼打量了一遍,用手摸了摸下巴,忖度片刻,然后抱臂走了进去。 在步入这幻真楼的那一霎,几乎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两个词:雕栏玉砌、富丽堂皇。 整座楼共分四层,每一层都有竹帘遮蔽。 也就是说,其中任何一层楼的食客,都无法看到其余楼层的情况。 每层楼又有十余个雅间,每个雅间的门外都候着一名侍者。 那位相当热情的店小二引着唐大公子来到一楼右侧的一个雅间内落座,紧接着原本站在雅间门口的侍者走了进来,负责为这新来的客人介绍酒菜。 侍者是一名长得有些瘦弱的少年,他先朝唐无意行了礼,甚是恭敬地开口道:“这位公子,本店的特色菜品有:白梨藕花鸡、芙蓉汁烩鱼、上汤笋翅、仙菇酱蹄、鸳鸯一扇螺、秋水鹅掌……” “够了!”唐大公子立马打断少年,似乎生怕这菜名儿报个没完没了,到天黑透了都吃不上,“小二哥,你就随便给我上几道别的客人点得比较多的菜吧。” 对方很聪明,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拿出招牌笑容,“好嘞,那就为您配上本店最受欢迎的一荤、一素、一汤吧,就三样,够吃又不浪费,您觉得怎么样?” 唐无意一边吃着桌上备好的新鲜水果,一边满意地点头,“行、行,非常好。哦,对了,你们店的好酒有哪些?” “本店的招牌佳酿有:百里千山雪、一品海棠春、金风醉玉露、叹归尘、月下欢、临江风雨……” “停!”唐大公子再一次截断少年的话,问道,“刚才我在外边儿闻到一股极其独特的幽香气息,有点儿像花香,又有点儿像酒香,请问……“他俊逸的脸上溢出一片好奇,“那是什么酒?” 少年想也没想,便礼貌地回道:“哦,您说的是‘碧海情天’,这可是咱们幻真楼的镇店之宝,无心城内但凡知名的酒客无人不晓、无人不爱,公子您还真是好品位。” 唐大公子听得这话,心里便已非常肯定,这“碧海情天”的卖价,必定出奇的昂贵。 “这酒既然如此之好,那劳烦小二哥给在下来一壶尝尝,饱饱口福。至于钱嘛……”他说着,竟从怀中摸出一叠银票,摆到桌上,笑容温和,“不知这里够不够。” 唐大公子果然从来不缺钱。 随时随地,但凡需要用钱的时候,他总能拿出钱来。 而且还是不少钱。 因为唐大公子知道,这世界最受欢迎、最管用的东西,就是钱。 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唐大公子却认为:有钱能使磨推鬼。 所以当他拿出钱来的那一刻,他几乎又十足的把握他很快就能品尝到这冠绝无心城酒界的,碧海情天。 然而,他意料之外的事情居然发生了。 只见少年侍者耸了耸肩,抱歉地回道:“公子,不好意思,碧海情天每月可售出的量十分稀少,所以只够提供给限定的宾客。本店其它的招牌酒品也都是上等佳酿,请问您需要来壶试试吗?” 唐大公子有些诧异地望了对方一眼,然后目光落回那叠银票上,一种遗憾的心情油然而生,他一只手扶额,另一只手抽了一张银票递出,“就随便来一壶吧,酒菜钱够吗?” 少年接过银票,接连点头,“够、够。您稍等,酒菜一会儿就上来。” 说完,他则退出了雅间,带上门,去厨房将客人选定的所有酒菜报予厨师准备。 此时,雅间内只剩下唐大公子一人,独自无聊。 “严叔,我奉命来查上个月的账目,劳烦您准备一下。” 一个轻柔娇甜的话声从大厅中门口处传来,引得正吃葡萄的唐大公子下意识回头,撩起竹帘一角,向声音的源头瞧去。 美人。 是一个相当漂亮的美人。 身着浅紫裙衫,长发如瀑,一根银簪钗在髻间,姿态婀娜娉婷,娇俏清艳的面容带着与世无争的恬静,浅笑时胜似仿佛一树杏花尽开的美意。 “芊佩姑娘里面请。”一个中年男子上前迎着女子往里走,闲聊起来,“大小姐此次未来,可是忙着准备比武招亲大会的事儿吧?” 只见紫衣姑娘摆了摆手,挤出一丝苦笑,“咱们家小姐可不止忙着比武招亲事儿,还忙着救人呢。” “救人?芊佩姑娘此话怎讲?” 见对方一脸茫然,她温柔地解释道:“小姐今日出门回来,竟在丁家庄外发现一名晕倒昏迷的算命老头儿,你知道小姐心肠慈悲,偏认定那是老天爷有意让她救人性命,所以……”紫衣姑娘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这会儿正忙着在家照顾人呢。” 唐大公子听到这儿,忍不住噗嗤一笑,他打心眼儿里觉得这丁家大小姐还真是傻得可爱。 但他万万想不到的是,那位被丁大小姐救下的算命老头儿,居然会是他躲也躲不了的大麻烦。 对,不远千里赶来继续给他添麻烦的,大麻烦。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