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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美好的一天啊……
她被看到的东西吓坏了,赶忙把书 653e." >放回原处,重新靠在马克斯腿上。>
一个声音让她吃了一惊。
“非常感谢。”这个声音说。她循声望去,一种满足的表情出现在犹太人的嘴唇上。
“上帝啊,”莉赛尔倒吸一口气,“你把我吓坏了,马克斯。”
他又睡着了,女孩上了楼,心里还是这样想着。
你把我吓坏了,马克斯。
《吹口哨的人》和鞋子
夏去秋来,日子就这样一成不变地过下去。鲁迪在希特勒青年团里竭尽全力挺过来了。马克斯每天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还画他的素描。莉赛尔四处寻找报纸来读,然后把生词写在地下室的墙上。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每个人的生活方式都或多或少有些特别之处,有时这个人突显出来,有时又落到后面几页去。其中,最重要的人物是鲁迪,或者说,至少是鲁迪和一片新近施过肥的运动场。
十月下旬,一切如常。一个脏兮兮的男孩沿着汉密尔街走来。几分钟后,他的家人就能见到他了。他通常会谎称希特勒青年团对每个人都增加了额外训练,他的父母甚至可以听到几声放声大笑。可今天,他们却听不到这样的话了。
今天,鲁迪完全没有心思笑,也没有心情撒谎。
在这个星期三的下午,莉赛尔凑近鲁迪看时,才发现鲁迪·斯丹纳没有穿衬衣,而且,他的脸上全是愤怒的表情。
“怎么回事?”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莉赛尔身边时,她问道。
他回转身,把衬衣递过来。“你闻闻。”他说。
“是什么?”
“你聋了吗?叫你闻闻衣服。”
莉赛尔不情愿地靠过来,闻到了褐色衬衣上传来的一阵恶臭。
“上帝啊,圣母玛利亚这不是——”
男孩点点头。“我的下巴上也有。我的下巴没吃进嘴里真算运气好!”
“上帝啊,圣母玛利亚!”
“希特勒青年团的训练场里刚施了肥,”他又朝衬衣投去厌恶的一瞥,“我猜是牛粪。”
“那个叫德舒尔的事先知道这事吗?”
“他说不知道,可他还咧着臭嘴嘲笑我。”
“上帝啊,圣母玛利亚!”
“你就别老说这话了!”
此时此刻,鲁迪急需取得一次胜利。他在与维克多·切默尔的较量中败下阵来,在希特勒青年团里又忍受了一个接一个的折磨。他迫切需要取得一点小小的胜利,他决心要得到它。
他继续往家走,不过,走到水泥台阶时,他改变了主意。他慢慢地回到女孩身旁。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你知道什么事才能让我高兴起来吗?”
莉赛尔退缩了。“要是你以为我会——在这种情况下……”
他看上去对她非常失望。“不,我说的不是那个,”他叹了一口气,走近她跟前,“是别的东西。”他思索了一阵,稍稍抬起头,“看着我,我浑身脏兮兮的,有股牛粪或狗屎的味道,随你怎么说。还有,我像以前一样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停顿了一下,“我需要一次胜利,莉赛尔,真的。”
莉赛尔明白。
要不是他身上的那股味儿,她会靠近他的。
偷东西。
他们得去偷点东西。
不。
他们得偷到点东西。不管是什么,越快越好。
“这次就你和我两个人去,”鲁迪提议,“别叫上切默尔,也别叫舒马克,只有你和我。”
女孩无法反对。
她双手痒痒,心跳加速,嘴角一直挂着微笑。“听上去不错。”
“那就一言为定。”尽管鲁迪努力不泄漏兴奋之情,他沾着牛粪的脸上还是露出了笑意。“明天就去?”
莉赛尔点点头。“明天。”
他们的计划完美无缺,只可惜少了一样东西。
他们没有目标。
水果早已过季。鲁迪对洋葱和土豆又不屑一顾。他们对奥图·斯德姆和他自行车上载的农产品也不打主意了。偷他一次已经是不道德了,两次就是十足的恶棍了。
“那我们到底上哪儿去呢?”鲁迪问。
“我怎么知道?是你出的主意,不是吗?”
“这不是说你就可以一点都不管了。不可能凡事都赖着我。”
“什么事赖过你了?”
他们一路走,一路吵个不停。在郊外,他们看到了头几个农场。果园的果树好像形容憔悴的雕像,树干灰蒙蒙的。他们抬头看了看,除了空荡荡的树枝和同样空荡荡的天空,什么也没有。
鲁迪吐了口唾沫。
他们穿过莫尔钦镇往回走,一路上商量着。
“迪勒太太的商店怎么样?”
“那怎么对付她?”
“也许我们先说‘万岁,希特勒’,再偷东西就没问题了。”
他们在慕尼黑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了近一个小时后,天色渐渐暗下来,他们已经快要放弃这个念头了。“没用的,”鲁迪说,“我越来越饿了,看在上帝的份上,我都快饿死了。”他又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扭头看看。“你怎么了?”只见莉赛尔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出现了一种恍然大悟的表情。
怎么没早点想到她呢?
“怎么了?”鲁迪有点不耐烦了。“小母猪,出啥事了?”
这个时候,莉赛尔还在犹豫。她真的能这样干吗?她能这样去报复那个人吗?她能这样去蔑视一个人吗?
她开始朝相反的方向走去。鲁迪赶上她时,她放慢了脚步,心里还在七上八下。毕竟,邪念已经产生了,湿润的泥土让种子开出了邪恶的花朵。她心里掂量着自己能否真的要付诸行动。到下一个路口时,她停了下来。
“我知道一个地方。”
他们过了河,沿着山路向上走。
格兰德大街上每户人家的大门都擦得锃亮,屋顶上的瓷砖像精心梳理过的假发,墙壁和窗户装饰得漂漂亮亮的,烟囱里冒着一个个烟圈。
鲁迪驻足不前。“镇长家?”
莉赛尔认真地点点头,停了一下后说:“他们解雇了我妈妈。”
他们慢慢朝那里走去。鲁迪说天知道怎么才能进去,可是莉赛尔知道。“你真是个孤陋寡闻的人,”她回答道,“孤——”可等他们观察了通向书房的窗户时,她不禁打了个寒战。窗户是紧闭着的。
“怎么办?”鲁迪问。
莉赛尔转过身,急于离开。“今天不去了。”她说。鲁迪笑了。
“我知道,”他赶上前来,“我知道,你这头肮脏的小母猪,就算有钥匙你也没胆量进去。”
“你管得着吗?”她走得更快了,毫不理会鲁迪的挖苦,“我们只不过要等个好机会。”在她的内心,她试图摆脱那扇紧闭的窗户带来的某种喜悦。她严厉地责备自己。为什么,莉赛尔?她问自己,为什么他们解雇妈妈时你要愤怒呢?你怎么不闭上你的大嘴巴呢?你应该知道,你对镇长夫人嚷嚷了一通之后,情况已经截然不同了。也许她已经解决了问题,振作起了精神;也许她永远都不会再让自己在那所房子里发抖了,窗户也将永远关闭……你这头愚蠢的小母猪!
不过,一个星期以后,他们第五次造访莫尔钦镇的上半城时,窗户是打开的。
那扇打开的窗户是用来通气的。
这就是它打开的原因。
鲁迪首先停住脚步,他用手背敲敲莉赛尔的肩胛骨。“是那扇窗户吗?”他悄悄问,“开着的那扇?”他的声音中流露出某种焦急,像一只手臂搭在莉赛尔的肩头。
“当然是它
。”她回答道。
她的心脏开始发烫了。
前面
几次,当他们发现窗户紧闭时,莉赛尔外表的失望掩盖了她内心强烈的解脱感。她会有勇气进去吗?事实上,她是为了谁,为了什么东西进去的呢?要找点食物吗?
不,令人心烦的真相是:
她一点都不在乎吃的东西。无论她多么努力抵制这个想法,在她的计划里,鲁迪是排在第二位的。她要的是书,《吹口哨的人》。她不能忍受一个可爱又可怜的老妇人送给她这本书。偷书,从另一方面来说,看上去更容易接受。偷出这本书,从某种病态的意义上来说,更像是自己挣回来的。
灯光在树荫中忽明忽暗。
这两个人是被这座一尘不染的豪宅吸引来的。他们在窃窃私语。
“你饿吗?”鲁迪问。
莉赛尔回答:“饿极了。”让她饥饿的是一本书。
“看——有盏灯被端上楼了。”
“我看见了。”
“还饿吗,小母猪?”
他们忐忑不安地笑了笑,然后开始讨论谁进去,谁望风。在这种情形下,作为一个男人,鲁迪觉得理所应当是自己进去,但是莉赛尔显然更熟悉这里的地形,应该让她进去,她知道窗户里边有什么。
她也说了同样一句话。“只能是我进去。”
莉赛尔闭上双眼,紧紧闭着。
她强迫自己回忆,回忆镇长和他妻子的模样。她看到自己和伊尔莎·赫曼逐步建立起来的友谊,确信这友谊已经被狠狠踹了一脚,扔在了路边。这办法奏效了,她开始憎恨他们了。
他们侦察了一番大街上的情况,然后悄无声息地穿过院子。
现在,他们蹲在一楼那扇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户下,两个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来,”鲁迪建议,“把鞋子给我,这样才不会弄出声。”
莉赛尔毫无异议地解开黑色的旧鞋带,把鞋子放在地上。她站起身,鲁迪轻轻地把窗户开到刚好容身的宽度。窗户打开时就像一架低空飞行的飞机在头顶上轰鸣。
莉赛尔爬上窗台,扭动着身体爬进了窗户里面。她意识到,脱掉鞋子真是个好主意,因为她落地时的声音比她想象的更重,她疼得踮起了脚。
屋子里一切如故。
在灰蒙蒙的微弱光线下,莉赛尔抛掉了怀旧的感觉。她一边向前爬,一边让两眼逐渐适应周围的环境。
“怎么样?”鲁迪在外边小声问。但她冲他摆摆手,意思是让他保持安静。
“吃的,”他提醒她,“找点吃的,还有香烟,如果你找得到的话。”
然而,在她的头脑中,这两样东西却是排在最后面的。她又回家了,身处镇长家各色各样的书籍中,每本书上都印着银色或金色的字母99lib?。她能闻到这些书页的味道。她几乎能品尝到这些文字的味道,它们就堆在她身旁。她的双脚把她引向右边墙壁。她知道她想要去哪个地方——确切的位置——可是,当她走到书架通常放《吹口哨的人》的地方时,它却不在那儿,那个位置上有个小小的空缺。
她听到头顶上传来了脚步声。
“那盏灯!”打开的窗户里传来鲁迪小声的提醒,“灯出来了!”
“他妈的。”
“他们下楼了。”
电光火石间,她做了决定。她用眼睛扫视了一下房间,发现《吹口哨的人》正安静地摆在镇长的书桌上。
“快点。”鲁迪警告她。不过,莉赛尔保持镇定,直接走过去,拿起书,小心翼翼地往窗外翻。她先伸出头,然后爬出窗子,让双脚先着地,再一次体会到疼痛的感觉,这次是脚踝在疼。
“来吧,”鲁迪恳求她,“快跑,快跑,快点。”
他们又转过街角,顺着公路跑到河边,回到慕尼黑大街。她停下来,弯着腰喘气。她的身子垂得低低的,嘴里呼出的空气都差点结成冰了,她的心跳砰砰砰地敲打着她的耳朵。
鲁迪也是一样。
鲁迪朝这边看时,发现了她手臂下夹着的书。他挣扎着说出一句话:“这本书,”他吃力地说,“有什么用?”
现在,黑暗真的降临了。莉赛尔喘着气,她喉咙里的空气仿佛解了冻。“我能找到的就只有这个。”
不幸的是,鲁迪闻得出来谎言的味道。他扬起头,告诉她自己知道真相是什么。“你进去不是想找吃的?你拿的就是你想要的东西……”
莉赛尔直起腰,很快意识到另一件事,吓坏了。
鞋子。
她看看鲁迪的双脚,又看看他的双手,接着瞅了瞅他周围的地面。
“什么事?”他问,“怎么了?”
“蠢猪,”她骂道,“我的鞋子到哪儿去了?”鲁迪的脸刷地白了,这更证实了她的怀疑。“鞋子掉在那所房子外面了,”她猜,“对不对?”
鲁迪在身边绝望地摸索着,不顾眼前的现实,祈祷着鞋子可能就在自己身边。他想象自己手上拿着鞋子,但愿这一切都是真的——但鞋子不在那里。它们留在那里不仅没有作用,而且更糟糕的是,它们是罪证,堂而皇之地躺在格兰德大街八号的墙边。
“傻瓜!”他骂了一句,又扇了自己一记耳光。他不好意思地看着莉赛尔脚上那双黑糊糊的袜子。“白痴!”他立刻决定该干什么了。他一本正经地说:“你等着。”说完拔腿就往回跑。
“别被抓住。”莉赛尔在后面叫他,可他没听见。
鲁迪走后,时间一分一秒过得很慢。
现在,四周一片漆黑,莉赛尔十分肯定到家要挨揍了。“快点啊。”她嘀咕着。可是鲁迪还是没有出现。她仿佛听到呼啸而来的警笛声,看到不停闪烁的警灯。
还是没
藏书网有动静。
最后,当她穿着湿漉漉的脏袜子回到两条街的十字路口时,终于看到了他。鲁迪得意洋洋地昂着头一溜小跑过来。他龇牙咧嘴地笑着,手里晃荡着两只鞋。“它们差点要了我的命,”他说,“可我还是拿回来了。”一过了河,他就把鞋子递给莉赛尔。她把它们随手扔在地上。
她坐到地上,抬头看了看她最好的朋友。“谢谢。”她说。
鲁迪鞠躬致意。“这是我的荣幸,”他又试探了一下,“我想问问你,为这事可不可以亲亲你呢?”
“就因为你把你扔下的鞋子给我捡回来了?”
“扯平了。”他举bbr>.?手投降。两人继续走,鲁迪一路说个不停,莉赛尔尽量不理他。她只听到了最后一段话。“可能我根本就不想亲你——要是你嘴里的味道就像你的臭鞋子一样怎么办?”
“你让我作呕。”她警告他,同时希望他没看见,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倏然消失。
回到汉密尔街后,鲁迪抢走了那本书。他在路灯下读完出了书名,对书的内容十分好奇。
莉赛尔小声介绍:“就是一个杀人犯的故事。”
“就这么简单?”
“还写了一个想逮捕他的警察。”
鲁迪把书还给她。“说点正事,我想我们俩回家后都会吃点苦头的,特别是你。”
“为什么是我?”
“你知道的——你妈。”
“她怎么啦?”莉赛尔在行使家庭成员内部的特权。他们可以互相抱怨、责怪或是批评,却不允许这个家以外的其他人有这样的权力。这是你保护自己的家庭,显示自己对家庭的忠诚的时刻。“她有什么问题吗?”
鲁迪只好让步。“对不起,小母猪。我不想伤害你。”
即便现在是晚上,莉赛尔也能看出鲁迪的确长大了。他的脸变长了,头发的颜色也有点变深了,体形看上去也有些改变。但有一件事情永远不会改变。你不会对他生很久的气。
“你家今晚有好吃的吗?”他问。
“我猜没有。”
“我也是。你不能把书给吃掉,真是遗憾。阿瑟·伯格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记得吗?”
余下的路途中,他们都在回忆着过去的美好时光。莉赛尔不时瞅瞅《吹口哨的人》,看看它那灰色的封面和上面印的黑色书名。
他们各自回家前,鲁迪停下来说:“再见,小母猪,”他笑了,又说,“晚安,偷书贼。”
这是莉赛尔第一次得到这个封号。她无法掩饰对这个名字的喜爱。正如我们所知,她以前就偷过书,但是从1941年10月末起,这件事得到了承认。从这天晚上起,莉赛尔·梅明格正式成为了偷书贼。
鲁迪·斯丹纳干的三件蠢事
鲁迪·斯丹纳,十足的天才
1.他从当地的杂货商玛默家偷了个最大的土豆。
2.在慕尼黑大街上对抗弗兰兹·德舒尔。
3.逃避希特勒青年团的集会。
鲁迪干的第一件蠢事是由贪婪造成的。这是1941年11月中旬一个沉闷的下午。
最初,他在手握配给券的女人堆里若无其事地钻来钻去——我敢说,他还是有点干坏事的天分,几乎没有人注意他。
他本人虽然不显眼,但他竟然想偷货架上最大的土豆——排队的人里有好几个都一直盯着这个土豆呢。他们都看到了——一个十三岁小孩的拳头伸过去抓住了土豆。一群矮胖的女人指着他。托马斯·玛默朝这个脏兮兮的男孩气冲冲地走过来。
“我的土豆,”他说,“我的土豆啊。”
土豆还捧在鲁迪的两只手里(用一只手拿不了),围在他身边的女人们就像一群摔跤手,他必须得想点办法。
“我的家里人,”鲁迪辩解着,一股清鼻涕开始从他鼻子里流出来,他故意没擦,“我们都快饿死了。我妹妹需要一件新外套。她最后一件衣服被偷了。”
玛默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一只手拎着鲁迪的衣领问:“你打算给她穿件土豆外套吗?”
“不是,先生。”他只能斜着眼睛看着玛默的一只眼睛。玛默长得像个圆桶,眼睛像两个子弹洞,牙齿就像一群踢足球的人一样挤作一团。“三个星期前,我们用全部家当换了件外套,家里现在已经断粮了。”
杂货店老板一手拎着鲁迪,一手拿着土豆,对
?99lib?他妻子喊出了那个可怕的字眼:“警察。”
“别,”鲁迪哀求着,“别叫警察。”虽然他后来告诉莉赛尔他一点都不害怕,可我相信当时他的心肯定提到嗓子眼儿了。“别叫警察,求你了,别叫警察。”
“快叫警察。”玛默丝毫不为之所动,任凭这个男孩在半空中扭动挣扎。
这天下午排队的人群中还有一位教师,林克先生。他在学校里属于少数几个既非神父又非修女的教师之一。鲁迪发现了他,急忙盯着他的眼睛恳求。
“林克先生,”这是他最后一个机会了,“林克先生,求您告诉他,我家里有多穷。”
杂货店老板用询问的目光注视着这位老师。
林克先生走上前一步,说道:“是的,玛默先生。这孩子家里很穷,他住在汉密尔街。”人群中大多数妇女都议论起来,她们知道,汉密尔街可不是莫尔钦镇田园诗般生活的缩影,它是远近闻名的贫民窟。“他家里还有八个兄弟姊妹。”
八个。
鲁迪只得忍住笑,虽然他还没有被释放,但至少他让老师撒了谎。林克先生往斯丹纳家头上凭空添了三个孩子。
“他经常不吃早饭就来上学。”妇女群中冒出这么一句话。这番话仿佛给整件事披上了一层外衣,为事情
的发展推波助澜。
“难道说这样就允许他来偷我的土豆了?”
“而且是最大的一个!”一个女人突然喊道。
“安静,莫茨夫人。”玛默警告那女人,她马上闭了嘴。
起初,人们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鲁迪和他脖子上的围巾上。后来,注意力又从男孩身上转移到土豆上,最后再回到玛默身上——从最美的到最丑的——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杂货店老板决定饶恕鲁迪的?人们不得而知。
是男孩那副可怜样儿吗?
是林克先生的尊严吗?
还是莫茨夫人的多管闲事?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玛默把土豆放了回去,放开了鲁迪,用穿着长筒靴的右脚踹了他一脚,说:“不准再回来了。”
鲁迪站在店外,看着玛默回到柜台和下一个顾客开玩笑:“我猜不出您想买哪个土豆了。”他一边说一边警惕地监视着鲁迪。
对鲁迪来说,还有一次失败在等着他。
他干的第二件蠢事也同样危险,但是起因不同。这次特别争论的结果是,鲁迪被打得鼻青脸肿,肋骨受了伤,连头发都被剪了。
在希特勒青年
团的集会上,汤米·穆勒又遇到了麻烦,而弗兰兹·德舒尔正等着鲁迪来插手,他没有等多久。
等其他人都到室内学习战术时,鲁迪和汤米却被留在外面进行综合操练。他们在寒风中跑着步,一边还扭头看窗户里那些温暖的脑袋和肩膀。即便他们又加入到了其他人中,他们的训练也没有结束。鲁迪一头扑在角落里,飞快地对着窗户拍打着袖子上的泥巴,这时,弗兰兹·德舒尔用希特勒青年团里最喜欢的问题来考他。
“我们元首阿道夫·希特勒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鲁迪抬起头。“什么?”
问题又被重复了一次,鲁迪·斯丹纳尽管清楚答案是1889年4月20日,可顽固不化的他每次都回答耶稣的 751f." >生日,他甚至还加上伯利恒
来巩固自己的答案。
弗兰兹搓了搓两只手。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他朝鲁迪走过来,命令鲁迪回到外面的操场上再跑几圈。
鲁迪独自跑着。每跑完一圈,弗兰兹就再问一遍元首的生日是哪天。他跑了七圈后,终于给出了正确答案。
更大的麻烦发生在几天后的一次集会后。
在慕尼黑大街上,鲁迪看到德舒尔和几个朋友沿着人行道走过来,他准备朝德舒尔扔块石头。你最好问问他到底在想什么。答案可能是什么都没想。他或许会说他是在练习上帝赋予他的权利——愚蠢。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或者是看到了德舒尔才让他产生了自我毁灭的冲动。
石头击中了目标的脊背,尽管打得不如预想的那么重,弗兰兹·德舒尔还是迅速转过了身,高兴地发现鲁迪还站在原地,旁边是莉赛尔、汤米·穆勒和汤米的妹妹,克里思蒂娜。
“我们快跑吧。”莉赛尔催促鲁迪,可他一动不动。
“我们现在可不是在希特勒青年团。”他告诉她。大孩子们已经过来了。莉赛尔还是决定站在她朋友身旁,抽抽脸的汤米和弱小的克里思蒂娜也站了过来。
“斯丹纳先生。”德舒尔只说了这一句话,然后就把他拎起来扔到人行道上。
鲁迪又站起来。现在那群大孩子都在嘲笑他们的朋友,这对鲁迪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你不能让他尝尝你的厉害吗?”他们中个子最高的一个人怂恿着德舒尔。这人两眼湛蓝冰冷,如同天空的颜色。弗兰兹正需要这样的话作动力。他决心要把鲁迪摔倒在地,让他再也爬不起来。
更多人围观过来。鲁迪朝德舒尔的肚子打去,却没打中。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左眼窝挨了一拳,火辣辣地疼,然后眼前直冒金星,他一下倒在地上,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倒下了。他又被一拳打中同一个部位,他能感觉到受伤的地方立刻变成了黄、蓝、黑三种颜色,令人兴奋的三种层次的疼痛感。
围拢过来的人们不怀好意地笑着,想看看鲁迪是否还能爬起来。他没有爬起来。这一次,他躺在冰冷潮湿的地上,寒气渗进衣服,又散了出去。
他眼前还在冒着金星。等他注意到弗兰兹站在他头顶旁,掏出一把崭新的小折刀时,为时已晚。弗兰兹蹲下身子准备剪他的头发。
“不!”莉赛尔抗议道,可高个子男孩把她拉了回去,她的耳边响起一句熟悉的话。
“别担心,”他向她保证,“他不会那样干的,他没有那个胆量。”
他说错了。
弗兰兹单腿跪着,斜靠到鲁迪身边对他小声说话。
“我们元首的生日是哪一天?”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进鲁迪的耳朵里,“快说,鲁迪,他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你说得出来,没事,别害怕。”
鲁迪呢?
他会做何回答?
他是会慎重回答,还是会意气用事,愚蠢地被扔入更深的泥沼?
他快活地注视着弗兰兹·德舒尔那双苍白的蓝眼睛,回答:“星期一,复活节。”
几秒钟后,小折刀就开始割他的头发了。这是莉赛尔这些日子以来第二次看到别人剪头发。一个犹太人的头发被一把生锈的剪刀剪掉了;她最好的朋友被一把闪闪发光的小刀割掉了头发。她明白没人会为这样的理发付钱。
对鲁迪来说,这一年来,他吞过泥巴,洗过大粪澡,被一个少年罪犯扇过耳光,现在,又正在遭遇一件最倒霉的事——在慕尼黑大街上被公开侮辱。
他前额上的刘海被小刀肆意地割掉,但每次总会有一缕流连不去的头发被无情地扯掉,鲁迪的脸也会随之痛苦地抽搐一下。他那双黑眼睛眨个不停,两肋也痛苦地起伏着。
“1889年4月20日!”弗兰兹训斥完他就领着一帮同伙跑了,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只剩下莉赛尔、汤米和克里思蒂娜陪着他们的朋友。
鲁迪静静地躺在地上,躺在越来越湿冷的地上。
最后,只剩下他干的第三件蠢事了——逃避希特勒青年团的集会。
他不是立刻就缺席了,那样只会让德舒尔认为他害怕了。在几周之后,鲁迪才消失在集会上。
他骄傲地穿着制服从汉密尔街走出去,一直向前走。旁边是他忠实的伙伴汤米。
他们没有去参加希特勒青年团的集会,相反,他们出了小镇,沿安佩尔河而行。他们在石头上跳来跳去,朝河里扔几块大石头,只是图个好玩。他故意把制服弄脏回家好糊弄妈妈。就这样,直到家里收到希特勒青年团的第一封来信,他才听到厨房里传来妈妈的惊叫声。
开始,父母威胁他,他还是不去。
他们转而恳求他,他依然拒绝。
最后,一个参加另一部门的机会终于让鲁迪走上了正轨。真是幸运,如果他再不露面,斯丹纳一家就要因他的缺席而被罚款了。有人问他哥哥科特,鲁迪是否愿意加入航空师,这个组织是专门教授有关飞机和飞行的知识的,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制造先进的飞机,那里也没有德舒尔这类人。鲁迪同意加入,汤米也参加了。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用愚蠢行为带来了良好后果。
在新组织里,每次别人问鲁迪关于元首的同样问题时,他总是微笑着回答:“1889年4月20日。”然后,他会扭头对汤米说一个不同的日期,比如贝多藏书网芬、莫扎特或施特劳斯的生日,他们在学校里都听说过这些作曲家。虽然鲁迪有点傻乎乎的,可在这些方面,他却比一般人聪明。
漂流之书(之二)
十二月初,胜利终于来到了鲁迪·斯丹纳身边,虽然和以往不同。
这天,天气寒冷,四周一片沉寂,快要下雪了。
放学后,鲁迪和莉赛尔在亚历克斯·斯丹纳的裁缝铺待了一会儿。当他们向家里走去时,看见了鲁迪的“老朋友”弗兰兹·德舒尔,他正从街角走过来。莉赛尔这几天习惯性地带着《吹口哨的人》,她喜欢手里握着书的感觉,光滑的书脊和 7c97." >粗糙的纸边都让她爱不释手。她最先看到了德舒尔。
“快看,”她连忙指给鲁迪看,德舒尔和一个希特勒青年团的头头正朝他们跑过来。
鲁迪哆嗦了一下,摸了摸刚刚康复的眼睛。“这次他们可没门儿,”他四下里看看,“要是我们从教堂那边过去,可以沿着河边走,再转回到大路上来。”
莉赛尔二话没说,跟在他后面。他们成功地避开了烦人的德舒尔——径直跑到另外一条路上去了。
起初,他们没有留意。
桥上走来的那群抽烟的人也许是别的什么人,但事实并非如此。双方认出对方时,要想回头已经太迟。
“噢,糟糕,他们看见我们了。”
维克多·切默尔狞笑起来。
他说起话来和和气气地,这却意味着凶多吉少。“哎呀,这不是鲁迪·斯丹纳和他那个小婊子吗?”他慢条斯理地走过来,一把从莉赛尔手中夺过《吹藏书网口哨的人》,“让咱们瞧瞧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你我之间的事,”鲁迪还想和他理论一番,“与她无关,快点,把书还给她。”
“《吹口哨的人》,”他问莉赛尔,“好看吗?”
莉赛尔清清嗓子。“还行。”不幸的是,她的眼睛流露出局促不安的神情,暴露了她的担忧。她知道,从此刻起,维克多·切默尔 51b3." >决定把这本书当成筹码。
“我告诉你们,”他说,“拿五十马克
来,就能把书赎回去。”
“五十马克!”这回,说话的是安迪·舒马克,“得了,维克多,你可以买一千本这种书了。”
“我让你发言了吗?”
安迪的嘴巴仿佛立刻被贴上了封条。
莉赛尔竭力保持镇静。“你拿着好了
99lib?t>,反正我都看完了。”
“书的结尾是怎么写的?”
该死!
她还没有看到那个地方呢。
她迟疑了一下,维克多·切默尔马上醒悟了过来。
鲁迪朝他冲过来。“快点,维克多,别纠缠她。你要找的人是我。随便你怎么对付我。”那个大孩子只是推开他,把书举得高高的,纠正着他的话。
“不对,”他说,“是随便我干什么。”说完,他朝河边走去,所有人都连走带跑,跟在他后面。一些人表示反对,另一些人则催促他快走。
一切发生在瞬间。一个故作友好的声音嘲弄地问了一个问题。
“告诉我,”维克多说,“上一届柏林奥运会的铁饼冠军是谁?”他转身看着他们,做起了准备活动,“是谁呢?该死,名字就到了我嘴边了,是个美国人,对不对?是叫卡彭特还是……”
鲁迪说:“求你了!”
水面上轰然一声。
维克多·切默尔手一甩。
书在空中划了一条优美的弧线。书在空中飘动着,哗哗作响。但它降落得太快了,好像忽然被吸到了河面上。书啪的一声落在水面,顺着河水向下漂去。
维克多摇摇头。“高度不够,一支可怜的箭。”他又微微一笑,“不过我还是赢了,对吧?”
莉赛尔和鲁迪没有留在原地听别人的嘲笑。
>99lib?尤其是鲁迪,他已经跑下了河岸,好看清楚书的确切位置。
“你看得见吗?”莉赛尔大声问。
鲁迪沿着河边奔跑。
他跑到河边,把书的位置指给她看。“在那儿!”他停下脚步,指了指,又继续追下去,想跑到书的前面。很快,他脱下外套,跳进河里,朝河中心蹚去。
落在后面的莉赛尔也能看出他每走一步的痛苦。河水冰冷刺骨。
她走近后发现书正从他身边漂过,不过,他立即抓住了它。他的手伸进水里,抓住湿透的纸壳和书页。“是《吹口哨的人》!”男孩大叫起来。这天,安佩尔河漂着的只有这一本书,可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宣布一下。
另外,最有趣的一点是,鲁迪拿到书后并没有马上离开寒冷刺骨的河水,他在河里又待了一分钟。他一直没有对莉赛尔解释,不过我想莉赛尔非常清楚原因,这原因有两个。
鲁迪·斯丹纳愿意挨冻的动机
1.几个月来连续失败后,这是他唯一沉醉在胜利中的时刻。
2.这种无私的表现是对莉赛尔旧事重提的最佳时机。她怎么能忍心拒绝呢?
“亲一个怎么样,小母猪?”
他在齐腰深的水中站了好一阵,然后才爬上岸,把书递给她。他的裤子紧贴在身上,他没有停下脚步。事实上,我想他是在害怕。鲁迪·斯丹纳害怕偷书贼的吻,虽然他期待已久,虽然他那么让人难以置信地深爱着她,但从此他再也没有向她索要过亲吻,直到他进入坟墓前也没有得到。
死神的日记:1942年
好久没有碰上这样的年份了,举几个例子来说,就像公元79年或1346年一样。该死的,忘了长柄大镰刀吧,我需要的是一把扫帚或是拖把,我还需要一个假期。
藏书网
一个事实
我没有带镰刀。
只有天冷时我才会穿一件带兜帽的黑色斗篷。
我没有长着一张骷髅脸,那样的话,你们老远就能认出我。
你们想知道我到底长什么样吗?
我来帮帮你。我接着往下讲的时候,请你站在镜子前面吧。
此时此刻,我感到太纵容自己了,不停地谈论着我,我,我,我的行程,1942年我的见闻。另一方面,你们是人类——你们应该理解自恋的感觉。关键在于,我有理由解释那期间的见闻。这些事情会对莉赛尔产生深远的影响。它们也让战争离汉密尔街更近了,是它们拉着我一路走来。
这一bbr>年,我要在地球上巡回好几次,从波兰到苏联到非洲,最后又回来。你可能会说我每年都要这么循环几次,但是人类有时喜欢加快速度,他们制造了更多的尸体和逃避的灵魂。几枚炸弹就可以达到这个效果,几间毒气室或是几声遥远的枪声也可以。
如果上述行为都没有加快速度,它至少让人们脱离了原来的生活轨迹,无家可归的人随处可见。
当我在这些被扰乱的城市中穿行时,他们经常紧随我身后,乞求我把他们带走,完全不顾我有多么繁忙。
“你们的大限会到的。”我向他们保证这一点,努力不回头看他们。有时,我希望自己能说:“你们难道看不出我的盘子里已经装满了吗?”但是,我从未这样说过。我干活时心里不断抱怨。有些年头里,这些灵魂和躯体不只是增加一点点,他们在成倍增长。
1942年的花名册(删节版)
1.绝望的犹太人——当我们坐在屋顶上冒烟的烟囱旁边的时候,他们的灵魂就在我的大腿上。
2.苏联士兵:他们只有少量弹药,依靠那些倒下的人剩下的子弹。
3.法国一处海滩上许多具湿透的躯体,他们被海水冲到海边的礁石和沙滩上。
我还可以继续列举,不过,我觉得这三个已经足够了。不说别的,就这三个例子就能让你品尝到苦涩的滋味,这正证明了这一年中我的存在。
这么多人类。
这么多的色彩。
他bbr>99lib?们激起我内心的波澜,困扰着我的记忆。我看见他们堆得高高的尸体,一具压在另一具上面。空气如同塑料,地平线如同用来粘底座的胶水。人们制造出一片片天空,再把它们刺穿,让它们漏气。还有那柔软的碳黑色的云朵,砰砰地跳个不停,像是一颗黑色的心脏。
接下来。
还有死神。
在其间穿行。
他表面上毫不慌张,不知疲倦。
而在他的内心,却是毫无勇气,软弱无力。
人们说战争是死神的密友,对这个说法,我必须提出异议。对我来说,战争就像一个让人难以忍受的新老板,他站在你肩头不停地重复着:“快点干,快点干。”于是,你加倍努力干活,完成了任务,然而,你的老板却不会为此感谢你,他还要更多。
我经常极力回忆那段日子种下的美好片段。我在各种故事堆成的图书馆里辛勤耕耘。
事实上,现在我找到了一个。
我相信你们已经猜到了一半, 5982." >如果你们跟着我一起,会看到余下的部分,我将向你们展示偷书贼的第二部分故事。
她毫不知情,还在等待我一分钟前提到的那些事情发生,但她也在等待着你们。
她把许多雪运到了地下室里。
一捧捧冰冷的雪能让所有人微笑,不过,它却不能让他们遗忘。
她来了。
雪人
对莉赛尔·梅明格来说,1942年的年初可以这样总结:
她快满十三岁了,胸部却依然平坦,也没有来例假。地下室的那个年轻人还躺在她床上。
问题和答案
马克斯·范登伯格后来怎么会睡在莉赛尔的床上?
因为他病倒了。
尽管他们看法不同,但罗莎·休伯曼还是坚持认为,是去年圣诞节时埋下的祸根。12月20日那天,他们又冷又饿,可是居然得到了一个大奖赏——没有客人在家里逗留得太久。小汉斯此时正在和苏联人交战,继续伤他父母的心。特鲁迪只是在圣诞节前的周末回家待了几个小时。她要和她的主人一家去外地过节,这一家人属于德国的另一个阶层。
平安夜的晚上,莉赛尔用双手捧了一堆雪作为礼物送给马克斯。“闭上眼,”她说,“伸出手来。”马克斯的手一碰到雪,就颤抖了一下。他笑了,可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开始,他只是舔了舔雪,让它在舌头上融化。
“这是今天的天气报告吗?”
莉赛尔挨近他站着。
她温柔地碰碰他的手臂。
他又把雪送到嘴边。“谢谢,莉赛尔。”
一个最快乐的圣诞节就这样开始了。虽然食物少得可怜,也没有礼物,但是,他们的地下室里有一个雪人。
第一捧雪送到地下室后,莉赛尔看了看外面,四周都没有人。她就尽力拿了许多锅碗瓢盆出来,把落在汉密尔街——世界上这么一个小角落上的雪都往锅里、桶里装,装满之后,就把它们统统拿进屋子,送到地下室里。
她先朝马克斯扔了个雪球,自己肚子上也马上挨了一下,非常公平。连汉斯·休伯曼走下楼梯时,也未能幸免,马克斯朝他扔了一个。
“坏蛋!”爸爸喊道,“莉赛尔,给我点雪,要一桶!”随后的几分钟里,他们忘掉了一切,虽然没有大喊大叫,却忍不住享受这短暂的欢笑。他们只不过是普通人,在屋子里玩雪的普通人。
爸爸瞅瞅装满雪的锅。“我们用剩下的雪来干点什么?”
“雪人,”莉赛尔回答,“我们得堆个雪人。”
爸爸高声叫着罗莎的名字。
和往常一样,远远就传来了叫骂声。“怎么回事,猪猡?”
“快点下来,好吗?”
她出现的时候,汉斯·休伯曼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朝妻子扔了个漂亮的雪球。可惜没打中,雪球打到墙上,碎了。妈妈有了借口,便滔滔不绝地骂起人来。等她骂完了,又走过来帮他们的忙。她找了几个纽扣来当雪人的眼睛和鼻子,又用一条细线弯了张微笑的嘴巴,甚至还为这个半米多高的雪人提供了一条围巾和一顶帽子。
“一个小矮人。”马克斯说。
“它要是化了,我们该怎么办?”莉赛尔问。
罗莎早就有了办法。“你负责把水拖干,小母猪,动作还得快。”
爸爸不同意。“它不会融化的,”他摩拳擦掌,朝它吹了一口气,“这下面冰凉。”
不过,它最后还是融化掉了,但在他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个雪人站着。平安夜的晚上,他们进入梦乡时,雪人一定陪伴着他们。他们的耳朵里传来的是手风琴的声音,眼前晃动着雪人的影子。对莉赛尔来说,她想的是在火炉边告别时,他说的最后几句话。
马克斯·范登伯格的圣诞祝福
“常常在我希望这一切能早点结束时,莉赛尔,你捧着个雪人,或是带着别的什么东西,来到我面前。”
不幸的是,这个夜晚是马克斯的健康严重恶化的开端。起初没有明显的征兆,他只是一直发冷,他的双手哆嗦着,眼前频频出现和元首拳击的幻象。一直到他做完俯卧撑和仰卧起坐都无法使身子暖和的时候,他才真正开始发愁了。他尽量挨着火炉坐,还是没用。日复一日,他的体重到了让他跌跌撞撞的程度,他的锻炼养生法也停止了,因为他的双手无力支撑身体,脸颊总是撞到凹凸不平的地面。
整个一月份,他都挣扎着硬挺过来了,但是到二月初的时候,马克斯的样子再也无法让人忽视。凌晨,他会挣扎着在壁炉边醒来,可接着,整个上午他都在地下室里沉睡。他的嘴巴歪着,颧骨肿胀。对于他们的询问,他总是回答一切都好。
二月中旬的一天,离莉赛尔的生日还有几天时间,他走到壁炉旁时差点跌到火里。
“汉斯。”他小声叫着,他的脸看上去在痉挛,他的两腿颤抖着,头碰到了手风琴盒子上。
一柄木勺立刻掉到汤里,罗莎·休伯曼跑到他身边。她扶着马克斯的头,朝那间屋子里的莉赛尔吼道:“别傻站着,拿床多余的毯子来,铺到你床上。还有你!”下一个人是爸爸。“帮我把他抬起来,弄到莉赛尔房里去。快!”
爸爸一脸忧愁,眨巴着那双灰色眼睛。他一个人就把马克斯抱了起来,马克斯轻得像个孩子。“不能把他放在我们床上吗?”
罗莎早已考虑过这个问题了。“不行。白天我们得拉开窗帘,要不会让人起疑心的。”
“说得对。”汉斯把他抱了出去。
莉赛尔手里抱着毯子,观察着他。
门厅里是他无力的双脚和低垂的头发,一只鞋子落在他后面。
“闪开。”
妈妈走在他们身后,依旧迈着摇摇摆摆的鸭步。
他躺在床上,周围堆着高高的毯子。
“妈妈?”莉赛尔不知道该说什么。
“啥事?”罗莎·休伯曼那紧紧盘着的头发足以让人望而生畏。她重复这个问题时,头发仿佛绷得更紧了。“啥事,莉赛尔?”
莉赛尔走近一点,害怕会听到可怕的答案。“他还活着吗?”
盘着的发髻。
罗莎接着转过身,明确地回答:“现在,听我说,莉赛尔。我把这人弄进家里可不是要看着他死的。明白吗?”
莉赛尔点点头。
“现在出去吧。”
在门厅里,爸爸拥抱了她。
她太渴望这个拥抱了。
后来,晚上她偷听到了汉斯和罗莎的谈话,罗莎让她在他们的房间里睡觉。她挨着他们的床躺下,就睡在地板上,躺在他们从地下室拿上来的床垫上。(他们考虑过垫子是否也被染上了病毒,但随后得出结论,这个想法不成立。马克斯不是被病毒感染的,所以他们把垫子搬了上来,代替了床罩。)
妈妈以为女孩应该睡着了,把自己的看法讲了出来。
“那个该死的雪人,”她悄悄说,“我敢说病根儿就是那个雪人——弄得满地都是雪水,冷得要死。”
爸爸想得更深。“罗莎,罪魁祸首是阿道夫。”他直起身子,“我们得去瞧瞧他。”
这天晚上,马克斯被探视了七次。
马克斯·范登伯格的探视记录
汉斯·休伯曼:2次
罗莎·休伯曼:2次
莉赛尔·梅明格:3次
早晨,莉赛尔把他的素描本从地下室拿上来,放在床头。去年,她曾经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里面写的是什么,而这次,出于对马克斯的尊重,她把本子紧紧合着。
爸爸进来时,她没有回头看他,而是面对着墙壁,对着马克斯·范登伯格说话。“为什么我要把那个雪球带下去呢?”她问,“他就是因为这个才生病的,对不对,爸爸?”她双手合十,仿佛在祈祷,“我为什么要弄那个雪人呢?”
历经磨难的爸爸态度坚决。“莉赛尔,”他说,“你没有做错。”
?99lib?
一连几个小时,她都坐在他身边,看着他浑身颤抖,沉睡不醒。
“别死,”她低声说,“求你了,马克斯,你别死。”
他是第二个快要在她眼前融化的雪人,只有一点不同,这是自相矛盾的一点。
他的身体越冷,他就融化得更快。
十三件礼物
这是马克斯的归来,再次回到这个地方。
他头上羽毛似的头发变成了细细的树枝,他光滑的脸变得粗糙。她需要的证据还存在,他还活着。
开头几天,她坐在一旁,对他讲话。她生日那天,她对他说,只要他醒来,厨房里就有一个大蛋糕在等着他。
他没有醒。
厨房里也没有蛋糕。
深夜里的一份记录
后来,我意识到,在那段时间,我的确拜访过汉密尔街三十三号。
那一定是女孩偶尔不在他身旁的时间里,因为我看到只有一个男人躺在床上。我跪下来,准备把双手插进毯子里,却感到里面传来了一种复苏的活力——一股巨大的抗拒我的力量。我缩回手,还有许多人在等着我,在这间阴暗的小屋里被打败是件好事。离开屋子前,我甚至闭上双眼,让自己平静了片刻。
第五天,马克斯睁开了眼睛,可惜只有一小会儿,这让他们兴奋不已。他看到的全是罗莎·休伯曼(这该是一个多么吓人的幻觉),她正把一大勺汤往他嘴里灌。“往下咽,”她劝他,“甭多想,咽下去。”妈妈把碗递过来,莉赛尔想再看看他的脸,可是却被喂汤的人挡住了视线。
“他醒了吗?”
当罗莎转过身时,莉赛尔不需要答案了。
又快过了一个星期,马克斯第二次醒了,这次是莉赛尔和爸爸在场。他们都看着床上这具躯体发出低低的呻吟。爸爸的身体离开了椅子,尽量往前倾。
“看,”莉赛尔急促地喘着气,“快醒醒,马克斯,快醒醒。”
他瞥了她一眼,却没有认出她来。那双眼睛在研究着她,仿佛她是一个字谜,然后,又闭上了。
“爸爸,这是怎么回事?”
汉斯重新坐到椅子上。
后来,爸爸建议她可以给马克斯读读书。“来吧,莉赛尔,你这些天读书很有进步——不过,这本书是怎么来的对我们还是一个谜。”
“我告诉过你的,爸爸,是学校的一个修女给我的。”
爸爸伸出双手,做了一个抗议的动作。“我知道,我知道,”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只不过……”他字斟句酌地说,“别被抓住了。”这句话出自一个偷回了一个犹太人的男人之口。
从这天起,莉赛尔大声朗读起《吹口哨的人》这本书来,对象是躺在她床上的马克斯。让人扫兴的是,她必须不断地跳过一些章节,因为有些书页粘到一块了,书还没有完全干透呢。她坚持读着书,一直读到快到书的四分之三的地方。这本书有三百九十六页。
在外面的世界里,莉赛尔每天放学后都冲回家,盼望能看到一个好一点的马克斯。“他醒了吗?他吃东西了吗?”
“快到外面去玩,”妈妈求她,“你这些话简直让我发疯,快点,出去踢你的足球,看在上帝的份儿上。”
“好的,妈妈。”她刚要打开门,又嘱咐妈妈,“要是他醒了,你一定出来叫我,好吗?就假装有什么事,就像我干了坏事一样尖叫,大声骂我。所有人都会相信的,别担心。”
妈妈听了这话忍不住笑起来。她双手插着腰,威胁莉赛尔要是再这样讲话,就免不了挨耳光了。“要进一个球,”她吓唬莉赛尔,“要不就甭回家了。”
“当然,妈妈。”
“那就进两个吧,小母猪。”
“是的,妈妈。”
“别耍贫嘴!”藏书网
莉赛尔考虑了一下,还是跑到泥泞的大街上去对付鲁迪去了。
“来得正好,臭脚。”他用足球场上一贯的招呼方式来欢迎她,“你跑到哪儿去了?”
半小时后,他们的足球被一辆疾驰而过的小汽车压扁了。小汽车在这条街上可是个稀罕物。莉赛尔找到了送给马克斯·范登伯格的第一件礼物。眼看足球没法补好了,所有的孩子心里都不痛快,怏怏不乐地回了家,只剩下那个肚子瘪瘪的足球躺在寒冷泥泞的路上。莉赛尔和鲁迪弯下腰,看着这个破球,它的一侧裂开了一个大洞,像一张嘴。
“你还要它吗?”莉赛尔问。
鲁迪耸耸肩。“我拿这个被压成狗屎一样的球来干什么?没法再往里头灌气了,懂吗?”
“你到底想不想要?”
“不要,谢谢。”鲁迪小心地用脚碰碰它,好像这是一具动物尸体,而且还是死了很久的动物。
他往家走时,莉赛尔把球捡起来,夹在了胳膊下面。她能听到他在大声喊她。“嗨,小母猪。”她停下来。“小母猪!”
她好脾气地问:“什么事?”
“要是你想要的话,我还有一辆没轮子的自行车。”
“让你的自行车见鬼去吧。”
从她站着的地方,最后听到的是鲁迪·斯丹纳这只蠢猪的笑声。
进屋后,她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她把球拿给马克斯看了看,然后把它放到床脚。
“对不起,”她说,“这算不上什么。可是等你醒来的时候,我会把它的故事讲给你听。我会告诉你,在天色最暗的那个下午,那辆车没有开车灯,直冲过来压扁了它,车上下来个人对着我们大喊大叫。后来他又向我们问路,他的脸皮可真厚……”
快点醒来啊她想尖叫。
要不就把他摇醒。
她没有这样做。
莉赛尔唯一能做的,只是看着这个球被压烂的球皮。这是众多礼物中的第一份。
第二份到第五份礼物
一条丝带。一颗松果。一粒纽扣。一块石头。
那个足球给她带来了灵感。
无论是上学还是放学途中,莉赛尔都寻觅着别人扔掉的,却可能对一个垂死的人有价值的东西。最初,她还是怀疑这些东西是否有用。这些无足轻重的东西能给人带来多少安慰呢?水沟里的一条丝带,大街上落着的一颗松果,丢在教室墙边的一粒纽扣,河里捞上来的一块扁圆的石头,虽然这些东西没有多少价值,可至少显示出对他的关心。马克斯醒来后,这些东西可以为他们提供谈资。
每当bbr>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她时常想象着以下对话。
“这是什么东西?”马克斯会问,“这堆垃圾是什么?”
“垃圾?”在她的想象中,她会坐在床边说,“这些可不是什么垃圾,马克斯,是它们唤醒了你。”
第六份到第九份礼物
一根羽毛。两张报纸。一张糖果纸。一片流云。
这根羽毛很可爱,它被夹在了慕尼黑大街教堂的门缝里。莉赛尔看到一截羽毛歪歪扭扭地伸出来,就赶紧把它拽了出来。羽毛的左侧是漂漂亮亮的,可右边却是前面整齐,后半截被挤成了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只能这样来描述它了。
那两张报纸来自一个冰冷的垃圾箱的深处(和以前的那些报纸一样)。那张平整的糖纸早已褪色了,是她在学校附近发现的。她把糖纸举到亮处看了看,上面还残留着一点鞋印。
接下来是一片云。
你怎么能把一片云送给别人?
二月下旬的一天,她站在慕尼黑大街上,看到一片巨大的云飘过山顶,像一个白色的怪兽。它爬上山后,把太阳都遮住了,这使它变成了一头有颗灰色心脏的白色怪兽,在俯瞰着小镇。
“你看看那边吧。”她对爸爸说。
汉斯抬头仰望天空,说他也有同感。“你应该把它送给马克斯,莉赛尔。看看你能不能把它留在床头柜上,就像其他东西一样。”
莉赛尔看看他,好像他在说胡话。“怎么送呢?”
他轻轻用手敲敲她的脑袋。“记在心里,然后写在纸上。”
“它就像一头白色的巨兽,”她再次坐在床边时,对马克斯描述着,“它是从..山那边飘过来的。”
写完这句话后,莉赛尔又修改了几次,觉得很满意。她开始想象自己把这句话从毯子上递给他的情景。她把它写在一张小纸片上,压在那块石头下面。
99lib?
第十份到第十三份礼物
一个玩具士兵。一片奇妙的树叶。一本读完的《吹口哨的人》。一段沉重的忧伤。
玩具士兵埋在离汤米·穆勒家不远的一片泥巴地里。它的外表残破不堪,可对莉赛尔来说,这就足够了,虽然它受了伤,可还是能站起来。
那片树叶是片枫树叶,她是在学校的清洁工具柜里发现它的。它落在水桶和鸡毛掸之间。柜子门开了一条缝,那片树叶又干又硬,像片干面包。树叶表面好像高低起伏的丘陵和山谷一样。它不知怎么飘进了学校的大门,又落到了柜子里,就像一颗有叶梗的星星一样。
莉赛尔伸手把它夹在手指里旋转起来。
她没有把这片树叶像其他礼物一样放在床头柜上,而是把它别在紧闭的窗帘上,然后读完了《吹口哨的人》的最后三十四页。
那天下午,她没有吃饭,也没有上厕所,连水都没有喝。她在学校里发过誓,今天要读完这本书,等她读完了,马克斯·范登伯格就会听到并苏醒过来。
爸爸坐在墙角的地板上,他像往常一样没活儿干。幸运的是,他很快要带着手风琴去科勒尔酒吧了。他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听着女孩朗朗的读书声,是他努力教会了她认字母表。她骄傲地把书中最后那段骇人听闻的文字读给马克斯·范登伯格听。
《吹口哨的人》的最后一部分
那天早晨,维也纳的空气在火车车窗周围弥漫升腾。人们都是准备乘火车上班的,忙碌而焦急,一个谋杀犯却在吹着欢快的曲子。他买完车票后,和同行的乘客、检票员彬彬有礼地打过招呼,甚至还把坐位让给了一位老太太,又和一个赌马的乘客谈论起美国的赛马来。这个吹口哨的人喜欢与人攀谈,以此来骗取别人的喜欢和信任。他在杀害他们、折磨他们、拿刀子捅他们的时候,还在和他们说话。只有没人和他说话时,他才会吹口哨,这就是他每次杀人后喜欢吹口哨的原因……99lib?
“那你认为第七道会赢吗?”
“当然。”这个赌马的人咧着嘴笑起来,他开始喜欢上这个吹口哨的人了。“他会从后面冲过来,超过所有对手!”在火车的汽笛声中,他大声叫嚷着。
“但愿你能如愿以偿。”吹口哨的人得意地笑着,他的想象已经展开——人们在那辆崭新的宝马车里发现这个巡官的尸体——他沉浸其中。
“上帝啊,”汉斯无法掩饰怀疑的语气,“哪个修女会给你这种书?”他起身过来,吻吻她的前额,“再见,莉赛尔,我得去科勒尔酒吧了。”
“再见,爸爸。”
“莉赛尔!”
她没有搭理。
“过来吃点东西!”
这次她回答了。“我来了,妈妈。”事实上,她是在对马克斯说话。她走近床边,把已经读完的书放到床头柜上,和其他东西放在一起。她低下头看看他,忍不住低声说:“快点醒醒,马克斯。”即使是妈妈来到她身后的脚步声也无法让她停止哭泣,无法阻止她眼中咸咸的泪水滴在马克斯·范登伯格脸上。
妈妈拉住她。她用双臂抱着莉赛尔。
“我明白。”她说。
她明白。
新鲜空气、噩梦重现、怎么处理犹太死尸
他们站在安佩尔河边,莉赛尔刚刚告诉鲁迪她想再到镇长家的书房里偷一本书。读完《吹口哨的人》后,她又在马克斯的床边读了几遍《监视者》,每次都花不了太久。她也试着读了《耸耸肩膀》,连《掘墓人手册》也读完了,但是没有一本书看上去适合读给他听了。我得找本新书,她这样想。
“你把最后一部分也读完了?”
“我当然读完了。”
鲁迪朝河里扔了块石头。“有趣吗?”
“它当然有趣了。”
“我当然读完了,它当然有趣了。”他企图从地里再挖出一块石头,不料却把手指割破了。
“这是给你的教训。”
“小母猪。”
当一个人最后骂你是母猪或是猪猡的时候,你就知道你触到他们的痛处了。
要说偷东西,今天正好合适。这是三月初的一个下午,阴天,气温只有几度——十度以下的气温经常让人不舒服,没有人愿意到街上闲逛。雨下得像灰色的铅笔刨花。
“我们去吗?”
“自行车,”鲁迪说,“你可以骑我家的一辆车。”
这一回,鲁迪急于当进屋偷东西的人。“今天该我进去了。”他说。他们握着自行车把的手都冻僵了。
莉赛尔脑子飞快地转着。“也许你最好别进去,鲁迪。那里头到处堆着东西,天又暗,像你这种白痴肯定会碰翻什么东西的。”
“你真是99lib?想得太周到了!”这种情况下,鲁迪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还有,往下跳的时候,要比你想象的高得多。”
“你是不是觉得我干不了?”
莉赛尔踩着脚踏板直起身。“不是。”
他们骑过小桥,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来到格兰德大街。那扇窗户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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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上次一样,他们先摸了摸周围的情况。他们能模模糊糊看到房子里面,楼下可能是厨房,屋里亮着一盏灯,有个人影在里面晃动。
“我们再骑一会儿车吧,”鲁迪说,“幸好骑了车来,对吧?”
“只要你记得把车骑回去就成。”
“太可笑了,小母猪,我的车可比你的臭鞋子大多了。”
他们在外面逛了大约一刻钟,镇长夫人还是在楼下,让人实在不爽。她怎么会这么警惕地守着厨房?对鲁迪来说,厨房才是他真正的目标。他真想冲进去,拼命拿些吃的,然后,如果(只是如果)还有点时间,他才会拿本书塞到裤子里,随便哪本都行。
不过,鲁迪的弱点是缺乏耐心。“天快黑了,”说着他开始下车,“你来吗?”
莉赛尔没有跟过去。
不需要做什么决定。她一路拼命蹬着这辆生锈的自行车来这里,不偷到书她是不会走的。她把自行车放到路旁的水沟里,瞧瞧四下没人,就走到窗户前。她动作敏捷,毫不慌张。这次,她用两个脚后跟互相帮助蹬掉了脚上的鞋子。
她用手指紧抠着窗台爬了进去。
这次,她有一点点轻松的感觉。她花了一些宝贵的时间在屋子里转了转,寻找最能吸引她的书。有两三次,她差点伸出手去拿书了。她甚至想过多拿一本书,但是她又不想坏了规矩,她现在只需要一本书。她浏览着书架上的书,等待着。
窗外暮色渐深,尘埃和偷窃的味道慢慢在周围弥漫。随后,她看见了它。
这本书是红色的,书脊上的字是黑色的。《梦的挑夫》。
她想到了马克斯·范登伯格和他的梦,那些关于罪恶、生存、离别,还有和元首打拳的梦。她也想起了自己的梦——她的弟弟,火车上的死亡,还有他出现在这间屋子外的台阶上的情景,偷书贼看着他冒血的膝盖,那是被自己推了一把后受的伤。
她把书从书架上划拉下来,夹到胳膊下面,然后爬上窗沿,跳了出去,动作干净利落。
这次,鲁迪没忘记她的鞋子,还把自行车也准备好了。她穿上鞋子,就和他骑上车走了。
“上帝啊,梅明格,”他从来没有叫过她梅明格,“你简直是个疯子,你知道吗?”
莉赛尔同意他的看法,因为她把车骑得飞快。“我知道。”
鲁迪在桥上总结了今天下午的行动。“要么镇长家的人全是疯子,”他说,“要么就是他们喜欢新鲜空气。”
有一种可能
也许,格兰德大街上的一个女人把她书房的窗户打开是另有原因的——不过,这也许只是我在瞎猜,也许真的是她有意这样,也许两者都对。
莉赛尔把《梦的挑夫》藏在她外套下面,一回家就开始读这本书。她坐在床边的木椅上,翻开书,低声说起话来。
“这是本新书,马克斯,是专门给你的。”她开始朗读,“第一章:梦的挑夫出生时,整个小镇恰好都在熟睡……”
每天,莉赛尔都要读完两章。一章是在早晨上学前读,一章是在回家后立刻读给他听。有的晚上,当她无法入睡时,也会起来给他读半章。有时,她就趴在他的床头睡着了。
这成了她的任务。
她把《梦的挑夫》当做营养品喂给马克斯。有个星期二,她发觉他有了点动静。她敢发誓他的双眼睁开过。要是果真如此,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这更像是她的幻觉,还有她的期待。
到三月中旬的时候,沉重的打击出现了。
一天下午,罗莎——这个善于应付危机的女人——在厨房里快要崩溃了。她提高了嗓门说着什么,又很快低下去。莉赛尔停止了朗读,蹑手蹑脚走到门厅。尽管她离得很近,也只能辨别出妈妈的声音。等她听清楚他们的谈话后,她真希望自己没有听到这番话,因为谈话的内容太可怕了,说的全是现实。
妈妈话中的内容
要是他醒不了咋办?要是他死在家里了咋办?
汉塞尔,告诉我,看在上帝的份上,咱们该拿他的尸体咋办?
咱们不能把他留在家里,那股味儿会害死咱们的……
咱们也不能把他搬出去,扔到大街上。
咱们不能说:“你们肯定猜不到,今儿早晨我们在地下室里发现了啥东西……”
他们会把咱们一家送进大牢的。
她说得一点没错。
一具犹太人的尸体可是个大麻烦。休伯曼一家需要马克斯·范登伯格苏醒过来,不光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他们一家人,连向来沉着的爸爸也感到束手无策。
“我看,”他的声音平静而沉重,“要是真的发生了这种事——如果他真的死了——我们只需要想个办法。”莉赛尔发现她听到了他紧张地吞口水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是喉咙上挨了一下似的,“用我装油漆的小车,再盖上些床罩……”
莉赛尔走进厨房。
“现在别进来,莉赛尔。”这话是爸爸说的,尽管他没有看她,而是正在注视着自己映在勺子背面的扭曲的脸。他的胳膊趴在桌上。
偷书贼没有退却,她又向前走了几步,坐下来。她冰冷的双手摸索着袖子,嘴里蹦出一句话:“他还没有死呢。”这几个字好像落在桌子上,在桌子中间生了根似的。三个人全都盯着它们。希望实在是太渺茫了。他还没有死。他还没有死。接下来开口的是罗莎。
“你们哪个饿了?”
也许他们唯一不牵挂马克斯病情的时候就是吃饭的时候。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们三个坐在餐桌旁分享着多余的那份面包、汤或是土豆时,他们都想到了这一点,只不过没人提起。
几小时后,莉赛尔醒来时,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她是从《梦的挑夫》里学到这句话的,这本书和《吹口哨的人》截然相反——讲述一个被遗弃的,一心成为牧师的孩子的故事。),她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夜里的空气。
“莉赛尔?”爸爸翻过身问,“怎么了?”
“没什么,爸爸,没什么。”可是她一说完这句话,就清楚地看到了梦中发生的一切。
梦里的情景
大部分情形都与从前相同。火车以同样的速度前进。她弟弟咳得很厉害。
然而,这一次,莉赛尔看到他的脸没有盯着地板。
她慢慢靠过去,用手轻轻托起他的下巴,在她面前出现的却是双眼圆睁的马克斯·范登伯格。
他凝视着她。一片羽毛落在地板上。那个身体现在变大了,和他的脸的大小相吻合。
火车的汽笛拉响了。
“莉赛尔?”
“我说了没什么。”
她哆哆嗦嗦从床垫上下来,她的大脑因为恐惧而变得迟钝。她穿过门厅去看马克斯,在他身旁站了几分钟,等她镇定下来后,她试图解释这个梦。这是马克斯要死的预兆吗?还是只是对今天下午厨房里的谈话的反应?马克斯现在已经代替了弟弟吗?如果是,她怎么能这样抛弃自己的亲人呢?也许她的内心深处希望他死,毕竟,如果死亡对弟弟威尔纳是个解脱,那它对这个犹太人来说,也是一个好的归宿。
“你也是这样想的吗?”她站在他的床头喃喃自语,“不。”她无法相信这一点。她的回答永远不会改变,因为黑暗渐渐退去,露出了床头柜上大大小小各种形状的东西,是那些礼物。
“快醒醒吧。”她说。
马克斯没有醒。
他又睡了八天。
上课时,有人在敲教室的门。
“进来。”欧伦瑞奇太太说。
门打开了,教室里所有孩子都惊奇地注视着站在门口的罗莎·休伯曼。有一两个孩子对着眼前的景象喘了一大口气——一个长得像个小衣橱的女人,嘴上涂着口红,冷笑着,两眼好像在释放出消毒的氯气。这,就是那个传奇人物。她穿着她最体面的衣服,可是头发却乱成一团,简直是一团橡皮筋捆着的灰色布条。
老师显然也被吓了一跳。“休伯曼太太……”她在全班漫无目的地搜寻着。“莉赛尔?”
莉赛尔看看鲁迪,站起来,迅速朝门口走去,想尽快摆脱这尴尬的场面。门在她身后关上了,现在,只有她和罗莎站在走廊上。
罗莎瞅瞅走廊的另一边。
“什么事,妈妈?”
她转过身。“别问我,你这只小母猪!”莉赛尔因为妈妈这么快就对自己破口大骂而伤心。“我的梳子呢?”一阵笑声从背后的门缝里传出来,可又立刻停止了。
“妈妈?”
她表情严肃,但脸上却挂着一丝微笑。“你到底把我的梳子弄到哪儿去了,你这个蠢猪,你这个小偷?我告诉过你几百次了,不许碰那些东西,你长耳朵了吗?当然没有!”
妈妈滔滔不绝地骂了几分钟,莉赛尔绝望地想着她说的那把梳子可能会在什么地方。可是,骂声突然停了,罗莎把莉赛尔拉近身边,只有几秒钟时间。即使离得这么近,莉赛尔也差点听不清她说的悄悄话。“你说让我大喊大叫。你说他们会相信的,”她左右看看,声音小得像蚊子在哼哼,“他醒了,莉赛尔,他醒了。”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破烂的玩具士兵,“他让我把这个给你,他最喜欢的是这个。”她把它递过来,紧紧抓着莉赛尔的手微笑着。莉赛尔还来不及回答,她就收起了微笑。“得了,快回我的话你是不是把它放到别的地儿了?”
他还活着,莉赛尔想……“没有,妈妈。对不起,妈妈,我——”
“养你有啥用?”她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了,点点头,走了。
莉赛尔站了一会儿。走廊里空荡荡的。她看着手里捏着的玩具士兵,本能地想立刻跑回家,可理智不允许她这么干。因此,她只好把这个破玩具兵放进口袋,回到教室。
所有人都在等着。
“蠢货。”她从鼻子底下哼了一句。
孩子们又笑起来。欧伦瑞奇太太没有笑。
“你说什么?”
莉赛尔提高嗓门,高到自己觉得理直气壮的地步。“我说,”她重复道,“蠢货。”老师立刻扇了她一记耳光。
“不许这样说你母亲。”她说。可惜效果不大,女孩只是站在那里,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咧开嘴大笑。现在,她能承受最严厉的惩罚。“现在回你的坐位上去。”
“是的,欧伦瑞奇太太。”
鲁迪挨近她,竟还敢和她说话。
“上帝啊,”他小声说,“我能在你脸上看到她的手印。一个红红的巴掌,还有五个手指头!”
“没什么。”莉赛尔说,因为马克 65af." >斯还活着。
这天下午她回家时,他正坐在床上,大腿上放着那个压扁了的足球。他脸上的胡子直痒痒,他竭力睁开潮湿的眼睛。那些礼物的旁边放着一个空碗。
他们没有互相打招呼。
一切都很自然。
门嘎吱一声打开,女孩走进来,站在他面前,看着汤碗。“是妈妈逼你喝下去的?”
他满足地点点头,疲惫不堪的样子。“不过,味道非常好。”
“妈妈的汤好喝?真的?”
他回报她的不只是一个微笑,“谢谢你送我的礼物,”一滴泪水流到他的嘴角,“谢谢你的那片云,你爸爸给我讲了它的故事。”
一小时后,莉赛尔试图探探马克斯的反应。“马克斯,要是你真的死了,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
他立刻明白了。“你是说,怎么处理我的尸体?”
“对不起。”
“不,”他没有丝毫的不悦,“你们是对的。”他轻轻摆弄着那个球,“你们想到这个是很正常的。站在你们的立场,一个死了的犹太人和活着时一样危险,说不定还更危险些。”
“我还做了个梦。”她详细地讲述了她的梦境,手里紧紧握着玩具兵。马克斯打断她时,她正准备再次道歉。
“莉赛尔,”他让她看着他,“用不着再道歉了,应该是我向你道歉。”他环顾四周她送来的礼物,“看看这些东西,这些礼物。”他把那颗纽扣攥在手里,“罗莎告诉我,你每天会来给我读两次故事,有时还更多。”然后他盯着窗帘,仿佛能透过窗帘看到外面。他把身子挺直了一点,有些话他暂时说不出口。沉默了一阵后,他的脸上出现一种不安的神情。他对女孩坦白道:“莉赛尔?”他微微向右靠了靠,“我害怕,”他说,“我怕我会再次长睡不醒。”
莉赛尔十分坚决。“那我会再给你读书的。要是你打盹儿了,我会打你耳光,我会合上书,使劲摇你,直到把你摇醒。”
从下午一直到晚上,莉赛尔都在给马克斯·范登伯格读书。他坐在床上,听着故事,一直没有睡觉,直到十点过,莉赛尔稍做休息,翻了翻书,马克斯就睡着了。她紧张地用书推推他,他醒了。
他又睡着了三次,她又把他弄醒了两次。
接下来的四天里,他每天早上都是在莉赛尔的床上醒来的。后来,他是在壁炉边醒来。最后,到四月中旬的时候,他就是在地下室里醒来了。他的身体恢复了健康,他刮掉了胡子,体重增加了一点。
这段时间,在莉赛尔家里,在家这个世界里,她得到了极大的安慰。而在外面的世界里,一切看上去却开始摇摇欲坠。三月末,一个叫卢贝克的地方遭到了轰炸。下一个被炸的将是科隆,然后是更多的德国城市,包括慕尼黑。
是的,老板就站在我的肩膀上。
“快点干,快点干。”
炸弹要来了——我也要来了。
死神日记:科隆
五月三十日,炸弹落下的时刻。
我敢肯定,当一千多架轰炸机朝着一个叫科隆的地方飞去时,莉赛尔正在酣睡。对我而言,结果是得到了五百人,或许大约是五百人。另有五万人在残垣断壁间流浪,无家可归。他们想辨认出这里是什么地方,那处被炸毁的地方又是谁的家。
五百个灵魂。
我把他们拎在手指上,就像拎着行李箱一样,有时,又把他们扛在肩头,我只会把小孩子们抱在臂弯里。
我收工的时候,天空是黄色的,像在燃烧的报纸。如果我凑近一点看,还能看见上面的文字,报道的标题,对战争进程的评论等诸如此类的东西。我真想把它一把扯下来,把这报纸似的天空揉成一团扔到一旁。我的手臂酸痛,我不能再让我的手指烧伤了。我还有那么多活儿要干呢。
你可以想象得到,许多人在刹那间死去,另外一些人又喘息了片刻。我还要去几个地方,还要去面对几处天空,还要接纳许多灵魂。当我再次回到科隆时,最后一架飞机刚飞走不久,我注意到了一件特别的东西。
我正抱起一个烧得如同焦炭的少女的灵魂,我的双眼忧虑地注视着满是硫磺味的天空。一群十多岁的小姑娘走过来,其中一个大声喊叫起来。
“那是什么?”
她伸出手臂,用手指着从空中缓缓落下的一个黑色的东西。开始的时候,它就像一片黑色的羽毛,轻盈地漂浮在空中,或者说,像是一片灰烬,然后,它越变越大。刚才说话的那个女孩——一个红头发的,脸上长着像句号一样雀斑的女孩——又开口了,这次她加重了语气。“那是什么?”
“是具尸体。”另一个女孩猜测着,她有一头黑发,梳着辫子,头发朝两边分开。
“又是一颗炸弹!”
它落得太慢了,不可能是炸弹。
我怀里的那个青春少女的灵魂还在缓缓燃烧.?。我又跟着她们走了几百米。我像那些女孩一样注视着天空。
我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俯看手中少女那一筹莫展的脸庞,一个漂亮姑娘,她的死期已到。
一个声音猛地响起,我像她们一样吃了一惊。一个满脸怒气的父亲在命令他的孩子们进去。红发女孩迅速做出反应,她脸上的雀斑变成了逗号。“可是,爸爸,你看。”
那名男子走了几步,马上认出了这个东西是什么。“这是燃料。”他说。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汽油,”他重复着,“汽油桶。”他是个秃头,穿..着一件破了洞的西服。“他们用光了这个桶里的燃料,就把空桶丢掉。看,那边还有一个。”
“还有那儿!”
孩子终归是孩子,他们此时都忙着四处搜寻,想找到一个落到地面的空燃料桶。
第一个桶带着一声空响着地了。
“我们能留着它吗,爸爸?”
“不行,”这位父亲刚刚受了炸弹的惊吓,完全没有这样的心情,“我们不能留下它。”
“为什么不行呢?”
“我要去问问我爸爸,看看能不能留着它。”另一个女孩说。
“我也是。”
就在科隆的废墟上,一群孩子收集着他们的敌人投下的空燃料桶。我依旧收集着人类的灵魂。我已筋疲力尽,而这一年还没过半呢。
来访者
汉密尔街的足球队弄到了一个新足球,这是个好消息。但也有让人不安的消息,纳粹党党部的人正朝他们走过来。
纳粹们在莫尔钦镇上挨家挨户地走着,现在,他们站在迪勒太太的商店外抽烟,抽完烟就准备继续干活儿了。
莫尔钦镇上已经有一些防空洞了,可是就在科隆被轰炸后不久,上头决定最好再多搞点防空洞。纳粹们一家家检查着,看看哪些房子里的地下室可以用作防空洞。
孩子们远远地看着。
他们能看到纳粹们吐出来的烟。
莉赛尔刚刚出来,她走到鲁迪和汤米身边。哈罗德·穆伦豪尔在摆弄着足球。“发生什么事了?”
鲁迪把手插在衣兜里。“纳粹,”他看了看,他的朋友还在霍茨佩菲尔太太家前面的篱笆里摆弄着那个足球。“他们在检查所有的房子和公寓。”
莉赛尔的嗓子顿时感到一阵干涩。“他们在找什么?”
“你什么都不知道吗?告诉她,汤米。”
汤米一脸困惑。“我也不清楚。”
“你真是没治了,你们俩都是,他们需要更多的防空洞。”
“什么——你是说地下室?”
“难道用阁楼?当然是地下室了。上帝啊,莉赛尔,你真是太蠢了,不对吗?”
球踢过来了。
“鲁迪!”
他去踢球了,莉赛尔依然站在原地。她怎么才能回屋去而又不会引起怀疑呢?迪勒太太商店前的烟雾正在散去,那群人开始散开了。恐慌在心中可怕地聚集。她的喉咙和嘴里充满了沙子似的空气。想个办法,她心想,快点,莉赛尔,快想个办法,想个办法。
鲁迪进球了。
远处传来对他的祝贺。
快想想,莉——
她有了主意。
就是它了,她决定,可我得装得逼真才行。
正当纳粹们沿着街道前进,把LSR这几个字母涂在一些门上的时候,球在空中被传给了一个大孩子,克劳斯·伯瑞格。
LSR
德文“防空洞”的缩写
那个男孩带球过来时,正好撞上莉赛尔,两人撞得很厉害,连比赛都被迫停止了。球滚到一旁,队员们跑过来。莉赛尔一手捂着擦破的膝盖,另一只手捂着头。克劳斯·伯瑞格只是捂着小腿,一脸痛苦的表情,嘴里咒骂着:“她在哪儿?”他啐了一口,“我要杀了她!”
没有发生仇杀。
情况还要更糟糕。
一个和气的纳粹99lib.目睹了整件事,忙一溜小跑过来,关切地问他们:“怎么回事?”
“她是个疯子。”克劳斯指着莉赛尔,让这人把她扶起来。这个人嘴里浓烈的烟味在她面前形成了一座烟熏的沙丘。
“我认为你不能再继续比赛了,我的小姑娘,”他说,“你住在哪里?”
“我没事,”她回答道,“真的,我自己能行。”快从我身边走开,快走开!
就在这时,鲁迪插了一杠子,他最喜欢插手别人的事,他为什么不先管好自己的事儿呢?
“真的,”莉赛尔说,“去踢你的球吧,鲁迪,我自己能行。”
“不,不行,”他毫不动摇,他真是个榆木脑袋“只要一两分钟就行了。”
她只好另打主意,又想出个办法。当鲁迪扶她起来时,她让自己再次摔倒在地,仰面朝天。“我爸爸,”她说,她注意到,天空湛蓝湛蓝的,没有一丝云彩,“你能去找我爸爸来吗,鲁迪?”
“你待在这儿,”他朝右边大叫一声,“汤米,看着她好吗?别让她动。”
汤米立即行动。“我来看着她,鲁迪。”他站在她旁边,脸依旧抽搐着,努力不笑出来,而莉赛尔一直留意着那个纳粹的举动。
一分钟后,汉斯·休伯曼冷静地站在了她身旁。
“嗨,爸爸。”
一个失望的微笑出现在他的嘴唇上。“我老想着总有一天会发生这种事。”
他扶起她,搀着她往家走。比赛继续进行,那个纳粹已经在敲不远处的一户人家的门了。没人应门。鲁迪又在朝这边嚷嚷了。
“你要我帮忙吗,休伯曼先生?”
“不,不用,你接着踢球吧,斯丹纳先生。”斯丹纳先生,你不得不爱莉赛尔的爸爸。
等到一进家门,莉赛尔立刻告诉爸爸这个消息,她试图在绝望和沉默中想好到底该如何开口。“爸爸。”
“别说话。”
“纳粹,”她悄悄说,爸爸停下来,他努力克制着打开门到街上瞅瞅的冲动,“他们在查看可以用来作为防空洞的地下室。”
他把她放下来。“聪明姑娘。”他夸奖道,然后马上把罗莎叫过来。
他们只有一分钟的时间来想办法,所有的想法都是乱七八糟的。
“我们把他藏到莉赛尔的房间,”这是妈妈的建议,“藏在床底下。”
“就这样?要是他们决定搜查我们的房间怎么办?”
“那你有更好的法子吗?”
更正:他们连一分钟的时间都不剩了。
汉密尔街三十三号的门上响起了七下敲门声,想把马克斯转移到任何地方都晚了。
然后是叫门声。
“开门!”
他们的心都砰砰地狂跳个不停。莉赛尔差点想把自己的心脏吃掉,心脏的味道可不会太妙。
罗莎低声祷告着:“上帝啊,圣母玛利亚啊……”
这回是爸爸起身做出反应。他冲到地下室的门边,朝下面发出一声警告,然后,又回来对他们急冲冲地说:“得了,现在没时间玩花样了。我们也许可以用一百种办法来分散他的注意力,可现在只有一个解决办法,”他看了一眼大门,总结道,“什么都不干。”
这可不是罗莎想要的答案,她的两眼瞪得大大的。“啥也不做?你疯了吗?”
敲门声再次响起。
爸爸的表情严肃。“对了,啥也不做。我们甚至都别下去——装出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
一切都放慢了速度。
罗莎点头同意。
她的眉头紧锁,摇摇头,去应门了。
“莉赛尔,”爸爸的声音好像把她碾成了薄薄的一片,“只要保持镇静就行了,懂吗?”
“好的,爸爸。”
她努力把注意力放在流血的伤腿上。
“啊哈!”
门口,罗莎还在盘问来人此行的目的,而那个和气的纳粹却先注意到了莉赛尔。
“疯狂的足球队员!”他咧着嘴笑了,“膝盖怎么样了?”你们通常认为纳粹不会有这种兴致,可这个人的确与众不同。他走过来,好像打算蹲下身看看她的伤口。
他知道了吗?休伯曼太太想,他能闻得出我们藏着个犹太人吗?
爸爸从水槽边走过来,手里捏着一块湿布,他把湿布搭在莉赛尔的膝盖上。“疼吗?”他那闪着银光的双眼关切而冷静地看着她,这双眼睛中流露出来的恐惧很容易被当成对她的伤口的担忧。
罗莎隔着厨房嚷嚷着。“能疼到哪儿去?她就得吃点苦头。”
那个纳粹站起身,笑了。“我猜这姑娘是不会接受任何教训的……太太?”
“休伯曼太太。”那张板着的脸扭曲着。
“休伯曼太太——我觉得她倒给我们上了一课,”他对莉赛尔送上一个微笑,“尤其对那些男孩子们来说,对不对,小姑娘?”
爸爸猛地一按湿布,莉赛尔疼得直抽搐,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相反,汉斯开口对女孩低声道歉。
接下来是令人不舒服的沉默,那个纳粹想起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如果方便的话,”他解释道,“我想看看你们的地下室,只是看一下,看看它是否适合做防空洞。”
爸爸最后往莉赛尔膝盖上轻轻一拍。“你这里会留下一块小伤疤,莉赛尔。”他漫不经心地朝站着的那人招呼了一句,“当然可以,右边第一道门就是,下面有点乱,别介意。”
“有什么好介意的——比起我今天见过的那些地下室,肯定要好得多。是这扇门吗?”
“对,是它。”
休伯曼家有史以来最漫长的三分钟
爸爸坐在桌旁。罗莎在角落里嘟嘟囔囔地祈祷着。
莉赛尔则倍受煎熬:她的膝盖,她的胸口,还有手臂上的肌肉都疼得要命。我怀疑他们中谁都没有想过,如果这间地下室被指定作防空洞的话,该怎么办。
他们得先熬过检查这一关再说。
他们听到那个纳粹在地下室里走动的声音,还有拉动卷尺的声音。莉赛尔禁不住想象着马克斯坐在楼梯下面,怀里紧紧抱着他的素描本的样子。
爸爸站着,又有了一个主意。
他走到门厅,冲下面大声问:“下边一切还好吧?”
回答的声音顺着楼梯传上来,就在马克斯·范登伯格的头顶上。“可能还要一分钟。”
“你想喝点咖啡还是茶?”
“不用了,谢谢你。”
爸爸转过身,命令莉赛尔去拿一本书来看,又让罗莎去张罗晚饭。他感到他们最好不要一脸焦急地坐在一起。“好了,快点,”他大声说,“快点行动,莉赛尔。我不管你的膝盖疼不疼,你得读完那本书,你早就说过的。”
莉赛尔极力控制着自己,好让自己不要崩溃。“好的,爸爸。”
“得了,你还在磨蹭什么呢?”她看得出来,爸爸费了很大的劲在冲她眨眼。
在走廊里,她差点一头撞上那个纳粹。
“和你爸爸闹别扭了,嗯?没关系,我和我孩子也经常这样。”
他们各自走开了。莉赛尔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跪在地上,顾不上随之而来的疼痛。她先听到那人评价说地下室太浅了,然后又听见那人告别的声音,其中一句话顺着走廊传过来。“再见了,疯狂的足球队员!”
她醒悟过来,这话是对自己说的,赶紧说:“再见!”
她手里的《梦的挑夫》被捏得发烫了。
据爸爸说,那个纳粹一走,罗莎就瘫倒在炉子旁了。随后,他们叫上莉赛尔,一起来到地下室,搬开了巧妙伪装的床罩和油漆桶。马克斯·范登伯格坐在楼梯下面,手里握着那把生锈的剪刀,仿佛是握着一把刀。他腋下的衣服全被汗水浸透了,他嘴巴像受了伤一样艰难地说着话。
“我本来不想用它,”他轻声说,“我……”他举起生锈的剪刀柄,贴在前额上,“对不起,我连累了你们。”
爸爸点燃一支烟。罗莎拿走了剪刀。
“你活着,”她说,“我们都还活着。”
现在说抱歉已经太迟了。
得意的微笑
几分钟后,门上又响起了敲门声。
“上帝,又来了一个!”
担忧再次袭来。马克斯再次被遮盖起来。
罗莎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上楼梯,可是门打开后,出现在门口的却不是纳粹,而是一头黄发的鲁迪·斯丹纳。他站在那里,殷勤地说:“我只是来看看莉赛尔的伤怎么样了。”
莉赛尔一听到这个声音就朝楼上走去。“我来对付这个家伙。”
“是她的男朋友。”爸爸对着油漆桶后面说,接着吐出一口烟。
“他才不是我男朋友呢。”莉赛尔抗议道,不过,她却不慌不忙地继续说,“我要上去只不过是因为妈妈过不了一秒钟就会叫我。”
“莉赛尔!”
她才走到第五级台阶。“听见了吧?”
她来到门口,鲁迪正坐立不安。“我只是来瞧瞧——”他停下来,“有股什么味儿?”他抽抽鼻子。“你在下面抽烟?”
“噢,我和爸爸在一起。”
“你还有烟吗?也许我们能拿去卖几支。”
莉赛尔可没有心情干这号事。她怕被妈妈听见,就小声说:“我不会偷我爸爸的东西。”
“可你要偷别人的东西。”
“你怎么不再说大声点?”
鲁迪微微一笑。“偷东西又怎么了?瞧你着急成啥样儿了。”
“就像你从来没有偷过东西似的。”
“对啊,可是你身上散发出了一股味道,”鲁迪现在真的做完热身运动了,“也许根本就不是香烟味儿,”他凑近一点,笑了,“我能闻出来,是你干了坏事的味道,你该去洗个澡了。”他对后面的汤米·bbr>?穆勒大喊,“嗨,汤米,你快来闻闻这味儿!”
“你说啥?”忠诚的汤米问,“我听不见。”
鲁迪朝着莉赛尔摇摇头。“没用的家伙。”
她开始动手关门。“别废话了,蠢猪,你是我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
鲁迪洋洋自得地朝街上走去,刚走到信箱的地 65b9." >方,突然想起了来这里的目的,赶紧往回走了几步。“你怎么样藏书网了,小母猪?我是问你的伤口。”
现在是六月份,德国正开始走下坡路。
莉赛尔对此一无所知。对她来说,她家地下室里的犹太人没有暴露,她的养父母没有被抓走,她自己对这些胜利有重大贡献。
“一切都很好。”她说,她不是在说足球比赛里受的伤。
她很好。
死神日记:巴黎人
夏天来了。
对偷书贼来说,一切顺利。
对我来说,天空是犹太人的颜色。
当他们的躯体停止寻找门上的缝隙时,他们的灵魂升了起来。他们的手指甲抠着木头,因为极度的绝望,指甲深深陷进木头里。他们的灵魂来到我身边,投进我的怀抱。我们爬上了那些毒气设备,来到屋顶,升上天空,到达那永恒的尽头。他们不断来到我身旁,每分钟,每秒钟,一次淋浴,接着又是一场淋浴。..
我永远忘不了第一天在奥斯威辛集中营和毛特豪森集中营目睹的惨状。在那些地方,随着时间的流逝,犹太人的逃跑不幸失败后,我也会从陡峭的悬崖下拾起他们的灵魂,那下面到处是人的残肢断臂,不过,这还是比毒气室好一点。至少我可以在他们跌落悬崖的过程中就接住他们,在半空中将他们的灵魂托上天空,只剩下他们的肉体——那些物质的躯壳——骤然跌落到地面。他们都很轻,像空空如也的胡桃。那些集中营上方的天空中烟雾弥漫,就像一只炉子在燃烧,不过却是冷冰冰的炉子。
当我回忆往事的时候,我会浑身颤抖——因为我想努力忘记它。
我向手中吹了口热气,好让他们暖和起来。
可是,那些灵魂还在不停哆嗦的时候,是很难让他们暖和起来的。
“上帝啊。”
每当我回忆至此就会呼唤这个名字。
“上帝啊。”
我呼唤了两遍。
我叫他的名字只是想徒劳地理解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你的工作并不是要去理解这一切。”这是我自己的回答,上帝从来不会给我任何答案。你以为他只是不回答你一个人的问题吗?“你的工作是……”我不想再听自己的回答,因为,坦白地说,我对自己感到了厌倦。当我开始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我会变得浑身乏力,无法抗拒疲劳。我被迫继续工作,虽然我会让个别人等待,但对大多数人来说我都是公平的——那就是死亡不等人——他一旦死亡,通常不会有漫长的等待,我就会出现在他面前。
藏书网
1942年6月23日,在波兰的土地上,一群法籍犹太人被关押在德国人的监狱里。我带走的第一个人紧挨着门,他的思想在急驰,然后渐渐放慢了速度,慢慢减速,再减速……
当我告诉你们,那天我拾起每一个灵魂的时候,都觉得它仿佛是刚出生 4e00." >一样,请你们相信我。我甚至还亲吻了几个憔悴的、中毒的脸颊。我倾听着他们最后绝望的叫喊,他们说的是法语,临死前对过去美好时光的藏书网回忆把他们从恐惧中解脱了出来。
我将他们带走,如果说我有分心的时刻,那就是这一刻。一片荒芜之中,我仰视头顶的天空。看着天空由银色变为灰色再变成雨的颜色,甚至连云朵都把目光投向了别处。
有时,我想象着在云层之上的一切会是怎样,毫无疑问,那里阳光灿烂,无尽的大气层像是一只巨大的蓝眼睛。
他们是法国人,他们是犹太人,他们也是你们。
香槟酒和手风琴
1942年夏天,小镇莫尔钦在为可能会遭到的轰炸做准备。虽然有些人不相信慕尼黑市郊的这个小镇会成为轰炸目标,不过,大多数人却意识到这只是迟早的事。防空洞被清楚地标注出来,每家每户的窗户玻璃都要涂上黑色,以免晚上露出灯光。每个人都知道最近的地下室或地窖的位置。
对汉斯·休伯曼来说,这段非常时期却成为一段短暂的缓和期。在这个倒霉的时候,刷房子的活儿却红火了起来。需要遮蔽光线的人们急不可耐地排队等着他来把窗户玻璃刷上黑色。他的麻烦在于黑色油漆通常只是用来调和颜色,使其他颜色变深的,所以少量的黑色很快就用光了,难以找到。幸好他精通手艺人的诀窍,一个好的手艺人有很多法子来解决问题。他把煤灰搅和在油漆里,因此收费低廉。全莫尔钦镇许多房屋的窗户都是他涂的,以便逃过敌人的耳目。
有些时候,他干活也带着莉赛尔。
他们推着小车在小镇上穿行。在一些街道上,他们能嗅出饥饿的味道,而在另一些街道上,他们又为那里的奢华而摇头叹息。许多时候,他们回家的途中会遇到除了孩子和贫困外一无所有的女人,她们追上来请求他帮忙刷刷窗户。
“哈勒太太,对不起,黑色油漆没有了。”他会说,可是等他再走了一段路后,他总是会停下来休息,这个高个子的男人站在长长的街道上。“明天,”他许诺说,“我先来给你刷。”等到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就来了。刷完这些窗户却得不到任何报酬,有时只得到一块饼干或是一杯热茶。前一天晚上,他找到了一个把蓝色、绿色和米色混合成黑色的法子。他从未对这些人说过让他们用多余的毯子来遮挡窗户之类的话,因为他知道冬天来的时候,他们需要毯子。有一次,他刷完窗户后只得到半支香烟,他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和主人一起分享了它。笑声和烟雾伴随着他们的谈话。抽完烟后,他和莉赛尔又起身前往下一户人家。
当莉赛尔·梅明格开始写作时,我清楚地记得她专门记录了这个夏天发生的事情,时光荏苒,许多文字早已褪色。那些纸在我的口袋里饱受蹂躏,但她的许多文字却难以忘记。
一个女孩写下的文章片段
这个夏天是一个新的开始,也是一个新的结束。
当我回顾往事时,仍然记得我沾着油漆的湿漉漉的双手,还有爸爸走在慕尼黑大街上的脚步声。我知道1942年夏天的那段短短的时间只属于这个男人。还有谁会为了半支香烟而替别人刷房子呢?只有爸爸,这一点非常清楚,我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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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他们一起干活时,爸爸都会给莉赛尔讲故事。提到第一次世界大战,还有他那手糟糕的字是怎么救了他一命的,以及他和妈妈初次见面的情景。他说妈妈曾经是个漂亮姑娘,说起话来轻声细语。“难以置信,对吧?我知道,可这是千真万确的。”每天都讲一个故事,要是他把同一个故事重复了不止一次,她也毫不介意。
偶尔,在她出神的时候,爸爸会用刷子在她眉心中间轻轻点上一下。要是他没有计算准确,刷子上的油漆多沾了一些,就会有一缕油漆顺着她的鼻子流下来。她笑着也要同样去捉弄爸爸,可是汉斯·休伯曼干起活特别认真,才不会让人抢走她的刷子,每当这个时候,他浑身都充满了活力。
只要一到休息时间,不管是吃东西还是喝水的时候,他都会拉起手风琴,这是莉赛尔记忆中最深刻的部分。每天早晨,当爸爸推着或拉着小车出门时,莉赛尔总会抱上手风琴。“可以忘记带油漆,”汉斯告诉她,“但别忘了带音乐。”当他们中途吃饭的时候,他把面包切开来和她一起吃,再抹上一点果酱,这可是最后一张配给证上剩下来的。有时他会在面包上放一小片肉,他们坐在油漆桶上一起分享。嘴里还在嚼最后一口时,爸爸就会擦擦手,解开手风琴盒子。
他那条工装裤的裤缝里落着许多面包屑。那双沾着油漆的手滑过按钮,在琴键上灵活地移动着,或摁下某个琴键良久。他的双臂拉动手风琴的风箱,让这件乐器吸进它需要的空气。
莉赛尔坐在爸爸身旁,两手放在膝盖间,和爸爸一起沐浴在斜阳中。看到黑暗降临时,她总是十分失望,她真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不要结束。
说到粉刷这活儿,最让莉赛尔感兴趣的可能就是混合油漆这一步了。像大多数人一样,她以为爸爸只要推着小车去油漆店或五金店,买来需要的颜色就行了。但她不知藏书网道大部分油漆都是一块一块的,形似砖头。然后,再用一个空的香槟酒瓶子把油漆碾碎。(汉斯解释说,用香槟酒瓶正好合适,因为香槟瓶子要比一般的酒瓶稍厚一点。)碾碎后,还要再加入水,白垩粉和胶水等才能兑成油漆,至于想调出恰当的颜色那就更困难了。
爸爸精湛的技术赢得了许多人的尊敬。在莉赛尔看来,能够和爸爸一起分享面包和 97f3." >音乐就是幸福,不过,能看到爸爸在他那个行当里的出色能力更让她高兴,人的才能总是具有魅力的。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他们在慕尼黑大街东头的一户有钱人家干活。午后不久,爸爸就叫莉赛尔进屋来。这时他们已经准备去下一家了,莉赛尔听出爸爸的嗓门大得有些不寻常。
她一进屋就被带到厨房,有两个老妇人和一名男子坐在做工精致的椅子上。两位老妇人衣着考究,那个男人的络腮胡子长得好像树篱笆。桌上放着高脚杯,杯子里斟满了滋滋冒泡的液体。
“来吧,”那男人说,“我们来干杯。”
他举起酒杯,鼓励其他人也举杯。
那天下午天气暖和,莉赛尔看着杯子里的冰凉的液体有些迟疑。她看看爸爸,想征得他的同意。他咧开嘴笑着说:“干杯,小姑娘。”他们手里的酒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莉赛尔刚把杯子端到嘴边就被香槟酒那嘶嘶冒泡、令人恶心的甜味弄得很不舒服。她本能地把酒吐了出来,刚好吐在爸爸的工装裤上,酒冒着气泡从裤子上淌下来,大家爆发出一阵笑声。汉斯鼓励她再喝一口。这回,她把酒咽下去了,品尝着从未体验过的美妙滋味。酒的味道好极了。泡沫在.?嘴里慢慢散去,蜇着她的舌头,刺激着她的胃。甚至当他们前往下一家去时,她还能感受到身体里那酥麻的温暖。
爸爸一边推车一边告诉她,那些人声称他们付不起工钱。
“所以你就要他们的香槟?”
“为什么不呢?”他看了她一眼,眼里的银光从未这么强烈。“我不想让你认为香槟酒瓶只能用来碾油漆块。”他提醒她,“只不过别告诉妈妈。怎么样?”
“我能告诉马克斯吗?”
“当然,可以告诉他。”
后来莉赛尔在地下室里写她的故事时,她发誓永远不会再喝香槟了,因为再也不可能有像那个温暖的下午那么美妙的香槟了。
手风琴也是这样。
她多次想问爸爸是否愿意教她拉手风琴,但是一直没有启齿。也许一种直觉告诉她,她永远都不可能拉得像汉斯·休伯曼一样好。当然,世界上最伟大的手风琴家也比不上爸爸。他们永远无法表现出爸爸脸上特有的专注,他们的嘴上也不会随随便便地叼着一支刷房子换来的香烟,他们不会像他一样因为拉错了一个音符而笑上许久。
她时常在地下室里醒来,耳边还回响着手风琴的声音,舌头上残留着香槟酒那甜蜜的灼痛感。
有时,她靠墙坐着,期盼着那滴温暖的油漆再从鼻子上流下来,或者望着爸爸那双砂纸般粗糙的大手。
她多想还能继续没心没肺地享受这份爱。她要那些欢笑,涂了果酱的芳香面包,那些生活中具体的碎片,而不是,日后抽象的记忆。
这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不过,炸弹要落下来了。
一点不错。
一首无拘无束的快乐三部曲从夏天持续到秋天,然后戛然而止,这快乐已经预示了苦难的来临。
艰难的日子正在逼近。
就像是一场游行。
《杜登德语词典》中的第一个词条
快乐:来源于形容词“快乐的”——感到幸福和满足。
相关词语:喜悦、开心、幸运、顺遂。
三部曲
莉赛尔忙于干活时,鲁迪却在练习跑步。
他绕着休伯特椭圆形运动场跑了一圈又一圈,又绕着这个街区跑,还和每个人比试过从汉密尔街的街尾一直跑到街头迪勒太太的商店那里。
有些时候,当莉赛尔在厨房里给妈妈打下手时,罗莎会看看窗外说:“这头小蠢猪又在捣鼓啥呢?跑个没完没了。”
莉赛尔走到窗前看看。“至少这次他没把自己涂成黑炭。”
“嗯,有点奇怪,对不?”
鲁迪的理由
八月中旬,希特勒青年团要举行一次狂欢节,鲁迪铆足了劲要赢四场比赛:一千五百米赛跑,四百米赛跑,二百米赛跑,当然,还有一百米。他喜欢希特勒青年团的新头头,想在他们面前露露脸,也想在他的“老朋友”弗兰兹·德舒尔面前露上一手。
“四枚金牌,”一天下午,当莉赛尔陪着鲁迪在休伯特椭圆形运动场上跑步时,他对莉赛尔说,“就像杰西·欧文斯重返1936年一样。”
“你该不会还在为他着迷吧?”
鲁迪的脚步随着呼吸均匀地起伏。“完全没有了,不过要是能赢的话,就太棒了,不是吗?让那些说我是疯子的家伙好好瞧瞧,我压根儿不疯不傻。”
“可你真能赢四场比赛吗?”
他们在跑道的终点停下来,鲁迪双手插着腰。“我必须得赢。”
他训练了六个星期。八月中旬,狂欢节那天,天空万里无云,艳阳高照。草地都被希特勒青年团的团员、他们的家长们,还有一大群穿着褐色衬衣的头头们塞满了。鲁迪·斯丹纳正处于最佳状态。
“瞧,”他指了指,“弗兰兹·德舒尔在那儿。”
透过密密麻麻的人群的间隙,可以看到那个金发的希特勒青年团的杰出代表正在向他的两个部下面授机宜。那两个人频频点头,偶尔伸展一下四肢,其中一个人用手遮挡着阳光,看上去就像在行举手礼。
“你想去打个招呼吗?”莉赛尔问。
“不用了,我待会儿再过去。”
等我赢了再去。
这句话没有说出口,但他千真万确是这样想的,通过鲁迪的蓝眼睛和德舒尔指手画脚的动作可以看得出来。
运动场上在举行例行的阅兵式。
然后是对元首的歌功颂德。
万岁,希特勒。
这些程序结束后才能开始比赛。
当鲁迪那个年龄组被通知参加一千五百米赛跑时,莉赛尔以典型的德国人的方式祝他好运。
“蠢猪!”
她祝愿他跌断脖子摔断腿。
男孩们在圆形运动场的另一端集合。一些人在热身,一些人在调节呼吸,其余的人参加比赛只是迫于无奈。
莉赛尔的旁边是鲁迪的母亲芭芭拉。她和几个年幼的孩子们坐在一起,几个孩子分散坐在草地上。“你们能看见鲁迪吗?”她问,“他在后面,左边。”芭芭拉·斯丹纳性格和善,她的头发看上去总是像刚刚梳过一样。
“在哪儿呢?”一个小姑娘问,说话的可能是贝蒂娜,最小的一个孩子,“我一点儿也看不清楚。”
“那最后的一个,不,不是那儿,在那边。”
他们正忙着寻找鲁迪,发令员的枪响了,斯丹纳家的孩子们都向栅栏边跑去。
跑第一圈时,有七个男孩领先,到第二圈的时候减少了两个,到最后一圈时,只剩下四个人跑在前面。鲁迪每一圈都跑在第四,一直到最后一圈。一个站在右边的人正在说跑第二的那个男孩看上去最有希望夺冠,就是个子最高的那个男孩。“你等着瞧,”他对自己吃惊的妻子说,“再跑两百米,他就会脱颖而出了。”他说错了。
一个身材魁梧的穿褐色衬衣的官员宣布进入最后一圈。他的身体显然没有受到配给制度的影响。当第一个人冲到终点线时,他大声叫嚷着。不是那个排在第二的想冲刺的男孩赢了,而是原来跑在第四的男孩,他领先了近两百米。
鲁迪飞跑着。
他在整个比赛过程中都没有回头看过。
他就像一根被拉长的绳子一样遥遥领先,直到别人赢得比赛的希望统统破灭为止。他沿着跑道飞奔,身后的三个人只能争抢剩下的名次。在最后一段直线跑道上,大家只能看到一头金色的头发和空旷的跑道。他冲过终点后没有停下来,没有举起手臂,甚至没有弯下腰放松放松。他继续走了二十米,最后回头看着别人冲过终点。
去见家人的路上,他最先遇到了他的头头,然后是弗兰兹·德舒尔。他们彼此点点头。
“斯丹纳。”
“德舒尔。”
“看上去我没有白让你跑,嗯?”
“看来是。”
他要赢了四枚金牌才会笑。
补充一点
鲁迪·斯丹纳现在不仅是个好学生,也是一个天才的运动员了。
99lib?
莉赛尔参加了四百米赛跑,得了第七。然后又竭尽全力跑完了二百米的预赛,排在第四。她只能看到跑在前面的女孩子们的腿和左右甩动的马尾。跳远时,她更喜欢的是两只脚踩在沙子上的感觉,而不是跳得更远的感觉。推铅球也没有给她带来辉煌时刻。她意识到,这一天是属于鲁迪的。
在四百米比赛中,他从开始到结束都把其他人远远甩在后面,接下来又轻而易举地赢得了二百米的比赛。
“你累吗?”莉赛尔问他,现在已经到了下午。
“当然没有,”他喘着粗气,活动着小腿,“你在说啥呢,小母猪?你懂什么?”
一百米比赛检录的时候,他慢慢站起身,跟着那群男孩走向跑道。这次莉赛尔追上他。“嗨,鲁迪,”她扯扯他的衣袖,“祝你好运。”
“我不累。”他说。
“我知道。”
他冲着她眨眨眼。
其实他很累了。
在预赛中,鲁迪得了第二。又进行了十分钟的其他项目的比赛后,就到了一百米决赛了。另外两个男孩看上去虎视眈眈,莉赛尔心里有种预感,这回鲁迪赢不了。汤米·穆勒在预赛中跑了个倒数第二,他和莉赛尔一起站在围栏边。“他准会赢。”他告诉她。
“我知道。”
不,他赢不了。
参加决赛的运动员们到达起跑线后,鲁迪跪下来用手开始挖助跑洞。一个秃头的褐衣人立刻走过来警告他,让他把洞填上。莉赛尔看着这个大人用手指着鲁迪,鲁迪拍打着手上的泥土。
他们被叫到前面去了,莉赛尔的手紧紧抓住栏杆。一个男孩抢跑了,只得重新发令。抢跑的是鲁迪,那个褐衣人说了他几句,男孩点点头。如果他再抢跑一次,将被取消比赛资格。
第二次起跑时,莉赛尔全神贯注地看着,开头几秒钟,她简直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又发生了一次抢跑,还是那位选手干的。她曾经想象过一场完美的比赛,鲁迪开始跑在后面,最后十米的时候冲刺赢得比赛。然而,她的幻想破灭了,鲁迪因为两次抢跑犯规被取消了比赛资格。他被撵到跑道一旁,独自站在那里,其余的男孩们都向前走去。
他们排好队,开始比赛。
一个褐色头发的男孩冲在前面,比别的选手至少领先了五米,得了冠军。
鲁迪却只能在原地旁观。
后来,狂欢节结束了。太阳从汉密尔街落下后,莉赛尔陪着她的好朋友坐在路边。
他们无所不谈,从弗兰兹·德舒尔那张拉得老长的驴脸到一个十一岁女孩输了铁饼比赛后大发脾气的模样。
他们各自回家以前,鲁迪告诉了莉赛尔事情的真相。开始,她没有听明白这句话,可细想以后,她立刻醒悟了。
鲁迪的话
我是故意那样干的。
听了鲁迪的坦白后,莉赛尔只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为什么,鲁迪?你为什么这样干?”
他站着,一只手叉腰,没有回答。他只是微笑着,然后就慢腾腾地走回家了。他们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莉赛尔常常想,要是追问鲁迪的话,他会怎么回答。也许是三枚奖牌已经足够他炫耀了,也许是害怕输掉最后一场比赛。最后,她的内心能听到的只有这样一个解释。
“因为他不是杰西·欧文斯。”
她起身准备离开时,才注意到三枚仿制的金牌放在她身旁。她过去敲了敲斯丹纳家的大门,把金牌递给他。“你忘了这个。”
“不,我没忘。”他关上门,莉赛尔只好把金99lib?牌拿回家。她把它们拿到地下室,给马克斯讲了她的朋友,鲁迪·斯丹纳的故事。
“他真傻。”她总结道。
“确实。”马克斯赞成她的看法。不过,我却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这样想。
接着,他们开始干活。马克斯画他的素描,莉赛尔读《梦的挑夫》。她已经读到这本小说的后面了,年轻的神父与一位神秘而优雅的女人邂逅以后,开始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怀疑。
她把书朝下扣着,放在大腿上,马克斯问她什么时候能读完。
“最多再过几天。”
“然后又开始看一本新书?”
偷书贼仰望着地下室的天花板。“可能吧,马克斯。”她合上书,身子往后一靠,“要是我运气好的话。”
下一本书
你们认为是《杜登德语词典》?不是。
不,要等到这首三部曲结束的时候才会出现那部词典,现在只是第二部分。在此期间,莉赛尔读完了《梦的挑夫》,又偷了一本《黑暗中的歌》,这本书也是从镇长家偷来的。唯一不同的是,那天她是一个人去镇上的富人区的,没有要鲁迪陪伴。
那天早晨,阳光灿烂,彩霞满天。
莉赛尔站在镇长家的书房里,贪婪地移动着手指,嘴里念叨着每本书的名字。这种情形下,她觉得让手指轻轻划过书架真是件惬意的事情——仿佛回到了刚来这间屋子时的情景——她一边走,一边低声念叨着许多书的名字。
《樱桃树下》。
《第十名中尉》。
如同往常,许多书名都吸引着她..,可是在屋里转了一两分钟后,她选定了《黑暗中的歌》这本书。最大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书是绿色的,她还没有过这种颜色的书呢。封面上印着白色的字体,在书名和作者名中间还有一枚小小的笛子形状的符号。她揣着书爬上窗台,嘴里说了声“多谢”,就回家了。
没有鲁迪,她心里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但是那天早晨,因为某种原因,偷书贼独自一人也很快乐。她来到安佩尔河畔读这本书,远离从前阿瑟·伯格和后来的维克多·切默尔那些人常去的地方。没有人来人往,没有人来打扰,莉赛尔读完了《黑暗中的歌》前面简短的四章,她很开心。
这是偷窃带来的幸福和满足。
一个星期后,快乐三部曲结束了。
八月末,有人送了一件礼物,确切地讲,是他们发现了一件礼物。
一天傍晚,莉赛尔正在汉密尔街上看克里思蒂娜·穆勒跳绳,鲁迪·斯丹纳骑着他哥哥的自行车过来,停在了她面前。“你有空吗?”他问。
她耸耸肩膀。“什么事?”
“我想你最好跟我来一趟。”他扔下自行车,又回家骑了一辆出来。莉赛尔看着车的脚踏板在她面前飞速旋转着。
他们骑到了格兰德大街。鲁迪停下车,没有吭声。
“喂,”莉赛尔问,“怎么回事?”
鲁迪用手指指。“走近点看。”
他们慢慢骑到一个视线开阔的地方,就在一棵云杉树的后面。透过浓密的带刺的枝叶,莉赛尔留意到那紧闭的窗户,还有靠在玻璃上的一件东西。
“那是……?”
鲁迪点点头。
他们争论了很久才决定要去冒这次险。显然,那件东西是故意放在那儿的,不过,哪怕它是个陷阱,也值得一试。
在浓密的蓝色树枝间,莉赛尔说,“偷书贼一定会去干的。”
她放下自行车,观察了四周,然后穿过院子。白云在深深的草丛中投下斑驳的阴影,让人分不清哪里是会让人中计的陷阱,哪里又是一块可以供人隐藏的绿阴。她此时的想象让她联想到了镇长本人的罪恶。这些念头至少让她分了心,分散了它的焦虑,促使她更快地到了窗户底下,比预想的还要快。
就像是又去偷《吹口哨的人》一样。
她的掌心都紧张得出汗了。
一颗颗汗珠打湿了她的胳肢窝。
她抬起头,可以看清楚那本书的名字。《杜登德语词典》。她飞快地转身向鲁迪做着口型。“是本词典。”他耸耸肩,摊开双手。
她麻利地行动起来。她爬上窗户,好奇地想如果从屋内往外看自己该是什么情景。她想象着自己伸出手去,够着了窗户,把窗户扳上去好让书掉下来,就像是在慢慢投降一样,而书则像一棵倒下的树一样慢慢落下。
到手了。
没有人打扰,没有响起别的声音。
这本书向她倒过来,她用另一只空手抓住了它。她甚至关好了窗户,动作干净利落,然后,就转身往回走,穿过了白云投下的影子。
“干得漂亮。”鲁迪把车递给她时称赞她。
“谢谢。”
他们向大街的拐角处骑去,这时,一个重要的时刻来临了。莉赛尔知道,这又是一种感觉,一种被人监视的感觉。一个声音在她内心萦绕,绕了两圈。
看看那扇窗户。看看那扇窗户。
她被逼无奈。
就像人急需挠痒痒一样,她产生了一种停下来的强烈欲望。
她把脚放在地上,转头注视着镇长家的房子和书房的窗户。她看见了。当然,她应该知道这一切会发生,但当她看到镇长夫人站在窗户玻璃后面时,她还是掩藏不住内心的惊讶。镇长夫人像是透明的一样,但她的确在那里。她的蓬松的头发一如往昔,那双受伤的眼睛和嘴巴以及表情都明白无误地表明,她在盯着莉赛尔。
她缓缓地举起手,不易察觉地朝大街上的偷书贼做了一个挥手的姿势。
震惊之下,莉赛尔对鲁迪和她自己什么都没说,只是让自己平静下来,举起手,向窗户后面站着的镇长夫人致谢。
《杜登德语词典》的第二个词条
宽恕:不再愤怒、仇恨和愤恨。
相关词语:赦罪、宣判无罪、仁慈。
回家途中,他们在桥上停下来查看这本黑色的厚书。鲁迪在书里发现了一封信。他拿起信,目光缓缓地投向偷书贼。“上面有你的名字。”
河水潺潺地流淌着。
莉赛尔手里捏着这张信纸。
一封信
亲爱的莉赛尔:
我知道你觉得我既可怜又惹人嫌(如果不认识这个字就去查查字典),但是,我必须告诉你,我还不至于连你留在书房里的脚印都看不见,还没那么愚蠢。我找不到第一本书的时候,以为只是放错了地方,可是,接下来,在阳光的照射下,我看到了地板上的那些脚印。
我对此抱以微笑。
我很高兴看到你带走了本该属于你的东西。我误以为一切到此结束了。
你再次光临,我理当感到愤怒,但我没有。上一次我听到了你发出的响动,可我决定不来惊动你。你每次只拿一本书,要是你想搬空书房得跑上几千次才行。我唯一的希望是有一天,你能敲开我家大门,以更文明的方式进入书房。
对于不能继续雇佣你养母的事,我再次表示抱歉。
最后,我希望这本德语词典能帮助你阅读偷去的那些书。
伊尔莎·赫曼
“我们最好回家。”鲁迪建议,莉赛尔却没有动。
“你能在这儿等我十分钟吗?”
“当然可以。”
莉赛尔心情复杂地回到了格兰德大街八号,坐在大门入口处那块熟悉的地方。书在鲁迪那里,可是信在她手上。她用双手抚摩着折好的信纸,眼前的台阶让她举步维艰。她举了四次手,打算敲响那扇令人畏惧的大门,可怎么也不敢去敲,最多只敢把指关节轻轻地放在温热的木门上。
她的弟弟再次出现了。
他站在台阶最下面,膝盖上的伤痊愈了。他在说:“快点,莉赛尔,快敲门。”
她选择再次离开。走了不大一会儿,就能远远地看到桥上鲁迪的身影了。她的头发被风吹起,蹬自行车的脚也发热了。
莉赛尔·梅明格是个罪犯。
不是因为她从一扇打开的窗户里偷了一摞书。
你真应该去敲门,她这样想着,虽然她心中有负疚感,她还是欢快地笑了。
她一边骑车,一边试图告诫自己。
你不应该这么高兴,莉赛尔,你真的不应该。
人真的能偷到快乐吗?或许这只不过是另一个自欺欺人的恶作剧?
莉赛尔耸耸肩膀,抛开了这些烦恼。她骑上桥,让鲁迪快走,提醒他别忘了带上那本书。
他们骑着生锈的自行车回到家。
他们骑过了漫长的路途,从夏到秋,从一个宁静的夜晚到炸弹在慕尼黑落下的那个纷乱的时刻。
警报声声
汉斯用夏天刷窗户挣的那点钱买了一台旧收音机回家。“这样,”他说,“我们在警报响之前就能先从收音机里听到空袭的信号了,他们会先发出一种布谷鸟叫的信号,然后外面才会拉响警报。”
他把收音机放在餐桌上,打开收音机。他们也把收音机拿到地下室里试过,想让马克斯听听,可惜里面只能传出断断续续的静电干扰的声音。
九月份,他们睡觉时没有听到过它发出的信号。
可能是收音机太破旧了,也可能是它的声音旋即被警报声淹没了。
莉赛尔在睡梦中感到有人在轻轻推着自己的肩膀。
接着传来了爸爸的说话声,声音里有一丝恐惧。
“莉赛尔,醒醒,我们得快走。”
莉赛尔迷迷糊糊地醒了,她看不清爸爸的脸,唯一可以辨别的是他的声音。
他们在门厅停下来。
“等等。”罗莎说。
他们在黑暗中冲进地下室。
下面的灯已经点燃了。
马克斯从油漆桶和床罩后面探出身子,一脸憔悴。他紧张地用手指钩住裤子。“你们该走了,是吗?”
汉斯走过去。“对,该走了,”他握了握马克斯的手,拍拍他的手臂,“我们回来时再来看你,好吗?”
“当然行。”
罗莎也拥抱了他,然后是莉赛尔。
“再见,马克斯。”
几周前,他们就讨论过,当空袭来临时,大家都待在家里的地下室里,还是他们三个到费得勒家里去。最后,马克斯说服了他们。“他们说过这里不够深。我已经让你们冒了很大风险了。”
汉斯点点头。“我们不能带你一起去真是太羞愧了。”
“没关系。”
房子外面,警报声不绝于耳。人们离开家的时候,有的在拼命跑,有的一瘸一拐地走着,有的人在害怕退缩。黑夜在注视着他们,也有人抬起头来回望天空,试图发现那些飞过天空的罐头盒大小的飞机。
汉密尔街上到处是人,像一群无头苍蝇似的乱撞。他们都奋力抱着各自最宝贵的家当。对有的人来说,这家当是怀中的一个婴儿;对有的人来说则是一堆相册或者一个木匣子。莉赛尔拿的是她的书,都夹在腋下。霍茨佩菲尔太太吃力地拎着个行李箱,瞪着一双滚圆的眼睛,迈着小碎步走着。
爸爸本来什么东西都没带——连他的手风琴都没有带上——这时他冲到霍茨佩菲尔太太身旁,从她手里接过箱子。“老天爷,你这里头装了些什么东西呀?”他问,“是个铁家伙?”
霍茨佩菲尔太太跟在他旁边。“是生活必需品。”
费得勒一家人住在离他们有六幢房子远的地方。他家有四口人,都有一头小麦色的头发和标准德国人的蓝眼睛。更重要的是,他们有一个深深的坚固的地下室,里面挤了二十二个人,包括斯丹纳一家,霍茨佩菲尔太太,普菲库斯,一个年轻人和一家叫杰森的人。为了维护公共秩序,鉴于罗莎·休伯曼和霍茨佩菲尔太太以往的表现,她们俩被隔开了,有些事比微不足道的争吵更重要。
一个灯泡吊在天花板上,屋子里又冷又潮湿。人们站着谈话,凹凸不平的墙壁硌痛了他们的背。有变了调的沉闷的警报声钻进了地下室,他们不免对这个地下室的建筑质量担忧起来,不过大家也得以听到代表空袭结束的三声警报。如此一来,他们倒是用不着负责解除空袭警报的人来通知了。
鲁迪看到莉赛尔,立刻站到她身边,他的头发直冲天花板。“感觉是不是很棒?”
她忍不住要挖苦他几句。“棒极了。”
“噢,莉赛尔,别这样。除了我们都被压瘪或者炸死,还有什么更糟糕的,炸弹还能拿我们怎么样呢?”
莉赛尔环顾四周,打量着每个人的脸。她开始编排一张名单,罗列她最害怕的人。
最害怕的人员名单
1.霍茨佩菲尔太太
2.费得勒先生
3.那个年轻人
4.罗莎·休伯曼
霍茨佩菲尔太太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精瘦的身子向前弓着,嘴巴张成一个圆圈。费得勒先生喋喋不休地询问旁人的感受。那个年轻人,沃尔夫·舒尔茨,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对着周围的空气无声地说着话,责骂着什么。他的双手插在衣兜里一动不动。罗莎前后摇晃着身体,表现出少有的温柔。“莉赛尔,”她悄悄喊,“过来。”她从后面抱着女孩,紧紧搂着她。她哼着一首歌,可惜声音太小了,连莉赛尔都听不清楚。一个个音符从她喉咙里冒出来,刚到嘴边就没了。爸爸镇静地挨着他们,没有任何动作。有一阵儿,他把一只温暖的手放在莉赛尔冰凉的头顶。那双手告诉她:你不会死的。这句话说得非常正确。
他们左边站着亚历克斯和芭芭拉·斯丹纳和他家的几个小孩子,贝蒂娜和艾玛。两个小女孩抱着母亲的腿。他们的长子,科特,以标准的“万岁,希特勒!”的姿势站着,两眼平视前方,手里握着卡99lib?尔文的手。卡尔文虽然已经七岁了,个子却很瘦小。十岁大的安娜-玛丽手里摆弄着水泥墙上剥落的墙皮。
斯丹纳一家的另一侧站着普菲库斯和杰森一家。
普菲库斯一直在吹口哨。
杰森先生留着胡子,紧紧拉着他的妻子。他们的两个孩子悄无声息地扭动着身体,有时,孩子们也会拌嘴,可一旦出现了吵架的苗头时,两个人又马上住口了。
又过了十来分钟,地窖里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不能动弹。他们的身体紧贴在一起,只有双脚交换着承担身体的重量,以减轻负担。他们都默默地彼此观察着,默默地等待着。
《杜登德语词典》中的第三个词条
恐惧:由于预料或警觉到危险而产生的一种不愉快的强烈的情绪。
相关词语:恐怖、惊恐、惊慌、惊吓、警报。
在别的防空洞里,有人唱起了《德意志高于一切》,有人还在污浊的空气里争论不休,在费得勒家的地下室里没有这样的情况。在这里,只有恐惧和忧虑,还有罗莎·休伯曼那僵硬的嘴唇里低声哼唱的歌。
在警报结束前一段时间,亚历克斯·斯丹纳——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把抱着他妻子的两个孩子劝开了,伸出手去抓住儿子的一只手。严肃地注视着前方的科特也轻轻握住妹妹的一只手。地窖里的每个人都握着另一个人的手,这群德国人仿佛围成了一个圆圈。冰冷的手在别人温暖的手中融化,有些时候,还能感觉到另一个人的脉搏在跳动,这跳动是通过一层苍白而僵硬的皮肤传过来的。有的人闭上双眼,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或者只是在期盼空袭结束的信号。
他们该得到更好的结局>吗?
他们中有多少人主动迫害过其他人,有多少人追随着希特勒的目光,背诵着他的语录?罗莎·休伯曼,这个窝藏犹太人的女人,她需要负什么责任吗?还有汉斯·休伯曼呢?他们都是罪有应得吗?那孩子们呢?
虽然我不能允许他们引我误入歧途,但是我对每个问题的答案都饶有兴趣。我只知道一点,这天晚上,除了最小的孩子们以外,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我的存在。他们想到了我,听到了我的声音,想象着我的两只脚踏进了厨房,走下了楼梯。我是他们口中的建议,是他们内心的忠告,人类大抵如此。当我读到偷书贼描述这晚的文字时,心中涌出对他们的怜悯之情,尽管这种怜悯比不上我从集中营拾起灵魂时感受到的怜悯那般深切。地下室里的德国人值得同情,不过他们至少还有机会。地下室不是淋浴室,他们不会被送到里面去“洗澡”。对这些德国人来说,生命仍然可以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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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不规则的圆圈里,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莉赛尔一手拉着鲁迪,一手拉着妈妈。
只有一个念头让她悲伤。
马克斯。
要是炸弹落到汉密尔街上,马克斯怎么躲得过去?
她环顾费得勒家的地下室,它比汉密尔街三十三号的地下室更坚固,也更深。
她不作声地问爸爸。
你也在惦记他吗?
不知道爸爸是不是听懂了这个无声的问题,他冲女孩点点头。几分钟后,三声警报响起,告知大家暂时的平安。
汉密尔街四十五号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有人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一支香烟传来传去。
正当鲁迪·斯丹纳刚要把这支烟送到嘴边,不料他爸爸一把夺下。“你还不能抽烟,杰西·欧文斯。”
孩子们和父母紧紧拥抱,过了好几分钟,当他们爬上楼梯,踏进赫伯特·费得勒家的厨房时,他们才完全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还将继续活下去。
房子外面,人们在街上安静地走着。许多人抬头望望天空,感谢上帝自己还活着。
休伯曼一家回到家后径直来到地下室,可是看起来马克斯不在这里。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们看不到他的影子,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马克斯?”
“他失踪了?”
“马克斯,你在吗?”
“我在这里。”
他们原本以为声音是从床罩和油漆桶后面发出来的,但莉赛尔第一个发现他竟然就在他们面前。他那张憔悴的脸掩藏在油漆和布中间。他坐在那里,脸上一副惊恐的样子。
他们走过去,他又开口了。
“我忍不住了。”他说。
罗莎回应了他,她蹲下身子朝着他。“你在说啥呢,马克斯?”
“我……”他挣扎着回答,“我趁外面没人的时候,到走廊那儿,把起居室的窗帘掀开了一条缝……我能看到外面,只看了几秒钟。”他已经有二十二个月没有见到过外面的世界了。
没有愤怒,没有责备。
爸爸说话了。
“看上去怎么样?”
马克斯难过又震惊地抬起头。“天上有星星,”他说,“它们刺痛了我的眼睛。”
他们四个人。
两个人站着,另外两个人还坐着。
这天晚上,他们都看清了一些东西。
这里是真正的地下室。这里有真正的恐惧。马克斯恢复了理智,站起来回到床罩后面。在楼梯下面,他想祝他们晚安,却没有说出口。莉赛尔得到了妈妈的允许,一直陪他到清晨。她读着《黑暗中的歌》,而他一直在素描本上写写画画。
“从汉密尔街的一扇窗户望出去,”他这样写道,“星星灼伤了我的眼睛。”
偷天贼
人们事后才得知,第一次空袭根本不是真的。如果人们要等着看飞机,恐怕站上一整晚都看不见,这也解释了收音机里为什么没有传来布谷鸟叫声。《莫尔钦快报》上的报道说,一个高射炮塔上的值班员大惊小怪地发誓说听到了飞机的轰鸣,还看到了地平线上的飞机,于是,他就发了信号。
“他可能是故意这么干的,”汉斯·休伯曼指出这一点,“你愿意坐在高射炮塔上对着轰炸机开火吗?”
马克斯在地下室阅读这册报道的时候,报道上面说,那个脑袋里装满稀奇古怪幻想的值班员被撤职了,被派去别的单位服役了。
“祝他好运。”马克斯说,他似乎明白了报纸上发生的事情,接着他玩起了填字游戏。
第二次是真正的空袭。
9月19日夜里,收音机里传来了布谷鸟叫声,紧接着一个低沉的声音通知大99lib.家,莫尔钦可能成为被袭击的目标。
汉密尔街上再一次人潮涌动。爸爸又丢下了他的手风琴。罗莎提醒他带上琴,被他婉拒了。“我上次没有带,”他解释道,“所以我们都没死。”战争显然使人混淆了逻辑和迷信界限。
古怪而可怕的气氛随他们一起进入费得勒家的地下室。“我想这回是真的了。”费得勒先生说。孩子们很快意识到这回父母更害怕了,他们只好做出了本能的反应,最小的孩子们开始号啕大哭,震得房子都要晃起来了。
即便是在地下室里,他们也能隐约听见炸弹的呼啸声,爆炸所产生的气浪铺天盖地而来,好像要把地面压碎。一颗炸弹落到莫尔钦镇空旷的街道上。
罗莎拼命抓着莉赛尔的手。
周围的孩子的哭闹声响成了一片。
鲁迪笔直地站着,强作镇静,抵御着恐惧。人们挥舞着胳膊和手,想寻求更大的空间。几个大人试图让小孩冷静下来,另一些人则徒劳地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让小孩闭上嘴!”霍茨佩菲尔太太强烈要求,可她的话却不幸淹没在这个防空洞的一片混乱中。沾满灰尘的眼泪从孩子们的眼中涌出,空气中弥漫着夜晚的气息和人体的汗味,还有穿久了的衣服的混合味道,简直像一大锅汤,里面装满了游动的人类。
尽管妈妈就在身边,莉赛尔却被迫大喊:“妈妈?”又是一声,“妈妈,你捏疼了我的手了!”
“你说啥?”
“我的手!藏书网”
罗莎松开她的手。为了寻求安慰,也为了避开地下室里的喧闹声,莉赛尔翻开一本书,开始朗读。放在最上面的一本书是《吹口哨的人》,她大声读着这本书,以便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开头的几段连她自己都听不见。
“你在念叨什么?”妈妈冲她咆哮,可莉赛尔没有理会。她把注意力都集中在第一页上。
当她翻到第二页时,鲁迪听到了,立刻被书里的内容所吸引,他拍拍哥哥和妹妹们,让他们也来听。汉斯·休伯曼靠过来,大声劝大家都来听听。拥挤不堪的地下室开始安静下来,等莉赛尔读到第三页的时候,除了她自己,其他人都不出声了。
她不敢抬头,却能感觉到他们把受惊的眼神都转到了她身上。她抑扬顿挫地朗读着这本书,她的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在发出一个个音符。这就是她的手风琴。
翻书的停顿让他们急不可耐。
莉赛尔不停地读着。
她用了至少二十分钟把这个故事展开。年幼的孩子们在她的声音中逐渐平静,每个人仿佛都看到了吹口哨的人逃离犯罪现场的情景。莉赛尔没有,偷书贼只看到了文字的力量——这些文字立在书上,催促她读下去。有时,在一个句号和下一个大写字母的空隙间,还能看到马克斯的影子。她记得,他生病的时候自己也给他读过这本书。他现在还在地下室里吗?她忍不住猜想,他是不是又跑上去偷偷凝望夜空了?
一个奇妙的想法
一个人偷书。
另一个人偷天。
每个人都在等待着地动山摇的感觉。
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但是,至少现在他们的注意力 88ab." >被这个读书的女孩分散了。一个小男孩想继续哭,可莉赛尔停了下来,用爸爸或者鲁迪的办法处理好了这件事,她冲他眨眨眼,又继续读下去。
只有当警报再次传到地下室时,才有人打断她。“我们安全了。”杰森先生说。
“嘘!”霍茨佩菲尔太太忙制止他。
莉赛尔抬起头。“这一章还剩两段了。”说完她又不紧不慢地读起来,逐字逐句地读完了这一章。
《杜登德语词典》的第四个词条
文字:一个有意义的语言单位。用以表达承诺、短评或是对话。
相关词语:用语、名称、词语。
出于尊重,大人们让所有人都保持安静,听莉赛尔读完了《吹口哨的人》的第一章。
上楼梯时,孩子们都从她身边挤过去,但许多成年人——甚至包括霍茨佩菲尔太太和普菲库斯(想想这本书的名字和他多贴切)——都感谢她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他们从她身旁走过,谢过她之后就急急忙忙离开了这所房子,出去看看汉密尔街是否遭受了什么损失。
汉密尔街毫发无损。
战争留下的唯一痕迹是一片自东向西飘动的烟云,它窥视着每扇窗户,想找个地方钻进去。它越来越厚,在空中扩散开去,让人类随之变成了幽灵。
街道上再也没有一个人..。
他们只不过是携带着行李的幽灵。
家里,爸爸对马克斯讲述了外面发生的一切。“到处是烟雾和灰尘——我想他们的警报解除得太早了点,”他看看罗莎,“我可以出去转转吗?去瞧瞧被炸的地方是否需要帮忙?”
罗莎态度坚决。“甭做白日梦了,”她说,“你只会呛一嘴巴的灰。哪儿也甭去,蠢猪,老实待着吧。”
她想起一件事,就郑重其事地看着汉斯,事实上,她的脸上满是自豪,“你就待在这儿,把孩子的事儿告诉他,”她提高了嗓门,虽然只有一点点,“还有那本书的事。”
马克斯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吹口哨的人》,”罗莎告诉他,“第一章。”她把在防空洞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莉赛尔站在地下室的一角。马克斯一边观察她,一边用手摸了摸下巴。我认为这个时候他构想出了素描本上的下一个主题。
《撷取文字的人》。
他想象着莉赛尔在防空洞里读书的情景。他一定看到了她一字一句读书的模样,不过,和往常一样,他一定也看到了希特勒的影子。他可能已经听到了希特勒的脚步声逼近了汉密尔街和这间地下室,就在不远的将来。
沉默许久之后,他刚准备说话,莉赛尔却抢先开了口。
“今晚你去看天空了吗?”
“没有。”马克斯看着墙壁,用手指了指。他们都看到了一年多以前他画在墙上的画和写下的文字——那根绳藏书网子和正在滴落的太阳。
“今晚我只是在看这个。”他没有再说别的,没有多余的话,只有思考。
我不知道马克斯,汉斯和罗莎在想什么,但是我很清楚,莉赛尔·梅明格想的是如果炸弹落到汉密尔街99lib?t>上,马克斯不仅没有生存的可能,而且还会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死去。
霍茨佩菲尔太太的提议
早晨,人们清点了损失。没有人员死亡,但有两座公寓楼被夷为平地,鲁迪最喜欢的希特勒青年团的训练场也被炸出一个大坑,像是被人用勺子挖去了一?大块。全镇有一半的人都围在大坑周围,估摸着它的深度,把它和各自的防空洞进行了一番对比。有几个男孩和女孩朝里面吐口水。
鲁迪站在莉赛尔身边。“看来他们又需要施肥了。”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风平浪静,生活仿佛又重回正轨,不过,有两个值得一提的时刻快到了。
十月发生的两件事
1.霍茨佩菲尔的示好
2.犹太人被游街示众
她脸上的皱纹像是在诽谤别人,她的声音像是在用棍子打人。
幸好他们是从起居室的窗户里看到了她走过来。她用指关节把门敲得咚咚直响,大事不妙。
莉赛尔听到了她最害怕的几个字。
“你去开门。”妈妈说。女孩十分清楚这会给她带来什么“好处”,可是她只能听妈妈的话。
“你妈在吗?”霍茨佩菲尔太太问,她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好像长了刺一样浑身不自在,她不停地扭头看 770b." >看街上,“你妈那头老母猪今天在家吗?”
莉赛尔忙转身叫妈妈。
《杜登德语词典》的第五个词条
时机:一个发展或者取得进展的机会。
相关词语:前景、良机、机遇。
罗莎马上出现在莉赛尔身后。“你想干吗?你现在就想朝我厨房门上吐痰吗?”
霍茨佩菲尔太太一点不怯场。“你就这么欢迎出现在你家门口的客人吗?真是个白痴。”
莉赛尔只能傻站着,倒霉的是,她刚好站在两人中间。罗莎把她扒拉到一边。“得了,你到底说不说,干啥来了?”
霍茨佩菲尔太太又扭头看看大街。“我有个提议。”
妈妈换了种语气。“是什么?”
“不,不是给你提的建议,”她对罗莎一点不感兴趣,转头看着莉赛尔,“是给你的。”
“那你干吗跑来问我?”
“得了,我至少要得到你的同意。”
噢,圣母玛利亚,莉赛尔想,真是无法忍受了,霍茨佩菲尔太太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我喜欢你?在防空洞里读的那本书。”
不,你休想把它夺走,莉赛尔对此态度坚决。“那又怎么了?”
“我本来想在防空洞里听完剩下的故事,可现在看来,我们还很安全,”她转动肩膀,把背上的皱纹抚平,“所以,我想让你到我家来把剩下的部分读给我听。”
“你甭招人烦了,霍茨佩菲尔,”罗莎在考虑要不要冲她发火,“要是你想——”
“我不往你们家门上吐痰了,”她打断了罗莎的话,“再把配给的咖啡给你。”
罗莎决定不发脾气了。“再加点面粉还差不多。”
“喂,你是犹太人吗?只有咖啡,你不会拿咖啡去换面粉吗?”
成交了。
只有女孩不同意。
“好吧,成交。”
“妈妈?”
“别插嘴,小母猪,快去拿书,”妈妈又对霍茨佩菲尔太太说,“你想让她哪天去?”
“星期一和星期五,四点钟。再加上今天,就现在。”
莉赛尔紧跟在霍茨佩菲尔太太后面来到隔壁,这所房子几乎就是休伯曼家房子的翻版,只不过要大一些。
她在餐桌旁坐下,霍茨佩菲尔太太坐在她前面,脸却冲着窗户。“读吧。”她说。
“第二章?”
“不,读第八章。等等,是第二章在我把你扔出去之前,快点读。”
“是,霍茨佩菲尔太太。”
“别废话叫我什么霍茨佩菲尔太太了。赶紧打开书,我们可没有时间磨蹭了。”
噢,仁慈的上帝啊,莉赛尔想,这就是对我偷书的惩罚,我最终还是没能逃脱。
她读了四十五分钟,读完这一章后,霍茨佩菲尔太太往桌上放了一袋咖啡。
“谢谢你,”那女人说,“真是个精彩..的故事。”她转身朝着炉子,开始切土豆。她没有回头,问:“你还在吗?”
莉赛尔把这话当做是提醒自己离开的暗示。“谢谢你,霍茨佩菲尔太太。”她在门口看到两个身着军装的年轻人的照片,急忙补了一句“万岁,希特勒!”,并在厨房里行了个举手礼。
“很好。”霍茨佩菲尔太太非常自豪,也很害怕,她的两个儿子都在苏联打仗。“万岁,希特勒。”她把水壶坐到炉子上,居然彬彬有礼地走了几步,把莉赛尔送到门口。“明天见?”
明天是星期五。“是的,霍茨佩菲尔太太,明天见。”
莉赛尔算了一下,在犹太人被游街示众前,她一共给霍茨佩菲尔太太读了四次书。.?
他们是去达豪的,去那里的集中营。
“这需要两个星期,”后来,她在地下室里写道,“用两个星期来改变世界,十四天来摧毁它。”
前往达豪的漫长路途
有些人说是卡车抛锚了,可我清楚,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我当时在场。
事情发生的那一天,碧空万里,天上飘着几朵帽子一样的白云。
交通工具也不止一辆,一共有三辆卡车,它们不可能同时抛锚。
士兵们凑到一起吃着东西,抽起香烟,在那些犹太人的包裹上打起了扑克。这个时候,一个囚犯因为饥饿和疾病倒下了。我不知道这些车队来自何处,可能是离莫尔钦镇五公里远的地方,他们还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到集中营的所在地,达豪。
我从卡车的挡风玻璃爬进去,找到这个病人,再从车尾跳出来。他的灵魂也瘦得皮包骨头了,他的胡子成了锁链。我重重地落在碎石地上,却没有一个士兵或囚犯听到,然而,他们都能嗅出我的味道。
在我的记忆中,那辆卡车的后面还传来许多祈求的声音,那是发自内心的呼唤。
为什么把他带走而不是把我带走?
感谢上帝,不是我。
另一方面,士兵们另有争论。他们中的一个头儿掐灭了香烟,嘴里喷着烟,问了其他人一个问题。“咱们上次让这些耗子们出来透气是什么时候?”
第一个中尉被呛得咳嗽了一声。“他们该透点气了,是不是?”
“就现在怎么样?我们有的是时间,对吗?”
“我们有足够的时间,长官。”
“今天的天气正适合散步,你觉得呢?”
“是的,长官。”
“那你们还等什么。”
汉密尔街上,莉赛尔正在踢足球的时候,远处传来了嘈杂的声音。两个在中场抢球的男孩突然停止了动作。连汤米·穆勒都听见了。“那是什么声音?”他站在球门前问。
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严厉的吆喝声越来越近,所有人都朝那边看去。
“是一群牛吧?”鲁迪问,“不像。牛的声音不可能这么大,对吗?”
慢慢地,街上的孩子们都朝这个吸引他们的声音走去,一直走到迪勒太太的商店门口。这时候,吆喝声更响亮了。
慕尼黑大街的拐角处,一位老妇人站在她的公寓里向大家解释着这场动静的来头。她的头从高高的窗户里伸出来,脸就像一面白色的旗帜,她两眼湿润,嘴巴张得大大的。她有一头灰色的头发,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很深很深的蓝色。她的话就像一个自杀的人一样重重地落在莉赛尔脚边。
“犹太人,”她说,“是犹太人。”
《杜登德语词典》的第六个词条
苦难:巨大的痛苦、不幸和烦恼。
相关词语:极度痛苦、折磨、绝望、不幸、悲惨。
街上聚集的人更多了,一群犹太人和罪犯已经被押送过去了。也许当时那些死亡集中营的秘密还不为人所知,更多的时候人们看到的是像达豪一样的劳改场的荣耀。
莉赛尔一眼就看到远处有个男人和他的装油漆的小车在路的另一侧。他不自在地用手捋着头发。
“看那边,”她指给鲁迪看,“我爸爸。”
他们穿过街道,跑过去,可汉斯·休伯曼最开始却打算把他们带走。
“莉赛尔,”他说,“可能……”
不过,他意识到,女孩下定了决心要留下来,也许该让她见见这样的场面。他和她一起站在瑟瑟的秋风中,没有说一句话。
他们在慕尼黑大街上看着。
其他人在他们周围挤来挤去。
他们看着这些犹太人走过来,就像是一组油漆。偷书贼虽然没有这么描写他们,但我可以保证事实就是这样。他们中许多人都要死去,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会像迎接最后一个真正的朋友那样来迎接我,他们的骨头会化作阵阵青烟,他们的灵魂紧随其后。
全体犹太人都到达后,他..们的脚步声震动了地面。他们瘦削憔悴的面容上的那双眼睛尤为显眼。还有尘土,他们都被尘土包围,在士兵的推搡下,他们的脚步踉踉跄跄——落在后面的囚犯要被迫跑上几步才能赶上这支营养不良的队伍。
个子高高的汉斯越过围观者的头顶看到了这一切。我敢断定,此刻他疲惫的眼睛里一定闪着银光。莉赛尔却只有透过人群的缝隙观看。
一张张写满了苦难的男人和女人的脸从他们眼前经过。没有谁期望能得到帮助——他们早已不指望什么帮助了——他们只想要一个解释。只需要有点东西来减轻这场混乱。
他们的双脚早已走不动了。
他们的衣服上贴着大卫之星,苦难也附着其上。“别忘记你们的不幸……”有的时候,不幸就像葡萄藤一样在他们身上缠绕。
士兵们走在他们旁边,呵斥着让他们加快速度,不准呻吟。有的士兵自己还是个孩子,可他们的眼睛里只有元首。
莉赛尔注视着这一切,她相信这些人是活着的人里面最可怜的灵魂。她就是这样写的。他们因为所受的非人折磨而拉长了憔悴的脸。他们一路受尽饥饿之苦。一些人只顾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好避开围观者的目光;有些人哀求地看着赶来欣赏他们受辱的人们,这是他们死亡的前奏;还有人渴望着能有人,随便什么人,能走上前来抱住他们。
不管围观者是带着骄傲、鲁莽还是耻辱来看这场游街,都没有人走上前打断它,目前还没有。
有时,一个男人或女人——不,他们不是男人和女人,他们只是犹太人——会在人群中看到莉赛尔的脸。他们会回避她的目光。偷书贼只能无助地望着他们走远。她只能希望他们能读懂她脸上深藏的怜悯,并且能意识到这是真切的悲伤,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家的地下室里藏着一个你们这样的人她想说。我们一起堆了个雪人他生病的时候,我送了她十三件礼物!
莉赛尔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说了会有什么好处吗?
她清楚自己完全无能为力来援助这些人。他们不可能被拯救出来,几分钟后,她会看到想帮助他们的人会有什么遭遇。
前进的队伍里,有个人的年纪比其他人都大。
他留着胡子,衣衫褴褛。
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极度的痛苦。虽然他的身体轻飘飘的,但他的双腿还是承担不了这一点点重量。
有好几次,他都倒了下去。
他的半边脸贴在地面上。
每次都有一个士兵站在他身边。“站起来,”他冲着老人吼道,“站起来。”
老人跪着站起身,艰难地向前走去。
每次,他刚刚赶上队伍的尾巴,就会失去动力,再次摔倒在地。他后面还有很多人——足足有一卡车的人——威胁着要超过他,把他踏平。
他的手臂颤抖着想支撑起身体,那痛苦的样子惨不忍睹。他们又一次让开,然后他站起来,又走了几步。
他死了。
这个人死了。
只要再给他五分钟,他一定会掉进一条德国的阴沟里死去。他们对此听之任之,眼看这一切即将发生。
这时,有一个人。
汉斯·休伯曼走过来了。
一切在瞬间发生。
老人挣扎着前进时,那只紧握着莉赛尔的手松开了,她感到自己的手一下子打在屁股上。
爸爸走到小车旁,拿出来一样东西。他推开围观的人群,走到路中间。
那个犹太人站在他面前,准备接受另一番羞辱,可是他和旁人一样,看到汉斯·休伯曼像变魔术似的递过来一片面包。
犹太人刚接过面包就倒在地上,他双膝跪地,抱着爸爸的小腿,把脸埋在中间,感谢爸爸。
莉赛尔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她的眼里满含泪水,她看到老人又向前滑了一点,把爸爸向后推,伏在爸爸的脚踝边哭起来。
其他犹太人从他们身边走过,看着这桩不可思议的小事。他们鱼贯而 884c." >行,如同一片人潮。这一天,有些人将到达彼岸,他们会得到一顶白色的帽子。
一个士兵走过来,发现了这起罪行。他审视了跪着的老人和爸爸一番,又把目光投向围观的人群,然后稍加思索,就从腰间取下鞭子,开始鞭打。
犹太老人被打了六下,鞭子落在他的背上,头上,还有腿上。“你这头肮脏的猪!”鲜血从他耳边滴下来。
接着,轮到了爸爸。
又有一只手握紧了莉赛尔的手。她惊恐地朝旁边看去,鲁迪·斯丹纳紧张地咽着唾沫,目瞪口呆地看着汉斯·休伯曼被当众鞭打。鞭子的那声音让莉赛尔头晕目眩,她估计爸爸身上肯定被打得皮开肉绽了。他被打了四鞭子,随后倒在地上。
那个犹太老人最后一次爬起来,继续向前走。他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朝独自跪在那里的人最后投去悲哀的一瞥。因为挨了四鞭,那人的背还在火辣辣地痛,他的膝盖也跪疼了。不过,这个老人会带着尊严死去,或至少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死去。
我的看法?
我不敢肯定这是不是一件好事。
当莉赛尔和鲁迪走过来扶着汉斯站起来的时候,周围一片嘈杂。她的记忆里只有议论声和一片阳光。阳光洒在路面上,一阵阵议论声如同波浪打在她背上。当他们往回走时,才注意到那片面包被丢弃>.在大街上了。
鲁迪正打算把它拾起,一个走过来的犹太人从他手里夺过面包,另外两个人和他争抢起来,他们向着达豪走去。
这时,那双闪着银光的眼睛受到了攻击。
小车被推翻了,油漆流到了大街上。
他们叫他犹太分子。
其余人都沉默着帮助他回到安全地带。
汉斯·休伯曼身子前倾,扶着一户人家的围墙。他被刚才发生的事情弄蒙了。
他的眼前飞快闪过一个紧张的念头。
汉密尔街三十三号——它的地下室。
他在不停的喘息中突然惊恐地想到这一点。
他们要来了。他们要来了。
噢,耶稣基督,噢,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啊。
他看看女孩,然后闭上双眼。
“你很疼吗,爸爸?”
她听到的是一个问题而不是一个答案。
“我在想什么?”他的双眼紧闭了一下,接着又睁开了。他的工装裤皱皱巴巴的,两只手上沾着油漆和鲜血。眼前的爸爸和夏天一起分享面包的爸爸是多么不同啊。“噢,上帝,莉赛尔,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是的。
我必须赞同。
爸爸都干了些什么事啊!
平静
当晚十一点刚过,马克斯·范登伯格提着个装满食物和厚衣服的行李箱走在汉密尔街上。他的肺里装满了德国的空气。天上繁星闪烁。当他走到迪勒太太的商店门口时,最后回头望了三十三号一眼。他看不见厨房窗口的那个身影,但她能够看到他。她朝他挥挥手,他却没有挥动手臂。
莉赛尔还能感觉到他留在自己额头的吻。她能闻得出他告别的气息。
“我给你留了点东西,”他说,“但要等你准备好了才能得到。”
他离开了房间。
“马克斯?”
可是他没有回头。
他走出她的房间,无声无息地关上门。
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
他走了。
她走进厨房的时候,妈妈和爸爸都弯着腰,双手捂着脸,就这样站了半分钟。
《杜登德语词典》的第七个词条
沉默:没有声音或吵闹。?99lib?
相关词语:安静、镇静、平静。
多么恰当。
沉默。
慕尼黑附近的某个地方,一个德籍犹太人在黑暗中走着。按照约定,他将在四天后与汉斯·休伯曼见面(也就是说,如果汉斯没有被抓走的话)。地点在安佩尔河下游的一个地方,在河边树木的掩映藏书网
下,一座破破烂烂的小桥边。
他会到那儿去的,不过却不会在那里久留。
爸爸四天后到达那里时,只发现了一样东西。
树下的一块石头下压着一张纸,这张纸上没有写明是给谁的,上面只有一句话。
马克斯·范登伯格的最后留言
你们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从那以后,汉密尔街三十三号就成了一所沉默的房子,可是它却并非不引..
人注意,《杜登德语词典》上对“沉默”一词的解释在这里完全行不通,尤其是与沉默相关的那些词。
沉默不是安静或镇静,也不是平静。
白痴和穿军装的人
犹太人被游街的那个晚上,这个白痴坐在厨房里,狂饮着霍茨佩菲尔太太那苦涩的咖啡,还盼望能有支烟抽。他是在等待盖世太保、士兵和警察——其中任何一个——来逮捕自己,他觉得这是他应得的报应。罗莎命令他去上床睡觉。莉赛尔心神不宁地在门口走来走去。他把她们都撵走了,独自捧着脑袋一直等到第二天清晨。
没有一个人来。
随时随地都可能响起敲门声,都会传来令人恐惧的话。
他们没有来。
唯一的声音是他本人发出来的。
“我都干了些什么啊?”他又一次自责。
“老天爷,我真想抽支烟。”他自己回答道,他已经四肢无力了。
有几次,莉赛尔听到他反复责怪自己,心里不好受,想进去安慰他,可是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如此悲伤。这天晚上,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安慰他的,马克斯走了,汉斯·休伯曼在等待接受惩罚。
厨房里的碗柜是他有罪的证据,他手掌上黏糊糊的东西提醒着他的所作所为。他的手肯定出汗了,莉赛尔想,因为她自己从手指到手腕都湿透了。
她在自己房间里祷告着。
她把双手和双膝都放在床垫上。
“上帝,求求你,请你让马克斯活下来吧,求你了,上帝,请你……”
她的两个膝盖难受极了。
她的双脚也疼痛难忍。
晨曦初露的时候,她醒了,连忙走到厨房。爸爸靠着桌子睡着了,嘴角还流着点口水。咖啡的味道十分浓烈。汉斯·休伯曼那愚蠢的善举还残留在空中,就像是一个数字或是一次讲演,重复上几遍后,就不会忘记了。
第一次,她没有把他弄醒,但她再次推他的肩膀时,他猛地从桌上抬起头来。
“他们来了?”
“不,爸爸,是我。”
他喝光了杯子里剩下的咖啡,他的喉结动了动。“他们现在该来了。为什么还不来呢,莉赛尔?”
这是个耻辱。
他们早该来抓他了,同时把这所房子扫荡一遍,搜查他帮助犹太人或者犯叛国罪的证据,但是,马克斯看来是白走了,他本来可以睡在地下室里,或者继续画他的素描的。
“你不知道他们不会来,爸爸。”
“我早该想到不能给那人面包的,可就是没想到。”
“爸爸,你没有做错。”
“我不相信你的话。”
他站起来走出厨房,把房门敞开着。即使有许多人受到了伤害和侮辱,这还是一个可爱的早晨。
四天后,爸爸沿着安佩尔河走了很久,带回来一张小纸条,放在餐桌上。
又是一个星期过去,汉斯· 4f11." >休伯曼还在等待对他的惩罚。他背上的鞭伤开始结疤。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在小镇上闲逛。迪勒太太朝他脚下吐口水,霍茨佩菲尔太太遵守了她的诺言,没有继续往休伯曼家门上吐痰,现在迪勒太太成了接班人。“我知道,”这个商店老板咒骂着他,“你是个喜欢犹太人的下流胚。”bbr>
他悄悄走着,莉赛尔经常尾随他来到安佩尔河的小桥上。他把两支胳膊搭在桥栏杆上,上身探出桥去。骑自行车的孩子们从他身边冲过,有时是大声吵嚷着跑过去,脚板吧嗒吧嗒地踩在木板上。他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
《杜登德语词典》的第八个词条
后悔:充满渴望,失望或是失落的悲伤。
相关词语:懊悔、悔悟、哀悼、伤心。
一天下午,他问她:“你看到他了吗?”这时,她正靠在他身旁,“就在那边的河水里。”
河水的流速不快,在河水荡起的涟漪中,莉赛尔能看到马克斯·范登伯格那张脸的轮廓。她可以看到他羽毛似的头发和脸上的五官。“他过去总是在我们的地下室里和元首进行拳击比赛。”
“上帝啊,”爸爸的两只手紧紧抓着破烂的木头桥栏,“我是个白痴。”
不,爸爸。
你只是一个人。
一年多以后,当她在地下室里写作时,才想到了这句话。她多么希望她当时就能想到这些呀。
“我太傻了,”汉斯·休伯曼告诉他的养女,“也太善良了,这使我成了世界上最大的白痴。现在的事实是,我想让他们来抓我,不管怎么样都比干等着强。”
汉斯·休伯曼需要证明,他要证明马克斯·范登伯格的离开是有充分理由的。
等了近三个星期后,这一时刻终于到来了。
天色已晚。
莉赛尔从霍茨佩菲尔太太家回来时看到两个穿着黑色长军服的人,她立刻跑进屋。
“爸爸,爸爸!”她差点把桌子掀翻,“爸爸,他们来了!”
妈妈先过来。“你99lib?在咋唬啥呢,小母猪?谁来了?”
“盖世太保。”
“汉赛尔!”
他已经站起来,走出门去迎接他们。莉赛尔想和他一块儿去,罗莎把她拽回来,她们从窗户里面往外看。
爸爸不安地站在大门口。
妈妈用力攥着莉赛尔的胳膊。
那两个人从他们门前走过去了。
爸爸惊慌地回头看看窗户,然后走到门外。他叫住那两个人。“嗨我在这儿。你们要.找的是我,我住在这儿。”
穿军装的两人只停了停,查看了一下他们的笔记本。“不,不对,”他们用低沉的声音告诉他,“不幸的是,你比我们的目标年纪大了点。”
他们继续朝前走,没走多远,就在三十五号停下来,走进了敞开的大门。
房门打开了。“你是斯丹纳太太?”他们问。
“是的,是我。”
“我们是来找你谈点事情的。”
穿军装的两人就像穿着外套的两根柱子一样,这两根柱子立在了鞋盒子似的斯丹纳家的门槛外。
他们是为了某种原因来找那个男孩的。
穿军装的人想找的是鲁迪。
多米诺骨牌和黑暗
用鲁迪的妹妹们的话来说,厨房里坐着两个怪物。他们说话时不紧不慢,说话声撞击着厨房门。斯丹纳家的三个孩子在厨房外面玩多米诺骨牌,剩下三个在卧室里悄悄听收音机。鲁迪希望自己不要和上个星期学校发生的事情有牵连,他拒绝对莉赛尔讲那件事,也没有在家里提过。
一个灰暗的午后,学校的一间小办公室
三个男孩站成一行,他们的成绩和身体都被彻底地检查了一遍。
玩了第四局多米诺骨牌后,鲁迪开始把骨牌立成一行行,摆成一个穿过起居室的造型。他的习惯是留下一些缺口,以防妹妹们淘气,她们经常来捣乱。
“我可以把它们推倒吗,鲁迪?”
“不行。”
“那我呢?”
“不行,我们都不能动。”
他分别摆了三条骨牌通向中心,然后,他们一起看着精心设计的骨牌倒塌,为这被毁灭的美丽瞬间而高兴。
现在,厨房里的声音越来越大,每个99lib?人都试图压倒别人的声音,好引起注意,先前一直保持沉默的一个人开了口。
“不行,”她说,又重复了一遍,“不行。”剩下的人又争执起来,但同样的声音使他们再次安静下来。“请你们,”芭芭拉·斯丹纳恳求他们,“别带走我的儿子。”
“我们可以点支蜡烛吗,鲁迪?”
他们的父亲常常和他们一起关上灯,点亮一支蜡烛,在烛光里看着多米诺骨牌倒下,这样使得游戏更有趣更好看。
他的两条腿都疼起来。“我们找根火柴吧。”
电灯开关在门边。
他悄悄走过去,一只手握着火柴盒,另一只手里拿着蜡烛。
门里面,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争论达到了高潮。“全班最优秀的成绩,”一个怪物说,他已经声嘶力竭了,“更别说他的运动天赋了。”真该死,他为什么要在狂欢节上赢那些比赛呢?
德舒尔。
该死的弗兰兹·德舒尔!
可紧接着,他恍然大悟了。
不是弗兰兹·德舒尔的错,是他自己的错。他不仅想向折磨过他的人炫耀才能,也打算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的实力。所有人,也就包括了现在厨房里的每一个人。
他点燃蜡烛,关上电灯。
“准备好了吗?”
“可惜我听说过那里发生的事。”这个声音他不会弄错,是他爸爸浑厚的声音。
“来吧,鲁迪,快点。”
“是的,但请你理解,斯丹纳先生,这一切都是为了伟大的目标。想想你儿子能得到的机会,这真的是一个特权。”
“鲁迪,蜡烛在滴油了。”
他朝她们摆摆手,等待亚历克斯·斯丹纳的下文。亚历克斯说话了。
“特权?比方说光着脚在雪地里跑步?比方说从十米高的跳台上跳进三米深的水里?”
鲁迪的耳朵紧贴在门上,蜡烛在他手上融化了。
“一派谣言,”这干巴巴的、低沉的声音例行公事地回答了这些疑问,“我们学校从建校以来就是顶尖的学校,比世界水平更高,我们教育出来人的是德国公民中的精英……”
鲁迪不能继续偷听了。
他把手上的蜡烛油刮掉,借着门缝里透出的灯光抽身回来。他刚坐下,蜡烛就熄灭了,因为他的动作太猛了。屋里一片黑暗,唯一可见的是白色的长方形的厨房门的轮廓。
他擦亮第二根火柴,再次把蜡烛点燃,空气中传来火焰和碳的味道,很好闻。
鲁迪和妹妹们每人推倒一个方向的骨牌,看着它们倒下,最后,中间的塔也轰然拦腰倒下。小女孩们欢呼雀跃起来。
他的哥哥科特走进屋来。
“这些东西看上去就像死尸。”他说。
“你说什么?”
鲁迪注视着科特那张模糊不清的脸,但科特没有回答,他留神听着厨房里的谈话。“那里面在干什么?”
一个小姑娘回答了他的问题,是最小的贝蒂娜,她只有五岁。“有两个怪物在里头,”她说,“他们要带走鲁迪。”
又是一个人类的孩子,真是太机灵了。
后来,等穿军装的人离开后,两个男孩,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四岁,鼓起勇气面对着厨房。
他们站在门厅里,灯光晃着他们的眼睛。
科特先开口说话:“他们要带走他吗?”
他们的母亲把手臂放在桌子上,手掌心朝上摊开。
亚历克斯·斯丹纳抬起头。
沉重地抬起头。
他脸上的表情鲜明,意志坚定。
他用一只手笨拙地拨弄着额前的头发,几次想开口,却没有出声。
“爸爸?”
不过,鲁迪没有向父亲走过去。
他坐到餐桌旁,抓住妈妈摊开的一只手。
亚历克斯和芭芭拉·斯丹纳不会透露当多米诺骨牌像死尸一样倒在起居室里的时候,厨房里谈话的内容。要是鲁迪能一直在门边偷听,哪怕再听一会儿就好了……
随后几个星期里,他告诉自己——或者说,是替自己辩护——要是那晚他听到了剩下的谈话,他就会走进厨房。“我去,”他会这样说,“请带我走吧,我准备好了。”
如果他走进去,可能一切都会改变。
三种可能
1.亚历克斯·斯丹纳不会遭受与汉斯·休伯曼相同的惩罚。
2.鲁迪会离开家去那所学校。
3.有可能,他会活下来。
然而,残酷的命运却没有让鲁迪在正确的时候走进厨房。
他转身和妹妹们玩起了骨牌。
他坐了下来。
鲁迪·斯丹纳哪儿也不去。
想象一下裸体的鲁迪
有个女人。
站在角落里。
她的辫子是他见过的辫子里最粗的,垂到了她的背上。有时,当她把辫子缠在肩膀上的时候,它就像一只吃饱的宠物趴在她高耸的胸脯上。事实上,与她有关的一切都被放大了。她的嘴唇,她的腿,她那细密的牙齿,她还有一副又粗又大的嗓门。没有时间细说了。“来吧,”她叫他们,“来,站在这个地方。”
相比之下,那个医生就像一只秃头老鼠。他的个子瘦小灵活,他在学校办公室里狂躁而又慢条斯理地踱着步。他感冒了。
三个男孩中很难说是谁最不愿脱掉衣服。第一个男孩听到命令时看看周围的每个人,从上了年纪的老师到敦实的护士,又瞅瞅瘦小的医生。中间的男孩只顾埋头盯着自己的两只脚,最左边的孩子不停地感谢上帝,幸好这是在学校的办公室里,而不是在一条黑暗的小巷子里。鲁迪觉得那个护士挺恐怖的。
“谁第一个来?”她问。
管理他们的老师赫克斯丹勒回答了这个问题。他不像是一个人,而像是一件黑色的衣服。他的脸上蓄着胡子。他扫视了一遍男孩子们,话说得飞快。
“舒瓦茨。”
倒霉的朱吉·舒瓦茨极不情愿地脱下制服,只穿着一双鞋子和一条内裤站在那里。他那张德国人的脸上流露出哀求的表情。
“还有呢?”赫克斯丹勒先生问,“鞋子?”
他又脱掉鞋子和袜子。
“还有内裤。”护士说。
鲁迪和另外一个叫沃拉夫·恩比格的孩子也开始脱衣服了,但他们都比不上朱吉·舒瓦茨的处境危险。这个男孩浑身哆嗦,他比另外两个男孩年纪小点,个子却要高一些。当他脱下内裤的时候,他倍感羞耻地站在又冷又小的办公室里,自尊心也随着内裤落到了脚后跟。
护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她把两只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口。
赫克斯丹勒先生催促着,腰后面两个孩子动作快点。
医生挠挠头皮,咳嗽起来。他的感冒快把他折磨死了。
三个赤身裸体的男孩子站在冰凉的地板上挨个接受检查。
他们用双手遮住下身,抖个不停。
在医生的咳嗽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中,他们听从他的指令。
他说:“吸气。”他们就吸气。
他说:“呼气。”他们就呼气。
“伸出手来。”一声咳嗽,“我让你们伸出手。”一连串的咳嗽。
男孩子们像普通人一样,看着对方,想博得彼此的同情,可是没有任何办法。三个人都把手从生殖器上拿开,伸出了双臂。此时,鲁迪可不觉得自己是主宰世界的民族中的一员。
..“我们逐渐取得了成功,”护士告诉老师,“我们正在创造一个新的未来。这将是一个体力和智力上都更高级的德国新阶层,一个军官阶层。”
不幸的是,她的宣传被停止了,因为医生中途停下来,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堆脱下的衣服剧烈地咳嗽,咳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鲁迪忍不住好奇地猜想。
一个崭新的未来?就像医生一样?
他聪明地没把这话说出口。
检查完毕,他试着敬了一个裸体的举手礼,这可是他平生第一次。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感觉不妙。
?99lib?
被剥去自尊后,男孩?子们得到允许再次穿上衣服,他们被领出办公室的时候,已经能听到身后传来的对他们的评价了。
“他们比普通孩子发育早了点,”医生说,“不过,我认为至少有两个还行。”
护士也同意他的意见。“第一个和第三个。”
三个男孩站在外面。
第一个和第三个。
“第一个是你,舒瓦茨,”鲁迪说,接着他问沃拉夫·恩比格,“第三个是谁?”
恩比格算了算。她是指站在第三的人还是第三个被检查的人呢?没关系,他知道 81ea." >自己想相信什么。“我猜是你。”
“狗屎,恩比格,是你才对。”
一个小小的保证
穿军装的两人知道第三个是谁。
他们来汉密尔街后的第二天,鲁迪和莉赛尔坐在他家门前的台阶上,听他讲这个长篇故事,包括最小的细节。他讲完了那天自己被带出教室后发生的一切,他们还嘲笑了一番敦实的护士和朱吉·舒瓦茨脸上的表情。然而,大部分时间里,这是一个焦虑的故事,尤其是讲到厨房里的谈话和倒下的多米诺骨牌时。
随后几天里,莉赛尔一直不能消除脑子里的一个想法。
这个想法是关于三个男孩的那次体检的,或者,如果她肯承认的话,是关于鲁迪的。
她躺在床上,思念着马克斯,想知道他在何方,祈祷他还活着,可是,在这些念头中间站着的是鲁迪。
他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全身赤裸。
这个想法很可怕,尤其是当他被迫把手拿开时,至少这一点让人害臊,可是,因为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她禁不住还是要去想。
惩罚
纳粹德国的配给证上,没有“惩罚”这一栏,但是这东西每个人都有份。对一些人来说,那意味着在战火中死在异国他乡,对其余的人来说,那意味着战争结束后,全欧洲六百万人死于战火时,他们所面临的贫困和罪恶。许多人一定看见了对他们的惩罚正在降临,但只有百分之几的人欢迎它的到来,其中之一就是汉斯·休伯曼。
你不该在大街上帮助犹太人。
你的地下室里也不该藏着个犹太人。
首先,他受到的惩罚是不安。没能找到马克斯·范登伯格让他坐立不安,莉赛尔看到他为了这件事寝食难安,站在安佩尔河的桥上发呆。他不拉手风琴了。他眼睛里的快乐的银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事情糟透了。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十一月初的一个星期三,真正的惩罚寄到了信箱里。表面上来看,像是一则好消息。
厨房里放着的文件
我们很高兴地通知你,你加入德国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的申请最后得到了批准……
“纳粹党?”罗莎问,“我以为他们不要你了……”
“他们没有。”
爸爸坐下来又读了一遍信。
他并没有因为叛国罪或是帮助犹太人之类的事情被逮捕。汉斯·休伯曼得到了奖励,至少在某些人的眼里是这样。这怎么可能呢?
“肯定还有别的。”
的确还有。
星期五,来了一份通知书,告诉他们汉斯·休伯曼被应征入伍了。纳粹党的成员当然会乐于为赢得战争尽自己的一份力量,通知书的最后这样写道。如果他不去,后果自负。
莉赛尔刚为霍茨佩菲尔太太读完书回来。厨房里的气氛凝重,一方面是因为豌豆汤冒着腾腾的热气,另一方面是因为汉斯和罗莎·休伯曼那两张茫然失措的脸。爸爸呆坐着,妈妈站在他身后,炉子上的汤开始沸腾了。
“上帝啊,可别派我去苏联。”爸爸说。
“妈妈,汤烧开了。”
“啥?”
莉赛尔忙跑过去,把汤从炉子上端走。“汤烧开了。”成功地拯救完这锅汤后,她转过身,望着她的养父母,他们的脸像一片被遗弃的废墟。“爸爸,怎么回事?”
他把信递给她,她一边读信,手一边发抖。这些文字被用力地写在纸上。
莉赛尔·梅明格想象中的情节
在这间被炮弹震得休克的厨房里,在靠近炉子的某个地方,有一台孤独的、劳累过度的打字机。它放在一间年久失修的空房子里。它的键盘已经褪色,一个空格键高高立起,等待复位。窗外吹来的微风使它轻轻晃动。
喝咖啡的休息时间快结束了。
一堆纸随意地堆在门边,足有一人多高,这些纸是易燃品。
事实上,只有后来莉赛尔开始写作的时候,才见到了真正的打字机。她想知道有多少封信被当做惩罚寄给了像汉斯·休伯曼和亚历克斯·斯丹纳这样的德国人手里——那些帮助过无助者的人,那些拒绝让别人带走自己孩子的人。
这是德国军队在战场上的逐渐失利的表现。
他们在苏联战场上节节败退。
他们的城市遭到了轰炸。
他们需要更多的人来补充兵源,在大多数情况下,最艰苦的工作很可能分配给那些“最坏”的人。
莉赛尔浏览这封信时,能够透过被打字机弄破的信纸看到木头餐桌。..“义务”和“责任”这样的字眼在信里十分显眼。她的胃里酸水直冒,她想呕吐。“这是什么?”
爸爸平静地回答。“我想我教过你读书认字,我的小姑娘。”他的话里没有一丝愤怒或讽刺挖苦,只是一句空洞的话,与他脸上的表情非常相配。
莉赛尔看着妈妈。
罗莎的右眼下面仿佛出现了一条细细的裂缝,她那张纸板似的脸很快裂开,不是从中间裂开的,而是从右边裂开。裂缝弯弯曲曲地呈弧线形沿着她的脸颊一直延伸到下巴。
二十分钟后,一个女孩站在汉密尔街上
她望着天空,悄悄说着:“今天的天空是柔软的,马克斯,天上的云是软绵绵的,悲伤的,还有……”她看着远方,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她想到了即将上战场的爸爸,两手紧紧抓住身体两侧的衣服。“天气很冷,马克斯,太冷了……”
五天后,当莉赛尔继续观察天气的时候,她没有机会去看天空了。
隔壁,芭芭拉·斯丹纳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她坐在自己家门前的台阶上,浑身颤抖,嘴里抽着一支烟。莉赛尔经过时,科特恰好从屋里出来。他走过来,坐在母亲身边。他看见女孩停住了脚步,就对她大声说话。“过来吧,莉赛尔,鲁迪马上就出来。”
她犹豫了一下,继续朝台阶这边走过来。
芭芭拉抽着烟。烟头上结了长长的一截烟灰。科特接过烟,吹去灰尘,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还给母亲。
抽完烟后,鲁迪的母亲望着天空,用手梳理着纹丝不乱的头发。
“我爸爸也要走了。”科特说。
一片沉寂。
一群孩子正在踢球,就在迪勒太太的商店旁。
“要是别人要带走你的孩子,”芭芭拉·斯丹纳不像是在对他们说话,“你最好同意。”
守信者的妻子
地下室:早晨九点
还有六个小时就要说再见了。
“我拉了手风琴。莉赛尔,一架别人的手风琴。”
他闭上双眼:“我们差点把屋子震塌了。”
如果不算去年夏天喝的香槟的话,汉斯·休伯曼已经十年滴酒不沾了,一直到他去受训的前夜。
他和亚历克斯·斯丹纳下午就一起去了科勒尔酒吧,一直待到深夜>。两个人不顾各自妻子的警告,喝得酩酊大醉。这是难免的,因为科勒尔酒吧的老板戴特尔·韦斯默让他们免费喝酒。
显然,汉斯·休伯曼清醒的时候,被请到台上表演。他刚好拉的是大名鼎鼎的“忧郁的星期天”——匈牙利人写的自杀者的赞美诗——虽然他把这首曲子中的悲哀表现得淋漓尽致,却获得了全场的喝彩。莉赛尔想象着当时的情景。人们喝着啤酒,空空的啤酒杯里还残留着泡沫,手风琴的风箱发出阵阵叹息。一曲完毕,听众鼓起掌来。喝着啤酒的人们为他回到酒吧而欢呼。
他们想回家时,汉斯却发现他的钥匙打不开门了。于是,他就敲起门来,不停地敲着。
“罗莎!”
他敲错门了。
霍茨佩菲尔太太一点也不惊慌。
“蠢猪你敲错门了。”她在锁孔里吼道,“是旁边那家,你这个白痴!”
“谢谢你,霍茨佩菲尔太太。”
“你知道该怎么谢谢我,你这只猪。”
“你说什么?”
“我让你回家去。”
“谢谢你,霍茨佩菲尔太太。”
“你赶紧回家才是谢我呢。”
“是吗?”
(真让人吃惊,此时的对话,和这个凶老太婆厨房里读书的情景,还是相差太远啊。)
“你干脆迷路得了!”
等爸爸终于回家后,他没有回自己的床上躺下,而是朝莉赛尔的房间走去。他醉醺醺地站在门口,看着她熟睡的样子。她醒了,立刻以为是马克斯回来了。
“是你吗?”她问。
“不,”他说,他非常清楚她想的是谁,“是爸爸。”
他退出去。她听到他的脚步声朝着地下室走去。
起居室里,罗莎鼾声大作。
第二天早晨九点,罗莎在厨房里给莉赛尔下了个命令:“把桶递给我。”
她往桶里倒满冷水,提着桶来到地下室。莉赛尔跟在后面,徒劳地想阻止她。“妈妈,别!”
“我为什么不能?”她在楼梯上白了莉赛尔一眼,“我少拿了什么东西吗,小母猪?你在指挥谁呢?”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女孩没有回答。
“我没有。”
他们走下楼梯,发现他仰面朝天躺在一堆干床罩中间,他觉得自己不配睡在马克斯的床垫上。
“好,让咱们瞧瞧——”罗莎举起水桶,“他是不是还有气。”
“老天爷啊!”
他的身上从胸口到头部出现了一个椭圆形的水印,头发被水冲到了一边,连睫毛上都在滴水。“你这是干什么?”
“你这个老酒鬼!”
“上帝啊……”
他的衣服上居然冒出了水汽。他显然是喝醉了。水汽升到他肩头,让他成了一袋泥浆。
罗莎把水桶从左手换到右手。“幸亏你要去打仗了,”她说,她把手伸到空中,毫不畏惧地挥挥手,“要不我自个儿都要把你宰了,你知道我什么都干得出来,对不?”
爸爸把脖子上的水抹掉。“你非得这么干吗?”
“说得对,我就干了又怎么样,”她开始朝楼上走,“要是你五分钟内不上楼,我还会再给你泼桶水。”
莉赛尔被留下来陪伴爸爸,她忙着用干床罩抹去他身上残留的水。
爸爸说话了,他用湿漉漉的右手让女孩停下来,他握住她的手臂。“莉赛尔?”他的脸贴着莉赛尔的脸,“你认为他还活着吗?”
莉赛尔坐下来。
她的两条腿交叉着。
湿漉漉的床罩浸湿了她的膝盖。
“我希望他还活着,爸爸。”
显然,这话听上去太傻了,不过,好像没有别的话好说。
为了至少说点有用的话,为了把他们的注意力从马克斯身上转开,她蹲下身子,把一个手指头伸进地上的一摊水里。“早安,爸爸。”
作为回答,爸爸冲她眨眨眼。
但是爸爸这次眨眼可与往常不同,这次更为沉重,更为笨拙。这次眨眼是马克斯走后的版本,是宿醉后的版本。他坐起身,给她讲起昨晚拉手风琴的事情,还有霍茨佩菲尔太太的话。
厨房:下午一点
还有两个小时爸爸就要走了。“别走,爸爸,求你了。”
她拿着勺子的手在发抖。“我们先失去了马克斯,我不能再没有你。”这个宿醉后的男人拼命把胳膊压在桌子上,闭上了右眼。
“你如今是个大姑娘了,莉赛尔。”他差点无法克制,但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照顾好妈妈,好吗?”女孩只能微微点点头。“好的,爸爸。”
他离开汉密尔街的时候,还没有完全清醒,身上套着一件外衣。
亚历克斯·斯丹纳还有四天才走。在他们去车站前一个小时,他过来祝汉斯好运。斯丹纳全家都来了,分别和汉斯握手告别。芭芭拉拥抱着他,吻了吻他的脸颊。“要活着回来。”
“好的,芭芭拉,”他的话里充满了信心,“我当然会活着回来,”他甚至还强颜欢笑,“只不过是打一场仗,你知道,我曾经躲过一劫。”
他们沿着汉密尔街走出去,隔壁那个精瘦的女人走出来,站在人行道上。
“再见,霍茨佩菲尔太太,昨晚的事我很抱歉。”
“再见,汉斯,你这头醉醺醺的猪,”不过,她还是有某种友好的表示,“早点回家。”
“好,霍茨佩菲尔太太,谢谢你。”
她甚至又加了一句:“你知道该怎么感谢我。”
在街角,迪勒太太警惕地从窗户里望着他们,莉赛尔拉起爸爸的手,她拉着爸爸的手走完了慕尼黑大街,来到火车站。火车已经来了。
他们站在月台上。
先是罗莎拥抱了他。
一句话也没说。
她的头紧紧埋在他胸前,然后放开他。
接着,轮到女孩。
“爸爸?”
没有回答。
别走,爸爸,别离开我。如果你留下来,就让他们来抓你好了,可就是别走,求你了,别走。
“爸爸?”
火车站:下午三点
分别的时候到了。
他抱着她。说点什么吧,随便什么都行。他靠着她的肩膀开口了。“你能替我照看我的手风琴吗,莉赛尔?我决定不带上它。”
此刻,他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说的话,“要是有空袭,别忘了继续在防空洞里读书。”
女孩感觉到自己的胸部在微微发育了,因为当它碰到他的肋骨时有些疼痛。
“好的,爸爸,”她盯着离她眼睛一毫米处爸爸的外衣,对他说,“你回家时能给我们拉拉琴吗?”
汉斯·休伯曼对着女儿笑了笑。火车要开了,他伸出手,温柔地捧起她的小脸。“我保证。”说完,他走进了车厢。
火车开动的时候,他们凝视着对方。
莉赛尔和罗莎朝他挥挥手。
汉斯·休伯曼变得越来越小,他手里握着的只有稀薄的空气。
月台上,周围的人们渐渐散去,最后一个人也走了,只剩下这个衣橱一样矮胖的女人和一个十三岁大的女孩子。
接下来的几周里,当汉斯·休伯曼和亚历克斯·斯丹纳在各自的训练营里接受各种集训时,汉密尔街突然变得空荡荡了。鲁迪变了——他变得不爱说话了;妈妈也变了——她不骂人了;莉赛尔感到自己身上也发生了变化,内心没有了偷书的欲望,不论她多么努力地劝说自己偷书会让她快乐起来的,仍然没有作用。
亚历克斯99lib.·斯丹纳走后的第十二天,鲁迪感到自己已经受够了。他匆匆走出大门,敲响了莉赛尔的家门。
“你有空吗?”
“是的。”
她不在乎他要去什么地方,或者是他打算干什么,不过没有她陪着,他哪儿都不会去。他们走出汉密尔街,沿着慕尼黑大街出了莫尔钦镇。大约一个小时后,莉赛尔才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这个时候,她瞥了一眼鲁迪那张铁青的脸,又瞧了瞧他僵直的手臂和握成拳头揣在口袋里的手。
“我们上哪儿去?.99lib.”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她努力跟上他。“得了,老实说——你该不会真的要去偷东西吧?”
“我要去找他。”
“你爸爸?”
“是的,”他想了想,“不对,事实上,我是要去找元首。”
他走得更快了。“为什么?”
鲁迪停下脚步。“因为我想宰了他。”他甚至立刻转过身,对着全世界大喊,“你们听到了吗?你们这群狗娘养的,我要去把元首宰了。”
他们又继续走,走了大约几里地。这时,莉赛尔确实想回去了。“天就快黑了,鲁迪。”
他还在走。“那又怎么样?”
“我想回家了。”
鲁迪停止前进,看着她,好像她是个叛徒。“好吧,偷书贼,现在离开我吧。我敢打赌要是这条路的尽头有本破书,你就会一直走下去了,对不对?”
两人好一阵没说话,可是莉赛尔马上找到了理由。“你以为只有你才心里难受,蠢猪?”她转过身,“你只失去了你爸爸……”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莉赛尔心里默默计算着。
妈妈、弟弟、马克斯·范登伯格、汉斯·休伯曼,都离开了她。她连父亲的面都没有见过。
“意思是我该回家了。”她说。
她独自走了十五分钟,等到鲁迪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赶上来后,她有将近一个小时没有 5bf9." >对他说一个字。他们只是迈着两条酸痛的腿,身心疲惫地往回走。
在《黑暗中的歌》这本书里,有一章叫做“身心疲惫”。一个浪漫的女孩发誓要嫁给一个年轻人,但是后来,他却和她的好朋友一起私奔了。莉赛尔确定那是第十一章。“我已经身心疲惫。”女孩说,她当时正坐在礼拜堂里写日记。
不对,莉赛尔边走边想,我才是身心疲惫呢。一颗十三岁的心不应该有这样的感受。
当他们到达莫尔钦镇附近时,看到了休伯特椭圆形运动场,莉赛尔边走边说:“记得我们在那里比赛的事情吗,鲁迪?”
“当然,我自己正在纳闷呢——我们怎么会摔倒了。”
“你说你身上沾了屎。”
“那只不过是泥巴,”他不能自圆其说,“我是在希特勒青年团里糊上屎的,你别弄混了,小母猪。”
“我才没搞错呢,我只是转述你的话。人们说的话和事实经常是两码事,鲁迪,尤其是你的话。”
这回好受多了。
他们又沿着慕尼黑大街往家走的时候,鲁迪站在他爸爸的裁缝店外向里面张望。亚历克斯离开前和芭芭拉商量过他走后是否由芭芭拉继续开店,不过,考虑到最近的生意日渐稀少,纳粹的存在至少威胁到一部分人,因此两人决定关掉铺子。鼓吹战争的人不喜欢有人做生意。当兵的津贴勉强够他们的开支了。
衣服还挂在栏杆上,店里摆放的模特儿还保持着它们可笑的姿势。“我看那个像你。”过了一会儿,莉赛尔说,她是以这种方式来催他快走。
罗莎·休伯曼和芭芭拉·斯丹纳一起站在汉密尔街上。
“噢,圣母玛利亚,”莉赛尔说,“她们看上去像是很着急吗?”
“她们看上去像要发疯了。”
他们到家时被问了许多问题,大多是:“你们两个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之类的话,可是愤怒很快转化成了宽慰。
芭芭拉还在追问答案。“快点说,鲁迪。”
莉赛尔替他作答。“他要去杀元首。”她说。为了讨好她,有好一阵子鲁迪都装出高兴的样子。
“再见,莉赛尔。”
几小时后,起居室里传出一点响动,动静传到躺在床上的莉赛尔耳朵里。她醒了,没有说话,心里想这是鬼魂还是爸爸或马克斯回来了。开始像是有人打开了什么东西,然后是拖动东西的声音,接着却是一片寂静,寂静总是最能诱惑人的。
别动。
她这样想了又想,但她认为不行。
她的双脚在责骂地板不该发出声音。
风吹起她的睡衣的衣袖。
她穿过漆黑的通道,朝着发出了动静后又陷入一片沉寂的方向走去,朝着起居室里的缕缕月光走去。她停下脚步,感受着光着的脚踝和脚指头。她观察着起居室里面。
她的眼睛迅速适应了黑暗。等她适应了周围的黑暗后,无可否认的事实是,坐在床边的是罗莎·休伯曼,她胸前抱着她丈夫的手风琴。她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没有动弹,甚至看不出她在呼吸。
这个景象映入了站在门厅里的女孩的眼帘。
一幅画像
罗莎和手风琴。黑暗中的月光。
155厘米×乐器×寂静
莉赛尔待在原地观察着。
过了好些时候,偷书贼已经放弃想听到音符传来的愿望了,一直没有任何声音。罗莎没有碰过一下琴键,也没有拉开风箱。只有淡淡的月光,像是窗帘上的一缕缕长发,还有罗莎。
手风琴系在她胸前。她低下头时,它垂到了她的大腿上。莉赛尔看着这一切,她知道随后的几天里,妈妈的身上都会留下手风琴勒出的印记。现在她看到的这一幕非常难忘,也非常美好,她决定不去打搅妈妈。
她回到床上,继续睡觉,眼前晃动着妈妈和她那无声的音乐的形象。后来,当她从纠缠已久的梦中惊醒后,又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厅,罗莎还在那里,和手风琴一起。
它像一只铁锚把她的身体往前坠,她的身子慢慢下沉,她仿佛已经死了一样。
她这样的姿势可能会无法呼吸的,莉赛尔想,但等到她走近一点后,她听见了。
妈妈又在打呼噜了。
要是你有这样强壮的肺,哪还用得着什么风箱呢?她想。
最后,当莉赛尔回到床上后,罗莎·休伯曼和手风琴的形象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偷书贼的眼睛一直圆睁着,等待困倦将她带入梦乡。
收尸人
汉斯·休伯曼和亚历克斯·斯丹纳都没有被送上战场。亚历克斯去了奥地利,在维也纳的市郊的一所军队医院里服役。考虑到他擅长缝纫,他被安排去干至少与他的职业有关系的一项工作。每个星期,一车一车的军服、袜子和衬衣被运到这里,他就负责缝缝补补破烂的地方,哪怕它们只能被当做内衣送给在苏联挨冻的士兵。
汉斯开始被派到了斯图加特,真是具有讽刺意义,后来又去了艾森。他干的活是在后方的人最不愿干的,当LSE。
一个必要的解释
LSE是空军特勤队的缩写
LSE的工作就是空袭时留在地 9762." >面,负责灭火,支撑起建筑物的围墙,救援空袭中的被困人员。汉斯很快发现这三个缩写字母其实还有另外的一个解释,他们小分队的人第一天就告诉他了,这三个字母实际上是收尸队的缩写。?99lib.
汉斯刚来时,只能猜想这些人都干了些什么才遭此厄运的,反过来,他们也想知道同样的事情。他们的头儿,拜芮恩·舒派尔中士直截了当地问他这个问题。汉斯讲了面包、犹太人和皮鞭的故事,这个圆脸的中士爆发出一阵大笑。“你还活着,真是走运。”他的双眼也是圆的,他总是不断地擦拭着眼睛,他的眼睛要么是过度疲劳,要么就是有毛病或是被烟雾和灰尘感染了。“要记住,这里的敌人不在你面前。”
汉斯正要问敌人到底在什么地方这个问题时,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说话的是一个脸庞清秀的年轻人,他的脸上带着不屑一顾的微笑,这个人叫内霍德·苏克尔。“对我们来说,”他告诉汉斯,“敌人不在山那边或者别的哪个方向,他们就在我们周围。”他把注意力转到正在写的一封信上,“你会明白的。”
几个月后,在这个混乱的地方,内霍德·苏克尔将死于非命。他是死在汉斯·休伯曼的坐位上的。
随着战争向德国本土的纵深推进,汉斯将知道自己这帮人会以同样的方式开始工作。他们在卡车边集合,然后由中士告诉他们哪些地方在休息时被炸了,下一个目标可能是哪里,谁和谁一起干活。
即使是没有轰炸的日子里,还是有许多工作要完成。他们会开车穿过被轰炸的城镇,清理废墟。卡车里坐着十二个没精打采的人,所有人都随着崎岖不平的路面上下颠簸。
从一开始就很清楚,每个人在车上都有一个固定坐位。
内霍德·苏克尔的坐位在左边那排的中间。
汉斯·休伯曼的位子在最后,阳光直射进来。他很快明白要当心车里任何一个方向扔来的垃圾。汉斯因为会躲避烟头而获得了特别的尊敬。它们飞过来的时候还没有熄灭呢。
一封完整的家书
亲爱的罗莎和莉赛尔:
这里一切都好。我希望你们也都好。
爱你们的爸爸
十一月末,他第一次尝到了真正的空袭的硝烟。卡车被瓦砾团团包围,他们跑来跑去大声叫喊着。大火熊熊燃烧,被烧毁的建筑一堆一堆坍塌下来,大楼的框架倾斜了,还在冒烟的炸弹像火柴棍似的立在地面上,整个城市烟雾弥漫。
汉斯·休伯曼这一组有四个人。他们排成一行,拜芮恩·舒派尔中士冲在最前面,在烟雾中已经无法看清他的双手了,他的后面是凯思勒,然后是布鲁诺威格,最后才是休伯曼。中士抱住水管灭火,另外两人把水浇在中士身上降温,休伯曼用水淋他们三个,只是为了更保险。
他们身后,一幢建筑呻吟着倒下来。
它倒在离他们的脚后跟只有几米远的地方。水泥闻上去还有点新鲜的味道,一股烟尘向他们袭来。
“真该死,休伯曼!”一个声音从火焰中挣扎着冒出来,后面紧跟着三个人。他们的喉咙里呛满了烟尘,哪怕他们跑过了街角,远离了残骸的中心,那座倒塌的建筑物的烟尘依然冒着白色的热气紧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瘫倒在一处暂时安全的地方,不停咳嗽,不停地咒骂着。中士重复着刚才那句话。“真该死,休伯曼!”他擦擦嘴巴,好让嘴巴放松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幢楼倒了,刚好倒在我们后面。”
“我知道这些,问题是,它有多高?肯定有十层高。”
“没有,长官,我猜只有两层。”
“老天爷,”又是一阵咳嗽,他使劲扯扯眼罩,伸手掸掉糊在上面的灰尘和汗水,“你对这鬼东西没办法。”
他们中间的一个人擦了擦脸,说:“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真想他们轰炸酒馆时在场,我太想喝杯啤酒了。”
所有人都靠在墙上。
他们仿佛都尝到了啤酒的味道,它滋润了他们干得冒烟的嗓子,缓解了烟雾的味道。这是一场美梦,无法实现的美梦。他们都清楚要是街上真有啤酒在流淌的话,那也不是真正的啤酒,只会是一堆像奶昔或者稀饭的东西。
四个人身上都沾满了灰色和白色的灰尘混合物。他们起身准备继续工作时,已经辨不出身上制服的颜色了。
中士走到布鲁诺威格身边,用力拍着他的胸口,又啪啪地一阵猛打。“这下子好多了,你身上的灰尘太厚了,我的朋友。”布鲁诺威格笑起来,中士转身对他的新兵说:“这次你在前面,休伯曼!”
一连几个小时,他们都忙于灭火,想方设法支撑起一幢建筑物不让它倒下。有时,建筑物的一侧被炸毁了,剩下的部分就像胳膊肘一样伸出来。这是汉斯·休伯曼的强项。他喜欢用还在燃烧的房椽或是破烂的水泥板把这些胳膊肘支撑起来,或者给它们提供点可以倚靠的东西。
他的双手紧紧插在瓦砾堆中,嘴里全是渣滓,两片嘴唇上是结成硬壳的尘土。他的制服上没有一个口袋,没有一根线,没有一处褶皱不被灰尘覆盖的。
干这项工作时最痛苦的是听到人的叫喊声。
有时,一个人顽强地在烟雾中穿行,嘴里只喊着一个词,通常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有时,被喊的人叫沃夫冈。
“你们看见我的沃夫冈了吗?”
他们的手在他的衣服上留下一个手印。
“斯蒂芬尼!”
“汉赛尔!”
“格斯特尔格斯特尔斯德伯!”
随着烟尘逐渐散去,人们在只剩下残垣断壁的街道上一瘸一拐地走着,嘴里叫着这些名字。有时候,这一幕会以两个人满身灰尘的拥抱结束;有时候.99lib?,是以双膝跪下的号啕大哭而剧终。这一幕一幕的戏剧一小时又一小时地重复上演,就像一个个等待发生的甜蜜而酸楚的梦。
各种危险聚拢一起,灰尘、烟雾和呼呼燃烧的火苗,受伤的人们。汉斯·休伯曼和这个小队的其他人一样,急需忘掉这可怕的一幕。
“你怎么样,休伯曼?”中士问他,他的肩头上还在冒烟。
汉斯朝他不自在地点点头。
他们值勤的途中看到一位老人步履蹒跚、毫无防备地在街头穿行。等汉斯固定完一处建筑后,转过身,看到后面那位老人,他正冷静地等着他们回来。他的脸上有一点血迹,鲜血正顺着喉咙和脖子往下流。他穿着一件深红色领子的白衬衣,手里抱着他自己的一条腿,仿佛那是他身旁的一个东西。“你能帮我支起来吗,年轻人?”
汉斯抱起他,把他送出了这阵灰雾。
一个悲伤的小注释
当汉斯·休伯曼手里还抱着那位老人时,我访问了小城的这条街。
天空是白马身上的那种灰色。
直到汉斯把他放在一片被水泥覆盖的草地上,这才发现老人已经断了气。
“什么事情?”有人问。
汉斯只能指指地上。
“哦,”一只手把他拉开了,“习惯了就好了,休伯曼。”
余下的时间里,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尽量不去想呼唤亲人的人们那遥远的回声。
大约两小时后,他从一幢楼里冲出来,身后是中士和另外的两个人。他没有留神脚下,一下子被绊倒在地。当他爬起来时才看到别人都愁眉苦脸地看着那个绊倒他的障碍物,他才反应过来。
那是一具脸朝下趴着的尸体。
尸体躺在一片尘土上,他的双手正摸着耳朵。
是一个男孩。大约十一二岁的样子。
他们在街上走不多远,就看到一个嘴里叫着“鲁道夫”的女人。她看到了这四个人,就从烟雾中走到他们面前。她的身体虚弱,哀愁压得她直不起腰。
“你们看到过我儿子吗?”
“他有多大?”
“十二岁。”
噢,耶稣啊,噢,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啊。
他们同时想到了那具尸体,但中士不能让自己告诉她,或是给她指出那个方向。
女人挣扎着要往前走,拜芮恩·舒派尔拦住了她。“我们刚从那条街过来,”他向她保证,“那边没有他。”
弯着腰的女人还抱着一线希望,她连走带跑,嘴里喊着:“鲁迪!”
这个时候,汉斯·休伯曼想到了另一个鲁迪,汉密尔街上的那个鲁迪。他对着模糊一片的天空祈求,请让鲁迪平平安安的吧。他的思绪自然而然飞到了莉赛尔、鲁迪和斯丹纳一家,还有马克斯的身边。
他们对其他人讲起这事时,他躺倒在地上。
“下面怎么样?”有人问。
爸爸的肺里充满了空气。
几小时后,他洗漱完毕,吃过饭,想了一会儿。他打算写封信回家介绍一下详情,可是他的手却不听使唤,迫使他写得非常简短。如果能够回家的话,他愿意到那时再向她们口述剩余的部分。
亲爱的罗莎和莉赛尔,他开始写道。
他花了好久才写下了这几个字。
吃面包的人们
在莫尔钦镇,这是一个漫长而又多事之年,它终于快到头了。
1942年的最后几个月里,莉赛尔因为思念三个身处险境的人而倍受煎熬。她想知道他们在哪里,在干什么。
一天下午,她从盒子里取出手风琴,用一块旧布把它擦亮。她只是学着妈妈的样子把手指放在琴键上,轻轻拉了拉风箱,然后就推开琴,没有继续弹下去,罗莎是对的,音乐只会让屋子显得更空荡。
不管什么时候遇到鲁迪,她都会问问他是否收到了他爸爸的来信。有时,他会向她描述亚历克斯·斯丹纳的来信中提到的细节。相比之下,她自己的爸爸写的那封信却让人有几分失望。
当然,马克斯在她头脑中占据了重要位置。
她非常乐观地想象着他走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上。有时,她想象他来到一处安全的地方,他的身份证足以糊弄那里的人。
这三个人无处不在。
在学校里,她会在窗户玻璃上看见爸爸。马克斯则总是陪她坐在炉火旁。当她和鲁迪在一起时,亚历克斯·斯丹纳就会来到bbr>藏书网他们身旁,看着他们骑自行车到慕尼黑大街,然后砰地扔下车,朝铺子里面张望。
“瞧瞧这些衣服,”鲁迪对她说,他把头和手脚紧贴在玻璃上,“全都浪费了。”
奇怪的是,莉赛尔最喜欢的一项活动却是给霍茨佩菲尔太太读书。现在星期三也成了读书时间,他们已经读完了在河水里泡过的《吹口哨的人》,又开始读《梦的挑夫》了。老妇人有时会准备点下午茶,有时会给莉赛尔端一碗汤,她的汤比妈妈煮的好喝多了,里面没放那么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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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和十二月间,犹太人又被游了一次街,接着又有一次。第一次游街时,莉赛尔冲到慕尼黑大街上,想看看里面是否有马克斯·范登伯格。她既盼望着见到他——这证明他还活着——又希望他不在队伍里,藏书网这意味着很多种可能,其中之一就是他还是自由的,两种愿望同时折磨着她。
十二月中旬,一小队犹太人和一些罪犯又被带到慕尼黑大街游行。他们要被送往达豪,这是第三次游街。
鲁迪果断地走回汉密尔街,然后背着一小包东西,推着两辆自行车从三十五号走出来。
“你来吗,小母猪?”
鲁迪包里的东西
六片面包,每片切成了四份。
他们骑到了犹太人队伍前面,在通往达豪的路上的一段空地上停下来。鲁迪把包递给莉赛尔。“抓上一大把。”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主意。”
他把面包扔到她手上。“你爸爸就这么干过。”
她还能怎么争辩?这可是要挨鞭子的事。
“要是我们动作快点就不会被抓住,”他开始撒面包,“搞快点,小母猪。”.
莉赛尔忍不住跟着他撒起来。当她看到鲁迪·斯丹纳,她最要好的朋友把一片片面包撒在路上的时候,不由得咧着嘴笑了。他们干完后就推着自行车躲进了路旁的松树下。
公路冷冰冰地延伸到远方。不久,士兵们押着 72b9." >犹太人过来了。
在树荫下,莉赛尔观察着身边的男孩。从偷水果到施舍面包,他身上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尽管他那一头金发正在变暗,可颜色还是像烛光一样。她能听到他的肚子还饿得咕咕直叫——他却把面包分给了别人。
这还是德国吗?这还是纳粹德国吗?
走在最前面的士兵没有注意到面包——他的肚子不饿——可是,走在第一个的犹太人一眼就看到了。
褴褛的衣衫下伸出一只手抓起一片面包,把它一下子猛塞进嘴里。
这个人是马克斯吗?莉赛尔想。
她看不真切,就动了动想看得更清楚些。
“嗨!”鲁迪非常生气,“别动。要是被他们发现了,再把面包和咱们对上号,咱们就完蛋了。”
莉赛尔继续观察。
更多的犹太人弯下腰,从地上拾起面包来吃。偷书贼在树丛边上审视着每一张脸。马克斯·范登伯格不在其中。
这种安慰只存在了片刻。
她马上就忐忑不安起来,因为有一个士兵注意到一个囚犯伸手从地上捡起一片面包,立刻命令犯人原地站住,随后仔细地搜查起公路来。囚犯们无声地狼吞虎咽,把面包赶紧吞进肚里。
那个士兵拾起面包,扫视着公路两侧。犯人们也在看。
“在那儿!”
一个士兵大步流星地朝最近的女孩走来,接着又看到了男孩。他们都开始逃跑,他们选择了朝不同的方向逃跑,在树丛间逃窜。
“别停下,莉赛尔!”
“自行车咋办?”
“不值钱,别管了!”
他们跑了一百多米后,那个追赶的士兵喘着粗气的呼吸声越来越近了,已经到了她身边,她等着随之而来的那只手来抓住她。
她真是幸运。
她等到的是蹬在屁股上的一脚,还有长长的一句话。“接着跑,小姑娘,你不该来这儿!”她赶紧跑起来,一直跑了至少一里地才停下脚步。树枝划破了她的手臂,松果在她脚下滚来滚去,松针的气味直入她的胸口。
过了足足四十五分钟,她才敢回到公路边。鲁迪坐在生锈的自行车旁,他已经把剩下的面包归拢到一堆,正在嚼着那硬邦邦的面包。
“我警告过你别靠太近。”他说。
她让他看自己的后背。“我身上有脚印吗?”
藏起来的素描本
圣诞节前几天,有一次空袭,不过炸弹没有落在莫尔钦镇上。根据收音机里的报道,大部分炸弹都落在了空地里。
最重要的事情是费得勒家防空洞中的反应。等到最后几个人到达后,每个人都安顿完毕,大家都肃穆地等待着,他们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她的耳朵里响起爸爸的声音。
“如果有空袭,记住继续在防空洞里读书。”
莉赛尔等着,她需要确认他们想听故事才行。
鲁迪代表大家说话了。“快读书,小母猪。”
她翻开书,上面的文字再一次传进防空洞里每个人的耳朵里。
等到警报解除,人们回到家后,莉赛尔和妈妈坐在厨房里。罗莎·休伯曼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在反复掂量着什么事情。不大一会儿,她拿起一把小刀离开了厨房。“跟我来。”
她走进起居室,把床垫上的床单扯下来。床垫里有一条缝过的口子,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你是不会发现它的。罗莎小心翼翼地把口子割开,把手伸了进去,最后连整个手臂都伸进去了。等她缩回手时,手里拿的是马克斯·范登伯格的素描本。
“他交代说等你准备好了再把这个给你,”她说,“我本来想等到你过生日那天再给你的。后来,我又把时间提前到圣诞节。”罗莎·休伯曼站在屋里,脸上有种奇怪的表情,不是骄傲,也许是对沉重的往事的回忆。她说:“我想你已经准备好了,莉赛尔。自打你到这个家,紧拽着大门不放的那刻起,你就该得到这东西了。”
书被递了过来。
书的封面是这样的。
《撷取文字的人》
一部小小随想集
献给莉赛尔·梅明格
莉赛尔用柔软的双手抱着书。“谢谢你,妈妈。”
她拥抱了一下妈妈。
莉赛尔还热切地渴望告诉罗莎·休伯曼,她爱罗莎,但是她羞于说出口。
为了回忆过去的时光,她想到地下室去读这本书,但妈妈劝住了她。“马克斯·范登伯格就是在地下室里生病的,”她说,“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孩子,我可不会让你生病。”
于是,她就在厨房里看起书来。
在橘红色的炉火旁。
《撷取文字的人》。
她翻看着书里大量的素描和故事,还有配有文字的图画。比如鲁迪站在领奖台上,脖子上挂着三枚金牌的这幅图,它的下面是这样的文字“给他的头发涂上柠檬黄”。雪人作为十三件礼物清单中的一件也出现了,更别说那些在地下室和壁炉旁度过了无数个夜晚的记录了。
当然,还有许多的感想、素描,与德国、元首以及斯图加特有关的梦的记录,还有对马克斯家人的回忆。最后,他忍不住把他们也写进来,他必须得这么做。
然后是第117页。
《撷取文字的人》是从这里开始的。
莉赛尔不清楚这算是一则寓言还是一则童话。即便是几天之后,她在《杜登德语词典》上查到这个词的解释,还是没有搞清楚两者的区别。
在前一页上有一个小小的说明。
第116页
莉赛尔——我是胡乱画出这个故事的。我想你的年龄可能不适合读这个故事,你稍大了点,不过,也许没人适合看它。我一直在想你和你的书,还有那些文字,然后想到了这个奇怪的故事。我希望你能从中有所收获。
她翻到下一页。
从前有一个奇怪的小个子,他对人生做出了三个重要的细节安排:
1.他要把头发朝与大家相反的方向分。
2.他要留一撮奇怪的小胡子。
3.有一天他要统治这个世界。
这个年轻人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思索着,计划着,试图找到把这个世界变为己有的办法。一天,灵感来了——一个完美的计划。他看到一位母亲牵着孩子的手在街上走。母亲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训斥着孩子,直到最后,孩子大哭起来。几分钟之内,她的话马上变得温柔起来,直到孩子平静下来,破涕为笑。b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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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冲到女人身边,拥抱她。“文字”他咧开嘴大笑。
“什么?”
但他没有回答。
他已经走了。
没错,元首决定要用文字来统治世界。“我用不着费一枪一弹,”他盘算着,“我无须如此。”但是他仍旧没有莽撞行事。让我们允许他至少这么说。他一点都不傻。他的第一个计划是让他的话尽可能地植入本国人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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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日夜种植耕耘。
他看着它们生长,直到最后,文字的庞大森林遍布德国……德国成为了一片被“思想”统治的土地。
元首也种下了创造符号的种子,这些种子长成的大树渐渐枝繁叶茂。现在,时机到了,元首准备好了。
他邀请他的人民靠近他那颗闪光的心灵,用他那最美好和最丑陋的文字召唤他们,到他的森林里采摘文字。人们来了。
他们被送上一条传送带,在一台狂暴的机器上奔跑,这台机器让他们在片刻间就过完了一生。文字被灌输给他们。时间消失了,他们现在懂得了他们需要懂的东西,他们被催眠了。
接下来,他们被符号武装起来,人人都兴高采烈。
不久,对这些美丽而又丑陋的文字和符号的需求迅速增,以至于需要更多的人来维护这片森林。一些人被人雇佣爬到树上,把文字摘下来扔给下面的人。文字被直接灌输给那些还未曾得到过这些文字的人民,甚至有人回来想要得到更多文字。
爬到树上去的人被称为撷取文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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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优秀的撷取文字的人是那些懂得文字的真正力量的人。他们经常爬上树顶。有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就是这样的人。她被誉为她那个地方最优秀的撷取文字的人,因为她知道如果没有文字,一个人该是何等地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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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内心充满了热切的求知欲。她渴求着文字。这就是为什么她可以爬得比别人都高的原因。
然而,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受她祖国鄙视的人,虽然他就出生在这个国家。然而他们成为了好朋友。这个人生病时,这个撷取文字的人在他的脸上落下了一滴眼泪,这滴眼泪是用友谊做成的——是友谊这个词产生的——眼泪干涸后成为一粒种子。当女孩再次来到森林时,她把这粒种子种在了其他树的旁边。她每天都会给它浇水。
开始,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是,有一天下午,她摘完一天的文字后,前来查看,发现一颗嫩芽破土而出了,她久久地注视着它。
这棵树比其他树都长得快,后来长成了森林里最高的一棵树。每个人都来看它。他们都在窃窃私语,他们在等待……等待元首。
元首愤怒了,立刻宣布要毁掉这棵树。这时,这个撷取文字的人穿过人群,她双手双膝跪下。“求求你,”她哭了,“别砍掉它。”
然而,元首不为所动,他不能开这个先例。当撷取文字的人被拖走后,他转头看着右手边的一个人,要求这个人:“请给我一把斧子。”
此时,撷取文字的人从抓她的人手里挣脱开来,获得了自由。她跑过来,爬上树,哪怕此时元首已经提起斧子砍起树来,她还是一直爬到了最高的一根树枝上。嘈杂的说话声和斧子砍树的声音依稀可闻。白云从树顶上飘过——像一头长着灰色心脏的白色怪兽。尽管撷取文字的人心里害怕,却执拗地不肯从树上下来。她等着树被砍倒,可大树却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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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个小时过去了,元首的斧子始终无法在树干上砍出哪怕一个小缺口来。他已经快没有力气了,于是命令另一个人接着砍。bbr>99li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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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一天过去。
一周一周过去。藏书网
一百九十六个士兵都没能把撷取文字的人种下的树砍倒。
“可是她在树上吃什么呢?”有人问,“她怎么睡觉呢?”
他们不知道,另外有个撷取文字的人会把吃的扔到树上,女孩会爬到下面的树枝上去取这些食物。
下雪了。下雨了。四季更替,撷取文字的人依然待在树上。
等最后一个砍树人失败后,他对女孩大喊:“撷取文字的人你现在可以下来了没人能打败这棵树了!”
撷取文字的人只能辨别出这个人的声音,她悄声回答:“不,谢谢你。”她把这句话从树上传了下来。
没有人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又有一个手拿斧子的人走进小镇。他的背上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包,他的双眼耷拉着,筋疲力尽,脚步趔趄。“那棵树,”他问路人,“那棵树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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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听到这话的人跟在他身后。当他到大树底下的时候,一片白云遮住了最高的那根树枝。撷取文字的人只能听到有人在喊,又来了个砍树的人,他要结束她的顽固行为。
“她不会下来,”人们说,“不管是谁来。”
他们不知道这个手拿斧头的人是谁,他们不知道这个人是无人能阻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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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开包,取出一样比斧子小得多的东西。
人们笑了。“你用一把旧锤子砍不倒一棵大树。”
年轻人没有理会嘲笑,他在包里找了些钉子,把其中三颗钉子衔在嘴里,准备把第四颗钉子钉在树上。大树最下面的一根树枝现在离地面已经很高了,他估计需要踩着四颗钉子,才能爬到那根树枝上。
“瞧瞧这个白痴,”一个围观的人高喊,“没有人能够用斧子砍倒它,这个白痴却想用——”..t>
这个人闭上了嘴。
第一颗钉子敲了五下就被稳稳地钉进树干里了,然后是第二颗,年轻人开始爬树。
他双手攀住第四枚钉子往上爬,他的心里一直想呼喊,但他终于决心不喊出声来。
他仿佛爬了几里长的路程,花了几个小时才达到最高的那根树枝,等他爬上树顶时,发现撷取文字的人正裹着毯子在云中熟睡。
他看了她许久。
太阳的温暖让白云笼罩的树顶暖洋洋的。
他伸出手碰碰她的手臂,撷取文字的人醒了。她揉揉眼睛,端详着他的脸。她说话了。
“真的是你吗?”
她想:我是从你的脸颊上得到那颗种子的吗?
年轻人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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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颤动着,把树枝抓得更紧些。“是我。”
他们一起待在树顶。云散去后,他们能看到整个森林。
“森林是不会停止生长的。”她解释道。
“这棵树也不会的。”年轻人看着手里抓着的树枝。
等到他们看够了,聊够了,他们开始往下爬,把毯子和别的东西留在了树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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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一幕。当年轻人和撷取文字的人一起踏在土地上时,大树的树干上竟然出现了斧子砍过的痕迹,被撞过的痕迹也出现了,树干上还出现了裂口,大地开始颤动。
“它要倒了,”一个年轻女人尖叫起来,“树要倒了。”
撷取文字的人种的这棵树有好几里高,它开始慢慢倒下了,它撞击地面时发出了阵阵呻吟。世界为之震动。一切归于平静后,大树躺在了森林中央。
撷取文字的人和年轻人爬上平躺着的大树。他们拨开树枝,开始向前走。当他们回头看时,注意到大部分围观者开始散去了,回到自己来的地方,回到这里面,外面,或者森林里去。
不过,他们在前进的时候,停下来倾听了好几次。他们认为能够听到他们后面的说话声和文字,就在撷取文字的人的那棵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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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赛尔呆坐在餐桌旁,想象着马克斯是在外面的那些森林里的什么地方。光线逐渐暗淡下来,她进入了梦乡。妈妈让她到床上去睡,她抱着马克斯的素描本上了床。
几小时后,她醒了,答案突然在她脑海里闪现。“当然,”她低声说,“我当然知道他在哪里了。”她又接着睡了。
她梦到了那棵树。
捣乱分子的衣服
汉密尔街三十三号,12月24日
因为两个爸爸都不在家,所以斯丹纳一家邀请了罗莎、特鲁迪·休伯曼还有莉赛尔一起过圣诞节。他们过来的时候,鲁迪还在解释他衣服的事情。他看着莉赛尔,张了张嘴巴,可只张了一下。
1942年的圣诞节前夕,因为下雪,天气变得寒冷难耐。莉赛尔读了许多遍《撷取文字的人》,从故事本身到旁边的素描和评论。圣诞节的前一天,她决定为鲁迪做点事情,不幸的是这会儿出去太晚了。
天黑前,她来到隔壁,告诉他自己想要送他一件圣诞节的礼物。
鲁迪瞅瞅她手里,又看看她身边。“好吧,礼物到底在哪儿呢?”
“先别急。”
鲁迪马上明白了,他以前也见过她这种模样,攫取的眼神,双手直发痒,想偷东西的气息围绕在她周围,他已经闻出来了。“这份礼物,”他估摸着,“你还没有到手呢,对不对?”
“对。”
“而且,你也不准备买。”
“当然,你看我像有钱人吗?”外面还在下雪,草叶的边缘凝结成玻璃一样的冰凌。“你有钥匙吗?”她问。
“开什么的钥匙?”不过鲁迪立刻明白了。他走进屋,不一会儿,又走出来。用维克多·切默尔的话来说,那就是:“该去购物了。”
街头的灯光很快就熄灭了,只有教堂的灯还亮着。整条慕尼黑大街都关门闭户,大家都准备过圣诞节了。莉bbr>..赛尔脚步匆匆,好跟上这个瘦高个儿的邻居。他们来到挂着招牌的商店的窗户前。斯丹纳裁缝店。窗户玻璃上沾着薄薄的一层灰,这是过去的几个星期里落上去的。窗户里面,几个模特儿像是证人似的站在一旁。他们的样子既严肃又愚蠢,好像他们正在注视着发生的一切。
鲁迪把手伸进口袋。
今天是平安夜。
他的父亲远在维也纳。
如果他们擅自闯进他深爱的裁缝店,鲁迪想他是不会介意的,这是被逼无奈的。
门轻而易举就被打开了。他们走进去。鲁迪的第一个反应是打开电灯,可电源早就被切断了。
“有蜡烛吗?”
鲁迪被问得灰心丧气bbr>。“我只拿了钥匙,再说,这可是你出的主意。”
就在说话的当儿,莉赛尔被地板上的一样东西绊倒了。一个模特儿也跟着倒下去。穿着衣服的模特儿被摔成了几截,碰到了她的手臂上。“把这东西从我身上拿开!”模特儿摔成了四截,躯干和头是一截,两条腿在一起,两只手被分了>藏书网家。莉赛尔把这些东西扒拉到一旁,站起身,嘴里喘着气。“圣母玛利亚啊!”
鲁迪找到一只模特儿的手臂,用它摸了摸莉赛尔的肩膀。莉赛尔惊恐地转过身来,他却友好地把假手伸过去。“很高兴见到你。”
接下来,他们在裁缝店狭窄的过道里慢慢摸索着。鲁迪开始朝柜台走去,可不小心跌倒在一个空箱子上,他大声咒骂着,找到了通向门口的路。“太滑稽了,”他说,“等我一分钟。”莉赛尔坐在原地,手里握着模特儿的假手,一直到他从教堂拎回一个亮着的灯笼。
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团光。
“你一直吹嘘的礼物在哪儿呢?最好不要是那些古里古怪的模特儿。”
“把灯笼拿过来。”
当他把灯笼拿进小店里时,莉赛尔用一只手接过灯笼,另一只手挨着个拨拉着架子上挂着的衣服。她扯下一件,可很快又看上了另外一件。“不行,还是太大了,”又翻了两件后,她把一件海军蓝的西服拿到鲁迪·斯丹纳面前,“这件看起来合身吗?”
莉赛尔坐在黑暗中,鲁迪躲在一块窗帘后面试衣服。窗帘上印着一团小小的光圈和一个正在穿衣服的人影。
等他出来后,他挑着灯笼照着自己让莉赛尔看。从窗帘后释放出来的灯光就像一根柱子,照亮了改过的西服,也照亮了衣服下面肮脏的衬衣和破鞋子。
“怎么样?”他问。
莉赛尔继续审视着,围着他转了一圈,耸耸肩膀。“还行。”
“还行我看上去比‘还行’强多了。”
“鞋子不配,你的脸也不配。”
鲁迪把灯笼搁在柜台上,佯装愤怒,凑近她身旁,这时,莉赛尔不得不承认,她心头突然有点紧张。当她看到他被丢弃的模特儿绊倒,摔在地上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也稍稍有点失望。
鲁迪坐在地板上一阵狂笑。
然后,他闭上了双眼,紧紧地闭着。
莉赛尔连忙过来。
她蹲在他旁边。
吻他,莉赛尔,吻他。
“你没事吧,鲁迪?鲁迪?”
“我想我爸爸。”男孩对着旁边说。
“圣诞快乐。”莉赛尔回答。她扶着他站起来,把他的衣服抚平整。
下一个诱惑
这次是点心。
不过,它们都已经放很久了。
它们是圣诞节剩下来的小面包,至少已经在桌子上放了两个星期了。它们呈马蹄形,顶上淋着糖霜,底下的糖已经和下面的盘子黏在一起了,上面的..糖形成了一层坚硬的糖块。她用手紧抠着窗台爬上来的时候,都能闻到糖的味道。这间屋子闻起来就像是用糖和面粉做成的,当然里面还有成千上万本书。
屋里没有便条,莉赛尔却很快意识到伊尔莎·赫曼来过这间屋子。她马上意识到点心是留给她的。她回到窗户边,从窗户的缝隙中轻声呼唤,她在喊鲁迪。
这一天,他们是藏书网走着来的,因为在结冰的路面骑车太危险了。男孩站在窗户下面望风。她刚一喊,他的脸马上就出现了。她把盘子递给他,他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
他的双眼享受着这道点心的盛宴,接着问了几个问题。
“还有别的吗?有牛奶吗?”
“什么?”
“牛奶。”他重复了一遍,这次的声音大了点。要是他能觉察到莉赛尔的声音中的不悦,他当然就不会这样问了。
偷书贼的脸又出现在他眼前。“你是个傻瓜吗?我只会偷书吗?”
“当然不是,我说的意思是……”
莉赛尔朝屋子另一头书桌后面的书架走去。她在最上层的抽屉里找到了几张纸和一支笔,写下了“谢谢你”几个字,把这张纸放在桌上。
在她的右手边,有一本书像一根骨头似的伸了出来。苍白的封面上印着深色的书名,让人有几分害怕——《最后的人间陌路人》。当她从书架上取下这本书的时候,它好像在轻轻说话,一阵灰尘落了下来。
正当她要从窗户边出去时,书房的门嘎吱一下打开了。
她的膝盖已经爬上窗台了,握着偷来的书的那只手在窗框上停住了。莉赛尔循声望去,看到了穿着崭新浴袍的镇长夫人的脸。伊尔莎·赫曼的脚上还穿着拖鞋,那件浴袍藏书网胸口处的口袋上绣着一个卐字,纳粹的宣传攻势连浴室都没有放过。
她们对视着。
莉赛尔盯着伊尔莎·赫曼的胸口,举起手臂。“万岁,希特勒。”
她正要离开的一刹那,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她动弹不得。
那些点心。
它们已经在这里放了好几个星期了。
也就是说,要是镇长本人在使用这间书房的话,他肯定会看到的,肯定会 8fc7." >过问这件事情。或者——一想到这里,莉赛尔的心里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快乐——也许这间屋子根本就不是镇长的书房,而是她的,是伊尔莎·赫曼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点会如此重要,但是她喜欢看到这满满一屋子的书是属于这个女人的。正是她把自己第一次带到这里,甚至可以准确地说,是她最先给自己打开了机会之窗。这样想就舒服多了,一切都对上了号。
她准备再次离开,做势欲走,走之前,她问:“这间屋子是你在用,对吗?”
镇长夫人的身子绷紧了。“我过去在这里看书,和我的儿子一起,可是后来……”
莉赛尔的手已经能感觉到窗外的空气了。她看到一位母亲和一个小男孩坐在地板上,指着书上的图画和文字在读书,接着,她看99lib?到了一场窗户边的战争。“我知道了。”
窗外传来一声问话。
“你在说什么?”
莉赛尔对背后严厉地小声说:“保持安静,蠢猪,看着点街上。”她缓缓地对伊尔莎·赫曼说:“那所有这些书……”
“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大部分是我的,有一些是我丈夫的,还有一些是我儿子的。”
莉赛尔脸上出现了尴尬的表情,她的脸有些发烫。“我一直以为这是镇长的书房。”
“为什么?”看来女人觉得有点好笑。
莉赛尔注意到她的拖鞋的鞋尖上也有卐字符号。“他是镇长,我以为他读了很多书。”
镇长夫人把双手伸进浴袍两边的口袋里。“最近,这间房数你来得最勤。”
“你读过这本书吗?”莉赛尔举起《最后的人间陌路人》。
伊尔莎·赫曼凑近来看了看题目。“是的,我看过。”
“好看吗?”
“还不错。”
她心里直痒痒,想赶快离开这里,可有一种奇怪的责任感要她留下来。她开口说话了,她心里想到的词实在太多了,也消失得太快了。她几次努力想要抓住它们,但镇长夫人首先看出来了。
她看到了窗户上映着的鲁迪的脸,或者更确切地说,她看到了他烛光一样颜色的头发。“我想你最好走吧,”她说,“他在等着你呢。”
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吃起了点心。
“你肯定没看到别的了?”鲁迪问,“应该还有点什么。”
“有点心就算不错了,”莉赛尔查看着鲁迪捧着的这份礼物,“现在说实话吧,我出来以前你有没有偷吃过?”
鲁迪愤怒了。“嗨,你才是贼呢,我可不是。”
“别想糊弄我了,蠢猪,我能看见你右边嘴角上还沾着糖呢。”
鲁迪疑惑地用一只手端着盘子,另一只手擦擦嘴角。“我什么都没吃,我发誓。”
还没等走到桥边,他们就把点心消灭了一半,剩下的拿回慕尼黑大街和汤米·穆勒一起分享了。
等他们吃完点心后,只有一个问题要解决了,鲁迪提出了这个问题。
“我们到底怎么处理这个盘子呢?”
玩扑克牌的人
与此同时,LSE的队员们在休息时玩起了扑克牌。他们在离艾森不远的一个小镇上,刚从斯图加特长途跋涉回来,正以打扑克的方式来赌香烟。内霍德·苏克尔输得不乐意了。
“我敢说他在作弊。”他嘟嘟囔囔地说。他们坐在被当做营房的一间小棚屋里,汉斯·休伯曼刚刚连赢三把。苏克尔气愤地把牌扔下来,用三根黑糊糊的手指拨弄他那头油腻的头发。
关于内霍德·苏克尔的一些情况
他今年二十四岁。如果他赢了一圈牌,就会兴高采烈——他会把细细的香烟放到鼻子底下闻闻。“这是胜利的味道。”他会这样说。哦,还有一件事情要交代,他死的时候,嘴巴是张开的。
99lib?
汉斯·休伯曼和他左边的这个年轻人不同,他赢了牌不会洋洋自得,还会慷慨地给每一位同事都散一支烟,再给自己点上一支。除了内霍德·苏克尔,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馈赠。苏克尔抓起递过来的烟,朝中间那个翻过来的盒子扔过去?。“我才不稀罕你的仁慈呢,老家伙。”他站起身走了。
“这小子是怎么回事?”中士问,可没人知道答案。内霍德·苏克尔只是个二十四岁的大孩子,他不会通过玩扑克牌来救自己一命。
要是他没有把香烟输给汉斯·休伯曼,也就不会鄙视汉斯。要是他不鄙视汉斯,几个星期后,他就不会在一段相当安全的路上占了汉斯的坐位。
一个坐位,两个人,一场短暂的争论,还有我。
有时,有个问题让我着迷,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斯大林格勒的雪
1943年1月中旬,汉密尔街这一带依然阴暗晦气。莉赛尔关上大门,走到霍茨佩菲尔太太家,敲了敲门,来应门的人把她吓了一跳。
她开头以为这人肯定是霍茨佩菲尔太太的一个儿子,他们的照片就摆在门边的相框里,但他看上去全然不像两兄弟中的任何一个。他看上去比他们年纪大多了,虽然很难说清楚大多少岁。他的脸上长着络腮胡子,两眼看上去痛苦不安。一只缠着绷带的手从外衣袖子里滑出来,绷带上还渗着点点殷红的血迹。
“也许你该晚点再来。藏书网”
莉赛尔试图看清楚他身后的情况,她正要喊霍茨佩菲尔太太的名字,但这个人阻止了她。
“孩子,”他说,“待会儿再来,我来接你,你住在哪儿?”
三个多小时后,汉密尔街三十三号响起了敲门声。那个男人站在她面前,他绷带上的点点血迹已经扩大为一团一团了。
“她现在准备好了。”
在屋外昏黄的灯光下,莉赛尔忍不住问他的手是怎么回事。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只有一个音节——然后回答。“斯大林格勒”。
“什么?”他说话时,眼睛在盯着风中的某个地方。“我没听清楚。”
他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大了点,而且完整地回答了她的问题。“我的手是在斯大林格勒受的伤。我被打中了肋骨,炸掉了三根手指。这个回答清楚了吗?”他把没受伤的那只手伸进口袋,不屑一顾地在德国的寒风中哆嗦着。“你觉得这儿冷吗?”
莉赛尔摸了摸身边的墙壁,她不能撒谎。“是的,当然冷。”
那人笑起来。“这不算冷。”他抽出一支香烟,叼在嘴里。他试着用一只手把火柴擦亮。在这样阴冷的天气里,用两只手想点燃火柴都很困难,更别提用一只手了,完全无法办到。他扔掉火柴,咒骂着。
莉赛尔把火柴捡起来。
她把烟从他嘴里拿下来,放进自己嘴里,可她还是点不着烟。
“你得吸上一口才行,”那人告诉她,“在这种鬼天气里,只有猛吸一口才能把它点燃,懂吗?”
她又试了一次,努力回忆着爸爸是怎么点烟的。这一次,她的嘴里满是烟雾,烟雾在她的牙齿间环绕,刺激着她的喉咙,可她强忍着没有咳嗽。
“干得好。”他接过香烟,猛吸了一口,向她伸出那只好手,那是他的左手,“米歇尔·霍茨佩菲尔。”
“莉赛尔·梅明格。”
“你来给我母亲读书吗?”
此时,罗莎来到莉赛尔身后,莉赛尔能够感觉到自己背后传来的震惊。“米歇尔?”罗莎惊呼,“真的是你吗?”
米歇尔·霍茨佩菲尔点点头。“你好,休伯曼太太,很久不见了。”
“你看上去怎么……”
“那么老?”
罗莎还没有明白过来,但她还是镇静下来,邀请道:“进来坐坐吧?我想你已经认识我的养女了……”当她注意到那只血迹斑斑的手时,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
“我弟弟死了。”米歇尔·霍茨佩菲尔说。他那只残留的健康的手本来无法再给人一记重击了,可罗莎听了这话后却倒退了一步。当然,战争意味着死亡,但是它经常把曾经在你面前活蹦乱跳的人变成一个长眠于地下的亡灵。罗莎是看着霍茨佩菲尔家的两兄弟长大成人的。
这个衰老的年轻人找到了一个不让自己失去理智的讲故事的办法。“他们把他抬进来时,我正在那所战地医院里,那是发生在我回家前一个星期的事情。整整三天,我都坐在他旁边,直到他死……”
“对不起。”这句话可不像是从罗莎嘴里说出来的,这天晚上,站在莉赛尔·梅明格背后的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可她不敢回头看。
“请你,”米歇尔打断罗莎,“别再提了。我可以把这孩子带过去读书了吗?我怀疑我母亲是不是听得进去,不过她说让这孩子去。”
“好的,你把她带去吧。”
他们刚走了一段路,米歇尔·霍茨佩菲尔想起什么事,回转身?。“罗莎?”等了一会儿,罗莎再次把门打开。“我听说你的儿子也在那儿,在苏联。我碰到了从莫尔钦去的人,是他们告诉我的。不过,我相信你已经知道了。”
罗莎企图拦住他,不让他走。她冲出门,拉住他的袖子。“不,我不知道,有一天他离开了家,就再也没回来过。我们想找到他,可是,接着,又发生了很多事……”
米歇尔·霍茨佩菲尔决心逃跑,他最不愿意听的就是又一个悲泣的故事。他挣脱开来,说:“据我所知,他还活着。”他回到门口莉赛尔的那里,可女孩却没有跟着他往隔壁走。她注视着罗莎的脸,这张脸抬起来又垂了下去。
“妈妈?”
罗莎扬起一只手。“去吧。”
莉赛尔等待着。
“我让你走。”
她追上米歇尔,这个退伍兵想和她说说话。他一定是为刚才的无礼感到后悔。他试图用另外一些话来掩饰错误。他举起裹着绷带的右手,说:“我还是止不住血。”事实上,莉赛尔很高兴踏进霍茨佩菲尔家的厨房,越早开始读书越好。
霍茨佩菲尔太太坐在椅子上,泪流满面。
她的儿子死了。
不过,这只是故事的一半。
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我能毫无疑问地告诉你,我们中间有一个人知道。我好像总是了解发生的故事,那是发生在冰天雪地、枪林弹雨中的故事,那里混杂着不同的人类语言。
从偷书贼的文字描写中,我想象着霍茨佩菲尔太太家厨房的样子,我看不见炉子或者木勺或者水泵之类的东西。还是不要从这里开始讲吧。我看到的是苏联的冬天,天上飘着鹅毛大雪,还有霍茨佩菲尔太太小儿子的命 8fd0." >运。
他的名字叫罗伯特,他的故事是这样的。
一个战争小故事
他的两条小腿都被被炸飞了,他的哥哥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一所冰冷的充满恶臭的医院里。
1943年1月5日,苏联,又是寒冷彻骨的一天。在城外的积雪中,到处是死去的苏联人和德国人的尸骨,活下来的人们还在朝着面前白茫茫的雪地开火。三种语言交织在一起,俄语,子弹的呼啸声,还有德语。
我朝着倒下的灵魂们走去的时候,其中一个还在说话:“我的肚子好痒。”他重复了很多遍。他虽然受了惊吓,但依旧向前爬行,爬到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影边,这个人坐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当腹部受伤的士兵爬到此人的近处时,才看清他是罗伯特·霍茨佩菲尔。他的双手鲜血淋漓,他正在把雪堆到小腿上,在最近一次爆炸中,他的双腿都被炸断了。他的两只手鲜红,连他发出的一声尖叫也仿佛被染红了。
水汽从地面上升腾起来,这是雪在融化的迹象。
“是我,”腹部受伤的士兵对罗伯特·霍茨佩菲尔说,“我是彼得。”他拖着身子又朝罗伯特身边爬近一点。
“彼得?”气息奄奄的罗伯特问,他一定已经觉察到我就在附近了。
又问了一遍。“彼得?”
出于某种原因,垂死之人总是喜欢反复询问已经得到了答案的问题,也许这样做,他们就能死得明明白白了。
突然,那些声音听上去都一样了。
罗伯特·霍茨佩菲尔朝右边倒下了,倒在冰冷的冒着水汽的雪地上。
我确信他本人也估计到要在此时此地与我相见了。
然而,他没有死。
对这个年轻的德国人来说,不幸的是我当天下午没有带走他的灵魂。我从他身上跨过,手里抱着的是另外一个可怜的灵魂,朝着苏联人的阵地走去。
我往返于双方的阵地。
人们被分隔在两边。
我可以告诉你,这可不是在滑雪旅行。
正如米歇尔对他母亲讲的那样,经过三天的漫长等待,我终于带走了这个把两只脚都留在了斯大林格勒的士兵。我多次在这所临时战地医院出入,极其厌恶里面的味道。
一个手上缠着绷带的人正在安慰那个沉默的、一脸惊恐的士兵,说他会活下来的。“你很快就能回家了。”他向弟弟保证。
是的,回家,我想,永远地。
“我会等你,”他继续说,“我这周末回去,不过我会等着你的。”
在他说下一句话之前,我带走了罗伯特·霍茨佩菲尔的灵魂。
通常,我需要认真查看我待的屋子的天花板,但在这幢建筑物里,我很幸运,有一小块屋顶被炸掉了,我可以直接看到外面的天空。米歇尔·霍茨佩菲尔还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说话,我努力忘掉他,只是观察着头顶的洞。天空一片洁白,但它正在迅速变化,像以往一样,正在变成一张巨大的床单,那上面鲜血横流,还有一朵朵肮脏的云,就像是正在融化的雪地上留下的脚印一样。
脚印?
你会问。
是的,我想弄清楚是谁留下的脚印。
莉赛尔在霍茨佩菲尔太太家的厨房里读着书,没有听到这个冗长的故事,至于我,当苏联的一切逐渐>藏书网从我眼前消失后,雪花依然从天花板上落下。水壶被雪花盖住,桌子也被盖住了。人类的头上和肩膀上也落上了片片雪花。
哥哥颤抖着。
女人呜咽着。
女孩继续读书,因为这正是她此行的目的,经过斯大林格勒的大雪后,这还算得上一点慰藉。
永远长不大的弟弟
再过几个月,莉赛尔·梅明格就满十四岁了。
她的爸爸还在远方。
她又给伤心欲绝的女人读了三次书。无数个夜晚,她都看到罗莎抱着手风琴而坐,下巴搁在风箱上祈祷着。
她想,现在是时候了,偷东西总会让她心情愉快。不过,这一天她却是去归还东西的。她把手伸到床底下,取出盘子,又迅速地把盘子拿到厨房里洗干净,走到门外。沿着莫尔钦走走的感觉真好,空气既刺骨又乏味,就像一个残酷的老师或修女给的惩罚。她的脚步声是慕尼黑大街上唯一的声音。
99lib?
她过了河,看到一缕隐约可见的阳光出现在云层后面。
她走上格兰德大街八号门前的台阶,把盘子留在门口,敲了敲门。门被打开时,女孩已经走到大街的拐角处了。莉赛尔没有回头,不过,她知道,要是她回头张望的话,一定会看到她弟弟出现在台阶下面,他膝盖上的伤已经痊愈。她甚至能听到他的说话声。
“做得对,莉赛尔!”
她十分悲哀地意识到弟弟将永远停留在文字中了,但当她想到这个念头时,她还是努力微笑了。
她呆立在安佩尔河边,站在那座桥上,在爸爸过去站过的地方。
她不断微笑着,然后,她走回了家。弟弟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梦里。她会回忆起他的许多事情,但她不再想着火车地板上那双垂死的眼睛,或是致命的咳嗽声了。
..
当晚,偷书贼躺在床上,男孩的身影只会在她?99lib?闭上眼睛之前出现。他是莉赛尔常常拜访的回忆之屋中的一员。在那里,爸爸站在地上叫她小女人,马克斯躲在角落里写着《撷取文字的人》,门边是光着身子的鲁迪。偶尔,她的生母站在床边火车站的月台上,远处,在一个像桥一样能延伸到一个无名小镇的房间里,她的弟弟威尔纳在玩着公墓里的雪。
从门厅那边传来罗莎有节奏的鼾声,声音环绕着清醒的莉赛尔,但也使她回想起最近读的一本书里的一段话。
《最后的人间陌路人》,第38页
这座城市的大街上到处都是人,但如果街头空无一人的话,陌生人也不会感到更孤独。
清晨,眼前的幻影都消失了。她能够听到起居室里罗莎在喃喃自语,她抱着手风琴而..坐,嘴里做着祷告。
“让他们都回来吧,”她重复着这几句话,“求求你了,上帝,让他们都活着回来吧。”连她眼角的皱纹都像是交?叉在一起祈祷的样子。
手风琴肯定弄疼了她,但是她一动不动。
罗莎后来从未对汉斯说起过这些事,不过,莉赛尔相信,一定是这些祈祷让远在艾森的爸爸躲过了那次事故。这些祈祷即使没有用,也不会有害。
意外事故
这是一个少有的无事可干的下午,几个人都爬进卡车。汉斯·休伯曼刚在他的老位子上坐下,内霍德·苏克尔就站到他身边。
“起来。”他说。
“你说什么?”
苏克尔快碰到卡车的车顶了,他只好弓着背。“我让你起来,蠢猪。”他额头上油腻腻的头发结成一团。“我要和你换位子。”
汉斯被弄糊涂了。卡车后面的坐位大概是最不舒服的,坐在后面人总是被风吹得又干又冷。“为什么?”
“有啥大不了的?”苏克尔不耐烦了,“也许我就是想第一个冲下去上茅房。”
汉斯马上意识到小队的其他人都在看着这两个成年人之间的可怜争吵。他不想输给苏克尔,可..他也不愿意成为一个小心眼。另外,他们刚值完班,已经相当疲乏,他没心思再争执下去。他弯着腰走到卡车中间的空位上坐下。
“你怎么能对那头猪投降呢?”旁边的人问他。
汉斯点燃一根火柴,分了半支烟给说话的人。“后面的冷风吹得我耳朵疼。”
橄榄绿色的卡车开到离营地大约几十里的地方时,布鲁威格正在讲一个法国女招待的笑话,突然,卡车的左前轮爆胎了,卡车失去了控制,在路面上滚了很多转。车上的人在空气、阳光、垃圾和香烟中翻滚着,咒骂着。车外的蓝天一会儿在头顶,一会儿又在脚下。他们努力爬着,想抓住点什么东西。
当一切终于停止时,他们都挤在车厢的右侧,每个人的脸都压在旁边的人那肮脏的军服上。他们 4e92." >互相询问着伤情,一直到有一个人,艾迪·阿尔玛叫嚷起来:“把这个家伙从我身上弄走!”他连叫了三声,他正盯着内霍德·苏克尔那双死鱼般的眼睛。
99lib?
在艾森的损失
六个人被烟头烫伤。两个人手骨骨折。还有几个人的手指的骨头断了。
汉斯·休伯曼断了一条腿。内霍德·苏克尔的脖子断了,几乎是齐耳根断的。
他们把每个人都拉出车来,车厢里最后只剩下那具尸体。
卡车司机赫马特·布劳曼坐在地上,挠着头。“是轮胎,”他解释道,“轮胎爆了。”一些人和他坐在一起,安慰他说不是他的错。其余的人边走边抽烟,彼此问着伤得如何,是否可以不值勤了。还有一小群人围在后面看着尸体。
汉斯·休伯曼躺在一棵树下,腿上那条细长的伤口让他钻心地疼。“本来应该是我的。”他说。
“什么?”中士在卡车边问他。
“他坐的是我的坐位。”
赫马特·布劳曼恢复了神智,爬回驾驶室,他平躺着试图发动引擎,但没有成功。救护车没有来,只派了另外一辆卡车来当救护车。
“你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对吗?”拜芮恩·舒派尔说。他们当然明白。
99lib.
当他们返回营地时,每个人都尽量避开内霍德·苏克尔那张仿佛张着嘴冷笑的脸。“我说过最好把他的脸朝下放。”有人提议。有几次,一些人一时忘了,把脚搁到了尸体上。到营地后,大家都不愿意去把尸体拖出来。汉斯·休伯曼帮着把尸体卸下来后,走了几个碎步,就觉得腿上的伤痛难忍,倒在地上。
一个小时后,医生检查了他的伤口,告诉他,他的腿确实骨折了。中士也在场,他站在一旁,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好了,休伯曼,看来你算是解脱了,对吧?”
他摇晃着那颗圆圆的脑袋,抽着烟,列举出下面会发生的事情。
“你需要休息,他们会问我拿你怎么办,我就告诉他们你干得很卖力,”他喷了一口烟,“我想我会告诉他们你不适合再干空军特勤队了,最好把你送回慕尼黑,在办公室里跑跑腿,或是干点别的扫地之类的活儿。这听上去怎么样?”
汉斯痛苦的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笑容,像是在做鬼脸,他回答道:“听上去不错,中士。”
拜芮恩·舒派尔抽完了烟。“当然不错了,算你走运,我喜欢你,休伯曼。你幸好是个好人,在香烟上头也还算慷慨。”
隔壁房间里,他们正在调制石膏。
苦涩的问题
二月中旬,莉赛尔的生日后一周,她和罗莎终于收到了汉斯·休伯曼寄来的一封长信。她跑进屋,把信拿给罗莎看。罗莎让她大声念出来,当莉赛尔读到他的腿骨折了时,她们的兴奋之情戛然而止。读到下一句时,莉赛尔大吃一惊,声音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
“啥事?”罗莎催促道,“小母猪?”
莉赛尔抬起头来,几乎是吼出来一句话。中士遵守了承诺。“他要回家了,妈妈,爸爸要回家了!”
她们在厨房里抱成一团,信纸夹在两人中间被>揉成了一团。只断了一条腿当然值得庆祝。
莉赛尔把好消息传到隔壁,芭芭拉·斯丹纳也藏书网欣喜若狂。她抚摸着女孩的胳膊,大声呼唤着家人。在斯丹纳家的厨房里,大家都为汉斯·休伯曼要回来的消息感到振奋。鲁迪的脸上先是绽放出笑容,接着开怀大笑起来。莉赛尔看得出他在努力为自己高兴,可是,她也同时觉察到他嘴边那个苦涩的问题。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是汉斯·休伯曼bbr>,而不是亚历克斯·斯丹纳?
他的想法很有道理。
一只工具箱、一个流血的人、一只泰迪熊
自从去年十月鲁迪的父亲被应征入伍后,他内心的愤怒便不断膨胀。汉斯·休伯曼要回来的消息对他产生了更大的触动。他没有对莉赛尔讲,他没有抱怨一切不公平,他决定采取行动。
一个阴沉沉的下午,这样的天气很适合偷窃,他抱着个金属箱子回到汉密尔街。
鲁迪的工具箱
箱子外面红色的油漆已经脱落,像一个大号的鞋盒子。里面装着:
生锈的袖珍小刀1把
小手电筒1把
锤子2把(1把中号,1把小号)
毛巾1条
螺丝起子3把(尺寸各不相同)
滑雪面罩1个
干净袜子1双
泰迪熊1只
莉赛尔透过厨房窗户看到了他——他迈着有力的步子,一脸虔诚,完全像他出发去找他爸爸那天的样子。他用尽全力握着箱子的把手,愤怒不已,行动果断。
偷书贼丢下手里的毛巾,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去偷东西。
她跑出去追上了他。
“鲁迪,你上哪儿去?”
鲁迪只是埋头走着,对着面前的寒风说话。快到汤米·穆勒家所在的街区时,他才说:“你知道我的想法,莉赛尔,你根本算不上是个贼,”他没等她开口又说,“是那个女人让你进去的,她甚至给你留了圣诞节的点心。我不会把这个叫做偷东西。军队才会偷东西,他们偷走了你爸爸和我爸爸。”他把一块石头踢到一扇门边,走得更快了。“所有的有钱的纳粹都住在上面,在格兰德大街、戈尔贝街和海德大街上。”
莉赛尔顾不上多想,只有紧紧跟着他。他们已经走过了迪勒太太家,到了慕尼黑大街。“鲁——”
“你感觉如何?”
“什么感觉如何?”
“你偷走一本书的时候?”
这时,她选择保持沉默。如果他想听到答案,他就得回过头来。他确实扭过头来了。“嗯?”可是紧接着,还没等莉赛尔张开嘴,鲁迪又自己回答了:“感觉不错,不是吗?偷了点东西回来。”
莉赛尔把注意力集中在工具箱上,想让他放慢脚步。“你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他弯下腰,打开箱子。
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有用处,除了那只泰迪熊。
他们一边走,鲁迪一边对工具箱做了一番详细说明,每一件工具的用途是什么,比方说,锤子是用来砸碎窗户玻璃的,毛巾是用来蒙住锤子,降低音量的。
“那只泰迪熊呢?”
它是安娜-玛丽亚·斯丹纳的,还没有莉赛尔的一本书大。玩具熊的毛非常蓬乱,它的眼睛和耳朵被缝补过许多次了,不过,它看上去依然很可爱。
“这个,”鲁迪回答,“是我的高招。要是我进去时碰上个小姑娘,我就把这个熊塞给她,好让她保持安静。”
“那你打算偷什么呢?”
他耸耸肩膀。“钱,吃的,珠宝,哪样顺手拿哪样。”听起来简直像探囊取物一样容易。
十五分钟后,莉赛尔看到他的脸色突然平静下来,她意识到鲁迪不会去偷任何东西了。他脸上虔诚的表情消失了,尽管他还沉浸在假想的偷窃所带来的快乐中,她却能看出他现在bbr>.不相信偷窃能带来快乐了。他曾努力相信这一点,这可不是一件好事。犯罪的可耻在他面前展开,让他放慢了脚步。他们看着那些房子,莉赛尔心里感到既宽慰又悲伤。
这里是戈尔贝街。
街道两旁高耸的房子显得十分阴暗。
鲁迪脱下鞋子,用左手拎着鞋子,右手拎着工具箱。
月亮掩藏在云后面,透出点点光芒。
“我在等什么?”他问,可莉赛尔没有回答。鲁迪又张开嘴,却没有说一句话。他把工具箱放到地上,坐在上面。
他的袜子又冷又湿。
“还好,工具箱里还有一双袜子。”莉赛尔说,她看得出他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笑,虽然他不愿意这么做。
鲁迪转过身,朝着另一个方向,现在莉赛尔也可以坐在箱子上了。
偷书贼和她的好朋友背靠背地坐在街心一个红漆脱落的工具箱上,朝着不同的方向。他们坐了好一阵子,等起身回家时,鲁迪换了一双袜子,把原来穿的那双扔在路上。他把这当做是送给戈尔贝街的礼物。
鲁迪·斯丹纳说的实话
我猜我擅长扔东西,而不是偷东西。
几个星期后,这个工具箱总算派上了用场。鲁迪把螺丝起子和锤子清理了出来,把斯丹纳家值钱的东西放了进去,以防下一次空袭。唯一留下的是泰迪熊。
3月9日,当莫尔钦镇上再次响起空袭警报时,鲁迪拎着箱子跑出家门。
斯丹纳一家沿着汉密尔街飞奔时,看到米歇尔·霍茨佩菲尔正在猛敲着罗莎·休伯曼家的门。罗莎和莉赛尔出来,他给她们出了一道难题。“我母亲,”他说,手臂上裹着的绷带还在渗血,“她不走,还坐在桌边。”
几个星期以来,霍茨佩菲尔太太还没有从打击中恢复过来。莉赛尔给她读书的大>部分时间里,这个女人只是盯着窗外,一言不发,也一动不动。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任何凶神恶煞的神情了。通常是由米歇尔对莉赛尔道别,或是把咖啡递给她并感谢她,今天又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罗莎迅速行动了。
她踉踉跄跄地猛地冲进去,站在打开的门廊上。“霍茨佩菲尔!”除了警报声和罗莎的叫声,没有回答。“霍茨佩菲尔,快出来,你这头可恶的老母猪?”罗莎从来不擅长急中生智,“要是你不出来,我们都要被炸死在大街上了!”她转过身,看着门外那两个无助的身影。一声警报刚刚结束。“现在怎么办?”
米歇尔不知所措地耸耸肩。莉赛尔扔下书包,看着他。下一声警报又响起了,她大声问:“我能进去吗?”还没等米歇尔回答,她就紧跑几步,从妈妈身边冲过去。
霍茨佩菲尔太太呆坐在桌边。
我得说点什么呢?莉赛尔想。
我怎么才能把她弄出去呢?
等警报再次停下时,她听到妈妈在外面喊:“快离开她,莉赛尔,我们得走了她要寻死是她自个儿的事。”话没说完,警报又响了,一声声急促的声音传到他们耳朵里。
屋里只有警报声、女孩和这个精瘦的女人。
“霍茨佩菲尔太太,求你走吧!”
就像那天她拿点心时和伊尔莎·赫曼交谈一样,她有满腹的话要说。不同的是今天炸弹快来了,十万火急。
可供选择的话
“霍茨佩菲尔太太,我们必须走了。”
“霍茨佩菲尔太太,要是待在这里,我们都会死的。”
“你还有一个儿子呢。”
“所有人都在等你。”
“炸弹会把你的头炸掉。”
“要是你不走,我就再也不给你读书了,也就是说,你会失去唯一的朋友。”
她选择了最后一句话,在警报声中,她把双手撑在桌上,吼出了这句话。
女人抬头看了看,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她还是纹丝不动。
莉赛尔只好离开,她从桌边退回来,冲出了屋子。
罗莎一直替她拉着门,她们一起朝四十五号跑去。米歇尔·霍茨佩菲尔无言地站在汉密尔街上,一筹莫展。
“快过来!”罗莎恳求他,可这个退伍兵犹豫不决。他刚要朝家里走去,却有什么东西阻止了他。那只伤残的手刚刚碰到门,却无力地垂了下来。他跟在她们后面离开了。
他们回头看了好几次,依然不见霍茨佩菲尔太太的踪影。
街道看上去空荡荡的,当最后一声警报消失在空气中的时候,汉密尔街上仅剩的三个人跑进了费得勒家的地下室。
“你们这么久去干什么了?”鲁迪问,他手里提着工具箱。
莉赛尔把装书的袋子放到地上,坐在上面。“我们去劝霍茨佩菲尔太太了。”
鲁迪看看四周。“她在哪儿呢?”
“在家,在她家厨房里。”
在地下室的另一边,米歇尔弓着背,浑身直发抖。“我该留下来,”他说,“我本来该留下来的,我本来该留下来的……”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但是他的两眼却在喷火。他挤压着受伤的右手,鲜血浸湿了绷带。
罗莎阻止了他。
“别这样,米歇尔,这不是你的错。”
但是,这个右手只剩下几个手指头的年轻人仍然伤心欲绝,他蹲在罗莎面前。
“对我说点什么,”他说,“因为我不明白……”他靠着墙坐下,“告诉我,罗莎,她怎么会甘愿等死,我却想活下来?”血渗出得更多了,“为什么我想活?我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的,可我的确想活下来。”
年轻人控制不住自己,哭了起来,罗莎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其余的人看着他们。他痛哭了很久,甚至连地下室的门被打开,霍茨佩菲尔太太走进来的时候,他还没有停止哭泣。
她的儿子抬起头注视着她。
罗莎走到一边去了。
他们坐在一起,米歇尔道歉说:“妈妈,对不起,我本来应该留下来陪你的。”
霍茨佩菲尔太太置若罔闻,只是坐在儿子身旁,她抬起他受伤的手。“你又在流血了。”她说。他们和大家一起坐着,等待着。
莉赛尔把手伸进袋子里,在书里翻着。
3月9日和10日,对慕尼黑的轰炸
在炸弹的爆炸声和读书声中,这一夜显得格外漫长。
莉赛尔读得口干舌燥。不过,她却读完了整整四十五页的书。
大部分孩子都已经入睡,没有听到解除空袭的声音。他们的父母唤醒了孩子,带着他们走上地下室的台阶,回到黑暗的世界里。
远处,大火熊熊燃烧,我拾起了两百多个被害者的灵魂。
我正在来莫尔钦镇的路上,我还要带走另一个灵魂。
汉密尔街上干干净净的。
警报的解除被拖延了好几个小时,为的是防止再次?99lib?遭到空袭,也好让烟雾尽快散开。
贝蒂娜·斯丹纳首先看到了那一小团火光,还有一阵烟雾从安佩尔河边升起,这个小女孩用手指着那个方向。“看。”
也许是这个小女孩最先看到了火光,但最先到达现场的却是鲁迪·斯丹纳。他全力以赴地从汉密尔街往河边跑,匆忙中,也没有忘记紧紧拎上工具箱。他跑过几条小路,冲进树林。莉赛尔紧随其后,她把书递给了强烈反对她去的罗莎,后面是一群从各个防空洞跑出来的人。
“鲁迪,等等!”
鲁迪没有等她。
莉赛尔只能看到他的工具箱在树林里晃动,他朝着快要熄灭的火光和一架被薄雾笼罩的飞机跑去。飞机落在河边的一处空地上,机身冒着黑烟。飞行员曾打算在那里降落。
鲁迪跑到离飞机二十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我刚好赶到,看见他站在那里,喘着粗气。
黑暗中,树枝散落了一地。
嫩枝和松针散落在飞机周围,像是在燃烧一样。在他们左边,地上被划出了三道深沟。正在冷却的金属指针失去了控制,滴滴答答地走得飞快,他们站在那里觉得仿佛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后面涌来的人群站在他们身后,他们的呼吸声和说话声仿佛就贴在莉赛尔的背上。
“好了,”鲁迪说,“我们该去看看吗?”
他穿过残存的树丛,到了飞机机身坠落的地方。飞机的机头扎进了河里,机翼歪歪斜斜地落在后面。
鲁迪慢慢地沿着飞机四周查看着,从机尾一直看到机身右侧。
“有玻璃,”他说,“挡风玻璃落得?到处都是。”
接着,他看见了那具尸体。
鲁迪·斯丹纳从没见过如此苍白的脸。
“别过来,莉赛尔!”可是莉赛尔已经过来了。
她能看到敌机驾驶员那张失去知觉的脸,她周围的大树也在看着这一切,小河流水淙淙。飞机又发出几声咳嗽一样的声音,机舱里那个人的头从左边歪向右边,他说了几句他们明显听不懂的话。
“上帝啊,”鲁迪悄悄地说,“他还活着。”
他用工具箱撞击着飞机的一侧,背后的围观者们对此议论纷纷。
微弱的火光已经熄灭,这是一个寂静而黑暗的早晨。飞机还在冒着一点黑烟,不过,烟也会很快消散的。
高大的树木把正在燃烧的慕尼黑的天空与这里隔开了。此时,这个男孩的眼睛不仅适应了黑暗,也渐渐看清了飞行员的脸。那人的眼睛像咖啡渣一样,他的下巴和脸颊上都有深深的伤口,皱巴巴的制服胡乱地裹在他身上。
莉赛尔不顾鲁迪的劝告,靠得更近了。我向你们保证,刹那间,我们都认出了对方。
我认识你,我想。
一列火车和一个咳嗽的小男孩,还有雪地上一个心烦意乱的小女孩。
你长大了,我想,可我还是能认出你。
她没有后退,也不打算与我搏斗,但我知道有迹象向她表明我就在这里。她能闻出我的味道吗?她能听到在我无情的胸膛里,那被诅咒的、永不停息的心跳吗?我不知道,但她认识我,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没有看别处。
晨光初露的时候,我们都行动了。男孩再次把手伸进工具箱,在一些照片里寻找着。他拿出了一个黄色的小毛绒玩具。
他小心地爬到那个奄奄一息的人身边。
男孩把这只微笑的泰迪熊轻轻地放在飞行员的肩膀上,小熊的耳朵尖挨着他的喉咙。
这个垂死之人吸了一口气,开口说话了。他用英语说:“谢谢你。”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像直线一样的伤口裂开了,一滴鲜血顺着他的喉咙弯弯曲曲地流下来。
“什么?”鲁迪问,“你说什么?”
不幸的是,我不再让他开口了。时辰已到,我钻进机舱,缓缓地从皱巴巴的制服下取出飞行员的灵魂,把他从这架坠毁的飞机中拯救出来。我离开的时候,人群一片肃穆,我轻而易举地带走了他的灵魂。
在我的头顶,天空黯然失色——这是最后的黑暗时刻——我发誓我看见了一个卐字形状的黑色符号在天空中游荡。
“万岁,希特勒。”我说,可这个时候我已经走进树林了,怀里抱着飞行员的灵魂。在我身后,一只泰迪熊放在尸体的肩膀上。一个淡黄色头发的男孩站在树下。
也许,公平地说,在希特勒多年的统治中,没有谁能像我这样忠心耿耿地为元首服务了。人类没有像我一样的心脏,人类的心脏是一条线,有始有终,而我的心脏却是一个圆圈。我有无穷无尽的能量,可以出现在正确的时间和正确的地点。因此,我总能在人类最幸福和最不幸的时候找到他们。我看到他们的丑恶和美好,我很好奇,人类怎么能够同时兼具善与恶?不过,他们有一种本领让我嫉妒,只有人类,能够选择死亡。
回家
这段时间里,有人流血不止,还有一架坠毁的飞机和一只泰迪熊,但1943年的第一个季度却给了莉赛尔一个快乐的结尾。
四月初,汉斯·休伯曼只剩下膝盖处的石膏没拆了,他搭上了一列开往慕尼黑的火车。他可以在家休养一个星期,然后再当个文职人员。他将协助慕尼黑的工厂、房屋、教堂和医院的清理工作,过一段时间再来看他是否适合做修理工,这得看他的腿的恢复情况和这座城市的状况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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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家时,天色已晚,他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一天回家,因为害怕遇上空袭,火车推迟了一天。他站在汉密尔街三十三号门口,举起拳头。
四年前,莉赛尔·梅明格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时,是被哄进家门的。马克斯·范登伯格也曾手握一把钥匙站在这家门口。现在轮到汉斯·休伯曼了。他敲了四下,偷书贼打开门。
“爸爸,爸爸。”
她心里一定已经这样叫了上百遍了,她在厨房里紧紧抱着他,不让他离开。
后来,他们吃完饭后,在厨房的餐桌旁一直坐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汉斯·休伯曼对妻子和莉赛尔·梅明格讲述了发生的一切。他解释了空军特勤队的工作以及冒着黑烟的街道,还有那些可怜的,失落的,徘徊的灵魂,还有内霍德·苏克尔,可怜而愚蠢的内霍德·苏克尔。他一连讲了好几个小时。
凌晨一点,莉赛尔上了床,爸爸像过去一样过来坐在她床边。她醒了两次,想看看爸爸是不是还在,他没有让她失望。
这个夜晚宁静如水。
她的小床温暖舒适,让人觉得很惬意。
是的,对莉赛尔·梅明格来说,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这种宁静、温暖和舒适大约还可以持续三个多月。
..
但她的故事持续了六个月。
世界的尽头(之一)
当莉赛尔·梅明格的世界末日降临的时候,汉密尔街正在下雨。
雨水从天而降。
就像一个小孩子用尽全身力气想关紧却没能关上的水龙头。雨水开始是清凉的,当我走在路中间,经过迪勒太太的门前时,我感到它们落在我手上。
我听得见它们在我头顶。
我抬起头,透过阴沉沉的天空,看见了罐头盒子似的飞机。我看到飞机的舱门打开了,炸弹被随意地扔了下来。当然,它们没有命中目标,它们经常错过目标。
一个小小的,悲哀的希望
没有谁计划炸汉密尔街。
没有人会炸一条以天堂名字命名的街道,是吗?
是这样吗?
炸弹落下来,烘烤着云层,冰凉的雨滴变成灰烬,灼人的雪花将降临大地。
简而言之,汉密尔街会被夷为平地。
街道这头的房屋被抛到了另一头。一张表情严肃的元首的照片落到了废墟上,他还在?99lib.微笑,用他那严肃的方式微笑。他了解我们不清楚的东西,但是我也了解一些他不知道的东西。一切都发生在人们熟睡的时候。
鲁迪·斯丹纳睡着了,妈妈和爸爸也睡着了,霍茨佩菲尔太太、迪勒太太、汤米·穆勒都睡着了,他们都要死了。
藏书网
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
她能幸存下来是因为她当时正坐在地下室里,读着自己一生的故事,检查是否有写错的地方。这间屋子从前被认为深度不够,不能用作防空洞,但在10月7日的这个夜晚,它足够深了。残留的屋架很快倒下。几小时后,当莫尔钦镇上终于奇怪地安静下来后,当地的空军特勤队听到了一种声音,是一种回音,就在地下的某个地方,一个女孩正用一支铅笔敲打着一个油漆桶。
他们都停下来,侧身倾听,当这个声音再次响起时,他们动手挖起来。
许多人手中传递的东西
一块块水泥和屋瓦。
一片画着正在滴落的太阳的墙壁。
一部悲伤的手风琴,它的套子破了。
他们把这些东西都扔上去。
当又一段残破的墙壁被移开后,一个人看到了偷书贼的头发。
这个人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好像是在给一个新生的婴儿接生一样。“我不敢相信,她还活着!”
这群人喜出望外地叫喊着,可我不能完全分享他们的热情。
在此之前,我用一只手带走了她的爸爸,另一只手带走了她的妈妈,两个灵魂都是如此柔软。
远处,他们的身体像其他人一样躺在地上。爸爸那双可爱的闪着银光的眼睛已失去了光泽,妈妈纸板似的嘴唇保持着半张开的姿态,像是正在打呼噜。
救援人员把莉赛尔拉出废墟,为她掸去衣服上的尘土。“小姑娘,”他们说,“警报拉得太迟了。你在地下室里干什么?你怎么知道会有空袭的?”
他们没有注意到女孩仍旧抱着那本书。她用尖叫>藏书网来回答他们的问题,这是生还者震惊的叫声。
“爸爸!”
她把脸皱成一团,再次惊惶失措地高喊:“爸爸,爸爸!”
他们把她抱上来,她还在哭喊挣扎着,两条腿又踢又踹。即使她受伤了的话,她现在也还不知道,因为她光顾着哭喊挣扎了。
她还抱着那本书不放。
她绝望地抱着这些救了自己一命的文字。
第九十八天
1943年4月,汉斯·休伯曼回家后的前九十七天都十分顺利。许多时候,他一想到在斯大林格勒战场上的儿子就陷入沉思,但他希望儿子也能像自己一样幸运。
回家后的第二个晚上,他在厨房里拉起了手风琴,他要信守诺言。厨房里传出了音乐声,还有热汤和笑话,以及一个十四岁女孩的笑声。
“小母猪,”妈妈警告她,“别笑得那么响。他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还恶心得很……”
一个星期后,汉斯到城里的一个军队的办公室继续服役。他说那里的香烟和食物供应充足,偶尔还能带点点心和多余的果酱回家。一切..像是回到了过去的好时光。五月份有一次小小的空袭。虽然时不时得说上一句“万岁,希特勒!”,但除此之外,一切都很美好。
一直到第九十八天。
一位老妇人的简短声明
站在慕尼黑大街上,她说:“耶稣、圣母和约瑟夫,但愿他们别再带那些人经过这里了。这些可怜的犹太人,他们的运气糟透了,他们会带来厄运。我一看到他们,就知道我们会有灭顶之灾。”
莉赛尔第一次看到犹太人时,就是这个老妇人在宣布他们的到来。从外表上看,她的脸就像一块西梅干,只不过颜色白得像张纸。她的眼睛是深蓝色的,她的预言总是十分准确。
盛夏时节,有迹象表明莫尔钦镇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它像往常一样进入了人们的视线。首先是一个低着头的士兵,他身上背着的枪直冲天空,然后是一群衣衫褴褛,镣铐叮当作响的犹太人。
这次,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来自相反的方向。他们要被带到附近的莱伯林镇擦洗街道,干军队不愿干的善后工作。这一天的晚些时候,他们又要走回集中营,步履艰难,筋疲力尽,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这次,莉赛尔又在队伍中搜寻着马克斯·范登伯格的身影,心想他很可能死在达豪了,根本没有机会路过莫尔钦镇。他不在队伍里,这一次不在。
如果我们来到八月份一个炎热的下午,马克斯就会和大多数犹太人一样经过这个小镇。不过,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的两眼没有盯着地面,他不是在随便看着元首提供的德国大看台。
一个与马克斯·范登伯格有关的事实
他会在慕尼黑大街上寻找一张偷书的女孩的面孔。
六月的这一天,莉赛尔后来计算出这是爸爸回来后的第九十八天。她站在大街上,审视着成群结队走过的悲伤的犹太人——找寻着马克斯。没有别的目的,这样减轻了只能做一个旁观者的痛苦。
“这是一个可怕的想法。”她将在汉密尔街的地下室里这样写道,但她相信这是自己真实的想法。作为一个旁观者的痛苦。那他们的痛苦呢?那些脚步蹒跚,饱受折磨的人的痛苦呢?那些紧闭着的集中营大门后的痛苦呢?
他们十天内从这里经过了两次。慕尼黑大街上那个长着一张西梅干似的脸的老妇人证实了这一点。痛苦终于降临了,如果他们责怪这些犹太人是个不祥的警告或者预兆,那他们就应该谴责罪魁祸首——元首和他对苏联的入 4fb5." >侵——因为六月末的一天早晨,汉密尔街苏醒时,有一个退伍兵自杀了。他悬吊在离迪勒太太家不远的一家干洗店的房梁上,这又是一根用人的身体做成的指针,又一座钟停止了摆动。
粗心大意的店主离开干洗店时忘记了锁门。
6月24日,上午6:03
干洗店很暖和,房梁也挺结实。米歇尔·霍茨佩菲尔从椅子上一跃而下,仿佛是从悬崖上跳下去一样。
那段日子里,许多人追赶着我,呼唤着我的名字,哀求我把他们带走。还有一小部分人随意地把我叫过去,压低了嗓门和我悄悄说话。
“带我走吧。”他们说,没有办法能够阻止他们。毫无疑问,他们被吓坏了,但他们对我却没有丝毫畏惧,这种恐惧把一切都搞乱了,让我不得不再次面对他们,面对这个世界,还有你们这类人。
对此,我无能为力。
他们有多种寻死的方法,各种各样的方法——他们干得太漂亮了,不管他们选择什么方法,我都无法阻止。
米歇尔·霍茨佩菲尔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是因为自己求生的愿望而杀死自己的。
当然,这天我没有见到莉赛尔·梅明格。我知道自己太忙了,没有时间在汉密尔街逗留,听人们的尖叫。他们要是看到我在场就不妙了,所以我走出门外,走进金灿灿的阳光中。
我没有听到一位老人发现吊着的尸体时发出的惊呼,也没有听到奔跑的脚步声和其他人到来时气喘吁吁的声音。我没有听到一个蓄着胡子的瘦子在喃喃自语:“太可耻了,真是可耻……”
我没有见到霍茨佩菲尔太太仰面倒在汉密尔街上,双手摊开,绝望尖叫的场面。不,我没有看到这一切,直到几个月后,我返回此地时,才从一本叫做 href='2042/im'>《偷书贼》的书里读到了这些事情。我得到的解释是,米歇尔·霍茨佩菲尔最后不是被他受伤的手或是别的伤痛折磨致死的,他是因为自己想求生的罪恶感而死的。
在探寻他的死因的过程中,女孩意识到他经常失眠,每个夜晚对他来说都是一剂毒药。我常常想象着他清醒地躺在床上,在雪似的床单里冒汗,眼前或许还出现了他弟弟被炸断的双腿的幻影。莉赛尔写道,她差点告诉他自己弟弟的故事,就像对马克斯讲的那样,但是旅途中的咳嗽和被炸断的双腿之间的差别实在太大了。你怎么能够安慰一个见过这种场面的人?你能对他说元首为他感到骄傲,元首为他在斯大林格勒的英勇表现而自豪吗?你怎么能够这么说?你只能听他述说。
当然,令人尴尬的是,这种人通常会闭而不谈一些至关重要的话题,直到周围的人们不幸发现了他们写的一张便条,一句话,甚至是一个问题,或是像1943年6月汉密尔街上的那封信。
米歇尔·霍茨佩菲尔,最后的告别
亲爱的妈妈:
您能宽恕我吗?我只是无法再忍受下去了,我要去见罗伯特。我不管那些该死的天主教徒们会说些什么。天堂里一定有像我一样经历的人能去的地方。因为我的这些所作所为,您可能认为我不爱您了,但是,我真的爱您。
您的米歇尔
人们请汉斯·休伯曼去把这个消息告诉霍茨佩菲尔太太。他站在她家门槛上,她一定从他脸上看出来了。六个月内死了两个儿子。
阳光在他身后闪烁着,这个精瘦的女人朝着干洗店走去。她哭泣着跑到汉密尔街尽头人们团团围住的那个地方。她嘴里至少念叨了几十遍“米歇尔”,可米歇尔已经无法回答了。根据偷书贼的描述,霍茨佩菲尔太太抱着儿子近一个小时,然后转身对着汉密尔街上耀眼的阳光坐了下来,她走不动路了。
人们远远地看着,最好离这样的事情远一点。
汉斯·休伯曼和她坐在一起。
当她仰面倒在坚硬的路面上时,他把手放到她的手上。
她的尖叫声充斥着整条街。
过了许久,汉斯小心翼翼地陪着她往家走。他们穿过前门,走进屋子。我曾试图从不同的角度来看此事,但是当时的情景不容我胡猜乱想,他默默的关爱是那么纯粹,那么温暖。
当我想象着这个悲痛欲绝的女人和眼里闪着银光的高个子男人的模样时,汉密尔街三十一号的厨房里仍在飘着雪花。
战争制造者
地上放着一口新棺材,人们穿着黑色丧服,地下埋着许多巨大的行李箱一样的棺材。莉赛尔和其他人一起站在草地上,这天下午她为霍茨佩菲尔太太读了书——《梦的挑夫》——她的邻居最喜欢的书。
这真是繁忙的一天。
1943年7月27日
米歇尔·霍茨佩菲尔被安葬了,偷书贼给遭受丧子之痛的人读了书。盟军轰炸了汉堡——从这点来说,我能有点神奇的力量真是太幸运了,没人能在短时间内带走近四万五千个灵魂,在人类近一百万年的历史上都没有。
??
德国人开始真正地付出代价了。元首长着丘疹的瘦弱的双膝开始哆嗦了。
我还是会给他,这个元首一点东西。
他当然有钢铁般的意志。
他既没有放慢制造战争的速度,也没有取消种族灭绝和惩罚的政策。集中营遍布欧洲各地>..,德国本土也有一些集中营。
在这些集中营里,许多人被驱赶去干苦力活。
马克斯·范登伯格就是这样的一个犹太人。
文字之路
故事发生在纳粹德国腹地的一个小镇上。
更多的痛苦接踵而至,其中一小部分已经到达。
犹太人被迫穿过慕尼黑市的郊区,一个少女干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她穿过人群和他们一起走着。士兵们把她拉出来,推到了地上,她又站了起来,继续走。
这天早晨,天气不太热。
是一个游街的好天气。
士兵们和犹太人们一起走过了几个小镇,现在刚到达莫尔钦镇。或许是因为集中营里有更多的活儿需要人手,或许是因为死了几个囚犯,总之,这一回,有一批新的疲惫不堪的犹太人加入到步行去达豪的行列里。
和往常一样,莉赛尔跑到慕尼黑大街上,和那些经常被游街的队伍吸引的围观者站在一起。“万岁,希特勒!”
她可以听到走在队伍前面的士兵的声音。她挤过人群,想看清整个队伍。这个声音让她惊奇,它把无尽的天空..变成了她头顶上的一片天花板,声音从天花板上反弹回来,落到步履蹒跚的犹太人脚边的地面上。
他们的眼睛。
他们一个个望着眼前闪过的街道,当莉赛尔找到一个最佳位置时,她停下来注视着他.们。她扫视着一张又一张面孔,想把其中的一张脸与写《监视者》和《撷取文字的人》的那个人的脸对上号。
羽毛一样长的头发,她想。
不对,是细长枝条一样的头发,要是没洗头,他的头发看上去就像细小的树枝。要寻找细长枝条一样的头发和湿润的眼睛,还有像燃烧的火焰般的胡子。
上帝啊,人太多了。
有这么多双濒临死亡的眼睛,还有踉跄的脚步。
莉赛尔在人群中寻找着,决不放过任何一张像马克斯·范登伯格的面孔。游行队伍中的一张脸也正在做着同样的事情——也在搜寻着围观的人群。目光定格了。当莉赛尔发现唯一的直盯着围观的日耳曼人的那张脸时,她感到自己停了下来。那双眼睛注视着他们,连偷书贼身旁的人都发觉了这一点。
“他在看什么呢?”她旁边的一个男人问。
偷书贼站到了公路上。
她的行动从来没有这样让她觉得沉重,少女的胸膛里的心跳从来没有这样坚决,这样剧烈。
她往前走着,非常安静地说:“他在看我。”
她的声音逐渐变微弱,最后消失了。她得再把声音找回来——继续走,重新把他的名字说出来。
马克斯。
“我在这儿,马克斯!”
再大声点。
“马克斯,我在这儿!”
他听到了她的话。
马克斯·范登伯格,1943年8月
正如莉赛尔预料的那样,他的头发像细长的枝条,那双湿润的眼睛越过一个个犹太人朝这边看了过来。当这双眼睛看到她时,它们在恳求。他的胡子微微翘了翘,他的嘴唇抖动着说着一个词,一个名字,女孩的名字。
莉赛尔。
莉赛尔完全脱离了围观的人群,加入到如潮水般涌来的犹太人中,在犹太人群中前进,直到她用左手抓住他的胳膊。
他转过脸来。
她绊倒了,这个可怜的犹太人弯腰把她扶起来,这几乎耗尽了他的全力。
“我在这儿,马克斯,”她又说,“我在这儿。”
“我不敢相信……”马克斯·范登伯格吐出几个字,“瞧瞧你都长多大了,”他眼里有深深的悲哀,他的眼睛突然睁大了,“莉……几个月前他们抓住了我,”他的声音沉了下去,但还是传到了她耳朵里,“在去斯图加特的半路上。”
游街的队伍里,到处都是犹太人的胳膊和大腿,破烂的制服。还没有士兵发现她,马克斯警告她。“你得离开这里,莉赛尔。”他甚至试图把莉赛尔推出去,但女孩比他还强壮,马克斯瘦弱的胳膊推不动她。她继续在这群肮脏的饥饿的人中行走,一脸的迷茫。
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后,第一个士兵发现了她。“嗨!”他叫道,用鞭子指着她,“嗨,小姑娘,你在干什么呢?快出来。”
她毫不理会他的话,那个士兵用手分开人流,把一个犹太人推到一旁,走了过来。他朝她逼近,莉赛尔挣扎着,她注意到马克斯·范登伯格脸上出现了一种扭曲的表情。她见过他害怕的样子,但从来不像这样。
士兵抓住了她。
他的双手扯住她的衣服。
她能感受到他手指上的骨头,还有每个突起的关节。它们揪着她的皮肤。“我让你出去。”他命令她,现在,他把女孩拉到一边,摔到围观的日耳曼人围成的人墙上。天气越来越热,阳光灼疼了她的脸。女孩痛苦地趴在地上,但她又站了起来。她恢复过来,等待着时机。她又走进了队伍。
这一次,莉赛尔是从队伍后面走进去的。
她只能辨认出前面那细长枝条一样的头发。她走啊走,又朝它们靠近。
这一次,她没有伸出手,而是停了下来。她身体里的某个地方有文字的灵魂。它们爬出来,站在她身边。
“马克斯,”她说,他转过身,当女孩继续说话时,他迅速闭上了眼睛。“从前有一个奇怪的小个子,”她说着放松了手臂,身体两侧的手却攥成了拳头,“但还有一个撷取文字的人。”
现在,到达豪的犹太人中.有一个停住了脚步。
他安安静静地站着,其他人从他身旁匆匆而过,只留下他一个人。他瞪大了双眼,一切如此简单。这些文字从女孩的嘴里传过来,爬到了他身上。
她再次开口时,嘴里结结巴巴地冒出些问题。她热泪盈眶,拼命忍住泪水,坚定而自豪地站着,让这些文字说话。“‘真的是你吗?’年轻人问,”她说,“‘我是从你的脸颊上得到种子的吗?’”
马克斯·范登伯格仍然站着。
他没有跪下来。
人们,犹太人和天上的流云都停下了脚步,他们都在看着。
马克斯站在原地,先看了看女孩,又凝望着天空。天空湛蓝广阔,美好无比。一缕缕阳光任意洒落在地上。一片片流云流连观望着,仿佛连脖子都拧痛了,然后又继续向前飘去。“真是美好的一天。”他说,他的声音裂成了许多碎片,是死亡的大好时机,像这样的日子真是死亡的好时候。
莉赛尔走在他身边,勇敢地伸出手抱住他长满胡子的脸。“真的是你吗,马克斯?”
这是多么光辉灿烂的一天,还有周围关注的人群。
他用嘴唇亲亲她的手心。“是的,莉赛尔,是我。”他把莉赛尔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捧着她的手掌哭了。他的哭声招来了士兵,几个无礼的犹太人也停下脚步,望着他们。
他站着接受了鞭打。
“马克斯。”女孩抽泣着。
然后,她说不出话来,被士兵拖到了一边。
马克斯。
犹太拳击手。
她在心里念叨着。
出租车马克斯,记得吗?当你在斯图加特市的大街上打拳时,你的朋友就是这么叫你的。那就是你——一个挥舞着拳头的男孩,你说过,要是碰上死神你会给他脸上一记重拳,记得吗,马克斯?你告诉过我,我记得你说过的所有话……
bbr>99lib?
还记得那个雪人吗,马克斯?
记得吗?
在地下室里?
记得中间是灰色的那片白云吗?
有时,元首还会走下楼来找你,他想念你,我们都想念你。
那条皮鞭。
鞭子。
士兵不停地挥动着手里的鞭子,它一下下落在马克斯的脸上,狠狠地抽打着他的下巴,打到他的喉咙上。
马克斯倒在地下,现在,那个士兵转向了女孩。他张开嘴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鞭子在她眼前闪过,她回忆起那天,她曾经希望伊尔莎·赫曼,或至少指望罗莎能搧自己一记耳光,但这两个人都没有那样做。这次她不会失望了。
鞭子落在她的锁骨上,鞭稍打在了肩胛骨上。
“莉赛尔!”
她听出了这个声音。
当那个士兵抡起胳膊时,她一眼瞥见了鲁迪·斯丹纳绝望地站在人群里,是他在大声叫喊。她能看见他脸上痛苦的表情,还有那一头黄发。“莉赛尔,快出来!”
偷书贼没有出来。
她闭上双眼,又挨了火辣辣的一鞭,又是一鞭,直到她倒在热烘烘的地面上,她的脸颊也碰伤了。
又有人说话了,这次是那个士兵。
“站起来。”
这句简略的话不是在命令女孩,而是冲着那个犹太人说的,更完整的话在后面。“快站起来,你这头肮脏的猪,这条犹太贱狗,快起来,起来……”
马克斯强撑着爬起来。
再做一个俯卧撑,马克斯。
再在冰冷的地下室里做一个俯卧撑。
他脚步趔趄地向前走着,他用双手擦拭着鞭痕,以减轻刺痛的感觉。当他想再看莉赛尔一眼时,士兵把手放在他流血的肩膀上,推着他朝前走。
男孩过来了。那双瘦长的腿蹲了下来,他扭头向左边喊着。
“汤米,快来帮帮我。我们得把她弄起来,汤米,快点!”他托着偷书贼的腋下,把她搀扶起来,“莉赛尔,快走,你得离开这条路。”
当她能够站立时,她看了看周围惊愕不已的德国人,他们吃惊的样子好像是刚刚被洗劫一空了似的。她记得自己倒在他们脚下,虽然只是短短的瞬间。她撞在地上的那边脸被擦伤了,火辣辣地疼。她的脉搏跳得飞快。
她看见路的尽头最后一批犹太人那模糊不清的身影。
她的脸就像被烧伤了一样疼,手臂和腿上的伤也折磨着她——这是一种让人既痛苦又疲惫的麻木。
她站起来。
她开始沿着慕尼黑大街往前走,去追寻马克斯·范登伯格最后的脚步。
“莉赛尔,你在干什么?”
她没有理会鲁迪的话,也不管旁边围观的人,那些人大多沉默不语,像是一尊尊有心跳的雕像,也像是马拉松长跑比赛时终点旁站着的旁观者。莉赛尔又大叫起来,却没有人听见。头发落在她的眼睛里。“求你了,马克斯。”
大约又走了三十米,一个士兵正要回头看,女孩却被人按倒在地。隔壁男孩从她背后伸过来两只手,把她摁倒在地。她的膝盖先着地。他忍受着她的拳打脚踢,仿佛是在领受一件礼物。她那双瘦瘦的手和胳膊只得到了几声短短的呻吟。他的脸上落着她的唾沫和眼泪,好像因此变得更可爱了。不过,最重要的事情是他能够把她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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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尼黑大街上,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扭成一团。他们在地上乱七八糟地扭在一起。
他们一起看着人们散去,就像药片溶解在潮湿的空气里一样,他们也溶解在空气中了。
坦白
犹太人走后,鲁迪松开了莉赛尔,偷书贼一言不发,没有回答鲁迪的问题。
莉赛尔也没有回家,她伤心地走到火车站,在那里等爸爸回来。开始,鲁迪和她站在一起,但是汉斯还要等上大半天才会回家呢,所以他去叫来了罗莎。在去火车站的路上,他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罗莎。罗莎到火车站后,没有问女孩任何问题,她已经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陪着莉赛尔一起站着,最后劝莉赛尔坐下来等爸爸。
爸爸下车后知道了这件事,他扔下包,对着火车站的空气猛踢了一脚。
这天晚上,他们都没有吃饭。爸爸的手指亵渎了手风琴,不管他如何努力,也弹不出一首像样的曲子。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偷书贼在床上躺了三天。
每天早晨和下午,鲁迪·斯丹纳都会来敲门询问她的病情。女孩根本没有生病。
第四天,莉赛尔走到隔壁家门口,问他是否愿意和她一起到去年他们撒面包的那片树林去。
“我本来该早点告诉你的。”她说。
他们按照约定在通往达豪的路上走了很远,然后站在那片树林里。阳光把树木照出了长长的影子,松果像点心一样洒落一地。
谢谢你,鲁迪。
为你替我所做的一切,为你把我从路中央拉.
走,为你阻止我……
她却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她的一只手扶着旁边的一根树枝。“鲁迪,如果我告诉你一些事情,你能发誓不对任何人提一个字吗?”
“当然,”他能感觉到女孩严肃的神情,还有她沉重的语气。他斜靠在旁边的一棵树上。“什么事?”
“你发誓?”
“我已经说了。”
“再说一遍。你不能告诉你妈妈,你哥哥或者汤米·穆勒,任何人。”
“我发誓。”
她靠在一棵树上。
看着地面。
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她看着地下,仿佛能看到自己脚下写着一些文字,这些文字出现在松果和散落的树枝中间。
“还记得那次我踢足球受伤了吗?”她问,“就在大街上。”
她花了大约四十五分钟讲述了这个故事,两次战争,一部手风琴,一个犹太拳击手和地下室,也没有忘记解释几天前慕尼黑大街上发生的那一幕。
“这就是你走近犹太人的原因,”鲁迪说,“在我们撒面包那天,你是去看里面是不是有他。”
“是的。”
“十字架上的耶稣啊。”
“是的。”
高大的树木成了一片三角形的树林。他们都保持着沉默。
莉赛尔从口袋里掏出了《撷取文字的人》,把其中一页翻给鲁迪看,上面画着一个脖子上挂着三枚奖牌的男孩。
“给头发上涂上淡黄色,”鲁迪念道,他用手指摸着这几个字,“你把我的事告诉他了?”
开始,莉赛尔没有回答。也许是对他的爱突然涌上了心头,或许是她一直爱着他?很有可能。她想让他亲吻自己,可是却说不出口。她想让他把自己的手拉过去,把自己拉到他身旁,吻她,无论是什么地方,嘴唇、脖子,或是脸颊。她的皮肤觉得空荡荡的,仿佛在等待着这个吻。
几年前,他们在泥泞的运动场上比赛时,鲁迪还是一个毛孩子。这天下午,他已经长成了一个会送人面包和泰迪熊的大人了,他是希特勒青年团运动会的三项冠军,是她最好的朋友。还有,他只能活一个月了。
“当然,我对他说起过你。”莉赛尔说。
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说再见了。
伊尔莎·赫曼的小黑本子
八月中旬,她想自己该去格兰德大街八号寻找从前那疗伤的方法了。
让自己振作起来。
这就是她的想法。
这一天,天气酷热难挡,但天气预报说晚上会有小雨。在《最后的人间陌路人》这本书的最后有一句话,莉赛尔从迪勒太太的商店经过时想起了它。
《最后的人间陌路人》,第211页
太阳烘烤着大地,反反复复,我们也像炉子上的炖菜一样被它烘烧着。
这个时候,莉赛尔只想到了这句话,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了。
走到慕尼黑大街时,她回忆起上周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她看到犹太人从路上走过来,看到鱼贯而行的犹太人衣服上印的号码和他们脸上的痛苦。她觉得她引用的那句话里缺少了一个词。
这个世界就像一锅“恶心”的炖菜,她想。
太恶心了,我受不了。
莉赛尔走过安佩尔河上的小桥。河水清澈透绿,好像一块翡翠,河底的石头清晰可见,淙淙的流水声在藏书网
耳旁响起,这个世界不配有这样美丽的河流。
她爬上山,来到格兰德大街。这条街上的房子都气派得让人厌恶。她觉得腿上和胸口的微微疼痛是一种享受。再使劲走走吧,她想,接着又抬起腿,就像一个钻出沙地的怪兽。她闻着附近青草的芳香,清新而甜蜜,草色直入眼帘。她头也不回地直接穿过院子,没有因为什么幻觉而停步。
那扇窗户。
她双手扒在窗台上,两腿交叉用力。
两条腿爬上了窗台。
这里是充盈着书本的快乐之地。
莉赛尔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坐在地板上读起来。
她在家吗?女孩不禁想,可她不在乎伊尔莎·赫曼是在厨房里削土豆还是在邮局里排队,或者是茫然地站在她身旁,看这个女孩在读什么书。
女孩什么都不在乎。
她坐在那里读了很久。
她看到弟弟死去时,一只眼睛睁开了,一只眼睛还在梦里。她和妈妈告别时,想象着妈妈孤单地等待着返程列车时的漠然。一个浑身像缠着电线一样的女人倒在街上,她的尖叫声响彻整条街,直到最后这声音像滚动的硬币一样失去了动力停下来。一个年轻人脖子上缠着斯大林格勒的雪做成的绳子上吊自杀。她看到过一个轰炸机飞行员死在一个金属箱子里。她看到过那个送了她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丽的两本书的犹太人走在通向集中营的路上。然而在这些意象的最中间,他看到了元首正在叫嚷着他的文字,并把他们传达下去。
这些意象构成了这个世界,当她手里捧着这本漂亮的书,读着上面装饰漂亮的题目时,这样的一个世界灼烧着她。当她逐字逐句地读着书上的文字时,这个世界让她心神不宁。
你这个混蛋,她想,你这个可爱的混蛋。
别让我高兴,请你不要让我感到充实,不要让我以为这里面能有好东西。看看我身上的伤痕,看看这里的擦伤。你看到我内心的伤口了吗?你看到这个伤口就在你眼前慢慢扩大,把我吞噬吗?我不再期待任何东西,我不再祈bbr>祷马克斯或亚历克斯·斯丹纳还好好地活着。
因为这个世界配不上他们了。
她从书里扯下一页纸,猛地把它撕成两半。
她撕完了一章。
很快,她的腿周围全都是碎纸片。这些文字,它们为什么要存在呢?没有文字,也就不会有这本书。没有文字,元首什么都不是,也就不会再有脚步踉跄的囚犯,也就不需要能让我们好受一点的安慰或文字游戏了。
文字有什么好处呢?
现在,她对着被阳光染成橘红色的屋子大声说:“文字有什么好处呢?”
偷书贼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书房门边,她没费多大力气就把门打开了。通风的门厅里空无一人。
“赫曼太太?”
没有人回答。因为鲁迪,她对厨房动了心,但她又克制住自己。从一个把字典靠在窗户玻璃旁等着她拿的女人那里偷吃的就太不应该了。除此之外,她还损坏了这女人的一本书,她把书一页一页,一章一章地撕了下来。她干的坏事已经够多了。
莉赛尔又回到书房,打开一个书桌抽屉。她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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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封信
亲爱的赫曼太太:
正如你看到的那样,我又进了你的书房,还毁坏了你的一本书。我只是非常生气,非常恐惧,所以想毁掉这些文字。我偷过你的书,现在又损坏了你的财产,对不起。为了惩罚我自己,我决定不再到这里来了。这样的惩罚行吗?我爱这个地方,也恨这个地方,因为这里面充满了文字。虽然我伤害过你,虽然我让你难堪(这个词我是从你的字典里查到的),可你还是我的朋友。我想最好现在离开你。我为这一切感到抱歉。
再次感谢。
莉赛尔·梅明格
她把便条留在桌上,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房间,围着房间转了三圈,手指抚摸着书的名字。尽管她非常讨厌它们,可还是不能抵制诱惑。雪花似的纸片落在一本叫《汤米·霍夫曼的法则》的书旁边。微风从窗户吹进来,把纸片吹起来又落下。
阳光还是橘红色的,但不再像先前那样明亮耀眼了。她的双手最后一次抓住木窗框,她的双脚落地时,最后一次感到肚子一沉以及脚上传来的疼痛感。
她走下山穿过小桥时,看到橘红色的阳光消失了,乌云正在空中聚集。
她走回汉密尔街的时候,已经能感到雨点落在自己身上。我再也不会见到伊尔莎·赫曼了,她想。不过,偷书贼只善于读书和撕书,不善于预测。
三天以后
这个女人敲响了汉密尔街三十三号的大门,等待有人来开门。
莉赛尔看到她不穿浴袍的样子觉得很奇怪。她身上穿着一件镶着红边的黄色夏装,衣服上有一个绣着一朵小花的口袋,不是卐符号,脚上穿着双黑色鞋子。莉赛尔从来没有注意过伊尔莎·赫曼的小腿,她的小腿洁白如瓷。
“赫曼太太,对不起——为我上次在你书房里干的坏事。”
女人不让她说话,她把手伸进皮包,拿出一个小黑本子,里面没有故事,只有一张张的纸。“我想要是你不想再读我的任何一本书了,也许你会愿意自己写书。你的信,是……”她用双手把本子递给莉赛尔,“你完全可以开始写作,你写得好极了。”这个本子沉甸甸的,封面有点像《耸耸肩膀》。“还有,请你,”伊尔莎·赫曼建议,“不要惩罚自己,你说过要惩罚自己,不要像我这样,莉赛尔。”
女孩打开本子,触摸着里面的纸张。“非常感谢您,赫曼太太。如果您愿意,我想给您冲杯咖啡。您能进来吗?我一个人在家,我妈妈到隔壁霍茨佩菲尔太太家去了。”
“我们是从这扇门进去还是从窗户进去?”
莉赛尔猜想她看到的是伊尔莎·赫曼这些年来最开心的笑容了。“我想我们直接从门进去吧,要方便些。”
他们坐在厨房里。
他们面前摆着咖啡杯和涂着果酱的面包。他们尽量说着话,莉赛尔听得见伊尔莎·赫曼吞咽食物的声音,但它并没有使人觉得不快,甚至连这女人轻轻吹凉咖啡的样子也让人觉得愉快。
“要是我能写出点什么,”莉赛尔说,“我会给你看。”
“这就对了。”
镇长夫人离开时,莉赛尔目送着她走上汉密尔街,看着她那件黄色夏装和那双黑色鞋子,还有洁白的小腿渐渐远去。
鲁迪站在信箱旁边问:“真的是那个人吗?”
“是的。”
“你在开玩笑。”
“她还送了我一件礼物。”
结果,这天伊尔莎·赫曼不仅送了莉赛尔·梅明格一个本子,还给了她待在地下室的理由——这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先是和爸爸一起,然后是马克斯。伊尔莎·赫曼给了她一个写下自己的文字的理由,提醒她是文字让她获得重生的。
“别惩罚自己。”她又听到伊尔莎·赫曼在说,不过,还是会有惩罚和痛苦,也会有欢乐,这就是写作。
晚上,妈妈和爸爸睡着后,莉赛尔悄悄爬起来,来到地下室,拧亮煤油灯。在开头的一个小时里,她只是看着铅笔和纸,让自己回忆,按照她的习惯,她没有看旁边。
“写吧,”她命令自己,“写吧。”
两个多小时后,莉赛尔·梅明格开始写作了,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了这个权利。她也不会知道有人会捡起这本书,并让这本书一直陪着他呢。
没有人料到这些事情。
他们没有这样的计划。
她坐在一个小油漆桶上,把一个大油漆桶当做桌子,然后,莉赛尔用铅笔在第一页的中间写下了下面的文字。
偷书贼
一个小故事
莉赛尔·梅明格著
飞机机舱
写完三页后,她的手开始酸痛。
原来,文字是这么沉重,她想。不过,这一夜她写了十一页纸。
第1页
我尽量不去想它,但我知道,一切是从那辆火车、雪和咳嗽的弟弟开始的。那天,我偷来了第一本书,它是一本指导工人怎样挖掘坟墓的工作手册。在来汉密尔街的半路上,我偷了它……
..
她在下面睡着了,睡在一堆床罩上。那个本子放在高一点的油漆桶上,本子边缘已经卷了起来。早晨,妈妈站在她旁边,她那双像是用氯气消过毒的眼睛盯着莉赛尔。
“莉赛尔,”她说,“你到底在这下面干什么?”
“我在写作,妈妈。”
“上帝啊,”罗莎噔噔噔走上楼梯,“限你五分钟之内上来,要不然你要吃苦头的,懂吗?”
“我明白了。”
每天晚上,莉赛尔都要到地下室去。她一直拿着那本书。她可以一连写上好几个小时,打算每晚写10页自己的故事。她还要考虑许多东西,因为有许多事泄露出来后会造成危险。要有耐心,她告诉自己。随着写的东西越来越多,她的写作能力也增强了。她甚至重读了《撷取文字的人》和《监视者》两本书,描摹里面的图画,抄写里面的文字,甚至还能指出 href='1371/im'>《我的奋斗》中带着的血腥味。她在马克斯的书里见到的第一批素描也出现在她自己的书里——以便把故事写得与她的记忆一致。
有时,她会记下在写这本书时地下室里发生的事情。她刚刚写完爸爸在教堂的台阶上打了她一记耳光,然后和她一起喊“万岁,希特勒!”这一段后,她往对面一看,爸爸正在收拾手风琴,原来,在莉赛尔写作时,他拉了半个小时的手风琴。
第42页
今晚,爸爸和我坐在一起,他把手风琴拿下楼,靠近马克斯以前经常坐的地方坐下来。他拉琴时,我常常观察他的手指和脸。手风琴仿佛有了呼吸,爸爸脸上的表情也在变化,他的脸也和手风琴一样生机勃勃。每当我看到他的脸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想哭,不是因为悲伤或骄傲,我只是喜欢看他变换的表情。有时,我想,我的爸爸是一部手风琴,当他看着我,朝我微笑,对着我呼吸的时候,我能听到一个个音符响起。
她写了十个晚上后,慕尼黑遭到了轰炸。莉赛尔写到第102页就在地下室里睡着了。她没有听到杜鹃鸟的叫声或者警报的声音,当爸爸下来唤醒她时,她在睡梦中还抱着那本书。“莉赛尔,快走。”她拿上了 href='2042/im'>《偷书贼》和所有的书,接着,他们去找霍茨佩菲尔太太。
第175页
安佩尔河上漂浮着一本书。一个男孩跳进河里,抓住书,用右手举着,他咧开嘴笑了。他站在齐腰深的河水里,这是十二月份,河水冰冷刺骨。
“亲一个怎么样,小母猪?”他说。
到10月2日,下一次空袭时,她写完了这本书。这个本子只剩下几十页空白,偷书贼已经开始读她写的故事了。这本书被分成了十个部分,每个部分都是以一本书或故事的名字来命名的,里面描写了每本书是如何影响她的生活的。
我常常感到好奇,五天后的那个炸弹如雨点般落下的夜99lib?t>晚,当我走到汉密尔街时,她究竟读到了哪一页。我还想知道,当第一枚炸弹从飞机的机舱里掉下来的时候,她在读什么地方。
就我个人而言,我喜欢想象她只是在看着墙壁,看着马克斯·范登伯格画的像钢丝绳一样的云,还有像水滴一样落下的太阳和两个朝太阳走去的身影。然后,她看着那曾经使她烦恼的用油漆写的单词。我看见元首走下了楼梯,脖子上随意地挂着一付系在一起的拳击手套。偷书贼反复地读着她写的最后一句话,读了几个小时。
href='2042/im'>《偷书贼》最后一行..
我厌恶过文字,也喜爱过文字。我希望我能把它们运用得恰到好处。
屋外的世界响起了呼啸声,雨水被玷污了。
世界的尽头(之二)
现在,所有的文字几乎都变得黯然失色了,那本黑色的书本因我的到来而毁灭,这就是我来讲这个故事的原因。我们先前是怎么说的?故事多说上几遍,你就不会忘记了。还有,我可以告诉你们,在偷书贼的文字终止后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我是如何第一个知道她的故事的。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请想象一下你们自己在黑暗中走在汉密尔街上,你们的头发被雨淋湿了。气压几乎是在急剧地变化。第一枚炸弹落在了汤米·穆勒家的那幢公寓楼上。他的脸在梦中无辜地抽搐着,然后,我就跪在他床边。接下来是他的妹妹,克里思蒂娜的两只脚从毯子下伸出来,好像是在大街上玩跳房子的游戏,她的脚指头是那么小。他们的妈妈睡在几一两米外的床上,床边的烟灰缸里放着四支熄灭的香烟,被掀去屋顶的天花板红得像块电热板。汉密尔街在燃烧……
警报开始响了。
“现在太迟了,”我低声说,“他们都以为是场演习。”因为每个人都曾被反复愚弄过。开始的时候,盟军徉作袭击慕尼黑,其实他们真正的目标是斯图加特。可是有十架飞机被留了下来。噢,警报传来。他们带着炸弹飞到了莫尔钦。
被轰炸的街道名单
慕尼黑大街、艾伦伯格街、约翰逊街、汉密尔街。
主干道加上贫民区的三条街道。
几分钟以内,灰飞烟灭。
一座教堂被炸塌了。
马克斯·范登伯格曾经待过的地方变成了一片废墟。
汉密尔街三十一号里,霍茨佩菲尔太太仿佛在厨房里等着我来似的。她面前放着一个破杯子,在她最后清醒的时刻,她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责问我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来。
相反,迪勒太太睡得正香。她的眼镜落在床边,碎了。她的商店被彻底摧毁,柜台飞到了路那的另一边,相框里的元首的照片掉到了地下。画上的人像是遭到了抢劫,连同玻璃一起被打成了碎片。我踩在他上面走出去。
费得勒一家人整整齐齐地排在床上,都被压在下面。普菲库斯只露出了半截鼻子。
在斯丹纳家,我用手指轻轻地拂过芭芭拉梳得伏伏帖帖的头发。科特在睡梦中都一脸严肃,我带走了他这副严肃的模样。我挨着个亲吻着几个小孩子们,和他们道晚安。
然后是鲁迪。
噢,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啊,鲁迪……
他和他的一个妹妹睡在床上。她睡觉的时候一定不老实,一个人占了大半张床,他已经被挤到了床边,却还用胳膊搂着她。男孩睡着了,他的头发,颜色像闪着的蜡烛光,照亮了整张床。我抱起他和贝蒂娜在毯子下的灵魂。还好,他们死得很快,没有什么痛苦,身体还是温热的。这个爬上飞机的男孩,我在想着那个泰迪熊,鲁迪的安慰在哪里?当生命从他熟睡的脚下被夺走时,谁来安慰他?
只有我。
我不太善于安慰别人,尤其是当我的双手冰冷,而床还温暖的时候。我带着他轻轻地穿过被毁的街道,我的眼里流着泪,心如死灰。我仔细观察了他一会儿,我看到他灵魂的内涵,我看到了一个全身涂成黑色的男孩嘴里喊着杰西·欧文斯的名字冲过假想中的终点线;我看到他站在齐腰深的冰水里追赶一本书;我还看见一个男孩躺在床上,想象着美丽的邻家女孩的亲吻会是什么滋味。这个男孩,他打动了我,每次都打动了我,这是他造成的唯一的伤害,他踩住了我的心,让我哭泣。
最后,是休伯曼夫妇。
汉斯。
爸爸。
他瘦长的身躯躺在床上,我能透过睫毛看到他眼中的银色光芒。他的灵魂站起来,迎接我的到来。这种灵魂通常会这样做——他们是美好的灵魂,他们会说:“我知道你是谁,我准备好了。当然,这不是说我愿意走,但我还是会跟着你去。”这些灵魂总是轻飘飘的,因为他们灵魂中的大部分都已找到了其他的归宿。这一个灵魂已经被一部手风琴的呼吸、夏天里香槟的味道,以及保守秘密的艺术所带走。他躺在我怀里,休息着。他那被香烟污染的肺还在渴望最后一根烟;他心里对地下室有着无限牵挂——那里,有她正在写书的女儿,他还期待着有一天能读到这本书。
莉赛尔。
我把他带走时,他的灵魂低声叫喊着,可是这所房子里没有莉赛尔,至少,没有我要带走的莉赛尔。
对于我来说,只有罗莎,是的,我的确认为我是在她打鼾的时候把她带走的,因为她的嘴张着,她那薄薄的粉红色的嘴唇还在动。如果她看到过我,我敢肯定她会叫我蠢猪的,尽管我不会太在意这个称呼。读完 href='2042/im'>《偷书贼》后,我发现她把每个人都叫做猪猡,蠢猪,母猪,尤其是那些她爱的人。她扎着橡皮筋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衣橱似的矮胖的身体带着心跳升起来。没错,她有心,这个女人的心比别人料想的要大。里面有很多东西,高高地,隐蔽地储存在一个阁楼里。我记得,她是那个在漫长的月夜里,抱着那件乐器的女人;她还是在犹太人到达莫尔钦镇的第一天晚上,毫不迟疑给他端来食物的女人;她还是那个伸长了手臂,到床垫里为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取素描本的人。
最后的幸运
我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又回到汉密尔街的尾部,带走一个叫舒尔茨的男人。
他不能在倒塌下的房子里等待。我正带着他的灵魂经过汉密尔街,却注意到空军特勤队的队员在叫喊和欢呼。
堆积如山的瓦砾被挖出了一个洞。
炽热的天空红云翻滚,呛人的烟雾开始打旋,我感到好奇。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在开头告诉过你们。通常,我的好奇心只会让我目睹人类的悲呼,但这一次,我不得不说,尽管它让我心碎,但直到现在我也为自己当时在场而高兴。
他们把她拉出来时,她痛哭着,叫喊着汉斯·休伯曼的名字。空军特勤队的队员试图用强壮的臂膀抱住她,但偷书贼却挣脱了,绝望的人经常会这么做。
她不知道自己在朝什么地方跑,因为汉密尔街已经不复存在了。一切都充满了宗教寓意。为什么天空是红色的?天空怎么会飘起了雪花?雪花又怎么会灼伤了她的手臂?
莉赛尔踉踉跄跄地朝前走。
迪勒太太的商店在哪里?她想,在哪里——
她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子,直到找到她的那个人抓住了她的手臂,不停地对她讲:“你藏书网只是受了点惊吓,孩子,只是受了惊吓,你会好起来的。”
“发生什么事了?”莉赛尔问,“这还是汉密尔街吗?”
“是的,”那个人的眼里也充满了失落。在过去的几年里,他看到了些什么啊?“这是汉密尔街,你们被轰炸了,孩子,对不起,亲爱的。”
女孩的嘴巴茫然地张开着,她的身体现在也安静下来了。她忘记了先前一直尖叫着呼喊的汉斯·休伯曼的名字,时光仿佛回到了几年前——轰炸往往会造成这种结果。她说:“我们得去找我爸爸,我妈妈,我们得把马克斯从地下室里弄出来。要是他不在地下室,就是在门厅里朝外面看呢。空袭的时候,他有时会这样做——你知道,他没怎么看到过天空。我现在得去告诉他天气怎么样了,他决不会相信……”
这个时候,她弯下了腰,空军特勤队人抓住她,让她坐下来。“我们马上把她带过来。”他告诉他的中士。偷书贼看着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
那本书。
那些文字。
她的手指在流血,就像她刚到这里时一样。
空军特勤队的队员把她扶起来,准备带着她离开。一柄木勺在燃烧。一个人拿着一部破烂的手风琴盒子走过,莉赛尔能看到里面的琴。她能看到上面排列着的黑白琴键,它们在朝她微笑,把她带回到现实中。我们被轰炸了,她想,现在,她朝旁边的人转过身说:“这是我爸爸的手风琴。”又说了一遍,“这是我爸爸的手风琴。”
“别担心,小姑娘,再走一段你就安全了。”
可是莉赛尔不走了。
她要看看那人把手风琴拿到什么地方去,就跟在他后面。红色的天空仍在飘着美丽的灰烬。她拦住那个高个子的空军特勤队队员,对他说:“要是你同意,我要把它拿走——这是我爸爸的。”她轻轻地从那人手里接过琴,提着它离开了,就在这时,她看到了第一具尸体。
手风琴从她指间滑落,发出一声巨响。
霍茨佩菲尔太太蜷缩着躺在地上。
莉赛尔·梅明格生命中的以下几十秒
她转过身,注视着这条曾经是汉密尔街,如今却像是被摧毁的河道一样的街道。她看到两个人抬着一具尸体,她就跟在他们后面。
当莉赛尔看到其余的人时,她咳嗽起来,她只听到一个人告诉别人他们在一棵枫树下找到了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
那具尸体上穿着件男式睡衣,被炸得面目全非。她首先看到的是男孩的头发。
鲁迪?
她不再是默默呼唤这个名字了。
“鲁迪?”
他满头黄发,紧闭着双眼躺在那里。偷书贼朝他奔过去,倒在他身边,那本黑色的书从她身上掉下来。“鲁迪,”她抽泣着,“快醒醒……”她抓住他的衣服,温柔无比地,难以相信地摇着他。“快醒醒,鲁迪,”天空依然炽热,空中飘着灰烬,莉赛尔拽着鲁迪·斯丹纳身上的衣服,“鲁迪,求你了,”眼泪从她脸上滚落,“鲁迪,求你了,快醒醒,该死的,快醒醒,我爱你,快点醒吧,鲁迪,快醒吧,杰西·欧文斯,你不知道我爱你吗,快醒醒,醒醒,醒醒啊……”
没有一点用处。
瓦砾越堆越高,小山似的混凝土堆上笼罩着一片红色。一个美丽的泪眼婆娑的女孩摇晃着那个死去的男孩。
“快醒醒,杰西·欧——”
男孩却再也不会醒来了。
莉赛尔无法相信这一事实,她把头埋在鲁迪的胸口。她又抱起无力的身体,努力不让身体垂下,直到她把他放回地面这个屠场的时候,她的动作依然是轻柔的。
慢慢地,慢慢地。
“上帝啊,鲁迪……”
她低下头,凝视着他失去生机的脸,莉赛尔真的亲吻了她最好的朋友鲁迪·斯丹纳,轻轻地吻了他的嘴唇。他的嘴唇上虽然满是灰尘,却充满了甜蜜的气息,仿佛还在为树荫下,还有捣乱分子找西服的灯光下错过的吻而懊悔。她温柔地深吻着他,当她起身离开时,用手指摸了摸他的嘴。她的双手颤抖着,还有她柔嫩的嘴唇。她再次弯下身,这一次的吻失去了控制,他们的牙齿在汉密尔街这个人间地狱里轻轻叩响。
她没有说再见,她没有这个能力。又在他身边待了几分钟后,她终于能让自己离开此地了。人类的毅力令我惊讶,即使是他们泪如雨下,他们依然会蹒跚前进,咳嗽着,寻找着,直到找到下一件东西。
下一个发现
妈妈和爸爸的尸体,凌乱地散落在汉密尔街的碎石堆上。
莉赛尔根本没有跑,没有走,也没有移动。她的双眼在人群中搜索,当她发现那个高个子和那个衣橱似的矮个子女人时,她停了下来,眼里浮上一层白雾。那是我的妈妈,那是我的爸爸。这些话被钉住了。
“他们没有动,”她安静地说,“他们没有动。”
也许要是她静静地站上许久的话,他们就会动一动。然而,不管莉赛尔站了多长时间,他们还是一动不动。我意识到此刻她没有穿鞋子,这个时候去注意她的脚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啊,也许我是在故意避开她的脸,因为偷书贼脸上一片悲痛欲绝的茫然。
她走了一步便不想再往前走了,不过,她还是慢慢地走到妈妈和爸爸身边,坐在他们中间。她握着妈妈的手,开始对妈妈说话。“记得我刚来的时候吗,妈妈?我哭着拉住门,你记得那天你对街上围观的人是怎么说的吗?”她的声音飘飘忽忽的,“你骂他们这群蠢猪在看什么?”她握住妈妈的手,摸摸她的手腕,“妈妈,我知道你……我喜欢你来学校告诉我马克斯醒了,你知道我看到你抱着爸爸的手风琴吗?”她紧紧地握住妈妈逐渐僵硬的手。“我走过去,看到你漂亮极了,真的,你是那么漂亮,妈妈。”
逃避的时刻
爸爸。她不愿意,也不能去看爸爸。
她还不能。现在不能。
爸爸有一双闪着银光的眼睛,不是一动不动的眼睛。
爸爸是一部手风琴!
但他的风箱却空空如也。
没有空气吸进去,也没有空气呼出来。
她开始前后摇晃身体,嘴里发出一种刺耳的平静的声音,最后,她终于能转过身了。
面对爸爸。
这个时候,我忍不住走近一点,好仔细瞧瞧她。从我再次看清她的脸的那一刻起,我知道了,这个人是她最爱的人。她用目光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顺着他脸颊上的一道道皱纹往下看。他曾经和她一起坐在盥洗室里,教她如何卷香烟。他在慕尼黑大街上把面包送给一个垂死之人,还让女孩继续在防空洞里读书。如果他没有这样说,她也就不会在地下室里写她的故事了。
爸爸——拉手风琴的人——还有汉密尔街。
这三者密不可分,对莉赛尔来说,他们都是家。是的,对莉赛尔·梅明格来说,汉斯·休伯曼就是她的家。
她转过身请求空军特勤队的队员。
“求你了,”她说,“我爸爸的手风琴,您能给我吗?”
他们先是迷惑不解,几分钟后,一个年纪大一点的队员取来了破烂的手风琴盒。莉赛尔打开盒子,取出里面被损坏的乐器,放在爸爸身旁。“在这里,爸爸。”
有一件事我能向你发誓,因为它是我许多年以后才看到的——偷书贼眼里看到的幻觉——她跪在汉斯·休伯曼身旁,看到他站了起来,拉起了手风琴。他站起来把琴放在被炸毁的房顶上。他的眼睛里闪着银光,嘴里漫不经心地叼着一支香烟。他甚至弹错了一个音,然后又笑着悄悄地掩盖了错误。手风琴的风箱吸着气,这个高个子为莉赛尔·梅明格最后演奏了一曲,此时,天空里这锅恶心的炖菜被慢慢从炉子上端走了。
接着弹,爸爸。
爸爸停了下来。
手风琴落在地上,那双银色的眼睛慢慢被锈蚀了,最后只剩下一具躯体躺在地上。莉赛尔抱起他,紧紧拥抱着他。她的泪水浸湿了汉斯·休伯曼的肩头。
“再见,爸爸,你救了我的命,你教会我读书,没有人的手风琴比你拉得好。我再也不会喝香槟了。没有人像你一样会拉手风琴。”
她用双手抱着他,吻着他的肩头——她不敢再看他的脸——她把他再次放下来。
直到她被轻轻带走时,偷书贼还在哭泣。
后来,他们记起了那部手风琴,却没有人注意到那本书。
他们有许多活儿要干,还要收拾一大堆东西。 href='2042/im'>《偷书贼》被人踩了好几次,最后被人捡了起来,那人连看都没看一眼,就直接把书扔上了一辆垃圾车。就在卡车开动之前,我迅速爬上车,把它拿在我手里……
幸亏我在场。
我又在开玩笑了?大多数情况下我都在场,在1943年,我更是四处游荡。
死神和莉赛尔
从那以后,很多年过去了,可我还是有大量工作要做。我敢说,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工厂。太阳从它头顶走过,人类统治着它。我留了下来,我要把人类带走。至于故事的剩余部分,我不会避而不谈的,但是因为我累了,非常疲倦,我会尽量直白地讲完这个故事。
最后一件事
我要告诉你们偷书贼昨天才刚刚去世。
?99lib.
莉赛尔·梅明格活了一大把年纪,在莫尔钦镇和汉密尔街被轰炸的许多年后才死去。
她在悉尼市郊去世,房子的门牌是四十五号——和费得勒家的一样——那天下午,天空一片湛蓝。和她爸爸一样,她的灵魂能够站起来。
在她弥留之际,她看到了她的三个孩子,她的孙子们,她的丈夫,那一长串与她的生命紧密相连的名字。在他们中间,是如灯笼一样闪闪发光的汉斯和罗莎,她的弟弟,还有头发永远像烛光一样闪闪发亮的男孩。
还有一些别的幻觉。
跟我来,我会告诉你一个故事。
我会给你看点东西。
午后的树林
汉密尔街被清理完毕后,莉赛尔·梅明格无处可去,她被人们叫做抱着手风琴的女孩。她随后被送到了警察局,由警察来决定她的归宿。
她坐在一把硬邦邦的椅子上,手风琴透过盒子上的洞在看着她。
她在警察局里待了三个小时后,镇长和一个头发柔软的女人出现了。“人们都说有个女孩,”这位女士说,“在汉密尔街上幸存下来了。”
一个警察指了指她。
他们从警察局的台阶上走下来时,伊尔莎·赫曼想替莉赛尔·梅明格拿手风琴,但她死死抱着它不松手。在慕尼黑大街上走过几幢楼后,遭到了轰炸的街区与没有被炸的街区间有?99lib?一条清楚的界线。
镇长开着车。
伊尔莎和她坐在汽车后座上。
女孩让伊尔莎握着自己放在手风琴上的手,琴就放在她们中间。
如果一言不发可能会很容易,但莉赛尔对她的不幸则有不同的反应。她坐在镇长家精美的客房里说个不停——自言自语说个不停——直到深夜。她只吃了一点东西,她唯一完全拒绝的事情是洗澡。
四天来,她带着汉密尔街上留下的灰尘在格兰德大街八号的地毯和地板上走来走去。她睡了很久,却没有做梦,大部分情况下,她不愿意醒来。她睡着后,一切都消失了。
葬礼那天,伊尔莎·赫曼很有礼貌地问她是否需要洗个澡,她还是不洗。在此之前,伊尔莎只是把她带到浴室,把毛巾递给她。藏书网
为汉斯和罗莎的葬礼帮忙的人们都议论着这个穿着一身漂亮裙子,却蓬头垢面的女孩,她的身上满是汉密尔街的灰尘。还有人谣传,就在葬礼那天下午,女孩穿着衣服走进了安佩尔河,嘴里念叨着奇怪的话。
一些关于亲吻的话。
一些关于一个小母猪的话。
她得说多少次再见才够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又打了许多场仗。在悲痛欲绝中,她想起了她的书,尤其是那些专门为她写的书,还有那些救了她一命的书。一天早晨,在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后,她甚至重新回到汉密尔街去找这些书,但她一无所获。她还不能从发生的变故中恢复过来,还要等上几十年,还需要等上漫长的一生。
藏书网
斯丹纳家的葬礼仪式举行了两次。第一次是在他们下葬时,?第二次是在亚历克斯·斯丹纳回家后,他在轰炸后得到了一次休假。
消息传到亚历克斯耳朵里时,他一下子崩溃了。
“十字架上的耶稣啊,”他说,“要是我同意鲁迪去上那所学校就好了。”
你救了一个人。
你杀了他们。
他怎么能预先知道这一切呢?
他唯一知道的是他宁愿那晚是自己待在汉密尔街,这样鲁迪就可以活下来,而不是他自己。
这是他在格兰德大街八号的台阶上告诉莉赛尔的话,他听到她还活着的消息后,立刻赶到了那里。
那天,在台阶上,亚历克斯·斯丹纳仿佛被锯成了几段。
莉赛尔告诉他,她吻过鲁迪的嘴唇了。虽然这让她不好意思,但她认为他听到这事心里或许会好受一点。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地流下眼泪,伴之以木然的微笑。从莉赛尔的眼中,我看到的是光滑的灰色的天空,一个闪着银光的下午。
马克斯
战争结束了,希特勒本人也来到我手上。亚历克斯·斯丹纳继续干他的裁缝。裁缝铺 867d." >虽然挣不到多少钱,但他每天都会到那里忙上几个小时。莉赛尔经常陪在他身边,他们常待在一起。达豪被解放后,他们经常步行想去那里看一看,却被驻扎的美国人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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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194藏书网5年10月,一个男人走进裁缝铺子。他的眼睛很湿润,头发像羽毛,脸刮得干干净净。他走近柜台,“请问这儿有个叫莉赛尔·梅明格的人吗?”
“是的,她在后面,”亚历克斯满怀希望,但还是想确认一下,“我能问问是谁要找她吗?”
莉赛尔走出来。
他们拥抱在一起,哭着倒在地板上。
移交者
是的,我目睹了这个世界上发生的许多事情。我总是伴随着最不幸的灾难,我总是为最坏的罪犯工作。
不过,还有别的时候。
有许多故事(我前面只提过一小部分),我允许它们在我工作时成为我的消遣,就像我喜欢天空的色彩一样。我在最不幸、最不讨人喜欢的地方拾起它们,我要确信当我去干活的时候不会忘记它们。
href='2042/im'>《偷书贼》就是这样一本书。
当我来到悉尼,带走莉赛尔的时候,我终于能够完成期待已久的一件事情了。我把她放下来,我们一起沿着安扎克大道走着,就在靠近足球场的那个地方,我从口袋里掏出满是灰尘的一个黑色本子。
这个老妇人惊呆了,把它拿在手里,问我:“真的是它吗?”
我点点头。
她惶恐不安地打开书,翻看着里面的内容。
“我不敢相信。”尽管里面的文字已经褪色,她依然能辨认她写下的文字。她的灵魂的手指抚摸着这个很久以前在汉密尔街的地下室里写的故事。
她坐在路边,我坐在她身旁。
“你读了这本书吗?”她问我.,但没有看我。她的双眼紧紧盯着里面的文字。
我点点头。“读了多次。”
?“你读懂了吗?”
回答是长久的沉默。
几辆车朝着不同的方向开了过去。车上的司机可能是希特勒们、休伯曼们,藏书网还有马克斯们、杀人者们、迪勒们和斯丹纳们……
我想告诉偷书贼许多事情,关于美好和残暴的事,但是对于她不知道的那些事,我能告诉她什么?我想说的是,我不断地高估人类,也不停地低估他们——我几乎没有对他们有过正确的评价。我想问她,同样的一件事,怎么会如此丑恶又如此美好,有关于此的文字和故事怎么可以这么具有毁灭性,又同时这么熠熠生辉?
然而,我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
我能做的只有面对莉赛尔·梅明格,告诉她我唯一知道的真相。我对偷书贼说的这句话,现在也要对你们说。
?
本书讲述者的最后一句话
人类真让我捉摸不透。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