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荆楚风雷》 第二章 黎明飞鹤 骑着一辆破旧的“二八杠”自行车,李鹤来到了自己家的老宅。 看着这低矮破旧的小院子,李鹤心里一阵酸涩。 这里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记载了他童年时代的幸福、少年时代的梦想、青年时代的憧憬。 同时,这里还记载了一个青年,从奋发有为到心灰意冷,直至走向毁灭的心路历程。 这低矮的院墙,还是当年母亲带着哥哥和自己,母子三人用外面捡来的废砖头,一点一点码起来的。从李鹤结婚搬出去住,后来母亲去世,现在,这里就只剩下了哥哥一家四口了。 想到老实到懦弱的哥哥,李鹤心中一阵疼痛,这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了。 他之所以拖到今天才给自己做个了结,真正的原因,曹晓丽只猜对了一半,瘫痪在床的母亲确实离不开他,但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哥哥,每每想到哥哥,李鹤总是犹豫不决,始终下不了决心。 现在,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再多想,也没意义了。 好在,嫂子虽然强悍,但对哥哥还好,侄子虽然年幼,但侄女即将成人,这个普通的贫寒之家,还是有奔头的。 李鹤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这里面有自己攒下的几百块钱和一张纸条,纸条上,李鹤恳求哥哥,可能的话,将自己埋在父母的旁边。 李鹤扬手将信封扔进院子,冲着院门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起身离去。 郊外,公墓。 四周漆黑一片,半山坡上,东一片西一片的树林,被夜风吹得发出一阵阵“哗哗”的声响,远处,不时地传来几声乌鸦的啼叫,其声仿佛来自于地狱,令人毛骨悚然。 这里,是死亡的世界,即便偶有几个活物,也像是地府的精灵。 说是公墓,其实就是江州历史上沿袭下来,埋葬死人的地方。因为没人管理,大家东埋一个,西埋一个,实际上就是一个乱坟岗。 李鹤在埋得乱七八糟,毫无规律的坟茔中间快速穿过,很快便来到父母的墓前。 母亲刚刚过世,坟头尚是新土,父亲的坟头上,因为埋葬母亲时才清理过,也算干净。 李鹤从旁边的灌木丛里拽出一只蔑篮子,从里面拿出一只烧鸡、一只咸水鸭,一大碗红烧肉,一瓶酒,在墓碑前一字摆开。 这些都是李鹤上午就准备好,提前送到这里的。 插上香,点燃了纸钱,李鹤重重地跪下,重重地磕着头,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妈妈,这是儿子最后一次给您送钱了,您在天有灵,别怪儿子。爸爸,您走得早,原谅儿子已经不记得您长啥样了,不知道您可还认得小二子吗?” “爸爸,妈妈,儿子就快去找你们了,到了那边,儿子能找到你们吗?咱一家三口,还能在一起吗?爸爸妈妈,您二老在天有灵,别忘了给儿子指个路啊。” 东郊,黄龙山。 黄龙山不是群山,只有孤立的一大一小两个山峰,突兀地在大平原上耸立着。 据说,历史上的黄龙山,原来是在江边上的,但由于千百年来,江水裹挟着泥沙,冲击沉淀,现在的黄龙山,已经远离长江河道了。 白云苍狗,果然沧海也能变桑田。 黄龙山海拔并不高,但险峻陡峭,所以很少有人上去,荒凉得很。 李鹤将他那辆老旧的“二八杠”推进江滩上的一片芦苇丛里,仰头看了看黄龙山,紧了紧皮带,找到自己早已熟悉的那条路线,手脚并用,向上攀爬着。 李鹤虽然生在贫寒之家,缺吃少穿,但天生骨骼清奇,自小体质就明显优于同龄人,要不然也不会当年当兵时,新兵集训还没结束,便被老连长指名道姓要到了兵王扎堆的侦察连了。 记得读高中时,李鹤和几个同学相约,周末来爬黄龙山,可到了最后,就只有李鹤一人爬到了山顶。其他的,要么还在半山腰喘息,要么干脆就在山脚下放弃了。 用了一个多小时,李鹤才爬到顶峰,原本他还可以再快一点,但今天,他的手脚有些发软。 今天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恶劣的情绪,影响了他的体力,更何况,从中午到现在,李鹤还粒米未进。 山顶有一片平地,十来个平方的样子,有一块石板,架在两块石头上,像一张简陋的桌子,这是李鹤的杰作。每次上来,他都会在这坐着,看着远处如匹练一般的长江,发着呆,想着只有自己才能懂的心思。 李鹤从青石板下抽出一个包,掏出包里的一只咸水鸭,一瓶酒和两包烟。 这是他上午开车从山脚下路过时,爬上山塞进来的。 咸水鸭虽然不能算是江州特产,但绝对是江州人的最爱。水乡鱼多,鸭也多,江州人普遍不爱吃鸡,爱吃鸭子,尤其是咸水鸭。 一口颜色玉白,咸甜清香,口感滑嫩的鸭肉,绝对是大部分江州人毕生的味蕾追求,承载着几乎所有江州人童年的味道,家的味道。 李鹤也是这样,小的时候,没得吃,长大了,总也吃不够。这是自己在人世间最后的晚餐了,李鹤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干掉这只鸭子。 倒上第一杯酒,李鹤恭恭敬敬站起身,冲着南方,用嘶哑的嗓音说道:“老连长,李鹤敬你!李鹤没出息,愧对您的教诲,更愧对您的救命之恩,当初,您就不该救我啊。” 迎着风,李鹤将杯中酒洒向南方,匍匐在地,嚎啕大哭,哭声撕心裂肺,顺着江风,传出去很远很远,宛如一匹孤狼,发出迟暮的哀嚎。 哭累了,心情也放松了很多,李鹤又倒上一杯酒,一饮而尽,撕了一只鸭腿,在嘴里慢慢地嚼着,细心地体味着这人世间最后的美好。 一口酒,一口鸭肉,李鹤心中平静如水,脑袋里,却思绪飞扬,想的最多的,还是当年的老连长。 老连长来自河南,家中世代习武,当年,论格斗,全军鲜有敌手,那是名副其实的兵王之王。 老连长把他带到侦察连,除了教他做人做事,还手把手地教他武功,教他近身格斗,甚至,连家里秘不外传的吐纳练气的心法,也毫不吝惜的教给了李鹤。 老连长之于李鹤,像师傅,像大哥,甚至还像父母。 对于老连长的死,李鹤心中的悔恨,这么多年来,没有丝毫的减轻。当年,在南方的丛林里,如果不是自己自以为是,坚持要走那条路,师徒俩是不是就不会碰上地雷呢?老连长是不是就不会死呢? 李鹤终生都不会忘记,热带丛林里,那个月高风清的夜晚,老连长那一掌,打飞了李鹤,把生的机会给了李鹤的同时,把死亡毫不犹豫地留给了自己。 师傅啊,你不该啊!你何苦用你那宝贵的生命,救下我这么个窝囊废啊! 一想到老连长那被炸飞了的半边身子,李鹤的心就会滴血,这种心境,已经不是简单的惭愧了,李鹤背负的,是沉重的心灵枷锁。 特别是近几年,当心灵上的屈辱积累到一定程度时,李鹤感觉,自己的生命早就没有了任何的意义,了无生趣。一个人,心若死了,再活下去,就叫苟延残喘。 甚至,他有时会觉得,真正属于李鹤的那颗灵魂,在那个夜晚,已经跟着老连长一起走了。 后半夜了,风越来越大,江水拍打着江岸,随风送来一阵阵“哗哗”的声音,让这个寂静的夜,平添了几分凄清,温度也比白天下降了很多。 远处的江面上,夜行的船只越来越稀疏,偶有孤灯闪亮,也只是江边浅滩里渔民的渔火了。 李鹤点了一支烟抽着,借着烟头一闪一闪的微光,李鹤看了看手表,不知不觉,已经是凌晨四点多钟了,这个季节,五点钟,天就要亮了。 难怪天越来越黑,这便是黎明前的黑暗了。 青石板上,咸水鸭还剩半只,他实在吃不下了,晃了晃酒瓶,听声音还剩一口,李鹤一仰脖子,嘴对嘴,倒了进去,腹部又升腾起一片火热。 吃饱了,也喝足了,该走了。 李鹤扔掉手里夹着的烟蒂,站起身,向崖边走去,那里,有一截矮树,过了矮树,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遥远的天际,已经泛出了丝丝鱼肚白,很快,天就要亮了,天道轮回,就这么周而复始。 李鹤叹了口气,张开双臂,纵身一跃,像一只飞翔的鹤,扑向那无尽的黑暗。 第三章 羽化重生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仿佛很久很久,李鹤悠悠醒来。 他想睁开眼睛看一看,但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总也睁不开,勉强睁开一条缝,四周却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无奈,他只好放弃了挣扎,闭上了眼睛,继续躺着。 头疼欲裂。 李鹤想动一动,但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根本不听使唤,全身上下,除了脑袋里的思维还在运转,其他地方似乎都不会动了。 我这是在哪? 李鹤清楚地记得,自己从黄龙山的山崖上纵身一跃,依着黄龙山的高度,即便不粉身碎骨,也绝无生还的可能啊,难道我已经死了,来到了阴曹地府? 一定是这样! 管他呢,既然已经由人变成了鬼,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即使是像阳世间人们传说的那样,有一系列的酷刑在前面等着自己,也没啥可怕的,不经历炼狱,何以能投胎转世? 沸汤烹煮也好,烈油煎炸也罢,该来的躲不掉,尽管放马过来吧,能奈我何?李鹤暗暗咬了咬牙。 奇怪,腮帮子竟然还能动,甚至,李鹤还隐隐地听到了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 都说人死后,会在奈何桥头喝上一碗孟婆汤,忘却前生的记忆,为什么自己对前生的人和事还记得如此清楚?是孟婆把自己给忘了?还是人类的传说原本就不靠谱? 胡思乱想着,李鹤再也睡不着了,脑袋里高速运转着各种问题,却什么也想不明白,一片混沌。 他不解的是,随着自己的思维越来越活跃,他能明显感觉到,有一股奇怪的记忆符号,也慢慢地动了起来,像一股绵延悠长的气流,在试图进入自己的脑袋,这股气流虽然很弱,但却顽强,在李鹤自身固有记忆、固定思维的顽强阻击下,仍然一点一点地向李鹤的身体内渗透着。 他很紧张,但却无法逃避。 周围很安静,安静得可怕。难道在这阴曹地府里,不该有一些小鬼的叽叽喳喳吗?李鹤天真地想着。从小到大,他所接受的唯心世界的知识,全部来自于母亲,对于那个恐怖阴森的未知世界,母亲就是这样描述的。 突然,李鹤的耳边,传来一阵女人低低的饮泣声,很微弱,时断时续,却很清晰。李鹤试图动动脑袋,他想看一看这个哭声来自哪里,但身体还是不听使唤,动不了。 所幸,李鹤能明显感觉到身体的知觉在慢慢恢复,因为,才只过了这么一会,他的眼睛似乎能越睁越大了。 李鹤慢慢地将眼睛打开一条缝,轻轻地转动一下眼珠,静静地感知着周围的一切。 不能说看,李鹤目前的状况,只能叫感知,连看带猜。 他依稀感觉到,自己是在一个一间屋子里,屋子里光线很暗,他看不清陈设。渐渐恢复的嗅觉,让他能闻到一丝淡淡的,似有似无的幽香。 其他的,就再也看不清楚了。 胡思乱想了一会,李鹤又沉沉睡去,他感觉还是很疲劳。 再一次醒来时,李鹤已经能完全睁开眼睛了,当他急切地想看一看周围时,强光的刺激,让他不得不又把眼睛闭上,适应了一下,才又睁开。 好像是天亮了,难道阴曹地府里,也有白昼和黑夜之分吗? 李鹤转动着眼珠,向四周望去。 他终于看清了,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屋里的陈设,是李鹤从未见过的样式,无论是柜子,桌椅,都是那种古朴的式样,用料很大,显得很扎实。所有家具的油漆,都很讲究,虽然底色是厚重的黑色,但都描着金色的纹饰。特别是墙角的那一组木柜,柜门上的彩色花鸟图案,色彩亮丽,栩栩如生。 看这屋里的摆设,李鹤猜测应该是卧室。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是躺在一张很大的床上,这张床,大到竟然占了屋子面积的三之一。 脖子似乎能动一动了,李鹤向左边歪了歪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秀美的小姑娘的脸。 姑娘双手捧着自己的头,靠着身后的矮枕睡着了,嘴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长长的,瀑布一样的秀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半边脸颊。即便是闭着眼睛,李鹤也能看出,这姑娘的眼睛又红又肿。 这个姑娘是谁?自己怎么会睡在她的怀里? 太多的疑问,充斥在李鹤的心间。那股外来气流的点点渗入,让他对这屋里的一切,对这姑娘,渐渐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很奇怪,为什么这个陌生的世界,自己好像来过。 “我这是在哪?” 李鹤低低的声音,艰难地问到,额头又渗出了大颗的汗珠。这几个简单的字,似乎就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话一出口,李鹤首先被吓了一跳,自己发出的,竟然是童音,像是一个孩子说出来的话,而且,口音很陌生,根本就不是自己一贯的,带有江州口音的普通话。 姑娘惊醒了,她直起腰,呆呆地注视着李鹤的脸,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看到李鹤额头的汗珠,姑娘连忙从李鹤的颈下抽出一只手,用绢帕轻轻地试着。 “在家里啊,公子,怎么糊涂了呢?” 姑娘的声音很好听,像李鹤很久以前听过的,越剧里面的对白。 “哦,你是谁?”李鹤又艰难地问道,他太急于了解,在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是芳姑啊,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呢?可怜公子这场大病,这是发烧烧糊涂了么?现在好了,承蒙祖宗保佑,公子这一醒,万事大吉啊。” 姑娘的口气里,透着越来越多的喜悦。 “哦,芳姑,芳姑。”李鹤嗫嚅着,脑袋里混杂进来的记忆,虽然还很模糊,但已经足以让他回想起一些事情了。 “我睡了多久了?”李鹤又问道。 “公子躺下前前后后有一年多了,就是昏迷,也一月有余了,可怜见的,前时还能进些汤汤水水的,这几日,竟不开口了。” 说着,芳姑又“嘤嘤”地哭了起来:“若不是宫里的宋医师熬了参汤送来,吊着公子的命,恐怕……” 芳姑欲言又止,李鹤能听懂她的意思。 “别哭了,芳姑,我这不是醒了嘛。” “是呢是呢,公子醒了,自此再不生病了。”芳姑破涕为笑:“家主昨日去了巨阳,行前还来看了公子,这要是知道公子醒了,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呢。” “主母在东阁,我这就去禀告,让她老人家也高兴高兴。” 说着,芳姑就想起身。 “别,别去。”李鹤艰难地阻拦着芳姑:“我想安静地躺几天,芳姑跟谁也别说我醒了。” 芳姑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李鹤,虽然公子的那张脸,还是一如既往的苍白瘦削,但那眼神,却和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 这眼神,让她不敢不服从,更何况,公子的话,芳姑又何曾违逆过? “公子别急,芳姑不说就是,公子身子弱,好好歇息。” 一边说着,一边又用绢帕小心地擦拭着李鹤脸上的汗珠。 “我渴,麻烦给我弄点水喝。” 李鹤的嗓子里干得冒烟,火烧火燎的。 “哎,我这就给公子端去。” 芳姑将李鹤的头轻轻地放在软枕上,起身下床,很快便端来一杯水,扶起李鹤的上身,托着李鹤的头,服侍着李鹤喝了下去。 看着李鹤一点一点地将一碗水全都喝了下去,芳姑的眼睛里透出惊喜的光。 “真好啊,一年来,公子还是第一次喝这么多水呢,祖宗保佑,公子从此无碍了。” 李鹤不知道芳姑端来的是什么水,晶黄的汤汁,酸酸的,还有点苦尾子,喝下去之后,嗓子里却甘甜凉爽,很解渴。 服侍着李鹤重新躺好,姑娘仍然抱着李鹤的头,这让李鹤有点不习惯。 “芳姑,把我放下,别总抱着我,我不习惯。” 芳姑奇怪地看了看李鹤,笑吟吟地说道:“我都抱了公子十年了,怎么今天倒反而不习惯了呢。” 芳姑的话让李鹤心里生出了警惕,无意中的一句话,可能就会暴露自己的底细,看来,还是少说话,少惹麻烦,先观察一段时间,弄明白情况再说吧。 李鹤重新闭上了眼睛,芳姑以为公子累了,便也不再开口,任由公子休息。 到了现在,李鹤基本可以断定,这里根本就不是什么阴曹地府。跳崖之后,自己没死,准确地说,自己的灵魂没死,死掉的只是自己的躯体而已。这间屋子里的一切,除了这颗灵魂还属于原来的李鹤以外,一切都是别人的。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借尸还魂吧,或者说,就是人们常说的所谓的穿越。 在现在这个身体的主人将死未死之际,自己的灵魂进入了这具躯体,在所有人不经意间,完成了惊天的转换。 除了还残存一部分记忆在现在的脑袋里之外,这个身体的主人,芳姑口中的公子,实际上已经死了。 通过芳姑嘴里的话,李鹤判断,自己灵魂所托的这个时代,应该是古时候的某个朝代,在这个截然不同的时光纬度里,自己获得了重生。 唉,李鹤叹了口气,人世间的事情总是这么矛盾纠结,极力想活着的人,却一定要死去,自己一心求死,却偏偏又活了回来。 搜索脑海中残存的部分记忆,李鹤了解到,现在这个身体的主人,和自己的前世同名同姓,也叫李鹤,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也是一位富家公子。身边的芳姑,比李鹤大五岁,是打小就陪伴着李鹤生活的,身份不能算是丫鬟,但做的是丫鬟的事情。 李鹤还了解到,这个身体的主人,父亲李义,陈州县尹,是个官员,有个同父同母的哥哥,叫李为,商人。另外,还有两个庶出的姐弟,姐姐李月,12岁,弟弟李岭,5岁。 李鹤还想了解更多的事情,但无奈这个李鹤自小就体弱多病,极少出门,所知有限。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十岁的孩子,未来的路还很长,心中所有的疑问,有的是时间弄清楚。 既然不死,总得好好活下去,天命如此,人力岂能改变? 天道难违! 第四章 千年故园 几天后,李鹤的身体日渐好转,四肢已经恢复了知觉,并且,能在芳姑的辅助下,坐了起来。 芳姑的护理水平,在来自于后世的李鹤看来,都是堪称完美的,尽心尽力,无可挑剔。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为了公子,可以不眠不休,衣不解带,绝不离开半步。短短几天,李鹤便能看得出来,为了她的公子,芳姑绝对可以不惜性命。 芳姑每天陪着李鹤,足不出户,随着李鹤身体的恢复,两人之间,对话越来越多,李鹤是为了尽可能多的了解情况,芳姑则是积攒了满腹的话语,要对大病初愈的公子诉说。 通过芳姑的嘴,李鹤了解到,黄龙山顶,自己的纵身一跃,竟然跨越了两千年的时空,来到了遥远的战国时代,来到了楚国,自己现在身处的位置,是楚国的都城,寿郢,时间是楚幽王二年。 前世的李鹤,虽然只有高中毕业的文化底子,但由于对历史、地理的特殊爱好,使得他对历史上很多的大人物、大事件,有着深厚的了解。即便如此,在面对这个号称没有最乱,只有更乱的战国时代,李鹤还是发蒙。 其实,不是历史学大家,谁又能真正研究这段历史?即便了解个皮毛,谁又能做到细致透彻? 李鹤心里暗暗苦笑,命运有时候真的很会开玩笑,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自己在前世应该多掌握点这段历史,起码应该多学习点技能,好在这个乱世生存下去啊。 但是,乱归乱,这段历史的大致脉络,李鹤还是很清楚的。比如,李鹤知道,在战国七雄里,楚国是文化积淀最为浓厚的诸侯国,文明程度最高,对诗书礼乐等周制礼仪最为坚持。 再比如,李鹤知道,这时候的楚国,已经是江河日下,国力在走下坡路了,在强秦的压迫下,已经丢失了大片国土,并且经历了三次迁都。 他依稀记得,幽王过后,楚国只经历了两代短命国君,很快便亡于秦国了。 另外,李鹤知道,楚国的这个都城寿郢,就是后世的皖省寿县,离着自己生活的江州并不遥远。这样算起来,自己虽然时间上跨越了两千年,但空间上,还算身在故园。 几天下来,随着与芳姑交流的深入,李鹤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和这个时代之间,无论是语言、思维,还是日常饮食起居等等,都有着巨大的差距,甚至可以称作难以逾越的鸿沟。 比如说饮食方面,这个时代的食材之匮乏,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在和芳姑的谈话中,李鹤随便说了几样东西,芳姑那闻所未闻的惊异表情,让李鹤不敢再往下说了,他怕吓着这小姑娘。 再说烹饪手法,除了炖,就是煮,其单调程度,让李鹤每每看着芳姑端来的饭菜、汤水发呆。他很好奇,官宦人家尚且如此,民间的普通百姓,吃的会是什么样子。 不过,对于出生于贫寒之家,又经历过残酷战争考验的李鹤来说,这些还不是最大的问题,他都能克服。 让李鹤感到问题严重的,是文化的差异。 比如说,自己不经意间随口说出的一句话,一个词汇,都能让芳姑感到莫名其妙,缠着公子问上半天。 再比如说,芳姑从书架上拿来一卷竹简,在李鹤面前打开时,李鹤竟然呆住了,上面的文字,自己几乎一个也不认得,偶尔有一两个看着眼熟,也靠的是连蒙带猜,心里并不敢确定。 没想到,来到这个世界,自己竟然变成了文盲,这才是李鹤最为恐惧的。 他忽然想起来,秦王嬴政在统一六国后,发起过所谓的“书同文”运动,看来,这个时候的神州大地,文字还没有实现完全统一。 看来,自己需要面对的挑战还很多,但迫在眉睫的,是加快改善身体的状况,尽快提升身体素质。 这种比骷髅多口气的身体,是李鹤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身逢乱世,最起码的要求是能够自保,没有一个强健的体魄,不定什么时候,小命就会玩丢了。更何况这种冷兵器时代,一个人,只有拳头够硬,刀剑够快,才有继续活下去的权利。 从今晚开始,李鹤打算试试老连长教自己吐纳练气的心法,以李鹤前世苦练多年的经验来看,这套心法,对强健身体,对练习武功,都是大有好处的。 午后,正在梦中神游的李鹤,被一阵嘈杂声惊醒了,他刚睁开眼睛,就看到风风火火进来几个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身穿绣花绸缎曳地长袍,腰束宽带的贵妇。 妇人刚进门,一双美目便直愣愣地紧盯着李鹤,再也不曾挪开,渐渐地,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里,泛出了晶莹的泪花,两行热泪,顺着玉一般的脸颊簌簌落下。 “鹤儿啊,你可算醒了,你这是打算吓死为娘么?” 走上前来,一把将李鹤的头抱在怀里,揉搓着李鹤的头顶,嘤嘤的哭了起来,旁边的丫鬟婆子,慌忙上前,抹泪的抹泪,劝慰的劝慰。 搜索脑袋里异化了的记忆碎片,李鹤知道,这个贵妇是他这一世的母亲,看得出来,这位贵妇很激动,但并没有引起李鹤内心的共鸣,刚才那一声“鹤儿”,实在有别于自己的亲生母亲,妈妈口中,只会叫他小二子。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有所回应,哪怕是演戏,也要演下去。 “母亲别哭,我这不是好了嘛。” 李鹤故意将声音压得很低沉。 “是啊,夫人,公子好了呢,东西也一日比一日吃得多呢,您该高兴才是。”芳姑也在一旁劝着。 “你还说。”贵妇破涕为笑,指着芳姑啐骂:“你这个小丫头,公子醒了,为何不及时通知我,若不是厨子说你每日从厨房端了很多饭菜,我心里犯疑,过来看看,你还打算瞒我到几时?” 芳姑吓得“扑通”在床上跪下,低着头,没敢说话。 “母亲别怪芳姑,是我不让她说的,我是想着等我再恢复一点,去跟母亲请安的。” 李鹤替芳姑做着解释,他看得出来,这个时代,人是有等级差别的,而且,等级森严。 贵妇诧异地看着李鹤,仿佛不认识这个儿子似的,一会儿,又哭了起来。 “这是李氏一门列祖列宗显灵了啊,我儿不但病好了,还变得越来越懂事了呢,祖宗积了大德啊。” “鹤儿别急,为娘心里有数。你病了这么久,可苦了芳姑了,我谢她还来不及呢,又怎会怪她,我这是跟她开玩笑呢。” 贵妇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李鹤瘦削的脸颊,戚戚地说道:“可苦了我儿了。” “鹤儿好好将息身子,别着急下床,想吃什么就叫芳姑知会厨房给你做,需要什么,就跟为娘开口。” “我这就使人去陈州,将这桩天大的喜事,告诉你父亲,让他也高兴高兴,可怜你那父亲,若不是公事催得紧,他哪里舍得丢下你啊,忧心呐!” “鹤儿歇着,为娘明日再来看你。” 说完,带着丫鬟婆子几个人,风风火火地走了。 李鹤看着芳姑,两人相视一笑。 一个月后,李鹤已经能下床行走了。 对于这具身体的主人当初到底得的什么病,李鹤始终没有弄清楚,芳姑也说不明白。但根据芳姑的描述,李鹤猜测,这位小爷可能打小因为生在富贵之家,养得过于娇嫩,一场感冒,就把他放倒了,加之这个时代医疗技术有限,又迷信于胡乱进补,病体久拖不愈,终至病入膏肓。 一个月下来,李鹤能明显感受到身体的进步,食量逐渐增加,气力显著见长,体格也逐步强壮起来,有时候自己摸摸肋间和两股,再也不是那种骨瘦如柴,处处硌手的感觉了。苍白的脸颊,也渐渐泛起了红润。 平心而论,这位小爷身体的基本底子还是不错的。不说其他,单论身高,在李鹤看来,即使放在后世,在十岁的男孩子中间,也算是出类拔萃的。 这段时间的调养,之所以卓有成效,李鹤的现代养生知识起到了关键作用,对于人类身体的认知,对于事物营养的选择,李鹤的现代思维,是古人比不了的。另外,师傅的练气心法,也帮了李鹤很大的忙。 如今,身在官宦之家,不敢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起码物质上的需求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李鹤相信,只要自己坚持下去,循序渐进,不急于求成,练就一副强筋铁骨,只是时间问题。 虽然足不出户,但李鹤已经在慢慢地改变着思维的定式,逐渐向这个时代靠拢了。 即便如此,仍然还有许多李鹤非常不习惯的地方,比如说与芳姑的相处,在此之前,这姑娘对公子是二十四小时贴身服侍的,包括洗浴,甚至如厕,这就让李鹤很不习惯。 李鹤的观点是,只要自己能做到的,就绝不劳烦芳姑,人人生而平等,没有哪个人是生来就该享福的。 这个观点,在现代人看来,再平常不过了,但却与芳姑根深蒂固的等级思维发生了碰撞,芳姑非常不理解,公子这是怎么了,难道病好了,身体复原了,不准备再要芳姑了吗? 一想到这,芳姑就会泫然欲泣,任李鹤再怎么解释,芳姑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李鹤感到很无奈,只好尽可能找点事情让芳姑去做,换取芳姑的嫣然一笑。 看来,试图改变一个人的思想,真的很难,费力,还不讨好。 第五章 庭深几许 暮春,寿郢城最好的季节。 清晨,李鹤先在院子里小跑了几圈,活动活动身体,接着,用舒缓的动作,练了一趟拳脚,感觉气息咻咻,折腾出了一身汗,才回到屋内。 芳姑打来热水,伺候着公子擦拭身体。对于公子大病初愈后,一系列反常的举动,芳姑也早已经习惯,见怪不怪了。只要公子的身子骨一天天地见好,只要公子还需要她,不撵她走,就是芳姑最大的幸福。 芳姑端来早餐,红漆托盘里是一只品相精美的陶钵和两只陶碗。陶钵里装的是汤饼,两只陶碗里,分别装的是烤得金黄的小鱼和盐渍蔓箐(后世称为大头菜)。 对于这个时代的汤饼,李鹤还是非常喜欢的,这是一种面食,先将小麦磨成粉,然后和面摊饼,上到蒸笼里蒸熟,再切成块下到高汤里。 虽然由于古人加工小麦的工艺水平不高,面粉不像后世那么精细,但因为是用鸡汤,或者兽骨熬汤,或者牛肉汤下的,所以味道非常鲜美。 李鹤大口地吃着,侧面的一张矮几上,芳姑也在低着头,安静地吃饭。 刚开始时,芳姑总是先伺候完公子吃饭,然后自己再偷个空,飞快地解决一下吃饭问题,有时,李鹤甚至都没看到芳姑吃饭,他有点怀疑这姑娘到底吃没吃。 在李鹤的坚持下,芳姑终于同意和李鹤一起吃饭了,但对于李鹤要求的两人同桌进餐,芳姑却决计不肯了,争执再三,李鹤也只有随她去了。 其实,这个时间并不是古人习惯的早餐时间,从芳姑的嘴里,李鹤得知,这个时代,很多人一天只吃两顿饭的。李鹤过去只是听说古人过午不食,现在得到了印证,确实不假。 “芳姑,吃完饭,咱们四处转转,如何?” 李鹤放下手里的铜勺,看着芳姑问道。 “好啊,只要公子身子骨吃得消,出去走走也好,这一年多,确实也把公子憋屈坏了,只是不知公子打算去哪里走走?” 芳姑放下手里的餐具,用绢帕试了试嘴角。这是芳姑的习惯,更是她的规矩,只要公子吃好了,停止进餐,芳姑也会立刻停下,绝对不会再吃一口,弄得李鹤每每故意放慢吃饭的节奏,好让芳姑多吃点。 “咱们先在家里四处看看,如果感觉不累,咱俩再出去走走,如何?” “行,随公子的意思。” 芳姑手脚麻利地收拾完两人的桌案,又伺候着公子净面漱口,替公子套上外面的锦袍,扎好腰带,两人便出了门。 李鹤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宽袍大袖,心中暗自苦笑,这种衣袂飘飘的深服,风度倒是不缺,行动就非常不方便了。 倒是脚上的这双黄色小皮靴,无论是做工,还是走起路来的舒适度,都远超后世的皮鞋,这引起了李鹤极大的兴趣。 在芳姑的引导下,李鹤一个院子一个院子的转悠着,他没有想到,这个时代的官宦之家,住的竟然如此奢华。 整个府上的宅院,从外观上看,是一个方形的大院落,按照前庭后院的格局,内里分了三进。按照居家功能的不同,又分为前院和后院。 整个后院,花木葱茏,围绕着一个不大的人工湖,又分成了若干个独立的小院,小院之间有甬道相衔,互不干扰。湖中有亭,有假山,假山不大,用山石点缀,湖水波光粼粼。 府中所有的房屋建筑,清一色灰砖到顶,小瓦覆盖,唯一不同的是,根据主人身份的尊卑,房屋各有高矮宽窄。 整个宅院,面积上固然算不上极尽豪奢,但其内里的精致程度,令后世而来的李鹤,也有些瞠目。 果然,还是贫穷限制我的想象力,李鹤暗自一叹。 李鹤算了算,在这个院子里居住的,主人身份的,不过七八人而已,其余的,应该就是丫鬟婆子、车夫厨子之类的仆役了,哪里住得了这么多房子?看来,从古到今,无论什么时代,中国人对美好居住环境的追求,都是坚持不懈的。 坐在湖心的亭子里,清风拂面,花草飘香。面对如此美好的季节,如此佳境,李鹤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如果生在承平盛世,这样的富贵生活能够持续长久,他也并不排斥做一个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呼朋唤友,斗鸡遛狗,只要不作恶,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生算了,李鹤自问还不是一个寡趣的人,何必折腾自己? 但是,只有他知道,这样的生活很快就要结束了,未来几年,最多十几年,在强秦的铁蹄下,六国的土地将沦为焦土,六国的所有富贵,都将灰飞烟灭。 一味地沉湎于温柔富贵乡里,没有危机意识,不早做准备,当劫难来临时,除了洗干净脖子,等着别人来砍掉这大好头颅,还会有什么好下场?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别人怎么想,怎么做,李鹤管不了,但既然重生,就绝对不能允许这样的悲剧在自己身上发生。 不能等了,从现在开始,文治武功,要全面准备了。 芳姑静悄悄地站在公子的身旁,秀美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公子的脸,看着公子沉沉地想着心事,两道剑眉,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只有芳姑知道,自从公子醒来,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分钟也离不开她,围着她涎皮拉脸,更不像以前那样,总是病病歪歪,整日里没有精神。 现在的公子,不但对自己生分了许多,还常常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做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动作。才十岁的小人儿,不论是坐着还是躺着,总是在锁着眉头想事情,芳姑看在眼里,感觉那副小人精似的样子,和家主老爷思考问题时的神态像极了。 这个年纪的小人儿,哪里有那么多的事情想呢?能想些什么呢?芳姑不知道,芳姑也不想知道,只要公子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长大,就是芳姑的福分了。 芳姑轻轻地走到公子身后,将公子的头抱在怀里,双手摁住公子的太阳穴,轻轻地按摩起来。 “芳姑,问你个事。” 李鹤闭上眼,一边享受着芳姑轻柔的按摩,一边问道。 “公子请讲。” “我以前读过书没有?我记得读过的,可是你那天拿来的书简,我怎么好多字都不认识啊。” 李鹤本打算绕个弯子问这个问题,但以他一个多月来对芳姑的了解,完全没有必要了,这小姑娘对家里这位公子的忠诚程度,远超过李鹤的想象,李鹤完全不必要设防。 “读过的,以前家里有一个家师,专门教公子的,但公子不喜读书,还没有我学得快呢,嘻嘻。”芳姑可能是想起了什么,一阵轻笑:“唉,也是公子身体不好,难为公子了。” 李鹤咧咧嘴,心说这位小爷以前很可能也是一个纨绔子弟,不学无术。芳姑善良,拿身体的原因替他遮脸呢。 “那么,从明天开始,芳姑你教我认字可好?” 不曾想,身后的芳姑又是一阵格格的笑。 “公子啊,你这是闹得哪一出啊?我记得你跟我说过,这辈子也不会再摸那些让人头大的书简了,再说了,我哪有本事教公子啊,不成不成。” “就这么定了,明天开始。” 李鹤闭着眼睛,故作严厉的声调说着,对于芳姑,他知道这一招管用。 以李鹤看,只要有人给他略加指导和讲解,这个时代的文字,学起来应该不会太费事,自己又不是真的文盲,只是跟现在的语言习惯,文字使用方式接不上轨而已。 更何况,他又不想成为文豪,这个时代还没有科举考试,他更不想考个状元什么的,只要能应付日常交流,够用就好。 歇够了,两人又起身,沿着灰砖铺成的甬道,继续慢慢悠悠地闲逛着。 走到一座看起来很大很气派的院落,身后的芳姑用极小的声音说道:“东阁,公子要进去么?”。 李鹤一听,知道这里是整个李府的中心,父母亲居住的地方。 李鹤从病中醒来以后,这位母亲大人,几乎每天必去探望。李鹤能够理解,眼见着儿子慢慢康复,最为欣喜的莫过于母亲了,随着两人接触的增多,李鹤也开始慢慢地接受了这位母亲。 但因为从来没有走出过自己居住的小院,东阁这里,实际上李鹤是第一次来。 “我去给母亲请安。” 说着,李鹤抬腿便往院子里走,芳姑一提长裙,快步跟上。 刚进院子,就听到一阵喧哗,李鹤定睛一看,门厅右手的偏院里,几个健妇正将一个女人摁在地下,其中一人高高扬起竹板,一下一下地往这个女人的屁股上抽打着,嘴里还在计着数。 被打的女人嘶声嚎叫着,声音越来越弱,嘴里还在不断地讨着饶。 李鹤走到近前,看了看,女人的屁股上,衣物已经打烂了,一片血肉模糊。 “怎么回事?何故打她?”李鹤冷冷地问道。 一个脸盘肥硕的妇人看见李鹤,赶紧过来,屈膝行礼,嘴里应着:“回二公子话,这个贱人偷东西,被拿实了,主母下令,先打五十板子,然后送官。” 李鹤心中暗想,这到底是万恶的旧社会,权贵阶层可以在家里先用私刑,然后再报官,恐怕,若是真把人打死了,也不会有什么事吧。 李鹤摆了摆手,让打板子的妇人停下来。他看了看地下挨打的女人,见她满头满脸都是湿的,不知道是冷汗还是浇的水,连头发都湿透了,一缕一缕的,胡乱贴在脸上。 见李鹤在看她,女人原本无神的眼睛亮了一下,蹦出几颗小星星,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没说出来。 李鹤注意到,这个女人的眉角,有一颗黑痣。 李鹤快步向后院的上房走去,芳姑双手提着长裙,也是一溜小跑地跟在身后。 见到母亲,李鹤躬身请安过后,问起前院发生的事情,请求母亲饶了那个女人。 母亲呵呵笑着,一把拉过李鹤搂在怀里,说道:“春友这个贱婢不知道是从哪里修来的运气,今天不但碰到我儿一年多来第一次出门,还能让我儿发善心保她,不容易!” “传话下去,就说二公子行善积德,保了那个贱婢,我这里准了,不打了,也别送官了,即时撵出府去。” 李鹤连声称谢。 母亲抚摸着李鹤的头发,仔细端详着李鹤的脸,眼角眉梢都是笑。 “鹤儿,你大兄听说你大病痊愈,高兴得不得了,他押趟货去了陈州,昨天才回来,今天原本想来看你,无奈生意上琐事缠身,没脱开身。为娘看啊,不如明天让芳姑陪着你,去铺子里看看大兄,顺便也出去透透气,如何?” 李鹤一听,心里非常高兴,连忙点头应承下来。 第六章 初识大兄 翌日,风和日丽,天气晴好。 李鹤和芳姑两人刚用完早餐,就听到院门口有人朗声高诵:“芳姑,二公子的车备好了,在府门候着呐。” 芳姑应道:“好咧,就来了。” 李鹤一听,抬腿就要往外走,却被芳姑一把拉住。 “公子别急,总得梳洗一番,穿戴整齐了,才好出门啊,何况,你今天是去见大公子呢。” 李鹤不耐繁琐,还想往外走,无奈芳姑拉住不放,只得怏怏坐下。 芳姑抿嘴一乐,用打湿的梳子,细心地将李鹤的长发梳理整齐,绾起一个发卷,用一个半月型的发簪卡住,戴上切云冠,束好两边的帽带。 又拿出一件色彩艳丽的蓝色丝绸锦袍,套在李鹤的短服外,系好腰带,挂上一个色泽清润的玉环。 蹲下身子,帮李鹤穿上革靴,这才起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点点头说道:“公子,咱们可以走了。” “真麻烦!”李鹤被芳姑折腾得没了脾气,嘴里小声嘟囔着。 芳姑又是一乐,提裙敛衽,跟在李鹤身后,两人奔府门而去。 府门外,一辆华盖敞篷的牛车停在那里,已经等待多时了。拉车的黄牛,毛色油亮,不时地甩动着尾巴,正悠闲地反刍。驾车的汉子,手里牵着缰绳,垂手立在车旁。 车夫看见李鹤出来,赶紧抽出一条踩凳,放在车边。躬身请安过后,服侍着李鹤和芳姑上了车。 牛车缓缓启动,李鹤半卧在车厢里的矮榻上,芳姑坐着。因为是敞篷车,四周敞亮,正好遂了李鹤想观察一下寿郢风貌的心愿。 清风徐徐,牛车粼粼,李鹤惬意地叹了口气,心说古人真会享受啊,虽说物质条件远不如后世,但聪明的人类,总是能想到办法,让自己过得舒服一些。 不过,任何时代,世间所有的美好,总是给权贵阶层准备的,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古往今来,概莫能外。 牛车缓缓地驶出巷口,拐上了正街。 八百年荆楚古国,在战火中立国,在战火中强大,又在战火中逐步衰落。有据可查的历史,楚国已经经历了六次迁都,由最早的丹阳,后迁到鄢州,而后又迁至载郢(郢都),在与秦国的交锋中失利,溃退至陈州,再失利,又将都城迁到巨阳,为了避秦锋芒,最后干脆远远地迁到了寿郢。 这其中,最为辉煌的都城,当属郢都,楚人在那里经营了两百多年,可惜,最后还是被强秦一把大火,化为了灰烬。 寿郢作为都城的时间不长,所以整体建筑还远远算不上大气磅礴。因为立都时间过短,很多地方甚至显得局促。 但即便如此,这才短短几年过去,寿郢城已经王气尽显,其中的原因是,一来楚地鱼米之乡,物产丰富;二是文化积淀厚重,产业技术发达;三是楚人历来崇尚奢靡,即使国家危难,享受惯了的王公贵族也绝对不会亏待自己。 所有这一切,造就了寿州城作为新的王城,飞速地展现出了各种繁华景象。 牛车缓缓前行,车里的李鹤东张西望,观察着大街两旁的商铺以及川流不息的行人。 芳姑像变戏法似的,从卧榻旁立柜的匣子里,一会端出一杯酸酸甜甜的杨梅汁,一会又拿出一个香梨,一会又抽出一张甜饼,弄得李鹤从出门起,嘴就没闲着。 李鹤笑着说道:“芳姑,你那里到底还有多少好吃的?全都拿出来得了,你把我当猪啊,这才吃过饭,我哪里还吃得下。” 芳姑脸一红:“早上让厨子准备的,怕公子饿着。” 李鹤呵呵笑着,摆了摆手,问道:“还有多远?” 芳姑诧异地看了公子一眼,但很快又释然了,心中暗想:“是哩,公子上回来还是三年前哦,那时还是个孩子呢,这又生了场大病,难怪会记不得了。” “快了,伯公子的铺子在南市,这条街走到头,往西一个转弯便到了。” 李鹤知道,芳姑口中的伯公子,就是指的大兄。伯者,长也。 当李鹤的牛车,平稳地停在“圭园”门口时,大兄已经在大门前黑色的抱柱下等候多时了。 一见到大兄,李鹤难掩心中的惊诧,赫赫李氏一门的长公子,竟然是个驼子,而且,驼得还很厉害。 搜索脑海里残存的记忆碎片,并没有这方面的记忆。 好在李鹤反应极快,并没有让这种惊诧表现在脸上,他飞快地从牛车上一跃而下,几步就跨到大兄面前,弓腰及地,深施一礼,口中唱喏,连声请安。 李为“呵呵”笑着,驼着背,双手抓住李鹤的双臂,轻轻地往上一托,止住了李鹤的行礼。 李鹤敏锐地感觉到,这位大兄虽然背驼,但力气却非常大,抓着自己的两只手,像两只铁钳。 “鹤弟真的康复了,刚才那一跳,为兄心都悬着呢,哈哈哈,好!好!好!” 一边说着,一边又用手捏了捏李鹤的肩膀,满意地点点头:“府上捎信给我,说你醒了,而且恢复得很好,我还不太相信,现在看到你,我才真的信了,托列祖列宗佑护,这么大的劫难,你都挺过来了,预示着我李家往后一定能兴旺啊。” 说着说着,李为的眼圈就开始发红,眼见着就要落泪。 李鹤心里也非常感动,他可以看出来,这位大兄与自己之间,兄弟之情还是很深的,虽然身有残疾,但人品还是很端正的。 “大兄不必难过,人吃五谷,哪有不生病的道理,我这不是好了嘛。而且,经历了这场大病,我感觉自己比以前的体力还好了很多,焉知这场病不是上天的福报。” 李鹤怕大兄流泪,连忙笑着安慰他。 “说的极是,为兄也是想着你小小年纪,遭了这么多的罪,心中一时有些伤感。现在好了,都过去了,不说了。” 转过头,看着一直立在旁边笑意吟吟的芳姑说道:“芳姑这么多年也不容易,服侍二公子尽心尽力,着实辛苦,你是我李家的大功臣。” 芳姑急忙敛衽施礼,口中连称不敢。 “好了,咱们都进去吧,你嫂嫂还在后面候着呢。” 李为大手一挥,转身便往里走,李鹤和芳姑紧紧跟着。 看着大兄驼行的背影,李鹤目测了一下,心说大兄如果不驼背,个头应该算是高大的,再配上那张线条硬朗的脸,地地道道一个美男子啊。 进了“圭园”大门,一路向后走,李鹤一路四下里观察着,总体感觉除了前厅有个硕大的会客厅外,这“圭园”不像个商铺,越往后院走,越像个私宅。 看来,这个时代,商业虽然已经发展起来了,但用于行商的固定店铺,还只是个雏形。 到了后院,见到了嫂嫂和侄儿侄女,互相之间又是一番行礼问候,并将母亲给他准备好的礼物奉上。 一家人,因为李鹤的到来,都显得非常高兴,尤其是李为,其间几次,说着说着,竟然手舞足蹈起来,惹得嫂嫂和孩子们格格直乐。 李鹤心里清楚,作为一个经商日久的成功商人,大兄平日里绝对是沉稳有余,威严复加,今天之所以这样,实在是因为李鹤的到来,手足情深的缘故。这让李鹤心中倍感温暖,重生以来,李鹤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李为拉着李鹤坐下,丫鬟送上茶水,李鹤一看,又是那种晶黄的汤汁,这种水,口感虽然还不错,但喝多了,李鹤总感觉胃里不太舒服。看来,自己和这个时代的生活习惯,还有些距离。 “大兄,生意如何?”李鹤端起陶碗,浅浅地抿了一口。 见李鹤突然问到生意,李为微微一愕,笑着说:“难得啊兄弟,长这么大,你这还是第一次问起我生意上的事情呢,以前见着我,总是问我外面有什么好玩的景致,难得难得!” 李鹤尴尬地笑笑,虽然他知道大兄嘴里的李鹤并不是自己。 “我这不是长大了嘛,总该操心点家事了吧。” 李为点点头,收起笑容,说道:“鹤弟说得对,父母渐老,这个家终究要靠我们两兄弟撑起来,但是最终,还是要靠鹤弟你来撑。为兄这个身体,你也看到了,为官是不成了,今生,至多也就是跑跑生意,给你搭桥铺路,所以,你能早日脱去稚气,早早谋划家族的发展。是我李氏一门的福气啊。” 李鹤慌忙点头,连声称是。 “你以前一直身体不好,家里的很多事情你不太清楚,也没人跟你说这些。” 李为端起陶碗,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 “我李氏祖上,早年是做漆工的,后转行制漆,再而行商,到了我们这一辈,也算是行商的世家了。我李氏虽然世代经商,但每一辈人,都很重视读书,所以算是儒商,真正说到出仕为官,父亲是第一人。” 李鹤点点头,之前他心里一直就在疑惑,家里只有父亲一人为官,即便官俸再厚,也撑不起如此豪奢的生活啊,除非是个贪官。 现在终于明白了,真正撑起李氏一门的,还是靠行商所得。 “父亲性格,过于刚直,经商还勉强,为官则诸多不利。他本不愿意出仕,也是机缘巧合,多种因素重压之下,勉力为之。其中的私密,不足为外人道,有时间为兄慢慢跟你细说。” “经商一途,要说难,什么时候都难,要说容易,根本就没有容易的时候。” “我李氏制漆、售漆,已历经三四百年,做漆器,也已经一百多年了,我们有秘不外宣的独家工艺,有固定的售卖渠道,这些都已经很稳定了,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去做就成了,所以我说不难。” “但是,生在乱世,各国之间兵锋相向,战火不断,固有的商路,常常被战火阻断,仗打多了,民不聊生,百姓温饱尚且不足,焉有余力再去购置器皿?此处,就是我说的不容易了。”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李为看了看旁边垂手而立的芳姑,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国建国日久,已经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励精图治的楚国了,内政沉疴已久,官员贪墨成风,虽不至于抑商,但商人在他们眼里是什么?呵呵,不破费点钱财,经商之难,难于上青天,兄弟明白吗?” 李鹤点点头,暗想,看来这权力与财富之间的缠绵勾结,不独哪个朝代所专有,而是从古至今,绵延了几千年啊。 李为见李鹤默不作声,听得津津有味,哈哈大笑起来。 “兄弟喜欢听,以后常来,待为兄慢慢细说,现在,咱们吃饭,兄弟病体痊愈,为兄当浮一大白。” 第七章 兄友弟恭 李鹤决定,在大兄这里住上几天。 对于急于想尽快了解这个时代的李鹤来说,大兄无论是丰富的社会阅历,敏锐地洞察力,还是睿智的思想,潇洒的谈吐,都是难得一遇的宝库,值得李鹤尽力挖掘。 而在李为看来,这个比自己小十几岁,刚刚大病初愈,未经世事的弟弟,既然愿意跟自己多亲多近,并且求知若渴,就是意外之喜了,还有什么理由不尽自己所学、所知,倾囊相授? 打发走了牛车回府报信,兄弟二人盘坐在卧榻之上,抵足长谈。 “大兄,请教一件事,你这儿本是做生意的铺子,为什么叫做‘圭园’呢?名称固然雅致,但却未必利于经商啊。”李鹤问道, 李为呵呵一笑,说:“儿时的一场大病,我虽侥幸捡回一条命,但却落下了残疾,从此便绝了游学和出仕的念头,专心经商。于商业一途浸淫日久,为兄独佩服洛阳白圭一人,此人虽是一介商人,但一身傲骨,志向高远。一生凭借‘智、勇、仁、强’四个字,走遍诸侯各国,被世人尊称为‘治生之祖’。” “我李家时代皆是行商,行走江湖,如无根之萍。建这个园子时,我有心改变这一局面,立志以此园为根本,图白圭之宏业,如此便取了一个圭字,作为名号。” “白圭一生的故事很多,容为兄以后再慢慢说与你听,单这‘智、勇、仁、强’四个字,就够我们潜心研磨一辈子的。一个人,如果掌握了这四字,不独经商,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将无往而不利。” “智、勇、仁、强。” 李鹤低声念着,心头感觉豁然一亮,同时,对古人的智慧佩服有加,叹为观止。他突然想起,在那遥远的西方,有一群后世在我华夏面前趾高气扬的白种人,这些所谓的列强,恐怕现在还在茹毛饮血吧,而我们的祖先,就已经具备了如此先进的商业理念和高深的哲学伦理了。 泱泱中华,灿烂文明,果然博大精深,浩浩汤汤。 第二天一大早,李鹤并没有因为在大兄家里做客,就放松了对身体的锤炼。 天刚大亮,李鹤已经跑了一圈回来。“圭园”的面积,又比家里的府苑大了很多,而且清净,非常适合晨练。 看着脸上满是汗珠,额头冒着白烟的李鹤,芳姑一脸嗔怪,她实在想不通,公子为什么好好的觉不睡,每天一大早的跑出去瞎折腾。 李鹤并没有理会芳姑责怪的眼神,接过芳姑递过来的蘸了热水的手巾,擦了把脸,继续在铺满青砖的院子里,打起了太极。 这套拳法,也是老连长的家传绝学,练久了,李鹤才慢慢悟出,这套动静结合,看似舒缓大方的太极拳法,静如处子时,是健身法宝,动如风雷时,更是杀人利器。 专注于一招一式,气息吐纳的李鹤,没有注意到,院子的角门处,李为已经静静地站在那里观察多时了,他眉头紧锁,双目精光暴射,内心翻江倒海,惊诧不已。 李为越来越发现,一场大病,似乎让这个弟弟各方面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性格迥异于以往不说,整个人说话行事,成熟老练,所表现出来的气度,看起来已经明显不像个孩子了。 要说,对于这种变化,最应该高兴的应该就属李为了,生逢乱世,世事艰难,振兴家族的重担挑在肩上,让李为不敢有丝毫懈怠,如果李鹤能够成才,不啻于千斤重担卸去一半,心头顿时一松。 可是,李为一时又高兴不起来,弟弟的这种变化,处处透着诡异,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宁愿相信,这个弟弟,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间,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奇遇。 当李鹤打完这三十六路拳法,屏息收势,徐徐地调整着呼吸时,李为已经悄然隐去。 按照兄弟俩昨天的约定,,今天带李为要带着李鹤,去城外的漆器作坊看看。 用过早餐,兄弟两人带着芳姑,上了李为的马车。 李鹤看到,大兄的这辆车,双马驾辕,车厢宽大,外部漆得黝黑发亮,低调而不失大气;内壁镶湖绿色绒毯,嵌以金丝银饰,清爽中藏着奢华。 车厢左右板壁上,各开了一扇小窗,挂着精美的珠帘。 车内,有塌,有凳,有柜,塌上有几,柜里摆满了吃喝之物,几上摆着书简地图,所有的需要,一应俱全,绝不亚于后世的所谓房车。 李鹤在心里又是一阵唏嘘感叹。 李为斜靠着绣花软枕,半躺在塌上,看着对面盘着腿,正襟危坐的李鹤,笑眯眯地说道:“没想到鹤弟自幼身体孱弱,这大病一场,倒喜欢上了武术一途。” 李鹤心里一动,大兄这是看到了早晨自己练习太极,试探自己呢。 “大兄有所不知,一场大病,险些要了我的小命,醒来之后,痛感如此下去,几近于废人,终究是家人的拖累,这个样子,不改变是不行的。就自己瞎琢磨了一些招招式式,练习了几天,感觉对身体很有益处,便坚持下来。弄得现在一天不练,倒觉得像少了点什么,欲罢不能了,呵呵。” 李为点点头,心里虽然对李鹤的说辞未必认可,嘴里还是笑着说道:“强身健体是好事,为兄也就是这么一说,你大可不必挂怀。鹤弟如果真喜欢,我倒是可以给介绍个师傅,跟着这个人练习,也许能事半功倍,将来不敢说成为武道大家,练习个三五年,自保是没有问题的。” 李鹤心里一阵高兴,连忙点头:“多谢大兄,我正有此意。” 马车还是比牛车要快得多,坐在车内,因为看不到外面的景色,李鹤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了城,兄弟俩说说笑笑之间,感觉并没有走多久,就听见李为说了一声:“到了,我们下车。” 车夫挑开了车厢的后帘,三人踩着锦凳,鱼贯而下。 车尾处,肃立着一位身形高大但精廋的汉子,见李为下来,连忙上前,口称园主,躬身施礼。 汉子见到李鹤时,眼中闪过一抹惊异之色,一边口称二公子,别来无恙乎,一边作揖为礼。 李鹤连忙还礼。 李为笑着摆摆手:“轲领去忙你的,我今天没事,就是带着舍弟随便转转,让他瞧个新鲜。” 这人叫李轲,是作坊这边生产的总负责人,时人称这样的角色叫作大领。 进得大门,放眼望去,李鹤被眼前的景象着实吓了一跳。 之前听大兄口口声声说作坊,李鹤的脑海里,一直认为是后世的那种家庭式的手工作坊,三五个工匠,几间简陋的房屋,至多规模大一些,也不过三五十人而已。 而眼前的景象,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这哪里是作坊,完全可以称得上一座现代化的工厂啊。 眼前,一栋接着一栋的排屋,总有几十栋之多,排屋统一灰砖做墙,板瓦盖顶,大小一致,间距一致,均匀排列,煞是严整规矩,一如后世大型工厂的标准化厂房。 远处的料场上,堆积如山的各式原木,整齐的码放着。工匠们一色的短装打扮,来回穿梭,各司其职,有条不紊的忙碌着。 近处的半敞式堆场,因为放的是成品或半成品,需要遮雨,倒是加盖了顶棚,四周无墙,以立柱支撑。 看着李鹤惊愕的表情,李为面有得色,问道:“鹤弟,感觉如何?” 李鹤口中啧啧有声,连声称赞:“大兄了不起!了不起!” 李为脸上微微一肃,说道:“兄弟错了,不是为兄有多大本事,实在是李氏一门列祖列宗,世代勤勉辛苦,方才累积了如此基业。” “现在,这份家业交到了为兄手上,为兄敢不殚精竭虑、小心谨慎?唯恐一个闪失,愧对先人啊。” “身逢乱世,为兄无一日不是两股战战,只盼着鹤弟能够早些长大,帮衬为兄一二,你我兄弟只要同心,其利足可断金啊。” 说完,李为的眼睛里,精光闪闪,注视着李鹤。 李鹤郑重地点着头,说道:“大兄的话,我记下了。” 他心里清楚,眼前这份看似庞大的基业,本质上是非常脆弱的,在秦国强大的战争机器面前,一切都是灰烬。 大兄能有这样的危机感,就再好不过了,将来,无论自己想做点什么,以大兄的深谋远虑,想来也会支持自己。 兄弟俩沿着排屋门前青砖铺就的宽阔道路,一栋一栋地看着,李轲并没有离开,而是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李鹤发现,大兄的这个漆器作坊,分工已经很精细了,从料场上的原木,到最后成型的精美漆器,按照生产工艺的不同,划分出不同的区域,彼此勾连,衔接得天衣无缝,想来,这就是大领李轲的本事了。 在堆场上,李鹤惊异地发现,竟然有上百辆辆战车,整整齐齐得排列着,战车已经刷漆完毕,套上了油衣。 李鹤知道,这种兵器,在古代属于重装备,类似于后世的机械化部队。这个时期,诸侯之间,军力的优劣,往往以拥有战车的多少来衡量。他还知道,随着铁器的大量使用,加上轻骑兵的崛起,这种对道路要求极高,机动性不足的武器,很快将会淡出战争舞台。 李鹤对这种只是图片上见过的兵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解开一辆车的油衣,仔细端详着。 眼前的这辆车,基本结构属于木质,车轴及轴毂等关键部位使用的是青铜构件,防止磨损。双轮,独辕,车轮高大,轮内装有辐条。 “大兄,这是为军队生产的吗?”李鹤直起身,问道。 “是的,楚军向我圭园定制的,这是第一批,后面还有两批。这种战车,结构极为复杂,对工匠要求极高,但只要生产出来,利润非常丰厚。” “我记得官家不是也有作坊吗?怎么?他们也愿意把这类活交给我们私家作坊吗?” 李鹤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哧!”李为晒然一笑,说道:“凡事总有特例,再说了,我们圭园的技术摆在这里,有些方面甚至超过了官家作坊,他为什么不能赏口饭给我吃?不过,我们做这种新车的时候不多,大部分时候,我们还是修理破损的战车。” “哦”,李鹤点点头,他虽然心里清楚,大兄的说法只是托辞,却没有再继续深问下去。 不管什么时代,能与军队做生意的,岂是简单一句“活好”就能解释得通的? 看来,这李府,绝对不是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第八章 圭园论道 从作坊回来,李鹤跟着大兄进了书房,兄弟两相向而坐,半晌都没有说话,各自想着各人的心事。 李为看着对面眉头紧锁的弟弟,眉梢一挑,率先开了口。 “我看你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样子,是有什么话想跟为兄说吗?你我兄弟,原本就该坦坦荡荡,何况老话还说过,长兄为父,在我面前,鹤弟无须顾虑太多,想说什么就尽管说。” 李鹤长吁出一口气,略一沉吟,缓缓说道:“大兄,这段时间在家里,闲来无事之时,我常常钻进父亲的书房,翻弄一二,在那里,我看到了几幅地图,经过对比,我才发现,我大楚的疆域,就在十几年前,还远不是现在这个局面。” 李鹤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抬起头,直视着李为。 李为看了看李鹤,点点头说道:“难得贤弟仅凭着几幅图,就能看出如此门道,为兄心内欣喜。” “你说的不假,我楚国西疆,历来与秦国接壤,楚强秦弱之时,我大楚礼仪之邦,秉持兼蓄包容理念,从不恃强凌弱,两国倒也相安无事。但秦国虎狼之国,长存噬人之念,一朝强大起来,便对我楚国大好河山,起了觊觎之心,从楚顷襄王时期,派大将白起侵占我郢都开始,至考烈王时代,已有五百里大好河山落入了敌手,逼得我楚国几番迁都,说起来,着实让人气愤!可怜那郢都,我大楚两百多年的都城,何其恢弘,但终究还是被秦军的一把火,化为了灰烬。” “别的不说,单说我李氏,听父亲说,以前在郢都,家业比现在要大得多,但有什么用呢?唉!国运旺则家业旺,国运不昌,所有人都难逃厄运啊。” 李为越说越气愤,脸上现出少有的激动。兴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李为端起茶盏,喝了口水,平复了一下心绪。 “大兄说得好!” 李鹤击案拊掌,顺势接过大兄的话头,说道: “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国运不昌,上至国君,下到臣民,又有几人能逃得过毁灭的命运?但是,这能怪秦国贪婪,秦军凶残吗?窃以为不能!楚国沃野千里,物产丰富,如此大好河山,谁看着不眼红?更何况久居北方苦寒之地的秦国,换作你,难道不想为子孙谋取一个更好的生存之所?” “我们更不能谴责秦国的贪婪。楚国的三千里河山,也不是楚君从娘胎里带来的,八百年荆楚,不也是在灭掉陈、越等几十个小国之后,才有了今日之局面吗?唯一的区别就是,楚君对待灭国之君宽厚包容,待之以礼,而秦国暴戾,更崇尚武力征服罢了,其本质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抢劫。” “一边是秦国,自国君到臣民,无不心怀大志,兢兢业业,励精图治。反观我大楚,上上下下追求的,都是奢靡享乐,两相比较,最后的结果,应该不难推断吧。” “大兄,以为然否?” 李为没有说话,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李鹤的观点,颠覆了他一贯的认知,他需要慢慢地咀嚼、消化。 李鹤知道,这个时代的人,从小便深受皇权、君权思想的深刻影响,等级观念根深蒂固,他们的思维,和自己这个来自于后世的文明社会,带有批判性的灵魂,有着本质的不同。 这也是自己一直努力地选择措辞,尽量避免给人感觉太过于离经叛道的原因。 “大兄,愚弟还有一句话,不知道当不当问?” 见李为一直没说话,李鹤沉吟了一下,看着李为,继续问道。 李为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点点头说:“但问无妨。” “当今朝堂上那位,如何?有希望复兴我大楚吗?”李鹤用手指往上指了指。 李为眼睛里精光爆闪,看了看李鹤,没说话,似乎犹豫了一番,接着,重重地摇了摇头。 李鹤俯身向前,低低的声音说道:“那么大兄,我们就更加应该早点做准备啊,总不能就这么毫无希望地等待着引颈就戮吧。” 李为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直愣愣地看着李鹤,仿佛不认识这位弟弟似的,半晌,才问了一句:“你打算怎么做?” “我还没有想好,但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不说兼济天下了,自己的家人总要保护好吧,否则,当战火点燃之时,除了逃难就是等死,问题是,我们还能往哪里逃呢?” “大兄,我说的可对?” “贤弟所云,为兄完全赞成,你的担忧,何尝不是为兄的担忧啊。” 其实,时下的楚国,除了绝大多数生命如同蝼蚁一般的老百姓,上层社会的贵族们,或醉生梦死,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奢侈生活,或仍然热衷于权力和利益之争,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知。 即便有几个清醒之士,面对着积重难返的局面,也只能在心里哀叹不已,徒呼奈何了。 书房内,兄弟两人陷入了长考,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大兄,我打算搬到作坊里去住,你觉得可好?”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李鹤问了一句。 李为诧异地看着李鹤,似乎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想了一会,才断然拒绝。 “不行!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这个要求我绝对不能满足你,母亲那一关你也过不了,她老人家不会同意的。” 李鹤叹了口气,其实他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家里任何人都不会同意的。 听着李鹤的叹气,李为又有些心软,他轻声说道:“你如果对作坊有兴趣,我不反对你常去,去干什么都成,就是不能住在那里。” “作坊的大领李轲,在我家已经是第三代了,身份上虽说是家奴,其实感情上,已经和家里人一样了,我不在家时,你有什么事情,尽可以放心找他。” “那么大兄,我可以住在圭园吗?家里那个院子,我实在是住腻了,特别是那张床,一躺下就是一年多,实在够了。” 李鹤恳求的眼神看着李为。 李为笑着点了点头,说:“这没问题,我去跟母亲说,你我兄弟,多亲多近,母亲想来也是乐见的,应该不会反对。六月下旬,我要送趟货去大梁,到那时你再回府里住,如何?” “行!就这么定了。”李鹤很高兴。 兄弟二人正说得热闹,丫鬟进来通报,占越来了,在外面侯着。 李为挺了一下一直塌着的腰,摆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笑着对李鹤说:“我看你喜欢武道,就给你找了个伴当。” “这个人叫占越,是个死士,当初为了家仇,曾灭人满门,被判了斩刑。他的师弟找到我,托我救他,我见他也算个忠勇之士,当初杀人纯属被逼无奈,便上下使了点钱,把他从死牢里捞了出来,此后,便一直跟着我跑商路。” “占越的武功了得,一把镔铁大刀,虎虎生风,罕有敌手。更难得的是,此人心思缜密,在武人中倒是少见,我把他交给你,一来你可以跟他学一些搏击之术,二来,你身边没个使唤人也着实不行,芳姑毕竟只能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别的就不行了。” 李鹤一听,连忙推辞:“大兄,你常年在外经商,行走商道,遇到的劫匪恶霸无数,身边没人保护怎么行?我这里只是个喜好而已,不急在一时,大兄万不可如此。” 李为摆了摆手,说道:“无妨,我身边这类人多,少了个占越,不是大问题。难道你的安全,就不重要了?依我看,这世上万物,跟性命比起来,都不算什么。别说为兄行走多年,还没有碰到过什么大的危险,即使真的遇到险境,舍财保命便是。” 说着,冲丫鬟手一挥:“让他进来。” 不一会,门帘一掀,进来一位汉子。罗浩抬头一看,此人二十多岁的年纪,中等偏上的身材,长发披肩,身着灰色及膝短袍,腰系靛青宽带,足蹬麻鞋。 李鹤注意到,与时下普遍流行的佩剑之风不同的是,这个人用的是刀,并且,不是佩在腰间,而是始终抓在手上。 此人进得屋内,双手抱拳,朗声说道:“园主,占越来到。” 李为呵呵一笑说:“占越啊,来见过二公子。” 李鹤连忙下榻,躬身一礼:“见过占师傅。” 占越慌忙侧身,让过李鹤的施礼,口中连称不敢。 “在我这里,你们都不必拘礼。”李为摆了摆手,说道:“占越啊,从今天开始,你就跟着二公子了,二公子年幼,很多事情还不太懂,很多东西要学,你跟在身边,尽心服侍的同时,还望在武道上不吝赐教啊。” “敢不从命。”占越又是一抱拳,刀鞘上的铜环,哗哗作响。 “占师傅,我能看看你得刀吗?” 李鹤笑吟吟地看着占越问道。 “但看无妨!”占越一伸手,递过刀来:“二公子不可多礼,以后叫我占越就好,不敢称师傅。” 李鹤接过刀,感觉分量极沉,勉力抽出半截,发现这柄大刀,刀鞘为青铜材质,刀柄以极细的绳索缠缚,刀身通体乌黑,背厚刃薄。作为一件利器,丝毫感觉不到杀气,倒像个古朴拙重的古董。 李鹤轻轻地弹了弹刀刃,隐隐地发出清啸之音,前世玩惯了刀的李鹤,知道占越这柄大刀的钢火极好。 他心内疑惑,看这把刀,材质应该是合金,难道这个时代的古人,就已经掌握了如此高超的炼铁技术了吗? 李鹤问道:“大兄,敢问我楚国现在的铸铁技术如何?” 李为想了想说“对铸造一途,为兄所知有限,毕竟隔行如隔山,只能尽自己所知道的,给你讲个皮毛。” “这十几年,铸铁技术虽然有了很大的发展,但总的说来还是不像铸铜技术那么成熟,听内行人说,主要原因还是炉温不够,铸出的铁件,要么是硬度不够,要么是柔韧度不够,总之差强人意。” 说着,李为一指占越:“对了,我记得占越你是青阳人吧,你们青阳窑岭的铸造,在我大楚久负盛名,你给二公子说说吧。” 占越摇了摇头,说:“园主说笑了,虽然我是青阳人不假,但占越一介武夫,哪懂得这些。我这把刀是家传,据说当年锻造此刀,用了铜、铁、锡、金等材料,高温炉炼制了七七四十九天,方才锻造而成,我也不知道真假,但此刀不敢说削铁如泥,碰上一般兵刃不蹦口,杀百人而不卷刃,倒是真的。” 李鹤暗暗点头,果然是合金钢了,古人的智慧真的了不起。 “二公子如果对这有兴趣,日后我陪着公子去青阳走一趟,占氏一族执此业者不在少数,他们知道的更加详细一些。” 李鹤点点头说:“放心,我会去的!” 第九章 千年明月 楚幽王二年,八月,陈州府后衙。 县尹李义坐在圈椅里,细长的手指,有节奏的轻轻地敲打着面前的桌案,苍黑的面皮上,皱纹宛如刀刻斧斫一般,透着硬朗,显得冷峻。 李为在一旁垂手侍立,陪着父亲久久沉默着。 许久,李义才长长出了口气,“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李为不明白父亲因何发笑,抬起头,诧异地看着父亲的笑脸。 “按你所说,鹤儿这一场大病,确实变化惊人。但是,不管发生了什么,他还总是我的鹤儿,至于为什么突然有此变化,暂且不去管他,许是上天念我李氏一门,世代行善积德,降下祥瑞也未可知呢。” “为儿你有所不知,临来陈州之前,我去看了鹤儿,想想当时的情景,真是揪心呐。鹤儿躺在榻上,面若白绢,气若游丝,眼见着就不行了,不瞒你说,我和你母亲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了。现在,上天又把我的儿子给我还了回来,我李义焉能不纳福惜福?这次中秋返家,我要去家祠祭祖。” 李为精神一振,也笑着说:“父亲所言极是!托李氏列祖列宗的福啊。您不知道,我第一次看到大病初愈的弟弟,眼泪差点下来,想想鹤弟这么多年,缠绵病榻,着实不易啊,现在否极泰来,日后定能洪福齐天,光耀门庭。” 李义点了点头说:“鹤儿之福,也是你做兄长的福气,更是我李氏一门之福。难得他小小年纪,对这世道,就能有如此看法,我不管他这本事怎么来的,既然他有想法,为父当倾全力支持,你做兄长的,也得尽力帮衬着。” “鹤儿说得对,当战端一起,财富算得了什么,钱粮如果能换我一家老小平安,它就值了。李氏祖上,多少次散尽家财,最后怎么样?只要有人,钱财终究还能回来。” “鹤儿如果以后想做什么,尽管让他去做,不必请示我。” 李为不住地点头称是,心里欣喜不已。 其实,这次从大梁回来,李为之所以特意赶来陈州,就是要抢在父亲返家过中秋节之前,把李鹤的情况先行说明,好让父亲对李鹤的状况有个基本了解,以免父子初见,李鹤身上那种透着诡异的巨大变化,吓着老父亲。 现在,看到父亲如此豪情,李为心里自然高兴。 “鹤弟的学业,父亲可有考虑?”李为又问道。 “鹤儿自幼顽劣,不喜读书,念着他身体不好,我也没有过分约束。现在他身体向好,这个事情是该议一议了。” 李义沉吟了一下,问道:“为儿觉得朱全如何?” 李为知道,父亲口中的朱全,是早年父亲经商时,跟着父亲的主薄,管理账务的先生。后来父亲出仕,又跟着父亲来到陈州,做文案师爷。 “朱师傅的学问,是没的说的,最难得的是他没有读书人的迂腐,满肚子经世致用的实在本事,要说让他教导弟弟,那是再好不过了,只是,父亲这里,他离得开吗?” “朱全如果只是一介书生,哪怕他学问再好,我也不会让他去教鹤儿,我看中的,正是他的经世之学。至于我这里,没有什么离得开离不开的,陈州虽然名义上是边陲前线,但因为面对的是韩国,料也无碍。” “韩国弱小,按道理应该不会主动进攻我大楚,但是,凡事只怕万一,父亲还是小心为上。” “无妨,我来陈州也已经一年多了,不比刚来时,诸事纷扰,摸不清头绪,身边若没个可用之人,还真的不行。现在,政事顺遂,民心稳定,谋士也渐渐多了起来,朱全这时候离开,应该无碍了。” “这次安排朱全随我回寿郢过中秋,之后他便不用回来了,在府中另辟一处别院作为学馆,安置朱全,朱全年纪渐长,为我李家,兢兢业业了一辈子,就让他休息休息吧。另外,你把他家老大带在身边,跟着你学学做生意,工钱从优。” 李为微微一躬:“谨遵父亲大人命。” 李义点点头,沉吟了一下,低声问道:“你伯父的事情没跟鹤儿说吧?” “没有,这层事情,没有父亲亲口允许,儿子绝不会轻言。” “嗯,那就好!暂时还不是告诉他这些事情的时候,朱全那里,我也会交代他禁言。” 寿郢城,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中国人的拜月习俗,古已有之,《礼记》中,便有“秋暮夕月”的记载。对于我们这个农业古国来说,时令到了仲秋,秋收已经结束,无论丰年还是歉收年景,民间都要祭拜各种神祗,这种祭拜,称为“秋报”。 神州大地,广袤辽阔,十里之距,乡风便各有不同。 寿郢城内,一大早起来,人们便在自家门口挂上两只红彤彤的灯笼,不管大户人家,还是小门小户,一概如此。所不同的是,大户人家的灯笼,到了晚间,依然是红彤彤的,因为里面放置了蜡烛,而小户人家,受财力所限,灯笼就暗淡了许多。 满城大大小小的红灯笼,给平日里看着灰扑扑的古城,平添了几分喜庆。 大街小巷里,川流不息的是婆婆媳妇们,每个人的臂弯里,都会挎着个食盒,食盒内,装的是头天夜里就已经做好的团饼,依据各人财力的不同,团饼分为带馅的和不带馅的两种。带馅的,也会有不同的馅料和不同的口味。 媳妇婆婆们相互之间亲热地打着招呼,急匆匆地将食盒里的团饼送往各自的亲戚朋友家里,这种互送团饼的习俗,讲究的是越早越好,晚了,则会显得诚意不足。 城东,李府。 这个中秋节,李府显得格外热闹,天刚放亮,府门便挂起了两盏硕大的红灯笼,接着,各院各屋也渐次将灯笼挂上。 点点红色,张张笑脸,释放着佳节无处不在的喜庆。 丫鬟婆子们,眼见着主母前半月便喜上眉梢,掐着指头盼佳节的欢喜劲头,就连一贯严厉,脸上从不见笑容的家主,这几日也是整日笑呵呵的,这些惯于看人脸色的人精,哪里还能不明白该怎么做? 半个月前,府里便请来了裁缝,今年主母高兴,给丫鬟婆子、车夫厨子等一众仆役每人赏了一套新衣,两个裁缝忙了半月,才将新衣做好,为的就是今天府里上上下下,一派簇新的景象。 今年这个中秋佳节,李府上下,人人喜气洋洋,男人们忙着祭祖各项事宜,丫鬟婆子忙着晚间拜月的准备,厨房里,热气腾腾,忙着家宴。一时间府里欢声笑语,莺莺燕燕,热闹程度竟然超过了过年。 一大早,李鹤便在占越的指导下,开始练习刀法,还没练上一会,芳姑便匆匆赶来,请公子赶紧回去沐浴更衣,一会要随家主去祠堂祭祖。 李鹤没有理会芳姑,继续练习着。占越见芳姑急的要哭,微微一笑,在一旁温言温语地劝说着李鹤,没办法,祭祖可是件大事,耽误不得。 无奈,李鹤只得收手。 等李鹤在芳姑的服侍下,收拾停当,赶到东阁时,大兄一家早就到了。客堂内,李鹤的叔叔伯父们,以及叔叔伯父的儿子们,依次坐成几排,把平日里看着宽大空旷的客堂,塞得略显局促。 正堂前,李义正陪着几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说着话,那是族中仅存的几位,辈分在李义之上,地位尊崇的老人。 李为看见李鹤进来,忙招了招手,把李鹤叫到身边,带着他,从堂上祖辈开始,依次往下,挨个向这些长辈们介绍着李鹤。 李鹤注意到,从自己进来,堂上父亲母亲的目光,就一直没有离开过自己,父亲一直面带微笑,母亲则是满目慈祥。 这么多人,饶是李为介绍详细,李鹤仍然昏头涨脑,压根也没能记住几位。 堂上说着话的李义,眼睛扫了一下屋角的沙漏,见吉时已到,便站起身,大声宣布祭祖开始。 客堂内的所有男丁,按照辈分年龄,鱼贯而出,在族长李义的带领下,往祠堂而去。 中秋佳节,所有的精彩,注定会是在晚间。 今晚的月儿,仿佛也非常愿意分享李氏一门的喜悦,早早地,便展示出了她皎洁美好的面容。 天刚交晚,东阁的客堂上,盏盏锦鲤油灯与几十根儿臂粗的红烛交相辉映,把客堂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族中的宴会中午便已结束,晚上,是李府的家宴。 古人分食,每人都有自己单独的桌案,正堂前的主桌是父母亲的,父母的座位旁边,微微斜置的一张桌案,李鹤知道,那是父亲的妾室,自己称为二娘的桌案,其他人,分列左右,依次排开。 李鹤坐下,看着面前桌案上,已经摆上了一鼎两钵,几只精致的陶碗。 铜鼎内,热气腾腾升起,李鹤能闻得出来,这里面是炖好的牛肉。李鹤便有些诧异,不是说“天子食太牢,诸侯食牛”吗?另外,是否逾越礼制暂且不说,这个时代,为了保护耕牛,法律一般是严禁食用牛肉的。 看来,今天父母的心情确实高兴到了极致,这家宴,明显下了“血本”。 两只陶钵内,一个装的是整只的肥鸡,一个里面装的是已经炖得稀烂的野鸭。 几只陶碗内,分别装的是用作调味的肉酱,酪浆,梅汁,姜汁等等。 每个桌案旁,都放着一壶酒,那是楚国特有的清酒,据说是用小米酿制。李鹤喝过两回,寡淡无味,跟后世蒸馏法酿制出来的高度酒是没办法比的。 宴会开始之前,按规矩要先行拜月。 前庭,院子里早已摆好香案,香案之上,整齐的摆放着三牲六果。阖家女眷,包括丫鬟婆子,在主母的率领下,齐刷刷跪下,三拜九叩,仰望蟾宫月桂,各人在心内默默地祈祷,许下各自的愿景。 所谓“女不祭祖,男不拜月”,男人虽然不用参与此类祭祀活动,但李鹤出于好奇,悄悄地站在了院子的一角。 低头看着眼前,在母亲的带领下,黑压压跪倒一片,虔诚地匍匐在地的身影。举头望着天际之上,那一轮银盘似的圆月,静静地俯瞰着芸芸众生,李鹤的心头,顿时浮起一阵阵的感慨。 他不知道,在另外一个时空维度里,是否也是这样明月高悬。而在那同样皎洁的月光下,哥哥嫂子过得可好?可曾记得这个慨然赴死的弟弟。 遥望苍穹,月朗星稀。“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漫漫历史长河,几千年仿佛只是一瞬,亘古未变的,永远只有明月相思。 第十章 天纵奇才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日子。 天刚刚微亮,李鹤便一跃而起,掀翻身上的锦被,抓起一件短袍,飞快地套在身上,系好腰带,蹬上皮靴,就往门外走。 隔着一道屏风,芳姑也醒了,看着公子往外走,急忙坐起,披上一件短衫,喊道:“公子,天太冷,今天就不练了呗。” “你别起来,继续睡你的,我得去练功,占越在等着我呢。” 刚拉开门,一阵阵寒风,呼啸着,旋转着,拼命地想挤进温暖的屋里。 李鹤不由得一激灵,打了个冷战。 抬眼一看,寒风呼啸中,占越双手交叉,背在身后,双腿微分,腰身挺直,以一个标准的军人站姿,站在院子里,已经等候多时了。 看着公子旋风般地冲了出来,稚气未脱的脸上,毫无对严寒的恐惧,在院子里一圈一圈的跑着圈,占越心里满满的都是服气。 一个富家公子,自幼锦衣玉食,即便终生不事劳作,以李家之财力,也足可保证几代人衣食无忧。没想到,小小年纪,竟然能够吃得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号称天下第一苦的武人之苦,实在是匪夷所思。如果不是自己亲眼所见,任是谁说,占越都不会相信的。 占越很想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撑着这位少主如此苦练。有时候两人私下里切磋武功,占越偶有发问,公子也只是笑笑,回答一句:“习武如农夫种田,勤则不匮”。 跟着公子越久,占越的心里,就会越来越震惊。公子天生就是一个练武的奇才,对于刀法的基础套路,一点就透不说,最为关键的是他临机演变的的能力,以占越多年行走江湖所见,无出其右者。 有时候,两人徒手演习格斗,公子的一些招式变化,看似平淡无奇,但却非常实用,实战效率非常之高。 占越常常会有一种错觉,这位小爷,以前是不是练过?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占越虽然一直在圭园跟着大公子,但对家主府上的情况,多少还是有一些耳闻,这位二公子,自幼体弱多病,没听说他跟谁习武啊,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作为一个武者,占越坚定地相信,如果不是二公子年幼,气力有限,单论徒手近身格斗,自己在他面前,绝计走不过十招去,每每想到这点,一贯以武勇而自视甚高的占越,便会感到一阵胆寒。 难道这世上,真的有天才一说? 幸亏当初自己出于自谦,没敢在公子面前以师傅自居,有了这点分寸,才避免了两人之间的尴尬,占越暗自庆幸。 当李鹤跑圈跑得浑身开始发热时,便开始了站桩和走桩的练习,这些都是基本功,只有具备了扎实的基本功,习武才能事半功倍。 李鹤站的是高桩,已经由刚开始的几块砖的高度,升到了两尺有余。 占越一边注意着公子在高桩上闪转腾挪,一边做着热身,待会公子从高桩上下来,两人就要开始刀法套路的练习。 当早上所有的练习结束,占越躬身告辞离去。 李鹤收起自己的短刀,这把刀,是占越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刚开始用着还称手,现在,越来越觉得轻飘飘的没意思。 一转身,李鹤看见芳姑站在廊下,在清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嘴唇冻得乌青。 李鹤嘿嘿笑着走上前去,说道:“芳姑你傻啊,谁让你在这守着的?快回屋去,以后你再这样不听话,可别怪我撵你走啊,你爱上哪上哪,反正我是不要你了。” 李鹤知道,这一招对付芳姑,最有用。 芳姑怀里抱着李鹤的棉袍,正待上前给公子穿上,听公子这么一说,即便心里知道公子关心自己,这是在跟自己开玩笑,还是感到有点委屈,眼圈一红,就要落泪。 李鹤连忙两手一揖,说道:“行行行,往后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不管了,只要别哭就好。” 说完,大步流星,奔向自己的卧室,芳姑低头跟在身后,隐隐地,传来一阵阵吸溜鼻子的声音。 用完早点,李鹤和芳姑顶着北风,往学馆走去。 感觉风比早上又大了些,李鹤抬头看了看天,天上的云层很厚,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这天恐怕要下雪呢。” 芳姑缩了缩脖子,一张俏脸冻得通红,蹙着眉头说道:“唉,这鬼天气,街上还不知道要冻死多少人呢。” 李鹤奇怪地看了一眼芳姑,问道:“你咋知道的?你几时上街了?” 芳姑一跺脚:“你说我咋知道的,我就是家主老爷从雪地里捡回来的,我怎么能不知道?没有家主老爷,芳姑早死了八回了。” 李鹤心里一沉,没再说话,这是他第一次听说芳姑的身世。 两人默默地走着,到了学馆门口,李鹤才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芳姑,几时咱俩上街去转转,如何?” 芳姑点点头。 跨进学馆院门,李鹤又转过头,低声对着身后的芳姑说道:“芳姑你放心,我绝不会再让你冻着饿着了。” 芳姑睁大秀美的双眸,看着公子,使劲地点着头,眼圈一红,似乎又要落下泪来。 学馆里,朱全老夫子已经在讲台前端坐多时了。 所谓学馆,不过是一个独立的院子,一间正房辟作读书之用,两间厢房,是家师的起居之所,吃饭统一由府里的厨房供应,会有专人送过来。 正房里,迎着门摆了一张稍大稍高一点的桌案,充作先生的讲桌,另外摆了七八张条案,供读书的孩子们使用。 除了李鹤,在这读书的还有几个族中适龄子弟,以及李鹤的异母弟弟李岭。 李岭是二娘所生,因为刚刚启蒙,童心未泯,稍显顽皮。为了能稳住这个调皮孩子,李岭的姐姐李月也天天跟着来学馆,一来看护弟弟,二来也可以跟着先生,学着认几个字。 李月比李鹤大两岁,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不知道是不是庶出的缘故,见到李鹤,总是脸一红,低眉顺眼的,不多说一句话。李鹤的心里,压根就没有什么嫡出庶出的概念,真心拿李月当姐姐看,总是逗她说话,可越是这样,李月就越发犯窘,弄得李鹤好生无趣。 倒是那个小李岭,古灵精怪的,很好玩,给李鹤的学馆生活,增加了不少乐趣。 李鹤和芳姑进来时,李岭和李月已经到了,二娘也在,看来今天天冷,二娘不放心这个宝贝疙瘩,亲自送他来了。 李鹤连忙上前,给二娘见礼,二娘以前是母亲的陪嫁丫鬟,被母亲一手扶持成为妾室,现在又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本就与世无争的性子,现在就更加知足了。 李鹤非常喜欢二娘温顺腼腆的性格,特别是那一脸灿烂的,似乎一眼便能看到底的笑容,带着温暖,透着善良。 所以,李鹤无论在哪碰见二娘,总是对她尊敬有加,这让二娘很满意,看着快和自己一般高的李鹤,二娘笑眯眯地数落着:“鹤儿,你可不能再逗弄月儿姐姐了,她面皮薄啊,惹急了,她不来学馆了,我就把岭儿交给你,让他跟着你淘去。” 李鹤看着李月那张缩在二娘身后,涨得血红的脸,嘿嘿笑着说:“二娘,月儿姐姐这个性子可不行,你得多教导教导她,将来要受人欺负的。” 说完一转身,来到自己的桌案前坐下,芳姑挨着李鹤侧后半个身位,也坐了下来。 在这个屋里,芳姑和李月是没有专门桌案的。 讲台上,手执书简,端坐不动的朱全老夫子,眼睛直视着对面手擎着毛笔,专心致志地写着字的李鹤,心中不由得生出诸多感慨。 起初,当东翁李义把让他回李府执教学馆的决定告诉他时,朱全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他知道,随着年龄渐长,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当真的需要面对时,朱全心里仍然充满了不甘。 年幼家贫,让朱全的求学之路充满了艰辛,家道中落,让朱全非常渴望能在自己的手上,重现祖先的辉煌。 长大后,尽管满腹才华,但却屡屡碰壁、历经坎坷的游历之路,让心高气傲的朱全终于明白了,在宗法制度下,重要的职位,是由贵族之间代代相传的,官员的任用,要看出身,官员的晋升,更要看出身,所有的一切,血缘关系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诸侯各国,概莫能外。 而这,正是朱全所缺乏的。 终于,他心灰意冷了,也累了,不想再挣扎了。但是,却来不及了,他陷在了齐国的客馆里,身无分文了。 那是一个极其炎热的夏天,被客馆撵了出来的朱全,昏昏然靠在大路边的一棵树下,他已经几天没有进食了,他知道,炎炎烈日,会很快榨干他身上的最后一滴水分,让他变成肉干。 他不能乞讨,他要为自己留下一点最后的尊严。 正在这时,他碰到了现在的东翁李义。 东翁那时候真年轻啊,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一个富家公子,其实,自己又何尝不年轻?他只比东翁大两岁啊。 东翁收留了自己,之后,自己便跟着东翁走南闯北,经商行贾做生意,再之后,东翁出仕,自己便跟着东翁来到陈州,做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心腹师爷。 虽然偶尔回忆自己的一生,朱全心中仍然隐隐地有一丝不甘,但他很满足于现在的生活。别说没有东翁,他朱全的骨头可能都已经化成了灰,就算是当年侥幸活下来,没有东翁,谁能给他如此优厚的待遇?没有这样的待遇,他朱全一家怎能如此体面而有尊严的活着? 东翁之于朱全,不止是救命之恩。 想到这里,朱全的眼角微微有些湿润。 执教学馆之初,朱全有着很重的心理负担,他很清楚,学馆虽有七八个学生,但真正需要认真对待的,是东翁这个叫李鹤的二公子,如果此子顽劣,不服教化,自己坏了名声倒也无妨,耽误了东翁的托付,事情可就大了。 一个月下来,朱全就把心彻底放了下来,李鹤的聪慧,同龄人中少见;李鹤的自律,更是世间少有。 特别是每每与李鹤谈话交流,朱全有意安排一些时势话题,引导李鹤说出自己的看法,结果就更让朱全惊诧了。 小小年纪,何来如此缜密严谨的推理分析能力? 足未出楚国半步,便能通晓诸侯各国之间的利益纠缠,怎么做到的? 难道这世上真的有生而知之的人?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纵之才? 朱全很激动,到现在为止,他才真正明白了东翁的苦心,师爷,东翁可以找到很多,而培养英才的先生,东翁心里,只认朱全。 一念及此,朱全那原本早已经古波不兴的心,竟然澎湃起来。自己这一生是不成了,后代也多是资质平庸,但现在碰到了李鹤,让朱全在有生之年能得英才而育之,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东翁,朱全定会竭尽心力,不负你之所托。 第十一章 惊鸿少年 楚幽王三年,三月初三日,清晨。 陈府东阁。 书房内,昨晚刚刚返回的陈州县尹李义,盘腿坐在榻上,正等着朱全的到来。 没过一会,门帘一挑,朱全走了进来,在这个宅子里,只有朱全是可以不经通报,直接出入书房的。 “东翁,这一向可好?朱全有礼了。”朱全笑呵呵地拱了拱手。 “好,好。朱兄也好吧?” 李义还了礼,延手请朱全榻上就坐,丫鬟端上冰糖杨梅汁。 私下里,李义和朱全是以兄弟相称的,这么多年来,一贯如此。 “东翁,陈州情况如何?”朱全抿了一口水,问道。 “衙门里的事物倒没什么,何况陈州去年的收成尚可,今年的春荒不明显,民心自然稳定。我只是担心秦国啊,据可靠消息,秦军在韩国边境异动,一旦秦军动起手来,凭韩国之国力,是撑不了几天的啊。” 朱全看着李义苍黑的面皮,花白的头发,紧皱的眉头,心里深深一叹。 世人无不羡慕为官者的高高在上,前呼后拥,却不知这背后隐藏了多少无奈和辛酸。事物的繁琐,责任的重压,每时每刻都在考验着官员的智慧和承受力。 尤其是像李义这样的官员,本身家中巨富,这类人出仕为官,又比一般官员少了一份”挣钱“的乐趣,他们多数胸怀远大抱负,期望认认真真地为黎民苍生做点事情,这样的话,又会比那些平庸的官员更加劳体费心。 “东翁也不必过于忧心,秦军虎狼之心,人所共知,也非一日两日了,他们过于平静,反而就令人费解了。我们怎么可能指望狼不吃人?我们要做的,就是把杀死豺狼的刀子准备好。” 朱全劝慰着李义。 “谁说不是呢。”李义微微叹了口气:“去年岁末,我曾有密函给令尹大人,详细奏明陈州局势及应对之策,如今三个月过去,却一直杳无回音。我们能等,试问秦军会等吗?这次我回来,将面见王上和令尹大人,再促此事。” “是要催催啊。”朱全指着墙上的地图,说道:“秦军如果自西而来,我大楚尚可一战,但如果没有了韩国这个屏障,秦军从北边下来,以楚军的布防,不堪一击啊。” 李义点点头说:“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啊,可如今这寿郢城内,是只听编钟响,不闻金戈声啊。而且据我所知,宫中也是每日里歌舞升平,声色犬马,如此下去,那是要亡国的啊。” 朱全双目圆睁,把手一抬,厉声说到:“不可!东翁不可如此逞口舌之利!这种说法,是会惹来杀身之祸的啊。楚国子民千万,大臣几百,难不成只有东翁一人忧国忧民?” “东翁啊,须知天下大势,浩浩汤汤,仅仅凭一二人之力,绝难改变。面对变局,需要我大楚上下,勠力同心,方能支撑危局,否则仅凭你我,也只能是尽人力,随天意了。” 李义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说这件事了,就像你说的,尽人力,随天意吧。” “朱兄,鹤儿现在学业怎样?” 朱全一捋长髯,“呵呵”笑着说“朱全要恭喜东翁啊,二公子果然人中龙凤,学业进步是一日千里啊。” 李义面露喜色,不放心似的问道:“朱兄,此话当真?你该不是宽慰我吧。” 朱全眼盯着李义:“东翁,你我相识相知二十余载,朱全是喜欢说恭维话的人吗?如果二公子仅仅是天资聪慧,固然可喜,但还不至于让我觉得有多么了不起,因为,百里之遥,必有一二神童,这是规律,不稀奇。可二公子让我觉得惊喜的是,小小年纪,就坚定自律,目标明确;小小年纪,就能独立思考,绝不人云亦云。东翁,如不出意外,将来光耀你李氏门庭的,必是此子啊。” 李义心内大喜过望,但脸上依然平静,对朱全长长一揖:“借朱兄吉言了。” 这时,李为走了进来,先给朱全行礼问安,然后向父亲禀报,打算今天趁着天气晴好,带着全家去北山一游。 “你母亲去吗?”李义问道。 “原打算去的,刚才我去接她,她又说精神不济,不想去了。母亲这一不去,二娘也不去了,现在就是我带着一帮孩子去玩了。” “你母亲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去不去随她,你们去吧,都去玩玩。”李义一脸慈祥地看着李为,说道:“你也是终日奔波,难得清闲,出去玩玩也好,只是要小心着别让孩子们磕着碰着,让刘参跟着。” 李为躬身称是,转身离去。 寿郢城外,北山脚下。 冰河初开,原野新绿,柳枝含苞,春意渐浓。 三月小阳春,虽然天气晴好,阳光明媚,但乍暖还寒,温度并不高,人的体表还能微微感觉少许寒意。 北山,原名悍凌山,因避讳幽王熊悍之名,位置坐落在寿郢城以北,而改名北山。 北山脚下,东淝河畔,有着大片大片的荒芜之地,生长着各式各样的树木杂草,春来草色离离,披青挂绿,冬至花落叶黄,枯萎衰落,荣枯之间,见证着千年古都的更替兴衰。 这里,因为距离寿郢都城很近,地势平坦,而成为城内达官贵人,风流士子理想的踏青之所。 往年,每到这个季节,这里便游人如织,络绎不绝,间杂着一些行商做小买卖的吆喝声,煞是热闹! 可今天,当李鹤一行人来到这里时,人却并不多,草地上,小溪边,远处的树林里,偶尔可以见到几个三三两两结伴而来的年轻人。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还没有真正转暖,温度并不稳定的原因。 李为一行,分乘三辆马车,四匹马。最前面那辆,乌黑铮亮,不用说,这是“圭园”主人李为的车,车里坐着的,是李为一家人。中间这辆车,是李府的马车,车里坐的是李鹤、芳姑、李岭和李月四人。最后面这辆车,外观上稍显陈旧,坐了几个丫鬟婆子,捎带着装了一些吃食和用具。 四匹马,三大一小,李府大管家刘参和一个家丁各骑一匹,占越骑了一匹,手里还牵着那匹儿马的缰绳。 管家刘参在一块地势较高的平地上停了下来,这块高地,草皮柔软,草色青青,离着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不远,是理想的安营之所。 请示了李为之后,刘参、占越和家丁从车里拽出羊皮帐篷,在占越的指挥下,很快便扎好了帐篷,铺上毛毡地毯,一个临时的家,就算弄成了。 羊皮帐篷,是李为等走南闯北,行商做生意的必备之具。 除了年幼的李岭,在帐篷里好奇地钻进钻出之外,没有一个人愿意钻到逼仄的帐篷里去。本来嘛,出来玩耍,就是冲着透透气来的,帐篷那狭小的空间,谁愿意进去。 刘参无奈,只得在草地上又铺了一块硕大的毛毡,摆上各类吃食,众人席地而坐,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青山,边吃边聊。 远处青山苍翠,近处流水潺潺,沐浴着徐徐清风,让久处深宅大院的一众人等,感觉好不惬意。 占越不喜闲谈,牵出自己的白色坐骑,纵身上马,脚后跟一磕,像离弦之箭,飞驰而去。看得出来,人和马仿佛都憋屈了很久,一朝撒欢,很快便没了踪迹。 茫茫大平原,正是骑士驰骋的天堂。 李鹤知道,这个时代,战争还是以战车和陆军步卒为主,在中原大地,特别是在南方,轻骑兵还很少,优秀的骑士就更少了,刚才看占越的一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可以肯定,他是个高手。 看着占越矫健的身姿,李鹤心里痒痒,他多么渴望像前世当侦察兵时那样,享受一番与战友们一道风驰电掣的感觉。 但他不能,自己的许多言行,已经够让这个家里的人惊骇了,现在再来个纵马一跃,非得吓出人命不可。 既然伪装,就干脆装像点,李鹤让家丁扶着自己,艰难地爬上儿马的马背,摇摇晃晃骑了一圈,又连滚带爬地下了马,惹得李岭一阵耻笑,芳姑和几个丫鬟更是笑成一团。 背靠软枕,斜躺在毛毡上的李为,则眯着眼睛,注视着李鹤的一举一动,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李鹤故作无奈地摇了摇头,丢掉缰绳,专心对付烤架上的烤鸡去了。 这个时代,烤肉是不缺的,但人们烤制食品,大多采用的是将食物放置在陶质或铜质的烤盘上,进行烤制的方法,像李鹤这样,用铜钎穿起肥鸡,在炭火上缓缓转动烤制的方法,大家还是第一次见到。 肥鸡是李鹤提前腌制好的,内外都抹上了姜汁和特制的酱汁,当晶莹的鸡油滴滴答答地滴进炭火时,一股奇异的香味便四散开来,惹得众人纷纷围拢过来,指手划脚,评头论足。 须臾,肥鸡烤制完毕,李鹤撕下一个鸡腿,送到李为面前,笑嘻嘻地说道:“大兄,尝尝,看看还行不?” 又撕下另外一只腿,递给了一直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眼睛馋的都已经发绿的李岭。 “嗯嗯,好吃!非常好吃!没想到鹤弟还有这一手。”李为一边吃,一遍赞不绝口。 李鹤嘿嘿一笑,将鸡肉撕成小块,分给众人。这时,占越正好也回来了,李鹤又递了一块鸡肉给他。 就在众人大快朵颐,纷纷为烤鸡叫好之时,远处传来一阵阵叫喊声。 “不得了啦!马惊啦!” “快拦住它!快拦住它啊!” 人声嘈杂,叫喊声里带着惊恐,甚至还有人在哭喊。 李鹤扭头一看,远处,一匹枣红马从树林后面旋风般地疾驰而来,马声嘶鸣,马鬃飞扬。马背上,一个孩子,伏着身子,死死地抓着马缰,后面一群人,跑着喊着。 凭经验,李鹤知道,这匹马惊了,如果不赶紧让它停下来,孩子就很危险了。 眼看着受惊的烈马像疯了一样,从身边飞驰而过,李鹤觉得自己不能再犹豫了,他一个箭步冲向占越刚刚骑回来的白马,解开缰绳,搬鞍认蹬,跃上马背,脚后跟一磕马腹,白马像一道闪电,飞了出去。 待两匹马并行,李鹤伸出一只手,抓住惊马的缰绳,死死地往回带,口里不停地“吁、吁”着,受惊的马儿斜着脑袋,虽然速度稍缓,但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就在这时,占越也骑着马,从惊马的另一边贴了上来,见李鹤拉住了马缰,趁着马势稍缓的空儿,轻舒猿臂,抓住马背上孩子的后颈,往起一拎,将孩子抱在了怀里。 李鹤见孩子安全了,便松开惊马的缰绳,任由它向远处驰骋。自己则打马转身,一个漂亮的回旋,策马向营地奔去。 占越则在身后紧紧跟随。 骏马,色白胜雪,长鬃飞扬,宛如游龙。 少年,身似鲲鹏,疾驰如风,翩若惊鸿。 第十二章 莫辨雌雄 当李鹤的坐骑一声仰天长嘶,稳稳地停在帐篷前时,还没等到下马,就已经看到了李为那张铁青的脸。 空气中弥漫的怒火,使得一众人等,个个噤若寒蝉,垂手肃立,就连一直顽皮不停的李岭,也缩在了李月的身后,怯怯地看着众人。 李鹤一片腿,下了马,把缰绳交给占越,笑嘻嘻地往李为跟前凑,口里叫着:“大兄,这……” “跪下!” 李为面沉如水,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丝毫不理会李鹤的嬉皮笑脸。 李鹤知道,今天的事情,不会那么容易善了了。 他还有点犹豫,原因是他还不习惯于下跪,架不住身后的芳姑一个劲地扯着他的衣衫,无奈,他只好双膝一软,跪在了毛毡上。 “你是跟谁学的骑马?”李为的声音依然冷得像冰。 “跟他。”李鹤一指身边立柱似的占越,这个时候,除了撒谎,他想不出任何借口来搪塞大兄。 李为诧异地看了一眼占越,占越面无表情。 “你知道不知道这样很危险?你知道不知道,很多老练的骑手都不敢去拦截受了惊的马匹?你知道不知道,一旦你从马背上摔下来,轻则骨折筋断,重则小命呜呼?” “难道,你在那张病榻上还没躺够吗?难道,你嫌老父老母为你操的心还少吗?” 李为的一腔怒火,化作连珠炮似的一个个问句,砸向李鹤。 李鹤看到,大兄赤脚穿着白袜,站在毛毡上,原本驼着的背,这会似乎更弯了。 李鹤深深感受到了来自兄长的忧虑,或者说关爱,心中惭愧,默默地跪着,低着头一声不吭。 李为倒背着双手,望着远处的山峦,胸脯剧烈起伏,也是一言不发。 嫂子贤惠,偷偷地瞥了一眼大兄,悄悄走了过来,拉了拉李鹤的衣袖,轻轻地说:“鹤弟起来吧,别怪你大兄发火,刚才实在把大家都吓坏了。” “你别拉他!让他在那继续跪着!这种不肖子孙,留着何用!”李为袍袖一甩,冲着夫人一声怒吼。 嫂子无奈地放了手,冲着李鹤歉意地笑笑,她知道,自己的这位夫君,今天是动了真火。 毫无疑问,李为骨子里是一位敦厚的君子,但管理着“圭园”那么大的产业,光靠敦厚,没有雷霆手段,是绝对不行的。 一时间,场面显得就有些尴尬,大家都僵直地站着,无所适从,老管家刘参也在一旁急得直搓手,看着这一站一跪的兄弟俩,不知道怎么解套。 谁也没想到,被占越从惊马背上挟回来,站在旁边一直没有吭声的白袍少年,走到李鹤身边,“扑通”往下一跪,对着李为高声说道:“兄长,此事因我而起,是我惹的祸,要怪您就怪我吧,不干这位小哥的事。” 说罢,磕头不止。 李为回头看了少年一眼,摆了摆手,丫鬟们慌忙上前,七手八脚去拉这位少年,不想少年还挺倔,就是不肯起来。 就在这时,白袍少年的家人、仆役们蜂拥跑了过来,个个气喘吁吁,领头的一位弱冠青年,头发散乱着,圆乎乎的脸上,除了汗水,还有残留的惊恐。身上的蓝色丝绸袍服,领歪袖斜,皮靴上沾满了泥巴,显得极其狼狈。 蓝袍青年抹了一把汗,眼睛往场面上一扫,立刻就明白了眼前是怎么回事。只见他略整袍服,上前一步,对着李为的背影,深深一揖,朗声说道:“下相项伯,这厢给兄长赔罪了,舍弟项智顽劣,惹下祸事,无端累及兄长一家,还望兄长宽恕!” 听到“下相”二字,李为眼皮一跳,缓缓转过身来,出自下相,又姓项的,这个国家可不多。 李为双手抱拳,冲着项伯回了个礼,叹了口气说:“在下圭园李为,见过项贤弟。” “唉!项贤弟言重了,赔罪一说,在下实不敢当。在下也是心疼舍弟李鹤,本就大病初愈,何况骑术不精,竟敢出手拦截烈马,至今想来,依然后怕,假如有什么不测,我这个做兄长的,百身莫赎啊。在下责弟心切,如有冒犯,也请项贤弟见谅!” 匍匐在地的李鹤,听到项伯的自我介绍,也被吓了一跳,下相人氏,姓项的,不会跟那个西楚霸王项羽有什么关系吧,他依稀记得,项羽就是下相人氏。但是此时,他绝不敢多嘴。 项伯和李为对着客套了半天,终于停了下来。 项伯转过身,胖脸一沉,对着跪在李鹤身边的白袍少年大声呵斥道: “项智,如果不是你的顽劣,鹤公子怎会受到责罚?如果不是鹤公子舍命相助,焉有你的小命在?如此救命的大恩,还不快给鹤公子磕头谢恩。至于其他的,回府再找你算账。” 李鹤偷眼看了看项伯,发现这位和自己的大兄一样,脸色非常难看,看来也是被自己的这位弟弟惹得动了真气。 看到项智真的准备给自己下跪时,李鹤侧过身子,连连摆着手,说道:“项兄误会了,救令弟的不是我,是他。” 说着,就想着去指认占越,孰不知,占越早就趁着大家不注意时,悄然离开了。 这边,项智已经跪了下来,对着他磕起头来,嘴里还在念念有词,不外乎感恩戴德之类,唬得李鹤也只好趴在地下,不停地磕头还礼。 项伯对着李为又是一揖,说道:“李兄,项伯觍颜讨个人情,让这两个孩子都起来吧,这样总跪着,也不是个事啊。” 李为冷冷地看了一眼李鹤,冷哼了一声,说道:“还不快点起来谢谢项兄。” 项智一骨碌就爬了起来,起来时,还不忘伸手拉了一把李鹤,李鹤心中暗笑,这小子,爬得倒挺快。 项伯解下自己腰间的佩玉,走到李鹤面前,看着这个个头比自己已经矮不了多少,丰神俊朗的少年,点点头说:“鹤公子,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感谢你对舍弟的救命之恩,没有你的的仗义相助,后果不堪设想。荒郊野外,一时拿不出什么称手的东西,这块玉,陪伴我很多年了,虽不值钱,但还有点意义,请你收下,聊表谢意!改日,项伯必定再登府上,专程致谢。” 李鹤连忙摇手,说道:“项兄此言差矣,今日之事,不论是谁遇到,只要能力许可,都会出手相助,举手之劳,奢谈什么救命之恩?何况,还有一位壮士,与李鹤一起合力救下令弟,鹤怎敢独自贪功?项兄之赠,恕李鹤实难接受。” 李鹤坚辞不受。 项伯拿着玉佩,手伸着,见李鹤不接,脸上颇为尴尬,眼睛看向李为,希望李为能说点什么,却见李为面无表情,眼睛眯缝着,看着眼前的场景。 正当项伯尴尬着不好下台的时候,项智走了过来,解下腰间的佩剑,说道:“鹤公子,这柄短剑是家父专门托人为我打造,无论材质还是锻造,都属上品。鹤公子是救人的英雄,自古宝剑赠英雄,玉佩公子可以不要,这柄剑还请公子收下。” 说着,用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直视着李鹤,说道:“公子不顾自家性命安危,舍身施救,此恩太大,如果不表示点什么,我们一家也将会陷入忐忑,请公子理解。” 李鹤见项智说得振振有辞,一副真诚的模样,便接过了项智递过来的短剑。 但见此剑,长约尺许,宽约一寸。青铜剑鞘,鞘身轻薄,配以精美的凤凰纹饰。抽出短剑,一道寒芒,耳边隐隐一阵龙吟之声,剑柄以黄油麻绳缠缚,剑首向外翻卷作圆箍,布满了斜方格的纹路。 好剑!李鹤心里一阵暗赞。 这柄剑,和自己前世在战场上用过的军刺相仿,是贴身近战的利器。 李鹤心中泛起了爱意,不忍释手。 项智看出李鹤喜欢,抿嘴一笑,微微曲身一躬,说道:“谢公子赏识!” 项伯见李鹤收下了短剑,便将玉佩重新挂好,意味深长地看了项智一眼,项智一脸平静,并不看他。 项伯整理了一下衣袍,冲着李为双拳一抱,说道:“李兄,今日机缘巧合,上天安排你我相识,既如此,咱们两家便应该顺应天意,多亲多近才是。在下斗胆,请李兄携家人移驾,我那里宽敞些,准备的东西也多,不知李兄能否赏脸?” 李为连忙还礼,满脸堆笑,说道:“多谢项公子美意!你我来到这郊外,本意就是想远离琐事俗礼之扰,出来透透气的。这样你请我邀的,难免失了本心不是?何况今天我这里人也很杂乱,还是不打扰公子了。改日吧,改日在下略备薄酒,再与公子亲近。” 项伯见李为不愿意过去,便不好强勉,招呼项智,准备告辞,没想到项智却让项伯先走,他还得在这多玩一会。 项伯眼风扫了扫项智,沉吟了一下,没再说话,冲着李为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一场风波,就此揭过,但影响似乎并没有消散,经过这件事的冲击,李为首先失去了嬉戏的兴致,一个人独坐在一旁,斜倚着靠枕,望着远方的群山,一口一口地喝着清酒,眼神若有所思。 李为如此,众人也便意兴阑珊,就连李岭,似乎也受到气氛的影响,不再嬉闹,头枕在李月的腿上,眼睛半睁半闭,像是睡着了。 项智虽说是留下来玩耍,但这种气氛,怎么玩得起来?他也只好乖乖地坐在李鹤的身边,默默地拿起一块肉干,一丝一丝地撕下来,往嘴里送,再细细地嚼着。 只有李鹤,兴趣盎然地拿着短剑把玩着,一会儿拔出来比划两下,一会儿又插进去,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项智哭笑不得,斜睨着李鹤,低声说道:“你烦不烦啊?你就这么喜欢这柄剑?” 李鹤嘿嘿笑了两声,瞟了一眼坐在远处的大兄,也低声说道:“项公子,按说君子不掠人之美,我本不该要你这柄剑,可我实在太喜欢它了,你原谅则个。” “难得你喜欢,要我说啊,这世上的东西,该是你的,终究就是你的,转来转去都跑不脱的,是不?希望这剑能常伴你身边,你最好别是三天的新鲜,哦,对了,提醒你一下,以后别叫我项公子,叫项智。” “行,行,叫项智,我记住了。” 李鹤不住地点着头,看着项智那张白得耀眼的脸颊,心说这小子,屁大一点年纪,莫名其妙说出来的话,似乎还挺有哲理。 又坐了一回,项智见众人都不怎么说话,气氛压抑,也没了玩下去的兴致,便要回去,李为让刘参送送他。 临走时,项智看着李鹤,似乎想说点什么,可犹豫了一下,终究没说出来。 如此情境,再玩下去,已经没了多大的意义,众人勉强捱到中午,草草吃了点东西,收拾收拾,打道回府。 进了李府,给母亲报了平安,李鹤往自己的院子里走,迎面,正碰上去马厩拴马回来的占越。 占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瞅着李鹤,说道:“今天咱俩救的那个项公子,是个女娃娃。” 李鹤一愣,是吗? 转念一想,还真有可能哦,睫毛那么长,皮肤那么白,十指尖尖,可不就有点像呢。 第十三章 手刃恶獠 楚幽王四年,公元前235年,六月。 今年的天气,暑热来的出奇得早,时令刚交六月,就已经能感觉到,太阳明显不同于往年的这个节气,火辣辣的,炙烤着大地,整个世界,就像个大蒸笼,蒸的人透不过气来,稍微一动,就会大汗淋漓,衣服黏糊糊的粘在身上,让人不胜其烦。 天刚放亮,李鹤便已结束了晨练,拎着刀,赤裸着上身,返回了自己住的小院。 饶是清晨凉爽,李鹤的全身,也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浑身上下,湿得那叫一个透字。 芳姑早已经准备好了水和汗巾,看到公子进来,又往木桶里加了几瓢热水,井水太凉,公子才练过功夫的热身子,被凉水一激,容易生病呢。 看着公子汗流浃背的模样,芳姑就有些心疼,嘴里嗔怪着:“公子,这么大热的天,可要悠着点啊,别中了暑热。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练功是好事,可也得慢慢来呢,没听说谁能一口吃个胖子的。” 李鹤呵呵一笑:“我晓得分寸,不碍事。” “还不碍事,你看这手,又是打那沙包打的吧?昨天才包上的口子,又让你挣开了,渗血了呐。” 芳姑一边唏嘘,一边用软巾擦拭着李鹤手上渗血的伤口。看着公子的手心手背,满布着茧子,这哪里像一个富家公子的手啊,芳姑在心里叹着气。 不过,看着公子满身滚动的腱子肉,才十三岁的年纪,个头比自己还要高出一个头去,芳姑心里又满是欣慰。 想起以前公子那一副骨瘦如柴,病歪歪的模样,芳姑没来由地又想哭。 李鹤看着芳姑神思恍惚的样子,便起了逗弄她的心思,笑眯眯地说道:“咋的了,芳姑,我要洗澡了,你还不走?难不成你还准备帮我洗吗?” 芳姑霍然惊醒,脸一红,啐道:“我帮你洗少了吗?以前不都是我帮你洗吗?是你自己要假正经,每次撵我出去。” 一边说着,一边快步闪到了屏风外面。 李鹤哈哈大笑,脱掉衣服,跳进了木桶,将身体完全浸在温润的热水里,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 “公子,刚才学馆带话过来,说朱师傅突然有事回家了,今天就不要去了。” 隔着屏风,芳姑说道。 “哦,那我们今天干什么?芳姑,不如咱俩上街转转,如何?” 李鹤想起来,自己竟然一个多月没出过门了。 “这大热的天,街上尘土飞扬的,有啥玩的,还是不去了吧。” 芳姑的口气里,透着不情不愿。确实,这么热的天,公子那是精力过剩,芳姑却是难耐暑热。 “还是出去玩玩吧,明天朱师傅回来,我们又不知道哪天才有空闲了。天热怕什么,我们一不挑担子,二不赶路,慢慢悠悠,晃到哪算哪,大不了回来再洗个澡嘛。” “再说了,街上兴许能碰到不少好吃的,我请你吃,如何?” 隔着屏风,芳姑“扑哧”一乐:“算了吧,你的钱都在我这里,用得着你买给我?” 三下五除二,李鹤飞快地洗好了澡,芳姑在一旁服侍着,帮李鹤梳好头发,穿上一身及膝的平绢纱袍,蹬上细孔麻鞋。 芳姑看着李鹤将短剑用丝带缠在大腿上,撇了撇嘴,嘟囔着:“走到哪带到哪,也不嫌坠得慌。” 李鹤嘿嘿一笑。 两人没有叫车,信步走上了大街,因为没有既定路线,就是单纯出来看热闹,所以哪里人多便往哪里钻。 到了街上才知道,这个天,真正热的地方还是屋里,宽敞的大街两旁,一株株垂柳,摇曳着身姿,送来徐徐凉风,暑热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 两人悠闲地闲逛着,李鹤发现,这个时代,虽然商业已经非常发达了,但街道两旁,店铺还是非常少,人们做买卖,还是习惯于挑个担子,或者推个小车,沿街叫卖,行商的方式还是比较普遍。 沿路走过来,李鹤和芳姑只是在街边喝了两碗加了蜂蜜的杨梅汁,李鹤多吃了一个春饼。 这个时代,这个季节,也确实没啥好吃的。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李鹤发现,这个人来人往的繁华地段,竟然连个饭店酒楼都没有,李鹤心里暗暗可惜,不知道是人们的商业观念没发展到这一步,还是官府有什么禁令。 李鹤心里暗暗决定,改天请教一下大兄,看看能不能开时代之先河,试着弄一家饭店,应该不难盈利。 正胡思乱想着,前面当街传来一阵阵喧哗,夹杂一个男人凄惨的嚎叫。 循着声音,李鹤快走几步,想去看看怎么回事,芳姑则紧紧地牵着李鹤的衣裳后襟,跟在身后。 走到跟前,李鹤才看到,一辆装饰豪华的敞篷马车,停在十字路口的正当街上,车上,一个绿袍青年,死死地摁住一个妙龄女子,姑娘满脸惊恐,身上的衣袍交领,已经被撕掉半边,露出了雪白的肩膀。 车轮边,一个中年男子,扑倒在地,满身满脸都是泥土,一只手死死地抓住车轮的辐条,另一只手,无力地低垂着,显然是受了伤,或者可能已经断了。 围着男子的身边,有四五个仆从打扮的人,对着已经倒地的男子,一边拳打脚踢,一边骂骂咧咧。 李鹤一看情势,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一个又一个恶霸强抢民女的古老故事,在不同的时代发生着,演绎了几千年,让李鹤没想到的是,今天居然活灵活现地在自己面前上演了。 大街上,人越来越多,渐渐围成了一个圈子,但除了少数几个人怒目而视之外,大多数人只是在指指点点。 不要期望每次强抢民女的事件,都会出现英雄救美,古老的封建社会里,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恶霸,强抢民女最后都能抢走,而且不会有后遗症,条件是只要他想抢。 历朝历代都有律法,但是律法,通常都会为极少数人开一扇不大不小的窗子,足够他们钻得出去。 李鹤看到旁边有一位老者,一边翘首引颈往里看,一边在嘴里咒骂着,便低声问道:“老人家,可知车上那人是谁?” 老者嘴角泛着白沫,表情愤然:“我也不认识,听他们说是当朝左尹田珺大人家的少公子,呸!什么公子,就是一头牲口。” 李鹤可不管什么当朝左尹,什么公子,他决定管一管这事。多管闲事,一定会惹来麻烦,但是不闻不问,此后,自己这颗心,便再难安定了。 李鹤扭头对身后的芳姑说道:“芳姑,你站在这别动,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一定别动,更不能往前头凑,听到没?” 芳姑当然知道公子想干什么,她低声哀求公子,别去管闲事,但公子那带着怒火的眼神告诉她,她的哀求没有效果,她太了解公子了,情急之下,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李鹤分开前面的人,走了出去,当离着马车还有五六米远的时候,停了下来,一声断喝:“住手!” 车上的田公子并没有住手,仍然把姑娘抱在怀里狎戏着,他甚至连回头看一下是谁在叫“住手”的兴趣都没有。 几个恶奴倒还听话,停止了打人,有些奇怪地扭头看向李鹤。兴许,他们也觉得稀奇,或者,他们压根就没见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 眼前这个人,看面相是个少年,看体格像个成年人,看打扮应该是个富家公子。 其中一个体格较为壮硕的仆役,一摇三晃地来到李鹤面前,那副德行,看得李鹤直想吐。心中暗想,妈的,从古到今,怎么恶棍都是一个模样,不知道这样走路很丑陋吗? “滚开!” 恶奴倒也干脆,跟这个小娃娃懒到不愿意多说一个字。 李鹤眼中寒光一闪,一把抓住恶奴指着自己的手指,一扭,往怀里一带,抬腿顺势一脚,踢在恶奴的膝盖上,耳中只听到“咔吧”一声,恶奴便像个大虾米似的,蜷曲在自己的脚下。 李鹤知道,这个家伙的手指和膝关节应该是断了。 一声惨嚎,让车上正在做着春梦的田公子醒了过来,他放下怀里的女子,扭过头,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变局,没明白怎么回事。 一声惨嚎,也同样吓着了剩下的几个恶奴,看着李鹤脚下扭动着身体,发出阵阵哀嚎的同伴,犹豫着,不知道是该冲上去,还是该立在原地等候通知。 这声惨嚎,同时也惊醒了一位正在街边的柳树下打瞌睡的巨人。这人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场内的情景,嘴里嘟囔了两句,晃了晃硕大的脑袋,走了过来。 李鹤一看此人,足足比自己高了一个头,按后世的计量方法,至少在一米九零以上,光着身子,赤着脚,只在裆下裹了一条白布,整个屁股都暴露在外,浑身黝黑,眼睛像铜铃,眼角还挂着一坨眼屎。 这个人陡然出现,着实也把李鹤吓了一跳,一来,在自己预先的攻击计划里,没有把这个人计算进去。二来,这个人的长相太过奇特。 这个人颧骨很高,鼻梁塌陷,眉骨很高,嘴唇很厚,头发很短但微微卷曲,整个模样感觉有点像黑人。加上他的嘴里,不断地叽哩哇啦说着李鹤根本就听不懂的话,李鹤判断,这个人绝对不是楚人,应该属于南方的某个少数民族。 看着对方像水牛一般壮硕的身体,李鹤知道自己碰到硬茬子了,对付这样力量悬殊的敌人,李鹤知道,自己必须要先下手,下狠手,要速战速决,绝不能缠绕,如果一不小心,被这个狗熊一样的家伙箍住了,就很危险了。 “老鬼,我要他的一条腿。” 车上的田公子声嘶力竭的喊着。 李鹤奇怪,这家伙怎么会有一个这么奇怪的名字,但他已经没有时间考虑这个问题了,老鬼已经一声怒吼,扑了上来,张开的十指,像十把铁钩,抓向李鹤的双肩。 李鹤轻轻地向左一跃,避开了老鬼的鹰爪,甫一落地,以左腿为支点,身体旋转,右腿高抬,一个侧鞭腿,带着风声,直接撩向老鬼的裆部。 这招固然阴损,但对付眼前这种人,本就不需要光明正大,如果一击而中,老鬼即便不死,也就剩半条命了。 但没想到,老鬼虽然壮硕,但却不笨,腰身一拧,堪堪避开了这一腿。 李鹤根本没给老鬼回过神来的机会,趁着老鬼侧对着自己,蹂身向前,一个炮锤,砸在了老鬼的肋部。老鬼吃痛,蹬蹬蹬后退几步,站稳了脚步,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小娃娃。 再次进攻时,老鬼明显小心了许多,李鹤看得出来,这家伙的实战能力并不差,仗着身强力壮,和李鹤慢慢周旋着,一门心思就是想用那铁钳式的双手去抓李鹤。 李鹤很清楚被这家伙抓住的危险,只好利用自己的灵巧,闪转腾挪,慢慢与老鬼周旋着,自己一贯擅长的贴身近战的很多招式,就不能用也不敢用了。 俗话说“一力降十会”,两人力量的巨大悬殊,让李鹤越来越被动。虽然老鬼不断地挨上几拳,或者几脚,但都不足以对他产生击倒性影响,反而李鹤却越来越狼狈,身上的纱袍也被老鬼抓成了丝丝缕缕。 终于,李鹤一个不小心,被老鬼抓住了右肩膀,李鹤一个坠身退步抖肩,想摆脱出来,但已经晚了,老鬼的牛力,让李鹤已经无从脱身了。 老鬼一声大吼,双臂用力,想把李鹤举起来,但李鹤千斤一坠,老鬼托了两次,没成功,便两臂一合,锁住了李鹤脖子。 随着老鬼勒得越来越紧,李鹤渐渐感觉到眼冒金花,呼吸越来越困难,他知道,自己最危险的时候到了,随着呼吸的困难,自己的意识也会越来越模糊,到了此时,李鹤已经毫不怀疑,老鬼这头野兽并不满足于只要自己的一条腿,他是准备杀了自己。 但是,狞笑不止的老鬼永远不可能知道,被他摁在怀里的是什么人,经历过几年血腥的战争磨砺,见惯了生死的侦察兵,永远不会坐以待毙。 李鹤屏住了最后一丝呼吸,摸向了自己的大腿,一摁剑鞘的绷簧,抽出了短剑,用尽全身的气力,向身后捅去,紧接着,习惯性的左右旋转。 刹那间,李鹤感觉呼吸畅通了,眼前的世界也明朗起来。 第十四章 身陷囹圄 骄阳依然如火。 少年,手提着还在滴血的短剑,身上的纱袍,丝丝缕缕,被染成了夺目的鲜红,白与红相互映衬,仿佛雪与血的交融,使得白袍愈加的白,血红,则透着夺目的鲜艳。 少年身后,老鬼那像野兽一样硕大的身躯蜷曲着,已经停止了抽搐,铜铃似的双眼,不可置信地圆睁着,看向远方的天际。 老鬼的一只手,还在捂着左胸,刚才那一剑,准确地找到了他的心脏。 围观的人群,都呆立当场,电光火石之间的变化,让所有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百多人的场面,静得落针可闻。 人群外,不远处的一辆马车里,目睹了这一切的项智,吓得捂住了嘴,惊异的目光,注视着场上李鹤的一举一动。 李鹤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到马车跟前,狼一样的目光,直视着马车上目瞪口呆的田家公子。 “带着他,快走。” 李鹤指着匍匐在地的中年男人,对已经吓傻了的姑娘说道。 姑娘立刻明白过来,跳下马车,扶起中年男人,疾步远去。 “记住,以后不要再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再让我碰到,我不会在乎多杀一个人,明白吗?” 李鹤手举着短剑,剑尖直指田公子。 这柄刚刚才饮过血的短剑,闪露着寒芒,逼人的杀气,让田家公子感到裤裆里一热。 双膝一软,一贯骄横的田公子跪在了李鹤的面前,捣蒜似的磕着头。 “明白!我明白!壮士别杀我,我再也不敢了。” 一股浓重的腥臊气味四散开来,李鹤鄙夷地看了一眼这个被吓破了胆子的种猪,转身准备离开。 可是,他已经走不掉了。 七八个穿着清一色黑色短袍,头戴黑冠的人,围住了他,大声叫喊着,让他放下短剑。 李鹤一看这些人的装扮,便知道这肯定是官府里的捕快衙役之类。心中暗想,刚才恶霸横行街头,抢人伤人,没见这些人,现在老子刚刚杀了人,这些人来得倒挺快。 反抗是无益的,李鹤丢下了短剑,差役们蜂拥而上,用铁链锁住了李鹤。 人群外的马车里,项智放下窗帘,厉声说道:“赶紧回府,要快!” 敞篷马车里,田家公子还在一下一下地磕着头,口中念叨着不敢不敢。 李府,东阁。 一路跑着回来,脸色苍白的芳姑,一边哭泣,一边向主母诉说着刚才二公子当街杀人的故事。 主母脸色凝重,听着芳姑的哭诉,一言不发。 芳姑刚一说完,便晕倒了,炎热加上惊恐,这个姑娘身体和心理上的的承受力到了极限。 丫鬟婆子们又是一阵忙乱。 “刘参,赶紧去打听二公子被哪个衙门抓走了,别怕花钱,要快!” 老管家刘参领命而去。 “立刻派人去圭园,请大公子过来议事。” 一道道指令,显现出这位当家主母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气度和威仪。 寿州郡衙,后圄(监狱)。 这个时代,各诸侯国治国理念不一样,律法便不尽相同,有的相信严刑峻法是治理国家的不二法则,则律法就较为严苛,比如秦;有的则致力于礼仪治国,制定的律法就会宽泛许多,比如楚国。 楚国的各个郡县虽然普遍也设有监狱,但要简陋得多,而且,犯人的流动性较大,即使关进来的犯人,很快也就会放出去,长期关押的,要么是重罪,要么是死罪待斩。 寿州府,作为楚国首郡,较之其他郡县,监狱的规模也只是稍大一些而已。 被几个差役一路推搡着,穿过一道黑黑的走廊,李鹤被关进了一间黑暗的牢房。 李鹤靠着牢房的板壁坐下,闭上眼睛,适应一下屋里的黑暗,等到再睁开眼,他才看清这间牢房的全貌。 牢房面积不大,三面高墙,对着走廊的一面,是粗大的原木栅栏,除了高高的檐口下那个一尺见方的小窗,这屋里再也没有能进来光线的地方。 屋里没有任何陈设,只在墙角处,铺了一堆干草,估计是给犯人睡觉用的。另外一角,放了一只木桶,应该是便溺之所。 屋里不光是黑暗,而且潮湿,散发着霉味、恶臭和腥臊之气,空气里的味道令人作呕。 “小子,为啥事情进来的?” 一个突兀的声音,吓了李鹤一跳,定睛一看,原来墙角的那堆干草下,睡了一个人,这人钻到干草下面睡觉,加上屋里光线不好,难怪李鹤没有看到。 这人慢慢地坐起来,整了整已经滑到肩膀下的袍服,抖了抖粘在身上的干草,斜着眼,上上下下打量着李鹤。 借着微弱的光线,李鹤看见此人身材矮小精瘦,一头乱蓬蓬的长发披散着,光着脚,身上的袍服已经看不清底色,肮脏不堪。 李鹤看见此人长得极像一只猴子,一副猥琐的模样,便懒得理他,闭上了眼睛。 “嘿,小子,聋了不成?问你话呢。”猴子竟然不依不饶起来。 “杀人。”李鹤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仍然闭着眼睛。 屋里,再也没了声音。 直到檐口的方窗,再没了一丝光线,李鹤知道,天黑了。 栅栏门“咣咣”作响,猴子兴奋地一跃而起,口里念叨着:“吃饭喽,终于吃饭喽,老子饿死了。” 差役打开栅栏门,递进来两只陶钵,“咣当”一声,又落了锁。 “小子,给你,赶紧地,吃饭了。” 黑暗中,感觉猴子的声音殷勤了不少。 李鹤接过猴子递过来的陶钵,还没到嘴边,就闻到陶钵内散发出烂馊味,胃里一翻,又给放在了地下。 猴子呼噜呼噜的大口地吃着,嘴里发出香甜的吧唧声,仿佛他吃的是人间第一美味。 看着李鹤不动,猴子“嘿嘿”笑了起来。 “怎么着,小子,吃不下吧,我刚进来也是你这样,可不吃不行啊,会饿死人的。” 见李鹤不理他,猴子继续吃着他的美味大餐,吃完了,抹抹嘴,看着李鹤问道:“真不吃啊,你要是真不吃,我可都吃了啊。” 李鹤点点头。 猴子飞快地又干掉了一钵,放下陶钵,嘴里发出一声惬意的长叹:“终于吃上一顿饱饭了,真他娘的舒服啊。” 人生的幸福,其实有时候很简单,人生之所以复杂,大多是因为我们要的太多。 “小子,看你这模样,应该是一个有钱人啊,犯不着杀人呐,跟我说说,你为什么事情杀的人。” 猴子的话太多,这也难怪,一个大活人,整天被关在这黑屋子里,连个耗子都看不到,不憋死已经很难得了,好不容易碰到个活物,能不滔滔不绝嘛。 可李鹤已经不胜其烦了,他实在需要静一静。 “你再叫我一声小子,我就掐死你!” 听着李鹤恶狠狠的声音,猴子彻底没了声响,钻进草堆,继续睡大头觉去了。 屋里安静了下来,李鹤的内心却在翻江倒海。 今天,自己本来只想打抱不平,没准备杀人,现在被逼着杀了人,家里知道吗?芳姑怎样了?是不是回去报信了?家里一旦知道自己成了杀人犯,会乱成什么样子? 家里会营救自己吗?一定会的,可是,历朝历代,杀人都是要偿命的,家里有那个力量救自己出去吗? 自从上次惊马时间,大兄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原谅自己,这次,知道自己杀了人,闯了更大的祸,会不会暴跳如雷? 太多的问题,萦绕在心头,让李鹤久久不能安坐。 不知过了多久,栅栏门又一声响起,几个影影绰绰的黑影,打着个不太明亮的灯笼,走了进来。 李鹤睁开了眼睛,现在,他已经完全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乍一见光,反而看不清了。 打头的一人,解下头上的纱帽,低低的声音叫了一句:“鹤贤弟。” 李鹤仔细端详,这才看清,进来的人竟然是项伯。 “项大兄,怎么是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这时候,在这个地方看见项伯,李鹤心里还是有几分激动的。 “呵呵,你当街一怒,血溅十步的时候,项智就在不远处。” 项伯在李鹤面前蹲了下来,另外一个瘦小的身影,也跟着蹲在了项伯的边上,因为戴着纱巾,李鹤看不清他的脸。 “贤弟果然神勇!为兄佩服!佩服得紧啊!” 李鹤没想到,项伯一进来,竟然夸了自己一句,看他那隐在灯笼后面闪闪烁烁的脸,居然是满满的亢奋。 “你知道你杀的人是谁不?”项伯问道。 李鹤摇摇头说:“不太清楚,好像是什么田大公子家的人。” “是啊,不过不是他家的人,是田家少爷豢养的家奴。此人不是我楚人,是南边山里的獠人,力大无匹,田家老二不知道从哪弄来这么个野兽,祸害乡里几年了。这次被贤弟杀了,也算为民除害了,呵呵,贤弟果然不是凡人,为兄我不及也。” 项伯竟然越说越激动。 李鹤尴尬地一笑,说:“项大兄别这么说,杀了人,惹下了祸端,身陷囹圄,我已经很惭愧了,当不得大兄夸奖。” 项伯晒然一笑:“杀了人?那头猪也能算人?鹤弟别怕,为兄包你没事,在这委屈几天,几天后,为兄来领你出去。” 接着,又低低的声音说道:“你杀的毕竟是左尹家的奴才,关你几天,也算给足了左尹大人的面子。跟你这么说吧,田氏一脉,出过两位王后,故而位尊,但势并不强,明白吗?” 李鹤点点头,双手一抱拳:“多谢大兄施援相救。” 项伯笑笑,说:“不说你救过项智,我一直还没机会感激你,就冲你这一声大兄,这也是我该做的。” 这时,门口的身影低低唤了一声:“公子,时辰到了。” 敢情,门口两个身影,是差役在站岗呢。 “晓得了,这就走。”项伯扭头回应了一句,接着说道:“我该走了,贤弟,这是点吃的,你对付一下,在这里稍安勿躁,等着为兄来接你。” 说完,递给李鹤一个油纸包,拱了拱手,转身往外走。一直蹲在项伯旁边没吭声的瘦小身影,用低低的声音说道:“公子无需担心,寿州府的司寇出自我项家,他不会为难你的。” 说罢,转身离去,栅栏门“咣当”一声,重新落锁。 虽然这人故意压低了嗓音,但李鹤还是能听得出来,他是项智。 第十五章 猴子其人 项伯走了,屋里又重新陷入了安静,黑暗之中,李鹤捏了捏手里的油纸包,热乎乎的,感觉像是一只鸡。 打开油纸包,借着微弱的光线一看,果然是一只烧鸡,另外还有两张油饼。 在烧鸡的香味刺激下,李鹤的肚子“咕噜噜”一阵叫唤,整整一天,精神高度紧张,根本顾不上饥饱,这会看到烧鸡,李鹤才想起来,从早上到现在,自己还粒米未进呢,这会,是真的感觉饿了。 撕下一块鸡腿肉,李鹤大口的吃着,未及咽下,紧跟着又咬了一口油饼,噎得李鹤直翻白眼儿。 鸡肉的香味,弥散在不大的空间里,干草铺上,猴子又从草堆里钻了出来,呆呆地坐着,看向李鹤这边。 屋里黑黢黢的,李鹤看不清猴子的表情,但是,耳朵里能清晰地听到一阵阵“咕咚,咕咚”咽口水的声音。 李鹤心中暗笑,这个家伙,一定是馋坏了。 李鹤也不理他,继续大快朵颐,不大的牢房里,李鹤响亮的咀嚼声,间杂着猴子的喉管里不时发出的“咕咚”声,相得益彰。 吃着吃着,李鹤隐隐地听到一阵抽泣声,心里纳闷,抬头看着猴子,见这家伙肩膀在一阵阵抽动,没错,真是这只猴子在哭。 李鹤这下彻底无语了,自己吃点鸡肉,咋还能把这人吃哭了呢? “哎哎,猴子,别哭了,过来,这个给你。” 李鹤撕下另外一条鸡腿,招呼着猴子。 猴子呆呆地看着李鹤,旋即,像一阵旋风似的旋到了李鹤的跟前,一把抢过鸡腿,就往嘴里塞。 看他那狼吞虎咽的样子,李鹤真怕他噎死。 “哎哎,我说你能不能慢点,别急,慢慢吃,这个也是你的。”李鹤举了举手里的另一块油饼,笑着说道:“不过,我有个条件,你得告诉我,你为啥哭。” 猴子看着李鹤手里的油饼,黑暗中,两只眼睛烁烁放光,扭捏了一下说道:“闻到肉香,想着自己已经两年多不知肉味了,心里苦,一时没忍住。” “不过,你也别当真,我这人,打小就爱哭,我老娘都说我眼泪不值钱,不像个男人。” 猴子一边吃一边说,嘴里唔哩哇啦,支吾不清。 猴子风卷残云,将李鹤吃剩下的鸡肉和一块油饼扫了个精光,李鹤注意到,这家伙竟然连一块骨头都没吐,暗暗叹息,这哪是一只猴子啊,这根本就是一只狼,饿狼! 吃饱喝足,猴子又一头扎进草堆里,很快,草堆里便传出了浅浅的呼噜声,间或一阵阵反刍声,看来在梦中,这只猴子仍然在继续享用着美味的大餐,只是不知道这次是不是吃鸡。 李鹤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虽然项伯的到来,让他的心情放松了不少,但对家人的牵挂,还是使他难以轻易释怀。 翻来覆去,不知道折腾了多长时间,李鹤竟然隐隐地听到了远方的几声鸡鸣,在这似有似无的鸡鸣声里,李鹤终于沉沉睡去。 再一睁眼,天已经大亮。 李鹤感觉屋里比昨天刚进来时明亮了许多,气味似乎也不像昨天那么刺鼻难闻了。 猴子看来早就醒了,正坐在干草铺上,仰望着方窗,口中不知道说着什么,念念有词。 李鹤一动,脚上的铁链子发出一阵“哗啦”声,猴子回头看着,说道:“小子,昨晚你应该睡在草铺上,黄泥巴地睡多了,你那腰还想不想要了?” 李鹤心里暗笑,心说老子两世为人,当你爷爷都有余,你还叫我小子。 看这猴子,虽然人长得猥琐,但还不算讨厌,李鹤便起了逗逗他的心思。 “猴子,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你再叫我小子,我就掐死你,难道你真想试试?” 猴子嘴一撇,手指着自己的嘴唇说:“你看看你这里,一圈细绒毛,你告诉我,你不是小子,还能是什么?再说了,你一直猴子猴子的叫着,我不也没生气嘛,告诉你,我不叫猴子,我叫陈斯。” “陈斯?好名字!” 李鹤还想继续逗逗他,正在这时,差役送饭来了。 和昨天不同的是,这回差役进来,一只手拎着个食盒,一只手拿着陶钵。 差役把陶钵往猴子面前一放,说道:“陈斯,这是你的。” 一转身,差役一脸谄媚的笑,哈着腰对李鹤说道:“李公子,这是你的。” 说完,放下食盒,蹲下身子,抽出一把长长的青铜钥匙,打开李鹤的脚镣,一哈腰说道:“公子慢用。” 差役将脚镣托在手里,“哗啦哗啦”地走了。 没有了脚镣的束缚,李鹤顿时感觉浑身轻松,慢慢打开食盒,往外一碗一碗地端出自己的早饭。 一钵熬得稀烂的肉羹,散发着浓浓的肉香;一碗油炸小鱼,金黄焦脆;一沓子细薄的过油麦饼,还散发着腾腾的热气;几只精致的陶碗里,分别是调味的肉酱和小菜之类。 李鹤抬头看了一眼猴子,见他正呆呆地望着自己一碗一碗往外端吃的,心里发笑,朝他面前那只陶钵努了努嘴说:“你咋不吃呢?快点吃吧,不吃会饿死的。” 猴子扁了扁嘴,带着哭腔说道:“你这哪里是坐牢啊,你是上这过年来了啊,就是过年,我也没吃过这等好的吃食啊。” 说着说着,喉咙里又是“咕咚”一声。 “想吃?”李鹤忍住笑,看着猴子那张肮脏不堪的小脸。 “嗯。”猴子很实在,点点头。 “你先把你那钵子里的吃完,我这里有你一半。”李鹤慢悠悠地喝着肉羹,继续逗弄着猴子:“不过条件是,你必须跟我交代清楚,你是怎么进来的。” 其实,李鹤对这家伙犯的什么罪并不感兴趣,主要是找个借口分点吃的给他,另外,闲着不也是闲着嘛,权当听故事了。 猴子一听,三下五除二,干脆利落地将面前陶钵里黑乎乎的东西干了个底朝天,眼睛望向李鹤。 李鹤也不看他,仍然慢悠悠地蘸着肉酱吃着饼,嘴里轻轻地问道:“说吧,为什么进来。” “偷盗。” 猴子的眼睛,一分钟也不舍得离开李鹤面前的美食。 李鹤诧异地看了看猴子,“哧”的一声笑了:“猴子,你哄我呐,欺负我不懂是不是?你还想不想吃了?一个偷盗的案子,至于让你在这牢里都蹲了两年了,还出不去吗?” “说老实话!” 李鹤一边说着,一边将两块麦饼蘸了肉酱,递给猴子。 猴子伸直了细长的脖子,三口两口就将饼吞了下去。 “真的是偷盗,不骗你,不过这一次是因为气不过,捎带着捅了个人,才走水了,被抓了个现行。” 李鹤一听,笑了:“呵呵,我还真没看出来,猴子你这小身板,还能捅人呢。” 说着,将面前剩下没吃完的事物,一股脑推到了猴子的面前:“这些都是你的了,慢慢吃,吃完了,给我说说你是怎么捅人的。” 猴子大口大口的喝着肉羹,一大钵子肉羹,李鹤顶多喝了三分之一,剩下的被他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又风卷残云般将剩下的所有食物吃了个干干净净,就连盐渍的小菜都没放过。 李鹤是真服了,他不明白,眼前这个瘦小的身躯,哪来的地方装下这么多的食物,真不怕撑死。 抹了抹嘴,连着打了两个饱嗝,猴子这才腾出嘴来说话。 “李公子,哦,我听昨晚来的人是这么叫你的。”猴子瞄了瞄李鹤,继续说道:“我也不瞒你,我家世代都是干开天窗这行的,我老子当年就是不小心失了手,被人捉住,沉了井。” “我是师傅养大的,师傅虽然是我老子的师弟,本事却比我老子大得多,一生高来高去,从没失过手,后来得病死了,我就单干了。” “还真不是跟你李公子吹,我师傅的一身本事,我全都学到手了不说,这么多年来,我还琢磨了自己的一套,如果我不想被抓,就凭公门里那几个三脚猫,想抓陈爷,势必登天。” 猴子一边吹着牛,一边偷眼瞄着李鹤的脸色,李鹤心中暗暗发笑。 “两年多前被抓,不怪别人,全怪我自己。那家是个富商,已经被我开过一次窗了,我不该第二次又去,而且时间间隔太短了,这件事,犯了我们这行第一大忌。” “主要是这家钱太多,防备又松,太容易得手,我就失了小心,第一次我还踩了点,第二次,我就那么直接进去了,这是我犯的第二大忌。” “我两次进的都是这家家主住的屋子,这个老色鬼,真不是东西,我第一次去,这家伙就在糟蹋女人,那女人真可怜,被这个老色鬼折磨得哭天抢地,我忍了又忍,忍住了,没管闲事,师傅说过,干我们这行,只拿钱拿东西,绝不能管闲事,否则会死得很快。” “第二次去,这老畜生又在折磨女人,我一看这女人我认得,是我家那边断桥里一个匠户的女儿,小姑娘年岁还小啊,这次,我没能忍住,现了身,这是我犯的第三大忌。” “我刚捅了那老家伙一刀,门就被堵上了,我还纳闷呢,老家伙的嘴被我堵上了,也没弄出声响啊,咋那么快就来人了呢?后来我才琢磨明白,那一晚,很可能这家子早就挖好了坑等着我呢,只不过下手慢了点,平白让他们的家主吃了点苦头。” “其实,就是门被堵上,凭他们,也休想抓住我,可问题是我一走了之,这小姑娘可就小命难保了,我必须把她带走啊,这下子,我又犯了我们这行的第四大忌。” “嘿嘿嘿,一下子犯了四大忌讳,你想想,我还能落到好去?” 看着猴子嘿嘿笑着的猴脸,从昨天到现在,李鹤第一次觉得,这个家伙原来并不是那么讨人厌。 “那老家伙死了没有?”李鹤问道。 “应该是没有,不然也不会把我关到现在,还不早就咔嚓了啊。” 李鹤点点头,心说不假,如果那个富商被捅死了,猴子绝对活不到现在。 “可是,老是这么关着我也不是个事啊,要杀要剐,给个痛快的,就这么不死不活的吊着,哪天是个头呢?” 猴子那张瘦脸上的五官,愁的挤在了一起。 沉默了一会,猴子又偷偷地瞄了李鹤一眼,期期艾艾地说道:“李公子,我能求你个事吗?” 李鹤抬眼看了看猴子,没有说话。 “按说,我俩也才刚刚认识,陈斯断不该有非分之想,可在这黑牢里,没钱没势的,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有话就说,别啰里啰嗦的。”李鹤最不耐烦猴子的絮絮叨叨。 “是这样,我还有个老娘,住在西门外十几里地的断桥里,我被关进来两年多了,老娘音信皆无,可怜我那老娘,不知道现在怎样了。” “我知道李公子在这待不了几天,昨晚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想着,能不能麻烦公子您出去后,去帮我看看老娘,把我的情况告诉她,就说我很快便能放出去了,让她老人家好好活着,等我回去。” 说到这里,猴子翻身跪在李鹤面前,磕头不止。 李鹤看到,猴子的脸上,涕泪横流,这种男人的无声哭泣,才是真正的哀痛,也最能打动人。 第十六章 重获自由 三天后,李鹤走出了寿州府的大牢。 强烈的太阳光,让李鹤的眼睛一阵刺痛,他不得不暂时闭一下眼睛,适应一下,等到他重新睁开眼,才看清眼前的情景。 府衙外,两辆豪华的马车,并排而立,蓝色马车旁,站着笑眯眯的项伯和项智,黑色马车旁,站着李为和牵着马的占越。 看到李鹤出来,项伯朗声大笑:“哈哈,我们的屠魔少年,终于重见天日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李鹤心内惭愧,面对项伯,长揖及地。 “项兄见笑了,李鹤汗颜!李鹤行事鲁莽,给兄长惹麻烦了,多谢项兄仗义施援,李鹤感激不尽!” 说完,鞠躬如也。 “贤弟客气啦。”项伯一边摆手,一边说道:“不要说什么鲁莽之类的话,好生无趣!贤弟意气风发,仗义除魔,别人如何看待我不管,却是我项伯效仿的楷模啊,匹夫一怒,尚且血溅十步,更何况你我呢,为兄的佩服之情,绝不作伪!” 李鹤不知道的是,项伯今天的话,几年后,竟然一语成谶,项伯也因为杀人而被迫出走韩国,流亡齐国,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李鹤突然想起一事,对着跟在身后的差役问道:“我的剑呢?” 差役还没来得及回答,项智却一抬手,李鹤看见他的手里握着自己的短剑,便放下心来。 “好了,鹤贤弟得以重获自由,为兄的差事算是圆满了,不耽误你们一家人叙话了,项伯就此别过。” 说完转身上了马车,任李为、李鹤兄弟苦苦劝留,项伯坚辞不就。 项智将短剑递给李鹤,拱了拱手,说道:“我也要走了,过两天,我再去府上探望鹤公子,不会打扰公子吧?” 李鹤一抱拳,微笑着,没有说话。自从知道这个项智是个女儿身,李鹤心里总是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项智爬上马车,临关车门,冲着李鹤调皮地一挤眼睛:“快点回家洗洗,一身的臭味,嘻嘻。” 蓝色马车扬长而去。 李鹤转过身,不敢看大兄的脸,挪动着脚步来到大兄面前,双膝一软,跪倒在大兄面前,一言不发,等待着大兄的雷霆万钧。 李为深深地叹了口气,低沉的嗓音说道:“起来吧,这几天,想来你也遭了不少罪,咱们赶紧回府,母亲在家等着呢,知道你今天出来,老人家昨晚一夜未睡,唉,赶紧回府请安吧。” 如此炎热的天气,几天没有洗澡,李鹤知道自己身体已经肮脏不堪,正如项智所说,浑身臭烘烘的,便不想上大兄的马车,怕给洁净的马车弄脏了,想着和占越同乘一骑,可架不住李为大手一挥,强令李鹤上车。 车到李府,李鹤见大门口燃了一小堆火,感到纳闷,转头看着大兄。 李为笑笑说:“下车,从火上跨过去,自此,贤弟便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李鹤一听,赶紧下了车,从火头上轻轻跃过。 这个旧俗,或许有些唯心,却代表着家人的一片美好祝福。 刚进大门,李鹤便被疯了一般冲过来的芳姑紧紧地抱住了,在这一刻,芳姑几天来所有的担惊受怕,全都化作了无尽的泪水,滚滚而下。 李鹤笑着拍了拍芳姑的后背,安慰着她:“好了芳姑,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该高兴才是啊。” 一旁的李为见芳姑仍然泪流不止,也笑着说:“好了芳姑,不哭了,赶紧地伺候着公子洗漱,老太太还在东阁等着呢。” 芳姑这才停止了哭泣,抽抽噎噎地拉着公子洗漱去了。 东阁。 洗漱完毕,重新换上一身轻便纱袍的李鹤,长跪在母亲的面前。 担惊受怕了几天,老太太没有一滴眼泪,这会,看到儿子了,再也控制不住,两行热泪滚落面颊。 “鹤儿呀,我原本以为你的身子养好了,为娘再也不用为你揪心了,没想到你这孩子,难道生来就是到为娘这里讨债来了吗,你这祸事是越闯越大哇,小小年纪的一个娃娃,你怎么敢杀人啊。” 李鹤匍匐在地,瓮声瓮气地说道:“母亲,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 听了李鹤的回答,老太太一愣,不气反乐,笑了起来:“你这话听着倒硬气,也是个理儿,让为娘倒不好说你什么了。想想这世上的事,原本也没有绝对的对与错,为娘听说这件事的始末,前前后后地想了几遍,还真就想不出我儿错在哪。唉,罢了,不说了。” “鹤儿,你的年岁也慢慢见长,这次是个教训,以后行事,切不可如此孟浪了,凡事多思多谋,考虑周全一点,总不是坏事。” 李鹤点头应承:“儿子记住了。” 老太太扭头对一直侍立身边的李为说道:“为儿,这次多亏了项府三公子出手啊,你父亲远在陈州,鞭长莫及,咱们又是个商贾之家,要凭着咱家做事,即便不惜花钱,鹤儿也没有这么爽利地就能出来,你可得好好答谢一下项公子啊。” “士绅士绅,士在绅先,官宦人家,做事的气派果然不同啊。” 李为点点头,说道:“母亲放心,儿已经准备好了礼物,明天就带着鹤弟去项府,登门拜谢!” 老太太点点头,说道:“这才是应有之意啊。” 项府,客馆。 项伯满面春风,笑呵呵地拉着李鹤的手,强行将李鹤摁在自己主位旁边的一张桌案上坐下。 李鹤看着李为,有些不知所措,李为见项伯一身任侠之气,如此不讲规矩的作派,也很无奈,只好微微的点了点头,示意李鹤客随主便。 项智仍然是一副男儿打扮,坐在一旁,看着李鹤犯窘,抿着嘴只是笑。 李为面前桌案上,摆着的一只遍体彤红的珊瑚树,只见这株珊瑚,高约尺许,浮翠流丹,散发着炫目的光彩。 项伯看得两眼放光,嘴里一个劲的感叹:“李兄破费,李兄太破费了,这让项伯如何承受得起?” 李为呵呵一笑:“这株珊瑚,是在下的一个齐国朋友送的,据说像这等珊瑚,非有千尺海底,历经千年磨砺不能成型,寻常人难得一见。既是稀罕之物,便非富贵之人不能拥有,否则便可能就是祸端。依在下看来,公子您便是贵人,此物送与公子,便是物得其所了。” 李鹤非常佩服大兄做事情的襟怀,到底是久历商海,不出手则罢,既出手,便让你终生铭记。 项伯一边围着珊瑚仔细观看,一边笑着说道:“李兄言重了,我哪里是什么贵人,更不敢贪天之功。鹤弟一事,实是家父出手,才得以化险为夷。家父一早去了军营,让我带话给二位,请二位无论如何要在府中用饭,他处理完营中之务便返回,家父特别想见见鹤弟这位少年英雄呢。” 李鹤连忙起身,口中连称惶恐。 这个时候,李鹤基本可以断定,这个项氏府邸,家主便是楚国名将项燕。实际上,到了此时,楚国军中,能与诸侯各国,特别是与秦国尚能一战的将领,就只剩项燕一人了。 这位项伯,便是项燕的三公子。项燕有个孙子,就是历史上名气响彻云霄的项羽了,只是不知道,此时,这位生为人杰,死亦鬼雄,亲手埋葬了大秦王朝的西楚霸王出生了没有。 项伯和李为互相客气地吹捧着,不咸不淡地说着场面上的应酬话。 项智见李鹤不谙此道,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便冲李鹤使了个眼色,起身对着李为拱手说道:“李兄安坐,我请鹤公子去演武场转转,鹤公子习武之人,想来一定喜欢。” 李鹤正好求之不得,心内感激项智的善解人意。 当看到足可以与后世的体育场相媲美的项府演武场时,李鹤心里暗暗感叹,到底是大将军府邸,世代从军习武,这座足可跑马的演武场,当下绝不会太多。相比之下,自己家里虽然精致有余,但论大气明显就不够了。 演武场南面有个巨大的观武台,观武台两边,排列着兵刃架子,整齐地摆放着各式兵刃。 看着李鹤一副艳羡不已的神情,项智笑了:“公子喜欢这里?” “嗯,非常喜欢,尚武之人,这么好的习武环境,又有谁不喜欢?” “那你以后可以常来啊,顺便也可以教教我。”项智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李鹤,长长的睫毛扑闪不停。 李鹤斜眼看了看项智,心念转动,突兀地冒了一句:“我真想不明白,你一个女娃娃,怎么喜欢男儿打扮?喜欢男儿装扮也就罢了,怎么还喜欢舞刀弄枪的。” 项智脸一红,说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项氏一门,世代从军,生在这样的家庭,周围又都是习武之人,耳濡目染,不好武道,才真的奇怪呢,是不是?” 接着又诧异地问道:“你是几时知晓我是女儿之身的?” 李鹤笑笑,没说话。 项智歪着头,调皮地一笑说:“鹤公子,你我在这跑马场上比一比骑术,如何?” 李鹤本来技痒,正想答应,可一瞬间,郊外惊马的那一幕又浮上了脑海,便摇了摇头说:“改天吧,改天再与公子切磋。” 项智有点扫兴,小声嘟囔了一句:“你这人,好生无趣。” “项公子,在下能请你帮个忙吗?” 李鹤见项智的脸沉了下来,赶紧岔开话题。 “可以,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帮上的。”项智果然又来了精神,看着李鹤。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这寿州府的司寇出自你项府,是吗?” “是啊,此人原是我家中府兵,被父亲带到了军中,阵前对垒毫不惜命,英勇杀敌,累积军功升至都尉,再后来,因为受伤残疾了,被父亲推荐到了寿州府,做了司寇,掌管刑狱诉讼,怎么?你有事找他?” “哦,是这样,在寿州府的监牢里,关押了一个叫陈斯的人,此人原是个窃贼,在行窃时,见到不平之事,怒而杀人,不过他杀的人说不准没死,此人在那寿州大牢里已经被关了两年多了。” “我自己的事情已经够劳你大驾了,本不该给你再添麻烦,但我见此人,虽为窃贼,却颇有侠义之风,也能算得上是个侠盗。他关进去原本我管不着,但可怜此人还有个老母,我担心再不把此人放出来,他那老母亲,孤苦伶仃的,命不保也。” 项智“扑哧”一笑,说道:“这是怎么啦,这段时间,我怎能碰到如此多的拔刀相助之事啊,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那么多不平之事吗?” 李鹤脸一红,“呵呵”一笑。 “你还真就找对人了。”项智面有得色:“鹤公子,这件事,除了家父,你若是去找我的几个兄长,都不成。你是不知道这位司寇大人的脾气,呵呵,那叫一个倔啊,可他老人家,惟独对我无可奈何。” “行了,这件事情就交给我了。” 李鹤心内大喜,赶忙说:“项公子尽管帮忙,一应花费,由我一力承担,公子不要惜钱。” 项智斜眼瞟着李鹤,格格直乐:“到底是巨贾之家的公子,说出来的话就是气派。” 李鹤又是一阵脸红,嗫嚅着说:“这话是我跟大兄学的,其实不瞒你,我还真没钱。” 项智又是一阵大笑,指着李鹤说道:“原来你是在跟我吹牛啊,其实啊,鹤公子,这世上,花钱有时候并不一定就能办成事,而不花钱办成的事情,更妥帖一些,是也不是?” 李鹤赶紧点头,心说只要你大小姐把我的事办了,你说的都在理。 这时,却听项智悠悠一叹:“鹤公子啊,原本我以为你不识我女儿之身,我还可以时常扮个男装,去你府上讨教一二,如今,被你识破了,再想去府上,却是不容易了啊。” 第十七章 烟雨瓦埠 楚幽王四年,季春。 寿州城外,正是柳姿婀娜,柳絮飞扬的季节,漫天飞絮,恰似冬日飞雪,纷纷扬扬,煞是好看。 出了南门往东,夯土层层碾压筑成的官道上,长长的车队,清一色的双牛驾辕,车轴发出的吱吱扭扭的声响,显示着车上货物的沉重。 李鹤骑在马上,看着前后近百辆,蜿蜒几里路长的车队,心里生出一丝豪情的同时,又暗暗感叹着古人商道漫漫,行商之路何其艰难。 这次,当得知大兄要去齐国的琅琊郡送货时,李鹤坚决要求跟随,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但在李鹤看来,行万里路的重要性,有时要远超读万卷书。 对于李鹤的要求,李为倒是乐见其成,但母亲大人却是坚决反对,说什么千难万难,出门最难,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等等,实在是不放心小儿子一去便是几个月。 架不住李鹤苦苦哀求,老太太终于松了嘴,但抓住芳姑又是一通交代,千叮咛万嘱咐,吩咐芳姑照顾好公子的起居,若路上公子顽劣,芳姑可以行使家法。 弄得也是第一次出远门的芳姑好生紧张。 李为摇头苦笑,告诉母亲用不着如此紧张,好歹还有他这个大兄在呢。 其实,李鹤心里能够理解老太太的牵挂,老太太本就生在商贾之家,跟着父亲又经历了大小生意无数,她很清楚商路上的那些事情,更通晓行商的危险。 漫漫商途,一去便是好几个月,甚至经年。在这个兵荒马乱、匪盗猖獗的时代,在这个一场小小的感冒便能要人命的年代,一路上的变数,太多,太多。 君不见,多少商人不远万里,奔波求利,到头来,只见活人去,不见死人归。他们,或死于病患,或死于匪盗,或死于图财害命。 可怜异乡路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所以,出门在外,小心一点总是不差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李为这趟去齐国,押送的货物全部都是海船的构件。 倒不是齐国不能生产这些船件,而是海船不比内陆水运船只,高盐度的海水侵蚀,使得海船普遍对耐腐蚀的油漆要求比较高,而齐国生产不了这种油漆,放眼天下,只有楚国能生产这种抗腐蚀的高档油漆,而圭园,更是楚地制漆行业的翘楚。 所以,齐国的船厂,通常是花大价钱来楚国定制,先将各类构件在楚国生产好,再运到齐国海边的船厂进行组装。 这一趟,李为他们要先将货物经陆路运到瓦埠湖装船,经瓦埠湖入淮水,走淮水入海,再经海运至琅琊。 李鹤这时才知道,原来在历史上,淮河是可以直接入海的。但黄河千年水患,多次形成黄河夺淮的局面,最终,经黄河多年的决口和分洪,从而一次次地将淮河入海通道淤废,淮河下游不得不改入洪泽湖,被迫从洪泽湖以下的三河改流入江。 李鹤骑着马,一阵疾驰,从车队尾赶到车队前端,李为的马车夹在几辆牛车的中间,慢慢悠悠地走着。 按李为的安排,李鹤本来是和他一道乘马车的,但李鹤情愿骑马,在李鹤看来,长途骑马,对自己的身体和毅力同样是一种打磨。 见李为掀开了马车后帘,露出了笑脸,李鹤高声问道:“大兄,按这个速度,我们几天能到瓦埠镇?” “五天,老牛拉车,速度快不起来,怎么了,急啦?” 李鹤嘿嘿一笑:“嗯,是有点急,这速度可真慢。” 李为哈哈大笑,说道:“这才哪到哪啊,小子哎,稍安勿躁,耐不住寂寞,行不得商贾啊,咱们这一趟,去时春风十里,归来时,恐怕就是秋风落叶喽。” 旁边一辆牛车上,坐着的圭园大领李轲,也笑着接过话头。“二公子第一次走商路,难免还不习惯,多走几次,就什么都明白了。好在咱们这趟,大半是水路,要是全部走陆路,耗时更久,记得有一次,咱们跟着园主去邯郸,也是这种牛车,一来一回整整用了一年哦。” 看着李鹤惊诧的表情,赶车的车夫们都笑了起来。 五日之后,正午时分。 当八百里烟波浩渺的瓦埠湖出现在李鹤的面前时,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码头上停靠着的如云的帆船,以及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各式人等。 瓦埠镇,因水运而建,凭水运而兴。无论水旱两路,这里都是寿郢城南下的必经要道,因而在规模上,较之一般县城也不遑多让。 镇内布局,以六纵六横的主要街道为骨干,辅之于各类小巷,曲径通幽。主要街道,俱是条石铺路,街道两旁,大都是各式平房,有青砖小瓦的,也有木质结构的,更有那草房席棚间杂其中,不远处,零零散散地还可以看到几栋小楼。 庞大的车队并没有开进镇子,而是一拐弯,进了码头边一个面积巨大的传舍,早有那传舍小二,笑容满面地过来接着,安排车队众人停车,洗漱用饭喂牲口。 都是住惯了的老店,熟门熟路,熟人熟客,一切流程早已是熟透了的,不在话下。 一个身穿窄袖短袍,黑色软巾系头,浑身上下收拾的利利索索的中年汉子,早已垂手肃立在马车旁边,一俟李为下车,便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去,拱手说道:“许久未见了,园主可好?” 李为也笑着拱了拱手,回道:“托福托福!一切安好!方进也好吧?你们舵主可在府上?” 方进回答:“托园主的福,我们也都很好。听说园主要来,舵主一早就去了镇里,说要亲自选几样园主爱吃的菜肴,这会也快回来了。” 李为呵呵一笑,说道:“舵主有心了,其实大家都是多年来知根知底的兄弟,用不着如此客气的。” 李为转身,又给李鹤作了介绍,原来此人是这间传舍的大领,传舍的主人叫方圆。另外,方圆还是瓦埠湖水运帮会天地舵的舵主。 李鹤、占越、李轲等人也都一一与方进见了礼。 一众人等,被方进恭恭敬敬地请到后院,坐在客馆里喝水。 相比前院一排排青砖小瓦的大通道式的房舍,后院则要精致得多。 院子里,清一色灰砖铺地,当间一口硕大的陶缸,里面装满了清水。另有几个小一点的陶缸,栽了一些苍松翠柏之类的盆景。 三幢几乎一模一样的木质结构的两层小楼,品字形排列,正面这栋楼房用作日常接待和议事之用,东楼是方圆舵主一家自住,西面那栋楼,看来是客舍。 三栋楼之间,有回廊相连,但又各自独立,互不干扰。 仅从这些外观上,李鹤不难判断,这个方圆舵主,绝对算得上是一方豪强。 方圆并没有让李为一行等多长时间,盏茶功夫,李鹤便听到院子里一阵豪爽的笑声。 “哈哈,贤弟总算来了,你可想死老哥了。” 声到人到。 李鹤一看,不免有些惊奇,方才听到院子里那声中气十足的大笑,李鹤猜测,这个方圆应该是个身材魁梧的高大汉子,见到人,却没想到,此公却是个面白无须,中等身材,外表文静的中年人。 方圆一进来,便直奔李为,两人互相见了礼,把手言欢,甚是亲热,透着两人之间关系的不一般。 众人一起致礼问候,方圆一一还礼,虽然年龄上大众人许多,但方圆却无一丝一毫的托大。 李为又专门介绍了李鹤,方圆上上下下几番打量着李鹤,不住地点头。 “李氏有你等兄弟,大可高枕无忧了,我看啊,随着鹤贤弟逐渐成长,义叔很快就可以安享晚年了,下次见着义叔,一定跟他讨杯喜酒喝,可喜可贺啊。” 李鹤注意到,这位舵主,虽然外表文秀,穿着朴素,但那一双眼眸,看起人来,像鹰一样,显得极其锐利,身上的气场极其强大,一举手,一投足,无不显示出久居上位的气度。 方圆转头看着方进,问道:“酒席可曾准备好?” 方进微一弯腰,说道:“早就准备好了,只等舵主吩咐。” 李为一摆手:“且慢!等我去拜望一下嫂夫人,再来用饭不迟,这回,我还给老嫂子带来几样稀罕玩意,得赶紧让嫂子开开眼呢。” 李为眼风一扫李鹤,李鹤赶紧起身,提着事先准备好的礼盒,跟着李为,往东楼而去。 中午,圭园众人和天地舵几位堂主一起,一番豪饮。 圭园众人虽然是生意人,但走南闯北,结伴而行,本身就有江湖情结,素来不耐繁文缛节。天地舵众人就更不用说了,帮会中人,终日行走水上,战风斗浪,最厌烦的也是假惺惺的虚伪客套,要吃便吃,要喝便喝,哪来的那么多讲究? 李鹤看见,除了占越、李轲等几人,因为责任在肩,高度克制之外,大多数人还真就喝得东倒西歪了。 李鹤不明白,这种清酒,淡的像水一样,怎么还能把人喝醉呢。 席散,李鹤回到西楼自己的房间,芳姑伺候着李鹤简单地洗漱,强令李鹤上床躺一会。李鹤却想着上街转转,第一次来到瓦埠这样一个繁华的商埠,怎么着也得看看风景不是。 芳姑坚决不让去,看着芳姑拦在门口,怒目而视的神情,李鹤知道,这姑娘被上次自己当街杀人吓破了胆子,李鹤一提上街,芳姑就是满脸惊恐。 两人正在争执,李为走了进来。 看着大兄满脸凝重,李鹤的心头掠过一丝不安。 “晚上,月湖帮舵主鲁英请咱们和方舵主吃饭。”李伟说道。 李鹤没有接话,他知道,大兄这个时候绝不会专门为一顿饭来通知他。 李为静静地走到窗前,推开后窗,一股清凉的湖风吹了进来。李鹤这才发现,原来方圆这栋宅子是建在湖畔的高地上。 从窗口望去,瓦埠湖烟波浩渺,远处,水天一色,白帆点点,近处,水鸥飞翔,渔歌袅袅。 “月湖帮原本不是我楚人,早年从齐国迁徙而来,据说这些人的祖上是行走海上的海盗,迁来瓦埠湖不过几十年的时间,起先也还本分,老老实实接一些水运生意,赚些薄利度日。” “几年前,这位鲁英舵主的女儿,不知怎么的,就被朝中的司空大人的儿子看中了,纳为妾室,这位鲁舵主和司空大人也就成了儿女亲家。自此,月湖帮便露出了本来面目,在这八百里湖面上和淮水间骁勇斗狠,有时甚至不讲规矩,强抢生意,一些零散的小船户对他们根本是敢怒不敢言,即便是天地舵这样几百年的老帮会了,也吃过他们几次闷亏。” “所幸,方舵主手腕老辣,知道月湖帮的用意,即便吃亏,也是打掉牙齿和血吞,使得月湖帮一时也无从下口。” “可是,总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啊,就这么大点湖面,躲是躲不掉的,迎头相撞,是迟早的事情啊。” “唉!” 李为重重一叹,看着窗外的湖面沉默着,半晌,轻声说了一句:“这天,看样子要下雨呢。” 李鹤一看,可不是,刚才还是晴好的天空,此时,已经上了大片的云彩,风也渐渐地大了起来,云层不厚,但空气里,随着湖风,已经飘来阵阵雨丝。 远处,烟雨朦胧。 第十八章 月湖夜宴 傍晚,下了一个下午的丝丝绵绵的小雨,终于停住了,西边遥远的天际,竟然出现了一道道橙色的晚霞,瞬间,霞光便刺透了一直阴沉着的天空,给周围一块块黑色的云彩,镶了一层橙色的花边,霞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闪着粼粼的金黄色的光芒,美轮美奂。 一溪绿水皆春雨,半岸清山半夕阳。 李为留下李轲在码头的传舍内看管货物,带着李鹤,占越,方圆则带着儿子方平和一个年轻的堂主,一行人,直奔月湖帮总舵而去。 方圆和李为乘着李为的黑色马车,其他四人,则骑马环绕左右。 不同于天地舵将总舵设在码头上,月湖帮的总舵则是在瓦埠镇最繁华的闹市口。 看建筑的成色,应该是近年所建,因为,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簇新的,簇新的原木结构的楼房,显得敦敦实实,建在高高的夯土台上,像一个巨人,傲视着瓦埠古镇和瓦埠湖区。 楼房迎街一面,四根合抱粗的立柱,支撑着一个飞出檐口的巨大门楼,立柱全都漆成朱红色,门楼以绿漆打底,各式彩漆纹饰,乍一看雕梁画栋,显得非常漂亮,但仔细琢磨,却处处透着色彩上的错位和构思的随意性,暴露出品味的不足。 一行人在门楼外下了马,漫步走进门楼。进了门楼,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再往里走,一个体型精瘦的中年人迎了出来,和方圆一阵寒暄,通过两人之间的对话,李鹤知道,此人是月湖帮的一个堂主。 进了楼房,迎面是一个大厅,大厅内,正对着大门,横放着一张硕大的矮榻,矮榻两厢,各摆着一圈簇新的藤木圈椅。 矮榻上手位,斜坐着一个壮壮实实的车轴汉子,身着湖绿色深服,宽袍大袖,袍子撩起老高,露着一截多毛的短短粗的小腿,一副慵懒的神情。见众人进来,并未起身,大喇喇的喊着:“方舵主,别来无恙乎?” 方圆立在大厅中央,一抱拳,朗声说道:“托鲁舵主福,日子还能过得去。” 这人便是鲁英了。 鲁英一阵哈哈大笑,李鹤发现,这人的嗓子一定受过伤,不然,怎么这一笑,就像是金属之间相互摩擦所发出的尖利声响,让人听着极其不舒服。 “方舵主请这边坐。”鲁英一指自己的对面,接着手一挥,对着众人大声说道:“大家都坐。” 李为在离着方圆最近的一张圈椅上坐下,方平和那个年轻的堂主接着依次坐下,李鹤和占越则立在李为的身后。 对面的圈椅上,也依次坐了五六个人。 鲁英见大家都已经坐好,两只毛茸茸的大手一拍,大喊一声:“布菜!上酒!” 两组人马,鱼贯而入。 一组,抬着矮几,在主人和客人面前依次放下,另一组,捧着陶钵,分别摆在矮几上。 李鹤不用看都知道,这个时代请客吃饭,都是一个样式,也就是那几个菜式,每人面前摆几个陶钵,里面无非是炖鸡炖肉之类,在这湖边,无非也就是多一个炖鱼块,其他的,就再也变不出什么花样来了。 又有人进来,给每个人面前的陶碗里倒上酒,所谓的宴会,便这么开始了。 按照规矩,在座的每个人先共同干三碗,接着,鲁英和方圆又对着干了三碗,之后,才把目光第一次投向了李为,“嘎嘎嘎”地干笑着,说道:“你就是圭园李大园主?” 李为淡淡一笑,说:“不才正是在下。” “听说你的生意做得很大?”鲁英又问道。 “不敢说大,终年奔波劳碌,有口饭吃而已。”李为的脸上仍然是淡淡的微笑。 “咱俩干一碗。”鲁英一举手中的大腕。 “我敬舵主。”李为也端起面前的大腕,一饮而尽。 “好!干脆!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爽快人。” 说完,鲁英一指左手几位堂主:“你们几个,好好地跟李大园主喝几碗,李大园主可是位大财神,稍微松松手指,就够我们月湖帮吃几年的,明白吗?” “明白!”几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立刻,便有一位蓝袍年轻人站了起来,冲着李为举起碗,高声说道:“李大园主,不才江鱼敬你一碗。” 李为连忙摆手,喊道:“不可!不可!” 江鱼根本不管李为的“不可”,一仰脖,喝了个精光,举着空碗,看着李为。 李为面露难色,他知道,今天晚上这顿酒,照这样喝下去,自己绝对落不到好去,这是鲁英给自己下马威呢,李为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除了鲁英的酒,其他人一概不理。 李为冲着江鱼拱了拱手,说道:“在下不胜酒力,中午本就喝多了,晚上实在是不成了,请江堂主宽恕。” 江鱼不乐意了,摇摇晃晃来到李为的案前,左说右劝,非得让李为干掉这碗酒。 李为态度很坚决,一个劲请江鱼宽恕,就是不喝,眼见着江鱼絮絮叨叨,李为不胜其烦,脸色沉了下来,不再理他。 见李为脸色不好看,江鱼也不乐意了,大嘴一咧,嗤笑道:“你这个驼子,没想到还挺倔。” 话刚说完,就见眼前一花,李鹤来到面前,右手旋风般地甩出一个大耳光,打得江鱼就地旋转几圈,等他立住身形,众人才看到,江鱼的半边脸已经肿了,满嘴鲜血。 对面原本坐着的几个人,见江鱼吃了亏,瞬间便站了起来,嗷嗷叫着,就要冲过来。 却见李鹤,依旧负手站在李为的身后,冷冷地看着对面唔哩哇啦喊叫的几个人。 “都给我住手!” 一直没吭声的鲁英一声大吼,尖利的金属音,震得厅内嘎嘎回响。 这一嗓子,原本狼一样嚎叫的几个人立刻安静了下来,但脸上仍然带着愤愤之色,盯着李鹤,怒目而视。 鲁英斜眼看着李鹤,看着看着,竟然笑了起来,轻声细语地问道:“你为什么打他?” “他嘴贱!”李鹤站得笔直,看着鲁英答道。 “他嘴贱,就该你打吗?”鲁英又问道。 “如此没有教养,人人得而教之。”李鹤一字一顿地回答着。 “小子,你好狂!” 江鱼再也忍不住了,刚才猛的一下没注意,被李鹤打晕了,现在脑袋反应过来,“呸”的一声,朝地下吐了一口血沫子,伸出五爪就来抓李鹤。 “站住!”李鹤一指江鱼,厉声喝道。 江鱼不知道是被李鹤一巴掌彻底打掉了自信,还是压根没见过如此狂妄的小娃娃,表现得还真听话,定住身形,有点发呆,看着李鹤。 “我告诉你,刚才我看在鲁舵主的面子上,已经对你留情了,你如果不识好歹,再小子小子地乱叫唤,信不信小爷让你永远叫不出声。” 李鹤肆意地挥洒着狂妄,他知道,对付这些并没有见过多少世面,只知道仗势欺人的水匪,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比他们更狂,要在气势上压制住他们,让他们摸不着头脑,他们才能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而且,这个鲁英,绝对不会是个莽夫,今天他所作的一切,无非只有一个目的,抢天地舵的生意,鲁英可不想打打杀杀,他只要挣钱,当然,为了挣钱,有时候也需要打打杀杀。 李鹤的狂妄,彻底激怒了江鱼,他像个疯子似的,目眦尽裂,哇哇叫着,奔着李鹤的面门就是一拳。 这些终日在水上讨生活的帮会,和陆地上的帮会,还是有本质的不同,兴许他们的水上功夫个个了得,但在拳脚上,就稀松平常了。 李鹤轻轻地一拨江鱼那“呼呼”带风的拳头,一个闪身,便到了江鱼的侧面,借力打力,右脚抬起横扫,江鱼“扑通”一声,就扑跪在了当场。 整个动作,连贯,轻盈,飘逸。 江鱼呆了,鲁英怒了,他大吼一声:“滚下去,丢人现眼的东西。” 江鱼恨恨地走了,鲁英连着喘了几口粗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扭头问道:“敢问这位少年英雄是?” “舍弟。”李为轻轻说道。 鲁英摇了摇头,说道:“难怪李园主能把生意做那么大,看来李氏一门,个个都是人才啊。” “不敢当鲁舵主谬赞。”李为一欠身,态度谦恭。 “好了,咱们肉也吃了,我看这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该谈谈正事了。”鲁英大手一挥,说道:“我知道园主这次带了一个庞大的车队来到我瓦埠,这么多年下来,园主生意无数,可眼风都不扫我一眼,我月湖帮连你圭园的洗脚水都没喝过一口,园主,你这样说不过去吧?” 鲁英用他那浑浊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李为,一字一顿地说道:“这趟生意,由我替方舵主代劳,如何?” “不行!”李为的声音很轻,但态度斩钉截铁。 “分我一半如何?”鲁英仍然不死心。 “不行!”李为惜字如金。 鲁英直呆呆地看着脸色沉静的李为好一会,随即一阵仰天大笑。 “哈哈!好气魄!不愧是走南闯北,行走各国的大生意人,园主好气魄啊!难道,园主你就不怕走不出这瓦埠湖吗?” “你尽可以试试!”李为的回答,仍旧波澜不惊。 “送客!” 鲁英一声大吼,这下,他终于被激怒了。 第十九章 风雨如晦 湖畔码头,天地舵总舵,后宅书房内。 夜渐深,一灯如豆。 方圆和李为对面盘腿而坐,面前的陶盏里,水已渐凉,看样子,两人已经枯坐很久了。 “舍弟冲动,给方兄惹祸了。” “呵呵,贤弟何出此言呐,即便没有二公子那一掌,你以为我和月湖帮就能彼此相安无事?”方圆苦笑笑说:“该来的,迟早要来,这点我早就想到了。” “两个月前,舵里的兄弟送趟货去九江,船刚一动,官府里的差役就到了,说要检查,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啊。兄弟们一想,查就查呗,反正就是几船陶器。” “还别说,最后从我船里还真的搜出了几包盐,这下了不得喽,说我夹带私盐,说我资敌,扣了一大堆帽子,当场就抓了我几个兄弟,我上下找人,到处花钱,到现在也没把人捞出来。”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怎么回事,没办法,只能忍啊,舵里上千兄弟,连带妇孺老幼,好几千人跟着我要饭吃,我不能冲动啊,一个不小心,祖宗的基业砸在我手里事小,天地舵好几千人上哪讨饭吃啊。” “这样的事情不要多,只要那么一两次,那些客商比鬼都精,立马就能明白怎么回事,这一两年,舵里的生意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唉!” 方圆一声长叹。 “方兄也不必过于忧怀,再困难的事,总有解决办法的。而且,乾坤朗朗,瓦埠湖也不是法外之地,鲁英也不敢过份。” 李为安慰着方圆,继续说道:“不过,今晚我观察鲁英,这厮日益骄横,吃相越来越难看,方兄也得暗地里做些准备才是。” 方圆点点头,脸色凝重。 沉默了半晌,方圆眼眉一挑,问道:“贤弟,二公子可曾定下婚事?” 李为被这突兀的一问,问的有些蒙,看着方圆,摇了摇头。 方圆锐利的眼神看着李为,说道:“你我兄弟多年,我也不必对你掖着藏着了。我家的情况你都知晓,方平资质平平,难堪大任,芸娘虽然才具过人,可无奈是个女儿之身。你也知道,芸娘是我的心头肉,打小,我便疼她胜过方平。” 说到这,方圆停下了,似乎在犹豫着什么,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也罢,江湖儿女,哪来的那么多瞎讲究,我就直说了吧。为兄今日一见到二公子,虽年纪不大,但豪气干云,深得我心,为兄有意,觍颜为女儿攀个亲,如何?” 李为抬眼看着方圆,暗淡的灯光下,方圆脸上的光影,闪烁不停,惟独那双眼睛,炯炯有神。 李为点点头:“李为替鹤弟谢过方兄赏识。芸娘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非常喜欢,这是桩好事,待我从齐国回转,禀告了父母,就把此事定下来。” “不!你这趟走,就把芸娘带着,带在你身边。”方圆的口气很坚定。 李为心头一跳,看着方圆,低低的声音问道:“方兄,有这么严重?” 方圆沉声说道:“我不能有任何牵挂。” 李为心内震惊,想了一想,拱手说道:“行!就依你,我把芸娘带着。不过,方兄,你我三代交情,有句话你什么时候都得记住,真到了鱼死网破的那一刻,算上我一个。” 方圆眼中,精光暴射,抱拳拱手,轻轻说道:“贤弟不必蹚这趟浑水,为兄谢过!” “要说蹚浑水,方兄先祖,几十年前便首先蹚过了,那趟水更浑,其奈我何?” 李为的声音不大,但铿锵有力。 这一番话,让方圆心中陡然升起万丈豪情,是啊,方氏先祖,当年那是何等豪迈,方圆不才,即使是死,也得站着,绝不能辱没了先人。 “明日一早便开始装船,几日能出发?”李为问道。 “最多三天。本来我打算亲自陪你走一趟,现在看来,只能让方平跟着了。” “无妨。” 在天地舵众人日夜不停的努力下,货物装船比原定的时间提前了一天。 两天后,清晨。 码头上,几十条高桅帆船整装完毕,祭奠过天地河神,在一阵阵高亢嘹亮的船工号子声中,扬帆起航。 李为和方圆肃立码头,见船队起航,互相拱手道别。 “方兄,多多保重!”李为表情凝重。 “贤弟一路顺风!”方圆一脸轻松。 李为身后,男装打扮的芸娘,敛衽而出,款款下跪,语气凝噎,与父亲道别。 方圆扶起女儿,眼圈微红,轻声说道:“该交代的,你娘都跟你说了,出门不比在家,万事多加思量,等你回转,为父去接你。” 聪慧的芸娘,哪能不明白怎么回事?看着日渐苍老的父亲,潸然泪下。 圭园众人,过来一一与方圆道别。 看着几乎和自己差不多高的李鹤,抱拳站在自己面前,方圆“呵呵”一笑,摁了摁李鹤的肩膀,说道:“我让芸娘跟着你们出门长长见识,二公子可要把芸娘照顾好了啊。” 李鹤不明就里,抱着拳,朗声回答:“请舵主放心!我们这么多人,亏待不了芸娘。” 方圆点点头,挥了挥手,轻声说道:“走吧。” 众人登上楼船,在一声声高亢嘹亮的“顺风扯蓬”的号子声里,缓缓驶离码头。 湖风猎猎,甲板上的众人看见,方圆负手而立,宽袍大袖,衣袂飘飘,注视着远航的船队,宛如雕塑一般,久久不愿离去。 甲板上,芸娘面朝着父亲,长跪不起。 船行不久,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风并不大,天空灰蒙蒙的,雨中的瓦埠湖,水色空濛,如诗如雾。雨水落在迷蒙的湖面上,溅起朵朵细小的水花,一圈一圈地散开来,然后极快的消失,像极了一场安静的梦。 李鹤带着斗笠,静静地站在楼船的船头甲板上,看着远处水天一色,不知什么原因,心绪总是安定不下来。这几天,瓦埠镇上发生的一切,一幕幕的,总是在脑海里反复浮现,让他惴惴不安,而且,离着瓦埠镇愈远,这种感觉便愈加强烈。 难道,真的要发生点什么? 李鹤知道,像天地舵这样的百年老店,既然能屹立江湖百年之久,经历几代人甚至十几代人的经营,必然有其深厚的文化底蕴,他们可能暮气沉沉,但绝对循规蹈矩,知道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而像月湖帮这样新晋后辈,短期内急剧膨胀,当暴力很快就能转化为财富时,勤奋努力就会被巧取豪夺所代替,当被这样的对手盯上时,天地舵就很危险了。因为,有些手段,天地舵可能想不到,但不代表月湖帮做不到。 希望是自己多虑了,更希望天地舵平安。 李鹤心里微微一叹,转身回了自己的舱室。 李鹤乘坐的这艘楼船,实际上甲板以上部分,只有两层,用作住宿,甲板以下的舱室,是船工日常起居之所和厨房。 舱室虽然狭窄,但却精致整洁,李鹤进来时,芳姑也才回来。 船队出发以后,芸娘一直是一副戚戚哀哀的神情,李鹤便让芳姑过去陪陪她,女孩子在一起,总会多一些共同语言,有个人说说话,也能排遣一些离愁。 船行逆风,所以走得并不快,傍晚时分,才堪堪到了离瓦埠镇五十里远的赵庙码头。 除了楼船,其余的货船一律不靠岸,在离着岸边不远处抛锚,靠拢宿营,周边依例放上哨船。 楼船靠上码头,除了补充一些必要的生活物质之外,船上的人也可以上岸看看风景,毕竟,船上的空间有限,待久了,会觉得憋屈。下船转转,也可以遛遛腿,放放风。 但是今天,楼船上却没有一个人上岸观光赏景,原因是大家都没有这份心境,加上细雨霏霏,不太方便。 所以,吃了晚饭,大家便各回各的舱室。 夜,越来越深,码头内外的一条条船上,油灯渐次熄灭,原本灯火通明的赵庙老街也渐渐陷入到黑暗之中,只剩下码头前矗立的高杆上,挑着一盏气死风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着,孤独地发出昏黄的光,仿佛古稀老人,瞪着一只浑浊的眼睛,无力地看着黑暗的世界。 舱室内,李鹤正盘腿独坐榻上,一呼一吸之间,练习着吐纳心法。 就在李鹤渐入佳境之时,耳朵里清晰地捕捉到,窗棂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 李鹤没有动,而是集中精力继续等待着接下来的动静。 又是一声“咔哒”,李鹤断定,窗外有人,而且,是一位不速之客。 李鹤轻轻地调整了一下姿态,并将全身的肌肉调整到最佳状态,随时准备出击。 当第三声“咔哒”声传来时,窗口飞进来一物,“啪嗒”一声,落在了舱室的地面上。 李鹤静静地等了好一会,确定不会再有任何的动静了,才轻轻地下了床榻,点亮油灯,定睛一看,地下是一块白绢,包着一块湖边随处可见的青色鹅卵石。 显然,这人是借着石头之力,目的是为了扔进这块白绢。 凑着油灯,白绢上,以黑炭做笔,清晰地写着四个字。 天地危也! 李鹤的头“嗡”的一声,他第一时间意识到,大事不好!天地舵要出事,这是有人在给自己示警啊。 李鹤一刻也没敢耽误,冲出舱室,敲响了隔壁大兄的门。 雨,越下越大。 第二十章 天地浴火 灯下,李为看着手中的白绢,久久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两人都不会怀疑投绢示警的真实性,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绝不可能有人无聊到拿他们兄弟俩来恶作剧。 现在,两人最担心的是,天地舵不是危也,而是危险已经降临了。 月湖帮,竟然是如此迫不及待了。 李为的两道剑眉,从李鹤进来起,就再也没有打开过,棱角分明的脸上,满是肃杀之色。 “去叫李珂、占越过来议事。” 李为吩咐道,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李鹤迅疾起身,叫来了李珂和占越。 两人看过白绢,脸上同时闪过震惊之色,但都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着。 “你看我们该怎么办?”李为看着李鹤问道。 “大兄,我想回去看看,观察一下具体情况,再做定夺。” 李为摇了摇头:“要回去也是我回去,你去于事无补。” “大兄,其实这时候咱俩无论谁回去都是一样的,如果赶得上月湖帮还没动手,我回去也就是示警。如果天地舵已经出事了,那么,咱俩无论谁回去都于事无补了。” 李鹤注视着李为,说道:“大兄,难道你就不怕咱们的船队出事吗?事到如今,难道你还以为,有什么事情是月湖帮这帮畜生做不出来的吗?” 李为眼神一凝,其实,他不是不担心船队,他只是过于忧心方圆的境况。 踌躇再三,李为双眉一展,下定了决心。 “好吧,就依你。” 李为扭过身对着李珂说道:“马上安排快舟,送二公子返回瓦埠湖镇,占越跟着一起去,多带些钱。” “记住,你们只有一个任务。”李为对李鹤、占越二人说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一概不要管,你们只要找到方舵主,并把他安全送到圭园就行了,一切等我回来,明白吗?” “明白!”二人齐声回答。 李为又紧紧盯着李鹤:“再也不要惹事!记住了吗?” 李鹤习惯性地脚后跟一磕,胸脯一挺,大声答道:“记住了!” 李为又对着李珂说道:“安排一个妥当点的家丁,把我的信带上,即刻上岸。我不管他用什么办法,买两匹马,一人双马,今夜就出发,两天之内,必须把信送到府上,亲手交到老太太手里,明白吗?” 李珂一声“明白”,转身离去。 李为又对占越说道:“叫醒船队大领,让他即刻通知各船,拔锚起航,咱们连夜赶路。” 占越领命而去。 李为摸了摸李鹤那张仍然未脱稚气的脸,低声说道:“接到方圆,立刻离开瓦埠湖回家。我再说一遍,不要惹事!” 李鹤坚定地点了点头。 一叶两头溜尖的赤马扁舟,刺开黝黑的水面,像一只离弦之箭,向瓦埠湖镇冲去。 船尾,四个浆手,两人一组,歇人不停船,奋力地摇着浆。 船首,蹲着李鹤和占越,两人都是一身黑色皮靠短装,黑巾包头。 雨还在下着,所有人都戴着斗笠,身披蓑衣。 返程因为是顺风,速度较来时快了很多,加之李鹤心急如焚,不断催促,四个浆手拼了命一样,把快艇划得像是贴在水面上飞。 两个多时辰,四个小时多一点,瓦埠湖码头已近在眼前。 当一直蹲在船头,翘首引颈盯着天地舵方向的李鹤,看到那映透半边天空的熊熊烈火时,心里一沉,他知道,天地舵终于还是出事了。 快艇满满地靠向岸边,李鹤看见,天地舵的总舵、以及一排排的传舍,全都湮没在一片火海里,冲天而起的烈焰,正吐着红色的毒舌,疯狂地舔舐着一切,仿佛一张张血盆大口,贪婪地吞噬着天地舵上百年的基业。 天空还在飘着雨丝,但这对于抑制火势没有任何的作用,绵密的雨丝,还没等到接近火头,就已经化作了阵阵白雾,消失在无尽的夜空里。 码头上,密密麻麻的全都是人,围着火场一圈又一圈,叫喊声、咒骂声,间杂着哭声,乱作一团, 火焰的温度太高,以至于人们除了嚎叫、围观,束手无策。 船还未停稳,李鹤和占越便先后纵身飞跃上岸,快艇未做停留,悄然掉转船头,重新驶向茫茫黑暗,追赶自己的船队去了。 站在围观的人群后面,李鹤静静地看着火场内烈焰腾腾,这个时候,所谓的灭火救人已经没有任何的可能了,烈焰之下,片瓦无存。 现在,首当其冲的任务,是要弄清在起火之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方园舵主目前情况如何,身在何处。 通过这场大火的规模,李鹤判断,起火之前,方园可能已经失去了对局面的掌控,否则,偷偷摸摸地放几把火,是不可能瞬间烧成这种样子的,这种规模的大火,一定是很多人,举着火种,多点开花,才能在短时间内形成火海,让人救无可救。 一念及此,李鹤对方园的安危产生了深深的忧虑。 正在此时,李鹤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 神经高度紧绷,对周围时刻保持着警惕的李鹤,并没有回头,而是退步旋身,回身一个肘击,只听见身后一声“嗷”的惨叫,一个同样戴着斗笠的瘦小身影,捂着胸口,蹲了下去。 李鹤错步向前,五指箕张,正待伸手去抓这个人,却听那人蹲在地下,嘶哑着喉咙,轻声喊着:“公子,是我,猴子。” “猴子?”李鹤一愕:“怎么是你?” 说完,赶紧收住身体,伸手去扶猴子。 “别动别动!让我缓一会,哎呦!公子,你下手可真狠啊,你这是要我陈斯的命啊。” 李鹤感到好笑,蹲下身子,看着斗笠下猴子那张小脸,此刻,那张脸上,五官紧缩在一起,显然是被李鹤一肘真打疼了。 “猴子,你怎么会在这?” “你说我会在哪?”猴子不满地白了李鹤一眼。 “这么说,今天晚上,在我船上投绢示警的人是你?”李鹤若有所思。 “除了我还会有谁?”猴子的嘴里,仍然一阵阵地吸溜着。 李鹤一抓猴子的臂膀,连拉带拖,来到一个僻静的暗影里。 “猴子,啥时候出来的?” “你走后一个多月,我就出来了。公子,陈斯多谢你的搭救之恩,多谢你给我娘送的粮食钱财,老娘让我见到你,多磕几个头谢恩,我得听话。” 说完,往湿漉漉的地下一趴,磕起头来。 李鹤连忙拉住他,不允许他再磕。 “好了好了,现在哪还有心思叙说这些啊,跟我说说,你是怎么知道天地舵危险的?” “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月湖帮那帮猪,认为自己是在密室之谋,可在我眼里,哪有什么狗屁密室,只要我想,哪里我去不得?” 猴子的语气里,满满的都是骄傲。 “可是,我知道这些也没用啊,凭我一个人,也拦不住他们不是,我就想着要赶紧通知你们。我偷了匹马,顺着湖岸追你们的船,可当我一溜烟跑到了下营码头,才知道你们在赵庙宿了营,我又往回赶,一来二去,就给耽误了,谁知道你们那破船怎么走得那么慢呢。” “其实,我追你们之前,也给天地舵投了书,但方舵主还是大意了。唉!惨哪!几十条人命啊,有的还是被活活烧死的啊。” 猴子连声感叹。 “不过,也有一喜。这帮人放了火之后,就往外撤退,我趁着乱哄哄的空儿,钻了进去,可怜方舵主,浑身是血躺在后院,已经昏迷了,方夫人真是个烈女子,见我为难,求我背着方舵主快走,自己却当着我面,抹了脖子。” “当时那种情况,火越来越大,根本没时间再回去,能救出方舵主一个人,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李鹤一听,方园还活着,赶紧问道:“猴子,方舵主现在在哪?” “在我住的小破屋里,不过,人还没醒,我劫了个医师给他看伤,就赶紧跑到这码头上来等你了,我怕万一咱俩错过了,我又不知道上哪找你去了。” “走,猴子,赶紧带我去见方舵主。” 通过猴子的描述,李鹤已经大致弄清了事情的脉络,当务之急,是见到方园。 瓦埠湖镇东郊,有大片的柳树林,柳林深处,有几间破败不堪的茅草房。 李鹤和占越,跟着猴子,一路疾奔,来到这里。 这时候,雨渐渐停了,晨曦微露,眼看着,天就要亮了。 当猴子推开那扇东倒西歪的破门,微微晨光中,李鹤首先看到的,却是一张愁眉紧锁的中年人的脸。 中年人一见猴子进来,像是看到救星似的,一阵子大呼小叫:“哎呀,我的祖宗哎,你可算回来了,我急得都要上吊了。” “别别别,你就是要上吊,也得把我这朋友的伤治好了再吊。”猴子一脸笑嘻嘻,和这人逗着趣。 “没工夫和你斗嘴,拿来。”中年人一伸手。 “什么?”猴子一愣。 “解药啊,你不是说我来帮你朋友看过伤,就给我解药的吗?我的祖宗,你到底把我那夫人怎么了嘛。” 中年人一脸怨愤。 “师傅,我这朋友怎么样了?”猴子将一粒黑色的圆球捏在手上把玩着,就是不给中年人。 “性命无碍了,但一双腿是保不住了,瘫了。”中年人一边说着话,一遍拿眼睛盯着猴子手里转动不停的圆球。 李鹤推开里间的门,见方园躺在铺了一层厚厚干草的地铺上,双目紧闭,脸色煞白,身上的白色袍服,浸染了大片的血迹,斑斓夺目,可以想见,当时激战之惨烈。 “放心,方舵主身上的血,大部分是别人的,他是被人打晕了之后,敲碎了膝盖骨,挑断了脚筋。唉!这些人,下手真狠啊。” 李鹤一听,怒火中烧,脸色铁青,额头上,青筋暴绽。 “怎么?你认识方舵主?” 猴子阴恻恻声音,让中年人打了个冷战,他意识到自己多嘴了。 “同在一个瓦埠湖镇多年,方舵主又是个鼎鼎大名的人,这镇上谁不认识?”中年人恨不能抽自己嘴两巴掌。 “行了,天亮了,你快回去吧,路上如果碰到熟人,知道怎么说吧?” 猴子的声音,仍然是阴沉沉的。 “知道,知道。”中年人点头哈腰。 “在家等着,我还会去找你的,别跟我耍滑头。你不知道哦,你那小儿子别提有多喜欢吃这东西了。” 猴子狞笑着,将手里的黑球递给了中年人。 中年人一脸惊恐,千恩万谢地走了。 “猴子,你把他夫人怎么了?逼得他这么听话?” 李鹤很好奇。 “没怎的,一点熏香而已,睡着了,不晓得醒了,他是医师,晓得厉害,一般外行人,我还吓不住他,嘿嘿。” 李鹤看着仍然昏迷不醒的方园,想了想,说道:“猴子,咱们几个,只有你在这镇上面生,下面的事情只有劳驾你去办了。” “今天白天,你去买一辆马车,两匹马,车无所谓,马一定要好。买好之后,别急着往这儿带,咱们随时要随时去取。再准备点吃的,天一黑,咱们就带着方舵主回寿郢,这地方已经不安全了。” “另外,再去买套衣服,方舵主这身,里里外外要全部换掉。” “记住,所有东西都要用钱买,千万别偷。” “还有,刚才那个医师,少不得也要逼着他跟咱们走一趟,方舵主这个状况,没个医师跟着,我不放心。别去早了,傍晚再去找他,你去时,别总是吓人家,给他两块金饼,恩威并施嘛。” 第二十一章 雷霆一击 月湖帮总舵,后院,议事堂。 鲁英和几个堂主正在喝酒,一夜未眠,鲁英这些人,未见丝毫疲态,反而像打了鸡血似的,每个人的脸上,都透着莫名的亢奋。 自此,八百里瓦埠湖,千里淮水,再也没有天地舵这个名号了,月湖帮一家独大,如山的富贵就在眼前,众人焉能不兴奋? 几个堂主,像是围着父母邀宠的孩子,围着鲁英争相献媚,一时间,马屁如潮。 鲁英咧着大嘴,一碗接一碗地喝着,别人高兴是假,他是真高兴。天地舵像根刺,卡在鲁英的喉咙里多少年了,早就想拔掉它了,但无奈一直实力不够,又忌惮方园手段了得,不敢轻易下手。 现在好了,伴随着自己实力越来越强,亲家司空大人也就默许了自己的行动。 现在好了,天地舵,随着一夜的大火,灰飞烟灭了。 想到这,鲁英突然眼皮一跳,他侧过脸,对着右手边正在眉飞色舞,高谈阔论的江鱼问道:“小鱼儿,你可弄准了?那方园一定葬身火海了吗?” “舵主,从昨晚到现在,这话您都问了十几遍了,您老就放宽心吧,我亲自挑断了他的脚筋,而且,我撤出来的时候,火已经烧到眼面前了,再耽误下去,我都差点折里面,各个门口我都安排了弟兄守着,就没见一个活物出来,我就不信他方园真能飞。” 鲁英点点头说道:“想那方园,也是一世英名啊,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舵主,那方园果然了得,十几个人围着他,不但占不到丝毫便宜,还接连折损了几个兄弟。如果不是最后那厮力竭,结果还真不好说。饶是如此,最后那一击,也堪称石破天惊,丁堂主的那条膀子算是废了。” 到现在说起来,小鱼儿还是心有余悸。 在座众人纷纷点头附和,显然昨夜一战,这些人都为方园之神勇所折服。 “好了,不说他了,再厉害的方园也变成鬼了,咱们还都活着,是不是?可见,人要想活着,要想活得好,有时候还真不一定靠本事,要有命不是?咱们的命就挺好,是不是?哈哈哈!” 鲁英一阵狂妄的“嘎嘎”大笑,众人连声附和。 “既然活着,就得好好地活下去,诸位,从明天开始,准备接收天地舵的船和船工,主动来投咱们的,有赏!至于那些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我看啊,瓦埠湖这碗饭,他就别吃了。” 鲁英阴沉的眼光扫了众人一眼,说道:“我奉劝诸位,这几天最好都机灵着点,别他妈得意忘形,小心那些个冤魂去你府上索命,要是真有个什么事情,别怪我没提醒你。” 鲁英的话,在厅内回响着,透着诡谲,让在座众人不由得后脊梁冒出阵阵凉气。 天渐渐黑了。 瓦埠湖镇内,灯火通明,作为南来北往的交通咽喉,商道重镇,这里从来不会缺少繁华和热闹。昨夜的一场大火,到了今天,只不过变成了人们嘴里的谈资而已。再到明天,或许就只是脑海中的记忆了。 至于其中的隐情,知道又能怎样?官府都说是走水,你待怎样?想多活两天吗?想就把嘴闭上。 连续几天的阴雨绵绵,今天终于放晴了,夜空中,繁星点点;田野里,蛙声一片。深深地吸上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能闻到一股股春泥的芳香。 镇外的官道上,一辆马车,缓步而行,一左一右,李鹤和占越端坐马上,护着马车,向北而去。 马蹄得得,在这个寂静的春夜,传出老远,老远。 李鹤坐在马上,仰望星空,心口像是郁积了一口闷气,堵得他非常难受,很想大吼两声,吐一吐胸中的这口浊气。 白天,猴子带回来的消息,让他吃惊。官府来人了,经过现场查勘,结论是天地舵传舍内火烛倾覆,导致了走水。 一场大火,几十条人命,两个字:“走水”,结束了。 须知,这里离着楚国都城寿郢,不过百里之地,既不偏僻,更非王权遥远。 如此官府,难怪月湖帮能肆无忌惮;如此政权,难怪后来会被灭国。 秦灭六国,非秦强大,实在是六国自毁长城。 车里,方园发出一声闷哼,猴子掀开后帘,探出头来,对着李鹤说:“公子,休息一会再走如何?如此颠簸,我担心方舵主吃不消。” 李鹤点点头说:“那就歇一会。” 赶车的老汉,轻轻一抖缰绳,马车拐进了路边的小树林里。 今天白天,猴子跑了一天,实在买不到马车,主要原因是要得太急,一时间很难碰到合适的。猴子无奈,只好雇了一辆车,李鹤看了看赶车的老汉,面相挺老实,也就只好如此了。 车一停稳,李鹤上了马车,还别说,这位中年医师真的挺负责,自始至终,都把手搭在方园的腕上,感受着方园的脉搏。 李鹤看了看方园,见他仍然紧闭着双眼,眼风一扫,示意猴子下来。 下了车,李鹤招呼了一声占越,三人离着马车十几米远,席地而坐。 “我心里憋得难受,如果就这么走了,我会憋死,所以,我要返回瓦埠湖,我必须杀掉鲁英,他活着,这世界就没有天理了。” 李鹤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刚刚才考虑成熟的想法。 “你们两个,愿意跟我一起干,咱们这就走,如果不愿意,我不勉强,但必须负责把方舵主安全送到我家。” 李鹤首先看向了占越,占越面无表情:“公子别看我,公子在哪,占越就在哪。” 李鹤又看着猴子,猴子“嘿嘿”一笑:“陈斯如果打残了,公子必须要养我和我老娘,陈斯如果死了,公子给我老娘送终就行,” 李鹤心头一热,伸出手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低吼一声:“干了!咱们走。” 三人来到马车前,李鹤对赶车的老汉说:“老人家,我们有事要去办,不能跟你们同行了,劳驾老人家把车继续往前赶,可以慢点,但不要停。如果我们办完事能追上你更好,如果没有追上,你就直接去寿郢,把车上的病人送到陈州县尹李义的府上,会有重赏。” 说完,递给老汉一个金饼子。 老汉摇了摇手,笑着说:“几位有事尽管去,你的吩咐老汉听懂了,尽可放心,脚力钱我只收该得的,多一分我也不要。” 李鹤又爬上马车,刚要开口,中年医师却抢先说道:“别说了,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了,照顾病人是医师的本分,我既然来了,就能保证方舵主活着到寿郢,至于钱的事情,就不要多说了。” 仗义每多屠狗辈!真正的善良,永远在最普通的人中间。 李鹤心内感动,摁着医师的手,塞给他两块金饼,说:“这钱不是给你的,你拿着,路上做个准备,万一我们没追上来,你便充作路上的用度。” 医师一听,是这个理,便不再推辞。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方园,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声音:“李鹤,不要回去!” 李鹤一听,赶紧抓住方园的手:“舵主,我必须得回去,天地舵几十条冤魂,必须要有个说法。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这两位都是义士,他们会把你安全送到我家的。” 说完,扭身下了马车,三人两骑,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等三人再回到瓦埠湖,镇里的繁华已经落幕,整个镇子,像是被一块大幕覆盖住,一团漆黑,一片死寂。 三人都是夜行的高手,藏好马匹,三窜两纵,便到了月湖帮的总舵。 那座白天看着极其气派的高楼,仿佛一头张牙舞爪的怪兽,在黑暗中静静地耸立着。 三人来到楼外的院墙下,李鹤做了个手势,三人一同蹲了下来。李鹤观察了一下周围,悄声说道:“咱们今天是临时起意,来不及踩点了,为了摸清情况,我看我们要先抓个舌头过来,了解一下情况。” 占越和猴子虽然没明白“舌头”是什么东西,但李鹤的意思他们懂。 “待会我们上了墙头,猴子跟我下去捉舌头,占越在墙头压阵,并负责接应,明白了吗?” 两人一起点头。 随着李鹤一声“上”,三人互为人梯,依次跃上墙头。李鹤和猴子一片腿,翩然而下,占越则低伏在墙头,观察着周边的情况。 李鹤和猴子,一个是出色的侦察兵出身,一个是高来高去的江洋大盗,抓个巡逻的家丁,原本就是手到擒来的事情,盏茶工夫,李鹤就扛着一个软绵绵的家伙回来了。 占越放下绳索,猴子接过,在家丁的腰间系死,两人用力一托,占越使劲一拉,这个被打晕了的家丁就上了墙头。 三人把家丁运到僻静之处,李鹤抓住家丁的头发,把他的头往旁边的臭水沟里一摁一出,被沟里的凉水一激,家丁悠悠醒来。 家丁茫然地看着面前阴森森的三个黑衣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告诉我,鲁英在哪?”李鹤低声问道。 家丁摇了摇头。 李鹤一只手捂住家丁的嘴,一只手抓住家丁的一个中指,用力一拧。 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吧”声,家丁浑身一阵剧烈地抽搐,嘴里发出“呜呜”的闷叫,表情极其痛苦。 “告诉我,鲁英在哪?” 李鹤的手又握住了家丁的另外一个手指。 “我说,我说。” 李鹤松开了家丁的嘴,黑暗中,感觉这家伙的汗已经下来了。 “二楼最西边一个屋子。” 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身体剧烈的疼痛,家丁的浑身都在颤抖。 “屋子里还有谁?” “没有人,鲁舵主有个毛病,睡觉从来不允许别人靠近,连他夫人都不行,外间有江堂主带两个兄弟值更。” “江鱼?” 家丁点点头。 “你知道骗我的后果吗?如果我发现你说的不是真话,到时候,你的家人可就不安全了,明白吗?” 黑夜里,李鹤的声音显得阴森恐怖。 “我明白!我明白!不敢欺骗好汉爷爷。”家丁的头,宛如小鸡啄米。 “好了,你睡会吧。” 李鹤手起掌落,家丁头一歪,又晕了过去。 三人把家丁捆成粽子,嘴里塞上破布,塞进路边的乱草堆里。 三人又来到院墙下,李鹤说道:“咱们分一下工,进去之后,外间的三个人交给你们两个,里间的鲁英交给我。记住,下手要快要狠,不可拖泥带水,争取一击而中。” 猴子一听,笑了,显然是对李鹤的话有些不屑。 “公子,不用那么麻烦,难道你忘了我是干啥的?待会进去,你们先别动,我先把这些猪弄睡着,到时候咱们大摇大摆的进去,想割哪块肉就割哪块肉。” 暗影里,李鹤看着猴子那张得意的小脸,轻轻一笑:“行啊,猴子,没跟我吹牛吧?” “切,你就瞧好吧。” “那行,就这么定了,出发!” 李鹤和占越两人,像两只壁虎,一左一右,挂在二楼飘窗下,看着猴子用一根细长的铜管,捅破窗扇的油纸伸了进去,轻轻地往屋里吹着。 吹完了里间,猴子又一个倒挂金钩,大头朝下,悬垂着身体,往外间吹着。 三人稍息片刻,猴子往起一纵,贴上了房门,三下两下,便弄开了外间的门,打了个手势,三人悄无声息地进了房间。 刚一进门,李鹤就被吓了一跳,只见黑黢黢的屋里,江鱼呆立中央,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晃着身子。 李鹤暗道不好,这个死猴子,要误事! 还没等李鹤有所动作,占越从李鹤的身后跃身而出,手起刀落,许是用力过猛,竟然一下子把江鱼劈成了两段,瞬间,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李鹤全然没有理会这里的一切,直扑里间,进了屋子,才放下心来,卧榻之上,鲁英睡得像头死猪。 李鹤三下五除二把鲁英捆上,嘴里塞上破布,对着身后的猴子问道:“能把他弄醒吗?” 猴子从腰间的袋子里掏出一粒药丸,拽出破布,将药丸塞进鲁英的嘴里,一捏鲁英的下颚,待鲁英“咕咚”一声咽下,猴子又将破布塞回鲁英的嘴里。 片刻工夫,鲁英醒了过来,到底是一方枭雄,只稍微呆了呆,便明白了怎么回事,整个人还算平静。 “为了让你做个明白鬼,我把你弄醒了。”李鹤用短剑的剑鞘拍打着鲁英的肥脸。 “原本,你可以好好地做你的生意,即便不一定善终,但总可以多活几年,但现在不行了,你得死了。”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死吗?我来告诉你原因吧,你太贪心,不管是不是你的东西,你都想要,这样不行,这样的人通常都会死得很快、很惨。” 李鹤一面说着,一面用剑鞘击打着鲁英的脸,没过一会,那张肥脸,变得更肥了。 “知道我为什么跟你啰嗦这么多废话吗?我是想让你长点记性,下辈子如果再投人胎,记住少作恶,作恶就必定有报应。” “不过,在你上路之前,我还要替方舵主讨要点东西。” 说到这,李鹤抡起膀子,短剑划出一条漂亮的圆弧,重重地落在了鲁英的膝盖上,“咔嚓”一声,膝盖碎了。接着,又是一条漂亮的弧线,另外一只膝盖也碎了。 鲁英粗壮的身躯剧烈地抖动着,额头上,豆粒大的汗珠,滚滚而下,铜铃似的双眼,往外暴突着,整个脸,显得极其恐怖。 李鹤拔出短剑,扎进鲁英的脚踝,旋转一圈,往外一挑,鲁英的腿,便不再动了。 鲁英晕了过去。 “弄醒他!” 猴子拎来墙角的便桶,兜头泼了过去, 鲁英又醒了,这次,那双暴突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骄横和暴戾,剩下的,只有满满的恐惧和祈求。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已经从心理上,将鲁英彻底摧毁了,这不是个娃娃,这是个魔鬼。 “好了,鲁英,不多说了,你可以上路了。” 短剑出鞘,污血飞溅。 “猴子,你还得受点累,把鲁英和江鱼的人头挂在大门的门楼上。占越,外面那两个睡着的,抹了!” 第二十二章 圭园夜话 幽王宫,宫门外。 令尹李园身着青灰色及地深服,头戴黑色切云冠,宽袍抖动,大袖飘飘,清矍的脸上,满是怒气,朝着停在广场上的马车走去。 身后,司空卢炜气喘吁吁,一路小跑地跟随着。 “令尹大人,令尹大人,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解释嘛。” 李园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卢炜,说道:“不知道司空大人还想说点什么,刚才在王上面前,李园已经给足了司空大人的面子,但是,李园的脸皮就真的那么不值钱吗?” 说到这,李园往卢炜面前靠了靠,低声说道:“我的话你听懂否?让你那亲家带着他的人滚回齐国去,这话很难懂吗?” “是是是,我马上就派人去瓦埠湖,让他们滚蛋。”卢炜试了试额头的微汗,对于这位当年曾经诛杀春申君,一举登上相位的令尹大人的威仪,司空卢炜是没有勇气冒犯的。 唉,要怪就怪那死鬼亲家,人家的底细都没摸清,就敢贪吃,这回好,牙没崩掉,把小命给玩丢了。 现在倒好,你他娘的一死了之,害得老子不清不楚地背着黑锅,日不能食,夜不安寝。 令尹大人,那可是入则领政,出则领军的一国之相,在大楚,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言九鼎的大人物,何况,哪一国的令尹,不是王上跟前的红人?得罪了他,司空又能怎么样?卢炜不觉得自己的脖子比春申君更硬。 “令尹大人,其实在下和这个鲁英不算什么亲家,他的女儿嫁给犬子不假,但那是做妾,不是正室。何况,昨日瓦埠湖来信,这个鲁英,已经死了。” “哦?死了?”李园的脸上,浮起一阵意味深长的笑容,随即,便是一阵仰天大笑。 “死了好,死了好啊,死了就再也不会给你带来麻烦了,是不是啊,司空大人?” 说完,李园又是一阵大笑,倒背着双手,扬长而去。 身后,司空卢炜双手抱拳,长躬及地。 占越飞马加鞭,终于在第二天的傍晚,追上了正在下陶码头宿营的李为船队。 占越将这几天发生的一切,点点滴滴汇报给了李为,当听到天地舵被夷为平地,方夫人自刎,方园重伤时,李为怒火中烧;当听到鲁英已经伏诛,人头被挂在高高的门楼之上时,忍不住击节叫好,连呼痛快。 可转念一想,李为又是一声长叹。 “唉,我这个弟弟啊,如此睚眦必报的个性,将来如何是好啊?一个才刚刚十三岁的娃娃,就已经过上了砍砍杀杀、血雨腥风的日子,待到成人,天知道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啊。” 占越见李为脸上布满了忧虑,劝慰道: “园主大可不必挂怀,我观察二公子久矣,二公子虽然每每下手狠辣,但那都是对敌人。对待我们,包括府里的下人,二公子非但没有一丝的倨傲,反而尊敬有加。二公子有一句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叫人人生而平等,虽然占越不赞同这个说法,但不代表心里不感动,毕竟,被家主少爷尊敬,怎么说都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再说了,生在这等乱世,战火不断,不狠不辣,难道等着别人来宰杀吗?” “其实,依我看,二公子的狠辣,既非争强好胜,更不是好勇斗狠,而是快意恩仇,这种性格我喜欢,和我对脾气。至于二公子身上,很多生而知之的本事,我只能告诉园主,那是个异数,实在弄不明白的话,也就不需要弄明白了,是不是,园主?” 李为点点头。 正在这时,舱门被轻轻地敲了几下,占越过去打开门,方平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芸娘。 这兄妹二人在李为面前,是执子侄礼的,进来首先跟李为见了礼,然后,方平冲着占越一抱拳,说道:“占兄,那日夜间你和鹤公子连夜返回镇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占越有些为难,看着李为,不知道如何回答。 李为也在犯着踌躇,不知道是不是该把真实情况告诉两兄妹。 芸娘上前一步,朝着李为敛衽而拜,满腔哀戚地说道:“叔父请告诉我们兄妹实情,以免我们整日惴惴不安。叔父放心,对一切不测,我们兄妹心中早有准备。” 李为沉吟了一会,说道:“方平,芸娘,跟你们说实话吧,就在我们船队启程的当天夜里,月湖帮袭击了天地舵,令尊受了重伤,不过,幸得李鹤的一个朋友暗中相助,把他救了出来,现在,已经送到寿郢,住在我府内养伤,你们放心,性命已经无碍了。” 虽然说了实话,但李为还是做了模糊化处理,他担心真正的实情,会让这两兄妹崩溃,在这船上,连个医师都没有,那才叫雪上加霜。 方平倒是信了,气急之下,一阵怪叫,芸娘则平静得多,看着李为,将信将疑。 李为不敢看芸娘的目光,故意对着方平说道:“你也不要大呼小叫的了,月湖帮帮主鲁英的项上人头,已经被李鹤、占越他们挂在了高杆之上,总算替方舵主报仇了。” 芸娘一听,对着占越盈盈一拜,方平则直接跪下磕头。 占越连忙侧身相让,口称不敢。 “叔父,我不能跟你去琅琊了,我要回寿郢照顾父亲。”芸娘对李为说道。 李为想了想,点点头说:“这样也好,有方平跟着我就行了。你今晚休息一晚,明天一大早上岸,我让芳姑陪着你,占越你再雇辆马车,护送芸娘回寿郢。” 寿郢,圭园。 从瓦埠湖回来,李鹤带着猴子就一直住在这里。 这几天,天地舵事件像一个梦魇,一直萦绕在李鹤的心头,那冲天的火焰,那几十条鲜活的生命,不时地在眼前浮现,挥之不去。 为了一点商业利益,就能杀人放火,这种霸蛮,这种骄横,这种恶毒,对于从法治社会穿越而来的李鹤来说,是无法想象,更无法接受的。 强敌环伺,以楚国为代表的六国,不但没有丝毫的危机意识,反而还在无穷无尽的内耗,这种局面,真的很令人忧虑。 李鹤深深地认识到,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弱肉强食,在这个视生命如同草芥的年代,没有力量是万万不成的。 就拿这次刺杀鲁英来说吧,如果没有猴子和占越,仅凭自己的一腔热血,能不能杀掉鲁英尚且两说,即便刺杀成功,可能也得付出极大的代价,想全身而退,可能性非常小。 夜渐渐深了。 李鹤看着坐在自己对面,专心致志收拾他那百宝囊的猴子,会心一笑,这家伙,真是天生吃这行饭的,夜越深,人越精神,到了后半夜,别人疲态尽显,他却两眼烁烁放光。 “猴子,我看你以后别回去了,就跟着我干吧。” 猴子抬起头,翻了个白眼说道:“你以为呢?合着你认为我还会走啊。” 李鹤一乐,笑着说道:“原来你早就想好要吃定我了啊。” 猴子放下手里的家什,脸上现出少有的郑重其事。 “公子,不瞒你说,我干这行,本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毕竟投胎投到了贼窝,老鼠的儿子,如果不去打洞,其他还能干啥?难道让猫的儿子去打洞不成?干我们这一行,偷了一辈子,发财的反正我是没见过几个,不得善终的倒是看见不少。” 猴子的语气里,透着凄凉。 “我知道公子,面冷心热,是个好人,最关键是拿我这样的人当人看。公子救我出来,我心里感激,自不必说。可当我一回到家,听老娘说您送了那么多吃的给她,老娘跟我说,她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好吃的吃食,那时我这心里,就认定公子了,别说您一个富家公子了,就是那些个贩夫走卒,又有几人能拿一个贼的娘当人看呢?” “我下了决心,今后金盆洗手,就跟着公子了,只要公子要我,当个听差的就行。” 听猴子这么一说,李鹤心中感觉暖暖的,他点点头,说道:“猴子,难得你有这份心,更难得你看问题这么清醒。生而为人,一辈子总这么高来高去,见不得阳光怎么行?身为男人,不说顶天立地了,一辈子总得做几件像样的事情吧?” “猴子,你我不幸,生在这个乱世,放眼诸侯各国,为了一点可怜的利益,对别国的地盘,各怀觊觎心思,如同豺狗,为了一块腐肉,彼此撕咬,孰不知,狮子就在旁边虎视眈眈。” 李鹤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乱世的悲哀就在于,今天我们可以坐在这里,悠闲地喝着茶水,谈天论地,明天兴许就会血流成河,人头滚滚,这不是危言耸听,这是随时都可能出现的事实。猴子你见过天地舵的总舵吧,那是何等的气派,可最后还不是在大火中化为了灰烬。” “富贵人家尚且如此脆弱,不堪一击,那么穷苦百姓呢?帮会之争尚且如此惨烈,那么国与国之争呢?所以我说,战端一起,富贵都是烟云,人命如同草芥,只有实力才是永恒的真理,明白吗?” “道理我不太懂,但我知道公子说的是真的,打起仗来,不说战场上血流成河了,就是那成千上万的百姓逃难,路边饿死的、病死的,死尸摞死尸,我是见过的,公子说得对,那种情境下,人命真的是一钱不值啊。” 李鹤叹了口气,说道:“所以古人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诚不我欺也。以目前的态势,我判断,新一轮战事又将到来,只要烽烟一起,六国各怀异志,难以合纵连横,就将被拖入无尽的灾难,特别是我大楚,好日子不多了啊。” “公子,陈斯没念过多少书,你说的我听不太懂,你就说我们该怎么做,需要陈斯干什么就行,所有你的安排,陈斯无不听命。” 李鹤点点头。 “在这寿郢城外,有我大兄的一处作坊,虽然地处偏僻,但场面相当不错,吃住条件都非常好。你明天雇辆车,去把你老娘接来,我的意见是,今后就把老人家安置在那里,可保衣食无虞,你也方便就近照顾,不知这样是否妥当?” 猴子双拳一抱,眼光闪闪。 “公子为陈斯考虑得如此精细,陈斯敢不听命。” 李鹤点点头,继续说道:“安置好老人家,你也搬过去住,今后你就长住那儿了。”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你给我物色五十到一百个孩子,年龄在十到十五岁之间,集中到作坊里去,对外就说是学馆。这些孩子招进来,统一住进学馆,统一服装,统一起居,统一学习和训练。” “至于怎么练,练什么,这几天我就编写一个教程,你按着这个教程来。” “招这些孩子的唯一条件是,要能吃苦,我只要穷苦人家的孩子,最好是孤儿。其次是身体条件,将来要有发展前途,身怀异禀者优先。” “这样的孩子,应该不难找吧?”李鹤看着猴子。 猴子笑了:“公子多虑了,就您要求的这条件,满大街都是,要说找几个少爷,陈斯没那本事,可找几十个苦哈哈的孩子,太容易了。公子放心,我会筛选的,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 李鹤点点头,说:“猴子,这些孩子我就交给你了,你全权负责。记住,一旦孩子们进来,营养一定要跟上,不要惜钱,因为,他们不再是孩子了,他们是我们的战士,是我们的种子,明白吗?” 猴子一脸郑重:“公子放心,陈斯定不辱使命。” “等占越回来,我就把他派去给你帮忙,说不准,今后我也会长住的。” 第二十三章 风雷初起 楚幽王四年,八月。 三伏天,一年中最热的季节。 李鹤一边吃着早餐,一边偷眼看着眼睛肿的像桃子似的芳姑。 昨夜,隔着屏风,李鹤知道,芳姑抽抽搭搭哭了一夜,看来,这姑娘是真伤心了。 见芳姑面前的早饭一点未动,李鹤笑着说道:“好了好了,芳姑,差不多就得了,吃饭吧,不想嫁就不嫁,谁还能逼你不成,这饿坏了身体,可就是你自己的事喽,别做那划不来的傻事。” 听公子这么一说,芳姑又抽噎起来。 李鹤知道,芳姑今年已经虚龄十八整十七岁了,作为这个时代的女性,很多人在这个年龄,早已经做了母亲,像芳姑这样,婚姻大事八字还没一撇的,少之又少,属于非常罕见的了,从这点上讲,母亲替芳姑张罗这件事,不能说不对,甚至都已经显迟了。 之所以现在才提起这件事,是因为李鹤一直身体不好,离不开芳姑的照顾,二来是因为,只要有人提到婚事,芳姑总是断然拒绝,并且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大家也就不好再坚持。 芳姑在李府,地位比较超然,当初,家主李义从外面捡回芳姑,养在府里,是准备做养女,还是当丫鬟,李义并没有说得太明白,及至李鹤出生,便把已经四五岁的芳姑放在了李鹤的身边,名曰伴生。 渐渐地,一起长大的李鹤和芳姑,对彼此都产生了浓厚的依赖之情,别的丫鬟过来,全被李鹤折腾走了,没办法,便由芳姑专门照顾李鹤了。 这样一来,就造成了芳姑小姐不是小姐,丫鬟不是丫鬟的尴尬局面。看年节家主、主母的赏赐,芳姑和李鹤、李岭、李月是一模一样的,那便是小姐的待遇了,但看做事,芳姑做的又是服侍人的事情。 芳姑的身份到底如何,也许只有家主、主母心里清楚了。 此次,家主李义从陈州回来,专门给芳姑提了一门亲事,男人是陈州县尉,家境殷实,夫人去世十几年了,一直未曾续弦,虽然年纪大了芳姑十几岁,但胜在县尉愿意以正室之礼,明媒正娶,芳姑过去就是主母掌家,这在很多小门小户的女儿家看来,确实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 却没想到,芳姑不但一口拒绝,而且还伤心至极,从昨天一直哭到现在。 李鹤想了一想,问道:“芳姑,咱俩一起长大,你就像我的亲姐姐一样,你跟我说说,你到底是咋想的,我向你保证,无论你是怎么想,我都会全力支持,绝无二话。但前提是,你得吃饭。” 芳姑抬起哭得通红的眼睛,哀怨地看了李鹤一眼,问:“真的?” “绝无戏言!”李鹤郑重地点了点头。 “芳姑不想嫁人,芳姑只想一辈子待在公子身边,将来公子成了家,有了小少爷,芳姑再给公子带孩子。” 李鹤一愕,这个要求看似简单,实则过于沉重。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为了自己,凭空耽误了一生,这副担子,李鹤自问背不动。 可一转眼,看到芳姑又想哭,李鹤赶紧答应:“行!没问题,不想嫁就不嫁,就待在这,我保证,没人敢逼你。” 李鹤已经管不了许多了,先把眼前事糊弄过去再说。 “现在,咱俩赶紧吃饭,今天父亲要陪着方舵主去作坊转转,我要一起去呢。” 芳姑一听,不再哭了,低下头,一个劲地吃着。 寿郢城外,圭园作坊那宽大的门口,两辆铮明瓦亮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后车还没停稳,李鹤便一个箭步,从车里窜了出来,来到前面那辆车,掀开后帘,先把父亲扶下车,再一弯腰,把方圆背在自己背上。 芸娘和芳姑也都下了车。 李鹤背着方圆,一行人往里走,刚进大门,就见几个人跑了过来,打头的是一个身板壮实的小伙子,叫田起,是作坊二领,李轲跟着李为去了琅琊,作坊这边,现在是他在负责。 李鹤这段时间频繁来这里,所以跟他们都已经很熟悉了,便为大家做了介绍,作坊众人,在田起的带领下,齐齐给家主施礼。 田起一挥手,只见两个人,抬了一顶类似于滑竿的物件过来,却见这物件,两边是漆的乌黑发亮的抬杆,抬杆嵌在一个竹制的躺椅上,躺椅之上,设了个遮阴的凉棚。 李鹤把方圆轻轻地放在躺椅上,笑嘻嘻地说道:“方舵主,你试试这玩意,看看还行不?” 方圆的脸色仍然苍白,坐在躺椅里,左右转动着身体,到处摸摸,喜不自胜地说道:“这个玩意儿还真不错,省得以后动辄劳人背我了。” 见方圆喜欢,李鹤又笑着说道:“方舵主,我还设计了一款车子,作坊的木匠们正在做,一个人,哪怕像芸娘这样的都可以推着你到处走动,我保证你坐上去会更满意。” 方圆拱了拱手,对着李鹤说道:“贤弟有心了,方圆先行谢过。” 一旁,一直微笑着没说话的李义脸色一沉,说道:“方圆你这是怎么回事,咱们昨晚不是说好了嘛,叫贤侄。” 又转身对李鹤说道:“鹤儿,从今往后,见到方舵主要叫叔父,明白吗?” 李鹤点点头,以方圆的年纪,自己叫一声叔父,本就理所应当,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叫着叫着会突然要求自己改口。 看到李鹤有点发愣,方圆呵呵笑着,人群后面,芸娘压了压帽檐,脸上一片彤红。 两个健壮小伙抬着滑竿,一行人往里走,但李义并没有要巡视作坊的意思,而是低声问李鹤:“听说你找了几十个娃娃,是吗?” 李鹤昨天就知道,父亲突然提出要带方圆来作坊散心的真正用意,开玩笑,连续这几个月,李鹤从账上突然支走这么多钱,想瞒住人是不可能的,何况李鹤也没打算瞒谁。 虽然李氏早就告知了账房,李鹤有这个权利,但不代表李义不想知道,这些钱到底去了哪里。 李鹤点点头说:“是的。” “带我去看看。”李义面无表情。 李鹤几个箭步,走到最前面,带着众人来到作坊的西北角,这里,新砌了一堵围墙,将作坊的西北部与作坊完全隔开,留了一道门进出,围墙以内,形成了一个独立的空间。 走到门口,见门柱上,写着三个斗大的篆字“风雷营”。 门柱两边,一边站着一个总角少年,身板笔直,见有人走近,喝斥一声:“口令。” 李鹤低低一句:“风起!” 少年推开木门,田起等人掉头回转,只留下两个抬滑杆的年轻人。 这道门里,是他们的禁区,任何人,非请勿入,这是二公子定的规矩。 李义瞧着新鲜,问李鹤:“如果说不出来风起二字,能进来吗?” “不能!除非这俩人死了,强行砸门。” 李义暗暗点了点头。 “风雷营是什么意思?”李义又问道。 “是我们这些人的总称,我们这些人在一起,组成了一个集体,不管你原来叫什么,在这里,只有一个名字,风雷营。” 李义不住地点头。 其实,还有个原因,李鹤没办法说,前世,自己的老连长,那个待自己恩重如山的师傅,名字中,就有一个“雷”字。 一行人进了门,身后,大门“咣当”一声,复又关闭。 进得门来,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巨大的场地上,竖立着这些人见所未见的各类器材,有高高的吊桥,有伏地的滚龙,有圆圆的滚木,有方形的池塘,有人工堆的土山,还有沟沟坎坎等各种路障。 百余个半大小子,分成十余个小块,各自进行着不同的练习,这些少年,全都赤裸着乌黑发亮的上身,穿着黑色灯笼短裤。 远处,猴子到背着双手,手里拎着根荆条,阴沉的小眼睛,注视着场上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李鹤一招手,猴子三窜两蹦来到了眼面前。 李鹤给猴子一一作了介绍。 听说就是眼前此人冒死将自己背了出来,滑竿上的方圆非要下来行礼,叩谢救命之恩,被李义摁住了。 一直隐在众人身后的芸娘,走上前来,款款跪下,代表父亲拜道:“恩公在上,父亲身子不便,请受芸娘一拜!” 猴子连忙侧身想让,口中连称不敢。 芸娘坚持三叩首,之后,芳姑扶起芸娘。 “陈壮士,你这里现在有多少娃娃啦,平素都是怎么安排的?” 李义笑眯眯地问道,看得出来,他的心情极好,那张总是不苟言笑的黑脸,今天始终是笑容满面。 “不敢称壮士二字,家主尽管直呼陈斯之名。”猴子一抱拳:“回家主的话,现在我风雷营已经有一百一十三人,分成十个小队训练。目前,我们的训练,都是按照二公子拟定的教程来的。” “哦?何谓教程?”李义看着李鹤问道。 猴子一招手,一个浓眉大眼,长得敦敦实实的少年,捧着一摞白绢走了过来。 猴子接过来,递给李义:“请家主过目。” 李义一块一块地翻看着,表面平静,内心惊诧不已,这里面所录,是自己之前闻所未闻的,这些练兵之术,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他敢断定,即便是楚军中的将军们,完全明白这些的也不多。 李义看完,递给了一旁的方圆,方圆接过来,一边看着,一边不时地抬眼看看李鹤。 看着场地上挥汗如雨的少年们,李义长长地思索着,半天冒出一句话:“你这是想打造一支不一样的军队啊。” “不!我这是学馆。”李鹤挺直了腰板,目视前方。 李义看了看眼前快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儿子,老怀欣慰。 “鹤儿,你这规模还是小了点,依我看,扩充到五百人,才能有个样子。另外,娃娃们的伙食一定要搞好,练得苦,吃的就要好,不要惜钱!老夫一辈子挣钱,就明白一个道理,花出去的钱,才是真钱,否则,就是浮财。” 李鹤一听,非常高兴,李氏的财神爷开了口,以后做任何事情,都会方便很多。 “父亲放心,干正事,儿子不会抠抠索索,钱虽然不是问题,但也要用在刀刃上,要循序渐进,我的这支队伍,选拔好的苗子最为重要,没有好苗子,我不会盲目扩大规模。” 李义点点头,抬起头,望着瓦蓝的天空,口中念念有辞。 “风雷营,这名字不错!须知,风雷一起,天地都将易色啊。” 第二十四章 归去来兮 一场秋雨一场凉。 入秋以来,第一场连阴雨,只短短几天,就驱走了暑热,让天气变得凉爽宜人。伴随着绵绵细雨,秋风吹在脸上,隐隐的,竟有了一丝萧疏的味道。 今天,天终于放晴了,一大早,李鹤便跟朱先生告了假,赶往风雷营。 风雷营的训练,无时无刻不牵挂这李鹤的心,这些少年,是李鹤的希望所系,是李鹤的底气所在。 一个上午的巡视和观察,让李鹤非常满意,孩子们的进步远远超出了预期,这主要源于猴子严格的管理,孩子们的吃苦精神,以及充足的物资供应。 大把的钱粮填进去,效果极其明显。 另外,让李鹤没想到的是,猴子的那份灵性和认真精神。李鹤编写的教程,是严格按照后世的特种作战为蓝本,加上自己训练和作战的感悟编撰而成,没想到猴子一点就透,并且还能够结合自己多年“夜战”的经验,举一反三。 能够跳离这个时代,跟上李鹤脑子里超前的思维,猴子的确不简单。 通过与猴子不断交流,李鹤发现,猴子竟然清楚地知道,自己想把这些孩子锻造成什么样的人,自己最终需要一支什么样的队伍,这就更加难能可贵了。 原本让猴子管理风雷营,不过是李鹤一时的权宜之计,他担心猴子沉不下心来,他更怕猴子给自己教出一窝贼来,在他心里,真正属意的是占越,相比猴子,占越要稳妥得多。 现在看来,李鹤的担心多余了,猴子把他的灵性发挥到了极致,相比之下,占越虽然沉稳有余,可能开拓精神就不足了。 这倒是李鹤的意外之喜了。 有喜,自然便有忧。李鹤现在最为忧心的是,风雷营教官太少,猴子太累了,而且勉为其难,逼得李鹤每次来,都要带几个小队训练,这样下去,委实不是办法。 武术教官,格斗搏击教官,甚至文化课教官,都非常急需,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李鹤等不得,风雷营耽误不起。 李鹤谢绝了猴子和田起的留饭,他得赶回去,下午,朱先生要单独给他讲学呢。 李鹤跨上马,信马由缰,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慢腾腾地往家里走,老马识途,错不了的。 快到自家的大门口时,李鹤看见府门西侧那棵粗壮的老槐树下,站着一个人,引颈翘首,朝着府门张望着。 李鹤勒住了马的缰绳,暗暗地观察着这个人。 只见此人,忽而蹲下,忽而又立起,忽而张望,忽而又隐身树后,显得鬼鬼祟祟,极不正常。 李鹤故意咳嗽一声,这人一扭头,看到李鹤,掉头撒丫子就跑,李鹤脚后跟一磕马腹,战马“稀溜溜”一声长嘶,箭一般射了出去,瞬间便到了此人背后,李鹤俯下身子,抓住此人的衣领,往起一提,便把他摁在了马鞍桥上。 李鹤打马回旋,进了府门,将此人往地下一扔,跳下马,站在这人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这人被李鹤猛地一摔,半天没爬起来。 “说,你是什么人?为何在府门前偷偷张望?”李鹤冷冷地问道。 “我找我们舵主。”这人从地上爬起身,看着李鹤答道,眼神不躲不闪,倒现出几分硬气。 “你们舵主是谁?这里怎么会有你们的舵主?” “我们舵主姓方,名讳方圆,天地舵舵主。” 李鹤暗暗点头,心想果不其然,刚才此人撒丫子跑路的姿势,让李鹤就怀疑是这人是船上来的,久居船上,盘腿而坐的时候多,人人基本都有罗圈腿,船民走路和跑步的姿势,都明显迥异于陆地上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李鹤问道。 “我叫赵正,是天地舵禧禄堂郑渔堂主麾下班头。” 李鹤一招手,叫来看门的家丁,伏在他的耳边,轻声交代了几句,家丁往后院一溜烟跑去。 没多大一会,家丁便回来了,跟李鹤轻轻嘀咕了一句。李鹤对着赵正一挥手,说道:“走,我带你去见方舵主。” 两人来到后宅一处清雅的跨院,芸娘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了。 一进院子,赵正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廊下晒太阳的方圆,当庭一跪,放声大哭。 “舵主啊,我可见着您老了啊,我就说舵主洪福齐天,怎么可能丢下我们兄弟不管不问呢,他们还都不信,说走水那晚,总舵就没有出来一个人。我不信,打死我都不信,就凭月湖帮那几只鸟,能害死舵主吗?” 赵正一边哭诉,一边膝行几步,伏在方圆的脚边,磕头不止。 方圆虎目圆睁,眼圈微红,抚摸着赵正的头。这是他遭遇劫难几个月以来,第一次见到帮里的兄弟,焉能不激动。 “好了好了,赵正不哭了啊,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说得对,就凭月湖帮那几只小鸟,能奈我何!” 赵正抬起头,满是灰尘的脸上,被流淌的泪水冲刷,成了个大花脸。 芸娘端过来一碗水,赵正接过,一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 “慢点喝,慢点喝,别呛着。”方圆一脸慈祥,看着赵正。 李鹤一扬手,叫来旁边侍立的丫鬟,吩咐道:“让厨房即刻把饭送到这里来,多加点肉菜,另外告诉芳姑,我不回去了,一并在这吃了。” 丫鬟领命而去。 “赵正啊,你咋知道我还活着呢?又是怎么知道我藏身此处的呢?”方圆问道。 “总舵走水那晚,我在湖里跑船,等我们十几条船得了信往回赶,已经迟了。总舵没了,变成一堆废墟了,那个惨啊,弟兄们都趴在码头上哭啊。” 回想起那夜的惨烈,众人又是一阵唏嘘。 “总舵没了,四个堂主,一夜之间,没了仨,剩下一个,还跟着李园主的船队走了,弟兄们群龙无首,,不知道往后该怎么办,月湖帮的人还天天上门收船,那几天,弟兄们苦啊。” “是啊,方圆无能,害苦了兄弟们啊。”方圆感叹着。 “这怎么能怪舵主?是月湖帮那帮畜生,揣着蛇蝎之心哪,你说,咱们瓦埠湖大大小小那么多水帮,争来争去,几时用过这种手段?又什么时候出过人命?太狠毒了啊。” 方圆点点头。 “可没过两条,就听说月湖帮的鲁英死了,人头就挂在他们那门楼子上,兄弟们有那胆大的,偷偷跑去看,心里那个高兴啊,恶人终于伏诛,老天开眼啊。” 方圆“呵呵”笑着说道:“赵正啊,恶人必须要有恶人磨,指望老天开眼不行哦。” 肃立在父亲身边的芸娘,抬起秀美的双眼,深情款款地凝视着李鹤,李鹤知道方舵主这是在寻他开心,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鲁英死后,月湖帮虽然还是趾高气扬,但明显收敛了很多,偶尔也有小头目上门催着要船,但也怂了不少,不像开始那么耀武扬威了。” “再后来,月湖帮突然把总舵关了,大大小小的头目一夜之间,不知道去哪了,除了一些散兵游勇,在湖上还能偶尔碰到之外,大多数人,都消失不见了,大伙不知道原因,纷纷猜测,什么样的说法都有。” 李鹤不明就里,听着新鲜,方圆是知道原因的,微笑着点点头。 “恰在这个时候,镇上的人纷纷传说,说您没死,说走水那晚,您一看大火已经起来了,寡不敌众,局面难以扭转,便冲出了包围,奔寿郢投圭园来了。” “帮里的弟兄们不信,都说那天晚上,月湖帮围得像个铁桶一般,别说舵主您跑不出来,就是跑出来了,月湖帮现在这幅光景,您也该现身了。可无奈镇里越传越疯,还说有人在这李府看到您进出,传得有鼻子有眼,让人又不得不信,兄弟们一想,试试吧,不试试怎么知道,大家伙便凑了点钱,让我来找您了。” “天可怜见,舵主您真的是洪福齐天,遇难呈祥。” 赵正说完,又给方圆磕头。 李鹤和方圆对视了一眼,两人似乎心有灵犀,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个消息一定是那个医师传播开来的。 这时候,一个家人,一个丫鬟,两人抬着食盒走了进来。 “赵正,你抓紧时间吃饭,吃完了饭就往回赶,通知舵里的弟兄,五天后,我在总舵设祭,祭天地湖神,祭奠死难的弟兄们。” “芸娘,给赵正拿钱!” 李府,东阁。 方圆“呵呵”笑着说:“喊了这么多年的叔母,这猛地一改口,方圆还真的有点不适应,方圆高攀义叔和叔母了。” 李母也笑着说道:“这有什么,年纪上,你本就比家君小不了多少,这种称呼,原本也是方李两家祖上传下来的,既然结亲,自当以亲论辈,不然就是乱了纲常,是不是?高攀二字就更不敢当了,鹤儿顽劣,难得你看的中,要说高攀,那该是鹤儿高攀芸娘了,芸娘,是不是?” 一旁肃立的芸娘,脸色绯红。 “你真的要走?身体吃得消不?”李母收起笑容,问方圆。 “真的要走,天地舵遇难,错在方圆自负疏忽,我必须回去,告罪天地,告罪列祖列宗,告罪死难的亡灵,还有芸娘的母亲。否则,偏安一隅,对我身体的恢复,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何况,现在天地舵的兄弟们群龙无首,各自为战,利益受损不说,时间长了,人心也就散了,再想聚拢就难了。” “经此一劫,我明白了很多事情,也有一些新的想法,这趟回去,我欲重开天地舵,也希望能打造一个不一样的天地舵。” “也好,你本是一方豪强,长久蜗居家中,确实不是个事,出去做事,说不准对你身体反而有利,我也不留你了。重整帮会,需要的资金,家君临行之前,都已给你准备好了,尽管在柜上支取。” 方圆抱拳拱手,说道:“多谢兄长、嫂子为方圆考虑得如此精细!方圆虽不才,但那一把大火,还不至于动摇天地舵根基,假使以后捉襟见肘,真的需要腾挪,我再来跟兄长开口。” “方圆今日来,一者向嫂子辞行,我明天一大早就走。二来向嫂子借鹤公子一用,请他送我重回瓦埠,祈嫂子恩准。” 五天后,瓦埠湖码头。 一片银装素裹,一个白色的世界。 码头前的立柱上,招魂幡高高飞扬,仿佛在召唤着那些并未走远的冤魂,魂兮归来! 天地舵总舵遗址,一片焦土,满目疮痍,面朝遗址搭建的土台上,方圆一身缟素,被李鹤扶着,跪在地下,热泪滚滚,虎躯颤抖,仰天长啸,魂兮归来! 身后,是天地舵上千人众,一律白衣素袍,头缠白绢,跪倒一片,齐声痛哭,魂兮归来!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归去来兮,觉今是而昨非,感吾生之行休。 第二十五章 月望灯火 楚幽王五年,正月十五日。 这个时代的元宵节,还远没有达到汉唐时期万民同乐的规模,也没有明清时期那么多的节目和内容,更没有像后世那样,被赋予了诸多的含义。 这一天,被时下的人们,称为月望之日。 作为春节之后的第一个月圆之日,这一天的意义,在这个农耕文明占绝对主导地位的时代,基本还停留在民间祭天,祈求五谷丰登的原始阶段。 即便如此,作为春节庆祝活动的延续,民间为了庆祝一元复始,大地回春,纷纷在这一天的月明之时,进行祭祀狂欢的习俗,却由来已久了。 这一天,当玉兔东升之时,人们便会手持芦柴或树枝做成的火把,成群结队涌向田间地头,或是聚集到祠堂、晒谷场,结对舞蹈,用以驱赶虫兽,祈祷丰收。 舞蹈狂欢,自月生之时起,从昏达旦,至晦而罢。 上古至今,莫不如此。 官方亦然,官员们一年劳碌,春节的年假虽已结束,但过年的宿醉仍旧未醒,手头尚存几串小钱,不抓紧机会,多快乐几天,对不起自己啊。上司这几天也会比平日宽容很多,再说了,上司不也需要快乐嘛。 楚风历来尚奢,月望之日的喜庆气氛,就更加远超诸国。 令尹府,南书房。 宽大的坐塌上,铺着厚厚的锦垫,令尹李园和陈州县尹李义,对面而坐,面前的矮几上,摆着几样这个时节绝对很难见到的,从南方运来的果蔬。李义知道,其中有两样,只有在宫里才能偶尔见到。 李园看着比自己年纪小,但显得却比自己苍老许多的这位堂弟,发出一声慨叹。 “贤弟啊,你这份辛苦,令为兄很后悔当初荐你去陈州啊,现在看来,如果在这朝堂之上,任个闲职,对你或许更合适一些,起码,会少了许多身心操劳。” 李义笑笑,说道:“谢大兄体恤,弟已经习惯于这种忙忙碌碌的生活,若一日无事,反而会无所适从了。” 李园摇摇头,说道:“你忧心国事,勤勉政务我不反对,但如果过于苛刻,就会显得薄情寡趣,非君子所为了。我是担心你主政陈州,如果都依你的标准,要求身边人、身边事,难免会曲高和寡,难以持久啊,你明白吗?” 李义拱手说道:“谢大兄教诲!义明白大兄的意思。” 李园又是一叹,继续说道:“你我虽为叔伯兄弟,但奈何我李氏人丁不旺,我这一脉只有我一人,叔父那一支,也只有你一根独苗,故而,你我虽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在这乱世,更加应该相携相持啊。。” 李义一挺腰板,抱着拳,坚定地说道:“李义一门,但凭大兄吩咐。” 李园摆摆手,语气有些茫然:“吩咐?我能有什么吩咐的?你错解我的意思了。我虽然出生商贾之家,但自儿时起,便不齿于商道,总以为商道奸诈,非君子所为。堂堂男儿,不说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了,但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却是必须要做到的。” 李园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现在我做到了,可是又能怎样呢,环顾四周,再无可以像当年那样,激起我万丈豪情的人和事了,每日里,听到的都是一声声的恭维,看到的都是一张张笑脸,我都厌了,贤弟,我是真的厌了啊。” 李义看着大兄紧皱的双眉,以及眼角细密的皱纹,心里感叹,当年那个丰神俊朗、满腹锦绣,辩机无双的翩翩公子,早已经不见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日渐苍老的面容,日趋萎靡的心志。 一个人,不管他是公卿,还是乞丐,也不论他是富贵,亦或是贫穷,只要没了心中那把火,即便活着,与死何异? 对这位从来就是自己心中偶像的族兄,李义非常了解。 和自己从小便立志从商不同,这位兄长,自小便才华横溢,胸怀远大抱负,立志做人上之人,对家族生意全无半分兴趣。 可无奈的是,商贾之家,若想进入官场,不是没有可能,但难上加难。进入官场,若想获得提携,一步步晋升,更加不亚于踩着梯子登天,家族除了金钱助力,丝毫帮不上任何忙,而金钱,在这个普遍讲究血统出身的时代,作用就有限了。 李义知道,大兄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确实不容易。 忍辱负重,从门客做起,精密筹划,巧妙布局,其中的辛苦,非常人所能想象; 计献李嫣,诛杀春申君,其中的险恶,就更不足为外人道了。 “大兄,愚弟知晓,你今日之成就,得来实属不易,以我等商贾之家,能做到今天的局面,放眼当今,惟大兄一人耳。” 听李义如此一说,李园面色稍霁。 “可是,大兄目前已位极人臣,升无可升了。仕途既已不做他想,就当为我大楚的振兴和我大楚之万千子民,多做些谋划了啊。” 李园看着对面李义那殷殷期待的眼神,笑着说道:“贤弟啊,你能食王俸忠王事,为兄感佩!” “振兴大楚?”李园用手指了指王宫方向,嘴角现出一丝嘲弄:“可否?” “君不正,则臣不忠国事,自古以来,莫不如是。”李园淡淡地说道。 “难道我泱泱八百年之大楚,就没有希望了吗?”李义嘶声喊道,举止竟有些失态。 “希望?也许有吧,谁知道呢?” 李园的回答漫不经心,似乎若有所思。 屋里,陷入了长久的沉寂,兄弟二人,各怀心腹事,各想各的心事。 良久,李园微微吁出一口气,像是想起了什么,笑眯眯地问道:“听说,我那鹤侄儿自从大病痊愈,现在了不得啊。” 李义面色一紧,忙抱拳说道:“弟愚钝,不知大兄所指。” 李园呵呵笑着说道:“前次我听左尹田珺大人跟我说,他竟然当街诛杀了田大人家的一个奴才,有这事情?” “确有此事,不过……” 李园一摆手:“不用解释原因,一个奴才而已,我李园的侄儿总不至于当街无故杀人。” 李园看着李义,眼光烁烁:“我还当田大人是为了讨好我,让我担他一份人情呢,没想到还真有此事。我也有几年没见着鹤儿了,他应该只有十三四岁吧,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勇力,呵呵,有点意思了。” 李义低头叹曰:“小子顽劣,惭愧!” 李园大袖一甩,断然说道:“你何来的惭愧?当此乱世,做不了英雄,我看做个枭雄也是不差的,总强过束手就死。” 李义注视着大兄眼中寒芒闪烁,心中一阵突突。这位兄长,虽是读书出身,但狠辣是不缺的。五年前,王宫门外那惊天一击,让朝中许多大臣至今想起来,依然两股战战。 这也是李园以一介门客出身,出将入相,朝中却罕有对手忤逆的一个重要原因。 “此子不错,像我李氏子弟,几时你把他带来,我见见。” “是。”李义躬身答应。 “还有件事情,我感到奇怪。”李园笑眯眯地看着李义问道:“鹤儿杀了人,最后是如何出来的?怎么没见你来找我?花了不少钱吧?” 李义敏锐地捕捉到了大兄眼睛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疑虑,连忙解释:“我原打算自己处理这件事的,不外乎就是花钱呗,弟虽不算巨富,但一向认为,能花钱办的事,就不要花人情。我这样做,也是不想授人以柄。如果到了最后,实在救不出来鹤儿,只好来麻烦大兄了。” 李园点点头。 “没想到,没等我们动作,大将军项燕却出手把鹤儿解救了。原因是鹤儿郊游,曾拦截惊马,救下了项府的少公子,项家有意报恩,才出手搭救,这实在是意外之喜了。” “项燕?”李园若有所思的说道:“项大将军,乃我大楚军中干城,国之肱骨,鹤儿能有此奇遇,也是他的福分,当好好珍惜。” 李义点头称是。 李园看着李义的脸上,现出一副期期艾艾的神情,笑着说道:“贤弟好像还有事情吧,难道在我这里,还有什么不方便说出口的吗?” 李义作了个长揖,说道:“大兄眼里果然不揉沙子,愚弟想跟大兄要二十匹战马,刀剑等兵器若干,这是单子。不瞒大兄,这些东西,我就是有钱,也没地方买去,故而只能来求兄长了。” 李义从袖袋内掏出一块白绢,双手呈上。 李园接过来,看了看单子,眼眉一挑,又看了看李义,李义垂眉低眼,面无表情。 “呵呵,你这是想干什么?这些可都是军用物资。而且,楚地不产马,你知道我大楚军中,战马有多稀罕吗?。”李园笑着抖搂着手上的白绢。 “所以来求大兄。”李义还是面无表情。 “令尹虽有领军之名,但不打仗的时候,军中诸事还是以司马为准,明面上,我要这些东西,是犯禁的,知道吗?” 李园沉吟了一下,说道:“好在你这数量不多,军中每月总有些报废物资的申请,我挤挤看吧,单子先暂时放在我这里。” 李义又是长长一揖:“多谢大兄!” 李园凝视着李义,低声说道:“是给你那宝贝儿子李鹤要的吧?” “商道漫漫,盗匪众多,我不能不考虑自家的营生。”李义的语气,仍然是平静无波。 李园哈哈大笑。 李府。 等李义赶回府上,已经是掌灯时分,街上,到处都是举着火把,边唱边舞,涌向郊外的人群。 一家人,都在等着李义回来开席。 当李义把今天在令尹府内与令尹大人的谈话,细细地说给两个儿子听时,给李鹤的内心,带来一阵阵强烈的震动。 原来,权倾朝野的令尹大人,竟然是自家的族中伯父。 这就不难理解,为何父亲能以一介商人,半路出家,出任县尹了;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上次,月湖帮莫名其妙地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了。 晚宴开始,丫鬟婆子一阵忙碌。 母亲别出心裁,不顾室外清冷,坚持将家宴摆在了庭院里,面对一轮银盘似的满月,一家人饮酒叙话,其乐融融。 李鹤的内心,比别人更多了一份爽快和激动,到底是老父亲,知道儿子最需要什么,一出手,便精准无匹。这些战马和兵器如果能够很快到位,便彻底解决了风雷营面临的一大困境,让李鹤苦苦纠结的内心,瞬间一松。 李鹤一杯接一杯地敬着父亲的酒,看着儿子遮不住的一脸喜气,李义也是老怀大慰,放量喝着。自古父爱如山,老父亲的肩膀,永远会给儿子留着。 月望之夜,注定灯火阑珊。 第二十六章 再回瓦埠 寿郢城,南门。 天色刚一放亮,守城门的士卒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四人一组,在什长的叫骂声中,在一阵阵“吱呀呀”门轴转动的嘈杂声里,缓缓地打开了沉重的城门。 好像从地下钻出来的似的,三十多匹烈马,嘶鸣着,旋风般的刮了出去,守门的士卒根本没来得及看清马上骑士的模样,就只剩下城门外的官道上,马队卷起的漫天黄沙了。 几个士卒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士卒小声地嘀咕:“还没查勘关防呢。” 没想到,这句话却换来了什长迎头一阵痛骂:“勘你娘的脚啊,没见着人家军务紧急吗?更何况人家是出城,查什么查?想挨鞭子吗?” 李鹤的红色坐骑,像一团燃烧的烈火,一马当先,跑在马队的最前面。 这次行动,李鹤已经筹划了很久,一年多了,风雷营的训练虽然日趋正规,但是李鹤知道,总是窝在训练场上,是练不出精兵的,必须拉出来溜溜,让风雷营的小战士们,见见风浪。 为此,他专门给方圆舵主去信,表达了想带一批人去他那儿训练的想法。很快,方圆便回了信,尽管来,不拘多少人,不管住多长时间。 清楚地了解历史走向的李鹤,心里很明白,荆楚大地很快将成为秦楚大战的主战场,江淮之间多水网,不说成建制的水军了,即使是单兵,如果不习水战,就仿佛勇士缺少了利刃一般,战斗力方面就会打上很大的折扣。 他计划,分批将风雷营现在的一百五十人,派往瓦埠湖,每期一个月,训练的同时,继续物色有潜质的苗子。 李鹤和猴子精挑细选了三十人,作为第一批,由李鹤亲自带领,前往瓦埠镇。行前,李鹤规定,哪怕把马跑死,屁股磨烂,一天必须赶到。 此行,李鹤还有一项重要工作,他要亲自观察一下,猴子心目中最为钟爱的几个人,其表现到底是不是猴子吹嘘的那样。 在他心目中,最好的特战战士,不光是身体素质好,功夫好,更为重要的是,心里素质要明显超出常人。 中午,一行人就在路边的树林里按小队围坐,掏出事先准备的饼子,就着溪水,解决了午餐。 稍作休憩,马队继续赶路。 薄暮时分,马队来到瓦埠镇,从镇子的外口,悄然进了刚刚修建完成的天地舵总舵。 天地舵新的总舵,依然建在原址上,和以前的布局差不太多,唯一的变化就是将以前的木质楼房,替换成了砖石结构的平房,从外表上看起来,似乎少了一丝雅致,但却多了一份厚重。 还有一个明显变化就是,大院的围墙,一改以前的低矮,变得高大了很多,清一色用青砖包面,内填夯土,四角建有哨楼。 风雷营众人在门口下了马,李鹤暗暗观察,除了有七八个年龄稍许小点的,下马动作略显迟滞以外,大多数人,基本没什么异样,这让李鹤感到欣慰,足见这段时间马术的训练,还是卓有成效的。 李鹤注意到,二队的小队长,一个叫钟焕的年轻人,率先跳下马,当几个年龄较小的队员下马时,他都从背后轻轻地托一下,李鹤暗暗地点了点头。 立刻,便有天地舵的人过来,引着马队往偏院马厩而去,拴马喂料,一切自有人安排。 院子里,逐渐亮起了火烛,方圆坐在轮椅上,由芸娘推着,已经等候多时了。 李鹤过去,跟方圆见了礼,又向芸娘抱拳问好,芸娘脸色微红,敛衽屈膝还礼。 李鹤放眼望去,大院内的层层建筑,从前往后,渐次增高,薄暮之下,更加显出高大巍峨,气势恢弘。 李鹤由衷感叹:“叔父真乃大手笔啊,这次天地舵新建,较之以往,更添恢弘气势啊。” 方圆淡淡的口气说道:“帮内兄弟力主如此,我也没有办法。其实要依我,把传舍建的精致一些,让天地舵的客人们住的舒服便可。至于我,在芸娘母亲过世的地方,建茅棚三间,有个躺着睡觉的地方即可。” “方圆历此劫难,难道还有什么看不明白?” 方圆微微一叹,接着说道:“人心如果险恶,筑墙再高,我看也未必有用,墙高一尺,心魔便能高过一丈,奈何?试问城墙再高再厚,君可见过这世上有攻不破的城池?所以啊,我跟兄弟们说,这院墙也就能防防君子,想防止小人暗算,不作数的。” “这世上的事,最难揣摩的是人心,最难统领的也是人心。人心齐,山可移,人心散了,万丈高楼也能瞬间崩塌。贤侄,你现在就要面临这个问题了,你带风雷营,也一定要用心,只有你用心了,才能换得别人用心,乃至用命,切记!切记!” 李鹤抱拳躬身,连连称是。方圆的这些浸着血的感悟,字字珠玑。 后宅书房。 两张矮几面对面摆放着,矮几上,几只陶罐内,正腾腾地往外冒着热气,显然是才端上来不久。另外,还间杂摆着几只陶碗,碗里,是时令菜蔬和各式调味酱。 在书房内吃饭,是只属于家人的待遇。 芸娘拿起两只精致的陶碗,从一个陶罐内,给方圆和李鹤各盛了一碗鱼汤,分别放在两人面前。 “贤侄,饿坏了吧,先喝口鱼汤垫一下。我这个鱼汤,你在其他地方可是喝不着呢。我们把这种汤叫做双鱼汤,是用瓦埠湖的鲫鱼,加上瓦埠湖的湖水,小火慢炖,待得汤汁浓郁,再加入我们瓦埠湖的特产银鱼,熬制而成,双鱼一水,三样缺一不可,少了一样,就不是那个味道了。” 方圆“呵呵”笑着,催促着李鹤快喝。 李鹤端起碗,喝上一口,细细地品着,味道果然鲜美,名不虚传。 这个时代,虽然烹制方法简单,佐料单一,没有更多的调味品,但胜在食材纯净新鲜,食物反而平添了一种原生态的美。 看着李鹤大口喝完了碗里的鱼汤,芸娘抿嘴一笑,又拿起一只锃亮的小铜勺,从身旁一个硕大的圆肚陶壶里,舀了两碗酒,分别端给了两人。 李鹤一接过酒碗,一股的酒香迎面而来,他疑惑地看了看方圆,方圆笑着,没说话,只是抬了抬手。 李鹤贴着碗边,嘬了一口,抿了抿,咽下。 一股火辣,顺着嗓子往下,直入肺腑,少顷,一股热流从丹田升起,直贯全身的每一处毛孔。 “好酒!” 李鹤不由得大赞。 这确实是好酒,自来到这个时代,李鹤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能称之为酒的酒。 楚地产酒不假,但多产清酒,清酒虽然也是小米酿制,但因为缺少高温蒸馏,水分较重,所产清酒,在李鹤看来,清则清矣,但却寡淡至极,至多只能算是果酒一类。 “呵呵,贤侄果然懂酒,放在一般人,就只知道火辣一味了,哪里还分得出好坏来?”方圆笑着说道:“喝到此酒,就不能不提我的一位多年老友了,来来来,咱们边吃边聊。” 芸娘又给两人各盛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羹。 方圆喝了口肉羹,说道:“这位朋友,是我的一位忘年交,大我十余岁,东越人氏,姓吴名白,早年曾经官至越国水军舟帅。” “我与吴帅结识,源于我的一次历险。那时我还年轻,舵主还是家父。有一次我带的船队,在湖口遭遇匪祸,眼看着形势岌岌可危,恰逢吴帅带着水军从这路过,吴帅并没有因为我是楚人,楚越两家曾有灭国之恨就置之不理,而是仗义出手,救下了我们。从这以后,一来二去,我俩就成了朋友。” “吴帅一家,累代从军,到了他这,早年却是个文官,中年以后因为不耐朝中相互倾轧,便投身水师,积功而至舟帅,又因与上司龃龉,愤而离开,开始周游列国,寻求出路。但无奈命途多舛,总是不能如愿。“ “吴帅一生,虽然坎坷,但游遍列国,却让他较之一般常人,有着不一样的心胸和视野;文武兼济,又让他在看待诸侯各国的长短优劣方面,更比别人广博且深厚。吴帅于我,既是兄长,更是先生。” “吴帅一生,未曾婚配,没有子女。前月,他来探望我,打算在我这盘桓几日,便返回东越家乡,靠着几个族侄,了却残生。因为你的来信,我便动了念头,留下他来,先帮着你训练风雷营。” 李鹤心内大喜,连连称谢。 “不过,贤侄,如果单单只是训练这些娃娃,那可就太委屈吴帅的大才了,带着这些娃娃练习水战的人,我天地舵比比皆是,我这么说,不过是个借口耳。” 方圆低低的声音说道:“贤侄,拜他为师!将此人留在你的身边,将来会有大用,相信我的眼光,这是位大才。” 李鹤一听,竟有这等好事,方圆的眼光,他是不会怀疑的,但既然是人才,备不齐人家还不一定看得上自己呢。 他急切地问道:“叔父,能者为师,这本没有什么。如此贤人,我既有缘遇到,焉能错过,只是举凡大才,总难免恃才傲物,吴帅能不能看得上我,犹未可知啊。” “总不至于拿钱堆他吧?只要他开口。”一边说着,李鹤一边看着方圆,挠了挠头,说道:“这办法行不通,一定行不通。” 芸娘“噗嗤”一乐,方圆也“呵呵”笑着摆手“不可!不可!” 方圆神秘一笑,低声说道:“你别急,我有办法。这位吴帅,一生嗜酒如命,近几年,更是到了饭可以不吃,酒不能不喝的地步,一日无酒,便像要了老命一般,浑身无力,涕泪横流。” 方圆朝李鹤面前的酒碗努了努嘴:“这酒咋样?” 李鹤一下子便明白了,“嘿嘿”笑着说:“毫无疑问,这是好酒!” “好酒?”方圆微微一晒,说道:“岂止是一个好字就能说清楚我这酒的妙处。我敢说除了我这儿,普天之下,再没有一个地方能寻到此等妙物,是也不是?吴大帅。” 李鹤未及反应,却听到门口一阵朗声大笑:“好你个方圆,如此好酒,不叫上我,你们翁婿躲在这里偷喝,难道这便是君子所为?难道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如果不是我老吴终日浸淫酒缸,练就了一身闻香寻酒的本领,还真被你骗过去了,哈哈!” 声到人到! 第二十七章 壶里乾坤 声到人到。 李鹤一看进来这位,中等身材,身着青灰色及膝短袍,脚穿黑漆麻鞋,灰白的长发,挽成一束,灰巾包头,深服右衽磨损严重,显得陈旧,却很干净。 面容清瘦,颧骨微红,眼睛很大,但眼神浑浊。三缕已经花白的长髯,在胸前随意地飘洒着。 此人,便是今晚方圆念兹在兹的越人吴白了。 李鹤连忙起身,长揖及地,朗声说道:“吴帅在上,小子李鹤这厢有礼了。” 吴白飞快地瞥了一眼李鹤,摆了摆手说道:“李鹤是吧,免了免了,我等不拘这些俗礼,赶紧坐下喝酒。” 说完,一屁股坐在方圆的身边,冲着芸娘说道:“芸娘,快给老夫斟酒。” 芸娘满脸彤红,低低声音嗔了一句:“老伯糊里糊涂,顺嘴胡咧咧,不给你酒喝。” 吴白诧异地看着芸娘羞红的脸颊,忽然想起自己刚才的那一句“翁婿”,人家姑娘面嫩,可不就恼了嘛。 再说了,方圆事先就一个劲地跟自己打招呼,这层薄纱还没在李鹤面前挑开,可不敢说漏了嘴。谁知刚才肚里,万千酒虫挠心,一个没注意,还是被自己这张破嘴给抖搂出去了。。 唉,看来这喝酒,真得很误事。 吴白惭愧,没敢再找芸娘要酒,而是直接端起方圆面前的碗,一扬脖子,“咕咚,咕咚”两口喝了个干净。 李鹤慌忙拿起铜勺,又舀了一碗酒,恭恭敬敬地端给了吴白。 吴白一看,心里直乐,这傻小子人不错。看他那波澜不惊的脸,似乎并没有注意自己刚才那一嗓子说了些啥。 其实,李鹤还真的没注意到吴白的话,他的心思,全在如何才能留住这个爱喝酒的老头上。 这碗酒,吴白喝得很斯文,小口小口地嘬着,抿在嘴里,半晌,才伸直了脖子,闭上眼睛,缓缓地咽下。 灯下,吴白的颧骨越来越红,原本浑浊的眼神,开始逐渐闪亮。 方圆坐在一旁,一句话不说,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吴白喝酒。李鹤几次想开口,都被方圆用眼神止住了。 一口菜没吃,又是一碗酒见底了。 吴白抹了抹嘴,其实那里连一点水渍都没有,作为一个资深酒鬼,是不可能让这么好的酒沾在嘴唇上的,抹嘴,只是习惯动作。 “人都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吴白却觉得,这句话应该改成朝饮此酒,夕死可矣。喝了这酒,我才知道,老吴喝了一辈子水啊,这辈子,能喝到这么好的酒,足矣!” 吴白感叹着,充满怜惜地摩挲着身旁那只盛酒的圆肚陶壶,叹了口气,对着方圆说道:“给你干一年,这样的酒,十二壶,如何?” “二十壶!” 方圆满脸的笑容,一如春风般的和煦。 李鹤心中暗笑,果然,只要人性还有弱点,只要你掌握了这些弱点,无论做什么事,都将无往而不利。 李鹤起身,盛了一碗肉羹,恭恭敬敬地端给吴白。 “老伯,您吃点东西,总是空腹饮酒,会伤身体的。” 吴白摆了摆手,说道:“老夫一生爱酒,到了晚年,逐渐养成了三个习惯,一是不要人陪,喜欢独饮;二是不需菜肴相佐;三是不要饭食果腹。酒乃粮**,十石黍一壶酒,这样论起来,我比你们吃得都要多啊。” “老伯实乃酒中圣人也,晚生佩服得紧。” 李鹤毫不吝啬地挥洒着不需要本钱的恭维。 “哈哈,公子还挺会说话。”吴白笑着说道:“圣人绝不敢当,但喝了一辈子酒,又活到这把年纪,说了解一点酒性,应该不算夸口。” “早年,老夫在朝堂为官,见多了官员饮酒过量之后的癫狂之态,嬉笑怒骂者有之,放浪形骸者有之,甚至嚎啕大哭者亦有之,可谓丑态百出!后来从军,军中平日禁酒,但每每大战来临,或战后归来,也允许喝点,军士饮酒,就更加怵目惊心了,在老夫的水军中,因为饮酒过量而失足落水,最后溺亡的,也并不在少数。” “依老夫看来,这些人,根本就不能算酒道中人。酒,在老夫看来,是血浓于水的兄弟;是不离不弃的朋友;更是应该厮守终生的夫妻。” “酒水无色,却最能折射世间百态;酒水无言,却最知人情真假;酒虽火辣,却最是柔情万斛。” “好酒即是好友,君不负我,我定不负君,君若欺我,我定倍而加之!” 说到这,吴白又端起酒碗,滋了一口,闭上眼睛,细细地品味着。 一番高论,让李鹤目瞪口呆,前世今生,能把喝酒说得如此清新脱俗的,这位老人家是第一人。 李鹤拱了拱手,继续马屁如潮。 “吴师果然高人,一番酒论,让李鹤佩服不已!受教了。” 吴白仍然沉浸在美酒的享受之中,没顾上说话。 “吴师,晚生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不置可否?” “公子但说无妨。”吴白终于睁开了眼睛。 “恕李鹤冒昧,我带来的这三十人,幸得吴师教诲,不知一月之后,能达到什么水平?” “不晕船,不晕水,其中半数,能做到舟船行走,如履平地,个别突出的,可进行单兵水战。” “就这样?”李鹤目不转睛地看着吴白。 “就这样。”吴白面无表情。 “已经超过我的想象了。”李鹤一抱拳,说道:“那就先行谢过吴师了。” “吴师,我听叔父介绍,您北达蓟燕,南至闽越,东边到了齐鲁,西面去过三晋,遍游各国,晚生很想听听外面的新鲜事,不知您能否跟我介绍一二?” 吴白斜眼看着李鹤,问道:“你想听哪方面的?” “依您看来,六国中,有谁可与强秦一战?” “谁都不行!” 吴白的回答,干脆利落。 “为何?论富庶,秦不如齐,论人丁,秦不如赵,论疆域之广,秦更赶不上楚,难道这些诸侯国都不能一战?合纵连横,抱成一团,也不行吗?” “斗志!诸侯各国,没有一个国家能形成一个上下统一的决心,更没有一个国家具备玉石俱焚的意志,未战之前,气势便输了三分,六国莫不如是,试问这仗该如何打?” “至于你说的合纵连横,六国会,秦国也会,而且比六国做得更好。各怀心腹事的六个人,暂时绑在一起,即便是六个勇士,又能如何?最终也不过是六头待宰的羔羊。” “所以我说,秦灭六国,那是天意,绝难改变。”吴白大袖一甩,口气斩钉截铁。 李鹤心内暗暗佩服,其实,李鹤问这些问题,考校的意味更浓一些,而吴白作为这个时代中人,能清楚地发现问题的实质,并从这些存在的问题中,准确地推断出时代走向,更属难能可贵了。 “果如您所说,那我等作为大楚子民,该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呢,总不至于束手待擒吧。” 李鹤故作忧国忧民状。 “大楚子民?”吴白晒然一笑,满含讥讽的口气说道:“芈氏熊姓,最早也不过偏居丹浙之地,现在的疆域,不过是历代楚王自别人手中掠夺而来,谁规定了他楚王抢得,秦王就抢不得?” “就是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最早也是属于越国的,而越国又是从吴王手中掠得,那么吴王呢?他又是从哪抢的呢?所以我说,王朝可以世代更迭,唯有脚下的土地和靠着这片土地生存的万千子民们,是永恒的” “今天,你可以是大楚子民,明天,为什么不能是大秦子民?原本都是同文同种的周天子子民,我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不一样,你小小年纪,断不可如此狭隘!” 吴白的这一番话,让李鹤心中产生了强烈的震撼。这个时代,竟然有人已经具有了大一统的国家理念,这种观念,足以惊世骇俗! 这样的吴白,岂止是方圆所说的大才,称其为旷世奇才也丝毫不为过。 李鹤彻底的心服口服。 “那么吴师,秦国难道就没有弱点了吗?”李鹤又问道。 “有,而且很严重。”吴白又灌了一口酒,仍然习惯性地抹了抹嘴,继续说道:“秦国的弱点,还恰恰就是它现在的长处。” “我在秦国住了两年之久,感觉到这个国家,久居西北贫瘠之地,对东南之富庶,早就艳羡不已。所以,从嬴政到子民,心头无不烧着一团火,憋着一口气,立志消灭六国,统一天下。为此,他们制定了绝对不同于六国的严苛峻法,以保证国家意志得到有力的执行,这在举国创业的时期,没有问题,但是,一旦得了天下,如果不体恤民生,继续以严苛峻法治国,即便得了天下,也是坐不久的。” 李鹤静静地听着,连一旁的方圆和芸娘也听得入神。 李鹤心里清楚,历史的走向和吴白的推测,惊人的吻合,因为有了前面的铺垫,李鹤对于这种神推测,已经是见奇不奇了。 “吴师,晚生还想讨教,天下大势既已如此,我们该做点什么以应对呢?” “昔日,怀王被秦囚禁,南公就曾经说过,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谁知道这句话是不是天意?” “大乱将至,力量才是王道,所以,你必须暗中继续力量。我听说你建了个风雷营,已经有了百十号人,这不行,靠着这些人,在这乱世之中自保,没有问题,但想要大的作为,便无可能了。” “吴某家族,历代为将,我自己也在军中多年,我知道,这些人如果训练好了,作为战场的辅助,确实能收到奇效,但全凭这些人,改变不了任何一场战争的进程,你明白吗?” “而且,自古练兵,就是一件极其耗费钱粮的事情,饶是你家中巨富,小打小敲可以,动作大了,也同样吃不消。关于这点,不用我说,想必你心里已经有数了吧。” 李鹤点点头,暗赞吴白果然老辣,一眼便看到了问题的关键,自己那一百多人,所花费用,都已经快让自己牙疼了。 “小子,从军去吧,掌握一支队伍,训练一支精兵,静观时局变化,不失为目前之上策。” 李鹤霍然起身,长揖及地,恭恭敬敬地说道:“谢吴师指点迷津!还请吴师继续帮我。” 吴白端起身边装酒的陶壶,晃了晃,竟然还有一丝弱弱的“哗哗”声,显然,壶里还剩了点酒底子。 吴白一边往碗里倒着残酒,一边嘟囔着:“勿言酒壶小,胸中有乾坤啊。” 第二十八章 腊梅欺雪 楚幽王五年的冬天,天气别样寒冷,时令刚交腊月,便纷纷扬扬降下了一场大雪,连续几天的鹅毛大雪,覆盖住了世间的一切,使得茫茫荆楚大地,一片银装素裹,空气也变得格外清冽澄澈,沁人心脾。 大将军府,后宅书房内。 屋外白雪皑皑,屋内却是温暖如春。 坐榻前的踏脚上,分别放置了两个硕大的铜盆,铜盆内,骨炭燃烧正炽,不时地发出轻微的“毕啵、毕啵”声,暗红的火焰,将团团热气送往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宽大的坐榻上,铺着厚厚的锦绣绒垫。上首位,大将军项燕一身便装,盘腿而坐,摩挲着手里精致的青铜暖壶,眼睛半开半合,看向坐在对面的男子。 男子年约三十许,宽面阔口,颌下微须,肤色白净,身上穿着厚厚的蓝色锦袍,腰间束白色绣带,头上戴高高耸立的黑色切云冠,也是盘腿而坐。 此人,便是楚国当今王上楚幽王异母兄弟,先王考烈王偏妃所出的儿子,负刍。 半晌,项燕微微挺了挺略感酸胀的后背,沉声说道:“王爷,您刚才的话,最好是到我这里为止,在其他地方,切勿再提啊。” 负刍对项燕拱拱手,说道:“老将军,负刍所言,句句属实啊。” 项燕摇了摇头:“老夫不知道你这消息的真假,也不想理会其真假,老夫只知道,这种消息一旦传开来,有损王室清誉。” “当今王上,即位已经五年,天下早就归心,即便如你所说,当今出身诡异,非出自正统,你可能拿出证据?即便你能拿出证据,当年王上即位时为什么不说,反而是过了这么多年,再翻出来说,你让天下人如何信服?” “更何况,当前我大楚,最大的危机来自于卧榻之侧的强秦,我们自己内部,绝对不能先生事端啊。” “老将军教训的是,将军乃我大楚之栋梁,一片忧国忧民之心,负刍感佩!” 负刍对着项燕深深一揖,继续说道:“可是将军,负刍只要一想到我芈氏八百年血统不再,宫闱污秽,便寝食难安,五内俱焚啊。” 项燕“呵呵”一笑,说道:“可惜啊,八百年荆楚古国,三千里大好河山,执此想法的,惟王爷一人耳。” 负刍低着头,不知是屋里炭火过热,还是身上衣物穿得太多,他的额头,竟然渗出点点细汗。 思虑再三,负刍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抬起头来,眼睛注视着项燕,一字一顿,缓慢而坚定地说道:“将军助我!” 项燕哈哈大笑。 负刍疑惑,看着项燕问道:“将军因何发笑?” 项燕收住笑容,斜眼瞟向负刍,带着戏谑的口吻说道:“我原本还奇怪,如此天寒地冻的天气,王爷哪里来的闲情逸致,专程来我这一介武夫的府上叙话,现在,老夫明白了。” “王爷,恕项燕难以从命。行伍之人,说话从来不会拐弯抹角,跟你直说吧,项某还想留着这颗大好头颅,多吃几年饭呢。” “另外,我劝王爷也要稍安勿躁,以免危及性命。” 负刍眼睛里的光,越来越暗淡,头也深深地低了下去。 “不过,王爷。”项燕话锋一转,眼睛里射出两道锐利的光芒:“我大楚的军队,永远都会忠于坐在王位上的那个人。” 负刍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项燕脸上那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少顷,双手前伸,深深地伏在榻上,口中喃喃说道:“负刍明白了,多谢老将军!” 寿郢城外,风雷营训练场。 李鹤倒背着双手,冷峻的目光,注视着场上的操练,风雷营崇尚魔鬼训练,注重锤炼意志,这个天气,正合适。 “这些孩子,真的不错!确实能吃苦,照这样练下去,很快就能成气候了。” 李为站在李鹤的身后,连声感叹。 “就这么点人,能成多大气候?”李鹤冷冷地说道。 听着李鹤的口气,李为暗自一笑,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弟弟,最近为了从军的事,跟家里有点赌气。 当李鹤跟家人说出准备投军的想法时,让这个安静的家庭,顿起波澜,全家无一例外,全部反对。反对的理由很多,态度也很坚定。 就连一家人的“精神领袖”,伯父李园也表达了反对意见。 在李鹤的下意识里,他从来都认为自己是个成年人,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心理年龄,也确实是个成年人。但是,他忽略了一点,在家人眼里,他还是个十三四岁的未成年人。 他的所有异于常人的地方,都被家人理解成了富家公子身上惯有的顽劣,出于溺爱,他们可以放纵他。但是,投身军营,就越过他们的底线了。军营,那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地方,军人是要打仗的,而打仗,却是要死人的。 李氏一门,目前还不需要自己的子弟,拿命去搏取前程。 整个李府,唯独李为,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既没有反对,也不支持,只是躲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各种意见。 他很宠爱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弟弟,也能理解这个弟弟一贯的不走寻常路,但这并不代表他可以忤逆父母。 “贤弟啊,凡事慢慢来,跟父母商量事情,讲究的是水磨工夫,急不得,多磨上几回,兴许就能找到个折中的办法呢,有事别在心里呕着,伤人,听到没?” ”嗯,我知道。“李鹤点点头。 “走吧,外面太冷,咱俩到李珂那里坐会,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李为一边跺着脚,一边催促着弟弟,站了这么久,他是真的有点吃不消了。 “大兄先回吧,我不冷,待会我也得下场跟他们练练,热热身子。” “那随你,我要先回了,这鬼天气,还真够冷的。” 李为转身走了。 李鹤脱掉外面的锦袍,露出贴身的短襦,紧了紧腰带,开始跑圈热身。 跑了几圈,刚感觉身上有点回暖,李鹤突然觉得心中一阵索然,没了往日的兴致,便和小脸冻得通红的猴子,以及站姿笔挺的占越打了声招呼,披上袍子,往外走去。 出了作坊大门,李鹤跨上马,一抖缰绳,马儿“稀溜溜”一声嘶鸣,一阵撒欢,踩着碎步小跑着,马蹄踏着积雪,发出有节奏的“咔嚓”声。 进了城,刚拐进南市大街,就见到街边的空地上,几座临时搭建的席棚前,州府正在施粥,十几口大锅一字排开,冒着腾腾的热气。一群群衣衫褴褛的人们,排着队,举着破碗,翘首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那碗用来延续生命的稀粥。 李鹤勒住马缰,远远地看着这些衣不蔽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人们,那里有老人,有孩子,甚至还有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李鹤不知道,每天的这碗稀粥,是否能够支撑着他们挺过严冬,抑或只是能让他们多几天的苟延残喘。 这几年,每到冬天,李鹤都能看到这寿郢城内,官府的牛车,拉着整车的死尸,往城外去掩埋。经历过后世的众生平等,李鹤每每见到此情此景,都会觉得怵目惊心,而时人,却个个脸上都写着麻木,透着稀松平常。 经历过死亡的李鹤知道,不是每一个生命,都对世间充满着留恋。也许,对于这些遍地的饿殍来说,活着便是一种罪过,不幸生而为人,苦海无边,早点死去,便能早点解脱,早点转入轮回。 正陷入冥想的李鹤,耳边突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李鹤,李鹤。” 李鹤扭头一看,只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马车的后帘掀开,项智一边喊着,一边还在冲他招着手。 李鹤一催胯下坐骑,来到马车边,见项智身着一套火红锦袍,锦袍一圈下摆和两祍镶着宝蓝色花边,衬得一张秀美的脸颊粉妆玉琢一般,瀑布似的的秀发,只用了一根铜簪别住,随意地披散着。 第一次看到项智女装扮相,李鹤还真有点不适应。 “项~~公子,你怎么会在这?”李鹤磕巴了一下。 项智抿嘴一笑,嗔了李鹤一眼,说道:“让你叫项智,怎么又是项公子、项公子的?” “嗯嗯,叫项智,下次一定记住。”李鹤忙不迭答应着:“你还没跟我说,你怎么到这来了。” “我家大嫂说上这南市来看新到的绸缎,非得让我陪着。我见这雪景不错,就想着转转看看,便让她们先回了。转着转着,就碰到你了,哎,对了,你刚才怎么一个人在那发呆啊?” “没什么,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考虑有点入神而已。” “哦。”项智似信非信地瞥了一眼李鹤,说道:“你冷吧,要不你上我车上来,我这车上置了火盆,可暖和呢。” “不不,我不冷。”李鹤连忙摆手。 项智莞尔一笑,斜睨着李鹤说道:“怎么的,还怕我吃了你不成?既然你不肯上车,那我就只好下来咯。” 说完,纵身一跳,下了马车,弄得李鹤想阻止都没来得及,无奈之下,李鹤也只好下了马。 “我刚才过来时,看见那边有一处小院,院里几株腊梅开得正艳,煞是喜人,劳驾鹤公子陪我过去观赏一番,如何?” 说完,不等李鹤回话,径直往前走去。 李鹤将马缰交到项智的车夫手里,赶紧跟上。 “项智,请问项伯兄最近可忙?”李鹤边走边问道。 “他能忙啥?除了结交一些狐朋狗友,我看不出来他有啥可忙的,怎么,找他有事?”项智问道。 “嗯,有点事情。” “事情急吗?如果紧急,你可以先跟我说,我替你带个话。”项智停下脚步,看着李鹤。 “不急,我这事啊,还真得见着项伯兄当面说。” “是吗?还挺神秘哦。”项智边走边笑着说道:“你想找他,恐怕困难,这样吧,我跟他说你有急事,让他去你府上找你吧。” “嗯,多谢了!” 两人来到小院,院子不大,院里堆满了厚厚的积雪,除了几个零星的鸟的爪印,绝无人的痕迹,显示这院子可能已经长时间无人居住了。 院子以夯土做墙,夯土墙豁牙咧嘴,低矮破旧。院子一角,几株高大的腊梅花树,探出低矮的院墙,伸到街上,迎着凛冽的寒风,正竞相开放。 大雪覆盖的枝头,梅花傲然挺立着。她们,或两三朵成簇,或四五朵抱团,既有冰清玉洁的白,也有娇嫩柔弱的粉,更有傲气扑人的黄,而最吸引人的,便是那如火焰般燃烧,如云霞一般灿烂的红了。 看着这一簇簇严冬里孤独的精灵,闻着一阵阵扑鼻的幽香,即便如李鹤这般不懂风情、不解花语的莽撞汉子,一时间,竟也有些痴了。 “喜欢吗?” “嗯,喜欢,非常喜欢!” 李鹤看着项智,那一身热烈的红,恰如这枝头怒放的红梅,又仿佛是一团燃烧的火焰,与这皑皑白雪相互映衬,使得红梅更加娇艳,白雪更加晶莹。 受到感染的李鹤,一阙耳熟能详的“卜算子”,脱口而出。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这首伟人的《咏梅》,后世几乎人人熟悉,也是李鹤的最爱。 项智听完,似乎若有所思,一双美目,凝视着李鹤,眼波流转。 “虽然我不是很懂你吟诵的是什么,更不知道出自何处,但是我觉得,其音律之优美,意境之高远,无与伦比。” 第二十九章 烽烟再起 楚幽王六年,四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寿郢城外,风雷营。 训练场的校阅台上,十名队员面向台下,负手站立着,笔直的腰板,挺拔的身姿,坚毅的眼神,无不昭示着,这些曾经的流浪儿,经过风雷营两年的极限训练,年龄上,已经完成了从少年向青年的跨越;心理上,已经实现了从普通青年向战士的蜕变。 一百五六十名队员,身着风雷营统一的黑色营服,肃立台下,看着台上十人,眼神里充满了激动、充满了羡慕、更充满着渴望。 李鹤也站在台上,静静地注视着这一个多月来,自己和猴子、占越选了又选,优中选优的十名队员。 经过项伯的帮忙和操作,这十人将被派往驻守巨阳的常备军中,担任军职。 按照李鹤的意思,是希望把他们派往陈州,一者那里是楚国面对韩魏甚至是秦国的前线,二来,家中老父在那里任职,方便相互照应。 但不知道为什么,项伯原本答应的好好的,最后却变了卦。 另外,原本项伯答应的,这十人去军中,全部安排担任卒长,按楚军建制,卒长可统帅百人,可到了最后,却又变成了仅钟焕等四人担任卒长,其余六人,都是担任什夫长。 对于这种安排,猴子倒挺洒脱,安慰李鹤说,这样的职务也好,从底层军官做起,更能积累带兵打仗的经验,毕竟是年轻人,蓦然登高,未必就是好事。 猴子对这十个人的能力还是充满了自信,他告诉李鹤,就凭这些人的单兵作战能力和文化水平,在普遍文盲,遍地莽汉的楚国军营里,很快便能脱颖而出,这一点不用担心。 李鹤细想,猴子说的也挺在理,便释然了。 只是,李鹤暗暗心疼大兄,为了自己能办成这件事,李为亲自登门,送了项伯一块极为珍贵的玉佩。 李为听后哈哈大笑,拍了拍李鹤的肩膀,笑着说:“一桩生意而已,贤弟何须挂怀?” 不光这些,圭园还专门为这些即将出征的十人,每人准备了两套犀牛皮的贴身软甲和一柄专门定制的青铜短剑,剑鞘是李鹤亲自设计的,刻着一道道闪电图案。 李为大手一挥,说道:“以后,凡有风雷营的弟兄出去,一律照此办理。” 今天,是这十名战士出发的日子。 昨夜,李鹤专门把他们集中到一起,详细地说明了把他们派往军中的意义和目的。 李鹤告诉他们,对于风雷营来说,你们十人,是开拓者,代表着风雷营从训练场跨向战场的第一步;是传播者,承担着传播、光大风雷营事业的责任;更是榜样,你们的后面,是风雷营弟兄们一道道殷切的目光。 占越细细地交代了,到了军中必须掌握的一些事项,以及需要特别注意的一些细节,猴子则着重讲解了与风雷营大本营的联系方式,特别是当遇到重大变故时,如何快速与大本营取得联系。 该交代的,都已交代清楚,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多余。 李鹤缓缓地从每一个人面前走过,给每个人颁发了一块刻着闪电的青铜腰牌,腰牌上,刻着每个人的编号。然后,摁了摁他们坚实的肩膀,久久地注视着他们,用眼神传递着坚毅,传递着希望。 “风雷营,必胜!” 李鹤右手一挥,一声大吼。 “风雷营,必胜!” 场下,一百多人,齐声怒吼。 “出发!” 两个月后,楚幽王六年六月。 一道来自陈州的六百里加急文书,打破了寿郢城的宁静。 秦国,派大将李信,率战车五百乘,甲兵五万,借道韩国,与韩魏组成的联军一起,向陈州袭来。 接到消息的幽王熊悍登时被气疯了,竟然在王庭之上当众失态,跳脚大骂韩魏两国无耻,丢弃与楚国多年约定俗成的规矩和默契,却在明知秦国素怀虎狼之心的情况下,甘为鹰犬,这不是得了失心疯吗?希冀战后能从秦国那里分得一杯羹,无异于与虎谋皮,总有一天,必遭反噬。 韩魏会不会遭报应,那是以后的事,眼下,摆在楚国面前的是怎么打退三国联军的进攻,这是以前从来就没有遇到过的挑战。 王上可以失态,臣子则必须冷静,特别是几位重臣,不但不能慌神,还必须尽快拿出办法来。 于是,令尹大人,左、右尹大人,司马、司空、司寇大人纷纷被紧急传进王宫,召开紧急会议,商讨对策,当然,这里最少不了的一个重要人物,就是大将军项燕大人了。 会议从早上开起,几个时辰以后,一道道指令便从王宫内发出,调兵的,征用民夫的,调集粮草的,骑着马的传令官像旋风一般,从寿郢城的四门而出,奔赴不同的方向,去传达王上的命令。 其实,说是三国联军,但韩魏两国,看起来更像是打酱油的,两国的兵员总数,加起来也不过三万多人,加上秦军,不过十万众。 以十万之众来犯,这样的战争规模,最后至多是打成城池保卫战,领土争夺战,绝对打不成国本之战。对于这点,久历战阵的大将军项燕还是很有把握的。之所以弄得这么紧张,让全国的行政机器、战争机器都跟着转动起来,是令尹李园和大将军项燕之间的默契。 楚国,承平久矣,是时候来一次大规模的战争演练了,是时候让一些安逸已久的楚国人出一身冷汗了。 李府,东阁。 李母双眉紧锁,正在听一个年轻人说话,李为和李鹤肃立两旁。 说话的年轻人叫刘琦,是老管家刘参的儿子,自小便跟着家主李义做书童,李义去陈州为官,他又跟着到了陈州,是个少年老成的人。 这趟回来,刘琦带来了家主李义的家信,并将陈州的情况和家主的安排,专程向主母做个汇报。 对于李府的所有人来说,家里有亲人身在战区,处于险境,怎么可能不忧心?但乱世为官,这样的情况已经常态化,除了在心里默默祈祷上苍佑护,还能有什么好办法?总不至于在大战之前,让亲人挂冠而去吧。 刘琦说完了,屋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各人都在默默地想着心事。许久,李鹤轻轻地说道:“母亲,我想去陈州。” 李母抬起头,吃惊地看着李鹤,第一反应是,不行!开玩笑吗?家里已经有人在那险境里不得脱身,难道还填一个进去? 但紧接着转念一想,也许,这不失为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以李鹤的文韬武略,真要到了危难之时,白湖自己的父亲,总好过其他任何人。 “老话常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个时候,我在父亲身边,不但可以给他老人家打气壮胆,万一真到了局面崩塌,救无可救,至少我可以把父亲抢出来,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李鹤用尽量和缓的语气,陈述着自己的理由。 “我觉得鹤弟说的对,我赞成!”李为坚定表达了支持,凛然说道:“父亲辛苦养育了我们,面临如此险境,总得有人挺身而出,李为虽身有残疾,但甘为父母效死的心思,天地可鉴!” 李母欣慰地点点头,眼圈微红,说道:“你们兄弟都是好样的,不枉你们父亲疼爱你们一场,为娘心里高兴。鹤儿虽未完全成人,但以你平日之勇力,为娘也并不太担心。只是这一次,不比平日,你要去的是真刀真枪的战场,须知刀枪无眼,万望吾儿小心谨慎,切不可鲁莽。” “鹤儿此去,只有一个任务,要时刻不离你父亲左右,必须绝对保证你父亲的安全,万一真到了最危急的时候,不要理会你父亲的愚忠,哪怕把他打晕了,也得把人给我带回来,听明白了吗?” 听着母亲凄厉的语气,李鹤心里能够体会到,大半辈子风雨同舟的老夫妻之间,那份浓浓的牵挂和担忧。 “孩儿明白!请母亲放心!”李鹤重重地点着头。 “为儿。”母亲又对着李为吩咐道:“鹤儿此去,需要带些什么,你可得仔细谋划好了,尽量想得周全一些,有备无患。” “遵命!” 圭园,书房内。 “你此次去陈州,打算带多少人?”李为问道。 “我准备从风雷营选五十个人带着,另外,我打算让猴子跟着我,占越就不去了,风雷营的训练不能停,只是这样一来,马匹就有点紧张了。” 李为沉吟了一下,说道:“让占越也跟着一起去,这样的好手,留在家里可惜了。至于训练,你放心,李轲的武道修养绝不在占越之下,只是平常不太显露,知道的人不多罢了。这段时间,我让他把你的风雷营带起来。” “至于战马,缺额不多的话,我圭园倒可以给你补充一部分,只是我这里驮马居多,耐力没有问题,速度方面就有些欠缺了。另外,你上次设计的新式马鞍,我也已经命工匠全部打造完毕,不耽误你用。” 李鹤大喜,抱拳拱手,说道:“如此便多谢大兄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李为问道。 “我这就去和猴子、占越准备起来,明天一早就走,敌情危机,自然越快越好。” “那好,咱俩分头准备。” 夜,已经很深了。 李鹤听着屏风后面的动静,问道:“芳姑,还没睡啊?” “嗯,一想到公子马上要走,就睡不着,公子,要不你把我带着,行不?” 李鹤笑了,小声说道:“芳姑啊,我可不是去玩,这是去上战场啊,你一个姑娘家,去那种地方,很危险,知道不?。” “唉!” 芳姑幽幽一叹,说道:“公子多保重!芳姑每日都会祭拜老天,求他保佑公子安全回家。” “多谢芳姑!芳姑不用太过挂心,李鹤晓得利害,会小心地相机行事,我不会有事的。” 其实,李鹤知道,按照原有的历史轨迹,楚国并没有到真正危机的时候,陈州也并不是这个时候被秦国占领的,这次秦国携韩魏联军来攻,怎么看,都更像一次战略试探,另外,也不排除,秦国还兼有窥探韩魏两家的心思。 只是可怜韩魏两国,身处险境而不自知。 或者说他们知道秦国的心思,但慑于秦的淫威,无可奈何罢了。 第三十章 鬼影曈曈 秦军校尉蒙坚做梦也没有想到,作为一个押粮官,他这一趟差事,会遇到这么多的波折。 出了武关,一进入韩国境内,便赶上了连续几天的瓢泼大雨,韩国基础设施本就脆弱,前面大军刚刚走过,马踏车蹍,本就破烂不堪,这一碰上连阴雨,就更加泥泞了。所谓的官道上,东一条西一条,满布着乱七八糟的车辙印子,拉粮食的重车往上一去,每每陷下去足有半尺,任你拉车的老牛,挣断了四条腿,牛车还是纹丝不动,没办法,调来人,推!不动,调来牛,拉!还是不动,最后,只有卸车再装车,民伕们苦不堪言。 最可怜的一天,这只蜿蜒近二十里的车队,竟然只走了十里路,气得蒙坚骑着马从队首跑到队尾,又从队尾跑到队首,手里拎着皮鞭,见人就抽,一天之内,竟然抽坏了两根鞭子。 蒙坚清楚的知道,按大秦军中条律,如果耽误了前方的粮草,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处罚。真到了那时,还不如自己先行自裁,倒来得爽快。 但是,当客观环境远远超出人的主观能动性的时候,人的力量在大自然面前,就显得非常渺小了。 任你如何鞭笞,哪怕砍头,车队该有多快还是多快,蒙坚抽了一天人,累得膀子都抬不起来了,车队也没见快上半分。 蒙坚除了给老天爷磕头,祈祷天气赶快放晴之外,已经想不出辙来了。 好在,老天爷似乎收到了蒙坚的诚意,被感动了,渐渐不下了,太阳也偶尔从云层里露出脸来。 蒙坚督促车队,抓紧前行,甚至到了天色渐晚,还要多走一个时辰,才安营扎寨,没办法,蒙坚必须要把前面耽误的时间补回来。 但是蒙坚没有想到,对于自己的车队来说,更大的灾难,才刚刚开始。 他们,被鬼影盯上了。 最早发现不对劲的是蒙坚手下的一个姓钱的军侯,早几天他就发现,自己的队伍里,陆陆续续有人失踪,刚开始,他还以为是这些杂兵不耐苦役,另外,可能有些人白天被自己揍狠了,趁着夜色逃跑了。钱军侯便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狗日的,不知道大秦律法吗?逃兵役,那是要诛三族的啊。 直到昨夜,他睡到半夜内急,跑到营地旁边的几棵树下拉肚子,他的亲卫也正好尿急,跟他一起去小解。 钱军侯解决好自己的问题,一扭头,亲卫竟然不见了。他心里恨恨的骂着,狗日的,自己先跑了,也不等老子一道,目无长官,看老子明天怎么收拾你。 等钱军侯回到自己的帐篷,却发现亲卫并没有回来,这下,他心里有点发毛了,联想到刚才,隐隐约约之间,自己似乎看到树后面好像有人影闪动,他隐隐意识到,情况可能不好。 一直到天亮,亲卫还是不见踪影,钱军侯知道,这名亲卫,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他赶紧召集队伍,一清点人数,把钱军侯吓了一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队伍里,竟然少了十几个人。 瞬间,钱军侯的汗就下来了,他赶紧向蒙坚做了汇报。 蒙坚一听,赶紧通知另外两个军侯清点人数,不幸的是,其他两个军侯报告的情况似乎更加严重,其中一个军侯手下,竟然少了将近三十个人。 蒙坚知道,自己碰到大麻烦了,这些失踪的人,估计应该是凶多吉少了。 蒙坚明白,这些人绝对不是杀几十个人,就能了事的,他们盯上的,绝对是自己押送的粮草。 那么,这些人到底是些什么人呢? 韩魏两国敌视秦国的老百姓?显然不太可能,老百姓焉有如此能力?在悄无声息之间杀掉这么多军士。 楚国人?可能性有,但是也不大,因为目前自己还在韩国的地盘上,看这些人杀人的手法,应该是职业军人所为,楚韩现在是敌对国,楚国在大兵压境的情况下,还有余力派出军队越界杀人吗?值得怀疑。 匪患?也有可能,如果真是韩国境内的土匪,那倒还好办,土匪到底还是土匪,能力有限,蒙坚自信,在强大的军力面前,小股土匪是反不起什么大浪的。另外,土匪一般只是求财,没必要给自己惹上太大的麻烦。 蒙坚得不到答案,只能嘱咐各队晚间宿营,多派人手,加强戒备,尽量小心。 又是一天的行军,到了晚间,蒙坚安排把粮车放在中间,民伕围着粮车扎营,军士的羊皮帐篷,则统一扎在在民伕的外围警戒。 第二天清晨,随着一声惊叫,大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仍然是钱军侯的队伍,两个紧紧相连的帐篷里住的三十多名军士,悄无声息的,竟然被一锅端了。 闻讯赶来的蒙坚,面色凝重的翻着这些死亡军士的尸体。这些人,都是身穿着内衣,面容安详,可以判断,死亡的时间应该都是在睡梦中。 所有人的咽喉处,都有一个规则的三角形伤口,显然,这些人都是被利器切开了气管,而且,死前没有任何的挣扎。 帐篷里没有打斗的痕迹,周围帐篷里的军士也可以证明,昨天一夜,没有任何的响动。甚至,有几个军士的外衣口袋里,装的几十枚刀币,也没见少,显而易见,这些人不是求财。 不是土匪! 那么,这些人到底是谁呢? 什么人,有如此大的本事,能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于无声无息中,杀掉几十个军士? 难道真的有鬼吗?难道自己真被一帮鬼影盯上了? 蒙坚的心头,被一股不祥的感觉紧紧地擭住了。 没办法,蒙坚只能催促着车队,马不停蹄地拼命赶路,他要抓紧时间离开这是非之地。 同时,一股浓浓的不安情绪也在民伕和军士中间传播开来,大家小声的议论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揣测着各种可能。 当人们对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百思不得其解时,各种谣言便像长了翅膀似的,不胫而走,飞快地传播开来,一时间,人心惶惶。 车队里,各军侯手下,每天都有军士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在失踪。开始时,蒙坚还会到现场查勘一番,但逐渐听到的禀告多了,蒙坚连查勘的心思都没有了,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拼命赶路,在人还没有死绝之前,赶上前面的大军,交付粮草,结束这场噩梦。 六月的天气,只要一出太阳,温度便急剧升了上来。 暑热伴随着空气里浓浓的湿气,给人的感觉是又闷又热,稍微一动,便是臭汗淋漓,衣服黏糊糊的粘在身上,让这些从北地过来的秦人,非常的不适应。 民伕还好,很多人都脱了衣服,光着膀子。但军士们就不行了,衣服外罩着软甲,再加上强行军,使得这些军士,个个气喘如牛。 午时,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太阳火辣辣的,炙烤着大地上的一切生物。 因为没有接到休息的指令,即便所有人都饥肠辘辘,车队还在勉力地往前赶路。 队伍前端,一个什长擦了把汗,指着路边的一个小树林,对骑在马上的钱军侯说道:“军侯,天气炎热,不如咱们就在这小树林的阴凉处歇歇脚,随便吃点东西,总好过饿着肚子赶路,速度反而快不起来。” 钱军侯一听在理,但这几天的噩梦又让他心有余悸,他抬头看了看日头,又看了看小树林,说道:“待我请示过校尉大人,再行定夺。” 钱军侯打马回转,去请示蒙坚校尉,不一会便返回了,大声吆喝道:“所有人均不得离开粮车,原地休息一会,抓紧时间吃点干粮,继续赶路。” 得到命令的车队停了下来,民伕和军士纷纷靠着粮车,席地而坐,解开围在腰间的麻布袋,从里面掏出坚硬的锅盔,就着官道边小河沟里的凉水,嚼了起来。 这种锅盔,是秦人的特产,是先将小米烧成饭,乘着小米饭还没有完全凉透的粘糯劲,在案板上杆成一块块的饭饼,再回锅小火焙制而成。 锅盔是秦国军队行军打仗,或是商旅远途的标配,不但实用方便,而且经久耐饿,但前提是你的牙口要足够好。 什长挨着钱军侯坐着,一边“嘎嘣嘎嘣”地嚼着锅盔,一边擦着脸上的油汗,说道:“军侯,咱们到那树林里歇会凉如何,这日头,火辣辣的,烤死人啊。” 钱军侯把眼一瞪,斥道:“你少他娘的出幺蛾子,不知道逢林莫入的道理吗?就这让咱们歇歇腿,吃点东西,还是老子从校尉大人那求来的,别他娘的不知足。” 什长挨了训斥,心里不爽,小声地嘀咕:“妈的,他还不是仗着有个好叔叔做大将军,不然凭什么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校尉,轮本事,他还能超过军侯您去?一天就知道拎着个鞭子抽人,老子都挨了两鞭子了,军侯你问问,哪个弟兄不是一肚子怨气。” 钱军侯叹了口气,小声说道:“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别满世界瞎嚷嚷,到时候校尉大人要是砍了你的狗头,我可保不了你。” 什长连忙点头哈腰道:“我知道,我知道,弟兄们都说军侯您是个好人,懂得体恤下属。” “军侯,不如这样,我先带十几个弟兄到林子里扫扫,如果没啥事,你再去歇会。这些天来,那些个鬼影至多也就是晚上活动活动,你几时见他们大白天敢来骚扰大军的?” 钱军侯想想什长的话也在理,确实这些鬼影一般只在晚间活动,白天几乎不见露面。又手搭凉棚,看了看天上那轮红彤彤的日头,确实感到暑热难耐,点点头说:“行,你们去看看,快去快回,都给老子小心点啊。” “得令!” 什长从地下一跃而起,一招手,喊了十来个人,往小树林走去。 小树林离着官道不远,顶多也就两三百米远的距离,钱军侯看着这是十几个军士,手执短戟,保持着战斗队形,进了树林。 当钱军侯瞪着眼睛,看着小树林方向,一等再等,不见什长带人出来时,钱军侯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强烈的第六感觉告诉他,出事了! 钱军侯拔出佩剑,大吼一声,归拢自己的队伍,旋风般冲进了小树林。 一进树林,眼前的景象,便让他目瞪口呆。 连同什长在内,十几个军士,清一色被藤条缠绕脖颈,高高的吊在了树上,个个脸色乌紫,眼见是没得活了。 钱军侯仿佛被重锤贯顶,脑袋里“嗡嗡”作响,大声吼道:“赶快去禀告校尉大人!” 当蒙坚赶到现场,看着眼前的情景,气得脸色铁青,扭过头,阴鸷的眼神注视着钱军侯,说道:“你告诉我,是谁让这些人进树林的?我的命令,你是听不懂,还是不当回事?” “啪啪”两声,钱军侯的脸上,瞬间多了两道血槽,血槽一左一右,非常对称。 第三十一章 焚之以火 卫庄,距离楚国边境只有十几里地,是韩国最南边的一个小村庄。 事实上,在这个战火频仍的时代,各诸侯国之间的边界,总是在不断地变化着,很多时候,靠近边界的百姓们,自己也搞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哪国人,今天你可能是韩国人,明天,你就有可能摇身一变,变成了楚人,或者魏国人。这一切,或许取决于一场战争的胜负,或许,有很多时候,就是取决于一纸协约。 各国之间,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勘界,所谓边界,大多数情况下,只是一个模糊的大致界线而已。 卫庄就是这样,历史上,这里曾经属于宋国,后来又属于蔡国,还曾经短暂属于楚国,现在,暂时属于韩国。 卫庄说是个庄子,其实不过只有十几户人家,而且由于边境摩擦不断,基本上十室九空,庄里的人家,死的死、亡的亡,侥幸活命的,也赶紧逃难去也。 当蒙坚押送的车队到达卫庄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到了此时,蒙坚的心里才稍稍松了口气,据向导介绍,从这里往前再走十几里地,就到楚国了,秦军和韩魏联军刚刚深入楚地,离这里不过百里之遥。 蒙坚心里非常高兴,他的耳朵里,似乎已经能听到大军那连营的号角声,眼睛里,已经能看到秦军那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黑色的金边大旗了。 蒙坚心里暗自庆幸,幸亏自己咬紧牙关,处处谨慎,一路上,虽然不断地被那些所谓的“鬼影”骚扰,死了一百多人,但总算保住了粮草无事,只要自己把粮草安全送到军营之中,死点人怕什么,这妥妥的首功一件,是跑都跑不掉的。 不知怎么回事,越到此时,蒙坚的心情却越来越忐忑,蒙坚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不可放松一丝警惕,不到粮草交接完毕,自己都必须加着一万倍的小心,稍有闪失,自己可就一个脑袋,根本就不够大将军砍的,李信大将军的脾气,根本就不会因为自己是蒙武的侄子而法外开恩。 所以,当手下人过来请示,是不是进庄子宿营时,蒙坚犹豫再三,最后还是选择了在庄外安营扎寨。 随着蒙坚一声令下,车队停了下来,民伕们把牛车赶到一处,卸下牲口,让这些跑了一天的畜牲们也松松绑,喘口气,喂喂料。 依惯例,军士的帐篷,还是扎在粮车的最外围。 伙夫们开始埋锅造饭,一天内,只有晚餐生火,算是唯一的一顿正餐,一路走来,天天如此。 蒙坚叫上手下的三个军侯,带着几十名亲卫,进了庄子,四处巡视着。 小小的一个村庄,到处都是破破烂烂的茅草房,多数歪歪斜斜,几欲坍塌。草房顶上,满是新长出的青草,有几个屋顶,竟然烂了个大洞,显示着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天色渐暗,夜幕之中的村庄,一片死寂,显得特别瘆人。 蒙坚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没有一个活物的村庄,竟然还住着爷孙两人。 当亲卫把这个驼得几乎看不着天的驼背老人,以及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从一个破草房里拖出来,押到蒙坚面前时,蒙坚吓了一跳,妈的,这庄子里竟然还住着人,幸亏自己谨慎,巡查一番,如果这俩人是歹人的话,自己稀里糊涂睡到半夜,岂不麻烦? 蒙坚围着着驼背老人转了一圈,用阴沉沉的眼睛注视着爷孙俩,老者倒还镇定,少年则吓得瑟瑟发抖,脸偎在爷爷的怀里,一动不动。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蒙坚问道。 老者艰难地抬起头,说道:“回军爷的话,这卫庄是我们的家,我们不住在这,还能去哪?” 蒙坚哈哈大笑,指着老者说道:“放屁!怎么证明你们是这庄子里的人?别人都走了,你们为什么不走?” “别人走,那是别人的事,我们爷孙俩不能走,我们要在这等我儿子回来,如果我们走了,儿子就再也找不到我们了。” “你儿子去哪了?”蒙坚问道。 “官府征兵,从军打仗去了。”老者回答。 蒙坚“呛啷”一声拔出佩剑,架在老者的脖子上,恶狠狠的说道:“你这厮好大的胆子,竟然敢骗我,信不信我杀了你。” 老者很镇定,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嘴里念叨着:“信不信随你,老汉别说没地方去,就是有地方去,老汉也不会去,老汉人老几辈就住在这,死了也埋在这,哪都不去。” “乖孙子,军爷讲理呢,咱不怕啊。” 老者边说,边摩裟着少年人的头顶,安慰着他。 蒙坚正待继续往下审问,负责做饭的伙头走了过来,见着蒙坚,拱手行礼,说道:“禀校尉大人,这庄子周围的几条小河沟里都快见底了,没水做饭,刚才我们分头找了一下,只有这庄子里有一口井,敢问大人,能不能取水一用?” 蒙坚转了转眼珠,依然用佩剑压着老人的脖颈,问道:“井水能喝否?” 老人点点头,说:“能喝,我们祖孙俩一年到头就是喝那井里的水。” 蒙坚点点头,说:“带我去看看。” 一行人押着老人来到井沿边,这是一口韩国境内随处可见的辘轳井。 蒙坚点点头,示意了一下,一个亲卫摇动辘轳,打上来一桶水。 蒙坚拿起井沿上的一个破木瓢,舀了一瓢水,对着老人说道:“喝掉它,饶你不死。” 老人端着木瓢,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喝完了,抹了抹嘴上的水渍,还“吧唧吧唧”几下嘴巴,仿佛在品味井水的甘甜。 蒙坚疑惑地看了看老汉,等了一会,发现老汉面色正常,看来没啥问题,转身对着伙头说道:“就打这井里的水做饭,另外,派人守住井口,不管是谁,没有我的命令,一律不准靠近。明天早上,咱们还得多取点井水,带着上路。” 伙头领命而去。 蒙坚的脸上,挂着阴沉的笑容,对着老汉说道:“老人家,我们秦国现在和你们韩国是盟友,只要你听话,我不会杀你的,但是现在,你还得受点委屈。” 说完,对旁边的亲卫一挥手:“绑上!带回营地。” 蒙坚带着一众人等,又将村庄检查了两遍,确认庄子里再也没人了,才押着五花大绑的驼背老汉和他的孙子,回到了营地。 军士们一看校尉大人和军侯们回来,纷纷起立,拿着自己的陶碗,去往各自的灶头,准备开饭。民伕紧随其后,他们必须等军士们全部盛好饭菜之后,才能开始盛饭。 晚餐是千篇一律的小米饭,盐渍蔓箐,以及大白菜汤,什长以上的军官,可以在碗里加上几片油滋滋的腊肉。 营地里,军士加上民伕,好几千人,或站,或坐,或蹲,每个人都捧着个大海碗,专心致志地对付着碗里的吃食,吧唧吧唧的咀嚼声,呼噜呼噜的喝汤声,响成一片。 夜,渐渐深了。 除了营地门口的高杆上,吊着的几盏灯笼,发出暗黄的光以外,四周一片漆黑。帐篷里,车架下,粮车旁,横七竖八睡满了劳累了一天的人们,震天的呼噜声,伴随着梦呓声和磨牙声,此起彼伏。 披甲的军士,在值班伍长的带领下,手执长戟,在营地里来回游曳着,甲胄随着人的走动,不时发出阵阵“哗啦哗啦”的声音,刺破寂静的夜空,传出老远。 营地最大的一间帐篷里,蒙坚瞪着两只烁烁放光的眼睛,怎么也睡不着,他没有点灯,透过沉沉夜色,注视着帐篷的圆顶,越睡越清醒。 突然,他感到腹内一阵阵绞痛,他想忍一会,但没想到越忍越难受,赶紧爬起来,从床头抽出两张黄表纸,向帐篷外跑去。 一场豪解,蒙坚摇摇晃晃回了帐篷,感觉腹内似乎并没有清空,好像还有点隐隐作痛,管他呢,睡觉。 只是一炷香的功夫,蒙坚便感觉肚子里又疼了起来,实在忍不住了,还得起来。 这次,走出帐篷的蒙坚,发现自己并不孤单,黑暗之中,周围陆陆续续窜出十几个人,听声音蒙坚知道,这些人和自己一样,跑肚拉稀。 再回到帐篷,蒙坚感觉两腿有点发软,他无力的靠在行军塌上,喘着粗气。 难道自己吃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一定是这样,妈的,这帮狗头伙军,一定是看着天色晚了,怕来不及做饭挨长官训斥,偷懒没把肉没洗干净,害得老子拉肚子。 第三次走出帐篷时,蒙坚已经意识到,绝对不是伙头军的饭菜不干净,因为,周围提着裤子到处乱窜的人越来越多,而且,不止是军官、军士,还有大量的民伕。 一路上一直神经紧绷,警惕心十足的蒙坚,强烈地意识到,大事不妙!自己到底还是着了道了,晚上的饭菜有问题。 蒙坚大吼一声:“来人!来人呐!” 连着叫了几嗓子,才有两三个亲卫,摇摇晃晃地来到自己身边,蒙坚一看这情景,便知道这些人和自己一样,折腾得很辛苦。 蒙坚顾不上肚子痛如刀绞,带着这几个亲卫,直奔关押驼背老汉的木笼,当他看到木笼里除了一截绳索,空无一人的时候,蒙坚的心仿佛堕入了冰窖,拔凉拔凉。 放眼四周,暗夜里,影影绰绰,到处都是提着裤子跑动的人群,有的人,看来已经跑不动了,只好无奈地躺在地上,听之任之了。 整个营地,臭气熏天。 蒙坚的眼泪,刷地一下,流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完了!小心了一路,就在快要看到曙光的时候,一直如影随形跟着自己那些鬼影,给了自己最后的一击。 蒙坚想挺住,可全身的筋脉仿佛被人抽空了一般,浑身软绵绵的,他再也站立不住,裤裆里一热,倒在了地下。 仰面朝天倒在地下的蒙坚,感到自己好累好累,一路走来,他确实累了,现在,他要休息了。 他看到,遥远的苍穹,点点繁星,正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仿佛在嘲笑着他的无能。 他看到,仿佛从地狱里钻出的几十条黑影,如猎鹰般起起落落,蒙坚知道,这些人,是这暗夜里的无常,正在收获着生命。 他看到,自己一路上精心呵护的粮草,燃起了冲天的火焰,火焰腾空而起,宛若图腾,宣告着使命的终结。 蒙坚咧了咧嘴,似笑似哭。这个时候,他突然很想家,想念那个生养了自己的,猎猎北风下的赳赳老秦。 一个黑影倏忽而至,蒙坚感到脖子下一凉,身子瞬间便像羽毛一般轻盈,漂浮着,飘向那无尽的夜空。 第三十二章 长缨在手 “干得好!”楚军的中军大帐内,项燕一拍面前的桌案,兴奋地大叫:“干得好啊!” 项燕眼角眉梢都是笑,对着坐在自己左手位的李义说道:“县尹大人,令公子这一把火,烧掉的可不光是秦军的粮草啊,他这一把冲天大火,烧掉了秦军的锐气,烧掉了韩魏的信心,也大涨了我军的志气啊。” 说完,又朝着肃立在父亲身后的李鹤拱了拱手,说道:“老夫多谢鹤公子仗义出手,公子以区区几十家丁,竟敢以身涉险,勇气可嘉!胆略过人!他日班师回朝,老夫一定禀明王上,再行封赏。” 李鹤也抱拳还礼道:“不敢当老将军谬赞,身为大楚子民,人人皆有守土本分,谈何封赏?” “此次鹤之所以能侥幸取得成功,除了家丁人人争先,敢于用命之外,也是秦军太过大意,他们没想到我大楚在大军压境之时,竟然还敢派出人马,深入敌国截击粮道,让我侥幸得了手,以后恐怕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项燕点点头,赞许道:“难得公子小小年纪,大胜之后,竟还能如此冷静,颇有乃父之风,不错!非常不错!早几年,我就曾经对犬子项伯说过,鹤公子绝不是凡品,今日果然让我说准了。义兄,项燕对你,羡慕得紧啊,哈哈。” 李义摇了摇头,拱手说道:“小子侥幸之功,当不得大将军如此赞誉啊。” 项燕见李义面色凝重,便也收敛了笑容,沉声问道:“公子下一步可有什么打算?” 李鹤看向父亲,见父亲微微地点了点头,便朝着项燕抱拳说道:“可否借大将军地图一用?” 项燕看了看李鹤,沉吟了一下,点点头。 李鹤走到项燕的身边,俯身看了看项燕面前桌案之上摊开的一幅地图,用手一指。 “阳夏?”项燕扭头看着立在身边的李鹤。 “对,阳夏。”李鹤轻轻地说道:“大将军,这里有魏国的地字号官仓一座,也是魏国距离我大楚最近的一座官仓,虽然官仓储粮,历来是官府防备荒年赈灾之需,但是,魏国几次与我大楚发生战争,粮草都是从这里出发的。甚至,魏国与齐国的战争,阳夏,都是重要的后勤基地。” “再看这次三国来犯,表面看起来气势汹汹,其实本质上还是秦国独挑大梁,韩魏两国不过是帮凶罢了,仗打胜了,两国乘机渔利,打败了,两国加起来,不过区区两三万人马,损失也可以承受。” “这其中,魏国军力又远超韩国,对此次战争局势的影响也远超韩国,试想一下,如果阳夏官仓出事了,魏国还能打得下去吗?魏国走了,所谓的联军还能撑得下去吗?” 听着李鹤的介绍,项燕频频点头。 李鹤注视着项燕,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敢断定,如果阳夏官仓不存在了,三年之内,魏国都不敢对我大楚再存非分之想。” 项燕一拍桌案,说道:“好计!” 可转念一想,项燕又犯了踌躇,说道:“公子啊,计策虽好,难度太大啊,想那官仓,历来是各国重点防范之地,哪有那么容易接近啊,而且,公子以身涉险,项燕又怎能放心?” 李鹤坚毅的目光注视着项燕,说道:“大将军,李鹤知道不容易,但这个目标的战略价值之大,非常值得我们去冒这个险,再说了,凡事不试一试,怎么就知道不可为呢?我有种预感,举凡重兵把守的重地,内部往往漏洞百出,因为,谁也不会想到,会有人真的敢动这个念头,冒险攻击它。” 项燕点点头,久久地思考着,没有说话。 李鹤回到父亲身后,安静地注视着陷入沉思的项燕。 良久,项燕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就依公子之意,你们去走一趟,但是切记,稳妥为上,如果事不可为,决不可逞匹夫之勇,明白吗?” 李鹤抱拳躬身,答道:“大将军放心,晚生明白。” 项燕看着李鹤,问道:“你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李鹤凝视着项燕,用低沉的口吻说道:“从现在起,凡是跟我去阳夏的弟兄,一律在军中记名,如有阵亡,按最高标准抚恤,可否?” 项燕大手一挥:“可!” “五十匹快马,五十柄钢刀,一百罐膏油,金饼一千。” “可!” “严格封锁消息,绝对保密!” “可!” “就这些了?”项燕看李鹤不说话了,问道。 “就这些了。”李鹤答道:“大将军,如果阵前看到魏国军队方向有所异动,便是我等成功了,大将军可觑准时机,掩杀过去,不可放过一丝好的机会,此战要让魏国感到疼痛,从此再不敢与狼共舞。” 项燕点点头,郑重说道:“老夫省得。贤侄多加小心了,老夫和大楚上下期望你等凯旋。” 陈州县衙,推厅。 坐榻上,猴子半躺着,旁边立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正帮他捏着腿,猴子的嘴里,发出一阵阵惬意的哼唧声。 有心人会发现,这个少年,正是卫庄里的那个“孙子”,此刻,这“孙子”的脸上,哪里还能见到一丝乡下孩子的猥琐土气?满脸的油滑之气,再加上那一双叽里咕噜转动不停的眼珠子,结合在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显得极不协调,怎么看怎么邪性。 这个少年名叫狗儿,无名无姓,一个在街上流浪的小贼,被猴子强拉着来做了徒弟,同时,也成了风雷营年龄最小的队员。 李鹤看着猴子闭着眼享受的样子,怎么看怎么腻歪,笑骂道:“行啦猴子,别充大尾巴狼啦,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让人很恶心,狗儿,听我的,不给他捏。” 狗儿眼珠子一转,“嘿嘿”一笑,哈着腰说道:“公子爷,这您就不懂啦,给师傅捏腿,那可是我的福分,我现在啊,只要一会儿不捏,浑身还不得劲呢。” 猴子的眼睛睁开一丝缝隙,得意地瞥着李鹤,李鹤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啐骂道:“你们师徒俩,一对贱皮。” 占越则在一旁接过话头:“公子您错了,我觉得咱俩才是贱皮,咸吃萝卜淡操心,管他俩的鸟事干啥。” 猴子哈哈大笑。 李鹤看闹得差不多了,便收住笑容,对猴子说道:“猴子,跟弟兄们交代清楚没有,这次去阳夏,和咱们上回劫粮车可不一样,说的不准就得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回,要死人的,知道不?让弟兄们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猴子懒洋洋的一挥手,说道:“没问题,这休息了几天,大鱼大肉的吃着,我看有些兔崽子都快上锈了,是该拉出去溜溜了。” 正在这时,李义走了进来,慌得猴子赶紧起身坐直了。 李义看着李鹤,问道:“今晚就走?” 李鹤点点头,说道:“是,我带着猴子和十个弟兄先赶到阳夏踩点,占越带着大队人马,伪装成做生意的,押着车队在后面跟着。膏油和武器都藏在漆器的板缝里,到了阳夏,我们再汇合。” 李义点点头,对占越说道:“我让刘琦跟着你们车队,他从小跟着我走南闯北做生意,见多识广,应付这些场面,应该比你强,你一路上多听听他的意见。” 占越一抱拳,说道:“家主说的极是,公子让我押车,我一直就在担心,占越笨嘴拙舌的,有些场面还真的应付不下来,家主这样安排,占越就放心了。” 李鹤一听,心中感佩父亲的细致,其实让占越押车,也是李鹤的无奈之举,猴子是踩点的高手,必须跟着自己先走,其他的人,还不足以托付重任。 在用人方面,李鹤越来越感觉到捉襟见肘,每到有所行动,常常陷入无人可用的尴尬局面。 “不过,我得对你交代一声。”李义看着李鹤说道:“刘琦通晓人情,做生意、应付场面没得说,但缺乏武力,不可安排他上阵,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让他先行撤离。你们放心,这小子就是一文钱没有,也能安全回来,明白吗?” “儿子明白!” 天刚擦黑,陈州城便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大街上,除了巡夜的甲士,见不到一个闲杂人。身处前线,大战即将来临,没有人会无聊到在街上东跑西窜,那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嘛。 陈州北门。 往日在城墙上巡夜值守、来回走动的军士,今晚也奇怪的不见了踪影,平日里早早就关闭的城门,在夜幕下洞开着。 一支神秘的车队,三十多骑,十多辆牛车,缓缓地驶出了北门,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之中。 城门洞下的黑影里,李义拍了拍李鹤的肩膀,又摸了摸李鹤的面颊,千言万语,最后只化成了两个字:“走吧。” 李鹤正待上马,城门外,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几匹良骏旋风般刮了过来,到了跟前,耳畔只听到一声低沉的“吁~”,大将军项燕身披重甲,一身戎装,跳下马来。 李鹤没想到,身为楚军统帅,项燕会特意从军营赶过来为自己送行,心中涌起一阵感动。 “贤侄,此去多多保重!还是那句话,有办法咱就干,没办法咱就溜,千万不要强勉,一定带着你的小命回来!” 说完,手一挥,一个亲卫怀抱着一个酒坛子,另一个亲卫拿着两只酒碗走了过来。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将,一个青春少年,两人面对面,笔直地站立着,千言万语,只在这甘冽的三碗酒里。 “出发!”李鹤一声低吼。 十几个矫健的身影,飘然上马,十几匹烈马齐声长嘶,旋风一般刮过城门洞,宛如疾风骤雨,刺破无尽的黑暗,冲向远方。 身后,伴随着一阵“咣当当”的巨响,巨大的城门重新关闭,一切,又重新陷入死寂。 第三十三章 幽灵再现 阳夏古镇,地处魏国都城大梁南下的必经要道上,史前文明时期,便有人类在此农垦渔猎,繁衍生息。商、周时期,这里更是中原文明的重要集散地之一,堪称历史悠久,自古便是人杰地灵,物华天宝。 千百年来,滚滚的黄河水,给人们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的同时,也裹挟着大量的泥沙,冲击沉淀,形成了茫茫的黄泛区大平原,给苦难的人们留下了大片可耕种的肥沃的土地。所以,这里历来又是重要的粮食生产和集散地。 魏国也不例外,毫不夸张地说,这片土地所产的粮食,养活了魏国几近二分之一的人口。 魏国的官仓按照天、地、人的顺序设置,天字号粮仓有两座,分别在魏国的前都城安邑和现在的都城大梁。而阳夏,则设置为地字号官仓。说是地字号,但若论仓储规模,阳夏官仓绝不输于任何一座天字号官仓。 规模大,储粮多,地位自然重要,日常戒备也就森严得多。 阳夏官仓的日常警备,由牙将黄林率八百名常备军士兵负责,官仓设有烽火台,遇到紧急情况,可点燃烽火,向二十公里外的军营求救。 阳夏古镇没有城墙,商旅行人可自由出入。但官仓建有围墙,围墙高约丈许,里外包砖,中间填有夯土,围墙厚约五尺,其高度和厚度,较之一般城墙也不遑多让,不但可供人来回行走,紧急情况下,还可供军士作战使用。 高高的围墙,将官仓围成一个标准的正方形,并且与外界隔开,成为一个独立而神秘的世界。别说外人,即使是阳夏镇上的土著居民,绝大部分人也并不知道官仓里面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夜渐渐深了,围墙西南角的哨楼里,值夜的军士王甲和袁乙背靠在墙垛上,并排坐着,长戟胡乱摆在一旁,一边聊着男人之间亘古不衰的话题,一边“嘎嘎”笑着,互相逗着趣,籍此打发着无聊至极的漫漫长夜。 聊着聊着,王甲突然发现不远处的墙垛后面,有个黑影一闪。他小声嘀咕了一句:“好像有人。” 王甲急忙站起身,揉揉眼睛,仔细地盯着那里,好一会,却什么也没看见。 袁乙笑骂道:“坐下吧,兄弟,咱们在这看仓库几年了,别说人影了,连个鸟影都没见过,别一惊一乍的啦,你啊,一定是白天在吴寡妇那儿折腾狠了,累得头晕眼花啦,坐下坐下,快跟哥哥我说说吴寡妇的事。” 王甲“嘿嘿”笑着,重新坐下,哨楼里,又传出一阵阵鸭子般“嘎嘎”的笑声。 镇东,悦来传舍。 后院的一栋小楼,二楼的一个房间,两个黑影从后窗飘然而进。 两人没有点灯,各自摘下头罩,分别在卧榻的几案前坐下。 “死猴子,仗着自己功夫高是不是?今晚你太大意了,差点就暴露了,再有下次,你就给我滚回去。” 李鹤恶狠狠地说道。 猴子“嘿嘿”笑着说道:“对不住,公子,我也没想到那小子竟然警惕性颇高,你放心,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不是吹牛,从今往后,这帮孙子要是再能看到我一根毫毛,我都不姓陈了。” 看着猴子嬉皮笑脸的模样,李鹤叹了口气,说道:“猴子,咱们这次行动,实在是干系重大,容不得半点疏忽啊。” “你想想,咱们风雷营都是些什么人?很多还都是孩子啊。第一次行动又是那么顺汤顺水,这帮孩子有的就狂得没边了,有人甚至认为,凭咱们的本事,即便是去那王宫里,也尽可以来去自由,这样下去很危险,如果你、我、占越再忘乎所以,压不住阵脚,一个不小心,就会血流成河啊,你明白吗?” 猴子点点头,郑重说道:“公子教训的是!我省得了。” 李鹤长吁一口气,又说道:“你抓紧时间,把咱们这几天查勘的官仓内部的大致情况,绘制成图,等占越一到,咱们就抓紧研究行动方案。” 兵尉袁作这几天很烦恼。 作为一个资深赌徒,叱咤赌桌几十年了,还真没碰到这么倒霉背运的情况,翻过年到现在,六七个月时间,竟然一场不赢,输的连内裤都不剩,哦不,内裤早就不是自己的了,现在的袁作,已经债台高筑了。 照理说,愿赌服输,何况胜败乃兵家常事,常言不是说过嘛,“不怕输的苦,就怕断了赌”,只要自己继续奋斗,总有一天能翻本的。 可问题是,自己连去赌场翻本的本钱都没有了,没有翻本的本钱也不碍事,还可以借,问题是,哪里还能借到钱呢? 这几个月来,粮商卫明见到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还能借钱给自己?做梦去吧。 说起来,也不能怪人家卫明,自己零零碎碎从人家手上已经拿了七八万钱,何况,自己这是光借不还呢。这数目,搁谁身上也承担不起了,人家也得做生意不是。 偏偏在这等节骨眼上,家里那个死婆娘又说看中了一款玉镯,死缠烂打非得要买,也不看看她那死样,配得上那副晶莹剔透的镯子么? 唉!也怪自己,当初贪恋这娘们的三分姿色,被她那一身狐媚劲迷得五迷三道,娶了回来。这倒好,好吃懒做不说,还他娘的本色不改,一个劲招蜂惹蝶,送给老子绿帽子无数。听官仓里的弟兄们私下议论,这个骚娘们可能最近又跟黄林滚到了一起。 啊呸!这个烂娘们,跟老子的上司瞎搞,这不是要了老子的老命吗? 袁作除了唉声叹气,实在想不出一点办法摆脱眼前的困境。 阳夏仓守军共有三个兵尉,按规定,每人连续值两个夜班,轮流转。今晚,又轮到袁作值夜班。 看看外面,日头火辣辣的,还挂得挺高,再回头看看自家婆娘,穿了一件透着亵衣的粉红纱裙,盘腿坐在卧榻上,正对着铜镜搔首弄姿。 这段时间,为了玉镯的事,这婆娘就没给过自己好脸色,瞧她这个样子,是没打算给自己做晚饭了。 袁作叹了口气,走出自家的小院,漫无目标的在街上瞎晃着,踅摸着上哪弄点吃的,这个点去官仓接班,还有点早。 要说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呢,袁作刚走到街上,便碰到了这段时间最不想碰到的人,谁?粮商卫明。 躲是躲不过去了,袁作只得硬着头皮迎了过去,脸上带着讪笑,拱手施礼。 袁作虽然嗜赌如命,但人品还是不错的,欠人钱财,暂时还不起,可以!但躲着不见人,或者赖账不还,不可以! “这不是袁大人么?这是要去哪?” 出人意料,卫明不但主动跟袁作打着招呼,脸上居然还洋溢着近段时间以来少有的笑容。 “啊,原来是卫兄啊。今晚该我值夜,正打算去仓里接班呐。” 虽然卫明笑得很灿烂,但这不代表袁作就可以不尴尬,毕竟欠人家你那么多钱。 “卫兄这是去哪?” “正准备去找你,赶巧正好碰到了。”卫明答道。 “找我?”袁作心里一阵“突突”,心念急速转动,迅速地想好了假如卫明索债,自己该如何应答。 “怎么?不能找你吗?咱们兄弟二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生分了?” 卫明脸上似笑非笑,一副戏谑的表情看着袁作,说道:“这个时辰去接班,袁大人欺负我不懂呢,怎么着,该不是婆娘脸色难看,在家里待不住吧。” 袁作叹了口气,又拱了拱手,说道:“卫兄见笑!” 卫明用同情的眼光看着袁作,说道:“袁大人想必还没吃饭吧,走,上我那去,我那新来个厨子,极擅长烹制鱼鲜,你去尝尝,保准你吃过一次,一生都忘不掉。” 袁作乖乖地上了卫明的马车,没办法,别说卫明这是好心请他吃鱼,就是卫明逼他吃药,他也得就范,欠人钱财,矮人一截嘛。 卫明不是阳夏人,但他在阳夏有处宅院,他一年里差不多会有半年时间住在这里。 袁作是这里的常客,每次来,袁作都会在心里唏嘘一番,感叹有钱真好。 卫明的宅子不大,但胜在设计别致,建筑精巧。 不大的庭院,假山、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小桥、流水、回廊,曲径通幽。特别是这样的炎炎夏日,这里却是花草飘香,凉爽宜人。 因为卫明在这里养了个外室,所以袁作曾经带自己的婆娘来过,那婆娘眼皮子浅,一见到这等住宅,恨不能一时三刻就钻到卫明的怀里去,气得袁作直想掐死她。 好在卫明似乎除了对钱感兴趣以外,对女人,特别是对这样的女人,丝毫没有兴趣。 袁作没想到的是,今晚在卫明这里品尝鱼鲜的,不止自己,另外还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听卫明介绍,这个年轻人叫刘琦,是个漆器商人,跟卫明也是多年好友。 刘琦中等身材,微胖,唇上两撇浓黑的胡须,眼光锐利,举止沉稳。刘琦身后,站着一个随从,一身劲装短打扮,手按着剑柄,默然肃立。 让袁作感到诧异的是,这名随从虽然身姿挺拔,英气逼人,但从面相上看,实在太过于年轻,给人的感觉无论如何都不像个成年人。 等袁作坐稳,丫鬟们便是一阵忙碌,陆陆续续把菜上齐,并给每个人的面前,盛上一碗浓浓的,香气扑鼻的鱼汤。 卫明“呵呵”笑着,端起碗,朗声说道:“两位都是我卫明多年的好友,更是兄弟。今晚不巧,袁大人要值夜,咱们就少喝酒,多吃鱼。改日我再约两位,咱们一醉方休。来来来,先喝口汤,看看卫明是不是跟你们夸口了。” 袁作端起面前精致的陶碗,喝了一口,品了品,果然浓淡相宜,齿颊留香,鲜美无比。 第三十四章 雀助螳螂 深夜,一灯如豆。 卫府,后院的一间密室内。 一张宽大的卧榻,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的三分之二面积,卧榻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盘腿坐着,手捻长髯,沉思不语。 一旁,卫明拱手肃立着。 “依你的意思,那个刘琦不是这帮楚人的首领?”老者问道。 “绝对不是!属下不会看错。属下倒是觉得,刘琦背后站的那个随从不简单,别看他年轻。如果属下没有猜错的话,这个人应该就是这帮楚人的首领,至少,应该是刘琦的上司。” 老者笑了,说道:“年轻就是好啊,胆大有闯劲,敢想敢干。老夫为了这阳夏官仓,已然布局几年了,尚且迟迟不敢动手,这帮子楚人,还没摸着门,混不吝就敢动心思,如此比较,老朽是真的老了啊。” “钱师多谋远虑,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中,岂是这帮愣头青可比。”卫明也笑着回答。 老者摆摆手,说道:“不要这么说,这世间的事情啊,有时候还真就奇怪得很,你算来算去,等你出手时,却难免百密一疏,真就不一定成功。而有时看着并没有多大把握的事情,你只要敢于牺牲,放手一搏,还真就做成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十成把握的事情让你去做啊。所谓的深谋远虑,在很多时候,又何尝不是优柔寡断呢?” “不管怎么说,看来这阳夏官仓,不止是我大齐的眼中钉,更是楚人的肉中刺啊。既然两家有共同利益,为什么不能合作一次呢?” 卫明点点头,说道:“属下也觉得可行,就是有点担心,假如我们贸然亮明了身份,楚人反而多疑,未必就信了咱们。” “这个无碍。”老者摆了摆手,说道:“把那张官仓排水水道图交给他们,他们自会检验真假,不需咱们多解释。” “是!”卫明躬身应道。 “这是好事!”老者缓缓说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咱们这只黄雀,就来帮帮他们这只螳螂,真的捕蝉失手,死的是螳螂,干黄雀何事?这桩买卖,咱们稳赚不赔。” “卫明啊,老夫有种预感,这一次,咱俩说不准真的就能看到,这阳夏官仓灰飞烟灭的震撼场景啊。” 悦来传舍。 屋内,李鹤,猴子,占越和刘琦团团围坐。 李鹤指着桌案上摊开的图纸问道:“猴子,这么说,齐国人给的这张图纸是真的咯?” “是真的,这点我可以断定,昨晚我按着图上的指引,八个出口全部都找到了,确实如齐人所说,这八个出口连着八个库房,分毫不差。” 猴子的回答很干脆。 “太好了!”李鹤兴奋地击掌,说道:“如此说来,咱们只要从这些地下的排水管道进入官仓即可,这可真的省了咱们的大麻烦了。” “公子不可高兴得太早,等我把话说完。”猴子说道。 “怎么?”李鹤心里一沉,扭头看着一脸凝重的猴子。 “公子你想啊,如果这活如此简单,齐国人早就干了,还能轮到咱们打这官仓的主意?” 李鹤一想,可不是嘛,自己这是关心则乱,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想到。 猴子继续说道:“不能不说当初官仓的设计者足够聪明,他可能早就想到了这点,害怕敌人从排水道进来,对官仓实施袭击。所以,这些管道设计的像个地下迷宫。我也是下去以后才知道,没有这图,你根本就进不去,进去了就可能出不来,因为,很多地方是断头路,是死路。” “这还是第一个困难,第二,所有的管道连接口,都装有铁栅,用铜锁锁上,因为年数久了,这些铜锁已然锈死了。” “第三,为了防止敌人从排水道通过,他们在很多地方,故意把本来很宽敞的水道分开,形成一个个小的管道,非常狭窄,甚至我这样的身材,想钻过去都得费点力气,公子你这样的,根本过不去。” “第四,从下水管道上到地面,还有一道铁栅,用铜锁锁着。” 众人听到猴子的介绍,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这些小机关,不复杂,但非常碍事。”猴子继续说道:“首先,我们的膏油是肯定进不去了,必须另外想办法。其次,我们带来的人,至少有一半,身材不合格,只有想办法从地面进去了。我只能保证把符合要求的人带进去,把火种带进去,再多,我也做不到了。” 李鹤盯着图纸,久久地思考着,半晌,才吁了口气,点点头,说道:“猴子,如你所说,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剩下的,恐怕还得请齐国人帮帮咱们了。” “这些齐国人,我们能完全相信吗?”占越问道。 李鹤慢慢踱到后窗口,看着屋外,轻轻地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齐国人的目标跟我们是一样的。而且,从这张图来看,为了这个目标,他们已经准备很长时间了,所以我敢肯定,他们的办法一定比我们多。既然大家的目标一样,我们又是冲在前面的,他们没有道理不帮我们,至少,我找不到他们坑害我们的理由。” “与其和魏国人在官仓里犯险,倒不如冒点风险和齐国人合作,两相比较,后者的风险要明显小很多。” “而且,我们必须抓紧时间,越早动手对我们越有利。我们这么多人,长期待在这小镇子上不走,迟早会引起注意,我怕到时候想动手,都没有机会了,大家觉得如何?” “公子说的是!” “我赞同公子的办法。” 几个人纷纷表态。 “那好,刘琦,你帮我联系一下卫明,我要跟他谈谈。” 卫府。 屋外,蝉鸣阵阵,暑热逼人,屋内却凉风习习,清爽宜人。 袁作始终搞不明白,这屋里的凉风是从哪来的,有好几次,他都很想问问卫明,但又怕卫明笑话自己孤陋寡闻,最后还是忍住了。 既然不懂,就干脆好好享受。 袁作安坐塌上,慢慢地剥着河虾,细细地品尝着虾仁的鲜美,虽然他表面平静,心里却在不住地翻腾。 卫明连续请自己吃河鲜,饮美酒,要说没点事,打死袁作也不会相信。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道理袁作明白。 想到这,袁作丢掉手里的虾壳,用白绢擦了擦手,端起酒盏,“呵呵”一笑,说道:“卫兄,有什么事情需要袁某帮忙的,请直说,你这么憋着,心里难受,袁某看着也不舒服。你放心!袁某能帮上忙的,当在所不辞,袁某能力以外的,还请卫兄多体谅。” 卫明哈哈大笑,也端起面前的酒盏,说道:“袁大人,果然爽快人也!” 两人互相一举酒盏,大袖遮面,一饮而尽。 卫明放下酒盏,使了个眼色,旁边侍立的丫鬟立刻弯腰低首,退了出去。 卫明缓缓说道:“是这么回事,我有个朋友,就是前天你见到的那个刘琦,此人本是做漆器生意的,却没想到一时鬼迷心窍,贪图便宜,在别人手里收购了五千石粟米,因为没有经验,粟米水分太大,加之晾晒不及时,粟米有点变质。他慌不迭赶紧亏本出手,还好让他卖掉了大半,剩余千石左右,实在卖不动了。” “即便千石,砸在一般人手里,终究不是个事啊,这不,便想到求我来了,许是想我多年经营粮道,有点门路吧。若是一般朋友,我也不会揽这等闲事,但是这个朋友,当年曾救我于危难,他的忙,我是一定要帮的,无奈之下,我只有来求助袁大人您了。” “不过袁大人放心,粟米我已经验过,较之你们官仓里的那些三年陈粮,品质不差多少,卫某做事,自有分寸,不至于让大人太过为难。” 袁作一边听着,一边悠闲地把玩着手里精美的青铜酒盏,沉吟着,没有说话。 被人求的感觉,比被人催着还债的感觉,美妙多了。 见袁作没有吭声,卫明又低低的声调说道:“袁大人放心,卫某不白请你帮忙,你欠卫某的七八万钱,一笔勾销。另外,刘琦再奉赠大人一百金,如何?” 袁作“呵呵”一笑,看着卫明说道:“卫兄此言差矣,一码归一码,欠卫兄的钱,袁某会尽快筹集还上。霉变的粟米入库,那是死罪,这么大的风险,袁作承受不起。” 看着袁作的笑脸,卫明心里一阵恶心,暗骂,还上?你拿什么还我钱?还你娘的大脚,卖了你个龟孙子,都不够还我的。 可脸上,卫明仍然挂着一贯的笑容,轻轻地说道:“好叫大人得知,黄将军那里,卫某已然说好了。” 袁作一听,黄林都答应了,自己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干了! 可一看到卫明脸上的笑,袁作的心里又转了个念头,这些个奸商,个个油滑得紧,我再咬咬牙,说不准还能诈点好处出来。 其实袁作知道,仓里粮食真要出了事,黄林完全能一推六二五,到时候,还是自己挑大头,做替罪羊。卫明不给足够的好处,自己还真的就不能答应。 袁作故意把脸一沉,说道:“既然黄将军答应了,那就让黄将军下文过来,上司的命令,袁某无不听从。但是,如果仅凭口口相传,恕袁作难以从命。” 卫明一听,心里那个气啊,暗想,这小子难道是穷疯了吗?如果不是为了夹带点东西进去,区区千石粟米,老子能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 对于这样一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家伙,如果不让他害怕,他可能真的以为这区区一千石的粟米,是个金矿呢。 难怪这货头顶绿油油一片,可怜之人,真的必有可恨之处。 卫明脸色一沉,沉声说道:“袁大人,难道你真的不怕前方大军突然过来调粮吗?你那丁字号、戊字号两仓真有那么多粮吗?粟米变了点质,它还是粟米,总好过你账实不符,两手空空吧。” 袁作一听卫明的话,身子暗暗一颤,这件事压在自己心头已经很久,几乎成了心病了。去年,悔不该听了黄林的话,弄出这么大的亏空,钱让黄林拿了大头,现在他倒不急了。 袁作知道,倒卖官仓粮食,一旦东窗事发,自己一个妥妥的砍头之罪,跑都跑不掉。而黄林,至多是个失察之罪,降降级,换个地方,照样做官,谁叫人家后台硬呢。 越想,袁作越怕,脸色也越来越黑。 半晌,袁作才抬起头,看着卫明说道:“好吧,我答应了,你打算怎么干?” “明天晚上,黄将军会通知你,顶吴兵尉的夜班,你只要把库房的当值督检和账房换成你的人就可以了。天一黑,我的车队就会进去,保证天亮之前卸完粮食,如何?” 卫明脸上的笑容,如春风般和煦。 “行!全依你!”袁作重重的呼出一口浊气。 第三十五章 神犬涅槃 第二天,傍晚。 阳夏官仓的签值房内,袁作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不知是天热,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袁作的心里一直是七上八下的,一阵阵烦躁,难以平静下来。 袁作暗自奇怪,想来自己也不是第一回做这种事了,紧张个鸟啊。 看看天色尚早,这个季节天黑的晚,袁作干脆脱了捂死人的军靴,上了卧榻,准备眯上一会。因为心里有事,从昨晚到现在,他都没怎么合眼,头晕沉沉的。 还别说,就这一会的功夫,袁作还真的睡着了,直到守门的军士跑进签值房,使劲地推他,袁作才蓦然惊醒。 袁作擦了擦腮帮上的口水,呆呆地看着军士。 守门的军士一看,大人这是还没醒透呢,便附在袁作的耳边,小声地说道:“大人,他们来了。” 袁作往外一看,可不是嘛,这一觉好睡,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袁作蹬上靴子,一言不发,往外就走,军士屁颠屁颠地在后面跟着。 来到大门口,透过门上的瞭望口,袁作看到,薄暮里,二三十辆牛车,排着长队,停在大门口,除了牛儿反刍的咀嚼声,整个车队鸦雀无声。 卫明和刘琦两人,并肩站在车队最前面。 袁作低声吩咐:“把门打开。” 四名军士,分开两厢,奋力地推动着沉重的原木包铁的仓门,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吱吱扭扭”的声音。 一见仓门打开了,卫明和刘琦两人满面笑容,快步走了过来。 刘琦来到袁作面前,弯腰拱手,低低的声音说道:“袁大人帮刘某如此大忙,刘某感激不尽,深情厚谊,日后定当重谢!” 说完,手腕轻轻一翻,袁作的手里便多了个小小锦袋,袁作一捏,很明显的手感告诉他,锦袋内是两只镯子,感觉心头一缓。 袁作暗想,难怪这些人能发大财,单凭这份眼力,就知道这些人的锦衣玉食,绝非侥幸所得。 袁作眼风一扫,见送粮车队里,走出来几个黑影,在守门的军士中间穿梭了一番,然后再看看自己的这些个手下,一个个眉开眼笑,一副没出息的模样,袁作哪里还能不明白怎么回事? “好说,好说,刘兄也是个爽快人,一切好说。”袁作也对刘琦拱了拱手,问道:“就这么多吗?” “禀告大人,这是第一批,后面还有两批,我们抓点紧,天明之前,保证能卸完。” 袁作点点头,转身对身后的督检说道:“查验粮车,记住,每车必检!” 又一扭头,对一位守门的卒长说道:“进库房的所有人等,必须全部搜身,严防火种和刀剑带入库房,听明白了没有?” “大人放心!属下省得。” 督检和卒长领命而去。 袁作对卫明和刘琦说道:“两位去我签值房稍坐,仓房简陋,慢待两位了。” 按下三人去签值房叙话不表。 却说督检走到第一辆牛车跟前,将车上的油毡掀开一角,用一根细长的铜钎插进苎麻编织的麻袋,往外一带,伸手一接,一捧小米便落在了掌心。 旁边立刻便有军士将灯笼凑上,在灯笼的光照之下,原本应该金黄的粟米,明显泛着淡淡的灰色,显见是过了潮的缘故。 督检正待开口,旁边一位黑衣人往他的衣袋里塞了样东西,督检伸手一摸,是两块金饼,摸在手上肉乎乎的厚重的金饼,让督检的嘴张了几张,却只说出一个字来。 “过!” 牛车缓缓启动,待守门的军士搜过身后,向大门里走去。 这样的检查,虽然每车必检,但速度却是不慢,两炷香的功夫,二十多辆车,全部检查完毕,车队渐次驶入官仓。 车队进入了官仓,并没有停下,而是在夜幕中,缓缓地分头驶向八座巨大的库房。 一个守库的卒长发现不对,赶紧拦住一辆牛车,问道:“不是说好这批粮食进丁字号和戊字号库房吗?你们这车怎么往后面跑?” 一个黑衣人立刻过来,点头哈腰的说道:“不瞒军爷,这批粟米质量不是太好,袁大人吩咐,不要卸在一个库房里,分开放。” 说完,手腕一翻,卒长的手心里也多了一块金饼。 卒长立刻笑逐颜开地说道:“我道是怎么回事,原来如此,还是大人考虑的周详,行,就照大人说的办。” 八个巨大的库房,在一片“吱呀呀”、“咣当当”的声响里,渐次打开了大门。为了方便车辆能直接驶入,库房的木门设计的都很宽大。 每个库房,各有三四辆牛车缓缓驶入。 甲字号库房,夜幕中,军士王三笔直地站立在大门口,右手执长戟,左手插在袖袋里,一遍遍地抚摸着那两片薄薄的金叶子,心头一阵阵感慨,今天来的这些人,真的很大方啊,自己守着这阳夏官仓好几年了,几时见过这样出手豪阔的商人?即便有那么星星点点的好处,大小头目们个个眼睛碧绿,能有王三这样的普通军士什么事? 王三斜眼瞟着大门另一边,军士李四虽然也站的跟个木桩似的,但王三知道,他的手,也一定是死死地摁在金叶子上。 可别小看这薄薄的两片金叶子,这可是普通人一家大半年的生活开支啊! 唉!王三在心里发出一声幸福的长叹。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迅速地贴在了王三的后背上,王三只觉得后背一阵短暂的疼痛,张嘴想喊,嘴巴却被一只像铁钳一样的大手捂住了,就这样,软绵绵的王三无声无息地倒在了黑衣人的怀里。 就在王三最后的一丝意识丧失之前,他竟然看见,李四已经被人拖着进了库房。 同样的情景,在八个库房里同时上演着。 西南角的哨楼里,今晚又是袁乙当班,他和另外一个军士,一边看着库房里的车队卸粮,一边重温着着王甲和吴寡妇的浪漫故事。 夜幕中,顺着楼梯上来两个人。 袁乙挺戟向前,大喝一声:“什么人?站住!” 来人并没有停住脚步,而是朗声说道:“袁大人见弟兄们值夜辛苦,特意让送粮的客商准备了一些吃食,让我给兄弟们送来。” 暗夜之中,光线不好,袁乙看不太真切,影影绰绰,只见打头一人,身穿军装,后面的一位穿着黑衣,手里拎着个食盒。 袁乙见两人面生,将信将疑,不过手中的长戟倒是放了下来。 黑衣人上前,打开食盒,一股扑鼻的炖肉的香味,在不大的哨楼里,四散开来。 闻到香味,袁乙放下心来,强烈的味蕾刺激,让袁乙口水横流,他放下手中的长戟,笑嘻嘻地接过黑衣人递过来的陶碗,口中念道:“多谢大人体恤我等。” 话音刚落,袁乙突然觉得腹下一凉,手中的陶碗“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下,摔得粉碎。 袁乙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上,深深地插入一柄短剑,短剑还在不停地旋转着,剧烈的疼痛,让他目眦尽裂。 他想大喊,嘴巴却被捂住,他想反抗,可全身却像被抽空了一般,聚不起一丝力气,他只能无奈地瞪着眼前的黑衣人,目光渐渐地暗淡下去。 另一边,战斗早已结束,军士打扮的人一声低吼:“快撤!” 两人疾速下了哨楼,冲向库房。 同样的故事,也在官仓四角的四个哨楼里同时上演着。 就在此时,丁字号库房旁边,地面泄水暗道的铁栅栏“咣”的一声被打开了,十几个瘦小而矫健的身影,鱼贯跃出,领头的一位,大手一挥,十几道黑影,旋风般向各个库房冲去。 一切都在按着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一切似乎尽在掌握之中。 签值房内,袁作、卫明和刘琦三人团团围坐在坐塌上,矮几上,摆着各式吃食。 三人都没有喝酒,陶碗里,是刘琦带来的杨梅汁,杨梅汁事先用冰镇过,酸酸甜甜凉凉的,非常适合这个燥热的夜晚。 袁作在刘琦和卫明的轮番劝说下,不断地吃着、喝着,但很少说话。 不知道怎么回事,整个晚上,袁作都感觉头脑木木的,提不起精神。 可能是睡眠不够的缘故吧,袁作暗想。今晚看来又是一夜无眠了,明天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地补上一觉。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袁作越想坚持,却越来越坚持不住了,他只觉得,卫明和刘琦的笑容越来越诡异,两人的脸也越来越模糊了。 终于,袁作再也支撑不住了,头一歪,斜靠在坐塌上,闭上了眼睛,嘴里发出轻微的鼾声。 卫明和刘琦两人相视一笑,卫明起身,使劲地摇晃着袁作,口里轻声喊道:“袁大人,袁大人醒醒。” 刘琦笑着说道:“卫兄别晃了,你越这样摇晃,他睡得越香。” 卫明看着熟睡的袁作,摇了摇头,说道:“老朋友,再见了!但愿你我还有再见的那一天。” 两人下了坐塌,走出签值房,大门口的守卫已经消失不见,地下,隐约可见的一滩滩血迹,昭示着这里曾经的打斗。 几个劲装打扮的黑衣人,手提钢刀,警惕地注视着官仓里的一切动静。 当库房里的第一缕火焰腾空而起的时候,卫明对着刘琦拱了拱手,说道:“刘兄,就此别过,回去替卫明问候园主好!请他有时间来临淄做客。” 刘琦长揖及地,称谢不已:“刘琦替家主多谢卫兄援手之恩!我也要走了,这里,也已经没我什么事了。” 一团团红色的火焰,渐次而起,各个库房里,都在往外冒着滚滚浓烟,一个个劲装黑衣人,在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之后,飞速地往大门口集结。 恰在此时,大门左侧的营房内,几十个衣衫不整的军士,挺着长戟,“哇哇”大叫着向大门口冲来。 李鹤刚到门口,擦了把汗,见此情景,心里往下一沉,暗道一声:坏了! 行动之前,李鹤已经派人把守军营房的各个小门、大门全都用铜锁在外面反锁了,即使能打开门,也要花去一定的时间。 以李鹤的算计,等他们看到火焰,再想办法弄开门出来,自己的人恐怕早就溜之乎了。 这些军士,这么早就能冲了出来,一定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 不过现在已经顾不上想那么多了,无论如何,大门是不能失守的,丢了大门,里面还没有出来的弟兄,就等于让人包了饺子。 李鹤看看自己身边,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李鹤手中钢刀一挥,大声吼道:“冲!干掉他们!” 十几条黑影,跟着李鹤,旋风般冲进敌群,风雷营的这些人,一贯受到的都是近身格斗训练,又是短兵刃在手,优势尽显,宛如狂飙,又如砍瓜切菜一般,饱食终日的守备军士哪里禁得住这样的冲击,一个照面下来,地上便倒了一片,剩下的,哭爹喊娘,四散逃命去了。 饶是如此,风雷营也有一名队员受了重伤,眼见着是不行了,另外还有两个轻伤,暂时看着无碍。 这时,守备营房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有喊冲喊杀的,有打不开门叫骂的,乱成一团。 李鹤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既然刚才有一拨漏网之鱼,兵营里的这些军士应该很快就会出来,如果再不撤退,正面对上这近八百军士,自己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李鹤掏出腰间的竹哨,奋力一吹,一阵凄厉的哨音划破夜空,这是李鹤事先规定的,最高等级的撤离命令。 火越来越大,最先点燃的两个库房,火焰已经上了房顶。但是,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丁字号库房竟然没有点着,在其余七个库房冲天的火光映照下,丁字号库房像一个身处闹市的哲人,孤独、寂寞、安静。 猴子“哇哇”一阵怪叫,就要往里冲,李鹤铁钳似的大手,紧紧地攥住他的臂膀,低声吼道:“算了!来不及了,赶紧撤!” 猴子眼珠通红,扭头对着李鹤吼道:“狗儿还没出来!” 李鹤一愣,明白了猴子为什么这么激动,转头对占越说道:“咱俩回去找狗儿,其他人,撤!” 就在这时,有人大叫:“快看!狗儿在那。” 李鹤定睛一看,冲天的火光里,一个瘦小的身影,举着一件燃烧的上衣,跳跃着,往丁字号库房里冲去。 快进库房时,狗儿转过身来,冲着大门口的众人喊道:“师傅,快走!” 伴随着狗儿稚嫩的嗓音,丁字号库房内的火焰,轰然而起,团团浓烟,从大门内滚滚而出。 “狗儿!”被李鹤死死摁住的猴子,发出一声狼一般的长嘶,晕倒在李鹤怀里。 第三十六章 深藏功名 阳夏官仓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终于静默。 大火过后,人们发现,兵尉袁作不见了踪影,不知道官仓里那几十具烧得焦黑的尸体里有没有他。 守将黄林衣衫不整地死在了袁作家里的睡塌上,但袁作那美貌妖艳的婆娘却已消失不见,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还有一些有心人发现,经常在镇里出现的富商卫明也消失了,他那精致的宅院,用一把巨大的铜锁,锁得死死的,自此再无人声。 有人据此揣测,一定是齐人与兵尉袁作内外联手,一把大火,烧掉了魏国这座百年粮仓。 不过,一切的猜测,都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了。 这次事件,不但震动了魏国王庭,同时也摧毁了楚国前线魏军的信心,魏国在知会秦国的同时,大军毫不犹豫地拔寨而去。 联军本来严密的防线,在秦军来不及做出反应的情况下,一时间出现了缺口和松动。老将项燕岂能放过如此大好机会,率十万楚军如狂飙一般,掩杀过去,面对素以彪悍著称的楚勇,大将李信根本没有组织起有效的防御,便告溃败。 楚军一路追杀秦军至韩国境内,斩杀都尉七人,军士一万余人,俘一万余人。 楚军大捷! 消息传回楚国都城寿郢,举国欢腾,幽王大喜过望,于王庭之上连声大喊:“赏!赏!重赏!” 风雷营,北角。 四座青色条石砌成的坟茔前,李鹤、猴子,占越三人单腿跪地,身后,一百多名风雷营队员身着黑衣,腰缠白绢,齐刷刷单腿跪地,集体默哀。 对于这次行动可能出现伤亡,李鹤事先就有充足的思想准备,但即便如此,当四条鲜活的生命一去不回的时候,给风雷营造成的震撼,还是前所未有的。即便是李鹤这样,前世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心内也是哀痛不已。 毕竟,两年来大家朝夕相处,已经积累了深厚的兄弟感情。 最难以释怀的还是猴子,他和这里的每一个人相处时间最长,感情最深,特别是狗儿的牺牲,那份亲眼所见的惨烈,让他五内俱焚。 这还是个孩子啊,这个连姓什么都不知道的流浪儿,才刚刚过上两年的好日子啊。 面对狗儿的衣冠冢,猴子牙关紧咬,眼珠通红。 李鹤缓缓起身,拍了拍猴子的肩膀,占越也随之站起身,扶起了猴子。 随着李鹤低沉的一声:“起”,所有人均站起身,负手肃立。 李鹤看了看面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缓缓说道:“各位兄弟,平常我和陈总教头,占总教头总是一遍遍地告诉大家,我们是战士,是战士,可能大家不一定有感觉。但是,从今天开始,我们应该就有切身体会了,这里面,躺着我们的四位兄弟,一个月前,还和我们一起,在这训练场上摸爬滚打,但是,一场战斗,他们就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我为什么将这四位弟兄埋在这里?可能有人已经猜出来了。对!我就是要让这四位兄弟时刻跟我们在一起,日日夜夜地守护着大家,看着我们如何苦练杀敌本领,去赢得一场又一场的胜利。” “战争残酷吗?我觉得很残酷,但没有办法,举凡打仗,就没有不死人的道理,所以,自今日起,从我李鹤开始,所有人都必须做好战死沙场的思想准备,如果你们中间,有人害怕了,可以选择离开,我不会怪你们,风雷营还会发给一定的钱财,作为路资盘缠。” “但是,诸位如果选择留下,今后就必须牢牢记住,我们是风雷营的战士,我们是生死与共的兄弟,面对强敌,绝不退缩,勇往直前,去争取最大的胜利!” “勇往直前,永不退缩!” “勇往直前,永不退缩!” 一百多青壮发自肺腑的齐声呐喊,厚重雄浑,激荡人心。 大将军府。 府门披红,楹柱挂彩,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几十根儿臂粗的红烛,把将军府的客馆照得如同白昼。 客馆内,人头攒动。 今天,是项燕大将军自前线凯旋之后,第一次回请众僚的日子,朝中令尹、三司以下,能到的文臣武将基本到齐,即便将军府地方豪阔,也不得不在庭院里另外摆了几十张桌案。 好在夜风习习,月朗星稀,在庭院里坐着,又比挤在逼仄的客馆里,多了一层通爽。更何况目前楚国最炙手可热的项燕大将军请客,能给你一个坐的地方就已经不错了,谁还敢挑理不成? 主位上,宽大的桌案后,大将军项燕一身轻便的纱质深服,宽袍大袖,满面红光。频频举杯,与来客痛饮,面对群臣此起彼伏的各式恭维赞誉,不时爆发出爽朗的大笑。 酒至半酣,项燕朝大家拱了拱手,告了声罪,便起身离开座位,隐入屏风之后。 李鹤估计,自己是今晚唯一不是官身而受到邀请的一个人,所以便早早地在庭院一角的一张桌案前坐下,埋头大干。 周围人一个不认识,别人也不认识自己,这样也好,省了很多虚伪的客套,,少了许多繁琐的俗礼,在这熙熙攘攘的环境里,乐得一份清净。 李鹤正在专心致志地对付一块肥美的羊腿肉,肩膀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李鹤抬起头,一个家丁打扮的人,伏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公子,大将军有请。” 李鹤抬头看了看家丁,点点头,用白绢胡乱擦了擦油腻腻的手掌,站起身,跟着家丁,来到后花园的一个凉亭。 凉亭正中,摆了一张黑色大理石的圆桌,桌上,摆满了各式新鲜蔬果。 大将军项燕端坐在圆桌的后面,项智立在身后,看到李鹤过来,项智莞尔一笑。 李鹤进了亭子,躬身施礼,高声说道:“见过大将军。” 项燕哈哈一笑,抬手指了指面前的石凳,说道:“这是后宅,贤侄不必拘礼,坐下说话。” 李鹤一撩袍裾,坐了下来。 项燕从一个铜盘里拿起一块甜瓜,递给李鹤,自己也拿了一块,塞进嘴里,眯着眼嚼着。 “贤侄,此次陈州大捷,外人都以为是项燕之功,只有我们自己人明白,没有贤侄的几把大火襄助,这一场硬仗的最后结果,尚在两可之间啊。毫不夸大地说,贤侄,你是此次大捷的最大功臣啊。” 项燕呵呵一笑,继续说道:“说吧,想要什么,明天我就要进宫,面见王上,相信这个时候,老夫所求,王上无有不准。” 李鹤一听,拱手答道:“大将军此言差矣,此次陈州大捷,全赖大将军运筹帷幄,众将士用命,方能决胜于千里之外。李鹤这点萤火之功,实为大楚子民分内之事,不敢作他想,务必请大将军莫要再提。” 项燕又是“呵呵”一笑,斜睨着李鹤,轻轻说道:“来我军中,给你个牙将,如何?” 李鹤准确地捕捉到了项燕眼底的那一丝寒芒,摇了摇头,说道:“李鹤年幼无知,贸然授予将位,让军旅之中那些身经百战的前辈情何以堪?更何况李鹤学业未成,这段时间东跑西颠,家中学馆的朱老夫子对晚生已颇有微词,今后,晚生还是要以学业为重,谢大将军提携。” “你真的什么都不要?”项燕问道。 “大将军对李鹤,履行陈州之诺即可。”李鹤郑重回答。 项燕点点头,沉吟了半晌,说道:“这样也好,其实老夫心里,也并不赞成你以一个少年之身,骤登高位,那样于你不利,于国家也不利。” “可是,老夫这心里又觉得,在陈州前线,你和你的那些热血儿郎,为我大楚,不顾生死,犯身涉险,立下惊天之功却不能为世人所知,实在有点委屈了。” “这样吧,在我军中,允许你挂名五百人,往后每月,按我的亲卫营标准,拨付你钱粮、武器,如另有特殊需要,你尽管开口,大司马那儿,我会替你报备,如何?” 李鹤一听,大喜过望,起身给项燕深鞠一躬。 这等乱世,有枪便是草头王。五百人的规模固然有限,但如果训练好了,使用得当的话,临战之时撬动千斤之力,还是很有把握的。 “但是,贤侄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项燕轻声说道:“如有需要,贤侄必须随时听我调遣。” 李鹤一愕,旋即朗声答道:“大将军之命,李鹤无有不遵。” 圭园。 “这样也好。” 听完李鹤详细说明了项燕的安排,李为欣喜地说道:“你和父亲的想法不谋而合了。父亲担心你年少轻狂,恃功而骄,特意来信让我劝说于你,呵呵,你这样做,倒省得我费口舌了。” 李鹤晒然一笑,说道:“大兄,你应当了解我的,这等乱世,我要那些浮名做什么?连风雷营的训练,我都捂得紧紧的,就是不想成为别人的眼中钉啊。” 李为点点头,说道:“是啊,我听伯父说,那王庭之上,也是风云诡谲啊,别的不说,单说那先王庶出的儿子负刍,就不太安分守己啊。伯父屡次劝说王上,对此隐患当断则断,无奈王上素怀仁义之心,不忍骨肉相残。伯父非常担心,日后此子终成大祸啊。” 听着大兄的话,李鹤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半晌,李鹤说道:“大兄,求你几件事。” “但说无妨!”李为大手一挥,回答干脆利落。 “风雷营扩编以后,今后将会涉及很多的钱粮往来,跟军方也会有许多经济和物资上的瓜葛,没个人管理账目肯定不行,闲杂人等我也不放心,毕竟我这里,将来会有很多的机密不便让外人知晓。我想借你的大领李轲一用,如何?” 李鹤有点纠结,毕竟大兄这里,生意庞大,人手也并不充裕。 “没问题!我这里,二领田起已经能够担起重任了,前段我让李轲代管了风雷营一段时间,我看他很有这方面的兴趣,毕竟,他也曾是武道中人嘛,没事,回头我去跟他说。” “其二,我想拜托大兄,替占越和猴子物色两位正经人家的女儿,让他们把家成了,两位的年岁都已经不小了,该解决这个问题了。” 李为一听,指着李鹤哈哈大笑,说道:“贤弟啊,难得你一个十四五岁的娃娃,替这些二十多岁的人考虑这些事情,我真纳闷,你这脑袋里都装的是些什么啊。” 看着李为眼泪都快笑出来的样子,李鹤也有些不好意思。 “大兄,随着时局风云变幻,我预感乱世将至,风雷营今后参与作战的几率越来越大,须知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啊。” “我没别的意思,此举,只是想让猴子和占越后继有人。” 听着李鹤越来越低沉的声音,李为心里也是一沉,轻轻说道:“鹤弟知道这点就好,你自己也当万分小心才是啊。” 李鹤点点头:“大兄放心!愚弟省得。” 第三十七章 双喜临门 对于风雷营的所有弟兄们来说,楚幽王六年的八月十五日,绝对是个值得铭记的日子。 这一天,风雷营的两位教头猴子和占越同时大婚。 从李鹤交代大兄留心两人的婚事到现在,不过月余,李为高效率地完成了李鹤交办的任务。与其说李为的办事能力强,不如说金钱的威力太过巨大。 当圭园主人要为两位下属遴选佳偶的消息一放出来,圭园便成了婚姻介绍所,各式各样的媒婆,不管是专业的,还是业余的,纷至沓来,每日围着园主夫人叽叽喳喳,各说各的贤惠,各夸各的好,把个园主夫人扰得不胜其烦,最后,由夫人亲自拍板,选中一位张姓女子和一位刘姓女子,分别配给占越和猴子两人。 与此同时,李为在南门看中了两处比邻而居,建筑格式几乎一模一样的的小院,其中一个小院的主人还不大愿意出手,但架不住李为财大气粗,直接用钱砸他,小院主人很快就屁颠屁颠的搬家腾地方了。 李为之所以看中这两处院子,主要是考虑这里离着风雷营特别近,出了南门,往东一拐,一箭之地,就到了风雷营。 任何时代男女成婚,不外乎议婚、订婚、迎亲、结婚四个阶段。但在春秋时代和战国前期,周礼盛行,上流社会成婚,又将这四个阶段进行了细化,分成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等六个步骤。 到了战国后期,诸侯各自为政,礼崩乐坏,礼无定法,婚礼的仪式,也根据地域、阶层的不同,经济水平的高低,呈现出不同的色彩。 比较起来,楚国在诸侯各国中,仍然是坚守周礼最好的国家,要不也不会出现一个被后世史学家所公认的,“周礼最后一人”的楚怀王,此人一生坚持“行必周正”,即便被囚禁,也持礼不屈,至死不让寸土,留下千古佳话。 在楚国,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百姓人家,到了战国后期,婚礼形式也有了巨大的改变,但无论怎么翻新,仍然是建立在周礼基础上的进步,并没有逾越太多。 李为商贾出身,本就不耐俗礼,在他看来,只要是能用钱办成的事情,都不叫事。所以,在操办两人的婚事的手法上,他采用的手法就是一贯的伎俩,拿礼金开道,用金钱说话。事实证明,这一招,在任何时代都是最经典、最行之有效的。 张姓人家和刘姓人家本就是小门小户的本分人家,无论是占越还是猴子,人才又都是不差的,更何况面对着堆成小山一般的蚁鼻钱,以及包着红纸的明晃晃的金叶子,两家还有什么话说? 诚意,很多时候不就是体现在金钱上吗?失去了金钱这种硬通货作为基础,你跟我说的真诚,怎么体现? 一切,都在快节奏的进行,一切都很顺利。 八月十五这个日子,是李鹤定的,天上月圆,人间团圆嘛。 当两架披红挂彩的牛车,拉着两位美娇娘,缓缓驶进小巷的时候,婚礼达到了高潮。早早到来观礼的风雷营一百多位兄弟,加上圭园的工匠代表,一律身着大红深服,分列小巷两厢,鼓着掌,一遍一遍的高声唱和:“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这个节目,是李鹤亲自安排的,事先经过演练,所以绝对整齐划一。 掌声、口号声,引得路人和小巷居民纷纷驻足引颈,翘首围观这一别开生面的婚礼。 李鹤笑容满面地站在巷子正中间,陪着都是一身大红喜服,帽子上别着红色绢花的猴子和占越两人,准备迎接渐渐驶近的喜车。 李鹤看着身边的的猴子,一脸猥琐的笑,哈喇子都快流出来的样子,心里好笑,轻轻地踢了猴子一脚,低声说道:“你有点出息行不?” 猴子涎着脸,不知羞耻地问站在一旁抿嘴偷乐的芳姑:“芳姑你告诉我,新娘子漂亮不?可不能被占越的婆娘比了下去,你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人长啥样,急人不。” 周围人一阵哄笑,李鹤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别急,一会你就能见着了。” 猴子抓耳挠腮,仍是一脸猴急。 转眼,喜车来到,按照事先的安排,婚礼分先后进行。 占越年长,先下车的是许配给他的张姓女子。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占越背着一身大红礼服的新娘子进了自家院子。 由于占越是孤身一人,没有父母,在占越的坚持要求下,李为夫妻临时充当了占越的高堂角色。 当占越携新娘子双双跪在李为夫妻面前时,大家都注意到,平素一贯不苟言笑的占越眼圈红了,他高举着盛满糖水的陶碗,声音哽咽。 “园主,占越本是两世为人,没有园主,占越早就不知埋骨何处了,更不敢想还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园主对占越,恩同再造,占越不会说话,只能以这碗甜水表达心情,此生此世,占越生是园主的人,死是园主的鬼。” 李为“呵呵”笑着,接过陶碗,一饮而尽,然后扶起占越,轻轻说道:“大喜的日子,咱们不要说这些生啊死的,,不吉利!借用一句二公子的话,祝福你们夫妻二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啊。” 占越这边仪式举行完毕,众人又来到猴子的院子门口。刘姓新娘下得车来,站在踩凳上,等着猴子来背。 不知是新娘丰腴了一点,还是猴子故意出相,当新娘往他背上一趴的时候,猴子竟然一个趔趄,唬的芳姑赶紧伸手去扶,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进来屋内,猴子的老娘一身簇新的袍服,端坐堂前,当身着喜服的一对新人跪在面前时,老太太“呵呵”笑着,可是笑着笑着,却喜极而泣,昏花的老眼里,泛起点点泪花。 猴子慌忙高喊:“老娘哎,今天儿子大喜,您可不能哭啊。从今天开始,儿子一定听从二公子的话,加把劲,给您生一窝小猴子啊。” 一句话,不但逗乐了众人,也让老太太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笑着啐了儿子一口。 吉时一到,喜宴便开始了。风雷营的小伙子们一阵忙碌,就从院子里直到小巷子口,一拉溜架起了长长的桌案,反正都是事先就炖好的各式大肉,尽管往桌案上摆,酒肉管够,不怕大家吃不到嘴里去。 李鹤端着大海碗,挨个给风雷营的弟兄们敬着酒,弄得众人个个满面惶恐,口中连称不敢。 这个举动在李鹤看来,再正常不过了,但他忘了,身处这样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此举在别人眼里,还是有些异类,难怪众人都现出明显的不适应。 李为一旁看着,也只能暗暗摇头,对于这样一个一贯不走寻常路的弟弟,他的任何脱俗的想法,异类的举动,李为已经学会了接受。 婚礼进行到现在,李为夫妻征婚观礼的任务便结束了,交代了李轲几句需要注意的事项,夫妻俩便乘车返回了圭园,李鹤骑马随行。 圭园。 卧榻上,李为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捶了捶酸胀的后背,看着李鹤说道:“鹤弟此举,用心良苦啊。这一场喜庆,真是一场及时雨,一扫风雷营这一段时间的阴霾啊。” 李鹤笑着说道:“知我者,大兄也。但是带一支队伍,单靠这些手法是不行的,还必须激发出队伍的血性,并长久地保持住这种血性。” “下一步,我打算把人员重新编组,让各小队之间竞争起来。这次跟我去陈州前线的人,全都是舔过血的,是我的宝贝,全部要用起来,几个特别优秀的,要提拔成教头,项大将军既然给了我五百人的编制,我必须要用好用足。” “风雷营有了五百人,才能算得上初具规模,这五百人全都经过战场的考验,我才能心安。” 李为点点头,说道:“我虽然不了解你对将来有什么安排,也不明白你心里到底在担忧什么,但我知道,你的方向是不错的。你完全可以放心,我会尽全力支持你。” “月底,我会送一批货去平舆,你可以安排一部分人跟着,路上碰到一些蟊贼之类的,也好拿他们练练手,以战代训嘛。” 李鹤点点头说:“以战代训,大兄这个想法不错,再好的训练,也赶不上真实的战场环境锻炼人。” 说到这,李鹤突然问道:“大兄,你在黔中郡可有朋友?” 李为笑笑,说道:“生意人走南闯北,广交四海,哪里没有一两个相熟之人,要说朋友,那就要看你准备干什么了,生意场上的朋友,大多是逐利之交,难以托付重任的。” “比如像你这次在阳夏碰到的卫明,虽然我与他相识十年,生意上也多次打交道,但如果不是他与你有共同利益,他是绝对不会出手帮你的,明白吗?” 李鹤点点头:“这点我明白,我只是想去黔中郡看看。据说那里虽然穷山恶水,但民风却很彪悍。其实,越是这种地方,就越容易出现勇武好斗之人,我去看看,如果有机会,我就招一批人回来。” “不瞒大兄,我对前两年被我当街杀掉的那个獠人太有兴趣了,一直在心里念念不忘,这类人,天生就是战士。据说,黔中郡那边的大山里,就是獠人的聚集区。” 李为看了看李鹤,沉吟了一下,说道:“你如果单纯就是想招兵买马,这没问题,反正看着合适你就带回来,不合适就算了。” “黔中郡那边,以前每年我都会去一次,这两年去的少了。有个生意上合作多年的朋友叫梅岭,在黔中是数得着的富商,生意做得很大,但因为多年偏安黔中一隅,眼界有限。你如果去了,尽可以找他,总的来说,这人还算厚道。” “李轲跟我多次跑过黔中,他跟梅岭也很熟悉,你这次去,把李轲带着。” 第三十八章 黔中古郡 李鹤带着李轲、猴子,又从风雷营里选了三名好手,一行六人,踏上了前往黔中的漫漫长路。 按李鹤的意思,这趟去黔中,猴子就不要跟着了,毕竟人家新婚燕尔,这一去,来回就要两三个月,再回来,就要过年了。无端占了人家的蜜月,有失人道。 而且,自己这次去黔中,只是去看看情况,游历的含义更多一些,既没有血雨腥风,更不会以身涉险,要那么多人跟着干什么。 无奈猴子不放心公子独行,无论李鹤怎么说,非要跟着,李鹤无奈,只能随他去了。 占越听说公子要去黔中,也要随行,这下李鹤坚决不同意了,毕竟风雷营也离不了人,大家都走怎么行?李鹤一遍遍地告诫占越,风雷营的训练一刻也不能耽误。 这次去黔中,李鹤不打算走水路,虽然水路坐船,悠哉乐哉,少了许多辛苦不说,还可以顺便看看沿路的风景,但李鹤嫌那样太慢,何况此去黔中,属于顶风逆水,速度就更慢。 一行六人,六匹马,一路向南,在瓦埠镇短暂休整了两天之后,再转向西,一路驰骋,奔着黔中而去。 之所以在瓦埠镇稍作停留,李鹤是想探望一下老帅吴白。另外,他还想看看,这一年多来,老舟帅到底把天地舵的水师训练成了怎样的光景。 看了水师的演戏,李鹤心内叹服,短短一年时间,吴帅能让天地舵水师从无到有,从有到强,整合成如此规模,着实不易。虽然水师的规模不算大,但在演习中,已经初显水中蛟龙之貌,渐露峥嵘之色。 须知这些人,在一年前,还是一众普普通通的渔家子弟。 吴帅对得起方圆的知遇之情和好酒滋润。 辞别方圆舵主和吴帅,李鹤一行,又踏上了西行之路,一路上晓行夜宿,马不停蹄,半月之后,黔中古郡那巍峨的城墙便矗立在众人的眼前了。 确切地说,眼前这座古城,在四十年前还不叫黔中郡,那时这里还属于楚国,是楚国的巫中郡治所在地。 四十年前,也就是秦昭王二十年的那场秦楚大战,楚国大败,秦国占领了楚国的黔中郡和巫中郡之后,将两郡合并,成立了新的黔中郡,郡治就设在了巫中,这里也随之改成了黔中郡。 实际上,李鹤一行人到了这里,已经算是“出国”了。 不过战国时期,诸侯之间虽然各自为王,但互相之间人员往来,货物流动还是非常频繁的,手续也不复杂,甚至都不需要经过官府的报备,随意性很大。 毕竟,大家头上还有个名义上的周天子;毕竟,大家都世代受到大中原文化的影响,有着共同的文明传承。 黔中古城临江而建,处在江水支流沅水的入江口,地形上,是背倚群山,两面环水,所以,这里既是江城,更是山城。 六人风尘仆仆,将近正午时分,从东门进了古城。 按李轲的意思,六人直接去梅岭府上,凭园主与梅岭的交情,接待上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但李鹤没有同意,毕竟这里是秦国,李鹤内心深处对这个国家有种本能的警惕。 几个人找了家名叫居峡的传舍,要了三个房间,住了下来。这家客栈虽然偏僻,但看着还算整洁精致。 传舍的仆役送来热汤水,几个人简单地洗了洗满身的黄尘,告诉仆役准备一些热汤热饭送到房间来。 仆役答应着去了,很快便和另外一人抬着个食盒进来了。 趁着仆役一样一样往外端饭菜的当口,李鹤问道:“敢问这位小哥,梅岭府上怎么走?” “梅岭?”仆役抬头看了看李鹤,说道:“几位客官也是来祭奠他的吗?” 李鹤心里一惊,怎么梅岭死了吗? 但他很快便掩饰住了心中的惊愕,顺势应道:“是啊,我们是他生意上的朋友,得此噩耗,特意前来祭奠他的,只是这黔中我们是第一次来,道路不熟,烦请小哥指引。” 仆役笑笑,说道:“出了我们这居峡传舍的大门,往左拐,走出巷口,上了正街,往西一直走,到底就是梅府,他家办丧事,大门披了白的,好认。前几日来梅府祭奠梅大官人的朋友可真不少,这几天渐渐地稀了些。” “哦,是这样啊。那么,麻烦小哥再跟我们说说,梅岭是怎么故去的,怎么上半年我们见他,还好得很,为何如此迅速,说没就没了呢,难不成是得了什么急症不成。” 李鹤一边慢慢吃饭,一边冲李轲使了个眼色,李轲手腕一翻,塞了几块刀币在仆役的手里。 仆役捏了捏手里的钱币,目光闪烁,犹犹豫豫地说道:“可不是嘛,我们也没听说梅大官人得什么病啊,说是睡到半夜,叫唤心口疼,折腾了半宿,天没亮人就不行了,谁知道呢。” 仆役飞也似的走了,显然是不愿多说下去了。 几个人不再说话,各人吃着各人的饭,但显然脑袋都没闲着,各自在想着心事。 “公子,我们还去梅府吗?”猴子最先吃完,一边擦嘴一边问李鹤。 “怎么不去?既然是大兄的朋友,我们千里迢迢也是奔着这个梅岭来的,现在到了门口了,他人虽然死了,我们代大兄祭奠一下,总是不差的。”李鹤答道。 “公子,我觉得不妥。”李轲慢吞吞地说道:“我们这一趟,主要目的是想为风雷营找一些好苗子,特别是公子感兴趣的獠人。这些事情,有梅岭在,我们可以办,没有这个人,也并不妨碍我们办事。” “如果梅岭是正常死亡还好说,刚才听那仆役说话,我怎么都觉得味道不对,万一这里面有个什么蹊跷,我等犯不着搅和进去。” 李鹤点点头说:“李领说得对,刚才那仆役说的话,我也觉得味道不对。但是我觉得,梅岭生前,总是大兄生意上的朋友,如果不知道也就罢了,此番到了家门口,不去祭奠,总是有违朋友之道。” “这样吧,待会吃完饭,准备一些香火纸烛,我和李轲去梅府,猴子你们几个留在传舍休息,祭拜完了咱们转身就走,绝不多言多语,如何?” 众人纷纷赞同。 梅府。 一片白色的世界,大门的门楼用白绢覆盖,两盏高悬的灯笼,也换成了白色的纱罩,府门两侧高大的门柱上,垂挂着白底黑字的挽联,门前的拴马柱上,招魂幡迎风飘扬着。 李鹤和李轲在府门前下了马,立刻便有家人过来接住了马缰和李轲手中香火白烛。 另有一个家人走过来,一面抬手引导着两人往院子里走,一面朝里面高声唱道:“有故人来祭!” 灵堂内,白色的帷幔低垂,香烟缭绕,一个巨大的篆字“奠”高悬正堂之上,一口硕大的黑漆棺椁静静地停在灵堂中间。 李鹤打头,李轲侧后,两人双膝跪在拜垫之上,行了三个叩首之礼,每磕一个头,旁边便有人敲金唱和。 李鹤注意到,棺椁旁边,空摆着几个拜垫,按规矩,那里应该是主家行答谢之礼的地方,但却空无一人。 这不是疏忽,按周礼,老人薨逝,孝子贤孙应当在这拜垫上度过七七四十九天,除了如厕,半步不能稍离。没有子,有孙,没有孙,有侄,庶子旁孙不可。 这里没人,只能说明一点,逝者没有嫡出的儿孙,这也正常,但要说没有族侄,不安排人给来祭奠的亲朋好友回拜,就极为不正常了。 显然,李轲也看出了这里的不对,和李鹤过了个眼风,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李鹤噤口,他实在是怕了这位二公子的好奇心。 两人起身,一位弯腰驼背的老者走过来,递上一封竹简,李轲接过毛笔,写上两人的姓名和所奉丧仪。 老者面无表情,嘶哑着喉咙,请两人去旁边的客馆稍坐,少公子这就过来叙话。 听到少公子三个字,两人心里又是一凛,少公子?这是什么称呼?不出意外,这位少公子,可能是梅岭庶出的儿子吧。 李鹤和李轲两人刚坐下,就见珠帘一掀,一个白袍青年走了进来,对着两人深深一揖,口里说道:“梅劲这厢有礼了,梅劲庶出,刚才不能在灵堂之上给两位答礼,还请恕罪。” 两人起身,拱手还礼,并简单做了个自我介绍。 梅劲延手请李鹤、李轲坐下,丫鬟端上茶水,李鹤接过来,抿了一口,润了润发干的嗓子,说道:“我等自寿郢而来,本欲进山采购点山货。不想刚到黔中,便惊闻令尊大人噩耗,匆匆前来祭拜,以表哀痛。” “逝者已也,还望少公子节哀!” 梅劲又拱了拱手,叹了口气,说道:“唉,家父一向康健,没想到月前偶感风寒,咳了几日,家里也请了医师,开了方剂。想着以前也碰到过这类情况,咳几日便好了,家父自己也没太放在心上,没曾想,那一日半夜里嚷着心口疼,医师还在半路上,家父便被一口痰涌住了气道,竟撒手去了。” 李鹤点点头,没说话,心想这类事情放在后世也算正常,更何况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 梅劲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家父没有嫡出的儿子,大娘前几年也过世了。此次父亲走得又急,并未留下只言片语,身边只有我母亲在,又没个人见证,不怕二位见笑,我母亲身为妾室,实在是处境尴尬,连带着我这个庶生子,也是不轻不爽啊,唉!” 李鹤暗暗看了看梅劲,见那一张苍白的脸上,满是哀戚之色,不似作伪。 不过大奸似忠,这么短的时间内,单看面容,是很难分辨出一个人的忠奸的,谁的脸上又不是天生就写着坏蛋二字。 转念一想,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李鹤不咸不淡地应酬了几句,便起身告辞,梅劲也起身相送。 三人走在院内甬道上,快到大门口时,迎面匆匆走来一个健妇,看到三人,难掩那一脸的惊愕之状,呆呆地立在原地,差点忘了让路。 李鹤眼风一扫,看到健妇的脸,心中也是一惊,这个女人,看着很眼熟,特别是她眉角那颗痣,让李鹤断定,自己一定在哪见过这人,但一时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走出梅府大门,李鹤猛地回头,看见那名健妇并没有走,仍然立在原地,呆呆地向这边张望着。 第三十九章 疑似之间 一夜无话。 第二天用过早餐,李鹤一行打算去街上转转,一来看看古郡风情,二来准备找个向导,明天启程进山,实地探访一下獠人的居住区。 既然故人已逝,原定的计划就要改变了。好在此行所求不是志在必得,如果能带几个可用的獠人回去,就再好不过,如果事不可为,就权当游历长见识了。 另外,在李鹤的内心深处,还埋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想法,只不过这个想法太过于震撼,困难又太大,他现在还不太敢说出来罢了。 黔中古城,因为依山傍水而建,所以和大平原地区的城市规划有所不同,呈现不规则的长方形,东西方向长,南北方向窄。城墙也并非高度一致,面对陆地方向的城墙非常高,而且是清一色条石砌成,显得高大巍峨。临江方向和依山方向的城墙,则明显低矮得多。 既然是山城,街道也就有了明显的起起伏伏,可能是用地紧张的缘故,整个古城,街道看着都比较狭窄,主要街道也就是比一般巷子略宽的规模,而很多所谓的小巷,则仅可供两人对面擦身而过。 古城的植被很好,整个城区,任何地方看去,都是绿意盎然,不像寿郢城,稍微晴上几天,便是漫天的尘土飞扬。 几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大街小巷人不是很多,但服装各异,明显呈现出多民族地区不一样的人文风采。 一上午,除了几个叼着旱烟袋的男人,带有很明显的特征,李鹤能够断定是苗族之外,其他的,全是一些叫不上来名字的少数民族。李鹤知道,这些民族,随着历史的演变,人类的迁徙,最后大多都湮没在了历史的长河中,泯然无存了。 几个人闲逛了一个上午,都是空手而归,惟独猴子,大大小小的物件倒买了不少,说是出来一趟不容易,带一些稀罕物件回去哄婆娘高兴。 这让李鹤唏嘘不已,连声感叹,有了家的男人到底是不一样。 另外还有一个让李鹤感叹的地方,猴子已经习惯于花钱买东西了,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一行人说说笑笑回到传舍,刚进院门,仆役便点头哈腰地跑过来,告诉李鹤,有客人来访,已经在几位的房间里等了很久了。 李鹤心内纳闷,自己在这儿也没熟悉的人啊,什么客人能找到传舍来呢? 扭头一看,院子里停了一乘竹制的滑杆,旁边两个像是抬杆的仆役,正有一搭没一搭百无聊赖的说着话。 李鹤回到自己的房间,见一位全身素縞,纱巾覆面的女子,正端坐外间,旁边立着一位小丫鬟。后窗处,还站着一位身着褐色短襦,头带黑纱峨冠的虬髯汉子,手扶着腰间的挎刀。 见到李鹤进来,虬髯汉子双手抱拳,大声作着自我介绍。 “某乃黔中郡府捕快班头陈进,梅岭是我的姐丈。” 又一指身边女子,说道:“这是我的外甥女娥娘,梅岭嫡出的女儿,敢问哪位是李鹤公子。” 李鹤也抱拳还礼道:“正是在下。” 娥娘一听,款款起身,盈盈一拜,李鹤连忙还礼。 “陈班头请坐,不知陈班头找在下何事?”李鹤问道。 陈进一撩短袍,坐在娥娘身旁的方墩上。 “昨日陈某恰巧郡衙内有公务,不在府上,公子去府上拜祭姐丈,下人们招待不周,今日特携娥娘前来,泣谢各位。” 李鹤一拱手,说道:“陈班头客气了,尊姐丈与在下大兄是多年好友,此次在下恰巧有事路过黔中,惊闻噩耗,前往拜祭,本是是应有之意,陈班头无需挂怀。” 陈进点点头,说道:“今日陈某来此,一者是感谢几位不忘姐丈旧情,二来是有些话想跟几位说道说道。” “陈某是个粗鄙汉子,读书不多,言语不周的地方,还请担待。几位都是姐丈的生前故交,我也就不瞒你们了。” “姐丈生前,于经济营生一途是把好手,家中世代经商,生活富足,唯有一个遗憾,就是子嗣不旺,与家姐结发,只有娥娘一人。后纳一妾,生育了梅劲。” “现在,姐丈撒手人寰,虽然留下万贯家财,却惟独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偌大的家产该如何处置,就是眼下最大的麻烦了。” “陈某快人快语,有话直说,不瞒各位,我很怀疑姐丈突然暴亡,死的蹊跷,这梅劲母子是断然脱不了干系的。” “舅父!” 一直稳坐不曾说话的娥娘,用一声断喝,打断了陈进的话,覆面的纱巾飘忽,显示这女子气息咻咻,心绪不平。 陈进摇了摇头,说道:“李公子,既然你们曾经是姐丈的故交,不妨替我出出主意,这事应该怎么办为好。” 李鹤还没来得及说话,一直肃立身后的李轲接过话头说道:“陈班头,俗话说得好,家有家法,族有族规,依我看,您不妨请上一些族中长老,坐到一起商议一下,想必总能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的。我们毕竟是外人,不方便多言多语吧。” 李鹤心里暗笑,这个李轲,是怕自己年轻冲动多管闲事呢,明知道这种抢家主话头的作法,非常失礼,也在所不顾了。 这次出来,李鹤发现,李轲和占越等人有着明显不同。占越等人跟李鹤在一起,从不多说话,也很少发表自己的观点,哪怕明知道前面是个火坑,只要李鹤冲起来,占越就会毫不犹豫的往下跳。 而李轲则不同,他不仅有自己的主见,并且还非常敢于亮明自己的观点。这可能与他几代人为李府做事,养成了视家主之事为己任,勇于担当的习惯有关。 另外,还和他自幼便跟着大兄走南闯北,备受倚重不无关系。 “不可!不可!”陈进的头摇个不停:“几位有所不知,把族中那些老朽招来,事情就更加麻烦了。” 这话不假,如果家族势力介入,必然按族规办事,族规族规,讲究的就是一个族字,到了那时,还有外戚陈进什么事? 而且,家族势力一旦进入,可能的情况是,不会再有人再关心梅岭是怎么死的,却会有人关心财产如何分,这样做,不亚于引狼入室。 别看陈进粗豪,这点上面,反应倒是不慢。李鹤心里感叹,在金钱面前,在绝对的利益面前,木头人也能长出三分灵气出来。 “那依你看,这事该如何解决呢?”李鹤斜睨着陈进问道。 大概是看出了李鹤脸上隐隐的不屑,陈进微微有点羞恼,是那种被人窥破了心事的羞恼。 “陈某不知道这种事情该如何解决,陈某只知道,我那姐丈死的不明不白,死的冤枉,这件事情,陈某必须要管。” “舅父,不可胡言乱语!” 娥娘终于忍不住了,又是一声断喝。 “舅父,我今天来,只是想感谢几位客人远道而来,征尘未洗,便去祭奠家父。你无端地说这些干什么?徒留笑话不说,也扰人清静不是。” 陈进受到呵斥,感觉面子有点挂不住,情绪激动起来,大手一挥,说道:“你不用呵斥我,我这是为你好,以你这种性子,总有一天被人卖了尚且不知。” 转过头,又对着李鹤等人说道:“如果几位只是姐丈的故交,此行仅仅是祭拜而已,那么就请返回吧,梅府的事情,希望你们别管,你们也管不了。” 李鹤一听,笑了,心说这厮真混,是你巴巴地跑到我这里来的好不好,合着别人都稀罕管你们家那点破事吗? “陈班头这话就没道理了,别说我们原本也没打算理会你们的家务事,就是刚才多说的那两句,不也是在你的要求下说的吗?再者,我们几时返程,好像不是你能决定的吧。” 陈进看着李鹤笑嘻嘻的脸,越发的不耐烦起来,正想开口反驳,不想娥娘又是一声轻叱。 “别说了!舅父,你先出去,我和这位公子说几句话,完了咱们就回府。” 陈进看样子想阻拦,娥娘冷哼一声,说道:“怎么了舅父,难道娥娘跟父亲的旧交说几句话都不成吗?” 陈进无奈,嘴里嘟嘟囔囔着走了出去。 李鹤使了个眼色,身后站着的猴子等人,也鱼贯而出,只有李轲,走到门口了,还回过头来看了看李鹤,李鹤冲他笑笑,表示自己明白。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娥娘起身,摘下面巾,微曲双膝,重新对李鹤施了个礼。 李鹤一看娥娘,苍白的面容,尖尖的下巴,秀美的双眼也因为这段时间流泪过多的缘故,显得红肿。 “让公子见笑了!娥娘这个舅父,自小便粗鄙不堪,不喜读书,不事劳作,不懂营生,只能委身官府,做个恶差,混口吃喝。母亲在世时,就不待见他,他的话公子别当真。” 李鹤拱了拱手说道:“在下明白。” “唉!”娥娘一声轻叹,说道:“家父身体一向康健,包括他自己在内,谁都没想到他会走得这么急,所以,对于身后事,父亲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李鹤看着愁眉紧锁的娥娘,轻轻问道:“难道小姐心中,对令尊大人的去世,也有所疑虑吗?” “疑惑不解是有的,但这又有什么意义?这世上的不解之谜何其多也,何况一个人的生死,我累了,不想在这方面追究过多了。” 娥娘一抬眼,看见李鹤正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自己,接着说道:“公子不需想太多,如果非要说二娘和梅劲对父亲起了歹意,娥娘是决计不信的。这一点上,除了我那起了糊涂心思的糊涂舅父,梅府上下,不会有人这么想,务请公子放心。” 李鹤点点头,说道:“小姐的胸襟和睿智,令在下佩服得紧!” “小女子一介女流,不敢当公子夸奖,这不是胸襟和睿智的问题,这是大是大非的原则。” 娥娘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有些事情,即便有些疑虑和困惑,也是在疑似之间,但如果当了真,要我说,不是起了贪欲,就是心肠歹毒。” “是!” 李鹤重重地点头,这个时候,他是真的有点佩服这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姑娘了。 “好了,不多说了,娥娘此次前来,还有一件事,想请公子帮忙。” “小姐如有吩咐,但说无妨。”李鹤对娥娘拱手说道。 “后日便是家父出殡的大日子,待娥娘安葬了老父,我就准备分家,到时候,我会提前拟个章程,请出我梅氏族长坐镇。娥娘想请公子在此多作几日盘桓,到分家那一天,我再来请公子,还请公子拨冗莅临,给小女子做个见证。” 李鹤一愣,忙道:“小姐何苦如此匆忙分家?以小姐的智慧,把家族生意管理起来,应该不是难事。我也是商贾之家,知道一个道理,很多的生意,匆忙之间结束,损失是很大的,可惜了啊。” 娥娘轻轻一叹,说道:“我一个弱女子,母亲走得早,仗着父亲荫护,在这世上苟活。如今父亲去了,于我来说,不啻于山崩地裂,往后余生,必将暗无天日,哪里还有精力打理生意?” “再说了,钱财一事,哪里有尽头?父亲一生,过手的钱财无数,可留住了他老人家的性命?这点,我早已看淡了。早日散尽家财,我也能早落清净。” 李鹤点点头,说道:“小姐这样想,也未尝不对。可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小姐指教。” “公子请讲。” “据我所知,近段时间,来黔中祭奠令尊大人的故交好友,何止百人,为什么小姐惟独认定李鹤可以托付此事呢?” “因为春友。”娥娘轻轻说道。 第四十章 利尽人息 “春友?春友是谁?” 李鹤乍一听这名字,似曾相识。 娥娘淡淡一笑,这是今天这姑娘第一次绽露笑颜,虽然是一闪即逝,固然形容憔悴,但却难掩那惊人的凄美。 “难怪昨天晚上春友跟我说,二公子一定是记不得她了。春友曾经在公子府上做过工的啊,几年前,因为一点难以启齿的原因,被逐出了李府,公子再想一想,看看能否想的起来?” 经过娥娘的提醒,李鹤的脑海里,霍然想起了几年前,东阁那件所谓的偷盗事件,连忙说道:“哦,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在我府里做过事,难得她仅凭一面之缘,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认得出我,她不是寿郢人吗?怎么会在这千里之外的黔中?” “她娘家是我们这里,当年远嫁寿郢。被逐出李府之后,没多久丈夫就死了,婆家不容她,没办法,一个人千里跋涉回了娘家。谁知娘家兄弟也不待见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挺可怜的,通过亲戚介绍,到我府上做点粗活,我见她做事还算牢靠,就留在了身边。” “公子,当年那事,春友都跟我说了,这两年经我观察,春友应该不是那种手脚不干净的人呐,兴许当年真有点误会。” 李鹤苦笑笑,说:“府上丫鬟婆子众多,相互倾轧的事情还能少了?当年极有可能春友就是落入别人做的局了,这种事情,大户人家都不会少。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麻烦你跟春友说,别放在心上,再不成,我代表李府给她赔礼。” 娥娘又是一笑,说道:“赔礼倒不用,春友只是说自己做事不小心,也没怪你们府上。但是对二公子,春友却是大加赞赏呢,说二公子如何如何仗义,如何如何体恤下人,如何如何懂人情,总之,把二公子夸成了一朵花,要不我也不会想起来找二公子的麻烦。” 李鹤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当不得春友如此赞誉,小姐信任我,但有吩咐,请尽管直说,在下无有不从。” “公子能这么说,娥娘心中万分感动,在此先行谢过,待娥娘安葬了老父,再来请公子过府帮娥娘做个见证。” 三日后,梅府。 正厅堂前,端坐着一位白发苍苍,身着灰色袍服的老者,老者身后,肃立着两个面容严肃的中年人。 经介绍,李鹤才知道,这位老者,就是黔中梅氏一族的老族长梅吾。 老族长左手位置,坐着一袭缟素,纱巾覆面的娥娘,身后站着春友和一个小丫鬟,再下面,坐着身穿白袍,戴着重孝,神色委顿的梅劲。 梅劲下首,依次坐着两个中年人,经介绍,原来是梅岭的近房侄子。 老者的右手位置,坐着东张西望,坐立不安的陈进。跟陈进隔着一个几案,坐着李鹤,李鹤身后,肃立着李轲和猴子。 老族长看人到齐了,干咳了几嗓子,清了清喉咙,说道:“梅岭贤侄英年早逝,乃我梅氏一族之巨大损失,老夫倍感哀痛,但人死不能复生,咱们这些活着的人,总要替亡者把一些身后未了事宜处理干净,才能让逝者走得心安。” “今日,老夫受娥娘所托,主持梅岭贤侄分家事宜。依老夫愚见,分割家产,兹事体大,尽可以多考虑些时日,准备得周全一些,大可不必如此冒进。” “无奈娥娘心意已决,老夫听着额娘的意思,也不能说不对,贤侄身后,留下偌大家产,有些生意买卖,总不好停滞。何况这段时间以来,流言蜚语,人心浮动,给娥娘形成了很大的困扰,也给我梅氏一族的脸面造成了伤害,老夫忝为一族之长,再不过问,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了。所以,老夫答应了娥娘的请求。” “今日老夫既然来了,首先要申明一点,我大秦立国,讲究的是律法与族规同治,只要不违律法,不犯族规,今日堂上所议,便是最终之决定,事后不得有任何异议。各位如果有什么不同想法,尽可以当面提出,大家好商量。倘若一旦定案,再有人说三道四,便是与我阖族作对,老夫断不能饶他。” 说到这,老族长用威严的眼神四下扫了一圈。 李鹤知道,老族长这一番话,不但是说给堂上众人听的,也是在警告那些躲在各个角落里,觊觎梅岭家产的一众人等,其中就包括梅岭的一干族侄。 老族长转过头来,对着娥娘点点头,说道:“娥娘,你说说吧。” 娥娘款款起身,对着众人敛衽一拜,说道:“该说的话,族长都已经说完了,娥娘不再赘述,娥娘就是把这段时间以来我的一些想法,跟大家说说,大家参详,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家父去后,二娘第二日便把她手里的地契、房契交给了我,这点上面,娥娘对二娘的磊落,万分感激。” 说完,娥娘朝着后宅方向,盈盈一拜。 “接着,府里的管家,各处生意的大领,均将手里的账册交到了娥娘手里,娥娘对这些忠心耿耿跟着父亲,在老父亲去世后,仍能照拂娥娘如旧的的老叔老伯,也同样感激莫名。” “这段时间,娥娘将地契、房契,以及各处生意大概捋了一遍,心中有了一份大致的脉络。娥娘准备将家产的一半交给宗祠,没有梅氏祖先庇佑,焉有我家今日之光景?日后,宗祠也可将这些产业所得,接济一些贫困的族人,扬我梅氏仁义道德之家风。” “另外一半,我和梅劲平分,梅劲虽为庶出,但有二娘需要赡养,我想,二娘也应该是父亲的未了心愿之一吧。” “至于舅父,从我分得的家产份内,划拨千金给他,用以感激他这些年来对娥娘的照顾。” “这其中,涉及到一些旁枝末节,娥娘很难做到绝对均衡,我想诸位也能够理解吧。具体细节清单,我已分割清楚,都在这匣子内,请族长过目。” 娥娘轻轻地点了下头,身后的丫鬟捧着个鎏金的黑漆木匣,放在了族长面前的桌案上。 “我不同意!” 陈进终于忍不住了,跳将起来,手指着梅劲大声喊道:“凭什么这个小兔崽子和娥娘分的一样多?” “凭他也姓梅,凭他也是父亲的骨血,我愿意给他,怎么?不行吗?” 娥娘冷冷地说道。 “不行!这个狗崽子和你分的一样多就不行!” 陈进又是一阵嚎叫。 一直窝在圈椅里,没精打采的梅劲再也忍不住了,站起身来呵斥道:“你口里积德,我念你是舅父,是长辈,不跟你计较,但你绝不能三番五次的恶语伤人。” “谁是你妈的舅父,小兔崽子,老子骂你是轻的,信不信老子揍你。” 说完,一个箭步,就要往梅劲跟前冲去。 旁边的李鹤轻轻地一伸脚,陈进脚下一绊,身子一个趔趄,眼看着就要摔倒,李鹤轻舒猿臂,抓住了他的腰带,陈进这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李鹤一摁陈进的肩膀,笑嘻嘻地说道:“陈班头,坐下坐下,有话好说,稍安勿躁!” 陈进看着李鹤,恶狠狠地甩开李鹤的手,指着梅劲说道:“小子,我姐丈的死,不明不白,我已经报了司寇大人,你就等着见官吧,还他娘的想分家产,做梦吧你。” 这时,一直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的老族长,开口说话了。 “其实,我梅氏族人分家,原不干你陈班头的事,但陈班头显然是没有理解娥娘的心思,老夫便给你解释一二吧。” “娥娘的安排里面,有两层含义。一层,如果娥娘不拿出一半的家产捐给宗祠,这家无论怎么分,梅劲所得,都会比现在多,是也不是?” “二层,即便是梅劲现在所得,多出来的那一部分,也是娥娘相赠,老夫觉得,应该不干其他人的事吧。” “还有,老夫活了一大把子年纪,还是第一次听说姐丈分家产,舅父竟然能得千金,不知陈班头还有什么不满意。别说司寇大人了,就是郡守大人前来质问,老夫看不出来这里面有何不妥。” 陈进被老族长说得面红耳赤,嘴里不断哼哼着,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想了一想,再这样坐下去也很无趣,掉转头,恨恨地走了。 老族长扫了一圈众人,对着坐在下首,一声不吭的两个族侄说道:“我再做个主,从娥娘捐给宗祠的份子里面,再拿出一千金,你们二人,各得五百金,你们可有意见?” 两个族侄慌忙起身,弯腰拱手,齐声说道:“但凭族长做主。” 看看时间已近正午,老族长颤巍巍地站起身,对着娥娘说道:“时候不早了,老夫年迈,不耐久坐,也该回去了。临走之前,老夫还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娥娘啊,自你父亲走后,想必各种闲言碎语你也听了不少,这不奇怪,利字当头,只要是沾点边的人,谁的肚子里还能不打个小算盘?为了争夺家产,兄弟之间杀得头破血流的事情,还少吗?你能如此干脆利落地舍财取义,实属难得啊。” “散尽家财,方能堵住悠悠众口,这一点上,娥娘是大才,大才啊。” “唉!只可惜娥娘托生了个女儿之身,不然,梅岭贤侄的万贯家业,何至于斯啊。” 第四十一章 西河古村 老族长率一众人等告辞离去,大厅里安静了下来。 李鹤看看太阳,已到了正午,梅府之事也已经暂时告一段落,看着娥娘、梅劲俱是一脸疲倦之色,李鹤不便再作停留,站起身,抱拳说道:“小姐,少公子,时候不早了,此间事既已了结,李鹤便就此告辞了。” 梅劲刚想说话,娥娘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公子不急,在此用过便饭再走不迟,娥娘还有些事情,要跟公子请教。” “是啊,就依家姊之言,李公子用过饭再走不迟,我也有很多事情想跟李公子讨教呢。” 梅劲也是一脸真诚的邀请着。 李鹤刚想婉拒,却见丫鬟婆子已经开始上菜了,显然,娥娘是早有安排的。 无奈,李鹤三人只得重新坐下。 “今天的事,让公子见笑了,我敬公子。”娥娘端着手中的酒盏,撩起面纱,轻点朱唇。 “何来见笑一说?小姐当断则断,不留后患,此等气魄,当真是不让须眉,在下佩服。” 李鹤也举起了面前的酒盏,以袖遮面,一饮而尽。 “娥娘平生第一次接待客人,也是平生第一次饮酒,失礼之处,诸位见谅。诸位都是梅府故交,酒菜简陋,请勿客气。” 梅劲端起酒盏,说道:“我也敬李公子一盏,承蒙公子不嫌弃梅府琐事烦心,梅劲感激不尽。” 李鹤又端起酒盏,说道:“在下今天不过是在这小坐了片刻,根本没做什么,少公子无需感激。我倒是觉得,少公子更要感激的应该是令姊,没有她的睿智与决心,少公子的麻烦恐怕就不止这些了,不知在下所说可对?” 梅劲一听,连忙起身,对着娥娘,长揖及地,说道:“李公子说出了梅劲的心里话,感谢姊姊,姊姊今日之举,实在是救梅劲母子于水火啊。” 娥娘身子微微一侧,叹了口气说道:“自家姊弟,何来感谢一说,父亲不在了,只望你以后收敛嬉闹之心,多放些精力在生意上,挑起家族重担,比一千句感激的话都有用。” “多谢姊姊教诲!”梅劲重新坐下,满脸讪讪之色。 李鹤一听,心中暗自揣摩,这位梅公子身上,可能另外还有一些富家公子年少荒唐的故事吧,虽然这人看起来人品还算不错。 “李公子,方便告诉娥娘,你此次来黔中,是做何营生吗?” 娥娘没有在此过多纠结,飞快地转移了话题。 李鹤一笑,答道:“回小姐话,在下不是做生意的。” 李鹤便将这次来黔中郡的打算简单地说了说。 梅劲一听,目光闪烁,大声说道:“李公子还真来巧了,这方面我是行家啊,找我就成啊。” 娥娘冷冷一哼,说道:“梅劲说的不假,李公子要进山,找他就对了。” 梅劲一听娥娘的话,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软踏下来,闷头吃肉,再不多说一句了。 李鹤一看这情景,心说这姐弟俩真有意思,估计在这梅劲身上,还真有不少好玩的故事呢。 “唉!”娥娘又是一声轻叹,继续说道:“我说的是真心话,公子要进山,梅劲是最好的向导,等家父做过头七,让他陪你去。” “如此,就真的需要公子在这里多盘桓几日了,公子等得及否?” 李鹤点点头,说道:“有少公子陪同,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我反正闲着没事,能等。” 接下来的几天,李轲等人惊异地发现,二公子居然逛街上了瘾,穿大街,走小巷,不知疲倦地转悠着,几天之内,把个不大的黔中古城,翻了个底朝天。 有一天清晨,城门刚开,二公子竟然独自一人跑出城去,在城外待了整整一天,赶在天擦黑的时候,城门即将关闭前才回来,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天都干了些什么。 “二公子以前很喜欢逛街吗?”李轲问猴子。 “也许吧,谁知道呢。”猴子其实也很纳闷。 终于,第六天头上,梅劲做完了头七,傍晚时分,梅劲来到居峡传舍,和几个人约好进山的日期。 第二天,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李鹤等人在南门外,与等候多时的梅劲汇合一处,奔山里而去。 梅劲还带了两个仆役,都挑着沉重的担子,至于挑的是什么。李鹤不便多问。 山路狭窄,不便驰骋,几个人坐在马上缓缓而行。李鹤惊奇地发现,两个挑着担子的仆役,居然始终不离不弃跟在马队后面,显示出令人惊叹的脚力。 中午,一行人坐在一棵巨大的樟树的树荫下,就着甘甜的山泉水,吃了点干粮,稍作歇息,便继续前行。 又往前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山路越来越窄,很多地方已经不能称之为路了,逼仄到只能允许一人一骑勉强通过。 梅劲指着山道边的一个小院子说道:“李公子,前面的路不能再骑马了,只能劳驾李公子步行了,我们把马匹存放在这里。放心,这院子是我家的,里面有人专门照顾马匹。” 进了院子,李鹤才知道,这里是梅府的私家驿站,专门为进山的人打尖歇脚准备的。 安置好马匹,一行人继续赶路。顺着青石板铺就的一层层台阶,翻过一个陡峭的山坡,众人眼前一亮。 好一个世外桃源。 这是一个面积很大的山间盆地,田块成方,树木成行,按大自然本身的走向,结合人工的开发,规整得自然有序。 远处,一排排青石瓦屋,依着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而建,掩映在绿树浓荫之中。耳边听着河水潺潺,鸡鸣狗吠,群山深处,隐隐传来阵阵似有似无的袅袅山歌,直入人的肺腑,荡涤人的心灵。 眼前,云山缥缈;天上,万里秋风,这就是所谓的人间仙境了。 李鹤心里一阵阵感叹,果真在此间远离尘世纷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斗鸡弄犬,真的就是最好的人生了。 身边的梅劲看着李鹤一副神往的样子,笑着说:“李公子,这里是个好地方吧。” 李鹤笑着说道:“岂止是好地方,简直就是人间仙境,难怪梅公子总往这儿跑。” 梅劲脸一红,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憋了回去。 在梅劲的引导下,一行人顺着河边的青石板路,往前走着,梅劲边走便给李鹤作着介绍。 “这个村落叫做西河,过去属于楚国的时候,叫做西河村,现在按大秦建制,西河归为一亭,但人们还是习惯叫西河村,这里的亭长是我的姨丈,名讳郭泰。” “我母亲就是在这出生的,长大后才去了梅府。父亲自娶了母亲之后,每年夏天都要到这住上月余,以避暑热。所以,梅府在这西河村里也建有宅院。” 说着讲着,一行人来到一处大院前,梅劲停下脚步,对李鹤说道:“这里便是我姨丈的宅子。” 李鹤一看,这是一座三进的院落,和这里所有人家一样,院墙和房屋用一色的条石砌成,盖着青色小瓦,一切都显得那么得敦实和宽敞。 几个人刚进院子,一条体型硕大的黑狗呲着獠牙,吼叫着扑了上来,李鹤浑身一紧,却听到梅劲一声大叫:“黑虎!休要狂躁!” 黑狗瞬间便停止了狂吠,但还是用警惕的眼神在众人身上扫来扫去。 这时,从屋里大步流星走出来一位面色黑红、体型高大的中年人,梅劲低低的声音说道:“这位就是我的姨丈。” “劲儿来啦,这几位想必就是你说的那些朋友吧,西河郭泰这厢有礼了。” 郭泰双手抱拳,笑声朗朗。 李鹤等人也赶紧抱拳施礼,梅劲将几位给郭泰做了介绍,手指着两个仆役挑的担子说道:“姨丈,这里面的盐巴和锦缎,分别是李公子和家姊托我带给你的礼物,清姨丈笑纳。” 李鹤一听,心中暗自惭愧。这倒不是自己疏忽,李轲心细,来之前跟自己提过,因为梅劲语焉不详,李鹤也没想到梅劲会带自己来见他的姨丈,所以不好办理礼物。 幸亏娥娘心思细腻。 “多谢李公子!”郭泰拱手行礼,转头又对梅劲说道:“回去替我也谢谢娥娘。” 郭泰和李鹤等人,互相谦让着进到屋里。 来到堂前,李鹤一看,大概是山里不缺木材的缘故,这屋里的所有桌案椅凳,用料全是清一色的原木,没有上漆,透着底色,显得敦厚扎实,整个屋子散发着松木的香味。 众人刚一落座,进来一位十八九岁的女子,手提着圆肚陶壶,给众人一一倒上茶水。 李鹤注意到,自从这女子进来,梅劲便一扫近段时期的萎靡,精神为之一振,眼睛里泛着光,并且从女子手里接过陶壶,轻声说道:‘月姊让我来。’ 郭泰介绍道:“这是小女郭月。” 郭月并没有施礼,而是朝着众人抿嘴笑笑,便下去了。李鹤注意到,从郭月进来,一直到走,梅劲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她,目光始终落在郭月的身上。 郭泰“呵呵”一笑,对着李鹤说道:“李公子,我前几日听劲儿说,你对我们这山里的獠人很有兴趣,打算带点人回去充实家院,是吗?” 李鹤一笑,说道:“不瞒亭长,在下正有此想法,想请教亭长,不知是否可行?” 郭泰看着李鹤,问道:“不知公子对獠人了解多少?” “一无所知。”李鹤坦诚回答。 “那么,我就先给公子说说这獠人是怎么一回事吧。” 郭泰端起面前的陶碗,喝了一大口水,抹抹嘴说道:“所谓獠人,在我们这儿叫作蛮夷,他们世代居住在大山之中,栖居洞穴之内,形同野人。他们各有自己的族群,但很松散,更没有氏族之别,以长者为王,父死子继,这点倒有点类似于我们。” “他们没有名字,所生儿女,按照长幼区别称呼。他们以铜鼓为贵,擅用盾矛,不懂弓箭;他们有一些特殊技能,可潜入水底持刀刺鱼,精于铸造和纺织。” 郭泰抖了抖身上的短襦,笑着说道:“我身上的衣物,便是这些獠人以苎麻为原料,纺织而成,中土可没有这样的技艺。” 李鹤这才注意到,郭泰身上的衣物,确实和自己见过的所有纺织品都有所不同,既不是绸缎,更不是中原人所纺的那种粗笨硬挺,穿在身上非常不舒服的麻布。 “这些蛮夷,最让我等不能接受的便是他们的嗜杀,哪怕是亲生父子,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如果儿子杀死了父亲,不会被视为大逆不道,只要儿子弄一条狗来送给母亲,便恩怨了断。母亲得了儿子的狗,也就不能再生嫌隙,不然,儿子还会将母亲杀死。” “他们的血液里,天生缺乏人伦之情,即便是儿女丢失了,或是被人卖了杀了,也不过干嚎两声,不会思念,不会悲伤。” 郭泰“呵呵”一笑,继续说道:“公子想弄几十个獠人不难,甚至要个几百人都很容易。但是我想请问公子,对于这样一种缺乏感情的野人,公子弄回去之后,该如何管理?难道你就不怕,一个不经意间,得罪了他们,他们会反噬你吗?” 郭泰的一席话,让在座诸人,背后一阵阵冒凉气,连李鹤也觉得棘手。人类虽然驯养了许多的野兽,但是无不是以感情作为纽带,没有了感情,李鹤还真的没有把握能约束这些野兽,贸然弄了回去,身边睡着这些不通人性的财狼虎豹,想想都觉得可怕。 李鹤嘿嘿一笑,说道:“在下对这些獠人,就是有点兴趣,原本也没打算真的弄多少人回去,听亭长这么一说,在下还真的有点胆战心惊呢,让亭长见笑了,呵呵。” 郭泰神秘地一笑,说道:“公子也别失望,既然来了,就好好地在这山里盘桓几日。獠人虽然凶残,但郭泰却是不怕,郭泰一生跟这些獠人打交道,通晓他们的语言,了解他们的习性,更知道他们的软肋。” “我保证,公子走时,不会让你空手而归就是。” 第四十二章 梅劲心事 夜,渐渐深了,山村的夜,静谧而又安详。 除了山林不时发出的阵阵低沉的松涛声,以及远处偶尔的几声犬吠,整个西河古村,仿佛都陷入了沉睡之中,再也没有了任何的响动。 一轮明月,像是刚刚挣脱了黑黢黢的群山的束缚,自由地挂在并不遥远的天际,欣喜地俯瞰着人间百态,将清冷的月华洒向世间每一个角落。 李鹤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个人蹑手蹑脚的来到院子里,坐在院子里那株巨大的樟树的浓荫下,沉沉地想着心思。 山里的温差较大,白天没有太多的感觉,到了晚上,却觉得寒意袭人,即便现在时令不过深秋,给人体表的感觉却像是已经来到了初冬。 李鹤不由得裹了裹披在身上的大氅。 “二公子睡不着吗?” 李鹤回头一看,是李轲。 “嗯,可能这里太过于安静了,给人的感觉不踏实,反而不好睡,怎么了?你也睡不着?” 李鹤一指面前的石凳,示意李轲坐下。 “哦,不,我是起夜。今晚郭亭长家宴上的各式山珍,真的是太过美味了,特别是那道野鸡虎骨汤,肉不见得如何出色,但是汤的鲜美,真的是可遇而不可求。李轲自问这么多年跟着园主,也算是走南闯北,见识不算孤陋,吃过的美味也不算少了,但要论及鲜美二字,能超过今晚这道汤的,还真没有过。” 说到这,李轲笑了:“呵呵,一时贪嘴,喝得太多了,腹胀如鼓。” 李鹤也笑了,说道:“可不是嘛,我听梅公子说,郭亭长知道我们要来,这些肉食,从早上便开始准备了,小火慢炖几个时辰,能不好喝嘛。” “山里人家,以忠厚传家,用淳朴待客,自古以来,莫不如此啊。” 李轲不住地点头,说道:“是啊,常说大山深处,民风淳朴,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这时,一阵微风吹过,送来阵阵寒意,李鹤又紧了紧大氅,继续说道:“但是,世间事情,往往又是矛盾的。都说山里人淳朴,还得说分跟谁,对待朋友,绝对是掏心掏肺,这不假。但是,对待敌人,却又有他们彪悍勇猛,悍不畏死的一面,这也许跟他们久居深山,生存环境恶劣有关吧。” 李轲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斑驳的树影下,二公子那张年轻的脸庞,心里充满了诧异。 为什么这位公子如此年轻,说话行事却像个饱经沧桑的老者?为什么这位履历近乎空白的富家少爷,分析事情起来,却又像是一位洞察世事的智者? 百思不得其解。 “李轲啊,你是跟着大兄经商已久的老手了,依你看,如果我们把圭园的生意,转移到这黔中来,是否可行?” 这下,李轲的心里,真的就是震撼了。他注视着二公子那双月光下炯炯有神的眼睛,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只是我初步的想法,还没有成型,你是生意上的老手了,我想听听你怎么看。” 李鹤看着发呆的李轲,追问了一句。 “这个。”李轲沉吟了一会,说道:“二公子,圭园生意庞大,工匠众多,涉及到方方面面,岂是一句话说搬就能搬的。这事太大了,李轲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容我好好想想。” “行!你这段时间,顺着我这个思路好好想想,仔细谋划一下,对于我们的产业来说,这黔中有哪些方面是优势,哪些地方是劣势,最好能拟个章程出来,咱俩一起去跟大兄说。” “好吧,二公子的想法太过突然,又太过惊世骇俗,李轲一时转不过弯来,要仔细地琢磨琢磨才行。” 李轲走了,李鹤继续独坐在清冷的月光下,想着无尽的心事。 院门轻轻一响,两个人影闪了进来,隐在门厅的角落里,两人拥抱着,久久没有分开。 月光下,李鹤一眼便看清了这两人是梅劲和郭月,因为李鹤身处暗影里,看样子两人根本没有发现他,只顾着肆无忌惮的拥抱着。 这下,李鹤尴尬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一动不动地端坐着,以免打扰这对鸳鸯。 见两人就这么互相搂抱着,窃窃私语,这么长时间了,竟然没有分开的意思,李鹤玩心顿起,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两个身影霍然分开,都朝着李鹤看过来,耳边只听到一声嘤咛,郭月的身影倏然不见了,只剩下了梅劲,抓耳挠腮地走了过来。 “这么晚了,李公子还没睡呐。” 梅劲不知是紧张,还是冷,说话有点不利索。 “没呢,猛的一换地方,睡不着,梅公子不也没睡嘛。” 梅劲在李鹤面前的石凳上坐下,期期艾艾地说道:“跟月姊商量点事,弄晚了,山路难行,月姊怕我摔着,送我回来。” 李鹤一侧头,说道:“怎么?刚才那人是郭小姐吗?” 梅劲疑惑地看了看李鹤那张一本正经的脸,沉吟半晌,手指着李鹤,“呵呵”笑着,说道:“李公子,你是个妙人。” 李鹤哈哈大笑:“非礼勿视,我可什么也没看见。” 等李鹤的笑声停住,梅劲轻轻地说道:“其实你就是看见了,也没什么,我喜欢月姊,本来也没打算瞒谁。” “你没娶她没嫁,喜欢就说出来呗,大好的事情,干嘛遮遮掩掩。” 梅劲看了看李鹤,笑道:“没想到李公子倒是个爽快性格,真的如你所说的那么简单就好了,家姊不赞成我们这事。” “娥娘?”李鹤诧异了,问道:“为什么?” “谁知道呢。”梅劲的声音充满了无奈:“兴许是看不起山里人吧,我也没问过她,反正只要一提起山里,一提起月姊,家姊就很不高兴。” “哦。”李鹤点点头,心说怪不得那天说到进山,娥娘满腔的不耐烦。 “娥娘平素在家很霸道吗?”李鹤问道。 “说不上霸道,但是很有主见。”梅劲轻声说道:“李公子,我觉得咱俩还挺投缘,愿意跟你说说家里的事,你权当听着解闷吧。” “我母亲就是这山里人,早年在府上做丫鬟,后来便嫁给了父亲作妾室。我出生以后,父亲对我们母子还是不错的,但娥姊对我们一直却是不冷不淡,长这么大,我和娥姊之间,很少有姊弟间的感情交流,说老实话,我有点怕她。” “娥姊虽然是个女儿身,但凡事却比我有主见得多,她人不坏,心眼好,比方说这次处理家产的事,你也可以看出来,如果不是她出手相助,我们娘俩恐怕没这么好脱身,甚至,牢狱之灾都不是没有可能。” “但她凡事爱较真,又很麻烦,一般情况下,只要她认准的事,不撞南墙是不会回头的。像我和月姊的婚事,她起初就是坚决反对的,父亲在世时,倒是不反对这桩婚事,但是父亲非常愿意听她的意见,所以一来二去就给耽搁了,父亲这一走,我和月姊就更难了。” “你的婚事,你自己做不了主吗?”李鹤感到很奇怪。 “怎么做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不在了,家姊当家,族里的长辈就更加不会替我说话了。唉!有时候,我真的不想在梅府待下去了,大不了我们母子净身出户,再回到这山里边,我就不信我能饿死,可姨丈这边又不同意我这么做,真难呐!我是两头犯难。” 看着梅劲唉声叹气的样子,李鹤也很无语,这个时代,宗族势力之强大,恐怕不是他这个后世过来的人所能体会的。想象着凭一腔热血,奋不顾身地冲向爱情,恐怕也不是大多数人有勇气能做到的。 “你也别急,拖上几年,兴许就有办法了。”李鹤安慰道。 “拖不下去了,父亲走之前,娥姊已经在给我张罗亲事了,再说,月姊也拖不下去了,她都快满二十了。” 梅劲越说声音越弱,软踏踏地趴在了面前的石桌上。 李鹤拍了拍梅劲的肩膀,说道:“你也别这么灰心,令尊大人刚刚离世,按乡俗,也不宜张罗婚事,你正好可以缓缓。” “我觉得,你正好可以利用这个缓冲时间,好好地打理家族生意,让娥娘见识到你的本事。这人啊,只有做好一番事业,才会有相对较大的话语权,是不是?说不准你经商有成,娥娘一高兴,就不再为难你了呢。” 梅劲抬起头,看着李鹤,想了一会,说道:“你说的有道理,娥姊总是说我没出息,我要是做好了,说不定真的会有另外一番景象呢。” “你能这么想就对了,我建议啊,你和娥娘的产业虽然所有权一分为二了,但是经营最好不要分开,做生意我不太内行,但有个道理我懂,生意是很讲究规模的,量大,利润自然丰厚,零零碎碎是绝对不行的。” “你可以在前面做,后面让娥娘帮你掌着舵,我想啊,比你俩分开做,结果会好得多,而且,有些生意相互重叠,交织在一起,哪有那么容易说分就分的。” 梅劲不断点着头,说:“主意倒是个好主意,我这几天想着要和家姊分家产,头也大得很,那么多的铺面,那么多农庄,山林,怎么分啊,能与家姊合在一起做,那是再好不过了。不过,我还是担心,家姊能同意吗?她不会怀疑我图谋不轨吧。” 李鹤笑了,说道:“应该不会,契约在那摆着,翻不掉的。再说了,在金钱上,令姊是个格局很高的人,不会这么想的。你们姊弟二人,真要认真去做,事业上能不能超过令尊大人,我不敢肯定,但守成还是绰绰有余的。” “你别担心,我去帮你说说,兴许我这个旁人,看问题比你们局中人更加透彻一些,旁观者清嘛。” “梅公子,我有种预感,不知道对不对,说不准啊,你和郭月小姐的婚事,没你想象的那么困难呢。” 第四十三章 张氏山河 接下来的三四天,郭泰亭长每顿饭都是变着花样,好酒好肉的款待着,可是,时间一长,顿顿如此,再好的山珍野味,也是对众人的味蕾严重地摧残了,弄得众人不但再也品尝不出山珍的鲜美,而且每每吃饭,只要一看到酒肉端上来,便再也没了吃饭的兴趣。 青菜萝卜保平安,再好的肠胃,也架不住一日三餐大鱼大肉往里填啊。 猴子急了,为了改改口味,爬到村里一棵无主的梨树上,摘了一大袋子野梨回来,啃个不停。李鹤尝了一口,虽然觉得梨渣不少,但酸酸甜甜的,口感还不错。 再到后来,郭泰亭长家盐渍的野菜便成为了众人的最爱。 李鹤一看这情况,心想既然獠人之事不可行,再在这里待下去也就失去了意义,不如打道回府。 而且,看着梅劲每日里那一副乐不思蜀的神态,李鹤估计自己不说返程,这家伙在这待一辈子都不会提回家的事。 中午,趁着吃过饭大家伙坐在一起闲聊的空儿,李鹤便向郭泰说出了返程的意思。 奇怪的是,郭泰并没有挽留,而是眼风一扫梅劲,淡淡地说道:“回去也好,此间虽乐,但毕竟不是你们的久留之地,你们都不是闲人,每人都有一大摊子事,还是正事要紧。” “诸位以后如果还想来西河,郭泰随时恭候。” 梅劲脸上讪然,李鹤心中暗乐。 “既然你们明天要走,郭泰总不至于让李公子白跑这一趟,且随我来。” 郭泰说着,从面前的桌案上端起陶钵,又顺手揣了一叠油饼,径直向院外走去,示意众人在后面跟着。 跟着郭泰在村子里七弯八扭,众人来到一座小院停下,李鹤一看这院子,暗道奇怪,这小院没有门。 站在不高的院墙外,郭泰一声大吼,“张山,张河,给老子滚出来。” 话音刚落,从屋子的窗口窜出两个人来,李鹤一看,这俩人都是披头散发,赤裸着上身,裤裆用麻布兜着,整个小腿一直到脚踝,用兽皮裹着,好似绑腿一般,两人都是赤着脚。 透过两人那肮脏不堪的面皮看,这两个人应该都还是少年,年纪不大。 两人一见到郭泰,眼睛里都露出喜悦的光,嘴里叽哩哇啦的叫唤着,手里还不停的比划。 郭泰边听边呵呵地笑,骂道:“兔崽子,老子就知道你俩还没混到吃的,拿去。” 说着,将手里的陶钵和油饼隔着院墙,递给了两人,两人一把接过来,哇哇几声大叫,又旋风般窜回了屋里。 李鹤注意到,这两人虽是少年,但脚法极快,不动则已,动起来就像是一阵风。 郭泰在院墙上的石块上擦了擦手上的油腻,看着李鹤问道:“李公子,这俩孩子如何?” 李鹤眼睛放着光,问道:“亭长,这难道就是獠人?” 郭泰点点头,但紧接着又摇了摇头,说:“是,可也不是,待我细细说给你听。” “其实,这是两个苦命的孩子。孩子的父亲叫张前,懂点医道,是个走乡窜户的医师。有一年,张前去山上采药,被獠人掳了去,我们都以为他这下是必死无疑了,没想到过了几年,这张前又回到了村里,还带了个蛮夷婆娘和两个儿子。” “原来啊,张前被掳到獠寨后,被獠王的女儿看中了,哭着闹着非要跟了他,张前也不敢不答应啊,就这么,那张前在獠人的寨子了生活了几年,还生了俩小子,就是这个张山、张河。” “几年后,张前思乡心切,在獠寨里生活也确实不习惯,非要回来,他的婆娘便带着张山、张河,也跟他一道回来了。可回到西河,张前那婆娘却不习惯了,跟张前哭闹,还想回獠寨去,张前死活不依,坚决不回去。其实那獠婆是真喜欢张前,否则早就单独跑了。” “哭够了,闹够了,那蛮婆见张前老是不答应,心一狠,裹着两个儿子跑了。这下张前傻眼了,要知道,那俩儿子是张前的命根子啊。” “张前被逼无奈,只得再次进山,去找儿子,可是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又过了两年,有天夜里,我都睡觉了,有人敲窗,我就起来了,看到那蛮婆带着张山、张河站在我家院门外,就跟我说了一句话,让我帮她看顾这俩孩子,说完转身就跑了。” “她这一跑,就再也没有回来。我懂獠语,从这俩孩子嘴里才知道,那张前一回去,就被震怒的獠王扒了人皮,点了天灯了,得亏这蛮婆还算机灵,带着俩孩子跑到大山里,东躲西藏过了两年,否则,这俩孩子也就凶多吉少了。” “这五六年,都是我在照顾这俩孩子,其实也不算照顾,就是给口吃的,这俩孩子泼皮,见风就长,好养。” “你们这次回去,就把张山、张河带着,这俩孩子虽然是蛮婆所生,但毕竟有我中土血脉。他们身上,有獠人的生活特点,但性格上还是像我中土传人,懂感情,知道好歹,你对他好,他心里知道,很听话,这么多年在村里,从不祸害别人。” “最难得的是,这俩孩子天赋异禀,膂力极强,脚力极健,獠人那一套生活技能,他们都会,可以下水两三个时辰不冒头,手上一支短矛,百米之内百发百中,将来跟着贵府的商队,肯定是个好帮手。” “只有一点可惜,就是他们的话,你们不懂,但是我们说的话,这兄弟俩都能听懂,有什么事情,尽可以吩咐他们去做。这俩孩子目前还没成人,一旦长成,定然非常了得。” 说到这,郭泰给众人作了一圈揖,郑重说道:“诸位,张山、张河兄弟俩以后跟着你们,万望用心相待,决不可以蛮夷视之。我说过,这俩孩子知道好歹,你对他好,他会感恩的。如此,郭泰便能对得起那可怜的张前,以及那深夜托子不见踪影的蛮婆了。” 李鹤赶紧一抱双拳,一脸郑重地说道:“请亭长放心!不要说在李鹤眼里,众生生而平等,就是郭亭长所托,李鹤也不敢有丝毫疏忽。” 众人都抱着双拳,纷纷表态。 郭泰点点头,说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翌日,西河村头。 郭泰冲着众人朗声说道:“诸位,郭泰不再远送了,如果诸位觉得西河还是个好地方,希望再来作客,郭泰欢迎之至!” 说完,又走到背着包袱的张山、张河兄弟俩面前,拍着两人的肩膀,嘴里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 让众人没想到的是,这兄弟俩竟然双膝一弯,“咕咚”一声跪倒在地,趴在青石板上,“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口中念念有辞。 这一突兀的举动,让所有在场的人顿感心中恻然。 郭泰虎目微红,扶起兄弟俩,没再说话。转头走到李鹤面前,递给李鹤一个油纸包,说道:“这里面是一坨狗肉,獠人视狗肉为至尊宝贝,这兄弟俩也继承了这一习俗。公子如果有办法,隔三差五给这兄弟俩弄点吃吃,其他的就不需要了。” 李鹤点头说道:“亭长放心,这点要求,不是问题。” 郭泰点点头,李鹤正待告辞,转眼却见梅劲站在一边东张西望,心里知道他在找什么,可放眼望去,哪里还有伊人的倩影? 说来也怪,自从那晚被李鹤撞破了两人的恋情之后,这几天李鹤就再也没看到过郭月了,想来是人家姑娘脸皮薄,故意回避吧。 但是,身为男儿,总不能一生堕入温柔乡里不能自拔吧,这点上面,李鹤已经顾不上梅劲的感受了,冲着郭泰,拱手抱拳,告辞而去。 返程的路,给人的感觉,总是要比来时短得多。一行人在梅府的驿站骑上马,不到正午,便回到了黔中古城。 张氏山河兄弟,果然如郭泰所说,脚力极健,赤着脚,奔跑在崎岖的山路上,速度丝毫不落人后。 因为带着张山、张河,担心惊扰了梅府,李鹤婉言谢绝了梅劲的邀请,一行人仍然来到了居峡传舍。 因为李鹤等人打算第二日便启程返回寿郢,所以半下午,梅劲去而复回,并带来了娥娘的邀请。 娥娘邀请李鹤一众人等过府晚宴,她要为众人饯行。 李鹤却安排猴子留在传舍,看护张氏兄弟,这兄弟俩第一次出门,情绪明显有些不安,不留下人招呼着,李鹤还真有点不放心。自己则带着李轲,两人双马,去了梅府。 梅府客馆。 夜已深,酒已残,羹已冷。 一根红烛,两个沉默的人。 良久,娥娘轻启朱唇,轻声说道:“娥娘虽然不明白,公子为何要把家族产业转移一部分来黔中,但如果公子有吩咐,娥娘无不倾力相助。” 说完,淡淡一笑:“说不准,公子的产业过来之后,娥娘拜托公子照拂的地方,还会很多很多,保不齐哪一天,娥娘就将我梅氏产业委托给公子经营了呢。” 李鹤心中一凛,抬头看着烛光下,娥娘那一双迷蒙的双眼,叹了口气,说:“小姐,这种玩笑开不得的,我虽然不知道小姐为何如此信任李鹤,但我知道李鹤是当不起这份信任的。” 娥娘微微阖起一双秀目,轻轻说道:“信任一个人非得要个理由吗?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相处,完全可以凭感觉的。而且,公子不知道,我的感觉一向很准呢。” 李鹤摇了摇头,心念闪转,想起了梅劲的婚事,说道:“李鹤冒昧,能问小姐一个问题吗?” “公子但问无妨。” “以小姐之仁义,为何独对郭家小姐心存芥蒂?” 娥娘眼神一凝,看着李鹤,问道:“梅劲对你说了什么?” 李鹤轻声一笑,说道:“梅公子没说什么,是在下不小心撞到了,了解到梅公子的心事,不忍心看到这对鸳鸯苦受折磨,便斗胆来小姐这替他们讨个允诺,如此而已。” 接着,李鹤便将如何了解到了梅劲与郭月的恋情,以及自己如何鼓励梅劲的话,对娥娘细述了一遍。 娥娘静静地听着,半晌,“格格”一乐,问道:“公子年岁几何?定亲否?” 李鹤不明白娥娘为何有此一问,茫然摇了摇头。 “公子别多想,娥娘只是觉得,公子自己也不过总角之年,却为别人保起了大媒,觉得可乐而已,太有意思了。” 被娥娘这么一说,李鹤也感到了一丝不好意思,确实,光顾着助人为乐了,却忘了自己还是个少年人。 “你告诉梅劲,娥娘就依公子所说,他若能自此收敛嬉闹之心,专心家族经营,两年之后,家父大祥除服,娥娘必亲往山里,替他迎娶月儿。” 第四十四章 未雨绸缪 楚幽王七年,正月初一,在浓浓的新年的喜庆气氛中,寿郢古都,又迎来了一场漫天飞雪。 雪花很大,但并不稠密,因为温度并不低,飘飘扬扬的的雪花,在空中翻卷着优美的身姿,悠哉乐哉,晃晃悠悠地落在地上,转瞬便已消失不见。 浓浓的年味,漫天的飞雪,让辛苦了一年的人们,在这样一个时节,很容易就心情愉悦起来。 瑞雪兆丰年嘛,即将到来的新的一年,头一天老天就降下一场瑞雪,不就是在告诉世人,上苍一定会保佑勤劳的人们,衣食丰足,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不是吗? 李府。 从一大早起来,整整一个上午,李义都在前厅接待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前来贺年的同僚和各处官员,直到午后,看看人声渐稀,李义才回到后宅,换回便服。脸上虽然满是疲倦之色,但精神依然很好,满面笑容。 县尹李义,累并快乐着。 李为昨天一早便带着夫人、孩子回到了李府,除夕之夜,全家人在一起守岁,闹了个通宵,天色刚一放亮,李为便又匆匆赶往各处紧要人家贺年,这些人,有家族长老,有官宦之家,更有自己的生意伙伴。人生在世,手面越大,要应付的人家就越多,每一处贺岁,从时间的安排,到礼物的准备,都经过仔细的参详,一丝一毫也马虎不得。 直到午后,李为才捶着酸痛的后腰,靠在了东阁的暖塌上,捧着一碗热汤,看着嬉闹的孩子们,笑眯眯地喝着。 圭园园主,虽然很快乐,但是很累。 只有李鹤,前两天便安排好了风雷营的过年事宜,昨天一大早,又去了占越、猴子和李轲家里,提前给几位送去了过年的礼物,顺便贺年。今天,倒反而清闲了下来。 闲来无事,李鹤便给芳姑讲故事,反正后世那些鬼啊、神的传说,小姐、公子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比比皆是。李鹤信手拈来,随便一个,就能让小李岭惊悚的大叫,就能让芳姑听得泪水涟涟,感慨红颜薄命,才子命苦。 说着说着,身边渐渐围了丫鬟、婆子一群人,就连李母和二娘也伸长了脖子,听得津津有味,连李义进来,竟然都没人发觉。 “鹤儿又在扯什么闲篇呢?弄得大家都围着你转,连老夫换衣服都没个人伺候呢。” 李义一边“呵呵”笑着,一边脱去靴子,上了卧榻。 丫鬟、婆子吓得赶紧四散开来,各做各的事去了。李鹤嘿嘿笑着,起身替父亲脱去外面的官袍,屋里暖和,穿多了还真有点热。 “还别说,听鹤儿扯闲篇真的很上瘾呢。”李母笑眯眯地说道:“刚才那个故事,还没说完吧,今晚上鹤儿睡晚点,给大家接着往下说,故事听到半拉,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怪难受的。” 李为哈哈大笑,指着李鹤说道:“母亲,他在那闲着无事,瞎编糊弄人的,你还真信啊。” 李母点着头,说道:“即使是鹤儿瞎编,但听着很像那么回事,我不但相信,还很喜欢听,你问问这屋里有几个不爱听的。” “这是鹤儿孝心可嘉,知道哄为娘高兴呢,你没事怎么不编两个,说给我听听?” 李为双手一摊,笑着说道:“得,鹤弟你接着编,难得母亲高兴,你若能哄得母亲开心了,大兄这里重重有赏!” 一家人哄然大笑。 富裕人家欢乐多! 夜深了,李府依然是灯火通明,各处院子,仍然是笑语喧哗。大年夜,各处主仆都会比平时睡得晚一些,反正这院里所有的灯烛都是要点上通宵的。 东阁书房内的暖塌上,李义父子三人,隔着矮几,面对面安静地坐着。 李义在铜盘中拈起一块果脯,丢在嘴里,闭着眼睛慢慢嚼着,半晌,才睁开眼睛,看着李鹤,问道:“听说你有把圭园迁往黔中的想法?” “是。”李鹤答道。 “说说你的理由。”李义目光炯炯地看着李鹤。 “理由有三。” 李鹤微微挺了挺腰,坐直一点,侃侃而谈。 “第一,黔中已经归属秦国,依楚国之实力,可能再也回不来了,楚国上下,也没有那个雄心,去收复故土。说句不中听的话,现在的大楚,能保住现有的地盘,不再被秦国蚕食,就已经是勉为其难了。” “第二,这次去黔中,我大致考察了一下,那是个依山傍水的古城,即便有战,也是易守难攻。而且,如果真到了危难之际,往大山里一退,足可保性命无忧。” “第三,黔中古城,虽然不似寿郢开阔,但经营之地还是不缺的,而且水陆两便,人烟繁茂。我们做生意的,只要有人,不就有生意吗?” “就这些?”李义看着李鹤,继续问道。 李鹤犹犹豫豫,他作为一个后来人,清楚地知道寿郢古城最后的结局,但是,他不能斩钉截铁地告诉父亲,因为,那样缺乏逻辑上的合理性。 “还有什么尽管说,这是在家里,不要吞吞吐吐的。”李义注视着李鹤,他知道,这个儿子还有话没有说干净。 李鹤心一横,说道:“父亲,大兄,我最担心的就是,这里,将会成为第二个郢都。” 李鹤的一根手指,朝地下指着。 李义直呆呆看着李鹤,脑海里浮现出秦军占领郢都后,白起点燃的那一把大火,以及那场惨烈的屠城。 那绝对是所有楚国人终生都挥之不去的梦魇。 “你就那么敢断定吗?你知道不知道,寿郢没有了,大楚将退无可退,那就是亡国啊。” 说到这,李义的声音有些嘶哑。 李鹤挪动身躯,往父亲面前一跪,深深地伏在塌上,低声说道:“父亲,不要问我理由,请您相信我,那一天迟早会来临,寿郢一定会成为第二个郢都,甚至,会更加惨烈。” 李义低头看着深深跪伏在自己面前的儿子,身躯微微颤抖。 其实,对这个儿子的话,李义心里是深信不疑的。 他的不疑,来自于他对楚国现状的深刻了解,官场待的时间越久,李义越能看清大楚的千疮百孔。这个国家,虽与强秦接壤,但上上下下,没有一丝一毫危机意识,更缺乏崛起雄心,官员忙于勾心斗角,百姓歌舞升平;这个国家,空有一副庞大的身躯,里面已经腐朽了。 他的不疑,还来自于他对这个儿子的不了解,这个孩子,太过诡异,太过惊世骇俗。正因为他非常不了解这个儿子的脑袋里,整日想些什么,所以他选择无条件相信。 这个逻辑很怪异,但一生商海宦途的历练,让他和这个儿子一样,危机意识极强,任何时候,都会本能地选择避险。 李义发誓,绝不能让最可怕的情况,出现在自己的家里,发生在自己的孩子们身上。 “唉,人呐,故土难离哦。” 李义重重地叹了口气,拍了拍李鹤的肩膀,示意他起来。 “父亲,对于我李氏来说,哪里是故土?寿郢吗?好像不是,我们是从郢都迁来的。再往前,郢都是我们的老家吗?好像也不是,敢问父亲,我们的祖先又是从哪来的?” 李鹤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李义,继续说道:“我等商贾之家,本不应该看重所谓的故土,我们做生意,讲究的就是四海为家,何况,当故土成为一片焦土,敢问父亲,要这故土何益?” 李义点点头,说道:“说得对!生意人趋利不假,但首先要学会避害。就依鹤儿,咱们搬!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再迟疑,早动手早谋划。” 李义转向李为,说道:“黔中那边,我也多次去过,那里的木材不是问题,这对圭园来说,是一大利好。只是那里漆树的种植规模有限,即便现在买山买地种植,也得几年后才能顶上来,圭园的制漆就要受到影响了。” 李为淡淡一笑,说道:“父亲宽心,我们有储备,还可以顶两年。而且,黔中水路运输发达,即便从这运过去,花费也不多。” “那就好。”李义点点头,继续说道:“即便成本高点,也要在所不惜。身处乱世,首先要保证人的安全,技术的安全,承平年代,我们就能快速地东山再起。” “第一步,我们要赶紧派人过去,物色理想的场地,不但要保证作坊的生产不能停,还要替圭园上千工匠安排好居住之地,这些人,才是我李氏真正的宝贝。我们要吸取当年寿郢的教训,当年城破,我们就是因为手忙脚乱,丢掉了很多优秀的工匠,导致彩纹髹漆、鎏金拖胆的工艺,一直到现在都恢复不起来。” 李为点点头,说道:“父亲放心,儿子省得,等到天一转暖,我就让李轲过去,长住黔中,专门办理此事。” 接着话头,李鹤说道:“父亲,我打算近期去一趟瓦埠,请方圆舵主考虑,能否在黔中建一座码头,天地舵也可以在那设一个分舵或者堂口。毕竟水路运输便宜快捷,我考虑在这一点上,我们两家可以结合得更紧密一些。” 李义看了看李鹤,沉吟了一下,问道:“鹤儿觉得芸娘如何?你们俩是见过面的。” 李鹤一愕,不明白父亲的意思,答道:“我觉得不错啊,大户人家的小姐,知书达理。” 李义和李为相视一笑,继续问道:“果真不错?” 这下,李鹤有点莫名其妙了,问道:“果真不错!不知父亲什么意思?” 李义“呵呵”一笑,说:“没什么意思,为父觉得我李氏与方家世代交好,两家知根知底。芸娘也是我等看着长大的,恰如你所说,知书达理,温柔贤惠,我和你母亲看着也很满意。你要是觉得中意,为父就要替你行纳彩之礼了。” 这下李鹤彻底惊悚了,挠了挠头,嗫嚅道:“父亲,我多大啊,那芸娘才多大啊,这个年龄谈婚论嫁,早了点吧。” “不早了,你都十五了,芸娘大你一岁,十六了,依为父看来,正合适!” 李义朗声答道。 第四十五章 纳彩问名 楚幽王七年,正月初六日。 纷纷扬扬的雪花,时有时无的飘了几日,除了让道路变得湿滑泥泞之外,地面并无一丝的积雪。 正当人们以为天气即将转晴的时候,北风忽然加大起来,天空中,云层渐厚,气温也陡然下降了很多,眼见着,这天怕是又要下雪呢。 果然是雪等伴呢,自古以来,人类从老祖宗那儿口口相传下来的气象俚语,还是有着三分道理的。 一大早,寿郢城南门刚开,一拉溜四辆牛车,披着红绸,在车夫嘹亮的吆喝声中,在连天脆响的鞭声里,顶着呼啸的北风,驶出了城门,驶向城外的官道。 牛车后面,是圭园主人那辆乌黑铮亮的马车,宽大的车厢内,卧塌上,盘腿坐着李为和家师朱全,锦墩上,坐着李鹤和芳姑两人。 车内,烧着炭炉,温暖如春。 此次,由家师朱全和大兄李为代表李府,去往瓦埠湖方氏行纳彩之礼。因为两家早已达成共识,所以这一趟,兼有问名之意。 说老实话,在李鹤的记忆深处,对婚姻还是存有深深的恐惧。曾经的切肤之痛,留下的痕迹太深,以至于让他对这一份人类最美好的人伦之情,充满了深深的怀疑和抵触。 更何况,在他的理解里,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谈婚论嫁,难道不滑稽吗? 但同时,他也能理解,在这个人类的平均寿命只有三四十岁的时代,人类为了完成生命世代延续的神圣职责,不得不提早涉足婚姻的殿堂,这是习俗,更是无奈。 在这个时代,无论对于皇家、贵族,亦或是民间百姓,人丁是否兴旺,子嗣是否繁茂,都是各自家族的头等大事,由不得任性,更来不得半点疏忽。 李鹤不想反抗,这就是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牢牢控制着男女婚姻的时代,所谓自由的感情,只能出现在话本里,而话本则是不真实的。 何况,纳彩问名,在程序上不过是定下亲事,离着真正的婚姻,还有一段距离。 看着李鹤没精打采,郁郁寡欢的样子,李为暗暗一笑。 “这么大的喜事,鹤弟怎么看着好像不高兴?要不,你把前几天的闲篇再扯上一扯,让朱师傅也听听,也好解我等路途寂寞。” 芳姑“扑哧”一笑,只有她最清楚,这位公子爷,自打知道家里准备去瓦埠纳彩之后,整天唉声叹气,任芳姑怎么劝慰都无济于事。 李鹤苦笑笑,摇摇头,没有说话。 夫子朱全一捋颌下花白的胡须,“呵呵”笑着说道:“老夫也是自年轻而来,能理解二公子此时的心境。这人呐,幼年时盼着长大,长着长着,忽然之间,家里开始给你张罗成亲了,预示着你真的长大了,这时候,心里反而是空落落的发慌,又不想长大了,可是生而为人,这种轮回是躲不掉的,只能接受啊。公子,适应一段时间,慢慢的就好了。” “更何况,二公子从来老成持重,较之一般少年,对人生境界的感悟,总要更深刻一些,无需担心,更勿操之过急,呵呵呵。” 李鹤点点头,夫子的话,虽然并没有触及自己的灵魂深处,但这一番道理,还是让李鹤的心里,敞亮了一些。 犍牛奋蹄,马行萧萧,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在傍晚时分,赶到了瓦埠镇。 天地舵总舵,早已披红挂彩,只见旗杆上,廊檐下,院墙一圈,包括哨楼上,到处悬挂着大红的灯笼,把偌大一个院子,连同院前广场,照得亮如白昼。 大院里,天地舵上百人众,齐刷刷从院里一直排到院外,早已等候多时了。 李为等人,早早下了马车,朱全打头,李为和李鹤跟随,一路抱拳拱手,走进院里。 大厅里也是灯火通明,厅前的台阶下,方圆坐在轮椅上,笑容满面地迎接着众人,身后推着轮椅的,换成了方平。 方圆身边,站着同样是一身簇新锦袍的老舟帅吴白,明亮的灯光下,李鹤看见,难得吴帅今天,一脸慈祥,一点都不迷糊。 朱全首先上前,与方圆见了礼,然后代表男方递上一个写有李鹤姓名和生辰八字的红封,身旁的吴白笑眯眯地双手接过,同时,也将写有芸娘姓名和生辰八字的红封递上。。 这两位男女双方礼聘的大媒,算是完成了彼此的问名之礼。 待李为与方圆见过,李鹤上前一步,跪在方圆面前,行跪拜大礼。方圆“呵呵”笑着,弯腰向前,伸手扶了扶李鹤,李鹤这才站起身。 双方众人,互相礼让着,走进大厅,喜宴开始。 时下正值大年,中国人过大年本就喜乐,甚至可以放肆一些,又适逢舵主千金纳彩之喜,再加上方圆心里高兴,整坛的好酒流水般的往桌上端,天地舵众人那份爽快啊,从心里往外直窜,这么好的日子,焉能不放开肚皮,开怀畅饮。 一场盛宴,一顿豪饮,同时,也是一片狼藉。 夜幕渐浓,前厅里不断地传过来阵阵喧哗,那是一部分喝高了的天地舵弟兄,仍然在继续着只属于他们自己的的欢乐和纠葛。 后宅的书房内,铜盆里炭火正旺,温暖如春。 方圆、李为、吴白、李鹤在宽大的暖塌上,团团围坐着,朱全因为年老体弱,不耐久坐,先去休息了。 芸娘直到这时候才走出来,在几个人面前几案上,一一摆上各式糕点、果脯之后,在一旁用炭火铜炉,给众人烧水煮茶。 虽然今天这个日子,抛头露面有点尴尬,但芸娘实在不放心一班丫鬟婆子,粗手笨脚地进书房服侍,只能忍住羞怯,屏气凝神,在一旁悄然做着一切。 其实,江湖儿女,商贾人家,原本也没那么多的讲究。 挑开了这层面纱,一时间,李鹤反而没有了往日在方圆面前侃侃而谈的勇气,便由李为将圭园的打算和安排,简单向方圆作了介绍。 “好谋划!” 李为的话音刚落,一旁的吴白便击掌大赞道:“放眼当今天下,真的只有深入秦地,才是最好的存身之道,至于后来的情势变化,再视具体情况而定。” 方圆也笑了,说道:“既然这个计划受到吴帅如此嘉许,想来是不差的了,我也赞成。寿郢四战之地,对于经商来说,确实非久留之地,挪动一下也好,只是不知贤弟需要我做什么。” 方圆还是习惯于称呼李为贤弟,叫了几十年了,短时间确实难以改口。 李为便将希望天地舵将水路生意,拓展到黔中的想法说了一遍。 方圆沉吟着,半晌才说:“天地舵在黔中另设一个堂口不是不行,如果那样,对拓展生意就更有好处了。” “但我的顾虑是,在这江水里跑水运的,原有各自的大大小小的帮众,过去我们在江水里碰到,大家彼此客气,遇事还能互相帮助,可那是因为我们是瓦埠湖的水帮,跟他们没有利害冲突,现在如果我们将嘴伸到人家的锅里,会不会引起敌意?” “当然,我不是怕事,我是考虑大家都是做生意,没必要弄成针锋相对。” 李为点点头,说道:“方舵主所虑极是,做生意嘛,讲求和气生财,确实没必要弄成针尖对麦芒的局面。好在此事不急,可以缓议。反正圭园这边,我先动起来,一旦我成了规模,说不准这些问题就不再是问题了。” “我去一趟黔中。” 一直坐在一边默默地抿着小酒的吴白,突然说道:“老夫这一年来,被方圆贤弟困在这小小的瓦埠湖,憋坏了,正好借此机会,出去溜溜腿。” 吴白转过头,冲着方圆翻着眼睛说道:“方圆啊,不是我说你,我看你是被眼前这几百里的水面,给蒙住了双眼啊,滔滔江水,万里之遥,那才是我等水上男儿理想的活动之所啊。依我看,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咱们慢慢地渗透出去,滔滔江水又不是哪一家的祖产,凭什么他们行得,天地舵就行不得?碰上好说话的,咱们一切好商量,碰上那蛮横不讲理的,大不了打一架就是了。” 方圆哈哈大笑,说道:“方圆佩服吴帅好气魄!既是如此,方圆敢不从命,咱们就依吴帅所说,试试走出去如何。” “吴帅此去黔中,怕是还有一层意思吧。如果方圆所料不差,吴帅还应该是准备去见见故人吧。果真如此的话,黔中之事可成也。” “那是自然!”吴白一捋长髯,仰头又是一口老酒。 夜渐渐深了,后宅院内,凛冽的寒风中,一袭缟素的芸娘,跪伏在香案之后,泣不成声。 “娘啊,今天是女儿纳彩问名的喜日子,您在天上可曾看到?您如果还没走远,当来看看女儿啊。” “自此以后,女儿终身有托,娘啊,您的心愿已了,当可含笑九泉了,娘啊,您就放心地走吧。” …… 夜幕低垂,北风呜咽。 人间泣血,苍穹无泪。 身后,坐在轮椅上的方圆,虎目含泪,身躯颤抖,一双手,紧紧地攥住身边李鹤的双手,指甲深深地掐进李鹤的肉里,掐的李鹤好疼,好疼。 第四十六章 心悦君兮 三月,春光明媚,草长莺飞,百花渐次盛开,和煦的春风吹拂在寿郢古都的每一个角落,让一切都变得慵懒起来。 春日使人暖,春风教人懒。 春天,向来是寿郢最好的季节。 寿郢这个地方,夏季时间长,又过于炎热,而秋天,虽然神清气爽,可又太过短暂,给人的感觉,仿佛被炎炎烈日炙烤的日子刚过去几天,便又迎来了冰天雪地的漫漫严冬。 王宫,西庭别苑。 这里,没有百花齐放,除了春风,感觉不出任何春天的气息。 这里,只有大块条石砌成的基座,和建在这些基座之上的,高大的石柱,巍峨的宫殿,给人威压,让人肃穆。 幽王熊悍披散着炭漆一般黝黑的长发,一身轻便的白袍,斜倚在阔大的软榻上,眼睛半阖半开,瘦削的脸颊,在白袍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得苍白。 对面,跪坐着幽王一母同胎的弟弟熊犹。对于这个只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熊悍的内心,满满的都是不屑。 空有一副威猛的体格,却生了一个绵羊心肠,善良的连个蚂蚁都不愿踩死,懦弱到见了王兄,内心惶恐之下,竟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样的人,生在皇家,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如果只是做个太平王爷,一生只图个安享富贵,这样的性格,便是福气了。但如果涉足宫廷的倾轧,王位的争夺,只须稍有血雨腥风,这样的人,就会第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眼见着,自己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这么多年耕作不息,却子嗣全无,到了现在,熊悍已经不再对后宫那些美貌女子抱有任何期望了。 看这个情况,这个弟弟的太平王爷,恐怕是要做到头了。 可是,眼前这个人,这幅样子,能行吗? 熊悍睁开眼睛,又仔细地打量了一遍这个垂首跪坐,任凭自己呵斥,半天不吭一声的弟弟,在内心深处暗暗地叹了口气。 楚国自古便有弑君夺位的传统,负刍那边小动作频频,联合一部分大臣,抓住兄弟俩的出身大做文章,间或会有风声传来。 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必须兄终弟继的时候,自己总得为这个弟弟,为未来的楚君,留下点什么。 “你的明妃去了几年了?”熊悍问道。 熊犹仍然低着头,含着胸,瓮声瓮气地回答:“回王兄的话,五年了。” “心里可有得意的女子?正妃之位总不好长期虚悬。” 熊犹还是不抬头,眼睛始终盯着面前的锦垫,闷声回答:“没有。” “寡人替你续一位王妃如何?” 熊悍坐直身子,看着低头不语的熊犹。 熊犹瞬间抬起头,飞快地扫了王兄一眼,就又低下了头。 “但凭王兄做主。” “大将军项燕有一女,芳龄二八,品貌皆是上乘,大将军疼爱至极,你如果没有意见,寡人就替你张罗张罗。” 熊犹往下一趴,双臂前伸,将头深深埋在双臂之间,脸贴在锦垫之上,说道:“但凭王兄做主!” 看着熊犹的神态,熊悍刚刚好点的心情,又泛起一阵愠怒,再也没了和这个窝囊弟弟说下去的兴趣,挥了挥手,说道:“下去吧。” 熊犹倒退着,爬了出去。 熊悍的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熊犹渐渐远去的背影,目光阴沉。半晌,才冷冷地对一直肃立在大殿角落里的宫人说道:“宣左尹田珺觐见。” 大将军府。 田珺的到来,让一贯平静的大将军府,平生波澜。 所有人都把这桩亲事当作利好,确实,只要稍有常识,只要眼睛不瞎,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幽王无有子嗣,看这样子往后也不可能再有了,按照楚国兄终弟继的传统,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就是这位熊犹了。至于负刍,那是偏妃所诞,当不在考虑之列。 现在的王妃,极大可能就是将来的王后,再往后,便是王太后啊,倘果真如此,项家几十年的富贵,那是跑也跑不掉的了。 只有项伯坚决反对,他很清楚这是一场政治的联姻,王上这是在为他弟弟的将来作准备呢。毕竟,有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坐镇,一干宵小是绝对不敢轻举妄动的。 项伯是项府里跟负刍打交道最多的人,所以他对负刍很了解,他知道这个人心狠手辣,这么多年蛰伏隐忍,就是为了王宫里那把至高无上的椅子,为了王位,这个人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谁知道他此时在想些什么?将来准备怎么做?谁又知道他在何时会发起最后一击? 项伯还非常了解熊犹,那是个即便拿着一副好牌,也能打个稀巴烂的人,说句不敬的话,那就是个窝囊废!自己不行,即便有大将军撑腰,就能保证王位稳当?一个王上,能二十四小时躺在大将军怀里?那不是笑话嘛。 另外,项伯觉得,项府的富贵来自于父亲的累累战功,放眼大楚,已经没有了可与父亲比肩的可战之将,不管谁坐上王位,都会对项府礼敬有加,项府完全没必要去蹚这场宫闱争斗的浑水。这种联姻,反而把项府推向了一场豪赌,一旦输了,项府也将万劫不复,即便侥幸脱身,所付出的代价,也是至少要把小妹项智填进火坑,那是毋庸置疑的。 而项伯和小妹项智,自小感情最深,他是绝不忍心这么做的。 但是,上有父母双亲,下有两位兄长,项伯的话,在项府最没有分量,这是不争的事实。 项伯从父亲那虽然沉默,但是隐含笑意的脸上,就知道自己的这番慷慨陈词,什么都改变不了了。 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尘埃落定。 项智骑着一匹白马,松开马缰,任马儿漫无目的的走着,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她只知道那个家,她已经待不住了。 花一般的年纪,怀春的少女,和着这明媚的春光,一颗心本应该像羽毛般的轻盈,在春风中飞扬。可此时项智的心里,却充满着纷扰和烦躁,像是塞了一团草,乱哄哄的,一刻也不得安宁。 这几天,整个大将军府,都被一种巨大的喜悦笼罩着,从父亲项燕往下,人人脸上都像是涂了一层喜悦的油彩,即便再怎么掩饰,都止不住地由里往外散发着激动的光。 虽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项智,父亲的决定是什么,但从三哥项伯忧虑的眼神里,项智读懂了一切。 项智从家人的嘴里早就知道,那位当今王上一母同胎的弟弟,年纪已经三十有余了,早年纳有正妃,不过在几年前死了。 项智很清楚,自己的终身大事,在父亲与那位左尹大人的推杯换盏中,定了下来。 父亲固然一贯疼爱自己,但这类事情,他是不会跟自己商量的,更不会因为顾及自己的感受而做出改变。至于母亲,项智就更加指望不上了,那是一个终其一生养在深闺,以父亲为天的女人。 这就是项智的命,或者说,这就是这个时代所有女性的命。 人生一十六载,骄傲的项智,第一次被一种浓浓的无力感紧紧擭住,到了此时,她才明白,自己过去的任性、骄傲,乃至尊严,是多么得可笑,又是多么得脆弱。 白马仿佛知道主人的心思,迈着悠闲而稳定的步子,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当项智蓦然抬头,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到了李府的大门口。 远远地,项智呆呆地看着那扇黑色的髹漆大门,在那进进出出的人流中,寻觅着那个时刻萦绕心头的身影。 此时此刻,只有项智自己最清楚,她心里是多么地渴望再看一眼那个矫健的身影,再听一听那少年顽皮的笑声。 默立良久,项智在心里轻轻一叹,看到了又能如何,是自己敢于冲破藩篱,从此天涯海角自由驰骋,还是少年敢于毅然决然,带自己远走高飞? 都不能! 项智轻轻一抖马缰,毅然离开了李府。 马儿蹄声得得,竟不需人的指引,径直来到了那年冬天的梅花小院。 小院依然静谧而又破旧,院里荒草离离,梅枝依旧,却不见了花朵。院子的另一角,竟然有一株低矮的桃树,不知那年的冰天雪地中,为什么没有发现。 遒劲的桃枝上,满是花骨朵,只需稍假时日,便可怒放。 骑在马上,头上的梅枝伸手可及,项智轻轻地折下一枝,贴在脸上,心底流淌着那首不知名的古词。 今生今世,李鹤,不知你还能为项智一吟否? 项智从衣襟内轻轻掏出一个锦囊,这是不善女红的她,为少年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香草锦囊,上面绣着楚国的图腾,凤凰。 她一直将锦囊戴在胸间,那上面有她的体温,她总是期待着,能有一日亲手送给少年,不为其他,只为换来少年那动人心弦的一笑。 现在看来,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痴梦,而梦,总是那么易碎。 项智将锦囊轻轻地系在梅枝之上,凝视片刻,毅然转身,脚后跟轻轻一磕,马儿一声长嘶,疾驰而去。 郊外。 项智独自徜徉在草色离离的荒原上,这里,是她和少年初识的地方,自那以后,少年那翩若惊鸿的身影,再未走出过她的心扉。 项智不明白,自己与少年,不过短短几次的人生交集,为何会如此刻骨铭心,为何会让自己每每念及,便痛彻心扉。 其实,项智的迷茫,本不奇怪。人与人之间,一个缘字,多少人穷其一生,也没弄明白,又岂是项智这样花季少女所能勘得透的。 天色渐暗,远处三三两两踏青的人们,早已经不见了踪影。项智软软地卧在草地上,凝视着远处渐渐朦胧的群山,体味着日暮下的荒原,慢慢升起的袅袅凄凉。 远处的树林里,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低低地吟唱。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曲声悠扬缥缈,直入肺腑。 两行清泪,顺着白皙的面颊悄然滑落,项智轻抚着腮边青青的小草,轻语呢喃。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第四十七章 娇娘之争 “必须要去吗?” 项伯看着对面坐着的瑶娘,问道。 “必须要去!”瑶娘回答。 “不能不去吗?”项伯又问。 “不能不去!”瑶娘答道。 “为什么?我可以给你双倍的钱。”项伯仍然不死心。 “没有为什么,再说,这也不是钱的事,即便你给十倍的价钱,今天田公子这场晚宴我都得去,这是我们这行的规矩。” 瑶娘依旧笑意盈盈,不急不愠。 项伯感觉,自己心中的火苗在“蹭蹭”地往上窜,他提高了声调,嚷道:“瑶娘啊,我就不明白了,那个叫什么田单的,肥的像头猪不说,你去打听打听那是个什么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可以说声名狼藉,我就不懂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迁就他。” 瑶娘轻轻地摇了摇头,满含着无奈的眼神看着项伯,低声说道:“三公子,不消你说,那是谁都知道的事。我还告诉你,田家公子干的坏事,还远不止你说的这些,可那又怎么样呢,他出得起价钱,公子,你要知道瑶娘是干什么的啊。” 瑶娘站起身,一阵环佩叮咚,走到项伯面前,轻轻地抚摸着项伯的脸颊,凝视着项伯的双眼,说道:“我早就说过,公子若能娶我回去,瑶娘一生足不出户,尽心侍奉公子,如何?” 项伯颓然坐下,满脸沮丧。 瑶娘一声轻笑,说道:“公子安坐,瑶娘要走了,田家公子派的人在下面等着,已经不耐烦了。” 一阵香风飘过,瑶娘轻摇着曼妙的身姿,下楼而去。 项伯失魂落魄地坐着,看着空荡荡的闺房,闻着伊人留下的似有似无的幽香,脑海里不断地浮现着,两年来与瑶娘相处的一幕幕情景。 项伯问过很多人,没有人说得清楚瑶娘来自哪里,只知道她是越人后裔,这就不奇怪了,越人男子擅驾舟,女子长于歌咏,那是天生的基因,代代相传。 而瑶娘,便是越地女子中的佼佼者。 项伯不知道瑶娘是什么时候来的寿郢,他只知道两年前瑶娘甫一出道,便是一夜爆红,公子王孙趋之若鹜。 这个时代,贵族和大户人家普遍喜好在家中豢养家姬,像瑶娘这样单飞的歌姬,不是没有,但绝对是少数,而且很难红的起来。 项伯初见瑶娘,是在一个公子哥朋友的家宴上,一面之下,便惊为天人,项伯不知道,上天在造人的时候,为何会如此眷顾瑶娘,不但给了她惊人的美貌,还给了她一副宛如天籁的歌喉。 那一天,项伯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甚至,他不记得最后是怎么回的家。 从此,项伯的生活里,只有了瑶娘。 作为歌姬,瑶娘的身价是不菲的。渐渐的,瑶娘的身边,人越来越少,毕竟,大多数的公子哥,还没有丧心病狂到为了一个歌姬,可以倾家荡产。 最后,整日围着瑶娘转的,只剩下了项伯和田单两位出手豪阔的大家公子。 为了瑶娘,项伯大笔的钱财砸下去,很多时候只是为了博得美人一笑。每每冷静下来,项伯也会觉得自己很无趣,他没想到自己自幼便立下凌云之志,立誓要做一番经天纬地的事业,而现在,功名未成,还竟然堕落到为了一个女人失魂落魄。 项伯反复地提醒自己,告诫自己,一定要适可而止,一定要自律。可当他再次面对着瑶娘的时候,项伯终究还是不可救药的沉沦在了瑶娘那摄人心魄的笑容里。 项伯多次对瑶娘表达了爱慕之意,希望瑶娘成为自己的专属,他实在不能忍受瑶娘在田单那头肥猪面前欢笑吟唱,别说看见,就是想象那副场景,项伯都心如刀绞。 但是,身处欢场,美丽的瑶娘怎么可能只属于哪一个人,除非如瑶娘所说,他项伯能把瑶娘娶回家里,但项伯知道,这比登天还难,堂堂的大将军府,哪里会有一个歌姬的存身之所? 瑶娘总是很老练地周旋在项伯和田单之间,尽可能做到不偏不倚,但是,项伯隐隐感觉到,瑶娘还是喜欢自己多一点,毕竟,自己这一副翩翩公子的形象,要比那头肥猪强得多。 项伯不知道自己的揣测是不是自作多情,或许,那头肥猪也会觉得瑶娘更喜欢他一些吧。 项伯胡思乱想着,走出了瑶娘的闺房,踉踉跄跄地来到大街上。虽然天近傍晚,但七月的骄阳,并没有减少热度,仍然将火辣辣的余威,洒向人间。 家人项二亦步亦趋地跟在公子后面,充满担心的眼神,注视着公子的一举一动。项二知道,公子今晚又被楼上那个女人放了鸽子,根据他的经验,公子又将度过一个不眠之夜。 项伯站在街上,眼睛被红彤彤的晚霞刺得眯成一条缝,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是回家,还是继续瞎逛。 “公子,前面拐弯,新开了汤面馆子,不如咱们去坐坐,尝尝味道。” 项二是项府的家生子,自小在三公子身边长大,对三公子的感情甚至超过父母。公子心情不好,项二便觉得天塌了,逗公子开心,是项二的职责。 主仆俩来到汤面馆,一看才知道,这里原本是一家传舍,最近新拓了几间店面,对外卖些吃食。在寿郢,真正意义上的饭馆酒楼,少之又少。 项二要了两碗羊肉汤面,项伯不知道,原来这个季节,仍然可以喝羊肉汤的,而且味道非常好。 项二看着公子慢慢地喝着汤,吃着面,情绪比刚才稳定了不少,心里一阵阵高兴。其实,项二有很多次想问问公子,以公子的品貌家世,为什么会对一个歌姬情有独钟,以至于日不能安食,夜不能安寝。 但他不敢问,他怕公子揍他。 项伯用铜勺在碗里慢慢地搅动着,糯糯的汤饼,被翻来覆去的搅动,渐渐化成了糊糊,项伯有一搭没一搭的舀着糊糊往嘴里送,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你知道那头肥猪最怕谁吗?” 半晌,项伯突然看着项二的脸问道,看着项二一脸的茫然,项伯又自嘲地笑笑,自问自答:“哦,我忘了,二子怎么会知道,你不会知道的,我告诉你啊,那头猪最怕李鹤。” “我听朋友说,有两次他们喝酒寻开心,喝着喝着,不知道谁嚷嚷了一句,李鹤来了,你猜怎么着,这头猪愣是钻到桌案底下,任是谁拉也拉不出来,好玩不?” 项二觉得一点都不好玩,公子说的事离自己太遥远。 “你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害怕李鹤吗?” 项伯又问道,这次他没打算让项二回答,而是自问自答:“因为啊,李鹤的那一剑,把他的猪胆扎破了,他知道,惹急了,那个混小子真敢捅了他。” “你知道那头肥猪为什么在我们所有人面前,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盛气凌人的样子吗?” 项伯又问道,项二觉得公子今天的问题真多,可惜他一个都回答不出来。 “那是因为他心里清楚,我们这些人,没有一个人敢动他一根毫毛。”项伯又是自问自答。 “但是他错了,我要让他明白,这个世界,不止李鹤敢杀人。”项伯倏然起身,低喝了一句:“走!回府。” 项二浑身一机灵,一抬头,公子已经走出了门,慌得项二往桌上撂下几个大钱,跟着后面追了出去。 回到项府,天色已暗,项二伺候着公子洗漱,眼见着公子满脸疲倦,倒在床上,便替公子赶了赶蚊子,放下纱帐,在暗影里静静地坐着,直到听到卧榻上,公子发出了均匀的鼾声,项二才蹑手蹑脚的带上房门,回了自己的房间。 可怜的项二,终究还是着了公子的道。 项二才走没多长时间,内里一声劲装,外罩大氅的项伯,从马厩里牵出自己的马,出了府门,沿着大街,向东而去。 田单今晚心里很美,姑丈过五十寿辰,自己总算干了件露脸的事,把寿郢城里的头牌歌姬瑶娘请到了现场,用她那宛如百灵鸟一般的美妙歌喉,给姑父祝寿,田单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寿诞礼物。 田单能够从今晚贺寿的客人的眼神里,看出他们对瑶娘的渴望。开玩笑,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自己一样,想什么时候见瑶娘,就什么时候能见到,那可是用大把的金叶子,大块的金饼子堆出来的待遇。 瑶娘很给面子,这小娘们原来还借口与项三公子提前有约,腾不出空,但在明晃晃的金子面前,一切都不是问题。 至于项三公子嘛,哧!田单心里一阵轻晒,如果不是他那能打的老子,真不知道他算个什么东西。 看着一贯瞧不上自己的姑姑和姑丈,对自己投过来的嘉许的目光,田单咧开两片肥厚的嘴唇,放肆地笑着。 有钱真好! 身旁的瑶娘连着唱了几首曲子,累了,要歇会。歇会就歇会吧,大热的天,人家姑娘也不容易,正好还可以陪自己聊聊天。 看着瑶娘凝脂般的脸上,薄汗涔涔,闻着瑶娘身上不时飘过来的诱人的体香,田单的心里,像猫抓一般难熬。想想这两年来,在这小娘们身上,自己花钱无数,可除了搂搂抱抱,竟然连点真章都没见着,着实让人心绪难平。 想想也确实奇怪,田大公子自打成人,通晓人伦之道以来,几时做过这等窝囊的事情,这寿郢城内外,田大公子也算是阅人无数了,惟独在这女子身上,花钱最多,费时最长,却仍然一无所得。 不行!今晚过后,老子得找个机会跟这女人摊牌,再不从了老子,爷爷就给她来硬的了,霸王硬上弓的事情,爷爷也不是第一回干了,没啥大不了的,一个歌姬而已。 两年了,田大公子所有的耐心,都已经消耗殆尽。 田公子将肥厚的手掌搭在瑶娘的肩上,这娘们这点还好,除了抿嘴一笑,倒也没什么过激的反应。田单捏着美人的香肩,感受着如丝般柔滑的绸衣下,美人细腻的肌肤。 这时,一个暗影靠了过来,贴上了田单的身体,热烘烘的身子,互相挤压之下,田单就有点恼火,心说这他妈谁啊,这么不懂事,你他娘的不就是想在瑶娘身上揩点油嘛,往老子身上挤什么挤?看不见老子一身肥肉,两身臭汗吗? 田单正想发火,却感觉自己肋下一阵剧痛,他低头一看,明晃晃的烛光下,一双有力的大手,握着一柄短刀,已经刺进了自己的身体。 田单暗想,这谁啊,怎么这么狠,除了刀柄,整个短刀都扎进了老子的身体里,真他妈狠啊! 田单非常想抬头看看是谁,但他已经没有力气抬头了。 来人飞快地抽出刀来,朝着田单渐渐倒下的身体又迅猛地扎了几刀,瞬间,田大公子身体内的的血,就像泉涌一般,喷涌而出。 田单的身旁,瑶娘一直在往大厅中间张望着,为了在瑶娘休息的时间不至于冷场,那里有几个家姬在咿咿呀呀的唱着小曲。当田单硕大的身躯重重地倒下时,瑶娘才转过头来。 首先映入瑶娘眼帘的,是项伯那张冷笑着的脸,再一低头,看着脚下,田单蜷曲着身子,几个血窟窿里,还在不断地往外冒着血花。 瑶娘惊恐地张大了嘴巴,随即又捂住了自己的嘴,这个时候,她不知道是不是该大喊救命。 她甚至看到,项伯冲她调皮地挤了挤眼睛,然后转身,消失在了成堆的贺客里。 瑶娘双眼往上一翻,晕了过去。 第四十八章 项伯出走 李鹤盘腿坐在榻上,掌心朝上,闭着眼睛,均匀的一呼一吸之间,练习着吐纳心法。在这么个暑热难耐的夏夜,这套心法,不但能够辅助自己强健体魄,还能够让自己心静如水。 屏风外,不时传来芳姑翻转身体的声音,夹杂着不时挥动扇子的轻微的啪啪声,这么大热的天,看来芳姑也是难以入睡了。 李鹤停止了练习,笑着问道:“芳姑,热得睡不着吧。” “嗯,今天真热,汗淌个不停,睡不着,芳姑吵着公子了吧。” 芳姑说道,寂静的夜晚,芳姑的声音听起来悠远空灵。 “那倒没有,既然睡不着,就不要强勉自己了,你越急就越热,越热你就越睡不着,不如说说话呗。” “嗯,那就说说话。” 芳姑一咕噜爬起身,摸索着点亮蜡烛,插在烛台上端着,转过屏风,上了李鹤的卧榻,盘腿坐着,晶亮的眼睛看着李鹤说道:“公子,把你上次没说完的《西厢记》,接着说完呗,张生和莺莺最后咋样了?你整日里忙个不停,总没时间说。故事听了半拉,真的就像主母说的那样,卡在喉咙里难受呢。” 看着芳姑纱衣薄裙,领低袖短的模样,李鹤有些尴尬。 其实李鹤多次劝过芳姑,现在自己身体好了,不需要她这么贴身服侍了,再说两人都已渐渐长大,再这么同处一室,不经意间,难免春光外泄,徒增尴尬不是。 可芳姑就是不依,口口声声地说,人无邪念,便无邪行。何况芳姑帮公子洗澡都洗了十年,你身上还有哪一处芳姑没见过,现在怎么了?公子是不是嫌弃芳姑老了,碍手碍脚了,想撵芳姑走呢。 再往下说,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李鹤只好随她去了。 李鹤微微侧转头,“呵呵”笑着,说道:“行,咱们就接着往下说,芳姑,上回咱们说到哪了?” 芳姑正待说话,却听见院外有人压着喉咙喊道:“二公子安寝了吗?府门有人来访。” 李鹤和芳姑对视了一眼,心说这么大热的天,又这么晚了,会有谁来呢? 芳姑轻盈地一片腿,下了卧榻,随手披了件短衫,去院子里开了门。 门房刘二,站在院门口,看李鹤出来,拱了拱手,说道:“二公子,府门口有个自称项伯的人,急着要见您。” 李鹤一听,自相识以来,项伯从未登过李府之门,此时猝然来访,一定是有要事。李鹤没敢耽误,抬腿就往府门奔去。 刘二一溜小跑跟在后面,便跑边说:“二公子,我瞧着那人浑身血迹,怕是有事啊。” 李鹤一听,心里一惊,依刘二所言,项伯一定是出了大事。 李鹤大步流星,很快就到了府门口,见门楼上高悬的灯笼下,项伯正来回地徘徊着。 李鹤定睛一看,项伯身上,可不满是血迹吗。 李鹤上前,一拉项伯的手,一句话没说,便往府门里带,走过门房,对着刘二低声说道:“今晚之事,不可妄言,你啥也没看到,明白吗?” 刘二微微躬身,说道:“二公子放心,刘二省得。” 其实李鹤也是多余这么一说,刘二在李府看门一二十年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打死都不能说,心里跟明镜似的。 李鹤拉着项伯,两人急匆匆进了小院,芳姑一看项伯浑身是血,血腥气逼人,吓得一捂嘴,差点叫出声来。 李鹤低声吩咐:“芳姑,去打桶热水,项公子先洗洗,再把我的衣服找一套出来,让公子换上。” 芳姑一听,赶紧去了。 项伯“呵呵”一笑,说道:“李公子见项伯如此模样,竟然问都不问就把项伯往府里带,胆略果然非常人可比,足见项伯还是来对了。” 李鹤看着项伯,笑着说道:“项公子这幅模样,必是发生了大事,人在摊上大事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应该就是平素最为信任的人,李鹤能成为项公子最信任的人,荣幸之至!” 项伯哈哈大笑,豪气横溢。 这时,芳姑过来,轻轻说道:“公子,都准备好了。” 李鹤引着项伯到隔壁厅里,芳姑将衣物挂在衣架上,项伯洗漱不提。 卧室里,芳姑难掩满脸惊恐,悄声问道:“公子~~” 李鹤一按嘴唇,“嘘”了一声,说道:“没事的,芳姑别怕,你现在去厨房,看看能不能找点吃的过来。” 芳姑看了看李鹤的脸,见公子一脸平静,忧心忡忡地走了。 项伯洗漱已毕,将血衣窝成一团,扔到门外。 芳姑回来,拎了个食盒,将里面的菜肴和饭食一样样的在桌案上摆好,李鹤轻声说道:“好了,芳姑,你去厢房安歇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芳姑冲项伯略一屈膝,转身走了。 “项公子想必饿坏了吧,赶紧吃点垫垫肚子再说话。”李鹤笑着说道。 “吃是吃了,但是又饿了。”项伯也没客气,上了卧榻,盘腿坐着,大口吃了起来。 李鹤看着项伯风卷残云一般,将几案上的食物吃了个干干净净,心说这位看来是真饿了。 项伯接过李鹤递过来的绢帕,擦了擦嘴,说道:“这下总算吃饱了。” 定了定神,项伯沉声说道:“我把田单杀了。” “谁是田单?”李鹤问道。 “哦,就是前几年你当街杀了他奴才的那头肥猪。” 李鹤心念一动,直视着项伯,问道:“你确定人死了?” 项伯一愕,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想过,想了一下,答道:“肯定死了,我捅了四刀,刀刀不离心脏,即便有毫厘之差,流了那么多的血,这头猪也应该没命了。” 李鹤见项伯到现在仍然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笑了。 “好了,项公子,人都让你给杀了,咋还是一副气呼呼的样子,你的气性可真不小。” 说完,递给项伯一杯冰糖梨汁,项伯接过来,喝了一口,说道:“他以为只有李鹤敢杀人,没想到老子也敢吧,李鹤杀的只是个奴才,老子杀的可是主子。” 李鹤一听,哭笑不得,杀人这种事情还有这么比的吗?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李鹤问道。 “我没回家,直接奔你这儿来了。寿郢我是待不住了,我得走。我和你上回杀人不一样,田大人家里,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平时就宠上了天,这回让我给杀了,还不得要了他的老命?就算念在我父亲,不让我一命抵一命,但把牢底坐穿那还算是轻的。我不能坐牢,一想起那种日子,还不如死了。” “你准备上哪?”李鹤又问道。 “我有个朋友,是齐国的盐商,早就让我去,我一直没答应,他现在人在韩国,离这儿不远,我投奔他去。” “可靠吗?”李鹤又问。 “非常可靠!那是个有狭义之心的人,他的命都是我救的。”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今晚就走,天一亮我就走不掉了。” 李鹤又问道:“城门关了,你怎么出的去?” 项伯一笑:“你忘了我家是干什么的了?” 李鹤一想,也是,堂堂大将军的公子,守门的军士、军官谁不认识?谁还不赶着劲地往上贴? 李鹤点点头,说道:“事不宜迟,我去前面账房给你拿点钱,你就走吧,” 项伯说道:“别拿太多,够我路上吃饭就行,韩国离这,骑马也就十来天的路程。” 李鹤没理他,起身去了前院,不一会,闪身进来,递了个鲨鱼皮袋给项伯。 “这里面有三百金,应当够你跑到韩国了。另外,待会你走时,骑我的马,我的马脚力健,刚才我看了一下你拴在府门口的马,可能跑不到韩国就要废了。” 项伯接过皮袋,拱了拱手,没说话。 转过头,项伯看见项智赠给李鹤的那柄短剑,赫然躺在竹枕旁边,烛光的暗影里,闪着幽幽的光。 项伯出身军人之家,对兵器绝不外行,青铜剑鞘能发出这样的光彩,必是主人剑不离身,而且经常用手磨挲的结果。 看到这柄短剑,项伯心生感慨,说道:“鹤公子知否?项智还有一个月就要成亲了。” “听说了。”李鹤答道。 项伯抬头,看了看李鹤,说道:“你可能不知道,当年父亲锻造此剑,分为雌雄两柄。工匠说,只有雌雄合璧,方能发挥最大的杀敌威力。呵呵,我们兄妹二人也没有机会上阵杀敌,所以也就没能检验真假,你这一柄,是雌剑,雄剑还在小妹手里。” “小妹当年得到双剑,欣喜不已,曾经开玩笑说,雌剑她会一直留给自己,伴随一生,剑在人在。而雄剑,则会赠给自己未来的郎君。” “没想到啊,世事变幻莫测,机缘巧合,这雌剑竟然到了你的手里,而雄剑,却要伴随着小妹,走进王府的深宅大院了。” 项伯唏嘘感叹不已,李鹤心里也是一阵阵莫名的感伤。 是啊,大家仿佛都还没有准备好,却已经要手忙脚乱地迎接成长的烦恼了。 世事变幻,果真神鬼难测! 至于前路漫漫,该如何往下走,想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吧。芸芸众生,蝼蚁一般活在这滚滚红尘,只能各安天命,且行且珍惜。 项伯深深吸了口气,迅速稳定了情绪。即将亡命天涯,任何的忧思和不舍,都会给自己带来无尽的麻烦。 “鹤公子,我要走了,今晚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你多保重!” “临别之际,有一事相托,将来无论哪一天,倘若宫中生变,万望不惜代价,护住小妹安全,项伯必铭感五内,余生若还有见面机会,项伯必报公子大恩大德。” 第四十九章 巨阳民变 楚幽王七年的这个秋天,对于李府来说,最大的喜悦莫过于家主李义结束了陈州长达七年的任期,回到了寿郢,在朝中担任左史。 左史一职,相较于县尹,权力看起来要小得多。但因为司职参谋,必须时刻不离王宫,以便王上有事备询,属于国君的贴身近臣,非国君信任之人不能担任。所以,左史的实际权重,又远比县尹大了很多。 其实,作为中年以后才踏入官场的李义来说,权力的大小,原就不在考虑之列,他之所以答应堂兄李园,弃商出仕,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踏踏实实为楚国百姓做点事情。 虽然李义出身在富贵的商贾之家,自小便锦衣玉食,但走南闯北的行商经历,又让他对天下苍生之苦,有着切身的感受。 所以,李义一朝为官,便在陈州严律法,减税负,兴水利,扶农桑,几年时间,便让陈州出现了百年未有之欣欣向荣,使陈地百姓安享了近十年太平,对楚国的认同感大大加强。 做了七年县尹,李义在陈州享有极高的声望,甚至在朝内,因其一贯勤恳、清廉、低调,口碑也要远超权倾朝野的乃兄李园。 这点,令尹李园也是很认同的。 对于李府来说,家主能回到都城,从此与家人团聚,再无千里奔波之苦,比什么都强! 十月底,秋风渐凉,一封来自巨阳的紧急公函,打破了寿郢古都一贯的悠闲和宁静。 巨阳发生民变,乱民已经集结了几千人,控制了县城,包围了县衙,巨阳郊外,仍有大批乱民往县城集结,县令范离请求派兵弹压。巨阳虽然驻有军队,但县令是无权调动的。 至于民变发生的原因,公函上的描述,语焉不详。 幽王紧急召见一干文臣武将,廷议此事。 王庭之上,众人各抒己见,争执了半天,最后意见主要归结为两类,武将们一致认为,此风不可长,乱民不可恕,应该派兵镇压。而文臣多认为,以大楚现在的内外局面,不宜对内大动干戈,应该首先弄清民变的原因,对症下药,以安抚为主,攻心为上。 最后,一直安坐一旁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众人发表意见的令尹李园,一锤定音。 派大将军帐下裨将王英持大将军虎符,前往巨阳,坐镇巨阳驻军大营,暂时按兵不动,观察局势发展。一旦局面崩坏,可自行决定出兵弹压事宜,不必请示。 派咸尹魏期去巨阳,查清民变原因,相机行事,安抚变民,若情况危急,可接管县衙,代行县令一职。 廷议结束,左史李义坐着马车,回到李府。虽然一个上午都没怎么说话,但李义的脸上,仍然难掩疲倦之色。 李鹤接着,伺候父亲宽衣,奉上茶水。等李义坐定,李鹤便向父亲打听上午廷议的结果。 李义将上午廷议的情况及最后形成的意见,点点滴滴给李鹤做了介绍,边说边做着分析。 父子俩正说着话,门房刘二来报,大将军府上来人,请二公子去大将军府一叙。 父子两人诧异地对视了一眼,大将军府?请李鹤叙话?这是闹的哪一出?稀罕! 李义沉吟了一下,对李鹤说道:“既然大将军有请,你就去吧,记住言多有失,尽量少说话,多听听大将军的意思,看看他的心里是个怎样的盘算。” 李鹤点点头,说道:“父亲放心,儿子明白!” 李鹤骑着马,跟着大将军府来通报的家人,来到项府。 家人引着李鹤,径直来到后宅书房。 书房内,大将军项燕端坐塌上,虽然精神很好,但李鹤发现,这段时间,这位叱咤疆场的老将军,好像苍老了许多,原先不过花白的须发,现在近乎全白了,岁月这把刻刀,在那张本就饱经风霜的脸上,又刻上了几道生命的印记。原本一双精光闪烁的虎目,似乎也在变得渐渐浑浊。 岁月,对每一个生命都是公平的,它总是在每一个日出日落之后,在你的不经意间,悄然流逝。一如指间的黄沙,任你怎样握住,越抓越紧,最后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它随风飘散,惟余两手空空,徒呼奈何! 其实也难怪,近半年来,大将军项燕饱受家事折磨,大公子项超一病不起,眼看着是不行了,三公子项伯怒而杀人,远走他乡,音信皆无,饶是老将军心智坚韧,也架不住这样连番折腾啊。 看着李鹤呆呆地注视着自己,老将军项燕“呵呵”一笑:“怎么了,小子,这才几个月没见,难不成不认识老夫了?” 李鹤霍然惊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抱紧双拳,朗声说道:“李鹤见过大将军!” 项燕摆了摆手,指了指坐塌旁边的锦墩,示意李鹤坐下。 项燕静静地看着李鹤,良久,才轻轻地问道:“项伯从你那里走的?” 李鹤心中一凛,心说这位老人真的不简单,也真能沉得住气。作为一个父亲,知道儿子杀人出走,却能几个月不闻不问,单单这份沉稳,就非常人所及。 项燕看李鹤嗫嚅着,没有回答自己的问话,继续问道:“他去哪了?” “去了韩国,说是投奔一个盐商朋友,最后可能要去齐国。大将军放心,三公子好着呢,您不用太过牵挂。” 李鹤从项燕的眼神里,能够看出一个老父亲深深隐藏着的,那份对儿子浓浓的牵挂,不忍心再欺瞒下去。 “唉!”项燕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好与不好,现在还有多大的意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老夫已经管不了了。” 说完,项燕低下头,剧烈地喘息着,刹那间,李鹤觉得老人的身躯陡然佝偻了许多,面容也比自己刚进门时,似乎又平添了几分苍老。 年轻人总是意气风发,总觉得世界在握,有大把的生命可以挥霍。孰不知多少次人前匹夫一怒,身后都是老父老母,以及众多亲人忧虑的眼神、牵挂的心。 “不说他了。” 项燕挺了挺腰杆,说道:“今天老夫找你过来,是想让你去巨阳走一趟,王英带兵打仗没有问题,但揣摩局势,把握机会方面,我不放心。兵者,国之大事,非万不得已,决不可轻动,更何况这次是对我大楚子民。老夫担心他看不出火候,受人蛊惑,擅启战端,军营的大门一开,那就是血流成河啊。” “老夫已经交代王英,没有见到老夫的这只玉佩,绝不能用兵,谁说都不行!” 说完,项燕解下腰间玉佩,递给李鹤。 李鹤看着这只晶莹剔透,蕴含着道道红丝的硕大玉佩,迟疑良久,没敢伸手去接,他知道这玉佩的分量,更知道接过来之后的责任,他担心自己承担不了。 “大将军,恕李鹤愚钝,不知大将军因何如此信任李鹤,李鹤心内惶恐不安。” “呵呵。”项燕一笑,“你不用惶恐,老夫此举,不过是在军营的大门上多加了一把锁而已,没有其他含义,你可放心前去巨阳。你在暗处,腾挪的空间比王英和魏期都大,看得也更清楚。” 李鹤看着项燕拿着玉佩的手久久地举着,再不接就不合适了,便双手接过,高高举过头顶,朗声说道:“李鹤此去,具体该怎么做,请大将军明示!” “尽最大可能安抚百姓,百姓不杀官、不起事,绝不可出兵镇压,明白吗?” “大将军放心!李鹤明白。” 李鹤站起身,双手抱拳,正待告辞,却听见一阵环佩叮咚,项智走了进来。 李鹤一愣,他没想到,在这里还能见到已经嫁作王妃的项智。 项智看着久违的李鹤,强抑住内心的澎湃,敛衽施礼,慌得李鹤赶紧单膝跪地。 “李鹤参见王妃!” 一声王妃,生生止住了项智前倾的身形。 项智微微地喘了口气,平稳了一下情绪,轻轻说道:“公子起来,自己人不必拘礼。” 李鹤站起身,项智看着李鹤腰间的佩剑,伸出手,李鹤纳闷,解下佩剑双手递上。 项智接过短剑,久久地摩裟着,良久才抬起头,眼眶微红,柔声说道:“公子此去巨阳,事如可为也就罢了,万一事不可为,千万不必勉强,乱局之中,全身而退最为重要,记住了吗?” 李鹤一抱拳,说道:“请王妃放心!在下记住了。” 李府,东阁。 李义手拿玉佩,仔细地端详着,久久不肯放下,仿佛能在玉佩里,找到解开心中种种疑虑的答案。 李鹤见父亲从自己回来,这么长时间了,仍然不置一词,笑了笑说道:“父亲,我觉得,咱们与其坐在这里,费脑筋参详这只玉佩,倒不如您花点时间,给我介绍介绍巨阳的情况,反正我是必须走这一趟的,多掌握点基本情况,到了巨阳,我也好相机行事。” 李义点点头,放下手中的玉佩,说道:“你说的也是。” “我在陈州七年,不是没有碰到过百姓啸聚闹事,而那最多的时候,不过几百人而已。这次巨阳,随随便便就弄了个几千人围攻官府,甚至还大有蔓延之势,要说背后没有人操纵,别人信不信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不信的。” “巨阳县令范离,最早也是春申君门下,但时间不长,春申君伏诛后,便改投了你伯父,从小吏做起,累官至县令。这个人的治事能力还是很强的,但小节上有点问题,有点贪财。” “你此去巨阳,有两个问题先要弄清楚。第一,此次民变,是否有针对范离,进而针对你伯父的意思。第二,民变的背后,是谁在操纵?想达到什么目的?” “如果能弄清楚这些疑惑,便好有的放矢。如果弄不清楚,决不可盲动,等等看,是脓疱总要出头,不可操之过急。” “至于大将军的这只玉佩,我虽然猜不透他的心思,但大将军不愿轻启战端的想法,我是赞同的,而且甚为感佩!大将军戎马一生,深知军中将士喜欢打仗的心思。须知承平年代,军官们从何处累积军功?又上哪升官发财?大将军作为国之柱石,能有如此胸襟,民之幸也。” 第五十章 古城乱局 考烈王时期,楚国曾有十余年时间定都于巨阳,后来,为了保持足够的战略纵深,规避强秦的锋芒和魏国的觊觎之心,考烈王在春申君的劝说下,于考烈王二十一年再度迁都至寿郢。 巨阳,作为楚国曾经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无论是城池的规模,人口的数量,还是民间的富庶程度,都远超楚国其他州县。 但是,现在的巨阳,却是满目疮痍,一片狼藉。 高大巍峨的城池,四门洞开,城墙上,不见了往日怀戟游弋的守城军士。 大街上,日夜穿梭不停的是来自四乡八里的,身穿短襦,脚蹬草鞋的庄稼汉,以及一些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流民。这些人,或三五十人成群,或上百人聚集,手提着棍棒,肩扛着锄镐扁担,奔着县衙蜂拥而去。 这些人的脸上,无一例外的,全都洋溢着莫名的兴奋和激动,仿佛过年一般。是啊,没有这个历史性的机遇,这些人里面,许多人可能一生都没有机会来县城一游呢,即便来趟县城,也是畏畏缩缩,何时轮到一个泥腿子,在这宽敞的大街上放浪张狂,随心所欲? 无奈县衙位置逼仄,上千人蜂拥而至,本就不堪重负,哪里还能容得下源源不断往这里涌来的人流?这时,便有一部分极其聪明的人,冲向了城市的各个角落。 瞬间,砸门声,哭嚎声,咒骂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陆陆续续响起,虽然暂时还是零星的、遮遮掩掩的抢劫,可有谁知道,接下来会不会愈演愈烈? 街道两旁,家家户户人人自危,门窗紧闭,不敢出门,不敢点灯,甚至,不敢生火做饭。 今天的巨阳城内,已经有了几处零星的火点,所幸,被大伙齐心协力扑灭了,但令人忧虑的是,谁也不知道下一处火点在哪里,万一扑不灭,火烧连营,后果不堪设想。 巨阳城,已经明显进入了失序状态。 李鹤带着猴子、占越和四名风雷营队员,隐在围困县衙的人群中,张望着。 周围的人,全都是黑红的面颊,裸露着黑红遒劲的肌肉,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县衙朱红的大门,紧紧地关闭着,门口看不到一个公人。 李鹤观察了一会,发现这些人只是在不停的呐喊,情绪显得极为狂躁,但并没有要破门而入的意思,心里放心了不少。 看看天色渐晚,李鹤冲猴子和占越使了个眼色,几个人悄然退了出来。 李鹤等人这次来,按照李为的安排,住在巨阳富商董明的府上。返回董府的路上,李鹤看见,即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大街上,仍然是人来人往,喧闹不已,根据今天看到的情况,李鹤粗略估计,目前涌进城里的村民人数,应该足有几千人。 当然,这里面不排除有一部分人是城市流民,不怀好意,跟着趁火打劫,但那毕竟是少数。 回到董府,在被门房查勘了半天之后,几人才从侧门进入,家丁成群的董府,竟然都如此小心翼翼,足见局面之危。 董明是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主营陶器,兼做河鲜水产。 董明设家宴招待李鹤等人,席间虽然面带微笑,但眉宇间难掩忧虑。这也难怪,生意人最怕的就是局势动荡,生意上的损失,还可勉强承受,只怕局面再恶劣下去,家人的性命受到威胁。 看着李鹤等人均滴酒未沾,只顾着闷头吃饭,董明歉意地笑笑,说道:“贤弟初次来我这,董明招待不周,愧对令兄所托啊。” 李鹤拱了拱手,说道:“董兄不必挂怀,如此乱哄哄的场面,我等也没心思饮酒,再说,待会我还得出去一趟。” 董明一惊,说道“贤弟不可,巨阳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大白天尚且人人自危,何况晚上黑灯瞎火的,万一有个闪失,我怎么对令兄交代,不可不可。” “董兄不必紧张,我等自有分寸。”李鹤笑笑,说道:“董兄,可知这些人最初是为了何事啸聚城内?” 董明一叹,说道:“其实最初几天,只来了几百人,清一色都是郊外的村民,去那县衙告状,说什么官府派发的小麦种子出了问题,是霉变的,不能发芽。但不知怎么回事,人越聚越多,闹成了今天这个局面。唉!官府无能,祸延百姓啊。” 李鹤又问道:“请教董兄,这村民耕种,一般不都是自备种子吗?何时改为官府派发了呢?” 董明苦笑笑,说道:“还不是因为去年颍水春汛嘛,庄户人家,收那几斗麦子,连口粮都不够,更别说麦种了。今年秋种,县衙为了让大家能及时将地种上,便调拨了一批良种,暂时赊销给村民,明年夏收,村民可用所收麦子抵扣良种。这本是一件大好事,却不知怎么弄成了这幅局面。” 董明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道:“贤弟有所不知,这县令王英自主政巨阳以来,处理政事一板一眼倒还说得过去,唯独金钱一途,贪念过甚,众人对此颇有微词,加之与县丞钱述素来不睦,两人之间的关系渐成水火,谁又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什么隐情啊。” 夜渐渐深了,巨阳的大街小巷,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陷入无边的黑暗与沉寂,而是持续的热闹异常。占据县城的庄户门,举着自制的火把,仍然在不知疲倦的到处转悠着。 县衙大门外,白天的上千人众不但没有减少,反而不知从何处,又聚拢了几百人围了过来。暗夜里,从县衙门口一直到大街上,乌压压的全是人,这么多的人,或坐着、或站着、或躺着;或高声喧哗、或沉默不语、或呼声震天。 千人百态,不一而足,污言浊语,秽气冲天。 来自上马集的年轻庄户蔡中,背靠着县衙的围墙,坐在暗影里,缓缓地从布袋里掏出一块饼,撕下一小块,塞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饼是来巨阳的前一天,婆娘用合着野菜的黍黍粉蒸的,七八天了,早已经失去了水分,变得不再绵软,硬邦邦的能砸死狗。即便这些既难咀嚼又难下咽的野菜饼子,蔡中的袋子里也没几块了。 来巨阳之前,蔡中没想到会在这巨阳城待这么多天,里正一声招呼,便稀里糊涂地跟着左邻右舍来了,眼见着这场旷日持久的围城还不知道哪一天才能结束,干粮却快没了,再这么下去,即便自己省着吃,也将面临着饿肚子的窘境。 蔡中不明白,为什么县令老爷明明已经答应了,给村民们重新发放良种,并作出补偿。而且,现在再补种二茬,时令上根本不晚,里正和族老们还不肯放这些庄户回去,他难道不知道,再拖延几天,周围的绝大多数人,和自己一样,都要快饿肚子了吗? 也许,里正是知道的,但这关他什么事?反正他和几个族老,每天都有人送来好吃好喝的,指望饱汉子能体会到饿汉子的饥,不是做梦吗? 想到理正那张油腻腻的胖脸,和他那总是阴沉沉的绿豆眼,蔡中心里一颤,既恨又怕。 身旁的蔡安用胳膊肘捣了捣蔡中,低声问道:“还有吃的吗?” 蔡中犹豫了一下,本不想告诉蔡安自己还有两三块饼子,他知道蔡安早几天就断粮了,这几天就靠着东蹭西骗,饥一顿饱一顿的混日子。 可善良的天性,还是让他一张嘴就说了实话:“还有两块干饼子。” 出人意料,蔡安并没有找蔡中要块饼子的意思,而是撇撇嘴,说道:“呸!这么多天了,你那饼子还能吃吗?一股子霉味,恐怕拿去喂猪,猪都不吃吧。” 蔡中叹口气,说:“不瞒你蔡安,是真的难吃,我也不想吃,这不是没办法嘛,不吃这些饼子,我上哪弄吃的去?就是这些霉饼子,过了明天也没了。” 蔡安左右瞅了瞅,压低声音说道:“兄弟,想不想去弄点好吃的?” 蔡中一听,来了精神,往蔡安的身边凑了凑,与此同时,旁边又有三四个脑袋凑了过来,蔡中一看,全是上马集来的蔡氏族人。大家都知道,虽然这蔡安这人四体不勤,种地不在行,但一贯胆大心细,脑子好使。 “蔡安兄弟,你快给大伙说说,上哪能找口吃的,不瞒你说,我都一天没吃饭了。” 蔡安不屑地瞥了一眼说话的那人,心说你他娘的胆子小的像老鼠,脑子笨的像头猪,活该你饿死。 “从这儿出去,往北一拐,有个巷子,进去两三百步,有个不大的小院子,里面住着一对老夫妻俩,带着个傻儿子和一个女儿过活。看那样子,这家人的日子不差,特别是那老太婆,烙的一手好油饼,又香又脆,我已经吃过了,哥几个想不想尝尝?想的就跟我走。” 李鹤带着猴子和占越,在黑暗中迅疾地穿行着,三人都是一身夜行的短装,为了避开大街上来回巡曳的游民,三人专拣黑暗的小巷子走。 三人在一条幽深的小巷里快步走着,就要走到小巷尽头时,路旁边的一处小院里,传出阵阵凄厉的呼救声,间杂着男人的叱骂声。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迅速地靠近这所院子。 小院的门敞开着,三人互相掩护着进入院子,听着哭喊声来自于西边的厢房,三人蹑手蹑脚靠了上去。 透过半掩的房门,李鹤看到,这里似乎是一间厨屋,屋里站着四五个男人,其中两个男人,正拼命地摁住一个苦苦挣扎、嘶声嚎叫的老人,另外两个男人则看住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不知怎么回事,这个女人垂着头,瘫坐在地下,没了一丝动静。 宽大的灶台上,放着个烛台,发着昏黄的烛光,灶台后面的暗影里,一个男人将一个姑娘摁在一堆干草上,正疯狂地撕扯着姑娘的衣物,姑娘一边拼死反抗,一边在大声呼救。 李鹤转过头,冲着猴子和占越做了个手势,三人几乎同时飞身而起,一脚跺开房门,像出膛的炮弹一般,射向屋内。 只一个照面,屋里的五个男人便暂时失去了站起来的能力,胡乱地躺了一地。特别是灶台后面,那位这两天一面吃着人家的油饼,一面还对人家姑娘起了歹毒心思的蔡安,直接被李鹤带着风雷声的一掌,击在劲椎上,晕死过去。 占越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将蔡安拖到李鹤的脚下,猴子从硕大的水缸里舀起一瓢凉水,冲着蔡安,兜头泼了过去。 第五十一章 蛛丝马迹 面对着三个如狼似虎的恶魔,几个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早就吓尿了,李鹤问什么,几个人答什么,李鹤没问的,几个人也在搜肠刮肚的往外倒,只希望让这三个阴沉沉的魔鬼能高兴,早点饶了自己。 经过仔细地审问,李鹤从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语无伦次的话里,梳理出了几点非常重要的信息。 其一,这些人来县城确实是有组织的,可能的情况是,各村都是里长和族老在牵头。但是,参与围城的人里面,有很大一部分人是随大流而来,或者被胁迫而来。 其二,大部分参与围城的人其实已经萌生退意,他们都看了县衙的安民告示,对上面的承诺很满意,希望早点回家,抓紧时间补种。但是,这种想法还没有成为集体意志,短时间内,看不到集体撤退的迹象。 其三,绝大多数参与围城的庄户都是粮草自备,可是,由于所带干粮有限,大多数人很快就会面临饿肚子的窘境。 对于第一条和第二条,李鹤早就估计到了,从这几个人嘴里说出来,只不过得到了确认而已。但这第三条信息,却让李鹤陷入了极度的紧张之中。 当成千上万人窝在小小的城区,没有东西吃的时候,会出现什么样的可怕局面,傻子都能猜得到。 李鹤毫不怀疑这些参与围城的庄户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善良、朴实,甚至大多数人胆子很小。但是,李鹤又同样深知人性之恶,当面临极度饥饿,却又没办法解决的的时候,人的兽性就会迸发出来,到了那时,他们会去偷,会去抢。 就像自己脚下躺着的这几个人,怎么看都是老实人,但是,正是这几个所谓的老实人,在吃了人家的油饼之后,竟然还准备实施奸淫。 善与恶,很多时候,往往真的就在一念之间。 几个人的兽行容易控制,危害也不大。几千人,甚至上万人的兽行,就能毁灭这座曾经的古都,进而毁灭自己,因为那个时候,军队绝不可能坐视不管。 倘若真的出现了这个结果,那将是大楚不能承受之重。因为巨阳是寿郢的门户,战略位置十分重要,巨阳不保,陈州就难以自保,寿郢也将门户洞开,岌岌可危。 毫不夸张地说,巨阳之失,危害的将是大楚的国本,从这点上说,巨阳绝不容有失。 李鹤隐隐觉得,巨阳之乱,可能不仅仅是官员之间的恶斗、倾轧带来的恶果,会不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暂时不得而知,但绝对值得去摸一摸。 那个叫蔡中的庄户提供的一个情况引起了李鹤的重视,据这个蔡中介绍,他们围困县衙的这些天来,每天都会有人给理正和族老送吃的,这些送饭的人虽然动作很隐蔽,但想瞒住上千双眼睛,还是不太可能的。 是什么人在给这些理正和族老送饭?顺着这条线,能不能摸到点有价值的东西? 李鹤决定,从现在开始,抓住这个对方不经意间露出的马脚,追查下去。 但愿时间还来得及。 夜深了,县衙推事厅内,咸尹魏期和巨阳县令范离对面而坐,魏期一脸凝重,范离则是一脸沮丧。 沉默良久,魏期眼眉一挑,说道:“范大人,难为你在这衙门里,竟然被困了十几天,老夫这才被困了两天,就已经如坐针毡了。难道你真的就准备龟缩在这衙门里一辈子吗?我想听听,你打算用什么办法走出去。” 范离抬起头,看着魏期嘴角挂着的那一抹明显的嘲弄,心内惶恐,说道:“咸尹大人,范某从乱民闹事的第一天起,就拿出了非常好的补救措施,这些措施已经得到了广泛的认可,范某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刁民还不离去,范某已经派出人,混进这些刁民中间打探消息,但到目前为止,所知甚少,范某怀疑,还是有内鬼在捣乱。” 魏期晒然一笑,说道:“范大人,魏某一向快人快语,这等紧迫时候,说话就更不会绕弯子了,我就直说了吧,难不成到了现在,你还认为一个小小的县丞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范离仍然不服气,说道:“这次刁民啸聚,即便不是完全由陈述组织的,但事情的起因绝对落在他陈述的头上。” “行了!别再说了。”魏期厉声呵斥道:“到了此时,你作为主政一县的县令,不思谋如何纾围解困,脑袋里装的仍然是官场争斗,足见你的狭隘。魏某在朝中主管谏议多年,像你这样的,还真少见。” “你也不用着急,此事过后,我自会请王命,再来巨阳,将你和县丞之间的恩恩怨怨,查个水落石出。但是现在,我只能给你两天时间,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将外面那些人清理干净,两天过后,如果还是这幅场景,范大人,魏某就只能说声对不起了。” 翌日,晨曦微露。 包围县衙的大部分村民横七竖八的躺在地砖上,很多人还在梦中,呼声正酣。间或有那三三两两睡不着的村民,抱着腿坐着,在清晨的簌簌秋风里,默默地想着心事。 一辆马车在离着人群很远的街口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一个身着短襦的胖子,吃力地将几个食盒拎下马车,走进街边的一所房屋内,过了一会,胖子又走了出来,跟身后的人嘀咕了两句,上了马车,一声轻喝,马车又顺着来时的路返回了。 赶车的人没有注意到,微微的晨光里,三个人影悄无声息的缀上了他的马车,其中一个瘦小的身影,跟了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李鹤、猴子、占越挤在围困县衙的村民中间,躺了一夜,等的就是这一刻,岂能错过。 马车速度并不快,甚至显得很悠闲,慢悠悠的拐进一条偏僻的巷子,在一处面积巨大的宅院门口停了下来。 李鹤和占越刚立住脚,猴子不知道从哪钻了出来,李鹤低低的声音吩咐道:“占越你守在这里,我和猴子进去。” 占越点点头。 李鹤和猴子两人,蹭的一声上了院墙,伏在墙头,借着点点晨光,往院子里看着。 只见那辆马车进了大门,径直拐进了别院停下来,还是那个胖子下了车,一趟一趟地从屋里往外拎着食盒,待装好了车,车夫一声轻叱,马车又出了大门,走远了。 看来这辆车就是专门负责送饭的。 李鹤又观察了一会,基本可以断定这个别院就是个厨房,正准备和猴子下去看看,却听见一阵响亮的啐骂声传了过来。 “狗子,我看你他娘的就是一头猪,老子昨晚跟你交代的清清楚楚,让你做一百五十个人的饭,你他娘的就给老子做这么点啊,这他娘的哪够吃啊,你知道不知道,耽误了老爷的事,你的狗头保不住,害得陈爷我也要跟着你受连累呢。” 随着骂声,从屋里出来一位面容瘦削的中年人,手里还死死地拽着一个年轻人的耳朵。 年轻人一面呼痛,一面哀求:“陈爷您放手,您放手,狗子疼啊!您消消气,我这就做,快得很,保证不耽误您的事,哎呦哎呦,您放手啊陈爷。” “喝,喝,喝你娘的大脚啊,一大早起来你就给老子喝上了,老子看你这狗脑子是被酒烧坏了吧,要不是看着你舅的面子上,老子现在就让你卷铺盖滚蛋!” 被叫作陈爷的,一边骂,一边放了手,完了还没忘踢了年轻人一脚。 “滚你娘的,快给老子烧饭去,耽误了老子的事,小心你的狗头!” 年轻人揉着耳朵,点头哈腰地走了。 李鹤转过头,冲着猴子做了个钳子的动作,猴子点点头。 陈爷一面骂骂咧咧,一面走出别院,一摇三晃地往二进内院走去。刚走过院门,就觉得眼前一花,一只有力的手捂住了陈爷的嘴巴,随之,后脑被重重一击,陈爷便歪倒在了李鹤的怀里。 一个丫鬟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正感到奇怪,刚才明明看到陈爷往后院走,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人了呢,难道是自己刚睡醒,眼睛花了吗。 不远处,一间低矮破旧的茅草屋内,陈爷悠悠醒来,茫然地看着面前三个庄户打扮的陌生人,脑子里努力地回想着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很快就明白了,自己被劫持了。 一柄锋利的短刀贴在了陈爷的颈动脉上,占越轻轻地一用力,短刀划破了陈爷的皮肤,一条血线里,渗出点点血珠。 陈爷的身体立刻便像筛糠似的颤抖起来,口中喊道:“好汉爷爷饶命!” 李鹤厉声喝道:“噤声!我问你几句话,你老老实实回答,回答完了,我们就放你回去。但如果你回答的让我们不满意,你可能就永远回不去了,明白吗?” 陈爷连连点头:“明白!明白!” “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李鹤冷冷地问道。 “回好汉爷的话,小人名叫陈槐,是这府里的管家。” “这处宅院是谁的?” “这里是县丞大人陈述的府院。” “你们给谁送饭?谁让你们送的?” “给那些进城来的里正,还有一部分族老送的,是老爷让我们送的。” “除了陈述,还有谁参与谋划了这件事?” 陈槐的眼珠子转了转,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又说道:“没有了,我们只听县丞老爷的。” 陈槐只觉得脖子上的刀又加了两分力气,血开始顺着脖子往下流,钻心的疼痛,让他浑身哆嗦。 李鹤冷冷地笑着:“你好像没说老实话。” “我说我说,我全都说,只求好汉别杀我。”陈槐哭了,眼泪合着鼻涕横流。 “这件事刚开始是我们老爷操纵的,其实,原本只想弄个几百人进城来,如果能让朝堂震怒,把范大人调走,那就再好不过了,如果弄不走范大人,也得吓唬吓唬他,让他今后在我们老爷跟前老实点。” 陈槐语声哽咽,说道:“谁知事情越闹越大,我们老爷也怕了,想收手,但这时候却已经由不得他了。好汉爷,后来的一切,真的不是我们老爷做的啊,全是那齐国人卫明干的,我们老爷很怕他,小的感觉,老爷好像有什么短处被那卫明捏住了。” 卫明?李鹤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阳夏古镇上,那张保养得很好的白白胖胖的脸。 第五十二章 风云突变 巨阳城外,三匹快马发出阵阵“稀溜溜”的长嘶,像三支离弦之箭,往二十公里外的驻军营地疾驰而去。 当李鹤从陈槐的嘴里听到卫明两个字时,他就意识到,这次民变,可能绝不只是围城这么简单的事了。 以卫明的手段和行事风格,绝对不可能冒着风险,千里迢迢深入楚国腹地,只为了发动这样一次围城。卫明出现在这里,一定预示着,会有一场更大的阴谋蕴含在这次的民变里。 至于卫明现在藏身何处,下一步准备干什么,李鹤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再去仔细调查了。绑架县丞陈述的管家,一定会打草惊蛇,让卫明提前发动自己的计划。 李鹤现在要做的,就是赶紧去军营调兵进城,控制县城的局面。情况紧急,朝堂之上围绕着巨阳之乱所进行的博弈,以及官场的那些勾心斗角,都已经不在李鹤的考虑之列了。 他没办法顾忌太多。 巨阳郊外。 一片茂密的树林中,几间草庐。 时令已是深秋,原本繁密的树叶,凋落几乎大半,这才让这几间草房影影绰绰的露了出来,如果在前不久,来来回回的行人,是很难发现这密林之中,还隐藏着几间茅舍的。 草堂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盘腿坐在竹塌上,卫明在一旁肃立着,此情此景,宛如阳夏古镇时,卫府密室的情景再现。 “这么说,他们已经找到了陈述的府上了?”老者白眉一挑,问道。 卫明躬身回答:“是,刚才接到报告,陈述的管家失踪了,我估计,是被李鹤绑走了,这小子手脚倒是不慢,昨天才进城,今天就摸到门上了。” “不是这小子下手快。”老者摇了摇头,说道:“是我太过于自信了,留的痕迹太明显。” “我原本是想留点蛛丝马迹,让楚国这帮子饭桶盯着陈述不放,我们好安心实施自己的计划,现在,却被这个傻小子误打误撞,给彻底弄乱了。” “唉!”老者叹了口气,说道:“卫明啊,以后干任何事情,千万记住,再周密的计划,都要留有后手啊,因为随时随地,都可能有意想不到的因素出现,老夫这次大意了啊,如果再给老夫两天时间,上万人没了吃的,老夫再把城门一封,那该是一副多么美妙的场景啊。” “现在,既然情况有变,原定计划就停止吧。” 卫明急了,说道:“钱师不可,说不准李鹤那小子目前还没发现我们呢,谋划了这么长时间,就这么放弃,怪可惜的。” 老者“呵呵”一笑,说道:“我敢跟你打赌,李鹤那小子现在一定听说卫明这个名字了。” “他即便知道我在这,等他找到我时,咱们的计划也已经大功告成了,其奈我何?”卫明争辩道。 老者眼神一凝,说道:“如果李鹤不是一头猪,他就该想到,卫明出现在这里,代表了什么。咱们出现在这里,这和陈述闹的那点小把戏,有着本质的区别,如果不出意外,大军很快就会进城了,试问你该如何实施计划?” 老者看卫明仍然是一副心有不甘的样子,语重心长地说道:“卫明啊,你别忘了,咱们这趟出来,主要的目的地是咸阳啊,那里才是龙潭虎穴,只有那里,才是你我大展手脚的地方。” “这巨阳,不过是老夫练练手的地方,成了,则能让楚狗们老实一阵子,别再对我大齐虎视眈眈。不成,咱们也没任何损失。你又何必在这些旁枝末节上斤斤计较呢?万一那傻小子误打误撞,找到了咱们,你我可就有了性命之忧啊,那才真叫出师未捷身先死呢。” “放弃吧。” 卫明一躬身,说道:“是,卫明谨遵师命!” 老者“呵呵”一笑,说道:“即使我们离开,走之前,也得给他楚国添点乱子,也不枉老夫这一趟巨阳之行。” “李鹤那小子,在阳夏一把大火,让魏国疼了几年,这次,老夫就在这巨阳多点几把火,让他楚国也疼上一年半载。” 老者眼中寒芒一闪,厉声说道:“传令下去,第一,围困县衙的人启动攻击,冲进县衙,给我狠狠地抢,狠狠地砸,狠狠地烧!” “第二,县城各处准备好的火点,同时点燃,人员撤离。” “这第三嘛,让那陈述把嘴闭上,只有他不会说话了,老夫才能悠哉乐哉地撤退啊,这趟楚国之行,沿途的风景老夫还没看够呢,可不想落荒而逃。” 郊外,驻军大营。 王英反复验看着李鹤手中佩玉,心内莫名惊诧,大将军从不离身的这块宝玉,怎么会在这个姓李的娃娃手里? 临行前,大将军反复交代,见玉佩如见大将军本人,没有玉佩,谁调兵都可置之不理,王英还以为,执玉前来的,怎么也该是个军中将领,最差也是个朝中官员,却没想到这个叫李鹤的,不但是个布衣,还是个娃娃。 这个年轻人与大将军的关系,由此可见一斑,惭愧自己竟然不认识此人。看来,都说军人眼拙心眼实,真是不假。 不过,王英却没想到去质疑大将军的决定,大将军之于楚军,那是个神一般的存在。 王英双手抱拳,大声说道:“末将王英,谨遵大将军命!” 李鹤手执佩玉,朗声说道:“不才李鹤,谨代表大将军行令,众将军听好了。” “王将军,请你指派一位将军,带五百人马,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巨阳县城,这一队人马的任务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四门,只可出城,绝不能再放进来一个人。” “其二,请王将军本人亲率三千军士,速速进城,驱散围城村民,控制住县城的局面,注意我说的是驱散,绝不可杀人,遇到不听号令的民众,或是可疑之人,即行拘捕。” “其三,请王将军派校尉钟焕率五百人,随我去县衙解围。” 中军大帐内,一片“喏!喏!”之声,甲胄哗哗作响,众将衔命而去。 当李鹤带着钟焕和五百军士,一马当先,堪堪能够看到巨阳城洞开的城门时,巨阳城内,火光四起。 李鹤心里一沉,完了,一切还是太晚了,现在到来,只能拼命扑火救人了。 再看县衙方向,一注浓烟,腾空而起,李鹤知道,县衙也被点着了。 李鹤对身边一名军士吩咐道:“你速去王英将军队中,告诉他,赶紧进城扑火救人,我先去县衙了。” 然后转头对紧跟在自己身边的钟焕厉声说道:“带上你的人,跑步前进,直奔县衙!” 大街上,到处是东奔西跑的村民,到了此时,城内四处冒烟,八处走水,一片大乱,这些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庄户人,还觉得煞是好看,翘首引颈,指指点点地看着热闹。 只有极少数头脑聪明,反应快的,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妙,开始往城门口移动,准备逃之乎了。 等到看到甲胄鲜明的军士进城,大多数村民才知道情况不好了,惊慌之下,成群结队,向着城门蜂拥而去。 当李鹤带着人赶到县衙时,大部分房屋已经是一片火海,救无可救了。李鹤大声分扶着钟焕:“让你的军士,赶紧组织附近的住户,找水源救火,至少不能让火势蔓延。” 说完,李鹤抽出一块绢帕,系在口鼻之上,找到一处院墙,飞身而上,冲进了已是一片火海的县衙,县衙的大门早已经被点着,眼看着就要塌了。 猴子和占越紧跟在身后,也是飞身而入。 李鹤趴在地下,向着后院飞快地匍匐前进,一边爬着,一边不时地抬头,观察着头顶的火势。 很快,李鹤就在一处月亮门边的花坛旁,看到一个身着官服的人,趴在地下,脸紧紧地贴在泥土上,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死了,还是被浓烟呛晕了。 李鹤将此人翻转过来,没想到这人很快就睁开了眼睛。 运气还不错,刚进来,就找到个活的。 “壮士,某乃朝中咸尹魏期,壮士快救我出去,魏某重重有赏!” 李鹤把魏期往占越怀里一送,说道:“带他出去,你就别进来了,我再往里找找。” 李鹤和猴子在月亮门边的一口水缸里打湿了衣服和绢帕,继续往里爬行。 很快,李鹤又找到了一个女子,看衣着这人是个丫鬟,躺在一个角落里,已经晕了过去。 李鹤看着这丫鬟额角的伤口还在不断地往外渗血,看样子她是被人打晕了,才侥幸没有葬身火海,由此可以判断,县衙在被人点着之前,先遭到了疯狂地劫掠。 李鹤试了试她的脉搏,对猴子说:“你带她出去,我再找找。” 猴子一把拉住李鹤,大声喊道:“公子走吧,还找什么找,你不要命啦?你也不看看这火烧成啥样了,再找怕也只能找到骨灰了。” 李鹤一看,果不其然,就这么一会功夫,火越来越大,有些房子已经在“哔哔啵啵”的大火中,开始坍塌了。 李鹤和猴子带着昏迷的小丫鬟,退了出来。 这个时候,所谓的救火已经不可能了,钟焕指挥着军士,在附近居民的帮助下,紧急拆除了与县衙相邻的几处房屋,打造了一个宽约两丈的圆形隔离带,防止火势蔓延,至于已经着火的,就只能随它去了。 魏期一见到李鹤,便紧紧攥住李鹤的手,放声大哭,劫后余生,惊魂甫定,这个时候的哭,既有感激,更有后怕。 弄得李鹤还得腾出手来,安慰这位老先生。 “魏大人,以巨阳现在的情景,您可不能光顾着哭啊,要赶紧想办法安民,还得处理善后啊。” 魏期摸了一把眼泪和鼻涕的混合物,失神的眼睛四下里看着,口里念叨着:“范大人在这县衙里还没出来,多半已经凶多吉少了,一时仓促,连个官印都没有,老夫就是想出个安民告示,也没办法出啊。” 李鹤暗暗摇头,这人身为朝中高官,面对如此乱局,竟然连最起码的权变之策都没有,这等酸儒把持着朝堂,这个国家的行政机器效率如何,此处便可略窥一斑。 无奈之下,李鹤只好强抑住内心的烦躁,继续劝慰这位大人,毕竟,自己只是一介布衣,安抚百姓,善后处理等等这些事情,似乎与自己关系不大。 “魏大人不用着急,我派人送你去见王英将军,你们两人一文一武,当可稳住这场巨阳之变。” 第五十三章 拂衣而去 到了傍晚时分,城内大部分的火点,火焰渐渐熄灭,只有靠近东门的几大块连片住宅,还在烈焰中熊熊燃烧着,映红了逐渐暗下去的半边天空。 巨阳城内,再也不见了半月以来,大街小巷到处乱窜的黑红脸庞,这些庄户人,仿佛一阵潮水,蜂拥而来,又快速地退去,身后,留下了一片狼藉。 取而代之的,是一队队执戟的甲士,迈着整齐的步伐,在大街上巡弋着。 据可靠消息,除了李鹤救出来的魏期和一名丫鬟,算上县令范离在内,巨阳衙门里近一半的官员,因为被困在了县衙,都在这场大火中以身殉职了,这其中,还包括了县令范离在县衙后宅内的家眷。 死状惨不忍睹。 县丞陈述死在了自己的府里,据说是自杀。 好在城内其余的火点,除了财产的损失,倒没有人员伤亡的报告。 李鹤遥望着城东那一片还在燃烧的火焰,心里想着卫明其人。 这人现在在哪? 是继续潜伏在巨阳,准备下一个动作?直觉告诉李鹤,卫明的方案不可能仅仅是这几把火,但现在这个局面,巨阳已经遭到重创,人人高度自危,再想做点什么,不是更困难吗?以卫明的奸猾,不至于愚蠢到给自己增加难度吧。 另外一种可能,就是卫明已经走了。也许,他原本就是来巨阳捣个乱,给楚国添堵的,事情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但是目前齐国面临的最大威胁,不应该是来自于从北方南下的强秦吗,南方不应该是齐国的战略重点啊。 实在想不明白。 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李鹤不知道魏期和王英最后以什么样的措辞,向国君报告巨阳之变;不知道自己的那位伯父在得知自己的门人全家惨死火海之后,会不会雷霆震怒。 也许,什么也不会发生,一切都是自己多虑了。 因为,一场无情的大火,一些人的死亡,终将把一切的算计,一切的污秽都遮掩掉了。 李鹤转过头,对身后肃立良久的钟焕说道:“风雷营即将迁往黔中,今后,距离你们就更遥远了。你们十个人,在军中别想着做大官,将来你们就会知道,所谓的官阶没有任何意义。但是,无论做到哪一级,都要牢牢地掌握一部分人,有了人,就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 “如果将来有什么重大变故,不想在军队混了,尽可以去黔中找我,记住,风雷营永远是你们的家。” “钟焕啊,你们十个人,你年龄最大,目前军阶最高,你必须带好他们,不想回风雷营的,不要勉强,只要是还认风雷营这块牌子的,我委托你照顾好他们。” “眼下时机敏感,我就不去见弟兄们了,你把我的话带到就行,你也该归队了。接下来的几天,城内这一副狼狈的场面,有你们忙的了。呵呵,楚国的军队打仗也许还行,救灾我看就一塌糊涂了。” “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咱们后会有期!” 三天后,李鹤回到了寿郢。 在巨阳的这两天,李鹤知道,不论是王英,还是魏期,都在派人到处找他,但李鹤不想跟他们再见面了。巨阳的这把大火,让他内心充满了挫折感,再也没有了心情与这些人周旋。 另外,李鹤能够猜出这两人找他的目的,作为巨阳民变的见证人之一,王英和魏期在某些方面还是希望与李鹤取得共识的。 李鹤很想告诉这两位,他们的担心多余了,完全没有必要。 李府后宅,东阁书房内, 李鹤将这次巨阳之行的点点滴滴,详细汇报给了父兄,当听到卫明这个名字时,李为也是惊诧莫名。 父子三人,做出了各种假设,却推断不出来卫明此行到底想达到一个什么目的,仅从表面上看,这件事情实在有点匪夷所思。 思考了很久,李义说道:“鹤儿,不管怎样,这次巨阳之变,最后还是要以王英将军和魏大人给王上的朝报为准,万不可节外生枝,明白吗?” 李鹤点点头,说道:“我也正是此意,父亲放心,儿子省得。” 李义转过头,又问李为:“黔中那边的情况如何?” “儿子正想跟父亲禀报这件事,李轲目前为作坊选中了两块地,一块在城内,这地方的优点是万一有战火,位居城内,相对安全一些。缺点是面积不大,咱们的上千工匠以及家眷就得另辟住宅了,上下工就很麻烦。还有,二弟的那几百号人也没地方安置了。” “另一块在城外,临江,位置非常好,面积宽大,连同二弟的人都可一并解决,缺点是一旦黔中城遭到攻击,作坊孤悬城外,很难保证安全。” “李轲给两块地都画了草图,派人送了回来,请父亲定夺。” 说完,李为从袖袋里拿出两幅白绢,摊在桌上,李义仔细地看了一会,扭头对正注视着草图的李鹤问道:“鹤儿怎么看?” 李鹤沉吟了一下,说道:“我觉得城外的这块地理想一些,咱们生产出来的器件不管走陆路,还是走水运,都很方便。咱们做生意,首先应该考虑的就是方便快捷,只有这样,才能减少成本。至于战争,当然应该是我们考虑的一个因素,但那毕竟不是唯一因素。真到了千钧一发之际,大不了咱们不要东西,只要人,那样就简单了。” “至于风雷营,暂时我只打算迁移两百人过去,这部分人年龄小,又才入营,留在这也派不上用场。剩下的一百多人,历经了几次锤炼,渐渐成熟了,我得留在这。再说,风雷营空了,我怎么好意思找大将军要粮饷。” 三人呵呵一笑,李义说道:“就依鹤儿的意思,放在城外吧。” 李为点头说道:“行,我这就派人去黔中通知李轲,可以开始施工了。” 李义又看着李鹤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大将军府复命?” “明天。”李鹤答道。 李义点点头,说道:“记住,大将军面前,当谨言慎语。” 翌日,项府后宅书房。 当李鹤将佩玉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的时候,大将军项燕却轻描淡写地接过来,面无表情地系回腰间。之后,便跟李鹤不咸不淡地扯着闲话。 有关于这次派遣李鹤去巨阳办事,这个主要话题,项燕竟然提都没提,这让李鹤非常郁闷,昨晚准备了一个晚上的来言去语,竟然丝毫没起到作用,李鹤有种被闪了腰的感觉。 也许,大将军已经洞悉了一切,不需再问了。 也许,大将军要操心的事情太多,对这件事已经不感兴趣了。 看着大将军项燕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李鹤知趣地起身告辞。 出了府门,李鹤在拴马桩上解开马缰,跨上马,刚走了百十米,见路旁的一棵大树下,站着一个小丫鬟,冲他招手。 李鹤勒住马缰,小丫鬟展颜一笑,说道:“李公子,王妃有请。” 李鹤一愣,想了一想,才反应过来,丫鬟口中的王妃,说的是项智。 李鹤下马,跟着小丫鬟拐过一片茂密的竹林,看到项智站在路旁的一棵树下,远处,还停着一辆马车。 李鹤刚要施礼,被项智止住了。 “公子,我早就说过,咱们是自家人,往后私下里见面,不必拘礼,记住了吗?” 项智的轻言软语,让李鹤心神一荡,心说以前也没觉得项智说话的声音竟然这么好听呐。 “见过家父了?”项智问道。 李鹤点点头,说道:“见过了,这不才出来。” 项智的目光看向远处,眼神空濛,轻轻说道:“大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眼见着是不行了,最近一段时间,家父心情不好,说话做事总是颠三倒四,公子如发现家父有不妥的地方,还请担待。” 李鹤一听,这才有点明白了大将军刚才的反常。心说老来痛失爱子,换作是谁都会受不了,大将军还能坚持视事,已然是难能可贵了。 “大兄向来以敦厚为家父所器重,寄予厚望,如今病入膏肓,可以想象父亲心中宛如刀割。所以我最近回项府多一些,父亲一向疼我,我常回来陪他说说话,也可暂解老怀寂寞。” 李鹤点点头,说道:“王妃所言极是!饶是大将军戎马一生,见惯了生死,看到爱子如斯,也是心痛已极,这时候王妃能常常回来陪陪他,确实非常必要。” “唉!”项智轻叹一声,说道:“不说这些烦心事了,世间的事情,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生生死死,分分合合,原属正常,只能看淡些了。” 项智斜睨着李鹤问道:“对了,差点忘了,你这次去巨阳办事,顺利否?” “怎么说呢,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也发生了,李鹤无能,事情办得不好。” 项智看着李鹤满脸的沮丧,嫣然一笑,说道:“从家父口中,我对那里的情况多少了解一些。公子爷不必气恼。巨阳之变,事发突然,那些人躲在暗处蛊惑乱民,以有算胜无算,公子非战之错,更加不必自责。” “更何况,我大楚官员个个心怀异志,心里只念着自己那一份蝇头小利,哪管百姓生死?官员之间,互相扯皮推诿,互相掣肘,又岂是公子一介布衣所能扭转的了的?” 说到这,项智又笑了,语带嘲弄,说道:“现在好了,一切的罪过,都推到了死人头上,而死人却是不会为自己辩解的。恐怕,现在的整个大楚,还在为巨阳之事念兹在兹的,惟有公子一人耳。” 李鹤呆呆地看着项智,她的这番分析,说到了许多人不敢触及的深度,包括自己的父兄。 是啊,如果没有朝中官员的默许,巨阳一众官员哪来的胆量,竟敢将十万石良种掉包?如果没有巨阳官员上上下下的贪墨,卫明等齐人如何能够调动上万楚国子民? 堡垒总是先从内部被攻破,诚哉斯言! 见李鹤不说话,只顾呆呆的盯着自己,项智粉面一红,转过身去,静静地看着远处。 一阵秋风簌簌吹过,吹乱了项智的三千青丝,几片黄叶飘飘然从枝头落下,悠然地落在了项智的发梢上。 飞扬的发丝,苍白的面颊,枯萎的黄叶,给秋日里的项智,美丽中平添了几分凄清。 第五十四章 王府暗桩 寿郢郊外,风雷营。 李鹤掏出两个做工极其精巧的银质连心锁,分别递给猴子和占越两人,两人都是一愕,不明所以,也没敢伸手去接。 李鹤“呵呵”一笑,说道:“这是我找银匠特意给两个小侄子打造的,图案和样式是我设计的,你们看看,可满意。” 两人这才恍然大悟,这俩人的婆娘如今都已是大腹便便,稳婆推算,可能都会在这个月生产。 占越一脸惶恐,连声说道:“这怎么行,劳公子挂牵,占越就感激不尽了,哪里还能让公子破费。这么贵重的礼物,让占越心神不安。” 确实,在这个青铜都是贵重金属的时代,金银就更非一般人家所能痴想的了。 猴子却飞快地一把抓过来,翻过来掉过去地欣赏着,满脸欣喜地说道:“占越你就是矫情,公子作为叔父,为我家小猴子破费俩钱,难道不是应该的吗?啥叫心神难安呀,给你你就拿着呗。” 李鹤哈哈大笑,将手中的另一块银锁递给占越,说道:“猴子就是猴子,从跟我认识的那一天起,就没有拿自己当外人。” 猴子连连点头,嘴里念叨着:“可不是嘛,牢房里吃公子的,出来拿公子的,我陈斯啥时候都觉得天经地义,兄弟之间嘛,分那么清干啥。” “哎,我说公子,猴子闹不明白,你那个脑袋里,咋就懂那么多东西呢?你说你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连女人手都没摸过吧,咋就存了这份心思呢?孩子还没生,你就把礼物准备好了。跟你一比,猴子这二十多年算是白活了,如果是公子你生孩子,猴子就想不起来准备礼物。” 占越也“呵呵”一笑,说道:“这方面我也不成,也得向公子学学。” 猴子的手,轻轻地摩裟着银锁,突然问道:“公子,咱们真打算迁到黔中去吗?” 李鹤看了看占越,见他的眼神里也透着关切,显然也想知道答案,点了点头,说道:“有这个打算,但不是眼前的事,最快也要到明年,才能迁移第一批匠人,轮到风雷营,起码要到后年。不过,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你们俩心里有个数就行,绝不能声张,一定要保密。” 占越点点头,李鹤见猴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问道:“怎么了猴子,有啥想法?舍不得离开这?” 猴子摇摇头,说道:“我这人野惯了,四海为家,没有任何问题,就是我那婆娘,恋家恋爹娘,我怕够呛。” 占越一听,火了,指着猴子问道:“你跟婆娘说这些干什么?” 猴子赶紧摆手,说道:“没有没有,我可没说,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犯不上跟她说。” 占越又说道:“我说你这人,平时看着挺机灵,关键时候笨得出奇。真到了要搬家那天,把她往车上一塞,我就不信她要爹娘,不要你和孩子。” 李鹤笑了,摆摆手说道:“占越那法子也不对,猴子,暂时别跟婆娘说这事,到时候真要走了,她爹娘如果愿意,带着就是。包括占越,我建议你也把丈人丈母带上。” 猴子一听,脸上出现了少有的凝重,看着李鹤,低声问道:“公子,我估计你上回去黔中,找什么獠人是假,踅摸地方是真。你告诉猴子一句真心话,咱这寿郢,真的不能待了吗?” 李鹤点点头,说道:“真不能待了。” 猴子注视李鹤半晌,才点点头说:“公子的意思,猴子懂了。既然这样,就由不得她了,公子说的不错,大不了把他们带上,反正公子给的工钱,养他们不是问题。” 李鹤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问道:“猴子,我让你弄的那个情报小组,这事怎样了?” 猴子答道:“公子你要的条件太苛刻,风雷营三四百人,符合你这条件的,只找到七八个人,按照你写的大纲,正在训练。” 李鹤点点头,说道:“猴子,这个小组的人员一定不能降低要求,要严格选拔,宁缺毋滥。而且,要与风雷营绝对隔离,要机密!这个小组对我很重要,你绝不能掉以轻心。” 猴子点头应承:“公子放心,这两个月的训练,都是按照你的要求来的,猴子绝不敢打折扣。只是,在你说的什么情报收集方面,猴子也不是很懂,只能依着你的大纲,照葫芦画瓢来训练,不知道有没有成效。” 李鹤笑笑,说道:“收集情报这件事,很讲究天分,后天的训练只是辅助。人有灵性,万事皆不难。” 李鹤喝了口水,继续说道:“猴子,凭你的感觉,在这七八个人里面,有没有那种表面看起来憨厚木讷、寡言少语,但内心非常有数的人?” 猴子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还真有这么一个人,跟公子说的很相符,这人叫吴竞,十六岁,去年来的风雷营,练武的底子一般,但肯吃苦。” “家世背景怎么样?”李鹤又问。 “说起这吴竞,还是我婆娘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家里没人了,只剩下他,婆娘便介绍他来我这,我一看这孩子长得虽然憨厚,但心思非常活络,更难得是家世单纯,便收下了。” 李鹤点点头,问道:“还有没有?” 猴子想了想。说道:“还有个石三,也是个孤儿,算是咱风雷营的老人了,不过跟吴竞比起来,石三的话要多一些。” 李鹤点点头,说道:“行,你现在就把这两人找来,我见见。” 城东,负刍王府。 等管家樊载安排好府里的例行事宜,起身打算回家时,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初冬季节,天本身就黑得越来越早,加上天上乌云阵阵,天色就显得比平常更暗一些。 后背酸胀的厉害,樊载一边捶着后腰,一边向王府大门走去,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嘴里叨咕着,这鬼天,恐怕又要变呢。 门房看见大管家走过来,一阵阵点头哈腰,嘴里樊爷樊爷的叫着,樊载看都不看门房一眼,甚至连个眼风都欠奉,面无表情,直接从侧门走了出去。 同绝大多数大户人家的管家不同,身为王府管家,樊载却不住在王府里。这倒不是樊载有意标新立异,而是王爷负刍有这个要求。 自从负刍成人,被封为亲王,独立开府,便立下了这个规矩,除了例行夜间值班的家丁,近身服侍的一部分丫鬟,任何人不准在府内居住过夜。 作为自小伴着负刍长大的樊载,深知自家这位爷的心性,固执已极。他只要认准的事情,九牛拉不回。别人的固执,是头撞南墙就知道回头了,这位爷却是撞得头破血流,也未必回头。 想到这,樊载暗暗叹口气,别人不知道,樊载是清楚地知道自家这位王爷的志向在哪的。那是一条康庄大道,还是一条不归之路,樊载看不明白,但他在心里深深感觉到,作为先王的庶生子,负刍是不该存着这份念想的。 也许,作为一个男人,夜深人静的时候,做一做帝王梦未尝不可,但如果当真了,并且付诸行动了,就非常危险了。 一旦失败,将会血流成河,祸延九族,即便侥幸成功,那一份弑君篡位的千古骂名,还能跑得掉?背负着这身骂名坐在朝堂之上,又怎么能安抚悠悠众口,安心治理国家? 难道,做一个逍遥王爷不好吗?一辈子锦衣玉食,斗鸡遛狗,安享富贵,何其美哉! 负刍对樊载的喜爱和信任,正如樊载对负刍的忠诚,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更毋庸置疑。仗着这份自幼年便积累起来的信任,樊载有一次大着胆子,委婉地劝说了自己的主子,但得到的结果却是,被震怒的负刍狠狠地打了一顿板子,让樊载在塌上整整趴着睡了三个月。 自那以后,樊载便彻底地闭上了嘴。王府众人,除了看到樊载一如既往、勤勤恳恳地打理王府诸事,终日操劳的身影之外,很少再能听到管家老爷的声音了,甚至连呵斥声都很少。 唉!想到这,樊载在心里叹了口气。快十年了,樊载已经为可能出现的最坏的结果,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负刍成功了,樊载绝对没有任何的惊喜,他甚至做好了离开的准备;负刍失败了,樊载必会为王爷殉葬,没有其他选项。 樊载的家,离着王府很近,一箭之地,当樊载看到自家小院里那温馨的灯光时,心里暖暖的,每天只有这个时候,樊载才会觉得自己的灵魂又回到了身体内,终日凝重的脸上,也便有了笑意。 樊载的原配夫人嫁给他不到一年便死了,现在的这位夫人是后来续娶的,比樊载小了很多,是一个破落富商的女儿,知情识趣,貌美如花,颇得樊载的喜爱。 特别是一儿一女出生过后,樊载对这位年轻的夫人更是宠爱有加。 另外,樊载每每想到将来不知道哪一天,可能就会出现的凶险,便心如刀绞,他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娶妻,更不应该生子,他不敢想象假如那一天真的来临,自己这个温馨的小家,会是一个怎样的惨状。 怀着对妻儿的这份浓浓的惭愧,樊载更是把妻儿宠上了天。 进了院子,夫人笑意盈盈地迎上来,伺候着樊载简单洗漱,便准备吃饭。 走进屋内,樊载见堂前的矮凳上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这少年看到樊载进来,连忙站起身,没说话,一副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的样子,显着很拘谨, 樊载脸上一愣,回头看着夫人。 夫人赶紧上前,给樊载做着介绍:“老爷,这是我娘家的一个亲戚,从小没娘,今年春上又死了爹,在老家过不下去了,来到城里投靠我爹。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爹,我爹哪能养得起他啊,这不就送到我这来了,央你看看,能不能在王爷府上给他找个差事做做。” “好在这小子老实是老实,却不笨,有把子傻力气,尽可以安排些粗笨的活儿给他干,只要吃得饱便行,工钱是不计较的。” 樊载看着夫人那张瓷白的脸上,神采飞扬,心里暗笑,看着她这么卖力气的引荐,樊载便知道,自己的这位夫人,又是没少占人家便宜。 唉!这位夫人啊,啥都好,女红家务、待人接物,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唯一让樊载不甚满意的,便是爱占点小便宜,可能是娘家没落之后,穷怕了吧。 樊载转过头,上下打量着眼前已经快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年,半晌没说话。 樊载阴沉沉的眼神,让原本就拘谨不安的少年,更加手足无措起来,低下头,一声不吭,身子似乎也在微微颤抖。 夫人一看,搡了樊载一把,嗔道:“你看你,阴着个脸,吓着人家孩子。” 樊载心里一乐,初步可以看出,这是个老实得近乎无用的乡下孩子。 “叫什么名字?”樊载问道。 “吴竞。”少年的声音,像蚊子哼。 “多大了?” “十六。” “识字吗?”樊载觉得,自己这一问多余,穷苦人家出身,怎么可能识字? “识得几个字。” 樊载一愣,这倒是自己没想到的。 “你怎么识的字?” 少年仍然不敢看人,低着头答道:“我爹识字,他教我的。” “哦。” 樊载点点头,其实,他对这种土了吧唧的乡下小子并不反感,甚至,只要条件允许,他还很乐意提携这样的孩子。 自己不也是个苦出身吗? 第五十五章 世家子弟 楚幽王八年,正月初六。 北风呼啸,滴水成冰。 自去年冬月起,包括寿郢在内的楚国北地,就再没有降过一场雨,下过一场雪,一直就是这么干冷干冷的天。极度缺乏水分的土壤,经过一冬的严寒极冻,便化作了无数颗极小的颗粒,被呼啸的北风卷起,扬起漫天黄尘,打在脸上生疼,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呛得人张不开嘴巴。 忧心农事的人都知道,这种气候,如果再持续下去的话,对越冬作物的伤害是将巨大的,它预示着,今年的春荒将极其严重。夏季如果无收,秋季就要减半,农事不稳,百业萧条,影响的就是国本。 可即便如此,又能怎样?三二忧国忧民之士,奔走呼号,其声音是微弱的,其努力是徒劳的。即使是国君、大臣们重视起来,面对久已废弛的水利设施,也只能徒呼奈何。 到时候再说吧,也许情况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呢,眼下,还是专心致志、欢欢喜喜地过大年吧。 历来崇尚奢靡的楚国贵族们,是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享乐的机会的。 午时刚过,李鹤便骑着马,顶着越来越大的北风和漫天的黄沙,陪着父亲去右尹景岳的府上,参加景府的晚宴。 李鹤问父亲,既然请柬上说的是晚宴,为什么去那么早,李义笑笑说,景府每年此时,都会依常例安排一次宴请,这类宴请,规模一般都会很大,人数众多,早点去,可以和一众同僚们多聊一会,加深加深感情,而这,恰恰是李义这种多年身处州县的地方官员所缺乏的。 李鹤暗暗好笑,父亲多年经商,一朝为官,却也做的有模有样了,能悟透此道,还真的不容易。看来,人在官场,官场的规矩总是要讲的,谁也不能免俗。 至于父亲为什么明明知道李鹤不喜这类场合,仍然要求他随行,李鹤就不得而知了。 也许,李义是想让这个儿子也长长见识吧。 到了景府门口,李义下了马车,李立刻便有景府的家仆过来接着。 李鹤看着景府高大奢华的门楼,朱红的抱柱,四角镶着黄铜的朱漆大门,心内暗叹,到底是老牌贵族,气势果然不同,自己家根本不消得一比,即便是自己常来常往的大将军府,也差了很多。 听父亲介绍,这景姓祖上,当年凭借着拥戴之功而被封爵,领地广袤,食邑众多,后经迭代两百多年的经营,成为楚国积累雄厚的三大家族之一。家主景岳虽然在朝堂上挂了个右尹之名,但那也只是个荣誉职位,做做样子的。 李义介绍,此类人家,虽极少参与权力之争,表面上很安静,但底蕴深厚,子弟门人广布朝野,对朝政影响很大。 熟读历史的李鹤还知道一点,当年参与诛杀吴起的几大势力里面,便有这景姓人家。这点,恐怕父亲都未必了解,所以,千万不要把打瞌睡的老虎当成猫,这种人家,为了巨大的家族利益,一旦露出獠牙,便是雷霆万钧。 父子两人,被专人引着,走进景府客馆。 李鹤放眼看去,巨大的客馆内,已经摆满了一排排的桌案,客馆的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绒毡。令人惊奇的是,客馆的西南角,竟然有一个舞台,舞台边挂着钟、磬、鼓、瑟、排箫之类,看来,这里还经常会有一些歌舞表演。 李义刚一进来,很快便融入到了一干官员当中,互相之间抱拳作揖,行礼如也,马屁如潮。 李鹤闲着无事,便慢慢踱到舞台边,轻轻地抚摸着这些难得一见的乐器,看看稀奇。李鹤当然知道,自己手摸着的这些宝贝玩意儿,一朝沉睡,可是在两千多年后,才得以重见天日,惊艳了后人。 李鹤正摸着看着,身后有人问道:“请问可是李鹤李公子?” 李鹤转身一看,嗬!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只见此人,年约二十许,面白如玉,身着银白色镶着金边的深服,袍服上,用杏黄丝线绣着大朵的祥云。腰间束着金黄宽带,佩着一块青绿的古玉。头戴切云冠,两腮束带,乌黑的长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像瀑布一般披在脑后。 相比之下,李鹤就要显得灰扑扑得多。 李鹤一抱拳,说道:“不才正是在下。” 这位富家公子一听,立刻堆起满脸笑容,深深一揖,说道:“在下魏直,公子去年在巨阳之变中,舍身相救的魏期魏大人,便是家父。” 李鹤一下便明白了,这位是咸尹大人魏期的儿子,不过,他却很难将那个涕泪横流的老夫子的形象,与眼前这张俊美的脸联系起来。 “家父从巨阳回来,跟我们描述了当时的境况,如果没有李公子舍命相救,焉有老父亲的性命在?这一份大恩大德,魏氏满门当永世不忘。” 魏直说着,又是深深一揖,李鹤赶紧双手相扶,连声说道:“不敢当魏公子如此谬赞,当时那种情况,任谁碰到,都会出手相救的,何况魏老大人已经两次过府拜谢了,再这样,我李氏真的担待不起了,此事万望魏兄以后莫要再提了。” 确实,为了感谢李鹤的救命之恩,魏老夫子单是登李府门拜谢,就已经两回了,平日里朝堂之上见到李义,不管人多人少,嘴里更是感激不断,弄得李义不胜其扰,每每见到魏期,都要绕着走了。 两人正客套着,又有一位身着绿袍,身形瘦削的年轻人走了过来,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 “三弟啊,大家都在到处找你,你躲在这里干什么呢。” 魏直一看来人,对李鹤悄声说道:“景府大公子,景其,我们这一圈子人的兄长。” 等景其来到跟前,魏直连忙又将李鹤介绍给了他。 李鹤一看景其,衣着奢华,但很随意,瘦削的脸颊,线条分明,眼睛很大,但不知怎么回事,看人的眼光却显得游移。 与此同时,景其也在一边打量着李鹤,一边拱手说道:“李公子,久仰久仰!” 李鹤也赶紧还之以礼。 “三弟啊,我刚才上去看了一下,人都到齐了,就差你了,你不上去跟兄弟们打个招呼吗?” 魏直一拉李鹤的衣袖,说道:“走,李公子,跟我上去,去见见我的一班朋友。” 李鹤心里一乐,心说这魏直真是人如其名,是个直率人,开玩笑么?这里可是景府啊,人家大公子站在一边可还没吭声呢。 李鹤不着痕迹地轻轻将手抽回,笑着说道:“我就不上去了,魏公子尽管去招呼,不用理会我。” 景其一看魏直的神态,知道他诚心诚意想请李鹤上去坐坐,便笑着说道:“李公子不妨一道上去,都是自家兄弟,没有外人。” 说完,抬手做了个延请的手势。 李鹤无奈,只好跟在魏直后面,来到大厅一角,魏直掀开一道密闭的锦幔,李鹤看到,这锦幔后面,竟然隐藏着一个阔大的楼梯,顺着铺着暗红色地毡的木质楼梯往上走,来到了二楼。 这种楼房结构,设计的很精巧,从客馆的大厅,是看不到二楼的,但从二楼却能俯瞰整个大厅,坐在这里观看歌舞表演,视角极佳。 上了楼,魏直径直推开一个房间的门。 进了屋内,李鹤一看,这里是一个虽然不大但却极其精致的小厅,装饰、用具无不考究。厅内熏着香,摆了一圈坐塌,塌上都铺着厚厚的锦垫,矮几上,摆着干果、蒸糕、果脯之类的小吃。 厅中间,摆着一张七彩的圆形木桌,上面放着几只炭炉,炭炉上的陶壶内,正冒着袅袅热气,散发着一阵阵奇异的香味。 塌上已经坐了十几个人,或坐、或卧,或半倚着。 魏直给李鹤一一作了介绍,李鹤一听,不是姓景的,便是姓昭的,姓屈的,果然都是些三大家族的子弟。即便不是这三姓,也是什么司马府上的少爷,司空家的公子,总之,似乎个个都来头不小。 彼此又是一阵施礼,寒暄。 李鹤注意到,大多数人还是显得较为友善,至少算是平静,惟独一个叫卢靖的,是什么司空家的公子,在魏直做介绍时,却只是斜了李鹤一眼,鼻孔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就转过身去和旁边的人说话,不再理会李鹤。 李鹤笑笑,暗想,这里面的人自己都是第一次见面,谁知道哪里拐了弯,得罪过这个姓卢的。 魏直就显得很尴尬,有些气恼地看了卢靖一眼。 这时候,景其走了进来。 一看到景大公子进来,原本歪着斜着、半躺半睡的几个人,立马坐直了身子,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足见景其在这些人中间,还是很有威信的。 “各位兄弟。”景其双手抱拳,作了个圈揖,喜气洋洋地说道,“虽然咱们都是平日里三天见两面的兄弟,但新的一年,大家还是头一回团聚。刚才,景其已经替各位跟家里的老大人们作了交代,兄弟们尽管放心地吃喝,尽情地玩乐,今天咱们可说好了,不醉不归啊。” 十几个人齐齐抱拳,冲着景其,连声称是。 “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大家,特别是卢靖,你可千万听仔细了。今晚景府家宴,家父特意恩准,我把咱们寿郢城里的头牌歌姬瑶娘也请来了,待会她会给我们一展歌喉。” 景其又向诸人做了个鬼脸,继续说道:“各位都知道我那老大人的脾性吧,不是高兴至极,像瑶娘这样的女人,焉能准许进门,不容易!不容易啊!” 众人皆哈哈大笑,李鹤看那卢靖,大嘴咧着,就知道傻乐了。 “各位稍安勿躁,还有一件好事呢,刚才我跟那瑶娘商量了一下,她答应歌舞间隙,抽个空子上来给弟兄们敬一圈酒,如何?诸位要知道,这事在瑶娘身上,也不多见吧。” 众人轰然叫好,再看那卢靖,合不拢的大嘴里,早已经有晶莹的液体流出了。 李鹤估摸着时辰,这时候,大厅里的酒宴应该还没有开始,但在这个小厅里,还没等到上菜,却已经是你来我往,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了。 窗外,天寒地冻,漫天黄沙。 屋内,温暖如春,美酒飘香。 第五十六章 贵族之殇 酒至半酣,瑶娘果然在景其亲自引导下,款款前来。 进得屋内,瑶娘敛衽屈膝,团团一礼,轻启朱唇,缓缓说道:“各位公子,瑶娘本不耐酒力,一会还有几支曲子等着瑶娘献唱,原不能饮酒。无奈景大公子几番热情相邀,若再不来,就显得瑶娘不懂事了。瑶娘满饮此盏,略表敬意,诸位公子不拘多少,尽管自便,如何?” 说完,举起一直拿在手里的亮闪闪的银质酒樽。 一屋子公子少爷,平日里还注意端着点,讲究点贵族形象,这会儿,在酒精和荷尔蒙的双重刺激下,早把所谓的形象甩到九霄云外去了,一个个哇哇乱叫。 “不行!不可!” “一个个来,每个人都要敬酒一盏!” 李鹤注意到,这其中卢靖嚷的最起劲,看样子,这人是瑶娘的超级粉丝。 瑶娘便有些为难,眼波流转,看向景其。 景其“呵呵”一笑,说道:“瑶娘可不要气恼啊,我的这些兄弟,并非想要瑶娘多喝,只是大家对瑶娘芳名倾慕已久,无非借着敬酒的空儿,图个一近芳泽而已。” “这样吧,我来折个中,瑶娘就这一盏酒,让她挨个敬咱们一圈,敬完喝干,如何?毕竟瑶娘待会还要唱曲儿,万一喝多了酒,不能唱了,大厅里那么多前辈,景其当如何交代?” 景大公子的话,在这屋里,看来没有如何,既说出来,似乎就是命令。 瑶娘挨个敬着众人的酒,看得出来,这些人虽然个个身份贵重,非富即贵,但与瑶娘接触的并不多。毕竟这个时代等级森严,豪门大家,家里的管束也极严,能自由出入欢场的,只是极少数人。而且这极少数人,不说会遭到大家一致的唾弃,至少是会遭到表面上的冷遇。 所以,瑶娘在敬酒时,这些人居然都有点诚惶诚恐,其中两个年纪小点的,竟然激动得浑身哆嗦。 等到敬卢靖的酒时,谁也没想到,这家伙竟然放下手中的酒樽,一把抱住瑶娘,在瑶娘的脸上脆脆地亲了一口。 景其的脸色突然就变了,大喝一声:“卢靖!” 瑶娘微微地皱了皱眉,旋即便恢复了正常,盈盈一笑,说道:“卢公子喝多了。” 转身,接着敬下一位。 卢靖咧开大嘴,笑着说道:“喝多了,瑶娘说的对,卢某喝多了,嘿嘿,真香!” 李鹤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既为卢靖的粗俗感到恶心,也同时在心内感叹,不管任何时代,女子不幸堕入风尘,活得都不容易。 等到最后敬李鹤酒时,从一路跟着做介绍的魏真嘴里,听到李鹤二字时,瑶娘抬起头,敛去了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凝视了李鹤一会,才手托银樽,低低声音说道:“瑶娘多谢李公子了。” 李鹤满饮了自己面前的樽中酒,点点头,没说话,他不知道瑶娘为何有此一说,因为项伯吗? 美人虽已离去,但那一抹幽香,似乎还留在众人的嗅觉里,刺激得众人个个放量豪饮。 李鹤在角落的一张矮几上,慢慢地吃着,景府的菜肴之美味、之精细,那是不用怀疑的,特别是那份烤牛肉,嫩滑多汁,放在后世,也是绝对的极品。而且李鹤知道,这个时代的牛肉,该有多么得稀罕,寻常人家,吃一口都是犯罪。 除了魏真偶尔过来与他应酬两句,其他人基本是一来一往,应付一下,就不再理会他了。 毕竟,今天的李鹤,算是这里面的不速之客。 毕竟,这里的欢乐原本就只属于世家子弟,属于贵族。 李鹤也乐得清静,专心享受美食,正打算吃个差不多时,找个借口离开,对面想起了一片嘈杂声。 李鹤抬头一看,见那卢靖已经下了坐塌,挣脱了魏真的拉扯,顾不上穿鞋,一摇三晃往李鹤这边走来。 李鹤心里暗暗冷笑,这家伙终究还是忍不住,来找自己麻烦了。李鹤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但从进屋起,他就明显感受到了,卢靖的眼睛里射向自己的浓浓的敌意。 一路跟魏真拉拉扯扯,卢靖走到李鹤的面前,见李鹤依旧盘腿坐着,悠闲地吃着烤肉,看也不看自己,卢靖的火腾地一下上了头顶,举起自己手里满满的一樽酒,“哗”的一声,全都倒进了李鹤面前的汤钵里。 魏真看着李鹤,脸上满是无奈和歉意。 李鹤一片腿,下了坐塌,冲着居中而坐的景其一抱拳,朗声说道:“谢景公子盛情款待,在下已经吃饱了,公子慢用,告辞!” 景其刚想说话,卢靖的大手却抢先抓上了李鹤的肩膀,嘴里大吼一声:“小子,慢走!回答卢爷几句话再走不迟。” 李鹤转过头,冷森森的眼睛看着卢靖,说道:“放手!” “卢爷就是不放,你待怎的?”卢靖仍然大吼着,青筋暴露。 “我再说一遍,放手!” 李鹤依然盯着卢靖的眼睛,低声说道。 “卢爷……” “啪”的一声,卢靖的脸上一声脆响,随之,那只油腻的大手松开了。 卢靖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吃惊地瞪大了双眼,他不敢相信,这个叫李鹤的小子,真敢在这里扇人耳光,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不是景府吗?这里的人不都是彬彬有礼的贵族吗?怎么能说动手就动手呢? 李鹤仍然冷冷地看着卢靖,说道:“记住,你们都是贵族,是世家子弟,别动不动就想做别人的爷爷。” 李鹤转身,扬长而去,身后,眼珠子掉落一地。 一直端坐塌上,观察着这一切的景其,指着脸颊渐渐肿起来的卢靖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持续了很长时间才渐渐止住。 屋里的一干人等,还未从那震撼人心的一耳光里回过神来,又被景其的大笑给弄得彻底蒙圈了。 景其从袖袋里抽出一方绢帕,细细地擦拭着眼角笑出来的泪花,自言自语般的说道:“太好笑了!真的太好笑了!” 说完,脸色霍然一寒,凝视着卢靖,缓缓说道:“卢靖啊,你自问你比那死去的田单如何?你知不知道有段时间,田单一听到李鹤这个名字就浑身发抖?” “我再问你,你比那流亡在外的项伯如何?你知不知道项伯怎么评价李鹤?” “你是不是觉得令尊大人很了不起?哦,我错了,司空大人确实很了不起,但跟令尹大人比起来,如何?” “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就敢在人家面前撒泼?景某知道,你还是为你那小妾娘家的事,跟李鹤耿耿于怀,但你在撒泼之前,为什么不看看自己的实力,你知不知道,没有实力的挑衅就是在自取其辱!” “你心里不用觉得委屈,刚才你挨的那一巴掌,还有景某的三分薄面在。你信不信,如果李鹤不看今天是在景某的府上,你把酒倒进人家汤里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揍过你啦,还能轮到你自称爷爷?” 说到这,景其摇了摇头,微微一叹,继续说道:“卢靖啊,令尊大人说的太对了,果然知子莫若父。你啊,还得回去好好读几本书啊。” 楼下,喧闹的大厅。 李鹤安静地跪坐在父亲身后,李义感到诧异,看了看李鹤,问道:“景府大公子不是对我说,你们一班年轻人自己单独聚饮么,怎么这么早就结束了吗?” “没结束,一只疯狗胡乱叫唤,孩儿不耐聒噪,先出来了。” 李义放下手里的酒樽,转过身子,诧异地看着李鹤。对这个儿子的脾性,李义还是了解的,他的口气越平静,越代表有事情发生。 “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李鹤挺了挺腰,说道:“一个姓卢的,据说是什么司空家的少爷,我也不认识他,从一见面就无端挑衅,嘴里不干不净,被我扇了一嘴巴。” “姓卢的?司空卢炜家的少爷。”李义点点头,说道:“你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上回瓦埠湖那个什么月湖帮帮主的女儿,就是嫁给了这位卢公子作妾室,你们俩今天这是仇人见面呢,呵呵。” 父亲这么一说,李鹤心里这才解开了疑惑,心说难怪与此人素未谋面,无端的第一次见面就看不上自己,原来根子在这。 李义冷哼一声,说道:“打了就打了,还能怎的,天地舵血海深仇,根子就在他卢家身上,我们还没咋的,他倒记得清楚,哼哼!下次见面,说的不好,给我继续揍!狠狠地揍!” “我算看透了,这些所谓的官宦人家,虚伪得很,表面上仁义道德,背后全是男盗女娼。高据朝堂之上,尸位素餐,治国安民的本事一样没有,争权夺利个个在行,老夫兢兢业业治事理政,却反遭无端非议,什么世道!” 说完,李义端起面前的酒樽,一饮而尽,愤愤之情,溢于言表。 李鹤知道,父亲因为自幼便走南闯北,行走商路,算得上见多识广,称得上精通经世之道。在朝中与一班世家出身的酸腐官员相比,算得上一股清流,是公认的能吏、干吏。 但即便如此,父亲的商贾背景,却让他在人后饱受诟病。李鹤知道,父亲虽然很努力,但他却很难真正融入到官员的核心圈子里去,并且,每每做起事来,常常受制于无形的掣肘,比别人艰难得多。 阶层的固化,是一个社会长期积累而成的毒瘤,这颗毒瘤,贪婪地吸收着社会的营养,疯狂地毒害着社会的健康,直到有一天,让这个国家轰然倒塌。 可悲的是,因为没有实行科举考试选拔人才,没有新鲜血液的补充,这个社会已经很难依靠自身的力量,去根除肌体上的毒瘤了。 这个时候,只有通过一场革命,一场风暴,用残酷的战争机器,无情地碾压一切的顽固与腐朽,彻底粉碎所有陈旧的坛坛罐罐,才能建立起一套符合历史进程的全新的社会秩序,进而达到一种新的社会平衡。 这是社会的宿命,更是历史的必然规律。 从这一点上来说,对于强大的秦国日后能吞并六国,一统华夏,李鹤的内心深处,是绝对认可的,甚至是乐见其成的。 第五十七章 围炉夜话 夜渐渐深了,景府的华宴,也落下了帷幕。 客走人息,灯火渐次熄灭,偌大的景府,慢慢地融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后宅宽大的书房内,家主景岳偎依在阔大的圈椅内,瘦削的身体被厚厚的绒毯紧紧地裹住,脚下,是一盆燃烧正旺的炭火。 景岳身子弱,怕冷,即便这书房内广置炭炉,温暖如春,他仍然能不时地感到一阵阵透骨的寒意。 如果不是今晚的场合重大,景岳一般是不见外客的。 但是今晚,景岳很高兴,没有理由,就是高兴,高兴到这么晚了,仍然还在和儿子景其聊天。 “呵呵,你是说李义家的那个小娃娃打了卢炜家的一耳光?” 景岳或许是真心觉得小娃娃们打架,很好玩,笑得前仰后合,三寸短须一个劲地颤动着,让他投在墙壁上的侧影,有了皮影戏般的滑稽效果。 “是的,父亲,这个李鹤还真是有点个性,也让孩儿开了眼,见识了什么叫狠人话不多,呵呵。” 景其笑着说道,见老父亲心情好,他也很高兴。 “嗯,有点意思。”景岳细长的手指,在面前的桌案上有节奏的敲打着,缓缓说道:“一直以来,我都很赞成你有意识地结交一些世家子弟,原本是想着大家系出名门,将来可以互相借力,现在看来,不需再多花精力了。” “你年纪渐长,应该把主要精力转移到家族经营上来了,为父这两年感觉精力日渐不济,家族事物繁琐,你该慢慢接手了。” “另外,你那一班小朋友我都见过,依我看,将来能成事的几乎没有,不必要再在这些人身上浪费精力了。唉!原本项燕家的那个老三我看着还是不错的,那小子无论是学识、性格,都还像个能成事的样子,没想到为了一个女人,竟然逞匹夫之勇,图一时之快,可悲可叹。” “至于那个叫卢靖的,为父虽然没见过,但今晚听你一说,那副作派,活脱脱就是个酒囊饭袋嘛,让这种人进来,你就不怕弄脏了我景府的地毯?” 看着父亲突然变得凌厉的眼神,景其心中一凛,连忙垂手应道:“父亲教训的是,孩儿以后不会了。” “其儿,你还年轻,还不知道替子孙维持一份富贵,有多么艰难啊!偌大一份家业,祖宗创下来不易,要想守住,就更难了。家大业大,盯着咱们的人自然就多,稍微有点闪失,就将万劫不复啊。” “其儿,你要记住,德行浅薄之人,必是祸端,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能往家里带?我们这样人家,仗着祖上的余荫,只要不惹事,安享富贵是没有问题的,但必须内敛,切忌贪婪啊!” 景其连忙站起身,说道:“父亲教训的极是!最近一年,孩儿是有点忘乎所以了。” 景岳摆了摆手,示意景其坐下。 景其走到桌案旁,从炭炉上的陶壶内倒了一碗冰糖梨汁,恭恭敬敬地端给父亲。 景岳接过,小口小口地喝着。 “父亲,孩儿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景其看着父亲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 景岳没抬头,说道:“有话尽管说。” “父亲觉得,负刍王爷的事情靠谱吗?” 景岳抬起头,看着儿子,眼睛里光芒闪动,沉吟了半晌,说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谈什么靠谱不靠谱。” “孩儿愚钝,没明白父亲的意思。”景其又追问了一句。 景岳放下手中的茶盏,悠悠地说道:“其儿,你可知我景氏祖上,靠的是什么起家的?” 不等景其回答,景岳轻声地自问自答道:“拥戴之功。” “这拥戴之功,居功至伟,但也最凶险,它可以让你富贵无边,也可以让你万劫不复。祖宗当年,毫无基业可言,可以奋起一搏,赌赢了,则是我景氏百年前程,赌输了,大不了一死了之。” “可现在呢?我景氏两百年的基业,一片锦绣局面,还有那份必要豪赌吗?即便赌赢了,又能如何?没有必要嘛。” “而且,这拥戴之功,可一不可再,上天不会连番将这么好的运气都赐给我景氏的。” “那么,前番负刍来府上,父亲为何……” 景其犹豫着没有把话说完。 “哦,你是说我对他说的那些话吧。”景岳“呵呵”一笑,继续说道:“无妨,我那番话怎么理解都可以,负刍可以理解成我景氏到时候会帮他,我不反对他这么想,呵呵。” 景岳笑着,又端起桌案上的陶碗,喝了一口。 “那么父亲,孩儿斗胆再问一句,负刍能成事吗?” “不能,也能。” 景岳依旧是笑眯眯的,看来他今天的心情是真的很好。 “我说的不能,是因为当今王上只要还在,他负刍想都不用想,你别看王上整日独处深宫,连门都不出,但震慑负刍那样的,还是绰绰有余。呵呵,说什么当今血统不正,这个说法恐怕要等到负刍登上王座那一天,才会有人相信吧。” “但是,世间万事都不是绝对的,王上也不是没有隐忧,那就是当今无后。说句作为臣子不该说的话,假如有那么一天,王上西游,按照我大楚兄终弟继的传统,接位的可就是那位王弟了,这就是我说的,负刍或许也可能成事的原因,倘果真如此,便是天意了。” 景岳注视着景其,压低喉咙说道:“须知天意不可违,真到了那时,我景氏做点锦上添花的事情,也不是不可以的。” 景其连番点头,暗暗佩服父亲的稳妥与老辣。 沉默了一会,景其又问道:“父亲,犹王爷纳大将军之女作王妃之举,恐怕也是王上为犹王爷提前做的一番准备吧?” 景岳点点头,说道:“这也是王上的无奈之举,犹王毕竟太过懦弱。但是,王上还是不了解项燕啊,我们的这位大将军,呵呵,为了效忠王室,为了项氏满门的富贵,一个女儿在他眼里算得了什么。” 说到这,景其突然想到一件事,笑着问道:“父亲,年前议的两件亲事,您怎么想的,如果可行,孩儿这就着手办理了。” “与昭氏的亲事可以进行了,我已经托人探过口风,昭氏也没意见,可以行纳彩之礼了。与李义家的暂缓,李义这个女儿,虽是庶生,但因为李义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所以在李义心中,和嫡生没有区别,而且你弟弟也是庶生,两人刚好相配,这原本真的是一桩不错的亲事。” “那父亲为什么暂缓呢,依孩儿看,这门亲事也是不差的,孩儿也托人打听了,那李月姑娘,虽是庶生,但知书达理,贤名在外,品貌都是不差的,更何况,李府还扯着令尹大人呢。” 景其也是有点着急了,在他的心里,其实更看好这门亲事,开玩笑,这可是令尹大人的侄女呢, 另外,他对今晚那飞起来的一掌,实在是刻骨铭心,与这样的人结亲,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为父正是担心朝中那位啊。”景岳沉沉说道:“其儿,你可知道,自古权臣多难善终啊。此亲一旦结成,倘若时局有变,我景氏便立于危墙之下喽。” “再说了,门阀之间结亲,古已有之,但我景氏这样的门户,与权臣结亲,就要倍加小心了,不说别人了,即便宫里的那位,试问能安心否?” “还是缓缓吧,容为父再仔细想想。” 呼啸的北风仍然在城市的上空疯狂地肆虐着,在无尽的黑暗中,城市的另外一端,也有一盏灯火还在闪亮着,所不同的是,这里是父子三人。 李府,东阁。 丫鬟已经进来添了几回灯油,更换了几次炉火,显示着父子三人已经对坐很久了。 “不管怎么说,如果他景府不来提亲则罢,即便他来提亲,只要征求我的意见,我就不会同意。他景府自认为是豪门,说不准心里还会认为这门亲事是屈就呢,孰不知,我还看不上这种人家呢,什么豪门啊,依我看,整个就是腐气沉沉。” “我敢说,月姊就是嫁给一个小门小户,都要快乐得多。再说了,咱们不是已经准备东迁黔中了吗,总不能把月姊一人扔在这寿郢吧。” 看着李鹤梗着脖子,说出一大堆气咻咻的话,李为笑了,说道:“贤弟啊,这才哪跟哪啊,父亲也只是听了点口风,才跟我俩随便说说,八字还没一撇,早得很呢,你着什么急啊?” 李义也呵呵笑着说道:“正是,还早得很,鹤儿不用说那么多气话。” “不是气话。”李鹤抬起头,看着李为说道:“大兄,我最厌烦的就是这类人家无论什么事情都算计,显着很精明似的,其实最笨了,算来算去,有个根本问题他永远都算不清。” “什么根本问题?”李为问道。 什么根本问题?李鹤可知道,历史上,秦人王翦破城以后,掳掠了多少楚国贵族去了咸阳,又有多少所谓的贵族人头落地。 但这话,李鹤是不能说的,好在李为也没追着往下问。 “父亲。”李鹤冲着李义一拱手,郑重其事地说道:“在儿女亲事方面,我的意见还是要讲究个门当户对,不要过分考虑金钱、权谋,惟其如此,才能长长久久,日子才能过得舒坦。” 李义和李为永远不可能知道,这真是李鹤的心里话,也是他心灵深处永远的痛。 “呵呵。”李为笑着说道:“二弟这小小年纪,说出来的话,为兄听着,怎么满是沧桑之感。难不成你一个人睡在被窝里,也能悟出人家夫妻之事?” 这话说一出来,就连在儿女面前一贯严谨、父道尊严的李义也哈哈大笑起来。 第五十八章 春燕衔泥 一场透地的春雨,终于在人们期盼的眼神里,飘落了下来,而且,一连持续地下了四五天,春雨细细绵绵,不急不躁地润泽着干涸已久的大地,润泽着千万农人焦渴的心灵。 田野里,不管是越冬的麦苗,还是荒原的百草,短短的几天,都争先恐后地吐出新绿,不遗余力地展示着生命的顽强,昭示着春天的脚步已经不远。 天佑苍生! 其实,真正能体会到“春雨贵如油”这句话真正内涵的,一般都是北方,北方冬春两季少雨多风,这对冬小麦的生长极为不利,往往一场透雨,就代表了丰收,代表了一直到秋,全家老少都不会再饿肚子了,所以只有这样的雨水,才能称得上贵如油。 而南方春季多雨,春雨不但不贵重,反而有些恼人了。所以南方通常有“春雨绵绵愁煞人”这么一说。 一场喜雨,润泽了土地的同时,也净化了城市的空气,寿郢城内的居民高兴的是,这两天,终于可以不再受那漫天飞扬的粉尘折磨了。 楚幽王八年的这个早春,几乎所有人的心情都是愉悦的。 李鹤是个例外,大兄押送货物从新郑回来,带回的消息,让他感到震惊。 韩国阳翟太守腾在秦人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带领几万韩军士卒,选择了投降,让本就弱小的韩国失去了最后一道屏障,都城新郑门户洞开。 韩王安和一众韩国的贵族们,在早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无奈地看着韩国的太守腾,摇身一变,成了秦国的内史腾,带领着原本属于韩国的子弟兵,调转刀口,杀向韩国。 李鹤知道,从这里开始,秦王嬴政统一六国的号角吹响了。五百万人口,一百一十万军人,这个几乎全民皆兵的战争机器,一旦启动,将无人能够阻挡。 历史的洪流,浩浩荡荡,绝非一人一事所能改变,通晓这一规律,能做的就是在这乱世之中,保全性命和实力,以待时机。 李鹤觉得,自己这个举家东迁的计划还得加快,虽然这个楚国还能够苟且几年,但他清楚地知道,历史上,自己身处的这个李氏家族的命运,并没有等到大楚亡国,便已经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了。 虽然李鹤不能清楚地记得这是哪一年发生的事情,但涉及身家性命,绝不是儿戏,早做准备,自己腾挪的空间就大了,既然上苍安排他来到这个时代,冥冥之中自有它的道理,如果自己浑浑噩噩,错失了良机,就真的违背天理了。 但是,李为对李鹤的急不可待,表达了严重的怀疑,李鹤没有办法解释这一切,只能无奈地沉默。 好在有家主李义在,他只是沉默了一会,便一如既往地选择了对李鹤的绝对支持。严令李为多派人手,加快进度,争取在一年到一年半的时间里,将作坊全部迁走。 身在同一片蓝天之下,项智的这个春天,是极其沉重的。 大兄项超在经历了一年多的苦熬之后,终于油干灯灭,溘然长逝,身后,只留下了一个两岁多的稚童项羽。 而父亲项燕,却行走在去往边塞军营的漫漫路途之中。南阳之变,不止是韩国朝野震动,它同样引发了楚、魏、赵三国的高度警惕,明眼人都能看得出,秦国已箭在弦上,下一步,秦军会有什么样的行动,不得而知。但各国往边界频繁调动军队,高度戒备,却是应有之意。 作为楚国的大将军,这时候的项燕,已经不能安坐家中了,巡视边塞,整肃军备,准备随之而来的战斗,是目前的第一要务。即便临行前,老将军看着病榻上奄奄一息的儿子,心中充满了万般不舍。他知道,此一去,再回来时,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他最为器重的儿子了,这个时候,老将军多么想留在家中,陪伴儿子最后一程。 可国家危难,怎能允许将军儿女情长?职业军人的修养,还是让他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征途。 王宫的高墙,锁住了自由的心灵,婚后的项智,终日沉默着,非万不得已,很少吐露半个字。除了偶尔翻阅书简,便是整日呆呆地看着大殿廊下那几只飞来飞去的春燕,看着那几只自由的精灵,飞进飞出,一日复一日,终于衔泥成窝。 长兄的辞世,让项智十八年的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生离死别,也第一次真正知道了,死亡,原来并不遥远。 想着大兄临终前的那惊天一吼,那即便气息全无却仍然圆睁的双目;想着老父亲即便是上了远行的战车,却仍然不停回身张望的身形,项智心里如刀割一般的疼痛。 她不明白,上苍既然造人,却又为何赐给人生这么多的苦难。 唉!项智心内微微一叹,放下手中的竹简,看向寝宫大门外。那里,笔直站立着侍卫石三和元觉。 项智不明白,为何李鹤坚持要把这两人送到自己身边做侍卫,难道这警卫森严的王宫,不应该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吗? 不管怎样,想来少年此举,总不会有什么恶意,应该是他对自己的一番牵挂吧,每念及此,项智心里便会涌起一股暖意。 尤其是那个叫石三的侍卫,偶尔没人之际,还会对自己偷偷地顽皮一笑,这笑容,让项智想到少年,也只有此时,项智才会觉得,原来这世间,自己还是有些许留恋的。 这个细雨绵绵的早春,王宫门尹曾柳的内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翻江倒海。 作为守卫大楚王宫的门神,曾柳的工作虽然责任重大,但却是单调而又枯燥的。二十多年来,曾柳日复一日的重复着这份琐碎的工作,兢兢业业地守卫着宫墙内的安全。以至于手下的军士们曾经戏言,即便王宫里飞进来一只蚊子,曾大人也一定要查一查,它是公的还是母的。 这句话虽是玩笑,但却代表着众人对他这个门尹的最高褒奖。 从先王考烈王时代到当今幽王,由于他的敬业,二十多年来,拱卫王宫的守卫们,从最外围的环列之尹到内卫的涓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惟独这个门尹,一直是曾柳在做。即便是幽王即位,卫士整个换了一遍,门尹依旧还是曾柳,这份荣耀与信任,竟被朝野传为一时美谈。 时光荏苒,这么多年下来,曾柳也从当年最年轻的内卫官员,一个翩翩少年郎,渐渐老去,颌下几缕花白的短须,预示着门尹大人已经步入了老年。曾柳曾对自己的夫人戏言,自己这一辈子,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替国君守门。 但是,曾柳的内心中深深觉得,一个人,终其一生能做好一件事,非常不容易。有的人一生看着做了很多事,但总是得陇望蜀,没有一件事做到善始善终,这就很不好,曾柳完全不赞成这样的人生。 为此,他为自己平淡的人生感到自豪。 但是,曾柳知道,随着负刍的到来,自己享受一生的平静生活,结束了。 那是前不久一个漆黑的夜晚,负刍单人独骑,来到曾柳的府上,昏暗的灯光下,负刍王爷面对曾柳,凄厉地叫了一声:“大兄。” 然后,再没说一句话,一个晚上,就这么默默地坐着,默默地热泪长流。 临走时,负刍丢下了一包金饼。 一连几天,曾柳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块一块的抚摸着这些金饼,回忆着尘封的往事,沉沉地想着无尽的心事。 没有人知道,自己和负刍是嫡亲的表兄弟。 自己的母亲自小便被寄养在曾姓人家,长大成人后,嫁给了从军的父亲,随着外祖罹难,母亲的这段身世便再也无人知晓。 随着年幼的姨娘渐渐长大成人,机缘巧合,被先王考烈王纳入宫中做了偏妃,父母更是绝了与娘家联系的念头,严令曾柳严守这份秘密,一家人更没有跟王妃相认。 不知道负刍是通过什么渠道知晓这一切的。 负刍的到来,让曾柳惊恐不安。曾柳知道,曾家从没有任何攀龙附凤的念头,否则父母也不会严令自己保守这份秘密。随着父母和宫中那位王妃姨娘相继辞世,曾柳几乎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这门亲戚。 那晚,负刍的那一声带着浓浓悲怆的“大兄”,却无端地搅起了曾柳心底早已泯灭的亲情,面对着负刍的热泪长流,曾柳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从未感受过的兄弟之情。 守卫王宫大门这么多年,曾柳没有见过自己的那位王妃姨娘,即便是负刍,曾柳也是见到的极少。对这对母子的处境,曾柳有所耳闻,他隐隐听说,这母子两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很受压抑。 是啊,王后如此得宠,又如此强势,焉有一众偏妃的好日子? 那晚,负刍什么都没说,但曾柳什么都明白。 曾柳的内心在不断地挣扎,他很想把这包金饼给负刍还回去,并且,尽一下自己作为表兄的义务,劝一劝负刍,安心做个太平王爷算了,何苦犯险? 但曾柳很快否定了自己这个愚蠢的想法,他对负刍的性格不算了解,但他知道,一个压抑已久,渴望已久的心灵,一朝反弹,力量是巨大的,甚至是疯狂的。以曾柳这么多年来对政治人物的观察,他发现,这些人的身上,普遍具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韧劲,指望着这些政治动物,被自己三言两语就能劝回头,简直是痴人说梦! 而且,曾柳知道,只要自己把这些金饼还回去,就等于向负刍表明了态度。他不确定负刍会怎样对待自己,但他可以断定,自己和自己的阖家老小,凶险将提前来临。 怎么办? 曾柳面临着一生中最为艰难的选择。 曾柳苦苦地思索着,书房的窗外,一阵叽叽喳喳的鸟鸣,曾柳知道,那里有一个燕窝,这叫声,一定是刚刚飞出去的母燕,带了食物回来,哺育小燕子呢。 这个燕窝,是在曾柳的注视下,母燕一点一滴搭建而成的,家人想把它捣毁,但被曾柳制止了。闲来无事,曾柳总是定定的看着春燕衔泥,哺育幼崽,体味人生。 看着终日里忙忙碌碌的母燕,曾柳深深感觉到,这只浑身长满了羽毛的小精灵,与万物主宰的人类,精神、境遇何其相似乃尔。 第五十九章 诛心之谋 公元前230年,在秦国强大的军事和政治双重压力之下,在得到秦国对韩国宗室、贵族的口头承诺之后,韩王安选择了向秦国投降。 这年初秋,韩王安一身白冠素袍,乘着白马素车,率宗室百官,从新郑的南门惶惶而出,向代表秦王而来的,自己曾经的部下,现在的秦国内史腾,匍匐在地,献上调兵虎符、传国玉玺。 时令虽然刚刚入秋,但在韩王安看来,今年的秋风,刺骨般的寒冷。 自此,从三家分晋以来,一直凭借着强弓硬弩和忠武血性,独立于抗秦前线一百多年的韩国,不复存在了,韩地随之也被更名为秦国新的三川郡。 遵秦王之命,韩王安被流放秦郡南阳,这里,曾经是楚国两百年的故都郢城。 韩国灭亡,天下为之一震。 令尹府,后宅书房。 李园和李义对面而坐,李鹤侍立在父亲身后。 “大兄,我看王上今日廷议,精神似乎不佳,整个人较之前段时间,也消瘦了很多。当今身体到底如何?是否如外界传言,情况不好?大兄可否告知一二。” 李义看着紧锁双眉,沉吟不语的李园问道。 李园抬起头,看着李义,半晌,微微一笑,说道:“王上身体有恙不假,但也并非像外面传的那样,宫里的医师悉心调理之下,已经大有好转。” 李义注视着李园,半天没有吭声,似乎并不太相信大兄的话。 李园又笑笑,说道:“贤弟难道连为兄的话都不信了?” 李义叹了口气,说道:“不是不相信大兄,实在是此事太过重大,我等微末之人,无足轻重,但大兄身系千钧,切不可自欺欺人啊。” 李园脸色一凝,说道:“贤弟所虑,不是没有道理,但也不必过于焦虑。对于我大楚来说,目前的局面却是外患大于内忧。” 李园喝了口水,缓缓说道:“秦灭韩国之后,目前已陈兵边界,对我大楚虎视眈眈,我大楚边疆压力陡增,大将军已奉王命,紧急巡视陈州、丹阳前线,足见局面吃紧,现在这个时候,如果你我还只是考虑我李氏一门利益,胸襟未免狭窄了吧。” 李鹤一听,对李园一揖,说道:“伯父,侄儿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李园“呵呵”一笑,说道:“家里说话,没有那么多讲究,想说什么尽管说来,鹤儿的意见,伯父还是听得进去的。” 李鹤说道:“蒙伯父不弃,侄儿不知深浅,信口雌黄两句,伯父权且听之。” “伯父的话,言之有理,目前对我大楚来说,确实外患大于内忧。可在侄儿看来,大楚在陈州、丹阳一线,陈兵十万有余,我料定秦军暂时绝不敢妄动,更何况有大将军坐镇,当可暂保无虞。可对于我李氏来说,目前种种迹象显示,境况之忧,要紧迫得多啊。” 李园看了看李鹤,问道:“何以见得?” 李鹤低低声调说道:“负刍之心,伯父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警觉?” 李园微微一晒,说道:“他敢吗?” “当今王上在位,我知道负刍没那个胆子,可万一……” 李鹤虽然说的支支吾吾,但意思并不难懂。 李园看着李鹤,笑道:“万一又怎么样,犹王即位,他负刍就更加没有机会了,大将军手中的刀剑可不是用来看的。” 李鹤只能沉默了,他没办法再说下去,是啊,大将军手握重兵,怎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婿被负刍所屠?这不符合一般逻辑啊。 可是,历史事实就是这么发生的啊。 难道历史随着自己的重生,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李鹤不敢断定。 吴竞虽然顺利地潜入负刍王府,也获得了王府大管家的绝对信任,但目前能够送出来的情报,支离破碎不说,毫无价值可言。这也难怪,自己当初送吴竞进去,也只是抱着多只眼睛的心思,哪怕负刍真的动手,吴竞能提前几分钟预警,对自己来说,也是天大的帮助。指望着一个仆役能够在戒备森严的王府内,发现重大机密,不啻于痴人说梦。 李园看着半天沉吟不语的李鹤,笑着说道:“鹤儿的提醒,不无道理,你放心,伯父自当关注此事。” 李园又转向李义,问道:“贤弟把作坊迁移出去,是否也怀了此种担忧?” 李义笑笑,说道:“那倒没有,迁移作坊,纯粹是为了生意考虑。毕竟,十几年前栽种的漆树,产量都在下降,急需更新。而且,原木千里迢迢运至寿郢,也徒耗钱粮,所以,圭园必须要寻找新的生产基地了。” 李园点点头,说道:“这样也好,作坊产业是我李氏立根之本,稳妥一些,总是没错的。” 负刍王府。 后宅书房内,负刍背负着双手,久久地凝视着墙上的两幅地图,一动不动地站立着。 那是一幅王宫宫城图和一副寿郢城区图。 像这样的凝视,负刍每天至少一个时辰,这已经成为这么多年来他的一种生活习惯。 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想什么,也许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想。 身后的坐塌上,一个面容清矍的老者,盘腿坐着,静静地翻阅着面前的竹简,不时抬眼看一眼负刍的背影。 “先生,为什么你每次总是让我等、等,我有点等不及了,不想再等了,我想动手!” 负刍没有转身,而是继续看着墙上的地图说道。 “等不及也得等,必须等!”老者清晰而又坚定地说道。 “先生。” 负刍转过身,眼珠通红,盯着老者说道:“你可知道我每天都在受着什么样的折磨吗?我只要一想到那个混蛋,每天高坐王庭之上,指手画脚,我的心里便如同油煎汤煮一般的煎熬。” 老者微微地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我怎能不知道。老夫隐姓埋名十余年,我的心情和王爷一样的,怎能不知道?可是,王爷你都准备好了吗?” “我且问你,就靠那三十名死士,王爷能进得去壁垒森严的王宫吗?能保证一击而中吗?就算王爷前面都成功了,没有人拥戴,难道王爷真的就能自立为王不成?三大家族,景氏态度暧昧,屈氏、昭氏干脆就等于啥也没说,王爷能保证届时一呼百应?” “另外还有那大将军项燕的态度,更是充满了变数,王爷啊,一切都还未为可知啊。” “王爷,你可不要忘了熊悍的手段,更不能忽视了李园的悍勇,王爷没觉得,最近一段时间,你这王府周围,暗桩增加了不少吗?这说明什么?说明熊悍对你的戒心越来越重了啊。 “依我看,王爷现在就急于发动的话,三成胜算都没有。王爷啊,咱们不动则已,一旦发动,就必须毕其功于一役,否则,便要杀身成仁啊。” 负刍牙关紧咬,脸色铁青,慢慢地踱到老者对面坐下,屋内,能清晰地听到负刍粗重的喘息声。 老者笑笑,说道:“王爷,老朽说眼下机会并不合适,还有一个原因。当前,秦灭韩国,陈兵大楚边界,大楚子民都意识到国难当头,这时候王爷发动宫变,大臣们、天下百姓会怎么看王爷?王爷夺取了王座,坐得稳才是最后的王道,如果天下失心,王爷即便勉强坐了上去,又能坐多久呢?” 负刍的气息开始慢慢变得均匀,情绪也逐渐安静下来,他端起面前的茶盏,润了润干渴的嘴唇,看着老者,问道:“先生,真的必须等到熊悍殡天吗?” 老者点点头说:“那是最好的机会,熊悍一死,必是熊犹继位,而熊犹,与黄口小儿何异?王爷啊,最好能让大臣们都见识一下熊犹是个什么东西,王爷届时再动,不是更加名正言顺吗?” 老者呵呵一笑,说道:“果真到了那时,天时地利人和俱全,即便王爷不行动,老朽第一个不答应,呵呵。” 受到老者的情绪感染,负刍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悄声问道:“先生,那熊悍果真是不治之症?你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老者微微一笑道:“王爷不必问老朽怎么知道的,王爷一定要相信,那熊悍定然命不久矣。” 负刍看着老者自信的眼神,点点头。 “王爷稍安勿躁,这段时间可谓是天赐良机,王爷可以继续与三大家族多多联系,以争取他们的拥戴。以老朽看,只要王爷宫里面成功了,这份唾手可得的拥戴之功,几个大家族的掌门人是不会不要的。” “负责守卫宫城外围的环列之尹,是老夫的嫡亲的侄儿,他的事情就交给老夫了,应该不会有问题。而那道宫门,才是事情成败的关键,必须及时打开,等三大家族的掌门人进了宫,又必须及时关上。这点,就要看王爷那位表兄的了,王爷,你可不能误事啊。” 负刍点点头,面容坚毅,说道:“先生放心,这件事上,曾柳表兄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老者想了想,说道:“王爷,恕我直言,你那点金饼子可不够分量啊,指望亲情感化曾柳,更是幼稚。王爷啊,必须要有雷霆手段,确保万无一失啊。” “负刍明白!” 老者阴恻恻一笑,继续说道:“至于大将军,我看无需再化任何功夫了。国家形势危急,往后,大将军待在家里的机会可不多了。届时,一旦尘埃落定,木已成舟,大局不可逆转,只要王爷能保证项氏一门富贵,大将军是会接受这个局面的。” 老者一捋短须,矜持地笑着说道:“项燕此人,我还是了解的。” “谁?”负刍突然扭头,朝着门口一声断喝。 “王爷,是我,樊载,给您送饭来了。” 樊载轻轻地推开门,低着头,手里拎着个食盒,走进书房,将食盒里的饭菜一样一样的摆在矮几上之后,垂着头,又倒退着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这个书房,除了樊载,任何人是不准进来的。 第六十章 王府疑踪 昨夜,一场猝不及防的大雪,在人们的睡梦中悄然而至。 天并不是很冷,温度也不算低,更没有起风,凭空而降的这场雪,确实出乎了大多数人的意料之外。 天色微曦,吴竞便从温暖的被窝里爬了起来,来到院子里,定睛一看,发现这一夜无声无息的大雪,竟然在甬道上堆积了小半尺之多。 雪停了。 吴竞大口地呼吸着清冽的空气,弯腰从地上捧起一把洁净的白雪,双手在脸上飞快的揉搓起来,片刻功夫,脸上便有了热辣辣的感觉,头脑也随之清醒了许多。 吴竞返身取来扫帚,一个人闷头扫起甬道上的积雪来。 待到几个厨子揉着惺忪的双眼,打着哈欠,出了屋,来到院子里时,偌大一个厨房的院子,甬道上的积雪已经被吴竞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唬的几个厨子赶紧过来抢过吴竞手里的扫帚,帮着一道扫雪、铲雪。厨子们都清楚,别看这位司厨年纪不大,整日里笑眯眯的不说话,那可是管家老爷的亲戚,更是管家老爷面前的红人,人家勤快不假,咱可不能真就当作福气。 众人正七手八脚扫着尾,后门响起了敲门声,伴随着几声故意压抑着的嗓音。 “司厨老爷,司厨老爷,给您送菜来了。” 吴竞知道,这是郊外专供王府的农庄,送米面粮油和各式菜蔬来了,这样的送货,每天一次,风雨无阻。 吴竞“呵呵”一笑,扔下手里的扫帚,嘴里嘟囔一句:“来的可真早!” 王府厨房的后门正对着大街,平日里,王府的柴米油盐及各种生活物资,都从这里进出,这个房门的钥匙只有管家老爷手里有,现在为了接货方便,樊载给了吴竞一把。 吴竞打开门,见一辆牛车披着浑身的雪花,停在门口,拉车的老牛嘴里正“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鼻孔里冒出团团白雾。 一个精瘦的汉子看见吴竞出来,点头哈腰地作了个揖,递上一份手札。 吴竞点点头,说了声:“卸车吧。” 汉子赶忙招呼了一声赶车的,两人一道,往厨房里卸菜,吴竞则站在一旁,按着手札上所列的名目和数字清点核对。 很快,牛车便卸空了。吴竞从袖袋里拿出一个手戳,对着嘴拼命的哈着热气,然后小心地在手札上盖了个戳,代表了货物验讫交割完毕。 送菜的牛车顺原路返回了,吴竞锁好后门,回到自己的房间,拿起冻硬了的毛笔,润了润,蘸上墨,往账册上填写数字,一边填写,一边在脑袋里仔细地盘算着。 虽然担任这管理厨房的司厨,不过短短十几天,但吴竞已经敏锐地发现了数额上的问题。 综合这十几天的情况来看,农庄往这王府里送的柴米油盐以及各种肉菜,平均下来,每天至少是百人以上的量,而王府里的人头数,据吴竞一年来的观察,至多不过也就五六十人。 特别是各式肉类,以及水鲜鱼类的数字,就更加对不上王府明面上的人头了。 以管家老爷樊载的严谨和细致,不应该出现这样的偏差。 这样看来,王府之内,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一定还隐藏着一部分人口,只有这个解释,才对的上每天多出来的这部分消耗。 吴竞放下账册,想了想,扛起一把木锨和一把扫帚,走出厨房的大院,继续清扫着路面的积雪。 偌大的王府,因为人口稀少,显得寂寥空旷,甚至,安静得有些瘆人,除了吴竞扫雪发出的“刷刷”声,以及远处偶尔几声鸟鸣,再无任何的声响。 吴竞闷头扫雪,眼睛的余光四下里观察着,他不敢抬头东张西望,从进王府的第一天起,樊载便给吴竞立下了规矩,不该看的绝不能看,不该问的绝不能问,不给去的地方绝不能去,总之少说话多做事。 时间久了,吴竞发现,这负刍王府人虽然不多,但规矩森严,严格到王府里除了管家老爷以外,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固定生活空间,每个人都必须在自己规定好的空间里打转转,绝不能无故东穿西撞。 吴竞就亲眼看到一个前庭的仆役,可能没赶上点吃饭,跑到后院厨房找点吃的,回去的路上,便横尸路旁。可怜这仆役,死的时候嘴里还含着半块油饼。 不知道是谁杀了他,更没有人敢问,不多一会,这仆役的尸体便被老郑头拖着,填进了偏院的一口枯井里,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消失了,了无痕迹。 吴竞发现,阖府仆役,除了噤若寒蝉之外,却无一人表示奇怪,看来,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这里的人想必都已经适应了吧。 扫着扫着,吴竞陡然在雪地里看到一行清晰的脚印,伸向远方。吴竞不敢抬头张望,一边继续低头扫雪,一边仔细地端详着脚印。 “吴司厨啊,你怎么扫到这里来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吴竞暗暗打了个激灵,抬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老郑头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自己身后,脸上似笑非笑,正看着自己。 “哦,郑伯父,我只顾着扫雪呢,没注意到。怎么,这里不需要扫吗?” “回去吧,这里不是你需要扫。” “哦,我这就走。” 吴竞将手里的木锨和扫帚往肩上一扛,正准备走,路旁的树后闪出一个黑衣人,眼神冷冷的看着吴竞,手执一柄短刃,往吴竞跟前而来。 吴竞看出来者不善,浑身肌肉一紧。 老郑头微微地摇了摇头,黑衣人定住了身形,嘴里蹦出一个字。 “滚!” 吴竞慌不迭地落荒而逃,走出老远,才微微侧了下头,老郑头和黑衣人都已倏忽不见。 大冷的天,吴竞的后背却已经汗透重衣。 他明白,自己今天莽撞了,如果不是老郑头,说的不好,今天自己的结局就会像那个仆役一样,横尸当场了。 但是,就在刚才逃离的的一瞬间,吴竞也看清了,那行脚印一直延伸到王府西北角的一个独立的院子,那个院子隐藏在一片茂密的桃林之后,非常偏僻,终日不见有人出入。 而且,那行脚印明显是一个穿皮靴的人留下的,很深很重,从鞋印看,这个人的皮靴上还打着铜钉,可以肯定绝不是老郑头的。 还有,那个隐在树后的黑衣人又是谁?自己来王府一年有余了,这个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种种谜团,萦绕在吴竞的心头,但他不敢再莽撞了,正如公子所说,打探不到消息不要紧,一定要确保人的安全。 吴竞不知道的是,不远处的一间屋里,站在后窗处,目睹了这一切的樊载,也替他深深捏了一把汗,见吴竞连滚带爬地跑远了,樊载才放下油纸窗扇,转过身,对着老郑头一拱手说道:“多谢郑兄了。” 老郑头桀桀一笑,说道:“不谢不谢,我是看那傻小子挺老实的,又是大管家的亲戚,才出手阻拦的。不过,你还是让傻小子老实点,没事最好别瞎转悠,下次,他可就不一定还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樊载点点头,连声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其实,对于夫人娘家这门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樊载由最初的不屑一顾,到现在,却变得越来越喜欢了。 这个淳朴的少年,自从来到王府,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每日里除了干活,还是干活,终日在王府里忙忙碌碌着,樊载无论什么时候看到吴竞,都是看到他在干活,仿佛永远不知疲倦。一年多时间,经历了几个差事,无不获得众人的交口称赞。 就连性格一贯孤僻古怪的老郑头,也不由得说道:“这傻小子,眼里出活呢。” 其实,让樊载最为满意的,不光是吴竞的勤劳,还有就是他的寡言。这个少年,什么时候见到人,只会憨厚地笑笑,几乎不说话,时间久了,众人皆以为这少年木讷呆板,只有樊载知道,那不是木讷,那是少年安身立命的护身符。 另外,最难得的是,吴竞识字,在这个遍地文盲的时代,能识几个字,代表着比别人更有过好日子的资格。 樊载迈着悠闲的步子,慢悠悠地踱进了厨房的大院。 厨屋内,从窗户缝里往外冒着腾腾的白雾,厨子们正忙着王府的早餐。 樊载直接来到了吴竞的屋子,见吴竞打了一盆热水,正在擦拭着身上的热汗。 看见樊载进来,吴竞连忙拉上外袍,系了系腰带,躬身一礼,说道:“见过姑丈。” 吴竞是樊载夫人娘家远房的族侄,按辈分叙,要称呼樊载一声姑丈。 樊载点点头,坐在桌案前的木凳上,随手拿起桌案上的账册,慢慢地翻看着。 吴竞垂手肃立一旁。 半晌,樊载才放下账册,说道:“吴竞啊,我替你另外谋个差事,你可愿意去做?” 吴竞心里一惊,拱手说道:“但凭姑丈做主!只是,不知姑丈为何突然做此安排?莫非吴竞做错了什么,但请姑丈明示。” 樊载看了看吴竞,心里轻轻一叹,像这样的少年人,身体好,干活不惜力气不说,最难得的是人本分,还识字,如果不是这王府的特殊背景,樊载是舍不得让他离开的。 其实,这样的少年,只要所托得当,不管放在哪里,一辈子衣食无忧,那是跑也跑不掉的,这也是樊载想给吴竞挪挪地方的原因。 随着时间的推移,樊载越来越认识到这王府的凶险,他不想让这个淳朴的少年陪着自己在这里赌博。 “吴竞啊,不是你做错了什么,姑丈是想趁着你年轻,给你换个更好的环境,多接触接触人,历练和见识更多一些,将来的前程也就会更好一些,你别多想。” 吴竞倒了杯热水,恭恭敬敬地端给樊载,樊载接过来抿了一口,放下茶盏,继续说道:“是这样,屈府的管家历来跟我相熟,他家府上恰巧也缺个司厨,我向他推荐了你,他已经答应了。你放心,屈府是这寿郢城里的大家族,人口比咱们这王府多上几倍,去了那里,少不了你的好处。” 吴竞“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否则的面前,颤声说道:“姑丈,吴竞哪儿也不去,吴竞就在您这儿,您老要是觉得吴竞还能做点事,就不要撵我走,如果吴竞在这儿让您为难了,那我立马卷铺盖回老家去。那些地方,吴竞两眼一抹黑,不敢去。” 说完,吴竞趴在地下,磕头不止。 樊载连忙扶起吴竞,连声说道:“起来起来,你这孩子,不去就不去呗,何必行此大礼。” 吴竞起身,樊载见吴竞的眼眶里含着泪花,心里一软,心中暗暗长叹。 “唉,吴竞哪,以后在这王府,你得多长点心眼啊,决不可莽撞了,你还不知道吧,今天早上,你小子在那鬼门关走了一遭又回来了啊!” 看着吴竞一脸的茫然,樊载又压低了声调,继续说道:“傻小子,你给我记住喽,在这府上,除了这厨房的院子,其他地方,没有我的命令,你哪都不要去,什么都别看,听到没?” 吴竞点点头。 樊载又沉声说道:“真到了有那么一天,这里待不住了,我会提前通知你,那个时候,你就尽管撒丫子跑,跑得越远越好。” 第六十一章 君王心事 当楚幽王九年的暑热再一次笼罩着寿郢城的时候,李轲从黔中返回了寿郢,准备接应第二批人员迁移黔中。 第一批迁移人员已经在年前,由刘琦和田起押送,去了黔中。对于这一批次人员,李氏采取的是化整为零的方法,先小批量去往瓦埠镇集结,然后通过水运,直达黔中,这样做的目的,是尽可能的掩人耳目。 李轲回到寿郢,除了汇报黔中的工程进展之外,还给李氏带来了两个消息。 第一,黔中沅水、江水水运最大的帮派日月帮帮主袁罡,与天地舵教习吴白一样,早年便是越人水师悍将,在吴白的游说下,已经同意和天地舵联手,组建新的堂口码头。 第二,梅氏嫡长女娥娘,已于去年冬月除服之后,在族长梅吾的主持下,嫁给了黔中郡守白练为妻。白练系秦王嬴政外戚,三十多岁,饱读诗书,性格儒雅,早年丧妻,膝下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儿。 听到这个消息,李鹤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两年多以前,那个浑身缟素、哀哀戚戚的身影,以及那张艳惊四座的娇美脸庞。 果真如此,倒不失为伊人最好的归宿。 这一次,李为也将随队前往黔中。 因为这次迁移,是李氏产业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人数上,甚至超过了几十年前自陈州而来的迁移。并且,因为保密的需要,行动上还要化整为零,所以,事无巨细,繁琐无匹,没有圭园园主坐镇,还真是不行。 而且,黔中那边的新作坊即将开工,一应生产、生活事宜,也亟待李为过去处理。 作坊里的所有工匠,都是到了搬家的前夜,才接到通知,匠人们多不是寿郢本地人,没有故土难离这么一说,反正到哪都是凭手艺吃饭,妇人们婆婆妈妈的事情就多了,一时间,手忙脚乱,鸡飞狗跳。但作坊有令,除了金银细软,衣物被褥,其他一律不准带上车,有那脾气暴烈的妇人,口里便不干不净起来。 但在园主阴沉的目光注视下,一向规矩极严的作坊里,总体还算安静,大家手里攥着园主提前发放的工钱,按照事先安排好的顺序,静悄悄地上车离去。 李轲考虑问题极为细致,即便连出城,也是选择四门分出,哪怕绕点路,也绝不能统一集中在南门而出,那样太扎眼。 一切都在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 王宫,幽王寝宫内。 幽王熊悍已经非常明显的消瘦了,原本苍白的脸颊,现在却变得灰暗,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只有那一头仍然乌黑漂亮的长发,依旧梳理得一丝不乱。 熊悍斜靠在厚厚的锦褥上,如此炎热的天气,他的身上,却盖着一床厚厚的丝绸绒毯。 身旁,司宫端着陶碗,正细心地喂着汤药,熊悍小口小口地喝着。 寝宫内,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汤药气味。 李园坐在卧榻前的锦墩上,久久地注视着喝着汤药的熊悍,心如刀绞,这个时候,他已经顾不上簪越君臣之礼了。 眼前这位男子,论亲,是自己的嫡亲外甥;论制,是给自己带来十年富贵,让自己位极人臣的国君,才刚刚四十岁的年纪啊,怎么就成了这幅情形? 苍天何其不公! 熊悍慢慢地喝完了汤药,靠着锦褥,“呼呼”地喘了一会粗气,面颊上,泛起一抹潮红。等到气息喘匀了,接过司宫手上的锦帕,试了试嘴角,挥了挥手,司宫弯腰退下。 角落里,一直肃立着的涓人,也隐去不见。 幽王看着面前的李园,半天没有说话,就这么仔细地端详着。 李园并没有躲闪,而是红着眼眶,与熊悍进行着眼神的交流。 半晌,熊悍微微一笑,轻轻喊道:“舅父。” 听到这一声称呼,李园宛如重锤击顶,慌忙从锦墩上移开身体,跪伏在塌前。 “舅父起来说话,你我若是生在民间,熊悍当给舅父叩首才是。起来吧,今天这里没有君臣,只有舅父与外甥,咱俩好好的说说话,只是不知,这样的机会以后还有几回。” 李义心内大恸,艰难地爬起身,嘶哑着喉咙说道:“王上不必灰心,人吃五谷,焉能没个小病小灾?只要王上咬牙坚持,定能否极泰来。” 熊悍轻笑,说道:“否极泰来?舅父莫宽慰熊悍了,熊悍的身子骨自己知道,这回,怕是难逃劫数了。” 李园一听,两行老泪顺着脸颊滚滚落下。 “舅父不必过于伤感,这也是命数。”熊悍又喘了口粗气,轻轻说道:“这几个月缠绵病榻,寡人也想通了,既然天命如此,人力岂能扭转?” “要来的就让它来吧,熊悍认命便是!” 说着,熊悍递过一方白帕,李园接过来,擦拭着脸上的泪水,怎知那泪水却是越擦越多,似乎永远也擦不净。 “舅父不哭了,熊悍有几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了,趁着今日精神尚可,想跟舅父说说。我这身子,谁知道哪天就不行了,熊悍害怕到时候就是想说,也没力气说了。” 李园只是哀哀地落泪。 熊悍静静地注视着泪流满面的李园,用微弱但却清晰的声音问道:“舅父,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告诉熊悍一句真心话,熊悍到底是不是先王的骨血?” 李园一听此言,满脸惊恐,翻身跪倒,嘶声说道:“王上何出此言啊,李园以项上人头保证,王上您千真万确是先王的亲生骨肉啊。” “王上,您一定是听到了一些流言蜚语,才存此疑问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王上难道不想想,当年你母后进宫,是什么年纪?这些造谣的人,难道就不想想,天下苍生都那么好骗,君王就如此可欺吗?编出这种谣言,蛊惑人心,难道就不觉得可笑吗?” 李园越说越激动,语气也越来越激昂。 熊悍不住地点头。 “李园早就分析过,说这话的,无非就是两类人。一类人,认为李园一步登天,对王上信任李园心存嫉妒的,这类人虽然可恶,但李园尚能理解,毕竟祈求富贵而不得,不平之心人皆有之。” “还有一类人,就是对王上之位心怀不轨的,觊觎王座而不得,便肆意造谣中伤,这类人,其心可诛啊!王上。” “所以,李园一再提醒王上注意这类人,可无奈王上一直心存仁慈,不忍下手,李园担心,王上终究会养虎成患呐。” 熊悍微微地点点头,说道:“舅父之言,熊悍相信!今日得舅父拨开心中的乌云,熊悍的心里敞亮了许多。” 熊悍侧身,注视着李园,轻轻一笑,说道:“舅父可知,正是因为熊悍不信这些流言蜚语,才没有听你的意见,痛下杀手,日后,熊悍见着先王,心里也就没有任何的惭愧了。” “可是……” 李园还想说点什么,熊悍摆了摆手,说道:“舅父的意思,熊悍明白。熊悍感激舅父对我大楚一腔忠勇。可是,舅父不知,身为君上,凡事有可为,亦有可不为。” 熊悍微微动了动,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继续说道:“想当年,熊悍即位,局面难道不凶险?继位之后,面对国力日益孱弱,内忧外患,治政难道不艰难?在舅父尽心辅佐之下,熊悍不是也过来了嘛。” “所以啊,王座虽好,不坐上去,难以体味其中的酸甜苦辣啊,想坐稳了,自己没有本事,全指望别人扶着,那是万万不成的。” “熊犹性格懦弱,寡人虽三番五次的训诫,不但没见多少起色,反而使他对我这个兄长渐生疏离。看来这终归是他的天性,难以改变了。若有一日熊悍不在了,舅父可能要花更多的精力辅佐于他。你和项燕,一文一武,熊悍还是放心的。” “你是舅父,自不必说,项燕那里,我会给他交待的。” 可能是说多了话的缘故,熊悍一时有些气喘,瘦弱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待喘匀了气息,熊悍又问道:“负刍那里最近怎样了?” “最近,我又加派了一些人手,对他的府邸进行了严密的监视,感觉比前段消停了不少,可能王上对他的训诫,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熊悍轻轻地笑了笑,说道:“负刍自小便怕我,我的话他还是听的进去的。呵呵,其实他那点心思,也就是他自己以为很隐秘,却不知早已弄得满城风雨,天下人都知道,这就是我说他成不了事的原因。” “负刍身上的戾气太重,格局狭隘,他若登上大位,绝非大楚之福啊,唉!我就不明白了,安心做个太平王爷,有什么不好,何苦非得弄得兄弟反目,血溅宫廷呢?” 熊悍又换了个姿势,仰面躺着,眼睛直直地盯着高高的宫殿大梁,一动不动。 “李义现在怎样?” 熊悍突然问道。 李园眼皮一跳,虽然李义在名分上和熊悍的母后属于叔伯姊弟,也就是熊悍的堂舅父,但不知何故,熊悍在李园的面前,很少提到李义。特别是李义回朝担任左史,按理说李义应该日日不离熊悍左右,以备咨询,但事实恰恰相反,熊悍很少召见李义。 “还是老样子,地方任职久了,难免眼界有限,好在他正在慢慢适应。” 李园谨慎地选择着措辞。 “呵呵。”熊悍一笑,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屋顶,说道:“按理他也是寡人的舅父,应该常亲常近,但李义性格过于端方,不似舅父你长袖善舞,调来朝中任职,也是难为他了。另外,寡人觉得,李义可能是经商久了,身上的功利色彩重了点,这个方面,舅父以后多提醒提醒他。” 李园点头称是。 “听说他有个儿子不错?” 熊悍又问道。 “是很不错,难得这孩子,年纪轻轻便有勇有谋,假以时日,多加历练的话,当可一用。” 熊悍微微点点头,说道:“本来我早就想召他进宫,当面考校一下,如果真是块材料,要早点用起来,可无奈我这身子骨,唉!力不从心啊。” 李园双手一拱,说道:“李园代李义一家感激王上提携,王上不必挂怀,等王上的身体好转,李园便带那小子进宫,让王上看一看。” 熊悍点点头,说道:“如果熊悍不成了,舅父记得以后在这些族人中,选拔一些有一定能力的,择其一二多加提携,毕竟是我母后一族的骨血,总好过其他人等。” 第六十二章 樊载托子 楚幽王十年,公元前228年3月,幽王熊悍在顽强地与病魔抗争了近两年之后,陷入了深度昏迷,三天后,宫里的医师经过仔细查验,宣布了幽王殡天。 按照大楚国君无后则兄终弟继的传统,熊悍同母弟熊犹继位,史称哀王。 大楚进入国丧。 李府,东阁。 李母环视左右,依依不舍地对李义说道:“回头想想,一晃咱们在这寿郢也住了十几年了,时间可真快啊,一时间说走就走了,这心里还真有点舍不得呢。” 李义“呵呵”一笑,说道:“夫人不可矫情,你我都是出身商贾之家,本就应该习惯四海为家,走吧。为儿带信回来说,黔中那边的宅子比这条件可好得太多咯,你不总是说不习惯寿郢的干燥,说这里整日里黄沙漫天吗?你放心,黔中不会了。真正说起来,那黔中离着咱俩的老家更近了啊。” 李母也笑了,说道:“你不用安慰我,其实,我比你想得开。” 说着,李母转过头,拉着李鹤走到一边,轻轻说道:“鹤儿,你跟为娘说的道理,为娘明白,也想得开,为娘这一走,心里面,最放不下的是你父亲,你父亲是个认死理的人,我很担心到关键时候,你的话他不一定听得进去。” “临行之前,有句话你必须时刻牢记,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性命都是最重要的,无论如何,你都必须护住你父亲的安全,为娘在黔中等着你们爷俩。” 李鹤郑重地点点头,说道:“母亲尽管放心,孩儿绝不会让父亲少了一根头发丝的。” 李母点点头,说道:“我已经跟你父亲说好了,等新王大局稳定,你父亲便辞了官,去黔中安享晚年。咱们做生意的人家,到底不比那些官宦世家,官场那一套,你父亲至死也学不来的。这些年,你父亲回家即便什么不说,为娘也知道,你父亲过得不容易啊。” 李鹤点头说道:“父亲年事渐高,倘若能如此,那是再好不过了。” “你们娘俩悄悄话该说完了吧?”李义走了过来,笑呵呵地说道:“夫人启程吧,到瓦埠镇方圆那儿,好好盘桓半个月,然后让方圆给你安排一条大船,沿途再看看风景,很快就到了,舒服得很。” 一行人簇拥着李母,向府门口停的马车走去。 临上车前,芳姑跑过来,一把抱住李鹤,小声地抽泣起来。 李鹤笑着拍了拍芳姑的后背,说道:“芳姑不哭,你先去给我打个前站,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李母在一旁慈祥地笑着说:“是啊,很快就会见面的。” 说完,拉着芳姑上了马车。 李鹤一把抱起已经长大不少的李岭,小声嘱咐了一句:“听话!” 然后,捏了捏他的腮帮,将李岭摁进另外一辆马车。 樊载面对着后窗,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他已经坐了很久了。 种种迹象表明,王爷准备动手了。一切的假象,可以迷惑住别人,甚至连那些终日在王府周围潜伏的暗桩都能瞒过,却惟独瞒不了樊载。 樊载每每送饭过去,那间密室里的气氛越来越诡异,越来越紧张,负刍的情绪也越来越躁动不安。 樊载在心里反复地问自己,王爷能成功吗?以樊载看,可能性很小,即便侥幸成功,也是血雨腥风,惨胜而已,能否坐得稳,还为未可知。 一旦王爷成功了,樊载就能跟着安享这份富贵吗?答案是否定的,樊载一定会选择离去。 但是,王爷一旦失败了,那就简单了,樊载一家必死无疑。 樊载不是没想过悄悄地离开,但旋即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以他对负刍的了解,这个时候,自己是走不掉的,樊载不是不知道,最近,自己家的那个小院周围,有多少双眼睛在暗暗地盯着自己。别说走了,一旦自己有所异动,只怕会死得更快。 窗扇上,明亮的油纸渐渐暗了下来,天快黑了。 该做决定了,这个时候,早一个时辰决定,便多了一分希望,再耽误下去,恐怕只能两眼望天了。 樊载攥起的拳头,重重地砸在面前的桌案上,起身往家里走去。 回到家,夫人一如往日般,满面春风地将樊载迎进门,摆上热腾腾的饭菜,一家人安静地吃着。 看着娇媚可人的夫人,天真可爱的儿子,樊载心如刀绞,但在表面,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微笑着。 吃完了饭,樊载一把搂过儿子,轻轻地说道:“景儿,今晚父亲值更,你去陪父亲睡觉可好?” 景儿愉快地答应着,夫人诧异地看了看樊载,见他神色如常,也没多问。 樊载搂着儿子,父子俩有说有笑向王府走去,进了王府,樊载并没有去值更房,而是搂着儿子,直接去了厨房大院,闪身进了吴竞的房间。 吴竞早已经吃过晚餐,一个人坐在黑暗里,独自想着心事。见樊载进来,慌忙起身,准备点灯。 樊载止住了吴竞,轻声说道:“无需点灯。” 樊载将儿子推到吴竞的面前,说道:“吴竞,明早你带着景儿,跟着送菜的牛车出城,出城以后,你就雇一辆马车直奔新蔡。新蔡南门有一家顾氏陶器店,家主叫顾威,是我的旧识,关系不错。你带着景儿在他家里住下来,等着我的消息,听明白了吗?” 吴竞点点头,没说话,看着樊载。 樊载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心里疑惑,可现在我没办法跟你解释,以后你会清楚的,你现在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明白吗?” 吴竞一个劲地点头。 黑暗中,樊载又掏出一粒药丸,递给吴竞,说道:“明早一起来,你便将这个给景儿吃下去,这粒药丸可以保证他睡到中午。” 樊载又指了指墙角一只黑黢黢的樟木大箱子说道:“景儿一旦睡着,你就将他装进那只大箱子里运出去,记住,千万不能让人发现车上有个孩子,明白吗?” 吴竞回头看了看那只硕大的木箱,点头说道:“姑丈放心!吴竞全都记下了,一定能把姑丈交代的事情办好。” 樊载拍了拍吴竞的肩头,语气感慨,说道:“你一贯做事精细,姑丈没啥不放心的。吴竞啊,你如果顺利地把景儿带出去,便是我樊家的大恩人呐。唉!樊载无能,没想到关键时候,还是你这个远房的亲戚帮了大忙。” 黑暗中,吴竞期期艾艾地问了一句:“姑丈,别怪吴竞多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弄得吴竞摸不着头脑,心里惶惶的。” 樊载抚着吴竞的肩膀,沉吟半晌,说了一句:“凶险即将来临,姑丈不得不为樊家的香火做打算啊,你别问了,再过几天,你就啥都明白了。” 樊载又从袖袋里掏出一只牛皮软袋,递给吴竞,说道:“这里面是金饼和金叶子,也是姑丈这么多年来的一点积蓄,你拿着。咱俩以一月为期,一个月之后,如果我还没到,你就带着景儿去你的老家,买几亩地,替我把景儿养大,樊载只有来世再报你的大恩大德了!” 说完,樊载一撩袍裾,“扑通”一声,跪倒在吴竞面前。 唬的吴竞也连忙跪倒,连声说道:“姑丈不可如此,吴竞担待不起!姑丈放心,吴竞都记住了,一定会把姑丈交代的事情办妥。” 樊载把儿子拉倒眼前,黑暗中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儿子稚嫩的脸庞,良久,才嘶哑着喉咙,轻声说道:“景儿,父亲不在你身边,无论何时何地,你都要听吴竞大兄的话,不能顽皮,记住没?” “父亲放心,景儿记住了!” 景儿清亮的童音,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刺向樊载的心。 樊载最后抱了抱儿子,站起身,毅然决然的拉开门,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翌日,天刚一放亮,送菜的牛车如期而至。 吴竞按常例清点了数目,盖上手戳。 卸完货,牛车正待返回,吴竞叫住了赶车的汉子,让他帮着自己,回屋抬出一口箱子,放在车上,自己则一屁股坐在了车尾。 “吴司厨这是要出城吗?” 汉子点头哈腰地问道。 “是啊,府里有事,搭你的车出趟城。”吴竞淡淡地说道。 “好咧,您坐好了,走咯。” 鞭子一声脆响,牛车“吱吱呀呀”地返程了。 吴竞知道这牛车出城的路线,一般会在离着李府不远的十字路口拐弯,奔北门而去。 到了十字街口,吴竞跳下牛车,对赶车的汉子说道:“我还有点事情要办,你先出城,在城外那片柳树林等我,我一会就到,可记住了?” 汉子朗声答道:“好咧,您去忙着,我在那树林子边上歇着等您。” 吴竞点点头,四下里瞅了瞅,见天色虽然大亮,但大街上的行人并不多,便拐进了路边刚刚开门的一个药铺,从药铺的后门,一头钻进一个小巷子,撒丫子跑了起来。 李府。 李鹤面色凝重地听着吴竞的诉说,他和吴竞的判断一样,负刍就要动手了,王府的大管家樊载,正是意识到了凶险所在,才会出此下策,冒死向吴竞托付幼子。 李鹤的脑子里飞速地思考着,良久,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袋子,递给吴竞,说道:“这些钱,你带在身上。” 吴竞一愕,连忙说道:“公子,吴竞身上有钱,不需要了。” 李鹤将袋子往吴竞怀里一扔,说道:“就依着樊载所说,你带着这孩子去新蔡等他,能等到他,你就直接去黔中归队。如果过了一个月,等不到他,说明樊载已经凶多吉少了,你就把孩子带着去黔中,到时候我再做安排。” “多带些钱在身上,有备无患。” 吴竞听公子这么一说,才将袋子塞进袖子里。 “公子,情况紧急,咱们可要早做准备啊。”吴竞看着李鹤沉思的脸说道。 李鹤点点头,说道:“无碍!这李府,还有圭园,都已经搬空了,除了要救几个人,我们能做的事情已经不多了,静观其变吧。” “倒是你自己,此去新蔡,要多加小心,既然接受了人家的托付,总不能出现差错。” 吴竞一抱拳,说道:“公子放心,属下省得。” “那咱们黔中再见了。” “公子保重!属下告辞。” 吴竞又一抱拳,躬身行礼,转身离去。 第六十三章 后手尽出 吴竞走了,李鹤仍然端坐不动,静静地思考着。 负刍一旦发动,这寿郢城内必定是一片血雨腥风,李鹤清楚地记得,历史上,这次宫变,不但是王宫内血流成河,权臣李园一门,也是人头滚滚。 现在,随着自己的到来,原有的历史原貌已经发生了些微改变,李鹤知道,凭着自己目前这点微薄的力量,意图阻挡历史进程,确实力有不逮,但尽可能挽救更多的生命,还是可行的。 一念及此,李鹤翻身而起。 来到前院,李鹤看见管家刘参一个人站在府门处,面对着空荡荡的、杳无人息的府苑发呆,笑着问道:“怎么着,刘叔,这猛的一下没人了,不习惯吧?” 刘参叹了口气,说道:“可不是呢,二公子,这几天你让我每天晚上挨个院子点灯,我瞅着往日里热热闹闹的各院,如今到处都冷冷清清的,差点眼泪都下来了。” 李鹤“呵呵”笑着说道:“不碍事的,等你到了黔中的新家,我保证,那里更热闹。” 刘参点点头,说:“其实,我老刘从年轻就跟着家主走南闯北到处跑,按理不该这么伤感的,这也是老了的缘故,人一老啊,就爱念旧了。” 李鹤点点头,低声说道:“父亲起来了吗?” “早就起来了,在书房看书呢。家主说,新王初登大位,事务繁多,待会吃了饭,让我赶车送他去朝堂议事呢。” 李义从袖袋里拿出一个小油纸包,递给刘参,低声说道:“刘叔,待会你把这些药粉倒进父亲的汤饼里,他吃下之后,盏茶功夫就会睡着了,你和刘二两人把他抬上马车,出城奔瓦埠镇,记住不要回头,走得越快越好。” 刘参大惊,问道:“公子,你这是干啥?” “刘叔别害怕,我现在不能说得太详细,只能告诉你,这寿郢城已经很危险了,我是担心父亲的性格倔强,不肯离开,才出此下策。你放心,父亲服了这些药粉,到瓦埠以前他不会醒。” “等他醒了,你就告诉他,是我让你这么做的,要怪就怪我。” 说到这,李鹤遥望着宫城方向,轻轻说道:“不过,我估计,到了那时,他谁也不会怪罪的。” 李鹤看着刘参仍然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厉声说道:“刘叔不可犹豫,父亲的性命便在这一包药粉里,你记住,绝不能让他看出一丝端倪,无论如何一定要让他老人家吃下去,听到没有?” 刘参一看李鹤的脸色,少有的严厉,连声点头称是。 “记得把刘二带上,你们两人,负责把父亲安全送到瓦埠,便是大功一件。走的时候,记得把府门锁上,侧门打开就行了。” 刘参点头一一应下, 李鹤从马厩里迁出自己的战马,飞身上马,直奔城外的风雷营而去。 曾柳的夫人和小儿子失踪了。 前几日,一大早起来,夫人便说要带着儿子回趟娘家。曾柳并没有在意,岳丈家就住在南城,夫人回娘家比较方便,曾柳也习惯了夫人常来常往。 曾柳一共三个孩子,前面两个是女儿,已经出嫁,唯一的儿子是曾柳夫妻中年所得,所以养得比较娇惯。 到了晚间,曾柳从宫里回府,没有看到夫人,曾柳也没有多想,心说可能岳丈留她们娘俩在家里住一晚,这样的事情过去也有过,但夫人一般会打发佣人给曾柳通报一声。 曾柳只是在心里奇怪,今天夫人怎么这么粗心,怎就不打发人说一声。 到了第二天,曾柳穿戴整齐,正准备去宫里当值,却见岳丈家的老仆拎着几条鱼过来,说是家主老爷早晨新得了几尾鲫鱼,瞧着新鲜可爱,便想着送过来,给小外孙熬汤喝。 曾柳觉得奇怪,问仆役:“夫人不是昨日就回了娘家吗?” 老仆纳闷,说道:“没有啊,没见着小姐回府啊。” 曾柳心里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连忙打发府里的丫鬟婆子,去各路亲戚家里询问,看看夫人是不是半路上碰到亲戚或者熟人,去了别人家里。 曾柳也没心思去宫门值更了,在家里坐立不安地等着各路出去寻人的消息。 还没到中午,各路丫鬟婆子纷纷返回,都说没有见着主母。曾柳便知道大事不好,夫人儿子出事了。 曾柳急忙令丫鬟、婆子,府里的杂役,全部放下手里的活计,赶紧出去找人。自己则静静地坐在家里,思考着各种原因和可能。 一连两天,整个曾府,连同岳丈及几个舅老爷府上众人,找遍了整个寿郢城,甚至到了城外,均没有打探到夫人和儿子的任何消息。 曾柳五内俱焚,他不知道夫人儿子到底是遭遇了不测,还是被人劫持了。 曾柳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仔细地回想着各种可能。自己四十多年的人生,应该说活得寡淡无味。虽然身在官场,但因为特殊的差事和身份,又使得他基本游离于官场之外,没有与人结怨的可能。家中虽略有薄财,却远不是巨富,应该不会成为劫匪的目标。 那么,到底是谁,会对自己的夫人幼子下手呢?目的是什么呢? 曾柳百思不得其解。 时令刚交五月,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可曾柳却觉得遍身冰凉。 负刍仍然是单人独骑,戴着硕大的斗笠,来到了曾柳的府上。 进了院子,看见曾柳一个坐在堂前的石阶上发呆,家里空无一人,负刍知道,曾府的所有人都被曾柳撵出去找人去了。 看着曾柳憔悴的面容,胡子拉碴的脸,呆滞的眼神,负刍心里暗暗一喜,果然,自己准确地找到了这位王宫门神的软肋。 负刍慢慢地走到曾柳的身边,与曾柳肩并着肩,在石阶上坐了下来。 “大兄,别找了,嫂夫人和侄儿在我手里,她们都很好,只是一时不便回来而已。事情紧急,负刍事先没有通告大兄,害得大兄这两天心内着急,负刍这厢赔罪了。” 说完,负刍侧身冲着曾柳抱了抱拳。 曾柳扭过头,看着负刍斗笠下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这一刻,他全都明白了。 曾柳呆呆地看着负刍,一动不动,仿佛石化了一般。心内,却是烈焰翻腾,这时候,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掐死眼前这位所谓的表弟。 但是他不能,别说曾柳没有把握杀了负刍,就是有把握,他也不敢,夫人和儿子还在人家手中呢。 “今晚天黑以后,宫城北门不要关闭,守卫撤离,不管宫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必须等到三大家族的人从北门进入以后,你才能关上宫门。” “大兄,你听明白了吗?” 负刍的嘴,紧贴着曾柳的耳边问道。 曾柳茫然地点了点头。 “大兄啊,你看,其实我要你做的并不多,你害怕什么呢?我已经命人在嫂夫人那里,放了一千金,明天一早,你尽可以带着家人远走高飞,安享半生富贵,总好过你在这宫中战战兢兢地苦熬,是不是?” 曾柳不住地点头,这个时候,除了应承,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负刍站起身,轻轻一笑,说道:“大兄,我走了,记住我说的话,千万别出什么差错,否则,我就不能保证嫂夫人和侄儿的安全了。” “咱们兄弟,从此山高水长,你多保重吧,负刍就此别过。” 负刍扬长而去,身后,曾柳再也坐立不稳,颓然倒地。 王宫。 项智午睡刚起,慵懒地靠在软绵绵的靠枕上,眼睛半张半阖,看着雪白的纱帐吊顶,那里,用五彩的丝线绣了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色彩花团锦簇,画面栩栩如生。 其实,世人都知道苏绣名满天下,却不知无论是构图,还是针法,抑或是色彩的运用,楚绣才是中华刺绣的鼻祖。 楚人崇尚凤凰,绣品多是凤凰双飞,取意吉祥。但这顶纱帐的顶端,却只绣了一只神鸟。项智不知道这是谁的主意,或者,只是无心的巧合吧。 自从熊犹即位,项智搬进这深宫,每每醒来,她总是盯着这只神鸟呆呆地看着。越看,越觉得自己很像这只神鸟,总是想飞,却怎么也飞不起来。 项智正陷入天马行空,无尽的冥想之中,纱帐外,宫女念儿一声轻唤:“启禀王妃,大将军府里捎信过来,问您这会有没有空,如果得空,烦请您过府一趟,说是有事商量。” 念儿是项智从项府带过来的贴身丫鬟。 项智转头看了看念儿,心内觉得奇怪,在此之前,家里好像还从来没有主动捎信过来请自己回府的先例,今天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出了什么事? “知道了。” 项智答了一句,她并没有多想,坐起身,在念儿的服侍下,洗漱穿戴整齐,款款走出寝宫大门。 猛地一出来,午后的阳光明晃晃的,刺的项智不得不闭了闭眼睛,适应一下,再睁眼时,看见石阶下停着一辆半新的马车,赶车的却是侍卫石三。 石三看见项智出来,赶紧放下脚凳,恭请王妃上车。 为什么不是凤辇,一瞬间,项智有些疑惑。但她还是没有多想,原本项智也不是讲究威仪和排场的人,更何况这是回家,摆谱给谁看呢。 项智在念儿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念儿放下帘子,石三一声轻叱,马蹄得得,车轮辘辘,朝着宫外驶去。 随着马车的轻摇,项智头脑里仍然迷迷糊糊地想睡,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夜间的睡眠总是很差。 项智心里轻轻一叹,以前那个沾着枕头就睡的项智,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就这么摇着晃着,仿佛走了很长时间,马车还是在不停地走着,而且,速度越来越快,全不似往日里返家时,那么悠哉乐哉,这速度,看起来倒更像是赶路。 项智便有些疑惑,她看了看念儿,发现念儿也是一脸困惑。 项智使劲地拍了拍马车前板壁,隔着车窗厉声喊道:“石三,停车!” 连拍了几下,马车才悠悠地停了下来。 石三掀开后帘,笑嘻嘻地问道:“请问王妃,有事吗?” 透过掀开的后帘,项智往外看了看,这是一条自己并不熟悉的大街,但可以肯定,这条路不是去项府。 项智把脸一沉,冷声问道:“石三,你好大的狗胆,这是去哪?” 石三收敛笑容,蹦出两个字:“出城。” 项智一听便火了,厉声说道:“不是说大将军府里带信过来,让我回府议事的吗?” 石三一抱双拳,说道:“王妃见谅!是我家公子让我这么说的。” “李鹤?”项智更迷惑了,问道:“真是你家公子让你这么骗我来的?” 石三一脸郑重,说道:“真是公子让我这么说的,不然的话,石三长了几颗脑袋,也不敢撒谎欺骗王妃。” 项智注视着石三的眼睛,石三不闪不躲,一脸平静地看着项智。 “你可知道李鹤为什么要骗我出城?”项智问道。 石三双拳一抱,说的:“在下不知。公子只说了情况紧急,万般无奈,只能对王妃唐突了,具体原因,他见面会给你解释。” 项智深知李鹤绝非孟浪之人,之所以这么做,一定有他的深意,也许真的如李鹤所言,情况紧急,来不及解释。 项智自问,这个世界如果连李鹤都不信了,还能信谁?罢了!就信他一回,等见了面,看他如何跟自己解释吧。至于那王宫里不见了王妃,会乱成什么样子,等回去再说吧。 “你家公子可说要把我带去什么地方?” 项智问道。 “出南门六十里,有个李府的农庄,公子让我们在那等他。” 项智点点头,轻轻说道:“走吧。” 第六十四章 负刍宫变 遥远的天际,当最后一抹晚霞渐渐隐去,无边的夜色,像一块大幕,缓缓地拉开,将寿郢古城笼罩进沉沉的黑暗之中。 对城内的百姓来说,这是个极其普通的夜晚,普通到很多人一觉醒来,可能就已经忘了头天晚上曾经发生的事。 但是,这个夜晚,对于已经风雨飘摇的大楚政权来说,注定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个夜晚,对于许多主动或被动参与其中的人来说,也注定是终生难忘的。 曾柳,便是这类人中间的一个。 此刻,曾柳正站在高高的宫城的城墙上,手扶着墙垛,漠然地看着一队队手执长戟的甲士缓缓离开,一言不发。 晚风吹拂着曾柳披散着的花白长发,一缕乱发被风儿吹送到曾柳的唇边,曾柳一张嘴,紧紧地咬住这缕发梢,狠狠地咀嚼着,牙关错落有声。血红的眼珠,直直地看向遥远的天际。 天际,夕阳如血。 曾柳身旁,校尉郑通手按剑柄,肃立着。他看着曾柳的脸庞,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只两天未见,一贯衣冠楚楚的门尹大人,因何衣衫不整?为何憔悴如斯?又为何如此心事重重? 其实,郑通心里还有更多的疑惑,但他即便心头有一万个为什么,只要大人不说,最终郑通一句也不会问。别说曾大人作为自己的老长官,一贯对自己提携有加,就是作为一个守卫宫城已久的职业军士,养成的职业素养,也使他习惯了执行而不问原因,王宫高墙之内,有太多的的隐私和秘密,岂是他这个小小的校尉问得过来的? 夜风渐凉,郑通看着曾柳,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此间风大,去值更房里坐会吧。” 曾柳摇了摇头,轻轻说道:“你先下去吧,我再待会。记住,没有我的命令,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关门。” 郑通还想说点什么,曾柳摆了摆手,说道:“无需多言,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 郑通无奈,双拳一抱,躬身而退。 李府。 除了府门外高高悬挂的两盏灯笼以外,往日灯火通明的府邸,一片漆黑。 前院,三十名风雷营的队员们,一色黑衣皮甲,手执劲弩钢刀,笔直的站立着。 风雷营大部分队员已经去了瓦埠湖,和天地舵的水营混编训练,留下来的这一部分,是李鹤等人千挑万选,出类拔萃的精兵。 李鹤走到队伍最边上的张山、张河兄弟俩面前,看了看比自己还高的兄弟俩,笑了笑,问:“怕不怕?” 暗影里,张山咧嘴一笑,说道:“公子不怕,我就不怕。” 风雷营几年下来,这兄弟俩的语言交流能力大有长进。 李鹤又锤了捶张河的胸膛,看着张河像磨盘一般雄壮的身体,满意地点了点头。 面对着整齐肃立的队员,李鹤沉声说道:“任务大家都清楚了吗?” “清楚了!” 队员们整齐划一的回答。 李鹤厉声说道:“今晚,无论是谁,敢阻挡我们前进的,格杀勿论!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 李鹤嘶声低吼:“目标令尹府,出发!” 环门之尹将军衙门。 环门将军朱虎一身明晃晃的重甲,手持调兵虎符,高坐堂上,身旁,坐着负刍王府里那位神秘的老者。 “校尉陈塘听令!”朱虎一声断喝。 “属下在!” “本将军命你领一千甲士,前去王宫四门,严密监控各门,没有本将军的令牌,任何人一律不准进出,违者格杀勿论!” “校尉左迎听令!” “属下在!” “本将军命你领五百甲士,去往令尹李园府上,捉拿李园阖府众人到案,务必不能走失一人,有敢于反抗者,格杀勿论!” “左迎得令!” “慢!” 左迎一抱拳,正待转身要走,老者叫住了他,微笑着说道:“左校尉记好了,我只要死李园,不要活令尹,明白了吗?” 左迎看了看朱虎,朱虎两眼一瞪,吼道:“看什么看?没听明白吗?” 左迎领命而去。 “校尉王剑听令!” “属下在!” “本将军命你领甲士六百,分赴左史李义府上和圭园,将李义、李为父子及阖府亲眷捉拿归案,若要走失一人,本将军拿你是问。有那敢于反抗者,格杀勿论!听明白了吗?” “得令!” 王剑衔命而去。 等堂上众人走空了,朱虎转过头,笑呵呵地对老者说道:“叔父只管在我这歇息片刻,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侄儿保证,您就能听到好消息了。” 老者一脸肃然,起身走出大堂,站在高高的石阶上,对着乌黑的夜空,深深一拜,嘶声喊道:“春申公子啊,朱英十年苦熬,终于可以给您报仇了啊,您在天有灵,今日当护佑朱英诛杀奸贼,一举成功啊!” 说完,跪伏在地,嘶声嚎哭。 王宫。 宫城的城墙上,曾柳仍然手扶着墙垛站立着,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已经很长时间了,仿佛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浓浓的夜色中,几十个劲装黑影,手持各式兵刃,从洞开的城门洞里鱼贯而入,一俟进了宫门,便展开战斗队形,迅速地奔着哀王的寝宫而去。 可以看出,这些人对宫内的建筑布局极为熟悉,目的很明确,行动毫不拖泥带水。 旋即,宫城深处,便传来阵阵呼号,有喊杀的,有叫救命的,更多的,则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隐隐的,有火光闪现。 曾柳的十指,深深的扣进了城墙的砖缝,面孔狰狞,喉咙深处发出阵阵凄厉的低吼。 郑通气喘吁吁,连滚带爬地跑上城楼,厉声大叫:“大人,大人,不好了,有刺客,有刺客啊!” 曾柳仿佛没听见一般,一动不动。 “大人,您怎么啦?有刺客啊!” 郑通仍然在大叫不止。 “我瞎了吗?”曾柳厉声喝道。 郑通奇怪地看着大人,瞬间,他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大人知道有刺客,大人早就知道有刺客,甚至,今晚这些人就是大人故意放进来的。 可是,大人怎么敢?这可是弑君之罪,要灭族的啊。 郑通的脑子,被彻底地抽空了,他的两腿在簌簌发抖,几乎站立不住。 “郑通啊,我屋里的柜子没锁,里面有一些散碎金银,你拿上,趁着天黑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来。” 曾柳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夜空飘来,空灵、飘忽。 郑通一听,赶紧往城楼下跑,跑了几步,又返回头来,单膝跪地,说道:“大人保重!郑通走了。” 宫内,屠杀还在继续,有两处宫殿,火势渐起。 令尹府。 校尉左迎骑着一匹骏马,带着五百甲胄鲜明的军士,举着明晃晃的火把,迅速地包围了府门。 守门的门房跑出来刚想阻止,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架上了他的脖颈,门房立马委顿下来。 军士打开府门,潮水般涌了进来,一窝蜂直奔后院而去。 当兵的最喜欢抄家了,尤其喜欢夜里抄这些官宦之家,焉能不个个争先,哪里还用得着长官发令? 一时间,豪华阔大的令尹府邸,到处鸡飞狗跳,哭声一片。 李鹤伏在令尹府高大的院墙上,一看此景,大手一挥,低吼一声:“跟我上!” 两股人马,迎头相撞。 对付这些平日里在都城里作威作福惯了的老爷兵,风雷营的队员们根本就不用费太多的力气,甚至连平常训练的强度都达不到,张氏山河兄弟甚至连兵刃都不用,直接徒手,一拉一拽,一个照面之下,不死即伤。 一直笑眯眯地端坐马上的左迎,听到军士们凄厉的嚎叫,立刻便明白了,这令尹府内有埋伏,心内暗暗叫苦,看来今晚这趟差事扎手,别说发财了,能顺利交差就不错了。 左迎急令左右召集四处乱串的军士,整理队形,准备战斗。 李鹤众人很快便杀出一条血路,直奔李园的卧室。 卧室内,挤满了夫人小妾,丫鬟婆子,女人们哀哀地哭,孩子们放声地叫,乱成一团。 李园还算镇静,穿着中衣,敞着怀,端坐塌上。 看见李鹤浑身是血地冲进来,李园大喜,大声叫到:“鹤儿,可知怎么回事?” 李鹤手持短剑,一抱拳,说道:“伯父,负刍宫变,派人抄你的家来了,军士就在外边,情况危急,赶快跟我走!” 说完,一抄手,就想把李园架起来,谁知李园拼命挣扎,嘴里大声叫嚷:“鹤儿放开手!于此危难之际,宫内什么情况我一概不知,我怎能不顾王上安危独自逃生?不用管我,我等着他们来抓我。” 李鹤一看,李园的态度极为决绝,他如此不配合,想在外面众多军士的眼皮底下,把人带走,那是绝无可能的。 李鹤手上暗暗变拳为掌,心里想着干脆把这老爷子打晕,扛走算了,省得多费口舌。 李园何等人物,一看李鹤的表情就明白了,厉声说道:“鹤儿别动!这种危难之际,你能带着人拼死来救伯父,足见我李氏家风,李园虽死无憾!” “鹤儿年轻,很多道理你以后会明白,李园今日是万万不能走的,万望鹤儿成全伯父之志。” 正在这时,占越冲了进来,大声喊道:“公子要快,外面被包围了。” 李园一听,起身下榻,在哭倒一片的女人堆里拽出两个少年,推到李鹤面前,说道:“鹤儿,这是你的两个弟弟,也是我李园一脉最后的骨血,你把他们带走。如果伯父遭遇不测,告诉你父亲,就当他多养了两个儿子。” 李鹤一看,李园已萌死志,决计是不会跟自己走的,外面军士喊杀震天,再耽误下去,众人恐怕都走不掉了。 李园看李鹤还在犹豫,目眦尽裂,大吼一声:“小子,快走!” 无奈之下,李鹤只能命张山、张河兄弟各背一个少年,众人护在左右,反身向屋外杀去。 屋外,军士们手执长戟,排列整齐。 李鹤打头,占越紧跟身侧,风雷营众人像一只只下山的猛虎,旋风般冲进包围圈里,砍瓜切菜一般,片刻便撕开了一个口子,向府门冲去。 左迎在马上大吼:“给我追!给我追!” 无奈这些抱着发财念头而来的官兵们,包括左迎自己,都缺少了一份像风雷营这样搏命的意志,畏缩不前,眼睁睁看着众人出府门而去。 题外话:说说心声 对于一个从孩提时代就热爱文学,喜好读书的人来说,我高估了自己的文字能力; 对于一个本职工作繁重,需要挣银子养家的人来说,我高估了自己的精力; 对于一个已经知天命的男人来说,我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年龄——这很可怕。 我竟然想都没想,一时冲动,就敢敲起键盘,写起了网文,而且,我只准备了一个不到五百字的大纲。 好在我一贯喜欢历史,尤其对荆楚文化,情有独钟。 在这之前,我曾经写过一篇现实题材的网文(那是我熟悉的生活),而且,信马由缰,我竟然写了近一百万字,但无奈审核不通过,胎死腹中——很可惜! 《荆楚风雷》虽然写的是战火纷飞的年代,但我确实不想把她写成战斗爽文,总是试着写出不一样的味道,因为网文里,金手指太多,甭说读者,我都想吐了。 虽然我不知道最终能不能做到,但是,我会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白天很忙,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跟书里的人物进行心灵的交流。因为没有存稿,只能匆匆写就,匆匆发出去,难免粗糙,请您原谅! 请大家放心,我会坚持写完,我这人有强迫症,不会允许自己的产品烂尾。而且无论作品好不好看,绝对不会出现硬伤。 求您收藏、推荐、打赏。 渔翁跪谢! 第六十五章 有惊无险 夜越来越深了,宫城内的喊杀声,哭叫声,渐渐平息,两处着了火的宫殿,却越烧越旺。 曾柳依然在城墙上站着,他觉得自己的四肢,乃至于头脑,正在变得越来越僵硬,仿佛最后一丝生命的气息,也在拼死地挣脱自己的躯体而去。 黑暗中,十几个骑马的侍卫,护着中间一辆马车,缓缓地进入了宫门,曾柳知道,那是负刍的马车,甚至,曾柳好像还依稀地看见,负刍打开了车窗,冲着城墙上站立的自己微微一笑。 紧接着,又有几辆马车驶进了宫中,从车上高高悬挂的灯笼,曾柳能看出,这是景氏、屈氏、昭氏三大家族的马车。 曾柳搓了搓冰凉的双手,捶了捶麻木的双腿,轻声地自言自语:“负刍啊,你好算计,好算计啊!一切都被你算中了,一切尽在你的掌握之中。可是,你能算得过天理吗?” 曾柳笑了,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个时候,他竟然能笑起来。 “呵呵,三大家族,好会讨乖卖巧的家族哦,负刍胜利了,该你们登场了,哀王的血迹未干,尸骨未寒,白天你们还在磕头尽忠,现在就开始分而食之了,可笑这一场富贵,竟是这样得来的吗?” “天道好轮回,曾柳即便在阴曹地府里,也要好好看看你们能富贵多久。” 曾柳一面低语,一面颤颤悠悠地爬上宫城上巍峨的哨楼,仰望着星月全无的苍穹,哈哈大笑,然后,纵身一跃。 半空里,曾柳瘦削的身体,宛如飘落的纸鸢。 笑声依然在持续,刺破寂静的夜空,传出老远,一如泣血的杜鹃,哀痛,凄厉。 李鹤众人冲出了府门,便向南奔去,这时候,就能看出张氏兄弟的脚力了,两个人身上都背着人,竟然还能冲在队伍的前列,脚步丝毫不见迟滞。 夜已经很深了,寿郢的大街上,既没有灯光,更没有行人。或许黑暗中有那么几双眼睛,注视着这些脚步匆匆的黑衣人,注视着远处起火的宫殿,但平头老百姓,想多活两年的话,最好的方法就是少管闲事。 众人很快到了城墙脚下。 寿郢都城,分为郭城和宫城两部分,除了国君,所有人都生活在郭城里,外围城墙守卫的就是郭城。 承平年代,除了城门,郭城的守卫还是比较松懈的,松懈到猴子下午就带人控制了这段城墙,一直到现在,竟然没看到一个守卫。 城墙上,四只带有吊篮的滑轮早已经安装就绪,这要说还是圭园的工匠们手艺精湛,完美地将李鹤的图纸变成了实物。 眼见着宫城方向、令尹府方向火光冲天,猴子在城墙上急得直搓手,看到李鹤众人过来,连忙吩咐滑轮准备。 吊篮不大,一次仅能容纳两人,李鹤安排两人一组,四个吊篮同时启动,往下放人。 其实李鹤也看出来了,负刍发动的这次宫变,所有的动作都集中在宫城之中,外围只是针对李园、李义兄弟,做了一点准备,其他地方,一如平常,并没有什么异样。 所有人都下了城墙,来到护城河边,李鹤清点了一下人数,还好,除了部分受伤的,没有人落下,全部出来了。 猴子从暗影里拽出两只头尾尖尖的小船,李鹤让李园的两个儿子和几个伤势较重的队员上船,其他人脱掉皮甲,将兵刃和手弩放到船上,准备泅渡。 寿郢作为都城,护城河较之一般城郭要宽阔得多,李鹤目测了一下,足有五十米开外。 李鹤带头下到水里,五月的河水,虽不刺骨,但还是冰凉的。当冰凉的河水一沾到身体,李鹤感觉右胸脯一阵疼痛,这才知道,自己估计是受伤了。 这时候,才真的看出来獠人的水中天赋了,张氏兄弟一人拉着一只小船,居然还能保持着像箭一般的速度,直冲对岸,李鹤自认为水性算是不错的,也只能奋力追赶,但右胸的疼痛,还是让他被越拉越远,几分钟后,连这兄弟俩的后脑勺都看不见了。 李鹤上了岸,脱下湿漉漉的衣服拧着水,看到周围队员们陆陆续续都在上岸,直到最后,才见到猴子被几个队员连拉带扯地到了岸边,一上岸,便像一条死狗似的瘫在岸边,大口地喘着粗气。 李鹤哈哈大笑,逗着猴子:“陈教头,你咋回事?” 猴子有气无力地答道:“公子,你不是不知道,猴子啥都不怕,就怕水吗?我他娘的就不该逞能,学你们泅水,在船上坐着多美。” 众人齐声哄笑,甫离险境,众人的心情一下子便放松下来,河滩上,一片欢声笑语。 稍作歇息,众人蜂拥钻入河边的树林,马匹都已经提前转移到这里,等候多时了。 李鹤搬鞍上马,扭头看了看,寿郢城高大的城墙,在暗夜里更显得巍峨,像一头巨大的怪兽,横亘在眼前。 虽然他知道,几年之后,这座高大的城垣并没有挡住秦军吞并的步伐;虽然他知道,在城破之后,这座古城将面临怎样的浩劫。 但是,作为自己重生之后的人生第一站,作为自己曾经生活了八年的地方,李鹤心中,还是对这座古城充满了浓浓的不舍。 李鹤在心里默默的祈祷着,城内的众生百姓都能平安吉祥! 再见了!寿郢。 我还会回来的。 桃坞。 据说最早这里曾经是大片的桃树林,每到阳春三月,这里的各式桃花竞相开放,姹紫嫣红,甚是好看,进而得名。 因为是一片坡地,地势起伏较大,耕作层又比较浅,土壤贫瘠,加上大片的沼泽,并不适宜耕种。 李氏买下来之后,作了一番整理,在低洼的沼泽处开出了几口鱼塘,又新增了几个品种的果树,饲养了大批的牛羊家禽,以供李府日常之需。 桃坞,作为李氏庞大产业里的最后一个农庄,在李氏最近一年的财产变现中,之所以能够保留下来,还是由于李鹤的坚持。 李鹤看中的是这里极佳的地理位置,桃坞恰好处在瓦埠和寿郢的中间,距寿郢城六十多里,荒无人烟,离着官道又不远。再加上面积不大,一时急着脱手的话,也卖不出个好价钱,不如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李府老管家刘参的嫡亲兄长刘定,带着自己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一家人,常年在这里驻守。 项智一到这里,便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几个时辰过去了,石三一看王妃如此模样,一动不动,不吃不喝的,急得直搓手,和念儿商量着,看能不能想点办法,让王妃先吃点东西,垫吧垫吧,公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过来呢。 念儿劝了几次,但项智根本无动于衷。 眼看着大半夜过去了,王妃仍然是一个姿势坐着,石三彻底没辙了,一个人坐在大院门口的台阶上,默默地看着寿郢方向,祈祷着公子平安。 石三当然清楚公子今晚要去干什么,更知道这次行动的凶险。 当一阵阵暴风骤雨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过来时,石三兴奋地跳了起来。 公子来了! 坐在屋里的项智也清楚地听到了马蹄声,当马队停在了院子门口时,伴随着一阵阵马嘶和欢声笑语,项智知道,李鹤来了。 所有的疑问也将解开。 项智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院子里一片喧闹,并没有人进来。 等了一会,项智让念儿找出一块丝巾,围在面部,缓缓地走出屋子。 院子里,点起了十几柱火把,十多个受伤的队员正在包扎伤口,其他的人,则蹲在西厢房的廊檐下吃饭。 项智一眼便看到了李鹤坐在一个明晃晃的火把下,赤裸着上身,旁边站着一个精瘦的男人,在帮他包扎,看样子,李鹤似乎也受了伤。 项智心中一紧,这些人,明显是才经历过一场打斗回来,这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项智心里的疑惑更重了。 李鹤扭头,看见廊檐下站立的项智,赶紧让猴子胡乱将伤口系死,拉上上衣,走到项智面前,抱了抱拳。 院里人多嘴杂,李鹤没有称呼项智。 项智轻轻转身,又回到屋里坐下。 李鹤跟着进来,重新施礼,小声说道:“见过王妃。” 项智注视着低头不语的李鹤,轻轻问道:“公子,可以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回事吗?” 李鹤沉吟了一下,抬起头,看着项智,说道:“负刍豢养死士,于今晚发动宫变。” 项智闻听,心内一震,呆呆地看着李鹤,半晌才问道:“你可知宫里情况如何?” “不知道,我来不及进宫。负刍派了人去我伯父府上抄家,我去救人,但伯父誓死不走,我没办法,只好带着人撤离。临走时,我看到宫内火光一片,恐怕……” 项智呆呆地直视着李鹤,许久许久,才长出一口气,惨然一笑:“恐怕凶多吉少了,是吗?” 李鹤低着头,说道:“对不起!当时的情况下,即便李鹤杀进宫中,可能也无济于事了。” 项智摇摇头,说道:“这不干你的事。” “负刍的死士能进到宫中,还能派兵去抄令尹大人的家,足见负刍准备周详,积蓄了这么多年的力量,一击之下,岂是你李府这几十个人所能扭转。” 沉默一会,项智又问道:“你怎会提前知道负刍要动手的?” 李鹤知道项智一定会问这个问题,答道:“我在他的府上安排了暗桩。” 项智诧异地看着李鹤,半晌,轻轻一笑,说道:“你倒是个奇人,真不知你那脑袋里怎么想的,怎会做出如此安排。” 李鹤轻轻一叹,说道:“感觉,我完全是凭感觉在做这件事情,之所以没有提前预警,是因为没人会相信我,即便连家父,也绝不相信。还是我用迷药把他弄睡着了,才转移出来。” 项智不说话了,脑袋里飞速地旋转着。 其实她很清楚,负刍发动这次宫变,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争夺王位,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哀王是必须死的,从李鹤说的情况来看,哀王即便不死,也多半废了。 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夫妻,项智很明白这个名义上的丈夫有多窝囊,窝囊到项智都不愿意看不起他。凭熊犹的胆略,又是新进大位,局面还没稳定。负刍的人一出现,除了引颈就戮,项智实在想不出他能有什么办法脱身。 唉!项智心内微微一叹,对熊犹的生死,她已经不想多考虑了,但是对项府家人的安危,项智却满怀忧虑,毕竟,父亲目前还远在边塞,鞭长莫及。 “李鹤,你说,那负刍一旦即位,会对我项氏下手吗?”项智问道。 “绝对不会!”李鹤斩钉截铁地回答:“莫说还有大将军在,即便没有大将军,负刍也不会大开杀戮,他要的是王位,王位到手了,接下来他就要考虑怎么才能坐得稳当,毕竟,身为一国之君,江山社稷还是要摆在第一位的。” “负刍杀我伯父,那是因为他新登大位,前朝的权臣是绝对留不得的。而且,他也知道,伯父是绝对不会与他苟且的。” 听李鹤这么一说,项智心里放心了不少,沉默良久,幽幽一叹:“唉!但愿如此吧。” 第六十六章 桃花旖旎 第二天,当李鹤霍然惊醒时,已经是天光大亮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只是打了个盹,没想到竟然睡过头了。 李鹤抬起左手,在右胸上轻轻按压着。精神放松下来,李鹤才感觉到右胸越来越疼,从伤口的形状看,应该是戟尖的扎伤,但他不记得昨夜的混战中,自己几时受的伤。 昨天后半夜,李鹤让占越和猴子带着风雷营的队员们,连夜赶往瓦埠镇,自己这里,只留下了石三和两名队员做个照应。 这么多人马都住在这个小小的农庄,太扎眼不说,后勤补给也成问题。 另外,占越和猴子回去,也可以将这里的情况,及时跟父亲做个汇报,以免他等得心焦。 李鹤本想安排项智跟着一道走,可无奈任凭李鹤怎么劝说,项智坚决不去,说她就在这里待几天,等城里的消息。 李鹤一想,无论如何,总不至于将项智主仆两个弱女子丢在这里不闻不问,那么,只有自己留下来最为合理了。何况,李鹤的心里,也迫切想知道寿郢城内的情况到底如何。 总不能就这样落荒而逃,稀里糊涂一走了之吧。 想到这,李鹤翻身而起,来到院里,项智已经起来了,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念儿站在身旁,帮她梳理着头发。 李鹤走过去,微微一躬身,问候道:“王妃早!” 项智斜眼看着李鹤,冷冷地说道:“李鹤,我再说一遍,从今天开始,这里已经没有什么王妃了,我叫项智。” 李鹤尴尬地笑笑,没说话,转身去了别院的厨屋。 别院内,石三和两名队员正在劈柴,李鹤暗暗点点头,自己的这些队员,个个都是苦哈哈的出身,这么多年下来,本色倒还没丢,这点,让李鹤觉得非常满意。 三人见李鹤过来,都起身抱拳行礼,李鹤点点头,进了厨房。 厨房内,蒸汽缭绕,热气腾腾。 刘定老夫妻俩带着儿子刘忠小夫妻俩正在忙活着,看见李鹤进来,老夫妻俩倒还随意一些,刘忠小夫妻俩就显得有点拘谨,毕竟,一家人跟这位李府的二公子打交道太少。 刘定“呵呵”一笑,作了个揖,说道:“二公子昨夜睡得可好?穷乡僻壤,条件有限,公子多担待。” 李鹤拱拱手,笑着说道:“老伯往后跟我不要客气,咱们都是家里人,这几天来来往往的人多,给您一家添麻烦了。” 刘定连忙摆手,说道:“公子此言差矣,老朽一家,多年承蒙家主老爷照顾,衣食不愁,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呢,那里还敢说麻烦二字,公子愿意在这住,那是老朽一家的荣光,公子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只要不嫌弃饭菜粗俗就成。” 李鹤笑着说道:“我们都是有啥吃啥的人,老伯不必多虑。” 说着讲着,饭菜已经做得了,众人就在这院子里,拉开长长的桌案,摆上了饭菜。 熬得软糯金黄的小米粥,焦脆的油饼,佐以晒干的米虾,油炸的小鱼,盐泽的小白菜和莳菜。 李鹤知道,在这个油炸小鱼都是贵族享受的时代,这桌上的饭菜,已经是刘定老伯一家倾力所为了。 看项智的表情,便知道她也是味蕾大开。 李鹤开始还有点担心项智,打小便生在豪门,又贵为王妃,食不厌精惯了的,现在猛地一下子改变环境,未必能适应这里的生活。但一见她旁若无人地吃吃喝喝,毫无扭捏之态,心里放心不少,端的是将门之女,和养在深闺里的那种小女子绝不一样。 吃过饭,李鹤叫来石三,进了项智的房间。 李鹤的右手明显有点不方便了,石三看他在腰间掏了半天,也没掏出来东西,便伸手去公子的腰袋里,摸摸索索,拽出一个皮囊。 李鹤笑着说道:“石三的手艺差远了,这要是猴子,一探手,我这兜里就空了。” 几个人都笑,石三也笑着说道:“那是,我哪能跟师傅比,他那手艺,风雷营的弟兄都见识过,只要他想,这世上就没有他拿不来的东西。” 项智秀美的双眼看了看石三手上的皮囊,又看了看李鹤,眼神里满是疑问。 李鹤说道:“石三,待会你带着念儿进趟城。石三的任务是,尽可能把宫里和城里的情况打探清楚,念儿的任务是替小姐采购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包括衣物,皮囊里是一些散碎的金银,我也不知道够不够,你们俩看着花。” 念儿抿嘴一笑,说道:“公子心真细,念儿正犯愁呢。” 项智脸一红,轻声说道:“看不出你李鹤年纪也不大啊,怎么什么都懂呢。” 石三连忙马屁奉上:“那是,我们公子那是神人,特别是这次行动,昨晚弟兄们都说,如果不是公子提前神机妙算,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李鹤笑着啐道:“少贫嘴,走吧,刘老伯的牛车都已经套好了。石三,念儿,你们俩都给我精神着点,防止宫里的人认出你们。特别是石三,你受过隐蔽训练,一定要照顾好念儿。” 石三腰板一挺,满脸郑重地说道:“公子放心,石三省得。” “走吧,早去早回。” 石三和念儿走了,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项智看着李鹤,轻声地问:“对了,我正准备问你呢,我听石三说,你们圭园的产业早就转移了,是吗?” 李鹤心里腾地窜起一阵火苗,心说这个石三,嘴真快,这要是吴竞,你用棍子撬,都休想得到一个字。等他回来,一定要好好地训训,这样的口舌,迟早一天要坏事。 “是,去年就转移去了黔中。” 这个时候,李鹤只有老老实实地承认了。 项智一笑,眼波流转,问道:“难道你李鹤真的能未卜先知?” “那倒不是,我说过,这只是我的感觉,我这人有个特长,能很快的预感到危险所在,并立即付诸行动,规避危险。” 李鹤顺嘴扯着,至于项智信与不信,李鹤已经管不了了。 显然,项智是不信的,她微微转了一下头,斜睨着李鹤,问道:“你能否再预感一下城里的情况。” 李鹤笑笑,说道:“哀王已死,负刍已经顺利即位,城里一切如常。我伯父一家惨遭灭门,如果圭园不事先准备,昨夜,也必定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项智大为惊诧,直直地看着李鹤,问道:“真的?” “我猜的。”李鹤咧嘴一笑。 这个顽皮的笑容是项智熟悉的,也是她极为思念的,一时间,项智感觉,心旌神摇。 “李神仙,你还知道什么?”项智轻语呢喃,调侃着李鹤。 “我还知道,哀王的今天,便是他负刍的明天。” “还有呢?” “我还知道,大楚必亡!” 听着李鹤斩钉截铁的回答,项智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定定地看着李鹤,眼神里满是惊恐。 “既然如此,那我父亲……” 李鹤这下慌神了,对啊,大楚亡了,那身为大将军的项燕能去了哪里,还用说吗?自己信马由缰地说着快活,惹得项智担心就没意思了。 “呵呵,项智,没想到你还真信啊?我逗着你玩呢,别当真,别当真啊!” 李鹤连忙补漏。 听李鹤这么一说,项智的脸色稍霁,其实在项智的心里,这些事情还太过遥远了,目前考虑不着。更何况,自己一个弱女子,眼前还不能说脱离了险境,考虑那么多又有何用? “李鹤,你说我父亲听到负刍宫变,哀王被杀,会有什么反应?该不会冲天一怒,激起兵变吧,果真那样,则大楚危矣。” 项智的这个问题,其实在李鹤心中也反复思考过,但他经过仔细分析,觉得可能性并不大。 “应该不会。”李鹤沉吟着,将自己的分析说了出来。 “大将军是个职业军人,但同时他又是朝中重臣,他考虑问题的角度,应该和普通人有所不同,在他心中,楚国的国家利益应该是高于一切的,私利固然重要,但应该服从政治利益、国家利益。” “我估计这也是负刍选择这个时机发动宫变的原因,等大将军回来,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大将军权衡之下,多半也只能接受现实。” 李鹤看了看项智,说道:“更何况这次宫变,大将军的女儿并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仅此一条,大将军便不好说什么了。” 项智眼眉一挑,说道:“你是说即便我没有逃出来,负刍也不会加害于我吗?” 李鹤想了想,点头说道:“有这个可能,但我不能冒险,哪怕只有万分之一危险的存在,我也不能赌博,我必须保证你百分之百的安全。” 项智听到这话,明显激动起来,一双水汪汪的美目,看着李鹤,柔声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答应过项伯。”李鹤沉声答道。 项智眼神一黯,微微一叹。 沉默了一会,项智又轻轻问道:“你的伤怎么样?疼吗?” 李鹤轻轻地按了按,说道:“有点疼,但不碍事。” “让我看看?”项智指了指李鹤的右胸,问道。 李鹤脸一红,连忙拉了拉衣衽,说道:“不用不用,一点皮肉伤而已,过几天就好了。” 项智轻轻一笑,说道:“看不出来,你还很腼腆哦,你忘了我是出身于军旅之家么?从小,这刀剑之伤我就见多了,不说治疗,至少包扎的水平,可要比一般人强得多。” 项智起身,走到李鹤身边,强行将李鹤袍服的右衽拉开,看着猴子昨夜胡乱包扎的伤口摇了摇头。 “这样可不成,要重新包一下,这样松松垮垮的,进了脏东西,伤口会鼓脓的,那时就更麻烦了。” 李鹤无奈,只得解下缠在腰间的软牛皮的小包递给项智。 项智打开一看,“格格”一笑,说道:“想不到你这随身还带着百宝囊呐,嗬,准备得还挺齐全。” 李鹤“呵呵”笑着说道:“这是我发明的特战包,里面都是一些应急用的物品和药品,你可别小看这些小玩意儿,关键时候能救命呢,我们的队员人手一份。” 项智点点头说:“要不说都夸你心细呢,想得确实周到。” 项智一边说着,一边解开了原来的包扎,用清水细细地擦拭着已经红肿的伤口,伤口不大,但很深,周边向外翻卷着。 李鹤递给项智一个绿色的药丸,项智接过来,闻了闻,一股呛鼻的草药味,好奇地问道:“这有用吗?” 李鹤笑着说道:“这可是猴子的家传秘制,经过战场检验的,非常有效。” 项智将药丸塞进伤口,又从皮包里找出一块干净的纱巾,轻柔地敷在面上,再用长纱巾围绕着李鹤的前胸后背,一圈一圈紧紧地缠绕着。 伴随着一阵阵女子的幽香扑鼻而来,李鹤感到万分紧张,身体僵硬,鼻尖额角渗出点点细汗,鼻孔被刺激得一个劲发痒,直想打喷嚏。 “老实点,别乱动!”项智轻声呵斥。 “不是我要动,实在是你这身上太香了,我闻着就想打喷嚏。” 李鹤老老实实地解释道。 项智粉面通红,用葱葱玉指轻轻地敲了几下李鹤的头,啐道:“胡说什么呢。” 说着,一双柔夷摁住李鹤肩膀,嗔道:“再乱动,不给你弄了啊,看到时候鼓了脓,会是谁遭罪。” 娇憨的语气,摇曳的身姿,一时间,满室旖旎。 第六十七章 平地波澜 傍晚时分,石三和念儿从寿郢城内归来,带来的消息,和李鹤预测的一模一样。 负刍在三大家族的拥戴下,顺利即位,改国号为负刍元年,传檄诸侯各国,历数幽王、哀王以异姓窃国,立身不正,品行不端,罪恶累累,人人得而诛之。 出安民告示,安抚众生百姓,并大赦天下。遣使四出,去往各处军营,犒赏三军。 令尹李园在抄家当晚即被斩杀,妻妾自杀者甚众,其余女子皆被划入宫中乐府,充作泠人,仆役、婢女均遣散原籍。 左史李义阖府逃逸,去向不明。 权臣李园伏诛后,朝中臣僚皆战战兢兢,纷纷向新王献书,以表忠心。 即位仅仅不过两月有余的哀王,就这样被无声无息地揭过,甚至连埋尸何处,都无从知晓。 楚国新王负刍多年心愿,一朝得逞,意气风发,一面忙着封赏有功之臣,一面紧急派遣朱英前往丹阳前线,向大将军项燕通报寿郢情况,封官许诺,安抚大将军情绪。 至于宫变过程中让左史李义阖府逃逸之事,已经不在负刍的考虑范围里了,自古做大事者不拘小节,小小的一个左史,跑了也就跑了吧,无碍大局。 自己初登大位,天下未平,千头万绪,要做的事情太多,哪里还能顾得上这点小小的瑕疵。 何况,负刍内心深处也确实不愿意多开杀戮,自己抢来了位子,总还得坐下去不是,对于君王来说,还有什么比天下归心更重要的事情吗? 只是那哀王妃,大将军的女儿项智,竟然神秘地失踪了,这让负刍颇为费解,据说,有人看到宫变的那天下午,王妃早早地便坐上一辆马车离开了宫中。 她到底是去了哪里呢?难不成大将军预先听到了什么风声,把女儿接回了项府?莫非王妃就藏匿在大将军府? 负刍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 比起关注左史李义一家人的去向,负刍更想知道项智到底去了哪里。看来,接下来有必要派人好好地打探一番了,如果真像外界传说的那样,被大将军提前接回了府里,这里面的味道,就很耐人琢磨了。 哀王妃的死活,负刍没有兴趣,更没有精力多管,但大将军女儿的去向,负刍却非常想知道。起码,将来见着大将军,自己好有个交代。这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负刍一肚子想好了的,跟大将军解释的理由,都显得苍白无力。 日出日落,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可每天的日子却是却是重复而又琐碎的。 一场宫变,对于高层来说,那是生死存亡,惊心动魄的。可对于普通百姓,甚至对于大多数贵族和朝臣来说,不过是换了个主子而已。城头变幻大王旗,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任尔是谁入主王宫,芸芸众生的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 穷人,仍然要为那身上衣、口中食,终日忙忙碌碌;富人,每天依然继续着花天酒地,夜夜笙歌。 景府。 客馆二楼雅致的小厅内,灯火通明。欢宴从上午一直持续到了现在,仍然没有结束的意思。 景其显然心情很好,一杯接一杯的喝着。这次宫变,老爷子运筹帷幄,准确地把握住了节奏,带领三大家族及时跟进,博得了新王的满心赏识,随之,封赏便纷至沓来。 再过两天,景其就将赴任巨阳,出任县令一职了。 自从上回巨阳民变,原县令范离殉职以后,县令一职,一直是咸尹老大人魏期在兼任,老大人年事已高,不耐俗务,身体又不好,一直在上书要求返朝,这次总算得偿所愿。 二十多岁年纪,就能出任县令,掌控一方的,大楚历史上,不说没有,但绝对凤毛麟角。 更何况,巨阳地处大楚腹地,又是故都,土壤肥沃,人口众多,民间富庶,从来都是楚国重镇,非君王信任的、履历完备的官员不能担任。像景其这样的官场菜鸟,一步登天的,绝无仅有。 这种赏赐,岂止是丰厚,简直就是惊世骇俗了。 景其焉能不激动? 这几天,他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子,似乎都在飘,轻盈得像一根飘在半空中的羽毛。 自从上回遭到父亲训诫,像这样的世家子弟间的聚会,景其已经很久没有召集过了。这次即将赴任巨阳,自此便踏入官场,平步青云,把这帮小朋友召集到一块,痛痛快快醉一回,也算是一场告别演出吧。 今天,景其很少说话,从头到尾,只是笑眯眯地喝酒,接受着这帮小兄弟如潮水般的马屁和恭贺。 景其第一次觉得,跟这帮小兄弟喝酒聊天,正如父亲所说,真的是浪费时间,这帮人说出来的话,听在耳朵里,怎么那么得幼稚和好笑呢,自己过去怎么就没有感觉到呢? 难道,随着一纸任命,自己一夜之间就通透了?变得成熟了?老练了? 这不,那边角落里,几个人不知为了什么,又起了争执,其中,又是以那个卢靖的嗓门最大,咋咋呼呼,一点教养都没有。 景其暗暗皱了皱眉,强抑住满心的不快,毕竟这是最后一次聚饮了,让他们放肆一下也无妨。 景其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很快,他就听明白了,原来,这几个人围绕着李鹤起了争执。 只听着卢靖一声大吼:“卢某最不喜欢听你们说那厮多大的本事,再大的本事,不也像个丧家之犬,落荒而逃了吗?不是我跟你们吹,卢某早就找了几个高手,养在府上,这几日便要动他的手,却被这厮跑了,端的是晦气,再晚几日,信不信我叫他人头落地。” 景其一听,心念陡转,故意放声哈哈大笑。 景其的笑声,惊动了几个正在抬杠的年轻人,大家都转过头,看着正在大笑不止的景其。 卢靖被景其笑得面红耳赤,他清楚景其历来看不起他,但他总是敢怒不敢言。 景其收敛了笑容,一声断喝:“卢公子,假如我告诉你李鹤现在何处,你敢去找他吗?” 景其此问,登时让屋内鸦雀无声,众人都呆呆地看着景其,不明白这位一贯沉稳的大哥,这个时候揭开这个敏感的话题,用意何在?就连一直坐在一边闷头喝酒,不发一言的魏直,也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景其。 屋里众人虽然都是一些纨绔子弟,但不代表他们都是饭桶,毕竟都是一些官宦人家出身,基本的敏锐还是有的。特别是那几个刚才还在和卢靖抬杠的青年,心里就有点后悔自己今天多嘴,跟姓卢的饭桶较个什么劲啊。 卢靖被景其凌厉的一问逼到了墙角,憋得面红耳赤,“吭哧吭哧”了半天,才问道:“景公子可知那厮在哪?” “出南门六十里地,有个叫桃坞的小农庄,李鹤就在那。” 说着,景其端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淡淡地说道:“不过,卢公子,别说我没提醒你,你可得快点,稍稍一慢,人家可就走了。” “真的?那厮身边有几个人?”卢靖问道。 “你怀疑景某的能力?”景其眼中寒光一闪,说道:“他带的人不多,两三个而已,而且我还告诉你,李鹤受伤了。” 景府后宅,书房内。 景岳听完了景其的诉说,蹙着眉头说道:“你不该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卢家小子的,唉!你还是太年轻了啊。” 景其嘿嘿一笑,说道:“父亲,让他们斗一斗,岂不很有意思?” 灯下,景岳的脸上布满了忧虑,说道:“你即将赴任巨阳,这个时候,完全不必要节外生枝的,消息从你的嘴里出去,很有可能就会平地波澜,现在这个时候,我景氏大可不必为此结怨的。” 景其还想争辩,景岳一抬手止住了他,说道:“你真的以为负刍的位子稳了吗?你真的认为李园死了,朝中李氏的势力就随之烟消云散了吗?你就不怕那李园阴魂不散?你啊,还是难改少年心性,顽劣之心不死,逞强之心未泯啊。” “其儿,你很聪明,但是为父最担心的,恰恰就是你的聪明。你不用解释,为父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深知魏家小子念念不忘报答李鹤的救父之恩,一定会想各种办法把消息传递给李鹤。你更想借李鹤之手,教训教训卢家小子。但是,这些都是小伎俩啊。而且我问你,这个热闹能看吗?那是要死人的啊。万一再有好事者,故意将消息传到宫中,怎么办?你难道不知道,负刍现在不想杀人了啊,你们何苦逼他?” 景岳深深一叹,继续说道:“自古耍小聪明者,必缺少大智慧。你到了巨阳,切记凡事宽容为怀,绝不投机取巧,绝不锱铢必较。” “你要记住,我们景氏的富贵来自哪里,为父告诉你,来自于大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最希望大楚兴旺百年、千年、万万年。你身为巨阳父母,当潜心治政,绝不能再做任何自毁长城的事情了。” 景其虽然被父亲重重地训诫了一番,面子上有些下不来,但他的内心深处,还是为父亲的深沉与博大深深折服。与父亲比较起来,自己今晚的做法,已经不单是孩子气的问题了,甚至,有些愚蠢! 这个时候,景其反而开始希望卢靖胆子小一点,这小子最好是属于只敢吹牛不敢下手的那种人。或者,李鹤得到传信,赶紧离开桃坞。 这一刻,景其很想扇自己一个大嘴巴,他觉得,今晚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显得不伦不类,显得极其不正常。 看来,一个人,任何时候都不能飘在空中过日子。 但是,后来的事情进展,并非像景其希望的那样,卢靖不光敢吹牛,还真的敢于下手,而且还是亲自下手。 李鹤倒是提前得到了信,但并没有离开,而是选择了和卢靖迎头相撞。 第六十八章 桃坞截杀 天近傍晚,魏直单人独骑赶到了桃坞。将昨晚景府夜宴的情况,简明扼要地描述了一遍。刚一说完,掉头又往回赶,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李鹤也没有留他,确实,再晚一点,城门一关,他可就真的回不去了。 李鹤没想到,自己的行踪这么快就暴露了,而且,是暴露给了景其,李鹤的脑海里,浮现出景氏大少爷,那总是漂移不定的眼神。 他不清楚景其是如何知道自己藏身此处的,难道是那天石三和念儿进城,无意间暴露了行踪?还是这几天农庄周围有人窥测到了自己的活动? 不得而知。 这件事给李鹤敲响了警钟,从到达桃坞以来,这几天自己确实有些疏忽了,一味地迁就项智,而忘记了自己目前的身份还是个逃犯。桃坞离寿郢不过六七十里地,自己根本就没有脱离险境。 受自己影响,石三和两个队员,更是像平常过日子一般,在农庄周围肆意走动,这样的戒备,焉能不出事。 李鹤暗自庆幸,景其只是将自己的行踪透露给了卢靖,对于这种私人之间的威胁,李鹤还是有把握应付的。如果景其的心肠歹毒一点,将自己的藏身之所报告给了官府,只消几百军士,把这桃坞一围,自己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插翅难飞了。 李鹤瞬间便惊出一身冷汗。 但是,李鹤知道,这种侥幸只能出现一回,再有第二次这样的疏忽,结局便是无底的深渊了。 李鹤站在院子里,静静地思考着应对之策。项智无声无息的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在了李鹤的身边。 “我在屋里都听见了,你打算怎么办?”项智轻声问道。 李鹤揉了揉鼻子,苦笑笑,说道:“还能怎么办,这里肯定是待不下去了。” 项智轻轻一叹,说道:“跟你在一起的这几天,是我几年以来过得最舒心的日子,本想着就这么粗茶淡饭地活下去,倒也不差,可没想到,老天爷连这点小小的愿望都不让我满足。” 语气里,透着浓浓的心酸。 李鹤心头恻然,安慰道:“你别多想,自古福祸相依,留在家里,未必就是好事,亡命天涯,未必就不是福气。这世上,又有谁知道明天是个什么情景呢。” 项智遥望着寿郢方向,泪水潸然而下,哽咽着说道:“这一走,就离家越来越远了,爹,娘,女儿不知道今生还能不能再见到你们二老了啊。” 语声悲怆凄厉,令人不忍卒听。 李鹤心里也一阵阵酸楚,他能理解,自小便锦衣玉食,从未离开过家门的千金小姐,从此便孤身一人,踏上茫茫的流亡之路,前程未卜,有家不能回,亲人不得相见,此情此景,任是铁打的汉子都会黯然神伤,更何况一个弱女子? 此刻,项智的心里,不止是不舍,更有满心的不甘和那一份浓浓的绝望。 念儿在身旁一面替小姐擦拭着眼泪,一面陪着饮泣。 项智的凄婉哀绝,更加激起了李鹤心中满腔的怒火,这几个不知死活的狗东西。 李鹤低声说道:“项智,情况紧急,此处不宜久留,走吧。” 项智平复了一下情绪,惨然一笑,说道:“李鹤,自此,项智恐怕就得靠你养活了。” 李鹤沉声说道:“这点无需担心,有李鹤在,决计不能委屈了你。” 项智又是一叹,轻轻说道:“即便委屈了,项智该往哪里说去?从今往后,苟且偷生而已。” 说完,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李鹤对念儿说道:“念儿,你抓紧时间,把小姐的东西收拾好,即刻出发。” 念儿点点头,往屋里奔去。 李鹤又冲着远远站着的石三和两名队员招招手,几人聚拢,李鹤说道:“情况你们都清楚了吧?” 石三等人都点点头。 李鹤沉声说道:“收拾家伙,准备干活!” 几人抱拳应声而去。 李鹤又来到厨屋,对正在做饭的刘定老夫妻俩,简单介绍了情况,说道:“老伯,饭不做了,找点干粮和水带着,套上车,即刻出发。” 刘定老伴带着舍不得的口气说道:“二公子,我们还有那么多鸡鸭鹅,猪牛羊,还有那么多的果树和鱼塘,说扔了就扔了,怪可惜的,能带上点不?” 李鹤一笑,扶着老人家的肩膀说道:“伯母,来不及了,您别心疼东西,眼下保命要紧。我保证您去了黔中,给您弄一个比这还大的园子,让您养更多的鸡鸭。” 刘定老汉在旁边一跺脚,说道:“老太婆,别舍不得这些个坛坛罐罐啦,听公子的,赶紧走吧!” 一会儿工夫,刘忠便套好了牛车,等众人全都上了车,李鹤眼风一扫,转身回自己屋里,将塌上自己盖的绒毯抱出来,往项智身上一披。 转过身,李鹤低声对刘忠说道:“让刘老伯赶车,你把我们四个人的马匹,牵到山坡后面的桃树林里拴好,你就跟车走,我们几个随后就到。” 刘忠点点头,项智一看这情况,问道:“李鹤,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李鹤笑笑,说道:“暂时我还不清楚卢靖派了多少人过来,我们在一起走,让人追上更危险,我们四人在这里狙击一下,消耗掉他们一些力量,就能保证安全了。” 项智脸色苍白,裹在绒毯里的身形,显得更加的娇小,看向李鹤的眼神,充满了忧虑。 “李鹤,万不可意气用事啊,须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记得适可而止便好。” 李鹤点点头,说道:“放心吧,我晓得轻重。你们前面走着,我们很快就会追上来。” 牛车缓缓离去,李鹤看看天色不早了,便和石三等人聚拢在一起,一边吃点东西,一边商量着截杀方案。 天色越来越暗,寿郢往南的官道上,一辆宽大的马车飞快地行驶着。 车内,卢靖拍了拍前板壁,大声嚷道:“胡老二,你他娘的能不能慢点,颠死老子了。” 赶车的胡老二朗声笑道:“早到早干活啊,少爷。” 卢靖说道:“不急不急,晚点动手,趁他们睡着了,把握不是更大些吗?” 坐在卢靖身边的胡老大晒然一笑,说道:“卢公子,你咋着了,翠儿今天不都踩过点了吗?不就是个十七八岁的富家少爷嘛,身边跟着两个家丁,至于把你吓成这样吗?” 旁边的暗影里,一个女声说道:“大哥,不是两个,是三个家丁,还有一对老夫妻俩和一对小夫妻俩,另外还有两个娃娃,屋里好像还有两个女人,我没看清。” 胡老大刚想说话,车里另外一个男人笑着说道:“不是女人就是娃娃,人是不少,就是不知道有几个能打的。” 胡老大呵呵一笑:“卢公子放心,待会你就在车里等着,哥几个下去,嘁哩喀喳,砍瓜切菜一般,盏茶功夫,保管完事。” 胡老大等人,是真的把李鹤当成一个落难的富家公子了,这样的人,稍微一吓唬,还不就软了? 卢靖点点头,说道:“不管怎么说,还是小心为妙。如果得手了,千万记住,把那个叫李鹤的年轻人给我留着,老子必须扇他一巴掌解解恨。” 这时,车厢最后头的角落里,一个尖细的嗓音阴恻恻地说道:“卢公子,活干完了,你答应咱们的钱可得爽快点,咱们兄弟可是在拿命跟你换钱呢。” 卢靖一听,火了,拍了拍身边的皮囊说道:“你打听打听,在钱上面,老子什么时候耍过赖,金子在这呢,活干完拿走。” 胡老大呵呵笑着说道:“公子爽快!不相信公子,我们兄弟还不来呢,公子您就瞧好吧。” 车行辘辘,在离着桃坞还有一里多地的地方停了下来。 几个人跳下车,胡老大吩咐道:“老二,就按咱们商量好的,你跟黄狗从后面窗子进去,我、翠儿、黑狗,我们仨从前院翻院墙进去,到时候,看我的手势,大家一起往里冲,除了那个姓李的,一律不留活口,记住了没?” 众人抱拳,齐声唱了个喏,冲进无边的黑暗里。 桃坞。 除了厨屋里还有一丝若明若暗的灯火,整个农庄大院,在黑暗中静悄悄地躺着,仿佛也睡着了一般。 牲口圈里,羊叫咩咩,一群牛儿夜间反刍的咀嚼声,传出老远,一切,都如这寂静的夜晚,显得静谧,安详。 最东边的一间屋里,传来一个男人很重的呼噜声,在这静夜里,显得格外的刺耳。 伏在墙头的胡老大心中暗笑,睡得可真香啊,死到临头,尚且不知,睡吧睡吧,再过一会,你就可以永远地睡去了。 他大手一挥,墙头的三个人,飘然而下。 屋里,李鹤借着淡淡的月光,看着从墙头跳下的三人,冷冷的笑了笑。这时,后窗“哗”的一声,响动。 李鹤没有动,他知道夜行人的习惯,这时投石问路呢。 紧随其后,一道黑影,像箭一般射了进来。李鹤镇定地抬起手弩,对着黑影,就是一个两连击,耳边只听到两声“扑、扑”的闷响,伴随着一声“哎呦”,黑影重重地落在地下。 李鹤看也没看倒在地上的那人,拉开门,就往屋外冲去。 这是李为专门从韩国带回来的,配有合金钢括机的劲弩,这么点远的距离,挨上两箭,基本没有活口。 另外一间屋里,黄狗一看胡老二冲进去了,也跟着撞破后窗,冲了进去,可当他从半空中往下落的时候,脚却没挨上地,整个人被一团软绵绵的东西缠住,晃悠悠的悬在半空中,使不上力气。 黄狗伸手一摸,暗道不好,自己落到了一张渔网里,正当他连忙挥刀要砍渔网的时候,一柄锋利的短剑从他的颈下走过,登时,血花四溅。 石三顾不上再给黄狗第二剑,拉开门就往外冲,院子里,李鹤已经和胡老大接上了手。 胡老大挥舞着手里的宽背砍刀,带着“呼呼的”风声,向李鹤头上劈来,李鹤轻盈的一跳,闪过了这一刀。胡老大一看劈空,斜着刀锋,顺势朝李鹤的腰间削去,李鹤腰身一拧,堪堪避过。 连着躲开胡老大的几刀,受占越指导刀术多年的李鹤就看出来了,眼前这位,刀法固然势大力沉,但精巧绝对不足,几个照面下来,破绽百出。 李鹤凝心静气,躲开胡老大一记劲道十足的劈砍,趁着他还没来得及撤刀,蹂身而上,右手的镔铁砍刀,旋风般直奔胡老大右肩略去。 胡老大见势不好,仓皇闪躲,哪知李鹤这是一招虚招,就在胡老大胸前门户大开的时候,李鹤左手的短剑,准确地找到了胡老大的心脏,深深地扎了进去。 胡老大一声闷哼,重重地栽倒在地。 李鹤掉头,挥刀砍向正与石三缠斗不止的翠儿。 胡老大的一声闷哼,让跟石三缠斗本已十分吃力的翠儿,立刻乱了心智,李鹤砍来的一刀,带着欺负人的架势,自上而下,势大力沉,翠儿拼命闪躲。 其实,李鹤刚才从她的几声轻叱里,早就听出这是个女人,故而第一刀,便用尽全力,以力博巧,让翠儿疲于应付。 翠儿仗着自己脚法灵活,堪堪避开李鹤这一刀,眼风一扫,发现又有两个人提着刀朝自己冲来,心知恐怕黑狗也凶多吉少了, 翠儿牙关紧咬,瞬间便使出搏命的招数,对石三迎面而来的一剑不闪不躲,挺着手上的剑,向石三刺去。 石三慌忙撤剑闪避,就在这时,李鹤的刀也到了,重重地砍在翠儿的后背上,翠儿往前一个趔趄,石三回身一剑,扎进了翠儿的胸口。 李鹤刚喊出一声“慢”,但已经来不及了,翠儿软软地倒在了地下,血如泉涌。 石三抬头,诧异地看着公子,李鹤笑笑说道:“留个活口,审一审。” 一旁的队员说道:“公子,我们抓了个活的。” 另外一人提着被捆得结结实实的黑狗,往地下一扔。 李鹤见此人左边大腿上血肉模糊,想来是在刚才的战斗中被砍断了。 黑狗看着蹲在面前的李鹤,惊恐加上疼痛,让他簌簌发抖。他不明白,卢靖那小子不是说,今晚要对付的就是一个落难的富家公子和几个家丁吗,要知道这么扎手,打死他他也不来啊。 李鹤冷冷地注视着黑狗,问道:“你们一起来的,还有没有人?” “离这一里多路,马车上,还有个卢少爷。”黑狗结结巴巴的说道,他觉得,自己的上下颚在不停地打架,身上的血也要快流干了。 “再没有其他人了?” “没~没有了,就我们哥几个。” 李鹤点点头,站起身,拎着刀往外就走。 石三侧头,对一个队员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便拎着剑紧紧跟上。 卢靖并没有坐在马车上等,而是下了车,在官道上来回地踱着步子,表面虽然平静,内心却充满了焦虑。 当李鹤右手持刀,左手持剑,浑身是血,像鬼魅一般出现在卢靖的面前时,他彻底惊呆了,这一瞬间,他真的明白了,为什么田大公子那么混球的一个人,听到李鹤的名字,就能吓尿了。 他自认为不比田大公子更厉害,却不知道为什么却敢于强出人头,愚蠢吗?他终于要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了。 卢靖没有丝毫的犹豫,“扑通”一声,跪倒在李鹤面前。 李鹤摇了摇头,低声说道:“现在知道怕,晚了,卢公子,你实在不该来的。” 第六十九章 最是仓皇 当李鹤一行人追上缓慢行驶的牛车时,不过刚刚午夜时分。 李鹤骑在马上,放眼往周围看了看,见不远处有片草地,便对刘定老汉说:“刘老伯,跑了半夜了,咱们到那边草地上歇息一会,吃点东西,如何?” 刘定老汉见李鹤四人安全返回,心知危险一定是解除了,便一抖缰绳,笑呵呵地说道:“是得吃点东西,我老汉都饿了,何况他们年轻人。” 一行老幼妇孺,来到草地上,就着缓坡,席地而坐。 刘忠拎来一个用棉毡裹着的木箱子,打开箱子,给众人分烙饼,因为保着温,烙饼竟然还是热乎乎的。 项智看着李鹤就着凉水,大口地吃着烙饼,轻轻一笑,说道:“真羡慕你,吃啥都香。” 李鹤见项智手拿烙饼,小块小块的撕着往嘴里送,笑着说道:“项智,你也得学我,出门在外,管它是啥,一定要抓紧时间吃饱,因为你不知道下一顿在哪,吃饱了才有力气逃命不是。” “他们来几个人?”项智问道。 “六个,五个能打的。” “都解决了?” “嗯,都解决了。”李鹤嘴里吃着东西,说话有点呜噜呜噜的。 项智微微一叹,说道:“李鹤,我担心你杀顺了手,杀心会越来越重啊。” 李鹤抬起头,诧异地看着项智,这可不像将门之女说的话。 “放心,我只杀该杀之人。男子汉大丈夫快意恩仇,人若敬我,我必倍而敬之;人若犯我,我必杀之。” 项智抿嘴一笑,逗趣说道:“好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男子汉倒是不假,大丈夫你就还早。” 李鹤嘿嘿一笑,继续大快朵颐。 “咱们去哪?”项智问道。 “我想先去瓦埠镇跟家父汇合,然后去黔中。”李鹤看了看项智,说道:“项智,你愿意去哪?瓦埠胜在离寿郢比较近,但人多眼杂,不太安全。黔中地处秦国腹地,几年内不会有战火纷扰,加上人地两生,安全是绝对有保障的。” “瓦埠、黔中都很好,但各有利弊,随便你选择。至于生活上的一应事宜,你都不要考虑,没有任何问题。” 项智想了想,低声问道:“我好像听谁说过,你和瓦埠方家的小姐,已经行过纳彩之礼了,是吗?” 李鹤面上一窘,点点头说道:“是。” 项智看着李鹤尴尬,抿嘴一笑,说道:“那我还是随你去黔中吧,既然已经离家,就不在乎这点远近了。” “该见着的人,即便再远,老天也一定会安排见面的。不该在一起的,即便同床,尚且可以异梦,李鹤,你说是也不是?” 项智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像极了自言自语。 点点星光下,李鹤能看见项智那一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黑如点漆,亮若晨星,深不可测。 天近黎明,离着瓦埠还有二十多里地的时候,前方有两辆马车迎面驶来,这是李鹤安排石三带一名队员,先行快马通知瓦埠过来接应的。 项智的身份敏感,她的行踪,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李鹤估计,等这一行人赶到瓦埠镇,一定早已天光大亮了,让项智就这么坐在牛车上,大白天招摇过市的进镇子,不合适,万一不巧再有个人认出她来,后续就会惹来无尽的麻烦。 而且,牛车上人太多,驾辕的老牛跑了一夜,已经不堪重负。 李鹤让项智带着念儿上了一辆马车,让刘定老夫妻俩带着孩子上了另外一辆车,刘忠赶着牛车,车队继续前行。 果不出李鹤所料,等车队晃晃悠悠到达瓦埠镇,早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到达天地舵,李鹤安顿好众人,便直奔后院,探望父亲。 后宅书房内,李义和方圆正对面坐着闲谈,芸娘在一旁侍候着。 见李鹤进来,方圆“呵呵”一笑,说道:“老哥哥,你们李氏一脉之麒麟儿驾到。” 李义也“呵呵”地笑了起来,一旁的芸娘也偷偷地抿着嘴笑,一双眼睛流光溢彩,上上下下打量着李鹤。 李鹤大窘,见父亲面带笑容,看起来心情不错,并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心里放心不少,“扑通”一声跪下,恭恭敬敬给父亲磕了三个头。 “父亲,莫怪那日孩儿孟浪,实在是事出紧急,只能出此下策,来不及跟父亲商量,请父亲宽恕!” 李义盘腿坐着,摆了摆手,说道:“事情真相已经明了,就不用再提了,起来吧。” 李鹤起身,又给方圆深施一礼,方圆微微点了点头,脸上只是一个劲地笑,却不说话。 芸娘端来锦墩,放在塌前,李鹤坐下,芸娘又递上一杯热水。 李鹤又把当日宫变的事情重新复述了一遍,虽然此前占越和猴子已经跟李义汇报过了,但从李鹤的嘴里说出来,听着又有不一样的味道。 当听到昨晚卢靖的追杀时,李义还没说什么,方圆却气冲斗牛,一捶桌案,愤愤说道:“真是欺人太甚!这种人杀了也好,死有余辜!” 李义明白,这份恩怨是因天地舵而起,难怪方圆会气愤。 李义笑了笑,安慰道:“方圆休再气恼,反正人已经杀了,犯不着再跟死人生气。” 李义脸色一寒,沉声说道:“我和大兄不一样,我很看得开,反正我们父子,现在已然成为大楚的逃犯,也不介意多杀几个这种仗势欺人的东西。” “想我李义,自入官场,忠心耿耿,一心只为大楚的千年基业,不曾想落得今日之局面,惶惶如丧家之犬,真是可气!” 方圆一看李义满脸悲愤,连忙说道:“老哥一片丹心,苍天可鉴!他芈氏既然不需要,咱们只有弃之而去。身逢乱世,解救天下苍生的事情,还是留给那些有本事的人去做吧。” “老哥哥无需想太多,咱们本就是商贾人家,比不得那些世代为官的人。既然咱们转了一圈,又回归商贾,我看这样挺好。往后,老哥还是好好地保重身体,等着含饴弄孙即可。” 说完,眼风一扫李鹤。 一旁的芸娘自然明白父亲话里的含义,粉面通红,微微侧过身子,掩饰一下心中的羞怯。 李鹤心中有事,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些异样。踌躇再三,李鹤还是艰难地说道:“孩儿还有一事,要禀明父亲。” 李义看着李鹤,等着他说话。 “孩儿把王妃救出来了。”李鹤轻声说道。 “王妃?哪个王妃?”李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李鹤看了看父亲,说道:“哀王妃,就是大将军项燕的女儿项智。” 李义惊愕地看着李鹤,半晌,才轻轻问道:“你怎么会想起来去营救她?” “因为我对项伯有过承诺。” 李鹤便将当年项伯临行所托,以及自己这次如何骗出项智的过程说了一遍。 李义听完,半天不说话,脸上阴晴不定,目光闪烁。 许久,李义长出一口气,说道:“救人一命,胜过万千善行,更何况你跟那王妃之间,当年还有过一段善缘,人家也曾施救于你,这不为过。问题是,鹤儿,这王妃身份敏感,一旦消息走漏出去,后患无穷啊。” “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多不多?”李义问道。 “不多,除了石三、占越,猴子,其他人都不清楚项智的身份。” 李义点点头,说道:“那就好。鹤儿,为父有此一问,倒不是怕事。你想过没有,那女子一个故王妃的身份,足以让很多好事之人,生起不轨之心。万一有个闪失,咱们都无法交代啊,王妃在宫里遇害,与在咱们手上出事,其含义有着天壤之别啊。” “孩儿明白!” 李鹤低着头,闷声回答。其实这些问题,李鹤都想过,但他不在乎,项智是自己多年的朋友,又救过自己,让李鹤见死不救,他绝对做不到。 李鹤救项智,真正意义上来说,还真的跟项伯没有太大的关系,那只不过是他信手拈来的一个借口而已。 李义又想了想,说道:“既然来了,老夫就去看看她,虽然是故王妃,但李义却绝非那种眼皮子浅的人。唉!若非王权威隆,这女子与我李氏,又何尝不是一段亲缘啊。” 李义下了坐塌,方圆拱了拱手,说道:“老哥哥,我就不过去了,以免徒添聒噪,扰人清净,需要方圆做什么,尽管直言。” 李义点点头,说道:“你说得对,你们不见面也好。” 李义刚走几步,又回过头来,对方圆说道:“亲家,鹤儿既已归来,我想明天便借宝地一用,为我那亡兄设祭,后天,我李氏所有人等,都将启程去往黔中。” 方圆脸色一变,说道:“设祭之事,不劳老哥挂牵,我会安排人去准备。只是,方圆不知老哥哥缘何如此急着走呢?方圆好不容易盼来了老哥,机会难得,总是希望老哥在我这里多盘桓几日啊。” 李义微微摇了摇头,说道:“原来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来了,就在你这里多住一些时日,你我兄弟,多亲多近。但现在横生枝节,不走不行了,须知夜长梦多啊。” 项智下了马车,就被丫鬟引着,来到后宅一个清净雅致的小院,沐浴更衣完毕,又吃了点东西,正和念儿说着话,李鹤领着李义走了进来。 项智连忙站起身,她虽然不认识李义,但看到李鹤的举止神情,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李义双手作揖,深深一躬,口里念道:“李义见过王妃。” 项智盈盈一拜,说道:“老伯无需如此,项智不敢当。王妃一说,经此巨变,已然不复存在,往后,还是请老伯直呼项智的名字为好。” 李义“呵呵”一笑,说道:“王妃既然不喜,那以后李义就称呼一声小姐吧,这样也能方便保密。” “如此最好。”项智点头称是。 “小姐千金之躯,来到我李氏暂住,本是我李氏的荣光,无奈眼下情况特殊,局势尚不能说完全脱险,慢待之处,还请小姐担待。” 项智苦笑着说道:“老伯客气了,项智此来,恐怕就不是老伯说的暂住了,许是一年,许是十年,也可能便是一生了。老伯不嫌项智叨扰累赘,项智已然万分感激,再如此客气,项智就真的住不下去了。” 李义点头说道:“既蒙小姐不嫌弃,李义也就不跟小姐客套了。小姐愿意跟随我李氏去往黔中,老夫心内感激不尽,李氏虽然落魄,但生活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小姐不必挂怀。” “此去黔中,千里迢迢,思乡之情在所难免,但小姐也不必过于伤感,俗话说,两座山不得见面,两个人却还是有缘再会的。假以时日,天下太平了,老夫当亲自送小姐返乡,当面向大将军请不告之罪。” 项智眼眶微红,盈盈下拜,说道:“多谢老伯!” 第七十章 一路向西 丹阳。 中军大帐内,项燕冷冷地看着左手位置上,只坐了半边屁股的朱英,一言不发。 朱英偷眼看着大帐内,甲胄鲜明,手按剑柄,分列两厢的牙将、裨将们,感受着项燕刀子一样的目光,如坐针毡。 自幼苦读圣贤之书,后拜倒在春申君门下,再后来浪迹江湖,直到机缘巧合,被负刍赏识、雪藏,朱英五十年的人生,这是第一次走进军营。 习惯了坐而论道的朱英,一走进军营,便感受到了那一份扑面而来的金戈之气,本就战战兢兢,强打精神。现在,面对着几十年南征北战的大将军,更是被那凌厉的杀气压得气都喘不过来。 临行之前,他想象过这趟差事的艰难,但是,当身临其境时,他才真正体会到了此行的凶险,难怪侄儿朱虎力劝自己不要来。 朱英在心里暗暗地想,如果项燕气愤至极,挥起一剑,现在就斩了自己,会有什么后果呢? 他惊异地发现,竟然不会有任何后果,负刍会冲天一怒,为自己讨回公道?绝对不会! 他甚至有点怀疑,负刍让自己来丹阳劳军,当面跟大将军说明情况,是不是别有用心,想借着大将军之手杀了自己。 可笑自己,怎么连兔死狗烹这么简单的道理都忘了呢? 更加可笑的是,自己临行之前,千般分析,万种推测,断定项燕不敢动自己一根毫毛,现在看来,全是扯淡!他不知道自己当初哪来的自信。 在这军营之中,大将军杀个人,就跟杀条狗一样,更何况是已经隐姓埋名十余年的朱英,大将军完全可以现在就斩杀了他,既可以稍解心头之恨,又可以撂点脸色给远在寿郢的负刍看看。 负刍得到消息,会怎么样?他一定会改派一个和项燕有深厚交情的官员,再来丹阳,继续劳军。 朱英终于知道,自己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来之前,朱英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其中不乏诸多慷慨激昂的大道理,但是现在,朱英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他在哆嗦,汗透中衣,脑袋里一片空白。 终于,他听到项燕说话了。 “夫子下去吧,我这里还有要紧军务。” 平日里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在此时的朱英听来,毫不亚于天籁之音,他竟然连礼都忘了施,就颤颤巍巍地走出了大帐。 帐外,阳光正好。 夜深了,大将军项燕铠甲未解,依然端坐在寝帐之内。 牙将王英小心翼翼地往铜灯座里添了点灯油,看着大将军面前的桌案上,一动未动的饭食,小声劝道:“大将军,您还是吃点吧,饭菜都热了两道了。” 项燕重重地叹了口气,没说话。 王英走到跟前,低声说道:“大将军,要不我现在就去把那条老狗给咔嚓喽。” 王英指了指不远处朱英的寝帐。 项燕看了看王英,鄙夷地一笑,说道:“杀他何益?徒然脏了我的刀,你没看见白天他那个怂包样?” 王英恨恨地说道:“杀他是不解恨,要不然咱们明日便起兵,杀回寿郢,为小姐报仇!” 项燕浓眉一挑,看着王英问道:“然后呢?” 王英张了张嘴,哑巴了。 身为项府家将,被大将军带到军中,累功至今日之地位,王英对大将军府的任何一个人,是愿意肝脑涂地的,更何况是大将军的掌上明珠。 身为军人,王英只知道快意恩仇,杀得痛快,至于杀完了,如何收场,还真的不是他能考虑的。 “你没听那朱英说,小姐宫变当日就失踪了吗?” 王英一跺脚,说道:“大将军,你相信那老狗放的狗屁吗?反正我是不信。” 项燕重重一叹,说道:“不信又能如何?唉!当初是老夫一念之差啊,委屈了智儿,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其实负刍的心思,老夫早就知晓,先王与我结这门亲,其中的含义,老夫也清楚。只是老夫过于天真了,一直认为有老夫坐镇,负刍不敢动手,却没想到,这负刍,剑走偏锋啊。” “其实,今天在堂上,老夫气愤之下,也不是没想过拔剑而起,去找那负刍算账。可是转念一想,匹夫一怒,尚且血溅十步,老夫如果按捺不住心神,就是血流成河啊。” “项氏一脉,历来深沐君恩,以身保国,如果在老夫手里,犯下弑君之错,试问,百年之后,项燕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何况,那秦国日前于阳翟屯兵十万,虎视眈眈,你知道他是准备东进攻打魏国,还是南下犯我大楚?不得不防啊。现在我大楚,在秦国蚕食之下,地域越来越狭窄,缺少了纵深,可以这么说,只要一发动,今后的每一场战争,都是国本之战,身为大将军,敢不谨慎?” 项燕深深一叹,继续说道:“负刍之所以敢动手,还是深知我项燕的脾性啊,这是个聪明人呐,这突然之间,还真的捏住了老夫的七寸,令我左右为难啊。” “唉!老夫自己酿的苦酒,还是我自己慢慢地喝吧。只是不知我那苦命的智儿,现在身在何处啊。” 王英惊异地瞪大眼睛,问道:“大将军,难道你真的相信,小姐还活着?” 项燕点点头,一把抓起面前的油饼,往嘴里送去,恶狠狠地嚼着。 “我自然相信,而且坚信!负刍,他没必要跟我撒这个谎。” 项燕不知道的是,他念兹在兹的女儿项智,此时,正坐在一艘高大的楼船甲板上,任由清凉的江风吹拂,看着偶尔闪过一两片灯火的黑黢黢的江岸,想着沈沈的心事。 宽阔的的江面,高大的楼船在两只帆船的引导下,逆着江水,缓缓地行驶着。 对于早已经习惯于骑马坐车的项智来说,第一次坐船,而且是这么大的船,内心里还是充满了好奇。这种新奇和新鲜感觉,使得少女心性尚存的项智,心中的离愁别绪,得到了很大的缓解。 李鹤看着连日来项智渐渐绽露的笑颜,心里也放心不少。 楼船的各个舱房里,俱是灯火通明,笑语喧哗。对于李氏众人和风雷营的年轻队员们来说,能坐着如此高大的船只,行走在浩浩荡荡的江水之上,无疑都是一次绝对不同于以往的人生体验,自然难掩兴奋。 李鹤盘着腿,坐在项智身后不远处,安静地擦拭着自己心爱的短剑和佩刀,偶尔抬起头,看一眼船头的吊灯下,项智那沐浴在光华里的曼妙的背影。 不知什么时候,项智静悄悄地走过来,坐在李鹤的身边,静静地看着李鹤手里的短剑,幽幽说道:“你可知道,这短剑一共有两柄。” 李鹤没抬头,答道:“知道。” 项智诧异地问:“你怎么会知道?” “项伯告诉我的。” 项智呆呆地看着李鹤,良久才说道:“他还说了什么?” 李鹤看了看项智,戏谑之心顿起,嘿嘿地笑着说:“我还知道,你曾经以此剑为约,戏说终生。” 项智的脸“腾”地一下,瞬间变得通红,啐道:“呸!他这人怎么回事啊,嘴倒是快。” 李鹤见项智犯窘,不忍再开她的玩笑,呵呵笑着,低头继续擦拭剑鞘。 “那柄雄剑,还放在项府我的房间里,不知道今生可还能见着。” 短短一瞬,项智的口气里又有些伤感。 李鹤连忙说道:“会的,一定还能见着的。到时候,项智便能骑着骏马,手执短剑,像个侠女一般,仗剑走天涯了。” 项智“扑哧”笑了,说道:“你还别说,你说的还真是我儿时的梦想呢,可随着年纪渐长,怎么反而不喜欢那种生活了呢,就希望安安静静、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了。” “人都是这样,长着长着,经历多了,眼界开阔了,反而就没了激情,返璞归真了。就像画圆,终点往往就是起点,再辉煌的人生,终究还是会归于平淡。” 昏黄的灯光下,项智沐浴着清凉的江风,耳畔听着江水拍打船舷发出的“哗哗”声,眼里看着李鹤一本正经地侃侃而谈,心中充满了安详、静谧。 她默默地祈祷上苍开恩,让时光就此停驻,她愿意就这样老去。 项智凝脂一般的脸上,挂着一抹浅笑,轻轻地低语:“你说的虽然我不完全懂,但感觉好像很有道理。” “李鹤,想没想过今生准备做点什么,你不会就这么打打杀杀的过下去吧,或者延续家族使命,专心商贾?” 李鹤停下手中的动作,想了想,说道:“你知道特种作战吗?” “什么是特种作战?我听都没听过。”项智很好奇,坐直了身子说道:“你给我说说。” “特种作战是一种战争形式,具体来说,就是当战争来临之时,用很少一部分身体素质优秀,训练有素的军士,组成精锐部队,采用极其隐蔽的手段,执行诸如侦察、斩首、骚扰后方、断敌粮道等特殊任务。” “特种作战虽然是战争的辅助形式,但因为其目的性强、计划周密、手段隐蔽、速战速决,在很多时候,对战争进程有着深刻的影响,所以绝不可小觑。当然,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种作战方式。” 李鹤看了看项智,问道:“明白吗?” “不明白。”项智的回答干脆利落。 李鹤笑着说道:“我想你也不明白。” 项智想了想,说道:“你既然这么喜欢,为什么当初不把你的想法跟我父亲谈谈,我估计他一定会支持你的。更何况,家父一贯对你欣赏有加,他一定会帮助你的。” “当初我想从军,就是为了借助军中的力量,锻造一支这样的作战力量,可无奈家里不同意,他们不愿意我冒险。” 这句话是李鹤的借口。 其实,来自于后世中华大一统的李鹤,内心深处的国家概念,除了秦王宫里那个叫嬴政的人之外,与当世所有的人,是完全不同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初提议把家族产业从寿郢搬迁到黔中,李鹤觉得稀松平常,而李为却觉得惊世骇俗的原因。 李鹤的心里,一直就没有替任何一个所谓的诸侯国卖命的想法,从来就没有。 这些割据政权,注定不会长久。 项智看着微弱的灯光下李鹤坚毅的面容,问道:“很难吧?” “非常不容易!要是有个一千人的规模,就能做点事了。关键是缺钱,这玩意很费钱的,靠一个家族的财力,根本负担不起如此大的规模。另外,还得注意保密,毕竟不是每一个政权都能允许这么大的私人武装存在的。”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项智看着李鹤,轻声问道:“我很想帮你做点事情。” “暂时还用不着,没有能力做大的,我就一步步来,先把眼下这三百多人训练好就很不错了,离开了楚国,失去了大将军的财力支持,往后,会更难的。” 夜渐深,天空中,月华如水,江面上,雾气渐浓。 项智遥望着月光下如匹练一般的江水,说道:“这船会行一夜吗?” “不会,前面不远,就是东流码头,船队会在那里驻锚,后半夜休息,明晨去码头上补充一些生活物资,然后再赶路。” “这里离着黔中还有多远。” “咱们一路向西,经江水,入沅水,按这个速度,至少还要半月。” 第七十一章 再回黔中 新塘码头,位于黔中古城北门外十里之处,这里江面开阔,水深流缓,视野极佳,是大吨位货船理想的停靠之所。 这里便是天地舵和日月帮联合设置的分舵,天月堂的堂口所在地。 此时的新塘码头,除了停靠船只的泊位已经全部建设完毕,其他的一应设施,都还在建设之中,整个环境,与其说是个码头,倒不如说是一个大型的建筑工地。 码头上,人来人往,匠人、工人、驮夫等,连同一些小商小贩,川流不息。 紧靠江边的一处凉棚下,李为和吴白坐在一张硕大的原木桌案后,一面喝茶叙话,一面焦急地等待着从瓦埠湖过来的船队。 吴白是不喝茶的,说着话的功夫,不时地拿起桌上的铜壶,对着壶嘴“嗞”上一口,一边喝,一边嘟嘟囔囔个不停。 “这是什么鬼酒,淡的像水一样,袁罡老儿不厚道,用这种东西糊弄老子。” 说完,又朝江面上张望着,嘴里自言自语。 “不知道方圆可记得给老吴带点酒过来,他那个才能叫酒啊。老吴在这里辛苦受累,帮他忙活,如果酒都不给我带来,可别怪老吴立马撒丫子走路。” 李为听着吴白叨咕个不停,觉得好笑,说道:“吴堂主,以后等有时间了,去我圭园喝酒,我保证我的酒绝不比方舵主的差。” 天月堂是新建堂口,又是两家合建,方圆和袁罡便不约而同地将堂主的帽子扣在了吴白的头上。 确实,也只有吴白这样的身份,才有这个本事和分量,能够在天月堂草建之初,一手托两家,做到让人放心。 吴白苦着脸,指着周围说道:“园主你看看这幅场面,老吴哪天才能闲得下来哦。不过这回好了,方圆的女婿来了,不给老吴酒喝,老吴就折腾他女婿。园主那里的酒,也给老吴留点,等李鹤来,老吴让他去取。” 李为“呵呵”笑着,说道:“行!行!就这么说定了,堂主没时间,我让李鹤给你送去。” 这时,一直在江边一株大柳树下坐着,翘望江面的刘琦一声大叫:“来了,来了,园主快看,船来了。” 李为一看,可不是,远处江面上,两艘帆船领头,楼船紧随其后,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李为悬了一个月的心,这才放进了肚子里。毕竟这船上,有自己的老父亲在;毕竟,走马行船三分险,江湖之上,风高浪急,什么特殊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因为是顺风,所以即便是逆流,船行的速度并不慢,高高的桅杆上,白帆鼓胀,底仓两侧,浆手奋力。只一炷香的功夫,船队便渐渐接近了码头。 李为和吴白便站起身,一起来到了江岸边泊位等候。 在船工们的合力操作下,楼船缓缓靠岸。 随着“咣当”一声巨响,巨大的跳板落在了码头的条石上,李鹤首先上了跳板,来回跑了两趟,才又回到船舷旁,准备搀扶父亲下船,哪知李义一甩手,抖擞精神,大步流星,自己走了下来。 一边走,还一边笑呵呵地说着:“我还没老到让你扶着走的地步。” 码头上,李为翻身跪倒,给父亲磕头行礼之后,起身又给吴白作了介绍,李义和吴白互相都是听说过大名的,相互行礼,久仰了一番。 李鹤也赶紧与吴师见礼,吴白悄声问道:“你那岳丈让你给我带酒来了没有?” 李鹤笑着点头,小声说道:“带了带了,在船上,一会让人搬下来,给您送去。” 楼船上,猴子和占越带着列队整齐的风雷营队员们,连同一帮子男女老少,陆陆续续下了船。 项智和念儿走在最后,两人均是一身薄纱白裙,纱巾覆面。 李为事先就已经得了信,他用探询的目光看了看李鹤,李鹤点了点头。 李为一扬手,几辆马车靠过来,一字排开。 李为笑着对李义说道:“父亲请上车,天气太热,赶紧回府歇着,母亲正等得焦心呢。” 李义点点头,上了马车,先行离去。 李为又走到项智面前,拱手施礼,说道:“在这黔中古郡能见到小姐,荣幸之至!小姐的住所也暂时安排在了李府之内,小姐可先行住下,以后如果住着不习惯,李为再进行调整。” 项智敛衽一礼,说道:“让园主费心了。” 李为摆摆手,笑着说道:“故友之间,份当如此,小姐无需客气。” 李为延手请项智和念儿上了另外一辆马车。 李鹤对猴子、占越说道:“你们俩跟着刘琦,把队员们安顿好,就进城去你们的新家看看,毕竟几个月没见到家人了,给你们放三天假,跟家里人好好地聚聚。” 众人哄笑而散,李鹤跟着大兄上了马车,往城内驶去。 车内,李为倒了一杯凉茶递给李鹤,笑眯眯地看着李鹤说道:“愚兄这次才真正地服气了,鹤弟啊,这回若是没有你,李氏就难逃灭顶之灾了啊,现在想来,还感到后怕,一个劲冒冷汗呢。” “可叹我起初还对你的意见抱有很大的怀疑,总认为你是在小题大做,要不是父亲一力坚持,我就要拖你的后腿了,唉!愚兄还是经商久了,对时事的把握上迟钝了很多,在格局和眼界上,差你太多啊。” 李鹤嘿嘿一笑,说道:“大兄不必自责,这回也是机缘巧合,不作数的。我这人,也许是小时候疾病缠身的缘故,对危险有一种天生的敏锐感觉。话又说回来,其实很多人都有这种敏感性,只不过大多数人都抱有侥幸心理,而我,却从不相信运气,我总是愿意花点代价规避风险。” 李为点点头,说道:“这次事件,也让愚兄深深认识到一点,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所有的权力与富贵,都是脆弱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想想伯父一家,令人唏嘘啊。” “经此变故,愚兄也想开、看开了,咱们一家人,能够平平安安的在一起,就是最大的福气啊。” 李鹤连连点头称是。 新的李府坐落在古郡的北城,马车进了北门,拐上鱼蛉大街,没多远就到了。 车到了府门口,李鹤跳下马车,放眼望去,眼前虽然是一座全新的府邸,但无论是府门,还是府内的建筑格局,一概沿袭了寿郢李府的模样,低调而紧凑,不注意细看的话,简直就和克隆出来的一般。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紧挨着李府的边上,还有一个精致紧凑的独立院落,内里与李府相通。虽然没有挂门牌,但李鹤知道,那是大兄李为的居所。 圭园主人这样做的含义,不言而喻。 李鹤暗暗点头,虽然大主意是大兄拿的,但细节处李轲还是用心了,这样的布局,乍一看之下,就跟以前一模一样,非常有利于减少老年人对故居的怀念。 项智没有下车,马车直接驶进了李府的后院。 李鹤轻车熟路,来到新的东阁,参见母亲。 李母抱着儿子,连捶带打,笑呵呵地流着眼泪,欣喜不已。 芳姑则是抱着公子,又是一抔热泪。 李鹤来到自己的小院,洗漱已毕,在换衣服时,芳姑发现了李鹤右胸还没有完全痊愈的伤口,又是一阵饮泣加埋怨,李鹤无奈,只得好言好语一顿哄劝。 李鹤来到项智居住的小院,这个小院,中间隔着李月住的院子,离着李鹤不远。 一走进院子,便看到项智正站在院子一角,盯着那里的一小片纤细柔美、生机盎然的翠竹看着,眼睛里满是欣喜。 “怎么?喜欢这竹子?”李鹤问道。 “嗯,真好看,特别喜欢!”项智答道。 “这你就外行了吧,这儿不像寿郢,地处大平原,竹子稀奇,这里是山区,竹子遍地都是,我保证你天天看,有你厌烦的时候。而且,这玩意爱招来鸟,到时候整天叽叽喳喳的,影响到你睡觉,你就嫌弃了。” 项智撇了撇嘴,一脸不屑地看着李鹤说道,说道:“你这人说话好没情趣,难道你不觉得,这些挺拔秀美、清丽俊逸的竹子,很好看么?这么好看的景致,怎么会烦?” 李鹤连忙附和:“是啊是啊,是很美。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嘛,竹之雅韵,历来是倍受文人推崇的。” 项智又诧异地盯着李鹤,说道:“从你的嘴里,总是能听到一些让人莫名其妙,但又非常有道理的话。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正是这层意思啊。” 项智背着手,在院子里慢慢地转着、看着,轻轻说道:“其实啊,人说广夏千间,夜眠七尺,这话真的很有道理啊。这小院住着,真的比那深宫大院,要强上百倍呢。” 李鹤笑着说道:“难得你大小姐喜欢,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项智看着李鹤嬉皮笑脸的样子,又撇了撇嘴,没再说话。 李鹤看着项智的表情,说道:“今晚府里夜宴,父亲派我来传话,邀请小姐参加。” 项智摇了摇头,轻轻说道:“项智感谢伯父美意,我就不去了。” 李鹤嗫嚅着,说道:“这是家宴,没有外人。母亲的意思,一来替父亲洗尘,二来也是有一层庆贺劫后余生的意思,李鹤还是衷心希望小姐能参加。” 李鹤实在不愿意看到,阖府欢宴,惟独项智一人孤独清冷的在这小院里待着。 项智的莞尔一笑,看着李鹤,坚定地说道:“你别挂念我,从今天往后,项智必须要适应这种生活了,是不是?” 第七十二章 郡守之邀 天刚放亮,黔中古城北门。 在一阵“吱吱呀呀”声中,巨大的城门缓缓打开。 窝缩在城门洞里,早已等候多时的人流,蜂拥而上,向城里涌去,与对面同样是早已经急不可待,等着出城的人们,迎头撞上,交错拥挤着,推搡着,一时间,吆喝声,咒骂声,伴随着孩童的哭闹声,响成一团。 城外,李鹤静静地站着,等待着这开门的一瞬间,人潮涌动过后再进城。 昨晚,在风雷营与猴子、占越商量训练计划,又与吴帅纵论天下形势,不知不觉弄到了大半夜,干脆就在风雷营歇息了,今天一大早起来,洗漱已毕,便跑步回城。 十几里的路程,五六公里,一口气就到了,权当作晨练了。 刚到李府门口,门房刘二便叫住了李鹤,递给他一张大红的手谒,说是郡守衙门来人通知,请二公子去衙门里一叙。 李鹤看了看拜帖,见落款是白练与娥娘合署,心里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回到府内,李鹤先用过早饭,来到东阁,将拜帖递给父亲。 李义将拜帖拿在手上,反复地看着,想了想,说道:“既然郡守大人有请,理当前去赴约,咱们生意人,讲究的便是到了什么山头,就要唱这座山的山歌。何况,能结识一郡之父母,本就是一般人求都求不来的机缘,焉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你去吧,让刘琦准备礼物。今后,举凡此类事物,你就把刘琦带着,他在人际往来方面,比你有经验的多。” 李鹤应承下来,躬身退出。 回到自己的住所,刚洗漱完毕,李鹤便听到院外刘琦的声音。 “二公子,诸事都已经准备妥当了,我在府门口候着,什么时候走,听您吩咐。” 李鹤赶紧应了一声:“稍微等一下,我这里就好了。” 李鹤对待穿衣一贯不耐繁琐,已经习惯了短襦劲装,更何况现在这样的炎炎夏日。无奈今天是赴郡守之约,总不好过于随意,只得随便芳姑一通摆弄。 在芳姑的帮助下,李鹤很快便穿戴整齐,向府门走去。 猛地一下,一副宽袍大袖,衣冠楚楚的样子,李鹤竟然有一种路都走不来的感觉,惹得身后的芳姑一阵窃笑,李鹤回头狠狠地瞪了芳姑一眼,芳姑再也憋不住,“格格格”地笑出声来。 李鹤带着刘琦,坐着马车,来到郡衙,给门房递上手谒,很快,一个中等身材,身形微胖的中年人,笑呵呵地迎了出来。 经过介绍,李鹤得知,来人叫岑杞,是郡守白练的内府管家。 李鹤也向岑杞做了自我介绍,并介绍了刘琦,三人之间互相见了礼。岑杞引着李鹤进了衙门,穿过正堂、二堂、签值房,来到后院。 一进后院,便见到正厅廊下,娥娘笑吟吟地站着,身边,并肩立着一位身着绿袍,面容白皙,举止儒雅的中年人,李鹤心里猜着,想必这位就是那黔中郡守白练了。 李鹤紧走几步,双手抱拳,躬身行礼,朗声说道:“李鹤见过郡守大人、见过夫人。” 娥娘上下打量着李鹤,笑道:“鹤公子,咱俩当初一别,整整四年有余了吧,当年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一转眼的功夫,就出落成了风流英俊的青年咯。” 李鹤也看了看娥娘,见她较之以前,身形丰腴了不少,当年那下巴尖尖、苍白瘦削的脸庞,也变得面如满月,晶莹瓷白,头发高高挽起,盘了个团团的发髻,完全是一副高贵的夫人形象,哪里还有半分当初那娇滴滴、哀戚戚的千金小姐模样? 李鹤“呵呵”笑着说道:“夫人只说对了一半,青年不假,风流英俊就半点不沾边了。几年不见,夫人也变化不小。” 娥娘微微地侧了侧头,看着身边的白练,笑眯眯地说道:“变化是肯定的,当年鹤公子叫我一声小姐,或者娥姊,今天一见面便称我为夫人,至少从称谓上可以看出,这个变化不但有,还不小。是不是?夫君。” 白练笑着,点头说道:“夫人说的是,天生万物,道法自然,天道无穷无尽,况万物乎?所谓沧海桑田,大家都在变,一切都在变化啊。” 李鹤注意到,在自己和娥娘对话的过程中,白练一直面带笑容,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既没有所谓青年才俊、封疆大吏的傲娇,更无半分不耐烦,显示出极高的个人修养。 这让李鹤的心里,陡然对白练产生了浓浓的好感。 其实,李鹤知道,诸侯各国中,在用人体制上,唯独秦国自昭王起,真正做到了不限出身,不唯资历。即便如白练这样的君王外戚身份,如果不具备优秀的治政才能,咸阳城里的那位,是绝对不可能让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来执掌一郡的。 更何况,现在的黔中郡,乃楚国时期的黔中、巫郡合二为一,地处大秦边陲,各民族杂居,地域广袤,人员成分极其复杂。 足见这白练在大秦一众官员里,不但是能吏,应该还倍受嬴政的信任。 一番打趣之后,三人之间互相见了礼,来到客馆,又是一番礼让,分宾主坐定。 白练看了看李鹤,笑容满面地说道:“李公子的大名,白练是早就听说过的,今日一见,果然少年英俊,娥娘所言不虚。” 李鹤拱了拱手,说道:“大人谬赞,李鹤愧不敢当。” 白练又说道:“这次李氏经过几年的准备,将产业尽迁黔中,实在是对我黔中最大的认可,白某忝为黔中父母,内心感激莫名。” 说着,白练对着李鹤拱手一揖,继续说道:“黔中一地,历来重农抑商,已经到了严重影响民生流通的程度。自古水不流则腐,货不通则滞,自白练到任,对此深恶痛绝,立志扶持商业,疏通商道,促进流通,几年下来,效果不张。看来,在这方面,单靠官府不行,需要商贾、百姓与官府通力配合,才能革弊兴利,所以,今后李氏任重道远啊。” “今后,李氏在黔中无论是经商,还是置业,但凡有官员诘责为难之处,尽可以直接来找白某。” 李鹤双手抱拳,朗声说道:“多谢大人抬爱!” 白练摆摆手,笑着说道:“搬迁还顺利否?” “谢大人挂牵,一切都还顺利。”李鹤答道。 白练又问道:“李公子来自楚国国都寿郢,能否将寿郢的情况跟白练介绍一二?” 李鹤诧异的看着白练,又看了看娥娘,见她面带笑容,微微地点着头。 李鹤笑了笑说道:“在下一介布衣,见识有限,很难看出什么名堂,在李鹤的眼里,那里富庶,安详,歌舞升平。” “哦?”白练眼神一凝,说道:“依公子所说,那寿郢应该是理想的经商之所啊,李氏又何苦将产业迁移至黔中呢?毋庸讳言,毕竟黔中较之于寿郢,还是偏僻了一些。” 娥娘看着白练,展颜一笑,说道:“夫君这话,为难鹤公子了,鹤公子今天可是来做客的哦。” 白练笑了,说道:“咱们今天是家里人说话,白练有疑惑,自然就会刨根问底,鹤公子如果为难,尽可以不作回答,无妨!” 李鹤也笑了,看着白练说道:“大人这个疑惑,乃人之共性,谁都会有,大人能直接问出来,更显大人磊落,夫人不必多虑。大人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李鹤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氏搬迁,主要原因还是从产业角度考虑。黔中固然偏僻,但对李氏的经营来说,这里却更接近原料产地,这个优势是寿郢万难具备的。另外,黔中发达的水路运输条件,足以抵消掉其位置的偏僻。在商言商,商人眼里的商机,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的,这就是这个世界为什么只有极少数人发财的原因。” 白练一听,频频颚首。 李鹤继续说道:“当然,此为李氏搬迁的一大主要原因,其他,也还有诸多考虑。” “愿闻其详!” 看来,今天白练是打算将刨根问底进行到底了。 李鹤低低的声音说道:“寿郢四战之地,李氏担心被殃及池鱼。” 白练眼眉一挑,看着李鹤问道:“你可知那寿郢是何等地方?你可知当寿郢都燃起战火时,对楚国意味着什么?” 李鹤面色沉静,说道:“李鹤坚信,那一天终将来临,而且,用不了太久。” 白练直视着李鹤,半晌,轻轻地笑了,问道:“李公子可否告诉白练,寿郢那一把火,是谁点燃?” 李鹤也看着白练,笑着反问:“大人希望是谁?” 白练眼中精光闪闪,继续问道:“公子身为楚人,不知为何对楚国何以如此没有信心,或者说,对我大秦如此充满信心?” 李鹤双手抱拳,说道:“在天道,这是大势所趋;在人世,则是精诚所至,能将兼并天下上升到国家意志,贯穿为全民自觉行动的,惟秦国耳!” 白练哈哈大笑,正待说话,岑杞走了进来,先笑着冲李鹤一拱手,然后转身对白练说道:“大人,饭菜已经准备妥当,能否开始?” 白练点点头,对李鹤说道:“公子请!咱们边吃边聊。” 在岑杞的引导下,三人进了隔壁一间小厅。厅内,三张宽大的矮几已经分宾主之位摆好,几案上,碗钵林立,佳肴飘香。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鹤发现,白练大快朵颐的同时,却很少饮酒,即便礼节上必需,也只是轻轻沾了沾唇,并不深饮。 见李鹤疑惑,娥娘莞尔一笑,说道:“鹤公子请自便,我家夫君喝不得酒的,让他陪着你一道吃,还勉强,若是喝酒,就指望不上咯。” 白练点点头说:“正是,这是家宴,李公子尽管自便,无需客气。” 说着,拿起一块绢帕,试了试嘴角,问道:“李公子,你既是夫人故交,彼此情同姊弟,白练有一事想请公子帮忙。” 说完,眼睛注视着李鹤。 “大人但说无妨,只要李鹤能做到的,无不尽力。”李鹤说道。 “不知李公子可有兴趣出来做事?”白练问道。 “李鹤没有明白大人的意思。” “是这样,我这郡守衙门里还缺少一位长史,不知李公子可有兴趣?” 李鹤一听,连忙说道:“这可不成,李鹤自幼尚武,原就不耐公事繁琐,加之缺少这方面的历练,耽误了大人的大事,李鹤罪莫大焉。” 白练笑笑,说道:“公子有所不知,在我大秦,长史一职,是我郡守私聘佐吏,司职幕僚,职守公事视具体情况而定,尚且不能称之为官员。” “更何况,公子出身富裕之家,白练所能给的食俸有限,定然难入法眼,所以,白某只能说是请公子帮忙了。” “好在,既是佐吏,公事压力自然轻得多,全在我们自己掌握,除非紧急情况,日常倒不会占用公子太多时间。” “万望公子考虑!” 李鹤看着白练,见他满脸的诚恳,心里不好意思再行拒绝,又侧头看了看一直在白练身边安坐,一言不发的娥娘,见娥娘正在轻轻点头,动作几不可见。 “那好,既蒙大人抬爱,在下就试试吧,万一将来有一天,大人发现李鹤不能胜任,请尽管直言。” 第七十三章 初入郡府 一个月下来,李鹤才弄明白,所谓的长史一职,究竟是怎么回事。 按秦国官制,郡守一职,为一郡之最高行政长官,既负责郡内的行政,也兼领军队和防务。另设郡丞,为郡守佐官,协助郡守工作;郡尉,分管一郡军务;郡监,负责一郡监察工作。郡丞、郡尉、郡监由中央政府管辖、任命, 郡的下面设县,秦国的行政体制到县一级为止,县级以下官员,由县级节制,不属于中央政府任命。 所谓长史一职,在秦国只有边郡才能设置,像黔中这样的郡,郡守如果觉得有需要,也可以设置,但不被中央政府承认,不属于官员序列,需要郡守自己掏腰包发薪水,工作职责上,有点像师爷,类似于秘书长或者幕僚长之类的性质。 好在,这一份差事,真的就如白练所说,并没有太多的事情,虽然,白练也给李鹤准备了一间公事房,但一个月下来,李鹤也没去几次衙门,连人头都还没有混熟。 李鹤的天马行空,还有一点源自于他压根没准备找白练要工资,当初之所以答应兼着这份差事,一大半原因是因为白练作为一郡之守,开了尊口,李鹤没办法拒绝而已,这种义务劳动性质,能够让自己有更多的自由空间,他相信,白练如果真的有事安排,会派人来找自己。 另外还有个原因就是,李氏初迁此地,确实也需要官府这块招牌,作为一个隐形的护身符。 今天,李鹤早早地便来到衙门,进了属于自己的那间公事房。虽然几天没来了,但屋里很干净,收拾的也很整洁,看得出这里每天都有人打扫。 衙门里,郡丞、郡尉、郡监都辟有自己独立的院落办公,在这个院子里办公的十几个人,都是为郡守服务的,此时尚早,基本还没有人来,小院里安安静静。 七月天,正是那种坐着不动都要流汗的季节,李鹤用铜盆里的凉水擦了把脸,取了一封竹简慢慢地看着。秦国的文字和楚国又有所不同,属于大篆之类,很多文字在李鹤看来,既熟悉又陌生,只能连估带猜。 看着看着,忽觉眼前一暗,李鹤抬头一看,白练笑眯眯地站在门口,向里看着,李鹤连忙起身施礼。 白练走进屋内,翻了翻桌案上的竹简,对李鹤说道:“长史无事之时,可多翻阅御史台发往各地的政务简编,那里面的内容包罗万象,果能仔细参详、细心揣摩的话,时间久了,当受益匪浅。” 李鹤点点头,答道:“在下明白。” 白练沉吟了一会,看了看李鹤说道:“我估计,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年秋天,我大秦将对赵国用兵,届时,郡尉大人募兵任务将会很重,甚至不排除领兵上阵的可能。李长史以后可以多关注一下防务事宜,特别是郡城防务,此事交由你负责,郡尉那里,我自会交代。” 李鹤躬身抱拳,说道:“谢大人信任!” “这是你的分内之事,无关乎信不信任。”白练笑了笑,问道:“最近你可有空闲?” 李鹤说道:“大人有事尽管吩咐,家里的事情不打紧。” 白练点点头,说道:“如果你能抽得开身,陪我去麻潭走一趟如何。” 李鹤一抱拳,说道:“谨遵大人令,不知大人几时起身?” “我想明天就走,早去早回。”白练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继续说道:“麻潭去年的赋税本就已经拖欠了三成之多,今年时间过半,所收钱粮,到现在尚不足四成,最可气的是,前几天麻潭县令戴煌禀告,好不容易收上来的一部分钱粮,因为转运不及时,竟被山匪劫掠去了,想想真是可气又可笑!我想去实地看看,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鹤一听,站起身说道:“那好,我现在就回去准备一下,明晨出发。” 白练抬了抬手,说道:“稍安勿躁。听我把话说完。麻潭的情况很复杂,那里自古便是歹熊世居之地,民风彪悍,县里的掌控力难免不足,咱们此去,要适当做点准备。” 白练看了看李鹤,似乎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你府里的护院家丁成色如何?” 李鹤感到诧异,说道:“家丁很一般,毕竟看家护院,不需要太多的人手,更不需要多么强的能力。但我们商贾人家,终年行走商路,除了延请一些武士临时押运货物以外,家里也养着一支护商队伍,以备不时之需,不知大人此问,可是有什么安排?” 白练又问道:“能凑齐五十人吗?” 李鹤答道:“这没问题,挑身手好一点的,五十人应该凑得齐。” 白练笑了,说道:“这我就放心了,你马上就回去准备,把人手召集起来,别耽误我们明早出发,一应开支都由我郡守衙门负责,如果另外还有什么需要,你找岑杞联系。” 白练微微地叹了口气,说道:“唉!你来郡府时间短,不太了解情况。司寇老迈,平时对这衙门里的捕役差人,疏于管束,陈案积压无数,白某再三督促,无奈成效不大。这些人,吓唬吓唬老百姓还行,指望他们出差办事,根本就不成。” “这也是你将来工作的一部分,等我们从麻潭回来,黔中郡城的防务,连带着这城内的治安,我希望你能替我好好地整饬一番。” 白练看了看李鹤,见他沉思不语,接着说道:“李鹤,非是白某胆小怕死,那麻潭的情况,你去了就知道了。” 其实白练根本不用解释,相识虽然不过一月,但李鹤早就能感觉到,白练绝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相反,在这个读书人身上,李鹤看到的却是文人少有的胸襟和担当,令他每每甚为感佩。 刚回到府里坐下,门房刘二来报,梅劲来访。 李鹤赶紧迎出府门,故人相见,自是一番亲热。 李鹤看那梅劲,较之四年前,身形壮实了许多,唇上蓄起了两抹短须,让他平添了几分沉稳。 梅劲“呵呵”笑着,抱着拳说道:“鹤公子一向可好?梅劲早就想来拜访公子了,无奈娥姊一直不允,说公子刚刚乔迁,诸事繁琐劳心,等公子闲一点再来叨扰。拖延至今,公子原谅则个。” 李鹤也笑着打趣道:“梅公子新婚,正琴瑟和谐,恐怕是难舍家中娇妻,不得分身吧,何必找令姊借口。” 梅劲哈哈大笑。 年初,梅劲在娥娘主持下,迎娶了郭月小姐,多年心愿,一朝得逞,眼下,正是春风得意之际。 两人把手言欢,相携而入。 及至坐定,丫鬟送上茶水,梅劲上下打量着李鹤,笑着说道:“一别四年,李公子越来越英气逼人了。” 李鹤摆摆手,说道:“你我称得上多年兄弟了,梅兄就不必拿李鹤开玩笑了。此次李氏迁移宝地,往后,仰仗梅兄的地方会有很多,还望梅兄一如既往,呵护小弟啊。” 梅劲连忙一揖,说道:“鹤公子这是哪里话,前几日娥姊还对我说,往后家族经营方面,让我多听听鹤公子意见。客气话咱们都不说了,你我兄弟,相识相知,往后必当勠力同心,协力经营。” 李鹤点点头说道:“正是此理。” 梅劲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问道:“适才刚刚听说,李公子明日要陪我姐丈去那麻潭?” 李鹤点点头。 梅劲说道:“梅氏在麻潭也有生意,开有分号,我每隔两至三月,总要去那里一趟,对麻潭多少有些了解,正好可以向公子介绍一二。” 李鹤心内一喜,说道:“那梅兄快给李鹤说说。” “麻潭是个小县,人口不足万,南、北、西三面环山,境内水网纵横,森林茂密。大部分人口是歹熊和其他夷人,中土人士不足两成,盛产苞茅,风靡天下。” 梅劲侃侃而谈。 “歹熊是麻潭最早的土著居民,他们多依山而居,聚户为寨,生活习性和语言与我中土大不相同。在他们心目中,祖宗口口相传,一代代沿袭下来的习俗,要远大于国家律法。寨子里的寨主和各式头领的地位,要远超国家任命的官员,其威仪不容冒犯。” “另外,这些地方原属于楚国,被大秦收复,也不过是才四五十年,尚有一部分人,对楚国遗有一定的认同感,这就导致了局面更加的混乱。” “鹤公子,我虽然是个生意人,没做过官,但也见过不少的官员,我感觉,在这种地方为官,真的需要具备一定的手腕,一味地威压和一味地怀柔恐怕都不行,要刚柔并济,恩威并施,才能笼络住人心,不知道我说的可对。” 李鹤“呵呵”笑着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梅兄总结得太有道理了。” 梅劲也嘿嘿笑着说道:“谢公子夸奖,这些话我跟娥姊说过,可被她一顿臭贬,说我不务正业。呵呵,今天能得到公子的肯定,说明梅劲的脑子,并不像娥姊说的那么笨呢。” 李鹤郑重说道:“梅公子所言,当是治政铁律,李鹤也没做过官,但就像你说的,对待这些夷人,一味地严刑峻法和一味地怀柔都是决计行不通的。” “呵呵,从这点上来说,麻潭县里那一众官员,恐怕都要梅公子去给他们上上课,换换脑筋呢。” 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第七十四章 麻潭问责 翌日一早,李鹤用过早餐,去东阁跟父母请安告别之后,便匆匆赶往郡府。 郡府衙门口,岑杞已经站在套好的马车旁,静静地等候了。 李鹤下马,与岑杞见了礼,陪着他一起等着白练。 没过多久,白练夫妇走了出来,娥娘看到李鹤只一个人,眼睛左右扫视着,眼神里传递着疑问。 李鹤明白她的意思,上前一抱双拳,说道:“禀夫人,李氏随从人员已经在城门外集结完毕,随时等候大人的差遣。” 娥娘点点头,说道:“鹤公子,夫君此行,我这府里就不派人跟随了,一切都交给公子了。” 李鹤一挺腰身,朗声说道:“一切有李鹤在,夫人尽可放心!” 白练点点头,说道:“那好,咱们启程吧,趁着早上凉快,多赶点路。” 趁着白练弯腰钻进马车的空儿,娥娘拉住李鹤,轻声说道:“公子,我家夫君做事本来就爱较真,加上从去年起,为了那麻潭之事一直耿耿于怀,在心里郁积了不小的火气,我担心他到了麻潭会大开杀戒。那里的官员很复杂,有很多人是从歹熊山寨里走出来的,不比我中土人士,你懂我的意思吗?你在一旁注意着点火候,切记凡事不可急躁,稳妥为上。” 李鹤点点头,说道:“夫人放心,李鹤省得。” 随着马夫一声轻叱,马鞭脆响,马车缓缓启动。李鹤和岑杞骑着马,一左一右,环绕马车,奔北门而去。 刚出城门,便看到城门外的官道旁,占越和猴子带着五十名队员牵着各自的马匹,分列两旁,早已经等候多时了。 见到马车过来,所有队员整齐列队,笔直地站立着,右手抬起,行额首礼。 白练下了马车,看了看,点点头,对李鹤说道:“只要看到这些年轻人的精气神,就足以让白某见识到李长史的练兵能力,娥娘所言不虚啊。” 李鹤心里暗暗惭愧,娥娘的这份信任,果如当年她自己所说,没有任何理由,也不需要理由。 当白练看到站在队伍末端,明显高出众人一头的张氏兄弟时,眼前一亮。只看那长相,作为黔中郡守,白练焉能不知这两兄弟出自何处。 随着占越一声令下,所有队员均翻身上马,环绕着马车左右,向着麻潭而去。 一路上,晓行夜宿,两天后的下午,一行人到达了麻潭县城。 真的就像梅劲所说,这麻潭县城太小了,小到只有大平原上的一般城镇的规模。低矮的城垣,很多地方城砖已经剥落,露出了里面焦黄的夯土,甚至有几处焦黑的地方,还在向过往的人们,诉说着当年秦楚大战的惨烈。 县令戴煌领着县丞、县尉、司马、司空、司寇一众人等,出城迎接。果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县城不大,官员一个不少。 一俟进入麻潭县界,一路上谈笑风生的白练便收敛了笑容,黑起了一张脸,及至见到麻潭众官员,面对着这些官员的行礼如也,除了鼻孔里的几声冷哼,根本连眼风都欠奉。看着麻潭众官员,一个个诚惶诚恐的模样,李鹤心里感到好笑,到底是官威如刀,官大一级真的能压死人啊。 一行人等,顺着县城唯一的一条大街,浩浩荡荡,来到县衙。 甫一坐定,白练一言未发,直接用他那冷冰冰的眼神,来回扫视着麻潭的一众官员,直到把众官员的头,看得深深低了下去,县令戴煌的鼻尖鬓角冷汗涔涔。 半晌,白练终于开口了。 “我想问问诸位,可知按我大秦律法,收缴赋税不利,该当何罪?” “戴煌,你说说。” 白练看一众官员只知道低着头,没人说话,便直接点名了。 戴煌从袖袋了掏出绢帕,试了试冷汗,说道:“回郡守大人话,按大秦律法,当革职查办。” “说的不错。”白练点点头,对着县尉说道:“你身为一县之尉,职责便是保境安民吧?” “是。”县尉深深一躬。 “我且问你,按大秦律,境内匪患迭起,靖难不利者,该当何罪?” “革职、流徙!”县尉的头,仿佛有千斤重,低到已经不能再低了。 白练点点头,转过头看着县丞王谦,又问道:“王谦,本郡守这第三个问题是问你的。” 县丞王谦躬身一揖,瓮声瓮气地说道:“大人请问。” “你可知道,郡县官员丢失、贪墨国家财赋,按大秦律,该当何罪?” 王谦迟疑了一下,扫了一眼浑身已经开始哆嗦的戴煌,说道:“主司官员当斩!其余一律革职,流徙边塞。” 白练冷冷的目光,从一众官员的头顶掠过,轻轻说道:“好了,本郡守的问题问完了,现在,该你们说话了。” 戴煌一抬头,声嘶力竭地喊道:“大人,你听我解释,是这样……” 白练一抬手,冷哼一声,厉声说道:“从去年到现在,你上书三次,去郡府当面备询两次,我听到你的解释已经达五次之多,不知戴大人还有什么理由跟我解释?现在,本郡守已经没耐心再听你聒噪了。” 白练手一挥,身后的占越分众而出,走到戴煌身边,朝戴煌的膝弯一脚踢去,戴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占越抓住他的两个胳膊一拧,三下五除二就把他捆上了。 “带到后面,单独关押,好生看管着。”白练冷冷说道。 过来两个队员,从占越手中接过戴煌,在戴煌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中,将他拖了出去。 白练又将目光死死地盯住了县尉陈路,半晌,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捆上!” 陈路可不像戴煌是个文人,这位不但是个练家子,而且明显脾气比戴煌要暴烈得多。听到白练准备拿下自己,他刚想动作,占越一个箭步就到了跟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拳击在了陈路的小腹上,那陈路立马像个虾米一样,蜷缩在地,瞬间便被捆得结结实实,拖了下去。 白练仍然用冷冷的目光,在屋里来回扫视着,众人皆低垂着头,个个噤若寒蝉,两股战战。 李鹤这才明白为什么白练要带上自己的人,原来,他早就知道,在这麻潭县里,真的不缺少胆敢忤逆犯上的官员,甚至还有那敢于动手反抗的人。 大秦从楚国手里抢来这片土地,已经四十年有余了,看来,在实施有效管理方面,任重而道远。 李鹤丝毫不敢大意,站在白练身后,用警惕的眼神,注视着屋里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白练的目光再一次直视着王谦,王谦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王谦,我想问问你,当初你上任时,在本守面前是如何承诺的?麻潭县政糜烂如此,你该当何罪?” 王谦匍匐在地,带着颤巍巍的声调,艰难地说道:“革职,流~~徙。” “不错,看来你还没有糊涂到不可救药。”白练看着匍匐在脚下的王谦,缓缓说道:“王谦,或许你心里有一百个理由要跟本守解释,或许,你满心的不服气。不错,你任职时间不长,又是从异地调来,你肯定会说什么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可是,这能是你失职的理由吗?” “不能!”白练声嘶力竭地叫道:“既食我大秦俸禄,就得殚精竭虑为君上分忧,否则,律法如炉,终究饶你不得。” 白练霍然站起身,手指着屋里众人,厉声说道:“还有你们,一个个,终究逃脱不了大秦律法的严惩!” 屋内,早已经吓破了苦胆的几个官员,“扑通、扑通”跪倒一片,磕头不止,连呼饶命。 “按我大秦律法,明天一早,你们都要踏上千里流徙之路,你们的家人,或发配为奴,或卖身为婢,此生便再也难以团聚了。” “诸位都是熟读律法之人,应当知道,本守这话绝非危言耸听。” 白练边说,边在屋子里来回转悠着,阴沉沉的嗓音在屋里回荡。 “但是,本守真的不想看到那种惨烈的情景出现。所以,我愿意再给诸位一次机会。” 白练走到王谦跟前,轻轻说道:“从现在开始,自你王谦以下,所有全部革职,以戴罪之身署理麻潭政务,王谦临时代理县令,一个月后,本守会派人再来麻潭,考核甄别。” “这一个月,你们只有一个任务,将去年所欠财税补齐,今年财税全部收缴结束,上交郡府。完成这个任务,本守保证诸位前罪不究,官复原职。倘若完不成,二罪并一,加重处罚。” “不知诸位可愿意接受这个机会?” 王谦霍然抬起头,嘶声喊道:“谢郡守大人,属下王谦愿意戴罪立功!” 一众官员紧随王谦之后,纷纷喊道:“属下等愿意戴罪立功!” 白练点点头,说道:“如此最好,不过,从今天开始,诸位就不要回家了,跟本守一道,在这县衙同吃同住,直到把任务完成为止。” 白练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嘶嘶”的气流,厉声说道:“本守把丑话说在前头,既然给了诸位机会,就看各位知不知道珍惜了,一月以后,如果诸位兑现不了承诺,就不要怪本守心狠手辣了。” “王谦,不要再在这儿跪着了,起来吧,带着大家去公事房议事,一个月的时间并不长,抓紧想办法吧。” 众官员艰难地从地下爬起来,在王谦的带领下,倒退着走了出去。 看着屋里官员都走空了,白练才缓缓坐下,岑杞端上茶水,白练喝了一口,放下茶盏,脸上若有所思。 第七十五章 监守自盗 县衙客馆。 夜渐渐深了,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天际,将水银一般的光华洒向大地,把这夏日的夜空,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 内室里,无声无息,既没有光亮,也没有响动,不知道白练睡着了没有。 李鹤对面的竹塌上,占越发出均匀的鼾声,睡得正沉。李鹤静静地躺着,透过薄薄的纱帐,注视着从窗外射进屋内的那一缕月光,想着晚间与县丞王谦的对话。 晚饭时,趁着没人的空儿,李鹤悄悄地向王谦打听了一下县尉陈路的情况,因为今天下午的情景,让他非常诧异,他实在不敢相信陈路真敢反抗。在这个等级为王的时代,下级对上峰任何的忤逆,都将为自己招来灭顶之灾,陈路怎么敢?他依仗的是什么? 王谦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看了看李鹤,对这张年轻的面孔,王谦的内心是非常愿意巴结的。 王谦十年前就结识了白练,他的感觉不会错,以他对郡守大人的了解,这个年轻人应该就是郡守大人的心腹,也是大人这次来麻潭,敢于实施雷霆手段的底气所在。 王谦左右看看没人,才轻声说道:“此人在麻潭一贯骄狂惯了,老子天下第一,王某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他不敢的。” 看着李鹤仍然是一脸的疑惑,王谦继续说道:“此人的祖父便是县衙的捕快,一身好功夫,在麻潭横行无忌,不过那时候,这麻潭还是楚国的地盘,那老小子是给楚国人当差呢。” “到了他父亲这一辈,已经在县里做了捕头。秦楚大战之后,楚国大败,这里成了秦国的地盘,他父亲倒也识相,摇身一变,又成了秦国的捕头,继续在这县衙当差。后来,那厮又娶了老坪山歹熊山寨寨主的女儿为妻,生下了陈路。” “这陈路自小便好勇斗狠,仗着自己膂力超人,武功了得,父亲又是县里的班头,没人敢惹,横行霸道。陈路成人以后,接了父亲的班,继续着他陈家的传统,在县衙做捕快。要得说这小子还是有点牙口,我大秦每每对外用兵,别人对兵役避之唯恐不及,这小子总是主动报名参战,大秦两次对楚国,一次对韩国用兵,这三场战争他都参加了,据说在战场上勇猛无敌,杀人无数。我大秦由来就有人头换军功的传统,三场大仗下来,这小子便升了县尉。” “陈家世代为吏,到了陈路这一辈,可算出了个官员,光宗耀祖了啊,这还了得?呵呵。”王谦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小小的麻潭,已经放不下这尊大神了啊。” 李鹤也笑了,说道:“王大人,在下有一事好奇,想请教一下大人。” 王谦连忙摆手,说道:“长史不可如此称呼王谦,王谦戴罪之身,不敢当大人二字,长史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在下知无不言。” “今天下午在大堂之上,我见大人准备拿下陈路的时候,这厮去腰间拔刀,难道他真的敢动手?”李鹤问道。 王谦点点头,说道:“他真敢!如果不是大人的侍卫身手了得,放倒了那厮,后果不堪设想。长史你别不信,那陈路早就放过话,谁要是惹了他,他就敢杀人,大不了他不做这县尉,上老坪山当寨主去。” 李鹤笑笑,他清楚陈路这句话是在吓唬人,当寨主?笑话!难道就不怕官军剿匪么? 但是,李鹤也同样知道,这句话,对一众文官,是非常有杀伤力的,这句看似混不吝的话,足以震慑住那些在书简里浸淫日久的文人心魄。 “那戴煌身为一县之令,难道就任其为所欲为,不加约束吗?”李鹤又问道。 王谦又左右看了看,见四下里无人,才用极低的嗓音说道:“他俩早已经滚到一张塌上去了,谁也不会约束谁了。” 暗影里,王谦左思右想,犹豫着,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长叹一声,什么也没说出口。 李鹤一动不动地躺着,脑海里仔细地思索着王谦说的每一个字,他隐隐地感觉到,这麻潭的水很深。所以,安排晚间住宿时,他让岑杞去了另外一个房间,自己则带着占越,睡在了白练卧室的外间。 白练看到这种安排,什么也没说,只是凝视着李鹤,眼光烁烁,抬手拍了拍李鹤的肩膀,缓步走进了里间卧室。 对面的竹塌上,占越翻了个身,继续着香甜的睡眠,竹塌随着占越的翻动,发出一阵“吱吱扭扭”的响声。 就在这时,窗外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嗒”声,引起了李鹤的注意,他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屏住呼吸,凝神听着。 窗口,皎洁的月光下,一团黑物“嗖”的一声飞了进来,“啪嗒”一声,落在了李鹤的床前。 李鹤仍然没动,占越的鼾声仍然在继续,但李鹤听得出来,他已经醒了。 过了一会,李鹤见再没了动静,便蹑手蹑脚地下了卧榻,捡起那团被扔在床前的物品一看,这是一块白色的麻帛,裹着一块小石块,石块显然是借力之用。 凑着明亮的月光,李鹤一看,白布上写着几个字:“长史出来一叙。” 李鹤诧异地看了看已经起身,凑到自己身边的占越,脑袋里急剧的转动着。 长史?这麻潭县里,知道自己这个称谓的人,极其有限。 出来一叙?口吻里似乎并没有多少敌意。 这是什么人在给自己投书?他想告诉自己什么? 但是,不管什么情况,李鹤都打算出去看一看,兴许,这个夜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李鹤飞快地穿上自己的夜行衣靠,将短剑绑在腿上,低低的声音对着占越说道:“你在这里别动,护住大人即可,我出去看看。” “公子千万小心!”占越低声嘱咐。 李鹤点点头,横刀在胸,轻轻地拉开门,纵身一跃,来到了当院,甫一站定,便看见对面的院墙上,蹲着一个人,在向自己轻轻招手,明亮的月光下,看得很清楚。 李鹤几个箭步,纵身一跃,上了院墙,倏忽之间却见那人已经到了对面的屋脊之上,继续在向着自己招手。 李鹤提起一口真气,几个提纵,奋起身形,追赶着那人。但那人始终在自己前方十丈之地,自己快,那人则快,自己慢下来,那人也跟着慢了下来,似乎在有意等着自己。李鹤的提纵之术,自问还是不错的,但无论怎么追赶,那人始终在自己前方不远的地方,能将节奏控制到这个程度,显示出这个人极高的轻功修为。 转眼,李鹤追着那人到了城墙边,那人回头看了看李鹤,从城墙之上飘然而下,等李鹤上了城墙,那人已经过了护城河,依然站在对岸等着自己。 李鹤从城墙上飞身而下,一头扎进护城河里,一二十米宽的护城河,几个起伏便到了对岸,却见那人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还在向自己招手。 李鹤反而不急了,擦了擦脸,然后又拧干衣襟下摆的水,继续向那人追去。 转眼,两人便跑出城十里地之遥,那人在一个小山坡脚下的一片树林边停了下来,不再跑了。看着渐渐走近的李鹤,那人一抱双拳,说道:“这大半夜的,烦请李长史来到这荒郊野外,杨某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还请长史大人恕罪。” 李鹤立住身形,抱了抱拳,说道:“无碍,壮士既然有约,李某即便跑到天边,也要来的,只是不知壮士约李鹤出来,想说些什么。” 那人缓缓摘下头套,月光下,李鹤一看,这是一张几位年轻清秀的脸庞。李鹤正待说话,却听那人一声断喝:“朋友,出来吧,躲躲藏藏了一路,很好玩吗?” 李鹤扭头一看,猴子从树林的另外一侧,笑嘻嘻地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挑大拇指,说道:“朋友好厉害的身手,除了家师生前,陈斯平生是第一回见到,今晚总算开眼了。” 李鹤见那人眼神带着疑惑,连忙说道:“这是在下的朋友陈斯,自家兄弟,壮士有话尽管说无妨。” 那人点点头,双拳紧抱,又冲着李鹤行了个礼,说道:“在下杨岱,就住在这麻潭城里,在县衙里做个小小的捕快,今天下午出城迎接郡守大人时,见过长史大人。” 李鹤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人知道自己的长史身份。 李鹤也抱拳回礼,问道:“杨壮士找李某前来,不知有何事相告?” 杨岱一笑,说道:“不知长史大人可听说了,上月,我麻潭有一批财赋钱粮无端被人掠去一事。” 李鹤点头说道:“听说过此事。” “长史可想知道这些钱粮现在何处?” 李鹤眼神一凝,看着杨岱问道:“怎么,杨壮士知道?” 杨岱一笑,说道:“那是自然。” 李鹤一抱拳,说道:“既是如此,杨壮士可否相告?” 杨岱“呵呵”一笑,说道:“那是自然!杨某费了这么大劲,把长史约出来,可不是躲猫猫的,杨某一定如实相告。不过,杨某斗胆,也想请长史大人帮我一个忙。” 说完,杨岱一撩前摆,“扑通”一声跪在了李鹤的面前。 李鹤连忙伸出手去,就想把杨岱扶起来,可那杨岱铁了心跪着,任凭李鹤怎么拉也拉不动。 李鹤无奈,只能在杨岱的侧身蹲下,问道:“不知杨壮士需要李鹤帮什么忙?只要李鹤能办到,但说无妨。” 杨岱沉声说道:“恳请大人救我义父。” “你义父现在何处?”李鹤问道。 “关在县衙的地牢里,可怜他老人家被关进去快一个月了,竟然连个面都不让我见,可恨我还在衙门当差,这些人竟然如此绝情!” “因为何事关押你义父?” “未交纳田赋。不过大人,这是借口,我那义父是个匠户,又年将五旬,身有残疾,在我大秦,像这样田无一垄,又登记在册的匠户,几时交过田赋?” “不瞒大人说,杨岱是个孤儿,自小由义父抚养成人,后来又把女儿嫁给了杨岱,所以,义父又是我的岳父。义父还有个小女儿,因为生的可人,广有美名,被那县尉陈路撞见,那厮便起了歹心,托人说媒,欲纳我那妻妹为妾,妻妹坚决不从,从此,我们一家便与那陈路结下怨愤。这次找借口抓我义父,不过是那陈路惯使的手腕,逼我妻妹就范而已。” 李鹤点点头,说道:“这事不难,包在李某身上。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那批钱粮在哪了。” “在老坪山后崖的山洞里。” 李鹤一听老坪山几个字,心念一动,是了,既在老坪山,那县尉陈路可就脱不了干系了。 他死死地盯住杨岱,问道:“老坪山?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你可知道,那地方与陈路的瓜葛?” 杨岱晒然一笑,说道:“杨某怎能不知,看押钱粮的和打劫的根本就是一伙,这不是监守自盗是什么?” “你告诉我的这些,是你道听途说,还是亲眼所见?” 杨岱腰板一挺,朗声说道:“杨某亲眼看见他们将一包包的粮食和一袋袋的圜钱运进山洞,那山洞在断崖之上,只有一条逼仄的山路可供进出,这条路,被他们派了人严加看守,寻常人莫说进去,连靠近都不行,但这却难不住我,近个一月来,我已经进洞两回了。” 李鹤点点头,双手扶起杨岱,说道:“感谢壮士相告!你放心,这些钱粮,都是民脂民膏,老百姓的血汗,绝不能便宜了这些吃惯了嘴的仓鼠。” “这几天,你要装作不认识我们,继续在县衙内当差,多留点心,有什么新的情况,可以随时来找我。另外,恐怕还得让你义父在地牢里多委屈几天,我若即刻放他出来,难免打草惊蛇,明白吗?不过你放心,我会让人去给他换个环境,总之不能再让老人家受罪了。” 杨岱一听这话,深深一揖,连声感激。 第七十六章 问计杨岱 “呯”的一声,白练一掌拍在了面前的桌案上,愤怒地吼道:“我大秦的土地上,竟然真的有这种胆大妄为之徒,白某之耻!黔中之耻!大秦之耻!” 等到李鹤返回,将情况一五一十报告给了白练,郡守大人的愤怒,终于达到了顶峰。 其实,刚才李鹤一走,白练就醒了,他走到外间,只看到占越一人横刀端坐,问了问情况,便又折身返回卧室,凝视着床前明月,静静地等着李鹤返回,白练预感到,今晚一定有不同寻常的收获。 李鹤看着灯下白练通红的双眼,心里微微感叹,他从这白练的身上,看到了大秦官员的众生相,有信仰,有担当,忠诚、勤勉。当然,不能说秦国的官员全部都是这样,但具备这种品质的官员绝对是秦国官场的主流。 这样的品质,在一两个官员身上,不足为奇,但若是形成了一个群体,这样的国家,对那些处在半梦半醒之间的诸侯各国来说,简直就是梦魇。 李鹤端了一杯水,递给白练,白练“咕咚咕咚”一通猛灌,情绪慢慢地平复下来。 “去叫王谦过来议事。”白练轻声说道。 李鹤应声而起,走到隔壁院子里王谦的房间窗下,轻轻地敲了几下。 还没等李鹤手放下来,王谦便走出了房间。 李鹤看着王谦衣冠整齐的模样,心中一动,瞬间便明白了今晚杨岱城外之约的根源所在。 他敢断定,这王谦今晚压根连床都没上,想想也真难为他了,这么大热的天,一直就这么衣冠整齐地在房间里坐着,等着郡守的召唤,单是这种定力,就绝不一般。 世人都只看到做官表面上的风光,但那一份隐在背后的苦楚,又有谁知? 看到月影里站着的李鹤,王谦拱了拱手,轻声说道:“长史半夜敲窗,所为何事?” 李鹤笑笑没说话,直接转身走出了院子,王谦知道李鹤看出了端倪,便不再装,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刚进白练的卧室,王谦气都还没喘匀,白练劈头问道:“王谦,你可知那批被劫钱粮的消息?” 王谦一脸漠然,说道:“属下不知!” 白练看了看王谦,点手说道:“你这个胆小如鼠的东西,你怕死,可本守不怕,你将那老坪山的情况说说。” 王谦从袖袋里抽出一块素娟,摊在桌案上,说道:“这是老坪山的地图,大人只需看看,就什么都明白了。” 白练一声轻笑,啐骂道:“你很好!跟本守扮猪头,你可真长本事了!” 王谦仍然一脸平静地说道:“大人派王谦到这来,可不是让我来送死的。” 白练摆摆手,俯下身去,仔细地看着地图。 王谦继续说道:“历史上,我麻潭县共有大大小小十八个歹熊山寨,这老坪山山寨原本极不出色,这座山寨的崛起,是近二三十年的事情,其原因,还是拜我们县尉大人和他那当了一辈子班头的爹所赐。” “这座山寨,不但对我中土人氏巧取豪夺,对县内其他异族更是野蛮霸凌。即便在他们歹熊内部,也是一贯欺男霸女,各大山寨均是敢怒不敢言。” 白练一面听,一面仔仔细细地看着地图,半晌,抬头看着王谦问道:“如果本守派兵剿了它,其他的山寨会不会有麻烦?” “不会!只需控制好不要滥杀无辜便可。另外,事先我会通知其他的山寨,一俟老坪山荡平,会将老坪山人口、田亩和财产分给他们,如此即可。” 白练点点头,说道:“看来你王谦在这待了一年多,还是做了点事的。” “王谦愧对郡守大人栽培。”王谦一躬身,手指着地图上的一点,继续说道:“这个断崖上有一处山洞,是老坪山存放物资和财富的所在,包括从我们手上抢去的钱赋,都藏在这里。这是个麻烦,必须先拿下来,防止这帮人狗急跳墙,一把火烧了,咱们可就白忙活了。” 白练看了看图,点点头说道:“这话不假,本守的这次行动,可不光是为了杀人剿匪,眼下我大秦对外用兵,最缺的可就是钱粮啊。” 说完,看着一旁一声不吭的李鹤问道:“长史可有什么好的办法?” 李鹤哪能不明白白练的意思,沉声说道:“这处山洞就交给李鹤了,不过大人要给我的人多配备一些弓弩,因为我们抢下山洞不难,但要坚持到大军剿灭山寨,任务就重了。” 白练一听李鹤的话,兴奋已极,大声说道:“太好了!这没问题,要多少弓弩,你说了算。” 说着,白练将大手覆盖在地图上,低吼道:“老坪山啊老坪山,此番,白某要是不能让你彻底从这世上消失,便枉为黔中父母。” 说着,白练从腰间掏出半阙调兵虎符,交给岑杞,说道:“你现在就出发赶回郡守衙门,面见郡尉郑大人,请他发兵三千,来麻潭剿匪。” 白练的手又一指地图,说道:“你告诉郑大人,大军必须两日内赶到这个地方待命,务必隐蔽,暂时不要打草惊蛇,你把这幅地图交给他,让他好生参详。” “明白了吗?”白练看着岑杞问道。 “属下明白!”岑杞大声说道,收好地图,转身而去。 天渐渐亮了,李鹤将贴身警卫白练的任务交给占越,带着猴子去县衙厨房,随便吃了点东西垫吧垫吧,来到县衙大门口等候杨岱。 没过多久,远远地就看见杨岱那瘦高的身躯,一摇三晃的走了过来。李鹤看着杨岱衣衫不整,故作萎靡的模样,心中好笑,暗想这杨岱一贯以这幅模样示人,可能连他的顶头上司,这县衙的捕快班头,都未必知道,这麻潭县衙里还隐藏着一位绝世高手。 看到李鹤,杨岱紧走几步到了跟前,就想行礼,李鹤微微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带我们去你家里。” 杨岱闻听,立刻转身,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李鹤和猴子两人远远地在后面跟着。 杨岱走了没多久,便在一处低矮的院子前停下,回头看了看李鹤,走进了院子。 李鹤看了看四周,见附近全是一色的低矮茅草房,大部分人家还都是黄土筑墙,茅草覆顶,显示这一片的住户,穷人居多。 李鹤和猴子进了杨岱家的院子,见迎门三间正房,也是夯土筑墙的茅草屋,但用灰砖贴了门脸,整个小院虽然简陋,但规整的条理干净。 杨岱笑着拱拱手,说道:“两位大人,寒舍简陋,委屈大人了,请进!” 李鹤笑着说道:“杨岱,咱们之间以后能不能直呼其名,不要大人来大人去的,听着难受!” 杨岱诧异地看着李鹤,说道:“那怎么行,那样岂不是乱了规矩?不成不成!” 看着杨岱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李鹤心知一时半会也很难跟他说的明白,只有随他去了。 进到屋内,李鹤四处看看,心说杨岱还真不是客套,这个家还真的就是寒舍。不大的小屋内,陈设极其简单,正面堂屋通向两侧的厢房,只有一间安了门,另外一间只隔了张草帘。地面是夯实的黄土,所幸打扫得光洁干净,显示出女主人的勤劳。 三人刚围着堂前的矮几坐下,一位少妇从后面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个陶壶,给三人面前的陶碗里斟上凉茶。 杨岱介绍道:“这是内人柳氏。” 又将李鹤和猴子给妻子柳氏做了介绍。 柳氏一听,盈盈一拜,说道:“昨夜夫君回来,便将二位大人的义举说了,大人的施救之恩,柳荫代家父先行谢过,大恩大德,容当后报!” 李鹤一看这柳氏,虽是粗衣布裙,但面容白皙清秀,举止落落大方,绝不似乡野村妇的粗俗模样,便心生好感,连忙站起身,抱拳说道:“嫂夫人如此一说,当真是折煞李鹤了。李鹤恰巧碰到这不平之事,伸把手助令尊大人脱困,本就是应该的,何况杨岱兄弟对我帮助甚多,嫂夫人无需客气!” 柳荫又是一拜,唬的李鹤跟着还礼,杨岱“呵呵”笑着,对柳荫说道:“荫妹再不要客气了,大人不习惯呢。你赶紧去准备准备,中午留大人在家里吃饭。” 柳荫应声而去。 李鹤对身旁的猴子一使眼色,猴子立刻便明白了,站起身走了出去。 李鹤端起面前的茶碗,喝了一口,立刻感觉清冽爽口,满嘴生香,虽然有点淡淡的苦尾子,但细细品味,却在舌根处,又有那么一丝甘甜,有一种苦尽甘来的感觉。 李鹤很纳闷,又连喝上几口,有一种五脏六腑内的浊气都被荡涤一空的感觉。 “这是什么茶水?”李鹤诧异地问道:“在这炎炎夏日,能喝上这样的饮品,真的是好享受。” 杨岱笑着说道:“我义父略同医理,这是老人家自创的凉茶,用了一些清热解暑的药材熬制而成,天下独此一份呢,街坊邻居都说好,柳荫姊妹俩平日里就多熬制一些,拿到街上去卖,也能补贴点家用。” 说到这,杨岱的脸上,现出一丝落寞,轻轻一叹,说道:“唉!杨岱无能,没本事养家,害得她们姊妹上街抛头露面,不然也不会被那陈路盯上。” 李鹤轻声安慰道:“奸人起歹心,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俗话说,怀璧其罪,便是这个道理。凭自己的双手,挣干干净净的钱养家糊口,何错之有?你大可不必过分自责。” 杨岱点点头,说道:“不说这些了,日子再难,总得一天天地过下去不是。家里一点琐事,扰大人清净了。大人此来,是有什么事找杨岱吗?” 李鹤说道:“是有事找你,你能跟我详细地介绍一下老坪山断崖上的山洞是个什么情况吗?” 杨岱起身进了内室,拿出一块白色麻布,摊在矮几上,说道“这是我绘制的一副图,大人请看。” 李鹤凑近一看,这幅图虽然简单了一些,但山洞的位置、基本面貌、甚至看守人员的配备,图上都标识得清清楚楚。 李鹤仔细地看了一会,问道:“你是怎么进去的?” 杨岱一指地图,说道:“大人注意这个位置,这座山峰正对着断崖,离着断崖距离几十丈之多,但一般人不知道,这座峰越到顶端,离断崖越近,最窄处两峰相距只有两丈多一点,我每次去,都是想爬到这座峰的顶端,用飞梭带住绳索,锁住对面的古木,攀爬过去,然后再从断崖的上面下来,自上而下,山洞里的守卫根本想不到,断崖顶上能下来人,所以没有察觉。” 李鹤心里一喜,问道:“这座峰很难爬吗?” “非常难!但还可以爬,不像断崖那里,人连想都不要想,鸟见了都犯愁。”杨岱答道。 李鹤又问:“依你看,我的人可以爬上去吗?” 杨岱想了想,说道:“应该能,只要练过武功,体质好,顺着我走过两次的路,应该都可以上去,大不了慢一些而已。” “你估计,一般的武者,爬到你说的位置,需要多长时间?”李鹤又问道。 “一天一夜足矣!” 李鹤点点头,说道:“你可愿意带着我们上去?” 杨岱一抱拳,朗声说道:“义不容辞!” 李鹤看着杨岱,轻声说道:“杨岱,你可知道,真正的危险是我们占领山洞之后,我们这五十多个人,必须坚持到大军攻下山寨之后,才能算得上真正安全。而且,这是打仗,不比你们平常捉拿盗贼,极大可能是要死人的。” 杨岱面色凝重,厉声说道:“大人放心!杨岱明白。” 李鹤心内大喜,有着杨岱这样的好手助力,此役便已成功一半。 正说着,猴子满头大汗走了进来,身上背着个硕大的竹篓,嘴里大呼小叫。 “这麻潭真是个好地方,山珍野味到处都是,东西卖的还便宜。公子,咱们回去的时候,可得多弄点带上,让弟兄们都打打牙祭。” 第七十七章 披荆斩棘 翌日,半夜时分,麻潭县城西门郊外。 皎洁的月光下,风雷营众队员黑衣黑裤,黑色皮甲,黑布缠头,脚蹬黑色浅帮皮靴,手里牵着各自的马匹,排成两列,笔直地站立着。 李鹤对前来送行的白练一抱拳,说道:“大人请回吧。” 白练也拱了拱手,说道:“长史放心前去,我估摸着大军明日便可到达,后日一早就开始发起攻击,届时,本守一定会督促大军猛力进攻,以减轻你们的压力。” “恭祝长史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本守在县衙恭候佳音。” 李鹤对白练一抱拳,转过身,站到队列前,厉声说道:“此番出征,山高林密,坡陡路险,时间紧急。各位必须紧跟队伍,不管是谁掉队,一律不候,请自行想办法归队,明白了吗?” “明白!”队员们整齐划一的呐喊。 “按照今天下午的演练,各位的任务都清楚了吗?” “清楚了!” “出发!” 队员们翻身上马,杨岱打头,李鹤和占越、猴子紧随其后,马队向着西面的老坪山疾驰而去。 二十多里地,转瞬即至,队伍在老坪山脚下下了马,立刻便有两名年轻队员过来归拢马匹,李鹤将马缰绳交到其中一个队员手里,说道:“你们两个,带着马匹返回县城,记住不要进城,就在郊外找个僻静地方将马匹安顿好,会有人接应你们。一俟大军攻山,你们便将马匹随军带到老坪山脚下,等候我们,明白了吗?” 两人点了点头,说道:“公子放心,我们保证误不了事。” 李鹤点点头,转过身,对着已经整好队的众队员说道:“山路狭窄,很多地方根本就没有路,越往上就越艰难,我们日夜苦练,就是为了战时这一搏。我知道,你们平常个个都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彼此不服气,但是现在,就是考验你们的时候了,你到底是英雄,还是狗熊,今天就要见真章了,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 众人齐声呐喊。 李鹤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记住,一个跟着一个,不要掉队了,出发!” 五十余人排成一列,一个接着一个,在杨岱的带领下,向老坪山山顶爬去。 刚一进山,因为坡势较为缓和,对这些年轻人来说,走起来大步流星,显得非常轻松。加上夜风习习,凉爽宜人,走在前面的李鹤,还能听到后面的队伍里,不时地发出阵阵低语和窃笑。但是,随着时间渐渐推移,山路明显的陡峭起来,很多地方已经没有所谓的路了。 身后,再也没有了低语和笑声,有的只是越来越重的呼吸声。 李鹤的前面,是领头的杨岱,以及猴子和占越两人,杨岱自不必说,对于干这种活,猴子是强项,也不在话下,轻盈灵巧,还能时不时地回身拉一把占越。 相对前面两人来说,占越则吃力一些,一则他的年龄在这支队伍里是最大的,二来,占越擅长的是搏击和刀法,对于这种高来高去,并不专长。 听着占越越来越粗重的呼吸,李鹤轻轻问道:“占越,要休息一会不?” 占越笑笑,说道:“不用,现在这点难度还不碍事。” 李鹤知道占越的体力不成问题,也就没有强求,毕竟预定的时间有限,容不得半点矫情。 杨岱回身说道:“大家再坚持坚持,前面有个缓坡,我们争取天亮之前赶到那里,再休息不迟。” 终于,在天光大亮时分,队伍赶到了杨岱所说的休息地点。 随着李鹤一声“原地休息”的命令,队员们就地坐下,纷纷解开皮甲,散着身体着热气,有的拿出干粮,就着旁边的一眼清泉,大口地吃了起来。 李鹤来回转了一趟,观察着每一位队员,见大家虽然各有疲态,但普遍精神尚好,心里放心不少。 这支队伍里的成员,除了张氏山河兄弟,大多来自于大平原,说老实话,对于攀登这种险峻的高峰,队员们能否经得住考验,李鹤心里没底。 杨岱注视着还在到处转悠的李鹤,悄声问身边的猴子:“陈兄弟,李长史真的是富家公子吗?” 猴子咽下嘴里的烙饼,说道:“如假包换!杨岱兄弟,这么跟你说吧,咱们公子的府上,要说富可敌国那是吹牛,要说买下你们这破烂麻潭县城,我估计一点问题都没有。” 杨岱还是有点疑惑,目不转睛地盯着李鹤看着,小声地自言自语:“我还是有点不信,一个富家公子,怎么能吃得下我等练武之人的苦楚,我瞧他那双手,满是老茧,粗粝不堪,跟我这手有的一比,他图什么啊。” 猴子晃晃脑袋,说道:“这你就别问我了,我也不知道,我们风雷营的弟兄们都疑惑,我们公子身上,让人看不懂的地方太多太多,时间长了,大家都习惯了,见怪不怪。” 杨岱摇摇头,咬了一大口饼,慢慢嚼着,脑袋里胡思乱想。 “对了,我说杨岱兄弟,这次剿完老坪山,等我们回去的时候,不如你跟我们一起走吧。你这一身本事,跟我们公子干,总比你在这破衙门里做个窝窝囊囊的捕快要好得多。最关键的是,我们公子拿人当人,即便是我这样的,他也照样拿我当兄弟待,跟公子在一起,心里舒坦。我说这些,你还别不信,等你来了,你就知道了。” 猴子热切的眼神,看着杨岱说道。 杨岱侧过脸,吃惊地看着猴子,问道:“长史大人能要我吗?你又做不了主。” 猴子蹭的站起身,一拍屁股,说道:“我敢保证我们公子求之不得,你不知道,我们公子正为了缺人手愁的不行呢。” 杨岱想了想,说道:“不行,我这里一大家子呢,我拍拍屁股走了,我那义父咋办?姨妹咋办?” 猴子一听,气乐了,指着杨岱说道:“我说兄弟,你这脑子是不是当捕快当迷糊了?把他俩都带着呗,让我们公子给你在黔中城里买个小院子,不比你在这麻潭住茅草房强啊。” 杨岱看了看猴子,也笑了,说道:“你可真敢想啊,人家长史大人凭什么无缘无故就给我买院子?你逗我呐,我不听你胡咧咧了,起身,准备赶路!” 猴子一看杨岱那副冥顽不化的老实劲,摇了摇头,说道:“你别管了,回头我跟公子说去。” 队伍继续上路,这回李鹤带着张氏山河兄弟,吊在了队伍的最后,看着这兄弟俩在队伍里一会扶一把这个,一会拉一把那个,穿梭不停的模样,李鹤心生感慨,从这兄弟俩的身上,可以看出,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不能改变的,只要具备了理想的土壤;同时,人的潜力也是无穷无尽的,只要外界提供了足够的压力。 山,越来越陡峭,几乎没有了路,大部分时间,队伍都是在茂密的灌木丛中艰难地向上攀爬着。越往上,放眼望去,脚下、周围全是岩石,几乎看不到一寸土壤,各式芜杂的灌木杂树,都是扎根石缝之中,顽强地向外生长着。 直到中午时分,队伍才停下来,吃点东西,稍作休息,又开始赶路。 下午,队伍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几乎就是一尺一尺的在往上挪动,李鹤的耳朵里,听到的都是粗重的喘息声。 李鹤心内焦急,他不动声色地抓紧往前爬着,很快就追上了最前面的杨岱。 “杨岱,看这样子,是不是要休息一会?”李鹤指了指身后,悄声问道。 杨岱也是满头大汗,回身看了看逶迤前行的队伍,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大人,不能休息,哪怕一寸一寸地挪,也不能停下来,这时候最要坚持。再往前几里地,有个鹰嘴岩,那一段路更难走,一边是峭壁,一边是万丈深渊,几乎只能容纳一个人勉强通过,天黑以前,咱们必须穿过去,否则天一黑下来,太危险,我担心你的人走不了那段路。” “只要过了鹰嘴岩,下面路程就不多了,也好走得多,那时候可以让大家小睡一会,回复一下体力。” 李鹤点点头,问占越:“怎么样,占越,还能坚持不?” 占越擦了把汗,说道:“没事,我还成。公子不要担心,我带的队员我最清楚,这些人的体力还能坚持,目前应该没问题。” 终于,在天黑以前,队伍艰难地跨过了鹰嘴岩,前面是一块面积不大的缓坡,杨岱跟李鹤说道:“咱们可以在这吃点东西,再睡一会,恢复一下体力,一鼓作气就可以登顶了。” 李鹤点点头,随着一声令下,队员们纷纷就地坐下休息,吃东西,睡觉,补充体力。 李鹤一面清点着人数,一面暗暗打量着这些队员,这个时候,这些队员的体力上的区别,就已经完全暴露无遗了,有的衣衫不整、盔歪甲斜,脸上手上到处是荆棘划破的痕迹,显得很狼狈;有的虽然脸上也挂着疲劳,但明显要从容得多。 高下立判。 更有那张氏兄弟之类的,身上背满了大包小包,更为惊悚的是那张河,身上不但帮别人背了两个包,腰间斜挎着七八个箭囊,肩上竟然还斜背着几张硬弓。这样的体力,实在是惊人。 好在,大家都坚持下来了,没有一人掉队,单是这一点,就比李鹤预想的,要好得多。 这帮当年寿郢城里的苦命娃娃,都已经成长起来了。 李鹤靠着一棵大树,吃了几口烙饼,点燃一根香握在手里,头一歪,便进入了香甜的睡眠。 当感觉到手上一阵灼痛时,李鹤霍然惊醒,看了看周围,天已经黑透了,队员们仍然在香甜的睡着,李鹤又点上一炷香,继续睡着。 当连续四炷香全部燃尽时,李鹤霍然而起,低低的声音,一声命令:“集合!准备出发!” 久经训练的队员们纷纷翻身而起,飞快地整肃行装,跟在杨岱身后,向山顶攀爬而去。 第七十八章 抢关夺隘(求推荐) 老坪山断崖。 明亮的月光下,巨大的山洞口,像一只横卧的怪兽,静静地张着的血盆大口,仿佛随时准备着吞噬掉一切敢于靠近的猎物。 洞口前方,是一片人工开凿出来的平地,搭着凉棚,凉棚下,摆着一张原木条案,条案是用山间的原木,随便斫上几刀,胡乱隼在一起做成,简单、粗糙,但却结实耐用。 条案旁,阿柱、阿金、阿晨三个年轻人,正围着阿德老汉,听老汉口述着歹熊的祖先们,那千年不变、代代相传的古老故事,顺便扯着闲篇。 在这老坪山的寨子里,谁都知道这三个年轻人是打不散的好兄弟,每每轮到值守山洞,他们总是相约在一处,再拉上寨子里出了名的故事大王阿德老汉,四人一起,悠哉乐哉的扯着闲话,共同熬过一个个漫漫长夜。 阿柱拿起手中的蒲扇,“呼啦呼啦”地一阵煽动,驱赶着围着身边打转的恼人的蚊虫,忧心忡忡地问道:“阿德老伯,你说我们抢了官府的钱粮,官府能不能查得出来?” 阿德老汉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阿金插话道:“我们做的那么隐蔽,别说县衙那帮饭桶查不出来,就是能看出点蛛丝马迹,不是还有姑老爷在嘛,姑老爷家的少爷现在可是升了县尉了,统管着这麻潭一县的军马呢,怕他个鸟啊。” 阿德老汉摇摇头,叹了口气,没说话。 阿柱不服气了,说道:“姑少爷是很威风,这我知道,我不跟你抬杠,可他也就是个麻潭县里大官,在他上面,莫说县令老爷了,还有郡里的官,整个大秦国,比姑少爷大的官多了去了,难不成这么多的钱粮,丢就丢了,就没个人过问一下?我还真不信。一旦有人查起来,我看呐,迟早都是山寨的麻烦。” “另外,我这人认死理,我阿柱打出来的粮食,除了交田赋,剩余的谁也别想,不是我的种的粮食,白给我,一粒我也不会要。” 阿金一声轻笑,撇着嘴说道:“你这话说的,好像就你有骨气似的,你是没碰到饥荒,到时候,饿死你个孙子,看你骨头还硬得起来不。” 阿德老汉摇了摇手中的蒲扇,说道:“阿柱这话在理,我老汉活了五十多年,也是这么个观点,是我的,任谁也抢不去,不是我的,白给我也不要,祖宗们在这大山里吃糠咽菜,开山垦荒,何其艰难?他们都能活得下来,现在我们良田千顷,难不成还能饿死?自古皇粮国税,那是碰也不能碰的,打这个主意,一不小心就得掉脑袋,唉!依我看哪,那一帮子长老被猪油蒙了心,寨主这次,也是跟着一起犯起了糊涂啊。” 阿德老汉边说着,边站起身,摇着芭蕉扇,往洞里走去,嘴里念叨着:“不义之财如流水哦,有命拿,不一定有命花啊。唉!你们年轻人聊着,老汉老了,不耐久坐,要先去打个盹了。” 一晃三摇,老汉进了山洞。 阿柱明显的言犹未尽,还想跟阿金理论一番,阿金笑着站起身,连连摆手,说道:“好了好了,阿柱,我不跟你抬杠,你这人,是咱们山寨第一号的杠把子,我怕了你了,我尿急,撒尿去。” 阿金一溜烟跑到山洞一侧的暗影里,解开腰间的灰布大带,正要小解,身旁的灌木丛里,突然窜起一个人来,像个猎豹一般,钳住了阿金的脖子,将他悄无声息地拖入了茂密的灌木丛里。 等了一会,不见阿金回转,阿柱笑着说道:“这个阿金,难道一泡尿能尿到明天早晨不成?” “也许他害怕你找他抬杠,躲着睡觉呢。”阿晨笑着说道。 又等了一会,还是没见阿金回来,阿柱急了,起身说道:“不行,我得去看看。” 阿柱蹑手蹑脚地走到山洞的侧端,探着头,往暗影里瞅着,那里什么也没有,阿柱心生疑惑,又往前走了几步,四下里看着,还是不见阿金的踪迹。 阿柱心里陡然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刚想转身返回,灌木丛里,又是一道黑影飞身而出,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捂住了阿柱的的嘴巴,另一只手在阿柱的脖子下一抹,阿柱一声闷哼,软绵绵地倒在了黑影的怀里。 阿晨隐隐地听见阿柱的一声哼哼,并且有石块滚落的声音,连忙站起身,问道:“阿柱,怎么了,摔跤了吗?” 没人回应。 阿晨感到诧异,边叫着阿柱的名字,边往暗影里走,他的警惕性显然比阿柱差得太多,甩着双臂,大摇大摆地走着,根本没注意,那一蓬浓密的灌木丛边,蹲着一个人。 那人霍然长身而起,阿晨吓了一跳,他以为是阿柱吓他,刚想开口骂人,定睛一看,这人却不是阿柱,等他再想看清这人到底是谁时,一柄短剑穿心而过,阿晨重重地摔倒在地。 外面的响动,显然惊醒了洞里的阿德老汉,老汉一面嘴里嘟嘟囔囔地骂,一面摇着蒲扇往外走。 刚到洞口,老汉就觉得眼前一花,脖子下一凉,一道血线喷射而出,瞬间,所有的人类意识便离身而去。 占越一脚踢开阿德老汉的尸体,旋风般往洞里冲去,身后,几道黑影也跟着冲了进去。 李鹤拉下头套,轻声问身后的杨岱:“还有人吗?” 杨岱轻声说道:“应该不会有人了,我两次来,都只看到这洞口只有四个人值守。” 正说着,占越拎着刀走出了山洞,对李鹤说道:“洞里没人了。” 李鹤点点头。杨岱轻声对身后的鱼贯而下的队员们说道:“大家切勿喧哗,离这不远,有一个关隘,那里才是山寨真正的守卒,不要惊动了他们。” 李鹤拎着短剑走进洞里,一个队员点着一个火把递给他,李鹤转着看着,心里不由得一声声惊叹,这真是个天然粮仓啊。只见这巨大的山洞内,用苎麻编织的麻袋内,结结实实装满了各式粮食,一层一层,码放的整整齐齐。 身旁的占越低声说道:“山洞最里面,还有个暗室,装的是铁闸门,门锁着,猴子你去看看能不能想办法打开。” 李鹤点点头,将火把交给猴子,猴子立刻向山洞后面跑去,李鹤则转身出了山洞。 来到洞外,李鹤对众队员说道:“大家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吃点东西,一会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李鹤转过身,对身后的占越和杨岱说道:“我们几十个人,窝在这屁股大的一块地方,无险可守,一旦被山寨里的人发现,就非常危险了。所以,咱们必须赶在天亮以前,把前面那处关隘拿下来,据守隘口,等到天一亮,大军攻山,寨子里自顾不暇,我们才能安全。” 占越和杨岱点头同意。 正在这时,猴子兴冲冲地从洞里跑了出来,对李鹤说道:“暗室里有几十口箱子,里面全都是钱,不过金银不多,大部分是圜钱。” 李鹤点点头,说道:“杨岱,你把关隘的情况说一说,咱们商量一下,看看怎么打。” 杨岱说道:“前面这道关隘,由于是第二道关口,所以规模上要比更下面的第一道关隘小得多,只建有一座石头明堡,卡在上山的唯一道路上,石堡的西面是悬崖,东面是峭壁,我第一次来,这座石堡里只有十来个人把守,最近则突然增加了人手,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我估摸着,现在至多也就三四十个人,再多,那石堡也装不下了。” “他们也是轮班值守吗?”李鹤问道。 “是的,这个石堡是个平顶,一般到了夜间,他们会在石堡的平顶上留四五个人值守,其他的人在石堡里睡觉,值守夜班的人则会轮换睡觉。” 李鹤沉思着,猴子突然问道:“那石堡有窗子吗?” “那不叫窗子,那叫洞。平时留着瞭望用,到了战时,那就是往外射箭的射击孔了。”杨岱说着,看了看猴子,不明白他问这干什么。 “熏香?”李鹤眼睛一亮,看着猴子。 猴子点点头,说道“既然石堡面积不大,完全可以让他们睡死过去。” 杨岱一听也明白了,说道:“这好办,石堡对着我们这一面留着个后门,由于根本想不到会有人从后面攻击,所以这后门大多时候是开着的,即便是关上也无妨,一个破门,到处跑风漏气。” 李鹤双掌一击,说道:“就这么干!猴子,你和杨岱两人轻功最好,待会你潜伏过去,杨岱掩护,先用你那迷魂香熏上一通,我们随后跟进,石堡顶上的几个人别管他,大不了最后我们强攻。” 此时,月色已经变得朦胧起来,李鹤看了看渐渐西沉的月亮,估计现在的时间,应该已经是后半夜了。 时间不多了,很快,天就要亮了。 李鹤挥手将队员们召集到一起,简明扼要地将下一步的任务交代清楚,命令所有队员将猴子留下的药膏抹在鼻孔下,留下五个人看守山洞,其他人投入夺隘的战斗。 猴子和杨岱已经先行出发了,李鹤一挥手,所有人全部矮下身子,跟在李鹤身后,悄无声息地向隘口奔去, 离着隘口还有两百余米的时候,李鹤又一扬手,大家开始匍匐前进,慢慢地接近隘口。 月亮已经完全落了下去,四周漆黑一片,石堡近在眼前,李鹤甚至能隐隐看见石堡顶上晃动的身影。李鹤伏在路旁的草丛里,静静地等待着。 没过多久,石堡的后门处,一点微微的香火荧光,在空中划了几个圆圈,一闪即没。李鹤知道,猴子和杨岱得手了, 所有队员在李鹤的带领下,匍匐着靠近了石堡。 看见大队人马上来了,一直蹲在后门边上的猴子和杨岱两人,闪身进了石堡,李鹤轻盈地一纵,紧随其后,也进了石堡。 石堡内的大通铺上,所有人睡得正香,李鹤指了指铺上睡觉的人,对猴子坐了个捆绑的动作。 猴子点点头。 李鹤看了看,由石堡内上到屋顶,只有一个狭窄的洞口,一次仅能容纳一人通过。 李鹤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踏上了青石板搭成的楼梯,快到洞口时,李鹤纵身一跃,从洞口窜了上去。 此时,屋顶巡逻的四五个守卒,正靠着围栏哈欠连天、有气无力地扯着闲话,这个时间,正是这些守夜人最难熬的时候,李鹤猛地窜了出来,这些人根本就没来得及反应,李鹤的一刀一剑就到了眼前,立刻便有两个人倒了下去,其余的几人直到这时候才想起来挥刀向李鹤砍去,紧跟李鹤冲上来的杨岱长剑一挥,接住了两人。 李鹤拎着滴血的短剑,眼见最后一个守卒拼命跑向角落,心里意识到不好,挥起短剑,向那人掷去,但是已经迟了,那人在中剑的同时,手中的火镰,已经将角落里的一堆干柴点燃了。 瞬间,干柴轰的一声,燃起了熊熊火光。李鹤听着燃烧发出的“哔哔啵啵”的声响,心里知道这干柴是用松油浸过的,沾火就着,短时间内想扑灭它,已经是不可能了。 这个家伙在临死之前,成功的将警讯传递了出去。 屋顶上的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李鹤回到石堡内,看到所有的守卫都已经被捆成了粽子,大声说道:“敌人很快就会反扑,大家抓紧时间,找好战斗位置,准备战斗!” “占越,你带十五个弓箭手上到堡顶,注意节省箭簇,尽量等敌人靠近再放箭,我们务必要坚持到天亮。” 占越点点头说道:“公子放心,占越明白。” “其他所有的人,跟我一起,将外面路边的石块运上堡顶,敌人离得近了,咱们就用石块砸!记住,不管用什么方式,花多大代价,这座石堡坚决不能丢!” 众人衔命而去。 第七十九章 命悬一线(再次求赏) 歹熊人根本就没有给李鹤他们太多的时间做准备,第一道关隘里的守卒,在看到烽火传讯后,一边向山寨报警,一边紧急组织人手,开始了疯狂的反扑。 几十个人,左手高举着松油火把,右手挥舞着歹熊人特有的弯刀,嘴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叫喊声,顺着狭窄的山道,向着石堡冲了过来。 几十个人同时发出这种凄厉的啸声,在这寂静的深夜里,传出老远,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回响着,显得极其瘆人。李鹤伏在堡顶的墙垛后面,低声告诉弓箭手们沉住气,不要被这类外在因素干扰了心神,把敌人放到近处再开始射击,箭簇有限,一定要提高成功率。 张氏兄弟静静地坐在围墙后面,用短刀将一根根一米来长的荆条削得溜尖,放在身旁。李鹤知道,这兄弟俩是准备拿这些削尖了一头的荆条当梭镖用呢。这兄弟俩不喜欢弓箭,但他俩投矢的能力,是獠人与生俱来的,堪称一绝。 当歹熊人越来越近,最后离着石堡只有四五十米远的时候,李鹤一声怒吼:“射击!” 十几名弓箭手,早已经扣弦在手,等候多时了,听到命令,立刻瞄准各自的目标一起放箭,霎时间,弓弦的“嗡嗡”声响成一片。 伴随着一阵阵凄厉的嚎叫,石堡前的山路上,闷头往上冲锋的歹熊人立刻倒下一片。特别是张氏兄弟投出的荆条,只要沾上,就是透心凉。 几十个人的冲锋队伍,一个照面,便倒下一半,剩余的,掉头就往山下跑,尚在燃烧的火把丢落一地。 见歹熊人退了,石堡里的猴子和杨岱,带着几个轻功比较好的队员,飞快地冲了过去,一是补刀,二来顺便回收箭簇。 李鹤心里清楚,面对着石堡这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有利地形,像这样几十个人的零星冲锋,是根本不起作用的,徒然送死而已。 他抬头看了看遥远的天际,那里,有几颗星星在闪烁,李鹤清楚,天就要亮了。 很快,歹熊人便开始了第二次冲锋,这次人数更多,老远看着,火把一片,李鹤估计,这次应该有一百多号人,而且,这次冲锋,歹熊人带来了他们特有的藤条巨盾。 李鹤对身后的队员们低声说道:“这次咱们把歹熊人放得更近一些,第一轮不要射箭,先用石块狠狠地砸,把所有的石块都砸出去,直到把他们盾牌保护的队形砸散了,再用弓箭精准射击,明白了吗?” “明白了!”众人齐声答道。 从众人回答的声调里,李鹤听到的是镇定和信心,这让他心里很欣慰,只有经过战火不断地淬炼,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 当歹熊人离着石堡只有二三十米,甚至站在堡上,已经能看清火把的映照下,歹熊人那一张张冷漠面孔的时候,随着李鹤一声令下,堡上的石块像飞蝗一般从天而降,准确地落在了盾牌后面的人群中。 又是一阵阵的惨嚎,一阵阵的哭喊,但更多的人,却丝毫不加理会,低着头,躲在巨盾后面,拼命往上冲。 歹熊人心里很清楚,这帮人既然已经占领了石堡,那么粮仓和钱库一定也丢失了。钱库是寨子里的公共财产,由寨主和长老们掌握,普通山民还没有太大的感受,但那些粮食,却是家家户户的口粮啊,一旦丢失,则预示着今冬明春,寨子里几千号的老老少少,至少要饿大半年的肚子了。 民以食为天,为了身上衣、口中食,老百姓从来都是愿意拼命的,如果不是因为这山路狭窄,容不下更多的人,相信寨子里的几千人都会跑来跟这些人玩命的。 巨盾一寸一寸的往前挪动着,虽然饱受打击,身后死伤一片,但攻击队形并没有散,在巨盾的掩护下,歹熊人仍然悍不畏死地往上冲着。 眼看着歹熊人越来越近,张山急了,四处转悠着,瞅着角落里有一块巨大的青色条石,这块条石,可能是当初修建石堡时多余出来的,石堡建好后,没有搬走,被值班的守卒当成了凳子,表面被坐得光溜水滑。 张山弯下腰,两手扣住条石,试着晃动了一下,然后舌尖顶住上腭,攒齐一口气,一声怒吼,舌绽春雷,竟然将条石举过了头顶,晃晃悠悠走到围墙边,对着石堡下的巨盾砸去。 几百斤的条石,贯顶而下,这份力量何止千斤?巨大的条石之下,哪里还有完整的人形? 惨烈的嚎叫声,凄厉的哭喊声响成一片,原本还能基本保持紧凑的冲锋队伍,瞬间乱成一团,李鹤焉能浪费如此的大好机会,一声大吼:“放箭!” 石堡上,石堡内,箭如雨下,这么近的距离,根本不用瞄准,只要拉开弓射出去,一定就有目标。 这些歹熊族的山民,到底不是正规军队,面对眼前这一派血肉横飞的场面,信心彻底崩溃了。一部分人,迟迟疑疑地站着,茫然地看着周围,不知是进还是退。另外一部分人,则干脆利落地转过身,顺着来时的路,落荒而逃。 杨岱和占越迅速打开石堡的门,带着二三十个队员紧跟身后,追着逃跑的人群,如同虎入羊群一般,又是一通掩杀。 歹熊人的反扑,再一次被打退了。 这时,天边露出了一丝鱼肚白,天色已经开始放亮了。 李鹤趴在墙垛上,俯瞰着两山之间的山谷,那里,老坪山山寨的轮廓,在晨曦中隐约可见。 即便天色微亮,但山寨里是依然灯火通明,离着这么远,李鹤竟然能够清楚地听见山寨里人声鼎沸,看来,山寨里的全部山民都已经被动员起来了,这也预示着,接下来,风雷营将面临更加严峻的考验。 李鹤回过头,看着自己的队员们,大家都席地而坐,有的在默默地吃着东西,有的在互相包扎伤口,有的则靠着墙垛,闭着眼睛,抓紧时间休息。从出发到现在,一天一夜的强行军,再加上昨夜的激战,这些年轻队员的体能,也已经到了极限。 李鹤默默地转过身,看着石堡前的山路上,猴子带着七八个人,在打扫战场,收集箭簇,准备再战。 李鹤看着远处老坪山巍峨的寨门,心里计算着时间,他估计,白练带领着大军,应该就要发起攻击了,只希望他们能早点打响,好让自己这支疲惫之师喘口气。 风雷营的队员们经过短暂的休息,又在李鹤的带领下全体出动,往石堡上运送石块,不管未来情况如何,必要的准备工作还是一定要做的,事实证明,这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大大小小的石块,在石堡守卫战的阵地上,效果非常好。 当天光完全放亮时,李鹤苦等的攻山大军,仍然没有任何的动静,但歹熊人却来了,而且,一次就集中了上千青壮。 看样子,这是老坪山山寨倾巢而出了,摆出的阵势就是志在必得。李鹤心里清楚,老坪山山寨这是放出胜负手了。自己虽然占据了地势之利,但如果歹熊人不计生死,使用人海战术,拼死一搏,自己这五十个人是撑不了多久的,一旦让袋熊人突破防线,进了石堡,自己这支队伍就凶多吉少了。 决一死战的时刻到了!风雷营自成立以来,最为严峻的考验,到了! 歹熊人这次进攻,分成了四个方阵,每个方阵二三百人,方阵与方阵之间,距离五十米左右,呈梯次进攻队形。 位列前方开道的第一方阵,最前面是紧靠在一起的四面巨大的藤盾,进攻的士卒躲在盾墙后面,紧随其后的所有士卒,都将手里的盾牌高高举起,护住头顶,整个方阵往前行进,就像一个用藤盾包裹的堡垒。 李鹤死死地盯着远处缓缓移动的方阵,面色凝重,他观察了一会,转过身来,大声说道:“待会敌人靠近时,弓箭手听我的口令,这次我们不需要再节省了,大家把所有的箭簇都射出去。注意避开盾牌,尽可能往人缝里射,以杀伤敌人,迟滞他们的进攻步伐为主。大军马上就要攻山了,时间拖得越久,对我们越有利,明白了吗?” “明白!”众人齐声答道。 “好!准备战斗!” 方阵继续缓缓地向上移动着,当离着石堡还有四五十米远的时候,李鹤大手一挥,一声断喝:“放箭!” 石堡上下,箭矢如蝗,有的射在藤盾上,发出“嘭嘭嘭”的声响,有的则准确地钻进了盾牌的缝隙之中,钻进了隐藏在盾牌后面的肉体里。 方阵之中,不断地有人倒下,但很快便又有人补上,方阵依然缓慢但却坚定地往上挪动着。 当第一个方阵离着石堡只有二三十米远的时候,李鹤一声大吼:“停止射击,投掷石块!” 刹那间,石堡顶上,飞石如雨。巨大而又连续的撞击力,使得方阵之中很多高举着盾牌的手臂,骨折筋断,再也支撑不住,原本队形紧凑的方阵,到处告急,现出很多的破绽。 李鹤又是一声大吼:“放箭!” 这个时候,强弓硬弩的优势一下子便显露无疑,一是距离太近,二是盾牌的保护不再严密,很多士卒的身体,根本就完全暴露在弓箭的眼皮底下,一射一个准。 短短的一瞬间,第一方阵便倒下一半有余,但是,剩下的人却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仍然顶着头顶的箭雨和飞石,顽强地向石堡冲来,转眼之间,便有二三十人冲进了石堡的门洞,躲进了死角,箭矢和飞石再也够不着这些人了。 李鹤看着脚下嗷嗷怪叫着,拼死命往上冲的歹熊士卒,看着几百米开外,源源不断而来的,杀气腾腾的第二、第三、第四方阵,再看看自己身后已经疲惫至极的队员们,目眦尽裂。 遥望着远方的山寨大门,已经日上三竿了,却仍然不见攻山大军丝毫的动静,李鹤的心里,瞬间充满了愤怒与绝望。 “咣、咣、咣”,楼下传来一阵阵撞击大门的声音,李鹤知道,一旦被这些歹熊人撞开了大门,局面将万分危急。 李鹤擦了把额头上的喊,看着身旁累得手都举不起来的猴子,轻声说道:“猴子,你在上面暂时指挥一下,我跟占越要下去了。” 猴子看着眼珠子通红的李鹤,心里明白,公子这是准备玩命了,坚毅地点点头,说道:“公子放心,有猴子在,保管万无一失!” 李鹤抚了抚猴子的肩膀,招呼着占越,张氏兄弟跟着自己,顺着楼梯,下到石堡内。 刚下来,李鹤便看见被捆成一个个粽子似的歹熊守卒们,个个兴奋得“呜哩哇啦”乱叫唤,这些人早就醒了,听着外面的动静,清楚地知道自己人已经杀上来了。 其中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操着生硬的汉语叫道:“放了我们,赶快投降,我们寨主仁厚,饶你们不死!不然的话……” 李鹤膀子一挥,手里的砍刀画了个漂亮的半圆,这个小头目的脑袋便飞向了屋顶,然后直直的落下来,砸在另外一个守卒的脑袋上,石堡里,再也没有了任何的声响。 李鹤看到,杨岱带着十几个人,正拼死地抵住大门,随着外面的撞击越来越重,包着铜边的石堡大门岌岌可危。 李鹤走到门边,让大家伙散开,分列在大门两厢,所有人握紧手中的砍刀,紧盯着摇摇欲坠的木门。 终于,在不断地撞击下,大门的门栓“咔擦”一声断裂开来,随着两扇大门轰然而开的惯性,十几个歹熊士卒抱着一棵硕大的原木,一齐滚落进来。 李鹤一声大吼:“杀!” 随着喊声,李鹤的左手剑,右手刀一起挥舞,两颗大好头颅瞬间没了踪影。 身旁的占越、杨岱、张氏兄弟,以及几个队员,个个眼珠通红,如狼似虎一般扑了上去,一时间大刀飞舞,人头滚滚,其中一个士卒想跑,被张山大吼一声,斜肩带背,砍成两截。 瞬间,小小的石堡内,尸横遍地,浓浓的血腥气四散开来,令人作呕。 门洞内,还没来得及跟进的二三十人,面对着满身鲜血,浑身上下充满着浓浓杀气的李鹤等人,不知道是进还是退,竟然呆立当场。可李鹤却不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机会了,大吼一声,带着众人杀了出去。 近身搏击,本就是李鹤等人一贯的强项,也是风雷营一贯训练的主要方向,对上这些山民,根本就是碾压和屠杀。 半柱香的功夫,门洞里就只剩下了尸首,有几个侥幸逃脱的,掉头就往外跑,又被来自堡顶的箭矢射翻在地。 张山杀红了眼,拎着滴血的砍刀还想往外追,李鹤一把拉住他,指了指门外的山坡。 山坡的山道上,第二方阵的歹熊士卒已经黑压压的上来了。 李鹤等人退回堡内,杨岱带着人关上大门,找东西抵门,李鹤则带着占越重新上了堡顶。 堡顶上,石块已经不多了,箭簇也所剩无几,面对着蜂拥而至的敌人,面对着伤痕累累,累得手都抬不起来的风雷营弟兄,李鹤心中充满了悲愤,既为自己、为风雷营,也为白练、为所谓的大秦。 李鹤轻轻说道:“猴子,你带着兄弟们撤吧,顺着咱们来时的路跑,能跑出去几个就几个。占越,张山、张河,咱们几个留下来,抵挡一阵,替弟兄们争取点时间。” “不!”猴子坚决地摇着头:“公子在哪陈斯在哪,要走你们走,我是绝不会走的。” 李鹤又挨个点着风雷营弟兄的名字,撵他们走,但是,没有一个人动。 李鹤哈哈一笑,说道:“也罢!咱们就不走了,跟他们干一场过瘾的,弟兄们,抄起家伙,准备拼命了!” 所有人都学着李鹤,从特战包里拿出布带,默默地将砍刀长长的刀柄缠在手臂上,再砍下去,这些人大多已经握不住刀了。 突然,一个队员发出一声欣喜的大叫:“公子快看!大军攻山了。” 李鹤趴在墙垛上,向远处看去,果然,山谷里,黑色的大秦旌旗一面接着一面,在骄阳下猎猎飘扬,漫山遍野的军卒齐声喊杀,冲向山寨,山寨的大门口,已经云集了上千甲胄鲜明的军士,正在架起云梯,往大门上攀爬。 很显然,已经到了石堡跟前,正准备发起攻击的歹熊人也看到了这一幕场景,纷纷掉转身,往山寨大门跑去。 歹熊人如潮水般地退去了,堡顶上,李鹤等人双腿一软,纷纷瘫坐在地上。 第八十章 平定老坪 白练倒背着双手,在王谦和岑杞的陪同下,信步走进了老坪山山寨的大门。 作为一郡之守,这种规模的所谓剿匪战斗,白练完全可以不到现场来,坐在县衙里听听汇报便可。但是今天,他必须来,如果不来,他隐隐感觉会失去一个极其难得的左右手,一个很好的~~朋友,不错,是朋友。 攻取山寨的战斗用时很短,短到第二梯队的军士还没上来,第一梯队的一千余人已经拿下了寨门,并很快控制了整个山寨。 带领第一梯队攻山的裨将,刚才已经把这里面的主要原因,跟白练作了汇报。那是因为老坪山山寨将主要力量,全部调去围攻断崖石堡了,当官军攻势启动时,寨子里的有生力量还没来得及回转,寨门便宣告失守,寨主一看大势已去,只得无奈宣布投降。 白练一听,心里立刻就能想象到,李鹤及他的属下们,从昨天到现在,面对袋熊人的拼命进攻所承受的巨大压力。 本来是不需要李鹤作出这么大牺牲的,大军昨天半夜就到了麻潭,也怪白练心急,为了减轻李鹤的压力,让郡尉连夜发起攻击。结果没想到这个打了几乎半辈子仗的职业军人,竟然犯了一个极其低级的错误,请了一个绝对不靠谱的向导,竟然把大军带迷路了,在山里转了大半宿,直到上午时分,才从大山里钻出来,仓皇发动攻击。 听到这个消息的白练,第一反应是不可思议,紧接着,便是无尽的愤怒,如果不是看在郡尉多年同僚,又年事已高的份上,白练很想以贻误军机的罪名,办掉几个军校。 唉!白练心里微微一叹,希望李鹤的牺牲不要太大,否则,他就愧对朋友,也愧对夫人了。 白练很明白,李鹤这一切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一个人,那就是他白练。 李鹤是商人,李鹤同时还是楚人,白练的心中,根本就不指望李鹤对大秦有多么的忠诚。而正因为如此,李鹤能如此拼命,才显得弥足珍贵,更让白练深深感动,进而在心中确立了李鹤作为朋友的地位。 有些人之间,相处的时间再长,也不会成为朋友,而有些人,只要短短一瞬,便是终生知己。 身旁的王谦偷眼看着白练,见郡守大人从进了山寨,便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远处的群山一言不发,神情若有所思。 王谦迟疑了一下,轻声说道:“大人,老坪山山寨的寨主及一众长老们,还在山寨议事堂门口跪着呢,大人要不要过去看看?” 白练厌恶地摆了摆手,说道:“你处理吧,我就不去看了,我要上断崖。” 王谦问道:“那这些人怎么处理?请大人示下。” 白练看了看王谦,说道:“这也要我教你么?我大秦律法上是怎么说的?寨主夷三族,长老枭首示众。” 王谦一拱手,说道:“属下遵命!还有一事要请示大人,敢问大人,老坪山的财产怎么处理?” 白练问道:“只有刚才你说的那些吗?” 王谦上前一步,轻声说道:“除了断崖山洞里的那些钱粮,大军还抄出了这山寨里的另外一座金库,金银珠宝无数,还有就是羁押寨主和长老以后,抄家所得。” “所有的粮食全部运走充公,一粒也不准留。圜钱纳入麻潭今年的税赋,至于金银珠宝嘛。”白练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拨两千金交给李鹤,你留五千金,在入冬以前把麻潭的城墙给我修好,明年春天我再来麻潭,如果还是这幅破败的样子,你就回家种田吧。” 王谦连忙躬身说道:“大人放心,属下谨遵大人命。” 白练又说道:“至于剩下的金银珠宝,一律登记造册,不得擅动!” “是!” “走吧,咱们一起爬一爬这断崖陡峰。” 一行人顶着几近正午的骄阳,顺着青石铺就的台阶,缓步向断崖上攀登而去。 过了第一道关隘,越往上走,战斗的痕迹越明显,离着石堡越近,场面愈加惨烈。 只见石阶之上,山路两旁的灌木丛里,尸横遍地,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再往上,就更难走了,几人必须跨过一个个叠加的尸首,有的地方,甚至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等到几人好不容易站到石堡的大门口时,看到门洞里尸体堆积如山,地面上,厚厚的血迹在阳光的暴晒下,早已经变成褐色,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臭气味,王谦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下,一个劲地呕吐不止。 白练早年虽然也上过战场,经历过大战,但像这样近距离地接触如此惨烈的场景,还是平生第一次。看见王谦狂呕不止,心里也是一个劲地翻涌,脸色青白,紧咬牙关。 “王谦啊,刚才我说拨付两千金给李鹤,我见你脸上带着疑惑,现在,你可明白了?” 王谦掏出绢帕,擦了擦眼角唇边,点点头说道:“属下愚钝,看这情景,属下明白了,是真的明白了。” 白练摇了摇头,说道:“不!你还是不会明白,因为你不知道李鹤的家世。在你看来,这两千金或许是个令人咂舌的数字,但在李氏……” 白练没有说下去。 踩着横七竖八的尸体,白练坚定地走进了石堡,石堡内,几十个被捆的歹熊守卒,满脸绝望的看着来人,但没人敢发出一丝声响。 墙根下,躺满了黑衣黑裤的风雷营队员,横七竖八睡得香甜,呼噜声四起。 白练暗暗叹了口气,踩着台阶继续往堡顶上走。 堡顶上,李鹤早已经醒了,睡了一觉,虽然感觉浑身依然酸痛,但体力总算恢复了不少。 看见白练上来,李鹤心里诧异,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他赶紧站起身,一抱拳说道:“见过大人!” 白练点点头,笑容满面地说道:“辛苦了!” “幸不辱命!” 白练上上下下打量了李鹤几眼,见他浑身的血迹已经晒干,黑色的衣服也已经变成了暗褐色,轻轻问道:“没受伤吧?” “一点皮肉伤,无妨。”李鹤答道。 “伤亡如何?”白练又问道。 “重伤两个,轻伤基本人人都有,所幸没有阵亡的。” 白练长舒一口气,说道:“这就好啊,如此大战,能有这样的结果,上天佑护啊。” 白练四下里看了看,见有些队员还在熟睡之中,正午的烈日,炙烤在身上,竟然浑然不觉,可见这些年轻人疲劳到了什么程度。 “李鹤,召集队伍下山吧,此处不宜久留。温度太高,这漫山遍野的尸首,也要抓紧时间清理,你的人也要赶紧回去养伤,不能耽误了。” 李鹤敏锐地捕捉到,这是白练第一次直接称呼自己的名字,而不是之前的“公子”、“长史”之类。 等到李鹤带领着队员们返回县衙,已经是傍晚时分。 王谦一早出发时,就通知了县衙的厨子,准备了丰盛的宴席,一俟队员们洗漱完毕,晚宴便开始了。 白练没有参加晚宴,让王谦和岑杞做自己的代表,岑杞端着大碗,挨个给队员们敬着酒。年轻人恢复快,经过短暂的休息,又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精神面貌立马焕然一新。 王谦和岑杞都围着李鹤,一面敬酒,一面送上免费的高帽子无数。刚刚在鬼门关前转了一遭回来的李鹤,感觉自己的心性似乎又精进了一层,尽管满心不耐,但表面还是笑容满面地应付着。 趁着酒酣耳热的功夫,李鹤把王谦拉到一边,将杨岱义父的事情跟他说了说,希望麻潭县衙赶紧放人。 “没问题!”王谦倒也干脆。 李鹤看着王谦,说道:“王大人,我这就去带人了啊。” 王谦腰板一挺,说道:“稍安勿躁,待会我陪你去。” 李鹤双拳一抱,真诚地说道:“多谢大人!” 王谦哈哈一笑,说道:“长史无需谢我,其实,该说谢的人是我,你这是送给我王谦一个大人情呢。说句老实话,你把这事跟郡守大人一说,我还不是乖乖地执行嘛,比起帮你这个小忙,乖乖执行可就落不到你李长史的人情咯,是也不是?哈哈!” 短短几天的接触,李鹤越来越感觉到,这王谦不但是个?吏、干吏,而且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这样的人在官场混,可以断言,绝不会止步于一县之地。 李鹤冲猴子招招手,附在他的耳边,轻轻说道:“去准备一辆马车,待会咱俩一起,把杨岱的义父送回家去。” 猴子点点头走了。 夏天天黑的晚,等宴席结束,太阳竟然还没有落山。 李鹤带着杨岱,在王谦的陪同下,往地牢而去。 这个时代,县一级的监狱一般规模有限,但在诸侯各国中,惟独秦国的监狱规模较大,大概是因为秦国的严刑峻法,需要关押的违法犯罪分子较多的缘故吧。 杨岱的义父柳老汉,早两天便在李鹤的关照下,从阴暗潮湿的地牢里转移了出来,关押在地面以上的牢房里,又是个单间,相比之下,条件自然好得多。 极具讽刺意味的是,柳老汉的隔壁,关押的竟然是县尉陈路。 李鹤看着被绑在牢房的木栅上,萎靡不振的陈路,悄声问道:“王大人,他的家里怎么处置的?” “已经派人圈起来了,就等郡守大人发话呢。”王谦轻轻说道。 “戴煌呢?”李鹤又问。 “大人说他俩不一样,戴煌被羁押在自己的公事房里。” 李鹤点点头,暗想白练对细节的拿捏还是很到位的。 陈路一看到王谦、李鹤进来,精神明显一振,高声嚷道:“王大人,王大人呐,念在你我多年同僚,麻烦你跟郡守大人说说,那些个事都是老坪山的人胆大妄为,不关老陈的事啊,老陈是真的不知道啊,王大人,劳烦你给老陈在大人面前求个情啊。” 说着说着,这家伙竟然咧开大嘴哭了起来。 王谦厌恶地皱了皱眉,唇角带着一抹冷笑,轻声问道:“老陈,你跟王某说句老实话,你现在心里怕不怕?” 陈路瞪大一双牛眼,看着王谦,面上泛着潮红,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半晌才说道:“害怕!实不相瞒,王大人,这回我是真知道怕了,我保证,只要大人这回饶了我,陈路以后一定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再不敢胡作非为了。” “迟了!”王谦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记得就在几天前,你还跟我说过,陈路这辈子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你无知!你狂妄!你可知道每个人的头上,都有那朗朗青天?” “陈路啊陈路,你现在知道怕了?你可知道,因为你们几个人的胆大妄为,那老坪山上,现在已经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你可知道,因为你们几个人的贪婪,老坪山上一千多户山民,接下来要过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吗?” “陈路啊陈路,你这样的人要是还能活在这世上,简直天理不容!如此罪孽深重,你就等着下地狱去吧!” 第八十一章 请期之喜 三天后,白练安排好麻潭县里的一应事务,带着大队人马返回了黔中。 返程的队伍里,多了辆囚车,囚车里,站着只穿了一身白色中衣,带着枷锁、脚镣,披头散发的戴煌。 临行前,李鹤陪着白练跟戴煌谈了一次话,戴煌跪倒在白练面前,嚎啕大哭,痛陈自己懦弱、糊涂,养虎成患,但赌咒发誓,对于陈路监守自盗一事绝不知情,更加不会参与,如果郡守大人查实戴煌参与了此事,哪怕是知情不报,戴煌都愿意接受最严厉的处罚,毫无怨言。 最后,戴煌苦苦哀求郡守大人,念在这么多年自己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自己一条性命。 看来戴煌的苦情表演,还是打动了白练,他轻轻一叹,说道:“跟我回黔中吧。” 看着戴煌满脸惊恐的表情,白练鄙夷地一笑,说道:“只有回黔中,才能保住你一条狗命啊,你这个蠢蛋。” 至于陈路,白练连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咔嚓了。陈氏阖府男丁女眷,杀的杀,卖的卖,在强大的国家****面前,半天功夫,横行麻潭半个世纪的陈氏家族就灰飞烟灭了,让人好不感叹。 据说,在陈路家里又抄出了一个金库,里面金银、圜钱无数。总之,郡守大人此次麻潭之行,不但整肃了县政,找回了失盗的财赋,还顺道发了点小财。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诚哉斯言! 返程的队伍里并没有猴子的身影,他奉李鹤之命,已经带着杨岱一家,提前两天出发了。经过老坪山一役,杨岱毅然决然地决定,今后就跟着李鹤干了,这对李鹤来说,是个意外的惊喜,虽然老坪山一战,险些将自己的性命和多年积攒的这点家底交代了,但能得到杨岱这样的虎将,这趟麻潭之行,超有所值了。 在离着黔中古城还有十几里地的时候,郡丞大人带着府衙里的一干官员,早早的就分列官道两边,等着迎接郡守大人了。 一众官员见了面,相互作揖问安,喧闹不已,李鹤则隐在众多护卫之后,他不认为这里有他什么事情,更不愿意多事。 队员们没有进城,在占越的带领下,直接回了风雷营安顿,李鹤也没有再回府衙,而是辞别郡守,直接回了李府。 刚进府门,迎面正碰上老管家刘参,老管家一看李鹤回来,连忙请安,嘴里一面“呵呵”笑着,一面给二公子道喜,李鹤就觉得奇怪,忙问刘参喜从何来,老管家只是神神道道地笑,却不回答。 李鹤将马缰交给刘二,回了自己的小院,芳姑一看公子进了院子,连忙跑过来,匆忙屈膝施了个礼,抱着公子的手臂,一阵摇晃。 李鹤笑着,说道:“芳姑赶紧给我弄水,我要洗澡,这身上都臭了呢。” 芳姑皱了皱鼻子,夸张的表情说道:“是哦,公子身上这味道真的不好闻,赶紧洗一洗,老爷和主母打了招呼,让公子一回来就赶紧去东阁呢。” 李鹤奇怪,问道:“这么急,有事吗?” 芳姑一笑,神秘地说道:“有事!至于什么事我不知道,你也别问我。” 李鹤看着芳姑脸上的笑,跟刚才老管家脸上的笑容一模一样,就觉得莫名其妙。 芳姑很快就打来了水,李鹤跳进浴桶里,舒舒服服地泡着。隔着屏风,就听芳姑问道:“公子,西面小院里住的项家小姐,跟咱们有啥亲戚么?” 李鹤说道:“具体啥亲戚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沾点亲就是咯,芳姑怎么想起来问她?” “没什么,随便问问。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常过去找念儿玩耍,跟她们小姐慢慢也相熟了,就是觉得好奇而已。”芳姑说道:“项家小姐人长得漂亮不说,性子也好,总是温言温语的,真的可人呢,别看我是个女人,我都很喜欢她。” 说到这,芳姑“格格”笑了起来,停了一下,芳姑又说道:“项家小姐可喜欢打听公子的事了,总是让我给她说公子小时候的故事,我就说公子小时候总是病病歪歪的,整日在塌上躺着,哪有什么故事啊,咯咯咯,真好玩。” “哎对了,你不在家的时候,项家小姐还来我们院里玩过几回呢,公子你不会怪我吧。” “不会。” 李鹤听着芳姑的诉说,脑海里浮现出项智那张明媚娇艳的脸庞,心弦一阵阵地颤动,宛如湖心里的涟漪,荡漾着不停。 在服侍李鹤穿衣的时候,看着李鹤身上一道道的伤口,芳姑的眼圈又红了,伤口虽然都不大,但在芳姑看来,足够触目惊心。 “公子这趟出去,又跟人打架了么?”芳姑问道。 “呵呵,没有,这是跟人切磋武功留下的一点皮肉伤,不碍事的,你别到处瞎嚷嚷啊。”李鹤笑着应付道。 芳姑叹了口气,嗔道:“唉!公子这是何苦?我真搞不懂,你这么个娇滴滴的富家少爷,怎么就喜欢上了舞刀弄剑呢?” 李鹤“呵呵呵”的只是笑,这些问题跟芳姑还真就说不清楚,只能随她唠叨两句了。 在芳姑不厌其烦地盘弄下,李鹤终于换上了一身轻便的纱袍,看着李鹤一脸的不耐烦,芳姑就抿着嘴笑,掏出自己的绢帕,细心地擦拭着公子额头沁出的细汗,拉着公子出了院子。 东阁。 李义夫妇正在塌上盘腿坐着,对面闲话,看着李鹤进来,李母首先笑了。 “鹤儿去那麻潭,办事可还顺利?” 李鹤给父母鞠躬施礼完毕,坐在塌前的竹凳上,说道:“劳父母亲大人挂念!一切顺利。” 李义点点头,说道:“虽然这长史一职,在秦国不在官员之列,但你能得到郡守大人赏识,随侍左右,总不是坏事。更何况,身为男儿,跟着郡守这样的官员学着处理一些政务,积累一些经验,今后无论做什么,都是有极大益处的,鹤儿务必收敛心性,切不可掉以轻心。” 李鹤拱手说道:“父亲大人放心,孩儿晓得轻重,绝不至于耽误了正事。” 李义点点头,看着李母,见李母的脸上,挂着慈祥的笑,便转过头来,笑容满面地看着李鹤说道:“鹤儿,前日里,吴白来咱们府上了。” 李鹤诧异,问道:“吴师怎么会突然来府上?他可是个稀客,老人家一般是不耐烦应酬的。” “呵呵。”李义笑了,说道:“他是受方圆委托,来府上征求为父意见的。” 李鹤心里隐隐的有些感觉,但因为不敢断定,便看着父亲,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方圆的意思是,近期李府能否行请期之礼,他打算年内就给你和芸娘举行大婚。” 李义边笑边说,看得出来他的心情大好。 这下李鹤心里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从自己一回来,见到老管家和芳姑,都是一脸喜气。 李鹤的脑海里,浮现出芸娘那美丽娇小的身影,可遗憾的是,芸娘的面容,倒反而有些模糊了,甚至,李鹤费劲地想了一会,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真是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但李鹤知道,比起那些养在深闺无人识,是妍是媸无人知晓的男男女女,自己要幸运得多了。 见李鹤呆呆地看着自己,半天不说话,李义问道:“鹤儿怎么了?有什么想法,可以说出来,我和你母亲帮你参详参详。” 李鹤说道:“孩儿正在回想那芸娘的模样,可是奇怪,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身后的芳姑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又慌忙用手捂住嘴。 李母也笑着啐道:“你这傻小子,离开瓦埠这才几个月,难不成就把人家忘得一干二净了?芸娘该伤心了。” 李义也“呵呵”笑了起来。 李鹤嗫嚅着,说道:“父亲,我这年龄成婚,早了点吧,再说年内就完婚,时间上是不是仓促了一些。” 李鹤的想法是,先拖上几年再说。 “不小了,你都十八了,芸娘还大你一岁,十九了,拖延不起了。至于诸项需要准备的事宜,有父母和兄长在,就不用你操心了。” “过几日,你大兄忙清了手头上的事,就准备偕同吴白前往瓦埠,行请期之礼,把大婚的日子定下来。” 李义一锤定音。 李鹤满心不情不愿,但深知这个时代,男女之间的婚姻大事,有几人自己能做的了主的,除了无奈的接受,别无他法。 一时间,李鹤便失去了再跟父母聊下去的兴致,胡乱应付了几句,便告辞出来。 跟在身后的芳姑看着公子的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这么大喜的事情,我怎么瞧着你好像不高兴的样子?” “没有啊,没有没有。”李鹤赶紧否认,顺手揉了揉芳姑的头顶,说道:“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可别乱猜男人心事。” 芳姑满脸通红,理了理被李鹤揉乱的头发,不再说话了。 李鹤大步向后院走去,芳姑知道公子要去看望项家小姐,便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一进院门,李鹤便看见项智一袭轻便的白衣白裙,坐在一张小小的竹椅上,手捧着下巴,盯着院角的那一蓬翠竹在看。 李鹤笑呵呵地说道:“小姐啊,你天天看,难道就看不够么?” 项智掉头一看,见李鹤笑眯眯地站在自己身后,眼睛里顿时涌起一抹惊喜,但一闪即逝。 “你回来了?”项智柔声问道。 李鹤点点头,看着项智愈加清秀的面容,问道:“在这里住着还习惯吗?” 项智淡淡一笑:“说什么习惯不习惯,比起在那深宫里锁着,这里不是好了很多吗?” 李鹤心里一阵恻然,对于一个生在武将之家,自小便古灵精怪,活泼好动的女子来说,这样的日子,确实是一种折磨。 念儿端过来一张竹椅,放好一壶凉茶,便和芳姑躲进了屋里,嘀嘀咕咕去了。 李鹤坐下,轻声说道:“别总是憋在屋里,没事的时候,可以让念儿陪着你上街转转的,也好散散心不是,只要注意带着面巾即可。” 项智从陶壶里倒出一盏凉茶,递给李鹤,说道:“出去过几次,这黔中的风景民俗和寿郢又是不同,很有意思呢。” “一应开销,府里可都正常?如果有人疏忽了,或是怠慢了,你尽可以跟我说。” 项智笑了,露出雪白的贝齿,说道:“这你放心,伯父、伯母细心至极,伯母还亲自过来探视过两回,这一切,项智受之有愧。” 李鹤摇摇头,说道:“你千万不要有什么惭愧之类的想法,泰然处之就最好,你能居住在此,实是项氏和李氏两家的缘分,咱们都得珍惜这个缘分,至于以后会怎么样,交给老天爷安排吧,相信上苍一定能作出最合理的安排。” 项智仍然手杵着下巴,眼神如一泓深水,看着墙角的翠竹,半晌,幽幽说道:“不知道父亲现在怎么样了。” “应该还在陈州前线的大营里,枕戈待旦。时刻防备着秦人的进攻。”李鹤说道。 项智转过脸,看着李鹤,问道:“李鹤,你说秦国会攻打楚国吗?” “暂时还不会。”李鹤想了想,说道:“前段时间,我听郡守白练好像说过,今年秋天,秦国就会对赵国用兵,依我看,秦国经过这两年的精心准备,倾全国之力一战,赵国难逃厄运,而一场灭国的恶战之后,秦国便要休养生息。所以,我觉得这两年楚国是安全的。” 项智凄婉的一笑,说:“照你这么说,各国不都是在苟延残喘么?难道秦国就这么厉害吗?我现在就住在秦国的土地上,也没觉得和楚国有什么不同啊。” 李鹤指了指脚下,说道:“这里几十年前还是楚国的土地,还和真正意义上的秦国有点区别,你如果能去三晋大地上走一遭,感受一下那里的气氛,你就会发现,所谓赳赳老秦,还是很可怕的。” 项智看着李鹤,想了想,说道:“能央求你个事情吗?” “说吧,只要我李鹤能做到的,别说求字。” “我想回趟楚国,见父亲一面,你能找个人送我吗?我看那个叫石三的侍卫就行,他不会很忙吧。” 李鹤抬起头,惊讶地看着项智。 项智避开李鹤的目光,看向远处,轻声说道:“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见父亲最后一面,好让他老人家知道,他的女儿还活着,而且,活的很好。” 项智的语调越来越凄婉,语声哽咽。 听着项智的倾诉,李鹤的心情也很沉重。对于这种最基本的人伦之情,李鹤感同身受。说句老实话,项智的要求不过分,李鹤扪心自问,换作自己,即便再危险,也要潜回去跟家人见上一面。 对比亲人之间刻骨噬心的相思之情,死亡有时候并不那么可怕。 “行!我陪你走一趟,其他人我不放心。明年吧,明年回去,如何?” 项智瞬间便是一脸欢欣和激动,笑嘻嘻地说道:“成!只要你能陪我回去,明年、后年,随便什么时间都成!” 看着项智发自心灵深处的,久违的笑容,李鹤也“呵呵”地笑了起来。 项智笑着笑着,突然伸出手去,在李鹤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喃喃低语:“李鹤要成婚了,时光真的好快,一转眼,我们的鹤公子,就要成婚了啊。” 第八十二章 白练之托 郡府后衙。 坐塌之上,白练和李鹤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张漆成朱红色的矮几,矮几上,摆着一壶凉茶,一个极其精致的青铜香炉,香炉内,一束檀香正飘着似有似无的袅袅轻烟。 白练看着久久沉默的李鹤,轻轻说道:“李鹤啊,虽然我知道你不耐约束,更不愿意为俗务所缠,但我还是真心希望你能帮我,把这黔中城的防务担起来。” “郡尉郑大人很快就要领兵上阵了,而且,此役过后,我估计郑大人很可能就要解甲归田了,郑大人为我大秦南征北战,戎马一生,到了晚年,身上的旧疾屡屡发作,老将军饱受折磨,我也赞成他急流勇退。不瞒你说,王庭之上,中枢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征讨赵、燕上了,一时半会,很难给我黔中派出得力之人,放眼在这黔中郡内,其他人我也不放心呐。” “而且你不知道,我大秦向来采用的是常备军与募兵制的结合,很多的军士,都是战时为兵,平时为民,郑大人这一走,至少要带走我黔中郡内一万青壮。境内如此空虚,面对这十万大山中大大小小的匪患,身为郡守,白某焉能安心?” “为这件事,我也和郑大人仔细参详过,他对你这次老坪山剿匪印象非常深刻,老将军口里,对你这个后生晚辈,也是赞许有加,他的意见和我一样,也是希望你能暂时把这副担子挑起来。” “退一步说,即便中枢不同意郑大人解甲,战后他再回到黔中,也只能专心治军了,你们两人各司其职,并不矛盾。老将军精力有限,对你这个年轻人能替他分忧,也是乐见其成的。” “只是,暂时郡府不能给你实职名分,只能以长史身份署理城防,眼下让我朝王庭伸手要官,机会并不太合适,只能暂时委屈你了。” 听着白练的娓娓诉说,李鹤沉吟着,他并不是不想做事,也不是怕承担责任,更不是官迷心窍。对于一个清楚知道历史走向的人来说,此时的任何官身,都是没有意义的,李鹤自己,更没有做好为任何一个公权力服务的心理准备。 但是面对白练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李鹤还是不忍心拒绝,前世今生,李鹤觉得自己唯一的缺点就是,面对人情,难以说不,这也注定他虽然性格铁血,但永远成不了枭雄。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拱了拱手,对白练说道:“大人既然对李鹤如此推心置腹,李鹤再行推诿,便是不知好歹了。我答应大人,暂时替大人整饬城防,一俟大人觉得李鹤不合适,或者王庭委派了新的官员,李鹤立刻退出。” “好!咱们一言为定!”白练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往后,你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直说,白某能力范围,无有不准。” 李鹤看了看白练,说道:“现在就有一桩事情,要麻烦大人。” “你说吧,要本守做什么?” “请大人将赐予李鹤的两千金收回去,老坪山一战,李鹤纯粹是为了大人的知遇之情,为了麻潭县老百姓的民脂民膏不能落到土匪手里,绝非为了金钱而战,李府的家丁,也不是雇佣军。” 白练看着李鹤凝重的表情,虽然他没听懂“雇佣军”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可能是个不好的词语,便有些尴尬。 “李鹤啊,你不要误会白某的意思,这两千金本就是那老坪山的不义之财,将不义之财用在正途上,白某看不出有何不妥。虽然你李氏巨富,但练兵所费甚巨,这点钱略作补偿,有何不可?更何况你的手下,为了白某长途奔袭,夜袭山寨,石堡一战,险些全军覆没,如果这点钱你都拒绝,你让白某颜面何在?良心何安?” “李鹤啊,你还年轻,须知做人不能只考虑你自己的感受啊,当你施恩深重时,你可知受恩之人,寝食难安呐!” 听了这番话,李鹤霍然惊醒,是啊,这种不图任何回报的巨大牺牲,恐怕不光是让白练寝食难安吧,以后但凡想起此事,郡守大人难道不会在心里多问几个为什么? 一念及此,李鹤立刻拱手说道:“如此,李鹤就代一众手下,多谢郡守大人了!” 白练摆了摆手,笑逐颜开。 从郡府出来,李鹤骑着马,顶着烈日,直奔北门。 靠近北门,从鱼蛉大街往西一拐,有个不大的巷子,巷子无名,也不深,但还算清净。 猴子、占越,以及新近搬来的杨岱,这三家都住在这巷子里,倒不是这里的风景多么可人,图的就是离风雷营很近,出了北门,一撒丫子,一炷香工夫,就到了新塘码头风雷营的驻地。 当初,这里是一片荒芜的坡地,李轲花了很少的价钱就买了下来,按照李鹤的吩咐,连片盖了二三十座小院,清一色青砖小瓦的独立院落,远远看着,煞是整齐壮观。 李鹤的想法是,今后但凡有风雷营的队长、小队长成婚,都安置在这里,花钱不多,但在风雷营里,引起的反响却很惊人。 李鹤在杨岱家的小院门口下了马,将马拴在门口的树下,抬腿进了院子,院门虽然开着,院里却没人,李鹤大声吆喝了一嗓子:“家里有人吗?” 听见声响,杨岱的妻妹柳烟急慌慌跑了出来,见到李鹤,粉脸一红,敛衽屈膝,说道:“见过公子。” “你姐丈不在家?”李鹤拱了拱手问道。 “跟我姐一起出去的,说是去占大哥家,公子稍坐,我这就去叫他们。” 柳烟急忙跑了出去。 这时,屋里听见动静的柳老汉也杵着拐杖走了出来,老汉的左腿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截,行走要杵拐,李鹤见老汉下石阶不便,慌忙紧走几步,扶着老汉,两人在廊檐下的竹椅上坐了下来。 李鹤看着老汉,见老人家虽然穿着一身已经浆洗得发白的灰布短襦,但面容清矍,颚下三缕长髯飘飘,颇有些仙风道骨,精神也很好。 “柳老伯在这里还住的习惯吗?”李鹤轻轻问道。 柳老汉冲着李鹤拱了拱手,“呵呵”笑着说道:“托公子福,眼下这日子,对老汉来说,就是享福了,哪里还能不习惯。公子有所不知,老汉年轻时,也是走南闯北不安分的人,既睡过锦塌,也卧过荒郊,什么样的日子都能对付的。” “此次,老汉被关进地牢,是抱了必死之念的,没想到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老汉又能在这世上苟活几年了,多谢公子仗义施援啊。” 说完,柳老汉又对李鹤郑重地作了个揖,李鹤连忙拱手答礼,连声说道:“李鹤举手之劳,老伯万勿客气。” 正说着话,杨岱夫妻、占越夫妻抱着孩子,身后跟着猴子的妻子刘氏,怀里也抱着孩子,“呼啦啦”进来一群人,一时间,不大的小院里,大人笑,孩子叫,好不热闹。 李鹤知道猴子去了风雷营,不在家里。 众人互相见了礼,进了厅堂坐定,柳荫和柳烟姊妹两人给每个人面前倒上凉茶。 李鹤从袖袋里掏出两个银丝手镯,递给柳荫,说道:“李鹤第一次登门拜望杨兄和嫂夫人,不知道买什么礼物,便从家里找了两个镯子,希望嫂夫人和烟妹能喜欢。” 柳荫一看,顿时呆在当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一时间只顾着搓着双手,看向杨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杨岱连连摆着手,说道:“公子切不可如此客气,你为杨岱所做的一切,杨岱心里已经感激万分,哪里还能要公子这么贵重的礼物,万万不可!” 李鹤笑着说道:“府上着银匠统一打造的,没多少分量,不值多少钱,我看着式样倒还新颖精致,就拿来了,杨兄总不至于还让我带回去吧。” 一旁的柳老汉看着李鹤一直举着手,微微一叹,说道:“荫儿,公子有心,你就接着吧。” 柳荫连忙屈膝,双手接过,连声称谢,顺手递了一只给柳烟。 柳烟到底是个小姑娘,接过来立刻戴上,仔细端详着,满脸抑制不住的欢欣。 占越的妻子张氏在一旁啧啧赞道:“我早就说过,别看公子尚未娶妻,又是个男儿身,硬是比一般的男人细心着呢,你让我家夫君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来给人带礼物。” 占越在一旁喝着凉茶,不说话,只是笑。 李鹤看着坐在门边上的猴子婆娘刘氏,见她盯着柳烟手腕上的镯子,难掩一脸的艳羡神情,便起了逗趣的心思。 李鹤“呵呵”笑着,说道:“陈家嫂子,这镯子可能入你的法眼?想不想要一个?” 刘氏见李鹤笑得诡秘,两个大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也笑了,伸出手说道:“公子,把你那袋里的好东西拿出来呗,何必呢,遮遮掩掩的,害得我和占嫂子眼馋。” 张氏听得刘氏这么一说,就在一旁哈哈大笑。 都是经年的兄弟了,彼此常来常往,李鹤这点小把戏,或许能瞒得过男人,但对上过日子一贯精明的女人说,还是不成的。 李鹤笑着,从袋子里又掏出两个一模一样的镯子,递给张氏和刘氏,两个妇人接过来,连个谢字还没来得及说,立马戴上,抬着手左右端详,顾盼生姿。 占越笑着一声啐骂,说道:“公子你就惯着这些妇人吧,今天带这个,明天送那个,我怕你哪天空着手来,这些婆娘们还不习惯了呢,到时候把你那衣袋撕了,你可别找我和猴子。” 众人齐声大笑。 看着屋里喜气洋洋的气氛,李鹤心里暖融融的,不由得感慨万分。前世今生,他要的都不多,在李鹤的思想认知里,这种最细微的满足,最琐碎的幸福,最普通的笑脸,就是人世间最好的生活,如果没有干扰,他愿意远离喧嚣,也无需富贵,就在这种极其平凡的日子里渐渐老去。 但同时他也知道,这种宁静,只是暂时的,生逢乱世,即便是想过普通人的日子,也是奢望。 女人们去了厨房张罗午饭了,屋里安静了下来,李鹤便将郡守白练所托,简明扼要向占越和杨岱做了介绍。 “我是这样想的。”李鹤继续说道:“从现在开始,风雷营的训练就交给猴子和杨岱负责,占越你就抽身出来,咱俩专心城防。既然接下这桩差事,总要整饬一番。我观察了一下四门的那些个老爷兵,以及城墙上值守的军士,我不知道他们平日里怎么操练的,看起来个个都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懒散至极,平时只知道揩油、欺压百姓,这样下去可不成。” “依我看,不立点规矩,恐怕很难有新的气象,既然做事,就得有个做事的样子,不然也对不起郡守大人的信任不是。” “我打算,逐步将风雷营十八岁以上的队员,像掺沙子掺到四门城防的队伍里去,当然,重点是北门。就用我风雷营的条例来训训这帮子老爷兵,能受得了的,就留下来,受不了的立马走人。” “你俩有什么意见?” 占越和杨岱一抱拳,说道:“没意见,就按公子说的办。” 第八十三章 乱局重典 师帅张琪已经很久没起过这么早了,上一次早起的记忆,应该还是在军营里,时间已经是四五年以前了。 自从在与赵国的井陉之战中,被砍掉了右臂,张琪便离开了军营,跟着老上司来到了这黔中,担任师帅一职,专司城防。 前两天,老上司郡尉郑大人专门派人把张琪叫去,向张琪介绍了郡守大人整饬城防的决心,同时介绍了长史李鹤的情况,老大人特别提醒张琪,千万收敛心性,在整顿城防这件事情上全力配合李鹤,如果硬要往刀口上撞,到时候谁都保不了他。 随后,郡守大人为整顿城防一事,又专门召见了张琪一次,从大人严厉的口气里,张琪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郡守大人的忍耐,看来已经到了极限。 张琪明显感觉到了压力,一回来,立刻召集手下的四个旅帅碰了个头,将郡守大人、郡尉大人的意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严词警告这些油条惯了的手下,必须老老实实听话,首先这位长史极其年轻,年轻自然气盛。另外,听说他还是郡守大人眼前的红人。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哪个不长眼的撞到了长史的刀口上,就自求多福吧,张琪绝不会出面讨保。 按秦国军制,像张琪这样的师帅,手下应该有五个旅帅,每旅五百人。但因为秦国连年对外用兵,耗资巨大不说,兵员也特别紧张,所以类似于城防这样的辅兵,没有哪个地方是满建制的,有的州县甚至连一半人都没有。 就像张琪这样的师帅,足额应该配备五个旅帅,两千五百军卒,但现在,只有四个旅帅,所有的军卒加起来,撑死也就一千七八百人。 好在四个旅帅,负责四个城门,每旅一段城墙,各司其职,除了偶尔协助郡府捉拿一些匪盗,很少有琐事烦扰,张琪平常也就是偶尔转转,一般不太过问具体事务。 张琪一只独臂不得劲,老妻服侍着张琪套上衣服和皮甲,挎上刀,又伺候张琪洗漱,吃完早饭,张琪跨出家门,往北门走去。 此时,东方刚刚露出一丝鱼肚白。 黔中是山城,日夜温差较大,这个时节固然还是炎炎夏日,但晨风还是很凉爽的。 迎着习习的凉风,张琪感到一阵子神清气爽,遥望着天际之上,似有似无的几颗星星在闪烁,张琪的心里,突然对以往的军旅生活,产生了一丝丝的怀念。 那种生活好啊!张琪在心里感叹道。 那时候,每天的日子虽然紧张,但却充实;虽然时刻充斥着危险,但却充满了激情。那种刀口舔血的生活,也最能锻造生死友情。遥看那军旗猎猎,听着那鼓角争鸣,想着大军如滚滚铁流,一往无前,每每想起来,张琪仍然感到血脉偾张。 那种金戈铁马的日子,才是男人最应该过得日子啊。现在,呵呵,张琪摸了摸肚子上的肥肉,暗暗苦笑。 其实,张琪心里也很清楚,这黔中城防已经到了非整不可的地步了,军官们吃喝嫖赌不说,军士们甚至连日常操练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虽然这黔中地处大秦腹地,远离战场,但这周围群山之中,藏了大大小小多少土匪,谁也说不清楚,万一哪天某个匪首吃了熊心,咽了豹胆,趁着众人麻痹,来这古城骚扰一番,他真的很怀疑,手下这些军士别说打了,即便逃跑,还能不能跑得起来。 为此,张琪深深自责,他知道这种局面的形成,主要责任在自己,其实有很多次他也试图约束一下这帮手下,但事到临头又退缩了,他狠不下心来,从这点上来说,张琪认为自己是个好军人,但却不是一个好将军。 胡思乱想着,张琪很快就到了北门。 城门仍然紧紧地关闭着,门洞里,挤满了等待出城的各式人等,但却没有平日里的喧闹,安静地看着城门前的空地上,一百多号人的操练。 张琪挤进人群,见这一百多号青壮,全是清一色绢帕缠头,黑色短襦,腰系宽带,扎着绑腿,口里“喝喝”有声,一招一式,虽然张琪叫不上来名字,但看着却整齐划一,迅猛有力。 看着这些年轻人身上的汗水,张琪知道,他们已经操练很长时间了。 周围围观的人虽然搞不清楚这是哪个府上的家院,更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并不妨碍他们为这些青壮后生叫好。 人群里,不断发出阵阵叫好声。 张琪蓦然想起来,听郑大人说过,前次老坪山剿匪,那个叫李鹤的长史,带着自己的家院长途奔袭,夜袭断崖的故事。 是了是了,不出意外的话,一定是李鹤带着他的那帮人到了,自己在这黔中城也住了四五年了,还没听说哪个大户人家有这样的阵容。 一定是他! 张琪没说话,只是隐在人群后面静静地看着。 天渐渐放亮,值守房里仍然没有一丝动静,城墙之上,更是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有那急于出城赶路的人,渐渐就开始不耐烦起来,大声嚷嚷着,人群开始骚动。 张琪看到,那一百多号青壮已经结束了操练,像一棵棵挺拔的青松,笔直地站立着。队列前方,一个年轻人双脚微分,双手背在身后,腰板挺得笔直,剑眉之下,一双黑亮的星目,死死地盯着值守房紧闭的门窗。 张琪猜测,这个人可能就是李鹤了。看他那神情,张琪隐隐感觉,今天要坏事。 这时,值守房一直紧闭的房门,在众人的千呼万唤中,终于打开了,一个睡眼惺忪的军卒,拎着一串硕大的青铜钥匙,衣衫不整地走了出来,嘴里还不住地嘟囔着。 “吵什么吵?这不是来开门了吗?急着去投胎不成?” 随后,值守房里又走出四五个军士,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进城门洞里,合力打开城门,放下吊桥。 城门洞里等待出城的人流和外面急着进城的人流,相互交错,一通推搡,一阵叫骂,乱成一团。 李鹤静静地看着,张琪也静静地看着。 军士打开了城门,又一摇三晃地走了回来,这才看清空地上笔直站立的风雷营队员们,一个军士好奇地转了一圈,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出城就赶紧走,像根桩似的站在这里干什么?” 李鹤冷冷地看了军士一眼,说道:“你们佰长在哪儿?” 军士上下打量了一番李鹤,笑着说道:“你是谁啊?我们佰长在哪你问得着吗?” 李鹤冷冷地看着军士,说道:“我再问一遍,你们佰长在哪?” 军士显然不耐烦了,一把推向李鹤,嘴里骂道:“滚开!” 一掌之下,李鹤纹丝不动。 军士火了,说道:“我让你滚开,听到没有?站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再不走,小心我拘你。” 李鹤身旁的占越抡圆了膀子,“啪”的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军士的左脸瞬间就肿了起来。 军士瞬间蒙了,周围的军士一看同伴挨打,“呼啦”一下围了过来。 挨打的军士捂着腮帮子叫道:“你他娘的谁啊,竟敢打你家军爷。” “啪”一声,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军士的右脸上,这记耳光,来自于张琪。 军士一看到师帅,吓得一哆嗦,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赶紧抱拳躬身,口称“大帅。” 张琪冷哼一声,厉声喝道:“瞎了你的狗眼,长史大人都不认识吗?金武人呢?赶紧给老子滚出来!” 旁边一位军士连忙跑进屋内,不大一会,就见一个眼珠子通红,满脸胡子拉碴的军士爬了出来,一边跑还在一边穿衣服,更为好笑的是,这人一只脚上穿了靴子,另外一只脚竟然赤着。 这人跑到张琪面前,躬身抱拳,大声说道:“佰长金武见过师帅。” 看着金武这幅狼狈的样子,张琪心里那个气啊,恨不能宰了这小子,丢脸啊!早几天就跟这些人打了招呼,让他们收敛一些,竟然还是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叫张琪这张老脸往哪搁啊。 “滚!不长眼的东西,还不赶紧过去拜见长史大人。”张琪厉声叱道。 金武左看右看,见李鹤和占越并肩站着,一时有些迟疑,他还真不知道哪位是长史大人。 “你是佰长?”李鹤问道。 “是是是,正是在下。” 金武暗自揣测,这位可能就是长史吧。 “昨晚干什么去了,日上三竿还不起床?” 李鹤注视着金武,语气冰冷。 金武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李鹤回身对占越说道:“去屋里搜一下,看看还有几个没起床的。” 占越点手叫过几个队员,旋风般冲进值守房,不一会就从屋里拽出四五个几乎片丝不挂的军士。 李鹤慢慢走到金武面前,刷地抖开手中握着的竹简,问道:“佰长大人,这是什么?” 金武看了看竹简,小声说道:“黔中城防律。” “你知道这上面的内容吗?” 金武的身体开始微微的颤抖,战战兢兢地说道:“读过,旅帅大人带我们研习过。” “好!”李鹤点点头,高高举起手中的竹简,大声问道:“你们有谁没有读过这本城防律?现在说还来得及。” 所有军士都低下了头。 “不说话吗?不说话我就当你们都知晓了这本律法的内容了。” 李鹤看着金武,问道:“按照此律,延误开门时间,当作何处罚?” 金武硬着头皮说道:“值守佰长二十军棍,军士每人十军棍。” “城门夜间无人值守,作何处罚?” 金武双股战战,哆哆嗦嗦地说道:“值守佰长二十军棍,军士每人十军棍。” “城墙之上无人值守,作何处罚?” 李鹤的问话,一声比一声严厉。 金武汗如雨下,浑身颤抖着,几乎站立不稳。 “值守佰长二十军棍,军士每人十军棍。” “好!你记得很清楚。”李鹤点点头,转身对身旁的占越说道:“执行吧。” 占越一挥手,一直屏息站立的一百多名风雷营队员,立刻冲了上来,三人一组,将四五十个早已呆立当场的军士摁倒在地,褪下裤子,举起早已经准备好的军棍,“噼里啪啦”打将起来。 一时间,北门前宽阔的广场上,一阵阵凄厉的哭喊声响起,张琪一脸肃然,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正在这时,旅帅史钱匆匆赶到了,看到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正待说话,被张琪恶狠狠的眼神吓得一缩脖子,躲到了一边。 很快,军士的行刑就结束了,场地上,只有金武一人还在受刑,伴随着军棍的上下飞舞,金武的屁股上血肉模糊,很快就晕了过去。 “泼醒他,继续打!”李鹤冷冷地说道。 随着兜头一盆凉水,金武悠悠醒转,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军棍又飞舞起来。 一旁的史钱再也忍不住了,不顾张琪冷厉的眼神,几步跨到李鹤面前,喝道:“长史大人,可以了吧,再打下去,要出人命的啊。” 李鹤冷冷地看了史钱一眼,说道:“你是旅帅史钱?” 史钱脖子一拧,说道:“正是在下。” 李鹤盯着史钱问道:“我且问你,昨夜城门无人值守,城墙无人值守,这个情况你可了解?” 史钱面上一紧,迟疑了一下,仍然一拧脖子,说道:“不了解。” “我再问你,昨夜应该有多少军士值守?人数可够?这些值夜军士昨晚都干了些什么,以至于日上三竿还在呼呼大睡,你可知道?” 史钱心里知道要坏事,但是到这时候,他已无路可退了,只有迎着头皮顶上去,反正老长官在边上,他总不至于见死不救。 “不知道!” 李鹤冷哼一声,继续问道:“你昨夜可曾查夜?” “不曾。” 李鹤继续抖开竹简,问道:“按城防律,身为旅帅你该当何责?” 到了这时,史钱已经完全豁出去了,大声喊道:“军棍二十,罚饷三月,怎的?未必你长史大人真的敢打我老史?” 李鹤冷冷一笑,对身旁的占越说道:“执行!” 史钱蹭地一下跳将起来,厉声喊道:“你敢!” 占越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抓住史钱的右臂,史钱还待挣扎,占越脚下横扫,史钱“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上来两个队员,死死地摁住,另外一个队员手执军棍,“噼啪”地猛揍起来。 史钱吃痛不住,嘶声喊道:“大帅啊!” 张琪漠然地转过身去,看也没看史钱一眼。 待史钱的二十军棍打完,那边金武的六十军棍也已经结束。李鹤看了看趴在地下一动不动的金武,将五六个背着药箱,一直躲在一旁的医师叫过来,对为首的一个说道:“王师傅,这些人就交给你了,军士就在这里治疗,金武佰长拖回你的医馆,好生医治,一应医药资费,事后找我结账。” 王医师躬身应了下来,手一挥,五六个医师立刻蹲下身子,打开药箱,忙碌起来。 史钱趴在地下,红着双眼,紧紧地盯着李鹤,恶狠狠地说道:“姓李的,你好狠!你给老子等着。” 说完,一把扒开正准备给他敷药的医师,艰难地爬起身,一瘸一拐的走了。 李鹤看也没看史钱,径直走到张琪面前,双拳一抱,朗声说道:“李鹤见过师帅大人。” 张琪心里清楚,李鹤直到此时,方才过来见礼,是故意晾一下自己呢,同时,不排除这个年轻人也有一层敲山震虎的意味。 可不管怎么说,张琪的地位和格局都不允许他像史钱那样任性,更何况,张琪也知道李鹤并没有错,他刚才所用的一切惩治措施,依据的都是城防律,而这部城防律,就是他张琪带着人制定的,难不成张琪自己还能打自己的脸不成? 张琪慌忙还礼,连声说道:“张琪不敢当,请长史大人签值房稍坐,请!” 张琪心里很清楚,长史不是大人,但作为郡守大人的私聘幕僚,他往这一站,便如郡守亲临,这一点,张琪心里更清楚。 第八十四章 城防任事 发生在北门的这一幕,像一场飓风,迅速刮向古城四门,飘向古城的每一个角落。守城的军士们,无论是军官,还是普通军卒,想象着北门同胞那一个个血淋淋的屁股,无不噤若寒蝉。 而百姓人家,则是拍手称快。尤其是那些每日里进出城门次数最多,辛辛苦苦赚些脚力钱的贩夫走卒,体会最深,守门的军爷们,态度变好了,揩油的事也越来越少。 风气的变化是很明显的,以至于李鹤还想继续抓只鸡来杀的努力,几次都扑了空。另外,李鹤将风雷营筛选出来的一百五十多人,编进了四门守卫里,没想到的是,竟然被各门旅帅都提拔成了军官,多数成为了佰长,只有少数实在不好安排的,也成了什夫长,这让李鹤的心中,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秋风渐凉,太阳照在身上,已经没有了炽热的感觉。天空瓦蓝瓦蓝的,显得格外的高远,天际,漂浮着几块白絮一般的云朵,白云之下,群山连绵起伏,苍翠欲滴。 李鹤手扶着墙垛,和张琪并肩站在城墙上,遥望着远处匹练一般的江水,心中竟然生出几分豪情。 江山如画,难怪引得无数英雄为之折腰。 沉默良久,李鹤徐徐转身,对一直站在身旁的张琪说道:“师帅,我编练了一些操典,下一步,我打算安排城防军卒出操了。” 张琪面有隐忧地说道:“操练是好事,我赞成,我就是有点担心,这些人毕竟都是一些辅兵,用正规操典去训练他们,是不是要求高了一些。” 其实,张琪的心中,是非常赞成李鹤这么做的。他是军人,知道每日操练对一支军队的重要性,而且,那天在北门,他是亲眼看到过李鹤的家院操练的。张琪不是外行,一眼便能看出那支所谓的家丁队伍,战斗力已经远超任何一支所谓的正规军队,他毫不怀疑,这位年轻的长史只要想练兵,假以时日,黔中这只城防军必定会焕然一新。 他只是担心,这支疲沓已久的队伍,能不能吃得下来这份苦。最近,手下的几个旅帅,已经纷纷在张琪面前大倒苦水了,张琪总是冷冷一笑,这些人只是按时按点做了一些自己该做的事,就叫苦连天,还能指望他们什么?这帮兔崽子啊,真被自己惯坏了。 想到这,张琪心一横,让这帮人吃点苦头也好,都是年轻人,再疲沓下去,一个个成了废物点心,张琪管不着,耽误了城防大事,张琪就罪莫大焉。 张琪双拳一抱,说道:“长史大人,就按你说的,练练这帮孙子,确实,这些年让他们太舒坦了,再这么下去,打仗不行,逃跑都不够料了。” 李鹤被张琪的话逗乐了,心里荡起阵阵暖意。 刚接手城防的时候,李鹤是做好张琪强烈抵触的思想准备的,可一个多月下来,这位独臂老军人的胸襟和担当,还是让李鹤深深折服。正如他自己所说,张琪也许不是一个好的领军人物,但一定是个好的军人。 有这样一位具备了极高军人修养和宽大胸怀的前辈配合自己,李鹤的压力轻松了很多。 李鹤一抱双拳,说道:“多谢师帅襄助!” 张琪摆了摆手,说道:“长史此言差矣,难道这黔中城防是你一个人的事吗?难不成长史不晓得在家里舒舒服服地做个富家少爷,非得跑到这里硬操这份闲心?咱们不都是想为这城里的百姓做点事情嘛。” “正是!”李鹤点点头。 两人顺着台阶,缓缓往城下走,李鹤眼风一扫,感觉张琪神情期期艾艾,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一直到李鹤解开马缰,准备上马了,张琪才终于开了口。 “长史晚上有空?” 李鹤笑笑,说道:“没事啊,这就准备回府,师帅有事?” 张琪“呵呵”一笑,说道:“也没啥大事,想请长史到寒舍坐坐,尝尝我家婆姨的手艺。” 李鹤诧异地看了看张琪,对这位老师帅,李鹤是了解过底细的。年轻从军,身经百战,不畏生死,积功无数。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提拔很慢,一直打到残疾了,才给了师帅这么个荣誉职位。 看来,号称量才适用的大秦,一贯鼓励军士用脑袋换军功的秦军,同样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阴暗存在。 李鹤知道,张琪除了跟老上司郡尉郑大人,平日里有些私人交往以外,从不跟任何官员拉扯,今天请自己去府上,一定有事。 李鹤笑着问道:“老大人有事尽管直说,至于去府上,今天就不必了,改天,李鹤一定会专程前往拜望伯母。” 张琪沉吟了一下,低声说道:“史钱在我家里。” 李鹤眼眉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张琪,没说话。 张琪“呵呵”一笑,说道:“长史有所不知,那史钱在我手下的四个旅帅里,还是算敢于任事的,就是脾气暴烈了一点,这点也怪我,平时约束太少。自从那日出事,便在家养伤,我也去探望了几回,经老夫严词训诫,这厮也知道了自己的错处,今日就想着借我的地方,请长史大人前去喝两杯,当面给长史赔个不是,你看可好?” 李鹤一笑,说道:“赔礼就不用了,下一步练兵,希望他能好好表现。” 张琪又说道:“老夫觍颜在长史面前讨个保,还是恢复他的当值吧。” 李鹤想了想,说道:“既然师帅开了口,李鹤没什么好说的,过几日让他去南门吧,至于北门,就交给占越吧。我打算将四个旅帅都动一动,具体的,我拟了个方案,明天呈于师帅参详。” 张琪点点头,说道:“动一动也好,免得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积弊甚重。长史尽管安排,张某无有不从。” 两人各自上马,拱手作别。 郡府后衙。 白练腰身笔直,盘腿坐在榻上,面前的桌案上,竹简堆积如山,白练紧皱眉头,“哗哗”地翻阅着,不时拿起毛笔圈圈点点,屋里,一如既往地燃着一束檀香,轻烟缥缥缈缈。 岑杞肃立一旁,不时偷眼看看大人的脸色。 “大人,李鹤像这样把家院塞进城防队伍里,恐怕不妥吧。”岑杞见大人脸色稍霁,慌忙说道。 白练将手中的竹简放下,看着岑杞,说道:“哦?那你说说,有何不妥?” 岑杞双手一抄,说道:“那守城的士卒,可都是要发饷的啊,拿着国家的财赋,训练他的私兵,这种做法,起码有违公德吧。” 白练淡淡一笑,问道:“岑杞,你可知道我黔中郡防从未满编过,是什么原因?” “国家钱粮紧张,财赋压力过大。”岑杞答道。 “此其一也,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白练摇了摇头,说道:“我大秦连年对外用兵,兵员紧张啊。就拿这次郑大人带走的队伍来说吧,四十岁以上的就占到了四成,很多家庭都是父子一起上阵。当然,这些相对年老的人,上阵做做辅兵,未尝不可,但这难道不能说明一些问题吗?李鹤一下子给我补充了这么多的青壮,我求之不得呢。” “另外,李鹤是那种占小便宜的人吗,你错了啊,人家这些家院,在寿郢时就有,也非一日两日了。人家在楚国养了这么多年,难不成到了黔中,就养不起了?岑杞啊,切勿以汝之心,度人之腹啊。” 岑杞面上一红,说道:“大人,岑杞没有别的意思。这一个多月来,我听到不少的议论,这城里百姓津津乐道那李鹤治理城防的各种故事,岑杞只是担心,长此以往,这黔中城里,百姓只知李鹤,而不知大人啊。” 白练用手点了点岑杞,轻声说道:“所以,你只能做管家。” “我不知道你什么原因对李鹤产生了成见,但我知道,你这样考虑问题,未免格局太小。这一个多月来,李鹤所作的一切,我是全看在眼里的,甚合我意,乱局必用重典,打烂几个屁股算什么,我原来是准备他砍几颗脑袋的。” “岑杞啊,你难道还不知道这乱世的凶险?麻潭之行,如果没有李鹤和他那一班手下用命,你以为本守能那么顺利就收拾得了局面?我绝不是吓唬你,咱俩能不能全身而退,都为未可知。” “岑杞啊,你不清楚这座古城的历史啊。这黔中古城,从原来叫巫郡起,就饱受匪患折磨,历史上,这里多次被土匪洗劫,甚至出现过土匪杀官的事情,你说说,如果指望着城墙上的那些老爷兵来保护老百姓,保护你我,行吗?恐怕真的到了那一天,他们会跑得比兔子还快吧。” “大人教训的是,您这么一说,岑杞就明白了。岑杞不知兵,胡言乱语,请大人原谅!” 岑杞微微一躬身,继续说道:“大人,岑杞还有一层担忧,不吐不快。” “有什么话尽管说。” “大人,那李氏家族世代为大楚子民,来我大秦不过半年,对我大秦能有多少忠心?我很怀疑。而且,李氏在楚国经营了几百年的基业,说丢就丢了,这难道不很可疑吗?是何原因让李氏甘愿丢弃楚国庞大的基业,迁移黔中,这里面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难道不值得咱们探究一番吗?” 白练轻轻一笑,说道:“我压根没指望李鹤对我大秦有多么忠心,只要他对我忠诚便可,而我是誓死效忠大秦的,这就足够了。” “至于你说的楚人血统,我认为倒不必太过在意,我大秦自古便与楚国交好,楚国公主嫁到秦国王室的,秦国公主嫁给楚王的,都不在少数。而且我大秦历代君王,都有楚人秦用的传统,你看那王庭之上,包括李斯在内,王上用的楚国人还少吗?即便在那公子扶苏的身上,不也流着楚国人的血吗?那可是大秦未来的王上啊。” “远的就不说了,追本溯源,就是我白练的身上,也还有楚人的血脉呢,是不是?为了我大秦的宏图霸业,为了大秦的万世江山,必须有天下英才为我所用的胸襟,太过拘泥小节,是成不了大事的。” “你且放宽心,一个小小的李鹤,还不至于让你我战战兢兢、寝不安枕,更无关乎我黔中大局。岑杞你得记住,征服一座城池容易,收服人心难呐,我大秦占领脚下这块土地已经五十多年了,不是还有那么一大批遗老遗少在怀念他们的大楚吗?自古收拢人心,靠的就不是强权,而是怀柔和手段,在这点上,诸侯各国,包括我大秦,都要向历代楚王学习啊。” “至于你说的,李氏缘何丢弃楚国庞大的基业于不顾,迁移来我黔中,李鹤倒是给出了理由,但是如果觉得这个理由不足以让人信服,我倒不反对你派人去查查。但前提是必须谨慎,手脚一定要干净。如果被李鹤察觉我们在怀疑他,尴尬被动不说,势必会影响到我黔中的稳定,到时候恐怕你就交不了差了,明白吗?” 岑杞躬身答道:“是,属下明白!” 第八十五章 金武失踪 昏暗的油灯下,史钱和金武面对面坐着,横在两人中间的桌案上,一钵子炖肉早已经没了热气,几碗小菜,胡乱地摆放着。 史钱端起面前的茶碗,喝了一口,夹了一块盐渍的白菜,放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得脆响,因为待会还要去城门查夜,史钱滴酒未沾。 看着金武一碗接一碗的喝酒,却不吃菜,史钱笑着劝道:“你倒是吃几口菜啊,这炖肉都凉了,要不要热一热?” “不用热,我这肠胃,吃生肉都没事。”金武摇摇手,说道:“旅帅,难不成你真的就被那二十棍子打得没脾气了?” 史钱笑笑,说道:“那你告诉我,还能怎样?” 金武眼睛一瞪,说道:“干他!报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凭什么骑在咱们爷们头上撒野?” 史钱脸上似笑非笑地问道:“那你告诉我,怎么报仇?就靠我们两个?你告诉我,就凭咱俩的身手,是不是那李鹤的对手?别到时候屁股上的伤刚好,脑袋又搬家咯。” 史钱“呵呵”笑着,往金武的碗里继续倒着酒,说道:“我啊,还想留着这脑袋多吃几年饭呢,我可不跟你瞎胡闹。” “咱们可以多约几个兄弟,那天挨打的兄弟,很多人心里不服着呢。”金武瞪大了眼睛说道。 史钱脸色一凝,说道:“也亏你长了这么大一颗脑袋,除了吃饭,你就不想事情么?什么人的话你都信?我告诉你金武,你这话,也就是在我这说说,我念在咱俩也是多年的兄弟了,你胡乱说,我胡乱听,不当回事。你出门再找个人说试试,你信不信,不到明天,李鹤就能知道,他只需歪歪嘴,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不信!那李鹤一个黄口小儿,未必就像你说的那么传神。”金武狠狠地喝了一大口,梗着脖子说道。 “兄弟啊,老哥哥看在你我这么多年的感情份上,劝你几句,你可得听啊。你说那天李鹤哪点做错了?人家可是拿着城防律,对照着上面一条条来的,那城防律不是师帅带着我们制定的吗?难道我们自个儿放的屁,自己都不当回事了?” “另外,你们头天晚上赌钱赌了将近一夜,早上误了开门不说,整个一夜,城墙上连个鬼影都没有,试问你做得就对吗?好歹你还拿着大秦国的饷呐,要点脸不?” “说老实话,李鹤那天在北门打了我二十军棍,我当时也生气,思谋着,老子跟他单挑一场,大不了老子走人,不吃这碗饭了。可后来越想越不是滋味,再加上老帅后来的训诫,我这心里才算开了窍。那李鹤奉命整顿城防,你自己行为不端,让人家逮个正着,还能怪得了别人?说出去不是笑话嘛。” “老帅说的对啊,这也就是在后方,咱们挨顿打也就算了,这要是在前线,当时就能给你咔嚓喽,一句废话都不带有的。” 看着史钱的脸上的表情,金武心里清楚,再多说下去已经无益了,事情过去了,史钱的心结已经打开了,他是绝对不会像自己一样,去犯上冒险的。 其实,金武也能想到,旅帅不像自己,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人家婆娘孩子一大家子,做着旅帅,每月的饷钱拿着,好好的日子,干嘛要跟自己一样,以身犯险。 但是,金武不行,那六十军棍,打得金武在塌上趴了两个多月,身体上的疼痛,金武皮糙肉厚,根本不在乎,但心灵深处的疼痛,金武记下了。并且,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身体一天天的好转,这种疼痛非但没有丝毫减轻,反而越来越刻骨铭心。 金武生在大山深处,是个孤儿,自小养在伯父家里,跟着比自己大两岁的堂哥金成斗兽掏鸟,顽劣不堪。稍微长大点,便开始了偷抢扒拿的勾当,甚至月高风清之夜,剪径越货之类的事情也没少干。其实在这茫茫大山深处,环境恶劣,民风彪悍,你很难区分出谁是土匪,谁是真正意义上的良民。 这么多年下来,金武的身上,虽然没背上人命,但性格里的野性是不缺的。 史钱见金武不再喝酒,只是发呆,便劝慰道:“兄弟,夜深了,回去睡觉吧,明天还得起早上操呢,我也不能陪你了,我得上城墙转转。” 金武点点头,起身下了坐塌,穿上鞋,一声不吭往外走。 史钱见金武脸色不好,一边往外送他,一边继续劝道:“兄弟,听老哥一句,可不能再做傻事了,屁股上的伤好了,脑袋里就该长点记性啊。” 三天后,金武失踪了。 当一个跟金武一向要好的军卒气喘吁吁地跑到南门,将这个消息告诉史钱时,已经两天没看到金武的人影了。 史钱立刻意识到不好,自己那天晚上苦口婆心的劝告,这货一句也没听进去,这时候失踪,史钱能猜到金武要干什么。 史钱一刻也没敢耽误,立刻找到张琪,向师帅禀告了此事。 张琪沉吟了半晌,才问道:“据你估计,这小子会怎么干?” 史钱犹豫着说道:“这我也说不准,如果这小子独自躲在某个地方,趁着长史不备,偷袭一下,问题还不大。这小子那两把刷子我知道,虽然孔武有力,但没真正练过,碰到长史那样的,一个照面就得趴下,连身都近不了,我最担心的是,他去找他堂兄金成。” 张琪浓眉一挑,问道:“哦?他堂兄是什么人?” “金武有个堂兄,在那少阴山里占山为匪,是个土匪头子,手下有一百多号人,没少干那杀人越货的勾当。不过,这家伙往巴郡那边去得多,极少来我们黔中这里,所以恶名不张。师帅,我最担心金武这小子去找他堂兄了,他真要把这帮土匪引到咱们这里,可就麻烦了。” 张琪点点头,想了想说道:“不管这小子是准备单打独斗,还是跑去找土匪了,咱们都要把这个消息赶紧禀告长史,否则一旦出事,你我都脱不了干系。” 张琪长吁一口气,说道:“这小子如果不是一个混蛋,最好单打独斗,即便被李鹤杀了,老子心里还佩服他是条汉子。如果这小子敢把土匪带进我这黔中城里,老张这口刀,可就不认得他是谁了,史钱啊,在这种大是大非的事情上,你可不能犯糊涂啊。” 史钱面色一惊,抱拳说道:“大帅,史钱再怎么粗笨,还不至于愚蠢到这等地步,若非知道事情严重,史钱怎会第一时间来禀告大帅?” 张琪点点头,问道:“以你对金武的了解,你估计他会何时动手?” “快则三日,慢则五天,金武一定会动手的。这小子从来都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无论跟谁发生矛盾,报仇从不隔夜。此次,他即便找不来他的堂兄,也一定还会回来自己单独干。” 张琪点点头,说道:“走!咱俩一起去找长史。” 史钱猜测的不错,此时,金武正坐在少阴山山寨的议事厅里,向堂兄金成诉说着满腹的委屈,就差脱去中衣,让堂兄勘验他屁股上的伤疤了。 金成虽然和金武是叔伯兄弟,但长得极像,都是一脸的络腮胡子,不过相较于金武的粗黑,金成要白净一些,眼神里也多了一丝阴鸷。 看着这个从小便跟着自己屁股后头的堂弟,一副面容憔悴、衣衫褴褛的模样,金成知道,这一路上,堂弟一定吃了不少苦头。两天时间,从黔中赶到少阴山,他应该走的是捷径,而这条捷径,很多地方是没有路的。 金成“呵呵”笑着,说道:“二弟稍安勿躁,在我这山寨好好歇息两天,再说报仇的事不迟。” 金武豹眼一瞪,吼道:“什么?等两天?大兄,你可知道我这两天没日没夜地赶路,心里火烧火燎的,你让我等两天?” 金成笑着说道:“看你这幅急切的样子,你是想让我连夜出发吗?” 金武被噎得一翻眼,嘟嘟囔囔地说道:“反正最迟不能超过明天一早,咱们就得走。” 金成哈哈大笑,说道:“二弟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这个秉性啊。我看不如这样,既然你得罪了上司,干脆也别回去了,就在我这山寨干吧,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好不逍遥!过几个月,我再给你抢个婆娘回来,你把家成了,不比你在那黔中城里守门强吗?” 金武脖子一拧,说道:“就是跟你干,也得替我报了仇才行。” “二弟啊。”金成喝了口水,慢腾腾地说道:“你说话要动动脑子啊,你以为去那黔中城里杀个人那么容易啊?更何况你要杀的还是个当官的。你知道我们这些人天不怕地不怕,最怕什么吗?最怕惹上官府啊。” “只要不惹上官府,咱们抢个农庄,劫个商贾,往这大山里一躲,官府嫌麻烦,睁只眼闭只眼,咱们也就安生了。你让大兄去杀官,那是把大兄往死路上推啊。官员被杀,官府能饶得了咱们?你就等着被剿吧。” “大兄,不白让你干,你知道这个李鹤家里多有钱吗?”金武故作神秘地说道:“我都打听清楚了,这个姓李的,家里世代经商,还有个上千人的大作坊,家里的金银财宝多了去了,只要咱们能得手,我保证大兄你一生都不要再干了。” 金武摇着头,手指着这简陋的议事厅,撇撇嘴说道:“咱们干完了,如果那官军来剿,就你这破寨子,扔了就是了,咱们往山里一钻,躲躲风头,等官军一走,咱们弟兄不是照样过好日子吗?” 金成眼睛一亮,探身问道:“当真?这姓李的真的那么有钱?” 金武一拍胸脯,说道:“从小到大,我几时骗过大兄?如果能找到他家的金库,我保证能晃花你的眼睛,那里金银无数啊。” 金武说的就像他亲眼看到过那金库似的,其实,金成心里清楚,这个弟弟为了诳他出手,在故意夸张,但是,只须想象着那一箱箱明晃晃的金子,确实又让人心痒难耐。 “不成!不成!”金成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脑袋摇个不停。 “差点着了你的道了,越是有钱,越是不能干,这样的大户人家,府里家院无数,岂是我们这些人能拿得下来的?即便侥幸得手,那么多的金银,怎么带的出来呢?” 相比于金武心里的报仇,金成更关心明晃晃的金子。 “所以咱们要提前计划周详啊,干一趟买卖,便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我看这一票值得冒险。”金武继续鼓动着。 相当于金成所关心的金银财宝,金武更关心自己的复仇,只要能杀掉李鹤,少阴山的牺牲有多大,能不能全身而退,跟金武有什么关系? 金成紧皱眉头,仔细想着,眼神忽明忽暗,神情飘忽不定。 许久,金成长舒一口气,说道:“这事太大了,我一个人也不好做主。我看这样吧,咱们把二头领、三头领都喊过来,大家议一议。” 第八十六章 凌厉一击 黔中。 十几天过去了,李鹤等人仍然没有等来金武,这让张琪对之前史钱的推断,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而李鹤得到的情报显示,金武确实从南门出城了,虽然他做了一番伪装,但出城那天,仍然被一个熟悉他的军卒认了出来,只不过当时这个军卒不明白金武要干什么,当场没有吱声而已。 李鹤见史钱被师帅质疑,神情有些泄气,就笑了笑说道:“我相信旅帅对金武的性格推断,而且坚信他一定会来,只不过这次可能谨慎了一些而已。想想也是,在这郡治之地杀人,可不比晚上劫个道,金武可以不长脑子,少阴山众人不可能不考虑一下轻举妄动的后果了。” “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一定要沉住气,一天没见着金武,就绝不能放松警戒,所有重点区域,特别是郡府衙门,一定要保证绝对安全。” 张琪点点头,说道:“郡守那里,我已经安排了人,日夜轮班看守,应该可以确保无事。倒是长史你,千万要小心,金武可是盯着你去的,尤其是你府上,老幼妇孺居多,可要重点防范啊,如果需要,我可以抽调一部分军卒去长史府上警戒?” 李鹤笑笑,摇摇头说道:“多谢师帅挂心,军卒人数有限,最近事情又太多,弟兄们都很紧张,还是把他们的精力重点放在城内的巡逻上吧。我那里早已经安排妥当,如果金武胆子够大,尽管来好了,我正好也想领教一下这黔中的土匪,到底都有些啥能耐。” 其实,金武已经来了好几天了。 经过少阴山几个首领合计,最后只能忍痛放弃了打劫李府的打算,原因是少阴山的力量不够。大户人家,一般都养有家院,戒备森严,更别说随着金武的失踪,人家李鹤能不提高警惕,严阵以待?这样一来,凭少阴山这点人手,就很难迅速取得胜利,迅速撤退。即便侥幸得手,那些金银财宝也很难带出城去。金银财宝是好,谁都喜欢,可一着不慎,就可能有命抢,没命花了。 至于郡府衙门,这些土豹子就更不敢去了,去找官府的麻烦,活够了吗? 商量来商量去,想报仇,只有一个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山寨里抽出二三十个好手,分散进城,潜伏下来,趁着李鹤落单的时候发起突袭,一击得手之后,再分散出城。 报仇计划确定下来,金成第一个牙疼心疼,这个财迷是真的舍不得金武口里描述的那些金子,而金武却非常兴奋,只要能报仇,金子不金子无所谓,何况,他也不清楚李鹤家里到底有没有金子。 随后几天,少阴山众人便分批潜入了黔中城内,找到一个明显没人居住的荒凉小院,暂时安顿了下来。 为了隐蔽起见,白天这些人是不敢出门的,只有金武熟悉这里的一切,只能由他来打探情况。 金武伪装成一个乞丐,破衣烂衫,满脸污泥,浑身散发着恶臭,整日在李府门口晃悠着。 经过几天的观察,金武发现,李鹤几乎每天早上都会骑马去一趟北门,这个时候,是他一天中唯一的独处,别的时候,他的身边总是不缺人,甚至前呼后拥,很难下手。 金武返回小院,跟一众土匪将自己观察到的情况一说,众人纷纷赞同,这个机会不错,一大清早,是人的警惕性最弱的时候,这时候下手,反而容易收到奇效。 至于干完了怎么办,不在土匪们的考虑之列,多年的剪径生涯的磨练,这些人的单兵生存能力都极强,分散逃跑,应该不是问题,至于能不能跑的出去,就各人自求多福吧。 其实,这帮人之所以急着下手,还有一个原因。包括金成在内,这些土匪在这破院子里等了几天,连撒尿都不能出去,每日里就着凉水啃干饼子,早憋屈坏了,都巴不得早点下手,干完活早回家。 天刚大亮,李鹤便结束了晨练,洗漱更衣完毕,从刘二手里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往北门而去。 时令已是深秋,早上的温度还是很低的,骑在马上,已经能感觉到冷风嗖嗖了。 李鹤一抖马缰,马儿一声轻嘶,马鬃飞扬,马蹄得得,撒起欢来。老马识途,每天跑惯了的路,根本不需要驾驭,马儿一阵小跑,拐上了鱼蛉大街,径直往北而去。 鱼蛉大街上,冷冷清清,这个时间,这里一般不会有几个行人,显得空荡荡的,骑在马上,一眼望出去老远。 不远处,一棵巨大的古樟下,一个流浪汉一动不动地蜷卧着,身上袍服大窟窿小眼,污秽不堪,可能因为怕冷,两只手紧紧抄在怀里,看这样子,这人应该是在这里躺了一夜。 李鹤心里奇怪,这条大街的两旁,多是深宅大院,一般乞讨者很少往这边来。因为大户人家,最不缺的就是刁奴恶犬,要饭的绝难讨到什么便宜,倒不如往老街那边去,小家小院的门口,还真能讨得一两口残羹剩饭。 快到流浪汉跟前,李鹤微微带了带马缰,放慢了速度,习惯性的伸手摸了摸袖袋,他没把握自己有没有带着零钱。 就在这时,流浪汉紧闭的双眼,霍然睁开,射出两道寒光,原本抄着的手,迅速从怀里抽出一柄弯刀,一声断喝,闪电般地向马腿砍去。 这时候就能看出战马的警惕性了,李鹤的坐骑似乎先于主人,嗅到了危险的存在,“稀溜溜”一声长嘶,前蹄腾空而起,躲过了这闪电般的一刀。 李鹤眼神一凝,心里瞬间明白,金武来了。 就在这时,巨大的古樟树上,四五道黑影,从天而降,手里清一色明晃晃的弯刀,挥舞着,扑向李鹤。 李鹤趁着战马腾空的力道,一俯身子,飞快地从马鞍桥边抽出劲弩,几乎看都没看,朝着树上飞降而下的人影就是一记两连发,然后随手将弩架狠狠地像地下的流浪汉砸去。 耳畔只听到几声“哎呦”,两个人影“噗通、噗通”跌落尘埃。 饶是如此,有一柄弯刀还是削在了战马的臀部,战马一阵吃痛,往前一纵,带着李鹤躲过了几个人同时发起的一击。 李鹤旋风般抽出自己的镔铁宽背砍刀,一片腿,从马上飞身而下。 这时,大街两旁,早已埋伏多时的少阴山众人,纷纷从屋檐上,院墙墙头,树杈上跳了下来,二十多人,手举着明晃晃的弯刀,团团围住了李鹤。 冲在最前面的金武哈哈大笑,嘶声喊道:“李鹤小儿,你的死期到了!” 李鹤一声长啸,蹂身向前,宽背大刀带着“呼呼”的风雷之声,直奔金武而去。 金武知道厉害,立定身形,攒足力气,双手抱着弯刀,向外猛地一磕。哪知李鹤刀势变化极快,大刀在空中急转,斜着刀口,又奔向金武脖子砍来,金武手忙脚乱,慌忙又用刀背去架,胸前门户大开,李鹤手腕迅速翻转,嘴里一声断喝:“着!” 宽背砍刀的刀头直直斫入金武的胸口,李鹤腰身顺势旋转,刀口一拧一拉,顷刻之间,便将金武开了膛。 金武一声大吼,不可置信地看了李鹤最后一眼,“咣当”一声,弯刀落地,厚重的身子像门板一般,往后一栽,直挺挺地仰面倒下。 李鹤看也没看金武一眼,借着抽刀之力,在地下顺势一滚,不但躲开了身后金成势大力沉的一刀,而且躺在地下反手一挥,大刀硬生生砍在了身边一个灰衣人的膝盖上,只听到“咔嚓”一声,灰衣人的腿,齐膝而断,灰衣人瞬间跌倒,浑身抽搐,嘴里发出惨厉的嚎叫。 金成身形稍滞,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李鹤如此骁勇,一个照面之下,不但躲开了连续几次势在必得的攻击,还顺手放倒了自己的几个弟兄。 更有那金武,一个照面便被开了膛。 看来,今天的点子非常扎手,再这样零割下去,自己的人非被杀光不可,必须利用人多的优势,大家一哄而上,兴许还有几分希望。 一念及此,金成厉声喊道::“兄弟们并肩子上啊!” 李鹤从地下弹身而起,口中又是一声长啸,砍刀奔着金成头上挥去。金成慌忙用手中刀往外一架,李鹤变砍为削,手腕连着翻动,刀刀不离金成的脑袋。 李鹤看得出来,眼前这人是个头目,对方人多,缠斗下去,时间久了,难免吃亏,必须先把这个头打掉,剩下的人很快就会变成乌合之众。 金成拼命抵挡着李鹤势大力沉的砍刀,他不明白,这李鹤的身体,看上去并不是十分的壮硕,为什么自己每接一刀,虎口都被震得生疼。 就在金成手忙脚乱的当口,李鹤觑了空档,一脚踢在了金成的膝盖上,金成“噗通”一声趴在了地下,李鹤挥刀正要往下砍,身旁背后,四五柄弯刀一起砍来,无奈之下,李鹤只有反身招架,眼睁睁看着金成就地一滚,躲在了人后,心中暗叹可惜。 人群之中,李鹤大刀飞舞,指东打西,口中连声长啸,如入无人之境,几个照面之下,周围便躺倒一片,不死既伤。 金成心里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直到这时,他才暗暗的后悔,不该来趟这趟浑水,今天,恐怕难以善了了。 但是现在,后悔也迟了,只有硬着头皮上了,眼看着自己的弟兄面对着李鹤的神勇,个个脸上都带着恐惧之色,动作畏畏缩缩,金成牙关紧咬,大喝一声,挥刀冲进战团。 几番闪转腾挪,李鹤重重一刀,将三头领的半边身子斜肩带背砍了下来,一腔热血喷涌而出,溅了金成一身一脸 金成目眦尽裂,眼珠子通红,疯了似的一刀接着一刀砍向李鹤,三头领的死,反而使得金成战胜了心中的怯懦,彻底丢掉了所有的幻想,跟李鹤搏起命来,根本不顾自己的生死,每一刀都直奔李鹤的要害所在,似乎每一刀都在准备与李鹤同归于尽。 这种搏命的刀法,让李鹤不得不全力应付,再加上周围十几把刀抽冷子往李鹤身上招呼,一时间,李鹤竟然有点疲于应付了。 就在李鹤奋力砍倒一个偷袭的喽啰时,另外一个方向,一柄弯刀狠狠地砍在了李鹤后背上,饶是李鹤贴身的皮甲坚韧,仍然被这一刀砍得血流如注。 李鹤强忍着剧痛,一声大吼,回身一刀,将这个偷袭自己的土匪砍翻在地,可就在同时,金成的刀也到了。 李鹤眼看着已经躲无可躲了,只得就地一滚,堪堪避开了刀锋,金成一看机会大好,哪里还能允许李鹤站起来,一刀接着一刀,水泼似的密不透风的刀法,逼得李鹤只能就地翻滚。 “咣”的一声,李鹤的宽背砍刀与金成的弯刀迎头撞上,金成狞笑着,使出浑身的力气往下压着,李鹤右手拼命地往上举着刀,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左小腿上别着的短剑,往上一捅,短剑齐柄而没。 李鹤为了等到这个机会,已经跟金成周旋了好久了。 一击得手,李鹤就地一滚,腾身而起,顾不得看一眼金成的死活,挥舞着砍刀,向十几个早已呆若木鸡的土匪杀去。 如果说此前金成的搏命,还能给这帮土匪强撑一口气的话,这个时候,金成一死,剩下的十几个匪徒已经再也没有了斗志,眼看着浑身是血的李鹤,宛若天神一般,杀了过来,众土匪发一声喊,纷纷丢下手中的弯刀,四散而逃。 李鹤拎着尚在滴血的镔铁大刀,冷冷地扫视着四周,再也没了站着的土匪,便慢慢走到金成的尸首旁,拔出自己的短剑,走回街边,在一块青石板上缓缓坐下。 眼前,几个断胳膊断腿的土匪,还在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哀嚎; 远处,刚刚才得到百姓报信的张琪和史钱,正带着大队人马,杀将过来。 当张琪和史钱赶到时,所有人都被现场的景象惊呆了。 李鹤浑身是血,盘腿坐在街边的青石板上,腿边,搁着一柄乌黑的宽背镔铁砍刀和一柄短剑。 宽阔的大街上,横七竖八躺了十几具尸首,地下,到处都是残肢断臂,有几个没死的,已经没有了力气哀嚎,不断地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呻吟,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 大红马的后臀上,血乎乎的一大块,疼痛使得它的后腿上的肌肉,也在不断地搐搐着,但它仍然偎依在主人的身旁,不时地舔舐着主人的身体。 李鹤指了指不远处金武的尸体,对张琪说道:“那就是金武,被我干掉了。” 张琪和史钱同时看向那具血肉模糊、肠子流了一地的尸体,饶是张琪久经沙场,心里也是惊骇莫名,一些没见过阵仗的军卒,更是直接蹲在路边,呕吐起来。 李鹤对着史钱说道:“赶紧通知四门,严格盘查出城的行人。通知郡衙,让捕快配合我们,在城内加紧搜捕少阴山余孽。” 史钱领命,拱了拱手,打马而去。 李鹤又对一名佰长说道:“你带着人,抓紧时间把这里清理清理,那几个没死的,找医师给治治,过两天我要亲自审问。” 佰长衔命而去。 张琪见李鹤脸色苍白,关切地问道:“长史伤到哪里了?” 李鹤笑了笑,指指后背,说道:“后面给划了一下。” “那你赶紧回去找医师看看伤,这里有我,你尽可放心,剩下的那些个余孽,跑不掉的。” 精神放松下来,李鹤才感觉到后背一阵阵剧痛,听张琪这么说,便双手抱拳,说道:“有劳师帅了。” 第八十七章 喜期将至 一场秋雨一场凉。 时断时续、缠缠绵绵了半月之久的霏霏秋雨,终于放晴了,但是气温却陡然下降了许多。一大早起来,西风独冷,屋面之上,厚厚的白霜,像极了冬天的初雪。远处,群山依然高远,层林尽染;庭院里,池荷尽枯,梧桐萧萧。 迎着暖暖的朝阳,李鹤走出小院,被芳姑严加看管了十几天,卧床静养,今天,终于可以出来喘口气了。 刚走出门,正碰上项智款款而来,聘聘婷婷,摇曳生姿。遥望佳人,笼罩在金色的朝阳里,遍体生辉,步步莲花,摇曳着别样的风情与美好。 在家养伤这半个月,每天一早,项智总会准时过来探视,多数时候,项智并不多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李鹤翻看竹简,每有疑问,便会跟项智请教一番。而项智,总是娓娓道来,仿佛无所不知,这让李鹤对项智的认识,又增进了几分,心里暗暗叹服,到底是大家闺秀,即便出身武人之家,在这文字之上竟然也能有如此底蕴。 见李鹤痴痴地看着自己,项智莞尔一笑,轻声问道:“怎么出来了?感觉如何?” 李鹤笑着说道:“早就没事了,芳姑真麻烦,不让出门呢,再这样下去,非憋死我不可。” 项智抿嘴一笑,说道:“芳姑这是关心你,别不识好歹。” “我知道她是关心,可这样的关心我实在有点受不了。”李鹤笑着说道:“练武之人,哪能这样一天到晚的躺着,关节要上锈的啊,今天无论如何得动一动了?” 项智柔声说道:“你自己可要把握好了,千万不能勉强啊,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你这伤这么重呢。” 李鹤嘿嘿笑着说道:“哪有那么娇贵,不就是被刀划了一下嘛。以前我和占越切磋,这样的伤几乎每天都有,根本就不稀奇,我估摸着,这回可能是那陈医师想多赚点钱,故意夸大呢。” 项智嗔道:“少胡咧咧!你那伤口我又不是没看到,如果不是皮甲替你挡了一下,就能看到骨头了。你别忘了,对刀剑之伤,我可不是外行。” 停了一下,项智又幽幽说道:“养伤切忌心浮气躁,一定要彻底,你现在年轻不觉得,等老了,你就会像家父一样,一遇到天气变化,便会遍体疼痛,难忍折磨啊。” 李鹤见项智一说到家人,语气便难掩凄婉,小声地劝慰道:“项智,思念亲人在所难免,这本是最基本的人性,大家都能理解。但应该适可而止,如果过度,导致身心憔悴,影响了健康,反而有悖人伦,有违孝道了,大将军如果知道,也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明白吗?” 项智点点头,说道:“这道理不消说,我自然明白,想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好一些吧,公子不用牵挂我。经此一劫,项智对公子倒有了几分担忧,公子虽不在江湖,但所做的无一不是江湖事,总这样打打杀杀的,谁能保证好运总在公子这里,万一哪天失了手,后果不堪设想。” 项智螓首微垂,蛾眉紧蹙,低声说道:“公子一身,担着众多的期望和责任,万望公子以后行事多加思忖,切不可意气用事,免得亲人担忧,也免得项智担忧。” 李鹤面色郑重,说道:“放心,以后李鹤会小心谨慎的。” 正在这时,老管家刘参兴冲冲地走了过来,见到项智,先作揖行礼问安,再转过头来,对着李鹤笑呵呵地说道:“给二公子道喜了!大公子和吴堂主从瓦埠湖回来了,才刚刚进府,家主老爷请二公子去东阁叙话。” 李鹤一听便明白了,大兄和吴师回来,代表着请期之礼已毕,如此,自己的大婚喜期也就确定了。 项智心里明白怎么回事,连忙敛衽屈膝,笑着说道:“贺喜公子!公子赶紧去忙正事吧,项智告辞。” 李鹤拱了拱手,目送着项智秀丽清减的背影渐渐远去。 东阁。 李义夫妇和李为夫妻陪着吴白团团围坐着,厅内笑语喧哗。见李鹤进来,李为连忙站起身,几步走上前来,把着李鹤的臂膀,上上下下打量着。 “好悬啊!”李为的神色凝重,说道:“让我看看伤口。” 李鹤笑着说道:“没事了,大兄,你无需如此紧张。” 说着,晃了晃双臂,踢了踢腿,关节随之发出一阵阵“咔吧、咔吧”声。 “怎么样?没骗你吧。” 李鹤嘿嘿笑着,上前给吴白行礼问安。 吴白拱拱手,笑着说道:“二公子,老夫跟你大兄,风尘仆仆,两月有余,幸不辱使命,将你和芸娘的大婚喜日及一干礼节全都定了下来,怎么样,这趟辛苦,值不值几坛好酒?” 李鹤赶紧说道:“值!当然值!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吴师不为李鹤辛苦,李鹤几时又少过您老人家的酒喝?” 吴白哈哈大笑。 李为将此次去瓦埠湖与方圆商定的日期和方案,点点滴滴向父亲做了汇报,李鹤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喜期定在了腊月二十二,届时,方圆将携方氏家族及天地舵一众人等提前送嫁,天地舵的楼船会提前几日到达新塘码头,大婚之日,李氏只要从新塘码头迎娶新娘即可。 李义心内感慨,站起身,整了整衣袍,冲着西方抱了抱拳,郑重说道:“李义多谢亲家公厚爱!” 千里送嫁,表面上看,省却的只是李氏的麻烦和千里奔波的辛苦。但实质上,却是方氏主动低下高傲的头颅,这种甘愿屈尊纡贵的做法,看似不合礼数,却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交到了李氏的手里。 李义焉能不明白? 午宴,一场豪饮。 李义心里高兴,一时兴起,聊发少年之狂,与吴白斗起酒来,吴白虽稍长李义几岁,但胜在酒量甚豪。李义年轻便是走南闯北的富家少爷,一贯目无余子,豪爽惯了的,只是因为近十几年来,身处官场,无奈只得委屈自己的性子。现在的李义,不过是这黔中城里的一个普通的富家翁,一朝没了约束,又值麟儿大喜,老怀大慰,能不放开畅饮? 一顿老酒,直喝到天色近晚,李义轰然倒下,吴白醉眼迷离。 吴白坚决不去李府的客馆休息,一定要和李鹤抵足长眠,而且谁劝都不听。李鹤无奈,只得在芳姑的帮助下,扶着脚步踉跄的吴白,回了自己的小院。 李鹤让吴白在自己的塌上睡一会,醒醒酒,却见吴白霍然睁开一双迷离的醉眼,眼睛里精光爆射,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呵呵。”吴白笑着说道:“小子,你以为我醉了吗?” 李鹤诧异地看着吴白炯炯有神的双眼,摇了摇头,双手抱拳,说道:“晚辈现在心里,对您只有佩服!” 吴白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 即便如此,李鹤还是不太放心,毕竟,吴师已经年近六十了,年岁不饶人。李鹤嘱咐芳姑,去厨房煮一壶冰糖杨梅汁来,给吴师醒酒。 待吴白在塌上坐定,李鹤在对面坐下来,吴白看着李鹤,轻声说道:“你可知道,邯郸城破了,赵王迁被俘,赵国亡了。” 李鹤点点头,他并没有太多的吃惊,这是历史的必然趋势。 吴白似乎对李鹤的淡定并没有多少奇怪,接着说道:“老夫在那邯郸城里住过三年,那个时间,在诸侯各国里,老夫最看好的就是赵国,自武灵王大力变革服装,大兴轻骑兵起,邯郸城里就不缺能征善战的武将,可为什么却先于各国被灭呢?” 李鹤沉吟一下,说道:“赵国的悲剧,可能在于它不幸和秦国接壤吧,而秦国的战略方针又是远交近攻,所以它和韩国率先倒霉。” “也不尽然。”吴白摇摇头,说道:“老夫前段跟方圆就说过,李牧被杀,是赵国灭亡的开始,这是赵国最大的败笔。” 李鹤学着吴白的样子,也摇了摇头,说道:“李牧即使不死,也只不过替赵国续几年命而已,于事无补。赵国被灭,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但最根本一条,在于赵国自毁股肱,绝非秦之不可战胜,将来,其他各国陆陆续续也会犯同样的错误。” 吴白点点头。 这时候,芳姑手里拎着陶壶进来,从壶里倒出一碗热乎乎的冰糖梅汁,李鹤强令吴白喝下。 喝完,吴白抹了抹嘴,皱着眉头,一脸痛苦地说道:“这是什么玩意儿,甜甜酸酸的,喝到嘴里一股子怪味,半分也抵不上老夫这壶里的酒,喝着爽快。” 说完,从腰间拽出小铜壶,嘴对嘴,又干了一大口。 芳姑见此情景,彻底晕了,李鹤则苦笑连连。 吴白咂摸咂摸嘴,继续问道:“依你看,下一个被灭国的会是谁?” 李鹤心里当然知道下一个倒霉蛋是谁,但知道并不代表他能说出。李鹤故作沉思状,想了想说道:“我猜着会是楚或魏国,也可能是燕国,谁知道呢。” 吴白看着李鹤,良久才问道:“你将来打算是就在这黔中城里做个小吏?或者说通过其他办法在这秦国谋个一官半职?” “晚生早就与吴师探讨过,在对于祖国一词的理解上,晚生与吴师是一致的。所以,不敢欺瞒吴师,李鹤还没准备为某一个诸侯国卖命,当然,也包括秦国。” 李鹤看向吴白的目光很沉静。 吴白又问道:“那你因何答应为那白练做事,不但不计名分,而且还屡屡犯险?” “为了锻炼自己,也为了风雷营以战代训,更为了……”李鹤迟疑了一下,转而说道:“李氏初迁,基础薄弱,也需要一些官方背景去稳住经营,进而打开局面。” 吴白半信半疑地点点头,不能说李鹤的这些理由不对,但在吴白的潜意识里,总觉得李鹤还有话没说出来。 “吴师,天下大势,分分合合,分久了必然要合,从大趋势上说,眼下的秦国属于新生事物,占尽天下大势,咸阳宫里那位,更是雄才大略,一心为大秦、为嬴氏谋万世之江山,但以我看,这世间哪有什么万世之事,一世足矣。” “但是现在,群雄逐鹿的局面远未形成,这个时候,未尝不可以再看看,多观察观察,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第八十八章 喜结良缘 公元前228年,腊月二十二,黄道吉日,宜嫁娶。 时间刚交寅时,无边的黑暗还在笼罩着大地,古老的黔中城仍然在沉睡之中。 城北的李府内,却是一片灯火通明,府内,到处张灯结彩,笑语喧哗。一夜未睡的李府上上下下,仍然在各司其职,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 屋角的沙漏,预示着吉时已到,家主李义领着阖府老幼,浩浩荡荡来到府苑东面的家祠,行家祀大礼,告祭祖先,李氏又将添丁进口。 因为是初迁黔中,李氏人丁并不太多,但即便如此,家祭也是家族的头等大事,规矩森严,丝毫来不得半点马虎。 能进得祠堂的,只有李义为首的一众男丁,而女眷,则在主母的带领下,齐齐跪在院内,对着祠堂大门,给祖宗的牌位唱礼、磕头、致祭。 经过繁复冗长的敬献贡品、上香、唱祭、具名、三跪九叩之后,祭祀大礼已成,李义又领着阖府众人返回了东阁。李鹤则被芳姑和几个丫鬟婆子拉着,一溜小跑,回了自己重新布置一新的小院,沐浴、熏香、更衣。 原本按照李为的意思,二弟大婚,当和自己一样,另辟别院当作新房,但李鹤坚决不允,说自己已经住惯了这个地方,而且自己这个院子,本就是新建不久,无论规模,还是格局,当作新房,都算得上豪奢。另外自己成婚过后,又不存在分家单过日子的可能,根本不需要再另外兴师动众地建造住所,徒耗钱财,没有任何意义。 李义想了想,李鹤所说不无道理,也就同意了。 李鹤从昨夜开始,就被以芳姑为首的一帮子女人围着,一会这样不许,一会又那样不行,婚前培训夹着插科打诨,让李鹤哭笑不得,特别是那芳姑,本身还是个未婚的姑娘,竟然也跟着婆子们一起乐此不疲,气得李鹤轻声问了一句:“你咋知道这么多道道呢?” 芳姑便粉脸通红,照着李鹤的后背就是一通乱拳,然后继续捯饬。 终于,李鹤被折腾得头昏脑涨,没了一丝脾气,只能随她们去了。 刚刚打扮妥当,芳姑给李鹤的大红喜服外缀上红色的绢花,又给李鹤重新紧了紧帽带,门外刘琦的清亮的嗓音便响了起来:“二公子可准备妥当了么?前院等着出发喽!” 芳姑连声喊道:“好了!好了!这就来了。” 说着,又替李鹤束了束红色的腰带,牵着李鹤的手,在一帮丫鬟婆子的前呼后拥下,走了出去。 前院,府门大开,八盏巨大的灯笼将大门口照得如同白昼一般,迎亲的车队一拉溜排开,最前面,是一辆漆成大红颜色的双辕马车,两匹枣红色骏马,额头披红,打着响亮的喷鼻,似乎嫌李鹤动作太慢,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一看李鹤过来,同样也是穿了一身朱红锦袍的刘琦高高举起右手,所有的车夫迅速上了各自的牛车,丫鬟婆子家仆,各色人等,各自归位,风雷营的队员们俱是鲜衣怒马,十人一组,按照预先的安排,肃立在车队两厢。 刘二牵过早已披红挂彩、打扮得焕然一新的枣红坐骑,李鹤搬鞍认蹬,翻身上马。 刘琦眼盯着门房旁边的一尊沙漏,当最后一粒沙子漏尽,刘琦举起的右手往下一挥,高声唱道:“吉时已到,亲迎喽!” 早已等候多时的老管家刘参手执红绸缠绕的锣槌,朝着同样是红绸裹着的铜锣敲去,随着“咣、咣、咣”三声锣响,所有人都齐声高呼:“亲迎喽!亲迎喽!亲迎喽!” 整齐划一的喊声里,车队缓缓出发。 这个时代,大婚还可以叫做“大昏”,是不能见到天日的。 浩浩荡荡的车队出了巷口,拐上鱼蛉大街,行至北门,却见夜色之中,占越一身红装,带着所有当值的军卒,披红挂彩,整齐站队,分列两厢,齐声高喊:“恭贺长史大婚之喜!” 在请示了郡守白练之后,今天的北门特别为李鹤的大婚提前开放。 李鹤骑在马上,抱着双拳,向两旁的军卒还礼答谢。 车行辘辘,不大一会,便能看见新塘码头巍峨的身影了。 只见夜色中的新塘码头,同样是灯火通明,这里,除了天月堂码头的船工之外,因为毗连作坊,又加上了作坊里的工匠和婆娘孩子,所以人更多。 “圭园”的工匠们,早早的便得到喜讯,园主家的大喜事,众人焉能不来凑上一份热闹,沾染几分喜气?更何况大领李轲早就宣布,作坊今天放假半日,园主赏宴,工匠们肚里的酒虫作怪,早就心痒难熬了,恨不能这天色早一分放亮,大家好开怀畅饮。 码头上,一条红毡铺就的大道,直通向江边停靠多日的楼船,高大的楼船上,同样是张灯结彩,一片灯火通明。 迎亲的车队,经过李轲的引导,在离着楼船不远处的红毡上停下,静静地等待着楼船的跳板落下。 风雷营的队员们则排成两行,笔直地分列在红毡两厢,负手肃立。 少顷,只听那楼船之上,三声响亮的锣声过后,宽大的跳板徐徐落下,跳板上,早已镶好的红毡,跟码头上铺好的红毡恰好紧密相连。楼船二层左舷雕花门扇也随之慢慢打开,伴随着一声声“新人起驾”的嘹亮的唱和,在一左一右两名俏丽的婢子手举着大红灯笼的引导下,新娘缓步走出了楼船。 只见明亮的灯光下,新娘一身大红的高领曳地深服,深服上,用金色丝线绣出五彩凤凰,肩头披着镂空的金丝披肩;腰间用金丝软烟罗系成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头上戴着镂空的金光闪闪的金丝云冠,鬓发低垂,斜插碧玉簪凤钗,一左一右各有两名盛装丫鬟,手执团花羽扇,遮着新娘的容颜。 新娘甫一出来,围观的人群便轰然而起,周遭的暗影里,早已经等得不耐烦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彻夜不睡,为的就是这一刻。此时更是个个奋力,争先恐后一睹新娘子美丽的容颜,若不是风雷营的队员们笔直肃立的两道人墙,定能让红毡上立刻水泄不通,新娘寸步难行。 而我华夏一族,向来以宽容存世,更何况这大喜的日子,更加允许比平常放肆百倍的举动,主家除了笑容满面,是不能有一丝不耐烦的,否则就会被人认为刻薄寡恩,会被人们背后戳脊梁骨的。 而且,民间自古就认为,婚礼闹得越欢,不但代表着主家人缘极佳,同时还隐含着新人将来就会越幸福的隐喻。 具体是不是这样灵验,渔翁没有考证。 所以,风雷营的年轻队员们,虽然被身后的姑娘媳妇婆子挤得东倒西歪,也只能笑着坚持站立不动,尽量辟出中间的通道,让新人缓缓通行。 一束红绸,一头李鹤握在手中,那一头连着芸娘,在李鹤的牵引下,新娘缓步上了迎新的马车。 楼船之上,一抬抬扎着大红绢花,陪嫁的朱红描金箱笼,在司仪高亢嘹亮的唱和声中,在天地舵送亲弟子们喜气洋洋的笑声里,流水般抬上了迎新的牛车。 所有陪嫁物品装车完毕,在响亮的三声锣鼓声里,迎新礼毕,司仪连声高喊:“礼成!新人起驾!” 车队正待回转,李鹤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楼船,果然,楼船高大的甲板之上,方圆坐在轮椅上,背后站着吴白,两人静静地俯瞰着码头之上的喜庆场面。 江风凛冽,方圆一动不动。 李鹤翻身下马,跪倒在红毡之上,对着方圆,郑重地行三跪九叩大礼。这个时候方圆的心情,李鹤完全能够体会。 李鹤这一突然的举动,虽然不合礼数,但观礼的众人一见,无不动容。 明亮的灯光下,李鹤能看见方圆高高地举起右臂,挥舞着,不断地挥舞着。 车队回转,等众人赶回李府,天色已经大亮了。 芸娘在喜娘的牵引下,下了马车,踩上用棕丝编织的麻袋,缓缓走进李府。 棕丝麻袋铺地,意喻着传宗接代的美好祝福。 正堂上,李义夫妇盛装而坐,俱是笑容满面,左手位客座上,赫然坐着郡守白练夫妇,他专程起早赶来,充当李鹤大婚的证婚人。 在众人的前呼后拥下,一对新人手牵着红绸,缓步进来,在司仪的引领下,拜祖宗,拜高堂,致礼征婚人,致谢大媒,一应礼节进行完毕,证婚人白练大人致辞,并致以祝福,新娘被送进洞房,喜宴开始。 黔中一地,李氏的亲朋好友并不多,主要就是以梅氏为主的一些生意故交,加上李鹤新交的几个朋友,贺客原不复杂。但郡守大人驾到,便将原本比较单纯的婚礼,一下子弄成了极其复杂的局面。 整个郡守衙门,除了郡尉大人身在前线,不能亲至,托人带了贺礼之外,大小官员一百多号人悉数到场,甚至一些府吏、幕僚之类,也来凑上一份热闹。更有那郡属各县里,像王谦之类的消息灵通人士,也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说是讨一碗喜酒喝,其实无非就是借着机会跟郡守大人套套近乎,身在这个交通极其不便的时代,有的县府官员几年都见不到郡守一面,这种机会,只要知道了,焉能错过? 饶是李府家大业大,人手众多,也是疲于应付。没办法,管他认识不认识,来的都是客,总要笑脸相迎。 李府的物资储备倒没什么问题,鸡鸭鱼肉各类吃食、酒水管够,只是客馆过于狭小,面积不敷使用,最后只能把酒宴设在了院里,好在天公作美,无风,且艳阳高照。另外,真正身份尊贵的客人都在正厅和客馆里安坐了,安置在院子里的客人,一般也都是自忖身份,不太计较或不敢计较的客人。 好在,众人看着眼前忙成一团的景致,也都能理解。这也就是李府家大业大,换作寻常人家,面对着这么多一时之间蜂拥而至的不速之客,早就瘫痪了。 一般来说,这个时代婚礼上的新郎官,应该是最为轻松的人,稍微应付一下客人,拱拱手、作作揖,说几句客套话,就可以等着入洞房了。但今天的李鹤,却只能脚不沾地地忙碌着,太多的人需要出面接待,太多认识不认识的人需要应酬,需要安置。 一直到时间过午,嗓子里干得几乎要冒烟,肚子里“咕噜咕噜”一通乱叫,李鹤才蓦然想起,从昨夜到现在,自己粒米未进,滴水未沾。 李鹤赶紧跑到一边,找芳姑要了两块甜饼,囫囵吞枣,一顿猛嚼,看着李鹤噎得直翻白眼,芳姑一面替他捶着后背一面格格直乐,嘴里直说,瞧你这新郎官当的,真心作孽哟。 好容易盼到太阳渐渐西垂,客人全都走空了,李鹤才得了空,安心坐下,捧了一碗肉粥,慢慢地喝着。 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李鹤心中不由得感叹,前世身为穷人,物资匮乏,诸事不协,结婚何其艰难;此生做了富家少爷,没想到成婚更累。看来,这世间的所有人,背后都有着不为外人所知的艰辛存在,而这份辛苦,更多的是来自于人类自己为自己设定的枷锁,跟天道无关。 一碗滚烫的肉粥下去,肚子里渐渐有了一丝热气,李鹤站起身,觉得骨酥腿软,便不再理会前院诸人,在芳姑的陪伴下,回了自己的小院。 小院内,披红挂彩,占越、猴子、杨岱三家正坐在院子里喝茶闲话,孩子们在院里嬉闹。 按照一贯为人端方的占越的意思,这时候应该告辞回家了,莫耽误了公子的良辰美景。可猴子坚决不同意,口口声声说要报当年公子搅和自己洞房花烛夜的一箭之仇,占越无奈,又怕猴子胡来,惹得公子不高兴,就拉了杨岱一起,在李鹤这里多坐一会。 见李鹤进来,众人纷纷站起身,正要行礼,李鹤慌忙止住,连称不敢,新婚三天无大小,大家兄弟,随便就好。 见猴子笑得诡异,李鹤对他要干什么,心知肚明,“呵呵”笑着,进了新房。 令李鹤没有想到的是,新房内,项智赫然在座,正和盛装打扮的芸娘窃窃私语。 李鹤赶紧给项智施礼,其实今天一天,李鹤心里就一直在打鼓,他知道,以项智的性格和身份,不可能抛头露面,李鹤心里只是担心,如此盛大的场面,项智独处一隅,会睹物思人,会极其孤单。 但今天这个局面,李鹤做不到分身去看望项智。 看着李鹤疲惫的神情,项智抿嘴一笑,看着芸娘说道:“新郎官回来了,我也该告辞了。芸娘,我原本想着等鹤弟大婚,送上一份丰厚点的贺仪,但现在客居李府,有心无力,只能将这只从小便陪伴我的链子送给你们了,还望芸娘莫嫌简陋,总是代表着我的一番心意。” 说着,探手入怀,轻轻抽出一条细细的金链递到芸娘的手上。 芸娘手捧着这条还带着项智体温的金链,看着李鹤,不知如何是好。李鹤看着金链下吊着的一块遍体血红的心形玉石,心知这绝对不是凡品,心里一沉。 李鹤深知,以项智的性格,既然已经送出去了,就绝没有再返回的道理,心中微微一叹,说道:“芸娘,智姐姐既然送给你,你就接着吧。” 说完,冲着项智深深鞠了一躬。 第八十九章 人间疾苦 一冬无雪,时令到了三月,没想到阴沉了几天的天空,却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花,雪花既小且碎,严格来说,都不能算是雪花,夹着雨点,被北风裹挟着,砸向人们的脸庞,又冷又疼。 黔中的气候特点,果然和寿郢又有所不同。 一大早起来,晨练、洗漱过后,李鹤仍然一如既往地骑马赶往北门,陪着占越一起,与当值的军士一起吃早饭。 李鹤的这个已经保持了很久的习惯,并没有因为金武的刺杀事件而改变。 因为感觉到憋气,李鹤扯下出门时被芸娘和芳姑强逼着戴上的面罩,一阵雨点夹着雪粒子扑面而来,打在脸上虽然有些疼,但吸上一口清冽的空气,肺腑立刻感觉通畅了许多。 想着刚才出门时,芸娘杏眼圆睁、柳眉倒竖的模样,李鹤暗暗好笑,成婚以前,只有一个芳姑唠叨自己,现在好了,又多了一个芸娘。 对于芸娘,李鹤了解的并不多,成婚前不过几面之缘,所有的交流加起来不超过十句话。李鹤只是大致感觉这姑娘性格温婉,说话细声细语的,总是一副低眉顺眼的神态,现在看来,并不尽然。 温柔似水,个性如钢,聪明的女人,总是将个性隐藏在温柔的背后,让男人在不知不觉中就范。 而芸娘,就属于这种聪明的女人。 来到北门时,城门已经打开了,但行人寥寥,占越带着军卒刚刚结束操练,看着军卒们个个头顶冒着白雾,李鹤感到很满意,几个月下来,这些老爷兵终于有了一些兵的模样,虽然占越在不断地给操练加码,但并没有多少人叫苦叫累,这就是不小的进步了。当然,李鹤在这北门安置了五十名风雷营的队员,在里面也起到了不小的引领作用。 一个队员见李鹤牵着马,站在风雪中,急忙跑过来,接过李鹤手中的马缰,李鹤拎着马鞭,正准备往当值房里去,眼睛一扫,发现城门洞里躺着一个人。 “那是什么?” 李鹤马鞭一指,问道。 占越掉头一看,说道:“一个老妪,昨晚在这门洞里躺了一夜了,军士让她进到屋里躲躲风雪,她坚决不肯。” 李鹤一听,连忙走了过去,到了那蜷卧成一团的老太婆跟前,蹲下身子观察着。 却见那老太婆,满头凌乱的花白枯发,身着单薄的夹袍,虽然破旧,但还算干净。身体蜷缩着,可能因为寒冷,老人将夹袍的衣领拼命往上拉,想护住脸和脖子,但捉襟见肘,越往上拉,下面就露出了很长一截脚踝,寒风中,裸露在外的干瘦的小腿冻得青紫。 看见有人过来,老人睁开了眼睛,木然地扫了一下,旋即便又闭上了。 李鹤轻声问道:“老人家,你是哪的人?家在哪?” 老人没有理会,闭着眼睛,继续躺着。 李鹤站起身,对占越说道:“不能让她就这么躺着,会冻死的,我看她现在就已经有点迷糊了,赶紧来几个人,把她抬到厨房里去。” 占越一招手,过来几个军卒,七手八脚,将老太婆抬进了专门为当值军卒做饭的厨房。 厨房里,灶台上的两口大锅里,正熬着小米粥,冒着腾腾的热气,整个屋子,都被团团蒸汽包裹着,人一进来,便能感觉暖和了许多。 李鹤让厨子盛一碗小米粥,端在手上,一边搅动米粥,一边观察着老人。 也许是屋里暖和,老人渐渐地缓过一丝劲来,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周站立的李鹤众人。 李鹤舀了一勺子米粥,放到唇边试了试,感觉温度差不多了,便将勺子送到老人的嘴边。 老人紧闭着嘴,看那样子,似乎不肯吃。 李鹤轻声说道:“老人家,吃点粥热乎热乎,等缓过劲来,咱们再说话。” 可能是被李鹤的态度感染,或者是受到米粥的香味刺激,过度的饥饿终于战胜了惶恐,老人畏畏缩缩地张开了嘴,一勺一勺地吃了起来。 很快,一大碗浓稠的米粥便下了肚,老人乌紫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些生气。当厨子又端过来一碗粥时,老人再也不肯吃了。 老人慢慢地整理了一下袍服,趴在地下,恭恭敬敬地给李鹤磕起了头,唬的李鹤连忙把老人拽起来,摁在矮凳上。 “老人家,你是哪的人?怎么在这城门洞里睡了一晚?”李鹤继续问道。 老人抖抖索索地说道:“回军爷话,老妇的家就在这北门外五里地的田村,昨天进城卖点药材,谁知卖着卖着天就黑了,耽误了出城,心说就在这门洞里猫一宿吧,以前没赶上出城,老妇也经常这样,谁知这老天爷半夜里下雪呢,幸得遇见军爷,不然老妇就要活活冻死了,唉!作孽哟。” 李鹤点点头,对占越说道:“去把我床上的棉袍拿来。” 自从接手北门防务,占越就给李鹤留了一间单独的当值房,防止李鹤突然在这留宿,里面一应生活用品、寝具齐全。 占越拿来李鹤厚厚的锦袍,老人推让着,不肯穿,无奈李鹤态度坚决,这才悉悉索索地套上了。李鹤注意到,老人的左手始终捂着腰间,感到疑惑,正待要问,忽然间听到几声“叮当”作响,李鹤这才恍然大悟,老人那里可能揣了昨日卖药材得的几枚铜钱,难怪如此谨慎。 这时候,开饭的时间到了,偌大的的饭厅里,军卒们“吸溜吸溜”喝粥的声音响成一片,李鹤一边吃着饭,一边又塞给老人两块饼,强令老人吃下,并且告诉老人,吃过饭自己会亲自送她回家。 李鹤飞快吃完了饭,四处转了转,问了问昨晚当值的情况,便让军卒牵过自己的马来,将老人扶上马背,用袍服裹紧,自己也翻身上马,点手喊过来一名佰长,让他跟着自己一道,将老人送回家。 两匹马,三个人,顶风冒雪,五里地转瞬即至。 田村地处黔中城标准的近郊,直线距离也就是两三里地,站在村头,茫茫风雪中,仍然能够依稀地看见黔中城那巍峨的城墙。村里二三十户人家,放眼望去,大都是低矮破败的茅草房,在呼啸的北风中,摇摇欲坠,一副随时都要垮掉的样子。 在老人的指点下,李鹤打马来到一处夯土小院前停下,听见急骤的马蹄声响,村里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跑出来观看。 李鹤将老人放下马,小院里立刻跑出两个女人,接着老人,嘘长问短。 李鹤将马缰交给佰长,自己则慢慢走进小院,将老人的情况给两个女人作了介绍,两个女人一听,慌忙又要给李鹤磕头,被李鹤拦住了。 听老人介绍,这两个女人,一个是她尚未出嫁的女儿,一个是她的儿媳。 等到进了屋,李鹤四下里看了看,才知道什么叫作赤贫。一溜三间茅草房内,除了睡觉的卧榻,别无长物,而那卧榻,竟然也是夯土筑成,上面铺了几块木板而已。 这才是真正的一贫如洗。 李鹤就问,家里的男人呢? 老人一听,便抹起了眼泪,儿媳稍微泼辣一些,一边流泪,一边跟李鹤介绍说,自己的男人前两年摊上兵役,上了战场,谁料一战而亡,再也没回来。去年秋天,家里又摊上兵役,屋里没了男人,无奈之下,家翁便又顶了上去,年近六十的人了,这一去,还不知能不能回来。 老人嚎啕大哭,声色凄厉。 李鹤听到这情况,看着老妪哀痛欲绝的神情,心里堵得难受,脑海里蓦然想起了前世读草堂圣人的《三吏》、《三别》,那声声呜咽,字字血泪,眼前的景象,不正是如此吗? 当真是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啊!生逢乱世,人命如草,身如浮萍,漂着漂着,不知道哪里有个巨大的漩涡,就被裹挟着沉入万丈深渊。 李鹤翻开袖袋,将里面几颗散碎的银子和十几枚圜钱一股脑倒在了塌上,又抖了抖,再没有了,在三个女人惊恐不定的目光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走到村口,李鹤打马回头,看着风雪之中的田村。他心里清楚,这位老人的处境,在大秦国,在华夏大地,绝不是个例,这是千千万万老百姓生活的真实写照。 历史的长河里,所有帝国的辉煌,永远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而人间所有的荣华富贵背后,一定闪烁着掠夺者的身影。 这是千古铁律! 刚回到北门,占越便匆匆走了过来,告诉李鹤,郡守大人有请。 李鹤又翻身上马,往郡守衙门而去。 岑杞领着李鹤来到后衙书房,见白练悠闲地斜靠在暖塌上,屋里,一如既往地燃着檀香,见李鹤裹挟着风雪,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白练满脸笑容,延手请李鹤塌上就坐。 李鹤刚一坐稳,岑杞便奉上热茶,然后躬身退了出去。 “大人召唤,所为何事?”李鹤拱手问道。 白练笑笑说道:“没事,就是看着这漫天风雪,估计你也没啥事,找你来叙叙话。” 说着,指了指几案上的铜盘:“你先尝尝夫人亲手做的甜米糕,如果觉得可口,走的时候包上一些带着,让芸娘也尝尝。” 李鹤拈起一块,塞进嘴里,一吃之下,果然不错,沙沙甜甜的,还带着几分糯糯的劲道。 李鹤点着头,盛赞一番。 白练哈哈大笑。 李鹤看得出来,这白练是真心疼爱娥娘,任何一句对娥娘的赞美,甭管真假,都会让他心情大好。 李鹤本想再吃一块,陡然间,刚才田村那一幕浮上心头,便失了兴致,任白练再劝,也不再吃了。 白练敏锐地感觉出了李鹤兴致不高,低声问道:“长史心里有事?” 李鹤本不想多嘴,但略一沉吟,还是将早晨发生的一幕,以及自己在田村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 白练听着听着,脸上也渐渐现出凝重之色,半晌,叹了口气说道:“李鹤啊,难得你出身富贵之家,还能有如此悲天悯人情怀,白某感佩!” “其实你不知道,白某小的时候也曾经饿过肚子,所以,可能比你更加能体会到这些百姓之苦。” 李鹤惊异地看着白练,他一直认为白练身为秦国贵族,一定是从小锦衣玉食,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却不知还有这番经历。 白练笑笑,说道:“那段日子,不堪回首啊,好在时间不长,改日白某再跟你细述。” “其实,民间之苦,不要说你我,当今王上即便独处深宫,心里也是清楚的。你想想,他在赵国做质子的时候,过得是何等生活,担惊受怕不说,恐怕饿肚子也是常有的事情吧。” “但没有办法啊,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能期望王上成就伟业之后,铸剑为犁,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了。” 听到白练风轻云淡地这么一说,李鹤心中蓦然警醒,深悔自己多嘴。 辖地之内,百姓如此困苦,又何尝不是郡守之耻?李鹤如此痛心疾首,教身为一郡之守的白练内心情何以堪?难不成这黔中城里,只有你李鹤忧国忧民吗? 见李鹤陷入了沉默,白练轻轻挥了挥手,说道:“不说这些了,希望黔中父老在你我的治理下,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 “今天找你来,还有一事要告诉你,过两天我要启程赴咸阳,当面向王上述职,这一来一回,恐怕要四到五个月,这期间,黔中郡里的保境安民之责,还望长史多多费心啊。” 李鹤一听,双手抱拳,朗声说道:“李鹤职责所在,请大人放心!” 白练点点头,继续说道:“我走之后,由郡丞姬胜大人署理郡守,你有什么事,尽可以找他。姬大人虽然做事古板了一些,但为人倒还端方。他那里我已经做了交代,李鹤但有所请,他无有不允!” “多谢大人!”李鹤拱手致谢。 白练又笑着说道:“这次去咸阳,我会尽力给你争取个正经名分,老是这么不明不白地吊着你,我这里于心不忍。” 其实,对所谓的名不名分,李鹤并不是多么看重,他心里有自己的安排和打算,但这并不代表他不需要感激涕零。 “李鹤多谢大人!大人提携之恩,容当后报!” 看着李鹤一脸诚恳,白练满意地点点头。 “临行之前,白某还有一事,想跟你求证一下。”白练看着李鹤,半晌,才徐徐地说道:“李园可是你伯父?” 李鹤心内惊诧莫名,难不成这白练在背后暗暗地调查自己? 电光火石之间,李鹤没有丝毫犹豫,点点头说道:“是!不过……” 白练手一抬,止住了李鹤,笑了笑说道:“你不要怀疑我在背后查你,白练自问还不至于是这种格局,你能这么爽快,我很高兴。” “我这人认死理,我只需要你李鹤对我忠诚即可,至于你是谁,过去干过什么,对我来说,一概不重要,我也没兴趣知道。” 第九十章 暗夜之窥 到底是谁在后面调查我?一连几天,这个问题始终在李鹤的脑海里萦绕着。 凭感觉,他选择相信白练的话,这件事情恐怕真的不是白练所为,否则,他没必要这么坦荡地跟自己交流。 但除了他,还有谁会对他在楚国的身份感兴趣呢?这个人秘密地调查自己,是出于对白练的忠心,还是出于对自己的敌意? 李鹤不认为自己的身份,是曾经的楚国权臣李园的侄儿,就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毕竟,李园已经作古,楚国现在已经有了新的国王和令尹,一切已是另外一番景象。甚至,还可以把李氏迁移黔中,理解成家族蒙难,躲避新王追杀,如此深仇大恨,焉能不报?如此理解,只会对李氏在秦国的生存更加有利。 事情背后折射出来的含义,也许比事情本身更加重要。 调查李鹤这件事,无论是白练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都值得让李鹤警惕起来,因为操作这件事情的人,不管是否包藏了祸心,抑或只是猎奇,这种事情一旦开了头,就一定还会继续。 天终于放晴了,到底时令已是春天,太阳刚一露头,便有了一丝暖意,袅袅清风拂面,已经有了春天的味道,不再像前几日那么刺骨了。 走出院门,李鹤忽然想到好几天没看到项智了,今天有些闲空,不如去坐会,看看项智的情绪如何。 刚走到小院门口,迎面正碰上项智出门,看到李鹤进来,项智莞尔一笑,说道:“这么巧?正准备去找你呢?” “有事?” 李鹤感到奇怪,一般情况下,项智是很少去自己那儿的,去则必有事。尤其是自己成婚以后,项智至今一次也没有登过自己的院子半步,但凡有事,,也是通过念儿传话,今天主动要去找自己,一定有事要说。 “你先进来吧。” 说着,项智转身回了屋里,李鹤跟着走进来。 等李鹤坐定,念儿端过茶水,项智凝视着李鹤,轻轻说道:“我这里昨晚进贼了。” 李鹤猛地一惊,忙问道:“什么情况?对你可有不利?” “你别紧张。”项智抿嘴一笑,李鹤满脸的紧张情绪,让她心里一暖。 “是这样,昨晚睡前,我和念儿照例聊着天,聊着聊着,念儿就睡着了,我呢,反而越睡越清醒,只好闭着眼睛胡思乱想。估摸着也就是夜半时分,就听到屋顶有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像极了人的脚踩在瓦面上发出的声音,我怕我听错了,就更加仔细地听着,果然又有了两响,这次很清晰,我不会听错,屋顶上一定有人,而且,昨晚好像还不止一个贼,院墙上应该还有一个人,你来看看。” 说完,项智引着李鹤来到院墙一角,手一指,李鹤定睛一看,果不其然,小院的墙头小瓦上,一个清晰的脚印,赫然在目。 李鹤紧紧地盯着那个脚印,脑袋里飞速地转动着,瞬间,李鹤就把项智这里发生的事情,与前几日对自己的调查事件,联系在了一起。 事实上,稍微联想一下,就能知道,这一定不是一起孤立事件,搬来黔中一年了,李府还从没有梁上君子光顾,突然就招了贼,说出来鬼才相信。 “这不是贼!”李鹤断然说道。 项智诧异地看着眉头紧锁的李鹤,没有说话。 李鹤想了想,看着项智说道:“你和念儿该干啥干啥,一定别慌!更无需害怕,有我在呢。” 项智点点头,事实上,她也确实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李鹤转身来到前院,对刘琦说道:“你骑我的马,现在就去城外,找到猴子,让他立刻赶到我这来。” 刘琦一看公子面色凝重,知道有事,不敢耽误,转身向马厩跑去。 没过多长时间,猴子便赶到了,李鹤拉着他来到项智的小院,往墙头上一指,猴子一看就明白了。 猴子仔细地研究着脚印,这当口,项智又把昨夜的情况复述了一遍。猴子一听,轻轻一纵,便上了院墙,再一纵身,又上了屋顶。猴子这一连串轻盈敏捷的动作,唬的念儿一捂嘴,差点喊出声来。 猴子蹲在屋面上,仔仔细细看了半天,才跳下来,对着李鹤说道:“小姐说的不假,是两个人。但这两人的轻功提纵之术都还不到火候,特别是院墙上那个,更差。” “能否看出这两人想干什么?”李鹤问道。 猴子摇摇头,说道:“看不出来,但是可以肯定,院墙上那人就是个掩护的,通过屋顶上瓦片倾斜的痕迹来看,屋顶那人也只是趴着偷听了一会,并没有其他动作,更没有熏香之类的残留粉末。” 李鹤点点头,看着高高的屋顶,陷入了沉思。 东城,盛祥油坊。 盛祥油坊开业的时间并不长,但很快便凭借着雄厚的财力,良好的信誉,出色的油品质量,在黔中城内声名鹊起,一跃成为行业龙头。 相较于盛祥油坊的一夜做大,很多从事榨油行业的老板更感兴趣的,是这家油坊的神秘。两三年来,每一次业界聚会,盛祥油坊都只是来个大领,从未见老板出面。所以直到今天,这家规模巨大的油坊到底属于谁,仍然是个谜。 盛祥油坊地理位置极佳,经营场地阔大,让很多经营榨油行业多年的同行艳羡不已。但同时,它也有个致命的缺点,就是离着郡衙过近。油坊榨油,必然会形成大量污水,排污的管道经常堵塞,溢出地面,长期浸沤之后,每每散发出恶臭,飘散开来,让郡衙的一众官员小吏颇有微词,但众人每有牢骚,便会招来一阵无端训斥,时间久了,也就无人敢说了。 众人据此推断,这盛祥油坊,一定是某个达官贵人家的私产,绝非寻常人等能惹得起的。 油坊后院。 大领执事房内,岑杞端坐在藤制圈椅内,神态倨傲,再也没了一贯示之与人的那副恭谨、勤勉的模样。 在这里,岑杞是当然的老大,用不着再谨小慎微。 “就听到这些?”岑杞端起面前的茶盏,抿上一口,问道。 “是!就这些。” 岑杞面前,站立着两个身形瘦削的年轻人,其中一个个子稍高一些的,躬身答道。 “按你这么说,那院里的两个女子一定不是李氏的人啰?能确定吗?”岑杞又问道。 “是!属下敢断定!”两人齐声答道。 “哦?那这两个女人会是谁呢?”岑杞的手指在桌案上有节奏地敲打着,想了又想,终于下定了决心。 “今天晚上你们再去一趟,把那个被称作小姐的给我偷出来。” 年轻人霍然一惊,他俩心里清楚,这几天连续潜入李府各个院落踩点,不知道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哪怕是不经意间,留下一点点蛛丝马迹,再贸然前去,都是非常危险的。 那个李鹤的鼎鼎大名,他们只要不是聋子,焉能没有听说一二? 自己的水平,在岑杞面前可以大吹特吹,但具体高明到什么程度,自己心里还是有点数的。 “老爷,我觉得还是等两天再去比较稳妥一些,这样连续地进进出出,我担心会打草惊蛇。” 个子稍矮一些的年轻人说道。 岑杞眼睛一瞪,呵斥道:“等两天?你们不知道老爷我后天一大早要陪大人去咸阳吗?这一来一去,要小半年光景,你是想让老爷我再等半年吗?不行!今天夜里必须去!” 说着,岑杞拎起一个小小的皮袋,往桌上一扔,说道:“今天晚上,你们俩一定要把人给我弄到这里来,然后拿着这些钱,出去快活一段时间。” “老爷,把那女子弄来不难,但明天一早,那李府发现少了个人,岂能善罢甘休?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岑杞眼盯着两个年轻人,阴恻恻地说道:“会有什么麻烦?别说一时半会他们还找不到这里,就是知道了,你以为老爷我在乎那个李鹤?笑话!” “赶紧去准备!”岑杞厉声说道。 两个年轻人连声称是,躬身退去。 岑杞呆呆地看着面前打开的账册,脑袋里胡思乱想着。 他对李鹤的反感,从李鹤进郡守衙门的第一天起就有了,这份反感来的莫名其妙,甚至岑杞扪心自问,也说不出具体原因。随着李鹤就任长史,这种反感便达到了顶峰,甚至,逐渐转化成了仇恨。 岑杞暗自揣摩,如果没有这个李鹤,大人念着自己这么多年鞍前马后,劳苦功高,这个长史一职,会不会就赏了自己呢?极有可能!但是现在,却被大人没来由地,直接给了这个刚来黔中不久的李鹤,怎不教人恶气难平? 是的,长史不是官,但在岑杞看来,只要自己迈出去这关键一步,凭着自己的聪慧勤勉,凭着大人对自己的信任,转化成官身,那是迟早的事。 岑杞一脉,从祖父辈开始,便在白氏为奴,忠心耿耿三代人,换来了岑杞的大管家之位,但岑杞的内心,仍然是不满足的。管家对外,或可称一声老爷,但细究身份,仍然是个奴才而已。如果在岑杞这一辈能谋得一个官身,哪怕再小,也是本质的区别,足以告慰岑氏列祖列宗了。 转眼,一切都即将化为泡影。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这个李鹤。 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仇恨,像一团火焰,不时地炙烤着岑杞的心,进而,他对引荐李鹤入府的夫人,也无端地产生了恨意,甚至一度,他很想查一查这个小子和夫人之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瓜葛。 但是,他眼见着大人对夫人的万般宠爱,岑杞绝不敢轻举妄动,他知道,一旦让大人知晓了他竟然打起了夫人的主意,他岑杞便活到头了。 但对李鹤,岑杞不在乎,他不相信大人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小子,置岑氏三代人的感情于不顾。即便大人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为,顶多也就是略施薄惩而已,这点自信,岑杞还是有的。 为了能干掉李鹤,上回在老坪山,岑杞不惜冒着巨大的风险,将大军引入歧途,为此差点引起了郡尉大人的怀疑,想到当时郡尉大人看向自己的凌厉眼神,岑杞至今背后还冒凉气。 无奈,这小子运气太好,那帮人也真能打,最后功亏一篑。 唉!岑杞轻轻一叹,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李鹤呀李鹤,只要你不离开大人,这辈子咱俩就算对上了,你等着,我岑杞有的是时间和手段跟你周旋。” “小子,你可别高兴得太早啊!” 第九十一章 梁上君子 李府后宅,项智居住的小院。 李鹤怀抱着镔铁大刀,静静地坐在廊下的暗影里,屋顶的挑檐下,埋伏着猴子和杨岱两个好手。 按照事先的安排,屋内,项智和念儿早早熄灭了蜡烛,睡在床上谈天说地。刚开始,两人还是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随着夜渐渐深了,可以明显听出念儿的一应一答,带有了浓浓的睡意,渐渐地,卧谈就变成了项智一个人的独白。而且,李鹤能够明显感觉出,今晚的项智,有一股子莫名其妙的兴奋,不断地回忆着小时候的故事,越说越有劲,不时地还发出阵阵“格格”的笑声,笑声清亮悠长,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出去老远。 演戏也不必如此逼真吧,李鹤心里暗暗好笑,这要是在后世,妥妥的就是一个影帝级别啊。 夜越来越深,挑檐下,猴子和占越从上去到现在,一直无声无息,这让李鹤心内由衷地佩服,这两人,无论是身体条件还是心理素质,都称得上是世所罕见的潜伏高手。 李鹤抬头看了看天上隐隐的月色和星辰,估计,现在应该已经是半夜时分了。 其实在李鹤的心里,对昨晚那两位梁上君子今晚能否来,并没有太大的把握,甚至,按常识推断,他几乎可以断定那两位应该不会来了。 为了项智的安全,他完全可以给项智换个住所,但那样的话,势必引起这两人的警觉,如果再想生擒这两人,解开这两人身上的谜团,就非常困难了。 可是以项智为诱饵,实施抓捕计划,就必须千万倍的小心了,同时,也考验着李鹤三人的意志力,因为这样的守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来兔子,可能是一天、两天,也可能是十天半月,还可能永远也等不来。 屋里,项智还在有滋有味地说着自己的故事。 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引起了李鹤的警惕,因为夹杂着项智的说话声,这一声音,非常微弱,甚至李鹤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当他一抬头,看见院墙上人影一闪,便倏忽不见时,心里一阵狂喜。 难道,这世上真的有这种胆大而愚蠢的蟊贼吗? 难道,这些人真的欺负李氏无人吗? 黑暗之中,院墙上又露出半个脑袋,李鹤眼风一扫,见猴子和杨岱两人已经从挑檐下,翩然而出,翻身上了屋顶。李鹤提起一口气,纵身一跃,像一道闪电,直奔墙头而去。 等趴在院墙上的那人反应过来,李鹤已经到了面前,那人一看不好,院里有埋伏,登时两手一松,双脚一蹬墙头,身子向后荡起,就要逃跑。 李鹤单手一点墙头,几乎是跟着他一起,飘然降落。脚刚一沾地,李鹤举起砍刀,合着刀鞘一起,砸向那人,那人慌忙挫身一闪,李鹤旋风般的一腿,狠狠地踢在了那人的胸口,那人“登登登”连着后退几步,“咕咚”一声坐在了地下,随之,一柄乌黑的砍刀架在了脖子上,刀锋冰凉。 李鹤冷冷地低喝:“还跑吗?” 与此同时,杨岱拎着一个软踏踏的家伙走了过来,往李鹤面前一扔,那人一动不动,显然是被打昏了。 黑暗中,猴子对着躺在地下死狗一般的家伙,踢了一脚,咧开一嘴的白牙,“嘿嘿”笑着,说道:“就这点能耐,害得你家陈爷爷守了大半夜。” 李鹤手上微微用力,锋利的刀锋便切入了那人的脖子,瞬间,流出的血就灌了一脖子,那人忍着剧痛,一动也没敢动。 “就你俩吗?还有没有人了?”李鹤低声问道。 “没了没了,就我俩,求好汉爷爷别杀我。” “捆起来!”李鹤低声说道。 猴子和杨岱三下五除二就把两人捆上了。 李鹤带着猴子和杨岱,三人围着小院四处搜索了一番,确认没人了,才拎着两个捆得像个粽子一般的家伙,来到了柴房。 猴子从厨房里舀来一盆凉水,兜头将那个被打晕了的家伙浇醒,那人悠悠醒来,看着眼前的李鹤三人,眼神里充满了恶毒。 “哟嗬,看你那样子,还有点不服气咋的?”猴子抬腿就是一脚:“要不要爷爷替你松开,咱俩再比划比划。” 李鹤蹲到被自己划了个口子的那人面前,低声问道:“你们来这里。想干什么?” 那人刚想开口,旁边这人厉声吼道:“牛二,别他妈乱说话,小心老子割了你的舌头。” 牛二显然很害怕这人,一阵迟疑之后,闭上了嘴。 猴子一跃而起,拿起一块脏呼呼的抹布,塞进那人嘴里,然后,抓起那人的右手的大拇指,反向一拧,那人一声闷哼,身体剧烈颤抖,额头上,大汗淋漓。 李鹤又看着牛二,低声说道:“不想受罪,就快点说真话。” 牛二满脸惊恐,体若筛糠,嘶声嚎哭起来,边哭边说道:“真的不干我俩的事啊,好汉祖宗,是那盛祥油坊的东翁老爷要我们俩来的啊,不来不行啊,不来他真的会杀了我们啊。” “盛祥油坊?东翁老爷?” 李鹤暗忖,盛祥油坊他是知道的,从那油坊门口走过几次了,印象最深的就是,这家油坊一年四季都在开足马力榨油,扑鼻的油香和污水的恶臭交织在一起,味道极其古怪,其他的,就不太熟悉了。 自己几时得罪过这油坊的东家? “你们东翁老爷叫什么?”李鹤又问道。 牛二偷眼看了看旁边那人,见那人因为剧烈的疼痛,仍然在不停地抽搐,胸脯剧烈起伏。 牛二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我们老爷叫岑杞。” 李鹤身形一震,霍然瞪大了眼睛,问道:“岑杞?是那个在郡衙里给郡守大人做管家的岑杞吗?” “是他。” 刚一说完,不知道是流血过多,还是过于惊恐,牛二竟然头一歪,晕了过去。 猴子又端来一盆水,浇醒了牛二。 李鹤蹲在牛二面前,紧紧地盯着牛二那张因为痛苦显得有点变形的脸,厉声说道:“你可想知道跟我撒谎的后果?” 牛二又哭了,眼泪合着鼻涕、口水,“哗哗”地流。 “祖宗吔,牛二就是长了八个脑袋也不敢撒这个谎啊,牛二还想活命啊。” 李鹤点点头,又问道:“你可知道,那岑杞让你俩来我李府,想探听什么?” “刚开始没啥目的,老爷也没给我们布置任务,只说让我们各院偷着听听,看能不能打听点有用的东西。”牛二抽抽噎噎地说道:“后来我俩无意间听到那院里两个女子的说话,什么大楚、寿郢之类,还有什么大将军之类的话,我们回去一说,老爷来了兴趣,硬逼着我们又来了两回,因为再也没有打听到有用的东西,老爷便又逼着我们把那女子绑了回去审一审。” 说到这,牛二突然狂躁起来,瞪着通红的眼珠子,冲着身旁那人吼道:“老子说了不能来,胡大你个狗日的偏要逞能,非说没事,这下好了吧?就你那两把刷子,别人不知道,你自己心里没点逼数吗?来来回回这么多趟,早他娘的暴露了!你他娘的就会跟老子吼,现在咋不嘴硬了?狗日的,害死老子,你能落到好么?” 旁边那位叫胡大的,神情委顿,一言不发。 “行了!别叫了,好好想一想,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李鹤厉声止住了牛二的怒吼。 “没了,牛二指天发誓,我们只知道这些了。好汉祖宗,你是牛二的亲祖宗,牛二不想死啊,牛二家里还有八十岁老娘,牛二得活着,求祖宗饶了牛二这条狗命,牛二今后再也不敢了。” 李鹤点点头,看得出来,这牛二的求生欲异乎寻常的强烈,这样的人,是不敢撒一点谎的。 李鹤转身,蹲在低着头,神态萎靡的胡大面前,用刀鞘挑起胡大的下巴,胡大呆呆地看着李鹤,眼神里除了无尽的恐惧,哪里还有半分戾气。 李鹤淡淡一笑,说道:“你叫胡大吧,你知不知道,胆大、逞能,也许不是坏事,但是,没有本事却胡乱逞强,后果就很严重了,那样会折寿的。这些道理,你师父难道就没交给你吗?” “你们俩受人胁迫,我原本也不怪你们,但你不该威胁牛二的。你知不知道,像牛二这样的人,胆子虽小,却能活得很久很久,而你,却无端地将自己的性命葬送了。” 胡大一听这话,目眦尽裂,瞪着一双大眼睛,拼命地挣扎着,嘴里发出一阵阵“唔哩哇啦”的声响。 李鹤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柴房。 经过项智的小院门口时,李鹤看见院门开着,屋里点起了蜡烛,想了想,抬腿走进院子。 站在卧室虚掩的门口,李鹤犹豫了,正准备返身离去,屋里项智的声音响起。 “是李鹤吗?门没栓,进来吧。” 李鹤轻轻地推开门,见项智笑意盈盈地坐在烛光下,塌上,念儿和衣而卧,睡的正香。 “都结束了吗?” 李鹤点点头,说道:“嗯,都结束了。” “可问出这些都是什么人?缘何高来高去,鬼鬼祟祟?” 项智因为才从塌上爬起来,云鬓散乱,脸上两抹诱人的腮红,烛光的映照下,眼波流转,风情万种。 李鹤看着看着,心中陡然升起促狭之心,“呵呵”笑着说道:“两个采花大盗而已,昨夜见小姐警惕,没敢动手。无奈小姐天姿国色,让两个蟊贼心痒难熬,实在受不住诱惑,便色胆包天,今晚又冒险前来,不幸被捉。等天一亮,送交官府便是,小姐无需担心。” 项智一听,便知道李鹤在逗她,“格格”笑着问道:“果真如此?” “果真如此!”李鹤郑重地点着头。 项智斜睨着李鹤,笑吟吟地说道:“李鹤啊,我发现自你成婚,这张嘴怎么也变得油腻了呢?该不是通晓人伦之后,食髓而难忘其味了吧。” 项智媚人的体态,娇憨的语气,让李鹤心笙摇动,他赶紧屏息凝神,尴尬地笑着,低着头,不再说话了。 项智也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李鹤,渐渐地,柔情万种的眼神里,盛满了无限的凄婉和哀怜。 项智伸出葱葱十指,颤抖着轻抚李鹤的面庞,轻轻说道:“李鹤,天就快亮了,你也劳累了一夜,回去安歇吧。” 第九十二章 千里返乡 四月,正是黔中春意正浓的时节。 因为温差的原因,山区的春天,较之大平原,总是姗姗来迟,后世曾有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说的便是这番景象。 但即便是步履蹒跚,春天的脚步,还是不可遏止的走近了,而且,一旦来到,便势不可挡。 远处,群山巍峨,层峦叠嶂。一场场透地的春雨,将群山洗涤得更加葱绿。黔中的山,没有诱人的花海,但仍然五彩缤纷;没有嶙峋多姿的奇石,却也不失瑰丽端庄。 身处大山的怀抱,享受着江水的滋润,黔中古城,粗犷中包含着柔媚,端方而不失灵动。 东门。 城外的官道上,一辆外表简约,内里却极其豪奢的马车,在百余名甲胄鲜明的军卒护卫下,缓缓行驶着。 车内,白练面对着几案上堆积如山的竹简,手执毫笔,圈圈点点,一贯勤勉的他,是不会浪费漫漫旅途之上,这大把的闲暇时光的。平日里公务繁忙,没有时间读圣贤书,眼下这几个月枯燥的旅途,正好可与先哲们进行一次心灵的交流。 车窗开着,纱帘低垂,车厢内,一如平日家居,焚着檀香。 岑杞骑在马上,回头望着渐行渐远的古城巍峨的城墙,内心中充满了焦虑。 前夜,他在油坊里等了一夜,没有等到胡大和牛二两人回来,昨天,他又等了一天,还是没有这两人的踪影,他强烈预感到情况可能不好。昨夜,他继续来到油坊等着,希望能出现奇迹,但结果还是令他倍感失望。 他不能确定胡大和牛二到底是怎么了,难道这两个家伙感觉任务过于艰难,跑了吗?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虽然岑杞为了约束胡大和牛二,给这两人偷偷入了军籍,而大秦对军卒逃亡有着极其严苛的处罚,但也不排除这两个出身江湖的游侠,根本就不拿律法当回事,一见事不可为,撒丫子溜了。 或者说,这两人失手了,被李鹤捉住了?也不大可能!今天一早,李鹤来给郡守大人送行,还和岑杞之间互致安好,谈笑风生,丝毫看不出任何的异样啊,难不成这李鹤小小年纪,便有了如此深的道行? 想不通! 此时,岑杞心里开始有点后悔了,自己被愤怒冲昏了头,这事做的有点托大了,虽然自己根本不在乎李鹤,但也没必要到处树敌不是。何况,自己有的是时间,从咸阳回来再做安排不是更从容一些吗?何必匆匆忙忙急着下手呢,连转圜的时间都没给自己留。 唉!看来这人呐,还真的不能冲动,一念成神,一念也可成魔,任何一个不够严谨的想法,一朝付诸实施,就不再回头了。 希望这两人没有落在李鹤的手里,而是胆小跑路了,至于去了哪里,只能等自己回来,才好慢慢查寻了。 黑旗猎猎,车行粼粼,军卒们的步伐整齐而有力。在岑杞无边的思绪里,大队人马奔着咸阳而去。 李府,东阁。 当从李鹤嘴里得知,郡守大人的大管家竟然派人三番五次暗访李府的时候,李义觉得无比震惊的同时,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父子三人经过仔细地考量和推演,都倾向于这件事情应该是岑杞个人所为,跟白练无关,但这个管家究竟想干什么,他是否已经知晓了项智的身份,便无从得知了。 有鉴于此,出于安全考虑,李义还是主张给项智换个地方居住,但究竟换到哪里,三人莫衷一是。而且,怎么跟项智开口,也是个大问题,毕竟,这个话题太过敏感,一句话不慎,不但可能损害李氏已有的美意,还可能伤害项智的自尊,如此,就真的得不偿失了。 考虑再三,始终没有太好的解决办法,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着的李鹤叹了口气,问道:“大兄,我听说作坊最近有船货要送往庐邑,是吗?” 李为点点头说:“是。” 李鹤看着大兄,说道:“这趟货我替你押送吧,你就不去了。” 李为奇怪地看着李鹤,不明白他的意思。 “是这样,这次去庐邑,我打算把项智带着。”李鹤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项智曾经央求我,找个机会带她去跟大将军见上一面,毕竟人家父女情深。而且自负刍宫变,大将军连女儿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觉得这个要求不过分,乃人之常情,就答应了。这次去庐邑,机会刚好,不如我就把承诺兑现了吧。” “我的意思是,既然项智在我李氏客居,惹来一些波澜,而我们眼下又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不如暂时避一下风头。另外,这一次如果见着大将军,我也想听听他的意见,说不准大将军对他的爱女有更好的安排呢。” “我感觉,时间过去这么久了,负刍应当已经稳住了局面,一个故王妃,应该不会引起他多少的忌惮了,何况还有大将军在,只要不是过份招摇,项智在寿郢,我猜应该是安全的。” “假如最后大将军真的不好安排,同意项智跟我返回黔中,我想,项智至此也就彻底死心了,到时候我再跟她商量一下,看看移居何处更合适。到了那时,凭我李氏,真想藏个人,应该不是难事。” “父亲,大兄,我这意见如何?” 李义沉吟良久,点点头说道:“暂时也只好如此了,老夫赞成鹤儿送小姐回去一趟,不然项小姐就是在这住着,也总是心神不宁。你说得对,其实项小姐回寿郢,尚不算危险,反倒是你,只要被发现,一定会有性命之忧。所以,鹤儿此行,只要进入楚国地界,就当万分谨慎,切不可掉以轻心。” “另外,无论如何,你都要赶在郡守大人之前返回,你可明白?” 李鹤明白父亲这话的含义,点头应道:“孩儿明白。” 李为接着说道:“既然如此,不如这样,为了节省时间,我看二弟就不必去庐邑了,船到松陵码头,你就在当地雇一艘快舟,经瓦埠湖直接到瓦埠镇,走旱路去寿郢。” 李鹤问道:“那船上的货怎么办?” 李为笑着说道:“无碍,货船从松陵顺江水而下,前方不远再入淝水,就到了。何况李轲和刘琦都是跟随我多年的老江湖了,无需操心。” 父子三人,又将细节计议了一番,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翌日,李鹤专程去了趟郡衙,向郡丞姬胜老大人告假,理由就是瓦埠湖岳丈家里急务,必须携妻子返回。虽然李鹤不是正式官身,但毕竟拿着郡府的食俸,必要的手续还是要履行的。 接着,李鹤又和张琪一道,将四门转了一圈,查勘防务,私下里,李鹤将自己要出门一段时间的事情暗暗告诉了老师帅,嘱咐他这段时间务必盯紧点,特别是军士的操练,一刻也不能耽误。 张琪信誓旦旦,无有不遵。 一直忙到天近傍晚,李鹤才带着项智和念儿,悄然来到新塘码头,登上了货船。货船上,猴子和杨岱已经等候多时了,至于占越,因为北门责任重大,而且风雷营事物繁多,没有个掌舵之人是绝对不行的,李鹤便让他留了下来。 至于随从,李鹤只带了石三和元觉两人,这两人从项智进宫起便跟着,可以算是项智的老侍卫了,彼此熟悉。石三武功底子一般,但胜在点子多,非常机智灵活,元觉手上功夫了得,但性格倔强,不爱说话,是个闷葫芦。 一宿无话,第二天天刚破晓,这艘巨大的货船,在船工们此起彼伏的号子声里,缓缓驶离码头。 晨曦里,李鹤负手站立在甲板上,望着渐行渐远的码头,陷入了沉思。 身后,项智戴着斗笠,蒙着面纱,白衣胜雪,在清晨的江风里,衣袂飘飘,看着越来越远的古城,悠悠说道:“黔中,项智还会回来么?” 李鹤转过身,诧异地问道:“小姐缘何有此感叹?要知道,你此次返家,只是探亲而已,难不成你没打算回来吗?” 项智看着李鹤,欲言又止,笑了笑,转身回了自己的舱室。 因为是顺流而下,又是顺风的日子多,好风凭借力,巨大的货船鼓起了满帆,隐隐有一日千里之势,竟然在十日之后,便赶到了松陵码头。 因为押送货物责任重大,李轲和刘琦是不能离开船的,李鹤就与两人在船上告别之后,带着一行人下了船,登上码头,就在码头附近,找了一家看着还算整洁的传舍,准备在此歇息一晚,明天一早再租船出发。 没想到刚进传舍的院子,迎面正碰上方平匆匆往外走,方平乍一见李鹤等人,也是一愣,旋即便扑了上来,居然一把抱住李鹤,连蹦带跳,嘴里只是“呵呵”笑着,神情亲热不已。 李鹤还是去年方平去黔中送嫁时见过他一面,此番再见,眼看着方平日渐成熟的模样,心里也是非常高兴,两人把手言欢。细问之下,才知道方平也是押送货物返回,这下正好,李鹤省得再去租船了。 方平见李鹤只给自己介绍了杨岱,并没有提及隐在身后的两位蒙面女子,心里知道李鹤不便,也不再问,拉着李鹤走进传舍的客堂,大声嚷嚷着,让传舍赶紧安排房间。 第九十三章 项智回家 李鹤一行,只是在瓦埠镇稍作停留,便启程赶往寿郢。方圆见到项智主仆,既不感到惊讶,也没有任何的好奇,更不攀谈,只是沉静地替李鹤安排着一切,全然一副视而不见之状,仿佛一切都了然于胸,又什么都不知道。 李鹤给项智和念儿租了辆马车,自己几人则骑着马。 车经桃坞,李鹤特意从官道上拐下去看看,只见昔日鸡鸣狗吠、炊烟袅袅,一片安详的农家庄园,已成了一片焦土,到处都是烧得乌黑的残垣断壁,满圈的牛羊,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即使是那满塘的池鱼、漫坡的各式果树,也基本毁坏殆尽。足见当时卢家在得知卢靖的死讯之后,满腔的愤恨无处发泄,只能对着这些残留之物倾洒了。 一年时间,便是物是人非,沧海桑田,怎不令人唏嘘感叹。 身后,项智微微一叹,说道:“多好的一片园子,就这么毁了,实在可惜,希望以后李氏还有机会重建。” 李鹤淡淡一笑,说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战火所至,故国都将不堪回首,更何况一片小小的园子。只要人在,一切都还会回来,没啥可惜的。” 众人继续前行,在离着寿郢古城还有十几里地的时候,李鹤勒住马缰,看看天色渐晚,转过身,对猴子说道:“你带着杨岱,趁着还没关城门,先潜进城去,打听一下大将军可回到府内,如果不在,一定要想办法打探清楚大将军现在何处。我们今晚就在这城外歇息,等你们明天返回,再做打算。” 说完,又看了看猴子,说道:“这寿郢城内,认识你的人不少,就这样进城,恐怕不妥。你得想办法捯饬捯饬,化化妆才行。” 杨岱笑了,说道:“这个就不劳公子费心了,陈兄且随我来,我保证,待会连公子都不认得你。” 说完,片腿下马,从马鞍桥上拿起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拉着猴子闪进路旁的小树林里。 只一会儿工夫,两人便从树林里出来了,嘻嘻笑着站到李鹤面前,李鹤一看猴子,大吃一惊,他真没想到,杨岱竟然还有这样一手。 只见猴子,弯腰驼背,鸡皮鹤发,两眼昏花,完全是一副垂垂老者的模样,哪里还能见着半分原有的影子?如果再把衣服换了,即便是李鹤对猴子如此熟知,也未必看得出来。 李鹤啧啧赞叹:“杨岱,你这手是跟谁学的,简直神了!” 杨岱“呵呵”笑着,说道:“说起易容一术,不是杨岱虚夸,我义父绝对称得上高手。我听他老人家说过,年轻时行走江湖,他就靠着这本事,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凶险,我就是跟他老人家学的。” 李鹤吃惊地看着杨岱,说:“如此说来,柳老伯的身上,一定还有不少的故事呢,回去以后,我得好好跟老人家请教请教。” 杨岱含笑不语。 猴子带着杨岱走了,李鹤打马转了一圈,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选了一片靠着树林旁边背风的缓坡,对石三和元觉说道:“咱们就在这儿扎营。” 石三带着元觉,就着缓坡,靠近小树林,找了一片略微平坦的地块,只一会工夫,便飞快地搭起了一大一小两个羊皮帐篷。马车夫则将马车赶进树林深处,远远地卸车喂马。 暮色渐深,夜雾渐凉,几个人席地而坐,就着各自皮囊里的凉开水,随便吃了点干粮,石三便带着元觉离开了。 李鹤知道,他俩今晚,一定是在这周围通宵游曳着,或许是某个树杈上,或许在某一片草丛中,这是风雷营的一贯的规矩,不需要特意安排。 项智只嚼了几口饼,便不再吃了,抱着双膝,下巴枕在膝盖上,静静地坐着,看着沉沉的夜色发呆。 这一路走来,十几天了,项智一直都是这个状态,有时候一天都难得听她说上一句话,整个人都仿佛进入了一种空濛的境界,似乎总是想着她那永远也想不完的心事。有时见到李鹤,便会直直地盯着看,眼神一瞬不瞬,间或,会红了眼圈,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哀伤。 在李鹤看来,项智毕竟离家一年了,而且这一年来,既经历过被截杀的凶险,又饱尝了逃亡的辛苦,辗转千里,现在终于可以回家看看了,这种近乡情更怯的心情谁都会有,情绪上有些反常,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至于项智在想什么,李鹤猜不透,更不方便多问,见项智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李鹤也不便打扰,只好安静地坐在一旁,拿过自己的刀和剑,用一块毡布,细细地擦拭着。 “李鹤,我不想回家了,明天咱们不进城了,成吗?” 良久,项智悠悠说道。 李鹤诧异地抬起头,看着黑暗中项智模糊的脸庞,轻声问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没有原因,就是突然不想回家了。” 项智的语气里,突然间有了些不耐烦。 李鹤想了想说道:“项智,我不知道你是咋想的,但是我知道,能见上父母一面,是你一年来最大的心愿。既然咱们不远千里,来到家门口了,总得见见家里人才合适吧。如果你真不想在这寿郢待下去,也好办,等咱们见过大将军,再掉头回去便是,这有何难?” 项智幽幽一叹,过了一会,又问道:“李鹤,如果此次返家,父亲让我留在项府,我当如何?” “这是好事啊。”李鹤放下手中的剑,笑着说道:“大将军能做此安排,起码说明你在楚国是安全的,以后,你就可以每日陪伴在父母身边,环绕膝下,总好过你在黔中,日夜饱受思念亲人之苦,是不是?” “那咱们还能见面吗?”项智又问道。 “能啊,怎么不能?寿郢、黔中两地,虽然相隔千山万水,但只要想见面,总还是有机会的。” 李鹤虽然振振有词,但其实他也知道,自己的这个回答很苍白,甚至,连自己心里都没底。 在这个交通极其不发达的时代,相距千里之遥,动辄便是一个多月的行程,没有一定的决心和毅力,基本上见面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你是在安慰我,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项智轻声说道:“我心里清楚,此番离开黔中,我就知道再也回不去了。而且,你我此次一别,说是再见,也极有可能就是再也见不着了,每每想到这点,我这心里便像刀割一般。” “李鹤,我只是思念父母亲人,但我绝不愿意一辈子生活在项府,他们也绝不可能陪我一生,黔中更非久居之地,这几天我思来想去,才发现,天下之大,竟然没有我项智存身之所,可悲可叹。” 无边的黑暗之中,项智娓娓诉说,声音嘶哑空灵,无喜无悲。 “我想过客居黔中,孤独终老,但无奈身份实在尴尬,我的个性也不允许自己这样不伦不类的苟活。可回到大楚,我便是故王妃,即便无性命之忧,但除了偏安一隅,又能怎样?真难啊!李鹤,你教教项智,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项智倾诉着,逐渐泣不成声。 面对着项智的饮泣,李鹤的心中也被一阵阵的悲伤笼罩着,面对着项智这种两难的局面,自重生以来,他第一次有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很想一舒胸臆,信誓旦旦,给项智后来的人生一个庄严的承诺;他更想拔剑而起,带着项智呼啸而去,从此远走天涯,神仙眷侣。 但是他做不到。他知道,这个时代有着森严的礼教,自己的身上,有着家族的束缚,他没有力量撕开一切藩篱,更没有勇气抛弃一切。 他虽然穿越而来,洞悉一切,但他同时还是凡夫肉胎,有着人类固有的软弱。 此时,李鹤的心中,对自己充满了不齿,对自己的懦弱充满了愤恨。 李鹤久久地沉默着,在这如山的沉默中,项智依偎在李鹤的肩头沉沉睡去。 这是两人自相识以来,第一次如此肌肤相近,李鹤轻柔地抚摸着项智的秀发,闻着女子身上特有的体香,几回迷醉,几分酸楚。 苍穹之上,繁星满天。 第二天一早,猴子和杨岱便返回了。带来的消息是,大将军项燕已经回了寿郢,就在府上,不过很快又将出发。 李鹤一听,赶紧让石三等人收拾好帐篷行囊,套好马车,在官道上等着,自己则让杨岱快速做了个伪装,化身成了一个饱经沧桑的中年人。 杨岱又飞快地给石三和元觉的面部做了些处理,一行人便匆匆启程,赶赴寿郢。 再回寿郢,李鹤骑在马上,看着大街两旁的一切,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这里的一切,曾经是那样的熟悉,现在看着,却又感觉非常陌生。 很快,一行人便到了项府那巍峨的大门口,项智下了车,面对府门,深吸了口气,盈盈一拜。 猴子掏出钱来,结算了脚力,打发了马车夫掉头返回,项智领着一行人便往府里走,刚到门口,却被门房拦住了。 项智裹着面巾,不便出声,李鹤则走上前去,声言要拜访大将军,可这门房不知何故却认了死理,坚持没有手谒决不让进,急得念儿就想骂人,却被项智止住了。 项智从去年匆匆离宫,便身无长物,唯一的一件配饰还被她当作贺礼送了出去。无奈之下,左右看了看,一眼便看到李鹤的佩剑,用手指了指,李鹤明白她的意思,摘下佩剑对门房说道:“麻烦你把这柄剑交给大将军,就说有故人来访。” 门房捧着短剑,一溜烟跑进了府。 没过多大一会,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便大踏步地从府里跑了出来,李鹤一看,是项智的二哥项梁,与项伯长相非常相似,与自己也有过数面之缘。 项梁走得很急,气喘吁吁,到了几人跟前,警惕地打量着来人,却都不认识,只有这蒙着面巾的女子,看身材极其眼熟。 项梁双手抱拳,说道:“在下项梁,不知几位找家父何干?” 项智左右看了看,见门房已掉头躲开了,便低低的声音唤道:“二兄。” 项梁一听,虎躯一震,这熟悉的声音,不是小妹还能有谁? 项梁一声不吭,一把抓住项智的手,就往府里拽,项智跟着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府门口李鹤等人纷纷上马,正准备离去,连忙挣脱项梁的拉拽,又跑了回来。 “李鹤,你还不能走,跟我进去。”项智的语气很坚决,不容商量:“难不成到了这里,连家父的面都不见就走吗?” 李鹤有些为难,说道:“小姐,你可知道,我的身份,会让大将军为难的。” 项智斩钉截铁地说道:“你不用找借口,一切有我在,没有什么为难的,你必须进去。” 李鹤无奈,只得苦笑笑,转身对着猴子说道:“前面街口有家悦来传舍,你们先去住下,注意不要露出破绽,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回来。” “不会那么快!”项智的语气越来越霸道:“你们先住下,该吃吃,该喝喝,该干啥就干啥,我留你们公子在项府住三天,就三天!三天之后,如果你们的李大公子没有回转,你们尽可以来项府要人。” 第九十四章 又见将军 项府后宅,书房内。 项智一见到父亲,摘下斗笠和面纱,盈盈下跪,泣不成声。 老将军虎目含泪,扶起爱女,上下打量着,说道:“为父失策,连累智儿受苦,幸得老天开眼,你我父女还能再见面,万幸啊万幸!” 项智双肩耸动,饮泣不止,老将军抚着爱女的肩头,说道:“智儿不可过度伤心,以免伤了身体,回来就好,只要能回来就好啊。” 这时,有那嘴快的丫鬟,早已将项智返家的消息通报给了后宅主母,主母急匆匆赶来书房,母女两人一见,又是一阵抱头痛哭。 李鹤知道,项智劫后余生,亲人见面,必有一番离情别绪需要倾诉,自己一个外人,不方便在场,便静悄悄地站在书房门口候着。 这时,丫鬟送来茶水,项燕颤巍巍地接过,亲自端给项智,满脸慈祥的笑容。 “我儿快快坐下,歇口气,喝点水,速速将那天发生的情况给为父说说,为父到现在还是如坠五里云中,摸不着头脑呢。” 项智屈膝接过茶碗,喝了口水润润嗓子,便将宫变当日发生的事情,以及这一年来的生活,一五一十地给父亲详细说了一遍。 项燕听完,久久沉默着,脸上沉静如水。到底是沙场征战了一辈子的老将军,一旦平静下来,威仪尽显。 “李鹤,呵呵,果然是这个李鹤。” 项燕高大的身躯,在书房里来回踱着,嘴里轻轻念叨:“这小子,果真让老夫刮目相看啊,仔细琢磨琢磨,这里面真还有点深不可测的味道呢,呵呵,有点意思。” 项智的眼神,跟着父亲来回晃动,半晌,期期艾艾地说道:“父亲,李鹤就在外面。” 项燕止住了脚步,看了看项智,又望了望外面,问道:“外面那人是李鹤?” 项智点点头。 项燕略一沉吟,哈哈大笑,点手喊道:“小子,到了这里,竟然还跟老夫装神弄鬼,还不速速进来,难道还要老夫请你不成?” 李鹤一听,转身进了书房,来到项燕跟前,躬身抱拳,朗声说道:“李鹤拜见大将军!” 项燕上上下下打量着李鹤,半晌,眯起眼睛,轻声问道:“李鹤,你可知道你现在的身份,是我大楚待捕的逃犯?” “知道!”李鹤平静地答道。 “那你还敢回来,难道你就不害怕吗?” “怕!所以李鹤做了一番伪装。”李鹤还是一脸平静。 项燕又看了看李鹤那张中年人的脸,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说道:“哼哼,你现在可是已经暴露身份了,老夫同样可以为王上捉拿逃犯。” “大将军不会这样做的。” “为什么?小子你就这样自信?” 项燕的语气虽然越来越严厉,但脸上却很沉静。 “大将军是楚国的大将军,不是哪个王上的大将军,如此而已。” 项燕一听,仰天大笑,笑声虽然沙哑,但豪迈至极! 显然,李鹤这句话,挠到了项燕的痒痒肉,这确实是项燕毕生所求,也是他最爱听的一句话。 项燕对书房门外一直侍立着的丫鬟喊道:“来人,速去打盆水来,让这小子把脸洗洗,老夫不习惯这样跟他说话,别扭!” 项燕的这个口气,才让项智一直吊着的心,放了下来。 丫鬟很快便端来一盆热水,李鹤洗去伪装。望着李鹤那张英气逼人的脸庞,项燕微微一叹,说道:“加上前次,你已经救了智儿两次了,老夫无论怎样做,也难以表达心里的感激之情了,但是不做点什么,老夫会一直心绪难平。” 李鹤拱拱手,说道:“大将军什么都不需要做,李鹤之所以这么做,也是受人所托,大将军完全不必耿耿于怀。” “哦?你受何人所托?”项燕眼眉一挑,问道。 “项伯。”李鹤轻轻说道。 项燕一听这个久违了的名字,眼中寒芒一闪,嘶声问道:“果真是受他托付?” “大将军面前,李鹤不敢有半句谎言,真是项伯所托。” 项燕一捶面前的桌案,仰面长叹:“唉!在智儿这件事上,老夫竟然不如儿子看得透彻,难道,老夫真的老了吗?” 语调怅然,隐隐透着一股英雄迟暮的悲怆。 午宴就设在了书房内。 项燕在主位上端坐,左手位是李鹤,右手位项梁作陪。 项智洗漱过后,换了一身家居便服,来回穿梭着,斟酒布菜。书房重地,丫鬟婆子是决不允许踏足的。 项燕端起酒盏,说道:“这第一盏酒,老夫要敬李鹤,屡屡舍身犯险,搭救小女,老夫无以为报,只能借此酒聊表心意了。” 李鹤微微一笑,并没有客气,端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 项燕喝干之后,又端起酒盏,说道:“这第二盏酒,老夫要敬李氏,阖府身处危难之中,还不忘救人水火,又不辞辛劳,照顾小女一年有余。若苍天开眼,项燕此生还能见到左史大人,定然当面致谢!” 李鹤连称“不敢”,又满饮了一杯。 项智连忙盛了碗汤给父亲,嘱他喝下。 项燕拿起案边的绢帕,试了试嘴角,用奇怪的目光盯着李鹤,半晌不说话。 李鹤笑笑,心知项燕有太多的问题要问自己,便放下酒盏,接过项智递过来的汤碗,慢慢地啜着。 “李鹤,在饮这第三盏酒之前,老夫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不知可否?” 项燕终于按捺不住了。 “大将军但问无妨,李鹤必定言无不尽。” 项燕点点头,问道:“你是如何提前知晓宫变消息的?” 李鹤对着项燕拱了拱手,说道:“大将军,任何风暴,俱是起于青萍之末。任何计划,哪怕谋划的再严谨,也总会在不经意间留下蛛丝马迹,对有心人来说,这就足够了。李鹤虽是一介草民,但也有自己获取消息的渠道。” 李鹤说的很有道理,但却模模糊糊,容不得项燕不信,却又给项燕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 项燕果然似信非信,缓缓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为何不提前预警?别人就不说了,如果提前得到消息,你伯父满门,总不至于惨遭屠戮。” “那个时候,没有人会相信李鹤的话,即便是家父,也是李鹤无奈之下,使用非常手段,才把他老人家运出城去。而且,李鹤事先也只是怀疑,并不敢确定,兹事体大,李鹤总不能满大街嚷嚷去。等得到确切消息,已经来不及了。” 李鹤沉吟了一下,又用低沉的嗓音说道:“原本,李鹤是能救出伯父的,可无奈伯父成仁之志已决,情愿追随先王而去,李鹤没办法,只能空留遗憾了。” 项燕一听,叹了口气,说道:“人各有志,旁人不容置喙。令尹大人为我大楚呕心沥血十年,一朝以死明志,也算死得其所了。” 项燕端起面前的酒盏,说道:“干了此盏,老夫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你。” 项梁也举起酒盏,三人俱是一饮而尽。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难不成就准备在那黔中偏安一隅,终老商贾一途?”项燕看着李鹤,继续说道:“如果你愿意回来,老夫愿意在负刍面前,以身家担保你的清白。” 李鹤看着项燕看向自己的目光,他知道项燕此话,绝不是客套,那两道射向自己的目光里,饱含着殷殷期盼。而且,即便不看,李鹤也能感觉到,项智此时,也正用炽烈的目光看着自己。 但是,他不能答应项燕,不要说李氏所有的身家,都已经压在了黔中,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就单说这已经风雨飘摇的大楚,对李鹤也早已没有半分吸引力了。 李鹤站起身,整整衣袍,端端正正给项燕施了个礼,说道:“李鹤感激大将军赏识!但请大将军原谅李鹤难以从命,不要说李氏举家迁移,本就折损甚多。便是李鹤伯父满门惨遭毒手,也容不得李氏再回头了。” 是啊,别的暂且不说,身负着李园满门血债,再指望李氏为负刍效力,便有点强人所难了。 项燕情知李鹤说的在理,也便不复强求。 酒过三巡,李鹤对着项燕一抱拳,说道:“大将军,李鹤斗胆,敢问前线情势如何?” 见李鹤有此一问,项燕本来笑意吟吟的脸上,顿时现出凝重之色,缓缓说道:“自去年秋天,秦赵一战,赵国被灭之后,各国便噤若寒蝉,我大楚亦是如此。唉!除了积极备战,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李鹤略一沉吟,问道:“大将军,战略上的事情,非一朝一夕之功,咱们就不说了。战术上,大将军可从秦赵一战中,看出点什么?” 项燕放下手中的酒樽,看着李鹤,半晌,才问道:“你想说什么?” “依在下看来,秦国狼子野心尽现,三年之内,连灭韩、赵,下一个会对谁,没有人知道,但其余诸侯各国,未来将无一幸免,这是肯定的了。”李鹤侃侃而谈:“为什么诸侯之间就联合不起来呢,须知,眼下除了合作抗秦之外,李鹤实在看不出来还有哪个国家能与强秦一战。” “难道我大楚也不行吗?”一旁的项梁厉声问道。 李鹤摇摇头,说道:“在下无意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按照眼下的局面,大楚肯定不行!即便侥幸得一二小胜,于大势无补,李鹤绝非危言耸听,赵国的今天,便是大楚的明天。” 李鹤此话,足以振聋发聩,但项燕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的表情,既没有感到惊奇,更没有一丝一毫愤怒,足见老将军的心里,对李鹤的观点,还是赞同的。 李鹤继续说道:“赵王如果不是听信谗言,临阵换将,直至杀掉李牧,再与秦国对峙几年,还是没有问题的。如果赵王足够英明,再辅以国内改革,休养生息,养精蓄锐几年,凭着赵地猛将如云,未必不能与秦国一战。” “但是,可惜的是,赵王全都做错了,而且错得离谱,这样的国君不灭国,天理不容!” 客堂之上,除了李鹤朗朗的声音,静得怕人,所有人都在静静地听着、想着。 李鹤继续说道:“大将军,楚国现在的局面亦是如此,对秦国作战,当慎之又慎,随着战略纵深越来越小,每一战都要当作国运之战来打,既不可畏战,更不能轻敌。一切的战术准备都要围绕持久战来进行,绝不可期望速胜,战事拖延越久,对楚国就越有利,争取来的时间,要在国内大刀阔斧的改革,以期积累国力。” “这二者,缺一不可。” 第九十五章 一生之约 午宴虽然规模不大,但菜品极其丰盛精美,项燕、项梁父子两人待李鹤也非常热情。但由于三人都是端方的性格,都不擅长嬉笑逗乐,调解气氛,表现得中规中矩,使得这餐饭,整体气氛稍显沉闷,所以很快就结束了。 吃完了饭,李鹤在丫鬟的引导下,穿亭台,过楼阁,七弯八绕,来到后院一间僻静的精舍,这间精舍有个独立的小院,粉墙黛瓦,掩映在一片茂密的竹林之中。 两个丫鬟合力抬来浴桶,又打来几桶热水,将一套宝蓝色锦袍和白色的中衣挂在衣架上,转身离去。 李鹤跳进浴桶里,一边舒舒服服的泡着澡,一边四下里打量着。 这个房间布置的极其精致,屋内纤尘不染,家具陈设无一不考究,面南的墙壁上,挂了一长一短两柄长剑。只有面西的粉墙上,挂着的那幅绣法细腻的楚国地图,显示着,这里绝非百姓人家。 而且,怎么看,这里都不像是项府的客馆,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所在,李鹤真的看不出来。 待李鹤洗好澡,丫鬟们又进来,将浴桶抬走,将屋里收拾干净,顺便将李鹤换下的衣服卷了卷,装进一个布袋里,带了出去。 周围很安静,没有一丝人声。李鹤信步走出房间,来到院里,欣赏了一会竹影摇曳,又转身回到房间,从书架上拿起一封竹简,静静地看着,耳朵里听着院里的动静。 自己这身份,到处走动总是不合适的。而且,按照李鹤的猜测,项智过一会肯定会过来,要不然就是大将军召见自己,再不然项梁也会过来跟自己叙谈一二,总不会把自己往这里一扔,无人问津了吧。 可事实是,李鹤真的想错了,直到李鹤不停地翻阅竹简,眼皮发涩,沉沉睡去,不要说项府主人,连个丫鬟的影子也没看见,似乎,他真的被人遗忘了一般。 直到李鹤从梦中霍然惊醒,往外一看,已经是暮霭沉沉了,这个精致的小院,除了竹影婆娑,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这下,李鹤真的就有点奇怪了,不明白项府究竟怎么回事,更纳闷项智究竟在干什么,这不符合一般的待客之道,更不是项智一贯的作风。 难不成,自己无意之中,做了回恶客?难道由于自己的到来,给项智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但是,看着午宴时大将军的神情,怎么也不像啊。 夜色渐浓,李鹤干脆不再胡乱猜测,盘腿坐在榻上,调整呼吸,练习起吐纳心法来,一呼一吸之间,渐入佳境。 不知过了多久,院里终于有了说话声。黑暗中,项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念儿和另外一个丫鬟,两人合力抬着一个食盒。 进得屋内,看着黑暗中,李鹤老僧入定般端坐不动,项智“扑哧”一笑,轻声说道:“黑咕隆咚的,怎不点盏灯呢?” 李鹤睁开眼睛,看了看项智,说道:“没找着蜡烛。” 项智抿嘴一笑,用手一指墙角的木柜,念儿走过去,从抽屉里拿出两根儿臂粗的红烛,翻出火镰点上,屋里登时亮堂起来。 丫鬟把食盒打开,将里面的菜肴一样样的端出来,在卧榻的几案上摆好,又从食盒底层拿出一盏银壶,两只银质酒樽,放在案上。与念儿一道,对李鹤屈了屈膝,拎着食盒,退了出去。 项智在李鹤的对面款款坐下,拿起银壶,将李鹤面前的杯子倒满,又在自己的杯子里轻轻地点了几点。 “这么晚才让你吃饭,该饿了吧?”项智柔声问道。 李鹤笑了笑,说道:“不说还好,你这一问,还真的感觉饿了呢。” 项智莞尔一笑,盛了小半碗肉羹,双手举着,递给李鹤:“今天晚上这些菜肴,都是我亲手做的,你先尝尝这肉羹,看看合口不?” 李鹤闻听,浑身一震,忙道:“小姐千金之躯,怎能涉足厨屋那腌臜之地?何况还是小姐亲手庖厨,这教李鹤如何能吃得下?” 项智微微地摇了摇头,嗔道:“你啊,大多时候是极其聪明的,可有时也会犯傻,让我如何说你呢?赶紧吃吧,这肉羹凉了会腥,就不好吃了。” 李鹤端起碗,小口的吃着、品着,他真的没想到,身为大家闺秀的项智,竟然谙熟厨道,这肉羹味道极其鲜美。 李鹤抬起头看着项智,本打算夸奖几句项智的厨艺,却见项智今晚穿了一身大红的袍服,袍服上,用金色丝线绣着两只振翅欲飞的彩凤。乌云般的长发盘起,插着金镶玉的簪子,簪子上垂悬着的流苏,缀在光洁的额头上,随风轻摇,流光溢彩。 项智被李鹤呆呆地目光看得脸色绯红,嗔道:“让你吃东西呢,看什么看哦。” 李鹤嗫嚅着说道:“你这身衣服真的很好看。” 项智脸色一喜,问道:“真的?” 李鹤点点头,郑重说道:“真的!李鹤不敢打诳语。” 项智看着李鹤一本正经的模样,嫣然一笑,悄声说道:“真是个呆子!来,李鹤,我敬你一杯,咱俩干了。” 李鹤端起面前的银樽,一饮而尽。 项智不断地给李鹤布菜,说今晚这酒很烈,容易醉人,催促李鹤赶紧吃点菜压压。 李鹤此时确实饿了,加上与项智相熟已久,便不再拘礼,大口地吃着,项智则静静地坐着,一双春水般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李鹤,一眨不眨。 李鹤大快朵颐,却见项智只是杵着腮看着自己,问道:“你咋不吃?” 项智摇了摇头,额头上的珠子一阵“叮咚”作响,轻声说道:“中午吃的太饱,吃不下了,你安心吃,我陪你喝酒。” 项智端起银盏,对李鹤说道:“李鹤,从咱们相识以来,我记得这是咱俩第一次单独饮酒,是不?” 李鹤想了想,点点头说道:“是!” 项智深深地喘了口气,说道:“那你可得尽兴啊,若再是藏着掖着,我可不会放过你。” 李鹤诧异地看了看项智,端起酒盏,与项智轻轻一碰,银盏相触,发出一阵轻吟。 “成!就依你!不过你得吃点东西,空腹饮酒,伤身。” 项智见李鹤一扬脖子,便将满满一盏酒喝得干干净净,柔声劝道:“你就不能慢点喝么,这酒烈,不能喝得这么猛。” 李鹤抹了抹嘴,笑笑说道:“无碍,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本就是男儿本色,那种斯斯文文、惺惺作态,李鹤学不会。” 项智嫣然一笑,一扬脖子,也喝干了盏中酒,李鹤趁势盛了碗汤递给项智。 “李鹤,我不跟你回黔中了。”项智一面把玩着手中的银樽,一面轻轻说道:“下午与家父叙话,他的意思是让我留在府内,老实说,父母年事已高,膝下冷清,我不放心。再说,长久地与父母分离的生活,我也受不了,所以,我答应了。” 李鹤点头说道:“这点,我事先也想到了。天伦之情,人所共有,我能理解。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项智抬眼看着李鹤,问道:“何事?” “三年之后,我来接你,那时,你必须无条件跟我走。” 项智睁大眼睛,诧异地问道:“为何是三年之期?” 李鹤郑重说道:“暂时我还不能告诉你,但你必须答应我,否则我现在就要把你带走。” 看着李鹤斩钉截铁的模样,项智的一双美目里,渐渐泛起一团雾气,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几点晶莹仿佛随时就会坠落。 “李鹤,我虽不知你为什么跟我有这三年之约,但你可知道,对我这样的女子来说,只要应承下来,与君之约,便不再是三年,极可能就是一生了。李鹤,项智会是你的麻烦,你知道吗?” 李鹤坚毅地点了点头:“这我明白,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将来走到哪一步我管不了,我只知道,在这乱世,李鹤必须保证每一位亲人的安全,哪怕大夏将倾。” 终于,两行热泪,顺着项智凝脂般的脸颊滚滚而下,项智语声哽咽,但语气坚定。 “我答应你,三年之后,君若来,我必跟随。” 项智低垂着头,暗暗饮泣,李鹤心中恻然,轻轻说道:“项智,此行心愿已了,寿郢更非久留之所,我打算,明天就返程了。” 项智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看着李鹤,良久,点点头说道:“与君既有此约,项智心中便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便不再强留你了,你把石三和元觉留给我作侍卫吧,有他两人在,项智心中就时刻揣着希望,活着,也便有了盼头。” 说完,端起银樽,与李鹤轻轻碰了碰,一饮而尽。 李鹤依样,也将面前满满的一盏酒,仰头喝干。 孰知这杯酒刚一下肚,李鹤就觉得自丹田而上,一股暖流喷涌而起,很快,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火烧火燎的感觉,仿佛有一股通红的岩浆,散发着炽热,在身体内盘旋着,冲突着,似乎要找到一处缺口,喷薄而出。 李鹤“嘿嘿”笑着说道:“这酒好生奇怪,初始倒不觉得,这才不过三盏,果然酒力惊人,头有点晕呢。” 项智“格格”直乐,笑得花枝乱颤,用柔媚的嗓音,低声说道:“呆子,我早就说了这酒性烈,让你慢点喝,你偏逞能不听,怎么样,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李鹤晃了晃头,“呵呵”笑着说道:“是哦,不听你的话,总是要吃亏的哦。奇怪啊,我一贯酒量都还可以啊,平日里,烈酒也曾喝过不少,怎么今晚这么不经事呢?” 项智一脸的欢欣,不说话,只是看着李鹤。 李鹤感觉头越来越晕,体内的岩浆越来越炽烈,手足发软,眼皮似有千斤之重,看着项智,只见那张秀美的脸上,挂着自己从来不曾见识过的妖冶。 终于,李鹤再也坚持不住了,身子软踏踏的,往后面的靠枕上一歪,就要睡去,冥冥之中,耳畔只听得项智那充满魅惑的声音。 “夫君啊,原谅项智一片苦心吧,项智此生,只有这么一点点的念想了,惟愿他日夫君得知真相,不要怪罪项智便好。” “苍天啊,求你可怜可怜项智,既然能让项智拥有今夜之机缘,便保佑项智心愿达成,求你不要让项智一生太过悲苦啊 第九十六章 亦喜亦忧 寿郢古城。 南门外的官道两旁,杨柳依依,时令虽然已经进入初夏,但风儿吹在脸上,却依然如春风一般和煦、温润。 李鹤牵着马,缓缓而行,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项智。 前方不远处,猴子和杨岱骑在马上,并绺而行。后面,则是一辆马车,在石三和元觉的护卫下,远远地跟着。 “行了,项智,就送到这儿,回去吧。相信我的话,我们一定还会见面的。” 李鹤停下脚步,看着项智说道。 项智看了看李鹤,柔声问道:“头还晕不?要不要再歇一会,你这样骑马我不放心。” 李鹤晃了晃脑袋,笑着说道:“没事了,早晨起来那会,是真的晕晕乎乎的,现在没事了,彻底缓过神来了。” 项智脸色晕红,瞥了一眼李鹤,悄声问道:“昨夜酒醉,你就真的没有一点知觉?” 李鹤“呵呵”笑着,说道:“记不清楚了,我就知道迷迷糊糊地做了一夜的梦,梦见自己又是爬山,又是涉水,跟真实生活一样,累得我够呛!早晨起来那会,还觉得骨酥脚软,浑身乏力。对了,我还梦见你了呢。” 项智脸上一惊,问道:“你梦见我什么了?” 李鹤嘿嘿笑着说:“梦见你掉水里了,就穿着昨晚那身大红袍服,在水里一面扑腾,一面喊我名字,我拉着你往岸上游,你也不识水性啊,一点都不知道借力,就只能我一个人用力,把我给累的啊,后来就又稀里糊涂了,也不记得到底把你救上来没有,呵呵,真有意思。” 项智默默地听着,忽然想起什么,脸上血一般的红,垂着头,一声不吭。 李鹤奇怪地看着项智满脸娇艳的牡丹,不明白项智听自己叙述梦境,竟然脸红成这样。 “呵呵,说出去丢人呢,三盏酒,就醉成这样,亏了吴师傅还夸我,说我的酒量,世所罕见。” 李鹤自我解嘲般地笑。 项智并不看李鹤,只是低着头,轻声说道:“许是喝得太急了吧,谁知道呢。” 李鹤继续慢慢地往前走着,项智还是没有回去的意思,在身后跟着,走着走着,李鹤忽然想起了什么,“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项智抬眼看着李鹤,笑着问道:“可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说出来,让我也乐一乐。” 李鹤“呵呵”笑着说道:“突然间想到了那晚抓贼,你在屋里假装跟念儿说话的情景。” 项智诧异:“那有什么好笑的。” “原本也没什么好笑,作戏嘛,演给那两个贼看的。但是后来明显念儿睡着了,你一个人还能说下去,并且自说自话,坚持了那么久,真是难得!想着当时的情景,确实很有意思。” 项智也笑了,嗔道:“不准你笑话我!你真是个呆子哦,我知道你就在我窗下坐着,难不成你一点没听出来,我那是说给你听呢。” 李鹤一愕,旋即低下头,继续往前走,他实在不敢正视项智那双水汪汪的,包含着深情的眼睛。 又走了一段,李鹤停住脚步,说道:“项智,有个事情想麻烦你。” 项智看着李鹤,说道:“你尽管说,跟我不用客气。” “是这样,在寿郢时,家里给我请了个客师,叫朱全,李氏迁移黔中时,朱师傅因为年事已高,不愿离乡背井,所以留在了寿郢。这次,我原打算去探望老人家,但无奈现在我的身份,不宜过多抛头露面,再加上我必须赶在郡守白练之前赶回黔中,行程太紧,拜托你机会合适的时候,遣人去看看这位老人家,别的没什么,就是看看他生活上有什么需要。老人家年事已高,儿女们均资质平庸,现在又断了生活来源,我实在担心他晚景凄凉。” 项智点点头,说道:“这没问题,既是你的师傅,我亲自去一趟又有何妨?你尽可放心,别的我也关照不了,保证老人家生活无虞,是没有问题的。” “如此最好,多谢了!”李鹤双拳一抱,说道:“行了项智,再别送了,我真得走了。石三和元觉那里,诸事我已经交代清楚,你尽可放心,咱们后会有期吧!” 项智抬起头,脸上余晕未尽,深情地看着李鹤,说道:“好吧,就像你说的,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就不远送了。前路漫漫,望君保重,别忘了咱们的三年之约。” 李鹤翻身上马,双拳一抱,朗声说道:“忘不了!咱们都各自珍重!三年后,李鹤一定会再来寿郢。” 战马一声长嘶,疾风暴雨般的马蹄声里,李鹤矫健的身影渐渐远去。 身后,项智一直目送着李鹤,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项智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痴痴地看着远方。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返程之路,李鹤三人没有选择经瓦埠走江水,而是走的陆路。坐船虽然舒服,但速度太慢,更何况回程是逆水,坐船晃晃悠悠,没有一个多月,是到不了黔中的。 三人沿着官道一路向南,再折向西,三匹快马,晓行夜宿,二十天头上,便回到了黔中。 饶是三人都是铁打的汉子,也被这样紧凑的的行程折磨得人困马乏,特别是猴子,早就叫唤着屁股磨烂了,简直不能碰马鞍了,惹得李鹤、杨岱两人大声嘲笑之余,却丝毫没有放慢脚步。 回到李府,李鹤顾不上一路劳顿,满身灰尘,来到东阁,向父母请安过后,将在寿郢见到大将军的情况,一五一十禀明父亲。 李义听完李鹤的诉说,点点头说道:“项燕如此安排,最好不过,既成全了项府亲人团聚,又让李氏少了后顾之忧。我早就看得出来,项府小姐在咱们府上,局促不安,日子过得并不愉快,老夫既内疚,又很无奈。” “我们李氏,虽然是商贾人家,但也秉持忠厚传家,此番对项府小姐,我们也只能做到这样了,不求他项燕感激,只求一个心安罢了。” “你这一个多月,鞍马劳顿,快回院洗洗,歇息去吧。至于那郡守管家之事,容待慢慢观察,你小心应付便是,不急在一时。” 李鹤点头称是。 说到这,李义脸上突然一喜,笑着说道:“哦,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家里最近有两桩喜事,让你母亲跟你说吧。” 李鹤诧异地看向母亲。 李母笑呵呵的说道:“这第一桩啊,是你月姊的终身大事。上月你刚走不久,梅公子便来家中找你,因为你不在家,便来东阁盘桓了一会。期间说起了月儿,尚且待字闺中,梅公子便说他有一门好亲,要给月儿说说,我和你父亲起初只当他年轻人心热,并没当回事,哪知只隔了两天,梅公子竟然带了媒人来府上提亲了,提的是梅氏族长梅吾府上的嫡少公子。” “我和你父亲见他当了真,便使人暗中访了访,毕竟我们李氏在这黔中根底浅,人缘不牢靠嘛。谁知这一访,得知这位梅氏少公子人品各方面都是不错的,又是出身大家,我和你父亲,以及你二娘都很满意,就同意了,十日前,已经行过纳彩之礼了,下月问名。” “之所以没等你回来,是考虑毕竟你月姊已年近二十,终身大事是耽误不得了。” 李鹤闻听,“呵呵”一笑,说道:“这是好事啊,月姊的婚事是应该抓点紧了。过两天,我也来暗访一些这位梅家少公子,果真人品端方,我还得好好谢谢梅劲呢。呵呵,真想不到,这家伙年纪轻轻,还会做媒,不容易!” “你和那梅劲公子既是朋友,表达一下感激当是应有之意。”李母笑着说道:“这第二件喜事,便是落在你身上了。前几日,芳姑过来东阁,我见她眼角眉梢都是笑,便问她原因,这小丫头嘴快,藏不住话,偷偷告诉我说芸娘已经害喜了,我和你父亲一听,心里这个高兴啊。我们李氏,向来人丁单薄,已经很多年没有添丁进口了,这回芸娘有孕,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我想可能也是芸娘这孩子考虑事情周详,怕不稳当,所以暂时还没有告诉我们,你回去也要沉住气,暂时装作不知道,以免芸娘面薄,不好意思。暗地里多关注她的身体,没事的时候,多在家陪陪她,也让她心情好一些,有利于坐胎。” 李鹤一听,心中大喜过望。前世今生,他最大的遗憾,便是还没有品尝过做父亲的滋味,现在天降祥瑞,终于有机会让自己体味一下做父亲的感觉了。 当另外一个生命,因为一个偶然而来到世间,并且与自己血脉相连时,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 李鹤辞别父母,来到自己的小院,院里静悄悄的,李鹤探头探脑走进屋里,见芸娘一个人坐在榻上,手里拿着块绣布,正安静地绣着,芳姑则拿了块抹布,在书架上细心地擦拭着。 芸娘的绣艺,李鹤是成婚过后,才有缘见到,一见之下,叹为观止。毫不夸张地说,无论是构图,还是针法,都堪称一绝。 李鹤故意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两个女人同时抬起头来,看见李鹤,芸娘绽颜一笑,轻声招呼道:“夫君回来啦?” 说着,放下手里的女红,下了坐塌,上前接过李鹤手里大刀。芳姑则一声轻呼,跑了过来,抓住李鹤的膀子正要摇晃,却突然又皱起了鼻子,围着李鹤,嗅个不停。 “公子啊,你这是几天没洗澡了啊,身上都臭了哟。” 看着芳姑夸张的表情,李鹤笑着说道:“本公子哪天不洗澡?只是没换衣服罢了。” 芸娘一听,笑着摇头,满脸无奈。芳姑则推着李鹤的后背,往屋外撵,嘴里啧啧有声:“走走走,我去给你弄水,快去洗一洗,这味道,熏死人呢。” 夜深了。 灯下,芸娘仍然安静地坐着,绣着那似乎永远也绣不完的绣品。李鹤则坐在对面,擦拭自己的短剑,不时抬起头来,看着芸娘,嘴里“呵呵”的笑。 芸娘感觉到了李鹤的异常,抬起头,笑着问道:“我见你从一进屋起,就笑个不停,难不成夫君此去寿郢,是碰到什么喜事了吗?说出来,让芸娘也乐呵乐呵。” 李鹤连忙摇头,说道:“没有没有,此去寿郢,一路奔波,能避过凶险就已经不错了,哪里还会有喜事?” 说着,眼睛禁不住往芸娘的肚子上看个不停。 芸娘何等聪明,先是奇怪,转而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脸上腾起一片红云,嗔道:“夫君跟我说老实话,可是那芳姑嘴快?” 李鹤嘿嘿笑着摇头。 芸娘微微一叹,说道:“这个芳姑啊,嘴上就是少了个把门的,让她别胡说,就是不听,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就给我嚷嚷的满城风雨,这要不是那么回事,该让人笑死。” 李鹤笑着说道:“没事,芸娘你这就多虑了。就凭咱俩这么年轻,这回不是,还有下回呢,我们李氏向来人丁单薄,咱俩可要努努力,争取生一窝孩子,让他们在这院里翻跟头打滚,到时候别提多热闹了。” 芸娘放下手里的绣品,满脸绯红,眼睛里放着光,想象着李鹤描述的场景,憧憬在满院子鸡飞狗跳的美好遐想之中。 良久,芸娘才从悠悠神思中回转,看着对面的夫君,却见李鹤又恢复了一贯的满脸凝重,心里暗暗好笑,这人,难得夫妻情话,这么缠绵的时刻,竟然也是一脸肃然,真不知这是个什么性格哦。 芸娘心里,最不喜欢的便是富家子弟的浮浪派头,对自己的这位夫君,芸娘最满意的也是他一贯的老成持重。可凡事皆有度,一旦过了,芸娘心中,还是隐隐的有点失望,新婚夫妻,谁还不希望个脸红心热? 唉!女人呐。 芸娘不知道的是,李鹤的思维,早已经跳转到岑杞的身上了,对这位倍受白练信任的大管家,将会给自己造成什么样的隐忧,李鹤心里没底。 但是,无论如何,提前做些准备,则是应有之意。规避风险,是人类的本能,而能够做到居安思危,则需要大智慧。 第九十七章 逐利而行 八月,正是黔中大地一年里最热的时候,白练从咸阳返回了黔中,这个日子,比预先设想的要提前了很多。 回到郡衙的第二天,白练便使人将正在城墙上带着军卒演练防守阵法的李鹤,唤到了内堂,满面春风地将加盖着朱红大印的告帖展示给李鹤看,从现在开始,李鹤便正式有了官身,成为了大秦国岁俸五百石的官员了。 李鹤知道,这种转变在其他诸侯各国应该都不是什么难事,但在秦国这个军功至上,一切官员的任命、提拔,均以军功为唯一准则的国家,李鹤这么个白丁,要实现这样的转身,实属不易! 虽然,老坪山一战,被白练拿来大书特书,对李鹤的任职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李鹤的内心里非常清楚,白练个人的人脉资源,还是起到了关键作用。 至于食俸,虽然李鹤心里根本就没当回事,但不代表他不明白道理。在秦国,郡守也不过食俸两千石而已,下面县里的官员,大一点的县,县令食俸千石,小县也只有区区的六百石。 给一个新进的长史五百石,已然不少了。 李鹤心里怎么想,是另外一回事,至少在表面上,不能不作出感激涕零的模样,否则就是不识好歹、不知轻重了。 李鹤对着白练深深一揖,口中绵绵不断地表达着谢意。 李鹤的表现在白练的意料之中,李鹤能做到这样,已经让他非常满意了。 李鹤从白练的语言和行事的风格里,能够感受到白练的真诚,可越是这样,就越让李鹤对岑杞的做法,感到了莫名的疑虑。 天刚交晚,岑杞安排好郡府后宅的一应事务,便从郡衙的侧门,信步向盛祥油坊走去。 盛祥油坊是岑杞的私产,他是唯一的股东。但是岑杞极其聪明,在外人面前,每每涉及这个问题,他的说法总是闪闪烁烁,以至于很多人都怀疑这盛祥是郡守大人的生意,岑杞也不说明,他要的就是这种雾里看花的效果,扛着郡守大人这块金光闪闪的招牌,确实生意要好做很多。 比如,他压了山货商人的一大笔山茶籽货款,快一年了,对方只敢暗示,却不敢明目张胆地讨要。 比如,盛祥油坊每次出油,价格上总要比别的商家好上很多,而且绝不欠账。 再比如,去年为了抢夺码头的货位,自己的手下失手打死了贵发油坊的一名伙计,对方生生忍了下来,最后也只是赔了十几串铜钱了事。 林林总总,好处多多。 岑杞的聪明还在于,跟随大人这么多年以来,他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会事先告诉郡守大人。比如他会跟大人说,自己开了家油坊,挣俩小钱补贴家用,至于其中的细节,甚至掺杂的一些违规越矩之事,他自然不会说,大人更不会知道。 其实,细说起来,岑杞根本没吃过苦,他出生时,父辈已经在白氏站稳了脚跟,除了身份上没办法改变之外,生活上,岑家已经过上了远超一般殷实人家的日子,祖辈的吃糠咽菜,父辈的节衣缩食,除了不断地听家里的老人回忆之外,岑杞并没有太多的直观感受 并且,因为从小便跟着白练后面陪读,岑杞还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文化的启蒙,先哲思想的雨露滋润,洗去了岑杞蒙昧的同时,也开启了少年岑杞对于阶层差距的认知和思考,随着年纪渐长,这种认知和对比,给予岑杞强烈震撼的同时,也让岑杞的内心产生了深深的疑惑。 为什么有的人,生来便能呼仆唤奴,锦衣玉食,而有的人,则一生劳碌,却生活困苦?难道就凭着这偶然的投胎吗? 这不公平! 岑杞的内心,是叛逆的。身为白氏家奴,很多祖辈们觉得顺理成章的事情,都会让岑杞的内心感到深深的羞辱。 所有的这一切,都让他的心中,对于改换门庭的欲望,较之自己的父辈,较之一般家奴,都要强烈得多。 没有人是生而富贵的,所有的贵族,往上几代,追根溯源,都能找到贫穷的影子。别人能,为什么岑杞就不能?为什么就不能从岑杞开始,让岑氏子孙,跻身富贵之列? 岑杞爱钱,胜过爱这世上的一切,他见过太多缺衣少食的窘迫与苦楚,父辈那种日子,岑杞已经过不了了,他的人生信条是,宁愿死,绝不能穷。 先富而后贵,这是岑杞的计划。即便自己这一代不能完全做到,岑杞也要把自己的宏愿,让子孙们一代代传递下去。 但同时,岑杞更清楚,如果仅靠着父亲留给自己那可怜的一点点积累,然后像燕子衔泥般慢慢经营,他这一代绝不可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了。他坚信的一句话就是,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为此,他要不惜一切代价,用尽各种手段敛财,对!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不排除冒险犯禁。 从咸阳到黔中,这么多年跟着大人,岑杞悄然聚敛了大量的财富,那是一个巨大的数目,甚至岑杞自己,也懒得再做精确的统计了。他有两个金库,一个在咸阳,一个在黔中,咸阳那个不大,交由侄子管理,黔中这个,由自己亲自掌握。 岑杞总是不断地往库房里塞进各式财富,大到金银珠宝,小到一枚枚圜钱,如果一段时间库房里没有进账,岑杞就会浑身难受,反之,如果让他从库房里往外拿钱,会比割肉还疼。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病态,但他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并乐此不疲。 虽然屡屡犯禁,但他从没有失过手,这当然要得益于大人恢弘的个性,白练的贵族血统,导致了他生活上追求清雅,公务上注重端方大气。 大人向来不太注意琐碎,对金钱更没有太多直观感受,这让岑杞有大把的空隙可以游走。 盛祥油坊的大门口,大领何贵正等候着岑杞的到来,他知道,东翁从咸阳返回,今晚必会到油坊这里来。 看到夜幕中,东翁迈着沉稳的步子走了过来,何贵赶紧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恭敬地施了礼,同时,偷眼看着岑杞的脸,见老爷脸色不愉,心里便加上了一万分的小心。 来到执事房坐下,何贵亲自端上茶水,岑杞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鼻孔里冷哼一声,劈头问道:“何贵,这都几个月了,我让你查的胡大和牛二的踪迹,可有下落?” 何贵一脸愁容,说道:“东翁,何贵无能,愧对东翁嘱托。自你走后,属下加派人手,多方查询,谁知这两人竟像钻了地府一般,了无踪影。就连四门军卒那里,也已经打探多次,并不曾有人见到这两人出城,真是蹊跷。” 岑杞满脸黑线,沉默良久,说道:“好了,这两人的行踪容待以后慢慢打听吧,这件事到此为止,把李府周围那几个暗桩也撤回来吧,这个李鹤道行不浅,先前我还真小看他了,以后,咱们还是谨慎点好,别到时候再惹一声腥臊。” 何贵连忙躬身称是,见岑杞脸色稍缓,小心翼翼地问:“老爷要看看账吗?” “今天不看了,太累。”岑杞摇了摇头,说道:“我走这几个月,可有什么新鲜事,说两件来听听。” 何贵满脸堆笑,说道:“老爷,还真有件好事,正打算说给老爷听呢。” 岑杞懒懒地往后一靠,眯起眼看着何贵,问:“什么好事?” “老爷,您还记得去年跟咱们在码头上抢货位的贵发油坊吗?” 岑杞看了看眼角眉梢都是笑的何贵,点点头,说道:“记得,怎么了?” “嘿嘿,那贵发的老东家自去年跟咱们闹腾一场过后,活该他倒霉透顶,竟然害了一身蛇疮,前前后后折腾了大半年,服下医药无数,终于回天无术,上月死了。” 岑杞看着何贵满脸的幸灾乐祸,笑了,啐道:“你这人太不厚道,人家死了,你高兴个什么劲?何况,他死了就死了,干我何事?” 何贵凑近岑杞,低声说道:“老爷,这老家伙是死是活,是不干咱们的事,但是后面的事,就跟咱们有关了。” “这老家伙生前,确实是个做生意的好手,几十年的光景,生生把个小油坊做成了今天的局面,可家门不幸,养了两个败家的儿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老家伙一死,这俩东西哪是做生意的料啊,这才多长时间,就闹掰了,小儿子吵着要分家,大儿子坚决不同意,说是干脆把油坊卖了得了,换成现钱,大家一分六二五,省得闹心。” “老爷您想想,这是咱们盛祥的机会不是?如果能把这贵发盘到手,这黔中周围十几个县的油料生意,可就是咱们一家的啦,到时候,这料籽什么价,油品什么价,还不是老爷您嘴里的一句话吗?” 岑杞霍然挺直了腰板,直直地看着何贵,脑袋里飞速地转动着。半晌,才问道:“你这消息可靠吗?” “千真万确!贵发的二领向来跟我关系不错,他说出来的消息应该不假,而且,他愿意帮我们盛祥暗中出力,力促此事,不过条件就是,一旦咱们盘下贵发,得让他做大领。” “成!这没问题。”岑杞两眼放光,当即拍板:“你告诉他,如果他能帮我促成此事,老爷我不但给他一个大领,工钱还另外给他加三成。” “呵呵,太好了!这的确是个好消息,何贵不错,事成之后,老爷我重重有赏。” 岑杞一扫先前的疲态,像个即将要上战场的斗士,摩拳擦掌,浑身充满了力量。 是啊,还有什么能比追逐财富,更让岑杞兴奋的事情呢。 “老爷,您先别急着高兴,这里面还有点小小的麻烦。”何贵期期艾艾地说道。 “麻烦?一个愿卖,一个愿买,剩下的不就是价格嘛,还能有什么麻烦?”岑杞诧异地看着何贵。 何贵小心地看了看岑杞,说道:“有人也想买贵发,而且,人家已经走在咱们前面了,据说已经和贵发接触过了。” 岑杞一拍桌案,说道:“这人是谁?难道在这黔中,还真的有人敢从老爷我嘴里夺食吗?何贵啊何贵,以前咱们碰到这类事,是怎么做的?难不成还要老爷我教你?” “梅劲。”何贵嗫嚅着说道:“而且我听说,他还联合了李鹤,两家一起收购贵发。” “梅劲?” 岑杞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整日里软踏踏的富家公子形象。 对于梅劲,岑杞打交道不多,更谈不上了解,每每遇见,岑杞总是客客气气,毕竟,那是夫人的娘家弟弟。但是,岑杞隐隐知道,夫人对这个庶生弟弟,并不待见,梅劲也很少到郡衙里来见夫人。 可岑杞深深知道,夫人不待见弟弟不打紧,并不代表自己就可以忽视梅劲,真要有点什么事,夫人的胳膊肘,是不会向外拐的。而且,几年来,岑杞对这位夫人的手段多有见识,这是一个擅于隐藏在男人身后施加影响力的女人。岑杞不止一次的检验过,每每夫人有什么想法,几乎很快就能转化成郡守大人的意见。 这其中,就包括大人对这个李鹤的重用。 想到李鹤,岑杞的心中,怒火暗暗升起,但他使劲地压制着,前事不远,岑杞不能不谨慎。 “本来这件事如果梅劲真想参与,看在夫人的面子上,我可以收手,让给夫人的娘家,又有何妨?”岑杞缓缓说道:“但是,他不该去找李鹤合作啊,这样一来,就别怪岑杞不讲情面了,涉及到了这小子,岑杞这口气,怎么能忍得下来?” “何贵,你抓紧时间,跟那个二领多接触,把我的意思讲明,只要他真心出力,待遇上还可以再商量,哪怕现在就先给他点好处也无妨。” “至于其他的,就由我来办吧,你就别管了。老爷我突然间想到了一个人,呵呵,这个人出马,办这件事,再合适不过了。” 岑杞嘴里,发出一阵阴恻恻的笑。 第九十八章 贵发之争(一) 陈进心中纳闷,岑杞怎么会请自己吃饭。 作为堂堂郡守大人的大管家,岑杞在郡衙后宅的一应事务上,绝对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何况整个郡守衙门,没有人不知道,这位岑大管家,自幼伴着郡守大人长大,郡守大人千里迢迢来到黔中,身边也只带了岑杞一人而已,足见大人对岑杞信任之深。在这衙门里,除了郡尉、郡丞两位大人,恐怕三司以下官员见到岑杞,相互之间也是平礼相待的。 至于那些小吏们,就更不用说了,见着面,尊称一声管家老爷,管家大老爷至多也就是鼻孔哼哼,就算是回礼了。 这样的一个人物,请自己这么个小捕快吃饭?这是唱的哪一出呢? 当年,娥娘嫁给了郡守大人,陈进着着实实兴奋了好长一段时间,心里想着,自己这个嫡亲的舅父,大人怎么着也会高看一眼吧,巴望着沾点光,下半辈子能过上几天好日子。谁曾想,没过多久,司寇大人一声令下,就把自己的班头给撸掉了,重新变回了普通的捕快。好嘛,混了一大圈,又回头了。 陈进不怪任何人,看着司寇大人那欲言又止的表情,陈进心里跟明镜似的,他清楚,这是他那嫡亲的外甥女干的事。 陈进心里拔凉拔凉的,虽然娥娘每月都会遣人往家里送钱送物,即便去年大儿子成婚的一应开销,娥娘都包了,但这一切,丝毫没有减轻陈进心里的恨意。娥娘的这个安排,不但打掉了陈进攀缘富贵的心思,同时,狠狠刺痛了陈进的自尊,让他变得沉默了许多。以至于,陈进在前衙当值,娥娘就住在衙门后宅,几年时间,舅父与外甥女虽然近在咫尺,却从未见过面。 站在盛祥油坊的大门口,陈进深深吸了口气,看着这一片恢弘阔大的作坊,陈进心生羡慕,这么大的生意,那个狠心的女子,一年要挣多少钱啊。 陈进和所有人的想法一样,心中笃定,这盛祥油坊,就是郡守大人的私产。 陈进在门口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进去,他虽然粗俗,但并不傻,深知这种饭不好吃,如果有可能,陈进宁愿转身就走,离得越远越好。 但他不敢。 或许在不知底细的人面前,身为郡守夫人的嫡亲舅父,陈进还稍稍可以狐假虎威一番,但在岑杞面前,他那点虚荣,早就像个千疮百孔的破筛子,到处透亮呢。 陈进叹了口气,一咬牙,抬脚便往门里走,迎面正碰上何贵。 何贵一见陈进,连忙施礼不迭,满脸堆笑,把陈进引到后院的一间精致的小厅内。 厅内,面对面摆着两张硕大的几案,几案上,钵盘林立,美酒飘香,岑杞一身便装,已经等候多时了。 陈进连忙跟岑杞见礼,岑杞满面春风,拉着陈进的胳膊,将他引到客位就坐,何贵则轻轻地带上房门,悄然离去。 岑杞坐定,一看陈进腰板抻着,满脸凝重,一副极不自然的模样,“呵呵”一笑,举起酒盏说道:“陈兄,怎么这幅神情啊?难不成岑杞请你喝酒,你心里不痛快?” 陈进慌忙说道:“岂敢!管家老爷给陈进面子,陈进感激还来不及呢,陈进虽是个粗人,但也知道好歹不是。” “那就好!来,我敬陈兄,咱俩先干一盏。”岑杞冲陈进一举酒盏,先干了。 陈进连忙举杯,仰头喝干,放下酒盏,并不看岑杞,闷头吃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岑杞见陈进始终不说话,甚至连头都不大敢抬,心中索然无味,心说这人外表看着也是一条粗豪的汉子,干的又是缉拿盗贼、刀口舔血的营生,怎的就这么点出息?这个样子,还能指望他做什么事? 一时间,岑杞也有点灰心。 孰不知,陈进这个模样,并不全是胆小紧张,而是警惕。事出反常必为妖,陈进对这位岑大管家、对这餐饭有着本能的防范,生怕被带到坑里去。 看着眼前这位从进来起,就像个闷嘴葫芦一般的人,岑杞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厌恶,他不打算再跟他绕圈子了,直截了当,干就干,不干拉倒。 “陈兄,今天请你来,是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陈进抬起头,看着岑杞,他能感觉到对方已经不耐烦了。 岑杞干脆利落地将自己的意图说了出来。 让岑杞没想到的是,当陈进听到梅劲和李鹤这两个名字时,原本黯淡无神的眼睛,竟然放起光来。 “行!我答应你。”陈进回答得倒挺干脆:“不过我想知道,这件事如果成了,大管家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看到陈进跃跃欲试的神态,岑杞也跟着兴奋起来,从身后拿出一只软牛皮袋子,往桌案上一放,袋子内“哗哗”作响,一听便知道,里面不是金子,就是银子。 “这是给你的定钱,一百金,事成之后,岑某再给你五百金,如何?” “成交!” 陈进端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吼道。 其实,在陈进的心里,只要能跟李鹤和梅劲对上,他就愿意干,何况还能赚到明晃晃的金子。 至于事情成功与否,陈进倒没有多想,哪怕最后只是给这两人添点堵,陈进也是乐意的。 接着,岑杞便将自己设想的办法,向陈进作了一番交待,哪知话刚说一半,陈进就不耐烦了。 “岑大管家,求你别叨叨了行不,难道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吗?干这种事情,我比你在行,还用得着你教我?” 岑杞和陈进不知道的是,他俩嘴里念兹在兹的两个人,李鹤和梅劲,也在喝酒。 李月的婚事,一直是李鹤心头的一桩隐忧,一则月姊年龄渐长,这个时代,二十岁的女子,桃李之年,再不叙婚就真要耽误了。二来,在寿郢时,家里曾经为李月议亲,但被李鹤叫停了,如果李月就此被耽误了终身大事,李鹤的心里,真的就会落下病来。 现在好了,在梅大公子热心操持下,这件婚事进行的很顺利,李鹤焉能不对梅劲感激莫名? 第九十九章 贵发之争(二) 自从娥娘出嫁,偌大的梅府,便留给了梅劲。 随着接触日多,李鹤对梅劲的性格,了解的也越来越深。这是一个天性善良的人,因为是庶出,自小便在母亲的训导下,学会了谨小慎微,学会了看人脸色,所以,成长环境决定了梅劲同时又是敏感和脆弱的。 在梅劲身上,经常会表现出主仆错位的情形,很多时候,他明显表现出富家公子与生俱来的洒脱,但很快,又衍生出左顾右盼、优柔寡断的一面,严重时,会表现出遇事畏畏缩缩。这种性格上的飘摇不定,在大多数不了解的人眼中,就会被误解为慵懒,甚至无能。 随着父亲的离世,家族经营的重担陡然降临在梅劲的肩上时,梅劲是恐慌的,甚至手足无措,做出的决策每每令手下的大领、二领们哭笑不得。但不可否认,梅氏的基因还是强大的,自小在商贾之家长大,耳濡目染,这种环境和经历,注定了梅劲只要用心,就会比一般人上手要快得多。 在经历了一阵子六神无主之后,梅劲很快就展示出他极其聪慧的一面,再加上勤勉,潜心揣摩经营之道,家族生意渐渐就有了很大的起色。除了偶尔还是有一些优柔寡断之外,现在的梅劲,早已没有了昔年的青涩,完全是一副成功商人的派头了。 书房里,李鹤和梅劲对面坐着,浅酌慢饮,闲话衷肠。 梅劲将自己打算收购贵发油坊的打算,一五一十告诉了李鹤,并且热情邀请李鹤加入。 李鹤想了想,说道:“既然你如此看好贵发,我觉得还是你单独干比较好,如果你资金上有问题,但说无妨,我多多少少可以帮点忙的。” 梅劲一笑,说道:“我既然打算接盘,钱上面是早已经掂量过的,没有任何问题。之所以邀请你,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做点事,跟你在一起干,我心里踏实,仅此而已。” 李鹤拱拱手,说道:“多谢梅兄抬爱,李鹤惭愧!你前期已经做了大量工作,事情也已基本谈妥了,我这时候介入,似有不妥!而且,你也可以看出来,虽然李鹤出身商贾之家,但志不在此,况且一个人精力有限,时间久了,难免会对经营有所影响,反而不美。甚至,别到时候影响了咱俩之间的朋友感情,就更坏事了。” 梅劲“呵呵”一笑,说道:“贤弟多虑了,心中没有金银,身上哪来的铜臭?我很自信,咱俩之间不会出现你说的那种情况。这样吧,你不参与经营,我也不让你出本钱,给你两成股份。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梅劲经营不善,最后亏本了,你可得认赔。” 李鹤见梅劲态度真诚,点点头,说道:“好吧,既然梅兄力邀,我就凑个热闹吧,不过股本我还是要出的,否则我就不加入。” 梅劲拊掌大笑,说道:“这事就这么定了!至于你所占股份和股本,等收购之事完成之后我们再议。” 说完,端起酒盏,说道:“早就想着能和贤弟一起共事,今日得偿所愿,当浮一大白。” 李鹤也举起酒樽,说道:“咱们兄弟合作,不一定要财源滚滚,但一定会合作愉快!” 两人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梅劲夹了块鱼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说道:“贤弟,眼下就有件事情,需要你给我参详一二。” 李鹤看着梅劲,没说话。 梅劲苦笑笑,接着说道:“自从贵发油坊放出话要出售,我跟油坊的两个少东家就多有接触,接手的价格和匠人安置两个大的方面,都基本谈妥了,就等着过契了,可就在此时,有人横着插了一脚,跟咱们对上了。” “谁?”李鹤放下手里的酒樽,问道。 “盛祥。” 梅劲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李鹤心中一凛,连忙问道:“盛祥油坊?那不是郡守大人的产业吗?” 梅劲摇摇头,说道:“外界都是这么看,实则不然。我私下里问过娥姊,娥姊虽然严令我不要多管闲事,但她也明确告诉过我,这盛祥就是岑杞的私产,跟她无关。那管家岑杞,不过是借着郡守大人的幌子,方便他自己做生意而已。” 李鹤点点头,想了想,说道:“梅兄,即便那盛祥不是大人的产业,但那岑杞,可是大人眼前倍受信赖的人,跟他对上,当慎之又慎啊。” 梅劲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收购贵发,就是一桩生意而已,为了一桩买卖,没必要跟大人眼前的红人对上的,所以我就准备放弃算了。可是昨天,贵发的大公子找到我说,他们兄弟俩已经商量好了,一定要把贵发卖给我,价格在原有我们谈好的基础上,再降下一成,情愿便宜了我,也绝不卖给盛祥。” “呵呵,这兄弟俩之间,从没有意见相合的时候,总是见面就吵,但在这个问题上,倒是惊人的一致。也难怪,去年在码头上,为了货位,贵发的老东家被盛祥欺负得真是可怜,连伙计被盛祥打死一个,居然都无人过问,也难怪这兄弟俩赌这口气。” 李鹤一听,问道:“竟有这事?” 梅劲看着李鹤,苦笑着摇摇头:“除了你长史大人不知道,你去问一问,知道这件事的人还少吗?” “欺人太甚!”李鹤心里的火苗,腾地一下就窜起多高,恨恨地说道:“我就不信,一个管家,还能一手遮了天去?我敢断言,这岑杞做的事情,大人未必知情。” 梅劲看了看义愤填膺的李鹤,心中暗喜,说道:“不知情又能怎样?问题的关键在于,谁能有资格去郡守大人面前饶舌?大人面前,有资格说话的人不会说岑杞一个不字,想说真话的人又到不了大人面前。” “这位大管家打死了了人,不是照样生意做着,大把的银钱赚着,悠哉乐哉,奈何?” 李鹤牙关紧咬,他的怒火,跟梅劲的激将无关,实是天性,即便没有收购贵发这件事情,听到这种恃强凌弱的事,李鹤照样会怒火中烧,乃至拔剑而起的。 更何况,前面已经有了岑杞暗中窥伺,不利自己在先,只不过自己一直隐忍罢了,一个管家,猖狂如是,实在没有道理。 “梅劲,既然跟盛祥对上了,躲避不是办法。我们这是正经生意,何况人家贵发不愿意卖给他,难道乾坤朗朗,他盛祥还敢强买强卖不成?” “我看这样,你照样接着和贵发谈下去,一俟双方意见达成一致,就签字画押,交换契约,交由官府备案。” “至于盛祥,不要理他,我就不信他还敢明抢。” 第一百章 贵发之争(三) 李鹤回到府里,立刻找到李为,将梅劲力邀自己参与收购贵发油坊一事,详细禀告了大兄。 李为一听,大喜过望,积极表态支持。 李为告诉李鹤,由于各地战火频仍,商道困难,李氏传统的漆器经营面临着很大的压力,急需拓展经营。而这油坊产业,因为靠着黔中的产地优势,虽不至于大火大热,但前景还是非常平稳的。 李义也是持同样态度。 李鹤舒了口气,说老实话,在得到父兄肯定之前,他心里还是有点打鼓的,于商贾一途,他确实不是太内行,凭的就是一个直觉,而直觉往往会害人。 至于盛祥油坊也搅和进来,争夺贵发一事,李鹤没有告诉父兄,这类事情,除了徒然增加亲人们的担心之外,多说无益。 自从几个月前第一次发现岑杞对自己心怀叵测起,李鹤已经暗暗酝酿了一个计划。虽然何时因为何事得罪的岑杞,李鹤不清楚,岑杞到底想干什么,李鹤也不知道,但他不能就这么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被动地等待,更不是李鹤的性格。他必须在岑杞周围,布几个子,以备不时之需。 李鹤敏锐地预感到,收购贵发一事,很可能将让自己和岑杞提前撞上,这是李鹤始料不及的,他还没有准备好。 李鹤知道,梅劲拉自己上船,不排除有借力的含义,但是这么一桩已经得到大兄肯定的的生意,让他现在退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何况,当李鹤听到梅劲介绍的盛祥的霸凌举动时,李鹤的心里,已经产生了想和岑杞碰一碰的想法。 李鹤骑上马,来到郡衙,今天无论如何要跟郡守大人禀报城防军卒们换装的事情了,天气已经这么热了,军卒们很大一部分的夏装竟然还没有着落,这让李鹤感到奇怪,问了师帅张琪,张琪说这是惯例,黔中财赋紧张,该给的经费总是不能按时到位,历年如此,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但李鹤不行,既让马儿跑,就必须让马儿吃饱,这是李鹤一贯的准则。 刚走进郡衙二堂,迎面正碰上岑杞匆匆出来,李鹤心道,这还真有点冤家路窄的味道,自己刚才还在想着这个人,这么巧,这回就碰上了。 岑杞一见李鹤,面无表情地拱了拱手,李鹤一如往常,面带微笑拱手还礼,两人擦身而过。 李鹤刚走几步,就听到身后岑杞说了一声:“长史留步。” 李鹤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岑杞又走了回来,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微笑,说道:“我听说长史对贵发油坊有兴趣?” 李鹤看了看岑杞,点点头,说道:“是啊,怎么了?” 岑杞“呵呵”一笑,说道:“没怎么,因为岑某对贵发也有兴趣。” 李鹤也笑了,说道:“这是好事啊!对贵发来说,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啊,多一家进入,总能替贵发抬抬价嘛,价高者得,既公平又热闹,贵发最后还可以多卖点钱。” 岑杞大摇其头,说道:“非也非也,岑某并没准备抬价,更不打算多出钱。你和梅公子给贵发的价格,岑某已经知道了,我打算在你们的价格上,再压低两成。” 李鹤直直地看着岑杞,被他这话气乐了,如果不是了解这位大管家,他真的怀疑是大白天见鬼了,这世上,难道还有这样思考问题的人么?这到底是狂妄还是愚蠢? 李鹤笑着问道:“呵呵,大管家,你觉得可能吗?那贵发的两个少东家难道傻了吗?难不成他非得卖给你吗?” 岑杞笑着说道:“你只要退出,一切就由不得他了。” 李鹤眼神一凝,收敛了笑容,此言一出,基本坐实了业界关于盛祥的霸凌传言。 “大管家,你这样不是强买强卖吗?而且据我所知,人家贵发并不愿意卖给你哦。” 岑杞仍然是一脸的风轻云淡,说道:“这你就别管了,只要你们退出了,贵发还真不在岑某眼里,你们不买,岑某不相信这黔中城里,还有谁敢买贵发,它还能反了天不成。” 李鹤看了看岑杞,说道:“大管家,你这话就不对了,自古买卖,前提是你愿买我愿卖,讲究的是两厢情愿,你这种做法,恐怕难逃一个强买强卖之嫌啊。” 听着李鹤的话,岑杞的脸上现出一丝明显的不屑,说道:“长史大人,今天岑某可不是来听你说教的啊,须知,岑某劝你退出,是给你面子啊,” 李鹤强抑住心中的火气,直视着岑杞,低声说道:“假如李鹤不要这个面子呢?” 岑杞也看着李鹤,“呵呵”一笑,说道:“看来这次,长史大人是铁了心要跟岑某过不去了。” 李鹤哈哈大笑,指着岑杞,低声喝道:“我跟你过不去?管家大人好大的忘性,我今天正式警告你,离李氏远点!勿要再行那鬼鬼祟祟的小人行径。今后,如果再让我发现有窥探李氏的情况发生,我一定不会就这么轻易地就放过你。” 岑杞心里一惊,是了,从李鹤的这句话里,岑杞知道,自己苦苦查寻而不得的胡大和牛二两人,已经落在了李鹤的手里,并且,已经极可能已经把岑杞供了出去。 岑杞面色一寒,说道:“我不明白长史大人说的话什么意思,我也警告你,不要威胁我,岑某可不吃那一套。” 李鹤哈哈大笑,说道:“大管家,李鹤是看在大人的面子上,才好言相劝,希望你不要理解成我怕你,如果你不相信李鹤的话,尽可以试一试。” 说完,李鹤掉头向内堂走去。 看着李鹤的背影,岑杞没来由的一阵心悸,按照岑杞一贯的性格和行事风格,他是极不愿意跟李鹤这样的人正面相撞的。关于李鹤的种种传闻,再加上老坪山自己亲眼所见,他毫不怀疑李鹤身上的锋芒,以及这类人身体内自然而然向外迸发的杀气,而这,恰恰又是岑杞所畏惧的。 何况,岑杞很清楚,自己所有的自信,都是来自于大人,没有了这个基础,岑杞在黔中,狗屁都不是!而李鹤在大人心中,特别是在夫人心中的地位,岑杞更清楚,假如两人真的撕开了脸,岑杞没有把握能讨得好去。 绝不能冲动!绝不能因为愤怒而失去理智! 岑杞长舒一口气,暗暗告诫自己。以后的路还很长,他有的是大把的机会跟李鹤斗法。 他决定放手,退出贵发之争,虽然作出这一决定,岑杞的心里像刀割一般得疼痛。 但是,岑杞没想到的是,陈进已经急不可耐地动手了。 第一百零一章 贵发之争(四) 李鹤刚走到李府门口,正待下马,就见一人汗流浃背地跑过来,老远就招手喊着:“长史大人!长史大人!” 李鹤勒住马缰,等着那人跑到跟前一看,面熟但不认识。 来人一手擦着满脸的汗水,一手捂着肚子,气喘吁吁地说道:“长史大人,不好了,我家公子挨打了,您快去看看啊。” 李鹤一惊,连忙问道:“你家公子是谁?缘何挨打?你别急,慢慢说来。” 来人仍然气喘如牛,说道:“我~~我家公子~~是梅劲梅公子啊,长史你不认识我啦?” 李鹤陡然想起,这人是梅劲的随从,自己见过两次。 “梅公子现在在哪?谁打的他?”李鹤问道。 “公子现在在贵发油坊,被那陈进陈捕头带了一帮泼皮无赖打伤了,公子让我赶紧来找你。” “别说了,赶紧上马,头前指路!” 李鹤一见情势紧急,不容来人再说下去,一探手,抓住那人的后领,单手较劲,往上一提,将来人搁在马鞍桥上,脚后跟一磕,坐骑像箭一般射了出去。 顺着那人指引的路,战马一路奔驰,来到贵发油坊的大门口,李鹤翻身下马,往油坊的院子里冲,老远就听见院里咒骂声、哭喊声,夹杂着砸东西的声音,乱成一团。 刚进院子,就见到阔大的作坊院里,十几个伙计模样的人,哭爹喊娘,躺倒一片。三四十个泼皮青年,有的穿着短襦,有的干脆光了膀子,手里清一色拎着木棍,还在到处追打、砸抢。墙角处,有几个伙计,手里举着木棍、木锨、扁担,正和泼皮对峙着,不过满脸俱是惊恐之色。 李鹤一声大吼:“住手!” 几个泼皮一看,来了多管闲事的,立刻放弃了对伙计的追逐,转身向李鹤围了过来。 李鹤并没有拔刀,而是合着刀鞘一起,抡起来一通猛砍,一个照面之下,几个泼皮便手断骨折,睡到一地。 其他的泼皮一看,来人骁勇,一个头目模样的人发了声喊,十几个人一起围了过来。 李鹤一声大吼,冲了过去,如虎入群羊一般,指东打西,拳打刀劈,这样一群只能在街头打打散架,欺负欺负良善百姓的泼皮,那里经得住百战之士的蹂躏,一会儿工夫,便睡倒一片,个个嘴里发出惨厉的嚎叫,侥幸逃脱打击的十几个人,一看形势不妙,早就溜之乎也。 李鹤拉过一个伙计,问道:“梅公子在哪?” 伙计一指后院,说道:“在后面执事房,我给您带路。” 李鹤跟着伙计,来到三进院子里的执事房,伙计一指一扇掩着门的房间,李鹤一脚踹开门,冲了进去。 屋里,陈进大马金刀地坐在圈椅里,嘴里骂骂咧咧,身边,站着四个体态彪悍,光着膀子的青年人。 地下,梅劲蜷缩成一团,表情痛苦,但身上没有血迹。屋角,还躺着两个人,衣袍丝丝缕缕,浑身是血,一动不动,不知道是死是活。 一看李鹤进来,陈进哈哈大笑,一指李鹤,满脸骄狂地说道:“小子,你正好来了,省得你家陈爷去找你了。” 说完,一晃脑袋,对着身边的几个泼皮说道:“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那个姓李的,把他给我伺候好,陈爷重重有赏!这小子是个练家子,小心点,你们几个一起上。” 四人面目狰狞,齐齐发一声怪叫,扑了上来。 李鹤蹂身而上,对着冲在最前面的就是一拳,那人一晃躲过,哪知李鹤紧接着腿就到了,端端正正踢在了这人的小腹上,这人立马就飞了出去,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萎顿在地。 正在这时,另外一人的拳头夹着风声,呼呼而至,李鹤左手轻轻往外一架,身体微微一个旋转,右臂屈肘,狠狠地击在这人的肋下,耳畔只听得几声轻微的“咔嚓”声,显然,这人的肋骨已经断了,只是不知断了几根。 右边这人一看李鹤一个照面之下,就放倒了两人,明显迟滞了一下,但旋即便抬起腿,狠狠地向李鹤踢来。 李鹤轻轻一闪,抄手托住了此人的小腿,往上一举,右脚旋风般一踢这人另外一条腿的胫骨,这人瞬间便失了重心,“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李鹤借势扛起这人的腿,身随腰转,巨大的旋转力量,生生将这人的腿,自膝盖以下,拧成了脚尖朝后。 这人一声惨嚎之后,气息全无。李鹤顺势抓住这人的腰带,舌绽春雷,一声怒吼,将这人高高举起,砸在最后一个已经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的泼皮身上。 屋里面积狭小,李鹤近身格斗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一阵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屋里只剩下看得目瞪口呆的陈进和最后一个磕头不止的泼皮。 陈进彻底惊悚了,以至于张着大嘴,呆呆地看着李鹤,既不动也不说话。 李鹤走到跟前,一言不发,闪电般一拳,击在陈进的胸口,陈进一声闷哼,软软地倒在地下。 李鹤回过头,冲着跟在身后的几个伙计大声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报官、救人。” 一众伙计这才如梦方醒,去郡衙报官的报官,救人的救人,好一通忙碌。 郡衙,后堂。 白练坐在榻上,一言不发,面如寒冰,脸色阴沉,看着塌前低头跪着的岑杞,眼睛里寒芒闪闪。 对面,娥娘端坐着,面沉如水,眉宇间,隐含着怒气。 沉默良久,白练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沉声说道:“一个郡守的管家,一个郡守夫人的嫡亲舅父,你们两个联手,青天白日之下,砸抢人家的作坊,强买强卖。很好!很好啊!纵使本守再如何清廉,再怎么勤勉公务,好不容易积累了一点清誉,也经不住你们这样毁我啊,这要是传扬出去,传到咸阳,你让白练如何立足?” “我没有想到,你竟然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这也怪我,总是有忙不完的公务,疏于对你的约束。所幸这次没有死人,这一点上,你应该感激陈进,他还没有丧心病狂到失去理智的程度。” …… “你自己去衙门外,戴枷三日吧。” 岑杞垂着头,答道:“是!大人。” “贵发油坊的一应财产损失,人员治疗费用,由你折钱赔偿,数目按梅劲所说为准。给你三个月的时限,三个月过后,盛祥油坊必须关门。” “去给梅劲赔罪,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取得他的原谅为准。” “是!大人。” “至于陈进。”白练眼风一扫娥娘,缓缓说道:“念在他年纪大了,这次就不追究了,逐出衙门,永不叙用。” “岑杞你给我记住,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胆敢再犯,你是知道我白氏家法的,届时,你也就不用再来见我了。” 第一百零二章 弄瓦之喜 公元前225年,五月。 在这个春夏之交的时节,芸娘在经过一天一夜的拼死抗争之后,艰难诞下女婴,好在母女平安,让在院子里转了一天一夜的李鹤,倍受煎熬的一颗心放了下来。 这个医疗手段极其匮乏的时代,终于让李鹤清楚地见识到了,什么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孩子赴生,母亲赴死,稍有不顺,便是一尸两命。 虽然,李鹤能感觉到父母明显的失望情绪,但他并不在乎,前世今生,第一次面对自己的骨血,第一次尝到了做父亲的美好感觉,这就足够了。每次面对襁褓中连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的婴儿,李鹤总是痴痴地看着,认真地研究着孩子的眉眼,甚至连那每一处的皱褶,李鹤都津津有味地端详着,一遍又一遍的看着,似乎总也看不够。 一个人,只有当你真正面对一个因为你而诞生的小生命时,才能明白什么叫为人父母,也才能真正体会到生命延续的奇妙和伟大。 芸娘从李鹤的神态举止里,能够看出李鹤是真心喜欢这个女儿,这让她本来满怀愧疚的心,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因为女儿的降生,使得李鹤的感觉里,整个世界,都变得丰富多彩起来,天更蓝了,风儿更柔润,即便是那枝头的小鸟,那一声声的啾啾鸣叫,也变得比往日动听了许多。 即便内心中隐隐有点失望,但对于急切渴望家里添丁进口的李义夫妇来说,一个孙女,也能够让两人老怀宽慰了,更何况这是李鹤的第一个孩子,是李义一脉的第一个长头孙女。 李氏一门立即披红挂彩,忙着准备一箩一箩的红鸡蛋,一筐一筐的喜饼,遣人四出报喜,当然,重点是瓦埠镇岳丈府上。洗完三朝,李义的批字红封也就到了,取名李嬿。 嬿者,美好之女也。 李府,立刻便是贺客如云。 这本是李鹤最为不耐烦的事情,往日里,只要家里有此类应酬,李鹤总是躲得远远的,而且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反正有父兄在,用不着李鹤劳心费力。 但这次为了女儿,李鹤好像突然变得精神十足起来,每日里笑呵呵地迎来送往,丝毫不见一丝的不耐,惹得芳姑跟芸娘一阵阵感叹,公子自做了父亲,整个人都变得让她不敢认了吔。 李鹤便摇着头说道,芳姑你不懂,等你将来有了孩子,你就全明白了。每每此话,便能惹得芳姑一阵子怒目而视,芸娘则在一旁,看着两人斗嘴,满脸意味深长的笑。 楚国古风,孩子出生十二天时,还要举行个洗浴仪式,名曰“十二朝”。这天,要用午时草煮汤,置于澡盆内,另外还要在澡盆内放置十二枚染成红色的铜钱,由儿女双全的健妇为婴儿洗浴。届时,舅父家里要置办好十全果送来,为婴儿祈福。当然,李嬿的舅父远在千里之外,这道程序自然就免了。 让李鹤没想到的是,娥娘竟然来了,身后,跟着畏畏缩缩的梅劲。 李鹤赶紧上前接着,双方见礼过后,娥娘嚷嚷着要去看李嬿,李鹤便引着娥娘往后院走,斜眼瞟见梅劲的模样,心里好笑。 李鹤私下里告诫过梅劲,娥娘最厌烦的就是梅劲那副浑身提不起劲来的神态,见着娥娘,一定要挺直腰板,哪怕是装,也要装出一副堂堂男儿的样子,时间长了,娥娘的感观变了,梅劲也能少挨几句训斥。可无奈梅劲的心理阴影过重,见着娥娘,越想着谨慎,就越是一副猥琐模样,也就越惹得娥娘生气。 几次三番,李鹤见梅劲已经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救无可救了,只好无奈地放弃了对梅劲的挽救,随他去了。 众人来到李鹤居住的小院,躺在榻上的芸娘一见郡守夫人驾到,连忙要起身行礼,被娥娘一把按住。 芳姑抱来襁褓中的李嬿,娥娘接过来,抱在怀里,仔细地端详着,口中啧啧有声,谁知原本熟睡的李嬿,这时候竟然睁开了眼睛,出人意料地冲着娥娘咧开嘴一笑。 一旁的李鹤连声感叹,说道:“这是嬿儿来到这世间第一次笑。” 娥娘转过头,看着李鹤,笑着说道:“是吗?这么说,嬿儿跟我有缘呢。” 李鹤连连点头,说道:“是啊,我天天逗她,她总是一副爱理不睬的模样,现在见到夫人,居然笑了,真是跟夫人有缘呢。” 娥娘嘴里逗着李嬿,一副爱不释手的神情。 李鹤知道,娥娘嫁给白练几年了,一直没有生育,这是娥娘心里的一块心病,便不敢再往下多说了。 娥娘又转过头来,看着李鹤,满脸笑容,说道:“李鹤,跟你商量个事呗。” “夫人请讲。” “既然嬿儿跟我如此有缘,就给我做契女如何?” 娥娘眼波转动,看着李鹤。 李鹤一听就明白了,娥娘这个请求,绝不是临时起意,包括今天选择这个日子过来,都是心里早就盘算好的。而且,李鹤也听说过一些民间习俗,像娥娘这类,认下这门干亲,不排除是为了以后利于自己生育的想法。 娥娘此举,固然迷信,但其心可悯。 李鹤连忙抱拳,躬身说道:“夫人能将嬿儿认作义女,这是嬿儿的福气,李鹤求之不得。待李鹤另择佳日,带着嬿儿,去夫人府上再行拜礼。” 娥娘嫣然一笑,说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至于拜不拜的,无所谓!那些个俗礼,别再把我们嬿儿吓着,等嬿儿长大点再说吧,只要嬿儿今生平平安安,心里有我这个干娘就行,是不是啊?嬿儿。” 说完,用自己的脸轻轻地贴了贴嬿儿娇嫩的脸颊,并顺手掏出一块玉,塞进李嬿的襁褓里。 “让夫人破费了,谢过夫人!” 李鹤躬身,又是一礼。 “谈什么破费,我现在已经是嬿儿的干娘了,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李鹤你不要总是跟我客气。” 娥娘将嬿儿交给芳姑,冲李鹤使了个眼色,几人来到外间坐下,丫鬟端上凉茶。 娥娘抿了一口凉茶,看着李鹤说道:“我今天来,还有件事情,想跟你和梅劲商量。” “你们都知道,那盛祥油坊关张几个月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下家接手,原因想必你们也都清楚,这黔中城里知道点底细的,谁还敢接啊。我考虑,这么好的生意,总这么关着门,也不是个事啊,可惜了不是。” “不知道你们两位也没有兴趣接下来。” 李鹤想了想,抬头看看梅劲,见他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心知等他开口表态,也是指望不上的。 见娥娘的眼神一直盯着自己,李鹤说道:“确如夫人所说,那盛祥总这么关着门,是很可惜。而且时间久了,匠人和客户都会走失,再想找补回来,就不容易了。我们接手倒也可行,反正我和梅劲经营着贵发,一只羊也是牵,两只羊也是放,没有问题,只是李鹤心里有一层担忧。” 娥娘莞尔一笑,说道:“我知道你担忧什么,实话跟你说吧,这事本就是岑杞央告大人,大人委托我来跟你们商量的。” 娥娘笑了笑,继续说道:“那岑杞如此财迷,怎能允许盛祥就这么砸在手上烂掉?所以你们不要有什么顾虑,尽可放手去做。至于价格上,给我狠狠地压,绝不能便宜了这种心肠歹毒的货色。” 李鹤见娥娘到现在还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呵呵”一笑,说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去跟岑杞谈谈,把盛祥接下来。至于股份,我看不如这样,夫人也算上一个,咱们三家共同经营如何?反正夫人的生意,原本也是梅劲在打理。” 娥娘点点头:“行!就这么着。你和梅劲商议好之后,由梅劲出面和岑杞谈,李鹤就不要接触他了。” “还有,今天我多句话,也是提醒李鹤,你可别小看了这岑杞,这种人,利字当头,最容易走火入魔,他暂时的老实,只是一种假象,千万不要以为在他的心中,这一页就揭过去了,他对你,绝对是恨之入骨,你当时刻警惕。” 李鹤对着娥娘一抱拳,说道:“夫人提醒的是,李鹤自当谨记!” 第一百零三章 心怀隐忧 公元前225年,秦王政二十一年,三月。 秦国大将王翦率军攻破燕都蓟,逼得燕王姬喜只得迁都辽东,秦军在中原北部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正当诸侯各国以为秦国会挟胜利之势,乘胜追击,一举灭燕之时,秦军却掉转头,将主攻方向转向了南方。 同为秦国名将的王翦之子王贲,率军对楚国北部地区展开了猛烈的进攻,连续占领了楚国十几座城池,楚国朝野震动,楚军严阵以待。 分析秦军态势,楚国上下无不以为,事关大楚国运的秦楚大战,即将开始了。 谁知,王贲在给楚国予以一定的打击,使其不敢轻举妄动之后,出色地完成了对楚国的战略压制,保障了攻魏秦军的侧后安全。随即挥军北上,于翌年(秦王政22年)突然进袭魏国。 王贲吸取了历年攻打大梁失败的教训,先行占领了魏都大梁周围的大小城池几十余座,控制了大梁地区所有的河道水网,使得大梁成为了一座孤城。 擅长防御作战的魏军,依托大梁高大的城墙,坚固的城防工事,拼死防守。秦军连续强攻,均铩羽而归。 王贲无奈,只得命军士挖沟筑堤,欲引黄河、鸿沟之水灌城。这时,大梁地区连续阴雨不停,王贲亲自上堤督战,秦军上下个个奋力,一月乃成。王贲遂命军士掘开黄河大堤,雨壮水势,滔滔河水气势如虹,地势低洼的大梁古城,顿时变成一片泽国。 守军苦不堪言,但仍然拼死不降。 三个月后,高达坚固的大梁城墙,在洪水长期的浸泡下,轰然倒塌,城内军民,再无一寸立足之地,妇孺老少,一片哀嚎。魏王假见大势已去,只得乘舟出城,向王贲投降。 即便魏王来降,王贲仍纵容秦军虎狼之师,对大梁城内来不及逃跑的王公贵族,进行了血腥屠杀、疯狂劫掠。 自此,魏国灭亡,秦国遂在魏东部地区设置砀郡。 消息传到黔中,作为秦国雄图霸业忠实信徒的白练,兴奋之下,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竟然叫醒已经沉睡的娥娘,说自己想喝酒了,欲谋一醉,不知夫人可有雅兴? 娥娘欣然作陪,夫妇二人欢饮达旦,俱是酩酊大醉。 翌日午后,当李鹤奉召来到郡守衙门,在后宅书房内见到白练时,白练仍然是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面容略显憔悴,但精神很好,见到李鹤,眼角眉梢,难掩一脸喜气。 李鹤已经听说了魏国被灭的消息,自然是知道白练因何而喜的,双手抱拳,说道:“李鹤恭喜大人!” 白练“呵呵”笑着,说道:“长史此话差矣,你可别忘了,你现在也是我大秦的官员,难道这桩天大的喜事,就没有你李鹤的份?我看啊,应该是大家同喜才对。” 李鹤连连点头,说道:“大人说得对!大家同喜。” 白练手指虚点点李鹤,摇了摇头,说道:“经此一战,我大秦已经坐拥中原大地,国力空前,剩下的齐、楚两国已经不足为虑,宏图可期!霸业将成啊!” 说完,笑眯眯地看着李鹤,见李鹤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问道:“长史在想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李鹤连忙说道:“大人说的极是!李鹤心里对大人之言深以为是。” “燕国咱们就不说了,剩下的那最后一口气,喘息不了几天了。单说那齐国国君田建,恐怕直到现在,还在沉湎于能偏安一隅,做着东面为王的美梦呢。孰不知,在大秦的卧榻之侧,焉能容他的酣睡。” “再看楚国,这是一个唯一能与秦国一战的国家,却不思进取,屡屡错失良机,终现败落之相。那楚王负刍,面对这样一个岌岌可危的局面,心内惶恐,进退失据,确如大人所言,灭亡也只是时间早晚而已,不足为虑了。” “呵呵,正是!长史所言不虚。”白练笑着问道:“只是,面对日次大好局面,不知长史为何还面露戚戚之色?” 白练感到诧异。 李鹤想了想,低声说道:“我在担忧,灭了六国以后,大秦当如何自处。” 白练眼神一凝,问道:“此话怎讲?” 李鹤微微一叹,说道:“大人可曾察觉到,像秦国这样的国家,是需要一个敌人的,有个敌人摆在面前,才能不断地激发国家潜能,砥砺国家意志。可是,当秦国走完了争霸之路,实现了国家的大一统,放眼海内,再无可战之人的时候,我担心大秦会无所适从。” 白练笑了,说道:“长史所虑甚远,真到了那个时候,刀剑入库,军士解甲,我等安心治理国家便是。” 李鹤摇了摇头,说道:“大秦统一六国,完成的只是武力征服,六国被灭掉的也只是军队、国君,或者说只是名号而已。但六国国民尚在,余孽犹存,这个问题处理不好,即便大王成为天下共主,前景仍然堪忧!大秦从来不缺能征善战的大将,缺的是像大人这样的治世能臣。” 白练听着李鹤的话,不住地点头:“长史所言,字字珠玑,确是忧国之言,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上回我会咸阳,还跟王上说到这个话题,我大秦上下齐心,征战疆场不是问题,难的是征服人心,这方面,大秦虽强,却不如楚国做得好。不瞒你说,这个弊端,在最早占领的韩、赵之地,已经有所暴露了。” 白练长出一口,继续说道:“但是,我感觉,我的话并没有引起王上足够的重视。包括廷尉李斯大人,心里虽以为然,却也只是过度依赖严刑峻法。” “唉!”白练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没有规矩,无以方圆。律法固然重要,但人心向背更是立国之本啊。” 李鹤点头称是,见白练久久不语,便拱了拱手,问道:“不知大人召唤李鹤前来,有何事吩咐?” 白练继续沉吟着,半晌才说道:“郡府接武溪县快报,境内民乱,县衙已经抓了一批人。我担心地方胡乱作为,激起更大的民变,委托姬胜大人去武溪查勘,辛苦你陪着姬胜大人走一趟,如何?” 第一百零四章 姬胜之思 李鹤一听,说道:“大人但有吩咐,李鹤无有不从。只是此次前往武溪,李鹤心里没底,到了那里,需要李鹤如何行事,尺度如何把握,还请大人明示。” 白练点点头,说道:“派你前去,有两个目的,一是保护郡丞大人安全,这本是应有之意,不消多言。第二,此次去武溪处理民乱,以姬大人意见为主,你可暗中把握一下尺度。” “武溪是我黔中最东面的一个县,毗邻楚国,由于归化较晚,加之县里的官员治政粗糙,局面一直比较混乱复杂,人心不稳,地方士绅大户,多有向楚之心,不服王化,导致民乱时有发生。” “你们去了就会知道,其实此次民变,起因并不太大,但如果不加重视,我担心会酿成更大的祸端。如果走到需要派兵弹压的地步,对我大秦以后的治理则非常不利。我的意思是,能够安抚的,尽量安抚,哪怕裁撤几个官员也在所不惜。先稳住局面,静待时局变化,假以时日,真到了连楚国都被被我大秦灭了,我就不信这些人还有什么指望,明白吗?” 李鹤点点头,心里清楚,像武溪这样的情况,在秦国的土地上,比比皆是,而且会越来越多。大秦的战车走得太快,而大秦的官员们,还远没有准备好。 白练这种安排,其实也是无奈之举,大秦的战争机器固然强大,但绝没有富裕。灭魏之后,大秦上下,又在为攻打楚国做着各种战争准备,绝对没有精力为了一县之地而大动干戈。 另外,白练此举,也不失一种聪明的做法。先把局面稳住,以拖待变,正如白练所说,真到了连楚国都灭亡的那一天,那些遗老遗少们,又能翻起多大的水花来? 白练见李鹤沉思不语,又低声说道:“姬胜大人为人是没有问题的,但做事过于端方,我担心,届时他那耿介、固执的个性,反而可能误事,所以才让你跟着。” 李鹤刚想开口,白练摆了摆手,笑着说道:“你先别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姬胜大人那里,我已经有所安排,我保证,真到了关键时刻,郡丞大人一定会尊重你的意见,不会让你为难,这点,你尽可以放心。” 李鹤拱拱手,说道:“如此,李鹤便无话可说了,希望此去武溪,不负大人所托。” 东门。 出城的官道上,一辆马车,在百余名甲士的护卫下,疾速前行,马车上,端坐着一位五十多岁,面容清矍的官员,随着马车的颠簸,摇动着上身,闭目沉思。 李鹤和杨岱骑着马,分列马车两旁。 此去武溪,除了杨岱之外,李鹤仍然精挑细选了五十名队员,编列在了护卫一起。 时令已交七月,暑热渐炽,即便马车后帘和两侧的窗帘全部打开,姬胜的额头还是沁出了微微细汗。他微微眯缝着眼睛,偷眼看了看骑在马上的李鹤,见他虽然暴露在骄阳之下,后背已然汗湿了一大块,但依然面色沉静,目视前方,腰板挺直。 姬胜暗暗点了点头。 其实,这次让李鹤跟着自己去武溪,是姬胜的意思,只是没想到,自己一开口,郡守大人竟然爽快地同意了。 对于李鹤这样一位年近弱冠的年轻人,姬胜的心情是矛盾的。 一方面,他对李鹤有着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这点,源自于姬胜内心深深隐藏的大楚情结。姬胜出身本地土著,祖辈一直是楚国的官吏,所以姬胜从启蒙时,便深受楚文化的熏陶,荆楚文化的包容大气,让姬胜沉醉;南国秀丽温和的气候,甚至绵绵细雨,造就了姬胜内心的细腻敏感。这种美好,一直延续到强秦大兵压境。 高大巍峨的城墙,没有能挡住秦人的铁蹄。一朝城破,山河易帜,即便连名称,也变成了毫不相干的黔中。巫郡,伴随着许许多多人的梦想,进入了历史的尘埃。 为了活命,为了家族生存,大多数人选择了忘记历史,面向未来。当年,姬胜的父亲如此,现在的姬胜也是一样。 将来,姬胜的子孙们,还记得自己曾经是楚人否?恐怕不会了吧,姬胜在心里微微一叹。 以姬胜现在的地位,他深深知道,那个曾经东西纵横五千里的庞大帝国,现在的处境,也不过是在苟延残喘而已,残存于他们这一代人心灵深处的凤凰,终将舞上九天,渐渐远去。 李鹤呢?在这个年轻人心中,是否也还残存着那样一只美丽的凤凰? 姬胜很想知道。 另外一个方面,姬胜对于这个近几年才在黔中强势崛起,深受郡守大人赏识的年轻人,心怀戒心。 恃宠而骄,是人类的天性,更何况是一个年方弱冠的年轻人。这是李鹤虽然对郡丞大人一贯尊敬有加,但姬胜却始终不冷不淡的原因所在。传统文化的熏陶,三十年为官的经历,都让姬胜不可能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假以辞色。 即便是前两年,李鹤大力整顿城防的举措,姬胜的内心固然很赞同,但也不排除他从另外一个角度,把这种做法理解成了少年骄狂。 行至正午时分,人马在一处小小的驿站打尖歇息。 驿站太小,管理驿站的只有一对老夫妇两人,面对突然到来的一百多人,慌得手足无措。李鹤看着眼前的小院,心知凭这个驿站的规模,不可能接待得了一百多号人。 李鹤便让老夫妇俩给姬胜做了些汤饼,拣现成的菜肴赶紧端上来,自己则和众护卫一道,挤在院里的大柳树下,就着井里打上来的凉水,掏出皮囊里的面饼,大口地吃了起来。 等驿站里的老汉将菜肴和汤饼端上来,请姬胜就餐时,姬胜透过打开的窗棂望去,李鹤正一面津津有味地啃着面饼,一面小声的和身边的杨岱说着什么。 眼前的场景,让姬胜的内心,顿时泛起一阵阵波澜。 李鹤是官员,不坐马车,骑着马在骄阳下护着自己前行,已然很难得了,再像这样,与军士们挤在一处啃食干粮,姬胜一生所见,仅此一例。 因为姬胜知道,李鹤不是从军的粗鄙武夫,他的另外一个身份,是从小便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 姬胜自问,自己弱冠之年时,绝对做不到。 这是一个极其自律的年轻人,同时,也是一个能做大事的人! 姬胜一边吃着汤饼,一边在心里暗暗说道。 第一百零五章 武溪 武溪属于中等县,境内多山,素有“七山二水一分田”之称,蜿蜒千里的武陵山余脉,绵延至此,像一道天然屏障,将武溪与楚国的邓州隔开。这大概就是当年秦国在占领了巫郡和黔中之后,停止了东进脚步的原因吧。 一行人晓行夜宿,风尘仆仆,半月之后,来到了武溪。 武溪县城依山而建,面朝着县域内面积最大的云桥盆地。古城虽然也经历过战火,但看起来损失好像不大,较好的保持了历史风貌,远远望去,县城内的各式建筑,以石块堆砌和木质结构的房屋为主,随着地势起伏,鳞次栉比,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苍劲、古朴、厚重。 出乎李鹤预料的是,出城迎接郡丞大人的,竟然只有县丞向琅一人,身后跟着几个小吏。 姬胜下了马车,一看面前冷冷清清的景象,从进入武溪县境就黑着的脸,变得更黑了,仰着头,看着武溪县城高大的城墙,一言不发。 向琅三十多岁的年纪,个子不高,但很壮实,肩宽背厚,是个车轴汉子,大概是等候的时间久了,被烈日一通暴晒,满脸通红,涔涔热汗里放着油光。此刻,见到郡丞大人这衣服爱理不睬的模样,向琅的心里,焉能不清楚大人心内不喜。 向琅一脸惶恐,抄着手,亦步亦趋地跟在姬胜的身侧,小心翼翼地解释着县令景况的去向。 “大人,今天一大早,县衙接到报告,昨夜,那柳溪河畔,景、云两家各自聚集了上千人,形成对峙,械斗一触即发,局面十分危急,景大人连忙带着县尉大人和捕快赶了过去。临走时,让卑职在此等候大人,请大人宽恕我等失迎之罪。” 姬胜鼻孔里几声冷哼,既没说原谅,也没说怪罪,只是倒背着双手,看着远处的城墙,一言不发。 向琅搓着双手,一脸尴尬地看着姬胜黑灿灿的脸,神情局促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李鹤见向琅实在为难,便上前一步,双拳一抱,说道:“向大人,天气炎热,姬大人一路风尘,辛苦至极。不如请大人头前带路,领我们去县衙先安顿下来,再议公事,如何?” 向琅借坡下驴,连忙一躬身,说道:“大人请!” 向琅骑马先行,一行人跟在后面进了城,来到武溪县衙。 姬胜并没有理会向琅邀请他先去客馆安歇洗漱,而是直接进了二堂院子里的公事房,李鹤和向琅跟着进来,三人坐定,有那仆役端上凉茶。 姬胜端起茶盏,喝了几口,润了润嗓子,一指李鹤,沉声说道:“这位是长史李鹤大人。向大人,你把这次武溪民乱的情况给我们介绍一下吧。” 向琅一看李鹤一身灰扑扑的装束、一张年轻的有点过分的面庞,眼睛里闪过一丝讶然,连忙起身,和李鹤互相见了礼。 重新坐定,向琅说道:“禀大人,此次民乱,起因还得从流溪河说起。这流溪河,是我武溪境内的一条主要河流,因为武溪地形是东高西低,这流溪河是自东向西贯穿全境,世代滋养着一武溪的大半田地。” “但是,因为去岁秋冬连旱,今春又少有雨水,流溪河来水就越来越少,加上这流溪河发源自武陵山,上游楚人截流,眼见着河水越来越浅,很多地方几近断流,沿岸村民为了取水灌溉,便开始了你争我斗。” “刚开始,还是一些小规模的争争吵吵,即便偶有冲突,各族也都能自行解决,但随着旱情加剧,冲突就越来越激烈,这不,已经上升为流溪河沿岸最大的两大家族,景氏和云氏之争了。” “两大家族之间,最近已经爆发了几次大规模的械斗,互有死伤,县里眼见着弹压不住,故而才向郡里呈文,请求支援。” 向琅娓娓道来,姬胜和李鹤认真的听着,半晌,李鹤问道:“这景氏和云氏两家,谁的实力稍微强一些?” 向琅看了看李鹤,答道:“云氏实力稍强,但处在流溪河下游,景氏实力稍弱,却在上游,占有地利之便。禀告两位大人,这里面还有个隐情,这景氏和云氏,说是两家,其实就是一家。” 李鹤纳闷,问道:“此话怎讲?” 向琅瞥了一眼姬胜,见他认真在听,便继续说道:“这云、景两家,原本是世交,两家的先祖,历来交好。云氏某代先祖,无有子嗣,便从景氏过继一个男丁过来延续香火,自此,云氏后代,便是那景氏血脉,虽然改换了门庭姓氏,但彼此都知道这段渊源,所以,这云、景两家百余年来,是从不通婚的。” “可叹的是,这云、景两家的后代,虽然都明白彼此其实就是一家人,但相处并不融洽,每每发生龃龉,直到此次,竟然发展到刀枪相见,怎不令人唏嘘感叹。” 向琅说到这,一阵阵唉声叹气。 姬胜沉吟了一会,问道:“景况与那景氏一脉,可有瓜葛?” 向琅抬起头,看着姬胜,嗫嚅着,半天没有作答。 姬胜脸色一沉,说道:“但说无妨。” 向琅叹了口气,说道:“大人,景大人姓景,怎能没有瓜葛?景大人原本就是出自流溪河景氏。” “其实,景大人在这武溪为官多年,做事多有不便,他顾忌自己的出身,总想着尽可能把事情做公平,甚至有时候处理事情,无奈之下,不得不抑景扬云,这也直接导致了景氏对他的不满。反过头来,云氏还总拿他的出身说事,以至于景大人每每感叹,再这样下去,景况终究会落到个里外不是人的地步。” 姬胜点点头,脸色稍霁。其实这些情况,他在郡里,多少都有些耳闻,只是不到武溪,没有切身感受而已。 “景况早上走,带了多少人过去?”姬胜又问道。 “县衙官吏,加上捕快,一共不过二三十人。” 李鹤一听,心里便有点隐隐地担忧,上千人的械斗场面,二三十人往里面一扔,连个水花都看不见,想要压住场子,就只能靠景况个人的威信了,一旦景况威信不足,不但制止不了械斗,反而处境堪忧。 显然,姬胜也想到了这一点,手一挥,对向琅吩咐道:“你赶紧安排伙食,我们抓紧时间吃饭,吃完饭,我等就赶去流溪河。” 向琅连忙躬身说道:“大人,客馆伙食已经准备好了,请大人先去洗漱,少顷即可开饭。” 李鹤的隐忧,很快变成了现实,只是他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向琅陪着姬胜和李鹤在县衙客馆里正吃着饭,一个捕快满头大汗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对着向琅说道:“大人,不好了,您赶紧去云家浦看看吧,景大人让云氏的人给扣起来了。” 向琅大惊失色,连声问道:“怎么回事?你别急,慢慢说。” 捕快捂着肚子,连喘几口大气,待气息稍匀,说道:“今天一早,景大人带着我等赶到景庄,一看那景氏又在上游筑坝拦水,景大人就很生气,严厉叱责景氏,不该率先违反协议。景大人令我等掘开堤坝,往下游放水,景氏不愿,双方拉拉扯扯。正在此时,云氏也来了上千号人,一见大人在当场,误以为大人偏袒景氏,一言不合,便将大人绑了回去。” 向琅嘶声问道:“景大人现在何处?” “大人和一干随从都被裹挟到了云家浦云氏宗祠,他们放小的回来,就是让我给郡丞大人报信,让郡丞大人前去带人,云氏族长说,景大人处理事情不公,他们已经不相信景大人了,必须要郡丞大人您去。” 姬胜问道:“难道景氏一族,就随便你们景大人被云氏裹挟而去?没有人出头阻拦吗?” 捕快苦着一张脸说道:“他们巴不得大人被云氏打一顿才解气呢,哪里还管大人的死活。” 向琅一脸愁苦,看向姬胜。 姬胜则是一脸的义愤填膺,对李鹤说道:“长史快点吃,吃完饭咱们就去云家浦,老夫倒要看看,那云氏到底想干什么,难道还要造反不成。” 李鹤看了看姬胜愤怒的脸,说道:“大人身份贵重,此时尚不宜直接面对这些村民。那云氏不是口口声声说要向大人出面吗?我看不如就由李鹤陪着向大人,去那云家浦走一趟,实地探探虚实,既可以了解清楚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还能方便我们有的放矢地制定对策,大人觉得如何?” 姬胜想了想,说道:“这样也好,你就辛苦一趟,跟向琅先去云家浦探探虚实。你们此去,尽量护得景况安全,等你们把景况接回来,我们再坐下来商议对策。你们两位切切记住,到了那里,尽量以安抚为主,切不可激化矛盾。” 李鹤、向琅一起躬身说道:“属下省得。” 李鹤转身,来到隔壁,见杨岱和护卫们都才刚刚吃好,正在休息。便对杨岱说道:“叫上十个弟兄,卸去铠甲,换上便装,跟我去云家浦,务必抓紧时间,马上就要出发。” 杨岱双手抱拳应诺,衔命而去。 第一百零六章 云家浦 流溪河真的快要见底了。 沿着宽阔的流溪河河道,是一条蜿蜒蛇形的官道,李鹤、向琅一行走在官道上,对这场大旱才有了切身感受。 几百米宽的河道,已经干涸见底,裸露着宽大的河床,河床上,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在烈日的暴晒下,发出灰白色的光;河滩上,漫漫黄沙,在骄阳下,不时地折射出点点银光。 官道上,因为长期缺水,表面的夯土层已经粉化,人马走在上面,每一脚下去,便会扬起灰尘无数。 向琅不知从哪找来一匹矮马骑着,这马不但矮小,而且瘦弱,向琅壮硕的身子骑在上面,让人很替马儿捏把汗,总担心那马儿不堪其重,随时会垮下来。 向琅的身子,随着马的脚步有节律地摇晃着,脸上一脸的忧郁,嘴里念念有辞。李鹤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但是模模糊糊听得出,他在咒骂老天,为什么还不下雨。 这是一个好官,李鹤心里暗暗赞道。 云家浦并不远,离着县城也就十几里地,一行人转瞬即至。李鹤骑在马上,远远望去,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硕大的庄园,庄园依山面水而建,内里街道纵横,房舍高低交错,随着地势绵延起伏,粗略估计,足有上千户之多。 除了没有城墙,这云家浦的规模,比一般城镇都要大得多,甚至相比武溪县城,也不遑多让。难怪云氏有如此底气,竟敢把一县之令也裹挟了去。 一行人刚到镇口,便被十几个精壮汉子拦住了,大声叱问来人到此何干? 向琅一催矮马,向前几步,大声说道:“某乃武溪县丞,你们族长不是要见本官吗?现在本官来了,还不快快前去通报。” 其中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中年人上上下下打量着向琅,又转过身跟身旁一个年轻人嘀咕了几句,年轻人便撒开腿,向庄园里跑去。 李鹤心里暗暗苦笑,县府的官员驾临,要见一个家族的族长,居然需要通报才能放行,这个时代宗族势力之强,至此可见一斑。甚至据说在有的地方,宗族势力大到竟然可以主导地方官治政,左右官员任命,看着眼前的情景,足见所言不虚。李鹤估计,后世影响中原大地上千年的门阀制度,可能就是由此诞生,并衍变而成。 没过一会,庄园内前呼后拥出来一群人,领头一位老者,个子极高,身材却极瘦,来到近前,一看向琅,躬身施礼,口中朗声唱道:“云氏族长云晋携众族老拜见县丞大人。” 老者中气十足,声音极宏,但声带似乎受过创伤,声音里含着金属之间相互摩擦才有的“嘎嘎”声,听在耳朵里,极为不舒服。 向琅早已下了马,满面笑容,拱手作揖:“好说!好说!云老一向可好?” 云晋“呵呵”一笑,说道:“托福!托福!还有一口气吊着,小老儿苟活于世,原本还想着多吃几年粮食,只是不知这老天,还能不能让小老儿遂愿哦。” 说完,又是一阵“桀桀”大笑。 向琅身子一侧,指着李鹤介绍道:“云老,此乃郡府长史李鹤李大人,此次受郡守大人委托来到武溪,就是专为解决黔中争水风波的。” 云晋一看李鹤,见他如此年轻,心中虽然有一丝诧异,但面上依然是笑容可掬,带着一众族老,向李鹤施礼,李鹤连忙还礼。 向琅见众人见礼完毕,便对着云晋施施然说道:“云老,不知我们县令大人被你云氏带到了何处?可否让我们见见景大人啊?” 云晋又是一阵“嘎嘎”大笑:“县丞大人宽心,就是再借我云氏一个胆子,也不敢为难武溪的父母官啊。你们景大人好着呢,嘎嘎嘎,两位大人请随我来。” 说完,转身便往庄园里走去,李鹤、向琅等人身后跟随。 一行人来到云氏宗祠,李鹤一看,果然一副大家族气象,只见这宗祠,掩映在十几棵高大苍劲的银杏树下。门前,是用清一色条石码成的宽阔平坦的广场,宗祠的门脸也是由条石砌成,八根合抱粗的明柱支撑起高高的挑檐,两扇漆的黝黑发亮的对开扇木门,紧紧关闭着。 云晋带着众人,来到宗祠的执事房,执事房大门关着,大门两侧,分别站着两个挎刀的汉子,见族长到来,一个汉子慌忙推开大门。 众人走进执事房,李鹤一看,只见当堂摆放的一张硕大的桌案旁,一个中年人正端坐着喝茶。 向琅一见那人,连忙拱手行礼,口中连称“大人受惊了”。 李鹤这才知道,此人便是武溪县令景况,看着景况这幅悠闲的模样,李鹤的心放了下来。看来,云氏无意于为难官府,更不想跟官府作对,这景况只是被软禁而已。 如此,事情就不算严重,大有转圜的余地。 听到向琅介绍李鹤,景况连忙收起先前闲散的模样,恭恭敬敬跟李鹤见了礼,李鹤也是还礼不迭。 云晋继续发出他那金属般“嘎嘎”的笑声,招呼众人坐下,有那执事的族人奉上凉茶,并且摆上了几盘时令瓜果。 向琅的眼珠子“咕噜噜”转来转去,看着县令大人只顾闷头喝茶吃瓜,一言不发;云晋撅着山羊胡子,望着执事房的屋顶,一动不动,仿佛那里有一朵美丽的花。 向琅又看了看李鹤,见这个年轻的长史腰板笔直地端坐着,面沉如水,很明显,也没有打算说话的意思。向琅无奈,只得清了清嗓子,说道:“云老,不知能否告诉本官,云氏此举,到底是何用意?接下来,到底准备作何打算?” 云晋收回看向房顶的目光,看着向琅,脸上挂着一丝戏谑的笑容,说道:“县丞大人,此话也正是老朽想问你的,半月之前,云、景两家刚刚达成协议,分期、分批使用这流溪河水。前段时间,是他景氏用水的时间,这流溪河一滴水都不曾下来,我云氏可有半句怨言?现在分明是我云氏使用河水的时候,那景氏却在上游筑坝拦水,如此不信不义,我倒想问问,景氏到底想干什么?县府到底还作何打算?” 说到这,云晋的脸上再也没了半分笑容,气咻咻地一甩袍袖,厉声说道:“难道他景氏是真的以为我云氏无人了吗?难道县衙也把我云氏当初的顾全大局,当成软弱可欺吗?” 说着,冷厉的眼神一扫旁边垂头不语的景况,鼻孔里发出几声冷哼。 景况依旧面无表情地喝茶,一言不发。 向琅被云晋一通呵斥,哑口无言,嘴唇翕动,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李鹤一看局面陡然间僵持起来,冲着云晋双拳一抱,说道:“敢问云老,那份协议贵处可有存档?不知能否借李鹤一阅?” 云晋看了看李鹤,点点头说道:“自然是有的,长史大人阅后即可知道朽所言是否属实。” 说着,云晋冲着身旁一直垂手肃立的年轻人点点手,年轻人打开屋角的一个木柜,拿出一封竹简,呈给李鹤。 李鹤打开竹简一看,这是一份用水协议,看日期,是前不久才在县衙的主持下,由云、景两家签订的,云氏族长云晋和景氏族长景泰都在协议上签了字,代表县府签字的竟然是县令景况。显示出这份协议的地位非常之高。 协议对云、景两家在这大旱之年,如何管理流溪河水,什么时候截流,什么时候放水,如何放水,都进行了详细的规定,甚至精确到了时辰。细则一目了然,是非曲直,立时可判。 李鹤卷起竹简,交还给年轻人,轻轻一笑,说道:“按照协议,这个时间,应该归云氏用水,上游景氏不得截留一滴水。” 云晋拊掌大笑,说道:“长史说的极是!但那流溪河从昨日起,便再也不见一滴水下来,何故?” 向琅慌忙插话:“可是那景氏遇到了什么特殊情况,稍作延缓,也为未可知。” 云晋眼中寒芒一闪,看着向琅,嘶声说道:“县丞大人此话好生无理!老朽不瞎不聋,那景氏八成以上的地块都灌了两遍水,能有什么特殊情况?会有什么特殊情况?更何况,即使有什么特殊情况,到了该放水的时节,就该严格按协议办理,这个道理,还用老朽这样一大把年纪的人,来教导你这大秦命官吗?” 向琅又是一阵面红耳赤,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刚才这话实在站不住脚。 云晋又是一阵冷哼,看着一直垂头不语的景况,厉声问道:“莫非景氏真的以为我云氏都是瞎子吗?县令大人,你敢摸着良心跟老朽保证,景氏这时候拦水,真的是为了灌溉农田吗?有没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景况霍然抬起头,说道:“云老,你不要逼迫景况,景况自从幼童时便与云老相识,我是什么人,云老难道不知?景况如果不是无奈到了极点,何苦让内人千里迢迢返回大楚,去央求楚人多往下游放水,助我武溪度过眼下百年不遇之灾。” 李鹤一听这话,诧异地看了看景况,心念转动,似乎明白点什么。 云晋摇了摇头,说道:“没用了,远水解不了近渴,别说尊夫人回娘家能不能要来水,还是两说,即便能成功,等你那夫人回转,云氏上万人明年的口粮就要泡汤了。其实,老夫计算过,这流溪河水,咱们都节约点用,给田里的庄稼度命还是绰绰有余的,但是,前提是景氏决不可黑了良心。” 李鹤心里纳闷,问道:“云老,我见你屡次三番说到景氏堵水,是为了他用,具体什么情况,能否告知一二?” 云晋连连摇头,说道:“老朽道听途说,不足为信,长史大人想知道,尽可以问他。” 说着,一指景况。 李鹤看向景况,见他看也不看自己,一脸漠然。 李鹤双手抱拳,对云晋说道:“云老,事已至此,是非曲直便不消多说了,无论如何,违反已经签订的协议,总是不对的,何况这份协议还是由县衙签字作保的,这种对县府公然的藐视,更不能被允许。” “在下明日一早,便会赶去景庄,请云老给在下一点时间,在下保证,三日之内,流溪河水必会来到云家浦。同时,也请云老费心,约束族人,切不可意气用事。值此大灾之年,正需要我武溪万千子民勠力同心,共克时艰,任何的冲动,除了造成流血冲突之外,于抗击灾害毫无益处。更何况,云、景两家,本是一脉同生,相煎何急啊。” 云晋一声叹息,说道:“长史所言,说到老朽的心坎里了,老朽深表赞同。就依长史安排,长史负责去协调景氏,老朽负责约束族人,咱们各行其事吧。” 第一百零七章 计议 李鹤一行人回到县衙,已是天近傍晚,在姬胜的建议下,众人来到客馆,一边吃饭一边讨论下一步该如何进行。 李鹤将下午在云家浦遇到的情况,一五一十跟姬胜做了汇报,并且,谈了明天准备去景庄找景氏族长景泰协调的打算,至于怎么跟景氏谈,有没有把握谈的好,李鹤并没有多说。 姬胜频频点头,等李鹤把话说完,姬胜把脸转向景况问道:“景大人,老夫想听听,你身为武溪县令,对下一步有何打算?” 景况口中,正在嚼着粟米饭,一听郡丞大人问话,慌忙使劲往下咽,噎得白眼珠乱翻,待嘴里清理干净,才一脸愁苦地说道:“大人,今天的情况你也看到了,非是景况不为,实在是景况不能为啊。” 姬胜脸一沉,将捧在手里的碗往桌案上一顿,说道:“景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大人啊,在这武溪境内,云、景两家素来不睦,已成公开事实,今年大旱,为了争夺水源,更使得两家势如水火,景况虽然出自景氏,但身为一县父母,自问历来行事尚能出于公心,甚至对景氏多有抑制之举,惹得景氏上下,对景况多有不满。饶是如此,云氏却每每认为景况对自己的母族多有偏袒,景况现在即便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了。” “现在的局面是,景氏对我已经失去了耐心,云氏对我从来就没有信任过,景况夹在中间,两头受气就不说了,办起事来真的很棘手!景况不畏事难,怕就怕因为景况的存在,反而会让本来可行的事情,变得更加糟糕,景况头上的官帽事小,武溪万千子民生计事大啊。” “景况所说,句句肺腑之言,武溪同僚皆可为景况佐证,望郡丞大人多加体恤。” 景况说着,连连拱手,满脸的无奈和苦楚。 姬胜斜着眼睛,看了看景况,问道:“照你这么说,明日长史去景氏协调放水一事,你也不方便同行?” 景况连忙对着李鹤拱手说道:“陪同长史去景庄,是在下义不容辞的责任,景况自然同去。只是,到了那里,凡事可能要以长史大人的意见为主,为顺利解决问题计,景况无论如何再不能多嘴多舌了,届时还请长史多多担待。” 李鹤闷头吃饭,没说话。 姬胜看了看李鹤,轻声问道:“长史以为如何?” 李鹤对着姬胜一拱手,说道:“李鹤全凭大人吩咐。” 姬胜放下手中的饭碗,取出绢帕试了试嘴角,说道:“暂时就这么决定了,明日劳烦长史亲自去一趟景庄,景况陪同。诸位到了那里,可相机行事,本官只有一个要求,景氏务必开坝放水,这一点绝不能打折扣,而且,景氏必须保证,以后绝不再犯此类错误,否则,本官只能按大秦律办事了。” 说到这,姬胜脸色一寒,冷哼道:“不妨告诉景氏,不要以为家族势力大,就可以为所欲为,当心律法如炉,逼得官家出手,就是他景氏不能承受之重。” 李鹤、景况俱拱手应诺。 姬胜站起身,一抖袍袖,离开了饭堂,自去歇息。 李鹤和景况也都站起身,来到门外,李鹤看着愁眉不展的景况,说道:“景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景况点点头。 两人来到李鹤的房间坐下,李鹤轻声说道:“景大人,在下有两个问题不明,想跟大人请教一二。” “长史有话但说无妨,景某知无不言。”景况对着李鹤拱了拱手。 “第一个问题,今日听景大人所言,似乎这武溪景氏与那寿郢景氏多有瓜葛,李鹤冒昧问一句,不知你们两家,是否有血脉联系?” 景况抬头看着李鹤探询的目光,点点头说道:“不瞒长史,我武溪景氏确实出自寿郢景氏,只不过祖上是旁支庶出。当年,这武溪还属于大楚的时候,我武溪景氏向来不受主宗待见,更不许我们这些旁系子孙归宗。但秦楚大战之后,武溪归了大秦,我们这一支却成了香饽饽,主宗不但派人频频与我们联系,还给我们续上了族谱,接纳了我们武溪一脉回归了宗庙。” 景况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里面的原因,我即便不说,长史你也能想到。景况开始便觉得此事蹊跷,再深想下去,越来越意识到这事荒唐,更加知道照这样发展下去,对武溪景氏是祸不是福,将来一定会有很危险。景况为此多次劝说族长,但无奈族内众人寻根归祖之心迫切,根本听不进去景况的金玉良言,甚至不少人还骂景况数典忘祖。唉!景况有心无力,奈何!奈何!” 说到这,景况苦笑笑:“不瞒长史,其实今天,哪里是云氏劫持县令哦,实则是本人甘愿被云氏劫持啊,景况恨不能央求云氏,把景况关上几个月,啥时候老天下雨了,再把景况放出来,在下实在是被景氏一族折磨得快要发疯了。” “呵呵。”李鹤笑笑说道:“我既有心向君,奈何君却无情!没想到云氏这么痛快就把大人放回来了。” “正是!正是啊!”景况咧着苦瓜嘴也笑了:“说出去都是奇谈,我这县令当的,也真够窝囊。” 李鹤收敛笑容,说道:“大人莫怪李鹤多嘴,李某还想再多问一句,大人族内,有心向楚之人定不在少数吧?这是不是景氏一直与云氏,乃至与武溪不融的主要原因呢?” 景况看着李鹤,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迟疑了半晌,说道:“可以这么说,虽不是主要原因,但一定是原因之一。” 李鹤点点头,说道:“好了,这个问题在下问完了,李某还想问大人第二个问题,唐突之处,大人见谅!” 景况看了看李鹤变得严肃的脸庞,点点头。 “大人,在下今日在云家浦,听那云晋说景氏此番阻水,是想另做他用,大人能否告诉李鹤,景氏除了灌溉农田之外,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大量用水的?” 景况的身体轻轻一抖,低下头,半晌没有说话。 “景大人可是不方便说?”李鹤轻轻问道。 景况猛然抬头,说道:“长史问的这个问题,景况确实不知,景某保证自己说出来的话,句句属实,但不知道的不敢乱说。” 李鹤看着景况明显有些慌乱的表情,点点头说道:“景大人,在下的问题问完了,多谢大人不吝赐教。” 景况走了。 黑暗中,李鹤盘着腿,静静地坐在榻上,一面练习心法,一面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他知道,这个人今晚必定会来的。 几近夜半时分,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李鹤虚掩的房门闪身而入,敏捷如狐,悄无声息。 李鹤睁开眼,轻轻一笑,说道:“猴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这身手还是这么厉害,功夫没拉下啊。” 猴子轻轻一跃,上了李鹤的卧榻,摘下头套,“嘿嘿”一笑,说道:“我这是童子功,随身带着的,想丢也丢不掉啊。” 李鹤点亮蜡烛,又倒了一碗凉茶递给猴子,猴子接过,“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 李鹤一见猴子的神色,便知道他必有所获,看来,自己让猴子在暗中先行一步,还是对的。 “你这几天都看到了什么?说说吧。” 猴子一抹嘴边的水渍,说道:“公子,您让我先来一步,还真是来着了。” “这种大旱之年,到处都在抢水,这云、景两家之争,原本并不奇怪,何况,我听说两家还在县衙的主持下,签订了用水协议。可前天夜里,我潜伏在景庄,突然看见景氏组织大批青壮,连夜筑坝拦水,我就有点纳闷,是什么原因让那景氏族人,冒着毁约的风险,又去拦截流溪河水呢?我分析,要么是来了过硬的靠山,使得景氏根本不在乎云氏,甚至不在乎县衙;要么就是有巨大的利益,驱使景氏情愿和云氏翻脸,也要把水拦下来。” “哪知道经过我的暗中查访,却是两者兼而有之。公子,你猜猜我在山里发现了什么?” 李鹤看着烛光下猴子那双熠熠闪光的眼睛,问道:“别卖关子,快说,你发现了什么?” “呵呵,公子你绝对想不到,那大山洼子里,竟然藏了个巨大的金矿。公子你是否知道,那淘金是需要大量用水的,我估计,是那金矿储备的水不够了,眼看着要停产,才逼得景氏下决心筑坝,拦一部分水过去供金矿使用的。” “我猜他们是这样想的,一旦云氏发现,不过是两家接着吵架而已,大不了再打一架,等到官府出面调停,他景氏再拖延一下,金矿的储水也就差不多了,果真是好算计!” 李鹤一捶桌案,厉声说道:“这个时候,下游万顷良田,急吼吼等着水去给庄稼救命,村民心急如焚,他景氏竟然为了一己私利,置别人的口粮于不顾,在这样的大旱之年,仍然想着自己发财,当真是利欲熏心,可恶!可恨!” 猴子看着李鹤义愤填膺的模样,阴恻恻地笑道:“公子别生气!为这帮黑了良心的东西气恼,不值得!公子,难道你就不想想,那云、景两家签协议的时候,难道景氏就没有考虑金矿用水吗?” “我估计,那个时候,景氏根本不敢把金矿的用水考虑进去,他们不是不知道轻重。那么,这里面就有问题了,是什么让景氏突然之间,又变得肆无忌惮了呢?” “我这人只要有了疑问,必定要去探个究竟。我便进了山,饶是那金矿戒备森严,老子照样来去自由,一天一夜,老子进进出出三趟,公子,你猜猜我在里面看到了谁?” “快说,你看到了谁?你这家伙今晚哪来这么多关子。” 李鹤显得急不可耐了。 “嘿嘿,公子你别急啊,我这不是想在你面前显摆显摆嘛。”猴子笑得一脸猥琐,轻轻吐出两个字。 “何贵。” 李鹤一愣:“何贵?何贵是谁?” 猴子急了:“公子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何贵不是那盛祥油坊的大领吗。” 李鹤这才蓦然惊醒,脑海里飞速旋转,点线相连,很多疑问便豁然开朗了。 他只是惊叹,那岑杞的手,伸的真长! 猴子看着灯光下李鹤那张阴晴不定的脸,轻声问道:“公子,下一步咱们怎么办?” 李鹤的脑子里飞速地思考着,良久,厉声说道:“叫醒杨岱,你们俩辛苦一趟,进山去把那何贵给我抓回来。” 第一百零八章 夜审何贵 当天边的第一缕晨曦,刺破黎明前浓重的黑暗之时,猴子和杨岱返回了客馆,同时被带回来的,还有被捆成粽子一般,晕乎乎刚刚醒来,睁着一双迷茫的小眼睛到处乱瞅的何贵。 对这两大高手同时出马,去抓一个爪牙,李鹤是很放心的,但他也没想到,两人的动作竟然如此迅疾。按李鹤的想法,两人在天亮以前赶到景氏的金矿,在山里找个地方隐蔽一天,待天黑以后再动手抓人,等他们赶回,最快也是明天的事了。 杨岱将何贵重重地往李鹤面前一扔,何贵吃痛不住,嘴里胡乱哼唧着,当他看到蹲在自己面前,脸上带着笑意,注视着自己的李鹤时,一切都明白了。 何贵深深地垂下了头,精神委顿。 李鹤笑眯眯地扯去何贵嘴里的破布,调侃道:“何贵啊,咱们又见面了哦,李某没想到,居然能在几百里之外的武溪,见到你这样一位老朋友,当真可喜可贺啊。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你到这武溪,所为何来?” 何贵抬起头,满脸惊恐,说道:“长史大人,你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李鹤笑了,扭头看着猴子说道:“我说猴子啊,我让你们去抓个有用的人回来问问情况,你说你俩折腾个废物回来做什么?他啥都不知道,留着何用?浪费粮食吗?” 猴子连忙拱手说道:“对不起公子,在下原以为这家伙是个人物,定能交代点什么,谁知道他娘的竟然是个废物呢。放心公子,你给我点时间,等我把这货给埋了,今晚再去,一定能给你抓个有用的人回来。” 说完,飞起一脚,踢在何贵厚实的屁股上,气狠狠的说道:“妈的,就这么个废物,还害得老子一夜没睡呢,走吧,陈爷爷现在就送你上路。” “杨岱,刚才我看见临来的官道旁,有个大户人家的猪圈,那个粪池子宽敞,足有两丈见方,风水应该不错!咱俩就把这小子填那池子里吧,既能沤肥,又省了咱俩费累给他挖坑。” 杨岱故作愁眉不展,说道:“我看不行,那粪池子不够深,我们把这小子往里一丢,他不会再爬上来么?” 猴子手点着杨岱说道:“我说你这人,平常看着聪明,这会怎么笨蛋了呢,找块石头往这家伙身上一绑,他还能漂得起来?啧啧啧,杨岱你看看,这家伙一身的肥肉,能沤出不少的好肥呢,上二亩地绝对没问题。” 杨岱哈哈一笑,说道:“嗯,这主意不错,就这么着了,走吧。” 说完,伸手就把何贵提溜起来,往外就走。 两个人嬉笑之间,已经摧毁了何贵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何贵一看这阵仗,体若筛糠,嘴里发出杀猪般的嚎叫:“长史饶命!长史饶命啊!小人什么都说,什么都说,再也不敢欺瞒大人了。” 凄厉的嚎叫声,在这寂静的凌晨,传出老远,唬的猴子连忙捂住了何贵的嘴,顺手给了他一个大嘴巴,恶狠狠地吼道:“再叫唤,老子割了你的舌头。” 杨岱又把何贵往地下一扔,李鹤在哆嗦不停的何贵面前蹲下,笑着说道:“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大领,我既然能找到你,并且把你抓来,你想想看,不说话能过得去吗?” “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只求长史别杀我。” 其实,何贵的意志,早在被抓回来的路上就崩溃了,刚才嘴硬一下,只不过是人类的本能,在他的下意识里,还幻想着保留一点颜面而已。 果然,虚荣心害死人,差点误了性命。东翁,何贵对不住你了,你远在黔中,鞭长莫及,何贵眼看着可就要化成肥料了啊,何贵不想死,何贵还没活够啊。 “说吧,你来武溪干什么?”李鹤沉声问道。 “前不久,景氏派人捎信给我家东翁老爷,说今年大旱,金矿来水不足,储水有限,眼看着就要停产,问我家老爷怎么办。那金矿日进斗金,财源滚滚,向来是我们老爷的心头肉,他哪里舍得这么大一个聚宝盆说停就停了呢,就派我来武溪催工。” “老爷让我告诉景氏族长景泰,金矿无论如何不能停,水不足,就在流溪河上筑坝拦水,至于下游云氏,要打就陪他打,要告官也随他告,总之一切有我们老爷在,诸事无碍。” 李鹤点点头,问道:“岑杞在那金矿里占多少股份?” “我们老爷占三成,郡守大人占三成,都是干股,那景氏一族占四成。” 何贵一边说着,小眼睛一边偷偷地瞄着李鹤。 “此话当真?”李鹤一声怒吼。 何贵被李鹤一吼,吓得浑身一哆嗦,嗫嚅着说道:“不敢欺瞒长史大人,那郡守大人的三成股份,原本就是糊弄景氏的,实际上,这股份也是我们老爷的。之所以这么说,一来老爷可以多得点利,二来也能利用郡守大人的名头,震慑景氏,使他们有所忌惮,不敢妄动。” 李鹤点点头,说道:“你还算老实,何贵,我告诉你一个道理,这世上,从来就只有老实人才能活得长久,明白吗?” 何贵的头,点的像小鸡啄米,连声道:“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李鹤用短剑轻轻一挑,何贵脚上的绳扣应声而断,李鹤慢慢地替何贵解开身上、腿上的绳索,只留下手腕上的牛筋绳扣。 何贵连忙蠕动着,活动活动早已经变得僵硬的躯体,又挺了挺腰板,坐了起来。 李鹤继续问道:“何贵,你现在好好地想一想,关于岑杞,还有没有其他什么可以告诉我的,说得好,李某不但不会为难你,还会重重有赏。但是,如果让我知道你有所隐瞒的话,你就是跑到天边,我都可以把你抓回来,填了粪坑。” 李鹤一声冷哼:“我的话你如果不信,尽可以一试!” 何贵连忙点头:“小的相信,小的绝不敢再欺瞒大人。” 李鹤沉声问道:“现在我来问你,你可知道那岑杞因何事对我心生怨愤?以至于屡次三番为难与我?” 何贵想了想,说道:“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小人好像听老爷私下里唠叨过,如果没有长史您横插一杠子,这个长史的位置,郡守大人一定会给我们管家老爷的,故而,才对您心生不满,至于有没有其他的原因,小人实在不知了。” 李鹤点点头,问道:“你可知道,岑杞下一步准备了何种手段对付我?” 何贵答道:“这个小人真的不知道了,老爷信任何贵不假,但这么么多年,也只是将生意上的事情交给小人打理,长史您问的这些,老爷是断然不会跟小人提及的。” 说到这,何贵又带着讨好的口吻说道:“但是小人知道,我家东翁老爷对大人您,确实是恨之入骨,小人听他说过许多次,他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大人,您以后可得千万小心防备着。” 李鹤点点头,继续问道:“岑杞除了这座金矿之外,还有哪些产业?” “老爷在咸阳城里有一些买卖,但收入不高,老爷似乎兴趣不大,都是交给他侄子打理,老爷过问的很少。在这黔中,除了这座金矿,还有麻潭的一座铁矿,那铁矿的股份是他从歹熊人手上抢来的。另外就是那盛祥油坊,已经关张了,大人您也是知道的。” “还有就是黔中城里的几处店铺,获利都是一般般,东翁老爷胃口大,小买卖他不大愿意做。” 说到这,何贵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带着献媚的表情说道:“长史大人,小人知道东翁的一个绝大的秘密,如果我说出来,大人您能不能饶小的一条狗命?” 李鹤看了看何贵,说道:“那要看这个秘密值不值钱咯。” 何贵显然误解了李鹤嘴里,“值钱”一词的真正含义,连声说道:“值钱!绝对值钱!我保证大人您没亲眼看到以前,绝对想不到我们东翁是何等巨富。” 何贵见李鹤眼神平静的注视着自己,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小声说道:“大人,在郡守衙门的院墙边上,有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子,院子有一扇小门与衙门后堂相连,平日里门锁着,鲜见有人进出。寻常人等都以为那是管家老爷临时歇脚的地方,孰不知在那院子下面,有个地窟,这个地窟,就是我们老爷的地下金库。” “哦?”李鹤眼眉一挑,看了看何贵,问道:“你进去过?” “小人哪里能进得去?不过每次有买卖送钱来,包括这武溪金矿,麻潭铁矿送钱来,都是小人帮着老爷运到院子里。每次到了院里,老爷便不再让我进去一步,命我回转,我猜着,应该是我走后,老爷自己一点一滴地搬进金库的。” “小人虽然没进去过,但这几年经小人的手,进了金库多少钱,小人还是有点数的,长史大人,小人敢打赌,你这辈子绝对没有见过那么多钱。” 李鹤点点头,笑笑没说话,斜眼看着一脸谄媚的何贵,心里阵阵哀叹。 小人物就是小人物,见识难免有限。这时候的何贵,心里可能只想着讨好李鹤,以期能保住性命了,孰不知,这个惊人的秘密,正是一把杀人的刀,如果那金库属实,并且里面的财富足够多,任何人都会选择杀人灭口,这里面,当然也包括岑杞。 所幸,这小子运气不差,碰到的是李鹤,而李鹤,是不屑于杀这种对自己已经没有了威胁的可怜虫的。 何贵见李鹤半晌都不说话,以为李鹤不相信自己,连忙说道:“大人,如果你不信,小人愿意给您带路,您亲眼看看,小人的话是真是假。” 李鹤摇摇头,拍了拍何贵的肩膀,小声说道:“不用了,我相信你,念在你还算老实,我保证绝不杀你。不过,我现在还不能放你,还得委屈你几天,我在县衙边上给你安排了一间房子,这几天,你就住在那里,每天会有人给你送吃送喝。你要听话,不能走动,不能大声喧哗,如果你不配合,我的侍卫脾气都不太好,明白吗?” 何贵点头不止,连声称是。 第一百零九章 景氏 景庄,坐落在离着武溪县城五六十公里外的蟒山脚下。 不同于云家浦依流溪河而建的开放式建筑,景庄则是建在一处巨大的山洼里,整个庄子,三面环山,唯一的出口处,建有高大的城墙,城墙条石包面,内填夯土,其高度和厚度,足以媲美县城。 整个庄园,远远望去,与其说是一个农庄,倒不如说更像一座坚固的城堡。 单从庄园内房舍建筑的数量来看,景庄的人丁,丝毫不比云家浦少,李鹤不知道为什么武溪诸人都认为景氏比云氏实力稍逊。在李鹤看来,起码从外观上看,眼前的景庄,气势上要远超昨日看到的云家浦。 云家浦的建筑,是开放式的,给人的印象是安静、祥和,鸡犬之声相闻,处处散发着典型的农家气息。 而这景庄,坚则坚也,固则固耳,坚固之外,却面露狰狞之色,乍一看之下,居然隐隐含有虎踞龙盘之势。这份扑面而来的强悍气息,给第一次到来的李鹤,以重重的威压之感,让人不由得心生戒惧。 通往景庄内的唯一道路,被景氏族人用上百根粗大的原木做成的木栅栏隔开,看到李鹤一行人越走越近,几十个精壮的汉子立刻大声吆喝起来,让来人止步,接受盘询。 李鹤暗暗摇头,若心内无鬼,何苦作出这样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若真的有鬼,这般阵仗,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景况催马上前,大声呵斥着,看守一见到景况,立刻不再喧闹,饶是这些汉子个个面带恭敬之色,却并没有放众人进去的意思,而是让李鹤一行等着,那厢里派人飞也似地入庄通报。 李鹤看着烈日的炙烤下,神情已经明显不耐烦的景况,笑着说道:“景大人,我看这景庄的戒备,要远超你武溪县城呢,不知道这是防谁啊?” 景况尴尬地笑笑:“可能~~,可能是防备云氏吧,谁知道呢。” 李鹤“呵呵”一笑,说道:“这么坚固的城堡,我敢打赌,别说云氏了,就是你景大人领着武溪的驻军来攻打,没几个月恐怕也打不下来吧,何苦这样如临大敌呢?” 景况揉了揉鼻子,没再说话,眼睛深处,闪过一丝愠怒。 一行人等了很久,却迟迟不见通报之人回转,景况便有些焦急,胯下坐骑原地不停地打着转,晒得通红的脸上,油汗淋漓,看向庄内的眼神,也越来越冷厉。 李鹤则端坐马上,脸上风轻云淡。 以杨岱为首的十几个队员则个个腰板笔直,端坐马上,任由汗如雨下,一动不动。 这一幕,被景况看在眼里,心内大感诧异,这些人真的是郡府守卫? 终于,一个汉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大声喊道:“族长有话,来人祠堂觐见。” 景况一声怒吼:“放肆!” 说着,一催胯下坐骑,冲了过去,几个正在搬动木栅的汉子动作稍微慢了一些,被景况高高扬起的马鞭,一顿抽打,个个脸上都留下几道血糊糊印记,目瞪口呆地看着满脸狂躁的景况,不敢说话。 景况返身,冲李鹤一抱拳,朗声说道:“长史请进!景氏狂妄,还请大人看在景况的份上,多多宽恕。” 李鹤笑笑,没说话,轻轻一抖马缰,与景况并绺而入。 好在城门洞开,没有人再行盘问,一行人马,顺利来到景氏宗祠。 在景况的引领下,李鹤来到宗祠执事房。 刚进门,便听到一声大笑,一个身着纯白纱袍的中年人,端坐在一张阔大的圈椅之内,身旁两厢,各坐着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个个脸上都带着怒色。 中年人一脸嘲弄的表情,看着景况,大声说道:“县令大人,你不是被那云氏掳掠而去了吗?不知道几时被放回来的啊?” 景况立在当间,满脸怒气,看着中年人,朗声说道:“我景氏在这武溪,绵延两百余年,历来秉承礼义传家。今天我倒想问问族长大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景氏开始用这种方式接待客人了?” 李鹤一听,心内了然,这位中年人,便是景氏一族的族长景泰了。 景泰晒然一笑,环顾左右,问道:“景况是我们的客人吗?” 无人回答,左右众老皆是一脸漠然。 景况“呵呵”两声冷笑,一指李鹤说道:“我知道,景况确实不是景氏的客人,但是我想知道,这位来自黔中郡府的长史李鹤大人,算不算景氏的客人呢?” 景泰一听,面露愕然之色,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李鹤,见他一身灰扑扑的官袍上,满是灰尘和汗斑,迟疑着,没有说话。 景况哈哈大笑,用手里的马鞭指着景泰,说道:“景泰啊,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无知,还是狂妄,就你这种无法无天的模样,到底想把我景氏带往何处啊?” 说完,舌绽春雷,一声大吼:“来人!给长史大人看座!” 李鹤手一抬,说道:“不用!景大人,李鹤就几句话,说完就走,站着说话也未尝不可。” 这时,族老之中有人说道:“既然是长史大人驾临,焉有不坐之理,来人,看座,上茶水。” 立刻便有人端过来两把圈椅、几案,摆在厅前,接着,族人又端来茶水,放在几案上。 李鹤看也没看圈椅和茶水,仍然直立着,脸色严峻,对着景泰一拱手,说道:“景泰族长,现在李某代表郡守大人问话,请你务必谨慎应答。” 直到此时,景泰的脸上,才出现了一丝惶恐,但一闪既没,神态仍然带着几分倨傲。 “我且问你,景氏为何违反已经签订的协议,在该往下游放水的时节,仍然私自筑坝拦水?” 景泰一声冷笑,说道:“我景氏田地,尚未浇灌完毕,凭什么就给他云氏放水?” 李鹤拊掌大笑,问道:“那你景氏为何当初要签那协议,签了协议之后,再出尔反尔,难不成这就是景氏立族之道?” 景泰一拍圈椅的扶手,厉声喊道:“当初景泰计算错误,没想到田地干涸日久,需要的水量竟如此之大。既然错了,难道就不允许我景氏改过来吗?我警告你,今天我是看在郡守大人的面子上,先放你一马,否则,就凭你一个小小的长史,敢在我景氏宗祠内血口喷人,景泰现在就敢拘你!” 李鹤定睛看着景泰,似乎景泰那张脸上有花儿一般。 半晌,李鹤才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族长大人,李鹤不知道你哪来的底气,竟然说出这种狂妄至极的话来,别说李鹤还是大秦的命官,即便李鹤是一介布衣百姓,你不妨拘一下试试。” “你是仗着景氏的城墙够高够厚吗?信不信李鹤不要任何人帮忙,只需调武溪驻军过来,给我三天时间,我若是打不下来这景庄,李鹤甘愿当众自裁。” “抑或是族长觉得景氏男丁足够多,势力足够大,足以抗衡官府制裁?孰不知,上万人口的古城,一夜之间,几乎遭屠戮殆尽,这样的事情,大秦的军队干的还少吗?试问景氏几千颗脑袋,够那些虎狼之师砍的吗?” 景泰脖子上青筋绽露,暴喝道:“你不要危言耸听,想当年我景氏先祖,来到这武溪,开垦荒山,繁衍子孙,战野兽,斗山匪,历经两百余年,什么样的阵势没见过?岂是你三言两语就能可以吓倒的。” “我说的这些,是吓唬人吗?”李鹤犀利的眼神,在屋内环视一圈之后,厉声问道:“诸位,你们也都是以为我这是吓唬人吗?” 无人接话,但很明显,景泰和左右一众族老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倨傲。 接着,李鹤注视着景泰,轻轻说道:“本来,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的,现在,看到族长和众族老这个态度,李鹤就不往下问了。” 说完,李鹤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景氏众人听好了,现在,本长史代表郡守大人,向汝等宣告通令,明天早上日出时分,必须把流溪河上的大坝掘开。自明日起,半月之内,景氏不得截留一滴河水,如有不遵,后日一早,武溪驻军将移师景庄驻守。” 李鹤俯身向前,死死地盯住景泰,低声说道:“族长大人,您不妨试一试,本长史所言,是不是在吓唬你。” 说完,再也不看屋内众人,转身向外走去,快走到门口时,李鹤突然定住身形,转过头,对着景泰大声说道:“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族长大人,我劝你不要再等了,你既等不来黔中岑杞的援手,更等不来寿郢城内景岳的施救,如果你还存有侥幸心理,景氏能够等来的,只有大秦的铁骑。” 李鹤手指着景泰,厉声吼道:“到了那时,我可以断言,景氏两百年的基业,将会毁在你这个见利忘义的所谓族长手里!” 李鹤走远了,但其声音却仿佛仍然在屋内回荡,震得一众族老面面相觑,震得景泰面如死灰。 景况看着瘫坐在圈椅内的景泰,带着嘲讽的口气说道:“族长大人,看来你的底细,人家已经都掌握了,这回,希望你不要认为是景况多嘴多舌,将景氏的底细告诉了长史大人。实话告诉你吧,这次,景况为了景氏,已然犯下了不告之罪。现在,我没时间跟你纠缠了,我得赶紧回去,跟长史大人好好解释,求得大人原谅呢。” 第一百一十章 前倨后恭 景况大步流星出了宗祠,跨上坐骑,一阵疾驰,刚冲出城门洞,便看见李鹤众人正在木栅栏前等着自己,景况的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到了李鹤跟前,景况翻身下马,双手抱拳,深深一躬,说道:“长史当初所问,景况未将实情相告,实在是被人情裹挟,公私不分,请长史大人治罪。” 李鹤知道,景况说的是当初自己咨询他景氏堵水的内在原因,景况佯作不知这件事。 但同时,李鹤也深深知道,景况此番请罪之举,心里并非是在乎自己,而是忌惮自己身后的郡守大人,担心自己返程以后,在大人面前说三道四,那样,对景况的前程,就将大大不利了。 景况可以放低身段,自己却不能过于托大。 李鹤微微一笑,说道:“景大人多虑了,虽说法不容情,但大人身为景氏族人,维护家族利益的心思,李鹤还是能够理解的。再说了,景大人即便没说,李鹤这不是也查出来了嘛,这一页就此揭过,以后就别提了。” 景况的脸上,闪过一丝感动。 李鹤并没有急着上马,而是看着景庄高大的围墙,若有所思地问道:“景大人,你了解那金矿的股份分配吗?” 景况沉吟了一下,低声说道:“回长史话,因为那金矿历来归属宗族管理,一应收入和开支均由族长和族老会决定,景况知之不详。但是略有耳闻,据说,这偌大一个金矿,景氏也只占到了四成而已,其余六成股份,景况听说~~~听说是上面的。” 李鹤摇摇头,说道:“连你都有这样的误解,岑杞果然是好胆量!也难怪那景泰会如此有恃无恐。” 说完,哈哈大笑,翻身上马,大声说道:“该说的话都说了,现在,咱们回去,静候他景氏应对吧。” 众人纷纷上马,正待要走,却听庄内连声高喊:“长史留步!长史大人留步啊!” 众人回头,却见庄内,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风驰电掣一般疾驰而出,马上一人,一边大声喊叫,一边摇动着手臂,不是那景泰还会是谁。 只见景泰,旋风般疾驰到众人眼前,不等坐骑停稳,便从马上一跃而下,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宛如行云流水,显示出极高的骑术功底。 景泰扔掉自己的马缰,双手拽住李鹤的马缰,扬起脸看着马上李鹤,一脸诚恳地说道:“长史大人先别急着回去,容景泰解释几句。” 李鹤端坐马上,冷冷地垂眼看着景泰,那张粗粝的脸上,哪里还能见到半分之前的倨傲。 景泰咽了口唾沫,说道:“今天之事,全怪景泰不识大体,不知轻重,长史大人一席话,足以让景泰惊出一身冷汗,请长史大人宽恕景泰蒙昧之罪。” “景泰已在宗祠内设下酒宴,一来为大人接风;二来也为表示景氏的诚意;其三,景泰还有些事情要向大人请教。景泰在这里,恭请长史无论如何赏光。” 说到这,景泰后退两步,俯身如弓,深深一揖。 李鹤见状,连忙翻身下马,双手扶起景泰,笑道:“族长不必如此客气,都说恭敬不如从命,李鹤遵命便是。” 其实李鹤的心里,原也不想走,自己奉命来武溪,本就不是来跟谁斗气的,只要能够协调好水源分配,手段尽可以多样,但目的却只有一个。现在看着景泰满脸的恭谨,应该说自己的威压与恫吓已经起到了作用,目的已经达到,剩下的就该是喝酒聊天了,何乐而不为? 何况,眼下已是正午,明晃晃的太阳照着,不说自己了,手下这帮人,个个也早已经是饥渴难耐,这种情况下,有酒不喝,对不起人啊。 一行人复又回转,来到宗祠前,只见一众景氏族老,在执事房前排成一列,迎着李鹤,恭敬作揖,李鹤又连忙还礼不迭。 进得执事房,李鹤一看,如此短暂的时间,执事房内,竟然分宾主摆好了一张张几案,布置成了一个漂亮的宴会大厅。待众人你拉我扯,分宾主落座,十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穿梭不停,流水般摆好了钵盆碗碟。 李鹤心内纳闷,这景氏真是个奇怪的所在,要说景氏早就准备好请自己喝酒,打死人李鹤也不会信的。但如果没有提前准备,何故这么快便能将一道道佳肴、一壶壶美酒端了上来?真是匪夷所思。 看神色,景况也在奇怪,只见他左瞅瞅右看看,想找出答案,看来也是徒然,因为没人理会他。 李鹤不知道的是,其实这些酒菜原本是为何贵准备的,但从大清早开始,景氏众人就再也找不到他的踪影了,联想到李鹤的一席话,景泰和一班族老们才意识到,何大领可能已经出了状况。 李鹤前脚一走,景泰当即对族老们说出了自己的隐忧,虽然这些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局面即将崩坏,是显而易见的,那位年轻的长史,绝不可能无聊到顶着烈日,跑到景庄来,只是为了吓唬吓唬人。 当大秦的官员是神经病吗? 景泰立即下了决心,哪怕受辱,也得留住这位长史,眼下景氏,既要弄清发生了什么,还要根据情况变化适时调整策略。 这么短的时间内,便能做出如此决断,足见景泰能以四十多岁的年纪被族人推举为族长,绝不是浪得虚名。 不知道李鹤得知了这顿酒宴的来由,还能不能吃得下去。 由于这个弯子转的过快,景泰和族老们的脸上,还挂着一丝丝的尴尬,李鹤却是满脸风轻云淡,与景氏众人推杯换盏,大块吃肉,似乎上午的争执,压根就没存在过。 酒是景氏用采自山中的野果自酿的果酒,清凉酸甜,正合时令,肉多是平日难得一见的山珍野味,不放开了吃,实在对不起人。 一场欢饮,虽无实质内容,但也使得李鹤与景氏众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连带着景况,也找到了久违的回家的感觉,与众人称兄道弟、呼叔唤伯,热络了不少。 有些事情,在酒宴上是不方便说的,有些话,必定要等到酒酣耳热之后,才能说出口。 欢宴过后,闲杂人等在清扫场面过后,奉上凉茶,纷纷退下,执事房内,只留下李鹤、景况、景泰和几个族老。 景泰满面春风,他对今天自己的临机决断很满意。 “长史大人。”景泰冲李鹤拱拱手,说道:“景泰现在就向你保证,自今日始,景氏一定按照原有协议行事,再不会有违例之事发生。” “如此,李鹤便代表郡府,多谢景氏阖族宽容慈悲了。”李鹤也拱手说道:“其实,这样的旱灾面前,正需要大家携手同心,方能度过难关。在下刚到武溪,便已经得知,景、云两家,本是同根,既是血脉相同,何苦相煎过急?” “唉!一言难尽啊。” 景泰叹了口气,没再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说,显然有难言之隐。 景泰看着李鹤,审视良久,才小声问道:“我武溪景氏,出自寿郢,这点大人可能已经知晓,敢问大人,是否与寿郢景府有过交道?” “不曾。”李鹤摇了摇头,说道:“几年以前,在下曾有幸与景府老大人景岳、长公子景其同场欢宴,仅此而已。” 李鹤看着景泰一副似信非信的模样,继续说道:“不过,在下有几句话想提醒族长和众位族老。这些话,说出来可能不好听,更会被一些人误认为李鹤挑唆你们与主宗的关系,所以,李鹤之言,对与不对,仅供诸位参详。” “景氏一脉,在寿郢能够安享两百余年的富贵,屹立不倒,诸位可知,靠的是什么?” 李鹤扫视了一圈,见众人都在竖耳聆听,接着说道:“靠的是选择!当年景氏祖上,选择了正确的君主,拼死拥戴,才为子孙留下了偌大的基业。而这之后,历代景氏掌门人,在风云诡谲的楚国政治风云中,又多次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让人惊叹景氏高明也。” “此次楚王负刍宫变,景氏又做出了选择,他们选择了负刍,看起来,景氏这次又选对了,因为,宫变以后,荣华富贵滚滚而来,令人好生羡慕。但是这次却不同于过往,在天下大势面前,景岳的才能与眼界,已经不足以作出正确的选择了。” “因为这次,不再是选择君王,而是选择祖国了。” 李鹤端起面前的凉茶,喝了一口,接着说道:“武溪景氏虽然出自寿郢,但在此地却也历经了两百年的繁衍,完全可以独树一帜,不必再依附主宗。而且,汝等现在身为大秦子民,主宗却在大楚国都,彼此更加应该各安天命,守身为上!以在下看,武溪景氏,寻根之心可悯,向楚之念就要不得了。” 李鹤注视着景泰的眼睛,轻声说道:“自古天命便是最好的安排,族长,说不准将来的某一天,那寿郢城内供奉的景氏祖宗牌位,要移到你这里,也为未可知呢。” 景泰一听这话,面上大愕,失声说道:“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李鹤轻轻一笑,说道:“两百年前,令祖迁来武溪时,景氏一门的祖宗牌位在哪?我告诉你,在郢都!既然能把祖宗们从郢都,经鄢郢、陈郢、巨阳一路迁来寿郢,为什么就不能麻烦祖宗们再动动地方?” “荆楚八百年历史的风云变幻,景泰族长,你告诉我,还有什么事情不可能?” 景泰看着李鹤,满眼都是惊恐,嘶声问道:“长史大人的意思,可是那寿郢行将不保?” 李鹤淡淡一笑,说道:“言尽于此,诸位请自己参悟。” 听完了李鹤的话,屋内陷入一片寂静,众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景况对家族的“东向计划”知道一点,但了解不多,作为大秦的官员,景况一直对家族集体迷失方向,一向有着深深的忧虑,他知道,那是在玩火。所以,景况对于李鹤今天连番的震慑性言论,是乐见其成的。 沉默了许久,景泰才重重地喘出一口浊气,看了看李鹤,低声问道:“何贵是不是在大人手里?” 李鹤轻轻一笑,点点头。 “难道长史大人就不怕郡守怪罪?”景泰诧异地问道。 李鹤仍然是一脸笑意,说道:“既然我敢抓他,郡守怎么会怪罪?” 李鹤话里的逻辑很简单,但在景泰听起来,却需要好好消化。这么多年来,景泰一直把岑杞、何贵看成是郡守大人的代表,这种先入为主的思维,限制了景泰的脑力。 李鹤“呵呵”一笑,说道:“景泰族长,你还真以为那股份是郡守大人的吗?可叹景氏上下,被骗了这么多年尚不自知。” “你也不想想,郡守大人作为一郡之父母,如此大旱之年,万民焦渴之时,怎会下令让你们截流洗矿?哪一级的官员会愚蠢到这种地步?难道他就不怕激起民变吗?”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在座诸老,也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景泰喃喃自语:“我怀疑过,我不是没怀疑过这里面的蹊跷,可叹,我终究还是被那金子晃得花了眼。” 李鹤厉声说道:“景泰族长,眼下,惟有金矿立即停工封存,等待郡府来人处理,这才是补救之策。否则,到了金矿被官家没收的那一天,景氏将悔之晚矣。” 第一百一十一章 善后 黔中郡府。 姬胜将此次赶赴武溪处理水务的前后经过,以及处理结果,亲自手书了一封简报,呈给了白练。 白练打开书简,逐字逐句地看着,脸上的表情,时而平静,时而愤怒,时而又涌现出无尽的悲伤。 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之后,白练手抚着书简,面沉如水,一言不发,长久地沉思着。 一旁安坐的姬胜眼观鼻、鼻观口,紧紧地抿着双唇,仿佛老僧入定一般。 李鹤只是闷头喝着凉茶,似乎焦渴已极,一碗接一碗地喝着。 良久,白练对着门口肃立的侍卫说道:“去把岑杞给我带来。” 侍卫领命而去。 三人依旧一言不发地端坐着,除了白练发出的粗重的呼吸,屋内落针可闻,气氛显得极其凝重和压抑。 李鹤停止了喝水,因为,他的肚子实在装不下了。他用眼风一扫,瞥见姬胜仍然是一副老僧坐禅似的样子,既不睁眼,更不说话,从进来到现在,这么长时间了,这位老者始终保持着这幅神态,身不动,腿不晃,甚至连颚下的三寸短须,也都定住了一般,不摇不动,端的是好功力! 其实,在武溪时,李鹤将自己调查和处理的情况汇报给了姬胜之后,这位郡丞大人只说了一句“辛苦了!”,随之,就进入了一种休眠状态。 李鹤对这种老官油子的作派心生感叹,在他们看来,官场之上,很多时候,既不点头摇头,更不说话,真的就是一种智慧。 这也难怪,事情涉及到了郡守大人最为信任的贴身大管家,任何人都不便过早表态。何况,武溪用水问题已经得到了妥善解决,此行的任务便已经圆满,至于其他的问题,就是旁枝末节了。 三人等了很长时间,侍卫回转禀道:“大人,郡府内外都找遍了,没有找到大管家。” 白练一拍桌案,脖子上青筋暴绽,大吼一声:“加派人手,给我到处找!就是把这黔中城翻遍,也得把这个畜生给我找出来。” 郡府衙门内,立时忙作一团。 三人继续等着,直等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侍卫进来点上蜡烛,各处返回的侍卫、捕快、杂役才纷纷进来通报,找遍了城内岑杞可能去的各个地方,均没有大管家的踪影。 李鹤在心里暗暗猜测,这岑杞很大可能已经跑了。 白练一声长叹,缓缓说道:“你们二位先回去吧,这个畜生深知我白氏家法的厉害,我估计多半他这是溜了。至于他是回了咸阳,还是潜逃去了其他地方,容我慢慢查找。” “这种人走了也好,白练的身边,怎能允许有这种胆大妄为之徒存在。” 沉吟良久,白练又问道:“姬大人,我有一事不明,按照我大秦之规定,铁矿难道不该是专营吗?为何这麻潭境内,会有私家开发的铁矿存在?” 姬胜拱了拱手,答道:“回大人话,这麻潭铁矿,从楚国时便已经存在,历经现在,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前几任郡守都觉得这处矿产地处深山,开发不易,规模也不大,就没有过多计较。” “我估计,历任郡守可能都是考虑这处铁矿,被歹熊人的山寨团团包围,又是歹熊山寨的私产,担心仓促收回,容易激起歹熊人的反弹,顾及到地方稳定,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听之任之了。不过,近二十年来,麻潭县衙每年陆陆续续的,也开始从那矿上收取一些税赋了,这点我是清楚的。” 说到这,姬胜捋了捋胡须,摇了摇头,说道:“只是岑杞什么时候把手伸到了那里,姬某就不得而知了。” 白练点点头,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果然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一切,都是钱财惹的祸啊。贪念之下,人真的可以可以变成魔鬼,看来,为了钱财,人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唉!岑杞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啊,几时就变了呢。” “这样吧,关于那武溪金矿和麻潭铁矿的后续之事,就请长史李鹤一并处理。我的意见是,岑杞所占股份,一律充公,其他方面,还是以稳定为主吧,不可再生事端,姬大人以为如何?” 姬胜两手一拱,事端:“但凭大人吩咐。” “至于白练对身边人疏于管理,失察之错,我自会上书王上请罪。还有那个何贵,先暂行羁押,待找到岑杞以后,再一并处置吧。” 说完,白练挥了挥手,浑身像是被抽空了一般,瘫软在圈椅内,满脸落寞。 姬胜和李鹤见状,起身告辞。 两人出了郡衙,李鹤又向姬胜拱手施礼,准备告辞回府。 姬胜看着李鹤晒得黝黑的面皮,点点头说道:“这次去武溪,长史辛苦奔波,劳心费力,姬某看在眼里,感怀在心。如果说在此以前,姬胜对大人任用长史还有所疑虑的话,此次行程,让姬胜深为感佩!长史之勤勉,在你这个年纪的富家公子里,确实是姬胜平生唯一仅见。姬某发自内心说一句,以汝之能,长史之位,实至名归!” 李鹤又一躬身,说道:“谢老大人抬爱,过奖了!” 姬胜摆了摆手,继续说道:“姬某自幼便心直口拙,一生极少对人说恭维的话,即便是对长官,姬胜也常常不齿于阿谀之辞。但对长史,姬某所言,句句发自内心,以长史这弱冠年纪,又是出身富贵之家,这一个多月来,能耐得住炎热,经得住风尘,压得住阵势,姬某焉能熟视无睹?看到长史一个多月来的所作所为,姬胜发自内心的反省,在识人用人方面,姬胜差郡守大人多也!” “万望长史以后,能保持这份心力,在公事上细心揣摩,多加磨砺。可以展望,他日汝之成就,当远远在我等老朽之上,慎之!勉之!” 李鹤又一躬身,说道:“谢老大人教诲!李鹤自当谨记!” 姬胜点点头,手指着远处的囚车,对李鹤说道:“至于那何贵,烦请长史再辛苦走一趟司寇衙门,交给刑狱暂时羁押吧,姬某先行告辞了。” “这里有李鹤,老大人尽可放心回府歇息。” 姬胜拱了拱手,转身上了自家等候已久的马车,扬长而去。 李鹤目送姬胜的马车远去,才返身走到囚车前,看着囚笼木栅里的何贵,说道:“何贵,看来你还要委屈一段时日了,按郡守大人吩咐,现在我要把你交给刑狱了。” 何贵满脸惊恐,哆嗦着嗓音说道:“长史大人,你可不能把我往那大牢里一扔,不管我了啊,你可是答应过我的,只要何贵老实,您就饶我不死的。” 李鹤笑笑,说道:“我说过的话自然算数,但你死罪可免,活罪难恕。而且,你还是岑杞一案的证人,岑杞的很多罪行,还需要你去指证。目前岑杞去向不明,在找到岑杞以前,总不能放你走,是不是?你放心在里面待着,我会跟典狱方面替你说点好话,不会让你在里面太过受罪的。你放心,时机一到,我自然会去接你出来,李某的话,你还是要相信的。” 傍晚的暮色之中,何贵披头散发,目光浑浊,将信将疑地看着李鹤,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嘴唇哆嗦着,终究没有说出来。 其实这个时候,何贵心里也清楚,到了这步田地,还能说什么呢?从被抓起,自己的命运,就已经由不得自己了,指望管家老爷出手搭救自己,恐怕更是枉然,不出意外的话,老爷现在也应该自身难保了。 李鹤带着猴子、杨岱和一干守卫,压着囚车,来到司寇衙门,向当值典吏说明了情况,签字画押,交割人犯之后,守卫们在头领的带领下,各自归建。 一切安排妥当,李鹤翻身上马,正待和猴子、杨岱告辞回府,猴子一把拉住李鹤的马缰,悄声说道:“公子且慢!” 李鹤看着猴子,笑道:“怎么了猴子?有事?难不成想请我喝酒?这一晃,咱们出去一个多月了,你还不打算回家跟你婆娘聚一聚吗?” 猴子撇撇嘴,笑着说道:“就我那老黄脸婆娘,还团聚个什么劲?倒是公子您,饶是夫人年轻貌美、如花似玉,可这个时候还早,您也不必如此急吼吼地回家亲热吧。” 杨岱立在一旁“呵呵”地笑。 李鹤一看猴子眼珠子乱咣当,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心知他一定有事,轻声问道:“何事?” 猴子左右看看无人,压低声音说道:“公子,咱们去那岑杞的地窟里转转,如何?” 李鹤眼神一凝,心说自己光顾着忙了,怎么把这茬给忘了,据何贵交代,这个地窟里财富惊人,但也只是听何贵口说,到底怎么个惊人,还是眼见为实。 李鹤看看杨岱,见他也是满脸期待,显然也是想见识见识。 李鹤沉吟了一下,问道:“那地窟既然是岑杞的金库,必定门禁极严,那一道道铁门铜锁,咱们能进得去吗?” 猴子一脸晒然,说道:“公子您这话说的,这世上还有我进不去的门吗?” 李鹤一想也是,有猴子在,还有他打不开的锁吗? “好吧,如此说来,咱们就去看看,走!” 第一百一十二章 金库真容 当李鹤带着猴子和杨岱赶到这处安静的小院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三人拴好马匹,见院门紧锁,围着小院转了大半圈,听听院里,没有任何的动静,周围更是安静得出奇,不闻一丝人声。 这里,原本就是一个僻静的所在,加之又靠近郡府衙门,寻常人等,哪里会没事找事地上这儿溜达,嫌自己命长么? 转到小院的后面,李鹤停住脚步,看了看高高的院墙,李鹤低声说道:“上!” 三人齐齐后退两步,纵身一跃,上了墙头,猴子从兜里掏出几粒石子,朝着不同的方向,扬手甩了出去。 三人伏在墙头,侧耳倾听,半晌,后院里没有任何动静。李鹤一挥手,三人从墙头翩然而下。 三人交替掩护,穿过荒芜的后院,来到前庭,隐在廊柱后,听了听,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李鹤判断,这院里应该是没有人,便对猴子比划了一个手势。 猴子抓着正房的门锁,三扭两扭,门锁“咔嗒”一声清脆的声响,打开了。 三人推开房门,蹑手蹑脚,鱼贯而入,猴子回身将房门虚掩上。 屋里黑咕隆咚,能见度极低,饶是三人夜视能力极强,也是模模糊糊。猴子从腰间掏出火镰和一截短蜡烛,刷的一声点上,这才看清,屋里的陈设极其简单,靠墙的一张坐塌上,摆放着一张矮几,李鹤用手摸了摸矮几,上面灰尘很厚,显示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打扫过了。 正房山壁上,开着两道侧门,分别通向两侧厢房,房门虚掩着,李鹤推开门,进到两边厢房看了看,整体的布局与一般小户人家极其相似,东面那间是卧室,西边厢房则是客馆模样。 厢房内的物件上,都落满了很厚的灰尘,说明这里已经很久没人居住了。 三人又来到二进院子,后宅的结构相对复杂一些,,十几间房屋成品字形排列。但进到屋内,却发现俱是和前院一般模样,不但灰尘很厚,而且每间屋内还散发着很重的霉味,可以看出,这里连房门都已经很久没人打开过了。 三人里里外外又搜索了几遍,断定这前后院子,不但没人居住,甚至很多地方已经长久没进来过人了。 三人又回到前院,见此情景,杨岱的脸上,现出愁容,小声嘀咕着:“陈兄,你说说看,这地窟会在哪呢?你别看这小院不大,可够咱们翻一会的了。刚才咱们也是疏忽,都忘了问一声何贵了。” 猴子“嘘”了一声,说道:“这点杨岱你就外行了,越是这种长久没人来的地方,越是好找,哪里干净你就注意哪里,保管没错。” 说着,猴子又掏出一截短蜡烛,点着了,递给杨岱,两人又分头进了两边的厢房。 果然,没过多久,东面厢房里,猴子一声低呼:“公子快过来看看。” 李鹤闻听,闪身进了厢房,杨岱闻声也赶紧举着蜡烛来到这屋。 看房内的布置,便知道这是间卧室,宽大的卧榻后面,高高的一层板壁,将卧室后半间隔开一个小小的空间,极为隐秘。 李鹤知道,这个时代,一般讲究点的大户人家,都会在卧室内隔有这么一个隐蔽的小室,为的是放置便桶,既方便了夜间起夜便溺,又能隔绝卧室内的异味。 而小门小户,苦于卧室空间逼仄,条件有限,则没这么多花样,只能将便桶放在卧室门后,一夜下来,整个卧室里,就难免异味熏然。 李鹤来到卧榻后面,见这个不过一两个平房的小室内,竟然摆放着两只便桶,烛光的照耀下可以明显看出,便桶很干净,地面也很干净。 这不符合常识。 很难想象,此间所有的屋子都满布灰尘,为什么会有人专门把这便溺之所打扫得干干净净,所为何来? 猴子将手里的蜡烛交给杨岱,轻轻地移开了便桶,蹲下身子,仔细观察着地面上铺设的木地板,一面看,一面用手不断地在木地板上叩击着。 声音显示,这下面是空的。 猴子一脸兴奋,“噌”的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插入板缝,轻轻往上一撬,木板应声而动。原来,这些木板都是活动的,一块块衔接的极其精密,从外观上看,仿佛就是一个整体。 猴子一块一块的揭开木板,一个不到一平米大的洞口显露出来,洞口上,覆盖着一层铁栅,一把巨大的铜锁,将铁栅锁得死死的。 猴子从百宝囊内掏出一根细细的铜丝,插进锁眼,整个身子伏在地下,屏住呼吸,慢慢地捻动铜丝,在锁眼里来回旋转着,片刻工夫,铜锁“咔嗒”一声,打开了。 猴子侧开身子,轻轻地掀开铁栅,又故技重施,往洞口里扔了几颗石子,听听没有动静,才从杨岱手里接过蜡烛,蹑手蹑脚下到洞里。 须臾工夫,就听到猴子在下面洞里,兴奋地喊道:“公子快下来。” 李鹤嘱托杨岱守住洞口,自己则顺着洞口的木梯下到洞里。 到了下面,李鹤才看到,这个地窟洞口处狭窄,但地窟内部却很宽敞,足足有两间屋子大小。借着烛光,李鹤看见,地窟内,一只只被桐油油得铮亮的樟木箱子,足有三四十只之多,俱都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石台上。绝大部分箱子上,都加了铜锁,锁得严严实实。 奇怪的是,地窟内的空气很清新,并不显得憋闷。 李鹤问其原因,猴子指了指地窟四角处树立的铁管子,说道:“这些管子,应该是通地面以上的,可以起到换气的作用。” 李鹤点点头,心里佩服,岑杞为了收藏这些财富,真是花了心思。 猴子三下两下便打开了一只箱子,只见箱内,一块块的金饼,一层层地码放着,一丝不乱,整整齐齐。 烛光的映照下,樟木箱子内,往外射出幽幽的金色光芒,令人眩晕。 猴子又一口气打开了几只箱子,果然个个如此。 不说猴子了,即便是出身豪富之家,李鹤也是平生第一次看到如此之多的金饼子,内心的惊悚和震撼,真的无法用语言形容。 李鹤算了算,从白练来黔中任职起,不过五六年的时间,在这短短的五六年里,一个管家,竟然聚敛起了如此巨大的财富,让人不得不佩服岑杞那近乎变态的聚财能力。 当然,这里的金子,很大可能与岑杞在武溪金矿内的巧取豪夺有关,但即便这样,也足够惊世骇俗了。 猴子又看了几口箱子,里面是码放的整整齐齐的银锭,再看那没有上锁的几口箱子,里面却是整箱的圜钱。 李鹤手扶着箱盖,眼睛看着满箱黄澄澄的金饼,陷入了沉思。而猴子,还在继续着自己的兴奋,将剩余的箱子,一只只的打开,看了一遍又一遍,脸上泛着激动的油光,嘴里叽叽咕咕,啧啧有声,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难以抑制的亢奋。 沉默了许久,李鹤缓缓地喘出一口气,说道:“走吧,猴子,咱们上去。” 猴子看了看李鹤,点点头说道:“行,咱俩上去,换杨岱下来开开眼。” 两人顺着木梯爬了上来,面对着杨岱,猴子兴奋之情丝毫不减,催促道:“杨岱你赶紧的,下去见识见识,今晚我老陈可开了眼了,好多的金子,好多啊!” 杨岱一听,连忙举着蜡烛,下到地窟里参观去了。 等到杨岱上来,也是一脸的兴奋之情,猴子满脸得意地说道:“怎么样?杨岱,没骗你吧,吓死人呢。亏了那岑杞,这么多的金子银子,他是怎么搬进去的?这一趟趟的辛苦,日积月累,没想到到头来却好了咱们。” 杨岱搓着手,“呵呵”地笑。 “这些金银咱们不能要。”黑暗中,李鹤悠悠地说道。 “为什么?公子你疯了吗?”猴子一听就急了。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能要!” 李鹤的口气越来越沉稳,不容置疑。 猴子“噌”地一下,窜到李鹤的面前,举起蜡烛,照着李鹤的脸,急吼吼地问道:“公子,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我知道您府上有钱,可你不算一算,从咱们风雷营成立起,你往这里面扔进去多少钱了,这也就是家主老爷和园主这么多年大度,公子你要干什么,他们都鼎力支持,换成一般人家,早就给你断供了。”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现在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圭园的生意差了很多,整个李氏都在苦苦支撑,但在风雷营的花销上,公子从不短斤少两,这点,弟兄们在背后多有议论,内心里也很感激,但是我们干着急帮不上忙。我、占越,包括杨岱,都明白公子你想干什么,可这么多年下来,咱们还是这二三百人的规模,公子你为什么不扩大?还不是缺钱吗?” “现在这么大一笔财富归了咱们,你却不要?你知道不知道,这么多钱要养多少人?我告诉你吧,一千人都绰绰有余!” 李鹤点点头,说道:“猴子,你说的都是事实,也很有道理。但是,如果不想陷李鹤于不仁不义,这钱咱们就不能要。” 猴子满脸晒然,撇着嘴说道:“公子,猴子说句话你别不爱听,什么狗屁的仁义,岑杞这些钱来的就仁义吗?他难道不是骗来抢来的吗?不义之财,取之何错?” 李鹤微微一叹,说道:“唉!钱财的本身哪有什么错,只有取之不仁,用之不义,真正有错的,是咱们这些人啊。” 猴子的眼珠一转,疑惑地看了看李鹤,说道:“公子,你不会是想着,把这些金银财宝交给那白练吧?” 李鹤默默地点了点头。 猴子这下真的急了,一蹦三尺高,说道:“公子啊,你这才做了几天官,怎么就变得迂腐了呢?你也不想想,你把这些金银交给那白练,如果白练据为己有,猴子这心里,还好受一些。可依猴子看,这白练多半会上交大秦国国库,然后,秦国会拿这些钱去做什么?去养军队!去到处杀人放火!” 猴子气咻咻地说道:“公子,猴子自跟随你以来,啥事都听公子的,但是这回,恕难从命!” 李鹤一看猴子的模样,知道他动了真气,心知自从跟猴子相识以来,猴子对自己,确实是百依百顺,这回明目张胆忤逆自己,也是出于一番好意。 李鹤拍了拍猴子的肩膀,笑着说道:“你别生气,要不这样吧,咱们把这地窟先暂时封存,观察一段时间再说,如何?” 猴子胸脯起伏,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霍然单腿跪地,把李鹤吓了一跳。 “公子,你给猴子半月时间,你必须答应我,半月之内,绝不能向那白练吐露这地窟半点风声,半月之后,你想如何便如何,猴子无有不从!” 第一百一十三章 岑杞伏诛 夜半时分。 古老的黔中城,笼罩在无尽的黑暗之中,除了一些不知名的虫儿、鸟儿,间或发出一两声“啾啾”鸣叫,一切都已进入到沉睡当中。 北门附近的一座灰砖青瓦的小院里,一灯如豆,灯下,猴子、占越、杨岱三人围着一张几案,团团坐在塌上,几案上,摆满了各式菜肴,一壶烈酒。 占越端起面前的酒碗,嗞了一口,把碗往桌案上一墩,擦了擦嘴,说道:“我说猴子,你这大半夜的不睡觉,把我和杨岱召到你家,可不是光喝酒吃肉的吧?你不是说有事商量么?你倒是说啊。” 猴子抬起眼,看了看占越,又看了看杨岱,问道:“你们二位说说,公子待我们如何?” 杨岱看了看猴子,说道:“你们二位是跟着公子的老人,我就不说了,反正公子待我杨岱一家,恩重如山!” 占越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这厮问话好生无趣,占越的命都是公子一家给的,还能如何?” 猴子双掌一击,说道:“着啊!就冲着咱们仨与公子的感情,咱们就自作主张一次,不算忤逆吧?” “你想干什么?”占越问道。 杨岱“呵呵”一笑,抢先说道:“陈兄是不是想背着公子,把那地窟里的金银财宝截下来?” 猴子看着杨岱,点点头,说道:“正是!你们两位如果不愿意,老陈我就单干了。” 占越沉吟道:“我没什么愿不愿意的,我只是担心会不会给公子惹来麻烦,到时候惹得公子对我们几个不高兴,反而不美了。” 猴子夹了一块肉,塞进嘴里,恶狠狠地嚼着,一伸细脖咽了下去,说道:“我不管他生不生气,这件事情我干定了。” “几位难道不觉得,公子有时候非常缺钱吗?我有时候看他硬撑着,心里面真的很难受,恨不能自己的俸钱都不要了。可单靠我这点俸钱,也是杯水车薪,不顶事啊。” 占越叹口气,说道:“唉!谁说不是呢,虽说李氏家大业大,可咱们风雷营确实是个吞金兽啊,这么多年来,公子往这里砸进去多少钱,咱们俩是最清楚的。我估计,公子当初把风雷营的队员编进城防队伍,并不全是为了练兵,可能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只是他不好意思跟我们说而已。” 猴子点点头,说道:“所以啊,如果让这么一大笔财富从我们的手边上溜走了,老陈死不瞑目!” 占越看着猴子,问道:“你打算怎么干?” 烛光下,猴子两眼烁烁放光,轻声说道:“依我老陈看,这笔巨额财富,公子不是不想要,而是不能要。杨岱,你说说看,公子为什么不能要?他在担心什么?” “这还用想吗?”杨岱笑笑说道:“那郡守大人对公子似乎有点知遇之恩的意思,公子心里担心,一旦走漏了风声,郡守大人知道了公子背着他,截下了这么一大笔钱,将陷公子于难堪呗。我估计,公子嘴里的不仁不义,也是这层意思。” 猴子点点头,说道:“杨岱分析得对!公子的顾虑就在这里,只要咱们打消了公子的这层顾虑,然后再把这些金银转移出来,你说公子还会怪罪咱们吗?” 占越眼睛一亮,心知猴子已经有了主意,连声说道:“猴子你别卖关子好不好,快说怎么做。” 猴子“嘿嘿”一笑,说道:“你们想想,除了咱们,知道这座地窟的还有谁?” “岑杞自己,还有那个何贵。”杨岱说道。 “对啊,只要咱们让这俩人闭上了嘴,那白练就永远也不可能知道有这么一座金库了,是不是这个理?” 占越鼻子里冷哼一声,说道:“哼哼,说的天花乱坠,我还以为你有啥好主意呢,那岑杞不是跑了吗?你上哪找他去?” 猴子握紧拳头,轻轻一捶桌案,说道:“我赌他这几日还会回来。” 占越、杨岱听到这话,俱是一愕,齐声问道:“你怎么敢断定?” “我当然敢断定。”猴子一晃脑袋,说道:“你只需看这岑杞的作派,就知道这人是个彻头彻尾、世间少有的大财迷,这种变态的财迷,能舍得丢下这么一大笔巨额财富,跺脚就走吗?他一定会回来探探风声,甚至,还在梦想着,找点机会能搬出去一批金子呢。” 猴子端起面前的酒碗,喝了一大口,阴恻恻地说道:“这次,他只要敢冒头,咱们仨务必记住,一定不要留活口,格杀勿论!至于那个在大牢里蹲着的何贵,就交给在下处理了。” 占越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问道:“可万一这小子真的跑了,不来咋办?” 猴子沉吟着,良久才悠悠说道:“那便是天命了,天命这比财不该咱们发,就只好随便公子处理了。” “行!就这么干!”占越和杨岱齐声说道。 猴子向前一俯身子,轻声说道:“咱们选十个非常可靠的弟兄,分成两组,从明天早晨开始,轮班值守,务必盯紧那个小院子。咱们仨也分一下工,我负责瓦面之上,你们俩守在院里。” “不管是那一组的弟兄碰到岑杞,告诉大家,一律不留活口。准备好牛车,干掉岑杞之后,咱们连夜搬东西,以免夜长梦多。” “成!就这么干!” 三只酒碗,“咣”的一声,撞在了一起。 猴子所料不假,岑杞果然没有走远。 当他第一时间得知何贵被李鹤抓去以后,就知道大事不好,武溪的事情要败露了,因为李鹤了解自己的底细,而且,何贵这种软骨头,根本架不住李鹤的审问。 岑杞千算万算,就是没想到大人会把李鹤派去武溪。 除了李鹤,任何一个官员去武溪处理水务,岑杞都不担心,因为,有郡守大人这层朦朦胧胧的窗纸做护身符,任他是谁,都不会质疑,更不敢捅破,这是人性的弱点,官员尤甚。岑杞完全能够隐在幕后,游刃有余地处理一切危机。 但是,不幸的是,这次偏偏又是李鹤。 李鹤,难道今生你便是我岑杞的命中克星吗? 岑杞深知大人这次绝不会再饶过自己了,作为三世家奴,岑杞更加知道白氏家法的厉害,如果不赶快逃跑,等大人抓到自己,这一生,岑杞就废了。 在咸阳白府,就有这样一位老人,被处以杖责以后,下半身完全不能动弹,整天半躺在塌上。虽然,白氏对这位老者照顾得很好,但那样的日子,岑杞是不能过的,他情愿死。 出城以后,岑杞就隐藏在了西门之外的鸡鸣山上,这里有一处看山人留下的窝棚,岑杞把它作为自己的临时栖身之所。渴了,就着附近的山泉水喝一口,饿了,就想办法摘点野果充饥。 白天,岑杞就坐在断崖上的一处岩石上,俯瞰着黔中城内,目光搜寻着府衙的方位,然后死死地盯着那里,一动不动。 他想过远走高飞,甚至想过进山投靠土匪,他相信,凭着自己的才智,积蓄几年的力量,再杀回来,还是有机会找李鹤报仇的。 但是,只要一转头看到府衙方向,岑杞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一箱箱闪耀着黄色光芒的金子,他便再也迈不动腿了。 他舍不得离开,那里,有他的心血,毫不夸张地说,那是他的生命。 有时,他会呆呆地坐上一整天,不吃不喝,脑袋里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间,极度的饥饿,会使他整个人进入一种空濛的幻觉之中,他会不由自主地哈哈大笑一阵,这个时候,周围如果有人看到岑杞的模样,一定会被他的魔怔所吓倒。 岑杞决定,不能再在这里枯坐下去了,他得进城,无论如何,他要看看自己的那些金子,哪怕只是看上一眼,岑杞便会觉得自己的生命重新又充满了活力。 下到山脚,岑杞随手在一条小溪边抓起一团烂泥,在脸上胡乱涂抹了几下,又在裸露的的手臂上和小腿上抹了一些,又将身上那已经看不出底色的纱袍撕破几处,才晃晃悠悠的走进城去。 岑杞慢慢悠悠地往郡府衙门方向晃荡着,时间正值当午,骄阳火辣辣的炙烤着大地,街上行人很少。汗水顺着岑杞的脸颊,裹挟着污泥流进脖项里,痒痒的,散发着难闻的臭气。 岑杞连擦也懒得去擦。 街边一家传舍里,飘出阵阵饭菜的香味,岑杞的喉结不由自主地发出“咕咚”一声响,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几天没吃饭了,四五天?或者是五六天吧,谁知道呢。 他实在是太饿了。 岑杞的身上是有些钱的,临走前,他随手抓了一把散碎银子和几块金饼。 岑杞慢慢地挪动着脚步,走到传舍门口,仆役以为这是个乞丐,满脸厌烦地驱逐着。 岑杞从肮脏不堪的衣袋里掏出一颗银角子,递给仆役,说道:“给我一碗汤饼。” 一开口,岑杞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这不是自己的声音,自己的声音怎么会如此干枯嘶哑? 看来,这短短的几天,自己真的是两世为人,竟然连声音都变了,这要是再在山上待下去,岑杞很怀疑自己还会不会说话。 岑杞的举动同样也把门口的仆役吓了一跳,他或许没有想到,这么一个浑身散着恶臭的乞丐,会掏出一枚银光闪闪的银角子吧。 仆役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只同样肮脏不堪的陶碗,盛了满满一大碗汤饼,捂着鼻子递给岑杞,说道:“喏,你的汤饼,赶紧去那边大树下吃,别在这里妨碍我做生意,我的妈呀,你这味道真熏人。” 岑杞看着那只陶碗,心里怀疑这碗是不是喂狗的钵子,但这个时候,岑杞已经顾不上了,极度的饥饿,使他刚接过碗来,便溜着碗边连着喝了几口。 仆役没有找钱给岑杞,岑杞也没打算要,他清楚,即便自己开口要,仆役也不会给,争执起来,自己会更麻烦。 岑杞端着剩下的半碗汤饼,继续往前走着,来到离着郡衙不远处的一棵垂柳下,岑杞坐了下来,将脸伏在陶碗上,一边吃着汤饼,一边从碗沿上方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忽然间,他竟然看见了李鹤。 只见李鹤从衙门里走了出来,翻身上马,轻轻一抖马缰,马蹄得得,从岑杞面前骑了过去,经过岑杞时,李鹤还漫不经心地看了岑杞一眼。 就是这么一眼,竟然把岑杞吓出了一身冷汗,好在,李鹤看来并没有认出自己,一眼过后,便骑着马扬长而去。 看着李鹤的背影,岑杞内心充满了悲哀,自己平生最恨的人就在眼前,自己却没有勇气和能力上前报仇。而且,竟然为李鹤没有认出自己而心生侥幸。 岑杞,你已经废了! 一个声音在岑杞的心内响起。 岑杞喝完了碗里的汤饼,放下碗,从披散的头发缝里向周围观察着。 小院依旧隐藏在高大的郡衙身侧,一如既往的安详、静谧。 看来,何贵还是有点骨气,没有将自己出卖干净。 岑杞已经想好了,刚才进城时,看到城门边上的一架粪车,让他灵机一动。从今晚开始,他准备弄上一架这样的粪车,潜进小院,慢慢地将那些金子倒腾出去。粪车腌臜,味道熏人,人们避之唯恐不及,即使大白天拉着,也不会引起怀疑。 至于能倒腾出去多少,岑杞没考虑。 唉!能弄出去多少就弄出去多少吧,总比一点没有强。 不过,从现在开始,自己必须吃好睡好,养足体力了,那么多金银,搬起来可沉呢,那绝对是个体力活,没有力气可不行。 带着悠悠的遐思,岑杞歪倒在大柳树下睡着了,自逃亡以来,这是他睡得最香甜的一觉,甚至,嘴边一缕晶莹的口涎,流出去老长老长。 等岑杞醒来,天已经完全黑了。岑杞揉了揉惺忪的双眼,躺在地下,仰望着苍穹之上,漫天星斗,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渺小得可怜。 岑杞坐起身,继续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他不需要急,现在的岑杞,有的是时间。 夜半时分,岑杞确认这里绝不会有危险了,才慢慢起身,顺着郡衙高大的围墙投射下来的暗影,向小院走去。 来到院门口,岑杞伏在院门洞里,静静地听着动静,半晌,除了几声蛐蛐儿叫,岑杞什么也没听见,他感到满意,甚至在夜幕里还微微一笑。 岑杞从袖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随手摸出一根,插进锁孔,耳边一声“咔哒”,门开了。 这些钥匙,早已经成为了岑杞身体的一部分,岑杞对它们的熟悉程度,绝不亚于对自己的身体。 岑杞并没有把门完全打开,只是开了一条缝隙,便闪身而入,回身又将门掩上,插好门栓。 再一转身之时,岑杞感觉里,便捕捉到了一丝危险的信号,他敏锐地意识到不好。 他没有练过武道,但动物对危险的临近,或多或少都有一丝本能的警觉,这是老祖宗给我们的基因。 岑杞想跑,但是巨大的恐惧,擭住了他的内心,让他的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随之,岑杞只觉得脖子下一凉,鲜血喷涌而出,身子重重往后一栽,仰面倒地,最后映入他眼帘的,仍然是那满天星斗。 最后残存的一丝意识里,岑杞感觉,当人类倒向大地的怀抱时,是真的很渺小。 好快的剑! 岑杞很遗憾,他真的很想知道,这一剑到底来自于谁。 第一百一十四章 心结 “什么?岑杞死了?怎么死的?死与何人之手?” 当李鹤听到猴子的报告,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 猴子一撩袍裾,“扑通”一声跪在了李鹤的面前,低着头,将这几日自己如何组织设伏,岑杞如何返回,最后如何被自己斩杀一事,跟李鹤说了个明明白白。 其实,斩杀岑杞的那闪电般的一剑,是杨岱所为,猴子担心李鹤怪罪,便安在了自己头上。 李鹤呆立当场,脑袋里飞速转动着,思考这件事情可能带来的后果。 霍然间,李鹤脑海里突然想起一件事,厉声问道:“那何贵怎样了?” “死了。” 猴子仍然低着头,答道。 “死了?怎么死的?”李鹤嘶声问道。 猴子不敢抬头,瓮声瓮气地说道:“据狱卒说,昨天半夜,那何贵先是说肚子疼,后来越疼越厉害,狱卒心想这大半夜的,上哪找医师去,便让他坚持一下,等到天亮再去找医师给他医治。没想到,这家伙折腾了一宿,竟然没撑到天亮就死了。仵作今早去验了尸首,估计可能是昨日晚间吃了什么不洁的食物,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李鹤注视着猴子,良久,眯起眼睛,说道:“这么说,何贵的死,跟你无关咯?” 猴子抬起头,挺了挺腰板,笔直地跪着,信誓旦旦,振振有词。 “公子您相信我,是我干的事我都承认,不是我干的,您总不能冤枉我吧。那何贵的死,真的与我没有关系,要怪只能怪这小子坏事干的太多,老天爷生气,把他收了。” “呵呵。”李鹤淡淡一笑,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昨夜,那地窟里的金银财宝,也都被你搬空了吧。” “嗯,杀了岑杞以后,我琢磨着,这样总没有后顾之忧了吧,便自作主张,将那些金银转移了出来,情况紧急,没来得及请示公子,公子恕罪!” 李鹤听完,面沉如水,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其实这一切,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猴子之所以让自己给他留半个月时间,应该说那个时候,这个家伙就已经有预谋了。 但是,这世上的很多事,能看透并不代表就能说透,事已至此,再多说也无益了,何况,猴子、占越、杨岱三人的一腔心思,也是为风雷营的将来考虑。 良久,李鹤才站起身,摆了摆手让猴子起来,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这两天,我就要赶赴麻潭、武溪两县,代郡守大人处理矿权事宜,你和杨岱跟我一道去,这里的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吧。” “你好生约束那十位弟兄,这段时间,嘴上都给我加把锁,此事的影响绝不容小觑,一旦走漏了风声,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明白吗?” 猴子双拳一抱,躬身答道:“公子放心,猴子省得!” 李府,东阁。 当李义听完李鹤的诉说,也是惊诧莫名,瞪着眼睛看着李鹤,半晌,才轻轻说道:“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再怪罪那帮小兄弟了,他们原也是好心,虽然,这事做得莽撞了些。” “这件事情,也是机缘巧合,如果那岑杞不是财迷心窍,去而复返,猴子就是想杀他,也没有机会,既然天命如此,就顺其自然吧。” 李义一声冷哼,说道:“其实,猴子说的话,也有三分道理,既是不义之财,取之又有何妨?正如猴子所说,这笔巨财,即便交给了白练,也不过给秦国的战车上,多增加一些杀人的刀剑而已。” 李鹤轻轻一叹,说道:“道理我都明白,我只是担心一旦走漏了风声,儿子在郡守大人面前的处境就尴尬了,毕竟此事做的不算光明磊落。” “那是以后的事情,暂时无碍,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人活一世,总得要说一些违心的话,做一些不情之事。鹤儿,你手下也养了几百号人,你要记住,如果事事追求光明磊落,凡事过于较真,最后难免会拴住自己的手脚,时间久了,反而会走向迂腐,陷入薄情寡义,届时,即便你是个大家公认的好人,也会走到众人离心离德,弃你而去的地步,懂吗?” “鹤儿,我们活着,只要不负自己的良心便可,明白吗?” 李鹤拱手答道:“父亲的话,孩儿记住了。” 李义点点头,问道:“你准备几时起身去麻潭?” “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准备,打算后天一早启程。”李鹤答道。 李义想了想,说道:“既然郡守大人有所交代,为父就不多说了。为父只希望你记住一点,有些事情固然不合法,但它是历史延续下来的,几十年、上百年约定俗成,在人们的认识里,它就是合理的,切不可因为它不甚合法,就凭着一时意气,轻易推倒重来。以为父看来,大秦虽然占有了这片土地,但基础并不牢固,一着不慎,很容易就会激起轩然大波,到那时候,你就有罪了,明白吗?” 李义注视着李鹤,轻轻说道:“俗话说,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走到哪里,对那些县里的官员,以及地方上的高门大户,挤一挤、压一压,威吓一番,是可以的。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过分断人财路,明白吗?” “孩儿明白!父亲放心,孩儿自有分寸,不会莽撞行事的。” 李义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李鹤,笑着说道:“这趟出去办差,你就不要再骑马了,把你大兄的马车带着,天气炎热,路上也少一些辛苦。还有,你不要总是这副短装打扮,既是官员,总得有个官员的样子,总是一身灰扑扑的,不成体统,难不成我李氏还在乎你这点衣物钱么?” 李鹤嘿嘿一笑,没说话。 李义收敛笑容,说道:“你别不当回事,须知人要衣装,这世上,狗眼看人低的事情还少吗?” 辞别父亲,李鹤来到自己的院子,刚进屋,正碰上芳姑抱着李嬿往外走。 李鹤从芳姑怀里接过李嬿,往头上一顶,逗得李嬿格格直乐,一两岁的孩子,正是好玩的年龄。 走进屋内,见芸娘正在替自己收拾衣物,李鹤笑着说道:“后天才走,今天就收拾东西么?” 芸娘抿嘴一笑,说道:“东阁那边,婆母大人早就发话了,说他儿子每次出门,总是随身一副灰扑扑的装扮,且不说他儿子的官员身份了,就说咱们李氏,总还算个殷实之家,让外人看着,哪里有半分富家少爷的模样?这样怎么行?云云。” “其实,芸娘知道,婆母说的话有道理。家里人知道的,说你长史大人不耐繁琐,外面人不知道啊,还以为是芸娘不贤惠呢。所以啊,这次我一定要给你多准备几套衣物带着。” 这类话题,李鹤一般是不便接话的,只是呵呵笑着,逗弄李嬿玩耍。 芸娘眼风一扫侍立一旁的芳姑,狡黠地一笑,浅声说道:“夫君,这趟出去,把芳姑带着,早晚起居,也好有人照顾,省得芸娘在家里担心,如何?” 芳姑一听这话,不知何故,脸色立刻变得血红,扭身走了出去。 李鹤奇怪地看了看芳姑的背影,又看了看芸娘,笑道:“你这是闹得哪一出?我是出去办差,又不是出门游玩,带着芳姑,多有不便。” 芳姑又是嫣然一笑,放下手里的衣物,从李鹤手里接过李嬿,说道:“夫君,你这一趟出去,没有三四个月回不来,总是这么劳心费力的到处奔波,身边没个人照顾,芸娘真的放心不下,就把芳姑带着吧,不说调理饮食了,浆浆洗洗总要方便得多。实在不行,我让芳姑男装打扮,可好?” 李鹤诧异地看着芸娘,笑着说道:“我以前总是到处跑,也没见你提这茬,这回怎么了,非得让芳姑跟着,你什么意思啊?” 芸娘伸头往外间看看,见芳姑出去了,才放低音量,小声说道:“夫君,你这趟出去,就把芳姑收了吧?” “什么?”李鹤瞪大双眼,看着芸娘,转身跑向门口,往院里瞅着,见院里没人,才返回身,恼羞成怒地低声喝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啊,我警告你啊芸娘,这话咱俩说说就算了,万不可让芳姑听到,伤人呢!芳姑要是知道了,不定该气成啥样呢。” 芸娘摇了摇头,说道:“我说你是个呆子,你还不承认,这么多年来,你就愣是没看出点芳姑的心事?一个女子,二十多岁了不嫁人,亲事提了好几次,这也不成,那也不合适,所为何来?还用明说吗?” 李鹤笑了,点着芸娘的额头说道:“就凭这点原因,你就敢臆测人家的心思?你也不想想,这合适吗?对芳姑公平吗?” “咋不合适?有什么不公平?这样的事情,大户人家还少吗?哪家不是这样?” 说着,芳姑抿嘴一笑,指了指东阁方向,说道:“别的不说,就说我李氏,父亲大人~~~” “停!停停!”李鹤连忙止住了芸娘的话,嗔道:“越说越不像话了,父母高堂,岂是儿女能在背后妄加非议的?簪越了啊。” 其实,李鹤也知道,这个时代,像芳姑这种身份的女子,就是给少爷们准备的,为的也是避免平日里近身伺候,耳鬓厮磨的那一份尴尬,换成别的大户人家,早就收入房中,甚至可能都正式纳妾了。 这么多年来,母亲也曾经不止一次的暗示过李鹤,但无奈李鹤来自于那个一夫一妻的时代,对这类事情,本能上就有着强烈的抵触,始终觉得有悖伦理,且对女性不公,让他在心理上完成颠覆性的改变,很难很难,起码眼下不行。 “芸娘,你听我说,别人怎么样,我管不了,反正在我李鹤这儿,不行!从小到大,我都是把芳姑当家姊看待的,那是我最亲最亲的姐姐,你这种想法,在我看来很荒唐,希望你只是说说,千万不可当真。” 芸娘见李鹤说的认真,脸色一红,吐了吐舌头,小声嘀咕着:“别人为你考虑,你却不领情,真是不识好歹!” 第一百一十五章 忧思 公元前225年暮春,秦王嬴政派大将李信和蒙武各率领十万大军,分兵两路进攻楚国。李信率一军进攻平舆(今河南平舆西北),蒙武率一军攻打寝城(今河南固始县沈丘东南),两路大军均连战连捷,大败楚军,兵锋直指楚国都城寿郢。 消息传来,楚王负刍以下,朝野震动,楚国众人皆都明白,事关大楚存亡的战略决战,开始了。 九月,李信率大军继续南下,围攻陈州,历经半月,陈州城破。秦军占领陈州以后,秦王政派出与楚人素有渊源的昌平君牧守陈州,一方面安抚楚人,另一方面镇守陈州。 李信留一路军马交于昌平君,自己则率领大军,继续向东南方向攻击前进,与蒙武大军会师于城父(今安徽亳州东南)。 此时的秦军,势如烈火,所向披靡,连番胜利之下,包括领军统帅李信在内,均以为楚军战力不过尔尔,面对秦军的进攻,他们束手无策,根本组织不起来有效的反抗。 趁着寒冬将至而未至的这段宝贵的时间,一鼓作气,打进寿郢城里过大年,已经成为秦军上下的一致共识。 一切的敌人,都不在话下;一切的反抗,都将被无情地粉碎。赳赳老秦,果真天下无敌! 秦军的大营里,到处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骄横之气。 而事实再一次证明,骄兵必败,是军事上永恒不变的真理。 楚王负刍派出大将军项燕,率举国之军,拼死抵抗。 项燕一方面与早已经有反秦之心的昌平君暗中联络,商定合围李信大军之计。一方面派出各路小股军队狙击南下的秦军,以不断的失败迷惑日益骄狂的秦军。自己则亲率大军,绕道秦军两侧,袭扰追击秦军。 终于,五日之后的一天深夜,大将军项燕抓住了秦军一个难得的懈怠机会,猝然发动攻击,早已经憋了几个月窝囊气的楚军,犹如出笼的猛虎一般,杀向漆黑一片的秦军大营。 楚军上下,个个奋命,瞬时之间爆发出的惊人战力,让秦军来不及做出任何反抗,很快就崩溃了。 秦军败退之际,身处陈州后方的昌平君一路掩杀过来,面对楚军和昌平君的前后夹攻,秦军前无退路,后有追杀之兵,最后残存的一丝战斗意志也完全崩溃。 败军如山倒,秦军丢盔弃甲,一泻千里。经过五个昼夜的激战,楚军连占秦军两座大营,杀死七名都尉,李信在城父蒙武回兵掩护的情况下,才侥幸免于被俘,带着残兵逃回秦境。 至此,秦国精心准备了两年之久的灭楚战役,宣告失败,这是秦国统一战争中,继宜安之战后,遭受的又一次重大挫折。 消息传回咸阳,秦王震怒。痛定思痛之下,嬴政认识到,面对昔日沃野千里,底蕴深厚的荆楚帝国,任何的轻敌带来的都将是失败,“速胜论”更是害人匪浅。虽然此次秦军大败,有昌平君阵前倒戈的客观因素,但秦国上下,包括自己,对楚国的过分轻视,却是失败的深层因素,如果不在这个问题上反思,并加以改进,秦国更大的失败,还在后头。 秦王政亲赴频阳,苦口婆心地将隐居于此的老将王翦又请了出来,授予举国之兵,委以灭楚重任。王翦复出以后,积极整顿军马,准备来年再战。 黔中。 李鹤历经几个月的长途跋涉,处理完麻潭、武溪两县的公务,风尘仆仆返回了黔中。 此时,时令已经入冬,远处的群山,虽然依旧苍翠,但街道两旁的青青绿草,早已经枯萎;依依垂柳,也只剩下光秃的枝丫上的几片黄叶,迎风摇曳着,仿佛向世人诉说着生命将尽的哀婉;只有那合抱的古樟,仍旧顽强地,在一蓬蓬浓绿中绽出几缕嫩黄,徐徐吐露着若有若无的清香,坚强地昭示着,生命中不光有凄婉,还有不屈与倔强。 拂面而来的微风里,也隐隐带有了肃杀之气。 回到黔中的第二天,李鹤一大早便来到郡府,将此次赴麻潭和武溪两县,处理矿产诸项事宜的过程和结果,写成简报,呈给白练过目。 没想到,一贯公务勤勉的白练,却将李鹤的书简轻轻放在桌案上,揉了揉两边的太阳穴,低声说道:“长史一路辛苦了,书札放到这,本守抽时间再看,你且坐下,陪我说说话。” 李鹤疑惑地看了一眼白练,见白练面容憔悴,明显的眼眶发黑,一副心事重重的感觉。 “大人可是心里有事?”李鹤问道。 “唉!家事纷扰,国事堪忧,这一阵子,搅得本守日不能安食,夜不能安枕,心神俱疲啊。” 白练端起面前的热茶,抿了一口,说道:“先说家事吧,你走以后,我将那岑杞为非作歹之事,具书呈报了家父,不出所料,此事惹得老人家震怒,派人遍寻咸阳。没想到,没找到岑杞的踪迹,却又发现了几处他以前的违规之事,并且,还找到了岑杞隐藏极深的一处金库,里面金银无数。这下,老人家是真的火了,来信严厉叱责我纵容下人,毁我白氏百年清誉,责令我必须找到岑杞,押回咸阳处置,否则就要对我施以家法。” “也许,这样的事情在大秦的豪门大户中根本就不是事,但在白氏,却是绝对不能允许的。老父的谨慎我能理解,我白氏两代姑母入宫为妃,身为外戚,历来饱受王庭恩泽,加之白氏男儿多有奋进,出仕为官者无数,更有我这样三十多岁便为一方郡守。咸阳城内,心怀嫉妒者数不胜数,不谨慎不行啊。” 说完,白练又喝了一口水,脸上若有所思,久久地沉默着。 在岑杞的事情上,李鹤是不会插一句嘴的,他担心自己言多有失。 良久,白练挥了挥手,说道:“家事就不说了,说说国事吧,李信将军攻楚大败的事情,你可听说了?” 李鹤心内一惊,这个消息,他是真的不知道。 李鹤连忙说道:“大人,李鹤这几个月都在那大山之中盘桓,消息闭塞,这件事情还真没听说过,请大人详解。” “唉!”白练一声长叹,说道:“经过精心的准备,王上今春开始对楚国用兵,此番对楚作战,王上心里原本属意老将军王翦挂帅出征,但王老将军需要兵马六十万,而李信将军却认为楚国已然成为了强弩之末,空有一副庞大的身躯,灭楚之战,十万兵马足矣,两相比较,王上选择了李信将军,谁知那李信将军到底年轻气盛,骄纵轻敌,以至于被楚军击败,仓皇逃回国内,唉!此番,我大秦损失巨大啊。” 这次战役,在历史上有着浓墨重彩的一笔,李鹤是知道的,虽然他已经记不起具体年份了。 李鹤很理解白练的忧虑,作为大秦宏图霸业的忠实拥趸,白练对前线所有的战事,都有着异乎寻常的关注,这点,使得他与众多地方官员截然不同。前线哪怕是取得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胜利,都能让白练欣喜若狂;同时,前方战事稍有挫折,也能让他寝食难安。 可以说,白练虽为一介文官,却是为大秦的霸业而生的,同样,他也可以毫不犹豫地为大秦吞并六国、夺取天下的事业而死! 李鹤知道,白练对事业的狂热,是深入骨髓的;白练对大秦的忠诚,更加毋庸置疑! 甚至,他的生活里,除了这个,再没有了其他的内容。 秦国,也正是靠着这样一帮文臣武将,才能由一个偏居西北苦寒之地的小国,一步一步走向中原,最后完成了华夏民族的大一统。 在李鹤的心里,对这样有着坚定信仰的人,从来都是是由衷敬佩的。 李鹤对着不了拱了拱手,安慰道:“大人,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自古图伟业者,对于一城一地之得失,对于一次战役的胜败,大可不必过于挂怀。大人忧心国事,令李鹤心中感佩!但您如此多思多虑,于事无补不说,必然对身体有所伤害,李鹤希望您还是把心结放下,保重身体要紧!” 白练点点头,说道:“你说的不无道理,好在最近咸阳有消息传来,王上对前段时间的战事也有所反思,准备重新启用王翦老将军了。看来啊,打灭国之战,还是需要王翦大将军这样的老成谋国之人啊。” “希望这次,老将军能毕其功于一役,不负王上所托!不负大秦万千子民所托啊!” 说完,白练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又继续沉默起来,脸上的凝重丝毫不减。 李鹤见白练兴致不高,便告辞出来,回到前庭自己的执事房坐下,静静地思考起来。 他需要将刚才白练介绍的情况,好好消化一番。 熟知历史走向的李鹤,清楚地知道,这次秦王嬴政征召老将王翦出山,率六十万兵马,最后终于完成了对楚国的最后一击。屹立南方八百年不倒的荆楚帝国,也正是在这最后一击中轰然倒塌,湮灭在了历史的长河里。 至于后来在淮南被拥戴为楚王,定都兰陵,意图划江而治的昌平君熊启,以及再后来被楚国遗老们从民间挖掘出来,为树立反秦大旗而立的楚怀王熊心,都不过是沧海里的一朵水花,冒了个泡之后,就再也不见了踪迹。 在这个重大的历史变局面前,李鹤虽然不认为自己能有什么惊天之举,但不做点什么,显然也是不可能的,至少,他不能允许远在寿郢城里的项智,遭受到这场战火的屠戮。 大战之前,他必须把项智带出来。 更何况,自己与项智之间,还有那三年之约。 但是,李鹤忧虑的是,项智能听自己的话吗?她会乖乖地跟着自己,弃项氏而去吗?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天赐麟儿(一) 转眼,又是一年春暖花开。 公元前223年的这个春天,来得特别早,正月一过,气温便直线回升,原野里吹来的风更暖,春江的水更绿,道边的垂柳,在人们不经意间,仿佛一夜就变得婀娜多姿起来,就连那山洼里,经年无人问津的野桃,竟然也在枝头,迫不及待地绽出点点嫩红的花骨朵儿。 无论老人们对天象的异常如何忧虑,寒冬过去,春天来临,在大多数人看来,总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自有那性急的女子,便急不可待地褪去厚厚的冬袍,换上了轻薄的春装,用美好的曲线,展现着婀娜的身姿。 春天是美好的,享受着美好春天的荆楚子民们,却不知道,楚王负刍五年,将会是大楚纪年的最后一年,从这一年过后,大楚,这个延续了八百年的国号,将会走进历史的长河之中,成为人们的记忆。这个年份,注定将会以一种惨烈的方式,记录在华夏大地的编年史上。 寿郢。 古城依然是一如既往的热闹,大街上,熙熙攘攘,行人如织。升斗小民们在为自己的生计忙忙碌碌,富家公子、豪门少爷呼朋引伴,骏马轻裘,一阵阵呼啸而过,相约着去郊外享受这难得的春光。 对于寿郢这里的大多数普通百姓来说,秦人的铁蹄声还太过遥远,眼前,只有明媚的春光,和煦的笑脸;只有祥和与闲适。 正午时分,位于东城的祥和传舍门口,十几匹骏马迈着轻快的碎步停了下来,领头的一位中年人,身姿挺拔,面容黧黑,端坐马上,凌厉的眼神向传舍周围扫了一圈,对身旁的一位缩头缩脑的老者说道:“咱们就在这住下吧。” 老者点点头,一挥手,翻身下马。细心的人会发现,这位满脸皱纹的老者,马上马下,身手之敏捷,动作之矫健,与他那垂垂老矣的年龄,实在不太相称。 跟着老者的手势,十几个健壮的汉子,一起翻身下马。立时,便有那传舍的仆役,笑容满面地迎了过来。 老者对迎上来的仆役说道:“给我们安排几间安静点的客舍,我们要住下来,另外,把我们的马牵去马厩,好饲好料,小心伺候着,有一点闪失,爷爷我绝不饶你!” 仆役点头哈腰的应承着:“大爷放心!咱们传舍请的有专门的马师,专职照料马匹,精细着呢,亏待不了诸位的大驾。” 说完,一招手,叫过来几个人,将众人的马匹牵去马厩,自己则满面笑容地引着众人,来到一个单独的跨院,张罗热水,伺候众人洗漱。 领头的中年人来到自己的房间,四下里看了看,见这个房间分为内外两室,内间是卧室,外间可作为会客之用。又推开后窗,看了看远处,见这传舍后面,俱是一片深宅大院,极其安静,便点了点头。 一个侍卫模样的汉子端来一盆热水,小声说道:“公子,洗把脸吧。” 中年人点点头,将手中的宽背砍刀放在桌案上,对着铜盆,细心地洗去脸上的油泥,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便显露出来,赫然竟是李鹤的模样。 侍卫端走铜盆,李鹤在靠窗的一张木质圈椅上坐了下来,静静地想着。 这趟出来,李鹤只有一个目的,无论如何必须把项智带走,至于项智会不会听从自己的建议,李鹤没有考虑,甚至,他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万不得已之时,哪怕采取非常手段,也要达到目的。 至于最后将项智安排去往何处,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正想着,杨岱拎着一个红漆食盒走了进来,说道:“公子,吃饭了。” 李鹤站起身,说道:“去把猴子叫来,咱们仨一块吃。” 杨岱走到隔壁,叫来刚刚洗去老者装扮的猴子,三人围着摆在窗下的长条桌案坐了下来,边吃边聊。 “公子,咱们这趟来,还进项府吗?” 猴子一边“呼噜噜”地喝着肉汤,一边问道。 李鹤放下手里的陶碗,想了想,说道:“不去了,咱们此行的主要任务,就是要把项小姐带走,我现在还不敢断定她愿不愿意跟我们走,万一人家不愿意,少不得猴子你还得用点手段,真要那样的话,咱们进去容易,再想出来,可就麻烦了。” 猴子疑惑地看了看李鹤,说道:“公子,你别怪猴子多嘴啊,我就想知道,这次必须要把那项智小姐带走吗?” “必须带走!”李鹤沉声说道。 “公子,你想过没有,带那项府小姐回去,你会有很多麻烦哦。” “这个不消你说,我都想过,但眼下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为什么啊?”猴子的好奇心已经刹不住车了。 李鹤斜着眼睛,看着猴子,眼神凌厉。 包括占越在内,一般人在李鹤的这种眼光注视下,早就识趣地闭上了嘴巴,不再往下问了,可猴子就是猴子,多年来跟李鹤嬉皮笑脸惯了,根本不在乎李鹤的眼神,仍然是满脸的问号,与李鹤对视着。 李鹤无奈,用手指点了点猴子,冷哼一声,说道:“你哪来那么多问题?很快你就会知道答案了。” 猴子一脸的不屑,摇了摇头,嘴里不清不楚地嘀咕了一句,闷头吃饭,再也不说话了。 很快,三人便风卷残云一般,将所有的饭菜吃了个底朝天。 猴子揉了揉肚子,惬意地哼唧着,嘴里说道:“唉!二十多天了,今天可算吃顿饱饭了。” 李鹤晒然一笑,叱道:“猴子你这话好没意思,咱们十几个人,这一路上,哪顿饭不是由着你,不能说想吃啥就有啥,起码我觉得没亏待你吧。” 杨岱笑着说道:“公子你别理他,他这一路,哪顿饭吃完没说这句话?你就当听家里的孩子哭了。” 猴子嘿嘿地笑。 李鹤说道:“猴子你还有事,下午你去一趟项府,想办法联系上石三,让他给项小姐传个话,就说我在这祥和传舍等她。” 说完,李鹤又想了想,撩起袍服下摆,从绑腿上抽出短剑,递给猴子,说道:“你把这剑带上,如果实在联系不上石三,你就直接找一个项府的家人,把这剑送进去就行了。记住,绝对不能暴露咱们的行踪。” 猴子收起嬉笑,接过短剑,说道:“公子放心,这点事情还难不住我。” 说完,转身就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说道:“杨岱,还得麻烦你把我这脸整一整,唉!刚刚洗掉,这又得上彩,杨岱你每次往我脸上抹的啥玩意,油乎乎的,糊在脸上真难受。” 杨岱呵呵地笑着,跟着猴子出了门,李鹤转身进了里间,虚掩上房门,靠在卧榻上假寐起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天赐麟儿(二) 李鹤没想到,自己本来想闭上眼睛养一会神,却真的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李鹤霍然惊醒,下意识地翻身而起,揉了揉眼睛,定了定心神,侧耳聆听,周围很安静。 项智还没来,也没见猴子回转,不知道猴子见着项智没有,一时间,李鹤的心里涌上来一阵阵烦躁,他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脑袋里想象着各种可能。 猴子的功夫和机敏是毋庸置疑的,像这种找机会传个话之类的事情,在他面前,应该没有任何问题,不会有事的,李鹤自我安慰道。 所谓关心则乱,因为项智,李鹤一贯沉静的心,也变得忐忑起来。 这时,虚掩着的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杨岱探个头进来,见李鹤在屋里来回晃悠,笑着说道:“公子咋不多睡一会?还早着呢。” 李鹤点点头,说道:“杨岱,你在传舍门口和前院多放几个流动哨,这里靠近王宫,大意不得。” 杨岱一抱拳,说道:“公子放心,我这就去安排。” 杨岱转身走了,猴子也并没有让李鹤等多久。 这人不知道是谨慎,还是习惯了高来高去,竟然舍弃正门不走,而是选择从李鹤房间的后窗飘然而进,看着猴子一脸的嬉笑,李鹤苦笑着说道:“这晴天白日,乾坤朗朗的,你这样翻墙入户,就不怕王宫的暗桩盯上你?” 猴子冷哼一声,道:“能盯上我的人还没出世呢,我担心这传舍不安全,刚才去这后面的几个院子转了转,还好,这一片就几户大户人家,单纯的很。” “见到石三了吗?”李鹤盯着猴子那张老态龙钟的脸,急切地问道。 猴子撇了撇嘴,说道:“我不但看到石三了,我还见着项府小姐了呢。” 李鹤一惊,连忙问道:“难道你进了项府吗?” 猴子白眼一翻,说道:“是啊,这有何不可?难不成那项府很难进吗?公子,我发现你这趟出来,怎么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整日里胆战心惊的,你这谨慎得有点过头了吧,是不是被那项府小姐给闹得?” 李鹤的脸微微一热,心说猴子说的一点也不假,最近,自己确实变得有点患得患失了。 “你快说说,小姐见到你以后,怎么说?”李鹤问道。 猴子说道:“小姐让我跟你说,她准备准备,一会就过来,让你稍安勿躁。不过我感觉,那项小姐好像提前就知道我们要来似的,见到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镇静得很,真是奇怪了,她怎么会知道我们要来。” 猴子不知道李鹤与项智的约定,自然有此一问。 说着,猴子紧紧地盯着李鹤的脸,桀桀地笑了起来,那张本来就长得猥琐的脸,因为化了妆,使得他的笑容,在猥琐之外,又平添了几分诡异。 李鹤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你笑什么?我这张脸,让你觉得很好笑吗?” “非也!非也!公子这张黑脸,陈斯日日面对,哪里还能笑得出来?”猴子摇晃着小脑袋,低声说道:“公子,你可站稳了,下面这个消息,会吓着你的。” 李鹤直直地盯着猴子,等着他往下说。 “那项小姐,有孩子了。” 猴子低低的声音,听在李鹤的耳朵里,丝毫不亚于晴空霹雳,李鹤失声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项府小姐,有孩子了。” 猴子又重复了一遍,一边说,一遍观察着李鹤的表情。 李鹤的脸,瞬间变得雪白,呆立当场。 良久,李鹤才喃喃自语道:“她怎么会有孩子呢?难道她又重新嫁做人妇?猴子你看清了没有,会不会是她抱别人的孩子?” 猴子继续翻着白眼,说道:“公子这一连串的问题,猴子一个也回答不出来。不过,猴子从石三的嘴里得知,这孩子确实是项小姐所生。” 这下,李鹤彻底相信了。石三固然顽皮,但在这件事情上,他是绝不会、也不敢信口雌黄的。 李鹤颓然倒在身后的圈椅里,不再说话,渐渐地,脸上泛起一丝落寞。 “我本来还有点怀疑,公子你知道这件事情。”猴子瞟了瞟李鹤的表情,说道:“现在我相信了,公子你确实不知道。” “放屁!”李鹤难得爆了个粗口,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猴子,问道:“你怎么会想到我知道此事?我为什么会知道?” 猴子看了看李鹤恶狠狠的眼神,低下头说道:“公子你也别急,更无需紧张,待会项府小姐来了,你当面问问,不就清楚了。” 李鹤点点头,突然意识到刚才的失态,笑了笑说道:“是哦,待会当面问问不就知道了,可笑咱俩无凭无据的,在这里胡乱猜疑做什么。” 说完,挥了挥手,猴子退了出去。 屋子里安静下来,李鹤的脑海里,却翻江倒海起来,胡思乱想着各种可能,他甚至想着,如果项智又重新嫁为人妇,自己想带走她,恐怕就不大可能了。 如果真是这样,自己该怎么办? 天近傍晚,项智来了。 一辆毫不起眼的黑色马车,在石三和元觉一左一右护卫下,缓缓驶进祥和传舍的大院。 仆役刚想迎上去接着,被元觉凌厉的眼神一瞪,吓得一缩头,旁边的石三见状,笑了笑说道:“不劳你等伺候,我们自己来,下去吧。” 在传舍里做工日久、阅人无数的仆役,哪能没有这点眼色,一见这种景致,立刻便明白了怎么回事,赶紧闪开身去,躲得无影无踪了。 世上许多事,就是这样,对于小人物来说,有时候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知道,反而会安全一些。 元觉快速绕到马车后面,放下脚凳,掀开后帘,项智戴着白纱斗笠,斗笠一圈披着粉色的流苏,脸上蒙着白色的面巾,款步走了下来。 身后,跟着同样是戴笠蒙纱的念儿,念儿的怀里,抱着一个用锦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脸蛋的孩童。 院里,早已经等候多时的猴子,冲杨岱使了个眼色,两人快步向前,迎着项智,双手抱拳,躬身一礼。 项智敛衽屈膝,还之以礼,微微颚首。在猴子的引导下,进了李鹤的房间。 猴子掩上房门,反身回来,见杨岱还想往里进,一扯杨岱的衣袖,呶呶嘴,两人悄然离开。 项智带着念儿进得屋内,轻轻解下斗笠和面纱,看着身躯高大,卓然而立的李鹤,眼圈泛红,吟吟一笑,撩起裙裾,翩然跪倒在地。 李鹤被项智的举动吓了一跳,慌忙上前,扶住项智的双臂,就想把她拉起来,可是任凭李鹤怎么拉,项智依然匍匐在地,一动不动。 项智反常的举动,让李鹤的心头,掠过一丝异样。见项智低垂臻首,一言不发,李鹤也单膝跪地,半蹲在项智的面前,低声说道:“项智,这是何故?” 项智抬起头,凝脂般的的面颊上,已是珠泪滚滚,哽咽着嗓音,小声说道:“公子,三年前,项智不顾廉耻,擅作主张,留公子在项府,竟一夕之欢,没想到上苍垂怜,竟然留下了公子的骨血。公子酒醉而不自知,事后项智面薄,也未曾向公子说明,事已至此,请公子宽恕项智不告之罪!” “公子若不能原谅项智,项智如何还有颜面站着面对公子?” 说完,将头深深地埋在双臂之间,两只手抚着李鹤的双膝,双肩耸动,饮泣不止。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天赐麟儿(三) 项智的一番倾诉,宛如晴空里的一声炸雷,震得李鹤顿时呆在当场,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项智身后的念儿,看着念儿怀里的孩子。 蓦然间,三年前,项府那个奇异的夜晚,那座清雅的小院,那个遍身火红的女子,以及那一盏盏诡异的烈酒,一起浮上了心头。 瞬间,李鹤什么都明白了。 在得知项智已经有了孩子之后,李鹤想象了各种可能,却惟独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一时间,李鹤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深深地陷入了一种茫然失措之中。这种变故,越过了他的想象,更超出了他的认知,让他无所适从。 除了项智低声的饮泣,屋里安静得怕人。 怔立许久,李鹤缓缓地走到念儿面前,当他一眼看到锦被里的孩子时,李鹤呆住了。 在他看来,这孩子从进屋起,便不哭不闹,如此安静,一定是睡着了,没想到,当他李鹤伸过头去时,这孩子却是醒着的,一双黑宝石般的大眼睛,骨碌碌地左右转动着,神情灵动已极。见李鹤靠近,这孩子竟然扭过头来,咧开嘴,冲李鹤无声地一笑。 瞬间,李鹤的心头,仿佛被一缕拂尘轻轻扫过,酥酥的,麻麻的,一股暖流迅速涌向全身。 孩子啊,难道这便是父子天性吗?上苍啊,难道这一切,都是你在冥冥之中作好的定数? 李鹤伸出手,从念儿怀里接过孩子,念儿轻轻叹了口气,如释重负一般,对李鹤嫣然一笑,然后敛衽屈膝,转身离开了房间。 李鹤用自己粗糙的手指,轻轻地试了试孩子稚嫩的脸颊,孩子继续笑着,居然笑出了“格格”的声音,嫣红的小嘴里,竟然笑出了一丝口涎,李鹤慌忙又用手指去擦拭。 李鹤单手抱着孩子,蹲在项智的面前,轻轻说道:“起来吧,你这个样子,咱俩怎么说话?” 项智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李鹤,见李鹤抱着孩子,与孩子对视着,眼睛一眨不眨,眼神里满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慈爱。项智一颗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从袖袋里掏出一方素帕,轻轻擦拭着孩子嘴边的口水。 “孩子可曾取名?”李鹤低声问道。 项智微微摇头,说道:“给孩子赋名是你做父亲的权力,项智不能擅作主张,所以不曾取名。不过,这孩子虽然出生命苦,但从生下来就特别爱笑,所以乳名唤作笑儿。” “笑儿,笑儿。”李鹤喃喃自语:“这名字好!我看不如就叫作李笑吧,愿吾儿一生平平安安,笑口常开!你看可好?” 项智绽颜一笑,柔声说道:“随你。” 项智见李鹤抱着孩子的手臂僵直,似乎有些紧张,嫣然一笑,从李鹤手里接过李笑,小心解开包得严严实实的锦被,说道:“不用裹得这么紧实了,屋里有些热呢。” 乍一从锦被里被解放出来,减少了束缚的李笑,立刻手舞足蹈起来,肉乎乎的脑袋左右转动着,看了看项智,又扭头看着李鹤,仍然是一脸笑容,神态可爱至极。 “这孩子,果然不负这个名字,真是喜欢笑呢。” 李鹤冲孩子拍拍手,却没想到李笑居然毫不畏生,张开双手扑了过来,李鹤接住,将脸贴在孩子稚嫩的脸颊上,闻着孩子身上特有的奶香,一时间,鼻子发酸,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 项智看着自己的面前,两张极其相似的脸庞紧紧地贴在一起,幸福地微笑着,眼泪不由自主地又流了下来。 李鹤伸出一只手,替项智擦着眼泪,说道:“这两年,苦了你了!” 项智摇了摇头,柔声说道:“你错了,有了笑儿,便有了你,项智余生,便活得有了意义,上苍如此厚待项智,我很知足,没觉得苦。” “笑儿的出生,给你带来不少的麻烦吧?”李鹤问道。 这个问题其实不需要问,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哪知项智又摇了摇头,说道:“这回你又错了,自从我回到项府,本就极少出门,有了笑儿以后,根本连后宅的门都没有跨出去过,何来麻烦?至于父母兄长,倒是让我好生奇怪,从孕期起,到笑儿出生,居然没有一个人问我孩子的父亲是谁,仿佛这一切,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似的。” “不过你放心,虽然笑儿出生,在外界不好过度张扬,但在项府内部,却没人敢委屈了孩子,一应礼数,却是一样不少的。笑儿出生之时,正好赶上父亲从前线返回,老人家见到笑儿,老怀大慰,还将自己佩戴了几十年的一块佩玉送给了笑儿,惹得众人艳羡不已。” “唉!”项智微微一叹,说道:“他们既然不问,我也便乐得装糊涂。也许,这世上许多事情,原本就是糊里糊涂点好,过于追根问底,不过是徒增烦扰罢了。” 听着项智的娓娓倾诉,李鹤惊异地张着嘴巴,看着项智,觉得她口中所说,简直匪夷所思,这也太不符合常理了吧,但看着项智平静的表情,又不像作伪。 项智看着李鹤的表情,微笑着说道:“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说的都是真的。事已至此,我没必要掩饰什么,更不必要替谁粉饰。” 李鹤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出大将军这番作派的原因,只能“呵呵”一笑,说道:“大将军是什么人?一生戎马倥偬,他的眼里还能揉下沙子?他既然不问,自然就有不问的道理,我辈岂能妄加揣测。” 两人正说着话,李鹤怀里的李笑开始不安分起来,粉嘟嘟的脸上,现出明显的不耐烦,手脚开始不断地扑腾。其实,从进屋到现在,小李笑一直表现得都很安静,似乎知道父母有很多话要说,表现得非常配合,这对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项智看着李鹤面对孩子的挣扎,有些手忙脚乱,微微一笑,从李鹤手里接过孩子。 李鹤沉吟了一下,说道:“项智,可记得我们的三年之约?” 项智点点头,看着李鹤,问道:“必须要走么?” 李鹤坚定的点点头,说道:“必须要走!” 在此之前,李鹤的心里,对是否要在秦楚大战前将项智带走,产生过动摇。一者,项智身为大将军的女儿,最后的决战之前,想必大将军总要对家人作出妥善的安排,自己对项智安全上的担心,有没有杞人忧天之嫌?二来,自己把项智带走,安置在哪里,确实是个大问题,项智第一次入住李府的经历表明,让她长住李府,显然是不妥当的。 可以说,李鹤此番来寿郢,许多事情并没有考虑成熟,甚至,他是抱着走一步算一步的心态来的。 但是现在,面对这从天而降的李笑,李鹤再也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犹豫。身份变了,责任也就变了,面对即将到来的战火,他不能将这对稚子弱女的安全寄希望于任何人。 这母子两人,只能跟自己走,必须走! 见李鹤正在沉思,项智抱着李笑,轻轻地偎依在李鹤的怀里,低声问道:“夫君,可否告诉项智,为何如此急切地要接走我们母子?” 李鹤注意到了项智称呼上的变化,心情更加沉重,从此,自己的肩头,又加上了一副沉甸甸的担子。李鹤自问,责任自己是不惧的,他只是希望,接下来的日子,自己不要辜负了远在黔中的那一对母女和眼前的这对母子。 李鹤轻轻地抚了抚项智的肩膀,说道:“秦楚大战,一触即发,大楚危矣!寿郢危矣!” 项智霍然挺直了身子,圆睁着双眼,看着李鹤说道:“去年秋天,那秦国大军不是被我大楚击败了吗?难道此次,你就这么不看好我大楚?断定我大楚必败?” 李鹤点点头说:“去年楚军大胜,原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主帅轻敌。而且,去年的失败,并没有伤及秦国的元气。此番那秦国举全国之力,组织了六十万大军,又请出了老成持重的将军王翦统帅,再犯楚国,摆出的阵势,就是势在必得。项智,请你相信我,此番大战,一定是楚国的灭国之战,所以这寿郢城,很快就会成为险地,你和笑儿必须离开!” “你一定要相信我!”李鹤加重语气说道。 “我信!我相信你!”项智微微点头,一面轻声低语,一面抱着李笑,在屋里缓缓地踱着,一只手,下意识地在李笑的身上轻轻地拍着。 李笑乖巧地将小脑袋枕在母亲的肩头,两只眼睛东张西望着,一声不吭。 想了很久,项智才停住脚步,站在李鹤面前,注视着李鹤的一双美目里,盛满了坚定。 “夫君,我和笑儿跟你走,这是应有之意,而且,无论你把我们母子安置在哪里,哪怕是仅仅一屋一榻,粗茶淡饭,项智一定都会甘之如饴,绝无怨言。但是,项智有一份不情之请,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 李鹤点着头,看着项智。 “夫君,果真如你所说,此番大战,楚国前景堪忧,这就不是我一个小女子能考虑的了,但是,如果楚军战败,那么家父的处境就很危险了,是也不是?” 这个道理很明显,而且历史上,项燕确实也是在这次秦楚双方,倾尽国力的轰然一撞中,大败自刎的。 李鹤只能沉默以对。 “以家父的性格,大军若是溃败,他岂能苟活?”项智自言自语道:“项智不要什么所谓的大将军,项智的心里,只是希望父亲能活着,能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说到这里,李鹤焉能不明白项智心中所想? 他沉吟良久,说道:“项智放心,我把你们母子安顿好,便赶去大楚军中,留在大将军身边。虽然李鹤一人不能改变战争进程,但如果大夏将倾,于乱军之中,把大将军带出来,还是有把握的。” 项智闻言,浑身一震,看着李鹤的双眼,瞬间泛红,一只手抚摸着李鹤的面颊,颤声说道:“夫君啊,别怪项智自私,为了老父亲的安危,亲手将自己的夫君送入险境。夫君千万记住,你这一身,系着两对母子,倘若有失,项智百死莫赎啊!” 李鹤笑笑,说道:“没有你说的这么严重,李鹤此行,又不跟人明火执仗、真刀真枪地对阵。你放心,一看情势不对,李鹤就要溜了,绝不会傻到以卵击石的。再说了,我这次带来的全是好手,即便碰到一些散兵游勇,应付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项智点点头,说道:“夫君,即便如此,你还是要多加小心,谨慎行事,我们母子,等着你安全回来。” 李鹤点头说道:“这个不消你说,我自然省得。” 正在这时,响起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李鹤拉开房门,见杨岱站在门口,低声说道:“公子,该用餐了,还是让他们送进来吗?” 李鹤点点头,杨岱转身离去。 李鹤掩上房门,笑着对项智说道:“该用餐了,你怎么办?是在这里跟我凑合一口,还是回府?” 项智拍了拍李笑柔嫩的脸颊,娇憨的声音说道:“笑儿你说呢?咱们母子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了父亲,跟父亲第一次见面,焉有一家人不在一起吃团圆饭的道理,是不是?” “笑儿啊,咱们母子不但要在这吃饭,今晚,咱们就跟父亲住在一起,不回去咯。” 说完,看向李鹤的一双美目,眼波流转,风情万斛。 第一百一十九章 平兴古镇 三天后。 寿郢古城南门外的官道上,一辆阔大的马车内,李鹤坐在卧榻旁,轻轻抚摸着榻上已经熟睡的李笑,仔细端详着李笑嫣红的脸颊,微微翕动的鼻翼,眼神里透着浓浓的不舍。 良久,李鹤才抬起头来,看着项智问道:“府上的事情可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项智说道:“上月,家兄项梁已随父亲赶往平兴军中,府里只有母亲和几位嫂嫂,按父亲安排,过段时间,母亲及嫂嫂们也将徙往淮南。所以,我只是给母亲留了一封信札,告知她老人家,我带着笑儿去找笑儿的父亲了,别的并未多说,老人家素来知道我的心愿,不会觉得奇怪。” 说着,项智打开马车壁柜,从里面抽出一柄短剑,递给李鹤说道:“夫君将这柄雄剑也一并带上,这么多年历经波折,此番,这对鸳鸯双剑,也终于可以阵前合璧了。” 李鹤接过短剑,抚摸着闪烁着幽光的青铜剑鞘,点了点头说道:“此去黔中,路途遥远,我让猴子带几个人跟着,猴子是个机灵人,江湖经验丰富,当保无虞。笑儿太小,你们不必急着赶路,走走歇歇,千万不可过度劳累。” 项智一笑,说道:“夫君尽可放心,这车里各式物件准备得都很齐全,不会让笑儿受罪的。倒是夫君你,千万保重!乱军之中,当见机行事,假如真的事不可为,绝不能强勉,我和笑儿在黔中盼着你安全归来。” 李鹤点点头,对塌上的念儿拱了拱手,唬的念儿赶紧翻身跪在塌上,口中连称不敢,请公子放心勿念。 李鹤撩起后帘,跳下马车,走到猴子面前,将一个签封的竹筒递给猴子,说道:“猴子,你到了黔中,直接去找梅劲,将我的这封信札交给他,他便知道该如何做了。记住,暂时不要去李府,在我返回之前,关于项智母子的情况,千万不能走漏一点风声。” “到了西河,有事尽可以去找郭泰亭长,麻烦他替我照顾她们母子一段时间,一切等我回来,再做计议。” 猴子双拳一抱,说道:“公子放心!猴子晓得轻重,不会误事的。有猴子在,决计亏待不了小姐母子。” 李鹤心中暗暗一叹,拍了拍猴子的肩膀。 猴子瞟了瞟马车,低声说道:“公子,你此行真的要小心啊,这一趟,不比你我以前穿宅入户,那可是千军万马的阵仗,说不准,还得真刀真枪的干上一仗,如果不是护送小姐母子干系重大,猴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心公子单独前往的。公子,千万保重啊!” 说完,又转身对着杨岱厉声喝道:“杨岱,你给我记好了,这一趟,你就是舍了性命,也得把公子护周全了,听到没?” “陈兄放心!有杨岱在,便有公子在!” 杨岱双手抱拳,豪气干云。 李鹤也抱起双拳,对一直肃立在猴子身后的石三、元觉众人说道:“有劳诸位弟兄了!咱们就此别过,黔中再见!” 众人皆抱拳行礼,齐声喝道:“我等定不负公子所托!公子保重!” 两路人马,一路向南,一路向北,疾驰而去。 李鹤十人,沿着官道,渡过淮河后,一路向北,晓行夜宿,半月之后,来到了平兴地界。 越往北走,战争的氛围越来越浓,官道之上,两侧的田野里小径上,到处都是逃难的流民,少则一家一户三五人,多的则有几十上百人,明显一副整村或者阖族迁徙的景象。 人流多是步行,扶老携幼,大多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看那样子,似乎把家里能带的东西全都带上了,很多人牵着猪赶着羊,扁担上挂着鸡鸭,背后背着铁锅。 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不时有孩子们的哭闹声,大人们的咒骂声,间杂着老人们的叹息声。更多的人,则是满脸风尘之色,漠然地低头赶路,向着南方,向着他们认为安全的地方,落荒而去。至于逃到哪里才能算得上安全,往后的日子该如何过活,大多数人的心中,是茫然的。 在秦楚两国的战车轰然相撞之前,先活命再说吧。 看着眼前的情景,李鹤的心中,泛起浓浓的悲哀,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普罗众生如同蝼蚁一般,命贱如草。面对熊熊战火,普天之下,又有谁能独善其身?远在千里之外的项智母子,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形式的逃亡?只不过因为家族的富有,这类逃亡,显得不是那么得窘迫罢了。 想到项智,李鹤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李笑粉嘟嘟的稚嫩脸庞,心中不由得一阵隐隐的疼痛。 孩子,愿你今生,能不再流徙,能安享太平,李鹤在心里暗暗祈祷。 同时,这也是天下所有父母的愿望。 平兴古镇,此时,已经十室九空。 因为地处南下和北往的咽喉要道,平兴的繁华是毋庸置疑的,古镇的规模,也远超一般的县城。 李鹤等人来到古镇,天色已近傍晚,平日里熙熙攘攘,行人如织的大街上,杳无人音。古镇里,不见了往日的袅袅炊烟,不见了笑语喧哗,更看不到孩子们的嬉闹。大街小巷,到处散发着死一般的沉寂,宛若一座鬼城。 一行人来到十字大街,竟然意外地发现,夜幕之中,有一户人家,正在急匆匆地搬家。这显然是一户殷实之家,几辆牛车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笼。 李鹤牵着马,迎着一位正指挥着装车的老者,走了过去,拱手问道:“敢问老伯,楚军大营,离这里还有多远?” 老者上下打量了一眼李鹤,说道:“老汉没去过,不甚知道,但听得街坊邻居有人说过,我大楚军队驻扎在田家坡。” “麻烦老伯给在下指点一二,那田家坡怎么走呢?”李鹤又问道。 老者手往西一指,说:“从这往西走,约莫百十里地,有一片丘陵坡地,就是田家坡了。” 说完,又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李鹤,问道:“敢问几位,你们这是要去楚军大营吗?” “是啊。”李鹤答道。 老者说道:“难道你们不知道楚国的大军已经东去了吗?” 李鹤一愣,连忙问道:“您说的这事我还真不知道,请问老伯,这是啥时候的事?” 老者想了想,说道:“也就前几天,昨天还稀稀拉拉过去了一部分军士,今天没见了,许是大军走完了吧,谁知道呢。” 这个消息让李鹤一惊,他不知道老者提供的消息的真假,更不明白楚军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选择战略东移。 见李鹤沉吟着不说话,老者脸色凝重,低声说道:“我听他们说,秦国人马上就要过来了,年轻人,听老汉一句话,别往前走了,万一碰上秦国人,就危险了,回头吧。” 李鹤看了看牛车上的箱笼,问道:“老伯,我看这平兴地界上的人家,几乎都搬空了,您这府上,何故到现在才搬家呢?” “唉!”老者叹了口气,说道:“老汉是这府里的管家,不瞒你说,我家主母病重,耐不得车马劳顿,所以就耽搁了。直到前天,主母才落下最后一口气,昨天草草地葬了主母,阖府才得以搬家。” 说到这里,老者急忙摆了摆手,说道:“老汉不能再与你耽搁了,我们得抓紧时间搬东西,还要连夜赶路呢。” 李鹤冲急匆匆离去的老者的背影拱了拱手,反身回来,将打听来的情况,简单地跟杨岱说了说。 杨岱一听,也急了,连忙问道:“公子,那咱们怎么办?往东去追赶大军吗?” 李鹤看了看天色,想了想说道:“暂时,咱们还不清楚大军东移的消息是真是假,仅凭这位老汉的说法,就作出往东或者往西的决定,太盲目了。今天天色已晚,人困马疲,不如咱们先在这镇上歇息一晚,明早再做计议吧。” 杨岱点头称是。 一行人牵着各自的马匹,就在街边随便找了一处空荡荡的宅院,歇息下来。 队员们前院后宅转了几圈,见这户宅院的主人搬得很空,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的生活用品,无奈之下,只能在厨屋里生火烧了点开水,就着干硬的烙饼,将晚餐对付了过去。 夜渐深,除了两个流动哨,其他众人都挤在一张宽大的卧榻上和衣而卧。早春时节,白天虽然温度不低,但到了夜晚还是很凉的,杨岱不知道从哪找来几床主人搬家时丢弃的毡子,给众人盖上。 李鹤睡在卧榻的最里角,闭着眼睛,耳畔听着杨岱均匀的呼吸声,脑袋里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安排,睡意全无。 临近夜半时分,正当李鹤迷迷糊糊正要睡去的时候,耳朵里清晰地听见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李鹤霍然睁开了眼睛,稍稍侧了下耳朵,仔细地听着。身边,杨岱的呼吸声也瞬间变得极其细弱,李鹤知道,他已经醒了。 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寂静的夜空里传出老远。 李鹤翻身而起,轻盈的跳下卧榻,与此同时,塌上的队员们也纷纷跃起,房间里,瞬间响起一阵阵手弩上弦的“嗡嗡”声。 这些老队员跟着李鹤这么多年,早已成了百战之士,即便在睡眠状态下,有一只眼睛也是睁着的。 李鹤闪身来到院内,屋脊上两道黑影飘然而下,那是上半夜轮值的流动哨,两个黑影迅速靠近李鹤,低声说道:“公子,五人五骑!” 李鹤点点头,冲着身后的队员作出一连串的手势之后,与杨岱两人纵身跃上院墙,伏在墙头,仔细观察着。 院子里,队员们四下散开,各自进入战斗位置。 马蹄声越来越近,不急不骤,细碎而嘈杂,可以听出,这些人似乎并不打算疾驰而过,而是在古镇里边走边四下里观察着。 令李鹤没想到的是,来人竟然也选中了这家宅院。 暗夜之中,五个劲装骑手来到宅院门口,坐在马上左右观察了一会,其中一个声音发出一声指令,众人翻身下马,牵着马匹向院门走来。 李鹤一听口音,心里便明白了,用低低的声音对身旁的杨岱说道:“秦人。” 杨岱点点头。 李鹤心里一阵兴奋,悄声说道:“来得正好!杨岱,一定要留个活口。” 第一百二十章 涡水之滨(一) 宽大厚重的对扇木门,被悄然推开,户枢在石窝里旋转,发出一阵阵“吱吱呀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去老远,显得格外刺耳。 来人很警惕,推开门以后,并没有马上进来,而是分立在大门两侧,静静地观察了一会,见院内没什么动静,才留下一人在院外牵着马匹,其余四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走在最前面的一人,显然是这几个人的头儿,警惕性极高,刚走进大门几步,立刻便嗅到了沉沉黑暗之中,空气里飘散着的危险的味道。 只见这人一声凄厉的尖叫:“有埋伏!快撤!” 说着,腾身而起,向身后的院门飞跃而去,其余三人虽然反应稍慢,但也在微微一个愣怔之后,迅疾后退。 但是,已经迟了。 空气中一阵飞矢破空的声音响起,首先到达的弩箭,准确地找到了腾空而起的头目,耳边只听得一阵“噗噗”的声响,为首那人一声“哎呦”,便重重跌落下来,其余三人,发出几声闷哼,眨眼之间便躺倒一地。 与此同时,院墙上的杨岱像老鹰啄兔一般,扑向院子门口呆立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那人,那人一看,扔掉手里的马缰,转身就跑,眨眼之间,杨岱便已经到了这人背后,闪电般的劈出一掌,重重地砍在了那人的后颈上,那人身子一软,摔倒在地。 李鹤从院墙上一跃而下,来到院门口躺倒的四人面前一看,心里一沉,进来的四人,当场就被射杀了三个,特别是为首的那位头领,身上中了五六箭,每一个箭孔都在往外流着血,早已经气息全无。 其实,如果不特意打招呼,以风雷营配备的劲弩,这么短的距离,只要被射中,任何人都很难再有活命的机会了。 剩下的一人,看着似乎还有一丝呼吸,李鹤将手指贴在那人的腮下,感受到的气息极其微弱,眼见着,这人也是不得活了。 这时,杨岱拎着被打晕了的那人,走了进来,将那人往地下一扔,说道:“浇醒他。” 旁边立刻有人端来凉水,往那人头上一泼,那人便悠悠醒来,睁开眼,茫然地看着院子里持刀站立的一个个黑影,再看看身边睡倒一地的同伴,身体立刻便筛起糠来。 李鹤蹲在这人面前,说道:“好好回答我的话,我便饶你性命,明白吗?” 那人连连点头,说道:“在下明白!在下明白!” “你们是什么人?”李鹤问道。 “郑汴将军麾下斥候营斥候闵五,那个是我们的伍长。” 闵五指了指那个躺倒在地被射杀的头领。 李鹤点点头,这闵五所说,跟自己的判断差不多。大军未出,斥候先行,这是任何军队不变的规矩。 “你们为何来到此地?” 闵五答道:“从去年开始,楚军便与我军在商水、上蔡、平兴一带摆开阵势,欲求决一死战。王翦老将军见楚军斗志正炽,求战心切,日日袭扰叫阵,便严令我军各部,日日修筑坚垒,不予理会,坚决固守阵地,闭门不战。就这样,两军对峙了半年有余。前段时间,不知何故,楚军突然连夜撤离,为了探听楚军去向,郑汴将军令我等斥候尽出,四处打探楚军消息。” 李鹤又问道:“你们这一队可探得楚军的什么消息吗?” “前天,我等碰巧抓住了楚军一个掉队的力卒,审了一番,说是楚军准备向东转移,与我军寻机再战,至于准备撤向何处,这人也没说出个道道,毕竟他也只是个普通的辅兵,所知有限。” 李鹤点点头,问道:“你可知道,秦军下一步的打算?” 闵五苦着个脸说道:“小的只是个斥候,平日里只管各处打探消息,大人所问,小的实在不知啊。” 李鹤鼻孔里一声冷哼,黑暗中,熠熠闪光的双眼直视着闵五,一动不动。 闵五一机灵,连忙又用讨好的语气说道:“不过大人,小的倒是看到,这几日,我军不少大营,陆陆续续已经空了,但营寨尚未拆除,至于军卒调往何处,小的是真的不知了。” 李鹤点点头,他本能地感觉到,这是一个重要信息,军卒调离,必有军事行动,至于营寨未拆,那只是为了增加行动的隐蔽性,迷惑敌军罢了,这是常识。 秦军想干什么? 李鹤看得出来,这个闵五很怕死,应该不敢对自己隐瞒什么,只是,这人是个普通兵卒,所知有限,再问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 李鹤站起身,抬头仰望着漆黑的夜空,陷入了沉思。 现在看来,楚军已经东移,是基本可以确定的了,至于双方大军的走向和战略意图,不得而知,但对于自己肩头担负的任务来说,这些并不重要,自己只需要尽快追上楚国大军,见到大将军,然后在伺机行事即可。 “此地不宜久留,大家收拾收拾,咱们这就出发!” 李鹤环伺左右,命令道。 众人连忙收拾行囊,从后院牵出各自的马匹,翻身上马,带着秦军斥候的五匹战马,掉头向东,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之中。 至于这院子里的一切,就交给闵五去处理了。 半个月之后,当李鹤众人赶到涡河岸边时,终于追上了楚国大军。 面对眼前的景色,李鹤惊呆了。 只见眼前,受涡河之水所阻的楚军,暂时停止了东移的步伐,二十万大军,绵延分布在几十公里长的河滩上。河滩上、沿河岸边的田野里,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头,军卒们正在忙着一边安营扎寨,一边构筑简单的防御工事。 宽阔的河面上,辅兵、杂役和民伕正在搭建浮桥,几十座浮桥的大模样已经出来了。河滩上,如蚂蚁一般,到处都是川流不息的人流,军卒和杂役正在加紧运送材料,对浮桥做着最后的修缮和加固。 整个涡水沿岸,俨然是一个巨型的建筑工地,哪里有半分军营气息。 此情此景,让李鹤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一种浓浓的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李鹤不明白,一生身经百战的大将军项燕,这是怎么了?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选择这种地形安营扎寨,倘若敌军来攻,二十万大军背靠涡水,退无可退,河滩逼仄,大军该如何展开? 难道这是要准备喂鱼吗?抑或是打算学习如何背水一战? 李鹤心急如焚,他的忧虑,无关战争胜负,只为这二十几万荆楚子弟无谓的牺牲。 李鹤拦住一位肩膀上扛着圆木的军卒,问道:“敢问这位兄弟,大将军现在何处?” 这个军卒被肩上沉重的圆木压得脖子上青筋暴起,见有人问话,吃力地转过头,看了看李鹤,用手往远处的一个山包上一指,没说话,扛着圆木走了。 李鹤放眼望去,不明白在这广袤的大平原上,怎么会突兀的竖立起这么一座孤零零的山包,远远望去,只见那山包之上,草木已经开始泛绿,渐渐现出葱茏之色,片片斑驳的绿色之中,各类旗帜迎风飘扬。 李鹤等人打马来到山脚下,这才发现,这座山包并不矮,只不过因为坡势较缓,远远的还真就看不出高度来。 选这里作为中军大营,倒还不错,一旦有事,可以居高临下地观察远近几十里的战场形势,而且还可以通过山上临时搭建的瞭望高台,用旗语指挥作战。 山脚下的中军辕门处,李鹤等人被一群值守的军卒拦了下来。 李鹤片腿下马,弯腰从绑腿处抽出短剑,双手捧着,递给一位军官模样的军士,说道:“这位兄弟,我等从寿郢一路追赶大军而来,需要面见大将军禀告紧急公务,麻烦你将这柄短剑呈给大将军,就说寿郢故人求见。” 第一百二十一章 涡水之滨(二) 临时搭建的中军大帐内,空荡荡的,大将军项燕端坐在硕大的桌案之后,面对着眼前的地图,浓眉紧锁。 李鹤走进大帐,双拳一抱,朗声说道:“李鹤参见大将军!” 项燕从地图上抬起头来,李鹤一看,较之三年以前,项燕又苍老了许多,颚下那部昔日里飘然的长须,已然完全白了,甚至,连眉毛都已经花白。因为身在军中,胡须疏于打理,看起来显得芜杂。皮肤黧黑,皱褶横生,两腮深陷,虎目泛红,显示老将军的睡眠严重不足。 项燕像是不认识似的,死死地盯着李鹤,许久,才轻轻问道:“你从何处来?” 李鹤沉声答道:“从寿郢赶来。” 项燕眼眉一挑,又问道:“准备往何处去?” “受人所托,追随大将军左右。” 项燕闻听,眯起眼睛看着李鹤,点了点头,问道:“这么说,你见到项智了?” “见到了。”李鹤沉声应道。 项燕端起面前的陶碗,抿了口茶水,又缓缓放下茶碗,看也不看李鹤,抚了抚桌案上的地图,问道:“她们母子可好?” 这是李鹤心中最为担心的问题,一路之上,李鹤都在绞尽脑汁,思考着见到大将军以后,万一大将军问将起来,自己该如何回答。 李鹤心里清楚,从项智诞下笑儿,项府一门,没有一个人觉得奇怪、觉得愤怒,更无人追究此事,其根本原因在于,大将军已经对一切了然于胸,惟其明白,才能够将一份糊涂装得如此酣畅淋漓。 这样的事情,粗看起来,似乎有辱门风。大将军之所以允许它存在,并且约束家人坦然接受,不光是爱女心切,更是觉得由于当年自己一念之差,擅自允婚,导致了辜负项智太多,心中有愧罢了。在这样一个胸中装着万千丘壑的老人面前,任何的欺瞒,都有人格沦丧、道德缺失之嫌。 但是,李鹤万万没想到,大将军会用这种云淡风轻的口气,将那层薄纱如此直截了当的就这么揭开,一时间,李鹤的心里,涌起浓浓的惭愧和深深的窘迫。 他嗫嚅着答道:“托大将军福,她们都很好。” “你不用跟我虚作客套,更无需托老夫的福。”项燕大手一挥,面无表情的说道:“你们都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好好往下走吧。特别是你李鹤,你是男人,往后余生,行事做人,对得起男人两个字便好。老夫垂垂老矣,管不了许多了。” 项燕的语气里,满含着无奈和沧桑。 李鹤心中不忍,一撩袍裾,单膝跪下,说道:“谢大将军教诲!李鹤今生,定不负大将军所托,善待小姐,如有违今日誓言,定然天地同诛!” 项燕看着李鹤,重重地叹了口气,轻声说道:“老夫信你!起来吧。” 李鹤并没有起身,继续说道:“禀大将军,李鹤临来之时,已命人护送小姐西去黔中了,没来得及请示大将军,请大将军恕罪。” 项燕脸色明显一愕,旋即又恢复了自然,说道:“我知道了,这是你的家事,原本用不着跟我请示。” 说完,指了指旁边的方墩,说道:“起来,坐下说话吧。” 李鹤站起身,坐在项燕身旁的方墩上,看着项燕面前绢制的巨幅地图,问道:“大将军,李鹤有些话,不知道能不能问?” 直到这时,项燕的脸上,才露出了丝丝笑容。 “呵呵,在老夫这里,你还要客套到几时?” 李鹤双拳一抱,说道:“大将军,大军为何东撤?” 项燕说道:“从去年五月,老夫便在商水、上蔡、平兴一线展开大军,布置了一条防线。我楚军虽然在人数上少于对方,但老夫自信,我大楚占尽天时地利之便,加之荆楚男儿个个豪勇,又携前番大胜李信之势,与那秦军足可一战。” “可是没想到啊,那王翦率大军到达此处,便安营扎寨,构筑工事,任凭我军各营日日叫阵,却仍然置之不理,闭门不战。” “这种对峙的局面,时间一久,楚军上下憋足的一口气便慢慢泄了,斗志更是日渐消弭,老夫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再这样下去,不用秦军来攻,我们自己先就垮了。” 说到这,项燕又压低喉咙,低声说道:“到了后来,那楚王负刍求胜心切,王庭之上,诸位臣僚以为老夫畏战,负刍更是半月一书,催促老夫寻敌决战。老夫无奈之下,只有暂时东撤,以期调动敌军。待我渡过涡河,在蕲城以南摆开战场,彼时,我便有足够的纵深,诱敌前来围攻,届时,老夫定然调动各方兵力,围歼王翦于此地。” 不能不说,项燕的计划虽然出于无奈,但确实有其合理之处。 但是,项燕忽略了一点,王翦按兵不动的初衷并不是畏战,而是消磨楚军的斗志,待楚军不耐烦了,必然有所动作,楚军往任何方向稍微一动,王翦苦苦等待的机会就来了。 而且,像楚军这样大模大样,缺乏交替掩护的战略转移,正是王翦求之不得的,将这种低级的错误送给对手,老谋深算的王翦是不会放过的。 对于六国中的任何一位将军来说,王翦这样的对手都是极其可怕的,这种职业军人,打了一辈子的仗,胜率始终保持在八成以上,岂是侥幸所得? 这种领兵统帅,既有敏锐的战场洞察力,又有足够的战略定力,不缺谋略,不缺勇气,全身上下几乎没有破绽。更为可怕的是,这种沙场老将军,虽然年纪老迈,但思维依旧敏锐,獠牙依然锋利。 李鹤清楚的记得,秦灭六国,绝大多数的灭国之战都是拜王翦、王贲父子所赐,十年之内,这对父子带着大秦的铁骑,北踏辽东,南征吴越,向东一直打到大海之滨,踏遍了整个华夏大地,罕有对手! 对上这样的敌人,单一个小心谨慎是远远不够的,更何况眼下的楚军,连起码的常识都丢到了一边。 “大将军,我一路过来,均看见大军在安营扎寨,像这样背靠涡水驻扎,一旦敌军来攻,岂不危险?”李鹤问道。 项燕一笑,说道:“我这也是为了加快渡河的速度,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涡水之上的浮桥,明日便可搭建完毕,三日之内,大军即可渡过涡河,现在的营寨,只是临时驻扎而已。更何况,根据多处斥候报来的消息,那秦军目前仍然驻扎在平兴一线的营寨里,并无异动,等到秦军开始启动,我早已经在蕲南之地给他摆好口袋了。” “哼哼,老夫还担心他王翦不来呢,他若敢拔寨前来,老夫之计便成功一半了。”项燕几声冷笑之后,看着李鹤问道:“李鹤,有个问题我始终有点疑惑,我且问你,那王翦会不会是被秦王派到我大楚边境驻守的,不然,他为什么来到这大半年了,一直按兵不动呢?” “绝无可能!”李鹤斩钉截铁地说道:“这只老狐狸,就是在等着您熬不住劲,先他而动,我现在就很怀疑,秦军已经动了。” 项燕眼神一凝,问道:“你说这话,可有依据?” 李鹤低声说道:“大将军,半月之前,我在平兴镇里,捕获了五名秦军斥候,从他们的嘴里,李鹤得知,秦军的很多大营已经空了,但大营仍在,番号旗帜仍在。李鹤就想知道,这些军卒去了哪里?为何大军离去而不拔寨,这种障眼法,所为何来?” “此话当真?”项燕倒吸一口凉气,连声问道。 李鹤一拱手,说道:“大将军,此等军机大事,李鹤焉能儿戏?那斥候惜命畏死,不等李鹤用刑,便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这个消息在李鹤看来,可信度很高。” 项燕手抚着地图,仔细地看着,脸色凝重。 半晌,项燕抬起头来,冲着大帐门口一声大吼:“来人那,宣王英、斯璧两将军进账!” 没过一会,王英和斯璧两人一身戎装,盔甲明亮,走进了大帐,两人齐齐站立帐前,躬身抱拳,给大将军行礼。王英因为和李鹤是旧识,给大将军行过礼之后,又冲着李鹤一抱拳。 李鹤连忙站起身还礼。 “王英听令!命你率两万军马,沿氓庄前出至魏家岭一线布放,护住我渡河大军左翼安全。” “斯璧听令!命你率两万军马,沿着小古庄、大古庄一线,前出至老爷屯布防,护住我渡河大军右翼安全。” “你二人点齐军马,即可出发,务必在我大军全数渡过涡河之前,护得大军两翼周全,不得有误!” 二将齐声抱拳喝道:“尊大将军令!” 二人上前,从项燕手中接过各自的调兵虎符,铁甲哗哗作响,转身离帐而去,账外,立刻便响起了一阵阵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 李鹤心中暗暗祈祷,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看着账外天色渐晚,一个军士拎着食盒走进中军大帐,李鹤站起身,准备告辞,项燕摆了摆手,说道:“你先别急着走,陪老夫在这里用餐吧。” 李鹤一听,停住身形,跟着项燕来到帐后。 大帐的后面,是项燕的寝帐。军士将食盒内的饭菜,一样样的摆在几案之上,给两人盛上饭,退了出去。 项燕的伙食很简单,但对于已经接近一个月没吃上几顿热饭的李鹤来说,已经不亚于山珍海味了。 两人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吃着,项燕看着李鹤狼吞虎咽,微微地笑了,轻声说道:“慢点吃,别噎着,不够再让他们上。” 李鹤没抬头,但他能感觉到项燕温暖的目光,这个时候的项燕,看起来更像一位慈祥的老父。 “明天一早,你就走吧,大军之中,兵戈之地,你没必要留在这里,以身犯险。” 项燕缓缓地说道。 李鹤咽下嘴里的饭,抬起头,坚定的眼神看着项燕,说道:“不!现在还不是我离开的时候,我必须陪在大将军身边,这是我对项智的承诺。” 项燕端着饭碗,注视着李鹤晒得黝黑的脸庞,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埋头专心对付起了大海碗里的粟米饭。 第一百二十二章 涡水之滨(三) 按照李鹤的要求,项燕让军士就在自己的中军大帐旁,加了顶帐篷,将李鹤一行人安顿下来。 饭后,李鹤陪着项燕说了会话,见老将军心事重重,便告辞退下。 走出大帐,一阵寒风扑面而来,起风了,但愿不要降温,不要变天,李鹤在心里默默念叨着。 站在坡顶,放眼望去,周围尽是无边的黑暗,微弱的星光下,远处的涡水,像一条灰白色的匹练,泛着幽幽的白光,蜿蜒而来,逶迤而去。宽阔的河面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那是楚军在连夜赶工,搭建浮桥。目力所及的各处大营,除了哨楼上高高悬挂的灯笼和一串串军卒巡夜的火把,到处都是黑沉沉的一片。 李鹤回到帐篷,见弟兄们都还没睡,年轻人精力旺盛,即便连日来,千里奔波,这些队员们仍然躺在用木板搭成的地铺上,小声地说着话。 帐篷最里面的角落里,空着一张藤条编织的行军小床,上面铺着毛毡,李鹤心里知道,那是弟兄们留给自己的。 杨岱盘腿坐在地铺的干草上,对着微弱的烛光,正在擦拭着自己的长剑,李鹤走到他身边坐下,轻轻问道:“我们的马匹呢?” 杨岱抬起头,指了指帐后,说道:“都在后面的拴马桩上拴着呢。” “马鞍卸了吗?”李鹤又问。 杨岱奇怪地看了看李鹤,心说这个问题还用问嘛,夜间休息,马具自然是要卸下的,马匹不也得休息吗? 杨岱心里涌起一阵警觉,公子向来不关心这些琐事,今天如此反常,只能说明有事。 “公子,是不是今晚有事?”杨岱低声问道。 李鹤点点头,说道:“我也不敢断定,但我这心里,总是有种不祥的预感,七上八下的,老是觉得要出事。” “不行,我们得做点准备。” 说着,李鹤站起身,对地铺上的队员们说道:“弟兄们,将你们各自的马鞍戴上,肚带可以稍微松一点,马匹喂点精料,不要喂得太饱。然后回来抓紧睡觉,恢复体力,因为,我们随时都有可能要投入战斗。” 队员们闻听,纷纷跃起,去帐后整理马匹去了。 李鹤怀抱着镔铁砍刀,就在杨岱身边的地铺上和衣躺下了,这是他的特点,只要是和风雷营的弟兄们在一起,李鹤就绝对不会允许自己有任何的特殊。 杨岱起身,将藤床上的毛毡拿过来,轻轻地盖在李鹤的身上。 没过多长时间,队员们便纷纷返回,重新躺回各自的铺位,年轻人入睡快,很快,帐篷里便响起了各式的鼾声。 帐外,夜风渐紧。 不知睡了多久,李鹤被外面冲天的喊杀声惊醒了,他心里一沉,心说坏了,自己最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李鹤一个鲤鱼打挺,从铺上起来,几个箭步就跨出了帐篷,杨岱和一班队员们也都紧随其后,窜了出来。 来到外面,居高临下四处一望,李鹤的心,瞬间便堕入了万丈深渊。 王翦,这只看起来老态龙钟的猛虎,在蛰伏了大半年之久后,终于在今夜,露出了獠牙。 只见黑沉沉的茫茫原野之上,到处都是举着火炬的秦军队列,仿佛一条条遍身带着烈火的游龙,口中喷着毒焰,扑向一处处楚军的大营,遥远处,已经有几处大营燃起了熊熊烈火。 大营内着火,显示营寨已失。 李鹤粗略地看了看,自己目力所及之处的楚军营寨,都在同一时间受到了攻击。 项燕披着大氅,缓步走出中军大帐,站在高高的坡顶,向暗夜里的战场凝视着。夜风中,大氅呼呼作响,项燕高大的身形,一如铁塔一般,一动不动。 这个时辰,秦军以这种方式发起攻击,直接考验着各处大营领兵将军的临机处理能力和指挥手段,对于楚军来说,中枢的指挥系统,已经发挥不出任何的作用了。 站立许久,项燕对身后的侍卫说道:“将所有的传令兵都放出去,让他们奔赴各处大营,务必找到各营将军,传我命令,自现在始,大军各自为战,各自组织渡河,渡河过后,往蕲南方向撤退。” 李鹤也悄声对身边的杨岱说道:“让弟兄们做好一切准备,随时出发。” 杨岱应声而去。 空旷的原野之上,带着秦境口音的喊杀声越来越响,李鹤不知道秦军在这场夜袭战中投入了多少兵力,但是他能看出来,漫山遍野,到处都是举着火把的秦国军卒,遥远的黑暗之中,仍然有一条条火龙,源源不断地向着这里的战场奔来。 再看那楚军的各处大营,在秦军猝然发起的攻击面前,局面都是险象环生,形势岌岌可危,有那几处烈焰冲天的,可能是营寨已经告破。 以有算打无备,基本可以确定,楚军大势已去。 茫茫黑暗之中,秦人正在收获着生命,在强大的集团冲锋面前,这种缺乏组织的单兵作战毫无意义。荆楚儿郎们,只能凭借着各人自己的骁勇,苦苦支撑着,或引颈就戮,或与敌人同归于尽。 虽然李鹤自来到这个时代,便对所谓的母族和祖国没有太多的认同,但面对这样一边倒的杀戮,心里还是隐隐作痛。 项燕高大的身形,仍然屹立在凌晨的簌簌寒风中,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眼前的战场。 李鹤悄悄地走到亲卫跟前,低声说道:“赶紧派几个人,将中军大帐内的紧要东西收拾收拾,咱们随时可能就要走。” 亲卫点点头,点手喊过来几个人,进了大帐。 茫茫的夜色之中,厮杀仍然在继续,震天的喊杀声,被寒风裹挟着,一波波蜂拥而来,冲击着坡顶众人的耳膜;越来越多地阵地失守,越来越多的火焰腾空而起,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的味道,借着火光的照耀,李鹤能够清楚地看到一处处局部战争的场面,。 一列列的军卒,分不清敌我的交织在一起,挺着长戟,挥舞着刀剑,拼命地向对方砍去,直至力竭,被对方砍杀。 一匹匹的战马,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嘶鸣,在人海中拼命地腾跃着,马背上,或有一个猛士还在战斗,或是空无一人。 更有那已经空无一人的楚军战车,宛如脱缰的野马,被驾马拖曳着,在人丛之中横冲直撞,或倾覆在地,或冲进那无边的夜色之中,不知所踪。 亲卫端过来一座方墩,项燕缓缓地坐了下来,双手裹了裹大氅,继续注视着眼前的战场。 李鹤肃立在项燕身后,抬头看了看泼墨一般的苍穹,遥远的天际,有几颗明亮的星星,在一闪一闪地眨着眼,李鹤心里估计,天可能就要亮了。 正在这时,从坡下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名军官,来到项燕跟前,双拳紧抱,大声说道:“启禀大将军,大事不好,秦军一路人马,已经突破了展卫将军的防线,直奔中军而来。展将军命我等护着中军大帐,速速转移。” 项燕仿佛没有听见军士的话,仍然目不转睛的看着远方,宛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军官看了一眼项燕身后肃立的李鹤,双拳一抱,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项燕仍然不为所动。 李鹤俯下身子,在项燕的耳侧轻轻说道:“大将军,我们该走了。” 项燕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李鹤,轻声说道:“走?往哪里去?” 李鹤说道:“大将军,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无论如何,我们先渡过涡河,到了对岸,收拢大军,再做计议。” 项燕霍然而起,手指着眼前的战场,圆睁虎目,厉声吼道:“我大楚二十万儿郎正在那里浴血奋战,你让我这个做主帅的抛下他们独自逃生?不!老夫坚决不走!今天,只要这河岸上还有一个人在战斗,老夫就在这里陪着,哪也不去!” “老夫无能,不能给儿郎们带来胜利,难道陪着他们一道,光荣地战死在这沙场之上,还不行吗?” 说完,狠狠地一甩大氅,手按着剑柄,傲然独立。 报信的军官见大将军如此,急得直搓手,原地打转。 陆陆续续,又有几个军官跑了过来,再次请大将军转移,可无奈项燕仿佛没听到一样,自顾自地凝视着远方,根本连话都懒得再说。 李鹤暗道不好,看项燕这幅作派,恐怕在心里已经萌发了死志,根据自己前世的记忆,大将军项燕也正是在这场战斗中,兵败自刎的。 将军百战死!对于项燕这样戎马一生的职业军人来说,这样的一场大败,足以让他们万念俱灰,慨然赴死! 这世上,有些人天生就是为战争而生,为战争而死的,在他们的观念里,一场溃败之下,即便自己侥幸苟活,又与死何异? 李鹤悄悄走到一名军官跟前,低声问道:“谁是亲卫营的首领?” 那人一抱拳,说道:“不才正是在下,亲卫营校尉凌勇。” 李鹤看了看对方,说道:“凌校尉,集合亲卫营所有军卒,听我号令,准备战斗!另外,通知中军所有辅兵、杂役,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各自逃生去吧。” 凌勇得令而去。 李鹤转过身,来到项燕身后,顺着项燕目视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遥远的河面上,有一处浮桥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 李鹤心里一沉,眼下,河面上这些浮桥,都是楚军各处大营重点保护的地方,即便拼光了老本,浮桥也断不容有失,这一处浮桥失守,只能说明一点,战场形势真的到了最危险的关头,这时候再不走,恐怕过不了多久,想走也走不掉了。 李鹤俯身说道:“大将军,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项燕转过头来,目光炯炯,看着李鹤说道:“李鹤,我把亲卫营交给你,你带着他们突围吧。过河之后,你尽可能召集残军,把他们带到蕲南,交给项梁。” 说完,站起身,双肩一抖,大氅飘然落地,仰望天空,项燕发出几声凄厉的长啸。 “此处风景甚好!老夫不走了,秦狗们,尽管来吧,老夫等着你们!” 说着,右手迅速摁开佩剑的绷簧,长剑霍然而出。 李鹤一看不好,迅速闪动身形,闪电一般劈出一掌,正砍在项燕的颈部,项燕立刻浑身一软,倒在了李鹤的怀里。 李鹤抱着项燕,轻声说道:“大将军,对不起了!李鹤这是无奈,但愿你醒来,不要责怪于我。” 第一百二十三章 涡水之滨(四) 李鹤掉转身子,将项燕放在自己的背上,对杨岱说道:“把大将军和我绑在一起。” 杨岱从自己的皮囊内,抽出一根用桐油浸得油光铮亮的苎麻绳,左三道右三道将项燕和李鹤缠在了一起。 李鹤站起身,对几个目瞪口呆的军官喊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召集各自的队伍,咱们一起护着大将军往外突围啊。” 几个军官这才如梦初醒,纷纷转身,往坡下跑去。 中军营地人喊马嘶,一片混乱。 李鹤往坡下看了看,通过秦军移动的火把看,秦军极有可能已经发现了这个山坡是楚军的中军大帐,纷纷在向这里靠拢。不过,现在突破中军外围防线杀过来的,应该还是秦军的小股人马,约莫两三千人左右,大队人马仍然在和展卫将军的队伍拼死搏杀。 这是突围的最后机会了,一旦秦军调集更多的军卒压迫过来,展卫的防线将瞬间崩溃,届时,再想走就不可能了。 李鹤看了看身边站立的凌勇,问道:“凌校尉,亲卫营都集合了吗?” 凌勇应道:“亲卫营集合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李鹤点点头,指着坡脚不远处的一处浮桥,说道:“咱们就从那里过河,待会冲锋时,你带着亲卫营一定要环伺在我的左右,护得大将军安全。” 凌勇双拳一抱,大声说道:“在下省得!” 李鹤看了看坡下,抚了抚项燕的手背,轻轻说道:“大将军,咱们走了。” 一行人来到坡下,李鹤一看辕门外,黑压压的集合了几千军士,在各自的军官带领下,整齐地肃立着。 李鹤翻身上马,高举着镔铁大刀,一声怒吼:“弟兄们,拼命的时候到了!随我杀将出去!” 各路军官号令纷纷,军士摆开战斗队形,嘴里整齐划一地发出“杀秦狗!杀秦狗!”的怒吼,几千人合力,冲向涡水岸边。 紧随其后,李鹤脚后跟一磕,枣红马像离弦之箭,射了出去。 与此同时,风雷营的弟兄在杨岱的带领下,迅速靠拢在李鹤左右,凌勇的亲卫营五六百人,则分列两厢,将李鹤的坐骑紧紧地护在中间。 队伍刚走出两里地,就和匆匆赶来的秦军迎面相撞,双方军士甫一接触,便展开了拼死搏杀。大家都是百战之师,彼此的目的都很明确,根本用不着客套,就是你死我活! 暗夜之中,猝然接触,根本来不及讲究战术套路,大多对手之间,就是军官找军官、军卒对军卒,一对一的搏杀。一时间,刀剑相撞,“叮当”作响,混杂着一声声惨厉的嚎叫,恶狠狠的咒骂,不大的方圆之内,血肉横飞,神鬼失色! 李鹤被裹在队伍的中央,并没有接触到战斗,他一边观察着战场形势,一边催马挺进。 初始状态下,凭借着人数上的些许优势,以及队形上的紧凑,楚军丝毫不落下风,杀的来袭的秦军节节败退,亲卫营和李鹤等人的速度丝毫不减,一个劲往外冲。 但随着秦军越来越多的军卒投入战斗,这只老练的军队很快便稳住了阵脚,双方渐渐成胶着之势。 黑暗之中,李鹤只觉得自己前面保护层越来越薄,人数越来越少,他心里清楚,最困难的时候,到了! 好在,跑着跑着,前面豁然一亮,一行人已经冲出了秦军不甚严密的包围圈。 李鹤来不及观察身后的情况,脚后跟死磕马腹,枣红马“稀溜溜”的嘶叫着,四蹄翻转,云鬃飞扬,全力向涡河岸边的浮桥冲去。 眼看着离着浮桥已经不足千米了,甚至,在微微的晨曦中,李鹤已经能看到守卫浮桥的军卒影影绰绰的身影时,突然,从斜刺里杀出一队人马,领头几人,举着黑色的秦军军旗,拦住了李鹤等人的去路。 李鹤心里刚刚泛起的一丝兴奋,迅速冷却下来。 这支队伍人数不多,也就二三百人的样子,但却是清一色的轻骑兵,这些人刚一赶到,根本不顾背后守桥军卒的袭扰,齐声呐喊,向李鹤的队伍杀来。 显然,这些人已经发现了李鹤这支队伍的异样,而且,目的很明确。 此时,晨光已经渐渐明亮,李鹤看见,这支队伍里,率先冲出一位将领,满面虬髯,手里挥舞着一柄和李鹤一模一样的镔铁大砍刀,口里发着“呜呀呀”的怪叫,冲了上来。 两名亲卫挥舞着短戟,催马迎了上去,一个照面之下,便被虬髯汉子砍翻在地。 果然神勇! 虬髯汉子砍翻两人之后,身形丝毫不见迟滞,直奔李鹤的队伍而来。 杨岱一声轻啸,催马迎了上去,虬髯汉子劈头就是一刀,杨岱挥起长剑,往上一托,刀剑相撞,发出“呛啷”一声巨响。 剑以灵巧见长,刀是以力取胜,以剑搏刀,敢如此托大,足见杨岱的自信与胆略。 二马交错之际,杨岱身形暴起,宛如一只大鸟,跃至半空后,飘然下落,稳稳的落在虬髯汉子的身后,抱住虬髯汉子的脑袋,双手一拧,然后抓住虬髯汉子的腰带,单臂较力,竟然将虬髯汉子举了起来,往地下一扔。 虬髯汉子跌落尘埃,一动不动,眼见着死透了。 这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充分展示了杨岱的轻身功夫和惊人力量的完美结合,让来袭的秦军看在眼里,心惊胆寒,俱都面面相觑,一时间,竟然无人敢再向前。 李鹤心里暗暗叫好,趁着秦军发愣的工夫,李鹤舌绽春雷,一声大吼:“弟兄们,跟我冲!” 楚军挟杨岱初胜之势,像一股狂飙,卷向秦军,两只马队,瞬间便绞杀在一起。 秦军队伍中间,突然窜出一匹白马,马上一位精瘦的汉子,直奔李鹤的坐骑而来。 这人显然是个秦军军官,更是个有心人,一眼便看出了裹在人群之中的李鹤,以及他身上背着的人,具有异于常人的价值。 只见此人,对于来自身边的刀剑袭扰根本不管不顾,在马上闪转腾挪,径直来到李鹤面前,挥舞着手中的长剑,直接刺向李鹤身后昏迷的项燕。 李鹤一挥大刀,准备格开这一剑,哪知此人挽了个剑花,剑头一转,又奔着项燕的肋下而来。李鹤轻轻一提马缰,枣红马往前一跃,闪开了这一剑。这人毫不停滞,长剑划了个半圆,改刺为劈,奔着项燕低垂的脑袋斫来。 李鹤马上拧身回首,挥刀格开了这一剑。 这人是个高手!他一眼便看出李鹤的顾忌,连环三剑,每一剑都奔着项燕而去,丝毫不给李鹤任何喘息的机会。 李鹤身背着体形高大的项燕,直接影响了身体的腾挪,枣红马虽然雄峻,但身负两人,也影响了战马的闪转跳跃。 一时间,李鹤陷入了手忙脚乱,疲于应付。 杨岱那边,一见李鹤这里情况危急,心急如焚,大吼一声,将与自己缠斗的一名骑士劈成两截,正要冲过来,秦军看出杨岱的用意,哪能容得他脱身?立刻便有四五名骑士催马上前,围住了杨岱。 李鹤这边,精瘦汉子娴熟地挥舞着长剑,剑剑直指李鹤的身后,偶尔回身一剑,也是李鹤的致命所在。 李鹤心内焦急,这样缠斗下去,自己倒还能勉强应付,但一个不小心,背上的大将军难免就有危险了。 精瘦汉子显然看出了李鹤的窘迫,脸上挂着狞笑,手下速度丝毫不减,一剑接着一剑,剑剑致命。 突然之间,李鹤身形一滞,闪躲的速度明显比对手的剑慢了半拍,眼见着精瘦汉子刺出的这一剑,离着自己的咽喉不过半尺,就在精瘦汉子认为这一剑势在必得的时候,李鹤竟然飞速伸出左手,紧紧地抓住了剑尖。 瞬间,李鹤的左手便血流如注。 精瘦汉子大惊失色,攒足力气往回抽剑,李鹤苦苦等待的机会,哪里还能放过? 李鹤握住对方剑尖的同时,右手的砍刀顺着剑身方向撩向对手,精瘦汉子一看大事不好,松开了手中的长剑,缩头藏颈,堪堪躲过这带着“呼呼”风声的一刀,李鹤刀锋一偏,斜着又是一刀,直奔这人的后背砍来,精瘦汉子一看,如果被这势大力沉的一刀砍上,身子就得分家了,加上双手空空,无奈之下,只得收腹曲身,滚鞍下马。 李鹤血糊糊的左手扔掉长剑,俯身从腿边取出劲弩,大拇指一挑劲弩的崩簧,冲着在地下连着滚了几滚,刚准备起身的精瘦汉子,就是一记两连发。 汉子一看不好,腰身一拧,就想躲,但是这么近的距离,哪里还能躲得开?两只弩箭,一只在胸口,一只正中眉心,贯颅而过。 李鹤一刻也没耽误,一磕马腹,枣红马奋力向前一跃,冲上了木板铺就的浮桥,向对岸奔驰而去。 杨岱迅速解决掉身边的麻烦,紧紧地跟了上来。 陆陆续续,风雷营的弟兄们也都摆脱了各自的对手,冲上了浮桥,跟在李鹤身后,向着对岸疾驰。 过了涡河,李鹤心里陡然一松,但此时,他丝毫不敢大意,顾不上回头看看身后的形势,一个劲地打马疾驰。 李鹤眼风一扫,除了杨岱跟在自己身侧之外,陆陆续续又有几个队员跟了上来。 耳畔,风声呼呼,官道两侧,树木飞快地向后掠去,不知跑了多久,李鹤听到身后项燕轻轻说道:“放我下来!” 李鹤没有理会,仍然疾驰着,项燕一声大吼:“听到没有,放我下来!” 一直落后李鹤半个身位,紧紧跟着李鹤的杨岱,见此情景,说道:“公子,休息一会吧,再这样跑下去,你这枣红马就废了。” 李鹤轻轻带了带马缰,战马又小跑了一会,徐徐停下。 李鹤翻身下马,杨岱紧跟着下了马,来到李鹤身边,将绑住项燕的绳索解开,两人扶着项燕,在路边的一片草地上坐下。 项燕双目通红,嘴唇翕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昔日挺拔的腰身,一夜之间便佝偻了下来,皱纹堆垒的黧黑脸上,布满了悲怆。 李鹤解下腰间装水的皮囊,递给项燕,轻声说道:“大将军,喝口水吧。” 项燕一动不动。 李鹤无奈,只得将皮囊放在项燕的脚边,转身来到官道上,问杨岱:“弟兄们情况怎样?” 杨岱说道:“都出来了,有几个受伤的,我看了,都是皮肉伤,无碍。” 李鹤又看着浑身血糊糊的凌勇问道:“你怎么样?亲卫营出来多少人?” 凌勇手里拿着杨岱递给他的皮囊,一通猛灌,抹了抹嘴说道:“我没事,亲卫营目前大概出来百十个,我估计陆陆续续还会有人过来,我就在这路边接着。” 杨岱一低头,看见李鹤的左手在往下滴血,连忙抓起来一看,掌心斜斜的一道伤口,肌肉向两边翻卷着,几可见骨。 杨岱连忙招呼一位弟兄过来,两人一起,先用沾了水的纱巾细细地擦拭一番,然后顺着伤口倒上一层褐色的药粉,最后再用纱巾一层层死死地缠住。 李鹤判断,刚才自己这一路狂奔,离开涡河战场至少应该有六七十里地了,虽然秦军昨夜大胜,但没有主帅的命令,没有其他友邻部队的配合,任何一支队伍也绝不敢贸然渡过涡河,向楚国腹地挺进的。 所以,眼前固然还不能说完全脱离了险境,但让这只从昨夜起,便一直在战斗的疲惫之师歇口气,还是可行的。加上项燕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李鹤决定,就在这片草地上短暂休息一会,让人、马都恢复一下体能。 第一百二十四章 解甲归田 许桥镇,涡河往东一百多里的一个小镇,镇子不大,拢共不过二三百户人家,一条传镇而过的夯土大路,既是官道,又是小镇唯一的商业主街。 李鹤一行人来到许桥时,天已近傍晚。 受秦楚大战的影响,这里的居民大多已经逃亡,剩下一部分没来得及走的居民,也都是门户紧闭,躲在屋内大气也不敢出。有那几个胆大点的,隐在屋内,透过门板或者窗棂的缝隙,窥探着这只浑身血污,人困马乏,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小镇的队伍。 从涡河岸边一路走来,不断地有散兵游勇加入到队伍里,使得这只队伍,迅速地扩大到两三千人,而凌勇,便成了当然的指挥官。 自古残兵,多军纪败坏,战争的失败,让这些人的心里郁积了巨大的怨气,怨气无处发泄,就会转化为戾气,缺少了纪律约束的戾气,破坏性是随处可见的。 原本沉寂的小镇,随着这些残兵败将的到来,变得喧闹起来。空荡的房舍、有人的居家,到处都是残兵们寻吃找喝的身影,一时间,到处鸡飞狗跳,间或夹杂着孩童的哭声。 李鹤紧皱着双眉,暗生气恼,自古兵祸猛于虎,百姓的疾苦其实与战争的胜负没有任何关系。胜,百姓苦!败,百姓更苦! 面对这些残兵对小镇的骚扰,李鹤气恼归气恼,但毫无办法,他没有义务去约束这些人,何况即便他想做点什么,也不会有人听他的,他的责任,在面前这位老人身上,保护大将军脱离险境,是他目前唯一的职责,至于其他的,不在考虑之列。 今天在路上,李鹤捡了一辆马车,可能是驭马受伤的缘故,马车的主人将它扔在了路边。李鹤一看,这辆马车的驭马确实受伤严重,再也不能驰骋了,无奈之下,只有换上战马驾车,虽然战马不耐车驾的束缚,效率要差得多,但眼前这种情况,也只能聊胜于无了。 换乘马车之后,随着离战场越来越远,项燕的表情也变得逐渐平静,大多时候,老将军都是在闭着眼睛打盹,偶尔睁开眼睛看着远方,眼神里也是空洞无物。 这是一户殷实人家的住宅,主人已经逃难去了,整个院子空荡荡的。李鹤将项燕扶到屋内的卧榻上休息,项燕侧卧着,睁着眼睛看着内壁,一动不动,李鹤则静静地坐在一旁陪着。 天色渐渐暗淡,凌勇一掀门帘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硕大的陶钵,陶钵里冒着腾腾的热气,散发着扑鼻的香味。 李鹤一闻,便知道陶钵里面装的是鸡汤。李鹤诧异地看了看凌勇,凌勇一脸苦笑。 凌勇将陶钵放在卧榻的几案上,连汤带肉盛了一碗,轻声说道:“大将军,起来喝点鸡汤吧,您从昨天就没吃东西了,这样下去可不成啊。” 项燕翻身而起,盘腿坐在塌上,眼神低垂,看也不看凌勇。 凌勇斜眼看了一眼李鹤,笑笑,久在大将军身边,凌勇并不觉得尴尬。 “大将军,您就吃点吧,哪怕是喝点汤也好。”李鹤也跟着一起劝道。 “你中午吃的烙饼可还有了?”项燕突然问道。 李鹤连忙点头应道:“还有还有,您吃点么?” 项燕一伸手,李鹤连忙从布囊里拿出几张饼,递了过去,项燕接过,咬了一口,狠狠地嚼着。 见项燕吃着干饼有些噎,李鹤连忙倒了一碗水端过去,项燕接过来,“咕咚咕咚”猛灌一通。 李鹤自己也掏出一块烙饼,塞进嘴里嚼着。 项燕很快吃完了手中的烙饼,李鹤赶紧又掏出两张饼递了过去,项燕摇了摇头,抹了抹嘴说道:“你去转转,看能不能找到笔墨,我要写封信。” 说完,倒头又躺在了塌上。 李鹤三口两口吃完了手中的饼,来到院里,见黑暗之中,凌勇坐在石阶上,就着凉水,也在大口地吃着干饼,便将大将军要笔墨的事说给了凌勇听。 凌勇闻言,赶紧起身出去了。 不大一会,凌勇便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方砚,几只毫笔,一方两尺多长的白绢,几只蜡烛,笑嘻嘻地说道:“军士们在一个破药铺里找到的,运气还真不错。” 进了屋,凌勇点着了蜡烛,项燕翻身坐起。 项燕对着白绢,一笔一划,写得很慢很慢,仿佛那只笔,有千斤之重。李鹤见项燕眼神昏花,便又点了根蜡烛,屋里登时明亮了许多。 这封信札,项燕写了很长时间,写写停停,停停写写,晃动的烛光下,老将军那张憔悴的脸庞,时而激动,时而愤懑,但更多的,却是无尽的悲哀。 李鹤和凌勇在一旁静静地等候着。 虽然两人都不知道项燕这封信写的是什么,写给谁,但是,两人都清楚,老将军经过一天的思考,一定是作出了某种决定,而且一定是一个极其重大的决定。 终于,老将军艰难地写完了这封长长的信札,就着烛光,老将军眯缝着双眼,又重新看了一遍,才轻轻地吹了吹白绢上的墨迹,待墨迹渐干,小心地将白绢折叠好,递给凌勇。 “明日一早,你就带着这些人马去蕲南,将这封信札,以及大将军印信和调兵虎符交给项梁,其余诸事,我已在信上交代清楚。” “此去蕲南,尚有六七百里路程,这两千多残兵,像现在这种状态可不行,你将他们重新编队,把亲卫营的军士分下去做统领,你手中有虎符在,他们会听你调遣的。” “这一路上,你们还会收容不少走散的楚军弟兄,你尽最大力量把他们都带上。但无论到了哪里,决不可再扰民。唉!我大楚子民苦啊,身为军人,没有尽到保境安民之责,本就罪孽深重,如果再沿路骚扰百姓,就要千刀万剐了。” 凌勇小心地将信札揣进怀里,双拳一抱,说道:“请大将军放心!属下一定不辱使命!” 说完,凌勇嘴唇嗫嚅半晌,才问道:“大将军,不需要凌勇再伴在您的身边了吗?” 项燕面色平静,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不需要了,自此以后,这世上,多了一个田舍老翁,而再无大将军项燕了。” “你的去处,我已在信上跟项梁交代清楚,他会在军中给你妥善安置的,无需焦虑。” 凌勇一听这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语声哽咽,说道:“大将军,凌勇自孩提时起,便在您的左右侍候,这么多年来,是您将凌勇拉扯成人,一手提拔。这份大恩大德,凌勇还没来得及报答,您怎么就不要凌勇了呢。” “大将军恕罪,凌勇此次不能听您的差遣了,请您另外安排人去蕲南,凌勇不走了,大将军去哪,凌勇就去哪。” 项燕笑笑,说道:“你傻啊,你年纪轻轻,前面的路还很长,而且,值此国家危难之际,正需要你们这些年轻人杀敌报国,陪着我一个老头子有甚出息?” “起来吧,身为军人,休要像小儿女一般惺惺作态。秦虏兵锋正盛,对我大楚虎视眈眈,楚国危在旦夕,尔等如能整顿军务,奋勇杀敌,保我大楚安宁,老朽即便是死,便也心安了。” 翌日。 天阴沉的厉害,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雨丝,温度也下降了许多,前段时间宛如初夏的小阳春,倏忽之间,便已消失不见。 风,越来越大,呼啸的北风,卷起滚滚的尘埃,宛如漫天的黄雾,让人睁不开眼睛,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泥土气息。 北风翻卷着,时而历历长啸,一如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长吟;时而声声呜咽,又像是将军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鸣。 天色未明,项燕便翻身而起,将一直穿在身上,连睡觉都不曾离身的铜盔铁甲缓缓脱下,将一片片甲叶细心地整理了一遍,折叠好,又将带着红缨的铜盔端端正正地摆在甲衣上。 做完这一切,老将军盘腿坐在榻上,闭着眼睛,听着外面军士们整队发出的一阵阵嘈杂声,苍劲的面皮上,无喜无悲。 李鹤担心天气骤然变化让老人受寒,赶紧从自己的背囊里,找出一件夹袍给老人穿上。 凌勇大踏步走了进来,双拳一抱,朗声说道:“大将军,军士们列队完毕,请您训诫!” 项燕睁开眼,看着凌勇,欲言又止,半晌,挥了挥手,发出了此生最后一道指令。 “出发吧。” 说完,指了指塌上折叠整齐的盔甲对凌勇说道:“把我这身盔甲也带上,交给项梁。” 凌勇虎目泛红,一撩战袍下摆,单膝跪地,双拳紧抱。 “大将军,您老人家保重!凌勇走了。” 说完起身,将塌上的盔甲抱在怀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屋外,各式的口令声,此起彼伏地响起,随着军卒们整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小镇又复归平静。 项燕继续闭着眼睛,盘腿打坐。此时,李鹤很容易就能体会到老将军心情的复杂,知道这个时候,老人最需要就是安静,便也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在一旁坐着,陪着老人。 良久,项燕才睁开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说道:“抓紧时间吃点东西,我们也要走了。” 李鹤一拱手,问道:“大将军,不知您打算去往何处?请您示下,李鹤好作安排。” 项燕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是啊,去哪呢?回寿郢吗?老夫这个样子,还回得去吗?” 李鹤小声地说道:“要不,您去黔中暂住,如何?那里有一处小山村,山清水秀,气候宜人,非常适合老人居住,而且,项智也在那里,您要是去了那里,她指不定多高兴呢。” 项燕看着李鹤,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摇了摇头,说道:“那里是秦境啊,岂是老夫能去的地方?不可,不可啊。” 李鹤还想劝说几句,项燕一扬手,止住了李鹤,轻声说道:“这样吧,你送我去淮南,至于何时能去黔中看望智儿母子,只有等机会成熟再说了。” 老人又沉吟良久,才用缓缓的语气说道:“虽然,老夫极其不希望出现那样的场景,但是,天下大势,岂能尽遂人愿?想必,老夫今生会有这样的机会吧,唉!这一切,都是天命,天命如此啊!” 第一百二十五章 再回西河 李鹤一行将大将军项燕送往淮南,在此之前,项府的女眷已经先期到达了这里。李鹤将大将军安顿妥贴,便快马加鞭,一刻不停地返回了黔中。 项燕知道李鹤归心似箭,他的心里,非常清楚李鹤回到黔中将要面对的棘手局面,也就没作过多挽留,只是殷殷嘱托李鹤,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必须善待项智母子,便放他们西去了。 再回黔中,时令已经是六月底,天气渐渐热了起来。风尘仆仆的李鹤一行,并没有在城内停留,而是于傍晚时分,悄然穿城而过,出南门,直奔西河而去。 在盖子揭开以前,李鹤必须安抚好项智的情绪,他非常希望项智能够理解自己暂时的难处。 当李鹤众人到达西河古村的时候,已是夜半时分。 已经熟睡的项智被一阵急剧的敲门声惊醒,当一身风尘的李鹤,被念儿引进卧室时,睡眼惺忪的项智,看着李鹤满脸灿烂的笑容,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项智嘤咛一声,一头扎进李鹤的怀里,伏在李鹤宽阔的胸膛上,小声地啜泣起来。 李鹤炸着双手,“呵呵”笑着,说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嘛,哭什么嘛,不哭不哭,赶紧弄点水给我洗澡,我这身上都要长毛了。” 项智破涕为笑,抬起头,鼻子嗅了嗅,说道:“是咧,你这身上的味道是很难闻,念儿快准备热水,给公子沐浴。” 念儿应声而去。 项智解下李鹤身后的背囊,打开,背囊里有几件李鹤的换洗衣物,项智挨个闻了闻,笑着问:“你这是干净衣物?” “是啊,怎么了?”李鹤点点头。 项智“扑哧”一声,又笑了,语声娇憨,说道:“夫君啊,你来闻闻,这都成什么味儿了,还能穿吗?” 李鹤挠了挠头,笑着说道:“这小半年下来,纵横几千里地,能填饱肚子就已然不错了,哪里还顾得上讲究这些。” 项智一听,眼圈泛红,盈盈下拜,说道:“夫君,为了项智,苦了你了。” 李鹤赶紧扶起项智,说道:“我不过就是这么一说,你咋还当真了呢。男子汉大丈夫,这点辛苦算什么,你我夫妻一体,哪来的这么多客套。” 一句“夫妻一体”,让项智看向李鹤的双目,陡然涌出晶莹的泪花,在项智看来,这四个字,是上苍对自己前半生最好的赏赐,为了这四个字,往后余生,即便吃再多的苦,也是值得的。 李鹤不解项智因何感伤,连忙抬手去替她擦拭眼泪,项智这时才看到李鹤包着纱巾的左手,连忙抓起一看,只见那纱巾已经肮脏不堪,早就失去了原来的本色。 “夫君受伤了?伤得重不重?” 项智边说着边解开已经变得灰黑的纱巾,一边解,一边唠叨着:“男人就是粗心,这纱巾都脏成这样了,怎不换一换呢?连这点工夫都没有吗?” 等到完全解开纱巾,项智低头一看,见那掌心的伤口,并没有完全长拢,狭长的口子,连着五指,斜贯向上,伤口边缘,粉红色的肌肉还在向两侧翻开,里面泛着黑色,掌心还是有些红肿。 李鹤见项智又要哭,连忙说道:“打仗哪有不受伤的,我这已经快好了,不碍事的。” 项智转身,找出一块雪白的纱巾,在屋角的铜盆里蘸了清水,将李鹤扶到塌前的锦墩上坐下,蹲下身子,抓着李鹤的手,细细地擦拭起来。 “项智,你怎么不问问大将军的情况?” 李鹤此问,旨在转移项智的注意力,免得她又哭哭啼啼。 项智没抬头,一面小心地擦拭着伤口,一面幽幽说道:“夫君既然安全归来,父亲能有什么情况?” 李鹤便将涡水之战的情况,简单地向项智介绍了一番。 当听到李鹤身背着父亲,徒手抓剑时,项智再也忍不住哀痛,身体颤抖着,伏在李鹤怀里,放声大哭。 李鹤一见此景,深悔自己多嘴,说这些干什么嘛,徒惹烦恼。 这时,猴子探头探脑走了进来,一见这个场面,尴尬地立在当场,走也不是,进也不是。 李鹤“呵呵”笑着,拍了拍项智的后背,说道:“好了好了,不哭了,无端惹猴子耻笑呢。” 猴子连忙拱手,嬉皮笑脸的说道:“我没看见,我啥也没看见,你们继续。我奉郭老亭长之命,前来给公子送几件换洗衣物,郭老亭长说了,今天太晚了,他就不来打扰你们团聚了,明天,他设宴为公子接风。” 说完,放下手中的衣物,拱拱手走了。 项智低垂着头,试着眼泪。 “大将军经此一役,看来是彻底心冷,已然解甲归田了。”李鹤说道:“我观大将军,虽然心情很差,但身体尚健,项智当可放心。” 项智点点头,说道:“项智明白,在家时,不止一次听父亲说过,项氏祖上,历代为将,多数战死沙场。像父亲这样,虽然满心不甘,但若能终老田园,当不失一个好的归宿,在我们这些做儿女的看来,这个结果是最圆满的了,我除了满心欢喜,哪里还会有半点担心?” 李鹤沉沉说道:“大将军一生,戎马倥偬,为保大楚,餐风露宿,殚精竭虑,承受着非于常人的压力,即便经此大败,相信在大多数楚人心中,仍然足以称得上英雄。” “况且,此次失败,乃是楚国内政沉疴已久的必然结果。此次李鹤到了军中,才知道大将军平素指挥作战,受到来自于王庭之上的掣肘太多,可以这么说,此番涡水之败,乃是楚国整个国家的败亡,而绝非大将军一人之错,你心里不必耿耿于怀。” 项智晒然一笑,一面用一块崭新的纱巾细细地缠裹李鹤的手,一面笑着说道:“夫君多虑了,项智乃一介女子,只要家人安康,便知足了。至于那国家存亡之类的大事,自有那有本事的人去操持。往后余生,小女子心里,只有夫君和笑儿了。” 这时,念儿探头问道:“小姐,热水已经准备好了,另外还给公子弄了些吃的,你看是不是端进来。” 项智点点头,说道:“笑儿那边离不了人的,念儿你先过去睡吧,这里剩下的事情有我呢。” 念儿一听,冲李鹤屈膝施礼,转身离去。 项智服侍着李鹤沐浴更衣,又将饭菜端上几案,看着李鹤狼吞虎咽,项智心头黯然。身为将门之女,项智深知,李鹤这几个月来,恐怕连顿热饭都很难吃上吧。 李鹤一边吃一边环视这间卧室,问道:“这是谁的宅院?” 项智说道:“我也不太清楚,听梅公子说,好像是梅氏早年间建的避暑别院。” “你感觉住着可还方便?” 项智抿嘴一笑,说道:“梅氏巨富,虽是别院,豪奢是不消说的,岂止是方便?对于眼下我们母子的处境来说,能有这样一处宅子住着,足可与天堂一比咯。” 李鹤赫然,看着项智,轻轻说道:“项智,估计你还得在这住上一段时间,容李鹤腾出手来,把府里的事情处理好了,再来接你们母子,委屈你了。” 项智格格一乐,说道:“夫君,这山里山清水秀的,风光宜人,正有利于笑儿的生长。加上郭老亭长一天三问,诸事皆照料得齐备,何来委屈一说?” 说着,项智盛了碗汤递给李鹤,继续说道:“夫君,眼下这种局面,皆因项智莽撞、任性而起,要说对不起,应当是我对不起夫君和芸娘。” “夫君回府以后,万不可急躁行事,扰了李氏的安宁,项智的罪过就大了。我现在有了笑儿,便很知足,那些个虚名,在项智这里,早就不重要了。此生,只要夫君身体康泰,笑儿平安长大,项智就很感激上天的眷顾了,为此,项智可以不要任何的名分。” “不瞒你说,一来到西河,我便真心喜欢上了这里,这里没有世俗烦扰,清净、安详,民风淳朴。说老实话,让我一辈子就住在这里,我也是极其情愿的。所以,夫君不必急着来接我们母子,更不必为我们母子的处境耿耿于怀,心中焦虑。” 项智的善解人意,让李鹤的心中感觉到极其温暖,一直纠结不安的心情,瞬间也放松了不少。 说老实话,对于如何跟父母和芸娘解释这件事情,李鹤并没有想好,现在就让他开口去说,真的太过突兀,李鹤的性格决定了他做不到这点。 李鹤也清楚,身处这个时代,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相反,如果一个身份地位都还不错的男人,一辈子只守着一个妻子,倒显得有些另类了。 而且,在芸娘的认知里,并不觉得李鹤一辈子只能有一个女人,这点,从她不断地鼓励李鹤将芳姑纳入一事上,便可看得出来,相信芸娘即便知道了这件事,也不会让李鹤难堪吧。 其实,这件事情,真正的麻烦之处,在于项智过去的经历和身份,对于这点,李鹤深知,无论是家族,还是自己身边的一干人等,要他们完整地接受项智,需要时间。 唉!李鹤叹了口气,抚摸着项智的一双柔夷,说道:“项智,无论你怎么说,我这心里还是感到万分惭愧,身为男人,敢做而不敢当,藏头缩尾,与鼠类何异?” “把你们母子放在外面一日,我这心里,便一日难安。你给我点时间,相信我,这件事情一定会有一个圆满的结果。” 第一百二十六章 楚灭 公元前223年春,秦国征楚大将王翦趁楚国军队东移,受阻于涡水之际,派出精锐部队,衔尾相随,隐蔽追踪,于涡水西岸,猝然发动攻击。楚军立足未稳,猝不及防之下,大败,二十万大军损失十之六七,大将军项燕失踪,去向成谜。 五月,老将军王翦率六十万秦军顺利渡过涡水,分兵三路,继续东进,于蕲南之地将楚军主力分割包围。此番,老将军王翦一改过去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作战风格,率先发难,秦军挟涡水胜利之势,向楚军大营发起了极其猛烈的攻击。楚军惶惶不可终日,仅支撑月余,便告大败,丢失众多城邑。 至此,楚国已经丧失了大片土地,军力损失大半,国力已成强弩之末,秦国铁骑吞并之势,已经势不可挡。 八月,王翦、蒙武二将率秦军继续向楚国纵深推进。此时,楚国上下惊慌失措,进退失据,兵力更是捉襟见肘,已经很难对秦军南下的步伐形成有效的阻击了。随着战事的推进,楚国各地守将或战死、或溃败、或投降,秦军一路摧枯拉朽,大军直逼楚国都城寿郢。 寿郢渐成孤城。 九月底,王翦、蒙武率军到达寿郢城下,先期赶到的秦军,早已经肃清寿郢外围,完成了对楚国都城的合围。 绵延生息了八百年的荆楚王国,离最后的灭亡,只隔了一道厚厚的城墙。 面对秦军的劝降使者,楚王负刍的态度很明确,坚决不降! 王翦并没有给负刍太多的时间考虑和选择,使者一回来,王翦、蒙武立刻组织大军,对寿郢展开了猛烈地攻击。 在这场毫无胜算的城市保卫战中,面对如狼似虎、志在必得的秦军,荆楚儿郎的悍勇展现的淋漓尽致。 楚军利用寿郢城宽阔的护城河,高大的城墙,与秦军展开了殊死的搏斗。水攻、火攻,高空上架设的云梯、地面下蜿蜒的地道,秦军用尽了冷兵器时代的各种攻城办法,城墙之上的楚军则还以滚木擂石,滚水热油,箭矢如蝗。 刀砍斧劈、戟斫棍扫,一次次的兵器飞扬,随之而起的是一阵阵的鬼哭狼嚎;一声声低沉的怒吼,带来的都是血肉横飞。 一寸土地一寸血!秦军每前进一步,付出的都是血的代价。 护城河里,翻涌着鲜红的血水;城墙上下,尸体堆积如山。 但是,一场战争的胜负,仅凭骁勇是远远不够的。 一座被围成铁通一般的孤城,内里粮草有限,外部救兵全无。军心民心固然可用,但人心变不成粮食,补充不了战斗减员,转化不成城墙上持久的战斗力。 这场战斗从开始打响,就已经注定了,结局必然的悲壮。 在秦国人强大的战力面前,在秦军日复一日,一波接一波,绵延不断的攻击下,寿郢城被打成了筛子,宛如狂风中一座四处漏风的破旧茅屋,吹弹即破。 终于,在楚国守军顽强抗争了二十天以后,寿郢城告破,伴随着秦军从四面八方洪水一般的涌入,楚国,灭亡了。 面对着攻城付出的巨大代价,恼羞成怒的王翦,没有对入城军队加以必要的约束,而是默许早已眼珠血红的军卒们,对楚国富庶的古都,进行了野蛮的血洗和劫掠。 这是王翦的一贯风格,今日尤甚。 寿郢古城,顿成人间地狱。 三天后,在瑟瑟的秋风中,披头散发的负刍,身带重枷,站在囚车里,回首遥望着巍峨的宫城,遥望着伤痕累累的古都,在一队队甲胄鲜明的军士押解下,直奔咸阳而去。等待他的,将是那茫茫的流亡之路和无穷无尽的耻辱。 至于故国,再想见到,就只能在梦中了。 此时的负刍,深悔城破之时,没有勇气慷慨赴死。现在,既然已成阶下之囚,除了两行清泪,几声轻叹,准备接受无尽的凌辱之外,又能如何?! 宫城依旧,朱颜已改,故国不堪回首; 无限江山,转瞬易帜,别时容易见时难。 ……… 黔中。 李鹤从郡衙回到家,刚进院子,李嬿便像一只小鸟一般,雀跃着飞了过来,李鹤双手托在李嬿的腋下,将小姑娘高高地抛起,接住,再抛起,再接住,逗得李嬿银铃般的嗓音格格直乐,惊起屋脊上雀儿“扑凌凌”飞起一片。几番上下之后,李鹤一翻手腕,让李嬿骑在自己的肩膀上,蹦跳着,嘴里模仿出阵阵马蹄声响,逗得李嬿大声喊叫:“驾!驾!骑马咯,骑大马咯。” 芸娘闻讯出了房门,看着李鹤,笑道:“女儿家家的,老是这样顶在头上,成何体统?这女子都让你惯出毛病来了,你不在家的时候,她就每天逼着芳姑,让芳姑顶在头上到处跑,惹人笑话呢。” 面对芸娘笑吟吟的目光,李鹤一低头,借着李嬿遮脸,也笑着说道:“我的女儿,我爱怎样便怎样,碍着别人什么事了。” “对不对啊,嬿儿,咱们骑马回屋咯。” 李鹤顶着李嬿,一溜烟跑进屋内。 从楚国回来,自己的生命里,多出了项智母子,回首这一切的发生,李鹤实在想象不出该怪谁,只能解释为天命使然,既然是天命,再去追究对错,毫无意义,除了默默接受,还能怎样? 李鹤的惭愧,来自于自己一直没有勇气对芸娘说出真相,每每下定决心,酝酿好情绪准备开口,但只要一见到芸娘,特别是对上芸娘那一双澄澈的眼神,李鹤便会心慌气短,不由自主地心虚起来,过度的紧张,让他感觉被人擭住了喉咙,哪里还能说出半个字来? 撒谎的滋味,真的不好受! 谎言终究还是谎言,即便你是出于善意。任何人,只要还想着做一个君子,一旦有了心魔,再想保持往日里那份从容和坦荡,便千难万难。你可以在心中一遍遍地自我暗示,甚至自我安慰,我这么做,事出有因,事出无奈。但心中的魔障,一朝生成,再想成佛,那是决计不能了。 越来越纠结不安的心情,让李鹤总是尽量躲开回家,即便回到家里,有时候也是显得心事重重。如果不是李鹤本身就脸黑话短,又一贯事务繁巨,以芸娘的聪慧,应该早就能看出李鹤的异样来。 李鹤父女正在嬉闹的当口,门房刘二来报,郡守大人有请。 李鹤诧异地看了看芸娘,芸娘笑道:“夫君这不是刚从衙门里回来吗?怎的郡守大人又来找你,这个时辰了,该不会是请你饮酒吧。” 李鹤也笑了,说道:“今天在郡衙待了一天,也没见着大人,这么晚找我,兴许有重要公事呢,哪里便就有酒喝了,你想得倒美。” 李鹤在芸娘的服侍下更了衣,骑马来到郡衙,在一个灰衣小厮的引领下,来到后宅。 自从岑杞离开后,白练并没有启用新的管家,一应事务,都是夫人娥娘亲自打理,倒也省去了不少的麻烦。 一进后宅客馆,李鹤心内暗笑,还真让芸娘说对了,白练果真是请他来喝酒的,而且,已经身怀六甲,大腹便便的娥娘,居然也赫然在座。 外面,天色尚未完全黑透,但客馆内,已经是油灯高悬,红烛闪亮了,明亮的灯光下,白练那张白皙的脸庞上,挂着一丝和煦的微笑。熟知白练性格的李鹤,一眼便能看出,白练脸上的微笑,固然保持了一份矜持,但那飞扬的眉脚,腮帮上抖动的肌肉,无一不在昭示着白练内心的狂喜。 再看看几案之上,各式丰盛的菜肴,冒着腾腾的热气,李鹤暗暗判断,郡守大人一定是有什么重大的喜事,急不可耐地要与自己分享。 果然,李鹤刚一坐下,白练便高高举起酒樽,笑着问道:“李鹤,可知本守这么晚请你来饮酒,所为何来?” 李鹤也举起面前的铜樽,说道:“李鹤确实不知,但依李鹤猜测,大人应该是有大喜事吧。” “然也!然也!” 白练一面高呼,一面将酒樽里的酒一饮而尽,脸上难掩兴奋之情,说道:“寿郢城破,楚国亡了!” 虽然对于这个结果,李鹤比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都有心理准备,但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李鹤还是心内一惊,脱口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半月之前。前线大军的战报,今天下午才送达黔中,白某一看之下,当真欣喜若狂,欣喜若狂啊!” 说完,白练一仰头,又喝了满满一盏。 李鹤非常清楚,对于秦国的宏图霸业,白练,作为一个忠实的信仰者,向来从骨子里往外迸发着狂热,而且,他自己在任何场合、任何人面前,也从来不加掩饰。私下里,白练曾经不止一次地跟李鹤说过,在遇到娥娘以前,他的生活里,只有这么一项内容,为了这样一份信仰,他放弃了一切的嗜好,清心寡欲,像个苦修的禅者,每天忙碌到深夜。 来到黔中,白练遇到了娥娘,娥娘的美好,才让渐渐领悟到了,一个男人的生活,不但要有信仰,还可以有男欢女爱的美好。所以,现在的白练,生活里又增加了一项内容,那就是与娥娘的恩爱,以及对娥娘的深深牵挂。 白练感谢上苍,让他有幸参与并见证了大秦的统一之路,并且,在有生之年看到了大秦的霸业将成。 白练更加感激上苍,让他在最好的人生季节里,遇到了美丽的娥娘。 人生如此,焉能不醉? 第一百二十七章 娥娘力邀 白练很快就醉了,而且,醉得很爽快,很彻底。 他过于兴奋,以至于一口菜没吃,就连着饮了五六盏。醺醺然的状态下,白练显得愈加的亢奋,一阵阵手舞足蹈、大呼小叫之后,又喝了五六盏,干脆利落地就把自己放倒了。 即便是低度的黍酒,清冽甘甜,像这样的喝法,也是很容易醉的。酒是好东西,它在宽解人们愁怀的同时,更能夸大人们的兴奋情绪。 将人类的喜怒哀乐无限放大,正是饮酒的妙处。 对于白练的兴奋,甚至失态,李鹤都能够理解,但这并不代表他的内心便能完全苟同。 对于楚国的灭亡,李鹤并没有太多异样的感觉,相反,作为一个后来者,站在历史的高度看待秦国对六国的兼并,他是持积极态度的。正是因为嬴政的野心勃勃,权欲膨胀,才第一次促成了华夏民族的大一统,让我们这个曾经一度支离破碎的古老国度,走进了“书同文,车同轨”的完整统一的封建时代,这种历史功勋,让嬴政在世人的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彪炳史册的千古一帝。 但是,这并不妨碍李鹤对于寿郢的陷落,特别是在王翦手里城破,内心产生深深的忧虑。 在秦国现存的将军中,王翦是颇有恶名的。这一特点,秦国历史上,只有悍将白起,可与之媲美,但二人在嗜杀上,却有本质的不同。 白起曾经在长平之战中坑杀了赵国四十万降卒,但那是针对军队,是为了消灭赵国的有生力量,彻底摧毁赵国的抵抗意志,与王翦纵兵洗劫财物、屠戮平民有所不同。 至于针对郢都的那一把足足烧了三月之久的大火,直接将楚国经营了两百多年的繁华古都烧成了一片废墟,则是来自于王庭的命令,是为了摧毁楚国的根基所致,当然,也不排除白起在为自己幼年时所遭遇的不公泄私愤。即便这样一把火,白起也是在郢都平民纷纷离家逃难,郢都十室九空的情况下点燃的,和屠城有本质的区别。 而王翦则不同了,这位老将军一生征战,攻破过无数的城堡,而每每破城,他总会纵兵三日,对城内所有的财富美色进行疯狂的洗劫。另外,如果在攻城过程中,遇到过守军顽强的抵抗,自身损失惨重,则城破之日,便是城内灾难的开始,王翦会把满腔的怒火,转化成军士们劫掠的疯狂,进而创造了一个个人间地狱。 王翦此举,也隐含有刺激军士用命的含义,金钱美女就在城内,想要吗?想要的话,就得拼命,打下城池,所有的一切,都不是问题。 这一招有时候很灵,王翦一生,曾经面对过无数的坚城巨堡,之所以屡战屡胜,罕有不破,手下的军士个个悍不畏死,奋勇争先是主要原因,这也间接成就了老将军在诸侯各国中名将之花的赫赫威名。 李鹤微微叹了口气,寿郢城破已经半月有余了,这么多天来,那里的人们,无论是贵族还是百姓,过的是怎样一种日子,应该不难想象。 对面,一直安坐的娥娘,敏锐地捕捉到了李鹤的一声叹息,但是她的心里,却误以为李鹤是在为故国的沦陷而沮丧。 娥娘轻轻地瞄了一眼已经倒在卧榻上酣睡的白练,微微一笑,举起面前的茶盏,说道:“李鹤,诸侯征战,本就是弱肉强食,你我人微,即便有心,却无力改变什么。你也不必过度伤怀,坦然接受吧。” “娥娘身子不便,只能以茶代酒,敬你一盏。” 李鹤连忙举起酒盏,说道:“夫人~~~” “叫娥姊。” 李鹤咽了口唾沫,轻轻说道:“谢娥姊宽慰!刚才李鹤乍一听到此消息,一时间有点震惊而已,伤怀倒也谈不上。” 娥娘轻沾朱唇,李鹤一饮而尽。 娥娘放下手中的茶盏,拉过一块薄毡,轻轻地给白练盖上,转头看着李鹤,莞尔一笑,说道:“李鹤,你跟着家夫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他的性子你也了解,自下午接到军中邸报开始,他便是这幅疯疯癫癫的模样,惹你见笑了!刚才,家夫言语之中,多有疏漏,忽略了你的楚人身份,没有顾及你的感受,娥娘一并给你赔罪了。” 说完,又举起茶盏,以袖遮面,将茶水一饮而尽,唬的李鹤赶紧跟着也满饮一盏。 “夫人~~娥姊言重了,大人性情中人,这么大的一件喜事,焉能不欣喜若狂?李鹤能够理解。” 娥娘一听,摆了摆手,说道:“在我面前,你大可不必如此谨慎。相反,娥娘这么多年来,还是很怀念当年那个少年,与我初识之下,便能为娥娘快意恩仇,可惜啊,人一旦长大,便有了世俗缠绕,有了诸多羁绊,不复当年的纯粹了。” 娥娘这么一说,李鹤的脑海里,又闪现出当年那个楚楚可怜的弱女子的影像来,看着对面娥娘,一副雍容华贵的贵妇人形象,李鹤真的不知道,是该感慨人生的进步,还是该感伤青春易逝,韶华不再。 “我们夫妻多年,对家夫这种作派,我自然是见怪不怪,家夫对大秦的忠贞不二,是毋庸置疑的。但理解归理解,并不代表我就能认同。就像我,出生时,脚下这片土地已经属于了大秦,它的名字就叫黔中。但在家父嘴里,这里还是楚国的巫郡,家父直到老去,念兹在兹的还是楚风楚韵。这种情况多了,有时候就会给人造成身份上的错觉,惶惶然不知身归何处,我想,你可能也会有这种感觉吧。” “好在,家夫对我这种情绪能够理解,并不要求我像他一样,对大秦有强烈的认同,这一点让我倍感欣慰。” 李鹤点点头,说道:“你说的这点,我也深有体会,,我在大人身边,大人对我也很宽容,并没有做过多要求。不瞒娥姊,李鹤对于楚国的灭亡,并没有太多的遗憾,刚才心里的一丝感伤,来自于对寿郢城破之后,对那里的百姓生存状态的担忧,毕竟我生于斯长于斯,对那里的一草一木,还是有感情的。” 娥娘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地啜了一小口,说道:“这就是今晚我们请你来的主要原因了。” 李鹤诧异地看了看娥娘,心想,今晚这场酒宴,不就是为了庆祝秦军大捷吗?难不成还有其他什么紧要事情? 面对李鹤疑惑不解的目光,娥娘笑了笑,说道:“这件事情,本该家夫亲口跟你说,可你看,他这一高兴,竟然把要紧的事情给忘了。唉!要不说喝酒误事呢。” 娥娘瞥了一眼白练,摇了摇头,苦笑笑,继续说道:“看来只能我先给你透个底了,早点告诉你,你也可以早点考虑一下。” “事情是这样的,此番大秦为了确保对楚最后一战的胜利,不但举全国之力,派那王翦率六十万大军出战,王上本人也秘密赶到陈州督战。寿郢城破的同时,王庭便将楚地划分为三郡,分别是九江郡、长河郡和会稽郡。不过,楚国虽然亡了,但南方的部分地区尚未完全占领,王上便在楚地之上,暂设一郡,名曰楚郡。改寿郢为寿春,楚郡郡治便设在了寿春。” “今天下午,随同军报一同发来黔中的,还有一份大秦王上发自陈州的手谕,急令家夫赶往寿春,赴任楚郡郡守,黔中各项事务,暂时交于姬胜大人署理。” “你我是自家姊弟,我便直言相告了。此番家夫前去寿春赴任,我们夫妻一致的意见是,希望你能随行。不过,娥娘心里感到惭愧,暂时能给你的,还只是一个长史的名分,不过我相信,假以时日,一定会有更好的职位等着你的。” “我记得,你跟家夫说过,大秦征服天下的脚步太快,而能够治理地方的干吏又太少,家夫对你此言,深以为然!我估计,这也是王上急令家夫赴任的主要原因,但同时,这也预示着,你以后的机会良多,你还年轻,这点毋庸置疑。” “不知你意下如何?” 娥娘一口气说完,便用一双黑宝石般的双目,紧紧盯着李鹤,似乎在等着他表态。 对于白练的离开,李鹤有心理准备,毕竟白练在黔中郡守的位置上,已经待了五六年了,但对于娥娘的请求,李鹤则感到太过突然。 直觉告诉他,以自己的身份和经历,再回寿郢,非常不妥!寿郢,作为故国之都,作为一片刚刚被占领的土地,不用说,自然是伤痕累累,满目疮痍,这个时候回去,而且还是以秦国官吏的身份回去,就更加不合适了。 李鹤沉吟了一会,抬起头看着娥娘,轻轻说道:“娥姊,我估计,大人之所以动议让李鹤随行,根本原因还是看在李鹤的楚人身份,回到寿春,与楚地众人之间,方便交流,更有助于融合。但不知大人想到没有,凡事有其一利,则必有一弊,李鹤的这个身份,在很多时候,恰恰会引起很多人的嫉恨。李鹤深恐到时候不但没帮上大人,反而会给大人的治政带来麻烦。” “另外,不瞒娥姊,现在的寿郢,刚刚经过战火的洗礼,必是一片狼藉。我刚才说过,对那里,李鹤还是很有感情的,我担心,看到那副场景,我会感情用事,李鹤犯错事小,贻误了大人的公事,麻烦就大了。” 娥娘听完李鹤的话,抿嘴一笑,摆了摆手,说道:“这次,娥娘和家夫之所以意见一致,都希望你能随行,你刚刚说的,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而且,这个原因只占很小的一个部分。如果只是考虑你的楚人身份,你不去便也罢了,寿春那边,有的是大把的楚国投降官员,择其一二用之,这个问题不就解决了?” “家夫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你的武人身份,掩盖了你的治政才能。事实上,家夫对你处理复杂事务的能力,一直深为赞赏,总是说你有去繁就简,举重若轻的大将风采,如果不能为我大秦所用,可惜了,这才是家夫一力举荐你的真正原因。” “而我的考虑,则要简单得多。娥娘身子不便,此番不能随夫前往,家夫独自一人,千里赴任,那寿春又是新近占领之地,局面复杂,人心不稳,难保没有暗流涌动,娥娘怎能放得下心来?但如果有你在他身边,娥娘便高枕无忧了。” “娥娘自幼性格倔强,认死理,自结识鹤弟以来,我这心里,便视你为自家亲兄弟,姊姊希望这次你能帮帮我。而且,此番不但你要去,你手下那帮人也都要跟着去,所耗钱粮,不劳你费心,自有家夫安排。至于黔中这边,你无需挂念,有娥姊在,一众事务我都会替你安排妥贴的。” 说到这,娥娘长叹一声:“鹤弟,不要怪姊姊兴师动众,女人的直觉,往往很灵验的,家夫此去寿春,娥姊担着心呐。” 第一百二十八章 寿春(一) 公元前223年,秦王政二十四年,腊月。 无风,虽然气温很低,但阳光很好。这种天气,待在背阴处,会觉得冻得吃不消,但只要往太阳底下一站,不多会全身就会暖融融的,有那火力旺盛的年轻人,晒日头久了,还会晒出一身薄汗来。 寿春城南门外十里,新设了一处官驿,驿站不大,拢共也就两进院子,因为是新建,布局却很精致,掩映在一片绿树浓荫之中。因为眼下时令已是寒冬,院墙外,几棵合抱粗的古树已经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透着几分萧瑟。倒是院里的两棵古樟,依旧满目浓绿,以及院子西侧的一片竹林,在这个寒冬季节,给这个不大的驿站,送来了一丝生机、些许素雅。 这个驿站始建于大楚未亡之时,老驿丞韩进动用了各方力量,花了很大精力,才谋得这个职位,原本想着这里是京畿重地,来来往往的达官贵人良多,油水好处自然丰厚,却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一场大战,秦国人来了,大楚亡了。 大战前后,驿卒跑了几个,韩进却还在坚守,他之所以没跑,是因为实在没地方可去。战战兢兢之中,又过了两个月,不知道是秦国人太忙,还是这个驿站太小,不入秦人的法眼,这里竟然像被遗忘了一般,既没有人来接收,更无官员来往歇脚。韩进几人,清闲倒是清闲了,但指着这么一处空荡荡的院子,吃什么呢? 韩进带着剩下的两个驿卒,又苦守了一个月,驿站还是无人问津,眼瞅着存粮就要见底,韩进实在待不住了,便进了趟城,想找个管事的问问到底咋办。但一进城才发现,城里到处都是乱哄哄的景致,大街小巷,早已不见了贩夫走卒,即便是行人都极少。来来往往,横冲直撞的,基本都是秦国的大兵。 韩进又跑了几处衙门,也都是大门紧闭,根本找不着正主。无奈之下,韩进便迅速返回了驿站。他不敢在街上多溜达,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惹着了这些如狼似虎的军爷,眨眼之间,就可能变成刀下之鬼。 韩进除了等待,再也没有任何的办法了。他打算,熬到弹尽粮绝的那一天,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自己也只能走了。 今天一大早,韩进等人刚喝了两碗稀得照见人影的稀粥,正在唠嗑,从城里来了大队军卒,足有好几百人。这些军卒一来到驿站,便里里外外搜了个遍,领头的军官,还把韩进叫到跟前,啰里啰嗦问了一大堆话,韩进一一作答。 检查完毕,军官一声号令,军士们分列官道两旁,整齐地站立着,衣甲鲜明,旌旗飘展。 没多久,从城里方向陆陆续续又来了几十个人,有坐马车的,有坐牛车的,但更多是骑马的。这些人来了以后,并没有进驿站,互相见礼寒暄过后,都齐齐站在路边,一面三五成堆,小声地说话,一面翘首引颈,向南张望着。 看这阵势,韩进估计,这些人应该都是城里的官员,来这儿迎接什么大人物来了。 韩进的眼里还是出水的,他赶紧吩咐两个驿卒和老伴烧了开水,泡了热茶送到路边,即便一众官员个个神情冷淡,态度倨傲,韩进仍然点头哈腰,殷勤地服侍着。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官道上依然不见有人过来,其间有那三三两两的行人,一看这个阵仗,再也不敢靠近,远远地绕开了。 官员们静静地等待着,有人感觉到冷,毕竟眼下是寒冬腊月,虽然阳光明媚,但在室外待久了,还是有点吃不消;有人则感觉两腿酸胀,毕竟从一大清早过来,一直站到了现在。 渐渐地,人堆里,便有那三五个人,实在坚持不住了,面上现出了一丝不耐,摇晃着身子,跺跺脚,想活动活动血脉。 但当这些人一接触到郡丞晋黎那像刀子一般,横扫过来的目光时,立刻便收住了蠢蠢欲动的心思,规规矩矩地肃立着。 这两三个月来,郡府各衙门的一众官员,对这位郡丞大人暴烈的性格,还是深有见识的。 晋黎四十多岁,身形瘦削高挑,身着一身镶着黑边的赭色棉袍,站在官道旁的一个土堆上,眼观鼻鼻观口,如老僧入定一般,一动不动。偶尔,当一众官员发出嘈杂的声音时,晋黎会抬眼扫射一圈,他对自己眼神的杀伤力,很自信。 晋黎喜欢这种居高临下,一览众人小的感觉。 晋黎出身于频阳的一个猎户家庭,少便勤奋,虽然读书不多,但见识丰富。家里跟老将军王翦拐弯抹角有点亲戚,所以打小便跟在老将军身边历练,对经营军务颇有心得,尤其擅长后勤粮道。其间曾被老将军推荐出去,在西北一个小县做过一任县令。 王翦此番挂帅征楚,晋黎便又自告奋勇,随军襄助军务,跟着大军一路征战,一路凯歌,直至来到楚国都城寿郢。 楚都新下,百废待兴,而王翦身边,多是能征善战的武将,于政务方面一窍不通。王翦虽是一介武人,但也知道,脚下这片土地是曾经的大楚都城,这里的百姓素沐王恩,难免思念故主,眼下虽然看着个个老老实实,王翦深知,这只不过是在自己大军的威压之下,暂时的安宁罢了,一旦大军南下,难保那些潜伏在暗处的拥楚势力,不会沉渣泛起,死灰复燃。 这个时候,一个能立即开展卓有成效的工作,迅速稳定局面的郡守衙门,就显得极为重要了。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这个道理,王翦还是明白的。 好在,亲赴陈州督战的秦王嬴政比王翦考虑的更加长远,寿郢甫下,嬴政的手谕便到了黔中白练的手里。 在白练没有到达之前,嬴政同意了王翦的建议,晋黎便以新的楚郡郡丞身份,暂时署理郡务。 王庭之上,又从秦国各地,飞快地调抽出一批官员赶赴寿春,分任三司及各衙门官员,算是粗略地搭建起了新设立的楚郡行政机构,至于各衙门属吏,只好慢慢地物色,就地解决了。 一个多月来,晋黎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地忙碌着,焦头烂额之际,晋黎也曾感叹,世人都想当官,却不知这世上,最苦最难的便是当官了,在寿春这样一个战略地位极其敏感,又几乎被打烂的地方做官,尤其难! 没办法,可资使用的文官太少,秦国大军滚滚向前,打下了一座又一座城池,各地都在叫唤缺少人手。晋黎知道,很多地方的衙门,简直就是新瓶装老酒,除了主官,不得不将原来衙门里的文官属吏又叫了回来,继续留用,这种不加甄别的无奈之举,也为后来秦王朝的地方治理,留下了巨大的隐患。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万幸,郡守白练今天终于到任了。晋黎经过这一个多月的苦撑苦熬,心里面终于承认,治理地方,绝不同于行军打仗,自己的能力,在如此纷繁的政务面前,还是显得明显不足。 在咸阳时,晋黎和白练打过几次交道,两人年龄相仿,对于白练,他还算是了解的,知道此人平日里待人接物话语很少,虽然出身贵族,但为人还算随和,更重要的是,此人为官清廉,是一位深受王上信任的治政干吏。 晋黎认识白练时,还是个偏远小县的县令,他没有把握,仅仅凭着几面之缘,这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贵族官员,对自己这样一位猎户出身,一步步走上高位的官员,是否还有印象。 终于,在一众官员殷殷期盼的眼神中,新任楚郡郡守白练的车队,姗姗而来。 队列里,只有四五辆马车,千余名盔甲鲜明的卫士拱卫左右,远远望去,长戟林立,旌旗飘扬,军卒的脚步整齐划一,铿锵有力。 晋黎一见,连忙走下土坡,整衣肃容,缓步来到众官员之首站定。刚才还显得有些躁动不安的官员们,此刻早已鸦雀无声,在晋黎身后,依次排列,个个挺直腰板,调整好脸部肌肉,翘首引颈,努力摆出最好的姿态,迎接郡守大人的到来。 很快,车队便来到了众人跟前。当白练从居中的一辆阔大的马车上走下来时,众官员蜂拥上前,在晋黎的带领下,齐刷刷弯腰拱手,口中山呼:“属下等参见郡守大人!” 白练一身素锦棉袍,满面春风,笑容可掬,丝毫不见千里跋涉的疲倦。他先是站在脚凳上,向一众官员拱手还礼,然后轻轻一跳,下了脚凳,来到众人面前,冲着领头的晋黎哈哈一笑,拱手说道:“晋大人一向可好?那年重阳,王上宴请群臣,我记得当时,咱俩还满饮一盏,互祝安好。咸阳一别,一晃咱们该有五六年没见了吧,晋大人风采依旧啊!” 晋黎心里一暖,他没想到白练不但一见面就能叫上来自己的名字,还能清楚地记得当年两人喝酒的情景,这让晋黎连日来忐忑的心情,放下来不少。 秦时官制,郡丞为郡守之佐官,两人虽然同为王庭任命,但份属上下级,绝不平行。 官场险恶,能与一个合得来的上司在一起共事,是一大幸事。 晋黎连忙躬身施礼,笑道:“大人好记性,晋黎感佩!六年未见,大人的风采,倒是更甚当年了,当真可喜可贺啊。” 白练又是一阵朗朗大笑,摆了摆手说道:“晋大人过誉了,白某老喽,老喽。” 两人互相吹捧已毕,晋黎便引着白练来到众官员面前,将各人的官阶、职守,向白练一一作了介绍。 李鹤下了马,隐在一众侍卫身后,静静地看着这喧闹的场面。 第一百二十九章 寿春(二) 李鹤伫立在李府大门口,看着被烧得焦黑,只剩下半边的门楼,心中百感交集。 身后,猴子咬牙切齿,恨恨地说道:“这帮狗日的,一个空无一人的宅子,又没啥东西可抢,放火烧它做甚?果然恶毒!” 李鹤轻轻说道:“谁说这宅子空无一人?当年负刍上位以后,便将李氏的空宅当作奖励,赏给了景氏。景氏如此巨富大豪,秦军如狼似虎,焉能放过这头肥羊?” 李鹤微微一叹,世间之事,果真是河东河西,风水轮流转,这才几年时间,这处宅子,便见证了人间的起起落落,既有荣华富贵,花团锦簇,更有刀剑狰狞,战火纷飞。 所谓的白云苍狗、沧海桑田,时间都还太久。生在这样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现世报随时可能就在眼前。今朝还醉卧在温柔乡里,明天兴许便横尸街头,乱离之人,还是风轻云淡点好。 大门已经烧毁,府门洞开,李鹤带着芳姑、杨岱和猴子缓缓走进李府,身后,风雷营的队员们鱼贯而入。 此番随白练赴任寿春,按照白练的要求,李鹤从风雷营中精挑细选了两百名队员带了过来,除了自己留下二十名队员作为侍卫外,其余全部编入白练的贴身卫队。 李鹤将占越和剩下的百余名年龄较小的队员留在了黔中。 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占越目前的身份,已经是一名正式的秦军校尉了,虽然是府兵,但也守土有责,不能擅离职守;二来李鹤也需要占越在黔中按风雷营模式,再扩招一部分人手,在老队员的带领下加以训练,风雷营现在不缺钱,缺的是人。 另外,李氏在黔中庞大的产业,众多的人口,也需要有一定规模的武装力量保驾护航。 至于芳姑跟着过来,就是芸娘的主意了,按芸娘的说法,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李鹤将要长住寿春,身边没个人照料饮食起居,那是指定不行的。 李鹤自然明白芸娘的潜在用意,临行前,李鹤看着芸娘意味深长的笑容,心里突突乱跳,暗自猜度,如果有一天,芸娘得知了项智母子的情况,不知道是否还会有如此笑容。 芳姑一进李府,便雀跃着冲向后院,说要看看当年那个小院,依然还在否? 不大一会,芳姑便跑了回来,满脸兴奋地嚷道:“公子,咱们的院子好好的,原样没动吔,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李鹤问道。 “就是太腌臜了,遍地都是乱七八糟的秽物,下不去脚。” 李鹤笑笑,说道:“战火之下,能够留下来便是万幸了,脏点怕啥,打扫便是。” 芳姑频频点头,点手喊过几名队员,向后院跑去。 看着芳姑丰腴婀娜的背影,李鹤心里苦笑,芸娘啊芸娘,都说弱水三千,李鹤已经舀了两瓢了啊,再喝多,是要呛死的啊。 李鹤四处看了看,见猴子和杨岱两人正指挥着众人搬运垃圾,打扫庭院,便信步踱到那一亩方塘。 池塘内,仍然是波光粼粼,虽然满池荷叶尽枯,但凉亭依旧,李鹤缓步走入凉亭,坐了下来。 此番赴任寿春,白练选择了已经修葺一新的原寿州府衙,作为自己的郡守衙门,按照白练的意思,反正偌大的衙门里,也就自己一个人住,李鹤干脆就一起住在郡守衙门得了,不必另外再辟宅子居住了。 李鹤委婉拒绝了,他还是选择了住在老宅子里,这是他一路上计划好了的,原因不言而喻。 白练也能理解李鹤对老宅的感情,听说李氏老宅在战火中有所损毁,让李鹤不要急着入住,他会拨下专款,找工匠修理过后再搬进去。 但李鹤还是决定先住进来再说,他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捋一捋下一步的思路,他在郡守衙门里住了几天,感觉每日里人来人往,太过闹腾。 另外,这次李鹤随队带来了几箱子金饼银锭,也需要找个妥贴的地方安置。 这时,猴子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到了跟前,才低声问道:“公子,我刚才去了一下东阁的地下钱库,里面干干净净,甚至连盖板都完好无损,我估计,无论是景氏,还是后来的秦兵,都还没有发现这个所在,咱们带来的钱,还放在那里吗?” 李鹤点点头说:“暂时就放在那里吧,钥匙放在你身上。” 李鹤想了想,吩咐道:“你赶紧找两个厨子,购置一些柴米油盐和一应生活用具,咱们今天就要准备开伙了。另外,再找三四个体力好的健妇,打理这么大的庭院,再加上咱们这些人的内务,并不轻松咧。” 猴子点头应下,又问道:“公子,这些毁坏的房屋,还有那府门的门楼,不准备再恢复吗?” “府里房子多,咱们这二三十个人也用不了,损毁的房子就不修了,以后要用再说。门楼子和院墙要恢复起来,你抓紧时间安排工匠吧。” 李鹤看着认真聆听的猴子笑道:“知道这样,我该把刘琦带来的,你做这些事情也不内行,够你操持的。唉!用陈总教头做这些琐碎事情,大材小用啊,罪过!罪过!” 猴子翻翻白眼,撇撇嘴,说道:“公子你也别臭我,陈斯可不吃你这一套。不过,你可别小觑了我,以陈斯的脑瓜壳,只要想做,还真就没什么难事,不就是花钱么,又不是让我亲自上房砌墙。再说了,我干什么呢,我知道这阵子公子你会很忙,我和杨岱恰恰就闲下来了,除了带着这帮小崽子训练,不也没啥大事嘛。” 李鹤点点头,说道:“猴子,郡守大人的贴身防卫我可交给你了,特别是夜间,一定不能掉以轻心,内室一定要用我们自己的人,我让你住在郡府,也就是这个原因,明白吗?” “公子放心,陈斯省得。”猴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感叹道:“唉,这都叫个什么事嘛,老子最烦秦狗,现在倒好,还得日夜小心着,保护秦国的大官,真是裤裆里放屁,两岔了。” 李鹤“呵呵”一笑,拍了拍猴子的肩膀,说道:“一码归一码,以后你就明白了。” 猴子晃着小脑袋,拱拱手,转身走了。 猴子刚走,芳姑又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老远就嚷嚷着。 “公子,你咋跑到这里来坐着,寒风嗖嗖的,你不冷吗?” 李鹤笑笑说道:“不冷,吹吹凉风,头脑里清爽一些。” 芳姑来到跟前,问道:“公子,我们还住后宅院子里吗?” “不了,我们住东阁,这次回来,我们所有人都住前院。”李鹤摇摇头,继续说道:“芳姑,猴子去找厨子和仆役了,从今天起,你就得把我这个家管起来了,这么多人的衣食住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啊,你得有个思想准备。” “我行吗?”芳姑看着李鹤,显得犹犹豫豫。 “怎就不行呢?不就是花钱嘛,你只要把大家的生活安排好,别想着省钱,就一定行。至于那些厨子、仆役啥的,不听你的话,就让他走人。” 李鹤“呵呵”笑着调侃道:“你先拿我们这些人练练手,积累经验,将来我就请你专门当我的管家。” 芳姑撇撇嘴,说道:“我可不稀罕当那劳什子管家,操心费力的,能落到啥好?芳姑只要每天能见到到公子,看到公子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就行了。” 说完,瞥了一眼李鹤,转身走了。 第一百三十章 寿春(三) 仅仅只过了几天,李鹤便直观地体会到了,一场大战,特别是城破以后,给寿郢这座古城带来的巨大破坏和深深的伤痛。 硬件的伤害是显而易见的,城垣的破损暂且不说,即便是城里百姓的民居,毁损者也占到了十之六七。当然,靠近城墙一周的那部分民居,大部分是毁坏于楚军之手,守城大战中,拆毁老百姓的房子,将砖瓦和原木用作放守的武器,是历来的习惯作法,更是应有之意。 可李鹤不明白,这些军卒进了城之后,劫掠财务也就罢了,为什么非得放上一把火,将别人赖以栖身的家宅烧掉呢?难道这些军卒们,就不想一想,这些城池一旦被攻破,这些土地被占领之后,就会转换身份,变成秦国的一分子,这些土地上的老百姓,同样也是大秦的子民吗? 军卒不懂这些道理,尚可原谅,但那些军官呢?那些统帅呢?岂不知这一把把火,烧掉的,可是一份份的人心呐。 为了泄一时之愤,竟至于如此疯狂,如此见识和胸襟,难怪强大如秦,却二世而亡,不亡则没有天理了。 伴随着硬伤的,是对这座城市的软损伤。 时令已进腊月,往日的寿春,这个时候,是一年中最为热闹的时节,大街小巷,人流如织;买的卖的,川流不息。无论富庶,还是贫穷,忙碌了一年的人们,都会忙着置办年货,准备过大年。走在大街小巷,处处都能闻到飘散着的鱼肉香味,感受到空气里浓浓的年味。 而现在,无论白天黑夜,放眼望去,到处是紧闭的门窗,残垣断壁里,满是破了产的流民。这些原本日子还不错的城市平民,一场不期而遇的战争,让他们失去了房舍,失去了财产,甚至失去了亲人的性命。 除了身上的衣物,他们一无所有,除了乞讨,他们不知道该怎样挨过这个冬天。 每每从这些人身边走过,李鹤便能深深感觉到,那一道道射向自己的冷漠的眼神里,隐隐包含着的敌意和仇恨。 所有的这些,都是一颗颗不安的种子,只要有星星之火,便足以燎原。 寒冬在即,眼下最要紧的,是采取措施,让这些流民能够平稳过冬,哪怕吊着命,也要尽最大可能减少饿死人、冻死人的事情发生,这件事情必须抓紧去做。 李鹤暗自决定,利用自己对白练的影响力,加大力度推动这件事,不为大秦,只为天理人道。 楚郡郡府衙门。 后宅书房内,铜盆内的骨炭,燃烧正旺,透着殷红的光,散发着淡淡的脂肪的香气,将融融暖意送向屋内每一个角落。 案上的檀香,轻烟袅袅。 坐塌上,白练和晋黎对面而坐,李鹤在下首的锦墩上就坐,三人的脸上,俱是凝重之色。 李鹤将这几天的所见所闻,简单地说了一遍。因为有晋黎在,他的语气很平淡,只是就事论事,不夹杂任何感情色彩。 因为对晋黎不了解,自己身上浓厚的楚人色彩,让李鹤不得不警惕,他只能谨慎地选择语言。 即便如此,白练和晋黎还是能从李鹤的语气里,感受到了几分无奈和一丝愤懑。 白练思考片刻,缓缓说道:“长史所言极是!楚郡新设,寿春作为郡治之地,稳定自然是第一要务,只是眼下时间紧迫,郡府钱粮有限,具体该怎么安排,不知长史可有什么良策?” 白练首问,竟然是问长史而不是郡丞,这让晋黎心中泛起一丝异样。 李鹤微微沉吟了一下,说道:“依在下看,首当其冲的一件事,是要搭建一批简易的棚舍,让大多数人有个遮风避雨之所,否则,这天一变,这些人即便不饿死,也会冻死。搭建棚舍一事,城内大多数百姓有自己的老宅基,可就地解决,实在没有场所搭建的,全部集中到王宫广场去,那里无人居住,闲着也是闲着。而且,集中在一起,也便于管理。” “其二,大人不是想维修城墙吗?依李鹤看,不如现在就开始吧。可在这些流民中间招募劳工,成年劳力每上工一日,可得七两粟米粥,老人妇孺渐次递减,这也算是一种以工代赈形式吧。如遇天气不好,上不得工,食量减半。” 李鹤对着晋黎拱了拱手,说道:“李鹤见识有限,暂时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些,供两位大人参详。” 白练点点头,想了一想,说道:“长史所言有理,这两件事都很难,特别是筹集粮食,尤其难。但是再难,郡府都要去做,否则,咱们就是打下了城池,我看也难以守住。特别是大军南下以后,所留军力有限,一旦流民扎堆异动,局面将无法控制。自古民以食为天,但凡肚里有食,老百姓是不会造反的。” “既然必须要做,晚做就不如早做。我看这两件事情可以同时启动,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事不宜迟,明天就开始着手做吧。具体细节,还有劳晋大人多多费心操持,至于所需粮食,就由本守负责筹集。” “另外还有件事情,需要长史负担起来。经此一战,我听说郡府牢狱里已经人满为患,甚至还有一部分羁押在场院里临时搭建的凉棚之内,人犯拥挤,自然容易滋生事端,这样下去绝不是个办法。自古律法便属于重器,焉能随意为之。” “我观王庭之上,一时半会都不会给我们委派司寇过来了,不如长史就暂时兼任一段时间,待司寇到任,再行交割,晋大人以为如何?” 晋黎双手一抱,说道:“但凭大人吩咐。” 白练看着李鹤说道:“这段时间,你就把主要精力放在这件事上,务必细加甄别,除了重犯累犯,一般的小错微罪,我看能放就放了吧,争取过年以前,清理个大致的眉目出来,长史意下如何?” 李鹤一抱双拳,说道:“大人所言,李鹤也略有耳闻。虽然说律法如炉,但刑狱重地,确实不能儿戏,李鹤自当勉力而为。但过年以前是否能够清理完毕,李鹤着实不敢保证。为公平计,请大人视甄别的具体进展,多宽宥一些时限。” 白练难得露出了一丝笑容,手指虚点了李鹤几下,说道:“长史越来越谨慎了,相比之下,本守倒有些心急了。行!就依你之言,只要能保证刑狱稳妥,多些时间就多些时间吧。” 说到这,白练一手遮口,打了个哈欠,晋黎和李鹤一见白练形容露出一丝疲惫,双双站起,起身告辞。 李鹤刚回到府里坐定,猴子便匆匆走了进来,连鞋也不脱,便纵身一跃上了坐塌,坐到李鹤的对面。 “公子,我今天去城外作坊和圭园老宅看了看,情况都还好。作坊还在,没让这帮兔崽子烧掉,看那情景,我估计当初秦国人在里面驻军来着,这才幸免于战火,不过里面很乱很脏,住了不少无家可归的人。” 猴子接过芳姑端过来的茶水,“咕嘟咕嘟”连灌几口,继续说道:“至于圭园嘛,除了门楼上那块牌匾不见了之外,还是以前的模样,干干净净。不过,我去的时候,大门紧锁着,里面好像有人居住。我跟附近的人打听了一下,据说是这楚郡新任的郡尉大人一家。” 李鹤眼眉一挑,看了看猴子,沉吟半晌,说道:“你明天带几个队员去作坊,组织那里的流民,将所有的房屋打扫干净,准备迎接更多无家可归的人入住,我估计,这天一变下来,去那里的人不会少。记住,干活的人只管饭,不给工钱,干的好的人多吃,不干活的不吃。” “还有,我看这天,像是要下雪了,你拿点钱出来,城里城外到处跑跑,多多采买粮食预备着,一旦雪下下来,就在作坊大门口设几处粥棚,施粥救命。” 猴子一听,急了,连声说道:“公子,这城里没饭吃的人数不胜数,凭咱们这点力量,能济得什么事?” 李鹤沉声说道:“下一步,郡府也准备开始救济灾民了,至于我们,只能辅助官府,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了。粮食够,咱们就把粥熬浓一点,粮食不够,就熬稀一点,哪怕只有一碗米汤,总能吊着一条命不死,熬到明年春上,情况就会好转了。” “猴子,寿春这块地虽然归了大秦,但这些地上的人,还都是咱们的乡亲啊,哪怕把咱们带来的钱全都花完,李鹤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乡亲饿死冻死啊。” “这些钱,原本就是不义之财,咱们取之,如果用在救命上,便是物超所值了,明白吗?” 猴子不再说话,频频点头。 “我这也是尽人力随天意,战火频仍,百姓的日子太苦!咱们眼睛能看到的,就尽良心做一点,至于那些看不到的地方,也只能无可奈何了。” “至于圭园的宅子,不管里面住的是谁,暂时都不宜声张,随他去了,反正现在我们也用不着。” “大灾面前,一处豪宅,哪里比得上一碗米汤来得实惠呢?” 第一百三十一章 正理平治(一) 楚郡郡府新设的司寇衙门,仍然沿用的是原来寿州府司寇衙门旧址,坐落在古城西门一个偏僻的所在。 李鹤少年时,因为当街手诛恶獠,曾经有幸在这里坐过几天牢,在他的记忆里,这衙门的门楼和大门好像是髹黑底漆,虽然半新不旧,但威仪是不缺的。 可是现在,大门的颜色却被漆成了鲜艳的大红色,门楼两边的抱柱,居然还刷了彩,看起来虽然簇新鲜艳,但给人的感觉却极为滑稽,对应这所衙门的刑狱之责,则更显得不伦不类。 据李鹤所知,现在的司寇衙门,既无掌衙主官,更无典狱、狱卒之类,一应事务,全都是秦军各营受伤退下来的低级军官,或者有点门道的退役军卒担任。 看着眼前这一副花花绿绿的明艳色彩,李鹤摇了摇头,心想,这得是什么样的情趣和欣赏能力,才会有如此的突发奇想。 李鹤带着杨岱和两个侍卫刚下马,从门里便蜂拥走出一群人,打头的是一位胖大的汉子,汉子身形高大,面色黝黑无须,着一身大红的锦袍,滚着绿边。最为奇特的是,汉子的右衽靠领口处,醒目地别着一朵粉红色嵌着湖绿玉石的绢花。 这种出类拔萃的装束,足以让任何人一见此君,便终身难忘。 李鹤暗自揣测,看这人一身鲜亮的打扮,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大门的油漆风格,当是出自此君手笔。 汉子左腋下拄着拐杖,随风飘起的袍服下摆处,隐隐可见左腿自膝盖以下空荡荡的,估计是受伤以后截掉了。 下台阶的时候,左右两人伸手扶了汉子一把,但被汉子甩脱了,即便是腿脚不便,但汉子的身形极快,像一阵风,飞快地卷到了李鹤面前。 来到跟前,汉子双拳一抱,朗声大笑。 “校尉蒙骊率众僚参见长史大人!可算把大人给盼来了,您再不来的话,蒙骊可就要准备溜了,哈哈哈。” 李鹤一听,便知道此人在这司寇衙门属于临时负责,并没有明确职务,方才口中所报,可能还是他之前的军职。 李鹤也是紧抱双拳,笑道:“蒙校尉无需客气,直呼我李鹤便可。我也是临时受郡守大人之命,前来梳理刑狱,待王庭任命的司寇大人一到,李鹤便要丢手的。” 蒙骊转身,又将身后的七八个人介绍了一番,果然都是什长、佰长之类低级军阶的军官,并且,这些人的恶身上,多有不同程度的残疾。 众人围着李鹤,一阵子嘻嘻哈哈,还别说,跟这些才从战场上下来的武夫说起话来,简单直接,少了许多繁文缛节,倒是别有一番情趣。 寒暄已毕,一群人簇拥着李鹤往里走。李鹤注意到,无论是上下台阶,还是跨越高高的门槛,只要有人来扶蒙骊,都会被他恨恨地甩一膀子,黑黑的脸上挂满了不悦。 李鹤暗忖,这人虽然生活情趣有些奇葩,身上却有股不服输的劲头,想必以前在军中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 进得大门,头进院子的两厢,分列着几排青砖瓦房,听蒙骊介绍,这些都是属吏们的公事房,但李鹤看见,院里极安静,大多数的房门都是紧锁的,显然里面没人。 走进第二进院子,才是司寇衙门各堂堂主的执事房,这里倒还热闹一些,大多数房门开着,间或有人大声喧哗着进进出出。 在阔大的二进院子里,在东南一隅,辟有一处独立的院落,房舍不过四五间,但布局清丽雅致,这里便是司寇大人的办公区了。 蒙骊呵呵一笑,延手请李鹤进院稍作歇息,李鹤婉言谢绝了。 再往后,走过一段长长的甬道,打开一扇侧门,便是羁押人犯监狱所在了。这里因为是监狱的侧门,所以铁栅门并不大。 进得门来,李鹤瞬间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不大的小广场,这里可能是以前监所给人犯短暂放风的地方。 此时小广场上,已经没有了一丝空闲的地方。一排排用芦席搭建的凉棚下,枷满了人犯。犯人们有的双手戴枷,有的脚上锁镣,有的则干脆用一根绳子捆着,显然,因为人犯太多,枷具不够用了,才不得不简单地一捆了之。 李鹤围着四处透风的凉棚转了转,粗略地估计了一下,单是这个不大的小广场内,羁押的人犯应该就有几百人之多。 人犯们有的在昏昏欲睡,有的在小声的哼哼,有的在自言自语,更多的,则是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看着李鹤一行人。 每一间凉棚内,都放着几个供人犯便溺的巨大木桶,但都是屎尿横溢,污水四流,肮脏不堪。 即便是在这寒冬季节,凉棚内四处漏风,棚内的味道仍然令人作呕。 李鹤心想,幸亏眼下是冬天,这要是在夏季,单是病菌传染,这里面的人就别想有一个活着走出去。 难怪郡守大人急不可耐的要清理狱治,看眼前这个局面,真的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蒙骊见李鹤光看不说话,就笑着说道:“好叫长史大人得知,这凉棚之内,羁押的都是些轻犯,真正的犯人,都关在牢房里呢,大人是不是现在就进去看看?” 李鹤点点头。 这个时代,各处刑狱的规模都不大,尤其在楚国,讲究的是礼仪治国,宽容治世。寿州作为楚国首郡,相对来说,狱所的面积还稍微大一些,即便如此,也不过四五栋房舍而已。 而且,寿州监狱,还一改时下普遍将牢狱建在地下的习惯,将狱舍抬高到半是地上,半在地下,这样的狱舍,起码通风透光条件要好得多。在日常管理上,不但方便,也人性化了许多。 在蒙骊的带领下,一行人又走进监牢。 地牢内,光线极差,而且越往后越暗,顺着中间长长的甬道走到最后,领路的军卒不得不点亮手里的灯笼,李鹤众人才能勉强看清牢舍内的情景。 李鹤一间一间的巡视着,只见面积不大的牢房内,地下铺着干草,干草上,或坐或站,每间都关押了十几个人。这种密度。如果夜间睡觉,估计必须要人挨着人,才能躺的下来。 同样的,这里的环境不光阴暗潮湿,因为不通风的缘故,味道比外面的棚舍,更加恶劣。 蒙骊一面走,一面暗暗观察李鹤,见李鹤在这种密不透风、臭气熏天的环境里,竟然神态如常,丝毫不见异样,不由得暗暗点头。 蒙骊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和自己的手下久历战阵,什么样的血腥场面都见过,什么样的恶劣环境里都待过,饶是如此,自己的胃内,尚且隐隐地翻腾,这位年纪轻轻的长史大人,居然能做到面不改色,还真不简单。 巡视了两栋监舍之后,蒙骊轻声说道:“大人,再往里面,情况大致都是这样。这里气味污浊,大人身份贵重,依在下看,后面的就不必再看了,大人还是上去吧。” 李鹤点点头,说道:“也好,咱们就上去吧。你通知人,将所有人犯的名册送来,我这就要看。” 蒙骊点头称是。 一行人刚刚转身,正待回转,却听右手边的一处监舍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公子救我!李公子救我!” 第一百三十二章 正理平治(二) 一声凄厉至极的“公子救我!”,让众人停住了脚步。 李鹤侧转头,循着声音看去,却见一间监舍的木栅上,趴着一个人,披头散发,从粗大的木栅缝隙里,伸出双臂,十指箕张,拼命地挥舞着,呐喊着,形似历鬼,声似夜枭。 因为光线极暗,李鹤看不真切此人的面孔,但能一口唤出自己的名字,想必一定是旧识。 李鹤走到木栅前,仔细端详此人的面孔。却见此人瘦骨嶙峋,脸上污秽不堪,颧骨高耸,眼眶深陷,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恶臭,一头乱发,丝丝缕缕地裹着油泥,乱发后面,那一双缺少了神采的眼睛,此刻,正往外迸发着病态的光芒。 身旁的军卒,见长史大人睁着眼睛看得吃力,便提着灯笼靠近了些,即是如此,李鹤仍然辨别不出来此人是谁。 “请问你是?” 李鹤看着那人一脸的祈求神色,低声问到。 那人一见李鹤没有认出来自己,嚎啕大哭起来。 “我是魏直啊,李公子,可怜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公子竟然认不出我来了。” 李鹤心内一惊,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当年魏直那面如冠玉,玉树临风,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再看此人,哪里还能看出半分当年的影子。 “你真的是魏直?”李鹤将信将疑,追着问了一句。 “是啊,公子,正是魏直啊。” 魏直的身体,剧烈地抖动着,骨瘦如柴的双手,死死地攥住木栅,仿佛不如此,便有可能随时支撑不住而倒下去。 李鹤又仔细地端详着面前这幅面孔,渐渐地,依稀地辨别出了魏直旧有的一丝模样。 李鹤点点头,侧身对身边的蒙骊问道:“此人因何被抓?” 蒙骊一怔,想了一会,说道:“大人见谅!人犯太多,大人陡然一问,恕在下一时也想不起来。不过执事房都有名册备案,一会上去,便可呈于大人观详。” 李鹤点点头,点着魏直说道:“此次梳理刑狱,就从此人开始吧,将此人带上去,本长史要亲审。” 蒙骊一挥手,军卒掏出钥匙,打开牢门,将魏直连拉带拽拖了出来。 李鹤冲身边的侍卫轻声说道:“架着他,送到我的公事房内。” 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架着早已经不能行走的魏直,跟在众人身后,来到那栋清雅的独立小院。 刚到门口,蒙骊夹着拐杖拱了拱手,说道:“大人审问人犯,在下就不跟着了,我去叫他们把所有人犯名册给大人送过来,顺便给大人安排中午的饭食。” 刚才在监舍之内,蒙骊便已经看出,这位长史大人看来是碰着熟人了,现在大人要亲自审问,如果此人是大人旧识的朋友,大人有心搭救,自己在一旁再待下去就显着多余了。 蒙骊带着一众手下,转身离去。看着蒙骊一瘸一拐的背影,李鹤感觉到,此人除了有一些匪夷所思的异癖之外,倒也不失是一位知情识趣的磊落汉子。 进得屋内,侍卫扶着魏直坐下,杨岱从暖壶内倒了一碗热水,递给魏直,魏直颤巍巍地接过,小口饮着。 李鹤看着魏直捧着茶碗的双手,见那手腕处,俱是红肿一片,估计应该是当初被俘时,绳索捆绑留下的伤痕。心里暗暗一叹,见魏直的身体一直抖个不停,便脱下自己的棉袍,给魏直裹上。 魏直一直没有抬头,小声地饮泣着。 李鹤心里知道,这几个月来,像魏直这样,从一生下来,便一直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陡然碰到这样的惊世之变,国破家亡,亲人离散,自己又身受牢狱之灾,心理上的落差是巨大的,对其心灵上的打击也是毁灭性的,能坚持到现在没有崩溃,已经是奇迹了。 这时候的魏直,心理上,悲伤有之;仇恨有之;羞愤有之;茫然失落有之,甚至不排除尚存一丝求死之心,这种巨大的心理创伤,需要时间慢慢地沉淀和调适。 良久,李鹤见魏直的身体慢慢地不再抖动了,情绪渐渐平稳,便轻声问道:“魏公子,秦军围城以前,面对着局面即将崩坏的巨大危险,难道府上魏老大人就没想到过转移么?何至于困守孤城,流落敌手?” 魏直抬起头,圆睁着一双凹陷进去,显得极其可怕的眼珠子看着李鹤,凄然一笑,说道:“家父固执,坚决不肯搬迁。没办法,我只能偷偷地安排人,转移了一部分女眷和金银细软出去,但大多数家人还是留在了寿郢,等到秦军围城,再想走,就走不脱了。公子,真惨啊!魏府不算大,好歹也有一百多号人,城破之日,死的死,亡的亡,跑的跑,瞬时之间,家破人亡啊!” 说到这,魏直又是眼眶通红,但没有哭。 “这城内的大户,遭此厄运的,又何止魏氏一门。秦军如狼似虎,豪门大户都是在劫难逃啊。其实,要说逃亡搬家,这些大户是最有条件的,但大家之所以大都没动,也都是不相信,这浩浩然延绵了八百年的大楚,真有崩塌的一天那!唉!李公子,你没有亲历,城破那几日,这寿郢城内,乱兵四起,人命如草,当真是人间地狱啊。” 说到这,魏直的身体又剧烈地抖动起来,喉咙里发出一阵阵狼一般的嘶吼和呜咽。 李鹤走到魏直跟前,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安抚着魏直激动的情绪。 等魏直稍微平静了一些,李鹤又问道:“那么,你又是怎么被他们抓进来的呢?” 魏直两眼发直,看着手里的茶碗,轻声说道:“那一日城破,是黎明时分,城内到处都是火光。我府里很快便进了乱兵,家父一看走不脱了,便拉着我藏到了马厩后面的柴房里。听到前院秦军杀人,家父再也按捺不住,冲了出去和秦军理论,可叹刀剑之下,焉有道理可讲?一言不合,秦军便斩杀了家父,魏直见老父血溅当场,便也冲了出去。那些军卒,不知道是不是存了戏弄之心,见我一心求死,反而没有杀我,将我打伤,羁押到这里,这几个月来,魏直是生不如死啊!” 魏直没有哭,兴许,他已经没有了眼泪。 李鹤点点头,转身对杨岱说道:“你去让厨子熬一碗米粥端来,另外,让他们找一套棉袍送过来。” 杨岱应声离去。 很快,一个瘦瘦的仆役便拎着食盒走了进来,见着李鹤,点头哈腰地说道:“禀长史大人,小的怕大人等不及,便热了热早上的剩粥,又弄了几样小菜,不知可否?” 李鹤点点头,说道:“放那儿吧。” 仆役将散发着腾腾热气的米粥和小菜一样样端出来,放在几案上,又点头哈腰的走了出去。 李鹤盛了一碗浓香的小米粥,端到魏直面前,轻声说道:“魏兄,你先喝点米粥,暖暖身子。” 魏直抬起头,看了看李鹤,又看了看李鹤手中的粥,一时间,竟然是一副痴痴的模样,既不接粥,更不说话。 李鹤见魏直的眼眶又在泛红,拍了拍魏直的肩膀,缓缓说道:“魏兄,身逢家国劫难,不是哪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改变的,你我既然不幸身处乱世,同是乱离之人,面对灾难,首先学会的应该是坚强,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亲人们的英灵不远,你我既然活着,就得保重身体,好好活着,只有这样,才对得起逝去的亲人们啊。” 魏直接过粥碗,捧在掌心里暖着,颤颤巍巍地问道:“李公子,如此说来,魏直以后可以不再回那牢房了?” “这是自然。”李鹤微笑着点点头,说道:“你现在身子弱,先喝点稀粥滋养一下肠胃,待身子慢慢恢复,李鹤再给魏兄设宴压惊。” 魏直将脸深伏在碗边,一面稀溜溜地喝粥,一面小声地饮泣着。 这时,蒙骊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差役,每人手上都捧着高高一摞竹简。 蒙骊夹着拐杖,笑呵呵地拱手说道:“启禀长史,本监所有人犯的名册细目都在这里,请大人过目。” 李鹤点点头,指着坐塌上的几案说道:“劳烦蒙校尉了,放那儿吧。” 说完,冲蒙骊一使眼色,两人来到隔壁一间小厅坐定。 李鹤沉吟了一下,问道:“对于此次梳理刑狱,不知蒙校尉可有什么想法?” 蒙骊呵呵一笑,说道:“不瞒大人说,蒙骊行伍出身,对于行军打仗是不憷的,但对于处理这些政务,蒙骊完全外行,而且天性疏懒,不耐繁琐。长史既然受命于郡守,前来主持刑狱,当然就要以长史的意见为主。长史但有所命,蒙骊无有不从,这点请你放心。” 李鹤微微一笑,拱了拱手,说道:“承蒙校尉信任,李鹤在此先行谢过。李鹤虽然受命郡守大人,但梳理刑狱,涉及到刑事、民事的方方面面,非同小可,恐怕诸事还得咱俩商量着来。” 蒙骊点了点头。 “今日,我观监舍内之内的情况,深感心忧。这种人满为患,污水横流的状况,恐怕要赶紧改变,否则靡费钱粮事小,出现人犯大面积伤病死亡,事情就大了。眼下,寿春初定,又行将过年,稳定人心才是你我面临的第一要务啊。” “我的意见是,先将一部分轻微的民事人犯甄别出来,放出去一批,减轻牢狱压力,争取年前将监舍内的人犯减少五成以上。具体的作法,我会先拟一个章程出来,届时请校尉参详。” “校尉意下如何?” 蒙骊双拳一抱,朗声说道:“蒙骊但凭长史吩咐。” 第一百三十三章 正理平治(三) 李府。 暖榻之上,李鹤与魏直对面坐着,静静地看着魏直小口小口地喝着热粥。 几案上,一灯如豆。 魏直已经沐浴更衣完毕,换上了李鹤的锦袍,乌黑发亮的长发,湿漉漉的披散在肩头。虽然仍然是形销骨立,容颜憔悴,但已经略略恢复了一丝人的模样,有了活人的气息。 李鹤暗暗地叹了口气,如果不是碰到自己,以魏直现在的身体状况,在那暗无天日的大牢之中,哪里还能熬得了几天?难怪蒙骊报告说,整个监舍,每天都要拖出去几具倒毙的尸首。 这还是冬天,等到过了年,一俟天气转暖,死的人还会更多。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李鹤深知,这关押在牢狱之内的上千号人,大多是秦军入城之后所羁,根本谈不上什么罪行,至少,罪不当死。 整理刑狱一事,当真是迫在眉睫,再也不能拖延下去了。 见魏直放下了碗,李鹤轻声问道:“够了么?” 魏直点点头,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够了,一下子不能吃太多,会撑死的。” 李鹤也笑着点点头,说:“是啊,肠胃空置太久,确实不能吃得太多。别急,慢慢来,你年轻,恢复得快,将养几日就好了。” 魏直用绢帕试了试嘴角,说道:“魏直关押在里面,已经几个月了。几个月以来,除了死透了的尸首,就没见有一个人从那道门里走出去过。不瞒公子你说,魏直已经完全绝望了,想着此生如果就这么了结了,当真心里不服。唉!老天待魏直终究是不薄啊,竟然在魏直将死未死之际,遇到了公子。” 说着,魏直理了理袍袖,跪伏在塌上,冲李鹤磕起头来,口中连称:“公子救命之恩,魏直当终生铭记。” 李鹤轻舒猿臂,隔着几案,托住了魏直,连连说道:“魏兄不可!你我既是兄弟,举手施援,自是本分,魏兄切切不要客气。” 魏直抬起头,看着李鹤,双目瞬间变得赤红,哽咽着喉咙说道:“贤弟啊,魏直现在,内心惶惶如丧家之犬,你这一声兄弟,当是魏直活下去的信心啊。” 李鹤隔着几案,轻抚着魏直的手背,沉声说道:“魏兄,你身体尚弱,不宜过于激动。还是那句话,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将养身体,你我既然身逢乱世,没有一个好的身子骨,那是万万不行的,魏兄谨记!” 魏直点点头,长长地喘了几口粗气,自嘲地笑了笑,说道:“魏直自从经历此番巨变,又身陷囹圄,感觉整个人脆弱和伤感了许多,让贤弟见笑了。” 李鹤见魏直的情绪慢慢地平复下来,将寿郢城内过去熟悉的人事,拣几处问了问情况,魏直知道的,便娓娓道来,但大多数人的行踪,魏直也并不知晓,但据魏直估计,大多凶多吉少。 确实,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难来时,各人凭借自己的命数和际遇,或死、或逃,或者,仍然潜伏在城内的某一个角落,静待时局变化。 “贤弟还记得景其否?”魏直看着李鹤问道。 李鹤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当年那个身形瘦削,但意气风发的年轻身影,他点了点头,说道:“怎么不记得,当年那个年少多金,又豪爽义气的景氏长公子,李鹤如何能忘得了?但李氏迁移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后来我听人说,他去了巨阳,年纪轻轻便做了县令,守牧一方,当真轰动一时。” “唉!你说的一点不假,当时,负刍对景其的任命,确实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轰动一时,羡煞我等众人。” 魏直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可谁知道好景不长,那巨阳位于秦军南下的咽喉要道上,楚军继涡水大败之后,蕲南又败,巨阳门户大开,首当其冲就被围上了。那景其虽是一介书生,临此危难,倒也骁勇,组织城内军民苦守城池不退。谁曾想巨阳坚城高墙,竟然不过旬日就被秦军攻破,可怜那景其,被秦军砍下头颅,人头高悬在城门之上。噩耗传来,景府老爷子当场就倒了,一直拖到寿郢城破前几日才断气。” “我听说,景氏因为老爷病重,家里没有主事之人,府里除了少许妇孺迁移出去之外,几乎一动没动。城破之后,一应财物,都被乱军劫掠一空,人丁更是死伤无数。可叹那景氏,几百年的富贵基业,一夜之间,便烟消云散了。” 魏直低着头,唏嘘感叹,李鹤则想起了后世那句著名的词话。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人生在世,兴也忽焉,亡也忽焉!经历的劫难多了,才真的知晓,所谓的荣华富贵,功名利禄,真的就是一片浮云一场梦。 良久,魏直停止了感叹,抬起头又问道:“贤弟,可还记得瑶娘否?” 李鹤惊奇地看着魏直,笑了,戏谑道:“怎不记得?当年红透寿郢城的头牌歌姬,人见人爱的美娇娘,忘了谁也不该忘了她啊。呵呵,魏兄怎么突然提起她来,难不成,魏兄到了此时,还念念不忘美人吗?” 魏直自嘲地笑笑,说道:“美人恩深,别说魏直现在落魄如斯,即便当年,哪里又是魏直能消受得了的?” 魏直顿了顿,接着低声说道:“城破以后,秦军因为抓捕的人太多,监舍不敷使用,最初几日,他们就把所有的人犯,羁押在王宫广场上,在那里,我见过几次瑶娘。” 李鹤看着魏直,没有说话。 魏直继续说道:“我估计,她也认出我了,但我们之间没敢说话。我不清楚她是怎么被秦人带到那里的,不过看她那模样,披头散发,浑身污秽不堪,我猜着,她可能是故意乔装打扮了一番,毕竟,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在这个乱哄哄的城里,会遇到很多麻烦,甚至一个不小心,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李鹤点点头,问道:“可知这瑶娘现在羁押何处?或者是被释放了?” 魏直摇摇头,说:“绝无可能被释放。那一日,秦军来了个军官,说是西郊外驻军营地需要二三十个健妇去给军卒们洗衣做饭,那军官就在人堆里,随便点了二三十个妇女带走了,其中就有瑶娘,她走的时候,还冲我点了点头。不出意外的话,我估计,她现在应该还在驻军的营地里做苦力呢。” 说到这,魏直抬起头,看着昏暗的烛光下,李鹤那张忽明忽暗的脸,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有话要说,但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魏直之所以这时候提起瑶娘,其用意是不言而喻的,言外之意,李鹤也是明白的。当然,如果条件允许,李鹤还是非常愿意伸手拉一把瑶娘的。 这里面,只有纯粹的人性的善良,无关美色。 夜渐渐深了。 魏直已经去休息了,李鹤仍然端坐在塌上,面前的几案上,竹简堆起老高,李鹤手执毫笔,忽而沉思,忽而翻阅竹简,忽而对着案上的一方白绢,慢慢地书写着。 芳姑端着一盏油灯走了进来,屋里,瞬间便亮堂了许多。 芳姑将油灯放在案上,随手将一件厚厚的棉毡披在李鹤身上,轻声说道:“公子,天这么冷,早点睡吧。” 李鹤放下手里的笔,活动活动关节,指着案上的竹简说道:“芳姑你看这书简,这里面一个个的名字,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现在这些人,都在那拥挤不堪的牢房里熬命,不知道哪天才能出头。或许明天,这里面的人就会消失几个,后天,又会消失几个,日复一日,须知人命关天,李鹤不抓紧不行啊。” 这时,案上的红烛“毕啵”一声,暴起一朵灿烂的灯花,使得屋内豁然一亮,旋即又暗淡了下去。 李鹤盯着这朵乍然一现的灯花,喃喃自语道:“早一天将他们放出去,这些人便多了一分活着的希望。这些人,侥幸没有死在秦人的刀剑之下,如果最后死在了楚国人自己建设的监狱里,天理难容啊。” 看着公子又伏向案边,奋笔疾书起来,芳姑轻轻叹了口气,用铜钎夹了几块栎炭放进火盆里,又将两个火盆朝着公子跟前移了移,才坐下身来,拿出自己的藤条簸箕,找出针线,默默地做起女红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瑶娘(一) 当李鹤将拟好的章程递到蒙骊手上时,蒙骊的脸上现出了一种复杂的表情,吭哧了半天,才苦笑着说道:“好叫长史得知,这些曲里拐弯的东西,蒙某人认得它,它却认不得蒙某。” 李鹤这才知道,敢情这位行伍出身的退役校尉,不认得字。 这个时代,文字尚没有统一,诸侯各国之间还没有达到“书同文”的地步。但因为整体的礼制、文化沿袭于周,所以除秦国文字与中土稍异之外,其余六国的文字和书写习惯,相似度还是比较高的。 至于这位蒙校尉是不认识楚国文字,还是任什么文字都不认得,李鹤就不得而知了。 李鹤笑笑说道:“无碍,蒙校尉尽可以让书吏念给你听听,如果你觉得李鹤这个方法可行,咱们明天就开始了。” 蒙骊红了脸,嗫嚅着说道:“其实蒙骊可以不用看的,只要大人觉得可以,蒙骊就绝无二话。” 李鹤呵呵笑着说:“这怎么行,既然郡守大人命我梳理刑狱,又命你协助于我,那么这件事情就落在了你我的肩上,刑狱之事,干系重大啊,李鹤岂能一言以蔽之?” 蒙骊倒也豪爽,见李鹤态度真诚,点头说道:“行!就依大人的意思,待会我就让他们给我念念,明天咱们就开始放人。” 见蒙骊转身要走,李鹤连忙叫住了他。 “蒙校尉留步。” 蒙骊夹着拐杖,扭过头看着李鹤。 “长史还有事?” 李鹤点点头,说:“正是!李鹤有一件私事,想请蒙校尉帮忙。” 蒙骊一听,单拐点地,灵活地一个旋转,来到李鹤跟前,笑着说道:“长史有事尽管直说,跟蒙骊无需客气。” 李鹤端起锦墩,放在蒙骊身后,轻轻一按,让蒙骊坐下,这才问道:“蒙校尉,不知你与西门外驻军首领熟悉否?能否说得上话?” 蒙骊咧开大嘴,笑道:“长史这就算问着了,那里的统军首领是个裨将,叫张继,是我在军中时的老上司,与我感情甚笃,岂止是熟悉这么简单,不知长史找他何事,在张继面前,蒙骊说话还是有几分作用的。” 李鹤一听,心里一阵轻松。他问蒙骊,原本也只是看着蒙骊来自于军中,可以打听点驻军的情况,以便对症下药,现在听蒙骊这么一说,还真的算是问着了。 “呵呵,蒙校尉与驻军既有这层关系,事情就好办了。” 李鹤“呵呵”一笑,问道:“不知蒙校尉可曾知晓,李鹤原本就居住在这寿郢城内,因为惹怒了楚国的权贵,不得已之下,才举家迁往黔中的。” 此处的相关细节,李鹤做了模糊处理。 蒙骊点点头,说道:“知道,你没来之前,就有人告诉我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蒙骊随口的一句话,让李鹤的心中泛起了一丝涟漪,看来,在这寿春,还是有人关心自己的。 李鹤笑笑,继续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李氏原来在这寿郢城内,以商贾经营为主,也算是略有薄财。商贾之家嘛,来往应酬总会多一些,为了方便娱宾待客,豢养了一批歌姬。后来李氏迁移,就将这些歌姬遣散了。巧的是,昨日我听到一个朋友介绍,我府里原来有个叫瑶娘的头牌歌姬,不知何故被驻军抓去军中,做了洗衣健妇,李鹤一听之下,觉得心内不忍,便动了心思,想把人给捞出来,这不,就托到蒙校尉你的头上了。” 蒙骊一听,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眼珠子盯着李鹤咕噜噜一通乱转,半晌,又眯起了眼睛,肥胖的大圆脸上,现出一丝暧昧的笑容,奸笑着说道:“嘿嘿,自古英雄爱美人,长史年轻英俊,自然旧情难忘,蒙骊能理解,能理解啊!” 说完,嘴里又是一阵桀桀的笑声,站起身,对李鹤说道:“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不就是找他们要个洗衣的妇人嘛,这也算个事?走!咱俩现在就去,正好,我也算找了个借口,跟老长官喝酒去。” 李鹤知道这家伙有点误会了,但他并没有解释,而是一把拉住蒙骊,说道:“蒙校尉,即便是你的老上司,也不可过度让人家为难,该花钱的地方,咱们花钱。” 蒙骊一抖肩膀,脸上肥肉乱颤,不屑一顾地说道:“蒙某人找他们要个洗衣的妇人还要花钱?狗屁!我说长史啊,你这是钱多了花不掉么?” 说完,一扭身,飞也似的走了。 等李鹤叫上杨岱和几名侍卫,来到大门口时,蒙骊已经笑眯眯地坐在了马车里等着了。 一行人直奔西门而去。 王翦攻下寿郢以后,基本未作停留,稍事休整之后,只留下一只五六千人的小股军队驻守寿郢,便和蒙武率领各自的军马,兵分两路,浩浩荡荡,杀向江南吴越之地。 这只军队,是目前寿郢境内唯一一只成建制的秦国武装,就驻扎在离着西门十里外,原楚国京畿驻军的大营之内。 来到驻军大营的辕门之外,一行人停了下来,蒙骊下了马车,扭动着胖大的身躯,来到守门的军卒跟前,从腰间掏出一块暗褐色的铜牌,在军卒面前一晃,军卒立马放行。 李鹤心里暗叹,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自己无心之下,找到这个蒙骊,看来还真是找对了人,省却了许多的麻烦。如果单凭自己,想进到这所戒备森严的军营,都要费上很多的周折。 蒙骊似乎对这里很熟悉,领着众人,穿过一排排灰砖青瓦的营房,径直向军营中间的一个演武场走去,一边走,一边还不时地跟熟悉的军士嘻嘻哈哈地打着招呼。 蒙骊来到演武场东首的一处院子前停下,整了整衣袍,对着院里,扯开嗓子大声喊道:“张兄在否?蒙骊来访。” 一连几声狼一般的吼叫之后,只听到院里一个洪亮的嗓音答道:“死胖子,作什么妖呢,滚进来!” 蒙骊又是一阵桀桀的笑,冲着马车夫一挥手,车夫从马车底座里抱出两坛老酒,进了小院。 蒙骊转过头,笑嘻嘻地对着李鹤挤了挤眼睛,然后灵活地跨过院门口高高的青条石门槛,进了小院,李鹤跟着走了进去,杨岱和几个侍卫则留在了门外。 进到院里,李鹤看到,迎着院门,负手立着一个汉子,汉子肤色黧黑,个子很高,但精瘦,身着一身便袍,脸上赫然戴着一只黑色的眼罩,另外一只独目,看着迎面走来的蒙骊,盛满了笑意。 蒙骊来到汉子跟前,双手抱拳,哈哈笑着说道:“张将军一向可好?蒙骊这厢有礼了。” 汉子嘴一撇,啐道:“滚一边去!你蒙胖子这才当了几天的鸟官,少跟老子拽文。” 说着,眼风一扫李鹤,到底是从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职业军人,即使只剩下了一只眼睛,即便只是随意一瞥,那道眼神已然凌厉至极。 蒙骊连忙给两人作了介绍,果不出李鹤所料,这位汉子,便是这只寿春驻军的统领,裨将张继。 李鹤连忙抱拳施礼,张继随之还礼,三人寒暄已毕,张继延手请李鹤进到屋内。 三人坐定,蒙骊没有再跟张继继续打哈哈,而是开门见山,直接将来意告诉了张继。 张继听完,晒然一笑,手指点着蒙骊,说道:“你这胖子,太不懂事了!你带着长史大人过来,我道是有多大的事情呢,若知道就这么点小事,何必劳烦长史亲自跑一趟。一个洗衣的妇人,派个人来说一声,我遣人给长史送去不就得了。” 蒙骊嘻嘻一笑,说道:“属下这不是想着找个由头,来跟老哥哥喝酒嘛。” 张继看着蒙骊一脸的嬉笑,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胖子,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现在已经是一介官员了,与过去在军营里行军打仗有本质的不同,怎么还是没个正形呢?这亏得李长史不跟你计较,换作是我,早就一顿板子把你打回原形了。” 李鹤淡淡一笑,蒙骊仍然是摇头晃脑,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张继转过身子,看着李鹤问道:“长史稍坐,我这就派人,去把你要找的人给你带来。” 说完,冲着门外一声大吼:“来人!” 一名军卒闪身而进,右手握拳,抚着左胸,大声应道:“属下听令!” “你速去洗衣处,找找看,有没有一个叫瑶娘的洗衣妇,把她带到这里来。” 军卒衔命而去。 第一百三十五章 瑶娘(二) Ps:渔翁恭祝各位书友,中秋节快乐! 几个人正说着话,派去寻找瑶娘的军卒很快便返回了。 “启禀将军,那名叫瑶娘的洗衣妇病了,经属下亲自前去查验,此人确实病的不轻,已然下不了床了。” 军卒大声禀报道。 几人互相看了看,李鹤连忙站起身,一抱双拳说道:“将军和蒙校尉稍坐,李鹤前去看看,到底情况如何。” 张继点点头,说:“也好,你去看看情况,需要什么,尽管开口说话。” 李鹤点点头,来到院外,冲着肃立门口的杨岱和侍卫一挥手,几个人跟着军卒,来到洗衣处。 所谓的洗衣处,不过是呈品字形排列的几栋平房围成的一个大杂院,院内、院外的空地上,用毛竹或木棍搭建的简易的晾衣架上,晒满了各式衣物。 五六千人的驻军规模,换洗的衣物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全部晾晒出来,场面足够震撼。 李鹤等人跟着带路的军卒,穿过层层叠叠的衣架,来到大院最后面的一排砖房前停下,军卒指着一个房间说道:“大人,那个瑶娘就在这里了,大人请进!” 李鹤抬头看了看,见这里的所有房间,居然都没有门窗,只有一个草帘挂在门口处,略略起到一点遮挡的作用。 李鹤暗暗皱了皱眉。 眼下正值寒冬腊月,可以想见,到了夜间,这里该有多冷。如果再碰到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屋外滴水成冰,屋里恐怕也跟冰窖无异。 这便是失败者的处境! 李鹤一撩草帘,进到屋内。因为没有窗户,所以屋内的光线极差,李鹤闭了闭眼睛,适应一下屋内的黑暗。等他再睁开眼,才看清屋内的陈设。 这是一拉溜三间的大通道房子,中间没有隔墙,有点像后世的教室。地面上的夯土,经过砸实和长期打扫,看着倒还干净平整。靠着后墙处,是一拉溜用干草铺底的地铺,地铺上,放着薄薄的铺盖卷。墙角处,胡乱地堆放着一些坛坛罐罐,除此之外,再无长物。 李鹤放眼望去,只见长长的一拉溜地铺的最里端,似乎有一个人蜷卧着,李鹤走了过去,打量了一下,见那人连头带脚都裹在一床薄薄的毛毡内,除了那毡子在微微的颤抖,显示这人还活着之外,全无一丝声息。 李鹤观察了一会,见这人还是没有动静,便轻声唤道:“瑶娘,瑶娘。” 一连几声,这人才窸窸窣窣地拉开了被头,露出一张尖瘦的脸来。 虽然此人披头散发,乱发上沾满了草屑,脸上布满了一道道肮脏的泥垢,李鹤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这人便是瑶娘。 遥想当年,那个明眸皓齿,歌声悠扬,回风舞雪,千娇百媚的绝代佳人,再看看眼前这位面目肮脏可憎,精神憔悴颓废的妇人,巨大的反差,让李鹤感到一阵阵惶然,眼前的一切,是那样的不真实,却又历历在目。 “瑶娘,还认得李鹤否?” 李鹤轻声问道。 瑶娘木然的眼神,直呆呆地看着李鹤,一瞬不瞬,一言不发。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李鹤轻轻吟到。 这是当年李鹤第一次见到瑶娘时,瑶娘唱的那首“越人歌”。李鹤乍闻之下,感佩两千年多前古人极高的音乐修养的同时,更惊叹于瑶娘宛如天籁的美妙歌喉。 现在,这首曲子经李鹤之口吟唱出来,已然没有了喜悦和悠扬,更多的,则是满腔的悲怆。 只短短两句,瑶娘便睁大了眼睛,两行珠泪滚滚而下,颤声喊道。 “鹤公子~~~” 只一声,瑶娘便再也说不出话来,悲恸欲绝,嘤咛一声,竟然晕厥过去。 李鹤赶紧将瑶娘蜷卧的身体摆正,用力掐着她的人中,不一会,瑶娘又悠悠醒来,看着李鹤,双目通红,神情哀戚。 刚才,看着瑶娘的抖抖索索的体态和两腮上的潮红,李鹤估计,瑶娘一定是受了风寒,这会通过肢体的接触,李鹤更加证实了自己判断,瑶娘明显在发烧,而且体温很高,额头烫人。 须知,这是随随便便一场感冒便能夺人性命的时代。一个弱女子,几个月下来,无依无靠,担惊受怕,缺吃少穿,体格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又染上如此严重的风寒,毫不夸张地说,随时都有可能死去。 看着瑶娘浑身哆嗦,眼光迷离,气若游丝的模样,李鹤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以瑶娘眼下的这个状况,如果不能得到及时的医治和精心的调养,随时可能香消玉殒。 李鹤不敢再耽误下去了,弯下腰,一手插到瑶娘的颈下,托住她的头,一手抄住瑶娘的腿弯,连着那薄薄的毛毡一起,将瑶娘抱了起来,大步向门外走去。 瑶娘在李鹤的怀里轻微地挣扎了一下,便安静了下来。 李鹤抱着轻如一片羽毛的瑶娘,大步流星回到蒙骊的马车前,将瑶娘轻轻放到马车内的坐塌上,转身对杨岱说道:“病人情况危急,不能耽误,我们这就回城,你们护着马车先走,我去跟张继将军打声招呼,随后就到。” 杨岱和众侍卫一听,纷纷上马,马车夫扬起马鞭,一声轻叱,一行人出军营而去。 李鹤返身进了院子,回到屋内,跟张继说明了情况。 张继一听李鹤要走,甚为惋惜,拽着李鹤的手,连声说道:“长史第一次来我这里,怎可连顿饭都不吃?传到郡守大人那里,该责怪张继不通人情世故了,不可!不可!” 李鹤拉着张继的手,“呵呵”笑着说道:“将军不用跟李鹤客气,待李鹤将这女子安顿妥当,择日和蒙校尉一道,再来军营专门拜望将军,到时候,咱们不醉不归,如何?” 说着,手腕一翻,将一只精巧的皮囊塞进张继的掌心。 张继一愕,瞬间反应过来,连声说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李鹤紧紧按住张继的手,低声说道:“将军,李鹤空手而来,本就惭愧,一点心意而已,祈请将军万勿与李鹤客气。” 说完,不给张继拉扯的机会,双拳一抱,说道:“将军,李鹤说到做到,改日一定再来拜访,就此别过!” 又对蒙骊说道:“蒙校尉在此稍安勿躁,你的马车我借用一下,回头再来接你。” 蒙骊一听,连连摆手,说道:“长史尽管去忙,无需操心蒙骊,这军营之内,有的是马车牛车,蒙骊自然有办法回得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 瑶娘(三) 一连呼啸了几天的北风,终于渐渐小了下来,但天空中仍然是乌云密布,看这老天,不憋着下场雪,恐怕是很难晴得起来了。 李鹤背负着双手,看着一众仆役来回穿梭忙碌,拆除小广场上的凉棚,虽然场面依旧是一片狼藉,但去掉这么一大片障碍物,眼前明显敞亮了许多。 随着李鹤带着一班属吏日夜不停的加班,人犯的清理工作进行的很快很顺利。其实,这里面多数的所谓犯人,大多并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恶行,顶多不过是可疑而已。见着秦国的军卒,不撒腿就跑,还能如何?饿极了,不偷点吃的,又能如何?再严重点的,也不过是家财被秦军劫掠,亲人被军卒殴打,上前理论,惹得军卒不耐烦而已。 李鹤很清楚,寿郢城内,真正敢于跟乱军放手一搏的人,早已经命丧黄泉了,根本到不了这里。 所以,看起来千把号人的牢狱,真正要清理起来,并不太费周折,转眼之间,便所剩无几。 真正可悲的是,这里面居然有百多人不愿意出去。李鹤很清楚,这些人大多是一些无家可归的人,即便放了出去,值此隆冬时节,居无定所,食不果腹,还真的不如就待在这监舍之内,好歹有个遮风避雪的屋子,每天还有两碗稀粥吊着命。 生而为人,活到这步光景,就真的叫作苟延残喘了。李鹤在心里微微一叹,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抱起公案上的两坛老酒,向蒙骊的执事房走去。 蒙骊嗜酒如命,李鹤便投其所好,偶尔带些老酒过来,惹得蒙骊每每心花怒放,恨不能抱着李鹤,啃上几口。 随着交往日深,李鹤感觉,蒙骊这人除了在个人的情趣上,有些让人难以忍受的恶癖之外,倒是算得上一条爽直的汉子,是个能做朋友的人。 随着秦军兼并六国脚步的加快,秦国占领的城池和土地也越来越多,任命的秦人官员也越来越多。大多数秦国官员因为久居三晋苦寒之地,乍一到了中原,就被中土膏腴之地所深深吸引,再也不愿意回去了,随着占领区局面的稳定,这些人,大多都把家眷迁了过来,摆开了定居的架势。特别是到了莺歌燕舞的江南楚境,秦军上下,乍一见到这花红柳绿的世界,硬是被晃花了双眼,愈加是此间乐,不思蜀了。 但是,蒙骊却是个例外,几个月下来,他丝毫没有将家眷迁来的意思,每日里,除了少许公务之外,就是乐呵呵地呼朋唤友,找地方喝酒,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倒也逍遥自在。 至于他为什么会这样,内里有什么蹊跷,李鹤就无从得知了。 蒙骊的房间里没有人,这家伙坐不住,这么会的工夫,又不知去了哪里。李鹤将酒坛轻轻地放在桌案上,环视屋内。 蒙骊的这个执事房,分为内外两间,内间是卧室,外间会客,兼做办公用。实质上,蒙骊其人,也没什么公事好办,正如他自己所说,蒙某人的公事,都装在脑子里呢。 让李鹤大为钦佩的是,蒙骊的房间永远是一尘不染,屋里所有的器具,都擦得铮明瓦亮,摆放得整整齐齐。而且,李鹤知道蒙骊的习惯,收拾房间,从来不假手他人,都是自己亲力亲为。李鹤就亲眼看过,为了将自己崭新的棉被叠出棱角,蒙骊硬是跟才买来的厚厚的新被子干了一个早上,连早饭都顾不上吃。 想到这,李鹤苦笑笑,屋子里不时泛起的一阵阵不知名的香气,让他脆弱的鼻腔又开始发痒,他揉了揉鼻子,走了出去。 看看天色已然不早了,李鹤打算早点回府,下午,他得赶去郡守衙门,将近段时间梳理刑狱的情况,跟白练做个总体的汇报。虽然这段时间,李鹤零零碎碎也跟白练介绍了一些情况,但在过年以前,向郡守大人做个一揽子的总结,还是很有必要的。 杨岱去了郊外,协助猴子安排开粥棚,准备施粥的一应事宜,没有跟着李鹤,李鹤便喊上侍卫,正准备离去的当口,蒙骊杵着拐杖,晃动着庞大的身躯,气喘吁吁走了过来。 这家伙,越来越肥了。 没办法,吃饱了等饿,又不操心,焉能不长肉?心宽体胖嘛。 “我听衙役说,长史去我那找我了,可有什么事?” 蒙骊来到跟前,问道。 李鹤笑笑,说道:“没啥事,给你带了两坛老酒,搁在你屋里了。” 蒙骊咧开大嘴,笑道:“又劳长史破费了,三番五次这样,叫蒙骊如何承受得起。” 李鹤摆了摆手,笑着说道:“我也不好酒,再好的酒放在我那都一钱不值,蒙兄深通酒道,美酒只有到了你这,才算物有所值不是。再说了,你我兄弟,客气话说多了,就生分了。” 蒙骊咧着嘴,只是一个劲地笑。 李鹤继续说道:“蒙兄,我有个想法,眼看着还有七八天就要过年了,天又冷,我的意见是,从今天开始,将每个人犯的伙食量,每天增加四两粟米,无非就是将米粥熬得浓一点而已,反正现在人犯也不多了,我们还是能承受得起,你看如何?” 蒙骊连连点头,说道:“行!就依你的意思,伙房里的粥也着实太稀了,人犯两泡尿一尿,肚子里就啥也没了,天这么冷,肚里没点食确实不行。 李鹤一拱手,说:“那就劳烦蒙校尉布置下去,我先走了,下午还得去郡府拜见郡守大人。” “行!长史你忙你的,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蒙骊也拱了拱手说道。 两人揖别,李鹤带着侍卫,五匹骏马,卷起一阵风尘,转眼回到李府。 李鹤下了马,将马缰交于侍卫,直奔后宅自己曾经居住的小院。 几天来,每日里探望两次住在这里的瑶娘,成了李鹤必备的功课。 进得屋内,李鹤看见芳姑正在墙角的陶炉上熬制中药,陶罐内冒出滚滚的热气,发着“咕嘟咕嘟”声响,屋里,弥漫着浓浓的药草的味道。 李鹤蹑手蹑脚地走到芳姑身后,轻轻问道:“卢医师上午来过了?” 大概是精神过于集中的缘故,饶是李鹤如此轻言细语,仍然把芳姑吓了一跳。 芳姑“哎呦”一声,猛地起身,按着胸口,扭头嗔了李鹤一眼,道:“公子走路怎么像个猫呢,如此悄无声息的,吓死人呢。” 李鹤“呵呵”一笑道:“你想啥呢,这么入神?我这够轻言细语的了,你真是没得怪了,怪人怪的好没道理哦。” 芳姑“扑哧”一下乐了,轻轻地捶了一下李鹤的后背,吐了吐舌头,说道:“嗯,医师来过了,又给开了新药。公子你还别说,这姓卢的还真有点本事,这才几天的工夫,瑶娘眼见着好呢。” “那是!”李鹤晃了晃脑袋,得意地说道:“这位卢医师可不是一般走乡串户的游医,过去,常常去宫中给王上、王后医病呢,据说,他父亲更厉害。” 说到这,李鹤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只可惜这位老人家,性格太倔强,又太惜财,这次城破,为了护那几两银子,死在了秦军的刀下。便是这位卢医师,如果不是被秦军掳去军营中,给受伤的军士医治,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听到这,芳姑贝齿紧咬,恨恨地说道:“秦军可恶!” 李鹤轻轻一叹,说:“也不能这么说,自古以来,敌我双方兵戎相见,道理总是掌握在胜利的那一方。如果换个位置,楚军攻破了秦国的城池,又能比秦军好到哪去?一样的啊!仗打来打去,最终深受其苦的,不还是无辜的百姓,要怪只能怪战争吧。” 这时,卧榻上一直沉睡的瑶娘悠悠醒来,听见李鹤的声音,轻轻地唤道:“鹤公子。” 李鹤连忙走过去,坐在榻边的锦墩上。 经过几天的医治和调养,瑶娘确实好了很多,体温也渐渐恢复了正常。虽然依旧苍白憔悴,脸颊尖瘦,但精神明显改善了许多,气力上,也有了长足的进步。特别是沐浴过后,换上一身素色的锦袍,依稀的,便有了几分冰肌玉骨的兰柳风姿。 芳姑走过来,将瑶娘轻轻扶起,靠在被垛上。 “瑶娘,今日感觉如何?”李鹤笑眯眯地问道。 “劳公子挂念,瑶娘今日感觉好多了,身上觉得轻松了许多。” 李鹤看了看瑶娘,笑道:“自古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将养身体一事急不得,只要一日好过一日,就是万幸了。” 瑶娘轻轻一叹,说道:“经此浩劫,又染病在身,瑶娘还能活得下来,端的是两世为人。这一切,全赖公子所赐,如此救命大恩,教瑶娘余生如何报答得起呢?” 李鹤“呵呵”一笑,说道:“瑶娘此言差矣,一个弱女子,于那乱军丛中,还能全身而退,靠的是瑶娘的机智;寿郢城里,逃难之人千千万万,李鹤于不经意间,能够得知你的下落,靠的也是天命,此二者,皆是宿命,不关李鹤什么事,如果真要感谢,我看就多谢上苍吧,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 “不要说你我还曾经是旧识,便是那路人,李鹤碰见,也会伸手拉一把的,所以,你千万不要多想,安心养好身体才是正理,至于那恩不恩的,以后万勿再提。” 瑶娘微微地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此番经历了乱军屠城,眼见着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瑶娘再也不会相信这世上还有什么天理了,在那些冤死的魂灵面前,老天何在呢?” “瑶娘自出道起,凭着一副歌喉,愉悦了多少达官贵人、王孙公子,可笑瑶娘也曾经自鸣得意。可当瑶娘蒙难,历经生死之时,却仰仗仅仅一面之识的鹤公子出手相助,如此境遇,怎不令人唏嘘感慨啊。” “这几日,瑶娘想的明白,鹤公子的这一份大恩大德,绝非一个谢字便能揭过,所以,公子面前,瑶娘任何感激的话都说不出口,这份恩情,哪怕是座山,瑶娘余生,也只有装在心里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除夕(一) 公元前223年冬的第一场雪,终于在除夕这天,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鹅毛般的大雪,在北风的裹挟下,旋转着,飞舞着,扑向苍茫的大地,不一会,便将茫茫原野装扮成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寿春郡府,后宅。 书房内,几只铜盆内的炭火正旺,即便室外北风呼啸,大雪纷飞,但这间阔大的书斋,却被炙烤得如春天般暖意融融。 暖榻之上,面对面摆了两张硕大的几案,几案上,碗钵林立,冒着腾腾的热气,散发出阵阵扑鼻的肉香。 李鹤应郡守白练之邀,午时一过,便早早地来到郡府,陪着白练享受起了年夜的大餐。两个独身的男人,彼此又是极为信任的,在一起结伴辞旧迎新,本是应有之意。 几个月下来,白练比刚来寿春时,身形显得清减了不少,脸色看着苍白,眼圈发黑,明显缺少休息。 事实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身边人,知道这位郡守大人身上承受的压力。寿春新立,百废待兴,事务之琐碎,工作量之大,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加之白练又是那种事必躬亲的性格,诸事讲究亲力亲为,自然是朝夕临政,宵衣旰食。 但即使音容憔悴,白练的精神却非常好,笑容满面地看着对面的李鹤,说道:“李鹤,咱俩平日都是琐事缠身,难得放松一次,今天是除夕,咱俩也放肆一回,今天在这里,既没有郡守,也没有长史,只有兄弟,来来来,老哥哥敬你一盏。” 说罢,举起手中的酒樽,遥向李鹤示意,两人俱以袍袖遮面,一饮而尽。 白练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若有所思地说道:“李鹤啊,白某虽然出身富贵之家,但因为早年出仕,历经宦游,在外面漂泊惯了。一个人过年,对我来说是常事,但对于你来说,恐怕还是第一回吧。唉!这一切,都是拜白某所赐,惭愧!惭愧啊!” 李鹤展颜一笑,说道:“大人,李鹤虽然年轻,但也是自小便命途多舛,早已经习惯了自立的,所以,李鹤的心中,并无一丝孤苦的感觉,大人不必自责。这几年,大人给了李鹤诸多历练的机会,李鹤心里感激不尽!来,李鹤敬大人一盏。” 两人又是一饮而尽。 白练用手边的绢帕试了试嘴角,说道:“你来到寿春,接受的第一项事务便是梳理刑狱,说老实话,白某也是想让周围这些人见识一下你大刀阔斧、举重若轻的本事,好为你以后做事祛除一些杂音。你果然能不负众望,短短的二十多天,这项令晋大人头疼的事务,便被你化解了七七八八,并且,没有任何一丝波动。要说感激,也应当是白某感激你才对啊。” “其实,白某心里清楚,别人当官,是为了吃粮,而你李鹤,却要从家里拿钱倒贴,远的不说,就是郊外的粥棚,每天要吞掉你李氏多少钱财,白练心里是清楚的。郡府众官员皆以为你李氏多金,乐善好施,其实他们哪里知道,你救的每一条生命,都是我大秦的子民啊。” “白练心忧的是,官员们普遍缺乏这种认知,以后,何以安抚楚境,何以安抚天下苍生啊。” 说到这,白练两道浓浓的眉毛,又皱到了一起。 李鹤呵呵一笑,说:“大人,说好的放松,怎么又聊起这些烦心事了呢?” 白练也笑了,频频点着头,说道:“是也!是也!不说这些事了,来,喝酒,喝酒,呵呵。” 两人又对饮了一盏。 白练放下酒樽,满脸歉然地说道:“贤弟,今天之所以这么早便把你请来,吃这个不伦不类的年夜饭,是因为郡丞大人早就邀请白某去他府上辞岁,白某也答应了,所以只有咱俩先开始了,贤弟见谅啊。” 这件事,李鹤事先便已经知道,白练接受了郡丞晋黎的邀请,待会,就要赶去晋府参加郡丞大人的家宴。 李鹤连忙拱手,说道:“大人不必挂怀,正好李鹤府上,也有一大摊子弟兄,在等着李鹤回去欢饮呢,大人不必顾及李鹤,尽管前去晋大人处,李鹤这就告辞。” 郡守大人的年夜饭,丰盛程度是毋庸置疑的,但两人心里都有事,面对美酒佳肴,就只能浅尝辄止了。 所以,大年之夜,发生在两个独身男人之间的这场对饮,更多的,倒像是一种仪式,在李鹤的感觉里,更像是两人之间的年终总结。 李鹤告辞出来,天已近傍晚,暮色渐浓,如席般的雪花,依旧飞扬。 李鹤来到前庭,见暮色之中,猴子带着张山静静地站在回廊下,一面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一面在等着自己。张山高大挺拔的身躯,和猴子矮小且有些佝偻的身子,在沈沈的暮色里,形成了一种绝不对称的反差,这种反差,似乎给这寂静的雪夜美景,增加了一份孤独的凄美。 这次来寿春,张氏山河兄弟俩,李鹤只带来了张山,张河因为正值新婚,李鹤把他留在了黔中。 张山来到寿春以后,就一直被安排在郡府做侍卫,今天过年,李鹤特意命猴子把张山带回府里。前几日,蒙骊不知从哪弄来一条上好的大黄狗杀了,分了一半狗肉给李鹤,李鹤想到张山很长时间没吃狗肉了,今晚让他回去好好过过瘾。 李鹤来到猴子跟前,问道:“弟兄们都安排好了?” 猴子咧嘴一笑:“都安排好了,除了值班的,其他人,酒肉管够。” 李鹤又压低声音问道:“郡府的赏钱都发了吗?” 猴子嘻嘻一笑,说道:“今天都发下来了,这位郡守大人还真不错,手头这么紧张,居然还挤出钱来,悄悄地给咱们风雷营的弟兄多发了一份赏钱,难得!难得哟!” 李鹤“呵呵”笑着,说道:“既然这样,就跟弟兄们说明白,咱们风雷营的赏钱就先寄存在你身上,别急着发,这些年轻人,钱一多就该晕菜了,有那煽情的,三两日就给糟蹋光了。” 猴子频频点头:“都说了,这些孩子们都是晓得事理的,大家嚷嚷着,明天都要去府上给公子磕头谢赏呢。” 李鹤哈哈一笑,说:“跟他们说,别一窝蜂去,那样太打眼,明天我在府上设宴,款待兄弟们。还有,猴子,值守的事一定要安排好,绝不能马虎了!” 猴子双拳一抱,说道:“这点请公子放心,这世道,到处乱哄哄的,猴子晓得轻重。” 李鹤点点头,说道:“走,咱们回府,府里的弟兄还在等着咱们回家过年呢。” 猴子一听,兴奋已极,双脚轻点,“嗖”的一下,越过回廊的阑干,直接窜到了雪地里,身后,留下几声朗朗大笑。 “走咯,回家过年咯!” 两人来到衙门外,张山早已将三人的马匹牵了出来,三人飞身上马,几声轻叱,骏马长嘶。马蹄翻飞,踏碎一地晶莹,卷起团团雪雾,直奔李府而去。 骑在马上,李鹤纵目四望,只见这雪花飞舞的大年之夜,本该户户张灯结彩,家家喜气洋洋的寿春古城,却早早地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无边的黑暗,笼罩着劫后余生的古城,擭住了一个个苟延残喘的心灵,令人窒息,更让人绝望。 即便偶尔有那几处灯火通明,笑语喧哗之所,李鹤心里清楚,那也是寿春郡府大大小小各路官员的府邸。 大楚,随着夜幕的降临,已经湮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寿郢,却像只老迈的狮王,伤痕累累地卧在皑皑雪原之上,舔舐着浑身的伤口,遥望着无尽的苍穹,回忆着往昔的辉煌与峥嵘。 据说,那晶莹的雪花,就是寒冬的眼泪。 公元前223年的这个除夕之夜,注定将成为大楚之殇,古都之痛。 这片锦绣河山,注定只属于最后的征服者。 第一百三十八章 除夕(二) 当李鹤带着猴子、张山顶着漫天风雪赶回李府时,李府内,众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府门处,刚刚修葺一新的门楼挑檐下,四盏巨大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府内,到处张灯结彩,特别是前庭,在几十根儿臂粗的红烛和和蟾首油灯的映照下,更是一片灯火通明。 按照李鹤的最初的想法,寿郢刚刚经历过一场浩劫,城内百姓大多缺吃少穿,苦苦挣扎,大街小巷,饿殍遍地,情景一片惨淡。今年过年,李府也要简单低调一些,诸事皆不宜张扬。府内更无需披红挂彩。但猴子等人坚决反对,按他的理由,说弟兄们忙忙碌碌了一年,其间的许多人还经历了涡水的恶战,侥幸活命,正需要借着过大年的机会冲冲喜气,何况风雷营的弟兄,大多还都是年轻人,早就盼着过年时热闹热闹,不挂点红、披点彩,如何能现出过年的味道? 不能说猴子的意见没有道理,李鹤听完,想了想,也只好随着他们去了。 李鹤刚到府门,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句:“公子回来咯。” 霎时间,二十几名队员,身着今天早上才刚刚分发到手的,簇新的灰布棉袍、崭新的牛皮软靴,分列两厢,负手站立着,身姿挺拔如松,面貌焕然一新。 李鹤满意地点点头,对着打头站立的杨岱呵呵笑道:“杨兄,你这是闹得哪一出,今天是过大年,哪来的这么多讲究,赶紧散了。弟兄们该饿了吧,赶紧的通知厨子,上酒上菜,咱们过大年咯。” 小伙子们一阵哄笑,纷纷嚷道:“过年咯,过年咯。” 三个厨子,四五名仆妇,从一大早就开始忙起,杀鸡宰鸭,卤肉煨汤,这会早已经准备停当。听得前庭声声叫喊,知道酒宴可以开始,便流水般地将各式菜肴端进客馆,队员们也穿插其中,帮着仆妇们一起摆盘布碗,一时间,笑声朗朗,语声喧哗,阖府之内,顿时呈现一派喜气洋洋过大年的景致。 芳姑端过一盆热水,伺候着李鹤洗漱,李鹤一边洗脸,一边问芳姑:“瑶娘来了吗?” 芳姑点点头,指了指客馆,笑眯眯地说道:“在里面呢。先前说什么也不肯来,我就说这是公子临走前特意安排的,这大过年的,忤了公子的美意,惹得大家都过不好年,就不美了,无奈之下,她只好跟着我来了。” 李鹤点点头,走进客馆,只见宽敞的客馆内,三十多张乌黑铮亮的桌案,一个挨一个,摆成了一个巨大的椭圆形,每张桌案之上,俱是碗钵林立,整鸡整鸭,大块的炖肉,“咕嘟嘟”作响,冒着腾腾的热气,往外散发着扑鼻的肉香。 这是李鹤的安排,之所以将众多的桌案摆成一个圆形,不但有新年圆满之意,取消了主座,更加体现出李鹤一贯倡导的众生生而平等之观念。 馆内,人们来来回回,穿梭不停,魏直和瑶娘则躲在大厅一角,隔着一张小几,对面而坐,正窃窃私语。 见李鹤大步流星走了过来,两人连忙站起身,李鹤老远就拱着手,笑着说道:“两位吉祥啊!” “贤弟吉祥!” 魏直深深一揖。 到底是年轻人,只要营养跟得上,恢复得就快。这才不到二十天的工夫,魏直的体格已经明显强壮了许多,脸颊也变得丰腴红润起来,一身簇新的宝蓝色锦袍,衬托出整个人,又有了几分当年丰神俊朗的气质。 瑶娘并没有穿上李鹤特意为她赶做的新衣,身上仍然是芳姑的那件素色带有杏黄暗纹的棉袍,棉袍看着似乎有些大,衬得原本就已清减至极的瑶娘,越发的娇小玲珑,仿佛盈盈一握。乌黑发亮的齐腰长发,在头顶处随意绾了个高髻,插了一根木簪,脸上,罩着一方白色绣凤的面衾。 瑶娘迎着李鹤盈盈一拜,没有说话。 李鹤呵呵一笑,对着瑶娘说道:“瑶娘,今晚是大年夜,今天能坐在这个厅里的,都是兄弟姊妹,没有外人,瑶娘不必遮面,更无需拘礼。” “不瞒二位,我的这些弟兄,大多都是孤儿,少小无依,这么多年跟着我李鹤一起长大,所以我说他们都是我的弟兄,绝对不是虚伪,更非矫情。” “我猜着,能跟这么多的年轻人在一起辞旧迎新过大年,应该是二位以前绝对没有经历过的,能有此奇遇,当真是人生一大幸事,值得为此浮一大白。魏兄,今晚你可一定要开怀畅饮,不醉不归啊。” 魏直俊面泛光,眼放异彩,频频点头,说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瑶娘则轻轻摘下面衾,露出一张瓷白晶莹的面容来,如水的双瞳里,含着吟吟的笑意。 李鹤见大厅内,众人纷纷坐定,延手请魏直在自己左手位的一张桌案上坐下,再想请瑶娘在自己右手边就坐,瑶娘坚辞不受,无奈李鹤只得让猴子和杨岱依次坐下。 瑶娘则和芳姑一道,隐在李鹤的身后,两人携手,共坐了一张桌案。 李鹤并没有坐下,而是端起面前的酒盏,走出了客馆,来到庭院内,面朝着西南方向,默默地肃立着。 北风小了很多,但雪花依旧很密。纷纷扬扬的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着,仿佛暗夜里的精灵,用它那无数柔软的身躯,荡涤着世间的污浊,抚慰着人间的丑陋。 李鹤遥望着西南的苍穹,在那一片天空下,有自己年迈的父母高堂,有自己一生最钟爱的女人,还有一双可爱的儿女,不知现在,他们可都安好?不知此刻,他们是否也在念着自己? 李鹤将铜盏里的白酒轻轻地撒在地下,一撩袍裾,跪倒在地,冲着西南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身后,芳姑、猴子、杨岱三人,也都依次跪下,向着西南方向,遥遥而拜。 李鹤复又回到馆内,见队员们都已经在各自的位子上安坐,静静地等着自己,李鹤倒上满满一盏白酒,高高举起,朗声说道:“弟兄们,今天是大年夜,老天既然能安排我们坐在一起过年,就足以证明,无论是前世今生,我们都是一家人。无论你来自何方,也无论你是何人所生,但在风雷营,我们是最亲最亲的家人。我提议,这第一盏酒,为了我们的缘分,为了我们的亲情,干!” “干!” 小伙子们纷纷翻身而起,高举酒樽,发自每一个年轻胸腔的吼声,汇聚在一起,声震屋宇。 李鹤又倒上满满一盏,高高举起。 “这第二盏酒,我们敬天地!天地固有不公,人间虽有不平,但请大家相信,那只不过是一时的因果,绝非永恒的天道。我们要做的,我们能做的,就是追求永恒的天理,为了天地之间的大道,我们干杯!” “干!” 李鹤又倒了第三盏,继续说道:“这第三盏酒,我们敬父母。不管他们还在不在人世,也不论他们现居何处,我们身为人子,永远都应该知道,自己来自何处。今后,无论我们是富贵,亦或是贫穷,只要我们还活着,最不应该忘记的,就是自己来自哪里!弟兄们,为了我们的父母高堂,干了!” “干!” 三盏烈酒下肚,年轻的血液便已经开始熊熊燃烧,大厅内,瞬间便是一片沸然。这些年轻人,大多经过几年、十几年的朝夕相处,早已经成为一体,加之又是大年之夜,中国人的习俗,历来是允许放肆三分的,所以整个大厅,立刻便进入了一片哄闹的状态。 李鹤呵呵笑着,在和猴子、杨岱满饮两盏之后,迎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敬酒。饶是李鹤酒量极豪,这种状态下,也是很快便醺醺然起来。 芳姑急了,起身移到李鹤身边坐下,一面逼着李鹤吃菜喝汤,一面严格控制李鹤喝酒的速度和数量。 许是受到气氛感染的缘故,魏直也一改一贯的文质彬彬的形象,学着周围的人,大块地吃着肉,大碗地喝着酒,不一会,粉白的脸上,便是酡红一片。 见李鹤得空,魏直端起酒盏,对李鹤说道:“来,鹤弟,我敬你一盏。直到今天,魏直才明白,贤弟这么多年,之所以能屡屡逢凶化吉,绝非偶然。” 李鹤“呵呵”笑着,端起酒盏,和魏直一碰,叮当一声脆响,两人俱一饮而尽。 魏直抹了抹嘴角的酒渍,慨然说道:“魏直知道,眼前这一切,只是贤弟这么多年苦心积累的冰山一角,但即使如此,也足以让魏直震撼。想想以前,魏某和一班王孙公子,风花雪月、自以为是的日子,再看看眼前,恍若一梦啊!” 魏直自顾自地端起酒樽,仰头喝了下去。 “贤弟刚才有句话,说到魏直的心坎里去了,让魏直顿有醍醐灌顶之感。是啊,老天安排事情,看似有所不公,但仔细揣摩,哪件事情没有其固有的因果呢?” “泱泱大楚,一战而亡,何其悲壮!但能由此便责怪强秦贪婪吗?非也!实是我大楚羸弱所致啊。” “巍巍古都,一朝城破,富贵如云散,人命如草芥,何其惨烈!可这,怎么能怪老天不公?若非我大楚官员龌龊丑陋,朱门飞扬跋扈,寻常百姓苦不堪言,又怎么会惹得天怒人怨,降下这无妄之灾?” “别的咱们就不多说了,多说无益。就讲讲我自己吧,当年的那一班肥马轻裘,啸聚街市的高门子弟,城破之后,死的死亡的亡,而魏直却能够侥幸活命,端坐于此,又何尝不是当时与贤弟的一番因果呢?” “唉!经历如此劫难,魏直总算明白了很多,可这教训,来德过于惨痛,醒悟又来的太迟了啊。” 魏直醉了,醉得很彻底,也很优雅,就在他一歪身子,斜躺下去的时候,居然还不忘整理一下锦袍的袍裾。 李鹤也醉了,醉得酣畅淋漓。当他跟一位极其年轻的小队员干完满满一盏之后,杯子一甩,往后便倒,如果不是芳姑眼明手快,抢着托了一把,这一跤,定然摔得地动山摇。 第一百三十九章 落花有意 时令刚交三月,气温便显著回升起来。 寿春城外的原野上,在人们的不经意间,已然变得草色青青,流水潺潺。蜿蜒的北山山脉,远远望去,虽然依旧是郁郁苍苍,但细心观察之下,你会发现,在那层峦叠嶂的浓绿之中,已渐渐泛起一片片颜色娇嫩的绿或粉,悄无声息之中,自然界也正进行着生命的交替轮回。 城墙上,因为战争而残破的部分,正在紧锣密鼓的修复之中,古都高大的城垣,正在重现当年的巍峨。那一处处,因为战火的灼烧而呈现焦黑的部分,随着风雨的侵蚀,颜色正在渐渐转变成淡褐色。巨大的城砖缝隙里,一簇簇的新芽,正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在春风里轻轻地颤动着娇嫩的身躯,略显张惶地俯瞰着劫后余生的世界。 大自然,正在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洗刷掉一切。地动山摇也好,惊心动魄也罢,一切的善良与罪恶,美好与丑陋,都将被时间的巨手,轻轻地抹去。 往后的日子,也许只有郊外的老农,在耕作之时,偶尔挖出几根白骨,或是几截锈迹斑斑的断戟,才能霍然想起那曾经烽火连天的日子,那场惊心动魄的守城之战。 可这,又能怎样呢?老农也不过是仅仅奉上几声叹息而已。 历史的车轮,不就是在这一声声叹息中滚滚向前的吗? 城内,倒塌的,或者是烧毁的房屋正在陆陆续续的重建,虽然简陋了一些,但好歹总算有个遮风避雨的栖身之所。 逝者已经远去,活着的人总还要活下去;财富已经失去,哭天抢地没有任何意义,哪怕去郊外剜两把野菜,肚子里总不能一日无食。 很多人选择了迁徙,这次迁移的方向,和历次都有所不同,大家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向北而去。南方,王翦率领的秦军已经跨过了江水,正在向吴越腹地进军。而蒙武的队伍,已经饮马江水,遥望着对岸城头上,昌平君熊启在项梁等楚国遗老拥戴下,新近树立的荆楚大旗。 南方固然富庶,但在新的战火将起未起之时,没有人会傻到自投罗网。 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平常年份,尚且有春荒一说,更何况去岁无收。但凡有一点点办法,中国人总是故土难离的,所谓的迁徙,不过是乞讨的代名词。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流民的日子,原本就是煎熬。 城内的大街上,不时地便会见到卖儿卖女,或者妇女插着草标,自卖自身的情形。 没有人会觉得惊奇,刚开始见到这种情形,或许还有人感叹几声,或者撒上一抔同情的眼泪。但见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甚或麻木了。 芸芸众生,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际遇,但无论碰到什么,有一条是亘古不变的,那就是,既然还有一口气,就得想办法活下去。 寿春郡府。 李鹤大步流星从衙门里走了出来,脸色沉静如水。侍卫牵过马匹,李鹤翻身上马,轻轻一抖马缰,任由马儿迈着碎步,朝着李府的方向而去。 梳理刑狱的工作早已经结束,虽然王庭之上仍然没有委派新的司寇过来,但随着衙门里各堂的属吏渐渐充实,各项事务已经逐步走上正轨。李鹤初来司寇衙门,白练交给他的职责就是梳理刑狱,解决监舍内人满为患的问题,现在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其他一应事务,或者新的案件,李鹤是不方便,更不愿意过问的。 近段时间,李鹤几次三番向白练交割差事,但不知为什么,都被白练以委婉的语言挡了回来,这位郡守大人,总是满脸笑容地安抚着李鹤,让他继续在司寇衙门待着,稍安勿躁。 其实李鹤看到,白练很忙,甚至很多时候,忙得焦头烂额。可以交给李鹤办理的事情很多,但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对李鹤目前无所事事的状态,视而不见。 所以,现在的李鹤,无事可做,很清闲。每日里除了去司寇衙门打个转,应个景,基本就是窝在府里,和杨岱一起,拉着一帮队员拼命训练。 至于为什么会形成这种局面,白练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李鹤就不得而知了。 但他隐隐感觉到,这背后,一定有什么蹊跷。 李鹤一路胡思乱想着,回到府内。 刚进府门,迎面正碰上魏直,魏直看到李鹤,脸色陡然一红,现出一副仓皇之色,上前一拽李鹤的衣袖,一句话也不说,直接将李鹤拉进了东阁。 进得屋内,魏直理了理袍袖,躬身及地,深深一揖。 李鹤觉得奇怪,没说话,只是拿眼睛看着魏直。 “贤弟回来得正好,我是特意来向你辞行的,时下,天气一日暖过一日,魏直该走了。” 李鹤更加莫名其妙了。 “魏兄,怎么突然就有了离开的念头?是不是府里的弟兄或者下人们,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再说了,魏兄即便要走,也不必行此大礼啊。” 魏直摇了摇头,缓缓说道:“魏直离开,不关府上任何人的事。这三个月来,贤弟待我如兄长,府上人等,对魏直都是关心有加,呵护备至,魏直感激不尽。说实话,魏直嘴里说是要离开,其实内心还是万分不舍的。” “那你为何说走就走呢?而且还如此突兀,把我吓了一跳。” 李鹤笑着说道。 魏直苦笑了笑,说道:“不瞒贤弟,魏直要走的心思,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此间虽好,但也并非魏直久居之地。我记得前番跟你说过,魏直老母尚存,大战之前,带了一部分女眷,移居上蔡之地投靠舅爷。唉!七八个老幼妇孺,长久寄人篱下,总不是个事啊,魏直放心不下。意欲赶去上蔡,将老母亲安顿好。况且,老父罹难的消息,母亲至今尚不知晓,我也得赶紧过去通报消息。” 李鹤一听,点点头说道:“你说的在理,既然如此,我就不留你了,你且先赶去上蔡,将家里一体事情先安排妥当再说。去年岁末,我从你府上经过,进去看了看,虽然当初乱军那一把大火,烧毁了不少房舍,但大模样仍旧还在,如果贵府老少在上蔡住着不方便,我的意见是再迁回来,至于府宅,我可以帮衬着你,一并修复。” “当然,这是后话,真到了那时,咱们再商量着办。” 一言及此,魏直脸色凝重,默默地点了点头,对着李鹤又是深深一揖。 “贤弟大德厚恩,魏直今生,没齿难忘。” 李鹤摆了摆手,看着魏直没有说话,见魏直嘴唇嗫嚅着,心知他还有心事,想了想,问道:“魏兄还有何事,一并说出来,你我既为兄弟,李鹤当尽自己所能,勉力承担。” 见魏直满脸羞惭,吞吞吐吐了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李鹤笑了,说道:“魏兄向来行事干脆,今日何故作此小儿女之状?莫非真有什么难言之隐?说吧,说出来李鹤帮你参详一二。” 魏直点点头,犹豫再三,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拍桌案,说道:“贤弟,我想让瑶娘跟我一起走。” 李鹤张大嘴巴,看着对面扭捏不安的魏直,略一沉吟,心里便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当初魏直刚脱离险境,就急着向自己报告瑶娘的行踪。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今日一见面,魏直便向自己行此大礼。 李鹤哈哈大笑,手指着魏直说道:“魏兄啊,这份心思,恐怕并不是你临时起意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对瑶娘,兴许早年就已经有了爱慕之心吧。” 魏直满脸羞涩,点点头。 “那么当年为何未见你表白呢?须知,当年你的各方面条件,较之现在,都要好上很多啊。”李鹤问道。 魏直一脸苦涩,说道:“说来惭愧,慢说当年家父冥顽固执,绝不会允许一个欢场女子进门。即使是我那结发的妇人,虽然缠绵病榻已久,但还有一口气在,总不好在她面前提起纳妾一事。加之魏直心里一直觉得,一个妾室的身份,有辱瑶娘,所以即便魏直心生觊觎,却也不敢冒昧表白。” 魏直长长的呼出一口浊气,低声说道:“何况,当年的瑶娘,光芒如日中天,环绕身侧的王孙公子,比魏直家世条件强上许多的,又何止一个两个,魏直自惭形秽,也就一直没敢开口。” 李鹤点点头,魏直说的不假,当年瑶娘在这寿郢城里的风采,自己也是见识过一二的,即便贵如项伯,大把的金银花下去,也只是比别人多了一些亲近芳泽的机会而已,遑论魏直了。 李鹤轻轻一叹,说道:“魏兄啊,难得你竟然隐忍了这么多年,而且一直痴心不改,李鹤深为感佩!既是如此,你完全可以亲自向瑶娘表白啊,毕竟这种事情,最关键的,还是要取决于她本人的意思。” 魏直低着头,沉默不语。 李鹤疑惑地看着魏直的表情,试探地问道:“你跟她说过了?” 魏直点点头,说:“我也是觉得,现在的魏直和瑶娘,同为天涯沦落人,处境相当,这才壮着胆子开了口。” “那她怎么个意思?”李鹤问道。 魏直一脸羞惭,声音几不可闻。 “可叹,魏某终究还是碰壁了。” “哦。”李鹤点点头,脸上若有所思,问道:“瑶娘可说明拒绝你的原因?” 魏直摇摇头,说:“没有,只说不可。” 李鹤看着魏直的脸,又问道:“魏兄,你的意思,是不是想请我再替你美言几句?” 魏直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期期艾艾地说道:“不瞒贤弟,魏直正有此意。” 第一百四十章 流水无情 魏直走后,李鹤静静地坐着,心中反复权衡,仔细地思量了一番,这才站起身,缓步向后宅走去。 自从瑶娘身体渐渐康复,李鹤便极少往小院这边来了,今天乍一过来,感觉上便陌生了不少,加上怀揣着很重的心事,李鹤的脚步,就更为犹豫不决,甚至一度想中途折返,毕竟这份近似于红娘的差事,相较于李鹤的性格来说,难度太大。 可一想到魏直那双期待的眼眸,李鹤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着,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暗暗苦笑。今天以前,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年纪轻轻,竟然也有为别人的姻缘牵线搭桥的那一天。 天气很好,春光明媚,没有一丝的风,李鹤感觉自己的后背,渐渐沁出了一层细汗。 离着小院几步之遥,便听见院内叽叽喳喳的声响,李鹤侧耳听了听,是芳姑的声音,似乎在和瑶娘争执着什么。 李鹤抬腿走进院子,见芳姑和瑶娘两人,正围着一只硕大的木盆拉扯着。 李鹤走近一看,见这只硕大的木盆里,已经装满了清水,而清水里浸泡着的,正是昨晚自己洗澡换下来的衣服。 瑶娘坐在木盆边的方墩上,一身短襦打扮,衣袖高高挽起,露出一截莲藕似的白生生的手臂,看那架势,似乎正准备洗衣服。 芳姑一看李鹤进来,难掩满脸的焦急和不耐,将手中攥着的湿漉漉的袍服,往木盆里一扔,溅起水花一片,手指木盆说道:“公子,你来得正好,你快看看,瑶娘跟我抢着洗衣呢。” 瑶娘一见李鹤,莹白的脸上,飞起一抹嫣红,连忙站起身,对李鹤微微屈膝,福了一福,低着头,没有说话。 李鹤知道,只要有芳姑在,自己衣物的清洗,芳姑从来不会假手他人,即使府里有专门的洗衣妇,芳姑也决不允许她们沾手。这是打小便养成的习惯,多年不曾改变,难怪今天见到瑶娘抢着洗衣,会犯急躁。 李鹤看着低头不语的瑶娘,心中深知她的用意,对她的心结则更为理解。 说来也不奇怪,一个弱女子,本就身负着李鹤的救命之恩,及至身体康复,李鹤这里又没什么可以让她做的,终日无所事事,难免就会在心里,郁积越来越深的愧疚和浓重的无所适从。 这是人之常情,更何况瑶娘过去虽然是一介风尘女子,但一直以来,却也是心高气傲惯了的。 李鹤微微一叹,说道:“瑶娘,天气虽然已经转暖,但春水难免还是有些许寒气,你的身体尚未完全康复,不必强求自己,还是等天暖点再说吧。” 李鹤对芳姑使了个眼色,扭头对瑶娘轻轻说道:“我看你们还是别争了,衣物还是让芳姑洗吧,瑶娘你跟我来,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李鹤转身走出院子,瑶娘将挽起的衣袖放下,遮住了裸露的手臂,垂着头跟在李鹤的身后。 两人缓缓走到湖心的凉亭内坐下,不大的人工湖内,水色清澈见底,湖面平静不波,偶尔有那一两只胆大的鸟儿,互相追逐着穿亭而过,又调皮地立在尚未见绿的枯荷茎上,晃悠着身躯,好奇地看着亭内的少男少女。 瑶娘不知道李鹤要说什么,垂着头,绞着葱葱玉指,李鹤则艰难地选择措辞,想着该如何开口。 一切都很安静,安静地只有几声啾啾鸟鸣。 沉默良久,李鹤深吸口气,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问道:“瑶娘,魏直都跟你说了吗?” 瑶娘霍然抬起头,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旋即,又转为通红,眼睛里,一丝愠怒一闪而逝,一瞬不瞬地看着李鹤,点点头。 “那么你作何想法呢?”李鹤追问了一句。 “不可!” 瑶娘的回答声音很小,但语气很坚决。 李鹤没想到,瑶娘跟自己说话也是如此简单直接,定了定神,问道:“能告诉我原因么?” 瑶娘的嘴角微微上扬,脸上浮现出一抹惨淡的微笑,轻声低语:“如果是在大战以前,魏公子有此心意,或许我考虑考虑,也就应了,哪怕是作妾呢。但是现在,不行了!” “为什么?” 李鹤诧异地看着瑶娘,问道。 “那个时候,如魏公子这般,任何一个高门大户,敢于迎娶我这样的女子,尚有一份勇气让我感动,可是现在,瑶娘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 瑶娘晒然一笑,继续说道:“鹤公子,瑶娘这么多年混迹欢场,凭的是一份还看得过去的姿色。瑶娘心里也清楚,这些王孙公子,之所以整日里如影随形,环绕在瑶娘左右,看中的,无非也是瑶娘这份蒲柳之姿。但那个时候,这些人中间,有谁敢于大声说出迎娶瑶娘?没有!一个也没有!即便是你那好友项伯,胆子够大吧,大到敢于杀人。但是,他也只不过是想把瑶娘养作外室而已。” “瑶娘出身越地,生下来就不知父母是谁,由义母抚养成人,义母不但教会了瑶娘的歌艺,更教会了瑶娘如何看人脸色,如何跟各色男人周旋,这么多年下来,从越地到楚境,瑶娘也算阅人无数了。” “呵呵。”说到这,瑶娘淡然一笑,摇首轻叹:“真当瑶娘不明白这些人隐藏的那点龌龊心思吗?” 李鹤不得不承认,瑶娘说出的这一席话,自有她的几分道理。这么多年下来,一个弱女子,与一个老妪相依为命,漂泊千里,遇到的霸蛮和欺凌绝不会少,除了强颜欢笑、忍气吞声,没有任何办法。这种生活经历,铸就了瑶娘一方面长袖善舞,另一方面又极端小心翼翼的性格,因为一朝不慎,就有可能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特别是这次寿郢城破,这么多年的积累,一夜之间化为乌有,义母又死于乱军刀下,在经历了几个月孤苦无依、贫病交加之后,瑶娘对这个世界的一些认知,就渐渐走向了偏激。 但理解的同时,他对瑶娘这种过份的谨慎又大摇其头,对她这种视世间男人皆是洪水猛兽的做法,更是不敢苟同。 李鹤叹了口气,说道:“瑶娘之言,李鹤甚为理解,但理解归理解,李鹤却不尽赞同。我承认,豪门大户里,从来不缺浮浪子弟,王孙公子里,也是狂蜂浪蝶居多。但天下男人,却不是个个都如你说的这样不堪,总还有一部分铁肩担道义的热血男儿。” 瑶娘绽颜一笑,雪白的贝齿在红唇间一闪即逝。 “鹤公子可还记得那年岁末,大雪之夜的景府夜宴?” 李鹤点点头说道:“怎么不记得,那是李鹤第一次见到瑶娘,也是你我之间的唯一的一次直面。一见之下,李鹤便惊为天人,所以这么多年过去,李鹤在那洗衣房中一眼便认出了瑶娘,足见印象之深刻。” 瑶娘莞尔一笑,摇了摇头说道:“多谢公子谬赞。其实在那之前,瑶娘便从那些王孙公子的口中,不断听到鹤公子的名字,尤其是那项伯,更是对公子佩服有加,屡屡在瑶娘面前提及。所以,瑶娘自问,对鹤公子还是了解的,只是公子对瑶娘知之不多罢了。” “那日上楼敬酒,到了公子面前时,公子对瑶娘说的话以及音容笑貌,瑶娘至今历历在目,特别是公子看待瑶娘的眼神,更是令瑶娘终身难忘啊。” 瑶娘一双秀目,半睁半掩,看着远处的湖面,一动不动,口中喃喃自语。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澄澈见底,不带一丝猥亵,瑶娘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干净的眼神呢。” 李鹤见瑶娘一脸的遐思神往,满心惭愧,其实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当年乍一见到艳名正炽的瑶娘,除了紧张,还是紧张,哪里还敢想入非非?更没有瑶娘口中的那份美好。 李鹤揉了揉鼻子,赶紧转移话题。 “瑶娘,无论如何,李鹤还是觉得,你不能一棍子将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打死,至少我知道,魏公子绝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他在这个时候跟你表白爱慕之意,更非乘人之危,否则,他完全没必要在自己刚刚脱离险境之际,就催着我赶紧去救你。” 瑶娘点点头,说道:“公子说的有理,我了解魏公子的为人,也清楚地知道,魏公子对瑶娘的爱慕,绝非一时兴起,更非乘人之危。对于他的此番援手之恩,瑶娘终生感激!难道,只是因为这一切,就非得瑶娘嫁他么?果真如此,岂非又是对瑶娘的不公?” 面对瑶娘连番之问,李鹤一时语塞,脱口而出道:“瑶娘啊,你一个弱女子,此生终究还是要找一个依靠吧,难不成你的余生,就这样漂泊不定,孤独终老?” 瑶娘淡然一笑,说道:“公子又说对了,女子嫁人,要的就是依靠,但是瑶娘在魏公子那里,找不到可以依靠的感觉,不瞒公子,这就是瑶娘不愿意嫁作魏妇的原因。” “瑶娘自幼飘零,胆小如鼠,又经历此番劫难,更加战战兢兢!自从寿郢城破,瑶娘便无一日能安眠,在那洗衣房内,一只蟑螂都能将瑶娘吓得半死,那种日子,真的是生不如死。但自从进了李府,瑶娘这心里,便没来由的踏实,再没有出现这种情况。不怕公子笑话,每日清晨,只要一听到你带着你的那些弟兄,在场院上操练的声音,瑶娘便能再续一梦,直到日上三竿,这样的生活,即便是吃糠咽菜,瑶娘也是知足的。” 瑶娘娓娓道来,言语之间,透着酸楚,满是凄凉,李鹤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瑶娘如水的双瞳看着李鹤,轻声说道:“鹤公子,瑶娘已然想好了,这一生,瑶娘便赖在府上,哪也不去了。依瑶娘看,你这府上,什么时候都是需要一些仆役的,瑶娘会洗衣妇,能端茶待客、洒扫庭院,做个丫鬟还是够格的。而且,我现在正跟几个厨子学习厨艺,多了一门手艺,瑶娘便能养活自己了。” 听着瑶娘的话,李鹤目瞪口呆,看着瑶娘的一脸微笑,半晌,才摇了摇头,叹道:“瑶娘,你这是何苦?” 瑶娘微微一笑说:“公子无需多虑,在鬼门关前晃悠一遭,瑶娘什么都想明白了,往后余生,只图一个心里畅快。只要公子不嫌弃,瑶娘就这么过了。” “至于魏公子那里,你放心,我会解释清楚,不能让公子为难。”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天地之危(一) 时令刚刚进入六月,天气渐渐变得炎热起来,因为今春少雨,土壤干涸,地表土质粉化严重,寿春的空气里,又开始弥漫着一股李鹤已经久违的烟尘味道。 李鹤从司寇衙门回转,刚进府门,猴子便匆匆忙忙迎了过来,说道:“方家公子来了。” “方家公子?哪位方家公子?” 李鹤一时没反应过来。 猴子嘻嘻一笑,说道:“难不成公子还认识几个姓方的公子?” 李鹤恍然大悟,笑着拍拍脑袋。 “你看我这脑袋,事情装多了,还真糊涂了,方平哦,他在哪儿?” 猴子一指东阁。 李鹤将马缰交给侍卫,转身向东阁走去。 一见方平,李鹤着实被他那狼狈不堪的样子吓了一跳,只见方平的脸上,灰尘合着汗水,将那张原本英俊白皙的面庞,生生弄成了一张大花脸,一身雪白的袍服,也满是灰尘。 芳姑端着一盆清水,立在方平身边,看样子是准备让他把脸洗一洗,可方平哪里顾得上洗漱,只顾一碗接一碗地喝着凉茶,看他这通牛饮,应该是焦渴已极。 方平一见到李鹤进来,霍然站起身,带着三分哭腔喊道:“李鹤啊,可算见到你了,天地舵出事了,出大事了啊。” 虽然李鹤成婚以后,与方平的关系变成了郎舅,但称呼上,两人还是沿袭了以往的习惯,互称对方姓名,并没有改口。 猛地听到方平的话,李鹤心中一凛,连忙抓住方平伸过来的手,在方平的身边坐下,安抚道:“别急,你慢慢说,到底出啥事了。” “父亲~~父亲大人被秦国大军抓走了。” 方平的话音里仍然带着哭腔,李鹤能明显感觉到他的手和身子都在颤抖。 李鹤一听,心中大惊,厉声问道:“天地舵本本分分地做着生意,大军为何无端抓人呢?你不要慌,慢慢道来。” 也许是受到李鹤镇定自若的神情感染,方平尽管身体有点哆嗦,言语上有些语无伦次,但还是勉强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描述了一个大概。 原来,秦军在占领寿郢以后,稍事休整,便分兵两路,王翦带领四十万大军,取道东线,渡过江水,进攻吴越之地。而蒙武,则率领二十万大军,走西线,向淮南、九江进发,继续扫荡楚境内残余的势力。 蒙武这只西线大军,自从寿郢出发以来,一路鲜逢抵抗,顺利到达江水之畔,饮马江水,只待跨过江水,便能直捣昌平君的老巢。 但浩渺的江水,宛如一道天堑,横亘在大军面前,挡住了秦人进军的脚步。 而且,江东子弟,惯于水战,昌平君虽然立国不久,国力、军力都很羸弱,但手上的水师力量,还是不容小觑的,不将这只水师先行消灭,即便秦军安然渡过江水,在江南也很难做到将楚军的残余势力尽数围歼。 蒙武无奈,只得命大军在江水岸边暂时驻扎,一方面加紧造舟,调集秦国水军加紧训练。另一方面,则到处征用民用船只,为渡江做着各种准备。 这个时候,拥有大小船只无数和极强运输能力的天地舵,自然而然就进入了秦军的视野。 秦军历来骄横,又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在他们看来,占领区内所有的钱粮物资,就应该统统归属于大秦,失败者是没有资格讨价还价的。所以秦军每到一地,需要人、财、物时,表面上说是征用,但真正的行径,与强抢无异。 一时间,江水沿岸,鬼哭狼嚎。 天地舵众人时代皆为船民,多数人家,经年生活在水上,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船就是他们的家,更是他们的命根子,现在,这个赖以生存的命根子就要被秦人掳去,这与夺人性命何异? 对于大军强盗般的行径,素来彪悍的船民,自然是不会答应的,是以瓦埠湖两岸,江水之畔,船民与军卒之间,摩擦每天都在发生,甚至发展到有船民因此被杀。 群情汹汹,身为天地舵舵主的方圆,自然就要出头。他只身前往军营,与大军交涉,最终因为双方的要求相距甚远,谈判破裂,方圆被大军扣下,羁押在军营之内。 听完方平的诉说,李鹤双眉紧锁,陷入了长久地思考之中。 而方平,则根本顾不上洗漱,坐在一旁,忐忑不安地看着李鹤。 李鹤很清楚,秦国的大军既然要过江,更要与昌平君的水师作战,眼前的局面之下,船只已然变成了炙手可热的战略物资,寄希望于秦军不征用天地舵的船只,无异于痴人说梦。 既然非得把船交出来,无非就是跟蒙武谈条件,一方面将自己的损失降到最低,另一方面争取最大限度的补偿。 如此浅显的道理,李鹤随便一想就能明白,可想而知,以方圆的老辣,更能想得明白透彻。但双方甫一接触,谈判即告破裂,李鹤分析,除了秦军骄横,蛮不讲理之外,最大的可能,问题还是出在自己的这位岳丈身上。 老人的心结不打开,就没有达成一致的可能。秦军战事紧迫,根本不会久等,一旦大军动用手段强征,就不只是掳掠人口和财富了,这些虎狼之师,见惯了杀戮,如果遇到船民抵抗,他们是不在乎多杀几个人的,即便对方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 这可不是天地舵以往碰到的帮会之争,这可是军队啊,一旦动起手来,则完全是一边倒的屠杀。 到了那时,才是天地舵真正的灾难! 一念及此,李鹤霍然站起,对方平说道:“方兄抓紧时间吃饭休息,等我回来。” 说完,健步走出屋子,对站立在院子里的杨岱说道:“你挑选十个人,抓紧时间吃饭,准备跟我去瓦埠湖。另外,再让厨子准备点路上吃的干粮。” 李鹤径直来到马厩,牵出自己的战马,翻身上马,直奔郡守衙门而去。 郡守衙门,后宅内。 白练刚刚吃完午饭,正准备小憩片刻,李鹤风风火火走了进来。 听完了李鹤的诉说,白练也顿时皱紧了眉头,沉吟半晌,说道:“你可知道,即便你去到那里,很可能不起丝毫作用?” “知道!”李鹤沉声答道。 “那你还急急火火地往那赶?” 说到这,白练顿了一下,转换一种口气说道:“哦,我的意思不是让你置令岳生死于不顾,我是说,在你没有考虑周全的情况下,贸然前去,不但于事无补,还可能把你自己也无谓地搭进去。须知,在我大秦,天大地大,军事为大,军事战略一旦制定,任何事务都必须为其让路,即便是王上,也不得干预前方将领的决策。” 李鹤一挺腰板,朗声说道:“属下跟大人禀告这件事,一来是跟大人告假。二来也是想请大人帮着属下参详一二,毕竟,对于属下来说,跟军方打交道,还是第一回。” 白练没有说话,而是久久地沉默着,修长的手指在面前的桌案上,有节奏地敲击着。 停了一会,李鹤见白练还在沉默,便双拳一抱,说道:“让大人为难了!属下这次前往瓦埠,可能要耽误一些时日,一俟诸事安排妥当,便立即返回。大人安坐,属下告辞了。” 见李鹤要走,白练一抬手止住了,看着李鹤问道:“你心里可有一些初步的想法?说来听听。” 李鹤朗声说道:“属下此去,只有一个原则,说服岳丈大人交船,这点自然是应有之意。但要尽最大可能减少损失,毕竟,这涉及到千万瓦埠湖船民的今后的生计。” 白练轻轻一拍桌案,笑着说道:“李鹤啊,你能这么想,当真是最好不过了。有你这句话,白练办起事来,转圜的余地可就大多了啊,你且稍等。” 说完,白练从桌案旁的匣子里取出一方白绢,在桌案上细心地铺好,从笔架上取下毫笔,蘸了墨,慢慢地书写了起来。 片刻工夫,白练便已书就,吹了吹墨,将方巾折叠好,塞进一个细长的竹筒里,细细地封上口,交给李鹤,说道:“蒙武将军的父亲蒙骜老将军,与家父素来交好,白蒙两家,也可算是世交。你此番前去,一定要想办法见到蒙武将军,将这封信札交给他,他见到我的手书,自然不会为难于你。” 李鹤双手接过,诚恳说道:“属下多谢大人援手之恩。” 白练摆了摆手,继续说道:“你此番前去,须记住你的身份,你是我大秦官员,说话做事,尽可能平衡令岳和军队双方的利益,不可失之偏颇。切切记住,凡事宁可多费些口舌,决不可逞强。” “要知道,那些军人,绝不同于我们这些文官,说好听点,他们那是耿直,说不好听点,难免流于蛮横粗鲁。你这趟去,以办成事为最终目的,绝不要陷于口舌之争,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鹤连忙拱手说道:“大人殷殷嘱托,李鹤铭记在心。” 白练又从袍服袖袋里,拿出一块乌黑发亮的金属铭牌,递给李鹤。 “军营重地,寻常人等很难进入,你把这个带着,会省却你不少的麻烦。” “另外,告诉令岳,此番天地舵如果能为我大秦攻伐楚孽,贡献大批船只,在本守这里,就是大功一件,本守绝不会吝惜金银赏赐。战后,一应财产损失,本守跟他保证,军方之外,楚郡郡府也会照例补偿。” 说到这里,白练长吁了一口气,注视着李鹤,意味深长地说道:“只要大业可成,些许钱财,本守还不放在眼里。” 李鹤心中凛然,躬身一礼。 “属下明白!”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天地之危(二) 当李鹤带着方平、杨岱和队员们快马加鞭,连夜赶到瓦埠镇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一路上,李鹤不停地劝慰着心情极度忐忑的方平,给他分析方方面面的情况,给他打气,但无奈方平心智脆弱,老父亲被羁押在军营,严重打击了方平本来就不甚坚强的意志,让他倍感心力交瘁,陷入了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状态。 看着方平惶惶然,连马都上不去的模样,李鹤心中暗暗叹息。岳丈方圆,领导着上万人众的天地舵,举手投足之间,不乏挥斥方遒!行事作人,那是何等豪气干云!即便是平生只见过一面的岳母,李鹤虽然不甚了解,但从她那为了让夫君脱困,不惜横剑自刎的惊天烈举,也不难看出老人家的慨然和决断。 两位侠肝义胆的老人,却有子如斯,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特别是对于横霸一方的水上枭雄方圆来说,自己行将老去,儿子性格羸弱,基业难继,其心中的焦虑,则更不足为外人道了。 见方平的心结迟迟没有打开,李鹤也只好随他去了。对于现在的李鹤来说,他需要谋划的事情太多,不可能花太多的精力在在这位舅兄身上。 在李鹤的印象里,每天的这个时间,大道通衢的瓦埠镇内,早就应该熙熙攘攘,人流如织了。早市内,买的卖的,各式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但是现在,已经不见了当初的那份热闹,大街小巷。冷冷清清,除了偶尔经过的一队队军士,甲胄鲜亮,剑戟林立,脚步霍霍之外,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几乎看不见一个行人。 李鹤一行没有进镇子,而是顺着镇外的官道,直接来到位于码头边的天地舵总舵。 往日此时,正是瓦埠湖鱼虾上市的时节,码头上,满载而归的大小渔船鳞次栉比,整齐排列,贩夫走卒踊跃向前,争抢自己早已觊觎多时的鲜美水产。吆喝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夹杂着嬉笑怒骂声,此起彼伏,语声喧腾如沸,人潮摩肩接踵,好一派盛世市井图! 可是现在,除了远远的湖面上,依稀可见地停泊着几艘渔船之外,整个码头上,冷冷清清,不见了买卖,更无一丝人声。 死一般的沉寂,令人窒息,让人觉得莫名的恐惧。 越来越近的战争脚步,已经改变了所有人的生活。 天地舵总舵的议事厅内,五六个面色苍红,短襦打扮的精壮汉子正围坐着,一见李鹤和方平进来,都呼啦一下站起身,迅速围拢过来。 这些人,除了有那么一两个,李鹤能叫的上名字之外,其余人俱不认识,方平一一作了介绍,李鹤这才知道,眼前几位,均是天地舵各堂口的堂主。 李鹤与众人一一见礼之后,纷纷落座,丫鬟送上茶水,摆上糕点。 李鹤看着众人,见各堂堂主均是面容憔悴,双目赤红,估计这些人可能都是一夜未睡。 李鹤挨个问了问各堂的情况,通过众人七嘴八舌的介绍,李鹤对天地舵现在的情况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除了偶尔有那激进的船民,跟军队发生了一些小的摩擦,被抢走了几条船,或有一些人员伤亡之外,局面大致稳定,各堂情况概莫如是。 看来,面对一个上万人众的帮会,能用言语解决的事情,秦军也不想贸然动用武力。 但是,各堂都反映,秦军的征船行动较之前段时间,动作越来越粗暴,手段也越来越强硬,给天地舵各堂口的压力也越来越大,种种迹象表明,秦国人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了。 另外,江水对岸的新楚,最近也派了不少人悄悄过江,秘密潜入天地舵,利用彼此之间的亲情友情、故楚之情,蛊惑天地舵船民跟秦人对抗,拒不交船。天地舵舵内,已经有船民扬言,到了最后,不惜毁船,也绝不能便宜了秦狗。 所以,眼下的天地舵,人心惶惶之余,夹杂着暗流涌动,面对各方势力的交错和挤压,各堂堂主都明白,往下必须步步谨慎,一着应对不慎,结果便可能万劫不复。 更何况,舵主一去不归,更让这些平日里看着威风八面的堂主,一时之间失去了主心骨,往下该怎么办,堂主们商量了一夜,仍然莫衷一是。 这个新情况,是李鹤来之前不曾想到的,他敏锐的意识到,面对新楚这个突然增加的变数,如果不能及时处理,任由危机持续,足以毁掉天地舵。 对岸,新楚虽然初立,即使难说正统,但对于天地舵的船民来说,那面大旗却仍然是故国的旗帜,吸引力是足够的,向往故国之心,人皆有之,而这份向往之心的另一面,就是对秦人的憎恶,这种情绪如果得不到及时的纾解,破坏力将是惊人的。 李鹤突然觉得,一刻也不能等下去了,必须尽快见到方圆。 “各位暂且稍安勿躁!” 李鹤扫视了一圈众人,缓缓说道:“在下即刻就将赶往军营,力争将岳丈大人带出来,至于接下来天地舵该如何应对,我想还是等舵主回来,再做计议吧。” “依李鹤愚见,各位也别在这里坐着了,赶紧回到各自堂口安抚人心去吧。烦请各位前辈回去以后,告诉各自属下,天地舵屹立江湖两百余年,历经风雨无数,绝不会轻易倒下。此次虽然又临凶险,但请大家相信,最终,舵主一定能带着我们度过这次危机的。” 说到这,李鹤脸色一凝,挨个环视了一圈在座众人,目光灼灼,口气严厉。 “现在的天地舵,最需要的是稳定,这也考验着我们各位堂主对各自堂口的掌控能力。李鹤相信,只要诸位不乱,天地舵就乱不起来;李鹤更相信,只要有舵主在,天还塌不下来!各位,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众人一听李鹤话中隐含的煞气,俱都脸色肃然,连连点头,口称明白。 李鹤一一将几位堂主送出门外,反身回到议事厅内,对方平说道:“你让人准备一辆马车,再准备两匹好马,咱们即刻吃饭,去往秦军的中军大营,面见蒙武将军。”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天地之危(三)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长江到了荆楚地界,因支流众多,便有了九派的别称。这里河网密布,沼泽众多。浩浩荡荡的江水,在给予两岸土地以润泽,让人们享受鱼米之香的同时,也每每给两岸的人们,送去滔天的灾难。人们爱长江,歌咏长江,但同时,也对她不时涌起的滔天巨浪,内心充满了无上的敬畏和无尽的诅咒。 而公元前222年的这个夏天,面对着滔滔江水,以及沿岸数不清的滩涂沼泽,感觉最难受的,应该就是秦国的领军大将蒙武了。 自四月以来,蒙武将军率领的二十余万西线大军,驻扎在东西长百余公里,南北宽二十公里的狭长区域内,已经两月有余了,纵使想尽了各种办法,仍然不得寸进。 秦人向来引以为自豪的,在大平原作战时,屡屡给对手致命一击的战车洪流,到了这里,风光不再,甚至在很多地方竟然成了负担;来自北地的军卒们,面对滚滚江水,滔天浊浪,内心有一种天然的恐惧。及至到了船上,脚下无根,三晃两摇,脑袋便晕了,肚子里更是开了花,瞬间之下,便丧失了大部分的战斗力。加之新楚水师的不断袭扰,一时间,竟然使得不可一世的秦军,困锁在长江北岸,遥望南岸,徒呼奈何。 蒙武无奈,除了抓紧时间,强化水师训练,寻机与新楚水师决战之外,更是放任军卒们四处抢夺民船。无论如何,总要先把人马渡过长江再说。 蒙武的中军大营,设在一个叫官庄的小村庄内,在秦军的淫威之下,庄子里的百姓早已经携家带口,纷纷逃命去也。 庄外,遍布着层层的拒马和鹿柴,一道宽约五丈、深约丈许的壕沟,将村庄紧紧地抱在怀内。不大的官庄内,除了茅屋民居,便是一座挨着一座的军用帐篷,以及连天蔽日的黑底金边的猎猎军旗。 李鹤让方平带着两名侍卫,一辆马车,远远地缀在自己身后。自己则带着杨岱,快马加鞭,一路疾驰,堪堪正午时分,便赶到了中军大营所在地——官庄。 在辕门守卫军卒的厉声呵斥下,李鹤和杨岱远远地下了马,牵着马匹,向辕门缓步前行。 没等军卒盘问,李鹤便掏出手谒和金属铭牌递了过去,一个小头目模样的军士接了过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用警惕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李鹤二人,说了句:“站着别动!待我进去通报。” 没过一会,军士回转,脸色较之刚才,缓和了一些,看着李鹤面无表情地说道:“将军有令,来人中军大帐觐见。” 李鹤冲着一众守卫一抱双拳,便与杨岱牵着各自的马匹,缓步进入军营。 蒙武的中军大帐设在一座独立的小跨院内,虽然院子很小,只有一进见深,但却是村庄内唯一的砖瓦结构的民居,看来这座院子从前的主人,在村里算是首屈一指的殷实之家。 到了院门口,自有那军士引领着李鹤进入,杨岱则留在了院门外候着。 正对院门的一间较为宽敞的堂屋,被改成了蒙武的中军议事大厅,李鹤走进时,厅内五六名军官模样的人,正围着中军大案上摊开的一幅地图指指点点,小声地商议着什么。 大案后方,是一副巨大的曳地长幔,长幔正中,用黑金丝线绣着一个巨大的篆体蒙字。背倚长幔,端坐着一位全身披甲、身形高大的将军,年约四十许,面色黧黑,满脸的络腮胡须,白的多黑的少,像钢针一般根根直立,一双豹眼,向外突突着,浑身上下,由里向外,透着威猛的气息。 李鹤心内猜测,此人应该就是西路军领军大将蒙武了。 几个人见李鹤进来,停止了谈论,全都车转身体,斜视着李鹤,目光冷漠。 李鹤冲着大案后的胡子将军一抱双拳,朗声说道:“楚郡郡府长史李鹤参见蒙武大将军。” 话音刚落,几位围着大案的军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李鹤不知这些人因何发笑,目光沉静地看着大案后方的络腮胡子将军。 胡子将军面容一晒,嘴角抽动了几下,瞪着豹眼,上下打量了一番李鹤,带着浓浓的秦地口音问道:“你就是楚郡郡府长史李鹤?” “正是在下。” “不知长史来我大军之中有何公干?” 李鹤拱了拱手,说道:“在下此番前来,不为公干,实是私事。在下听说家岳被大军扣押,特来探视。” “你的岳丈是谁?” “方圆,天地舵舵主。” 胡子将军的脸上,明显露出一副诧异的神情,看了看李鹤,问道:“长史是楚人?” 李鹤淡淡一笑道:“曾经是。” 胡子将军直视着李鹤,点了点头,说道:“不可!在天地舵没有答应大军的要求之前,任何人都不能见方圆。” 李鹤一愕,刚一见面,自己一个小小的探视要求竟然被拒绝,足见外界风传秦国众将,均骄横无匹,果然不虚。 李鹤微微一笑,说道:“大将军,在下只知道大军需要的是大批渡江用的船只,却不知道扣住一个方圆有何益处?更何况,舵主生死不明,天地舵内,人心浮动,须知天地舵虽为民间帮会,却也有男女老少上万人众,假若一朝生起事端,恐对眼下的战事不利啊。” 胡子将军豹眼圆睁,看着李鹤,眼神凌厉,说道:“长史这是在威胁我吗?” “不敢!在下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李鹤不卑不亢,躬身答道。 胡子将军眯起豹眼,语含轻蔑,问道:“长史可曾听说,当年我家王上曾有天子一怒之说?” 对于秦王与唐睢之间的那番经典对话,李鹤自然是知晓的,对于胡子将军这时候提起这番对话的用意,李鹤更是心知肚明。 胡子将军厉声说道:“王上曾言,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某虽不敢与大王之威相比,但身为将军,惹恼了我,天地舵万余人头,当蒙某真的不敢取吗?” 李鹤神色一敛,凝视着胡子将军,沉声说道:“将军所言,着实不假,王上是这么说过。但不知将军可还记得唐睢之言否?匹夫一怒,尚且可以血溅十步,何况天地舵上万人众?且不说上万人的头颅滚滚而下,足以惊天地、泣鬼神!只说将军轻启兵戈,难道,将军真的以为杀戮可以让人屈服吗?难道这种无谓的杀戮,对我大军的征伐有所助益?” “依在下看,这种面对百姓的无谓杀戮,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罢了,最应该感到高兴的,莫过于对岸的昌平君吧。须知,现在的天地舵人众,已然是我大秦子民了。将军难道就不想想,轻启刀剑容易,杀人亦非难事,但日后想要平息百姓心中这滔天的仇恨,恐怕就非一日之功了。” 李鹤正侃侃而谈,厅内陡然响起了一阵掌声。 李鹤扭头一看,见东边厢房的门口,站立着一位身着轻便纱袍的中年人,中年人一边鼓掌,一边笑着说道:“说得好!说得好啊!果然是练公子幕府,年纪轻轻,便能有如此见识,难得!着实难得!” 厅内众将,一见这位中年人,俱都双拳紧抱,躬身施礼,口中齐诵:“属下见过大将军!” 李鹤这才知道,真正的蒙武,是眼前这位,而案后端坐的那位胡子将军,不过是李代桃僵而已。难怪自己刚才进来拜见时,众人皆哄然大笑。 李鹤连忙整理衣袖,重新施礼。 蒙武摆了摆手,指着案后已经站立起来的胡子将军,笑着说道:“长史勿恼,这位是蒙武的族弟蒙剑,此番引起长史误会,实在是舍弟一贯性喜嬉戏,倒不是有意耍弄长史。” 说罢,又看着蒙剑,脸色似笑非笑,说道:“蒙剑,还不给长史赔礼?” 蒙剑双拳一抱,大咧咧地说道:“方才被长史错认,蒙剑一时间起了玩耍之心,非是对长史不敬,请长史勿怪。” 李鹤也笑着拱拱手,说道:“蒙将军客气了,真要怪的话,也只能怪李鹤孟浪。” 蒙武缓步走到大案后坐下,看了看李鹤,问道:“长史此来,只为探望令岳吗?” 李鹤拱手说道:“启禀大将军,李鹤此番前来,一为探视家岳,毕竟岳丈身有残疾,耐不得长久羁押。二来也是想尽力说服老人家,与大军展开合作。” 蒙武眼眉一挑,凝神注视着李鹤,片刻,笑了笑说:“果真如此,便最好不过了。其实,正如长史刚才所说,现在的天地舵,已经是我大秦的子民了,本将军也不想做得太难看,无奈令岳执念太深,我感觉,恐怕一时很难回心转意哦。” 李鹤也笑着说道:“这本不奇怪,家岳身在局中,有些外部情势便很难厘清,进而容易形成执念。我想,等在下见到岳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以家岳的胸襟和胆识,应该能够转圜的。” 蒙武一拍桌案,大声说道:“好!果如长史所言,蒙武倒是感激得紧!” 说到这,蒙武拿起放在案上的铭牌,翻来覆去看了几眼,笑着问道:“练公子只给了你这块铭牌么?” 李鹤探手入怀,取出装着白练信札的竹筒,双手奉上。 蒙武接过,用小刀剔去漆封,取出方绢,慢慢地看着。 及至看完白练的信札,蒙武又重新打量了李鹤几眼,想了想,意味深长地说道:“长史现在便可以前去探望令岳了,希望令岳能够回心转意,给我大军渡江提供帮助。至于余事,待长史回转,咱们再作计议。”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地之危(四) 方圆被羁押在官庄西头,一间破烂的茅草屋内。 也许是看到方圆身有残疾,行动不便的缘故,秦军对方圆的看管并不严密,李鹤赶到时,只看到门口一名军卒,怀抱着长戟,懒洋洋地倚靠在土墙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 李鹤推开摇摇欲坠的破烂柴门,一股浓重的霉气扑面而来。茅屋只在后壁上齐着檐口处,高高地开了一扇极小的方窗,所以光线很暗。泥土地面上,长满了绿苔,间或杂有灰白的霉斑,显示这里极度潮湿,而且很久无人居住。 方圆背对着门,静静地坐在轮骑上,盯着那扇小窗,一动不动,即便李鹤进来,方圆仍然没有回头。 轮椅后面的一块青色石板上,摆着一碗粟米粥,粥面上,几块盐渍的青菜帮子胡乱地摆放着。粟米粥早已没了热气,现出浅淡的褐色。 看那碗中所剩的米粥,便知道方圆并没有吃上几口。 李鹤轻轻走到方圆身后,低声唤道:“岳父。” 方圆疾速转过头,看到李鹤,眼中精光一闪,旋即又暗淡下来,轻声嘀咕道:“方平总是不听话,到底还是把你找来了。” 李鹤一撩袍裾,跪下给方圆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蹲在方圆面前,看着方圆。 短短几个月的光景,方圆便憔悴了许多,原本清秀白皙,总是修理的清爽干净的面庞,布满了灰白的胡茬,双颊深陷,泛着青灰的颜色,一双虎目,也因为缺少睡眠,变得赤红。 方圆自幼习武,身体的底子绝对优于常人,但这几个月来,如山的压力,极度的精神煎熬,无时无刻不在摧残着方圆本已残缺的身体,能保持着不倒下去,就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李鹤看着方圆,心里一阵阵凄楚,手抚着方圆早已经没了知觉的双腿,低声说道:“小婿知道,岳父大人不想我牵扯进来,但自古六亲尚且同枝,更何况你我翁婿?天地舵出了这么大的事,李鹤怎能不来?” 方圆苦笑笑:“秦人骄横,且贪得无厌,跟他们讲道理,无异于与虎谋皮,即使你来了,又能怎样?不过是往火坑里多填一个人而已。” “如果不答应他们的条件,旦夕之间,天地舵便是大祸临头,这是毫无疑问的。如果答应他们的条件,天地舵损失也会极为惨重,而且,帮会内部各堂口意见不一,我虽为舵主,却也不能一手遮天,面临的阻力可想而知。” 方圆长叹一声:“唉!难啊!” 李鹤想了想,问道:“岳父,秦人有哪些要求?” “舵内所有的船只,无论大小,尽数征用,五百石以上的大船,全部改为战船,加入水师作战;余下的小船,皆充作运兵船只;舵内所有成人男丁,由军队选拔,视身体条件,或作脚夫,或作浆手,身体条件好的,则必须从军,参与水师作战。” 李鹤一听,秦人开出的这些条件,确实苛刻至极,刨去船民们赖以生存的船只不说,单是参与对新楚水师作战这一条,船民们是决计不会答应的。 大楚虽亡,但国族认同暂时并没有泯灭,这个时候让天地舵船民参与对新楚水师的作战,在一众船民心里,难以摆脱同室操戈的阴影。 李鹤沉默片刻,又接着问道:“岳父,不知在天地舵众人心里,能够接受的条件又有哪些呢?” “秦人大军压境,急于跨过长江,要说天地舵一点态度都没有,我也知道很难过关。我们可以接受的想法是,舵内各堂口,船只无论大小,均拿出一半来,帮助秦军运兵渡江,男丁只做浆手,力夫,绝不参与打仗。” 李鹤一听,笑了,摇了摇头,说道:“难怪一谈即崩,双方所求,差距太大啊。” 方圆也苦笑笑,摩裟着油光水亮的轮椅扶手,说道:“可不是嘛,所以秦军便将老夫扣在这里啰。唉!他们以为,将方圆羁押在这军营之中,可以逼迫天地舵就范,孰不知,很可能事与愿违啊。” 李鹤低头不语,久久地沉思着。 方圆看着李鹤,心知自己亲自挑选的这位爱婿,少年沉稳,一贯就是极有主见的,他既然到了这里,就绝不会懵懵懂懂,瞎打误撞,此刻,在这位年轻人的心中,应该是有了一定的成算。 方圆的手掌,轻轻地盖上李鹤放在自己膝盖上的手,笑了笑,问道:“李鹤,你可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咱们一起参详。” 李鹤抬起头,轻声说道:“岳父,自从与芸娘成婚的那一天起,李鹤便将自己视为天地舵一分子,天地舵的兴衰,与李鹤的荣辱息息相关。所以,无论李鹤说的对与不对,都请岳父大人理解、海涵。” 方圆点点头,连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要有任何顾虑,但说无妨。” 李鹤看了看门外,轻声说道:“岳父可知,就在最近,对岸派了大批人员潜入我天地舵,鼓噪船民抗拒秦军征船。” 方圆点点头,说道:“我略有耳闻。” “岳父大人可知,现在的天地舵内,早已是暗流涌动,在李鹤看来,只要有一部分船民听信了新楚的蛊惑,暴力抗秦,转眼之间,便会惹来杀身之祸,而且,一旦血光出现,其示范效应将是极其恶劣的,它会激起更多的怒火,进而导致更大范围的抵抗。届时,局面将会迅速失去控制,这种情况,才是天地舵真正的灾难。” “新楚这样的做法,在李鹤看来,极其令人不齿!这是什么行为?这是拿我天地舵上万人众做人肉盾牌啊,力不及人,便打无辜百姓的主意,其心可诛!” 方圆两道剑眉紧锁,双手紧紧扣住轮椅的扶手,关节暴起。 李鹤继续说道:“针对眼下这种危局,小婿以为,岳父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必须赶紧出去,返回天地舵,遏制这股暗流,以防局面崩塌。” 方圆霍然抬头,看着李鹤,问道:“我现在哪里能走得了?秦人焉能放我脱身?” “事在人为,小婿自当尽力与蒙武交涉。” 李鹤想了想,又看了看方圆,试探的口气问道:“小婿以为,天地舵的条件,必须适时作出一些调整了。岳父大人,人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明知事不可为,依然逆势抗拒,固守己见,绝不是智者所为,倘若因此而招来无妄之灾,如何对得起天地舵百年基业?又如何对得起那些多年来一直忠心耿耿跟着您的上万老弱妇孺啊?” 李鹤的话,宛若一记重锤,重重地敲击着方圆的心扉,他靠在轮椅背上,闭着眼睛,久久地沉思着。 良久,方圆才睁开眼,看着李鹤,低声问道:“李鹤,依你之见,将来对岸会成就一个什么样的气候?” 李鹤心里清楚,这里才是天地舵最后的一丝顾虑,若要方圆接受自己的想法,就必须将他和天地舵众人心中,最后的这份患得患失彻底粉碎。 李鹤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岳父啊,大楚坐拥三千里江山,八百余年经营,最后在秦军的铁蹄之下,不到一年时间,便轰然倒塌。新楚初立,宛如新生婴儿,以一婴儿之力,搏一成年精壮,恰如螳臂当车,结果可想而知。寿郢之鉴不远,新楚绝难成事!” “岳父大人,小婿一直认为,生逢乱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必须明晓天下大势。现在的大势是,六国已去其五,惟独剩下一个齐国,在东海之滨苟延残喘,依我看也是去日无多。既然咱们明知道秦人一统天下已成定局,又何苦抱残守缺?普通百姓愚忠故国是一种精神,尚且令人感佩,但您不同,在您身上,系着上万人的生计和性命,系着天地舵的百年基业,一个错误的判断,便可能血流成河,您不得不谨慎啊。” 说到这,李鹤轻轻地抚了抚方圆的双腿,喃喃低语:“小婿知道,作出一些转变,对您来说,是一种痛苦,甚至要背上骂名。但随着时间推移,相信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理解您今日之决定,毕竟,对于大多数普通百姓来说,天大地大,活下来最大啊。” 方圆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李鹤,沉吟良久,才叹了口气,说道:“唉!老夫承认,你说的很有道理,也相信你的判断!因为,过去的事实一再证明,你的判断总是很准确,但不知,你打算给秦人开出什么样的条件?” “很简单,天地舵大小船只,无偿提供给秦军运兵之用,但如果有损毁,由秦军负责出资修缮。秦军看上的,能充作战船的大型船只,由秦军出资买断。天地舵青壮,可以随军充作浆手、力夫,但绝不当兵,绝不参与对新楚作战,如有人员伤亡,战后,秦军必须按照军卒同等待遇,善加抚恤。” 听完李鹤的话,方圆一直紧锁的双眉,瞬间展开,脸上的凝重之色,也缓解了不少。 “果能如此,倒也不是不能接受,以这个说法,老夫回到舵内,面对各堂口时,压力也会小了很多,但是,老夫还有一丝疑虑。” 看起来,方圆仍然有些顾虑,他将信将疑地看了李鹤一眼,问道:“这个条件,你认为秦人能接受?” 李鹤淡淡一笑,说道:“自古说服人,无外乎四点,动之以情,说之以理,晓之以义,诱之以利。” “动之以情方面,我做不到,但有人能做到,而且已经在做了;诱之以利方面,其实我们什么都不需要做,对于时下的秦军来说,将人马运过长江去,就是最大的利益,只要我们把可资使用的船只拿出来,就足以显示诚意了;剩下的说之以理和晓之以义,容小婿慢慢和蒙武去谈。秦军虽然骄横,但作为领军大将,蒙武的眼界自是不同,一个‘理’字和一个‘义’字,应该能打动他的心扉,让他作出妥协。”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天地之危(五) 蒙剑大踏步地走了进来。 破烂的柴门,在蒙剑的推搡之下,发出几声痛苦的“吱扭”声,几近散架。 进得屋内,蒙剑一抱双拳,朗声说道:“大将军特命蒙剑前来传话,请长史移步大帐就餐。” 李鹤站起身,冲蒙剑拱拱手,说道:“谢蒙将军!” 说完,看了看方圆。 蒙剑明白李鹤的意思,笑着说道:“长史勿虑,令岳的饭菜大将军另有安排,过一会就会有专人送来。” 李鹤又是一番感谢,冲方圆点了点头,跟在蒙剑身后,来到门外,对一直肃立门口的杨岱轻声说道:“你在这陪着家岳吃饭,不用跟着我了。” 杨岱双拳一抱,点头承是。 跟着蒙剑,李鹤又返回到中军小院,奇怪的是,蒙剑并没有进院子,而是带着李鹤,绕到小院背后。 眼前,赫然竖立着一顶漆成黑金颜色的牛皮帐篷。 蒙剑掀开帐篷门帘,延手请李鹤进入,自己则轻轻地放下门帘,转身离去。 进到帐篷之内,李鹤左右打量一番。见帐篷面积不大,一张卧榻近乎占了一半面积,剩下的地方,则被林立的木架子环绕着,木架上,挂着大大小小各式地图。 阔大的卧榻上,面对面摆着两张几案,依旧一身便装的大将军蒙武,在主位上盘腿端坐着。 几案之上,各摆放着几样菜肴,以及一大海碗堆尖的粟米饭。 看见李鹤进来,蒙武笑容满面地一抬手,说了声“请!” 李鹤拱拱手,说了声“谢大将军赐饭!” 说完,褪去皮靴,片腿上了卧榻,如蒙武的模样,盘腿而坐。 其实这个时候,已经过了正常的饭点了,李鹤腹内,也早已经饥肠辘辘。 待李鹤坐定,蒙武笑呵呵说道:“军中饭食简陋,加之明令不准饮酒,咱们就只能以填饱肚子为准了,还请长史多多体谅啊。” 李鹤笑着拱了拱手,没有接话。 “吃吧。” 蒙武冲李鹤抬了抬手,便端起面前那只黑底灰边,做工粗粝的硕大陶碗,又从一个陶钵里舀了几大勺浓稠的油汤,倒在饭面上,拌了拌,“呼噜呼噜”,大口吃将起来。 两人俱是习武出身,吃饭的速度都是极快的,一阵风卷残云,便各有两大海碗粟米饭下肚。 蒙武看了看李鹤,示意他继续吃,自己则将碗壁上沾着的几粒饭粒子,慢慢地扒拉到一起,嘬起三根指头,拣进嘴里,细细地嚼着。然后,又从面前的陶钵里,舀了小半碗肉汤,一面小口地喝着,一面平静地看着对面还在狼吞虎咽的李鹤。 “长史喜欢武道?”蒙武问道。 李鹤点点头,咽下口里的一团米饭,说道:“在下幼时身体不好,家里便请了个师傅教我习武,为的是强筋健体。如此,在下才得以有机会跟着师傅练了几天。” 蒙武指了指李鹤的双手,呵呵一笑,说道:“长史莫要自谦,本将军也是习武之人,别的不说,单是看你的这双手,便知道长史的武力,可不是练几天那么简单啊。” “长史有所不知,蒙武和练公子自幼相识,而后相交,深知他一贯眼高于顶,非李长史这样的文武全才,不得入其幕府啊。” “不敢当大将军谬赞!” 李鹤放下空碗,对蒙武拱了拱手,继续说道:“李鹤一介草民,侥幸入了郡守大人的法眼,实是李鹤之荣幸。但将军有所不知,大人每有差遣,李鹤办起事来,总感觉自己才疏学浅,内心也是不胜惶恐啊。” 蒙武摆了摆手,问道:“吃饱了?” “吃饱了!” “跟令岳谈的如何?” “基本谈妥了。” 蒙武顿感诧异,抬眼看了看李鹤,见李鹤一脸平静,笑了。 “这么快?那就请长史将你们翁婿商量出来的具体结果,说来听听。” 李鹤便将刚才自己和方圆商量的意见,借天地舵的名头,向蒙武做了详细的说明。 蒙武听完,捻须长思,久久不语。 李鹤也不插话,静静地等待着。 良久,蒙武才缓缓说道:“李长史,本将军有一事不明,想跟长史讨教。” 李鹤忙拱手一揖,连声说道:“不敢当将军讨教二字,将军如有疑虑,尽管言明,李鹤知无不言。” 蒙武眼中寒芒一闪,注视着李鹤问道:“本将军没有想到,天地舵船民对加入我水师,居然如此抵触。长史能否告诉我,这些人的心中,是不是对故楚依然心存怀恋?抑或是对我大秦的管制,心有不满,准备抗拒到底吗?” 这话从蒙武这样的领军大将嘴里出来,不但诛心,甚至隐含着一丝煞气了。 李鹤不动声色,平静地看着蒙武,说道:“在李鹤看来,将军只说对了一半,心怀故国是有的,但要说抗拒大秦,就言重了。” “将军,李鹤以为,作为曾经的楚国子民,即便心怀故国,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楚国消亡也只短短半年而已。大人可知道,在下与白练大人在黔中郡时,便经常探讨这个问题,想那黔中郡,归属大秦已经五十余年,但至今,民间仍然楚风不断,部分民众间或还是以楚人自居,何况你我脚下这片刚刚占领的土地。” “将军,您是统兵大将,只管攻城拔寨,但您可知道,大军每打下一座城池,后面跟进的郡县文官,要花多大的精力治理吗?单单稳定局势一项,各郡县的官员们,便是诚惶诚恐,说殚精竭虑,不眠不休,根本不为过,唯恐一个小小的闪失,重新激起民变。将军应当知道,最近几年,在我大秦占领的土地上,烽烟再起的事例已不在少数了。” “更何况,想要达到万众归心,百姓认同新主,非经历一两代人的磨砺,绝无可能!” 李鹤眼风一扫,见蒙武虽然面无表情,但听得却极为认真,并不时微微额首。 “别的不说,就拿眼前的天地舵来说吧。不知将军是否意识到,这些人的真实身份,已然是我大秦子民了,但不知大军之中,真正拿这些人当成自家百姓的,又有几人?普通军士有此执念尚且无碍大局,但将军您如果也这么想,才真正危险了啊。” “将军可知,打江山固然难,但想要守住这份大好河山,更难呐!种下仇恨容易,若想要消弭仇恨,难上加难!对付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如果动辄刀锋相向,不啻于将仇恨广植民间,如此做法,李鹤不知道,大军流血牺牲打下的一座座城池,要来何用?” 说到这,李鹤双手一抱,冲着蒙武深深一揖,说道:“将军,李鹤生于楚境,长在民间,且跟随郡守大人,常年参与郡府各项公务,心内感悟良多,今日有感而发,言语中若有冒犯之处,祈请将军海涵!” 蒙武面色稍霁,频频点头,手指捻着脸上的根根虬髯,说道:“长史所言,字字发自肺腑,句句皆是箴言,何来冒犯一说?何况,治世者广纳谏言,本是应有之道,这点雅量,练公子有,难道本将军就不能有?长史无需多虑。” “练公子每每回咸阳述职,与蒙武之间,私下里就这个问题多有探讨,并且曾经联袂进宫,当面向大王倾诉。所以,在如何将攻城掠寨与战后治理紧密结合方面,你我可谓同道中人。” “不瞒长史,蒙武虽为军人,却也是不赞成广开杀戮的,尤其是对百姓,蒙武更不愿意刀锋相向。正如长史所言,种下仇恨容易,消弭仇恨就难了。这也正是我西线大军虽然几个月前就到了长江之畔,却迟迟过不了江的原因。蒙武总想着好言相劝,劝导船民自觉献出船只,助我大军渡江,可无奈成效甚微。” “不瞒长史,眼下我军已经到了最为关键的时期。王翦老将军的东线大军,已经渡过长江一月有余了,目前所向披靡,横扫越境。而我西线大军,却迟滞不前,不说来自王庭的压力,单是我大军之中,也是群情汹涌,本将军继续弹压下去,显然不妥。更何况长江汛期即将来临,如果不能在汛期之前渡过江水,一旦汛期来到,将会给大军渡江增加诸多无谓的困难,彼时,对于大秦的征楚大业,蒙武就将有罪了。” 说到这,蒙武注视着李鹤,低低的声音说道:“过几天,大军就要开始强征船只了,届时,如果天地舵还是执迷不悟,将面临一个什么样的局面,蒙武即便不说,长史应当想得明白。这个时候,长史能够前来,并且斡旋成功,于我大秦,于天地舵百姓,当是大功一件啊。” “方才,我听了天地舵的想法,在本将军看来,基本还在情理之中,不算出格,本将军都能接受。老实说,果真能做到这样,也算难为天地舵了。其实,本将军不是不能理解,天地舵作为一个水上帮会,帮众视船如命,不服调遣之行,固然可恶,但其情尚且可悯!” “这样吧,天地舵开出的条件,本将军全盘接受,稍后,军中书办便会出具文书给你。” “另外~~”蒙武沉吟了一下,笑着说道:“呵呵,你们大人那儿,蒙武也不能不有所交代,要知道,心高气傲的练公子,可是很少替人说话的啊,起码,蒙武还是第一回见到。” “大军在东流码头,新建了船厂一座,规模还说得过去,待我大军跨过长江,这座船厂便无偿奉送给天地舵,作为天地舵襄助大军的补偿,长史以为如何?” 李鹤一听,大喜过望,翻身下塌,整理衣袖,对着蒙武深深一揖,朗声说道:“多谢大将军厚赠!” 蒙武摆了摆手,说道:“先别急着谢我,本将军对长史个人还有一个要求。既然与天地舵协议达成,长江沿岸另外的那些小帮会就不足为虑了,均可参照执行。我的想法是,长史能否暂缓返回楚郡,这段时间就留在我这里,作为大军与帮会之间的联系人,协助我安排船只,以保证大军顺利渡江。” “至于练公子那里,我会修书一封告知,不知长史意下如何?” 说老实话,做这样的事情,李鹤的内心是极其不情愿的,但直觉告诉他,此刻,在目光如炬的领军大将蒙武面前,不要说拒绝了,即便是任何的一丝犹豫,都是极其不智,乃至危险的。 李鹤又是深深一揖。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第一百四十六章 转危为安 李鹤推着轮椅,健步走出辕门,杨岱牵着马匹,紧跟身后。 离着辕门三四百米处的道边,方平带着几名侍卫,正焦急地等待着,见李鹤等人出来,蜂拥上前。方平一见到轮椅上的父亲,止不住眼泪簌簌而下。 李鹤担心地看了一眼方圆,他早就听芸娘说过,自己的这位岳丈,平生最讨厌一个大男人,像个小女子似的,动辄梨花带雨,泪水涟涟,为此,从小到大,方平没少挨父亲的训斥。芸娘私下里不知多少次提醒过方平,但无奈的是,方平的泪腺似乎太过发达,动情的次数又总是太多。 只能说,虽然出身在帮会,长在江湖,方平却是个难得一见的至情至性之人。 让李鹤没想到的是,此刻的方圆,脸上不但没有一丝怒气,反而挂满了只有在面对爱女芸娘时,才特有的笑容和慈祥。 方圆笑呵呵地说道:“傻小子,哭什么哭啊,我这不是回来了嘛,快扶我上车,咱们回家。” 方平抹了一把眼泪,弯腰抄起轮椅上的父亲,托在怀里,大踏步向马车走去。 看着这对父子的背影,李鹤猛地想到,方圆在只身赶赴秦军大营谈判之时,可能已经把所有的凶险都想到了,甚至,做好了回不来的思想准备。所以刚才父子相见时,方圆才会有那么一番真情流露,出现了一幕在方圆身上极为罕见的舔犊之情。 想想也难怪,毕竟方圆他们不像自己,在秦境生活已久,周围都是秦国官员。天地舵众人,生活在楚国腹地,他们极少与秦人打交道,更不要说凶名在外的秦国军人了。 看来,自己对方圆身上所承受的压力,还是严重估计不足。 天地舵总舵,议事大厅内。 方圆的归来,让天地舵众人精神为之一振。六个堂口的堂主,齐聚议事厅,随着方圆的一道道指令发出,各堂口的堂主们,连总舵准备好的晚饭都顾不上吃,领命而去,又反身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之中。 打发走一众堂主,方圆脸上,略显疲惫,但精神尚可,看着一左一右,分坐两旁的儿子女婿,笑呵呵地说道:“让厨子多准备几个菜,咱们爷仨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 厨房里的菜肴是早就准备好的,丫鬟婆子们一阵穿梭,转眼安排停当,李鹤推着轮椅,三人来到后院书房坐定,仍然是方圆居中,李鹤和方平分列左右。 方圆端起面前的铜盏,语气感慨,对着李鹤说道:“说来好笑啊,如果不是秦军到来,如果不是方平莽撞,咱们翁婿两人,还不知哪一天,才有机会像这样能安稳地坐在一起喝酒呢。” 听着岳丈如此一说,李鹤心内惭愧,确实,这几年来,自己东奔西走,整日忙于琐事,岳丈这边,已经多年疏于问候了,身为人婿,确实失礼颇多。 李鹤整整衣袖,伏身在地,满怀着愧疚,轻声说道:“李鹤少不更事,思虑不周,失了礼数,祈请岳父大人恕罪。” 方圆摇摇头,说道:“我这样说,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年轻人千里行走,四方历练,本就是应有之意。如果只是局限于一域一地,能有什么出息?” “今天老夫看到你,突然想起了芸娘,有些伤怀而已,你无需多虑。唉!我原本打算近期去黔中走一趟,一来天月堂有些事情需要我去处理,二来也可以顺道看看芸娘和嬿儿。可让秦国人这么一闹,今年又去不成了。” “唉!不说这些了,来,咱们喝酒。” 李鹤连忙站起,双手托着酒盏,躬身说道:“岳父大人勿虑,等忙过这段,,我准备去黔中一趟,待我返回时,便将芸娘和嬿儿一同带过来,陪您多住一些时日,以慰相思之苦。” 方圆一听,笑着说道:“如此就最好了。” 说完,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李鹤和方平陪着,俱都满饮一盏。 方圆舀了一勺肉羹,慢慢地吃着,神情若有所思。半晌,轻轻问道:“李鹤啊,你跟着那白练当差,这么多年下来,感觉如何啊?” 方圆此问,虽然过于宽泛,但李鹤清楚方圆想知道什么。 “我跟白练相识,纯属机缘巧合,当初之所以答应入职,有两个原因,一来李氏新迁黔中,根基不稳,生意经营方面,也频遭各方掣肘,需要郡府这块牌子立足;二来也是为白练的诚意所动。白练其人,虽然出身秦国贵族,年纪轻轻便成为封疆大吏,但不骄不横,温文儒雅,在为人方面,堪称磊落君子,做朋友,更是上上之选。” 方圆点点头,又问道:“这么说,你是打算在这条道上一直走下去了?” 李鹤知道,这才是方圆最为关心的问题。 李鹤摇摇头,说道:“非也,李鹤不过是暂时栖身而已。” “哦?此话怎讲?” 方圆放下手里的酒盏,饶有兴趣地看着李鹤。 “天下未平,何来一直?哪里又有永远?”李鹤也看着方圆说道。 方圆笑了,说道:“你不是告诉我说,秦国即将一统六国吗?按此说法,天下很快不就再无纷争,可以永享太平了吗?” 李鹤微微一笑,说道:“强秦一统天下,是必然的结果,这点无需怀疑。但天下一统,并不代表就能马放南山,刀枪入库,离着您所说的永享太平,恐怕还有很长的距离。” “在李鹤看来,天地大道,无外乎一破一立。秦灭六国,当为一破;建立一个大一统的华夏国家,当为一立。但问题在于,秦国立世,能有多久?能为万世开太平吗?我看很难,确切地说,他们做不到!” “当初诸侯分周,各国中,秦国最弱,又居于西北苦寒之地,这就造就了历代秦王,均有强烈的忧患意识和进取意志。一百年来,特别是近几十年来,经过历次变革,秦国已经完全转化成了一个战争国家。这样的国家,对待每一场战争,都是举全国之力,上上下下,戮力同心,同仇敌忾。试问,六国之中,谁能做到?这样的战争狂魔,诸侯各国,谁能是它的对手?所以,我早就说过,秦灭六国,不会有任何问题。” “但是,战争造就了秦国的同时,也同样会毁掉它。多年征伐,使得这个国家上至王上,下至普通百姓,过度地迷信武功,进而忽视了文治,更加缺乏包容。所以我敢断言,一旦强秦灭掉了齐国,放眼宇内,再无可以征战的敌手之时,这个国家会陷入茫然,会手足无措。面对一个前所未有、疆域如此广大的国家,他们不知道该怎么统治,更加不懂如何治理。” “而且,李鹤身在秦境多年,切身体会到了秦国律法的严苛,这在战争年代,是没有问题的,这种令行禁止,对征伐多有裨益。但承平年代,就会显露其弊端,甚至毁掉秦国,所谓成也于法,毁也于法。” “我与白练大人曾经多次探讨过这个问题,秦人征战天下的脚步太快,而他们治理天下的思维却没有完全跟上,这就好比一个人走路,两条腿长短不一,终会摔跤的,大人也深以为然。只可惜,秦国国内,像白练大人这样有见识的官员,何其少也!” 李鹤的这一番话,方圆听得极其认真,除了偶尔端起面前的酒盏,抿上一口,几乎一动不动。 “照你这么说,这天下岂不是又将大乱?”方圆问道。 李鹤点点头,一双因为饮了酒而变得更加晶亮的眼睛,看着方圆说道:“所以我这次来,才会一力主张您放低身段,绝不能争一时之长短,须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天地舵只要人还在,些许财物损失,不足道耳。” “另外,还有一点,请岳父大人务必注意。这次运兵,按我保守估计,至少需要半月至二十天,在这期间,吴帅帮您训练的水师营一定要藏好,绝不能让秦人感觉到有这只队伍存在。李鹤有种预感,假如真有一天,天下烽烟又起,这样一只亦军亦民的队伍,在天地舵危难之时,当可一用,至少可以自保。” 方圆点点头说道:“这个自不必说,在秦军还没到来之前,我已经做了安排。吴帅是个高人呐,这种平时为民,战时聚而成兵的设计,最为适合我们这样的水上帮会。此举之妙还在于,不但可以加强天地舵各堂口之间的联系,减少彼此的猜忌;又能让总舵以极小的代价,大大提高我们自保的能力,虽然,水师营规模小了点,但应付一般的骚乱,还是绰绰有余的。” 李鹤点头称是。 “唉!”方圆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人老了就容易怀旧,近一两年,每每夜深人静,尤其想念这位老哥哥,我们两人,自年轻相识,转眼几十年了,我老了,老哥哥也奔七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见一面少一面咯。” “天月堂虽然新立,但对总舵贡献颇丰,我心里清楚,离不开老哥哥的日夜操劳啊,如果不是琐事缠身,真的想去看看他啊。” 李鹤一抱双拳,说道:“岳父大人放心,这次李鹤返家,回来时无论如何也要把吴帅拉来,住上一段时间,你们老哥俩好好叙叙。” 方圆点点头,说:“去年我曾经去信给他,希望他把天月堂的事务丢下,来我这里帮帮我,但他就是不同意,说什么一辈子颠沛流离,好不容易在黔中住习惯了,死之前不打算再挪窝了。呵呵,这个怪老头子。” 李鹤听了,会心一笑,他了解吴白,随着老人年事渐高,除了回老家,对他还有那么一丝吸引力之外,任何地方,老人都不会再去了。 而吴越之地,目前战事正酣,老人即便想回,也回不去了。 李鹤眼风一扫,见方圆神色有些伤感,冲方平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站起身,举起酒盏。 李鹤躬身说道:“岳父大人,小婿以为,无论世事如何变幻,不管碰到再大的困难,天地舵都能转危为安,这才是最值得高兴的事情。为此,小婿敬您老人家一盏,恭祝天地舵否极泰来,永远兴旺!” 第一百四十七章 返家 受蒙武之邀,李鹤作为以天地舵为首的各水上帮会与秦军之间的联系人,每天的事务忙碌而又琐碎,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等他把最后一支长江北岸的秦军安排上船,时间已悄悄地过去了一个月之久。 这比李鹤原来的预想,多耗费了十几天时间。 在这一个月近距离的接触中,李鹤对秦军上下超强的组织能力、协调能力,有了更为直观的感受,尤其是各路秦军的大营内,终日弥漫着的强烈的求战气息,以及从将军到普通一卒,对战功的极度渴望,让李鹤感到极为震撼。 这样的军队是可怕的! 凝视着江面上的百舸争流,千帆竞发,看着大小船只的甲板上、舱室里,整齐肃立着的,秦国军卒黑色的背影,以及那遮天蔽日,迎着江风猎猎飘扬的黑色军旗,李鹤暗暗叹了口气。 寿郢的悲剧,将会在江南的土地上一次次的上演,没有侥幸,更不会有奇迹发生。迄今为止,历史的车轮,仍然是按照原有的轨迹,缓慢但却坚决地前行。 秦军尽数渡过江水之后,蒙武没有食言,不但将东流码头边那座规模宏大的船厂交给了天地舵,另外还给天地舵无偿划拨了一万石粟米和五千金,作为一个月来,使用天地舵船工和船只的补偿。 此举,让李鹤的心中,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匪夷所思。 李鹤也清楚,战争进行到现在这个阶段,秦军早已经无需再从秦国本土补充任何的物资与给养了,占领区如此广阔富饶,秦军完全具备了以战养战的资本。 但是,秦军进攻的脚步太快,人马众多,要说物资储备多么充裕,也是不大现实的,加之秦人一贯又以俭省闻名,如此出手豪阔,确实是极其罕见的,起码在此之前,李鹤闻所未闻。 这里面,到底是郡守白练的面子,还是这一个月来天地舵的兢兢业业感动了蒙武,就不得而知了。 而天地舵众人,对此意外收获,则喜出望外,纷纷对李鹤表达了由衷的感激。在各位堂主看来,这次天地舵能转危为安,全仗着这位舵主女婿神奇的斡旋,虽然他们不解内情,更无从知晓李鹤采取了什么样的手法,使得蛮不讲理的秦人做出了让步,化干戈为玉帛。但眼前偌大一座船厂、堆积如山的钱粮,总是实实在在的。更不要说,天地舵又平安度过了一劫。 在众人如山的欢呼声中,李鹤悄然辞别了岳父方圆,告别了满脸依依不舍的舅兄方平,带着杨岱等人,踏着一地月色,连夜返回了寿春古城。 一夜疾行,天亮时分,古城的城门堪堪打开,李鹤一行刚好赶到进城。 进得府内,芳姑一见李鹤,便雀跃着跑了过来,一如往常,抱着李鹤的胳膊,问长问短,瑶娘则站在一旁,笑意盈盈。 李鹤连忙嘱咐芳姑准备热水,自己要洗澡更衣,一会还要赶去郡府,面见郡守大人。 待李鹤走进房间,却见芳姑正往浴桶里倒热水,瑶娘则将怀里抱着的一沓衣物,一件件地展开捋直,挂在一旁的衣架上。 两个女人,各安其事,彼此却不说话,屋里安静的出奇。 李鹤诧异地看了看芳姑,芳姑则促狭地冲李鹤挤挤眼睛,吐了吐舌头。 看这情景,自己离开的这段日子里,在操持自己的内务方面,两个女人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妥协。 至于如何达成的妥协,李鹤就不得而知了。女人心,海底针,胡乱猜测女人的心事,是一种愚蠢的行为,结果往往南辕北辙,李鹤自问,自己没有本事,更没有精力去张罗这些事情。 生活中,总有那么一些细碎的烦恼,剪不断理还乱,惟有交给时间去磨砺,自然而然,就会达成合理的平衡。 李鹤轰走了两个女人,跳进浴桶,当氤氲的水汽,完全包裹着满是风尘的疲惫身躯时,李鹤惬意地叹了口气。 让李鹤没想到的是,在热水温润地抚慰下,一阵浓浓的倦意慢慢地在身体内涌起,不知不觉间,他竟然斜倚在桶壁上,睡着了。 直到芳姑觉着情形不对,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看见李鹤的模样,芳姑一阵心疼,有心让公子多睡一会,但想了想,还是轻声唤醒了李鹤。 公子刚才说了,他一会还要去衙门里,说不准有急事呢,该耽误了。再说,浴桶里的水温渐渐凉了,虽然眼下已经到了夏天,但这大清早的,却也不能在凉水里久泡的。 在芳姑轻轻的呼唤声里,李鹤悠悠醒来,睁眼看了看一脸关切的芳姑,笑了笑说:“这怎么还睡着了呢。” 芳姑轻声说道:“公子,如果没啥大事,就睡一会再去呗,你瞧你这累得。” 李鹤晃了晃头,感觉简单的几分钟小睡,脑袋里已经清爽了许多,笑着说道:“那可不成,该做的事情,耽搁不得,芳姑你出去吧,我穿衣服。” 芳姑这才意识到,李鹤正赤身躺在浴桶里,窝着身子出不来呢。芳姑撇了撇嘴,脸一红,施施然走了出去。 李鹤更衣完毕,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来到正厅,瑶娘早已经准备好饭菜,立在坐塌旁候着了。 看着瑶娘一身厨娘打扮,身姿娇俏,纤细的腰肢,盈盈一握,系着一块素花围裙,乌云般长长的青丝,用一方白底红点的绢帕包拢,脸上的笑容,温润如玉。 对比以前环佩叮咚的美丽娇娘,瑶娘的这副装扮,果然又是一番别样的风韵。 “公子吃饭吧。” 瑶娘一抬手,李鹤这才注意到,那一双原本抚琴弄瑟的葱葱玉指,已然变得粗糙起来,右手的大拇指上,还缠着一块黑布,显然是弄伤了。 李鹤心内一阵恻然,轻声说道:“瑶娘,府里雇的有厨子,你不必如此的。” 瑶娘轻抖衣袖,遮住了双手,莞尔一笑,说道:“些许小事,公子无需挂怀。” 身后的芳姑一阵轻笑,说道:“瑶娘本事大着呢,这才多长时间啊,做出的菜肴,人见人夸呢。” 说着,一指几案上的饭菜,说:“公子,这些都是瑶娘的手艺,不信你就尝尝,芳姑可曾说假话。” 李鹤呵呵笑着,上了坐塌,盘腿而坐,拈起一块酥饼,送进嘴里,细细地嚼着,果然酥糯鲜香,油而不腻,吃上一口,唇齿之间,居然还沁出一股淡淡的槐花香味。 如此美味的点心,即便与后世那些大饭馆里的面点师傅比较,也不遑多让。 瑶娘在此之前,应该是不沾烟尘的,短短两三个月时间,厨艺竟然精进如斯,足见,世间各行各业,想要做好,都是需要极强悟性的 李鹤连着吃了几块,一边大嚼,一边连声赞叹好吃。 芳姑跪坐在李鹤身后,一面用一块干净的方帕,吸附着李鹤长发上的水气,一面替李鹤梳理头发,斜眼看着李鹤的吃相,格格笑着说道:“公子,芳姑没说假话吧?” 李鹤满嘴酥饼,顾不上说话,“呜噜呜噜”地应承着。 瑶娘则在一旁吃吃地轻笑,如水的双眸,注视着狼吞虎咽的李鹤。 一阵风卷残云,盆干碗净之后,李鹤的表情,依然意犹未尽。 芳姑一阵讪笑:“公子啊,差不多就得了,别吃撑了待会骑不得马。” 李鹤一阵朗声大笑,声震屋宇。 第一百四十八章 郡府回差 用过早餐,李鹤带着杨岱和几名侍卫,来到郡府衙门。 刚到府衙门口,李鹤一眼看见,府衙大门向两边延展的八字墙粉壁下,竖立着一个站笼,高大的木笼内,枷着一名人犯。 对于站笼这种残酷的刑具,李鹤略有所知,但亲眼所见,还是平生第一次。 站笼,又称木枷,是一种木制囚笼,笼顶盖有枷锁,用于套住犯人的颈部,四周的木栅上,钉满了尖利的铁签。犯人头套枷板囚立笼中,或处于半蹲状态,蜷伏而不能屈伸;或将人犯垫脚之物抽去,人犯悬立笼中。人犯只须囚禁几日,往往就会昏毙,直至遍体鳞伤,最后活活折磨而死。 李鹤感到奇怪,大楚时期,历代楚王均推崇周礼,提倡以礼治国,律法相对宽泛。虽然也备有各类刑具,但极少使用,更无需说像站笼这种惨烈的刑具,基本上,在楚国的各个衙门、各地刑狱都已经是形同虚设。 秦国灭楚之后,白练主政楚郡。大半年以来,为了稳定局面,收买人心,加之其人天性儒雅,所以,在白练的治下,法虽严峻,但也非常排斥酷刑。 今日不知何故,竟然出现了这类情景?而且在府衙门口施刑,却不是按惯例交予刑狱审理。 李鹤下了马,把缰绳交给身后的杨岱,朝着站笼走了过去。 站笼内的人犯低垂着头,一部乱蓬蓬的长发,将整个脸完全遮住,看身材,此人高大壮硕,浑身的衣袍,丝丝缕缕,不但破烂不堪,而且血迹斑斑,浑身上下,伤痕累累,有的伤口已经结了血痂,有的,还在往外渗着殷红的鲜血。 显然,在关进站笼之前,这个人已经受过很严重的伤。 “这人怎么回事?” 李鹤转过头,看着站笼两旁看守的军士问道。 军士双拳一抱,躬身答道:“回长史话,这人叫董路,原是修理城墙的挑夫,不知道什么原因,带着一帮民伕,把监工打了一顿,被桓彝大人拿住,严刑审问之下,同伙供出此人原来是楚国军中的一名百夫长,兵败之后,混到民伕一起,到城墙上做挑夫。桓大人就想从他嘴里挖出同伙,但这人死不开口,桓大人就把他枷到郡府来了。” “桓彝?”李鹤疑惑地看着军士,问道:“桓彝是谁?” 军士笑了,说道:“桓彝大人是咱楚郡的郡尉啊,长史难道不知道?” “哦。” 李鹤点点头,瞬间明白了。李鹤随白练赴任楚郡时,据说这位郡尉大人当时还在巨阳练兵,这次李鹤去了瓦埠,一待就是一个月,所以两人一直未曾谋面。 看来,这位郡尉大人已经从巨阳返回寿春就任了。 另外,一直将李氏圭园的宅子占为己有的,便是这位郡尉大人桓彝了。只不过,此事李鹤一直没有声张,除了白练,知道的人不多。 “枷了几天了?”李鹤又问道。 “昨天送来的,今天是第二天。” 李鹤点点头,又仔细地看了看囚笼里这名叫董路的人犯,凭李鹤的感觉,这人已经气息奄奄了。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再加上日头的暴晒,即便身体强壮,照这样下去,他也绝难撑得过明天去。 李鹤侧身对身后的杨岱轻声说道:“你去弄点水,想办法给他喂下去,过一炷香的工夫,再喂一次,每次少喂点。” “大人~~~不可。”军士连忙喊道。 “嗯?” 李鹤的脸,立马阴沉下来,凌厉的眼神直视着军士。 军士吓得头一缩,再不敢吱声了。 杨岱转身而去,李鹤则大步流星地走进府衙大门,向后宅走去。 李鹤知道白练的生活习惯,非万不得已,一般情况下,白练很少在执事房内办理公事,他总是窝在后宅的书房内,焚一束檀香,伴随着袅袅轻烟,或坐或倚,手不释卷。 办公、会客、吃饭,俱都如此,甚至有时夜深了,懒得回卧室,就直接睡在书房里。 除了净手,白练几乎足不出户,且日日如此。 刚走到书房门口,便听到书房内笑声朗朗,李鹤心知白练有客,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外间正在伏案疾书的小书办,问道:“大人有客?” 书办抬起头,一看李鹤,连忙站起身,谄媚地一笑,说道:“是郡丞大人和郡尉大人在里面,长史大人但进无妨。” 对这位年纪和自己相仿,但极受郡守信任的年轻长史,明面上的恭维,小书办是不缺的。 李鹤一听,有晋黎在,还有个从未谋面的郡尉大人,自己再进去,说话就不是太方便了,便想着回执事房坐会,待会再来。 谁知屋里的白练听到了外间说话声,大声喊道:“外面可是李鹤吗?进来吧。” 这下,李鹤不好再走了,一掀门帘,走进屋内。 书房内,除了郡丞晋黎之外,还有一位陌生人,此人年约四十许,着一身月白纱袍,个头不高,面容白皙无须,腰板笔直,端坐在锦墩之上,见李鹤进来,眼风扫了李鹤一眼。 白练端坐卧榻之上,满面笑容,上下打量了李鹤一番,说道:“李鹤回来啦?这一个多月,着实辛苦你了!” 李鹤双手抱拳,朗声说道:“些许琐碎小事,李鹤职责所在,不敢当辛苦二字。” 白练摆了摆手,说道:“长史无需自谦,为我大军渡江,长史苦心费力,日夜操劳。蒙武将军来信,已然将汝之所为,尽数告知于我了,将军不吝赞美,本守倍感欣慰啊。” 说罢,手一指:“这位便是郡尉桓彝大人,你们俩这还是第一回见面呢。” 李鹤双手抱拳,朗声说道:“李鹤见过郡尉大人!” 桓彝并没有起身,只是冲李鹤拱了拱手,脸上的神情带着三分慵懒,七分倨傲。 “原来你就是李鹤,桓某刚一回到寿春城,对你的大名便如雷贯耳啊,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不愧是楚人里的翘楚,脑子灵,心眼活啊。” 李鹤一愕,要说这几年,自己与秦国各类官员打交道,也不在少数了,但初次见面,便如此语气不善的,这位郡尉大人还是头一个,更何况,他口里加重语气着重强调的“楚人”,让李鹤心里涌起一阵反感。 李鹤笑了笑,拱手说道:“不敢当郡尉大人谬赞,要说楚人里的翘楚,除了王庭之上的李斯丞相,李鹤不觉得还有谁能担得起。” 桓彝表情一僵,显然被李鹤的回答噎住了,脸色讪讪然,没有再往下接话。 秦国王庭之上,那位倍受秦王信任的楚籍丞相,显然不是桓彝这个层次的官员敢于妄加非议的。 一旁的晋黎,静静地看着两人斗嘴,脸色似笑非笑,神情意味深长。 白练笑着摆摆手,一指锦墩对李鹤说道:“坐吧。” 三人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商谈公事,李鹤则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李鹤发现,今天的白练,神情有些莫名的兴奋,言语之间,眼角眉梢都是笑,谈论公事之余,还时不时地开上几句玩笑。这和他一贯的形象便有些不相符了。 白练虽然出身贵族,但自小家教极严,加之又是少年出仕,这种经历,造就了白练一贯的严谨和正统。不要说对下属了,即便是同僚之间,白练也很少假以颜色,像今天这样嬉笑的情景,绝无仅有。 李鹤暗自揣测,大人这是身有喜事的征兆啊。 三人继续聊着公事,晋黎和桓彝两人,好像都在故意向李鹤展示地域差别似的,不约而同操起了比平日里更重的秦地口音,李鹤坐在一旁,能明显感觉到这两人对自己的冷淡,特别是那初次见面的桓彝,更是连眼风都欠奉。 李鹤感觉这样坐下去甚是无趣,便站起身,对白练拱了拱手,说道:“大人,你们忙着,李鹤还有些事情要办,先行告辞。” 白练抬手止住了李鹤,笑着说道:“你暂且稍安勿躁,本守还有件大喜事要告诉你。” “李鹤啊,你可知道,上月你刚走,黔中便来人报喜,夫人已经顺利诞下麟儿,母子平安!” 李鹤一听,恍然大悟,难怪今天感觉白练兴奋得有些反常,原来是这个原因。 白练已年近四十,在这个时代,预示着即将步入老年,如此年纪,能收获麟儿,当真是天大的喜事! 李鹤连忙整理衣袖,深深一揖,口中朗声唱贺:“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同喜!同喜!” 白练呵呵笑着,眼角竟然沁出点点晶莹的泪花,李鹤看在眼里,心中陡然生出万分感慨。 这是一个为政治而生,为信仰而活着的人,为了秦国的宏图霸业,呕心沥血,自律、隐忍、坚韧。身为贵族子弟,却甘于放弃荣华富贵的生活,甚至将人类所有正常的感情,都藏匿起来,像个苦行僧一般,四处奔波,勤勉公事。这样的人,无论如何都是值得尊敬的。 白练转过身,从榻边的壁柜抽屉里拿出一方白绢,递给李鹤,缓缓说道:“郡府各位同僚得知本守大喜,纷纷前来祝贺,奉上贺仪,本守原不打算接纳,但无奈僚属众人心意坚决,本守只好暂时收下。” “这些贺仪,本守无暇细看,但一个月下来,想来数目应该不小,这是名册和细目,你拿着,按照这上面所注,挨个替本守退还,跟大家说清楚,就说心意本守领了,贺仪却是万万不能收的。此事,就拜托长史了!” 李鹤没敢伸手去接,犹豫着说道:“大人,非是李鹤推诿,此事交给李鹤去办,恐为不妥。” 白练摆了摆手,口气极其坚决。 “本守知道你的意思,没什么不妥的,你无需多虑,就这么办吧!东西都在库房里,你按照名册,依样退回!” 李鹤无奈,只得悻悻然接了过来。 一旁的桓彝,看着这一幕,心念翻转,他是清楚的,那方白绢之上,也有自己的名字,他诧异地看了看身旁的晋黎,见晋黎也正好看向自己,眼神意味深长。 第一百四十九章 桓彝 李鹤怀着满腹心事,揣着如烫手山芋一般的名册,缓步走出了府衙。 白练所托之事,让李鹤颇为踌躇,甚至陷入两难。 时下,各级官员给长官送礼,早已经成为一种风气,年节要送,红白喜事要送,更无须说像郡守大人府里添丁进口这样的大喜了,对这类作法,官员们彼此均心照不宣。 送礼不奇怪,不送,才真的是奇怪了。送礼的,上司未必记得住,没送礼的,上司一定会铭记在心,千古如是。 但即便是风气如此,有些事情还是要悄悄进行的,毕竟下级给上级送礼,无论你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总是不好摆在桌面上。所以自古以来,送礼这类事情,多是暗室操作,本就难见天日,像白练这样近乎公之于众的作法,让一众官员情何以堪?不知道要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呢。 李鹤心里清楚,白练完全可以私下里将礼单交给李鹤,他之所以选择在晋黎和桓彝当面,完全是在向外界表明自己为官的态度,更是向众人昭示自己对李鹤的信任。 在秦国官员对六国旧吏越来越排斥的当下,白练的作法是一股清流,更显得难能可贵。所以,即便万般无奈,李鹤也只能勉为其难。 揣着浓浓的心事,李鹤来到府衙门口,却见杨岱手里拿着个皮囊,站在囚笼旁,正往董路嘴里慢慢地滴水。 站笼里,董路的头向后仰着,双眼仍然紧闭,但每有水珠下来,董路的干裂的嘴唇仍然翕动着,粗大的喉结缓缓滚动,显示着这具遍体鳞伤的躯体,还保留着一丝顽强地生命力。 李鹤仰头看了看天空,时值正午,七月的骄阳正炙烤着大地,连看守董路的两名军士,都晒得吃不消,躲进了影壁的暗影里,更不要说站笼里,连腰都直不起来的董路了。 李鹤焦灼的眼神看着董路,心里清楚,即便这样不停地给董路喂水,也只是在替他续命而已。如果不能尽快地将他从囚笼里弄出来,董路终究还是难逃噩运。 从刚才桓彝打马而去,看都不看站笼一眼,李鹤就彻底明白了,桓彝这是要将董路置于死地。 李鹤沉吟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转身向府衙走去。 后宅书房内,白练看着去而复转的李鹤,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 李鹤便将府衙门口用站笼羁押人犯一事,以及看守军士所言,简明扼要向白练作了禀告。 白练闻言,两道长眉迅速拧在了一起,低声问道:“这么说,那名人犯在府衙门口已经枷了两天了?” “是。” 白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愠怒,显然,他在为府衙门口羁押人犯,自己竟然不知情而恼怒。 “现在情况如何?” 李鹤平静地回答:“奄奄一息,就快不行了。” 白练看着李鹤:“你是什么意思?” 李鹤沉声答道:“人犯有罪,但罪不至死。而且,承平时期,治政当讲规矩,刑狱之事,自有司寇衙门,如果任何人都可以滥施私刑,要律法何用?” “我的意思是,先将董路带到司寇衙门,找个医师医治,如果他能够侥幸活命,再严加审问不迟,如果死了,那便是天命了。” 白练点点头,说道:“可以,你去办吧。” 李鹤拱手辞别白练,再次来到站笼前,对看守军士说道:“奉郡守大人命,这名人犯移交司寇衙门,你等速速打开站笼。” 看守军士一听,连忙掏出钥匙,打开站笼,李鹤一挥手,四名侍卫小心翼翼地将董路从站笼里扶了出来,抬到影壁后面的暗影里。 李鹤从腰间掏出自己的铭牌,递给杨岱。 “你拿着我的铭牌,速去城东卢氏医馆,找到卢医师,就说我说的,让他速速赶到司寇衙门,不得有误!” 杨岱腾身上马,打马而去。 李鹤又从袖袋里掏出一把铜钱,递给身旁的侍卫。 “你赶紧在这四周找找,看能不能雇一辆牛车过来,要快!” 侍卫衔命而去。 李鹤则在董路身旁蹲下,手举着皮囊,一点一点地向董路的嘴里滴下生命之源,焦灼的眼神,注视着昏迷不醒的董路,祈望上苍垂怜,能让这名汉子逃过此劫。 待李鹤等人押着牛车来到司寇衙门时,杨岱带着卢医师,已经等候多时了。 蒙骊正在喝酒,听属吏说李鹤来到,杵着拐杖,旋风般跑了过来,离着老远,一阵子大呼小叫。 “我的长史大人吔,一个多月没见,你可想死蒙骊了。” 待进得屋内,看着榻上横躺着血迹斑斑的董路,蒙骊一愕,忙问怎么回事。李鹤一边注视着卢医师检查董路的身体,一边小声地将董路的情况复述了一遍。 蒙骊没再说话,点点头,看着李鹤,脸上浮起一丝复杂的神情。 良久,卢医师检查完毕,到屋角的铜盆里洗了洗手,回身又站到榻旁,看着董路,脸色凝重,一言不发。 “卢医师,这人情况如何?”李鹤轻声问道。 卢医师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情况不妙啊,受伤太重,失血过多,延宕太久,导致体热不退,难啰。” 李鹤一听,心里一沉,低低的声音说道:“卢医师,不管花多大的代价,请你务必尽力,救得此人一命,李鹤感激不尽。” 卢医师摆了摆手,说道:“长史无需客气,救死扶伤本是医者本分,卢某自会尽力。唉!下手太重,已经伤及五脏,只能尽人力随天意了。” 说着,卢医师从药匣子里取出一管极细的毫笔,在一方素绢上刷刷点点,很快书写完毕,交给杨岱。 “你速速去我医馆,按此抓药,尽快返回,卢某在这候着。” 杨岱接过药方,转身离去。 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蒙骊看了看李鹤,轻声说道:“我看长史不如先去用饭,都在这里候着,也不起作用不是。” 李鹤点点头,冲卢医师拱拱手,说道:“请医师移步,咱们先去就餐,吃完饭再过来不迟。” 卢医师摇摇头,说道:“长史自去,卢某在这候着,你们吃完饭,给卢某随意带点吃食过来即可。” 说完,斜坐在榻边,拿起董路的一只手搁在大腿上,伸出手指,搭在董路的手腕上,闭上了眼睛,细细地把起脉来。 李鹤见状,只得跟着蒙骊来到他的房间。 两人对面而坐,李鹤吃饭,蒙骊继续喝酒。 蒙骊端起酒盏,“滋溜”一口,抿了抿,慢慢咽下,看着对面闷头扒饭的李鹤,问道:“此人是长史的旧识么?” 李鹤摇摇头说:“非也,今天以前,李鹤并不认识此人。” “哦。” 蒙骊点点头,说道:“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长史此举,实在是不值啊。” 李鹤抬眼看着蒙骊,诧异地问道:“此话怎讲?” 蒙骊摇晃着肥硕的脑袋,说道:“不知长史对那郡尉大人桓彝可有了解?” “只闻其名,今天是第一次见面。” “这就不奇怪了。”蒙骊继续说道:“蒙骊快人快语,就来给长史说说这位郡尉大人的旧事。” “桓彝其人,原本是王翦老将军的侍卫,后因骁勇善战,累功至卫士营校尉。此人对王翦老将军极其忠诚,加上打仗不要命,深得老将军器重,被王翦将军外放大军之中,做了军帅。据说,早年他还救过王翦老将军的命,当然这只是传闻,非蒙骊亲眼所见。” “你别看这人个头矮小,但一身功夫极其了得,尤擅轻功,寻常三五个大汉绝对近不了身,这是蒙骊亲眼所见,绝非虚夸。” “此人有两大特点,一是极其好色,府里妻妾成群不说,外面只要有他看上的女子,非得绞尽脑汁弄到手不可。他这个毛病,在我大秦军中,早已不是秘密,人尽皆知。应该说,如果不是这个毛病的话,这家伙的成就,绝对不是今日之局面。” 说到这,蒙骊俯身向前,低低的声音说道:“也是活该这家伙倒霉,前番巨阳大战,这家伙不知从哪抢来一个美娇娘,带到帐中,快活了几日后便放了,哪知道,这位女子竟然是蒙武将军帐下一名副将的小妾,那女子哭哭啼啼回转,跟那副将说明真情之后,便吊颈自杀了。这下捅了马蜂窝了,蒙武将军大怒之下,提着剑要来杀他。王翦将军再也护他不住,便将他踢出了军营,放到这楚郡郡府做了郡尉。” “唉!”说到这,蒙骊深深地叹了口气:“把这样的人放在这里,这寿春城内,还不知有多少良家妇女要遭殃哦。” “不说这些腌臜事了,影响胃口。” “我再来跟长史说说着桓彝的第二个特点。”蒙骊又滋了一口小酒,继续说道:“桓彝此人,最是心胸狭窄,也最爱记仇,号称报仇不隔夜。军中多年,不少人吃过他的亏,如果不是碍于老将军的情面,桓彝就是长了八个脑袋,他也活不到今天。长史可还记得上次我们去郊外,见到的驻军统领张继将军否?” 李鹤点点头。 蒙骊红着眼珠子,盯着李鹤低声说道:“别看张继将军曾经做过他的上司,但长史可知道,他们两人是死仇,不共戴天的死仇!” “哦。”李鹤嘴里咀嚼着,频频点头。 蒙骊又说道:“你屋里那位,桓彝把他关进站笼里,摆明了是想整死他,现在,却被你捞了出来,不管这人最后是死是活,以桓彝的脾性,你俩这梁子都算结下了。所以我才说,长史大人为了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开罪桓彝,不值得!老话都说,宁愿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而那桓彝,就是彻头彻尾的小人!” 说到这,蒙骊端起面前的酒盏,一仰脖子,狠狠地灌了下去。然后,将酒樽往桌案上重重地一蹾,瞪着通红的一双眼珠子,看着李鹤。 李鹤晒然一笑,对着蒙骊拱了拱手,说道:“多谢蒙校尉给我介绍这些,李鹤感激不尽!至于那个叫董路的人犯,李鹤不过是遵照郡守大人之命行事,桓彝如果多想,就只有随他去了,如果他胆敢跟我轻举妄动,他就应该想清楚,这里是楚郡,可没有王翦大将军罩着他。” 第一百五十章 董路 接下来几天,李鹤并没有将董路转移进牢房里,而是继续放在自己的执事房内,严加看护起来。 蒙骊除了到了饭点,准时在小院门口吆喝一嗓子,喊李鹤吃饭之外,更是连看都不进来看一眼。不但自己如此,私下里,蒙骊更是严厉约束一众手下,离长史大人的小院远点,如果有谁胆敢不听,惹上麻烦,自己兜着。 蒙校尉语重心长地告诫各位,自己就是因为不该看的坚决不看,不该说的坚决不说,才得以活到现在,虽然失去了一条腿,但命还在不是。 众属吏见蒙骊难得的一本正经模样,皆窃笑不已。 而卢医师,则每天由杨岱陪着,来司寇衙门巡诊一趟。初时,卢医师总会在这里逗留许久,甚至大半天。但十几天后,卢医师逗留的时间就越来越短了,每每紧皱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 许是上天垂怜,又或是董路的身体底子太好,一直昏迷不醒的董路,在卢医师的妙手医治和几名侍卫的日夜精心调理之下,奇迹般地慢慢醒了过来,先是半梦半醒,直至这两日完全清醒过来。 清醒后的董路,仍然一言不发,大多数时候,就是紧锁着两道浓眉,睁着两只大眼睛,看着屋顶,似乎在回想着什么,等到看疲了、想累了,就闭上眼睛接着睡。 今天,卢医师给董路的伤口换了药膏,又把了把脉,满意地点了点头,站起身,细心地收拾那只髹黑底漆的药匣子,按往常惯例,他这是准备回去了。 身后,李鹤轻轻地说道:“卢医师,别急着走,借一步说话。” 卢医师回头看了看李鹤,点点头,将药匣子的盖子盖好,跟着李鹤,来到隔壁的一间小室。 两人坐定,李鹤注视着卢医师,问道:“卢医师,董路现在的情况如何?” 卢医师笑了,说道:“超乎卢某之预想,非常好!说老实话,第一天来时,我其实心里对医治好他,是不抱指望的,伤得太重了。以前像这样的情况,卢某也碰到过,但大多没有活的可能了。这次,只能解释为病人的求生欲望太强烈了,另外,此人的身体底子也异于常人。” 李鹤点点头,继续问道:“不瞒卢医师,我打算给他换个地方,请问依他的身体状况,是否可行?” 卢医师诧异地看着李鹤。 “长史大人什么意思?” 李鹤的计划里,原就打算把实情告诉卢医师,没办法,只要董路还需要治疗,惟独医师不能欺瞒,何况,董路身体如此状况,卢医师的意见,是不可或缺的。 李鹤沉吟了一下,低声说道:“卢医师,跟你说实话吧,这个董路以前是大楚军中的一名百夫长,战败之后,流落到寿郢城做修理城墙的民伕,不知怎么就得罪了郡尉大人,他身上的这些伤,就是拜郡尉所赐。所以,目前这董路的真正身份,还是楚郡的罪犯,如果继续留在这里治疗,即便你把他治好了,他也难逃厄运。我的意思是,把他带走,一劳永逸,彻底解决问题。” 卢医师想了想,说道:“卢某明白了,长史大人一番拳拳之心,卢某感佩!只是,卢某有一事不明。” 说到这,卢医师压低喉咙,说道:“秦国人能允许长史明目张胆把人犯转移吗?即便长史有能力偷偷地将他运出去,秦国人难道不找你要人?” 李鹤凝视着卢医师,一字一顿地说道:“假如董路死了呢?” 卢医师一愕,看着李鹤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 “这确实是一个好办法。” “所以,我需要卢医师给我一个肯定的回答,以董路的身体状况,能不能移动?因为,此事宜早不宜晚,再拖下去,这法子就不灵了,会引起怀疑的。” “卢某明白!”卢医师点点头,说道:“按董路的身体,静养当然最好,但眼下时间紧急,正如长史所说,不能久拖下去了,那就依计而行吧,卢某自然有自己的办法,保证病人尽可能不受伤害。” 李鹤双拳一抱,说道:“既如此,李鹤就代董路谢谢卢医师了。” 卢医师也拱了拱手,说道:“对比长史的义薄云天,卢某不过是萤火之光。何况,长史给卢某的酬金如此丰厚,该卢某谢长史才对啊。” 李府,东阁书房。 室外,热浪滚滚,蝉鸣阵阵。 室内,李鹤、猴子和杨岱三人,环绕着坐榻中间的几案,正静静地喝着消暑的凉茶。 三人各自想着心事,屋里很安静。 半晌,李鹤抬眼看着猴子,缓缓问道:“猴子,你的‘摄魂散’可还有吗?” 猴子诧异地看了看李鹤,笑着说道:“公子,你当那是小孩子的糖丸,没事就拿出一点嚼嚼吗?那玩意配制一次,很可能一辈子都用不着一回,极少消耗,怎能没有呢?我这里多得是。” 杨岱这段时间不离李鹤左右,深知李鹤的心思,听到李鹤问及“摄魂散”,心里一惊,问道:“公子真的打算将那董路转移?” 李鹤点点头,说道:“必须转移,否则即便董路的伤体复原,以桓彝睚眦必报的个性,最终也难逃毒手。而且,目前情况下,我还没必要为了董路,与桓彝撕破脸皮。” “况且,即便有一天,我们不得不跟桓彝直面相对,对于郡守大人会采取什么态度,我心里也不是很有底气。毕竟,他们都姓秦,血脉正统,在有些人眼里,我李鹤还是姓楚。” “既然不得不动,晚动就不如早动,越晚,破绽就越多,桓彝可不是傻子,一旦露出马脚,白练那里,我也不好交代。” 猴子眨了眨小眼睛,问道:“公子打算将董路转移到哪?” 李鹤指了指书房后面的暗阁,说道:“我考虑再三,太远了不行,毕竟董路还需要继续治疗。只能暂时先放在那里,等董路身体慢慢恢复一点,视具体情况再决定去留。” 这类暗间,一般大户人家都有,只是各家各户设置的位置有所不同,其目的都是以备不时之需。 猴子想了想,小心翼翼的提醒李鹤:“公子,那‘摄魂散’药性最烈,董路的身子,能否吃得消啊?” 李鹤点点头说:“你提醒得对!为此,我专门征求过卢医师的意见,虽然他说可行,但你这里,还是小心为上,要严格控制好用量。猴子啊,其实我们这次行动,最为关键的一点,还是落在了你这儿,既要保证能骗过所有人,还要保证董路按时醒来,你的责任最大啊。” 猴子面色凝重,拱拱手说道:“公子放心,虽然这玩意儿我以前也只用过一次,但对用量还是有把握的,不能误了事。” 见李鹤与猴子已经将一切考虑成熟周详,杨岱便不再吱声了。 接着,李鹤便将自己这几天经过反复考虑,拟定的计划,点点滴滴,详细地跟两人做了说明。 说完,李鹤看着两人,问道:“你们看看这样做是否可行?还有没有其他要补充的?” 两人均点头表示同意。 李鹤又沉吟了一会,低声说道:“猴子,你选几个好手,一定要找那武功好,心思缜密的,在圭园周围给我布置几个暗桩。” 猴子疑惑地看着李鹤,没有接话。 “我有种预感,我们跟这个桓彝,以后一定会直接对上,我得早做点准备。告诉弟兄们,一定要小心,这个桓彝,可不是个善茬,功夫好,且心狠手辣。” 猴子一抱拳,说道:“公子放心!猴子省得。” 第一百五十一章 鸠占鹊巢 圭园。 后宅的花园内,百花正在怒放,虽不似春天般姹紫嫣红,但却多了份夏日的浓烈。 环绕花园一圈的石渠内,流水潺潺,水流穿过人工堆积的假山怪石,穿过古朴精致的木桥,傍着蜿蜒的回廊,流向远处的荷塘,再由荷塘里的一架精美的水车,抬升到高处的石窖里,从石窖里又流回到园子,如此周而复始,既营造了小桥流水的九曲婉转,又给这炎炎夏日下的园子,送去阵阵清凉。 园子中间,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凉亭,亭内,几个妙龄女子,或红或绿、或粉或白,均着一身轻便的纱裙,一面叽叽喳喳,搔首弄姿,向周围释放着妖艳,一面绢扇轻摇,给躺在凉椅上闭目养神的桓彝送去徐徐清凉。 如此美好的生活,当真只在天庭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桓彝慨叹,对比现在的生活,自己以前四十年的人生,简直就是白活了。回忆起自己出生、长大的三秦之地,一年到头,除了刮风就是刮更大的风,整日里黄沙漫天,一碗饭都得吃进去半碗沙子。 相比之下,还是江南好啊!到处莺歌燕舞,花红柳绿;女子肤白貌美,婀娜多姿。自打来到这里,桓彝只感觉,眼神都不够用了,即便是大街上那些衣衫褴褛的民妇,也都是细皮嫩肉的,更无需说大户人家养在深闺里的女人了,怎么看怎么舒服,哪像西北秦境的那些个妇人,个个虎背熊腰,粗粝不堪。 打下这楚都寿郢以后,桓彝一眼便看上了这处宅子,立即派兵严加看管起来。他知道,是时候为自己找条退路了。 自从无意间惹怒了军中第二号人物蒙武,桓彝就已经明白,自己的军旅生涯算是结束了,王翦老将军不可能为了自己去开罪蒙大将军,此次,能保住一条小命,已经实属万幸了。 桓彝慢慢睁开眼睛,缓缓转动着头颅,望着圭园内鳞次的宅院,以及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琉璃屋面,越看,心里越满意。 楚国人,真他娘的会享福啊。 听说这处宅子,是那个叫李鹤的长史的家族私产,这又怎么样?楚国都亡了,一个楚人,难不成还敢跟自己叫板?一个失败者,哪里还有所谓的私产?随着楚国的灭亡,这里的一切,土地、财富、房产,甚至包括女人,都已经属于大秦,属于光荣的大秦将士! 好在,这小子倒还识趣,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跟自己提过此事。哼哼!就是提了,便能怎样?难不成让老子搬出去不成? 想到这,桓彝的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吓得身边一位妖冶的妇人,立刻花容失色,惶惶然不知哪里惹着了这位喜怒无常的主子。 桓彝站起身,将身上被这些妇人拽的七歪八扭的衣袍理了理,看了看天色,已然不早了,晋黎也该来了啊。 今天,是桓彝请客的日子,客人只有一位,楚郡郡丞晋黎。 对于晋黎,桓彝是极其熟悉的,两人年纪相仿,作为王翦将军的贴身近卫,有一段时间,两人几乎天天见面。但论私人感情,就只有天晓得了。桓彝知道,这位猎户出身,与王老将军有点远亲晋黎大人,内心看不上自己。而桓彝,又属于那种你在我面前昂头,我只会把头昂得更高的主。 后来,精明强干的晋黎,被王翦派去专司大军后勤补给,再后来,晋黎外放出仕,两人再无交集。 这次,两人又在新设立的楚郡重新聚首,桓彝的内心,是很想跟晋黎多亲多近的,几次三番邀请晋黎过府喝酒,无奈晋黎总是有各种理由婉拒,桓彝虽然内心不悦,但却不好说什么,因为,他亲眼所见,晋黎确实很忙。 就在桓彝打算最后邀请一次,如果晋黎不来,就不会再有下一次的时候,晋黎竟然答应了,今日来桓彝府上赴宴。 桓彝转过身,看了看亭子正中的圆形石桌上,摆满的凉盘和各式炖菜,心里一阵恼怒。娘的!来就早点呗,这都日上三竿了,连个鬼影子都不见,人不鸟大,架子倒不小。 一念及此,桓彝的鼻孔里,又是一声冷哼。这一次,比刚才弄出了更大的声响,亭子里的几个女人显然都被吓着了,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爷,又是哪里不爽了。 花园里,瞬间安静下来。 正在桓彝不耐烦之际,花园的月亮门处,响起了晋黎爽朗的笑声,桓彝扭头一看,只见身形高大精瘦的晋黎,双手高高拱起,满面笑容,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桓大人,晋某一大早便被郡守大人叫去府衙议事,姗姗来迟,祈请桓大人恕罪啊。” 桓彝虽然知道晋黎是真忙,但每每如此,桓彝心里便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今天更是如此。 桓彝勉强挤出三分笑容,拱了拱手说道:“不迟不迟,晋大人来的刚刚好,快请入座吧,今天桓彝没请外人,就咱俩,边吃边聊。” 两人分宾主在石鼓上坐定,都是来自军中的豪爽汉子,又是一贯知根知底的,不由分说,上来先干三盏。 晋黎抹了抹嘴角的酒渍,抬眼向四周望了一圈,笑着说道:“桓大人,好福气啊!这样的宅子住着,赛过天上的神仙啊。” 桓彝“呵呵”笑道:“晋大人,桓某是想得开的人,今天有乐呵,咱就先乐呵着,至于明天天塌了,自然有那高个头顶着,哪里轮的着我这小身板操心?” 桓彝看了看对面晋黎的一副黑脸,笑着说道:“怎么样,晋大人,要不要桓彝替你谋一处好点的住所?你那宅子,太过逼仄,耍弄不开啊,你在里面住着,不难受?” 晋黎的府宅,桓彝去过一次,一座三进深的小院,极其普通。 晋黎拱拱手,说道:“谢了!我那院子,你别看它小,但住着舒坦,我可舍不得。再说了,我听他们南方人说,宅子小,聚气,人不容易生病,晋某还想多活两年哦。” 一句话,让桓彝的脸色黑了下来,心里暗骂,你他娘的,这是在诅咒老子么? 对于桓彝的黑脸,晋黎仿佛视而不见,自顾自地夹了一块牛筋,放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不及嚼碎,便吞了下去,噎得细长的脖颈上,青筋暴起。 晋黎端起酒盏,恨恨地闷了一口,和着酒水,将卡在食管里的食物咽下,意味深长地看着桓彝,说道:“桓大人啊,我那院子虽然小,但那是老将军赏我的,名正言顺,我住着踏实。不像你这里,好是好,却是你抢来的。而且,这处宅子的主人不但回来了,还是我楚郡郡府的官员。所以啊,你要小心点了,别到时候让人给撵出来,你这脸可就丢大了。” “他敢!” 桓彝一声暴喝,脸红颈粗,气息咻咻。 “你跟我说说,他有什么不敢的?”晋黎脸色沉静,凌厉的眼神,注视着桓彝,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别忘了,‘大秦律’上可写的明明白白,官员强抢民宅,官降一级,罚俸三年,何况你这还不是民宅。你更别忘了,‘大秦律’可是王上逐条拟定的。” 桓彝看着晋黎像两口深潭一般,深不可测的眼睛,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半晌,桓彝端起面前的酒盏,一口喝干,恨恨地说道:“我就不明白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缘何就能得到郡守大人的如此信任,难道他们两人之间,有何渊源不成?” 晋黎扫了一眼身边团团围坐的几个女人,皱了皱眉头,说道:“桓大人,晋某耐不得浓香,你这园子,本就花香四溢,再加上这几位香气扑鼻的女子,熏得晋某老是想打喷嚏。” 桓彝明白晋黎的意思,冲着几个女人挥了挥手。 女人们纷纷站起,轻摇莲步,款款而去,身后,留下香风阵阵。 望着几个女人袅娜的背影转过月亮门,晋黎才转过头来,看着桓彝轻声说道:“对于李鹤此人,晋某了解的也不多,只知道此人出身豪富,后为了避难,举家迁往黔中,就是在那里,此人才得以结识我们这位郡守大人,并深得其赏识。据说此人幼时身体不好,几欲丧命,为了强身健体,才研习武道,虽然师出不详,但此人乃是罕见的武道奇才,一身功夫极其了得,且胆大无匹,十二三岁就敢当街杀人,桓大人切不可等闲视之。” 桓彝一听,哈哈大笑,手指着晋黎说道:“晋大人啊,我看你是这么多年当官,把胆子都当没了吧。要说治政理财,我桓彝确实不行,甘拜下风,但要说领兵打仗,仗剑杀人,这小子给我提鞋都不配。” “你我都是少年从军,慢说几十年下来,东征西战,亲历大小战役无数,就说咱们经历过的阵仗,这小子怕是连见都没见过吧;咱们杀的人,这小子掰脚丫子能数得过来么?晋大人的谨慎是对的,但也不能灭了我大秦军人的威风。” 晋黎“呵呵”一笑,说道:“晋黎只是提醒桓大人小心,并不曾有你说的灭自家威风之意。” 桓彝端起酒盏,与晋黎一碰,两人一饮而尽。 放下酒盏,桓彝嘿嘿一笑,说道:“晋大人啊,非是我看这李鹤不顺眼,实在是这小子已经开始挑衅桓某了。不知大人可曾听说,半月以前,我从城墙上带回来,枷在府衙门口的那名人犯,被这小子带去司寇衙门了,这是什么意思?打桓某的脸吗?” 晋黎想了想,缓缓说道:“此事郡守大人已经跟我说了,李鹤此举,并不能完全理解为挑衅。不知桓大人可曾看过王庭新近颁发的‘大秦律’新卷?” 桓彝疑惑地看了看晋黎,摇摇头说:“不曾。” 晋黎叹了口气,说道:“桓大人啊,不是我说你,你再会乐呵,也总不至于日日笙歌,夜夜春宵吧,你总还得花点心思在政务上吧,正如郡守大人所言,往后不打仗了,咱们这些人,该学点治理地方的本事咯。” 听着晋黎隐含戏谑的口气,桓彝老脸一红,没吱声。 “晋某劝你,还是好好读一读‘大秦律’新卷吧,那可是丞相李斯大人的心血,王上一力推动的啊,此律就是咱们以后做事的规矩。桓大人,不懂规矩,单是逞匹夫之勇,迟早是要吃亏的啊。” “臂如,那名叫作董路的人犯,被你抓住以后,按律就得移交给司寇衙门审问处理,而不是像你那样,私自用刑不说,还别出心裁地羁押在府衙门口,你想干什么?是想显摆你能干?还是想出郡守大人的洋相?” 一番话,说得桓彝哑口无言。 第一百五十二章 诈死 亭子里的酒宴,还在继续。 晋黎和桓彝两人,喝酒俱是海量,又都是在军营里胡吃海喝惯了的,所以,菜没见少多少,两个坛子却很快空了。 饶是两人酒量俱豪,每人一坛下去,也就基本到卯了。晋黎喝酒不上脸,属于越喝脸越白的那种,当然,不是纯白,而是白里透着一种灰色。桓彝就不同了,他饮酒上脸,赤红的酒色,使得原本赭黑的脸庞,放出酱紫色的光来。 正当两人酒酣耳热之际,一名仆役急匆匆走了进来,伏在桓彝耳边,窃窃低语着。 “什么?死了?” 桓彝突然之间的一嗓子,惊得晋黎也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地看着桓彝。 桓彝瞪着眼睛,看了看仆役,又看向晋黎,说道:“司寇衙门来人报信,说那董路,今日上午竟然死了。” 桓彝又转过头去,看着仆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前几日你不是还跟我说,这家伙有好转的迹象吗?怎么就突然死了呢?这里面会不会有诈?” 仆役微微弓着身子,小心应答道:“这个就不清楚了,小的也是跟司寇衙门里的属吏打听的,他地位不高,所知有限,提供的消息也是语焉不详。不过,司寇衙门报信之人还在府门口等着,他们的意思是想请大人过府勘验。” “噗嗤。” 晋黎晒然失笑,看着桓彝,笑着说道:“请你过府勘验?这就有点意思了。” 桓彝疑惑地看着微笑不止的晋黎,问道:“晋大人因何发笑?难道桓某不能过去看看吗?” 这下轮到晋黎疑惑了,他收住笑容,诧异地看着桓彝,问道:“难不成桓大人还真打算过去看看吗?” 桓彝点点头。 晋黎皱皱眉头,说道:“我劝桓大人还是别去了,一个小小的人犯而已,死了便死了,即便没死,又能怎样?你一个堂堂的郡尉大人,屈尊去做那仵作之事,不嫌晦气吗?你此番前去,必与那李鹤抵在当面,日后同僚之间如何相见?” “呸!一个黄口小儿,郡守大人的一条狗而已,谁跟他同僚?”桓彝一抖袍袖,恨恨说道:“晋大人无需相劝,桓某是一定要去的,防止这小子跟老子使诈。” 晋黎一听,脸黑了下来。 “当真要去?” “当真要去!” 晋黎注视着桓彝,摇了摇头,说道:“晋某念在你我同为三秦乡党,又在一口锅里搅过多年的份上,最后劝你一句,李鹤固然年轻,但绝非黄口小儿,郡守大人既然能如此赏识他,足见其必有过人之处。另外,我再提醒一下桓大人,绝不能将那李鹤看作孤单一人,他的背后,可是还站着咱们的郡守大人。” 说完,晋黎缓缓站起身,理了理衣袍,拱手说道:“晋黎言尽于此,桓大人只管前去,晋黎告辞了。” 说罢,晋黎倒背双手,纱袍飘飘,扬长而去。 司寇衙门。 桓彝瞪起一双三角眼睛,死死地盯着卧榻上仰面平躺着的董路,一瞬不瞬,仿佛那里卧着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朵美丽的鲜花。 只见董路,高大的身躯一动不动,衣袍褴褛,暴露在外的一道道伤口,虽然涂抹了药膏,但依然面目狰狞,脸色虽然青紫,但神态还算安详,整个人,虽然气息全无,但看起来,却如睡着了一般。 桓彝注视半晌,缓缓伸出右手,在董路的鼻尖下试了试,然后又将手搭在董路的腕上。 良久,桓彝才将手撤了回来,抬眼看了看蒙骊。却见蒙骊远远地站着,眼睛注视着窗外,看也不看桓彝,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态。 桓彝又将阴郁的眼神投向李鹤,却见李鹤正一脸平静地注视着他。 两人对视了片刻,桓彝轻声说道:“长史这下满意了吗?” 李鹤微微一笑,说道:“李鹤不明白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桓彝仍然阴沉着脸,盯着李鹤说道:“没什么意思,桓某只是不明白,前几日我还听说此人已经好转,不知为何突然就死了呢?” 李鹤问道:“不知道大人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桓彝面色一僵,没有接话。 李鹤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自从这名人犯被带到司寇衙门,在下就延请医师,百般医治,但无奈此人受伤太重,医师也无力回天。再说了,这名人犯伤情到底如何,大人心里,难道就没点数吗?” 桓彝抬头看了看比自己足足高出一个头的李鹤,不自觉地挺了挺腰板,眼睛里寒芒闪闪,唇边浮起一抹冷笑,一字一顿地说道:“李鹤,你我初识,你可能还不了解桓彝,时间久了,你便知道,桓某的眼里,可不揉沙子。” 李鹤注视着桓彝已然变得青紫的脸,微笑着拱了拱手。 桓彝手一挥,转身大踏步走了出去,几名侍卫亦步亦趋地在身后跟着。 来到门外,桓彝停住脚步,转回头看着漆的花花绿绿的司寇衙门,狠狠地往地下脱了一口唾沫。 “呸!无耻小儿,徒逞口舌之利,老子迟早要你好看!” 正待上马,桓彝又突然想起来什么,点手叫过一名侍卫,伏在侍卫耳边低声说道:“你先别急着回去,给老子在这盯着,看看他们可还有什么新的花样。” 侍卫一听,小声嘟囔一句:“大人,这人都死了,还能耍出啥新鲜花样?” 桓彝一瞪眼,朝着侍卫屁股踢了一脚,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钻贺寡妇的门,你小子浑身是劲,老子让你盯着点,你跟老子推三阻四,皮紧了么?” 侍卫嘿嘿笑着,揉了揉屁股,闪身隐去。 桓彝带着余下众人,翻身上马,呼啸而去。 堪堪两炷香的工夫,从司寇衙门旁边一道幽深的巷子里,缓缓驶出一辆牛车,赶车的是一位老者,车帮子上,坐着一名衙役装扮的青年男子,男子脚边,是一个用白绢裹得严严实实的长形物件,看那物件的形状,像是一具尸首。 牛车走得很慢,拐上大街以后,直奔西门而去。 青年男子一边嘴里念念有辞,一边偷眼往车后瞄着,不远处,一道黑影迅速缀了上来,远远地跟在牛车后面,时隐时现,男子的唇角,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牛车晃晃悠悠,不紧不慢地走着,出了西门,顺着官道走了一会,便拐下了一道小径,走不多远,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处杂草丛生的乱坟岗。 牛车停住,青年男子在老车夫的帮助下,将长形物件抬了下来放在路边,两人对着物件作了个揖,男子打开一个瓶子,将瓶子里的液体泼洒在包裹的白绢上,打着了火,瞬间,那长形物件便熊熊燃烧起来。 老车夫转身从周围捡拾着枯枝,不断地往火焰上添加着,火势越来越猛,青年男子则从牛车上拿了一根铜钎,在火焰里捅着,翻转着,以便燃烧得更加彻底。 骄阳渐渐西沉,老车夫看看天色,嘴里嘟囔了一句。青年男子便从牛车上拿出一柄铁镐,在旁边的空地上刨了起来,一会儿工夫,便刨出一个不大的洞穴,两人合力,将几乎燃烧殆尽的物件,连同焦黑的灰烬,一起填进洞里,埋上土,又用脚踩了踩,才双双作了个揖,架着牛车,原路返回。 一直跟在后面的黑影,见牛车走远了,才从一处茂密的灌木丛里闪身而出,来到刚才两人掩埋物件的地方,用脚踢了踢浮土,转了一圈,想了想,也飞速地转身离去。 圭园,后宅花园。 桓彝仍然躺在亭子里的凉椅上,天太热,整个宅院,只有这里最为凉爽。 听完侍卫将整个跟踪情况的禀报,桓彝想了想,盯着侍卫问道:“你扒开看了没有,那厮挺大的个头,就是再怎么烧,也能看到几根骨头。” 侍卫早就准备好了说辞,信誓旦旦。 “这个自不消说,小的扒开看了,大大小小焦黑的骨头,连那头骨,都在洞里,真真切切,大人放心!” 桓彝又追问了一句:“当真?” 侍卫腰板一挺,回答响亮:“千真万确!” 跟了桓彝这么久,侍卫可不会给自己留下任何的麻烦。 李府,东阁。 暗室之内,董路依然静静地躺着,昏迷不醒。李鹤盘着腿,独自坐在董路的身边,喃喃自语。 “董路啊,你一定要坚持住啊!你可知道,为了能将你安全转移出来,我最好的兄弟,不惜以身试药,差点丢了小命哦,你可不能对不起他啊。” 卧榻上,渐渐恢复了一丝气息的董路,依然紧闭双眼,一动不动,眼角处,却有几颗晶莹的泪珠缓缓渗出,顺着鬓角,滚滚而下。 第一百五十三章 生变(一) 八月,是寿春大地一年里最热的季节,对于生活在这一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来说,每一天都是那么得难熬,暑热无处不在,仿佛没有尽头,下蒸上烤,让人无处躲藏。 天空瓦蓝瓦蓝,没有一丝云彩,街边的垂柳,除了早晚,一天的大多数时候,都是半死不活地耷拉着憔悴不堪的枝条,一动不动,在火热的骄阳炙烤下,摆出一副生死由命的模样。 多数的池塘早已经干涸见底,原野里,那些不知名的小溪,也早已断流,寿春大地,正经历着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旱。 民间有所谓“大旱不过七月半”之说,但眼下时令已经进了八月,却仍然难觅一丝雨水的踪迹,楚郡各县纷纷来报,由于旱情持续,今秋减收已成定局,水利条件差的县域,即将面临绝收。 屋漏偏逢连阴雨,刚刚经历过战火,已经千疮百孔的荆楚大地,又将面对一场自然界的横祸,这让人们本就贫苦不堪的生活,更加雪上加霜。 对于楚郡的统治者来说,最为头疼的莫过于流民越来越多。当土地所出,填不饱肚子,家乡再也养活不了一家老少时,人们自然就会选择流徙,选择涌向他乡,涌向城镇,选择奔向未知的希望。 流民的增多,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盗贼泛滥,匪患频仍,局势动荡不安。八月以来,楚郡各地均有匪患袭扰的报告,但无奈驻军人数有限,除了影响比较大一点的匪患,驻军还能出动一下,应个景之外,绝大多数零星的匪患滋扰,郡府也只能是听之任之了。 人们都很清楚,这种局面,短时间内根本无法逆转,甚至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还会愈演愈烈。因为秋收一过,会有更多绝望的人们加入到流民的行列。 作为一郡之守的白练,除了内心更加忧心忡忡,也变得更加忙碌起来,不断地接见各类官员,批阅各式公文。大多数时候,他每天只能睡上两三个时辰,甚至有几回,李鹤发现,白练竟然通宵未睡。 李鹤看在眼里,除了担忧,便是深深的无奈,偶尔劝慰几句,但换来的,也只是白练的几声轻叹。 李鹤很想帮帮白练,但他深知这里不是黔中,黔中归化已久,一众官员对李鹤的身份不是很敏感,包容性也强。楚郡虽是新设,但从郡府往下,各衙门的主官和堂官清一色均是秦人,要么从秦国本土调来,要么就是大军伤残退役的军人。除了少许从楚境临时招募的一部分属吏,这楚郡郡府所属各衙门,简直就是一个浓缩版的秦国。 固然,这些秦人官员,内部也是相互倾轧、矛盾重重,但对待楚人的态度,他们却是惊人的一致,内心极为排斥。 前段时间,李鹤眼见着匪患猖獗,驻军疲于奔命,各县叫苦不迭,便向白练提出,可否训练一只类似于民团之类的武装,作为辅兵,协助驻军保境安民。白练一听,大为赞赏,当即表示此法可行。但紧接着下来,却没了动静,白练也再未提及此事。李鹤便知道,白练遇到了阻力,而且可能还是很大的阻力,否则,以白练的性格,凡事绝不可能虎头蛇尾。 所以,李鹤必须谨慎,他不想让白练为难,除了一如既往地关注郡府的安保之外,大多数时候,他都会待在司寇衙门,与蒙骊饮酒闲聊。 李府,东阁。 从衙门里一回来,李鹤便曲身钻进暗室。 暗室的门,隐藏在李鹤的卧榻上一组高大的木柜后面,想进去,必得先打开木柜的柜门,然后再推开柜子的后壁。 门留的很小,像李鹤这样的个头,必须蜷缩身体,才能勉强进入。 因为不能留窗户,所以暗室内的光线并不太好,即便是大白天,室内也有些昏暗。好在檐下留着不少换气孔,屋内的空气还算清新。 董路恢复得不错,已经能坐了起来,李鹤进来时,董路正双手紧握着握锤,缓缓地左右摆动,锻炼上肢力量。 所谓握锤,类似于后世的哑铃,是李鹤早年为了锻炼力量,专门请人用生铁铸就。没想到,现在又派上了用场。 “感觉你比昨日又有进步。” 李鹤注视着满脸汗水的董路,笑着说道。 “还行。” 董路的回答极其简洁。 董路自打醒来,便是这样惜字如金。即便面对李鹤的问话,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能省则省。至于董路是原本就讷于言语,还是经历这次劫难以后,变得沉默寡言,李鹤就无从知晓了。 “药都喝了吗?” “喝了。” 因为董路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卢医师便不再每日出诊,而是改为两三天过来一次,为了保密起见,来的时候多半是在夜间。 董路放下握锤,李鹤递了一块汗巾给他,笑着说道:“天气太热,你不必练得这么辛苦,而且,身体的恢复需要时间,急不得。” 董路笑了笑,露出一嘴雪白的米粒牙。 李鹤看着董路,见他精神尚可,试着问道:“还得一会才能吃饭,咱们聊聊?” “聊聊。”董路点点头。 李鹤在榻边的方墩上坐下。 “听说,你以前是个军人,在哪驻军?”李鹤问道。 “巨阳。” 李鹤一听巨阳二字,眼眉一挑,又问:“认得钟焕吗?” 董路诧异地看着李鹤,点点头说道:“那是我的老长官,大人认识他?” 李鹤点点头,说道:“钟焕是从我这出去的,你可知他现在何处?” 董路摇摇头说:“我们一直都是在巨阳大营驻扎,涡水之战后,我们奉命调往蕲南,蕲南一役,我军大败,损失惨重,钟将军带着残部跟随着大军,一路退回巨阳,巨阳再败后,队伍就打散了,大家死的死亡的亡,侥幸活命的,也是各奔东西,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到过钟将军了。” “不过据我估计,他有极大的可能渡过长江,去了江东。” 听着董路的诉说,李鹤的脑海里,浮现出钟焕那张少年老成的脸庞,心里隐隐作痛。 钟焕十人,是风雷营初创时期,综合素质最好的一批队员,李鹤和猴子千挑万选,将这十人选拔出来,送往军营,在李鹤的本意里,是想通过这十粒种子,在军营开枝散叶,逐步掌握一支军队,以待时局变化。但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时移势易,不但计划落空,还将自己精心培育的十名精英,扔在了败军之中,至今音信皆无。 李鹤又问了问其他几人的下落,董路却都不认识了。 李鹤轻轻叹了口气,又问董路为何与秦人监工发生纠纷,被擒以后,为何受到如此非人的折磨。 董路没有回答,“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半晌,才恨恨地低吼了一句:“这些秦狗,都是畜生!” 李鹤看着董路剧烈起伏的胸膛,憋得通红的脸,对董路不愿意回答,内心很理解。在这世上,对于惨痛的记忆,很多人都会选择回避,选择将其尘封于心灵一隅,这不是懦弱,是人性。 李鹤轻轻地拍了拍董路的手背,低声安慰:“好了,都过去了,别再想了,对身体不利。” 董路又是一声低吼,吼声发自胸腔深处,宛如虎吟。 “焉能过去!大人,过不去啊!” 李鹤注视着董路血红的双眼,默默地点了点头,正待继续劝慰董路几句,却听到板壁外猴子急促的喊声。 “公子在吗?公子,公子。” 李鹤心中一凛,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 猴子其人,一贯性喜嬉戏,像这样焦急紧张,近乎失态的口气,几乎很少见到。 李鹤转过头,沉声说道:“我在,你进来吧。” 板壁上的暗门“呼啦”一声,被重重地推开,猴子瘦小的身躯,像一阵风,旋了进来。 紧跟身后的,是同样迅疾如风的杨岱。 第一百五十四章 生变(二) 猴子甫一站定,眼睛盯着李鹤,低低的声音说道:“公子,大事不好,大贵子出事了。” 李鹤看着那张猴子略显张惶的瘦脸,沉声说道:“你别急,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猴子深吸了一口气,稳了一下心神,说道:“公子不是让我在圭园布置一些暗桩吗?因为大贵子和何敬轻身功夫最好,我便让他们两人负责府内盯梢,其余诸人都放在府外,专司跟踪。” “两个月下来,虽然没有收集到任何有用的消息,倒也太平无事。前夜,那桓彝不知从哪弄来一个女子,折磨了一夜,那女子一夜哀嚎,惨厉至极,令人不忍卒闻。何敬忍不住,便想着去搭救那女子,被大贵子好说歹说,总算劝住了。昨夜,桓彝老狗又在折磨那名女子,何敬再也按捺不住,趁大贵子没注意,偷偷潜进圭园,但很快就被护院的家丁发现了,双方缠斗之际,大贵子眼见何敬情势危急,为了救何敬,只好也跟着冲了进去,没想到,何敬倒是逃了出来,大贵子却折在里面了。” “何敬现在在哪?”李鹤厉声问道。 “何敬受了伤,侥幸逃脱之后,怕人盯梢,没敢直接回府,在一处没人住的破院子里,一直猫着,直到刚才,才跟一个要饭的换了衣服,潜回府内。” “走!看看何敬去。” 三人出了暗室,来到前庭队员们居住的院子,进了何敬的房间。只见阔大的通铺上,何敬赤裸着上身,盘腿坐着,七八个队员围着他,正在帮他擦洗伤口。 一看到李鹤进来,何敬原本就赤红的眼睛里,热泪滚滚,翻身跪下,嚎啕大哭。 “公子,我该死啊,我不该这么冲动,是我害了大贵子啊。” 李鹤脸色铁青,走到跟前,检视着何敬的身体,见他胸前背后,横七竖八的,到处都是血糊糊的伤口。李鹤仔细地看了看,当即心里了然,这些都只是刀剑之类的擦伤,看着瘆人,却无关大碍。倒是左臂上有一处伤口,虽然流血不多,但却更为紧要一些。此伤可能为重刀所致,深可见骨,伤口两边向外翻卷着,如孩童的小嘴一般,煞是吓人。 “你感觉身体里面可有大碍?”李鹤轻声问道。 何敬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摇了摇头,说道:“我没事,都是些皮肉伤,公子无需管我,救大贵子要紧。” 李鹤点点头,拍了拍何敬的肩膀说道:“你安心疗伤,大贵子的事有我呢。” 李鹤转过身,对身旁一名队员说道:“你速去卢氏医馆,将卢医师请来,抓紧时间给何敬疗伤。” 队员衔命而去。 李鹤转身走出房间,来到院里,抬头看看天色,正值当午时分,从昨夜大贵子被俘到现在,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落在心狠手辣的桓彝手里,大贵子即便不死,恐怕也已经脱了几层皮了。 李鹤心里,焦急如焚,竟然置火辣辣的太阳暴晒于不顾,来来回回,在院里反复地踱着,双眉紧锁,面色严峻。 猴子看着李鹤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道:“公子,桓彝即便再不是东西,郡守大人的面子,他总不能不给,你看,可否请大人出个面,找那桓彝要人?” 李鹤抬起头,看着猴子,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说道:“不妥!慢说白练大人会不会为此事出面,就算白练答应了,以桓彝的阴险狡诈,白练一开口,说不准还会加速要了大贵子的命。” 猴子一想,公子分析得一点不假,以桓彝的个性,还给郡守大人一具尸首的可能性非常大。 “那咱们怎么办?” 猴子急得直搓手。 李鹤又转了两圈,停住了脚步,长出了一口气,大声说道:“备马!杨岱,你和我一道,咱俩去圭园,当面找那桓彝要人!” 猴子一听,连忙说道:“公子不可!你这样当面锣对面鼓的,如果那条老狗不给面子,可就要撕破脸皮了啊,说的不好,可能还得干起来。” “那又如何?”李鹤一脸铁青,看着猴子,说道:“我现在就去问问桓彝,圭园本就是我李氏私产,我的弟兄进去逛逛,犯了哪条王法?今天,桓彝要是放人,也就罢了,否则,就是抢,我也得把大贵子抢出来。” 说着,李鹤一指东阁方向,低声说道:“猴子,董路的例子在那摆着,再耽误下去,大贵子真就没命了啊。” 屋里的队员一听李鹤要去抢人,蜂拥而出,齐声呐喊着,要跟公子同去。 李鹤摇了摇头,沉声说道:“弟兄们都别激动,听我安排。猴子,你把所有的人手召集起来,包括那些在郡府值守的弟兄,做好准备。我和杨岱先行,你们在后面跟着。万一我跟那桓彝谈崩了,动起手来,我会发信号给你,你就带着弟兄们往里冲,如有敢于阻挡者,格杀勿论!” 李鹤一转身,大步向外面走去,一面走,一面朗声说道:“弟兄们,做好战斗准备,老子要回黔中了。” 猴子一看,心知公子已经下定决心,不惜一战了,连忙安排人手,准备跟进。 李鹤、杨岱来到府门口,早有队员将二人的马匹牵了过来。李鹤翻身上马,正待出发,却见府门不远处,一个货郎打扮的汉子,推着独轮车,飞也似的跑了过来。 等那货郎跑到李鹤跟前,摘下毡帽,露出一张满是汗水的脸来,李鹤才看清,原来是一名叫张加的队员。 张加一面抹着脸上的汗,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公子,大事不好,大贵子死了。” 李鹤一听,目眦尽裂,厉声说道:“你说什么?大贵子死了?你怎么知道的?” 张加又拼命喘了几口长气,继续说道:“今天一大早,我便扮作货郎,在圭园门口转悠,看看天色已到午时,我便把小车停在圭园大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歇凉,准备吃几口饼垫垫肚子。就在这时,那终日紧闭的圭园大门打开了,几个人抬着一具尸首出来,往大门口的当街上一扔,便转身回去,又把大门关上,不管不顾了。” “我觉得奇怪,就小心翼翼地凑到尸首跟前,仔细一看,却是大贵子,当时我就呆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好赶紧跑回来报信。” 李鹤一听,呆立当场,其实一开始,李鹤就已经做好了大贵子凶多吉少的思想准备,但当最坏的结果真的出现时,李鹤还是感到五内俱焚。 闻讯赶过来的猴子,早已经眼珠子通红,胸脯剧烈起伏,盯着李鹤一言不发。 李鹤知道猴子在等自己的决定,这个时候,即便李鹤再怎么冲动,哪怕李鹤盛怒之下,一刀杀了桓彝,一把火烧了圭园,猴子都会义无反顾地跟上。 李鹤更清楚猴子与风雷营所有队员的感情,特别是大贵子这样的老队员,基本都是猴子一手招募、训练的,十年来,猴子和他们朝夕相处,并肩战斗,感情早已超越师徒,很多时候,他们之间,既像是兄弟,又更像是父子。 就在李鹤众人沉默不语之时,一阵狼一般凄厉的嚎叫声传来,何敬赤裸着上身,手里拎着砍刀,像疯了一般,“哇哇”大叫着,从院里冲了出来,身后,几名队员也都是各执刀剑,紧紧跟随。 看着何敬等人旋风般向府门冲去,李鹤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厉声断喝:“都给我站住!” 何敬身形一滞,猴子一个箭步窜了过去,一翻手腕,将何敬手里的刀卸了下来。 何敬一声惨嚎,双手抱头,蹲在地下,嚎啕大哭。 李鹤缓缓走到何敬跟前,蹲下身,轻轻说道:“你知道桓彝为什么把大贵子的尸首扔在大门口不管不顾吗?他的目的,无非就是想看看,究竟是谁去给大贵子收尸。你这个样子去给大贵子报仇,不过是逞匹夫之勇,其结果,不光是报不了仇,还会把自己陷进去,到了那时,咱们风雷营才真的被动了。” 李鹤拍了拍何敬的肩膀,说道:“大贵子的仇,一定要报,但不是现在。先让这条老狗张狂几天,放心!他跑不了。” 李鹤站起身,对杨岱说道:“安排十名队员,全部换上夜行衣靠,配双弩,随我一起,去接大贵子回家。” 圭园。 漆黑的府门紧紧地关闭着,一个家丁伏在门后,从门侧的小孔内向外张望着。 大门口,青砖铺就的地面上,大贵子仰面朝天地躺着,身上的夜行黑衣,虽然有些凌乱,但还算完整,整个身体,几乎看不到伤口,甚至没有血迹。 但是,他死了!显然,死于很重的内伤。 正当这名家丁有些疲懒,想着坐下歇会的时候,一阵暴风骤雨般的马蹄声在街口响起,唬的家丁赶紧又趴回瞭望孔,向外窥视着。 只见从街口方向,十余匹骏马像一阵狂风般的刮来,碗口般硕大的马蹄,上下翻飞,砸在青石板的街面上,如雷鸣般轰响,经过之处,卷起阵阵风暴。马上的骑士,清一色黑衣黑裤,黑巾罩头,唯一暴露在外的双眼里,喷射出熊熊烈火。 领头的是一匹乌骓马,遍体乌黑,在骄阳的映照下,闪着金色的光芒。马上骑士,身形高大,缩腰弓背,像一头盯着猎物的猎豹,死死地盯着圭园紧闭的大门。 眨眼工夫,马队便到了门前,领头的骑士,速度丝毫不减,一招镫里藏身,哈下腰去,探手抓住大贵子的腰带,一声轻啸,将大贵子魁梧的身躯提起,安放马鞍之上,马队旋风一般,向街尾疾驰而去。 整个过程,不过电光火石的一瞬,甚至,家丁不过眨了下眼睛,马队便已经消失不见。 家丁呆了一呆,又把刚才的过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才突然想起什么,撒开丫子,向后院跑去。 郊外,圭园作坊。 阳夏一战的四座坟茔,已经是芳草萋萋,四座老坟旁,一管新坟,赫然初立。 坟前,风雷营的队员们整齐肃立着,看着猴子手捧着泥土,一捧一捧地往坟头上添着新土,口中低声倾诉。 “大贵子,你小子有福啊,死了还能跟弟兄们在一起,但愿老陈百年之后,也能有你的福气。兄弟们,聚在一起,别走散了啊,别让老陈到时候找不着你们啊。” 语声哀婉凄厉,队列里,已有人在低声啜泣。 李鹤缓缓举起右手,从腿间拔出短剑,轻轻一抹,小臂上登时血流如注。 鲜血一滴一滴,流进大贵子坟茔上的新土。李鹤凝视着坟茔,厉声说道:“大贵子,今日李鹤在你的坟前起誓,李鹤此生,必诛桓贼!必用桓贼项上人头为你祭灵!如违此言,天诛地灭!” 第一百五十五章 董路离去 寿春,东门。 李鹤戴着宽大的斗笠,端坐马上,注视着一辆辆该镇油布的牛车,顶风冒雨,穿过黑洞洞的城门洞,进入城内。 雨水不大,但足够细密,李鹤身上的衣袍早已经湿透,枣红马的长鬃和毛发也因为被雨水浸润,湿漉漉地贴住身体,显得有些狼狈,只有间或一两声的轻嘶,和那阵阵清亮的响鼻,昭示出这匹良骏往日的神勇。 这场久违的雨水,终于在十月初降临,即便姗姗来迟,但绵绵密密的雨水,依旧深情滋润着干涸已久的大地,潮湿了人们因为焦渴而变得日益狂躁的心灵。 对于农人来说,这并不是一场喜雨,秋季欠收,甚至无收已经成为定局,这预示着,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来年五月,大多数人将会在漫长的饥饿中,苦熬时日。民以食为天,没有吃的,对于老百姓来说,就是天塌了。 随着这一场秋雨的降临,楚郡各级官员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抓紧筹集良种了。庄稼不好,只是一季子,抓紧这难得的墒情,将越冬作物种下去,就等于播下了来年的希望。对于农人来说,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们就会苦苦等待,哪怕希望渺茫,也足以将他们牢牢地拴在土地上,而不会选择流徙。 所以千百年来,华夏大地上的农民,从来就不是纯粹的无产者,非万不得已,他们绝对舍不得抛弃自己的坛坛罐罐。 深谙治政之道的白练,对此当然极为重视。为此,他使尽浑身解数,调动各种关系,四处募集良种,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一定要让楚郡的大地,尽快绿起来,尽最大可能,将已呈汹涌之势的流民人数降至最低。 为了筹募良种,楚郡各衙门官员尽出,连李鹤这样闲置已久的官员,也被白练派去泗州,接运一批泗水郡调拨过来的麦种。 李鹤走时,尚且骄阳似火,来来回回一个多月,再返回寿春时,已是秋意渐深。瑟瑟秋风,裹着绵绵秋雨,打在脸上冰凉,似乎一夜之间,时令便已跨过秋天,来到了初冬。 李鹤将拉着良种的车队押运到司空衙门的库房,交割完毕,便带着杨岱和一众侍卫,冒雨返回了李府。 进得府门,被芳姑和瑶娘接着,来到东阁,脱下已经湿透的衣袍,舒舒服服泡了个澡,刚刚更衣出来,猴子便一头钻了进来,见着李鹤,拱了拱手。 “公子回来啦?这一路上辛苦了。” 自从大贵子遇害,猴子仿佛变了个人,脸上很少再有往日的那种嬉笑,整个人变得沉默了很多。 李鹤也冲猴子揖了一揖,说道:“辛苦倒谈不上,就是乏味,除了赶路,还是赶路。” 猴子点点头,说道:“公子回来的正好,董路急着要走呢,我好说歹说,就是劝不住,这家伙,犟得像头牛。没办法,我只好跟他说,即使你要走,也得等公子回来,公子费了那么大劲,把你救下来,你总不能不辞而别吧,这才总算稳住了他。” “这真是个怪人,终日极少说话,认准的事立马就做,一刻不耽误,谁劝都不听。” “一碗饭养百样人,不奇怪。人家这也是一种个性,咱们见怪不怪,多理解点吧。” 李鹤笑着说道,又问:“他的身体恢复得怎样了?” “我看着应该八九不离十了,这几天早上,还跟着咱们一起操练呢。通过这几天操练,我感觉这董路可不简单。别的不说,单是那一身横练的硬功夫,就绝不在占越之下。我估计,这家伙以前在大楚军中,可能是吃了性格的亏,要不然,就凭那一身好功夫,绝不会仅仅只混了个百夫长。” “哦?” 李鹤诧异地看了看猴子,问道“当真?” “当真!” 李鹤想了想,说道:“你去把他找来,我跟他聊聊。” 猴子应声而去,不一会,就将董路带了过来。 一个多月未见,乍一看到李鹤,董路眼睛一亮,魁梧的身躯像半扇门板,肃立在门口,紧抱双拳,大声说道:“参见公子!” “快请进!”李鹤也笑容满面地冲董路拱了拱手。 等董路坐定,李鹤上下打量着他,问道:“身体恢复的如何?” 董路又一抱拳,说道:“回公子话,完全好了!” 李鹤点点头,又问:“听说你想走?” 董路点头。 “必须要走吗?” 董路又点头。 李鹤看了看董路,试着问道:“不能留下来吗?” 董路的脸上,现出一丝踌躇,沉吟了一下,坚决地摇了摇头,看向李鹤的双眼,满是惭愧。 “鹤公子,我在这里,会给你惹来麻烦。” “如果我不在乎呢?”李鹤眼中寒芒一闪。 “可董路在乎!如果董路留下来,只要桓彝老狗在寿郢一天,我在公子这里就连大门都走不出去,而且,公子还得日日担心走漏风声,这种日子,董路过不下去,所以,我必须得走!” 说到这,董路一捶自己的大腿,重重呼出一口粗气,嘶声说道:“董路身遭此劫,余生如果不报此仇,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见董路去意已决,李鹤又问:“既然如此,你可想好去处?” 董路朝西一指。 李鹤眼神一凝:“北氓山?” 董路点点头,说道:“在那北氓山中,有一处山岭,叫气死猴,岭上有一处山寨,唤作青龙寨,这青龙寨的寨主,便是我大兄董瑾。” “胞兄吗?是否可靠?”李鹤又问道。 董路点头说道:“是董路一母同胎的胞兄,公子无需担心。我们兄弟,自幼丧母,由父亲拉扯成人,父亲是大户人家的护院,所以我与大兄便从小习武。后来,大兄因为失手杀人,遁入北氓山避祸,投了青龙寨。几年下来,因为为人豪爽,身手好,被推举为寨主。” “做了寨主之后,大兄曾下山来接父亲和我,可无奈父亲生性耿直,不齿为匪,不但自己坚决不去,还严令我此生决不能步兄长后尘。所以,父亲辞世以后,我便从了军。原指望在军中拼着不怕死,便能博一份好点的前程,以慰老父在天之灵,没想到,最终,董路还是有违老父遗训,上山为匪了。” 说到这,董路低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李鹤看着董路落寞的神情,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我们这一生,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十年,但其间的风云变幻,却大多非为人力所能左右,很多的变化,更是始料不及,除了调整适应,我们还真没有太多的好办法。” “我倒觉得,既然身逢乱世,我们就不能拘泥于一定之规,在对很多事物的认知上,就必须做出改变,像你这样被逼为匪,只要不恃强凌弱,不做那些为非作歹、丧尽天良之事,便是善莫大焉!这样的匪,较之官场那些表面上道貌岸然,肚子里男盗女娼的官吏,你说说,哪个更像是匪呢?” 董路晶亮的眼睛,看向李鹤。李鹤不知道董路的心结是否已经打开,但看着那一双微微泛红的眼圈,李鹤心里知道,自己的一番话,对董路还是很有触动的。 翌日。 寿春古城,西门往外五十里的官道上,李鹤戴着斗笠,与同样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董路,依依惜别。 秋雨依旧不紧不慢地下着,官道的路面已经变得泥泞,李鹤站在泥水窝里,雨水打在斗笠上,又顺着阔大的檐口,往下滴着,在眼前形成一道雨帘。 透过雨帘,李鹤看着脸色依然有些苍白的董路,“呵呵”一笑,朗声说道:“董兄,李鹤就送你到这了,今日一别,从此山高水长,希望你我还有重新聚首的那一天。” 董路的嘴唇翕动着,看着李鹤,眼中含着晶莹的泪光。 嗫嚅了半晌,董路毅然摘下斗笠,撩起衣袍下摆,双膝一弯,重重的跪在泥泞的路面上,溅起泥水一片。 “公子,这几个月在府上,蒙公子延请名医给我治疗,蒙风雷营弟兄精心照顾,硬生生将董路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董路这条命,是你给的,是风雷营的弟兄们给的。更不要说公子为了我,还得罪了桓彝老狗,折了大贵子兄弟。这一切,董路连个谢字都没说过。” “不说,不代表心里没有。董路虽然口拙,但心里明白,此恩深重,董路穷尽一生,恐怕也难以报答了。” “董路此去,绝非忘恩负义,实在是因为心中执念日甚,搅得董路寝食难安,更不想公子因为董路身陷两难。待董路了却心愿,定然返回公子身边,环侍左右,终生追随。” 董路虽然说得模糊,但他准备干什么,李鹤心里一清二楚。 看着眼前跪伏在泥泞之中,任凭风吹雨打的董路,听着董路的语声哽咽,李鹤心中恻然。 李鹤弯下腰,强行将董路拉了起来,给他重新戴好斗笠,注视着董路满是雨水的脸,缓缓说道:“李鹤所为,出自本心,力之所及,我对任何人都会如此,不止是你。所以,往后再不要说什么报恩之类的话,无端辱了兄弟情谊。” “你心中的执念,我很清楚,对董兄磊落丈夫,快意恩仇的作法,李鹤深为感佩!希望董兄行事之前,多方筹划,谋定而后动,决不能轻举妄动,因为,你面对的是官吏。而且,即便你报了仇,后续还要准备接受极其猛烈的报复,因为,官员被杀,在任何时候,都是影响极其恶劣的重大事件。” “所以,这事一定要算上我一个!一旦董兄准备动手,希望告知李鹤一声,多一个人,一定会多一分力量。” 说到这,李鹤朝身边的杨岱一伸手,杨岱将一只精美的皮囊递到李鹤手中。 “此去北氓山,虽说路途不算遥远,但你身体初愈,一路之上,切切不可过度俭省,这些散碎金银,你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第一百五十六章 於氏迷踪(一) 俗话说久晴必有久雨,持续了大半年之久的干旱,换来的却是断断续续将近一个月的连番阴雨,及至天完全放晴,时令已经来到草木黄落,凝露为霜的初冬时节。 难得的晴天,在结束了与风雷营队员们一起的例行操练之后,李鹤感觉意犹未尽,又挥舞着硕大的宽背砍刀,练了一趟占越家传的刀法,占氏一脉,向来以刀法见长,而这一路刀法,又被占越糅合了自己多年的近战心得,舞动起来,浑厚中多了一丝灵气,飘逸之中又隐含着阵阵风雷之声。 红彤彤的朝阳,从远方绵延的北山的山间,缓缓升起,将一道道灿烂的霞光洒向大地,雨后初晴,空气甘冽清新,深深地吸上一口,会有一种荡涤肺腑般的舒爽和甘甜。 场边,瑶娘怀抱着李鹤的大氅,静静地站立着,如水的双眸,痴痴地看着晨曦中,李鹤闪转腾挪、起伏跳跃的矫健身姿,那每一次猎豹般的跳跃,猛虎般的劈刺,伴随着阵阵虎啸龙吟,都让瑶娘心旌神摇。 历尽劫波,这里的一切,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给了瑶娘极度的安全感,活了二十多年,瑶娘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为了这份感觉,为了这个心目中的家,瑶娘愿意做任何事情,哪怕粗茶淡饭,即使为奴为仆,也在所不惜,只要不再担惊受怕,只要不再颠沛流离。 瑶娘是个极其聪明的女子,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最需要什么,正是这份聪明,让她这么多年下来,能够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各类男人之间,而不受到伤害;也正是这份聪明,让她在国破家亡,孤身面对乱军之时,顽强地活了下来。 每日清晨,这份操场边的等候,本是芳姑的工作,十几年来从未变过。但自从瑶娘到来,芳姑渐渐就发现,自己根本架不住瑶娘的殷勤。并且,无论芳姑怎么劝说,甚至呵斥,瑶娘总是淡淡一笑,不恼不怒,一到清晨,依旧亦步亦趋地跟在芳姑的身后,肃立在操场边上一起等候。 久而久之,芳姑只好无奈地一声长叹:“瑶娘啊,真看不出,你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怎么就像个跟屁虫似的,撵都撵不走呢,就这么没羞没臊吗?” 瑶娘一听芳姑这话,就格格直乐,笑得花枝乱颤。 不知从哪一天起,清晨的风雷营操练场边,再也不见了芳姑青春健美的身姿,取而代之的,是瑶娘婀娜娇俏的倩影。 一直到李鹤收住刀势,结束了晨练,走到瑶娘跟前时,瑶娘才从悠悠遐思中回转过来。 “你想什么呢?怎的这么入神。” 李鹤接过瑶娘递过来的雪白的汗巾,一边擦着脸上和身上的汗珠,一边笑着问道。 李鹤赤裸着上身,一块块的腱子肌,随着擦汗的动作,上下翻滚着,极其健美的身躯,在霞光的映照下,泛着古铜色的光芒,瑶娘飞快地扫了一眼,仿佛被人窥破了心事一般,面色血红,连忙抖开大氅,侍候着李鹤穿上。 等到李鹤沐浴更衣完毕,堪堪用完早餐,门房便跑来报告,郡守衙门来人,催促公子赶紧过去,郡守大人有要事相商。 李鹤心里纳闷,不敢耽误,带着杨岱和一众侍卫,紧急赶往郡府。 来到郡府后宅书房,不等书办通报,李鹤直接推门而入。 进得屋内,眼前的情景,让李鹤吓了一跳,只见书房内,白练面色铁青,端坐卧榻之上,郡丞大人晋黎脸色凝重,肃立一旁。青砖铺就的地面上,赫然跪着一个嚎哭不止的年轻人。 李鹤不明就里,与白练和晋黎见礼过后,便闪在一旁。 白练沉默了一会,对晋黎说道:“晋大人,你把蒋伟的情况给李鹤介绍一二吧。” 晋黎点点头,手指着跪伏在地的年轻人,对李鹤说道:“这位是我府里的管家蒋伟,三日前,他家里的妇人於氏带着丫鬟上街采买,谁知竟一去不归。开始时,蒋伟并没有太重视,以为於氏少年心性,因贪恋嬉戏而迟归。及至到了晚间,仍然不见於氏踪影,蒋伟这才慌了神,赶紧禀告于我,我也意识到不好,连夜派出衙门里的差役和府里的家院四处寻找,哪知道连续找了三天,仍然一无所获,晋黎这才带着蒋伟来大人这里,求助大人帮忙找人。” 李鹤一听,这又是一起妇女失踪案。 前几日李鹤去司寇衙门,就听蒙骊说过一起,来衙门报案的,是一个商人,这商人说的情况与今天蒋伟的情况基本相同,也是家里的妇人,上街时无缘无故失踪,至于后来结果如何,有没有找到那名妇人,李鹤并没有多问。 直觉告诉李鹤,连续发生这样的事情,就一定不是孤立的个案,更非巧合。 “敢问蒋兄,各处亲朋好友府上都找了吗?於氏会不会去了某处亲戚家里?” 李鹤看着哀哀哭泣的蒋伟问道。 晋黎摇了摇头,说道:“绝无可能!长史有所不知,蒋伟夫妻俱是土生土长的咸阳人氏,向与晋某交好。此番受晋某所邀,来到寿春不过半年,连朋友都还没有,哪来的亲戚?” 如此说来,这倒确确实实是一桩失踪案了。 白练看着眉头渐渐锁起的李鹤,沉声说道:“於氏失踪案,我就交给你了,着司寇衙门尽快调集各方人手,务必找到於氏勿误!” 李鹤抱拳躬身,连声称是。 “起来吧,蒋伟。”晋黎走到蒋伟跟前,轻轻一拍蒋伟的肩膀,缓声说道:“大人已将案子交给了司寇衙门,相信很快就能找到於氏的,咱们回府等候消息吧。”, 蒋伟满脸戚容,期期艾艾地站了起来。 李鹤对着晋黎拱了拱手,问道:“李鹤冒昧,有一件事想请教郡丞大人。” 晋黎没有说话,扭头看着李鹤。 “敢问大人,那於氏容颜如何?可有什么比较明显的特征?” 晋黎微微额首道:“我府内已请人勾画了於氏的影像,待会我会派人送于长史。” 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看着李鹤,说道:“我知道长史问话的意思,在这里,晋黎不妨告诉长史,那蒋妇於氏,的确生的貌美如花,似这等容貌,不止是在我秦境,即便在你们南方,也属于上乘,明白吗?” 李鹤点点头,目送着晋黎和蒋伟离去,对着白练躬身一礼,正待转身要走,白练一抬手,叫住了李鹤。 “你先别急着走,本守还有话要对你说。” 李鹤连忙止住脚步:“请大人吩咐。” 白练一指榻前的锦墩:“坐下说话吧。” 待李鹤坐定,白练沉吟了一下,看着李鹤问道:“你可知道,为何一个小小的女子失踪案,晋黎会引到本守这里?” 这也正是李鹤疑惑不解的地方。 白练的公务压力和忙碌程度,别人充其量不过是耳闻,但作为几乎每日相伴左右的郡丞晋黎,却是最为清楚不过的。按理说,他是绝对不会拿这种事情来牵扯郡守精力的。事出反常必为妖!晋黎之所以这么做,内里想必另有隐情。 第一百五十七章 於氏迷踪(二) 郡府后宅的书房内,李鹤锁眉沉思,白练沉默不语,屋内安静至极,落针可闻。 沉吟了良久,李鹤才拱了拱手,说道:“李鹤愚钝,虽然猜不出晋大人何故如此,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晋大人一定是遇到了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需要借助大人的力量。但是,李鹤又很不解,作为堂堂的郡丞大人,连他都感到棘手的事情,该是何等的麻烦啊,李鹤预感到,大人这回,又是将我架在了火炉上啊。” 白练笑着摆了摆手,说道:“你不要说得那么吓人,这种事情,本守除了找你,别人哪个还行?” “不过,你的推理还是对的,那於氏失踪一事,经晋黎多方查找打探,到了今天,虽然有了一些眉目,但也确实遇到了麻烦。” 说到这,白练突然止住了话头,看了看李鹤,神情颇有些踌躇。 李鹤估计,白练的心里,应该还有一丝顾忌,或者是不便。 半晌,白练才轻声说道:“晋大人怀疑,那於氏被郡尉桓彝掠走了。至于是被掠去了桓府,哦,也就是李氏的圭园,还是其他别的什么地方,晋黎就不得而知了。” 李鹤心里微微一动,这和他心中的揣测,基本相符。 白练看着李鹤一脸平静,感到诧异,问道:“你好像一点也没感到讶异,要知道,当晋黎一口说出桓彝的名字时,我可着实被吓了一跳。” 李鹤笑笑,说道:“大人被吓了一跳,那是因为大人不了解桓彝,一个能让蒙武将军拎着剑,满世界找着要砍要杀的人,劫掠一名管家的妇人,李鹤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 白练眼神一凝,盯着李鹤说道:“桓彝这桩荒唐事,本守也略有耳闻。但是李鹤,总不能因为桓彝的这件旧事,就一口咬定这次也是桓彝所为吧。” “当然不能!” 李鹤继续说道:“但是大人,你比我更了解晋黎大人的性格,如果不是吃准了,或者说八九不离十,晋黎会把他的管家带到大人这里吗?” “而且,大人可知,如今这寿春城内,凭着一口秦地口音,就可以在大街上横着走路,无人敢惹。除了桓彝,李鹤还真不知道,有哪个楚人敢于招惹一个操着秦腔的女子,更毋庸说劫掠了。” “李鹤,你这话诛心了!” 白练一声厉喝,打断了李鹤的话。 显然,李鹤的这一番话,太过直白,白练一时间也有点难以接受。他脸色一沉,鼻孔里一声冷哼,看着一脸义愤的李鹤,问道:“你与那桓彝,可有嫌隙?” “没有!李鹤只是就事论事。” 白练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李鹤,忽然又笑了起来,手指点着李鹤说道:“本守明白了,是不是那桓彝占着你李氏的宅院,拒不相让,才让你心存芥蒂?” “自李氏迁移,那处宅院就被舍弃了,现在里面无论住的是谁,都和李氏无关,李氏也没打算再要。” 白练看了看李鹤,摆摆手说道:“不说这些了,你我之间,谈论这个话题,当真无趣得紧。还是说说这个失踪案吧,这件事情,已经涉及到了我楚郡两名大员,不得不谨慎啊。” “李鹤,你跟我说说,你对找到这名妇人,心中有几分把握?或者说,你觉得还有没有可能找到那於氏?” 李鹤想了想,说道:“大人,说老实话,李鹤没有把握。” 李鹤原本想把话说得更加直接和通透一些,但想想还是算了。白练虽然身为楚郡之守,但不代表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事情,他都必须知道。况且,以白练的性格,有些事情,他也未必就愿意知道。 有意识的选择糊涂,未必不是一种智慧。 白练看着李鹤,没有说话。 李鹤拱了拱手,继续说道:“大人,这件失踪案,到了最后,极有可能变成一桩无头公案,没有任何结果。” 白练修长的手指,在面前的几案上,有节奏地叩击着,脸上若有所思。良久,才停下来,缓缓说道:“没有结果,又何尝不是一个结果呢。” 司寇衙门。 严格来说,现在还没到吃饭时间,但蒙骊已经有了三分酒意。 衙门里的厨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野兔,一锅炖了,调好大酱,给蒙骊端了过来。这个季节,野兔最为肥美,肉嫩多汁,蘸着大酱吃,很容易就让蒙骊这个漂泊在外的游子,吃出一股浓浓的家乡味道,而咀嚼乡情,怎么可以缺少美酒相佐?所以,蒙骊校尉便急不可耐地拉开阵势,喝将起来。 看到李鹤进来,蒙骊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两人相识快一年了,在蒙骊看来,李鹤绝对是这世间最好的喝酒搭档,没有之一。 看着蒙骊已经渐渐开始泛红的面庞,李鹤哭笑不得,揶揄道:“蒙兄啊,早了点吧。” 蒙骊呵呵笑着,连连说道:“不早不早,喝酒喝的是心境,只要心中有酒,蒙某从不拘泥何时何地。” 李鹤笑着上了坐榻,盘腿坐下,蒙骊又拿出一个铜盏,满满地倒上,放在李鹤面前。 “以前在军中,每逢大战,蒙骊必定会带着一个酒壶,时不时喝上几口,既能解渴,又能过瘾。说来也怪,别人喝酒误事,蒙骊喝了酒之后,脑子反而更加清醒,胆子更大,刀也拿得更稳了。” 李鹤笑着摇了摇头,端起酒盏,冲蒙骊一举,两人对饮了一盏。 “长史这时候来衙门,一定有事吧?” 蒙骊抹了抹嘴,问道。 李鹤点点头:“有事,而且是麻烦事。” 李鹤便将於氏失踪一事,简明扼要地跟蒙骊做了介绍,并通告了郡守白练的要求。 李鹤刚说完,蒙骊便“噗嗤”一乐,差点将嘴里一直抿着的一小口酒喷到李鹤的脸上。 “呵呵,务必找到?简直就是在说笑话。这话啊,也就是大人们说说,咱们做下属的,听着应个景,当不得真哦。” 说完,蒙骊又端起酒盏,“滋溜”了一口,眼睛直直的看着李鹤,说道:“不瞒长史,这於氏失踪一事,我前两天就知道。” 李鹤纳闷,问道:“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蒙骊看了看李鹤,说道:“我的长史大人啊,那晋黎大人满大街找人,都找了三天了,还有谁会不知道?再说了,你以为晋大人找人,会自己大街小巷到处跑吗?还不都是咱们的人在帮他跑腿嘛。” 李鹤点点头,看着蒙骊泛着油光的胖脸,轻声问道:“这么说,关于於氏的踪迹,你心里已经有数咯?” “有数能怎样?没数又能怎样?”蒙骊一脸不屑,看着李鹤说道:“晋黎身为郡丞,连他都没辙,还得跑去郡府衙门求助。郡守大人又能如何呢?还不是转了个圈,又回到咱们这里了,这些大人们呐,我该说他们城府深呢,还是该说他们胆小如鼠?呵呵,呵呵。” 蒙骊一阵冷笑,一仰脖子,自顾自又喝了一盏,从陶钵里捞了块脆骨,放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 李鹤笑笑,委婉地说道:“也不能说这些大人们都是胆小,起码我知道郡守大人不是这样,如果证据确凿,我相信郡守大人能派兵抄了他,但是眼下,咱们不还是怀疑吗?你蒙兄有证据吗?如果有,拿出来,不用大人出面,我李鹤就能拘了他,如果没有,你让郡守大人怎么办?强行搜查吗?如果搜不到,以大人的身份,他该怎么收场?” “大人物,看着风光,可也有大人物的难处不是?咱们这些小人物,不去妄加揣测,咱们只需做好自己本分的事情便可。既然郡守大人责令咱们去查,我看咱们衙门里的人还得动起来,不止是应景,要认真地查,大张旗鼓地查!不然,大人那里,李鹤不好交代。” 蒙骊连连点头。 “蒙兄,你看这样行不行,你负责外围查访,告诉袁老三,让他把所有的人都撒出去,将这寿春城里所有的线人都用起来,折腾得动静越大越好。” “对那处府邸的暗查就交给我了,你们在外围折腾得动静越大,就越容易让里面的人心惊胆战,也就越容易露出马脚。” 蒙骊怔怔地看着李鹤,半晌,才点点头说道:“如此甚好,我看可行。只是,长史千万小心!那桓彝,可是个畜生!” 李鹤淡淡一笑:说:“这话听着耳熟,前不久,也有个人这样评价过桓彝。” “谁?” 李鹤又是一笑,凝视着蒙骊,轻声说道:“董路。” 蒙骊愕然,呆呆地看着李鹤晶亮的双眸,半晌,才裂开大嘴,呵呵笑着说道:“董路早死了,死人怎么会说话呢?长史可真会开玩笑,一定是喝多了,说酒话呢。不是我说你,我的长史大人啊,你这酒量怎么越来越差了呢。” 李鹤哈哈大笑。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寿春古城,像开了锅的开水一般,沸腾起来,各处衙门里的公人、差役,手执绢制画像,逢人便问,逢门便入,到处打探那於氏的行踪和下落。 连带着,大街上的青皮,小巷里的无赖,也积极地加入进来,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和手法,配合着官府的查访。 一时间,古城的大街小巷,处处乌烟瘴气;寻常百姓人家,户户鸡飞狗跳。 按照李鹤的安排,蒙骊将外围的动静闹得足够大,声势更是足够响亮,但桓彝却没有任何动静。李鹤带着猴子和杨岱,连续四五天夜闯圭园,甚至最后一次,故意弄出响动,也没见桓彝有任何的反应。偌大的圭园,一到天黑,便再也不见一丝灯火,整个府苑,宛如无人居住的鬼宅,透着邪性,散发出浓浓的诡异。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折腾久了,公人们也就乏了,司寇衙门的差役们,也渐渐变得懈怠起来,最后,连应景的表面工作,也懒得做了。 而於氏,依旧是音信皆无,不知所踪。 一个多月后的一个深夜,蒋伟吊死在了圭园门口的一株光秃秃的老槐树上,此时,距离农历新年,只有五天。 有人说,蒋伟死时,怀里抱着一个精美的楠木梳妆盒,那是於氏的陪嫁,也是於氏的最爱。 还有人说,蒋伟死的那晚,刮着很大的风,但无论风怎么刮,蒋伟的尸身却一动不动,仿佛定住了一般,面朝着圭园的大门,瞪着一双绝不肯闭上的眼睛。 晋黎亲自套上马车,将蒋伟拉回了家,临走时,晋黎静静地坐在马车上,久久地注视着圭园那两扇紧紧关闭着的漆黑的大门。 第一百五十八章 局势惶惶 公元前222年,秦王政派名将王翦之子王贲率军进攻辽东,给了苟延残喘两年之久的残燕最后一击,羸弱不堪的燕军,虽挟哀兵之势,与秦军苦战,无奈力量悬殊,终至一战而灭,燕王喜被俘,燕国遂告灭亡。 灭燕之后,王贲并没有停止征伐的脚步,稍作休整,即率领大军,挥师南下,秘密借道燕境,避开齐国沿西线布防的主力,直扑齐国都城临淄。齐国上下,猝不及防,惊慌失措。面对从天而降的秦国虎狼之师,是战?是降?齐王田建犹自举棋不定,进退失据。 这个时候,明眼人都能看得清楚,齐国的败亡,只是时间问题了。 此刻,巍巍老秦,离着称霸中原,一统华夏的战略目标,中间只差了一座临淄古城。 消息传到楚郡,已经是公元前221年的正月底了。 在李鹤的感觉里,最该为眼前的战事感到高兴的,莫过于白练了,这是他的习惯,更是他的信仰。 白练是个私生活极其严谨自律的人,他偶尔小酌,但绝不贪杯。但每每前方战事取得重大胜利,白练都会大醉一场,更不要说像这样的灭国之喜了。 但这次,当秦国灭燕,兵锋直指临淄的消息传来时,白练也只是“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就又钻进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里去了。 私下里,白练跟李鹤谈起过,这个年关,在白练的记忆里,应该是他过得最为惨淡的一个新年了,原因无他,压力太大耳。 楚郡在名义上虽为一郡,但其所辖范围,几乎涵盖了原来楚国长江以北的大部分州县,加之又是新设,官员缺额严重,很多地方都只能勉强维持基本的运转,除了征粮纳赋,其他一应公务,基本都处于停滞状态,可以说,现在的楚郡各县,大多还只是一个徒有虚名的框架而已,谈到治政理民,还为时过早。 另外,去岁干旱严重,各地均大幅减收,一些地方甚至绝收,各县要求抚恤、赈灾的告急文书,像雪片般飞向郡府,最后,又都集中到了白练的案头。 如山的压力,即便勤勉如白练,也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无奈之下,他只有向睡眠要时间,甚至不眠不休。可就是这样,面对浩瀚而且琐碎的各式公务,仍然于事无补。郡府后宅那间书房的案头,永远是堆积如山的竹简,无论白练和他的书办们如何努力,丝毫不见减少,反而越积越多。 白练以他惯有的坚韧,顽强地支撑着大战之后,楚境的一片荒芜。 其实,眼下最让白练感到头疼的,除了浩繁的公务压力,还有每日里绵延不绝的流民潮,这些流民,少则一个家庭三五人,多则一个家族成百上千人,你永远弄不清楚他们从哪里来,又准备到哪里去,南来北往的有之,从东往西的有之,从西往东的还有之,各式各样的人流,操着不同的口音,像掐了头的苍蝇一般,漫无目标地从四面八方而来,又毫无目的地向四面八方而去。 种种迹象表明,流民已经明显有集中汇合之势,这半个月,过境寿春的流民队伍,上千人规模的,明显增多。 其实,有过流浪经历的人都非常清楚,出门在外,人数越少,往往越不安全。虽然萍水相逢,但同是他乡之客,惟有抱团,才可以互相取暖;只有扎堆,才能够彼此扶持。 流民潮的涌起,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地方治安形势的恶化,流民与农村村民之间、与城市居民之间,甚至流民与流民之间,为了身上衣、口中食而发生的偷盗、抢劫、乃至械斗,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轮番上演,此起彼伏,让郡府各衙门的差役们疲于奔命,叫苦不迭。 此类案件的频繁发生,首先引起了郡丞晋黎的警惕,一大早,他便急匆匆赶到郡府,将这段时间以来,累计发生的与流民相关的案件,向白练作了一个整体性通报。 白练听完了晋黎的汇报,按了按两边的太阳穴,缓缓说道:“寿春作为楚郡的首善之城,必须保证稳定,绝对不能乱,这是一条不可逾越的底线。” 说着,白练冲晋黎拱了拱手,说道:“晋大人老成谋事,白练内心,甚是感激!” 晋黎连忙还礼,拱手说道:“大人谬赞!这本是晋黎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呵呵。”白练苦笑着说道:“如果我楚郡上下,一众官员,人人都能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还需要你我在这里绞尽脑汁,考虑缉匪拿盗吗?” 晋黎心知白练此话意有所指,便没有接话。 白练想了一下,问道:“司寇衙门那里,还有多少人手可以使用?” 晋黎苦笑笑,说道:“满衙门抖落干净,拢共也就几十名捕快,据说从去年下半年起,便轮番上阵,连过年都不得安生,听蒙骊说,捕快们早就怨声载道了。也难怪,差事越来越重,饷钱却不见增加,换谁都不乐意。 “这段时间情势紧张,李鹤连自己的家丁都派了出去,唉!花自家钱办公差,也难为长史了。饶是如此,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勉力支撑罢了。” 白练闻言,深深叹了口气,问道:“基于眼前这种局面,不知晋大人可有解决问题的良策?” “想解决流民问题,非得等到庄稼夏熟不可。以晋黎看,目前如果能控制情势往下恶化,就已经万幸了。无论如何,咱们总不能让楚郡之地率先酿成民变吧。” “具体章程,晋黎拟了几条,不知是否妥当,晋黎随后再呈给大人过目。眼下最为紧要的,是稳定寿春城内的形势,正如大人所说,寿春是我楚郡的首善之城,决不能乱!为此,晋黎建议,从城外驻军调集一千军马进城,分头驻扎,随时准备弹压骚乱,大人以为可否?” 白练稍一沉吟,说道:“我看此法可行!请桓大人速去郊外,与驻军张继将军面议此事,尽快实施。” “大人,不可!” 晋黎看着一脸疑惑的白练,笑了笑,低声说道:“跟张继接洽公务,谁去都成,唯独桓彝不行!” “为何?”白练更迷糊了。 “因为张继与桓彝有仇,而且,是不共戴天的死仇!” “竟有这等事?” “嗯。”晋黎点点头,说道:“慢说大人久在地方任职,于军中事知之甚少。即便是在军中,除了我们几个曾长期在王翦将军身边待过的,其他的人,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也不多。” “所为何来?” 晋黎晒然一笑:“为了女人。” 白练满脸鄙夷之色,说:“我一猜就是如此。” “当年,为了这事,王翦老将军给我们下了封口令。这么多年下来,如果没有老将军镇着,张继和桓彝之间,有一人必死无疑。” “当然,郡府有令,张继必得执行,我只是担心,那二人既然有如此深仇大恨,军务上必然难以协调一致,他们二人的私人恩怨事小,耽误了我楚郡的长治久安,事情可就大了。” 白练点点头,说道:“晋大人说得有道理!我不管他们有何恩怨,谁若是误了我楚郡大事,白某绝不轻饶!” “既然这样,晋大人你就辛苦一趟,带上李鹤,亲自去一趟驻军大营,与张继将调兵入城之事安排妥当。一俟接洽完毕,你就退出,其后的具体事宜,你尽管安排李鹤去办,你我要做的事情太多,我不能让你陷在这种事务里。” “是,晋黎这就去办,大人,告辞!” 晋黎拱了拱手,转身就走,却被白练叫住了。 “晋大人且慢!” 晋黎转过身,看着白练:“大人还有何事?” 白练看着晋黎,踌躇良久,却没说话,看那神情,内心似乎正在经历着一番挣扎和纠结。 晋黎笑了笑,拱手说道:“大人还有什么交代,请尽管直言。” “晋大人,蒋伟之死,白练惭愧!” 白练注视着晋黎苍黑的脸,沉声说道:“我也是事后才知道,那蒋伟竟然是你的义子,如果~~如果当初白练能够态度坚决一些,手段强硬一些,蒋伟或可避免一死。” 晋黎一听,眼圈瞬间泛红,惨然一笑,说道:“那是蒋伟的命,也是我晋黎的命,怎可怪得着大人?晋黎当时也是急了,才带着蒋伟来见大人。事后,晋黎也觉得这事办得荒唐,陷大人于两难了,要说怪,该怪晋黎才是,大人不必挂怀!” “蒋伟与我同乡,也是频阳人氏,家中也是猎户出身,外界都说我和王翦老将军沾亲,其实真要论起来,蒋伟跟老将军的亲戚关系还要更近一些。蒋伟的父亲当年救过我的命,我们两家世代交好。蒋伟这孩子你别看没念过多少书,但非常聪明,特别是对经济一途,天分极高,安排事情无不妥帖。彼时,我正好被老将军外派,去为大军筹集后勤事务,见蒋伟确有所长,便带在了身边。” 晋黎长长出了口气,继续说道:“大人知道,晋黎育有三女,却无一子,当初带他出来,两家确有过继之意,其间只是差了个仪式而已。我见蒋伟伶俐可人,也非常喜爱,多年以来,视同己出,一应成家事宜,都是我一手包办。此次带他来楚郡,原本是想让他多见见世面,再历练几年,也好为他谋个好一点的前程,却不想害了这两个孩子。” “大人有所不知,那於氏也是晋黎亲自选定,容貌美丽暂且不说,最难得的是温婉贤淑,里里外外皆是一把好手。故而蒋伟在其身上用情极深,於氏失踪,两个多月遍寻无着,显见着凶多吉少,回不来了。蒋伟自然也就了无生趣了,可叹两个苦命的孩子,福分太薄啊!” 说到这,晋黎双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压低了嗓音,嘶声吼道:“好教大人得知,那於氏失踪时,已然怀有三月身孕,此番一去不归,那是一尸两命啊大人!晋黎就想知道,能做出如此惨绝之事的,当是何种畜生?” 此时的晋黎,已经没有了泪水,取而代之的,是一双通红的、喷着烈火的双眸。 “晋黎无能,胆小懦弱,不能手诛此贼。但晋黎坚信,作恶多端,必遭天谴!苍天在上,晋黎余生,一定能看到此贼伏诛!,” 第一百五十九章 初斗桓彝 寿春的三月,乍暖还寒,沿街的垂柳,虽然已经纷纷吐出嫩绿的骨朵儿,但料峭的春寒,却使得这些迫不及待涌出的小生命,依然在阵阵肃杀的寒风中,继续经受着生命轮回的阵痛和折磨。 天依然阴沉着,黑云压城,厚厚的云彩,仿佛定住了一般,在寿春的上空,一连几天动也不动,似乎在沉默中孕育着什么,只是不知道孕育的是雨水还是雪花。 与天空的阴沉相对应的,却是楚郡各级官员逐渐晴朗的心情。 进入三月以来,因为各类越冬作物的吐青返绿,离乡背井讨生活的农民,怀揣着对于午季收获的希望,开始陆陆续续返乡经营土地,流民人数也随之呈现出大幅减少的趋势。虽然说,现在还远没有到完全解除警报的时候,但不安分人群的逐日减少,让紧绷了几个月的神经能够渐渐松弛,怎么说都是一件极其令人期待的事情。 所以,楚郡郡守白练虽然依旧忙碌,依然废寝忘食,但眉宇之间,已经越来越多地现出了久违的笑意。 但是,就在众人心里都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在郡府值夜的猴子,无意中发现的一只“爬墙虎”,让李鹤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爬墙虎,又名“锚钩”,顾名思义,形状类似于行船用的铁锚,有三只锋利的铁爪,这样就可以保证夜行人在攀越高墙时,无论怎么扔,都有两只铁爪牢牢抓住墙头,夜行人便可以利用锚钩上的绳索攀援而上。 爬墙虎的出现,代表着夜间一定有江湖人士光临过郡府衙门。 李鹤匆匆来到猴子发现锚钩的地方,仔细看了看锚钩,又抬起头,久久地端详着郡府衙门高高的院墙,问猴子:“依你看,这会是什么时候的事?” “最大的可能是昨夜,前夜也有可能,但不会再往前了,因为前天傍晚,这段院墙我还亲自巡查过。” 猴子的回答很肯定。 “这些人既然有胆子来,为什么走的时候没把锚钩带走?” “一定是突然受到了惊吓,仓皇之下,只顾逃跑了,来不及收这玩意儿,就扔到这里了。” 李鹤点点头,又问道:“猴子,如果是你上这院墙,用锚钩吗?” 猴子一晒,说道:“这墙再加高一丈,老陈徒手也能上得去,还用的着这玩意。再说了。走夜路带着它,高来高去的,老陈嫌坠得慌。” 李鹤又问身边的杨岱:“你呢?” “我自然也用不着这玩意。”杨岱沉着脸,面无表情。 “是咯。”李鹤笑了笑说道:“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些深夜造访的不速之客,绝不是什么高手。” “我虽然不是江湖人士,但江湖上的事还是略知一二的。据我所知,一般江湖中人,非万般无奈,极少有主动招惹官府的,碰到各处衙门,也多是绕着走,猴子,我说的可对?” 猴子白眼珠一翻:“那是!没事招惹官府作甚?嫌自己命长吗?当年我初入师门学艺,师父教我的‘三不偷’,第一便是官仓不偷。” “对啊,这些人违背常理,所为何来?我相信,他们绝不是来送礼的。” 李鹤一阵冷笑,说道:“猴子,从今晚开始,每个值夜的小队增加十人,暗桩和流动哨各增加十人,重点加强夜间的戒备。我马上和张继将军联系,从驻军调二百名军士来郡府值守,一定要确保郡府万无一失。” 猴子双拳一抱,沉声说道:“公子放心!猴子省得。” 李鹤转身,拎着锚钩的爪头,大步流星向郡衙后宅走去。 刚到白练的书房门口,迎面正碰上桓彝往外出来,看着那张铁青的小脸,脖子上暴起的青筋,显然是动了真气。 自大贵子死后,李鹤就已经根本不在乎与桓彝撕破脸皮了,在白练这里,每每碰到桓彝,基本是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桓彝似乎也有所感觉,知道李鹤不待见他,所以,见到李鹤,也同样塌着眼皮,连个眼风也欠奉。 今天一大早,为了调兵一事,桓彝已经受了张继一肚子气,原想来白练这里讨个公道,没想到又挨了郡守大人一顿呵斥,此刻的桓彝,只觉得有一团烈火,在心中熊熊燃烧;有一团闷气,堵在嗓子眼,上不来,下不去,噎得好生难过。 谁知一出门,正碰上自己平素最为讨厌的李鹤,一看到李鹤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桓彝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仿佛找到最好的出气孔一般,瞬间失去了理智。 “一条狗而已,猖狂什么?” 李鹤堪堪与桓彝擦身而过,闻听此言,缓缓转过身,盯着桓彝,问道:“你说什么?” 桓彝挺了挺腰板,斜眼看着李鹤,满脸不屑。 “我说你是郡守大人的一条狗,怎么,你不是吗?” 李鹤凌厉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桓彝,厉声吼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你就是大人的一条~~” 就在桓彝的最后一个“狗”字将出未出之时,李鹤挥起右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扇向桓彝。 “啪”的一声脆响,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印在了桓彝的脸颊上。 桓彝怔怔地仰视着比自己足足高出一头的李鹤,一动不动。 也许,他根本就没想到,李鹤会跟他一言不合,直接动手。 直到脸上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袭来,桓彝才仿佛醒了过来,“嗷”的一声怪叫,脚尖点地,腾身而起,向李鹤扑来,舞动的双拳,隐含着风雷之声,直击李鹤。 李鹤迅疾抬腿,一柄闪着寒芒的青铜短剑瞬间弹射而出,清冷的寒光闪耀,让桓彝腾起的身形一滞。 桓彝用力止住脚步,堪堪站稳身形,短剑的剑尖离着他的喉咙只有寸许了。 李鹤一连串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的动作,让桓彝心中一凛,后背瞬间沁出阵阵冷汗,自己大意了,面前这个铁塔一般的小子,不但是个练家子,而且绝对是个高手。 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 李鹤挺拔的身躯,像青松一般稳稳站立着,平端着短剑,纹丝不动,黑如点漆的双眸,看向桓彝,目光里闪过一丝戏弄。 “信不信我杀了你?!” 桓彝眼光下沉,剑尖依然直指咽喉,纹丝不动,阴森森的锋芒,杀气逼人! “桓彝,别怪我没告诉你,如果再有下次,李鹤一定杀你!如果不信,你尽可以一试。” 桓彝脸色铁青,胸脯剧烈起伏,一言不发。 “李鹤,把剑放下!” 身后,听到动静的白练,快步走到门口,见此情景,厉声断喝。 书房外间一直在奋笔疾书的三名书办,现场目睹了这一幕,早已经目瞪口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平日里总是一脸和善,还不时地给众人带点礼物的年轻长史,翻起脸来,竟然如此骇人。 他用剑指着的,可是郡尉大人呐。 寒芒一闪,短剑旋了个剑花,重回剑鞘。 桓彝恶狠狠地瞪了李鹤一眼,转身就走。 李鹤跟着白练进了书房坐定,白练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桓彝此人,太过狭隘,又过分奢靡,行军打仗,尚且无关大碍,但作为地方领军督兵之尉,德不配位啊。” 李鹤微微一笑,说道:“无德而受事,无爵而显荣,为有政如此,则国必乱,主必危矣。这样的人,若继续把持高位,绝非大秦之幸!” “此语甚是有理,何人所说?”白练诧异地问道。 “一位先哲所云,李鹤愚钝,记不清出处了。” 李鹤绕了个圈子,此处,他只能模糊处理。 好在白练一眼看到了李鹤手中的“爬墙虎”,并未深究下去。 “这是什么?” 白练一脸好奇。 李鹤扬起手中的锚钩,将这东西的用途,仔细向白练作了介绍。 白练听完,双眉一拧,看了看李鹤。 “这么说,我这郡府,还真有夜行君子光顾过?” “是的,大人。不过,我已经做了妥善安排,大人无需担心。” 白练“呵呵”一笑道:“有李鹤在,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李鹤站起身,拱了拱手,说道:“大人,我还得赶去军营,找张继将军商议郡府调兵事宜,没事我就告辞了。” 白练看了看李鹤,略一沉吟,轻声问道:“李鹤,你跟我说实话,如果今天桓彝不顾后果,放手一搏,你会不会真的杀他?” 李鹤一笑,说道:“怎么会?陪他走几招是一定的,让他尝尝辣味,杀杀他的骄横也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动手杀人,特别是杀一名官员,李鹤还不至于孟浪到这种程度,大人尽可放心。” 白练满意地点点头,说道:“你这么一说,我真就放心了。” “李鹤啊,你无时无刻都要记住,你不是普通老百姓,你是我大秦有正式告身的官员,打打杀杀、逞强斗狠,在一般人那里,非但不是缺点,有时还会成为英雄,但到了官员身上,匹夫之勇是要不得的,会被大多数人所不齿,更会影响你的前程。官场之上,讲究的是智慧、是能力,而不是刀光剑影,明白吗?” 李鹤躬身抱拳,沉声应道:“大人教诲的是!李鹤一定铭记在心。” 白练笑着摆摆手,道:“我这里没事了,你去忙吧。” 又一指李鹤手里的锚钩,笑道:“把那东西给我留下,无事时把玩一二,不也有趣乎?” 第一百六十章 董氏兄弟 一连几天,那些曾经夜访郡府的不速之客,再没了半分动静,仿佛那日不期而遇的造访,真的是一次巧合一般。 夜幕笼罩下的郡府,连往日里啾啾鸣叫的虫儿,都被来回巡视的军卒“哗哗”作响的甲衣,惊得集体噤了口,纷纷藏进阴暗的洞穴里,睁大一双双惊恐的眼睛,看着这些凶神恶煞一般的军士,看着一个个黑暗的角落里,那些一闪即没的黑影。 直到夜幕降临,李鹤前庭后院巡视几遍,又对猴子叮嘱几句,才跨上马,带着杨岱和一众侍卫,直奔郡丞晋黎的府苑。 按照白练的要求,李鹤将郡丞晋黎的宅院,也一体纳入了郡府的安保范围。白练此举,不惟仅仅考虑晋黎的安全,也有借机弥合李鹤与一众秦人官员之间感情鸿沟的用意。 李鹤深知白练的良苦用心,所以即便人手紧张,李鹤还是分出一部分队员去往晋府。 好在晋黎的宅院不大,人口单纯,安保压力要小得多。见到此景,晋黎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冲着李鹤拱了拱手,深深一揖。 来到晋府,李鹤并没有进去,只是围着院子转了一圈,检查了一下暗桩明哨,跟领头的队长交代了几句,便返身回了李府。 这是他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每日的必修课,所以回到府里的时间,往往会很晚。 刚进府门,沉沉夜色中,芳姑快步走了过来,接到李鹤,悄声说道:“公子,那个叫董路的,又回来了。” 李鹤抬眼看了看芳姑,问道:“人在哪?” 芳姑的手往东阁方向一指。 李鹤将手里的马缰交给身后的杨岱,大步流星,来到东阁。 一进门,却见董路和另外一人,端坐在坐塌旁的锦墩上,正窃窃私语,见到李鹤进来,两人同时站了起来。 “鹤公子,别来无恙。” 董路长揖及地,再抬头时,眼眶微红,眼睛里放出炽烈的光芒。 李鹤“呵呵”笑着,紧走几步,双手扶住董路的双肩,上下打量着,说道:“看董兄的样子,你这身子恢复得不错啊,可喜可贺!” “托公子的福,董路的身子已然痊愈了,你看看。” 董路一边说着,一边晃动双臂,踢了踢腿,身体各处关节,发出一阵阵“咔吧、咔吧”的脆响。 李鹤一阵哈哈大笑,看着眼前这位平日里寡言少语的威猛汉子,此刻不自然暴露出的真性情,心里也是诸多感慨。 李鹤转过头,对身后的芳姑说道:“让厨子多加几个菜过来,我和董兄喝两杯。” 芳姑应声而去。 李鹤看着董路身旁一直微笑不语的另外一人,问道:“这位是?” 董路一拍额头,笑着说道:“见到公子,光顾着高兴了,忘了介绍了。” 董路抬手一指:“公子,这位便是我跟你说过的,家兄董瑾。” 李鹤正准备见礼,却见董瑾一撩袍摆,双膝跪地,朗声说道:“青龙寨董瑾,见过公子!” 甫一见面,便行此大礼,董瑾的举动,着实把李鹤吓了一跳,连忙上前一步,扶住董瑾的双肩,便往起拉。 “寨主如此大礼,叫李鹤焉能受得起,赶快起来!” 董瑾的嗓音有些嘶哑,沉声说道:“舍弟身遭不测,如果不是鹤公子出手搭救,哪里还有命在?如此再造之恩,董氏必将世代铭记。” 董瑾不顾李鹤的拉扯,强自伏在地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李鹤无奈,只得侧身以对。 董瑾站起身,李鹤将董氏兄弟让到坐塌之上,围着几案,三人对面而坐。 可以看出来,重回李府的董路,情绪很有些激荡难平,环视一圈屋内,喃喃自语道:“董路在此,蒙鹤公子和兄弟们悉心照顾了几个月,让董路捡回了一条性命。回到山寨的这几个月,每回梦里,总是李府和东阁的场景,还有那间暗室。两世为人,董路这一生,不管走到哪里,这里是决计难以忘怀的了。” 董瑾频频点头,李鹤则笑着说道:“董兄言重了!李鹤早就说过,董兄蒙难,李鹤出手相救,本是你我的缘分,更是李鹤为人的本心使然,不独对你董兄,碰到任何人,李鹤都会去做,董兄切莫挂怀。再说了,如果董兄心中常怀此念,也会影响我们以后做兄弟不是。” 董瑾点点头,笑着说道:“在下明白鹤公子话里的意思了,鹤公子是真君子,董瑾心内感佩!我们兄弟却也不能做了戚戚小人,就依公子,以后,这话再也不提了。” 李鹤连连点头道:“该当如此!该当如此!” 这时,芳姑领着两个厨子,抬着一个硕大的紫红食盒过来,厨子将食盒内的菜肴一一摆上几案,又给几人面前斟上酒,躬身退下。 李鹤笑着说道:“两位该饿了吧,咱们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边吃边聊。” 董氏兄弟皆是豪爽汉子,并不客气,跟着李鹤,大口吃将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鹤拿起手边的方巾,擦了擦嘴,看着董路,笑着问道:“董兄怎么会选择这时候来寿春?” 董路看了看董瑾,没说话,董瑾抹了抹嘴角的酒渍,低声说道:“不瞒公子,此番潜来寿春,是我的主意。” 李鹤看着董瑾,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公子也许已经看出来了,我这弟弟,一向话少。去年,他来我青龙寨,初始并没有将寿郢的遭遇告诉我,只是一味地闷闷不乐,起先我并不在意,只以为他在山寨待着憋屈,后来无意中看到他浑身上下的伤痕,才想起来严加盘问,董路被我逼急了,无奈之下,才将他在这里遭受的劫难告知于我。” “自古兄弟连心,作为兄长,听闻弟弟遭此大难,险些丧命,焉能置之不理?再说我等啸聚山林,讲究的便是有仇必报!有仇快报!恨不能一时三刻便下得山来,手诛桓贼,替兄弟报仇!无奈董路苦苦相劝,加之董路伤势尚未痊愈,身子还需慢慢将养,这么一拖,便到了现在。” 李鹤一听,原来这兄弟俩这一趟来的目的,是找桓彝报仇的。心念陡转,想了一想,低声问道:“你们不会就来两个人吧?” 董瑾看着李鹤说道:“不瞒鹤公子,我青龙寨人马倒有几百号,但论身手,能做这种买卖的,却并不多,我精挑细选了二三十人,都带了过来。” “你们来多久了?这些人现在何处?藏身之处可还安全?” 董瑾笑笑,说道:“公子放心,这方面我们都是行家,不能让自己还没干活就先折了。” “我们来了十几天了,一直都在踩点,可那桓彝确实老奸巨猾,也许是知道自己作孽太多的缘故,行踪总是飘忽不定,就连晚上睡觉的地点,也不停地更换,所以我们一直也没找到机会下手。” 听着董瑾的诉说,李鹤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睛看着董瑾,轻声问道:“你们的人可曾去过郡府衙门?” 董路一听,笑了,对着董瑾说道:“大兄,怎么样?那晚丁老二将‘爬墙虎’遗落,我就说公子必然会知道有人觊觎郡府,你还不信。” 董瑾笑笑,对李鹤拱了拱手,说道:“不瞒公子,这也是我的主意,我原本想着,多踩几个点,待诛杀桓贼之后,顺便再干点其他的,把动静闹大点。反正这帮子秦人狗官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可能,董瑾绝不在乎多杀几个。只是没想到,丁老二这个混账东西,胆小如鼠,还没进官衙,便碰到了暗桩,吓得掉头就跑,连家伙什都不要了,可恨!” 李鹤一听,一连几天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说老实话,这段时间,李鹤还真有点担心,万一哪位江湖人士,不知深浅,瞎打误撞,伤了郡守大人,甚至夺了大人的命,结果都是各方不能承受之重。 李鹤沉吟了一下,说道:“董兄,听我一言,郡府的主意最好是别打了,那里戒备森严,不是你们想去就能进得去的,无端折损山寨弟兄的性命,不合算!再说,与你们报仇的目的也不相符。” 董瑾点点头,说道:“这个无需公子打招呼,那晚我们走了一趟郡府,山寨的弟兄们便清楚了,这寿郢城内的凶险,远非我等山寨中人所能想象。公子放心,我们知道轻重缓急,我们兄弟俩是来报仇的,就我们这点人手,能不能干掉桓贼尚未可知,再也不能惹其他麻烦了。” 李鹤端起酒盏,敬了董瑾一盏,问道:“寨主,方不方便跟我说一说你们打算怎么干?” 董瑾笑着说道:“公子这话见外了,难不成青龙寨还有什么公子不能知道的秘密?” “下山之前,我们计划选在夜间动手,但经过这十几天的踩点,发现不行。一者桓贼狡猾,睡觉的地点一直更换,单是那处府邸里,桓贼的卧室,便有五六处之多,一击不中,再想杀他就困难了。而且这几天,我们发现桓贼竟然没回府里歇息,至于去了哪里,我们还没查清。” “二来,夜间这城里四门紧闭,即使我们侥幸得手,我们也出不去城,等到天明,官军把门一封,我们就只有坐以待毙了。所以,我们就打算选在白天干,但眼下的困难是,这桓彝白天行踪更加诡异,且从不落单,我们一直也没有找到很好的机会。而且我感觉,弟兄们跟踪久了,难免露出些马脚,似乎已经引起了桓贼的警觉,依我看,再这样下去,迟早出事。” 李鹤点点头,对于桓彝的警惕性之高,李鹤早就了解,因为风雷营的弟兄一直没有放弃对桓彝的跟踪。董瑾所说,与自己掌握的情况大致相符。而且,风雷营还掌握了桓彝的另外一处宅院,只是这家伙行踪飘忽,夜间歇宿,完全凭自己一时兴起,始终毫无规律。 一个官员,贵为一府之尉,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一个鬼影,当真是旷古奇闻,令人啼笑皆非。 李鹤想了想,说道:“寨主所言不假,这桓彝除了自身功夫了得之外,确实是诡计多端,狡诈无匹。对付这样的人,你们这样做,很容易打草惊蛇,倘若贸然发动,一击不中,以后就更难有机会下手了。” “依在下看,你们不如将跟踪桓彝的人撤回来,先收一收,再观察一段时日,如何?” 董瑾双拳一抱,说道:“青龙寨全体弟兄,但凭公子调遣!” 李鹤连忙拱手说道:“寨主客气!不瞒寨主,在下已经安排了人手跟踪桓彝,像这样多头并进,彼此间又缺少联系,于事无补不说,且极容易惊着老贼。” “桓彝固然该杀,但寨主不要忘了,他的身份可是秦国的官员,自古杀官都是大事,决不可草率而为。对付桓彝这样的对手,不但要想好怎么杀他,还需想好怎么全身而退,所以,没有万全把握,轻易不可发动。” “寨主尽可通知弟兄们稍安勿躁,这段时间暂且隐匿行踪,各行其是,待李鹤谋得机会,咱们再全力一击。” “至于董兄,就暂且留在我的府上,作为我们两边的联系人,如何?” 第一百六十一章 围剿桓彝(一) 郡府衙门,后宅书房内。 牙将张继一身戎装,正襟危坐,将此番自己督军前往张口镇弹压民变的过程,向白练作了详细的通报。 李鹤则端坐一旁,默不作声,静静地听着。 根据李鹤掌握的情况,此次张口镇发生的所谓“民变”,不过是零星几处流民扎堆骚乱而已,像这样的骚乱,在楚郡下面各县,几乎每天都在发生。之所以张口骚乱引起了郡府的高度重视,不过是因为张口镇离着寿春距离太近的缘故。 凭感觉,李鹤能听得出张继所述是掺了水分的,很有些夸大的成分。因为他知道,大军还未到张口,在此聚集的流民,早已经得到讯息,纷纷作鸟兽散,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弹压一说。李鹤估计,张继之所以这么说,大抵也是一种官场陋习吧。 果然,白练听完,喜不自禁,大赞驻军威武。 因为郡府与驻军之间,虽有节制关系,但并不隶属,所以张继来到郡府,本质上属于客卿,白练在对他的态度上,便要客气许多。 白练满脸喜色,一通猛夸之后,还真诚地挽留张继在郡府用完饭再走。 张继借口还有军务,婉拒了白练的留饭,通报完毕,起身告辞。 临出门时,张继看着身形挺拔的李鹤,“呵呵”笑着,一反常态地拍了拍李鹤的肩膀,还在李鹤的胸脯上捣了两拳,转过头对白练说道:“大人,像李鹤这样的年轻人,被你捆住,终日陷于琐事当中,不去上阵杀敌,着实可惜啊!” 白练一愕,转瞬笑道:“张将军如果有意,就把他带去军中,我没意见!” 张继哈哈大笑,摆了摆手,说道:“要去也是大人自己送去,我张继虽为武夫,却也不傻,君子不夺人所爱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哈哈!” 说完,张继大笑着离去。 白练看了看李鹤,笑着问道:“看来你和张继将军私交不错?” 李鹤微微一笑道:“谈不上私交,这两个月联系驻军进城,来来回回的次数多了一些,与张将军便有了些交往。” 白练点点头,端详着李鹤,半晌才突然问道:“李鹤啊,一晃咱们来寿春一年多了,该想芸娘和嬿儿了吧?” 李鹤一怔,不明白白练因何突然之间有此一问。 与白练相识几年,相知日深,李鹤深知白练的性格。白练其人,虽不薄情,但绝对够得上寡趣。与李鹤交往到如此程度,两人之间的话题,除了公事,极少涉及私谊。 李鹤嘿嘿笑着,说道:“要说不想,那是假话。不瞒大人,李鹤也曾多次想着跟大人告个假,回去看看,但事情一样接着一样,总也抽不出身,也就没有开口了。” 白练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怪我啊,说起来还是我拖累了你啊,年纪轻轻,便跟着我一道,离家千里,抛妻别子,算起来,真正不容易的还是你哦。” 李鹤“呵呵”笑着,问道:“大人,今天怎么了?缘何突然发此感慨?” 白练神秘一笑,说道:“黔中昨日来信了,娥娘在信上说,等天气稍微暖和一些,她们母子便会过来,届时,她会将芸娘和嬿儿一起带过来,怎么样?这算得上一个好消息吧?” 李鹤闻言,心中大喜。身处这样一个交通极其不便的时代,这种跨越千山万水的团聚,其艰难程度,后世之人绝对难以想象。 何况,白练中年得子,迄今父子尚未谋面,这一次的相聚,尤其难能可贵,换作一般人,早就漫卷诗书喜欲狂了。 李鹤连忙站起身,拱手说道:“大人即将阖府团圆,确是天大的喜讯,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白练“呵呵”笑着,也拱了拱手道:“你也一样,咱们同喜!今天中午你就别走了,咱们小酌几杯。” 正说着,晋黎走了进来。 李鹤看着晋黎一脸凝重,站着不说话,显然两人有事要谈,连忙告辞。 刚走到前院,就见到猴子神色慌慌张张,连蹦带跳,冲了过来,走过回廊时,竟然慌不择路,直接从阑干上一跃而过。 李鹤心里一沉,心知如果不是有事,猴子不至于如此紧张,便立住身形,等着猴子。 猴子一路小跑来到李鹤跟前,低低的声音说道:“公子,大事不好!瑶娘被掳走了!” 李鹤心里一惊,失声问道:“什么?怎么会有这种事?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猴子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最近一段时间,府里不是请了裁缝做夏衣嘛,瑶娘就一直跟着那些个裁缝后面学着裁衣。今天早上,不知那些裁缝缺了什么针头线脑之类,瑶娘便自告奋勇上街去买,从街上回来时,走到僻静处,被几个蒙面的汉子强行劫走了。” 李鹤厉声问道:“难道她上街,就没叫个人陪着吗?” 猴子嗫嚅着说道:“除了赶马车的老刘头,没人跟着。老刘头想拦着,被几个蒙面人三下五除二就打晕了,等到老刘头醒来,早已经没了瑶娘的踪影,老刘头这才急着赶回府里报信。” 李鹤怒火中烧,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强掠妇女,放在一般老百姓身上,尚且耸人听闻,亏了自己这段时间还兼着寿春城内治安的差事,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李鹤定了定心神,想了想,对猴子低声说道:“你在这等着,我去去就来。” 说完,转身就回了后宅。 书房内,白练和晋黎正商议着什么,见李鹤去而复转,两人都抬起头,满脸诧异地看着李鹤。 “大人,府里来人报信,就在刚才,李鹤的表妹被人当街掳走了,李鹤要赶回去寻人,不能在大人这里用饭了,告辞!” 说完,李鹤转身就要走,却被白练叫住了。 白练看着脸色铁青的李鹤,问道:“可知道是些什么人?” 李鹤摇摇头:“暂时还不知道。” 白练看了看一脸沉静的晋黎,又看了看李鹤,满脸关切,问道:“青天白日,如此胆大妄为,会不会是那些整日窜来窜去的流民所为呢?” 李鹤摇摇头,说道:“目前还不敢断定,一切皆有可能,待李鹤回府慢慢查访,一俟有了结果,再来禀报大人。” 白练怔怔地看着李鹤,凭感觉,他觉得李鹤已经意有所指,便不再多问,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道:“李鹤,你尽可放手去查,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郡府一力承担。”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屡屡发生这样的事情,如此胆大妄为,当真以为本守可欺吗?这次本守给你一个承诺,此番不管是谁,一朝抓获,本守决不轻饶!” 李鹤一抱双拳,转身离去。 刚走到中庭,却听到身后晋黎在喊:“长史稍等!长史稍等!” 李鹤立住身形,转头一看,晋黎手撩着袍摆,大步流星地追了上来。 李鹤拱了拱手,问道:“大人有事?” 晋黎看着李鹤,几番欲言又止之后,才弹了弹衣袖,抬头看着天空,没头没脑地说道:“你我俱是无福之人啊,烦心的事情一样接着一样,总也没个消停的日子。” 李鹤不明所以,但他知道晋黎一定有话要说,便静静地等着。 晋黎看也不看李鹤,自言自语一般继续说道:“在这点上,咱俩就不如桓大人了,人家过的,那才叫日子啊,不但娇娘无数,即便是豪宅,人家也悄无声息地添了几处。这段时间,又在灏池新置了一处宅院,夜夜笙歌,美着呢!” 说着,晋黎一抖袍袖,倒背双手,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感叹。 “你是没进去看啊,那灏池美宅,雕梁画栋,美不胜收啊!咱们的桓大人在里面住着,堪比天上神仙哦。” 李鹤一惊,瞬间恍然,冲着晋黎的背影,深深一揖,朗声说道:“李鹤多谢大人!” 第一百六十二章 围剿桓彝(二) 乌骓马宛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卷起一阵狂飙,转眼便到了李府,猴子和杨岱诸人,则紧随其后,马队风驰电掣般进了府门,随后,阔大的府门“咣当”一声,重新关闭。 众人翻身下马,李鹤把缰绳扔给杨岱,大声问道:“老刘头何在?” 一个队员将早已吓得缩成一团的老刘头引到李鹤面前,面对李鹤的盘问,老刘头将上午被劫的过程又复述了一遍,李鹤一听,情况跟猴子向自己介绍的大致相仿,再问下去,老刘头便再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了。 见老刘头因为挨了打,受了惊吓,身体一个劲哆嗦,李鹤便好言安慰了几句,让人带他下去歇息。 李鹤想了想,转头对猴子说道:“关闭府门,严禁任何人出入,让弟兄们都吃饭,各安其事,等候命令。” 说完,掉头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了房门。 芳姑看了看猴子、杨岱和闻讯从后院赶来的董路,众人皆面面相觑,猴子摇了摇头,一挥手,大声喊道:“吃饭!” 及至所有人都吃完了饭,李鹤的房门仍然紧闭着。 芳姑在卧室门口的廊下来回打着转,又等了一会,仍然不见一丝动静。芳姑急了,不待请示,拎着食盒,推开房门走了进去,猴子跟在身后,闪身而入。 屋内,李鹤盘腿坐在榻上,低着头,正仔细地擦拭着手里的短剑,面前的几案上,摆着那把遍体通黑的镔铁砍刀和另外一柄短剑。 见此情景,猴子心里一阵大喜,跟随李鹤多年,李鹤的习惯,猴子早就了然于胸,看来,公子这是下定决心准备干了。 芳姑却是一怔,她弄不明白,瑶娘被掳,公子难道不应该赶紧派人出去查找吗?为何一言不发,大门紧闭,坐在这里安静地擦拭兵刃呢? 芳姑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摆上几案,又盛了满满一碗粟米饭,轻声说道:“公子,吃饭吧。” 李鹤点点头,放下手里的短剑,接过芳姑递过来的陶碗,大口吃了起来。 芳姑和猴子则立在一旁,安静地注视着李鹤如风卷残云般连干三碗。 吃完饭,李鹤接过芳姑递来的方巾擦了擦嘴,对猴子说道:“让杨岱和董路进来,咱们一起合计合计。” 猴子应声而去。 芳姑偷眼看了看李鹤的脸色,一面收拾桌案上的碗碟,一面轻声问道:“公子,咱们不用派人出去,寻找瑶娘的下落吗?” 李鹤摇摇头,低声说道:“不用了,我已经知道她在哪了。” 芳姑一愕,正想接着往下问,一眼瞥见李鹤凝重的脸色,紧锁的双眉,再不好聒噪,赶紧收拾好碗碟,转身离去。 很快,杨岱和董路便跟在猴子身后走了进来,待三人坐定,李鹤环视了一圈,沉声说道:“此番瑶娘被掳一事,想必诸位和我一样,第一时间就该想到此事为何人所为。在这寿春城内,除了桓彝,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敢如此胆大妄为。” “为了一己之欲,累次三番明火执仗,当街掳掠良家妇女,已然酿成几起人间惨剧,桓彝此人,丧心病狂的程度,已经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说到这,李鹤顿了一下,平息了一下激荡的心情,继续说道:“从风雷营创建伊始,我和猴子便立下规矩,杀我兄弟者,便是我李鹤一生的仇人,此仇,不共戴天!” “大贵子之死,咱们风雷营与那桓彝结下的,就是死仇,既是死仇,便再也没有了缓和的余地,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而且,我在大贵子坟前立了誓的,一日不杀桓彝,大贵子兄弟便一日闭不上眼睛。” “杀桓彝并不难,难就难在怎么善后,毕竟桓彝是大秦的官员,他再怎么混蛋,站在他背后的,却是一个强大的秦国,跟这个庞然大物对上,无论何种结果,都不是我们这些人所能承受的。” “猴子,前段时间,你不是一直迷惑,为什么我总是跟那个流民头子郑黑皮频繁接触吗?现在我跟你说实话吧,按我的计划,我原本是想着诱惑郑黑皮一伙,在城里弄出点动静,而且,动静越大越好。因为,一场骚乱,足以让我们在干掉桓彝之后,全身而退。” “但是,由于瑶娘被掳,这个计划已经来不及进行了。以桓彝的无耻和残忍,瑶娘落在他手上,结果可想而知,所以我们只有提前发动了,而且还要分秒必争。” 李鹤的目光,在众人脸上缓缓转了一圈,说道:“所以,我决定今天晚上行动,诛杀桓彝!诸位觉得如何?” “没的说,干了!” 三人异口同声,齐声低吼,尤其是董路,两眼烁烁放光。 李鹤点点头,说道:“据可靠讯息,桓彝除了圭园之外,另有两处住宅,今晚我们的行动,主要针对圭园和灏池两处,尤其是灏池,是我们今晚攻击的重点。” “董路。” “在!” “你们青龙寨的任务是打击圭园,请你通知令兄,速速将你们的人手召集起来,秘密潜伏在圭园周围,暂时先不要行动,一俟城东灏池方向火起,便杀入圭园,有那敢于抵抗的,格杀勿论!” 李鹤又看了看董路,强调道:“记住,你们一定要等到城东火起,才能行动,一时看不到火光,一时决不可轻举妄动!明白了吗?” 董路双拳一抱,大声说道:“董路明白!” 李鹤盯着董路,眼神冷厉,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速战速决,干完就撤!决不可贪恋钱物。离开之时,点一把大火,将圭园给我烧了,烧得越干净越好!” “猴子。” “在!” “咱们风雷营今晚的任务是围剿灏池,你从郡府内今夜不当值的弟兄里,选五十名好手,秘密调回府内,加上府里的弟兄,所有人都配备双弩,做好准备,天一黑咱们就出发。” 猴子双拳一抱:“得令!” “告诉弟兄们,三三两两的回来,要保证绝对秘密,绝不能让人看出半分异常。” “公子放心!猴子省得。” 李鹤看着几人凝重的脸色,笑了笑,说道:“都这么绷着干什么?放松点,咱们又不是第一回干这事了。诛杀桓彝,只是决心难下,一旦下决心准备干,凭他那点力量,还不够咱们看的。” 三人听李鹤这么一说,都呵呵笑了起来。 李鹤一片腿,下了坐榻,说道:“好了,大家都去准备吧,我还得去趟司寇衙门。” 猴子心内诧异,问道:“公子这时候还去衙门办事么?” 李鹤走到门口,扭头一笑:“我得去把那些巡夜的军士稳住,不然,等咱们干起活来,这些人会碍手碍脚。” 司寇衙门。 李鹤和蒙骊对面而坐,看着蒙骊那张红彤彤的大脸盘子,笑着问道:“蒙兄中午又喝了不少吧?” 蒙骊嘿嘿一笑:“不多不多,和老长官两人,干了一坛子而已。” 李鹤眼眉一挑,笑道:“张将军?难怪郡守大人留饭,他坚辞不就,原来是跑到你这儿喝酒来了。” 蒙骊一脸得意的笑,说道:“老长官对蒙骊,那是没得说的,从当兵的第一天起,蒙骊便跟在老长官的后头,一直到打断腿,咱俩就没分开过。你别看他平日里对蒙骊骂骂咧咧的,那都是假的,心里,对蒙骊好着呢。” 李鹤点点头,口里低语:“那是,那是。” 蒙骊听着李鹤的口气,有点心不在焉,仔细地端详了一下李鹤的脸,见他满脸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蒙骊猜出李鹤有心事,关切地问道:“贤弟,有事?” 李鹤点点头。 “方不方便跟老兄我说说?” 李鹤沉吟了一下,低声说道:“蒙兄,今天上午,我的表妹被人当街掳掠而去。” 蒙骊一听,火了,一拍桌案,吼道:“光天化日之下,谁这么大胆,难道吃了熊心,咽了豹胆不成?” 李鹤紧紧盯住蒙骊,说道:“还能有谁?” 蒙骊一听,李鹤话里有话,略微一怔,瞬间便明白了李鹤的意思。 “又是他?”蒙骊瞪着一双豹眼,看着李鹤问道。 李鹤点点头。 蒙骊右拳狠狠击向左掌,一声闷吼:“这个畜生!老天怎么不收了他?留在世上作孽!” 李鹤一声冷哼:“老天管不了他,老天也救不回我的表妹,我李鹤做事,向来只靠自己。” 蒙骊又瞪大了眼睛,问道:“你准备自己干?” “不然呢?等着桓彝发善心放人吗?难道,於氏的悲剧还不够惨痛?” 李鹤眼珠血红,死死地盯着蒙骊。 蒙骊点点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垂下头,脑海里高速旋转着。 相处日久,李鹤对蒙骊算得上非常了解了,这位成长于军营的中年校尉,绝对属于面带猪像,心中嘹亮的一类,除了没有文化,浑身恶俗之外,若论起智慧,绝对异于常人。对待这样的人,任何多余话都要尽量少说,只要给他时间,他自己就会把所有的一切掂量清爽。 屋里,陷入一片死寂。 果然,思考良久,蒙骊抬起头,看着李鹤,缓缓说道:“李鹤,蒙骊没有家眷,在这楚境,除了城外的老长官,我就你一个朋友。蒙骊自问,一向是拿你当兄弟待的,我也相信,在你心里,同样视我为兄长。” 李鹤点点头,看着蒙骊,没有说话。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桓彝此贼,跟我的老长官是生死之仇,此番又结怨于你,他千不该万不该,同时与蒙骊的一兄一弟都结上仇,所以,今天无论你准备干什么,蒙骊都与你一道,哪怕犯险也在所不辞!” 李鹤闻言,站起身,双拳紧抱,朗声说道:“蒙兄大恩,李鹤铭感肺腑!” 蒙骊摆摆手,说道:“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今夜天黑以后,无论城内发生什么,驻军都不要出动。完事以后,我会及时派人通知蒙兄,届时,驻军再动不迟。” “没有问题!我替老长官应下了!” 李鹤深深一揖,看了看蒙骊,转身就往外走。 “且慢!” 蒙骊一声断喝,叫住了李鹤。 李鹤转过身,看着蒙骊。 蒙骊端坐榻上,眼睛直视着李鹤,缓缓说道:“贤弟,别忘了,咱们这牢狱之内,还有十几个死囚,到时候,说不准会派上用场。” 李鹤心中霍然一亮,在如此短暂的时间,竟然考虑到了这一层,蒙骊此人,心思之缜密,可见一斑。 第一百六十三章 围剿桓彝(三) 灏池,既是地名,同时又是一处府邸的名称。 灏池既没有池,更没有塘,甚至跟水没有任何的关系。 据说最早时,这里确实是有水的。因为地势较洼,每到雨季,城东地界大部分的地面静流,都会汇集到此处,日积月累,进而形成白茫茫的一片烂泥塘和沼泽地,故而得名“灏池”。 及至楚国迁都寿郢,在城东大兴土木,建造王城,原本面积蔚为可观的灏池,被渐渐压缩,只剩下了西北一隅极小的一块,长满了各式杂木,但以垂柳居多。 虽然旧时的风景不再,但城内的居民还是沿袭了几百年的习惯,称呼这一片为灏池。 因为当年兴建王城,周围几公里范围内的百姓人家,都被强行迁走,所以这里的环境极其清幽,经年不闻人声。 幽王时期,一位倍受幽王信任的涓人看中了这处地界,便从王上那里讨得赏赐,斥巨资在此兴建了一处外观看着非常普通,但内里极尽奢华的独立院落,依据地名,涓人便给自己的宅院也取名“灏池”。 秦军破城以后,涓人惊惶之下,匆匆忙忙留下一老一少两个仆人看守宅院,便汇入了逃亡的人流,不知去向了。 桓彝的几名手下无意中探得这处宅院的讯息,随即禀告给了桓彝,立刻就引起了桓彝极大的兴趣,等到桓彝亲自勘探过后,感觉满意至极! 按照老习惯,桓彝自然是先礼后兵,家丁告诉两个仆人,桓大爷看上这处宅子了,立刻打开府门,洒扫庭院,准备迎接新主子,两个仆人面对如狼似虎的家丁,自然是唯唯诺诺。 有主的宅院,桓大人只要看上了,尚且当仁不让,更何况这等无主的院子。第二天,桓大人便直接带着家丁,强行入住了。 至于那两个老少仆人,桓彝入住的当天,就已经结伴而行,行走在漫漫黄泉路了。 桓彝今天很兴奋!非常兴奋! 当几个家丁将这名叫瑶娘的女子带到跟前时,桓彝立刻便呆住了,他不敢相信,世间竟然有这等美丽的女子,身姿婀娜,肤如凝脂,云鬓高耸,尤其是那一双如春水般的双瞳,眼风随意一扫,桓彝只觉得半边身子瞬世间就酥了。 最让桓彝感到讶异的是,当这名女子被带到跟前,摘下眼罩时,居然没有一丝的慌乱,整个人显得非常镇定,面对桓彝的问话,有问必答,丝毫不乱。 这点,倒和以往被劫掠来的所有女子都截然不同,不说那份天仙一般的容颜了,单是这份沉稳,便足以让桓彝刮目相看。 “叫什么名字?” “瑶娘。” 甫一开口,只两个字,桓彝剩下的半边身子也酥了,这是什么声音?这完全是天籁之音啊! 桓彝心里,一阵长叹。 老天爷,你为何偏偏独厚此女?将如此惊人的美貌赐予她也就罢了,为何还要赐给她如此充满魅惑的嗓音? 桓彝醉了!心弦阵阵颤动,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在遥远的西北,一个偏僻的小村落里,一个十四岁的懵懂少年,被温情脉脉的三娘娘款款揽入怀中,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跨越。三十年了,那份久违了的、喷薄而出的美好,又回到了桓彝的血液之中。 能与这样的天生尤物竟一夕之欢,桓彝觉得,自己的人生,值了!如果再能够将其纳入府中,日日相对,则从此天下再无女人! 突然间,桓彝觉得自己心中的坚冰正在一点一点地消融,眼角有些湿润。 “家住何处?” 桓彝觉得自己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 “城南李府。”瑶娘低眉垂眼,轻声答道。 桓彝眼眉一挑,半眯着的眼睛瞬间打开,看着瑶娘问道:“李鹤?” “是。” 桓彝心中陡然一紧,坐直身子,问道:“李鹤是你何人?” “表弟。” 桓彝忽然觉得,事情麻烦了,先前脑海里那些美丽的遐思,顿时一扫而空,脑海里,频频闪现出李鹤那张铁青冷厉的脸庞。喉咙处感觉一阵阵的凉意,仿佛那柄短剑,还在指着自己的咽喉。 桓彝深深知道,李鹤绝不是晋黎。 活了半辈子,经历大小战斗无数,桓彝很清楚,这个所谓的郡府长史,这个身形高大,沉默寡言的年轻人,那天绝不是威胁自己,那份深藏在眼底的杀意,桓彝闭上眼睛都能感觉到。 一念及此,桓彝眼中寒芒闪闪,心中陡生杀机。 但当他俯身看着跪伏在自己眼前的美娇娘时,心又软了下来。 那种温婉中自带着狐媚,沉静里别有一种妖艳的风情,那份哀哀戚戚、楚楚可怜的身姿,教桓彝怎么下得去手? 唉!罢了!如此尤物,杀之必遭天谴!先享用几天,观察一下再说,谅那李鹤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这里,即便心中怀疑我桓彝所为,又能如何,难不成他还敢进府搜查不成? 天渐渐黑了,夜幕笼罩下的灏池,早早陷入一片沉寂,除了远处林子里偶尔几声鸟儿的鸣叫,再无一丝声响。 灏池府内,却一反常态的灯火通明,大门处,高高悬挂的两盏大红灯笼,给这处已经许久不闻人声的宅院,平添了一丝生气。 前庭,十几个家丁围着长长的桌案,分坐两厢,桌案上,碗钵林立,美酒飘香。 一名家丁端着满满一大海碗酒,笑嘻嘻地对着身旁的另一名家丁说道:“胡子,看咱们大人今天这架势,是当作新婚大喜的日子来操办的哈,咱们跟着大人也好几年了,这种阵势,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呢,稀奇!” 胡子满脸得意,频频点头道:“那是!你难道看不出来?自打那娇滴滴的妇人进了府,大人连他那屋都没出,满意着呢!” 家丁点点头:“你说的是!我也看出大人对这妇人极其满意。胡子,这回你的赏钱可少不了,到时候,可别忘了请哥哥我喝酒啊。” 胡子一抹嘴角的油渍:“忘不了!记着呢。” 家丁四下看看,小声嘀咕:“咱俩都少喝点,一会还得值夜呢。” 胡子嘴里嚼着肉,点头应道:“呜呜,这点酒,无碍,无碍!再说了,这么个兔子都不拉屎的偏僻地界,哪有人来?咱们在这住这么多天了,你见着一个人影了吗?” 家丁一笑,又道:“胡子,你小子眼光真毒!那妇人,我看着都眼馋,别说大人了,嘿嘿。” 胡子嘘了一声,四下里看看道:“噤声!噤声!小心大人听见,割了你的舌头。” 两人头抵着头,爆发出一阵猥琐的大笑。 第一百六十四章 围剿桓彝(四) 灏池后庭。 桓彝的卧室内,十几根儿臂粗的红烛,将屋内照得宛如白昼。几乎占了半边屋子的宽大卧榻上,桓彝和瑶娘隔着几案对面而坐,几案上,摆着各式钵碗,几个细颈粗肚的陶钵,往外冒着腾腾的香气。两盏精美的银樽内,斟满了美酒。 俗话说,灯下看美人。看着对面已经沐浴更衣,换上一身大红喜服的瑶娘,桓彝惬意地叹了口气。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此刻,桓彝任何话都不想说,只想这么静静地坐着、看着,对于这份几十年未曾有过的祥和、安宁,桓彝很享受,不愿意轻易打破。 桓彝不说话,瑶娘自然乐得清静,作出一副温婉贤淑的模样,低着头,安静地坐着。 除了上午在大街上被掳的那一刹那,瑶娘有过短暂的惊惶之外,一直到现在,她的内心非常安静,是的,很安静!她很清楚自己绝非故作镇定,一个人的内心绝不会欺骗自己。 她很奇怪于自己的安静,过去的瑶娘,可是会经常从噩梦中惊醒的,从小到大,多少个夜晚,每每从梦中大汗淋漓地惊醒,便一个人抱着枕头,枯坐到天明,那种日子,刻骨铭心! 现在不会了,即便眼下被劫,深陷不知名的贼窝,瑶娘依然自信自己是安全的,正是因为这份自信,才有了瑶娘身上谜一般的镇定和安详,令桓彝神魂颠倒。 瑶娘坚信,李鹤一定会来解救自己的。别说自己了,公子绝不会让任何一个他身边的人受到伤害,他是这样说的,更是这样做的。一年来,瑶娘亲眼目睹了李鹤对府里每一个人的尊重,哪怕是一个下人。这种尊重,发乎情,止乎礼,每每让瑶娘心旌神摇。 她的耳畔,似乎已经能听到那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从遥远的天际而来,那声音,是她极为熟悉的,是她在李府生活的定心丸。 想到李鹤,瑶娘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紧紧抿着的红唇略略弯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让对面一直盯着瑶娘眼睛一瞬不瞬的桓彝,老怀一荡,心醉神迷。 “瑶娘想起了什么?因何发笑?” 桓彝觉得自己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 瑶娘心里一惊,连忙解释道:“民妇从小到大,想象过无数次自己出嫁的情景,却唯独没有想象到今日之场景,看着身上这身喜服,宛如置身梦中,又如乡间搭台作戏一般,故而感到好笑。” 桓彝哈哈大笑,说道:“只要瑶娘今后踏踏实实跟着桓某,不做他想,桓某今日便起个誓,他日一定三媒六聘,广请宾客,好好为你补办一场婚宴。” 瑶娘隔着桌案,微微倾首,语声娇憨。 “桓爷有心了,民妇感激不尽。” 听着瑶娘宛如珠落玉盘般的美妙嗓音,桓彝突然间起了兴致,探身问道:“瑶娘,可懂歌赋否?” 瑶娘心里一惊,心说这老家伙不会知道自己的过往吧,但一看桓彝那副兴致满满的样子,似乎又不太像,便微微额首道:“楚地女子,自小跟着父母后面,口口相传,多能哼唱一二。瑶娘也能唱得一两句,只是并不精通。” 桓彝一听,立马来劲了,忙坐直身子,连声催促:“那你便唱来听听,长夜漫漫,干坐着喝酒多么无趣。瑶娘若能唱上两只曲子,给这春宵添上几分兴致,何其美哉!再不济,也能给你我佐酒不是。” 瑶娘一听,心中厌烦,原本想找个借口婉拒,但转念一想,自己与这位獐头鼠目的老贼纠缠快一天了,既费口舌,又费头脑,倒不如唱几支曲子,喝喝酒,耽误耽误时间,若能找个机会再把他给灌醉了,岂不更好?至于明天,再说明天的事,说不准今晚延宕一番,鹤公子就来了呢。 而且,目测这处府邸,房舍众多,即便鹤公子赶到这里,一时半会恐怕还真找不到自己,不如自己引吭高歌,说不定就能给公子做一番指引呢。 一念及此,瑶娘盈盈一笑,端起面前的酒盏,冲桓彝一举,桓彝朗声大笑,也端起银樽,一饮而尽。 瑶娘略略沾了沾唇,放下银樽,稳了稳情绪,轻启朱唇,一串美妙的“云中君”,宛如月华之中的一道匹练,刺破乌云,一泄而出。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搴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焱远举兮云中。 览冀州兮有馀,横四海兮焉穷。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瑶娘的歌喉,本就是天纵,加之今夜有意卖弄,更是婉转处通幽,悠扬时飞天。桓彝即便不懂,但也是听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呆若木鸡,直觉得自己四十余年的人生,到了今夜,才算真正值了。 余音绕梁,桓彝仍然在沉醉,以至于,当李鹤一脚踹开大门,宛如一阵旋风冲进来时,桓彝竟然还吊在曲声悠悠里,呆呆地发愣。 但关键时候,几十年征战疆场的职业军人的基本素质,还是救了桓彝一命,面对李鹤势大力沉的当头一刀,桓彝本能地就地一滚,然后闪电般跃起,十指箕张,扑向瑶娘。 这时候,瑶娘已经根本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了,就在桓彝堪堪就要抓到瑶娘之时,后窗“哗啦”一声断裂,杨岱飞身跃入的同时,身形未到,长剑已经先行奔着桓彝而去。 桓彝一招扑空,眼见长剑宛如毒蛇,吐着毒信,奔着前胸而来,桓彝不敢怠慢,口中一声大喝,右脚一蹬几案,几案连同碗钵飞向空中的同时,身躯硬生生一个旋转,不但巧妙避开了李鹤紧随而至的第二刀,却在杨岱护着瑶娘,无暇他顾的空档里,飞身从破裂的后窗窜了出去。 猝然遭到攻击之下,桓彝的临机智变能力和一连串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足以看出桓彝几十年战场磨砺的功力,绝非浪得虚名。 刚飞出后窗,桓彝耳中,便听到一阵绷簧声响,桓彝心里一沉,知道要坏事,窗外另有埋伏。 无奈之下,桓彝只得身形一挫,贴着地面连番打滚,堪堪避开两箭,但随之而来的第三箭,还是深深嵌入了桓彝右边的大腿。 桓彝忍住剧痛,继续着懒驴十八滚,待滚出丈许,刚想起身,一柄乌黑的砍刀便架在了脖项之上,刀口深深切进肉里,鲜血喷涌而出。 “别动!再动一下就剁了你!” 李鹤厉声吼道。 桓彝再也不敢妄动了,李鹤的膝盖,像一座大山,沉沉地压在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听着前庭一片鬼哭狼嚎,看着周围无数的黑影晃动,桓彝知道,今晚,一切已成定局,跑是跑不掉了,反抗只会加速死亡。 桓彝看得出来,李鹤这是对自己发动了势在必得的一击,计划周详,人数众多。 桓彝闭着眼睛躺在地上,内心陷入深深的悔恨之中。 第一百六十五章 围剿桓彝(五) 桓彝的悔恨,痛彻心扉! 自己谨慎了一辈子,却在最为需要谨慎的时候,为了一个女人,丧失了应有的敏锐,以至于在李鹤的钢刀压迫下,像一条死鱼一般躺着,任人宰割。 桓彝骄傲了一生,但像这样如一摊烂肉似的被刀架着,动也不敢动,还是第一回,桓彝感觉,自己的自尊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但即便如此,桓彝还是很镇定,他不相信李鹤真的敢杀了他,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只要让他逃过这一劫,哪怕只剩一口气,他也一定要杀掉这个姓李的小子,血洗李府! ——为此,他不惜受到最为严厉的处罚,甚至,脱掉这一身官衣,也在所不惜! “绑了!” 黑暗中,随着李鹤一声低吼,立刻过来几个人,用一条牛筋绳索三下五除二将桓彝捆了个结结实实。 桓彝睁开眼睛,虽然黑暗中,他看不清楚李鹤的面孔,但他还是能够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李鹤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充满了睥睨和不屑。 这让桓夜很受伤,他拼尽力气,声嘶力竭地吼道:“李鹤,有种你最好杀了你家桓爷爷!” 李鹤右臂一挥,砍刀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宽厚的刀面重重地扇在桓彝的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桓彝只感觉左脸在迅速失去知觉,左耳一阵轰鸣之后,便陷入了一片死寂,一股股粘咸的液体,裹挟着几粒槽牙,从嘴里喷涌而出。 一道黑影,闪身到了桓彝跟前,拎起桓彝,照着他的小腹就是重重一拳,桓彝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闷吼。 这是何敬。 憋屈了几个月的怒火,化作这一计势大力沉的炮锤,直接让桓彝的的五脏六腑,仿佛被人用挠钩拽着翻了一遍一般,炸裂般的疼痛,让桓彝欲仙欲死! 何敬捏着桓彝几乎碎裂的下巴,将一块破布狠狠的塞进他的嘴里。 桓彝头一歪,再也没了声响。 暗夜中,猴子手里拎着滴血的短剑,从前庭匆匆走了过来。一眼看见地下像条死狗一般躺着,悄无声息的桓彝,上前踢了几脚,啐了一口。 “前边情况如何?”李鹤问道。 “除了一个厨子和三个丫鬟婆子,其他人都结束了。” 李鹤点点头,说道:“告诉那几个厨子和丫鬟婆子,让他们快跑,如果想活命的话,跑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李鹤伏在猴子的耳边,低声说道:“我现在要抓紧时间赶去郡府,你和弟兄们带着桓彝赶紧回府,临走之前,把这灏池给我烧了,记住多点几处火点,火势越猛越好,烧得越干净越好!” 猴子双拳一抱,转身离去。 李鹤又走到一直悄然站立的瑶娘面前,低声问道:“还好吗?没吓着你吧。” 瑶娘嫣然一笑道:“我没事!幸亏你们来得及时。” 李鹤看了看光影下,一身大红喜服的瑶娘,戏谑道:“看你的样子,应该还不错,不然你也唱不出来。” 黑暗中,瑶娘脸一红,低声啐了一句。 李鹤“呵呵”一笑,招呼一声杨岱,几个人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刚走出没多远,身后的灏池,一道烈焰腾空而起,随之,各处火点纷纷被点燃,熊熊的火光映照下,紧挨着灏池的不远处,寂寞已久的大楚王宫依稀再现。 李鹤一边骑马,一边望着圭园方向,那里,另外一场围剿想必已经开始。 等到李鹤穿街过巷,来到郡府大门时,圭园方向,火焰也是腾空而起,想来青龙寨的人也已经得手了,算算时间,他们的速度倒也不慢。 李鹤并没有急着进府,而是悄然下马,站在影壁的黑影里,遥望着圭园方向越来越浓烈的火光,心中暗暗为大兄感到痛惜。 多么好的一处宅院啊!浸透了大兄的心血,却因为桓贼作孽,将要化为一堆灰烬了。 怔立片刻,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了,李鹤叫过一名侍卫,打发他前往司寇衙门,给蒙骊报信。 待侍卫打马而去,李鹤才转身叫开府门,穿前院,过中庭,来到后宅。 院内,几个书办正翘首引颈,看着圭园方向的大火,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书房内,灯光莹然,这个时间,白练是不会休息的。 李鹤冲着几个书办拱了拱手,大步走进书房。 书房内,白练以一贯固有的姿势,端坐榻上,满脸沉静,闭目养神。 听到脚步声,白练睁开眼睛,看见李鹤,问道:“外面怎么回事?” 李鹤双拳一抱,沉声说道:“情况还不清楚,目前只知道圭园走水,火势猛烈,估计是流民作乱,李鹤担心惊着大人,便匆忙赶来郡府护卫。” 白练注视着李鹤,问道:“只有圭园一处走水?” “好像还有几处零星火点,具体情况不明。大人放心,刚才李鹤已经将衙门各处的守卫又检查一遍,当可确保郡府无虞。” 白练点点头,指了指锦墩,示意李鹤坐下,自己则拿起一封竹简,凑着油灯,细细地看着,眉头紧锁。 仅仅过了炷香工夫,晋黎匆匆忙忙走了进来,显然,他没有想到李鹤会在这里,表情一滞,但很快便恢复了自然。 晋黎拱了拱手道:“大人,据刚刚得到的讯息,城内流民作乱,四处点火,趁乱劫掠,晋某过来时,驻军已经出动弹压。” 白练点点头,想了想说道:“李鹤,你无需在我这候着了,速速前去与张继将军取得联系,请他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尽快平复骚乱。另外,通知四门,天明以后,加紧盘查,切不可放走了一个纵火作乱的疑犯。” 李鹤衔命而去。 白练又想了想,看着晋黎问道:“晋大人,只是流民作乱吗?” 晋黎沉吟了一下,说道:“依晋某看,今晚城内作乱的,可能不只是流民,因为寻常流民,绝没有胆子攻击圭园,须知,那可是郡尉大人的府邸,而且,据我所知,桓大人的宅子,一贯是大门紧闭,戒备森严的。” 晋黎往北指了指,压低声音说道:“据晋某的线报,北山之中的那几处匪巢,前几日便有所异动,晋某怀疑,今晚所谓的骚乱,一定有那些山匪的参与,这些山匪,胆大妄为惯了,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白练听完,满脸凝重,手指习惯性的轻敲桌案,陷入沉思之中。 两人都不再说话,一面想着各自的心思,一面等待消息,及至天光渐亮,仆役端来汤面,两人闷头各自吃了一碗,仍然继续枯坐着。 一直等到天光大亮,牙将张继才一身重甲,大步走了进来,李鹤则紧随身后。 张继走进书房,双拳一抱,大声说道:“启禀郡守大人,城内骚乱已然平息,除了圭园,其余火点均已扑灭。圭园火势太猛,无法靠近,只能任其燃烧。驻军出动五百余人,满城搜捕,目前已经抓获嫌犯十余人,正在严刑审问。” 白练点点头,冲着张继拱拱手道:“张将军辛苦了!” 张继慨然应道:“职份所在,不敢当辛苦二字。” 张继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在下还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大人,郡尉大人桓彝,已然丧命于圭园大火之中了。” “什么?桓彝死了?” 白练身体一颤,失声喊道。 “据本守所知,那桓彝平素号称身手了得,怎么就能死了呢?你这消息准确吗?张将军是否亲自做过查勘?” 面对白练的连番讯问,张继腰身一挺,朗声说道:“大人,这种讯息,张继不吃准了,怎敢胡乱禀报?经在下亲自查勘,那桓彝是先受了重伤,行动不得,以至于被大火烧死。张继这里,有仵作的现场勘验文书,请大人过目。” 说着,张继双手捧着一方白绢,呈给白练。 白练接过来,仔仔细细看了几遍,良久的沉默着。 半晌,白练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道:“李鹤,你速去司寇衙门,将今晚抓获的匪孽严加审问,务必取得扎实的口供。” 李鹤双拳一抱,又冲着晋黎和张继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白练双肘杵在桌案上,手指按在太阳穴上,来回地揉动着。一夜未睡,本就疲惫不堪,又乍闻桓彝死讯,白练头痛欲裂。 这可是承平时期,堂堂一郡之尉在自己的府里被匪人所害,如何向咸阳方面交代,当是楚郡郡府面临的一次巨大考验,这可不是一纸文书所能交的了差的,这里面,蕴藏着极大的学问。 晋黎看着白练疲惫的神情,迟疑了一番,轻轻说道:“大人,事已至此,总得尽快向王庭禀报才是。” 白练点点头,叹了口气,说道:“麻烦啊!寿春首善之城,匪患频仍,我等尚且难辞其咎,更不要说这次还死了王庭命官,教白练如何向王上交代啊。” 张继一听,霍然起身,甲衣“哗哗”作响,大声说道:“大人,张继是军人,心直口快,说话口无遮拦,大人勿怪!” “半夜时分,张继接报以后,首先赶到圭园,待张继到达时,火势已经不可控制,张继一面派兵四处缉拿流匪,一面抢进府内救人。大人可知,张继在那桓彝府内看到了什么?” 白练纳闷:“张将军看到了什么?” 张继脸上挂着鬼魅的笑容,语带嘲弄,说道:“府内有两处暗室,羁押着十几名妙龄妇人,皆赤身裸体,其中有几个妇人,身上还带着累累伤痕,军卒皆不忍睹。” “这还不算!” 张继语声陡然变得激昂起来,厉声说道:“经府内下人指引,军卒又在府苑北角偏僻之处,发现一口枯井,井内存有十几具白骨,经仵作勘验,皆为妇人骨骼。” 张继越说越激愤,挥舞着右臂,大声说道:“大人,这桓彝来到寿春履职,尚不足一年吧?以不到一年时间,作下如此之孽,张继就想问问大人,以我纠纠大秦,何时出过这等畜生?” 白练目瞪口呆。 晋黎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圈微红,喃喃自语:“那累累白骨之中,不知可有那苦命的於氏。” “一定有!” 张继突然一声低吼,声震耳鼓。 “大人,这哪里是匪人作乱要了他的命?分明是老天开眼,收了这头牲口啊!” 第一百六十六章 桓彝伏诛 天色已经大亮,郡府后衙内,三位楚郡大佬并无一丝疲态,依然端坐着。 张继心中郁积的的怒火,看来已经倾泻完毕,紧抿着双唇,面沉如水,一言不发,而晋黎则不时地侧过头来,和白练小声地嘀咕着。 白练的脸色,较之昨夜缓和了许多,除了侧耳倾听,大多时候则是沉默着,脸上若有所思。 他们在等着李鹤的到来,而李鹤,也并没有让这几位大人等待太久。 很快,李鹤大步流星赶了回来,将一沓白绢呈给了白练。 “大人,这些就是方才司寇衙门审讯流匪的供词,请大人过目。” 白练接过来,略略一翻,就搁在了案边,抬头看着李鹤道:“你们的速度倒不慢。” 李鹤心知白练会有此问,沉声答道“事情紧急,衙门里的差人怕耽误事,上了些手段,有两个……有两个流匪耐不住重刑,竟当场死了。” 白练点点头道:“我估计也是这样,情非得已,死了就死了吧,这些匪类,如此胆大妄为,死有余辜!” 白练看了看晋黎,又看了看张继,缓缓说道:“事已至此,我看还是抓紧时间向王庭禀报吧,这种事情,宜早不宜晚,拖是拖不过去的。” 晋黎、张继两人均点头附和。 白练看着晋黎,继续说道:“晋大人,烦请你将此此匪乱的前因、过程以及后果,拟一份条疏,由本守具名,呈报王庭。” 晋黎拱了拱手,说道:“晋黎愿同大人一道署名。” 张继见此情景,也是双拳一抱,朗声说道:“张某作为此次平定骚乱的驻军指挥,与大人一道署名,亲证此事,分属当然!” “如此便再好不过了。”白练冲两人拱拱手道:“本守以为,就这么将条疏呈上去,恐为不妥,出了这么大的事,郡府不能没有个态度,我考虑,是否请晋大人亲自走一趟咸阳,毕竟,有些事情当面陈述起来,效果要好得多,晋大人以为然否?” 晋黎拱手应道:“大人考虑得甚是周详!晋黎愿为此事,亲赴咸阳面禀。” 白练又看向张继,张继立刻便明白了白练的意思,朗声说道:“大人勿忧!张继将即刻启程,亲赴军中,向王翦老将军当面禀告此事。” 白练拊掌一笑道:“将军此举,正合白某之意,多谢将军!白练这就给老将军书信一封,请张将军代呈。” 诸事计议完毕,几人的心头都感觉一松,神情也都缓和了很多。 晋黎和张继齐齐起身,向白练告辞。 白练冲二人拱拱手,请李鹤代为送客。 李鹤送晋黎和张继出来,三人都没有说话,一直走到府门口,李鹤才对着二人深深一揖,沉声说道:“李鹤谢过两位大人!” 晋黎面无表情,钻进自家马车,扬长而去。张继则哈哈大笑,拍了拍李鹤的肩膀,接过侍卫递过来的马缰,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再回到后宅书房内,白练正在翻阅李鹤呈来的审讯笔录,看着白练憔悴的脸,李鹤轻声说道:“大人,一夜未睡,休息一会吧。” 白练放下笔录,搓了搓脸颊,看着李鹤,若有所思,良久,才轻声说道:“想必,令表妹已经脱险了吧。” 对于白练的各种可能的质疑,特别是细节处,李鹤早有准备。 “大人果然料事如神,李鹤不敢欺瞒,我那表妹,昨夜蒙大军解救,已于圭园之中脱险而出。” 白练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张继昨夜说,那桓彝是老天收去的,这话不对!一个人,如果犯了众怒,惹得人神共愤,哪里还用得着天谴?一人一口唾沫,淹也把他淹死了啊。” 郊外,圭园作坊。 大贵子的坟茔之上,萋萋芳草在略显寒意的晨风中,簌簌颤动,巨大的条石墓碑前,摆着整鸡、整鸭、干果等一应祭奠之物,成堆的环形纸钱已燃烧殆尽,香烟依旧袅袅。 碑台下,桓彝五花大绑,披头散发,面朝坟茔跪着,左脸肿起老高,唇边嘴角的鲜血已经凝固,一块块褐色的血斑,使得那张原本就布满戾气的脸,显得尤为狰狞。 看到眼前的坟茔,桓彝心中残存的那一丝侥幸早已荡然无存。虽然,他不知道眼前的坟茔里,埋的是什么人,但这人因自己而死,却是毋庸置疑的。 一时间,桓彝的心中,涌上太多的疑惑,他弄不懂,一个小小的李鹤,凭什么敢于动手杀官,也不清楚李鹤如何能够承受杀官带来的后果,他更想知道,白练现在在干什么,郡府那些官员们在干什么,难道他们就听任一个小小的长史,杀了郡尉而置之不理吗? 桓彝不知道自己心中的这些疑问,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得到答案,但有一点是非常明确的,眼前的情景告诉他,李鹤实实在在准备杀人了。 桓彝并不怕死,虽然他现在还不想死。 一个从近乎赤贫的家庭里走出来的穷小子,一个从孩提时就因为顽劣不堪而遭到家族不齿的混不吝少年,活了四十多年,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该玩的玩了,桓彝的内心里,真的感觉自己值了。 如果不是因为从军,如果不是因为秦王的征伐,桓彝不觉得自己有资格遍享人间的荣华富贵。至多,像少时的那些玩伴一样,娶一蛮妻,再生一堆混蛋少年,最后,终老于家乡那个不知名的小村庄。 如果像那样活着,桓彝感觉,毋宁死! 桓彝艰难地挪了挪早已失去知觉的双腿,努力地挺直腰杆,转着头向周围望去,在自己的身后,是十几个劲装的年轻人,整齐的排成两列,负手肃立。 当他扭头看到人丛中董路那双喷着怒火的眼睛时,桓彝的心,陡然往下一沉。自己当初如此谨慎严密,没想到,终究还是被李鹤晃了。 桓彝知道,不说别的,单就是落到这个叫董路的家伙手里,自己今天就落不到好去。自己当初怎么折磨这个汉子的,自己心里最清楚,这个汉子对自己身怀什么样的仇恨,桓彝比谁都明白。 自己作的孽自己扛,此刻的桓彝,只求速死! 但显然,美好的愿望与残酷的现实之间,总是距离太远。 李鹤上完香,又给大贵子鞠了三个躬,手一挥,闪在一旁。 董路拎着一把牛耳尖刀,走了过来,首先挥起油锤般的铁拳,照着桓彝的头,猛地就是一拳。 桓彝应声倒地,脑袋“嗡嗡”作响,眼前金星飞舞,嗓子里阵阵发甜。 董路抓住桓彝的乱发,用力一拧,将桓彝的脸对着自己,低声吼道:“老狗,还认得我吗?” 桓彝嘴里发出一阵“呜呜”声,事实上,肿胀的牙床,已经使得他即便想说话,也口齿不清了。 董路语带悲愤,满脸狰狞,一字一顿地说道:“当初老子就告诉你,你最好痛痛快快杀了我,不要给老子留一丝机会,否则此生老子一定活剐了你,你偏偏不听,变着法地折磨老子。天可怜见,让老子又活回来了,今天,老子只想用你当初对付老子手段的十成之一还给你,怎么样?你董爷爷仁慈不?” 说完,董路不再废话,反身抓住桓彝的一条腿,雪亮的牛耳钢刀一挥,扎进了桓彝的踝部,顺势一转,钢刀准确地找到了桓彝的脚筋。 董路一声怒吼,脚筋应声而断。 桓彝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哀嚎,身体在牛筋绳索的绑缚下,仍然不住的抽搐着,头部在地面上大幅度地左右摆动,一颗颗豆粒大的汗珠,顺着额头和两腮,滚滚而下。 董路片刻没有耽误,依法炮制,又将桓彝的另外一根脚筋挑断。 李鹤看了看脚下已然昏死过去的桓彝,冲猴子使了个眼色。 李鹤并不想在桓彝死前过份折腾他,虽然他非常理解董路心中的仇恨。 猴子明白李鹤的意思,当着众多年轻队员的面,确实不宜过份血腥和残暴,杀了桓彝,替大贵子报了仇,于愿足矣! 猴子一个箭步窜了过来,扬起手里的月牙弯刀,手起刀落,一腔鲜红的热血,喷出丈余,染红了整个墓台。 第一百六十七章 缺月再圆(一) 五月,寿春的空气里,已渐渐能闻得出暑热的味道。 城南官驿。 在经历了一番战后的无序和萧条之后,随着局势渐稳,南来北往的官员及其眷属开始多了起来,官驿也渐渐恢复了生机。韩进老汉终日哭丧着的脸上,又重新见到了久违的笑容。 有为才有位嘛,人客稀少,驿站还有留着的必要吗?驿站不保,你让一大把年纪的韩进老汉夫妇,上哪里去讨生活呢? 一大早,天刚刚微亮,老汉便起了床,叫醒两个贪睡的年轻驿卒,嘱咐他们小心地洒扫庭院,切勿惊扰了客人,自己则和老伴,为昨晚入住的一行客人准备早饭。 这些客人,是昨晚天黑时分才赶到驿站的,五六乘马车的规模,除了几个女人和孩子之外,最引人注目的,当属拱卫车队的二三十名劲装侍卫了。 进门初始,韩进老汉虽然保持着一贯的殷勤客气,但并没有太过关注,但当他请客官出示告身文书时,对方掏出的一面乌金铭牌,着实让韩老汉吓了一跳。 身为驿丞,韩进见多了各式告身文书,但像这样的铭牌,却是第一次见到。 没见过不代表老汉不识数,府衙里的内务官员早就拿过来样本,教韩进和驿卒辨识。韩进这才知道,像这样的黑金铭牌,在大秦国,也只是极少数人的专属,放眼整个大秦,有资格配属这种铭牌的,绝对不超过二十人。 老汉痴痴地看着一众丫鬟婆子小心地从车上扶下来两位雍容华贵的贵妇,众星捧月般拥入室内,心里估计,这两位应该是寿春城内某位大官的内眷。 至于余下的两位女眷,看起来则随意得多,其中一位,竟然粗声大气地吆喝着到处乱跑的孩子。 韩进估猜,这两位女人的夫君,可能官职稍小一些。 正当韩进老汉胡思乱想之际,一声断喝,差点把老汉吓得跌落尘埃。 “看什么看?还不快去准备饭食?” 韩进一看,面前不知几时站了一名身形魁梧的大汉,怀里抱着一柄遍体乌黑的镔铁砍刀,眼神如电,正用凌厉的目光看着自己。 老汉一惊,深悔自己多事,怎么着也算个老驿丞了,今天咋就跟鬼打墙似的犯忌了呢,转念一想,全是那块铭牌给弄的。 夜里起夜,老汉发现,这小小的驿站,院里院外,房前屋后,不时有黑影闪动,由此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如此贵人入住驿站,老汉焉能不小心伺候着? 厨屋内,冒着腾腾的热气,灶台上两口大锅,一口熬的是金黄的小米粥,正“咕嘟咕嘟”冒着气泡,另外一口锅,正在摊油饼。 韩进一面往灶洞里缓缓地添着柴火,一面跟灶台上正在摊饼的老伴嘟囔着:“多搁点油,别抠抠索索的,这些都是贵客呢,可别像上回似的,把个饼炕得像黑锅底,最后还不够吃,丢人呢!” “贵客们吃得高兴了,兴许能多赏咱们几个钱呢,嘿嘿。” 老伴被油烟熏得正不耐烦,擦了一把眼角的泪花,没好气地回道:“晓得!晓得!不放心就自己来炕,老娘给你捣锅洞。” 韩进又是嘿嘿一笑。 老两口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闲嗑,耳边就听到,从城里的方向,传来一阵阵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响。 韩进竖起耳朵听着,马蹄声由远及近,快到驿站时,声势渐缓,夹杂着骑士的吆喝声,韩进估计,这马队应该是奔着驿站来的,连忙起身迎了出去。 刚跨出院门,韩进老汉便看到十几匹骏马,口鼻冒着腾腾的热气,喷着响鼻,停在了门口,马上骑士,均是清一色二十左右的魁梧汉子,一水的黑色皮甲,斜背着大刀,短襦劲装,英气逼人。 领头一匹乌骓良骏上,跳下来一位身形高大的年轻人,看到韩进老汉出来,掏出腰牌一晃,拱手说道:“某乃郡府长史李鹤,敢问老丈,昨夜你这里可有客人入住?” 韩进正待答话,却听身后一声爽朗的大笑,紧接着,昨晚呵斥韩进的那位冷脸汉子,从院里三步并作两步,飞也似的跑了出来,边跑边喊。 “公子,你可想死占越啦!” 李鹤一看,冲着自己飞奔而来的汉子,不是占越又是谁? 从李为将占越交给李鹤起,十多年来,两人几乎形影不离,这一年多来的分别,应该是两人之间分离时间最久的一次。 而且,占越一贯面冷心热,性格内向,能让占越喊出这么炽烈的一嗓子,足见兄弟情深。 两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公子可好?” 李鹤“呵呵”笑着,拍打着占越的后背,连声说道:“好!好!家里一切可都好?” 占越松开手,后退一步,双手抱拳,说道:“好叫公子得知,府里一切都安好!家主、家母身体俱健!园主也安好!他们都有信札带给公子。” 说着,占越从腰间皮囊里抽出两只漆封的竹筒,双手呈上。 李鹤接过,并没有打开,交给身旁的侍卫,与占越把臂而入。 走进院子,李鹤一眼便看见端立台阶之上,满脸笑容的娥娘,娥娘身旁,站着妻子芸娘。 李鹤赶紧大步上前,双手抱拳,躬身一揖。 “娥姊一向可好?李鹤这厢有礼了。” 娥娘抬手肃了一肃,笑着说道:“我们这些妇人,吃饱了就睡,哪里能不好?倒是你们这些孤身在外的男人,世事危艰,公务繁忙,比我们可就要辛苦多了。” 李鹤“呵呵”笑着,转向芸娘,正待见礼,却见芸娘敛衽屈膝,盈盈一拜,再抬头时,一双看向李鹤的美目里,泪花闪动。 眼见着芸娘比自己在黔中时,清减了不少,李鹤心内恻然,拱了拱手,并没有说话。 见此情景,娥娘“呵呵”笑着说道:“好你个芸娘,背着李鹤时,跟我咬牙切齿,说见着李鹤,如何如何,这刚一见面,咋还哭上了呢,瞧你那副没出息的样子,教姊姊怎么说你呢?” 芸娘被说得不好意思,破涕为笑。 芸娘见李鹤的眼睛四下里梭巡,知道李鹤在找什么,将一直躲在身后的李嬿一把拽了出来,低声说道:“嬿儿,你不是一直要找父亲吗?怎的见到了,还躲着藏着呢?” 李鹤一看李嬿,心里感叹,这才一年多的光景,小李嬿的个头又窜了一大截,许是刚刚起床的缘故,披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不到五岁的孩子,眉宇之间,已然隐隐有了少年模样。 李鹤伸出双手,看着李嬿,李嬿宝石般乌亮的双眸里,布满了怯意,身子一个劲往后缩,却被李鹤一把抱住,翻手上肩,顶在头上,一个箭步跨下台阶,满院子撒起欢来。 这是父女俩在黔中时每日必玩的游戏,一下子唤起了李嬿久违的记忆,抱着李鹤的头,口里“驾驾”有声,兴奋得格格直乐。 看着李嬿因为兴奋而涨的通红的笑脸,芸娘摇摇头,对娥娘说道:“这父女俩总是这样,惹娥姊见笑了。” 娥娘笑意盈然,看着芸娘,意味深长地说道:“芸娘啊,我早就说过,李鹤是个真男人!在我们大家,他是个好兄弟;在李氏,他是个好儿子;在嬿儿,他是个好父亲;在你,他一定是个好的夫君,这点,你相信娥姊的眼光,错不了的!” 芸娘一笑,伏在娥娘的耳边,悄声说道:“娥姊,芸娘知道你的意思,你放心!芸娘的气量,尚不至于狭窄如斯。” 娥娘拍了拍芸娘娇嫩的脸,笑着点点头,没再说话。 顶着李嬿绕了几圈,李鹤一眼看见,风雷营的一众弟兄已然排成一列,在等着自己,李鹤便将李嬿紧紧抱在怀里,来到众人面前,跟久未见面的一班弟兄一一见面,看着弟兄们一双双炽热的眼神,李鹤心里,热流横溢。 当李鹤走到队伍末尾,一眼看见躲在队伍后面的石三时,李鹤心里一沉。 石三和元觉不是在西河护卫项智吗?怎么会在这里? 李鹤双目一凝,看着石三,石三则缩着脖子,眼神闪烁,不敢直视李鹤那双充满着疑惑的双眼。 心念陡转之间,李鹤瞬间便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偷眼往芸娘处瞄了一瞄,见芸娘依旧笑意盈盈,满脸风轻云淡,而娥娘,看待自己的眼神,则要复杂得多。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这世上,只见有人做,还没见人不知的。 事已至此,除了沉住气,众目睽睽之下,还能怎样?至于人后,芸娘那里如何交代,只有且行且看了。 李鹤“呵呵”笑着,捣了捣石三的胸脯,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石三故意,原本精壮的石三,居然被李鹤的两拳,捣了个趔趄。 看着石三龇牙咧嘴的模样,李鹤笑着啐道:“没用的家伙,身子软的像摊稀泥,这要是上阵,还能顶个屁用!” 周围爆发一圈哄笑!石三如释重负般长出口气,一猫腰钻进人丛里面,再也不露头了。 这时,杨岱的妻子柳荫、猴子的妻子刘氏双双走了过来,与李鹤见礼,李鹤忙不迭给两位嫂嫂还礼。 李鹤见柳荫的身形较之黔中一别时,虽然丰腴了一些,但愈加显出成熟妇人的风韵和魅力,笑着打趣道:“此次来寿春,要说对不起,李鹤觉着最对不起的当属岱兄了,年纪轻轻,尚无子嗣,便受李鹤拖累,夫妻分处两地,每每想来,当真罪孽深重!” 李鹤冲芸娘拱了拱手,带着讨好的口气说道:“好在芸娘虑事周全,将嫂夫人带过来,芸娘安排事情,实在是高出李鹤太多!令人佩服!” 芸娘一晒,笑着说道:“那是!我和娥姊都说好了,此番前来,柳荫如果还是没有动静,就别回黔中了。” 众人又是一片哄笑,柳荫没想到一贯不喜玩笑的李鹤,能当众说出这番话来,脸上血一般的红艳,如水的双眸,瞥了一眼李鹤,低声说道:“嘁!鹤公子,我和杨岱年纪轻轻,难不成公子就很老么?你们夫妇,不也是分处两地吗?” 一旁的刘氏一面拊掌大笑,一边连声说道:“就是就是!公子切莫总说别人,你和芸娘不也是年纪轻轻,两地苦熬吗?此番芸娘前来,你可得悠着点,别把动静整得太大了哦。”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李鹤看着向来口无遮拦的刘氏嫂嫂,苦笑着摇了摇头。 第一百六十八章 缺月再圆(二) 郡府的欢迎午宴,更像是一场家庭之间的聚会,虽然人数不多,但却不失热闹、隆重。尤其是白练,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娥娘,见到了一直未曾谋面的儿子,一贯严谨自律、素以冷面示人的白练,竟一时情不自禁,当众喜极而泣。 惟有李鹤,虽然尽量压抑着浓重的心事,保持着一贯的谈笑,但内心深处,却难免惴惴不安,无奈之下,只有借着照护李嬿的机会,间或掩盖一下自己的尴尬。 反倒是芸娘,一脸轻松地跪坐在李鹤身侧,给李鹤斟酒布菜,偶尔抬头看一眼心神不定的李鹤,与对面的娥娘对对眼神,露出会心一笑。 一场欢宴,从午间一直持续到几近傍晚,白练大人酩酊大醉。 娥娘知道,李鹤府上还有一场夜宴,便催促李鹤回去。李鹤看了看高眠不起的白练,苦笑笑站起身,来到娥娘身侧的奶娘面前,从袖袋里掏出一把金光闪闪的连心锁,塞进奶娘抱着的襁褓里。 娥娘见状,嗔了李鹤一眼,说道:“早上才夸过你是个真男人,何故转眼便作出一副妇人状?” 说着,从襁褓里掏出连心锁,仔细地端详着金锁囊的品相,赞不绝口! “没想到威猛如鹤弟,居然像我们女人般心细如发,这是提前备下的吧?让你费心了。” 李鹤嘿嘿一笑,说道:“寿春刚经历过一场大战,好一点的金器匠人逃的逃、死的死,勉强找到一位,按我的意思打造出来,也还是稍显粗糙。没办法,只能将就了,权当是叔父给侄儿的一点心意,娥姊莫嫌弃就好。” 娥娘眼波一横,笑着说道:“你这称谓可不对,怎么论李鹤都是我娥娘的娘家弟弟,当自称舅父才对哦。” 李鹤连忙拱手致歉,众人皆嬉笑一团,个个喜气洋洋。 辞别娥娘出来,芸娘带着李嬿上了等候已久的马车,看着搬鞍认蹬,腾身上马的李鹤,轻笑着,问道:“夫君不上来么?” 李鹤目光闪烁,讪笑着说道:“不了,我还是习惯骑马。” 芸娘抿着嘴笑,李嬿不乐意了,纵身跳下马车,非要跟李鹤同骑,李鹤哈哈大笑。 “这才是我李鹤的女儿嘛,坐什么车啊,骑马多爽快!” 说罢,俯身探手,轻轻一拎,将李嬿放在马鞍桥上,一声轻叱,乌骓马扬声轻嘶,四蹄轻翻,一溜烟小跑起来,身后,一路洒下李嬿银铃般的笑声。 回到府内时,已是暮色渐沉,芳姑和瑶娘两人接着芸娘,自然又是一番亲热。芸娘带着李嬿,在芳姑的引导下,自去东阁沐浴更衣。 李鹤则在众人的簇拥下,挨个将猴子夫妇,杨岱夫妇居住的小院检视了一遍,见众人均已安排妥当,才笑着对刘氏和柳荫说道:“两位嫂嫂,以后这里,便是你们在寿春的家了,希望你们住的习惯,但凡有所需要,尽可以告诉芳姑,她现在是我们的大管家。” 身后,一直跟着闷声不吭气的猴子,瓮声瓮气地嘟囔道:“我们都很好,你就别操心了,还是想想你自个吧。” 李鹤掉转头,看着猴子,故作诧异,问道:“我有什么好想的?我不是也很好吗?” 猴子几声冷哼,道:“别骗我了,刘氏下午已经告诉我了,西河那娘俩,已然露气了!公子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跟芸娘解释吧。” 李鹤看了看屋内众人,脸上掠过一丝窘迫,好在以酒盖脸,别人倒也没有在意。 李鹤强自镇定,正待犟几句嘴,刘氏耐不住性子,插话了。 “公子啊,要我说你什么好呢?你们这些男人啊,平日里贪个嘴偷吃点,也属正常。但你偷吃就偷吃,总得吃干抹净,不着痕迹才对啊。你倒好,不但偷吃,还弄出个儿子出来,你这动静,未免也太大了吧?这下好了,我都愁着你如何收场。” 李鹤一脸懵逼地看着唾沫星乱飞,一本正经教训自己的刘氏,再看看屋内占越、杨岱和柳荫那一张张忍住不笑、憋得通红的脸,哈哈大笑! 众人一见李鹤的笑脸,再也憋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特别是柳荫,笑得泪花四溅,捂着肚子直叫唤。 猴子飞起一脚,踢在刘氏肥厚的屁股上,边笑边骂:“你他娘的会说话不?公子那叫偷吃吗?那叫两情相悦懂不?要说偷吃,这词只能用在杨岱身上,懂吗?” 杨岱连连摆手:“陈兄,你别害我,我可没那胆子,一个柳荫,已经够我招呼了,要偷吃,我看还是你合适。” 刘氏闻听,双眉陡立,厉声喝道:“他敢!让老娘抓住,立马劁了他。”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李鹤摆了摆手,笑着对刘氏说道:“没事嫂子,你别担心我,既然这事大家都知道了,我也不掖着藏着了。要说当时也是机缘巧合,说起来一言难尽,当然,这事主要还是怪我!身为男人,做下了就得担着,放心,今晚我就跟芸娘负荆请罪去!” 占越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说道:“公子也别太过担心,我们来之前,家主已经出面,将项小姐母子从西河接回了城里,还是芸娘亲自去接的。我观芸娘,心中并没有太深的芥蒂,公子稍加解释,料也无碍!” 众人来到前庭,见这里已是灯火通明,客馆内,队员们帮着丫鬟婆子一道,正川流不息地往里上菜,到处都是欢声笑语,气氛宛如过大年。 李嬿看来是第一次见识这么多人的场面,兴奋地跟在猴子的儿子后面,在大人们的腿间钻来钻去,任凭芸娘如何呵斥,一概置之不理。 一场欢宴,持续了几个时辰,客馆内,照例放倒一片。占越老成持重,看着夜已渐深,客馆大厅内,还有一部分队员意犹未足,仍然在畅饮,而且,女眷都早已经回去休息,便催促李鹤等人各自回屋,他一个人留在这里照应即可。 李鹤点点头,跟众人拱了拱手,起身走出客馆,因为是连续两场接头,饶是酒量甚豪,出来时被夜风一激,也是头重脚轻,脚步踉跄。 一直等候一旁的芳姑和瑶娘见状,各自抢前一步,一左一右,扶着李鹤,往东阁走去。 来到东阁,芳姑见李鹤在院门口原地打圈,就是不往里进,开始还感到诧异,转念一想,旋即便明白了,黑暗中,发出一阵格格的笑声,伏在李鹤的耳边,吐气如兰,悄声说道:“公子,知道怕了?” 李鹤脖子一梗,说道:“你这芳姑,说话好生奇怪,你几时见过我怕谁?再说了,我又没做错什么,有何好怕的?” 芳姑又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瑶娘也不说话,只是捂着嘴,吃吃地笑 暗影里,芳姑眼睛斜睨着李鹤,语带调侃,说道:“是哦,公子最厉害了,有啥好怕的?那你倒是往里进啊。” 李鹤被芳姑一激,撩起袍裾,迈开大步,跨过高高的青石门槛,就往里进。芳姑一见李鹤脚下虚浮,连忙抢步上前,扶着李鹤,瑶娘则转身回了后院。 及至穿过堂屋,来到卧室门口,芳姑才伏在李鹤耳边,低低的声音说道:“公子无需担心,尽管进去,芸少主母心肠宽厚着呢。” 说完,轻轻推开卧室房门,抚了抚李鹤的后背,轻轻推着李鹤走了进去。 屋内,明亮的灯光下,芸娘侧坐在卧榻旁,手抚着已经熟睡的李嬿,口中哼唱着。见李鹤进来,连忙起身,从桌案上的陶壶内舀了一碗浓褐的汤,笑意盈盈,端给李鹤。 “厨子才送过来的醒酒汤,赶紧趁热喝了。唉!两场酒宴连茬喝,也真难为你了。” 李鹤连忙接过,闷头喝了起来。 芳姑冲芸娘屈膝一礼,从床上抱起李嬿,瞄了一眼将整张脸几乎埋在大海碗里的李鹤,吐吐舌头,窃笑着转身离去。 室内,一阵尴尬的沉寂。 良久,芸娘看着仍然在喝汤的李鹤,莞尔一笑,悄声说道:“夫君,难不成要将碗一起喝下去么?” 李鹤看了看早已空空如也的陶碗,讪笑着,将空碗放在桌案上。 看着李鹤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模样,芸娘微微一叹,一双美目直视着李鹤,问道:“夫君,在你眼里,芸娘竟然如此不堪吗?” 李鹤不明就里,呆呆地看着芸娘。 “芸娘不是不知道,你跟项智姐姐少年相识,算得上青梅竹马,既然你们两情相悦,为何就不能大大方方告知芸娘,芸娘也好有个准备。何苦弄得大家都已经知晓的事情,惟独我一人蒙在鼓里。夫君想过没有,时间久了,李氏一族,还有你的那些兄弟,会如何看待芸娘?难道非得让芸娘背上一份气量狭窄、刻薄寡恩的名声吗?” 芸娘的一番话,让李鹤怔立当场,霍然明白了自己的思维,仍然落在了后世一夫一妻的窠臼里,与当世之人对待婚姻的观念,有着不小的距离。 而且,在这个时代,作为一个家庭的大妇,如果不能容纳夫君身畔再有其他的女人,真的会被家族看作气量狭窄,会为众人所不齿。 所以,这个问题很严重! 特例除外! 李鹤绝没有想到,深受当世婚姻文化熏陶的芸娘,在乎的根本不是李鹤是否另娶,而是这个世界的眼光,以及身负的大妇名仪。 一念及此,李鹤心内惶然,理了理衣袍,恭恭敬敬给芸娘深施一礼。 “对不起!芸娘。李鹤本无意造成这样的局面,但事已至此,再推诿卸责,更非男人所为。我把项智安排在西河,并不是有意瞒你,我是想着,待机会合适,先跟你说明,让你心里有个准备,再将他们娘俩迎进门。但没想到,这一来寿春,便给耽搁了,要怪,你就怪李鹤考虑不周吧。” 芸娘款款起身,来到李鹤面前,俯身入怀,依偎着李鹤宽阔的胸膛,轻声说道:“芸娘没有责怪夫君的意思,只是希望夫君在后宅之事上,多考虑考虑芸娘的感受而已。” 李鹤连声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过去李鹤考虑事情,难免疏漏,以后绝不会了。” 芸娘抬起头,如水的双瞳,注视着李鹤,悠悠一叹。 “夫君,你是没看到哇,随着笑儿一天天长大,一颦一笑,可爱至极!当真令人羡慕得紧。” 李鹤焉能不懂芸娘的弦外之音,嘿嘿笑着,贴在芸娘的耳边,悄声说道:“放心!芸娘,你现在来了,咱俩一起努力,一定也会有个可爱的儿子的。” 芸娘脸色绯红,轻轻一捶李鹤宽厚的胸膛,薄怒佯嗔,难免满室生香。 第一百六十九章 又见项伯 公元前221年(秦王政二十六年),秦王吸取了对楚作战轻敌失利的教训,命大将王贲率领辽东大军,绕开齐国西线布防的主力部队,由燕境南下,直扑齐国都城临淄,迅速完成了对临淄的合围。 齐国多年偏安一隅,虽然坐拥海盐优势,财力雄厚,民间富庶,但因为齐王建完全听信了丞相后胜的蛊惑,在秦灭五国的战争中,始终保持中立,外不与五国结盟抗秦,内不修军备,以至于举国上下,武力不张。面对秦国的百战之师,本就士气低迷的齐军,迅速土崩瓦解。 在临淄已成为一座孤城的情况下,秦王承诺,如果齐国投降,可以加封齐王为万户侯,齐王田建面对大军压城,再次,也是最后一次选择了相信秦国,不战而降。 事实上,人为刀殂,我为鱼肉,此时的田建,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至此,经过二十多年的精心谋划,十年苦战,秦国终于脚踏齐鲁,饮马东海,完成了中原大地的最后统一,建立起华夏大地上第一个大一统的封建国家。 消息传到楚郡,时令已是深秋,大自然的萧瑟,却难掩白练的欣喜若狂,第一次以郡府名义遍发请柬,大宴群僚,寿春各衙门主官、堂官、甚至一部分属吏,都接到了郡府的邀请,蜂拥而至,以至于阔大的郡府前院人满为患,不得不将一部分席面开到了街上。 宴会从午时开始,一直持续到月上柳梢。对于一般官员来说,这种机会是极其珍贵的,有的人一生都碰不到一回,这么多的官员聚在一起,说是喝酒吃肉,但更多的内涵,却在于彼此的交流。身处官场,还有比人脉关系更为重要的吗?何况,依秦制惯例,对官员之间的交往有着很严格的限制,很多交往都会犯忌。所以,像今天这样,官员们之间,可以肆无忌惮的搂肩搭背,交头接耳,就显得尤为难得了。 在众多的官员中间,李鹤显得比较另类,除了与蒙骊等一贯就熟悉的官员之间说说笑笑之外,基本不与其他官员互动。 受白练主政思维的影响,楚郡各地已经开始大面积启用故楚的旧吏,甚至不乏一些背景清白、能力超强的原楚国官员,已经得到了重用。但从今天宴请的场面上来看,官员的出身背景,依然是彼此交往上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来自于秦境的官员,与出身于楚地的官员之间,虽然不至于水火不容,但依然泾渭分明。 不幸地是,李鹤尴尬地站到了两波人的中间,秦人官员视之为楚吏,而当李鹤面对故楚的官员们时,却又能从那些闪烁的眼神里,读出一份浓浓的戒备。 面对眼前热气腾腾的热闹局面,李鹤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兴味索然,端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站起身就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就见到猴子匆匆走了过来。 “公子,府里来报,说是故人来访。” “故人?”李鹤抬眼看了看猴子,问道:“哪里的?黔中吗?” “说是公子的故旧,具体我也不清楚。”猴子答道。 李鹤看了看天色,已然不早了,院里院外仍旧是一片喧闹,石阶上、回廊里,到处都是喝高了以后放浪形骸的官员小吏,从这些人身上,李鹤能强烈感受到白练狂喜的心态,否则,以他一贯的性格,哪里能容得这些人在郡府衙门如此作派。 “走!咱们回府。” 李鹤转身出了府门,猴子一招手,侍卫牵过马来,几人快马加鞭回到府内。 刚进府门,占越便迎了上来,低低的声音说道:“公子,项伯来访?” 李鹤一愕,看着占越问道:“谁?你是说项伯吗?” 占越点点头。 当年在郊外踏青,占越是见过项伯的。 乍一听这个久违的名字,李鹤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十年前,那个圆润、俊朗的豪爽公子形象,又回到了脑海之中。 “人在哪?” 占越一指东阁。 李鹤大步流星向东阁走去。 刚进正堂,李鹤一眼便看见项伯一副慵懒的模样,斜靠在坐榻之上,正和盘腿坐在对面的一人小声地说话。 李鹤一愣,他没有想到,项伯还带来一个人。 项伯一见大步走进的李鹤,“噌”的一下,就从坐榻上跳了下来,来不及穿鞋,直接纵身上来,把着李鹤的双臂,上下打量着。 “一别十余年,鹤公子,别来无恙乎?” 李鹤也仔细端详着项伯,见项伯的大模样虽然没变,但当年那副保养得极好的圆润脸庞,已然现出棱角。当年胖乎乎、溜光水滑的下巴上,已经蓄起了一缕长髯。眼角唇边多出的几道刀刻斧斫般的皱纹,让项伯的整张脸庞,比当年多了几分冷厉。尤其是眉宇之间,隐隐所含的风尘之色,仿佛在诉说着十年漂泊的艰辛,千里流亡的不易。 看着项伯炽热的眼神,李鹤“呵呵”笑着,说道:“十年光阴,仿佛一瞬,项兄,你还是当年的老样子啊。” 项伯哈哈大笑,拍着李鹤的臂膀,笑着说道:“鹤公子此言不实啊,当年咱俩一别,你还是一介翩翩少年,一晃十年,你已为人父,项伯痴长你七岁,焉能不老?老啦,不复当年喽。” 李鹤连忙摆手,嘿嘿嬉笑着,说道:“项兄不老,这么多年下来,项兄虽然历经风霜,倒显得愈加沉稳了,说心里话,在李鹤看来,这个年纪的男人,才最有魅力啊。” 项伯手指着李鹤,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声震屋宇。 这时,一直在旁边看着项伯和李鹤插科打诨,笑而不言的那位年轻人,接话道:“鹤公子此言有理!张良也一直认为,男人不经历岁月激荡,不经受风霜打磨,焉能称为男人?这一点上,张良与鹤公子倒是不谋而合。” 张良? 李鹤转过头,诧异地看着项伯。 项伯一拍脑门,说道:“你看我这脑子,只顾着与贤弟亲热了,怠慢了远道而来的客人,惭愧!惭愧啊!好在子房乃自家兄弟,不会计较,否则项伯真是羞煞了。” 子房? 李鹤彻底惊呆了! 看着眼前这位中等身材,皮肤白皙,面容清矍,颌下一缕短须的年轻人,李鹤突然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 亦真亦幻! 自来到当世,李鹤还是第一次有这种奇妙的感觉,既像是天庭信步,又好像梦里遨游;既真真切切,又鬼魅虚幻! 难道,这位就是“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汉初三杰”之一的留侯张良? 难道,这位就是五世相韩,椎始皇于博浪之中,被史家誉为勇冠乎贲、育,名高乎泰山的张子房? 真的难以置信! 李鹤突然觉得,能与这位被后世众多史学家、战略家推崇备至的千古术家第一人结识,哪怕只是见上一面,便不枉自己的冤魂跨越千年,飘零当世了。 第一百七十章 子房(一) 李鹤紧盯着张良,一言不发,眼睛一瞬不瞬,脸上写满了震惊。这种反常的神态,使得张良感到窘迫的同时,也让项伯觉得困愕。 这与项伯的认知里,一贯少年沉稳的李鹤,极不相符。 项伯咳嗽了一声,轻声说道:“贤弟,怎么了?” 李鹤霍然惊醒,思绪从天马行空的飘逸里悠悠回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拱手,冲着张良深深一揖。 “惭愧!方才乍一见到子房兄,酷似李鹤早年的一位故友,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一时间情怀激荡,难免失态,还请子房兄见谅啊。” 张良哈哈一笑,拱拱手道:“鹤公子性情中人,错把张良当故人,一时情难自禁,如此情怀,张良只有感佩,焉能怪责。” 三人均呵呵一笑,分宾主就坐,芳姑端上茶水。 李鹤看了看项伯和张良,笑着说道:“李鹤与项伯兄一别十年,今日得见,实乃人生大喜!又经项伯兄引荐,得以结识子房兄大才,更是喜上加喜!两位兄长,愿与李鹤共谋一醉否?” 项伯还没来得及说话,张良就拊掌大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李鹤扭过头,对身旁侍立的芳姑说道:“告诉厨子,就说我来了贵客,让他们拿点本事出来。另外,把上次瓦埠湖带来的几坛好酒一并拿过来,今晚,我要与两位兄长一醉方休。” 芳姑一见李鹤脸上洋溢的兴奋之色,便知道公子今天是真的高兴,公子高兴了,芳姑自然便是喜悦的,口里应承下来,雀跃着去了。 李鹤冲着项伯拱了拱手,问道:“当年一别,项兄便杳无音信,不知这十年,项兄是如何过来的?足迹所涉何处?又缘何能与子房兄结识?” 项伯“呵呵”一笑,点着李鹤道:“贤弟这一口气问了这么多问题,可真难为项伯了。十年风雨,其间的酸甜苦辣,就是咱俩不摇不动,坐在这里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啊。” 项伯喝了口水,润了润喉咙,缓缓说道:“十年流亡,惶惶如丧家之犬,幸得朋友襄助,倒也没有受罪。但十年光景,对上,不能侍奉高堂,对下,没有尽到夫妻人伦,项伯心里,实在惭愧得紧!十年光阴,从韩国,到魏国,最后又到了齐国,地方倒是去了不少,但却一事无成,要说有什么收获的话,就是结识了子房这样一批心怀大志的朋友。” “贤弟有所不知,在临淄,聚集了一批像子房兄和我这样心怀故国的朋友,我等虽属不同的国家,但心志却是相同的,均以反抗强秦立志复国为己任。但无奈的是,那齐王建听信后胜谗言,偏安一隅,不思进取,对强秦觊觎之心不做任何防备,受此影响,朝堂民间皆心智涣散,奢靡成风,以至于当那王贲来袭时,堂堂大齐,巍巍三百年基业,煌煌几十万大军,竟然一夜崩溃,想来真正可恨!可杀!” 项伯一捶桌案,激愤之情溢于言表。李鹤眼风一扫,却见一旁端坐不语的张良,脸上也是黯然神伤。 李鹤听言,心中明白了大概,看着义愤填膺的项伯和暗自神伤的张良,心内恻然。且不论项伯、张良等人手段如何,方法可不可取,最后能不能达到目的,单是他们心中的这一份信仰,便是值得尊敬的。 李鹤拱了拱手,冲着一脸神伤的项伯,劝慰道:“项兄无需挂怀,自古成大事者,必多磨难,项兄所遭遇的挫折,份属正常。更何况,依李鹤看来,似复国这样的伟业,将希望寄托在齐国身上,无异于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失望是必然的。” 张良看了看李鹤,眼睛里星光点点,对着项伯“呵呵”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伯兄,听了鹤公子所言,你可有一番感触?当初,我就说过齐国指望不上,可叹汝等皆不信我。” 项伯叹了口气道:“子房,不是项伯不信你,实在是当初的局面之下,诸侯各国皆亡,唯一能与强秦抗衡的,惟齐国耳,即便是根救命稻草,项伯等也试着伸手去抓一抓,焉知齐国偌大一个国家,居然如此不济,竟至不战而亡啊。” 看着项伯垂头丧气的模样,李鹤心里感到好笑,安慰道:“项兄不必气馁,所谓得道在天,秦国一统天下,自有其道理,绝非巧合。然而,道虽来自于天,却大于天,失道之事,多半来自于人为,一旦失去了天助,犹如万丈大厦失去了基础,崩溃不过是旦夕之间。项兄,相信小弟,咱们且行且看吧。” 李鹤的一席话,项伯听的是一知半解,只当是李鹤兄弟情深,安慰自己。一旁的张良却听得聚精会神,不住点头,眼睛凝视着李鹤,正待开口相询,芳姑领着几个仆役、婆子,抬着食盒走了进来。 芳姑指挥着婆子、仆役,将食盒里的菜肴,一碗碗,一钵钵在三人面前的几案上排开,一个仆役捧上一坛老酒,小心地拍开泥封,揭开最里层的油纸,瞬时间,一股浓香破坛而出,四溢开来。 “哈哈,好酒!” 张良拊掌大笑。 仆役将几个人面前的铜樽斟满,项伯俯下身子,将鼻子凑近铜樽,深深的吸了一口,摇头叹道:“果然是好酒!贤弟果不欺我。” 李鹤心里清楚,在这个缺乏蒸馏技术,低度白酒畅,甚至果酒行天下的时代,像瓦埠湖这样的高纯度烈酒,绝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即便是瓦埠湖,也是产量极少,极为稀罕,如果不是方圆心里翁婿情深,焉能一次给女婿送几坛子过来。 李鹤“呵呵”笑着,端起面前的酒盏,说道:“酒是好酒!也只有如此好酒,才能配得上今日李鹤与两位兄长的欢宴。为了项伯兄重返故土,为了李鹤有幸与子房兄结缘,李鹤陪两位兄长满饮此盏。” 三人以袖遮面,均一饮而尽。 这酒李鹤不是第一次喝了,虽然不能说习以为常,但绝不至于惊悚。但当他放下酒盏时,却见项伯和张良二人,以几乎一模一样的姿势,闭着眼,嘴里含着酒液,喉结一上一下,慢慢地往下咽着。 李鹤心内窃笑,他知道,这二人不约而同地都在细细地品味美酒。 真正懂酒的人,在遇到佳酿时,每每会将酒液压在舌下,先让味蕾得以充分感受美酒的浓烈和甘醇,然后,再一点点地送入肠胃,好让这份醇香之味缓缓进入肺腑,在体内充分燃烧之后,最后直达身体的每一处神经末梢,进而获得一种遍体通泰的超爽体验。 李鹤便不说话,微笑着看着两位酒仙一般的表演。 最后,还是张良微微一叹,先开了口。 “唉!前几日,项伯极力引我来此,我这心里,还有点不情不愿。没想到啊,今日见到鹤公子,先是为公子风采所倾倒,现在又被这世间难遇的美酒所沉醉,此番寿郢之行,张良值了!” 项伯睁开眼睛,斜睨着张良,微微一晒道:“项伯口中,几时与子房打过诳语?项伯每每肺腑之言,你却偏偏不信。依我之见,你不妨在李鹤这里多盘桓些时日,项伯敢断言,你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李鹤一听,连忙拱手说道:“果如项伯兄所言,李鹤求之不得!” 张良哈哈一笑,对着李鹤拱手一揖,大袖飘飘,豪侠之风隐现。 “正好张良也有与鹤公子抵足长谈的打算,既如此,张良便恭敬不如从命,就多扰公子几日。” 第一百七十一章 子房(二) 菜品精美,美酒甘醇,主人殷勤备至。 虽然李鹤不住地布菜、劝酒,但项伯、张良两人显然都没有进入状态,似乎志不在此,多数时间,两人都是浅啜慢饮,很少吃菜,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李鹤心里清楚,这两位都是多思多虑之人,更何况眼下前路混沌,到底何去何从,心中一片迷茫,短时间让他们卸下重重心事,安静地享受美酒佳肴,何其难哉。 看着脸色微微泛红的项伯,李鹤微微一笑,轻声问道:“敢问项兄,可曾见到大将军?” 项伯霍然抬起头,看着李鹤,旋即点了点头,说道:“见到了,家父已经移居八公山脚下的一个偏僻山村,真正退隐山林了。虽然表面看着,老人家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较之以前都好了很多,但项伯知道,这并不是他需要的生活。” 项伯抿了口酒,缓缓说道:“老人家戎马一生,学着那些术士隐居,终究是学不来的。前段时间,家兄项梁有意请他出山,但被他拒绝了。” 李鹤沉吟了一下,说道:“项伯兄,依李鹤愚见,还是不要打扰他老人家的清净为好。涡水一战,我陪着大将军一起,亲眼见证了二十多万大军的崩溃,虽然失败的原因很复杂,但不可否认,这场失败对大将军的打击却是毁灭性的,否则,他也不可能在大楚危难之际,抛下蕲南大军于不顾。” “大将军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其中的心酸与不甘,岂是我等所能体会?在李鹤看来,大将军就此遁迹山林,失去踪迹,为后世留下千古之谜,不失为一份最好的结果。” 李鹤凝视着项伯,一字一顿地说道:“项伯兄,须知天下大势,浩浩汤汤,已然不可逆转!任何的人力,在大势面前,总是显得很渺小。我辈年轻,与大势相悖,奋起一搏,即便头破血流,尚可博得一丝身后虚名。而大将军年事已高,再让他勉为其难,披挂出征,就是自取其辱了。项伯兄,我等生为人子,驱父受辱,不知这算是忠,还是算孝?” 一席话,说的项伯哑口无言,怔怔地看着李鹤。而张良则满眼星光,饶有兴趣地看着李鹤问道:“在下听着鹤公子所言,确有道理。但张良从鹤公子的话音里,分明又听出,鹤公子对江东新楚,似乎并不看好,不知张良理解的对否?” 李鹤微微一笑,端起酒盏,与张良对饮一盏之后,反问道:“子房兄才从江东过来,依你亲眼所见,新楚能成事否?” 张良呵呵一笑,手捋着颌下短须,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李鹤哈哈大笑,他知道张良碍于项伯当场,很多话不便直白,但李鹤显然就没有了这层顾虑。 “昌平君几十年身在秦境,却心念故国,其精神令李鹤感佩。但自古行大事者,单有一份精神是远远不够的,如果不能看到深层次的问题,不解决根本矛盾,即便时光倒流,大楚复立,又能如何?恕李鹤直言,不过是重新续写一次失败而已。” 李鹤看着张良,目光灼灼,轻声问道:“子房兄大才,相信你也一定看出,秦灭六国,当真只是秦国强大这一点原因吗?非也!六国之亡,实是自毁根基、自取灭亡也!” 张良端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慨然说道:“公子所言,张良深以为然!别的不说,单说张良之母国,如果不是太守腾临阵变节,如果不是魏、楚、赵见死不救,焉能早早亡国?如果我大韩屹立不倒,张良又何至于惶惶如丧家之犬,殚精竭虑,奔走呼号?如果大韩能多支撑几年,给张良以治国靖民的机会,即便强秦环伺,其奈我何?如果有韩国顶在前面,其余五国又何至于遭强秦一一吞噬?” 张良一拍桌案,满脸悲愤地一声低吼:“可恨!可叹!” 李鹤对张良拱拱手道:“子房兄不必过于忧愤,放眼天下,大局已定,我辈若空自感怀过去,最终也只能空留满腹遗憾,于事无补!毕竟,子房兄方才说了那么多的如果,仅仅是如果而已,而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是不相信如果的。” 李鹤看着张良,意味深长地说道:“子房兄天纵之才,李鹤坚信,总有你大展宏图的一天,为了这一天早日到来,李鹤敬你一盏!” 两人微笑着对视一眼,端起各自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 张良放下酒盏,许是喝得过猛的缘故,白皙的面皮上,飞起两抹红晕,沉吟半晌,慨然说道:“多谢公子吉言!张良此生,一定辅助我家公子,光复大韩,为达此目的,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李鹤一听,张良曲解了自己的意思,正待分解两句,但转念一想,还是作罢了。 这个时候的张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便是复国了。两人之间,毕竟是初识,无论是交情,还是眼下的情境,在个人信仰的选择上,李鹤都不适合多嘴多舌, 而且,李鹤非常清楚,张良口称的公子,便是那位目前还隐匿在韩境内的公子姬成,这是他最后的精神图腾,或者说,是他复国的信念寄托! 关于这位公子成,李鹤非常了解其最后的生命轨迹。如果不是项羽帮忙,摧毁了张良最后的信仰,刘邦焉能得到这位千古帝师?又如何能建立不世功勋? 历史安排的人或事,自然有历史的了断,这便是天机,如果现在就由自己勉强推动,对待张良这样意志坚定的人,结果只能是适得其反。 见李鹤沉吟不语,项伯问道:“贤弟,愚兄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一二。” 李鹤拱拱手道:“不敢当项兄请教二字,兄长但有所问,李鹤不敢隐瞒。” 项伯想了想,低声说道:“以汝之才具,难道就打算一辈子委身于这郡守之下,浑噩度日吗?” 因为项智的关系,李鹤感觉自己与项伯之间的关系,虽然十年未见,但一见之下,非但没有生疏,反而还精进了不少。同时,他也感觉,项伯对待自己,似乎也微妙了许多,至少,问话的口气,已经变得更加直接了。 李鹤笑了笑,反问道:“项兄,这大秦能够存乎多久,尚且在两可之间,李鹤何来一辈子?” 张良眼眉一挑,冷笑着说道:“鹤公子,咸阳城内的那位秦王,据说已经号称始皇帝,即将登基了,后代自然是二世、三世,累代万世了。” 李鹤“呵呵”一笑道:“愿望总是好的,可世间之事,不如人意者十之八九,天生万物,哪有什么万世之说?一个王朝,如若真能存在万世,当真没有天理了吗?” 这个话题,显然激起了张良极大的兴趣,他俯身向前,低低的声音问道:“依鹤公子之言,难道这秦国不可能存乎万世?” 李鹤晒然一笑,墨如点漆般的双眸,注视着张良,说道:“子房兄,你见过这世上有何物存在了万世?嬴政以始皇自称,无非是祈求上苍,佑护他嬴氏子子孙孙永坐王庭罢了。而在李鹤看来,此举不过是痴人说梦而已!李鹤虽然不知道大秦几世而亡,但李鹤敢断定,他不会太久!盛极必衰,这是世间所有事物的规律,李鹤相信这个规律同样适用于嬴氏王朝。” “另外,李鹤身处秦国官府多年,非常清楚这个政权内部,积弊太多,如果不解决这些问题,假以时日,便会集中爆发,彼时,嬴氏王朝这座大厦,便会轰然倒塌。如果不信,请子房拭目以待。” 说到这,李鹤加重了语气道:“而且,李鹤坚信,嬴氏王朝解决不了这些问题,非是他们不聪明,而是因为他们太过聪明,聪明得已经走向自以为是了。” 李鹤的一席话,让张良和项伯的脸上都焕发出熠熠光彩,显然,这才是两人的兴奋点。 张良满脸的意犹未尽,张了张嘴,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恰在此时,芳姑引着几个婆子,每人手里端着一个紫红托盘,走了进来。 三个硕大的紫红托盘,分别放置在三人面前,托盘内,各摆着一只已经切块,但依然摆出整鸭造型的咸水鸭。 面对着皮白如玉,晶莹透亮,造型完整的咸水鸭,张良和项伯面面相觑,显然,这种别出心裁的烹制方法,超出了两人过往的认知。 两人都不是白丁,都是出身豪门贵族,但时代的局限性,使得两人在面对着这道后世极其普通的菜肴时,惊为天物。 李鹤“呵呵”笑着,抬手延请两位先行品尝。 张良还有一丝迟疑,项伯却已经抓起一只鸭腿,塞进嘴里,大嚼起来,一边吃,一边连声赞叹:“好吃!确实好吃!越嚼越香!” 张良闻听,也夹了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同样赞不绝口。 项伯将口里的鸭肉咽下,又迅速伸出手去,拿起一块,正待要吃,却见李鹤的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注视着自己的眼神里,满含着戏谑。 项伯将鸭肉往托盘里一扔,诧异地问道:“贤弟何故作此表情?难不成这鸭子有何古怪?” 李鹤哈哈大笑,摆着手说道:“鸭子是正经鸭子,取自淝水河畔的正宗白毛鸭,府上延请名厨烹制,绝无任何问题,项伯兄尽可放心食用。” 李鹤越是这样说,项伯越是将信将疑,用方绢擦了擦手上的油渍,口里嘟囔道:“你不说明白,我便不吃了。” 李鹤又是一阵大笑,俯身向前,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问道:“项兄,可知这咸水鸭出自何人之手?” 项伯又是一阵错愕,摇了摇头说道:“你府上的厨子,我怎能知道。” 稍一停顿,项伯看着李鹤,迟疑着说道:“听你这口气,难不成,烹制这道佳肴之人,是项伯的故旧?” 李鹤抚掌大笑道:“然也!然也!项兄果然是聪明过人,一点就透。” “项兄,可还记得瑶娘否?” 第一百七十二章 昨日桃花 “项兄,还记得瑶娘否?” 李鹤的轻轻一问,听在项伯耳里,不啻于一声惊雷。 项伯怔立当场,瞪大了眼睛,看着李鹤,半晌,才想起来问一句:“谁?你说谁?” 从项伯脸上的表情,李鹤能感觉出项伯心里的震撼,忽然意识到,过去自己并没有完全弄明白,瑶娘这个名字在项伯心中的分量,连忙收起嬉笑的表情,轻声说道:“我问项兄,可还记得瑶娘?” 项伯深深垂下了头。 自从当年少年意气,为了这个女子,不惜怒而挥刀,当众杀人。从远走异乡的那一天起,这个名字便再也没人跟项伯提起过,同时,项伯也再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这个名字。十年风雨,十年江湖,经历了太多的人和事,见证了太多的生与死,项伯始终将这个名字尘封在心里的某个角落,再没有看上一眼,甚至,一度连项伯自己都认为已经忘却了。 现在看来,远不是这么回事。 这个名字,连同那婀娜的倩影,似乎从来就没有走远,又或者,一直就保存在项伯的心中,只是,他没有勇气承认罢了。 项伯抬起头,一直焦灼的眼神,明显柔和了许多,看着李鹤,低声问道:“她没死?” 李鹤点点头道:“曾经快死了,但所幸被我救下来了。” 项伯看着李鹤,一脸不可置信,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她怎么可能没死?寿郢城破,面对如狼似虎的乱军,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丽娇娘,怎么可能逃脱魔掌?我还以为她死了,必定是死了。” 项伯的语气陡然低沉了许多。 “不怕贤弟笑话,寿郢城破时,我和子房刚好赶到齐国,得到消息,我还在临淄城外的一处密林里,给瑶娘立了一处空冢,将当年瑶娘赠我的一方香囊葬于其中,以兹祭奠。” 闻听项伯娓娓诉来,李鹤倍感讶异,看了看张良,见张良点头微笑,便知道此事不假,看着项伯颓然的神情,李鹤的内心,五味杂陈。 李鹤轻轻一叹,说道:“项伯兄小看瑶娘了,这是个集美丽于智慧于一身的奇女子,凭借着自己的聪明与镇定,不但逃出了秦人的魔掌,顽强地活了下来,而且,还活得越来越好了。” “眼下,伊人就在我的府上,面对故人,项伯兄欲求一见否?” 李鹤朝身旁侍立的芳姑一使眼色,芳姑莞尔一笑,正欲转身去叫瑶娘,却听到项伯连连摆手,连声喊道:“且慢!且慢!我还没有准备好。” 芳姑停住身子,奇怪地看着项伯。 当年,项伯杀人,深夜窜逃李府,芳姑不但见过项伯,还帮他处理过血衣。对比当年那个浑身是血,依然镇定自若,大快朵颐的富家公子,芳姑实在不明白眼前这个中年人怎么会变得如此婆婆妈妈。 张良大概听出了一些端倪,捋着颌下的短须,微笑不语。 看着一脸忐忑、神情局促的项伯,李鹤顿有所悟。 毋庸讳言,出身豪门的项伯,性格上的大气和豪爽是不缺的,甚至颇有任侠之气。年轻的项伯,堪称义薄云天,快意恩仇;十年打磨,即将迈入中年的项伯,愈加精华内敛,沉稳干练。可就是这样一个正值风华之年的男人,在听到一个女子的名字时,居然表现得如此情怯,说明什么? 只能说明,这个男人对这名女子,已然动了真情,而且,还可能用情极深。 无情未必真豪杰!果真情到深处,无论你是什么样的男人,立刻便会化作绕指柔,天下男人,概莫如是! 见识到项伯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李鹤的心中,竟然对他生起了一丝另类的尊敬。他微微叹了口气,对芳姑说道:“让瑶娘过来吧,就说故友求见。” 芳姑应声而去。 没过多久,芳姑便领着瑶娘来到东阁。面对着莲步轻摇,款款而来的瑶娘,项伯一扫方才的慵懒,瞬间挺直了腰身,看向瑶娘的眼神里,放出炽烈的光芒。 进得屋内,瑶娘敛衽屈膝,冲着项伯和张良分施一礼之后,满面春风地看向项伯,笑意盈盈地问道:“一别十年,项公子一向可好?” 项伯似乎并没有听见瑶娘的问候,只是专注地看着瑶娘,口中喃喃自语:“上天眷顾瑶娘,十年了,瑶娘的容颜,居然丝毫未变。” 瑶娘莞尔一笑,轻轻地拂了拂鬓角的乱丝,笑道:“公子说笑了,一晃十年,便是公子,也已不复当时少年,瑶娘又怎能不老?” 李鹤见项伯一时词穷语塞,旁若无人一般,只顾着专注地审视着瑶娘的容颜,担心瑶娘尴尬,轻咳一声道:“瑶娘,你与项公子一别十年,如今有缘再见,实在是人生一大幸事!如此喜事,怎可无酒佐兴?” “瑶娘,不打算敬项公子一盏么?” 项伯霍然惊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声说道:“鹤公子说得对,如此幸事,当真值得浮一大白。” 瑶娘嫣然一笑,说道:“鹤公子难为我了,你知道我从不饮酒的。” “这有何难?”李鹤手一指墙角的立柜,笑着对芳姑说道:“我那里还有一瓮上好的果酒,拿出来。” 芳姑打开立柜,捧出一只精巧的釉面陶瓮,揭开一层层的油纸,又小心翼翼地揭去最里面的两层荷叶封口,一股浓糯的果香瞬间四溢开来。 芳姑一边往碗里斟酒,一边笑着打趣:“公子说了,果酒养颜呢,瑶娘不妨多喝点,本就水灵灵的大美人,两碗下肚,保你赛过天仙。” 瑶娘轻轻一捶芳姑后背,低嗔一句:“芳姑尽瞎扯!” 说着,瑶娘端起酒碗,绽颜一笑道:“项公子,鹤公子既有此请,瑶娘也就勉为其难一次,为了咱们十几年的相识,也为了你我劫后重生,瑶娘敬你!” 说完,微扬螓首,一饮而尽。 项伯也依样端起面前的酒樽,大袖遮面,满饮一盏后,慨然说道:“劫后重生,瑶娘说得好啊!” 项伯又将热烈的眼神投向瑶娘,缓缓说道:“当年项伯之劫,尚能一走了之,最起码,无性命之忧。而寿郢城破,瑶娘孤苦无依,随时面临杀身之祸,其情其景,至今想来,项伯依然心有余悸。两相比较,瑶娘之境遇,才真正称得上浩劫之后的重生啊!” 说着说着,不知是因为伤感,还是因为酒性太烈,项伯的眼眶,竟然泛出微红,一双眼睛,只顾痴痴地看着瑶娘。 瑶娘看来确实不善饮,一碗果酒下肚,两边香腮,瞬时便飞起两抹红晕,使得原本润白的面颊,看起来更是粉妆玉琢,一如三月里的桃花。尤其那一双美目,经过美酒的滋润,愈发的水波荡漾,流光溢彩。 对于项伯的那副浓情四溅的模样,久历欢场的瑶娘自然是心知肚明,但此时的瑶娘,早已不复当年心境,更不屑于多加周旋,只能视而不见。 瑶娘略整仪容,又端起酒碗,恭恭敬敬地向一直安坐不动,微笑不语的张良敬酒,张良豪爽地接下,满满饮下一盏。 瑶娘轻抬皓腕,一指几案上的托盘,笑吟吟地问道:“列位公子,不知这咸水鸭味道如何?” 别人还没说话,李鹤就抢先赞道:“味道好极了!李鹤随便一说,瑶娘便能烹制出如此美味,确如芳姑所说,瑶娘于厨艺一途,果然天分极高!” 听着李鹤的盛赞,瑶娘却不说话,一只手捂着嘴,吃吃地笑,另外一只手,则指向李鹤面前的托盘。 芳姑探过头一看,也格格地笑了起来,说道:“公子哎,你倒是吃上一口再说话啊,哪有你这样一口没尝,便夸人家做得好的,你这话,也太假了吧。” 众人一看,果不其然,李鹤面前的托盘里,一只完整的鸭子造型,摆放整齐,一块没少。 众人皆哈哈大笑。 项伯则一脸骇然,眼光在鸭子和瑶娘之间来回逡巡,半晌,才将信将疑地问道:“莫非这道咸水鸭是出自瑶娘之手?” 瑶娘柳眉一扬,笑着说道:“是啊,公子不信么?” 项伯摇了摇头,又点点头,复又摇了摇头。 看着项伯怪异的肢体动作,复杂的表情,瑶娘嫣然一笑,双手一提裙摆,微微屈膝,道一声慢用,翩然而去。 瑶娘走后,项伯明显沉默了许多,李鹤看着一脸茫然的项伯,笑着说道:“项兄,看着瑶娘的变化,是否感觉不太适应?” 项伯长出了一口气,叹道:“岂止是不适应,简直是判若两人啊。不怕两位贤弟耻笑,想当年,除了瑶娘那一副宛若天音的歌喉之外,项伯最为迷醉的,便是瑶娘的葱葱十指了,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不沾春水,自带仙气,分明是专为抚琴弄瑟而生。而现在,这一双手,却在你这里抚鸡弄鸭,耽于庖厨,李鹤,你这是暴殄天物啊!” 看着项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李鹤哈哈大笑。 张良也呵呵笑着,夹了块鸭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一边嚼,一边不住地点头称赞。 “没想到,鸭肉竟然可以如此烹制。看起来,肉白如玉;吃起来,咸香相宜,滑腻爽口,毫无腥膻之感,果然是一道美味。在张良看来,女子擅长庖厨,本就稀绝,似瑶娘这样的美丽娇娘,精于厨道的,根本就是天降尤物,可遇而不可求,何来暴殄一说?难道,天大地大,还有什么比肚皮更大的事情吗?” “项伯,不知张良说的可对?” 项伯不置可否,低头不语。 李鹤微微一笑,说的:“我知道项兄心里,在替瑶娘感到可惜,但李鹤却不这么想。” “正如项兄方才所说,瑶娘此番历险,绝对称得上劫后重生,既然是重生,便会有脱胎换骨的变化。在李鹤看来,人只有经历过生死的考验,才能勘透世间百态,也才能明白自己最需要什么。不瞒项兄,瑶娘来我府上三年,其间有很多次机会可以离去,她只要点点头,完全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但都被她断然拒绝,项兄,可知为何?” 说到这,李鹤顿了顿,看着一脸茫然的项伯,淡淡一笑,沉声说道:“项兄,你心中的那个瑶娘,已然在寿郢城破之后死去了,如今你看到的瑶娘,则完全是一个新生的女子。只要她过得舒心、畅快,每日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你我又何必为她做什么而庸人自扰?” “这一点上,其实与我们赏花是一个道理,去岁桃花,今又桃花,孰不知,存乎于你我心中的那一份美景,早已在不经意间,成为昨日桃花!年年岁岁,桃花争艳,君可见,又有哪一朵花儿还是去年模样?” 第一百七十三章 水氏(一) 时令虽然已是初冬,但因为无风,融融的暖阳照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即便是在室外,人的体表感觉也都不算很冷,甚至稍动一动,还会沁出一丝薄汗,恍然间,竟有一种时间又回到了三月小阳春的错觉。 寿春古城南门外的原野上,李鹤稳稳地坐在乌骓马上,注视着远处一红一白两匹良骏,在广袤的原野上奔驰。 红马上,项伯一身短襦劲装,弯腰如弓,壮硕的身体,像一头潜伏已久,随时准备出击的猎豹,紧贴着马鞍桥,目视前方,口中轻啸连连。 人如战士,马如蛟龙。 白马上,张良白衣胜雪,腰身挺直,大袖飘飘,神情悠闲。一部乌黑的长发,伴随着马鬃飞扬,宛如一片流动的云彩,一路疾驰,一路洒下爽朗的笑声。 人如行云,马如流水。 自从项伯、张良来到李府,三人便日日欢饮,竟夜长谈,时间久了,难免枯燥乏味。项伯不耐困居斗室,拍着肚皮上的肥肉,强烈建议去郊外策马,溜溜日渐僵硬的双腿,正好张良也有此意,一行人便趁着天气晴好,来到当年李鹤与项伯的相识之地,纵马驰骋,放飞心情。 虽然这个节气,原野上早已是草木枯萎,一派萧杀。但久居城内,乍一来到郊外,面对着广袤的天地,呼吸着清冽的空气,顿时让众人心情为之一松,感觉心旷神怡。 项伯性情豪放,又喜嬉戏,甫一到此,便摩拳擦掌,提议众人赛马。众人见原野空阔,骏马欢腾,正是纵马驰骋的好地方,皆轰然叫好。 项伯知道李鹤及其一众手下骑术都极其精良,眼珠一转,挑张良作为对手。张良心里知道项伯欺自己文弱,骑术定然不精,微微一笑,慨然应战。 众人皆是行家,眼见着项伯与张良,一红一白,两匹良骏,一番驰骋下来,高下立见。 李鹤身后,猴子低低的声音叹道:“若非张先生过度讲究仪容,项公子还真有点悬乎呢。这张先生也真是,赛马你就好好的赛呗,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穷讲究,待会要是输了,还不是一样的难堪?” 李鹤“呵呵”一笑,侧头说道:“猴子,子房兄人中龙凤,他的世界咱们不懂,在这些饱学之士看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才是人生的至高境界。我敢断定,在张先生的认知里,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情,比保持一副镇定自若的仪态更重要的了,与其仓皇地获得一场胜利,远不如像个君子一般,潇洒地接受失败,区区一个赛马,雕虫小技耳,还不足以让他们慌神。” 猴子苦笑着摇了摇头道:“经公子这样一说,我却是愈发不懂了。” 占越和杨岱哈哈大笑,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说道:“我们也不懂。” 三人说说笑笑之间,项伯和张良已经策马回转,项伯领先一箭之地获胜。 两人翻身下马,互相拱了拱手,道声承让。张良倒负双手,依然一派风轻云淡,项伯则是满脸兴奋,大呼痛快。 李鹤让猴子和占越、杨岱带着一众队员捉对比拼,自己则和项伯、张良盘腿坐在地毡上,芳姑奉上干果,又拎过来一壶早已熬得沸腾的梨汁热茶,三人就着茶水,品着果脯,一边吃吃喝喝,一边点评着远处人如蛟龙,马赛狂飙的欢腾的赛马场面。 没过多大一会,就见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四蹄翻飞,远远地疾驰而来,李鹤抬眼一看,便知道那人是猴子。 猴子学习骑马,还是在追随李鹤以后,虽然是半路出家,但因为悟性极高,加之轻身功夫一流,身轻如燕,所以进步极快,骑术之精,比起占越来,也不遑多让。 同时,因为基本功不够规范,导致他的马上姿态,看起来显得特别与众不同。每当纵马狂奔时,他总是习惯性地将左边大腿搁在马鞍上,整个身体完全侧向右边,使得整个人看起来似乎随时可能摇摇欲坠,却总也落不下来。这个姿势虽然看着诡异,但无论是骑行,还是投入战斗,效率极高。 枣红马四蹄翻飞,转眼便到了跟前,猴子口中一声轻叱,一带马缰,趁着马势稍缓之际,纵身跃下,整串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引得项伯连声大赞。 猴子听见项伯的赞叹,笑了笑,冲项伯拱了拱手,大步来到李鹤跟前,轻声说道:“公子,有情况。” 李鹤抬起头,看着猴子,没说话。 猴子一指对面,继续说道:“离这五里多地,有个小山包,坡上有片密林,密林里有一拨人正在歇息,公子,我感觉,这拨人好像不太对劲。” 李鹤眼神一凝,问道:“怎么个不对劲?” “我也说不清楚,就是一种感觉。”猴子锁紧眉头,“这些人虽然清一色脚夫打扮,但个个面容凶狠,而且都带着家伙,怎么看都绝非善类。另外,这些人严密看护着的那辆牛车上,隐隐有女子的哭泣声。” “哦?”项伯一听,插话问道:“会不会是带着家眷的行商游贾?” 猴子摇摇头道:“我感觉不像,这里离着官道甚远,地处偏僻,哪个做生意的能走到这里来?而且,早年我也跟着园主走过商道,清楚生意人基本都知道逢林莫入的道理,这些人难道不懂?另外,普通生意人停车歇息,至于把警戒的暗桩布置到坡脚下吗?如此戒备森严,这些人害怕什么?” 张良点点头,说道:“如此说来,这些人确实行踪可疑。” 李鹤看着猴子,问道:“看清楚他们有多少人了吗?” “明里暗处,约莫二十多人。”猴子答道。 李鹤点点头,想了想说道:“召集弟兄们过来,咱们过去看看。” 猴子将两个手指塞进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唿哨,闹腾正欢的队员们闻听,纷纷打马回转,一边走一边同时打着唿哨,召唤远处的队员,霎时间,原野上唿哨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待十几名队员列队完毕,猴子将看到的情况对大家做了说明,除留下两名队员留守外,其他人刀剑出鞘,强弩上弦,跟着李鹤,向对面的小山包蜂拥而去。 第一百七十四章 水氏(二) 当李鹤带人赶到对面的小山坡时,密林里已经空无一人。 猴子翻身下马,看了看现场痕迹,又在四处一转,来到李鹤跟前,低声说道:“往西跑了,估计是被我们惊着了,看样子,应该没走多远。” “追!” 李鹤马鞭一挥,一声断喝,众人纷纷打马回转,顺着坡脚下的土道,向西追去。 一行人并没有追出去太远,便远远地看见前方二十多人,护住两辆牛车,正拼命赶路,见李鹤众人的马队越追越近,便分出十几个人,拦在土道当间,其余的人仍然护着牛车,继续往前拼命跑着。 来到这些拦路的人跟前,李鹤一带马缰,乌骓马一声长嘶,前蹄腾空,碗口大的马蹄,踏起尘土飞扬,稳稳地站住。 李鹤看了看面前这十几名壮汉,果然如猴子所说,这些人虽然都是普通百姓的短装打扮,有几个甚至还穿着草鞋,但却个个面带煞气,目露凶光。 “你们是什么人?”李鹤冷冷地问道。 “管你家爷爷是什么人,小子,别怪爷爷没告诉你,少管闲事,对你有好处!” 站在最前面的一位身形魁梧的汉子,手提着一把长柄大刀,指着李鹤,厉声喝道。 李鹤手腕一翻,从袖袋里抖出一块黄铜铭牌,往上一举,朗声说道:“大秦国楚郡郡府长史李鹤,奉命在此盘查逃犯,你等速速放下手中刀剑,双手抱头蹲下,接受讯查,如有违抗,一律按逃犯论处。” 壮汉显然没想到来人竟然是官差,仰头看了看乌骓马上端坐如山的李鹤,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堆满了横肉的脸上,颤了几颤,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位官爷,小的们都是这北氓山中的猎户,平日里打了些猎物,积攒了一些山货,结伴到城里出售,这不,大家伙手里的东西都卖得差不多了,正急着回山。官爷,能不能看在我们急着赶路的份上,通融通融则个。” 李鹤注视着壮汉,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不可!” 壮汉一脸苦相,嚷嚷道:“官爷,我们可都是良善之人啊,身上除了一些卖货得来的散碎银钱,并无违禁物品啊” 猴子晒然失笑道:“是不是良善,检查一下不就知道了。” 李鹤抬眼看着远处渐行渐远的牛车,见壮汉一双贼溜溜的眼珠子四下乱转,口里仍然在不断地絮絮叨叨,讨价还价,心知这人是在故意拖延时间,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让前面那两辆牛车尽快脱困。 看来,那两辆牛车上,大有文章。 一念及此,李鹤冲身旁的占越使了个眼色,一声大喝:“休得聒噪!再不接受盘查,一律与逃犯同罪!” 说着,李鹤脚后跟一磕马腹,乌骓马吃痛,一声“稀溜溜”的长嘶,纵身一跃,冲进人堆。壮汉一见李鹤要冲过去,也急了,挥舞着长柄砍刀,向乌骓马的前腿削去。李鹤俯下身体,单臂较力,用镔铁砍刀往外一架,“呛啷”一声,崩开了壮汉势大力沉的一刀,趁着壮汉的大刀往外一荡的空隙,镔铁大刀卷了个刀花,直奔壮汉的咽喉而去。 壮汉没想到李鹤的力道如此之大,不但单臂崩开了自己去势极猛的一刀,还令自己的虎口隐隐作痛,一愣神的工夫,李鹤的镔铁刀又到了,壮汉心内大骇,自己也是用惯了刀的,能将浑厚的刀法耍出剑术的灵巧,而且速度还能如此之快的人,在今天以前,他还真没见过。 壮汉连忙挥刀往外招架,哪知李鹤这一刀是虚招,趁着壮汉手忙脚乱的空儿,李鹤根本不作多余的纠缠,策马而去,猴子带着四五名队员则在身后紧紧跟随。 壮汉挥刀就想追,却被占越截住,占氏刀法,见面就是连环三刀,逼得壮汉招架不跌,看着眼前这人的手上,拿着一柄和方才那人一模一样的镔铁砍刀,壮汉心里叫苦不跌,他知道,今天碰到了硬茬子了,若想全身而退,恐怕是要费上一番周折。 乌骓马一骑绝尘,很快便追上了前面拼命逃跑的牛车,七八个护在牛车周围疾奔的汉子,一见李鹤追了上来,发一声喊,纷纷停下脚步,置牛车于不顾,拔刀的拔刀,抽棍的抽棍,口中“呜哩哇啦”,阵阵怪叫着冲了上来。 李鹤口里一声轻啸,人借马势,马助人威,一人一马,如虎入羊群一般,与迎面而来的七八个汉子轰然相撞,乌黑的镔铁大刀上下翻飞,宛如砍瓜切菜一般,只一个照面,七八个汉子,便有一半手断骨折,躺倒在地,发出一阵阵惨厉的哀嚎,剩下的几个,则掉头就跑,飞一般逃命去也。 李鹤口中,啸声连连,一提马缰,乌骓马一刻也不曾停滞,如狂飙一般,卷向还在拼命逃跑的牛车。赶车的车夫一看李鹤宛如天神一般,杀气腾腾,直扑而来,吓得扔掉手里的缰绳,从疾驰的牛车上一跃而下,就地一滚之后,往路边的灌木丛里一钻,没影了。 跑在最前面那辆牛车的车夫更干脆,没等李鹤赶到,就已经有样学样,抱头鼠窜了。 李鹤顾不上逃跑的车夫,趁着乌骓马与牛车错身之际,飞身跃起,稳稳地落在牛车上,一边往回猛拽缰绳,一边奋力踩住车辕旁边的车轫,折腾了好一会,急速奔跑的牛车才缓缓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前面那辆车,在随后赶到的猴子控制下,也缓步停下。 李鹤扭头看着身后的牛车,很明显,这车的车棚是临时搭建的,没有留门,只在两侧各留了一扇小窗。李鹤跳下牛车,趴在小窗口往里看,里面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楚。 正在这时,忽然听见前车上,猴子一声惊呼。 “公子,公子!快过来看呐。” 李鹤赶紧走过去,只见这辆车上蒙着的黑色油棚,已经被猴子用刀豁开了,透过硕大的豁口,李鹤看见,车厢里竟然横七竖八地躺了十几个女人。 李鹤和猴子对视了一眼,仔细地审视着这些女子。 只见这些女人并没有被缚住手脚,但却都软塌塌地躺着,除了两三个昏迷的以外,大都睁着眼睛,盯着一个方向,眼神空洞迷蒙。其中有几个,额头或脸上有伤,正在往外渗血,估计应该是刚才牛车奔驰的过程中,因为过于颠簸,撞击车厢护栏所致。 “全都喂药了。” 猴子检视一遍过后,轻声说道。 李鹤看了看猴子,他毫不怀疑这位老江湖的判断。 “能看出用的什么药吗?可有生命危险?”李鹤问道。 猴子翻开一个女子的眼皮,看了看瞳孔,很笃定地说道:“迷魂散,一时半会死不了人。但这些人用过量了,时间一久就难说了。” 李鹤点点头,转身又走回到后车旁,猴子跳上车,三刀两划拉,将车棚豁开,却见车厢里,堆满了整匹的绸缎,码放得整整齐齐,绸缎中间,并排摆放着两只黑漆木箱。 猴子用短刀撬开一只木箱的盖子,却见箱子里,赫然是码放着整整齐齐的银锭。 猴子又撬开另外一只箱子,同样也是满满登登的银锭。 李鹤锁紧眉头,暗自猜度,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自己无意中截下的这些人,应该是一帮劫匪,不但劫财,而且劫色。 李鹤手一挥,猴子连忙用油布盖好车厢。 正在这时,占越飞马赶了过来,来到李鹤面前,翻身下马,笑着问道:“公子,你这里都结束了?” 李鹤点点头,见占越浑身是血,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占越笑了笑道:“一帮子蟊贼,我能有什么事?就那个打头的,还有点横练功夫。这家伙想跟我搏命,被我杀了,我这身上的血,就是他的。” “可惜了,那人一看就是个头领,我原本打算留着他审一审的。” 李鹤摇了摇头,一脸惋惜。 “无碍,我还抓了三四个活的,”占越一指前面地下犹自鬼哭狼嚎的几个汉子,笑着说道:“再说了,那里不是还有几个喘气的嘛。” “也只能这样了。走吧,我们返回,项伯兄和子房兄该等急了。”李鹤环视一圈,说道:“这一干劫匪,死了就地掩埋,只要还有一口气的,全都给我押回去。” 第一百七十五章 水氏(三) 等李鹤等人押着牛车和受伤的劫匪返回时,项伯已经等得七窍冒烟了。芳姑也急的搓手跺脚,不停地来回踱步,引颈翘首,向远处张望着,一刻也不得安宁。 唯独张良,依然是一脸风轻云淡,盘着腿,端坐在地毡上,看着远处的群山,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李鹤众人回来,项伯和芳姑连忙上前接着,项伯一见占越浑身是血,吓了一跳,连番询问怎么回事,李鹤便将情况简单地说了说,听说是遇到的只是一帮劫匪,项伯的神色才稍稍缓和下来。 猴子大声吆喝着,命令队员们将牛车上的女子,一个个抬下来,平放在草地上,然后围着这些平躺的女子,一面转悠,一面念念有辞,双眉紧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想了半天,猴子从腰间的皮囊里抖出一粒绿色的药丸,走到一位体格较为纤弱的女子身边蹲下,将掌心里的绿色小药丸摁在女子鼻尖下的人中处,缓缓地转动着。 李鹤也在猴子的身边蹲下,仔细地观察着这名女子的动静。 一炷香的工夫过去,李鹤见那名女子仍然是一副神志不清、软塌塌的模样,丝毫不见起色,便有些着急,看了看一脸沉静的猴子,低声问道:“你这法子行吗?” 猴子怪眼一翻道:“不试一下,怎么知道行与不行?” 芳姑一看李鹤被猴子噎得没了脾气,满脸无可奈何的模样,“扑哧”一笑,李鹤抬起眼,恶狠狠地瞪了芳姑一眼,芳姑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了。 李鹤无奈,只得老老实实蹲在一边,耐心地等待着猴子不紧不慢地继续揉着药丸。 这时,杨岱像拖条死狗一般,拖着一个精瘦的汉子来到李鹤面前,将那汉子往李鹤脚下一扔,说道:“公子,我刚才审了一下,这个人是他们的三头领。” 李鹤一看这名汉子,见他满脸青紫,双腿血肉模糊,站立不稳。很显然,这人在刚才的搏斗中,被打断了双腿。 李鹤蹲下身子,看了看这名披头散发、面皮苍黑的汉子,说道:“本长史现在问你几句话,你最好老老实实回答,免得再受皮肉之苦,明白吗?” “你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准备去往何处?” 汉子抬起头,看了看李鹤,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调转头去,一言不发。 李鹤笑了笑,占越气恼不过,用刀鞘狠狠地敲了敲汉子血肉模糊的小腿,汉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 占越又准备继续敲打,李鹤连忙止住了占越的动作,当着芳姑的面,他不想让场面太过血腥,更何况项伯和张良也都在直直地往这边看着。 李鹤冷冷的眼神看着精瘦汉子,说道:“你最好不要这样,本长史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明白吗?” 许是疼痛难忍的缘故,汉子的脸上,冷汗涔涔而下,看着李鹤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恐,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嗫嚅道:“我们是这北邙山鹰嘴寨的,我叫吕英,是山寨的三头领,我们一行人,正准备赶回山寨去。” “这些女子怎么回事?” 李鹤指了指草地上并排躺着的十几个女子,问道。 吕英的脸上现出一丝慌乱,迟疑着,没有说话。 “说吧,不说是不行的,与其等我用刑,还不如干脆点,最起码,你可以少受点罪。” 李鹤的声音虽然平静低沉,但在吕英听来,丝毫不亚于催魂的无常。 吕英一咬牙,抬起头,说道:“官爷,这事跟我没关系,是大头领和二头领他们非要干,我也是被逼无奈。官爷,我都交代了,能不能饶我不死?” “说吧,现在还不是你讨价还价的时候。” “是这样,这不是眼看着冬天要到了嘛,因为寨子里的弟兄还缺点棉衣,大伙一合计,决定出去做趟买卖,弄点衣料回来缝制棉衣。因为大头领是巨阳人,对那里的情况比较熟悉,我们就决定去巨阳干。” “在巨阳,我们劫了两家绸缎商人,因为点是早就踩好了的,买卖做得挺顺利,临走时,大头领和二头领贪图人家女子美貌,又顺势掳了人家几名女子。” “路过寿郢时,大头领觉得不过瘾,又想在寿郢城里再做一票,我考虑寿郢城的戒备比巨阳严得多,我们的人手也有限,坚决不同意,但我一个人,犟不过他们两位,最后只好随他们去了。” “谁知我们看好了一家绸缎商,等了几天,却一直苦无机会下手,无奈,大头领只好决定放弃,可没想到,二头领不知从哪打听到传舍住宿的几伙客人里,有几个美貌的女眷,我们临走时,他又顺手牵羊,将住宿的几个女子又掳了来。” “二头领历来好色,我早就说过,迟早有一天他会栽在这上面,万万没想到,最后会累及兄弟们跟他一起遭殃。唉!悔之晚矣!” 吕英闭上双眼,连声哀叹。 “你们的大头领和二头领呢?” 吕英道:“大头领前几日便带了一部分金银,先走一步了,二头领方才被这位官爷杀了。” 吕英一指占越。 “你们在这些女子身上用的是什么药?” 李鹤看了看仍然在继续努力的猴子,问道。 吕英甩了甩头,一脸苦相,说道:“官爷,这个吕英真不知道。不瞒官爷,吕英纵然再怎么不济,这种下作的事情,还是不屑于做的。整个山寨,也只有二头领喜欢鼓捣这些迷药之类的玩意儿,他这一死,还真没人弄得懂这些东西了。” 李鹤看了看吕英,见他说话不似作伪,点点头说道:“吕英,待会回城,我会把你们交给司寇衙门,希望你到了那里,也能老老实实回答。我看你也是条汉子,不希望你受太多的罪,你要明白我的苦心。” 正在这时,那边猴子一阵大呼小叫:“成了!公子快过来看啊,成了哟!” 李鹤连忙起身,来到猴子身旁,只见那名女子,在猴子的药丸持续不断地揉搓下,人中处虽然一片血红,但已经悠悠醒来,不但神志在慢慢恢复,手脚似乎也开始了轻微的蠕动。 李鹤大喜,连声夸赞猴子果然好本事。 猴子满脸自得,说道:“我就说嘛,这世上,还有我老陈解不开的迷药吗?这第一个是我先试验药量的,不敢擅自加量,下面的就要快得多了。” 说着,猴子从皮囊里又掏出几粒药丸,分给几名队员,手把手地教着他们给余下的女子用药。 确如猴子所说,增加了药量以后,剩下的这些女子恢复起来,就明显快了很多。两炷香的光景,这些混沌不清的女子,慢慢地都开始逐渐恢复了神志,甚至有几个女子,虽然头脑还没有完全清醒,却已经能够缓缓坐了起来,睁着懵懂的双眼,看着周围一圈子陌生人,茫然不知所措。 李鹤让芳姑给她们每人倒了一碗热水,待她们喝下之后,李鹤走到最先醒来的那名娇弱女子面前,询问她家住何处,可记得如何来到这里。 那名女子显然属于胆小脆弱的类型,面对李鹤的询问,只顾嘤嘤哭泣,就是不开口说话。 猴子顿感不耐,一声断喝:“哭什么哭,没听见我家公子问你话么?” 女子被猴子的这声怒吼吓得一哆嗦,连忙止住了哭泣,昂头看着李鹤,满脸梨花带雨,抽抽噎噎地将自己姓氏名谁,家住何处和盘托出。 等到又问了几个,李鹤这才相信,刚才吕英所言不假,这些女子,几乎都来自巨阳城内贾姓和郑姓的两个绸缎商人家族。 李鹤抬眼看到,在人群的最后面,有两个女子相拥在一起,一个身形颀长,一个娇小玲珑,身形颀长的女子将身形娇小的女子搂在怀里,不断地安抚着,而娇小的女子,则伏在高个女子的怀里小声啜泣着,身子还在微微颤抖。 李鹤走到这两个女子面前,见那位身材颀长的女子抬头仰视着自己,大大的眼睛里,布满了戒备。 李鹤笑了笑,用尽量温和的语调问道:“这位女子,请问你姓什么叫什么,家住何处?” 颀长女子一边抚着怀里女子的后背,一边说道:“民女水氏,名唤淑子,家住新郑。” 又拍了拍怀中的女子道:“这是民女的嫂嫂。” 李鹤一愣,没想到在这里居然还碰到一位韩国女子,他抬起头,下意识地看了看地毡上一直盘腿坐着的张良,见张良也将眼光看了过来,很显然,他也没想到在这群被掳的女子中间,会有自己的乡党。 李鹤点点头,又问道:“水氏,你既为新郑之人,缘何被掳掠到了此处?” 水氏闻听,眼圈红了一红,语声哀婉,说道:“民女家中剧变,只剩下我和嫂嫂两人,在新郑无以为继,便想着来寿春投靠舅父,谁知民女舅父早在寿春城破之日,便不知所踪。民女姑嫂二人,投亲无着,又身无分文,只得无奈耽于寿春城内,替人浆洗为生。前几日夜间,家里进了盗贼,原想着家中没啥值钱的物件,贼人要偷便随他偷吧,却没想到,贼人惦记的不是钱财,而是民女姑嫂,不知那贼人用了何种手段,我姑嫂二人浑身疲软,无一丝力气叫喊反抗,只能眼睁睁被掳掠到此。万望官爷念在民女孤苦无依,营救我姑嫂则个。” 李鹤点点头,正待继续往下问,旁边张良开口说话了。 “水氏,我待问你,水晋是你何人?” 水氏一听张良的口音,两眼顿时焕发出异样的光彩,就连那一直伏在水氏怀中不敢抬头的妇人,也惊异地抬起头来。 在这千里之外的异乡,能听到久违的乡音,怎不令水氏陡生惊喜? “那是家父,怎么,官爷认得家父么?” 张良点点头,沉声说道:“岂止是认得,张良有幸,当年曾聆听过老大人的教诲。如此说来,那水榕便是你的兄长了?” 水氏一听,连忙起身,略整衣袍,对张良盈盈一拜,说道:“正是淑子的长兄!没想到,淑子有幸!远在这千里之外,能够巧遇父兄的故友,万望这位官爷施以援手,搭救淑子姑嫂脱困。” 张良连忙站起身,看了看李鹤,李鹤轻轻点了点头。 张良一捋颌下短须,笑着说道:“既是故人,张良责无旁贷!淑子无需多虑。” 话说到此,已经无需再问下去了,李鹤抬头看了看,见天色不早,便吩咐道:“占越,收拾队伍,咱们打道回府。” 又转头对着杨岱,低低的声音说道:“杨岱,将一干人犯锁拿进城,交于司寇衙门待审。让这些女子仍然坐那辆牛车,回到城里,一并交于蒙校尉,审理完毕,再择日遣送回家。” 杨岱还没来得及说话,猴子则一言不发,抢先纵身跳上那辆满载着绸缎和银两的牛车,亲自驾辕,自顾自先行离去。 李鹤与杨岱对望了一眼,“呵呵”笑了起来,李鹤心里清楚,到手的财物,再让猴子这样的家伙吐出来,恐怕又得费上一番周折。 也难怪,这两年身兼李鹤的财务大总管,为这一大摊子人的吃喝拉撒,猴子可没少操心。 李鹤拉着芳姑,径直走到水氏面前,说道:“水氏,这位是芳姑,待会你们姑嫂就和她一起坐马车回去。放心!有子房先生在此,不会再有人让你们受委屈的。” 水氏姑嫂一听,双双敛衽屈膝,对着李鹤,深施一礼。 已经翻身上马的张良,闻听此言,回过头来,看着李鹤,遥遥拱手致意。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