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乱世山河志》 写于2019春节之际,祝大家新年快乐 2018年末,开了这篇传统武侠,也不知道现在的大家还喜不喜欢看武侠小说,可武侠对我来说,是从小到大的一个梦想,虽然金庸、古龙、梁羽生等大侠已相继离我们而去,但我相信武侠依然还在,更会永远不死。 于是一个构思了多年的作品,就这样问世了,我知道无论从故事情节还是细节描写上我的小说都是难那么精彩,可我会一直坚持下去,为了那个梦想,我会把它用心写完。 可写了一个月的时间,就过年了,一过年,我的思绪就有点飞舞不安。 我是一个北方汉子,由于种种原因来到了彩云之南,美丽得春城——昆明。如今融入到这座人潮人海的春城已有五年多了,这里,已成了我生命中的第二故乡;习惯了拥挤在这人声鼎沸的街头巷尾,这里,便成了我夜以继日的生活源泉;辗转在这人困马乏的车站码头,这里,便成了我翘首倚盼的一道亮丽风景。 翻阅新闻的时候,会留意一下春运的动静,那吆喝声,吵嚷声,嬉闹声,汇聚成一片欢腾的海洋;那大人,孩子,手叩手,肩连肩,互相依偎,相互取暖,紧紧相随回家的队伍奋勇前进,那一幕幕感人的画面连成了一汪热血沸腾的乐园。那张张挂着喜悦幸福的笑脸,让我回家的激情更加日日膨胀,与日俱增。 此时,听着窗外的鞭炮声,想必我的家乡也早已是炊烟袅袅,灯火辉煌,喜气洋洋,张灯结彩。 是啊,去年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如今又要过年了。 你我曾在同一片阳光下耕耘于天地间,有人尚且钵盂皆满,收获颇丰,而我又怎隐忍清苦。芸芸众生不过几十载轮回,当利润不再是有些人事业之中用来追求的唯一生活资本的时候,更多的人会用它来赚取美誉,而我夹杂在这世道间,又怎甘愿平庸。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仿佛是等待着灵魂瞬间的蜕变,在缓缓的伸展中,一点点地缓慢释放自身的精华,坦然地走向超然。随之,思绪犹如那飘渺的茶雾,似浅唱,如私语,袅袅地钻进了心灵的深处,人生如茶,浓淡由己,甜涩自知,刹那间,感觉这杯子里面泡开的茶叶,宛如简约的人生,由初始淡淡的幽香,到苦涩甘甜,再至平和清淡,心如直水,自然流淌。 人生如酒,酒有浑厚辣味的时刻,人亦有生离死别的定数,因此,要学会记忆,学会收藏,将岁月的沧桑,情感的依依,成功的喜悦,失败的感触,永远珍藏在人生的大事记中,留给自己翻阅,也留给后人翻阅。 有一种心情,叫喜怒哀乐;有一种味道,叫酸甜苦辣;有一种智慧,叫深谋远虑;有一种缘分,叫天长地久;有一种心境,叫顺其自然。 无论怎么想,2019年真的来了,那就让我们依然笑着面对吧。 让我们伴着悠悠的钟声,手捧美酒许下最美好的祝福:愿这新年的钟声能敲响你心中最快乐的音符;愿这新年的钟声能永远伴随你度过美好的人生。 最后,再次祝福大家在猪年诸事顺意,平安健康! 第一章 残红满径叶凋稠 黑云吞噬了蓝天,将黑暗的一幕留在天际,在如此深秋时节,下一场骇人的暴雨,其中的凄凉真叫人捉摸不透。 洛阳城南二百里处,有一莲花山,山顶五峰环列,状若莲花,山中小道蛇形错盘,绵延无尽,暴雨过后,片片落叶竞相而下,让人不禁感叹这伤秋悲愁的时节,恍惚间,只见几道黑影在一条小道中窜出,冲风冒雨,向山顶而去,远远观瞧,那几人双腿似是软绵绵的,仿佛马上就要摔倒。 他们好像已经走不动了,停在了半路上。 忽听身后那片黑黝的丛林里,传来阵阵呼喊声。那些人看起来并不在乎,只是领头那人抬头看着那无边夜幕,摇头惨笑着:“看来老天真是要亡我汉家。” 他一语未散,树林里猛然间钻出三四十人,牵头的是一灰袍大汉。见到那领头人,拱手笑道:“匡济兄弟,都一天一夜了,还别来无恙么?“ 赵匡济看着那人,双眸中透露着一丝绝望:“一个不留?” 那大汉嘿嘿笑道:“斩草不除根的事,咱爷们可做不出来,不过桑大人大发慈悲,只要赵将军一点头,便可挽救这三个一直忠心跟随你的弟兄。”赵匡济道:“怎么个点头法?”大汉道:“桑大人有令,只要你把那张前朝隐太子的《山居图》交出来了,我们不会追究他们的,桑大人官拜宰辅,一定算数!”赵匡济听了,不觉大笑:“算数?哈哈,当年我和桑维翰敬天敬地,歃血为盟,结为八拜之交时他说过的话,都算数了吗?”大汉一时语塞,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忽听一声音传来:“殊不知为人当识时务乎?” 说话间从山坡上跃起一匹马儿,四蹄落地,正好立在赵匡济身后,众人一看,正是大晋宰辅兼权知枢密使事——桑维翰。他侧马而下,向赵匡济道:“二弟,你身为都尉将军,却不谙当今朝堂之道,天福帝已然坐拥中原,平定南方小藩那是早晚的事,陛下看重与你,多次邀你共谋大事,却都被你拒之于外,如此一意孤行,可有照顾到我们兄弟的福祉?” 赵匡济冷笑一声:“共谋大事?还不是为了那张‘山居图’。” 桑维翰手握马鞭,敲了敲左手掌心,点头道:“是,有些事情,我们确实没想到,要不是我们一路追随你来到这赵家老宅,还真是想不到流失三百多年的‘山居图’竟然在你手里,要说为了那张‘山居图’倒也不假,但是陛下更看重二弟你的军事才能,要不然你又岂能在而立之年,就做到了都尉将军。” 赵匡济心知今日定是无法逃脱,可是又要连累这些弟兄们与自己陪葬,心中甚是不忍,可是要把《山居图》交给那卖土求荣的石敬瑭,那中原之地岂能再有兴盛之日!一时间,竟踌躇不前,难以抉择。 赵匡济身后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书生模样的少年好像看出了他的心事,两步跨在赵匡济的面前,向着他身后其余几人吼道:“大哥,你放心,我们今日就是死在这山上,也绝不同意你把‘山居图’交给这群卖国贼,你们说是不是!”声音之大,仿佛费劲全身之力来表达自己与众人宁死不从的决心。 “可是…”赵匡济还在犹豫。 便在此时,那灰袍大汉伸手成爪,突然向少年发难,这一瞬间来的太快,赵匡济根本来不及反应,少年如此瘦弱的身躯怎能抵得住大汉奋力一击,眼看他就要拿在少年脖颈之上,赵匡济嘶声大喊着:“元朗!” 却听“咔嚓”一声,那一击竟然打在了树干上,合抱两人粗壮的树干被这一爪之力横空折断,众人一惊,刚才还立在那里的少年,一眨眼的功夫竟然消失了! 大汉一愣,顺势抬头往西北方向看去,那颗枯树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几个人,而那小书生也在其中!大汉不禁心中一凛,两处距离不过两百步,他自忖如此距离便是飞过一只蚊虫都能听的清,莫说来了人都没有听见声音,单单这瞬间救人之举,便是这普天之下也没有几个人做得到。 桑维翰寻声而望,却是三个和尚,还有一个和那书生年纪相仿的白衣小生。 “原来是几位大师救了舍弟,阿弥陀佛,多谢大师,多谢大师!”赵匡济双手合十,连连参礼。 “喂,几个秃驴,莫要管闲事。”大汉眼看到手的功劳就这么被人阻了去,心中烦闷无比,仗着桑维翰的面子,晾他几个和尚也不能奈何自己。 “阿弥陀佛,”中间那长髯老僧缓缓道,“老衲今日与沈施主在房中论经,却不想弟子来报,山中来了一群不明来历之人,老衲速与弟子来此查看,却不知是桑大人大驾来此,阿弥陀佛。” 桑维翰不想他竟然识得自己,便问道:“敢问法师名号?” “桑大人贵人多忘事,六年前嵩山之上,天福陛下举行祭天大典,你我也算是有过一面之缘。” 桑维翰倒吸凉气,仔细回忆着当年情形:“莫不是妙思大师?” 老僧点点头。 桑维翰显然吃了一惊:“妙思大师,您贵为菩提院首座,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少林菩提院乃是研究武功的最高之所,也是收集天下功夫和参悟大乘佛学的所在,桑维翰深知历任菩提院首座都是武学高深的大师担任,如果今天老和尚要管一管这事,当真是不太好办了。 众人又有谁不知少林菩提院的大名,一时间,也都愣在那里。 妙思道:“说来惭愧,老衲参禅几十年,修为且轻,佛心尚浅,特辞别师兄来此间修行,善哉善哉!” “大师,既然来此修行,还望大师广积善德,莫要管这闲事,坏了大师修行。” “这位大人此言差矣,”确是那沈姓小生发言道,“广清寺既然立于这莲花山上,妙思大师又是寺中主持,这一山合众生命又岂有不理之言,莫说今天是一条人命,就是山上的花鸟鱼虫生生死死自有天命,何苦为难他人来收,真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句句夺口而出,方知打断了妙思的言语,一时间满脸羞涩,不好意思了起来。 妙思点头笑道:“沈施主此言有理,老衲正是此意。” “大师执意要管,那我们就要得罪了。”话语一落,桑维翰向身后众人使了个眼色。三四十人受令合围而上,一时间草木繁密的林中倒显得拥挤起来。 灰袍大汉首当其冲,直朝妙思而去,纵使知道自己并非敌手,可主上发话不得不从,更何况他料定和尚不会杀生,有甚可惧,眼看就到跟前,暴喝一声,一拳向妙思挥来,和尚却一动不动,拳至跟前,一瞬间,妙思左手向上反扣,一绞之下,拿住大汉手腕脉门。 大汉又惊又怒,一挣没能挣脱,大怒之下,飞起右脚,往妙思足三里踢去,和尚见状,左手用力抖出,将他掷回身后而去。 这一扣一掷的功夫,桑维翰一一看在眼里,心想自己出手也不是老和尚的对手,莫不然今天就放赵匡济一马,去山下等候,不愁他这辈子不下山,打定主意,冲着妙思说道:“今儿我就给大师个面子,可是姓赵的,咱们没完,等着瞧吧,走!”一声令下,那些喽啰们赶紧退了回来,跟着桑维翰下山而去。 妙思看着远去的众人,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又看着赵匡济道:“赵将军,如今天色已晚,眼看大雨又至,若不嫌弃,诸位可随老衲回寺中休息一夜。” 赵匡济已经跑了一天一夜,正是精疲力竭的时候,自是想找个落脚的地方,好好休息休息,可是自己一行又是天福帝的通缉对象,更何况刚刚还被桑维翰追击,怎好再给他人添乱,双手抱拳正要婉辞,却听那沈氏少年一挥手道:“哎,赵将军眉宇间透露着为难的神色,先别忙着推辞妙思大师的好意,且先听我一言,桑维翰虽然退去,但我断言他肯定会守住山脚,等几位下山,待你等出了这莲花山境内,他便可以将你一行五人一网打尽,如此岂非易如反掌之举,再者,我观几位英雄看起来早已精疲力尽,正需养精蓄锐以待大敌,而在这深山之中丛林遍布,更兼雨后瘴气横生,山中除了这广清寺你们再无其他选择之地,三来,石敬瑭卖地求荣,我汉家儿女人人得而诛之,赵将军此番弃暗投明实是明智之举,要不然妙思大师才不理会这世俗恩怨,你也莫要怕给大师惹上麻烦,少林一派,百年传名,又怎会惧他一个卖国贼乎!大师,您说是不是。”少年越说越高兴,话至结尾,仍不忘看着妙思,“咯咯”的笑出声来。 妙思双眼微闭:“阿弥陀佛。” 赵匡济被少年这番言论,直戳心底,苦笑道:“沈兄弟既然都这么说了,我要再推辞也忒不知好歹,既如此,那赵某打扰了。”说着话,双手抱拳,向妙思几人行了大礼。 时至深夜,广清寺大殿里的烛火依旧“突突”地冒着光。 只听得妙思大师说道:“阿弥陀佛!听闻早年间赵将军跟随天福帝南征北战,深得信赖,如今更是年纪轻轻已列当朝名将,却不知此次被人追杀确是何故?” 沈氏少年甚是急性,妙思话音刚落,便赶紧接过话头:“就是,白天的时候桑维翰说什么‘山居图’,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赵匡济道:“此事说来话长。大唐年间,太宗皇帝李世民与兄长李建成争夺皇位,发动玄武门事变将李建成射杀,但是李建成生前早有预感,恐自己遭遇不测,特命人画了一张‘山居图’,相传此图乃是一张藏宝图,正是李建成留给后人东山再起的资本,后来隐太子死后,‘山居图’被薛万彻拿走,后来不知怎地流传到我赵家先祖手中,从此便一直收在我赵家老宅,可是后来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石敬瑭听说我家中藏有此图,便派人找我索要,他割让幽云十六州以求契丹来援,后来更是称比他小十岁的耶律德光为父皇帝,此等认贼作父、卖国求荣的行径与当年靠骁勇而发迹、因廉政而扬名之声相去甚远,我又怎么会将此图交于他的手上,不料狗贼竟不顾多年交情翻脸,派人查抄我洛阳老家,父亲与我兄弟几人逃出生天,后来为保万全,我与父亲分头南下,”说到这里,赵匡济不禁感叹一声,“后来,我带着二弟元朗,逃到这莲花山,便遇到了几位。” “那藏宝图现在何处?”少年快人快语。 赵匡济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便在这里。” “哦?”几人脸色一惊,没想到他竟然随身携带。可是待赵匡济打开之后,几人又是一惊,怎么只有半张图! 几人观瞧,确是一张泼墨山水,只见画中九座高峰连绵不绝,三、四两峰尤高,直入云表,下侧荡漾碧波之上盘着一座拱桥,桥边有岸,岸边一排排的松树,枝干遒劲,郁郁葱葱,松树林蔓延而去,其中好像隐藏着什么东西,却因为缺失了半张,让人无从得知,更困惑如此的山水图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敢问,另外半张在何处?” 赵匡济说道:“实不相瞒,与家父临别之际,唯恐遭小人所得,特将此图一分为二,另一半正在家父手中。” 少年点头道:“将军远见,如此一来,就算一方被俘,‘山居图’也只能拿到一半,果然妙哉,只是将军坦言一路南下,莫不是有了方向?” “不错,”赵匡济说着话,把《山居图》收了起来,“如今天下大乱,十国并起,纵观宇内,也只有蜀中算的安定,自古川蜀便是天府之国,更兼当今蜀国广政帝励精图治,颇有口碑,此番便去投奔蜀国而去,只可惜……” 少年眉头一扬:“可惜什么?” “只可惜我本是一介叛臣,更无缘结识蜀中名士,如此而去,那孟昶如何信我?”说罢,赵匡济一脸无奈之色。 妙思大师听闻此言,不禁笑道:“阿弥陀佛,将军莫忧,如若真有归附蜀国之意,却也不难。” 赵匡济眼前一亮:“哦?大师有何高见,还望指点一二。” 妙思指了指那位沈氏少年,道:“将军可知这位沈施主是何人?” 赵匡济扭头看着少年,白天之时来去匆忙,不曾观瞧这少年,只当他是寺中香客,如今听妙思大师之言,又细细打量一番,着实生的一副儒雅俊美的好相貌,只是呼吸谈吐间没有半点武功底子,实在不知这是哪门哪派的高足。 赵匡济道:“还请恕赵某眼拙,无缘识荆。” 妙思道:“沈施主并非江湖中人,将军不识倒也并不奇怪,这位沈庸沈施主乃是蜀中大贾沈宝山的公子,而沈宝山正是蜀国明孝皇帝孟知祥的结拜兄弟。” 赵匡济闻言一惊:“那孟昶?” 沈庸笑道:“正是我大哥。” “哎呀,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有缘得见沈公子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赵匡济激动之情,无以言表,当即抱拳行礼道,“还望沈公子能助我一臂之力。” 沈庸连忙扶起赵匡济:“哎呀,这个忙我肯定帮,只不过……只不过……” 赵匡济听他言语吞吞吐吐,似有难色:“沈公子莫要为难,如果你有难言之隐,我也不便央求。” “没有没有,”沈庸急得拍了拍后脑勺,“哎呀,赵兄不知,我是从家里逃出来了,目前实在不便回家,万一又被我爹抓住,还不得把我关个一年半载,我可不想!” 他这一番话说的几人轰然而笑。 妙思说道:“阿弥陀佛,沈施主,佛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你若将赵将军引荐给蜀中帝王,自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被令尊关个一年半载又有何妨。” 沈庸踌躇道:“这是自然,只是怎……怎么向爹交代啊?” 忽听得大殿之外,一嘶哑着嗓子的嗓音,长笑道:“油头粉面的小生就是没用,我看他多半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妄想着能在江湖上闯荡一番吧。” 长笑声罢,转出两个人来,走在前面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身着淡绿衣衫,背影苗条,一张秀丽绝俗的瓜子脸上,镶着一双漆黑光亮的大眼睛,头侧束着一丛乌油油的黑发。但瞧来人身影,沈庸已是心中突的一跳,胸口宛如被一铁锤重重击了一记。那女郎身后紧跟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妪。沈庸见她满脸皱纹,脸生横肉,与那身前女郎一比,沈庸心里不由得暗笑:“这婆婆如此丑陋,那姑娘和她走在一起简直就是仙女了。”,再看时,那婆婆一双眯成细缝的小眼中射出一股凶光,不住的打量着沈庸。他赶紧将目光收了回来,怨声道:“你个婆婆,我敬你是长辈,你却诋毁与我,出言这等无礼?” 老妪喝道:“好个臭小子,我康老婆子说你油头粉面已经是很给你面子了,要不然……” 她这一番话激起了沈庸心中气愤,昂首道:“不然怎样?” 老妪见状大怒,霍的双手一挥,抽出随身携带的一柄短刀,当即抢上几步,大喝道:“小子该死!”右手挥刀便向沈庸脖颈砍去。 忽听“当”的一声,一柄长剑伸过来将老妪的短刀格开,却是那绿衫女郎出手拦阻。她低声道:“康婆婆且慢,我们是来庙中替母还愿的,莫要枉伤人命!” 妙思手捻菩提:“阿弥陀佛,裴小姐心怀慈念,老衲敬佩。” 那康婆婆看了一眼妙思,将刀收回鞘中,向那裴姓女郎道:“小姐,这群乌合之众的闲事,我看你还是莫要管了,省的给自己惹一身麻烦,到时候老爷还要责怪你。” 只听那女郎冷冷的道:“那大晋的狗屁官员,哪个不是鱼肉百姓之辈,弄得中原一带早已民不聊生,方才这位将军所言,我既然已在窗外听到,又岂有不帮之理?况且爹爹也是痛恨桑维翰之流久矣,就算知道,也定然不会责怪你我的。” 康婆婆还要说话,却被女郎拦住:“康婆婆莫要劝了,我主意已定。” 女郎与康婆婆说话之时,沈庸一直偷瞄着那女郎,看着看着已是双目发呆,犹不自知,忽听那康婆婆怒喝一声:“喂!臭小子,看什么呢!”沈庸一晃神,方见那绿衫女郎已是脸上一红,转过了头去。 妙思手中菩提不断的转着,说道:“裴小姐莫非是心中已有解救的法子了?” 那女郎道:“为今之计,这位赵将军应先随我回到家中,以父亲威震中原的名声,那群卖国小丑定然不敢来闹事。” 沈庸听她话音清脆动听,在说到自己父亲之时,有得意之色,又听他父亲有着“威震中原”的名声,心中好奇,朗声问道:“敢问姑娘的父亲是?” 妙思微微一笑,说道:“都怪老衲糊涂,不曾引荐,这位”说着话,正要引荐沈庸,却听那女郎道:“沈庸,我知道。”妙思又是一笑,又指了指女郎:“‘中州剑王’裴原的千金,裴槿儿小姐。” 刚才几人的谈话,赵匡济一直默默不言,可听到妙思介绍了裴槿儿的来历,登时一怔,起身拱手道:“原来是裴剑帅的千金,末将失礼了。” 沈庸见赵匡济竟对以为江湖人物的子女躬身行礼,着实一惊,看来这位“中州剑王”必然大有来头。 妙思点头道:“阿弥陀佛,既然裴小姐有相助之心,依老衲看来,去往裴家庄当真是上上之策。只是,那支人马似有百余人之多,咱们几个人都算上也只有十余人,如何下山安然而去,才是当务之急啊。” 赵匡济道:“能得诸位援手,我已铭感五内,必然不能再给诸位添麻烦了,我这就去房中将兄弟们喊醒,趁夜杀出重围。”说完就要回房喊人,却被妙思止住。 妙思道:“赵将军若贸然下山,只怕是徒增伤亡尔,还望三思,善哉善哉。”说罢,顿了顿又道:“万事万物皆有因有果,你们既然到了我广清寺中,即是你我有缘,且回房歇息一夜,明日老衲亲自护送诸位下山。”赵匡济急道:“大师,万万不可,您乃少林前辈,自是游离恩怨之外,千万不可因为我等俗人而招惹是非,我意已决,大师莫要再劝,告辞。”说罢,与众人告退,回房间去了。 二更时分,天色幽暗,山中更是寂静无声。已经休息了半晌的赵匡济几人不似先前那般无力,行至山脚,赵匡济远远就看到了一群人马手持灯火,将路口围了个水泄不通,赵匡济心知已无退路,低吼一声:“冲!”一行五人向岔路口抢奔而去,正奔之际,忽然飞箭如雨,激射而来,赵匡济心知不妙,突然间又听得几声惨叫,回头望时,身后三位兄弟已被羽箭贯穿后心,当场毙命。 赵匡济眼见这等情势,显然桑维翰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若是再贸然冲去,剩余三人也必然命丧当场,当即高叫:“快快找树作为遮挡,避一避锋芒。”说罢,一把拉过身侧的二弟,提气上跃,朝一巨石奔去。 他将二弟置于巨石之后,自己飞跃着向人群冲去,将到人群之边,劈掌而落,连毙三人,纵身落地,正落在人群中央,霎时间又击倒五人。可是桑维翰有百余人之多,如此一掌一掌的要劈到何年何月!眼见人群越来越挤,赵匡济陷于苦战难以脱身。 生死之际,赵匡济忽感四周有风急驰而来,原来是数丈之外有人的掌力先发而至。 天下武功,任你掌力再强,如何收发自如,一掌击出也是非死即伤,可是偏有一门功夫,唤做“隔空掌”,可以借力而制人,使人凭空掷出,而不致受伤,不似杀人功夫那般以取人性命为要。 只一瞬间,人群中一大半的人已被掌力震退,敌手消散大半,赵匡济如释重负,足尖点地,向那施掌之人奔去。 桑维翰虽不是江湖中人,然如此独到的推山掌法,自是有所耳闻,正色道:“此处已然离了莲花山境,大师为何出尔反尔!” “混账东西,跟你这种小人有什么好讲的。”那康婆婆性情如火,最见不得卑劣之人。 “小人!”桑维翰冷哼一声,“我是小人,可我身居庙堂高位,哪似尔等草莽之人,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混账!”话音刚落,康婆婆一跃而起,要找桑维翰比个高低。 “哎,康婆婆,当心呐!”裴槿儿眼见康婆婆飞身掠出,心中一惊,不禁为她捏了一把冷汗。 只见康婆婆右手握刀猛然一挥,短刀在桑维翰脸前一闪而过,呼呼风响。桑维翰只吓得额头满是冷汗,若非自己躲得快,必是丧命于此了。他看着身前老妪,不想这老婆子看起来年岁不下六十,身手却是不差,又斜眼见到沈庸身边站着一个手握佩剑的女郎,看起来也是一位练家子,当即便闭口不言,心中泛起了嘀咕:“如此一来,更不好得手了。” 妙思微笑道:“阿弥陀佛,桑大人,我这里也有诸多好手,想必你这百余人手也没了胜算,不如看在我老和尚的面子上,放这位将军一马,如何?” 桑维翰心想:“单就妙思和尚一人已是棘手,再加上这两个帮手,岂非已无胜算,莫不就此作罢,一则避免得罪少林,二来待他们走得远些再追上去,却也不迟。”心思打定,便道:“二弟,今日就权且看在少林妙思大师的面子上,放你一马,不过来日方长,你可要好好保重了。” 赵匡济哼道:“桑维翰,来日若我赵匡济留的性命,你就算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的。”转头又看了妙思一眼,“大师,今日之事匡济铭记于心,日后少林上下如有差遣,绝无二话,就此拜别。” 赵家兄弟、沈庸、裴家主仆便一一向妙思辞别而去。 离了莲花山境,先到附近集市上买了马匹,然后马不停蹄向东而去。桑维翰本已料定赵匡济必然南下归附南方各国,所以在南下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赵匡济一行竟然往大晋都城汴京而去。为躲避桑维翰的追击,日间吃饭睡觉,晚上行路,一连十日,已进了汴京地界。 汴京城作为多朝古都,最早可追溯到夏朝皇帝姒杼至帝廑在汴京一带建都,传至大晋时,已有数千余年的历史,时人称汴京“八荒争凑,万国咸通”,当真为南下北上,东走西奔之要地。 五人自入汴京境界,又走了三十余里,隐隐听到有轰隆隆的水声,又行三百多步,水声已然震耳欲聋。裴槿儿加快脚步,一马当先,引着众人走到路的尽头,沈庸探头向下一望,只见波涛汹涌,水势湍急,竟是一条大河。 沈庸但见河上架着许多桥梁,桥上行人摩肩接踵,水中船只首尾相接,粮船商舶,前后相望,帆扬无阻。顿时笑道:“乐天先生曾言‘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看如此景象,应该是到了汴河吧。” 裴槿儿冷笑一声:“看不出来,你还有点墨水。” 沈庸得意道:“姑娘谬赞了。” 裴槿儿却不理他,转头向着赵匡济道:“将军,过了前面那座铁索桥便到了我裴家庄。”言罢,弃了马儿,扶着铁索,便踏上了桥板,往对岸走去。 走得大半个时辰,只见迎面一座庄院规模宏大的庄院,便是“中州剑王”裴原的裴家庄了。庄子依汴河而建,周遭崩腾的水流,蜿蜒伸展直入后庭,有时阳光一晒,后园中便会生起层层水雾,好不壮观。 进了庄子,沈庸发现裴家庄虽然规模不小,但庄内风格却风雅古朴,毫无富贵之象,厅堂中陈设虽乏华美,却也一尘不染,窗明几净,院子里没有一片落叶,此刻虽是午时刚过,却见几个老仆模样的人还在扫着庭院。 裴槿儿刚领着众人来到正厅坐下没多久,忽听得一人沉声笑道:“老夫一早便见到有喜鹊啼叫,原来今日有贵客登门,有失远迎呐。”沈庸听这声音沉中有威,果然不负“中州剑王”之称。 沈庸循声张去,只见自门后缓缓踱进一白须老者,面容清癯,布鞋布衣,脸色矍铄至极。沈庸暗暗吃了一惊:“这老人家难道就是裴姑娘的爹爹吗?可他看起来少说也有五六十岁,怎么会有裴姑娘这样年纪的女儿?” 裴槿儿正要开口,却见他伸手拦道:“刚才康婆婆都告诉了。”说着话,他瞬也不瞬地看了赵匡济一眼,然后向他抱了抱拳,道:“想必这位就是赵匡济将军了,多有怠慢,但望将军恕罪。” 赵匡济躬身道:“裴剑帅言重了。” 裴原又看了沈庸与赵匡济身边的少年一眼,问道:“这二位是?” 赵匡济道:“这位是沈庸兄弟,我身边的是舍弟赵匡胤,元朗,见过裴剑帅。”赵匡济在赵匡胤的肩头轻轻一拍,小元朗也躬身行了一礼:“见过裴大侠。” 裴原哈哈一笑:“罢了罢了,各位请坐。” 三人方落了座,只见裴原紧紧的盯着沈庸,见他容貌清秀,相貌间像极了某位故人的样子,不禁疑惑道:“这位少侠姓沈?” 沈庸道:“晚生姓沈。” 裴原双眉一蹙,低声道:“少侠籍贯何处?” 沈庸道:“蜀中人氏。” 哪知裴原听后一愣,跟着笑道:“果然是故人之子。” 沈庸见他神色间颇有异样,奇道:“裴庄主莫非认识家父?” 裴原微微一笑,也不再回他。只是扭过头去,看着赵匡济道:“赵将军莫急,你的事槿儿已一五一十的告知于我,你们就安心在我这里修养。” 赵匡济听裴原要把自己留在庄里,赶忙拜谢道:“不敢有劳裴剑帅,您能收留我休息一天,已是没齿难忘,我们歇一晚便走,不便替您多惹纠纷!” 裴原哈哈一笑:“老夫虽然已久不问世事,只是那桑维翰如此嚣张,新仇旧恨一起算,我又岂能束手旁观?赵将军放心,这件事我是管定了!” 沈庸听他拦下此事,心有一喜,可紧接着又是担忧。他不知这裴原是何来路,若是江湖匪盗之流,日后岂不后患无穷?可此中利害,自己也不便多问,只好随机应变了。 晚间时分,裴原在厅中设下酒宴,用来款待客人。赵家兄弟已是逃亡了半月有余,一见满桌菜肴,也不顾形象的纷纷大嚼起来,如饿死鬼般的大吃大喝,看的主人家不禁讶然。众人席间吃喝正欢,忽听门外一名家丁惊叫一声,裴原喝问道:“怎么了?”那家丁疾步推门而进,面色惨然的叫道:“死……死人啦!” 裴原与赵匡济对望一眼,赶紧出门查看。刚到门口,裴原陡觉一阵阴风袭来,漫天鲜血飞洒中,竟是一颗还在渗血的头颅往他身前飞来。 第二章 神剑天罡寒中州 沈庸跟在后面,见到如此惨象,大为骇然。 裴原见了自己守门家丁被人割了头颅,心中大怒,冲上前去,对着那扔掷方向大叫道:“哪来的贼子,有种的给我滚出来!” 赵匡济知道这是追杀自己的人到了,自己本不想给裴家庄添任何麻烦,不料裴家还是有人因自己而死,心中无比悲愤。 庄外又传来一阵马蹄声,约有上百骑人马此刻正要闯门而来。庄内众人无不变色,唯有裴原面露镇定,傲然盯着门口。片刻之后,门口又传来哈哈大笑之声,伴着马蹄声响,已然奔到裴家庄内的大院之中。 来人中一个黄衫瘦子叫道:“哟,圣上前两天还说裴庄主是忠君爱国的英雄,今儿怎么成了窝藏反贼的叛徒啦,哈哈!” 裴槿儿闻言一怒,抽出佩剑,正要上前厮杀。裴原伸手一拦,大喝一声:“谁的手下?胆敢在我裴家庄放肆!”他洪声一喝,只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忽听得远处传来一温雅的声音道:“裴庄主本就是忠君爱国之辈,今儿不过是受了小人挑唆罢了。” 沈庸往门口看去,只见一人身披铁甲,脸色黝黑,眼睛赤黄,正骑马缓缓而来。裴原心中一凛,来人正是大晋右武卫将军张彦泽,他素知此人多有勇力,为人骁悍残忍,心中已是有所担忧,可事已至此,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裴原朗声道:“张将军!你私闯民宅,眼睛里就没有王法了吗?” 张彦泽狞笑一声,说道:“王法?我与大晋天子乃是姻亲,我就是王法,你奈我何?”张彦泽话一出口,他手下众人嘻笑不绝,显然是欺压良善、作威作福惯了。 裴原冷笑道:“如今这世道,真是猪狗之辈都能坐天子了!不过你们竟然私闯我裴家庄,就别想着能活着离开了!” 那黄衫瘦子失笑道:“你这老头,真会放屁,自己死到临头还浑然不知,哈哈!” 那瘦子还在大笑,却见裴原已陡地身自飞起,如一头大鹰般向他扑了过去。那瘦子猛然惊觉,便要拔剑御敌,可裴原出手势如雷电,哪里给他拔剑的机会?只听“砰”的一声,裴原右掌一吐,那瘦子整个身子已从马上翻落,一口鲜血还没来得及涌出,便已直挺挺的死在了那里。 沈庸见裴原只是一招便将那瘦子置于死地,心里暗暗称快:“‘中州剑王’果然无虚。” 张彦泽望着地上的尸体,对裴原道:“裴庄主,你已经杀了我一个兄弟,也算出了气,剩下的事就不要插手了吧。” 裴原微微笑道:“要是我非管不可呢?” 张彦泽脸色一变:“那就只有死了。” 他话音刚落,一个矮小身材的胖子大喝一声,只见他欺身上前,肥掌翻滚,登时与裴原缠斗在了一起。那裴原虽号称“中州剑王”,手脚上的功夫却也是一流,但见他左右开弓,双掌使来呼呼有声,直逼得那胖子不住后退。危急间,那胖子长喝一声,跟着腰间长剑出鞘,银光一闪,反逼得裴原到退一步。胖子长剑在手,顿时声威大震,一攻一守间,已渐渐占了上风,而那裴原手无寸铁,根本无法还手,只有躲避之力。沈庸见他渐处下风,心中十分担忧。 忽听裴槿儿大叫:“爹爹,接剑!” 寒光一扫,裴槿儿将一把长剑抛在半空,裴原伸手接住,手提长剑,暴吼一声:“受死吧!”他兵刃在手,须发怒张,当真如天神一般,面对众人也是全然不惧。 那胖子一看势头不对,正要抽身退去,却见裴原快如闪电般的一剑,重重劈落。胖子脸色大惊,就地一滚,想要避开。哪知裴原人随剑动,胖子滚出三丈,裴原便紧随三丈,不给他任何闪避机会。眼看长剑就要劈下,胖子横剑挡在当空,奋起平生之力,硬接下裴原这凌空一击。 只听“当”的一声,只见胖子双腿一软,整个人立身未稳,竟被裴原逼得跪倒在了地上。那胖子脸色越发青紫,显然正在拼死反抗,却依旧动弹不得。耳听那胖子身上骨骼被压的劈啪作响,忽然间又从人群中闪开一人,抬手一掌,在裴原的长剑上一撩,裴原顿觉一股浑厚内力自剑上传来,那长剑微微一荡,就被那来人轻轻的撩了开来。 胖子手上突然一松,连忙着地一滚,回到人群之中,满脸羞愤的现在那里,久久不再说话。那人助胖子死里逃生,裴原凝神看他,正是张彦泽亲自出手解围。 张彦泽见裴原只是盯着自己,久久却不言语,当即冷笑一声,说道:“既然裴庄主想出这个头,我也只好奉陪到底了。”他闷哼一声,接过身旁一人的佩刀,直往裴原的腰上切了过去。眼看刀锋将至,裴原倏地身形一闪,轻轻向后飘开三尺。猛听“轰隆”一声,刀锋挥落,竟将裴原身后的一盏石灯击的粉碎,纵使赵匡济曾与他同在一个朝廷为官,也不曾见过他现出如此刚猛的刀法,心底也是大为骇然。 张彦泽一刀劈空,复身再上,沈庸见他手中钢刀,不过是寻常军刀,可那刀心看起来却沉重无比,在张彦泽那过人的臂力施展之下,俨然一招一式,都足以开碑裂石。 电光火石间,两人已过了十招,张彦泽仗着臂力惊人,沈庸见他军刀挥毫之间,已是神威凛凛,直杀得裴原只有闪避之际,毫无还手之力。二人斗到酣处,张彦泽深知裴原武功了得,只是始终不愿正面交锋罢了,大喝一声:“难倒裴庄主怕了?” 裴原双眉森然,冷笑一声:“我只是怕你在手下面前丢了面子而已。” 张彦泽微微一笑,说道:“我的事情不劳费心,你若再不还手,我可不客气了。” 裴原嘴角微扬,却不言语,只是将手中长剑在自己胸前画了个半圆,然后左手轻轻一带,那半圈兀的一个对折,化作一个整圈向张彦泽飞去。原来这便是裴原苦修多年的“神剑天罡气”,天罡一出,仙佛皆灭,张彦泽识得此招厉害,赶紧招呼众人向后退避。 那剑气卷着阵阵烈风,越飞越快,一时间尘土飞扬,张彦泽脸上被尘埃扫过,只觉得火辣辣的生疼。此刻纵使他心头如何愤怒,那院中全然灰蒙蒙的一片,连人都看不真切,如何动手? 半晌之后,尘埃慢慢落定,张彦泽略一定神,只见对面只剩下裴原一人,其他人早已不知去向。张彦泽脸色阴沉,一张圆脸极是骇人,他死死的盯着裴原,冷冷的说道:“你胆敢放走人犯?”他话音甫定,忽听到后院传来一阵马蹄声,当即喝道:“在后院,给我追!”飞身纵起,直往后院而去。裴原心头一紧,手中长剑奋力抛出,势道劲急,直戳张彦泽后心。张彦泽人在半空,无法避让,只得回身相迎。 便在这一错神的功夫,裴槿儿已引着赵家兄弟与沈庸,一行四人跨上马匹,夺了后门疾冲而走。纵然张彦泽一行人马众多,此刻也决无可能追的上了。四人率先抢到一片林中,当即辨明方向,催动胯下马儿,赶向蜀中方向而去。 这一日,又在大路上行了半晌,至晌午时分,几人到了路旁一家小店中歇歇脚。 沈庸自幼长于大富之家,如此昼伏夜出的赶路,还是头一回,赵匡济看着连日奔波的沈庸已有疲惫之色,安慰道:“沈兄弟,这几天连日奔波辛苦你了。” 沈庸笑道:“这有什么辛苦的,昔年间,我爹为了家族生意往来回鹘、大漠、西域诸国那才是真正的辛苦。” “原来你家这么厉害,和这么多地方都有生意往来啊,听说西域那边有许多好玩的,我也想去看看。”赵匡胤一脸向往。 几人嬉笑间,赵匡济看了看天色:“好了,时候差不多了,我们也该走了。”说罢解下马匹缰绳,打马就往东而去。 裴槿儿见了,赶忙叫道:“将军,入川方向,不应该是向西南,你怎么往东走,是不是弄错了?” 赵匡济笑道:“再向西南便是京兆府,我身为大晋都尉将军,自然知道那里有重兵把守了。再说一路之上不见桑维翰身影,多半是去了京兆府等着伏击我们,我们偏偏绕道东行,让他扑个空。” 赵匡胤点头应道:“不错,京兆府是大晋兵力重镇。” 裴槿儿咯咯一笑:“原来如此。” 又是半日,几人来到霸水河畔,远远瞧见河畔有人负手而立,看身影那人甚是健壮,只是那人肩头好像负着何物,看起来他就像长了两个头一般。 沈庸好奇,走近观瞧,原来是一个小女娃坐在裸背大汉肩头,只是两人背对着自己,看不到面容。 “来人可是赵都尉?” 声音一出,不男不女,刺耳难听,赵匡济也是久历江湖,不看面貌,只听她说话,便知是“玄武七宿”危月燕到了,而那裸背大汉必是室火猪。 沈庸看到他二人神色有异,问道:“赵将军,你认识这两人?” 赵匡济并未答话,只是低声在裴槿儿耳边说了几句话,裴槿儿左手一扯沈庸衣袖,右手拉起赵匡胤,三人疾步走向岸边的树林里。 危月燕听到身后声响,回过头来,见到裴槿儿三人的背影往林中隐没,喝道:“想跑,给我站住!”室火猪得令,倏地拔地而行,健臂伸出,便向裴槿儿抓来。 赵匡济长剑出鞘,突然抢出,叫声:“看剑!”直取室火猪。 危月燕身形佝偻,虽一动不动的坐在室火猪肩头,却一直眼看大道,留意他人动向,瞧见赵匡济拔剑相向,一把摁住室火猪,从他肩头飞起,腰间软剑取在手中,誓要取人性命。 “玄武七宿”本是江湖恶徒,人人得而诛之的武林煞星,却又偏偏给自己找了个神仙星相的名字。赵匡济知道这几人成名日久,应对起来不敢松懈,他深吸一口气,胸口真气汇聚,手中佩刀蓄力击出。两人一个照面,危月燕脚步轻盈避过裴原的蓄力一击。远处的室火猪也被从林中窜出来的裴槿儿拦下,四人前后左右,招招制敌,纵使不懂武功的沈庸,看的也是啧啧称奇。 只十数招间,危月燕已刺出五六十剑,只逼得赵匡济连连后退。危月燕所使剑术,招招毒辣,一剑刺出,越行越险。再接几招,赵匡济便觉后劲不及,暗道这剑法柔中有刚,能将自己所发气力一一卸掉,只一瞬间,危月燕瞧出破绽,左手化掌从空中直劈下来,临近跟前反掌变抓,五根手指已抓住剑柄,赵匡济运功抢夺,她他内力却比危月燕差了一筹,一夺之下竟然无功,眼见兵器被夺,任凭赵匡济招式再巧也是落了下风。危月燕双剑在手,信心大增。 裴槿儿眼见赵匡济没了兵器,赶紧出手相助,交手不过十招,已有败相,沈庸从旁观瞧,虽然赵匡济与裴槿儿一度合力夹击,然危月燕武功太高,已是连连败退。 裴槿儿见久战不下,心中十分焦急,向赵匡济道:“赵将军,我来断后,你和令弟先走吧,我和他们无冤无仇,就算是拿了我,也不打紧。” 赵匡济道:“那‘玄武七宿’本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我又岂能丢下你!” 眼看危月燕又是一剑往裴槿儿刺来,沈庸怜香心切,不及多想,从林中腾身而起,一把抓住裴槿儿向前蹿出。沈庸重心不稳,一个踉跄先着了地,裴槿儿被他一带跟着摔下,正好跌在沈庸怀中。裴槿儿脸色一红,一把挣脱沈庸怀抱,可她刚刚站起身来,室火猪一拳正好打在她的背上,登时一阵眩晕,只觉天旋地转,脚下一软,便昏倒在地。 沈庸大惊,正要将她抱起离开,忽见危月燕又挥剑斩来。赵匡济想要来救,却被室火猪拦住,苦苦不能突围。沈庸不动武功,整张如何解围,哪知危月燕的一剑已经着落在了裴槿儿的右腿之上,霎时间,鲜血如泉,往外喷涌。沈庸来不及顾及许多,即刻将她背在身上,往树林里跑去。找到一块稍微平整的草地,沈庸将自己的衣服扯下一块布,赶紧替裴槿儿包扎了伤口。可刚把裴槿儿的伤口处扯个口子,沈庸猛的看见布料之下全是雪白的皮肉,不由得心神一荡,竟愣在了那里。 突然间,沈庸忽觉手臂一阵酸疼,原来是裴槿儿已醒了过来,看见自己的衣物被沈庸撕了个口子,心中一气,捏了他一把。沈庸一吃痛,大叫一声:“哎哟哎哟,姑娘手下留情。”裴槿儿也不理他,忍着疼痛,自己将伤口包扎了起来。 沈庸扶着她一瘸一拐的走到林外,只见赵匡济以一敌二,眼看真力不济,只能奋力勉撑。裴槿儿灵机一动,往危月燕身后大叫一声:“爹,你来了!”危月燕一听裴原到了,心下一怔,那老儿剑法出神入化,自己可不是对手,大喊一声:“老七快走。”室火猪闻言,登时连退数丈来到危月燕身边,将她扛在肩头,一晃一飘间,便消失在了众人视线里。 沈庸骇然道:“想不到这个室火猪,身形肥硕,轻功却如此了得!”赵匡济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速速离开。”说完,几人翻身上马,沈庸搀扶着裴槿儿上了一匹马,向霸水河而去。 行至岸边,却见芦苇荡里停着一艘客船,原来裴原早替他们备好后路。几人弃马登船,朝对岸而去。船至河中,几人松了一口气,沈庸道:“赵将军,刚才那两个是什么人?” 赵匡济道:“他们便是恶贯满盈的‘玄武七宿’。” 裴槿儿揉了揉自己的伤口处,惊道:“难道是专门收人钱财,与人消灾的那七个恶徒?” 赵匡济点点头:“不错,这七人专做一些肮脏勾当,老大程伯号斗木獬,每每现身都是面具遮脸,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老二傲金牛白孚,生性狂傲,最好杀人,据说是七人里面武功最高的,老三桂雨萱号女土蝠,一条长鞭纵横大漠,老四虚日鼠元不才,原是进士出身,阴险狡诈,诡计多端,老五便是刚才那佝偻女子危月燕李兰曦,传闻此人与东海血煞颇有渊源,具体的就不得而知,老六壁水獐柴鄂,原是前唐皇室谯国公柴绍之后,一身轻功举世无双,老七就是那裸背大汉,室火猪阿丑,如今看来,必是桑维翰花了重金,买了他七人相助。” 赵匡济惊魂未定,忽又听沈庸叫道:“不好,有人来了。”众人见远处正有一艘小船快速朝自己这边而来,船头立着的正是危月燕与室火猪。 赵匡济知裴槿儿的恫吓之计已被识破,虚张声势已然无用,看来这霸水河上定要搏命一拼,方有一线生机,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兄弟长于黄河之畔,自是水性极高,既然陆上功夫斗不过,那就比比水下功夫,主意打定,朝着赵匡胤使了个眼色,小元朗嘿嘿一笑,了然于胸。 “扑通”一声,二人低头钻入了河中,急往敌对那艘小船游去,危月燕眼见两人已到自己船下,可是“玄武七宿”久居北方,不熟水性,哪敢贸然下水。 正犹豫间,只听得船底“咔啦”一声,划桨的船夫突然惊叫了起来,危月燕、室火猪正欲观瞧,确是脚下一软,船底已被余卜二人凿穿,河水倒灌,已经将船上的人脚掌没了,危月燕不由得大惊,唤了一声:“阿丑!”只见室火猪拾了一片木板,立足于上,危月燕又落于他的肩头。 小舟上仓促变故,饶是危月燕武功再强,也闹个手忙脚乱。赵匡济一击见效,又见二人立于木板之上,当下身子打了个激灵,又钻入水里,水底浮力虽强,赵匡济却能借助水势推出一掌,把那块木板打的粉碎。落脚点猛然造击,室火猪脚下没了地方,只听得失声大叫,便和危月燕朝水底坠去。赵匡胤生怕他二人侥幸,赶紧游过去朝着二人头顶蹬了个实在,再露出头来时,水面上只有那船夫还在飘荡。 兄弟二人借着水势灭了强敌,却也不敢久留,几人手上加劲,迅速划船沿霸水而下,四日的功夫便飘上了岸,又在附近集市上买了马匹,纵马南下。 两日的光景,已到了夔州,如今进了蜀国境内,自然天大的事也都不怕了。在夔州歇了一夜,便向西往成都去了。 一别家乡,半年时光,沈庸再看到岷江江水浩浩荡荡,穿过成都府,奔流而去,一时间感慨万千。几人沿江畔前行,赵匡济看着成排的杨柳树,稀稀拉拉的散落着黄叶,又想着不知死活的父亲与三弟,一时也是伤愁了起来。 在成都府城西,有一座安兴宫,绕岷江而坐,建于前朝玄宗年间,原是玄宗皇帝幸蜀驻跸之地,经历百年沧桑,大唐已不复存在,就连这明皇的行宫如今也被蜀帝孟昶用作宫邸。 在那安兴宫旁转弯处,只见一条青石板大道笔直铺设,延至尽头,有一座气魄不落于安兴宫的端庄大气的大庄院,那高大的砖筑院墙,墙檐下砌筑斗拱,显得古朴厚重,放眼可见高悬一牌匾,黑质金漆,映衬得相得益彰。上书“沈府”,笔触苍劲有力,尽显恢宏气势。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之中,能有这一处高大庄院,实称得上是当朝大户。 还没到了家门口,沈庸便瞧见门口站着几个人,激动的大叫道:“娘!姐姐!我回来了!” 站在中间的那位妇人,看上去不过四十上下,容貌甚美,只是眉心处有几道浅浅的皱纹,显得体态略带娇弱。她见沈庸已骑马来到跟前,赶紧上前伸臂揽住了他,将他从马上扶了下来,道:“庸儿,你可回来了,想死娘了,这些日子可吃了不少苦,你看都消瘦了许多!”说着说着,竟呜咽起来。 妇人身旁一年轻女子赶紧劝道:“娘,弟弟都安然无恙的回来了,您就别伤心了。”她转头又向裴槿儿看去。沈庸解释道:“槿儿姑娘,是我新结交的好朋友。”跟着沈庸看着她们身后,“咦”了一声:“姐姐,爹呢?” 女子道:“亏你还敢问,爹……”话没说一半,只听大门内传来一阵声音:“敏儿莫要多嘴,老爷发话了,他不想见这臭小子。”跟着大门洞开,正是陶浪。 “陶大叔!” 陶浪一抬手,正色道:“哎,你小子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当日若不是你骗了我,又怎能逃出去,害得我一天担惊受怕。” 沈庸知他虽然脸色严肃,心里却时时挂着自己,却也不恼,嘿嘿笑着,掩饰尴尬。 陶浪也不搭理他,只是朝着赵匡济走去,赵匡济眼见来人,立时翻身下马行礼。陶浪道:“赵将军不必多礼,夔州守卫早就有信传来,陛下今儿一大早便来了府中,此时与老爷已在殿中恭候多时了,请了!” “呀!皇兄也来了。”沈庸呵呵一笑,一溜烟的跑进府去。 第三章 多情最是伤往事 沈庸先进了大殿,可是到了殿门口,不由立在了那里,心想:“我要如此进去,免不掉被爹一顿臭骂,还是跟在娘身旁最好了。” 其余众人见沈庸先进门去了,随后也跟了进去,到了大殿之上,陶浪等人分列两旁。赵匡济最后进门,只见殿中正坐一人,皇冠黄袍,神色威武,正是蜀国当今皇帝孟昶,帝号称为广政帝。公元934年,后唐明宗病死,孟知祥割据蜀中,在成都称帝,国号为蜀,史称后蜀,半年后,孟知祥病死,其子孟昶继位,至今不过七年。 孟昶之下坐着一人,看样子应该是沈庸的父亲沈宝山了,蜀中巨富果然名不虚传,一双眸子光芒四射,让裴槿儿看着不禁凛然。她赶紧将眼光收回,放眼再看大厅,只见正中一块横匾,写着“无上柱国”四个大字,楹柱中堂悬满了字画,裴槿儿以为沈家只不过是商贾之家,如今看来倒更像是书香门第了。 赵匡济双膝跪拜,道:“叛将赵匡济,见过陛下。” 孟昶道:“赵将军无须多礼,快快请起。” 赵匡济拜谢起身。 裴槿儿却是不跪,陶浪见状,赶紧向她使个眼色,她却没有领会其中之意,反倒向孟昶问道:“你就是皇帝么?” 沈宝山见这女子好生无礼,当即喝道:“哪里来的乡下女孩儿,好生不知礼数。” 孟昶却失笑道:“皇叔莫要责怪,这女孩儿倒是乖巧的紧呢,庸弟眼光倒是不错。”他见裴槿儿容貌清丽,以为是沈庸的意中人。 那裴槿儿自幼长于裴家庄,虽地处汴京之地,却从未见过达官贵族,更别提那轮流坐的皇帝,所以并不知什么三跪九叩的大礼。而那孟昶见她对自己全无恭敬畏惧之感,却是心头一喜,他十五岁登基称帝,人人见他都是毕恭毕敬,今日突见裴槿儿全然不通世故人情,宛如浑金璞玉,倒也十分欢喜。 孟昶笑了笑,又向赵匡济道:“听说赵将军愿入我国,只是大晋兵强马壮,我蜀国不过西南一隅,怎敢与大晋抗衡,再者听闻将军早年便追随天福帝,如今为何离他而去,恐怕另有内情。” 沈庸听他言语有拒绝之意,刚要开口,却被沈宝山喝下。赵匡济忙伏身再拜:“陛下明鉴,我虽然跟随石敬瑭多年,然他割地求援,认契丹小皇帝为父,我辈即为汉家儿女,又怎能忍受如此卖国行径!” 孟昶起身下迎,把赵匡济扶起,笑道:“将军此言正合我意,只是当今天下大乱,恐将军诈降,故有此一试,还望将军莫怪。” 赵匡济慌忙再拜,却被孟昶拦住,他一跪不下,只好躬身行礼道:“叛将不敢。” 孟昶拍了拍赵匡济的肩,笑道:“以后你我就是一家人,什么叛不叛将的,看样子将军比我大个几岁,若不嫌弃,我唤你一声赵兄如何?” 沈庸见赵匡济已博得皇上信任,心下甚喜,知道这位皇兄性子随和,便向赵匡济说道:“赵将军还不谢恩。” 赵匡济赶紧拜倒在地,谢恩道:“承蒙陛下不弃,我此次入川,随身携着前朝隐太子的‘山居图’,欲将此图献于陛下。” 孟昶一怔,道:“难道是李建成的‘山居图’?” 赵匡济道:“正是。” 孟昶大喜道:“果真如此?赵兄舍得?” 赵匡济从怀中掏出布包递给孟昶,道:“传言此图中藏有宝藏,只是多年来一直无人破解,我这次逃亡也是因为此图险些命丧于桑维翰之手。” 孟昶赶紧取出布包中的图,突然一愣:“怎么只有半张?” 沈庸抢道:“此事说来话长,皇兄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便将个中缘由一一告知。 孟昶点头道:“原来如此,赵兄放心,我会安排人去找寻令尊。” 赵匡济正欲谢恩,忽听得屋顶上“咯”的一声响,跟着相邻的屋上又是“咯咯”几声。 殿中众人一惊! 但听嗖的一声,一道身影窜上了屋顶,正是陶浪,只听得他喝道:“什么人?” 一个不女不男、阴阳怪气的声音道:“都说蜀中巨富沈宝山家财万贯,我特来瞧上一瞧。” 众人前后来到院中,观瞧屋顶状况,沈庸心道:“我家中虽不如宫中戒备森严,却也高手如云,更有陶大叔、余二叔和卜三叔均是武功高强,这人竟能如此容易的潜入府里,当真厉害。” 只听陶浪又喝道:“混账!有心拜访我家老爷,白日里诚心递上拜帖,自然能从正门而入,你这贼子专挑夜里行事,必是图谋不轨!听我好劝,速速退去!” 彼时月色脱云而出,正好洒在那人脸上,沈庸瞧他獐头鼠目,面容几近可怖,赵匡济只看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玄武七宿”的虚日鼠。他只当虚日鼠是为了危月燕、室火猪报仇而来,当下提气上跃,来到屋顶。 赵匡济道:“我知你是为了那日霸水河上之事来报仇的,这事与我大哥无关,有什么就冲着我来。” 虚日鼠哈哈大笑,叫道:“老五老七霸水之上,敌你不过,与废物无二,我岂能为了两个废物来找你,再说老五老七又没死,谈何报仇?” 赵匡济一惊,那二人竟然没死,又问道:“那你此来,想必也是为了那张‘山居图’咯?” 说道“山居图”三个字,孟昶下意识的往怀中摸去,哪知竟然不见了!失声叫道:“我的图!”立刻向四下寻看,哪知身侧一道黑影掠过,向西边墙外而去,身法忒快,院中众人没有一个看清那人是谁,随后又一声音传来:“四哥,你来断后,我先撤了。”那声音越来越远,说道最后一个“了”的时候,已几不可闻。 陶浪“哎呀”一声:“糟了,中了他们声东击西之计了。”眼看偷图之人,已不知去向,只好先将虚日鼠制住,再作打算。 虚日鼠心里暗骂一声:“贼老六,说好了帮我断后,又撇下我不管。”只见自己被陶浪、余浩然一前一后堵在中间,要想脱身实在不易,唯有搏上一搏。 赵匡济看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唯恐他先发跑掉,当即挥掌向他拍去。虚日鼠见这一掌来势劲急,立马挥手应对,两人掌掌相碰,只听“嘭”的一声,均被对方内力震出。虚日鼠心下暗惊,嘴上却笑嘻嘻的说道:“你们今日在场人多,我确实敌不过,只不过嘛,你们一个一个的来,却非我敌手。” 赵匡济笑道:“好个激将法,你以为我们会上当吗?” “二哥!快来救我!”虚日鼠眼瞧西北,大叫一声。 几人不约而同望西北看去,黑黑夜幕,哪里有人! 陶浪反应甚快,一回头,果然虚日鼠已夺路而去,他急忙运气追赶,虚日鼠诡计多端,脚下功夫却是一般,不出三里,便被陶浪追上。眼看陶浪刀已出窍,虚日鼠大叫一声:“二哥,救我。” 陶浪只当他故技重施,也不管他说些什么,挥刀砍来,哪知刀至半空,却被挡了回来,陶浪只觉虎口一麻,好大的力气! 这一下让陶浪大吃一惊,一击之下只凭蛮力而不靠内力便将自己震开的,除了傲金牛还能有谁!陶浪昔日闯荡江湖之时,与傲金牛白孚也是多有交往,哪知他练成三十六路夜叉棍法后,竟然性情大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他后退几步,哈哈大笑,说道:“原来真的是白兄到了。” 白孚身形宽大,青衣裹身,眼如明镜,眉似红霓,手中提着一把生铁棍,从虚日鼠身后迈步而出,笑道:“陶兄,多年未见,听说如今跟了大户人家做护院了,真是可惜,可惜啊。”陶浪见他果然是白孚,心中顿时颇为忌惮,此刻要想在抓住虚日鼠确是难上加难,当即笑道:“小弟与两位结拜兄弟,只不过是不求上进之举,哪比得上白兄坠入盗群祸害武林啊。”白孚“呸”了一声,道:“名震江湖的‘长江卷浪刀’没成想是这等无聊之辈,你我故人见面,不叙叙旧情,却在那冷嘲热讽,是何道理?”陶浪笑道:“嘲笑就不敢了,小弟只是可叹一位响当当的英雄,如今却沦落到被武林中人耻笑的地步。”白孚抢前一步,愤然道:“陶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大哥这话,就是说你是个武林败类!” 白孚猛的一回头,正遇卜子明挥刀砍来,突然之间白孚脸泛红光,却又一现即没,手中那把生铁棍斗然翘起,只听“当”的一声,便把来犯的卜子明震出十步开外,卜子明不料自己的奋力一击竟被白孚如此轻易的挡了回来,更甚自己胸口处还隐隐作痛。陶浪远处观战,见到白孚脸现红光,心中不由打了个冷战,寻思:“看来白孚真的练成了夜叉棍法,传闻这路棍法以内修为主,修炼之人需得摒弃七情六欲方能入门,大成之后内力极劲,一旦出手便如夜叉出笼,非死即伤不可收回,如此邪功,还是小心为好。”当下喊了一声:“三弟,你我不是对手。速速回来。” 白孚见他们有收手之意,自己又担心万一余浩然随后赶到,合三人之力,自己并非敌手,当即拱手道:“陶兄,告辞了。”说罢转过身子,和虚日鼠扬长而去。 卜子明疑惑道:“大哥,你就这么放他去了?那我们如何向老爷交代?更何况二哥不时便会赶来,到时合我兄弟三人,不怕斗不过他!” 陶浪看着白孚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视线里,叹了口气,说道:“算了算了,他的棍法已然大成,就算老二来了也未必敌得过他,‘山居图’也不过是半张,就算他们得到了也没什么用,我们回去再做计较吧。” 回到府里,孟昶因宫中有要事处理,便已和赵匡济、赵匡胤一同回宫去了,只有沈家一门还在殿中等候,陶浪刚到中庭,沈庸赶紧出门相迎:“陶大叔,东西拿回来了吗?” 陶浪进门,向沈宝山行了躬身大礼,道:“怪我陶某人无能,东西没有追回来,还望老爷责罚。”沈宝山见他行如此大礼,赶紧起身相扶。据说当年,陶浪、余浩然、卜子明三人在长江之上,力挫百里桃花坞的十二大弟子,名赫一时,可是年轻气盛难免树敌,三人被仇家追杀,走头无路之时,被沈宝山收留,算起来已有二十年,多年相处,早已似家人一般,见主人而不跪,纵有大错而不责不罚,这也是沈宝山当初定下的规矩。 傍晚时分,沈家阖家团聚,管家早已张罗好了内堂家宴。一桌宴席除沈宝山夫妇和沈敏、沈庸姐弟俩之外,还有陶浪、余浩然、卜子明三兄弟与裴槿儿。虽说用膳的只有七八人,在旁侍候的丫鬟、婢子倒有二十多个,裴槿儿虽也是大家闺秀,却也从未见过如此富贵的景象。川菜是中国八大菜系之一,素来享有“一菜一格,白菜百味”的声誉,裴槿儿自幼长于北方,每一道菜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席间众人有说有笑,她见沈家诸人并不将自己当做外人,不由得心头一喜:“若是做个富家媳妇,倒也是一件美事。” 回到房中已是深夜,这一次从河南回蜀,说是一路逃亡也不为过,更兼连日奔波劳累,沈庸出身大家公子,何时如此罪过,身子刚一沾床,便“呼呼”睡去。 沈庸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眼前似乎都是危月燕、室火猪两人和桑维翰交错的身影,三人衣襟带风还萦绕耳边,这风声为何如此真实?他猛一睁眼,已跃起身来,哪里是梦,前院传来了打斗声! 刚刚走到前院,沈庸只感觉青光一闪,耀了一下双眼,定睛观瞧,竟是裴槿儿与陶浪斗在了一起。沈庸大吃一惊,晚间家宴之时几人还言笑晏晏,怎么深夜时候裴槿儿会突然出手发难?他苦于不会武功,无法进场相解,只得站在一旁,急得直跺脚。那陶浪武功远在裴槿儿之上,一开始他顾忌裴槿儿是沈庸的心上人,所以只使了三分力气,不料裴槿儿却越斗越狠,全然不给自己留后路。陶浪迫不得已只好全力施为,只见他右手成指,点在她身前大穴,右手反勾,擒住裴槿儿使剑的手臂,“咔啦”的一声,裴槿儿关节一错,手中长剑已然落地。 陶浪寥寥数招将她拿下,厉声道:“说!谁派你来刺杀老爷的?” 裴槿儿手臂吃痛,颤声道:“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沈宝山突然从屋内走出向着裴槿儿道:“裴姑娘说话是汴京口音,难道你是‘中州剑王’裴原的女儿?” 裴槿儿一愣,奇道:“你怎知道?” 沈宝山垂下头,幽幽的道:“我若不知,裴原又怎会让你来杀我?” 沈庸听得真切,他仔细回忆当日在裴家庄,那裴原看自己时的眼神颇有异样,当时不以为意,如今看来,父亲想必与他有什么旧仇。 沈宝山让众人进了正厅,命陶浪将裴槿儿松开,又把沈庸喊了过来,方自叹道:“想不过事情都过去三十年了,裴原竟然还是不能释怀,也罢,为了证明我与师妹的清白,庸儿”沈宝山微一踌躇,又道:“你老大不小了,早就该成家了,如今我亲自为你与裴姑娘指婚,择日便举行仪式吧。” 裴槿儿那日在霸水之畔,对沈庸曾有几分心动,如今突然听到有人要给他俩指婚,蓦地小脸一红,脸色颇为忸怩,低下了头,全然没了之前的姿态。 沈庸却一对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颤声道:“成……成婚?你有没有搞错啊爹,我……”沈宝山道:“你决计不要再想那个柳姑娘了,她们一家我早就让你余二叔打发走了,再说槿儿也是大家闺秀,你又有什么不满的。”他喉音微滞,语气却十分肯定。 “我自己的女儿,凭什么由你指婚?”突然间窗外传来一声质问,陶浪一个箭步,将那扇窗子推开,外面赫然站着一个妇人,身穿锦绣蓝衫,约莫四十岁左右年纪,容色秀丽,看起来年轻的时候,必是一个人见人爱的美人儿。 第四章 云山悄渡两不知 沈宝山瞧出来人正是裴槿儿的母亲肖茵,一时间又是惊诧,又是欣喜,叫道:“茵儿,你终于肯见我了!” 肖茵轻哼一声,说道:“槿儿,我们回家。” 裴槿儿不想母亲竟然与沈宝山是旧相识,忽感情形不对,问道:“娘,你们俩?” 肖茵喝道:“什么你们我们的,还不快走!” 裴槿儿心里一凉,却又不敢违了母命,只好飞身跃出窗外。 沈宝山看着娘俩儿就要离去,急道:“师妹,三十年了,你就这么狠心吗?”语调甚是凄苦。 肖茵脸色一沉,冷冷的道:“师兄,当年是你弃我而去,怎么反倒成了我狠心?”话音未落,她拉着女儿的手,双足一顿,向院外疾奔。 沈宝山见她执意要走,喊道:“师妹,你要去哪?”任凭他喊声多大,肖茵却不理他。 卜子明收在外围,眼看她要离去,突然双手一拦,喝道:“且住!”那肖茵挥掌上拂,切他脉门,卜子明反手一让,肖茵以剑柄击他手背。刹那之间,两人交了七招,卜子明暗暗心惊:“这女子竟如此了得!”手中佩刀正欲出鞘,肖茵一把将他右手压住,跟着掌力一吐,卜子明身子受重,被掌力逼的连退三步。肖茵脚下却丝毫不停,顷刻间已没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看着肖茵离去,沈宝山叹了口气,说道:“卜三弟,任她们去吧。”卜子明本想追赶,却听沈宝山如此说话,便也收住了脚步。 沈庸躺在床上,一夜无眠,心里不停地琢磨:“爹叫裴姑娘的娘师妹,那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可怎么想也想不通。良久良久,沈庸一阵倦意袭来,昏昏沉沉间便睡了过去…… 醒过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沈庸正要洗漱之后,去给爹娘请安,却忽然听见前院又传来一阵“铮铮”之声,沈庸一惊,赶紧跑到前院。 却是一男子在使剑,只见他右腕陡振,接连劈出三剑,当真轻巧如蝇,快似闪电。与他过手的卜子明手中大刀也施展开了,一刀砍出直指男子左肩,使剑男子不等刀来,手中长剑一挺,削向卜子明眉间。卜子明见他来势太快,只怕自己刀还未到便被刺死,赶忙收刀挡格,只听刀剑相击,嗡嗡不绝,男子只攻不守,只见每一劈刺,无不狠辣。二人身手相当,皆是全力比拼。沈庸正看的兴起,忽然之间,那男子还剑入鞘,向卜子明躬身行礼道:“卜三叔,承让,承让。” 一旁观战的沈宝山,看着身旁的陶浪微微一笑,说道:“如何?” 陶浪点头道:“马贤侄,不亏师出名门,贵派的这套金甲剑法,使得已有令师几分神髓。” 沈庸本以为是肖茵母女又杀了个回马枪,如今看这男子与父亲、陶大叔几人相谈甚欢,看来并不是仇家对头。只是如此精彩的比试,这般草草收场,沈庸心中略感失望,正要迈步回房间,却听身后有人道:“萼儿,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来了。” 沈庸回头看时,正是母亲向这男子迎来。沈庸心道:“母亲叫他萼儿?难道这个人就是与姐姐定亲的马希萼?” “庸儿,躲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见过姐夫。”原来早就被爹发现了,沈庸嘿嘿一笑,赶紧跑了过来。 沈庸起床之时本就着急,还未梳洗就来到前院,沈宝山看他衣衫不整,正要发作,却被夫人萧氏抢了话头,说道:“庸儿,快来见过姐夫。” 沈庸早就听说,这位未来的姐夫马希萼是当今楚国国王马希范的胞弟,虽是庙堂中人,却痴爱习武,拜炼剑山庄庄主薛道丰为师,武艺之精,不在余卜两位叔叔之下,正要行礼,却被马希萼拦住,笑道:“以后我们都是一家人了,二弟此后不必多礼。” 沈庸其实心中对于马希萼还是有颇多怨言,蜀楚两国疆土相邻,明孝皇帝孟知祥建立蜀国之时,便一直有心与楚国结为联盟,提出联姻之意,可是孟知祥膝下无女,而先楚王马殷两个女儿早已婚配,孟知祥遂将结义兄弟沈宝山的女儿沈敏收为养女,嫁于马殷第五子马希萼,只可惜后来中原王朝更立,石敬瑭建晋而亡唐,南方诸国随摆不定,蜀楚两国相互猜忌,婚事随即作罢,如今中原即定,诸国盼望重修于好,虽然孟知祥、马殷现已故去,但婚事仍然有效,便定于十月十五来成都迎亲。对于这样的政治婚姻,沈庸本就厌恶,更何况婚姻的牺牲品还是一起长大的姐姐,更是千万个不乐意,可是时局并非他能改变,沈庸也只好盼着这位素未谋面的姐夫,是位堂堂君子,可以善待姐姐了。今日一见,马希萼虽是衣衫华贵,可两分肃然之外,倒有八分喜欢。沈庸心道:“姐夫看起来倒也投缘,希望以后可以和姐姐好好生活也就是了。” 萧氏本以为沈庸会不待见马希萼,哪曾想俩人一见倒也投缘,当即笑吟吟的道:“庸儿,快去后院把你姐姐喊来,这梳妆打扮有时候了,也差不多了。”沈庸笑道:“好嘞!”领命而去。 转进后院,沈庸直奔沈敏闺房,走到门口本想推门便进,却想到今天是姐姐第一次见夫君的大日子,怎么能像往常一样冒失。“咚咚咚”一阵敲门声,门里传出来丫鬟的声音:“谁啊?” 沈庸“噗嗤”笑出声来,还没等说话,沈敏便已知道是谁在门口:“庸儿,你怎么来了?”沈庸道:“姐姐,娘说你都打扮了一个早上了,如此细心,不会是着急嫁人了吧。”沈敏此刻正坐在镜前画眉,听沈庸一说,脸上不禁一红。 “哎呀,公子别瞎说,要是影响了小姐上妆,新姑爷看不上咱们家小姐了,你可担不起这罪名。”平日里沈庸全然没有半点少爷架子,是故丫鬟们也都不把他当主子看待。 沈庸笑道:“是啦是啦,那我不打扰姐姐了,你弄完速去前厅吧,新姐夫可等着嘞。”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前厅之上,众人分坐,沈宝山道:“萼儿,今天是九月二十八,离迎亲之日还有些时日,你今日在府里好好歇息,明天一早你随我入宫面圣。”说着话,看见门外丫鬟来报,小姐已在院中候着。沈宝山又看着马希萼,温言道:“萼儿,我们沈家本是出身市井,不像其他官宦商贾人家那样有许许多多的规矩,你与敏儿既然就要结为夫妻,自是有许多话儿要讲,敏儿就在院中候着,你且去吧。”马希萼听罢,躬身退出厅堂。 沈宝山又转过头来,向沈庸上上下下的打量一番,沉吟了好一会,说道:“庸儿,这一次偷偷离家出走,该当何罪?” 沈庸心中一惊,他昨日回家,爹娘没有找自己的麻烦,本想着看来这次是放了自己一马,寻思这事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过去了,哪知道偏偏今日被爹在这厅堂上说了起来。当即努着嘴道:“爹,我知错了。”沈宝山看他还是嬉皮笑脸之状,心中火气又涨了三分,怒道:“混账东西,我让你好好学着做生意,你……你……”沈宝山一时无语,冷哼一声,脸色甚是严峻。 夫人萧氏看出气氛不对,赶紧来劝:“老爷,庸儿他……” “住口!”本想做劝解的萧氏,不料惹得沈宝山勃然变色,“你这妇人,平日里什么事都依着儿子,现在呢,都让你宠成什么了!我怎么对得起沈家列祖列宗!”沈庸听了,又想着昨夜之事,他猜想父亲与那肖茵恐有旧情,心中顿时为母亲不平,却又不敢放肆,憋了一会终于开口道:“爹,你怎么能这么说娘呢,再说我又做错了什么,怎么就对不起列祖列宗了?” 沈宝山厉色道:“我沈家三代经商,才挣下这偌大家业,本指望你能多学点生意经,以后接管这个家,哪曾想你这逆子,放着《商贾通论》不看,偏偏看什么佛经道经,看那些有个屁用!”沈庸心中愤然,却又不敢多言。 沈宝山见他脸色不定,知他不服自己刚才所言,又道:“从今往后,你须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倘若再离家出走,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沈宝山边说话边注视沈庸,他始终不说一言,沈宝山长叹一声,说道:“算了,算了,此时逼你也是无用。还是好好静心反思吧,城东翠云山上有片茶园,看园子的林老伯年岁大了,马上又是凛冬时节,我怕他耐不住冻,你就去把他的位置顶了吧,自己在茶山上再好好的想一想,等到来年开春,我再择个吉日,派人去汴京提亲。” 萧氏道:“提亲?老爷你真的要让庸儿娶裴家女儿?”沈宝山道:“这个事你就不要操心了,裴家也算大户,与我们家正好门当户对,有何不可!”萧氏知道沈宝山决定好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劝不回来的,当下也不再开口。一旁的余浩然却道:“老爷,庸儿一个人在茶山上怎么生活啊?”沈宝山厉色道:“他没法生活?那七十岁的林老伯又是怎么生活的!再说,茶山之上,饿了自己种菜,渴了自己挑水,又有什么关系,我倒不怕他养不活自己,就怕他吃不得苦,连座茶山都守不好。”说完,又冷哼了一声。 余浩然还要力争,却被沈庸插嘴道:“余二叔,你也别劝了,我去守茶山就是了,我到让爹看看,我能不能守得好茶山,再说翠云山离家不过半日,你们要是想我,也可以去看我。” 沈宝山见儿子也无辩驳之心,起身便要离开,刚走两步又回头看了看萧氏,说道:“给他收拾收拾,吃了午饭,让他上山去吧。” 午饭过后,沈庸辞别了父母、姐姐、姐夫与陶余卜三位叔叔,自行出城往翠云山而去,沈敏本想再做挽留,却被沈宝山喝止,家中再无人敢言,临行前,卜子明将随身佩刀赠与了沈庸。 成都府往东三十余里有一座翠云山,也称云山,山峰不高却盛产清茶,沈家二十年前便买下了这座山头,单靠云山清茶便给沈家带去不少财富。 沈庸曾随父亲来过这里很多次,虽然只是远远观望采茶之景,却对路径了如指掌,穿过一条清澈的河流,越过石头铺就的土路,盘旋而上约百米就到了茶园。一棵千年银杏树下是原是一座简陋的古寺,年代久远,早已废弃,如今被看守茶园的老伯用作休息之所,寺庙周遭大片的野生茶漫山遍野地长着,繁茂无比。 沈庸进了寺庙大门,见院中摆放了许多采茶工具,沈庸想起父亲之前讲过,秋冬时节,天气逐渐转凉,是清茶储存滋味、囤积香气之时,待来年开春雨量充沛,春梢芽叶肥硕,色泽翠绿,叶质柔软,春茶滋味鲜活,香气蹭鼻,方是采摘的最佳时节。 再往前走便是这座古寺唯一的房间,推开屋门,石雕佛像赫然而立正中,只是年代久远加之无人修缮,佛像浑身上下满是破败缺口,沈庸最好沙门,见不得如此凄凉之象,心想:“这个古寺伴着一颗千年银杏树,此情此境犹可想起当年香火鼎盛之时,如今衰败至此,不胜唏嘘,不过寺庙也真是幸运,碰到我来了,反正住在这里也是闲来无事,打扫一下禅院,修葺一下佛身,也算功德一件。”伸手又拍了拍石雕大佛,说道:“佛爷啊佛爷,你冷清了多年,如今有了我,算是有伴了。” 石佛左侧靠窗的位置,有一个木头搭建的床,看起来是之前的看守人林老伯搭建的,床上铺满了茅草,茅草之上又铺着一床布单,沈庸躺下木床上,懒洋洋的打个呵欠,双手软软的提起,伸了个懒腰,自言自语道:“这张床比起家中那张,倒也有一番舒适。”沈庸躺在床上,双眼瞪着房顶,想着山上日子清苦,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一时间后悔当初答应来守茶山了,目光右移尺许,正好看到大佛双目,心中突然一凛:“奇怪奇怪,为什么自己在佛像右下方,那双眼睛却像在看着自己一般,佛像不应该是神色威武,目视前方的吗?” 沈庸越想越觉得古怪,难道这是暗示什么?当即起身,将木床四周找了个遍,可是并无异样,思索再三,沈庸锁定了那张木床,他把布单、茅草一一移开,木头框架之下竟然是石头,沈庸心中一喜,看来就是这了,赶紧把木头拨开,一块又扁又长的石头裸露在了沈庸面前,沈庸仔细观瞧,这块石头表面甚是光滑,心想:“看来这块石头有怪。”抽出卜子明的佩刀,只听“咔啦”的一声,石头被沈庸一劈之下砍为两半。沈庸看了大失所望,石头之中只有碎石沙尘,是寻常石头无疑,看起来这光滑表面,是守园人经年摩擦所致。沈庸长叹了一口气,怎么早就没想到呢! 沈庸一边骂着自己蠢笨,一边又将石头拼在一起,把木架搭好,茅草布单铺好,等一切都还原后,已是月升之时。沈庸躺在床上愣神,寻思道:“下个月便是姐姐的婚期,可我在这要待到什么时候都不知道,这可怎么办啊?” 沈庸沉吟半晌,心中一亮:“对啊,爹说我什么时候想通了就可以下山了,下个月赶在姐姐婚期前就说想通了呗。”可是转念一想:“不行啊,我要是想通了,就得老老实实的跟着爹做生意了,那又有什么意思呢!左也不行,右也不行,这个怎么办!”沈庸一时彷徨无计,竟把林老伯留在屋子里的酒拿了过来,他本非好酒之人,只是情到此处,借酒消愁一番也无不可,于是便“咕咚咕咚”喝将起来。 不知不觉,已是月移中天,月光透过窗户洒进屋来,正照在一进屋门的位置,沈庸瞥了一眼那如霜般覆盖着的地面,不知道何时来了一只老鼠,叽叽喳喳的吵个不停,沈庸顺手将怀中酒坛扔了过去,凄然道:“看我一个人喝闷酒,连你也笑我!”只听“咣”的一声,酒坛应声而碎,坛中白酒瞬间撒了一地,“咕噜咕噜”,地面上本该等着阴干的白酒,竟然朝着一个方向,倒灌入地下。 沈庸一惊,赶紧起身来看,一个小洞在酒水的阴湿下,渐渐变成一个缝,他好奇心起,仔细观瞧月光映照下的这块地面,似与其他地面不同,沈庸取过长刀向地面砸去,铁石相击,石板下隐隐有回声传来,显然这块地板下面是空的!沈庸赶紧将刀嵌入地板,沿着刚刚发现的缝隙使劲向外撬,突然间“咔”的一声响,地板掀地而起,沈庸一下子摔在地上,起身再往下看时,地板下方出现了一个窄窄的洞口,看起来刚好可以容纳一人进去。 待沈庸点了火把,将头钻下去看时,只见下面黑黑一片,望不到头,他又将手中火把向下丢去,片刻间便已到了洞底,只可惜光度有限,无法看清下面藏有何物。沈庸又是一惊,心道:“按照火把掉落的距离,算起来有四五米的深度,可这下面到底是什么地方,难道是原来的寺庙僧人藏宝所在?”他越想越觉得好玩,忽然想起院中还堆着一些采茶女工留下来的破烂衣服,赶紧拿了进来,费了半天劲编出了五米多长的布绳,沈庸使劲拽了拽:“够结实,就是它了!”说罢,将绳子的一端绑在门口的立柱上,自己则抓着另一端缓缓向洞下爬落。 越往下落,沈庸越感潮湿,寻思着:“莫不是下方有水?”下到三米多高的距离时,洞中除了先前丢的那个火把外,已无丝毫光亮,沈庸一阵欣喜,万幸丢了个火把进来。又下滑了两米,沈庸来到了洞底,但觉脚下平整,便似走在石板路上一般,料想洞中必是有人修整过。他拾起火把往四周看时,突然间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只见便在自己左手不远处,一个石床之上伏着一具骷髅。 这情景实在是意料之外,沈庸定了定神,寻思道:“难道这是寺庙和尚的坟墓?可这骷髅骨架矮小,看身材应是女子,而这洞穴,显然也不是墓穴。”回过身来,又见洞中放着一张石桌,桌前有凳,看来这的地方似是有人住过,只是洞中霉气甚重,就连桌凳上都是尘土叠积,不知已有多少年无人来此了。 又走几步,举起火把往山洞四壁察看,只见右首边离地数丈的石壁上刻着几个大字:“与贤兰芷,命丧于此。”四字一排,共有两排,每个字都有碗口大小,深入石壁数寸。沈庸观瞧这八个大字,有润有角并非兵器所刻,看笔画力度似是手指所写,心中顿时大惊,寻常手指竟能如刀剑一般入石三分,如刺朽木,天下间竟然有如此能人。 举起火把再往石壁上照看时,只见八个大字之旁又刻着无数密密麻麻的小字,沈庸走到面前,抬起火把,迎着火光看去,轻声读了出来:“我与妻子毙命于斯,本是双宿双栖之举,只可惜我一身本领后继无人,现留下神功一卷,有缘人习之,我自当死也瞑目。”再瞧“目”字下方有一凹槽,里面赫然摆着一本书籍。 沈庸将书取下,但见封面之上写着“玄冰心法”,再看下去,都是调气行功的武学法门。沈庸一时怅然,小时候陶余卜三人没少教沈庸习武,只可惜他对武学提不起什么兴趣,如今纵是看到如此神功,沈庸也是兴味索然。刚想把书卷放回原处,却又寻思道:“爹一直想逼我接管生意,我多次离家出走都被抓了回来,皆是因为我不会武功,倘若练成神功,就连陶大叔也找不着我,岂不妙哉。”想到就做,沈庸翻开书籍,只见书中道:“寻常功法皆是修练任督及诸脉真气而收入丹田,虽亦有成就然违背此法之理,玄冰之法,当随修行,常散丹田真气于诸脉,谨防神功大成之日,阴寒之气存脏腑而损己,当为此功要旨。” 沈庸心想:“原来这套神功为了避免寒气入心,竟然要先修习散功之法,当真有意思。”又往下看道:“古人云:‘天地之始,生有万物,万物无欲,观其妙,万物有欲,观其徼,两者同出谓之玄。’是故与万物同变化,寒冰自成,泽气潜通。以下诸多规律,务必钻研修习。” 沈庸看到此处不觉赞道:“原来武学不仅仅只是练武这么简单,更是与万物规律息息相关。”沈庸本是为了以后可以离家出走而修炼武功,可是却被书中自然规律吸引,激发了修炼武功的激情。 左手持卷右手慢慢翻看,尽是四季变换、日月星辰、潮涨汐落等等自然规律的分析与相关启示的内功法门,还有诸多穴道部位及练功口诀。沈庸看着书中所载,不知不觉便跟着练了起来,初时只觉体内心口偏下的地方有些冷冰冰的,少时又感觉有股气在体内流转,随后冰冷的感觉逐步退去,没有半点武功根基的沈庸根本不知道自己体内已渐渐修成了真气,只觉那股气流转散去之后,身体极为舒适。沈庸练的兴致正浓,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听得有人在大叫:“二弟,二弟,你在屋子里吗?” 沈庸一惊,急忙转身拉着绳子往上爬,可是说也奇怪,沈庸不知道哪里来的神力,只一瞬间便已爬到地面,沈庸自己也是一脸茫然。只听那呼喊声又起,沈庸听出是马希萼的声音,赶紧将地板铺好,回到木床上坐好,叫道:“我在这。” 马希萼循声走进房间,喜道:“二弟,你果然在这里啊!”沈庸在洞里专心看书,不知此刻再出来,已然是清晨时分。马希萼以为此时尚早,沈庸还在屋内睡着,不想贸然进屋,只好在屋外呼唤。 沈庸看见推门而入的马希萼,有些吃惊,问道:“姐夫?你怎么来了?难道是姐姐想我?”说着伸头往马希萼背后看去,却不见有人。 马希萼笑道:“二弟果然聪明,你姐姐怕你一个人在山上不习惯特让我送来一些吃的还有替换衣服。”沈庸道:“还是姐姐疼我。”说着话,起身将马希萼递过来的东西收了下来。又道:“多谢姐夫为我跑这一遭,以后这些东西喊个下人来送就行了。” 马希萼道:“不不不,还是我亲自来,谁让咱们是一家人呢,只是……”突然话锋一转,“老岳丈心太狠了,将孤身一人你放在这山上,万一有个好歹,可如何是好!”沈庸道:“这也不怪爹,谁叫我不争气呢,该有此罚。”马希萼道:“二弟你放心,往后为兄的隔两天就来送些吃食衣物与你,只要我还在成都一天,必不会让你在这受罪的。”沈庸看他说话有些蹊跷,似乎别有所图,便道:“姐夫,你不会就是为了送东西上山的吧?” 马希萼微微一怔,说道:“看起来还是瞒不过二弟,那我就直说了。”沈庸看他脸色有异,心道:“难道姐夫是为了下面的密洞而来?” 马希萼道:“听说石敬瑭身边的都尉将军赵匡济投奔蜀国了?” 沈庸点头道:“不错,是我引他入的川。” 马希萼又道:“他可是带了前朝隐太子的‘山居图’?” 沈庸闻言一愣,心道:“原来姐夫也是为了那张图,还好它被人抢了,看来留着那张图真不是什么好事,要惹出不少祸端。”想到此处不仅叹了口气,他看着马希萼,说道:“本来那张图已经献给了陛下,只可惜后来被人抢走了。” 马希萼“咦”了一声,说道:“怎么会被抢走?” 沈庸前前后后将虚日鼠、傲金牛的事告知,马希萼听了不住的摇头,道:“真是可惜,可惜。” 沈庸见他听了此事,神情颇为落寞,只道丢了《山居图》所致,当下也不说什么,便将马希萼送下山去。 看着马希萼送来的饭篮子,沈庸摸了摸肚子,一个晚上没吃饭,当真有些饿了,翻开篮子看到几样自己爱吃的糕点,沈庸一阵欣喜,念道:“还是姐姐最懂自己。” 第五章 秋霜送去并头梅 吃完东西,沈庸闭目养了会神,却又突然想到哪密洞中的白骨,正所谓“逝者为大,入土为安”,这尸体已然化作白骨,无论什么因由,都不应该再暴露在世上,不然岂非对死者大大不敬?想到此处,沈庸又返回洞中,将尸骨抬了上来,在后山安葬了,可他又不知尸体姓谁名谁,只好在坟前立了一块无字木牌,拜道:“前辈莫怪,小生不知你姓名,若来日有缘知晓你身份,必然来此重新填上姓名。”说完,又拜了三拜,方才离去。 回到屋中,沈庸又翻开《玄冰心法》的秘籍看了起来,他端详了秘籍半晌,依法参练,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竟觉身处雪谷一般,寒风透骨,浑身似被寒冰吞噬,苦痛之处难以形容。沈庸虽然知道这通体寒冷的感觉必是书上所言的反噬之力,可他从未有过习武的经历,更加上无人指点,一时无法参透散功要诀,只好等它慢慢消退。 沈庸每日除了练功,便于茶山间游荡,山上密林繁茂,猴子飞鸟众多,沈庸成日里与猴鸟为戏,倒也自在。 这日清晨,沈庸正在练功,忽听山下“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宛如雷电炸裂,又似鼓锤风鸣。沈庸正在纳闷,突然转念一想:“今日莫不是十月十五?”他这半个月来一直待山上,更不与他人来往,竟一时忘记了今天是姐姐出嫁的日子! “不行,无论如何我要下山去送姐姐到潭州。”决心已下,沈庸便要下山,却又突然想到,就如此下山,碰到父亲,便不得不跟他去做生意了,若不然岂非落得一个不守信用被他嘲笑的名声,倒不如等结婚队伍走远些,我再从后追赶也就是了。 半个月的时光,沈庸的武功已有小成,此时的功力,虽达不到登萍度水、鹤贯九霄的程度,可百十里外追人却非难事,沈庸算着时间,果然不到黄昏,便追上了送亲队伍。未及跟前,远远观瞧,好一个皇家队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如此阵势简直难以置信。 数千的护卫军更参杂着百余人的锣鼓队,一路走去,浩浩荡荡,震天响的锣鼓和着风啸马嘶的声音,方圆几十公里外依然能够听的清清楚楚。 沈庸加快脚步,一个翻身,没入了人群中。有几个眼尖的士兵,看到眼前黑影一闪,大喝一声:“什么人!”一时间,锣鼓声骤然而停。马希萼急忙回头看时,哪知那人已大剌剌的站在了他的身后。 马希萼一愣,说道:“二…二弟?” 沈庸嘿嘿一笑:“好姐夫,你和姐姐就这么走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沈敏人在马车之中,也听到了沈庸的声音,挑起车帘一看,果然是自己的亲弟弟,沈敏喜道:“庸儿,你怎么在这里?难倒爹爹许你下山了?” 沈庸惭愧的摸着后脑:“是我自己跑下山的。” 沈敏掩嘴笑道:“好个臭小子,敢私自跑下山,你也不怕爹爹知道了,把你赶出家门。” 沈庸正经道:“如果这次爹真要赶我出家门,我也不怕,我可以住在你和姐夫那里嘛,对吧,姐夫!”说着,扭头看着一旁的马希萼。 马希萼点点头:“那是自然。” 沈敏又道:“好了,庸儿你上车吧,让你姐夫赶紧打发队伍走吧,别再误了迎亲的时辰。”说完话,一伸手将沈庸拉进了车厢里。 马希萼朝着身边的领队摆了摆手,霎时间,锣鼓声再次响起,队伍浩浩荡荡的向东而去。 这一日,送亲队伍到了黔州。黔州刺史早早边出城相迎,只因过了黔州界,便到了楚国辖地,孟昶特意安排黔州刺史按国礼摆下阵仗,送别“华清公主”离国。 黔州西南便是楚国溪州境。将到溪州之时,楚王马希范早早便已安排好人马出城相候,迎接之人正是马希范与马希萼的同胞兄弟马希瞻。 沈庸早就听闻,楚国开国君王马殷生有三十五子,单就成名在外的便有十五人之多,如今又见到这位一表人才的马希瞻,一时间不禁感叹,马家能称霸荆湖多年,果然实力不可小觑。 自溪州往潭州而去的路上,沈敏愈发的紧张,她打小在父母身边长大,就算后来被封了公主,也是住在自家府中,并没有搬进宫里,如今远嫁楚国,心里的那种焦虑不安,一下子迸发了出来。沈庸感受到了姐姐的焦虑,一路上也是不断安慰着。 这一日将到潭州,沈庸还在车厢里晕乎乎的睡着,突然只听得锣鼓声戛然而止,而后号角声又吹响起来,一名随军来报:“启禀公主,楚王前来迎接鸾架了。” 沈庸揉了揉双眼,挑起车窗小帘,只见东北方向,一队队士兵身着银甲,骑着高头大马,排列两旁,立在那里,一动不动。队伍前头立着一人,但见那人,身着衮冕,脸色庄严,但年纪亦不过而立,沈庸道:“难倒那就是当今楚王?” 沈敏点头道:“不错,当今楚王马希范不过比你姐夫长一岁而已。” 说话间,忽听车外有人高声叫道:“恭迎华清公主入楚。” 沈庸再回头看时,除了寥寥几人之外,其他人全都伏拜于地,沈庸打量着那几个只是站立行礼,没有跪拜的人,看来他们就是马家其余的兄弟了,这几人虽样貌不同,神采各异,却都精神矍铄,让人观之无不赞叹。 按礼节,女人未举办婚礼仪式前不得见男方家人,沈庸只好代替姐姐出来招呼,道:“楚王不必如此,各位也快快请起。” 马希范一招手,那些人齐刷刷的站起身来,马希范然后走到沈庸身边,笑道:“五弟早就派人通传,想必这位便是华清公主胞弟沈少侠了。”沈庸赶紧请了个安,说道:“不敢不敢,沈庸见过楚王。”马希范哈哈大笑,道:“沈少侠谦虚了,今后令姐华清公主就是我的弟媳,那你我也就成了一家人了,又何必如此多礼。” 马希范、马希萼还有沈庸,三人并骑而行,在前面为送亲队伍开道,引导队伍进城。潭州百姓早就听闻蜀国华清公主和亲武贞节度使,一大早就把街道挤得人山人海。潭州城中亦是处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沈庸一路上,只见人人对他们躬身行礼,心里不由得意几分,但转念又想:“姐姐从此以后,就要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在楚国生活下去了,也不知道那马家三十多个兄弟好不好相处,姐姐以后生气伤心了怎么办?”想到这些,沈庸又有些伤感。 马希范、马希范兄弟二人,将送亲队伍安置在了万熙园。那园子是楚国专门为了迎娶华清公主,大兴土木而建,崇楼高阁,亭台水榭,极近园林之胜,而婚期定于五天后,冬月二十举行。 安顿好了送亲队伍,沈庸跟随马家兄弟进了宫。宫中筵客大厅之上,早已备下酒席,专门招待沈庸,而文武百官也早已等候相陪。 沈庸涉世未深,席间沉默少语,只是有人敬酒之时,方才应付几句。推杯换盏间,马希范突然笑道:“我听说桑维翰的结拜兄弟都叛逃了晋国,如此看来,他石敬瑭并不得人心嘛。”话音刚落,大厅上你一言我一语的聒噪起来,人人都奉承着马希范,贬低着石敬瑭。 马希范得意的看着沈庸,一把拉住他的手,接着道:“如今我楚蜀联姻,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只要我们同心协力,有朝一日定能覆灭晋国,问鼎中原。”沈庸并无政治胸怀,更没有想过统一天下,对于马希范的这句话,只是敷衍着笑了笑。马希范又道:“到那时,沈少侠即是开国元勋,又是皇亲国戚,睥睨天下,负平生男儿之志,岂不快哉!”连番壮语,沈庸似乎有些心动,待神色稍安,说道:“陛下有此雄心,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之日,可期了。” 马希范心中一怔,没想到这少年,竟然是心念苍生之人,心中登时欢喜了起来,心有所向便有把柄于我,说道:“少侠所言极是,我们都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安稳的日子,不用再受战乱之苦了。”这句话正合了沈庸心意,说道:“陛下心怀天下,当真是老百姓的福气。”众人欢笑间,气氛正浓,不知不觉已是夜阑人静之时,好在沈庸肚中有量,不至于酩酊大醉。 马希萼亲自送沈庸回到万熙园,刚到园子门口,马希萼从随从人的手里接过一个卷轴,道:“我知道二弟不喜欢金银那些俗物,所以特地找人寻来一幅墨宝,让二弟鉴赏鉴赏,若是真迹,我便送于二弟了。”沈庸一愣,说道:“姐夫,这怎么好意思呢!”马希萼打趣道:“什么不好意思啊,咱都是一家人了,别说姐夫送你一幅书画,就是送你万两黄金也是理所应当,更何况这幅书法是真是假尚且不知。”说罢,马希萼一抬手,随从的两人立马接过卷轴展了开来,沈庸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卷轴,惊道:“这…这是怀素的‘食鱼帖’?”马希萼看他脸色惊愕,心中不禁笑道:“果然是有人好财,有人好色,有人好文,有人好武,只要知道人心所爱,管你财色文武,还不是为我所用。”说道:“不错,正是前朝怀素大和尚的‘食鱼帖’,那依二弟的眼光看来,这幅是真是假呢?” 沈庸仔细打量着这幅画,但见卷轴之上,笔墨奔放流畅,变幻莫测,一气贯之蔚为壮观。沈庸颔首道:“笔劲墨妙,传付甚真,尝动天鉴,张旭之后,还有怀素,当真是大唐之荣耀。”马希萼听他一番话,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二弟会喜欢的。”可沈庸确是一怔,随即道:“这‘食鱼帖’一字千金,我又怎么好意思呢?”马希萼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是你姐夫,送给自家弟弟一幅字贴而已,又有什么呢。”沈庸还想婉拒,马希萼却起身告辞,空留他自己拿着字帖,在那里愣神。 次日马希萼一大早就派人来请,可是沈庸却没有应约。他始终觉得昨天的场合不适合自己,那些座上之人久历官场,一个个油腔滑调、溜须拍马,沈庸觉得自己还是喜欢轻松一点人与事。他拒绝了马希萼的邀约,便出门去了,以免马希萼亲自来请,他又难以拒绝。 潭州城,作为楚国都城,大街小巷倒也热闹非凡,此地风俗别于蜀中,小吃颇多,更有湘江之水穿城而过,沈庸走在大街上也是饶有兴趣,忽听不远处锣鼓作响,行人聚作一团,沈庸心下好奇,走向前去,挤在了人群之中,他探头观瞧,却见一木架之上搭起一块四四方方的白色幕布,那幕布之上,骑马的拿枪的扛刀的,你方唱罢,我登场般的演绎着,看得沈庸一时间眼花缭乱,幕后操控的人这时忽然拿腔捏调的唱了起来:“三十年来家国,千万里地山河,可怜天下百姓,何日可停干戈?”这唱调刚罢,人群中突然安静了下来。 再看那幕布上,一个骑着马拿着枪的人举在手里,伴着操控者的口技声,朝前面一通乱舞,然后几个百姓模样的人影应声而倒。看到如此情景,许多人已是相对喟然,更有甚者已悄然落泪。 众人潸然间,突然有人脆生生的喊了一声:“哭,哭就能改变这个乱世了吗?” 沈庸循声看去,但见那人二十来岁的年纪,腰悬长剑,身着红衣长衫,面容俊郎。沈庸一见他,心中道:“看这公子,定然也是心怀大志之人,今日有幸结交,也不枉潭州此行。”正要向那人走去,却感觉衣袖好像被人拽住一般,扭头一看,正是马希萼。 “原来二弟还喜欢皮影戏啊!”马希萼笑道。 沈庸一看见他,心下已凉了半截,心道:“我出门就是为了躲着姐夫,没想到还是被他找着了。唉,看来我只有跟着姐夫去了。” 马希萼看他脸色愁苦,问道:“二弟,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难不成那‘食鱼帖’是假的?” 沈庸连忙道:“不是不是,‘食鱼帖’是真迹无疑,只是……”话没说完,就被马希萼拦住:“那就行了,今儿啊,我带你去个好地方,那里可是有好多好宝贝啊。”说着话,便拉着沈庸上了马,向西而去。 约莫走了七八里的路程,来到湘江边,那里早早的有人划船相候。马希萼、沈庸二人上了这艘小船,向江中划去。 第六章 不见龙雀不见人 湘江之上,有一长洲,望之若带,绵延不绝,原有桔洲、织洲、誓洲、泉洲四岛,后经长年累月的激流回旋、沙石堆积,倒如今已形成一座长岛,因盛产橘子,老百姓都称之为橘子洲。此洲横连湘江,下托洞庭,是闻名天下的潇湘八景之一。享誉江湖的炼剑山庄便建在橘子洲上。 彼时,晨光将逝,江面上雾气渐渐消散,眼看小船越来越近,沈庸抬头眺望,只见正前方的洲岛之上建着一座山庄,庄子里房屋不多,只有三座是楼阁,其余的都是平房小屋,受洲岛面积所限,虽然庄子不大,却也极其威严。 待到小船离山庄还有些许距离的时候,马希萼冲着沈庸道:“二弟,家师亦是好文之人,他所收藏墨宝之多之精,你定会叹为观止。” 船一靠岸,马希萼赶忙拉着沈庸往庄里走去。这炼剑山庄本就是马希萼师门所在,自是轻门熟路,当下便去拜谒恩师薛道丰。 炼剑山庄已立庄百年,传自薛道丰已是第四代庄主,哪知二人还未见到恩师,先见到了薛彧。 薛彧是薛道丰长子,亦是马希萼师兄,二人相形见礼,薛彧见到马希萼,倒是一惊,问道:“师弟不在宫里准备婚事,怎么有空到山庄来?”马希萼将沈庸喜爱墨宝之事一一告知与他。薛彧听完后,道:“若是往日里倒也无妨,只是今日……”薛彧沉吟片刻,眼神突然一亮,又道:“也罢,你俩且随我来。” 薛彧头前引路,转过一道拱门,穿过一个长廊,来到一间屋门前。沈庸见这间屋子典雅质朴,与其他房间颇有不同。 薛彧立于门前,轻轻拍打了三下屋门,说道:“父亲,希萼师弟来了。”屋内那人道:“进来吧。” 薛彧缓缓推开屋门,引着马希萼、沈庸进了屋子。沈庸先前听出屋里说话的是位老者,进门观瞧,只见一身形枯槁之人盘坐于屋内床上,背对着三人,似乎是在面壁,一动不动。 沈庸心道:“这位枯瘦的老者,应该就是姐夫的师傅薛道丰了。” 老者头也不回,似入定一般。 马希萼跪拜道:“弟子叩见师傅。” 老者依然不语。 马希萼自行站起身来,看着一旁的薛彧,疑惑道:“师傅这是?” 薛彧叹了一口气,道:“父亲这是生我的气了。” 马希萼又问道:“为何生气?” 薛彧无奈道:“我也是没有办法,父亲您年岁已高,四弟虽然痴于练武,火候却并不到家,二弟三弟又是读书人,就凭我们几人,怎么应付得了今日之约,先前你担心师弟安稳,怕师弟涉险不好向楚王交代,可今天师弟自己来了,这就说明是天意,你又何必如此。” 马希萼心下一凛。 薛道丰方才缓缓道:“也罢也罢,希萼你既然来了,那就一起参详参详吧。” 马希萼心道:“看来山庄是遇到难事了,可什么样的难事竟能让师傅如此苦恼?” 薛彧道:“师弟,可知我炼剑山庄铸造的大夏龙雀?” 马希萼听到“大夏龙雀”三个字,点头道:“大夏龙雀是师傅耗尽了二十多年的心思所铸,我岂会不知,只是此刀按日子推算,不应该是明年出世吗,难道?” 薛彧道:“不错,大夏龙雀已提前出世,而且正是今日。” 马希萼心中猛地一震:“什……什么?今日?” 薛彧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笑,说道:“你看,就连师弟你都不知道的消息,我真是不明白,大夏龙雀出世的消息又是怎么传到西北大漠的。”说罢,薛彧从薛道丰所坐的床头之上取来一封信,递到马希萼的手中。 沈庸站在马希萼身旁,将信上内容看的清清楚楚,信上言:“程伯拜上,某在西北听闻,贵庄所铸之大夏龙雀于近日问世,薛先生妙手铸造,神兵威严,不胜向往之,特定于冬月十六,当拜谒贵庄来取。”信末署名“斗木獬程伯敬拜”。 沈庸并不知道这程伯是何人,只是看着一脸惊愕的马希萼,听他道:“这程伯乃是大漠‘玄武七宿’之首,听闻他久居大漠,已是多年不曾到中原活动,可如今为何要下书取刀,是何道理?” 沈庸听到“玄武七宿”的名号,忽的想起危月燕与室火猪,还有在家中出现的虚日鼠,这几人无不是为了抢夺《山居图》而来,听说这几人是恶贯满盈的恶徒,心道:“如他们老大又要来抢刀,这七个人当真没一个好人。” 只听薛彧气愤愤地道:“这程伯也算是成了名的人物,怎能这样明目张胆的的抢刀?我就不明白了,父亲又为何如此怕他?” 薛道丰道:“程伯是二十年前,江湖上突然出现的高手,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只是传言他的九天惊龙掌威力之大,罕有敌手,如今他既来夺刀,自是知道此刀威力非凡,只不过他这人自视甚高,算准我炼剑山庄只会铸剑锻刀,并无武学高人,这才敢来。” 薛彧哼道:“他若是真心喜欢大夏龙雀,在我炼剑山庄一年一度的品剑大会上,相求一阅也就罢了,可他如今是下战书夺刀,这也太看不起我们炼剑山庄了。” 薛道丰缓缓转过身来,喟然道:“你也不必如此气闷,那程伯扬名多年,都是以恶人自居,妄然夺刀也是他的行事风格,只是我面壁练功,还未大成,想来也不是程伯的对手,更何况他还有六位共进退的兄弟,不过希萼你今日回庄,你我老大老四四人联手,也并非不可退此强敌。”说完,薛道丰指了指桌上那一长形木盒,说道:“希萼,那便是大夏龙雀,你且收好,万一今日失手,我们父子会力保你全身而退,你到那时不要迟疑,携刀速速离去。” 马希萼刚要推辞,便在此时,屋外传来一阵叫嚷,有人在喊:“来了,恶人来了。” 沈庸本想看看这铸剑大师的心血之作,哪知这个当口,那程伯突然来了,马希萼便将木盒捆在后背,在薛道丰的引领下,几人出了屋子。 马希萼低声道:“二弟,你不会武功,待会激战一起,你要紧跟着我,不可离开半步。” 沈庸道:“是,姐夫。” 四人刚到屋外,沈庸只见院中停着一顶黑色的轿子,轿子四周站着四个光着膀子的粗壮轿夫,只听轿中有人道:“今日叨扰贵庄,还望薛庄主海涵。”这声音挺起来谦和有礼,并不像他见过的危月燕、虚日鼠那般蛮横。 话音刚落,轿前两个轿夫,一个挑帘一个压轿,从轿子里缓缓走出一人,可是这人头上带着一个说不上什么样子的面具,只留了一双眼睛漏在外面,在场之人看他如此打扮,无不惊讶。 程伯道:“某不请自来,得罪得罪。”迈步出了轿子,而在此时,山庄的人似乎听到了声响,从四面赶来,占据了院落四周,将程伯五人围在中间。 薛道丰素闻程伯身份神秘,向来是一身黑衣,面具遮面,让人难以分清面目,至今无人知晓他的来历,可听归听,今日一见心中还是凛然一惊。 程伯道:“炼剑山庄之威名,某素来仰慕,只是无缘拜谒,今日有幸来此,实感欣慰。” 薛道丰道:“程先生谬赞了,我炼剑山庄只不过是打铁之所罢了。” 程伯笑着道:“想必这位便是烛庸子的传人,当今炼剑山庄的主人薛庄主了。” 薛道丰道:“正是老朽。” 程伯拱手行礼道:“薛庄主,我这人向来不喜欢兜圈子,我此行的目的早在那封信里说明,不知这几日庄主又考虑的如何了?” 院子东北角上一人忽然道:“大夏龙雀是父亲几十年的心血,你红口白牙一番就想拿刀,也忒欺我炼剑山庄无人了。”沈庸侧头看着那说话之人,只见东北一棵大树下站着一男子,身穿红衣长袍,正是今日见到的那个红衣少年。 薛道丰喝道:“彤儿,不得无礼!”那人还要说什么,被薛道丰一喝,闭口不语,只是脸上表情依然不忿,沈庸心道:“原来这少年竟是炼剑山庄的少爷,身在江湖,心念苍生,着实不易,若有缘可要与他结个朋友。” 程伯道:“无妨无妨,想必这位就是四公子了,听闻四公子痴武,年纪轻轻便已将翻云掌法练到了十成火候,少时若有机会,定然讨教讨教。”说完一挥手,先前那两个轿夫从轿子里又搬出一个箱子,放在地上。程伯一抬手,那箱子竟然自己开了,只见里面金光闪闪,整整一箱子金砖。 薛彤又忍不住道:“你这一箱子宝贝,莫不是打家劫舍抢来的,这样的赃物,我们可不敢收。” 程伯昂首道:“打家劫舍来的又如何,如今这世道,礼仪崩坏,纲常沦丧,又谈何赃物,那石敬瑭孟知祥李昪之流,哪个不是窃国之贼,他们嘴里的江山社稷,难倒不是赃物吗?” 众人听了这话,无不默然,程伯道:“当今天下,十国争霸,老百姓民不聊生,薛庄主占据这湘江之上,铸造为乐让我好不羡慕,只是大夏龙雀问世,江湖中觊觎之人甚多,待来日消息传了出去,合庄上下必然不得安宁,这一箱金子虽然抵不过庄主几十年心血,可是却能为贵庄提供数十年的铸造根本,炼剑山庄此后更能锻造绝世神兵,如此福泽,又何乐而不为呢。” 薛道丰干笑一声,道:“承蒙程先生好意,我炼剑山庄的前程不劳先生挂怀。”程伯哼道:“难倒庄主的手艺只是空有虚名,那大夏龙雀与平常刀剑并无不同?”薛道丰微笑道:“我那雕虫小技本就不值一提,虚不虚名的,又有什么区别呢,既然程先生执意要取此刀,那我们也就只有拜领先生的九天惊龙掌了。”程伯一愣,没想到薛道丰说话竟如此直接,道:“那庄主的意思是要我程某献丑了?”薛道丰道:“我炼剑山庄虽非武林大派,但也愿以微末伎俩,领教一下先生高招,彤儿,你先来吧。” 程伯见薛道丰派出了薛彤,心中不禁暗暗诧异,他早就派人探查过炼剑山庄上下所有人,知道薛彤痴于习武,造诣颇深,当下提起精神,不敢小觑于他。薛彤年轻气盛,早就想出手与程伯大打一番,如今得了父亲的命令,心下一喜,终于可以出手了。薛彤右手率先击出,掌风中夹杂着呼呼的啸声,正是炼剑山庄的翻云掌。这套掌法是薛家先祖所创,讲究似云一般,飘忽不定,令人难以捉摸。 程伯眼见薛彤掌到,侧身避过,而后双手推出,一招“二龙戏珠”使出来内力浑厚至极。薛彤身形流转,闪过一击,右手却又是一掌拍出。程伯早料到他右手有此一击,他若与薛彤比拼招式,翻云掌灵活多变,自己未必有胜算,若是比拼内力,这小子定然不是对手,他算准薛彤右手方位,九天惊龙掌早早挥出相候,砰地一声,薛彤手臂受力,猛的连连后退。程伯哈哈一笑,说道:“四公子,可还无恙?”他自忖这一掌足可劈山裂石,哪知薛彤内力有成,只是揉了揉酸痛的手臂,复身再上,双手不停摆动,这招“风起云涌”,双手四下摆弄,果真如风云变幻一般,叫人捉摸不透。 程伯见他挨了自己一掌,竟不吃痛,不由得暗暗惊诧,一时间,心中所念,当要抢占先机,电光火石间程伯双掌齐出,左手掌罢右手又击,掌起掌落,连环不绝,一时间竟有八掌挥出,正是九天惊龙掌的“龙争虎斗”,左手似龙右手如虎,一掌既出,二掌又至,龙虎争斗不死不休。薛彤丢失先机,来不及躲避,硬生生的接着了其中六掌方才被薛道丰拉开。薛彤内力修为毕竟不及程伯,接连硬接六掌已觉后劲不济,若非薛道丰及时相救,怕要命丧当场。程伯眼见薛彤被薛道丰救走,立马调转方向,直击薛道丰,不给他片刻喘息,双掌齐齐推出,拍向薛道丰后心。 薛道丰救人心急,不曾防备程伯偷袭,眼见后心要着了这一掌,院中众人无不惊愕,痛骂程伯趁人之危。沈庸在一旁,早就觉得这程伯咄咄相逼,有些过分,更何况薛道丰是自己姐夫的恩师,眼看薛道丰命在旦夕,当下也不及细想,瞬步抢到薛道丰身侧,替薛道丰接了这一掌。 程伯突觉手臂有寒气袭来,心下一紧,赶紧将双掌内力回收,迅速护住心脉,以免被寒气所伤。沈庸一掌退去强敌,赶紧侧头看着薛道丰道:“薛庄主,您没事吧。”薛道丰苦笑道:“感谢小兄弟出手相救,当真惭愧。” 马希萼在一旁亲眼所见沈庸挥掌退敌,心下暗暗惊异:“他…怎么会武功?”他自从在成都接触沈庸,到现在算下来已有些时日,无论从谁的口中说出来的沈庸,都是爱文厌武之人,这才带他来炼剑山庄找师傅索要一些文玩墨宝,这时突见他竟能与程伯这样的人物对掌,又岂能不惊! 程伯待寒气消散,方才叫道:“小子,你是花老鬼的什么人?” 沈庸道:“什么花老鬼,我并不认识。” 程伯肃然道:“你刚才使用分明是玄冰心法的内力,你敢说你不认识花老鬼?” 沈庸急道:“什么花啊树啊,我真的不认识。” 程伯见他脸色迷惘,心想他或许真的不认识花老鬼,那他又是如何习得这玄冰心法的呢?正要开口询问,却听见身后有人在喊:“四哥,四哥你没事吧!” 此言一出,场内众人的目光一齐望向那喊话之人,竟是一翠绿衫裙的女郎。沈庸一凛,这女郎黑鸦鸦一头好发,挽成双髻,斜插一只小小描金翠凤,此刻正随着她奔跑的脚步,颤个不停。 程伯一回头,正见那妙龄女郎在找薛彤,心下念道:“想必她就是薛彤的孪生妹妹薛白了,我本想炼剑山庄并无奇才高人,哪知却碰到了玄冰心法的传人,如此再比拼下去与我大大不利,莫不如拿了这薛月桐,逼迫薛道丰就范,到时候让他拿刀,来大漠与我换人。”心念一动,当即纵身抢上,薛道丰见他朝着薛白而去,不禁大惊,叫道:“恶贼,莫要伤我女儿。”也纵身去拦。 薛白与薛彤本是一对孪生兄妹,人们都说孪生之间存在心灵感应,薛彤受伤,或许是被薛白感知,便急忙来寻,她一个大家闺秀,琴棋书画虽是样样精通,对于武功却丝毫不会,她见程伯向自己攻来,下意识抬起手臂去挡,程伯一把抓住薛白右臂,即刻封了她身上三大穴道。薛白登时全身酸软无力,动弹不得。 内力受损的薛彤,见自己的孪生妹妹被抓,也顾不得调息真气,立马起身来夺。薛道丰先到,薛彤后到,俩人前后夺人,却均被程伯封住来路。 程伯将薛白携在怀中,奋力击退来人,便使劲抛向轿子,大喝一声:“走!”那四个轿夫接过薛白,将她安放轿中,扛起轿子便飞身而起,霎时间,已离地数丈之高,院子里众人见状,急忙来抢,却都被程伯打出去的一掌接一掌的掌风封住进路,一时之间却攻不破他掌风所形成的那道气网。唯独沈庸有玄冰心法护体,冲出那道无形气网,可他冲出之时已晚,那四个轿夫早已远去,沈庸追人不成,只好转身想要留住程伯,哪知程伯身法诡异,一闪避过沈庸一击,便如幻象一般飘出院外。薛道丰、薛彤、沈庸三人齐齐跃出,程伯已然走远。 众人只听得:“若要救人,拿着大夏龙雀来大漠找我。” 薛道丰道:“好诡异得身法。”薛彧、马希萼相继跟出,他们本就晚了半拍,是故没有看清程伯去路。薛彤本想追赶,却被薛道丰拦了下来:“别追了!” 薛彤心有不甘,愤然道:“就这么让他走了,那妹妹怎么办?” 薛道丰道:“那此番夺刀不成,反抢白儿,也不过是为了拿住我们命门,让我们以刀换人,所以白儿不会有生命危险的。”说着话,转过身看着沈庸,见礼道:“今日之事,多亏少侠援手,竟还不知少侠姓名,讨教。” 沈庸赶紧还礼道:“不敢不敢,晚辈沈庸。” 马希萼接着道:“这位便是我未婚妻的胞弟。” 薛道丰点点头:“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功力,他日若得名师指点,武学造诣必然不可限量。” 薛彤性急,拦道:“爹,你们在这恭谦礼让,妹妹怎么办,纵然她一时无恙,但落在那群恶贼手里,这么下去也难保会有个三长两短。” 薛道丰呼了一口粗气,森然道:“老四,你总是这么心急,你说的那些我又岂能不知,只是我先前观察,那程伯似乎很是忌惮沈少侠的真气,所以我想沈少侠若肯相助,你俩人联手去救白儿,将会大大增加胜算。” 马希萼却道:“师傅,可是我与敏儿的婚礼将不日举行,如此当口,让二弟离去,怕多有不妥。”他言语支吾,听起来很不情愿。 沈庸道:“昨日承蒙姐夫赐宝,我正愁无以为报,正好今日师门蒙难,我能效微薄之力,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 马希萼心中所念,实是《山居图》的下落,他当日离楚入川之前,马希范特意交代让他无论如何也要打听清楚《山居图》所在,可他在成都费了一番功夫,也没查到线索,只是打听到携图归降的赵匡济是沈庸所救,这才在他身上花起了心思。可眼看就要有些眉目,沈庸突然离去,岂非前功尽弃! 马希萼道:“二弟,你本就是跟随我们偷偷而来,你若前去救人,有个好歹,我如何向岳父交代?” 沈庸不知马希萼的心思,只道他真的怕不好向爹和姐姐交代,说道:“跟我爹没什么可交代的,他本就把我丢在山上,我一个人也是无趣的很,姐姐那我亲自去说与她,定不会让姐夫为难,更何况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既然应了薛庄主,必然不会反悔了。” 马希萼见他主意已定,也不好再说什么,当下便与他离了炼剑山庄,回万熙园向沈敏辞别去了。沈敏本不想让自己的弟弟犯险,更何况她根本不知道沈庸什么时候练成的一身武功,可她见沈庸神色坚定,知道他是打定必去的想法,也就只好应允。 救人如救火,片刻耽误不得,沈敏还在替弟弟收拾行李,沈庸便悄悄离去了,他始终担心姐姐心软,怕会临时变卦。 出了潭州北门,薛彤便已候在了那里,此行大漠,路途迢迢,他特意替沈庸选了一匹好马,二人打马并肩,向西北而去。 第七章 平沙万里罕人烟 “噢大漠 风沙卷走了多少个日出与日落 漫漫黄沙 闪烁着遥远的传说 月亮洒满星河 过客燃着篝火 风吹来 伴着悠远的歌…” 歌声夹杂着驼铃,飘荡在黄沙漠漠的戈壁。几匹骆驼,拖着沉重的步伐,结成长长的驼队,在大沙漠上行走着。一个回鹘青年引吭高歌,歌声方歇,驼背上另一个青年笑着骂道:“葛萨,你再唱,看这大太阳,非得把你嗓子烤焦了,然后再把你烤死。” 葛萨也笑着答道:“太阳把我烤死,我也乐意,谁让咱今儿运气好,小赚了客人一笔,回家买上几个哈密瓜,一口气吃个痛快。”说着话,眼神不住的往身后瞥。 先前说话的少年装出生气的样子,骂他道:“这方圆几十里,都是大大小小的山丘,像这种鬼地方,你连一滴水都找不着,却偏偏在这里提什么哈密瓜,你这不是存心气我嘛。” 葛萨笑道:“阿克什,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竟然说生我们养我们的大漠是鬼地方,难倒你不想念那绿洲里的瓜果,还有梳着长长辫子的牧羊姑娘嘛!”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拌着嘴,却突然被身后传来了阵阵咳嗽声打断。 阿克什朝着那个方向一努嘴:“快点吧,你的贵客都醒了。” 葛萨赶紧骑着骆驼来到那人身旁,只见一少年扶着驼背,缓缓坐了起来,有气无力的说着:“这是到哪了?” 葛萨笑道:“沈少侠。你终于醒了,咱们已经在库尔顿沙漠里了,再有两天,就到我们庄子了。” 说话的少年正是沈庸,他当日和薛彤打马北上,也不知连续奔波了多少日夜,方才出了玉门关,可出关之后,刚刚踏入莫贺延碛,还未深入库尔顿大漠,就遇到了大风暴,幸好他俩被路过的驼队所救,才捡回一条性命,可在风暴之后,薛彤却昏厥不起,此刻正躺在骆驼拉着的木板车上,而沈庸也劳累过度,在给了驼队一笔钱之后,也昏睡了过去。 此时醒过来,精神好了许多,他看着这茫茫戈壁,感叹道:“域西之地,长八百里,古曰沙河,目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果然不假。”葛萨听他说话,摇了摇头:“你们汉人说起话来总是文绉绉的,也听不懂你们说什么。” 阿克什插嘴道:“就是就是,说点让我们能听得懂的话嘛。” 沈庸笑道:“葛萨,阿克什,刚才我实在精神不济,也没来的及问,你们既然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那肯定知道瀚沙堡了。” 听到“瀚沙堡”三个字,葛萨和阿克什的脸上下意识一愣,葛萨沉吟道:“难倒你们来沙漠是为了去瀚沙堡?” 沈庸点头道:“不错,我有一个朋友身陷堡中,我与薛兄弟此来大漠,就是为了救人而来。” 阿克什“噗呲”的笑出声来,说道:“你们汉人就是自大,且不说那瀚沙堡主人如何厉害,单凭这八百里黄沙,你和你那位昏迷不醒的兄弟,就绝无可能活着到瀚沙堡救人。” 沈庸接声问道:“你们知道瀚沙堡主人?” 葛萨似乎想起了什么,表情有些无奈,说道:“那瀚沙堡主人身份神秘,我们只知道他叫做程伯,不过他这姓名怕也是假的,他二十年前突然来到大漠,还聚集了一群手下,隔三差五便要四下抢掠村庄,我们这周围的七八个庄子都恨死他们了,可是他们的人越聚越多,还会功夫,我们也只好默默忍受,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黄沙漫漫,无际无边。这两位回鹘青年带着沈庸和昏迷的薛彤,还有他们的小驼队,就这样在沙漠里穿行了两天两夜。阳光射在黄沙上,烫得骆驼也直喘着粗气,幸好到了傍晚,天气就渐渐凉快下来。可如此巨大的温差,让本就昏迷不醒的薛彤,身体温度开始滚烫起来。沈庸从未来过大漠,更不想这里的环境比想象中的还要恶劣,他一边担心薛彤的身体一边担心万一走不出去这大沙漠又该如何是好,一时间竟有些悔意,他后悔自己没有多带点粮食清水药品之类的东西,“这次真是活该受罪!”沈庸心里不断埋怨着自己。 到了第三天,沈庸的嘴唇已经干裂的流出血来,他看着望不到边的浩瀚沙海,心里生出一股绝望,他想起了爹娘,还有远嫁楚国的姐姐,如果自己要是踏踏实实的跟着父亲做生意,肯定不会在这里涉险了,想到这里,自己竟有些唏嘘。 “少侠,看到了吗,穿过前面那个沙丘,我们就到家了。”葛萨的叫喊声,打破了沈庸的思绪,他顺着葛萨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有一座土沙丘,阻住了他的视线,可沈庸还是高兴极了,因为他终于看到了希望。 又走了半日,翻过沙丘,沈庸远远的就看见了一面迎风飘着的大旗,那大旗绣着一个他从没见过的图案,葛萨说,那是他们沙漠里的图腾,可以保佑他们村子人人平安。大旗之下,便是村庄,他手里握着那早已见底的水袋,殷切期盼着回到村庄的那一刻。兴奋,此刻已经掩饰不住,他扭头看着葛萨和阿克什,他们两个人的心情此时似乎平淡很多。沈庸想着,他们俩作为村庄里为数不多喜欢习武的青年,每次都承担着带领驼队外出买卖的重担,或许是出入久了,他们两人已经习惯了。可是后来葛萨告诉沈庸,他们每次回到家里,心情并不平淡,他们祖祖辈辈世代生活在这里,他们感恩上苍馈赠他们的生命,能让他们每次走进大漠都能安然归来。 面对金黄无垠的沙漠,不惧怕苍凉和死亡,那温顺伟岸的骆驼,那炎热炽烈的阳光,那坚韧、毅力、智慧的回鹘人,他们身上的那种沉静,那种博大,那种激越,那种执著,那种震撼,那种魅力,让沈庸深深震撼。 这座藏在库尔顿大漠里的村庄名叫亚通古孜,村子里只有四十多户人家。进了庄子,沈庸先把薛彤安顿在了葛萨家中,葛萨的父亲是村庄的长老。长老不仅是村民们的信仰,掌握着整个村子里的生杀大权,更要精通医术,为生病的村民排除病患。刚安顿好薛彤,葛萨便领着父亲进了屋,沈庸看到葛萨身后是一位古稀老者,身影佝偻,却脸色威严,他猜想那定然是葛萨的父亲,刚要见礼,那老者却看都没看沈庸一眼,直接走向薛彤,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容貌,半晌方开口说了一句话,沈庸只听得“呜哩哇啦”,不知道老者在说些什么,一脸茫然的看着葛萨。 葛萨笑道:“我父亲说的是回鹘语,他问你,此人可是受过内伤?” 沈庸忽地记起那日在炼剑山庄,薛彤被程伯所伤,他点头道:“正是。” 葛萨低声在老者耳边说了几句话,老者又搭着食指于薛彤的脉搏之上,又是半晌,老者向着葛萨言语了几句话,葛萨说道:“倒也无碍,只是先前受过内伤,又加上连日的奔波,劳累过度,后来又在大漠里受寒气所伤,方才昏迷不起,我给他抓几副药调理几天,也就好了。”听说薛彤并无大碍,沈庸心中大喜,赶紧拜谢老者。 夕阳沉入沙海,昼光即灭。 沈庸坐在一堆篝火旁,他的边上坐着葛萨和一个姑娘。从葛萨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他很喜欢那位姑娘,俩人在一旁有说有笑的嬉闹着。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沈庸想起了他第一次读到这首诗的时候,并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含义,朦胧之中只是觉得水的那一方一定会有一片新的景色或是有一个伊人。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踩着青石板,穿着一身洁白素衣,向他盈盈浅笑着,沈庸终于听到了传自相思园里的私语声,或许她就是那个可以与自己共赏春花秋月的人,可是,父亲的呵责声随之而来,自己是巴蜀第一大贾沈宝山的独子,岂能娶一个无权无势人家的女儿,父亲说自己没有出息,可是出息又是什么呢,抵得过一个人真真切切的感受吗?后来,沈庸又去找过那个姑娘,可是她们家早已人去楼空,了无痕迹。 他去买了一坛酒,酒入了腹,沈庸捂着心痛处,苦笑了起来,他应不应该恨自己的父亲呢? 醉眼迷离,望着空荡荡的庭院房屋,沈庸举目四望无所依,风从他的发梢掠过,怀中坛子里的酒还在摇晃着…… 大漠之上,月朗星密,寒风入骨,缓过神来的沈庸发现柴火已经燃尽,而葛萨和那个姑娘也都消失了,只有一声“土匪来啦!”还萦绕耳边。 偌大的村庄,突然间变得寂静起来,家家户户的灯火也都消失不见,沈庸脚下的灰烬,此刻显得格外亮眼,他身后那面绣着沙漠图腾的大旗,和着牲畜的嘶鸣,为这座小村庄平添了一份萧凉之气。沈庸心下大骇,忽见右首外不远处露出一点灯火,沈庸念道:“莫非是土匪作怪。”他向着灯火快步走去,那灯火看着不远,走起来却是相隔甚遥,走了好一会仍是闪闪烁烁,瞧不清楚那里到底是何物。沈庸喃喃道:“这可有点儿邪门。”突然那盏灯火似被风一刮,闪烁不定间,那火竟发出了蓝生生的光。沈庸大惊:“莫不是遇见鬼了!”他心中向来不信鬼魅之说,心中又好奇那蓝光是何物,当下又驱前里许,想要一探究竟。又往前走出几步,忽听一个声音隐隐约约的飘了过来:“既然还有人敢来凑热闹。”竟是汉语,这声音忽高忽低,阴阳怪气,钻入耳中令沈庸极不舒服。 沈庸从未行走江湖,也没有遇到过眼前情形,只是隐隐感觉前方似有不少人马,他们远远的驻在那里,并没有其他动作。沈庸只道是连年征战,从战场逃到沙漠的逃兵,并未在意,他此次北上大漠只是为了解救薛祺而来,不愿多生事端,正要从来路退回,却见蓝火微光中一条黑影飞了过来。 沈庸眼见有人攻来,心下不及多想,赶紧运气应敌。他来大漠的路上,每日见薛彤运气练功,也忍不住讨教一个运气的法门,那薛彤本是武痴,也乐意教授一二,沈庸依法参练。此时的玄冰心法内力,虽仍是不解散功要旨,但内力收发已是颇为顺意。那身影行至跟前,沈庸见是一个灰衣大汉,那人手中提着一把钢刀,手一扬,便向沈庸砍来。这一刀着实劲力不小,刀刃刚落下一寸,那黑影忽觉寒气一荡,斜里拍出一掌,夹杂着逼人的寒气,直取他的胸口。那人脸色大惊,手腕急缩,连退数步。他不想这小村庄里竟有如此高手,大喝了一声道:“你是什么人?” 沈庸也不曾想到,此人竟身怀内力,绝非寻常兵士,心中暗道:“大沙漠里的武术好手,莫不是瀚沙堡的人来抢东西了?”当下问道:“你们又是什么人?”那人大笑一声,说道:“好个毛头小子,不识得你骨罗爷爷了?”说话间,那人身后又蹦出五个大汉,霎时间,五人手持长枪同时向沈庸刺来。沈庸见状,双掌立刻摊开,四下一荡,登时那五个大汉的手中兵刃,给扫了出来。 五人手里没了兵刃,都不敢近沈庸的身,先前那灰衣大汉骨罗叫道:“没用的废物!”说着话,向沈庸一刀劈来,沈庸连退三步,避开锋芒一击,而后手中寒气又聚,挥掌拍向那人,正中他胸口。只见他立身不稳,直摔了出去,又听“啪”的一声,整个身子撞在了一棵大树上,但见那树受力之下,“飒飒”作响之声不绝于耳。骨罗复身再战,忽听一声长啸,在一旁助战的大汉,像落潮般往后退去。沈庸正在奇怪,忽见一身形消瘦的中年男子策马而来,离他约莫还有五六丈的距离,蓦然在马背上腾空而起,手中握着一柄短剑,当头刺下。沈庸大惊,当即双足一顿,身子也凌空而起,双掌寒气大盛,往那短剑上一撩,那剑好像长了腿似得,竟飞了出去。沈庸一击得手,想要乘胜而追,便在此时,却猛见一阵狂风携着黄沙,直射而来,沈庸一个倒翻身,身子后纵而去,轻飘飘的落在了地上。后头看时,只见一矮胖子也刚好落在地上,正在狠狠地盯着他。 沈庸双眸如电,浩气重凝,眨眼间他又和那三人打了起来。他虽有玄冰心法护体,一般武林人士绝难伤他,可沈庸毕竟经验不足,对敌一人之时,尚能凭借心中一股坚韧之气,打退对手,但同时对上三人,却手忙脚乱的占不到任何便宜。四人缠斗间,那骨罗大汉眼见久斗不下,心里烦躁起来,手上招式越发简单,却也越来越狠,横砍竖劈的朝沈庸双腿而去。沈庸双腿拔地而起,借着这股凌空之力,右掌撩向骨罗大臂,骨罗收刀不及,整个右臂正好撞在沈庸右掌之上,只听狂叫一声,钢刀失手落地,再瞧他右臂好似被冰封住一般,皮肤上敷上了一层厚厚的冰,这一条手臂便毫无知觉的僵住了。 那矮胖子和沈庸斗了一阵,发现沈庸虽然内力纯厚,手上招式却七零八碎,显然不是名门大派教出来的徒弟,更像是自己偷学的武功,毫无章法可言。便在一瞬间,瞧出沈庸破绽,趁虚而袭,手中长剑刺向沈庸后背。沈庸听得背后风响,猛然记起那日在家中,陶浪与余浩然切磋之时,余浩然曾以一招“后来居上”攻陶浪后腰,陶浪并不回身,右脚反踢,踢开余浩然刺来的一剑,沈庸照葫芦画瓢,有样学样,当下也是右脚反踢,一脚踢开了刺来的剑身,顺势挥掌反撩敌手。使剑的矮胖子赶紧回缩,沈庸一击得手,心中一喜,想着当日陶浪使出的招式,一步踏上,手做刀刃般当空劈下,矮胖子扭身避过,而后手中长剑一阵抖擞,复向沈庸刺来。沈庸左腿一扬,踢开剑身,收腿之时,右手乘势反抓,矮胖子不及收手,剑柄已被沈庸夺了去。那人见状,扑身向前,想把剑再抢回去,哪知沈庸右手挺剑,向他直削了出去,矮胖子大惊,急忙后退。沈庸将寒气注在宝剑之上,右手用力,大叫一声:“还给你!”竟向矮胖子抛了过来,那人只见宝剑之上寒气四射,不敢硬接,俯身捞起骨罗失手掉落的那把钢刀,眼见剑至跟前,矮胖子举刀力架,只听“当”的一声,那把剑竟然夹带钢刀着飞了出去,矮胖子钢刀脱手,登时失重,一个跤摔在了地上。 三人当中的瘦子,见两个兄弟都败下阵来,急忙抢上,突然举剑当胸,如老鹰一般急扑过去,向沈庸胸口直刺。这一剑去势极快,沈庸手无兵刃,无法抵挡,立即身子一错,右手双指并拢,向瘦子胸前要穴点去。沈庸幼时之时,陶浪曾传授他武功,以作防身之用,怎奈沈庸对打打杀杀的武学之术并不感兴趣,反而在陶浪教他点穴之术时,颇为上心,他只觉点了某人穴道,那人便动弹不得,甚是好玩,故此对人体几大穴道多为留意,更加上玄冰心法秘籍中所授人体穴道,沈庸早已了然于胸。沈庸抬手点的那瘦子的穴道唤作膻中穴,轻者动弹不得,重者立即毙命。那瘦子突见沈庸手指袭到,左掌自下向上一撩,反手抓出。沈庸见他左掌挥出,右手剑道势减,当即左手抢出,想要依照夺矮胖子宝剑之法,夺取瘦子的短剑,哪知那瘦子反撩的左手袖中倏地飞出一把飞刀,沈庸见状身子急偏,闪过暗器,还未立足,那瘦子左掌已到,正打在沈庸肩头。 沈庸顿觉肩头吃痛,足下踉跄,险些摔倒。矮胖子见状,三滚两爬来到沈庸身旁,双手合围,将沈庸双腿牢牢抱住,大喊一声:“大哥,快杀死这小杂种!”沈庸双足被制,无法动弹,眼见白光闪动,那瘦子挥剑直刺沈庸喉咙而来。沈庸无法闪避,只好抬手硬拼,心道:“这次死就死了,也算帮村子里的父老乡亲做件好事。”双手在挺在胸前,身体一座冰山一般,源源不断的往身前挥发着寒气。瘦子只道他举手等死,心下一喜,哪知他刚一靠近,便感觉有数十股寒气犹似冰箭,从前方急射而来,瘦子还不及近身,便被寒气推回数丈,那环抱着沈庸双腿的矮胖子,已是全身雪白,结满了冰霜。瘦子大惊,他不想沈庸的寒气内力竟然如此之强,失魂之下,转身要跑,哪知刚转过身去,忽地一掌袭来,瘦子又是一惊,连连后退。 呼!呼!呼!连挥三掌,来人骂道:“无耻之徒,三个欺负一个!”一掌紧似一掌,一招“黑云压城”,把瘦子杀得手忙脚乱。那瘦子感觉来人掌法极是精妙,急忙跃开。定神看时,却是一个红衣少年,挡在了他的退路之上。 第八章 古来筑堡求安泰 沈庸一见,大喜道:“薛兄弟,你醒了?”原来是薛彤苏醒过来之后,听到有打斗的声音,急忙赶来。沈庸看到薛彤活生生的站到眼前,本已疲惫的身子,又来了精神。 薛彤也不答话,只是恶狠狠的盯着瘦子骂道:“不知羞耻的匪徒,看我不结果了你!” 那瘦子本就不敌沈庸,眼见他又来了一个帮手,再动手必然性命不保,若是在俩人前后夹击之下逃走,也并非易事,更何况还有两个受了重伤的兄弟和五个跟随他们而来的属下。一时间彷徨无计,只好硬着头皮道:“两位少侠初来大漠,定然不识沙漠风云,今日若放我兄弟一条生路,今后在大漠之中,我可以助你们畅行无阻。”沈庸听他口气不小,问道:“你们是谁?”那人道:“我们是欧家堡弟子,我叫覆罗,使剑的那个是我二弟同罗,被少侠封住手臂的那个是我三弟骨罗。”沈庸与薛彤本以为他们身手矫健,必是瀚沙堡的人,却听他们自报家门是欧家堡弟子,着实吃了一惊。薛彤哼道:“你莫要乱报字号,那河西欧家堡我是知道的,想当年欧家堡主人欧少渠也是江湖上成了名的人物,可二十年前欧家堡便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到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弟子传人?”那骨罗此时右臂上的冰霜已经融化,甩着刚有知觉的手臂,怒道:“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哪个会冒充字号!”薛彤道:“那你们既然是江湖上数得上来的人物,又为何跑到大漠里,做起了强人的买卖?” 覆罗叹了一口气,说道:“少侠有所不知,我欧家堡本是世世代代居于河西的回鹘人,前朝大中年间,大族张氏率众组成归义军驱逐吐蕃收复瓜州、沙州、伊州等十一州地,并派遣人携版图户籍入朝,宣宗皇帝遂赐诏,任张氏族长张议潮为归义军节度使、十一州观察使。自乾元三年,张承奉掌权之后,他不甘坐守其地,开始了与我回鹘部落的连年战争,一时间境内号哭之声不止,怨恨之气冲天呐。” 沈庸“嗯”了一声:“不错,此事我也有过耳闻,张议潮兄弟治理河西颇有政绩,只是那不肖子孙确实可悲,可不知为何,后来又易主曹氏?” 覆罗听了沈庸的话,继续说着:“连年征战,张氏早已失了人心,曹氏掌权也是大势所趋啊。” “那你们又为什么来到库尔顿大漠呢?”沈庸问道。 覆罗接着道:“当年我甘州回鹘部为了一举歼灭张氏,与曹家合兵一处,这才迅速的灭了张承奉,不想事后曹议金突然毁约,短短十数天连克我回鹘部甘州、肃州等地,英义汗只好率族人大肆迁居,辗转多地,我们欧家堡的这一支族人,便迁到了库尔顿漠北一带,在这里建立起了瀚沙堡。” 沈庸、薛彤二人一听“瀚沙堡”三字,又吃了一惊。薛彤急道:“你们果然是瀚沙堡的人,快说我妹妹被你们藏到何处!”骨罗冷冷地道:“又不是我们做的,你这么凶干什么。”薛彤怒道:“你们是瀚沙堡的人,不是你们做的那是谁做的!” 覆罗干笑一声,插嘴道:“我三弟说的没错,我瀚沙堡刚刚建成三个多月,便被程伯领着一伙强人所占,师傅也在那场大战也被程伯所杀,从那之后侥幸活下来的族人能跑的全都跑了,只剩下我们几个了。” 沈庸奇道:“那你们为什么不跑?” 覆罗道:“若不是师妹神志不清,宁死不离开大漠,我们也不会在这里一待就是二十年,大漠之中,草木不生,我们也只能靠抢掠村庄讨些口食,还须得昼伏夜出,以免被那程伯所知,杀我们灭口。” 沈庸扭头看着薛彤,道:“薛兄弟,这人的话听来倒似不假,更何况他们还有一个需要照料的疯癫师妹,依我看…”说着话,沈庸走到那矮胖子同罗身边,催动体内真气灌入那人体内,接着道:“不如今天的事情就算了吧。” 薛彤好像没听见沈庸的话,双足一跃,落到同罗身旁,左手抓住他肩头,一把将他提了起来,掷出五丈之外。覆罗、骨罗具是一惊,以为薛彤要痛下杀手,待上扑上去迎敌,却听薛彤冲着同罗喝道:“若要救人,须得天亮之前把那疯掉的师妹带来,我方能相信你们的话。”同罗这一跤正正的摔在那五个大汉脚下,跌的他满脸黄沙,幸好大漠土地沙尘甚厚,手脚筋骨不至于有大的挫伤,他腰酸背痛的爬起身来,羞愤的带着五个大汉落荒而去。 便在此时,村子里的家家户户,都透过门缝看到了抢匪被制服的一幕,村民们个个兴高采烈的跑了出来,把沈庸和薛彤围在中间,欢呼雀跃之声,让沈庸听了好不欢喜。 薛彤先找来几个身材较为健壮的大汉,安排几人把覆罗、骨罗两兄弟拿绳索捆了起来,关在了葛萨家的偏房里,让几个大汉轮流看守。 天还未亮,刚刚入睡不久的沈庸忽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推门看去,原来同罗果然带回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只见她衣衫华贵,唇有砂红,整个一大家闺秀的容貌,哪有半点疯傻的样子。薛彤此时已站在院中,冷笑道:“这就是你们的那个傻师妹?”他本想这姑娘定是同罗找来诓他的,可找人也得找个似模似样的,哪有把好人家的姑娘认成疯子的道理。 哪知薛彤话音刚落,那姑娘突然大笑了起来。薛彤被吓了一跳,叫道:“你笑什么?”那姑娘咧嘴欢笑着指了指天上,道:“你看,那有一条大鱼。”薛彤抬头观瞧,满天星斗未散,似亮非亮的晨幕之中,哪有什么大鱼。 薛彤怒道:“谁家的女子,在那里装傻扮呆?”心下却暗暗纳闷,这女子眼睛大而无光,目色聚而无神,倒不似装出来的,可如果她真是一个傻姑娘,却又为何穿的如此整齐?再打量那女子,只见她正在左一圈右一圈的来回走着,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言行举止确与常人有别,薛彤又道:“这女子姓谁名谁?” 同罗道:“她叫欧月桐,是师傅唯一的女儿。”沈庸听到同罗报出家门,心想:“这必然没错了,看来这几个人说的都是真的。” 薛彤却还有疑虑,沉吟道:“她天生就是这样痴傻?” 同罗叹道:“小师妹原来也是冰雪聪明之人,只可惜后来师傅师娘被杀,给她刺激太深,从那之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她还每天穿着师娘的衣服,死活也不离开大漠,成天说着要回瀚沙堡去找师傅师娘,可我们这点微末功夫,又怎是那‘玄武七宿’的对手呢。”说到这里,不禁长叹一声,语调甚是悲凉。 沈庸走向院中,忽道:“瀚沙堡是你们先前所建,那必然对堡中地形了如指掌咯?”此言一出,薛彤心下一怔,念道:“不错,我只想着整治这几个人,却不想这几人真是瀚沙堡传人,既然二十年前他们参与修建瀚沙堡,那对堡中地形必然十分熟悉,由他们带领我们潜入瀚沙堡,必是事半功倍。” 同罗道:“我与三弟当时年纪尚幼,不过我大哥却是修建瀚沙堡时的督造总管,如今他的怀里还携带着当年的建造图。”沈庸、薛彤心下一喜,他与薛彤早有商议,瀚沙堡人多势众,单凭他二人绝难光明正大的去救人,除非寻得方法,潜入堡中,方可图谋,而今瀚沙堡的图纸就在眼前,叫他二人如何不喜?沈庸赶紧走到关押覆罗、骨罗的偏房,吩咐看守大汉把里面的人放了出来。 覆罗在偏房之时就听到了院中几人对话,心想这二人虽然打得赢我兄弟三人,但他二人一个虽内功深厚却招式平平,一个武功虽精却病体初愈,绝非“玄武七宿”的对手,他们既然放了我们,我就不能让他们以身犯险。刚一出屋子,覆罗便问道:“敢问俩位少侠,为何要执意去瀚沙堡?” 薛彤冷冷的道:“救人。” 覆罗三兄弟具是一惊。 沈庸又道:“不错,这位薛彤兄弟的同胞妹妹被程伯所虏,我们此行大漠就要去瀚沙堡救人。”当下将程伯在炼剑山庄如何夺刀又如何将薛祺掠走的经过概略的讲了一遍。 覆罗又是一惊,不想这年岁不过二十有余的后生,竟是响当当的炼剑山庄四公子,他虽久居大漠,然早年间跟随师傅欧少渠闯荡江湖之时,便已听闻炼剑山庄大名,只不过那时的同罗、骨罗年纪尚浅自是不知。 薛彤性急,还未等沈庸说完,抢道:“听说你有瀚沙堡的建造图?”覆罗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张牛皮图纸,递给了薛彤。薛彤接过手,只见那上面画着厅堂廊庑,碉楼地窖。覆罗道:“这图上所绘,便是瀚沙堡全貌。”沈庸也凑了过来,仔细看着图纸,说道:“这瀚沙堡好大啊,我们又该怎么去找薛姑娘呢?”覆罗指了指图纸,道:“如果我所猜不错,薛姑娘应该被关在这里。”薛彤一把将图纸合上,问道:“那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潜到这里?” 覆罗道:“我在瀚沙堡中曾买通一人,从他那得到消息,三日之后,便是瀚沙堡外出夺粮之期,周边有七八个村子,他们一去便要三天时间,那时堡中大批人马外出,我们趁虚而入,便是救人的最好时机。” 薛彤点头称是,心中却焦急万分,看来又要等上三天了。 三日后的晌午,覆罗先将欧月桐安顿在葛萨家中,又留下骨罗照看,这才与同罗带着薛彤、沈庸二人,奔瀚沙堡而去。 大漠之中,黄沙弥漫,沈庸也不知道乘马奔袭走了多久,只觉此时已日暮苍穹,黄沙一片黛色。风呼啸着掠过众人脸庞,发出瘆人的呜咽。一路上,只有他们四个人四匹马,忽听前方一声马儿长嘶,为首的覆罗率先勒住马缰,停住了脚步。 狂风,冲击着四人脚下的沙丘,那座孤零零的瀚沙堡已是遥遥在望了。 沈庸只见不远处有一座天然峡谷,在那峡谷转弯处,一座黑哟哟的城堡立于山壁一侧,其势甚为挺拔,高高的圆顶之下,一片石砖墙,透过被风刮出的昏暗光线,能够清楚的看到,城堡之中有不少房屋碉楼。 薛彤救妹心切,正要拔马前行,忽被覆罗拦下,指了指瀚沙堡的后方,薛彤会意,四人又同时打马向堡后奔去。 瀚沙堡的背后,铺着一块巨大的避风岩石,岩石之下还有一个半露天的洞穴,或许是受岩石遮挡,那洞穴之中不见一点尘沙。沈庸忍不住问道:“难道这里是暗门?” 覆罗一点头,抬手在那块岩石的中心拍了三掌,而后传来一阵使人心悸的“嘎嘎”之声,那露天洞**竟然缓缓开出一个门洞。覆罗道了一声“下”,身子一跃便没入了门洞之中,薛彤、沈庸、同罗相继跃下。 跃入洞内,沈庸发现自己竟掉在了一个滑道上,越滑越深,深不见底,无边无际,四周没有光,只有四人滑动的声音。 沈庸的一颗心开始“扑通扑通”乱跳起来,他不知道这深不见底的下面到底有什么东西!约莫一盏茶的光景,沈庸的双脚好像触到了什么东西,强大的下坠力却让他在平面之上又滑了一小段距离才停了下来。 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只听有人道:“覆罗,这是哪?”沈庸听得出来,这是薛彤的声音。 又有一声音传来:“这是瀚沙堡的地窖,这些人不知道当年的瀚沙堡还幸存着几个人,所以对那暗门就没有设防,我们这才如此轻易的溜了进来。”是覆罗的声音,又听他道:“薛公子,沈少侠,二弟你们都还好吧?”黑暗中看不到彼此,只能通过声音来判断安危。 薛彤道:“我没事。” 沈庸道:“我也没事。” …… 然后就没有声音了。 覆罗没有听到同罗的声音,又道:“二弟,你在吗?” …… 依然没有声音。 覆罗心中一急,伸出手就要往前摸,忽然间,一只手从他旁边伸过来,将他伸出的双手轻轻抓住。 “二弟,是你吗?”覆罗话音刚落,这只手已封住了他身上七处穴道! 薛彤听到了一阵细小的声响,叫道:“覆罗?” …… 还是没有声音。 沈庸心下一凛,难道出事了?忙道:“薛兄弟,你在吗?” 薛彤应道:“我在。”说着,顺着沈庸说话的方向,薛彤摸了过来。刚往前走了两步,忽然传来一个苍劲阴森的声音:“你们终于来了!” 第九章 今番豪情作楚囚 那声音男女莫辨、鬼魅至极。 沈庸心中一颤,声音好像是从门外传进来的,他无法形容这个难听的声音,简直就是半夜里的鬼哭坟。 那句话没说完,沈庸又听见了一阵风声,好像是薛彤冲了出去。片刻之后,只听薛彤恨道:“看来我们是上了他们的当。”薛彤怀疑覆罗三兄弟根本就是和程伯他们是一伙的,这一招“请君入瓮”,让薛彤此刻恨得牙根痒痒。 忽听沈庸轻唤道:“薛兄,你在干吗?” 薛彤回应道:“我在看这里有没有出口。”薛彤把周遭摸了一遍,无不是五六尺厚的石壁,哪里有门! 那阴森的声音,再度传来:“那薛老儿不来,就凭你们两个也敢闯进瀚沙堡!”声音中充满了不屑与轻蔑。 沈庸叫道:“你是什么人?”那语调虽然狂傲,却与程伯语气决然不同,沈庸断定自己从没有见过这个说话之人。 那声音冷冷的道:“我既然与你们答话,自是瀚沙堡的主人了。” 沈庸又道:“那你就是程伯了?” 那声音却没有答话,过了很久,才又响起:“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很快就要死了,但我并不着急杀你们,因为你们什么都看不见,我要慢慢折磨你们,然后再等那薛老儿亲自带刀来赎你们。” 薛彤突然怔在了那里,他和沈庸此来大漠,一路之上绝对没有碰见任何瀚沙堡的人,那他们又怎么知道我们身上没有带着大夏龙雀?难道有内鬼? 还没等想出头绪,薛彤突然间,听到了一阵尖锐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快,像是什么物体在相互摩擦一样,把地窖震得摇晃了起来。紧接着又传来一阵大笑,笑声如怒浪波涛,滚滚而来,令沈庸、薛彤二人心悸神摇,耳膜如割! 笑声愈来愈高亢,沈薛二人的气血随着对方的笑声,不停的起伏,渐渐翻涌如潮,二人忙把自己的双手紧紧塞住耳朵,试图把笑声据于听觉之外…… 但声音还是透过了他们的手,钻入了耳中,无休无止,好像永远不会停下来。 沈庸猛然惊觉:“这笑声如此诡异,纵使不引我心跳而死,也得落得个终身残废!”急忙凝神屏气,运起玄冰心法内功,过不多时,心跳已渐渐趋于平和。待到笑声停歇,他额间鼻端,已是汗珠累累,唯有耳朵里还在“嗡嗡”的作响。 沈庸整个人都已虚脱,半蹲在那里大口的喘着粗气,他耳朵就像被人戳穿了一样,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一个人看不见又听不见的时候,内心的那种焦躁不安,此刻的沈庸已完全体会。 过了很久,他终于缓过劲来,但薛彤呢?沈庸自忖耳力已渐渐恢复,却仍旧听不见任何声响,偌大的地窖里好像就他一个人,他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着,期盼着能碰到些什么。 他正在像无头苍蝇一样摸索着前行,忽然有一束火光亮了起来。一个人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火折子,竟是骨罗。 沈庸心中一惊:“骨罗不应该留在村子里照顾欧月桐吗,怎么跑这里来了?”怔道:“怎么是你?” “快,随我来。”骨罗语气甚是焦急,拉着沈庸快步走了起来。 沈庸一撇头,右前方不知道什么竟然亮出了一道拱门,骨罗正拉着沈庸往门内而去。二人走到门口,沈庸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心里有些犹豫,骨罗却嘿嘿一笑,说道:“少侠怕了?” 沈庸见他诡异一笑,心中生出几分怪异,可他还未及多想,竟被骨罗一把拉进了门内。拱门之内,是一个石筑的甬道,甬道之中,响起空洞的足步回音,像是几个人同时举步而行。 走完甬道,眼前是一排石屋,整整齐齐的列在一个巨大而又空旷的厅中,这些石屋全用石板砌成,每个石屋都没有窗户,只有一道看起来年代久远,已锈迹斑斑的铁门。这些石屋之上布满苔藓,到处蛛网层封,石洞的地面也是石板铺成,大部份都被蔓藤遮没,此间的湿腐之气,令沈庸触鼻欲呕。 此刻,瀚沙堡外夜幕初临,而堡内更加沉如鬼狱。 沈庸的一颗心忐忑不已,他不知道薛彤、覆罗他们究竟在何处,薛祺又被关在哪里,骨罗又是什么身份,对方要自己来到这里,又有什么用心? 突然,眼前黑影一晃! 沈庸机警的站在那里,目光转处,登时汗毛逆立,头皮发炸,下意识的退了两步,整个人戒备了起来,只见十几个披头散发,面目不辨的怪物,向自己缓缓移来,将他围在了中间。沈庸下意识的握紧双手,四下瞧去,宛如一圈围墙把自己困在中央。沈庸自离了蜀中,也算经历颇多,心知此时惊慌已无济于事,更兼自己身怀神功,心中自然不惧,当即双手一荡,手中寒气向那些怪物飘散而去。 玄冰心法虽然凌冽,然而打在那些怪物身上,却尽皆被反噬掉,好比泥牛入海,几掌下去竟毫无作用,怪物们反而步步逼近,一股腐臭的气味直逼沈庸。沈庸心中大骇,这些怪物竟然不怕他的寒气,正在思索办法,却洞察出,这一个个怪物虽然凶猛,却身法缓慢。看准时机,沈庸双脚落地,忽地又拔地而起,越过鬼墙,直向骨罗而去。 他要抓住骨罗问个清楚,可沈庸还未掠到骨罗身前,那十几个怪物,前扑后继,鬼爪如电,连扣带点,罩身而至。沈庸骇凛之余,收气内敛,封住门户。那些怪物却视若不见,扑身而倒。一声暴响,沈庸只感觉骨痛如裂,那些怪物竟然身坚似铁,玄功内敛,门户依然被破,不由得肝胆大惊,本能的飘身后退,毫发之差,几十只鬼爪,同时抓空。 电光火石间,沈庸忽听身后“轰隆”一声,竟又有一道拱门戛然而开。沈庸扭身往里观瞧,却听到“铮铮”的打斗声,里面衣袂带风,斗得甚是激烈。又听“呵”的一声,紧接着从门内飞出一人,横剑挡身,正是薛彤。 沈庸一喜,喊道:“薛兄弟!” 哪知紧跟着薛彤,从门内又涌出四个虎背熊腰、手握铜锤的大汉,那几个大汉一个个看起来力大无穷,威武至极。几人与薛彤一路缠斗,只是那甬道之内,十分拥挤,他几人又是身形魁梧,受地形所限,几个大汉在甬道内施展不开,这下突然来到空旷的大厅中,立马将薛彤围在中央,誓要锤他个稀巴烂。 薛彤左侧那大汉率先发难,大汉脸上露出一丝狞笑,抡起手上的大铜锤,便往薛彤脑门用力砸去,这下若要敲实了,只怕薛彤的脑袋立时粉碎。却只听得“啊……”的一声,红衣闪过,那大汉“呀”字还未出口,猛地脖子一凉,人头已然凌空飞起,鲜血狂喷不止。 这一招去势太快,就连沈庸都没有看清。 其余三个大汉见状大悲,只听一声嘶吼:“和你拼了!”三人举起铜锤,陡地冲向薛彤。三人六锤同时攻来,至少有上千斤的力气,薛彤身后便是一座石屋,此时后无退路,已是避无可避,薛彤横剑于胸,就此在身前划了一个半孤,想要硬接这威力一击。 只听一声隆然巨响,那三个大汉身形猛然一滞,正是沈庸飞身而来,搅乱了三个大汉的攻势,那大锤不偏不倚的砸在一座石屋之上,随即激起一串火花,石屑飞舞之中,那座石屋的石壁被撞塌崩落,挟着一声惨叫,震得沈庸心中一震:“这石屋之中,竟然关着人?” 薛彤从铜锤之下捡得性命,正要复身再战,却听到一阵笑声,那十几个围攻沈庸的怪物还有那三个使锤的大汉竟突然停了下来,一动不动的站在一旁。 大厅正东方的一座离地约有数丈的石台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一个人,沈庸仔细打量时,见是一女子,瞧她相貌娇美,双目有神,一颦一笑之间颇有几分娇艳姿媚,暗暗心想:“自来美人多是娇柔之辈,但瞧这女子面容之外更添三分豪情,不得不让人钦佩。” 敌人猛然收势,沈薛二人顿失强敌,心头一松,全身已然湿透。只听那女子笑道:“好小子,你果然使得是那花老鬼的玄功内力,还好老五不在,要不然让她知道非得扒了你的皮。” 沈庸道:“你们非说我认识什么花啊树的,你们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那女子双眉一收,问道:“你当真不是他的传人?” 沈庸摇头道:“我这套内功心法是从一个山洞中胡乱学来的,想来留下心法的前辈已然仙逝了。”他自从在密洞之中学会玄冰心法,一直在思索留下心法之人是谁,那日在炼剑山庄被程伯识出,沈庸本就想询问这心法的来历,可还未得机会,程伯便掠了薛祺而去,这次来瀚沙堡,沈庸不仅为救人而来,更要找程伯问清心法来历,也不至于做的一个糊涂人。哪知还不曾见到程伯,这眼前的女子竟然也识得此功,心中一喜,于是略叙了在洞中见到的尸体、秘籍还有刻在石壁上的大字。沈庸说罢,那女子笑道:“老五费尽心思追查多年,原来他竟躲在世外桃源享福呢,哈哈。” 一旁的薛彤不知玄冰心法的渊源,一心只想着救出自己的妹妹,急道:“喂,你到底是谁,我妹妹被你们关在何处?” 女子又笑了起来,说道:“你看,我只想着替老五结束了那段孽缘,却忘了正事。”说着话,往薛彤身后一指,“你瞧。” 薛彤回身看去,他身后三丈外的那座石屋铁门竟兀自开了,屋内黑漆漆一片,薛彤正在纳罕,黑暗中却忽然出现了一片碧磷磷的鬼火,火光明灭闪动,石屋里像是有人。薛彤正想要不要追进屋里,却突然感到身后有一阵风急掠而来,他猛一回头,那女子已扑了过来,薛彤大惊之下,扬掌劈出两道如山劲气,左右分迎,同时击向那女子。这一掌“风云际会”本是翻云掌法中极厉害的杀招,讲究左右逢源,让敌人避无可避,哪知女子只是双掌轻轻一划,便巧妙的化开了薛彤骇人至极的一击。薛彤心头大惊,心念未转,又有一股软绵之力向他腰间缠来。薛彤一低头,却是一软鞭,当即双掌乍放,往软鞭交叉抓去。那鞭子周身好像抹了油一般,细滑无比,薛彤一抓之下,又被女子用力拽回。软鞭一脱手,薛彤赶紧抽出长剑,径往女子眉心刺去。眉心之处,本是人体眼目要害,薛彤临敌应变有道,这一招果然逼的女子回手自救。 薛彤一击奏效,手中长剑连连刺出,数招过后,女子已看出他剑法奥妙,这套金甲剑法看似以快打快,势道雄浑,实则疾趋疾退,留有余路。瞧出端倪,女子手中长鞭扬手挥出,又过数招,薛彤越打越快,女子却不急不慢,只是在薛彤剑法回收之际,快速的抢出一击,将薛彤留有的余路尽皆斩断。女子后发制人,打的薛彤一下子手忙脚乱,只见她霎时间长鞭甩出,疾往薛彤拿剑的右手手腕上卷去,薛彤长剑内收,右腕翻转,反撩一招,只听当的一声,鞭剑相撞,薛彤被震得连连后退。他只觉那软鞭之上夹杂着要一股绵柔之力,震得他右手隐隐发麻。 薛彤痴武成性,曾拜访过各路名师,软鞭打法他也见过不少,只是眼前这女子大开大阖的招式之中,竟还杂着几分绵力,让薛彤不由得暗暗诧异。 那女子左手拿鞭子,突飞右掌,往薛彤面门劈到。薛彤后仰闪过,哪知女子足下杀招又来,她右脚猛地飞起,直踢薛彤右手,薛彤只感右腕一痛,手中长剑已然脱手。女子抓到破绽,蓦地又飞出一掌,她数十招之内一直拿不下薛彤,心道程伯此时正在一旁观瞧,自己久战不下,已失了颜面,好容易抓到这小子的破绽,岂能容情,这一掌竟是使上了十成十的功力。沈庸见他闪架不及,正要前去相助,却被先前那三个使锤大汉拦住去路,四人一攻一守间,也打了起来。 薛彤见她拳掌上造诣竟也颇深,自己手中又没了长剑,当下又无法避开,只好运气于臂,扬起左手,硬接了他这一掌,只听咔啦一声,似有骨裂的声音,而后身子直往后飞,进了那开门的石屋之中。 “嘎嘎”之声响起,那铁门随后又自己合上了。 沈庸眼见薛彤落入魔手,奋力击退三个大汉,抢步往石屋而去。奔到铁门前,双手凝聚功力,不断地击打铁门,沈庸自忖双手之力凌冽无比,本以为一击之下,铁门自会崩开,哪知几掌之后铁门岿然不动。女子看的好笑,叫道:“这铁门是上古精钢锻造,岂会被你如此容易的打开。” 沈庸一愣,正不知奈何,忽听一声长啸,只觉背后有人双掌猛的往他左右双肩拍来,正待趋避,已是不及,双掌所到之际,铁门却正开了一条缝,沈庸只感肩头吃痛,身子不由的往前摔去,重重的摔进了那石屋之内。 石屋之中,漆黑如墨,阵阵寒湿之气,让沈庸触之如刺。他顾不得浑身酸痛,大喊了一声:“薛兄弟,你在吗?”薛彤先被那女子打进屋内,看起来受伤不轻,沈庸生怕他有个好歹,赶紧询问。 随后一阵“咳嗽”之声传来,沈庸循声摸去,一丈之外,手指触到一人,他目不视物,只感觉那人衣衫是绸缎所制,便往那人脸上摸去:“薛兄,你还好吗?”他下意识的以为这人便是薛彤,可摸到脸上之时,感觉这人皮肤光滑细腻,挺拔鼻子下面端正的生着一张樱桃小口,沈庸心中一凛,这好像是个女子,细闻之下,这人体有异香,似幽兰之气,温馨而又甜美,确是女子无疑。沈庸心中一惊:“这里怎么还有个姑娘?”开口问道:“姑娘,你还好吧?”那女子好像没有听见一样,没有答话,沈庸伸手去探她鼻息,但觉吞吐呼气并无异常,心道:“看来这姑娘只是昏睡了过去。” 忽听薛彤轻唤一声:“沈兄,我在这。”沈庸抹黑而去,一把抓住薛彤的手,急问道:“你没事吧?”薛彤“噫”的一声,低声叫道:“这妖婆子忒也厉害,我这条左臂竟被她生生震断了。”沈庸心中大惊,伸手去抓他左臂,只觉他左手大臂绵软无力,其内大骨已断为两截,她不想那女子功力竟然如此深厚,问道:“那使鞭的女子到底是何人?”沈庸不识江湖人物,正在猜测这是“玄武七宿”中的哪一个,却听薛彤轻声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一把长鞭在手,能横扫茫茫戈壁的,应该就是女土蝠桂雨萱了。”说完话,他静静地躺在那冷硬的石板上,脑内一片空白! 这一瞬间,薛彤没有了思想,他像死了一样,一言不发! 沈庸也不在说话,他此刻或许能体会到薛彤心情:一个一心救妹的大好男儿,如今却左臂残废的成了石屋之囚,那种绝望,像一柄利剑,不断地刺戳着薛彤的心! 第十章 虎口狼窝不相违 许久许久,沈庸忽的想起那边还有一个女子,刚到那人身边,忽听她惊声道:“你是谁?” 本已失魂落魄的薛彤,听到女子的声音,差点叫了出来,“白儿,是你!”他不顾受伤的手臂,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叫道:“你怎么在这?” 薛白听出了这个声音,一对双目忽地涌出了泪水,呜咽道:“四哥,是你吗?” 薛彤一把搂住薛白,慰道:“是我,白儿别怕,哥哥在呢。” 原来薛白那日她被程伯掠来瀚沙堡中,便关进了这间石屋,屋内黑白莫分,她已不知自己被关了多少日夜,只是过上几个时辰便会有人来送水送饭。她只盼着父亲和哥哥们能早日将自己救出去,她可不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过一辈子。沈庸见了此情此景,不觉鼻子一酸,他虽是堂堂男儿,如此温情一幕,也不觉潸然。 薛彤拉起了她的手,道:“白儿,你还好吧?”薛白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合上了眼帘,泪水已挂满脸庞。 薛彤恨恨的说道:“这帮狗贼,我非得想个法子逃出去,把他们一个个碎尸万段!”忽又想到了什么,接着道:“沈兄,你见到覆罗和同罗那两兄弟了吗?” 沈庸摇头道:“没有啊,说也奇怪,下了地窖就没有见过他俩了,可他们又能去哪呢?” 薛彤忽然冷笑了一声,道:“如果我所猜不错,我们定是被那三兄弟出卖了!” 沈庸道:“此话怎讲?” 薛彤咬着牙道:“这覆罗几人定是把我们骗到此处,然后再悄悄溜走,去给桂雨萱通风报信,把我们一网打尽。”这句话说出,沈庸整个人都怔在了那里!他觉得那覆罗眼神中透露着真诚,绝对不会是内奸,可现如今落到如此田地,覆罗几人又不见了,骨罗又神秘地出现,除了解释有内奸之外,绝无第二种可能。 薛彤张大双眼,怒道:“早知道我那日就在村子里就结果了他们的性命,哪还留的他们陷害我们!” 沈庸沉默着,什么话也没说。他并不赞同薛彤的想法,细想今天的经历,却有内奸无疑,但如果说覆罗三兄弟都是内奸的话,显得有点强词夺理,更何况骨罗为什么会出现,他到现在也只想出一个理由,那就是内奸就是骨罗!他觉得薛彤现在气头上,若贸贸然说出了自己所想,难免会让他二人拌嘴,如此关头还是沉默最好。 薛彤忽然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只可惜已太迟了些。” 沈庸道:“可我还有一事不明?” 薛彤惨笑一声,道:“什么事?” 沈庸道:“我们真的出不去了吗?” 薛白听了沈庸的话,黯然道:“这座石屋是个密封的环境,简直无缝可寻。” 沈庸道:“我看未必,那这些风是哪里来的?” 薛彤这时才感受到一阵冷风拂面,心中一喜:“不错,如果真的是一座密不透风的石牢,我们早就被闷死了,看来这里还是有缝可寻的。”说到就做,三人赶忙四周去找出路,谁知摸了一圈,除了铁门与石壁连接处有几丝蚊蝇之缝,那风正是从那里吹来,除此之外哪里还有什么出路。沈庸渐觉脱身无望之时,仿若冷水浇头,“啪”的一声,一掌重重的拍在石地之上。 “锵!锵!”是指弹铁门的声音。 沈庸霍然一震,跑到铁门之后,一个陌生的声音入耳而来:“凡弟,你在这里吗?”声音极轻,生怕打扰了什么人。沈庸隔门而听,这是一中年男子的声音!这人是谁,怎么会突然出现瀚沙堡? “凡弟!”声音再次传来。 沈庸紧挨铁门,忍不住脱口问道:“你是谁?” “我?”那声音明显一顿,然后道:“你不是吕步凡,那你是谁?” 沈庸扭头看着薛彤,问道:“吕步凡是谁?” 薛彤心中不由一动,这吕步凡乃是与炼剑山庄世代交好的金威镖局的大镖头,此人力大无穷,曾徒手搏杀两头狮子,而名扬天下,人称“笑狮罗汉”,可是后来在一次往西域诸国走镖的时候离奇失踪,江湖传闻他是在沙漠里遇见了大风暴,整个镖队被风沙掩埋,无一生还,哪知道他却是被关在了瀚沙堡!薛彤心中一喜,这说话之人称吕步凡为凡弟,那他也必然是镖头一类的人物,武功当然差不了,更何况凭着炼剑山庄与金威镖局的深交,他也必然会救自己出去,当下喜道:“你可是金威镖局的人?” 那人沉吟道:“我是乔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薛彤大喜,没想到来人竟是总镖头乔敬,叫道:“乔叔叔,我是薛彤啊。” 乔敬愕然道:“彤…彤儿?你怎么在这?” 薛彤不禁怅然:“真是一言难尽啊,乔叔叔能否先救我出去,侄儿再细细道明。” “那是自然。”乔敬说罢,片刻的功夫,只听“嘎啦”的一声响,铁门竟然自己开启。沈庸一惊:“他是怎么把门打开的?” 门开之时,沈庸忽见门外站着一人,但见他生的一张国字脸,手中握着一把鎏金枪,容貌神情颇有威严。此人便是江南第一镖局金威镖局的总镖头乔敬,一把龙头鎏金枪横扫武林,确是当世高手。 薛彤一见乔敬,急忙拜谢:“多谢叔叔相救。” 乔敬赶紧将薛彤扶起,笑道::“我与你父相交三十余年,这等区区小事,彤儿不必如此。”说着话,眼神却往薛彤身后看去,正见薛白缓步而来。乔敬见薛白脸色苍白,问道:“白儿?你这是怎么了?”薛白认出乔敬,正要行礼,躬身间身子突然提不起力气,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好在沈庸眼疾手快,俯身一把拿住她的臂膀,将她扶住。沈庸抬起头来,看着薛白。当日在炼剑山庄,两人相见太过匆匆,不曾仔细观瞧她的容貌,如今借着洞中的火光,沈庸只见她苍白的双颊上亮晶晶地挂着几滴泪珠,或许是火光映的久了,她的脸蛋上又泛起一丝红光,更衬得她面容娇美。两人相对了一眼,沈庸看她目光中蕴着谢意,不由得看痴了。 一旁的乔敬见薛白有气无力,也不好多问,又见一陌生少年扶着她,刚要相问,忽听薛彤道:“这是我新结识的朋友,这次来瀚沙堡多亏了他。”乔敬见这少年书卷气十足,只道是个读书人,薛彤与这种人结伴而行,难怪会被人抓进石牢。 他心中记挂着吕步凡安慰,也没有细问薛彤遭遇,疾步走到其他石屋门前,唤起了吕步凡的名字。依次寻到第四间石屋的时候,众人听见内有窸窣之声。沈庸一怔,心想那吕步凡莫非在里面?待他侧身看时,乔敬已伸出右手,按在了铁门右侧的一块光滑的石板之上,只见他头顶冒出缕缕白气,片刻之后,那扇铁门“嘎啦”一声,竟开出一个缝来,随后越来越大,直到整个铁门完全打开。 沈庸见那块光滑的石板之上,仍有丝丝真气残留,恍然心道:“原来要想开启铁门,须得用至高内力来催动机括,这石屋设计之人当真心思缜密,莫说天下能以内力启动机关者本就不多,若是来了高手能以内力开门救人,那也必然损耗不少,到那时纵使来者武功再高,也怕只能束手就擒了。” 铁门开后,从里面走出一个庄健的黑衣汉子,或许是不见天日久了,这汉子虽是身形结实,却步伐轻浮,好像被人用指头随手一捅,便要摔倒一般。乔敬快步走到他身边,说道:“凡弟,你怎么样?”吕步凡张大嘴巴“啊”了一口气,却吐不出半个字,乔敬抬起右手,食中二指相并,在他后背之上点了三指,沈庸识得那是风门、气海、厥阴三大穴道。三指过后,忽听吕步凡开口道:“我任脉受了白孚一掌,功力也被他封住了,不过这都不致命的,你不必为我白费功力。”乔敬却将右掌按在他腰间,源源不断的灌输着内力。吕步凡无力的叫着:“总镖头,大敌当前,你又何苦为我白白耗损功力!”乔敬此时已收回右手,笑道:“我把你早一刻治好,你也不至于拖我后腿不是。”沈庸见吕步凡本来脸色苍白可怖,但在这片刻间,双颊已显红晕,心中暗暗称道:“这乔敬的内功竟然如此深厚。”乔敬仰天一笑,将吕步凡扶起。薛彤问道:“乔叔叔,我们怎么离开这?” 便在此时,忽听一人冷冷的道:“今天还真热闹啊,连乔总镖头都来了。” 五个人闻言,全都怔住了。空旷的大厅之中,只有几个被乔敬解决掉的喽啰,哪里还有其他人?沈庸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仿佛很远,但每个字却听得特别清楚。 乔敬心中微震,他听出那声音是以最上乘的传音入密之法传出,那说话之人,并不在附近。当即说道:“不过是障眼法尔,几位莫要惊慌,且随我退去。”乔敬扶着吕步凡头前引路,薛氏兄妹相互搀扶着紧随其后,沈庸自己断后。哪知刚还没到门口,便听身后一阵笑声传来,沈庸猛地一回头,蓦觉一阵凉风掠过,听得乔敬大叫一声:“小心!”乔敬看他不过一介书生,武功定然十分平庸,浑没将他放在心上,只是这桂雨萱猛然一击,竟朝他而来,乔敬心中大惊,急掠一步,拦在沈庸身前,沈庸又觉一阵劲风扑面,一股厉害之极的掌力挥了出去,只听砰的一声,掌掌相碰,乔敬身子剧震,胸口气血翻涌,难受至极。 桂雨萱“咦”了一声,笑道:“乔总镖头的罗天散手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威力。”乔敬道:“你以为你的那个铁门机关会消耗我许多内力吗?”桂雨萱道:“不错不错,果然是武林中数得上号的人物,我看你还能接我几招!”说着伸手往他肩头抓来,乔敬当下一沉左肩,反手往她手背按去。这本是擒拿手中的招式,乔敬将它融进自创的罗天散手,一抓一握间便有无穷的劲力。桂雨萱立即缩手,赞道:“好!罗天散手果然威力无穷!”言罢,又挥手而来。二人又拆了五十余招,乔敬但觉后力不济,他连开两扇铁门,本就损耗了许多内力,后来又替吕步凡疗伤,短短的时间内,便接连消耗的大半功力,此时再与桂雨萱缠斗,自是不占便宜。心道不妙,再打下去必然要命丧于此,赶紧一把捞过鎏金枪想要挽回颓势,又听刷的一声,桂雨萱腰间一条软鞭也已握在手中。古人有言,枪乃百兵之贼,一招一式间打出一条线,来去无踪,收缩无定,上下无形,而这鎏金枪让乔敬使出来更是变化多端,只见他扎、刺、挞、抨、缠、圈、点,枪尖金光闪闪,枪身甩出重重枪浪,好一路枪法! 数招一过,只见乔敬斜挑而上,这一招似拙实巧,借金枪之长,挑向桂雨萱持握软鞭的手腕。桂雨萱见一瞬间枪尖已到身前,叫声:“好枪法!”右手已变幻方位,用软鞭一挡,隔开了他长枪一击,而后软鞭甩手卷出,片刻之间,已把枪身圈在软鞭之内。乔敬挺枪回收,竟是纹丝不动,心中大惊,忙运气于双臂又夺了一下,金枪却如嵌在巨石中一般,哪里拔得出来?这女土蝠早已看出乔敬浑身已显虚相,故意拿住他的金枪,与他比拼内力。桂雨萱哈哈一笑,忽然松开手中长鞭,蓦然又在这枪身之上击出一掌,只听梆的一声,这一掌的内力竟通过金器之身传到了乔敬双手,乔敬只觉虎口一麻,金枪险些脱手。 桂雨萱一击成功,便不让人,双腿跳跃,纵身扑上,掌声呼呼的击去,沈庸就在乔敬身旁,叫道:“前辈小心!”扬起右手,以玄冰心法内力,挡住桂雨萱击向乔敬的两掌。桂雨萱怒道:“我大哥怕你的玄冰之气,我可不怕!”当即左掌拍出,右掌一带,两掌同时向沈庸攻去。沈庸见她掌泛红光,杀气十足,知道自己功夫有限,实不足以拆分她的掌力,但掌发至人,又不得不接。 砰砰砰,沈庸与桂雨萱又斗了数招,只觉桂雨萱掌风毒辣,尖利如刀,已渐渐抵挡不住,此刻正退到一座石屋之前,猛听嘣的一声,桂雨萱身子一倾,往前冲去,沈庸侧身一避,桂雨萱正撞在沈庸身后的石屋壁上。 众人一愣,却是覆罗狠狠地撞了桂雨萱的后背。又听覆罗叫道:“快随我来!”五人不及多想,赶紧跟着覆罗的脚步,快步奔去。桂雨萱被人在背后蓄力一撞,重重的砸在石壁之上,顿感疼痛彻骨,待回身看时,那几人正在往厅外跑去,急忙抢上去连出两掌,几人一心想逃,无心应战。眼看便要出厅,桂雨萱的掌法亦尾随而至,覆罗戛然止住了脚步,顺势后跃,蓦地发出一声惨呼,整个人直直的飞了数丈,方才跌落。 沈庸大惊,疾步抢上,一把扶在覆罗上身。只觉他胸口柔软,身前肋骨竟被桂雨萱齐根打断。沈庸叫道:“覆罗兄弟!你还好吗?” 覆罗前心被桂雨萱重创,心知命不久矣,轻声在沈庸身边耳语了几句,便没了呼吸。沈庸一阵伤心,叫道:“你这恶女子,你好狠的心,竟生生把人打死了!” 桂雨萱冷笑一声:“这等背后偷袭的奸诈之人,让他这么死了,岂不是便宜了他。”沈庸咬牙道:“你如此草菅人命,你……”话说到一半,竟不知如何说下去。桂雨萱仰天大笑:“我本就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恶徒,草菅人命又如何,我今天非把你们全都杀死在这瀚沙堡中。”说着话,又左手一挥,发掌而来。 薛彤见乔敬、沈庸都受了伤,也不顾自己手臂伤势,正要抢上迎敌,却听沈庸唤道:“随我来!”几人随着沈庸七绕八绕的也不知道绕到了何处,薛彤问道:“这是哪里?” 沈庸道:“覆罗临死前告之于我,瀚沙堡有一条密道直通堡外,我们……”哪知他话音未落,众人听到一阵脚步,沈庸只道是桂雨萱追了上来,当即双手在墙上乱摸,薛彤疑道:“你在找什么?”沈庸也不答话,又一瞬间,他却突然大笑起来:“找到了,他果然没有骗我!”沈庸摸到一块手掌大小的石头,用力一提,石下赫然露出一块铁板。几人一惊,沈庸一把按下铁板,只听咔啦啦一声响,那瀚沙堡的一块石壁向右侧退去,竟露出一个黑哟哟的洞来。 薛白“啊”了一声,忙不迭的向旁跃开,沈庸却一把又把她拉了回来,叫道:“快走!”五人害怕追兵赶到,急忙跃进洞去。 洞中无丝毫光亮,乔敬江湖经验颇深,便在头前探路,他每一步跨出都先行试过虚实,但觉脚下平整,方才安心迈步。几人在黑暗中也不知摸索了多久,突然之间,乔敬的右手碰到一面凉冰冰的墙壁,与先前四周的墙壁决然不同,忙伸手指往墙上弹去,只听得铮的一声,却是一块铁板。乔敬略一感受,只觉这铁板甚是沉重,心想这莫非就是出口?当下手上加劲,用力一推,那铁板竟然开了。 铁板一起,便有丝丝黄沙直往洞中落下,原来他们此时已身处大漠地下,乔敬提气率先跃身出洞,而后回身又将几人拉出洞外。沈庸刚出洞口,顿觉凉风拂面,风沙盈耳,睁眼看时,银汉在天,星月照耀下,黑黝黝的城堡横亘身后,原来已置身瀚沙堡外。 几人逃出魔笼,心中大松了一口气,唯恐有人追赶,丝毫不敢停歇,正要离开,却蓦地听到一阵长啸之声传来。沈庸心头一震,回身看去,两条人影,飞泻而落,成前后包夹之势,将几人夹在中间。 第十一章 豆蔻心事愫怀春 破空而来的正是程伯和桂雨萱。 沈庸心中一凉,刚才一战,自己与乔敬都被桂雨萱所伤,薛彤手臂先前就已被废,吕步凡重伤未愈,薛白又不会半点武功,如今程伯又突然出现,若不奋死抵抗,怕只有束手待毙一途了。 “斗木獬”程伯首先沉声道:“几位还是随我回去吧。” 薛彤自知拼死一战再所难免,索性把心一横,冷冷的道:“哼,休想!” 程伯笑道:“你觉得就凭你们几个现在一个个失魂落魄的样子,能打得赢我和三妹吗?” 沈庸暗道一声完了,自己今天非得横尸大漠不可了!人,往往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反而处之泰然。沈庸目前正是如此,薛彤心境亦然,只听薛彤傲然道:“那何不试试呢?” 程伯冷笑一声,沈庸看到他的两只眸子已透过面具射出了一道精光,又听他厉声道:“好!” 人影一闪,确是桂雨萱率先出招。但听那“好”字未散,软鞭已卷向了乔敬,她深知乔敬在几人之中武功最高,若先将他摆平,对付两个毛头小子还不是手到擒来!乔敬慌忙躲闪,却听桂雨萱大喝一声,扬步推出一掌!强烈的劲风呼啸着黄沙,乔敬倒射而出,可他身后程伯已猛挥双掌撞击而到,乔敬左右逢敌,招架不住,身子迅速侧跃,左手微晃一掌,掌风有如铁板沉锥,呼轰冲激,牵制住了桂雨萱的来势,但程伯那一掌他却万万无法避过,只听一声惨叫。 沈庸心头一震,大叫不好,还未及挺身相救,乔敬的身子已被程伯的掌力击出两丈之外。沈庸急步追去,一把揽住乔敬,怒声质问:“两个打一个,你们还要不要脸了?”程伯哈哈一笑:“脸面又不值钱,要它何用?” 沈庸不想他说出如此话语,脸色一沉,挥掌向程伯拍出,那程伯目光一凛,似有所思。原来程伯所练的九天惊龙掌是至阳至烈的功夫,而沈庸的玄冰心法属至寒至柔之列,正好能克制程伯所发的功力。程伯眼见沈庸挥掌袭来,心下一震,正要变招相迎,哪知沈庸掌力未至,胸口猛然一口气转不过来,竟哗啦一声,摔倒在黄沙之中。 站在一旁的薛彤愕然失色,他抬手抚在沈庸胸口,只觉沈庸全身冰冷,气息越来越弱,脸色青白不定,身子更是颤抖不已。乔敬也是一惊,往沈庸前胸触手摸去,却似摸到一块坚冰,冰冷至极。 桂雨萱眸光一闪,唇边掠过一丝胜券在握的冷笑:“你都自身难保,还跟我们这些江湖败类讲什么道理,真是可笑,可笑!” “你……”气急败坏的薛彤,一时语塞。 话未出口,众人脚下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摇晃!薛彤满脸诧然,彼时四周已然狂风大起,忽的头顶上又传来一声隆隆巨响,借着星月之光,薛彤抬头瞧见瀚沙堡外侧一碉楼的石架垮塌了下来,大堆黄沙往碉楼内涌入,如同棉絮吸水一般迅捷无比,碉楼渐渐承受不住压力,从门窗处开始出现龟裂,眼看碉楼就要坍塌下来,众人无不大惊失色。 薛彤不及多想,匆匆看了薛白一眼,竟猛地一把将她推出。 一刹那间,只见碉楼石砾纷纷砸下,大片黄沙将碉楼撕扯开来,如巨雷般的沙潮像千军万马撼天而卷,在呼号中向地面奔来。 眨眼间,已落到了薛彤身边,埋了他大半个身子。 黄沙弥漫,充塞着四周,察觉不妙的程伯、桂雨萱想要跃身而走,却任凭如何提气,也只能拖曳着俩脚,举步维艰的走着。刚走出百步之外,身后轰隆一声,狂沙扑掠而至,霎时间汇聚成一堵沙墙,如怒浪波涛一般横扫而来,瞬间将几人淹没。 嘶吼之声响彻大漠。 —— 不知过了多久,沙漠中已是艳阳高照,在那寂寂黄沙之中,猝然探出一只玉手,状如柔荑,肤如凝脂。只见那只手使力的扒拉着身前黄沙,不一会儿的功夫,猛地从黄沙中挺腰站起一女子,只见她大口的喘着粗气,看样子有点惊魂甫定。这人好像从梦境中迷失了一般,懵懂的思绪不知转了几圈,方才清醒过来。她四下看了看,高声叫道:“四哥,你在哪?”正是薛白。 又听“扑”的一声,沙堆中站起一人,竟是沈庸。 他使劲抖了抖身上和头上的沙子,看着薛白打趣道:“我们竟然没死。”那薛白一见沈庸,惊道:“你…没事了?”沈庸回想起刚才场景,不由得挠头笑道:“刚才真是惭愧,本来想教训一下程伯,哪知体内被寒气反制,想来可能是近来真气使用频繁,才反噬之力才会如此迅猛。”薛白也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道他没事了,也不理他,自顾自的叫着:“四哥!” 四周一片死寂,哪里有人回应。又叫了几声,薛白有点急了,竟掉下泪来,呜咽着念道:“四哥,你到底在哪啊!”哭着哭着,突然薛白“啊”的一声惊呼,痛得花容失色,跟着身子一抖,口中“嘶嘶”两声,整个人又摔进了黄沙里。 沈庸一惊,疾步而去,伸手往沙里一捞,正抓住了薛祺的一角衣料,猛一使力,将她连拽带扯的拉了出来,随手拍了拍她脸上沙尘。可刚才还狂吼大叫在找哥哥的薛白,此刻却已紧闭双眼,脸色泛红,沈庸只觉她通体发烫,体气微薰,闻在自己鼻中,心头微微一荡,竟添了几分诱惑之意。 沈庸思绪外飘,猛然间拍了下自己额头,寻思着:“薛姑娘浑身发热,看样子是生病了,如此关头,我还在胡思乱想,真是罪过,罪过!”他敛起心神,用力摇晃着薛祺,喊道:“喂,薛姑娘,你醒醒!”说话的功夫,沈庸倏地感觉脚下好像有什么东西一滑而过,心中一奇,顺手一抓,竟拿起一三寸有余的蝎子。沈庸观察它背面呈绿褐色,后腹部棕黄色,身有六节,节上均有纵沟,末节有锐钩状毒刺,正是书上记载的八重全蝎。 沈庸赶紧将薛白双腿抬了起来起来,俯身去除她鞋子,将她的盈盈小脚拿在手中,只觉入手纤细,不堪一握,又见她左脚掌上正有一处针刺般的蜇伤,心道:“糟了,这种常年在沙漠出没的八重全蝎,带有剧毒,这薛姑娘被蝎毒所伤,却如何是好。” 正在思虑主意,薛祺却慢慢睁开眼,动了动发白的嘴唇,无力地说道:“我全身怎么麻麻的,没有一点力气。”沈庸慰道:“不碍事的,你这是累了,好好歇一歇就好了。”沈庸直直的看着她,她也直直的看着沈庸,两人竟笑了起来。 沈庸关切薛白伤势,只想就近求医,忙俯身抱她起来,正要离去,却发现四周皆是无尽的沙丘,没有路,没有标记,就连瀚沙堡都不见了! 沈庸心里一慌:“这……这是怎么回事?瀚沙堡呢?薛彤、乔敬他们人呢?”狂乱的思绪扑朔而来,难道刚才的那阵大风暴,把瀚沙堡吹没了?可转念一想,怎么可能,瀚沙堡立在沙漠里几十年,能巍而不倒,一场风暴如何能摧毁它? 此时,忽听得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喊:“喂,你们是谁啊,怎么会在这里?” 沈庸回头望去,只见目光所及之处出现了一个人影,那影子不停地晃动,像是有人走来。沈庸心里一喜:“上天真是待我不薄啊,莫不是派了神仙来救我。”振声叫道:“喂,我在这里!” 影子飘在沙海之上,越来越近,沈庸终于看清楚了,十几个身着重铠的人,胯下骑着战马,宛似一片乌云在沙漠上御风而行,此刻已离沈庸不过几丈之外。沈庸惊道:“你们是兵士?” 其时天下大乱,政权割据,十国之间战乱不断,逃兵土匪不计其数,为了填饱肚子更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沈庸只道他们不怀好意,右手已聚起真气,已准备迎敌。 哪知到了跟前,领头者眼中带着疑惑,缓缓地拔出佩刀,似有戒备的问道:“你是什么人?”沈庸看他并无出手的意思,答道:“我叫沈庸,和我朋友在沙漠里遇见了大风暴,不知道被刮到了何处,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那说话之人,见沈庸怀中抱着一个女子,又问道:“她这是怎么了?”沈庸道:“我这位朋友被毒蝎蜇伤,现在已是昏迷不醒,我正要去找个村子落脚,好医治她,却不想迷失在沙漠里了,还望几位军爷搭救。”那领头者,把佩刀缓缓入鞘,说道:“看起来你们是遇见流沙了,我还当是打劫的土匪。”大漠里面发生风暴之时,往往伴随流沙的出现,它能把人吸入黄沙之中,一旦有人身陷,便不能自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沉入沙底,似流水一般被飘带而走。沈庸不知流沙的厉害,只是苦笑一声:“可我怎么看也不像土匪嘛。”那人又道:“当今这世道,还是小心点好啊。”说着话,他摆了摆手,他身后跟随的那几人便调转马头而走,他又看了沈庸一眼,道:“我们是河西节度使郑绍卿大人手下的将士,这次是受了将令,前往凉州押运物资,我看你这位朋友伤的不轻,这附近又无村庄,倒不如随我们前往凉州求医,总比在这沙漠里打转要强。”沈庸大喜道:“那就有劳将军了。” 那领头之人随后唤来一辆马车,将沈庸和薛白安顿在马车之上,随队伍往凉州而去。此地距离凉州已不到百里,若是快马奔袭,最多半日便到,可辎重大军物资颇多,只能缓慢前行。沈庸担心薛白会毒发攻心,便去找那领头人借了一匹马,与薛白率先一步赶往凉州。 凉州地处汉羌边界,乃为天下要冲,是“人烟扑地桑柘稠”的富饶之地,更是西北商埠重镇,自古以来便有“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之称。沈庸在一名行军斥候的带领下,不过半日的时间就赶到了凉州,那名斥候多次往来此地,对凉州甚是熟悉,一进城门便引着沈庸去了城中最有名的“广济堂”。进了药铺的门,沈庸看着一长须老者在替人把脉,快步走了过去,说道:“求先生救命!”那老者闻言一愣,只见他怀中女子面色已然泛紫,气若悬丝,赶紧招呼了人,将薛白放在一木板床上把起了脉。 半晌的功夫,老者道:“这八重全蝎果然厉害,亏得送来及时,若过了今夜,怕就回天乏术了。”言罢,开了一张药方,嘱咐沈庸照方抓药,早晚各服一剂,不出五日,便可痊愈。沈庸得知薛白无恙,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顿时落了地。跟着他又带着薛白来到一家客栈之中,安顿了下来。 沈庸将薛白安放在了房间的客床之上,替她解了鞋子。可他刚刚解下一只小鞋,满脸竟涨的通红,想起她足踝纤细,面色娇美的样子,又情不自禁的向躺在床上的薛白瞧去…… 等薛白睡着了,沈庸正要推门而去,可一回首间,猛然瞧见了一张可爱的脸蛋。客栈房间面积不大,他凝视着薛祺的脸庞,两人相距不过尺许,只觉面前佳人吐气如兰,越看越美,一时舍不得离开。沈庸心里念叨着:“古人说的‘新月如佳人,潋潋初弄月’,大抵如此吧。” 少男少女的心,在美好的年华里,总是忍不住是要怀情的吧。 五日时光,乍然流逝。沈庸片刻不离的守护了薛白五天五夜,她按药调息,先前脸上那一层隐隐紫气已然消失,沈庸才放心了下来。 初冬的凉州,已是北风瑟瑟,寒冷无比。这一日朝阳正缓缓升起,还在客栈里蒙头大睡的沈庸,忽的听见一阵啪啪的拍门声。他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叫道:“谁啊,这大清早的。”一开门,却见薛白已梳洗完好的站在门前,笑道:“都日上三竿了,你怎么还在睡?”沈庸挠了挠脸,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道:“薛姑娘这么早就起来了啊,这是打算去逛凉州城吗?”薛白道:“沈公子,我现在已经痊愈了,想去大漠里找四哥,你去不去?”沈庸一愣,说道:“你要去大漠里找薛兄弟?”薛白笃定的点点头。 沈庸凛道:“这……我看还是不去的好。”薛白茫然道:“为什么?你怕了瀚沙堡的人?”沈庸道:“我怎么会怕那些人呢,我也十分担心薛兄弟的安危,只是那大漠里风云莫测,如果我们贸然进去,若再遇到风暴,必然命丧于此,更何况乔镖头武艺高超,料来他与薛彤兄弟也无大碍,说不定此刻已回到潭州,依我看倒不如先回到炼剑山庄,再从长计议。”薛白心头担心薛彤,却觉得沈庸之言颇有道理,沉吟道:“也只好如此了。” 沈庸寻思着,单凭与薛白二人再次穿越沙漠,必然困难至极,若能找到一支商队,由他们带领着出入大漠,自能平安无事,便找到了消息灵通的客栈老板。客栈之中人来人往,客栈老板当然是买卖消息的好人选。几两银子的花销,果然从那老板嘴里得知今日有商队南下,急忙赶去城门外与商队汇合。 回程熟路,黄沙依然。 薛白的心境却已与刚到大漠之时大不相同,想起自己的哥哥薛彤还有为救他们而身负重伤的乔敬,心里不禁怅然。沈庸看出薛白眉头紧锁,便想引开她的思绪,打趣道:“听说姑娘通读诗书,可知‘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一诗?”沈庸望着身边无边无际的大漠,不自觉的想起了这首诗,它本是前唐诗人王昌龄所做,短短二十余字便将西北战场上的军威之气写的淋漓尽致。 薛白点头道:“王昌龄以七绝见长,这首诗单就构思和驱遣语言上的难度上说,后人就难有超越者。”一旁的商人听他俩在那里讨论诗词,不禁哑然笑道:“你们小两口真有意思,走在这茫茫大漠里,却还有闲情在那里咬文爵字,哈哈。”周围的商人们,也跟着笑了起来。听到那人叫他们小两口,薛白突然嫩脸娇羞了起来,气鼓鼓的道:“谁和他是两口子!”那说话的本就是个粗人,看见薛白脸晕泛红,当真好玩,又笑道:“看看看,小娘子还害羞了。”薛白听了这话,双手猛地把脸一蒙,恨不得就地找个地缝就钻下去。沈庸莞尔一笑,叫道:“莫不是商人大哥,看上我家娘子了,你小心回的家去,被你家娘子知道,看不让你跪个三天三夜。”随后一人附和道:“啊哈,好个老马,你敢调戏人家姑娘,要是让你们家那位母老虎知道了,还不扒了你的皮!”那老马脸色一变,骂道:“滚一边去!”众人看他,脸现愁容,原来真是个怕老婆的汉子,都不禁大笑了起来。 薛白见沈庸替自己解围,心道:“这呆子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却也是个解风月的人。”她在凉州养伤的那几日,沈庸日夜不离的陪在她身边,生怕她伤势有变。而她在病中之时,更是每日里一睁眼,便见到沈庸在屋子里的圆桌子上呼呼地睡着,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暖意。 第十二章 有客东来斗将军 两日的光景,沈庸一行已到兰州境内。兰州是出了大漠之后的第一座重镇,那支商队还要在此地进购货物,沈庸便将向他们借来的两只马匹还给了他们,这才互道珍重而别。 此时已是晌午时分,俩人只觉腹中饥饿,便找了一家像样的酒家入了座,叫了几个酒菜。沈庸向店家道:“小二哥,我们要南下荆襄,相烦去帮忙找两匹快马,我自当重谢。”说着话,从怀中摸出几两碎银,“这些权当是定钱,若是好马,我自有计较。”那小二一把将银子揣入怀中,笑道:“您放心,肯定是好马!”说完便转身出门而去。 薛白本是大家闺秀,从不饮酒,哪知今天不知中了什么邪,突然要陪沈庸喝几杯,哪知两杯下肚,薛白已脸显红晕。沈庸哈哈一笑,让她多吃些菜,如此空肚饮酒,岂能不醉?俩人酒桌之上,谈谈说说,甚是畅快。只是吃着吃着,薛白想起来薛彤,他俩自幼一起长大,薛彤也最爱吃薛祺烧的饭菜,不管是难吃还是好吃,他每次都是一扫而光,让薛白充满成就感,此时看见桌上的好酒好菜,真想全都包起来,拿给薛彤去吃。 沈庸正要安慰她,忽听门口一阵声响,门外走进一人,沈庸见他瘦长身材,身上衣服东一块西一块的打满了补丁,眉宇间却透出一股与衣着极不相符的贵气,不禁暗叹此人好生古怪。怪人一坐下,便抬手在桌上一拍,叫道:“店家,上碗面,洒家饿了,快快快!” 酒保见是一乞丐,本不愿搭理,却见他举手投足间,定是习武之人,往日里见得不合心意,砸店生事的习武之人多了,当下哪里还敢怠慢,本来给别桌煮好的面,却端到了他的面前。 那人吃的正香,又听门外马蹄骤响,沈庸斜眼瞥去,只见远处数骑人马连篇而来,当先一人朗声叫道:“爷,那臭要饭的在这里!”有人应道:“好,给我把他揪出来。”话音未散,几个青年壮汉冲进店里,将那怪人围了起来。那人身处险境,却不慌不忙,头也不抬的道:“要打出去打,这里地方小,再说打坏了东西,我可没钱赔。”那几个壮汉听了这话,一个个面面相觑,忽听门外又有人道:“你们先出来吧。”几个壮汉方才出了店去,沈庸心中暗道,这被人叫做“爷”的青衣男子倒是个面不改色的好汉。抬眼看去,那怪人端起碗来,将碗里的面汤,一饮而尽,而后迈步向店门走去,刚走几步,又一撇手,甩了几枚铜板,掉在了早已吓得躲在一旁的酒保面前。 沈庸好奇,望着屋外,想看看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怪人一出店门,便被十几个大汉围了起来,沈庸见来人气势汹汹,不禁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忽又听一声清喝,一名素衣女子骑马从南面而来,奔近酒家,那怪人大笑一声,道:“好美人儿,你可来了。”说完,身影一闪,径自在人群中消失了,沈庸再一眨眼,怪人已现身在素衣女子身边,那女子一惊,跃身而起,反手一掌,拍向怪人,沈庸这时瞧地清楚,却是个柔情媚眼的中年美妇。 沈庸心中一惊,不想这妇人竟有如此身手,他看得出这二人一招一式的精妙,皆非寻常之辈可比。待心神略定,又听那美妇叫道:“好个贼子,主意打到老娘身上了!”说着身形一滞,挥掌而出。那怪人眼看,一掌逼来,却不闪不避,大笑道:“原来娘子,生气的模样,却是这般好看,真是可惜的很呐。”美妇道:“有何可惜?”怪人接道:“如此美人,跟了蠢如笨牛的汉子,岂不可惜?”言语间,直指那位青衣汉子。妇人听他言语轻佻,心中火气又盛,掌力不觉又加重三分。转眼间,美妇这掌便到,沈庸看到这里,也不禁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便在毫厘之间,怪人倏地身形又消失在众人眼前。美妇一掌落空,心中大骇。 “娘子当心身后!”一旁的青衣汉子,看得心中也是战战兢兢,只是自己武艺稀松,上前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妇人腾空而起,脱开胯下坐骑,本想能躲开这偷袭一击,哪知回头看时,怪人却安稳的坐在了马上,正看着妇人哈哈大笑。妇人自幼生得美艳,何从受过如此戏耍,一旁的青衣汉子看出怪人绝非泛泛之辈,已是出言劝阻,妇人又哪里听得进去。又听她长啸一声,双手大开扑向怪人。怪人飞身下马,抬手迎敌。顷刻间,两人浮光掠影般已拆了十数招。妇人越斗越觉心惊,怪人也是骇然,不曾料到这次惹到了一个厉害的角色。 二人斗到兴起处,怪人掌法斗变,上蹿下跳,迅巧之极。妇人一个招架不住,手臂之上已挨了怪人一掌,一股钻心疼痛深入骨髓。那青衣大汉眼看自家娘子落败,赶紧跑过去,拉住妇人,道:“算了娘子,别打了,你不是他的对手。”妇人怒道:“莫再多言,这天杀的贼子,偷东西偷到老娘头上来了,我岂能饶他!” 沈庸听她话头,再见怪人言语之间,甚是无礼,本来初见他时,被一群大汉围攻却面不改色,心中生出几分敬俱之意,如今看来,做出此等偷窃的勾当,能是什么人物,想着已是兴味索然。再一回神,俩人又缠斗在一起,之前过招,妇人已渐露败绩,这次已是半点便宜也讨不到了。怪人心中正喜,眼看就要拿下妇人,忽见一道灰色身影,疾掠而来,心中一紧,飘退数丈,避开灰影的雷霆一击。只是那身影步伐忒快,一旁观斗的沈庸也看不清来人面貌。 “嫂夫人,你无事吧?”灰影忽的又飘到妇人身边,问道。他身形一滞,沈庸这才看清来人样貌,却是一个身披胄甲的年轻将军,心中不由一奇:“军队上的人怎么和这等江湖怪人纠缠上了。” 忽听那怪人叫道:“喂,哪来的汉子,管着闲事!”他说话之时,眼神忽明忽暗的看着那位将军。 那将军听他言语不善,脸色一变,言语间大有鄙夷之色,冷哼道:“在下兰州守将司天剑,敢问阁下名号?” 那人却笑道:“某家一个叫化子,区区贱名,说出来怕脏了司将军的耳朵,不说也罢。” 司天剑听他言语闪烁,皱眉道:“既然不肯告知姓名,那就只有得罪了。”霎时大喝一声,右手卷起一块大石,向怪人掷了过来。怪人见他来势猛恶,咯咯一笑,侧身托住大石,顷刻间“咔擦”一声化为齑粉。 司天剑心里暗暗喝了声彩,人已抢到怪人近前,一掌击向怪人。怪人冷哼一声,硬接了他一掌,双掌相交,声如巨雷,司天剑接连晃了几晃,只觉那怪人的掌力滚烫至极,他暗暗吃惊:“怎么这人的内力竟如此霸道。”他竟然险些支撑不住。 那怪人占得上风,心头大喜,当下用了个“粘”字诀,不让司天剑松开手掌,手中内力加紧进逼,喝道:“你若还要性命,乖乖投降吧!”司天剑抽掌不出,被逼得连连后退。片刻之间,那怪人猛然发觉对方的内力似乎越来越弱,却总是攻不破他,心里有点诧异,但也只道是司天剑势困力穷,在作垂死挣扎,当下收紧掌力,又喝了一声:“当真要找死么?”话犹未了,陡地只觉自己所发的内力有如泥牛入海,一去无踪,突然间就给对方化解了。说时迟,那时快,司天剑已运气反击,怪人脉门一震,大惊之下,急忙把手松开。司天剑笑道:“就你的拿点伎俩,还伤不到我。”他震退怪人,飞身出掌,几个动作一气呵成,攻势刚猛至极。两人又攻了十数招,那怪人迭遇险境。 眼看怪人就要败下阵来,只见他反手一扬,只听波的一声,从他袖中甩出一颗弹丸,在空中陡然爆裂,四遭顿时红烟迷漫,而在那簇红色烟雾之中,挟着着无数细如牛毛的毒针。他暗器一发,本以为司天剑必然死于非命,哪知他竟然早有准备,弹丸爆裂之前便已屏住呼吸,那毒针更被他以内功扫弹而去。 怪人大吃一惊,他不想司天剑的内功造诣竟如此之高。司天剑冲出烟雾,喝道:“这点小玩意儿,还伤不了我!”声出招发,司天剑全力施为的拍出一掌,有如巨锤凿石,怪人触到掌风,已是感到呼吸极不顺畅。那怪人心思一转,暗道:“此人功力远在我之上,倒不如寻个法子遁了。”他早就留意到酒店内坐着一男一女,那男的满脸挥之不去的书卷气,女的身形柔弱,俩人决然非练武之人,心里按下主意,双脚发力,避开司天剑的夺命一击,直往那对男女而去。 怪人只是想把那姑娘抓为人质,他奔到薛白面前,右手屈指成爪,往薛白肩头按下。哪知他刚碰到薛白,却听身旁的沈庸大叫一声:“你要干什么!”斜里拍出一掌。怪人不曾料到这男子竟会武功,左肋实实的挨了一掌,一股寒流,突如而至,暗劲如山,直震那怪人心门。怪人受了沈庸一掌,只觉得寒气逼人,所幸沈庸先前被玄功反噬,此时功力还未完全恢复,这一掌中的内力并不精纯,若不然那毫无防备的怪人如何抵得住?他虽被沈庸所伤,心念却不停运转,沈庸见他呆立不动,以为他被自己掌力重伤,正要迈步向前查看,忽见怪人脸色一变,显露不善神情,沈庸心中一紧,正要缓步,却见那怪人倏地挺身而起,手中一枚毒针已向薛白飞去,沈庸惊叫道:“不要!”却已回身不及,那枚毒针眼看就要打在薛祺左臂之上,忽见司天剑飞身掠来,他在门外陡闻屋内变故,眼见那无辜女子就要被毒针所伤,不及多想,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横移三寸,正正的躲过那怪人一击,却见那毒针不偏不倚的扎在一根木柱之上,刚一着边,便已入木而去,深深地钉进了木头里面,司天剑暗暗赞道:“这人好大的手劲。” 薛白被司天剑情急之下搂住,心里一怔,也不顾什么危险,满脸飞红挣脱开来,悄悄地看了一眼沈庸,又向司天剑低声道:“多谢将军相救。”司天剑这时已然看清这女子的面目,但见她年纪不大,身材却是婀娜,当即笑道:“姑娘客气了。” 怪人一招失手,不禁哑然。沈庸见他偷袭薛白,勃然大怒,右掌化拳,往怪人面门猛击。那人见来势猛烈,当下使了个铁马步,双手扬起,拦在身前。只听嘿的一声,一拳正打在怪人左掌之上。只见那人浑身一震,左掌已感有股大力推来,身子登时飞了出去,啪的一声撞在酒楼的砖墙上,那人想要撑地而起,却觉浑身轻浮,突然间眼前金星乱冒,哇的一声,吐出一大摊鲜血。 沈庸大怒之下,这一拳使上了全力,但他所受的反噬内伤并未痊愈,一拳打出,浑身脱力,一把扶住身旁一个酒桌,甚感吃力。薛白一惊,疾步来到沈庸身前,只见他手足酸软,额头上的汗珠如黄豆般颗颗落了下来。 薛白急道:“沈大哥,你怎么样了?” 沈庸抚着胸口,喘道:“我…没事。”话一脱口,整个人却摇摇欲坠,站立不稳,只觉眼前一片模糊,一个跟头摔倒在地。 薛白又急又慌,一把抓住沈庸的手,大声叫道:“沈大哥,你答应过我,要把我送回山庄的,你千万不要有事啊!”薛白这半个月来,与沈庸朝夕相处,早已芳心悸动,只盼着回家路可以再长一些,可如今看他如此有气无力,忍不住心头一痛,脑子一片空白。 沈庸摇了摇头,喘息道:“放心吧,我…我一定会把你送回去的。”一言说罢,身子忽然一阵痉挛,就此不动,好似死了一般。薛白见他双目紧闭,脸颊僵硬,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心下一悲,已是泪洒当场。司天剑大吃一惊,连忙去探他的脉搏,只觉微弱至极,但好在还有气息,一边安慰薛白,一边从屋外唤来一名大汉,将沈庸背在身上,迈步就走。 薛白一愣:“你们这是?” 司天剑道:“这位兄弟似是走火入魔的症状,当务之急须得尽快医治,我先把他待会府中,佐以药汤,必能痊愈。” 薛白跟着司天剑一行刚出店门,忽听那青衣汉子叫道:“将军,让那叫花子跑了!” 司天剑“咦”了一声,双目微闭,若有所思。 那汉子又道:“他受了重伤,必然跑不远,我现在就带着兄弟们去追,想必还能追上。” 司天剑摇头道:“算了,此人诡异多端,善使暗器,你们去追他,难免上了他的全套。” 汉子忙道:“可那东西还在他身上!” 司天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若那东西真的事关重大,我自会禀明将军,请他出马的,不过这当务之急,还是先把这位小兄弟治好吧。”说着一挥手,道:“王大哥,你和嫂夫人先带你们的人回去吧。” 那汉子正待要说什么,却见司天剑已远去,不由得双手一锤,长叹一声。 众人回到兰州将军府,司天剑撩起沈庸衣服,只见他胸口处寒冷彻骨,一摸之下,司天剑也冷的发抖,心中不由的大惊。正要去请大夫,却见沈庸已悠悠转醒,司天剑一怔:“你…你怎么醒了?”原来沈庸这内伤与一般内伤不同,他是被玄冰心法反噬所致,一股寒气聚在丹田无法消散,久而久之越聚越多,当丹田无法承受之时,便爆发而出,直攻心肺,好在沈庸的玄冰心法还未大成,只需休息片刻,待寒气消散,也就好转,若非如此则必被反噬而死。 沈庸面带微笑,握住了司天剑的手,温言道:“我已无碍,这次多谢将军相救了。” 司天剑大为不解,但看沈庸双颊已不似先前那般僵硬,奇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突然死而复生?” 沈庸道:“小生姓沈,单名一个庸字,只因练了一套心法,却并没有练到家,所以会被心法反制,休息一会也就好了。”他特意把玄冰心法轻描淡写般待过,省的又要大费周章的解释一番,好在司天剑也非好事之人,见沈庸好转了起来,也不多问,之时淡淡的说了一句:“小兄弟,此番何去?” 沈庸道:“我欲将那位姑娘送回家去。” 司天剑笑道:“姑娘?我看那姑娘刚刚为你落泪,还以为你们是夫妻呢,不想…” 沈庸见一旁的薛白,面露娇羞,抢道:“司将军,这次承蒙搭救,小生这厢谢过了,只不过薛姑娘家逢变故,我们还要赶路,就此别过。” 司天剑不想沈庸竟如此心直口快,当下也不好挽留,只是吩咐下人备了两匹好马,一路送到府门口,才与沈庸、薛白辞别。 从兰州至京兆府,往来一千四百多里,俩人走的倒也顺畅,在京兆府随便吃点东西,沈庸看天色还早,便要继续赶路。出得城门,辗转七八里,二人进了一片树林,彼时正直冬天,林中树木无不叶落凋零,沈庸忽的打趣道:“这大冷天的,要是能吃上一碗羊肉泡馍暖暖身子,当真是人间一大享受啊!”说着话,不禁想起前日吃的那碗羊肉泡馍,至今还回味无穷。薛白笑道:“那你中午为何不点一份?”沈庸摆手道:“好东西切莫贪吃,若不然就算是龙爪凤尾炖的汤,也是索然无味啊。” 俩人谈笑间,忽见远处举起一缕白烟,沈庸奇道:“这大冷天的,还有人在林子里烤火?我们去瞧瞧。”薛白颔首笑道:“若是能在那顺便烤一烤火,倒也能弥补一下你不能吃羊肉泡馍的遗憾。” 俩人策马向前,遥见前面有一座破庙,看样子已经年久失修,而那庙前正围着六七个人,在那里好像在密谋些什么,沈庸见他们一个个打扮的怪模怪样,似是江湖中人。沈庸当即翻身下马,向薛白低声道:“我先去瞧瞧,你在这里好生待着。”说完便底下身子,往前疾掠了百十来尺,隐在一个枯树之后。 沈庸探头看去,只见一个手里拄着一根金色拐杖的老妇人站在最前面,看她满脸愁容,好像有天大般的伤心事,堵在胸口不吐不快。但见那老妇对面的两男两女更是生的奇异,一个龅牙,一个跛子,唯独那两个女子虽是俏生生的,却满脸杀气。但见那老妇不知往庙内喊了句什么,忽见从屋里缓步走出一人,却是一白发如银的矮胖老者,一身素衣长袍,打扮的非僧非道,只是那那双眼睛实在不大,让人观之好像乌龟一般。 沈庸心道:“这些人一个个怪里怪气的,却不知是何来历?”正要纵身靠近,想要听听他们在说着什么,忽听背后有人嗤笑道:“好个无惧的小子,竟跑到这来送死!” 第十三章 南下尽有千云势 沈庸回头一看,见是一四十来岁的男子,生的一张气派非凡的脸庞,沈庸看的心中一惊,暗道:“这人如此风度,想必是官府中人,可自己并不认识他?”开口问道:“敢问尊驾是?” 那人笑道:“你不认识我了?” 沈庸一错神,好像对这张脸有点印象,但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那人一把将头发抓乱,然后问道:“这下认识了吗?” 沈庸一惊,这不就是那日在兰州见到的那个怪人嘛,他被自己所伤,难道这次是来找我报仇的?心下已有戒备,问道:“你不是叫花子,那你到底是谁?” 那人理了理蓬乱的头发,说道:“我姓周双名自横,是扬州人氏。”沈庸听他自报扬州人氏,寻思着:“这人如此做派,莫不是唐国官家的人?” 公元935年南吴睿帝加封徐知诰为齐王,并将升州、润州等十州之地划归齐国;937年徐知诰建立齐国;同年十月,徐知诰受禅称帝,国号“齐”,改元升元;939年徐知诰恢复李姓,改名为昪,自称是唐宪宗之子建王李恪的四世孙,又改国号为“唐”,史称“南唐”,而这周自横正是南唐国主李昪的贴身羽林卫军统领。 沈庸听他道出身份,陡然心惊,问道:“你一羽林军统领不好好保护你家皇帝,跑这来做什么?”周自横笑道:“你还有心思管我作甚,你已经大祸临头了。”沈庸一愣:“祸从何来?”周自横道:“你可知炼剑山庄大夏龙雀出世的消息已传遍江湖了?”大夏龙雀算起来出世已有三个月的时间,江湖上人多口杂,消息来路甚多,这消息传遍江湖也不足为奇,沈庸问道:“那又如何?”周自横冷笑道:“当然我还有另外一个消息,你想不想听?”沈庸看他面露怪异,想必接下来这个消息势必非比寻常,颔首道:“愿闻其详。”周自横道:“程伯已广告武林,三个月前他前往炼剑山庄夺刀不成,反抢了薛家大小姐,而薛姑娘近日被救,正在南下的路上,连同薛姑娘的画像他已通传武林各门各派,那些人一个个的都觊觎大夏龙雀,都巴不得速速赶到西北,先人一步找到薛姑娘,好要挟薛道丰换刀。” 沈庸心中一震:“什么!”如果周自横所言是实,那他俩这南下之路,定然危机四伏。周自横指了指不远处的那桌破庙,说道:“那几个便是来抢薛姑娘的,你若想安然的将薛姑娘送回炼剑山庄,现在只能与我一起南下,才是万全之策。”沈庸撇头看了看那几个怪人,又看着周自横,沉吟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周自横笑道:“试试就知道了。”便在这一瞬间,沈庸已见他从手中弹出一枚小石子,猛往那龅牙男子身上打去,甫一沾身便把他震飞出去,这份内劲实在非同小可,只看得沈庸暗暗心惊。 那龅牙男子大怒道:“谁他娘的暗箭伤人?”一转头,正好看见沈庸伏在树后,大叫道:“娘的,小崽子,我今天不扒了你的皮!”说着,大步朝沈庸奔来。 沈庸见他误以为那石子是自己所掷,正要与周自横计较,一回身,那周自横却没了踪影,也不知什么时候走的。沈庸心下一凉:“看来这场架又是在所难免了。”那龅牙男子说话间,已抢到跟前,只听他大吼一声,一举挥去,势道雄浑,沈庸见他力气奇大,不能与之硬拼,当下双掌轻飘飘地拂出,竟俯身抽去,好比退潮一般,迅捷无比。 忽听场中那跛子叫道:“好一招‘潮落如盖’,原来是长江卷浪刀陶浪的门下,只是俯身之后,波涌不足,看起来功夫还没练到家,哈哈。”原来沈庸这段时间,无聊之时便回想起当初陶浪几人教授自己的功夫,将这些招式融进了玄冰心法,倒也学的个九成模样。 那龅牙手掌奇大无比,他见沈庸退去,紧追不舍,猛地一掌,逼的沈庸与他手掌相触。沈庸觉他手中之力刚猛十足,不好硬拆,便将玄功内力悄悄内敛,那龅牙一下子找不到沈庸的受力之处,一时用力过猛,便即向前扑倒。这一招以柔克刚,正是玄冰心法的要旨之一,正所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刚劲的东西不一定要用更刚劲的征服,有时最柔软的事物才恰恰是它的弱点。 那龅牙力气使空,身子往前扑倒,沈庸连忙伸出右手,往他背上灵台穴点去。龅牙“哇”的一声大吼,不甘落败,他见沈庸抬手点穴,一瞬间抓住了他的手,不顾一切地往挥出一掌,猛朝沈庸胸口打去。沈庸已被玄功反噬之力连伤两次,当下已不敢运功抵御,只想收回点穴手,避开这龅牙的一掌。哪知这人劲道十足,右手一抽之下竟没抽脱,那龅牙见沈庸似有恍惚,便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嘭的一声大响,龅牙那刚猛无俦的一掌,正正的打在沈庸胸前。 沈庸猛地身体一晃,胸口气血翻腾,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龅牙的掌法确实刚猛,打得沈庸良久不能宁定。那龅牙一击得逞,正要再下一掌,忽听那跛子又道:“住手!”龅牙一愣,叫道:“姐夫,你要作甚?” 只见那跛子拄着一根铁拐,缓步来到沈庸身边,打量着他,轻轻咦了一声,说道:“没听话陶浪在江湖上有这么一号徒弟啊?”那龅牙又道:“管他娘的什么陶浪,这小子今天偷袭老子,我就得弄死他!”跛子一抬手,紧盯着沈庸问道:“我当年跟陶浪也算有些交情,你小子到底是他什么人?” 沈庸正欲开口,忽然背后林中有一人策马而来,奔向众人,正是薛白。先前她见周自横忽然现身,与沈庸说了半天,以为他俩相识,遂而不动声色,暗暗相候,此时却见沈庸胸口中招,恐怕情势不妙,便赶来查看。薛白下马,走到沈庸身旁,轻声道:“沈大哥,你还好么?”说着伸手过去,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掌,双眼泪花已扑打扑打的掉了下来。 那跛子一眼就认出薛祺,大喜道:“老头老婆,快来看,这不是薛家的千金小姐吗!”那白发老者与那金拐老太,二人闻声前来,细一打量这眼前女子,白发老翁大笑道:“不错不错,正是那薛家千金。”金拐老太手中拐杖重重的往地下一顿,目露精光,厉声道:“好极了!”只见金光一闪,老太已向薛祺肩头抓去。 沈庸见情况危机,正要扬手相击,忽见一枚石子飞射而来,正中那老太手腕,那老太手一麻,已回身飘落,她怒目圆睁,大叫道:“哪个天杀的贼子,竟敢偷袭?”白发老翁瞧出石子来路,身子一跃,往林中掠去,但听咔的一声,似是树干折断的声音,沈庸心中好奇,回头看去,只见一块手掌大小的石头疾射而来,已将一棵手腕粗细的树干拦腰击断,那石头却势道不减,显然这块石头中蕴藏的劲力远非几枚小小的石子可比,眼看就要撞在老翁身上,却见他身子猛的踏在半空,右手白光一闪,竟把那石头握在手中。哪知老翁刚刚握住,突然感一股大力传来,只觉胸口一热,身子已往后坠去。跛子察觉有异,喝道:“什么人!” 只见从林中缓缓踏出一人,葛衣长袍,神色威武,正是周自横。只听他嘿嘿冷笑,冲着那白发老翁道:“石头山上老公婆,千人去来无人活,石公这一招擒拿手,果然厉害。” 石公见他道出自己来历,便即道:“不错,我便是那石头山上的石公,那个就是我的老婆子。”说着,往那金拐老太一指,而后又盯着周自横道:“看来,你就是那兰州盗图的周自横咯。” 周自横微微一笑,却不搭话,又看着那跛子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能在这么短时间就能赶到京兆府的人,应该是潼关四侠了。”原来这四人正是绿林中响当当的人物,那跛子叫做林子奇,与那年纪稍长的女子安如意是一对夫妻,而那另一个年轻女子是林子奇的妹妹林二娘,正是那龅牙叔刚的妻子,这四人在潼关一带活动,自号“潼关四侠”,背地里却是个打家劫舍的贼人。 林子奇打量着他,森然道:“你就是周自横?” 周自横又环伺了一圈众人,抱拳拱手道:“在下周自横,这厢有礼了。” 林子奇见他眉眼之间散发着一股官家气派,倒不似绿林中人的模样,心想:“看来官家的人也打起了歪主意”,嘴上道:“没想到你竟然不请自来了。” 周自横笑道:“林大侠此言差矣,我并非不请自来,实则是这位小兄弟和那位姑娘与我颇有渊源,怎么能说我不请自来呢?” 林子奇正待说话,却听安如意重哼一声,叫道:“当家的,莫再与他废话,他既然现身,那咱就把他拿了再说。”说着话,便拔剑出鞘,往周自横上身攻来。这安如意内功奇特,剑身一靠近周自横,他只感觉一股火辣辣的劲力袭来,正要趋势而避,哪知那林二娘手中的一把弯刀也已卷地而来,这一上一下的夹攻,竟逼得周自横连连后退。沈庸心念周自横是救自己与薛祺而来,怎能让他陷入困境。正要出手,却见场中陡地刮起一阵狂风,只见周自横左掌右拳,上下翻飞,往安如意闪闪寒光中猛攻直进,而脚下稳而不乱,让林二娘找不到可趁之机。又拆数招,二女子却已渐落下风,她们俩的上下夹攻虽然精妙,终不及周自横功力深厚,时候一长,已渐露败相。眼见安如意已满头大汗,周自横飞脚踢出,安如意的身子一让,周自横却右掌又至,拍向安如意顶门,安如意大惊之下,将左手骤然收回,护住顶心。哪知周自横这招竟是虚招,她在安如意头顶一晃,足尖触地轻轻一点,猛的一脚却往林二娘身上踢去,这一脚势劲力疾,正中她小腹,但见林二娘那张俏丽的脸上已然失色,嘴角还挂着丝丝血迹。 沈庸大惊,他不想这周自横竟然对一女子下如此重手,先前在兰州见周自横调戏妇人之时就已心生鄙夷,如今他又将林二娘打成重伤,心中更是多了几分厌恶。 叔刚见自家娘子被周自横所伤,哇的发出一声牛吼,挥起一掌,直拍周自横而来。周自横见来势汹汹,却不闪不避,只是嘴角一扬,从腰间摸出一件短兵刃,往叔刚手掌一戳,叔刚顿觉一股大力传来,收手不及,整个手臂一阵酸疼。去势一缓,沈庸这才看清周自横手上拿的是一个非刀非剑的短手兵器,唤做“夺命锉”,虽器长不过数寸,却短小精悍,被周自横使得虎虎生威,时而能做刀剑使,时而能做点穴用。林子奇眼见叔刚遇险,手中铁拐一挺,便往场中助阵而去,只见他以铁拐作剑,招走轻灵,竟将一根实打实的纯铁拐杖耍的飘逸至极。 在一旁观战的石公看到周自横被林子奇与叔刚拖住,又见一旁的沈庸已被叔刚所伤,心道:“如此机会,自然不能错过,我若在背后重伤了周自横,那他怀中之物岂非我们夫妇所有了。”疾步往周自横身旁走去。眼看石公走到周自横身后,挥手一掌就要拍上周自横后心,眼见周自横应接不暇,就要命丧当场,突见半躺在地的沈庸挺身而出,抬手一扬,石公心道不妙,忙伸右手护在胸前,只觉胸口一阵逼人的寒气袭来,石公抵御不住,急忙跃身后退。沈庸乘胜而击,也不顾反噬之力,当即蓄住内息,奋力一掌挥出,着实非同小可,若非石公机警,必被这一掌所伤。 一掌过后,沈庸力有不逮,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丹田之内那股寒气又汇聚在一起,久久挥之不去。沈庸顿觉深处寒潭一般,奇冷无比。那石公见沈庸已是浑身颤栗,微微喘息,心下大喜,正要一掌结果他性命,哪知石公右掌刚刚触在沈庸身上,忽然一股寒流循着他手臂,往胸膛激射而来,石公大骇,急忙将手收回,却为时已晚,只一瞬间,石公整个身子都被一层薄冰覆盖,僵在那里,便没了气息。 石婆见状,一把抱起石公,只觉他浑身上下冷若坚冰,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脸颊之上已是老泪纵横,向沈庸怒吼着:“你这天杀的,使了什么妖法,竟是这般狠毒。”她伤心石公惨死,运劲于臂,死死握住金拐,奋力向沈庸击去。只见金拐近在眼前,薛祺想也不想的护在沈庸身前,心知今日无幸,何不一同赴死。忽听嘎啦啦一声,待薛祺回头看时,周自横已一掌将石婆臂骨击断,金拐登时落地。石婆惨然大笑,她不顾右臂已废,左掌运气,誓要杀死沈庸,哪知掌力未至,石婆忽觉腹腔一凉,已被人一剑刺穿,她心头一惊,还没来得及回看杀她之人,却已头颈一软,气绝而亡。 沈庸渐觉眼前烟雾腾腾,正要收紧心神,却猛然见到安如意刺杀石婆一幕,心头正奇,忽听一声“快走!”整个人似被提起一般,眼前一黑,便已不省人事。 ——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庸方才醒来。他一睁眼,只觉涛声盈耳,乌篷蔽日,已身在一艘客船之上。 “沈大哥,你终于醒了!”沈庸一侧头,原来是薛白守在他身边。 周自横听见船舱内有人说话,赶紧进来查看,瞧见沈庸醒来,不觉大喜道:“沈兄弟,真是福大命大之人啊。” 沈庸一脸茫然,却不知发生了何事,自己又怎会出现在这艘船上,当即挣扎的半坐起来,问道:“我怎么会在这?” 原来那日周自横眼见沈庸丧命于石婆之手,当即奋力突破林子奇与叔刚的合围,将一心杀人,毫无防备的石婆打伤,而“潼关四侠”疾步抢上,将周自横围住,哪知生死存亡之际,周自横竟将《山居图》交出,“潼关四侠”临阵倒戈,刺死石婆,携图而去。 沈庸听了周自横话,心中凛然一惊,问道:“你怎么会有‘山居图’?” 周自横道:“其实我此去兰州,便是接到了消息,赵弘殷父子已将山居图交给了他的结拜兄弟王承彦保管,所以我主便派我北上,前去盗图,哪知竟被你所伤,而且我盗图的消息也已被那司天剑广告天下,黑白两道、庙堂江湖都是蠢蠢欲动,我回国之路已是危机重重,不得已才骗你与我同行南下,想你功力深厚,定可保我安然无恙回到扬州,哪知你却已有内伤,真是天意弄人啊。”说着说着,他不由得笑了起来。 “那石公石婆和潼关四侠?” “他们是来劫山居图的,并不是为了薛姑娘而来。” “不对啊,我受伤之时你就在一旁,而且你是怎么知道,薛姑娘就是炼剑山庄的千金?”沈庸仍有许多不解的疑惑。 周自横沉吟片刻,方才歉然道:“说来惭愧,其实沈兄弟与薛姑娘自西北南下之事,炼剑山庄早已发了悬赏令,谁要是能把薛大小姐安然送回山庄,薛道丰愿以山庄神兵作为报酬。” “那你就可以一举两得咯?”沈庸轻哼一声,果然这周自横心机颇重,骗我们与他同行,并非是要我保护他,而是他要拿薛姑娘去换炼剑山庄的神兵利器。 周自横见他沈庸脸色微变,知他必是气愤自己所为,赶紧解释道:“是,我承认我一开始是想着一举两得,可是当我看到你,为了救我而奋不顾身之时,我便决心交你这个朋友,便将‘山居图’给了他们,他们这才杀了石婆,我们方能安然归来。” 想起石公石婆惨死,沈庸心下不禁恻然,颇为抱憾,石公石婆虽非自己亲手所杀,终究因自己而死。沈庸又想到那周自横竟为了救他和薛白性命,能将《山居图》交出,对他突发感激之情,可转念一想,若非他将自己与薛白拉下水,又岂能濒临险境,想到这里却又对周自横厌烦了起来。只是沈庸并非小心眼之人,自己念着:“送他回到金陵,以后不走动也就是了。” 薛白一直呆呆的守候在沈庸身边,见他已醒了过来,心里极是欢喜,但又见他神色不定,便轻声问道:“沈大哥,你还好吧?”沈庸长舒了一口气,道:“无碍了,只是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薛白笑道:“我们在汉江上呢,周大哥说走水路安全,算起来应该还有一日就能到洞庭湖,然后转进湘江就能回到炼剑山庄了,到那时我可以跟爹爹说…”说到此处,薛白突然顿住了。沈庸忙问道:“说什么?”薛白嗔笑一声,却也不言语。 欢笑声中,舟去渐远,汉江之上波光盈动,那船火如豆,随汉江水色没入了一片夜色之中。 第十四章 洞庭风云群英会 凛冬暮色,洞庭湖万丈碧顷,湖畔厚厚的白雪盖在枯萎的草滩上,漫天浇下的层层冻雨,挂在湖堤之侧和那杨柳枝桠光滑的树条上,在夕阳的映照下,湖中波光鳞动,与天相连,当真如人间仙境一般。 沈庸早闻“烟波不动影沉沉,碧色全无翠色深。疑是水仙梳洗处,一螺青黛镜中心”的洞庭湖美名,还未到湖中,便早已负手立于船头。他本以为值此渔舟唱晚之际,湖面之上必是人影憧憧,哪知行进湖中,方觉四下寂静如默,只有时时吹来的晚风,搅碎了这一湖面的残阳血色。沈庸突觉此时此地,颇有镜花水月之妙,目光眺处,甚为悠闲,口中曼声吟道:“南湖冬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这句本是“南湖秋水夜无烟”,出自唐代诗人李白《游洞庭》之作,沈庸特将其中的“秋”字改为“冬”字,倒也颇契合今日之景。 哪知这首诗刚吟到一半,突地一声吆喝,自岸边荡来一艘渔船,一个黑衣虎背的彪形大汉,摇桨而来,只是在这夜月朦胧之下,实在看不清那大汉容貌。 沈庸稍一沉顿,薛白却正从乌篷内走出,和道:“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没想到沈大哥还通晓青莲居士谪仙人的诗。” 沈庸笑道:“太白诗人的诗,既有浩瀚壮观的瑰丽奇景,又有标举风韵的神丽意境,还有济苍生、安社稷的宏伟理想,更兼具一种浪漫情怀,说到通晓还真是愧不敢当啊。” 两人吟声清朗,谈笑有韵,如这满湖冬水,一点相望,恰如画中。 可那黑衣大汉却显得有点不耐烦了,看他俩谈笑不绝,神情已有勃然之色,大声喝道:“两位朋友,此处并非你们吟诗之处,快快离去吧。” 沈庸却依然负手而立,问道:“这可真奇了,八百里洞庭竟有人禁舟,当真闻所未闻,敢问为何?”那大汉手掌一紧,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直直的拿刀冲着沈庸,怒道:“让你走你就走,哪那么多废话!”沈庸见他刀指自己,却丝毫不露惊慌之色,说道:“既如此,我们往那边去好了。” 那大汉见他们已把小船荡来距离,往湖东而去,即刻接口道:“那边更去不得!”可他“得”字还未脱口,那汉子双眉忽的一皱,望着沈庸身后,失声道:“帮…帮主,他不是我放进来的。” 话音未落,沈庸突觉有一盏灯火从身后飘来,他转头回看,只见一艘龙头大船正破浪而来,那船头之上站着一剑眉星目、神色威严的男子,看起来有五十上下的年岁,目光如电,直射而来,沈庸观之也颇有几分畏惧之感。 那黑衣汉子见了这人,神情越发惶恐,待大船驶近,只见那大汉躬身垂首道:“见过帮主。” 船上男子冷冷的“嗯”了一声,一双寒目,却闪电般向那沈庸船上一转,说道:“他们是谁?难道你们没有将今夜禁湖之命告诉他们么?” 大汉委屈道:“小的当然说啦,只是他们不听劝,我…我也没办法。”男子又重重的哼了一声,沉声道:“你们是何人,深夜来此,莫不是沙老大派你们来的?” 本来还在船舱中小憩的周自横,听见外面的吵闹声越来越大,起身出来查看,看见一艘龙头大船傲然而立,心下一怔,又见那船上之人,不禁脱口道:“关帮主!”原来这人正是五湖帮帮主,人称“覆海龙王”的关莫行,当年升元帝李昪初建唐国之时,曾得到过这位水上豪雄相助,故此周自横与关莫行也算故交。 关莫行认出周自横,拱手道:“原来是周将军,多年不见,将军风采不减当年啊。”周自横笑道:“关帮主取笑了,只是这夜色已临,贵帮上下还在洞庭聚集,不知所谓何事,可有小弟能效劳之处?”关莫行道:“今夜我们五湖帮…”话没说完,忽听东边突地一阵号角齐鸣,关莫行含笑道:“看来他们已经来了,你我既然是自己人,那周将军就上我船与我同去便是了。”说罢,右手一挥,只见那龙头大船上几个大汉赶紧将舢板放下,然后搬桨划近小船,将周自横、沈庸、薛白三人引到大船之上。 待全都回到龙船之上,关莫行招呼几人缓缓坐下,又见那桅杆之下有一水手,此时将手中信旗左右摇摆开来,龙船已向东破浪而去。 船行半晌,转过一道芦苇荡,沈庸遥遥的就看到前方不远处停着三艘大船,船头船尾共计数十支火把,将这洞庭湖面照的亮如白昼,大船虽比不得五湖帮的龙舟庄严,却也大小无二,三艘大船个个引帆,随风招展,上书“地佑堂”三字,威武至极。 待龙舟靠近,沈庸看见那中间的主船之上,端坐着一个锦袍玉面、秀容尔雅的少年,而他身后垂手肃立着一排彪形大汉。沈庸心道:“这少年看起来与我年岁相仿,却能统率群豪,不知是何来头?” 思绪方了,只听湖面上突地传来一起柔和的语声:“夜幕之下还要请关帮主前来,晚辈实在惭愧,可我也是迫不得已,还是能快点解决那长江上的事情为要啊。” 沈庸看他说话中气十足,显然也是一个内功极为深厚之人,忍不住问道:“周兄久居江南,可知此人是谁?”周自横轻笑一声,说道:“他便是江湖中赫赫威名的‘地佑堂’掌门人曲足天。”沈庸“哦”了一声,心想:“这少年,年纪轻轻就做了一派掌门,想来也是个厉害人物,只是不知道他说的长江上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忽听曲足天又说道:“百年以来,水上之事,莫不都由你五湖帮帮主一人总领指挥,历代帮主统领水上联盟,抵外侮止内斗,一直都是相安无事,那百里桃花坞成立不过二十年的光景,就胆敢挑衅你们联盟的威风,这份窝囊气,晚辈实在替莫帮主不值。” 沈庸心中一凛:“这百里桃花坞莫不就是当年陶浪、余浩然、卜子明三位叔叔打退他们十二大弟子的那个帮会,我可得听仔细了,莫要牵连着三位叔叔才好。”当下凝神听讲。 关莫行听了曲足天的大论,道:“那百里桃花坞与我们水上联盟分属水上之事,公子的地佑堂本是陆道一脉,就不劳公子挂心了。” 曲足天目色一转,又接着道:“我们江湖中人,何分水上陆上,但凡身在江湖,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有规矩的,既然百里桃花坞蛮横无理,将大批官军截杀在长江之上,还要争夺你们水上联盟的地盘,这就坏了规矩,既然坏了规矩,那就得按江湖规矩解决,你我既是刀头舔血的人物,除了以强弱争斗以外,实无他途!” 关莫行叹道:“如今天下纷乱,我本无意争斗,更何况那沙老大也是为老百姓,打通水上商路,所以才截杀官兵。” 曲足天看他毫无心气,厉声喝道:“打通商路?难道长江被你们五湖帮掌控就商路不通了吗?三十四年前,家父还执掌地佑堂时,便与各位江湖前辈有言在先,官家之事,与我江湖武林毫无干系,他沙老大胆敢截杀官兵,还与你们水上联盟争地盘,这种不仁不义之事,我地佑堂又岂能容他?” 关莫行又长舒了一口气:“我早就想把那水上保护费一事废除,只是为了照顾弟兄们的福祉,这才吃吃未动,乱世之秋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又有几个人能拿的出钱来?” 曲足天微微一笑,朗声道:“那前朝隐太子的‘山居图’如今已落在了沙老大手里,关帮主就丝毫不动心?” 听到“山居图”三个字,沈庸眼神一亮,心道:“那‘山居图’不是被潼关四侠拿走,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关莫行冷笑一声,说道:“只可惜我关某人对那隐太子宝藏丝毫不感兴趣。”说完一招手,他座下龙舟便要起航。 却见曲足天长抽一拂,自三艘大船之后急射出十几艘小船,分由几个大汉在船尾摇桨,极速而来,片刻之间便将五湖帮的龙舟围在中间。突地北面那艘小舟之上,站起一人,向关莫行抱了抱拳,道:“关帮主如果执意不去百里桃花坞理论此事,那就是你的不对了,我水上盟众何止千万,可不能为了你一个人的私心,阻挠了我整个水上联盟的大业。”沈庸见他脸色蜡黄,却满脸水锈,显然也是常年出没于水上的豪客。周自横识得此人,低声念道:“这太湖三寨的总舵主武飞扬怎么今天也来了?” 关莫行冷冷的道:“武舵主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关某人自从执掌水上联盟以来,哪一件事不是为了大家着想?”武飞扬嘿嘿笑道:“你说的好听,如今他沙老大都骑在我们水上联盟的脖子上拉屎撒尿了,你却连个屁都不敢放!”关莫行听了武飞扬的一番话,也不恼怒,轻声道:“我不去百里桃花坞理论,是不想在这多事之秋,节外生枝。”武飞扬道:“节外生枝?我看你就是一个胆小之辈,可惜了你五湖帮历代帮主个个嫉恶如仇,没想到传到你这里的百年基业,就要白白断送了。”关莫行摇头道:“当今天下战乱纷争,民不聊生,朝堂之上纲常崩坏,江湖之中人心离散,而我辈一生练功学武,到头来又该如何?就是在这洞庭之上尔虞我诈吗?难道不该济人困厄,救黎民于水火吗?我当然可以去找沙老大理论,终不免一场争斗罢了,可那样又有什么意思呢?依我看,只要他百里桃花坞能为民解忧,就算是把那整条长江上的地盘送与沙老大,又有何不可?”武飞扬大笑道:“关帮主你嘴上说得漂亮,心中无非就是放不下盟主的位置罢了。”关莫行冷笑一声,道:“我放不下这个盟主之位?”说着话,一伸手,从怀中摸出一个锦缎制成的小旗,上面绣着一条栩栩如生的蓝色飞龙,哼道:“三十多年了,这个盟主大位我早就做够了,谁要想做,便拿去吧。”众人见关莫行竟然将联盟令旗拿出,无不惊诧。 “唰”地一声,武飞扬掠上龙舟,右手往关莫行手中令旗抓来。关莫行突地手腕一反,挣脱开武飞扬的一抓,随后将令旗抛向半空,武飞扬凌空一跃,正好将令旗拿在手里,大声道:“既然你已不是我们的盟主,那今日你就休想活着离开洞庭湖!” 关莫行未曾想到,今日的洞庭集会,竟是要取他性命,当即冷笑道:“我关莫行要走,你们谁拦得住?” 但见青影一晃,西边一艘小船之上,候然纵起一人,脚尖微点那小舟船首,立又借势而起,左足又在龙舟的船壁之上自轻轻一点,右足虚空踢出,呼呼两个起落,飘至龙舟之上,躬身施了一礼,笑道:“有先抛之砖,方能引玉,今日集会,易传海自知技浅艺薄,是以先来献丑,还望关帮主赐教。” 话声未了,易传海那修长的身形,便有如一只冲天羽箭,一掠而起。但见他身躯凌空,仍挺得笔直,哪知刹那间,易传海身子一歪,斜肩带背,一掌劈下,掌风呼呼,劲势威猛,沈庸不禁为关莫行捏了一把冷汗。哪知掌到中途,易传海突地化直劈为拉切,一招“扬帆直上”竟被他巧妙的化作“铁锁横江”,当头往关莫行面门切来。关莫行却丝毫没有闪避之意,只等易传海掌力挥来,方才身子向后微微一缩,易传海那右手的铁掌之力,正好被关莫行避开尺寸距离,易传海一掌切空,先机已失,此刻只要关莫行随意一招,便可将他击倒,易传海心下大骇,仰身一个回跃,刷地向后掠去一丈,心下却已被吓得不轻。 关莫行不出一招一式竟将易传海制服,看的沈庸连连赞叹,心中却担心道:“这群人以多欺少,本就是卑鄙之举,关帮主虽勇猛无比,但久战之后,又怎能脱身啊?” 易传海本欲复身再战,却听曲足天叫道:“易兄弟,你不是他的对手,退下吧。”说完,易传海便拱手退下。 关莫行心头一凛:“这些人莫不都是被曲足天收买了?”思绪还绕,却听一声长啸,众人放眼望去,只见湖水荡漾之中,曲足天竟然踏水而来,湖面在他脚下,宛若平地一般,水只浸及小腿,而曲足天来到龙舟之侧,突然身子一跃,脚尖恰好踩着一艘小船,舟上操桨之人,猛觉一股大力袭来,小船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出数丈,而曲足天却已飘落至龙舟之上。 陶浪当年混迹在江河之上几十年,沈庸曾听他谈起水上各家的武功,别说从未听过凭空踏水而走的武功,就是达摩祖师的一苇渡江,怕也只是故神其说而已,世上岂能真有这般武功?但此刻湖面之上,何止百人之多,都亲眼所见曲足天登萍渡水,人人皆被震慑,湖面之上立时哑然无声。 关莫行心下一惊,却听曲足天笑道:“晚辈只是想讨教关帮主几招,不知关帮主可肯赐教?”曲足天知道关莫行的功夫可以算是江湖上的顶尖高手了,但他自忖有家传绝学五行真元诀,可以更胜关莫行一筹,所以才有恃无恐的踏上龙舟。 关莫行那张严肃的脸上,杀机隐现,忽的扬声大笑道:“水上英豪,岂止千百,你曲公子一个陆道中人,也想做水上盟主吗?” 曲足天咯咯笑道:“我们地佑堂依洞庭而建,争个水上盟主也无不可吧?” 关莫行心中怦然,此时方知这一切都是曲足天策划好的,目的就是要把自己铲除,想到这里,关莫行眼中精光陡盛,叫道:“要取我性命,恐怕没那么容易。”身躯忽的一拧,双臂大开,身子朝前移了丈许,左右双掌连扬,狂风骤起,龙舟四周,立时水柱连天,声势威猛至极。眼见水柱越飙越高,关莫行双手一抬,那水柱竟同时往曲足天身上扑来。只见曲足天在水雾之中,倏地生出一股无形气网,将关莫行激起的无数水柱,全都撑在那无形的气网之外。片刻之后,便将水柱化为珠滴,纷纷震落,那水滴落在湖面上,好似冰雹一般,竟是铮铮有声。 沈庸心下一怔:“这少年功力竟如此刚强。”他还在担心,却又见关莫行冲天而起,双掌一分,头下脚上地直扑曲足天而来。曲足天见状,大袖一拂,身形竟如一只苍鹰,飘然飞跃,与凌空扑下的关莫行,正好一上一下地交错而至,就在二人身躯相距刹那之间,关莫行突地一声惨呼,斜飞数丈,噗地一声,落入湖中,溅起满天水花。 龙舟上的水手、大汉们一阵惊呼,相继跃下湖中,去寻找关莫行。一时间,偌大的龙舟之上,只剩沈庸、周自横、薛白三人,一时无措的呆站在那里。 又听曲足天喝道:“来人啊,把他们给我拿下!” 第十五章 犹记当年萧墙事 曲足天以为沈庸三人也是五湖帮弟子,当即下令将他们抓住。 周自横、沈庸二人护着薛白,三人退到船边,四下望去,龙舟已被数十条小船包围,但见船头火光一闪,三人正前方掠上来一个灰衣瘦子,双眼通红,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极是难看。那灰衣瘦子大笑一声,大剌剌的朝三人走来,边走边叫道:“这小丫头长得不错嘛,走,跟巴老爷回家去!”说着话,一把便向薛白抓去。 沈庸将薛白护在身后,一把捏住那瘦子手腕,叫道:“你要做什么!”青衣瘦子道:“你巴爷爷要娶媳妇,你管得着吗!”说完,只见他手腕一转,借势挥出一掌,往沈庸胸口打去。沈庸见他身形虽然瘦弱,但掌法刚猛,显然武功不弱,不敢硬接这一掌,于是上身一侧,卖了一个破绽于他,那灰衣瘦子见沈庸上盘露空,心中大喜,眼见这掌就要打在沈庸肩头,忽见沈庸将身子陡然一偏,滑开两寸距离,左掌斜里拍出,砰地一声,正着在汉子胸前。那瘦子收身不住,往后跌了出去。一时间弄了个灰头土脸,羞愤的爬起身来,死死的盯着沈庸。 忽听东边一艘小船上一人大笑道:“巴山,你个笨蛋,连个书生都收拾不了,看你回去怎么向老大交代。”沈庸循声看去,见一光头和尚正往龙舟方向踏空而来。甫身落定,那和尚拱手道:“洒家法号七海,见过几位。”周自横心头一愣,念道:“七海和尚不是百里桃花坞沙老大手下吗,难倒曲足天真的和桃花坞串通一气了?”低声向沈庸道:“沈兄弟,这七海和尚功力颇深,你内伤未愈不是他的对手,你和薛姑娘好生待在这里,找个机会逃走。”那“走”字,音还未散,周自横呼的就是一拳。沈庸不想周自横竟如此舍命相救,鼻头一酸,却不知如何是好。 薛白见沈庸愣在原地,知他心里在替周自横担心,便安慰道:“沈大哥,你不用管我,快去帮周大哥吧。”沈庸脸色一僵,说道:“可是你…”薛白摇了摇头:“我没事的,你快去吧。”说着说着,薛白竟笑了。可她越笑,沈庸更加坚定自己万万不能走,因为他知道薛白的笑是装的。他一把将薛白揽在身侧,死死护住。 而一边的甲板上,周自横与七海和尚斗得正憨,只见那七海和尚纵伏高低,身手敏捷,手上打的罗汉拳也是力道沉雄,而周自横的七十二路擒仙手也不遑多让。二人斗到难分难解之际,却见七海和尚俯身疾进,往周自横下盘呼呼呼连挥三拳,周自横垂手相抵,哪知那和尚左掌又忽的向上一扬,凌空劈出一掌,那掌风势疾力大,逼得周自横不得不防,可周自横甫一抬手,七海和尚足下又生出一招“提地擎天”,一脚将周自横踢翻在地。沈庸一惊,正要去救,又想起薛祺还在身边,犹豫不决间,忽听周自横大喊一声:“沈庸兄弟,快走啊…”可四周已被围的密不透风,又能去哪里?又听哗的一声,周自横已被七海和尚踢进湖中,溅起数丈水花。 巴山见七海和尚没有杀死周自横,大声喝道:“死秃子,你敢放活口?”七海和尚道:“你懂个屁,他是李昇的羽林军统领,老大这是要卖他唐国一个面子。”说着,朝着沈庸一努嘴,接着道:“我解决了一个,这个就留给你了,省的你又要说我在老大面前邀功。”巴山大笑一声:“还是你想的周到,刚才是我轻敌了,这次我可不饶他!”纵身高跃,直扑向前,左右双掌齐挥,往沈庸面门打来。沈庸知他这掌使了个大力道,不敢怠慢,身躯一扭,右掌往外穿出,只是他受内伤所致,这一掌夹杂的内力实则不足三成。巴山早就提防沈庸斜里发出的拳掌,当即左肩一收,右掌横着推出,正好触在沈庸的右掌之上,只听一声闷响,沈庸立脚不住,重重的摔在地上。薛白心下一急,忙先前将沈庸扶起。巴山嘿嘿一笑,抓住薛白手臂,用力一拽,将薛白拉到身前,拦腰搂住,伸头便往薛祺脸上凑来,笑道:“小美人真香啊!”沈庸又急又气,一把将巴山重重推开,怒道:“你要是再动薛姑娘一下,我今天跟你没完。”巴山哈哈一笑,说道:“我在和我小娘子亲热,有你什么事!”沈庸听得怒火大炙,抢上去连施三掌,狠狠地击向巴山。 人一生气,难免烦躁,一烦躁,便有破绽漏出。巴山老走江湖,怎能看不出此时的沈庸已是力有不逮。沈庸三掌虽然精妙,却终是力道不济,被巴山轻轻隔开。薛白在一旁瞧着,十分着急,心怕沈庸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她彷徨无计的在那里跺脚,四处看时他们竟已被数十个大汉团团围住。 巴山有意在众人面前耍弄手段,只见他收起之前刚猛招式,转而身法飘忽,掌走灵动,沈庸不料他陡然变招,一时手乱,左肩挨了巴山一掌。沈庸节节败退,气急之下不顾反噬之力,要运起玄功御敌,哪知运劲之下,真气竟然无法提聚。他心中大惊,再次尝试,那真气却依旧涣散软绵,难以聚集。巴山冷笑一声,忽然变招,右手快如闪电一般向沈庸打去,情急之下,沈庸双手叠推,硬生生的隔开巴山掌力,而后借势向后翻滚,一把拿起船边摆在地上的一柄船桨,横在身前,只见他横推移步,跟着长臂一挥,那船桨起落处,化出一团黑影,罩向巴山面门。沈庸使得是余浩然自创的一套武功,那余浩然年轻时候一人漂泊在江河之上,便在划船之时用手中船桨打出一套似棍非棍、似杖非杖的船桨功法,招式有如江河之水,汹涌不绝,只是时隔多年,沈庸已忘记大半,只是欺那巴山不识此功奥妙,暂得守势而已。 七海和尚见巴山久攻不下,心道时间一久难免生变,一个翻身落进场中,人到掌出,左手罗汉掌已击向沈庸。沈庸忙用船桨格挡,一击之下,猛觉虎口生疼,手中船桨已脱手飞出。沈庸大吃一惊,又见七海和尚二招又至,风声飒飒,已到面门,沈庸退避无路,胸口顿觉一阵翻腾,正着了他一掌。七海和尚冲着巴山一笑,说道:“看我如何料理了这个书生!”右手蓄劲,暴推而出,往沈庸心口拍去。 薛白心头大骇,大叫一声:“不要!”她心知七海和尚一掌下去,沈庸必然无幸,可她纵想抢上阻拦,那七海和尚的掌力是何等迅捷,眼看沈庸就要命丧洞庭湖,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西边小船之上飞出一人,喝道:“大师且慢!”一道白衣人影倏地飘来,只听嘎啦一声,那人已将刀鞘甩出,正好隔在七海和尚与沈庸中间,那七海和尚的必杀一掌正好打在刀鞘之上,又听哗啦啦一声,那刀鞘在空中抖了三抖,竟将七海和尚震开。大和尚气急败坏,双眼圆瞪,大怒道:“杨玉鸣,你干什么!”只见那人破空而来,在空中一顿,将刀鞘收回,方才缓缓落下。沈庸见他白衣木屐,腰间束带,竟是东洋武士打扮,可刚才分明听七海和尚叫他杨玉鸣,一个有着汉人名字的东洋人着实奇怪。 杨玉鸣看出七海和尚一直在死盯着自己,当即笑道:“大师,你且听我一言。”七海和尚知他能言善语,但他救了敌人,这下看他如何诡辩,当下重重哼了一声,也不说话。杨玉鸣道:“这位兄弟可是巴蜀沈家公子?”沈庸听这东洋武士盘问自己来历,心中登时生出一丝戒心,却又不知如何驳他,只好闭口不言。杨玉鸣一怔,他不想沈庸竟然闭口不语,稍敛心神随即笑道:“兄弟难倒不姓沈?”沈庸见他接连询问,定是知道了自己底细,沉默不言也不是办法,只得道:“我是姓沈,只不过不是巴蜀人氏。”杨玉鸣嘴角一扬:“那兄弟祖籍何处?”沈庸道:“我乃山东人氏。”那巴山突然插嘴叫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小子一口四川腔,竟然说自己是山东人氏,你当我巴老爷是小孩子呢?”杨玉鸣哈哈一笑:“你看,巴爷都听出来了,你又何必如此呢,你就是承认自己是沈宝山的儿子又有何不可。” 沈庸听他说起自己父亲,又见自己的谎言已被识破,再无伪装必要,说道:“敢问这位大哥,可是识得家父?”听到沈庸自认家门,杨玉鸣双眉一蹙,冷冷的道:“你果然是狗贼沈宝山的儿子!我刚才听那周自横喊你沈庸,又听你话音里夹着四川调调,猜想你来历,果然被我猜中!”他越说越气,说到最后恨不得立马宰了沈庸。 可沈庸并不识得此人,又听他辱骂自己父亲,喝道:“你是何人?胆敢辱我父亲!”杨玉鸣冷笑一声,叫道:“辱他!我恨不得把沈老贼千刀万剐,都不能解我心头之气!” 沈庸听他口气,心道:“此人与父亲到底有何恩怨,我怎么从未听家里人说起过他?”凛然道:“我不知你与家父有何过往,如果你们确有过节,就应该当面了断,你躲在背后骂骂咧咧岂是男儿所为?”杨玉鸣听得脸色一变,眸中凶光暴射,怒喝道:“沈老贼整天躲在他成都家中,你们沈家护院森严,又有那臭算命的护着他,我…”说到最后竟有呜咽之声,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沈庸心道:“难倒他怕了陶叔叔他们?”杨玉鸣缓了缓神,又道:“莫以为我怕了你们沈家,只是那算命的臭老头确实可恶。”沈庸疑道:“什么算命老头?”他自小在成都长大,却从未听说有算命老头一事。杨玉鸣哼道:“算了算了,如今找不找那老贼报仇也已无妨,有了你,不怕那老贼不来救你。”说着话,只见杨玉鸣人影一闪,没入茫茫夜色,不见了踪迹。沈庸一惊,忽觉背后一凉,正要回头,却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头。沈庸左肩一沉,想要避开那一抓,哪知那人手掌竟似粘住一般,任凭他肩膀如何甩沉,那手却怎么也脱不掉,沈庸心下一震,这种鬼魅随行的抓人手法当真见所未见。忽听巴山一声喝彩:“杨兄伊贺派的大抓手果然独到。”伊贺派本是东洋扶桑国忍术流派,流传百年门徒甚广,其下弟子精通巫术,与甲贺派并称倭国最强忍术门派,杨玉鸣曾东渡扶桑在伊贺派学艺多年,这样异于中原的武功手法,寻常武林人氏自然不知,更何况沈庸更无甚江湖经验。 一抓之下,沈庸猛觉左臂一麻,整条手臂已被杨玉鸣制住。沈庸真气无法提聚,只能靠蛮力挣扎,可杨玉鸣手上已使了十足功力,沈庸又如何挣脱得了?只见杨玉鸣右手翻过,点了他胸口龙颔穴,沈庸胸口立时一阵酸软,便已动弹不得。又听薛祺一声大叫,沈庸却无法回头,只觉自腰间环来一手,整个人已被扛起,啪的一声,扔在一艘小船上,只摔的浑身一阵剧烈疼痛。杨玉鸣生怕沈庸诡计多端,还安排了两个大汉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这个令人窒息的漫漫长夜,如同丝带一般紧紧缠绕,沈庸只盼望着能早点天亮。离了洞庭湖,小舟转入长江,而彼时的天空好像被人打开一条小小的缝隙,恰到好处地让透不过气来的沈庸,邂逅了一丝刺眼的曙光。一种漠然浮游的思绪,托着他不知所然的沉重,突兀地在心底生长蔓延着,沈庸也不知道他这次要被人带去哪里。 寻着曙光,沈庸看到了那令他动容的破晓。离家之后的江湖经历,似乎并不像自己所想像的那样,因为在些许温暖的后面,总是隐藏着惊心与震撼。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裹着花香的水气,将沈庸从思绪里猛然拽了出来。沈庸放眼眺望,那是一片绯红,一片似天边云霞般的绯红。待船又近些,沈庸看的清楚——是桃花,那一枝枝、一丛丛、一簇簇,站在枝头,欣然怒放。婀娜的身姿,摇曳着花影,沈庸已然忘却,此时正值冬天。而那桃花之后,是一间间依江而建的小木屋,低矮简陋却连延百里之长,沈庸精神一震,难倒这就是百里桃花坞? 船将近岸,七海和尚解开了沈庸的穴道和绳索,笑道:“公子饱读诗书,我们这百里桃花坞可还入得公子慧眼?”沈庸道:“百里坞前流水东,微光撒曳忘冬风,桃花簇簇芳菲艳,其华夭夭爱浅红,百里桃花坞果真是个好去处。”巴山本是粗人,听不得沈庸嘴里念念有词,倏地扬起右脚,猛的叩在沈庸大腿内侧,喝道:“啰嗦什么,还不快走!”沈庸内力尽失,又身在百里桃花坞地界,便不得不从。 众人上了岸后,巴山一个人领着沈庸,绕过一片斜坡,来到一排木屋之后。只见一棵偌大的桃树下面,竟匿着一座孤零零的小屋,那屋子与其他木屋不同,似是镔铁所造,四四方方,看起来光秃秃的,与周围的桃花极不协调,只是在一侧开了一个可容纳一人的小门。巴山喝道:“请吧!”沈庸透过小门往屋子里望去,一片黑黝黝的,心下不禁一凛,担心屋内有何蹊跷,如何敢贸然而进?正要回身,突觉背心被巴山推了一掌,不及闪避,整个人便已被推进屋内。又听嘎啦一声,小门已被一块铁皮封住,沈庸一惊,待伸手去推时,着手处冰冷至极。沈庸奋力推出,那铁门却纹丝不动,真如蚍蜉撼树,哪里动摇得了? 沈庸急道:“喂,薛姑娘呢,你们把她关到哪里了?”巴山笑道:“你自己都小命不保了,还有空关心那小浪蹄子,实话告诉你,明天巴老爷就要把她娶了,让你死心,哈哈。”说到最后,声音已几不可闻。待到沈庸透过缝隙看去时,巴山已转过木屋,消失在了沈庸视野。 进了桃花坞,薛白便被一丫鬟领到一处屋中,那屋子宽大明亮,显然是有身份的人居住之所。她进了屋子,见屋内有床有桌,丫鬟轻声道:“姑娘您且休息片刻,我就不打扰了。”薛白急问道:“你领我来这做什么,沈大哥呢,他在哪里?”那丫鬟却不在再说话,只是笑了笑,便转身出门去了。半晌的功夫,突然有人推门而进。薛白吃了一惊,叫道:“你……你……”那人迈步而来,边走边笑,叫道:“哈哈,小美人,我看你这次往哪跑!”语调满是得意之气,来人正是巴山。 薛白心中顿生绝望,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巴山将门关上,又将自己上衣褪去,便往薛白扑来,一把抓住她的香肩,正要施暴,那屋门却嘎啦一声突然开了。巴山一回头,见是七海和尚。七海和尚见此情形,口宣佛号,叹道:“阿弥陀佛。”巴山气道:“臭和尚,你来做什么,扰了我的兴致。”七海和尚喝道:“老大怕你做出下流事,赶紧让我来看薛姑娘安危,果然你小子!”七海和尚一把将巴山拉开,又道:“趁着你还没做出荒唐事,赶紧滚!”巴山却不走,只是站在那里骂道:“娘的,不就是个小娘们嘛,老大不让我碰,难道是他自己看上了?”七海和尚怒道:“胡说什么,你可知道这姑娘是谁?”话音甫毕,七海和尚将巴山拉出屋子,独留薛白一人泪盈盈的待在屋中。 出了屋子,巴山脸上满是愠色,哼道:“不就是炼剑山庄的大小姐嘛,你当我真的不知道?可那炼剑山庄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一群打铁的吗?”七海和尚道:“眼下正是我们的关键时刻,那杨玉鸣已经把沈家公子抓了,那巴蜀之人已经难缠至极,你在这个时候可千万莫要招惹炼剑山庄了。”巴山依旧不服:“可是…”七海和尚不等他说完,插嘴道:“可是什么,听老大的话没错的,老大说了,明天就派人把薛姑娘送回炼剑山庄,你就死心吧。”巴山还想回去,却被七海和尚拉住,二人一拉一拽,往前厅去了。 小铁屋内沈庸一直在担心薛白安危,唯恐巴山对她有不轨行为,可如今自己也身在牢笼,又如何去救她? 此时此刻,当真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烦躁不安。 第十六章 形胜平分荆楚界 遥在百里之外的金陵城,一人一马箭也似得掠过城中。又奔了数丈远,那人骤然停住,又听一阵猎猎风声,那人已掠到一口水井旁,抄起一桶灌满水的木桶,咕咚咕咚的仰着脖子猛灌了下去。在水井旁做工的人们都惊呆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着急的人。只见他喝了大半桶,然后将木桶往地上一墩,正要绝尘而去,忽听一阵马蹄声传来,而后一人喊道:“周将军,陛下等你许久了,请速速与我进宫!”那人正是被七海和尚踢下洞庭湖的周自横,他“噢”了一声,说道:“公公,头前引路。” 进了宫中大殿,但见正中的那张龙椅上端坐一人,双眉清秀,神态威严,正是唐国升元帝李昪。李昪见周自横风尘仆仆归来,颔首笑道:“自横安然归来,想必山居图已到手了吧。”他心中挂念沈庸、薛白,那日在洞庭之上,亲眼所见沈庸二人被百里桃花坞的人带走,他刚一拜见升元帝李昪,便道:“陛下,可知那百里桃花坞?”李昪略一惊讶,道:“百里桃花坞?这名字倒是曾听人说起过,好像是近二三十年新起的一支水上豪强。”周自横急道:“不错,那桃花坞虽是兴起不久,却霸道无理,就连那…”他此次回扬州便是想请李昪出兵,他好去救沈庸、薛白脱困,可转念一想这俩人陛下并无必救他们的理由,那又该如何说起,才能让陛下派兵?于是便想了个主意。 李昪瞧出周自横似有心事,问道:“自横你并非吞吞吐吐之人,有何难处但说无妨。”周自横伏地跪拜道:“罪臣无能,那‘山居图’现已落入百里桃花坞沙老大手中,还望陛下派我人马,我必将那‘山居图’抢回,献给陛下。”李昪沉吟半晌,说道:“百里桃花坞地处荆襄,乃是晋楚两国交接处,我们若贸然进兵,只怕会被误以为我唐国来犯,到那时遭遇两面夹击于我国大大不利,更何况我们东南方还有吴越国、闽国虎视眈眈,依我看那‘山居图’不要也罢,宝藏是真是假况且不知,莫因那传说之物丢了我唐国根基啊。”周自横听出李昪并无出兵之意,心下甚是焦急,却也不敢多说。 李昪突然喝了一声:“璟儿何在?”一声喝罢,自殿外走进一人,黄袍金靴正是李昪长子,当今唐国太子李璟。周自横正要请安,却听李昪先道:“璟儿,我让你安排的都军,你安排的如何了?”周自横双眉一蹙,心道:“这都军一直都是由自己统率,怎地成了太子安排?”原来唐国虽然偏安江南,但长期以来唐国一直宣称自己才是大唐正统,所以唐国的军制也一直是与唐王朝相仿。其禁军兵制,以百人为都,五都为营,五营为军,十军为厢,每厢为两万五千人,厢最高长官为都指挥使,有正副之分,厢之上设有番号军,每番号军设有左右两厢,番号军归中央统辖。而唐国禁军往往冠以神武、羽林名号,周自横便是羽林军统领。 李璟道:“父皇放心,都军一百零二人都是由儿臣亲自挑选,人人都是一把好手,绝对可以以一当百。”李昪点点头,笑道:“好,自横。”说着话,李昪扭头看了看周自横,接着道:“这支都军,朕就交给你了,万人大军太过明目张胆,这百人都军方好便宜行事。”原来李昪早有盘算周详,周自横拍手道:“哎呀,早知陛下已做打算,微臣就不担心了。”李昪微笑道:“你此去西北危机重重,我怕你不能得手,便命璟儿暗中抽调了一支都军,如今看来,也正好派上用场。”周自横感念李昪之恩,心中发下重誓,不仅要救出沈庸、薛白,更要为圣上夺回《山居图》。 周自横三叩谢恩,站起身来退出大殿,那一百零二人的都军已在殿外持械相候。周自横心有所念,不做停歇,便带着这支都军径外城外奔去。一行人所乘都是骏马,奔行如风,将到一日,已抵百里桃花坞外的城寨。 那百里桃花坞连延百里,共有三十余座城寨相连,从外表看来和普通山庄村落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一个个的城寨防卫极其森严,没有寨中的腰牌、号令,无论是谁都很难进入。周自横正在思索如何进入寨子,东边一间木屋之中突然窜出一条人影,快速无伦的扑到众人面前,伸手往周自横肩头抓来。周自横翻身下马,疾错两步,喝道:“谁?”那人并不答话,他一抓不中,却不停步,又向周自横扑去。周自横见他轻功了得,心下暗惊,当即抢出一步,想要夺得先机,呼的一声便推出一掌。那人衣襟带风,竟在掌风之前,便已掠到周自横身后。周自横一掌击空,正要回头,那人却猛一发劲,两个起落,又消失在东边的木屋之后。 又听哗啦一声,那城寨大门竟然开了,只见那大门之后站着一人,正是晋国宰辅桑维翰。周自横不想晋国宰辅突然出现在此,心中暗暗吃了一惊。桑维翰笑道:“阁下莫非就是李昪麾下的羽林军统领周自横将军?”周自横颔首道:“正是周某,我与桑大人从未谋面,桑大人竟能识得在下,当真荣幸之至。” 二人还在寒暄,周自横猛听得四下传来阵阵的马蹄声,轰隆轰隆,宛若雷震。周自横不禁脸上变色,心道:“糟了,莫不是中了埋伏?”忽又听都军哨兵来报:“将军,我们已被四面围住了。”周自横眉头一皱,四下望去,果见西、南两面黑压压的一片人海,如潮水般涌来,而那北面长江之上,战船横行,亦有数十艘之多。彼时艳阳当头,敌军万千之众,气势当虹,阳光照来,映在那无数刀枪之上,望去极是炫目。桑维翰身后又跃出一个男子,笑道:“看来周将军今天便要埋骨于此啦。”说话的正是刚才那偷袭之人。 周自横久战沙场,见此情形也不慌乱,当下嘿嘿笑道:“我若埋骨,也是为国尽忠,又怎比得了阁下卑鄙的偷袭之举呢!”那人见他嘲讽自己,大声道:“背地里偷袭本就是我们玄武七宿的处事风格,又有什么稀奇!”周自横听他自称玄武七宿,心道此人轻功如此之高,定是那七宿中的壁水獐柴鄂了。那玄武七宿本就是江湖上传名的恶徒,沈庸与那程伯又有过节,如今被押在桃花坞中,岂能好过?想到这里,心中一紧,却又无可奈何。桃花坞不仅联合了晋国,更请来了玄武七宿相助,如此错综复杂的势力纠葛,想要救出沈庸二人,当真难如登天。 柴鄂此来桃花坞本是受了程伯之令,在此将从孟昶那里抢来的山居图交于桑维翰,哪知却碰到周自横来救人,他有意在桑维翰面前耍弄手段,当下发足抢出,暗运内劲,向周自横扑来。柴鄂自负轻功天下无匹,快如疾风般近前,右手一扬,往周自横面门拍来。周自横左手点叩,及时格开,身形转处,右手握爪向她后心抓去。这招“阵马风樯”是他七十二路擒仙手里的杀招,讲究伸手擒拿快打慢,手似流星眼似电,不知有多少江湖豪杰便是死在这毒招之下。柴鄂脚下画了个半圈,随即一斜身,正好避过周自横的杀招,心中却暗暗一惊:“这厮的擒拿手法好生毒辣。”登时收功内敛,闭住门户,大敌当前,已不敢浮躁轻忽。 周自横凭一招之威,占得优势,而后挺身复推,擒仙手变化万千,往柴鄂攻来。柴鄂轻功高明,手上功夫却着实一般,他见周自横来势凌厉,难以硬挡,向后急跃开一步,闪过周自横的攻击。可周自横哪里给他空间,闪身抢到柴鄂身前,一招“分筋碎骨”直拿柴鄂手肘,擒拿之术本身就是以反侧关节为目标,只有制敌人于死地,方能保全自己。周自横步步紧逼,柴鄂的身法已渐现散乱。蓦地呼呼连响,周自横双手分摊,左手取柴鄂右肩,右手抓柴鄂腋下,左右两个方位同时击出,教他绝难闪避。柴鄂纵身高跃,周自横陡然变招,左手反扣一把,抓住柴鄂右脚,正要发力,又听嗤的一声,竟斜里飞来一根银针。周自横急忙收手,他本也是用暗器高手,只瞟了一眼,便已知道那银针有毒。又听嗖的一声,那毒针在他手侧飞过,周自横回头喝道:“什么人在那里偷施冷箭?”话音未毕,见一獐头鼠目的书生踱步而来,却是虚日鼠元不才。他走到柴鄂身后冷笑一声,说道:“老六你真是丢人现眼。” 周自横一怔,他不想今日的桃花坞竟有如此多的武林人士助阵,正要思索脱身之法,那元不才已挥动手中纸扇向周自横攻来。他刚才看出周自横擒仙手的变化,当下以快打快,想要遏制周自横的攻势,但见他纸扇之上招数快极,横扫斜击,猛力急攻。周自横见敌势猛烈,瞬时化疾为缓,避实击虚,手上力道却有增无减,只听砰地一声,扇掌相抵,元不才顿觉一股雄力传来,赶紧后撤一步,缓了缓神。这擒仙手的要诀便在这“百巧百能,无力不实”八字之上,元不才不明就里,当头便吃了亏。 柴鄂见元不才败阵,也是冷笑一声,嘲道:“原来你的本事也不怎么样嘛。”元不才心下一怒,举扇搂头向周自横劈落,周自横伸手去挡,二人攻守间,又缠斗在了一起。 被关在铁屋中的沈庸,不知寨子外面正在激战,他已被关了一天一夜,此时透过铁门缝隙往外看去,只见东天月缺如勾,已挂在当空,沈庸摇头叹道:“光阴倏忽,又到夜幕,也不知自己要被关到什么时候,薛姑娘现在又在哪里!”忽听得铁屋外有声音道:“臭小子,你已命在旦夕,还有空去想别人!”沈庸听得出,那说话之人正是杨玉鸣。 沈庸隔着铁门,大声叫道:“你到底是谁,与我父亲有何过节,把我关在这里到底想干什么?”杨玉鸣冷笑一声:“干什么?当然是要慢慢折磨你,再让那老贼来救你,等沈老贼到了我的地盘,我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沈庸怒道:“你胡说八道的到底要干什么!”杨玉鸣仰天笑道:“老天对我也算不错,能让你落在我手里,我今天就告诉你我是谁。”沈庸再不说话,只想听一听这人到底是谁,与父亲又有什么渊源。 原来二十多年前,杨家在巴蜀之地也是大户人家,与沈宝山的沈家倒也相差无几。后来沈家与杨家在成都争做霸盘生意时,沈宝山为将杨家彻底打败,便拉拢了当时的两川节度使孟知祥,在孟知祥的帮助下,致使杨家生意银两亏缺、货物滞销,杨家当家人杨玉泰也因此重病卧床。危难之际,沈宝山不仅以孟知祥名义喝退想要扶持杨家的富贾,更是步步紧逼,不断将杨家财产纳入囊中。最终无依无靠的杨玉泰病重离世,而他那年幼的亲弟弟却不知去向,沈宝山只当他年幼无知,也并未江他放在心上。没想到他流落四方后被人收留,送往扶桑学艺,艺成归来之时,便要决心为哥哥报仇。 沈庸听了杨玉鸣的话,十分诧异,轻声问道:“难道你就是那个孩子?”杨玉鸣长叹一声,道:“不错,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沈庸摇了摇头:“单凭你一面之词,教我如何取信,更何况父亲在蜀中名望颇隆,又岂会是你口中那般心肠毒辣之人?”说着说着,自己猛咽了一口口水,接着道:“不会的,父亲向来为人正直,定是你在污蔑他。” 杨玉鸣又是一声冷笑:“我污蔑他?沈老贼得手段比那前朝仇士良有过之而无不及!”沈庸听他把自己父亲比作前朝唐文宗时的宦官,心中老不乐意,欲再辩说,忽听屋外有脚步袭来,一小厮叫道:“杨总管,帮主请您好快过去一趟。”杨玉鸣道:“帮主唤我何事?”那小厮道:“小的也不知,只是帮主现在急得很,让您快点去呢。”杨玉鸣一愣,大袖一拂,迈步往前厅而去,临走时还不忘向沈庸喝道:“我再留你一命,等我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哪知杨玉鸣前脚刚走,后脚便又有一人飘然而落,沈庸透得缝隙观瞧,却是一个容貌俊美的年轻后生。只见那人东张西望,好像在找东西一般。那后生晃眼间,瞥见这间铁屋,心中纳罕,不知道此为何物,打量片刻,拔足要走,哪知头顶忽觉一阵冷风飒然。后生左脚一踏,身子已往前迈出一步,回头看时,只见一生铁棒直削而下,那后生若非躲得及时,脑袋便已顷刻之间被砸成肉泥。小后生背上冷汗直流,略一定神看清那偷袭之人是个青衣大汉,正是玄武七宿的傲金牛白孚。白孚的夜叉棍法着实厉害,他一击不中,手中铁棍一卷,化作一团银光,往那后生扫来。小后生体形单薄,不敢与白孚的铁棍硬碰,当下使了个缠绕法,绕着白孚兜起了圈子。沈庸瞧那后生身法飘逸,白孚几次挥棍,他都能巧妙避过,正是避实就虚,欺了白孚那行动缓慢的缺点。 白孚被后生绕的头晕眼花,心头大怒,正要变招。忽听一声骤响,沈庸斜眼瞥去,只见那木屋之后又有数人鱼贯而出,当先一人洪声喝道:“老大,那小贼就在这!”那人身后一紧随着一个虬髯老者,约莫五十年岁,往场中一瞥,脸色微微一变,说道:“拿下。”简短的两个字,低沉至极,却透着一股权威的摄人之力。他话音刚落,那引头之人仓啷啷,便已挺起手中大刀上前夹击而去。 刀光剑影间,众人忽听西边一阵响动,嗖的一声,竟又飞出一道身影,落在后生身旁。沈庸见来人大喜,叫了一声:“姐夫,我在这!”来人正是马希萼。 第十七章 何来桃花一壶梦 马希萼听见沈庸呼唤,朝铁屋叫道:“二弟,是你吗?”沈庸道:“姐夫,是我。”马希萼慰道:“你果然在这,二弟莫急,待我打发了这几人,便来救你。” 白孚听了马希萼的话,不禁大笑一声:“好大口气。”调转身形,一声清喝,往马希萼攻来。马希萼反手一剑,格住白孚铁棍。白孚久历战阵,早已看穿他的用意,手中铁棍当空一扫,往他小腹袭来。马希萼纵身跃起,那铁棍从他脚底飞过,不料他身子尚在半空,白孚铁棍已化扫为戳,又冲他胸口而来。马希萼人在半空,身子决计无法再向上跃,可他身子落下来时,那铁棍却正好打在他的面门,这一招“钢钎凿石”果然毒辣。 马希萼心下一慌,手中长剑急掠,想要隔开白孚的铁棍。可那白孚力大无穷,一挡之下,马希萼顿觉虎口一麻,长剑险些脱手。白孚斗性大发,手上攻势不减,誓要取人性命。马希萼格挡不成,已是吓得脸色惨白,心中怦怦乱跳。突然眼前黑影急闪,一大汉自上而下伸手探到白孚肩头,白孚猛见有人偷袭,晃身间,已将攻势收回,铁棍已横在半空。马希萼识得来人,正是周自横抢来救了他的性命。他二人一个是楚国皇室,一个是唐国羽林军统领,本是水火不相容之人,今日为了救沈庸,也只好勉为其难的联手抗敌。 马希萼冷哼一声:“姓周的,这可不是我要你救的,我可不领你的情!”言罢,闪身绕过周自横,一招“来鹤清泉”向白孚击落,他虽知自己并非白孚对手,但一来沈庸是其妻弟,而且沈庸身上还携着《山居图》的秘密,是以力搏,也要救他离开。那白孚眼见长剑击来,急向右闪,同时左掌正好击出,眼见便要正中马希萼胸口,这浑雄一掌立时便要打得他翻江倒海。那手掌离他胸口约莫半尺,突然旁边一男子闪到马希萼面前,右手伸将出来,将白孚这一掌掠开,而后说道:“白二哥,何必痛下毒手呢。” 白孚一怔,掌掌相抵间,只觉那人掌力滚烫至极,正欲发力还击,不料他掌中真气忽又变的大是阴寒,一热一冷,白孚防备不及,只觉整条手臂,初时热如炭火,而后冷若寒冰,一个招架不住,惨哼一声向后退去。 白孚立住身形,扫了一眼来人,哼道:“我还当是谁,原来是曲公子。”来人正是曲足天。沈庸透过铁屋缝隙看得清楚,可他心中疑道:“曲足天不是和那百里桃花坞联手了吗,怎么又出现帮姐夫解围?”曲足天呵呵一笑,说道:“白二哥,这二位可都是楚唐两国有头有脸的人物,看在小弟的薄面上,就别为难他们了。”白孚怒道:“什么楚国唐国,与洒家有何干系!”手上生铁棍呼的一声,朝曲足天劈落。马希萼与曲足天也是旧相识,他见曲足天手无寸铁,若被白孚的铁棍砸个结实,势必血浆迸溅,也不及多想,长剑回转,去挡格生铁棍。只听铮铮之声还在绕耳,曲足天已是右手抓着马希萼的手臂,一个腾空,二人在一个起落之后竟消失在了木屋之后。白孚一凛,拔足便追。 小后生眼见白孚离去,心中一喜,向那虬髯老者道:“你的救兵都走了,我也告辞了。” “小贼休走!”只见先前那引头大汉抢到近前,一抖手腕向后生迎头砍去。小后生不慌不忙,待大刀临近,他右手食中二指相并,竟顺势将那大汉手中大刀弹开,而后急掠而上,直削大汉手腕。一旁的老者瞧出他指法凌厉,脸色一惊,心知他那手下并非此人对手,老者喝了一声,喊退手下,忽地一掌拍向小后生右手。后生但见那老者掌法,劲风陡发,犹如奔雷之势,哪敢硬接,闪身让过,可那老者身影诡异,只见他人影骤闪,又掠到后生面前,抬手拍出一掌,那掌风分处竟裂出五个掌印,虚虚实实向后生拍来。亏得后生机敏,身子凌空只一停滞,闪身避过。那后生知遇强敌,面色凝重,却不退反进,左右双手并指,想要抢得先机,往老者身上刺来。那后生飞身出指,劲风四溢,刚到老者身前,那两手四指已划出三道圆圈将老者困在当中。老者一声大喝,双掌若风雷迸发,连环挥出,一口气将他三道圆圈尽皆攻破。老者闷哼一声,跃身而起,右掌内敛画了半个圈,拍向后生身前大穴。小后生势头渐竭,情急之下使了个空中滚葫芦,一个筋斗翻在半空,将将避过老者的毒辣一掌。又听嗖的一声,一枚宛若蚊蝇之点的银针从斜里疾射而出,猛朝小后生飞去,后生见那枚银针映着荧光,知它喂满剧毒,不敢怠慢,连忙举手抬指,劲气外发,那枚银针已被他挡在身前。 小后生一缓神,瞧见那出手之人正是虚日鼠元不才。那元不才为人狡诈,始终潜伏在侧,直待他势穷力竭,方才出手。元不才阴笑一声,两枚银针又甩袖祭出,狂射而来,势头先前那枚更快上许多,小后生不待银针近身,他已凝目看清那银针来路,扬步推出一掌,正待拍落,却见白光一闪,后头竟又有两枚尾随来,这两针后发先至,赫然飞到了后生面前。原来那先前两枚银针乃是诱敌之用,后两枚才是杀人之器,可你若将后两枚击落,那先前两枚又成了杀人之器,这声东击西之法,委实毒辣之极。 小后生心中惊慌,那银针之上满是剧毒,不敢用手拿捏,只好将衣袖急掠,已将飞到面前的卷落。眼看又有两针疾射而到,当即使了个拈花手法,以左手衣袖代替左手,将两枚银针卷在袖中。 元不才数针不着,气急败坏,他见小后生正要落地,与老者夹攻抢上。后生情急中足尖点地,将袖中银针借势甩出,二人一愕,急忙闪避。小后生得了间隙,正要跃身退去,又见身后银光一动,四五个大汉挥着九环大刀往后生劈来。后生腹背受敌,无奈之下只得侧避,哪知刚刚横移一步,右手边已是呼声大起,眼神一瞥,却见老者跨步而来,俩手握拳,正往后生肋间打来。三面夹击,小后生心中已然大乱。 便在此时,忽听元不才哎呦一声惨叫,身子往后重重摔了下去。老者眼角斜睨,却不知沈庸如何被放了出来,他曾答应杨玉鸣将此人交给他自行处理,如今犯人逃出,他如何向杨玉鸣交代?一转身,双手犹如鸟爪,向沈庸手腕抓到,哪知这一抓之下,登时全身大震,老者猛觉一股寒流往体内涌入。 老者心下大惊:“玄冰心法!”当下气运丹田,劲贯手臂,双手兀地生出一股大力,方才震开沈庸的玄功之力。沈庸在铁屋之中困了些时日,便又将玄冰心法的内力操练了起来,此时的体内,玄功内力又有汇聚。他情急之下,为了救人,也不顾内伤未愈,便将玄功打出,他右手离了老者的手爪,身子突一酸麻,晃了几下,正要摔倒,顿觉身后风声四座,一匹黄爪马儿正好奔到沈庸身后,一时也不及多想,一个翻身趴在马儿背上,趁隙往外奔去。 沈庸骑着黄马奔出百十步,但见桃花坞中,厮杀四起,似被官军攻进寨子一般,桃花坞的弟子已死伤无数。他蓦地身子一震,勒住马步,大喝道:“周大哥,姐夫你们在哪?”只听得前方一人唤道:“沈兄弟,快走!”沈庸抬头观瞧,见是周自横在那里打马相候,急忙奔去,问道:“这百里桃花坞里的官兵是你领来的?”周自横摇头道:“他们是你姐夫的人,楚国官军已攻入了桃花坞,我们快走吧。”沈庸一惊,他看着满地尸体,表情忽然变得很沉重:“初来百里桃花坞时,是何等景色宜人,不想短短时日,竟已是屋破户残,尸骨满坞,姐夫为了救自己不惜死伤上千军士,如此罪过自己又能如何承受。”周自横久战沙场,见惯了人死人伤,他见沈庸望着满地尸骸踌躇不前,安慰道:“沈兄弟莫要伤心,人各有命,他们选择从军的那一刻起,便已经知道了自己宿命。”沈庸摇头道:“不不不,他们本不该来救我的。”心思一沉,忽听身后一人咯咯笑道:“好个呆子,他们为了救你而死,你却辜负了他们心意。”原来是那死里逃生的小后生。 沈庸一呆,说道:“我如何辜负?”后生咯咯一笑,道:“你再不走,沙老大他们就要追来了,到那时你再被抓回去,你说你是不是辜负了这些死去的兄弟?”沈庸一愣:“沙老大?”后生眼睛明亮如星,凝注着沈庸,叫道:“真是呆子,那个老头就是百里桃花坞总瓢把子沙老大,你不会不知道吧?”说着话,又拊掌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我还有事,先走了。”那后生已骑马而去。周自横见那后生扬长而去,又想起刚才沈庸挺身相救与他,便向沈庸问道:“那后生是谁?”沈庸又是摇了摇头:“我与他素昧平生,只是他与桃花坞为敌,想来也是好人吧。”周自横心道沈庸竟是如此单纯之人,摇头暗笑,又道:“算了,我们还是走吧。” 俩人奔到寨子门口,沈庸远远就望见马希萼在门口等候,瞥眼间又见到了在马希萼身旁的曲足天,沈庸与周自横当天在洞庭之上见到了曲足天与沙老大同流合污,此时见到他,心中不免有些鄙夷之色。 周自横来到马希萼身前,侧眼看了看曲足天,又看了看马希萼,打趣道:“真是歪锅配歪灶,烂瓜配裂枣,您马大将军倒是与曲大公子配的很呐!”沈庸本也想问问姐夫,可碍于姐夫面子,始终没说出口。曲足天瞧出二人心思,不由得哈哈一笑:“原来这位少侠竟是马将军的妻弟,那日在洞庭之上真是多有得罪。”沈庸干笑一声,却不答话。马希萼道:“原来二位早就见过?”曲足天笑道:“不错,那日在洞庭之上我本想灭了五湖帮,却误打误撞的碰见了沈少侠。”沈庸道:“什么误打误撞,你本就是和那沙老大一伙的。”曲足天道:“我看沈兄弟你是误会了,我与你姐夫早在多年前便有盟约,我潜在江湖铲除那些与楚国作乱的人,那五湖帮帮主关莫行纵横水上多年,又是水上联盟的盟主,他一心想要霸占江南之地,自立为王,这等人物我又岂会留他!”周自横听了曲足天的一番话,驳斥道:“放狗屁,关帮主为人胸襟广博,他要是想做皇帝,当年有岂会帮助我主建立唐国?”马希萼哼道:“人心狡诈,他当年若不帮李昪建立唐国,他又如何立足长江之上?” “你……”周自横还欲辩驳,却听沈庸道:“哎?这位姑娘莫不是救我的那位?”几人光自说话,沈庸方才瞧见曲足天的身后站着一位秀色佳人。 原来刚才在百里桃花坞中,众人只顾打斗,却不曾留意沈庸已被一女子救出,那女子拿着曲足天给的钥匙,开铁门放人自是无甚难度。沈庸抬眼观瞧,但见那女子在曲足天身后被挡着半张脸蛋,虽不可窥见全貌,但显然那女子秀貌明艳绝伦,不过二十岁上下的年纪。沈庸一问之下,曲足天打岔道:“贱内森氏,不过小事一桩,沈兄弟莫要挂怀。”沈庸一凛,想不到这姑娘年纪轻轻已是他人妇,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向那女子微微一笑,示以谢意。又转头看着马希萼道:“姐夫,你是如何脱了那白孚追击?”马希萼抬手一指,沈庸回头望去,只见东北方浓烟滚滚,直冲霄汉,而长江之畔风势又急,火借风势,当真一发不可收拾。 周自横清点了一下随他而来的都军将士,来时共有一百零二人,此时算上伤了的二十二人,还剩八十九人,周自横叹了一声,不过好在沈庸已被救出,周自横便辞别沈庸而去,一路之上还在想着如何回去想皇上交代。 看着周自横的人马远去,曲足天说道:“此次桃花坞损伤极为严重,想来恢复元气也得需要几年时间,且沈兄弟也已无恙,那曲某就告辞了。”说罢,与妻子二人也骑马离去。 马希萼传命将士整齐代发,班师回国,大军浩浩荡荡往潭州而去。沈庸心中好奇,姐夫是如何得知自己被困。马希萼笑道:“当然是薛白姑娘说的,当日他被人送回山庄,便将你被困百里桃花坞一事告知师傅,怎奈师傅与彤师弟碍于薛白姑娘被沙老大放回的情面,不便出手,所以将此事传告于我,我便引着大军前来。” 沈庸心念薛白好意,又听那她与薛彤已安全的回到炼剑山庄,心中有如一块巨石落地,当真畅快无比。大军行至半路,忽有斥候来报:“将军!将军!大事不好了!”马希萼勒住马缰,喝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那斥候下马跪拜道:“将军,宫中传来消息,陛下驾崩了!”马希萼闻言变色,叫道:“什…什么,皇兄…驾…驾崩了?”他转念一想,又道:“不对啊,四哥正值壮年,我离潭州之时身体还好,怎地一转眼的功夫就不在了,定是你在诓我!”说着说着,心头勃然变色,一把抓过马鞭,便要朝那斥候挥去。沈庸见状,一把拉住,将那斥候喝下,说道:“姐夫,莫要动了肝火。”那楚王马希范是武穆王马殷的第四子,与马希萼虽非一母所生,却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得知马希范逝世的消息,心中痛苦万分。沈庸安慰道:“姐夫,所谓富贵有命,生死在天,您还是节哀吧。”马希萼拭了眼角泪痕,笃声道:“四哥定是被奸人谋害,我要回潭州查明真相。”沈庸微微颔首,说道:“这是自然,我们当下还需加快步伐,尽快回朝。” 第十八章 襟怀高挹帝王忧 大军昼夜不息,疾行一日,晨时刚过,便已赶到潭州城外七十里的影珠关下。前方已是城门,但那城门桥头大吊,任凭马希萼如何叫喝,那城门就是不开。马希萼心中暗道不好,即刻传令掠阵,攻克关隘。可那影珠关俯瞰两山,周遭大小峰峦七十余座,易守难攻,马希萼大军不过八千余众,又怎能轻易攻克此兵家要地。 马希萼彷徨无计,只好倚关安营。过了两日,那影珠关中有哨兵来报,马希广已在周廷诲和张少敌的拥戴下,继承大统,称楚王,兼天策上将军、武安军节度使、江南诸道都统。马希萼怒道:“四哥死后,我才是诸兄弟中年龄最长的,那周廷诲、张少敌俩个老匹夫竟然趁我不在,拥三十五弟继位,当真可恨!”沈庸听闻此消息,心头一震,心道:“马希广与姐夫素有不和,此时姐姐还在潭州,恐有不测。”便向马希萼请命,想要回潭州救姐。 马希萼沉吟道:“马希广已下令废了我武贞节度使的职位,我兵权已失,目前只有手头这八千余人,你叫我如何杀进潭州救你姐姐。”沈庸不敢相信马希萼所言,叱道:“难道你就不管你的妻子了吗?”马希萼此时已是神思混乱,实在想不出为今之计又当若何。沈庸见马希萼并无出兵之意,当下重哼一声,独自一人离了兵营,往潭州而去。 进了潭州城里,沈庸不敢贸然行动,便先找了一家潭州最大的客栈打尖,心想那客栈人流颇杂,也是探听消息的好去处。谁知刚踏进客栈,却见那店小二苦着一张脸,向沈庸道:“这位客官,小店客满了,您且换一家吧。”沈庸闻言一愣,这家店里冷冷清清,哪里有半个人影?沈庸径直走到柜台前,向掌柜的问道:“你这客店哪里有人,怎地就客满了?” 那掌柜的满脸苦色,叹道:“别提了,刚才宫里派人传话,说是要请什么活佛,还把小店的客人全都赶跑了,你说我还怎么做生意啊!” 沈庸心中一奇:“莫非朝中真的有变?”忽听得一阵马蹄声响,有几个军官模样的人进了店门。先头那军官走到柜台前,大声问道:“掌柜的,闲杂人等清理干净了吗?”说着话,一眼瞥到沈庸身上,只见那军官怒目而视,喝道:“他是谁,也是你店里的伙计?” 掌柜的嘟囔半天不知如何回话,却听沈庸自己说道:“你们是官家的差人?”那军官重重哼了一声:“知道我们是谁,还不快滚!”沈庸听他言语无礼,气往上冲,心想你们就算是官家的差人就能这般横蛮吗?又听一阵脚步声,沈庸一侧头,正见一中年模样的男子先几个番僧一步,走进店内,大和尚眼见有人竟敢先他们一步迈进店门,一把将那男子拉出门外,呜哩哇啦不知在说些什么,听语气像是在叱骂一般,那男子见番僧个个身形魁梧,虎背熊腰,哪敢理论,连忙抱头鼠窜,慌不迭的逃了。 那引头军官,见了番僧,笑嘻嘻的躬身道:“大师傅们,快快请进。”沈庸见他早没了刚才那般趾高气扬的势头,反朝着几个番邦和尚毕恭毕敬,如此阴阳变化的脸色,到让他不禁哑笑一声。那军官喝道:“笑什么?你娘的,有甚好笑?” 却听店外传来一少女的声音,冷笑道:“对蛮子低三下四,却有本事欺负自己人,如此行径岂不好笑?”紧跟着又从屋外窜进一人,是一十四五岁的少女,一身红袍,满脸秀气,只见她抿着嘴,笑吟吟的斜眼瞅着屋内众人,嘴角边一粒细小的黑痣,让人瞧起来倒有一丝俏媚。那军官看她年纪不大,也不以为意,朝她翻了翻白眼,叫道:“哪来的臭丫头,莫在这找事。”少女却不理他,自顾自的向掌柜的叫道:“掌柜的,开间上房与我。”说罢,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便抛在了柜台上。掌柜的苦笑一声,朝着军官、番僧们努了努嘴,低声道:“这位小姐,今儿个怕是不方便了。”少女却笑道:“怎么,不给住?”一旁的军官,见着少女明摆着找茬,已然大怒,仓啷一声抽出腰间佩刀,便往少女头上劈落。眼见那少女好好一个脑袋就要被砍成两半,沈庸正要出手,却见那少女手腕一抖,又听咕咚一声,那军官已栽倒在地。 那少女咯咯娇笑,说道:“你就这点本事,怪不得是个低三下四的奴才。”忽听一番僧道:“姑娘小小年纪,这张嘴却毒辣的很。”沈庸略一惊讶,想不到番僧中居然有人说得如此汉话。少女一扭头,只见那说话的番僧,向少女合手道:“这位姑娘,小僧一行欲借此店一用,还请姑娘回避,得罪之处,尚请见谅。”少女道:“你这和尚,兀那好笑,你们也就七八个人,还能将这客栈的三十余间房全都占满?依我看何不匀出两间,让与我和爹爹如何?”那番僧又道:“这店是小僧先来,姑娘随后方到,你且莫论我人多人少,就算我只有一人,花了大钱,包了这家客店,又有何不可?姑娘与老父自去找其他所在,潭州城客店没有一千也有数百,又何必来和我们挤?”说完,竟从怀中拿出一锭银子来,而后又将柜台上少女的那锭银子拿起,向那少女道:“姑娘速速离去,你的这锭银子自当还你,而我的这一锭小僧便送上了。” 哪知他手中银锭还未出手,又听店门外有人哈哈一笑,从那门中丢了一只金元宝进来,叫道:“要说财宝,我金威镖局不敢说是堆金砌玉,在江南也算是富甲一方,识相的赶紧捡了金子给我滚得远远地。”沈庸听他自报金威镖局,心中一喜,却不知门外是乔镖头还是吕镖头? 那说话的番僧听了门外之人的狂言,一张面皮气得发紫,喝道:“哪里来的狂子,快快进来受死。”猛听风声大做,那番僧已抄起戒刀往门外奔去,又听一阵呼啸呐喊,显然已经动上了手。沈庸担心店外之人不是那番僧对手,正要出门助阵,忽听一声惨叫,那番僧已横着从门内飞进屋里,砰地一响,登时将那连同上下楼的木梯砸出一个洞来。 那少女嘻嘻一笑,说道:“真不知道天高地厚,敢惹我爹爹。”沈庸听那少女叫门外之人爹爹,急往门口看去,只见一男子正缓步踱进屋子。沈庸一看,这不是乔总镖头嘛!原来那少女便是乔敬的独生女儿,唤作乔杉杉,自幼被乔敬宠爱惯了,说起话来也是小姐气十足。 那引头的番僧年纪稍长,见到自己弟子被人打趴在地,如何咽的下这口气,伸手便往乔敬抓去。乔杉杉嘿嘿一笑,叫道:“接招!”竟将身旁的一个木凳子横着丢出,往那番僧脸上飞去。那番僧突然反推一掌,那凳子被掌风一滞,登时粉碎,化作团团木屑往四下飘落。 沈庸一惊,暗道:“这大和尚的功夫,能瞬时裂木,果然厉害。”他曾听人说起,少林寺的大金刚掌力能捏石生金,刚猛至极,如今看来,这大和尚的掌法却也不遑多让。 那番僧冷笑一声,扬起右掌又往乔敬劈去。乔敬见敌势甚急,当即以罗天散手化开来势,二人以快打快,霎时间便已拆了十招。乔敬忌惮番僧的刚猛掌力,不敢与他正面相击,只见乔敬掌影颤动,将罗天散手竟化为指法,电光火石间虚点了七八下,那番僧只觉指指劲气逼面,好像每一招都能戳到他的咽喉一般。大和尚连忙一掌横劈,想要护住要害。哪知乔敬的功夫让他虚实难辨,眨眼间,他胸口已中了乔敬一掌。番僧吃痛不过,一声牛吼,举起手掌,猛地冲上前来。乔敬见他已是绝地一击,连忙闪避,大和尚收势不及,刚猛掌力正好打在乔敬身旁的一掌木桌上,只听嘎啦一声,那木桌瞬间化为齑粉。乔敬身形一顿,正要复身,一打眼却瞥见了沈庸,脸色微一惊讶,说道:“这不是沈少侠吗,你怎么在这?”沈庸拱手礼道:“晚辈沈庸,见过乔总镖头。”乔敬哈哈一笑,说道:“小兄弟莫不是也要住店?”沈庸点头道:“正是。”乔敬道:“好好好,我今天就把这些和尚都打发了,让咱爷们住个舒坦。” 话音未落,乔敬将手中鎏金枪一挺,猛地往那番僧的胸膛刺去,大和尚往后一跃避开一招,乔敬哪里容他逃脱,当下长枪一叠,那鎏金枪涌出重重枪浪向番僧猛攻而去,眼见那和尚就要被结果性命。忽听一人大叫:“手下留人。”乔敬连忙将金枪收回,只见那引头军官向乔敬走来,说道:“大侠手下留情,这些人大有来头,莫要伤了他们性命!” 乔杉杉嘟嘴道:“几个大胆妖僧,竟敢跑到江南作恶,留他作甚!”那军官急道:“这位小姐有所不知,他们几个是于阗国国师达僧格显法王门下弟子,此次大法王受楚王殿下邀约前来潭州,这几个便是随行弟子。” 乔敬虽身在江南,却对这位于阗国国师达僧格显多有耳闻。达僧格显不仅精通佛法,曾至逻罗、南洋一带讲经说法,皈依佛教弟子达数万人,被于阗国封为护国法王,在武学上的造诣亦是高于常人,所修炼的大日莲花功,纵横西方三十六国无一敌手,当为西域第一高手。 那军官深知这些番僧身份极为紧要,刚才被乔敬所伤已是有损他们的脸面,他此刻连连赔罪,都难消和尚怒气。乔杉杉见他们一个个的脸上泛着一股子青气,叫道:“干什么?还想打啊,我可不怕你们!”说着,挽起袖子就要动手。乔敬抬手拦道:“杉儿,不得无礼。”乔杉杉没想到被父亲阻拦,一时语塞,问道:“爹,你怕了?”乔敬摇头笑道:“我们本为住店,不必惹过多的麻烦,教训过了也就罢了,既然这家客店被他们包了,我们换一家也就是了。”说着话,扭头看着沈庸道:“沈少侠可要一起?”沈庸点头道:“好啊好啊,这里闲杂人太多,就算让我住,也必是极不舒服的,还不如随前辈换家舒服的客栈。”说完,二人连同乔杉杉便出门去了,空留下几个番僧还在那里呜哩呜噜的喋喋不休。 三人重新找了住处,晚间便一同用饭。菜还没上,乔杉杉便老大不乐意的嘟囔着:“爹,我就不明白了,那几个大和尚明明不是你的对手,为什么还要将我们每次来,都要住的客店让给他们?”乔杉杉被他娇宠惯了,说起话来也是口无遮拦。乔敬笑道:“我并非是怕了他们,只是他们的师傅却是一个不好惹的角色。”乔杉杉又道:“一个番邦和尚,又有什么好怕的!”言语间,全然不屑。乔敬叹道:“杉儿,你总是这个样子,都怪你娘死的早,爹又管不上你,以致于养成你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除非哪天吃了大亏,你才能长个急性。”乔杉杉吐了吐舌头,切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沈庸素爱佛法,对这位于阗国的大法王也有耳闻,只道他是举世闻名的高僧,当年在于阗国中的大云来寺开坛讲经之时,自己也曾动了念头,想前去听经,只是被父母所拦,终成遗憾。可如此的一位得道高僧,自己欣然向往而不可得,乔总镖头又有什么好忌惮的呢? 乔敬道:“你们有所不知,那达僧格显号称西域第一高手,像这等大智大慧之人,自然非同小可,不能小觑。”沈庸对江湖中事也不关心,换了个话题道:“前辈,说来真巧,您怎么会和令爱在潭州?”金威镖局地处江陵府,与潭州相距六百多里,乔敬来此莫非有事? 乔敬道:“当日大漠一别,你与薛家侄女被流沙所困,我与彤儿找了你们许久也没有找到,便先返回炼剑山庄商议此事,薛庄主还在江湖上传出消息,谁要是能将祺儿安全送回庄子,他便将大夏龙雀拱手奉上,怎料后来你二人又被桃花坞所擒,幸而那沙老大也是个识趣之人,不曾伤祺儿分毫的将她送回山庄,得了大夏龙雀而去,这不我家这宝贝女儿听说他祺姐姐安然回来了,非让我带她来此,俩人从小长大,倒是多少是有些感情的。”原来乔敬只是为了陪女儿而来,便又问道:“可是前辈为何不留宿山庄?”乔敬笑道:“说来惭愧,我这女儿天生好洁,那炼剑山庄工匠甚多,小女住不习惯,只好前来城中投店。”沈庸心中暗笑,不想如此一位响当当的江湖豪杰,却也生出一个如此性格刁蛮任性的女儿。 乔敬又道:“沈少侠,此来潭州所为何事?”沈庸道:“此事说来话长。”便将马希范病故,马希广继承楚王大位,马希萼被阻影珠关之事,和盘说出。听得乔敬连连摇头:“帝王之家,哪里躲得过父子相杀,兄弟相残的悲剧,只怕那楚王也是死于非命吧。”沈庸皱眉道:“我又如何管得了那马希范是因何而逝,我只是担心姐姐不被马希广所容,命在旦夕啊。” 席间沈庸对姐姐安慰愈来愈担心,几杯酒下肚也是极不畅快,而那乔敬也是似有心事,怏怏不乐。三人餐饮未散,忽听店外有人叫骂:“姓乔的,你奶奶的,赶紧出来受死!”乔敬闻言一愣,看来担心之事还是来了。 三人出了客店,沈庸只见那在客栈里面低三下四的引头军官,此时领着一个不曾见过的番僧,正站在店外。但见那和尚,身着青紫僧袍,脚踏一双草鞋,四十来岁的年纪,脸上神采奕奕,没有半点皱痕,隐然间更有生辉之色。沈庸只瞧了一眼,便已觉这和尚定是得道之辈,造诣匪浅。 乔敬冷冷打量来人,但瞧那军官对他毕恭毕敬,好像怕了他一般。大和尚淡淡一笑,向乔敬说道:“小僧达僧格显,不知门下弟子如何得罪尊上,特来讨个说话。”沈庸一怔,原来这大和尚就是乔敬口中的西域第一高手,可他讲话温文得体,哪有半点傲慢。 乔敬还不待讲话,乔杉杉突然插嘴道:“你这和尚好生无礼,是你们非要强行霸店,怎地又来找我们讨要说法?”达僧格显循声往乔杉杉身上看去,眉眼间如拢寒霜,冷声道:“女娃如此无礼,我且问你,我那大弟子药罗葛可是你伤的?”乔杉杉眉毛一扬:“什么萝卜,我不知道!”达僧格显冷道:“小小年纪,好没教养,看来我只好代你父亲教训教训你了。”乔杉杉冷笑一声,高叫道:“你想教训我?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达僧格显扫了她一眼,失笑道:“好得很,那我就要试试了。”当即双手摊开,便要向乔杉杉抓来。乔敬忽的将乔杉杉拉在身后,朗声道:“她父亲就在这里,又何须你代劳?”达僧格显大量了乔敬一眼,笑道:“原来是金威镖局的乔施主。”乔敬一怔:“你认得我?”达僧格显道:“我认得你的龙头鎏金枪。”乔敬皱眉道:“没想到我的这个家伙事儿竟比我有名气的多啊。” 达僧格显一声冷笑,说道:“既然有幸见到中原武林的绝顶高手,我便以自家功夫,领教乔施主几手高招。”乔敬暗暗诧异,这达僧格显从未行走中原,故此他的名号都是相传而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功夫已修炼到何等境界,只是他既然享誉江湖,确也不可小觑了。 突然间,达僧格显青袖一拂,正中门前一迎宾石狮,只听倏地一声,那数百斤的石狮子顺势飞了出去,登时罡风四起,凌厉非常。乔敬一凛,但见石狮子飞来,身子急往后跃,右手五指挥出,一把托在那石狮子的头顶之上,又听一声闷响,那石狮子在达僧格显的劲力催动下,竟滴溜溜的凌空旋转了起来,乔敬被那股劲力逼的连连后退。 沈庸一惊,不想那番僧竟有如此功力,他担心乔敬不敌,正要上前助手。忽听乔敬一声长啸,那石狮子被他右手一拨,倏地弹向空中,兀自转了一个小圈,又向达僧格显飞去。 第十九章 西有金刚图救世 那石狮子来势劲急,只听嗡嗡之声,四下劲风四溢,激得场中众人衣襟随之摆动不停。 达僧格显却不闪不避,左手一抬,竟将那数百斤重的石狮子稳稳接住,而后大袖一拂,那四溢的罡风竟然消失了。沈庸见他举手间,轻轻一下便化解了乔敬攻势,心头不由得打了个突,惊骇之极。 达僧格显手托石狮,却面不改色的笑道:“乔施主的罗天散手,虽然劲力刚硬,却硬而不猛,后力不济,实难伤我。”说罢大袖一挥,又将石狮推出。乔敬脸色一变,他一托一挥间,已觉力竭,更不曾想到这大和尚不仅功夫了得,还有如此神力。眼见石狮扫来,已是汗如雨下,若能堪堪接下这招,也必是气力虚乏,难以应对达僧格显接下来的招式。 乔敬还在思索应对之法,突见沈庸挺身而出,双手一叠,硬是将石狮托在怀里。达僧格显不想如此小娃,竟能接住他的大日莲花功,冷然道:“好个娃娃,且看我再使力些。”倏然间,大和尚内力一催,那石狮子仿佛活了一般,竟又在沈庸怀中乱转起来。沈庸无法控制那石狮的转势,于是间,他左手托底,右手擎头,双下使力,又将石狮抛了回去。乔敬不想沈庸年纪轻轻竟也有此大力,不禁暗暗一惊。 殊不知沈庸并非生有神力,他的内功玄冰心法出自道门,道家讲借力打力,所谓“你力是你力,我力是我力,你力打来我不动,我力打出你受重”,敌人之力袭来,如同打在飞转的圆轮之上,圆转轮回,还施回去,颇有动静结合,阴阳两宜之道。 达僧格显看着那嗡然来去的石狮子在俩人手中有如玩物一般,心中凛然一震,想不到这少年,年纪轻轻竟能与他比拼气力而不落下风,顿时脸色一黯,手上发招,只见那石狮子好似陀螺一般,旋在半空越转越急,更夹杂着猛烈劲风,逼得场中众人连连后退。片刻之后,那石狮子似也受不住那股劲力,只听嘎嘎之声,那石狮之上竟现了数条大大小小的裂纹。 沈庸虽以借力打力之法应对达僧格显,然那和尚的大日莲花功毕竟气力无俦,再过数招,已觉倍感吃力。达僧格显心思细腻,一瞬间便已洞觉沈庸后继无力,倏地又将石狮拨动一圈,扬声道:“小施主,看我这招如何?”话音未落,猛听嘭的一声巨响,石狮子竟在半空瞬间炸裂,那一团团洒落下的石粉,被达僧格显以内力推出,粒粒石粉便被和尚一催,登时合成一堵石墙,向沈庸横推而来。 达僧格显早就发现那沈庸所用不过是巧力而已,他自恃身怀旷世修为,若要硬碰硬,那小小少年又岂是自己的对手。沈庸右手疾扬,一股寒流从他右掌之中猛推而出,正正的打在身前那堵石墙之上。那石墙本是粉粒汇集,受玄功内力一激,登时化作粉尘向地面飘散。达僧格显冷然道:“原来是东海传人,果然不同。”两人你来我往,以内力过招,可沈庸心知自己硬拼修为,绝非大和尚对手,急忙将身子后拉,想要退出战局。可达僧格显忽的右手一撩,阻住沈庸后路。 达僧格显右手发力,左掌反拨,一招“天元倒悬”,内力猛然间被他调换了方向,沈庸身子被内力所牵,陡然失重,紧跟着一晃,眼看立身不稳,达僧格显又将右手探出,只听呼的一声闷响,袭往沈庸胸前。掌至半路,乔敬已看出达僧格显意图,早已发出一路掌力伏在沈庸身前。却不想那劈空一掌,被乔敬一挡,竟一化为二,分袭沈庸两边。沈庸一惊,双足疾忙点地,身子向后急射而出,可任凭他身法再快,也不及那掌力如电闪般掠来。两声脆响,沈庸左右胁下同时中招,一口鲜血便已迸发当场。达僧格显右手敛回,掌势不散,将沈庸罩在掌力之下。乔敬见大和尚突收杀意,心头一宽,可要想在大日莲花功下救人,又谈何容易? 转眼间,又听达僧格显手中嗤嗤作响,大日莲花功威势大增。沈庸身陷掌力之中,无法脱身,渐渐感觉已有风雨大至之势,劲气逼面,势不可挡。沈庸运力反抗,可他功力不曾恢复,凭他如何发力,那玄冰心法好似泥牛入海一般,全被达僧格显的大日莲花功吸纳。乔敬心道不妙,舞起手中鎏金枪,金光皪皪直刺和尚面门。达僧格显竟不挡敌人来势,右手捺力,左手成拳,往乔敬胸口急袭反攻。他自忖功力在乔敬之上,一招“卧虎拳”蓄势迸发而出,当可后发而先至,打他个措手不及。 乔敬眼看那卧虎拳法直袭自己而来,急忙将鎏金枪收回,化作屏障格在胸前。乔敬对这番邦和尚心下本就存着忌惮,突见他挥拳打来,只道他仗着极为霸道的大日莲花功压制自己,却不料拳至身前,猛然一晃,一拳变两拳,两拳变四拳,顷刻间,已罩住乔敬前后左右四个方位。乔敬心中一震:“此莫非是失传已久的万法神拳?”思绪一愣,霎时间那猛烈拳法已幻化为三十二拳,四面八方分袭乔敬而来。 便在此时,达僧格显只见身前翩若飞鸟般闪来一人,手中佩刀一绕,夹守带攻而来。大和尚蓦觉冷气森森,一道银光,劈面而至。达僧格显不想此时此刻竟有人助拳,待佩刀近身时,急将右手收回,把刀一引,强用内力将那使刀之人推开,他心头一惊,但见来人是个中年汉子,心道:“怎地今天有如此多的高手在此?”达僧格显劲力一收,沈庸脱却和尚的束缚,顿觉浑身自在,又见那来人,心中一喜,叫道:“陶大叔!”原来此人正是陶浪。 沈宝山早就接到马希广登基的消息,他担心沈敏因马希萼而受牵连,急向孟昶请了国书,要保沈敏周全,并连夜派陶浪奔赴潭州,幸而马希萼不在府邸,马希广看在蜀国的情面上也没有为难沈敏,只是将她软禁在府中,不得私自外出,沈敏担心沈庸会在潭州鲁莽行事,便将陶浪悄悄派出府去,在潭州城中留意动向。 沈庸得知姐姐无恙,心头登时松了一口气,问道:“陶大叔,既然姐姐被软禁,那你是怎么出府的?”陶浪呵呵一笑:“那几个草包守卫,如何瞧得出我的行踪。”沈庸又道:“可那马希广既然不肯为难姐姐,又为何要将她困在潭州?”陶浪摇头叹道:“还不是那山居图惹的祸,马希广猜测那山居图的秘密,姑爷必然知晓,想要扣住小姐,然后再去找姑爷换取山居图的线索。”沈庸急道:“可那山居图并不在姐夫那里,它在……”话到此处,戛然而止,沈庸不经意间扫了一眼在场众人,却见那番僧眉毛翻动,似有所思。 达僧格显听到沈庸所言,倏地心念一动,寻思道:“看起来这少年必是知道那山居图所在,传闻山居图内藏有一巨大宝藏,我若取了这图,带回国土,我于阗国一统天下之时,也是指日可待了。”和尚不及多想,也不顾乔敬、陶浪在他身边,举手向沈庸抓来。 陶浪不想达僧格显突施冷手,见他掌法猛烈,实在不想与他正面相抗,但事关自家公子安稳,也只好硬上了。陶浪将佩刀架在半空,待达僧格显近身时,他刀式一变,往和尚喉咙间劈去。达僧格显伸指一弹,竟将钢刀平推数寸,森然叫道:“你还不是我的对手。”指剑相交,佩刀之上猛地传来一股炽热内力,陶浪被这内力一激,忍不住打了个颤栗。达僧格显一声清喝,双手幻出点点红光,便往陶浪身上攻去。乔敬见此人武功远胜陶浪,急忙出手相助。达僧格显忽觉背后金光闪动,知是乔敬攻来,他以毫寸之差避过乔敬一枪,猛然回身推出一掌。便在此时,又听一阵哒哒的马蹄声,正东方匆匆骑马奔来数人,领头之人叫道:“法王且慢!” 达僧格显仿若未闻,手上攻势更是威力大盛,势必要伤人性命。乔敬见他杀心已起,这迎面一掌自是非同小可,登时两掌一并,运起全身真气,跟着右手一推,凝神回了一掌。沈庸曾在大漠中见过乔敬身手,当日若非内力大损,与桂雨萱对阵也算是悉敌相当,可今日他观瞧乔敬与达僧格显一战,但见达僧格显掌法刚猛,每处一掌颇有排山倒海之势,乔敬的罗天散手虽然也走刚猛一路,可与达僧格显一比却还是逊了一筹。眼见两掌便要相撞,忽听飕飕两声,接连两只羽箭往两掌中间的空隙射来。达僧格显听得来箭呜呜作响,料知发箭之人功力不凡,忙将掌力收回,跟着纵身一跳,有如大鸟般向后退去,飘然间,已于乔敬隔开了数丈距离。 达僧格显回头一看,见来人身着白袍,面如璞玉,正是归顺蜀国的“白袍将军”赵匡济。沈庸一见来人,心想:“难不成赵将军也是义兄派他来的?那可太好了,来了这么多人,姐姐自然安全了。”向赵匡济道:“赵将军您也来了,这可太好了。”赵匡济笑道:“公子许久不见,倒是健硕了许多啊。”数月前,二人在洛阳莲花山相遇,那时的沈庸不过是一文弱书生,身材极是消瘦,而如今已是有着玄冰心法护体的习武之人,身材自是不同往昔。二人寒暄一番,沈庸又道:“不知道将军此来莫非受了皇兄之命?”赵匡济应道:“不错,末将受陛下将令,特来保护华清公主周全。”言罢,抬手一指,接着道:“这位是楚王的内侍官李公公,具体的还是请他说说吧。” 达僧格显见那李公公面色已有不善,想来是在怪罪自己刚才没有听他的话,自己与众弟子本就身在他乡,更何况还有两国结盟的大事等他处理,万万不能得罪这些楚王身边的亲近之人。于是他脸色微微一笑,向李公公施礼道:“李公公,刚才出手您老喊话之时,我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还想解释一番,李公公却不耐烦地道:“法王您这忒不给老奴面子了,刚才若不是赵将军及时出手制止,恐怕那汉子便要丧命于你手下了。” 原来马希广与于阗国主李圣天定有盟约,于阗国多次被吐蕃所侵,安西三镇更是被吐蕃占据,故李圣天多次想与中原王朝寻求交往,以保于阗国祚长久。哪知石敬瑭眼高于顶,根本看不起于阗这西域小国,更不想因为一个小小于阗国而得罪吐蕃,便没有答应李圣天的要求。使者又辗转南方诸国,终于被楚国王室马希广应允,不过条件是助他登上楚王大位,于是李圣天派遣了国师达僧格显南下楚国,助他一臂之力。 李公公咳了一声,正色道:“楚王有旨,华清公主素来端庄有德,颇受百姓爱戴,特下令准华清公主回国探亲,钦此。”说完还不忘叮嘱达僧格显道:“法王,这些可都是华清公主的人,您可不要为难他们了。”说完,手中马鞭一扫,头也不回的往宫中而去。 达僧格显见那老太监神色大是鄙夷自己,任他养气功夫再好,此时也全然压不住怒火,面色一沉,心道:“我若非身背皇命而来,又岂会受你这老匹夫的轻视!”他强压怒火,向沈庸、乔敬等人笑道:“适才果是误会,还望诸位见谅则个,夜已经深了,小僧就不打扰诸位雅兴了,告辞。”说完话,便躬身退去。乔敬望着达僧格显离去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轻声叹道:“此人心思缜密,恐非常人能及,只怕日后是个隐患啊。”只是他说话声音极小,就连身边的乔杉杉都没有听见父亲在自言自语。 别了乔敬父女,沈庸赶紧往马希萼府邸奔去,他心念姐姐安慰,当下催动内力前行,那玄冰心法的威力登时显现出来,只见他大步迈去,竟然逾疾奔马,有若雷霆。只是陶浪与赵匡济心中不免一愣,小公子如何有了这般身手? 第二十章 东风愁煞渡江人 深冬夜色,冷风嗖嗖。 今天是三九的第四天,民间谚语:“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漫天的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落大地,沈庸却挂着姐姐安慰,不顾严寒之气,足足奔了大半个时辰,眼看快到姐姐的家中,方才放缓了脚步。又是数步走出,只见前头院墙高筑,便是马希萼在潭州的府邸。 马希萼还在马希范执政之时,做得武贞节度使,治辖澧州,常年来并不待在潭州府中,只是马希范曾令各地节度使须得将家眷留守潭州城,这是他以防地方叛乱之举,所以沈敏也一直留在潭州府邸。 进了府中,沈敏早在大厅相候,她一见沈庸奔来,大喜道:“庸儿,你果然在潭州!”沈庸看着姐姐,笑吟吟的道:“姐,你怎么知道我在潭州,还让陶大叔去找我?”说着话,走进大厅,转身坐在椅子上,端看着沈敏道:“姐,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沈敏笑道:“你这个小顽儿,打小就是如此顽皮,我是你姐姐,又怎会猜不到你的心思,我唯恐你做出傻事来,那楚国将士何止千万,你一个人又岂是他们对手,万幸万幸,你如今毫发未损的站到这里,我也放心了。”说着说着,沈敏忽的一顿,往门外看去,“哎?陶大叔和赵将军呢?” 沈庸笑道:“他们太慢了,被我甩在身后了。”沈敏在他肩上上轻轻拍了拍,笑道:“难道你真的习武了?上次你姐夫还说你会武功,我还不信呢,你从小到大就爱读书,陶大叔余二叔他们没少教你功夫,可你就是不学,如今怎么开窍了?”沈庸听他提起马希萼,心中难免一气,双眉蹙道:“姐,你这段日子过得还好吧?”沈敏听他话有所指,问道:“庸儿,你怎么了?”沈庸道:“那该死的姐夫,我让他来救你,可他死活不肯出兵,要不然我又怎么会一个人悄悄地溜进潭州。”沈敏叹道:“其实也不怪他,马希广本素来与你姐夫不和,登基之后更是先把你姐夫的兵权卸了,你让他贸然进城,无非是送死而已。” “可……”沈庸没想到姐姐竟然如此替马希萼开脱,他还要反驳,却听门外一阵脚步声,正是陶浪与赵匡济来了。 陶浪进了厅门,直勾勾的盯着沈庸叫道:“好小子,你这身功夫很俊嘛!却是哪位高人所授,竟能让咱们的大公子开窍学武?”沈庸咯咯一笑,便将如何在翠云山上的密洞中学得玄冰心法之事,详细讲来。 沈庸说罢,陶浪道:“这其中之事,庸儿果然有福缘,只不过……”沈庸看他略在凝思,脱口道:“只不过什么?”陶浪道:“只不过这玄冰心法本是花与贤的独门内功,而那花与贤又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你学了他的本事,却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啊。”沈庸听陶浪说出花与贤的名字,心中一怔,又想起当日在洞中见到的石刻大字“与贤兰芷,命丧于此”,心道:“莫非这花与贤就是程伯所说的花老鬼?”连忙问道:“陶大叔,这花与贤是何人?” 赵匡济接口道:“公子,你可曾听过‘东海血煞、西川神相、南江太傅、北殿阎罗’四人?”沈庸摇头道:“他们是谁?”陶浪忽道:“他们四个便是当世武功最强的四人,而那花与贤便是东海血煞了。”沈庸听到自己所学乃是当世最强武功之人的心法,心中猛然一敬,可转念一想,这花与贤号称“血煞”,却不知身上背着多少血海深仇,如此之人又称得上什么好人呢,可如今他已然仙逝,人死如灯灭,多少冤仇也必随风而散,也算解脱了。 翌日清晨,天将将亮,沈庸听见院中传来一阵嘈杂之声,赶紧起身查看,只见十几个家仆正在上上下下的搬运东西,看起来沈敏是要离开这里了。 沈庸看到姐姐在一旁盯着家仆们在搬东西,他走到姐姐身边,说道:“姐,我们这是要回成都吗?”沈敏轻声道:“不,我要去金陵了。”沈庸一愣,问道:“金陵?那不是唐国的都城吗,楚唐两国向来不和,你怎么要去那里?”沈敏道:“你姐夫知道我没事了,便托人捎了书信,说他现在已经投靠了唐国,在金陵安了家,让我前去与他会合。” “你还要去找他?他都可以不管不顾你,姐你为什么还要去找他?”沈庸对马希萼依旧忿气难消。沈敏释然道:“庸儿,姐姐已经嫁人了,不管你姐夫怎么样,我都会去投奔他的,更何况这件事我并不怪他。”说着话,又扭头冲着身边丫鬟,低声道:“你让他们快点,咱们还要赶在午时前出城呢。” 午时未到,车队便已出了城门。沈敏临行前,马希广还派了李公公前来送行。这一幕,沈庸实在不懂,马希广之前还要圈禁姐姐,怎地如今又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不仅放人出城,还安排人送行?陶浪看出沈庸疑虑,笑道:“他马希广初登大位,正是立国未稳之时,赵将军与我连递两封国书,他不得不惧我蜀国威势,自然不敢难为小姐了。” 队伍行了数日,彼时正值凛冬时节,朔风大作,南方之地虽不比北方凌冷,气候却也颇是严寒。沈敏虽是蜀国华清公主,但这临行队伍却着实寒酸,除了沈庸、陶浪与赵匡济随行护卫外,只有一个丫鬟一个马夫两个仆人随行。众人虽都加了棉衣御寒,但那马车之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寒霜,寒冬天赶路,当真倍觉辛苦。 这一日,众人行到一座高山之下,沈庸观之,那山峰形如蹲狮,颇为壮观。陶浪勒停坐骑,向沈敏拱手道:“小姐,前面便是狮子峰了,翻过那座山便是洪州城,洪州分属唐境,我与赵将军都是蜀国挂有官职之人,不便贸然进到唐国境内,便只能将你送到这里了。”沈敏下了马车,躬身做了一福,笑道:“这一路上辛苦陶大叔与赵将军护送了,敏儿甚是感激,既然已到唐国境内,想来也无甚危险,更何况还有庸儿相伴,我们定能安然到达金陵。” 沈庸、沈敏便与陶浪、赵匡济相辞而别。沈敏凝注着他们离去的身影,表情忽然变得很沉重。沈庸看着姐姐闷闷不乐,问道:“姐,你怎么了?” 沈敏道:“此日一别,却不知何日才能回到故乡。”沈庸的心也沉了下去,他了解姐姐的意思,他更知道此去金陵,姐姐归国机会更加渺茫。 但人生不就是如此吗?别离,就是这样让人难分难舍,令人心碎。可别离,又是人生的必然经历。没有别离、没有经历过种种磨难,又怎会感知温暖与美好。沈庸看着姐姐那双迷离的双眼,他此刻只希望姐姐能将怀想和希望带去石头城。因为总有一天,他会去金陵与姐姐相聚。 沈敏看着黯然的沈庸,突然笑道:“傻庸儿,姐姐这不还在呢嘛!” 艳阳满天,狮峰壮阔。 姐弟俩有说有笑,往洪州而去。眼看便道晌午,沈庸便在官道上找了一间小店,寻思众人好歹打个牙祭,也好接着赶路。入了客座,一人点了一碗阳春面,小小客店,面的味道却还不错,沈庸吃的有滋有味。忽然间,西南方传来阵阵的马蹄声,沈庸心下好奇,远远望时,却是几个和尚模样的人。 待人马奔到店前,沈庸突觉不妙,原来这群人便是那日在潭州城客店中碰到的那些番僧,而领头之人正是达僧格显。只见达僧格显行至店外,翻身下马,朝着沈庸笑道:“小施主,我们当真有缘,时隔几日便又见面了,阿弥陀佛。”沈庸不知道他已惦记起了山居图,只当他是马希广派来的,当即质问道:“那日楚王已经下令,放了我姐姐出城,你又怎地追来,难道他堂堂楚王,还出尔反尔不成?” 达僧格显施一佛礼,笑道:“小施主此言差矣,我并非是来寻公主晦气,我是特地为你而来。”沈庸听他不是为姐姐来的,心念一动,唤来一名家仆,低声耳语道:“这大和尚实难对付,你赶紧带着姐姐他们离开,我自会应付。”可沈敏眼见弟弟有难,又岂肯离去。沈庸向沈敏道:“姐姐放心,这大和尚特地寻我,必是有求于我,定然不会伤我性命,你且先行一步,我三日之内定会赶去金陵与你会和。”达僧格显也是当世高僧,他纵然猜出沈庸意图,也不便出手阻拦沈敏离去。 可沈敏依然不肯走,沈庸只好让随行丫鬟将她拉走。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沈庸也是大松了一口气,转头看着达僧格显道:“法王特来寻我,所为何事?”达僧格显神色自若,说道:“那日在潭州城中,还未讨教小施主玄功高招,便匆匆离去,今日尚请不吝赐教,俾小僧大开眼界。”沈庸疑道:“你特意追寻而来,就是为了讨教几招?”达僧格显轻轻颔首,却不说话。沈庸又道:“那你走吧,我不会无缘无故出手的。”达僧格显微微笑道:“难道小施主想让我白跑一趟?” 沈庸见他嘴角漏出阴恻恻的笑容,心道:“这和尚既是出家人,却又如此蛮横难缠,哪里像是一个守清规戒律之人。”沈庸觉得番僧不可理喻,正要独身而去。忽见达僧格显身形一晃,大袖挥处,右手从衣袖中探出,大日莲花功汇聚于掌,化作两处掌力,向沈庸左右攻来。达僧格显袖袍宽大,出手之时自是目无所见,待察觉两下已有掌风逼近,方知敌人已是暗施突袭。可他欲转身相避,那掌出有如电闪,如何躲得开?慌忙间,沈庸又觉身侧掠来两股劲力,正好击在那达僧格显的两下掌力之上,只是那达僧格显内力太过强劲,发功之人被他功力一冲,竟是“嗷”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沈庸猛一回头,那施救之人,却是当日在百里桃花坞遇见的小后生。他见后生吐血,赶紧跑过去一把将他扶住,而后指着达僧格显的鼻子骂道:“你这番僧,暗算偷袭,当真卑鄙无耻!”达僧格显被他一骂,却不恼怒,反而笑道:“来了个帮手,也不打紧,一起收拾也就是了。”他不待沈庸答话,忽地双足一顿,气贯双臂,两只袍袖卷起偌大劲风,掌分左右,分击沈庸与后生而来。待见达僧格显攻势凌厉,越来越近,沈庸惶急之下,不待多想,他左手扶住后生,右手用力推出一掌。他原本内伤未愈,在百里桃花坞铁屋中恢复的功力更不及先前三成,可愤然之际,气力贯通,玄冰心法蕴在手掌之中,但听呼的一声闷响,一股浑厚无比的内劲疾向达僧格显推去。 达僧格显一惊,不想此人年纪轻轻,却有如此内力。可他人在半空,不及闪避,只好出掌招架。他的右手与沈庸右手掌掌相触,沈庸猛的一使力,达僧格显登时全身一震,只觉沈庸掌劲如冰,一股极寒之气透过他的右手直激心脉。达僧格显急忙运功抵挡,可沈庸的这一掌是以至柔至寒的玄冰心法为基,正好克制达僧格显的炽烈功力,纵使和尚奋力抵御,也挡不住那透骨冰冷的寒气。达僧格显脸色大惊,心想:“这少年怎能将血煞的玄冰心法练的如此炉火纯青?”他受力不住,只好用猛力震开,沈庸突然间身前鸠尾穴一热,跟着身子一晃,已摔倒在地。 达僧格显本想一举擒下沈庸,来日在逼问山居图下落,可没想到,他一出手,便在沈庸身上栽了跟头,心道:“若不尽快治住这小子,实在有损自己云来寺大法王的威名。”当下右掌横劈,左掌竖斩,俩下发力,直趋沈庸面门。可他纵身一步,突觉一道冷气自太渊穴疾向体内袭来。这太渊穴本是肺之原穴,百脉之会。不料在刚才击掌之际,被沈庸击中,此时寒气阴止百脉,达僧格显唯恐此气有伤内机,赶紧祭起内力阻截冷气。可那道真气有如一条滑不溜丢的小鱼,在达僧格显体内迅速无比的游走着,他一边运气阻拦,一边又想擒拿沈庸,如此分心之举,如何将那股寒气散出体内。霎时间巨阙、神阙、气海、关元等身前诸多要穴又觉一阵冷麻,达僧格显深知玄冰心法的厉害,若再不专心将寒气逼出,片刻之后,必将伤及肺腑。赶忙盘膝而坐,运起大日莲花功的法门调息。 沈庸与后生得了空隙,寥寥数招便便将达僧格显的随行番僧逼退。二人转身要走,只瞧见北边有条大江,江上有人还在渡船,沈庸急忙拉着后生的手,奔到那艘小船之上。 洪州自古就有“七门九州十八坡,三湖九津通赣鄱”之称,此地水网密布,湖泊众多,沈庸心想:“我俩若走水路,纵使番僧恢复了气力追来,我二人在水网之中,七拐八绕,也让他不好追上。” 那渡船的船夫,被这俩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吓了一跳,叫道:“你…你俩是谁?”沈庸总觉自己来得突然,正待向船夫躬身赔礼,却听后生笑道:“赔什么礼,看我的。”说着话,从怀中掏出一把亮闪闪的匕首,用力一抛,只见那匕首“咚”的一声,钉进了船板,跟着佯装怒道:“什么也别问,赶紧往东划!”那船夫十分害怕,大叫命苦,却又不得不从,只好卖力的向东边划船而去。 船行半晌,沈庸只觉这江河之水极是清澈。此时节虽是冬天,江水水位并不算高,可时不时的依然能看见江中鱼儿在嬉戏。小后生将跃起的鱼儿捧在手心,那股清凉之意,惹得他咯咯地笑了起来。沈庸撇头看他时,心中忽地一凛,他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后生的容貌,那日在百里桃花坞也不过是匆匆几眼,谈不上细细端详。如今看他站在船艄嘻嘻而笑,露出一排晶晶亮的雪白细牙,一张圆圆的鹅蛋脸,眼珠子黑漆漆的,两颊晕红,浑身带着一股轻灵之气,与他的后生打扮极不相符。 他看着看着,竟然痴了,好像在这水天一色的江水之上,站着一个十几岁的韶龄女子,此情此景直引得沈庸好像身在画中。 那后生叫道:“喂,呆子!说你是个呆子,你还真呆,你跟我又不熟,就敢把我拉到船上,现在好了,你我同舟共济,你就不怕吗?”沈庸道:“我怕?我怕什么?”后生笑道:“当然怕我是坏人咯。”沈庸摇头道:“小兄弟当日在百里桃花坞出手相救于我,今日又在那番僧手下将我救出,如此两番恩情,又怎会是坏人呢?”后生正色道:“我可不想救你,只是看你可怜而已。”沈庸双眉一轩:“我又哪里可怜了?”后生含笑道:“你跟着我上了贼船,难道不可怜?”沈庸不懂他话中何意,神色一愣。又见那后生笑道:“呆子,你看身后。”沈庸循声看去,只见那江面之上不知何时多了几艘大船,先头那船首挂龙头,与那日在洞庭湖上见到的五湖帮的龙舟颇为相似,不仅脱口道:“难道是关帮主来了?”后生听了咯咯直笑,接着道:“那五湖帮关老儿早就葬身鱼腹了吧,来的可是新任水上联盟盟主。”他只知道关莫行是水上联盟的盟主,可这新任的盟主又是何人? 后生道:“新任盟主便是百里桃花坞总瓢把子沙老大。”沈庸一惊,讶然道:“沙老大?他怎么会来这里?”听到沙老大的名号,沈庸担心杨玉鸣也在来人之中,他与父亲有怨,一心想把自己抓住从而要挟父亲,如果那大船之上,杨玉鸣也在,当真是不好对付,可他又转念一想,百里桃花坞被官军重创,怎地元气未复,此时又大举出动?莫非与小后生有关?沈庸瞥了后生一眼,这其中缘故当真蹊跷! 小后生见沈庸久久不语,知他心有疑惑,悠然笑道:“呆子,你不用想了,我告诉你。”沈庸凝耳细听。后生又道:“他们是来追杀我的。”沈庸又是一惊,咋舌道:“追杀?”后生冷笑道:“你怕了?”沈庸脸色一僵:“倒是不怕,可他们为什么追杀你?”沈庸依然不解。 后生还未开口,便在这时间,忽听船后传来一声叫喊,一艘快艇架着五个大汉,个个抄着短刀,正往他二人的小舟方向疾驰而来,当先一人,沈庸看的清楚,正是百里桃花坞的巴山。那被后生劫持的船夫,以为碰见了水贼,“妈啊”一声惨叫,忙不迭的跳进水里逃走了。 那快艇迅如羽箭,沈庸与后生又失了撑船之人,片刻之间便被巴山追上。带两船相近之时,巴山一声大喝,已飞身而起,朝那后生欺来。巴山掠出一丈,双脚不及沾地,那后生倏地双手闪动,以指代剑,影光点点,如天女散花一般,往巴山攻去。 巴山人在半空,无处借力,他见小后生抢先出手,眨眼间,指剑已划出八道罩门,将巴山笼罩其中。巴山手中只有一把短刀,实在无法格挡八方功力,只好疾落下坠,避其锋芒。可他刚要着地,又见脚下剑气霍霍,后生以指作剑,编织出一道剑网,将巴山退路封死。巴山见情况危急,身子忽的一个回旋,双袖拂处,竟以真力激起朵朵水花,急向后生飞去。小后生只觉眼前水声劲急,不想这普通的江河水,在巴山手中竟能蕴含如此威力,如霹雳暗器一般朝他周遭打来。后生急忙收势自救,将那八道罩门收在身前,隔开了水花。 巴山有惊无险的落在快艇之上,饶他是久战江湖的老手,刚才那陡然遇险的一阵仗,也让他吃惊不已。巴山心里惊魂,嘴上却不饶人:“天山泠月宫的首席弟子也不过如此嘛,哈哈。”后生听他辱己师门,啐道:“小小贼子,也配提我师门名号!”右手一握,又要出手,突觉左侧劲风一闪,又有一人飞身掠上快艇。沈庸与那后生都识得此人,便是七海和尚。 七海和尚哈哈一笑,说道:“天山泠月宫果然高明,秋宫主座下大弟子更是不同凡响,今日我兄弟二人领教了。”说着,双手合十向后生行了一礼。后生见七海和尚毕恭毕敬,心中不由扬起得意之色,冷然道:“既然怕了我师傅威名,还不速速放我等离去。”七海和尚道:“这是自然。”说着话,只见他右手一抬,一个请的动作,示意他们可以离去。巴山如何同意,正待留人,忽见七海和尚向自己做了个眼色,巴山顿时会意,便不再多言。 沈庸一时愕然,如此恶徒又岂会轻易放他们走?他还茫然的呆立在那里,后生叫道:“呆子,还不划船?”沈庸被他一催,“哦”的一声,抄起那船夫留下的船桨,便将小船往东划去。 不料小船将将行出丈余的距离,沈庸总觉不对,待回身观察那二人时,忽见七海和尚右手功力一引,正在暗运劲力,他瞧不出七海和尚有何蹊跷,但听嗤的一声急响,方知七海和尚已是暗施偷袭,可彼时防备已然不及。小后生“啊”的一声,失声惊呼,他头上发簪已被七海和尚的摩柯指力击脱,满头乌云似得秀发,根根散落了下来。 沈庸猛吃一惊,叫道:“你……”只说了一个“你”字,便再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第二十一章 有女舟中何所期 沈庸痴痴的看着小后生,双手使劲揉了揉眼睛。 或许在某一时刻,沈庸曾感觉“他”就是女子,那轻灵娇丽之气,男子又怎会拥有?可真当发现她是个女子的时候,沈庸还是惊了。 天气很好,阳光暖暖。 她站在船首,长发披肩,沈庸只觉耀眼如春,不敢与她直视。正要转过身子,却忽然瞥见了水中倒影——一张笑靥如花的脸蛋。沈庸一悸,忍不住的又望了她一眼,只见她那腰间束带在江风的吹拂下轻轻飘动。 女子咯咯笑道:“呆子,你怎么了,不认识我啦?”沈庸见一个俊俏的小后生,忽然变成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此情此景真的不能叫人相信。 沈庸不待说话,只听得背后巴山叫嚷道:“好个呆书生,你竟连公母都分不出来,哈哈。”一阵嘲笑之声,传入二人耳中。 女子却不搭理,冲着沈庸笑道:“呆子你记住,我叫海蓝心。”沈庸还未定神,只见那快艇已赶超了上来,巴山与海蓝心又缠斗在了一起。二人斗了二十余招,一时间竟是平分秋色。沈庸手中凝聚功力,想要上前助阵,却又见七海和尚站在一旁虎视眈眈,自己也不敢贸然出手,只好在一旁观斗,只是一刻不敢松懈,若海蓝心有片刻失手,自己第一时间也好相救。 他忽听“唰唰”几声,只见海蓝心立定不动,右手作剑微微一摇,那右手指剑竟化出四道剑气,绕在身前。巴山不识此招,只道她故技重施,又以八方罩门来袭,当下早已挥出真气,护住四周。哪知七海和尚突然叫道:“不好,是天戮指!”巴山也是武林耆宿,听到“天戮指”三字,脸色不由的一重。 原来这天戮指本是天山泠月宫绝技“千叶指剑”中一普通招式,讲究幻化万千,虚实结合,让敌人疲于应对,来消耗敌人真气。可后来被泠月宫宫主秋夕所改,将此招里面的虚招全部变为实招,可谓招招见血,霸道至极。当年泠月宫与魔教天武阁一战,秋夕曾以此杀招,重创魔教三大长老而扬名于世。 饶是巴山此时认出此招厉害,却也无法抽身。霎时间,只见那四道剑气又化为八道,八道又化出十六道……只弹指间,便已生出六十四道剑气,寒光流转,绵延不绝,如天山绝顶,漫无止境。又听一声轻响,那六十四道剑气化作星芒,直扑巴山而去。 巴山面色铁青,忙向后退了一步,便在这一刹那间,七海和尚忽然腾空飞起,往剑阵中撞去。海蓝心顿觉一阵风急,想不到七海和尚不过百余斤的重量,却在横冲直撞之下,身子却如铁杵一般,竟将剑阵硬生生的开出一条生路。说时迟那时快,七海和尚身影一闪,已是掠到海蓝心面前。海蓝心一时受惊,急忙回手自救,右手蕴力正好撞在七海和尚的罗汉掌上。那七海僧势大力雄,海蓝心与他正面一击,右手整臂已被他震得隐隐发麻。 七海和尚收势回落,只见他浑身上下已是被天戮指刺的千疮百孔,可身下皮肤却是毫发无损。海蓝心神色凝重,森然道:“你竟然能将金钟罩修炼到如此地步!”原来七海和尚是以金钟罩的外家功夫,硬生生的撞破海蓝心的“天戮剑阵”。 七海和尚笑道:“非我金钟罩之力,实乃海姑娘的天戮指法还欠缺火候。”他仰天一笑,向巴山使了个眼色,俩人身子一跃,竟同时向海蓝心攻来。沈庸一见不好,急忙闪到海蓝心身侧,以玄冰真气将巴山荡开。七海和尚见巴山失位,金刚掌力在空中一变,化作擒拿手法向海蓝心手腕抓来。海蓝心身子一飘,躲过对方擒拿,而后四指内扣,迅即反截和尚右腕。七海和尚所使得金刚掌力是用的一股刚猛之劲,他右手一推,一股刚力将海蓝心连手带人,硬生生的推出三寸之外。 七海和尚一招成空,移步换掌,招招变化,越斗越狠。不过七八招,便已将海蓝心迫的应接不暇。万幸七海和尚对天山泠月宫的功夫有所忌惮,一时间还摸不着底细,不敢全力而攻,海蓝心方得片刻喘息。 另一边,沈庸以玄冰真气去斗巴山,却是颇占上风。他见海蓝心越战越危,手上加劲,迫退巴山,跟着又抢道七海和尚身后,与海蓝心夹攻起了七海和尚。七海僧功力颇强,沈庸心道:“如此斗下去,也不是法子,若待那龙舟逼近,被众人围攻之时,必死无疑,此时此刻需得脱身,方才是上上之道。” 七海和尚见他二人前后攻来,冷笑道:“两个打一个吗?”海蓝心笑道:“那又如何?你一个出家人都好意思欺负我这弱女子,我们有如何不能两个打一个!”二人还在斗嘴,沈庸却眼光一瞥,只见大江之上,烟波浩淼,心头突生一计。 只见他身形流转,左手成指,点向七海僧。大和尚斜身闪过,右手金刚掌力一掌挥出,砰地一声,正中他胸口。七海和尚哈哈一笑:“感觉如何?”他自忖这一掌足以开山裂石,打在沈庸胸口,饶是不死,也必然只有半条命。可他不曾与沈庸交手,更不知沈庸有玄功护体。他一掌挥出,又哪里想到,沈庸那胸口大开,是他故意漏出的破绽。七海和尚的手掌刚刚碰到他身上,但觉胸口处寒冰无比,周遭亦是凉意透骨,好像摸到一块寒冰一般。七海和尚一惊,他金刚掌力被寒气一逼,劲力已吐,正要回手,那寒气却冲破了他右手脉门。七海和尚脸色大变,急忙抽身退去,与巴山又回到那快艇之上。 沈庸只见那快艇与自己座下小舟有着六七丈的距离,心中暗暗点头。只见他躬下身子,将双手插入江中,片刻间,江面上便浮起丝丝寒气,过不多时,水上又起片片薄冰,冰越结越厚,只一眨眼间,那快艇与小舟之间的江水都已化成了寒冰。 七海和尚与巴山二人不识玄冰心法奥妙,一时大意,皆被寒气封住脉门,一时间无法用力,快艇之上的其他人又尽是轻功平庸之辈,无法飞身追捕,而江面之上又突生寒冰,快艇无法前行,二人只得无可奈何的看着沈庸和海蓝心划船东去。 沈庸、海蓝心奋力划出十余里,眼见抛开追兵,二人气力一卸,便已瘫倒在船上。海蓝心扭头看了沈庸一眼,笑道:“呆子,你刚才使得那是什么招,竟然能将赣江之水冰冻,你教教我好不好?”可沈庸似乎已然熟睡,并没有答话。海蓝心心中一奇,寻思道:“这呆子好大的心,也不怕追兵赶来,便就这么睡去了。”可转念一想,他必是疲累至极,睡上一会倒也无妨。 彼时天色将暗,海蓝心不忍打扰沈庸,自己悄悄站了起来,抄起船桨正要划船,忽然发觉,东天边的彩霞透过云隙,渗出了道道光束,它们好似裹着彩环一般,伴随着几朵镶在天边的浮云,格外美丽。她一边划船,一边不时地盯着沈庸,哪知看着看着,她眼圈渐渐红了,眼眶中慢慢涌上了泪水,海蓝心心想:“或许这世上,除了师傅之外,只有他可以拼了命的救自己吧。” 月在中天,静谧的深夜悄然来临。 浩浩的赣江之上,飘着一叶小舟。海蓝心望着天上明月,心中透着无限欢喜。夜深了,江面之上寒风颇强,她将船夫遗留下的几件衣服,挑了一件最厚的搭在了沈庸身上。可他刚一碰到沈庸,突觉一阵凉意,海蓝心一惊,再去摸他额头时,沈庸整个人已经僵硬。海蓝心心头大骇,使劲摇晃着沈庸,叫道:“呆子,你怎么了,你莫要吓我!” 良久良久,沈庸方才有了知觉,缓缓睁眼,无力地说道:“我没事。”海蓝心见他醒来,忍不住流下眼泪,说道:“我就知道,你不忍心把我一个人扔在这赣江之上。”沈庸轻声道:“我真的没事,我这是被内力反噬,待明天旭日高升之时,我便能寒气消退了。”海蓝心见他浑身颤抖,问道:“你冷吗?”沈庸点了点头。海蓝心一把将他紧紧地搂住,将他头贴在自己怀里,轻声道:“我抱着你,你就暖和了,好好的睡一觉吧。” 舟去渐远,波影晃动间,已没入茫茫夜色。 翌日清晨,朝阳的光洒在沈庸惺忪的脸上。此时的沈庸寒气已经退去,除了内力又无法汇聚之外,倒与平常无异。沈庸一扭头,正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圆圆大眼,那双眼睛就好像在瞧什么稀罕物似的,痴愣愣的盯着沈庸的脸。沈庸被她看的不好意思,脸色一红,说道:“哎呀,你一直盯着我干嘛啊。”海蓝心噗嗤一笑,正正经经地说道:“我喜欢看你,不行吗?”沈庸微微一笑:“当然行啦,只是……”他话锋一转,脸色似有不悦。 海蓝心问道:“只是什么?”沈庸道:“只是眼下我们要去哪里呢?”海蓝心道:“我们后有追兵,回是回不去了,依我看,不如从赣江转入钱塘,然后出海如何?”沈庸一怔:“出海?”海蓝心笑道:“你觉得不好?”沈庸摇头道:“不是不好,只是我从未出过海,我担心……”海蓝心道:“呆子,我都不担心,你担心啥。”沈庸听他一说,嘿嘿笑道:“也是,那就出海吧。” 海蓝心看他“呆头呆脑”,不禁好笑,又道:“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出海?”沈庸正色道:“姑娘想出海,我陪着就是啦,不必问的。”海蓝心双眉一蹙,说道:“你以后就叫我蓝儿吧,我们也算是两度生死了,你老是叫我什么姑娘,倒显得生分了。” “蓝儿,蓝儿!”沈庸摇头晃脑的嘟念着,“远望近峦同蔚蓝,小舟一叶情却酣,微微波影出烟际,脉脉心声在江南,好,以后就叫你蓝儿了。”海蓝心见他出口成诗,心头一脉:“这呆子倒是个痴情人。”她心念一收,又道:“呆子,我告诉你我为什么出海。”沈庸一凛,只见海蓝心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缓缓打开,里面却是两张被人叠过的宣纸,纸上密密麻麻的透着墨迹,好像是图画一般。沈庸不解的看着海蓝心,却见海蓝心将第一张纸打开,沈庸见了,大吃了一惊,脱口道:“山居图?”海蓝心手中所拿,正是当日赵匡济献给孟昶的那半张,可如今又怎么到了海蓝心手里? 海蓝心不想沈庸竟然识得此图,问道:“你认识这张图?”沈庸点头道:“这山居图还是在我家中被人抢去的,我如何不识?”海蓝心不想这《山居图》还有如此境遇,又道:“呆子,你可知这图上所绘之地在何处?”沈庸摇了摇头:“这张图只有半张,如何能瞧出图上是何地?” 海蓝心微微一笑,又将另一张图打开,沈庸凝神一瞧,只见那图上画着的是个大鸟。那鸟身庞大,双腿粗壮,翅膀短小,看起来似乎无法飞行,沈庸心头一紧,自己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大鸟。而在那大鸟的周围,画着许多弯弯曲曲的线条,将那只奇怪的大鸟,围在中间,图的最左边还写着“东海”两个字。 沈庸疑道:“这个图是什么意思?”海蓝心道:“这是我在百里桃花坞的密室里找到的,和山居图放到一起,我想这图必然干系重大,便一起带了出来。”沈庸听她讲话,竟然是因为偷了百里桃花坞的东西,所以才被追杀,正要质问她,可转念一想,这《山居图》本来也是这群恶人从他们手里抢走的,想到这里,便也不好发作。海蓝心看他久久不语,以为他发现了什么线索,急道:“呆子,你怎么了?”沈庸沉吟道:“我觉得偷东西总是不太好。”此言一出,海蓝心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呆子就是呆子,想的东西都与我不同。” 沈庸又打量着那张图,说道:“这些弯弯曲曲的线,莫非代表水流?”海蓝心道:“不错,这边写着东海两字,那这些必然是水流无疑了。”沈庸挠头道:“可是东海之上,画着一个奇怪的大鸟,这是什么意思?”海蓝心道:“呆子,你说这个会不会就是藏宝所在?”沈庸道:“你是说……这山居图上的藏宝点就在东海?”海蓝心笑道:“呆子,你也有不呆的时候嘛!” 第二十二章 驱驾金乌出海门 不一日,二人已从赣江转入钱塘,而后到了杭州。彼时的杭州正值吴越国的国都,下辖十县,颇为富饶。宋时文豪欧阳修曾在《有美堂记》里如此描述当时的杭州:“钱塘自五代时,不烦干戈,其人民幸福富庶安乐。十余万家,环以湖山,左右映带,而闽海商贾,风帆浪泊,出入于烟涛杳霭之间,可谓盛矣!”吴越王更是多次动用大量民工凿平钱塘江中的石滩,促使航道畅通,造就了杭州繁荣一时的无二景象。 沈庸虽从未出过海,但陶浪、余浩然、卜子明三兄弟皆是水上豪雄,他从小在这三人身边长大,总听他们念叨水上如何,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出海所备之物。他与海蓝心分头采办了一些清水食物,又雇了一艘海船,选了个风平浪静的日子,准备出海。 二人刚到渡头,但见清蓝大海之上,天色如丹青,波光粼粼,数十丈外停着一艘华丽的大船。海船与江河之船颇有不同,大海之上风大浪高,海船只有造足吨位,方能保证海航安全。而岸边水浅,像这样的海船,只有停泊在水深之处,离岸至少也有三十余丈。 片刻的功夫,自船底方向划来一艘小艇,向沈庸、海蓝心远远的示意,他们便乘这艘小艇上了海船。 一上甲板,两人心头都是一惊,这艘海船之上竟然呜呜泱泱的全是人!沈庸道:“蓝儿,怎么这么多人都要出海?”海蓝心摇了摇头,说道:“这可奇了,海上风云不定,常人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出海?更何况这些人看起来,风尘仆仆,绝非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人。”沈庸听了海蓝心的话,再仔细打量船上之人,只见他们一个个尽皆身着绸缎,腰缠金丝,谈吐间,气息浑厚有力,显然都是颇具家私的武林人士,只是沈庸并不认识他们。 忽听东头一老者大笑道:“老夫久居关外,竟不想中原之地,出了一位如此的英雄少年。”他的一番话,直指西边一蓝衫少年。那少年略一定神,说道:“尊驾莫非就是关外潜龙门的何寅何老前辈?” “不错!”何寅笑道。 那少年一闻“何寅”之名,冷冷的道:“阁下龟缩关外十年之久,我还以为此生不敢入关了呢!” 何寅听他讽刺,也不气恼,反倒笑道:“青阳那个牛鼻子尸骨都寒了,我有什么可怕的!” 沈庸听他二人,句句争锋相对,低声道:“这二人却不知有何过节,结下如此深仇大恨?”海蓝心笑道:“呆子,他们两个可不是一般过节,那可是数十条人命的梁子。”沈庸心头一紧:“几十条人命?那还了得!” 海蓝心接着道:“十年前,白虎观观主青阳子以八宝神剑名扬天下。江湖中觊觎八宝神剑剑谱的人极多,那潜龙门的‘毒龙手’何寅便是其中之一,他为了得到剑谱,不惜以自己女儿为诱饵,嫁给青阳子的大徒弟,后来又让他女儿在青阳子的饭食中下毒,然后里应外合,一举灭了白虎观,全歼观中六十余口的性命,不过听说有青阳子的小徒弟楚云轩侥幸逃脱,至今下落不明,不过我要是没猜错的话,那少年应该就是当年的楚云轩。” 白虎观灭门惨案,当年在江湖上人人皆知,那时的海蓝心虽然年纪还小,却也在师傅那里听说一二,故此也知道此事。 楚云轩死死的盯着何寅,说道:“既然你我在这里遇见了,何不把当年的旧债,好好的清算清算!” 何寅失声笑道:“什么?你要找老夫算账?哈哈哈哈……”狂笑声中,带着一股轻蔑与不屑。 楚云轩正色道:“血海深仇不得不报。” “好好好,”何寅连说了三个“好”字,“小子,你也太不自量力了,牛鼻子老道都不是我的对手,就凭一个黄口孺子,也敢跟我叫板?” 楚云轩冷然道:“那是我的事,不劳费心!” 何寅道:“罢了,就算你不来找我算账,我也会去找你的,毕竟留个祸害在世上,我始终是不放心的。” 沈庸听她二人对话,心中头不由得气道:“那老丈好生无理,十年前他把白虎观灭了门,今日又要将唯一的活口除掉,当真是毒辣至极!” 海蓝心笑道:“要不他怎么叫做‘毒龙手’呢?” 海蓝心话音未落,只见何寅倏地拔地而起,手中长剑出鞘,化作一道寒光,往楚云轩刺去。船上众人都知那何寅是心狠手辣之人,眼看那少年被袭,竟一个出手相助的都没有,唯独沈庸气不过,想要出手,却被海蓝心拉住。沈庸叫道:“蓝儿,别拉我,我要去助那个小兄弟一臂之力。”海蓝心道:“呆子,你别急,快看那!” 沈庸抬头看去,只见一条小船,自岸边飘飘荡荡的摇了过来。船头站着一人,沈庸只觉眼熟,好像在哪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待小船渐渐近了,沈庸猛然想起,来人正是那日在洞庭湖上遇见的五湖帮帮主关莫行!可他不是被打落湖中了吗,怎么还活着? 何寅与楚云轩本已动起手来,却因为这艘小船的出现,各自都停了手。关莫行站在船头,看着他二人,笑道:“你我都是同舟共济之人,又何必痛下杀人呢!依我看,二位要是有什么恩怨,待来日返回中原时,再解决也不迟嘛。” 何寅识得那说话之人便是叱咤水上的“覆海龙王”关莫行,当即收剑入鞘,还笑道:“江湖传言,两月前关帮主已葬身洞庭湖,如今看来,那传言不实啊。” 关莫行目光闪动,笑道:“当日却是有人想取我性命,可是我关某人福大命大,到现在还活的好好的呢。”他目光流转,扫了一眼船上众人,可他看到沈庸之时,脸色微微一怔,随即一闪而逝,说道:“沈兄弟?你要也去海外销金窟?” 海蓝心不想沈庸识得关莫行,心中一凛,问道:“呆子,你认识他?”沈庸正要解释,关莫行却笑道:“我便是这艘船的主人,姑娘不认得我,倒真是奇怪了,哈哈。”言罢,也不再理她,转而望向其他人,说道:“既然大家都到齐了,那我们这就出发了。”他一挥手,众人脚下的海船便已动了起来。 沈庸听关莫行自称海船主人,心中疑道:“关帮主乃是江河上的英雄,什么时候做起了海上的生意,而且这位关帮主竟然性情、举止与先前大有不同?”他正在想着如何向海蓝心解释关莫行的异常举动,突听一人在他耳边说道:“沈兄弟,别来无恙啊。” 关莫行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沈庸身旁。 关莫行接着道:“难道沈兄弟也收到了那销金主人的邀请?” 沈庸一愣,他并不知道什么销金窟、销金主人,他只是陪海蓝心出海的。沈庸不解的看着海蓝心,却见她从怀中取出了那张画着不知何物的地图,然后道:“难道是这个?” 关莫行看着海蓝心手中地图,蓦地一愣,跟着道:“这图是何处得来?” 海蓝心沉吟道:“这……难道这图有鬼?” 关莫行看她对自己似有提防,不肯说出此图来历,当下笑道:“原来二位是误上海船,还不知我们要去哪里。” 沈庸问道:“难道不是出海?” 关莫行道:“当然是出海,只不过我们是要去海外销金窟。” “销金窟?那是什么地方?”沈庸好奇道。 关莫行抬手指向东方,说道:“这销金窟在东海之上,飘渺之间,这其中不但有奇珍异宝,酒池肉林,珠宝美人,更有你心中能想到一切,只要你有钱,那里便有说不完的好处。” 海蓝心笑道:“世间还有如此逍遥的去处?莫不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园吗?” 关莫行轻轻的摇了摇头:“此处确在人间,只不过这销金所在,地图不载,没有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 “那你们还要去?”沈庸不解。 关莫行笑道:“其实若有人指引,去那销金之处倒也不难。” 沈庸又道:“找谁指引?” 关莫行一指那楚云轩,说道:“此人便是销金主人门下,由他指引,我们必然万无一失。” “他不是青阳子的传人吗,什么时候又成了销金主人门下?”沈庸还想问些什么,关莫行却头也不回的走了。海蓝心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问道:“呆子,你与这海船主人是旧相识?” 沈庸道:“也算不得旧相识,他原本是五湖帮帮主,两月前我曾在洞庭湖上见过他,只不过那日他……” 海蓝心追问道:“他怎么了?” 沈庸便将那日将洞庭湖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然后道:“不知他又如何到了这东海之上?” 海蓝心道:“算了,管他那么多呢,不过嘛…”说着说着,海蓝心突然顿住了。 沈庸道:“不过什么?” 海蓝心哈哈一笑:“呆子,你对那销金窟难道就不动心?” 沈庸淡淡的道:“有什么好动心的,纵然那里有金山银山,可惜也不是我的。” 海蓝心一嘟嘴:“可是那里还有看不完的美人哦!” 沈庸见她有意戏弄,脸色一红,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又是欢喜又是哀愁的说道:“我可不管有多少美人,我的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人。” 海蓝心嗔道:“什么你啊我的,我到底是你什么人?” 沈庸见她脸色微怒,红晕之下,更显几分艳丽多姿,手臂不由得一紧,柔声道:“你是我的好蓝儿啊。” 说着低下头,便要去吻她的嘴唇。 —— 一望无际的大海,是那样的辽阔、湛蓝。 海蓝心站在甲板上,看着天边飞过的海鸥,还有那被海风吹跃的浪潮,竟痴迷了。她自小长于天山,关于海,能说出来的很少很少。虽然少,但让她很向往。 天色将暗,还在甲板上站着的沈庸和海蓝心被关莫行的手下,叫进了船舱。进了舱门,里面的灯光很亮,关莫行已经在船舱里摆好了几桌酒菜,看样子是要宴请众人。沈庸与关莫行也算熟人,他和海蓝心很自然的就被关莫行邀请同桌而坐。 众人分桌落定,关莫行扫了一眼,然后笑道:“今日大家也算有缘,能够同船共度,关某人既然身为主人,自当一尽地主之谊,各位请!”说着话,抬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其他人也都笑了笑,附和着把杯中酒饮了下去。可有趣的是,沈庸瞥见自己右手边的一张桌子上,一位看起来已是年逾古稀的老者却并没有抬杯,他面前的酒还是满满的。 关莫行显然也看到了,他先笑了笑,然后说道:“霍老爷子,难倒觉得我这杯中酒有问题?” 那霍姓老者还没开口,紧跟在他身后的一年轻后生,冷冷的道:“我爷爷是何等身份,又怎么会喝你这不入品的酒!” 众人一听这少年好大的口气,无不议论纷纷。沈庸往他脸上看去,只见那少年满脸苍白,细看之下,竟都能瞧得见皮肤下面的红红血丝。 “小子,你算什么东西,敢在我老大的船上大放厥词?”他的一番话,激怒了关莫行身后的一个大汉。 那少年又道:“船主人都没说什么,你耍什么威风!” 眼看俩人愈吵愈烈,沈庸本想劝解,却见关莫行一直闭口不言,心想:“自己总是客人,抢了主人家的话头总是不好。”而舱中众人也一片哑然,都在看着那大汉和少年如何收场。 忽然间,关莫行将酒桌上的一坛酒拿了起来,然后叫道:“吕大,喝酒。”那名叫吕大的汉子,一把接过酒坛,“咕噜咕噜”,一口气便将坛中老酒喝了个大半。 沈庸见那酒坛身长肚大,比寻常酒肆中的坛子还要大上许多,那汉子一口气喝了大半,少说也有两三斤的量,一口饮完,汉子却面不改色,当真叫自己佩服。 佩服的人不止沈庸一个,桌上其他人见了这吕大的酒量,也都拍手叫好:“吕壮士好酒量,果然英雄了得!” 那少年却冷笑一声:“能喝酒的都算英雄,那天下岂不早就是太平盛世了。” 少年一直冷嘲热讽,全然不将关莫行放在眼中。可关莫行碍于主人颜面,也不好发作,只好轻轻一笑,缓解尴尬。哪知那少年越说越过分,吕大实在气不过,他脸色一变,怒道:“小子,敢不敢出去?” 少年呵呵一笑:“出去就出去,我还怕你不成!”他前脚刚走,那霍姓老者急道:“霍朗,在关帮主的船上不得无礼!”霍朗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爷爷的话,与吕大一前一后走出了船舱。 人,总归是爱看热闹的。 沈庸听见身后一穿麻袍的汉子笑道:“管他谁教训谁呢,有热闹就行了呗。”说着话,舱中众人也都出了船舱,去到了甲板之上。 夜色渐深,大海变得有些朦胧。船在海里摇着,海浪轻轻的拍打着船身,船和浪就像眼前的吕大和霍朗,你来我往间,便要厮杀开来。 只听“呼”的一声,一条长索自霍朗腰间横空飞出,“哗啦”作响间,便往吕大卷去。沈庸只见那铁索尺长丈八有余,粗大的铁环纵横交错,在那铁索的端头上还嵌着一把铁坠,坠上钢刺根根朝外,在月光的映照下,当真寒气逼人。场中有人识得此物,不由赞然道:“好一条追魂夺命索!”海蓝心接着道:“黔西霍家的独门功夫,今天倒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吕大凝神盯住那铁索的端头,他深知霍家的追魂夺命索变化多端,稍有不慎便着了他的道。是故那铁索如何飞舞,吕大却是岿然不动。霍朗见他看破自己用意,也不惶恐,当即敛住心神,手中铁索一阵抖擞,化作一道银光,往吕大飞去。 吕大沉喝一声,左手挥拳,将那铁索嗖地从他身前荡了去,紧跟着右拳挥出,往霍朗身前打来。那吕大生的人高马大,使起拳来也是刚猛至极,拳风所及,霍朗深感他功力颇深。霍朗见他这拳势道刚烈,便往后让开,吕大又岂能容他有喘息之机,右拳甫一击空,左拳便穿插挥出,抢攻连连,逼的霍朗连连后退。 那霍姓老者见自己孙儿丝毫占不到上风,如此这般缠斗下去,必有闪失,当即喊道:“壮士且慢,让老夫来领教领教你的高招。”话音未散,人已掠到那吕大身前。 这位霍姓老者本名霍谦,是黔西霍家的当家人,霍家以追魂夺命索和回风掌法享誉江湖,只是那霍谦年逾七十,近年来已很少在江湖走动,不想却也在这里露面了。 众人有意观瞧那霍谦手段,但听一声暴喝,霍谦已向吕大靠了过去,一双骨瘦如柴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双掌隐泛红光,只一刹那间,便似连珠密雨般向吕大拍去。 可他掌至半空,突然闪出一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霍谦急忙收手,说道:“关帮主,您又何必跟一个后辈计较呢!” 来人正是关莫行,他盯着霍谦,哈哈一笑:“当然当然,”说着话,一回身又看着吕大,接着道:“霍公子是我们的客人,不得对客人无理。” 吕大躬身道:“是。” 那霍朗年轻气盛,不想如此善罢甘休,还要逞口舌之能,却被霍谦喝住。那霍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气的直跺脚,然后一个人走到船尾处,坐到那里,望着大海夜色,久久没有回头。 霍谦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喃喃道:“都怪自己平日里把这个孙子娇惯坏了,真是越来越不成体统了。” 船上群豪,不想一场打斗竟如此收场,当真没趣,一个个的也回船舱去了。 只有海蓝心向沈庸打趣道:“呆子,你们有钱人家的孩子是不是都是这般混蛋?” 沈庸一怔:“这话从何说起?” 海蓝心哈哈笑道:“不过嘛,你还不错,哈哈。” —— 海船很大,客舱共有两层,每层有六间客舱,三三相对,除去每层最端头的两间安排了关莫行和其随从入住外,还有八间客房供客人们居住。 沈庸与海蓝心被分在了第二层最中间的客房,左边住着霍家爷孙,右边住着吕大,对门住着湘西神草门的掌门人池城。 天波易谢,寸暑难留。 大海上航行,多多少少是有些无聊的。不过沈庸有海蓝心相伴,倒也不觉时光流逝是一件多么悲苦的事情。 今晚又是下弦月,沈庸与海蓝心透过客舱中的小窗正在赏月,突听门外有一人道:“沈兄弟,你睡了吗?” 听得出,这是关莫行的声音。 沈庸赶紧打开房门,拱手道:“这么晚了,关帮主还未安寝?” 关莫行笑了笑,没有说话。他虽然在笑,却看得出来,他心事重重。关莫行刚要说什么,忽然转身在走廊里四下张望,然后又把回过头将沈庸客舱的屋门紧紧拴住,轻声道:“出大事了!”声音很强,但关莫行的表情却很惊恐,仿佛天塌了一般。 海蓝心心中疑惑,她早就觉得这艘海船之上诡异非常。那日在船舱的酒桌之上,他见到了黔西霍家、神草门、潜龙门、自在帮、碎星谷还有河西道上的马贼,这些江湖势力虽然不是什么大门大派,却也是富甲一方,能将他们聚在一起,怎能让人不生疑?她抢先道:“出什么事了?” 关莫行面色凝重,说道:“霍家爷孙死了!” 第二十三章 洪波惊涛乱水脉 沈庸与海蓝心闻言色变,异口同声的说着:“什么?” 海蓝心又忍不住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关莫行道:“就在刚刚,是水手们巡查的时候,在甲板上发现的。” 沈庸一怔,他白日里还听见隔壁有说有笑,怎么突然之间,这爷孙二人就命丧黄昏了! 海蓝心看了一眼关莫行,又看了看沈庸,说道:“我们去甲板上看看。” 关莫行脸色微微一变,一把拉开门栓,推门走了出去。沈庸、海蓝心跟着也出了舱门,只是他们都没有留意到关莫行的脸色。 船尾甲板浪大风急,霍谦爷孙俩的尸体就在这飘摇的大船上躺着,表情是那样的平静,沈庸一打眼,还以为他们是睡着了。因为尸体根本看不到血迹,仿佛他们死的没有任何痛苦。 关莫行走到尸体旁边,解开他们的衣服,只见那细皮嫩肉的肌肤之上,清清楚楚地印着一个乌黑色的五指掌印。沈庸伸手再去摸时,只觉那掌印处尚有余温,显然这爷孙俩刚死不久。 海蓝心悚然道:“好阴毒的功夫!” 霍谦与霍朗的胸前掌印,一个是左手,一个是右手,显然是一个人在同一时间,左右同时出手,将两人击毙。 关莫行瞅了海蓝心一眼,冷冷的道:“姑娘说的不错,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便是失传已久的锁心掌了。” 沈庸目光闪动,向海蓝心道:“这是什么功夫?” 海蓝心道:“锁心掌与寻常武功颇有不同,讲究的是一股阴劲,可以直接透过人体,击毁心脏,而人的外壳却没有丝毫伤痕,只是留下一个乌黑色的手掌印。” 关莫行听了海蓝心一番讲解,冷笑道:“姑娘说的一点不错,莫非练过锁心掌?” 海蓝心听出他这话中夹着讽刺之意,当即啐了一声:“这锁心掌乃是魔教教主森罗笑的独门功夫,我又怎么会?” 哪知关莫行仰天一笑,说道:“森罗笑下落不明已有五年之久,谁知道他有没有什么传人!” 海蓝心哼道:“就算他有传人,又凭什么非得是我?” 关莫行道:“就凭你师傅与魔教长老西门乘风关系匪浅!” 海蓝心心头一紧,还未说话,忽又听到一声惨叫,声音是从船头传来的。海船首尾之间,相隔甚远,但那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在船尾的几人却听得格外清晰。关莫行大叫一声:“不好!”转身便往船头冲去。 沈庸拉着海蓝心,关切道:“蓝儿,这艘大船着实诡异,接连发生命案,我实在有点担心,要不我们走吧?” 哪知海蓝心摇头道:“茫茫大海,能去哪里呢,再说也就偏是一个不信邪的人,我到要看看,是谁在作祟!”话一说完,拉着沈庸的手,大步的朝着船头方向而去。 沈庸还没走到船头,就远远看到那船头之上已经挤满了人,神草门掌门池城、潜龙门掌门何寅、自在帮帮主闻仲翼、河西马贼陈氏兄弟,还有楚云轩,他们都来了。 等他两人挤进了人群中才发现,甲板上只有一摊殷红色,看起来还是湿润润的血渍,根本没有尸体。 “怎么少一个?”海蓝心留意到了碎星谷谷主苏天星并不在场,不禁动容道:“难道是苏谷主遭了毒手?” 他话一出口,众人纷纷打量着彼此,又将自己的随从数来数去,数了半天,果然是少了苏天星。看来,遇害的应是苏天星无疑了。 关莫行看着地上的那摊血迹,厉喝一声:“吕大!你这个海船总管是怎么干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吕大支支吾吾的说道:“这……我……我也不知道。” “哼,你也不知道?依我看这人多半就是你杀的!”闻仲翼冷冷的说着。 吕大怒道:“你凭什么说我是杀人凶手?” 闻仲翼抬手一指船尾,喝道:“就凭你杀了霍谦爷孙!” 他这番话一出口,场内众人着实都吃了一惊! 池城道:“霍谦死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闻仲翼轻哼一声:“我自在帮大小在江湖上也算有点名号,如果在这海船之上,连这点消息都探不到,我们还有何面目立于江湖?那尸体应该还在船尾,池掌门若不信,大可自己去看。” 池城心有疑虑,果然跑了个来回,等他再次踏上船头,一双凌厉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关莫行,叫道:“关帮主,在你的大船上,接连发生命案,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 关莫行被人怀疑却不辩驳,微微一笑,沉吟道:“苏谷主身为一派之主,武功修为之高,想必诸位都是知道的,我并不相信有人能够轻而易举的杀死他,还将他抛尸大海。”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打量着池城、何寅、闻仲翼和陈氏兄弟。显然在关莫行看来,他并不觉得沈庸、海蓝心有能力杀死苏天星,而楚云轩更没有理由去杀人,所以真正杀死他的人,必然在这五人之中。 陈氏兄弟老大瞧出关莫行的心思,冷笑道:“关帮主武功之高,我们都是知道的,更何况这还是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上,您那‘覆海龙王’的名声,可不是白来的。” 关莫行淡淡一笑:“我有什么理由杀苏谷主呢?” 陈老大阴笑道:“或许你们俩人有什么往日仇怨,我们又怎么知道呢!” 站在一旁的吕大突然抬起头盯着陈大千,狠狠地道:“你要污蔑人,要得讲个真凭实据。” 陈老二插嘴道:“证据?只怕让有些假仁假义的畜生东西销毁了吧。” 吕大听他话有所指,精神一震,“呼呼”两拳,向陈老二抢攻而出。陈老二猝不及防,只好转身相避,跟着腰中佩刀陡然出鞘,往吕大手腕削去。哪知那吕大的健臂好似灵蛇一般,在空中弯了半个圆圈,轻轻松松的避开了陈老二的挥刀一击。 沈庸在一旁看的啧啧称奇,那吕大的双手好比蛇头一般,时而昂首,时而低伏,呼啸连连,沿着陈老二手上佩刀上下摆动,丝毫不与刀锋相触。陈老二越战越惊,心道:“这是什么手法,怎地如此诡异?”十数招间,陈老二渐渐落了下风。陈老二心知自己不敌,急忙往后一跃,想要脱开战局。不料吕大右臂猛然伸直,戳向陈老二脸面,来势猛烈,全然不似一根软绵绵的手臂。陈老大眼看兄弟遇险,凌空一个翻身,自吕大头顶掠过,大喝道:“住手!” 沈庸只觉寒光一闪,陈老大手握钢刀,直劈吕大面门。吕大招架不及,忙将手臂收回,跟着又被这凌空一刀迫的连连后退。陈老二抓住机会,脚踏中宫,右手握刀,横切而去。这一刀去势虽猛,自己却已空门大露。 吕大双手平推,兀地生出一股大力,直往陈老二胸口攻去。眼看陈老二就要命丧东海,忽听关莫行笑道:“点到为止即可,莫要伤了客人性命。” 他话还没说完,陈老二胸口已着吕大一掌,被打得跄踉,连着后退了十来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陈老大一个箭步冲到弟弟身侧,伸手将他扶住,万幸那陈老二还有一口气在。 他狠狠地盯着吕大,久久不语。众人看在眼里,都是无不惊骇。那吕大招式奇特,武功却又高深莫测,犹在他主人关莫行之上,其中缘由让人不得不浮想联翩。 大海之上,无棺木灵柩,行船之人若不幸过世,为了不让尸体久放腐烂,便会在海上举行海葬仪式。 关莫行决定也要为霍家爷孙和苏天星举行海葬,便依照水上的规矩,择了吉日。 一大早,关莫行就通知了所有人来船头看海葬。他提前让水手们准备好了一木扎小船,将霍谦、霍朗的尸体放在船上,而后挂上风帆,乘着太阳的光辉,驱使西行,任其在大海中漂游去了。 蔚蓝的海,蔚蓝的天,蔚蓝的尽头,耸立着一座直入云表的山,而在那山下面,泊着一叶白色的帆…… 看着小船远去,那些送行的水手一个个的站在船头,眺望着远去的船帆,嘴里还念念有词。 词曰:千顷波澜,壮哉大海。万里浩瀚,壮哉大海。 山岛竦峙,惊涛澎湃。日月之行,天地长辉。 星汉灿烂,五色晨霭。轻风荡漾,云天结彩。 逝者西游,与海同在。海在魂在,千秋万代。 沈庸听得水手们诵扬的祭文,心头暗暗默哀:“人从自然中来,又回到自然中去,或许他们的命运也算圆满了吧。” 海葬结束,已近午时。关莫行又在船舱中为众人设下酒宴,酒肉在前,可沈庸一点也不开心。他们在大海上已经漂泊了十几天,单从出了人命以来,就有四五天的光景,沈庸越来越忧心忡忡。 关莫行看出沈庸似有心事,抬起杯中酒,向他说道:“沈兄弟,当日洞庭一别,不想又在海上相遇,当真有缘,我敬你一杯。”言罢,手中杯盏一饮而尽。 沈庸似乎没有听到关莫行在讲话,仍是若有所思的杵在那里。一旁的海蓝心猛地一捅沈庸,低声道:“呆子,关帮主敬你酒呢。” 沈庸“啊”了一声,才回过神来,扭头看着关莫行,不好意思的笑道:“实在不好意思啊,我……”他话没说完,突然从舱门外奔进一个水手,看样子是有什么急事。那人附在关莫行的耳边,不知低语了几句什么,关莫行蓦地脸色一变,叱道:“什么!” 这一声太过突然,舱中众人都吓了一跳。 何寅嘴快,先道:“关帮主,这……” 关莫行摇了摇头,转身往舱门外迈去,便走边说道:“几位都出来吧。”舱中诸人听了关莫行的话,紧随着他,也出了船舱。 沈庸刚出舱门,只见关莫行面如死灰,呆呆的站在甲板的船帆之下,而在他的旁边还躺着两个容貌极为相似人,确切的说应该是两具尸体。沈庸定睛一看,竟是陈家兄弟! 尸体上没有任何血迹,兄弟俩的表情看起来也很平静,似乎没有任何痛苦可言。关莫行一步走到尸体身侧,将他们衣服解开,赫然两个乌黑色掌印,又是一左一右,显然杀人者左右开弓,一瞬间将二人心脉震碎而亡。 何寅惊道:“又是锁心掌!” 吃饭的时候,沈庸就不见陈家兄弟,还以为他们还在记挂着那日与吕大动手的过节,所以没来,哪知道此刻再见到时,竟没有一个是活的,所谓世事无常,沈庸也只能枉自叹息。 池城身为神草门门主,一生都已济世救人为己任,哪知这一艘小小的海船之上,连日来竟死了数条人命,不由得摇头,惨然道:“真是祸不单行啊,霍家爷孙,苏谷主,陈家兄弟相继毙命,如此看来,我们也命不长久啦。” 闻仲翼冷冷的道:“我不管是谁捣鬼,想要我闻某人的性命,那就要看我给不给了。”说着话,他眼角瞥了一眼吕大,接着道:“吕管家前几天刚刚跟他们动过手,这兄弟俩就死了,岂非巧的很?” 吕大正要辩驳,却听关莫行道:“吕大确实与陈氏兄弟有点过节,不过当日已经化解,而且当时诸位都是亲眼所见,并非我关某人信口雌黄,况且……从伤口掌印看来,陈氏兄弟死亡时间应在一个时辰之前,敢问诸位,那个时候你们都在哪里呢?” 池城伏在陈老大身前,仔细的验看着他胸前掌印,然后点头道:“关帮主说的不错,从掌印处的皮下淤血来看,他们俩的死亡时间,应该不超过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前还在海葬,那个时候陈家兄弟是都在的,所以这件事必然是在海葬结束,大家回到船舱之后发生的。”何寅心直口快的说了出来。 闻仲翼又冷哼一声:“那就是所有人都有可能咯?” 何寅目光一闪,问道:“一个时辰前,你们谁见过楚公子?” 沈庸侧头看着站在人群最边上的楚云轩,只见他面不改色,冷笑道:“我自然是房间里了,难倒会下海喂鱼不成?” 池城道:“不错,我就住在楚公子隔壁,一个时辰前我还听见他房间有动静,所以凶手肯定不会是他。” 何寅失声笑道:“池掌门,你又没有亲眼看到他,单凭声音恐怕不能证明他不在场吧?” 楚云轩脸色一沉,说道:“那你的意思就是认定我是杀人凶手咯?” “哎,两位莫要再争吵了,说来说去都是无凭无据,何必再争执下去?”关莫行看到楚云轩与何寅之间火药味十足,赶紧出来缓和气氛。 楚云轩碍于船主人面子,也不好发作,只是瞪了何寅一眼,便不再说话,径直回了船舱。楚云轩离开后,甲板上的人们也突然变得不说话了,刹那间,整个甲板好像午夜里的乱葬岗,除了风声,再无其他。 沈庸与海蓝心对望一眼,他此时的心里有点慌张,短短的几天时间,船上就接连死了五个人,而看样子,接下来还会有人死,可是下一个又要轮到谁了呢?海蓝心也明白,凶手就在这艘船上,可谁也不知道他是谁,更或者“他”是人吗? 晚间时候,关莫行又在船舱里摆上了酒宴。伤心也好,担忧也罢,人总得要吃饭,即使你知道你快要死了! 酒桌之上,气氛很不愉快。 关莫行淡淡一笑,打破僵局:“海姑娘,听说尊师与魔教长老很有渊源?” 海蓝心一愣,她不想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难不成又要嫁祸自己?更何况她在天山十几年,也从来没有见过魔教的人,其中传闻大都是听人说起而已。海蓝心冷冷的应道:“那都是二三十年前的旧事了,至于其中细情,我也不得而知。” 关莫行笑道:“那锁心掌是魔教教主森罗笑的独门武功,而你师傅又和那魔教长老西门乘风瓜葛颇深,你说巧不巧?” 关莫行的话一出口,惹得舱内众人议论纷纷。他的话音刚落,人一俯身,从桌子下面捞出一件女人的衣服。 海蓝心怔道:“这是我的衣服。” 沈庸细看时,只见那件衣服上密密麻麻的还有成排的窟窿挂在上面。 闻仲翼惊呼一声:“这……这是追魂夺命索!原来凶手是你!” 第二十四章 山穷柳暗长灯明 众人一听,纷纷将目光投到了那件衣服上。 何寅冷笑一声,将目光转投到了海蓝心脸上,沉声道:“看起来,凶手已经水落石出了。” 海蓝心脸色一愣,说道:“你什么意思?” 何寅道:“船上的女人,我掰着手指头数都数的过来,而会功夫的只有你一个人,难道你不想解释一下吗?” 海蓝心脸色变得很难看,沉着脸说道:“可这件衣服不是我的。” 楚云轩忽然抢道:“这件衣服不是你的,难道是那些女眷的?使唤丫鬟也能和霍家人过上几招,这可真是怪事!” 池城道:“刚才关帮主说海姑娘的师傅与西门乘风颇有渊源,难道你是天山泠月宫弟子?” 海蓝心道:“不错。” 池城听她自认师门,叹道:“这件事你或许不该说出来的。” 海蓝心正色道:“我为何不敢承认自己师门?” 沈庸的目光一直没有离过海蓝心的脸,他听到这几人都将矛头指向海蓝心,赶紧解释道:“蓝儿一直和我在一起,她根本没有时间杀人,是你们冤枉她了。” 何寅阴恻恻的笑道:“冤枉?” 海蓝心道:“算了,如果你们执意说是我杀的,本姑娘也无所谓。” 沈庸不想她怎会突然认罪,脑子一懵,侧头看着关莫行,他此刻只希望关大帮主可以主持公道。哪知关莫行霍然长身而起,淡淡的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杀人凶手大家都认定了,我也不好说什么,随你们处置吧。”他淡淡一笑,往船舱内走去了。 “哎,关……”沈庸看着关莫行的背影,正要叫他,却被海蓝心拦住,“呆子,这些人是摆明要嫁祸于我,你又何必白费口舌!” 说到这里,沈庸身子忽然一震,只见周围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七八名汉子,手中各持短刀,死死地盯着着这边。沈庸不想海船上的水手竟然也参与了进来,看来关莫行也是要致他们于死地了。唯一的希望也已破灭,他垂头丧气的向海蓝心说道:“如今关帮主都不帮我们了,我们要怎么办?” 海蓝心扫了一眼四周,跟着道:“这个时候说这些废话还有什么用。”沈庸低声道:“就地等死,还不如殊死一搏,依我看咱们俩个杀出去,兴许还有一条活路。”他说话的声音很小,生怕被别人听见。 哪知海蓝心却是一声冷笑:“你倒说得简单,这四周茫茫大海,就算逃出去我们又能去哪?更何况对方还有这么多高手,我们……” 她话没说完,猛听得船后发出一声厉啸,只震得众人脚下的大船一阵嗡响。海蓝心跟着浑身一震,说道:“这人内功好生了得,若是来找我晦气,我必然是没命了。” 其他人也听到了那声厉啸,还未听完海蓝心说话,他们就已冲了过去。 待沈庸和海蓝心赶到的时候,只见关莫行正坐在地上,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眼睛里还布满了血丝,而在他的身边还多了滩殷红色的血渍,黏糊糊的,看起来是鲜血。 闻仲翼急问道:“关帮主,你这是……”他话没说完,眼神一瞥间,突然见到关莫行的后背上还插着一把短刀,一双眸子满是惊恐的望着周围的人,颤声道:“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池城显然也是吃了一惊,叫道:“关帮主,是谁伤了你?” 但见关莫行的目光从双眸圆孔中暴射出来,凝视着海蓝心,峻然道:“你果然还有帮手!” 海蓝心瞪着眼睛道:“我哪来的帮手?” 关莫行手臂强撑着地面,一点点的站了起来,抬手指着海蓝心,怒道:“刚才分明有魔教弟子从后面偷袭我,你敢说你不知情?”只见他举着右手往海蓝心走来,看起来像是要掌击她一般,可关莫行刚走了两步,急怒之下,登时晕倒,横在地上。 楚云轩突然从人群中抢出,一把将关莫行扶了起来,只见他背脊上有大量血水渗出,狠狠地说道:“魔教当真狠毒,茫茫大海上也不放过我们这些正道人士!” 海蓝心一怔,驳道:“我什么时候成了魔教的人了?” 便在此间,海蓝心忽然感觉身侧有一阵劲风袭来,她下意识的闪避,恍然间,却是何寅挥剑而来。海蓝心怒道:“你竟然偷袭?” 何寅冷笑道:“跟你这种魔教中人,自然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你乖乖的自己了断了吧,还省的我们这些江湖正派动手了。” 海蓝心啐了一声:“一群不知廉耻的臭男人,还在本姑娘面前妄称正派,我真是呸!”跟着右手作剑一划,一道剑气便往何寅身前飞去。那何寅也非泛泛之辈,当即以剑横胸,守住身前罩门。 刷地一声,长剑闪动,何寅反手挥出,那长剑似雨而洒,又如飞泉瀑布,霎时斩出三十六剑,一剑更比一剑快。只片刻间,剑光已宛若狂风暴雨,摄人心魂,直朝海蓝心身前杀去。 池城、闻仲翼等人也都是武学高手,可见了这等快剑,心下也是大为骇然,只被这剑光逼得难以直视。 眼见那滔天剑花已到来前,海蓝心却不慌不忙的将右手一挥,指剑跟着又跟着射出一道剑气,妙到颠毫的钻进了何寅编织的那张剑网之中,何寅心知泠月宫“千叶指剑”的厉害,在剑气近身的一刹那,便已向后急跃,避开了这夺命一击。 何寅双眉一轩,冷冷的看着池城和闻仲翼,说道:“二位就这么看着?” 闻仲翼轻哼一声:“我可不想和你联手对付一个小姑娘,若日后传出去,老夫还有何颜面在江湖上立足?” 池城俩手一摊,更不答话。 何寅率先出手,此刻又不能退缩,只好径自提剑走向海蓝心。霎那间,何寅手中寒光一动,长剑横切,朝海蓝心腰间而去,这剑夹带着一声巨响,犹如大海之上的怒浪惊涛,一旁的沈庸只觉剑风割面,脸上火辣辣地甚是疼痛。这剑气势雄浑,沈庸好生担心海蓝心的安危。 可海蓝心面不改色,仿佛有十足的信心可以瓦解这必杀一击。只见她双脚微微前后岔开,手臂伸直,只待何寅长剑近身,她便反手一撩,势必伤他脉门。何寅不识她用意,只道她已被自己剑气所慑,心头一喜,手上攻势加快,手腕一振,便已指向海蓝心的脖颈。 沈庸看的心头大惊:“这一剑要是砍实了,蓝儿还不人头分离?”他右手聚起真气,正要出手相救。忽见海蓝心身子陡然一转,指剑尖立时往何寅身前疾刺,这一变招快如闪电,但去路却又蜿蜒曲折,只听一声颤动,何寅身上所有要害都已被她制住。 又听“嗡”地一声剑吟,闻仲翼猛地拔出配剑,挡开了海蓝心的索命一指,他闪到海蓝心身前,急舞长剑,招招紧急,攻向海蓝心。闻仲翼身为自在帮帮主,一手“自在极意剑”名满江湖,他一剑在手,剑法凌厉无比。海蓝心的“千叶指剑”在闻仲翼的逼迫下,渐渐施展不开。一旁的何寅瞧见二人已过了二十余招,那闻仲翼虽是占得上风,却仍未拿下海蓝心,当即喝道:“闻帮主,我来助你!” 何寅身形一晃,跟着右掌推出,往海蓝心背心探来。海蓝心大骇,闻仲翼武功已远胜自己,更加何寅偷袭,自己哪里还有活路?正彷徨间,何寅已然举掌拍到。突然之间,何寅右手一震,陡觉一股寒气送入手心,立即松手退开,只见他右手有一丝白气飘过,何寅的手掌心竟然凝出一层寒霜。 池城大惊失色,颤声道:“玄……玄冰心法,你是东海传人?” 一旁还在缠斗的闻仲翼听到池城的话,赶紧停下手来,只觉身子越来越冷,竟连四周的空气也要凝结成冰,而那寒气来源便是沈庸那双蓝光大盛的手。 何寅骇极大叫:“血煞传人!” 众人不想沈庸竟身怀神功,如此一来他们更加不好对付了,几人正自想着如何拿下他二人,忽见船舱里窜出几个男男女女,一片喧扰之声迎面而来。沈庸见那些人都是海船上的水手、丫鬟,心头一怔,尚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又听一男子叫道:“失火啦!” 众人闻言一震,何寅一把抓住那男子手臂,叫道:“哪里着火了?” 那男子抬手一指船头,沈庸循着看去,可此时,夜色渐深,星光熹微下哪里看得清楚? 闻仲翼收剑入鞘,转身奔向船头。可他刚刚走出三丈,猛见船头的火头已然冒起,滚滚浓烟已经卷向半空。 何寅惊叫道:“关帮主,这是怎么了?”他一回头,关莫行与楚云轩早已不知所踪,他茫然的看着池城,刚才他和闻仲翼在与海蓝心缠斗,一时没有留意关莫行的去向。 池城俩眼一瞪,怒道:“你看我干什么,刚才关帮主了受了重伤,是楚云轩扶着他回去歇息了。” 几句话的功夫,船上大火已是照得海面通红,闻仲翼抓来一个水手,质问道:“到底是哪里失火了?” 那水手颤声道:“是……有人……有人纵火?” 闻仲翼双目一凝,喝道:“你怎么知道?” 水手道:“船头没有仓库,只有一个水手休息的舱房,那里不可能无缘无故着火的,肯定是有人故意纵火,而且船侧栓着的那艘救生小艇也已经不知去向,定是被那纵火之人乘走了。” 闻仲翼怒道:“到底是谁?” 池城急中生智,叫道:“我们跳海吧!” 大海中波涛汹涌,游泳本就是极其危险,而此时又在黑夜,视野受限,众人都不知自己身处哪片水域,如何敢贸然下水?五人正惶急无计,忽然见到西边处有一轻舟,火光映照下遥见那船上乘着三人,沈庸失声道:“关……关帮主。” 众人看去,果然关莫行与楚云轩立在船头,正在望着海船方向,而船后是那吕大正在扳桨。 闻仲翼气纳丹田,长声纵道:“关莫行,你这是什么意思?” 关莫行远远地站在小艇之上,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应道:“下到地狱问阎王去吧,哈哈!”那艘小艇,轻舟冲浪越走越远,待到关莫行的笑声之声,已是几不可闻。 沈庸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脑海里浮现着连篇的画面,心道:“这人绝不是关莫行!” 眼看大船火势越烧越大,木材焚烧的劈拍之声不绝于耳。何寅惨叫道:“池兄!闻兄!快想办法啊!”他话音未落,猛听喀喇喇一声巨响,大火已将长帆烧断,轰然塌下,那船帆极长,一侧掉进海里,被海浪猛冲几下,整个长帆慢慢的划入大海,成了一个浮在水上的朽木。 弹指间,海船已有大半沉入海中,沈庸立于船尾,望着苍茫大海,又看着身旁的海蓝心,心想:“黄泉路有蓝儿在身边,也就值了。” “噗通,噗通,噗通”连着三声,池城、闻仲翼、何寅已纷纷跳进海里,唯有沈庸和海蓝心一动不动的站在船上。他俩只感身上越来越热,脚下船板的震动感也越来越强,伴着山崩低裂般一声巨响,一堵水墙罩头而至,海船激起一个骇人的漩涡,在那里不停地旋转,仿佛一张猛兽的巨口,片刻间就要把他们吞噬!海水已完全将沈庸和海蓝心拢在其中。沈庸虽然已决心赴死,可当海水真的灌入的那一刻,他还是吓得呆住了,满头冷汗如雨,已和海水混在了一起。 海蓝心也呆住了,可一眨眼的功夫,她突然道:“船帆!” 那根掉入海里的长帆,此刻正浮在数丈外的海面上,海蓝心和沈庸就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奋力的朝船帆游去。 沈庸自幼长于蜀中,水性极差,只游了两丈的距离,双腿突然一酸,身子便已使不上力,眼看就要沉入大海,便在此间,海蓝心一把拉住沈庸,叫道:“坚持住!” 大海旋涡,吸力极强,纵使常年在天池中游泳的海蓝心,一手拉着不断挣扎的沈庸,一手奋力游着,也显得格外吃力。可任凭她怎么游,他们俩也游不出旋涡所在,沈庸已被海水呛得止不住的咳嗽,海蓝心大叫道:“呆子,屏住呼吸!” 沈庸下意识的屏住呼吸,只见海蓝心拉着沈庸,一个起伏便已钻进茫茫大海。没有了沈庸的挣扎,海蓝心看起来轻松了许多,她水性极好,静下心来时,顺着旋涡的水势游动,不消片刻的功夫,二人便已安全游到了长帆之侧,好在那长帆正中的桅杆,有着四五个人的合抱之围,能容下二人的身子。此时的海蓝心已是筋疲力尽,她先将沈庸托到了桅杆上,又使出浑身的力气才爬上桅杆,身子一着地感觉越来越倦,竟尔朦朦胧胧的睡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庸方才缓缓醒了过来,他四顾茫茫,除了自己趴着的桅杆外,大海之上哪里还有什么东西?一旁趴着的海蓝心也不知昏睡了多久,沈庸担心海蓝心有事,伸手抚在她脸上,心情十分惶急,急问道:“蓝儿!蓝儿!你没事吧?” 海蓝心听到有人唤她,缓缓地睁开双眼,低声道:“我们这是在哪?”可一瞬间,她猛生一念,赶紧将怀里的《山居图》拿了出来,说道:“海水可千万别将这宝贝毁了啊。”可她打开之时,纸上哪里还有墨迹,不过是一张被水浸泡过的普通宣纸,用手一揉,便成了纸糊。 沈庸惊道:“假的?” 海蓝心哼道:“这些贼人果然诡计多端,竟然在密室放了一张假图来引诱我上钩……”她话锋一转,抱怨道:“如今这图也是假的,我们也不知道在哪里,真是白忙活了!” 大海之上,连陆地的影子都瞧不着,又如何知道自己在哪呢?沈庸呡了呡干裂的嘴唇,有气无力的说道:“我也不知道这是哪,我只知道在这么飘下去,不是被太阳晒死,就是被渴死了。”说来也怪,冬天的太阳,火力本不会太旺,可大海上的烈日,却晒得烤的他难受极了。 海蓝心干咳了两声,勉强笑道:“呆子,太阳太大,又没水喝,我们还是保存一下体力,有什么话,等日落后再说吧。” 傍晚时分,微微幽蓝之下,带着阴沉黑暗的天空和海洋,同样色泽的云,缥缈的缠绕在地平线,也缠绕在太阳间,殷红的烈日将云层几近穿透,透入出丝丝扣扣的细微的温暖期盼。衍射在海面之上的光环微波粼粼,破碎淋漓,蕴荡出一波胜似一波的光圈。 憋了一天的沈庸实在忍不住了,霍的坐在了桅杆上,说道:“蓝儿,我们现在怎么办?” 海蓝心缓缓道:“等着吧。” 沈庸怔了怔,叫了起来:“等?这就是你的主意?” 海蓝心叹了口气,说道:“难道你还有更好的主意?” 沈庸怔了半晌,始终没有说话。 茫茫大海中一根桅杆能坚持多久?谁也不知道。可除了等奇迹出现,又有什么办法呢? 沈庸望着四周,太阳不知何时已被大海吞没,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看着正低垂着头的海蓝心,心里有点难过,毕竟等死的滋味并不好受,一个人若是还能挣扎,还能奋斗,还能抵抗,无论遇着什么事都不可怕,但若只能坐在那里等着,那就太可怕了。于是他打算做点什么,能让海蓝心开心一些。 沈庸舔了舔自己已经裂的在流血的嘴唇,嘴里念念有词,唱了一首歌谣,词曰:“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这本是《诗经·陈风》的一篇,为先秦时代陈地汉族民歌,是一首歌月怀人的诗。可沈庸看着大海月下的海蓝心,不由得吟了出来,心里发出无限的忧愁和感慨。 可海蓝心似乎并没有听见沈庸在唱些什么,她自顾自的盯着东南方,黑沉沉的海面上,慢慢的现出了点点星光。她突然叫了起来:“呆子,那是什么?” 海面之上,怎会有光?难道是星月倒影?可等桅杆渐渐飘进之时,沈庸不由得颜色大悦,叫道:“是灯!是灯!” 第二十五章 海上风云又萧萧 有灯的地方,就有人,无论是船还是陆地。那微弱的点点星光,在此刻的沈庸和海蓝心看来,简直就是希望! 俩人拼尽全力,向灯光处划了过去。此时的风浪再大,在他们眼里,已算不得什么了。 灯光渐亮,渐近。 沈庸抬头望了望,天边还挂着几颗残星,东方渐渐的堆积出一片鱼肚白,天已蒙蒙亮,隐约可以看得见不远处银装素裹,满是挂满冰霜的树木。再行半晌,桅杆突然间发出一阵抖动,便一动不动的停在了那里,海蓝心低头看时,原来碰到一块礁石搁了浅。 这里离岸只有数丈,水深不过将将没过大腿。沈庸还未回过神,猛觉被一股大力拉起,原来是海蓝心将他拉进水中,二人并肩跨步而行,往岸上走去。 上了岸,浓浓的海腥味扑面而来。沈庸发现这片陆地是一座依附在大海里的海岛。寒冬时节,本该万物凋零,可这座岛上却是百花争芳,异彩纷呈。 沈庸见这座横卧于万顷波涛之中、杳无人烟的岛屿上,不仅看不到荒凉,反而处处充斥着勃然生机,不由得心头一震,说道:“这里不会就是他们说的‘销金窟’吧?” 海蓝心望着四周,点头道:“有可能,不过管它是什么,总之不用再在大海上飘着就是谢天谢地了。”她一把拉住沈庸右手,往小岛深处走去,边走边道:“呆子,先去看看周围有没有人。” 越往深处走,二人越觉争奇斗艳,小路边的花正肆意的绽放,一朵朵婀娜多姿,在晨风中摇曳,仿佛正在呼唤着过往的沈庸与海蓝心。那木棉树上的红花,像落日余晖的彩霞,温馨般醉人;路边的山茶花灼灼迷人,吐露着醉人的欣香;高低不一的石榴花,红彤彤的,惹人喜爱;优雅的百合、淡淡的丁香、高傲的牡丹,它们蓄含着不同的风韵,每一朵都有着自己的风格。置身花海中,晨风飘来,阵阵芬芳,沁人心脾,令人赏心悦目。 在这偏远的海岛上,盛开着丰富多彩的花儿,怎能不引人入胜?可如此多的鲜花是谁在此培植? 沈庸还在赏花,突然间耳边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宛若天籁,清韵至极。 海蓝心生性机警,凝神静听,只觉那琴声曲曲萦绕耳边。她心下好奇,如此偏僻海岛,难倒隐着遁世高人?海蓝心寻了一个高处,纵身跃上,四下眺望,但见东西两边都是光秃秃的石岸,向外走便是大海,南面亦是花花草草,五色缤纷,不见尽头,唯独北面那小路尽头处,红白花丛重重叠叠,其后隐约耸着一高高大大的东西,只是相距太远看不真着。 沈庸道:“这些花如此多娇,这琴声又如此悦耳,看来这岛上必定住着一位文雅之士。” 海蓝心心下起疑,说道:“这可没准。” 二人循声往北,在栽满鲜花的小路上奔了几转,方才来到那红白花丛处,沈庸抬头一看,原来那高高大大的东西,竟是一座三层高的木楼,在那入口的正中间,悬着一块牌子,上书“云鹤楼”三字,苍劲古朴,下笔有力。可走到楼下时,沈庸才发现,那块牌子并不是寻常木头所制,而是一块别人打磨的很光滑的石头,石牌上的三个字也不是用笔写上去的,而是手指所刻!沈庸猛然想起那翠云山的密洞之中,也是有人用手指在石壁上刻下大字,他心中一凛,难倒这座楼的主人与那密洞中刻下大字的人有什么关系?或者根本就是一个人? 忽听“吱吖”一声,那木楼的门突然开了,一个青衣长袍少年已缓步走出屋外,站在门口含笑相迎,可那琴声还在传来,显然这里不止一个人。 少年微笑着向沈庸和海蓝心作了一揖,温言道:“昨夜西风猛烈,吹动紫气东来,不想今日一早便有佳客登门,蛮荒小岛,真是熠熠生辉。” 沈庸也是长长作揖还了一礼,笑道:“海上蒙难,乱闯主人宝地,已是多有打扰,不想主人还如此多礼,真让小生不好意思了。” 海蓝心看俩人还在文绉绉的寒暄,脸色一沉,捅了捅沈庸,心道:“这呆子寒酸的很,身处险境,还在无人谈笑风生。”海蓝心瞧那少年,呼吸浑厚,步履盘根,实则是一位身怀内功的高手,如此偏僻的地方,住着这样一位武林好手,怎能让人不疑? 便在此时,那琴声节奏突变,忽高忽低,此起彼伏般充斥着沈庸和海蓝心的耳膜。只听得二人面红耳赤,血脉喷张,仿佛就连心跳都被琴声引的忽前忽后,不受自己控制。沈庸心神一荡,眼前蓦地闪现出裴槿儿与薛白的身影,只觉她们现在自己眼前时而浅笑,时而低泣,柔声燕语,说不完的温存。沈庸宛在梦中,整个人时哭时笑,已不自知。 海蓝心使劲捂住耳朵,只望自己心旌不再随着琴声动摇。可一转头,正脸沈庸在那翩翩起舞,心头大骇,惊叫道:“呆子!” 沈庸一惊醒来,琴声兀自萦绕耳畔,他定了定身,只见那门口相迎的少年早已不见了踪影,再一看海蓝心,见她正席地而坐,正在运功抵御琴声。沈庸方才想起当日在瀚沙堡中,曾被程伯的笑声震得心悸神摇,险些心跳猝死,当即坐到在地,运起玄冰心法的内息。玄功运转片刻,心神渐渐安定,再来片刻,已是心神贯通,脑中一片空明。待心中已无杂乱思虑,方才缓缓睁开双眼,阳光一耀,沈庸忽见面前一双泪光莹莹的眼睛正在盯着自己,柔声道:“呆子,你没事了?” 沈庸一敛神,面前的正是海蓝心。沈庸被琴声所摄,已昏迷了半日时光,好在他已无大碍,海蓝心感情一时难以抑制,竟一下子哭了出来。沈庸微笑着安慰道:“傻蓝儿,我没事了。”伸出右手,轻轻擦去了她双颊的泪痕。 二人正在浓情,忽听身后一人冷然道:“你们能挺过落尘三叠曲,却不知能接我几招。”说话的竟是先前那青衣少年,只见他双手微扬,右手轻轻一晃,左掌已拍向沈庸面门。沈庸见他来势奇快无比,赶紧起身相让,紧跟着右肘内策,反身就是一掌。少年急忙趋避,哪知沈庸掌中夹着玄冰真气,两人一瞬间错开三寸,那寒气却依然着击在了少年肩头。少年登时被寒气逼得连连后退,可他武功极为诡异,三丈之外仍能复身抢回原地,右手奇速的又向沈庸拍来一掌。沈庸大惊,正要后退向让,哪知少年掌中也有一股森森寒气,正着在他的左胸。 沈庸顿觉那寒气入骨,冰冷至极,暗叫:“不好!”这股寒气竟与自己的玄冰心法真气相似,寒气过后,身体已感酸麻。沈庸胸口挨了一掌,好在留有余力,待少年攻势再至,他右手一挥,屈起食中二指,径直往前面肋下点去,这招“一指弹倾”本是“千叶指剑”的一招,讲究左弹右戳,叫敌人绝难闪避。沈庸最近几天与海蓝心嬉闹时,海蓝心曾使出此招对付他,沈庸武学天赋极高,只是一眼便已记在心中。可在危难之中,他只记得右手成戳,使了个半招“一指弹倾”。“千叶指剑”本是泠月宫的独门绝技,纵然使了半招,依然威力巨大。 少年虽不识此招厉害,见沈庸右手非掌非拳,只是曲曲二指,却能激起飒飒风声,忙化攻为守,卸去沈庸来势。但这一招携着玄冰真气,自是非同小可,少年右手登时传来一股大力,将他身子推得向后撞去。少年眼疾手快,身子后退之余,左手一扬,凭空一掌也将沈庸震得连退数步。 海蓝心见二人使尽全力比拼,一个变幻无方、刚柔并济,一个去势凌冽、攻守兼具,霎时间,小岛之上已是被他二人激的风声大作。少年仗着身法灵变,纵前跃后,从四面八方向沈庸攻来。海蓝心见这少年掌法精妙,沈庸若是见招拆招,必然吃亏,当即喊道:“呆子,猛攻他中路!”沈庸心领神会,双掌一左一右拍向少年胸口。那少年被他双掌所迫,手上招式无法施展,纵然拆了二三十招,依然不能占沈庸半点便宜。 海蓝心见他二人斗得不相上下,心想:“这少年招式虽妙,却内功平平,呆子方能立于不败之地,可如此缠斗下去,呆子一旦后继无力,势必吃亏,何况刚才那弹琴之人还未露面,更不知此地是福是祸了!”阳光照耀下,见那少年玉面红唇,相貌可人,一双眼睛透着深邃的目光,海蓝心只看了一眼,心神不觉一荡,似被勾魂一般。 又斗了三十多招,少年已是恼怒非常,心道:“自己跟随师傅苦练十多年,竟然还打不过一个臭书生?”左右开弓,越打越快。少年武功本在沈庸之上,只是动手之时有点心高气傲,所谓骄兵必败,加之后来免不了心浮气躁,斗了半天竟打了个平分秋色。再斗片刻,两人已过了百招,少年渐渐摸清沈庸出手路数,知他招式虽然变化多端,却杂而不精,招式显威之余,不能留有余路,于是在他出手之后,截他后手,令他顾此失彼。沈庸这些招式,大都是自学而来,只将一招一式学了个似模似样,却不能将内力与招式融会贯通,时间久了,破绽百出。少年抓住机会,趁势疾上,双掌翻飞向沈庸击去。 沈庸见他双掌变化繁复,身法却灵动飘逸,知道自己再斗下去必定没有胜算,所幸叫道:“这位兄台,我武功远不及你,你赢了。”哪知少年充耳不闻,纵身跃到沈庸面前,呼呼两掌,逼得沈庸连连闪避。海蓝心看的心急,大叫道:“好个贼子,人家都已认输,你却苦苦相逼。”身子跃起,掠到沈庸身旁,右手屈指成爪,向少年抓来。少年急忙缩身,只听“嗤啦”一声,少年右臂长袖已被海蓝心扯脱长长一截。 沈庸见少年也吃了亏,急忙道:“好了好了,别打了,两败俱伤又有什么好斗的!” 少年冷然道:“说的轻巧,要不是这女子助拳,我必能三招之内将你拿下。”一语刚毕,气贯双臂,霎时间,四面八方都是掌影,好似落叶飞花被狂风卷起一般,虚虚实实实在让人难以分辨。虚化掌影的功夫,沈庸见过不少,可如此翩若惊鸿的掌法还是第一次见,一时间只晃得他眼花缭乱,却不知从何处下手应对。忽听少年大喝一声:“着!”左右双肩已同时挨了少年一掌。沈庸武功本就不及少年,待他敛其心神,专心出手之时,更是迭遇险招。海蓝心见沈庸渐渐不敌,担心他的安慰,双手化剑,往少年攻来。 海蓝心在一旁观察已久,看准少年空隙,右手指剑突地发出,直逼少年身子。她这一招“一泻千里”与沈庸先前使得那招“一指弹倾”颇为相似,只不过海蓝心内外兼修,使出来自然比沈庸威力更佳。少年拼尽全力才能拿下沈庸,对海蓝心全无防备,更不想她功力功力竟然如此深厚,眼见她蓄力袭来,已不及招架,身子陡然中招,登时摔倒在地。 海蓝心手上攻势不停,左手正要点在少年胸前大穴,忽听“呜呜”两声鸣响,两片花瓣破空而来,一前一后飞向海蓝心。海蓝心见那花瓣如此轻薄之物,却能发出浑厚声响,心下大惊,心知这花瓣来势难以抵挡,转身正要闪避。一回身,“嗤嗤嗤”身后又有三枚花瓣袭来。海蓝心见情势不妙,随手捞起一把石砾往空中抛去,想要扰乱那花瓣的准头。不想那花瓣好似活了一般,在半空中突然加劲,破空之声响彻四遭,不偏不倚的往海蓝心疾射而来。 海蓝心、沈庸心中无不大骇:“一枚花瓣都有如此力道,若换作石子、铁弹,自己岂非早没了性命?” 眼看花瓣越飞越近,那飞的较快的一枚,正撞上海蓝心抛出的石砾,只听“啪”的一声,场中火星四溅,石砾化作碎片向八方乱射。海蓝心闪避不及,胸口被一碎片击中,脚步踉跄,整个人便跌了下去。 沈庸急待去扶,恍然间,忽见北边多了一个人影。沈庸以为花了眼,使劲揉了揉眼睛,可那身影越发清晰。只是他身法忒快,还未等沈庸看清模样,便已探手,向他攻来。 只见那人影有如一只翩翩飞舞的老鹰一般,不待沈庸出手,那人只是一掌,已逼得沈庸毫无还手之力。正要向旁闪躲,哪知这掌未到,力先至,劲风逼面,身子已是动弹不得。 海蓝心大惊,知这一掌下去,沈庸非死也得重伤,顺手抬起一块大石,往那人影处砸落。却见那人影随手一挥,“咔啦啦”一声,那脑袋大小的石头已被震得粉碎。 来势一缓,沈庸捡的性命,愕然的看着那来人,但见他形相清烁,神气雅然,脸如红纸,湛然若神,看起来年纪与那少年相仿。沈庸又是一愣,不知此人是谁,正要垂手想问,却听那人沉声道:“你是玄冰心法的传人?” 第二十六章 云鹤俱空横琴在 沈庸心下一凛,问道:“你知道玄冰心法?” 紫袍客哼道:“你刚才运功抵御琴声之时,盘膝而坐,双门俯地,四心朝天,这分明就是玄冰心法的运功姿势,又如何骗得了我?” 沈庸又是一凛,所谓“双门俯地,四心朝天”,指的是面门、心门躬身俯地,双手心双脚心四心朝天,这本是玄冰心法的修炼口诀,如何此人会知晓? 紫袍客见沈庸久久不语,笑道:“小子,你这玄冰心法看起来虽然似模似样,却虚有其表而已,如果我要是没猜错的话,必然不是有人传授的。” 海蓝心不知紫袍客来历,心道他在套沈庸底细,连忙打眼色,叫沈庸万不可吐露底细,可沈庸心存憨厚,仍说了出来:“实不相瞒,这玄冰心法是小生偶然机会,在一山洞中所得,其中要旨我并未完全参透。” 紫袍客听了沈庸的话,双眼放光,若有所思,半晌方摇头道:“时间真快啊,都过去二十多年了,也不知道芷儿一个人在那里过得好吗……” 沈庸听他语气,似乎勾起了他的陈年旧事,心道:“这人说的芷儿是谁?跟玄冰心法又有什么关系?” 紫袍客好像回忆起了许多往事,过了好一会,他方始宁定,然后道:“我见你武功杂乱,却不知是何人门下?” 沈庸见他脸色温和,已没了先前杀气,略觉放心,躬身垂手答道:“小生并无授业恩师,只是跟着陶浪大叔他们练过几年功夫。” 那紫袍客双眸微闪,似乎不信,说道:“陶浪?就是那几个长江水贼么?他们又怎么能传授你炼剑山庄、泠月宫、金威镖局的武功?” 原来沈庸刚才与那少年动手之时,一攻一守间,夹杂着翻云掌、千叶指剑和罗天散手的招式,这些只不过是他见薛彤、海蓝心和乔敬用过,却也能自学自用,打个神似,倒真让旁人异然。只不过沈庸人在其中,尚不得自知。 紫袍客冷然道:“为什么来落尘岛?” 沈庸拱手道:“晚辈海上蒙难,误入贵地,还望兄台海涵。” 紫袍客哼然一笑,说道:“你这故事倒是编的有头有尾,只不过你觉得我信不信呢?”说着话,右手倏地抬起,沈庸陡觉一股强劲之极的内力瞬间涌到,那紫袍客接着道:“说!你是谁派来的?是臭算命的人,还是老混蛋的人?” 沈庸实在抵挡不住,右手急忙向上穿去,想要格挡紫袍客的内力,哪知右手刚刚抬起,紫袍客忽地反手一拨,右手两指已搭上他手背,只以两根手指之力轻轻一点,沈庸便直直倒飞了出去,背心重重的摔在地上,整个人只觉骨骼疼痛欲裂。 海蓝心大惊,叫道:“你干什么!”右手一抬便来拿紫袍客手腕,五指渐近之时,突然翻上,右手翩剑,向他喉头刺去。紫袍客右手收回,左手如风吹波涌一般,摆了一摆,海蓝心顿觉一股寒气,逼得她手臂一麻,疾忙缩手,心中却暗暗惊叹:“这人一动不动,只是随手一摆,便能将自己逼退,如果被他这股内力拂到穴道,岂不一命呜呼?” 紫袍客一招退敌,哼笑道:“原来是天山弟子,难倒尊师也想争一争天下第一?” 海蓝心一愣,回道:“你认识家师?” 紫袍客笑道:“我与尊师二十多年未见,或许她早就忘了我这我位老朋友了。” 海蓝心愕然,她上下打量着紫袍客,见他年岁不过二十有余,如果他二十多年前就与师傅相识,那岂非他还是个孩童的时候就与师傅相交? 紫袍客又笑道:“也是,劫远老和尚死后,又有谁不想争天下第一呢!”紫袍客左手疾扬,一把拿住沈庸手臂,说道:“我到要看看你是谁的弟子!” 沈庸一挣没能挣脱,叫道:“我真的没有师傅!”紫袍客却不理会,当头一拳向沈庸打下。沈庸歪头闪过,又道:“这位兄台,我真的没有骗你!”紫袍客道:“骗没骗我,我一试便知。”反手一掌,向沈庸肩头探去。 沈庸右臂被箍,身子无法跃开,只有强运内功,试图震开紫袍客的左手。那人右手刚刚探到沈庸肩头,忽觉一股寒流自掌心袭来。 沈庸本指望以玄冰心法的寒冷之气,将紫袍客逼开,哪知寒气散出,好比蚍蜉撼树,不见一点异样。那紫袍客的左手依然紧紧的抓着沈庸右臂,不受半点影响。沈庸近几个月来,大小高低的武功他见过不少,即使纵横武林的“玄武七宿”也对玄冰心法忌惮三分,可不怕玄冰心法的功夫,他还从未见过,眼见紫袍客身手诡异,让沈庸不由得浮想联翩。 紫袍客突然大笑一声,松开左手,说道:“很奇怪?” 沈庸点头道:“你不怕我的玄冰心法?” 那青衣少年揉着胸口,正站在紫袍客身后,岔道:“你可知我师傅是谁?” 沈庸深深吸了口气,再次向紫袍客望去,心道:“此人年纪轻轻,武功却比程伯、乔敬高处不少,几比达僧格显还要胜上一筹,怎么东海小岛上住着这等人物?难道是‘西川神相’、‘南江太傅’、‘北殿阎罗’么?可看年纪又不像……” 海蓝心却道:“你是魔教弟子?” 沈庸一听到“魔教”,不禁心头一寒:“遭了,都说魔教弟子擅长用毒,我岂不是着了他的道?”赶紧将右口衣袖卷起,但见右臂红嫩如昔,方知没有中毒。 少年嘿然冷笑一声:“魔教弟子给我师傅提鞋都不配!” 沈庸沉吟道:“小生曾听人言道:天下武功登峰造极的宗师共有四位,东海血煞前辈已经仙逝,莫非前辈是西川神相、南江太傅、北殿阎罗中的一位么?可这三位的年纪都已年逾六旬,兄台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又……” 紫袍客长笑一声,说道:“你觉得我的武功已经登峰造极了?” 沈庸道:“小生武功粗浅,不敢妄语。但适才兄台随手一摆,就能将蓝儿逼退,单凭这份功力,在我见过的各路高手中已是无人能及。” 紫袍客听他对自己的武艺大是赞扬,脸上掩饰不住笑意,又道:“可是你却说我已经仙逝了。” 沈庸冲口叫道:“啊!难倒你…你是花与贤?你不是死了吗?” 少年啐了一口,喝道:“混账东西,你敢咒我师傅?” 沈庸方才想起自己一时失言,可算得大大的不敬,忙躬身拜道:“晚辈不敬,请花前辈恕罪。” 花与贤叹道:“死与不死,又可奈何,当年我本就是想死的,可如今却又偷生到今天,倒还不如死了。” 沈庸不知道他这一番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在他说话之时,总是忍不住的一直在偷看花与贤的双颊,纵横江湖几十年的东海血煞,竟然生了一个娃娃脸? 花与贤瞧见沈庸正在偷偷的瞄着自己,转笑道:“你修炼了我的功夫,难倒还不相信我是花与贤?” 沈庸摇头道:“江湖传言,血煞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可今日一见,似乎…” “似乎怎样?”花与贤一双眸子,正闪闪发光。 沈庸接着道:“似乎江湖传言并不属实。” 花与贤轻哼一声:“那些宵小之辈的话,我向来都是不放在心上的。”话音未落,那少年忽道:“师傅,这两人来历不明,我们务必当心啊。” 花与贤点点头,向沈庸问道:“小子,你方才说你们在海上蒙难,却是何事?” 沈庸便将如何上了关莫行的海船,然后又在海上遇难之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听到最后,那少年忍不住笑道:“你真是个呆傻之人,怪不得那位姑娘喊你呆子,若是东海之上有那样梦幻的销金所在,岂不是早就被人踏破门槛,又如何不为人知呢?”这少年名唤燕南,是花与贤的唯一弟子。 花与贤道:“小子,你能学到我的玄冰心法已是莫大机缘,但不知你悟性如何,且让南儿再试你一试,你可要小心应对。” 燕南双眼从上至下,又自下至上的将沈庸打量了两遍,右手伸推出,道:“你在我掌上推一下,我试试你的玄功练到了什么境界。” 在花与贤面前,沈庸不敢不为,便依言伸掌与燕南右掌相抵。燕南道:“运功吧。”沈庸凝神发力,将玄冰心法尽力发出。只见燕南手掌微微一缩,正要反推,却见沈庸整个身子毫无预兆的颤抖了起来,气喘愈急,听他呼吸声直是痛苦难当,仿佛马上便要窒息一般。 海蓝心两步迈到沈庸身边,双手扶住他的臂膀,可甫一碰到沈庸身子,登时感觉一股寒流激射而来,本应下意识的撒开双手,海蓝心却忍住寒冻,死死的抓着沈庸不放。 海蓝心知道这是沈庸体内寒气反制,可之前发作,不过是昏厥过去,今日却颤抖不停,一时慌乱无措,心神还未定,却见花与贤一个闪动,已掠到沈庸身前。只见他右手探出,摸在沈庸脉门,半晌不语。 海蓝心急道:“呆子他怎么样了?” 花与贤道:“体内寒气太重,已成反噬之力,须得马上化解。” 海蓝心道:“前辈是当世四大宗师之一,定有化解之法,还望前辈相救。”说完,便要跪拜于地。双膝将将一弯,却被花与贤凌空一托,整个人又站了起来。 海蓝心道:“前辈……你……” 花与贤没有理她,只见他左手抚在沈庸胸口,右手搭在沈庸后背,以掌心一股热气助他化解寒气之苦。花与贤内功奇高,轻轻一掌,沈庸已是心中一静,痛苦已渐渐消失。再过片刻,只听得沈庸气喘渐缓,呼吸均匀,沈庸已恢复意识,自行运起功来。 海蓝心见他脸色温和红润,方才放心,站起来向花与贤躬身道:“多谢前辈相救。” 花与贤笑道:“我花某救人,便是想救就救,不想救就不救,所以你也不必谢我。” 待暮色将近,长星渐繁,沈庸方才睁开双眼。可他一睁眼,却发现自己已在屋中,海蓝心此刻正守在一旁,她叫见沈庸醒来,大喜道:“呆子,你醒了!” 沈庸望着四周,问道:“这是哪儿?” 海蓝心道:“这是落尘岛的客房,你刚才被寒气反噬,真是吓死我了,多亏了花前辈相救,你才能脱险。” 沈庸脑子晕晕乎乎,已是记不清发生何事。便在此时,忽听脚步声响,燕南提了一只大食盒,走了进来,说道:“二位,吃饭了。”他来到桌前,取出几盘小菜,两碗米饭,然后道:“晚饭过后,师傅在云鹤楼等你们。”说完,便自行离去了。 看着燕南离去,海蓝心忍不住心头疑问,说道:“呆子,那花与贤号称东海血煞,手上沾满鲜血,为人更是喜怒无常,我看我们还是找个机会逃离这座小岛为好。” 沈庸却另有心思,低声道:“可我还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海蓝心也把声音放的很低。 沈庸道:“我虽是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玄冰心法的秘籍,但自从研习以来感悟颇深,个中更有精妙之处不明其意,还想向花岛主求解一番。” 海蓝心点头笑道:“呆子,你什么时候也变成了一个武痴了?” 沈庸也笑道:“我并非武痴,只是对这本神功有兴趣罢了。” 二人吃过晚饭,便往云鹤楼走去。 月光从花树中照映射下来,照得满地花影,沈庸不禁感叹:“这夜色下的落尘岛,倒也担得起美不胜收四个字啊!”来到云鹤楼前,或许是第一次来时不曾留意,今日到时,方才瞧见云鹤楼门口的左右两侧,镌着两行草联,虽久经年头,却依稀可辨。联曰:“闲云偶经蓝天过,野鹤常伴绿水眠。”这两行字遒劲无伦,沈庸感之颇为震撼,心道:“若无凌云壮志,岂有闲云野鹤的一生,生于如此乱世,或许只有那撰联之人才是真正了解了人生的真谛吧。” 燕南早在云鹤楼前相候,他见沈庸与海蓝心如约而至,笑道:“二位可知师傅约你们来此,所为何如?” 沈庸四下张望,不见花与贤的身影,向燕南道:“烦请告知。” 燕南哼道:“沈公子,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玄冰心法的奥秘吗,你只要走到这云鹤楼的三层,奏响师傅的凤鸣琴,他老人家便会将所有奥秘全都告诉你”他顿了一顿,冷冷的盯着沈庸,“你敢吗?” 沈庸听他所言,不由得向楼内望去,但见黑暗之中,仿佛散落着什么东西,只是光线所及,沈庸目力不济,看不清楼内藏着什么。海蓝心见望着楼内他久久不语,以为他要决心进去,赶紧劝道:“呆子,你莫要着了他们的道啊!” 沈庸一边想,一边摇头,说道:“东海之上,本就该死,或许是老天庇佑,让我活到现在,对我而言,一个已死之人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说完,他便转身向楼内走去,只听见身后海蓝心的叫喊声越来越远,渐渐地已几不可闻。 进了云鹤楼,沈庸寒意顿生,好似立在冰天雪地之中,四野茫茫,只有雪舞风吟。沈庸突然有点后悔,他觉得自己的决定是不是有点太草率,或许应该和海蓝心一起进来。他正欲回头,忽觉足下一空,低头看时,竟是万丈深渊,深不见底。沈庸大吃一惊,正要退身,但转瞬间,他眼前倏地白云翻飞,整个人正如流星一般,飞也似的从天上直落而下。 沈庸心中发慌,整个人双目紧闭,不敢正视眼前一切。哪知又一睁眼的功夫,他已身处山顶,可人还没站稳,脚下地皮忽地震动起来,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刹那间,身后不远处裂出一个百余丈的大洞,数不清的火舌狂溅而出,炽烈无比。如此火山迸发之景,沈庸见所未见,已是汗出如雨,肝胆俱裂。他失声尖叫,却叫不出半点声音! 这一冷一热,让他几欲癫狂,忽见远处人影晃动,急忙奔上,却见三个女子,在那里笑语晏晏。 第二十七章 人心无常空悲余 沈庸奔上前去,认得清楚,一时间又惊又喜,失声叫道:“裴姑娘!薛姑娘!蓝儿!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裴槿儿、薛白却不理他,只顾谈笑,只有海蓝心笑吟吟的看着他。三人越走越远,无论沈庸怎么狂追不舍,却始终无法接近。 又追了一阵,那三人突然停住。沈庸大喜,一把便向海蓝心搂去,可他还未近身,只听裴槿儿和薛白一阵娇笑,沈庸抬头一看,迷蒙之中,海蓝心已化作一团烟雾,消失的无影无踪。再看那云雾之后,赫然映着一张面具遮掩的脸,不是程伯是谁?如此亲仇交替出现,沈庸惊喜之余,已是心力憔悴,蓦地惨叫一声,两眼一黑,便要昏厥,忽觉背后有人拉了一把,沈庸恍惚之间,眼前幻象已然消逝,唯有几块尺长及人的木杆,还默默的立在那里。 沈庸挣脱幻象,已是精疲力竭,登时摔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回头看时,只见海蓝心面露关切,正看着自己,其下再无旁人,不由问道:“蓝儿?你怎么进来?”海蓝心正要说话,却听“嘎啦啦”一声,只见身前方的一根木杆正缓缓左移,一眨眼的功夫,便将先前漏在外面的一个小径堵在了后面。 沈庸凝神打量着四周,这云鹤楼的一层虽不过十尺见方,却散落着无数的木杆,它们高矮不一、宽窄不匀,把这间屋子装扮的东南西北全然一样,叫人实在无法辨别方向。沈庸心中一惊,却见海蓝心拉着他道:“呆子,快走。”二人便往一尽头路跑去。沈庸方自奇怪,耳边突地传来一阵轰然巨响之声,眼前一迷,在那厚及数寸的石墙上霍然开了一个门户,海蓝心拉着沈庸便走了进去。沈庸惊魂未定,叫道:“蓝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刚才为什么听到了一声巨响?”海蓝心亦是气喘如牛,她脸色惊慌,丝毫不敢做片刻停留,拉着沈庸又往西南处跑去。二人奔到一个角落,海蓝心停住脚步,说道:“此处乃是‘三才迷行阵’的阵眼,可稍作休息。”沈庸愣道:“‘三才迷行阵’?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海蓝心看他一眼,幽幽地道:“这‘三才迷行阵’以‘天、地、人’三才作轴,虽小而疏散,却前后拥叠,逆而生成阴阳之相,能够以人心变化,幻化红尘万象。”沈庸望了望四周阵势,忽然想起《孙膑兵法·十阵》有言:“凡阵有十:有方阵,有圆阵,有疏阵,有数阵,有锥行之阵,有雁行之阵,有钩行之阵,有玄襄之阵,有火阵,有水阵。”恍然道:“莫非是类似行军打仗的阵法那般?”海蓝心点头道:“不错,这些木杆便似军士一般,按着伏羲六十四卦方位所造,只要稍一挪动,阵相也会随着改变,到那时生生死死已是由不得自己了。” 听出此阵大有来头,沈庸不禁挠头道:“这阵法如此厉害,蓝儿你是怎么进来的?”海蓝心道:“我自是担心你的安慰,所以跟了进来,却不想楼内竟如此厉害,好在奇门遁甲之术,我师傅也是精通,自幼我便跟在师傅身边,算是略通一二,不过……”沈庸见海蓝心面露难色,知她定在犯难,正要安慰,却听海蓝心接着道:“不过如此摄人心神的迷行阵我还是第一次见,这布阵之人的功力,定在我师傅之上。”沈庸又望着四周,低声问道:“难道是花岛主,可花岛主已然武功盖世,为何还要在云鹤楼中布下如此机关?” 海蓝心道:“他为何布阵我倒是不清楚,我只是听师傅提起,二十多年前,花与贤与京城名妓李兰芷相爱,而那李兰芷虽是青楼女子,却聪明过人,不仅精通诗书,更对五行八卦颇为拿手,可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那女子突然离世,花与贤也就是从那之后,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他一夜之间屠杀了青龙帮上下一千多口人,随后就在江湖上消失了,大家都以为他死了,谁曾想他竟然隐居在东海之上。” 沈庸想了想,说道:“难倒花岛主设下此阵,是为了缅怀永爱?”说到此间,他忽然想起在翠云山密洞的石壁上镌刻着“与贤兰芷”字样,那已做白骨的女尸,很有能就是海蓝心口中的李兰芷,可花与贤为什么还好好的活在东海?沈庸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眼神直勾勾的盯着海蓝心,只见她扳着手指,口中念念有声,还在地上踏着脚步数步子,沈庸看的奇怪,问道:“蓝儿,你在做什么?”海蓝心道:“我在推演阵法,只不过这‘三才迷行阵’似乎已有变化,我还算不出来。” “变化?”沈庸心中愈奇,“难倒真像你说的那样,它会自己发生改变?”话音未落,又听“嘎啦”一声,身后右后方的一根木杆缓缓移开,漏出一个只能容纳一人的小洞,海蓝心看着那里,脸上现出一对浅浅的梨涡儿,拍了拍手,笑道:“好啦,呆子,就是那里了。” 她一跃而起,拉着沈庸,边行边数,左七步右八步的一转,钻入洞口,又停了下来。沈庸打量四周,及人高的木杆已经不见,换作一屋子的石块散落其中,参差不齐,颇具风姿。 沈庸愈看愈奇,低声问道:“蓝儿,这里怎么又换成石头了?”海蓝心打了个噤声手势,在原地转了一个弯,摇头道:“糟了,这阵相端的变化无常,此处已非三才阵,却是换了一个阵势了。”沈庸一惊,他先前在初入阵时,吃足了苦头,一听海蓝心也算不出此阵奥秘,心里蓦地一凉,紧紧得拉住了海蓝心的小手。两人并肩绕过一块合抱大石,刚走几步,忽地一阵热风扑面而来,海蓝心惊道::“这云鹤楼内如何会有热风?”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再走两步,那热风直刮得海蓝心双颊炽热,好似进了烤炉一般。 海蓝心心下一紧:“莫非自己也陷进了阵中?”她瞥眼间,瞧见左前方有一小径,弯弯曲曲蔓延到黑暗之中,她想也不想的拉着沈庸向左前方奔去,忽见小径入口处,两块巨石慢慢彼此靠近,而那两块巨石之上左右分坐着两个人,左边是女子,只见她面若冷霜,文秀静美,堪称国色,更兼身着缎装,浑身一股雍容华贵之气,令人心慕,右边是一男子,那人身形瘦长,意态洒如,一身黑衣长衫,眉眼处却隐隐散发出一股萧疏之气。那女子正是天山泠月宫的主人秋夕,而那男子,海蓝心却并不认识。她突然看见师傅,正要叩拜,却突然觉得不对,猛一跺足,叫道:“坏啦,我也出现幻想了。” 原来这些石头和那木杆一样,无时无刻都在移动之中,只是石头阵的变化,比起那三才迷行阵更加凶险,若一步走错,势必越陷越深。 海蓝心正要低头在地上以手作图,打算重新演算,却见屋子里的所有石头突然转了起来,越转越快,片刻之间,两人只觉得劲风逼人,似要喘不过气来。海蓝心急道:“都怪我,要不是我非要进来找你,咱俩也不会被困在这里!”沈庸忙安慰道:“蓝儿别急,你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定然能破了此阵,让咱俩安全脱身。”心里却自责道:“要不是自己逞能,一意孤行的进到楼中,你又怎么会进来找我呢,说到底还是怪我!”心中一时间懊恼万分 二人被困阵中,已是无计可施,只好盘坐在地,以待时变,希望可以找到一条出路。二人正在闭目,忽听一阵琴声传来,似有似无,好像那弹琴之人离自己很远,却清晰可辨。沈庸初闻琴声,只觉细微飘忽,如晨花泣露、芙蓉含笑,于不经意间牵动人心,脑中突然灵光一动,喜道:“这琴音悠长飘远,莫非是花岛主想以琴音指引我们出阵?”正想起身,忽听那琴声一转,如悬崖绝壁,危不可攀,沈庸听得心头一震,那琴声越奏越高,宛若天外之音,直入云霄,分寸难上,沈庸心弦也随之绷紧。突然间,那琴音又是蓦地一落,似从九天之外落入万丈深渊,听琴之人心神也随之一落,起落之间沈庸顿生迷乱。 那琴声于低谷处徘徊许久,渐又拔高,如雨打芭蕉,秋生白露,渐渐透出刀剑之声,再往后听去,琴声渐又高昂,如霹雳列缺、弓做惊弦,隐隐有杀伐之意,沈庸只听得血脉贲张,心跳加剧。就在这个当口,琴声忽又一松,渐变舒缓,如闺中窃语,女儿温存,有一种说不出的缠绵婉转。琴音颤声良久,忽听“哇”的一声,沈庸一惊,只见海蓝心一口鲜血喷洒当场。沈庸赶紧一把扶住海蓝心,问道:“蓝儿,你怎么样了?”海蓝心已是面红耳赤,通体发烫,想要开口,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沈庸心中大惊,自言自语道:“蓝儿武功远在我之上,怎么我抵挡的住琴声,她却不能抵挡?难倒是因为我修炼了玄冰心法?” 他右手一扬,抚在海蓝心背脊,一股玄功真气透过手掌,直入海蓝心体内。借外力之助,海蓝心思绪一静,心跳已渐渐趋于平和。沈庸暗暗心喜,手上不觉间已然加力,只盼着海蓝心能少些痛苦。 原来花与贤所奏琴音,皆以玄冰心法为基,偏巧沈庸在机缘之下,练成此功,虽未大成,威力比起真正的玄冰心法自是远逊,但本质却是一致,花与贤的玄功妙奏遇到沈庸,犹如江河入海一般,登时无影无踪,在他身上起不到任何作用。 半晌功夫,那琴声渐渐消失,沈庸将海蓝心搂在怀中,柔声安慰着她,待海蓝心无恙,正要起身,忽见地上黑影晃动,顿时吃了一惊,叫道:“谁?”那“人”却是一动不动,沈庸抬眼一看,又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此时已是月移中天,一弯细月透过云鹤楼的小窗,射进一柱光华,落在一块大石上,折射出一个似人手掌模样的影子。沈庸看了看大石,又看着影子,越看越觉得那块石头好比人的手掌一般,不由得念道:“大自然当真是鬼斧神工,人们都说南海之上有一座五指神山,不想今日却在东海见到了它的小兄弟。”话到最后,还不忘冷笑两声。 只见那些石头不断运转,月光投影其上,好似绣球翻滚般转个不停,沈庸正自无聊,瞧见那些“手掌”转来转去,倒也有趣,索性坐在地上看了起来。海蓝心见他盯着石头发呆,问道:“呆子,你怎么了,当真呆傻了么?” 沈庸看得入神,并没有听见海蓝心在说话。只见那些“手掌”,或上或下,或前或后,纵伏高低,挥拂得度。沈庸看了良久,蓦地福缘心至,那些掌影在脑中不断闪现,霎时间,又串联在一起。沈庸大叫一声,突然一跳而起:“这不是一套掌法吗?”想到这里,又突然记起先前的那些木杆,不禁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些木杆、石头,不仅可以充当兵士,用来发挥阵法威力,更是在运转之间,交替之际,蕴藏着极是微妙的招式,将它们连在一处,便是武功啦。”他似模似样的,看着那些掌影打了数招,只觉又精又妙,极是厉害,心中一时万分惊奇。 沈庸原本不懂阵法,心中也无痴武本性,只是他先前修习玄冰心法之时,已初窥其中诀窍,这些阵法又是以玄功操纵,是以一通百通,循着这个思路看去,满眼石木,无一不成高深武功,不由得神色得意,早已不记得自己被困云鹤楼中。 这石阵之中确实藏着一门高深武学,唤做“寒叶飞花掌”,是花与贤从岛上的百花丛中演变而来,自创的得意武技,讲究寒叶在先,飞花在后,掌力忽吞忽吐,一掌打出,分出先后次序,先以寒叶引开敌入内力,再以飞花发力伤敌,实则是内家武学中极为奥妙的修为。 沈庸还在研习其中要领,忽听脚步声响,回头看去,只见燕南笑吟吟走了过来,说道:“好小子,竟然能发现我师傅隐藏在阵法中的秘密。”忽地伸手拍向沈庸肩头。 沈庸听得风声,使招“六出冰花”,反手一挡,右臂挥动间,击出六道寒光,化作一朵雪花,飞向燕南。燕南见这招来势猛烈,却不慌不忙,只是微微一笑,左手一挥,斜击沈庸臂膊。沈庸攻势猛滞,疾待回手自救,不料燕南右手成爪,抓向沈庸脉门。沈庸心中一紧,腾跃而起,双掌前舞,足下乱踢,确是一招“天花乱坠”,只不过沈庸初学,使起来蹩手蹩脚,甚是滑稽。 燕南不想沈庸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竟然能领悟出诸多“寒叶飞花掌”的招式,心中暗暗佩服,却又不好怠慢,当即气贯双臂,使出一路“没羽拳”来,所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双拳打出铿锵有力,刚猛至极,就算没有任何武器,也能发挥极大杀伤。沈庸接了两招,便退了数丈,被逼到一个角落里。海蓝心见沈庸有性命之忧,急忙出手相救,哪知燕南身处阵中,体内玄功被大大激发,海蓝心还未出手,便被他一招逼回。 眼看那猛烈一拳,就要落在沈庸头顶,便当此时,忽听有人叫道:“南儿,手下留情!”燕南双眉一皱,收掌后退。 沈庸睁眼望去,只见花与贤站在远处,失声道:“花岛主,你是来救我的?” 花与贤冷冷的道:“我只是来确认一下,你并不是有人指使你来试探我的,至于你能不能走出这云鹤楼,那就看你个人造化了。”言罢,带着燕南在石阵中,左右一绕,便没了踪影。 第二十八章 绝弦再闻太古音 海蓝心的武功与玄冰心法决然不同,她无法窥探其中奥妙,又见沈庸使得掌法高深莫测,威力不可小觑,不由纳闷,问道:“呆子,你这套掌法,是跟着石头学的?” 沈庸点点头,说道:“不仅如此,那先前的木杆之中也隐藏着一套拳法,如今细细想来,我已是大体通晓。”可海蓝心不通玄功,如何解释一番,沈庸却是摸不着头疼。 二十三年前,花与贤携爱妻李兰芷隐居华山脚下,本想共度残年。谁知他们隐居的消息被其仇人青龙帮帮主木剑光所知,木剑光率领青龙帮上下日夜埋伏在周围,趁花与贤外出之时,杀死李兰芷出气。待花与贤发现妻子之时,已是奄奄一息,他知道若要救活妻子,必须以“西川神相”卷三宗的乾坤清气医治,方有一线生机,急忙带着妻子去前往蜀中,不想李兰芷终究没有挨到卷三宗的面前,还未到成都,便已撒手人寰。 花与贤怒及成魔,一夜之间,屠杀青龙帮上下一千余口,从那之后,“东海血煞”之名响彻南北,可偏偏此时,他却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人们都以为花与贤痛失爱妻,郁郁而终,不想他却隐在了东海小岛。 花与贤上岛之后,开山种花,大修土木,历时多年才将一座偏僻小岛,造成这般模样,并起名“落尘岛”。此外还在修建的云鹤楼中,布下一层机关阵法,一则为了怀念妻子,二则是他一身武功出神入化,仅此而论,已名列天下四大宗师,却苦于无一能继他衣钵,虽然有一弟子,但那燕南天资平庸,实难修炼上成武学,故此便在李兰芷的墓中留下玄冰心法的秘籍,又将自己最为得意的“驼鹤双打”(花与贤将最得意的两门绝学“寒叶飞花掌”与“没羽拳”相结合,根据其飘逸与刚烈的不同路数,重新创出的一门绝学)融入云鹤楼的机关之上,只盼后世有缘之人,若能修的一二,也算自己不枉在世间来了一遭。 端的天缘地缘,福无双至,那翠云山密洞中的玄功秘籍和这云鹤楼中的“驼鹤双打”,皆被沈庸所学,要说世上真无天意弄人,花与贤又岂会相信? 此时此刻,花与贤正在暗处悄悄观察着沈庸的一言一行。他多次试探,早已确认沈庸虽然招式繁杂,却都是以玄冰心法催生招式,除此之外,再无别门功夫。想到此处,花与贤心中悻悻,心想:“我多年以来,虽然与卷三宗、东方在、森罗笑并称于世,然那三人都有得意门生,独我没有衣钵传人,实在遗憾,可如今这小子突然出现,难倒真是上天的安排?”他再次打量着沈庸,见他虽是一身书生气,却也心地善良,正直敢当,三分贬责之外,更有七分喜欢,内心早已把他视为自己的传人。 沈庸与海蓝心被困石阵,还在思索破阵之法,突然间,那些大小不一的石块,竟然自己停了下来。两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海蓝心沉吟道:“看起来,这个石头阵已经被我们破了,可……”她越想越奇怪,此间除了沈庸练了一套掌法,再无其他动作,又是如何破了此阵?海蓝心转念一想:“莫非破阵的关键就是练成此功?”想通此处,海蓝心不仅笑道:“好个呆子,你当真是员福将,每次都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啊。” 沈庸掩面一笑,拉着海蓝心道:“你莫要去找我啦,咱们还是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沈庸本想去往楼上,奏响燕南口中所说的“凤鸣琴”,却忽听楼外传来一阵异响,似有群鸟飞动之声,海蓝心一时好奇,拉着沈庸跑出云鹤楼外。 二人循声望去,定睛一瞧,只见东南方不远处,黑压压飞着一片麻雀。二人手拉手,走出数十步,那地方森木繁密,天上虽皓月当空,但月光被交织疏密的枝叶挡住了,直走到相距数尺,才依稀看清。但见一棵大树底下,站着十多名黑衣男子手持轮盘,那轮盘之上,嵌着一面镜子,被月光已照,光线折射在半空,而那些黑衣男子,不住的抖着手腕,将那道光线送进麻雀队中,大吃一惊:“这些人引来如此多的麻雀,却是为何?”与海蓝心隐身在一块大石之后,不知黑衣人来历,不敢贸然现身。 只听一个黑衣人叫了一声:“收。”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将手中轮盘收了起来,唯有他的轮盘还在照耀鸟群,他边照边走,那飞在半空的麻雀似与他通灵一般,跟着他的步子,渐渐往北移去。沈庸料定其中必有蹊跷,便和海蓝心悄悄尾随其后。 几人在花树旁的小径中,曲曲折折地走了数里,转过一座土坡,前面渐渐隐现出阁楼飞檐,正中有座实木搭建的凉亭,亭上横额在月光映照之下看得格外分明,是“铜驼亭”三字,四周挂着铜铃,风儿一过,“叮当”作响。两旁悬着副对联,曰“纵笔横琴云鹤在,却把傲骨笑铜驼”。小亭两侧并肩耸立着两棵柳树,高大挺拔,垂枝繁盛,当是历经沧桑的老柳,枝叶遮挡之下,整个小亭清幽无比。 沈庸再里望,见凉亭之内端坐一人,身穿黄缎子绣金长袍,白发白眉,身形肥润,活脱脱一个发了白毛的肉丸子模样。沈庸觉得此人样子,好生滑稽,低声笑道:“此人是谁,莫非是肉丸子成精?”海蓝心轻声一笑,叫骂道:“好个呆子,连魔教长老都不认识。”沈庸一怔,愕然道:“魔教长老?”海蓝心道:“不错,他便是魔教四大长老之一的左不度。”可转念又道:“魔教长老又为何来此?” 忽听左不度一声大笑,笑声中铮铮然似有摩擦之音,沈庸只觉十分刺耳。只见他笑声方毕,从东边楼阁之中走出两人,却是花与贤与燕南一前一后迎了出来。 左不度先前几步,作揖道:“花兄,一别二十余载,不想却在这里逍遥自在,倒让小弟一番好找。” 花与贤脸不显色,冷然道:“你找我做什么?” 左不度知他素来脾气古怪,也不以为意,笑道:“二十七年前,大唐颠覆之际,天下豪杰齐聚少林,商讨救国之策,却因劫远方丈暴毙之事,惹得人心惶惶,不欢而散,终让朱温篡唐建梁,开乱世之始,北有梁、唐、晋三朝更替,南有蜀、楚、唐、闽、汉,数国鼎立,百姓亦不知自己身处何年,更有石敬瑭割让国土,以求契丹外援,使我华夏神州四分五裂,民不聊生……”话到此处,左不度神色渐渐严肃起来,“你我身为练武之人,难倒就这样看着天下大乱么?” 花与贤似乎没有想到左不度会有如此大论,双眉微微一皱,冷笑一声:“花某不过是一方外之人,如此兴邦救国的大事,难倒就凭你我便能颠倒乾坤不成?” 左不度道:“石敬瑭身体沉珂,已是久治不愈,想来寿命无多,其下诸多将领,唯有汉室后裔太原王刘知远,威望日益隆盛,颇有帝王之相,此时正是我等扶持刘知远,驱逐国贼,匡扶汉室的大好时机,又岂可错过?” 沈庸听他二人对话,心中一阵嘀咕:“都说魔教之人,个个都是心狠手辣之辈,更兼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为何今日一见,却是一个心济苍生的汉子?” 花与贤闭目沉思,一时不言。 燕南误以为师傅有助魔教之心,岔道:“师傅,他魔教中人诡计多端,哪个知道这是不是他们的阴谋诡计?”他说话之际,突觉自己左臂被人推了一把,心道不好,立即凝气抵御,岂知那股劲道来势忒快,还未来得及反抗,已是摇摇晃晃地向身后退去。花与贤横手在后,隔空轻轻一托,燕南借力而止,稳稳站定。 花与贤嘲道:“左兄为难一个晚辈呢?” 左不度哈哈一笑,说道:“我只不过跟贤侄闹着玩儿的,花兄请莫要介意。”说着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锦盒,打开盒盖,盒内上放着两颗大小相同的白色药丸,颜色明亮,甚是起眼,向花与贤道:“此乃‘天转造化丹’,取自千山绝顶的灵药异材,是百里兄以冰雪山泉调制而成,不仅可以宁神止痛,更能增进功益,续命还魂,普天之下只有两颗,花兄若想一举登巅,夺取天下第一,非得借助此药丸不可。” 千山天武阁,本是“北殿阎罗”森罗笑掌教,四下辅以西门乘风、百里飞熊、殷九霜、左不度四大长老,更兼其师弟张伯成护法左右,一时间人才济济,连败数大门派,大有统一江湖之势。不想十三年前,张伯成联合百里飞熊、殷九霜、左不度突然发难,趁森罗笑练功走火入魔之时,夺走其掌教之位,泽湖一战,森罗笑在西门乘风的掩护下虽捡的性命,却从此下落不明。 花与贤深知其中缘由,左不度此番邀他出山,正是别有他图。近一年来,天武阁不断被人要挟,千山凌绝大殿莫名其妙的死伤大量弟子,左不度几人都在猜想是森罗笑前来复仇,他们都非其对手,细谋之下,请花与贤相助,方是万全之策。而他们此次又以镇教之宝的“天转造化丹”向赠,足见心意之诚,不让花与贤起任何疑忌心思。 沈庸瞧这情景,心下急道:“这魔教长老定然不是什么好人,花岛主可莫要中了他的诡计!”他此时已身兼玄冰心法与寒叶飞花掌,两项东海绝学,心底里早已把花与贤当成了自己的师傅。沈庸正在为花与贤暗暗着急,突然眼前黄光闪动,心叫:“不好!”一个倒翻身,仰后便倒,右手下意识一推,一股玄冰真气顺势而发。 左不度一惊,左袖挥出,拂开了沈庸发出的玄冰真气,右手屈爪便往他肩头捺去。海蓝心见左不度攻势如电,沈庸已是不及趋避,大叫一声:“呆子!” 却见花与贤翩然而来,轻轻抬掌挡开左不度按下的右手,哼道:“三番两次与后辈为难,当真以为我花某不敢动你分毫?”左不度早就察觉花丛中有人,却不知对方是谁,此番偷袭,掌上真力自是挂满十成,花与贤见左不度隐现杀意,赶紧闪身相救,轻轻架开杀人一掌。 左不度收身立定,只感右臂隐隐作痛,知是被花与贤玄功所震,只要心想不能丢了面子,脸上只好佯装没事,神色之间却已颇为尴尬,勉强笑道:“我只是考教一下小辈修为,花兄又何必动气?再说花兄当真好福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收了两位弟子?”左不度见沈庸也修得玄冰心法,误以为他和海蓝心都是花与贤的传人。 花与贤道:“我收了几弟子,那是我花某人自己的事,就不劳左兄挂心了。”沈庸见花与贤并没有责怪他偷听偷窥之罪,反而在护着他,心中登时一暖,一双眼睛盯住了花与贤,想要道谢,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忽听左不度又道:“花兄久居东海,必是练了些什么厉害功夫,何不显露出来,让我大开眼界。” 沈庸听左不度所言,登时大感兴趣,他心道这花与贤与左不度都是江湖上成了名的高手,两人若能切磋一番,必然精彩纷呈,一双眼睛盯住了花与贤,只想看他展露身手。 哪知花与贤冷笑一声,说道:“我的武功本就不算什么,如今又搁置多年,想来现今已不是左兄对手,我又何必自讨没趣呢。” 话到此处,花与贤方才大悟,心道:“当今天下,武功可与自己比肩之人,自劫远方丈死后,不过寥寥数人,姓左的来此邀我出山相助不成,又要试探我功夫,定是怕我插手其中,做了他们举事路上的绊脚石。”当即一笑,让燕南取来“凤鸣琴”,说道:“左兄远来,待我演奏一曲,以娱故人。” 左不度知道他要以“凤鸣琴音”来试探自己功力,于是拍了两下手掌,只见先前见到的那十几个黑衣人,又从袖中摸出轮盘,一闪一闪,照耀当空。停在空中的鸟群,在轮盘的照射下,前伏后起,左右盘旋,在众人头顶飞来飞去,还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片刻之后,那鸟群飞旋得更加急了,忽上忽下,忽前忽后,样子古怪诡异,变幻多端。沈庸不识鸟群奥妙,眼睁睁的盯着看了半晌,渐感心旌摇动。 原来这纵鸟之术,唤做“驭兽心经”,是天武阁的不传之秘,为天武阁掌教代代相传的护教神功,此功大成之后,上可驭飞禽,下可操走兽,以万兽之姿,成万物法阵,或以兽音勾魂,或以兽形夺魄,杀人于无形之中。历来是由前任掌教,亲教此功于后任掌教,决不传给第二个人,可自从森罗笑失踪之后,此功秘籍被张伯成所得,他又将其传给三大长老。左不度想依靠此法,抵挡花与贤的琴音,哪知沈庸不谙此道,反被鸟群所摄。 花与贤向海蓝心道:“快把他耳朵塞住了。”海蓝心一脸惊惶,忙撕了衣襟,将沈庸双耳紧紧塞住。入耳之音渐渐消失,沈庸迷乱之势登缓。 花与贤叫道:“你们两个也赶紧把耳朵堵上,我要奏乐了。”燕南、海蓝心知道此奏必然非同小可,赶紧取来棉花,堵住双耳。 花与贤盘膝而坐,只见他双手十指挥动,便自弹了起来。左不度凝神拒音,奈何功力不够,一阵悠悠琴音,便将他引入其中,自己身子随着琴声而舞,犹不自知。 沈庸见状,好奇心起,他虽曾被花与贤的琴音迷乱,可自己武功低微,自是抵挡不住,左不度却是当世高手,也会陷入其中,他倒要听一听这琴声与先前有何不同。当下凝聚心神,松开双耳,然后细辨琴声筝韵,听了片刻,只觉初时散音松沉、旷远,沈庸听之,不仅泛起远古之思;而后其泛音则如天籁,沈庸细听之下,顿生一种清冷入仙之感;最后按音发出,沈庸只觉层次繁复,花与贤手指下的吟猱余韵,时如人语,时如人心,缥缈多变,细微悠长。他知道琴音之中夹杂着花岛主的绝世内功,原本想要运气抵御,可他身在局外,心无旁骛的静听妙奏,琴声已与他内心连为一体,更兼他身怀玄冰心法内力,与花与贤内功同出一辙,此时无论花与贤如何演奏,自是在他身上起不到任何作用。 眼看左不度越陷越深,再过片刻,左不度必将迷乱心神而死,沈庸天生善念,正在替他担心,突然间西北海面之上,隐隐传来一阵“铮铮”之声。 花与贤和沈庸不禁心头一震,只听那“铮铮”之声越来越近,大有盖过琴声之意。又听花与贤节奏加紧,泠泠过后,琴声忽地拔高,不知不觉间,已和那来人交上了手。 沈庸只觉那“铮铮”之音,飘忽不定,蜿蜒曲折,流连不停,时而冲上头顶,时而飘向脚下,忽而高亢急促,忽而余音绕梁。沈庸暗暗点头,那是熟悉的古筝音,只是这古筝之中夹杂着不亚于花岛主的内力,必是又来了一位武功极高的前辈。 古筝古琴,一刚一柔,两者虽形状相似,音色却大有不同,听筝者,随其音漂浮心海,思绪荡漾,听琴者,至择物我两忘,至泽清静无心。双方你退我进,互为激荡。 只有琴音之时,沈庸借玄冰心法之利,安然无恙,可古筝听久了,心跳逐渐加剧,渐渐地已不被自己控制,再听少时,就连呼吸都极为困难,沈庸陡然惊觉,正要运功抵御,那古筝之声却突然停了。 古筝声止,花与贤也渐渐停手,沈庸喘了一大口气,缓了缓神,方才察觉花与贤脸色通红,额头汗如雨下,看起来刚刚正遇强敌,丝毫不敢松懈,心中正在纳罕,忽听花丛外一人高声叫道:“贤兄收的好徒儿,竟能接下我‘龙筝’之音。”说完,只见西边花丛中,笑吟吟的走出一人,只见他身高数丈,怀抱一淡黄古筝,只是背对自己,看不清来人模样。 第二十九章 落尘悬露水龙吟 乐声方毕,左不度身形一缓。 花与贤冷目向他斜视一眼,高声叫道:“森老鬼,你们魔教中人如此不济,我随手一弹,他就迷乱其中,真是有辱你大宗师的风范啊。” 那来人嘿嘿一笑:“贤兄,你我多年不见,又何必因为一个腌臜渣子,扰了兄弟心情。”沈庸只觉他说话之声,闷而有威,好像他说什么,别人都须臣服他一般。 花与贤道:“左长老还想邀请我,与他共谋国家大事,如此为国为民的大侠,又岂是腌臜渣子?” 又听那来人冷哼一声:“是为国为民,还是为他自己,贤兄难道不知?” 左不度惊魂未定,闻声又是一惊,急忙回头望去,只见身后一黑衣人端坐亭中,满头黑白相间的长发遮挡下,一张又白又长的脸孔,虽然五官清秀,脸色却实在白得怕吓人,便如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尸体一般。沈庸心奇:“这人双眸如电,应是生气勃勃,却为何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左不度瞧出来者身份,脸色霎时白了一片,肌肉不住地抖动,颤声道:“森…森罗笑,你…还活着?”沈庸一怔,心道:“这人莫非就是‘北殿阎罗’?” 森罗笑哈哈笑道:“难倒左长老一心盼着我死不成?” 左不度一时语塞,心里却盘算着赶紧离开的好,眼前这两人,一个号称“血煞”,一个号称“阎罗”,两人都是邪里邪气,为人处世向来不按常理,今日若折在他俩手里,岂不冤枉?心思打定,正要抽身退去,突见森罗笑一掌袭来,拦住左不度得退路,正是“幽冥十二相”中的“不嗔相”。这幽冥十二相是一套极为诡异、刚猛的掌法,其变化之妙,出手之狠,可谓天下无双,当年森罗笑还任天武阁掌教之时,不过修炼成其中的九相,如今时隔多年,森罗笑已然十二相大成,刚才随手一挥,便是绝世高招,以花与贤眼界之宽,都不禁一惊。 左不度方觉他右掌已按到自己肋下,心知这是幽冥十二相中的极为厉害路数,只可闪避,不可硬上,急忙侧身,哪知森罗笑前招为撤,后招“不枉相”刚好凑上,嘭的一声,正击在他胸口之上,喀喇声响,多条肋骨已是应声而断。 左不度素知森罗笑掌力之深,若要以硬碰硬,自己心肺脏器必被其掌力震碎,当即借他掌上之力,顺势后纵,身子直往身后花丛中飞去。眼看左不度便要逃走,燕南高声道:“魔教贼子,休走!”身子倏地腾空而起,正要追赶,可人在半空,却感觉身后有股无形大力,将自己往后拖,燕南挣脱不过,身子又坠了下来。他落地之时,满怀羞惭,走了两步,察觉有异,双眼圆睁的瞪着森罗笑,叫道:“你为何不让我去追?” 却听花与贤斥道:“混账!左老四大小也是天武阁的长老,你就这么杀了他,岂不是太不给你森伯伯面子了?” 森罗笑听花与贤如此注重自己脸面,心中甚是高兴,笑道:“贤兄一语道破兄弟所想,当真知我者,还是老朋友啊。”说着话,他猛一回头,双眸如闪电一般,掠过那群黑衣纵鸟人的脸孔,那群汉子大惊之下,急忙跪拜在地,大声呼道:“教主,我们一时糊涂,还望教主恕罪!” 原来这群驭兽奴才,自森罗笑还在天武阁之时,便是他得贴身使唤,对他也算忠心耿耿,只是教中大权突然旁落,这群奴才为了保命,不得已投靠他人,森罗笑不禁哼笑一声:“你们回千山去吧,告诉张伯成他们,我有朝一日必会杀回凌绝大殿,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兽奴闻言保的性命,一个个感恩戴德,方才缓缓离去。 看着诸人相继离开,花与贤笑道:“一别十三年,不想笑兄越发的威猛,你这十三年来虽然吃尽苦头,却也练就一身好本领,看来这天下第一,我已经不是你的对手啦。” 森罗笑道:“贤兄这番话,真是折煞老夫了,普天之下,有谁不知东海血煞、西川神相、南江太傅、北殿阎罗的武功旗鼓相当,不分上下,我又岂敢妄称第一?”他嘴上虽如此表述,心中却对花与贤的一番赞扬甚是认同,不禁一阵得意。 花与贤道:“笑兄多年不见,今日突然大驾落尘岛,不知有何贵干?” 森罗笑道:“我闭关多年,如今刚一出关,便听说东海之上,有人以老夫的名义谋财害命,老夫虽说生平杀人无数,可不是我手下的魂灵,老夫绝对不认,所以我一句路追查,却不想误入你的落尘岛。”森罗笑虽然为人心狠手辣,手段残暴,但向来说一不二,绝非出言反尔之辈,比起江湖上那些人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双面小鬼,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这时突然听说有人冒着他的名头犯案,不由得心中生出一股怒火,血煞、阎罗并称于世,有人敢冒充森罗笑,有朝一日岂非会出现冒充自己之人,怒道:“咱们兄弟数十年的交情,既然有人敢打着笑兄旗号到处作案,我又岂能袖手旁观,笑兄若有差遣,小弟必不推辞。” 沈庸听他二人讲话,心中蓦地一愣,低声向海蓝心道:“蓝儿,这位前辈所说的莫非是海船上的命案?”海蓝心当日在海船之上,还被人误会是魔教中人,以锁心掌击杀多人。海蓝心点点头:“不错,他说的应该就是关莫行一伙人了。” 两人还在嘀咕,忽听花与贤叫道:“你们俩在那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沈庸道:“前辈有所不知,我与蓝儿前几日遇到海难,实则就是被一伙强人所迫,他们以锁心掌法杀死船上的人,还冤枉蓝儿是魔教的人,当真是可恶极了。”他越说越生气,说到最后就差咽口唾沫,直接骂人了。 森罗笑这时方才看见海蓝心,他上上下下的仔细打量一番,脸色微微惊讶,问道:“你是天山弟子?” 海蓝心道:“真是,可前辈是如何得知?” 森罗笑微微笑道:“当然是……你的样子与我一位故人极为相似。”他说话之时,脸上表情似是欢喜,却一闪即没,谁也没有察觉到,他一转头,又向沈庸道:“贤侄不妨将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 沈庸点头应是,便将在东海上遇到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全都讲了出来,末了还道:“关莫行几人诡计多端,前辈若是寻仇,须得当心啊。”可他话一出口,又觉失言,森罗笑乃是绝世高手,又是魔教教主,论手段、武功,关莫行一伙决然不是对手,自己又何必多此一言。 森罗笑见沈庸竟是如此单纯,不觉哑然失笑,说道:“贤兄教的好徒弟,不仅相貌武功都胜人一筹,就连杞人忧天都要比常人多上几分。”沈庸听出话中奚落,脸色瞬间一红。 话音刚落,又听花与贤道:“笑兄何苦嘲笑一个晚辈,我与笑兄多年不见,却不知笑兄神功已经练到什么境地,今日当真要好好讨教一番。”他先前见森罗笑拍出的那一掌,似乎是“幽冥十二相”里极为高深的路数,他俩相交数十年,也从没见过此招,心中不由得好奇,当下决心试探一下他的功夫。森罗笑还未答话,花与贤挥掌便向他身前拍去。 森罗笑气沉双肩,身子稍稍往后一让。花与贤双掌在胸前一横,喝道:“笑兄,还招吧。”语音方毕,双手已发了六招,端的是迅速无比,场中其他人根本就没有看清招式的来回。森罗笑左挡右闪,把这六招全都格挡开来,跟着身子一侧,便在这一瞬间,双手也已还了六招。 沈庸初入玄境,武功虽然不济花与贤和森罗笑,但沈庸熟读《玄冰心法》中所载的武学要旨,又身兼寒叶飞花掌与没羽拳的绝技,识见与之前已大不相同,勉强能看清两人来回家数,至精彩处,不由得喝了一声:“好!”他虽非痴迷武学之人,却有心要瞧瞧这两位当世齐名的武林高手,功夫进境到底修习到何等地步。燕南斜眼瞧了一眼沈庸,心中怒道:“臭小子不过走了狗屎运,学会师傅的神功,就在这乱叫乱嚷的,当真以为自己能看懂师傅的神妙功夫么?” 花与贤与森罗笑都是一代宗师,武功在数十年前就已经登峰造极,二十七年前的少林大会之后,两人虽是各有变故,却并未影响二人日夜苦练之功,功夫日渐精纯。这次在落尘岛上重逢切磋,实则是以试探对方武功为主,两人均是各使看家本领,未曾伤敌,即已收势,互相试探对方虚实。两人拳掌交错,在花丛之间飞来舞去,虽是试招,出手之中却尽是包藏了极为精深的武学。 沈庸在旁看得出神,只见两人时攻时守,或快或慢,无一招不是惊世骇俗的巧妙之作。天下武学分属同宗,沈庸思绪已开,虽然其中至真至理并不明晓,但不知不觉之间,两人的一招一式早已深深地刻在了沈庸的脑海里,他本想再做深究,两人招式却早已变幻,只看得他神色得意,心痒难耐。 转眼之间,两人已拆了上百招,拳来脚往,斗得难分难解,二人都不觉心惊,钦服对方了得。 花与贤心道:“我在东海隐居,勤修苦练多年,只道劫远和尚一死,算命的和老儒生又都是方外之人,我武功已是天下第一,哪知森老鬼也是半点无松懈的练成如此高深的功夫!” 两人二十七年前少林一役之后,一个出东海隐居,一个在中原隐匿,已是多年不通音讯,互相不知对方的武功已到何等境界,今日一交手,两人功力均已大涨,但二人仍是各有所长,谁也制服不了谁。纵然穷思力竭,片刻间幻化出无数新招,或拳或掌或脚或腿,但功力悉敌,始终不分高低。 沈庸目睹当世武功最强的二人比斗,其中高深之处,看着似懂非懂,却隐隐觉得拳脚之间,与《玄冰心法》上所载的万物变化有相通之处,一拳一掌间,便有模有样的跟着学了起来。海蓝心见他如此样子,暗暗惊奇,心道:“这呆子在云鹤楼中学了一套武功,难道从此开了天眼,能一通百通般尽学天下绝学?” 海蓝心担心沈庸痴迷其中,难免走火入魔,急忙上前拉住他的手,沈庸右手被拉,脑子突然清醒,叫声:“蓝儿!”海蓝心微笑着点了点头,一头栽进沈庸怀中。 二人正在浓情,场中形势,却又发生变化。东升旭日跃出地平线的瞬间,花与贤与森罗笑皆在同一时刻感应到了那跃动的机缘,不约而同腾跃而起,在空中对击一掌后向后飘开。只见森罗笑落地之时,手掌一挥,左右一拂一拍,旁人也没看清楚他如何抬足,森罗笑便已掠过丈许,伸手往花与贤肩头拍去。花与贤见势,也不退缩,左掌拂他膝间,右手斜掠,攻他面门。 森罗笑看出花与贤掌法有异,不仅“咦”了一声,拍手笑道:“贤兄,果真将‘寒叶飞花掌’与‘没羽拳’融合到了一起。”花与贤轻哼一声,却不答话,只见他左一掌,右一拳的正绕着森罗笑周遭转动,又见森罗笑身法诡异,全力施展幽冥十二相和花与贤的“驼鹤双打”拼斗。这都是两人最得意的功夫,打到此处,已不似先前那般讨巧试探,而是各以平生绝诣加上数十年功力相拚,到了务必要一决高下的地步。沈庸只看得眼花缭乱,他见森罗笑掌法沉闷,宛如雷鸣,与程伯的九天惊龙掌到有几分相似之处。只是沈庸身负东海绝学,对森罗笑的掌法多有不解之处,可反观花与贤,一拳一掌使来,亦是变幻多端,穷极奥妙,纵使自己学得一二,可比将起来,亦是云泥之别,差之千里。 海蓝心出身武林,自然知道这两位当世高手已斗到了最紧要的关头,海蓝心自小到大也见过不少武林高手、奇人异士,但拼斗之余,尚能谈笑风生的她还是第一次见,一时间满脸错愕。 海蓝心心思甫定,瞥眼间忽见身侧闪过一人,她以为是燕南走动,正待察看,只听得左侧一阵风声劲急,燕南一把拉起沈庸,二人闪到一侧,此刻正背对自己,燕南双手似在活动,只是身影遮挡,一时看不清楚。海蓝心担心燕南正在搞鬼,急忙纵身而去,却突然听到一声惨叫,她心头大骇,脚上加劲,往沈庸奔去。 可人在半空,突觉一股极大力量如惊涛骇浪般迎面而至,海蓝心受力不住,被那股力量平推了出去,登时胸口气血翻涌,险些昏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回神观瞧时,只见花与贤与森罗笑已双双站在沈庸身前。却见沈庸额头直冒冷汗,身子不住地抽搐,双目紧闭,好像死人一般。 第三十章 善恶不我相随行 海蓝心见沈庸的模样,早已吓得花容失色,惊声叫道:“呆子!” 眼见沈庸立有性命之忧,花与贤不及细想,在沈庸后背虚托一掌,经他掌力一逼,沈庸身子登时止住抽搐。花与贤左手握住沈庸脉门,右手如演奏古琴一般,挑、勾、按、摘,顷刻间封了沈庸身后的七大穴道,又将一粒黑色药丸喂入他口中。 森罗笑与花与贤大战多时,二人难分敌手,此刻又见花与贤以弹琴指法,封住沈庸穴道,手法之妙,功力之强,竟犹在自己之上,不禁大吃一惊。 片刻之后,海蓝心见沈庸脸色已现红润,心情方才稍稍平复,又见花与贤的左手在沈庸胸口打了一掌,然后说道:“现在感觉怎么样?”海蓝心一怔,沈庸竟然苏醒了过来,见他强忍痛楚,苦笑道:“多谢……前……前辈相救。”沈庸想要起身,却感觉浑身无力,想要说什么,正被花与贤喝住:“南儿,你与海姑娘速速将他送往厢房中休息去吧。”三个晚辈不敢不从,便匆匆往厢房处而去。 眼看几人离去,森罗笑心道:“这花老怪的徒弟,虽然年纪轻轻,功力不凡,但无缘无故的抽搐犯病,定是急于求进之举,惹得走火入魔。”他心中暗笑,深深不以为然。又听花与贤道:“笑兄,一点小插曲,见笑了!咱俩胜败未分,再重新比过!”跟着身子一晃,又跃到场内,双目紧紧的盯着森罗笑。 森罗笑却右手一摆,朗声道:“贤兄,且慢!你我已拆了不下千余招,犹是不分高下,更何况你为贤侄疗伤,已是大损内力,再比较下去,我岂非讨了个便宜?依兄弟之见,若真想酣畅淋漓的大战一场,待我收复千山之时,必邀贤兄、三兄与东方兄,你我四人齐聚凌绝大殿,到那时再一决高下,以为如何?” 花与贤笑道:“罢了,既然笑兄如此说了,那就等着凌绝大殿之约了。” 森罗笑哈哈笑道:“既如此,那兄弟就告辞了。” 花与贤见他要走,挽留道:“笑兄既来之,则安之,何须如此匆匆?” 森罗笑道:“贤兄的落尘岛虽非洞天福地,却也算的世外桃源了,我若能在你这神仙世界住上几年,当真是比神仙还要快活啊!” 花与贤道:“笑兄若肯盘桓些时日,兄弟定当与你把酒言欢,共研武学。” 森罗笑听到“共研武学”,心下一动,却又转念说道:“多谢贤兄美意,只可惜我森某人天生就是一副受苦受累的命,不能如贤兄这般逍遥洒脱啊。”话音未落,森罗笑已腾跃而起,往海边纵去,他的轻功极为精妙,眨眼的功夫,已是无处可寻。 独留花与贤一人,还在原地感慨。 —— 正午的阳光,总是那样炎热,即使是在冬天里。 午后有一阵凉风吹过,太阳隐去了她的娇羞,被一朵大大的乌云裹了走,紧跟着天空显出了灰色,淅淅沥沥的开始落起了雨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黏腻潮湿的气息。 沈庸躺在床上,此刻渐渐有了力气,忽觉口中干渴,正要起身喝水,却“吱吖”一声,屋门开了,花与贤径直的走了进来。沈庸右手杵着床边,正要起身相迎,奈何臂力还未完全恢复,整个人又摔了下去。 花与贤道:“你还未痊愈,还是老老实实的躺着吧。” 沈庸道:“是。” 花与贤偏身入座,说道:“你既然机缘巧合之下习得我的玄功,那就将你怎样进入密洞之中,学到《玄冰心法》之事,一切经过,你详细跟我说来,不许有半句隐瞒。” 沈庸于是从头将父亲如何安排他去翠云山守茶山,如何进了密洞,自己如何自行钻研秘籍等事情一一说了。 花与贤一言不发,直等他说完,又沉思半晌,说道:“当年我本打算守着芷儿的尸体,便就了此残生,可少林大会之上,惨败劫远老和尚手上的经历,让我久久不能释怀,一心一意想要练就绝世武功,成为天下第一,离开山洞之后,我便漂洋东海,前后十余年光景,再也没有踏足中原。”花与贤说到最后,语气中隐有呜咽之音。 沈庸问道:“那花岛主为何不将兰芷前辈入葬,让她尸身一直暴露在外?” 花与贤叹道:“我又何况不想让芷儿入土为安,可我愧对于她,自从离开翠云山的那刻起,我便再无面目见她了。”他越说越气,脸上尽显愤怒、悔恨之情,之前的悲伤之感早已消失殆尽。 沈庸以为他没有遵守自己当时的诺言,所以才会如此懊悔,安慰道:“花岛主,逝者已逝,生者须当节哀,如果兰芷前辈天上有知,必不会责怪你的。”心里却道:“果然男人都是骗子,为了争夺天下第一,可以抛下一切,还好我不是这种人,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对蓝儿的。” 花与贤道:“你不仅将芷儿下了葬,还学会了我的神功,当真与我缘分不浅,况且你天生聪慧,是块练武的好材料,我有心收你为徒,你可乐意?” 沈庸听说花与贤要收自己为徒,心下一动,却又想:“我学武功不过是为了躲避父亲追责,如果今日拜了师门,岂不是卷入了江湖上的打打杀杀,如此罪恶之事,我可不做。”急忙摇头,说道:“小生资质愚钝,又不喜欢打打杀杀,恐怕不能入了花岛主的法眼,我还是……还是……”他连说了几个还是,却还是不知道说些什么。 花与贤听沈庸有婉拒之意,双眼一眯,笑道:“你是不肯了?” 沈庸一想到那些血雨腥风的画面,心中一阵沮丧,苦着脸道:“我可不想做什么江湖中人,要是让我过上打打杀杀的日子,我必是不干的!” 花与贤笑道:“你不肯杀人,却一路走来,伤了不少人,岂非已经罪大恶极了?” 沈庸辩解道:“我伤人之时,也是被逼无奈,绝非出自我的本意。” 花与贤道:“你可知道你为何会抽搐昏厥?” 沈庸道:“我在参读《玄冰心法》之时,其中有提到‘玄冰之法,当随修行,常散丹田真气于诸脉,谨防神功大成之日,阴寒之气存脏腑而损己,当为此功要旨’,我负伤之时,每每感觉体内有一股寒流,侵蚀五脏六腑,待时候久了,寒气散去,也就好了,想来便是这个道理了。” 花与贤哈哈一笑,极是得意,说道:“孺子可教也,正是如此,你方才虽在一旁观瞧,心却随着我与森老鬼的招式转动,牵扯内力,致使体内迸发反噬之力,当年我尚未解破这奥秘之时,每次运功,都觉体内寒气流转,如万马奔腾一般,难以停歇,实在难以忍受。” 沈庸听他语气极为得意,反问道:“难倒后来花岛主潜心思索,已解破了这神功中的不足之处?” 花与贤道:“这是自然,其中的破解之法,你想不想知道?” 沈庸一凛,知他所言不虚,更知花与贤有此一问,是要自己向他求教,然后顺理成章的拜入他的门下,到那时传授自己破解之法,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心想:“我练玄冰心法本就是心奇之举,若玄功反噬体内终是无法化解,那以后打不了再也不用内功也就是了,又何必为此而去做违心之事?”当下心思打定,说道:“小生虽是读书人,却也颇有气节,不肯做违心之事,花岛主莫要再劝我了。” 花与贤淡淡一笑,说道:“臭小子,没想到你的性子竟是如此臭,简直比一头驴还有过之,不过幸好我早有计较。”说着话,扭头向门外叫道:“南儿,我让你做的事情如何了?” 却听燕南站在门外大声回道:“海姑娘已经进了云鹤楼,师傅放心。” 沈庸一惊,心道:“蓝儿进了云鹤楼?她虽然略懂奇门遁甲之术,却终究抵不过云鹤楼的凶险,先前若非是我窥探出其中奥妙,俩人早已迷乱其中,不能脱身。”他不及多想,使劲全身力气下了床,站在地上,看着花与贤道:“花岛主,你又想怎么样?” 花与贤左手拿起桌上的茶壶,右手提起茶壶,斟满了一杯茶水,笑着说道:“我并不想怎么样,只是想试一下海姑娘的武功罢了。” 沈庸心念海蓝心安危,也不愿多和号称“血煞”的花与贤多费口舌,拔了双脚,一晃一晃的往云鹤楼狂奔而去。 到了云鹤楼门口,却见燕南站在那里,沈庸急忙问道:“蓝儿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燕南道:“海姑娘已进了云鹤楼内,如今如何,我也不知,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沈庸大叫一声,正要冲进楼内,忽见燕南道:“师傅已经楼内机关全部逆转,非噬冰功不得破此阵。” 沈庸一怔,心道:“噬冰功是什么功夫?”却又挂着海蓝心的安危,也不急细想,一头冲进云鹤楼内。 刚进楼厅,忽听耳畔传来女子的吟唱之声:“两情若是久长时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沈庸一凛,这是前朝大诗人白居易的《长恨歌》,虽然看起来是在写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却是以此为影子,根据当时人们的传说,街坊的歌唱,从中蜕化出一个回旋曲折、宛转动人的故事,可云鹤楼内为何会出现如此歌声?莫非自己已在幻境? 他再往里走,只见楼内琳琅满目,陈设着各种各样的摆件、书籍,更有桌上摆着许多青铜器皿,看来似是前秦古物,而东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数丈长短的水墨画,画着一男一女在长亭外依依惜别,那男子左手折柳相送,神情落寞,女子以袖拭泪,脸色悲伤。沈庸环顾四周,满脸诧异,竟与之前木杆、石头的布置大不相同。 原来花与贤逆转迷阵,阵内景象完全变了个样子,形成了一个崭新的八卦阵。此阵与玄冰心法同属道家密宗,分阴阳两仪,合乾、震、坎、艮、坤、巽、离、兑八个小阵,每个小阵又有八个法门,共计八八六十四种变幻,阵阵相通,法法相贯。 沈庸深陷其中,任他如何焦躁,却仍然找不到海蓝心的半点踪迹。他思来想去,脑中灵光一现,喜道:“我怎么变笨了,如果蓝儿也在楼中,我只要大喊一声,想必她定能听到,到那时不就找着蓝儿了嘛!”当即将身子绷直,放声长啸,他内伤未愈,不一会儿,便没了气息,沈庸哀叹一声,便要放弃,忽见一人潇洒而至,抬头观望,正是花与贤。 他向沈庸打个手势,一把拉住沈庸小臂,俩人不往前走,反向后行,在楼中东转西绕,曲曲折折,不曾停步。沈庸愈走愈迷,尤其是在转弯处的陈件摆设全都一模一样,更被花与贤带着几下一转,哪里还分得清东西南北?花与贤却毫不迟疑地疾走如风,钻钻绕绕,转转回回,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俩人便走出了云鹤楼。 花与贤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笑道:“怎样,想不想去救你的海姑娘?” 沈庸心想:“蓝儿在云鹤楼内多待一刻,便有一刻危险,大男子能屈能伸,为了救蓝儿,拜师也就拜了,大不了以后躲在成都不出家门也就是了!”说道:“罢了罢了,为了救出蓝儿,我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言罢,立刻跪在地上,向花与贤磕了三个头,口中叫道:“弟子叩见师傅,还望师傅速速传我噬冰功。”可沈庸又抬头道:“这噬冰功想来也是一门极为高深的武学,这片刻之间,我又如何学的会呢?” 花与贤看沈庸满脸迫切,心中不禁好笑,干咳两声,正色道:“臭小子,又如何对自己如此没有信心,你能自行参悟我的玄冰心法,说明你并非蠢材笨蛋,若听我指挥,三五天便可学成了。” 沈庸一惊,若要学上三五天的功夫,蓝儿岂不是早就离我而去?他急忙摇头道:“花岛主,有没有速成的方法?” 花与贤轻哼一声:“你叫我什么?” 沈庸苦笑道:“师傅,师傅。” 花与贤呵呵一笑,说道:“速成的方法当然有了,你看。”他伸手一指。 沈庸循着方向看去,只见一人站在不远处正看着自己,沈庸一愣,这不是蓝儿嘛!他大喜过望,如离弦飞箭一般,向海蓝心跑了过去,叫道:“蓝儿?你怎么在这里?” 海蓝心笑道:“真是呆子,我不在这里,又会在哪里?” 沈庸看她脸色闪烁,拍手叫道:“好啊,原来你们联合起来骗我!” 海蓝心道:“你个呆子,花岛主肯收你为徒,你还婉言拒绝,你可知天下有多少武林人士都想拜在他门下,你有如此福缘,还不珍惜。” 沈庸道:“我自然是珍惜的,可是我不想像他们一样整天打打杀杀,也不想卷入江湖纠纷,更不想争天下第一。” 海蓝心慰道:“呆子,从你学了玄冰心法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成了真正的江湖中人了,更何况我们学武之人,并非都是打杀之徒,亦有许多为国为民的大侠,他们行侠仗义、救人危困,救黎民于水火,解苍生于倒悬,如今华夏大地,四分五裂,外有契丹、突厥杀我中国百姓,内有华夏同胞自我相残,你我既然身为练武之人,就应当有仁人义士之心,所谓‘义所当为,死则死耳!’更何况我们江湖中人也有真真切切的爱,你和我不就是吗?” 天色渐渐昏暗,沈庸怅望南天,悄立良久,心中感叹道:“侠?义?爱?我真的能做到吗?” 第三十一章 几行雁字寄乡愁 落尘岛的最北边,有一高山,其峰兀立,棱骨峥嵘,左右双峦耸峙,没入云端,遥遥观望,似与天通,那山崖绝壁与岛上风景不同,只见白雪覆盖,茫茫一片。 峰顶的最当中有一块大石,似是有人长年累月的坐在上面,看起来光秃秃的,阳光一照,还能将那光线折射出去。花与贤端坐在大石之上,朗声道:“庸儿,你既然拜我为师,我就将我最为得意的绝学,也是化解你体内寒气的功夫,传授与你。” 沈庸立在雪峰,早就被冻得瑟瑟发抖,哪里还听得进去花与贤说些什么,心道:“这眼见就要开春,怎么这里还是这么冷啊,我要是在这站上一天,还不等寒气反噬,我就被冻死了!”嘴上却不敢抱怨,只好点头称是。 花与贤道:“庸儿,你虽学会了我的玄冰心法、寒叶飞花掌与没羽拳,却被寒气所迫,又对武学典籍知之甚少,即使天资聪慧,亦被武学禁锢,难以突破,而这套噬冰功是我自创,其中奥妙无穷无尽,你若能明白其中真理,则世间万物皆可为术,自然不会被一本武学秘籍所禁锢。” 沈庸听说这“噬冰功”如此神奇,一时神往,问道:“那岂不是十分难学了?” 花与贤笑道:“玄冰心法乃先贤著作,你都能自行参悟,区区噬冰功,你又有何惧哉!”他抬手往天上一指。 沈庸仰头望天,但见白点纷纷,飘飘悠悠,竟然开始下雪了。“漫天风飘絮,脚下雪如尘。”沈庸被峰顶景色所迷,不禁脱口道。 花与贤道:“世上武功莫不都是为人所创,前人创出一本留有残缺的玄冰心法,我就不能创一本了却残缺的武功嘛!”他突然站起身来,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十二年前,我于这白沙雪峰,参悟漫天飞雪,创出了这套噬冰功。” 沈庸听得入神,花与贤接着道:“噬冰功的关键就是将体内的玄冰真气在四肢大穴倒行经脉,逆而生成一股至阳内力,专门克破所有寒性和阴毒的武功,也自然而然的化解了寒气反噬,练到最高境界更可与万物融成一体。你首先要将真气运到双肩,再送到双肘,然后转入手腕,在双手的穴道中逆行三圈,然后自胸、腹、腰传入下半身……” 沈庸依样照学,真气在体内游走,他在薛彤处学到了运功法门,真气要到何处便到何处,无半点滞留,听花与贤这般解说,便依言运气,一开始只觉的甚是容易,可真气在四肢穴道逆转之时,却有些茫然无措,无论如何都无法逆行真气。 花与贤看他模样甚是为难,当即推出一掌,抚在他的胸口,以自身内力催动沈庸真气逆行。片刻的功夫,只觉周身暖气流动,极为舒服。 依着花与贤的指点,沈庸用心记忆,不到一个月的光景,噬冰功用来已是一气呵成,这套功法虽只有几十句口诀,但每个口诀之中,吞吐吸纳、运功运气,均十分奇特,尤其是四肢如何逆转经脉,当真困难之极,但大成之日,劲随招生,当真受益无穷,如今小有成就,每次运起玄冰心法之时,那股反噬的寒气都是偶有所感,就算大量寒气发作,也是极其轻微。 一个月的修炼,沈庸已经练得有模有样,花与贤看在眼里,满是得意的目光。 这日清晨,沈庸正在雪峰练功,忽听得脚步声响,只见燕南如飞般奔上峰顶,喝道:“师弟,看招!”双足在大石上一点,便扑将过来。 沈庸见他来势凶猛,不由得一愣,大喊道:“师兄,你做什么!”转身欲逃。忽见花与贤跟在燕南身后,叫道:“须得还手,不得有违。”沈庸见燕南以寒叶飞花掌袭来,心道:“莫不是师傅叫师兄考教我的功夫?”可他还不及细想,只见燕南已经掠至跟前。沈庸将噬冰功的真气运贯双臂,挥掌向燕南拍去。 燕南抿嘴轻轻一笑,身形蓦地一闪,避开沈庸一掌,恍然间,燕南身子一抖,双手成势,陡然而至,沈庸心中算定,也不转身,大袖一拂,斜飘数尺。 燕南左手被沈庸大袖拂中,微微发麻,心头不禁一凛,他虽自幼跟随花与贤学武,可天资有限,花与贤倾囊相授,他也只能将寒叶飞花掌与没羽拳学得六成,而更深奥的内功武学玄冰心法和噬冰功,燕南学了还不到五成,沈庸苦练月余,修为高低早已不在燕南之下。 转眼间,两人已过了三十余招,燕南渐渐心惊,自己苦练十几年的功夫,竟然敌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书生,他越想越气,双手一扬,一招“火树银花”往沈庸拍去,只见他左手圈挂,右手内勾,双掌一前一后往沈庸胸口拍落。这招“火树银花”,本是“寒叶飞花掌”里一招极为诡异得招式,左右双手迎敌,虚实相和,教敌人防不胜防。可说也奇怪,燕南这必杀一招居然没有击中沈庸,只见他向前一个翻滚,跟着右手运气反推,不仅躲了燕南一招,还在他腰间回了一掌。噬冰功便在一瞬间将燕南的护体玄功击碎,但见燕南身形晃动,便向身后的雪堆中钻了进去。花与贤在一旁看的大喜,跟着食指轻点三下,燕南的身子被他凌空托住,一个踉跄之后,便稳稳的立在了那里。 花与贤稳住燕南,跟着一声大笑,只见他双手背在身后,斜身侧进,一招“镜花水月”使在双脚,向沈庸连踢而来。这手上的招式,花与贤却能化成脚法,看的沈庸又惊又愕,大叫一声:“啊呀,你这招太快,我可挡不住!” 花与贤听他认输,却不收势,笑道:“你要挡不住,休怪我一脚把你踢翻。”花与贤虽然口中如此,但他连踢数脚,只是有心试探,这三脚都是虚招。但沈庸不敢回手,只是抱头鼠窜,花与贤见他越跑越远,心里好生可笑。 花与贤乃是当世四大宗师之一,即使沈庸奋力狂奔,又如何躲的掉花与贤的追击?只见沈庸正跑到一乱石堆的后面,花与贤已脚踢连环,迅敏如风,直往他面门而来。沈庸已是避无可避,叫道:“不要啊!”右臂下意识的一摆,噬冰功应气而出,一股暖烘烘的真气激射而出,犹如烈日暴晒一般,轻轻的便将花与贤的招式化解。沈庸一击得手,不想这噬冰功如此好用,他一时心起,左手一挥,一招“没羽拳”携着噬冰功往花与贤身前击落,可拳至半路,突然变得迟缓。花与贤知道沈庸心有所虑,担心拳势伤到自己,可花与贤是何等身份,纵然沈庸全力施为,又岂能伤到他分毫? 只听花与贤朗声道:“庸儿,莫要迟疑,快出手!”沈庸知道花与贤性子最是执拗,尤其是对于武学而言,他听了花与贤的话不敢不从,聚气于拳,只听呼的一声风响,左拳已向花与贤胸口击去。 猛听得砰然一声闷响,沈庸一拳正正打中花与贤的胸口。 燕南一声惊呼,以为闷响之下花与贤必然受伤。哪知一拳过去,沈庸却是脸露讶色,花与贤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正微笑着看着沈庸微微发抖的左手。 原来这噬冰功不仅可以化解寒气,更可以与玄冰心法相辅相成,从而生成一股绝强的护体内力,沈庸不明就里,反而白白受了委屈。 花与贤笑道:“感觉怎么样?” 沈庸愕然道:“师傅,你……” 就连一旁的燕南,都不明白其中的奥妙。 花与贤道:“既然你俩今天都在这里,我就将我的最强武学,传授于你们,至于能领悟多少,那就要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他稍微一顿,接着道:“玄冰心法不仅可以以寒气伤人,更能以寒气御体,抵御外界伤害,可他唯独不能抵挡天下至阳至烈的功夫,当年少林寺一战,劫远和尚以天下最为刚烈的混元须弥功,三招之内便破了我的玄冰真气,从那以后,我便苦苦钻研如何将这个缺憾弥补,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创出噬冰功,这套功夫本就是逆转真气,使寒气倒行,生成一股暖流,我又穷极数年,终于将玄冰心法的真气与噬冰功相结合,如此一来便可以所向披靡,不在惧怕那刚烈的功夫,来,我这就传授你们如何将两套内功相结合。”他边说边比划,开始教授运气之法。 沈庸心中默默记下,便又操练了起来。初时他两股真气提运不熟,在周身游走时常有凝滞,天鉴沈庸天资聪颖,练的久了,体内炽寒两股真气流转,竟如平日里的呼吸一般,顺畅无比,气随心动,可以自然而然地周游全身。 沈庸每日里操练武功,在落尘岛一待又是三十天的光景,花与贤每日里讲解玄冰心法与噬冰功的要旨,海蓝心更是收益,学了几招寒叶飞花掌。这一日海蓝心正陪着沈庸在雪峰练功,忽听空中鸟儿嘶鸣,二人不约而同的抬头观望,却是一群大雁远远从西而至。 海蓝心道:“如今已是深春时节,就连躲在江南过冬的大雁,都已回来了。”她话一出口,却见沈庸神色甚是委顿,问道:“呆子,你怎么了?” 沈庸叹道:“细细算来,我离开成都已有小半年的时间了,也不知道家中的爹娘都还好吗?” 海蓝心心头一酸,原来是泛起了乡愁,可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她本是奉师命下山寻找《山居图》的线索,却稀里糊涂的认识了沈庸,两人还在东海之上待了两个月的时间,师傅没有自己的消息,肯定急得要死。海蓝心道:“呆子,你的功夫我觉得也练的差不多了,暂时也不需要花岛主的指点,而且你我又挂念家人,依我看是时候向花岛主辞别了。” 沈庸突然笑道:“不过嘛,在回家之前我还想去一个地方。” 海蓝心道:“什么地方?” 沈庸道:“天山!我想去找你师傅,然后再提亲!” 听到“提亲”两字,海蓝心不禁一凛。 沈庸看她脸色似有忧虑,问道:“蓝儿,你怎么了?难道…我一定会好好对你的,如果我另有别念,定叫天打五雷轰死我!” 海蓝心突然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轻声道:“真是呆子,我当然知道你会好好对我,只是……”她话说出口,却又不知道如何再说下去。 忽听一声长笑,一人说道:“秋宫主生平最恨男子,她曾下令,天山上下不得有雄性生物出现,你说海姑娘岂能不为难?”沈庸回头一看,却是花与贤。 海蓝心忙道:“花岛主既然知道家师脾性,还望指点迷津。”说着话,便跪了下来。 沈庸不想海蓝心的师傅竟是如此人物,脱口道:“这秋宫主怎会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他刚一说完,忽觉言语不敬,向海蓝心吐了吐舌头,笑道:“蓝儿,我……” 花与贤见他二人神色萎靡,笑道:“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心,我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一试。” 海蓝心脸色一喜,叫道:“什么办法?” 花与贤道:“如果我没记错,半年之后的八月初三是秋宫主的生辰。” 海蓝心点头道:“正是。” 花与贤接着道:“我与秋宫主虽多年不见,却也颇有交情,待她生辰之际,我亲自去一趟天山拜礼,再找机会将你二人的婚事说将出来,想她定会给我两分薄面。” 二人一听,花与贤肯亲自去天山提亲,心中满是激动,沈庸跪道:“师傅大恩,庸儿此生定不能忘!” 花与贤将他二人搀起,说道:“我东海血煞的弟子要是娶不上媳妇,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了!”他虽口中如此,心里却又难免会有伤感之情。 待得收拾好行李,二人便向花与贤依依不舍地告别而去。燕南直送到岸边,将一艘造好的大船送给了他们,这才执手互道珍重而别。 大海之上,二人一直担心会碰到关莫行一伙,可漂洋了十多日,倒也风平浪静。自明州登岸,二人备了马匹,转走陆地,又是半个月的光景。 这日中午时分,已到简州城中。二人方入城内,忽听有人吆喝,沈庸转眼望去,只见两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正在使劲拽着一头黄牛。这头牛的两只眼睛像铜铃一般大小,两只弯角青里透亮,特别是那一身黄毛,像绸子一样光亮,可任那两人如何拉拽,那头黄牛却是纹丝不动。 沈庸看了暗觉好笑,这两名少年看起来瘦骨嶙峋,又怎么能拉的动一头几百斤重的大黄牛呢,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便在此时,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少年大叫一声:“该死的畜生”,一脚踹在了黄牛的肚子上。那黄牛犯了牛脾气,肚子上挨了一脚,不禁发了性子,脑袋上的牛角一甩,便将那少年顶出丈外,跟着牛蹄子一撅,又把另一少年踢倒,霎时间,黄牛便将脚下之地,弄了个搅土扬尘。 黄牛脱得束缚,便往城里狂奔而去,不料一道身影一个起落,从旁掠到黄牛背上,一把握住牛角,只见来人白衣粉冠,正是沈庸。 第三十二章 涤尽尘事不惹哀 沈庸见黄牛伤人之后,便要逃走,顿起了施援之心,出手相助。可那黄牛已然狂躁不安,但凡有人靠近便一个牛角将其逼退,寻常百姓又如何近身?但沈庸今时不同往日,使出绝妙的轻功,随着黄牛的摆动起起伏伏。黄牛顶他不着,也甩他不落,一气之下,竟在原地尥起了蹶子。 沈庸本是大户人家出身,见过无数家畜,可头一遭遇上这等牛脾气的黄牛,心中执拗,决心要将它制服。一旁的海蓝心看沈庸骑在牛背上,被甩的晃晃悠悠,不觉笑道:“呆子,你跟一头畜生叫什么劲啊!”沈庸却不答话,只见他左手死死握住牛角,右手抬起,一巴掌打在黄牛的背脊之上,这一掌暗蕴玄功内劲,黄牛被拍得疼痛彻骨,下意识的闷头想跑,可刚没冲出几步,又挨了沈庸一掌。两掌过后,任凭你是狮虎猛兽,怕也只有哀求的分了。黄牛一下子安静了许多,也不跑不癫,双眼之中满是乞求之意。 沈庸见黄牛已经臣服,方才下了牛背,向那两个少年招手道:“好了,你们过来吧!”那两个少年被黄牛撞得鼻青脸肿,面面相觑,哪个都不敢上前,沈庸眉头一皱,正要问话,忽见那二人脸色陡变,撒腿就跑。沈庸一头雾水,睁眼追上去询问,突觉身后劲风疾起,向他背心袭来,沈庸立即闪身而过,只见身后立着个小道姑,一张小脸清雅秀丽,虽然身着青灰道袍,但她颈中挂着一串珍珠项链,每颗珠子圆润饱满,大小一般无二,带在身上发出淡淡光晕。 沈庸一凛,问道:“女道长,你是?”他不知道那两个少年,为何见了小道姑就溜之大吉,正在开口想问。小道姑却不答话,忽地一掌拍来,沈庸见她掌法绝妙,内力浑厚,不觉讶然,当下以“寒叶飞花掌”中的“穿花蛱蝶”相迎。 小道姑见沈庸出手有度,掌力不凡,也不敢怠慢,脚踏八方步,呼呼拍出两掌,劲风四溢,只一瞬间,两人已拆了五招,那小道姑内力强劲,掌法又惊又奇,沈庸渐渐不能应对。海蓝心见沈庸无缘无故被人逼迫,又落了下风,心中惊怒,双手一扬,便冲进场内助战。 二人一攻一守,一前一后,掌来拳往,小道姑已是不能顾及。沈庸占了便宜,陡然间变了一招“地崩山裂”,这本是“没羽拳”中的招式,其形短,其力猛,如崩箭穿心,沈庸从灵巧多变的“寒叶飞花掌”陡然变了一招势大力沉的“没羽拳”,小道姑不识拳势之力,挥掌硬接间,猛听“砰”的一响,小道姑被拳势震退丈余,面色霎时殷红,胸口气血翻涌,难受至极,她本是占了上风,怎奈海蓝心突然加入战阵,被二人夹攻,小道姑不觉大恼,双眉一蹙,正欲猱身而上。 便在此间,忽见观战人群中有人越众而出,一晃身便将小道姑的身形按了下去。沈庸定睛一瞧,那来人魁梧宏伟,满脸虬髯,双眸满是精悍之色,一身灰布长袍,也做道士打扮。 小道姑一见来人,脸上全是愠怒,小嘴一嘟,抱怨道:“五叔,就是他和那两个小贼偷了咱的牛!”那道爷听他言语,一直皱眉不语。沈庸却满腹怨声,叫道:“哎?你这道姑,怎么谎话张口就来,我什么时候伙同别人偷了你们的牛?” 那道爷听他二人说完,向沈庸深深一稽首,说道:“敢问小施主,为何将我们的黄牛拉了走?”他神色沉静,语出慈和,到不像小道姑那般蛮不讲理。沈庸听了他的话,腹内怨气也是小了大半,问道:“你这道长怎么也诬赖好人?”那道爷微微笑道:“小施主分明就是刚刚从黄牛儿的背上跳下来,我又如何冤枉你了?”原来自己竟被人误会成了偷牛贼,沈庸急忙解释道:“道长此言差矣,刚刚是那黄牛发了性子要伤人,我怕闹出人命,这才出手施救,又怎么会是偷牛贼呢?”小道姑狠狠白他一眼,哼道:“你就是小贼,还在狡辩!” 海蓝心知道沈庸嘴笨,瞧了瞧那头黄牛,岔道:“道长说这黄牛是你家的,可有证据?”那道爷不觉失笑道:“贫道与侄女下山采购货物,全靠黄牛儿托运,我随手将它停在粮店门前,哪知买了粮食出门,竟然就寻不着它了。”跟着双手一拍,叫道:“黄牛儿,过来!”那黄牛闻了道爷的叫喊声,“哞哞”的叫了两声,一摇一摆走到道爷身旁,看起来甚是驯服。 沈庸神情一愣,敢情这老黄牛真是他们的,他侧目一瞧,只见两条干干瘦瘦的背影正往城东狂奔,沈庸喝道:“好啊,哪里跑!”他一个起落,变向那两人疾奔而去,不消一眨眼的功夫,双手探出,一左一右便将那两个偷牛少年拽住。 还不等沈庸开口,海蓝心冷笑道:“大胆小贼,小小年纪就不学好,专学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那年长的少年虽然身子瘦弱,却浓眉大眼,面容颇好,他早先被牛顶翻在地,脸上青了一大块,看起来甚是好笑,听海蓝心一问,本是垂着的头却梗了起来,说道:“我们不是贼!”海蓝心冷哼道:“不是贼?偷了人家的牛,难倒还想不承认?快说,还有没有其他同伙?”她说着话,伸手便拽向少年脖领。那少年不是练武之人,脖子上的衣衫被海蓝心紧紧勒住,几乎喘不过气来,脸上涨得通红,嘴上却不服输:“不是贼,不是贼,就是不是贼!”海蓝心听他死不认罪,脸一沉,手上加劲,少年面皮涨紫,已是口不成言。那道爷心生怜悯,看得不忍,正想说情,忽听沈庸抢道:“蓝儿,留情。”海蓝心手劲儿忽地一收,少年干咳了几声,脱口道:“你这哈婆娘,看起来柔柔弱弱,没想到手劲儿这么大,差点把小爷勒死!” 海蓝心听这少年满嘴不忿,急道:“你这小贼,偷了人家的牛,还抵死不认,那你倒说说为什么牵了道长的牛,你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看我今天不狠狠教训你们一顿。”少年见她双目怒睁,害怕她真的把自己毒打一顿,无奈道:“我叫柳树枝,这是我的弟弟柳树叶”,他一指另一个少年。沈庸听这兄弟二人得名字,不禁哑然失笑,心道:“柳树叶和柳树枝,怎么还有爹妈如此给孩子起名?” 柳树枝看沈庸偷笑,也不理睬,接着道:“我们两个人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吃东西了,今天在一家粮店门口见到了一头无人看管的黄牛,便想要借来换钱,我们牵了它,只为填饱肚子活命,待日后赚了钱财,我再买一头黄牛还于主人家,有借有还,怎么能叫做偷呢?只可惜这黄牛,性子忒倔,多亏……”他暗暗的瞅了沈庸一眼,嗫嗫的道:“多亏了这个兄弟来帮忙,要不然我们‘简州二宝’岂不是命丧它的蹄子之下。” 那道爷听了柳树枝的一番话,莞尔一笑,向沈庸颔首道:“原来这位施主和他们并不是一伙的,是我错怪了少侠。”小道姑却闷哼一声,叫道:“五叔,你跟他倒什么歉啊。”那道爷无奈的摇头道:“诗儿,都怪师傅平日里对你太过娇纵,你总是冒冒失失跟人动手,方才若非我来得及时,还不闹出人命来?”海蓝心听得大为不悦,冷冷的道:“这位道长真是好大的口气,这小小丫头,还能奈何得了我俩不成?” 诗儿受了道爷呵斥,依然不服,了碍于面子,只好匆匆向沈庸作了个揖,紧着猛一拂袖,转身就走。那道爷见她使了小性子,叫了几声,可那诗儿根本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这时间,忽听一声脚步,沈庸一侧头,只见柳树叶正拉着柳树枝,两兄弟往人群在跑去。沈庸哪能轻易刚过他们,三两步便赶在了二人身前。柳树枝一怔,叫道:“二弟,你快跑!”柳树叶见沈庸追来,大声道:“黄牛是我们两个人一块儿偷的,我哥哥有伤,你们要打,就打我一个人,不要打他。” 海蓝心寻思道:“这两个小子倒还有些义气。”正想替他们说情,却见那道爷向沈庸笑道:“无量天尊,小施主如今已是清白,可否将这两个偷牛之人交给贫道?”沈庸心善,当即笑道:“道长真是客气啦,他们偷了您的牛,自然应该交给你来处置了。”那道爷哈哈一笑,自腰间腰带取出数二两碎银,递到柳树枝的手里。 道爷叹道:“看你兄弟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偷鸡摸狗终究不是正道,贫道也非大富大贵之人,几两碎银,只此而已,望你们从此莫生邪念,好好做个正经营生。”柳树枝紧攥银子,不禁呆住了,柳树叶不想这道长会有如此举动,一时间也是满脸愧色,只见道爷又向沈庸作揖道:“小施主你等请便,我还要去追赶诗儿,这就告辞了。”他牵起黄牛,刚欲离去,沈庸问道:“敢问道长法号?”那道爷长笑一声,说道:“贫道‘长弘子’。”他话音未落,一人一牛已走出丈远,循着诗儿离去得方向,入城去了。 沈庸看了柳家兄弟一眼,劝他:“长弘子道长一片好心,你俩可别负你他的心意啊。”说了几句劝解的话,径自与海蓝心往城内而去。 两人寻了一家客栈,定了两间客房,眼看暮色将近,沈庸正打算喊了海蓝心去楼下用餐,方才出房,忽听楼梯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低声细语道:“老二,你看清了吗,他们是住在这吗?”跟着有人答话:“放心吧,我亲眼所见肯定错不了。”两人说话的功夫,一前一后已经上了楼,可前脚刚走上楼梯,便一个满怀撞在了沈庸胸口。 沈庸见了来人,失声道:“怎么是你们?”原来那两人正是柳树枝与柳树枝两兄弟。 柳树枝一见沈庸,深深鞠了一躬,拱手说道:“方才少侠替我兄弟驯服黄牛,我们二人都很承你的情,反正我们也是无父无母,毫无牵挂,今日前来,特地投奔少侠,你若不弃,我们兄弟必然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柳树叶应和道:“就是,就是。” 沈庸不想这柳家兄弟竟然要跟着他,要是按照他的性格,收留他们倒也不是不可以,可他现在要是带着他们回家,还不被父亲当成要命的瘟神,到那时如何打发,那就煞费周章了,想到这层,沈庸摇头道:“我想……” 沈庸话到嘴边,还未出口,柳树叶抢道:“少侠放心,无论你去哪里,我们定会乖乖地跟着,谁都不乱说乱动,全凭你吩咐。”跟着俩人欠身上马,均是双手按膝,端庄而坐,俨然一副誓死相随的模样。 沈庸无奈道:“我真的要走了,两位请便吧。” 柳树叶道:“我们兄弟既然认定了你,自然乖乖地跟着,不乱说乱动,否则我们兄弟‘简州双宝’的名号,岂不是不保了?我们大大小小在简州本地也算是有名号的人,自然说到做到。”沈庸忍不住好笑,说道:“你们认定了我,可我没有认定你们,如果你们现在要是离去,算不得违背誓言!”柳树叶摇头道:“不行,不行!比间事情虽然你知我知,但那些老百姓们却不知道,如果让他们看见了,那可大事不妙了。” 沈庸听他言语,见其语气无论如何不能拒却他二人同行,便道:“两位柳兄,你们要随我同行回蜀,那也未尝不可,只是须得与我约法三章。”柳树枝道:“说吧,说吧,你说什么我们都听就是了。”沈庸笑道:“第一,须对我蓝儿恭敬如宾,不得言语无理。”沈庸担心这两兄弟说话不走大脑,万一言语间得罪了蓝儿,岂不是大大不妙?沈庸话音刚落,柳树叶盯着海蓝心打量一番,说道:“你放心,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我们都是懂的!” 沈庸道:“第二,这一路上何时走何时停何时吃饭何时入住,都由我说了算,你们不得抱怨。”柳树枝嘿嘿一笑:“你放心,咱兄弟都是吃过苦受过罪的人,就算走上三天三夜,不进半点米粒又有何妨!” 沈庸颔首道:“如此最好,至于这第三点嘛,那便是等到了成都之后,一切都得听我吩咐,若是有半个不字,你们便自己返回简州吧。”柳树枝听他说完,不禁哈哈一笑,说道:“简单,简单,这三点我们全都答应你了。” 柳家兄弟还在玩笑,忽听海蓝心低声道:“呆子,你真的要带上他们?” 沈庸道:“他们兄弟本质上不是坏人,如果任由他们在简州胡混,那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与其如此,倒不如带回成都,给他们安排一个正经差事,才是正途。” 海蓝心实在对这两个怪物兄弟忧心忡忡,可他又觉得沈庸说的不无道理,心思间正在踌躇,沈庸已打马先行,大叫道:“蓝儿,出发了!” 第三十三章 院庭又起季孙忧 回家之路,柳家兄弟虽然极力控制自己,但仍然免不了几句胡说八道,笑语怨语中,四人已不觉间走到翠云山下。其时暮色初临,彩霞挂天,山腰间一团团白雾罩在森森绿被之上,放眼不尽,让人大觉畅快。 四人驻足片刻,太阳已渐渐隐没,晴朗的夜晚,满天星斗闪耀着光芒,像无数的明珠,密密麻麻的镶嵌在夜幕之上。沈庸感叹半年前,自己被父亲罚在山上看守,如今往事仍然历历在目,海蓝心不知道沈庸往事,见沈庸发呆,正要打趣询问,忽见一人身披蓑衣,脚踏芒鞋,正迎面走来。其时风力大作,那人身上的蓑衣被风一吹,稻草随之摆动。可蓑衣下面得身子,五大三粗,显是一个男子。 海蓝心低声道:“这天色大好,怎地那个人会穿着蓑衣,真是怪事。”柳树叶道:“这人多半是从小没爹没妈,缺少关爱,所以大晴天的穿个蓑衣,吸引大家的目光,然后趁着你分神之际,来一个突然袭击,劫财图色这一套,我兄弟可是不能再懂了。”海蓝心轻哼一声,觉得柳树叶完全实在信口胡说,但心里却不由得泛起几丝疑惑。 那汉子看起来尚距尺余,可一眨眼的功夫,已走到四人面前,嘴中还隐隐有声,其声古怪,沈庸竟听不出他在说些什么,只是音调密语吟唱,简直不像是歌。沈庸听了半晌,听出来人嘴里的调子都是四句为一乐段,其词虽然不明其意,但格式变化甚多,曲调比较活泼。 柳树枝喝道:“喂!哪里来的妖魔鬼怪,还不报上名来!” 那男子抬头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简州双宝’啊。”柳树枝听他识得自己来头,心中大是得意,说道:“你既然知道我兄弟大名,那就算是我们兄弟的人啦,你报个名字,咱们也好交个朋友!”那男子说道:“方外之人,不足挂齿。”话音刚落,那人微施一礼,想要离去。 突然间又见一道人影一晃,正挡在路心。山脚下小路本就狭窄,被这人一拦,端的是毫无退路,幸而那汉子止住了脚步,险些撞在来人身上。沈庸见那来人,身高数丈,虎背熊腰,正是卜子明,沈庸一见大喜,叫道:“卜三叔!” 卜子明来此追人,不想遇见沈庸,急忙抢前两步,一把拉住沈庸的手,急道:“哎呀,公子,这半年多的时间你都去哪了,真是让我们一顿好找。”沈庸不想他们已经找过自己了,心里登时有些愧疚,他又见卜子明双眼之中满是牵挂之色,说道:“卜三叔,我这不是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嘛,这半年真的是让你们挂念了。”卜子明喜道:“是啊,回来就好啊……”他突然一顿,转眼看着那汉子道:“公子爷且站到一旁,待我结果了这个小贼,我们再一起回家。” 只听得“锋”地一声刀吟,悠悠不绝,卜子明左手上多了一柄漆黑的钢刀。那汉子一惊之下,转身向后纵开丈余,喝道:“施主为何一路苦苦相逼?”卜子明却不答话,只见他顺手一抖,手中钢刀化出点点墨星,向那汉子当头罩下。 汉子急将大袖一挥,身子闪过,已然脱出了卜子明的“一瀑十寒”刀法,厉声道:“施主既然不听奉劝,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沈庸听他连唤卜子明为施主,心中大奇,念道:“此人莫非是僧人,或者道士?” 但见汉子略略一顿,身形微拧,“呛啷啷”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条三短四长的七节棍,又听“刷”地一声,七节棍已然被他抖得笔直,沈庸观之,那棍子足足五尺有余,那汉子握在手中,直点卜子明右半身“气门”、“曲泽”、“肩井”三穴,使的正是一招“三山夺魁”。 卜子明三穴被罩,左掌突发,势在半途,突然掌法一圈,变掌为爪,五指屈张,反向那汉子得七节棍抓到,变招之快,当如闪电。 那汉子见卜子明一招使出,指影如山,非但不惧,反而发出一声比冰还冷的冷笑,将七节棍顺势一抖,完全封位!卜子明不想这人竟有如此变化,不由得大吃一惊,可双手已发,已是不能收回,他只好将真力一送,豪掷一般想要接下汉子的七节棍,可他左手将将碰到七节棍,登觉一股无形大力自左手传来,一声惨叫,卜子明胸口射出三口鲜血,激喷在地。正是二人已内力较量之下,卜子明不敌,被蕴藏在七节棍上的魅力被震退数丈。 沈庸见卜子明被汉子所伤,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晃身抢到卜子明身后,一把将他托住,其时相去只一瞬之间,卜子明本已鲜有血色的双颊,被沈庸推了一掌之后,竟然脸泛红光,丝毫没有了受伤的迹象。 那汉子见沈庸只一掌间,便将卜子明的内伤治愈,不禁惊异非常,当下叫道:“小施主好俊的功夫,你再接我一掌。”说着右掌一立,呼的一声,一股掌力从右手心疾吐而出,奔向沈庸。 沈庸见他这一掌狠猛沉重,大有必杀之意,非挡不可,当即以一招“寒叶飞花掌”将他掌力化去。 那汉子感觉到他这一掌之中隐着一股寒气,刚好克制自己这一招的掌力,自己若是所估不差,此人必有玄冰心法的底子,心中一凛,叫道:“你是东海传人?” 沈庸道:“你又是什么人?为何还要伤我卜三叔?” 那汉子哈哈笑道:“我本是一无名小卒,又岂能与东海弟子一决高下,既然卜施主有帮手相助,我也不是对手,咱们这就别过。”身形流转,便往东北而去。 卜子明强忍痛楚,高声道:“休走!”正要拔足追赶,奈何内伤颇重,一步不到,便就摔在地上。沈庸赶紧跑了过去,将他扶起,说道:“师卜三叔,你莫要运气,以免伤了经脉。”卜子明不想沈庸如今身手竟是如此绝妙,正要开口询问,却不想沈庸先道:“卜三叔,方才那人是谁?” 卜子明苦笑一声,说道:“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 “家贼?”沈庸不解。 卜子明道:“约莫半个多月前,府中突然来了一伙人,说要请老爷去赴宴,这罗苍便在这伙人当中,他们在府上一住就是半月,直到两天前老爷和大哥一起跟随他们一起离去,可唯独这个罗苍声称自己身体不适,想要再歇息几日,却不想他昨天夜里竟然潜在老爷书房,试图行盗,还好被二哥及时发现,却不想一时大意,被他溜走了。” 沈庸道:“原来如此,不过既然家中没有什么大的损失,也没算了吧,或许那罗苍也是生活所困,没有办法才行此下策,如今这世道又有多少好人被逼做了贼。”他说着说着,语调之中全是无奈之色。 沈庸搀扶着卜子明,几人一行走到一片林中,只见大树旁系着一匹骏马,原来是卜子明为了寻找罗苍骑来的。卜子明让沈庸与海蓝心上了马,自己则和柳家兄弟留在翠云山上休息一夜,明天一大早再回成都。沈庸面皮稀薄,不忍卜子明受了重伤还露宿山中,卜子明道:“你与海姑娘先行一步回家,也可让夫人少一分担心,再者我被罗苍所伤,不宜出行,待我在山上调息一夜当无大碍,再说有你的两个小兄弟守护,我必然无事。” 柳树叶笑道:“就是,我兄弟定会把卜三叔伺候的妥妥当当,你就放心吧。” 沈庸心中挂念家人,一听他们如此说法,也就不好推辞,便与海蓝心翻身上马,往成都而去。 亥时刚过,二人已临近城门,遥遥观望,此时门已锁闭,可沈庸打马向前,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待逼近城关,守城士兵喝道:“什么人!”沈庸道:“喊张队长回话。”那队长到了跟前,认出沈庸,跟着一声号令,众守城官兵拜伏在地。沈庸挥了挥手,笑道:“都起来吧,不必多礼。”那队长双手交叉一挥,“吱吖吱吖”那城门已缓缓打开,沈庸座下马蹄铮铮,已向大道上驰去。 海蓝心见了这等声势,料知沈庸必非寻常百姓,忽生忧虑:“我还道他只是个落魄江湖的呆书生,如今瞧这呆子的排场倒还不小,倘若他是什么王公大臣、富贵人家的少爷,就算他想娶我,说不定他父母还瞧不起我这山野女呢!师傅曾言道,男人分:浑人,俗人,凡人、贤人、圣人五类。其中,浑人,俗人,凡人这三类的男人占了绝大多数,他们的天性就是想玩玩而已,等玩腻了,也就放手了,世间男人真是没有一个好东西。”一想到师傅的这番话,心里再也藏不住,一把抓住沈阳手臂,问道:“呆子,你到底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都要跪拜你?你在落尘岛上说过要去天山提亲,如今还算不算数?”沈庸回过头去,坚定的看着海蓝心的双目,斩钉截铁的说道:“你放心,绝对算数。” 二人在城内奔驰,当下虽是深夜时分,但见成都城内,市肆杂多,家家门口斜挑着一盏红灯笼,大街上青石铺路,俨然一派繁华景象。过得几条街道,眼前笔直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大路,尽头耸着一座高墙大舍,月光照在房屋的琉璃瓦上,璀璨夺目,与星月光辉相映,令人目为之眩。 沈庸大喜道:“蓝儿,那就是我家,我们到了。” 看门的仆人早就发现了沈庸的身影,快步去通传消息去了。二人手牵手并肩进了府门,正见一衣着绸缎的妇人迎面奔来,沈庸疾步向前,笑道:“娘,你老人家身子可还安好。”来人正是沈庸母亲萧氏,只听她佯怒道:“好什么?我这么大年纪,差点没给你气死。”沈庸嘿嘿笑道:“娘,我孝顺你还恐不及,怎么舍得气你啊!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嘛,就别生气了吧!”萧氏被沈庸一通死磨烂打,心中火气早就烟消云散,莞尔笑道:“你这孩子,也真不省心,亏得你爹爹不在家,要不然你就别想从翠云山上下来了。”萧氏说着话,猛然转头向海蓝心看去。 沈庸道:“娘,这位是海蓝心姑娘,她……是我……哎呀,一会我再好好向您介绍一番。”萧氏见了儿子神色,已知其意,又见海蓝心秀色不凡,暗暗默许:“庸儿眼光倒不错,好个俊俏的。” 海蓝心从小在天山长大,不识礼仪家数,只懂的江湖上的规矩,又见沈庸是如此的豪族子弟,不由得愣了半晌,她见沈庸与母亲寒暄几句,自己上前道:“晚辈海蓝心,拜见沈夫人。”说完,双手一伸,长长作了一个揖。好在萧氏宽厚,从不与人计较,当即笑道:“姑娘免礼了。” 几人说着话,正往厅堂走去,沈庸搀扶着母亲,一路说说笑笑,深夜时分,萧氏也是睡意全无。进了大厅,沈庸不见余浩然的踪影,问道:“娘,余二叔呢?怎么不见他?” 萧氏道:“前几日有一伙人来请你父亲去赴宴,却不想来人之中出了一个贼人,你余、卜两位叔叔白日里去追寻贼人,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沈庸又道:“对了,父亲去了哪里赴宴?”沈宝山常年居住蜀中,除了孟昶邀请他去宫中赴宴,这么多年沈宝山很少外出,更何况那伙人还在府上住了半月,此事越想越觉得蹊跷,沈庸心里难免泛起了嘀咕。 萧氏笑道:“说是去什么东海一座小岛上,那个有数不尽的奇珍异宝,你父亲一时动了心,便带着你陶大叔跟着他们去了。” 听到“东海”二字,沈庸与海蓝心皆是一惊,沈庸忙道:“难道是东海上的那座销金窟?” 萧氏也是一惊,问道:“庸儿,你怎么知道?” 海蓝心道:“坏了,沈老爷有难了!” 沈庸沉吟道:“不对啊,关莫行他们邀请的都是一些有身份又有家私的江湖人,父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生意人,怎么会上了他们得贼船?” 海蓝心道:“或许是沈老爷家财万贯,惹得他们眼红,也未可知。” 萧氏听他们俩的对话,知道此事有差,急道:“你俩说什么,难道你爹有什么危险吗?” 沈庸于是略叙了在东海上遭遇,萧氏听后,脸色大变:“那你爹爹岂不是凶多吉少?” 沈庸看母亲脸色有异,赶紧安慰道:“不过爹爹有陶大叔相陪,必会逢凶化吉的。”他虽然嘴上如此说,心里也不禁多惶。 —— 翌日天还没亮,沈庸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砸门的声音,起身开门一看,却是余浩然立在门前。沈庸还没说话,余浩然先道:“庸儿,昨天你和夫人说的话都是真的吗?”余浩然以为沈庸为了逃避父亲的问责,特地编了个谎言脱身。 沈庸道:“余二叔,我怎么会那自己父亲和陶大叔的性命开玩笑呢!” 余浩然沉吟道:“既如此,那我们应当速速东去,将老爷他们追回来。”言罢,即刻吩咐下人准备骏马。 沈庸却道:“可是卜三叔昨日在翠云山被罗苍所伤,至今未归,依我之见,我与蓝儿先行上路,余二叔你去翠云山先把我带回来的柳家兄弟和卜三叔接回家,然后再速速东来与我汇合。” 余浩然一听三弟受伤,心头一紧,叹道:“没想到那罗苍的功夫竟然还在三弟之上,我真是疏忽啊。”余浩然觉得沈庸说话不无道理,当即命人套了马车,直奔翠云山而去。 沈庸与海蓝心简单收拾了行装,早膳还不及享用,便又辞别萧氏,匆匆安排了柳家兄弟的事情,便奔赴东边而去。 沈庸歉声道:“蓝儿,真是不好意思,回家来你也不得休息,便又跟着我跑了出来。” 海蓝心笑道:“呆子,你现在与我都是这么客气了吗?” 二人纵马疾驰,一路上沈庸都在惦念父亲安慰,每天只睡三四个时辰,沿途毫无耽搁,数日后便出了蜀境,进了楚国地界。可如此连日奔波,沈庸一个七尺男儿都觉得乏累不堪,更何况海蓝心这一介小女子? 沈庸怕海蓝心身子吃不住,便喊着勒马缓缓而行,行至晌午,只见前面路旁挑出一个大大的酒招子。沈庸道:“蓝儿,我们连日奔波了许久,今天就在这好好吃一顿饱饭吧。”说着将二马勒停,又扶着海蓝心下了马背,缓步走向酒铺。 沈庸本是豪门出身,海蓝心以为他定然吃不惯这乡间野菜,可没想到三碟小菜均被沈庸一扫而空,海蓝心打趣道:“好呆子,你如此富贵人家的少爷,竟然吃得下我们这些乡野之人的吃食。” 沈庸一抹嘴,咯咯一笑,正要开口,忽听酒铺外有人笑道:“人嘛,饿的时候就算给他一坨屎,他都觉得是人间美味。” 那声音十分清脆悦耳,令人听之不禁兴而忘忧。 第三十四章 人事自生今日意 说话间,门外那人已经走进铺子,海蓝心见来人身材婀娜,一张端庄秀丽的脸蛋上,嵌着一对炯炯生神的眸子,观之如清水般明净柔和。海蓝心不识此人,心中只道:“好一个少年美人!” 沈庸却识得那女子,脱口道:“槿儿姑娘!你怎么在这里?”原来这人正是裴槿儿。他愕声问道:“槿儿姑娘?你怎么在这里?”沈庸对裴槿儿刺杀父亲一事,仍旧耿耿于怀,此时出现在此,唯恐担心她再对父亲不利。 裴槿儿知他对自己有所防备,用衣袖掩住了嘴,格格轻笑,说道:“过往之事,沈世兄又何必挂在心间?” 海蓝心听他二人言谈,似是熟识,不由得心头一怔,向沈庸低声道:“呆子,她是谁?” 沈庸便将莲花山遇险与回成都家中父亲被刺杀之事一一讲出,至于被父亲逼亲一事,自然不能提及,要是让海蓝心知道自己曾被父亲要求娶裴槿儿,海蓝心非得大发脾气不可。 裴槿儿道:“世兄,你为何在此?”她称呼沈庸为世兄,心底里的那份悸动却仍然存在。 沈庸道:“我……” 可沈庸刚刚蹦出一个“我”字,被裴槿儿打断道:“让我猜一猜。”她微微一顿,笑问道:“难倒你要去杭州?” 沈庸一愣:“你怎么知道?” 裴槿儿道:“大约半个月前,家母接到陶浪大叔的来信,说沈师伯被人相邀赴宴,他担心此事有什么阴谋,特来信请家母相助,可母亲对师伯心怀怨念,又岂肯出手,但是师伯若真的有个好歹母亲必会痛不欲生,所以为了二位老人的周全,我便悄悄溜出家门,想要助师伯一臂之力。”她说着话,竟然还不住地瞄着沈庸,满是脉脉含情。 海蓝心看她两眼放光,全然不顾及自己在场,心头颇有点不舒服,轻轻哼道:“一口一个师伯,叫的但是亲切,只可惜呆子名花有主,你还是不要打主意了。”她早就看出裴槿儿对沈庸忍不住得望了许多眼,那种女子看待爱人时,心口发热,不由自主的晕生双颊的心情,她又怎会不知? 沈庸看海蓝心吃醋,正要辩解,却听裴槿儿神色自若的说道:“世兄的父亲都是我外祖父的弟子,与家母自幼一起长大,我喊一声师伯又有何不妥?” 沈庸干笑道:“就是就是。” 海蓝心气由心生,扭头离去。沈庸哎呀一声,奔跑想追,二人一前一后,跑了一阵,放眼间已满是桃树,沈庸见海蓝心缓缓的放下脚步,心下渐宽,却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沈庸喊道:“蓝儿,我们避避雨吧。”海蓝心却不理他。 沈庸有两位美人同行,心里自是说不出的欢喜,可是又怕两个女子路上吵闹,不由得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发愁,又想:“爹爹与我指婚槿儿姑娘,可我根本就不喜欢,我喜欢的是蓝儿,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过不一会儿,眼看雨越下越大,沈庸冲上前去脱下外衣长袍,罩在海蓝心身上,柔声道:“蓝儿,小心着凉,这春雨下的江南,可是凉的很。”虽然海蓝心又披了一件衣服,沈庸却里里外外都湿透了,裴槿儿疾步赶到沈庸身边,又将自己的外衣褪掉,想要加在沈庸身上,沈庸下意识的一闪,尴尬道:“你?”他说着话,还不时的看看海蓝心,却见海蓝心正双目冷冷的盯着自己。 沈庸知道此刻的自己不论说什么话,在海蓝心听来,都无法解释裴槿儿给自己加衣的这一举动,就算如此,他还是要解释一番,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裴槿儿见沈庸与海蓝心四目相对,甚觉好笑,她一开始在酒铺之外,早就看出来二人关系不一般,可少女心事又如何能置之心外,就算以后自己不能与沈庸双宿双栖,看见别的女人和她在一起,也是免不了嫉妒的,所以她要整蛊一下,自己方才感受。裴槿儿见沈庸脸上有愁苦之意,她心底知是为何,却佯装他意,问道:“世兄,你怎么了?是不是被雨淋了,哪里不舒服么?” 沈庸被她一问,方自醒悟,叫道:“哎呀,赶紧找个地方避避雨吧!”他环顾四周,见西北方有座不大不小的茅草屋,看起来应是守林人的居住点,便道:“那边有个屋子,可以避雨。”便将两个女子扶到马上,三人纵马来到小屋。此时天幕已然黑沉,雨点大如豆般,倾泻而下,肆无忌惮地落在地上,你推我挤的激起一片蒙蒙的水气。 沈庸跃身下马,赶紧去扶海蓝心,哪知她理也不理,一把推开沈庸,自己跃下马来。沈庸苦笑一声,先人一步,去推小屋的门。可他心念海蓝心,一双眼睛始终没离开她的脸庞,却不料小屋门前有一道一尺深的土沟,沈庸不曾留意,右脚迈了一步,正好踩进沟中。裴槿儿一直留意沈庸一举一动,见他误入土沟,大叫:“小心脚下!”却已不及,沈庸“啊”的一大声,足下失重,人已飞了出去,正好扑在小屋旁边的一大片泥巴之中,他自知失礼,急忙挣扎着爬了起来,可他浑身上下全都沾满了黄泥,沈庸一边吐着嘴里的泥浆,一边说道:“真倒霉!” 海蓝心见他摔了个实打实,忙道:“呆子,你自己没事吧?”沈庸听到她关心自己,欢喜得三魂七魄早已飞上了云天,忙笑道:“没事,没事!只是沾了一身的泥泞,不打紧的。”说着话,伸手要去牵海蓝心,右手刚刚抬起,突然见到自己手背手心全是污泥,急忙缩回,道:“蓝儿,你自己进来吧。”海蓝心刚走几步,沈庸又道:“蓝儿,当心脚下土沟!”海蓝心叹道:“你这人当真婆婆妈妈的,我又不是你,会傻得掉进沟里?”沈庸满是淤泥的脸上,显出一起绯红,笑道:“我笨得很,总是不如蓝儿聪明啊。” 他将海蓝心让进小屋,又看着还站在大雨里的裴槿儿,喊道:“槿儿姑娘,快进去吧。”裴槿儿笑道:“你那蓝姑娘,脾气有点不好嘛,哈哈!” 沈庸最后进了屋门,只见那屋子五尺见方,里面挤满了一大堆茅草,只有门口的地方还有空间,可以将将容纳下三四个人,沈庸打量屋内,不见有人,可出于礼貌,他还是叫了一声:“这儿有人么?” 忽听杂草堆中,传来一阵窸窣,海蓝心颇为警惕,喝道:“谁!” 又听“哎哟”一声,从草堆中站起一个人来,却是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大汉,只见他头发上沾满了稻草,满身衣衫不整,破破烂烂的长袍上还染着斑斑血渍,看样子是受了重伤。 沈庸吃了一惊,歉然道:“这个兄台,吵扰了!我们只是进来躲躲雨,却不想你在此地疗伤,还望多多包涵!” 海蓝心道:“这呆子又犯病了,这人看起来一脸横肉,浑身的煞气,多半不是什么好人,跟这种人还讲什么客气话!”她瞥眼间,瞧见那汉子神态痛苦,好像伤的极其严重。 沈庸心善,两步走到汉子身旁,将他扶了坐倒在稻草之上,说道:“兄台哪里受了伤,小生或许可以相助。” 那汉子脸色狐疑不定,右手一直捂着小腹,向沈庸冷然喝道:“你……你们是什么人?” 海蓝心戒心颇重,反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那汉子看这两女一男,样貌取人,本就没有戒心,可自己初逢大难,对陌生人又不得不防,沉吟道:“你们…不是关莫行的人?” 沈庸又是一惊,瞠目结舌的问道:“你认识关莫行?” 大汉看沈庸的模样,没有半分沉静,哪里像是追杀自己的人?他当即“噗通”一声,跪倒在稻草上,叫道:“三位救我!” 刚说到这里,忽听得屋外马蹄声响,约莫十余骑向着小屋疾驰而来,那汉子脸色突变,跳起身来,叫道:“来啦!敌人追来啦!” 裴槿儿不知道关莫行是何开头,马蹄声她也听到了,心下惶急,忙问:“关莫行是谁?” 那几乘马儿来得好快,说话间已到了门外,忽听一人叫道:“这片桃林方圆五公里,也就只有这么一间屋子,那人肯定躲在里面。”海蓝心与裴槿儿听了暗暗叫苦,均想:“这可真是倒了霉,早知道就不进来躲雨了。”但听得砰的一声响,那门板被人一脚踢开,三名壮汉前后的闯了进来。 沈庸有心保护两名女子和那大汉,一个跨步走到三人身前,却听裴槿儿急道:“这可怎么办啊?” 只听一当先一黄袍男子笑道:“好啊,这次还找了几个帮手来,不过嘛……”他色眯眯的看了海蓝心和裴槿儿一眼,“这两个妞儿还不错嘛,我到还有点舍不得下手。” 又听他左后方站着那八字胡的大汉,嘿嘿笑道:“有什么下不了手的,等把这两个公的解决了,就在这屋子里把这俩娘们拔个精光,让咱兄弟乐呵乐呵。”那大汉砰的一拳,往沈庸脑袋上打去,其去不过一瞬间,沈庸不及多想,一伸右掌,便往他小腹挥去。那大汉抬手挥拳之际,小腹间门户大开,大叫一声,向门外直惯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登时毙命。 眼见自己一名同伴被沈庸杀死,那黄袍男子右后方站着的一名武士打扮的汉子,只见他舞动随身佩剑护住上身,一步抢到沈庸身前,“啊”的一声大叫,举刀向他面门砍来,沈庸见来势甚急,一时无措,忽听海蓝心叫道:“呆子,攻他下身。”沈庸右手一伸,运出玄冰心法内劲,右手往武士下身探去。那武士下身不曾防备,被沈庸内劲一逼,一个仰面跌翻在地,只听波的一声响,武士身子被沈庸的内力携着一晃,突然间胸口射出一支血箭,激喷数尺。 沈庸在顷刻间连毙两人,剩下的那带头黄袍男子见沈庸的武功高强无比,便不敢再上前,只得再做计较。 忽听门外又有一人高声叫道:“满屋的稻草,放火!”那男子得了军令,取过怀中的火折子打着了火,燃了一把稻草,举在手中,笑道:“你们再不乖乖就擒,我便生火烧死你们。”说着扬着手里的火种,佯装要投向他们身后的稻草堆。 沈庸见情势岌岌可危,心道:“且去攻他个措手不及,万不能让他将稻草引燃。”沈庸脚下加劲儿,手中没羽拳顺势而发,拳势甚快,誓要一举击倒那黄袍男子,不给他点燃稻草的机会。男子急忙矮身躲过一拳,沈庸二招未至,忽见一道人影凌空一跃,从空中搏击而下,掌法凄厉,将沈庸全身罩住。 沈庸不想门外那人身手竟然如此高深,他被那人掌势所滞,只觉一阵呼吸急促。沈庸临阵经验不足,心中一惊之下,一招“六出冰花”胡乱拍出,只听“噗噗噗”声响不绝,六道寒光瞬时而发,不偏不倚的全都往来人飞去。那人被沈庸寒气所阻,可掌势不见削弱,啪的一声,一掌击在沈庸胸口。海蓝心与裴槿儿都是心中大骇,那人右掌挥处,风声猎猎,沈庸挨了这一掌,就算没有毙命当场,至少也要筋断骨折。却不想沈庸全身真气早已遍布四肢百骸,这一掌力道虽猛,在他玄冰心法与噬冰功的抗拒之下,竟不能伤他半分,反将那发掌之人震出两丈之外。 裴槿儿多日不见沈庸,不想他如今不仅身怀高深武艺,而内力更是如此厉害。 海蓝心见沈庸满头大汗,惊问道:“呆子,你没事吧?” 那玄冰心法与噬冰功相结合的护体神功,威力极大,这时方才显现出来。沈庸心神略定,方才看清那人模样,见那出手之人仰脸上神情狰狞至极,一对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恶狠狠的瞧着自己,可他无论怎样的神情,沈庸心中不由得一凛,这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可是在哪里呢?一时又想不起来。 “吕大?”海蓝心失声叫道。 “吕大?没错,就是吕大!”沈庸突然记起,眼前这人便是当日在海船之上,关莫行手下的大总管吕大,他心中挂念父亲安慰,急问道:“吕大,你怎么在这里?我爹呢?你们把他带去哪里了?” 吕大挺身站立,不时地揉着自己的右手,厉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海蓝心喝道:“装什么傻!” 沈庸道:“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吕大知道自己已非沈庸对手,但此行又有任务在身,就算死于他手,也须完成任务才好,冷冷的向沈庸道:“我此行是奉了主人之命,来此将李维宗灭口的。”他一指那满头稻草的中年壮汉。 李维宗不料他们竟然认识,惊道:“你……你们是一伙的?”他话没说完,拔腿要跑,可小屋只有一个出口,吕大站在门前,他又如何逃得出去? 吕大神色木然,冷冰冰的向沈庸道:“我只杀他一人!” 沈庸道:“吕兄你不是我的对手,我决计不能让你杀了他。” 吕大道:“那就要看你有没有本领了!”语气十分傲慢,仿佛沈庸的功力他全然不看在眼里一般。 沈庸心地本就仁善,自幼通读佛法道经,就连蝼蚁、小虫也不愿伤害,今日迫于无奈连杀两条人命,至此实在不愿再伤及无辜,抱拳道:“还望吕兄告知家父所在,我定然放你离去。” 吕大道:“我吕大既然奉命前来,就得完成任务,任务不完成,你让我走,我也不会走的。”说着拾起地下那武士留下的佩剑,三晃两晃之间,丈余之内的小屋中银光闪动,全是剑影。沈庸不识此招,刚要防备,便已被一道虚幻的剑影在刮破了身前的衣摆。他心中惊慌,脚下步子一乱,吕大抓准时机,立时乘势直上,长剑一甩,直往他胸口刺去。 眼看那剑就要把沈庸捅个大窟窿,便在此间,裴槿儿右手抽出随身佩剑,在吕大肩头击了一记,然后道:“甲贺派的幻魔剑法,又有什么稀奇。”她一语方毕,吕大的剑影竟然被她东一剑,西一剑的尽数破了。 吕大惊道:“你认得这套剑法?” 裴槿儿冷笑道:“家父号称‘中州剑王’,所谓天下万剑本属同宗,各门各派能以剑法幻出无数剑影的本领,除了我裴家的天罡剑气,便只有东瀛甲贺派的幻魔剑法,我又如何不知,只可惜这甲贺派的本领终是不如我裴家的剑法绝妙,我裴家武功才是天下第一!” 吕大摇头道:“什么天下第一,天下第二的,我并不关心,我既然不是你们的对手,那就要死要活,悉听尊便了。”他一扬手,将手中长脸掷在地上,整个人双目一闭,一副凛然就义的样子。 沈庸上前拉住吕大臂膀,提高声音说道:“吕兄,家父到底在哪,还望告知!” 不料吕大身子一僵,砰的一声,整个人重重的摔在地上,七窍生出鲜血,显然已经毙命。 第三十五章 心怀满切铸劫灰 沈庸见一个偌大的男儿在自己面前突然毙命,心中不禁感慨万千。他诧异的去探吕大鼻息,却听海蓝心道:“没用的,搜魂散的药性极强,一旦服下,纵使天上的神仙下凡,也是无计可施。” 沈庸长于豪门,自是对江湖上的那些暗杀强毒半点不通,他心里还记得吕大当日在海船上与人比武时那副威武的嘴脸,可如今却变成一具尸体,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不错,我曾听父亲说起,这搜魂散是一种极强的毒药,专门为那些死士准备的,那些死士每次出任务之前,都将一个包着搜魂散的药丸含在嘴里,如果中途有任何意外,他们便会吞药自杀。”裴槿儿接着解释道。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太过短暂,与浩瀚的历史长河相比,世间的一切功名利禄,不过是短暂的一瞬,又有谁到头来不是一堆白骨?”沈庸思绪有些乱,他十岁那年曾在成都城内的一个小酒馆里遇到一位白发苍苍的算命先生,他当时说了这句话,今时想来,竟是历历在目。 过了良久,沈庸忽听一声大叫:“喂!”沈庸“哦”了一声,回过神来的时候,海蓝心与裴槿儿已经走出了屋外,他与李宗维将吕大的尸体草草的埋在了小屋里的杂草堆中,然后深深鞠了一躬,这才离去。 沈庸与李宗维一前一后刚刚跨出屋门,便听海蓝心道:“李兄,既然追杀你的人都已经死了,你便是安全了。”沈庸不经意的往海蓝心与裴槿儿身后看去,那领头的黄袍男子也已躺在地上,看样子已经气绝身亡,却不知是海蓝心与裴槿儿谁出手杀了他? 李宗维见四人尽皆毙命,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向沈庸拱手道:“感谢几位相救之恩,只不过……”他略略沉吟片刻,跟着道:“刚才听少侠所言,令尊莫非也关莫行一伙邀去赴宴?” 沈庸一阵欣喜,急忙道:“正是,李兄你知道关莫行?” 李宗维道:“实不相瞒,我们家老爷也是被他们以海外销金窟为名,邀请上船,可到了船上我们发现事有蹊跷,我便设法逃了出来,可谁知道他们竟然派人一句追杀,若非遇见几位恩人,我怕是早就命丧黄泉了。” 沈庸不想此人竟是从海船上逃脱的,他又问道:“你可曾在船上见过家父?” 李宗维道:“敢问令尊大名?” “沈宝山。”沈庸道。 “莫非是与‘长江卷浪刀’在一起的那位先生?”李宗维出身水上绿林南流帮,是南流帮帮主林海龙的贴身随从,对陶浪之名早已是如雷贯耳,即使认不得沈宝山,但“长江卷浪刀”他是一定认得的。 “没错,家父正是和陶大叔在一起。” “那就是了,令尊确实是在海船上。” 得知父亲确实无疑的在关莫行的海船上,沈庸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要尽快赶到杭州!” “杭州?”李宗维脸色一愣,“海船在东沙岛,你们去杭州做什么?” 原来关莫行一伙人为了安全起见,他们每次出海的位置都不同,这次特地选在有“东海瀛洲”之称的东沙岛,这里三面临江,东南沿海,确实是一个出海的好去处。 三人从李宗维口中得知,近日海上风云变幻较大,他们不敢贸然出海,所以暂定在东沙岛停留几日再做打算,辞别了回帮搬救兵的李宗维,沈庸三人马不停蹄的赶往东沙岛。 东沙岛,位于海门县境内,此地东濒大海,南倚长江,素有“江海门户”之称,三人刚刚进了海门县城,一刻不得停歇的又往东沙岛赶去。 又行得八九里路,忽听得背后有人大声叫道:“前面的可是沈庸兄弟?”沈庸回头张望,来的确实一男一女,男的玉面秀容,女的明艳绝伦,正是曲足天与夫人森氏。 只听得曲足天道:“沈兄弟为何来到这海滨小城?”几人其时相隔尚远,但曲足天随口一句的话声,却清清楚楚的传到沈庸耳中,沈庸心中不由得赞道:“这人的内功好生厉害!” 片刻间,马蹄声越来越近,曲足天夫妇已来到了沈庸面前。沈庸见曲足天满脸春光,一阵喜气洋洋的神色,笑道:“曲兄,多日不见,自然神气十足啊。”他说话的时候,瞥了一眼森氏,见她脸上神色与曲足天决然不同,那种阴森中透着仇恨的目光,绝对不是任何人可以学的出来的。 曲足天道:“沈兄来此,莫非也是对海外销金窟感兴趣么?” 沈庸一凛,道:“曲兄也知道这销金窟一事?” 曲足天道:“三日前,我接到关帮主来信,邀我共赴海外销金窟,其实金银珠宝倒也无所谓,曲某只是想长长见识罢了,哈哈。” 沈庸与人不设心机,正想实言韩告知必行目的,海蓝心突然道:“我们也是想去东海之上长长见识而已。”沈庸本想说话,却见海蓝心眼神扭捏,心道:“莫非蓝儿别有主意?” 曲足天哈哈一笑:“原来你我必行目的相同,倒也是颇有缘分,我已让晴儿在县城中定了一间上房,几位如果不弃,何不与我夫妻同往,我再让晴儿定上两间,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这……”沈庸有些犹豫,他本想答应了曲足天,可他又想起海蓝心刚才扭捏的眼神,一时又不知说什么。 “不敢劳烦曲掌门,我们三人早已寻好了下榻之处。”海蓝心笑道。 “既如此,那咱们改日海船上见。”言罢,曲足天拱了拱手,便与妻子离去。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沈庸摇头叹道:“这位曲公子也算是姐夫的朋友,如此不给他面子,真的好吗?更何况……”沈庸突然对曲足天的妻子产生了兴趣,心道:“曲夫人年轻貌美,却从不发一言,难倒是个哑巴?” 既然已到海门县境内,沈庸也不及理会别事,与海蓝心、裴槿儿匆匆用过饭食之后,便找人问清码头反向,骑马而去。 —— 关莫行等一行人在海门县一等就是九天,终于等到今日风平浪静,日头高晒。晌午时分,关莫行便差了人通传各个舱室,午饭过后,便要坐舟出海。 船上众人,除了被关莫行控制起来的林海龙外,无一人发觉蹊跷,大家一听说要扬帆出海,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着海上景象。 正热闹间,忽然一名俊美少年走上船头,叫道:“爹!”船上众人不由得一怔,沈宝山正与陶浪相谈甚欢,猛见沈庸到来,失声叫道:“庸儿?”沈庸道:“爹,你不能跟他们去,这是一条贼船!” 关莫行人在舱中,忽听舱外船头人云攒动,急忙出来查看,却见沈庸正在大肆宣扬让众人下船。只听沈庸叫道:“大家听我说,这艘船根本不是去海外销金窟的,它是一艘贼船,在海上飘着的时候,便会杀人放火,将大家所带的金银珠宝据为己有。” 众人一听沈庸之言,一个个面面相觑,有胆小的已经开始心慌,沈宝山见沈庸滔滔不绝的讲个不停,喝道:“混账东西,说什么鬼话!还不闭嘴!” 可沈庸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接着道:“爹,我就是从关莫行的海船上逃生的,我有如何不知道?” 沈宝山道:“海船?原来你小子不好好在翠云山守茶园,却跑到东海上游玩,你……你……”沈宝山越说越气,却不是船上挤满了人,真想给儿子一巴掌。 沈庸脸色一僵,心道:“算了,也顾不得许多了,宁可让爹把自己打死,今天也要让大家下了这艘船。”他打定主意,还未张嘴,忽见两道人影,分从左右往自己面前闪来。临近眼前,沈庸方才看清二人一挥左手,一挥右手,成夹击之势,攻向沈庸胸前。 海蓝心站在岸边,早已发现这一危险举动,大叫一声:“呆子,小心!” 但听得波的一声响,二人的手心已撞上了沈庸挥击的双手,蓦地里两条人影飞起,扑通扑通两响,那二人也分左右的落入江水之中。 一时间,舟中众人的眼光都射在沈庸身上,他们五一不是江湖上成了名的好手,刚才那两个偷袭沈庸的人,纵然不是什么绝顶高手,但一招一式上的修为也决计不差,沈庸只是使了一招,便同时将二人震飞,恐怕船上众人中,没有一个人可以做得到。 关莫行见手下吃了亏,纵身跃上船头,抢在沈庸面前,笑道:“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一条胡嚼舌根的哈巴狗。原来是沈少侠啊,久违了!”他语出讽刺,有意煞煞沈庸的气焰。 沈庸哼道:“关帮主,你与周自横大哥也算是旧交,本以为你也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却不料你竟干下如此打劫杀人的勾当!”沈庸句句铿锵,掷地有声。 船上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的投向关莫行,沈庸已经似模似样的说了一大堆,他们要看看关莫行如何解释? 哪知关莫行却轻声一笑,说道:“说我是贼人?船上的各位掌门人,有谁不知道我关某人纵横江河之上几十年,何时做过打家劫舍的事情,我虽然出身绿林,但绝非响马之辈,我邀请大家出海销金,只不过是受销金窟主人所托,何来其他?” “不错,关帮主的人品绝对顶呱呱,怎么可能是强人呢!我们强人道上可没有这号人物。”说话的是江浙一带有名的土匪头子郝勇,他话一出口,惹得船上众人哈哈大笑,对沈庸所言皆不以为然。 沈宝山呵斥道:“快随我回船舱,莫在这丢人现眼!” 眼看众人都要离去,那掌舵水手便要起锚航行,沈庸心急如焚,眼看大家都要踏进鬼门关,沈庸心生仁念,决意拼死一搏,但见他双掌齐发,一招“落花流水”,猛击关莫行后腰。关莫行虽知沈庸武功不弱,却也不把他放在心上,闪身策过沈庸一击,左手回带,想要架住沈庸来势,却不想此时的沈庸已不似当日,关莫行手至跟前,突觉沈庸力道极大,心中一愣,正要加劲却是不及,若非他内力颇有根基,早已被沈庸毙在掌下。 关莫行惊魂未定,额头冷汗如豆般颗颗滴下,他不想沈庸的功夫竟然有如此长进,叫道:“小子,你的功夫长进不少嘛!” 一旁的陶浪,已将沈庸的一招一式看在眼里,只等他使出“落花流水”的招式,他方才肯定,叫道:“庸儿,你怎么会血煞的武功?” 还不等说话,沈庸陡觉一阵柔和的劲风激射而来,只一瞬之间,便觉气息窒滞,对方掌力竟如排山倒海一般,势不可当。沈庸大惊之下,忙以双掌迎敌,可与来势一触,但觉双臂酸麻,胸中气息登时沉浊,即刻以足尖着力,飘身后退。待身形立定,方才看清来人,却是一个黑衣黑袍以黑布蒙面之人,看体形身量,应是一个男子。 沈庸不料半路上竟然杀出一个黑衣人,脸色一愣,问道:“阁下是何人?” 黑衣人冷笑道:“我不是人,是特地来送你归西的使者!”他一张嘴,语气古怪至极,似男非男,似女非女,甚是难听。 沈庸道:“我不想与你动手,你们只要让大家下船,这事也就算了。” “算了?”黑衣人笑道,“就算我放了他们,我也不会放过你!除非你跪在地下,向我磕三个响头,高叫一声:‘求爷爷饶了我的小命!’” 沈庸一听,气往上冲,说道:“士可杀不可辱,况且你我又没过招,你又怎知我一定不是你的对手?”那人道:“你当真不怕死?”沈庸叹道:“活在世上,又有谁不怕死呢?可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向你磕头的,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怎么可能跪你!”黑衣人哈哈笑道:“向我磕头也不算侮辱你,倘若日后我做了九五之尊的皇帝,到那时你还不是要向我磕头?”沈庸道:“此磕头非彼磕头也,一个是行礼,一个是凌辱又怎么可能一样?” 黑衣人听他罗里吧嗦一大堆,早已心烦,喝问道:“你如此说来,难道是愿以一己之命成全船上的其他人?”沈庸道:“也无不可。”黑衣人冷笑道:“没想到少侠还是个大慈大悲之人。”二人你一句我一句,针锋相对,谁也不曾退让。 眼看二人便要动手,突听陶浪道:“庸儿,你快快与老爷下船,我来断后。”话音刚落,陶浪钢刀疾挥,直指黑衣人的咽喉。 黑衣人侧目凝视陶浪刀法,因为无论何种拳脚兵刃,都会出现自己破绽,一旦破绽点被人找到,就会有一方出现绝对的胜算。黑衣人看到了那个破绽点,所以,他断然出手。便在一瞬间,黑衣人拍出一掌,后发先至,波的一声响,正中陶浪右手手腕的要穴。只见陶浪五指一张,钢刀已然脱手。又见黑衣人呼的一掌,重重拍正在陶浪胸口,只听哇的一大声,陶浪喷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摔倒在地。 站在岸边的海蓝心与裴槿儿见到船上情况有变,正要纵身往船头奔去,沈庸却已和黑衣人纠缠了起来。 只见黑衣人双掌一合,身上黑衣便即似风刮一般,微微鼓起,真气流转,已护住了全身。沈庸见他祭起内力,当即挥掌拍出,掌风中隐含飒飒的轻微响声,姿式手法,正是寒叶飞花掌中的高深功夫。 黑衣人眼见对方掌到,斜身避让,双掌推出,这一推的功夫看起来平淡无奇,实则包含了极为高深的内力,沈庸与他双掌一触,只觉他左手冷若寒冰,右手炽如碳火,一冷一热间,沈庸不及防备,登时便被黑衣人的掌力弹开。 黑衣人初时出招,便已是杀意波动,只求能在最快的时间内解决沈庸,可沈庸也是有神功护体,其实断断的片刻功夫可以打败的? 二人功守间已拆了四十多招,沈庸将寒叶飞花掌与没羽拳使了个遍,却依然拿不下黑衣人。 二人又斗了片刻,黑衣人连出两指,嗤嗤有声,却是少林寺的金刚指法。沈庸一怔,他对少林高僧素来敬仰,今日与他对垒的莫非是少林派的人?眼看黑衣人指法已到跟前,沈庸招式打完,再无别招,只好直直的还了一拳,这一招拳法虽然无招式而言,但附以玄冰心法的内力,竟将威力不凡的金刚指法消于半途。 黑衣人似被沈庸的内力所震慑,惊骇之下,心念飞转:“此人身负绝妙玄功,若以内力对拼并不能取得上风,可若是以外功压制,定能叫他毫无还手之力!”想到此处,双手招式陡然变化,左右双臂同时削出,虽是空手,却真力贯于掌心掌背,呼呼风响,其中威力一点也不逊钢刀。 第三十六章 翅羽男儿搏蛟螭 沈庸虽然功力颇深,但临阵经验不足,一时间右臂连中两记手刀,震得他半个身子都隐隐生疼。 沈庸惊骇之下,心念一动:“此人功力,竟然如此莫测高深,须得以巧妙之术方能讨得胜机。”呼呼呼向黑衣人连攻三拳,但见这三拳去势凌厉至极,一道青光将黑衣人的上盘尽数笼罩其内。这招“一波三折式”本是“没羽拳”中极为讨巧的招式,第二拳更比第一拳的劲道狠辣,而第三拳又胜过第二拳,所谓一波三折,后拳更比前拳烈,沈庸一招使出,却看那黑衣人如何拆解? 沈庸三招并做一招的快速抢攻,黑衣人手忙足乱,无从招架,惟有倒退,沈庸每出一拳,都将黑衣人逼退一寸,如此连退三步,黑衣人方才稳住身子。 便在三拳过后,黑衣人一时得隙,接连使出七门绝技,招招逼向沈庸。黑衣人接连变招,只看得陶浪、海蓝心等人目眩神驰,原来他使得七门绝技不是来自同一门派,先是一招单掌横劈,那是华山派掌法中的“下无临地”,讲究自上而下断其后路;而后那一招自下而上的掌法,是蜀中青城山通天观白苍道人的“拨云撩雨”;回转而削的那一掌,是陕西汉中道“五柳帮”帮主宫琪宝的“分花拂柳掌”;紧跟着的那一拳,反转手背,在沈庸肩头重重击了一记,这是南海普陀山下观音庙的永鹤僧所创的‘推背掌’,讲究制敌而不杀人,此后又连使两招,都是广西七星岭“七星罗汉”黎顶天的“七星夺命手”;最后飞脚沈庸下盘的那个弹腿法,是山东梁山县衙门捕头林松达的“鸳鸯连环脚”。这七门绝技虽然巧妙绝伦,却被黑衣人使来驾轻就熟,就连一窍不通的沈庸,都是瞠目以对,无置喙之。 便在此间,沈庸突然记起《玄冰心法》上有言:“天下武学,虽然各尽其妙,然都有破绽所出,无论招式如何繁复变幻,都不敌一个简字,正是‘天上月,水边楼,须将一醉酬,醒来无累亦无忧。’”领悟至此,沈庸便只一路“寒叶飞花掌”中的“花开花落”来应对,无论黑衣人双手如何迅若闪电的急攻,沈庸手上全无变招,都是一招“花开花落”,黑衣人攻来,又是一招“花开花落”,来来去去,便只是从头到尾的一招“花开花落”,这一招“花开花落”本是极为厉害的路数,可沈庸只是一成不变的打出,却显得有些笨拙,纵然是市井卖艺的武师,也不免为之失笑。可明眼人却看得出,这招“花开花落”中所含的内劲,却在不断的增强。 沈庸破了黑衣人的一路七绝技,跟着陡然右掌略沉,反向一掌拍向黑衣人手腕。却见黑衣人右臂横挡,两人双手刚刚一触,沈庸突觉手臂一阵剧震,跟着手心略感酸麻,急运噬冰功抵御时,竟被黑衣人手心上传来的一股真气化去。沈庸不想黑衣人如此厉害,体内真气竟可与之相抗。 两人双手相交,真气汇流之处,触动双臂诸穴,二人霎时之间,又从比拼招式变为比拼内力,可片刻之后,沈庸不禁冷汗直冒。他不知道黑衣人使得何种心法,竟比自己更加得心应手,二人过手间,招出如电,沈庸不能料敌于先,亦未能将玄功尽臻其妙。先机已失,二人对拼,不免相形见绌。 沈庸心惊之下,见黑衣人又变了一招“危峰入云”打到,突然间双掌一沉,陡然探出,已抓到沈庸双臂,又听“噶嚓”一声,黑衣人双手顺袖口而下,紧扣沈庸十指,运力急拗,想要将他十指齐指掰断。 眼见沈庸遇险,海蓝心当即吃了一惊,正要上前助手,忽听陶浪一声喝彩,原来沈庸在手指剧痛之际,自然而然地使出“七十二路擒仙手”来,双腕向外转了一个小圈,翻将过来,拿住了黑衣人双腕。黑衣人一抓得手,本正心下暗喜,不料沈庸手上突然生出一股反拿的力道,一瞬间便已扭转局势。 黑衣人闷笑一声:“想不到你竟然会七十二路擒仙手!”这“擒仙手”本是周自横的独门功夫,沈庸只是见他使过,便有样似样的学了下来,却不想黑衣人也识得这招,沈庸道:“你认识周大哥?” 二人寥寥几句对话,沈庸手上劲力稍稍一松,便在这个方口,黑衣人内力已生,微微一收,随即激迸而出,这一收一放,只震得沈庸虎口隐隐发麻。沈庸心知自己中计,生怕黑衣人脱手之后,又使厉害的功夫,自己不能敌他,忙又运起玄功,他先前的噬冰功被破,此刻不敢再使,已换作玄冰心法,体内寒气如潮水般涌出。可运起玄功之后,沈庸不由得心下大骇,他体内真气竟似泥牛入海一般,去无踪影,那黑衣人竟一点不受影响。 沈庸情急之下,心知对方内功有异,急忙撒手,再使一招“移花接木”,试图逼退黑衣人,这一掌也是“寒叶飞花掌”中的武学,不想黑衣人左手以一招推搡的招式,轻轻化解。沈庸次掌又至,黑衣人的掌法绵绵推出,将沈庸狂风骤疾般的攻击逐一化解。 其时二人近身搏斗,双方呼吸可闻,出掌时都是掌掌到肉,两人虽然相隔不远,但每出一掌,掌力却仍然强劲至极。沈庸掌声猎猎,场内众人都觉他掌力凌冽如刀,寒意侵体,便似到了雪山绝顶,寒风四面八方吹袭而来,冷意彻体。沈宝山并非习武之人,已是渐渐抵受不住,不禁缩身向后,贴墙而立,想要寻求一点温暖来给自己添加一些热气。陶浪、海蓝心、裴槿儿几人虽然不怕掌力侵袭,但也各运内力抗拒,丝毫不敢懈怠。 沈庸自落尘岛苦练两月时光,对于玄功的种种变化全已了然于胸,而对于新接触的噬冰功与寒叶飞花掌、没羽拳等功夫,更令他对武学的奥妙之处产生了新的领悟。不过他本非江湖中人,之前从未与人过招拼斗,从东海回来,更不曾练习,而到如今一上来便与当世高手生死搏斗,掌法内力虽强,使得出来的却不过半成不到而已。 黑衣人掌力愈使愈厉,沈庸心知自己拿下对方已然不可取,斗到酣处不敢分心,但求自保,十招过后,攻势已渐渐消失,每一招已都是守势。他将擒仙手照样画葫芦的打出,紧抓黑衣人手腕。沈庸此刻只想迅速脱身,他见对方武功远胜于自己,手上绵掌功夫已如此厉害,若他双掌齐施,自己非命丧当场不可。他见识不足,察觉不到对手的武功有什么缺失,若非如此沈庸早已大胜。事到如今,也唯有采取笨法子,死命拿住黑衣人的双腕,将他双手遏制,要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出招。 黑衣人双手被抓,任他拳打掌挥全然使不出来。黑衣人奋力脱困,沈庸却总能以擒拿手法将他抓住,如此往复循环般,二人斗了两三盏茶的功夫,仍旧是僵持之局。 沈宝山在一旁观斗渐久,见自己的儿子俨然已有武林高手的风范,心中不禁生出一份诧异与忧心,沈庸自幼在成都长大,这才离开自己身边半年的功夫,却不知从茶山上又溜去何处学了这一身惊人技艺回来。而陶浪护在沈宝山一侧,若非要周全主人安慰,他早就入场相助,既然此时无法助拳,便只能观瞧沈庸的路数招式,他见沈庸虽然招式精妙,却不能制敌于先,但黑衣人每一掌中都含着摧筋断骨的极大大威力,只要一不留心被他击中了身体要害,非得气绝身亡不可。 二人攻守间,又斗了四五十招,海蓝心惊恐之心渐盛,她见沈庸全然处于下风,只有招架之功,无丝毫还手之力,心道:“这呆子深得花岛主亲传,却被他使将出来,偏偏打了个对折,十成功力只剩不到五成,当真是呆傻痴笨的大笨蛋!”海蓝心有意上前助他脱困,但见她双手做剑,便向黑衣人刺去。 海蓝心身影刚刚掠地而起,猛听得“砰”的一声轰然大响,木屑横飞,灰烟弥漫,却是船尾客舱突然崩裂,从灰尘中疾步闪出两道身影,其中一人沈庸识得,正是楚云轩,而另一个头顶锃亮,却是一个和尚。 黑衣人久战不下,此时突见有帮手出现,心中大喜,叫道:“二位兄弟,速战速决!”海蓝心、陶浪、裴槿儿皆都吃了一惊,眼见这般破舱而出的声势,便如开山裂石一般,非同凡响。三人唯恐沈庸有失,急忙向前抢上,拦在二人面前。楚云轩和那和尚向旁一让,突然四掌齐出,按在抢在最前的海蓝心双肩,四掌陡然发力,已将海蓝心抛出两丈之外。 沈庸眼见海蓝心受伤,心中一紧,正要回身相救,却见黑衣人掌法呼呼,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又听一声大笑:“哈哈,小姑娘,咱们又见面了!”说着那和尚伸出右手便要向海蓝心探去,眨眼睛,已治住她身上要穴,沈庸瞥眼间这才看清,原来那和尚竟是百里桃花坞的七海和尚。 沈庸一见七海和尚,心中大骇:“那日洞庭湖上,关莫行与七海和尚乃是对头,今日怎么反倒成了一家人?”他分神思索,却被黑衣人抓住契机,只听得黑衣人喝道:“着!”场内众人再回头看沈庸时,却见一口鲜血飞了过来,原来沈庸胸口已中了黑衣人一掌。 陶浪大惊,正要回身去救,却被点住海蓝心穴道的七海和尚拦住去路,他们二人的武功本在伯仲之间,二人瞬间拆了七八招,依然无法脱身。 楚云轩见沈宝山还在一旁,心中突生一计,所谓“擒贼先擒王”,这人既然是沈庸的父亲,又是陶浪的主人,如果将他一举拿下,岂非事半功倍之举?心念至此,楚云轩身影流转,往沈宝山攻去。 沈宝山见情势不妙,急忙移步后退。楚云轩有心擒他,身形一晃,自腰间抽出一把圆月弯刀,已将他前面去路与身后退路尽皆拦住。楚云轩挥刀拦路,只听得“铮”的一声,裴槿儿挥剑来救,只见她柳眉微皱,右手长剑倏地递出,快如闪电,向楚云轩刺了过去,楚云轩忙举刀挡过,又听叮叮当当一阵急响,剑光闪处,悠然不绝。 裴槿儿乃是“中州剑王”的女儿,单就以中原而论,也是一位数得上数的剑术高手,顷刻之间,裴槿儿手中长剑已刺、点、劈、斩,瞬间攻出二十余招,楚云轩却能守得滴水不漏,每一招只是撞在了他的弯刀之上,发出一声兵刃相击的脆声而已。 便在此间,大船之上的局势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沈庸与黑衣人缠斗,海蓝心已被人点住穴道,陶浪与七海和尚缠斗,裴槿儿与楚云轩缠斗,唯有不会武功的沈宝山还孤零零一个人站在一旁,空有满腹躁动,却一点也帮不上忙。 沈庸见船上局势越将混乱,裴槿儿与陶浪内力不强,纵然招式上占了几份便宜,却在劲道上不能荡开对方,所以直到如今,反而落了下风。沈庸便斗便寻思破敌之计,也顾不得胸口闷疼,可黑衣人心知沈庸已经负伤,此时双手越舞越急,哪里寻得出半点破绽? 沈庸心头渐渐焦急,他担心对方万一又有援手赶来,自己一方纵然能逃出生天,然而父亲不会武功,到那时也会凶多吉少。沈庸有念于此,大叫道:“爹,快走啊!” 沈宝山被儿子一声大叫,整个人登时一愣,心道自己不会武功,若真的留着不去,只怕到头来只会害了他人性命,思索再三只得疾步下船。可他刚刚走到船边,忽见关莫行飞身抢来,喝道:“想走?哪有这般容易!”抬手一掌,又将沈宝山逼回甲板之上。 一时间,偌大的海船之上,刀剑相击之声不绝于耳。沈庸眼看父亲脱身无望,自己胸口又中了黑衣人一掌,攻势不免有所顿挫。其间虽然相差甚微,但黑衣人却总能丝毫不差的抓住间隙,消长之势已渐渐对黑衣人有利。 黑衣人力从心发,一时摆脱沈庸擒拿,各家各派的招数自然而然地使了出来。沈庸见他双掌间招式已不似先前那般炫技为主,渐趋险狠凌厉,心中恐慌之情越来越重。黑衣人连运三次内劲,显然已是杀意陡生,左右双手呼呼呼连拍三掌,不待沈庸化解。黑衣人猛一缩手,竟从袖口处甩出一柄八寸匕首,陡地向沈庸腹部刺去。 沈庸还在徒手拆招。突然间见到白光闪处,正不知如何招架,那匕首瞬间刺到,沈庸小腹之上,已是溅满了鲜血。沈庸伸手去扶,黑衣人冷笑一声,匕首又砍在沈庸的右臂。只是片刻之间,沈庸浑身多了两个口子,伤口中的鲜血不断滴向海船甲板,滴滴答答做地有声。 海蓝心眼见心爱之人已命在旦夕,自己却苦于被人点住穴道,动弹不得。她愣愣的看着沈庸的被黑衣人一刀一刀的刺个不停,转眼间已经大大小小被刺出十三处伤口…… 海蓝心双眸中的泪水已然蓬勃,一颗挨着一颗,如同断了线的雨珠,滴滴落了下来。 关莫行乍然见到沈庸已是满身鲜血,嘿嘿一笑的已悄悄靠近沈庸,此时他已身负重伤,待发现关莫行之时,已然到他身边,沈庸双手杵在地上,有气无力的说道:“关……关帮主,你……你是来帮我的?”他与关莫行自洞庭湖相识,他深知此人绝非作恶之徒,一心念念他可以弃暗投明。 哪知关莫行臭骂了沈庸几句,出拳便向他面门打去。沈庸不想关莫行突施冷手,正想站起来闪避,但实在是失血过多,半点力气也没有了,身子一晃,猛的载到在地,关莫行这一拳使足了力气,正打在沈庸鼻梁上,鲜血长流。关莫行待要再打第二拳时,气急败坏的海蓝心陡然冲破穴道,两步抢到沈庸身前,伸手将关莫行隔开,海蓝心扶住沈庸,向关莫行喝道:“堂堂五湖帮帮主,如此趁人之危,算是什么英雄好汉?” 关莫行哈哈笑道:“我是不是英雄好汉到也无所谓,今天说什么也得杀了这个杂种!”他语出笃定,看起来不杀了沈庸他必会誓不罢休。 关莫行心知如果不杀了海蓝心,自己也不会有机会杀掉沈庸,猛地里大吼一声,双掌挥出,向她疾冲过去。海蓝心双手抖动,剑气似流星飞逝,自四面八方向关莫行飞去,关莫行右脚急撑,往后跃回,他不想海蓝心一开始就使出了“万剑归宗”的杀招,他心头一怔,抽出随身佩刀,扭头又看了黑衣人一眼,说道:“你我一起上前,速速将这女子解决了,也好向老大交差。” 黑衣人点了点头,跟着踏出半步,二人一前一后围着海蓝心,将她挤在中心。海蓝心双手连刺,左手连连点向黑衣人,右手亦不断的刺向关莫行,忽急忽缓,想要自己掌控场内节奏。可她连攻数招,尽皆被挡了回来,那二人却又向她进了一步。海蓝心看着身下躺着的沈庸,心中渐感慌乱,这一下招式中大现破绽,黑衣人冷哼一声,乘机进袭,便在生死之间,海蓝心与沈庸已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极大凶险。 第三十七章 万壑泉声沉宝气 黑衣人掌心劲力外吐,凭空一掌应声而出,只听“砰”的一声,那宛若雷霆般的掌劲正击在海蓝心左侧漏出的破绽之中。 海蓝心只觉那人掌力似乎包含着多道内劲,时冷时热,或疾或缓,无论如何运劲应对,始终被黑衣人内力攻破,便只在眨眼之间,海蓝心顿觉心口一阵酸麻,整个人已经提不起气来。 关莫行见黑衣人料理了海蓝心,当即一声冷笑,顺手接过黑衣人的匕首往前一送,便刺入了沈庸胸膛。 海蓝心亲眼所见此情此景,晶莹的泪水从面颊上滚滚流下,也顾不得自己无法运气,整个人疯也似的扑倒沈庸跟前。 便在那一瞬之间,海船之上鸦雀无声。 海蓝心狠狠地盯着关莫行,喝道:“为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 关莫行冷笑一声,将手中匕首抛在地上,整个人也似发疯了一样,仰天大笑,好像手刃了一位有着深仇大恨的仇人一般。 黑衣人道:“姑娘,你的问题可能只有下去问阎罗王了。” “你什么意思?”海蓝心惊道。 黑衣人不再说话,蓦地双手齐出,两个掌力拍的都是同一方位,掌法奇快,狠辣无比。海蓝心待要向后避让,却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气来,但觉周遭气息凝滞,黑衣人双掌掌力已压至眼前。 沈宝山、裴槿儿、陶浪三人转头看时,无一不觉海蓝心已经命悬一线。便在此时,突然人从船下抢出一人,黑光闪闪,双手握爪,似猛虎下山一般同时抓向黑衣人咽喉。黑衣人不想斗到此时,对方竟然还有援手,大惊之下,右掌横劈而出,一记“开山手刀”使出,“噌”的一声闷响,凭空生出一缕青烟,将来人逼退。 “能将掌力汇聚于掌缘,运送内力生出一股青烟,看起来阁下的武功也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那使双爪之人,一语道破黑衣人的路数,惹得场内众人皆是一惊,纷纷停手观瞧。但见来人身穿黑色粗布长袍,约莫五十岁上下的年纪,相貌儒雅,却神色漠然,仿佛不在意这世间的任何事情一般,只是他左右双颊印着深深皱纹,不免略带衰老凄凉之相。 船上有人认识来者,不禁脱口大叫:“西门乘风!西门乘风!”陶浪、关莫行等人都知西门乘风的来历,闻名都大吃一惊。 唯独裴槿儿暗自寻思:“西门乘风?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船上众人听了他的名号一个个如此惧怕?可我却从没听爹爹说起过?”西门乘风乃是天武阁护法长老之首,对于这类邪魔外道似的人物,裴原自然不会讲于女儿。 黑衣人似乎也早知此人来历,按着江湖礼数,上前数步,拱手笑道:“请问尊驾是西门长老吧?”那人哼道:“尊驾二字不敢当,在下正是西门乘风。”黑衣人见他言语虽然有礼,却满脸不屑,接着道:“久仰西门长老大名,如雷贯耳。西门长老乃是天武阁护教长老,不知今日为何突然光驾这东海小县?” 西门乘风微微一笑,说道:“那你们聚集此地,又为何事?”黑衣人道:“我们在海外有一销金宝地,不敢独享富贵,所以邀集了一些江湖上的朋友,特地去海外瞧上一瞧。” 西门乘风道:“既如此你们便出海去吧,这几位朋友,不过嘛……”西门乘风目瞪着海蓝心,又道:“这位姑娘我是要带走的。”他大踏步的走到海蓝心身边,伸手抓住她的肩头,回头朝着黑衣人淡淡一笑,朗声道:“你们不介意吧?”说着,便要携着海蓝心一同离去。 却见海蓝心一把挣脱西门乘风的右手,说道:“你……你真的是西门前辈?”西门乘风道:“坐不更名,行不改姓,如假包换。”海蓝心扑通一声,突然跪倒在地,求道:“我知西门前辈与家师渊源颇深,如果恳请前辈看在家师的薄面上,将沈伯父一家也救了吧,尤其是……”她眼神不住的往沈庸身上瞥着,那深陷的眼窝里出现了一滴亮晶晶的东西,犹如出水芙蓉般清丽。 西门乘风若有所思般柔声道:“你喜欢他?” 海蓝心不想西门乘风有此一问,整个人突然一愣,而后点头道:“是。” 西门乘风听了海蓝心的话,呵呵一笑,扭头向陶浪道:“来,将沈公子背走吧。”可陶浪却不敢往前一步,他不知这位魔教长老到底是敌是友,又是否是真心相助? 突听呛啷啷一声,七海和尚从腰间解下一把六指戒刀,喝道:“西门长老,你当真以为这里可以随意来去吗!”他言语中似是警告,其实声到刀到,右手的那把燕尾单刀已向他后心直戳了过去。西门乘风明知身后有刀袭来,却不回头,依然向陶浪道:“怎么还不将他背起来?”陶浪见他命在一线,好心喝道:“当心背后!”西门乘风忽然将右臂反身一推,猛听当的一声巨响,七海和尚手中的戒刀被西门乘风掌力一带,竟凭空断为数截。七海和尚大惊,跟着左手一招金刚掌急忙挥出,正与西门乘风的右掌碰撞。不料西门乘风看起来瘦瘦弱弱,却有着惊人的神力,便在一瞬间,七海和尚已被震退数丈,身子一晃,便已昏厥。七海和尚在百里桃花坞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当日在洞庭湖上力挫周自横是何等的威风,这时却禁不起西门乘风的一掌。楚云轩、关莫行与黑衣人都是一惊,一齐抢了过去。两人去扶七海和尚,唯有黑衣人拦身于前,双掌呼啸,又往西门乘风攻去。西门乘风左掌往下一挑,脚下一条断了的横杆倏地飞了起来,横扫而至,将正要发功的黑衣人登时压了下去。 陶浪见了这等声势,虽是心惊肉跳,但见西门乘风举手之间便将解决了七海和尚与黑衣人,急忙趁着间隙将沈庸背了起来,与沈宝山、裴槿儿匆匆下了海船。 海蓝心见西门乘风身怀这般神力武功,心中不禁凛然,她恍然记起,那日师傅因小师妹犯错,罚她在天池边跪了三天三夜,可师傅自己亦是心疼不已,也陪着小师妹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待到第四天之时,自己伺候师傅睡下,却听她梦中呢喃着一个人的名字,海蓝心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便是西门乘风!后来她下了天山,行走江湖之时,也听得师傅与西门乘风的一些闲言碎语,心中更对西门乘风此人产生了莫大的好奇……她心思神游其外,忽听一人在她耳边道:“还不快走。”海蓝心猛然回过神来,但见黑衣人浑身肌肉不住抽动,却不敢向前一步,若非此人黑布蒙面看不见他的表情,恐怕他这张张口结舌,脸现错愕的神色早已出卖了他的内心。 西门乘风护送着海蓝心、沈宝山一行,一路行到海门县城之中。海蓝心见伏在陶浪背上的沈庸早已人事不知,早已忍不住的哭了起来,沈宝山见儿子为了救他,落得生死未卜,心头悲痛,也落下泪来。陶浪、裴槿儿也都是心头悲怆,不发一言。 西门乘风见众人神色凝重,叹道:“各位也不必如此,沈公子的命也并非不可救了。”他一语既出,沈宝山神色一震,拱手道:“西门先生莫非可以救小儿性命?” 西门乘风此时似在回忆往事,脸上一阵喜一阵悲,顷刻之间,心头过往了许多恩恩怨怨,猛然抬头,说道:“沈公子的伤,天下只有一人可救得!” 海蓝心听他说出此话,心中怦地一跳,登时跪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叫道:“西门前辈,请您施救,大恩大德,必定感激不尽。” 哪知西门乘风转言道:“我并非有此神通之人,那人远在蜀中,此去路途遥远,只怕沈公子的身体撑不到那个时候啊。” 海蓝心喜道:“只要有一线生机,我绝对不会放弃!”她言出凿凿,势必下了极大的决心。 沈宝山突然岔道:“阁下所说的莫非是简州龙泉山上的那位?” 西门乘风诧异道:“沈先生知道此人?” 沈宝山摇头道:“此人虽然身具通天之能,然而能不能出手相救,却是难说。”语意之中,实含莫大的怨悔之情。 海蓝心道:“我不管,他若不救,我就苦苦求他,想来这位高人决不会见危不救。” 沈宝山开口想说什么,终是沉默片刻,又憋了回去。 海蓝心见面前几人都在犯难,冷哼道:“既然你们担心,那就让我自己陪着他走一趟龙泉山吧。”海船之上,一场恶战,海蓝心早已透支身体,可此时此刻的沈庸多停留在此地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险,为了沈庸安慰,海蓝心不顾他人反对,从集市上淘了一匹骏马,将沈庸负在马背上,自己又片身上马,腿上微一用劲,马儿犹如腾空而起,但觉耳旁风生,片刻之间已将西门乘风、沈宝山等人抛得无影无踪,径直往简州方向去了。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陶浪问道:“老爷,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们呢?那个人要是知道庸儿的身份,定然不会相救的。” 却听沈宝山吐了一口气,叹道:“或许可以试试,毕竟过了这么多年,他可能早就释怀了吧。” —— 马儿羸瘦毛长,遍体黄发,如金细卷,并无半点杂色,却是难得一见的良驹。还不到晚间,黄骠马到已奔出百里之遥。 二人昼夜不歇的奔了五六日,海蓝心见沈庸日渐消瘦,期间更是水米不食,她只好硬逼沈庸服了一些粥水之类的流食,可他的伤势却一天厉害一天。 这日,二人还在赶路,海蓝心忽听背后传来一阵咳嗽,她急忙驻足查看,正是沈庸缓缓醒了过来,他微微睁眼,见海蓝心在他身前,不住啜泣。沈庸伸出左手,轻轻抚摸她脸蛋,强提一口气道:“蓝儿,别哭!我这不好好的活着嘛!你放心,只要你每天都这么陪着我,我肯定还能活上一百年!”海蓝心哭道:“如果你要死了,我……我也不想活了……” 沈庸听她说得如此悲痛,自己心下亦是伤心不已,胸口心血一涌,呼吸突然急促,便又晕了过去。海蓝心大惊,心想沈庸负伤极重,已是片刻不敢耽误,当即一催胯下黄骠马,便又奔了起来。又行了三日光景,当天午间,海蓝心正在一饭铺中买些吃食,言语间只听掌柜说,方知此地已属简州境内。海蓝心大喜,与沈庸匆匆用过午饭,便打听了龙泉山方向,急忙而去。 二人刚刚龙泉山下,只听得半坡上一个苍老的声音唱起曲来,曲调婉转甚是好听,那人唱道:“叹世凡夫不悟空,迷花恋酒送英雄。春宵漏永欢娱促,岁月长时死限攻。弄巧常如猫捕鼠,光阴犹似箭离弓。不知使得精神尽,愿把身尸葬土中。昔年我亦赴科场,偶遇仙师古道旁。一阵香风飘羽袖,千条云带绕霓裳。开言句句谈玄理,劝世声声唱洞章。我贵我荣都不羡,重重再教炼黄房。玄篇种种说阴阳,二字名为万法王。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里煮山江。青龙驾火游莲室,白虎兴波出洞房。此个功夫真是巧,得来平步上天堂。大道玄机颠倒颠,掀翻地府要寻天。龟蝇共穴谁能见,龙虎同宫孰敢言?九夏高山生白雪,三冬奋火种金莲。丁宁学道诸君子,好把无毛猛虎牵。”沈庸意识初醒,正闻此调,听他唱完,蓦地喝了一声彩:“好曲子!”那唱歌之人听到有人喝彩,自山坡后转出,却是一个年将古稀的羊倌,那羊倌见沈庸病病殃殃的伏在马背上,脸色颇为诧异,问道:“小伙子,你听得懂这首诗决?”沈庸摇头道:“似懂非懂而已,还望老丈赐教。”羊倌笑道:“赐教不敢当,这首诗决乃是山上的老仙君所做,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是大家觉得好听,龙泉山脚下的村民都会唱它。” “老仙君?”海蓝心一怔,心道:“莫非可以救呆子的人就是这位老仙君?”她念及此处,又向羊倌欠身道:“敢问老丈,这老仙君却是何人?” 那羊倌嘴角一扬,笑道:“二位是外乡人么,怎么老仙君都不认得?” 海蓝心道:“我这位兄长行旅途中突然害了疾病,若这山中真有老神仙,还望老丈指点,救我兄长性命啊!”那羊倌凝神打量着沈庸,颔首道:“令兄病势不轻,不过也无大碍,若能得老仙君出手施救,起死回生也无不可。”他越说越是得意,“村中曾有许多位老人寿命将近之时,都是老仙君相救,如今已是年岁过百,依然身强体健。” 海蓝心听了羊倌的一番话,寻思道:“这老者说的忒也悬乎,世间难倒真有起死回生之术?不过这龙泉山上若真有一位仙翁,那呆子岂不是有救了?”便在此时,她也不管这位羊倌口中的老仙君是不是西门乘风所说之人,她只要想到沈庸有救,便只有一个信念,定要救活沈庸。 两人上马而行,依着羊倌所指,行出三四十里路,进了龙泉山内,方才窥探出此山容貌。但见道路两旁山峰壁立,其下还流着清可见底的泉水,其时春日微冷,时常有云雾在岭间浮动,当真一派美不可言的山间美景。 循着陡路登攀,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泉声越发盈耳,似乎二人已行到水边,可那泉水分明就在身后十多里外的地方。海蓝心也不及多想,可再要走时,道路变得又细又窄,若非海蓝心与沈庸骑在马背上,没有并肩搀扶,早已不得向前。 又行一阵,走曲折山道,山风微拂,约摸数里路程,前方现出一面山崖,笔直陡峭,魏巍兀立,而在那崖顶之上,赫然耸着一座道观。 海蓝心大惊,那道观建于崖顶之上,自己若是手挽古藤,纵身而上,倒也不难,可沈庸身负重伤,没有半点力气,若无黄骠马驮着,来到蜀中已是没有可能,如此身体,却又如何攀得上这眼前绝崖?她看着昏迷不醒的沈庸,默然一阵,叹了口气。 海蓝心眼见生机就在眼前,却无法到达,心中甚是烦躁。可为了沈庸的性命,海蓝心强压心气,渐渐稳下心来,打算去周围看看可有其他路径,哪知她刚刚走到山崖一侧,凝目远望,见崖壁的最东头站着一人,头戴斗笠,似是农夫,只是相隔甚远,瞧不清楚那人长的何种模样。 那人好像早已发现了他们得踪迹,只听他遥遥喝道:“喂,你们是谁,来我龙泉观所为何事?” 第三十八章 风来天地一吟身 海蓝心听他言语,必是龙泉观中之人,心下大喜,叫道:“小女子有紧急之事求见观中老仙翁,还望引荐!” 那农夫厉声道:“家师已闭关多时,他老人家是不肯见外人的,你们这就回去吧!”海蓝心不想老仙翁的面还没有见到,就被他的弟子挡了回去,可她既来之自是下了必然的决心,又岂是一个农夫三言两语可以打发的? 海蓝心正要开口请求,那农夫见她神色不定,又瞥见她身后的沈庸神色憔悴的躺在一旁,已猜到了她的大概来意,喝道:“你想要求我师父给他治病?” 海蓝心素知这些山野隐居的大士,都是心高气傲之人,本想缓缓缓缓切入正题,却不想被他一眼便揭破心事,想来已不能隐瞒,便只好点头称是。 那农夫大声道:“见我师父一面已是不可能了,趁着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你们下山去吧。”他这几句话说的斩钉截铁,言语间更充斥着一丝威胁之意,只听得海蓝心心头一寒。她稳了稳心神,又道:“这受伤之人,乃是东海落尘岛花与贤岛主的爱徒,请看在花岛主的面子上,通传一声吧。”海蓝心心想花与贤乃是当世武林的一代宗师,如果将他的名号搬了出来,或许事有转机。 哪知那农夫冷冷地道:“既是花岛主的徒弟,那就请花岛主医治吧,我们可救不了他的爱徒。”海蓝心听他说话毫无回旋余地,当即跪在地下,连连磕头,说道:“前辈,我这位兄长的也是为了解救他人,致使自己重伤,也算是一条好汉,恳请前辈大发慈悲,救他性命!”那农夫冷笑道:“你这女子说话当真好笑,天下间有那么多的英雄好汉,若是个个都来求我师父治病,岂不是要让我师父累死?再说他一个花与贤的弟子,来找我师父求医,更是好笑,好笑极了!” 海蓝心道:“前辈,我这兄长的父亲,便是成都府的沈宝山,在蜀中一带也是乐善好施的好人,如此宅心仁厚的子弟,还望前辈相救。” 那渔农夫听到“沈宝山”三个字,脸色稍稍一紧,摇头道:“你说他是沈老爷的公子,可有凭证?”海蓝心道:“他姓沈名庸,的确是沈家独子,何来作假?”农夫听海蓝心言语诚恳,不似撒谎,点头道:“既如此,你们更应速速下山,免得惹来杀身之祸。”海蓝心听他这话,一脸茫然,问道:“杀身之祸?”农夫道:“莫再多言,速速离去!”海蓝心道:“那可不行,要是被花岛主知道他的爱徒在你们龙泉观前,你们见死不救,难倒你们就不怕吗?” 农夫听海蓝心言语中有挑衅之意,双眉横起,怒气大发,喝道:“哼,他花与贤又如何?我们还怕了他落尘岛不成?真是笑话!”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吵个不停,谁也不肯让步,恍惚间,沈庸耳边听到一阵吵闹,神智略略清醒,双目微睁,正看见海蓝心与人似在吵架。他想开口劝解,却叫不出半点声音,浑身难受至极,犹如身受千般折磨、万种煎熬般难过。沈庸心知自己已然命不久矣,如此拖累海蓝心也不是个办法,到还不如一死来的爽快,既然这龙泉山上的仙翁不肯施救,那就死去好了。他强提一口真气,说道:“蓝儿……这位前辈既然不肯让仙翁给我治伤,那也无法,正是生死有命,我堂堂七尺男儿,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我们这就下山去吧。”那农夫听了沈庸的话,不禁心道:“这小子年纪轻轻,却也算是一条英雄好汉了,如果他不是沈宝山的儿子,说不定师父会帮他的,只可惜……” 海蓝心突然走上两步,向那农夫大声道:“前辈当真不引荐家师?”那渔人双目如电,逼视海蓝心,厉声道:“我们修道之人不打诳语!”话音刚落,只见海蓝心踏前一步,左手一扬,身子一纵而起,抓向农夫肩头。 那农夫见她越逼越近,心下早有提防,海蓝心左手离他身前尚有尺许之际,那农夫左掌画圈,右掌乘势,使招“童子挂画”,挡在自己身前。农夫终是出家人,他无意杀人,便使了一招防御的招式,在自己与海蓝心之间布下一道无形的坚壁,亦将海蓝心的攻势消于无形之中。 海蓝心见他出掌,势头似乎并无外泄,并非对自己攻击,一时颇为诧异,她左掌被农夫凌空阻截,右掌跟进反而推进半尺,五指按在农夫的肩头之上,她正洋洋得意之际,突感手臂剧痛,农夫的肩头陡然生出一股强劲的力道,海蓝心胸口微微一热,这一抓就被农夫反弹了出来。 海蓝心本想先声夺人,要挟农夫带自己与沈庸去拜见他的师父,可几招过后自己显然不是对手,此刻更怕农夫乘势进招,急忙跃开,横臂当胸,心道:“这人的功夫刚中带柔,似乎绵绵不尽,自己可要当心。” 二人还在对峙,忽听崖顶上方传来一阵脚步声,海蓝心不敢回头去看,心中却道不妙,这是对方来了援兵,正在思索退敌之策,却听身后有人说道:“原来是有客人到了,三哥可莫要伤了和气。”海蓝心听这声音有些耳熟,回头看时,见是一个虬髯道士,正是那日她与沈庸在简州城中遇到的“长弘子”道长。 海蓝心脸色微诧,问道:“道长,您……” 长弘子笑道:“简州一别,已是一月有余,不想在此地碰到了少侠与姑娘,当真是有缘啊。”他向海蓝心深深鞠了一躬,又盯着沈庸道:“少侠面色苍白,嘴唇干裂,却是害了什么大病了么?” 海蓝心一见有救星来到,心下一阵欢喜,一口气便将沈庸如何受伤的前前后后和盘托出。长弘子听了点点头,说道:“既如此,先随我回观中修养,其他的事情,我们再议吧。”只见长弘子左手挽住一根粗长的古藤,右手拂尘在沈庸右手间轻轻一绕,而后身子在山间一荡,但见一个大起大落之后,二人已稳稳的立在崖顶之上。沈庸虽然已是清醒,却身子伤重,气喘不休,待稳下身子之后,整个人便又迷迷糊糊间又昏睡了过去。 沈庸这一番昏迷,实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有时微有知觉,身子也似飘飘然不知何往,过不多时,又晕了过去。如此时晕时醒,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只觉每日里都有一股绝妙的真气入体,而每次真气过后,身子都会畅快许多,沈庸纵然无法转醒,但他心中明白,知道这是有一位内功极强的高人在给自己治伤,心道:“难不成是龙泉观里的老仙君在替自己疗伤?是啦,定然是老仙君无疑了,也不知蓝儿吃了多少苦,才让老仙君出手救我!”他一想到海蓝心为了自己,必是低三下四的四处求人,想到这里,便又是一阵气血翻涌,已然人事不知。 这一日,沈庸感觉自己的身子好了许多,睁眼看时,只觉窗外清风习习,已是初夏时节,原来自己已不知不觉间昏睡了一个多月。他刚刚清醒,第一时间想起了海蓝心来,叫道:“蓝儿!蓝儿!你在哪里?”话音未落,只听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缓缓转进屋来,沈庸抬头看时,见那来人瘦长身材,三四十岁年纪,相貌甚是清雅,他见沈庸醒了过来,挂着三络长须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容。 沈庸见他身着粗衣道袍,是个道士打扮,只是那张脸甚是陌生,不曾记得在何处见过。那道士先道:“不错,不错,你终于醒了。” 沈庸见他满脸欣慰,心道:“莫非就是这位道长救了我的性命?”正要起身拜谢,却听道士笑道:“你大病初愈,莫要乱动,好生休息也就是了。”沈庸不敢有违,点头道:“是,晚辈遵命。”这时沈庸方才察觉,自己身处一间卧房之中,此刻正睡在一木榻之上,身上还被人盖了棉被,暖和极了。 道士道:“你感觉怎么样了,身子好些了吗?”沈庸道:“我好多了,感谢前辈救命之恩,这份恩德,晚辈无以为报。”道士笑道:“是家师救了你的性命,他才是你的救命恩人。”沈庸一怔,又道:“家师?……我这是在哪里?”道士道:“当然是在龙泉观中。”沈庸大为惊奇,问道:“莫非是……老仙君救了我?”道士微微笑道:“你莫再多想了,大病初愈最忌耗费心神,至于这其中的种种缘由,待以后再说吧。” 道士正要起身出门,又听沈庸道:“敢问道长,与我同行的那位姑娘现在何处?”他时时惦念海蓝心的安危,此时若不见她一面,又如何安心养伤?只见他道士微微一笑,却不答话,只道:“你安心养伤便是。” 此后又过了十余日,除了有小道童来卧房送些吃食,沈庸再也没有见过旁人来过。 又是一日清晨,沈庸感觉整个身子都已好转,也能下地活动,便将衣服穿搭整齐,出了房门。一到室外,只觉阳光耀眼,或许是久久不曾出门得缘故,此时此刻竟如进入了另一方世界,精神为之一爽。 他久不下床,双腿酸软,只得慢慢移步,但见龙泉观虽然规模不大,几座供奉道祖仙君的正间殿堂却也构筑宏伟,颇为大气。沈庸穿过一条长廊,但见眼前一片开阔,连排的几座木屋修的古朴典雅,想来必是道士们的居住之处,只是哪一间才是长弘子道长的房间呢? 沈庸心头一笑:“这么多屋子总不能一间一间的开门去找吧。”便在此时,沈庸瞥见西边的石墙之下有一年轻道长正在干着杂活,沈庸上前问道:“敢问这位小道长,长弘子道长的居所是哪一间?”小道士抬手一指:“五师叔的房间就是西边最端头的那一间。”沈庸谢过小道士,慢慢向西边走去,可他刚走了没几步,忽听身后有人叫喊:“沈少侠看起来已经痊愈了。” 沈庸循声回头,见长弘子正笑吟吟的站在背后,他赶紧行礼道:“此番得救,道长定然替我求了不少情,大恩大德,晚辈没齿难忘。”长弘子道:“要说大恩大德,我们师兄弟是比不过海姑娘的。”沈庸一愣,急忙问道:“你说蓝儿?她现在人在哪里?”长弘子正欲开言,又听东边传来一个声音:“五叔,太师傅说要请沈少侠去前厅一叙。”声音袅袅,余音有韵,不是“诗儿”,又是谁? “你……是诗儿姑娘?”沈庸一眼认出,她便是那日在简州城丢了黄牛的小道姑。 小道姑哼道:“我叫谢灵诗,是长青子谢晚庭的女儿,你可以叫我谢姑娘,但是不能叫诗儿姑娘,我可和你没有熟到那个份上。”谢灵诗轻哼一声,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 原来龙泉观主之下,收有五位高徒,为首的便是道号“长青子”的谢晚庭,二徒弟“长静子”孙奇远,三徒弟“长灵子”淮柯铭,四徒弟“长双子”梁亨,而“长弘子”谷子振便是最小的弟子,他们五人虽不常在江湖上走动,但其“玄门五子”的威名,在武林之中却大有声势。 长弘子哈哈一笑,这谢灵诗从小便被观中上下娇宠坏了,这么多年他倒是也习惯了,长弘子扭头看着沈庸道:“少侠莫怪,这位是我大师兄的掌上明珠,也是观中唯一的一个女孩,所以我们师兄弟平日里都比较宠她,以至于养成了她现在得性格。”沈庸心道:“这谢灵诗恃宠而骄,到真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以后还是少招惹她吧。”嘴上却道:“哪里,哪里,我们还是赶紧去见令师吧。” 长弘子带着沈庸,在观中七绕八绕的来到一间大厅前,沈庸但见门前青石铺路,两旁还栽着几株青竹,空间虽小,却也寂静清幽。门口站着的小道士,轻轻推开屋门,让在一旁,躬身请二人进屋,口中轻声道:“仙师有请。” 沈庸跟在长弘子身后,走进厅中,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老道正端坐在厅中的一木凳之上。长弘子躬身行礼,说道:“弟子谷子振拜见师父,现特引见东海落尘岛花岛主徒弟沈庸少侠。”沈庸当即跪倒,三叩伏拜,说道:“晚辈沈庸,拜见仙师。”那老道微微欠身,右手轻轻一举,笑道:“少侠无需多礼,快快请坐。” 沈庸站起身来,在谷子振下首的木凳上坐了下来。沈庸心中好奇这位仙师的模样,又不敢抬头直视,只好悄悄地瞥视,只见那仙师容颜瘦削,脸色苍白,面目慈和,满头银发捆做一条粗辫,不由得心下暗暗纳罕:“想不到这位百姓嘴里的老仙君,竟如此不修边幅之人,若非事先得知他是长弘子的师父,我定会将他认成一个邋遢的老头。” 老道打量了沈庸一番,笑道:“很好,看起来你已经痊愈了。”沈庸突然站起身来,向老道士躬身说道:“晚辈身受重伤,命在旦夕,多蒙仙师相救,大恩大德,晚辈铭感五内。”老道又道:“少侠乃是贤兄的高徒,我与贤兄亦是相交数十年的故友,与你疗伤,不过小事一桩,你又何必挂怀。”沈庸不想这老道竟然与自己的师傅是故交,心中一凛,又突然记起这龙泉山正好在蜀中境内,不由得脱口问道:“难倒仙师就是‘西川神相’卷三宗真人?” 老道一摸长须,笑道:“贫道正是道号‘三宗’。” 沈庸不想西门乘风与父亲口中的那位高人竟然就是与师傅齐名于世的四大宗师之一——“西川神相”卷三宗。他正要起身再拜,却听卷三宗道:“少侠请坐。”沈庸双手合十,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便又坐了下来。 卷三宗又道:“少侠内功深厚,看起来已得贤兄真传,若非体内有神功护体,绝不能受此重伤还能熬到今天,少侠福泽深厚,当真替贤兄高兴啊。”沈庸道:“仙师谬赞了,晚辈愧不敢当。”卷三宗看他脸色紧绷,微微笑道:“你我不必如此见外,我与你师傅相识多年,你称我一声师伯也就是了。”沈庸道:“是,师伯。” 卷三宗缓缓而谈,三人相聊甚欢,可骤然间厅内气氛瞬变,只见卷三宗身子突然摇晃不止,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沈庸大惊,急忙伸手去扶,谷子振喝住,谷子振道:“少侠且住,莫要伤了自己!”沈庸待要收手之时,卷三宗已恢复了常态,唯有冷汗依然流个不止。 沈庸抬起头来,看着谷子振,问道:“师伯这是怎么了?”他再看卷三宗时,先前苍白得脸色已经开始变得惨白,只见他颦眉咬唇,浑身上下已渐渐没了血色。 第三十九章 自有日月常分明 谷子振神色焦虑,叹道:“师父为了替你疗伤,耗费了几十年的功力,更何况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好好休息了……”还不待谷子振说完,沈庸拜倒在地,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说道:“师伯为了救我,耗心竭力,晚辈深感不安。” 卷三宗轻声笑道:“你我渊源颇深,又何必纠结于此,还是早些忘了的好。”沈庸一惊,忙问:“却是为何?”谷子振刚要说话,却听卷三宗喝道:“切莫多言,少侠乃是故人爱徒,救他性命实是我本人意愿,与其他事情没有半点关键。”他语气一顿,脸色随即转为祥和,对沈庸又道:“世间的恩恩怨怨皆因人们太过执着,到头来只会害人害己,千百年以后,你我不过都是一捧尘埃,到那时又有什么恩怨可言?我好生休息几天,也就无碍了,少侠不用挂怀。”说着闭目而坐,运气修炼,再不言语。 沈庸感恩卷三宗舍命救了自己,当即躬身下拜,他见卷三宗不在说话,只是轻轻挥了挥手,便不敢再留,慢慢转过身去,推门走出屋子。谷子振也不敢打扰师父休息,便也随后跟了出来。他引着沈庸行到一处偏屋,说道:“少侠如今已经痊愈,待明日用过早饭之后,便可下山了。”俯身行礼,正要退去。沈庸抢道:“可师伯为了疗伤,以至于此,我又怎可在如此关头离去?更何况……”沈庸眼神一黯,沉吟道:“道长,那位送我上山的姑娘又去了哪里?我为什么一直寻不见她?” 谷子振听他询问海蓝心的下落,脸色微微一凛,缓缓地道:“海姑娘此刻怕是已经在少林寺了。”沈庸吃了一惊,颤声道:“少……少林寺?蓝儿怎么会去少林寺?” 谷子振叹道:“此事说来话长,当日你重病之时,海姑娘带着你前来求医,可知道你的身份之后,三师兄说你是花与贤派来暗算我师的……”他话音未落,沈庸突然岔道:“如何说是师傅派我来害师伯的?恩师也是江湖上成了名的宗师,又岂能做出如此下流之事!”谷子振道:“我当日也是如此劝说三师兄,可你的身份尤为特殊,让人不得不好奇啊。” 沈庸见他神色有异,心中着实一愣,问道:“特殊?我如何特殊了?难倒我是落尘岛的弟子,所以特殊了么?” 谷子振道:“说你特殊,却非因为花岛主得缘由,而是你本身的身份。”沈庸不解,反问道:“道长,你这是什么意思?”谷子振又道:“只因你是沈宝山的儿子,又是孟昶的御弟,此事便难做了。” 沈庸接口道:“你们识得家父与皇兄?”谷子振道:“是啊,我们不仅识得他们,还与他们之间有着颇多的渊源。”沈庸心下一怔,说道:“啊!难倒你们也是宫中的人?”谷子振道:“你可知家师曾是蜀国国师身份?”沈庸又是一惊,讶然道:“国师?我为何从未听父亲提起过?” 谷子振微微笑道:“令尊自然不会与你提起家师之事,因为他们良心有愧罢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出这件尘封了多年的往事: 大约十多年之前,蜀国开国皇帝的高祖帝孟知祥尚是后唐的西川节度使,他久居蜀中,见天下四分五裂,中原更是王朝更迭,渐生据蜀自立之心,开始不听后唐朝令,一心想要举兵反叛。 先有后唐山南东道节度使安重诲率大军攻打两川,孟知祥联合东川节度使董璋,两家合兵一处,共御后唐大军,遂州一战,蜀军大破安重诲,逼迫后唐明宗下令撤军。 而后他又与董璋不睦,被董璋抢占先机,率先动兵攻破汉州,汉州乃是西川屏障所在,此地一失,孟知祥危在旦夕。眼看孟知祥败局既定,蜀中百姓人人不安,董璋为人暴虐无道,早已在川中一带不得人心,便在存亡之际,久未出世的卷三宗心念蜀中苍生,入孟知祥大营,连献三条妙计,助孟知祥一举歼灭董璋,吞并东川。 孟知祥坐两川之地后,于应顺元年,公元934年正月,在成都即皇帝位,国号蜀,史称后蜀。他称帝之后,以拯救苍生为由,奉卷三宗为蜀国国师,企图在卷三宗的帮助下,可以一统华夏。可同年六月,孟知祥在宴席间突然发病,不治而亡。 皇太子孟昶继位之后,害怕卷三宗功高盖主,便采用沈宝山之计,以图谋不轨之罪,下诏削夺卷三宗的官爵,让其归隐山林。 经此以后,蜀国再无一统中原的实力。自此孟昶也定下规矩,国中上下不得再提卷三宗之事,一经发现重则处死,轻则囚禁终生,使之不得再见天日。数年来,因朝廷防范严密,再也没人提及卷三宗一事,这事也渐渐被人们淡忘了,而那时的沈庸尚还年幼,自然不知道此事。 谷子振将事情婉婉道来,当年他们师兄弟一起跟随师父同入蜀营,恩师被罢官的情景,多年来深印心间,整个龙泉观亦是不敢再提当年之事,此时见沈宝山之子上山求医,触动前事,自是悲感交集。 沈庸听了谷子振所言,心想:“卷师伯国师不得做,还被人冤枉不轨之心,自此退隐山林,必是一件极大的伤心事,他与父亲和皇兄结下如此深的梁子,还能不计前嫌,舍命相救,当真是需要极大的宽容之心。” 谷子振神色黯然,想是忆起了往事,顿了一顿,才接口道:“师傅当年也是争强好胜之人,或许是这几年,年岁渐长,心态日趋平和,当日海姑娘送你初来观中,三师兄劝师父万万不可救你性命,可师傅却说,往事随风而去,更何况你还是花岛主的爱徒,师父还是救了你。” 沈庸听到此时,已是由衷感激卷三宗的救命之恩,对于父亲之前的所作所为,他虽然不知道父亲是何用意,可如此得鱼忘筌之事,沈庸深感惭愧,当即跪在地上,朝着卷三宗所居的卧房拜了三拜,此时他方才想起,在海门县时,父亲为何说出那番话…… 谷子振见他下拜,也向他作了一揖,说道:“好在家师恩怨分明,少侠也得救了,此事也算圆满。”沈庸又道:“可此时与蓝儿无关啊,她又去了哪里?” 谷子振道:“那日海姑娘听说了你与家师的恩怨纠纷,可事关令尊与蜀国当今的皇帝,海姑娘也是无计可施,她为了求家师救你,便向天地诸神发下毒誓,要为家师解决一件心头大事,无论上刀山下火海,她都不会拒绝。”沈庸道:“那你们到底让蓝儿去做何事,她为何独自一人又去了少林?” 谷子振道:“少侠可曾听过,东海血煞、西川神相、南江太傅、北殿阎罗四人?”沈庸道:“这是自然,他们四人各有各的独到造诣,实在难分高下,乃是当世最强的四位宗师。”谷子振摇头道:“可你知道天下间还有一人,武学造诣更在他们四人之上?”沈庸忙道:“世间怎么会有此人物?难倒他是神仙不成?”今天与谷子振的对话,已经让沈庸连连吃惊,他不信世间武功竟还有好过师傅的人。 谷子振道:“他不是神仙,而是一个和尚。”沈庸若有所思道:“和尚?难倒是少林寺的人?”谷子振点头道:“不错,他就是少林寺方丈妙有的师傅劫远神僧,当年少林寺英雄大会,劫远神僧力压群雄,以混元须弥功加大悲掌的少林绝技,力挫东海血煞、西川神相、南江太傅、北殿阎罗四人,而此役也成为家师心头永远的遗憾。” 沈庸心下一紧,他突然有个不好的念头。又听谷子振道:“海姑娘听了师父的毕生遗憾,决定亲身赴少林盗取秘籍,好让家师学成神功之后,成为天下第一,可师父早已看破世情,又怎么会在乎天下第一的虚名?奈何海姑娘拒不听劝,留下一封书信后,连夜下山,奔赴少林。”谷子振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来,接着道:“请少侠过目。” 沈庸接了过来,只见信上写道: “天山泠月宫弟子海蓝心顿首,书呈龙泉观三宗道长:小女子心知三宗道长必然不肯医治沈庸,现特去少林盗取神功密卷作为回报,只求道长能救活沈庸,小女子此去生死难料,若有幸取得神功密卷,必定献于道长座下,若不幸命丧少林,望道长怜悯,念及上天有好生之德,救沈庸一命,小女子感激不尽。” 沈庸看后,只觉海蓝心此举大出意料之外,不想她竟然为了自己甘愿冒险去少林盗书,一时心头大为感慨,双目竟然流下泪来。谷子振见沈庸泪流满脸,叹道:“海姑娘情深义重,必然得天保佑,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少侠切莫太过担忧。”话虽如此,可沈庸如何不担忧?少林寺作为天下第一大派,寺内高手如云,海蓝心单身入寺,定然凶多吉少,何况她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若她真在少林寺遇到危难,自己此生又该如何度过? 便在此时,胸中一股豪壮之气,油然而兴,心道:“蓝儿既然能为了我去少林盗书,大丈夫又岂能瞻前顾后,低首向一女子托庇求生,又算什么英雄好汉?少林寺纵有高手千千万万,要杀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就算我与蓝儿命丧少室山,黄泉路上也不孤单,我死也不惧,几个和尚又奈我何?”心念及此,不由得热血上涌,双拳紧握,一时间便有使不完的力气,什么千年古刹,武林规矩,尽数置之脑后。 他突然站起身来,向谷子振跪拜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而后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师伯此时应在闭关,我不便打扰,还望谷道长代为转告,再生之恩必定永世不忘,等我自少林归来以后,再报师伯救命之恩,咱们就此拜别。”谷子振愕然,没想到沈庸竟如此的泯不畏死,竟然也要闯少林山门! 谷子振劝道:“少侠千万不可意气用事,海姑娘若不幸被少林众僧察觉,但她身为女子,少林必然不会难为她,可你是男子,与海姑娘不同,你可要三思!” 沈庸哈哈一笑,没有答话,躬身行了一礼,便转身出了屋门。他胸中充满了一股清流之气,此时的他步履十分轻盈,大步不停地走出了龙泉观。 沈庸出得观来,心中充斥着一股悲凉之气,心道:“蓝儿如此为我,若我俩有幸躲过此劫,此生不然不离不弃,若非死别,定不生离!” 行到晚间时分,眼见离龙泉山已远,他痊愈不久,感觉身体甚是疲累,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忽听得脚步声响,约莫三四骑马自身后方奔来,都是马踏哒哒,奔行甚急,听声音驭马之人也绝非泛泛之辈。沈庸心想:“莫非是龙泉观的人来追自己?” 待人马奔到他身前时,沈庸看清来人,却是谢晚庭父女与淮柯铭。只听谢灵诗笑道:“沈公子不告而别,看起来是决心去少林救你的情妇了?”沈庸听她言语轻蔑,轻哼一声,没有理她,反而转身向谢晚庭、淮柯铭行礼道:“二位道长若是来劝我回观的,那就恕我不能同意了。” 却听淮柯铭厉声道:“哪个是来劝你的,你要死要活又与我们何干!我倒是巴不得你离我龙泉山远一些,我师徒倒还落得清净!” 沈庸听他言语间针锋相对,知他还在怨恨卷三宗道长替自己疗伤,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谢晚庭拦道:“三弟莫要胡说!”谢晚庭身为龙泉观大师兄,为人向来谦和公道,只听他道:“沈少侠,你下山之后,我们便收到少林寺的传信,说是得到可靠消息,辽国大军不日便要南下中原,少林寺特邀各路江湖豪杰齐聚少室山,共商救国大计,若少侠不弃,可与我等同行。”他突然一抬右手,指了指谢灵诗,说道:“诗儿,你将这匹快马让与沈少侠,你我父女二人共乘一匹吧。” 谢灵诗叫道:“爹!我不让给这个呆书生,他浑身呆里呆气,要是和我们一起去少林,多半是要坏事的!” 谢晚庭喝道:“胡闹!我让你下马,你听不到吗?”谢灵诗见父亲果真生气,小嘴一翘,不敢多言,乖乖下了马,她没有翻上父亲马背,反而上了淮柯铭的马儿,又听淮柯铭哼道:“诗儿,咱们走!”说完,将鞭子在空中虚挥一记,纵马奔驰而去。 看着离去的二人,沈庸不由得楞在原地,谢晚庭道:“少侠不要犹豫了,快快上马走吧。”眼看谢晚庭也骑马而去,他也不急多想,反正早一点到少林寺总是好的,也随着那两匹马激起的烟埃,绝尘而去。 第四十章 千峰叠影护禅关 香火缭绕的大殿里,木鼓声声,佛号悠扬。闭目合十的僧人们一本正经地在诵念着普度众生的经文。而在大殿之外的空地上,数以百千的少林弟子喊声阵阵,在两位武僧的带领下正在操练着武功。 沈庸从小就好佛家之学,对这座传承了数百年的少林寺更是心心向往,他今日初来此地,但见整个寺院古色古香,古砖古瓦古树,一景一物无不饱经风霜。大雄宝殿上端坐的金身佛祖,以千古不变慈眉慧眼,于红尘滚滚之中注视着芸芸众生;每一座黄瓦红墙的建筑,飞梁画栋层层叠叠,就这样把一座众生心中的神圣之所支撑了数百年。 谢晚庭在沈庸在原地愣神,问道:“少侠?你……”不待沈庸回话,谢灵诗突然哂笑道:“莫不是被佛祖勾了魂?”她一句话,惹得淮柯铭一阵大笑。沈庸本想反驳,却念及佛门境地,只是苦笑一声,便不再说话。 谢晚庭正要开口呵斥,便在此时,忽见三位慈眉善目的高僧在一位小沙弥的陪同下,来到大殿之前。 少林和尚虽都是勤修佛法的高僧,亦是武学上的好手,遇到武林中的正义之士,都有惺惺相惜的亲近之意,寺中近三十年来不举盛会,这次借契丹南下之机,邀请许多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豪杰到来,虽是国难当头,心头十分沉重,也不禁精神为之一振。少林群僧有不少都曾在外扶危济困,结交方外朋友颇多,与谢晚庭、淮柯铭师兄弟也是故交,几人执手相见,忽道寒暄,欢然迎入殿中。 进了大殿,沈庸左顾右盼,似在找人。谢晚庭知他在找海蓝心,心头一笑,也不揭穿。忽听沈庸问道:“咦?为何不见妙思大师?” 一位老僧笑道:“施主莫非识得我妙思师弟?”他见沈庸年纪轻轻,听语气却与妙思似是旧识,心中有些纳罕。 沈庸道:“晚辈曾在莲花山上有幸与妙思大师坐论佛法,其中真谛,当真受益匪浅。”他说话之时,全然毕恭毕敬,更不敢抬头仰望老僧面容,唯恐对高僧不敬。 老僧又道:“原来如此,不过妙思师弟此刻正在后院与妙法师弟处理一些琐事,稍后便能与施主相见,阿弥陀佛。”老僧言毕,向沈庸微微颔首。 沈庸急忙起身还礼,便在此间忽听身旁的谢灵诗低声怨道:“堂堂少林方丈,对这小子倒是客气的很!”沈庸一听这位说话的老僧竟然就是少林方丈妙有大师,这时稍稍抬头打量老僧,只见他一把长须垂在胸前,似已六七十岁的高龄,但双目炯炯有神,顾盼之际极具威严。而他一左一右也坐着两位老僧,一个身材矮小,却体态健硕,正是少林寺达摩院首座妙诲,另一人身材高大,圆头大脸,乃是少林寺证道院首座妙观,他们二人与妙有、妙思、妙法,皆是妙字辈的高僧,亦是前任方丈劫远大师的弟子,在武林中威名极盛,更有“少林五大神僧”的名号。 大殿之上,众人有说有笑,正在叙旧,忽听小沙弥进来禀报,说道湖南、湖北、江浙一带又数十位武林人物前来拜寺。妙有急忙引着弟子外出迎接。 忽听门外一人大声叫道:“武当弟子拜见方丈大师,国家有难,我武当派必然义不容辞,但听方丈吩咐也就是了。”妙有朗声说道:“诸位施主,接了我少林寺的名帖,不远千里地降临敝寺,少林寺至感荣幸,其中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大家原谅则个,待各路英雄齐聚之后,我们再共同商讨救国之策。”群豪都拱手道:“好说,好说,方丈不必客气。” 沈庸见远来的江湖人士越来越多,却始终不见海蓝心的身影,他本想来到少林寺之后,想通过妙思之口,询问寺中近日有无陌生人来过或发生了什么可疑之事,可妙思与海蓝心皆都不见人影,难免让他心生疑虑。 众人在饭房中先后用过午膳,等到下午时分,山东、甘陕的英雄也先后来到寺中。正所谓群贤毕至,少林寺少有的热闹,在这片本该清净的土地之上,难得生出这等热闹的情形。妙有和少林诸僧看着从四面八方奔来的各路豪杰,口中虽然不言,心中却甚是得意,毕竟能以书信通传武林各门各派,使他们同赴聚会的也只有泰山北斗的少林寺才能做到。此时此刻,观望群雄,妙有俨然一副武林盟主的气势。可此次少林寺邀请群雄集会,除了商讨契丹南下之事外,妙有心中还打着另外一个主意。 两个月前,晋国天福帝石敬瑭突然病逝,临死前留下遗诏,令太子石重贵继承大位,并安排少林寺僧人前往宫中保护太子登基。妙有接诏令后,即刻安排弟子道寒、道业前往宫中护驾,可在少帝石重贵登基当日,豫王石重睿突然携一群江湖人闯殿,在见到称帝无望之后气急败坏,命人将金銮殿大闹一通后,不知所踪,而在这一役中,少林两名弟子尽皆丧命他手。故此妙有更想借此机会,在天下英雄面前,为两名弟子讨回公道。 诸僧还在忙着迎接宾客,此时已无暇与众人商议别事,只是大家各怀心中事,免不得嘀咕一番。忽听引客沙弥又来报道:“炼剑山庄薛庄主驾到。”炼剑山庄在江湖中名望颇盛,更是少林挚友,各大门派历来的手持兵刃都是出自炼剑山庄之手,妙有心中一喜,笑道:“薛居士竟然亲自来了!”忙率众迎出。 薛道丰也非独身前来,寒暄过后,即刻引见道:“彤儿,快来见过方丈大师。”薛彤自薛道丰身后走出,躬身道:“晚辈薛彤,见过大师。”妙有见他一表人才,哈哈笑道:“令郎年纪轻轻,却也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看来我们真的是老了,以后这江湖就是年轻人的天下了,哈哈。”薛道丰拱手道:“犬子不过匹夫之勇,此次而来,实是可以多聆大师教诲,使他大有进益,薛某自是感激不尽。”几人还在闲聊,突然一人自殿内奔出,叫道:“哎呀,薛庄主和薛兄也来了,您二位近来可安好啊!”声音甫歇,一人闪出殿来,一把抓住薛彤的手臂,正是沈庸。他此时内功已有小成,就连听音的耳力也都好了许多,薛彤刚一开口,他就听出声音,便即刻赶了出来。 薛道丰感念沈庸相救女儿之恩,多次派人去马希萼府上相邀,不料后来楚国王室发生宫变,马希萼更是投靠唐国,自此之后薛道丰再没了沈庸的消息,不想这次却在少林相见,心中说不出的欢喜。他已有许久不见沈庸,此时见他神采奕奕,体形健硕,呼吸之间吐纳有韵,内功更胜从前,不由得心中一奇。 沈庸笑嘻嘻的回过头来,向薛彤道:“薛兄,好久不见,你必是又习了什么厉害的功夫,待会可要再教我几招。”薛彤微微一笑,却不答话,沈庸又道:“薛姑娘可还安好?”他自从在百里桃花坞与薛白分散之后,心中也是时有挂念,此时正好遇见她的家人,自然要开口询问。薛道丰笑道:“承蒙公子挂念,白儿好的很啊。”几人又是一番对答,妙有方才将几人引入大殿。 大雄宝殿之上,妙有一早便已安排弟子摆满椅凳,众人纷纷落座,你一言我一语的相聊甚欢。沈庸看了薛彤一眼,心想:“这个薛兄好生奇怪,我俩也算旧相识,为何却不理我?难倒在江湖上闯出名号就看不起人了吗?”原来半年前,“武痴”薛彤自忖学艺有成,便一人独闯洛龙山,将一山三寨里的数千名打家劫舍的山贼,三天两夜全部肃清,不仅为百姓做了一件好事,更让自己名扬四海。沈庸不过是忘了,这位“武痴”朋友本就是一个只爱武功,不理其他的武林赤子,上次若非牵涉了他同胞妹妹的性命,薛彤又怎么会与沈庸同行? 沈庸还在生薛彤的气,突然又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呼喊:“方丈!有人闯了藏经阁!”话音未散,只见一个武僧模样的人窜了进来。 “藏经阁”!好大的名声!要说天下间能让各路英雄好汉心动的事物无非也就两个而已,一则是前朝隐太子留下的《山居图》,传言其中藏着富可敌国的财富,人人都想成为天下首富,自然你争我夺不得停歇,二则是少林寺的藏经阁,其中不仅收藏着自古流传的佛学典籍,更是藏着《易筋经》、《洗髓经》、“七十二绝技”等少林从不外传的武林绝学,所谓“天下武功出少林”,又有谁不想一睹这些武林绝学? 妙字辈僧人听了那武僧的禀报,皆是一怔,一个个奔出殿外,往藏经阁方向而去。而那些武林人物个个喜动不喜静,少林寺本就是武林第一门派,众人见有人敢在少林寺的头上动手,心中都是纳闷,纷纷跟了出去,打算去瞧个热闹。沈庸心道:“莫非闯藏经阁的人是蓝儿?”他心念海蓝心的安危,也紧跟少林僧人的步伐,当先抢出殿去。 原来少林寺近日来多有不明人物出没,他们虽说自己都是叩山门来拜佛的香客,可言谈举止间大有蹊跷,绝非中原人士,妙有心下生疑,命人加强戒备,少林寺英雄大会在即,万万不可在此关头生出事端。可偏偏就在此时,一心想要盗书的海蓝心夜闯藏经阁,惊扰了少林寺,妙有便安排妙法与妙思轮流守护藏经阁,至此已有七日。沈庸赶到藏经阁时,却见一细脸高鼻的男子已与妙思交上了手。 妙观气运丹田,大声叫道:“弟子听令,结罗汉阵,莫要放了贼人!”他身后数十僧众应声道:“是!”倏然间,黄衣闪动,红影翻滚,僧众以五人为单位,东一簇、西一队的散将开来。 群雄久闻少林派罗汉阵之名,但上百年来,已无人得见。这时但见群僧奔跑如飞,顷刻间便在四周练成阵法。所谓少林罗汉阵,亦有大小之分,小罗汉阵乃是临敌时五人联手,将敌人团团围住,流动时如行云流水,停下来重如山岳,敌人极难突围。这种阵法如蟒蛇盘成蛇阵,首尾相应,绝无破绽。而大罗汉阵,也有一百零八或五百人之分,一旦发动,群攻之势连绵不绝,永无休止,这车轮群袭硬拼,纵然不被打死,时间一久,也要活活累死。此时少林弟子不多,唯有结成小罗汉阵御敌。 沈庸但听众僧声诵一声佛号,满场劲风排空激荡,僧衣乱飘之下,群雄人人观之色变,无不眼前一花。可那男子似乎并不在乎,掌风呼呼,竟愈击愈强。 那男子与妙思相隔三尺,每击一掌都猎猎有声,掌力甚是刚猛,以妙思功力之强,都对他武功有所忌惮。但见那男子左手反手一扬,竟抓住了一个观战的青年人,这人辈份较低、性子却急,为了看热闹竟挤在最前,那男子见他武功平平,心生一计,一把将他拿住,运劲推出。那青年人竟如是一件巨大的暗器般,向妙思飞去。妙思心怀慈念,想要将他托住,哪知人到跟前,鼻中突然闻到一股恶臭,令人欲呕,观战群雄有的闭气,有的后退,个个脸色惊恐,均不知那男子使了什么妖法,竟能发出如此气味。 沈庸右手掩鼻,喃喃道:“这是什么鬼东西?臭死啦!”却听身旁的谢晚庭道:“这是‘毒手尊’屠谦的‘尸腐毒’,这门功夫极为邪门,抓住一个活人向敌人掷出,其实一抓之际,已先将该人抓死,手爪中所喂的剧毒渗入其身上每寸肌肤,使那人满身都是尸毒,敌人倘若出掌将那人掠开,势非沾到尸毒不可。”沈庸惊道:“好恶毒的功夫!”妙思已然察觉其中诡异,当即以“隔空掌”掠开尸体,以免受尸毒侵袭。但见那尸体横卧地上,脸上均一片乌黑,神情可怖,惨不忍睹,少林僧人见了无不声宣“阿弥陀佛”。 妙有见那男子出手甚是毒辣,怕妙思被他毒气所伤,更担心其他武林人士受到牵连,当即一声令下,让少林弟子以罗汉阵迅速擒下他。群僧得令,瞬间前后呼应,蜂拥而至。那男子孤身一人,纵然神功盖世,也不敢直接面对这十数个小罗汉阵交锋。 那男子眼看便要被群僧淹没,忽然又从山下传来群马奔驰之声。马蹄声越来越响,不久一面镶着金边的蓝布大旗从远处升起,八匹快马奔上山来,跃进山门,先前一骑者手中执着大旗,临风飘展,微风飒然。只见那大旗之上写着几个黑底大字:“大辽平南王耶律娄国”。八乘马在一石塔旁一立,那举旗的骑者翻身下马,将那面大旗插在地面的石缝中。来人都是契丹装束,髡发左衽,不发一言。 群雄见契丹人竟然自己送上门开,尽皆吃了一惊,人人皆道:“这些契丹人怎地如此猖狂,这般明目张胆的闯进中原,真当我华夏无人了嘛!” 忽见契丹人群中一华衣男子朗声道:“妙有方丈,你少林寺自称为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可依我看来,委实不值一提而已。”说话之人便是当今辽国皇帝耶律德光的侄子耶律娄国。群雄见他一个外族蛮子,竟在天下英雄面前胡吹大气,无不嘿然失笑。 耶律娄国见群雄似看小丑般的盯着自己,也不气恼,拊掌笑道:“有请法王!”他话音刚落,又听得蹄声嗒嗒,一匹黑黝健马踏蹄而来,上乘一身穿青紫僧袍的番僧,不是达僧格显,又是谁? 沈庸不想这番僧竟然又和契丹人勾结在一起,心头一凛,暗道不妙,可寺中群雄不知达僧格显的往事,一个个还在猜想:“这大和尚是谁?怎么也来少林寺了?他有何企图?” 妙有却识得此人,见达僧格显越奔越近,妙有朗声道:“原来是大云来寺的达僧格显活佛,今日光驾少林,当真是少林蓬荜生辉。”群雄一听达僧格显之名,均是一惊,这位西域第一高手的称号,武林人士自然都是知道的。 妙有还在凝视来者,突然间眼前一花,身前两尺处已多了一人,正是达僧格显。这一下来的忒快,以妙思眼力之锐,竟也没瞧清楚他是如何来的,心下骇然,不由得退了一步。哪知达僧格显突然扬出一掌,在妙有退后之处,后发而至,逼面而来。 妙有自是应变奇速,身子一侧,闪过达僧格显的掌力。跟着双掌一合,正是少林伏魔掌的手式“聚沙成塔”,妙有一掌挥出,脸上神色却依旧微笑可亲,但他身上的僧衣束带却被内力一激,左右垂出,足见妙有的内力实在不可小觑。 达僧格显右手凌空一掌,迅捷无比地劈出,一股猛烈之力陡然生出,两人掌力在半途相逢,砰的一声脆响,力道相互抵消,却听得一声闷响,妙有胸口被达僧格显掌力所创,身子猛然失重,向身后飞出丈许。达僧格显这大日莲花功的掌力甚是刚猛,不但将妙有的“聚沙成塔”攻势消解,还将他震伤。一掌之力已然如此厉害,直看的场中群雄无不骇然。 眼看妙有受伤,少林群僧急忙掩护,妙诲喝道:“法王的大日莲花功果然威力十足,老衲也想领教一番。”只见妙诲右手食指一点,听得啵啵啵三响,一股虚无指力向达僧格显激射而去。这招“金刚指力”也是少林绝技之一,可以凌空发出,叫人防不胜防。 达僧格显见妙诲袭来,缓缓抬起右手,呼呼呼也向妙诲隔空拍了三掌。猛听得嗤嗤嗤三响,三股力道在空中相撞,妙诲大师身子一晃,胸口也是一声闷响,一口鲜血喷出数尺,整个人也摔在地上。 沈庸见少林高僧连伤两人,有心相助,正要上前掠阵,突听“嘎啦啦”一声响,藏经阁的大门竟然开了。众人皆扭头望去,只见门内缓步走出一个少女,落日斜晖的照映之下,雪白的脸庞似乎发射出柔和的光芒,群雄心中一动:“好美的姑娘!” 沈庸却失口叫道:“蓝儿!” 来人正是海蓝心。 第四十一章 谁向盛唐寻旧迹 公元九三六年,时任太原节度使的石敬瑭久有篡位之心,在被后唐末帝李从珂怀疑之后,决定起兵反唐,他自知力量不足,便计划向契丹皇帝耶律德光求救,并向其许诺:割让幽云十六州给契丹,每年进贡大批财物,以儿国自称。雁门关一战,双方联军大破后唐大军。同年,石敬瑭即位于柳林,国号大晋,亦遵循承诺,将幽云十六州割让给了契丹。长城一带的显要地区丢失,一时间中原朝野惶惶,风雨飘摇。而石敬瑭这种认贼作父、卖国求荣的行径,连其亲信都押牙刘知远也表示反对说:“称臣可矣,以父事之太过,厚以金帛赂之,自足致兵,不必许其土田,恐异日大为中国之患,悔之无及。”奈何然石敬瑭不从,仍一意孤行,往后数百年,为中原华夏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损失。 石敬瑭虽然如意的做了皇帝,但他手下有多员大将对他不满,在觐见劝说无果之后,纷纷起兵,以“反石贼,驱契丹,全华夏”为号,痛斥石敬瑭的卖国行径,竭力保护北边诸族部民,全力遏制契丹人的狂妄野心,可终归兵力不济,在三月之后以显出颓势。 —— 夜已深沉,五台山脚下一片幽暗,朝天边望去,那轮满月高挂中天,点缀得雄伟山峦满是银辉。月光映照之下,那蜿蜒无尽的山路,宛如一条玉带,盘绕在漫山之上。 山区偏僻,此时方值初春,虽然寒冬已过,却又引来了倒春寒的天气,冷风阵阵吹来,只叫人瑟瑟发抖。只见一名满脸虬髯的老者蹲在地下,望着面前那一堆腾腾升起的柴火,脸上已是愁容满面。 远处一名男子负手而立,冷冷看着那老者,一动不动。他眉头深锁,似是若有所思。 那老者忽地长叹一声,脸上愁容一闪而逝,说道:“公子还是不同意么?” 男子道:“将军说当今天下纷争,他只是一心想要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绝无他意。”男子口中得“将军”,听起来似和那老者口中的“公子”,应是一人。 老者霍然站起身来,摇了摇头,道:“石敬瑭为取得皇帝宝座,不惜出卖我华夏神州的利益,认贼作父,对契丹称臣、割地、纳帛,无所不至,使中原百姓过得生不如死,如此奴颜婢膝、厚颜无耻之徒,怎能让他坐领中原?”他越说越气,言至最后,只想有了打人的冲动。 那男子听了这话,只是淡淡一笑,似想说些什么,可口还未张,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似有大批人马靠了过来。他神色微微一变,轻轻吐了一口浊气,道:“算了,将军既然执意不为,我们这些做下属的又不好勉强,此事便再议吧。” 那老者点了点头,道:“不论如何,我都要劝服公子,如今天下能统领各路人马的唯有他一人而已,这个盟主大位,他是坐也得坐,不坐也得坐!” 那男子淡然一笑,道:“将军总是怕落人口实,我猜想他是怕被人误会,坐了联军盟主的位置以后,下一步岂非直指皇位了?”说着双掌一拊,便朝黑暗中走去,这人身法看起来也不忒快,可他行起路来,却脚不沾地,须臾之间,身影便已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 老者望着他的背影,低声自言自语了几句话,只是声音太小,旁人实在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是眉头紧轩,心情看起来并不畅快。 那老者心思还停留在和男子的对话上,背后脚步声已然响起,跟着只听一个明朗的声音道:“辛五叔,主公请你速速移步大帐,说有要事相商。” 那辛姓老者往男子消失的黑暗中望了一眼,凄然一笑,说道:“知道了,我马上过去。”言罢,在几个引路士兵的带领下,不大会的功夫,便走到一座大帐前,那帐子比寻常军帐高大许多,东侧帐前更是立着一高约十余米的巨大旗杆,顶上高挑着一道红底金边的大旗,上书写着“河东节度使穆王郑少卿”十个篆体大字。 进了帐门,其中正座上正端坐着一条大汉,高鼻阔口,宽面浓眉,此时正抬头盯着老者,两道冷电似的目光霍地在他脸上转了一转,而后道:“五叔,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生我气了呢。”他语出关切,却难掩威势之气。 那老者叹道:“算了,老爷反正也走了许多年了,公子以后凡事便自己拿主意吧,我老头子也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大汉哈哈笑道:“谁说五叔老了,您老人家双目有神,神采奕奕,正是鼎盛日高,何来垂垂老矣!”他倏地起身,大步踏到老者身前,一把扶住他的臂膀,接着道:“您可不许说出卸甲归田的话,我这还有大事待与您老商议呢!” 辛五叔见他起身相迎,也不好责怪过甚,更何况自己还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其中感情犹胜父子,他又岂肯如此离去?老者干咳一声,哼道:“说吧,什么事?” 汉子一抬手,先把老者让了座位,然后道:“我刚刚接到成德军节度使安重荣来信,他不听谏言,打算孤军疾进,现正四处联络盟军,同攻幽州南镜。”说罢,便将桌上的一封书信递给了老者。 书信上言:“成德军节度使安重荣顿首,书呈河东节度使郑少卿将军麾下:吐谷浑、两突厥、浑、契、沙陀各帅部众归附,党项等亦遣使纳契丹告身职牒,言为虏所陵暴,又言自二月以来,令各具精甲壮马,将以上秋南寇,恐天命不佑,与之俱灭,愿自备万众,与我军共击契丹。又朔州节度副使赵崇已逐契丹节度使刘山,求归命朝廷。然石贼屡敕臣下,承奉契丹,勿自起衅端。其如天道人心,难以违拒,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诸节度使没于虏庭者,皆延颈企踵以待王师,良可哀闵。愿将军早做决计,收复华夏之地,还天下以净土。” 老者看后,只感大出意料之外,说道:“我们几家联军不是约定好了于今年六月,相聚冀州,几家合兵一处,共同讨伐契丹么?怎地他安重荣又要提前举事,如此匆匆而行,岂不坏了大事?” 汉子道:“不错,我就是担心安大人一时冲动,扰乱大局,我这才与您商议,看看此事该当如何裁决?” 老者沉吟道:“依我看……此事应当差人速速告知安重荣,切莫轻举妄动,仍旧按计划行事,莫要因他一家,坏了整个联军的大业!” 汉子笑道:“五叔所言正合我意,我这就书信一封,差快马送往安大人处。”他转身走到桌前,提起笔墨便要书写。 那老者又道:“公子,要我说你就做了这联军盟主的位置吧,若非这盟军无主,致使群龙无首,他安重荣又怎会生出如此急功近利的荒唐主意。” 汉子手里的笔突然一顿,笑道:“这盟主之位,我是万万坐不得,我联络各路大军,只为还百姓平静,如果我又坐了盟主大位,别人岂非会说我有篡位之心?祖父在世之时,曾多次告诫我,要以天下百姓为重,效忠李唐王室……” 他话未说完,老者便岔道:“老相爷的话固然要听,只是他李唐天下早以覆灭,就算是篡位自立,又不是篡的他李家的天下,又有何惧之?” 原来这汉子名作郑少卿,乃是晚唐宰相郑畋的孙子,年少时便已官拜从四品归德中郎将。唐朝灭亡后,协助李存勖建立后唐,后封穆王,官晋河西节度使。而那位老者唤做辛五戏,原是郑少卿之父,忠武将军郑凝季手下副将,郑凝季去世后一直待在郑家独子郑少卿身边,被大家尊为“五叔”。 郑少卿淡淡一笑,说道:“其实这天下姓不姓李倒也不打紧,只是我们都有自身的命数,我是知道自己没有帝王之命的,所以好好辅助一位明主才是自己的职责。”他不等辛五戏开口,又道:“好了五叔,您先去歇息吧,待我军整顿之后,便要出发冀州,到那时可有罪受了。” 辛五戏还要说话,却见郑少卿头也不回,只是自顾自的写着书信,他心知这位小公子性格向来倔强,认定的事情就算是三牛头也拉不回来,当下便不再言语,缓缓的退出大帐。 辛五戏刚刚走出大帐,先前与他说话的男子却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了帐前,只听他道:“五叔,将军怎么说?” 辛五戏摇头道:“司将军,看来公子是铁了心了,任天塌地陷,他也是不改主意了,你还是赶紧整顿大军,待三日之后,我们还要出发冀州呢。” 说话之人身披甲胄,外貌俊美,正是曾在兰州救过沈庸的司天剑,他此时正奉了郑少卿的命,在五台山下大点兵,他向辛五戏拱手行了一礼,便要转身而去。 便在此时,忽听军营外正东方向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奔势甚急,已相距不远,司天剑凝望道:“是朝廷特使。” 他话音甫毕,正见三人三骑已跃进营中,当先那人尖声叫道:“圣旨到!速叫郑少卿接旨!”那人神色甚是跋扈,司天剑眼看不过,冷哼一声,低声道:“一个娘娘腔还这么威风。” 郑少卿早在帐中听到马蹄声响,当即走出大帐,跪拜道:“臣接旨。”辛五戏、司天剑等人见郑少卿已然跪拜,也不好发作,也跟着跪了下去。 那来使冷哼一声,拿出圣旨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近日境内有多处人马蠢蠢欲动,朕心不安,已至珂体沉重,素知河东节度使穆王郑少卿向来勇智,朕亦知其忠直,特擢其为天下兵马征讨大元帅,行管军事大都督一职,望卿念在曾共事河东之情,领自家大军,替朕征讨各路兵变人马,期间可便宜行事,待大事安定之后,朕再另行赏赐,钦此。” 他宣读完圣旨,冷眼看着郑少卿,说道:“郑将军,接旨吧。” 哪知郑少卿突然起身,大笑道:“陛下沉珂抱恙,实非苍生之福,还请公公回去之后转告陛下,望他颐养龙体,万万保重,请回吧。”他一字一句缓缓道出,却丝毫没有接下圣旨的意思。 那公公呵责道:“你不接旨,难倒还想造反不成?” 司天剑喝道:“我主上乃是大唐之后,不听他石敬瑭的令,又岂能叫造反?来人,送客!” 那公公冷笑一声,叫道:“好个郑少卿,陛下早已知你有谋反之意,果然如此,今日你若是接旨还则罢了,若不然……哼哼……” 郑少卿笑道:“如何?” “当然是死路一条!”只见那公公身后的一匹快马之上坐着一美女,她话音出口,整个人倏地飞起,手中长剑一挺,已向郑少卿扑来。只见呼呼呼连刺三剑,寒光闪闪,这三剑威猛迅捷,绝非寻常军人能习得的招式。 郑少卿嘴角上扬,只是微微一笑,足下动也未动,只是上身微晃,便轻轻避开三剑,说道:“好厉害的金燕三叠剑,原来是玄武七宿的危月燕到了,当真失敬。”他左手进招,右手反抓竟来硬夺那女子手中长剑。 危月燕成名已久,见这一寻常军官竟对自己如此蔑视,怒火上冲,三剑一过,立时化刺为劈,连施杀招。她不知郑少卿底细,只当他是一个普通军官,就算他会几手功夫,自己也必将在数招之内将他制服。哪知郑少卿应对起这位成名日久的恶徒竟是游刃有余,手中丝毫不乱,哈哈笑道:“姑娘的剑法当真厉害得紧啊!”他嘴上虽然如此赞扬,但明眼人早就看出,危月燕招招袭向郑少卿的要害之式,皆被他轻松闪过,堂堂玄武七宿竟然落了下风。 危月燕越打越气,身形飘忽,剑挥足踢,肘撞指截,瞬息间连变了七八套武功,却仍旧伤不了郑少卿。 场中诸人看得神驰目眩。又是数招过后,危月燕猛然收手,叫道:“你是少林弟子?”她自知不是郑少卿的对手,如果再死拼下去,也绝无胜算,只好就此罢手。 原来郑少卿幼年之时被祖父郑畋寄养在少林寺劫音,郑畋觉得这乱世之中唯有以武自保,方能后图,而自幼习武的郑少卿也不负所托,尽得劫音大师真传,其武学上的造诣已是直逼四大宗师,曲曲危月燕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那传旨的公公见危月燕已是不敌,叫道:“别再丢人现眼了,我们走!”他勒转马头,又回身狠狠的道:“郑少卿,陛下是不会放过你的!” 他狠话出口,军营四下一群得力兵士早已是不耐烦,个个便要磨刀霍霍宰了传旨太监,却见郑少卿大手一摆,众人也只好退下。 看着使者奔离的方向,司天剑道:“将军,为何放了他们?” 郑少卿淡淡的道:“阉人而已,何必计较。” “可那危月燕却是危害江湖的败类,斩妖辟邪也是我辈职责所在。”司天剑本想借此机会铲除这个女魔头,可郑少卿偏偏又放她离去。 郑少卿道:“所谓邪魔外道亦有感化良知的时候,我们又何必痛下杀手呢?”司天剑知道这位统帅河东的大将军出身少林,自小受到少林劫音大师的影响,心中甚是仁义善良,并非滥杀无辜之人,在乱世之中,能寻得一位如此仁君,郑少卿手下皆是深感大慰。 辛五戏见使者已经走远,向郑少卿道:“公子,看来安重荣起兵的消息已经传到石敬瑭耳朵里了,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郑少卿望着五台山顶,悠叹道:“看来一场厮杀,在所难免,传令!” 台下众人高声道:“在!” 郑少卿道:“如今时局有变,我们明日便开拔冀州,驱除契丹,还我神州,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驱除契丹,还我神州,皇天后土,实所共鉴;驱除契丹,还我神州,皇天后土,实所共鉴……”一时间合营上下的军士皆被气氛所染,一个个挥呼大叫,响彻云天。 第四十二章 能居王侯便奇才 次日天还未亮,司天剑已将生火煮饭的命令吩咐了下去,待早饭过后,众兵士都往军营前空地处聚集起来。 兵士们还未到齐,郑少卿已站在了这块临时的点兵校场上。但见场内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听闻今日便会出发冀州,来了不少与兵士们送别的亲人。父母妻子挽手而哭,哀声四起。这次应安重荣之邀,郑少卿特令军户叶乾于河东一地新征军士千名,合上自天兵军、大同军、横野军、岢岚军、云中守捉及忻州、岚州调拨而来的各路兵马,共计一万四千五百余人,一律在五台山下点齐。 郑少卿身为河东统帅,见众人各与亲人告别,心中颇为凄凉,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道:“各位乡亲父老,你们已无需再送!我们河东军向来威猛,此去冀州,只为驱逐契丹,等我们打了胜仗,就会回家的!” 郑少卿话音未落,锣鼓声已经响起,但见军官一个个翻身上马,兵士人人挥械,众家眷退出空场,只得远远观望。三通鼓罢,众军士已然成列,只见司天剑通身银甲,盔上红翎飘散,胯下一匹白毛战马,好不神气,此刻正在数点兵马。 “府兵制”自西魏创立,历北周、隋、唐而日趋完备,五代十国军队亦沿用此制。其以均田制的农户为基础,于天下各道、州、县要冲设军府六百三十四所,总称折冲府,在府下设有营,官校尉,营下有队,队下为伙。每营下辖五队,每队下领三伙,每伙各领十丁。 点兵已毕,只听司天剑朗声道:“但凡自古英雄豪杰,多是出生行伍。沙场之上,强弱尊卑尽以战功而论,无论是谁都能一眼瞧个明白。我河东军待人向来不薄,但凡有功者,主上必是论功行赏,但若违反军令者,必将杀无赦!我言尽于此,望诸位好自为之。”言毕将众军分作中垒、屯骑、射生、越骑、步伍,即刻出发冀州,与安重荣的大军汇合。 又闻三声号角响起,那是大军的出发号令。上万军士裹着数千战马,向东开拔。营前百姓见亲人离去,个个哀痛不已,父母哭儿子,妻子哭丈夫,儿女哭爹爹,牵衣拽马,遮道而泣,号啕声结成一片,众卒士无不动容,更有孱弱者纷纷坠下泪来。 不一会儿,大军已渐渐走远,哭号声已不可闻,可这份动容之情,仍留存在众人心间。郑少卿回头望去,但见山水已重重相隔,再不见一个亲人,不由心生惆怅,不由吟道:“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杀人莫敢前,须如猬毛磔。黄云陇底白云飞,未得报恩不能归。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 一旁的司天剑听了郑少卿的赋篇,蹙眉道:“将军,这首诗可不怎么好啊。”郑少卿淡然一笑,摇头道:“此情此景,正当如此,又有何不好?”司天剑道:“此诗上篇奇气逼人,确实风流潇洒,勇猛刚烈,可下篇忽变作凄苦音调,岂非预示我军此去并不吉祥?”郑少卿笑道:“杜工部曾言‘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你我七尺男儿,又在乎什么吉不吉祥,奋尽全力,保家卫国罢了。”他一促胯下战马,人已哒哒而去。 河东兵马从五台山出发,昼夜行军,不到十日光景已进入冀州境内。还未至安重荣处,却早有探马来报:“朔州、定州、沧州、吐谷浑、东西突厥、沙陀、党项的人马都已经到了。”司天剑摆手示意探马退下,然后向郑少卿道:“将军,各路人马来的可够快的。”郑少卿笑道:“都想做这联军的盟主,来的能不快吗?看来只有我这个没什么追求的河东节度使才会姗姗来迟啊。” 二人还在说笑,忽见远处一人一马正绝尘而至,那人头戴钢盔,身着成德军服式样,奔至郑少卿跟前,下马跪道:“郑将军,我家安大人请将军速往祭天台,与各路兵马汇合。”郑少卿奇道:“祭天台?不是应该在安大人府邸么?”那来使微微蹙眉:“将军难倒不知道么?”郑少卿顿觉茫然,问道:“知道什么?”来使道:“联军出发之前,自当召开誓师大会,以助军威。”郑少卿登时觉悟,他见来使一字一句说的正经,自己却心中犹觉好笑:“什么誓师大会,分明就是争夺盟主的大会。”来使见郑少卿嘴角微扬,以为他已明晓其中利害,当下催道:“还望将军快马前去。”郑少卿微微颔首,看了四下一眼,高声道:“叶乾叶坤听令。”郑少卿左右两侧,两个方形脸的大汉同时道:“在!” “我与司将军先往祭天台而去,你二人压住大军,在此驻足扎营,待我回来。”郑少卿交代完毕,与司天剑并肩打马,随来使而去。 三人往东北行了十几里路,忽见那眼前连绵的青山下穿出一条大河,蜿蜒在重叠的柳荫里,在暖阳的映照下,好一幅清新悠远的山水画。在那横波之上,有一块百尺见方的石台,经年累月的被河水冲刷,已显得格外光滑。而此时此刻,那石台之前已是呜呜泱泱的围满了人,看起来那里就是来使口中的“祭天台”了。 郑司二人一前一后到了台上,郑少卿举目一望,只见一肩披黑甲之人,端坐正南,他见了郑少卿上了台来,紧忙起身含笑招呼道:“郑将军你终于来了。”说话之人正是成德军节度使安重荣,他也向司天剑拱了拱手,客气道:“二位快快入座。”他抬手一指,东边正有两把空椅,想来是专门为郑少卿留的,郑少卿也不客气,躬身还了一礼,便与司天剑入了座。 忽听号角呜鸣,祭天台上已是众将云集。郑少卿抬眼望去,只见安重荣左首数尺,端坐着一人,长脸黑须,嘴带冷笑,乃是冀州名将高天承,一对双枪使得出神入化,素有“白龙银蟒”之称。二人下首,西边分别坐了四人,先前一年轻男子两眼望天,双目冷视,却是年少气盛的沧州节度使独子,人称“横海小太保”的林赞。其后坐着三个鹰钩鼻、蓝瞳眼的男子,看样子不似中原人士,应该就是东西突厥与吐谷浑的使者。郑少卿坐在东边的第二个位置,上首还坐着一金甲老将,看样子年纪已有六旬,可他气色却比许多年轻人还要好上许多,看见郑少卿正在盯着自己,不由得双眉一挑,微微点头。原来此人乃是定州守将张鹤龄,前朝时期,曾任横海节度使,与郑少卿之父多有来往,后来大唐覆灭,后唐再兴,张鹤龄以军功论为定州守将,算起来已有十余年不曾与郑家走动,如今郑少卿父亲已逝,张鹤龄却是老而弥坚,当真叫人佩服。郑少卿下首一人却是党项使者,看他气度,与众人俱都不同,想来身份也是尊贵。再看四周男男女女,形形色色的站在一旁,脸上却都肃穆非常。 不多时,又听号角声响起,台上众人说话声渐渐稀落,安静下来。安重荣一点头,只见高天承缓缓站起,一手拈须,高声道:“诸位英雄,远来辛苦,我成德军若有失照应之处,还望诸位海涵。但想当年,石贼贪图荣华,将幽云十六州尽数送与契丹,洞开我华夏大门,困耗中原,已有数载!只可惜石贼命短,如今已是一命呜呼,石贼死后,可恨那契丹欺我中原无人,厉兵秣马,竟然起了南图之心。”郑少卿听到这里,不由得低头沉吟,其祖父郑畋曾作《讨巢贼檄》以保大唐,如今虽然大唐已逝,就连中原之地也要不保,如此违背先人意愿,他又怎能不气? 又听高天承续道:“此次契丹养精蓄锐而来,势必要一鼓作气灭我中原。如今天下虽然分裂数国,你我或许立场不同,但若中原丢失,南方诸国与西北各地,又岂能安生?试问各位,能眼睁睁的看着契丹破我城池,毁我社稷,践我良田,屠我百姓么?”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众人热血上涌,纷纷叫道:“不能!” 安重荣见场下众人神色威严,大有与契丹一拼高下的信念,开口道:“好!那今日……”话音未落,忽听林赞扬声道:“安大人,且慢。”安重荣诧道:“贤侄,难倒还有话说?”林赞淡然笑道:“高将军前话说的漂亮,如今我讨伐契丹的大军已结盟事毕,依我看,当下的第一要务便是选出一名德高望重的盟主,好率领大家。” 林赞话音刚落,便听人群中有人叫道:“我推安大人做盟主。”一言既出,便有不少人当即附和。安重荣却摆手笑道:“安某人才德疏浅,实在难堪大任,依我看张鹤龄大人德高望众,当年幽州一役,更是誉满神州,不论武功人望,都在安某人之上……”张鹤龄听他吹捧,莞尔一笑,说道:“安大人高看老夫了,此次联盟之事本就是安大人发起,这份为国为民的胸襟,老夫着实佩服,要说这盟主之位若有安大人这样的人物担当,我想场中诸位是没有异议的。”安重荣却又推道:“我安某人正因为是发起人,更不能居此大位,那不是留人话柄,说我图谋不轨了么!” 忽听一声嗤笑,却是林赞站了起来,只听他道:“二位莫再争执,我等皆是行伍出身,身为各家主帅,若无超群的武艺,又怎么能统率三军呢!依我看,倒不如来个比武夺魁,胜出者便能身居盟主大位,诸位意下如何?”林赞一番话滔滔不绝,台上又多好事之徒,有心瞧个热闹,闻言笑嚷道:“这个主意不错,咱就来个比武夺帅。” 郑少卿见场中众人叫嚷不堪,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心道:“讨伐契丹,本是事关重大,如此一闹,岂非如儿戏一般?”他心怀顾虑,目光慢慢扫过场上众人。 安重荣不想林赞竟然建议比武夺帅,心中略一默然,却听高天承低声道:“各路人马不过乌合之众尔,没有一个人能让我高天承看上一眼,主公且放宽心,我已有万全之计,定然保您登上盟主大座。”听了这话,安重荣好比吃了一颗定心丸,笑吟吟的看着林赞,说道:“既如此,那就开始吧。” 他笑声未散,忽听喀喇喇一声闷响,好似闷雷劈落,惹得众人一阵吃惊。大家闻声掉头看去,只见合抱粗的一棵老松不知因何拦腰而断。上半截已经落在河水中,在水力的冲刷下,呼呼啦啦往下游飘去。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还在讨论,猛然间眼前一花,却见一道黑影自松树后倏地飞出,宛若一只大鸟,三个起落间,正正落在场中。郑少卿见他黑衣如墨,身材齐长,双目如两道冷电射入人群,仿佛场内众人他都不放在眼里一般,跋扈至极。众人都在猜测黑衣人得来历,却听张鹤龄朗笑道:“原来是上官先生,别来无恙啊?”来人正是龙泉观主“西川神相”卷三宗的师弟上官俊杰,只因场内之人皆都是军甲之士,所以都不识他,唯有张鹤龄曾在当年的徐州攻防战中见过他,故此认得。 哪知上官俊杰两眼一翻,冷然道:“你是哪个?”他自负身怀绝技,向来看不起这些军中之人。张鹤龄笑道:“当年的徐州攻防战,你我曾有一面之缘。”上官俊杰哈哈笑道:“原来是张老将军,久违了。”张鹤龄道:“先生乃是江湖中人,为何今日现身此地?”上官俊杰道:“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虽然身为一介草莽,却心怀苍生,今日来此便是助各位讨伐契丹。”张鹤龄道:“先生如此济世为民,当真是我华夏的福气……”可他话未说完,上官俊杰突然岔道:“废话真多,我刚听说不是要比武夺帅嘛,还不开始?”但见他目光扫过人群,横眉向上一挑,蓦地大喝一声:“哪个不服的,尽可以上来赐教!”他话音一出,声如雷霆万钧,风起四里,有如当头一棒,只震得众人神魂动摇。 祭天台上的众人,都是军人出身,虽是常年在军营中摸爬滚打,有几手功夫,却不比江湖之人内外兼修。他吼叫声一过,便有几个毅力纤弱之辈,嘴角一线鲜血汩汩而出,身子登然一栽,扑倒在地,竟尔气绝。 上官俊杰见四下众人,均是面面相觑,大笑道:“没人么?”他笑声甫毕,却见林赞飞身纵出,喝道:“哪里来的无知狂徒,小爷先称称你的斤两!”只见他双袖夹风,却是炼剑山庄“翻云掌”的功夫。林赞曾追随炼剑山庄薛家兄弟学过几年功夫,归来之时,寻常军队兵士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他还想趁此机会力压群雄,夺个盟主大位,可不想半路竟然杀出个上官俊杰,眼看到手的鸭子就要飞了,心头一股怒火,已然攻心。 上官俊杰哈哈一笑,双掌一挥,大袖拂动。林赞见状,吃了一惊,但见上官俊杰一招一式的功夫,竟也似自己的“翻云掌”,只是他的掌力比自己更加柔上几分。上官俊杰左手一拂,右手连拍,好比连珠密雨,噼噼啪啪挥个不停,林赞双腕竟被他双手缠上,动弹不得。当即疾退数步,飞足横踢,想要脱身。上官俊杰早已看破他的来路,右手变指点他腿上要穴,右手斜掠间,林赞只觉一股无形的大力将他双腿治住,竟然抬不起来。 便在这一错神儿的功夫,上官俊杰的左手已经拂到林赞面门。原来上官俊杰使得这招唤做“宿鸟投林”,正如双鸟纷飞,似守还攻,厉害至极,林赞本就是一个不入流的小辈,自然抵不住上官俊杰如此巧妙的招式。林赞慌忙之下,使了一招“碧云然然”,右手陡直,想要以刚劲克他柔劲。却不料上官俊杰双足一顿,身子如陀螺般凌空飞起,左右双掌交叉挥出,刹那间已攻出六招。这招“转身摆莲”变化多端,全然不是柔软的路子。林赞手忙脚乱,忽觉眼前一花。上官俊杰的右手已伏在他胸口之上,林赞猛觉胸口一阵气血翻涌,整个人好似失了重的风筝,飘飘然然就往身后的河水里坠去。 众人见林赞就要落水,一时间哄然惊呼。却听郑少卿朗声道:“切磋而已,又何必痛下杀手。”他倏地踏上一步,一把托住林赞。郑少卿右手正托在林赞背心灵台穴上,他知林赞被上官俊杰所创,此刻正将内力源源输入林赞体内,为他疗伤。郑少卿出身少林,体内真气浑厚无比,只见林赞不由得颤抖了几下,望着这位河东节度使,心中大为诧异。 第四十三章 长水连天覆潮浪 上官俊杰见郑少卿正在为林赞疗伤,不怒反笑道:“原来是河东郑将军,看起来,你的功夫是在林公子之上咯?” 林赞得郑少卿相助,胸口与诸脉中闭塞之处已然畅通,低声道:“多谢郑将军!”他站起身来,向上官俊杰喝道:“你师兄或许还能让世人忌惮三分,可你却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再来接你两招!” 上官俊杰万没想到这小儿竟能又神气无恙地站了起来,心中登时对郑少卿起了提防之心,说道:“小子忒也嚣张,若非郑将军救了你,你又岂能神完气足?你不是对手,快快退下吧!”林赞的几手功夫,他根本不放在眼里,此刻只盼杂乱人等速速退下,他好捡个便宜,将刚刚消耗了不少功力的郑少卿一举拿下。 可那林赞年轻气盛,怎会听上官俊杰的话,他闷哼一声,右掌挥处,已向上官俊杰袭了过来。他在先前的交手之时,已是败了一阵,此次再攻,心道万万不可着急,只以虚招试探,不以实站进取。林赞心想:这上官老儿比自己大了三十多岁,内力修为更是多了三十余年,若要以硬碰硬,自己绝非对手,可自己正当年轻力壮,精力充沛,老儿年纪衰迈,若拖得时刻久了,我便有取胜之机。林赞想法着实不错,可他不知这位号称“小散仙”的上官俊杰实是武林中一位不世出的奇人,他年纪虽然已近半百,可精力丝毫不逊于任何少年郎,内力便如连绵不绝的滔滔巨浪,从双掌上向林赞撞击而去。 忽听得场中二人齐声大喝,四掌一时发力,上官俊杰如盘根老树般一动不动,而林赞却已退了八步之遥。林赞胸口登时传来一阵剧痛,可他仍是不服,正要复身再上,突见西边客座中抢出一个汉子,正是西突厥来使阿史那逸,指着上官俊杰怒道:“你个老儿好不识趣,我们联军在此聚会比武夺帅,你个外人来凑什么热闹?”上官俊杰哈哈笑道:“看来这位突厥大人自忖胜得过在下了?”阿史那逸说道:“未必,未准,未可知啊。”他虽是突厥人,满口汉话却说的头头是道,一点没有任何奇怪语调。他话音刚落,猛听得呛啷啷一声,阿史那逸佩刀出鞘,太阳照耀下银光霍霍,摆了一招“怒杀五关”的姿势。东西突厥虽然地处边疆,然而其国内爱好习武之人,委实不少,更有许多突厥武士乔装埋名来到中原习武,这位阿史那逸便是江南万刀门的弟子。 上官俊杰嘿然笑道:“原来是万刀门弟子,我与那赵老儿也算有些交情,便赤手空拳接你两招,也算是回报故人了。”只见他双掌一前一后,一副藐视的态度,嘴角上扬的盯着阿史那逸。万刀门的“劈空刀法”也算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绝技,这上官俊杰虽然内功深厚,却赤手空空,当真是瞧不起人,血肉之躯怎能低的住这铮铮铁器呢?旁观众人皆都哂笑一声,不以为然。 上官俊杰知他这套“劈空刀法”虽名曰“劈空”,却以“以静制动、严防死守”为要旨,知他不会先行发招,双掌一错,使一招“临溪观鱼”,但见他双手一颤,双掌倏地探出,罩住阿史那逸的中盘,手在半空,却不前伸。这一招讲究困敌而不杀敌,上官俊杰只想保留实力与郑少卿一战,所以不曾使出大的杀招。上官俊杰一招得手,笑道:“突厥大人怎么不还手了?”语调极其轻蔑。 阿史那逸也非泛泛之辈,但见他右手钢刀一封,身子倏地向后摆脱了上官俊杰的攻势,跟着刀走刚烈,寒光点点,一套刀法使得大开大阖,刚猛之际,又不乏轻灵之感,当真是中原武林的大家风范。上官俊杰不想这阿史那逸还有后招,他那套“太乙绵掌”本是相传了数百年的至柔功夫,直到传至卷三宗的手里,他在这套至柔至绵的掌法之上,又融入了一些刚猛的气势,叫人乍看起来似乎不成章法,可其中的大巧若拙之处,实是武学中的极高境界。 阿史那逸乃一番邦武士,自是无法看懂这其中大智若愚的地方,他见上官俊杰脚步缓慢、忽东忽西,以为他渐不能守。心中暗喜,使了一招“直捣黄龙”,只见他手中钢刀劈空而出,疾刺上官俊杰胸膛,尖到中途,却一闪而过。上官俊杰一愕,原来是虚招,又见阿史那逸刀尖一抖,竟然横偏一寸,斜刺他右臂。这路“劈空刀法”十分精妙,出招时的方位也十分奇特,只让周围观战之人大呼匪夷所思。上官俊杰虽然与万刀门主是旧交,可这“劈空刀法”的精要之处却从未见过,但见刀法使来虚实无常,忙沉肩相避,不料一声呼啸,那刀竟然又是一晃,径直往上官俊杰左手上臂刺去。阿史那逸暗暗欣喜,一举攻破此人,不仅盟主大位唾手可得,更是自己天下扬名之时,可他刀至跟前,突见上官俊杰左臂一缩,不知怎地,竟尔不见了,紧跟着上官俊杰右手陡然探出,在阿史那逸的胸口轻轻一拂,体内乾坤清气随心而发,正正的击在阿史那逸心口。阿史那逸初觉一股清流钻进体内,顿生一丝慵懒之感,可随后再想出手,却怎么也提不起内力。 龙泉观的“乾坤清气”乃是武林一绝,可谓天下无出其右。所谓“乾恒动,自强不息;坤包容,厚德载物。”乾坤二气,天地旋转,造就万法自然。这套内功不仅能杀敌于无形,使敌人内力尽散,更能疗伤救人,起死回生。当初沈庸被人重创,卷三宗便是以乾坤清气打通沈庸体内经脉,方才救了他一命。阿史那逸功力被散,心头大惊,只觉群雄面前,羞愤难当,手中钢刀一扔,愤然离去。 上官俊杰连伤二人,却依旧面不改色,双眸在人群中一扫,停在郑少卿得身上,哼道:“哪个不服,还请赐教。”高天承哈哈笑道:“上官先生特来助我主上,我高某人好生感激,先生已连战两场,可要歇息片刻?”他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大惊,原来安重荣为了坐上盟主之位,竟然请了外人相助,当真是厚颜无耻之徒。可众人又碍于上官俊杰武功之高,又没人向前挑战。 高天承眼透鄙夷,笑道:“既然没有人上前与上官先生比试,那今日这盟主之位,看起来已有归属了。”他缓缓移动,看到张鹤龄、郑少卿等一众头领皆是不发一言,只当他们都怕了上官俊杰,心中暗喜。 可在他微微一顿之间,忽听郑少卿下首的那位党项使者大声说道:“非是我等不敢挑战上官先生,只是他年老体弱,又连战两大高手,定然内力不纯,此时若再有人上前挑战,岂非不公平?”他边说边笑,似乎完全没把上官俊杰看在眼里。 党项人一言出口,众人的目光都射向这衣衫华贵的男子身上。但见此人年纪不大,却气质脱俗,谁都不知他来历,均感愕然。只听安重荣道:“莫非李定难也想一试身手?”众人听他称呼此人“李定难”,皆是一怔,原来此人就是党项族的首领、定难节度使李彝殷,相传此人为了巩固统治,竟然大义灭亲杀了自己的亲弟弟李彝敏,其心狠手辣可见一斑。 李彝殷笑道:“安大人说笑了,我一介军甲又怎是上官先生的对手,只不过我近日收了一位江湖大汉,却是不服上官先生,想要切磋切磋。”他一抬手,只见一个敞胸漏怀的大汉从党项人马中走了出来,但见他青衣明眼,手提一杆镔铁棍,正是玄武七宿的“傲金牛”白孚。玄武七宿乃是武林恶徒,近年来却为了一己私欲,不断结交政治人士,党项人便是他们的结交之一。 安重荣尚未答话,只听白孚叫道:“上官先生,还望不吝赐教!”上官俊杰素知白孚不仅武艺高强,更是力大无穷,不想今日却在此地出现,当即不敢轻视,早已暗暗运气。白孚性急,不似寻常武林人士比武那般先是扬手请礼,他长啸一声,右手铁棍便斜砸过去。 上官俊杰不敢以手肉搏,当即闪到一个观战的小兵身旁,将他腰间佩剑抽出,呼啦啦一阵抖擞,霎时间化出十数个剑尖,往白孚刺去。这招虽然厉害,却抵不住白孚的横力,只见他铁棍一扫,将那剑影全部扫光。只是半柱香不到的功夫,二人一纵一伏间,已接连攻出三四十招凌厉无伦的杀手。 又斗了四五个回合,上官俊杰的剑招愈来愈快,竟如流星飞逝一般,去无影踪。观战众人有不少用剑的好手,可自己的剑法与上官俊杰相比,当真是天壤之别,个个心头赞叹:“此人剑法如此变化多端,当真是开了眼界。”可是不论他如何钩、挂、点、挑、剌,总攻不进白孚铁棍所严守的门户之内。上官俊杰哼道:“若非我先前对战耗了内力,你又岂是我的对手!”猛地里一声清啸,剑法忽变,凌厉无比的剑招之中竟夹杂着几分开山裂石的威力。二人都烦酣处,郑少卿也暗暗叫了声好。 只见白孚人身形一晃,以铁棍架住上官俊杰的长剑,跟着左掌伸出,不偏不倚的往上官俊杰右肩袭来。上官俊杰心头大骇,知道白孚不仅内力不凡,一身蛮力也是远胜自己,若是被他击中,整个臂膀非得碎成渣片、终身残废不可。正彷徨间,白孚已然举掌拍来。上官俊杰见这掌来势汹汹,不敢硬接,只有向后急跃相避。 玄武七宿久居大漠,郑少卿对他们也是久有耳闻,对这种无恶不作之徒,他早就想除之而后快,只是他们在大漠深处,总是神出鬼没,叫人摸不到踪迹。如今不想确实他们自己送上门来,急忙抢出,右手自胸前穿出,正正的抵在白孚的左掌之上。只听砰的一鸣响,双掌相交,白孚被带的连退数步,待要站定,哪知郑少卿这一掌力道浑厚无比,仍感重心不稳,幸而他身子扎得坚实,但觉上身直往后坠,右脚急忙在地下一点,纵身后跃,借势纵开丈余。落下地来时,这股掌势仍未消解,又踉踉跄跄地连往后退,若非在被身后的人群所阻,白孚早已摔进河中。 白孚愕然道:“大力金刚掌?你是少林弟子?”可他一想又不对,他当年“大小夜叉棍法”大成之时,曾去少林挑战,虽然不敌达摩院首座妙诲大师,但也绝不会被妙诲一掌击出五丈之外,难倒这年不及而立的少林弟子,武功竟在达摩院首座之上? 他惊怒之余,李彝殷更是大惑不解,河东节度使这是使了什么法子,竟让如此高手又退又跃,跃了又退? 白孚大步上前,向郑少卿怒喝道:“你到底是谁?” 郑少卿道:“晚辈少林劫音大师座下弟子。” 白孚听他自报师门,登时醒悟,惊道:“你使得是大悲掌?”这大悲掌可说是武学中的巅峰绝诣,当真是一等一的外家功夫。前任少林方丈劫远大师,在大力金刚掌的基础之上,融入了至高至坚的势道锋锐,创出这套大悲掌,后又经他逐步完善,取精用宏,掌力更厚。他将这掌法又传给了劫音、劫苦两位师弟,在大唐覆灭的少林集会上,更是以此掌击退东海血煞、西川神相、南江太傅、北殿阎罗,使得江湖上人人称道。 白孚瞧出郑少卿得厉害,双眉斜挑,脸上渐已变色。忽见上官俊杰眼珠一转,向白孚使了个眼色,嘿笑道:“郑大人果然厉害,不过要是我们两个一起上,不知道你能不能胜得过呢?”猛听风声飒飒,二人一左一右同时拍向郑少卿。他们深知郑少卿武功已然造诣不浅,若是单打独斗绝没有必胜的把握,只好合力向将他制服,再缓图盟主大位之事。 司天剑站在一旁早已留心,眼看二人夹击而来,急忙一掌封上。哪知高天承趁火打劫,倏然纵出,猿臂探爪,隔开司天剑,二人掌掌相较,劲风迸发,双掌一推,竟各自退了三步。便在此间,白孚与上官俊杰二人已然抢到郑少卿得跟前。郑少卿却不避闪,只见他长笑一声,一晃身,双掌推出,竟是后发而先至,四掌相抵间,上官俊杰、白孚二人被郑少卿坚若磐石的一掌,震得倒翻而去。二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气血真如沸腾了一般,皆是心中大骇:“这姓郑的竟然如此厉害!” 郑少卿以一退二,长舒了一口气,说道:“二位!”他看了安重荣与李彝殷一眼,顿了一顿,接着道:“莫再动手了,依我看这盟主之位,当真要有人坐的话,自然首推张鹤龄老将军,其德高望众,誉满神州,不论武功、人品、威望,都在诸位节度使、统领之上,这个位置自然是张老将军当之无愧了。” 张鹤龄不想郑少卿提起了自己,一抚颔下长髯,笑道:“慢来!老夫此次前来,只为驱除契丹,捍卫中原,至于这盟主之位嘛,老夫倒是没什么兴趣啊,依我看,既然郑将军已经技压群雄,这个盟主之位非你来坐不可了。”郑少卿摇头道:“老将军说得哪里话,晚辈才德疏浅,又岂敢谋得大位?更何况盟军之众,更有能人,再选一个也就是啦。” 安重荣听他二人对话,冷笑道:“再选一个?说的容易,你当我各路联军在此比武夺帅,是闹着玩的吗?”他语气颇重,看起来有些生气。 郑少卿道:“安大人误会了,我并没有轻视诸位的意思。” 安重荣道:“既然我们大家已经定下了比武夺魁的规矩,郑将军既是无人能敌,那便由你做盟主吧,堂堂大军,可万万不能坏了规矩!” 众人一听,安重荣言之有理,这比武夺帅的规矩是大家一起定下的,如今这场内局势也已清晰,大家明显都不是郑少卿的对手,那郑少卿不做盟主,又怎么说的过去呢?一时间议论不断,突然有人叫道:“我推郑将军做盟主。”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纷纷附和。 叫喊声一时此起彼伏,纷纷呼吁郑少卿荣登大位,便在此间,忽听得远处河道上马蹄哒哒,郑少卿心念一动:“这骑马之人快而有律,看起来也是一位当世高手。”不由得探头往去。只听一声大笑冲天而起,一个浑厚的嗓音朗声叫道:“推他姓郑的做盟主,我第一个不服!”话音未歇,但见东边的人群之后纵出一人,银袍白巾,好不威风。 第四十四章 蛮角岂肯忘长安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个身穿缎绸长袍的中年男子飘身而下,向众人拱手道:“诸位英雄,刘清不请自来,打扰了。”郑少卿见他身材健硕,神威凛凛,却是邢州节度使刘清,可此人并不在各路人马的受邀之列,为何今日会突然来到冀州? 郑少卿与他不曾相识,却久闻刘清之名,他生平嫉恶如仇,掌管一方军事,将邢州治理的井井有条,在朝不保夕的中原之地,也算得一方安宁之地。他本身武功甚高,又不吝啬的将一身绝技传授于手下军士,这“邢州刘家军”的名头,在朝野之中谁都忌惮三分。今日虽是初见,但见他满脸红光,神情颇是谦和,不似他人谣传般只认军令不认人,当即抱拳回礼,说道:“若知刘将军大驾光临,我等早该远迎才是。” 只见他两步走到祭天台的中央,向郑少卿道:“郑将军不必多礼,你我并非故交,如此客气,倒显得做作起来。”郑少卿不想他有此一说,心中渐渐有气:我与你素昧平生,你不赞同我盟主倒也无妨,可说话如此不客气,倒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自己。郑少卿涵养功夫甚好,脸上却不发作,只是苦笑一声,便不再说话。众人见他二人言语不合,都在猜测两人莫非有什么深仇大恨?若真是如此,当真有热闹瞧了。 司天剑听这人如此说,自知他是有心奚落自己主上,登时勃然变色,只是郑少卿平日里治军极严,郑少卿既未发话,做下属的也不好发怒,只是怪声怪语地说道:“久闻刘将军治下威严,素有‘堂堂男儿身,万勇敌一难’之称,今日一见多然不凡。”他故意将“一勇敌万难”,说成“万勇敌一难”,众人听了无不哈哈大笑。张鹤龄、李彝殷、安重荣等人身居高位,虽觉笑之不雅,却也不禁婉然。 刘清听司天剑嘲讽却不气恼,他此番而来另有他事,不想节外生枝,只好装作并未听见,朗声道:“请‘潼关四侠’出来叙话。” 又听得马蹄声响,听起来不止一匹马驰来。听蹄声阵阵,止于河岸,转眼间只见脚踏河水闪出四人,闯进台来。刘清登时喜笑颜开,向那人道:“四位果然好身手,当真妙极,妙极!。” 众人瞧那踏水而来之人,两男两女,此刻正笑嘻嘻的看着众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郑少卿的身上。其中年纪稍长的女子安如意,抢先一步,盈盈拜倒,娇声道:“哟,郑将军果然在这里,小女子这厢有礼了。”她话音清脆,却语调清奇,回头向刘清对望了一眼,四目相对之下,两人的目光之中都充满了异样神色。 这“潼关四侠”本是出没在西北、河东一带的绿林响马,郑少卿对这等伤天害理的人物,向来瞧不上眼,若非近年来战乱不断,这四人还有一丝保家卫国之心,郑少卿早就将他们铲除了。可这四人突然现身冀州,料想此来必有紧要事物,但他四人绝非朝野人士,又怎么会和邢州节度使串结在一起,更何况这四人来自河东地,若真有入世之心,找到自己门下才是,又怎么会千里迢迢奔赴邢州,这其中蹊跷之处着实费解。 安重荣正因盟主之位无端丢失而大生闷气,忽见有人反对郑少卿坐盟主,心中暗喜,装腔作势的咳嗽一声,说道:“原来是邢州刘将军,还有潼关四英雄,今日惠然驾临我冀州地界,我安某人深感光宠。却不知几位此来是何用意,还望赐教。”他一言切入正题,快刀斩乱麻般,正想将郑少卿扳倒在众人面前,好出了这盟主大位被夺的恶气。 还不待刘清说话,却见“潼关四侠”中的林子奇面向众人,说道:“今日群雄集会,只为选一有德之人统领大军,若是张老将军,亦或是安大人担当此位,我自是心服口服,可要是……”他话未说完,眼神不自禁向郑少卿瞧去。 郑少卿瞧他神色有异,心下不禁一凛,刘清和“潼关四侠”突然现身冀州,还扬言不服自己担任盟主之位,种种迹象表明,今日必有一个重大之极的图谋在对付自己,虽然自己与他几人并不过节,可无中生有、向壁虚造之事自古便见多了,此时正听林子奇言语相指,反觉坦然,他本就无心盟主大位,又怎会惧怕他人评说,心道:“我到要瞧一瞧你们有什么阴谋,我郑某人自忖无愧天地,生平不做半点亏心事,不管你如何花言巧语的诬陷,我又何惧?” 只会林子奇又续道:“我兄妹四人虽是世人眼中不入流的强盗,可亦知家仇国恨一日不除,我们便永无安稳的日子,奈何绿林中人,报国无门啊。幸而天可怜见,数月前,我兄妹四人在京兆府寻得一个大秘密,心感事关重大……”他越说越奇,听得众人也是心头一迷,祭天台上瞬间鸦雀无声,大家都想仔细听他阐述到底是什么秘密。 林子奇顿了一顿,接着道:“此事涉及我神州安危,我一编外之人,自是不好做主,我知事关重大,不敢有误,可河东军中阻碍甚多,我等一介绿林草莽又没有说话的权利,本以为这事情会石沉大海,亏得邢州刘大人明察秋毫,方才让此事又得见了天日!”林子奇将此事缓缓道来,本该清平的话调之中,却夹带了三分轻蔑,似是句句针对郑少卿一般。 众人听他语气不善,竟说出“河东军中阻碍甚多”之语,都不自禁向郑少卿看去。 忽听刘清说道:“此事原是坊间谣传,我本不该再提,可事关天下安危,我又不得不信,这实在是好生为难!”他虽然语气稍轻,但出声稳健,一个字一个字地传入众人耳里,甚是清晰。他说到这里,话中略带叹息,似是勾起了许多伤心往事。祭天台上的各路英豪,听刘清言语至肆,心中更加好奇。 刘清续道:“各位可还记得‘玄武门之变’?”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震,如此名震天下的政变,身处军旅的诸人又岂会不知? 大唐初年,唐高祖李渊即位后,封李建成为太子,常驻宫内处理事务,为文官集团代表。李世民为秦王,继续率领武将集团带兵出征,渐渐形成武官集团代表。太子李建成自知战功与威信皆不及李世民,心有忌惮,就和弟弟齐王李元吉联合,一起排挤和陷害李世民;同时李世民集团亦不服太子,双方开始了持续多年明争暗斗。 自高祖武德七年以来,李建成曲意侍奉各位妃嫔,奉承献媚、贿赂、馈赠,无所不用,以求得皇帝的宠爱。而那些年轻的妃嫔亦是争相交结这位年长的皇子来巩固自己的地位。时候久了,妃嫔们争相称赞李建成而诋毁李世民,此番一来二去,高祖对李世民的猜疑越发加重。 武德九年,公元626年,丁巳,太白经天。《汉书·天文志》曾言:“太白经天,乃天下革,民更王。”适逢突厥郁射设带领数万骑兵驻扎在黄河以南,突入长城边塞,包围乌城,太子李建成便推荐齐王李元吉代替秦王李世民都督各路军马北征以抵抗突厥入侵。高祖听从了他的建议,命令元吉督率右武卫大将军李艺、天纪将军张瑾等人援救乌城。李元吉乘机请求让尉迟恭、程知节、段志玄以及秦王府右三统军秦琼等人与自己一同前往,检阅并挑选秦王帐下精锐的兵士以增强自己军队的实力。但在太子的东宫中担任率更丞职位的王晊,已被秦王李世民收买,成为李世民在东宫的眼线,他将此事悄悄告诉李世民,李世民急向长孙无忌等人问计,秦王幕僚都劝李世民先发制人。长孙无忌曰:“齐王凶恶乖张,是终究不愿意事奉自己的兄长的。近来听说护军薛实曾经对齐王说:‘大王的名字,合起来可以成为一个唐字,大王终究是要主宰大唐社稷。’齐王欢喜地说:‘只要能够除去秦王,夺取东宫太子之位就易如反掌了。’他与太子谋划作乱还没有成功,就已经有了夺取太子之位的心思。作乱的心思没有满足,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假使这两个人如愿以偿了,恐怕天下就不再归大唐所有。以大王的贤能,捉拿这两个人就如拾取地上的草芥一般容易,怎么能够为了信守匹夫的节操,而忘了国家社稷的大事呢!”李世民经过一番决断,终下定决心,定下了一番行动。 同年六月初三己未日,又显太白经天之象。李世民抢先一步,向高祖告发李建成和李元吉与后宫的嫔妃淫乱,言道:“儿臣丝毫没有对不起皇兄和皇弟,现在他们却打算杀死儿臣,这简直就像要替王世充和窦建德报仇。如今我快要含冤而死,永远地离开父皇,魂魄归于黄泉,如果见到王世充诸贼,实在感到羞耻!”高祖省之愕然,报曰:“明日当勘问,汝宜早参。” 宫中线人早已密报太子,李建成以宫中军队都是自己的势力为由,打算抢先夺位,却不料在宫城北门玄武门布下的执行禁卫总领太子亲信常何,已被李世民策反。 武德九年六月初四庚申日,李世民率领一干幕僚入朝,并在玄武门埋下伏兵。李建成、李元吉二人不知底细,也一起入朝,骑马奔向玄武门。待他二人来到临湖殿,察觉大势有变,正要掉转马头,准备出宫,却已不及,尉迟恭带领骑兵七十人相继赶到,将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双双射杀于宣武门下。至此,政变以秦王李世民的胜利而告终,史称此事为“玄武门之变”。 可“宣武门之变”后,为中国带来名垂千古的“贞观之治”,就连老百姓对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都持理解、同情甚至赞赏的态度,安重荣不知刘清提及此事是何目的,问道:“这陈年旧事,你……”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刘清岔道:“太子虽死于宣武门下,可当日他的部下却还有人侥幸逃了出来!” 众人又是一惊,皆不以为然。当年太子部下、翊卫车骑将军冯立得知建成身死,急忙联合与副护军薛万彻、屈直府左车骑谢叔方率领东宫和齐王府的精锐兵马两千人,急驰赶到玄武门,准备为太子和齐王报仇,纷纷战死宣武门,此事世人皆知,又岂会有假? 刘清见众人面露疑色,笑道:“此事千真万确,太子军溃散之际,薛万彻与骑兵数十人趁乱逃入终南山中,方得始终,而且他还带着一个大秘密……”众人听他一直在卖关子,好不气恼,有人插口道:“刘将军,你要说便说,可比吞吞吐吐,要是真的事关天下社稷,我们在场的所有人自然义不容辞!” 刘清颔首笑道:“好!既如此,我就直说了。李建成早知自己不是李世民的对手,为保万一,他早已将自己的所有财产都藏于一秘密之处,并命人画了一张山居图,薛万彻便是受李建成所托,将山居图一同带到了终南山。” 安重荣道:“哦?刘将军如此说,莫非是已寻到山居图的下落?若真如此,我各家联军若得此财富相助,必是如虎添翼,驱除契丹定然指日可待!到那时,论功行赏,刘将军功劳最大,若能一统华夏,另立国号,刘将军便是开国太祖。”他嘴上虽是如此说,心中却另有谋划:到那时寻个法子除了此人,自己便能开庙称帝,当真是上上法子。 刘清微微一笑,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个蓝布包袱,打开包袱,取出一个雕龙画凤的楠木锦盒,再从锦盒中拿出一张宣纸来,说道:“这便是隐太子所留下来的山居图,这张水墨画出自褚遂良的手笔,久闻张鹤龄老将军也写的是一手好书画,还请前来一阅,做个见证。” 张鹤龄观后道:“时人都说褚遂良作画,线条工细劲健,色彩富丽匀净,此画虽然只有黑白,但点缀妍巧,颇具韵律,确实出自褚遂良的手笔,只是……”他话音一转,顿道:“怎么只有半幅?” 台上众人闻言望去,那山水景色在连绵处果然止住,真的是只有半幅画。郑少卿也是一愣,心道:“这又是要耍什么花样?” 却听刘清呵呵一笑,说道:“诸位可知这幅画是从何而来?” 安重荣沉吟道:“莫非是从郑将军处得来的?” 刘清道:“不错!这半幅画正是从他手下王承彦那里得来的,而另外那半幅我相信此刻还在郑将军的手里,郑将军手握天下巨富,却从不言语,更不曾拿出为联军效力,似这等毫无诚心的盟军,有怎能让他荣登大位?”他这番话说的铿锵有力,矛头直指郑少卿。台上众人也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王承彦藏有山居图一事,其实郑少卿并不知情,当日只是赵弘殷为了躲避晋军追杀,这才将山居图寄存在结义兄弟王承彦处,可消息却不胫而走,引来不少江湖人士的觊觎,最终被周自横盗走,又历经坎坷到了“潼关四侠”手中。(注:此事在第一卷“有客东来斗将军”中有详细记载)但这其中经过,不过是司天剑亲身参与,况且这山居图中的宝藏之说,不过是江湖流传,是真是假还有待分辨,所以司天剑并没有将此事告知郑少卿。不料今日却有人拿此事做起了文章,司天剑脸色一黯,心头当真大怒。 李彝殷突然接口道:“郑将军,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我既然已成联盟,如此重要事情你为何不告诉我们?难不倒你想独吞宝藏,再借助盟军之势,推翻石晋,自立为帝不成?”李彝殷观场内局势久矣,他此次携白孚前来,也是一心想要夺取盟主之位,却不想被郑少卿所阻,心头正是郁闷难当,哪里刘清到来之后,风向突转,所有人直指郑少卿,他此事若能顺从众人之意,就算坐不到盟主之位,也能收揽人心,总不吃亏。 司天剑见李彝殷竟然趁火打劫,联合众人一起攻击主上,心头那股怒火未灭,腾然又起,双目圆睁向他怒目而视。 林赞忽道:“你瞧什么?李定难的话半点也不错。”这林赞之前被郑少卿所救,此刻竟然也在落井下石。 李彝殷听林赞出口相助,不由得心中一喜,说道:“你们瞧,连小公侯也这么说,那还有什么错的?小公侯虽然年纪轻轻,但说话做事,向来是不会错的。” 忽然又听一个结结巴巴的语调说道:“没……没错,小公…公侯不…会错,李…李定难也…不会错。”说话的却是东突厥使者本尔库珠,此人生来结巴,一张口便惹得大家啼笑皆非。 可郑少卿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这祭天台上此刻正在展开一个针对自己的大阴谋,只是这阴谋又是为了什么,他却并不知道。 第四十五章 壮徒欲练恒贾勇 安重荣见有多人出口相助,不由得心花怒放,说道:“郑将军,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为何藏着如此宝贝都不拿出来,难道是觉得我联军没有胜利的机会么?” 忽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是啊,李定南、小公侯说的话,自然是不错的。可他们却并不知道,您安大人也不是诚心入盟的。”说话之人黑纱遮面,面容、性别一概看不清楚,就连此人什么时候站在了观战的人群之中,都没人知道。 高天承一听,不由得怒火中烧,呵斥道:“哪来的如此不懂礼数的家伙!”人影一晃,高天承已然往那人身前掠去,扬起手掌,想要将此人面纱取下,喝道:“好个不懂事的朋友,我倒是要看看你是谁!”这一下出手快极,旁人都是一愣。哪知那人闪避也快,不声不响间,身子已后退三丈,又听拍的一声轻响,高天承那张微皱的老脸上登时出现五道殷红色的手指印。这人手法忒快,众人都不曾看清,只听高天承高呼一声:“有毒!你……使得是‘毒墨掌’的功夫!” 那怪人哈哈笑道:“有见地,你已中了我的毒墨掌,若不趁快服下解药,几个时辰的功夫就足以让你这位‘白龙银蟒’变成一个臭龙死蛇!”怪人边笑边抚着腰间一个翡翠小盒。 高天承心头一震,莫非这翡翠盒子就是解药?他疾步向前,正要抢近身去,想要将那翡翠盒子抢到手里。高天承已吸取先前经验,不似那般出手缓慢,但见他右手快捷无比的探出,怪人待要闪避,却已不及,高天承一把扯下那人腰间的盒子,赶紧打开盒盖,却见盒中一半是白油药膏一半是黑色粉末,他一愣,叫道:“喂!哪个是解药?”怪人笑道:“当然是那白油药膏,涂抹患处,立时便好。”哪知高天承冷哼道:“无知贼子,休要骗我,你叫我外敷,我偏要内服,你说是白油药膏,我偏选黑色粉末。”他拿手捏了一把粉末放进嘴里,眨眼之间,只觉本来热辣、肿胀的右脸之上,忽然间清凉阵阵,颇是舒适。高天承知道自己猜想果然正确,得意道:“我还以为多高明的手段,不过如……”他“此”字还未脱口,只听高天承又是“啊呀”一声惊呼,只见他站在阳光之下,双目圆睁,脸色惨白。 高天承乃是安重荣手下第一员爱将,他见状急忙上前扶住,问道:“天承,你怎么啦?毒性没解吗?”他初晓医理,抬手搭在他的右手脉门。高天承怨气未消,随手拔出后腰双枪,想要与那怪人拼个死活,岂料他刚拿出一杆短枪,突然手一麻,那短枪“咣当”一声跌在地上,待弯腰去拾,说也奇怪,整个手臂似中邪一般,已是不听使唤。 安重荣见高天承神色惶急,怒视怪人,急道:“又是你耍的花样!快把解药交出来!” 怪人淡淡的说道:“我说了那白油药膏是解药,他偏偏不信。我本是饶他一命,是他自己多疑害了自己,我可是没有伤他。” 安重荣回过神来,急忙抄起药膏,想要敷在高天承的脸上,却听高天承忽然大叫,但见他脸色已然紫黑,身子好似无力一般,正在慢慢垂下,口中发出非人般的“喔喔”之声。便只在眨眼间,高天承力道全失,仰天栽倒,已然气绝。众人见他嘴巴大开,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样貌甚是狰狞,观之都是大骇,心有均想:“好厉害的毒物,就连‘白龙银蟒’也只在片刻间没了性命。”人群中霎时议论芸芸,都在猜测此人身份。 却听张鹤龄沉着嗓子说道:“靖之,弄够了没有。” 人群一听此言,皆惊呼道:“张靖之!原来是张鹤龄的女儿!”郑少卿神色一喜,原来是故人到了。郑少卿与张靖之自幼相识,其父郑凝季还在世时,更有接下这份娃娃亲的打算,只可惜乱世多磨,自后梁之后,天下已无安定之日,郑少卿被祖父郑畋送往少林学武,而张靖之也随父奔走沧州、定州等地,二人已有十多年不曾见过,只是今日一见,为何张靖之会身怀如此狠毒的功夫,郑少卿也是满腹疑云。 张靖之嘿然笑道:“什么狗屁冀州会盟,非明就是打算抢山居图,你们一个个不怀好意,先是争抢盟主,后又想将宝图据为己有,难怪朝纲不振,天下都让你们搞乱了套。”她恼怒安重荣等人出言直指郑少卿,便出言挖苦,与众人作对。 张鹤龄见自己女儿与众人吵个不停,当即起身说道:“诸位!老夫在朝野五十余年,虽不敢说有功于社稷,但大大小小也算经历了上千场战役,自问对天下百姓无愧,对江山社稷无愧。我而今已是古稀暮年,所作所为,自问绝无半分私心。事已至此,我倒要说上几句,众位信是不信?” 张鹤龄辈分最高,资历最老,他一言既出,场下立马安静了下来,郑少卿道:“我等对张老将军素来敬重,您若说上几句,大家必是信服的。” 张鹤龄道:“好,那诸位听我一言。”他沉了沉嗓音,续道:“我们各家人马,今日在此地会盟,为的是保家卫国,驱逐契丹,又何必为了一两件小事而伤了和气呢,依我看当下还是选一位让大家心服口服的盟主,统领群雄当时首要事务。”他一言方毕,李彝殷道:“那依老将军之间,何人担当盟主才会让大家心服口服呢?” 林赞向张鹤龄瞪了一眼,好像在说:“除了自己做盟主,他谁都不服。” 阿史那逸岔道:“除非比武夺魁,要不然又有谁会服气?”他恼怒刚才自己败阵,此时说话依然气冲冲的。 张鹤龄淡淡一笑,说道:“要想选盟主,倒也不难。” 众人起哄道:“怎么个不难法?你倒是说说看。” 张鹤龄还未张口,张靖之早已领会父亲的意思,抢道:“这选盟主嘛,自然是马虎不得,那就得先选几个服众的候选人,然后再从候选人中选出,如此一来,不就简单多了?” 一人笑道:“话虽如此,可选几个候选人出来,岂不又得打上一架?莫不是多此一举了,你这不是好办法。” 张靖之道:“这位兄台所言差矣,候选人并非人人能做,让我看嘛,今日只有三人当可做得。” 又一个声音洪亮之人问道:“哦?张小姐,是哪三个?” 李彝殷附道:“小姐所言,倒也有趣,我倒想听一听这三人是谁。” 张靖之看了一眼李彝殷,笑道:“抱歉得很,李定南你并不在其内。” 李彝殷脸色一阴,哼道:“李某不过西北蛮族,自然不能在盟主候选之列咯。” 张靖之凝神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安重荣身上,说道:“安大人,你想不想知道这三人是谁?” 安重荣痛失爱将,整个人精神不振,听到张靖之问自己,随口应道:“愿闻小姐的高论。” 张靖之道:“安大人,你自恃忠心,竭力反对石敬瑭奴颜婢膝的投降政策,痛斥他饮鸩止渴的卖国行径,更是自发组织联军对抗契丹人,这份为国为民的大义气节,当得起盟主候选人之位。” 安重荣道:“不敢当。” 张靖之道:“家父多次击退外族入侵,申国威于万里,宣朝化于一隅,使北方人民俱出汤火,数十年寇旬日廓清,专是家父之功也。要说他高名塞于宇宙,盛业光于天壤,也未尝不可,如此功业,自然当得起盟主候选人之位了。”张鹤龄没想到自己女儿竟然拿隋文帝杨坚评价韩擒虎的话来评价自己,心头暗暗一笑,也不发言。李彝殷脸上却又是一沉,当年他曾败在张鹤龄手下,所谓“击退外族入侵”,这小丫头分明就是借机嘲讽自己,如何不气? 众人都知张鹤龄功业颇盛,说道:“老将军若是做得盟主,我等都是服的。” 张靖之又道:“这第三位担得起此位的嘛,乃是当今江湖上的一位绝顶高手。”此话一出,大出众人意料之外,他适才言语之中所说的安重荣与张鹤龄,皆是有功于世的当世名臣,自然有资格做得盟主,可要是一位江湖人,又岂能担得起如此大位,大家都以为张靖之是在说笑。 张靖之猜到众人所想,哈哈笑道:“要说这位虽然出身江湖,却也是名门之后,其祖上更是力挽大唐于倾倒,此人更是出将有破贼之功,入相有运筹之益,且此人武学造诣已臻化境,非我这小女子所能及,我是衷心佩服他的。”她说到这里,已有许多人猜出此人身份,郑少卿的祖父郑畋曾以筮仕书生而整顿残唐,乃是后世传扬的英雄伎俩,大家纷纷向郑少卿看去。 李彝殷哼了一声,冷笑道:“藏有宝图,却不上缴,如此没有诚意之人,又怎配做大军盟主?” 张靖之道:“所谓山居图之说,不过是江湖传言,是真是假尚未可知,纵然那宝图是真,你们又有什么证据证明那山居图就在郑将军那里呢?” 刘清反问道:“大小姐,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还诬陷他不成?” 张靖之道:“刘大人一世清名,自然不会做这等龌龊勾当,”她瞥了一眼林子奇,又道:“可有些人包藏的什么心,便未可知了。”她的这番话分明是指“潼关四侠”,可林子奇等人新入邢州军门下,主上还不发话,自己自然不好与她理论,更何况还在冀州地盘,若言语不和,惹得诸家针锋相对,便更加不能放肆,林子奇等人脸色铁青,却只能默然不语。 郑少卿听她如此为自己辩解,心头一热,说道:“靖之,今日多谢你能挺身而出了。”他抱拳躬身,向张靖之深深行了一礼。 张靖之微笑道:“少卿哥哥,你我又何须客气呢,我只不过是仗义执言罢了。”她脸带笑容,内心却有些失落,二人青梅竹马,想儿时之时,两人嬉笑打闹,毫无芥蒂,如今都已长大,却显得客气起来,或许那份童年时候的幸福,不过是回忆往事的一种温馨情怀罢了。 李彝殷道:“好一个仗义执言,张大小姐说了这么多,莫非是在故意拖延时辰呢,好等来援兵,将我们一网打尽,到那时你再与郑少卿结为夫妇,张郑两家并为一家,你们又有山居图在手,正所谓人马强壮,兵多将广,天下还不尽在你们掌控之中?” 张靖之冷笑道:“李定难的话,小女子怎么听不明白?难倒你想以多欺少,将我们杀死在这祭天台上么?” 郑少卿道:“我郑某人诚心而来,无愧于诸位,既然大家如此信不过我,那我也多说无益,至于什么山居图,在我郑某人眼中不过废纸一张,诸位要是感兴趣,我回去之后自会调查清楚,给大家一个交代,这便告辞了。”他转身就走,司天剑冷哼一声,紧跟郑少卿步伐。 李彝殷突喝道:“郑将军今日来到冀州,莫不是要打听我联军虚实的?你手握天下命脉,今日再想全身而退,可太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了。你说我们以多欺少也好,不讲规矩也罢。你若不将那半张山居图交出来,我等今日就是战死祭天台,也决计不会放你们离开。”他将矛头又指向张鹤龄父女,既然张靖之肯为郑少卿出头,必然也是“一丘之貉”,断然不能让他们就此离去。 郑少卿道:“郑某今日乍闻山居图一事,说来惭愧得紧,其中曲折经历自己未能确知。既有潼关四位前辈特来说明,此图就在郑某处,想来其中必有误会之处,我定当尽力查明,可众位要是想要为难他人,就不要怪我手下不讲情面了。”众人听他言辞凿凿,知郑少卿是一个言出必行之人,看来今日决心护住张鹤龄父女了。 却听张靖之笑道:“安大人,这里是你冀州地界,还是他党项地盘呢?”安重荣此时心神渐定,回道:“张小姐明知故问,这里乃是我冀州祭天台。”张靖之道:“既然是冀州境内,何时轮得到党项人做主了?”安重荣一抬手喊来几个壮硕的汉子,命他们将高天承的尸体带了下去,然后道:“此地虽是安某做主,可客人若有高见,我也会听从。”他恼怒张靖之杀了高天承,此时但见众人正有讨伐之意,心道:今日若不杀了这丫头,我安某人如何面对天承的在天之灵! 郑少卿纵目四顾,但见周遭密密麻麻的寒光甚是耀眼,说不尽的长刀短剑、斧钺钩叉,此刻正对着自己。祭天台四周呐喊声大作,各家人马都是手执兵刃,把守着四面八方,生怕郑少卿逃走。 郑少卿虽见过不少大阵仗,但往常都是率领人马与外族对敌,这一次别说自己的上万人马都在十数里外,自己与司天剑陷入重围,就算能得张鹤龄相助,自己一方也不过螳臂当车,到底如何突围,自己心中也不禁惴惴。 忽听张靖之道:“少卿哥哥,我和父亲来给你断后,你和司将军先走。”张鹤龄颔首道:“贤侄先走,他们跟我父女无怨无仇,不会为难我们的。” 郑少卿见祭天台上一个个瞪着双眼的盯着自己,登时激发了心中豪情,心念一动:大丈夫死则死矣,岂能贪生怕死,一走了之?哈哈一笑,朗声道:“我郑某要走便走,要留便留,岂是别人能挡得住的!” 众人忌惮郑少卿的武功之高,又见他突发豪雄之气,皆都不敢上前。 人丛中忽有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说道:“郑将军武功盖世,咱们自愧不如,可要是来打个赌,你瞧如何?”这人便是吐谷浑首领达延芒结波,他自知若是蜂拥而上,虽能以多欺寡治住郑少卿,但难免有大的伤亡,于是心思一转,想出一条妙计。 郑少卿生性磊落,说道:“打赌倒也无妨,可又是什么样的赌约,还请告知。” 达延芒结波道:“所谓赌约,其实也是比武,我们不倚多欺少,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一方诸侯,公公平平的打上一场,以武功决胜败。你们加上张老将军正有四人,可自选三人与我们之中的三个人来三场比斗,三战两胜,郑将军意下如何?” 李彝殷一听,忙道:“妙极!达延老兄果然高见,三人对三人,当真是个公平游戏。”李彝殷心头暗喜,这场比斗看起来是公平竞争,可实则暗藏杀机,众人无非忌惮郑少卿的身手,可如果郑少卿只能比赛一场,纵然取胜,他们还有两场比试,无论是司天剑、张靖之还是张鹤龄,上官俊杰与白孚都有必胜的把握,如此一来,郑少卿一方还是输了。 张鹤龄老于世事,早就看透达延芒结波的心思,正要当面戳破,却听郑少卿先一步抢道:“我们三人倘若败了,又该如何?倘若胜了,又要如何?” 达延芒结波道:“要是几位胜了两场,我们自然服输,任由你们离去,我等绝无二话,可要是几位败了,便须给我们一个交代,否则不能让你们就此而去。” 郑少卿豪气干云,笑道:“你这赌约倒也公平,但不知你们这一方是哪三位出场?” 达延芒结波道:“上官先生是安大人的门客,安大人作为主人一方,上官先生自是非得下场不可了。而那白孚壮士看起来似是不服落败,也想斗上一场,试试身手。至于第三场嘛,这个赌斗既然是我的主意,终是不能袖手旁观,所以最后一场便有我出手了。” 他话音甫毕,众人一起称是,毕竟他们之中,当属上官俊杰与白孚武功最高,纵然他们不敌郑少卿,可比之张鹤龄父女、司天剑犹胜一筹,三战两胜的局面,可说他们已立于不败之地。只是他将自己列为第三场比斗,难倒他也是身怀绝技不成?众人对这位远道而来的鲜卑领袖知之甚少,此刻只盼他能技惊四座,为众人讨得一场胜利。 眼看规则已定,白孚性子最急,但听他一声长啸,只震得祭天台上下水石俱响,待他啸声止歇,身影已掠地而起,大喝道:“刚才打的不爽,郑将军咱们再行比过。”呼呼两掌向郑少卿拍去,不料郑少卿后跃一步,避开白孚攻势,高声道:“白兄慢来!刚才我们已斗过一场,你已落败,此刻已不用再比。”他转头看着达延芒结波,续道:“达延大人,郑某人有心向你讨教高招,你看如何?” 第四十六章 祭天台上风和雨 郑少卿自忖武功在天下间已罕有敌手,上官俊杰、白孚自然不让他放在眼里,唯独这位吐谷浑统领达延芒结波不显山不露水,却不知是何来历,更不知他武功如何,若真是一位不世出的高手,自己奋力一搏尚有胜算,如果交给张氏父女和司天剑,则是必败无疑,是以郑少卿主动向达延芒结波讨教。 达延芒结波笑道:“郑将军竟然如此看得起我,只可惜我的功夫已荒废许久,不是将军对手。只是这赌斗关系着天下苍生,我又不敢不为,只好硬着头皮与将军切磋几招了。” 白孚见他竟不搭理自己,反而向达延芒结波挑战,固是摆明了轻视自己,正要发作,却见李彝殷一摆手,示意他速速退下,白孚暗道:“虽然我不能和你拼斗,但可以对上司天剑,再让上官俊杰去斗张鹤龄。达延芒结波若有差池,我与上官俊杰却能赢下两场,可保无虞。”当下一喜,向旁退开了几步。 安重荣一声令下,叫观战众人各自退在一旁,将台子的中央空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战场。 达延芒结波拱了拱手:“郑将军先请了。”右手一摆,抱拳礼道。 郑少卿躬身还礼,说道:“达延前辈乃是长者,请先发招。”达延芒结波道:“久闻郑将军使的是正宗少林派武艺,而我使得则是西域少林派的武功。咱们少林对少林,这一架打的倒也不吃亏。”郑少卿闻言一愣,达延芒结波竟然是西域少林的传人,他幼时在少林习武之时,曾听恩师劫音有言:大约百年前,少林寺内来了一个云游四海的苦行僧,他以切磋佛法为名,与当时的少林方丈惟济禅师于达摩堂中坐论三天三夜,被惟济赞曰:“阐扬法化,四海皈依”,正在阖寺上下都以为苦行僧是一位不可多见的得道高僧之时,却被人撞见他悄悄溜进藏经阁偷学武功,可发现之时,已为时已晚,苦行僧杀伤少林数十人后,逃离少室山,远走西域,就此开创了西域少林一派。西域少林虽然出自中土,但寺中弟子不修佛法,专研武功,更是大走外家刚猛的势道,甚是暴戾。郑少卿见达延芒结波虽然口中客气,然袖摆处已在聚气,知西域少林弟子出手如电,快若雷霆,眼看他一掌将出,当下不敢耽搁,已将右手抬起,将大悲掌力伏在胸前。 达延芒结波见郑少卿已有防备,他自知郑少卿修为不低,方才又见他以一敌二,心道郑少卿是个劲敌。但见他右掌一起,一招“探竿影草”霍地向郑少卿下盘疾扫,果然手到之处毫不留情,达延芒结波使了十足真气,有意在众人卖弄功夫,待攻至郑少卿脚下之际,达延芒结波逼开郑少卿,右掌径直的拍在地上。他使得掌法本是“大力金刚掌”,可创派的苦行僧为了区别于少林,经过一番删繁就简后,将其改为“大金刚神掌”,掌力一挥,当真有销金断银之能。但听得咔嚓一声,达延芒结波右手一闪而过,郑少卿脚下石台,登时被他打出一个三寸深的手掌印。 郑少卿蓦然一愕,不想此人功力竟然如此深厚,当即左掌扬空一闪,反推一招“三兽渡河”,只见他自上、中、下三面打来,当真变幻莫测。达延芒结波横掌一推,使出了西域少林寺独创的一招“八方风雨”,倏地掌影四射,淳淳之声,宛如笛声急奏,高亢激昂,张靖之拍掌笑道:“达延大人的乐声真是美妙,好听!好听呀!”她有意嘲讽达延芒结波,但那声音听来实在悦耳,观战众人一时间无不陶醉其中。但这声音郑少卿听来实在嘈扰,达延芒结波的这套“大金刚神掌”单纯质朴,不似“大力金刚掌”般招式繁复,达延芒结波出掌收掌之际,专攻一点,郑少卿已渐渐难防。 片刻间,二人又过了十数招,忽见达延芒结波双掌奋力推出,郑少卿硬接之下连退三步,张靖之一惊,大叫道:“糟了,少卿哥哥要输。”但在此间,只见郑少卿右掌划了一个圆圈,左掌急拍,大悲掌中的“恒河沙数”、“放下屠刀”、“此中三昧”一一使来,端的威力无边,迫人而来。只见达延芒结波连连后退,一瞬间郑少卿已扳回颓势。但不论郑少卿的掌法如何挥出,达延芒结波总能将自己的掌力提前送到,看来两人应是旗鼓相当,功力悉敌。 二人斗得久了,只叫场内他人连连赞叹。白孚心想:“这达延芒结波的掌法虽然简单,却是实用,但世间武学若都能像他这般化繁为简,专攻一处,岂不少了博大精深之说,慢慢荒废了。”他本身痴武,看人比斗,心中也想着武学传承之事。 上官俊杰却想:“少林武功不亏享誉武林数百年,就连这旁门左道的西域少林都能有此修为,亏得这二人没有与我动手,但若遇到,我只好用利剑抢攻,拳脚上决计不是他们对手。”可他不知,龙泉观的“太乙绵掌”也是一等一的武学,卷三宗使来亦是天下无敌,只不过是这位师弟还不曾学到家而已。 两人酣斗良久,达延芒结波渐觉郑少卿的掌法渐显缓势,招式中已有多处漏出破绽,心中暗喜:“大悲掌虽妙,终究不是劫远在世,时候久了,还不是破绽百出。”当即急掠数掌,想要一举攻克,哪知劈出去的第一掌,掌力还未收回,猛觉右手脉门微微一麻,内力运转而来,竟然在此受阻,不由得心头大惊,心想:“久闻少林内力可以压制他人功夫,不想郑少卿年纪轻轻,内功竟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早已抢先将我内力克制。”达延芒结波并非出身少林本宗,自然不知,少林内力以强身健体为根基,本身并不会克制他人的功力,可郑少卿身兼易筋经、洗髓经两项神功,其丹田内息已不可同日而语,早已超脱武学本身,至心无所往的境界。 眼见郑少卿右掌拍到,达延芒结波急将右手迎了上去,双掌相交,他只觉郑少卿的内力浑厚无比,好似江河湖水一般,取之不竭,用之不尽。达延芒结波心下惊讶:“如果再斗下去,对方内力全部发将出来,自己势必落败。”却见郑少卿呼和一声,右掌又到。达延芒结波又出左掌与之相抵,猛听一声闷响,达延芒结波身子一晃,但觉全身气血都如炸锅一般翻涌,当即疾退两步,身子一软,竟摔倒在地。 众人大惊之下,却听张靖之一声喝彩:“西域少林毕竟不是名门正派,输了也在情理之中啊,哈哈。” 达延芒结波不敌郑少卿,心中气恼,嘴上却不狡辩,抱拳道:“是我输了,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张靖之大声道:“认输就好。”她一跃而起,落在场中,又道:“既然少卿哥哥赢了第一场,那这第二场就让我来吧。”她扫了一眼上官俊杰和白孚,笑道:“两位前辈,谁先来啊?” 上官俊杰突然飞身而上,发掌猛向张靖之面门击到,阴恻恻的道:“小姑娘,就让老夫会一会你。”只见上官俊杰右臂陡直,使了一招似掌似抓的功夫,径直扑向张靖之。可人到半空,突然大笑一声,说道:“不对,不对,你是晚辈,我应该让你三招!” 张靖之见他如此轻视自己,冷笑一声,霍地一招“孤云出岫”,可扬手之际却是打了个空,跟着一招“笔歌墨舞”,呼呼两掌,连拍急打,这两掌忽左忽右,凌厉非常,确是“毒墨掌”中的看家招数,张鹤龄唯恐闹出人命,急忙喝止,可张靖之自幼跋扈,攻势一展,自是难以收手。 张靖之以为这两掌必中无疑,哪知上官俊杰的身法奇妙非常,竟然在间不容发之际,叫人毫不察觉的一闪而过。张靖之怒不可遏,一掌紧过一掌,双如手疾风暴雨般的向上官俊杰攻去。 却听上官俊杰笑道:“三招已满,我要动手了。”右手一扬,倏地使了一招“仙人指路”,只见他手指一骈,张靖之一惊,急忙横掌一封,但听得波的一声,上官俊杰的指力在张靖之的掌心弹了一下,直震得她一双娇滴滴的手掌微微酸麻。幸而张靖之的武功也不甚弱,虽然给上官俊杰击中,但她掌势依然丝毫不减,只见她左手一颤,登时还了一招“屠毒笔墨”,毒气在她手间纵横,端的有如洪波突发,一泻千里之势。 上官俊杰心知此毒厉害,疾步回身,一掌拍出,这一掌用的是太乙绵掌中的“雨打荷叶”,但听得呼的一声,张靖之的毒气好似打在一个无形的幕罩之上,瞬间流敞殆尽。说时迟,那时快,上官俊杰趁着张靖之招式被打乱之际,一个跨步上身,化防为攻,照着张靖之的面门直捣而去,这一招“天目朝晖”蕴藏着一股极强的内息,去势看似威猛,有如巨斧开山,实则内含巧劲,绝非铁锤凿石之力可比,张靖之急忙封住身前,但听“砰”的一声,张靖之上身晃了一晃,紧跟着倒退数步。张靖之还不曾稳住身子,上官俊杰又抢了上来,右手胼指跟着点了过去,他连点三指,张靖之连退三步。 张靖之正要变招,却见上官俊杰的招式已然抢先变得狠辣,招招威猛无俦。龙泉观一脉本是道家修炼之所,自罗公远创观以来,均以“修身养性,道法自然”为宗旨,可传至卷三宗与上官俊杰的手里,卷三宗不仅继承了观主之位,更是名列当世四大宗师,上官俊杰不服师兄成就,独辟蹊径,练了一套狠辣的功夫,指望有一天可以打败卷三宗,为自己证名。 张鹤龄见势头有变,大声呼道:“上官先生改用他门绝技,岂不负了自己‘小散仙’的美名。”他见女儿已渐不能敌,心中担心女儿安危,急忙抢到张靖之的身前。上官俊杰见张鹤龄突然出现,心下喜道:“妙极,让我一口气将你父女全都收拾了,倒也方便。”他见张鹤龄右手持剑,此刻正在询问女儿状况,岂料上官俊杰嘿嘿一笑,左手食指已向张鹤龄右腕疾弹,右手食指戳他胸前“天池穴”。张鹤龄见他这两指劲力凌冽,正要退开,哪知他后跃一步还不及上官俊杰凌空一指来的快,张鹤龄猛觉胸口一热,自己的内力便犹如河堤溃决,以“天池穴”为中心,向四肢扩散,只在弹指间,张鹤龄已是脸色铁青。 张靖之惊叫:“爹!”疾步扑过去扶住,只觉自己身子一颤,体内真气竟也莫名其妙的使不出来了,便如是给人封了穴道一般,越想使劲,内力却怎么也提不起来。 郑少卿见状,抢到二人身旁,一掌掠开上官俊杰,说道:“既然胜败已分,上官前辈为何还不罢手?” 上官俊杰第二场扳回一局,此时正当得意,嘿嘿一笑,说道:“不错,既然我赢了,那就算了吧。”他自知不是郑少卿对手,却贪图嘴舌之快,反倒嘲笑了郑少卿一番。 祭天台上的众人却分明看见上官俊杰偷袭张鹤龄,如此奸诈行为,纵然胜了一场,也不免为人所不齿。观战诸人自认都是正义之士,此刻虽与郑少卿暂列双方,可对他这种扶危解难的举止,还是颇为认同。 忽听李彝殷说道:“既然一比一斗了个平局,那咱就抓紧比试第三场吧。”他话音一顿,续道:“张老将军既然入了内场,想必是想一展身手,那就与白壮士斗上一斗吧!”李彝殷早就看出张鹤龄内力消耗之重,此刻倘若与白孚动手,只怕数招之间便会胜负立判。 张靖之道:“这话未免有失公允,方才家父被上官俊杰偷袭重伤,这是有目共睹的,此时再让家父上阵,岂非白白送了性命?” 李彝殷道:“不是我平白无故有此说辞,张老将军自己跃进内场,难倒没有赌斗之心么?” 张靖之冷笑道:“人家都说李定难虽是番邦外族,却治下有道,党项族人更是无不称赞其首领‘文侯风度’,可今日一见,李定难只会趁人之危,看起来不过是一个沽名钓誉之徒罢了。” 李彝殷哈哈笑道:“小丫头能言善辩,令人好生佩服,只不过今日是比武定胜负,若是改日来个舌辩大赛,丫头定能舌战群雄。” 众人见张鹤龄此刻正在位置上调息,哪里还有一战的能力?司天剑突然走上两步,说道:“我久居西北,早就听闻玄武七宿的大名,只可惜身在军职,不能上门讨教一二,常感惭愧,不想今日有幸,能在此地与白前辈切磋切磋,倒也痛快。”司天剑这番话在情在理,二人又有同在西北的渊源,白孚实难推却,更何况他志在比武,与谁打斗倒也并不重要,便道:“恭敬不如从命。久仰司将军大名,在下倒要献丑了。”白孚终归性急,还不曾行礼,手中镔铁棍已挥将出去。 司天剑知道白孚的“大小夜叉棍法”雄浑深厚,不敢轻敌,随手抄起右手边观战人的腰间佩剑,铮的一声,真好抵住横切而来的镔铁棍。司天剑家传武学也算不俗,剑法、掌法亦是多有涉猎,其中剑法讲究轻灵翔动,内蕴巧力,遇上蛮横之力,更是能发挥出无穷无尽的力量。二人一棍一剑,功守过招,白孚感觉司天剑的巧力竟然丝毫不逊于自己的力量,一时间胸中豪气大盛,纵声笑道:“我行走江湖数十年,今日才算遇到一个能打的人,哈哈,痛快!真痛快!” 司天剑见他酣性已起,更加不敢怠慢,忽地手中长剑一圈,画出一道光影,这一招之中,暗藏三个变化,连袭白孚三处要害。那白孚横棍一立,盘稳如山,但听得“当”的一声,司天剑的剑锋一掠,刚好碰到他的镔铁棍,可相击之下,反倒震得司天剑虎口酸麻,剑锋也碰损了一个缺口。司天剑想不到白孚不但天生神力,更是胆识过人,以不变应万变的法子,便破了自己奇奥不凡的剑法,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凛。不消一刻钟的时间,两人已斗了一百来招,兀是不分胜败,看起来又是平分秋色之局。 白孚乃是“玄武七宿”中武功最高的人,司天剑知道白孚强悍,却不想竟不在自己之下,心道:“当年我还夸口,一人一马便能剿灭瀚沙堡,如今却连一个白孚都拿不下,当真是颜面扫地!”他心中一急,剑招倏变,本是精微多变的剑法突然凌厉了起来,端的剑势如虹,一剑快过一剑,霎时间漫天剑影,将白孚笼罩其中。 白孚却不急躁,但见他不疾不徐,无论司天剑的长剑从哪一面攻来,都给他挡了回去。白孚的“小夜叉棍法”看似不甚出奇,却是每一招都恰到好处。司天剑在河东军中,若论武艺,仅仅不敌郑少卿,单论剑法,则与同胞兄弟司天放公推第一,却想不到自己剑法全力施为,竟然也半点奈何白孚不得,有几次他都以绝妙的剑招进击,但到头来都被白孚轻描淡写的化解开了。 司天剑以内力催动巧劲儿,而白孚也是天生神力,二人发力不同,时候久了司天剑内力渐弱,定然不足再与白孚抗衡。观战之人都已看出,李彝殷、安重荣等人已是面带微笑,郑少卿、张鹤龄却是面露愁容,万一司天剑不敌,该当如何脱身? 郑少卿正踌躇间,却听张靖之叫道:“白孚,快看你主人!”众人闻声都往李彝殷看去,正见张靖之右手一甩,一枚拇指大小的梅花镖直直的冲着李彝殷飞了过去,张靖之本就是用毒高手,这梅花镖上必然携着剧毒,李彝殷又不会武功,众人“啊”的一声,都道大名鼎鼎的李定难就要克死冀州。 便在电光火石之间,白孚犹如苍鹰般瞬间扑出,右臂长探,想要捞住暗器,却又转念一想,暗器上面必有剧毒,只好隔空发出一掌,将梅花镖击落。众人都在感叹李彝殷的命算是保住了,岂知在此当口,司天剑一把便抓住了白孚右脚,跟着右手一指,点中了他的“涌泉穴”。众人一骇,想不到司天剑如此谦谦君子,竟也趁人之危。 白孚回身救主,不想挨了司天剑一掌,身子一软,整个人横着栽倒在了祭天台上。 第四十七章 岁月徙倚对珠林 白孚虽非李彝殷的下属,但“玄武七宿”为了寻找政治庇护,已与党项人达成协议,白孚又岂能眼睁睁的看着李彝殷暴死? 众人见白孚坠地,纷纷呼喝,大惊之余,竟然没有一个人向前搀扶。 李彝殷镖下险些丧命,此刻非但不感激白孚的救命之恩,反倒呵斥道:“你平日里常说自己的棍法如何如何厉害,今日怎么斗不过人家?”他见白孚败阵,心道三局两胜的赌斗已然落败,只能眼睁睁看着郑少卿与《山居图》渐行渐远了。 安重荣亦是心有不甘,可奈何已定下规矩,只好长吁一口气,说道:“既然胜负已分,你们下山去吧。”他自持身份,虽然不服气,却也不好说什么。 张鹤龄哈哈大笑,说道:“诸位果然一诺千金,令老夫好生佩服。虽然我离开冀州,但还是联军的一分子,以后诸位用得着老夫的地方,只要是为了天下苍生谋福祉,老夫定然义不容辞。”他又向阿史那逸、达延芒结波等人拱了拱手,说道:“诸位将军,咱们后会有期。”张鹤龄一手牵了张靖之,又扭头向郑少卿道:“快走吧!”正要大踏步走下祭天台。 忽听得刘清喝道:“且慢!”张鹤龄不想此刻还有人阻拦,回头道:“怎么?刘大人有话说?”刘清道:“郑少卿身怀天下财富,启蒙一走了之?”郑少卿吃了一惊,反问道:“刘兄如此笃定那宝藏的秘密就在我身上?”刘清坦然道:“在不在你身上,我虽然不好确定,但山居图事关重大,纵然不在你身上,你也必然脱不了干系,就这么放你走了,若他日你以此为根基,推翻大唐遗脉,我们如何向天下人交代?今天你们要想离去,就把我杀了吧!”他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貌,仿佛已将自己置身于大唐遗老遗少之派,所作所为都是为李唐着想。他右手一挥,只见“潼关四侠”摆开阵势,齐声道:“为了百姓安居乐业,出招吧!” 郑少卿不由得退了一步,他不想这群人比拼武力不成,又以道德约束自己,若论济世救人的情怀,郑少卿自认绝不比任何人少,只是自己从不说罢了,反观那些天天将“黎民百姓,天下苍生”挂在嘴边的人,又有几个是真心救世?又有哪个不是想在乱世之中,讨得一杯羹?他有念及此,心生不悦,喝道:“既然还想比试,郑某奉陪到底!” “就等你这句话了!”叔刚呼的一掌,当胸平拍,郑少卿侧身避过,紧跟着安如意、林二娘自左右又刺出两剑,郑少卿双掌分迎,安如意、林二娘只觉剑至跟前,却被一股无形压力所阻,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深刺一分。郑少卿手上加力,突然一声清喝,说道:“我郑某人从不与女子动手,二位快快退下吧。”安如意哼道:“好个直娘贼,莫要看不起我们女人,还手吧!”两女子连连催动剑内力,可无论怎么出招,始终攻不到他身前。 张靖之知郑少卿有意向让,可只守不攻,时候久了不免有失,于是叫道:“少卿哥哥,你不方便和女人动手,我到无所谓,交给我吧。”横掌于胸,掌心毒气纵横,心道:若没有你们四个挑拨离间,少卿哥哥和爹爹怎么会身陷此等境地?她心头一口闷气不吐不快,正要找人试试身手。眼看张靖之与安如意、林二娘便要动手,张鹤龄忽然喝止,叫道:“慢动手!” 旁观众人眼见第四场拼斗又将展开,皆是各怀心思,有人只想看个热闹,毕竟郑少卿的功夫即使放眼天下,也是罕有敌手,有人却打算坐收渔翁之利,待会场面一乱,捞得一点便宜,也并非不可能,更有人想趁机杀掉郑少卿,到那时便是自己名扬天下的时候……可如此多的想法,均被张鹤龄的一声大喝道破,只听张鹤龄道:“安大人,潼关四位大侠对上我们四人,既然不曾全展身手,便没有分出胜败,我们也没有留下的必要,更何况咱们双方约定的这三场比试已然了结,你们须得说话算话,要不然岂不沦为天下笑柄?” 安重荣心道:“张鹤龄如此说,倒也是给了自己一个台阶,潼关四侠决计不是郑少卿的对手,倒不如卖他一个面子,等以后寻了机会,再为天承报仇,这便最好不过了。”安重荣想到这里,哈哈笑道:“老将军这等说,大家自然不伤和气,你我都是联军盟友,万事好说,既然如此,还望老将军一路……”安重荣“保重”二字还不曾说出口,李彝殷岔道:“这山居图事关江山社稷,我们任由这四人离开冀州,从此成为一个祸害不成?到那时不仅李唐江山复兴无望,战乱再起时,老百姓亦是生不如死,我们此举岂不是放虎归山,到那时你我又有什么面目面对天下人?”他这番话说的堂堂正正,一副心念苍生的表情,安重荣迟疑道:“这……我……” 联军一方虽然输了赌约,李彝殷、刘清等人却心怀不忿,手下人更是虎视眈眈,张鹤龄见言语商谈已然无用,他忽然右手一抬,只听张靖之一声细语尖叫,跟着岸边传开了阵阵马蹄声,众人回头看去,但见人马整齐,声威震天,正是张鹤龄的定州军马,乍一看人马数量似有两万之多,看起来个个皆是能争善战之辈,张鹤龄的定州军也是随他经历过大大小小百余战,战斗力自是不容小觑,安重荣等人不想张鹤龄竟然调拨了军队,都是一怔。 张鹤龄道:“在座的各位都是当世豪杰,我本不想与各位兵戎相见,可诸位实在是咄咄逼人……”他话没说完,李彝殷忽道:“老将军这是心虚了么?嘴上说不过我们,便想操动人马,你以为我们底下没兵吗?来人!”只听李彝殷一声令下,正北边浩浩荡荡来了一支部队,但见他们身被铁甲,驰突轻疾,如鹞之搏鸟雀,正是党项骑兵最王牌军队——铁鹞子。铁鹞子乃是党项人自创的重装骑兵部队,他们虽只有区区三千人,但人皆乘善马、着重甲、刺斫不入,用钩索绞联,虽死马上不坠,遇战则先出铁骑突阵,阵乱则冲击之,步兵挟骑以进,当真是党项人的主力军。两万定州军对上三千铁鹞子,终究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眼看两支军队,都有剑拔弩张之势,即便安重荣作为东道主,若是双方真的动起手来,他这位成德军节度使怕是也只有逃命的份。 安重荣绝不想让外人在自己的地盘决战,可又彷徨无计,不知怎么劝解。正在他犯愁之际,忽听西南方向传来一阵快马奔驰之声,郑少卿听得心下一惊,这马频步伐怎地和五叔如此相似?他抬头观望,只见来人灰白相间的头发,在风中凌乱,满脸的褶皱覆盖不住他不下半百的年纪,郑少卿一惊,来人正是辛五戏! 只见辛五戏还未到祭天台前,郑少卿早已掠波而去,辛五戏从小看着郑少卿长大,自从他父亲郑凝季过世之后,郑少卿便将这位“五叔”视做自己唯一的亲人。他一闪来到辛五戏的身边,问道:“五叔,你怎么来了?”这一下起落太快,台上没有一个人看清郑少卿的身影。 辛五戏长舒了一口气,缓缓地道:“公子,我终于找到你了…”郑少卿听他言语有异,怔道:“难倒是河东出事了?”河东地处西北,虽然不属边疆之地,但却掌管着凉州、兰州等多州府事,西北之地本就外族颇多,向来都是军事必争之地,郑少卿此次外出,心中一直放不下西北战事,如今辛五戏又迢迢而来,心中吃了一惊,以为西北出了大事。 辛五戏道:“公子莫忧,并非河东有事,而是少林寺妙有方丈拍弟子传信,说是少林寺近日将要举办武林大会,商讨如何阻止契丹南下之事,希望公子你也能届时到场。”郑少卿点头道:“我本出身少林,师门有事我自当不能推辞,只是……”他回首看了一眼祭天台上,众人因为《山居图》一事闹得不可开交,如果自己再突然离去,他们岂不是要将矛头对准张鹤龄父女?如此不讲道义的事情,他是万万做不出来的。他心念一横,待与众人一同离了祭天台,再赴少林不迟,郑少卿主意打定,又飘然跃了回去。 张鹤龄见郑少卿神色凝重,说道:“贤侄,莫非出大事了?”郑少卿向来磊落,便将辛五戏所叙之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张鹤龄听后哈哈大笑:“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这事情来的好啊!”郑少卿一凛,问道:“如何说好?”张鹤龄道:“少林寺是你师门,师门有求于你,你焉能不顾?”郑少卿道:“这是自然。”张鹤龄续道:“既然不能不顾,还需即刻启程。” “可……可我走了你们怎么办?”郑少卿心中不忍抛下他们。 张鹤龄道:“他们今日困住你我,无非为了你身上的山居图而已,可是如果连你都走了,他们又有什么理由来为难我们呢?” 郑少卿一怔,心想:此话倒也有理,只是这些人都是图财不要命的主儿,万一自己离开后,他们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自己便是后悔莫及。郑少卿大声道:“诸位既然如此猜忌我,我郑某也不便多说什么,我回河东之后自会查明真相,大家如果不信,三月之后都可光临太原,到那时我自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众人一听,郑少卿统率河东,也算一方霸主,自然不会突然消失,此刻便是留住他,看起来非但得不到《山居图》的下落,更是有要血流成河的趋势,反倒不如似他所说,相约三月之后,大家在共赴太原,到那时任他郑少卿如何厉害,也要遵守承诺给大家一个说法。 昏黄的阳光稀稀沙沙的照在平静的水面,一只晚归的鸟,此刻正掠过渐渐灰暗的天空,没入远方树林。 安重荣看了一眼那消失的飞鸟,叹道:“好了,好了,天色将晚,我们如此对峙也没什么结果,倒不如就听郑将军一言,如果大家对山居图真的有什么怀疑的地方,三月之后,我们再一起去太原,到那时郑将军也无可辩驳,非得给我们一个说法了。”大家一听主人家已经发话,如果再纠缠下去只会让自己变得孤立,纵然李彝殷、刘清等人再不满意,此时也是有苦说不出。 郑少卿见安重荣一番话后,众人已再无敌意,便抱拳向众人深深行了一礼,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众位统领、将军,咱们三月后太原再见了。到那时无论山居图是我的也好,不是我的也好,我总会给各位一个交代,即使今日咱们这联军无法拧成一股绳去对抗契丹人,但这驱除契丹的大业,一日不可废,待我了了自己的私事,再与各种共扶大旗。”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豪迈,群雄自此一役也已知他的本事,且他过去确曾干过不少保家卫国的光荣事迹,都觉甚是有理,一时间人人喝彩。 郑少卿又向司天剑道:“司二弟,我师门寻我,我不得不去,还劳烦你和五叔将咱们的人马带回河东,你与司大哥暂摄政事,等我了却大事之后,再回太原。”话音刚落,人已扬长去了。 众人愕然之际,忽听张靖之叫道:“少卿哥哥,我随你去!”发足待要追赶郑少卿,但只奔出三步,总觉此举不妥,实在对不住父亲,回头向张鹤龄望了一眼。张鹤龄早已察觉女儿心思,他知郑少卿也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把女儿托付给他也算不枉,笑道:“去吧,照顾好自己。”张靖之眼睛一红,心中一酸,呜咽道:“爹爹保重!” 郑少卿辞别辛五戏,又回到安置的大军之中,从叶乾那里要来两匹骏马,先将张靖之放上马鞍,随即飞身上了另一匹马,纵马而去。 两人两骑,皆是好马,奔跑一阵,祭天台前的诸多人马早已没了踪影。冀州至少林寺虽然不远,却依然要马不停蹄的走上三天两夜,郑少卿自学艺下山以后的二十年间,只有恩师劫音大师圆寂之时回过一次少室山,此后又八年时光,便再未回山。郑少卿虽然忙于军事,却时常感到惭愧,这次终于有机会可以再上少林,此时此刻的心情,简直难以言表。张靖之早就猜出郑少卿的心思,一路上不断和他打趣,只盼他能平复心情,省的胡思乱想让自己遭罪。 二人昼夜不停的奔跑,第三天晌午没到,二人已来到少室山脚下,郑少卿观山脚景色,不由得心生感慨,自己从六岁便被祖父送到少林学武,期间寒暑不断,一学就是八年时光,幼时景象便如昨日之事,仿佛就在眼前。 张靖之见郑少卿就连一草一木都望的出身,不由得噗嗤一笑,说道:“少卿哥哥莫不是又想起了幼时之事?” 郑少卿长叹一声,正要说话,忽见一名少年模样的知客僧正迎下山来,疾步走向郑少卿,说道:“可是郑师叔祖到了?”张靖之听他将郑少卿唤做师叔祖,不由得又笑了起来,郑少卿虽已年过而立,却也绝对到不了被人叫做师叔祖的年纪,张靖之道:“小和尚,你怕是认错人了。”可张靖之不知,郑少卿虽然年纪不大,却是劫音大师的入室弟子,算下来郑少卿与少林方丈妙有大师乃是平辈,少林辈分“劫、妙、道、幽”,小沙弥不过是“幽”字辈僧人,自然要喊郑少卿师叔祖了。 郑少卿淡淡一笑,颔首道:“正是,敢问小师傅,寺中可是有大事发生?” 小沙弥合十道:“不敢,不敢,徒孙幽寒,担不起小师傅的称谓,不过天下各路英雄都已到齐,师傅特地安排我在此等候师叔祖,还请师叔祖速速上山,共商大事。” 郑少卿、张靖之在幽寒的引领之下,正要上山,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笑声:“此间时候尚早,这位少林大师何不与我切磋几招,再去寺中敬礼如来不迟。” 第四十八章 尽数狂言图威风 这声音爽朗清澈,郑少卿一听,登时脸上变色,这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送入耳中,不瘟不火,说话者内功之高之纯,可想而知,可他后头看时,却不见人。 郑少卿朗声道:“不知道是哪位高人驾临,还请现身一见。”他话音刚落,只见一身披白缎长袍,脸带鬼面具的男子正踱步而来,正是“玄武七宿”之首的程伯。他身后跟着一男一女,左边那个满脸阴笑,却是“壁水獐”柴鄂,右边那个英姿飒爽,乃是“女土蝠”桂雨萱。三人脚力相若,一时齐到。 “玄武七宿”响彻西北,自然与郑少卿这位河东节度使也是旧相识。程伯先前听见小沙弥唤这人师叔祖,本以为是个年迈的老僧,不料乍一见面,竟然是想一心剿灭自己的河东节度使,他苦笑一声,说道:“我当时谁呢,原来是郑将军。” 郑少卿自是认得这三人,可此地不是河东,少室山下对客人是一定要以礼相待的。郑少卿出身少林,这其中的规矩自然知道,他见到程伯三人先是一怔,跟着道:“原来是三位前辈到了,郑某这厢有礼了。”他将自己当做少林弟子,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 桂雨萱见他如此客气,只当他怕了自己三人,心想:“当年大漠一战输在你手,今日正是一雪前耻的好机会,当先下手为强。”双手齐出,猛往他肩头击去,他知郑少卿掌力浑厚,料他必以回掌招架,那就立时弃掌换腿,以右腿之力攻他下盘,这一招虚实相合的武功是她自己所创,先挥掌乃虚,后踢腿方实,妙在后手出其不意,敌人不易识破。桂雨萱双掌击出,见郑少卿果然回掌相迎,“女土蝠”两臂一挺,架住敌方双手,右脚正要踢出,突觉郑少卿的双掌登时变得无力,好似一条到手的小鱼正在溜走。桂雨萱暗道不妙,不想郑少卿手上变招竟然如此迅速,他已看破自己的招式,此时正要抽脱内力,以御下盘,“女土蝠”一招被破,正不知后招如何,只是双手顺势推出,想要以内力压制对方。 可“玄武七宿”中就连武功最高的“傲金牛”白孚都不是郑少卿的对手,“女土蝠”又怎么敌得过他?程伯眼看桂雨萱陡遇险境,当即发了一招劈空掌,幸而程伯攻势凌厉,郑少卿急忙回救,若不然桂雨萱早已内力不济而死。 只听“砰”地一声轰响,两人掌力相撞,用了十足功力的程伯身子却倒飞了出去,亏得柴鄂在他背后一拖,程伯方能稳住身形。 “女土蝠”见程伯不敌,正要复身再上,突听程伯喝道:“好了,不要斗了,莫再在此耽搁,小心误了大事。”桂雨萱听到喝止,心中不忿,却也不敢动手。 只听程伯向郑少卿笑道:“郑将军的功夫,多日不见精进不少啊,只不过这山脚之下并非比武场,依老夫看,不过一同上山,再分个高下如何?” 郑少卿本就不想多惹事端,方才若非桂雨萱突施冷手,他也不会出手,此时听程伯如此言语,当是再好不过了,郑少卿心道:“只是当下中原与契丹交战在即,这三个恶徒如此当口来到少林是何用意?”他怀疑“玄武七宿”串通外族来刺探军情,心下一沉,念道:“白孚此刻正在党项人手下做事,难倒党项人也想趁火打劫不成?少林寺正在召开英雄大会,商讨如何驱逐契丹,可万万不能让这几人上山。” 郑少卿道:“三位且慢!” 程伯以为郑少卿还要动手,怔道:“将军何意?”他随手一抬,只见桂雨萱与李兰曦各自退后一步,正在运气戒备。 郑少卿道:“当下寺中正在召开紧急会议,天下各门各派的掌门人齐聚少室山,三位名声不好,只怕上山多有不便吧。” 程伯冷笑道:“笑话!寺中群雄集会是不假,我也知道他们是为了讨伐契丹而来,我们兄妹三人也是华夏子民,此次前来也是为了会同诸位,一起驱除契丹,难倒将军要阻拦我们救国不成?” 张靖之心知郑少卿所想,三个无恶不作的大恶人,偏偏选在英雄大会的时候上少林寺,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救国,其中蹊跷之处不言而喻。她见郑少卿一时语塞,正要开口,却会忽听“咚咚咚”一阵钟声传来,不多不少,正好五声。 幽寒大惊,叫道:“不好,寺里出事了!” 郑少卿忙道:“这五下钟声是什么意思?” 幽寒道:“师叔祖久不在寺中,有所不知,多年前方丈大师曾有规定,寺内大钟若响三下,便是早晚课的时间,若响五下,则是……” “是什么?”张靖之嘴快。 幽寒合十道:“是寺中出事了。” 郑少卿一听,莫非是群雄在少林寺闹事?一时间也顾不得程伯三人,心道:“此时此刻国难当前,或许纵是恶徒,也有一份拳拳之心吧。”他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便撒开双脚,便往山上跑去。 张靖之、幽寒跟在郑少卿身后,两人不及他轻功高,一路上山虽在奔波,却始终不及郑少卿去得快,方才行入山脚,便见眼前好一条阶梯绵延上山,好比天梯一般直通云霄,直似无止无尽。其时日头大好,巧见一道璀璨阳光辉洒山道,更辉映得巍峨壮阔。张靖之初来少林,刚刚上山便得见如此奇观,不禁啧啧称赞。可幽寒却是无心风景,只想快步上山,回到寺中相住一臂之力。 二人行了数里,少林禅院已是近在眼前,可张靖之心头一凛,说道:“怎么不见程伯他们?”幽寒也是一愣,心道:程伯三人分明跟在自己身后上山,可如今却不见了身影,莫非他会飞不成?两人一路只顾奔走,竟没有留意那三人的行踪。 张靖之道:“罢了,还是上山要紧。” 二人还在往寺院跋涉,眼看黄瓦红墙已是不远,张靖之赶紧凝神守志,提转真力。 还未进山门,只听得东北方向吵嚷声震天而起,幽寒愕然道:“难…难倒是藏…经阁出事了?”还不待他细言,幽寒已往东北方跑去,张靖之深深吸了一口气,也随后跟上。 张靖之未到人群跟前,远远便望见一面大旗迎风招展,正是“大辽平南王耶律娄国”几个黑体大字。 郑少卿已守候一旁,见契丹人高举军旗,却也没阻拦,双手合十道:“原来是大辽平南王到了,客人远来不入殿饮茶,却在藏经阁前伤我两位师兄,不知是何缘故?” 耶律娄国哈哈笑道:“我大辽亦是尊崇佛教的国度,只可惜地处北疆,不似中原这般宣扬宏法高论,小王虽然日夜苦读佛法,却难受教益,佛经中的诸多要结,实在无法理解,所以特来向诸位高僧讨教。” 郑少卿道:“既然是讨教佛法,又何须故意伤人呢?” 耶律娄国微微一笑,说道:“阁下说我们故意伤人,我却不敢苟同,”他一直身旁的达僧格显,续道:“这位于阗国的大法王也是当世高僧,不禁佛法精湛,武艺更兼高明,此次与小王同道而来,只是想试一试少林绝技是否在他大云来寺之上。” 看到达僧格显,郑少卿大吃一惊,当年于阗国曾联合吐蕃进犯凉州境,与郑少卿鏖战四十多天,郑少卿自是认得这位于阗国的国师,二人交手数次,可谓功力悉敌,郑少卿稳了稳心神,说道:“原来是法王驾到,自凉州一别已有数年,看起来法王的不但在佛学上没有长进,反倒对功夫日渐痴迷了。”他见达僧格显连伤妙有、妙诲,武功之高可谓罕见,口中虽然谈及往事,心下已是暗暗忌惮。 达僧格显笑道:“小王爷说的不错,千百年来武林各派都将少林寺尊为天下第一大派,不论名望武功,皆是如此,可依小僧之见,其中商榷之处甚多,我今日便以大云来寺的微末伎俩连挫少林方丈和达摩院首座,故此看来,少林寺不过尔尔,中原第一大派尚且如此,那其他门派岂不更加不堪?”他缓缓说来,语气听起来颇是平和,但话中之意,显然是对少林,乃至整个中原武林心生藐视。各路豪杰听了,均感不忿。 郑少卿朗声道:“法王此话有些重了,郑某人也是少林弟子,甘愿再以少林绝技,领教法王高招。” 少林群僧素知郑少卿武学修为颇高,如今妙字辈的僧人中,也只有他会使“大悲掌”的功夫,单凭这一点,郑少卿的武功已在妙有等人之上。可郑少卿话一出口,哪知达僧格显却不应战,但听他大笑一声,说道:“都说中原武林人才济济,难不成只有少林一派敢动手不成?” 他三言两语间,已将中原武林贬低的一文不值,众人尽皆变色,却无一人敢上前应战,妙有方丈身受重伤,大家自是看在眼中,堂堂少林方丈是何等修为,竟都不是对手,自己这几手三脚猫的功夫,还不是送死罢了。 耶律娄国见除了郑少卿外,再无一人说话,淡淡的道:“既然大家都自认不是法王的对手,那就每个人向法王叩三个响头,然后回去把自己的门派解散吧,留着也是丢人。” “狂妄贼人,简直不识好歹,那就让我来试一试你!”说话间,只见一个红衣少年飞身而起,落在达僧格显的面前。 达僧格显微笑道:“原来是炼剑山庄的四公子,久闻公子大名,这便请赐教吧。”话音刚落,达僧格显身形略侧,右手平平推出,五指成掌呼的一声直击而去,如那天空飘荡不定的白云一般,忽左忽右,唰唰两声,直袭薛彤胸口,正是翻云掌法中的“吞云吐雾”。掌不着人身,而真气弥漫而来,薛彤还不曾出手,霎时间已被烟雾笼罩,可见掌力之纯,实已深得“翻云掌法”的精要。 薛道丰大惊,这是炼剑山庄的独门绝技,这番邦来的大和尚怎么会使?他心中疑虑,担心儿子安慰,高声道:“彤儿!当心!” 薛彤此时的功力已不似当年,他为学高深武功,四处学艺,练就一身好本领,正好在此一试身手。只见薛彤双手一锁,便把达僧格显的攻势化解,而后反推一掌,一招“魁星北斗”,反撩达僧格显,照着他的天灵盖猛的劈下。达僧格显见他招式狠毒,急忙斜身上步,右掌横挡,左掌一挥,霎时之间,拍出两掌,这两掌虚虚实实,前一掌将劈未劈,后一掌势捷如电而至,皆是攻向薛彤的腰胁软骨。薛道丰见了,又是一惊,这虚实两掌竟和翻云掌中的“波谲云诡”有几分相似,可他掌力之锋,攻势之快,竟比“翻云掌”有过之而无不及。 薛彤自然识得这招的厉害,这一下若然给他打中,轻则瘫痪倒地,重则一命呜呼。但薛彤也是久经大敌之人,一见不妙,立刻趁势前扑,竟不换招,掌力直迫达僧格显的心口,这乃是拼个两败俱伤的险着,达僧格显若给他打中,最少也要呕血当场! 达僧格显毕竟老辣,只见他身形一晃,足下脚步陡然一变,一下子反踏中宫,直抢过来,反手一掌,猛切薛彤的手腕,观战群雄不觉哗然惊呼。只听得啪的一声,两人双掌一交,薛彤已是倒退三步。达僧格显得势不饶人,身子一倾,庞大的身躯竟似一头大鸟一般,从空中疾扑而下,双掌呼呼齐发,迫人心神。只看得郑少卿暗暗喝彩,达僧格显被薛彤所逼,脚跟尚未立稳,却能就势抢攻,身法招数之怪,实是罕见! 眼见这两掌避无可避,纵然薛道丰有心护子,却已不及。便在此间,只见一道身影疾掠而来,在薛彤身前划了半圆,左手将薛彤往身后一拽,右手奋力往外推出,那达僧格显的来势极猛,而此人出掌舒缓,看似绵软无力,实则后劲十足,连郑少卿也不觉触目惊心。忽听得达僧格显叫道:“原来是你小子,当日我在洪州放你一马,却不想纵虎归山,我今日必要取你性命!”达僧格显在一股外力的作用下,身子忽然弹起,飘飘然往后退去。 此人一招退敌,不是别人,正是沈庸。海蓝心现在藏金阁门前,见沈庸出手,心中不禁捏了一把冷汗,又见他击退强敌,这才吐了一口凉气。 薛彤被沈庸所救,心中却不畅快,轻哼一声,便往人群中走去。沈庸叹了一口气,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沈庸见薛彤无恙,正要抽身,向海蓝心那里走去,却被郑少卿叫住。二人方才交手,郑少卿全都看在眼里,沈庸的功夫本不及达僧格显,但好在他学的的功夫,偏偏是克制大日莲花功的阴寒一脉,手上功夫也是讲究以柔克刚,沈庸虽未练到至高境界,但他内劲暗藏,就势反击,奋力出手却也不在任何一名高手之下。达僧格显与沈庸多次交手,都是徒劳无功,这些也与武学之间的相生相克不无关系。 郑少卿见沈庸一招化解达僧格显的攻击,心中颇是佩服,突发结交之情,正要搭话,忽见耶律娄国与达僧格显低声说些什么,他猛然一愣,叫道:“如今交战在即,这耶律娄国还能潜入少林,难不成他在中原有卧底细作?”他有念于此,更担心此人得到了一些军事情报,如此一来,更是大大不妙。郑少卿道:“耶律王爷和法王既然来了,那就好好在少林住上一些时日如何?” 耶律娄国此次潜入中原,本是执行一个绝密计划,可人到之时,忽闻中原武林各大门派要在少林集会,商讨如何对抗契丹大军,他年轻气盛,又有达僧格显随行,想要在少林一显威风,一挫群雄锐气,哪知威风不曾全显,便被沈庸打了个正着。 他气急败坏的瞪了达僧格显一眼,闷声道:“扔!”只见那随行的几个契丹武士,人手掏出一个形似鸡蛋的圆球,唰唰唰,便往场中扔去。 有人识得此物,大喊道:“霹雳弹!” 众人闻言一惊,急忙向后撤退,猛听得“邦邦邦”的响声,好似连环炮响一般,一时间别院之内尘土飞扬,黄沙漫天,群雄视线受阻,唯恐耶律娄国和达僧格显耍什么花招,一个个屏神凝气,不敢放松。 片刻以后,尘埃散去,众人皆是一怔,哪里还有契丹人和达僧格显的身影。郑少卿大呼不好,急忙调齐少林武僧,正要率众追赶。 突然外面一个清朗的声音远远传来,说道:“山下铁骑三万,正开向少林寺而来,莫说追赶契丹人,各位英雄还是想想怎么保住自己吧!” 第四十九章 天下英雄合古刹 那声音来似乎自山下之外的地方传来,却又字字清晰入耳,并不慑人耳膜,说话者内功之高之纯,可想而知,但他身在山下,却又如何得知此地有大批江湖人士集会? 妙思微微一凛,运起内力说道:“施主既然通传消息,又何不现身相见!”又道:“妙法师弟,还请唤上几名弟子去山门处看看,可有什么可疑之人。”方丈妙有与达摩院首座妙诲被达僧格显所伤,此刻少林皆是以辈分最高的妙思为大,听他发号施令。妙法躬身道:“是!”刚转过身来,待要点上几名弟子,那声音又道:“现身相见就不必了,山下大军来的凶猛,听我好言相劝,各位还是赶紧逃命吧。” 他每说一字,声音便近了许多,刚说完“逃命吧”三个字,众人面前赫然已出现了一位身材消瘦的男子,只见他面露阴笑,拱了拱手,说道:“谯国襄公柴绍后辈柴鄂,参见天下英雄。” 群雄见到不到片刻功夫,竟能从山下奔至寺中,此人如此高强的轻功,着实令人惊讶之极,待听他自己报名,许多老江湖都“哼”的一声,说道:“原来是‘玄武七宿’的‘壁水獐’到了! 郑少卿本不认识此人,只是方才在山下见他与程伯、桂雨萱二人同行,想来也不是武林正道,郑少卿微微一笑,走上两步,行佛礼,合十躬身,说道:“原来是柴兄弟到了。”他在山下之时,并不想让“玄武七宿”上山,可此刻既然来了,便也不好再说什么,难免伤了少林作为江湖第一大派的颜面。 忽听薛道丰道:“这位兄弟,刚才你说山下有三万铁骑军,这是什么意思?”柴鄂笑道:“我们‘玄武七宿’日前得到消息,有铁骑三万正星夜开向少林寺来,推测其意,显然是要对英雄大会不利,我等兄妹七人一向心系武林,是以特来相告。” “你们这么好心?难不能别有什么企图?”说话的是江浙道上的好汉宗华,此人性格一向刚正不阿,对“玄武七宿”这等武林恶徒更是嗤之以鼻。 另有一人又道:“众位英雄,想是契丹人得知咱们在此聚会,商讨如何对付他们,便派兵前来镇压,那耶律娄国只怕就是领兵的将军。不过咱们人人身有武功,又怎会惧怕这些蛮子,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杀他个片甲不留也就是了。”说话的却是泰山派掌门人巫有奇,众人听他言语激昂,一个个也都热血沸腾,其中早已有人喝起彩来,呼喊道:“杀他个片甲不留!” 柴鄂却道:“话虽如此,可是咱们江湖人士,惯于单打独斗,比的无非是些拳脚招式、内功兵刃,似这等马上马下、排兵布阵的厮杀,咱们江湖中人可不擅长。依柴某之见,诸位英雄倒不如抓紧散去,再图后续如何?”他这番话虽有贬低群雄之意,倒也句句属实,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默不做声。 沈庸见大家一股杀敌热情被突如其来的冷水浇灭,心头一凛,想要安稳群雄,重振声威,朗声道:“谁说我们不会排兵布阵!”他抬手一指郑少卿,续道:“各位英雄可能不认识此人,但是我却认得,这位郑大哥正是河东节度使,唐王当年亲自敕封的穆王爷,有他在此,我们又何须担心?” 妙思笑道:“阿弥陀佛,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如今有郑师弟坐镇少林,当可保我数百年的古刹无虞了。”郑少卿久离江湖,近年来只是在河东执军政事,故此许多江湖上的人物并不知道此人,方才见他到来,还以为是少林俗家弟子回寺救援而已,谁都没有当回事,此时忽听沈庸之言,众人心气又是一震,已有人高声大作了起来。 忽听得寺门外马蹄声急,一骑黑毛白蹄的骏马疾驰而来,蹄声到门外戛然而止。跟着一名粗衣打扮的知客僧匆匆走到藏经阁前。那和尚向妙思躬身行礼,双手合十,急道:“启禀师叔祖:桑钧率领先锋兵三千,此刻正攻向少林寺而来,说我们谋朝篡位,扶持养子石重贵登基,他们要清君侧,踏平少林。” 郑少卿一怔,沉声道:“领兵的是桑钧?” 妙思道:“桑钧是谁?” 郑少卿道:“妙思师兄有所不知,桑钧乃是权相桑维翰的儿子,自桑维翰死后,桑钧便入了豫王石重睿的麾下,如此看来,这三万铁骑兵的应该是石重睿的人了。” 许多人听后,都叽哩哇啦的叫了起来,一人道:“管他是谁的人,我们武林一脉向来同气连枝,不管他们是想剿灭少林,还是其他门派,我们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管,不拼个你死我活,妄为江湖同道!”少林寺数百年来都是武林第一大派,各路草莽英豪也始终将少林寺视作武林至尊,事事以它马首是瞻。这时听说有人要践踏这座百年古刹,各人一时热血沸腾,尽皆奋身欲起,想要大干一场。 妙思躬身道:“阿弥陀佛,各位施主的护寺之心,老衲与诸位师兄弟心领了,只是若因为我少林缘由,各位英雄有所伤亡,岂非我少林罪业,依老衲之见,诸位趁着大军没有攻上山门,快快散去吧。” 他话没说完,只听薛道丰叫道:“妙思大师说的哪里话!咱们武林同道焉有见死不救之理?更何况那豫王石重睿我是早有耳闻,他与当今大晋皇帝石重贵政见不合,石重贵一心想要摆脱契丹依附,收复幽云十六州,而那石重睿则要加变本加厉讨好契丹,如果行径,简直比石敬瑭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说没错吧?”他言语甫毕,转头看着妙思。 妙思柔声叹道:“薛居士所言不差,正是我少林深知当今陛下德行较好,想要脱离契丹,所以方丈师兄才会安排少林弟子护送陛下登基,谁曾想因此得罪了豫王,还让我寺中两名弟子惨死于皇宫内苑,到如今竟然还要祸及山门,阿弥陀佛。” 众人一听,皆是气愤至极,这石重睿简直就是卖国贼,人人杀之而后快,今天竟然送上门来,又岂能一走了之?霎时间,场内呼喊四起,“杀了石重睿!” 郑少卿见群雄激愤,自己也心情难抑,朗声说道:“众位英雄,今日正是男儿汉杀贼报国之时。少林寺英雄大会,也会因此流芳百世!”群雄听罢欢呼叫嚷,响成一片。 沈庸顺势道:“先锋铁骑既然已经杀奔上山而来,咱们就算退让而去,已然不能,何不痛痛快快杀贼报国,便请郑将军发号施令,我们大家必尽听指挥!”这番话说的至情至理,语气推崇至极。 郑少卿谦道:“这位兄弟说的哪里话,郑某才德疏浅,虽然身在军旅,却又怎敢在天下英雄、诸位师兄面前卖弄?”他嘴上虽然如此说,心头却颇是得意,寺中诸人虽然拳脚功夫各有千秋,但于行军打仗而言都是一窍不通,更何况沈庸方才寥寥数招,便能击退达僧格显,单就武学造诣必然不在自己之下,如此少年英雄不但不以武持娇,而能对一位素不相识的人推崇备至,心中安能不乐?他此时再仔细打量说话少年,只见他儒雅英俊,好似一个进京赶考的读书人,若非他方才显露身手,简直不敢相信这人竟是一位武林高手。 郑少卿还待推辞,群雄中已有人大呼不满:“将军若再谦辞,岂不是寒了大家的心!”郑少卿不过刚刚而立之年,虽然威望、资历不如少林几位神僧,但他领兵之精,西北大小数十战击退外族入侵,世人皆知,更何况证道院首座妙思大师,言语间对这位师弟颇为尊重,想来此人佛法、武功更是高深莫测,此间本事,更非别派可及。场中英雄均想,若要当此大任,确非郑少卿不可。 忽听得寺门外喊声大振,一名少林武僧疾步赶来,报道:“启禀诸位师叔伯,大军杀到门口了!”眼看局势紧急,郑少卿已不能再推辞,只得分派道:“巫先生、妙观师兄您二位领泰山派与我少林弟子,先挡头阵。”巫有奇、妙观应声而去。郑少卿又道:“河南、湖北、湖南三省好汉,率领各自部众,自少室山各路隘口设防,以防后续大军上山。”三省共计一十三名好汉接令而去。 场中没有安排到的众英雄听得大军杀到,也不甘示弱,抽出兵刃,纷纷拥到山门。 沈庸再遇海蓝心,可惜二人还不曾亲热,只能又要分开,他将海蓝心留在藏经阁,再与郑少卿抢步出院,二人来到大雄宝殿前察看,只见一队重甲士兵约莫两三百人已攻到寺门前,亏得泰山派、少林派弟子平日里训练有素,硬生生的一轮赤身搏斗,迫的敌军一时半会还进不得大门。远观大门外,一队队铁骑大军正蜿蜒奔驰而来,军容颇盛。看起来这支队伍似是征战多年的精兵,郑少卿心下一怔,难道是石重睿知道自己继承皇位无望,早早地便在暗地里训练了这支铁骑军? 忽听得西南方喊声大震,许多人正逃上山来,却是湖南天都帮上下,想是他们把守隘口时不敌对方,隘口已经失守了。妙有听得屋外阵阵厮杀声不绝于耳,他身为少林方丈又岂能不管不顾,当即不听弟子劝阻,毅然走出禅房,正见郑少卿于大雄宝殿门前指挥众人作战,妙有道:“敌众我寡难以拒守,事到如今,只有派遣弟子下山找晋帝求援,方能解了少林之围啊。”妙思与两名弟子听了受了方丈佛旨,三人只身下山,想要突围而去,却被越来越多的士兵包围住,三人数度冲杀,虽杀了数十名官兵,始终没法冲出重围。 西南方叫声未歇,西北方杀声又起,只见两名汉子抬着什么东西,在四五个同门的保护下正往寺门而来,却没走两步便被一队士兵包围在内,进退不得。沈庸瞧得清楚,大叫一声:“不好!是薛彤兄弟!”忙叫道:“郑将军,请与我速速救人。”他虽然心中抱怨薛彤,但事关人命,沈庸含糊不得,只见二人纵身冲将下去,四名士兵挺长矛刺来,郑少卿、沈庸二人左右双手各抓住一枝长枪,运劲一抖,那四人齐声摔下山去。两人又掉转方向,似双龙入海一般,刹那间卷入人群。这三万铁骑军本是石重睿暗中操练的一支死骑,作起战来视死如归,所向披靡,纵然武林高手杀入战阵,也就他有去无回。幸而郑少卿熟知战法,沈庸亦是熟读兵书,二人各迈步伐,杀进阵眼,忽见郑少卿一掌击出,将一名领头的士兵伍长打的晕头转向,沈庸趁机抢过伤者,二人片刻不留,转身便走。 沈庸遥遥望见薛道丰正在南边厮杀,已是脸身是血,他又冲入了兵阵,大叫道:“薛庄主,薛彤兄救回来啦!”薛道丰斗得兴起,也顾不得垂首道谢,只是略一点头示意,挥动手中双剑便又攻了上去。此时间,敌军越来越多,天下英雄已是陷入包围,想要脱身都已是不能。沈庸心道:“看来这山腰间的各路隘口都失守了。”人陷绝境,纵然沈庸如何心态平和,此时也开始变得不理智起来,只见他斜身跃起,玄冰心法蕴在双掌,一势一发,瞬间将一片士兵扫倒在地。沈庸便走便打,约莫走出丈余,忽听身后一声惨叫,只见薛道丰先后刀枪刺中,整个人骨碌碌的已滚下山去。 沈庸一急,正要飞身跃起,左手阻住两支下落的长枪,足下发力,想要将薛道丰抢回阵中。沈庸一把夺过一支长矛,顺势一抛,将几名士兵隔在身后,跟着一跃而起,如老鹰扑食般抢了过去,将薛道丰横抱在手,只见他脸色苍白已无血色。沈庸一时也不及细想,左闪右避,躲开四面八方刺来的长刀长矛。郑少卿见沈庸救人心切,担心他脚下有失,疾步攻到,护在他身前。沈庸点头道谢,抱着薛道丰稳稳走进了山门。 郑少卿退后大门,眼看敌人如大潮般蜂拥而至。一江浙汉子瞧着这等声势,眼见守御不住,心中大怯,面如土色的奔到郑少卿身前,叫道:“郑……郑将军,守……守不住啦,咱……咱们从后山撤离吧!” 郑少卿厉声道:“这位壮士何出此言?少林寺在,咱们人在,少林寺亡,咱们人亡!你要是怕了,自行离去也就是了!” 安顿好薛道丰后,沈庸又回到山门,听郑少卿一言,心知事急,这汉子的撤退之事只要一说出口,必然军心动摇,莫说少林寺立破,便是这三十六峰山势陡峭险峻的少室山也会不保,立即挥掌上前,叫道:“大敌当前,你只要再说一个退字,我先拿你祭奠少林古刹!”他平时文弱惯了,乍一开口,就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突然山腰间三声炮响,前锋部队和后面攻上山来的士兵纷纷后退,群雄一愣,以为敌人要退兵,可郑少卿知道,三声炮响代表主帅将至,这是士兵们准备迎接主帅,暂时罢手了。 得了空隙,郑少卿让群雄先退回寺中。回到大殿,众人均想:纵然杀不尽官兵,但若求自保,总非难事。但适才一阵交锋,大家见识到了军队的威力,才知布阵打仗,和武林中的单打独斗的确是大不相同。正是千千万万的士兵一拥而上,势如潮水,纵然似少林神僧这等武功高强的人物,在人潮中也是渺茫之际,难以敌众。而战中四面八方又都是刀枪剑戟,那是兵士又不是武林门派出身,只会乱砍乱杀,大家平日里所学的什么招式、内功,全都对不起来。若不是郑少卿指挥得当,这时少林寺中定已惨不可言,百年古寺也毁成片片瓦砾了。 众英雄同到大雄宝殿之中,一个个默然无语,看起来杀贼救寺已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可要是如此撤去,又碍于颜面,当真是进退两难的困境。 便在此间,忽听寺院外千千万万的士兵,大声呼喊道:“豫王万岁!万岁!”群雄心头一凛,原来真的是石重睿到了。众人齐齐的看着郑少卿,忽听谢晚庭道:“敢问郑将军,敌人主帅已到,我们是否可以擒贼先擒王,将石重睿拿下?” 众人一听,此计甚妙,若石重睿被擒,敌军自然不攻自破了。郑少卿颔首道:“妙!妙极!咱们……”他正要吩咐人手,忽见一武僧冲进大殿,气喘吁吁的道:“方……方丈,藏……藏经阁出事了!” 第五十章 隔望旌旗褪灵山 藏经阁又名般若禅林,乃是少林寺的藏书之所,其中收藏的各类佛经超过五千余卷,拳谱、掌法、内功等少林武学典籍更是数不胜数。郑少卿幼时在少林学艺之时,曾听劫音禅师讲说:藏经阁前神圣无比,其多碑刻、多石塔、多壁画之特色也是少林一绝,传说每当秋夜,飞光如烛,可以照见老林古殿的轮廓,疑似“佛祖灵光”,实际是萤火虫聚舞,闪闪发光所致,时有信徒称之为“萤火虫朝圣”。而如此神圣之地,若是遭了灾祸,于少林寺而言,与灭顶之灾无异。 妙有也顾不得自己身有重伤,一听藏经阁出事,急忙就要奔去,却被妙思拦下,妙思道:“方丈师兄,你有伤在身,万万不能急躁,藏经阁是本寺重要之所不假,可那里有佛爷庇佑,想来也不会惹出太大乱子,你与妙诲师兄且自歇息,藏经阁就让我去一趟吧。”妙有摇头道:“阿弥陀佛,只怕敌人来势汹汹,师弟不是他们的对手啊。”今日的少林寺可谓内外皆患,外有石重睿领兵攻山,内虽有天下英雄坐镇,可难免有想趁火打劫之辈,念及此处,妙有长叹一声,心道:少林寺数百年的基业,难道就要毁于己手吗? 郑少卿见妙有面色犯忧,安慰道:“方丈师兄莫要担忧,我亲自陪着妙思师兄前往藏经阁……”他话未说完,忽听沈庸岔道:“郑将军且住!”郑少卿道:“这位沈兄弟有何话说?” 沈庸道:“此刻寺门外,敌军三万正在虎视眈眈,我们这群‘乌合之众’要想保住少林,安然下山,还得仰仗将军指挥作战,如此关键时刻将军又岂能离开?” 群雄听了纷纷赞同,他们这群江湖人没有一个懂得行军布阵,如果郑少卿此时再离去,少林寺也只有坐等被灭了,郑少卿对其中厉害又岂能不知,只是如今妙有、妙诲被达僧格显重伤,纵然少林洗髓经疗伤效果很好,也至少需要三五天的光景方能痊愈,而妙观、妙法三人还要统帅武僧扛敌护寺,只有妙思可以抽身前去藏经阁,可若有敌人突袭藏经阁,必是有备而来,妙思一人定是难以应对。想来想去,郑少卿自是摇头无奈。 沈庸看出郑少卿心思,淡然道:“将军如果对我放心,你自坐镇大殿,藏经阁便有我为将军代劳如何?”沈庸虽不知藏经阁中有何祸难,心中却颇是欢喜,一来海蓝心还在藏经阁中,他不知道海蓝心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此次若能进入楼中,也好一探究竟,二来他在成都之时,除了自家护院陶浪、余浩然等人之外,难以交结什么真心朋友,今日或许是缘分使然,自己有幸与郑少卿这条汉子相识,他无论耳听目染,都对郑少卿十分佩服,心中十分想要与他结交。 郑少卿亦对这位年轻人颇感兴趣,见他如此爽快言语,心中突发一丝豪情,笑道:“公子神功,刚才我已见识过了,如果公子愿意相助,少林上下定感念大恩。”说着话,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沈庸正要辞别而去,却听妙有拦道:“阿弥陀佛,此事不妥,藏经阁乃是本寺重地,沈公子不属少林弟子,安能随意进出?”原来少林寺中,早已立下规矩,藏经阁非本寺僧人不得入内,而这条规矩传至妙有等人之时,少林已是除了妙字辈的僧人外,道、幽等辈僧人皆是不可以进出藏经阁的,更不用提沈庸这个外人了。 妙思道:“师兄,虽然少林寺历代长老立下规矩,可事有轻重缓急,如果藏经阁遭难,又岂是一条规矩可以挽救的呢,何况沈施主亦是释迦信徒,佛曰常于众生起大慈心,既然是芸芸众生,沈施主一心向佛又何分寺内寺外呢?” 妙有听妙思如此开解,会心一笑,口念“阿弥陀佛”,便不在说话。 沈庸一看方丈大师已然同意,当下不再耽搁,与郑少卿拱手而别,便和妙思往藏经阁而去。 看着沈庸与妙思疾步离开,众人又在大殿商讨擒王计划,忽听湖北一汉子来报,敌人阵中有些异动。郑少卿跃上屋顶瞭望,见山腰间敌军旌旗招展,人马往返奔腾,营中鼓声、喊叫声此起彼落,显然正在调兵遣将,忙碌非常。询问探讯哨锋,得知有一支上万人的援军也已开到,加上之前的三万人马,总共超过四万人。 郑少卿回到大殿道:“可知那援兵是什么来路?” 探讯哨锋道:“援军大旗上写着‘大唐虎豹骑’五个大字,想来是南唐的大军。” 郑少卿看来石重睿已和南唐结盟,他素知南唐国主自李璟嗣位以来,开始对外大规模用兵,闽国在南唐的不断打压之下,已渐有灭亡之势,李璟为人谦谨,却志存高远,于乱世诸侯之中,确是为数不多的名君。 他略一沉吟,说道:“不管对方有多少人马,只要我们同心戮力,与敌人周旋,便没有过去的难关,大家既然让我暂摄主帅,我便要在大战之前立几条规矩。”他知这些江湖豪杰向来都是自负之辈,各门各派自行其是,虽然他们武功高强,但聚在一起不过是一盘散沙,若不能“严令治军”,令人人遵从指挥,别说驱逐敌人,就是自保都是难事,因此郑少卿便吩咐下少林戒律院首座妙法监令执法,无论武林耆宿或是江湖长辈,只要不听指挥,便要军令处置,俱无例外。 第一件大师安排好后,又下令安排了两支小队,在少室山上虚张声势,假装寺中人众尽数落荒逃走,然后又在要道处设下埋伏、断后的队伍,又编出七支侧击队伍,游走各处协助杀敌,其中如何埋伏,何时杀敌,何时撤走,何时闯进敌营擒王,俱皆详细安排。武林群雄见他布阵巧妙,不论迎敌、埋伏,亦或使计、突袭,都是不慌不乱,井井有条,大家都是佩服不已,郑少卿不亏是军旅出身。 待一切分配完毕之后,众人皆得令而去,郑少卿走到少林寺旁的一处高峰,想要眺望阵仗,忽听得南边传来阵阵呼啸之声,侧耳细听,不远处似有劲风嗤嗤,看样子有高手正在互搏。郑少卿心下纳闷,急忙向南奔了数步,抬眼望去,只见两道身影正向南驰骋,身法迅捷无伦。 郑少卿唯恐这二人对己方不利,赶紧施展轻功,疾追而去,远远望见二人便走便在打斗。郑少卿见其中一人身穿红衣,正是薛彤。只见他左手扬动,似风吹云散般向那人拍去。那人回掌挡格,砰的一声响,将薛彤右臂掠起。二人都被对方掌力所慑,去势忽地缓了一缓,便在此当口,郑少卿已跃到薛彤身旁,那与薛彤对掌的人见郑少卿突然现身,不由得一愣,斜身闪避,拍出一掌,跟着后跃一步想要抽身。 却听薛彤大喝一声:“贼人杀我父亲,岂能放你离去!”他双手狂舞,足下发力,向那人急攻而去。郑少卿见那人细脸高鼻,正是“毒手尊”屠谦的弟子祖哈尔,此人乃是沙陀人,模样相貌自是与中原人不同,他之前受耶律娄国所托,想要进藏经阁盗书,却被妙思发现,二人还大打出手,而此时又潜回少林与薛彤动起手来,却不知为何。 薛彤知他是耶律娄国手下,他怨恨契丹人杀死自己的父亲,也不管此人是何居心,只想杀掉此人为父报仇。薛彤心气颇高,他见郑少卿助拳,却不领情,纵身急跃,伸手横掌向祖哈尔挥去。那祖哈尔本就是毒尊弟子,用毒的功夫高深莫测,他本想下毒控制薛彤,用来要挟少林,可郑少卿突然现身相助,祖哈尔自知不是郑少卿的对手,此刻只想迅速脱身,奈何薛彤苦苦纠缠不休。祖哈尔无奈之下,祭起“散毒大法”,只是一瞬间,一股恶臭自他身子传来,充斥着四面八方。薛彤攻势忒冽,不及防备,惊惶失措之下,一股恶臭之气吸入胸腹,整个人气息立闭,便即晕去。郑少卿见他晕倒,心下大惊,急忙抢上前去探他脉搏,祖哈尔得了空隙,斜跃丈余,破空而去。 郑少卿见薛彤脸色铁青,身子不住地颤抖,心道不好,这“散毒大法”是江湖上极为恶毒的一门功夫,若非“毒尊”在世,恐无一人能解,他见薛彤表情十分痛苦,担心他气息不稳,赶忙伸掌助他运功抗御。郑少卿身兼易筋经、洗髓经两大内功,功力阳气炽热,本来对天下阴毒的功夫都有抵御的功效,可薛彤所中之毒甚是怪异,郑少卿担心自己救人不成,反让他受反噬之累,当即停手,自言自语道:“靖之也是使毒的行家,她会不会有办法解救薛兄弟。”他突然想到张靖之曾在冀州祭天台上使出“毒墨掌”,猜想她或许对用毒之术颇为通晓,赶紧背起薛彤回寺求医,可他刚走几步,突然身后有人喊他:“师弟,终于找到你了!” 郑少卿一回头,却是妙观大师,郑少卿道:“妙观师兄,急着找我,所为何事?”妙观道:“我们的人已经将敌军分散各处,现在敌军大营正是空虚的时候,大家都等你发号施令,突袭敌军大营了。”郑少卿一听,笑道:“时机成熟,此间成败在此一举!可……”他看了一眼背上的薛彤,妙观道:“不打紧,你把这位施主交给我照顾,你赶紧去大殿发号施令吧。”郑少卿将薛彤交到妙观手中,又道:“师兄务必将他交到张靖之姑娘的手上。”跟着,飞身而起,向大雄宝殿而去。 一到大殿,郑少卿便率领了数十名余名轻功卓越的好汉,从少室山的东侧小路急奔山腰而去。到了敌军大营之侧,郑少卿命人将一堆干草点燃,片刻间,只见火光冲天而起,大营中的守卫看见火势滔天,急忙戒备,石重睿自中军帐中走出,吩咐道:“不好,肯定是敌人放火烧营,赶紧救火。”但听得营中鼓声大躁,守卫军纷纷向东边来救火,郑少卿又命人各施轻功,奔至大营的另一侧,又听得郑少卿一声令下,数十人自左右两侧攻进大营,众人个个身怀绝技,驰骋如飞,霎时间已抢到中军帐前。 彼时山风肆虐,守卫军在漫天烟雾之中看不清郑少卿等人的来势,不敢茫然放箭。待雾散烟逝之时,石重睿已经被郑少卿等人团团包围,守卫军见主帅被制,登时大乱。 郑少卿道:“豫王殿下,你已是败军之将,此时有何话说?” 石重睿年少老成,轻哼一声,冷笑道:“原来是穆王爷,父皇待你不薄,你就这般回馈于他?” 郑少卿淡淡的道:“老皇爷卖土求荣,对我不薄又如何?” 石重睿道:“既然你不满意老皇爷,那又为何要帮着他的继承人石重贵对付我?倒不如归顺于我,待我取得天下之时,你便是开国元勋,如此功德岂不美哉!” 郑少卿叹道:“我并非要帮着重贵殿下,只不过是站在道义这边而已,重贵殿下虽然对我们各路节度使多有猜忌,但他好在脱离契丹,不受外族掌控,单凭一点便已是颇得民心,你一心想要依附契丹,重走老皇爷的老路,如此卖国行径,天下人又焉能容得下你!” 石重睿冷笑一声,说道:“败军之将,何以言勇!我既然败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穆王爷不必给我再讲这些大道理了!”他两眼一闭,想要壮烈就义。 郑少卿释然道:“富贵名利,不过过眼云烟,你若下令撤军,我等也不再为难你,还望你好自为之吧。” 石重睿笑道:“你不杀我?” “上天有好生之德,佛曰芸芸众生,皆是平等,死死生生,先生先死,又有什么关系呢。”郑少卿想起恩师劫音在世之时,经常向他讲授佛法:“所谓离杀生者成就十种离恼法: 一曰于诸众生普施无畏;二曰常于众生起大慈心;三曰永断一切嗔恚习气;四曰身常无病;五曰寿命长远;六曰恒为非人之所守护;七曰常无恶梦,寝觉快乐;八曰灭除怨结,众怨自解;九曰无恶道怖;十曰命终生天。” 石重睿笑道:“败局已定,不再言它。”他右手一挥,叹道:“撤军。”语调中颇是苍凉与不忿,他又向左右道:“传话给周将军,感恩唐主援助之恩,日后自会相报,请他撤军吧。”左右得令而去。又听三通鼓响,石重睿将大军集结之后,下山而去。 郑少卿率众击退强敌,大雄宝殿之中,群雄有说有笑,俨然一副庆功大会的模样,可郑少卿却怎么也笑不起来,他深知少林寺中仍然暗藏汹涌,一则沈庸与妙思前往藏经阁中已是一天一夜,阖楼上下寂静无声,既无人声打斗,又无嬉闹嘈杂,如此平静,莫非有鬼不成?二则南唐大军虽然得了石重睿的命令,让他们撤军,但那上万人马却在山腰一块平坦之处扎下营寨,既无撤军之意,又无攻寺之心,其中蹊跷,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他趁着大殿之中人声鼎沸,自己悄悄出了屋门往禅房走去。他来到东边跨院,进了左手边的第一间屋子,推开屋门正见张靖之在为薛彤疗伤。郑少卿见薛彤脸色已有红润之象,心下悄悄宽慰,又见张靖之满脸汗水,晶莹剔透的滴个不听,郑少卿心知她必然是消耗了不少的功力,抚着张靖之的肩膀说道:“靖之妹妹,真是辛苦你了。” 张靖之气息内敛,缓了一口气,拭掉眉间汗水,灿然一笑,说道:“少卿哥哥说的哪里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此大大功德,谈何辛苦呢。”她又拿过郑少卿为她洗的一条毛巾,又擦了擦脸,说道:“这位薛兄已经没有大碍了,你就放心吧。” 郑少卿一听,不由得一怔,问道:“没有大碍?你真的解了他的毒?” 张靖之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定是那祖哈尔搞得鬼。” 郑少卿又是一惊:“你怎么知道?” 张靖之道:“我自然知道,我与那祖哈尔也算是师出同门了。” 郑少卿愕然道:“同门?难倒你是‘毒手尊’屠谦的徒弟?”那屠谦恶贯满盈,曾以活人做毒物实验,被整个武林所不忍,如此乖乖巧巧的一位姑娘,郑少卿很难将她与如此恶人联系到一起。 张靖之看他面色忧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应道:“我怎么可能是那个大魔头的徒弟呢!只是我的师傅魏七娘是那屠谦的同门师妹,祖哈尔又是屠谦的弟子,我自然与他师出同门啦。” 郑少卿长舒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可魏七娘又是谁?你怎么会做了她的徒弟呢?” 张靖之眼神一扬,回忆道:“此事可就说来话长了。” 第五十一章 突现缘会出僧门 张靖之见郑少卿虽然故作轻松,却难掩面忧之色,微微一笑,道出一件陈年旧事: 原来张鹤龄离开长安往沧州赴任之后,其夫人夏氏,也就是张靖之的生母,突然染病去世,张靖之痛恨父亲只想着为国尽忠,从不关心自己的母亲,才酿成如此黄泉分离的大祸,张靖之性格倔强刚烈,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后误入长虫山,机缘巧合之下被隐居山中的“毒娘子”魏七娘收为弟子。 郑少卿听她缓缓道出往事,不觉心头一酸,离家出走的张靖之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一个人漂泊在外,肯定吃了不少苦头,想到这里郑少卿长叹一声,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张靖之笑道:“少卿哥哥不用替我伤心,我这不是好好的嘛,还学了一身本领,而且自从爹爹调任定州以后,我们也慢慢和好了。” 是啊,所有往事在喜怒哀乐中交错,在悲欢离合中纵横,终究演化成如风、如梦的尘埃,随着泪水的风干、微笑的遗失、喟叹的湮灭,渐渐在心头积淀。 郑少卿看着张靖之能将过往一切,慢慢看淡,心中着实开心,他与张靖之幼时便已相识,他也不想因为母亲的过世,而让一个本可以快快乐乐一辈子的姑娘背负上巨大的仇恨,他到嘴边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轻轻拍了拍张靖之的肩膀,淡淡的说道:“靖之妹妹,薛兄弟的伤势还望你好生照料。”说完,便出了房门。 他心中还是念念不忘南唐军队,担心他们在少室山搞鬼,正想寻一高处观察观察,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藏经阁方向传了出来:“你看见他们往哪里去了?”郑少卿认得,那是妙法的口音。另一人道:“我们两个日夜守在这里,倒也相安无事,可就在刚才突然三个黑衣人闯了进来,出手便点了我们的穴道,等到师叔伯们救醒我们时,那三人却已不知去向了。”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此地背靠绝崖,没有旁的出路,想必是进了藏经阁了。”郑少卿听出,这是妙观的声音。妙法道:“不错。”妙观道:“如此一来,便是大大不妙了,楼中经书甚多,难倒他们是专为偷盗而来?”妙法道:“他们如要盗经,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咱们赶紧进去看看吧。”妙观道:“师弟所言甚是。”又听二僧一声长叹,便再无声响。 郑少卿心想,二位师兄在议论藏经阁,可为何除了他二人以外听不见其他声响?其实妙观、妙法说话声甚低,只因郑少卿内力深厚,这才听闻。郑少卿慢慢走出别院,寻思:“藏经阁乃是少林寺的重地,出了偷盗之事,难免被人嘲笑,不让外人知道也是情有可原,我身为少林弟子却不用避讳,这就去瞧瞧。” 他施展轻功,快步走到藏经阁前,但见楼门前还有两名僧人守护,郑少卿疾步走到门口,那守门僧人具是一愣,一人说道:“师…师叔,您怎么来了?”护楼僧人不想除了妙观、妙思二位师叔伯外还有一人知道。 郑少卿道:“藏经阁是不是出事了?” 两名僧人面面相觑,却是不发一言。 郑少卿笑道:“好啦,我也不为难你俩,我自己进去看。”他抬脚刚要进门,却被僧人拦下。 “师叔,你……”表情甚是为难。 郑少卿道:“少林规矩,你们胆敢不从?” 藏经阁只有妙字辈僧人可以出入,这是阖寺上下全都知道的事情,郑少卿虽是少林俗家弟子,却与方丈等人同辈,护楼僧人听到郑少卿如此发话,也就不敢再阻拦。 进了藏经阁的大门,郑少卿只听得书架背后穿出一阵劲风,似是有高手在决斗。郑少卿赶紧冲了过去,只见沈庸与一黑衣人正在动手。沈庸年轻气盛,掌掌打出虎虎生威,而与他对拼之人似乎对他掌法有所忌惮,出手之时,瞻前顾后,毫无套路可言。 忽见沈庸挥掌拍出,掌力雄厚,正是夹杂着玄冰心法功力,寒人心神,郑少卿见他出手掌法精奇,内力浑厚,心下又惊又喜,心道:“这沈兄弟不仅为人豪爽,武功又是如此了得,倒真是一位少年英雄。” 那黑衣人见沈庸攻来,急忙回掌挡架,二人相触之际,黑衣人蓦地全身一震,手臂已是隐隐酸麻,郑少卿一切看在眼中,如果自己估量不差的话,这黑衣人应该是程伯了,他的九天惊龙掌也是武林中独一份的看家招数,一举一动又岂能不识?而那书架前的另两个黑衣人,便是之前见过的桂雨萱和柴鄂了。这三人潜入少林,果然没安好心,幸好发现的及时,这才没有发生大的乱子。 眼看程伯不敌,桂雨萱赶紧踏上一步,呼的一掌便击了过去。沈庸急忙一闪,右掌封挡,砰的一声响,二人掌风相互激荡,掌力往四下散去,屋内书架颤颤摇晃,屋顶灰尘沙沙而落,众人看出那黑衣人是一名女子,此人竟然有如此功力,观战众人都是暗暗钦佩。 忽听一旁的海蓝心哈哈一笑,说道:“我还以为是谁有如此胆量,敢闯藏经阁,原来是‘玄武七宿’的人到了。”听她道出身份,程伯三人微微一笑,便取下棉纱,赫然一张鬼面具格外显眼,确是程伯无疑了。 妙观、妙法对望了一眼,都想不到这三人竟是“玄武七宿”,均想:“这西北恶徒潜入藏经阁到底是何意图?”就连与程伯过了几十招的沈庸,都想不到会是这三人。 程伯哼笑一声,说道:“这位沈兄弟,许久不见,功力竟有如此长进,当真是佩服!佩服!”他在大漠之时,就曾吃了沈庸玄冰心法的亏,如今沈庸神功初成,他自然更不是对手了。 妙观道:“三位施主,远在西北,今日突然驾临少林,贫僧深感荣幸,可三位不在大殿一叙,反而潜入藏经阁中,实非君子所为,老衲斗胆请三位离开此地。” 桂雨萱冷笑道:“什么君子所为!我们这等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恶徒谈何君子!” 柴鄂笑道:“就是,跟我们谈什么君子之风,岂不是笑话!” 沈庸看着柴鄂,忽然想起在成都之时,此人曾在众目睽睽之下盗走山居图,身手倒也不凡,只是那半张图后来被证实是假的,其中蹊跷之处,至今尚未有人知晓,他稍一沉吟,说道:“都说这位柴六哥的轻功天下无双,依我看啊,柴六哥还有一门功夫,比轻功还要好上百倍呢。” 柴鄂性急,听他如此评价自己,突然来了兴趣,问道:“哦?什么功夫?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沈庸呵呵一笑:“当然是声东击西的功夫啦。” 妙观、妙法听沈庸一讲,心中霍然,原来先前这柴鄂来通风报信,并非是出于国仇家恨,而是转移大家视线,方便他三人潜入藏经阁中。想通此处,二僧不仅叹了一声:“阿弥陀佛。” 沈庸又道:“你们三位此来少林,到底所为何事?” 程伯哈哈一笑,正要回答,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响,走上一个人来,正是郑少卿。他先向妙观、妙法二僧合什一礼,又向沈庸、海蓝心躬了躬身,最后看着程伯,说道:“如果三位要是替契丹人卖命,探听我武林秘密,那就别怪我等无理了。” 程伯笑道:“契丹人?哈哈,几时也轮不到我为他们卖命,我兄弟几人今日来到少林,当然是……”他话到最后,却没有说下去。 海蓝心哼道:“你不说,那我就替你说出来吧。” 沈庸看了一眼海蓝心,低声道:“蓝儿,你……” 只听海蓝心续道:“大约半个多月前,少林寺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两位大师可曾知道?” 妙观听闻此语,低头道:“阿弥陀佛,此事方丈师兄安排弟子不得外传,这位女施主是如何得知的?” 海蓝心道:“当时是我亲眼所见了。”她顿了一顿,接着道:“五天前,我因为一个赌约,悄悄潜入少林寺,想要在藏经阁中盗走一本秘籍,奈何天不遂人愿,终是没有得手,不过……”她话锋一转,整个人痴痴的看着沈庸,续道:“好在吉人自有天相,呆子既然无恙,我也就放心了。” 妙法道:“原来五日前,夜闯藏经阁的人便是女施主,可为何我与妙思师兄前来查看,却没有发现你的踪迹?” 海蓝心道:“自是我与那不速之客同处一室,你们自然不知了。”说着话,眼神不由地往二楼瞟了一眼。 妙法笑道:“原来如此,老衲冒昧了。” 沈庸听他几个人对话,云里雾里的,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可妙法却一脸释然的表情,他一拍后脑,正要问个究竟,忽然间,只见程伯三人一跃而起,往二层阁楼而去。 妙观、妙法皆是一惊,正要起身追赶,却听“啊呀”一声,程伯、桂雨萱和柴鄂三人被一阵骇人的掌力直逼了下来,众人都是吃了一惊,程伯三人,都是个顶个的当世高手,更莫说三人联手,当世已是难有敌手,可那二楼间便似有一股力道化成一堵无形高墙,挡在三人之间,纵然三人的掌力如何凌冽,一旦触到这气墙之上,便会登时消于无形。 郑少卿心中一凛,二楼显然有人,可他自艺成以来,武功上从未输于何人,但眼前这二楼上的人显比自己强得太多,能一招制服程伯三人,让他们毫无还手之力,此等功夫,当真举世罕见。妙观、妙法二僧,却并不惊讶,他们似乎知道那人的身份,只是毕恭毕敬的站在那里。 柴鄂喝道:“是谁?”不等对方答话,嗖的一声,凌空而起,快速无伦的又往二楼抢去,这一下,柴鄂心生防备,依靠绝妙身法,迅速掠到二楼阁窗下。 又听“吱呀”一声,那扇窗户旁的一扇木门被人缓缓推开,一个身穿旧袍的枯瘦僧人正缓步走出门来。这僧人年纪不小,一张枯黄如木的老脸上稀稀疏疏的挂着几根白须,老僧浑身瘦得全无肌肉,但他一双眸子却灿然有神。柴鄂又喝问道:“哪里来的老秃驴,你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干嘛?” 还不待老和尚说话,只听得妙观、妙法二僧双手和什,恭恭敬敬地道:“参见师叔。”郑少卿闻言一怔,他细细打量老僧,只觉此人甚是眼熟,忽见老僧慢慢抬起头来,微微笑道:“妙昭师侄,别来无恙啊。”“妙昭”法号,乃是郑少卿在少林学艺之时,恩师劫音大师亲赐的法号,自从他离开少林之后便再也无人提起,怕是少林寺的几位妙字辈师兄都已经忘了,而此人却还记得。 郑少卿大为惊讶,恍惚间突然想了起来,赶紧俯身跪拜,说道:“弟子叩见劫苦师叔,多年来不闻师叔事迹,便以为师叔已经西去,不想您却是不问世事,隐居于此,今日重会,真乃幸事。”老僧一抬手,将郑少卿扶了起来,说道:“昔日少林三老,只有老衲苟活于世,说什么不问世事,不过是凡心未了,孤身求佛罢了,不过今日有幸再逢师兄爱徒,看你如此出色,师兄若还在世,必然也会含笑的。”他笑着点了点头,跟着转头看着程伯,说道:“程居士此来,莫非也是为了那个女子?” “女子?”沈庸听得心头一凛:“这位大师说的女子,莫不是蓝儿?” 又听程伯冷冷的道:“不错,那个女子偷了我瀚沙堡的东西,我们此次而来,正是为了拿回自己的东西。”程伯三人闯进藏经阁,本以为势在必得,却万万没想到,楼中竟然还有劫字辈高僧守护,他自知劫苦武功高强,普天之下也只有“四大宗师”可以与之匹敌,看起来一昧逞强已是无用,但那东西事关重大,又不能轻言放弃,进退如何,程伯心中一时彷徨。 劫苦哈哈笑道:“怎么?你又如何确定那个东西就是你的呢?”柴鄂双眉一轩,岔道:“老和尚,你一意出头,难倒也是为了山居图么?”众人一听“山居图”三字,均是心中一震。劫苦老僧老而不固,一掌枯黄老脸正在嘻嘻直笑。柴鄂见他笑得欢畅,心下更无疑惑,摇头道:“笑吧,笑吧,反正那张山居图也是是假的。”劫苦点头道:“乳口小儿,如此拙劣计谋也敢拿来诓骗老衲?” 却听程伯叹道:“六弟所言非虚,那山居图确是假的。”他见场中诸人都是不信,又叹道:“你们可知道这山居图的来历?”沈庸心道:“山居图不是赵匡济将军祖上留下来的吗?难倒还有蹊跷之处?”劫苦笑道:“老衲颇有耳闻,这山居图乃是前朝隐太子给后人留下的一笔财富,期望后人可以重拾江山。” 程伯摆手道:“你听的只是江湖妄言,这山居图是何人所留,其实已无从考据,只是玄武门事变之名天下皆知,而隐太子后人想要重拾江山的说法,更是传遍大街小巷,有心之徒不过是托他之名,造谣生事罢了。”众人听了又是一惊,劫苦却白眉一挑,笑道:“如此说来,这其中经历你当然全都知晓,何不说来听听。” 郑少卿、沈庸与海蓝心等人也甚好奇,均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程伯。 第五十二章 江山云海映江山 程伯冷哼一声,沉吟道:“你们可有听说过度鹤秋吗?”劫苦“咦”道:“你说的‘沧海龙腾’度鹤秋么?滇海灵犀谷自懿宗年间,出了一位武功盖世的高手,凭一己之力横扫整个武林,武学造诣之高,早已到达通神之境,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匹及啊。”郑少卿听了一怔,心道:“劫苦师叔乃是当世一位不世出的高手,可这人的武功从师叔嘴里吐露出来,似乎大有佩服之意,难倒就连劫远师伯都不如这个度鹤秋吗?”程伯笑道:“老和尚说的不错,‘沧海腾龙’确是古往今来第一等的人物,他不仅生性洒脱,三教九流无不精通,内功外功都是已臻化境,大有天下第一的风采,只可惜他出世不多,早年间便已归隐山林,不问世事,是故许多江湖晚辈并不知道此人。” 劫苦道:“当年有幸与师兄同往灵犀谷一遭,与度鹤秋也算有一面之缘。”跟着话锋一转,皱眉道:“你这啰里啰唆,说的是山居图,怎么又在这里扯上度鹤秋了?”程伯冷笑一声,不待说话,柴鄂接口道:“你这老和尚,亏得你还是少林寺里辈分最高的,就这点问题都想不通么?”劫苦大师虽是当世的一位得道高僧,但他生性不羁,不受戒律约束,便似柴鄂这等江湖后辈如此调侃于他,也不气恼。 沈庸忽道:“难道这山居图是出自度鹤秋之手?”程伯道:“沈公子果然聪慧,这山居图正是度鹤秋的手笔。”劫苦冷笑道:“好啊,世人都说这山居图是隐太子找画师所绘,没想到却是他度鹤秋假借他人之名,画了一张赝品,亏他还自称天下第一,难倒天下第一都是这等鸡鸣狗盗之徒?”程伯长笑道:“虽是赝品,却也是有深意的。” 劫苦哼了一声,道:“深意?什么深意?不过是妄语罢了。”沈庸跟着道:“实语之人,其心端直,易得免苦,譬如稠林曳木,直者易出也。妄语者,法不入心,故难解脱。”这句话出自佛家《十地经》,佛在世时候,罗睺罗幼时,常伺候佛,欢喜妄语,人家来问他,世尊在吗?他以实为虚,以虚为实,虚实颠倒,被诳的人多了,有人去告诉佛。后经佛训诫,终生不敢妄语。劫苦一句“妄语”,倒让沈庸想起了这个典故。 郑少卿笑道:“如此说来,这山居图倒有些意思了。既然度鹤秋前辈作了此画,干吗又要借隐太子之名呢?”程伯叹道:“说起来,这位度鹤秋不仅武功通神,才智更高,只可惜他一生之中错收了三个徒弟,堪称平生恨事。”劫苦摇头啧道:“你越发扯得远了,度鹤秋收错了徒弟,关你什么事,又关乎山居图什么事?” 程伯道:“这其中关系可就大了。”场内众人听他如此说,都是一脸茫然的盯着程伯。 程伯笑道:“这大徒弟便是威震天下的‘四大宗师’之一。”劫苦拍手笑道:“啊哈,莫非这是天武阁那杳无音信的掌教,‘北殿阎罗’森罗笑?”程伯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正是此人,而这二徒弟却姓张。”劫苦目光闪动,笑道:“莫不是张天成?要说这师兄弟二人倒也不亏师出同门,师兄失踪多年,那师弟也不见了踪迹,难不成是破解了山居图的奥秘,跑到一处世外桃源享福去了?”程伯却不理他,自顾自的说道:“三徒弟姓赵,并非江湖中人,听说投身军旅,一路高升,官至禁军统领,也算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沈庸咦了一声,吃惊道:“禁……禁军统领?”程伯知他救了赵匡济一事,冷笑道:“沈公子不必惊讶,那姓赵的就是赵匡济的父亲赵弘殷,这段往事,想必你也十分清楚咯。”沈庸摇头道:“赵将军从没对我说过,我又如何得知。”他嘴上如此说,心底里却充满疑问:北殿阎罗森罗笑当年是因为教内夺权,导致他重伤离去,而这段往事甚是隐秘,若非当日自己曾在东海见过森罗笑与左不度,决然不会知晓这天武阁的绝密,更不用说似程伯这等久在西北的人物。况且赵弘殷将军乃是涿州刺史赵敬的独子,世代官宦安能有假?沈庸更认定程伯这般说辞只是推托,没有半句真话,更加诬陷赵匡济的先辈,心中忽生气恼之心,扬声道:“程前辈这番话实在有失偏颇,你非天武阁门人又怎么清楚森前辈与张前辈的事情,更者赵家世代将门,何来武林出身一说?”程伯语气明显一顿,摇头道:“老夫句句属实,再说我为什么要诓骗你们?”劫苦笑道:“当然是颠倒是非黑白,好寻了机会脱身罢了。” 桂雨萱与柴鄂见程伯滔滔不绝,说个不停,脸色虽然一黯,却也并不阻拦。程伯知那劫苦是个外俗内仁的和尚,出语谐谑,也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接着说道:“且道那度鹤秋虽然收了三个门人,传授他们武功,但时间久了,他也渐渐发现这三人品性不端,度鹤秋一气之下,本想清理师门,但毕竟师徒一场,那度鹤秋又是柔善之人,每次都下不去手,也是从那以后,度鹤秋也未将绝艺倾囊相授,反而教了他们不少花哨而不实用的招数。” 程伯说到这里,长叹了口气,道:“他三人并不知度鹤秋已有防备,只是习武数载,武功始终不见长进。有一日,三人突然发现度鹤秋和一友人于屋中作画,对二人对话得知,这幅画牵涉到一桩宝藏的秘密,三人商议之下,竟然联手图谋恩师,夺取此画。可叹那度鹤秋又一次心慈手软,最后被二徒弟张天成暗算,惨败在徒弟手中。”沈庸听了这段往事,大有愤慨之情,叫道:“真是狼心狗肺的三个徒弟,竟然对授业恩师狠下毒手!”郑少卿叹道:“世上之事本就如此,太史公早就有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江湖之中,亦当如是。”海蓝心听到这里,也忍不住道:“那三个做徒弟的忘恩负义,简直连禽兽都不如!”妙观、妙法,颔首念道:“阿弥陀佛!” 劫苦道:“那后来呢?”程伯道:“后来那三个徒弟不仅夺了那张藏宝图,更是在搜索度鹤秋房间的时候,又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 “什么秘密?”沈庸脱口而出。 程伯冷笑道:“三个人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在度鹤秋的房间,竟然又发现了两张一模一样的山居图!度老头表面上看起来慈眉善目,但他心机太深,竟为了混淆视听,同时画了三张山居图,当真是可恶至极!”程伯说道最后,语气中充满愤怒,仿佛他就是被骗的徒弟似得,一提起这段往事,便是恨得牙根痒痒。场内众人听到最后,也都大致猜得出来,定是这三张图被他三人一人一张平分了。 劫苦听他讲完这段陈年旧事,嘴角却是一扬,嘿然笑道:“程施主的话虽然精彩,可其中值得推敲之处甚多,更何况你说的纵然是实情,但也无法证明这三张图孰真孰假啊?”程伯扬声道:“真假?那欧桐拿的那两张图,我都已经研究了十多年了,要是真的我早就去将宝藏取出来了?” 沈庸两眼发光,心中“咯噔”一下,暗道:“欧姑娘?难道他们口中的女子不是蓝儿,是欧桐姑娘?可她向来疯疯癫癫,怎么会突然来到少林寺?”他曾在大漠之中见过欧桐,那时的欧桐因为瀚沙堡被“玄武七宿”灭门,从而变得疯癫,如此一个憨傻之人怎么会不远千里的来到少林呢?沈庸始终想不通。 劫苦道:“是真是假倒也并不重要,既然程施主也分辨不出来,那就让老衲分辨一下如何?” 程伯叫道:“你的意思是不打算将两幅山居图物归原主了么?”程伯如此坦言相告,无非是想让劫苦将两幅山居图交还出来,可老和尚竟然一句话不说,就要扣留在这。柴鄂性子耿直,气道:“那山居图是大哥费尽心机从千山绝顶得来的,你们凭什么扣下不给?” 劫苦笑道:“柴六侠也说这山居图是你们从天武阁那里得来的,我们就算是物归原主,也是还给天武阁,断然没有还给你们的道理。”他一语方毕,便要回到二楼屋中。 柴鄂瞪了劫苦一眼,喝道:“老秃驴,你这是找死!”柴鄂奋力急奔,抢到劫苦面前,他右掌正要挥出,忽觉身子四周风刮如刀,呼呼两声,连拍两掌,却都打入了空处。又见那二楼屋门,一开一关,劫苦进了房间,便再无声响。 柴鄂自觉武功不低,虽然自知不是劫苦的对手,但还未过招,却已无法近身,如此天差地别的功力,让柴鄂大觉耻辱,他脸色含愠,正要复身再上,却听程伯拦道:“六弟,罢了,少林扣图不还,干起了强人的买卖,和尚们不怕丢了名声,我们又在乎什么呢!我们走!”说罢,与桂雨萱转身出了藏经阁的大门。 “大哥……”柴鄂不想程伯竟然没有拿到山居图就走了,心里一凛,也疾步走出楼门,追赶而去。 沈庸见三人已离开藏经阁,说道:“楼上难倒另有天地吗?”海蓝心笑道:“好个呆子,楼上住着一个疯姑娘,难倒你不怕吗?”沈庸苦笑道:“蓝儿,说的哪里话……”他一五一十的将当日在大漠中的情形一一道出,却听妙观道:“阿弥陀佛,欧姑娘的父亲欧少渠乃是少林之友,当年听闻欧居士过世的消息,我等皆是满怀遗憾,幸而还有血脉留存,此次欧姑娘独自一人来到少林,方丈师兄见她疯疯癫癫,心生慈悲之心,便恳请劫苦师叔以高深内力相救于她。”海蓝心接着道:“妙观大师所言不差,五日前我潜入藏经阁盗书,幸得劫苦大师点拨,这才险些误入歧途,后来大师看我是一女子,便想请我留下来照顾欧桐姑娘,我便留了下来。”几人说着话,缓步走到二楼阁间,推门而入,只见劫苦正在为一女子把脉。 众人见那女子眉清目秀,面容姣好,却衣衫破烂不堪,应是海蓝心帮她擦拭过身子,但少林寺中都是男子,没有女子的替换衣服,是故还是穿的旧衣服。 妙法道:“敢问师叔,这欧姑娘……” 不等他说完,劫苦起身道:“欧姑娘身体太虚,她自幼便得了失心疯,加上长期待在大漠,没有食物供应,导致她身体虚浮,幸而她心智还未完全丢失,凭着一股清明之气,长途跋涉来到少林,我虽然不将将她完全治愈,但慢慢调养,让她恢复些神智还是可以的。” 郑少卿此时却无心听欧桐的伤势,他在冀州祭天台上因山居图一事,被刘清诬陷,此刻乍闻山居图一事,心下只想一探究竟,到底是什么样的宝贝,能让天下英雄欣然向往!他见东边靠墙的一张木桌之上,横横竖竖,摆放着两张被卷成画轴的山水画。郑少卿走到墙边,正要拿起来观看,忽听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哒哒哒”的声音,越来越近,听起来那人已经走上楼梯了。 妙观警觉道:“听此人步伐,绝非我佛门中人,难道是‘玄武七宿’去而复返了?”话音未落,只听那脚步声稍稍一顿,跟着又往楼下走去。 郑少卿道:“好个贼人,定是察觉二楼有人,便想溜走。”他将画图又放在桌上,转身出了屋子,便在一瞬间,二楼屋中诸人,突觉一股凌冽之气钻入屋内,显然是楼下已经动起手来。 沈庸心下好奇,赶紧下楼观瞧,眼看那“不速之客”招招狠辣,攻势既猛又厉,沈庸细细观瞧,心中蓦地一怔,那人使得正是“七十二路擒仙手”,而那人却是周自横。沈庸叫道:“周大哥!你怎么在这?” 周自横一见沈庸,登时收手,笑道:“沈兄弟?你也在这里啊!”他感恩沈庸当年的救命之恩,打心底里早就把他当做自己的挚友。 沈庸道:“周大哥,你潜入藏经阁,莫非也是为了山居图?” 周自横一凛,说道:“这么说,兄弟你……” 沈庸苦笑道:“这乱世浮生,老百姓皆是食不果腹,而我们却在这里挖空心心思的要得到这个不知真假的宝图,这富贵宝藏真的有这么大的魅力么?” 周自横叹道:“兄弟此言差矣,富贵功名于我而言,不过过眼云烟,奈何主上一心想要得到宝藏,到那时手握兵符,坐镇江南,挥军北上,尽占中原大好河山,建立赫赫功业,驱逐契丹,长保百姓富贵,而我身为臣下,自当小心谨慎,一心一意助主公完成这份雄心壮志。” 郑少卿道:“李璟继位不久,便吞灭闽地,我早就料到他野心不小,却不想已有一统中原之志。” 周自横道:“不错,到那时我大唐义旗,兵发江南,而郑将军可以在西北呼应,同时蜀国一同并起,咱们三家瓜分中原之地,收复幽云十六州,亦非难事。此事于郑将军、沈兄弟大大有利,二位又意下如何呢?”他说道这里,扫了一眼郑少卿与沈庸,这二人一个是河东节度使,手握西北大权,另一个是蜀帝的金兰兄弟,在蜀国之中亦是地位非凡,若得二人相助,大唐兴盛之时,已是指日可待了。 这番话实大出郑、沈二人意料之外,周自横突然现身藏经阁,定是图谋山居图而来,却又放着众人的面说出如此言语,二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劫苦道:“天下苍生,饱受战乱之苦,已有多年,又岂是三家分晋可以解决的。” 沈庸抢道:“不错,让百姓长保富贵,绝不是推翻晋国这么容易,殊不知古往今来,天下兴亡,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只有平定乱世,才能让老百姓们过上安定的生活。” 忽听郑少卿仰天大笑,朗声道:“沈兄弟如此宅心仁厚,以天下苍生为念,当真是有悲天悯人之怀!” 沈庸摇头道:“将军谬赞了。”他转头又看向周自横,说道:“周大哥,我佩服你尽忠为主之心,只是当下这山居图孰真孰假还有待分辨,你是拿不走的,听我一言,还是先带着你的人马回江南去吧。” 周自横道:“多谢兄弟一番好意,只是我曾答应主公,替他讨得山居图,奈何几次失手,如今两张山居图都在此地,且不论真假,我都要带走。”说话间,只见周自横疾若狂风般奔走了起来,众人见他一步丈余,奔走如电,轻功之奇当真罕见,都不由齐齐喝了声彩。 沈庸心道:“周大哥的步子怎地如此奇妙,难倒他这段时间偷偷练了什么功。”他悄悄望了劫苦一眼,寻思道:“劫苦大师,见识广博,兴许识得这绝妙轻功。”只见劫苦手拈胡须,淡淡笑道:“我说是什么来头,胆敢私闯藏经阁,原来是老穷儒的弟子。” 第五十三章 肝胆男儿横意气 须臾间,只见周自横快速无比的兜了个大圈,好似蝶戏花丛般潇洒自如。眼看周自横一点点的向郑少卿靠近,而郑少卿却不闪不避,每次在周自横将要得手时,都能及时遁走。楼中众人,除了劫苦禅师外,沈庸也算得武功好手,可他毕竟见识不足,对于二人这一快一慢的轻功对比,一时间看的心中疑惑:“这二人的功夫好生奇怪,一个好比鹰旋,一个好似燕翔,那鹰旋看似快捷实则总能及时收顿,燕翔看似稍慢,实则总能及时片遁,当真厉害。” 忽听劫苦笑道:“小公子不知,我那师侄的虽然步子平平,却能依靠他极深的内力将那位施主的步伐辨析入微,这才能料敌于先,而那位周施主空负一身轻功,却功力不济,只能做到亦步亦趋而已。” 沈庸听了劫苦禅师的一番话,再细细观瞧之时,方觉劫苦所言不差,他见周自横久斗无功,已是大为急躁,而郑少卿依然游刃有余,显是已渐渐占据上风。忽见周自横陡然变招,身形凌空一折,右掌蓦地劈出,正是“擒仙手”中的“切腕式”。沈庸见周自横掌风如山,不由得替郑少卿暗暗焦急。妙观、妙法也俱是一惊,郑少卿本来脚下功夫不济,勉强凭内力方能战个平分秋色,若是这周自横再将这无俦掌力劈下,郑少卿安能接的下来? 众人还在为郑少卿担心,忽见他脚下一转,左掌向上一撩,却是一招“悲从中来”。“大悲掌”攻时若惊雷落世,真气挥洒自如,更加郑少卿如山洪巨浪般狂涛内劲,左掌一出,霸道至极。周自横暗吃一惊,慌乱间,连拍了数掌,只觉郑少卿的掌力冲过来的势头便似潮水一般,一个浪头方过,第二个更高的浪头又扑了过来。 眼看周自横就要已然不敌,沈庸担心他被郑少卿重创,大叫一声,正要相救,但见劫苦伸指一挥,嗤的一声轻响,一股轻柔的劲力激射出去,登时将郑少卿的大悲掌力化解了。 只听劫苦笑道:“师侄的大悲掌比起你师傅可是高明的紧啊。”郑少卿心头一黯,他知道这是在责怪他下手颇重,若非劫苦禅师的大智无定指早已炉火纯青,可以弹指间将郑少卿的掌力消于无形,周自横只怕早已没了半条命。沈庸见二人都是无恙,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却听周自横道:“今日既然不是你的对手,那山居图我不要也罢,只是此间功夫我也不会放弃,带来日武功大进,再来少林领教。”他扭头又看向沈庸,说道:“沈兄弟,咱们就此别过。”话一说完,周自横一拂袖,转过身子,飘飘然出门而去。郑少卿心头一怔,暗道:“这人赢便是赢了,输便是输了,倒也不拖泥带水,是一条好汉。” 众人见周自横已离去,正要回到二楼,忽听“咣当”一声,二楼传出一声巨响,众人大惊,疾步走上二楼,却见一黑影闪动,恍惚间,那木窗一开一闭间,黑影也已消失不见。 郑少卿大惊,赶忙下得楼来,沈庸紧随其后,他见郑少卿越走越快,径直往东边而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出了东侧偏门后更迈开大步,顺着林间小路疾趋而前,沈庸心头一凛,赶紧提起一口气,和他并肩而行,他所修炼的玄冰心法,使他内力充沛之极,纵然这般快步急走,竟丝毫不感心跳气喘。郑少卿虽然见过他身手不凡,但如此紧追快赶却能脸不红,心不跳,向他瞧了一眼,微微一笑,道:“好,咱们比比轻功如何?”当即大步流星,疾行而去。 沈庸方才见了郑少卿施展轻功,知他全凭内力深厚,他自忖内力不弱,若是比试一番,也无不可,跟着奔出几步。他足下发力,玄冰心法源源不断的将内息供给,步履一快,居然抢前了数尺,心中一喜,又闪到郑少卿身侧。两人并肩而前,只听得身旁风声呼啸,林中树木纷纷从身边掠过,好一个争步不休的景象。 郑少卿见他越走越远快,心下一怔,想要将沈庸甩在身后,可任凭他如何加劲,总是无法拉开距离。郑少卿斜眼一觎,见沈庸足下步伐虽乱,却能稍加调整之后,不落下半步,他知道若是此人没有浑厚无比的内力,是决然做不到的。郑少卿一扭头,又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沈庸一番,见这少年内力之强,犹胜于己,但言语间全无半分霸气之色,心中暗喜,突生结交之情。他哈哈一笑,停步说道:“沈兄弟,内力之强,郑某佩服,敢问兄弟大名如何称呼?” 沈庸抱拳道:“小弟沈庸,巴蜀人氏。” 郑少卿讶道:“兄弟如此身手,难道是西川神相的门下?” 沈庸摆手道:“将军认错人啦,我乃是东海弟子,却非相门传人。” 郑少卿脸色诧异,说道:“东海?莫非是花与贤前辈的高徒?”他在少林学艺之时,曾听劫远师伯论及天下英雄—— 有一日,劫音、劫苦与劫远三人在禅房讨论。 劫苦道:“师兄以混元菩提功加大悲掌的绝技,力挫东海血煞、西川神相、南江太傅、北殿阎罗四人,已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真是可喜可贺!” 劫远叹道:“什么天下第一,不过虚名而已,天下英雄若要有所作为,须得选出一位德高望重的盟主,我也是为了江山社稷,不得已而为之,罪过,罪过。” 劫音道:“那日比武台上,师兄将卷三宗、森罗笑与东方在三人打的毫无还手之力,而对花与贤却留有余地,敢问师兄此乃何意?” 劫远道:“卷三宗出身道门,却痴于武学,虽然不屑向权势屈服,却也不愿公然为敌,道家虽是讲究无为清净,但于这乱世之中,不能为百姓谋福祉,总是来去无踪,始终不是一流人物。森罗笑本是魔教教主,一生只为争霸武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其人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虽不失宗师风范,但毕竟不是正道作风。东方在虽然文武双全,学究天人,堪称文人表率,更兼有魏晋之风,可他风雅虽足,却不乏刻板之色。唯有花与贤洒脱不羁,虽曾屠杀青龙帮上下,却是为妻子报仇,也是为民除害之举,情有可原,其至情至性,当为上上人物。” “就连劫远师伯都十分称道的上上人物,那么他的徒弟,自然也是不凡。”想到这里,对他更增几分好感。 沈庸道:“小弟初来少林,便结识郑将军这样的一位英雄人物,实是人生大幸。” 郑少卿听他如此抬举,心中欣喜,说道:“沈兄弟,我这人素来直爽,你我一见如故,我有意与你结为金兰兄弟,不知意下如何?” 沈庸喜道:“求之不得!”当即与郑少卿互报生辰,郑少卿比沈庸年长一十二岁,拜为兄长。当下撮土为香,拜而说誓:“今日郑少卿、沈庸,结为异性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誓毕,向天拜了八拜,均是不胜之喜。 沈庸道:“大哥,刚才那黑衣人是谁?我们不追了吗?” 郑少卿笑道:“贤弟莫要心急,那人我们已经追上了。”他抬手一直正东方,沈庸绕过一个半坡,远远望见一平坦处正是南唐大军的营地,诧异道:“大哥,你的意思是……” 郑少卿道:“我早已听出那人步伐往营中而去,想必那黑影也是他们的人,我们只要往营中一探便知。” 两人说着话,并肩缓步,向大营而去。 来到营中,周自横早已在营帐门前相候。 郑少卿道:“周将军也是堂堂男子汉,为何干起这鸡鸣狗盗的龌龊事?” 还不待周自横说话,忽见营帘之后走出一人,嘿嘿笑道:“这是我的主意,莫要为难别人嘛!” 郑少卿、沈庸一惊,但见那说话之人是一个灰衣汉子,抱手笑道:“在下东方秋寒,见过两位大侠。” 郑少卿瞧他脚步灵巧,心念一动,道:“你姓东方?”那汉子笑道:“不错,在下东方秋寒,漠漠秋云起,稍稍夜寒生。”说话间,神色颇为得意。郑少卿哈哈一笑,说道:“原来是东方兄台,你我可有年头没见了。”东方秋寒脸色陡变,愕然道:“你…你是……”他沉吟半晌,笑道:“郑少卿?” 沈庸看他二人似是旧相识,问道:“大哥,这位是?” 郑少卿道:“贤弟可还记得劫苦师叔刚才说的老穷儒么?” 沈庸点点头,他知道周自横乃是李璟的禁军统领,却不想多时未见,他却练成如此奇妙的轻功,心中好奇,正目不转睛的盯着郑少卿。 郑少卿淡然一笑,扬声道:“说起老穷儒,你们或许不知,他毕竟退隐江湖二十余载,武林中知道见过他的人,也是不多了,可要是提起他的名号,那可是无人不晓啊。” “莫非是四大宗师中的一位?”沈庸听他如此表述,心中早已猜到。 郑少卿“咦”了一声,说道:“不错,正是‘南江太傅’东方在,你知道此人?” 沈庸一惊,东方在乃是唐昭宗李晔之师,官拜太傅位列三公,不仅文治武功,冠绝当今,更是上通天文,下通地理,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琴棋书画,甚至农田水利、医学兵略等亦无一不晓,无一不精,堪称一位奇人。只是他在大唐灭亡之后,便隐姓埋名,世人都以为东方太傅早已不在人世,只是他曾听师父谈起,才知此人尚在人间。 沈庸反问道:“大哥,你认识此人?” 郑少卿道:“东方大人入仕之时,正值祖父身担相位,他便拜祖父为师,成了祖父的门生,不想这晃眼间,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沈庸一惊,心道:“郑将军说的祖父,莫非是文昭公郑畋?”文昭公以书生掌戎政,首倡大义,举兵讨贼,扶支王室,几致中兴,乃天下文人之表率,沈庸自幼苦读诗书,亦是将郑畋视作自己的楷模。 郑少卿道:“正是。” 沈庸一听,心情顿时欢畅,能与文昭公的后人义结金兰,这简直就是几辈子修来的服气,他本想与郑少卿问些文昭公的事情,却见周自横、东方秋寒等人还在一旁,只好忍住不言。 郑少卿却道:“这位兄台,正是东方大人的嫡长子。” 周自横笑道:“不错,他还是我大唐的奉化军节度使。” 东方秋寒点头笑道:“当今天下,正值乱世,各路诸侯争霸,都想问鼎中原,殊不知战乱纷起,有多少百姓死于非命?而这山居图又事关重大,既然已经落到我们手中,便要解开其中秘密,无论其中藏着什么,都是解救黎民的一剂良药啊。” 众人听了东方秋寒这番话,皆是点头连声称是。 东方秋寒续道:“家父精通书画,普天之下或许只有他能一窥其中的蹊跷之处。” 郑少卿暗道:“东方大人本就是儒生典范,时时刻刻都想着天下各国可以休战守盟,可这东方公子却仕身南唐,无非是放不下功名利禄罢了,要是让山居图留在他处,难免又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他打定主意,然后道:“东方兄台,你我也算故人,还请听我良言相告。” 东方秋寒笑道:“必当洗耳恭听。” 郑少卿道:“这山居图虽然藏着秘密,但天下觊觎此物之人甚多,可以说谁要是得到山居图,谁就成了天下公敌,如此不祥之物,你又何必苦苦追求呢?” 东方秋寒道:“郑兄,山居图既然到我手里,你就不要再白费口舌了,不过你要想拿回山居图也不是不行,除非咱俩比上一场,你若胜得了我,两张山居图我必然双手奉上。” 沈庸岔道:“好,大哥,那就让我会会他。”沈庸双手一错,正要上前。却见东方秋寒拦道:“哎!听我说完。”他冷笑一声,接着道:“可不是在这里比试。” 沈庸叫道:“那是什么比试?” 东方秋寒笑道:“既然你们有属于我,那山居图又在我手上,自然是要听我的咯!至于要比试什么吗,我还没有想好,等我想好了,也不迟啊。” 沈庸气道:“你这人好生不讲理,难倒你一辈子想不到,我们就要等你一辈子吗?” 东方秋寒摆手道:“这样吧,我和周将军正要班师回朝,我也不难为你们,七天之后我在镇江府相候,到那时我自会将如何比试告诉你们,如何?” 沈庸还欲辩驳,却听郑少卿道:“一言为定。” 赌约既定,郑少卿拉着沈庸便又回到寺中,海蓝心见二人空手回来,诧异道:“山居图呢?”沈庸便将营中对话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 海蓝心听得一惊,她本就心直口快,说道:“你俩是不是傻了?你还真是个呆子,人家说什么你都信?” 此言一出,寺中也有几位汉子忍不住笑了出来。几人均想:“这郑少卿贵为一方诸侯,却不想是个憨傻之人,人家说让他七天后去镇江比试,他就信了,真是个大呆子。” 忽听一声咳嗽,大殿之中即刻安静了下来,只见金身大佛的背后,缓步走出一人,正是妙思禅师,他听闻郑少卿与沈庸归来,正是奉了劫苦之命前来查看,妙思道:“阿弥陀佛,师弟与沈施主如此行事,自是最好不过了,师叔还担心你们会将山居图待会寺中呢!” 海蓝心一愣,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妙思笑道:“那盗画之人确是东方公子无疑,而普天之下要说谁有能力解开这山居图的秘密,当然是这位‘南江太傅’了,但若是旁人拿着山居图让他去看,他必不能答应,但亲儿子就另当别论了。” 沈庸一怔,心道:“难怪大哥答应与他在镇江比试,原来早有打算。” 妙思又道:“事不宜迟,山下南唐大军已经撤走,师叔想你速速启程。” 郑少卿道:“是。”郑少卿正要出门,却见沈庸追上:“大哥,你……” 郑少卿拍了拍沈庸肩头,又看了看海蓝心,笑道:“贤弟,你有人生大事要办,不必与我南下,带愚兄了了此间大事,必有再相见之日。”说罢,扬长去了。 第五十四章 不负江南好风光 微寒的风,飘飘乎的灯影,金瓦红墙的禅房上,威重不失庄严的飞檐挑着一丝星茫,忽明忽灭,忽淡忽远…… 暮春,深夜,少林寺。 沈庸立于后山石桥,身倚栏杆,对着一面疏阔的湖水,他的心情有些过分的落寞。 天上没有皎洁的月光,少室山上也没有纷扰的行人,寺庙、山石、草木,各自举着暗淡的轮廓,在微弱的星光下,连成一片静悄悄。 夜深人自归,沈庸觉得此时此刻正是适合自己的,海蓝心可以为了他,不顾一些的潜到少林寺盗书,自己与她的感情也算是得到了一次真正的考验,可这次真的要带他回成都家中了,父母会接受这位江湖女子吗?沈庸心中泛起了嘀咕:“父亲虽然出身市井,也曾做过店铺学徒,可他现在毕竟是蜀国皇亲贵胄,父亲不仅是巴蜀首富,都是在蜀国朝野独揽大权,可以说名声赫赫,他又怎么会看得上这样一个草莽女子呢?” “呆子,夜都深了,你怎么一个人跑到后山来了?”是海蓝心的声音。 沈庸回过头,见海蓝心眉头微皱,知她担心自己,柔声道:“蓝儿,后山风大,你怎么也来了?” 海蓝心哼道:“还是因为你个呆子,大半夜的去你房间找不到你,我就知道你肯定来后山了。” 沈庸笑道:“后山的夜色如此动人,我又怎好错过这番景象。” “你有心事?”沈庸不会骗人,他的一举一动都自己表明他有心事,这点是骗不过海蓝心的。 “怎么会呢。”沈庸淡淡的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啊!无非……”他顿了一顿,沉吟道:“无非是想看看这漫天星光吧。” “满天星光?”海蓝心抬头看着茫茫夜色,粲然一笑,依偎在沈庸肩头,微笑道:“天空的更高处,有你也有我。” 是啊,有情人总是坎坷相依,生命于他们,是一种福报;岁月与他们,是一种回馈,因为他们始终相信,有情人终成眷属。 或许,落寞中的沈庸不止担心些与海蓝心的明天,他还在牵挂着那位新结交的金兰兄弟…… —— 长江两岸,华灯璀璨。 郑少卿一个人泛舟于长江之上。 他久居西北之地,已经好久没有来到如此繁华热闹的地方了。 正值乱世之秋,但南方之地,仍旧歌舞升平,长江之上画舫穿梭,许多歌戏舞妓跻身其中,轻歌曼舞,琴瑟缥缈。如此兴平景象,郑少卿的一叶扁舟,倒显得颇为落寞了。 船夫摇着船,郑少卿躺在船尾,一顶草帽盖在脸上,也不知是不是已经睡着了,只是一动不动的。船夫瞄了一眼郑少卿,笑着摇摇头,心道:“想来这个汉子,定是听得痴了,也难怪,这江南歌舞本就是为男人们设的,就连自己这常年穿梭于江上的粗人,都听得置身其中。” 半晌功夫,郑少卿“啊”的打了一个哈欠,整个人躺在那里伸了个懒腰,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放松了。船夫见他来了精神,搭话道:“这位英雄,可是第一次来这镇江府啊?”郑少卿右手一把拿掉了遮在脸上的草帽,坐起身子,笑道:“船老伯如何知道?” 那船夫刚要开口,却见前面几丈处有一艘画舫,正停在江水的中心。这艘画舫与其它不同,少了几分嘈杂之声,只有琵琶婉婉流出,虽弹奏的是一首高雅音调,却透着几分凄凉。郑少卿久战沙场,对凄苦之情总是敏感非常,他循声看去,只见那艘画舫之上烛火明亮,月光映照下,依稀可见船篷之内。 小舟慢慢的靠近画舫,郑少卿瞧的清楚,那乌篷之中是一主一仆两位女子,丫鬟站在主人身旁,侧对着郑少卿,正好挡住了弹奏琵琶者的脸庞。 看不到女子的模样,更勾起了郑少卿的兴趣,他让自己沉下心来,再细细倾听这琵琶的旋律,显然是那女子并未将情感赋予这琵琶之上,似有分心。郑少卿眺望舫中,眼看离画舫船头越来越近,刚要纵身跳上画舫,却被船夫拦住。 “英雄,哪里去?”那船夫迟疑的盯着郑少卿。 郑少卿抬手一指眼前画舫,笑道:“自是一睹芳容了。” 船夫听了哈哈大笑,说道:“看英雄模样,知你也是有功夫的人,可是老朽还是想与你打个赌,纵然你武艺高超,可我赌你连门都进不去哦!”郑少卿却是不信,转身跳上画舫,在门前敲了三下。 开门的是丫鬟,她看到郑少卿似乎并不意外。丫鬟站在门口,并没有让郑少卿进去,只是上下将郑少卿打量了一番,摇头道:“你……年纪是不是大了点?” 郑少卿脸色一怔,脱口道:“年纪?” 那丫鬟跟着又摇了摇头,说道:“大了就大了吧,那你可会吹弹门前这几件乐器呢?” 郑少卿四下看去,不由得“咦”了一声,心道:“画舫门前何时填了这许多乐器?”想来自己刚才心事并不在此,定是疏忽了。此时再看门前空地上,左侧摆着古筝、琵琶,右侧木架上放着笛、萧各一支。郑少卿虽是名门之后,但自幼被送往少林习武,对琴棋书画却是样样不通,一时间抓耳挠腮,甚是尴尬。 “公子,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走了。”老船夫把一切看在眼里,主动给了郑少卿一个台阶下。郑少卿一声叹息,只好又回到小舟之上,可他连门都没进去,一个劲儿的大叫可惜。 船夫不禁大笑一声,说道:“怎样?老朽可有猜错?” 郑少卿此时仍是一头雾水,看着船夫道:“这……不对啊,这世上还有歌妓不让客人进门的道理?” 船夫摇了摇头,笑道:“这位可不是歌妓,要说起这位小姐啊,那可是大有来头啊!”郑少卿“哦”了一声,这江上女子,不过是讨生活而已,能有多大来历,心中也不以为然。 “听您说话口音,似乎是北方客人吧?”船夫边摇着船边说道。 郑少卿点了点头。 船夫又道:“那就怪不得您不识得‘七步先生’了。” “七步先生?”郑少卿一听这五个字,心中一怔,喃喃道:“我为何没有听过这个名号?”他自认无论朝野还是江湖,但凡有名有号之人,他都是知道的,可“七步先生”之名,他却从未听过。 “敢问这‘七步先生’是何人?”郑少卿反问道。 船夫得意道:“说起这位‘七步先生’,可是我们镇江府,乃至整个江南的骄傲。他一生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博览经史,治学严谨,著作宏富。不仅在训诂、考证、注释古籍方面大有贡献,更是对医学、律历等方面,都有深入研究。老先生虽非官场中人,却能体察民情,反对官家横征暴敛,在我们平民老百姓眼中啊,他简直就是一个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 郑少卿心中又一凛,江南竟然出了一位如此高风亮节之人,他又问道:“这位‘七步先生’,却不知姓甚名谁?” 船夫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 郑少卿道:“这可就怪了?一位不知姓名的老先生竟能成为百姓心中的菩萨!可……可就算他是菩萨转世,那又和那画舫女子有何关系?” “那位小姐便是‘七步先生’的爱女。” 郑少卿听了连连点头,笑道:“难怪,难怪。” 船夫说着说着,好像来了兴致:“这位大小姐啊,倒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平日里往来这长江之上,有多少王孙公子想要一亲芳泽,就连那文献太子李弘冀都想要与她相视而谈。奈何要想进那乌篷门,却有一个规矩,便是要在门前乐器中任选一样,或弹或奏,只要听得主人一声喝彩,便可进得门去。唉!说来惭愧,若是小老儿年轻的时候学得个把乐器,能进了这位小姐的乌篷门,倒也是此生无憾啊。”说话时,脸上竟有失落之情。 郑少卿心道:“能让一个六旬老汉还在惦记着的女子,到底有如何的魅力呢?”想着想着,郑少卿看了一眼画舫方向,脚下小舟已渐行渐远,画舫也渐渐消失在了视野当中,唯留几点隐约可见的灯火,还在忽闪忽闪着。 在江面之上,游了半晌,眼看码头已是近在眼前。郑少卿抬头一看,天色已然过了一更天,可这长江之上依旧处处笙歌,看来太平之地夜夜无眠,倒也并非虚言。 进了府城,郑少卿找了一家客栈入住。此时,天已三更,郑少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并无半点睡意。他两眼一闭,脑子里都是那艘画舫,郑少卿虽然已过而立之年,却从未与任何女子产生过暧昧关系,就算张靖之对郑少卿有着男女之情,但郑少卿却总是将她看做妹妹一般。这么多年里,今天还是头一次,有女子让郑少卿有了心动的感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郑少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恍惚间,耳边忽然想起了“啪啪啪”的拍门声,看来已经入梦已深,就连有人叫门都听得如此真切。声音停了片刻,接着又响了起来,郑少卿登时睁开双眼,原来这不是梦境,此时窗外的天已经大亮,确实是有人在敲门。 “郑将军,您醒了没?”门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听起来语气倒也客气,只是扰人清梦的那阵拍门声,实在惹人讨厌。 “门没锁,自己进来吧。”郑少卿坐起身来,但丝毫没有离开床板的意思。 忽听“吱”的一声,门开了,从门外进来一个年轻男子,皮肤黝黑,咧着大嘴,笑起来倒也憨厚。他一进门,好像被坐在床边的郑少卿吓了一跳,再瞧郑少卿正在目不转睛的盯着他,问道:“阁下是何人?来找我又所为何事?” 那男子嘿嘿笑道:“呦!小的庞三儿,打扰了郑将军清梦,给您请罪了。”那人说话之时,身子微微一躬,眼珠一瞥,全然没了憨厚之相,倒是一脸的狡诈圆滑。那庞三儿话音已落,郑少卿却没搭话,庞三儿嘴角一扬,将身子直了起来,看着郑少卿,说道:“小的本不该一大早来叨扰将军,奈何主人吩咐,小的不敢不从,还望将军能随小的走上一趟,去见一见我家主人。” 庞三儿说完,只见郑少卿的身子突然动了一动,本想他就要起身,赶紧上前两步,想要搀扶,哪知他只是转了个身,又躺在了床上。 “不知府上何处?” “您去了不就知道了?” 郑少卿看他竟然打起了哑谜,笑道:“你不说自家名号,就不怕我不和你一统去么?” 庞三儿嘿然道:“我家主人让我给您看个东西,他说您看过之后,不怕您不去见他。” 郑少卿一听,精神随之一震,当即坐起身子,只见庞三儿从怀中探出一封书信,上书“郑少卿亲启”。郑少卿将书信接到手中,拆开一看,只见一张信纸上写着“真正的强者不光是会要完成自己的志向,他会更加会隐忍”。郑少卿看罢,整个人登时一愣,“这是多么熟悉的一句话!” 庞三儿捕捉到郑少卿脸上那一闪而逝的惊讶,脸上甚是得意,哈哈大笑,说道:“不知道将军,您此时是否改了主意?” 郑少卿将信纸收在袖中,扬声道:“百里桃花坞不愧是掌管天下水路的第一大帮派,就连门下仆人都如此嚣张。” 庞三儿嘿嘿两声,说道:“既然将军已经猜到我家主人,那您去是不去?” “你家主人早在十多年前已经过世,又怎会出现在此地呢,休要蒙骗我。”郑少卿说完,又要躺下,却被庞三儿一把拉住,叫道:“将军不信?便随我去瞧上一瞧,是人是鬼,一眼便知。” 郑少卿听出庞三儿讲话已显急躁,一点头,笑道:“瞧瞧就瞧瞧,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还能吃了我不成?” 待郑少卿更衣完毕,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客栈。大街上,清晨时分倒是清静得很,偶见有几个小商小贩正在走街串巷,却也不敢大声吆喝,生怕饶了他人美梦。 庞三儿走在前面,步履匆匆,反观郑少卿却姗姗而行,见不远处支着一个小吃摊,竟然径直走了过去,叫了两碗阳春面,庞三儿本不情愿停下,却也没有办法。郑少卿的胃口不错,不一会的功夫就吃了个干干净净,可他一抬眼,看见庞三儿面前的阳春面却是一动未动,问道:“如此美食,你怎么不吃?” 庞三儿一心只想将郑少卿带走,却不想对方不紧不慢,自己也没了主意,可要是误了时间,主人向来是不问缘由,必是一顿责罚。他心中实在烦闷,只盼着郑少卿早早动身,又哪里还有胃口吃面? 郑少卿却全无要走的意思,呵呵笑道:“这般浪费可实在可惜,你若不吃,那就给我吧。”跟着右手将庞三儿面前的那碗阳春面端到自己面前,“别说,这一路南下,还真没怎么好好吃东西。”说着话,低头又吃了起来。 两人离开客栈之时,不过清晨,两碗面后,日已高升。郑少卿抬起头看了看日头,欣然道:“饱餐一顿,果然是人生快事,文靖公曾言‘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依我看嘛,还不尽然,吃饱喝足当能更好嘛。”可庞三儿哪有心思听他说这些,却又不好发作,只好点头陪笑。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庞三儿实在等不下去了,便开口催道:“将军,您也吃好了,您看咱是不是该走了?” 郑少卿笑道:“前面引路。” 庞三儿一听,脸上立即喜笑颜开,顺手将手中碎银丢给伙计,转身一声大喊。原来他们早有准备,已在街头转角处备下两匹快马,郑少卿跨上马背,问道:“去哪?” “向西七十里。” 第五十五章 靡靡落落知谁许 郑少卿一路向西,马不停蹄的也不知奔走了多远。他知道翻过面前的几个山坡,就可以看到闻名于世的百里桃花坞,那里桃花朵朵,四季如春,郑少卿虽是西北诸侯,却也向往久矣。 此时已近晌午,山中浓雾却并没有消散的痕迹,郑少卿放眼四周,心中泛起嘀咕:“如此穷山恶水之地,怎么能和桃花产生联系?”他担心自己走错了方向,可一回头,庞三儿紧随其后,他又相信自己的判断绝对正确。 郑少卿又驱驰了七八里,他越走越惊,前面既没有桃花,更没有水流,反而进去了一片不见尽头的大山,有的只有一片莽莽密密的丛林。 郑少卿突觉不妙,即刻勒停座下马儿,一回头,却发现庞三儿早已不见了踪影,他心中一怔:“莫非是圈套?” 正值春夏之交,为何这山中却满是落叶?他抓了一把,却看不出任何蹊跷的地方。郑少卿方才发觉这座不知名的山,简直寂静的可怕,自从庞三儿消失以后,郑少卿只能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 他久战沙场,可以说是大小战争经历无数,更曾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迷失方向,一个人走了七天七夜才走出沙漠,但那过往的一切与现在相比,郑少卿似乎是第一次感受到危险与不安。他知道自己是真的迷路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静下心来,走出这片密林。郑少卿心道:“那庞三儿费尽心机的把自己带到此地,难倒就是为了把自己困在此地?”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声音,是人的声音。 此时此地,怎么会有人?是庞三儿?还是什么?郑少卿想不通,索性就不想了,他循着声音找去,七拐八绕之后,他见到了一个两鬃斑白的人,衰老、憔悴、疲倦,充斥着他的脸庞,郑少卿差点就没有认出来这个人,只听他长长吐出口气:“原来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老者喉结上下滚动着,充满了恐惧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希望,喘息道:“你果然来了。“ 郑少卿笑了笑,说道:“江湖传言百里桃花坞独霸天下水路,没想到他们的老大却是这等模样,岂非让人误会你这个总瓢把子?”郑少卿还是认出了这个老者——他手里那把剑,样式古雅,钢质锋刃,正是前任河西节度使张承奉命匠人制作的“金山剑”,以纪念自己建立“西汉金山国”,而眼前这位老者,便是张氏家臣沙氏一族的后人,百里桃花坞的总瓢把子沙老大。 沙老大道:“误会?什么人会误会我?” 郑少卿道:“百里桃花坞的老大不应该是一位叱咤风云的英雄么?可你的样子像足了乞丐,不是么?” 沙老大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眼睛里的那股恐惧已然不见,换成了一种狐狸般的狡黠,说道:“乞丐?或许我还不如一个乞丐吧。”话音未落,沙老大笑了起来,郑少卿看得出来,他的笑凄凉而苦涩,仿佛经历了什么劫后重生的大事,让这位漕运老大一下子变得悲惨了起来。 沙老大一笑起来,就开始不停的咳嗽,越咳越重,郑少卿这才发现,他受了很重的内伤。 沙老大忽道:“郑将军,你知道我为什么请你来吗?” 郑少卿道:“不知道,可……”他话音一顿,续道:“可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到了镇江?” 沙老大笑道:“我即使是个乞丐,也是一个做过漕运老大的乞丐,打听消息的本事,我还是有的。” 郑少卿也笑了,反问道:“那既然你有这么大的本事,为何会轮到如此地步?” “你……知道什么?”沙老大的眼睛里充满着落寞,他本想否认了郑少卿的说辞,可此时此地又不能否认。 郑少卿没有说话,他或许能理解沙老大的这种表情,毕竟战争中的悲欢离合总是那么无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沙老大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你会帮我的吧?”沙老大话说出口,却没了底气。 郑少卿道:“我那至少要知道你遇到了什么困难?” 沙老大道:“我要你帮我杀几个人!” “杀人?你的要求似乎有点过分了。”郑少卿还在笑,只是笑声中突然显出一丝苦涩。 沙老大道:“过分吗?我觉得不过分,除非你忘了当年的约定了。” 郑少卿没有开口,整个人瞬间陷入沉默…… 大约二十七年前,自立为王的敦煌王张承奉突然病逝,因子嗣年幼,后继无人,州人公推曹议金主持州事。他就任后,取消敦煌国称号,恢复唐朝归义军名号,归附中原王朝,出任归义军节度使、沙州刺史,执掌瓜、沙二州军政权。 曹议金当政时期虽然出现了刀兵罢散、四海通达的繁荣景象,但为了稳固曹氏政权,他开始大肆杀戮张氏族人,亏得沙老大忠心护主,保得张家后人免于遇难,而逃难期间,受到刚刚上任不久的河东节度使郑少卿的帮助,当时的郑少卿血气方刚,深得河西家族的支持,因此他也一心想要救助河西后人,更在当时留下诺言,今后河西势力要有求于他,必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回想当时诺言,堂堂男儿有岂有反悔之理,更何况自己也深受河西家族教授之恩,此时正是还恩的时候。 又过了很久,郑少卿也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要杀谁?” 沙老大冷笑一声,道:“现任百里桃花坞的总瓢把子楚云轩,你敢吗?如果你不敢……” 郑少卿本来此次南下是为了探听山居图的秘密,却不想不知不觉的卷入了一场其他的阴谋,沙老大虽然没有明说,但他知道,百里桃花坞肯定起了内斗。 郑少卿打断了沙老大的话,岔道:“没什么不敢的,只是我想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 沙老大摇了摇头,闭上眼睛,连看都不看郑少卿一眼,叹道:“我真是瞎了眼,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你说的是楚云轩?”郑少卿并不认识此人,只好听沙老大缓缓道来。 “十年前,白虎观观主青阳子被‘毒龙手’何寅暗算,全观上下六十余口,唯有小徒弟楚云轩侥幸逃脱,后来被我收养,一直至今,也有六七年的时间了。我一直将他视作己出,近年来,更是对他委以重任,让他参与到我的一个复国计划中来,却不想这白眼狼欲望越来越多,野心也越来越强,纵然似我这般心思机敏之极,却不料竟会着了这贼小子的道儿,险些葬身在这十里长山之中……” 郑少卿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难得你也会翻船啊。”沙老大苦笑道:“只可惜,我也是人,难免是要翻船的。”郑少卿道:“小子有城府,倒也不算可惜。” 沙老大又道:“他霸我基业也就算了,但凡他能继承我一心光复沙洲的愿望,我也不说什么,只是这混账东西根本没有复国之心,他不仅将炼剑山庄上下杀得鸡犬不宁,逼迫他们交出大夏龙雀,更为了将宝刀开刃,屠杀渔安村上下数百名百姓来祭刀,如此暴行与禽兽何异?” “屠杀?”郑少卿惊讶道。他自小受到少林寺佛教影响,对万物众生都保持着一颗怜悯之心,纵使在战场上,他也不会大开杀戒,此时乍闻有人为了祭刀,竟然杀害无辜百姓,郑少卿心头登时怒火中烧。 “看来,我得去会一会这位楚老大了。”郑少卿应下了沙老大的要求,不仅是为了履行自己的承诺,更是为了铲除这滥杀无辜的“恶魔”。 暮春,本是天地间万物都在茁发生长的时候,但这十里长山却是一片萧瑟的景象,树干叶间,还夹杂着一片迷迷蒙蒙的灰白色,让你身在其间,却看不到周围的景色。 “为什么这里全然没有春天的样子?”郑少卿一仰头,满是飘在空中飞舞的树叶,他总是那么好奇,临走前还不忘问出这一句。 沙老大侧过头,看着他,说道:“或许是疯狂。” 郑少卿点点头,他似乎也在赞同沙老大的说法,说道:“沙兄,建设百年基业要长年累月,可将它毁于一旦,只需一夜之间。” 他又笑了。 —— 江南的夏季,是一个多雨的季节,每年的五月开始,便是梅雨季节的开端,可说也奇怪,今年的雨季比往常来的早了许多,刚刚步入四月,便没日没夜的下起了雨。 郑少卿在大雨中接连赶了几日路,那胯下马儿虽然健壮,却也支持不住,临近江州地界,郑少卿只觉马儿四蹄已绵软无力。他爱惜牲口,心想这百里桃花坞已是不远,也不在乎这一两天的光景,索性在附近镇子上找了一家客栈,打算缓缓而行。 郑少卿投了客店,向店伙计一打听,得知百里桃花坞坐落在长江南畔,已是近在眼前。待饱餐一顿,郑少卿养足精神,径往长江南畔而去。 此时大唐早已沦亡,洪州已属南唐管辖。南唐国主自李昪始,虽布施仁政,但百姓人心思旧,民恋故君。辖下官员为了立威,竟将主上的仁德政策充耳不闻,反而更加残暴,因此城中户户垂杨、处处笙歌的盛况,早已不可复睹。郑少卿一路行来,但见城中到处是断垣残瓦,满眼萧索,素有“江派浔阳郡、分明似画图”之美称的洪州城,早已几若废墟,惹得郑少卿一路唏嘘。 其时天色将黑,街上虽稀见行人,但城中官员为了讨好皇帝,一到傍晚,便将长江之上点缀的灯火通明,郑少卿此时走上白堤,只见两岸堤坝空空荡荡,竟没一个游人。郑少卿心痛这乱世之中,百姓不易,却又无可奈何,只好依着店小二所言途径,寻觅百里桃花坞寨门的所在。 那百里桃花坞依长江而建,绵延百里,气象非凡。郑少卿人还未到近前,便已远远望见,待慢慢走近,只见寨门外长江近岸边,停着一艘小船,船头挂着两一盏轻纱灯笼,灯光下依稀可见有两人正在把酒言欢。郑少卿心道:“这二人倒有雅兴,如此景象倒也叫人欣然。”若非自己此来别有用意,心想必定要和他二人喝上几杯。走到近前,见大门外悬着的两盏大红灯笼正烧的明亮,那朱漆大门紧紧关闭,门上的哨楼之中还看得到有人正在站岗。 郑少卿心道:“这百里桃花坞寨子之间连环相扣,守卫森严,绝非寻常门户,要想悄无声息的潜入总舵中刺杀楚云轩,简直比登天还难。”心中一凛,正在筹措对策,忽听的背后有人幽幽叹了口气。 这口叹息,若在平日里,郑少卿决然不会上心,可在黑渗渗的夜中听来,大有诡异之气。郑少卿蓦地转身,背后却不见一人,环顾四周,除了江上的小舟中那两个游客之外,四下里再无人影。郑少卿微觉惊讶,他自忖内力不低,周围若是有蚊蝇飞过,都逃不过郑少卿的耳朵,他斜睨舟中二人,只见一人作儒生打扮,此时喝的正酣,一个作武士打扮,和自己一样,似乎也是军队中人,只是夜色有些朦胧,看不清这二人面貌,只觉那二人脸色苍白,再加上轻纱灯笼一照,映着江中碧波,竟看起来冷冷淡淡,好似出尘仙人一般。 郑少卿专为刺杀而来,本想寻个黑暗处越墙而入,但见了舟中二人就在身边,觉得夜逾人垣并非大丈夫所为,于是走到寨门外,呼道:“鄙人郑少卿,特来拜会贵帮主人,还望通传。”静夜之中,他的这声呼喊颇是响亮。 只听哨楼上的人叫道:“你是什么人,大半夜的为何来拜见我家主人?” 郑少卿正要开口,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难倒要说自己是来特意刺杀帮主的?他正在思索,忽见那门无声无息的竟然自己开了,跟着从门内走出一人,躬身笑道:“这位先生,帮主已在总舵相候。” 郑少卿一愣,跟着进了大门,只见寨子里面黑沉沉的并无灯火,便在此时,忽听得砰的一声响,大门竟又被人关上了。 郑少卿心念一动,忽听四下呼吸攒动,显是周围有人,心中冷笑一声,看来自己已是中了埋伏。正要跃出包围圈,忽听前后左右风声飒然,已有四人围攻了上来。 黑暗中寒光闪动,这四人手中都拿着兵刃。郑少卿一个侧身闪过四人夹击,跟着左脚一踏,抢到东首,右掌平平推出,砰的一声闷响,打在一人胸口,登时将那人击出数丈,跟着左手自怀下穿出,正中了另一人的小腹。这一招是“少林般若掌”中的“闪身双推式”,他一招破了两人的攻势,跟着左手直勾,右拳化拳,变了一招“顺水推舟”,将四名敌人尽数打倒。他不知暗伏四周的敌人,为什么忽施袭击,想要询问缘由,因此出手并不沉重。 郑少卿击退四人,朗声道:“你们到底是谁,为何偷袭郑某?” 却听黑暗中一人笑道:“偷袭?四个人就叫偷袭了吗?” 郑少卿还不待回话,忽听一阵风声,知道又有人持兵刃攻来。郑少卿顺手捞起一件兵刃,只见两件兵刃相交一击,呛啷啷间,爆出点点火花。 火花一闪而过,郑少卿却已看清面前之人,正是那长江之上饮酒作乐的文士。 第五十六章 思思离离谓何忧 郑少卿见这人面带微笑,眼光中流露出极度诡异的神色,却不见半点杀人的感觉,心中一惊,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只听那文士笑道:“我是谁倒也不打紧,你只是需要知道今日没命走出这百里桃花坞也就是了。” 郑少卿听此人口气不小,却也不气,只是淡淡一笑,说道:“多谢兄台提醒,只是这有命没命,似乎是容不得他人做主的。” 文士道:“素闻郑将军智勇双全,颇有济世之才,并非寻常莽撞匹夫,可今日一见倒也不过是虚名而已啊。” 郑少卿泰然道:“兄台此言何意,何不明说呢?” 那文士也不搭话,只是轻哼一声,便往外走。郑少卿见状,叫道:“兄台慢走!你到底什么……”话未说完,那文士已往寨子深处去了。 他见四周埋伏下的人,也都越墙而出,心中一凛,觉得今天之事大是蹊跷,沉思半晌,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怎么百里桃花坞之中会埋伏着杀手?难道是专门为了杀我吗?可他们又怎么知道自己会来这里?心想:“既然自己已经暴露,何不大大方方的去他们总舵查访明白,方能解此疑团。”心思既定,朗声道:“郑少卿前来拜门,还请帮主现身一见。”寨中空旷,隐隐传来回声,除了哨楼之上的岗位,竟再没有其他声音。 郑少卿看了一眼哨楼门卫,那人似乎也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心道:“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时,看来这百里桃花坞当真不是好去处。”郑少卿循着月光,迈步往深处走去,可没走的几步,忽听一声大喝:“留步!” 郑少卿脸上顿时变色,一片寂静之中,只听得呼的一声鸣响,一件极轻的兵刃应面扫来,那声音冷笑道:“郑将军,接的住吗?”这一招来的突然,郑少卿已是不急闪避,对方这一击又狠又疾,着实杀人,危急之中,郑少卿凌空一跃,左脚在敌人兵刃上一踏,顺势借力,整个人鹞子一翻,已后退三丈,这一招乃是少林轻功中的一苇渡江,正所谓:“谁谓河广,一苇杭之。”一根芦苇都可以浮之水上而渡,何况脚踏一兵刃乎?郑少卿一招应变,瞬间转危为安,心道:“少林功夫果然精妙,竟绝不费力地便化解了这敌人雷霆般的一击。”他撤步而立,紧紧盯着眼前,敌人适才这迎面一击,颇是狠辣,实是不可轻视的好手。 那出手袭击之人见郑少卿居然能如此轻松地避开,也大出意料之外,叫道:“将军,果然好身手!”郑少卿微微一笑,双手忽地左右交叉,横护胸前,黑暗中他不知地方来头,只好先做好防备,以免敌方再施偷袭。 彼时,月色正托脱云而出,月光映照中但见眼前正站一名年轻人,郑少卿又是一怔,此人正是江上小船中与那文士对饮的武士。那武士也接着微弱月光,看到了郑少卿的模样,但见他神色凛然,肩宽背厚,眉目间不怒自威,正是河东节度使郑少卿。那武士笑道:“都说郑将军是条好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郑少卿听他夸赞自己,心中突地一声冷笑:“那文士说自己徒有虚名,这武士又说自己名不虚传,倒是有趣。” 武士又道:“敢问将军趁着夜色,来我百里桃花坞所为何事?” 郑少卿抱拳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此次前来正是为了调查一件事?” 武士道:“哦?何事?” 郑少卿道:“听闻贵帮近日曾做下一件惊天大事,所以特来拜会你家帮主。” 武士冷笑一声,说道:“莫不是江湖上谣传的血洗渔安村一事?那渔安村惨案已是江湖上的一等一的大案,又岂是我们这等乌合之众能做的下的,如此大的罪过,将军可莫要乱说啊。” 郑少卿见他竟耍起无赖,心头有气,也是冷冷地道:“既然不是贵帮所为,那又为何偷偷摸摸地忽施袭击?百里桃花坞虽然崛起不久,但其发展之迅猛,大有与丐帮一决上下的意思,却想不到如此驰名天下的帮会,竟然也会使用暗算手段。” 武士大笑道:“请君入瓮而已,何来暗算之说!”他话音未落,手中横挺薄刃,跃向郑少卿,人未到,兵刃夹杂着一缕真气却已袭到。郑少卿不想此人又突施冷手,一凛之际,但觉一股劲风点至心口,右手斜扫,瞬间封住了薄刃来势,跟着左手疾点而出,金刚指法去连珠密雨般打出,登时压倒武士的攻势。那武士只觉手臂一震,跟着又是一麻,本是已落下风,哪知武士左手化出一招自下而上的掌法,极为巧妙的化解了郑少卿的金刚指。郑少卿察觉此人招式大是诡妙,似乎并非中原武林的任何门派招式,心中一奇,问道:“阁下究竟是谁?” 忽听武士背后传来一声细声细气的笑声,说道:“你这汉子好不走心,转眼间自己都要被砍成肉酱,还有好奇心追问他人性命,当真是……”他话没说完,郑少卿突然一声怒喝:“什么人!”这一声,鸣震屋瓦,四下屋顶上的灰尘簌簌而落,就连那武士听的都是有如雷鸣一般,心跳不由得开始加剧。 人丛中一男子应声而出,正是先前那文士。 郑少卿生平光明磊落,最反感他人畏畏缩缩,不敢抛头露面,又喝问一声:“两位是谁,还望告知!” 那文士缓缓地道:“在下楚云轩,这位是杨玉鸣。” 郑少卿一听“楚云轩”三字,脸色一惊,说道:“你就是百里桃花坞现任总瓢把子楚云轩?” 楚云轩沉吟道:“如假包换。” 郑少卿点头道:“那就最好了,我……” 楚云轩不待他说完,突然抢道:“听闻将军久居西北,为何会突然南下呢?而且将军乍一南下,变发生了炼剑山庄灭门惨案,这事关我江南各门各派的门户大事,我百里桃花坞虽是后起之户,没份说什么话,但今日既撞上了将军,还斗胆请问,炼剑山庄男男女女数十口,都死在郑将军手下,常言道杀人偿命,这炼剑山庄之事要如何善后,要还望郑将军说道说道。”他这番话听起来客客气气,实则咄咄逼人,如此暗藏杀机的言论,为人着实比那杨玉鸣厉害得多。 郑少卿听他竟然将炼剑山庄之事诬陷在自己头上,冷笑道:“炼剑山庄在哪我都不知道,如何去杀人灭门?况且这命案是何人所为,郑某也正大感奇怪。楚帮主一口咬定是郑某人下的狠手,可是有证据么?”他突然想起沙老大的话,纵然如他这般心思机敏之极之人,都能着了楚云轩的道儿,这人看起来确实心机极深。只听楚云轩叫道:“杨兄,你来与郑将军讲一讲,那炼剑山庄中是什么情景。” 杨玉鸣叹道:“可叹那炼剑山庄上下几十口人,就这般在这恶人手下无端枉死啊。” 郑少卿道:“饭可以乱吃,但话却不能乱讲,你说我杀了炼剑山庄众人,可是亲眼所见?” 杨玉鸣道:“山庄大殿的正墙之上写着‘杀人者郑少卿也’的字样,还会有错?” 郑少卿哈哈大笑,说道:“哈哈,留下字样?我杀了人,还留下字样,如此愚蠢之事,会是我做的么?” 楚云轩嘴角上扬,道:“将军打算抵赖?” 郑少卿哼道:“大丈夫顶天立地,做了便是做了,没做便是没做,纵然血溅于此,给人乱刀分尸,我就是没做!”他越说越激发了胸中豪气,忽地哈哈一笑,又道:“想要凭空捏造,我自然不能承认!” 楚云轩嘿然道:“将军不认,也没有关系,人间都是正道,自会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他说完,右手一挥,叫道:“送客吧。”跟着从他身后的一处拱门间,走出四名黑衣男子,正是刚刚在大门处偷袭郑少卿,又被击倒的四人。 当中一人走到郑少卿身边,身子微微一躬,正要抬手送客,忽然他双眼中神色一黯,指着郑少卿道:“你……你……你……”连呼三个“你”字,猛地里身子栽倒,横趴在地。楚云轩、杨玉鸣和其他三个黑衣人同声惊呼,一齐抢上查看,只见那人双目圆睁,充满血丝,满脸惊恐之色,待楚云轩探他鼻息是,早已气绝而死。 楚云轩登时恼怒如狂,喝道:“你狡辩不成,便要杀人?难倒也想像炼剑山庄那样,灭了我百里桃花坞满帮吗?” 这一下变起仓促,不仅楚云轩等人惊怒交集,就连郑少卿也大出意料之外,急忙回头,却见身后空空如也,唯有那五丈之外的树丛传来一阵窸窣之声。郑少卿以为那丛中藏着有人,大喝道:“休走!”纵身跃起,想要追赶。 哪知他还未起身,只听得身后呼呼两响,楚云轩与杨玉鸣分从左右袭到,同时又听得楚云轩喝道:“杀了人就想逃吗!”郑少卿回身下掠,反手使出一招“明月入怀”,绕开两人兵刃,直直的撞在两人胸膛。楚云轩手中铁剑,去势一缓,想要变斩为刺,在郑少卿肩头点落,哪知郑少卿早已埋下一股内力于前,楚云轩功力不济,连点三下都无法近身。反倒是杨玉鸣上蹿下跳间,从胁里扬出右手,一推间,正握在郑少卿的左腕,他指上运劲,只把郑少卿的腕骨捏得喀啦作响。 这招忒是诡异,就连郑少卿都没有看见他的右手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可杨玉鸣手劲不小,郑少卿一下子被他捏的疼痛不堪。杨玉鸣正在得意,忽觉右手掌心传来一股热流,愈来愈烫,他一惊之下赶紧松手,原来郑少卿激发了体内的易筋经真气,方能摆脱杨玉鸣的鬼魅一抓。 郑少卿揉了揉手腕,问道:“杨兄弟这招抓手似乎并非寻常功夫,敢问兄台师出何门?” 杨玉鸣被易筋经真气所伤,气喘喘地说不出话来,郑少卿眼神一瞥,正见他左手手中薄刃,脸色一怔,说道:“你是甲贺派弟子,还是伊贺派弟子?”郑少卿一眼便认出他手里的忍刀,这类武器乃是扶桑忍者独有的兵刃,不仅小巧精湛,亦是用途颇多,如将短刀往地上一插,刀的护圈便可当作垫脚之物;如果把刀的护圈往高处一挂,双手可安全的握住刀身攀缘上升,甚至忍刀鞘也有多种用途——通常刀鞘比刀身略长,这长出来的一段可以用来藏毒或藏暗器等,刀鞘的尖端还可以卸下来,于是刀鞘变成了一只空心的扁管子,在忍者藏身水下时用做通气管。 郑少卿还在孩童之时,曾随祖父赴过御宴,宴会之上,皇帝特令东瀛忍者便要忍术,而那忍者所用的兵器,便是这忍刀,因为忍刀样貌独特,故此郑少卿一直记得。 杨玉鸣还没开口,却听楚云轩道:“郑将军,咱们今日就罢手吧,你便在我帮中小住几日,待参加少林大会的薛老庄主和薛四公子回来,咱们再做计较如何?” 郑少卿哼道:“你们犯了命案,还在那里胡搅蛮缠,缠夹不清。我留下来干吗,任由你们宰割么?” 楚云轩道:“你若是不放心,咱们报官如何?由朝廷官员发落,你连害炼剑山庄数十条人命,这样的大事,我们做不得主,官家了做得了主。” 郑少卿听他口口声声硬指自己是凶手,愈益恼怒,冷冷的道:“两位若是认定我是凶手,我也无话可说,有本事便擒得我去,否则我要来便来,要走便走,又岂是你们可以拦得住的!”说罢,转过身去便要离开,可他没过三步,忽见身后跃起一人,手中铁杖凌空下击,挡住郑少卿的退路。又听嗤的一声,右边的黑暗中掠出一道人影,挥掌连发,刚猛至极。亏得郑少卿反应灵敏,这才躲过二人夹击,又听呼呼风响,四周突然亮起一圈大红灯笼,将本是黑寂寂的一片空地顿时照的如同白昼一般。 郑少卿此时看清那两个来人,一个脸有胎记的灰衣瘦子,一个身着黑色僧袍的光头和尚,正是巴山与七海和尚。四人知郑少卿武艺高超,个个都不敢怠慢,于是东西南北各据一方,将郑少卿围在中央,试图四下齐攻,拿下此人。 郑少卿艺成以来,罕逢敌手,他深得少林武学的真传,身兼多种神功,早已傲视群雄,此时见这四人来得威猛,起了敌忾之心,内力在奇经八脉中鼓荡,他将左右双手摊开,脚下踏着马步,喝道:“你们四个联手齐上,我郑少卿又有何惧?” 巴山性子最急,还不待别人动手,便即大步而前,双袖飘动,袖间呼呼呼的掌力向郑少卿发出。他这门功夫乃自创,叫做“袖里青锋”,衣袖拂起,掌劲却在袖中发出。这门功夫旨在令敌人无法看到袖中掌法来路,攻他个措手不及,好比“袖里藏青锋,杀人于无形”。 郑少卿见他他攻到,两只宽大的衣袖鼓风而来,心知这威力非同小可,大声赞道:“好功夫!”呼的一掌,向他衣袖拍去,他这一掌汇聚全力,只听得砰的一声闷响,两股内力相互激荡间,巴山已被弹出数丈。 其余三人都是一惊,想不到郑少卿内力竟然如此之高,三人不再多想,一拥而上。 七海和尚下盘坚实,左脚连环踢郑少卿下盘,楚云轩剑法出神,点打挑拨,攻郑少卿上身,而杨玉鸣招式诡异多变,时而攻左时而攻右,三人纵横来去,点推劈拿,尽情施展手段,宛若一股飓风,将郑少卿笼罩其间。 第五十七章 暖风吹落昨夜雨 郑少卿官拜河东节度使,手下上万将士不过寻常军人,皆非江湖出身,除司天剑兄弟之外,更无再会武功之人,此时乍逢多位好手,郑少卿有心与几人切磋,寻思:“我学艺于享誉武林几百年的少林寺,艺成之后虽罕逢敌手,但毕竟治下无甚高手,一身武功是高是低,始终没酣畅淋漓的较量过,今日里正好与这四人比试一番,考较一下自己的手段如何。”当即展开左右双掌,半握成虎爪,在四人之间纵横来去,将“少林龙爪功”的功夫打的虎虎有威。 七海和尚、杨玉鸣和楚云轩三人门第不同,武功各有长短,三人虽然单打独斗不是郑少卿的对手,可是这几人多年来联手扛敌,已形成了一种默契,同进同退的威力究竟非同小可,只不过郑少卿自幼受到底蕴深厚的少林寺浸润,已是当世第一等高手。四人你来我往,时候一长,竟然战了个平分秋色。郑少卿越打越精神,倏地里右手扬出,使出大悲掌中的“云悲海思”,抵在楚云轩的剑柄之上,顺手一撩,一股纯刚之力往楚云轩的长剑上撞去。这一招是借力打力的打法,郑少卿的内力被长剑一带,迸发出数倍威力,当的一下,场中诸人已是耳中嗡嗡作响。这一道气力非凡,楚云轩只觉手中一麻,低头看去只见虎口已然出血。七海和尚与杨玉鸣大惊,二人急忙扑上相救。郑少卿左脚踢出,右手反勾,一招“当头棒喝”在当先的杨玉鸣背心拍落,这招又将借力打力融入其中,便以他自己向前一扑的劲道,顺势将他打趴在地。 七海和尚随后而至,他本是也是出自佛门,早已认出郑少卿的路数。郑少卿见他已是有意躲避,心中已知这和尚已是洞察了自己的招式,心念一转,但见他右掌疾探,回指反抓,郑少卿随机化了一招,这一招不是佛门中的任何功夫,七海和尚自然也认不得。忽听“嘎啦”一声,郑少卿正抓在七海和尚的肘关节处,七海僧右手反推,想要搭上他肩头,来化解郑少卿的攻势,哪知郑少卿已是凌空踢出一脚,正好踢在他的左侧髌骨之上。 岂知七海和尚的下盘功夫坚实异常,髌骨上受了这重重一脚,却只是晃了一晃,根本没有跌倒的感觉。便在此时,巴山、楚云轩飞身掠来,分袭郑少卿左右腰肋,杨玉鸣破空又起,手中忍刀痛击郑少卿的头盖,同时袭到。 郑少卿见三人来势凌厉,当下吐纳真气,将易筋经的内力游走周身,以策万全,跟着制敌机先,抢着向最上方的杨玉鸣攻去。他一掌劈下,任凭杨玉鸣身法如何诡异,已是无法逃脱郑少卿的简易一击,只好抬手一挡,忽听“嘎啦啦”的一声闷响,郑少卿一瞥之下,见杨玉鸣左臂成弯,已然骨断。但扶桑忍者的忍受程度实非常人所能忍受,他们对身体的训练强度很大,很多时候超越了人的生理极限,扶桑国为了确保忍者的质量,不惜实行死亡淘汰制,一旦后备忍者无法承受其中的任何一个训练,那么等待他的只有死亡。杨玉鸣虽然左臂骨折,但他右手攻势却不曾缓慢半点,右手如毒蛇出洞般甩出如拇指般长短的小刀,疾向郑少卿刺去。 郑少卿一瞥之间,但见寒光闪动,心道这人手臂骨折却还能临场应变,端的厉害无比,当即喝道:“是条汉子!”脚下步子一撤,整个人退后了数丈距离,冷笑道:“我自知中了你们的奸计,那沙老大告诉我的定然不是实情,更不要妄想把炼剑山庄的灭门惨案嫁祸到我的头上,这其中的曲折之事,我定会一一查清。”说着转身便行。七海和尚纵身跃起,大叫道:“休逃!”跟着巴山、楚云轩和也追了上来。郑少卿心道:“这几个人总想与纠缠不清,这里又是百里桃花坞的地盘,若将他们都打死了,岂不是给自己找了麻烦,还是抓紧时间离开这是非之地吧。”郑少卿双腿一跃,提一口真气,展开轻功便往墙外奔了出去。 这几人之中唯有杨玉鸣身法较快,但他手臂受伤,已是不能追赶,而其余三人的轻功都不及郑少卿,他们大呼大叫的追赶,却只能目送郑少卿渐行渐远。郑少卿见几人的样子甚是狼狈,心中暗觉好笑,心道:“世人都说这百里桃花坞好似阎罗王的十八层地狱,叫人有去无回,可自己来回走这一遭,又有何难?”他翻过墙垣,见夜色正沈,打算再回客店休息,待明日天色大亮之时,再出发炼剑山庄查看灭门一事,可他还没奔出七八丈的步子,忽听一阵悠扬清澈的琴音飘飘而来,那琴声尖利、高昂,却不突兀,好比无数匹骏马奔腾一般,说不尽的壮怀激烈。 此时江上夜风微作,岸边堤柳上的点点枝叶正在随风摇摆,郑少卿稍一靠近,便已察觉那柳树之上藏得有人,郑少卿轻轻走近,正要抬手将那人逼出,可他还未出手,柳树之上猛地跃下一人,淡蓝色素衣裹身,外披白色纱衣,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美眸顾盼间光彩流溢,红唇间漾着一丝浅笑,郑少卿微微一怔,竟然是个小姑娘,好在郑少卿定力够好,要不然必被她的丝丝妩媚,勾魂慑魄了去。 “你……是画舫上的姑娘?”郑少卿又是一怔,他认出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是傍晚时分在长江之上遇到的那艘画舫上开门的丫鬟。 那丫鬟痴痴的笑道:“这位老公子真是好眼力,我叫麝桃,正是给你开门的丫鬟。” 郑少卿心下一喜,这丫鬟在此,那画舫主人莫非也在附近,问道:“麝桃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麝桃又忍不住笑了一声,抬手一直身后的江面。 只见长江之上,在那不远处停着一艘小船,正是傍晚时分所见的那艘画舫。乌篷之中,烛火倒映出一道袅袅的身影,正轻轻抚摸着琴身,那修长而优雅地双手轻轻抚过琴弦,抚起了层层泛着涟漪的乐音,琴音乐色犹如一汪清水,清清泠泠,早已没有了万马奔腾的壮烈。郑少卿这才醒悟,原来方才听到的琴音便是这画舫主人所奏。 麝桃见郑少卿的眼中已满是春水,笑着打趣道:“老公子你就别看了,小心陷在船上,出不来了。” 郑少卿也笑了,说道:“你这丫头,为何一口一个老公子的称呼我?” 麝桃道:“你这人好自没趣,看你年纪早已过了而立之年,不叫你老公子,难倒喊你小少爷吗?” 郑少卿正要答话,忽觉背后银光闪闪,原来是楚云轩已经赶到,紧握手中长剑向郑少卿当头疾砍而来,喝道:“你这魔头,哪里走!” 郑少卿疾待斜身向让,忽见麝桃右手平平推出,正正的击中楚云轩的右腕,楚云轩一吃痛,长剑已经脱手。这小丫头突然的一招,让郑少卿与楚云轩都是一愣,楚云轩不想这丫头竟然会武功,他不曾防备此人,故此被麝桃打了个满怀。郑少卿却已看出,麝桃姑娘的这轻轻一掌,虽然看起来平平无奇,但麝桃明明是看准了楚云轩的剑招,然后出一招恰好克制的掌法,即使轻轻一招,便已将楚云轩打的没有还手之力。这“后发制人”的道理谁都明白,可一个小丫头把它用在了楚云轩这等高手的身上,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楚云轩一惊,叫道:“你……你是……太……” 麝桃忽然“哼”了一声,大声道:“既然已经知道了,还不快滚,难倒还要等我出手不成?”她边说边瞪了楚云轩一眼,仿佛自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主人,在毫无客气的鄙夷着自己的属下。 楚云轩突然俩手一收,抱拳道:“得罪了。”他又望了一眼两面上的画舫,又喊道:“小姐,今日得罪了。”言罢,整个人低着头,恭恭敬敬的后退而去。 郑少卿见如此一位绿林高手,竟然对一个年芳不过二八的小丫鬟恭恭敬敬,实是生平未见的怪事,不禁摇了摇头,笑道:“你到底是谁?你家小姐又是什么来路,就连百里桃花坞的人对你们都是如此客气?” 麝桃笑道:“老公子若想知道,何不亲赴船上一叙?”话声方落,婀娜的身躯,竟自有如一截小鸟般笔直掠起,双腿一跃一纵,但见丫头秀发飘飘,便已落在数丈外的画舫之上。这短短数丈距离,麝桃迈了不过十几个步子,却越走越快,这倏忽来去,一个小丫头使来却连大气都没喘一口,纵使郑少卿这般江湖高手,都是心中大惊。 郑少卿见麝桃荡起双桨,摇着小船往岸边靠近,待小船靠近岸边,麝桃叫道:“老公子你都这般年纪,腿脚必是不那么灵敏了,所以我把船儿摇近些,你快快上船吧。”郑少卿见她如此戏谑自己,也不生气,心道离开此地也好,万一百里桃花坞的人大举追了出来,自己不免又多惹麻烦。他略略一顿,忽听那乌篷之中的琴弦上轻拨了三下,有人说道:“将军既有雅兴夜游长江,何不便上船来,与小女子畅谈一番?” 乌篷有轻纱相隔,郑少卿看不见屋中的模样,但那女子声音宛若一只出谷的黄莺鸟,让郑少卿身在浮世中,却有皓月当空,清风徐徐之感。 郑少卿心道:“此人身份神秘,就连楚云轩这等人物都要对她礼让三分,如此人物或许知道什么,倒可向她打听打听炼剑山庄与这百里桃花坞的事情。”走到水边,轻轻跃上船头。 麝桃立在船头,微微一笑,左手向着身后的船篷小门一伸,示意郑少卿可以进去了。郑少卿虽是军中大将,却也出身名门,待人接物的礼节是不能少的,只见他拱手为礼,向门内微微躬身,轻声道:“郑某烦扰小姐了。”双手轻轻一推,郑少卿已进了乌篷之中。 白纱灯笼照映下,郑少卿见这小篷之中还挂着一道白珠帷幕,郑少卿隐约在帷幕之后看到一个微瘦的身影,只是被帷幕阻隔,实在看不清容貌。 郑少卿拱手道:“郑某人扰了小姐雅兴,实在冒昧。” 那女子却没有搭话。 郑少卿自幼家教甚严,更加之后来在少林学艺,无论言传身教,都让他对男女之事大是谨慎,以至于他已过而立之年,却仍然孑然一身,他见女子没有说话,一时间脸色一红,也不知如何是好。 自以为正要尴尬间,只见一只白玉般的纤手掀开帷幕,走出一个少女来。那少女披着一袭轻纱般的白衣,犹似身在一团云雾之中,看来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除了一头黑发之外,全身雪白,面容娇美绝俗,只是肌肤间少了一层血色,显得苍白可怖。 郑少卿不想此人竟是病入膏肓一般,一愕之下,又拱手道:“郑某打搅了小姐清修,真是罪过。” 却听那女子轻声道:“卿哥哥,你当真不认得我了吗?” 郑少卿惊道:“你是?”他听这女子唤自己“卿哥哥”,郑少卿的思绪蓦地一顿,记忆已回到儿时那段缥缈旖旎的风光之中。他仔细打量着女子的面容,只见她肌肤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顾盼之际,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只是那本应不点而赤的樱桃小嘴不显一丝血色,看的让自己心头不由得跳了三跳。 “你……”那段旖旎风光或许太过遥远,郑少卿有些不敢肯定。 “初夏微风拂晓吹,渐开荷叶落蔷薇。”那女子轻轻的吟道。 “虫儿也学庄周梦,化作院中蝴蝶飞。”郑少卿不禁跟着和了出来,他的眼中已经有些晶莹。 女子道:“卿哥哥,你想起来了?” 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还有那渐渐消失的旧时光都是一段温暖的回忆,某天你再次开启它时,像个久违重逢的人笑着对你说:这样的尘世,真美好!然后一切的感激,就像这隔着的漫漫山河岁月,与你再相逢,千言万语,都在这沉默一望里了。 郑少卿终是没有忍住,亮晶晶的泪珠在他是眼睛里滚动,然后,大大的、圆圆的、一颗颗闪闪发亮的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滚下来,滴在嘴角上、胸膛上、地上。 “初儿,真的是你吗?” “是我啊,卿哥哥。” 郑少卿深刻的记得,那是东方初夏第一次跟着父亲东方在来到郑家的府邸,那时的东方在还不是帝师,也没有位列三公,而东方初夏也只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五岁孩子。她见郑少卿一个人在花园里练武,一个十岁的孩子竟把自己浑身上下弄得都是伤口,而且汨汨流血,东方初夏有些可怜他,于是从怀中取出手帕,替他一遍又一遍的擦拭着伤口,边擦边问:“你疼吗?”郑少卿从小被父亲逼着习文学武,从来没有人这般对他,他望着这位陌生的女孩,心里好生感激,欲待出言道谢,却见东方初夏的眼中已是泪水莹然,郑少卿突然好生奇怪,不知她为什么这么伤心,问道:“你哭什么啊?”他边问边擦着东方初夏的眼泪。 却听东方初夏哽咽的说道:“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我娘说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不能这么作践自己。” 那日,暖阳在天,前一夜,瓢泼大雨。 风袅袅的吹动着郑少卿此起彼伏的心,也吹动着那个朦胧的清晨,十岁的郑少卿想做一个“有泪不轻弹”的男子汉,却终究没有忍耐住,泪珠还是夺眶而出。 郑少卿瞧着眼前这个面无血色的女子,他再也看不到她那日的多愁善感,却又似乎看的到她那日的聪慧温柔,可是,那已经是二十三前的事了。 第五十八章 方知此地藏汹辰 沿长江向下转个大弯,再向东流,三人乘船而下,江面流域往东渐宽,小船也越来越快,天色将亮之时,已进入镇江府境内。 镇江府,古称“润州”,坐落在美丽富饶的东海之滨,其背靠群山、直面长江的独特地理优势,赢得了“天下第一江山”之美誉。郑少卿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但小城的岁月悠悠还是让他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郑少卿与东方初夏在乌篷中独处一夜,心依旧怦怦而跳,他冥思一夜,总结了许许多多关于东方初夏的话题,见此刻天已放亮,正要相问,忽听东方初夏先道:“卿哥哥,你为何深夜之时,会独自一人前往百里桃花坞?”郑少卿叹道:“或是中了贼人奸计吧。”他将在十里长山中遇见沙老大的前前后后全都和盘托出。 东方初夏道:“如此看来,那沙老大可能是在骗你了。”她已有聪慧,这其中的蹊跷之处,东方初夏一想便知。又听船篷外,麝桃笑道:“不是可能,是肯定在骗你,百里桃花坞能在短短的几年之内发展成为天下漕运第一大帮派,如此机构,绝不可能出现内乱之事。” 说话间,小船已经靠了岸,郑少卿一上岸便被眼前景象看的目瞪口呆,只见一条长街横贯小城东西,两旁满是卖货的铺子,家家门前人声鼎沸,杂七杂八的货物让人着眼生辉,还有许多从长江里新捞起的鱼虾,活蹦乱跳的正在被人沿街叫卖。 东方初夏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江南渐入雨季,像今天这般云散天青的日子,可是不多见了。”声音委婉动人,却明显听来底气不足。 郑少卿道:“初儿,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东方初夏回过头,两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郑少卿脸上滚了一圈,笑道:“你与父亲已有多年不见,父亲知道你治辖河东,颇有政绩,心中也是对你思念非常,我当然要领着你赶紧去见父亲一面了。” 郑少卿干笑一声,登觉自惭,东方在也曾在相府中讲授过郑少卿四书五经,算得半个老师,自己此来镇江,不说亲自登门拜访,却还让东方初夏引着自己而去,当真惭愧,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三人一前一后,走出十余丈,忽听一个高亢的嗓音哈哈笑道:“好俊俏的姑娘,人们都说江南女子‘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如今看来此言确实不差,姑娘婀娜袅袅,真有一盖江南群芳的意思。”郑少卿心头一恶,心道:“哪里来的个登徒浪子,在这里调戏良家女子!”转眼瞧去,只见街角处那挂着“小馄饨”的幌子下,正坐着七八个壮汉,一个个粗布长袍,满面须髯,虽然是汉人装束,但一举一动间绝非汉人模样。说话者乃是坐在正当中一个高大的汉子,披着一袭藏蓝色锦袍,眼角处皱纹深刻,大有北国风霜之色。 还不待郑少卿开口,却被麝桃抢了先,她瞧了那汉子一眼冷哼道:“我们家小姐自然是极漂亮的,可这关你屁事。”她声如清脆,张口即骂,宛如风铃一样,悦人耳鼓。 众汉子闻言均有怒色,但那蓝袍汉子却不着恼,反而笑道:“这位姑娘好大的脾气,我夸我的没人,又与姑娘什么相干?”麝桃呸了一声,冷冷的道:“你们这些臭男人,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便了不起了?”那蓝袍汉子笑道:“姑娘此话差矣,自古英雄配美人,我如此看中你家小姐,你们应当欣慰才是。”麝桃冷笑道:“欣慰?欣慰的话,还是赶紧找你老妈去说吧!” 麝桃年纪不大,说话却阴损之极,那蓝袍汉子涵养功夫再好,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嘲讽,也不由变了脸色,厉声叫道:“放肆!”麝桃冷笑一声,说道:“放肆?我看你放屁还差不多。”她话一说完,众汉子已气得脸色铁青,更有几个人便要起身动手,那蓝袍汉子却一摆手哈哈笑道:“罢了,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和这小女子一般见识呢。”说完,抄起汤勺,自顾自喝舀了一个馄饨送到嘴里。其他汉子见主人如此,也只得纷纷落座,不再说话。 东方初夏素知麝桃脾性,本想着让她逞几句口舌之快也就罢了,但见对方已无再挑衅之意,便向她道:“桃儿,算了吧。”又向郑少卿笑道:“卿哥哥让你见笑了,咱们快快回家吧,我一夜未归,爹爹肯定急坏了呢。”郑少卿听她二人说话,心中不由得暗笑一声:“初儿对自己的丫鬟但是客气,若非衣着有别,人们定会以为麝桃姑娘才是小姐吧。” 三人正要离开,又听得右侧不远处一声音传来,道:“原来这江南女子并不都是知书达理、善解人意之人,也有这野性难驯的女子啊。”麝桃本就是个急性子,听他这话别有所指,冷笑道:“我是野性难驯,总比你这堵在门口,替别人做看门狗的强!”原来那说话之人,正坐下一包子铺前,那门前桌子甚矮,男子又是五短身材,坐在其中,当真似看家狗一般。 那人哼了一声,勃然大怒:“好啊,臭丫头,敢骂老子是看门狗!”倏地起身,又气又急一头冲了过来,抢到麝桃身前。 东方初夏见矮汉子来势汹汹,心道不妙,正要劝麝桃赶紧离开,却见麝桃笑嘻嘻地道:“小姐莫慌,我今天正好打算活动活动筋骨,也好让这位老公子开开眼,咱们也不是好欺负的人!”郑少卿不想她突然提到自己,也不做声,只是心道:“麝桃姑娘身法轻盈,却不知身手如何?”拊掌笑道:“这些人都是登徒浪子,麝桃姑娘想要一试身手,我必然支持,如果你要不是他们的对手也不打紧,我会替你教训他们的。”麝桃笑道:“您老人家身子骨看起来并不那么好,还是老老实实找个地方喝酒去吧。” 矮汉子瞧二人说话不慌不忙,全然没把自己当回事,心中越加气恼,正要动手,但见麝桃妖娆娇气的模样,又觉自己好歹也是男儿身,如此大庭观众之下对一个丫头大打出手,简直就是胜之不武之举。正在犹豫未决间,便听先前那蓝袍汉子笑道:“兄弟莫非起了怜香惜玉之心,不过这丫头想必不会感念你的情啊。”麝桃笑道:“不错,你这厮终归说了一句人话,今天就算这看门狗不出手,我也是要教训他的。”她时时不忘讥讽对方众人,就连在一旁瞧热闹的江湖人都已是沉不住气。 “你这丫头,嘴舌也忒毒了!” “这是哪个家的丫头,如何没得教养!” 众人七嘴八舌间,都开始“讨伐”麝桃。 郑少卿心道:“这镇江府是东方伯伯的故乡,他这位‘七步先生’的威名,早已响彻半壁河山,我若出手相助,岂不是驳了老人家的面子。”他想着,便沉身而坐,真的寻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喝起酒来。 东方初夏见郑少卿无意相助,心中一乱,却不知的如何是好!她已有通读诗书,偏偏对武功一窍不通,而那麝桃恰恰相反,只见她红袖拂出,矮汉子顿觉一股无形之气直透而来,身子本已聚起来的一股内力,突然消失殆尽,整个人不由得后退半步,怔道:“你……你暗算我!”麝桃冷笑道:“暗算?姑奶奶可是三成力都不曾用到,谈何暗算?”矮汉子大怒,此时也顾不得什么怜香惜玉,右臂一抬,正要出掌,忽地一条手臂隔来将他架住。矮汉子抬头一瞧,却是那蓝袍汉子。矮汉子怒道:“林群,你为何不让我教训他?”郑少卿听闻此人名号,心中一凛:“原来此人却是名震中原的‘金刀大王’林云龙之子,怪不得如此跋扈。” 林群笑道:“她这一招乃是‘乾坤清气’,真打起来你可不是对手,要是不想枉送了性命,我劝你还是算了。”麝桃听了这话,回头冷笑道:“你这汉子,倒也有些见识!”林群嘿嘿一笑,说道:“小可当真失敬了,原来姑娘是‘南江太傅’门下之人,先前有些误会,小可这厢赔礼了。”东方初夏见有人劝和,又担心一旦动起手来,麝桃会吃亏,赶紧硬拉着她退在一旁。 矮汉子却是心中不服,自己若是此刻退下,岂不成了武林笑柄?绝不能退缩,他越想越觉气闷,忽见麝桃大步走向自己,嘿然道:“不打也罢,反倒省了本姑娘的力气。”矮汉子怒气难抑,终是忍耐不住,啐道:“老子今天弄死你!”只见他右手一挥,肉掌连环拍出。郑少卿虽无心助拳,但也怕麝桃吃亏,当即叫道:“姑娘当心,这是点仓山的‘铁狮掌’。” 麝桃明知这“铁狮掌”刚猛十足,却并无躲闪之意,回身还了一招“鄙吝复萌”,身子猛然往前一跌,那矮汉子以为麝桃被他所制,正要抬手去抓,却见麝桃倏地将右腿踢出,他本就身材矮小,这一抓之下,致使自己洞门大开,方觉自己整个人尽被敌势笼罩,当下急急缩手,已然不及,麝桃呵呵一笑,上下齐攻,不过三招的功夫,已将矮汉子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矮汉子自忖身材矮小,本想在下盘用力,却大意之下,丢失先机,此时正被逼得团团乱转,气急败坏地叱道:“有本事光明正大的比试一番,莫要依仗自己身子取胜。”麝桃道:“好啊,那咱就比一比掌法!”哈哈一笑,左掌一撩,以双手撑地,上下身陡然一转,双足在上宛如大锅,双手在下又似黄钟大吕,整个人成倒立之状,这一招唤做“黄钟瓦釜”,讲究上下颠倒,以双手功力对方下盘。郑少卿见麝桃露得这手,顿觉有趣,心中不由得喝了一声彩。 郑少卿自是认得这套有趣的武功——大俗大雅掌,它乃是东方在自创的一套掌法,分为大俗掌三十六式,大雅掌三十六式,虽然招式诙谐好笑,但每招每式间都蕴含着无比精妙的威力,麝桃竟然会使这套功夫,看起来已经深得东方在真传。 但见麝桃微微一笑,身法不变,却又在手上加了一招“裙屐少年”挥掌拍落,这一招不仅蕴藉着“乾坤清气”,而且带有偌大劲力,她掌还未发,场中众人的衣摆已均有飘起、纵横之势,其威力不可谓不大。 矮汉子见此声势脸上登时变色,方知这丫头武功果然在自己之上,可此时已再无回旋余地,整个人“啪”的一声,摔在地上。便在这生死之间,却见一人迎风击出一掌,撩开麝桃的必杀一击。 矮汉子从麝桃手下捡的性命,擦了擦满头大汗,慢慢站起来,正见郑少卿浓眉紧蹙,矮汉子激动道:“兄……多谢……兄……兄台救命之恩!”话音未散,矮汉子灰溜溜的抱头而去。 麝桃见郑少卿救了此人,心生不满,质问道:“你……你什么意思?” 郑少卿淡然道:“不过寻常绿林,何必置人于死地呢。” 东方初夏笑道:“对对对!卿哥哥说的对,他纵然犯了错,也罪不至死嘛。” 麝桃见自家小姐也在求情,便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嘟着嘴,不乐意的说道:“算了算了,还是回家算了。” 方待抬脚而去,猛听一声轻笑,麝桃眼前一花,只见一道黄灿灿的人影倏然而现,手中掌力直直拍向自己。麝桃心念急转,拂袖挟掌向对方冲去,那来人似乎没想到麝桃会以“鱼死网破”的架势相迎,见状大感意外,忙举掌回手。可麝桃掌力,犹如脱弓之箭,一去便不能回头,霎时间,对方只觉一股松散散的劲力透掌而入,登时“啊呀”一声,一个筋斗倒翻出去。饶是他七尺男儿,还是八丈好汉,也被麝桃这拼尽全力的一掌打得个透心凉。 麝桃一掌得手,嘻嘻一笑,瞥头看时,见那偷袭之人不过是个不过二十来岁的年轻后生,她心中不满,转笑为怒,两步走到跟前,正要质问黄衣少年,忽听耳边一声“哈”,宛若震天霹雳,一黑衣大汉重拳挥来,如从天降。麝桃大惊,急忙低头避过,忽见前方人影骤闪,又一黑衣汉子一拳送来,那拳头看起来比之前那个大上两圈,若是被这大如砂锅的拳头打个实在,岂不是要血浆迸发?这两人一上一下,两面夹攻,任由麝桃如何挥掌虚拍,却也无法抽身。 郑少卿站在一旁,早已看清那二人正是山东响马,号称“碑手双雄”的金家兄弟。他二人趁大唐灭亡之际,揭竿起义于山东青州,纵横齐鲁大地多年,也算是绿林中响当当的人物,此时却不顾身份,悍然夹击一个不满二十的小姑娘。麝桃虽身怀绝技,但毕竟是女儿身,久战之下,早已耗损严重,此时已渐落下风,惊惶之际,耳边忽地又传来一声轻笑,只见一个葛布长袍的汉子自东边掠开,三人已成三面之势,叫麝桃绝无生还可能。麝桃翠袖一紧,不想又对上一人,心慌意乱间,手上已乱了招式,左一下,右一下的胡乱挥着双手,只求能击退三人。 郑少卿唯恐麝桃有失,正要出手,那观战众人见状,也都生了护花之心,几个颇有正义感的书生跳将出来,指着那三个汉子喝骂道:“你们也是堂堂须眉男儿,怎么能如此对这么一个小姑娘……”这几人话还没有说完,陡然听得“嗡嗡隆隆”之声不绝于耳,仿佛雷公降世一般,那声音前声叠着后声,一声高过一声,须臾间便充斥了所有人的耳膜。 郑少卿纵有易筋经护体,也听得心神不定,回头去看只见正北方人群便似炸了锅一般,呜呜泱泱的让出一条路来。其间一口高过三尺,重愈千斤的神殿门口的护殿石狮子,尽然活了过来,此刻正朝这边飞奔而来。 第五十九章 有匪君子竞未休 郑少卿心中惊讶:“这石头狮子怎地自己生了脚?”待略一定神,方才看清,敢情并非石狮子生脚,而是一人擎着那千斤狮子行走,只是狮大人小,,那石狮子又被举在胸前,正好将那人的身子挡了个严严实实。 那石狮子来得好快,真如风驰电掣一般,直至众人前。到了近处,那扛举之人放下石狮子,只见来人身高数丈,一头黑白相间的长发,五官端正秀气,想来年轻的时候也是俊俏模样,只是他脸色太过苍白,近乎冻僵的苍白,让人看起来冷冰冰的,是那种没有喜怒哀乐的冷,冷的让人害怕。众人无不被他的“僵尸脸”吓了一跳,唯有郑少卿瞧这老者身形熟稔,却又一时却想不出哪儿见过。 老者站定,环顾人群,冷笑道:“这姑娘已是我囊中之物,你们都滚吧!”声音洪亮,说罢拊掌在石狮子上拍了一拍,只听“啪”的一声,洪响声震天,围观众人已在纷纷掩耳。那老者又拍了一掌,人群被吓得东逃西窜,霎时间,走了个干净。老者哼笑道:“算你们识相!”反手之间,将石狮子一脚踢到墙边,将一面石土混做的高墙砸了个偌大窟窿。可那屋子主人,见他来得惊世骇俗,只得“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心里却叫苦连天。 郑少卿见他将一只千斤重的石狮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心中骇然之色,已是溢于言表。忽听东方初夏“咦”了一声,郑少卿问道:“初儿,你怎么了?”他还以为东方初夏认识这人。却听东方初夏道:“这……这狮子……怎么这么像我家门口那个?”麝桃先前被来人气势所慑,此时回过神来,叫道:“可不是嘛!这狮子就是咱家门口那个,你看这不是小姐小时候和我画的标记么!”她右手一指,果然在那石狮子的右后脚爪处有一个方形标记。郑少卿道:“可有个标记也不一定就是你们家的啊?”东方初夏道:“卿哥哥有所不知,这镇江府内的‘十三太保’,是不会有第二个的。” 原来这石狮子并非寻常民间之物,乃是东方在任太傅之时,大唐皇帝御赐于他,不仅神态威武,又有纳福招瑞吉祥寓意,更者它有十三个鬈毛疙瘩,这石狮子并非谁家都可以任意摆设,只有一品大员或公、侯等府第前的石狮子头部有十三个鬈毛疙瘩,就是所谓”十三太保”,而一品官以下的石狮子鬈毛疙瘩,就要逐级递减,每减一品就要减少一个疙瘩,七品官以下人家的府第就不准安放这种石狮子。 老者笑道:“小侄女,果然好眼力!不错,这正是府上的狮子,我特地借来用用。”东方初夏听她喊自己“小侄女”,心头咯噔一下,脱口道:“哎哟,是他。”郑少卿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这老者不是别人,正是与“南江太傅”东方在并称于世的“北殿阎罗”森罗笑。 此人痴迷武学,又一心想成为天下第一,当年的嵩山武林大会,他败于劫远禅师之手,心生不甘,此后多年潜入少林想要夺取武学典籍,亏得劫远禅师有先见之明,圆寂之前将大悲掌和混元菩提功的绝技分别传授给你了劫音、劫苦,由这二人同时坐镇藏经阁,森罗笑这才没有得逞。郑少卿依稀记得,那晚夜色浓暗,不满六岁的他跟着师父在藏经阁打坐,忽听一声巨响,森罗笑破窗而入,劫音、劫苦二人力战森罗笑,三人斗了三百多个回合,二僧虽然身怀绝技,但体内根基毕竟不如劫远禅师,以至于斗了个难分难解,森罗笑也只好悻悻而去,从那之后,他便再没见过此人,只是后来听闻千山天武阁发生内乱,掌教森罗笑下落不明,武林中人都道他已是命归极乐,但浑没料到却见今时今地又见到此人。 麝桃看这人神态高傲,本就气恼,又见他竟将自家门前的石狮子拿走,没好气的叫道:“你这老头,忒是无礼貌,不但偷了我家的镇宅狮子,还口出狂言,说什么是你囊中之物,你这么大的年纪,也不知羞耻的吗!”森罗笑听他辱骂自己,却也不着恼,反倒笑道:“你这丫头,倒也牙尖嘴利,要是换做别人我早就让他一命呜呼了。”麝桃虽非大家闺秀,但自幼便被东方家收养,名义上虽然与东方初夏以主仆相称,但私底下都是以姐妹相处,从不见外,固养成了火爆脾气,她见森罗笑如此无赖,气得两眼发昏,大叫道:“你这老头说话好不难听,要不是看你年纪大了,换做别人我早就让他一命呜呼了!”说到最后一句,麝桃还故意将嗓门提高,她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却也不让自己嘴上吃亏。 林群身旁一个男子眼尖,向林群耳边咕哝道:“公子,这老头内功深厚,看起来并非寻常人物,他既然也盯上了东方姑娘,依小的看,咱们不如………”他降低音调,将主意娓娓道来,林群虽不认识此人,但见老者如此神威,有心结纳,又听了属下的一番计较,拍手朗笑道:“好好好!咱们走!” 眼见周围的江湖人,七七八八的都已走了不少,森罗笑笑道:“还真有几个不怕死的,也好也好,反正老夫也是心善之人,那就送你们一程。”他顿了一顿,望着郑少卿点头道:“小子,看你身材健硕,吐纳有方,如果我所猜不错的话,你必是少林弟子了。”森罗笑话一说完,见郑少卿、东方初夏二人四目相对,神色复杂,笑道:“你俩找个凉快的地方卿卿我我去吧,待我收拾了这几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再去理会你俩。!”斜眼一睨那几个还不曾离去的人,冷冷的道:“你们是要滚回家见自己爹妈,还是爬着去见阎王?”却见金家兄弟望了他一眼,笑道:“久闻前辈威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森罗笑道:“老夫已许久不在江湖上走动,难倒你们还认得我?”金家老大金郎一愣,又笑道:“敢问前辈名号!”森罗笑哼道:“原来是骗人的,老夫生平最恨这种心口不一之人,你们既然认不得老夫,那就不要怪我了!”话到最后,众人只觉他声音沉实厚重,嗡嗡震耳,有几个内功薄弱之人,已经先后倒地,不住扭曲滚动,宛似全身在遭受酷刑一般。 金郎见如此架势,早已猜出森罗笑身份,脸色发白,心中另有挂念,却又不肯退去,待声音渐弱,金郎抗声道:“武林中尊卑有别,前辈地位尊崇,怎能与我们这些晚辈一般见识,更何况镇江府乃是南江太傅的归隐之所,前辈若是真想试试身手,又何愁没有对手?” 森罗笑哈哈大笑道:“如此说来,你们是要爬着去见阎罗王咯。好说好说,老夫成全你们也就是了。”金郎见他要动手,神色大变,失声叫道:“且慢!前辈未免不讲武林规矩了?”森罗笑哼道:“什么武林规矩,老夫一点不懂,我只知道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说着话,朝郑少卿招了招手,说道:“这小子说我不懂规矩,我要是就如此轻易的送他见阎王,那不成了真的不懂规矩了,还是你来教训教训他吧。”说罢身子倏地飞起,往墙边的那石狮子处凌空而去。郑少卿知他这是有意试探自己身手,自己一道露怯,与东方初夏和麝桃三人,必定难逃一劫,心中正在踌躇,却听森罗笑又道:“你这小子,全然不似你师父劫远老和尚那般果断。”只见他右手一拂,身旁的石狮子嗡嗡飞出,这一下迅捷无比,金郎只觉两眼一黑,石狮子已撞到眼前。郑少卿不想森罗笑真的痛下杀手,心中突生善念,大步抢上,一拳击在石狮子之上,怦然一声骤响,场中诸人只觉一股无形大力向四周疾散,在街中来回鼓荡,金郎离石狮子最近,他内功不济,只觉一阵眼花耳鸣,口吐白沫,登时昏厥了过去。 金家老二金环见这老者便如天神一般,额头上黄豆般的汗珠已是滚滚而下,脸上肌肉不住抽动,赶紧将金郎背起,一溜烟的功夫便在大街的转角处消失了。其余众人皆是见状大惊,一个个疾步而起,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方才还是人声鼎沸的集市,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已是寥若晨星,森罗笑道:“到底是老和尚的传人,和你师父劫远一样,总是想要救苦救难。”郑少卿道:“前辈错了,我的授业恩师是劫音禅师,而劫远禅师是我师伯。”森罗笑哼道:“管你是谁的徒弟,反正两个秃驴都已归西,还不是一样的。”郑少卿笑道:“佛说众生平等,前辈所言倒也不差,只是你自己可曾知道为何你不是师伯对手,就算他老人家已经圆寂,你依然不是天下第一?”森罗笑哼道:“你说为何?”郑少卿道:“师伯乃是禅林巨擎,早已看破尘世,心性无涯,故此便能存乎一心,无拘无束,武功自然直上九霄,非凡人所能及,而前辈毕生都在追求天下第一,无形中已被名利所累,无论你身在何处,都有个不大不小的圈子缚着你,纵然你练一辈子,也难以有所成就,自然也就不是师伯的对手。” 森罗笑闻言哈哈大笑,说道:“好个小和尚,果然能说会道,那我问你,你是否有看破红尘了呢?”他扫了一眼东方初夏,冷笑道:“我或许不去老和尚境界高,但如今你是美人在侧,这是什么境界,也是少林寺教你的吗?” 郑少卿微微一笑,应道:“我自是比不了师伯,我生平最想做个喜怒哀乐的凡人,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只可惜我并没有想要争夺天下第一的想法,要不然今天倒是可以领教一下前辈高招。” “领教?”森罗笑哼道,“听你的意思,你是不屑于我较量了?” 郑少卿摇了摇头,没有机会森罗笑,反倒扭头看着东方初夏,低声道:“初儿,待会我和他动起手来,你和麝桃姑娘趁乱跑了,回家去找东方伯伯,也只有他可以和森罗笑一较高下了。” 森罗笑看他几人低声呢喃,早就猜出一二,呵呵笑道:“没用的,就算老穷儒亲自到场,我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东方初夏奇道:“为什么?森伯伯您与家父齐名于世,我们本该是交好的世家,你又为什么来为难我们呢?” 森罗笑道:“并非是我要为难你,只是……”他顿了一顿,又道:“你可知道今日的镇江府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如此多的武林人士?” 东方初夏怔道:“这……不错,我心头也是疑惑,镇江本是江南小城,怎么会莫名其妙的来了大批江湖人?” 森罗笑笑道:“你哥哥东方秋寒在少林寺盗取山居图一事,已是天下皆闻,这山居图中藏着一个富可敌国的大秘密,据说这个秘密只有老穷儒可以解开,你说这些江湖人又有哪个不会心动?” 郑少卿心下一凛,他早该想到这些江湖人来此的目的,因为自己必行也是一样的目的。 森罗笑道:“这其中的宝藏,我虽然不感兴趣,但那山居图对我来说却别有它意,我又不想和老穷儒动手,所以只好委屈侄女了。”话音未散,只见森罗笑身影一闪,已掠到东方初夏面前,郑少卿大惊,想要相救,却已不及,只好大叫道:“前辈不想动手,莫非是怕了东方太傅不成?” 森罗笑去势一缓,朗声道:“怕?老夫神功早已大成,普天之下已没有对手,又怎会怕了他老穷儒?只不过是老友相见,老夫不想难堪而已。” 他话音甫毕,郑少卿忽听身后不远处有人拍手笑道:“好个不要脸的森老鬼,多年不见,吹牛皮的本事倒是涨了不少。” 森罗笑一听此人话音,哈哈笑道:“你还是来了。”他话音一收,手上的攻势也一并收走。 那声音又道:“初儿,还不快谢谢你森伯伯手下留情。”“情”字声还未绝,一个青袍缓带的老者踱步而来,其脸冠如玉,气度萧雅,虽须发皆白,但眉目间神采飞扬,风姿绰约,全然没有耄耋老人的感觉。郑少卿一见来人,心中蓦地一凛:“多年不见,东方伯伯依旧神采灼灼。”正要上前拜见,却听东方在道:“原来是卿儿啊,我还以为是哪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后生在这个和笑兄叫嚣。”郑少卿赶紧躬身施礼道:“见过东方伯伯。”东方在一捋长髯,哈哈笑道:“罢了,多年不见,听说你已掌管一方军政,老朽甚是欣慰,但求无愧于民,卿儿勿当谨记。”郑少卿点头称是。 森罗笑见他二人乃是故人,笑道:“原来是旧人相逢,看起来我今天要吃亏了。” 东方在笑道:“笑兄,你我也是多年不见,为何今日一见,你却偷了我家看门狮子,不知笑兄何意?” 森罗笑道:“不过是想要一借在兄的玩意儿,吓唬吓唬这群后生而已,在兄不会介意吧?” 东方在摆手道:“笑兄说笑了,老朽虽是一介书生,身无分文,但却并不吝啬,如果笑兄需要,另一个石狮子拿去又有何妨?” 森罗笑大笑道:“在兄果然爽快,不过我这狮子已经用完,现在就还给你吧。”袖袍一拂,正中身后石狮子,只听“轰隆”一声,千斤的狮子又飞了出去,一时间罡风大作,凌厉非常。 东方在微微一笑,说道:“笑兄可要轻一些,莫要伤了我这御赐宝贝。”只见他身子不动,只是右手五指捺出,按在石狮子的底座之上,只见那狮子在东方在稍稍转了一圈,便停了下来,跟着他又随手一抛,将狮子扔在一边,叫道:“小武哥,还请找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把这狮子安安全全的送到家啊。”只见街角转弯处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应道:“先生放心。” 森罗笑嘿然道:“这江南真是一块风水宝地,在兄久居其间,武功都长进不少啊,来来来,你我多年未见,这次正好一试身手。”也不等东方在回答,挥掌便向他胸前拍去。 东方在忽觉一道灼热掌风扑面而来,让人顿生眼鼻酸热之感,心知此乃森罗笑的独门绝技“锁心掌”,当即沉肩回臂,倒退数尺。他二人都有一争天下第一之心,当年在少林寺大会之上,都败在劫远之手,二人心中并不服输,各自回去勤修苦练,武功早已今非昔比。 东方在虽然闪过先招,但森罗笑后招更劲,双掌激射而来,劲风呼呼,刮得东方在白发根根飞起。只见东方在一足点地,双掌一分,身如一朵鲜花骤开,使出“大俗大雅掌”中的“空谷幽兰”来。“空谷幽兰”乃是“大俗大雅掌”中的一个奇招,招式绚烂多彩,宛如鲜花盛开,但招式之中蕴含绝妙杀机,若无提防,被掌力扫中,势必魂归阎罗。森罗笑的锁心掌虽然力道非凡,但被这奇门掌力一带,还是稍稍偏颇,无法攻近东方在的身子。 森罗笑笑道:“在兄果是招走偏锋的表率,只不过我接下来使得这招,就不知道你接不接得住了!” 第六十章 纷纷芸芸成何事 东方在见森罗笑虽然言语挑衅,但他身子却丝毫不动,只是双臂微曲,左掌缓缓运起内功的劲力。 东方初夏看出森罗笑正在酝酿神功,忙道:“爹爹,实在不行就不要打了。”东方在年逾古稀,比森罗笑还要大出七八岁的年纪,她担心父亲万一体力不支,后果可是不堪设想。东方在却摆了摆手,笑道:“不碍。”嘴上虽是如此说着,但是心想:“单凭我原来武功,要胜他原就不易,更何况这几年老鬼武功大进,要想分个胜负,就更加难了。”可森罗笑既然开口,自己又不能不应,只好点了点头,双手分摊,左手打了一招“傲慢不逊”,右手一招“云锦天章”,分攻两侧。 森罗笑与他齐名于世,虽对敌数次,却从未见他完完全全的使过整套的“大俗大雅掌”,当年在少林寺的武林大会上,纵然情势紧迫,力战劫远禅师之时,东方在也一直不曾全力施展。此时,森罗笑但见东方在的双掌竟能左右开弓,且招式不同,心中不由得“咦”了一声,如此精奇招数,心下早就不敢小视了,这时见东方在两招打出,猎猎风声,果然非同小可,可他自忖自己也是纵横当世的人物,暗暗哼了一声,伸出双手,挡左避右,直攻敌人中宫。 两人首次交锋,是在京城的比武台上,那时二人尚还年轻,都是出道不久的热血男儿,都想一朝成名天下知,争的是功名富贵;第二次是在少林寺的武林大会过招,那时的二人已是武功大成,都想一争天下第一,可两番相斗,虽是都没拼尽全力,却也没有分出胜负。现下第三次恶战,虽非一决生死的时刻,却也都想试探一下对方功力,他们心中互相不服,此时正要使出全力,再无任何隐藏,只因两人均知对方年龄与日俱增,武功也较前更加狠辣,只要稍有疏神,中了对方一招半式,难免命丧当场。 两人你来我往间斗了两百余招,依旧难分上下,忽听森罗笑诡笑一声,跟着招式陡变,本来快速无比的掌法突然慢了下来,右手微微一弯,正在迎在东方在的左手掌心,又见森罗笑手上突然用力一送。东方在从没见过森罗笑用过如此缓慢的招式,心下一凛,手上却不敢怠慢。 东方在左掌加劲,本想化解森罗笑的缓慢重击,哪知陡然间,察觉对方掌心之中突然生出一股弹力,将掌力撞回,幸亏东方在体内有“乾坤清气”护住全身脉络,否则尚须遭殃。原来森罗笑使得这招唤做“不嗔相”,乃是“幽冥十二相”中的第十一相,讲究不拘泥于法相生力,相态尽被化去,仅存神意,达到神意动而劲力生,端坐伤人的境界,一招推出,当有阎罗之力,非人力所能及。 东方在乃是儒生,虽自创多种武学绝技,但气力非其所长,此时以己之短迎了森罗笑的阎罗一击,已是倍感吃力,又斗数招,蓦地收回双手,扬声道:“且慢!” 森罗笑不想东方在突然叫停,愣了一下,大笑道:“在兄这是……认输了?” 东方在笑道:“认输倒不至于,只是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一下笑兄。” 森罗笑道:“请教不敢当,有什么问题直接说就好了。” 东方在皱眉道:“笑兄多年来不曾现身江湖,如此刚一出山,便抢了老夫家门口得看门狮子,难不成纯粹是为了一张真假不辨的藏宝图吗?” 森罗笑冷笑一声,摇头道:“什么宝图,在我眼中不过是一张废纸而已。” 东方在又道:“那你此番却是何意?” 不待森罗笑说话,郑少卿突然想到在藏经阁之时,程伯所说的那段关于“山居图”和度鹤秋的往事,岔道:“你是度鹤秋的徒弟?你知道那个山居图是假的?” 森罗笑呵呵直笑。 东方在见他笑得如此欢快,心下恍然大悟,摇头道:“我早该想到,你是来取旧物的。” 森罗笑点头道:“取旧物不假,不过是顺手而已。” “顺手?”东方在有点不太明白,除了取回师傅留下的旧物,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能让久违出山的森罗笑来到一座江南小城。 森罗笑道:“你们可曾听过海外销金窟?” 几人皆是摇了摇头。 森罗笑笑道:“你们几人并非富人,不知道销金窟一事倒也正常。” 麝桃一听“销金窟”三字,心中好奇,问道:“什么是销金窟?” 森罗笑道:“传说这销金窟存在东海之上,飘渺之间,这其中不但有奇珍异宝,酒池肉林,珠宝美人,更有你心中能想到一切,只要你有钱,那里便有说不完的好处。” 东方在笑道:“哦?如此神仙之所,为何不邀请我去一观?” 森罗笑大笑道:“好个老穷儒,似你这般身无分文之人,如何上的了那销金主人的名单。” 东方在见森罗笑眼带嘲意,悻悻叹道:“那可真是可惜了。” 森罗笑道:“那销金窟之说本就是枉谈,又有什么可惜呢?” “枉谈?”几人均是一怔。 森罗笑道:“销金窟之言乃是江湖上一个神秘组织假借名义,引诱富人上钩,然后又将这些富人绑架,强占富人财产,以达成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 东方在抚须沉吟道:“原来是一群小人的卑鄙伎俩,可是这与你老鬼又有何干系?” 森罗笑道:“这些卑鄙小人若是只骗人财产也就罢了,可偏偏伤人之时,使得却是我‘锁心掌’的功夫,如此明目张胆的嫁祸给我,我又岂能容他?” 东方在哈哈笑道:“锁心掌法乃是你独创,这江湖上要是有人能创出和你锁心掌一模一样的功夫,那此人想来武功也是不弱的,就算你找到他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只是……”他稍稍一顿,续道:“我为何不曾听过江湖上又出了如此人物?” 森罗笑哼道:“什么狗屁人物,我早就查明那散播销金窟谣言之人,出自百里桃花坞,我此番南下本想去百里桃花坞查访明白,却不想半路听说秋寒侄儿夺了山居图,这才突生主意来到镇江。” 东方在道:“原来寒儿取了山居图一事已然天下皆知,只可惜他不听我言投靠朝廷,我已经与他断绝父子关系,他就算夺了山居图,也不会让我看上一眼的,老鬼你打错算盘了。” 森罗笑嘿然道:“打错算盘倒是不怕,能一睹在兄风采,也不枉镇江一行,我本为山居图而来,如今却变了主意。” 东方在“咦”道:“什么主意?” 森罗笑微微一笑,心道:“你老穷儒都不放在眼里的东西,我若是碰了,岂不丢了面子?”嘴上却说:“那山居图我不要也罢。”话一出口,便要转身离去,却听郑少卿叫道:“前辈留步。” 森罗笑扭头看着他,说道:“小和尚何事?” 郑少卿乃是俗家弟子,从没剃过光头,如此却被森罗笑嘲笑成小和尚,心中暗暗好笑,却又不与他讨论,道:“前辈要去百里桃花坞?” 森罗笑点了点头。 郑少卿道:“说来也巧,晚辈也打算去百里桃花坞查访一件秘事,那百里桃花坞城寨众多,高手更是不计其数,处处暗藏杀机,你我何不结伴同去?” 森罗笑冷笑一声,道:“结伴?”朗声一笑,转身即走,只见他身形矫若游龙,向西而去。 郑少卿还想追赶,却听东方在笑道:“森老鬼最是自负,从不肯与人为伍,就算是百里桃花坞暗藏杀机,也绝不会与你同行的。” 郑少卿叹道:“是我考虑不周。” 眼见森罗笑人已渐远,东方在扭头朝着郑少卿道:“卿儿,莫非你去百里桃花坞要调查渔安村之事?” “渔安城?”郑少卿从未从未听过此事,心中纳罕,问道:“何事?” 东方在道:“大约半个多月前,潭州西北的渔安村上下三百余口,一夜之间全部被人杀害,那渔安村本是一个靠打渔为生的小渔村,上百年来都是平安无事,此事突然发生如此惨案,不得不叫人猜想。” 郑少卿惊道:“竟有此事!朝廷没有过问吗?” 东方在叹道:“国主李璟只顾着扩张国土,想要一统天下,又怎么会顾及其他呢。”言语中皆是凄凉。 郑少卿哼道:“如此不顾黎民百姓死活的君王,焉能坐统华夏?” 东方在道:“谁说不是,寒儿当初想要入仕,我坚决不同意,便是早已看清当今世道了,奈何小子不依……”他话没说完,却听东方初夏打岔道:“爹爹,哥哥也是想出人头地罢了。”东方在苦笑一声,转道:“那渔安村惨案,我早已暗地里查询,多条线索指明皆于百里桃花坞有关,我多次想潜入百里桃花坞总舵查访,却不想近日来镇江城突然冒出许多江湖人,都以为寒儿将山居图带给了我,他们必然对我不利,我若此时不在家中,单凭麝桃一人势难抵挡,便想待风头过了再从长计议,不过现在倒好了,卿儿你既然来了,也要去百里桃花坞,那便说道替我查寻一番如何?” 郑少卿应道:“伯伯吩咐,小侄定当竭尽全力,这边启程,待查明真相之后,再来告知。” 东方在听他应下此事,淡淡一笑,扬声道:“既如此,我在府中恭候佳音了。”又转头看着东方初夏和麝桃,说道:“回家吧。”他话音未落,抬脚要走,东方初夏柔声道:“爹爹,你要走了么?”东方在没有说话,只是淡淡一笑,便如一只大鹏鸟般比翅而飞,转瞬间消失不见。 东方初夏见父亲与森罗笑都已离去,皱眉道:“卿哥哥,你要自己去吗?要不我让麝桃陪你一起去吧。”她虽然不懂武功,也不理这江湖事,可她毕竟久居江南,百里桃花坞的威名自然是听过的,她担心郑少卿一个人独自潜入其中,会凶多吉少。 郑少卿堂堂男儿,又怎么会让一介女流之辈相助自己,当即大笑道:“初儿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只是麝桃姑娘嘛……”他略一沉吟,笑道:“还是不要去了,省的还要照顾她。” 麝桃听他如此言语,登时瞪着郑少卿,面皮时青时红,叫道:“你……你说什么!” 郑少卿微笑着看了东方初夏一眼,笑道:“初儿宽心,待我安然回来的时候,再去家中拜望东方伯伯和你。” 东方初夏还在依依惜别,郑少卿已转身离开,他怀念东方初夏,却又不得不走,他从未想过花落会怎样,正如他从未想过会再次遇见东方初夏,也许只有当分别来临的时候他们才会静静的一起笑,然后一起默默落泪,仿佛花轻轻的落下,云从我们的身边飘过。郑少卿常年征战,惯于离别,如花,如云,更如东方初夏那眼角还未拭去的泪光。 郑少卿刚从百里桃花坞而来,此时再次返回,自是对路径颇为熟悉,他在长江之上找了一搜载客游船,又往上游而去。沿大江西上,本是逆流,船夫划船十分吃力,速度更不比来时那般畅快,郑少卿见时候尚早,便合衣睡去,他已是多日不曾好好休息了。待到翌日午时,郑少卿睡梦之间,已被船家叫醒,原来已划到长江岸边,只是那百里桃花坞名声在外,寻常百姓不敢靠近,只得找了一处相对较远的码头停泊靠岸,郑少卿也不船夫,当即弃舟登陆,沿一条绵延小径向百里桃花坞行去。 走出不远,便进入了一片树林,林中小路只有一条,倒不会行错,但树林越走越密,脚下更有连片沼泽,此时乌云压顶,眼见大雨将至,林中又无遮雨之所,郑少卿正感焦躁,忽见远处有几堆火光,心中大喜,念道:“这密林之中,有火光自然也有人,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发足向前奔去,却又心知江湖险恶,丝毫不敢懈怠。郑少卿过去也曾独闯江湖,后又在战场上厮杀多年,多历凶险,此时虽存戒心,却全无惧意。 行不多时,到了林中一处空旷之地,只见一个座不大不小得石屋屹立在前,再走近数丈,借月色微光,看得清楚,那屋子石门大开,那熊熊燃烧的火光,正是从屋内传出,此时石屋四周浓烟滚滚,看起来屋内必是有人在烤火。 忽听“咔啦啦”一声闷响,瓢泼大雨顷刻而至。郑少卿生平最恨淋雨,一时间也顾不得身份,大声叫道:“屋中可是有人?”但见人影一晃,出来四个人,两男两女,四人都是锦缎长袍,服饰颇为华贵。当先一人躬身行礼,淡然笑道:“原来有贵客远来,未曾相迎,实在抱歉。”郑少卿还礼道:“偶遇大雨,烦扰主人,郑某深感抱歉,又怎敢让主人赔礼。” 说话之人正要抬手相迎,忽听身后女子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那人却怒目一瞪,那女子仿佛有些害怕,便不再多言,那男子笑道:“客人请进。” 第六十一章 几见疑惑谈伪真 郑少卿见这四个富贵模样的男女年纪都已近半百,脸上的隐现的风霜之气无不诉说着四人武林身份,只是如此高贵的武林世家怎么会出现在百里桃花坞外的偏僻密林,而且自与他们见面以来,除了那引头的男子,却从未见其余三人中有哪一个脸上露过一丝笑容,虽非面目可憎,可委实有一丝敌意,郑少卿心道:“话不投机半句多,若非突降大雨,我必然不会与此等人物同在屋檐下避雨。”可事已至此,也无他念,只好微微一笑,进去石屋之中。 郑少卿进了石屋,只见屋内空荡荡地,除一张石桌外搭几把石凳外再无陈设。四个男女跟着入内,坐在主位。当先那人道:“小可不敢,请问这位英雄高姓大名。”郑少卿不擅言词,只是主人家相问,又不好不说,拱手说道:“在下名叫郑少卿,是个西北军人。”郑少卿早就发现这四人,个个都是身负绝艺之辈,鬼鬼祟祟匿在此地,必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故对自己的身份有所保留。 那说话之人又道:“这片‘密杀林’离长江不远,平日里湿气太重,从无外人到访,今日贵客降临,幸何如之。却不知这位英雄有何贵干,倒回来此呢?”郑少卿看那四人眼神闪烁,知道自己怀疑的没有错,灵机一动,大笑道:“我与百里桃花坞的楚云轩头领乃是故交,此次他特令手下人约我来此,说有要事相商,我本不想来,那传话人却说此事关乎整个武林安危,我好奇心起,是以过来瞧瞧。虽还不曾看到那百里桃花的奇景,却见这片林子景色幽雅,令人大开眼界,也委实不虚此行啊。”他稍一转念,又道:“看几位打扮不凡,身份也定是尊贵,却不知几位名号,斗胆一问。” 那说话之人脸色一黯,随即笑道:“在下薛彭。”他又依次指了指另外一男两女,“这位是我二哥薛彦,我后面这位是贱内左氏,最后那位是我二嫂。”他介绍完毕,郑少卿着实吃了一惊,这四人不是别人,正是鼎鼎大名的炼剑山庄二公子与三公子夫妇,这炼剑山庄虽然四公子薛彤最为出名,不过是因为他痴迷习武,江湖上的传言颇多,而他的另外三位兄长,虽然少在江湖露面,却也并非泛泛之人。老大薛彦深受父亲真传,一心想要成为一名铸剑师,但他心思单纯,薛道丰认为此子不足以成为铸剑师,故此逼迫他习武,虽性格脾气暴躁,但不失为一个光明磊落的汉子。老二薛彦酷爱诗书,一心想要考取功名,奈何屡屡落第,为人心思缜密,更兼诡计多端。老三薛彭个性好爽,思绪聪颖,最得薛道丰喜爱,更将其父铸剑锻刀的本领尽数领会,颇有大师风采。老四薛彤痴武成迷,无心家事,只想挑战各路高手,扬名天下。而炼剑山庄四位公子除了薛彤外都已成亲,薛家的三位夫人皆是巾帼不让须眉的狠角色,炼剑山庄的女眷或许只有小女儿薛白是一位只通书韵,不知武功的人。郑少卿虽非江湖中人,但他出身少林,更兼炼剑山庄乃是锻造兵刃的最强之所,郑少卿对山庄亦是颇多了解。他不想在此地竟能碰见炼剑山庄之人,心中安能不惊? 薛彭道:“原来郑兄与我们兄弟几人都是受了百里桃花坞所邀,看来真是缘分啊。”说着嘴角一扬,漏出鬼魅一笑。薛彦接道:“是啊是啊,这石屋子本是看林人的居所,我们几人也是在此避雨的,待大雨一过,咱们不如同去百里桃花坞如何?”郑少卿已看出这两人心中所想,却不揭破,说道:“薛二哥所言极是,传说那百里桃花坞是个黑白通吃的大帮会,我一个人要去本是有些担心,可若与四位前辈同行,我就放心多了。” 几人一一落座,薛彭见郑少卿再不多言,心中突地生出一个主意,笑道:“郑兄你一军中好汉,为何也与楚云轩这等绿林之徒有交往呢?”说着含嘴蔫笑。薛彭夫人左氏说道:“这事倒也奇怪,那楚云轩听闻是白虎观观主青阳子的徒弟,也不曾听说他与朝廷中的什么人交往过密啊。”郑少卿听他们似有怀疑自己的语气,接口道:“几位不知,我参军之前,曾在河东司家营学过几年功夫,而我的师傅与那青阳子颇有交情,故此我与楚兄也算是世交了。”亏得郑少卿灵机一动,骗说自己是司家营的弟子,心道:“司天放与司天剑兄弟俩的一招一式,自己也能学个似模似样,就算一会他们和我动起手,也必不能识破我。” 薛彭似有迟疑,看了一眼其他三人,跟着道:“说起楚兄弟,我可真是一肚子怨气,那日他说要和我切磋切磋,我本想那青阳子的功夫也就平平,不过是借了八宝神剑的威名,可谁知道他早已弃剑从刀,那扶桑忍刀使得真真假假,差点还栽倒他手里。”他话一说完,还瞥了一眼郑少卿,唯恐他没有听见自己的话。郑少卿心中一怔,暗道:“扶桑忍术不是杨玉鸣的绝技么?怎么他会说是楚云轩的本事,莫非……”他还在踌躇,又听左氏气忿忿的道:“可不是吗?那扶桑忍术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见,那来去无影的诡异劲儿,我还以为碰见鬼了,真是把我吓得不轻。”话到最后,依然怒气不息。郑少卿看他二人夫唱妇随,实在好笑,正了正色,说道:“不错不错,这忍术与我中华武术、佛法颇有渊源,忍术最初源于日本传统格斗术的一种,后吸收中国《孙子兵法》、《六韬》等理念,融神道教、佛教中的相关心法与秘技,在长期修行与刻苦磨练中独自发展,最终形成忍术,与中国刺客的暗杀术一样,是一种伏击战术,后经南北朝的演变完善,形成今天的样子,可以说是一种极为隐秘、诡异的杀人手法。” 薛彭笑道:“还是郑兄见多识广,所言不差,那楚云轩当真是诡异至极。”薛彦妻子宫氏接道:“一点儿也不错。我在那日在江畔初见此人,见他在那三个壮汉交手,知道出了岔儿,怕他不利,刚想过去察看,这人却三两下的功夫已将三个大汉全都撂倒,那诡异的抓手功夫才是厉害。”郑少卿见那二夫人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肤色极白,双颊红润,想是平日里保养得不错,他心里暗暗一笑,说道:“夫人所说不假,可那抓手功夫却是杨玉鸣的本事,为何几位却说是楚兄弟的本领呢?莫非你们不是百里桃花坞的客人?”郑少卿佯装一惊,瞪大双眼不时的打量着四人。 四人被郑少卿反将一军,心中一怔,幸而薛彦思虑够快,呵呵笑道:“我们又岂会不知杨兄弟出身扶桑甲贺派,只是……”他略略沉吟,缓缓的道:“只是郑兄弟突然现身这密杀林中,叫人不得不防,故有此一试,还望兄弟莫要见怪啊。”郑少卿道:“所谓人心险恶,不得不防,几位不过是正常反应而已,我又有什么抱怨呢。” 屋外的雨“淅淅沥沥”的也不知道飘了多久,炼剑山庄几人虽然看起来诚实相告,但依旧各怀鬼胎,郑少卿本想乘夜归去,但又见薛家四人处处透着诡异,好奇心起,想要查明究竟。心道:“既来此间,这几位又声称与自己同路,那便同路何妨,怎能就此回去?” 眼看夜色越来越深,当晚五人就在石屋中安睡,地下只是几张草席,想来也是之前的守林人留下来的。这一晚,郑少卿身处险地,睡得不大安稳,反倒是薛家兄弟鼾声如雷,如同睡在自己床上一般。 次日清晨,郑少卿醒来,走出石屋,早已雨过天晴。郑少卿感叹雨后的清晨,凉爽极了,正在信步闲走,忽听身后有人招呼道:“郑兄早啊!”郑少卿一回头见是薛彭,笑道:“薛三哥早啊!”薛彭道:“郑兄,既然这雨也停了,咱们这就出发如何?”郑少卿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薛彭笑了笑,喊来其余三人。 密杀林距百里桃花坞不过七八里的路程,几人有说有笑,并肩而行。可几人将将走出三四里地步,只见头顶之上笼罩氤氲白气,如浓雾上蒸,久久不散。郑少卿直觉蹊跷,问道:“这浓雾天气是不是有些异常?”薛彦道:“郑兄看来并不经常南下啊,殊不知江南多雨,而雨气蒸发之后,便会形成浓雾,除非日头暴晒,否则久久不散。”郑少卿感叹道:“诸公迷楚泽,一朝春雨碧满塘,还疑映蜃楼。待访公超市,将予赴华阴。”薛彦脸色一凛,赞道:“不想郑兄非但身居保家卫国之职,更是文武全才啊。” 可他赞叹之声未绝于耳,忽听得前方有人纵声高呼:“薛二公子、薛三公子在这儿吗?江左堂堂主前来参见。”郑少卿不想百里桃花坞的五堂堂主竟然亲自相迎,唯恐自己身份暴露,只好不去理会。却听薛彭叫道:“这里有个贼人,要害我们,盖堂主快来!”那人又大声喝道:“恶贼不得无礼,你只要伤了薛家公子一根寒毛,叫你死无葬身之地。”这人声若洪钟,如风卷黄叶一般呼啸而来,大是威猛。 郑少卿知道薛彭说的这贼人便是自己,正要质问,但听见脚步甚急,那人似已靠近,郑少卿只觉身前一股热力涌来,已有人跃到身前,呼的一掌便往郑少卿心口拍去,同时喝道:“哪里来的恶贼,敢来百里桃花坞闹事?” 头顶之上的浓雾破重,待郑少卿发现那来人已击出一掌之时,已有不及,亏得他临场应变迅敏,右手一抬,还不曾祭出内息,便接了他这一掌,但听嘭的一声,这一掌力道奇猛,结结实实的打中了他掌心。郑少卿深得少林寺内功的精要,全身不动,将易经筋的内力引到掌心,只听到波的一声响,那发掌之人被郑少卿硬生生的逼退数步,那人连连后退,仍是站立不稳,双腿兀自颤动。 发掌之人一掌既出,第二掌跟着便要击落,见了这等情景,第二掌还未拍出,便已心生怯意,叫道:“薛二公子、薛三公子,你们没受伤么?”但见薛彦、薛彭还有两位夫人皆是无恙,心下稍安,可他暗忖自己这一掌有开山裂石之劲,却被这人轻松化解,此人内功之高,当真不可想象。 郑少卿见那出手之人也是一七尺大汉,不禁摇了摇头,回过头来笑道:“你这一掌的力道真是不小,只是这偷袭之举空非好汉所为啊。”那人大吃一惊,心想自己掌底不知击毙过多少成名的武林好手,这汉子中了字迹一掌,纵然掌力已被化解,却丝毫没有受到一点影响,竟如没事人一般,说道:“你……你……”瞧瞧他脸色,伸手指去搭他脉搏。郑少卿觉此人倒也可爱,心想开开他的玩笑,于是暗运内劲,腹膜上顶,霎时间心脏停止了跳动。那人一搭上他手腕,只觉他脉搏已绝,更吓了一跳,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薛彭侧过头来,哈哈笑道:“看来这位郑兄风趣的很啊,来来来盖堂主,见过司家营的传人郑兄。”那人退后一步,躬身施礼,说道:“原来是司家营的传人,怪不得内功如此深厚,小人盖江南多多冒犯,请勿见怪。”郑少卿见薛彭先前声称自己是贼人,此时又将江左堂堂主与自己引荐,如此怪异的举动,分明就是接机试探自己武功,好在自己留了个心眼,并不曾施展一招一式。 盖江南向郑少卿见礼已毕,随即恭恭敬敬的向薛彦、薛彭四人施下礼去,薛彦大剌剌的点一点头,却不怎么理会。郑少卿暗觉蹊跷,心想:“这薛家兄弟不过是百里桃花坞的座上客,为何却对江左堂堂主如此轻视呢?”又听盖江南说道:“震元堂海堂主约了衡山派的朋友,回生堂朱堂主约了海莽帮和天门观的人物,今日午时同在长江之上的百里洲岛相会,到那时总瓢把子亲临,会将大夏龙雀公诸于世。我们老大亲口交代下来,说这把刀对于几位意义非凡,让小人务必护送回几位安全上岛,共同见证这场江南盛会。” 听了盖江南的话,薛彦脸色似有不悦,哼了一声,说道:“海莽帮、天门观、衡山派……嗯,衡山派的杜归明也去吗?”盖江南道:“听说是杜掌门的公子亲率衡山派的一十八名亲传弟子,前去百里洲赴会。”薛彭冷笑道:“衡山派名气虽大,却早已不似祖上那般威风了,如今就连着小小聚会,杜归明都已经不敢露头了,盖堂主,你们还请了什么好手?” 盖江南迟疑了一下,又道:“听说还有两名地佑堂的弟子也去赴会,说要见识见识这天下第一刀。”说到这里,眼角向郑少卿不自觉的一掠。 薛彭冷冷的道:“他们要去瞧瞧大夏龙雀么?那曲羽檀老儿死了之后,地佑堂只不过是空有名头而已。”薛彦道:“三弟莫要大意,听闻那曲足天的五行真元诀已然大成,地佑堂的弟子万万不可小觑啊。”转头又向郑少卿道:“郑兄,百里桃花坞有规矩在先,咱们就此别过,我与盖堂主一行,上他的船,你便在此地等着楚兄来接你把。” 郑少卿一怔,原来百里桃花坞的客人都是有人专门迎接,方能顺利进入,可他本就是骗了薛彭几人,又哪里会有人来迎接他,眼见薛彭、盖江南几人要走,急忙道:“楚兄早有言在先,说他忙于他事,没有时间来接我,让我去找……七海大师,到时候由他接引自己。”盖江南一听,怔道:“这位兄弟,你是楚大哥的客人么,他这几日亲自看守百里洲,想必是不能来亲自迎接你了,既然今日有缘碰到了,那也没必要麻烦七海大师了,咱们一同去也就是了。” 郑少卿抿嘴一笑,说道:“盖堂主所言极是,咱们便一块儿去罢!”薛彭听郑少卿对百里桃花坞的几个人物如数家珍,此时的戒心已是大减,对盖江南道:“盖堂主,既如此,请你在前面引路。”盖江南应道:“是!”说着话,他引着众人一路往西北而去,走不多时,遥见一艘客船停在江畔,盖江南安排几人依次上了船,自己弯着腰退出船舱,态度大是恭谨。郑少卿却对此人的修为与武功颇为敬佩,便站起身来,送到舱口。 第六十二章 百里洲上天过海 盖江南除了船舱,一声轻喝,众水手扬帆转舵,向前直驶。 郑少卿不熟水性,猛见百里桃花坞横行水上的这等威势,暗自心惊,只听得雷声隐隐,原来是江面上一个潮浪打开。郑少卿探首窗外,向后望去,只见一丈高水墙呼啸而至,郑少卿只怕这艘大船待得潮水一冲,登时便要粉碎,心中陡然生出呼救、脱身之意,可他回眼看薛彦、薛彭等人时,只见他们神色自若,似乎这类事司空见惯,丝毫没放在心上,郑少卿心中一怔,若自己此时离去,岂非落人笑柄,只得默然不语,心头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薛彭瞧了他的神色,微微一笑,纵声笑道:“郑兄果真是土生土长的北方汉子,对这潮起潮落的大江似乎心有余悸啊,盖堂主,那可得叫你的人快点走,要不然得惊着咱们的贵客了!”这一番奚落大出郑少卿的意外,可他又无言以为。只听得舱外甲板上的盖江南应道:“得令!加速”船身蓦地一顿,船身的速度跟着增了不少,向着江心驶去。 就在这时,潮声如雷,震耳欲聋,百里桃花坞的江船猛地被抛了起来,众人谈笑的说话声尽皆掩没。郑少卿惊魂甫定,再向窗外看时,只见巨浪滔天,宛若末日来临一般,郑少卿心中庆幸,若非大船走得及时,这时的自己恐怕早已被掩没在惊涛之中了。 郑少卿本以为这所谓的“浩劫”已经远去,整了整衣摆,正要起身,打算去甲板上一观长江美景,可他刚一起身,猛然感觉腿脚有些软,紧接着头脑有些发懵,他努力的看了一眼薛彭,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同时看到了四个人影,紧接着开始晃动,自己的意识也变得天旋地转了起来。郑少卿心神一荡,心道:“不好,莫非是晕船了。”他曾听手下一个做过几年水手的老兵讲起过:“若一个人久不乘船,偶然一次坐船是,船舶发出的颠簸、摇摆或旋转等动作,可以刺激人体的大脑神经而发生的一种怪病,让人初时感觉上腹不适,继有恶心、面色苍白、出冷汗,旋即有眩晕、精神迷乱、呕吐等症状,水手们称为‘晕船’。”郑少卿不敢再向旁人看去,他强自镇定了一口气,刚刚起来的身子又坐了下去,装作欣赏船窗之外的风景,但心思不定,和船外船底的波涛一般汹涌起伏,又哪里看得进去? 郑少卿心思如潮,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感觉与意识渐渐恢复了常态,又觉船身已经平稳,郑少卿心道:“我好歹也算是一方诸侯霸主,坐在船舱之中,却被这小小船儿所制,岂非污了自己名声。”他瞥了一眼薛彭等人,也不确定自己方才的糗样是不是被他们看在眼中,“罢了,出去透透气吧。”于是推开舱舱门,走到把甲板上的一个水手身旁,瞧着他一点一点的收拾着帆缆,那黑黝黝的肌肉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突兀,郑少卿见他虽然满头大汗,嘴角却挂着一丝微笑,郑少卿问道:“水手大哥,你不累么?”那水手没有抬头,只是抹了抹额头汗水,咧嘴笑道:“不累,这世道有口饭吃就行。” 有口饭吃就行!这是多么简单的追求,可在这乱石之中,却偏偏又难以实现,郑少卿看着远去的潮浪,感受着脚下的江船穿波越浪而驶。 约莫半个多时辰之后,上涌的潮水已渐行渐远,这剩下的水路便是顺风顺水,舟行渐远,午时不到后己近百里洲岛。那百里洲号称万里长江第一大江心洲,因环江堤防长百余里,故得名百里洲,此地四面环水,长江亦在此分成南北两支,郑少卿眺望洲岛,不禁想到李白曾言“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此地的境界莫过于斯。 江船驶近岛岸,相距尚有数里,郑少卿立于船头,只听得百里洲上鼓号之声呜呜而起,岸边两排共计十数人的队伍各举大旗,挥舞示意。江船渐渐驶近,只见那十数面大旗上均绣着一朵桃花,迎风怒放在长江之上,就像落下了百里胭脂云,甚是妩媚。 两排队伍之间站着一个老者,待江船近岸,只听老者高声笑道:“玄冥堂主贺九天恭迎各位贵客。”声音绵绵密密,久长不散,响亮的嗓音之下,掩饰不住那老者醇厚内息。片到间,大船靠岸,贺九天亲自铺上下客的木板。盖江南请炼剑山庄诸人先行,郑少卿紧随其后,上岸后各自与贺九天引见。 贺九天本以为炼剑山庄才是贵客,却不想几人闲谈间却对郑少卿极为看重,待听到他是司家营的传人,心中不由得一凛,暗道:“司家营虽说也是名震江湖的门第,可自第二十一代掌门人司琢玉去世之后,也没出过什么厉害人物,这郑少卿的名号自己也并未听过,想来不是什么厉害人物,就算今日有什么异动,必叫他有来无回。”他久在江湖,不知朝野中事,不认识郑少卿倒也并不奇怪,贺九天心中虽如此心思,嘴上却要客气一番:“久仰司家各位英雄的威名,今日幸得相识,大是荣幸。”郑少卿见他言不由衷,心中暗暗冷笑,嘴上也是谦逊了几句。 薛彧尤擅察言观色,早就看出二人心思,笑道:“你们二人言不由衷,说话太不痛快。” 贺九天老于世事,哈哈一笑,没有说话。郑少卿却哼道:“不痛快是没有的,贺堂主老而弥坚,武功必然精湛,在下方才听得贺堂主这传声的功夫,心下好生佩服。在下只是受楚云轩楚兄邀约来瞧瞧热闹,决无他心。” 贺九天听他夸赞自己的本事,当下敌意尽消,面溢笑容,好生欢喜。贺九天素知炼剑山庄的二公子薛彧脾气古怪,从来不和陌生人为伍,但这此却与司家营的传人结伴而来,知道此人或许别有来头,说道:“好了,时候也差不多了,衡山派、海莽帮、天门观的朋友们早就到啦,还有两个地佑堂的年轻弟子,不过这两个小子嚣张跋扈,得意得紧,觉得此次大会必能扬名立万,哼,可他们哪知道今日群雄大驾光临与此,个个都是身怀绝技之辈,哪里容得这两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说话。”他刚说到这里,忽听得背后一人喝道:“背后鬼鬼祟祟的毁谤旁人,可不是我们百里桃花坞的行径。”话声一顿,转出一人。身穿天蓝色长袍,手提一柄长剑,脸罩寒霜,一副找人算账的模样,不是楚云轩还是何人? 贺九天笑道:“并非我背后毁谤旁人,只是看不惯而已,来来来,我跟各位引见引见。” 炼剑山庄的薛家兄弟是此次大会的贵客,楚云轩本是想要迎接他们,却一眼看到了一旁的郑少卿,几日前,他与杨玉鸣、七海和尚还有巴山曾围攻郑少卿,最后若非被东方初夏和麝桃所救,恐怕早已见了阎王,而楚云轩没有除掉此人,心中也大为遗憾,楚云轩本以为郑少卿早已逃离此地,却不想他竟然又胆敢一个人返回百里桃花坞,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楚云轩来就要发作,但斗然间见到薛彦、薛彭兄弟二人对郑少卿颇是看重,不由得心中一动:“不知道这姓郑的和炼剑山庄有什么关联,若贸然动起手来,恐怕大家脸上都有失光彩,反正这百里洲四面环水,谅这郑少卿也是插翅难飞,待大会结束之后再收拾他也不迟。”于是笑道:“郑兄,想不到你也来了,那看来待会这赏刀大会一结束,咱们便可以好好聊一聊了。” 郑少卿笑道:“楚兄哪里话,我也是受了你的邀请而来。” 薛彭见郑少卿与楚云轩果然是旧相识,心中怀疑便放了下来,几人见了礼,正要往小岛中心而去,却突然听到一声长笑,从一处山坡的背面转出两个人来。两人均穿白色长袍,看起来都是十八九岁的年纪,面带冷笑,一副十分高傲的模样。 贺九天哈哈笑道:“你看,方才还在说两位少侠如何威风,这一会的功夫却不想见了面,”他一指那稍高半头的男子道:“这位是肖鹂肖少侠。”指着另一稍矮的人道:“这位是周是休周少侠,两位都是地佑堂的武学高手,江湖上无人不知地佑堂老掌门曲羽檀威震天下,武学上更有许多独门之秘,而这两位更是地佑堂中出乎其类的后起之秀,这一次大驾百里洲,定是要一显身手,让我们大开眼界。” 贺九天的这番话听起来虽然是捧奉之词,但明眼人都听得出来其中满是讥讽,郑少卿心想这两人如此年轻气盛,听到羞辱自己的言语必将立即动武,自己本就是为了探听消息而来,百里桃花坞越乱,自己也越容易寻些证据,哪知肖、周二人似乎并没有听见他说些甚么,再看二人的神色,只见二人不约而同的盯着东边方向,郑少卿回头看时,却不知三丈之外何时站着一个女子,原来他二人见那女子容光照人,早已看的如痴如醉。 贺九天向那女子施了一礼,说道:“大小姐,这位是司家营传人郑少卿郑兄,这四位是炼剑山庄的薛彦、薛彭伉俪,这两位是地佑堂的肖骊肖少侠、周是休周少侠。”他说这几人姓名时都轻描淡写,不加形容,反倒是介绍起那女子时,多了几分恭敬:“诸位贵客,这位便是我百里桃花坞的大小姐沙煜。”郑少卿心头蓦然一愣:“沙煜?这大小姐既然姓沙,那沙老大看来还是总瓢把子,他果然在骗我!” 沙煜见了今日盛会的景象本就心中欢喜,眼光此时又在几人脸上一转,秋波流动,好生艳丽。 肖骊见沙煜神态亲近,正要上前搭讪,却见沙煜眼神直直的盯着郑少卿,娇声道:“这位郑兄,我为何不曾在客人簿上见过你的姓名?”郑少卿不请自来,《客人簿》上当然没有他的姓名。郑少卿微微一笑,说道:“或许是楚兄忘了填上我的姓名了吧?也或许是大小姐眼神不济,漏看了我的名字。”还不待沙煜说话,却见肖骊狠狠的向郑少卿横了一眼,冷冷的道:“你这汉子好生无礼,大小姐如此天生丽质,你却诋毁大小姐眼神不济,当真是一口无遮拦的登徒子!”周是休接道:“就是,亏得你们司家营还是什么名门正派。”肖骊哼笑道:“原来这名门正派不仅学习这打打杀杀的本领,还要学这寻花问柳的本事,那江湖传言我本以为是虚言,可今日一见,当真是耳闻不如目见啊,哈哈。”周是休阴笑道:“哦?是吗?江湖上传言甚多,却不知肖师哥说的是哪一起?”肖骊道:“四十多年前司家营大公子司殊爱上魔教妖女,抛弃了结发妻子而投身魔教,此事我本以为是谣言,但近日一见司家弟子举止,反倒是信了,哈哈。”二人一唱一和,向郑少卿叫起阵来。 司殊之事,郑少卿曾听司天剑说起,四十多年前,天武阁为了扩张自己的势力,曾对各大门派实施突击,司殊与魔教圣女有些旧情,他为了保住司家营便将自己置身魔教,从此再无音讯,司殊为家族舍身之事更是被司家全族奉为家族骄傲。 郑少卿听他二人不但言语无礼,更是污蔑司家先祖,登时便要发作,但转念一想,自己这次上百里洲来,用意纯在查察百里桃花坞的阴谋与渔安村屠杀之事,这两个地佑堂弟子虽然出言不逊,但终归是初出茅庐的无名之辈,犯不着跟他们一般见识,何况楚云轩还要置自己于死地,若一时不慎便会万劫不复,自己决不能与他们牵缠在一起,于是淡淡一笑,说道:“沙小姐,贺堂主,盖堂主,赏刀大会是不是快开始了?” 这句话众人听了都是大出意外,大家都以为郑少卿要出手教训一下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晚辈,哪知他却完全没有把这两人的想法放在心上。 肖骊与周是休相视冷笑,心中均想:“这人原来是个胆小怕事的草包,一定是想到了地佑堂的名头,心里就怕了咱们了。” 贺九天道:“既然各位贵宾都已到齐,现下还请诸位稍作休息,正午时分请到那边的高台上看刀,到那时我们为大家备下好酒好肉,让大家吃喝痛快。” 郑少卿心中起了心思,他知道薛家兄弟对自己一直都有戒心,沙煜更是大有怀疑,而楚云轩则是打算取自己性命,但想跟不如跟这些人越远越好,说道:“听说此地风光旖旎,我想独自走走,各位请便吧。”也不待他人回答,一举手,便向西边走去。 百里洲是个小岛,一眼便能望到对岸,哪里有什么可观之处。郑少卿沿着海边信步而行,心想:“既然沙老大还在掌管百里桃花坞,那他们为什么要对自己赶尽杀绝呢?自己当年只不过与他在战场上有过书面之交,沙场之上双方互有胜负,谈不上有什么深仇大恨,更者沙老大邀请衡山派、海莽帮、天门观等江南重要门派来岛,看起来是不满于只做水上霸主,这是要扬刀立威,一统江南武林,再瞧那玄冥堂主贺九天的气派,似乎功力尚在盖江南和楚云轩之上。看来百里桃花坞已是武林中一个极大的势力,可是如此目光远大的江湖势力,为何要屠杀一个小小的渔村呢?” 正沉思间,忽觉一只寒玉似的手掌搭在了自己肩头,郑少卿心中一紧,见那手的肤色就象凝结的玉脂,便已知道来人是谁。他回头看时,见沙煜那双秋波律动的双眸正在盯着自己,他身后不远处还站着肖骊与周是休二人,他知道沙煜这是要故意气上一气那两个眼神不轨的少年,他见肖周二人气得直咬牙,心中暗觉好笑,正好报了方才那二人出言不逊之仇,便任由沙煜的左手勾搭在自己肩头,二人相视一笑的往江边走去。 第六十三章 浪淘天地容小丑 二人走到江边,郑少卿望着汹涌滚滚的波涛出了神儿,长江从三江源而来,吸纳莹莹晶露,汇拢咕咕清泉,集合涓涓溪流,一泻千里,昂昂奔向东方,方有万里长江之美名。 郑少卿望着这浩浩荡荡得长江,心中顿生无限豪情,忽道:“沙小姐久居水上,可知这长江弯几何、水多清、力又如何?” 沙煜见郑少卿体健气磅,本以为他只是一个贪图神兵利刃而来此地的江湖人,可忽然听到这几句话,心中不禁一怔。沙煜之父沙老大号为“水上联盟”盟主,自一统长江以来,常与帮中诸人探讨长江感受,但这个别有用心的大汉突然在这当儿发出如此感慨,实在大出自己意料之外。沙煜一怔之下,说道:“那郑兄可知这万里长江,江涌几多情?” 郑少卿听他以同类话语相答,心道这绿林女子也颇有巾帼之风,脸上顿生仰慕钦敬之情,说道:“谁家怀春女子在泣诉:君住江之头,她住江之尾,夜夜寄相思,有如长江水,渔民随网打捞,皆是痴话情语。人如此,自然万物皆是如此,吻鸟喙、刷兽蹄、润花草,青山隐隐,日月朗朗,那顽童戏水、姑娘洗衣、老妇淘菜、老者垂钓,还有那看不完的独明渔火,数不尽的袅袅炊烟,无不都是这江涌之情。” 沙煜听他眼界格局竟然如此宏大,不禁吃了一惊,情不自禁的拍了拍手,说道:“好一个看不完、数不尽的江涌之情。”她稍稍一顿,续道:“你问长江弯几何?江水如练,河床千曲百转,水拍云崖暖,篙点峰影乱,舟犁碧波,一山放过一山迎,逶迤而出,踏直弯弯曲曲,唱罢江山如此多娇。” 郑少卿拍手道:“水多清?” 沙煜道:“鱼戏倒影,卵石可数,山随水动,白云满江,纤夫号子响遍三山两岸里,老百姓掬水饮,满口清香,回眸处春风鼓征帆,贴水燕双飞,多清多清,稼禾掀浪,一江如画。” “那力如何?”郑少卿把双眼瞪得溜圆。 “烟波浩淼,惊涛如山,卷起千堆雪,江水不竭,而力无穷,是子子辈辈的生命之源,可载舟覆舟,可决堤毁城,可货通九州,可滋养万民,争渡争渡,潮打少年寂寞,你我亦不闻狂浪回声。” 郑少卿见她不假思索的答了出来,心中甚喜,道:“不错不错,沙小姐果然冰雪聪明。”惊喜之下有些忘形,不自觉的握住了沙煜的双手,她见沙煜脸上一红,登时察觉自己有些失礼,赶紧放开。 这一幕都被肖鹂和周是休看在眼中,肖鹂见郑少卿动手动脚,心中气氛,喝道:“好个不知廉耻的贼人,你要再对沙小姐不恭敬,莫怪小爷我手下不留情!”说着话,两两手一摊,摆出一副要动手的样子。 沙煜见周是休也摆起了架子,不禁冷笑一声,转头向郑少卿道:“听闻尊师的武功已是出神入化,想必你也是尽数得了真传,你何不趁此机会露上两手,也好叫这两个毛头小子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郑少卿却沉吟道:“武功上一分胜负,又能如何,这武学家数只不过是小道而已,世间万物无一不是博大精深,待这二人年岁渐长,也自然会懂得其中的道理。”他虽见肖周二人极不友善,但他知道这不过是误会罢了,更何况自己并不想惹火上身,多生枝节。 沙煜微笑道:“郑大哥明月入怀,有容人之量,佩服!佩服!”沙煜自幼虽父亲奔走四方,受尽世间冷眼,近几年虽然渐渐稳定,更做起了帮会大小姐,但百里桃花坞中多是贪婪谋私的乌合之众,从不曾见到如此雅量高致的人物,心中顿时对郑少卿生出亲近的感觉,她聪明伶俐,将“郑兄”改称为“郑大哥”,更是有意要讨好他,两人谈得十分投机,并肩坐在石上,不管不顾那肖鹂、周是休二人,自顾自的聊的畅快,不知时光过了多久。 忽听得远处脚步声沉重,有人干咳了几声,说低声道:“郑兄弟,大小姐,时辰已经到了,各门各派的人都到齐了,请二位去入席吧。”郑少卿回过头来,只见贺九天在身后相隔数丈的站着,神色颇是庄重,嘴角边还带着一丝微笑。郑少卿见他神情之间,便似一个慈祥的长者正在注视着自己的儿女一般,郑少卿的父母早已离世多年,恍惚间他的心中一暖,大感欣喜。沙煜性情乖张,将贺九天一直视作下人,从不为礼,这时却突觉羞涩,怕贺九天以为自己与郑少卿成了一对无所不谈的小情侣,赶紧低下头去。 贺九天也是过来人,淡然一笑,便转过身来,走在前面领路。这时间,二人方才发现地佑堂的两位弟子早已没了踪迹,沙煜低声道:“本小姐先去,你就在后面跟着吧。”郑少卿微微一怔,心道:“这位大小姐终是要在下人面前存些颜面的。”便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沙煜得意的抢上几步,和贺九天并肩而行,只听她笑着问贺九天道:“那两个地佑堂弟子跑哪去了?我怎么没看见他们?” 贺九天道:“他们两个看了看大会时辰要到了,就赶去入席了,唯恐慢一步,那宝刀便落入他人之手啊,哈哈。” “就凭他俩?”沙煜脸色有些鄙夷,“我今天就要拿这两人试刀。” 郑少卿听了二人谈话,心中蓦然有些担忧,看起来今天的赏刀大会,势必要血肉横飞了。郑少卿直瞧着他二人的背影在一处半坡后隐没,这才缓缓向山谷中走去。 赏刀大会的高台设在百里洲岛的正中心,那里两遍是坡,中间狭窄低凹,是个小山谷。进得谷口,只见一座两丈有余的木制高台上摆着六七张方桌,除了正北方的主人席外,分列两旁的桌子都已坐了人。盖江南站在主座的右侧,见郑少卿已走上木台,大声说道:“司家营郑少卿郑兄驾到!” 这十个字说得铿锵有力,声若雷震,这几个字说完,整个山谷为之一振。他话音甫毕,和贺九天快步走到木台的中央,二人身后跟随着本堂的三名弟子,八人在台中一站,向分别向着两遍得座椅躬身行了一礼。 贺九天道:“百里桃花坞沙老大座下,玄冥堂主贺九天、江左堂主盖江南,恭迎各位英雄大驾光临。”他话音未散,却见沙煜径直的走到主位坐了下来。 郑少卿听到“沙老大”三字,心头一震,暗想:“沙老大果然骗我,他还是百里桃花坞的总瓢把子!” 分座两旁的各门派人物纷纷作揖,还礼道:“不敢当,不敢当!”他们虽然嘴上说的客气,但郑少卿发现这些人的脸上均有愤愤不平之色,大觉不解,却也不去理会,只道是寻常江湖恩怨罢了。衡山派、海莽帮、天门观都是江南地界有名的门派,他们为了争夺自己的势力地盘,数百年来相互厮杀,可以说是有着世仇,互相看不上眼也是常事,郑少卿并不在意。 盖江南道:“郑兄海涵,您本属名单之外,我们并未备下多余桌子,还请将就一下。”引着他走到西侧最后,那里摆着一张还不及膝高的烂桌子,后面是一还不曾干透的大石头,显然是从岸边刚刚搬过来的,郑少卿暗暗一笑,躬身入座。这张桌乃是客席的末位,虽然说是临时准备的座位,却也太过寒酸,百里洲上房屋不少,随随便便抬个桌椅板凳也不至于如此寒酸,显然对自己这个没落门第的弟子有轻视之意。 郑少卿的名号本就是假的,自然也不在意,他入了座,瞥眼间,见其余各席大都坐了三四个人,只东侧第三席上坐着肖鹂和周是休二人,想来也是有趣,这俩人虽然身份卑微,在江湖上更无甚名气,但碍于二人是地佑堂弟子,地佑堂在江湖上又是响当当的大派,百里桃花坞权衡利弊之后,便将二人的坐席安排在了第三位。 待郑少卿入了座,贺九天笑了笑,正要说话,忽听西侧首席有人道:“贺堂主且慢,在下乃是武林后辈,不敢居此首席,还望贺堂主在后位摆上桌椅,我移到下座去吧。”郑少卿见那说话之人不过二八年岁,一身白衣,气质文雅,想来是哪位掌门人的公子。贺九天道:“衡山派乃是方今武林中的翘楚,尊父杜明归威震天下,若杜公子不坐此首席,在座的恐怕无人敢坐。”这衡山派掌门人的公子杜越却坚决辞让,执意要去末席。 忽听肖鹂大笑道:“你这小子好不知趣,主人家让你坐你就坐,推推搡搡莫不是怕人家不知道你是衡山派公子么?”说罢,拎起桌上酒杯,凌空掷了过来。他与杜越之间隔开七八丈的距离,若寻常人物掷出似酒杯这般小巧之物,必定方向偏差,这一掷劲力甚强,不偏不倚径直飞向杜越,只听刷的一声响,那酒杯在空中翻转了一圈,在杜越面前的桌子上落了下来,端端正正的摆在杜越的酒杯之旁,这一手巧劲,确是造诣不浅,看的台上众人皆是面露惊讶之色。待那酒杯落桌,肖鹂便大声笑道:“嘿嘿,武林翘楚,不知是谁封的武林翘楚?衡山派在江湖上已经衰落了七八十年,哪里还称得上武林翘楚!杜公子如果心虚不敢坐首席,那边由我们兄弟俩坐吧。”两人身法如风,话音未散,便已抢到杜越身旁。 原来杜明归在接到百里桃花坞的邀请函后,便察觉其中可能有些猫腻,但百里桃花坞身为江南第一大帮,在南方势力早已非其他门派可比,自己若是抵死不去赴会,衡山派便会落人口实,遭受灭顶之灾,他思前想后便假托染病,派儿子杜越前往,自己则率领上百弟子在百里桃花坞附近埋伏,若儿子遭遇不测,便会发出信号,自己则会率弟子杀将进来,可杜越生性文弱,还不待在人前显威,便已谦逊的往末尾而去。肖鹂也曾听人言,杜越生性谦抑,便想要找机会欺负一番,这时见他坚决让座,便乘机抢夺杜越的席位,想激他出手,在群雄面前狠狠的折辱他一番,这样一来自己便可扬名天下。 众人皆是按捺神色,想要一睹地佑堂与衡山派的风采,双方最好斗个你死我活,自己便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人人心中均是如此心思,一个个的打算坐山观虎斗。 贺九天突然伸手拦住,说道:“且慢!”肖鹂冷哼一声,左掌作势,便欲往贺九天的左侧肋下拍去。杜越抢道:“且慢动手!两位兄长乃是地佑堂得高徒,理应坐在首席,两位快快入座,小弟便去你们那桌吧!”说着举步往东侧第三席走去。 杜越刚刚走了几步,忽听身后一人笑道:“杜公子留步。”杜越一回身,但见一面皮黄种之人向他招了招手,叫道:“杜公子,到这里来坐。”只见几个壮汉不消一会儿的功夫,便在主人位置的右侧摆了一张桌椅,那人便是招呼他往那里去坐。杜越见那坐席便在沙煜的旁边,如此群豪注目之下,若跟百里桃花坞的大小姐并肩而坐,未免过于尴尬,便道:“这如何使得,我还是去三席入座吧。”那人道:“杜公子为人大度,深得我家小姐心意,小姐刚刚吩咐还有要事商讨,你又何必推脱呢,更何况这里又并非首席,公子又何必执意?”杜越见他脸上露出一股威然之色,心中一凛,只觉此人好似天生一副不怒自威的气势,叫人难以推辞,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边肖鹂和周是休虽然抢到了首席,但见了这等情景,心中却是怒气难平。那“黄皮人”走到二人桌前,伸手将摆在桌子上的两个酒杯拿了起来,又吩咐下人拿了两个崭新的杯子,而后大笑道:“地佑堂的高徒要坐首席那自然是不能怠慢的,这酒杯须得换个新的,以免玷污了尊客之口。”他又望了一眼所有人都已就位,便和贺九天、盖江南等人一同站到了沙煜的身后。 沙煜抬起酒杯,扬声道:“各位英雄远道而来,家父本应亲自接待,奈何近日雨水颇多,家父偶感风寒,身体不适,不能到场招待诸位,便有小女子代替家父,先敬各位英雄一杯,以表歉意。”说罢,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众人还在喝酒,只听得啪啪两声脆响,肖鹂与周是休同时将酒杯摔在地上,郑少卿抬头看时,只见二人唇红似血,神情极其狼狈。各席上的人物见状,都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肖周二人均知是那“黄皮人”在酒杯上暗中做了手脚,暗想这份下毒功夫着实厉害,竟在众人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药粉抹在了酒杯上。他二人本来十分自负,百里桃花坞虽然已是水上第一大帮会,但一直被他们当作是下三滥的邪魔外道,毫没放在眼里,这才在百里洲上如此目中无人,此刻见“黄皮人”显示了这般功力,不由得锐气大挫。却听那“黄皮人”冷笑地道:“久闻地佑堂的五行真元诀乃是不外传的绝密武功,江湖上见识过的人不多,我本想那是一门多么神秘的功夫,可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套功夫果真有独到之处,我想这江湖上练嘴的功夫恐怕只有你们了,哈哈。”说着右手一挥,袖中药包倏地飞出,正正落在肖周二人的面前桌上,又道:“这是解药,你们快服了吧。” 肖周二人担心毒性发作,赶紧将解药服下,岂料解药刚刚下肚,二人嘴唇又肿了起来,好像两条鼓涨的肠子镶在上下双唇,在座群雄大都是见多识广之士,自然瞧出白这是“黄皮人”故意作弄二人,只这情景确实有趣,一个个放声大笑了起来。 笑声中只见肖鹂伸出右脚踢翻桌椅,怒喝道:“屠城!你身为百里桃花坞五大长老之首,就是这么对待贵客的吗?” 第六十四章 寒光百里炼宝刀 肖鹂话音未落,只见在屠城身后走出两名百里桃花坞的弟子,二人各抱一柄等人长剑,走到肖鹂与周是休身旁,伸足将被肖鹂踢翻在地的桌椅荡去一旁,左边那人说道:“木椅虽是破烂,却终是我百里桃花坞的家私,若二人不慎踢破,还是要照价赔偿的,不过这赔偿倒是小数,只是万一这桌椅板凳的伤了尊客的脚掌,岂不是我等天大的罪过吗?”这两人是神鬼堂堂主屠城的得意弟子,不但身躯宽大,神力非凡,更者武艺尽得屠城真传,尤其剑法颇为精妙,只因二人身材缘故,屠城特地找炼剑山庄铸造了两把与二人同高的长剑,每把都有三四百来斤,使出来虎虎生风。这二人得了屠城之命,特地给地佑堂这两个嚣张跋扈的弟子一点颜色看看,只见说话之人托起手中长剑,一招“力劈华山”斩向肖鹂、周是休二人。 肖周二人虽然武功不弱,但要接住这般势大力沉的剑法却是万万不能。肖鹂心中犯怵,皱眉道:“我们认输了!”他本想好汉不吃眼前亏,此时认输虽然折了面子,可总比没命强。哪知那二人齐声“哈”的一声猛喝,先前那柄重剑还未落下,右边那弟子双臂挺直,也将重剑高举过顶,说道:“接招吧!”一招“横扫千军”拦腰而来。 这么一来,二人上下齐攻,宛如一个“十”字构架,直逼而来,肖周二人不能招架,只有缩身后怕,可心中仍有余悸,只怕两个弟子中有一个如果稍有失闪,那三四百斤的重剑脱手压来,若不命丧当场,也至少落得个筋断骨折。肖鹂、周是休二人心中甚是气恼,他们本都是地佑堂得优秀门生,在地佑堂得平日里都是别人看他们脸色,而今日在百里洲上却不敢出手袭击这两个百里桃花坞得弟子,如此云泥之别得落差,年亲人心里又岂能忍受得了?可那百里桃花坞弟子身怀神力,二人又谁也不敢靠近,将自己置之险地。 屠城见肖周二人已有惧怕之意,咄咄逼人也不合适,朗声道:“丁七丁九还不将桌椅摆好,请两位地佑堂高徒入席。”那使重剑的二人听了屠城命令,赶忙将剑收回,丁九紧跟着把倒翻在地的桌椅一一摆好,丁七道:“二位贵客,请上座。”说罢,二人又回到屠城身后。 肖周二人几次三番被奚落,却终究不敢发出一言,纵使二人此时身怀剧毒,仍是不敢言语。眼看二人的嘴唇越肿越大,郑少卿突生怜悯之心,说道:“久闻百里桃花坞乃是天下水路第一大帮,今日一见不过是乱舞的群魔罢了。”当即站起,往沙煜和他身后的几位长老看了一眼。 屠城见这男子竟然在百里桃花坞的地盘如此羞辱帮会,心中顿时一愕,他又想起方才贺九天见大小姐沙煜与此人颇有暧昧之情,心中更是对郑少卿产生了浓厚兴趣,本次赏刀大会的客人名单是自己亲笔所拟,他不记得自己请过司家营的人物,百里桃花坞行事一向谨慎,他担心此人图谋不轨,本想一早就要结果了这位不速之客,却不想正遇到楚云轩来通报郑少卿之事,便想着楚云轩的主意也是不错,百里洲四面环水,岛上更是戒备森严,任他插翅也难逃,便想将他留了下来,看看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他又想起楚云轩说其郑少卿武功了得,那日比斗之时,他却不曾亲眼得见,这时倒有心要试他一试,便一侧头,想丁七丁九使了个眼色。 两名弟子会意,便往郑少卿身旁走去,众人见了此情此景都是一惊,这二人的大力本领先前都已见识了,此时若再联手攻向郑少卿,岂非成了岛上孤魂?只见二人走到近旁,齐声道:“兄台小心了,看招!”喝声一啸而过,两人身子高大,双臂握住重剑,随即长身展臂下沉,大叫一声,两柄重剑,共计六七百斤齐向郑少卿头顶压将下来。群雄见了这等威势,情不自禁地一齐站起。 屠城意在试探郑少卿得武功,他声称自己是司家营弟子,可屠城怎么看他都不像司家营的传人,司家营是江湖上有名的外家门户,其掌法刚猛无俦,可断金裂石,但他注意到郑少卿吐纳有律,丹田沉稳,这都是内家功夫高绝的表现,如此看来,郑少卿必然谎报了自己的身份,可身份有假,武功却做不得假,如果他陡遇险境,必然使出自家本领,到那时师门传承便可一窥而知。 郑少卿忽见这两名弟子猛地甩出重剑,登时好生后悔,暗叫:“糟糕!为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招惹如此麻烦,实在是不值。”心想自己身怀易筋经、洗髓经的内力,当然不致为重剑所伤,但若运气招架之际,必然显露出自己身份,百里桃花坞中只有沙老大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而他却不在此地,倘若自己一但漏了身份,不仅将自己置之死地,就连东方伯伯托付的事情都没有办法完成了。他顷刻间便打定了主意,倘若情势不妙,纵跃闪避也就是了,宁可将自己弄得个狼狈不堪,也总好过暴露自己。 片刻间,郑少卿忽见两柄重剑凌空劈到,纵他身经百战,也也吃了一惊,正要后跃避开,突然一支羽箭射来,正好隔开了二人的重剑,丁七丁九二人急忙收手,可他二人用了猛力,两柄重剑本身各有三四百来斤,再加上凌空一掷之势,力量更加非同小可,如此贸然收手,二人臂力支撑不住,一个踉跄同时摔倒在地,再看那支羽箭,不偏不倚的正好定在沙煜主座之旁的木柱之上。 沙煜端坐正席,不禁吃了一惊,尖声叫道:“什么人!” 只听一个儒雅的声音说道:“看热闹的人罢了。” 众人闻言,无不一凛,纷纷抬头望上。正阳之下,只见一人站在一处坡头,手里拿着一只铜胎大弓,正自看着谷中的芸芸众生,午时的阳光最为耀眼,那人背光而立,众人只能看到此人消瘦的轮廓,却看不清那人五官,烈日当头之下,只见那人手挽雕弓,宛若天将下凡一般,正在睥睨群豪。 沙煜似乎看出此人来路,叫骂道:“这不是水神宫的洪大少爷吗?在那里装神弄鬼的干什么?还不快点给我滚下来!” 那人却对沙煜毫不理会,会弓搭箭,刷地一声,反倒对着沙煜射来。屠城一见此景,急忙掠到沙煜身前,只见屠城大挥衣袖,那支羽箭就好比活了一般,忽地在空中转了一圈,竟然朝射箭之人飞去,台上有人知道屠城得厉害,心想屠城如此深厚的一掌,那射箭之人恐怕只有着地滚开了,哪知那羽箭刚刚上了山坡,便似一只被人驯服的小鸟,乖乖的爬进了那人腰间的木桶。 台上群雄猛见如此邪门的箭法,无不大吃一惊,贺九天喝道:“来者何人?为何报上姓名?” 那人朗笑道:“合享人间长寿,无天自有地佑,屠长老如此戏弄我地佑堂弟子,就不怕折了自己的颜面吗?”原来此人并非水神宫的洪大公子,而是地佑堂掌门人曲足天。 众人听到“地佑”二字,不禁互相看了一眼,都知这才是响当当的武林人物到了,可他不在此次受邀之列,门下弟子私自开岛,依然坏了江湖规矩,如今掌门人却怎地也跑来了。郑少卿方才被他所救,心想:“地佑堂的弟子都是嚣张跋扈之人,那这掌门人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可他心中好奇,也想要看清这名震天下的曲足天却是何人。 沙煜冷笑道:“什么长寿,什么地佑,真是荒唐,我只知道求天神保佑,从未听过地神保佑的!你若识相的,赶紧带着你的弟子乖乖地滚回老家,否则本小姐今天就要铲除你们地佑堂的名号!”沙煜平日里在百里桃花坞总舵作威作福惯了,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那人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只纵身下了坡头,轻飘飘地降在谷中。郑少卿见他落地时,灰尘不起,轻功造诣大是不凡,心下暗自喝采。沙煜与屠城等人都怕他出手伤人,只是暗运内功,全力戒备,不敢稍喘一口气。 忽见那人转过身去,面向肖鹂、周是休看了一眼,只见肖周二人噗通一声,便长跪在地,哭诉道:“还请掌门师兄做主啊!”众人这时方才看清曲足天的样貌,都不禁“咦”了一声,这人白袍玉面、温文尔雅,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的年纪,怎地就成了威震南北的掌门人了? 曲足天不动声色地坐在了肖鹂的位置上,抬头笑道:“晚辈感激屠长老手下留情之恩,我敬您一杯!”原来屠城用的不过是自己特制的麻药,服用之后,双唇会出现红肿的迹象,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功效,屠城也只不过是为了杀杀肖鹂与周是休二人的嚣张气焰,并非想取人性命。曲足天右手提起酒壶,又道:“晚辈今日得见各位英雄,实是有缘,便借花献佛,代沙老帮主的酒,敬各位一杯了。”言罢,提起酒壶开始给群豪一一斟酒。他手中酒壶银制肚小,壶嘴与壶把两边对称,只见那尚不如樱桃小嘴的壶嘴中一道酒箭激射而出,依次落入四面八方各人酒杯,不论那人距他多远多近,这道酒箭总是恰到好处的落入他的酒杯之中,既无酒水溢出,也无一滴落在杯外。屠城、贺九天等人,都是混迹江湖得老手,眼见他这斟酒的手法,实实的显示了他深湛的内功,一时间心生忌惮,纷纷呆在原地。 片刻之间,山谷中寂静无声,隔了半晌,贺九天朗声道:“我百里桃花坞新近得了一柄宝刀,唤做大夏龙雀,有道是:‘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迩,如风靡草,威服九州’。”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闪烁着锐利的目光,扫视全场。贺九天年岁已高,但语声响亮,威严之气颇是慑人,他缓了一缓,又道:“沙帮主原想拟柬请天下英雄齐聚扬州,向各位展示宝刀,只是当今时局纷乱,唯恐宝刀有失。可沙帮主又担心天下英雄不知宝刀已为我百里桃花坞所得,因此上就近奉请江南的诸位朋友驾临百里洲,瞧一瞧这宝刀真容。”说着话,贺九天朝木台之下挥了挥手。 台下玄冥堂四名弟子大声答应,转身走进身后一个巨石搭建的小屋。众人只道这四名弟子去取宝刀,目光都直勾勾的盯着他们,哪知片刻以后,四人却按从屋中抬出各自抗出一把大铁锤来,众人看的无不莫名其妙。四人先后走到木台的南边,这木台百米见方,众人却都坐在靠北一侧,单单将南边留了出来,郑少卿初上台时,就觉得有些奇怪,还以为是当地的什么特殊习俗。忽听贺九天道:“砸!”四人将铁锤齐齐抬起,一同落下,只听“轰隆”一声,木板的瞬时被砸出一个偌大得窟窿,与此同时,木台之下有人叫了一声:“起!”有些好奇心重的人,移步到那窟窿旁边,低头看去,只见木台之下摆着一个大铜鼎,鼎中烧着熊熊烈火,火焰在被人撤去鼎盖的那一刻,忽地冲天而起,约莫一丈来高,看热闹的人被吓了一跳,赶紧退到一旁,离那个窟窿远远的。那火焰越窜越高,有人开始害怕,叫道:“这台子是木头搭建,你们难不成想烧死我们吗?” 贺九天笑道:“诸位还请放心,这些木板都是经过了特殊处理,不会被点燃的。” 众人为火苗一逼,登时大有热感。那四人见火苗一起,又从那石屋之中,抬出一座约莫七八尺长的铁架子,将它横架在那窟窿之上,四人安放好了铁甲,又各自举起了手中的大铁锤。 屠城点头道:“贺堂主,可以取刀了!” 贺九天道:“是!”转身又向两名弟子叫道:“取刀!” 适才挺举重剑的那两名神鬼堂弟子又走进石屋之中,再出来时,二人手中横托一个长形木盒,其上雕龙画凤,样子颇是大气。到了台上,丁七双手将木盒捧给贺九天,两人跟着退在他左右两旁。贺九天打开包裹,露出一柄单刀。他托在手里,举目向众人一扫,刷地抽刀在手,笑道:“这一把便是上古神兵大夏龙雀了,各位请务必看仔细了!”说着托刀过顶,样子甚是得意。 群豪久闻大夏龙雀之名,相传其为夏朝帝挚所造之青铜巨刃,刀身上纹有古蛇图腾。先民崇尚蛇型图腾,传说中伏羲也是人首蛇身,后衍生为龙。“雀”在古文中有眼睛的意思,大夏龙雀顾名思义有夏部族首领的意思。可这把神兵早已失传了几千年,为何又会落到百里桃花坞的手里?众人见这把刀锋利无比,绝非青铜所制,心中都起了疑团:“失传了几千年的神兵,又怎知此刀是真是假?”只见贺九天将刀一横,缓缓地说道:“众人可知半年前炼剑山庄神兵出世之事?” 曲足天点头道:“这事早已传遍大江南北,又有谁人不知呢?” 贺九天缓缓地将刀交给丁七,接着道:“那大家也应该知道炼剑山庄的神兵也是大夏龙雀了吧?” 西侧第二席上,天门观观主常虚子捻须道:“那不过是假借神兵之名的赝品而已,虽然炼剑山庄的兵刃也是当世独有,但总比神兵利刃逊色一些。” 贺九天笑道:“假借神兵之名是不错的,可赝品就谈不上了。” 常虚子怔道:“你有何说法?” 贺九天道:“世人皆知夏朝帝挚所造大夏龙雀,可事过千年已无从考证,更或者那只不是百姓口中流传出的谣言而已,世上的大夏龙雀只有一把,那便是十六国时代,夏国国王赫连勃勃所铸。” 群豪听了这番话,都是一惊,贺九天续道:“《晋书·赫连勃勃载记》中有过记载,赫连勃勃又造百炼钢刀,为龙雀大环,号曰大夏龙雀,世世珍之。” 有博学之人,听了贺九天的描述,无不点头相应,贺九天道:“当年赫连勃勃建立胡夏,攻取长安,他以胡人之姿,坐领中原,为了巩固自己的威信,便命人打造千锤百炼的龙雀大环,来展现自己的胸怀抱负,而大夏龙雀的名号在当时也威慑了整个中华神州,再后来刘裕攻破长安,得到此刀,可惜南朝战乱频繁,君王频起,最终那大夏龙雀便不知所踪,百年之后,天可怜见,炼剑山庄祖上之人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了一把留有缺口的大刀,炼剑山庄历代都是精通铸造的大师,他一眼便认出了这刀并非寻常兵刃,便以高价收购,回到山庄之后大量查阅资料文献,方才确认了大夏龙雀的身份,可惜失传百年致使刀口有缺,炼剑山庄为了不使神兵埋没,便将此刀回炉重铸,用了两百年的时间将它化为神铁,又用了两百年的时间将它重铸。”他见台上众人依旧面显疑惑,说道:“既然大家不信,那就试一试刀!有请炼剑山庄薛三公子!” 第六十五章 悠悠小命颤颤心 群豪一听,都不约而同的盯着薛彭,众人均想:“炼剑山庄果然与百里桃花坞同流合污了,真是可惜了数百年的铁匠招牌了。” 薛彭起身走到丁七身边,接过单刀,将它固定在那铁架之上,使得刀背朝天刀口面地,安放好后,又从丁九手中接过铁锤,提起大铁锤,便往刀身上击落。只听得“叮”的一声轻响,那铁架兀地一晃,众人都瞧得清楚,似这般两三百斤重的铁锤,若是捶打在寻常兵刃之上,早就落得个首尾分家,可这单刀不过是跟着铁架晃了一晃,连半点伤痕都不曾落得。薛彭跟着又把铁锤对着朝下得刀刃,他将锤头从下往上的撩向刀口,只见锤刀相交,那铁架单刀动都没动,锤头已从中一分为二,两半锤铁纷纷跌落在台下的火焰之中。 这一幕来的突然,群豪看了无不大惊,都站了起来,只听海莽帮主法雄说道:“这斩金剁铁、刀口不卷的刀剑利刃虽然罕见,却在江湖上也并非绝无仅有,但这柄大夏龙雀削铁锤便如切豆腐一般,连动都不曾动过,若非传世神物,便是其中有诈了。” 贺九天笑道:“法帮主这份疑虑实属正常,为了打消各位的这个念头,还请大家到跟前一验,便知真假了。”法雄与常虚子对视一眼,双双走到铁架之旁,这时已有弟子将落在火焰堆里面的铁块捡了上来,两人各自拿着那半块铁锤看时,但见那铁块虽然有些许被烟火熏过得痕迹,但依然看得出切口处平整光滑,显是新削下来的。 贺九天又拿过一把铁锤,提将起来,击在刀口之上,又是被轻轻淡淡的一分为二,这一举一动都是在法雄和常虚子得眼前,绝无造假的可能,这一次群豪尽皆大声喝彩。就连方面曾出入皇宫大内的郑少卿都是为之一叹,心想:“如此神器,当真见所未见!” 如果,江湖上有一个姓氏,可以让所有人都对他们无比佩服,那一定是“薛”! 如果,这世上有一把刀,可以让所有人羡慕、胆寒,并想据为己有,那一定是“大夏龙雀”! 薛彭看着众人惊艳的目光,满是得意神色,他哈哈一笑,手中木杆一推,将那大夏龙雀推进了烈焰冲天的大铜鼎中。 屠城见众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这柄神器,笑道:“各位!既然神兵利刃已有所属,所谓‘名驹配好鞍,宝刀配英雄’,既然这天下第一的神兵利刃已经有了所属,那这江南的大小门派是不是也得选出一个领头人呢?” 他话音一出,忽然从天门观席上一人站起身来,说道:“你们果然露出了本来面目,说什么邀请众家兄弟来此地赏刀,你百里桃花坞一统水上各大帮会,仍然心不知足,此时想要掌控江南武林,才是你们的真正目的吧!”说话之人乃是天门观大弟子王拓一,此人性急如火,江湖上有着“火真人”的绰号。 屠城稍稍望了一眼,淡淡的说道:“哦,我当时谁呢,这不是‘火真人’嘛,你在天门观如何撒火我倒是管不着,可要是在我百里桃花坞的地盘满嘴胡扯,那可就别怪我了。” 王拓一怒道:“我哪里胡说?你百里桃花坞分明就是想要吞并江南武林!” 屠城摆了摆手,道:“道兄此言差矣,当今天下,时局大乱,百姓民不聊生,你我身为练武之人,自当竭尽全力保护一方黎民,可自从大唐王朝覆灭的几十年里,各门各派无不独自为生,多年来不断的受到军队得排挤,勉强自保已是不易,更不要说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了,可要是我们江南武林能够合而为一,从今往后,我们同仇敌忾,不仅可以保佑各门各派命运长祚,更能做出一番功绩,从而流芳百世,又有何不妥?” 郑少卿暗道:“原来这场集会果然是鸿门宴,沙老大出身沙洲归义军,多年以来暗地里不断的纠集各方势力,企图恢复沙洲国号,看来这建立百里桃花坞,以此为根基,统一水上帮会与江南各派便是他的复国计划了。” 屠城话音未落,忽听一名女子道:“怎么百里桃花坞的野心已经如此之大了么?依我看,你们也别做什么江南武林的盟主了,直接把了南唐大旗,自立为王多好!” 众人听了这话,心下都是一怔,连忙转头过去,只见西边谷口走进一名妖妖袅袅的美女,这女子脸上施着淡妆,身穿杏黄纱袍,却不知是何门何派的弟子。 女子缓缓的走上木台,从尾席一直走到首席,正好在每个人的身边走过,郑少卿闻得她身上的气味幽寒,不禁心神一荡,或许是她久在军中行走,常年不曾接触女子,香味儿刺激的他鼻中一痒,猛地打了个喷嚏。 那女子走到曲足天的身旁,款款而坐,只见肖鹂与周是休向那女子躬身礼道:“见过夫人。”语气甚是恭敬。 法雄已经认出了来人,笑道:“原来是曲夫人到了,法雄这厢有礼了。” 郑少卿听得身边有人低声呢喃:“这女子就是曲足天的夫人森慕晴,她可是魔教大小姐,你们可得小心了。”众人听闻“魔教大小姐”之名,无不想起她在千山绝顶杀害殷九霜的狠辣,不由得大吃一惊,忙提高警惕,就怕着了暗算。 森慕晴见众人神色凝重,心头浅浅一笑,目光如炬扫过众人,柔声道:“各位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大英雄、大豪客,可如今见了小女子怎地变得慌慌张张了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啦?”语气甚是娇媚,神态也是三分妖娆,七分动人,让木台之上的众男子心神都为之所慑,郑少卿脸色都不禁一红,心道:“世间女子多是明**人之辈,却没有一个似她这般飞扬妖冶。” 木台之上,人头攒动,总有几个不解风情的人物,也有似杜越那般情窦未开的处子,他年纪尚幼,还不曾尝试过云雨之妙,自然不懂这风情为何物,此时见森慕晴兀自施展狐媚之术,心道:“这女子一脸狐媚相,却真的能惊扰到这群好色之徒,我却不怕,看我怎么修理你。”胸膛一挺,便走上前来。 森慕晴见杜越貌若潘安,端的是上佳姿容,明眸皓齿,忍不住微微一笑,说道:“今日百里洲上好多英侠,倒是让我大饱眼福了。”正要向杜越抛出媚眼,却见杜越面露凶相,抽出随身佩剑,唰唰唰向森慕晴连刺三剑,衡山派以剑法名满天下,杜越看似不经意的随手一刺,实则出招快极,抑且如梦似幻,化作满天剑雨扑天而去。森慕晴不想杜越突然出手,登时吓得花容失色,急向后退,却终是晚了半步。眼看那又窄又薄的长剑便要刺进森慕晴的心口,便在此时,森慕晴忽觉身后一股柔力袭来,她毫无防备,被莫名而来的力道一带,整个人往右侧一偏,她一凛之下,扭头向后看时,只见法雄在她身后,只听法雄笑道:“小娘子花容月貌,若被刺伤身体,岂不可惜?”他嘴角上扬,右手不自觉的捏了森慕晴的屁股一把。郑少卿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但见曲足天依旧笑吟吟的看着场中一切,郑少卿心道:“这曲足天好生奇怪,自己的娘子被人摸了屁股,他却不气不恼,看起来似乎毫无波澜,难道这对夫妻有假?” 法雄护退森慕晴,立即还掌相迎,但杜越一剑既占先机,后着绵绵而至,一柄薄剑犹如灵蛇出动,连蜒不绝,在法雄的双掌之中穿来插去,只逼得法雄连连倒退,只能口骂“小崽子”之能,却没有还击之力。 众群豪眼见杜越剑招变幻无常,犹如鬼魅,无不心惊,众人只觉这杜越虽是衡山派掌门的公子,但毕竟年纪尚幼,却也万料不到此人的剑术竟如此精妙。 屠城眼看法雄就要不敌,有心为这位心海莽帮主解围,朗笑道:“杜公子好本领,法帮主好手段,两位都是武林翘楚,又无甚仇恨,何必苦苦纠缠,罢了吧。”他“吧”字还未出口,只见屠城右手一扬,杜越手中的长剑似着魔一般,竟然自己颤动了起来,那长剑发出锵锵之音,似有杀伐之意,片刻之间,只听得众人血脉贲张,那杜越毕竟年纪尚浅,虽然剑法出神入化,但内力不够,猛地将右手撒开,长剑跌落在地,“砰”的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屠城无声无息间,便解了两大高手之间的搏斗,其内力之强,郑少卿都不禁喝了一声彩。 郑少卿见森慕晴、杜越、法雄三人收了阵势,各自回到席间,却又听身旁有人低声议论道:“这女子怎也来了?” “曲足天夫妇同时到来,难道别有阴谋么?” 郑少卿听得出神,忽听谷外脚步声响,似有大队人马正在赶来,他回头往谷口望了一眼,霎时嘿嘿冷笑:“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百里洲这下热闹咯。” 众人不知他何出此言,便也朝谷口外看去,这一望之下,均是一怔。但见谷口摇摇晃晃一杆杏红大旗,上书“大唐镇国将军”六个金光大字,甚是招摇。台上的群豪,除郑少卿外都是江南人物,自然认得这位“镇国将军”马希萼,他本是楚国王族子弟,后在弟弟马希广登基之后,担心收到迫害,便潜逃南唐,受到唐主重用,官拜“镇国将军”。 马希萼与曲足天乃是旧交(第一卷第十七章“何来桃花一壶梦”中有提及),二人一见面,也不搭理其他人的感受,便自顾自的寒暄了起来。 众人见了这等阵仗,霎时都大惊失色,纷纷站起身来。纵然像屠城这般老谋深算之辈,见了如此强援到来,神色也是愈见阴沉。 这马希萼虽然武功平平,但在南唐国中却是权势薰天,满台客人虽都是武林豪客,却无人胆敢怠慢,纷纷起身相迎,连屠城也都站起身来。 可薛家兄弟见马希萼到来,却不由得嘿嘿一笑,薛彭道:“师弟你怎么来了?难不成也要显一显咱们炼剑山庄的威风吗?嘿嘿!如今师弟位高权重,今日领兵前来,莫不是要血洗百里洲吗?那衡山派、海莽帮、天门观、地佑堂门下可要遭殃了。” 马希萼乃是炼剑山庄的弟子,与薛彦、薛彭兄弟自有同门之义。薛彭见自家兄弟突然到来,心中蓦地生出一股欣喜,他本是趁着父亲与四弟前往少林赴英雄大会之际,拿出大夏龙雀交给百里桃花坞,双方私下做了秘密交易,可今日在百里洲上,百里桃花坞不仅派出了帮中第一高手——神鬼堂堂主屠城,更将阵势越做越大,颇有一统各门各派的意思,薛彭虽然在众人面前试刀,但他心中有所感觉:“他与沙老大约定之事,可能已不做数了。”但此时心下暗自揣测,他屠城武功虽高,却只是寻常江湖中人,虽然不知马希萼何以率兵驾临此间,但细细想来与百里桃花坞之间定有什么过节,况且马希萼又是自己师弟,若出了什么事情,也好相助自己一臂之力。 薛彭暗暗高兴,忽见一身高八尺有余的光头紧站马希萼的身侧,正是号称“乾坤一柱,至大至刚”的塔尔克,此人出身天竺国灵音寺,不知什么原因来到中原行走,因为身高突出,天生神力,从而名扬武林。薛彭暗暗吃了一惊,心道:“这大和尚不是四处求法解惑吗?什么时候又跟唐国扯上了关系?” 郑少卿也感到诧异,他本是佛门弟子,早就听闻从天竺来了一位八尺的苦行僧,四处化缘求经,可今日一见,塔尔克气色甚佳,哪里有半点苦行的模样,已知这塔尔克必是投了南唐,又见马希萼领着大军,不由得心中起了淡淡的愁思。 便在此时,洲岛北岸突然传来一阵轰响,似是树木倒塌之声,“喀喇喀喇”不绝于耳,可百里洲本是长江经年累月冲刷出来的江心岛,岛上树木稀少,哪里有这么多的大树供人砍伐。沙煜闻声一愕,循声望去,却又不见任何异样,不禁看了屠城一眼,让他遣手下前去查看。但听得砰嘭之声不绝,顷刻之间,洲岛南北两岸蓦地生起滚滚浓烟,众人方才醒悟,常虚子喝道:“船!我们的船被烧了!”他所言不差,停靠在洲岛两岸的各门派大船无一得免,在熊熊烈火中一艘艘地沉没大江。 众人陡然遭遇此难,心中突生不测之情,无不怀疑心是百里桃花坞布置下的阴谋,正要质问,却听屠城座下弟子来报:“师父!不好了,咱们三艘大船也被火烧了!”众人见百里桃花坞的船只同时遇难,方知这并非他们做的手脚。 常虚子道:“难道是你们烧了所有船只?”他话锋指向马希萼,此人刚刚上岛,所有船只便被毁了,叫人不得不怀疑。 马希萼笑道:“今日英雄好汉众多,大家黄泉路上互相做个伴,也不算太过寂寞啦。”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都是惊疑不定。 法雄畏惧塔尔克的神力,强作镇定,笑道:“马将军戏言了,你我生平从未有过过节,谈何黄泉路呢,来来来,我敬你一杯!”正要举杯敬酒,可刚沾到唇边,忽听自己身后一声惨呼,叫声惨厉,只叫人汗毛直立。法雄一怔之间,只见自己一名弟子的头颅已经飞到自己面前,又听砰的一声,他回头看去,只见一具无头尸体摔倒在地,塔尔克正笑嘻嘻的站在尸体身边。 法雄脸色苍白,正要出手,却见塔尔克又抓住自己的一名弟子,但见他两个巨大的手掌,一个抓在那人头顶,一个抓在那人腰间,他气都不出一声的便把一个百十斤重的男子举了起来。法雄怒道:“你干什么!”塔尔克嘴角一扬,便似撕扯一张白纸一般,轻轻的将那人头颅扯了下来,丢在了法雄身前。这一幕实在惊人,一个成年男子在塔尔克手中就好比一个鱼虫一般,被他宰割,却没有还手之力。 法雄见塔尔克连杀两名弟子,心中怒气早已压过怯意,呛啷啷一响,法雄从腰间解下一对雌雄日月叉,喝道:“我杀了你!”言语中满是怒意。只见法雄左手的钢叉向塔尔克前心直撞过去,那塔尔克却毫无闪避之意,将在法雄弟子手中夺来的单刀向前一挥,当的一声巨响,那钢叉被单刀一撞,一股无穷蛮力直击法雄手心,他支撑不住,钢叉脱手,疾飞而去,迅速无比。法雄大惊,右手钢叉急忙挥出,想要将脱手的钢叉收回,哪知塔尔克的神力已非惊人可比,双叉刚已交汇,同时快速飞转,不仅脱手钢叉没有收回,就连右手钢叉也已脱手而去。但见双叉轨道不偏不倚,正好双双插进法雄心口,他身子一晃,已倒地毙命。 第六十六章 清风明月几时有 法雄身为海莽帮帮主,纵横江湖三十余年,虽非一等一的人物,但也曾在钱塘江上与少泽帮大战时,拎起一杆百斤铜锤,碎了少泽帮三艘龙头战船,其时其地何等神威,可谁又能料想,这位水上枭雄这时却在塔尔克的手下过不到三招。眼看法雄丧命,海莽帮弟子大惊,一齐抢了过去,只盼着将帮主尸体夺回来。 那塔尔克身高臂长,兼之天生神力,他见一群弟子不顾性命的冲上前来,却是不急不燥,只见他将钢刀用双手一挫,霎时断为数截,塔尔克又将一段段刀片祭在手中,用力一挥那些钢刀碎片便自己飞了起来,横扫而至,将五名冲在最前面的弟子同时刺杀。可那刀片余势未弱,又接连将后面的三名弟子刺倒在地。那十名海莽帮弟子冲上前来,其中八名弟子已给塔尔克所杀,余下的两名虽然没死,却被断刀余威所摄,躺在地下哀号翻滚,看起来痛苦至极。 众人见了这等声势,无不心惊肉跳,但见塔尔克不过举手之间,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连毙八名海莽帮弟子,当真是不负“金刚”名号。郑少卿出身少林,也曾行走江湖多年,虽说见过的高手实数不少,可是如塔尔克这般有着非人的神力武功之人,却从未见过,暗忖当今天下,除非是“四大宗师”驾临,否则不知还有谁能胜得过此人。 塔尔克见群豪对他已所忌惮,此时已无人再敢近前,塔尔克冷笑一声,走到木台南侧,一把将还端放在铁架上的大夏龙雀拿了起来。但见那大夏龙雀浑身通红,还散发着腾腾热气,不待刀身热气消散,塔尔克拿起来伸中指一弹,刀上发出一阵悦耳之声,非金非银非铁非木,大笑一声,点头道:“果然是好刀,如此神兵利刃,恐怕天下间只此一把了吧!”抬起头来,向身后的马希萼望了一眼,说道:“将军,宝刀已经到手了,我先走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处理了。” 眼见塔尔克手拿宝刀便要离去,百里桃花坞众人心中都是一紧,众人心知当此情势,自己若是贸然拦截,性命十有八九便要葬送在这百里洲上,倘若不去拦截,不但百里桃花坞苦苦搭建的第一帮会威名化于流水,而且日后总舵追究责任,各人亦是难逃死罪,可孰重孰轻,竟一时间难以抉择,就连屠城这等老奸巨猾的人物此刻都已陷入沉思。 忽见盖江南跃出人群,拦在塔尔克身前,凛然说道:“大胆番僧,百里洲上岂能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今天纵然是我坠身大江,或是死在你手里,也绝不允许你将大夏龙雀带走百里洲!” 塔尔克哈哈一笑,说道:“好!我还以为百里桃花坞全是怂包软蛋,想不到也有你这般的硬汉子!”突然间右手一扬,向盖江南猛攻猛打而去。盖江南的功夫不及他,但塔尔克左手拿刀,此刻只以右手迎战,却是长了盖江南不少威风。盖江南双手迎单手,见招拆招,见式拆式,能解则解,不能解则闪避开去。转眼斗了十五六招,双方竟一时间都拿对方奈何不得。可明眼人早已看出,塔尔克不但用着单手,表情更是从容潇洒,全无半点费力,反而盖江南已是用尽平生所学,才堪堪和单手的塔尔克打成平手。激战中只听得“乒乒乓乓”之声不绝于耳,就连木台上高挂的桃花大旗都被他们的拳风掌力震得起起落落。 马希萼看的有些不耐烦,大声道:“塔尔克,你还不快拿下此人,要拖延到什么时候?”塔尔克微微一笑,说道:“并非我有意拖延,只是这铁一样的汉子若是死在我的手里,岂不是罪孽深重。”他话音未落,左手那柄沉重之极的大夏龙雀已经猛地向盖江南挥去。盖江南早在提防,突见他宝刀出手,知道此人的手劲大得非常,不敢去挡格,更不敢伸手去接,急忙闪身避让。哪知这宝刀横飞而至,呼的一声,盖江南被这一掷力道逼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观战众人无不惊叹:“好强劲的力气!”塔尔克只想逼退盖江南,无意杀他,他敌人已退,便将大夏龙雀一搭一勾,收回腰间。 他的目光似冷电一般射入人群,说道:“你们中国人不是向来喜欢比武定输赢吗?刚才交手,盖堂主已经败了,那这把刀自然也就属于我了,各位还有谁有异议,不妨找出来再比划一下?”他自右而左,扫过众人,却不见一人答话。 忽然炼剑山庄席上一人站起身来,说道:“大和尚一心想要把刀带走,莫不是已经知道了这把刀的秘密了吗?”说话之人正是炼剑山庄薛彦。塔尔克道:“秘密?我不知道什么秘密,这不过是一把天下罕见的神兵,我想得到他有什么问题吗?”塔尔克脸色稍稍一黯,不觉有些惶恐。 薛彦道:“是吗?既然大和尚不知道这大夏龙雀中藏着什么秘密,那让我来告诉你如何?”薛彦微微一顿,却被马希萼岔道:“二师兄莫要胡说,你我本属同门,我原本就没打算为难你和三师兄,可你要胡编乱造,可别怪我不客气!”他语出威胁,似乎这大夏龙雀之中真的藏有什么惊天秘密,担心薛彦将秘密说出一般。 忽听西首有人笑道:“妙哉!善哉!原来这大夏龙雀不仅是天下第一的神兵利器,更是在其中藏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还请少庄主细细道来,好让我等一释惑端,重新认识这把宝刀。”众人一看,说话的乃是曲足天。 马希萼拔剑刺出,喝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曲足天笑道:“马兄何必激动,你我好歹也算是故交,如此拔剑相向岂不伤了感情嘛。”当即使了个“地盘步法”闪开了马希萼的一剑,笑嘻嘻的说道:“或许。你以为当初的长江之畔是我出卖了你吗?错了,大大的错了!” 马希萼心头有些颤动,怒喝道:“你再胡说,我……”他本来想说“我杀了你”的,但此行还有其他重要事情要做,话到口边,又想起自己也实在没有把握取他的性命,若然再说一遍,只不过是让曲足天再次讪笑罢了,想到这里,也只好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原来曲足天与马希萼二人早有结交,马希萼还在楚国任职之时,曾与曲足天互为引援,曲足天负责打探江湖上的事情,若是发生任何对楚国不利的消息,便即刻告知马希萼,反之亦然,马希萼也是曲足天在朝野上的保障,可当初楚国皇位变更,马希范突然驾崩,留守潭州的马希广第一时间坐上龙椅,导致马希萼再无立足之地,只好出逃南唐,从那之后,二人便再也没有了联系,甚至马希萼一度怀疑当初将沈庸被百里桃花坞困住的消息告诉自己的曲足天,也是马希广的帮凶!此时此刻,故人相逢,利益关系已是荡然无存,纵使互相没有指认对方仇人,却也似陌路一般。 大夏龙雀乃是炼剑山庄锻造,若说宝刀主人,当然是炼剑山庄的薛彦与薛彭两兄弟,可他们不但将刀交给了百里桃花坞,更是按在一旁,不发一言,这种种迹象都让郑少卿觉得可疑极了,但又说不出来,此时又见薛彦要吐露一件惊天的大秘密,心中一凛,目不转睛的看着薛彦。 只见薛彦朗声问道:“诸位英雄,可曾听起半个月前的渔安城惨案?” 众人听他突然说起此事都是一惊,渔安城本是紧临长江的一个江左小城,城中一千三百多户人家都是以长江打渔为生,几十年来倒也风平浪静,可是就在半个多月前,城中一千三百多户人家一夜之间突然惨死,震惊江南,成了一个毫无线索的悬案,坊间流传,说是城中百姓在打捞水生的时候,不小心惹到了江河龙王,致使龙王爷发威,一夜之间收了全城百姓的性命,可谣言终是谣言,人们多是不信的,因为那些死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脖子上的刀伤,或许龙王爷杀人是不用刀的吧。 薛彦接着道:“不错,这渔安城里的灭门惨案是我和三弟做下的。” 郑少卿一怔,想不到名满天下的炼剑山庄竟然做下如此有违江湖道义之事。木台上登时乱作一团。 曲足天问道:“敢问薛二爷,这灭门惨案与这大夏龙雀的秘密有何相干?” 薛彦道:“自然有干系,你们可知我祖上是何人?” 常虚子道:“听闻薛家乃是春秋铸剑大师烛庸子的后人。” 薛彦道:“不错,可我祖上并不是只出了烛庸子一位人物,在大唐高祖年间还有一位人物,他本应年纪轻轻便命丧黄泉,幸哉家门庇佑,才让他躲过一劫……” “你说的是……薛万彻?”郑少卿脱口道。 薛彦笑道:“郑兄说的不错,我们便是薛万彻的后人。” “那这把刀?”郑少卿突然有些发蒙,薛万彻是大家口中《山居图》的第一任主人,虽然后来在藏经阁中得知这不过是谣传,但薛家是薛万彻的后人一事也太过蹊跷,如此想来,大夏龙雀藏着的秘密必然与《山居图》有关系了。 薛彭见二哥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自己也没有什么可以再隐瞒得了,叹道:“当初大夏龙雀被高祖李渊所得,后来赏赐给了太子李建成,宣武门事变之后,太子爷便将大夏龙雀交给了先祖万彻公,万彻公担心宝刀在他手中有失,便悄悄将它融为块铁,可后人觉得如此神铁不锻造武器实在可惜,便又将这它锻为大夏龙雀,并且将万彻公留下的一个秘密也藏在了这把宝刀身上。” “什么秘密?”大家异口同声的说道。 薛彭道:“世人皆知那山居图中藏着富可敌国的宝藏,可他们并不知道就算得到了山居图也是徒劳无功,因为破译山居图藏宝地点的重要线索便藏在了这把大夏龙雀的身上。” “什么!”群豪无不心惊!如此惊天秘密江湖上竟然没有任何消息流出,单凭这一点,大家都不得不佩服炼剑山庄果然非同一般,若非大夏龙雀要被塔尔克所抢夺,恐怕这个可以掀起江湖血雨腥风的秘密便不会被人说出。 忽听常虚子朗声道:“在下执掌天门观,生平学的不过一些寻常拳脚功夫,今日特向塔居士讨教几招天竺国的功夫。”也不待塔尔克是否答允,呼的一拳向塔尔克击去。 寻常人家比武,拳法必定砸向胸口,才会致命,奈何塔尔克身长八丈有余,常虚子只能够得到他的小腹。只见常虚子左手一拳既出,右手第二拳也跟着递了出去。天门观虽是修身养性的道家之所,但观中之人多有习武的习惯,其中以“碧野掌法”与“云梦长拳”最为扬名,这两套虽然以天门上的风景命名,但武功却不似名字那般清幽,反倒是极猛,掌可开石,拳可毙兽,寻常江湖人万万在这两套武功底下走不到五招,于是许多武林人将天门观又称作“五门观”。常虚子心知塔尔克体型宽大,行动迟缓,自己利于速攻,若能发挥“云梦长拳”以快打快的特点,自己必然占着极大便宜,一招一式先发制人,让塔尔克不能首尾相顾,他的武功自然大打折扣。 常虚子两拳击出,都被塔尔克随手化解。常虚子只觉对方的功力颇为绵软,和适才杀死海莽帮法雄与众弟子的神力大不相同,可他拳法既出也顾不得多想,大叫:“看招。”只见常虚子一个大跨步扑到塔尔克身前,铁指点向塔尔克腰间,跟着左臂一圈,反扣他的后腰。他这招唤做“怀中抱月”,是他天门观武学中最厉害的一招,也是以破肘环人的一招杀着,这一招伤过不少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汉。不料给大夏龙雀在手的塔尔克却将宝刀一挥,势如风雷一般劈头而至,宝刀未到,刀风已大是威猛,塔尔克身高马大,不好抵御常虚子又快又低的攻势,只好使出这招“围魏救赵”的计策,叫常虚子须得闪避。塔尔克宝刀在手,如虎添翼,登时转守为攻,这招“泰山压顶”逼得常虚子已是七窍生烟,无奈他何。常虚子出身道门,虽知武学之中大有“以巧打力”的技法,但若一个“巧”字之力都抵不过塔尔克的神力,纵然是多么巧,也是无用的。常虚子眼见宝刀劈头盖脸而来,心知自己就算如何蹿高缩后,也都会被他预伏下的后着所伤,只好抽出拂尘招架,可那拂尘刚刚抵在刀口之上,登觉一股毁天灭地的力量自双手传来,心中暗暗后悔却已不及,猛然间狂喷数口鲜血而死。 塔尔克又听一声呼和,回过头来,见杜越已经劈剑斩来,塔尔克连敌数人,此时力气稍有疲软,又见一少年攻来,他有意拖延,想趁机恢复气力,说道:“公子且慢。”那杜越见海莽帮与天门观的掌门人相继毙命,只怕下一个便会轮到自己,于是决心先发制人,他早已看出塔尔克后继无力,立刻出击。 衡山派创派上百年以来,都是以剑法出神入化闻名于江湖,杜越自幼便受到门派座套,从七八岁起,便常常跟着师兄师姐们操练武功,剑法极高,虽然年纪不大,但在衡山之上已是难有敌手,而且杜越为人儒雅,待人有礼,因此在衡山派中追随者众多,他小小年纪,不骄不躁,此刻焦虑之心既去,凝神静心,只想将打败塔尔克,不仅可以虎口逃生,更能借此机会将衡山派扬名天下。 杜越急挺手中长剑,其劲度之强,就连连杀数人的塔尔克都不禁大吃一惊。但见塔尔克脚步盘稳,杜越已凌空扑到,塔尔克往前一个纵步,大夏龙雀照杜越胸前疾劈,跟着左手袖子往外一拂,一股极强劲风,直扑杜越面门。 杜越身子一侧,第一招长剑已经掷空,亏他身形快如飘风,突地绕到塔尔克背后,也是运用了常虚子的以快打快,他第一剑溯空,本已落了下风,可仗着自己疾掠的身形,剑锋外展,唰唰唰地狂扫向塔尔克下盘。 塔尔克背后遭袭,一下子手忙脚乱,大喝一声,回过身来右掌劈面打出,左手骈指如柱,照着杜越前心点去。杜越剑已斩出,却见塔尔克仍能应战,连忙变招,“狡兔三窟”大开大阖的使了出来,这一招三式,刺胸膛,挂两肋,狠狠地击来,以绝无仅有的快刺向塔尔克。他一剑挥去,眼看塔尔克肋间被刺,便在此时,杜越突觉浑身一阵酸麻,只听得“呛啷”一声,手中长剑已经掉在地上。 第六十七章 埋骨人间到白头 杜越身边之人,每个人都离他尚有丈许,根本没有人可以暗算于他,众人正在纳罕,忽见七八个衡山弟子陡然栽倒,一个内力稍好的弟子大叫道:“酒菜有……”他话音未落,忽听嗤的一声,不知何处飞来一支拇指大小的小箭,势头劲急,那衡山弟子“啊”的一声惨叫,那小箭不偏不倚的钉进那人胸膛,当即刺穿一个小口,鲜血涔涔而下,人气绝而死。 群豪方才醒悟,原来今天的赏刀大会本来就是百里桃花坞悉心准备的“鸿门宴”!那杜越功力不弱,虽身中剧毒,但仍能强忍伤痛,连滚带爬的回到席中,虽然八九步的距离,杜越却已累得气喘吁吁。他费力的将桌上酒壶提了起来,放到脸前使劲闻了两下,突然仰天长笑,说道:“我自打懂事的时候就勤学苦练,只盼有一日可以将祖宗基业发扬光大,而你却说我生平作恶多端,或许今日便是你说的报应到了吧。”陡然间双目如电,射向西方,彼时日头渐渐西坠,光线也不似午间那般酷晒,杜越望着那渐渐殷红的日头,良久不语。 台上众人一个个脸面苍白,都担心自己体内毒素已经深入脏腑,赶紧盘膝而坐,运功疗伤,根本顾不得旁人感受。郑少卿气聚丹田,却感觉浑身诸脉畅通无阻,毫无中毒迹象,心中不禁好奇:“我也吃了席间酒菜,怎么没有中毒?”他见台上众人一个个都在运功,脸色已显红润,皆无中毒迹象,心道:“难倒只有衡山派中毒了?” 这时间,忽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好个逆子,你一昧的笼络人心,想要架空于我,却想不到棋差一招,终是死在可我的手里!”郑少卿掉头看去,只见衡山派的人群中突然走出两个人来,发话之人身穿衡山派弟子蓝衫,但他神情飘逸,气象平和,绝非寻常弟子,俨然是名门正派的一代宗师,而他旁边则是一白脸青年,那青年阴笑道:“师父圣明,明察秋毫,杜越一心想要篡了您的掌门之位,此时正是死有余辜,往后衡山上下皆以师父马首是瞻,再也不会出现分门别派的事情了。”那白脸青年语气颇是唯诺,但他那张似抹了白粉的脸上却满是下作的表情。 郑少卿听了二人对话,心道:“原来是衡山派的掌门人杜明归到了。”他突觉此间有了蹊跷:“杜掌门好像知道自己儿子必死无疑了,难不成这衡山派的毒药是他下的?”他疑惑不解,忽见几个没有中毒的衡山弟子钢牙一咬,便欲上前。中间有人只怕惹出人命,一把拉住,向杜明归道:“师父,是您杀了公子吗?”杜明归昂头不语,却听那那白脸青年啐道:“干什么!你们几个见了师尊还不跪拜,难不成想造反么?吴应蝉!你就是这么做他们的六师兄的吗?”那劝架男子脸色一红,辩解道:“大师兄,我……” “我什么我,快不赶紧替师父清理师门,你忘了师父平日里是怎么疼你的了?”白脸青年接着道。 几个跃跃动手的弟子见六师兄吴应蝉一时语塞,也顾不得长幼尊卑,齐声喝道:“对,我们今天要清理师门,把你孙以安剁碎了喂狗吃!” 那几人和白脸青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们仗着人多,其中一黄脸汉子厉声喝道:“他妈的狗杂种!我们今天非扒了你的皮不可……”话音未落,眼前人影晃动,腰腹间已被孙以安一把拿住。孙以安身为杜明归身前的亲信,又是衡山派的大师兄,此时面对着几个不成器的师弟,一心想着立威,大喝一声,将说话之人高举过顶,重重掷下。那人顿觉背脊欲裂,简直疼痛难忍。 其他五名弟子见孙以安倏忽而至,身法快得非常,皆是一惊,呛啷拔剑,五道寒光,分刺向孙以安身子的五处要害。孙以安展开轻功应对,倏忽间让开五只来剑,紧跟着又以衡山派掌法中的“烟云叠影”向五人各拍一掌。五个弟子但觉掌风如排山倒海般涌来,疾往后跃,但方一退下,孙以安后力又至,这招进退有度,甚是厉害,五人前后呼应,虽以剑阵相抵,却渐渐已有吃力之感。这招“烟云叠影”乃是以快速的身法及掌法连出虚招将对手困住,出招之时如梦如幻,似攻非攻,对手如果看不透其中的奥妙所在就会被这突如其来的招式所困,万难脱身。 黄脸汉子揉着背脊爬起来,抽剑加入人群,五人剑阵再加一人,登时形成六锁阵法,威力更盛。眼见孙以安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看起来已经难以抵挡六人攻势,而那六人手中宝剑寒气森森,逼得孙以安涔涔冷汗直流。 孙以安是杜明归的大弟子,他本以为自己不出手便可以随意便可打发了这几个晚辈弟子,哪知斗了片刻功夫,忽见孙以安掌法转慢,已落了下风,不觉吃惊,定睛瞧去,但见六人剑法攻守暗藏法度,已看出门道,高叫道:“以安,这是回峰锁身剑阵,你当以‘攀揽日月’方可退敌!”可孙以安资质平平,此时又值生日当口,哪里还记得“攀揽日月”的精妙所在,杜明归见孙以安依旧没有还手之力,开始焦躁起来,叱道:“亏你还是我衡山派的大师兄,真的是给为师丢人!”顿足抢上,将内力运于双拳掌之上,瞬间便把六人横扫在地。杜明归向来狠辣,江湖早有传闻,是以出掌便攻,也不顾是否是自己的嫡传弟子,但凡不顺从自己的心意,便是难逃杀身之祸。 吴应蝉见六名师弟瞬间丧命,心中猛的一怔,又见杜明归一掌攻来,急忙挥剑格挡,奈何师尊招式猛烈,纵能抵住面前,却也挡不住背后,一声惨叫,背心挨了一击,吴应蝉一个筋斗翻了出去,鲜血喷了满路。待得落地站稳,五腑六脏就似在油锅里煎熬一般。正难受的当儿,忽见两道身影闪到自己身前,他本以为是杜明归和孙以安,心道自己今日怕是活不过去了,可他乍一抬头,却见那两人形貌相若,却是丁七与丁九。 吴应蝉忙道:“两位是来帮我解围的吗?可我背叛师门,是罪有应得的,我认栽也就是。”杜明归笑道:“咦?你要认栽?那倒省事了,这就横剑自杀吧。”众人听了这话,皆是心怦的一跳,均想:“这几个人看起来功夫都是不弱,应是衡山派中较为杰出的弟子,可为何杜明归非要对这几人赶尽杀绝呢?”杜明归见吴应蝉根本没有自杀的意思,不禁喝道:“老六,你说你要认栽,怎么这会要反悔不成吗?”吴应蝉道:“弟子不敢,只是弟子心有挂念,还有几句忠言想要告知恩师。”杜明归哼道:“有屁快放!”吴应蝉道:“师父,徒儿自幼父母双亡,孤苦伶仃,四处流浪,六岁那年有幸遇见恩师收为弟子,从此便以衡山为家,算下来已有十七年之久,我衡山上下皆以匡扶正义为己任,在江湖上也算是数得上名声的门派,可三年前,他孙以安突然出现,师父不仅被他的花言巧语所骗,他更是诬陷大师兄欺师灭祖,导致大师兄在后山自杀以证清白,可师父您不仅不伤心,更是将孙以安列为首徒,可如此卑鄙小人做了大师兄,我们又怎会心服?” “于是你们便联合我那逆子,图谋不轨了?”杜明归说道。 吴应蝉淡淡一笑,说道:“图谋不轨?如果师父您觉得清正门风是图谋不轨的话,那衡山弟子恐怕除了他孙以安,没有一个是不图谋的了。” 杜明归哼道:“看起来以安说的不错,你们就是想盼着我早点死吧。” 孙以安恶狠狠的叫道:“好个老六,恩师视你为己出,你却狼心狗肺、不知好歹,今日恩师若不清理门户,我衡山派以后如何有颜面再在江湖上行走!师父,杀了他!” 杜明归听了孙以安的话,一双手直逼吴应蝉而去。吴应蝉不想师父真的对自己痛下杀手,心神一乱,额头着杜明归掌风扫过,满头黑发登时散落开来。又见杜明归骈指若剑,直插其心口。屠城看得直皱眉,忙叫丁七丁九兄弟二人出手阻拦,只见二人反手格住杜明归的手腕。杜明归不由怒道:“屠长老,你要过问我衡山派的家事么?”屠城笑道:“贵派家事我自然不方便过问,只是你们尚在我百里洲上,还是不要闹出人命为好啊!”杜明归杀意大肆,嗔道:“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啦!”一时间,竟与丁家兄弟斗了起来。 郑少卿眼见局势越来越乱,又见马希萼不时的与手下之人交流着什么,心道:“这百里洲上派别众多,只怕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我既然已经得知了渔安城的凶手是谁,还是早早地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妙。”可他转念又想:“当日在祭天台上刘清诬陷我私吞山居图,而此时解开山居图秘密的大夏龙雀就在眼前,我何不拿了此刀,送与盟军,这样也可以与大家冰释前嫌,可以一同抵抗契丹。” 他打定主意正要去塔尔克手中夺刀,却听“砰”的一声闷响,四面八方不断的传来爆炸的声音,郑少卿暗道不好,莫非百里桃花坞在百里洲上埋下了硫磺,想要炸死大家?可片刻以后不见烟火升腾,只听得嗤嗤嗤一阵响,原来不是有人炸岛,而是大量的毒虫正在袭来。只听有人叫骂到:“他妈的,哪个混蛋王八蛋还带着这些毒物上岛!” 毒虫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如海水一般倒灌而来,忽听屠城喝道:“贺九弟难不成是你的宝贝跑了?”原来贺九天好豢养一些毒蛇,此时但见大量毒物,屠城还以为是贺九天养的东西。哪知贺九天道:“屠老大莫要胡说,我老贺不过才养了九条毒蛇,又哪里比得了这些五毒俱全的玩意儿?”那毒物越来越近,众人看的清楚,它们分别从四个方位而来,每个方位是一种毒物,四个方位正好是五毒其四——蜈蚣、毒蛇、蝎子和蟾蜍。 眼看毒物越来越近,纵然台上全是成了名的江湖好汉,但又怎么是这群畜生的对手?群豪无计可施之时,突见沙煜双手连扬,从袖中掷出数枚钢针,只一瞬间,便将十多条毒蛇、蜈蚣都给钉在原地,但见它们痛得吱吱乱叫,身子不住地扭曲,却是丝毫不能再移动半步。众人见了这等场面,都是大喜,肖鹂赞道:“沙大小姐好功夫了你一出手便能将这群畜生治住。”沙煜不断地将钢针掷出,涌上木台的数十条蝎子又尽数钉死在地。可前脚刚刚死了一群,跟着又涌进来数十条毒蛇与蟾蜍,但见身影晃动,愈来愈多。 众人此时都将身家性命压在了沙煜的钢针之上,就连要清理门户的杜明归都已停手,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沙煜的玉手,只盼她能杀进五毒。沙煜这暗器手法本是自保,可她久居总舵,从来没有施展开来,可不想却在此地派上了用途,她探缩手入袖,又取了一把钢针,却觉所剩的钢针已寥寥无几,心中一惊,眼见毒物源源不绝,沙煜怔道:“我的钢针快没了!”群豪听了一愣,叫道:“大小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怎么不多备点钢针!”众人还在抱怨,却听郑少卿喝道:“为今之计,当时搏命厮杀方有生机,一昧抱怨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一言甫毕,双掌齐推而出,郑少卿掌力浑厚,一掌之下便将最前面的几个蟾蜍打的稀烂,可他一掌方过,而其后蛇群已嘶嘶大至。 孙以安叫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这群畜生体型矮小,此地又正在谷中,我们何不攀上山岩,从两边逃命?”说到就做,只见孙以安飞身掠上两侧崖壁,可他刚一着脚,只听一声大叫,孙以安整个人便从崖壁上坠了下来,正正的甩在木台之上。众人见他脸色黝黑发紫,乃是剧毒所制。又听一人大叫道:“你们看,那是什么?”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崖壁上成片的趴着一群白色小虫,看起来扁尖的脑袋,白白的肚皮,细长的尾巴,就连它的四只脚的脚趾也清晰可见,众人一愣神,这不就是五毒中的壁虎吗?看起来山谷的四面八方,就连悬崖绝壁都已被人做好了埋伏,众人恐怕只有等死的份了。 便在此间,忽听得一阵木笛声嘘嘘不绝,那群毒蛇、蟾蜍等物似是得了命令一般,突然间停住了脚步,紧跟着调转方向往谷外而去。众人大惊,却不知这是何意,又听一沉闷沧桑的声音说道:“百里洲不过是一鸟不拉屎的江心小岛,却不想也会有如此热闹的时候。”那话音刚落,猛听一声长啸,郑少卿猛地将身子一震,他见百里桃花坞、天门观、海莽帮、衡山派等人一个个张口结舌,脸现错愕之色,除了几个功力深厚的人之外,那些寻常弟子早已痛苦难当,一个个的先后倒地,不住扭曲滚动。又过了片刻,那啸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诡异,仿佛一群小鬼在四周咆哮,谁也说不出那声音有多可怕、多难听,那简直就像是半夜里的鬼哭坟…… 郑少卿双手也被震得不住地发抖,他和其他人一样,此刻只想赶紧找个什么东西塞住耳朵,但木台上唯一可以用的就是那些描绘着桃花的大旗,此时也早已被人们争先撕烂,郑少卿只好用双手堵住耳朵,可那声音还是透过了他的手,往他耳朵里钻,不停地钻进了他的身体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