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泱泱干城》 大田乡 混沌不知岁月,一片虚无中,不知过了多久,陆麓被剧烈的颠簸震醒。 去哪家医院的救护车,路这么颠? 陆麓心想着,努力睁开眼睛,灰蒙的光刺进眼帘,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气喘吁吁的漂亮女孩。 然后,他呆住了…… …… 周历1217年,清源县,大田乡。 当大雨止住的时候,土匪进村了。 乡邑夯土墙垣被轰出了巨大豁口,数以百计的土匪蜂拥涌入,等乡民反应过来的时候,带血的屠刀,已深深刺入了乡邑内腹。 示警的铜锣响彻四野,手无寸铁的百姓哀喊哭嚎,争先恐后地向一切看似安全的地方逃去。 其中一股上山的逃民,一个奇怪的女人夹杂其中。 那是一个年轻的小妇人,正狼狈挣扎着奔上山坡,周遭都是轻装奔逃乡民,只有她,执拗地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老妪,怀中还鼓鼓囊囊一大包,当她跑近了,人们才惊讶的发现,这小妇人怀里那包裹着的,赫然是个刚足月的娃娃! “活下去……一定都能活下去……” 山坡上,柳心兰左手护着怀里的襁褓,右手扶着绑在背上的老人,弯着腰,大口大口喘息着,汗如雨落。 她不是不知道把一家人都绑在身上很可能会害死自己,也不是不知道哪怕只是带着孩子,也不至于如此艰难,可她却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放弃年迈婆婆。 丈夫向来孝顺,戍边前把一家人交给她的时候,她就亲口答应过,一定会照顾好婆婆,会守好这个家,这些年来,她时刻未忘当年自己的承诺,她不能食言,否则死了都没脸见他。 孩子更不用说,这是丈夫留下的苗苗,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在,孩子就必须活着。 想来想去,她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于是只好笨拙地把老人和孩子一起绑在身上。一家三口捆绑着,争取那一丝生机。 好在努力是并不是无谓的,背上的老人虽然满脸鲜血没了动静,可均匀的呼吸告诉她,老人只是晕了而已。怀中襁褓里孩子刚才还动了一下,动作不大,但她还是清晰感受到了,正是这记微弱的蹬腿,给了她背负一家三口翻山越岭的力量。 “好孩子,娘会带着你活下去……咱们一家……都能活下去……” 类似的自言自语说了一路,或许真的是上天垂怜,一片祸乱中,老弱妇孺的一家三口居然真的赶在土匪追上前爬上了后山山腰。 趁着喘息的功夫,柳心兰回望了一眼乡里,只见身后的大田乡早已火光四起,伏尸遍地。 数不清的土匪兴奋嘶吼着,挥舞着钢刀追砍着来不及逃跑的男人和孩子,然后抓过伏在尸体上嚎啕的女人,撕开她们的衣裙,就这么在街巷中排着队地骑了上去…… 鲜血染红街道,哀鸿响彻山谷。 柳心兰知道,还没逃出来的乡亲们完了。 颤抖着双手紧捂着嘴,大点大点的泪珠从脸上滑落。 就在这时,一道稚嫩地婴儿哭声,却突然从怀中响起。 哇~哇~ 清脆有力的啼哭声,像一把无形的绳索,一下将她从悲痛中拽了回来。 她下意识环住了绑在胸前的襁褓,怀中,年幼的孩子正望着她大声啼哭。 一瞬间,柳心兰意识到,这不是悲伤的时候,一家老小的命都在自己身上背着,乡民们的下场就在眼前,她得逃出去,带着家人逃出去。 想到这里,芙蓉抹干眼泪,咬牙转身,朝山上望去。 铅云如盖,群山灰蒙,可柳心兰的眼中,不远处山腰上的密林,却似乎在放着光。 那是希望,活下去的希望! 匪患入林,是乡民们一代代口耳相传的求生之法。 “林子……进林子……” 她拔腿朝山上跑,紧随数十名侥幸逃出的乡民,爬过乱石,踩着泥泞。眼看着山林一步步临近,活下去的希望也一点点明亮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眼看着人流即将触到林子的时候,突然,一道尖锐的破空声,自山下呼啸而来。 明亮的线迹划破长空,尖锐的呼啸越过山腰,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就看“蓬”地一声,一蓬鲜红的血花猝然在当先一名乡民胸前爆开。 人影栽倒在地。 众人惊驻脚步,悚然回头。 只见山脚下,不知何时已经耸立着一个身躯雄壮的土匪,端坐马上,长弓高举。 柳心兰听到心里“咯噔”一声。 她认得那个土匪,那是匪首之一,破村时,乡里位阶最高的乡巡检只一个照面,就被他连人带马劈成了两半,内脏洒了大半条街。 而此时,这个能轻易把武秀才劈成两半的悍匪,正不紧不慢地挽弓搭箭。 更要命的是,在他身边,数十名雄壮大汉已经如狼似虎追上山脚。 逃! 此时已经无需更多言语,所有人惊恐转身,疯狂奔逃。 没人知道下一箭是否会射向自己,没有人知道自己会不会被追上,但所有人都清楚,逃不进林子里,必死无疑。 这是在和命赛跑,和箭赛跑,只有进了林子,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最后五十步! 山林已经很近了,这么近的距离,柳心兰甚至能在黯淡的光线下看清树枝上的簇簇青叶。人群中不断有人中箭倒下,每倒下一人,她的眼皮就忍不住悸动一下,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头顶,促使她竭尽全力地迈动脚步,可肺部撕裂般的疼痛却让几乎她喘不过气来,背着家人终究还是太吃力了。她开始担心,担心自己根本撑不到林子,好在怀里的孩子一直在哭,哭声一直在提醒她,为了孩子,她必须撑下去! 最后三十步! 羽箭划破天际,又有一个健硕的少年扑倒在地,急促喘息间柳心兰认出了那个少年,那是张木匠的独子,因为身体强健,逐渐超越众人跑在队伍前面,然而只是眨眼功夫,便被羽箭牢牢钉在了地上,没了声息。 望着少年尸体和前方那片扑满尸体的空地,柳心兰猛然惊醒,土匪这是在按最接近山林的顺序逐个杀人,例无虚发!这让她心中的恐惧变得尤为剧烈,这么下去,终有轮到自己的时候,可现实别无选择,孩子清脆激烈的哭声就在耳边,为了家人,即便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也不能放弃! 最后二十步。 身前最后一个乡民倒下,有那么一瞬间,柳心兰觉得自己真的就快死了。 那是种很可怕的感觉,仿佛下一刻即将失去一切,强烈的心悸弥漫全身,就连孩子的啼哭也无法阻止这种全身发毛的感觉。 然而也正是这一瞬间,身后的两股骤然赶上的怪风,让这种感觉为之一滞。 那是两个青衣长衫的青年,脚下盘桓着凝而不散的轻风,正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超越了她,疾奔山林。 柳心兰愣了一下。 清风伴? 官学二十六技“呼风唤雨”之一! 那是乡书办那两个拥有文童生名位的儿子。 柳心兰反应过来,然而只是瞬间,她眼中刚浮现的羡艳就变成了错愕。 因为她看到,奔逃之中,领先在前的书办小儿子回头张望的瞬间,突然发出一声怪叫,脚步一错,抢到他哥哥身前。 紧接着,一道白色光芒的卷轴,从手中砸向了身后的哥哥。 卷轴展开,三道凌虚而至的白光凭空一展,仿佛枷锁般一下将哥哥飞奔的身体定在半空。 文技,凿光! “你!” 仓惶求生的哥哥愕然变色,还未等他明白过来,下个瞬间,一道凌厉的箭芒已经贯穿了他的胸膛。 “畜……” 没有惨叫,甚至连悲愤的怒骂都没能说完,他的身形就永远地砸落在了泥泞里,再无声息。 最后十步! 流光又一次掠过头顶,柳心兰看到,林前两步处,书办的小儿子挣扎着转过了身,猩红的鲜血从他胸前的破洞中喷涌而出,而脚下那缭绕的清风,正在迅速消散。 柳心兰望着他,读懂了这个满脸涕泪的年轻人最后的眼神。 他想活,真的很想活,为了活下去,甚至不惜骨肉相欺,拿自己的哥哥挡箭。 可即便这样,他也不过是多活了几步而已。 身前已经再无他人,柳心兰的心沉了下去,紧紧搂住了怀中的孩子。 她知道,土匪的下一箭,恐怕是躲不掉了。 …… 望着近在咫尺的山林,陆麓也有些绝望了。 他醒来时已经在上山途中,突忽其来的陌生环境和漫山哀嚎奔命的古人让他的脑子宕机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看到山下砍瓜切菜似杀戮百姓的匪徒,他这才意识到,现在不是纠结为什么没进阴曹地府就直接变成婴儿的时候。 把他绑在胸前的那个漂亮妇人似乎是吓傻了,只知道看着山脚哭泣,陆麓试图叫醒她,没想到一张嘴,发出的竟是可耻的“哇哇”啼哭声。 这让他很是崩溃,这种单音节如何能够准确抒发自己内心焦灼的情绪? 好在女人明白了,带着他转身就跑,这让陆麓松了口气,以他目测双方的距离,这条小命应该能暂时保住。 可惜,美好的愿想只维持了几分钟,就被山脚下那个用弓箭射出像曳光弹一样闪着白光箭矢的家伙击碎了。 那特么是什么鬼? 斗气?道法?超级赛亚人? 他开始奢望抱着自己的这个女人也有类似的技能,比如脚下生风缩地成寸之类的,以便带着自己从那违背科学的生物箭下逃脱。 可惜现实很骨感。 女人没有脚下生风,甚至连跑起来都摇摇晃晃地笨拙,这让他一颗心彻底悬了起来。 最后五十米,陆麓已经发现山脚那个家伙是在有意识的依次射杀最靠近山林的人,也从奔跑的女人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中知道她是自己的母亲,他忍不住仰头认真的看着这个不止挂着自己,还背着昏迷的婆婆不肯放弃的女人,老实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不敢相信这个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漂亮女生竟已是一个母亲,但这已经不重要,生死关头,他能做的唯有用啼哭回应着她的努力。 最后三十米,陆麓开始意识到女人可能坚持不住了,她喘得厉害,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好几次陆麓都感觉她快要摔倒在地,可她又坚强地挺了下来,他仰起头,任凭她淌落的汗水滴在脸上,心里莫名的希望这好姑娘能活下去。 最后二十米,陆麓真的看到了脚底生风的人,感谢他们吸引火力,让自己这边又能多跑几步,不过看着最后那个脚下生风的男子跪倒在林子前的时候,陆麓心里还是忍不住一声哀叹。 最后十米,这恐怕是最后的距离了,按着那射手的准头和射速,陆麓实在想不出绑在一起摇摇晃晃的全家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他甚至可以想象羽箭串糖葫芦似的贯穿老人和女人,最后刺破自己幼小心脏的画面。 说实话,他并不惧怕死亡,毕竟刚死一次,再死一次大不了就当是买一送一,唯一有些遗憾的是,这短短十几分钟的新生,让他有种莫名的牵绊。 他仰头望着还没放弃,还在努力迈动脚步的女人,努力想把这个陌生的面容刻在脑子里,如果三个人里面只能活一个,他很希望是她。一个孝顺婆婆,以致致死都背着昏迷不醒的老人不愿放下的媳妇绝对会是个好母亲,陆麓甚至开始奢望她放弃自己和老人,独自跑过这生死的距离。 不过这显然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女人丝毫没有解开身上挂绳的打算,而且她的状况十分不好,喘得像个破掉的风箱,每迈一步身体都在剧烈抖动,陆麓知道,她如今已经是全凭一股意念在支持身体,为了让她坚持下去,他竭尽所能地让自己的啼哭声更大一点,以图给她多一些鼓励。 可惜,几步之后,女人终于还是支持不住了,奔跑的双脚一软,直直地朝着地上摔去。 也就是这一瞬间,陆麓看到身后一点冷厉的光芒,正以闪电般地朝着这个方向射来。 终究,还是没逃掉啊…… 陆麓绝望地闭上眼睛。 楔子(看不看随意) 第一幕 暖春三月,正是踏春最好的时节,西子湖畔,游人如织,爽风之中,一道靓丽的身影跃出人群,脸上洋溢初出象牙塔特有的纯真,欢跃着扶着向湖畔围栏。 “这里风景好美,快快快,再帮我拍一张。” “好好好。”紧随少女身后的陆麓一脸苦笑,都已经逛了一上午,自己这大男人都有些受不了,她却仿佛有着用不完的体力。 “怎么拍?” “就在这,在这儿。”少女指着一个正好能将背景收入镜头的位置,娇躯一扭,熟练地摆个poss,清风送爽,长裙飘飘,勾勒出舞蹈系女孩特有的玲珑曲线,惹得路人侧目。 相机之后,陆麓脸挂微笑,大学相处四年,他自然知道自己这女朋友不自觉中流露的妩媚有多诱人,这些年也早已习惯了周边这些羡艳目光,没办法,谁让她漂亮呢,时间久了,他的心中反而因为拥有这么出彩的女孩而感到些许小虚荣。 咔嚓。 快门按下,女孩与西子湖相映成趣的画面定格在取景器上。 “好了。” “再来一张,再来一张。” 女孩恋恋不舍,转身就是一个舞蹈起式,单脚直立,四肢舒展,女性肢体的柔美与青春的动跃尽露无遗,就连朝夕相处的陆麓也不禁暗赞一声声漂亮,拿起相机。 不想就在这时,女孩支撑身体的右脚突然吃不上力一般,身体一晃,一时抓不住平衡,竟斜斜向湖中倒去。 啊—— 女孩惊叫,眼看就要落入湖中,一道人影箭步窜了上去,手臂一伸,牢牢扣住女孩胡乱舞动的手腕,千钧一发中将她拉了回来。 “没事吧。”陆麓松了口气。 “吓死我了。” 少女靠在他的怀中,扶着余悸为定的胸口,像只受惊的小兔。 “你啊,我都说累了就休息下,你偏不。看吧,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嘛。” “坏蛋!”少女听出话里故意插的黄腔,娇嗔着锤了下陆麓的胸口,“还不是你,学校呆了四年都没好好带人家玩过,这次要不是毕业回家顺路,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当然得抓紧时间多看多玩。” “傻瓜,以后有的是机会。”陆麓宠溺的揉了揉少女轻柔的长发,“我答应你,总有一天,我会带你走遍天涯海角,去所有你想得到想不到的地方……” “真的?”女孩眼中闪着光。 “嗯。” 陆麓点头,远眺天际,幽幽吐出后半句话。 “……找到合适的买家,卖个好价钱。” “姓陆的,你混蛋……” “啊——” 西子湖畔,少男少女亲悦的嬉闹声,远远荡开。 第二幕 城西近郊的一间出租民房,房间不大,又在紧临马路的二楼,不免有些杂吵,好在家电用品齐全,还带个小小的厨间,倒也还算得当。 “小六,你看,这么放是不是感觉房间大了很多。” 女孩衣袖半挽,头上戴着报纸折成的三角帽,雪白的额上闪着晶莹汗珠,用手一抹,带着一小撮细发粘在上面,拍着身前的矮柜,像只邀功的小猫。 “是是是,你最棒了。”陆麓哈哈一笑,搂过她的肩膀。 “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女孩心满意足拍了拍手,“过两天本大小姐就要开始上班了,抓紧时间把咱们这家布置好,免得之后没时间……对了,你发简历的那几家公司有回复了没。” 陆麓目光一黯,摇了摇头:“一家都没。” “呀。”女孩连忙转身,捧起陆麓的脸:“没关系啦,那咱们就不等了,换几家公司试试,我家六哥那么棒,今天他们对你爱搭不理,明天你就让他们知道什么是高攀不起。” “最好是。”陆麓叹了口气,眼睛望着天花板。 不得不说,即便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社会的残酷还是给了他们一记响亮的巴掌,“大学就是微型社会”根本就是傲慢至极的虚话,只有毕业后真正踩进社会,才能深知没了学校的庇护,世界会变得多艰难。 两人只是普通大学应届毕业生,在简介多如雪花的毕业季里,并没有很强的竞争性,小丫头倒还好,因为形象过硬,耽搁几天后就幸运地被一家上市传媒公司入取,过两天就能上班。而在大学里有着丰富兼职经验的陆麓反而处处碰壁,至今不得门路,以至于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这看似很火的专业是不是只是假象。 “要不……找我爸看看有没有什么熟人的公司推荐?” 感受到爱人的无奈,女孩第一时间想到家人。 “别,你家那两位本来就不看好我,这才几天就巴巴去找他们,多丢人。”陆麓连忙摇头。 女孩的家人其实并不赞同他们在一起,因为陆麓的背景太纯粹了,纯粹到连父母家人都没有,打小就在孤儿院长大,这样的身世,不免让女孩家里担忧,因此,陆麓更希望依靠自己的能力,来证明能够给女孩美好的生活。 他深深吸了口气,努力振作精神:“放心啦,小小打击而已,你家六哥我倒不了。” “那就好。”女孩天真地笑,笑眸如花。“奖励你,今晚给你煮鲜虾面。” 说完,樱唇在陆麓嘴上一点,雀跃着倒腾起锅碗瓢盆。 陆麓站在原地,伸手轻轻抚过仍留着女孩余香的嘴唇,目光追着女孩曼妙的背影,莫名的一阵口干舌燥,情不自禁跟了上去,从后面环住女孩的腰肢。 “咦,干吗……” 女孩回头还来不及说话,娇嫩的红唇就被堵了回去,含糊的呓语声中,二人的呼吸逐渐火热。终于,两只大手滑入了单薄的家居服中,握住了两团丰盈。 “啊!讨厌!”女孩喘息。 “晚饭等等再说,容哥哥我先吃了你!” 陆麓大声畅笑,一把将她横抱而起,走向床边…… 第三幕 房子大了一倍,也不再是临街吵杂的出租屋,却冷冰冰的失去了那份活力。 陆麓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默默地点燃一支香烟,静静地听着女孩在屋里收拾最后那点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这段时间,她总是飞来飞去,东西几乎都装在那只硕大的行李箱里,家里除了最后那点已经不穿的衣服和乱七八糟的化妆品,再无其他。 没过多久,女孩走出了房间。 陆麓深深吸了口烟,抬头看她。 事到如今,他发现自己竟比想象中的平静。 女孩还是那么漂亮,或者说更漂亮了,像个明星,静静站着客厅中,眼中似有悲伤划过。 “我走了。”她说。 陆麓点头,抽烟。 相顾无言。 女孩终于转身,打开大门,脚步却停了下来,良久,清婉的声音传来。 “不要恨我……” 陆麓微笑,摇头:“不会!” 她颤抖着,终于还是迈出了大门,出门的一瞬间,陆麓分明看到一滴泪光从她的脸庞滑下。 我怎么会恨你呢? 陆麓靠在沙发上,仰望天花板,感受着胸口的那一丝无奈的悸痛。 这段时间,通过两人的努力,终于摆脱了逼仄的出租屋,从城郊搬进了城区,可惜,社会这大染缸,却把两人染成了不同的颜色,女孩成了高高在上的公主,每天都有接不完的演出,去了所有她想去的地方,陆麓虽然也很努力,却依然无法弥补二人之间愈来愈大的差距。 就像这个家里的布置,到处张贴着童话世界的缤纷,却又夹杂了柴米油盐的现实,两种风格纠结地充斥着整个屋子,格格不入。 沉默没持续多久,香烟就烧到了手指。 陆麓觉的心里很乱,忍不住起身,走到阳台,这里可以看到楼下大门,夜色下,他又点燃了一根香烟,静静望着那里,良久,也没看到女孩的身影。 走了? 不可能。 于是又是一根香烟亮起,直到燃了一半,女孩清瘦的身影终于出现。 她站在楼下,拖着硕大的行李箱,回首望来,似要记住这栋楼。 昏暗的路灯拉出一道单薄的长影。 半饷,女孩转身,登上出租车,路灯下渐远。 这时候第三根烟也燃到了尽头,烟草混着烟蒂高温下产生的焦臭,涌入陆麓的胸腔,说不出的苦涩。 三根烟的时间,他知道,或许再没机会陪她去天涯海角。 第四幕 瓢泼的大雨在窗外呼啸,房间阴暗的角落里,女孩颤抖着拨通手机。 “喂。”带着睡意的声线从电话那头传来。 “陆麓,救我!” “怎么了!”电话那头腾地一下翻身而起,黑暗中不知打翻了什么,乒乒乓乓掉落一地。 “呜……”女孩压抑着的情绪一下倾泻而出,嚎啕大哭,“那混蛋不是人,他骗我,他根本不爱我,呜……他刚刚、他刚刚竟逼我陪那什么北京来的客户睡觉……哇……救我,小六,快来救我……” 半个小时后,市区某高档私人会所的包厢。 满屋狼藉,乱七八糟东西掉落一地。 “你们跑不掉。” 四五名男子围在四周,为首那衣冠楚楚的阔少阴狠狞笑。 “把她留下,别怪没提醒过你,在这没有钱搞不定的事!” 陆麓笑了,抹了把淤青的嘴角。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但最后还是来了。 或许,性格里的一些东西,还是过不去吧。 低头望了一眼怀里女孩满是淤青的脸庞,他微笑着,伸出手揉了揉女孩的脑袋,亦如当年西子湖畔那般柔情。 既然过不去,那就面对吧! 手里的酒瓶缓缓举起,陆麓目光转瞬化为凌厉,直指对面。 阔少大怒:“混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有人生没人养的杂种……” 玻璃瓶爆裂的脆响打断了辱骂,下一瞬间,拳脚交击,气急败坏的怒喝充斥了整个包间。 “六哥小心刀!!!” 突然,女孩凄厉的惊叫,如同一个信号,一下斩断了所有动静。 就像是有人按了暂停键,时间静止了一个呼吸。 下一个呼吸,剧烈的混乱又起,纷乱之中,包厢门被“砰”地一下撞开,阔少的狐朋狗友们惊慌失措地夺门而出,像是躲避什么瘟疫一般。 房间里,一瞬间安静了不少。 陆麓急促喘息着,扭着头,望着不远处的阔少。 那个衣冠楚楚的家伙此时就像是一件垃圾一般,被同伴丢弃在狼藉的地上,脖子上插着断裂的啤酒瓶,张着嘴咕噜噜抽搐着血沫,像只垂死的鱼。 包厢里复杂的臭味混着浓重的血腥,刺鼻难闻。 陆麓躺在女孩的怀里,嘴角微微勾起。 他知道,不亏了。 可惜…… 艰难回头,目光扫过心口那柄深深刺入身体的匕首,最后落到了紧紧抱着自己,泪流满面的女孩脸上。 可惜, 看不到是谁陪你去天涯海角了…… …… 大田乡 混沌不知岁月,一片虚无中,不知过了多久,陆麓被剧烈的颠簸震醒。 去哪家医院的救护车,路这么颠? 陆麓心想着,努力睁开眼睛,灰蒙的光刺进眼帘,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气喘吁吁的漂亮女孩。 然后,他呆住了…… …… 周历1217年,清源县,大田乡。 当大雨止住的时候,土匪进村了。 乡邑夯土墙垣被轰出了巨大豁口,数以百计的土匪蜂拥涌入,等乡民反应过来的时候,带血的屠刀,已深深刺入了乡邑内腹。 示警的铜锣响彻四野,手无寸铁的百姓哀喊哭嚎,争先恐后地向一切看似安全的地方逃去。 其中一股上山的逃民,一个奇怪的女人夹杂其中。 那是一个年轻的小妇人,正狼狈挣扎着奔上山坡,周遭都是轻装奔逃乡民,只有她,执拗地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老妪,怀中还鼓鼓囊囊一大包,当她跑近了,人们才惊讶的发现,这小妇人怀里那包裹着的,赫然是个刚足月的娃娃! “活下去……一定都能活下去……” 山坡上,柳心兰左手护着怀里的襁褓,右手扶着绑在背上的老人,弯着腰,大口大口喘息着,汗如雨落。 她不是不知道把一家人都绑在身上很可能会害死自己,也不是不知道哪怕只是带着孩子,也不至于如此艰难,可她却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放弃年迈婆婆。 丈夫向来孝顺,戍边前把一家人交给她的时候,她就亲口答应过,一定会照顾好婆婆,会守好这个家,这些年来,她时刻未忘当年自己的承诺,她不能食言,否则死了都没脸见他。 孩子更不用说,这是丈夫留下的苗苗,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在,孩子就必须活着。 想来想去,她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于是只好笨拙地把老人和孩子一起绑在身上。一家三口捆绑着,争取那一丝生机。 好在努力是并不是无谓的,背上的老人虽然满脸鲜血没了动静,可均匀的呼吸告诉她,老人只是晕了而已。怀中襁褓里孩子刚才还动了一下,动作不大,但她还是清晰感受到了,正是这记微弱的蹬腿,给了她背负一家三口翻山越岭的力量。 “好孩子,娘会带着你活下去……咱们一家……都能活下去……” 类似的自言自语说了一路,或许真的是上天垂怜,一片祸乱中,老弱妇孺的一家三口居然真的赶在土匪追上前爬上了后山山腰。 趁着喘息的功夫,柳心兰回望了一眼乡里,只见身后的大田乡早已火光四起,伏尸遍地。 数不清的土匪兴奋嘶吼着,挥舞着钢刀追砍着来不及逃跑的男人和孩子,然后抓过伏在尸体上嚎啕的女人,撕开她们的衣裙,就这么在街巷中排着队地骑了上去…… 鲜血染红街道,哀鸿响彻山谷。 柳心兰知道,还没逃出来的乡亲们完了。 颤抖着双手紧捂着嘴,大点大点的泪珠从脸上滑落。 就在这时,一道稚嫩地婴儿哭声,却突然从怀中响起。 哇~哇~ 清脆有力的啼哭声,像一把无形的绳索,一下将她从悲痛中拽了回来。 她下意识环住了绑在胸前的襁褓,怀中,年幼的孩子正望着她大声啼哭。 一瞬间,柳心兰意识到,这不是悲伤的时候,一家老小的命都在自己身上背着,乡民们的下场就在眼前,她得逃出去,带着家人逃出去。 想到这里,芙蓉抹干眼泪,咬牙转身,朝山上望去。 铅云如盖,群山灰蒙,可柳心兰的眼中,不远处山腰上的密林,却似乎在放着光。 那是希望,活下去的希望! 匪患入林,是乡民们一代代口耳相传的求生之法。 “林子……进林子……” 她拔腿朝山上跑,紧随数十名侥幸逃出的乡民,爬过乱石,踩着泥泞。眼看着山林一步步临近,活下去的希望也一点点明亮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眼看着人流即将触到林子的时候,突然,一道尖锐的破空声,自山下呼啸而来。 明亮的线迹划破长空,尖锐的呼啸越过山腰,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就看“蓬”地一声,一蓬鲜红的血花猝然在当先一名乡民胸前爆开。 人影栽倒在地。 众人惊驻脚步,悚然回头。 只见山脚下,不知何时已经耸立着一个身躯雄壮的土匪,端坐马上,长弓高举。 柳心兰听到心里“咯噔”一声。 她认得那个土匪,那是匪首之一,破村时,乡里位阶最高的乡巡检只一个照面,就被他连人带马劈成了两半,内脏洒了大半条街。 而此时,这个能轻易把武秀才劈成两半的悍匪,正不紧不慢地挽弓搭箭。 更要命的是,在他身边,数十名雄壮大汉已经如狼似虎追上山脚。 逃! 此时已经无需更多言语,所有人惊恐转身,疯狂奔逃。 没人知道下一箭是否会射向自己,没有人知道自己会不会被追上,但所有人都清楚,逃不进林子里,必死无疑。 这是在和命赛跑,和箭赛跑,只有进了林子,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最后五十步! 山林已经很近了,这么近的距离,柳心兰甚至能在黯淡的光线下看清树枝上的簇簇青叶。人群中不断有人中箭倒下,每倒下一人,她的眼皮就忍不住悸动一下,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头顶,促使她竭尽全力地迈动脚步,可肺部撕裂般的疼痛却让几乎她喘不过气来,背着家人终究还是太吃力了。她开始担心,担心自己根本撑不到林子,好在怀里的孩子一直在哭,哭声一直在提醒她,为了孩子,她必须撑下去! 最后三十步! 羽箭划破天际,又有一个健硕的少年扑倒在地,急促喘息间柳心兰认出了那个少年,那是张木匠的独子,因为身体强健,逐渐超越众人跑在队伍前面,然而只是眨眼功夫,便被羽箭牢牢钉在了地上,没了声息。 望着少年尸体和前方那片扑满尸体的空地,柳心兰猛然惊醒,土匪这是在按最接近山林的顺序逐个杀人,例无虚发!这让她心中的恐惧变得尤为剧烈,这么下去,终有轮到自己的时候,可现实别无选择,孩子清脆激烈的哭声就在耳边,为了家人,即便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也不能放弃! 最后二十步。 身前最后一个乡民倒下,有那么一瞬间,柳心兰觉得自己真的就快死了。 那是种很可怕的感觉,仿佛下一刻即将失去一切,强烈的心悸弥漫全身,就连孩子的啼哭也无法阻止这种全身发毛的感觉。 然而也正是这一瞬间,身后的两股骤然赶上的怪风,让这种感觉为之一滞。 那是两个青衣长衫的青年,脚下盘桓着凝而不散的轻风,正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超越了她,疾奔山林。 柳心兰愣了一下。 清风伴? 官学二十六技“呼风唤雨”之一! 那是乡书办那两个拥有文童生名位的儿子。 柳心兰反应过来,然而只是瞬间,她眼中刚浮现的羡艳就变成了错愕。 因为她看到,奔逃之中,领先在前的书办小儿子回头张望的瞬间,突然发出一声怪叫,脚步一错,抢到他哥哥身前。 紧接着,一道白色光芒的卷轴,从手中砸向了身后的哥哥。 卷轴展开,三道凌虚而至的白光凭空一展,仿佛枷锁般一下将哥哥飞奔的身体定在半空。 文技,凿光! “你!” 仓惶求生的哥哥愕然变色,还未等他明白过来,下个瞬间,一道凌厉的箭芒已经贯穿了他的胸膛。 “畜……” 没有惨叫,甚至连悲愤的怒骂都没能说完,他的身形就永远地砸落在了泥泞里,再无声息。 最后十步! 流光又一次掠过头顶,柳心兰看到,林前两步处,书办的小儿子挣扎着转过了身,猩红的鲜血从他胸前的破洞中喷涌而出,而脚下那缭绕的清风,正在迅速消散。 柳心兰望着他,读懂了这个满脸涕泪的年轻人最后的眼神。 他想活,真的很想活,为了活下去,甚至不惜骨肉相欺,拿自己的哥哥挡箭。 可即便这样,他也不过是多活了几步而已。 身前已经再无他人,柳心兰的心沉了下去,紧紧搂住了怀中的孩子。 她知道,土匪的下一箭,恐怕是躲不掉了。 …… 望着近在咫尺的山林,陆麓也有些绝望了。 他醒来时已经在上山途中,突忽其来的陌生环境和漫山哀嚎奔命的古人让他的脑子宕机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看到山下砍瓜切菜似杀戮百姓的匪徒,他这才意识到,现在不是纠结为什么没进阴曹地府就直接变成婴儿的时候。 把他绑在胸前的那个漂亮妇人似乎是吓傻了,只知道看着山脚哭泣,陆麓试图叫醒她,没想到一张嘴,发出的竟是可耻的“哇哇”啼哭声。 这让他很是崩溃,这种单音节如何能够准确抒发自己内心焦灼的情绪? 好在女人明白了,带着他转身就跑,这让陆麓松了口气,以他目测双方的距离,这条小命应该能暂时保住。 可惜,美好的愿想只维持了几分钟,就被山脚下那个用弓箭射出像曳光弹一样闪着白光箭矢的家伙击碎了。 那特么是什么鬼? 斗气?道法?超级赛亚人? 他开始奢望抱着自己的这个女人也有类似的技能,比如脚下生风缩地成寸之类的,以便带着自己从那违背科学的生物箭下逃脱。 可惜现实很骨感。 女人没有脚下生风,甚至连跑起来都摇摇晃晃地笨拙,这让他一颗心彻底悬了起来。 最后五十米,陆麓已经发现山脚那个家伙是在有意识的依次射杀最靠近山林的人,也从奔跑的女人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中知道她是自己的母亲,他忍不住仰头认真的看着这个不止挂着自己,还背着昏迷的婆婆不肯放弃的女人,老实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不敢相信这个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漂亮女生竟已是一个母亲,但这已经不重要,生死关头,他能做的唯有用啼哭回应着她的努力。 最后三十米,陆麓开始意识到女人可能坚持不住了,她喘得厉害,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好几次陆麓都感觉她快要摔倒在地,可她又坚强地挺了下来,他仰起头,任凭她淌落的汗水滴在脸上,心里莫名的希望这好姑娘能活下去。 最后二十米,陆麓真的看到了脚底生风的人,感谢他们吸引火力,让自己这边又能多跑几步,不过看着最后那个脚下生风的男子跪倒在林子前的时候,陆麓心里还是忍不住一声哀叹。 最后十米,这恐怕是最后的距离了,按着那射手的准头和射速,陆麓实在想不出绑在一起摇摇晃晃的全家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他甚至可以想象羽箭串糖葫芦似的贯穿老人和女人,最后刺破自己幼小心脏的画面。 说实话,他并不惧怕死亡,毕竟刚死一次,再死一次大不了就当是买一送一,唯一有些遗憾的是,这短短十几分钟的新生,让他有种莫名的牵绊。 他仰头望着还没放弃,还在努力迈动脚步的女人,努力想把这个陌生的面容刻在脑子里,如果三个人里面只能活一个,他很希望是她。一个孝顺婆婆,以致致死都背着昏迷不醒的老人不愿放下的媳妇绝对会是个好母亲,陆麓甚至开始奢望她放弃自己和老人,独自跑过这生死的距离。 不过这显然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女人丝毫没有解开身上挂绳的打算,而且她的状况十分不好,喘得像个破掉的风箱,每迈一步身体都在剧烈抖动,陆麓知道,她如今已经是全凭一股意念在支持身体,为了让她坚持下去,他竭尽所能地让自己的啼哭声更大一点,以图给她多一些鼓励。 可惜,几步之后,女人终于还是支持不住了,奔跑的双脚一软,直直地朝着地上摔去。 也就是这一瞬间,陆麓看到身后一点冷厉的光芒,正以闪电般地朝着这个方向射来。 终究,还是没逃掉啊…… 陆麓绝望地闭上眼睛。 逃 几乎同时,山脚下,土匪首领弓如满月,目光森然。 他很满意此时自己的那个目标——一个背着老人又怀揣婴儿的女人。 虽然距离看着像是远了点,但对他来说,这和射杀十步外的一头牛并没太大差别,唯一让他有些困惑的是,他实在不理解那愚蠢的女人为什么要把一家老小这么绑在身上。 这已经不重要了,一箭猎杀祖孙三代,多少还是能给今天这枯燥乏味的杀戮添上几分趣味。 可惜,那女人要是能跑得再快点,就更有意思了。 大汉舔了舔嘴唇,嗜血的光芒在眸中闪烁,与此同时,绷紧弓弦的手指,松开了。 嗡! 灵力闪烁,羽箭如芒,离弦而出。 可就在箭矢离弦的瞬间,匪首那自信的目光却兀地一滞。 他清楚的看到,山坡上那已被弓箭牢牢锁死轨迹的目标,毫无预兆的身形一矮,趴倒在地。 怎么会!? 想要矫正准头已经来不及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羽箭划破长空,最后将将贴着目标的头顶,钉在地上。 脸上有种火辣辣的感觉。 下意识的,他立即将手探向箭壶,却什么都没摸到。 箭壶已经空了。 “哼,还真是命大。” 咬牙望着那女人连滚带爬消失在树林里,大汉恼怒冷哼,再看看身后只顾着抢掠财富女人的其他人,面上顿时露出厌恶之色。 “乌合之众!” 伸弓拦住一个经过身边正要追上山的精悍男子。 “传令下去,所有人进山追击逃民,记住……三十里内,鸡犬不留!” 被叫住的男子愣了一下,欲言又止,而匪首此时已经拨转了马头,丢下最后一句话。 “有敢违令者,斩!” “……诺!” …… 山坡这边。 望着三尺之外,铁钉般深深钉入土石之中的箭矢,陆麓呆住了。 他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可随后又感觉后颈阵阵发麻。 虽然之前已经看到无数人被这样的光箭穿透白纸般贯穿胸膛,可直到眼下,他才算真切感受到这箭矢惊人的威力。 箭柄已经深深刺入地下,徒露出一小截箭尾,却仍兀自“嗡嗡”颤抖不已,散发着荧光。 这哪里还是常识里那古拙简单的冷兵器,简直就是大口径狙击步枪! 可……这么惊人的一箭,居然射空了? 陆麓有些愣神。 同样满脸不可置信的还有柳心兰。 她也在盯着那几乎是抵在额前震颤的箭羽,目光发怔,惊疑不定。 但很快,这个女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绝望的双眸之中猛然亮起两点光芒。 百发百中的箭居然射空了,她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却意识到,这是机会! 全家活下去的机会!!! 下个瞬间,她噌地一下从地上弹了起来,仿佛一下忘记了疲惫不堪的身体,猛地爆发出全身所有的力量,一把窜了出去。 五步…… 三步, 一步! 就像一只身处绝境却意外捕获一丝生机的母豹,柳心兰拼了命地抓紧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疯狂地朝山林方向冲去。终于,她的脚步迈过第一棵树,然后第二棵,第三棵……直到她跌撞着停下脚步,全身瘫软在树干上喘息时,身边已然尽是巨树森森,草木繁盛。 愣愣地看着周遭遮天蔽日的林木数秒,惊魂未定的女人似乎这才确定,自己真的将一家老小的性命捡了回来。 一时间,大难逃生后的喜悦化作豆大的泪珠,潸然而下。 “娘……大郎……咱们,咱们活下来了!活下来了……呜……” 话未说完,女人已经哭成一个泪人。 望着泪流满面的柳心兰,陆麓心中也是不由唏嘘,他倒是想要安慰几句,可想到那连自己都觉得羞耻的啼哭后,终于还是放弃了。 好在妇人终究还是坚强的,哭了片刻便努力稳住了情绪,轻轻抽噎着,拥着襁褓,站立着扶着身旁的歪脖子树,疲惫喘息。 陆麓知道此时妇人最需要的便是尽可能的休息,于是便没再去打扰她,兀自竖起耳朵,观察四周。 周遭其实并不安静,在他们之后,还不少山民也逃进了林子,惊惶奔逃声、哭泣声、人们沙哑嗓子低唤声此起彼伏,不时便有三两百姓相互扶携惊慌失措地奔逃而过,更有孤身汉子一身血迹逃进林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陆麓皱眉听着看着这在从前只能出现在电影电视里的悲凉景象,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但这些人总算是有机会活下来了。 陆麓心想,然而仅仅片刻之后,周遭的动静突然又一下纷乱了起来。 山林的外围方向,那才将将被林子阻隔着的的土匪追逐呼喝和人们逃命时惊恐的叫喊,突然再次高昂,混乱声中,只听有人大喊。 “土匪上山了,大家快跑啊!” 随着这个声音,林子“嗡”地一下骚动了,就像惊起的鸟群,惶然四起。 陆麓蓦地转头望向柳心兰。 方才放缓呼吸的小妇人也是瞬间绷直了身体,下意识扭头望向来路,又很快回过头来,然后便见她开始动手束紧绑着襁褓的挂绳。 “恐怕是土匪追上来了,这里太近,太危险,得到山上去……” 说着,她一面抬头辨认四周,一面又将身上背负老人的挂绳也紧固了一遍,随后认准一个方向,迈步逃去。 陆麓随即发现,比起山坡上的表现,妇人显然更擅长密林中奔走,瘦弱的身形仿佛化作灵巧的山猫,左拐右绕,躬身向上,树影后掠中,不时能看到有百姓被自己超越,随后更是把身后的喧杂声越抛越远,待过半饷,陆麓只觉眼前豁然一空,却是已经来到了一处临近山顶的矮崖上。 崖下,隐隐可见一处隐秘洞穴。 柳心兰奋力从林子边缘拽起一条藤蔓,一点点抛下山崖,看架势准备下到洞中。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自山脚升起的烟柱,却让陆麓眼角徒然一跳。 那是某个方向的山脚,青墨色的浓烟掩映在渐沉的暮色中,起先并不醒目,可片刻之后那烟柱便愈发滚滚壮大,底部的妖冶红光更是映亮了半个山麓,奇怪的焦臭弥漫四野。 那是…… 林木遮掩视线,陆麓一时之间竟想不出是什么东西能烧出这样的声势,直到柳心兰丢下藤蔓,连滚带爬的转到能看到山脚的位置。 然而只是一眼,这个一心带着家人活下去的女人便猝然定住了身子,整个人怔怔地望着山下,下个瞬间,就连呼吸都开始颤抖起来。 陆麓也明白到底是什么被点着了。 是自己初醒时看到的那处乡落! 远远望去,只见古老的乡落仿佛一只温顺的巨兽,蜷伏山脚,乡邑中已经看不到百姓奔逃的混乱情景,唯有一股股举着火把的土匪,正一间间地点燃屋子,偶尔也能看见他们从水井里大缸中拎出挣扎的身影,踹跪在大街上手起刀落,然后连着街上原有的尸体一把丢进火中。 炽热的火焰如同来自地狱的业火,眨眼便将半城木瓦构建的屋子勾连成片,滚滚黑烟裹挟着难言的焦臭,冲天而起。 那是大量尸体燃烧时发出的味道! 这已经不是劫掠,而是屠杀。 然而更让陆麓心惊的,是乡邑周围,无数手持凶器的土匪正有组织地四散而出。 他们几人一组,如出笼恶犬般呼啸奔行,扑向了四面山野,有快者甚至已经追进了山腰林地,远远地,山腰林地里惊起大量连片的绝望惨叫,并迅速朝着山顶这边蔓延。 这是……赶尽杀绝!? 陆麓有些艰涩地望向柳心兰。 此时妇人的脸上早已是一片煞白,泪水像泄了堤的洪水般在清秀的脸上蔓延,她一边哭,一边搂紧了襁褓。 “走……好孩子,咱们走!有娘在,咱们都会好好的!!” 女人说着,艰难转身,却再看也不看那能藏身的崖洞,而是咬着牙,朝着幽深的大山,一头扎了进去。 这一逃,就是整整一夜。 整整一夜的时间,她都不停地在崇山密林中辗转奔走,林深如墨,群山狰狞,却无法阻止妇人求生的脚步。 她有一种很神奇的能力,总能在夜色掩映、草木横生的密林里就着山势找出路来,可即便如此,土匪的呼喝却也始终死死尾衔于后,仿佛一群尾随于黑夜中的嗜人野兽,时不时便在山野中激起一两道令人发瘆的濒死惨叫,最危险的时候,陆麓甚至清楚看见腾跃于树梢之上的人影,指挥着手持火把的土匪朝自己这边逼近。 这样凶险的局势一直持续到临近天亮。 待到天色微亮,土匪似乎也感到了乏困,追寻的速度渐渐慢了,柳心兰借此机会成功甩脱了土匪,而此时,他们的四面八方已尽是连绵无尽的群山,显然已经深入了大山深处。 妇人寻到一视野开阔处,稍作休憩,不久之后再次出发,只是不知为何,陆麓发现她眉宇间的忧虑犹深,却未因土匪的消失而消失。 他不知妇人将要去哪,索性便从善如流,一路被带着缓缓前行,期间还抽空睡了两觉,只是待到晌午时分,发生了一件事。 昏睡了一夜的老人,苏醒了。 从她们的对话中,陆麓得知,老太太是在逃出乡邑时,由于场面混乱,抱着孩子不慎被一所垮塌的木屋掩埋,当柳心兰从废墟瓦砾中把两人刨出来的时候,老人已是满身血迹,昏迷不醒,唯有胸膛仍旧死死护着身下的襁褓。 她的伤势极重,周身大小创伤无数,尤其是双腿,血肉模糊的皮肉中甚至能看到刺破肌肉的碎裂白骨,恐是在被房梁一类东西砸伤。 望着这样的伤势,又望着不顾伤势却搂着自己又亲又抱,一口一个“好孩子”的老太太,陆麓不禁心中黯然。 孩子估计是有事了,否则自己不会出现在这个身体里。 可惜了老人拼死都想护住小家伙。 然而她的苏醒却让柳心兰受到不小的鼓舞,短暂休整后,妇人再一次准备上路,考虑到老人的伤势,她准备继续把她背在背上。 没想这时却出了意外。 老太太说什么都不肯继续走了。 她瘫靠在山石前,朝柳心兰摆着手,犹带血迹的苍老面容上满是慈爱。 “心兰,不用管我了,你们走吧……” “你的心意我明白,可百多里大山,你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又要背着我……撑不住的!” “听我的,带孩子走……就当是娘求你,只要你们活下去,我这一把老骨头,死也瞑目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老太太目光宁静,语气平和,就像在说什么家常琐事一般。 柳心兰却急得快哭了,她几乎快要跪在老人面前,想尽办法劝服老人,却始终没能让她回心转意。 老太太似乎已经下定决心。 陆麓看在眼里,心中只能叹息。 他已经知道,柳心兰是要去一个叫青石驿的地方,百多里深山老林到底多艰远难及,他不是很有概念,却听晓就算昨晚走了一夜,怕也没能走出这段路的十分之一。 这还是柳心兰不眠不休摸爬一夜的成果。 看着那张因疲惫而发白泛青的脸,他终于明白,先前路上妇人眉宇间那浓浓忧虑从何而来。 她早就知道这一路将面对的艰辛。 要想有人能活下去,老人的提议,或许是唯一的办法。 然而柳心兰却显然不愿这样的结果,她动情苦劝,努力良久,可惜始终没能说动老人。直到末了,似乎已经无计可施的妇人在漫长沉默后,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噙着泪光,缓缓跪在老人面前。 似乎已经料想到要发生什么的陆麓心中一叹,别过脸去,不愿去看这生死离别。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超出了他的预料。 柳心兰跪在老人面前,眼中泪光氤氲,却透着股难以言喻的执拗。 “娘。”她轻轻唤了一句,目光低垂下来,语气轻柔。 “心兰不该逼您,只是这样的事情……心兰做不到!” “心兰自小没了亲娘,爹爹在心兰十岁那年最后一次进山,也再没能回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心兰甚至不知道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活着……直到,嫁进了陆家。” “您对我好,三哥对我也好,嫁进陆家的那段时间,我真的好开心,每天都好开心……有时我甚至觉得,我命中注定就该进陆家的门,这便是我家……只是,没想到,才一年多,三哥就……” “我还记得,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我觉得天简直又塌了,哭了整整一天,最后昏迷过去……醒来的时候,您就伏在我床前,牵着我的手,趴在床沿上睡。小家伙在肚子里,使劲蹬着我的肚皮,很有劲……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即便三哥不在了,我还有您,还有孩子,只要你们还在,这个家便在,我不能让三哥失望……” “后来,乡里有传言,说我是煞星,进了哪家的门就要克死全家人,是您始终站在我这边,听见谁说这话便和谁急,甚至拽着传言的人要上公堂,我当时真的好感动……” “再后来,风言风语止住了,有人家上门说亲,您劝我若是有好去处就去,可我不愿意……因为在心兰心里,这便是我家,您就是我的亲人,最亲的亲人,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您不嫌弃,我都会留在您身边,陪着你们,伴着你们,即便……您如今想要留下!” 即便,您如今想要留下! 最后这句话就像是凝重誓言,柳心兰重重拜倒在老人面前,再不起身。 陆麓愕然,随即明白过来,望向柳心兰的目光明亮。 老人亦是怔怔望着她,半饷后回过神来,焦急得像个恨铁不成钢的母亲,可无论她再说什么,柳心兰就这么静静的跪着,蜷伏的身影,仿佛山中冥顽不灵的顽石。 于是黑云笼罩的大山中,出现了这样的一幕:宁愿自己去死也不愿拖累家人的老人,唉声叹气地对峙着跪在地上无论如何都不愿抛下老人的妇人。 襁褓之中,陆麓缓缓闭上眼睛。 两个傻女人啊…… 事情的最终,老人终究没能拗过柳心兰。妇人像是铁了心,执拗的跪在地上,既不离去也不言语,最后在陆麓哇哇的啼哭声中,老人终于长长一声叹息,闭目点头。 柳心兰喜不自禁,抹着眼角泪花,像来时那样,用挂绳将老人固定回了背上。 一行再次上路。 而后不久,压抑多时的山雨,也终于降了下来。 铺天盖地,倾泻而下。 有幸于柳心兰的心灵手巧,陆麓得以逃脱被浸泡在湿透襁褓里的命运,在大雨降下的前一刻,他们遇到几株野山蕉,妇人用蕉叶做成了简易雨披,护住了一行,更护住了他。 老人再一次陷入了昏睡,她的伤势太重,所剩不多的活力更是在之前的对峙完全耗尽,大雨落下后没多久,便神色萎靡的伏在柳心兰背上,昏沉不知人事。 柳心兰依旧在走,疲惫且艰难,像一叶想要冲破暴雨巨浪的孤舟,柱着不知哪儿捡来的粗陋木杖,困顿前行于狰狞天地间。 陆麓蜷缩在襁褓中,望着在倾盆暴雨中挣扎前行的妇人,陷入一种奇异的思绪。 很难说此时的妇人在他心中占据了什么样的位置,但这一天下来,对这世界的绝大部分印象,便是眼前这个叫柳心兰的女人。不得不承认,他越来越喜欢她了,他觉得他们其实就是一类人,尤其是在柳心兰朝老人跪下说出那番话的一刻。他不知道自己前世的亲生父母是不是也会如此,但如果这条路注定是三人最后的旅程,陆麓很愿意就这么静静地陪着她们走完。 当然,若能让两个傻女人继续活下去,就更好了。 心里这么想着,时光也就变得模糊和无足轻重起来,雷鸣山野,雨透林间,不自觉地,陆麓开始回忆起前世那些零零碎碎的记忆,纷纷杂杂,难以尽述,说不上哀切悲怒,却也有怅然失落。 当他从这种纷乱的思绪中拔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本就的天光已经开始昏暗下来,天地之间像被人慢慢蒙上一层灰布。 天快黑了。 他意识到。 随后,便发现不对了。 柳心兰一直在走! 这时已经临近傍晚,可陆麓印象中这一天时间除了两三次短暂的休息,柳心兰就没怎么停下过,大雨落下后更是就这么认准一个方向,然后不断地向前、向前,仿佛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片刻不停地行进在暴雨倾盆,腐土漫胫的大山中。 可以看出,她此时的状态已然十分不好,面色惨白,就连嘴唇都已经看不见半分血色,步履蹒跚,若不是靠着一根不知哪儿捡来的木棍助力,恐怕早就支撑不住摔倒在泥泞中。 然而她自己却恍若未觉,依然紧蹙着眉头咬牙迈步,艰难前行,那一往无前的架势,仿佛要以血肉之躯,生生在这大山里犁出一条路来。 陆麓微微皱眉,有些担忧地望着她,他不知道一直机敏的妇人为何一下变得如此决绝不计后果,以她目前状态这么走下去,别说走出大山,就连能不能翻过脚下这座山,恐怕都是问题。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妇人注意休息。 只是对于怎么让她准确体会自己意思这件事,却让陆麓十分困扰。 于是他尝试着,哼了几声,试图用一种不急不缓的语调,适当传递自己的想法。 “嘤~啊,呃呃……” 陆麓发自内心感到羞耻…… 好在柳心兰感受到了他的异动。 她俯下了头,静静地看着他,苍白的面庞带着一丝疑惑,目光温柔。 少顷,她缓缓停住了脚步。 陆麓心中震撼。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母子连心? 他顿时精神一振,心念电转,心想是不是该继续说点什么。 然而妇人的下个动作,却让他僵住了。 她拉开了衣襟,将饱满的胸口凑向了他。 咳…… 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麓差点被自己倒涌的情绪呛死。 柳心兰却不给他反抗的机会,熟练地执行一个母亲应尽的职责。 苍天…… 拥有着成人思维的婴儿想要仰天长叹,嘴就被堵得满满当当。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当这种时候,陆麓都内心羞愤得恨不能马上再死一次。 所幸天光昏暗,否则小妇人一定会惊奇怀中婴儿那臊得通红的脸蛋。 更让陆麓悲伤的是,少倾后,他察觉到妇人一边应付自己,一边又继续迈出了前进的脚步。 沟通失败…… 陆麓心中悲鸣。 而随着入喉的暖流温润脏腑,身体一点点温饱,一股浓稠的昏沉倦意,也难以抵挡地,自五脏六腑弥漫开来,泥泽般将他包拢。 陆麓已经熟悉这样的节奏,自从变成这具身体,身体习性似乎也延续了婴幼的特质,吃饱睡好成了惯性,他振作精神,下定决心撑过这个阶段,以期下次沟通。 盏茶之后…… 陆麓打着奶嗝吐着泡,以一种颐养天年般呆滞姿态,不甘地闭上了双眼。 妈蛋,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意识消散前的最后映像,是雷光下妇人莫名高大的剪影 而他不知道的是,睡梦之中,那剪影似也一道入了梦境,与前世父母那空洞映像,重叠在了一起……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直到迷迷糊糊中,有陌生声音断断续续闯入耳中。 “陆家娘子,这边,在这边……” 嗯? 有人?? 陆麓心中惊疑,缓缓睁开眼睛。 同乡 黑云翻腾,山风怒号,无尽的雨透过层叠的林叶,砸在密林之中。 密林里,一道身影跪倒在泥泞里,抵着身前的树干,肩膀剧烈的抽搐。 有那么一瞬间,柳心兰真的觉得自己快要吐死过去了,五脏六腑像滚沸的热汤,一口口苦得刺喉的胆汁翻涌而出,那架势,几乎像连肠胃都像要被一块吐出一样。 这样的痛苦足足持续了小片刻光景才缓缓平复,脸色苍白的将脑袋抵靠在树干上,柳心兰虚弱喘息。 她确实有些撑不住了,两耳轰鸣,身上骨头像要散了架,每一块肌肉都在阵阵颤栗中传递着撕裂般的疼痛。 她知道一定要带着老人的决定很可能真的会拖累死自己,也知道若是为了自己和孩子着想,放弃老人或许才是正确的决定。 可她做不到。 大道理她不懂,老人含辛茹苦为了子女操持了一辈子,不能临老临了,落得这样的下场。 这不公平! 无论如何,她都要想办法把她带出去。 办法还是有的。 她是猎户的女儿,对于这片大山,她有比别人更深刻的认知。 她知道,离此不远,有一处山豁,那是翻越这片山岭最好走的路。 她的想法很简单,大田乡总有人可以逃出来,而逃出来的只要想逃往青石驿,便很有可能经过那里,不奢求对方一定帮衬自己扶老携幼,但只要能够同行,就足以支撑老人一起活下去的信念。 当然,除此之外,她还有其他一些自己的想法。 没有不希望孩子好的父母,想要一家人都活着固然是好,可她清楚这样的决定不啻于孤注一掷九死一生,心唯一牵挂和愧疚的,便是怀里的孩子,小小的小人儿,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便被自己裹挟在这吃人的大山里。 她要给孩子找条后路,就算自己真撑不住了,起码也能在倒下之后,将孩子托付出去。 “娘一定让你活下去,一定!” 望着粉嫩嫩睡得香甜的小家伙,气息方才稍稍喘匀的妇人眼中闪过一丝狰狞,挣扎着从地上站起身子,脑中眩晕,她便伸手从枝桠上抓过了一把树叶,塞进嘴里,使劲地嚼。 巨大的苦涩猛地在嘴里蔓延,刺激味蕾的同时刺痛着神经,她知道这种树叶按道理是不能吃的,可若是没有这苦味刺激,她生怕自己真的会晕厥了去。 树叶很快便被嚼成碎,轻轻吐出残渣,柳心兰望前方山坡尽头山脊上徒然凹下的一处缺口,沉沉提气。 已经不远了,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血红着双目,柳心兰狠狠咬牙,再一次,迎着疾风暴雨,挪出了脚步。 钻出密林,穿过灌木,爬过山豁前最艰难的的乱石坡,一搓搓嚼得稀碎的苦叶残渣伴随了一路,半个时辰后,她终于进到了山豁中。 山豁不大,像无形的大手在山脊上撕开的小口,窄窄长长百余步,两侧皆是壁立千仞的石壁,柳心兰跌跌撞撞,满怀希望进到其中,踉踉跄跄穿行而过,待视野再次开阔起来,绵延的天地重新出现在雨幕后石壁尽头,她的心,却沉了下去。 什么都没有! 除了几处早已不知存在多少时日的余烬外,不见任何人迹。 柳心兰不知道是自己来早了,还是来晚了,但她真的有些害怕了。 一日一夜不眠不休地翻山越岭,壮汉都会力竭,何况一个女人。 累积在一起的疲惫席卷而来,脚下像踩着棉花,耳中轰鸣如鼓,就连眼中的景物也彻底变得扭曲模糊。 嘴里的苦叶嚼得稀碎,却已经感觉不到半分味道。 现在怎么办? 年轻的妇人颤抖着攥紧了手中枯木杖,喘不过气般昂起头,天在旋转,黑云轰鸣,雷鞭抽打苍穹,硕大的雨滴打在脸上,刺骨的寒意直透心肺。 自从进入大山后,柳心兰第一次感受到两个字。 绝境! 现在怎么办…… 妇人绝望闭上双眸。 然而就在这时,喧哗的雨声中,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陆家娘子?是你吗……” …… 嗯?有人? 当陆麓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柳心兰那疲惫得几无人色的面容。 然后顺着她的视线,透过重重雨幕,他看到了来声之处。 那是山豁一侧的山壁,犹如刀削斧劈的石壁半中,一个年轻的男子,正满脸惊喜地从上面探出脑袋,使劲朝这里挥手。 “哈哈,真的是你!太好了,你也逃出来了?我,西口巷的霍四,认得吗?” 柳心兰神智恍惚地愣了片刻,随后目光亮了起来,眼眶一红,眼泪登时就下来了。 陆麓看在眼里,心中不由一叹。 确实太不容易了,九死中求活,万难中图生,又不肯抛弃任何一个家人,所做的一切几乎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极致,其中的艰辛很酸楚,本不是几滴眼泪能宣泄的。 她揩着泪水,强忍心中激动:“霍四,你也是……” “我也是逃出来的!”离得远,又隔着大雨,那霍四似乎没发现柳心兰的异常,朗声接道,看起来颇为兴奋:“亏我够机灵,眼看土匪进村,感觉不对便往山上跑,后来土匪放火,我以为人要死光,就一路逃到了这里,倒没想到你也逃出来,真是太好了。” 柳心兰点头,正准备问霍四接下去有何打算,却看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兴奋搓手:“先不急着说,雨太大了,你先上来,咱们一边避雨一边聊。” 柳心兰闻言不禁微微一愣,这和她想的不一样,她只是单纯想问清他是否同行,至于对方为何在石壁上,她倒来不及想,而且看那石壁高耸,上去恐非易事,以自己目前状况…… “不用,我在下面找个角落歇脚就行。” 她看看两侧石壁岩石,有些夹缝或许能勉强容下一家。 霍四却已经在从上面垂下一根绳索:“先上来,上面有个山洞,你和孩子也能好好过上一夜,把绳子绑在腰上,我拽着你费不了什么事。” 他如此说,柳心兰自然心动,毕竟若能为老人孩子找到一片干爽地避雨当然最好。 “可我还背着我娘。” “这……” 下放的绳索果然微微一顿,霍四只看到她背上雨披鼓鼓囊囊,却不知还有一个老人,犹豫了两秒,便听他道:“这倒也没事,上面够大,你……和孩子先上来,然后我再把陆家大娘拉上来。” “我娘伤了腿,恐怕得先送她上去。” “不行!” 出乎意料的,霍四竟想也不想一口回绝,随即似乎又意识到不妥,连又道:“既然老人家有伤,你们就一起,我一起把你们拽上来。” 柳心兰不明就里:“可我们两个大人,你一个人……” “没事……能行的!你等等,上面不止我一人,你等等啊。” 霍四似乎也觉得这办法吃力,只是不知为何执意如此,只见他转头望着身后,犹豫了一下消失在上方,一阵轻微动静后,再出现时,身边竟然多了一个黄衣妇人。 “你看这是谁?” “赵家嫂子!”望着那突然出现的妇人,柳心兰一脸意外,显然,她是认得那女子的。 “正是正是。” 未等女子开口,霍四便连连点头:“正是乡里赵书办的媳妇,赵书办也在这里……他受了些伤,正在洞里休养,如今加上你,咱们几人便都相互有个照应。” “先别说那么多,我俩先把你们拽上来。” 说完,他看了一眼身旁妇人,那妇人看着也确实像是刚逃出险境不久,发鬓凌乱,脸上还沾着泥泞泪痕,略略有些狼狈。 收到霍四的目光,妇人也附和道:“是……心兰,你们上来吧,咱们……可以一起照顾老人。” 柳心兰闻言点头,然而陆麓却在此时,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突然觉得,这两个人……有点怪啊! 他躺在襁褓里,这个姿势最适合仰视,柳心兰或许没在意,但视角舒适的他却清楚的捕捉到霍四眼神望向身旁妇人的一幕。 一种难言的怪异感生了出来。 很难说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是一种对不自然,或者不对劲的东西,潜意识里莫名的警惕,可仔细去想,却又难以捕捉到具体的东西。 出于对陌生世界的警觉,他开始努力回忆苏醒后发生的细节,试图寻找到底是什么让自己产生这样的感觉。 其实不难看出,柳心兰和这个名叫霍四的男子并不熟稔,甚至从他们交流中就能感受到那份生疏,陆麓一开始觉得自己的不适感源于二人交流的不顺畅,可仔细一想却又觉得不对,生疏或许是有,但绝不至于到让人警惕的地步。 难道是对方初见时表现出来的异常兴奋?又或是一意孤行地非要一口气把三人一次性拉到山壁上奇怪决定?确实奇怪,但毕竟是大难逃生百姓,言行上有些夸张怪异,并非不能理解。 那到底是什么呢? 陆麓紧蹙眉头。 而这时候,柳心兰已经缓缓走向山壁脚下。 黄衣妇人的出现,让早已疲惫难撑的柳心兰彻底打消了疑虑,她踉跄着脚步,缓缓走到霍四二人所在山壁之下,伸手去抓那根放下的绳索。 就在这时,蜷在襁褓中的陆麓眼中猛地一亮。 他捕捉到了一些东西! 就在刚刚,柳心兰走到石壁下的瞬间,笔直的崖壁上头的霍四为了看见她,冒着大雨把半个身子探出崖壁,而他的身边,那黄衣女子也匆匆探了下身,只是像是担心雨水淋湿身子,又很快缩了回去。 然而就是这一探头,让陆麓捕捉到了不同寻常。 这个女人的衣服不对! 由于突然降临,一切陌生,所以只要条件允许,他都会下意识努力观察这个世界,以期找到和原来世界的关联,虽收获不大,却兴致盎然。 这里面,自然包括这世界的服饰。 样本有限,基本是来自柳心兰和老人,还有则是昨日逃出乡邑时的匆匆一瞥,虽不全面,但陆麓基本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世界的服饰与古华夏衣冠有着极大的类似,虽无特定朝代,但无一例外的,所有衣服全是交领右衽,上衣下裳。 然而就在刚刚那个女人伸头的瞬间,在霍四并排比较下,陆麓清楚的看到,那个女人胸前的衣服交领,是反过来的! 不一样的左衽!! 其实若只是这么一个小细节,并证明不了什么,毕竟他对这个世界了解太少,谁知道有没有特殊情况,况且面对突发的灾祸,别说什么左衽右衽,要是时间不巧,夫妻双双光着身逃命都属正常。 但那个黄衣妇人怪就怪在,由始至终,她的手始终小心翼翼围拢在胸腹之间,身形僵硬,这样的动作,怎么看怎么像没系腰带,就像现世里临时裹上浴袍或大衣出门的姿势。 这女人,恐怕是仓促间披上的衣服! 深山老林,绝崖石洞,陆麓很希望自己遇到的是脱了衣服烤火,盖着被子聊天之类影视剧情节,但真的很难说服自己。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了。 而就在得出答案的瞬间,他的冷汗就下来了。 萦绕心底的不安感刹时找到了方向。 他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 这个霍四,从头到尾都不对!!! 自小孤苦无依,他从不介意以最大的恶意揣度别人,怪只怪历经巨变,他下意识的把同样是逃难的乡民当成同类,放下了防备。 可如果,对方从一开始就不怀好意呢!? 初遇时离奇的兴奋,不断催促柳心兰上到堪称绝地的崖壁,还要求一次性全部上去,如果真如自己的猜测那女人是仓促裹上衣服出场,那么所有这一切串起来…… 一时间,陆麓只觉头皮发麻,在他面前,仿佛出现了一个临时起意却又卓尔有效的陷阱,那满脸笑意,望着一行人目光发亮的霍四,正是那心满意足等着猎物自己上套的猎人。 而己方三人,却是那无知无觉将要闯入陷阱的猎物! 一时间,陆麓的眼神都变了,巨大的危机感弥漫全身,后颈上嗖嗖凉意直透心底。 他突然想起临近山坡小树林时,那个毫不犹豫用奇怪卷轴拿同伴挡箭的年轻人。 他突然想起,灾难,是可以暴露人心的!! 不能上去,绝对不能上去,虽然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想干什么,虽然不知道他口中那另外一个叫做赵书办的男人到底存不存在,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上面等待一行三人的,就是地狱! 这时候,柳心兰已经抓起绳子要往腰上绑。 几乎就是下意识地,陆麓扯开了喉咙。 手舞脚蹬,极尽所能。 婴儿尖锐的啼哭,响彻山豁! …… 突忽其来的婴啼如乍响的尖笛,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吓了一跳。 尤其是柳心兰,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瞬间收回手拢住了襁褓。 她不明白孩子为什么突然哭得如此激烈,这让她一时有些慌乱。 这一路小家伙可是出奇的乖巧,不哭不闹,就这么安静地呆着,扑闪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四下张望,甚至有几次,孩子突然的挣扎,还让乏困的她警醒四周,发现了靠近的危险。 可眼下怎么突然…… 当然,让她瞬间准确的明悟陆麓的意思也不大可能,下意识地,她朴实地猜想孩子会不会又饿了。 可正是因此,她意识到一个问题——当着一个男人的面,自己并不方便哺乳。 此时不方便,待会一起躲在洞中恐怕也有所不便。 这样的认知,让年轻本分的妇人顿时有些局促。 而这时候,在她头上,霍四望着她的目光,也由热烈,转为了急切,就连呼吸都开始变得沉重起来。 作为游荡在大田乡的闲汉,他本不算什么大奸大恶之人,游手好闲是有的,偷鸡摸狗偶尔也做,但更坏的事情,他却是不敢了。 可就在昨日,亲眼目睹了土匪进村,他对世界的认知被彻底刷新了。 原来人命,那么不值钱。 原来一刀下去,血可以溅那么高。 霍四害怕了,这个向来没什么本事,又不想学什么本事的男人,吓得连气喘吁吁跟在身后的年迈老娘都顾不上,甩开膀子就跑。 老娘最后如何他不知道,待他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到了后山顶上,山下的哭喊和大火让他心悸得顾不上喘息,想都不想,便转身继续逃。 然后…… 他发现自己的春天来了! 山豁里的山洞是一次和几个弟兄把猎户小儿子灌翻后套出的秘密,他们闲来无事时来过两次,可这地方又远又偏,他又没有靠山吃饭的本事,便懒得再来。 直到昨天走投无路,他才又想到了这里。 再然后,他遇到了同样走投无路的赵书办夫妇。 当时赵书办挨了土匪一刀,伤得不轻不重,却让平日里管着乡里部分钱粮呼风唤雨的书办萎靡得像只病鸡,霍四本想借机逃开,却经不住他那娇滴滴的小娘子一阵哀求,想到来日回到乡里或许能傍上这么棵大树,霍四便耐着性子把他们一块带来了洞里。 再然后,赵书办就死了。 死在他手里。 他觉得这不怪自己,怪只怪这书办娶的这小媳妇实在是太诱人了,那隔着衣裳都能看到轮廓的圆润硕臀总在自己面前晃悠,实在是忍不住。 霍四当时想,大田乡都烧没了,人都死光,谁还能知道这档子事? 于是他下手了。 也就是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号称半步灵修、治民之基的童生胥吏,其实也就抓起石头抡两膀子的事。 再之后,事情就简单了,男人一翻白眼,被养得丰盈白皙的女人当时就软了,费不了太大的功夫,连着好几次,直到感觉索然无味后,他才丢下老老实实趴在地上啜泣的妇人,独自坐在临近崖上的洞口。 他开始喜欢这样的日子了。 这世道,果然还是心黑手辣才有肉吃啊。 只可惜…… 望着喧嚣的雨幕,霍四莫名地想起东巷尾那让自己一想到就怦然心动的身影。 虽然以赵书办那死鬼的权势,洞里那妇人也算得上乡里数得上数的标志人儿,但和那眉目如画的小娘子一比,简直就是庸脂俗粉。 想起那纤柔的身段,那清秀出尘的脸蛋,还有那无论何时都透着一股子倔强劲的眸子,霍四又是哀叹又是惋惜,也不知道那小寡妇现在怎么样了。 随后,他呆住了。 他眼睁睁看着心心念念的小寡妇,出现在眼前的山豁里。 他几乎觉得是自己出了幻觉,直到确认这一切都是真的时候,霍四激动得差点直接跳下三丈高的石崖。 上天真是对他实在是太好了! 小寡妇已经走投无路了,这样无助的神情在霍四看来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他几乎可以预见,再过片刻,他就能靠着手里的孩子,一点点地将那娇滴滴的人儿扒个干净,然后压在身下尽情蹂躏。 想到这一切,霍四只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都快沸腾了。 可惜,事情却没想象中那么顺利。 “该死,居然还带着个老家伙……我怎么那么蠢,既然要做,为什么要把这玩意留在这里。”目光瞥了一眼山洞中那男人死不瞑目的尸体,霍四心里一万个后悔,若不是担心这东西暴露,现在那老人和小孩恐怕早落在自己手里。 想到这个,他不禁咬牙切齿,趁着下方柳心兰没注意自己,恨恨转过头,对着身边畏畏缩缩的妇**沉道:“给我机灵点,若是因为你,让她逃了,我便让你去和那姓赵的团聚!” 被柳心兰称作赵家嫂子的妇人顿时吓得脸色煞白,仓促裹着衣袍的身体抖作一团。 而崖下,离地狱只有一步之遥的柳心兰,陷入了深深地纠结。 望着怀中啼闹不止的孩子,妇人蹙紧了眉头。 孩子尖锐激烈的啼哭,让她莫名感到不安,她下意识想让孩子尽快安静下来,却发现无论怎么做都是徒劳,尤其是每当她伸手想要接过绳索,待上到洞中再好好安抚孩子之时,小家伙的哭闹便会变得尤为激烈极端,甚至有种拼尽全力挣脱襁褓的错觉。 柳心兰担心自己吊上崖壁半中时孩子出什么意外,若是那样,自己真是百死莫赎。 这时候,一直昏沉的老太太似乎也被孩子的哭声惊醒。 “心兰,怎么了?” 老人发现眼前异常,下意识沿着面前石壁往上望:“泼皮霍老四?他怎么在这?” 孩子哭声更激烈了。 柳心兰刚想答话,霍四的声音也从头上传来。 “怕不是襁褓被雨湿透了吧,你先把孩子送上来,免得着凉。” 陆麓开始使劲抓扯柳心兰的衣服,两只小手竭尽所能地抓的紧紧的。 “襁褓倒是干爽。”柳心兰恐怕衣襟被孩子扯开,一手捂着胸口,但母性天性,终不敢轻易将孩子交出,嘴里下意识答道。 此时她心烦意乱,孩子啼哭声,老人关切声,霍四催促声,所有的一切乱糟糟地在耳中回荡,本就疲惫思维迟钝,再加上这些,心中更是乱作一团,莫名地想离开这里。 “孩子太吵,进了洞恐怕又要添麻烦,我就近随便找个地方歇脚就成。” 妇人作势要走,霍四几乎跳将起来:“哪来的麻烦!我下去接你!我下去接你!!” 说完,抓起绳索便要下来,突然想起什么,看了一眼一端固定在横生岩石上的绳结,旋即又恶狠狠将手中绳子塞给身边妇人。 “你,先下去!” “我我我……我怎么下去?”妇人一下慌了,她全身上下只披了上衣,连腰带都没系,半身裸空。 “穿,马上给我穿啊!” 霍四低声咆哮,到手的鸭子快飞了,他觉得自己几乎快疯了。 都是那个小杂碎,都怪那个小杂碎!落到我手里,我一定狠狠摔死他! 洞中的混乱也传到了柳心兰耳中,虽然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雨披上让她听不清具体是什么,但妇人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对。 强烈的不安弥漫心头,刀口下逃了一天,她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下意识地,她开始驱动疲惫不堪的身体,竭尽全力朝着不远处的山豁口行去,而让她惊奇的是,转身的瞬间,孩子不哭了! 她讶异地扫了一眼襁褓,可惜此时已经顾不上这个。 豁口很近,可体力早已透支殆尽的柳心兰却足足走了好一会儿,这时候回头看,霍四已经催促着赵家媳妇从绳索上溜下。 “你站住,我们来帮你!” 看见霍四和妇人不顾大雨滂沱,朝这边急追过来,再怎么不明就里的老人也意识到蹊跷。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豁口处,前方就是广阔的山野,可面前却是一处足有丈余落差的崖坡。 柳心兰看看身前,又看看身后急切追来满脸狰狞的霍四,一时拿不定主意。 一直面目慈和的老人赫然露出果决一面。 “心兰,跳!” 老人指着崖坡。 “跳啊!” 柳心兰一咬牙,跃了出去…… 冯兴 他们的运气很好,土坡下是一层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腐叶,吸饱了雨水,就像一张柔软的床垫,托住了一家三口。 但即便如此,祖孙三人不免还是滚作一团,混乱之中,陆麓只听柳心兰突然一声闷哼,回头看去,发现竟是一根筷子粗细的枯枝,径直刺破了柳心兰的手心。 尖锐的枯枝直接从手背中透了出来,鲜血染红手掌。 陆麓连忙望向柳心兰,发现她和老人也都怔怔也都望着那满是鲜血的手掌,可也只是喘息瞬间,霍四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崖上,面目狰狞。 “站住,你们给我站住!” 柳心兰回过神来,竟想也不想,抓住木枝一头,一个咬牙拔离手掌,随即不顾满掌鲜血,脚上连蹬,挣扎着连滚带爬钻向面前灌木林。 霍四眼看如此,作势就要跳下,然而就在这时,他目光一瞥,生生止住脚步。 在他身后,赵家媳妇根本没跟上来,而是跑到一半便偷摸着往回跑,如今已经回到山崖下,抓着绳索要往上爬。 “贱人!贱人!!!” 霍四破口大骂,转头望了一眼失去柳心兰身影的丛林,又回头看拽着绳子笨拙想要向上的赵家媳妇,终究还是恨恨跺脚,转身疾奔石洞。 而他没想到的是,在他转身后不久,就在他面对的这片丛林不远,那跌跌撞撞想要逃远的人影,却突然一个趔趄,倒在了密林里…… 柳心兰晕倒了。 她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全凭着一股意念强撑,在最后逃出百余步后,终于再撑不住,晕倒在雨水里。 老人挣脱出绑着自己的缚绳,拥着她,好一阵抚胸推背,妇人这才悠悠转醒,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又要起身,带着家人逃走。 老人连忙抱住她,死死抱在怀里:“好孩子,没追来了,霍四他没追来了!” 听到老人这么说,柳心兰绷紧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一把瘫在老人怀里。 片刻之后,她的目光动了动,看了一眼手上的伤口,声音艰涩。 “娘……我们可能要在这儿熬一夜了。” 老人抹着泪水,细细帮柳心兰包扎着手上的伤口,摇了摇头:“不碍事,傻孩子,不碍事的……” 这天夜里,他们就在头无片瓦,身无所栖的山林里,度过了凄寒的一夜。 雨一直在下,喧哗的大雨和不时划破苍穹的惊雷将周遭的灌木山林映衬得如同鬼影般张牙舞爪。陆麓很讨厌这样的雨夜,他在孤儿院长大,每当这样雷雨交集的夜里,院里总有孩子会在雷声中惊醒,然后恐惧在黑暗中蔓延,最后常常导致半个孤儿院哭成一片。 所以对于这样的雨夜,陆麓打心底感到抗拒,然而在眼看柳心兰冒着大雨拆开雨披,选出最完整的一片蕉叶小心翼翼把他的襁褓包裹住的时候,他沉默了。望着黑暗的夜里,依偎在雨中蜷缩着瑟瑟发抖的两个女人,被保护得风雨不透的陆麓心中的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被渐渐打开。 他们已经做了作为家人所能做的一切,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拒绝这个家? 若是能活下去,那便……一起活吧! …… 漫长的夜,终究是过去了。 当灰蒙的晨光抹开黑暗,陆麓睁开眼来,首先看得的,是绵绵沥雨中,柳心兰浑身湿透,蜷伏在地的身影。 他不由地轻轻叹了口气。 然而还未等他多想,一个突然意识到的问题,让他的心顿时咯噔一下。 柳心兰身边没有老人的身影! 一夜过去,老人,不见了!! 柳心兰也惊醒了过来,她惶然四顾,随即惊慌失措地抱起陆麓,焦惶奔寻于山林间。 最后在几十步外,他们找到了老人。 当时两腿尽断了的老人,正满身泥泞地爬向一处悬崖。 柳心兰惊恐地扑了过去,抱着老人痛哭。 老人疯了一般地想推开她,随后亦是泪流满面。 雨落的山崖边,婆媳二人抱作一团,失声相拥。 而后柳心兰几乎是半强迫的,把老人重新绑回了背上。 他们再次上路。 在远离山豁的途中,陆麓能看到柳心兰不时驻足回望,眼神中的惶然和不甘几乎溢于言表,陆麓不知道她今天这是在朝哪儿走,只知道年轻的妇人有时走着走着,便会偷偷落下泪来,这在昨天的路途中,是从来没有过的。 陆麓第一次深刻的意识到,虽然他已经决定陪着这家人活下去,但他们有可能真的要走不出这大山了。 至于老人,情况更是糟糕,自启程后不久便被发现全身发烫,发起了高烧,这在眼下情况下是非常可怕的,虽然沿途柳心兰一直努力寻找草药让她嚼服,可这样的原始治疗,也不知能让老太太坚持到几时。 雨还在下,只是比昨日稍小了一些,过了午时,便更小了,就在这个时候,目光已然黯淡的柳心兰突然指着远处山背,兴奋出声。 “好像是烟!娘,驿道方向好像有炊烟!” 双颊滚烫的老人似乎想抬头,却终究没能抬起来,伏在柳心兰背上不省人事。 陆麓看了一眼,很想说那可能不是烟,雨中的大山看起来本来就到处灰灰蒙蒙,何况还远远隔着一座山岭,陆麓只看到那儿灰沉一片,也不知柳心兰是怎么分出哪儿是烟哪儿是雾。 然而柳心兰却仿佛抓住了希望的稻草,兴奋朝那儿赶去,翻山越岭,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翻过那山山脊,居高临下,只见一处并不广阔的山谷夹在两山之间,山势逶迤,谷内雾气迷蒙,隐约可见山涧蜿蜒,林木葱郁,却唯独不见她所说的炊烟。 妇人并不死心,废了好大功夫下到谷中,沿着涧水又寻了好长一段,直到累得直不起腰,这才跌坐在涧边一株树下,目光怔怔望着浑着泥沙的涧水。 良久之后,妇人似乎终于接受了现实,解开身上的挂绳,从怀里掏出一封油纸包。 那是她逃出家门最后关头带上的所有东西,几张收藏在布囊里的纸,和几只拇指大小的鱼干。 妇人喂了老人一些,然后自己捻起一只最小的鱼干,一边细细嚼着,一边默默落泪。 陆麓看着她,沉沉叹息。 他知道眼下已经到了最艰难的时刻,他很想帮忙,可身为一只弱鸡,实在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反倒是柳心兰吃过东西,见孩子提溜着眼睛看着她,便抹去眼泪将他拥起,然后拉开了衣襟。 一个拖油瓶。 陆麓在心中给了自己一个准确的定位,但为了让妇人少些担心,依然配合装模作样起来——是真的装模作样,其实从昨夜起,他便已经填不饱肚子,只是为了不给两个女人添乱,他努力作出饱足的样子。 妇人见他不哭不闹,果然颇为欣慰,拥着他靠在树干上,不久之后,便有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陆麓抬起头,悄悄替她掩上了雨水湿透的衣襟,他很理解她,没人能在淋着大雨的夜里熟睡,她太累了。 此时的山雨已歇,林中缭绕着雾气,虽有微微寒意,却是难得的静谧。 陆麓很愿意让两个女人好好休息一会儿,见二人睡着,他便游目四望,打发无聊时间,不多时后,他远望的目光徒然一滞。 他突然意识到,柳心兰先前可能真的是看到了炊烟。 不远处的灌木丛中,悄无声息的异动,已经渐渐逼近过来。 陆麓顿时紧张,这就准备叫醒柳心兰和老人,但很快,他便放弃了。 对方既然已经围成了圈子,就没打算让他们轻易离开。而且以柳心兰目前的身体,怕也已经跑不动了。 与其一起徒劳地担忧恐惧,不如让她多享受片刻安宁吧。 心里这么想着,陆麓反而平静下来,趁着最后这点时间,他有些眷念地望着睡梦中的老人和妇人,和前天不同,他如今是真的想和这两个让他第一次有了亲人感觉的女人一起活下去,只可惜,许多事情不是做了决定就一定会有结果,他不知道即将面对的会是什么,但无论是好是坏,他都做好和她们一起承担的准备。 不久之后,他第一次见到了活着的古代士兵。 当看清那统一制式皮甲长刀后,陆麓下意识松了口气。 遇到兵,再怎么也比遇到匪好吧。 一个身披甲胄的面白将领,在兵卒的护卫下,走到近前。 “荒山野岭,竟还有女人孩子?何方流民,报上名来。” 魁梧的将领停昂然而立,目光斜睨。 柳心兰已从昏睡中惊醒,怔怔望着对方,片刻后回过神来,连忙翻身跪倒。 “民妇大田乡民陆柳氏,这是我家婆婆与孩子,并非流民。” 说着,从油纸包的布囊中取出几张纸来,呈于手上。 “大田乡?”那将领微微一愣,上下打量柳心兰一眼,若有所思,然后趁着身边小兵去取柳心兰手中纸张的功夫,朝其他戒备兵卒挥了挥手。 “亲兵留下,余者搜寻四周。” 除他身边几人,其余兵卒果然应命后撤远去,此时纸已经递到那将领手上,那将领翻阅几眼,微微皱眉,深深望着柳心兰。 “我乃清溪县兵校尉冯兴,你有什么话说?” 柳心兰不明就里,也是一愣,不明白这是要让自己说什么,随后似乎意识到对方“县兵校尉”的身份,旋即激动起来,急切道:“大田乡……将军,大田乡被土匪占了,好多土匪,他们攻破乡邑,还放火烧乡,好多乡亲都死了,也有些个逃进山里,将军快想办法救救他们吧,救救他们吧……” 妇人言辞哀切,似乎想起大田乡的惨状,讲到最后已然泣不成声。 那叫做冯兴的校尉却是听得渐渐沉下脸来。 他目光闪烁,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随手将手上纸张递给身边亲兵,手指轻轻摸着腰上剑柄,沉吟片刻,似乎有了决议。 “虽说你的户籍文书不假,但只凭三言两语,便要让县兵疾奔数十里山路至大田乡,未免太过儿戏。” “将军,民妇不敢说谎,大田乡真的……” 冯兴却不听她说,挥手打断,然后朝一边满身血迹的老人扬了扬下巴。 “这是你家婆婆?” “是……” “你们此行几人逃出?” “这……一行只有我们祖孙三人,路上还遇有两人,只是此时或许还在山里。” “那便好。” 冯兴点头,接着对身边道:“将他们带到军营,细加了解再做定夺。” 说完,便朝身边亲兵扬了扬手,丝毫不留忤逆辩夺的余地。 柳心兰听他这么说,只能俯身称是。 陆麓蜷缩在襁褓中,到了此时也渐渐放下戒备,对方虽然全程臭脸,阴阳怪气,但毕竟所说所想还是有几分道理,至于态度不好……一不小心就有土匪拔刀杀人的世界,陆麓也没指望自己会遇到文明之师微笑执法。 眼下结果已经很好了,起码进了军营,一家三口也算暂时有了着落。 心里这么想着,陆麓便准备继续当个不哭不闹好宝宝,开开心心参观军营,而那校尉似也懒得再和他们啰嗦,兀自转过身去,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对方的一个动作,却让陆麓的脑子“嗡”地一下,怔住了。 他清楚地看到,那个名叫冯兴的校尉,趁着柳心兰俯身拜下的档口,意味深长地看着将要上前拿人的亲兵,无声无息地拿起手,在自己脖子前……横横一切! 陆麓知道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 杀!!! 杜文焕 陆麓整个人呆住了。 眼前的一切反转得太快,快到连他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然而对方做完动作后别过身前最后那阴鸷的眼神,却仿佛刀子一般实实在在地刻在了他眸底。 一切都是真的! 对方,是真的是想杀人的! 几乎就是下意识的,陆麓大声啼哭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更不知道此时自己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或许是面临莫名绝境的不甘,或许紧紧出于生命本能的挣扎,可无论是什么,他依然看不到半分希望,全副武装的士兵,杀意尽露的将领,这样的形势下,陆麓无法想象还能有什么办法逃出困局。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啼哭响彻山林的一瞬间,所有人都紧张地望了过来。 走向老人的两个士兵,悄悄从袖口里抽出了一截绳子;靠向自己这边的士兵,也把手扶到了腰刀上,可就在他哭声响起的刹那,士兵停住了脚步,目光有些慌乱地望向他,已经转过身去的冯兴更是豁然回头,低声咆哮。 “闭嘴!让那个孩子闭嘴!!” 柳心兰愕然拥着襁褓,吓得身体卷成一团:“孩子无知,只是哭而已啊!” “谁让他哭的?谁让他哭的!你们还愣着干嘛,给我上啊!” 冯兴朝着士兵咆哮,最后一句话音落下,竟率先冲了过来,五指成爪,猛地扑向地上妇人。 山雨方歇,连串残余雨露从林叶上滚落,坠在半空,却被突然横冲而出的五爪撞成碎沫,校尉原本离跪着的妇人还有四五步,然而只是眨眼之间便已经冲到近前,犹如猛虎下山,将爪牙探向了襁褓。 柳心兰曲身躬背,把襁褓压在怀中,却被一把抓住肩头,提飞而起,手怀大开,冯兴左手再探,眼看就要触及襁褓。 然而就在这时,一轮明晃晃的月轮,却豁然自林中乍起,呼啸而来,所对准的,竟是冯兴与柳心兰之间。 冯兴脸色一变,连忙咬牙撤手,只听“嗡”地一声,月轮险之又险至二人中间掠过,“锵”地一下插入地里,竟是一柄闪着白光的佩刀,只是在空中转得太快,虚影如月盘一般。 望着那佩刀,冯兴脸色登时变得铁青,恨恨瞪了坠在地上的柳心兰一眼,继而深深吸气,转向林中。 只见不远树影后,几道人影出现,为首一人,脸庞消瘦,颔下短须,虽也披着一身铠甲,却更像个书生,一边走着,一边还在微微转动右腕,腰上刀鞘已经空了。 在他身边,一名小将提弓搭箭,身上甲胄和冯兴如出一辙,其后又有几名亲兵相随戒备。 众人走近,冯兴不露痕迹地对着身边士兵使了眼色,随后微微行礼。 “大人,您怎也会在此?” “即将拔营,例行巡视。” 为首那壮年男子答了一句,随机目光微微一扫,沉声道:“冯校尉,这里又是何故?” 冯兴不露声色:“发现几人行迹诡异,恐是流匪耳目,正要送去军营。” “你胡说!我们是大田乡民,户籍文书都给你了,哪里是什么流匪耳目。”柳心兰跌坐在地上,浑身吓得微微发抖,稍稍回过神,听到冯兴如此说,连忙大声道。 冯兴厉色一凝,“哼”了一声:“荒山野岭,几个普通妇孺在此,不是行迹诡异是什么?至于户籍文书,谁知你们是不是冒名顶替!” “你……你胡说!”妇人又惊又怒,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 那壮年将领却是打量了柳心兰三人一眼,尤其在襁褓和挣扎想要行动却腿不能行的老人身上停了停,然后摆了摆手:“冯校尉,不必再说了,若流匪真是需要妇孺残老做探子,这仗也不用再打了。” “大人,流匪狡诈……” 冯四还欲辩驳,那男子却已抬手止住,然后朝向柳心兰:“你既是大田乡民,又缘何身负老小在此深山中?” 柳心兰张了张嘴,似要回答,却又突然止住,抱紧孩子瘪了瘪嘴:“我不说,不然你们又要抢我孩子!” 怀中陆麓顿时哭笑不得,这傻妞还不知道,人家那哪里是抢孩子,根本就是杀人灭口好吗! 方才冯兴抓向他的一刻,他真的觉得自己快死了,若不是那及时飞来的佩刀,陆麓估计自己此时已经是团血肉模糊的肉球,他对这个世界莫名其妙便会变成荧光棒的冷兵器多少已经有了心理抗性,让他关注的,是飞刀出现后突然收敛变得老老实实的冯兴,于是壮年男子现身后,他便再次安安静静,暗中观察起众人。 只见那男子被柳心兰一噎,也不恼怒,只是摇头笑了笑,看见旁边地上丢着几张纸,便走过去捡起,正是柳心兰先前交予冯兴的户籍文书,只是混乱中不知被谁丢在了地上,如今被男子捡起。 他翻看了几眼,突然轻轻“咦”了一声,转向柳心兰。 “这文书上名为陆镶之人,与你什么关系?” 柳心兰本不想理他,但听到他如此问,顿了一顿,终究还是答道:“正是亡夫。” “那老人和孩子是……” “夫君遗子与母亲。” “竟是忠良遗属,既然如此,那便好办。” 那男子正色拱了拱手:“我乃清溪县尉杜文焕,接到消息,正要赶往大田乡,你们既是从大田乡而来,而且似乎一路带伤翻山越岭,未走官道,想来恐是大田乡有变,若是如此,还望夫人据实相告,杜某感激不尽。” 这下轮到柳心兰发怔了,俨然没有想到眼前这所谓清溪县尉会这么说,见他言辞恳切,妇人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把大田乡发生的一切细细说了一遍。 这边说完,在场诸人神色顿时变得凝重,几名士兵和随在杜文焕身边的持弓男子显然有些意外,面面相觑,杜文焕更是深深沉下脸来。 见到如此,冯兴犹豫了一下,小心道:“大人,这事恐怕还需派人细加探查,才可定夺。” 杜文焕却摇了摇头,对跟随身边的年轻校尉道:“罗颉,你传令下去,战兵立即拔营,带上七日口粮,疾驰大田乡!” “不可!”冯兴连忙阻止。“大人,军机大事,不可听信一面之词,何况还是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咱们还需徐徐查实……” “够了!冯校尉,一路上你都在推三阻四,不是粮草未济就是山雨阻路,我倒想问你,你是在故意拖延吗!?” “没有没有……” “既然没有,那还不去整顿部署!” “这……”冯兴脸色难看,终究还是跺了跺脚,恨恨剐了柳心兰一眼后,愤然离去。 随后杜文焕又向身边吩咐了几句,让士兵传令而去,然后这才回过身来,拔起地上佩刀,对柳心兰又拱了拱手。 “多谢夫人消息,杜某贻误战机还不自知,害苦大田乡百姓,万分羞愧,我看老夫人与您都有伤在身,你们可以随我回军营,军中有吃食,也有医官照料,当然,并不强求,只是让杜某赎些罪过……” 柳心兰之前被冯兴抓住肩膀,先前紧张并未顾及,如今放松下来才发现肩膀早已是鲜血淋漓,疼痛钻心,听到杜文焕如此说,又看了看发烧靠坐于地的老人,终于还是选择相信看起来作风颇为正派的县尉,点了点头。 随后三人便在士兵扶携下进了被山势遮掩的军营,此时军中已然忙碌起来,三人被带到一处帐篷,自有热汤毯子送上,不久之后杜文焕又来了一次,简单吩咐了几句。 “医官随后便到……军中没有女衣,只能送些毯子凑合,还望夫人不要怪罪……夫人要去青石驿,我们启程后,回程的辎重队会捎上你们……几日前才得到的军报,没想还是晚了一步,只希望还赶得及为大田乡百姓报仇。” 说完这些,杜文焕便走了。陆麓其实很想告诉他,你们人好像没人家多,而且对方还配有马,可惜嚼了半天舌头,陆麓也没想出怎么把意思表达清楚。 军队不久开拔,站在帐篷前目送的一刻,恢宏的场面让陆麓顿时为之一惊,纠结在喉咙里的提醒生生被两个“卧槽”挤了回去。 远远看去,只见随着端坐马上披甲持矛的杜文焕一声令下,一道巨大光幕豁然在部队上空腾起,光幕之中隐有流光游离,士兵仿佛沐浴着光海,人人绽光前行,进退之间疾如脱兔,百千人马片刻便消失山道尽头。 什么情况?一群火影部队? 陆麓突然觉得战马什么的,都不重要了。 而随后,果然如杜文焕所说,营地里留下负责辎重的队伍陆续撤往相反方向,辎重有快有慢,有了杜文焕的吩咐,陆麓三人自然受到多方照拂,坐着最快一支队伍的马车,沿着官道在山势中各种绕行奔驰,三天后,终于到了传说中的青石驿。 而这时候,前方的战况也传了回来。 杜文焕率领的县兵。 惨!败!!! 第六章 青石驿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周历1219年,大田乡,青石驿。 自村中最堂皇建筑中响起的数响钟声,传遍了小小的村驿,山民贫困,许多人便是靠这定时响起的铜钟声判定一日时辰,而一些家中有适龄孩子的村户,听到这钟声,或会再多想起那么一句:那混小子下学了。 果然,片刻之后,便有少年们神色欢愉地从村后“时习”“日新”两块牌坊下喜奔而出,多是些年幼的孩子,总角晏晏的年纪,还不能完全理解为了有机会进出这两块牌坊,他们的父母在承担多大的压力。少数几个年纪稍长的,则显得稳重些,三两结伴跟在其后。 待到人都走光,才有最后一名少年,拎着发白的书袋,出现在牌坊下。 和前面的其他孩子不同,少年的神色有些不豫,步伐也显得沉重,走出牌坊时,少年甚至脚步一顿,沉沉叹了口气。 此时天边的落日还未落下,余晖尽染远近群山,只是如此这番刷上金漆般的气象,在此时的少年看来,却未免显得沉重,他回过头,身后那气势庄重的社学,目光有些无奈。 社学? 西席? ……嗬! 神色有些怅然地把书袋甩到肩上,陆麓细细吸气,努力振作起精神。 他最后一个离开是有原因的,对社学的不屑也是有原因的,只是此时不是怨天尤人的时候,事情总是需要解决。 迈步向前,牌坊前是一段依着地势修葺的长长石阶,沿途转折连接几处不知用了多少代人晒台,作为数十年前朝廷教化革新时大力兴办的官办蒙学堂,社学位于村驿的最高点,下方,才是村民生活居住所在。 陆麓一路拾阶而下,心中若有所思,待到转过一处转角时,他突然脚步一顿,目光望着前方路上,眉头微微拧了起来。 前方阶梯尽头一处晒台,几个半大小子,正围着另一个少年。 那是几个刚从社学里下学出来的大孩子,穿着还算得体的蒙生服,手抱书匣,正在一个圆脸小子的带领下,将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团团逼在晒台一角。 比起几个蒙生,被围困的少年一身打扮便显得有些寒酸,麻布葛衣,粗陋芒鞋,手里还拖着个瘪瘪的黑布囊,蹲在地上,却不是那种惶恐的对峙或是屈服的抱头,而是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蹲着,目光平静地望着众人,手上甚至还在熟练地在一截草绳上打上绳结,那神情,仿佛不是被围困,而是蹲坐在村口陪着一群老大娘唠嗑。 陆麓微微皱着眉头,因为离得远,并不清楚众人在说什么,只得稍稍加紧了脚步,待到近些,才听清那领头的圆脸小子正盛气凌人地指着少年,嘴里连连逼问。 “小偷儿,别以为不说话就能蒙混过关,你若是不老实交代这是打算偷什么,就别怪我们动手了……” 圆脸小子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少年脸上,只是听他这话,显然是怀疑诬陷更多一些,也就是所谓“虽然什么都没干,但你一定是这么想的”。 然而面对这样的无端指责,被围困的少年却丝毫不见生气,只是这么看着眼前,仿佛鼻尖上那舞动的手指已经开出一朵花出来,神色愣讷的,直到再走几步,才听他慢慢悠悠道了句。 “我不是小偷儿。” 平铺直叙的语气,简直像在陈述什么事实。 “放屁,你不是小偷儿?你不是小偷儿谁是小偷儿!别以为我不知道,养你那人就是偷东西被人打死的,你是偷儿养大的,自然也是偷儿!” 少年却依旧平静:“……我不是小偷儿。” “你现在不是,谁保证将来不是!” “……我不是小偷儿。” “我说你是你就是!” “……我不是小偷儿。” “你……” 场面陷入了一种孩童争执般单调循环,无论对方说什么,少年翻来覆去就只有这么一句,几个回合下来,圆脸小子忍不住了,这就一招手。 “哥儿几个,先把这家伙打一顿,再把他手里东西抢了,不信他不招供。” 说着,就要上前动手。 而这时候,陆麓已经拾阶而下,他目光冷冷地望着几个蒙生,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谁敢动手试试!” 声音不大,却已经足够传遍全场,有蒙生下意识拉住将要上前的圆脸少年。 陆麓却不去看他们,目光一偏,侧头望向蹲在地上同样闻声看向这边的葛衣少年,有些不满地撇了撇嘴。 “晓哥,这都能忍?” 少年只是望着他,咧嘴讷讷地笑,笑容之纯粹,仿佛眼前的事真的无关紧要一般。 陆麓无奈摇头。 侯晓,和陆麓的前世一样,是个孤儿,八年前清河水害,数十万难民流离,六岁的侯晓几经辗转最后逃到此地,带着他的养父在村口那间破庙前被人打死了。或许出于前世共同的出身,或许只是单纯的怜悯,三天后,陆麓端着自己的粥碗找到了已经饿得走不动路的侯晓,从那之后,只要有陆麓一口吃的,便不会让他饿着,也正是因此,无法同村里其他孩子一样糊泥巴躲猫猫的陆麓,有了唯一的朋友。 今日一早,他便和侯晓约好下学后在此见面,只是没想到自己到达之前,他会遇到此番刁难,所幸自己到得及时,否者这傻木头恐怕要吃亏。 陆麓心中庆幸,把目光转回到那几个蒙生身上。 此时那群方才还趾高气昂的少年之间的情绪有些微妙,几人暗中相互交换着眼神。 陆麓不去理他,只是微微眯起眼睛,将目光停在了那领头那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圆脸少年身上。 说来可笑,这个少年他也熟得很,名叫陆永,严格算起来,还是他在这个世界血缘最亲的兄弟——他亲叔叔的儿子,只不过对于这个堂弟一家,陆麓向来素无好感,前世没有这样的体验,直到今世他才知道,作为一个弃孤,没有亲戚居然也是一种幸福。 世界上有一种无奈叫居然有这样的亲戚,有一种亲戚叫你怎么不去si,陆永他们家就属于这种亲戚。 他不知道今天这事对方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他看着眉目间与自己有几分相似,身形却明显比自己胖上两圈的陆永,眼睛眯在了一起。 “陆永,你倒挺会找事,信不信,我能让你娘不认识你一次,就能让你娘不认识你第二次?” 陆永闻言大怒:“陆麓,你不要太嚣张,别以为我真的就怕了你了。” 他目露怨恨,却又顾忌什么似的,虽然咬牙切齿,却只是站在原地,陆麓见他如此,心中自然猜到缘由。 “那好。”他满脸不屑,伸手朝身前地上点了点。“你来,咱们聊聊怎么做人。” 如此肆无忌惮,让陆永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却依然踟蹰不前,手里偷偷拽了拽左边同伴的衣角,没想那人竟默不吭声退了半步,陆永心中顿时暗骂孬种,又扯了扯右边人的袖子,那蒙生纠结了半天,背过脸小声道了句:“永哥……这家伙就是个疯子,要不咱们另选一天……” 选你妹啊,难不成回家翻翻黄历? 陆永觉得一张脸快被这几个废物给丢尽了。 “好,陆麓,你厉害!” “我倒要看你能嚣张到什么时候,别以为我不知道,今天西席已经给你下了最后通牒,只要再交不齐本月束脩,你就彻底滚蛋,将来我文道有成,别怪……” 他脑中飞转,努力罗列些场面话找回些面子,却看陆麓撇了撇嘴。 “你到底是要聊还是要滚?来,咱们说清楚。”说话间,这便准备走上前来。 “……” 声音戛然而止,到底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顿时就乱了阵脚,脚步下意识向后退着,口中结结巴巴。 “我我我,我们今天也不人多欺负人少,下次,下次……再说……” 说完,竟率先一溜烟溜了。 陆麓看着几人仓惶逃远的身影,满脸无语地摇摇头。 “嘁,一群小屁孩!” 说完,他缓步走到冲自己傻愣愣笑着的侯晓面前,白了他一眼:“都和你说,这种熊孩子,就别和他客气,狠狠揍他一顿,下次就乖了。” 他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毕竟前世在孤儿院长大,没爹没妈呵护的孩子,遇到和院里其他孩子打架,只要后果不严重,被处理的方式无外乎各打五十大板,于是打赢了还好,打输了基本算是白挨,这样的环境下,为了杜绝反复被人欺负,难免养成一动起手就暴虐凶狠的习惯,也正是因此,青石驿几乎没有孩子愿惹独来独往的陆麓。 武力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却是最直接的方式,大家非亲非故,我揍你一顿,换自己一个清净,何乐不为? 当然,这样的理论对于没心没肺的侯晓并没有什么作用,对方只是嘿嘿傻笑,有时候陆麓甚至觉得这榆木疙瘩能从一群难民里活下来简直就是造物主的奇迹。 只是恐吓一群孩子,自然谈不上什么成就,过去了陆麓也就懒得多说,他坐到侯晓身边,抬脚踢了踢对方身前脏兮兮空瘪瘪的布袋,里面传来几片木头摩擦的声音。 “没有收获?”陆麓皱眉问道,他全指着这家伙在山里弄到点东西,好换钱。 “不算。”侯晓认真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截断尾。“金钱鼠的尾巴,夹板夹住的,只是不知道是自己咬断还是被其他东西吃了。” “得,晒干值俩铜板,离咱们目标进了一步,还差一千零七十二个铜板。” 陆麓翻着白眼叹息,没想侯晓却一脸认真的点头,小心的把那截尾巴收进怀里:“嗯!还差一千零七十二。” “……”陆麓无语望着罗晓,顿了顿,他觉得有必要说对这木头说清楚目前形势的严峻和紧迫。 “晓哥,今天鲁逸广那厮找我了。” “嗯?”罗晓见他认真,亦是一脸认真看他。 “他说两天之内我再凑不足这月束脩,就卷书袋走人!” “嗯。” “我要是被社学踢了,我娘会很伤心的!” 罗晓目光微微动了一下,认真点头:“嗯!” “然而咱们还差一千零七十二个铜板!” “嗯。” “所以咱们必须在这两天凑足这一千多个铜板。” “……嗯。” “……”陆麓苦笑捂脸:“你别嗯了,你再嗯我就要抑郁了……” “……”罗晓沉默片刻,然后终于:“嗯……” “啊——” 陆麓牙都疼了,仰头躺在地上,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居然指着和这木头商量事情。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