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长春木》 大漠孤店(一) 黄昏时分,金云万里密布,空中一轮红日渐渐沉于沙海。余晖千丈,将延绵不断的沙丘映得层层橘红。 凉风飕飕,天地间的热气渐渐散了。月如银钩,星宿冉冉升起,不久之后,这片塞北大漠将迎来寒冷彻骨的黑夜。 中年镖头徐八带着商队又登上了一座沙丘。他停下脚步,举目眺望远处。暮色沉沉,地平线已经变得模糊,却依稀可以看见一抹绿色。他眯着眼凝视了许久,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哈哈笑道:“大家加把劲!顶多再走半个时辰,就到‘鸿宾客栈’了!” 早在康定年间,范文正公奉圣命卫戍边陲,与西夏打了好几场大仗。其部下不少士卒流落塞北,从此扎下根来。这间‘鸿宾客栈’就是这样来的,传到如今的刘掌柜手里,已经有七八代了。 大漠广袤,黄沙无边,这间客栈位于其中一处难得的小绿洲,占得地利,况且刘掌柜颇有头脑,广交朋友,将“鸿宾客栈”的名头做的响当当的,生意特别红火。 徐八以走镖为生,每年都要护卫商队,从大宋临安这等富饶之地,一路走到塞北西域,与当地之人交易通商。像他这经验丰富的镖头,走镖时候讲究‘陆路三不住’,即新开之店不住,易主之店不住,娼妓之店不住。刘掌柜这家客栈历史悠久,一脉相传,路子也清楚,实为走镖住店的上上选。这么一来二去,徐镖头与刘掌柜也算熟了。 这些天来,商队一行人风餐露宿。自从进了大漠,更是没吃过一顿好饭,睡过一次好觉。所以当知道那“鸿宾客栈”就在不远处后,大家脚下都卯足了劲,甚至连骆驼这等牲畜都再次打起了精神,总算在天黑之前赶到了。 趁别人正在干些拴住牲口,卸载货物等的杂活,徐镖头一马当先,伸手掀开客栈门口的布帘,大步踏了进去。他实在是口渴的紧,想问掌柜的先讨碗水喝。不料客栈内空无一人,冷清清的,只有柜台上点了半截蜡烛,火光不断跳动。 徐镖头心头一震,一手按住腰间短刀的刀柄,同时四处环视。只见店内桌椅摆放整齐,不像是有过打斗的样子;地板光亮无尘,显然是经常有人打理。柜台后方的架子上摆着一尊铜像,那铜像的双眼被烛光染成淡红色,直直地盯着他,叫他心中好生不舒服。 “刘掌柜?怎么不出来招呼?” 无人答应。徐镖头感到一丝不对,如今正是一年之中通商的旺季,怎么这“鸿宾客栈”竟是空无一人的模样?别说是来往的商贾镖师,就连店里的伙计都一个不见踪影,真是太反常了。 徐镖头气沉丹田,声音中多了一丝肃然,喝道:“有好朋友来啦!人都在哪儿?” 话音落下不久,一道矮胖的身影从后堂闪出,正是刘掌柜。徐镖头松了口气,却仍按着刀柄。刘掌柜见来客是徐镖头,一双小眼眯了起来,笑嘻嘻地拱手道:“原来是徐镖头大驾光临!有些日子不见,一切可还好?” 徐镖头冲刘掌柜拱手还礼,道:“托刘掌柜的福,这半年还算顺利。”目光扫视四周,接着笑道:“倒是刘掌柜你,好像财运不济啊!” 刘掌柜神色微变,转头对内堂大声吼道:“小二,给我出来!怎么又躲着偷懒,赶紧出来招呼客人!”咳嗽两声,对徐镖头道:“今年风光不大景气,客人少了许多。只是那小厮愈发不像话了,整天好吃懒做,我得想办法好好惩治他才是。” 徐镖头想:原来那小二见没来客人,便躲在后头休息。但他心中依然感到疑惑,怎么原本人来人往,喧嚣热闹的一家客栈,变得这副鬼模样?不过既然刘掌柜生意不佳,他也不想着为难对方,摇头道:“既然就我们一伙客人,那倒也不必忙。这次我们开五间上房,一切从简,一切照旧。” 刘掌柜点头笑道:“好说,好说。”在账本上记下后,又转头问:“徐镖头要喝热茶还是温酒?” 徐镖头喉头微微动了动,犹豫片刻,道:“上些热茶吧,只担心喝酒误事。” 刘掌柜劝道:“少喝一点又没什么。你们再往前走,就进了大漠深处,恐怕好些日都尝不到酒水了。” 徐镖头原本就是好酒之人,听了刘掌柜的话,也不再坚持,点头哈哈笑道:“前两日路赶得急,一滴酒也没碰,嘴里淡的紧,今日便解解馋吧!”说罢,竖起一根手指,又道:“就一坛,多了可不行。” 一众镖师和商贾手脚也算麻利,用了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就将一切粗活杂货做完。按照惯例,徐镖头领着他们在堂内找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坐下了。这“鸿宾客栈”当真是宽敞,他们二三十人入座,却也只占了堂内的一侧角落。 有些之前来过这家客栈的镖师也觉得奇怪,其中一名姓孙的秃发老镖师不解道:“前几次来的时候,这大厅可都是坐满的,如今这是怎么了?” 一名年轻镖师张三笑道:“咱们出发的日程晚了半月,可能是和其他商队错开了吧。” 孙老镖师缓缓摇了摇头,道:“唔······那也不至于一个人也碰不上······我说,我们做走镖这一行的,在外一定得小心为妙,晚上落脚的的时候更要谨慎,别给人在睡梦里抹了脖子······” 年轻镖师张三打断他的话,问道:“怎么了?孙老头,你觉得这家店有问题?” “嗯,那倒也说不准,只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最怕······”孙老镖师含糊地说道。 张三不耐道:“这些天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今晚难得有床铺可以睡,就是死,我也要死在被窝里!孙老头,你要是觉得沙子里睡得舒服,那只能恕我不能奉陪了!” 坐在他旁边的一些青年人纷纷起哄附和。孙老镖师捻着胡须,嘟哝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徐镖头望着众人脸上掩盖不住的疲惫之色,大手一挥,道:“收声!”待安静下来后,接着道:“自从进了大漠,没人睡过安稳觉。若是再这样下去,别的不说,身子怕是要垮了。况且这方圆一百里内只有这家客栈可以歇脚,我看大家今晚就安安稳稳地住下,分三班守夜,料也无妨。”顿了顿,微微笑道:“我让刘掌柜给我们拿了一坛好酒,大家分着喝了吧,就算在我八爷的头上!” 镖头发话,众人自然没有异议。那些青年镖师们还发出一些按捺不住的欢呼声。 过得半刻钟,刘掌柜亲自给他们端上了几碟小菜,一坛老酒。等一桌子菜上齐,刘掌柜也搬了张板凳挤了过去。徐镖头等与他关系原本就熟络,也不介意。 刘掌柜笑容满面,对徐镖头道:“我看这次商队规模不小,难道是要往兴庆府去?” 此时西夏已降了蒙古,而兴庆府是西夏旧皇都,奢靡之风不减,似丝绸,茶叶这类珍贵之物极受欢迎,而本地却不生产,所以来往的商人络绎不绝。 徐镖头点了点头,道:“为了这批货,雇主这次是下了血本。我们押着镖物一路走来,真是格外心惊肉跳。” 刘掌柜惊讶道:“真的有这么贵重?莫不是卖给皇帝老儿的仙丹吧?” 徐镖头撇嘴道:“雇主不说,我们自然也不知道镖物具体是什么。”声音忽然低了下来,道:“只是这些箱子都像灌铅似的,沉得吓人。”他走镖经验丰富,凭借着种种迹象,对此次的护送的镖物早已有所猜测,却没有说出来。 刘掌柜心中虽然好奇,但也不方便再问下去了,于是岔开话头,对众镖师道:“大伙儿是昨日进的大漠?”他瞧商队人多,知道他们行进速度不快。若轻装上路,估摸着半日就能到“鸿宾客栈”了。 却听徐镖头道:“什么昨日?我们前天就走进沙子堆里了,说来也真是晦气,中途碰上大风,耽搁了不少时辰。” 现在这个季节,沙漠里经常刮起大风,甚至还有沙尘暴,过往商队避之唯恐不及。刘掌柜赶忙追问:“那可没有走失什么东西吧?” 徐镖头道:“东西算是看住了,但走丢了几匹骆驼。”刘掌柜“吁”了一口气,道:“光是牲口倒还没什么。”徐镖头干了碗中老酒,舒了口气,觉得浑身血脉活络,身子开始有些发热,咒骂一声,道:“他娘的,这次是运道好,没出什么大事,但按照我们的脚力,走出这片沙漠起码还要三天时光,要是再遇上大风,可就难说了。” 其实从大宋边陲到西夏兴庆府不一定非要横穿大漠,只不过这条路是距离最短的。由于雇主限定的日子比较紧,徐镖头他们就没想过绕路行走。如果超出了原先谈拢的期限,那么到拿到手的走镖银就要大打折扣了。这塞北大漠,是出了名的“吃人不吐骨头”,然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高额的报酬,这一趟冒险也是值的。 这时,孙老镖师已不声不响地喝干了碗里酒,叹了一口气,道:“日子过得真快,等走完这一趟,一年寒暑又过去了大半。”言语之中满是感慨之意。 一众镖师闻言,都觉得深有感触。做他们这一行的,报酬虽然丰厚,但时时刻刻都要提心吊胆,往往一趟镖走下来,丧命者十之二三,受伤者十之七八,即便是那些有幸平平安安回来的,也被一路的风吹雨打,劳心劳力折磨得不成人样。更何况世人追求‘天伦之乐’,似他们这样整日在外漂泊,不能与家人团聚,又有何乐可言? 几名镖师被那孙老头的话勾起了思乡之情,纷纷长吁短叹,说着一些类似于“还是故乡的月亮圆又亮”的话。 大漠孤店(二) 刘掌柜给镖师们倒上酒,问道:“各位均是有能耐之人,既然走镖一行如此艰辛,何不另寻生计?” 那孙老头深深喝了一口酒,微闭双眼,惬意地“呼”了一声,缓缓道:“什么有能耐?小老儿虽有些武艺傍身,却大字不识一个,也不会什么手艺,拿什么混饭吃?”另一名长着络腮胡的长脸镖师笑道:“孙老头,若是叫你凭着功夫去偷,去抢,你又不愿意了,是不是?” 孙老镖师“嘿”了一声,摇头道:“学艺第一天,师父就说过习武之人做不得偷鸡摸狗的事,那是咱们武人的气节!” 长脸镖师打趣道:“我瞧老孙头以后多半是饿死的。气节能换几两钱?武功高强也是要吃饭的。” 众人闻言,都是忍俊不禁。 笑了一会儿,刘掌柜站出来替孙老镖师解围道:“好啦,气节还是要有的。像岳爷爷这等英雄人物,固然是武艺高超,用兵如神,但说到流芳百世,受千万人敬仰,还不是靠的一身浩然正气?” 此话一出,众镖师皆拍手叫好。孙老镖师脸涨得通红,赞扬道:“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怎敢与岳爷爷相比?只消学得他十分之一,便可称之为男子汉大丈夫了。”说罢,一口将碗中的酒喝得干干净净。 大伙也不甘落后,纷纷举碗干了,想到岳飞一腔热血与一身本领,最后却遭奸人陷害,化作忠魂,又不禁扼腕叹息。 不知不觉,一坛好酒已经见底。刘掌柜起身又拿了一坛,见没人阻拦,便给众镖师重新满上酒,随后朝柜台内一尊铜像一指,道:“刘某的先人是一名追随范文正公的武将,后来不知如何流落此地,开了一间客栈。自此之后,我刘家世世代代都渴望重操旧业,精忠报国。说来惭愧,直到如今刘某这一代,依然一事无成。” 这些镖师都是学武之人,年轻时也想当武将,为国立下赫赫战功。这时,听闻刘掌柜祖上曾在大宋为将,可后来无奈家道中落,不禁感到惋惜。 徐镖头安慰他道:“似我们这样无凭无仗之人,参军后只得从兵丁做起,想要一路升到武将,那可难得很啊!到了战场上,真正玩命厮杀的时候,眼见着四面八方的刀枪砍下来,我们练的什么内功真气,又抵得上什么用?刘掌柜,你生在塞北,长在塞北,其实已经不算是中原人了。你生意做得兴隆,子孙后代跟着享福,何必再想着跟人拼命的事?到时候一不小心脑袋搬家,没来得及留后,那才是对祖上的大不孝呢。” 其他镖师也多多少少附和道:“朝廷不争气,却要咱们给他卖命,这笔买卖可做不得······” 刘掌柜似乎对这些话颇为认同,便借坡下驴,道:“各位说的也是······唉······不是刘某不从祖训,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众镖师顺着他的意思应了几句,只有孙老镖师有些不以为然,道:“若大家都怀着这种心思,我大宋哪里还有人用了?” 徐镖头于这话题兴趣泛泛,心里想的却是第二天该如何上路,如何列队,碰到沙暴又该如何等等,当下大手一摆,道:“咱们说这些有什么用?喝酒,喝酒。喝完早些歇息,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这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客栈外大风呼啸,气温骤降,寒气透过厚厚的门帘渗了进来。刘掌柜起身点亮了好几只蜡烛,堂内依然有些昏暗。一众镖师喝了酒,身子暖暖的,三三两两地窝在一起,对着桌子正中的烛火打起了瞌睡。 徐镖头忽然出声道:“刘掌柜!” 刘掌柜应道:“诶,怎么的呢?” 徐镖头似是不经心地问道:“刘掌柜,你之前说店里的生意不大景气,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他一问这话,一众镖师大多都清醒了,纷纷竖起耳朵听着。 刘掌柜脸上的笑容顿时淡去,支支吾吾地岔开话去。 徐镖头不满道:“怎么地,兄弟本来想替你出出主意,难不成是好心当了驴肝肺?” 刘掌柜见他逼的紧,踌躇片刻,坐下道:“哎,怎敢拒绝徐镖头的好意?只是······只是这事······”又磨了片刻,他才轻声说道:“不是我不愿告诉徐镖头,只是这事说出来,怕沾上晦气呀!” “怎么回事?” “唉······”刘掌柜轻叹一声,道:“不瞒你说,我这家客栈,最近可能是惹上不干净的东西了!” “什么?”徐镖头一怔,怎么也没想到听见的是这个回答。 “千真万确······”刘掌柜神情苦涩,继续道:“徐镖头,你是行内人,自然知道这几个月,小店的生意应该很好才是。但从上个月起,小店里陆陆续续发生了好几起诡异之事,之后来的客人便少了许多。这倒也不怪人家,毕竟这鬼神之事,还是莫沾上身的好。” 徐镖头瞪大眼睛,道:“什么诡异之事?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刘掌柜莫不是在拿我寻开心吧?” 刘掌柜苦笑道:“这怎么敢······”稍微停顿,接着道:“此事得从上个月说起······” “自秋分一过,小店里来往住店的客人就多了起来,生意甚至比往年还要红火,一度面临供不应求的局面。但上月,嗯,也就是七月初四,三名住在天字号房间的客人说,半夜总是能听到怪异的响声,像是有人用留长的指甲用力抓挠木板那般发出尖锐的磨蹭之声······” 徐镖头脸色一变,抬头往三楼看了一眼。往年他率队落脚这里的时候,自己就住天字号房。 刘掌柜接着道:“一开始,我以为是那三名客人贪图小利,故意捣乱。毕竟这等人,我也不是没遇上过。所以我就给他们换了房间,补上了一些银两,没放在心上。可是谁想到,第二天一早,那三人被发现惨死在房中。当时房间内那场景,宛如人间炼狱,地上,床上,到处都是鲜血,查房的店中伙计当场就吓得晕了过去······” 徐镖头思索片刻,道:“听起来倒像是一场凶杀啊。” 刘掌柜涩然道:“可屋内没有一丝打斗的痕迹,那晚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好像是那三人中了邪,像死猪一样给人杀了。而且,更可怕的是,我事后还在房中墙角处发现了几团染血的黑发,看那发丝纤细,应该是女人的头发,但那段时间里,小店从来没有过女客人啊······” 徐镖头尚未出声,一边的孙老头惊道:“这······这正是厉鬼作祟啊!” 他这么一声惊呼,众人都吓了一跳。不知怎地,大厅内忽然灭了几支烛火,显得阴沉沉的。 一阵沉寂之后,徐镖头道:“也许那些黑发不过是凶手的障眼之法,将一切罪责推卸到鬼怪身上。老孙头,你年纪不小了,别老是自己吓自己。” 孙老镖师连连摇头,轻声道:“不论如何,此事真是怪哉,怪哉······” 刘掌柜当真是一块天生当生意人的料,他脸上几乎一直挂着笑容。只是此时,他那张圆脸越发泛白,上面的笑意也愈发僵硬。只听他接着道:“若是单单就这么一件怪事,对小店的生意的打击,倒还不算太大······” 这时,不只是因为冷还是什么,一众镖师商贾都朝这一桌围了过来。那名年轻镖师张三咒骂道:“怎么屋里这么暗,刘掌柜,你也太吝啬,连多点几根蜡烛都不愿意。” 刘掌柜含糊应和道:“是,是。”却没有起身去加蜡烛的意思。众人急着听他说下去,倒也没在意。 “后来客人虽然觉得晦气,但日子得过下去,毕竟方圆百里内,仅此一家客栈,大家都不愿意睡在沙漠里。可没想到仅仅过了两天,店里又死人了!” “死的又是客人?” “不是。这次轮上了店里的伙计。”刘掌柜笑得比哭还难看,继续道:“就是之前查房昏死过去的伙计。他自从醒来后,整个人都神不守舍的,口中一直念叨着‘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 “这一定是看见不干净的东西了。”孙老镖师露出惋惜的神情,道:“被厉鬼缠上,岂会有善终?” 这回没人反驳他。 “那店小二是怎么死的?”徐镖头问道。 刘掌柜叹了口气,道:“唉,那天晚上过了二更天,客人都睡了,我也在房中休息。只听大厅里传来一声惨叫,我当时就知道大事不妙。等我匆匆披衣下楼查看时,那名伙计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与他一同守夜的另一名伙计吓得呆若木鸡,经过我细细盘问,你猜他说什么?” “他肯定是看到了什么吧?” 刘掌柜苦笑两声,道:“可真是荒唐!他说,他看见柜台那儿的铜像忽然活了过来,一刀将同伴劈死了······” 徐镖头闻言,顿时心中一凛,回想起之前瞧见铜像红色的眼睛,一股凉意随着背脊爬上脑后,口中却道:“什么?铜像怎么会杀人?他是给吓得昏了头吧?” 刘掌柜“嘿”了一声,道:“是啊,那名活着的伙计满身是血,手中握了一把菜刀,怎么瞧都是他自己杀了人。可是,他与死去的那伙计从小一起长大,在小店中工作好几年,互相之间关系极好,又为什么要谋害性命呢?” “唔,厉鬼能迷人心智,这我倒听不少人说起过······”孙老镖喃喃道。 “唉,自此之后,小店几乎每天都要死人。死法更是千奇百怪:有从楼上失足摔死的,有沐浴闷死的,嘿,居然还有喝酒呛死的······出了这么邪门的事情,还哪有客人受得了?大家都说小店已经被鬼缠上,是万万住不得的。所以那些镖师商贾,宁愿绕路,也不愿来小店歇脚了。”刘掌柜说完了事情的原委,整个人显得有些疲惫。看来这些日子,他的确是担惊受怕的紧。 “那倒真奇怪,你家客栈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一路上倒也没听人说起过。”徐镖头眉头紧皱,似乎心中也有一丝不安。 “你们来的晚了半月。之前知情的商队,早就走了,自然与你们碰不上。”刘掌柜解释道。他瞧着众人沉默不语的样子,长叹一声,道:“小店怪事不断,徐镖头,你们要不换个地避避?若是再连累了你们一行,我可吃罪不起啊!” 一众镖师的目光全都看向徐镖头,等他拿主意。 徐镖头“哼”了一声,道:“现在说这些,有些太晚了吧?夜色已深,寒气过浓,现在再走近大漠,只怕也是危险重重。”顿了顿,道:“这些年,徐某行走江湖,刀下收过不知多少孤魂野鬼。嘿,如今到了你这儿,难道就怕了?今夜不管来的是人是鬼,只要他出招,我徐某接着便是。” 刘掌柜微微一笑,竖起大拇指,道:“徐镖头豪气压群凶,我看那些凶物脏物见着你,说不定早就跑开了。” 徐镖头将腰间短刀接下,拍在桌上,道:“刘掌柜,麻烦你再上些好酒吧!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敢来找我们‘广盛镖局’的麻烦!” 俗话说酒壮人胆,他这么一说,青年镖师们纷纷出声叫好。一些上了年纪的老镖师却沉默不语,孙老镖师一手攥着脖颈上的护身符,一手握着刀柄,口中念念有词。 刘掌柜去后堂取酒,这回却耽搁了许久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大漠孤店(三) 大厅内众人絮絮私语,谈论着方才听到的诡异怪事。忽然一阵凌厉的冷风灌入,将他们惊得打了个激灵。原来是门帘被掀开了,但见一伙穿着皮袄的汉子大步踏了进来。 领头的一条大汉身高马大,进门时脑袋几乎就要磕上门框。他一双眼睛闪着亮芒,眼神在堂内来回扫视。一些镖师恼怒他大手大脚,带进了不少寒气,斜眼朝他打量,但一撞上他凛冽的目光,又急忙低下头去。 正巧这时,刘掌柜抱着两坛好酒出来。他认得这大汉,惊讶道:“呀!胡二爷!快,快请坐!”一边说着,一边迎了上去。胡二爷点了点头,大大咧咧地坐下了,但其他汉子却不入座,围在他的身后,站得笔挺。 刘掌柜又从后堂捧了两坛酒,小跑出来,却被一名汉子拦住了。他沉声道:“掌柜的,今天二当家不喝酒,喝热茶。”刘掌柜微微一愣,随即立刻笑道:“晓得,晓得,喝热茶也好。” 他给胡二爷拿了一只海碗,往里加了一块羊奶炼成的奶酪,冲入滚烫的茶水,又撒了些盐,登时香气弥漫。胡二爷牛饮一口,叫住了刘掌柜,道:“掌柜的,听说你家客栈最近生意不济,我便带人来看看。”他的声音颇为洪亮,大厅内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刘掌柜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道:“哪能让二爷亲自跑一趟呢?真是折煞我也!但只怕叫二爷染上晦气,我可就担当不起了。” “哼,二爷我过得就是刀头上打滚的日子,每天都要和阎王爷打交道,难道还会怕了什么小鬼?”他喝了口茶,朝徐镖头那边指了指,问道:“掌柜的,这些好朋友看上去风尘仆仆的,不知是从何处来?” 刘掌柜道:“他们是临安‘广盛镖局’的镖师,护送商队经过这儿。呐,那位是号称‘八臂神龙’的徐镖头。” 胡二爷听了,忽然笑出声来,朝着徐镖头一拱手,道:“久仰!久仰!‘八臂神龙‘,好大的名头!”他说这话时,阴阳怪气的,在场之人都听出了讽刺之意。 徐镖头面色如常,不为所动。刘掌柜对他道:“徐镖头,这位是大漠‘跑马帮‘的二当家胡二爷。”徐镖头不愿多惹是非,客套几句,向对方回礼。 胡二爷微仰着头,脸上似笑非笑,道:“我们‘跑马帮’在这大漠混迹多年,深知这流沙金海之中危机四伏,什么失踪丧命都是常事。前路漫漫,徐镖头可得小心一二,莫要成了葬在沙中的一副白骨。”说到后头,语气越发森然。 大漠之中,黄沙随风飘流,偶尔能露出埋在底下的骷髅白骨。这些白骨经过酷热与严寒的交替侵蚀,变得脆弱不堪,一踩即碎。这几天来,徐镖头等人也曾碰到过这样的场景。此时听了胡二爷阴森森的话,勾起回忆,不禁觉得瘆然。 听出胡二爷的话中暗含敌意,刘掌柜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这明显是冲着徐镖头一行来的。怎么回事?”脸上笑容一僵,轻声道:“二爷,这一季的礼已经送了,莫非······莫非贵帮没收到?” “跑马帮“是大漠上出了名的大帮派,说得难听些,就是一伙强人。虽然名叫“跑马帮”,但因为常年在沙漠中活动,帮中之人均骑骆驼。经过大漠的商队都要提前找中间人向‘跑马帮’交礼金,否则便被当作是“无主之队”,即可随意抢夺了。 商队每年交的礼金,中间人都会吃掉两三成,这是行内规矩,算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这等便宜事情,怎么少得了刘掌柜? 只不过现在他顶着胡二爷的目光,额上冷汗直冒,心想:“‘跑马帮’一向讲究道上的规矩,收了礼金就不搞事情。但这胡二爷气势汹汹的杀过来,是什么意思?” 胡二爷收回目光,望着碗里的茶水,道:“刘掌柜不必心惊,礼是早就收到了。”顿了顿,接着道:“这次前来拜访,也不是要与刘掌柜为难,其实是因为我们大哥生了重病。” 刘掌柜闻言,不禁觉得更为茫然,心想:“你们大当家身子不愉,应该去请郎中才是,干什么来找我?”于是试探道:“那可真是不妙。要我帮大当家找一名大夫么?” 胡二爷摆了摆手,道:“我大哥是练功时岔了真气,受了内伤,寻常的大夫有什么用?”说话间向徐镖头那个方向瞥了一眼,“我们是出来替他寻一些治伤灵药的。” 刘掌柜顿时明白了,想必是徐镖头这一行携带了某些珍贵药材,却不知怎么泄露了消息,叫胡二爷给盯上了。想到这里,他不禁心中暗叫糟糕,若是一会儿这两伙人打起架来,他被夹在中间,可真是不好做人了。 他眼珠子一转,向徐镖头等人道:“各位精通武艺,出来行走江湖,身上一定常备治伤之药。这位胡二爷是我的朋友,既然他有这个需求,各位不如拿一些出来卖给他,价格什么也好商量,大不了由我出钱好了。”他这是给了徐镖头一个台阶下。 徐镖头站起身来,拱拳道:“刘掌柜对朋友讲究义气,这是大伙儿都佩服的。只不过我们身上只带了一些寻常损伤所用的金创药,治不了内伤。” 不等刘掌柜开口,胡二爷“哼”了一声,道:“‘是么?照徐镖头所说,‘十全大补丹’和‘玉肌冰露丸’都是寻常金创药?” 徐镖头神色大变,退后一步道:“这······这······你怎么知道?” 原来“十全大补丹”与“冰肌玉露丸”是天下难得的治伤神药,不知怎么让他雇主得来了几枚。照理说这等宝物,应该自己留着才是,但雇主却莫名在西夏找到买家,要徐镖头一路押送过去。之前徐镖头已经给这雇主走了好几趟镖,深受信任,所以对这些内情倒是有所了解,但除他之外,其余镖师却一无所知。 胡二爷面露得意之色,道:“这大漠上任何的风吹草动,我跑马帮都看得清清楚楚。徐镖头,大家都是江湖上混的,要讲规矩,你放心,我们虽看上了你的东西,却也不来偷,不来抢。你出个价吧,我们正大光明买下来。” 虽不知道他的话是几分真假,徐镖头还是略略心安了一些,道:“胡二爷,既然你这么说了,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雇主早就找好了出手的下家,我们这些走镖的又怎能擅作主张,将这‘十全大补丹‘与冰肌玉露丸’转手给别人?” 胡二爷“嘿“了一声,道:“徐镖头可别这么死脑筋,卖给谁不是卖?若你怕不好跟雇主交代,我们就凭你卖的价格多加五成买入,怎么样?” 徐镖头稍感怀疑,道:“胡二爷切莫与我说笑了。这‘十全大补丹’与‘玉肌冰露丸’都是天价之物,若是再加上五成价,那······”连连摇头,显然是不信胡二爷能拿出那么多银子来。 胡二爷目光紧紧盯着他,忽然咧嘴一笑,扬起蒲扇般的大手连拍三下。门外顿时响起一阵呼喝之声,只见两名壮汉扛着一只大木箱走了进来。徐镖头等人心里一凛,均想:“原来他在外面也安插了人手。” 胡二爷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大声道:“给我放下了!”那两名壮汉依言将木箱往地上一丢,只听“砰”地一声,烟尘四起,木箱的顶板被震得掀了开来,里面一片金灿灿的。众人定睛一看,差点眼珠子都掉了出来,原来木箱里整整齐齐地放了一叠又一叠的金元宝,少说也得有五六千两。 徐镖头猛地站起身来,双眼瞪得浑圆,指着那木箱道:“这······这是我们广盛镖局走镖用的箱子!你怎么偷来的?”那木箱从大小尺寸,用料做工无不是出自广盛镖局之手。更甚者,木箱一角还有朱漆写着的“广二十二”字样。 不等对方回答,徐镖头冲身边两名镖师大声道:“快,快去将我们的二十二号箱搬过来看看!”那两名镖师手脚伶俐,不出一会儿就将箱子搬来了。那箱子的右下角也印着“广二十二”四个红字,从外形上看与胡二爷的那只一模一样。徐镖头催促道:“快打开,快打开!” 等箱子一开,一众镖师都傻眼了,只见里面躺着一块块黝黑不成形状的废铁,甚至有些已布满锈迹。这时他们才幡然醒悟,这二十二号箱,早就给跑马帮的人偷偷调过了,否则怎有给废铜烂铁走镖的事情?徐镖头怒气难耐,好不容易克制下来,想道:“幸好我将‘十全大补丹‘和’玉肌冰露丸‘藏在一号与二号箱中,看管甚严,否则就直接给他们盗去了。”心中略感庆幸,又想:“这姓胡的打得一手如意算盘,想用我们的金银来买我们的东西,简直是强盗行径。” 胡二爷瞧见那边镖师们目瞪口呆的样子,笑着奚落道:“徐镖头,你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宝物啊?怎么黑漆漆的,莫非是玄铁不成?” 徐镖头听他出言讥讽,怒从心起,将手按在刀柄之上,冷声道:“好不要脸,这明明就是你们跑马帮做的手脚!”一众镖师纷纷附和叫骂。 胡二爷道:“先别急着骂娘,咱们得讲道理,这是我们跑马帮的箱子,怎就变成你们广盛镖局的了?徐镖头,祸从口出,你这般血口喷人,可要堕了自己‘八臂神龙’的威名了。” 徐镖头气得手臂发抖,指着胡二爷脚边木箱,道:“我血口喷人?你好好看看,那箱子上是不是有一个‘广盛镖局’的广字?” 胡二爷慢吞吞地弯下腰去,口中道:“什么‘广’字?天下有那么多名里带‘广’的,莫不成都是你们家的?况且······”他伸手在那朱漆大字上一抹,接着道:“况且哪里有‘广’字?明明是一个黄字。”他丝毫没有掩饰手上的动作,所以众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方才他伸手那一抹,运了内力,将朱漆抠下了一点,“广”字少了几下笔画,成了一个“黄”字。(在繁体字中,“广”为“廣”) 徐镖头见他如此强词夺理,不愿再与他争论,刷地一声将刀拔了出来,道:“阁下显然是想与我们过不去了,不必多逞什么嘴舌之功,咱们用刀子说话吧!” 他虽然已经气极,但毕竟一身武艺高强,挥刀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刀尖微微向上一挑,整个人的气势显得沉稳大气,颇有武学大家的风范。 胡二爷倒也不惧,“嘿嘿”冷笑,缓缓站起,道:“你自不量力,想跟我们跑马帮斗,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说话间,披着的皮袄从身上滑下,露出里面的一身劲装,隐隐可见鼓胀的肌肉,整个人犹如一尊铁塔,威风凛凛。 正当剑拔弩张之际,只见灰影一闪,一人敏捷地跳上了两伙人之间的一张桌子,正是刘掌柜。他露的这一手身法,虽然看上去轻巧,但着实不凡,顿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刘掌柜朝左右分别拱了拱手,朗声道:“胡二爷,徐镖头,你们二位与我都交情,到眼下这步田地,我也只好两不相助。只不过这间‘鸿宾客栈’是我祖上传下的,至今已有百年,怕是经不起大折腾了。请二位看在我的面子上,切莫在店里动手。” 胡二爷知道这位刘掌柜看似平庸,但其实深得祖传武学的精要,是个厉害人物,也不想真的得罪了他。俗话说狗急还会跳墙,如果打起来,真的砸了他的店,保不准他做出什么店在人在,店亡人亡的拼命举动。他自认为已经将徐镖头吃得死死的,所以也不急于这一时了。于是他坐回凳上,道:“刘掌柜的面子是要给的,那便暂且不说这事了吧!”摸了摸肚子,又道:“奶奶的,来得急,饭也没吃。刘掌柜,上十斤羊肉来。” 刘掌柜为了显示两不偏袒,给徐镖头那边也上了一份。胡二爷看见了,鼻孔里哼了一声,也不说话,手上抓着羊肉,吃得眉飞色舞,津津有味。 相比于胡二爷,徐镖头那边就清冷了许多。一众镖师眉头紧锁,正襟危坐,就算是再美味的羊肉嚼在嘴里,也食之无味,难以下咽。徐镖头连筷子也没碰,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扶着桌子,脑中反复思量着脱身之计,却久无良策,心中咒骂道:他娘的,人晓鬼恐怖,鬼知人心毒。就算是今晚碰上了鬼,也比碰上这等悍匪要少些麻烦。 两伙人各怀心思,均沉默不语。大厅内不时传来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脆响,伴着胡二爷咀嚼羊肉的噪声,让人听得心烦。 大漠孤店(四) 不知不觉,已到子时,正是阴气浓重的时辰。传言道,在这个时辰,鬼怪夜行,最为活跃,而凡人忌讳出门。忽然,遥遥传来一阵马嘶之声,店内众人都抬起头来,均想:“极少有人在大漠骑马,来者是谁?”几乎在片刻之间,马蹄声已到客栈门外。 “什么人?”“客栈打烊了!”“去别地儿吧!”门外跑马帮的汉子们大声道。他们受胡二爷之命,将客栈团团围住,什么人也不让进,什么人也不让出。 却听“干什么!”“诶呦不好!”“贼你妈,想动手?”几声叫骂,又有重物摔落地的声音,似乎是来人已与跑马帮的汉子们动起手来,但瞬息之后,又恢复宁静。 徐镖头神色不宁,心想:门外至少也得有十名匪帮好手把守,怎么眨眼间就给人打倒了?来人功夫厉害,只怕今夜要再起变数了。“ 同时,胡二爷心中暗叫不好,将手中羊肉丢在桌上,站起身来,神色凝重。此时店内众人都盯着门口的布帘,眼睛一眨不眨。 随后果然有人掀开门帘,漫步而入,是一对青年男女。 那名男子身长八尺有余,相貌堂堂,举手投足间气宇轩昂,大约三十岁的年纪。而他身边的女郎也极为高挑,同时身材玲珑饱满,与一般中原佳人的苗条修长又略不相同,独有韵味。屋内众人的眼神都给那女子吸引了过去,只见她身裹一件雪白晶莹的狐皮长袄,腰间缠着一条墨色短鞭,脚上穿了一双长筒牛皮靴,加上腕上,胸口佩戴的各色珠宝饰品,整个人都显得光彩四溢。 那女郎脸上遮着一层薄纱,连眼睛也藏住了。这等打扮在沙漠中倒也常见,是为了阻挡风沙入口,入鼻或是入眼,只不过此时她进了屋内,却迟迟不将面纱摘下,看来是有意隐藏自己的容貌了。在场之人中有不少正直青壮年的男子,他们见女郎身材妙曼诱人,大为心热,料想她的容貌也是美的。但那女郎始终以纱遮面,他们无缘一睹芳容,心中不禁觉得失望。甚至有些人想道:“这女子不以真面目示人,定是因为脸上有什么缺陷。若掀开面巾,却是一张大麻子脸,可真是吓死人了。”这么一想,心里稍稍有些慰藉,可是目光仍是忍不住朝女郎身上飘去。 那男子环视一周,拱手道:“在下与拙荆连日赶路,甚感疲乏,只求留宿一晚,多有叨扰,请各位多多包涵。”原来他们是一对年轻夫妇。 不等其他人回答,胡二爷一步踏上前去,眯眼朝那男子上下打量,道:“阁下本事不小啊,门外有我跑马帮的十几名好手,竟也拦不住你。”那男子不退不让,巍然不动,笑道:“原来是跑马帮的朋友,他们想与我打个招呼,我就只回个礼罢了。” 胡二爷“哼“了一声,忽然右手向前一探,袭向那男子的胸口。他二人离得甚近,而且这一招来得极快,那男子不及闪避,“砰”地一声,给击中了“膻中穴”。见到这一幕,一旁有人忍不住轻呼。要知“膻中穴”是人体要穴,被打中后体内真气涣散,他们没想到那男子一下就给胡二爷得手了。 但就在这时,胡二爷浑身一颤,脸上闪过一丝惊异之色,霎那间往后疾退一步,只觉得手掌被一股大力震得疼痛难当。他不信邪,“呼”地一拳朝那男子脸上打去。那男子微微侧身避开了,胡二爷见机将拳化成爪,顺势扣住了对方肩头的“肩井穴”。可他的手指一接触到对方的身上,立刻觉得像是摸上了一块炙热的烙铁,大吼一声,急忙向将手臂缩了回来,骂道:“奶奶的,这是什么妖法?” 旁观的众人这会儿已经看明白了,并非是那男子功夫平庸,避不开胡二爷的招式,而是他练就了一身类似于“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所以对寻常拳脚丝毫不惧。胡二爷打在他身上的力气,全都给尽数弹了回来。 可胡二爷肌肉虬结,横练一身硬功,一拳打出去,至少也得有几百斤,若是寻常的“金钟罩铁布衫”又如何挡得住?徐镖头若有所思,忽然眼神一亮,喃喃道:“······少林派的护体神功?嗯,有点像······”孙老镖师离得近,听见他自言自语后,低声道:“的确是像。” 胡二爷吃了这么个亏,也不再鲁莽,心中暗暗想道:“第一眼看去,这二人活脱脱便是一对富贵人家的夫妇,却怎想到那男子竟身负上乘武学。”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胡二爷倒也不至于怕了他们。但他现在一心念着徐镖头那里的灵药,不愿意节外生枝,再招惹这么一位高手,于是打了个哈哈,道:“刚才见你的皮袄起了褶子,便帮你捋捋······嘿嘿,那个,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二位请吧!”那男子笑道:“如此甚好。”携了妻子之手向一旁走去。 这时,徐镖头突然道:“且慢!”那男子回过头来,微微皱眉,道:“这位朋友有何见教?”顿时堂内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徐镖头的脸上。徐镖头拱了拱手,笑道:“见教是没有的,只是冒昧问一句,兄台可是姓华?”那男子微微一愣,直直地望向徐镖头,露出一丝疑惑之色,道:“是姓华,但阁下与我素不相识,又如何知晓?” 徐镖头闻言,赶忙站起身道:“少林派的‘金刚不坏神功’之奇妙,早已传遍中原武林,在下虽然本领低微,却也能认得出来。据说这套神功传僧不传俗,传嫡不传外,阁下既然会使,想必是少林方丈天灵禅师的关门弟子。而天灵禅师座下仅仅收过一名俗家弟子,那便是大名鼎鼎的‘河洛金刚’华凌风,华大侠了。”言语中略带吹捧之意。 那男子闻言,微微一笑,道:“在下正是华凌风,不过‘大侠’二字却愧不敢当。”顿了顿,道:“阁下眼力不错,敢问高姓大名?”徐镖头道:“在下姓徐,贱名无足挂齿,在临安广盛镖局下做事。”华凌风惊讶地“哦”了一声,道:“原来是广盛镖局的徐镖头。家师曾多次提起数年前阁下的赠书之德,深表感激,吩咐我若是在江湖上遇见你,可得照应一二。”说罢,有意无意地向胡二爷那便望了一眼。 原来几年前徐镖头去天竺走了一趟镖,无意间得到一本梵文《佛地经》,想来留在身边也毫无用处,不如借花献佛,便顺手赠给了少林寺。此类经书的译本在中原广为流传,但梵文真迹却少之又少。少林方丈天灵禅师见到那梵文《佛地经》,如获珍宝,不由得将徐镖头的名字记在心里。此刻,徐镖头大感老天眷顾,当时他不过做了个顺水人情,又怎料到会在今天派上大用场? 一边的胡二爷听了他们二人的对答,不禁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想到徐镖头这么快就傍上了一座靠山。眼见局势有变,他按捺不住性子,起身向华凌风道:“怎么,这位姓华的朋友也想蹚这浑水么?” 华凌风道:“什么浑水?在下只不过想遵从师命,护徐镖头一时周全,何况他刚叫我一声‘大侠’,我若不做些匡扶正义之举,又怎么对得起这个名头呢?” 胡二爷闻言,顿时煞气满面,从腰间抽出一柄弯刀,冷冷道:“好吧,既然你一定要搅我跑马帮的好事,那便看看你那什么金刚不坏功夫能挨我几刀!” 华凌风“哼”了一声,眼中金芒闪烁。这时,那白袄少妇华夫人挽上丈夫的手臂,轻轻自己身边一拉。道:“凌风,还未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先别动手,也许这事不必舞刀动枪,也能化解的。”说着,冲刘掌柜招了招手,柔声问道:“掌柜的,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争执矛盾,说给我们听听吧?”刘掌柜见胡二爷与徐镖头都不阻拦,便将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那白袄少妇听罢,道:“有劳刘掌柜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又朝华凌风道:“那‘十全大补丹’和‘玉肌冰露丸’又算得上什么神药了?”说罢,微微摇了摇头。华凌风笑道:“这些寻常药物,自然是不能与你家药王谷的仙丹相比了。” 众人均听得呆了。原先胡二爷与徐镖头把这两种丹药当成宝贝,为了它们争得面红耳赤,险些以命相搏。但那“十全大补丹”和“玉肌冰露丸”到了这华氏夫妇的口中,竟变成了寻常药物。大伙不禁都暗暗想道:“这华夫人是什么来历?”顿时堂内一片宁静。 却听白袄少妇对胡二爷道:“恕妾身直言,那‘十全大补丹‘与‘玉肌冰露丸’不仅治不好贵帮大当家的内伤,恐怕还会适得其反,甚至害得他丢掉性命。” 胡二爷大吃一惊,随即怒道:“胡说八道!这又不是毒药,怎么会死人?难道我还有心要害大哥不成?”白袄少妇道:“胡二爷莫要误会了,妾身并无此意。只不过这药理一道甚为玄妙,不管是什么药材,都要讲究对症对体,往往因人而异。若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见到好药就统统一股脑地喂进去,通常对病人有害无疑。” 胡二爷侧头望着她,脸上闪现出半信半疑的神色。白袄少妇接着又道:“修炼内功时岔了真气,这对咱们习武之人来说也算是常事······”听到这儿,众人心中一动,目光朝她脸上扫去,想道:“听你的意思,莫非连你个妇道人家,也是练武之人吗?” “······这一口岔的真气若是能调回来,那自然也没什么,但若是散而不聚,又或是逆行冲撞,那可就要小心了。真气不调者,易出现手足冰冷,躯干发烫的症状,身子虚弱,却受不得大补。那‘十全大补丹’是由千年人参,何首乌,茯苓等十大珍贵药物熬制而成,虽然对补精造血有奇效,也可增长内功修为,但药性过烈,于体虚之人来说,甚至猛于毒药。至于那‘玉肌冰露丸’······”白袄少妇忽然轻笑一声,“······那‘玉肌冰露丸’明明只有解毒之效,你们大当家真气不顺,吃它又有什么用?” 胡二爷原本就只以外功见长,于内息运转,真气游走这种内家之事所知甚少,对药理什么的更是一窍不通。他原本以为‘十全大补丹’和‘玉肌冰露丸’是如灵丹妙药一般,只要服下了,就可包治百病,此刻听那白袄少妇娓娓道来,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想错了。但他心底终究是留有几分不信,朗声问道:“‘十全大补丹’与‘玉肌冰露丸’乃世上千金难买之药,无数人求之不得,难道真的治不了我大哥的内伤?那依你之见,又该如何治法?” 白袄少妇道:“最为立竿见影的办法便是找一名内功大成的高手,以真气打通受伤者淤塞的经脉,对其体内不受使唤的内息进行引导盘旋,最终回归正轨······”众人听了,均有些不以为然,心想:“且不说这类内家高手隐居世外,踪迹难觅,就算是找到了一位,也请不动啊。”这时,白袄少妇话锋一转,道:“不过这也并非唯一良策······”顿了顿,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瓷瓶,轻轻晃了一晃,接着道:“这里面有几枚‘还气丹’,其药性中正平和,见效虽然慢了些,但最宜用于调节真气不顺,比那‘十全大补丹’不知胜过多少了。” 那白玉瓷瓶与纤纤素手交相辉映,透着温润的光芒,其上刻着镂空花纹,做工精致,一看就知是一件难得的宝物,由此想来,装在其中的丹药也定非凡物了。见到那瓷瓶,胡二爷对她的话又多信了几分,问道:“这‘还气丹’要多少银子?” 那白袄少妇闻言,莞尔一笑,道:“怎么,胡二爷又想用别人家的金钱来付账了么?”抬手一抛,将那瓷瓶丢了出去。胡二爷急忙伸手接住了,听她接着道:“这‘还气丹’于我来说也并非什么珍贵之物,便是赠送给你又有何妨?从今往后,可别再去找徐镖头的麻烦了。” 胡二爷拿到瓷瓶后,轻轻拔掉瓶塞,凑鼻一闻,只觉一股淡淡的清香透入胸中,果然与寻常之药大为不同。他尚未答话,忽然见到徐镖头上前踏出一步,大声道:“我徐某贱命一条,赔了就赔了,怎么抵得上华夫人炼的神丹妙药?当真是惭愧之至。还请夫人收回去吧,莫要便宜了小人。” 胡二爷听了,攥着瓷瓶揣入怀中,冷笑一声,道:“这药都到我怀里了,又怎么回得去?徐镖头,你若真有这个心思,话怎么不早说?这般假惺惺的,我瞧你才是小人吧。” 徐镖头瞪大双眼,一时语塞。这时,华凌风出言解围道:“徐镖头不必如此惭愧。师尊天灵大师经常教导在下‘因果之道’,正所谓昔日种下业因,今日收获业果。徐镖头昔日的善举换来今日的善报,也算是理所当然了。”说着,转过头向胡二爷道:“阁下既然已拿了‘还气丹’,便将那只木箱还给徐镖头吧!” 此刻,胡二爷已占到了好处,只需将那箱金元宝还给徐镖头,双方互不相欠,一场冲突即可消散于无形。却见他向后退了一步,用身子挡住了那只木箱,沉声道:“这位华大侠的话可叫人听不明白了,这只箱子原本就是我跑马帮的,里面那些金灿灿的元宝是兄弟们自己挣来的,何来‘还’这一字?”众人未曾料到他竟这般无赖,一时均哑口无言。 大漠孤店(五) 徐镖头怒气冲天,朝华凌风拱手道:“华大侠,那厮无耻至极,何必与他多费口舌?就让在下用刀子和他讲讲道理吧!”说罢,向前疾行数丈,呼地一刀向胡二爷劈去。 他这一腔怒火已经憋了好些时候,此刻得以发泄出来,出招是又狠又快。胡二爷反应倒也不慢,口中大喝一声:“来的好!”抬手将弯刀向上一撩,只听一声脆响,火光四溅,二人双刀相交,均是各退一步。 刚才徐镖头一记砍在对方刀上,反震之力竟是让半个身子都麻了,这时见胡二爷那魁梧的身子又扑了上来,不敢正面迎敌,侧着身子躲过了几刀。他身法灵活,在桌椅之间穿插闪避,一时倒也不落下风。几个回合下来,胡二爷摸到套路,连着劈了两张桌子,随即将它们踹开,顿时身边一片开阔,哈哈笑道:“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大厅中央的木桌木椅碎了一地,酒水饭菜溅的到处都是。一边的刘掌柜见到了这福情景,脸色阴沉地好似能滴下水来。不知是在心疼自家的店,还是另有什么不快。 那边胡二爷放开了手脚,立刻占据了优势。不论徐镖头刀法如何精妙,在对方猛如钢铸的劈砍之下竟节节败退。旁观者中有人不禁暗暗感叹道:“这‘一力降十会’的道理果然不错,那姓胡的刀法毫无变通,只有‘劈’与‘砍’两式,竟也能逼的徐镖头手忙脚乱。” 又过了几招,只听胡二爷大吼一声,弯刀从侧面向上斩去。徐镖头退无可退,伸刀招架,只觉一股大力袭来,手上再也拿捏不住,钢刀脱手而飞,钉在屋内大梁之上,刀柄不住颤抖。 这时,胡二爷已经杀得兴起,眼见徐镖头兵器已失,便当头猛地一刀砍下,欲直接取了他性命。这一切发生地太快,孙老镖师与刘掌柜虽然已双双扑上营救,却也迟了一分。就在徐镖头要血溅当场之际,忽然从一旁传来一阵强大吸力,硬生生地将他朝一侧拽了半丈。徐镖头侥幸躲过这雷霆一击,惊出一身冷汗,口中仍不忘喝彩,道:“好一招‘佛光普照’,多谢华大侠出手相救!” 胡二爷挥刀逼开孙老镖师与刘掌柜,双眼一眯,道:“诸位难道是要以多欺少么?这可有些不合江湖规矩了吧?”目前按人头来算,跑马帮的确不占优势。 徐镖头“嘿”了一声,怒道:“对付你这种人,还要讲什么江湖规矩?”胡二爷冷笑道:“好啊!那便一起上吧!大伙儿杀个痛快,杀个干净!” 徐镖头未料到这人竟如此凶悍。他虽然心中怒极,但却没有与跑马帮以命搏命,玉石俱焚的决心。毕竟他身后站着上上下下数十名镖师,如果在这儿折损人手,对护镖之事必然大为不利,这实在是非他所愿。这一箱金银固然价值不菲,但又怎么抵得上余下的几十箱货物之和? 正当两伙人对峙之时,一名青年镖师忽然“诶哟”地大呼一声,随后双腿一软,向后倒去。在他身边的张三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问道:“怎么了?”那青年镖师脸色煞白,不住地喘着粗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胡二爷一挥弯刀,哈哈大笑道:“爷爷的刀口还没见血,小崽子就给吓成软脚虾啦!”跑马帮的汉子们都发出笑声。 那青年镖师毫不介意对方讥讽的嘲笑,他神色惊恐,指着柜台那个方向,断断续续道:“你们看到没有?那······那尊铜像······它刚刚对着我笑了!” 众人赶忙顺着他指的地方望去,但那尊铜像好端端地立在那儿,表情肃穆,双目圆睁,哪里有一丁点的笑意? 胡二爷“哼”了一声,道:“自己被吓破了胆,却要赖在铜像身上。徐镖头,难道你们广盛镖局的镖师,全都是这副德行的么?”他话音刚落,身侧的两名跑马帮大汉突然“噌噌”拔出刀来,盯着大厅一侧的楼梯,如临大敌。 “干什么?”胡二爷不满道。 “二爷,方才那儿传来声响,属下怀疑他们在楼上有人埋伏!” 胡二爷“咦”了一声,奇怪道:“什么声音?我怎么没听到?”只听徐镖头那边的人群中也有人议论说听到怪响,他愈发不耐,喝道:“姓徐的,你在搞些什么鬼?赶紧让楼上的都下来吧,堂堂正正与二爷我打一场!” 徐镖头也蒙在鼓里。旁人说的那种木板松动的“咯吱”声响,他一点也没听见。 他转头向刘掌柜问道:“楼上有人?”却看到刘掌柜脸色铁青,身子微颤,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刘掌柜?刘掌柜!”徐镖头拉住他,问道:“你怎么了?” 刘掌柜回过神来,额上冷汗潸潸而下,张大了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来了!是那玩意来了!”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响,但厅内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胡二爷不解道:“什么?你在说什么?” 就在这时,刚才那名出糗的青年镖师又大声惊恐道:“流血了!快看,流血了!”在他身侧的几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什么流血了?” “是铜像的眼睛!它的眼睛流血了!”那青年镖师声音陡然变得尖锐,丝毫不掩饰内心的恐惧。听他说完,众人又齐齐向那铜像望去,只听有人或是抱怨,道:“他又在发什么疯?”或是不屑,道:“哪里有流血?”却还有些人尖声道:“怎么回事?我也看到了!铜像眼睛里在冒血!” 众人一下子乱了,‘广盛镖局’的镖师,与跑马帮的汉子纷纷抽出兵刃,口中喧嚣叫骂着。同时,人群中不住有人呼喊道:“是不干净的东西!这客栈果然有鬼!” 就在这混乱不堪的时候,一个低沉却又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厅中众人的耳边炸开:“情况不明,不可乱了方寸!”正是华凌风在用佛门狮子吼的功夫控制场面。 华凌风精修少林派正宗内功,真气纯净浑厚,当使出这狮吼功时,其人宛若怒目金刚,其声宛如天雷轰鸣,大厅内所有人均被震得心神动荡,足下不稳,连胡二爷与徐镖头这等武功较高之辈都耳边嗡嗡直响。这二人很快回过神来,趁此机会,竭力约束手下之人,终于避免一场大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平静下来之后,胡二爷朝刘掌柜喝道。 “二爷,刚才你都瞧见了,近来小店一过子时,就总是发生一些稀奇古怪之事,看样子是被一些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刘掌柜摸着额头的汗水,一张脸苦的像吃了黄莲一样。 胡二爷“嘿”了一声,冲着身后跑马帮的汉子骂道:“你们刚才吵什么?就算是有脏东西又能怎样,无非做一些障人耳目的事情罢了!”说罢,伸指弹了弹手中的弯刀,又道:“只要手里有刀,怕个鸟儿!二爷这‘鬼见愁’的名号可不是白给的!” 他这话刚说完不久,对面那里传来一声哀呼。只见张三将一具软绵绵的躯体抱在臂弯,同时抬头看向身边的众人,又惊又怕地道:“五哥······五哥他断气了!”死的正是出糗的那名青年镖师何五。 徐镖头等众人大吃一惊。孙老镖师快步上前,伸手一探脉搏,果然何五已经毙命。孙老镖师平日里虽然喜欢和队中青年镖师拌嘴,但其实心里却对他们颇为关切。此时一名小辈莫名其妙死在自己眼前,他不禁悲愤交加,向张三问道:“你方才就站在他身边,可有看到什么东西?” 张三思索回忆片刻,哽咽道:“我······我不知道啊·····刚刚大家乱作一团,五哥突然身子晃了晃,就向后倒去。我以为他是给吓的昏了过去,于是就扶着他。谁知后来我仔细一看,他已没了呼吸······”四处望了望,又补充道:“我们身边一直都是自己人,也没注意到有什么怪异的地方。”听了他的话,一众镖师面面相觑,其中另一名青年镖师嗫嚅道:“这······这会不会是厉鬼······” 徐镖头打断他,道:“收声!”他正与孙老镖师检查那具尸体,发现其全身未有明显伤痕,摇头道:“老孙头,这不像是外伤致死啊······”却听周围几人忽然“嘶”地一声倒吸凉气,他赶忙抬头一看,只见尸体圆睁的双眼涌出鲜血,淌过脸颊,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徐镖头大惊失色,下意识地退后半步。这时,何五尸体的口,鼻,耳中也缓缓渗出血来,一副凄惨可怖的七窍流血之相。 “刘掌柜,刚才你说这家客栈闹鬼?”那河洛金刚华凌风问道。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好似心中毫无波澜。 “······是啊。自上个月起,每夜一过子时,店中就总有异响,像是抓挠木板时发出的酸涩‘吱呀’声。这声音又如催命符一般,不管是谁听见了,最后都逃不了莫名惨死的下场······”刘掌柜说到这儿,有些人忍不住“啊”地叫出声来,他们刚才就听见那声音了。 “······后来接连着半月,几乎天天死人。店中的客人渐渐少了,伙计们也都人心惶惶。于是我便给他们补贴了些银两,让他们自己决定去留······唉,若不是舍不得这祖上传下来的客栈,说不定我也早就溜之大吉了!” “我看刘掌柜到现在都是毫发无损,说明自身福德深厚,鬼怪不敢纠缠,所以大可不必忧心。”华凌风嘴角带着微笑,似乎意有所指。 这时,徐镖头向他一拱手,问道:“华大侠,你师出佛门,不知对于这······这鬼怪之事,有何看法?”这话也是其他人想问的。素闻少林高僧都有降妖伏魔的本事,于此类鬼怪作祟之事,应当也有心得。 华凌风思考片刻,道:“以往恩师与我谈起幽冥之事时,说过我等佛门弟子需降伏的妖魔鬼怪大都出自人心。就好比超度一事,旁人觉得死人需诵经超度,其实不然,超度所求,乃活人之心安。只要一个人心思纯净安详,又怎么受鬼邪之扰?”摇摇头,接着道:“所谓什么厉鬼杀人,在我看来,不过是荒诞无稽之说罢了。” 此话一出,胡二爷第一个点头叫好,道:“你这句说的倒没错。当年尉迟公曾说:创立江山,杀人无数,岂有鬼哉?这是何等的豪气!男子汉大丈夫,怎可整天疑神疑鬼?” 徐镖头听他口气中含有讥讽之意,“哼”了一声,指着那何五的尸体,道:“那你倒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 胡二爷嘿嘿笑道:“那还不简单?既然没有鬼,那自然是有人所为。” 徐镖头冷冷地回答道:“这里所有人中除了你们一伙,都与我们广盛镖局无冤无仇······” “那又怎地?”胡二爷懒洋洋道。 “要说有人作怪,除了你还能有谁?” 这个“谁”字一落,忽地大厅中仅剩的几支烛火一齐熄灭。顿时,黑暗淹没一切,有人惊慌地大呼道:“不好,又要杀人了!”也有人嚎叫道:“别过来!都别过来!” 华凌风握着妻子的手,虽然周围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但他仍是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常的气息流动。他手一扬,真气涌出,一掌劈去。只听“砰”地一声响,黑暗中那人和他以掌对掌,被浑厚的内劲震得闷哼一声,随即迅疾退去。 “是谁?”华凌风高声问道,然而混乱中并无人回应。 “呲······”身边一道火光亮起,在一片漆黑中宛若萤火跳动。原来是妻子点燃了火折子。橘黄色的暖暖光亮透过面纱,映在一张娇美的容颜上,妻子正望着他,双眸亮晶晶的。 “阿茹!刚才有人和我对了一掌,你没事吧?”华凌风问道。妻子摇摇头,答道:“我没事,但那人身上好像有毒,你当心一些。” 这时,厅内众人也醒悟过来,有人道:“对!快点火折子!”随后,一个个光点陆续亮起,黑暗逐渐褪去。 华凌风突然觉得掌心一阵麻痒,于是抬手一看,只见那里被扎了一个小孔,正缓缓流出黑血。他急忙运气压住上行的毒素,没想到那人如此阴毒,掌中竟然还藏有毒针。身边的妻子见状,伸出玉指轻轻一弹,一些白色的粉末落在他掌心,一阵清凉传来,黑血流尽,色转鲜红,已无大碍。 “呼”他轻舒一口气,道:“没事了,你这寒玉粉真管用,多谢!”妻子笑着打趣道:“哟,华大侠,与我这般见外的么?” 正在两人说话间,忽然有人惊道:“镖头!你怎么了!” 华凌风望去,只见徐镖头脸色发黑,一手扶桌,脚下站立不稳。一众镖师抢上前去,却被徐镖头喝退,道:“我身上中了剧毒,你们不要乱碰!” “咦,刘掌柜怎么不见了?”同时胡二爷四处张望,发现厅内少了一人。 大漠孤店(六) 正当这要紧关头,后堂门帘一掀,一名头发蓬乱的少年捧着一盏烛灯缓步踱来。胡二爷大步踏上前去,一把抓住他身上的粗布衣衫,轻松地将他瘦弱的身子提了起来,喝问道:“你是什么人?刚才是不是你熄了蜡烛?” 华凌风见那少年神情呆滞,心中疑惑,问道:“你可是店中的伙计?”忽然听到身边妻子道:“风哥,快闭气!”他心中暗叫不好,赶忙屏气凝神,然而脑海中一阵眩晕,一口真气竟是提不起来。 这时,厅中众人一一昏死过去,胡二爷魁梧的身子晃了两晃,不可置信地望着那少年,抬起砂硑一般大的拳头,道:“娘的,你竟敢暗算老子!我······”话未说完,两眼一黑,摔倒在地。 那少年脱离束缚,向前走了数步,环视四周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躯体,目光最终定格在华氏夫妇的身上。他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轻轻吹灭手中的烛灯,道:“二位真是厉害,闻着我这七色王花的香气,竟然还能保持意识清醒。” 华凌风额上冒出颗颗汗珠,运了几次内功心法,体内真气竟是一动不动。他将妻子挡在身后,道:“阁下究竟是谁?” 那少年伸手往脸上一抹,露出了刘掌柜的圆脸,同时身体各处发出“咯咯”声响,原本一具瘦小的躯壳竟然变成矮胖模样。 华凌风早有预料,冷冷道:“刘掌柜,果然是你!” “错!真正的刘掌柜早就被我宰了。” 华凌风眼神一凝,肃然道:“原来阁下是千面恶煞!这易容换体的本事果然了得!” “哈哈哈!”千面恶煞仰天狂笑,道:“河洛金刚,威震一方。你也好大的名头!咳咳······”说到最后,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华凌风笑道:“阁下先别得意,刚才接了我一招金顶佛灯,应该也不好受吧?” 千面恶煞服了一枚丹药,略略平息内伤后,满不在乎道:“那又怎地?最后你不还是落在我的手中?”说罢,他走到徐镖头身边,在其身上摸索一通,随后找出一封密函。他顿时眼前一亮,拆开读完后,喜滋滋道:“是了!”又读了几遍,默记心中后,将那封密函揉成一团,正想放入烛灯中烧掉。 忽地余光看见一道白影一闪,他心中大骇,双足一蹬,向后滑出半丈。定睛一看,只见那白袄少妇手持一把墨漆漆的长剑,俏生生地立在那儿看着自己。 千面恶煞失声道:“不可能!你中了七色王花之毒,怎么还能行动?” 白袄少妇笑道:“我也不知道啊,你自己炼的毒不灵,还能怨别人么?” 千面恶煞眼中闪着毒光,道:“我养这株七色王花已有二十多年,每日喂之五毒,到今天已是大成。我方才将它打磨成粉,加入烛火之中点燃,闻到气味者瞬间晕厥,绝不会有不灵的说法。”说着,眼光瞟了瞟华凌风,道:“凭他深厚的内力,也只能保持神智清醒,但你,怎么一点都没有中毒的迹象?你是什么人?” 白袄少妇抬起长剑,道:“你瞧瞧它就知道了。” 那柄长剑剑身狭窄,通体漆黑,宛如被墨水包裹。千面恶煞再仔细一瞧,原本绑在那少妇腰间的黑色“软鞭”已经消失不见,恍然大悟道:“‘玉人腰间,墨梅软剑!’药王谷谷主陆务观是你什么人?” 白袄少妇玉腕一抖,墨色剑尖颤动不止。只听她朗声道:“在下陆惜茹,药王谷谷主陆务观正是家父!” 千面恶煞连声道:“好,好,你有药王谷宝物龙犀晶丹护体,难怪不怕我这七彩王花之毒。多说无益,请出招吧!” 话音刚落,眼前一花,墨梅软剑化为残影,带着呼啸之声,直奔他面门而去。千面恶煞没想到对方剑势如此迅猛,不禁大惊失色。也亏他轻功了得,险境之中一个闪身,避过了这一剑。 陆惜茹手中之剑好似天外矫龙,一招一式之中蕴含潇洒之意。千面恶煞赤手空拳,一边高低闪躲,一边暗暗惊叹:不想她一名女子,竟使得如此大气凛然的剑法! 他却不知眼前的剑法曾是前朝诗人李白所创。青莲居士李太白好诗,好酒,同时也是一名武痴,一生钻研剑法,到晚年剑术大成后,自创一套太白神剑。 李白将诗意融入剑法之中,追求的乃是一种飘然若仙的最终境界。陆惜茹修习这太白神剑时日尚短,招式中有大气,却没有仙气,尚未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就算如此,千面恶煞也左支右绌,难以抵挡。一来他手无寸铁,惧怕软剑之利,二来他本身善于易容毒术,于武学一道并不精通。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肩头已中了一剑,鲜血长流。 陆惜茹攻势愈发凌厉。此刻她纵身跃起,在空中轻转皓腕,娇躯舒展,而手中软剑却绷地笔直。千面恶煞瞳孔极缩,看出对方这一招乃是蓄势,大叫不好。果然下一刻,那墨色的剑尖突然在眼中放大,尚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他便感到胸膛一凉。软剑穿胸而过,将他钉在地上。 千面恶煞口中冒出血泡,咳嗽问道:“这······这一招叫什么名字?” “银鞍白马,飒沓流星。两招相连,前者蓄而后者发。” 千面恶煞苦笑道:“原来是太白神剑!” 陆惜茹看了华凌风一眼,见他面色难看,知道他正运功抗毒,于是朝千面恶煞道:“七色王花的解药呢?拿出来吧!” 千面恶煞摇头道:“七色王花无药可解······” “胡说,那你怎么没中毒?”陆惜茹道。 “那是因为我每日供养七色王花时,都会吃下它一片花瓣······咳咳······久而久之,我便能抵抗它的毒素,不受影响······”千面恶煞咳嗽不止,显得颇为虚弱。 陆惜茹冷笑道:“炼毒之人必定给自己留有后路,我可不信你身上没有解药。”顿了顿,道:“你受伤虽重,却也没到救不回来的地步。我身上刚好有一份金玉膏,对治疗外伤有奇效。你若给我七色花王的解药,我便将那金玉膏赠予你。” 见千面恶煞沉默不语,陆惜茹道:“我可没工夫与你耗着······”说话间,手一缩,将软剑从他胸中抽出。千面恶煞痛得大叫一声,伸手捂住伤口,鲜血从指缝中狂涌而出。“哼,没有金玉膏封住伤口,你即刻便流血而死。”陆惜茹冷冷道。 “······我·····死了,你······也没法救人······咳咳······”千面恶煞面容扭曲,狠狠道。 陆惜茹淡淡道:“你舍得死么?” 千面恶煞觉得生命正飞快地从伤口流走,终于有气无力地妥协道:“解······解药就是······七色王花的根茎······辅以龙犀晶丹的粉末······咳咳······内服。根茎在后堂的木盆中······快,给我······给我治伤!” 陆惜茹扔给他一个小瓷瓶,道:“你若是骗我,我自有法子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罢,起身去后堂。 千面恶煞手忙脚乱地将瓷瓶中的玉膏倒在伤口之上。那金黄色的药膏果然神效,片刻之间,流血已止。他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条性命算是保住了。 “想不到这七色王花的根茎竟是黑不溜湫的。”陆惜茹拿了一只碗,将根茎泡在其中。随后她用一把贴身匕首割开手腕,让血液流入碗中。 ”阿茹!这是做什么?”华凌风问道。 “我三岁时就服下世间唯一一枚龙犀晶丹,它已溶于我的血脉之中。没有龙犀晶丹的粉末,用我的血也可代替。” 眼见积了小半碗,鲜血依然汩汩而出,华凌风问道:“还不够么?”陆惜茹答道:“快啦!”等装了大半碗后,她才用药封住伤口,将碗送到华凌风唇下。 华凌风一口气喝下,过得片刻,觉得丹田处一股凉气上涌,脑海中的眩晕立刻消减。他运了几遍气,站起身来,向千面恶煞问道:“还有法子救其他人么?” “根茎只有一束,解药就仅有一人份。”千面恶煞靠着墙角,虚弱道。 “就算还有,我也没那么多血可以流啦。”陆惜茹道。 华凌风望着一地的躯体,脸上闪过一丝不忍之色,长叹一声,随即向千面恶煞怒道:“你杀这么多人,为的是什么?” 陆惜茹将一张褶皱的信函递到他手中,道:“喏,看看吧。” 华凌风展开一看,只见信上写着“天罡”二字,又画有一幅山水图。他眉头微皱,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陆惜茹转头对千面恶煞道:“刚才你在徐镖头身上反复翻找,就是为了此物。你一定知道这是什么吧?” 千面恶煞知道她的手段,苦笑道:“不知二位可曾听说过‘长春令’?” 华凌风与陆惜茹相视一眼。‘长春令’与武林中流传的一段传说有关,几乎所有人都听祖辈或是师长说过。 “万水千山皆作古,唯有长春终不负。这句话武林中何人不知,何人不晓?相传千万年前,上古仙人用一种‘长春之木’哺育混沌天地,最终造就我方世界。然而那‘长春之木’并未用尽,尚有一截保留灵气,化为五张令牌,人称‘长春令’。”千面恶煞见二人不答,自唱自和道。 “这种虚无缥缈的神话,不可真信。”华凌风摇头,又道:“几十年前,某些邪派人物信了此事,想追求长春之木的秘密,结果扰得整个江湖动荡不安。到后来,少林联合其他正派与其相斗,虽然大伤元气,但好歹也算除掉了武林中的一个祸害。如今你旧事重提,难道是又想掀起什么腥风血雨?” 千面恶煞显得颇为失望,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华大侠若是不信,我也无话可说······” 陆惜茹打断他道:“他与你一正一邪,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废话少讲,赶紧说说这封密函与那所谓的‘长春令’是何关系?” 千面恶煞被她一顿抢白,心中怨毒憎恨,奈何一条性命捏在对方手上,只得道:“莫急,还请让我从头说起。当年那天魔派在江湖上搞出个大乱子,被正道收拾了之后,有关‘长春之木’一事自然也不了了之。但少数有心人依然找到了不少天魔派留下的线索。然而这些线索竟都指向一个地方,那便是南域之国大理!” 说到这儿,他渐渐打起了精神,接着道:“想来也是蹊跷,那大理原本人少国弱,但百余年前,竟忽地壮大起来。待到今日,大理东至交趾海岸,西至黑衣大食,其疆域之辽阔,甚至能比得上大宋鼎盛之时,实在是令人觉得不可思议。若是细细考究,这一切都与一位奇人有关。” 华凌风与陆惜茹都知道他口中的那位‘奇人’是高盛泰。他于宋神宗元丰年间在大理入相,主持推动了一次改变国运的大变法。此人在大理百姓口中是天神下凡,甚至连大宋百姓都打心眼里钦佩他。 “高盛泰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复兴大理,创下无数丰功伟业。如今大理火器锐利,天下无人可挡,便也是他的功劳之一。不仅如此,这位奇人似乎跳出轮回之间,活了足足一百二十余岁,样貌不老,而且最后离奇失踪,只留有一座衣冠冢······先前天魔派中就有人认为,这高盛泰是因为机缘巧合,拿到了五张长春令,又破解了其背后的秘密,才获得了凡人不可想象的能力。毕竟他所做的一切,实在是过于惊世骇俗了······十余年前,大理段氏皇族从新掌控权力,高盛泰的后代失势后,一部分高氏族人出逃在外,难免有口风不紧的,泄露了关于长春令的消息······” 一口气说了许多,千面恶煞显得有些气喘。他抬起头,看着面前二人,道:“这封密函······密函上就写有关于五枚长春令中‘天罡’的信息······咳咳······那张山水图其实是一张地图,其中的具体含义,我也没有完全参透······” 陆惜茹见千面恶煞的眼神略有躲闪,知道他说到要紧关头,已经不愿透露更多消息。她深通药理,本就明白长生不老乃是无稽之谈;况且自己对红尘俗世也兴趣泛泛,所以并不想与他深究。 华凌风也猜到他的心思,冷声道:“千面恶煞,你以为仅凭这三言两语就能打动我么?你瞧瞧四周,为了你的一己私欲,又害得多少无辜之人丢掉性命?你杀害刘掌柜,在这客栈里装神弄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千面恶煞听出华凌风语气中有要让自己偿命的意思,大惊道:“华大侠,关于这长春令一事,我的确还有保留。如果你答应饶我一命,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华凌风不为所动,道:“你这等小人有何信誉可言?今日我必将你一掌毙于此地,慰藉亡灵!” 千面恶煞几次三番哀求无果,脸色大变,狰狞笑道:“想不到你尽然如此目光短浅,那些凡人的性命算得上什么?如果能获得‘长春之木’的秘密,叫我杀一千个,一万个,我都不会眨一眨眼睛!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他激动地一阵咳嗽,平静下来后,道:“没错,人都是我杀的。早在一个多月前,我算准时候,就先来到这家客栈守株待兔。嘿嘿,大漠荒店,正是我动手的好地方。我将刘掌柜一家杀的干干净净,之后易容换体,伪装成他的模样,利用‘赤心草’的粉末给人制造厉鬼的幻像,同时又杀了一些人后,终于将那些碍眼的蠢货吓跑了。好不容易在今夜等到了徐八他们一行,谁知那姓胡的又出来蹿了一脚。等到你们二人出现,我就知道大事不妙······咳咳,果然到最后,仍是功亏一篑。” 千面恶煞说到最后,面上闪过一丝不甘,但最终恢复如常,道:“不必多说,动手吧。” 华凌风“哼”了一声,毫不迟疑,一掌拍中他的天灵盖,这名曾令无数人胆寒的恶棍立即毙命。 “这千面恶煞为人言而无信,阴险狡诈,他的话中尚有许多疑点。我想,有关这‘长春令’一事,绝不像他说的这般简单。”华凌风叹了口气,接着道:“如今天下局势不稳,若是因那‘长春令’再起风波,对我我大宋实为不利。” 陆惜茹道:“没想到出谷短短几天,就遇上这么一桩事。我原本以为江湖离我们远着呢!” 华凌风笑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阿茹,你生平第一次出谷,还得多加小心才是。” “是啊,小女子自然要多多仰仗华大侠的本事。”陆惜茹嘻嘻笑道。沉默片刻,她幽幽道:“风哥,这三年你陪我隐居世外,却是苦了你了。” 华凌风微微一怔,摇头否认道:“那又有什么苦?与你新婚燕尔的这三年,可算得上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了。” “风哥,我知道你心怀天下,不甘寂寞。若是将你一直留在药王谷,却是用儿女之情拴住了你的抱负,这样一来,你我都不快活。所以不论心中所想什么,你都放手去做便是。我只需有你作伴,一切就已足够。” 在隐居药王谷的三年里,华凌风不理俗世,与妻子耳鬓厮磨,的确是甜蜜恩爱,然而他时常心中会有失落挫败之感,觉得生活中仍是缺少了些什么。他生于名门望族,从曾祖父到他父亲,三代皆是大宋名将。虽然父亲遭权臣陷害,无奈家道中落,他也被送往少林学艺二十余载,但心中仍怀有大抱负。 此刻听到妻子吐露的真情,不禁被她的关怀与体贴所感动,只觉得有妻如此,夫复何求。他紧紧握住妻子的玉手,正想说些体己话,却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呻吟从一边传来。 两人赶忙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徐镖头的躯体稍稍动了一下。 陆惜茹惊讶道:“七色王花乃天下少见的奇毒,中者若无解药,决无生还的可能。”说罢,她快步走上前查看。 徐镖头的周身皮肤发黑,显然染有剧毒,不可触碰。陆惜茹掏出一副冰蚕丝手套戴上,在徐镖头身上检查一番,恍然道:“难怪!原来那千面恶煞提前在他身上下了另一种剧毒,虽然后来他吸入七色王花的香气,但两毒彼此相克,到一时间让他不死。” 华凌风点了点头,道:“千面恶煞留他一条性命,定是为了向他询问有关那封密函之事。”顿了顿,道:“千面恶煞心狠手辣,果然容他不得。” 徐镖头已气若游丝,他口鼻中缓缓溢出鲜血,虚弱道:“去······临安······安,湘······湘茗阁······带上······这个······”他艰难地将一枚铁质令牌递到陆惜入手中,随后脑袋一歪,咽了气。 “本来我就感到疑惑,怎么有关‘长春令’的消息会带在一个镖师身上,难道他们广盛镖局背后有很大的靠山么?”陆惜茹问道。 “广盛镖局存在已有百年之久,其实是临安的一大巨头,不仅仅是一个镖局那么简单。至于那‘湘茗阁’我倒是不清楚,应该是近几年才在临安露脸的。”华凌风看着徐镖头的尸体,叹了口气,道:“这徐八在江湖上颇有名气,也算是个角色。他走镖经验丰富,却没想到这次栽了这么一个跟头。想必是那千面恶煞所炼的毒药无色无味,不然徐镖头又怎会识辨不出?” 陆惜茹点点头,道:“那你说我们要去临安一趟么?” 华凌风道:“算起来距孟将军的襄阳之约还有些日子,我们就先去临安,查查这件事吧。” 陆惜茹答应道:“好。我爹爹之前一直向我说起江南风光,这次正好去瞧瞧。” 天南之险(一) 入夜后的大理皇城灯火通明,一片宁静祥和。 香炉内青烟袅袅,御前侍卫总管张福德缓缓卸下身上的软甲。烛火摇曳,他盯着镜子看了许久,时而抚摸着脸上的皱纹,时而按压着两鬓的白发,最后自言自语道:“没想到我竟这般老了!” 木桌上的那面镜子是旁人送给他的寿礼。他把玩了好几天,依然觉得爱不释手。与自己之前用的铜镜相比,这面镜子就像是神仙手中的照妖镜,能把人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也正是这样,他才会发觉自己的苍老竟如此刺眼。 当然,他的脸上除了如年轮一般的皱纹外,还有几条伤疤。这些伤疤很旧,以前的铜镜照不清楚,他只有用手摸,才能感受得到具体的形状。但现在不一样了,他能把它们看得格外清晰。望着那些皮与肉分割的纹路,张福德嘴角涌起一丝微笑,陷入了往日的回忆。 他记得那个冬天特别寒冷,那晚的夜空格外深邃;月黑风高,敌人的弯刀犹如黑暗中盛开的花朵······ “咚,咚,咚。”敲门声响。 “是谁呀?”张福德回过神来,问道。 “张总管,神武卫统领张谦鹤,张大人来了。” 张福德自小父母双亡,后来练功患上隐疾,一生未娶,张谦鹤是他中年时抚养的一名孤儿。 “快请他进来。”张福德道。 片刻之后,身着黄衫,头戴官帽的张谦鹤大步踏入门中,脸上带着浓浓的笑意,道:“爹!” 张福德一直将他视为己出,亲热地招呼他坐下,道:“谦鹤,我们爷两有些日子没见了吧。” 张谦鹤抢着给他倒上杯茶,之后再给自己倒了一杯,应答道:“是啊,孩儿之前去了南边一趟,耗费了好些时日,前几天才刚回来。” 大理自一百余年前的“大中变法”后,国力逐渐昌盛,疆域大扩。此时大理人口中的“南边”,指的就是原本交趾一带的沿海。那里因为设有港口与海外通商,所以城镇众多,人口稠密,也是大理屯兵之重地。然而正是由于海上商运船只来往络绎不绝,才导致海盗滋生,张谦鹤是被派去剿匪的。 张谦鹤看到张福德手里捧着的镜子,笑道:“爹爹,你怎么有一面‘明光镜’?那可真是价值千金的宝物,听说叫城里那些妇人抢疯啦。” 张福德微微一愣,伸手在木质镜框上抚摸一阵,道:“真有这么抢手?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想来也不错,这玩意一定讨人喜爱。”顿了顿,道:“这是潇侯爷送给我的寿礼。” “啊,原来是侯爷!他有要事在外,却仍不忘给爹爹送上大礼,当真是有心了。”张谦鹤道。 张福德闻言,打趣道:“相比之下,你可就差了一大截!” 张谦鹤大笑道:“我本来不能与侯爷相提并论!”话锋一转,又道:“不过爹爹放心,孩儿这点孝心还是有的。”说罢,他伸手往怀中一掏,取出一支一尺来长,通体浑圆的木质棍状物,道:“爹爹,这是孩儿准备的寿礼,给您补上。” 张福德虽然知道自己这位义子手上从不缺稀奇古怪之物,但见到这根形似擀面杖一般的“木棍”,仍是感到惊奇不已,问道:“这是······这是什么?” 张谦鹤的嘴角微微翘起,显露出一丝得色,道:“此物乃是南海军械司出产的新品,我费尽心思才求来一支。况且,此物与爹爹手中的’明光镜’亦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福德疑惑不解,道:“镜子?”他从张谦鹤手中接过那支“木棍”,只觉得入手颇为沉重,宛如铁质兵器一般,惊道:“怎么这么沉?” 张谦鹤也不卖关子了,笑道:“此物名为’千里镜’······”说话间,他指着’木棍’细的那端,道:“爹爹,你将这一端置于眼前,向外看去。借助此物,可比平时多看数倍之远。” 张福德举起“千里镜”,对上眼朝着窗外一看,果然,院落中那棵古柏近了许多。借着灯光,甚至能瞧见树叶上的点点露珠。他也是武将出身,此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行军打仗之事,大赞道:“此物甚妙!若是用于战场之上,必有奇效!” 张谦鹤点头赞成道:“爹爹说的不错,这次孩儿在南边大破流寇海盗,这’千里镜’可占头功。” 张福德一想不错,想必千里镜在海面上作用发挥更大。他新奇地瞧了一会儿,忽然道:“咦?原来这千里镜的两端都有镜片······嗯······但怎么看近处就这么模糊?” “既然叫它千里镜,那自然只能用来看远处了。其实,这当中具体的道理,孩儿也不甚明白。军械司的人说制作此物的制造工艺及其复杂,造价之昂贵,甚至远超一杆火器数十倍······”张谦鹤侃侃道。 “真是胡闹。既然这千里镜如此珍贵,那就应当将它用在战场上,才能发挥价值。你把它送给我这么一个老头子,也太可惜了些。”话虽这么说,他脸上却掩不住笑意。 张谦鹤见他神情,知道他心里对自己所送之礼颇为满意。既然送礼一事了结,张谦鹤岔开话头,问道:“爹,听说你向皇上上奏致仕?” 张福德将千里镜放好,叹了口气,道:“我已年逾花甲,近段时间总觉得身子沉重,愈发力不从心了······”说话间指了指桌上的皮甲,道:“便是穿了这身轻甲,在皇城里走个几趟,也累的气喘吁吁,嘿嘿······”他苦笑着继续道:“原本我尚懵懂不知,但经过那面明光镜一照,我算是明白了,凡人之力终是抵不过岁月。我在皇城中过了一辈子,到了这最后的时日,也该出去看看。想来我大理的繁华昌盛,又岂会只有皇城一处?” 张谦鹤听他语气坚决,知道他心意已定,无奈道:“爹爹,你走出皇城便是孑然一身,这叫孩儿如何放心的下······” 张福德两眼一瞪,道:“我手上尚有些功夫,难道还能随便让人欺负了?你若不信,便来与我比试比试!” 张谦鹤神色略显尴尬,心道:你武功虽然不错,但一直被人伺候惯了,只怕其他本事不怎么高明。 张福德见他不语,“哼”了一声,道:“臭小子,没一点胆气。”停顿片刻,又道:“说起来已经好久没人陪我好好活络筋骨了······” 张谦鹤瞧他脸上露出寂寞之情,心中暗暗好笑。张福德虽然嘴上说自己已然迟暮,但内心仍是不服老。这几年来,大理皇城太过安宁。没有对手的日子,让他觉得甚是平淡。 “上一次与人痛痛快快的动手,竟然还是十年之前······”一说到往事,张福德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坐在对面的张谦鹤却露出了无奈的笑容,这些事他已经听了许多遍了。 “张总管!”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 张福德一怔,随即道:“是禁卫统领华志远!” 脚步声响,一名身穿青袍的武官匆匆推门而入,正是华志远。他没料到张谦鹤也在,赶忙拱手行礼。 张福德见华志远手按刀柄,神色凝重,便问道:“华统领,出什么事了?” 华志远答道:“宫里出了件怪事。接到巡视禁卫的回报,说他们时而听到怪异的铃铛声响,同时屋檐之上有黑影掠过。但我率人搜查过后,并未发现什么异常的痕迹。” “此事可有惊动皇上?” “皇上今夜在天龙寺吃斋诵佛,不在宫中。” 张福德点了点头,道:“天龙寺戒备森严,又有七大高僧坐镇,应该不会有事。”略略思索片刻,道:“你说的那些声音怪象,倒像是障眼之法。” 华志远苦笑道:“只怕是有人已经潜入了宫中。张总管见多识广,又武艺高强,下官想请你移步宫中,与禁卫一道探查一番。” 张福德站起身来,道:“这本是我的份内之事,便与华阁领走一趟吧。”说罢,披上软甲,又笑道:“哈哈,反正这身衣服也没几日可穿啦。” 华志远松了口气,点头道:“张总管可比大内的一根定海神针,有你在,下官放心多了。”他又转头对张谦鹤道:“张大人,大部分禁卫随着皇上去了天龙寺,宫内人手捉襟见肘。若是能得到你麾下威武卫将士的协助,那就再好不过了。” 张谦鹤所在的威武卫,隶属御林军,是大理最精锐的三支部队之一。在被调去南方剿匪之前,威武卫的主要任务就是防卫皇城。所以此时要他率人进宫,倒也不算越界。 大理皇宫位于皇城西南。“大中变法”后,段氏皇族不纳嫔妃,以节俭为风。在拆除一些多余的建筑后,皇宫占地面积一再缩减。到了今天,甚至一些富贾大户人家的庄园豪宅,也比皇宫更气派一些。 三人骑马奔驰,不到片刻就到了北宫门。 华志远朝门内望去,见宫中人影憧憧,一队队禁卫来来往往,排开阵型,如临大敌。这情形与他离开时又大不相同。他心中一惊,向一名守门的禁卫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名禁卫道:“大统领,之前派出去搜查的两个小队都如石沉大海,没了消息。后来副阁领率人寻找,发现他们居然被人点了穴道,昏迷不醒。于是,副阁领让大家排列战斗阵型,随时准备迎敌。” 华志远闻言,向张福德问道:“张大人,你看这事要不要通知御林军,让他们封锁皇城?” 张福德摇头道:“不可。事情尚未明朗,别惊动了城里的百姓。” 一旁的张谦鹤附和道:“我身上带有几枚烟火传令弹,若是情况不对,再通知驻防的御林军也不迟。华统领,不如请你先带我们进去瞧瞧吧!” 华志远点点头,道:“那好吧!事不宜迟,两位大人请跟我来。” 张福德父子随着华志远大步踏入宫中。两人环视一周,只见禁卫军士以十二人为一队纷纷散开。持有连弩和火器之队站在屋顶,四处眺望;而配备短刀或长枪之队则提着灯笼,一屋一屋挨次巡视。天上地下,各个小队之间配合默契,行动井井有条,丝毫不见慌乱急躁之态。 之前因穴道受制而昏迷不醒的禁卫被安置在西北角的一间屋中。 屋内,禁卫副统领傅文博盘腿而坐,皮甲下的贴身衣物已被汗水浸湿。他刚刚接连运了四五遍内息,想帮一名禁卫冲开穴道,却根本不见效。 “文博,情况怎么样?” 傅文博听见华志远的声音,赶忙站起身来,喘了口气,道:“大统领!”又看到张福德与张谦鹤二人,脸上露出一丝喜色,道:“几位大人快来看看,敌人封穴的手法怪异至极。下官功力浅薄,实在是解不开。” 华志远神色凝重,伸手在一名昏迷禁卫的背心推拿几下,沉声道:“好厉害的内家真气!虽然点的只是寻常睡穴,但敌人点穴时留下的一缕内劲深入经脉之中,一时之间竟无法消减。” 张福德闻言,双眉一挑,道:“有这么厉害?来,让我瞧瞧。” 他把住那名禁卫的脉门,用自身的真气在他体内走了一圈,点头道:“不错。对方的真气阴阳调和,精纯深厚,似乎是纯正的道家玄功。”说罢,他徐徐闭上双眼,潜运内力,片刻之后,吐出一口浊气,睁眼道:“好了,已经化解了。”果然,只听那名禁卫咳嗽几声,已缓缓醒转。 华志远心想这名禁卫一定发现了什么线索,于是急忙问道:“是谁点了你们的穴道?你可有看清他的容貌?” 那名禁卫刚刚苏醒,尚有一丝茫然,但很快回过神来,答道:“回禀大人,我······我就看到一个黑影闪过,其他什么也没看清······” 华志远不禁愕然,半晌后道:“你们小队总共有一十二人,就算你一时没反应过来,那也应该有别人看到敌人了吧?” 那名禁卫神色尴尬,道:“其实我们小队十二人是同时中招的······” “同时?唔,想来敌人不止一人。”华志远眉头紧锁道。 “不不······”那禁卫摆手道:“是只有一人,出手也有先后之分,但他动作是在太快,整个人就像一道残影。当时我为小队殿后,排在最末,刚看见前面的兄弟身子颤了颤,我就觉的胸口一麻,不省人事了······” 华志远与张福德等四人面面相觑,光听那禁卫所说,敌人的武功之高,似乎前所未见。 这时,张谦鹤道:“敌人曾有机会大开杀戒,但他却只点了禁卫们的昏睡穴,不知这其中可有什么原委?” 华志远点了点头,对那名禁卫道:“若那人点的不是昏睡穴,而是’百会穴’这类的大穴,你们必定毙命当场。你仔细想想,当时可还有什么异常?” 那名禁卫不假思索道:“铃铛声!”他喘了口气,接着道:“我先是听到铃铛声响,接着就看到一道黑影闪动······对了,还有一种浓浓的香气······” “香气?”华志远眼前一亮,问道:“什么香气?你以前可有闻到过?” 那名禁卫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奇怪,脸色微红,压低声音道:”那味道······那味道像是······唔······像是女人身上的香气······” 华志远目瞪口呆,片刻之后,道:“你说那黑影是个女人?” 话音刚落,众人耳畔忽然响起“叮当”的一声,接着由远及近,连绵不绝,好似是有一名顽童摇着铜铃朝他们跑来。华志远脸色一变,道:“来了!” 张福德二话不说,一个闪身出了门,随后纵身跃上屋顶。张谦鹤、华志远与傅文博三人也紧随其后。 张福德环视四周,却没看见什么黑影。这时,另一侧屋顶上的一名禁卫大喝道:“往那边去了!”只听“嗖嗖”几声,禁卫手中的连弩发威,弩箭箭头闪着寒光,没入黑夜之中。 张福德朝那个方向仔细一看,隐隐可见一片黑色残影在屋脊之间跳动。他毫不犹豫,气沉丹田,整个人宛如离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 那人的轻功果然了得,在层楼叠榭之间神出鬼没,唯有在月光明亮之处,才堪堪显露一个背影。张福德憋着一口气全力飞奔许久,与那人之间的距离仍是不见缩短,心中暗叫不好。他毕竟年老体衰,如此全力运转真气,最多只能再坚持半刻钟的时光。 咬牙跃上一座大殿,他抬头眺望,突然发现那人已经消失了踪迹。“怪哉,怎地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他喃喃自语。 夜风拂过,一阵馥郁的浓香袭来。猛然间,张福德心有所感,转头一看,只见身畔不远处,一道黑影伫立在飞檐尖角,似乎是特意等候于此。 张福德虽然吃了一惊,但毫不慌乱,他左手捏拳,右掌掌心对脸,忽地手腕一翻,手掌向前推出,一道凌厉的掌力朝那黑影拍去,正是一招“青昔有命”。这招出自段氏皇族的家传绝学“剑川拙掌”,乃是由大理太祖段思平所创。 张福德因为早些年为段氏皇族立下大功,所以被破例传了“剑川拙掌”中的三招,分别是“青昔有命”,“上关仙卜”和“神象龙马”。其中“青昔有命”的威力最大,精妙之处在于大巧不工,以施展者浑厚的内力为根基,破解对手的巧劲。 张福德虽然此时体力不济,但这一掌依然沉重如山。但他却没想到,对方竟然接了下来。不光如此,两人内力相撞,张福德竟被震得心神激荡,倒退数步,一连踩碎几块青瓦。一时间只听“稀里哗啦”声响,瓦片碎裂滑动,段福德脚下不稳,从屋檐高高摔落。 好在他经验老道,在空中翻了个身,一个“千斤坠”稳稳落地。这时,他身后脚步声响,却是张谦鹤到了。 “爹,你们交手了?”张谦鹤一把扶住他,问道。 “我不是他的对手,你······你小心些。”张福德胸口隐隐做痛,内息受阻,一时间呼吸略有不顺。 张谦鹤见他脸色涨的发紫,道:“爹爹,你先运功调息,孩儿去会会他。” 却听那黑影“噗嗤”一声轻笑,声音清脆娇媚,竟是一名女子。张谦鹤微微一愣,随即“噌”地拔出束在腰间的短刀,喝问道:“阁下是谁?” 那神秘女子一扬手,黑暗中忽地传来一阵急促又尖锐的破空声响。“是暗器!”张谦鹤手上动作丝毫不慢,短刀挥出,只听“叮”地一声响,那暗器被拦了下来。 张谦鹤的虎口巨震,手臂一阵发麻,心中一凛,暗想:“好强的劲道!”余光扫过,他发现那女子所发的暗器是一枚黝黑的小铁片。 正是这一晃神的功夫,神秘女子身形飘渺,疾速远去,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已消失在夜色之中。张谦鹤提气跃上屋檐,伸长了脖子四处眺望,却哪里还有她的身影?只有一缕如兰似麝的香气久久不肯消散。 张福德运了一遍内息,胸闷气塞之感有所缓解。他俯身拾起地上的黝黑铁片,细细打量:那枚铁片的正面雕刻着一只黑凤;将它翻了面后,张福德眼神一凝,只见铁片的反面印着一个栩栩如生的赤白火焰图案。 此时张谦鹤回到他身边,正好也看到铁片上的那个图案,不禁低声惊呼道:“圣火图腾!这是明教的光明令!” 天南之险(二) 与此同时,大理皇城向西四十余里外,天龙寺中: “嗤”地一声脆响,一根铁棒浅浅戳入石中,留下一个圆形的痕迹。铁棒另一端握在一名眉目清秀的青年男子手中。他神色凝重,双眼直直盯着那块石板,正兀自沉思。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身材发福,面色红润的老僧。他左手手腕缠着一串红木佛珠,正一颗一颗地拨动着,发出轻轻的“磕磕”声。老僧的右手缩在宽大的僧袖中,同样握着一根铁棒,自袖中伸出,凌空不动。 两人当中摆着一张四方石桌,上面又架着一大块白玉石板。石板上沟壑纵横,竟刻着一副棋盘。不远处立着一张花纹红木茶几,托着一只金光灿灿的香炉,氤氲紫烟缓缓喷吐而出。 见青年“落”下一子,那老僧微微一笑,潜运内劲,将铁棒轻轻向前一挺,仿佛刺入豆腐一般轻松,石板上顿时多了一个印记。那青年见老僧走了这一步,脸色微变,额头缓缓冒出冷汗,随后一滴一滴地落在衣襟之上,很快就湿了一片。苦思片刻,他才又下一子,神色间显得极难取舍。 老僧落子越来越快,几乎不假思索,反观那青年男子却越来越慢,从开始的半盏热茶功夫,逐渐延长到一炷香的时间,又过了一会儿,他往往要思索大半个时辰,才能做下决断。到最后,他身子开始微微颤动,手腕更是抖得厉害,仿佛在和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争斗,铁棒在手中不住摇曳,眼看就要拿捏不住。 此时,只听那老僧低声道:“阿弥陀佛。”这一声宛若滚滚沉雷,猛地炸在人心口,显然是灌注了上乘内力。 青年男子如梦初醒,长长吁了一口气,惊觉自己浑身已被汗水浸透。他将铁棒放下,艰难道:“伯父,我还是解不开这局。” 老僧哈哈笑道:“这大名鼎鼎的珍珑棋局流传近百年,不知难倒了多少高人,岂是一朝一夕便能解开的?” 青年男子皱眉道:“不错。此局似乎能影响人的心智,刚才侄儿觉得身临其境,仿佛是自己被敌方团团围住了一般,不禁心生绝望。” 老僧慈祥道:“下棋与习武一样,一开始是为了克敌,到后来是为了克己。倘若你能在其中看破自己的心魔,这棋局自然就解开了。” 见青年男子依旧紧紧盯着棋盘,知道他心有不甘,老僧沉默片刻,缓缓道:“年轻人难免有争强好胜之心。不过,智祥,你是个聪明人,可莫要让心中的执念把自己拖垮了。” 这位青年男子,便是当今大理最尊贵之人了。段智祥,谥号永惠帝,从天开一年起,已经做了近二十五年的皇帝。原本自“大中变法”后,大理国朝堂中的权势汇集于高氏一脉的手中。但在十年前,年仅二十三岁的段智祥利用出兵黑衣大食之机,一举夺回兵权,随后扳倒高氏,恢复了段氏皇族的地位。 任谁都看得出这位小皇帝胸有大志,他的所作所为,已不能仅仅归根于年轻人的争强好胜之心了。 老僧站起身来,走到院中那棵梧桐树前,伸手缓缓抚摸着青绿色的树干,道:“这是你高祖父在位时,大中国公高盛泰亲手栽下的,距今已经有一百五十了。他说过,只要这棵梧桐还在,大理的千万子民就不用上缴盐税。”他顿了顿,转过头来,接着道:“不管大中国公的子孙后代如何贪恋权势,他们始终奉行’爱民、养民、富民、智民’之策,虽有负于我段氏皇族,却不曾负过大理。智祥,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你可千万记在心上。” 段智祥微微一笑,道:“伯父,高国公乃万年难遇的旷世之才,我自论是万万比不上他的。由他所著的《治国论》,我从小就背的滚瓜烂熟,而‘爱民、养民、富民、智民’的’四民’之策,更是书中的基本之论,我又怎敢忘之脑后。” “还有《数字论》、《育才论》、《冶炼论》和《火器论》等等,本本包罗万象,博大精深······侄儿有时真恨自己晚生了一百多年,不曾有机会亲眼目睹高国公的风采。”说到这儿,段智祥眼中闪现憧憬之色。 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高盛泰栽下了一棵直插云霄的参天大树,直到今日,大理尚未走出树荫之外。 就单以火器来讲:当年高盛泰在《火器论》这部书中,详细列举并勾画了数百种匪夷所思,大小各异的火枪和火炮,同时附有近万页的理论讲解。一开始,大理军械司的工匠们绞尽脑汁,耗尽心血,勉强依样画葫芦,做出几样构造最简单的火枪,却对其中的道理一窍不通;到后来,经过几十年的研究和试验,工匠们才逐渐摸清规律,印证理论;直到今日,真正吃透的也不过十成中的四成罢了。 “大中国公有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的本事,我等凡人自然无法与其相比。”老僧点头道。 时值秋分,若是在北方,梧桐早已落叶,然而大理四季如春,院中的那棵百年梧桐依然生机勃勃。段智祥的身材高大,那老僧站在他的身边,显得有些矮胖。凉风习习,树枝摇曳,老僧抬头望了望天色,道:“智祥,要变天了。” 段智祥闻言,仰首一看。只见夜空深邃,繁星点点,但北面却有好大一片阴云飘来,乌黑如墨,上下翻滚,其中隐隐有电光闪动,只怕不一会儿就有一场大雨。段智祥转头对老僧道:“伯父,我们回屋吧!” 没过一会儿,果然大雨滂沱而至。老僧望着窗外,道:“俗话说秋分有雷鸣,大雨似蛟龙,来年谷丰登。这大雨倒是有了,却没听到雷声。”话音刚落,两人眼前忽地一亮,随后便听“轰隆”一声惊雷。段智祥大笑,指了指天,道:“伯父,雷声也有了。” 老僧忍俊不禁,跟着笑了几声,突然双手合十,正色道:“春去秋来,又过了一年。佛祖在上,愿佑我大理子民世世代代永享安康!”虽然他神色虔诚,但还是显得尘心未了,若是真正高僧,希望保佑的定是天下苍生,而非只是“大理子民”了。 段智祥同样收起笑容,脸色肃然,也默默跟着念了一遍。两人沉默一阵,老僧缓缓道:“我大理在大中变法后,虽然十几年内先后并吞蒲甘、高棉、交趾三国,疆域大扩,但之后的一百余年里却休生养息,鲜有战事。智祥,近年来你厉兵秣马,是否动了逐鹿中原的心思?” 段智祥从高氏手中夺权后,迅速扩充军队,并大肆配备火器,一些有远见的人便隐隐猜到他有开疆扩土的野望。这老僧是段智祥的至亲之人,岂会毫无知觉? “逐鹿中原?”段智祥摇了摇头道:“侄儿现下还没这个打算。”他略略思索片刻,叹了口气,道:“我大理与大宋一向交好,蒲甘、高棉、交趾三国早已作古,而黑衣大食在十年前的一场大败后,也安分了许多,照理说,我国周遭已无敌手。很多人以为,我大理地处南疆,与世无争,只要大宋不灭,北方蛮夷便不能插上翅膀飞来为非作歹,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老僧奇道:“此话怎讲?” 段智祥沉默片刻,反问道:“北面局势动荡,争端不断,依伯父之见,宋蒙之间是否终有一战?”老僧不假思索,道:“不错,蒙古南下野心人人皆知,不出几年,宋蒙必然刀枪相见。”段智祥道:“那伯父以为谁能占得上风?” 这个问题不简单,但老僧显然是早有想过,并不迟疑,道:“都说蒙古铁骑无人可挡,但任凭成吉思汗的子孙本事通天,总不能骑着马从城楼上踏过去。自权臣史弥远一死,大宋皇帝重用忠贤崔与之,李宗勉,史嵩之等人,整顿边防,加固城楼,将荆湖和江淮防线修得颇为牢靠。若是不付出沉重的代价,窝阔台不可能突破大宋防线。大宋虽然文弱,但毕竟人口稠密,底蕴深厚,宋蒙一战,最终鹿死谁手,很难预料。” 老僧讲得头头是道,绕了一圈,却没正面回答难题。 段智祥笑了笑,道:“蒙古几次西征,抢夺物资奴隶,俘获大批能工巧匠,实力大增。而大宋常年从我国购入火器物资,经过研究仿制,自己也发明出震天炮这等守城利器。宋蒙双方一守一攻,各有优势。若这一场大战爆发,必定是旷日持久。” 老僧沉吟良久,道:“不错,至少二十载才可分出胜负。” 段智祥道:“是啊!至少二十年!大宋依险而守,得天时地利,蒙古的所向披靡,靠的是以战养战,兵贵神速,又怎会真的在那两条防线旷日持久地消耗军力?” 老僧眼神一凝,道:“智祥,你的意思是?” 段智祥站起身来,将手负在身后,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如果我是窝阔台,必将出兵绕道大理,对大宋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老僧闻后,不禁身躯一震。他如何不知“绕道大理”的意思?如今西夏臣服于蒙,土蕃国力微弱,窝阔台大可分兵绕过大宋国界,自西夏而下,一路经过土蕃,最后打到大理门口。如此一来,大理只怕难逃战火洗礼。 段智祥接着淡淡道:“朝中几乎所有人都打着坐收渔翁得利的算盘,以为宋蒙相争,两败俱伤,最后赢家不论是谁,都已虚弱不堪,而我大理借机壮大,退可守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进可雄踞中原河山。然而依我之见,当前局势错综复杂,只怕我大理已不能置身事外了。” 窗外电光一闪,将老僧的侧脸照的有些苍白,他长眉微微耸动,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兵锋到处,生灵涂炭,看来我大理百年安宁的日子,是要到头喽。” 从并吞蒲甘、高棉、交趾三国算起,大理已有百年未起兵祸。十年前与黑衣大食之战,也不过是动用了一个飞虎卫五万人的兵力,用时前后不到一月罢了。 段智祥笑了笑,道:“伯父也不必太过忧心。正如你所说,鹿死谁手,尚不可料,蒙古固然有百战之兵,我大理却也不是软柿子,随便给人捏的。” 两人说话间,敲门声响,走进来一个小沙弥。他一侧身子给水浸湿,显得颇为狼狈,想必是来时匆匆,没顾忌到避雨。行过礼后,他对老僧恭敬道:“了尘师父,方丈大师请您移步大殿议事。”说罢,又看了看段智祥,道:“请施主也一道前往。”段智祥与了尘相视一眼,均觉得有些奇怪。 两人穿过雕栏长廊,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门口,头顶正中高悬“大雄宝殿”四个字。殿内烛火明亮,只见三名灰袍僧人团团而坐,中间围着一位黑袍老僧。四僧见到了尘,都是面露微笑。黑袍老僧招手道:“了尘,过来坐吧。”那三名灰袍僧人和了尘一样,都是“了”字辈的高僧,分别为了空,了寂和了定,而居中而坐的那黑袍老僧正是天龙寺方丈妙法大师。 妙法大师冲段智祥点了点头,道:“智祥,你也坐下吧。”段智祥这才捡了个蒲团,盘腿而坐。 这一殿僧人说起来都是段智祥的长辈,了尘是他伯父,由于出家不久,与他关系最为亲密。了空,了明和了定都是他的叔父,而妙法大师辈分最高,是段智祥的祖父,也是功极皇帝段智兴的亲弟弟。 妙法大师锐利的眼光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段智祥的脸上,道:“按常理来说,我天龙寺的事务,不得由俗家弟子涉足。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如今事出紧急,老衲只能将规矩改一改了。” 妙法大师从怀中取出一张薄薄的信,道:“了尘,拿去看看吧。”说罢,手一扬,那张柔软无骨的信纸,竟如铁板一般,在空中绷得笔直,缓缓向了尘飞去。段智祥心中暗赞一声,心想:“妙法大师虽然年事已高,内功却越练越精纯。这轻描淡写的一手,纵观天下,只怕很少有人能做到了。” 了尘伸手接过,刚看一眼,便“咦”地一声,神情凝重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将信纸递给段智祥。段智祥定睛一看,只见雪白的信纸上只写了短短一段黑字,右下角有一个橘红色的火焰记号,倒是极为显眼。 他喃喃读出声来:“书呈天龙寺住持,明教教主方泰安携二圣三王拜上。八月十三,于贵寺不见不散。”段智祥反复看了几遍,觉得内容太过简短,好似写信之人懒得说话一般,不禁哑然失笑,道:“此信短短几言,不见得是精练,反而未说明来意,读着可变扭的很。”妙法方丈微微一笑,问道:“智祥,关于明教,你知道多少?” 段智祥眉头微皱,道:“略有所知。明教又名摩尼教。在唐时,由波斯传入中土,教中供奉烈火明尊,不食肉类。教众常年在西域活动,不过在中原也有不少信徒。因教中之人行事诡异,素有魔教之称。据说历代明教教主的武功都十分了得,座下传教圣使和护教法王也是顶尖高手。” 他顿了顿,接着道:“孩儿不常出宫走动,从未碰见过明教之人,更不知这方教主是什么样一号人物。潇侯熟知西域武林之事,可惜他有要事在外,不然倒可向他询问。”妙法方丈点了点头,道:“阿弥陀佛,国家事大,不敢劳烦侯爷宝驾。” 了尘道:“明教好歹是天下屈指可数的大教,怎么如此不懂规矩,若是诚心要来拜访,这么一封短信也太缺礼数了。”一旁了空道:“不见得是诚心拜访,只怕不怀好意。”了定微微冷笑,道:“我天龙寺与明教从无干系,这位方教主突然要前来拜寺,多半是有所图谋。出家人讲究衣食朴素,一切从简,天龙寺也不会藏有什么金银俗物。众位师兄难道还不明白么?他们是冲着咱们的镇寺之宝来啦!” “镇寺之宝”四字刚刚出口,外面一道闪电划过,猛地响起一声炸雷。众僧面面相觑,都看得出彼此眼中的隐忧,片刻之后,异口同声道:“阿弥陀佛!” 原来当年大理太祖段思平以武立国,创下三套武学,分别是“剑川拙掌”、“苍山朴剑”和“平琅内经”,均被奉为天龙寺的镇寺之宝。“剑川拙掌”与“苍山朴剑”尚有传于外人的先例,但“平琅内经”确是真真切切的段家不传之秘。只因拙掌与朴剑固然是天下罕见的功夫,但若想使出十成威力,非得配合“平琅内经”中的心法不可。 段家的武功走的是拙路,不重视招数变化,而在于内力的修为。因为当初段思平年幼时,经常在山溪中练拳,练剑,与流水对抗。到年长时,他甚至站在汹涌的澜沧江中修炼。长久以来,他领会的是“大道至简,大巧不工”的道理,毕竟再繁复多变的招式,对于奔腾的流水来说,并无差别。 待武功大成后,段思平将自己内息流转的法门写成一本“平琅内经”,然而他的子孙后代皆为皇室贵族,又有谁会像他一般在水下练功二十载?没有外力激发自身潜能,人体内的几处大穴始终无法打通,这“平琅内经”几乎无人练成,也就更显珍贵了。 段智祥听到“镇寺之宝”四字后,心中一凛,想道:“平琅内经乃我大理段氏至高无上的武学,万万容不得他人夺去。”他转念想道:“得罪了天龙寺,便是得罪了我段氏门人,得罪了我大理千万军民。明教虽然厉害,却怎么比得上我大理一国之力?莫非他们背后还有什么靠山不成?” 这时,了尘双手合十,道:“虽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嫌,但毕竟事关重大,不得不防。”了空道:“不错。偷觑这门神功之人难道少了?百年前便有一武功高强的魔头前来我寺大闹一番,险些便将心经夺走。” 妙法方丈一摆手,道:“往事不必再提了,大家还是想想应对之策才是。”他叹了口气,道:“老衲有个故事,想说出来请大家参详参详。” 众人皆是一愣,均想:“方丈大师怎么忽然开始说故事了?” 天南之险(三) 只听妙法方丈缓缓道:“四十多年前,那时我只有二十岁。皇兄年轻有为,治国有道,而我却生性顽劣,不愿做闲散王爷,于是偷偷溜出宫去,想着要去一览中土的大好河山。我一路游山玩水,好不快活,竟越走越远,一直到了大宋临安府。” 听到这里,众人脸上均露出些许笑意,段智祥也不曾想到,这位看上去严肃寡语的妙法大师,年轻时竟也如此潇洒自如。 他接着道:“那日,我在西湖边上的一处酒楼用午饭,边酌小酒,边赏湖光山色,却听到邻桌有人争吵起来。我本以为是不懂雅兴的俗人,但转头一看,却发现是两位衣着光鲜的公子。” 妙法方丈笑了笑,道:“虽然已过了很久,但我却依然记得清清楚楚,那两位公子都是与当时的我差不多年纪,一位身着紫色长袍,腰束长剑,另一位则是作文士的打扮,穿一件淡灰色长衫,手中握着一柄七星宝扇。 我心想,两位看上去都是文雅之士,又怎么会当众这么争吵起来?我好奇心起,便开始留意起那两位公子的言语。只听那紫袍公子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等国难当头之时,你不仅不为我大宋出力,却还在说些犯上作乱的话语,当真是罪大恶极!’那灰衫公子冷笑一声,回道:‘国难当头?的确是国难当头!可你觉得敌人是江北的金人吗?错了,全然错了。我们最大的对头反而是自己。如今官家是非不辨,让权臣当道,剥削百姓,为害四方。俗话说攘外必先安内,内患不除,什么北伐灭金,都是一纸空文。’” “这两位公子你一句,我一句,争锋相对,谁也不服谁。到后来,气氛愈发剑拔弩张,那紫袍公子脸涨得通红,将手紧紧按在剑柄之上。灰衫公子道:“怎么,兄台想与我比划比划吗?我看还是算了,可别伤了自己。”那紫袍公子本来便十分傲气,被这么一激,还如何受的住?当下刷地一声,长剑出鞘,道:‘还怕了你不成?请赐教!’当时我的武功已有小成,自以为十分了得,但一见他出手,我顿时吃了一惊。只见那紫袍公子手腕一抖,长剑顿时颤抖不止,发出尖锐的‘嗡嗡’声响,随后剑尖之上竟跳出一寸多长,吞吐不定的青芒。” 说到这里,妙法方丈停了下来,仿佛在回味当时心中的震惊。了空疑惑问道:“难道是剑芒?” 妙法方丈点头道:“不错。那时我从未见过剑芒,只听皇兄说过,若一个人剑术练到一定程度,便可催动内力,在剑上生出寸许的剑芒。我以为只是传说罢了,却没料到能亲眼所见。” 了尘道:“剑芒伤人,固然厉害,但与我大理段氏杀人于无形的朴剑剑气相比,仍是逊色不少。”妙法方丈道:“那是自然。但诸位别忘了,苍山朴剑流传至今,仅有两人练至圆满之境。剑芒固然不如剑气,但也不是那么好练的。那位紫袍公子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在剑术上竟然就有如此造诣,我心中自然是极为惊讶。当时我见紫袍公子出手如此凌厉,不禁为灰衫公子而担忧,想着若是他不敌,我便要出手相救。” “谁知那灰衫公子玉扇一挑,凭空生出一股粘劲,搭住了剑脊,避开了锋利的剑芒,手腕一转,带着长剑一偏,劈开了一张红木四脚桌子。两人在楼上狭小的空间斗在一起,一时间不分胜负。我看得一阵,发现灰衫公子手法极其诡异,不知用的什么功夫,每次都莫名其妙地将紫袍公子的攻势带得偏了。 又打得一阵,两人动作越来越缓,终于只听‘叮’地一声,玉扇与剑尖相交,随即粘在了一起。我知道这是两人到了比拼内力的时候,只见那紫袍公子面露红光,显然是练了一门至阳至刚的内功,反观那灰衫公子却是脸带青气,想必是精于阴柔绵长的真气。两人各有所长,久久不分胜负,但如此下去,等到两人功力耗尽,难免是两败俱伤。 我佩服他们二人的武功,心中起了爱才之念,心想,他们只不过是言语失和,并非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倘若我能出手化解这场劫难,岂不是功德一件?于是,我便一掌拍出,催动剑川拙掌的功力,顿时打破了两人僵持不下的局面。他们二人也不想再斗,便见好就收,彼此缓缓收了内力。” “两位公子都望向了我,紫袍公子道:“久闻大理段氏拙掌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彼此谦逊几句,我不禁好奇问道:“不知二位......”紫袍公子与灰衫公子忽然相视大笑,灰衫公子道:‘在下西域方泰安,今日未能分出胜负,他日再与兄台一战!’” 众人听到这里,不禁“哦”地一声,原来当年那灰衫公子便是明教教主方泰安了。了空问道:“方丈师叔,不知那紫袍公子是……?”妙法方丈缓缓道:“后来老衲才知,他便是后来名震江湖的百草真人,陆务观。”顿时殿内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了尘道:“百草真人一手太白神剑出神入化,方泰安能与他打成平手,足见他功夫之高,非同小可。” 段智祥心想:“已过了四十多年,谁也不知方泰安的功夫进步了多少。也许他遇到了瓶颈,一直止步不前,又或是和人动手,受了重伤,功力不进反退。就算他一直能与百草真人并驾齐驱,说到底只是血肉之躯,到时我只需调三百火枪和两百连弩,安插在天龙寺外,又怎能让他兴风作浪?” 妙法方丈见段智祥低头不语,仿佛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道:“智祥,一切都得按照江湖规矩来办,不可堕了我大理段氏的威名。”大理段氏在江湖上向来已武林世家自称,天龙寺虽为皇家后院,但却类似嵩山少林寺,五台山清凉寺,在武林中极负盛名。是以若有江湖中人前来探访,或是寻仇,也必然按照江湖规矩对待。 段智祥自然清楚其中的道理,只是心中想道:“还是有备无患的好。一味按照规矩办事,难道真让人将内经夺去不成?” 妙法方丈环视众人,道:“明教人才济济,教主方泰安武功了得,其座下的二圣三王也非庸手。可惜我大理段氏人丁不旺,又逢此武学末世,说得上有些修为的也只有在座诸位了。” 五僧一俗,总共六人,自己这方人数并不占优。段智祥心里想道:“到时候我偷偷将禁军调来就是,等到最危急的关头再出手,就算顶着诸位前辈的怪罪,也要护得天龙寺的周全。” 他手中依然拿着那张信纸,瞥了一眼,忽觉那火焰标记栩栩如生,正不住跳跃闪动,颇为诡异。他暗暗叹了口气,攸然间想起一道身影,心道:“那家伙走的潇洒,倒也不负潇侯之名。唉,他为人机敏,武功尚还胜我几筹。若有他在身边,自然是多了一份把握。不知他在北方将事情办的如何了?他不在大理的这半年,我肩上的担子可沉了许多。” 妙法方丈接着道:“接下来几日。我们几人就在这大雄宝殿中闭关静修,看看能否以彼此之力突破瓶颈,更进一步。”转头对段智祥道:“你身为一国之君,行事多有不便,就等八月十三那日再来吧。” 段智祥点头答应了。突然间殿外脚步声起,由远及近,随即听见“咚”的一声,一人伏在门外,道:“微臣张谦鹤求见陛下。”段智祥微微一愕,看向妙法方丈。妙法方丈冲他点头道:“无妨,你去吧。” 段智祥行礼告别了诸位高僧,推门出去,只见门口跪着一名黄衫武官,正是御林军统领张谦鹤。他长袖挥出,一股温和醇正的内力自手中并发,将张谦鹤扶了起来,道:“张大哥不必多礼。”段智祥与张谦鹤私交甚好,时常相互切磋武功,所以对他颇为客气。 段智祥见他神情有异,皱眉问道:“宫里出事了?” 张谦鹤道:“陛下,今日傍晚,宫中潜入一名刺客。微臣无能,与一众禁卫合围数个时辰,却还是叫她逃走了。不过,她倒还留下一件物什。”他将详细的经过说了,之后把那枚黝黑的铁片双手奉上。 段智祥接过一看,见到那赤白色的火焰图腾,心中渐生怒意,想道:明教这是想给我个下马威瞧瞧。我大理皇宫竟然就这么让他们自由来去么?”于是,他板起面孔,沉声道:“用我手谕,让御林军给禁卫增添两倍人手,把你威武卫下最精锐的火枪营也调入宫中。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天南之险(四) 点苍山麓,洱海之滨。古木葱葱,波光粼粼。 天龙寺,即世人所知的崇圣寺,伫立于这山灵水秀之间。碧瓦朱檐,层楼叠榭,将佛祖低眉微笑的净心禅意,与帝王指点江山的恢弘霸气融于一体。千百年来,昔日的王者华贵之气随日月变幻而渐渐沉淀,就如墙上的朱漆已不再鲜亮如新,但平添的一份厚重感,更让人仰慕这宝寺的庄严雄伟。 天龙寺有“一大二小”三座宝塔。千寻塔是最高最大的那座,立于大雄宝殿之南。塔高二十余丈,通体由坚硬的花岗岩建成。夕阳撒下万丈红缎,映在冰冷的塔身之上,看上去好似隐隐有五色佛光流动。 段智祥一身罗绸黄袍,于一早便静候于塔下。面前放着一张四脚细纹黄花梨木桌,上置一套白玉茶具,另有金碟数只,分别盛着几种斑斓花瓣。两只茶杯中泛着橙黄醇厚的茶水,微风拂过,水面微起涟漪。他将一只茶杯托在手里,在掌心摩搓着杯面精致华丽的细纹,感受传递而来的温润暖意。 今日是八月十三,正是明教相约拜寺的日子。大雄宝殿双门紧闭,四位“了”字辈高僧与妙法方丈已经闭关五日,此刻正到了攻克难题的要紧关头。 段智祥端起茶杯,浅浅地喝了一口,正怡然自得地品味唇齿间的茶香,却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芬芳。口鼻相连,这股香味扰乱了舌尖的味蕾,他无奈一口咽下茶水,循着香味抬头望去,只见百尺之塔,高出云表,而在那飞檐反宇,宝塔尖尖处,已多了一道血色魅影。 深秋凉风猎猎,朱色轻纱紧贴娇躯,难掩晶莹美满;落日余晖灿烂,冰雪肌肤熠熠生辉,胜似宝石炫目。 那女子如此立在塔尖,杨柳纤腰随风轻柔微摆,仿佛一不小心就会从云端跌落。但她不是蒙尘仙子,而是天下至媚至惑的妖精。俯瞰一切,她展颜一笑,如此委婉娇柔,却打断了佛门圣地缭绕已久的梵音。 两人距离甚远,段智祥虽看不清女子的容貌,但已经折服于她的风姿之下,只觉得内心怦怦直跳。他从不能忍受被他人俯视,而这一刻,他心中竟无任何不悦。那女子双足一点,随即缓缓一层一层飘下,两袖翩翩,宛如御风而来。段智祥心头一震,突然才发觉她轻功之高,绝世罕见。 几日来,他令人打探明教消息,也算略有所得。原来,这一代明教自教主方泰安以下,有“两圣四王”;“两圣”是左右传教圣使,而四王是四名护教法王,分别为“铁羽”、暗潮”、“夜魅”、“毒手”。“夜魅”是其中唯一的女子,据说容貌极美,擅长轻功与魅术。如此看来,这位朱衫女子便是“夜魅”了。 段智祥气沉丹田,道:“素闻夜魅护法轻功绝世,容貌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夜魅咯咯娇笑,忽然红影一晃,伴着一阵浓香,已欺到段智祥身前,纤纤素手成爪袭来。她食指与中指上各戴着一只金色护指,表面攀着朱色细纹,尖端明晃晃的,带着一股寒意。段智祥不敢大意,捻起一根细长的小茶匙,“嗤”地点向夜魅掌心,已运上了最上乘的内力。夜魅变招极快,手腕一转,掌心朝天,欲反扣他的脉门。段智祥见状,手掌下翻,茶匙缓缓挺出,依旧对准了夜魅掌心穴道。两人一拆一解,一快一慢,手上斗得激烈,身体却原地不动。 别看段智祥手上只有一根小茶匙,但他使得确是正宗的剑法,只因“苍山朴剑”重意不重形,只要有剑意,那就有剑法。若是造诣真的到了火候,即使手上没有兵刃,也可御气为剑,杀人于无形之中。 段智祥身为段氏俗家第一高手,虽然没有练到大成的地步,但已深得朴剑之要领。他出招缓慢,但始终蕴力充足。夜魅的爪法虽然轻盈灵动,但受指力所克,运转逐渐晦涩缓慢。终于,两人内力正面相撞,段智祥觉得手上一麻,夜魅也是身子一颤。但她的功夫当真了得,手上微微一滞后,身影一闪,已向后疾退了两丈。 夜魅笑吟吟地朝段智祥扬了扬手,原来就在刚刚一瞬,她已将桌上的一只茶杯抢在手里。白玉茶杯虽然玲珑剔透,但握在她的手中,与她的雪肤一比,仍是逊色三分。 夜魅侧着身子,扬起修美的玉颈,檀口微张,浅浅地嘬了一口,随后道:“大理段氏掌门人不仅功夫了得,泡茶的手艺也不错,小女子佩服得紧。不过下次段掌门要称赞人家,请把‘容貌无双’放在前头,至于什么‘轻功绝世’,人家却不是很在意。”说话间,剪水双瞳秋波流转,嘴角含笑。段智祥眼神与那对凤眸一撞,立即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赶忙看向别处,心道:“这勾人心神的魅术果然邪门!” 夜魅称他为“段掌门”,明明白白点出是要以江湖规矩行事了。 段智祥定了定心神,从怀中掏出那枚光明令,伸手一抛,道:“下次来访,阁下大可不必做那梁上君子。只需叫侍卫们通报一声,我段某人自然扫榻相迎。”他刚刚亲见到夜魅那无与伦比的轻功,结合线索,自然想到之前夜闯皇宫的“刺客”就是她。 夜魅收好光明令,红唇微翘,假意伤心道:“本是送给段掌门的一些小心意,却不想叫你如此嫌弃。”又娇声笑道:“扫榻相迎?段掌门这般与奴家调笑,当真合适么?”她将扫榻相迎四个字咬的极重,配上柔糯酥麻的语调,不禁让人心生旖念。 段智祥神色一紧,心想:原本一句客套话,竟被这妖女说出这等荒唐含义,若让旁人听去,只怕大失我一国之君的风范。 他正要言语,忽闻一声长笑,右侧松柏上攸地出现一名中年白衣男子,遥遥道:“三妹纤足生风,果然早到了一步!”话音刚落,另一侧传来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应答道:“夜魅女王轻功天下第一,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段智祥转头看去,果然左侧也有一名干瘦的青衣男子,正立于摇曳的松柏枝头,身子起伏不定。 段智祥心中一凛,朗声道:“二位护法大驾光临本寺,在下有失远迎,还请宽恕则个!”灰衣男子笑道:“好说,好说!”又对青衣男子道:“四弟,咱们下去吧!”青衣男子应了一声,随即两人均从树上轻轻跃下,稳稳落地。 那灰衣男子身材高大健硕,目光炯炯有神,胸口衣衫绣着一根色泽乌黑的羽毛,正是“铁羽”。而那青衣男子眉间发黑,面带阴狠之色,十指干枯如柴,指尖微呈绿色,是大名远扬的“毒手”无疑。 夜魅抿嘴一笑,问道:“怎么不见教主和左右二使?”铁羽“嘿”了一声,道:“教主他老人家自然是要最后才到的。左右二使在路上遇到了些小麻烦,所以耽搁了一个时辰。”段智祥心中疑惑,想道:“为何不听他们说起‘暗潮’护法?”他目光向大雄宝殿一瞥,见殿门依旧紧闭,心知自己得拖延一阵。他取出两只茶杯,倒上茶水,随即袖子一挥,随着两记破空声响,茶杯朝铁羽,毒手二人飞去。段智祥道:“二位护法一路风尘仆仆,请饮些茶水解渴吧!” 一旁的夜魅将白玉茶杯贴在妖艳的红唇边,对段智祥蹙眉不满道:“本以为这珍贵的香茗只有你我二人独享,却不料段掌门竟如此大方,随便施舍于他人,岂不是辜负了小女子的一片心意?” 正当她娇声细语时,铁羽左掌一挥,手上劲力与茶杯一撞,登时减缓来势。随即右掌轻柔一托,忽生一股黏稠吸力,使那只茶杯停留在自己掌心。只是其余劲不竭,仍在缓缓打转。全程茶水都不溅出一滴,足见他掌力收发自如,已到了颇为高深的境界。 反观毒手,他的动作就没有那么好看了。他迎着疾飞而来的茶杯一拳击出,只听一记脆响,珍贵的白玉茶杯应声而碎。劲风裹着尖锐的碎片与温热的茶水一并朝段智祥飞了回去,其势比来时更为凶猛。 夜魅轻摇臻首,发出了一声惋惜的叹息,嗔怪道:“四弟,你可太不识货了。”毒手没有回答,铁羽却侧头看了夜魅一眼,随即小小地喝了口手中的茶水。他眼睛忽然一亮,同样惋惜道:“的确是……” “呼”,段智祥一拂衣袖,暗中调运“剑川拙掌”的掌力,将碎片尽数击落。募然间,一阵腥臭扑鼻,只见那迎面而来的茶水竟然泛着一丝幽蓝,段智祥不禁心头一震,急忙闪身避过。“嘶”地一声,茶水浇在茵茵绿草之上,瞬间白烟升腾,色转枯黄。段智祥不禁咋舌,心道:“内力带毒,出手狠辣,果然不负毒手之名!” “……太可惜了。”一切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待尘埃落定,铁羽话音刚落。毒手眼中精芒闪烁,神色倨傲,冷冷道:“拿别人的手短,吃别人的嘴软。今日我毒手可不是来交朋友的,段掌门的这杯茶水,我便不饮了吧!” 段智祥遭他出言顶撞,心中暗生怒气,表面却不露声色,又拿出一只茶杯,边倒茶,边说道:“来我大理,怎能不品一品这上等的滇茶?毒手护法莫要与我客气了。”说罢,他面带微笑,右掌托着茶杯,缓缓向毒手走去。 待走到他身前三尺半处,段智祥左手手掌微微上扬,忽地化掌为指,一道醇厚的真气从指尖并发而出,直点毒手胸口“玉堂穴”。毒手见他走近,原本早有防备,右手缓缓推出一掌,正面迎上对方指力。只听一声轻响,两人身体均是一晃。指、掌之力在空中相交,僵持不下,但两人都不断催动内力,非要压过对方一头不可。 段智祥真气如潮,指力雄浑,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毒手已渐感不支,却仍在兀自强撑。忽然间,段智祥右手一翻,用拇指与中指捏住茶杯,食指指向毒手肩头“云门穴”,嗤地一声,又是一道指力射出。毒手神色一变,此刻他浑身真气都已运到了右掌,万万没料到段智祥仍留有余力,情急之下,只得“拆东墙补西墙”,从右掌分力,将左掌往胸前一横,才堪堪拦住了对方的指力。 晚霞将天边染得血红,也将毒手那张青脸映得格外瘆人。此时,他已汗如雨下,受对方内力相逼,双掌正一寸一寸地缓缓向后缩去,反观段智祥却是气定神闲,只是头顶上隐隐有白雾升腾,可见他内功之精湛,足足胜了毒手一筹。毒手在“明教四王”中排名最末,原本内功就未到顶尖的境界。此时,他与段智祥比拼内力,是以己之短,功彼之长,一身霸道的毒功无处施展,自然占不到一点便宜。他又惊又怒,心道:“此人虽然身居皇位,但却不贪富贵享乐,竟然将一身功夫练得如此了得!盛名之下无虚士,我也太小看大理段氏了。”他心中气馁,手上也立显颓势。 段智祥抓住破绽,长驱直入,运指如风,点中毒手穴道,随即劲力一吐,茶杯直挺挺地送入他左掌,紧接着在他手肘一推,又凌空在他嘴边一抚,将一杯热茶全部灌入毒手口中。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段智祥又是以指力临空虚点,在外行人看来,是毒手自己抢过茶杯,迫不及待地一口饮下茶水,谁知他是被点中穴道,浑身无法动弹,宛如提线木偶一般,任由段智祥作怪。 段智祥只是要给对方一个下马威,并不想真的结怨,所以待毒手咽下茶水后,不留痕迹地解开了他封住的穴道,笑问道:“请问毒手护法,这一杯滇青茶的味道如何?” 毒手的喉咙被茶水烫的几欲冒火生烟,一张长脸涨得铁青,但知道段智祥是给自己台阶下,也不好发作,嘶哑道:“果然是……好茶。” 夜魅见毒手哑巴吃黄莲的样子,冶媚一笑,道:“四弟,你也喝得太急了些,段掌门招待你的滇青茶是皇家御用一品,不知天下有多少人求之不得呢……”话音未落,忽闻一阵低沉的笛声呜咽,铁羽微微一笑,道:“是罗公子和落魄秀才来了。”夜魅道:“明明是哭丧的来啦。” 只见在苍翠的松柏林间,一前一后,缓缓走出两位灰袍中年男子。两人的衣衫不算华贵,用的也是普通的布料,但宽大的袖口上却用上等丝线绣着一枚精致的火焰图案。走在前头的那位身材高瘦,头裹方巾,正吹着一支乌黑光亮的长笛;另一位面颊通红,微有醉态,似乎脚步也有些蹒跚,口中吟道:“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声音随着笛声由低到高,到最后变得很是声嘶力竭,就算是不懂辞意之人,也能体会出其中浓郁的悲怆之情。 段智祥身在皇家,自幼便通读诗书,可以说得上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那男子吟唱的歌辞出自魏晋诗人曹植的《白马篇》,他一听便知,只是心中不解:“曹子建的这首诗描绘的分明是边塞游侠为国捐躯,奋不顾身的热血英雄行径,而这两人却以凄凉之曲为调,悲痛之音为声,岂不是大不妥?”他见那吟唱之人脸上忧伤之情不似作伪,眼中更有泪光闪动,不禁又想:“明教‘二圣’是名动江湖的英雄豪杰,怎么又会作此小女儿姿态?” 这两位其貌不扬的男子正是明教的左右传教圣使。吹笛者是左圣使罗广胜。他出身富贵,不过因家中长辈得罪权臣史弥远,惨遭灭门。索幸他得到高人相助,不仅逃出生天,还练成了一身高明的功夫,最后投入方泰安麾下。而右圣使周齐早年曾是一名秀才,但不知为何流浪江湖多年,人称“千杯不醉,落魄秀才”,看他今天这个样子,却不知已喝了多少杯了。 夜魅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道:“二位圣使是越来越合拍啦,刚才唱得那一出真是搭调,不知道是给谁家作法事呢?” 罗广胜将长笛往腰中一插,笑道:“分明是为自己超度,因为一见夜魅女王,我就一命呜呼,把魂给丢啦!”落魄秀才摇头道:“错了!错了!哪有死人能给自己超度的?”罗广胜道:“周贤弟有所不知。见第一眼时,魂飞魄散;不过再看一眼,登时又回了魂,从此既非生,也非死,而是一直处于生死轮回之间。像夜魅女王这等美到极点的奇女子,就算是不出手,只是一颦一笑,就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夜魅媚眼如丝,娇笑道:“罗左使真会说话,可惜像你这般善解风情的男子是越来越少了,更多的是一些‘伪君子’,表面上一本正经的,但肚子里却有一大堆花花肠子。”说着有意无意地看了段智祥一眼。段智祥微微一笑,也不理会。夜魅接着道:“二位圣使是和金刚门的大和尚们打了一架么?” 罗广胜略微一愕,道:“夜魅女王从何而知?” 夜魅素手一点,道:“你的长笛上有好几个淡淡的指印,当我看不见么?这支长笛啊,是由上等黑玉所制,除了金刚门的‘大力金刚指’,还有别的功夫能在上面捏出印子么?” 罗广胜翘起大拇指,道:“不错!果然好眼力!”他接着转头对段智祥抱拳道:“大理段氏名动武林,罗某仰慕已久。我明教匆匆来访,礼数不周之处,还望段掌门海涵。” 明教“二圣”地位之尊贵,犹在“四王”之上,仅次于教主,段智祥自然也不能失了礼数,与几人客套过后,落魄秀才周齐道:“天龙寺的威名如雷灌耳,被江湖中人奉为南疆第一武学胜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怎么不见妙法方丈与众位了字辈高僧?” 段智祥正要回答,忽然瞥见大雄宝殿的殿门缓缓而开,里面传来妙法方丈的声音道:“阿弥陀佛!不敢劳烦诸位记挂老衲。我天龙寺地处南隅一角,偏僻荒凉,哪有什么威名?是江湖上的英雄过于抬举了。何况出家人没有争强好胜之心,应精研佛法,静悟禅功才是,什么‘南疆武学圣地’,可也愧不敢当。”段智祥听他言语间中气十足,内力充沛,不禁心中一喜,想道:“方丈大师果然神功有进!” 天南之险(五) 妙法方丈接着道:“明教的各位英雄远道而来,老衲不敢怠慢,还请大家移步入殿一叙吧。”明教众人相视几眼,左使罗广胜朗声道:“方丈大师不必如此客气,您贵为长辈,若有什么吩咐,吾等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当下携右使周齐与“三王”一道大步踏入殿中。 段智祥自降身份,走在最末。进入大雄宝殿后,他顿时觉得眼前一亮。殿外,夕阳已沉入洱海,月挂枝头,一片昏暗,而殿内却明晃晃地点着近百根大烛,亮如白昼。五位高僧在如来金像前整整齐齐地坐成一排,均是双目微闭,拨弄着手中缠绕的佛珠。 妙法方丈听见众人入殿,微微睁眼,黑袖一拂,身下六只蒲团缓缓滑出,道:“请坐。”罗广胜双掌平平前推,鼓动真气将那六只蒲团停在原地,道:“吾等都是后生小辈,怎敢在大师面前落座?还是站着安心些。”妙法方丈微笑着称赞道:“好功夫!阁下这一手柔云掌轻如棉絮,后劲蓄而不发,已练到八分火候了。”罗广胜心中一凛,想道:“这老家伙果然有些门道,一眼就看穿了我的看家本事。” 段智祥垂首立于妙法方丈身侧,将明教众人一一与他引见。当看到夜魅时,妙法方丈微微一愣,眼中忽现追忆之色,喃喃道:“你……”随即回过神来,淡淡道:“女施主与老衲的一位故人长得颇为神似,倒叫老衲失态了。”夜魅眼中含笑,道:“只怕是小女子自己生得太好看了。”这时,罗广胜道:“夜魅女王恐怕是要失望了,在出家人眼里,女子便如红粉骷髅一般,是无美丑之分的。”夜魅惊讶道:“当真么?在方丈大师眼中,小女子便与骷髅骸骨无异?”妙法方丈微微一笑,也不回答。夜魅笑道:“那可太糟了,幸好天下的和尚不多。” 待众人行过礼,妙法方丈双手合十,道:“昔日老衲曾有幸与贵教方教主有过一面之缘,掐指一算,距今已有四十六年。这些年来,老衲碌碌无为,可方教主却早已声名鹊起,成为当世闻名的英雄豪杰。前几日接到名帖,听说他将登门来访,老衲既是欢喜,又是诚惶,不知是何事劳动方教主的大驾?” 听闻此言,明教众人神色忽然凝重起来。毒手脸上更是显露愤慨之色,沉声道:“各位都是大有身份之人,出了什么事难道自己不清楚么?何必要在这里遮遮掩掩,故作忸怩之态?” 段智祥与五僧均是愕然,妙法方丈缓缓道:“老衲愚钝的紧,怕是不大明白毒手护法的意思,还请明示。” 毒手冷笑一声,正要应答,却被罗广胜拦住了。罗广胜对妙法方丈道:“毒手心直口快,并非有意得罪,还请前辈勿要放在心上。”妙法方丈道:“罗左使言重了。”罗广胜叹了口气,道:“不过,方丈大师当真……当真不知?”妙法方丈摇头道:“当真不知。”罗广胜与其余明教众人交换眼色,脸上闪现踌躇之色,随即咬牙道:“实不相瞒,这次大伙儿来拜寺,是为了向妙法方丈讨个说法。”他虽然言语依然客气,但其中问罪之意已显露无疑。 妙法方丈道:“那可就奇了。老衲已有三十年未曾踏出天龙寺一步,不知如何冒犯了明教诸位英豪?” 铁羽向罗广胜与周齐道:“二位圣使,天龙寺的大师们乃当世高僧,哪个不是明事理,辩是非之人?咱们也不必有太多顾虑,就与他直说了吧。”周齐点头道:“不错。若总是闪烁其词,反而显得我们不够爽快了。” 罗广胜道:“此言倒是不虚。”他深吸一口气,对妙法方丈道:“不知方丈大师可曾听说过鄙教的‘暗潮’护法?”妙法方丈道:“暗潮护法精通‘弱水神指’与‘冥幻绵掌’两门神功,十余年前便已成名于武林,老衲也早有耳闻。”段智祥心中一动,想道:“妙法方丈虽然常年在寺内坐修枯禅,但对于江湖上的事情却一直很上心,可比我有见识多了。” 周齐道:“方丈大师果然见多识广。这‘弱水神指’与‘冥幻神掌’乃暗潮护法家中单脉相传的绝技……唉,只可惜,如今已彻底失传了。” 妙法方丈讶异道:“这是为何?莫非暗潮护法横遭不测了么?” 罗广胜叹了口气,道:“一月之前,暗潮护法在建康府不幸遇害身亡了。”天龙寺众僧默然,随即双手合十,念道:“我佛慈悲。”毒手冷冷道:“罗左使,以我二哥的武功,一般的好手怎能伤他一根毫毛?这个害他性命的奸贼,可是大有来头。” 罗广胜苦笑着对他道:“姚兄弟,一切尚未明了,别急着下定论,冤枉了好人。”毒手眼圈有些泛红,咬牙道:“一切尚未明了?二哥遗体上的伤大伙儿都见过了……嘿嘿……杀人于无形,好一个苍山朴剑啊!”听闻此言,天龙寺众人都是心头大震,了空,了定,与了尘三僧更是脱口道:“朴剑剑气?” 段智祥心思如电,霎那间就明白了为何之前名帖上只说是“二圣三王前来拜寺”,为何毒手护法始终满含敌意,为何明教众人面上隐含悲痛之色,但同时更多的疑惑也纷沓而至。 妙法方丈道:“恕老衲冒昧地说一句,这其中只怕有什么误会。”毒手摇头“嘿嘿”冷笑,罗广胜抱拳道:“还请方丈大师指点。”妙法方丈长叹一声,道:“实不相瞒,其实本寺目前无人能真正练出无形剑气。” 夜魅莞尔一笑,道:“大师也不行?”妙法方丈摇头道:“绝不能练成。”夜魅道:“早就听说苍山朴剑是大理段氏的绝学,却没想到原来是这般’绝’法,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妙法方丈道:“练成二字,当真是谈何容易?”他顿了顿,接着道:“旁人不知,练这苍山朴剑共有三大关,分别为学剑招、悟剑意、聚剑气。剑招最为好学,资质平常之人,不到三年就能练熟了。当年先祖创下这套剑法,也有让百姓学来强健体魄,防身自卫的意思······” “······然而要想领悟剑意,非资质绝顶者不可。老衲三岁练剑,日日不歇,却也到三十多岁,才真正达到出招不拘泥于形的境界。至于最后一关聚剑气,更是难于登天,说是仙人的武学也毫不为过。我瞧女施主的玄功已练到极为高深的境界,想必明白凡是天下高明武学均需已内力为本的道理。这苍山朴剑的大成之境,乃是要修炼者将一身无比磅礴的真气凝聚一线,最后射出体外,化为无形剑气。其锋利程度,可轻易斩断百炼之铁。并非老衲故弄玄虚,实在是这最后一境所需内力之高,所耗精力之巨,已是难以想象。依老衲愚见,当世已经无人能将这门功夫练至圆满大成了。” 说罢,妙法方丈抚了抚袖子,忽地手腕一抬,食指点出,只听“噗”地一声轻响,距他半丈开外的一根木柱上冒起一阵白气。众人凝神看去,看见那木柱上留了一个圆孔,像是常人拇指尖那般大小。 “老衲功力浅薄,时至今日,尚凝不成真正剑气。不然,这根大柱就被刺穿了。”妙法方丈放下手,淡淡道。 见此情景,明教众人均是心中一凛。妙法方丈这般不见声色地运转内力,在半丈外的硬木上刺出痕迹,已经十分惊人。若真的练出无形剑气,不知到底是如何恐怖模样了。 这时,毒手额上微微冒汗,想起之前段智祥与自己交手时,指尖也有真气涌出,心想:本以为他使得是一门精妙的指法,却不想竟是那苍山朴剑未到大成的缘故。嘿嘿,这厮年纪轻轻,居然也有这般修为么?” 妙法方丈露这一手本事,本来就有震慑群魔的意思,见明教众人皆不开口,他缓缓道:“况且只有修炼本寺‘平琅内经’的高手,才能自如运行朴剑剑气的心法,否则任凭你本事再高,仍然不能聚气成剑。” 罗广胜道:“方丈大师的意思是,能使朴剑剑气者,必通‘平琅内经’?” 妙法方丈点头道:“不错。‘平琅内经’乃我大理段氏不传之秘。过去十几年里,唯一一本真经一直由我贴身携带,从未让外人见过。” 明教众人都明白了妙法方丈的意思。既然‘平琅内经’从未外传,而天龙寺的僧人又皆神功未成,那显然暗潮护法并非真的死于朴剑剑气之下。 铁羽朗声道:“妙法方丈德高望重,说的话自然不会有假。只不过事关重大,其中的是非曲折,还需深究才是。”毒手道:“不错。明教’四王’一向情同手足。倘若不能将凶手绳之以法,怎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二哥?” 夜魅忽然道:“小女子有一事不解,还望方丈大师指点。”妙法方丈道:“不敢。”夜魅问道:“大师刚才说‘平琅内经’是从不外传,请问这个‘从不外传’具体是什么意思?”妙法方丈道:“只传我段氏门下的男丁。” 夜魅嫣然一笑,转向段智祥,又问道:“听闻段掌门有一位结拜兄弟?”段智祥不明其意,照实答道:“正是。”夜魅道:“那按照规矩,他是不能修炼‘平琅内经’的了?”段智祥点头道:“他是与我结拜的异姓兄弟,既然不姓段,那就自然不能。”夜魅笑吟吟地转过头对毒手道:“我早说过是你想差啦。”毒手“哼”了一声,道:“你不用护着那人,他肯定脱不了干系。” 段智祥神色微变,问道:“难道我那位义弟也牵扯其中么?”夜魅望向段智祥,反问道:“请问段掌门的那位义弟在皇城中么?”段智祥微微一怔,道:“他有要事在外,离开大理已有半年。” 明教众人互相对视一眼,铁羽道:“这件事本身便颇为蹊跷。三妹,你记得最清楚,就将事情的始末说出来让段掌门与几位大师听听吧。”夜魅应了一声,看向段智祥,笑道:“这可要大费一番口舌啦!段掌门,待会儿怕是还要问你讨几口茶水吃。” 此刻,殿内的烛光明亮,映在她如玉般的娇颜上,衬得两颊生出粉晕。那一对柳叶眉拉得长长的,几乎就要埋进如云般的青鬓中去;下面一双星光璀璨的凤眸含羞带媚,左边眼角下半寸处,不偏不倚有着一颗小小的黑色泪痣,更添绰约风情;一方秀美琼鼻如月似钩,上面的肌肤白腻,散发着柔和的温润光芒;两片丹唇掩着皓齿,嘴角微微扬起,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直叫人心头大颤,仿佛多看一眼便要着了魔。 段智祥身居皇位多年,一直专心于朝政。他不好女色,与皇后向来也是相敬如宾,全然不知男女间的那种恩爱甜蜜为何物。但今日见到如此天生尤物,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不禁暗自感叹:“前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杨玉环集三千宠爱在一身‘为鉴,可见这类绝色女子一向为贤君圣主之大敌,只是……只是她生的如此美貌,天下又有谁能不动心?天子固然尊贵,但终究是凡体肉胎,和一般百姓其实无异。我那义弟曾说好皇帝便要割舍七情六欲,也并非全无道理。” 天南之险(六) 夜魅扫视众人,用娇柔的声音缓缓道:“最近几年,大家伙都忙得很。二位圣使忙着在建州,台州和福州传教,救济难民……咦,段掌门你不信么?是了,在你心里,我们都是一众魔头,又怎么会做这等好事?” 段智祥被她点破心思,顿时觉得有些窘迫,但面色依旧如常,淡淡道:“夜魅女王说笑了。” 罗广胜微微一笑,道:“我教一向致力于帮百姓申怨平反,惩治贪官污吏,是以常常与朝廷冲突,更因此与宋庭结下世仇,被其称为‘魔教’。在中土传教活动时,我教中人为了低调行事,有时不得不昼伏夜出,让人觉得行踪诡异。久而久之,世人难免对我教产生一些误解。” 夜魅道:“我们江湖儿女过的是快意恩仇的日子,做事只求自己问心无愧。倘若总是看不开一个‘名’字,如何谈的上真的潇洒如意?”明教众人皆道:“不错!” 夜魅一双凤眸微微一向上一挑,笑道:“何况做个女魔头也没什么不好的,总比那些矫揉造作,虚情假意的女子活的快活多了。对了……刚刚说到哪了?……嗯,二位圣使忙着传教,而我们‘四王’则分头在西域和中原收拾一些为非作歹的小门派。为了叫大家每年能一起见上一面,我们便私下里相约每个七月十五在秦淮河畔喝酒赏月。” 周齐道:“是啊!每次七月十五一过,我这落魄秀才就越发落魄啦!” 夜魅咯咯笑道:“好啦,周右使!你可别老是哭穷,又不是每次都要你请客。至于你的银子花到哪里去了,大伙儿都知道。‘醉月阁’的小桃红名头大的很呀,人称‘秦淮河十二明珠之一’,周右使好像和她很熟?” 周齐的脸更红了,嗫声道:“落魄秀才怎能不与人谈论风花雪月?”夜魅道:“男欢女爱,本是天下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周右使大可不必如此窘迫。” 段智祥见众位‘了’字辈高僧脸上都略显尴尬之色,清咳一声,道:“还请夜魅女王接着说下去。” 夜魅用素手轻轻拍了下玉额,道:“真是对不住!竟忘了还有段掌门这样的正人君子在呢!”她掩嘴偷笑两声,接着道:“我们虽然都是俗人,但也喜欢清静。当夜,罗左使看中了河畔的一个幽静小雅亭,大伙儿也觉得不错,便点了些酒菜,一道坐在亭中赏月。”她忽然叹了口气,俏脸上浮起一丝黯然,道:“那时……那时,二哥还在。不久之前,他刚在西域大胜金刚门的三位高手,正意气风发,跟我们吹嘘自己的‘弱水七指’与‘冥幻神掌’是如何了得。” 铁羽点头道:“不错。那天咱们点了三壶梅子酒,两坛猴儿酒。二弟说到他用‘弱水神指’破了金刚门大和尚的‘大力金刚指’的时候,面带得色,连连自饮了三大碗烈酒。” 夜魅接口道:“二哥饮酒如饮水,三大碗烈酒下肚,他面不红,心不跳,说道:‘大家都说天下武功出少林,这句话是多多少少不错的。正如昔日火工头陀偷学少林绝技,被逐出寺,遂在西域创下金刚门,像他们的‘大力金刚指’,‘大力金刚拳’,‘大力金刚掌’等都传自少林的七十二绝技。不过,只怕火工头陀学得还不全,所以他的那些后人都脓包得很。我和金刚门的大和尚们以指对指,以掌对掌,尚未出全力,他们就已抵受不住,落荒而逃了。曾几何时,少林是中原武学的泰山北斗。但自从少林封山以来,真正的威震天下的少林七十二绝技就已销声匿迹。如今提到少林,江湖中只怕再也无人心存敬畏。’” 妙法方丈双手合十,道:“少林寺与我天龙寺一向交好,时常互遣高僧交流佛法心得。几十年前,经由火工头陀一乱,少林元气大伤,又因处于动乱之地,便就此封山。如今,江湖上早已无少林派的高僧走动,自然有人就渐渐淡忘了七十二绝技的威名。五年前,少林寺的天灵禅师曾亲自到访天龙寺,与老衲一道商讨佛法,切磋武功。天灵禅师不仅佛法高深,一套般若掌法也已登峰造极。” 罗广胜点头道:“少林派方丈天鸣大师与天灵大师都是武学上的大宗师。据说天鸣大师已练成绝学‘洗髓经’,一身内力已当世罕见。”夜魅道:“当真么?小女子倒想与他一争高下。”罗广胜道:“那也容易,下次陪三妹去少室山走一趟就成了。” 夜魅笑了笑,接着道:“当时听了二哥说的话,周右使便问道:‘那老兄觉得自己的‘弱水七指’在天下指法中能排第几呢?’二哥微微思索,道:‘能排上第三。”我们几人都有些惊讶,铁羽大哥道:‘二弟一向自傲,这次居然甘居第三,真是叫我万万没料到。’二哥哈哈大笑,道:‘人贵有自知之明,若一味自大,岂不是让人家笑话?况且我也并非妄自菲薄。我这家传的‘弱水七指‘虽然威力奇大,变幻无穷,但与仙音岛的‘万重指’和药王谷的‘华佗金针’相比,依旧是逊色了几分。’” 听到这里,段智祥心中暗暗点头,想道:“不错。‘万重指’声名远播,当年桃花仙子力克中原三大高手,用的就是这门神妙指法。至于那‘华佗金针’么······” 正当他在转念头时,夜魅接着道:“二哥说:‘天下指法,应推药王谷的‘华佗金针’为首,然后是仙音岛的‘万重指’,接下来才是我家传的‘弱水七指’。’这时,铁羽大哥问道:‘何以见得‘华佗金针’便能压过‘万重指’一头?’” “听见铁羽大哥这么问,二哥答道:‘若只论克敌的威力,‘华佗金针’与‘万重指’平分秋色,各有风骚。然而那‘华佗金针’原本是一门超凡的疗伤指法,比起杀人,救人的本领更高。它对治疗内伤独有一套,甚至有医死人,肉白骨的神效。咱们习武之人,常年在江湖上走动,身上多多少少带点伤。若是寻常的外伤,刀剑之伤,那还有什么金创药可治,也就算了。但要是不走运,受了严重的内伤,那便是轻则武功全失,重则小命不保。’罗左使道:‘武功全失?那可比杀了我还难受。’二哥笑道:‘照啊!像罗左使这般声名远扬,风口浪尖般的人物,若是失了一身绝顶武功,岂不是要被昔日的仇家追得如丧家之犬一般?’我们大伙儿都哈哈大笑。二哥又道:‘大家想想,不管受了多重的内伤,都可以用‘华佗金针’的指力打通经脉,得以痊愈,这样的好处,有谁不心动?’” 几十年前,百草真人陆务观依靠十步杀一人的太白神剑震惊中原。之后他避世隐居于西域药王谷,救死扶伤,悬壶济世,又渐渐以医术闻名。有一回,青城派掌门清虚子受一邪派高手暗算,心脉受损,原本是必死无疑,但竟被百草真人以‘华佗金针’救了回来。不到一年功夫,清虚子身子痊愈,于生死间走了一遭,对“虚无”二字感悟更深,武功不退反进。 也曾有仇家上药王谷找麻烦,结果百草真人连剑都未拔,只用了一根手指,就至其于死地。正是江湖上流传的:“一指救命,一指杀人;是生是死,皆在他一念之间。”这些轶闻段智祥倒也知道。 夜魅声音又娇又柔,虽然轻轻的,但吐字清晰,极为悦耳,让人恨不得就一直这么听她滔滔讲下去。她接着道:“我们大伙儿听了二哥的一通分析,的确觉得‘华佗金针’有独到之处。不过二哥把自己排第三,显然是在少林派的种种高深指法之上了。罗左使问道:‘那依暗潮兄弟所见,如少林七十二绝技中的‘无相劫指’,‘拈花指’,和‘摩柯指’都不如你的家传绝学了?’二哥沉吟片刻,道:‘关于这些少林绝技,大家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实,至于到底有多精妙,谁也不晓得。不过话说回来,若到了真正下场比拼的时候,这些排名又不见的有什么用了,一切都是事在人为,从没有什么百战百胜的功夫……’” “这时候,忽然听闻水畔响起一记喝彩,随即传出一阵吟唱之声:‘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大家纷纷转头望去,只见淡淡的银色月光下,随波漂来一叶小舟,一名白袍男子侧卧于船头,怀抱一支玉箫,正朝我们微笑。那艘小船又长又窄,船板色泽斑驳,乌篷也已老旧,显得颇为简陋。那男子虽然衣饰并不华贵,整个人却打理得十分干净整洁,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便有一股翩翩洒脱之气。” 天南之险(七) 听到这里,段智祥心中一震:“是我义弟来啦!”眼前顿时浮现出一个白衫少年的背影。 “四弟脾气不大好,见有人打搅了我们众魔头的畅谈,心生不悦,道:‘哪来的酒客醉鬼,打搅了大爷们的好兴致!’那白袍男子伸手扬了扬放在身边的铜色茶壶,惊奇道:‘奇怪!饮酒之人怎么反而说饮茶之人醉了?’那时,我却在思量他所吟唱的几句诗词:‘琴声到底从何而来?若说是发自琴,为何将它放入琴匣之中,却不闻声响?若说是发自于指,为何人的手上却不闻琴声?’”说到这里,夜魅微笑着看向妙法方丈,似乎不是自问,反而是向他询问。 妙法方丈双手合十,低眉道:“阿弥陀佛。女施主的疑惑,的确可以用佛法来解。在《楞严经》中,有一段对‘清与浊’的阐发:‘譬如清水,清洁本然,即彼尘土灰沙之伦,本质留碍,二体法尔,性不相循。有世间人取彼土尘,投于净水,土失留碍,水亡清洁,容貌汩然,名之为浊。’由此可见,单单是尘土灰沙,并不能被称之为‘浊’。‘浊’是尘土和清水共同作用而成。佛法讲究‘因缘’,认为一切都是因缘和合而成,因此,天下万物,只有彼此之间发生了联系,才得以存在。正如琴瑟,箜篌与琵琶这类乐器,虽有妙音,但若没有妙指拨动,始终无法发出声响。” 夜魅赞许着点头道:“方丈大师佛法高深,果然一语中的。小女子虽然不如您这般了得,但好歹也算是秀外慧中,嘻嘻,很快便猜到那白袍男子的用意。二哥刚说到‘事在人为,没有百战百胜的功夫’,那白袍男子便引用苏大胡子的一首《琴诗》,显然是将武功招式比作琴,将使用之人比作指,意思便是,若学武之人无出类拔萃的大智慧,再上层的武功也无法发挥出应有的威力。” “待想清楚后,我们众人不禁相视几眼,均是心生警觉。这白袍男子能接上二哥的话头,说明一直身在暗处,将大伙儿说的都听见了。以我们几人的功夫,本可将方圆十几丈内的风吹草动听得清清楚楚,却偏偏没能发觉他的踪迹,可见这白袍男子的武功极为了得。” “因为不知来人是敌是友,大家都暗暗凝神防备。二哥生性豪爽,高声道:‘好朋友的这几句诗辞很对在下的胃口,不如来共饮几碗烈酒如何?’白袍男子笑道:‘在下不请自来,理应自罚三杯才是!’二哥道:‘何必客气?’说话间,将一只盛满酒水的酒筹朝他抛了过去。就在这时,白袍男子右手攸地虚空一探,如龙汲水,竟将筹中酒水尽数吸起。随即微微仰头,而那道如银柱般的酒水正好落入他口中。白袍男子一饮而尽,闭着眼深深吸了口气,微笑道:‘不错!这古井贡酒已酿有十年之久。’同时长袖一挥,真气撞上尚在空中的酒筹,将其送回了二哥手中。” “他露的这么一手,可比什么隔空取物更为高明。这种武功,是叫‘控鹤功’吧?听说早就失传啦。他年纪轻轻,就能将功夫练得如此出神,真是叫人佩服的紧。”说到这里,夜魅的眼中忽然闪过一道莫名的光芒。 毒手“嘿嘿”冷笑两声,道:“果然俗话说得没错,‘妞儿爱俏’,你见那小白脸长得好看,便处处给他说好话了。”夜魅眼中的异样一闪而逝,又回到了原来的神态,娇笑道:“四弟,你这话可不对了。天下俊俏的男子数不胜数,姐姐怎么会单单把他放在心上?”未等毒手回答,一旁的铁羽轻咳一声,道:“三妹,你可别跑题太远了。”夜魅道:“我晓得。但总是有人出声打断,可叫人家没法说下去了。”左圣使罗广胜笑道:“夜魅女王尽管放心讲下去,我罗某人保你耳边清净。”说着目光看向毒手。毒手“哼”了一声,道:“全听罗左使吩咐便是。” 夜魅得意一笑,继续说起那晚的发生的事:“当时大家都已看出那白袍男子大有来头。罗左使起身道:‘恕在下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是有贵客来访!敢问阁下尊姓大名?’白袍男子摇头道:‘哪里称得上什么贵客?在下免贵姓林,是大理人氏。’闻言,我不禁微微一愣,心道:‘说起大理,想到的武学大家只有段氏弟子,却不曾听说还有一位姓林的高手。’这时,周右使仿佛想起了什么,道:‘阁下莫非就是那位声名远扬的大理潇侯?’林公子微微一笑,道:‘什么大理潇侯?这里只有一个身着素衣,饮茶赏月的江湖俗人。’” 段智祥道:“听夜魅女王所述,此人的确是我义弟无疑。”夜魅柳眉一挑,笑问道:“哦?我还没说他的相貌呢,段掌门就如此肯定么?要知道如今江湖上欺世盗名,沽名钓誉之辈数不胜数。”段智祥摇头道:“身份可替,相貌亦可易,但我那义弟一身弘雅潇洒之气浑然天成,是旁人学不来的。”夜魅嫣然一笑,点头道:“段掌门言之有理,人生在世,除了长相容貌之外,本应有其他独特之处。”段智祥转头对落魄秀才周齐道:“周右使仅凭只言片语便猜出我义弟的身份,果然心思缜密。” 周齐双手一摆,道:“段掌门谬赞了,其实在下与林侯爷神交已久。” 他回忆片刻,随即道:“当年贵国出兵镇服黑衣大食,有一名姓林的小将以一杆穿云枪在阵前挑落敌方三员大将,当真宛若吕布复生,关公在世,有千军之中取人首级之能。我一向佩服这等沙场猛将,于是就暗暗将他的名头记在心上。我又细细打听,发现这位林将军竟是大理皇帝的结拜兄弟,后来更是加官晋爵,被封为‘潇侯’。” 说到这儿,周齐脸上醉意全消,眼中闪动精芒,道:“听说这位林侯爷偏爱江湖风月,也是一名性情中人。就如稼轩居士辛幼安,战场上奋勇杀敌,战场下剑走天涯,当真是令人羡慕敬仰的厉害人物。” 稼轩居士辛弃疾乃大宋抗金英雄,一生波澜壮阔,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诗句。因为他出生草莽,所以江湖人士大都对他感到亲切,同时也极为佩服他身上那种燕赵奇士的侠义之气。 这时,毒手不以为然道:“我看那家伙武功也就稀松平常,怎能和辛大人相提并论?” 夜魅问道:“那一手‘控鹤功’你会么?”毒手沉默片刻,道:“不会。”夜魅宛然一笑,道:“糟糕!我教大名鼎鼎的毒手护法,武功竟然比稀松平常还稀松平常。”毒手面上不愉,但心知与她斗嘴,不可取胜,便只得当作没听见一般,扭过头去。 夜魅眯了眯眼,道:“当时除了周右使,大家都没听过‘林侯爷’的名头。二哥见他生性潇洒,气度不凡,便有心与他结交,朗声道:‘夜色如水,月明风清。如此良辰美景,林兄来与我们一道喝上几杯好酒如何?’林公子坐直身子,道:‘有何不可?只不过单单饮这佳酿,似乎也有些乏味。’话音刚落,募然间听到‘叮’地一记沉声,只见桌上一只盛满酒水的青色酒筹毫无征兆地弹了起来。” “林公子伸手虚空一抚,那酒筹便徐徐朝二哥飞去。他微笑道:‘久闻‘河间关家’的‘弱水七指’乃指中一绝,不知今日能否让在下见识一二呢?’说话间,他将手拢入袖中,而那酒筹却好似受到一股无形之力拨动,开始滴溜溜地转动。罗左使不禁呼道:‘好功夫!袖中指力,无形无相,这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的’无相劫指‘!’闻言大家心中都是一凛,二哥却豪爽大笑,道:‘林兄一上来就给我敬酒,这怎么好意思?’他食指与中指朝着酒筹接连点出,快如闪电,真气自指尖喷涌而出,正是家传绝学‘弱水七指’。那只酒筹被夹在两股力间,悬在空中不住打转,却不洒出一滴酒水,可见二人用的都是极柔之力。” “两人借着敬酒的名头比试指法、内功,彼此之间其实没有敌意。况且指力均是对杯不对人,显得极为客气。这么一来,我们剩下几人都放下心来,津津有味地看起了热闹。过得半柱香功夫,酒筹转得越来越疾,同时一点一点地向二哥移去。在此关头,二哥缓缓站起身,双袖鼓动,立即止住颓势,但我们大伙儿都知道,论内力,还是林公子胜了一筹。” “因为林公子坐于浮舟之上,宛若无根之萍,根本无从借力。而二哥却是脚踏实地,使出十分力气,这才与他打成平手。二哥心知如此下去,必然讨不了好,于是双腕一抖,十指如弹拨琵琶,用巧劲将酒筹拨得偏了,从侧面猛地朝对方滑去,口中呼道:‘林兄,小心了!’” “林公子道:‘来的好!’紧接着长袖一卷,只听‘咚,咚,咚’三声,酒筹连受三记‘无相劫指’指力,在空中绕了个圈子,向二哥飞了回去。正当二哥要再次出指之际,奇变攸生,那只酒筹竟然又转了个弯,离奇地落到了林公子手中。林公子将酒筹举到唇边,冲我们笑了笑,接着对二哥道:‘弱水七指果然了得,关兄,这杯酒是我敬你的。’说着仰头一饮而尽。” “一阵夜风拂过,林公子的长袖忽地翩然而碎。在月色下,仿佛有无数银蝶在随风飘舞。见到此景,我们这才心中了然:‘原来他最后的三记最为厉害的指力还未到真正无形无相的境界,所以劲力外泄,震碎到了自己的衣袖。’二哥伸手一抹额上的汗珠,举碗深深饮了一口,哈哈笑道:‘林兄内功深厚,就算这门指法尚未练到炉火纯青,在下也毫无取胜的把握。’” “林公子道:‘少林七十二绝技乃少林立派之本,每一门都博大精深。就拿这门‘无相劫指’来讲,若想练到上乘,不仅需要极高的悟性与极强的毅力,还需以相应的佛法禅功相辅。在下佛法修为尚浅,还不能领悟‘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的道理。而心境未到,武学上的最后那一道坎自然也迈不过去。’他顿了顿,接着道:‘昔日火工头陀偷师‘金刚指’等绝技,只不过是学了招式用法,并没有真正领悟高僧的那份心境,日后自然被‘武学障’所限,难以突破。’” “当时我心中好奇,问道:‘少林七十二绝技乃少林不传之秘,林公子莫非也是和火工头陀一般,去藏经阁自行借阅了么?’林公子道:‘姑娘误会了,这门‘无相劫指’是天鸣方丈相传于在下,并非在下偷学而来。’他目蕴笑意地看向我,在‘偷学’二字上加重了音调。” 段智祥不禁莞尔一笑,道:“此事不假,我那义弟数年前替少林解除一场大患,所以才令天鸣方丈以绝技相传。” 夜魅道:“原来林公子是如此年轻有为,倒是小女子太过于孤陋寡闻了。”她双眸弯成月牙,轻笑了两声,接着道:“当时大家都看出林公子年纪虽轻,但身负多门上乘武学,内功修为相比于我们几人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禁心中既是惊奇,又是佩服。我们江湖中人相交,往往只凭一时喜好,倘若性情相和,便可义无反顾地深交一场。二哥与林公子切磋一场后,更是无了拘谨。林公子喜爱二哥的豪迈不羁,二哥敬服林公子的博学多识,两人相互敬酒,搅起气氛,一时间大家酒筹交错,相谈甚欢。” “酒过三巡,林公子忽道:‘关兄,你深吸一口气试试,是否‘神藏穴’隐隐作痛?’二哥神情一滞,长长一吸,却猛地从中停顿,脸上肌肉颤动,显然已非‘隐隐作痛’而已。林公子又道:‘如不出我所料,你肋下‘日月穴’已有些泛红。’二哥赶忙掀起袍子,果然见到‘日月穴’上变了颜色,竟有些红得发紫。林公子见了,微微皱眉,道:‘嗯,居然比我想的还要糟些......’” “林公子话音未落,四弟与我便双双向他扑去。我以为他给二哥下了毒,便想尽快制住他,逼他拿出解药,所以出手就是最厉害的擒拿之术。而四弟也是一样,一记‘腐魂诛心掌’已不留余力。林公子反应极速,双掌推出,到空中随即变作爪,好似漫不经心地一左一右探出,实际在十指间却隐藏着数十种变化。我们以快打快,眨眼间便拆了五六招,胜负不分。” “这时,二哥朗声道:‘三妹,四弟,且慢!这和林兄没有关系。’闻言,我与四弟攻势顿缓,见林公子没有还手之意,便将信将疑地停了手。二哥向林公子抱拳道:‘多谢林兄指点,否则我还蒙在鼓里,连自己丢了命也不知道,死了也只能做一个糊涂鬼。’林公子道:‘关兄客气了!若不是刚与你比拼内力,小弟也不知你身子有恙。’二哥抬手一锤桌子,仰头笑道:‘金刚门的秃驴真不是好东西,竟然这么暗算老子!’” “听了二哥的话,大家才明白过来,原来虽然他表面大胜金刚门的一众高手,但却暗地里给别人做了手脚,刚刚和林公子切磋武功,是将体内的暗伤激发出来了。林公子道:‘自火工头陀之后,金刚门又出了一位颇有悟性的高手,将阴柔暗劲附于至阳至刚的‘金刚指’上。中招者一时难以察觉,但自此每运一次内力,暗伤被加深一分,到最后势必伤及经脉,无法补救。’” “看二哥‘神藏穴’与‘日月穴’的反应,大家均知林公子所言不虚,神色逐渐凝重起来。二哥脸上带着懊恼之色,道:‘本以为是胜了那些大和尚,却不想他们还有这么一记厉害的后手!这么一来,也不知是谁输谁赢了。’罗左使与周右使对视一眼,随即冲林公子拱手道:‘林公子慧眼如炬,深明原委,只是不知可有什么医治之法?’林公子道:‘关兄伤势当然还未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至于治疗之法,据我所知就有两种。第一种关兄早已提及,就是以药王谷的‘华佗金针’打通经脉。不过药王谷远在遥遥西域,距此地何止千里,倘若关兄前去求医,难免历经车马劳顿,浪费好大一些功夫。’罗左使点头道:‘不错,那请问阁下,第二种医法是什么?’林公子微微一笑,道:‘第二种医法么,在下碰巧就会。’” “罗左使神色肃然,道:‘如此甚好!倘若林公子愿意出手为关兄弟治好内伤,我明教上下自然感恩戴德。以后倘若阁下有什么吩咐,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林公子闻言傲然一笑,给自己的酒筹满上酒水,随即一饮而尽,道:‘罗左使若是这么说,可就太看轻在下了。我林某人可不图谋这些。我愿意出手医治,只是因为倾佩关兄豪爽的脾气,可不是因为他的身份。’罗左使闻言,竖起大拇指,朗声道:‘好君子!好汉子!我江湖中人本该如此!’” “二哥长笑一声,拍了拍胸脯道:‘诸位都把我的这条小命看得太重啦!人终将难逃一死,只是早晚之事。倘若能在这世上潇潇洒洒走一遭,活够了滋味,就算歇了气,也是死得其所。’林公子剑眉微挑,嘴角含笑,问道:‘哦?那关兄现在活够滋味了?’二哥抹了抹嘴,摇头道:‘那可还没有!至少得去金刚门找回场子才行!’大家都点头称是。林公子笑了笑,道:‘既然这样,那可得抓紧给关兄治伤才是。’他顿了顿,接着道:‘依我所见,关兄的神藏穴与日月穴上分别被下了数股阴寒暗劲。神藏穴为足少阴肾经之穴,本就属于阴,如今更是雪上加霜。我便先从此穴下手,以缓伤势。’” “林公子双掌缓缓推出,在二哥背心半尺处停住,同时道:‘关兄放松精神,不可运气。’二哥依言微闭双眼,定神假寐。待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二哥原本红润的脸色渐渐转为青紫。又过了半个时辰,才由青紫转淡,最终恢复如常。此时,林公子已汗水淋漓,额上白雾蒸腾。他缓缓收回真气,道:‘关兄,你神藏穴的阴寒之力,我已给你拔除了三分。此事不可一蹴而就,每日消去三分,循序渐进,才是上策。’二哥抱拳道:‘林兄为我疗伤,耗费了不少真气,此乃救命之恩,当真无以为报。’林公子道:‘我可不愿做你的恩人,只是以后若有好酒,你可得分我一口。’” “大家都放声大笑,我指着一桌酒坛子,道:‘那林公子可算是找对人了!’正在说话间,平静的夜色里忽然传来几声清脆的‘咚、咚’琴声。这琴声好似近在身畔,但仔细一听,又觉得远在天边。显然是弹琴者内力深厚,虽然身在数里之外,但使出了类似‘千里传音’的功夫,将琴音送到我们耳边。我不禁心中一跳,想道:‘又是一个高手!’” “林公子淡淡一笑,从腰中抽出玉萧,放在唇边吹响。顿时,‘呜呜’箫声盘旋升空,与远处琴声相互交织,如同应答对话一般,遥相呼应。过得片刻,琴声停歇,林公子也放下玉箫,转头对二哥道:‘关兄,我本还想替你医治日月穴的病症,不过恐怕是不行了。我有约在身,不得不先行一步。明日戌时,城外半山寺再会,不见不散!’说罢,他朝我们一一抱拳,道:‘告辞!’话音刚落,他足尖一点,如白燕般轻灵地反身跃回舟上,随波而去了。” 说到这里,夜魅沉默片刻,目光望向段智祥与妙法方丈等人,轻叹一声,缓缓道:“次日,二哥带了数坛好酒,孤身前去赴约,却久久不归。待我们寻去半山寺时,不见林公子的踪影,却发现二哥瘫倒在地,早已咽气了。” 虽早有预料,但段智祥等人均是心头大震。尽管他们从未与暗潮谋面,但听过了夜魅的描述,心中都对这个豪爽的汉子颇有好感。如此不明不白的横死,实在是太过凄惨了一些。段智祥低头不语,心道:“显然林贤弟不会无故加害于暗潮护法,真凶定然另有他人。只不过现在他被牵扯其中,身上的嫌疑是难以洗清了。” 这时,妙法方丈双手合十,低眉道:“阿弥陀佛。贵教暗潮护法为人爽朗,性情直率,不失为一名江湖豪客。听闻他惨遭奸人所害,老衲心中也感到十分惋惜。我佛门弟子虽然禁嗔,禁恨,却不妨碍惩恶扬善,降妖伏魔。诸位在追查真凶时,如有我天龙寺能帮上忙的地方,我们自然是不会推辞。倘若万般不幸,凶手当真出自我天龙寺,那老衲亦不会隐瞒包庇,定给诸位一个公道。” 妙法方丈接着道:“说到追查真凶,当然不能凭空猜测,还得从线索入手。如老衲所记不错,毒手护法之前曾说暗潮护法是毙命于无形剑气之下?” 罗广胜点了点头,道:“不错。”他微微沉吟,接着道:“天下化内力为虚劲伤人的功夫其实不少,但要说真正能凝成锋利剑气的,却也只有两门罢了。” “当年威震四方太白神剑就是其中之一。之所以称之为‘十步杀一人’,便是因为以内力在剑上催生的致命剑气可激射数丈之远,几乎在十步之外就可取人性命。然而百草真人归隐西域药王谷已久,与我明教又无恩怨瓜葛,于情于理都不会对暗潮护法痛下杀手。至于另外一门化内力为剑气的武学,则是贵寺的苍山朴剑了。当时林公子与暗潮护法相约于半山寺会面,事后却销声匿迹,不见踪影。虽然叫人难以置信,但显然他身上的嫌疑不小。” 妙法方丈低头沉默良久,缓缓道:“若贵教暗潮护法的确是死于无形剑气,那凶手绝不会是林侯爷。” 之前他说过苍山朴剑与平琅内经乃是大理段氏不传之秘,林公子并未修习。这一点倒颇为可信,一来林公子虽是段智祥的结拜兄弟,但终究不是段氏血脉,不能修炼段氏武学;二来林公子武功虽高,内力虽强,却也不见得能真正比过妙法方丈。既然妙法方丈尚未练成朴剑剑气,那林公子就算修炼这门功夫,境界也不会比妙法方丈更深。 这时,毒手忽然问道:“会不会是咱们看走了眼,二哥遗体上的伤痕并非是无形剑气所致?”他始终认定杀人凶手就是那林侯爷。 妙法方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各位不妨将具体的情形说出来,好让老衲等一同参详。” 明教右使周齐点头道:“这也是应该,那就由在下细细道来吧。” 妙法方丈轻轻一拂袖,正色道:“周右使请讲。” 周齐道:“众所周知,寻常刀剑的外伤会让人流血不止,若是被刺中喉口这类要害部位,则鲜血喷出,几乎霎那间就会毙命。之前我等检查暗潮护法的遗体,发现全身上下有数十道狭长的伤口,致命的一道乃是在咽喉之处。但奇怪的是,暗潮护法死前出血甚少。尤其是咽喉部位的伤口,附近虽然血迹斑斑,却无鲜血喷涌而出的迹象。” “当时见到这般情景,我顿时就想到‘无形剑气’四个字。以前教主与我等探讨武学时曾说过,无形剑气破肤入体时,其真气凝而不散。虽然斩断了经脉血肉,但鲜血被这股真气压制,不易快速喷出。这么一来,暗潮护法身上的怪象就说的通了。在他与凶手打斗之时,伤口受真气所压制,并未大量流血;而等他死后,体内气血停止运转,虽然对方在体内留下的真气渐渐消散,但最后也只有少许鲜血渗出。” 说到这一层,妙法方丈恍然,道:“我道诸位为何如此笃定,原来如此。”他神色肃然,过得片刻,点头道:“周右使所言不错,贵教暗潮护法的确受无形剑气所伤。唉,这可真是奇了。”此言一出,天龙寺众僧皆是默然不语,心中惊疑不定。 瞧见他们脸上的神情,夜魅忽地一声娇笑,道:“众位大师何苦烦恼?依我之见,解决此事甚为容易,只要请林公子出来问个话,不就成了?我们明教找他不着,难道你们也找他不着吗?” 她正说出了明教众人的心声。毒手立即附和道:“对啊,那姓林的呢?赶快让他出来吧!” 妙法方丈望向段智祥,道:“智祥,本不该耽误林侯爷在外为国事奔波,只不过我天龙寺的清名也非同小可。此间的要害关系,就看你如何安排了。” 段智祥躬身道:“方丈放心,若是今日就飞鸽传书,不出十天,林贤弟便可回到大理了。” 妙法方丈点头道:“那就好。”说罢,他转头对明教众人道:“既然贵教暗潮护法之死与我天龙寺有关,若不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老衲难免心中不安。不如请诸位屈尊在敝寺小住几日,待林侯爷归来,大家再一同商量此事。” 明教众人如罗广胜,周齐之辈并非是不讲道理之人,更不是什么鲁莽之徒。起初他们也许怀疑过的确是林公子,或是天龙寺中某人下的毒手。但与妙法方丈、段智祥等人相处下来,他们觉得对方举止正气,态度坦然,并非什么奸恶之辈,言语间也没有丝毫破绽,疑心不禁消除了大半。 罗广胜回头扫视己方众人一眼,见大家眼中都有赞许之意,但独有一旁的毒手“哼”了一声,道:“只怕这是一条缓兵之计吧。倘若那姓林的十天半月回不来怎么办?难道要我等一直住在这儿等他么?” 妙法方丈微微一笑,正当要出言应答之时,殿外从远及近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道:“妙法大师一向言出必行,毒手护法不必为此担心。”话音刚落,众人眼前一花,大雄宝殿外已巍然站了一名紫袍老者。那紫袍老者双眼炯炯有神,面孔方长白净,两髯苍苍,冲着妙法方丈等人一拱手,朗声道:“老夫明教教主方泰安,各位有礼了!” 玉面飞燕(一) 身披铠甲的士兵双目圆睁,口中“嗬”地一声用力向前递出手中的长枪。与此同时,分散在他身边的另外五士兵一齐挺枪刺出。六个亮闪闪的枪头指向中间被合围的一名年轻黄衫男子。 黄衫男子手无寸铁,却是一副风轻云淡之态。待六道寒光距他周身不到一尺之时,黄衫男子忽地轻轻一跃,随后迅猛下坠,双脚将枪头牢牢踩在地下。 士兵们都觉得眼前一花,随即感到手中沉重如山,等看清之后,不禁都呆了,不想己方六人的合力一击竟被对方轻松化为乌有。 这些士兵均是训练有素之人,在抽拉无果后,反应倒也不慢。他们立即撤了手中长枪,猱身向前疾扑。 黄衫男子两袖拂动,瞬间拳脚皆出。只听“啊哟”几声惊呼,接连着“碰碰”闷响,烟尘漫漫,六人无一不滚落在地。 “好!” 校台之上的魁梧将军拍案而起。他一边鼓掌喝彩,一边走下校场,笑容满面,声音洪亮道:“华老弟真是好本事!我这六人皆是军中操练已久的好手,没想到竟被你一下摆平了。”又转头对那六名军士问道:“你们可服了么?” 那六名军士全都脸色发青。他们往日在这枪阵上下了苦功夫,进退配合娴熟。刚才他们六人合击,已将对方的所有退路封住,本是万无一失的雷霆一击,但那黄衫男子却取巧得胜,他们心底当然觉得不服气。 见那六名军士都沉默不语,孟将军身后的一名副将淡淡道:“华兄弟武功的确不错,但他方才跳起将兵刃踩在脚下,似乎不是战场上的打法。” 那孟将军闻言问道:“孙副将是什么意思?” 孙副将深谙阵法变化,“六小枪阵”正是由他所创,在战场上颇具神效。但那黄衫男子以一人之力轻松破阵,算是当众给了他一记耳光。 见到对方好整以暇地站在场中,孙副将心想:“若不挫一挫他的风头,我日后在军中还有何威信可言?” 念及于此,他对孟将军道:“回将军的话,末将认为我军操练的各种枪阵,都是以蒙人的骑兵为假想敌手。但华兄弟刚才的破阵时,用的却是诡奇的江湖功夫,叫人猝不及防。若是能再来一回,大伙心里有了准备,想必结果又有不同。” 孟将军仰天大笑,随即朝那黄衫男子道:“华老弟,我手下的这些兵将都倔得很,要不你再露两手给他们瞧瞧?” 这黄衫男子正是从西域千里迢迢而来的华凌风。 二十年前,孟将军孟珙在华凌风的父亲华良山手下为兵。后来在“宝庆事变”中,权臣史弥远大肆清洗将门氏族,华良山与一干战将纷纷遭难,弄得家破人亡。孟将军受华良山的维护,逃过一劫。如今史弥远早已逝世,大宋官家立志中兴,为旧事沉冤昭雪,正是用人的大好时机。孟珙心念旧情,托人探访华凌风的下落,并写信与他立下襄阳之约。 虽然“襄阳之约”表面上是叙旧情,但其实孟珙是想给华凌风一个入军为将的契机。这一切华凌风心里也清楚,正如现在孟珙一再让自己显露身手,为的就是立威扬名。他自然不能辜负孟珙的一片好心,所以拱手道:“全凭大哥做主。小弟刚才以巧取胜,的确是江湖上的打法,上不得台面。” 孟将军捻须思忖片刻,道:“多年来,鞑虏笑我大宋南人身子积弱,不能骑射。然而事实的确如此,我军中马匹稀少,更鲜有矫健的骑手。我看什么平地搏斗也不用再比了,华老弟,不如请你展现一番马背上的功夫罢!” 那孙副将闻言,心中暗暗高兴。一般的江湖豪客虽然武艺高强,但骑马射箭的本领却有些差强人意了。于是他出声附和道:“孟将军说的不错。方才那场的胜负就此揭过,华兄弟若能当众一显高超的骑射之术,定能鼓舞士气,使我军军心大涨。” 孟珙知道华凌风是有真本事的,所以毫不犹豫,朝身边的亲卫道:“取我的弓来!” 不一会儿,两名亲卫抬来了一把黑漆漆的沉重铁弓。 孟将军将它拿在手里,抚摸着弓身,道:“此弓名为射日弓,由铁刀木镶入罕见的西域镔铁所制,重约一百二十五斤,非天生神力者拉它不得。” 华凌风见那射日弓黑中隐隐透着血色,通体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不禁感叹道:“好弓!真是好弓!” 孟将军“嘿”了一声,道:“当年我曾祖父请能工巧匠打造了这副天下罕见的神弓,为的是北上亲手射杀金国皇帝。可惜后来奸臣作祟,一味求和保身,北伐之举无奈作罢,他一怒之下,将此弓至于库中不顾。不过时至今日,朝中形势大好,官家下定决心要整治边防,厉兵秣马,这冷落了近百年的神弓,终于能重见天日了!”一挥手,朗声喝道:“擂鼓!”他身后的一名亲兵取出一面红色小旗,向校场外的大鼓处挥舞。 片刻之间,鼓声如雷大作。忽地远方马嘶声响,黄沙滚滚,一将纵马而出。等那一骑距几人一百丈外时,孟珙也翻身上马,一扬马鞭,坐下的战马撒开蹄子奔出去。两骑绕着沙场平行共驱,中间始终隔了百余步。这时,鼓声忽然急促起来,只见远处那一骑上的小将一沉身,随即用力朝天抛出三个人头大小的圆形物什。 孟珙双眼圆睁,举起那半人来长的射日弓,猛地大喝一声,足足拉了一个满月。只听“咻”地一记尖锐破空声响,飞箭宛若流星激射而去。说时迟那时快,他手上动作丝毫不停,取箭,上弦,拉弓,几乎一气呵成,又连连射了两发。几乎是在瞬息之间,三支铁羽箭依次命中三个圆形物什,宛若是三人同时开弓射箭一般。 孟珙这一手“神箭三连珠”已是当世罕见的骑射之术了,且不说连开三次“射日弓”的耗力之巨,单凭他在颠簸时还有如此精确准头,简直是胜过“百步穿杨”数倍,全大宋都找不出第二个人有这般本事。 校场内外的三军将士看到孟珙如此神威,纷纷喝彩欢呼。上万人的声音加在一起,直冲云霄,几乎震得天宫坠地。 孟珙驾马小跑归来,大声笑道:“爽快!”把射汗弓交到华凌风的手上,道:“华老弟,你来试试吧!” 见华凌风动作熟练地摆弄着弓弦与箭兜中的铁羽箭,站在孟珙身后的一干副将都面面相觑,心中不约而同地想:“难道他的确精于骑射之术?但铁弓羽箭都是仅限军中使用的禁品,他一个江湖闲人,又能上哪里练就这一手本事?” 他们却不知华凌风在居住西域之时,和天山脚下的一个猎人部落有过交情。那猎人部落靠驯服飞鹰打猎,同时也极善于骑马射箭。有一年华凌风外出寻药,正好遇到那些鹰猎人在围捕一只雪豹。 那只雪豹身长七尺有余,体型壮硕,躯体上的黑斑足有铜钱般大小。鹰猎人虽然猎艺高超,又有飞鹰助阵,但奈何大雪豹动作敏捷灵动,来去如风。他们不仅没伤到它一根汗毛,还折损了好几只猎鹰。 华凌风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雪豹,一时间猎奇心喜,便出手相助鹰猎人。那时,他一身武艺内外兼修,已达大成之境,手持一根铁棍,与雪豹大战数百回合,最终一记打在它脑门。那雪豹脑浆迸裂,登时毙命。 事后他与鹰猎人交谈之余,才知那大雪豹生活在雪山之中,已有百年。它本不伤人,因为其迅猛神武,被猎人部落奉为“雪山之神”。但后来不知怎地,大雪豹忽然性情大变,接连袭击了部落数次。鹰猎人无奈之下,才倾巢而出,将其围猎。 猎人部落感激华凌风出手相助之情,便用大雪豹的筋骨打造了一副弓,赠送与他,并传授他狩猎经验。这些鹰猎人虽然从未上过沙场,但他们代代相传的打猎本领反倒是天下最纯粹,最致命的杀戮之术。华凌风根骨健壮,内功深厚,悟性又好,跟猎人部落相聚半月,不知不觉间学了一身上乘的骑射之术。 这时,校场上“轰隆隆”鼓声又起,人声鼎沸。华凌风受身遭气氛所染,虽然脸上不露异色,却也不禁心潮澎湃,朗声道:“那小弟就献丑了!”当下手拉缰绳,纵身一跃,稳稳落在马背上。 华凌风纵马疾驰,见远处三个圆形黑影升空,他深吸一口气,将浑身真气贯达双臂,狠狠用力一拉,却听“啪”的一声脆响,这张举世罕见的“射日弓”居然因他用力过猛,折成两半。 原本校场内外军士的眼神均盯在他的手上,见到如此情景,不禁个个呆若木鸡,连口中的叫好声也停住了,顿时场上一片鸦雀无声。 宛若一盆冷水浇面,华凌风一下清醒过来,看着手中折断的神弓,后背冷汗涌出,心想:糟糕!我一时激动之下,既拉坏了孟大哥的弓,又折了他的面子,这该如何是好?”同时又疑惑地想:“这张铁胎弓看上去威风凛凛,怎地如此不经折腾?” 其实这射汗弓本身以坚硬刚猛为特性,于韧性上却差了一点。因为设计之初,此弓是给将帅之人所用,旨在必要时远可伤敌,近可防身。再加上闲置于库内时日已久,所以经不住孟、华二人连番拉动。先前华凌风使用的雪豹弓韧性超凡,可承受他无数次大力拉扯,乃是因为那大雪豹活跃于天山百年之久,受天地灵气的滋养,一身筋骨产生异变,已不能与世间凡物相提并论了。 华凌风于一片静默中缓缓而归,却听孟珙率先鼓掌道:“河洛金刚,威震一方!做哥哥的算是服了你啦!”他抚着鄂下的胡须,笑道:“古时有飞将军李广射石,猛将薛仁贵箭穿五甲,传为后世佳话。华老弟神力惊人,可堪比李、薛二将,若不为国做出一番事业,只怕有负上天之眷!”说罢,他高声朝先前的那六名小兵喝问道:“你们可服了么?” 那六人见华凌风一下就将一张至少十石的铁胎弓拉折,哪里还有一丁点不服?甚至心中已将他敬畏天神,毕竟当年痛打金狗的岳爷爷也只能“挽弓三百斤,弩八石”而已。于是六名军士一齐拜服在地。 至于之前的那位孙副将,早已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却是不必再多问了。 孟珙目光炯炯,挽住华凌风的手臂,道:“哥哥原本想叫你领一支千人小队,但果然还是小看了你。此间乃用人之际,何况以你的本领力气,可做一名统帅万人的将军了!” 孟珙并非托大,他先前在联蒙灭金的几大战役中崭露头角,受到官家的亲自召见,深得君心。如今他被任命为荆湖置制使兼兵马大元帅,为抗击蒙元整顿襄樊一线的边防,有便宜行事的军事之权。 此时正是草长莺飞,牛肥马壮的季节。前些日子有快马来报,蒙古在北方集结军队,似乎有南下的意思。孟珙乃军事大家,知道蒙古攻宋必攻荆湖,而攻荆湖则必攻襄阳。于是他自襄阳往后,在荆湖一线部下数层纵深防御。正因襄阳身处前线,首当其冲,他便早早入住城中,日日操练士兵,以备战事。 现下襄阳城中可战之兵约有五万,孟珙让华凌风统领一万人,就是足足分了五分之一的兵给他。华凌风不过是一个没落将门之后,未经沙场历练,一上来便被予重用,不禁受宠若惊,道:“小弟才疏学浅,怕是担当不起。” 孟珙呵呵笑道:“才疏学浅就担当不起么?难道临安那些吟诗作对的文人大夫能带兵打胜仗吗?有道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等要紧关头,千万末要再推脱,一会儿来我屋中,哥哥与你详谈。” 华凌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将手中断成两截的“射汗弓”递出去,道:“孟大哥,我拉坏了你的弓,不碍事吧?” 孟珙接过断弓,看也不看就扔在地上。他伸出双手与华凌风相握,望着他,道:“哥哥又怎是小肚鸡肠之人?这张射汗弓固然不凡,却也只是一件死物。我大宋钱多粮广,少不了这等铁器弓弩,反倒是稀缺良将精兵。今日断了这一张弓,却得了一员猛将,当真是莫大的喜事。”顿了顿,又道:“你我皆为将门之后,又同以复兴河山为己任,正所谓志同道合。兄弟,我们二人之间的情谊,绝不会因他事而变。” 两人正谈话间,远处喧嚣声起,原本排列整齐的士兵向两旁让开道来,接着一匹快马冲入校场之中。尚离二人有些距离,只听那马一声悲鸣,因力竭而前腿一软,摔倒在地。骑手猝不及防,但他身手也当真了得,一个前空翻从马背上滚落,站稳之后,朝孟珙双手奉上一份塘报,大声道:“大元帅,紧急军情!” 孟珙快速阅读完毕后,鼻中“哼”了一声,道:“果然来了!”脸上露出些许的兴奋之情。 不等华凌风发问,孟珙就将塘报递给他,道:“鞑子从开封发兵,分三路而下,先锋部队直扑襄阳而来。” 华凌风见孟珙毫不避讳,将第一手军情直接交与自己,不禁大喜。他按耐住激动,展开塘报细细一读,却又略感心惊肉跳:正如孟珙所说,蒙古大汗窝阔台兵分东、西、中三路,分别指向大宋的江淮、川蜀、荆湖三条防线。此次蒙古南下准备充足,光是赶在路上的牛羊牲畜就绵延数里,又携有无数新式石炮火药,看来入冬之前必有大战。 孟珙向那驿卒问道:“可有快马上报临安?”那驿卒点头道:“回将军,已在路上,两日之内送达临安!” 孟珙“吁”了口气,见那驿卒脸色憔悴,嘴角隐隐有血迹,道:“好!你先下去,好生休养!”说罢,他大手一挥,向身旁的亲兵道:“传我亲令,击鼓点兵!” 玉面飞燕(二) 当天孟珙点阅兵将后,与一干谋士在屋中密谈不出。华凌风与几名副将也一直在边上旁听。 八年前,大宋联蒙灭金时,大家从上到下心里都很明白,大金一亡,蒙古又成大宋之敌。蔡州城破后,随着金哀宗自缢身亡,大金覆灭。大宋内部立刻商讨决定,发兵北上,趁乱收复旧都开封与京兆府等地,随后建立防线,为日后防卫蒙古而备。而孟珙接到枢密使史嵩之的命令,率两万精兵为先锋,直奔开封而去。 当时孟珙风头正盛,一路势如破竹,未遭到什么阻击,然而等进入开封后,他竟发现这座八朝古都已破乱不堪,几乎十室九空。麾下两万精兵无处补给,开封城墙损坏不可守,四面八方又都有蒙军快速逼近,他权衡再三,最后只得率兵退了回去。 在归路上他数次遇到蒙军伏击,打了大战三场,小战更是无数。神出鬼没的蒙古铁骑给孟珙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回忆,自此之后,他无时不刻不在思考着与其作战的策略。 这时,一名青衣谋士皱眉道:“此次蒙古发兵六十万,虽然分为三路,但攻向我荆湖地区的中路军,足足有十八万人,其中还有一万最精锐的怯薛军。与此相比,我方军力显得略有不足······” 地图上围着襄阳城标有十余个红点,是孟珙先前派人修建的碉堡塔楼。那青衣谋士的手指依次划过这些红点,口中轻轻计算着什么,随即向孟珙道:“若按每处两千人布防来算,共需派遣两万余人出城。我担心敌方人多势众,将城外的防御各个击破,随后合围襄阳,到那时,城中人手捉襟见肘,只怕形势对我方极为不利。” 他正说出了一些人的心声,一名副将赞同道:“我看不如舍弃襄阳外围的防御,将全部兵力驻守城中,以逸待劳。按以往经验来说,鞑子不耐寒气,入冬之后必然退兵,所以只需死守半年,保得襄阳不破,我荆湖一路就安矣。” 也有人反对道:“城外的数十处碉堡塔楼依托河流地势,交相呼应,是绝佳的阻击防御之所,怎可轻易拱手让人?” 孟珙双手撑于案上,俯身端详地图,细细思量,一时无言。见主将不发话,屋中的谋士副将各抒己见,引经据典,却谁也说服不了谁。 华凌风虽然自小熟读兵书,但毕竟只是纸上谈兵。此刻面对这等难题,他心中也不禁惘然,觉得不管御敌于城外,或是固守于城内,两者都有极大的弊端。但两害相衡取其轻,若是真要他选择,显然是聚兵守城更为稳妥。 正在他思索间,孟珙忽然一挥手,道:“你们来看!”华凌风望去,只见孟珙摊开了另一张地图,虽然不如刚才的那张精细,但含括了川蜀、荆湖、江淮三路,于大局看得更清楚。 孟珙指着地图中央一块腹地,问道:“以在场诸位之见,这荆襄一地有何特别之处?” 之前那青衣谋士不假思索道:“荆襄东通吴会,西连巴蜀,南极湖湘,北控关洛,乃我大宋三大防区的中转轴心。”说着他伸出手指在襄阳的地标上画了个圈,接着道:“襄阳城连接汉水与大江,素有‘天下之腰’之称,正是荆襄之中最关键的节点。倘若襄阳落入敌方手中,那鞑子的中路军既可通过汉水西进,夹击川蜀,又能顺流大江而下,直指江淮······”他的手指沿着大江往东滑动,眼看尽头处就是“临安”二字,青衣谋士连连摇头,却是说不下去了。 听了这一番话,几个原本叫嚷着要与鞑子交战于城外的骁勇将领也压低了声音。他们怔怔望着地图,心中酸楚难当,几乎要留下泪来。 想当年汉唐盛世,中原男儿骑马纵横天下,刀剑所到之处,塞外诸国无不俯首称臣。然而曾几何时,燕云沦陷,大宋屡遭外敌欺辱,在丢失北方半壁山河之后,一朝一国的命运,居然全部系在了一座城池之上,倘若一不小心,就有亡族灭种之险! 正当众将心中悲凉凄苦之时,孟珙却忽地朗声大笑,道:“我瞧一切尚未到此地步,诸位大可不必紧张。”他语气轻松舒畅,绝不是装出来的。 孟珙扫视四周,笑道:“刚才诸位商讨之时,所说一切均是围绕襄阳二字。不错,以中原言之,襄阳最重,无疑是兵家必争之地。然而若是仅仅将目光放在这里一处,反而显得太狭隘了。”说到这儿,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在联蒙灭金之时,我花费三年光阴旁观蒙军杀人掠地;‘端平入洛’事发之后,我又亲自率兵与他们恶战数场,最后总结经验,要说应对蒙古铁骑之策,其实就是‘层层消耗,灵活机动’八字而已。” 听到这里,华凌风不禁感到疑惑:层层消耗四个字还好理解,但说到灵活机动,天下谁能比得过蒙古铁骑?我大宋又如何能在这上面占到便宜?其他人心中也有类似想法,不过他们知道孟珙必有高见,于是也不急着出声提问。 却不想孟珙反而向众人问道:“眼下襄阳只有五万守兵,而我却在江陵、鄂州两地分别布下八万重兵,诸位可知为何?” 话音刚落,一名年轻小将应答道:“此乃前轻后重,精兵后置之策,与大元帅之前说的‘层层消耗,灵活机动’不谋而合。” 孟珙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不错。江陵与鄂州位于大江之畔,同样是荆襄之地的军事重镇。从江陵发兵向上,既可支援襄阳,又可作一路奇兵,突袭敌方之后;而鄂州掐守大江下游门户,即使襄阳城破,依然可保江淮侧翼安稳,同时给我方留以反击之机。” “蒙古铁骑兵锋之锐,决不可正面匹敌。所以我方必须灵活调动江陵、鄂州两地之军,在襄阳受击之时,从两翼出兵骚扰,以分担敌军攻势之压。” 华凌风有些明白了,这好比是一名鹰猎人与野兽相搏:鹰猎人是肉体凡胎,不及野兽那般凶悍有力,但他却有两只猎鹰在旁盘旋骚扰,叫那野兽顾此失彼,始终不敢对猎人全力一击。同时,猎人不停游走周旋,发箭挑衅,却不与野兽正面相抗。如此相持之下,那野兽早晚会心浮气躁,露出破绽,这时,猎人才抓住机会,将其一举捕杀。 屋中众人皆非愚笨之辈,受孟珙这一提点,瞬间醒悟过来。那青衣谋士连连点头,道:“大帅所说的‘层层消耗,灵活机动’,旨在始终把握全局之势,保证可攻可守的主动。倘若放弃襄阳外围防御,缩入城中,等蒙兵一围城,襄阳与江陵、鄂州两地的联系被切断,那战局对我方而言,就很被动了。” 一干副将纷纷附和道:“所言极是!不能给鞑子牵着鼻子走,不然还怎么打仗?城外的碉堡塔楼一定得守!” 孟珙见众人再无异议,便发下军令,安排麾下各部布置防御。华凌风见他虎目圆睁,一手紧握腰间刀柄,一手指点风云,当真是有不怒自威,雷厉风行的大帅之风,不禁心中大感钦佩。 等众谋士、副将散去后,城中更夫已敲响了三更天的梆锣。孟珙不卸战甲,仍旧是精神奕奕的模样。他拍了拍华凌风的肩膀,笑道:“华老弟,今晚没有落雨,月色还算不错,不如与哥哥我出城赏月如何?”华凌风自然答允。 襄阳防卫森严,入夜之后城墙上更是点有数千火把,照得好似白昼一般。孟珙向守城将士出示令牌后,与华凌风一道纵马出城,不多久就驶入夜色之中。 孟珙虽然是荆湖一路的三军大元帅,但胯下的战马却颇为瘦弱,远不如华凌风所骑的西域良马。两人并行奔驰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孟珙便马力不济,渐渐落后。他一甩马鞭,在空中发出“啪”地一声爆响,笑道:“华老弟,咱们还是慢一些吧!我这匹马像是有些困乏啦。” 两人缓缓驶上一个土坡,驻马眺望四周。其时月光柔和,秋风瑟瑟,偶有银叶飞舞。若是没有战火,襄阳城外的夜景倒也怡人。 孟珙用马鞭向前方一指,道:“你看那边!” 华凌风目力极佳,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隐隐看见树丛中散布的碉堡。 孟珙道:“这些碉堡皆是由大理出产的“灰泥”所建,宛若一只只扣在地面的龟壳,坚固异常,非石炮这等重器不可破。”顿了顿,道:“到时候战火纷飞,炮声隆隆,什么树丛灌木,都要被毁得干干净净。当下你我所见的风景,却是不为旁人道也。” 华凌风听他语气有异,转头看去,只见孟珙眉头紧缩,脸上忧色正浓。 华凌风心中一动,想道:“之前孟大哥明明是胸有成竹的样子,怎么现在却显露忧郁之色?”于是他问道:“大哥,我瞧你神色郁郁,有何忧心之事?是否还在担心襄阳的战事?” 孟珙回过神来,笑道:“这次鞑子南下十有八九是以兵败收尾,我倒是一点也不担心。” 华凌风心中颇感意外,道:“原来大哥如此笃定!” 孟珙道:“鞑子大汗兵分三路,主攻川蜀,江淮为次,荆湖最末,如此用兵,于一开始便错了。川蜀地势险峻,又有久经沙场的置制使高稼坐镇,想必有惊无险。而江淮之地水网繁密复杂,正好让我大宋水军大发神威,鞑子又能讨到什么好?”说到这儿,他摇了摇头,忽地长叹一声,道:“不过鞑子这次败了,下次又会卷土重来。他们四处掠夺,靠着以战养战,实力与日俱增。我怕有一天,我大宋终于经不起这连年征战的消耗,一口气撑不住,遭受灭顶之灾。” 听他这么说,华凌风回答道:“鞑子残暴冷血,杀人无数,又怎能真正得人之心?我想他们定不能长久,就像金人一般,建朝不过百年,就轰然倒塌。” 孟珙长叹一声,道:“将来之事,委实难料,只盼我大宋气数还未尽吧!”说到这儿,他似乎是觉得话题太过沉重,有煞月夜风景,于是笑道:“且先不说这些。华老弟,听说你在西域已结了亲,不知是真是假?唉,真是可惜,我有一胞妹,双十年华,生的如花似玉,本来想将她许配与你,叫我兄弟二人亲上加亲。” 华凌风脸上微微一红,道:“小弟的确已有婚配。此次小弟携拙荆东来,原本是要一同拜见大哥的。” 孟珙“咦”了一声,道:“甚好!那又怎地就你一人来了?” 华凌风朝东望去,那里正是临安的方向。月色细腻,铺洒在他的身上,想到妻子,华凌风面露柔情,道:“我们一路走来,遇上了一件错综奇诡之事。后来小弟怕错过襄阳之约,便与拙荆分头而行,由她去临安探查,事后再在襄阳重会。” “临安?和临安有关?” 见孟珙一脸好奇之色,华凌风缓缓道来:“这还得从塞北大漠的一家孤店说起······” 玉面飞燕(三) 相比襄阳的森然肃穆,远在千里之外的临安却是彩灯高挂,游人喧嚣,一副热闹景象。 即便是入了夜,城中的欢声笑语也久久不散;街头巷尾,高声吟诗作对的公子才俊随处可见。他们纷纷沉醉在月色之下,手舞足蹈之余,浑然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刘府,坐落在临安城西,背靠西湖,是城里最大的宅子。刘家主人刘大富人如其名,乃是整个大宋有名的富商。一年里,大宋皇宫里进贡的绸缎,军部采购的铁器,和市井小民吃的官盐大多都来自他手下的产业。 刘府内院的千金闺房中,时不时传来阵阵娇叹。年方二八的刘大小姐单手托着下巴,坐在小妆桌前,百无聊赖地玩弄着一把寸许长的小木剑。听着外头隐约传来的喧哗之声,她心中有气,将手中的小木剑往桌上一丢,发出“啪”地一声。 后头正打着瞌睡的丫鬟被惊醒了,迷茫问道:“小姐,怎么了?” 刘大小姐反问道:“你说怎么了?本小姐被爹爹狠心软禁在这屋里好几天了,除了吃饭睡觉,什么都干不了,快要闷死了。” 如此抱怨的话语,这几天来丫鬟听得也多了。大小姐被禁足在房,她作为一个贴身丫鬟,不仅跟着倒霉,还成了一个受气包,当下只得无奈劝道:“小姐,老爷这么做,也是为了你着想。那个什么‘辣手······辣手惜花’不是说要······” 刘小姐脸色一变,“呸”了一声,道:“你说那个淫贼!他真敢在临安撒野么?这可是皇都!咱们刘家,可就在天子脚下!” 丫鬟吞吞吐吐道:“这······奴婢哪里知道。老爷说过,江湖上的人做事,往往不按常理,况且来者又是这么一个胆大包天的······淫贼,还是要小心为是。” “江湖中人······那淫贼就只会些偷鸡摸狗的本事,难道还能强的过皇宫里的请来的高手?爹爹活了一大把年纪,怎么胆子却变得小了?”刘小姐心中满是不甘,接着道:“这离中秋节越来越近,城里新奇好玩的东西琳琅满目,我已经错过太多了。再这样下去,岂不是连中秋灯会都去不成了?” 丫鬟见她越说越急躁,赶忙道:“小姐,老爷不是说在中秋那日,要请好多艺人来府表演耍戏么?” 刘小姐仍是失望道:“那有什么用?这种时候便是要越热闹越好。光在府上听戏,有什么意思?” 丫鬟站到小姐身后,替她揉起了肩背,柔声道:“请小姐稍安勿躁,也许过个一两天,老爷一道命令吩咐下来,你就恢复自由身了。” 刘小姐叹了口气,道:“只怕到时候,我已经闷出了病来。”想了半天,依旧心中忿忿,嘟着嘴道:“小翠,我饿了,去弄些吃的来!”小翠依言出房,朝伙房走去。 在刘大小姐闺房的小院外,层层叠叠站了几十名手举火把的家丁,还有分班次巡逻者来回走动,可谓是防卫森严。这些人为了不打扰小姐休息,一言不发,甚至连必要的交流都是用手语代替。 望着脚下缓缓走过的丫鬟,潜伏在屋顶暗处的一人轻声道:“那个小翠出来了,现下房里就小姐一人。”不远处另一人回应道:“盯紧点,看看四处有什么动静。” 先前那人沉默一会儿,道:“你说那‘辣手惜花’真的敢来?” “哼,这厮在建康府先后做下几桩大案,倒是出了名。那边的衙役无能,竟始终抓他不住。我倒巴不得他来,撞在爷爷我的铁掌上,叫他尝尝筋骨俱断的滋味。” “那‘辣手惜花’武功平庸,仅仅是逃命的本事厉害,我看他绝不能在五哥手下走过十招。” “那是自然。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咱们奉命行事,可别堕了兰衣卫的名头。你呆在这儿睁大眼睛看着,我去瞧瞧老六那边什么情况。” “五哥大可放心,咱们暗哨遍布全府,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五哥“嘿”了一声,身影一闪,在屋檐间几个起落,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翌日清晨,临安府正清司内。 “报!”堂外由远及近传来一个声音。 素有“玉面飞燕”之称的女神捕燕赤雪正坐在案前喝茶阅文,被打断后秀眉微皱,清声道:“说!” 脚步声响,身穿武官服饰的大汉身形迅疾,进堂三步后拜倒在地,道:“大人,就在昨夜,刘家小姐忽然失踪了!” “哦?”燕赤雪甚感意外,抬头问道:“那怎么现在才报?” “回大人的话,之前兰衣卫围住了刘府,什么人都不让进,直到刚刚才放出消息,说是请大人过去瞧瞧。” 燕赤雪道:“这等民家的事情,兰衣卫本就不该插手。现在出了事,竟想到我正清司来了。难道他们不知道正清司公务繁忙,只办大案?不过是一个民女失踪,叫他们去找临安府尹吧。” “这······大人容禀,其实除刘家小姐失踪外,昨夜守在刘府的兰衣卫十二人全被割喉而死,无一幸免。” “有这等事?”燕赤雪顿时来了兴趣,放下公文,站起身来前后踱了几步,微笑道:“嗯,这勉强算得上是大案了。去备马吧!” 当燕赤雪前脚刚到刘府时,兰衣卫副总管孙可辉也正好赶到。孙可辉面色铁青,斜眼看了她一眼,懒懒地一拱手道:“燕大人来的到挺快。” 正清司与兰衣卫关系一向紧张,燕赤雪自然不用跟他客气。她骑在马上,举起马鞭卷了个鞭花,淡淡道:“听闻兰衣卫的诸位有难,我正清司责无旁贷,马不停蹄便救场来了。” 孙可辉鼻孔中“哼”了一声,不愿与她斗嘴,骑马径直从正清司一行人身边而过。这时,一名兰衣卫上前与他低声私语一番,不知说了些什么,孙可辉不时抬头向燕赤雪望来,脸上显露出复杂的神色。 副手王强心生不忿,对燕赤雪抱怨道:“燕大人!瞧瞧那厮!大人与他官位相等,理应平起平坐,怎可如此无礼?”说着一拉缰绳,骏马前蹄抬起,仰天一声长嘶。 燕赤雪伸手按住了他的肩,摇头道:“用不着跟他一般见识。”顿了顿,又道:“不过,兰衣卫栽了这么个大跟头,不想着掩饰,却把我们这个死对头叫了过来看好戏,实在是让人有些费解。” 王强道:“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阴谋诡计······”话音未落,只见孙可辉朝他们缓缓而来,面上竟带着一丝古怪的笑意。 燕赤雪遥遥问道:“孙副总管有何吩咐?” 孙可辉嘿嘿一笑,道:“正清司素来能断奇诡之案,燕大人又才识过人,这刘府一案交到你手里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也不顾对面投来的惊讶眼神,接着道:“我兰衣卫这次办事不合规矩,到时候若官家怪罪下来,还望大人美言几句。”说罢,回头高喝一声:“兰衣卫听令!全部上马,回宫!” 顷刻之间,团团围住刘府的兰衣卫撤得干干净净。 王强目瞪口呆,道:“他们这是撞上瘟神了么,走的好快!” 燕赤雪望了眼兰衣卫远去的身影,俏脸上闪过一丝凝重,心想:“看来此次之事比预想中还要复杂一些。” 燕赤雪曾在宴席上见过刘大富一面,印象中他身材高大,略微肥胖,大约五十岁的年纪。当时他与一众大臣权贵打成一片,一张国字脸上满是笑意,下巴上蓄的短须轻轻颤抖,典型的富贾模样。 不过今日再见时,刘大富整个人都变了个样。他随便穿了一件棕色长袍,上头还有几块污渍。因为体型爆瘦,显得袍子极不合身。他双眼布满血丝,眼眶乌青,原本整齐的短须疏疏落落,模样甚是落魄。 燕赤雪惊讶之余,不留痕迹地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心道:“怪哉,从事发到现在不过几个时辰,刘大富就算再如何伤心难过,也不至于一夜之间变成这副模样。”这时,听刘大富沙哑着嗓子道:“草民久闻燕大人之名,如雷贯耳。如今由大人经手我刘家的案子,真是再好不过了。” 燕赤雪原本还担心他说话不清,但见他虽然精神萎靡,却神智如常,不由放下心来。她点了点头,神情严肃,道:“贵府突发巨变,我正清司来得匆匆,有些情况尚未了解。本官要细细盘问几句,还望刘老板不厌其烦,如实回答。” 刘大富点头苦笑道:“这是自然。” 燕赤雪问道:“听闻贵千金与史大人家的二公子婚期将至,嗯······应该就是下个月吧?”她说的史大人,指的是当朝右相兼枢密使史嵩之。 刘大富道:“不错。草民承蒙史大人厚爱,受他提携与点拨,才创下今日家业。史家二公子与小女一直互有情愫,只是碍于面子,未说出口。今年年初,史大人亲自上门提亲,草民自然是一口答允,心中窃喜之余,仍有些担心高攀不起。如今好事将近,却不料小女竟被奸人掳去,唉······”他扶着额头重重叹了口气,神情痛惜至极。 “那‘辣手惜花’我也听说了。”燕赤雪面露怀疑之色,道:“他不过是江湖上的二三流角色,又怎杀的了兰衣卫的好手?” “什么兰衣卫?”刘大富作不解状,接着道:“燕大人说笑了。兰衣卫乃皇宫之中的近卫,怎么会出现在草民的府中?昨夜丢了性命的十二人,不过是草民请的武师罢了。” 燕赤雪一怔,瞬间明白他是想回护兰衣卫的名声,不动声色道:“现下只有你我二人,事关案情,刘老板还是以事实相告为妙。” 刘大富沉默片刻,道:“好吧。燕大人明察秋毫,想来也瞒不过你的眼睛。”轻叹一声,道:“草民与兰衣卫总管钱大人略有交情。这次钱大人慷慨派人相助,想不到却遭遇大祸,草民真是心中惭愧啊。”顿了顿,又道:“那我便从头说起吧。” 燕赤雪喝了口茶,打起精神,道:“刘老板慢慢说。” “这月初三,小女刚过了十六岁的生日。隔天一早,就有人送了一封信到了府上······” “是谁?”燕赤雪赶忙问道。 “是一个赶集的普通百姓。那封信是一个江湖人士花钱请他送过来的。” “那名江湖人士长得什么模样?” “草民当时也问了,但那名百姓说,请他送信之人头戴黑色斗笠,遮住了大半边脸,看不出相貌,只知道他身材矮小。” 燕赤雪提笔在簿子上记了下来,边写边点头道:“不错。‘辣手惜花’身高不足五尺,是一个矮子。” “草民不通江湖之事,一开始并没有想到那人的身份。待读完那封信,我不禁大吃一惊,那厮自承身份,坦言是看上了小女的美色,将于八月十五中秋那日请她出府一叙。” “哦?他真的这么说?”燕赤雪似乎十分意外,问道。 刘大富微微一怔,道:“是啊,草民绝不会记错。” 燕赤雪想了想,点头道:“好吧,刘老板请接着说。” “当时我就想,我刘大富辛苦半辈子,膝下只有这么一名爱女,打小就将她看作掌上明珠一般,怎能容此事发生?虽然我刘府中训有家丁,又有一些粗通武艺的镖师,但为了保险起见,我便决定走访兰衣卫总管钱大人,寻求他手下的高手相助······” 燕赤雪微微一笑,打断他道:“兰衣卫这等皇家近卫,在特殊时期出宫保护王侯大臣是有的,但很少会参与民间之事,看来刘老板与钱大总管交情不浅啊。” 刘大富打了个哈哈,道:“说不上,不过是借了史大人光。” 燕赤雪不置可否,接着问道:“那刘老板可还记得兰衣卫来了多少人。都是什么模样?” 刘大富闻言想了想,道:“来了共有十二人,身穿便服,全都蒙着面,不知具体什么长相。”忽然补充道:“领头之人自称张副将,他详细询问了草民府中楼院的构造,又要了一份建筑草图,说是为了安排人手布防。” 燕赤雪心里明白,那些兰衣卫把脸都蒙住了,就是为了掩盖身份,“张副将”不过是为了避嫌用的化名罢了。虽是这么想,却也不点破,道:“那建筑草图还有备份吗?能否借我一观?” 刘大富愣了愣,道:“是有的,回头便让管家给你送来。” 燕赤雪点点头,抬起玉手记了一笔,同时问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是这月初四。我想那淫贼是怕我府中防卫森严,假意说个日期,让我们以为他真的会在中秋之时出手,却在其他日子里放松了警惕。于是我便提前作了安排,自收到那封信起,我府中每日每夜都有人巡逻,不曾麻痹大意。” 燕赤雪沉默一阵,问道:“所以防卫刘府的共有两批人马,一批是你手下的家丁和武师,另一批则是兰衣卫的人;而且听你差遣的只有第一批人,是吗?” 刘大富苦笑道:“兰衣卫的十二名高手自张副将拿到建筑草图后,便销声匿迹,我连他们委身何处都不知道,又如何去差遣他们?” “明白了。那这段时间刘小姐身在何处?” “草民严令她待在房内,不可出门走动。每日吃饭沐浴都由一个贴身丫鬟伺候打理。” “也就是说,自这月初四起,刘小姐就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房间。” 刘大富毫不犹豫道:“绝对没有。” 这时,会客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正是王强匆匆而来。燕赤雪知道他已安排好了一切,便合上了簿子,对刘大富道:“暂且先问到这里,我先去现场看看,若有什么不明之处,再叨扰刘老板。” 刘大富起身将她送了出去,却不打算一道去现场了,苦笑道:“恕草民身体羸弱,劳累不堪,实在不能相陪了。”又作了一揖,道:“草民这就命管家刘全跟随大人身边,他久在刘府,对府中之事了熟于胸,这点倒是胜过我不少。” 燕赤雪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无妨,刘老板回房歇息吧。” 一路朝里走去,见王强脸上阴云阵阵,燕赤雪调侃道:“你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我不过是让你去保护下现场,怎么是这副见了鬼的神情?” 王强甩了甩头,涩然笑道:“这次案发现场远远说不上血腥恐怖,但······”顿了顿,接着道:“卑职也不知该如何描述,就是有一股诡异之感充斥在心,实在是太难受了。” 燕赤雪精神抖擞,道:“诡异?那说明咱们来对了地方了!” 玉面飞燕(四)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内院外的花园,四周有正清司的带刀捕快把守。花园中亭台楼阁,样样俱全,不过在一片空旷处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尸体,大煞风景。 王强停下脚步,道:“大人,已经到了。” 燕赤雪皱了皱眉,道:“在这儿啊,不过这里和刘小姐的闺房似乎离得有些远。” 王强点头道:“大人明鉴,还要从那里往前走两个院落才是小姐的住所。“说话间朝旁边的一处拱门一指。 “有意思······“燕赤雪若有所思,很快回过神来,看向了地上的那些尸体。 她走近几步,忽然发现了什么,道:“怎么,这些尸身全都没有右臂?” 王强点头道:“是啊!就是在遇害时被人斩去的。” 燕赤雪又向前走了几步,已经能把尸体的细节看得清清楚楚。正好十二具尸体,都穿着标准的紧身武服。燕赤雪依次揭开他们脸上的黑布,但都是陌生的面孔。与此同时,她发现了这十二名遇害者脖颈中均有一条又细又长伤痕。仔细端详对比了一番,竟然一模一样。伤口附近血迹甚少,她伸手轻轻按了按,微微渗血。 她转头看向王强,后者神情肃然,道:“卑职之前也注意到了,这伤口好像不是寻常刀剑造成的。” 燕赤雪回过头,目光下垂,注意到其中一具尸体的左手手掌有深深的老茧。看那老茧的形状,是因为长期握刀形成的。她又翻看了剩下十一人的左手手掌,都是一样的结果。 跟在她身边的王强见状吃惊道:“难道这十二人都是习惯左手用刀么?” 燕赤雪道:“天下惯用左手之人本就不多,若这十二人都是左撇子,那也太巧了一些。” 王强道:“会不会是兰衣卫专门挑了左手用刀之人,派来行动呢?”话音刚落,他又摇头反驳自己道:“那又是为了什么?这也太牵强了。” 燕赤雪道:“或许这十二人练的是双刀,左右手都有老茧。只不过他们右臂叫人砍去,我们只看到了左手的情形。” “不错,兰衣卫中的确是有人练阴阳双刀。”王强道。 “这些不过是猜测,目前还不好说······”刚提到这些人被斩去右臂,燕赤雪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问道:“王强,兰衣卫的人有没有什么特点?” 王强一怔,疑惑道:“特点?卑职不太明白大人的意思。” 燕赤雪微微皱眉,道:“我记得宫里的近卫身上是有刺青的吧。” 王强醒悟过来,道:“不错!若是殿前司内卫,则胸口纹有一个虎头,而兰衣卫是右臂内侧刺着一朵血兰花······”忽地,他失声道:“右臂上有刺青!” 燕赤雪望着地上的尸体,道:“偏偏是有鲜明特征的右臂被砍了下来,这真的只是偶然吗?” 王强眉头紧锁,道:“大人的意思是······难道死得这十二人并不是兰衣卫?那原本的兰衣卫又去了哪儿?” 燕赤雪摇摇头,反问道:“你仔细瞧瞧,这些尸体的断臂处有什么异常吗?” 王强俯身端详,很快眉头便拧在了一起,道:“按道理说,活人断肢处血流不止,应该会留下好大一滩血污,但······但这些尸体出血似乎很少······”见燕赤雪眼神中含有赞许之意,接着道:“就像是断气之后,才被砍下手臂的。人死后心脏一停,血脉堵塞,自然出血就少了。” 燕赤雪点头道:“不错,如果这么推断,就可以确定凶手斩断这些手臂之举,并非为了至对方于死地,而是在扰乱我们的视线,掩盖真相。” “燕大人!”两人说话间,一名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小跑着进了花园。看到他手上的布帛,燕赤雪微感奇怪。 那中年男子向二人行礼后,道:“小人刘全,这府中日常杂务均有小人掌管。”说着将手中的布帛交给燕赤雪,接着道:“这就是刘府的建筑草图的备份,请大人过目。若有什么疑惑之处,小人随时可以解答。” 那布帛由一根金丝带捆成一卷,入手沉甸甸的。燕赤雪不忙着看,将它小心收好后对刘全道:“刘管家,你来的正是时候,我倒是有几件事想问问你。” “大人请说。” “能不能先和我讲讲昨夜发生了什么?” 刘全点头道:“昨天夜里刚过亥时,小人同往常一样领人在内宅巡逻。当时,府里十分安静,只能隐隐听见外面长安街上游人的喧闹之声。这刘府之中,有三道大门;第一道便是最外面的铁门,第二道是这‘沁香苑’外的木门······”沁香苑正是他们所在的花园。“第三道门则是内眷院落外的竹门。小人带着一众家丁,在第二和第三道门之间来回巡视,均没有看到什么异常。” 他接着道:“快到夜半的时候,我带人经过沁香苑,正好遇到小翠出来······”见燕赤雪眼中有询问之意,他赶忙补充道:“小翠就是陪着大小姐的贴身丫鬟。当时她说要去厨房给大小姐拿些吃的,我便顺道将她送了过去。后来我在二门外检查一阵,没什么发现后,就率人一齐返回内宅,结果······” “结果就看到了这些尸体?” “是的。奇怪的是,守在花苑门口的家丁竟然全然不知这些尸体是从何而来。” 燕赤雪环视四周,见这沁香苑中假山嶙峋,树荫遍地,料想在夜里的确视野受阻,但那些家丁也不至于毫无知觉。她按耐住心中的不解,问道:“这么说来,这些尸体是你第一个发现的?” 刘全道:“正是。是小人与一众巡逻的家丁一起发现的,当时大概是三更天。”说着,叹了口气,接着道:“小人当时大吃一惊,立刻叫人去通知老爷,就在此刻,只听一阵嘈杂之声,一群家丁拥着小翠从内院跑了出来。原来小翠端正食物回到房中时,发现小姐已经不见了。” 燕赤雪道:“所以发现这些尸体,和小姐失踪这两件事,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刘全想了想,道:“虽然不是刚好同时,那中间差的时间也绝不到半炷香的功夫。” 燕赤雪低声道:“那可真是怪了。” “不对,如果是杀害这些人的凶手掳走了刘小姐,那这中间相隔的时间也太短了些。”王强低声道。 燕赤雪点头道:“咱们先去小姐的房中瞧瞧。” 刘大小姐的闺房处于一处幽静之地,建的极为宽敞,比普通卧房大了三倍不止。院落里栽种着一片青竹,配有石桌石凳,打理得干干净净。推门一看,原来里面还含有一间书房,与卧室打通,之间隔着一层翠玉珠帘。 燕赤雪在房中转了一圈,入眼处桌椅摆放整齐,门窗完好。窗台上一尘不染,根本没有一点闯入的痕迹。 这时,那贴身丫鬟小翠被刘全唤入房中。她眼眶红肿,面色憔悴,低着脑袋不敢见人,模样甚是可怜。 燕赤雪柔声道:“不必害怕,叫你过来只是问问情况,没有要怪罪于你的意思。”见她仍是有些拘谨,燕赤雪便让王强带着刘全先离开。果然,当屋子里只剩下她们二人时,小翠轻轻舒了口气,神色也放松下来。燕赤雪心道:“这姑娘年幼无知,又一直陪着小姐处于深闺之中,难怪不习惯见到男人。” 小翠悄悄打量着她身上的酱色官服和腰间束着的短刀,流露出好奇的神色。燕赤雪微微一笑,问道:“你跟在刘小姐身边有多久了?” 小翠回过神来,侧头想了一想,小声道:“婢子也记不清了······婢子从小与小姐一起长大,应该是很久了吧······”说到这里,忽然呜咽道:“小姐为人和善,一直待我很好,求求大人,一定要把她从坏人手中救回来。”说罢拜伏在地,连磕了几个头。 燕赤雪将她搀了起来,和颜悦色道:“你不必担心,这案子既然由正清司管了,我自然会负责到底。小翠,你始终陪在刘小姐身边,请你好好回忆一下,这段时间,尤其是昨天夜里,有没有什么异常之事?”补充道:“一定说细节,越详细越好。” 小翠依言沉思,缓缓陷入了回忆之中。 另一边,王强在内宅转了一圈,忽然想起什么,向身边的刘全问道:“刘管家,这内眷院落中可有什么偏门、后门通往府外?” 刘全神色略显尴尬,道:“那自然是没有的,只有一条道通向沁香苑,过了那儿才有一个偏门。” 王强“嘿嘿”一笑,道:“我瞧内宅中院落众多,鸟语花香,姹紫嫣红,风景好的紧啊!为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刘老板过的日子,可真叫我羡慕眼红呢!” 刘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一边陪笑一边道:“是,是。” 王强忽地眉头一皱,问道:“这么多年来,刘老板膝下就只有一个千金么?” 刘全道:“不错。” 王强心想:“难怪刘大富要娶这么多房小妾。他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却偏偏没有一个儿子。换了我是他,可真头疼死了。” 内宅毕竟是刘府女眷所住之地,王强不好多做停留,便随着刘全返回到沁香苑中。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吵闹叫骂声,王强心中正感疑惑,只见一名正清司捕快从木门外疾步走来,脸上竟带着几处瘀伤。 王强手按刀柄,喝到:“什么事?” 那捕快脚步虽急,但神色依然镇定,道:“大人,外面来了一队内卫,说要进刘府公干,态度粗蛮不堪,已与守门的兄弟起了冲突。” 王强身子一震,失声道:“什么?内卫?他们来做什么?” 话音刚落,只见二十几名身穿金色锁子甲,脚踏虎头银靴的内卫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为首一人身材高大,眉目间隐约有戾气翻涌,竟然还是王强的老熟人。 那人冷笑道:“正清司连堂堂内卫也敢阻拦,难道是想造反不成?” 王强向前踏上一步,讽刺道:“内卫?我看是假的吧!你说你是内卫,又有何凭证?” 那人仰天哈哈大笑,道:“凭我这张脸,凭我这身皮,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是内卫?王强,我看你是故意装傻,煽动恶徒攻击内卫,意图谋反!来人呐,给我把他拿下!”说罢,只听“噌噌”声响,一众内卫腰刀出鞘,踏步上前。 王强针锋相对,拔刀喝道:“谁敢造次!”身后聚集的正清司捕快纷纷横刀在胸,紧紧盯着缓步前来的内卫,一时间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一声娇喝:“放肆!”双方众人抬头一看,正是燕赤雪。 燕赤雪面带寒霜,缓缓走近,向那领头内卫问道:“吴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吴将军仰着头,眯起眼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燕大人。恕我直言,你正清司的手下太没规矩,尤其是那王强,不仅口出狂言,还故意装作不认识本将,阻碍内卫办公。这可是一条大罪,玉大人怕是躲不过连坐之嫌,教导无方之罪吧?” 燕赤雪转头向王强问道:“动过手了?” 王强道:“他们这样闯进来,应该是已经把守门的弟兄打倒了。” 燕赤雪点点头,冰冷的眼神射向吴将军。 吴将军“哼”了一声,道:“燕大人,内卫是官家的贴身禁卫。内卫所行之事,必遵从圣意而为。这你知道吧?” 燕赤雪冷冷道:“我当然知道。” 吴将军接着道:“对内卫动手,就相当于打官家的龙颜!这要是传出去,可不大好听吧?本将军念在正清司这些年颇有功德的份上,不愿大动干戈,只是略施薄惩,可算是仁至义尽了?” 燕赤雪沉默片刻,脸上阴云密布,淡淡道:“吴将军好一张利口啊。”顿了顿,忽然提气娇喝:“吴正德,你可知罪!” 吴将军耳边被震得嗡嗡直响,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反驳道:“你胡说什么?我有什么罪?” 燕赤雪冷笑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给我解释解释,你明明率内卫行事,为何不出示御赐的黄金腰牌?” 吴正德突然涨红了脸,道:“我······” 燕赤雪打断他道:“怎么,不知道‘不认人脸,只认腰牌’的规矩?我怎知你这张脸不是易容的,这身皮不是偷来的?就凭这个,别说是你,就算是殿前司都点检、内卫大阁领铁飞鹰来了,没有腰牌,我照样可以不认!” 吴正德膛目结舌,脸色由红转青,冷汗微冒。 燕赤雪上前一步,接着道:“既然你并不出示腰牌,那守门的捕快怎么知道你内卫的身份?我正清司的捕快忠于职守,兢兢业业,何罪之有?就算这事捅到官家面前,让官家决断,只怕也是有功无过!反倒是你吴将军,仗着内卫的身份,嚣张跋扈,不分青红皂白就无故殴打正清司的衙役。你还有脸说遵从圣意而为,我倒想问,难道方才你所做一切,都是官家授意的?” 吴正德强笑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还敢狡辩!我来问你,我燕赤雪是何官职,是何品阶,你可知道?”燕赤雪厉声喝道。 吴正德额上冷汗潸然而下,道:“金武卫将军,从二品。” 燕赤雪重重哼了一声,道:“知道就好。你不过一个区区从四品的诸卫将军,居然在我面前大呼小叫,毫无礼数为一,居然还出言顶撞,说我强词夺理,该当何罪!” 吴正德哑口无言,周围众人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被一个女子当众羞辱,令他心中万分不忿。忽地他抬起头来,咬牙道:“那又怎样?当年你父亲燕镇坤可是正二品的‘镇国大将军’,最后不还是一样死在我内卫手中?你莫不是想重蹈覆辙,尝尝我内卫的天刑之威?” 燕赤雪沉默不语,但她的眼神却愈发冷冽。吴正德喘着粗气,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心中惴惴不安,不知她要做些什么。 燕赤雪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冷冷道:“你不提这事倒还罢了。当年先父遭人陷害,冤死于天牢之中。真相大白后,圣上连下数道旨意为先父反正,追封为忠义国公,惋惜之意,溢于言表。后来更是赐下一枚白玉腰牌······”一指腰间的玉牌,“······若是燕家后人遇到心怀不轨之徒,意欲以旧事相要挟,即可凭此腰牌定其之罪。”说到这里,已是声色俱厉,“时隔多年,吴将军旧事重提,不知是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还是······” 众人忽然听到一阵“嗡嗡”之声,原来是燕赤雪单手握住刀鞘,横在面前,用内力缓缓震刀出鞘。离鞘的刀身发出刺眼的寒光,将她的俏脸印得一片雪白。 接着传来她如寒风般凌冽的声音:“······还是吴将军活得腻了,想试试我的刀法?” 玉面飞燕(五) 吴正德见此情景,只觉口干舌燥,脑中一片空白,情不自禁地后退数步,连声道:“卑职······卑职不敢,卑职不敢······不过是一时嘴快,无心之失,还请玉大人宽恕则个。” “刷”地一声,出鞘一半的宝刀收了回去。燕赤雪似笑非笑,道:“吴将军终于肯好好说话了。” 吴正德抹了抹汗,道:“殿前司奉官家旨意前来接手刘府之案,卑职率的这二十余人不过是打个头阵,接下来还会有大批人马到来。”说到这儿,挺了挺腰杆,笑道:“卑职一接到圣意,就火速前来,无意冲撞了正清司的兄弟,也怪卑职太心急了。”说罢,摘下黄金腰牌,捧在手中,道:“御赐金牌在此,请玉大人过目。” 燕赤雪目光灼灼,稍稍沉默后,道:“不必了,既然是官家旨意,吴将军这就请便吧。”说罢转身离去。 王强板着脸把各项事务与吴正德交代完毕后,率着一众捕快出了刘府。此时,原本被内卫打晕在地的六名守门捕快已被燕赤雪救醒。王强气往上冲,指着那六人道:“连门都看不住,要你们有何用!” 燕赤雪挥手制止他,道:“内卫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况且他们人多势众,我相信这六位兄弟已经尽力了,不必再多说什么。” 王强苦着脸,低下头,道:“大人,卑职真是被气昏了头······唉,请大人恕罪。” 燕赤雪翻身上马,道:“无妨。吴正德这人能力出众,但性子太过嚣张跋扈,早有谏官在朝上因此弹劾他数次。若非念在往日之功,官家岂能容他至今日?” 王强上马跟了过去,气道:“大人,既然有那块御赐的白玉腰牌,不如干脆把他一刀劈死算了。” 燕赤雪淡淡道:“这种气话还是少说为妙。况且刚才那厮被我吓得几乎魂不附体,丑态毕露,你还觉得不消气么?”摇摇头,道:“且不提内卫,还是说说这刘府之案吧。” 王强诧异道:“大人,内卫已接手此案,还干咱们什么事?” 燕赤雪回想起小翠那楚楚可怜的神态,和自己对她做下的承诺,郑重道:“正清司断案绝不半途而废。内卫是接手了案子不错,但皇上可没说过不许正清司插手。明查不行,那就暗访,一定要查出个所以然来。” 王强糊涂不解,问道:“话虽不错,但内卫将刘府围得水泄不通,该怎么暗访呢?” 燕赤雪嘴角微微上扬,并没有正面回答,道:“别急,我先来问你几个问题。” 王强道:“大人只管问,但卑职答不答的出来可就难说了。” 燕赤雪笑道:“答不出来反倒更好。”接着道:“第一问,掳走刘芊芊的人是谁?” 王强愣住了,心中闪过一些名字,但都觉得隐隐不对。他细细思量一番后,无奈道:“大人,卑职不知道。” 燕赤雪追问道:“但你已经有了一些想法,是不是?” 王强点头道:“是啊。原本最该怀疑的人,是‘辣手惜花’,但卑职觉得不像是他。” “为什么?” “大人还记得死者颈中的伤口吗?那是一击致命之伤,凭‘辣手惜花’的武功,绝对做不到。” 燕赤雪肯定道:“不错。从那十二名死者的体态特征来看,他们绝非是武功泛泛的庸手。能一招就将他们置于死地的人,武功之高,着实令人难以想象······”忽然淡淡一笑,道:“不过你忽略了一点,这也是我的第二个问题:掳走刘小姐的凶手,与杀人凶手,是同一人吗?” 王强回想起两起案件相隔的时间,细细推算一番,回答道:“先杀人,后斩臂,接着悄无声息地潜入小姐的房间将她掳走,如果那人武功当真了得,一个人在短时间内作下两案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燕赤雪道:“按照你说的假想一下,如果你是那个凶手,在自己有能力潜入小姐房中将她带走的情况下,为什么要去惊动他人,多此一举,谋杀十二位武功好手呢?” 王强解释道:“只有可能是凶手的行踪被他们发现了,所以······”说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一丝不对。 燕赤雪道:“所以那十二名好手在沁香苑发现凶手,与其相斗,随后不敌身亡?” 王强摇头道:“不会。那十二人定然是散开埋伏,怎么会聚在一起,同时与凶手交战?嗯,可能是其中有人发现了凶手的踪迹,发出警示之声后,与凶手交战,其余众人闻声赶来,全部殒命。” “可为何守在沁香苑附近的家丁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呢?” 王强犹豫了,道:“这······”忽然眼前一亮,“会不会是凶手在别处将这巡逻的十二人各个击破,并没有发出什么动静,随后抛尸于沁香苑中?” 燕赤雪道:“你是说那凶手来回多趟,把不同地方的尸体全部搬运到沁香苑之中?” 王强苦笑道:“不对,这也太费时费力了,而且还容易留下痕迹,不符合常理。”甩了甩头,道:“大人,卑职也不知道了。这其中似乎很难找到一个真正合理的解释。难道凶手真的不止一人吗?” “接下来是第三、第四个问题:那十二名武功好手到底是谁?他们来刘府的目的是什么?” 王强无奈道:“线索不够,卑职也想不出来。” 燕赤雪点头道:“这两个问题的确太难了些,那我换一个吧。这些在刘府中消失的人,之后都去了哪里?” 王强听到这个问题后,瞬间亢奋起来,道:“对啊,他们离开刘府后,一定还会留下其他线索。咱们可以从那边入手,想来必有收获。” 燕赤雪赞同道:“这刘府千金一案,绝不是寻常失踪之案。其中只怕是有多方势力牵扯,混乱不堪。好在越是复杂,破绽就越多,我有预感,咱们很快就会有新发现的。” 果然不出燕赤雪所料,回到正清司时,权知临安府事黄佑德已端坐在堂内等候她多时了。寒暄过后,燕赤雪见他脸上带有忧虑之色,问道:“黄大人一早来访,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黄佑德掌管临安大小事务,平时与正清司来往不密,只有当发生大案,临安普通衙役又束手无策之时,才会上门求助。 黄佑德道:“燕大人快人快语,那我也就直说了。今日清晨,位于湖心岛的湘茗阁内发生一件惨案,一名女子被人割喉杀害,斩去右臂,死状诡异······”听到这里,燕赤雪眼中一亮,黄佑德接着道:“下官认为此案疑点重重,临安衙役已束手无策,所以才特地来向燕大人求助。” 燕赤雪想了想,问道:“湘茗阁,听起来倒十分耳熟。” 一旁的王强与黄佑德对视一眼,神情有些不自然。当时文士大臣皆风流成性,喜爱作词予青楼歌姬传唱;若是遇到文采、姿色均是出众的艺人,更不惜一掷千金与其相会。而这湘茗阁正是临安最出名,也是最奇特的烟花之所。 燕赤雪的目光扫过他们二人的脸庞,淡淡一笑,道:“既然累得黄大人亲自前来,想必此案非同一般,我正清司怎么也不好推脱了。”说罢,站起身来,道:“黄大人,请吧!我这就随你去现场看看。” 时值正午,按理说是青楼酒阁的淡时,但西湖之畔依旧是热闹非凡。一路过去,竟还遇到不少留宿青楼的王侯子弟,均是醉得不省人事,被下人半抱着抬进马车。燕赤雪毕竟是女儿之身,走在这种场合,不禁感到尴尬,不住摇头,暗叹荒唐。 那湘茗阁位于西湖的一处湖心岛上,还得乘船前往。燕赤雪等人尚未到码头,远远就看见那儿被内卫团团围住。在正午的日光下,他们身上所穿的黄金锁子甲闪耀着光芒,颇为刺眼。 黄佑德吃了一惊,道:“怎么会有内卫?” 正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朝几人走来。燕赤雪定睛一看,那人竟是先前还提到的殿前司都点检、内卫大阁领铁飞鹰。燕赤雪心中一凛,铁飞鹰向来守护皇上左右,寸步不离,这次竟然会亲自出宫,倒令她始料未及。 铁飞鹰疾步上前,拱手道:“前方有内卫办案,请几位大人停步于此。”他身长九尺,体格雄壮,站在那儿宛若一座小山,连日光都挡住了半面。 黄佑德只觉得眼前一暗,待看清面前之人后,不自觉地退了两歩,道:“原来是铁大阁领。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惊得内卫亲自出宫?” 铁飞鹰用手指敲了敲腰间的金牌,道:“内卫自然是遵从皇上的旨意行事,具体的恕我不能相告。黄大人,还请你带着衙役助我封锁码头外围,莫让闲人闯入。” “官家?”黄佑德喃喃道。虽然他心中疑惑甚多,但既然飞鹰抬出了皇帝,他便也无话可说,只得转身去抽调人手。 见黄佑德识趣地离开,铁飞鹰看向燕赤雪,目光在她脸上一扫而过,道:“燕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两人漫步到湖畔,放眼望去,只见沿湖近处数不清的游船画舫随波飘荡,又隐隐听闻有歌声传来,那艺妓的歌喉甚是动人,唱的是离情:“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一时间,两人皆静默不语。 过了良久,铁飞鹰望着碧绿的湖水,道:“若无大事,我绝不会踏出皇宫一步。但有些人太不安分,这次官家动了真怒,要让内卫动手给他们收收骨头。” 燕赤雪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沉默片刻,接着道:“你想叫我别去查刘府之案?” 铁飞鹰沉默片刻,不置可否道:“此事颇为复杂,牵扯又多,你本就不该趟这浑水。”言语中透露出一丝关怀之意。 早年铁飞鹰师从燕镇坤,与燕赤雪本是旧识,往日二人以兄妹相称,私交甚笃。后来忠良受戮的惨剧发生,年少的燕赤雪深受打击,憎恨奸臣昏君之余,对身为内卫的铁飞鹰也好感尽失。等她年纪大了,渐渐懂事,心中才明白过来:当时权相史弥远势力滔天,连天子都受他胁迫,铁飞鹰更是身不由已。况且他始终对燕家颇为照顾,若非如此,只怕自己还要多吃不少苦头。 刚才铁飞鹰对她说话的语气,仿佛就是多年前,燕府院中那棵梨树下,兄长对小妹的关心一般。念及往事,父亲的音容笑貌也闪过脑海,燕赤雪不禁双眸微红,却依然倔强道:“我答应了一个小姑娘,要帮她找回刘家小姐。你知道我说的话,一向都是算数的。” 铁飞鹰毫不惊讶于她的回答,叹道:“多少年了,你性子真是一点没变。”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封密函,道:“关于那刘家小姐,我倒凑巧知道一些线索。”见燕赤雪露出一丝迟疑之色,他抖动信封,道:“我知道你不愿欠我人情,那就这样吧,你拿了这张信,就也帮我一个忙,如何?” “是什么事?我本领没那么大,只能量力而行。” 铁飞鹰微笑道:“割喉杀人,一击毙命,伤口不见流血,你就不想知道那神秘高手是谁?” 燕赤雪心头一震,虽然没有回答,但眼神却出卖了自己。 铁飞鹰接着道:“就在上个月,建康府发生一起诡案,一位江湖上有名的厉害人物被害,虽然全身伤痕累累,但致命一处却是在喉头,同样伤口不流血。” 燕赤雪淡淡道:“你是想让我离开临安,去建康府查案?” 铁飞鹰收敛笑意,神色肃然道:“其实这也是官家的意思。不出一月,临安必有大变,官家不愿你牵扯其中。正好内卫脱不了身,查察神秘高手一事,就请你帮我去办吧。” 当时正清司除了查办悬案外,更有监察两司之职。所谓“两司”,正是殿前司与侍卫亲军司,其中就囊括了内卫、兰衣卫等。倘若发现“两司”之中有什么出格之事,正清司便可上报御史台,随即由谏官上朝弹劾。燕赤雪心中明白,官家希望自己卖个情面,暂离临安,放松正清司的监察,这样好让内卫放开手脚办事。 燕赤雪权衡片刻,问道:“你说‘临安必有大变’,到底是什么意思?” 铁飞鹰转过身去,低下头,嘴唇微微颤动,对她传音入密道:“官家欲指派史丞相出使大理,而有些心怀不轨之人想借此大做文章。” 燕赤雪闻言心头一跳,登时知道了事情的厉害之处。铁飞鹰这短短一句话,其中的蕴意却颇为深远。史丞相史嵩之乃史弥远之侄,但与其政见不合。史弥远死后,宋理宗开始亲政,任用有才之士,史嵩之便于那时脱颖而出。不知是否是血脉相承,史嵩之虽然才智出众,却同史弥远一样注重功利,贪恋权势。他入朝拜相不到五载,便已声势浩大,隐隐有成为一代权臣的气候。 宋理宗登基前十年一直受史弥远摆布,不问政事,只靠纵情声色来放空自己。如今他好不容易亲政,立志中兴,岂能容忍又一个“史弥远”出现?于是宋理宗借宋蒙关系紧张之际,指派史嵩之出使大理,意图趁他远离临安,削弱其在朝中的势力。 当时朝中有主战、主和两派,史嵩之渴望建功立业,自然是主战派的魁首。主和派受他打压已久,皆恨他入骨。他们听说宋理宗有“削史”之念,便闻风欲动,大有借题发挥,落井下石的意思。这些人小动作不停,自以为掩饰极好,但都被内卫看得清清楚楚。宋理宗知道后,心想自己圣旨都未下达,手下这些大臣居然就先一步动了起来,显然是不把他这个一国之君放在眼里,不由得大发雷霆,这回是下定决心要两边一起收拾了。 燕家早就受过权力相争之害,所以燕赤雪对于这种拉党结私,明争暗斗之事向来憎恶,唯恐避之不及。当下她再无犹豫,接过那张密函,道:“我答允你了!” 善恶难言(一) 就在二人说话间,忽地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响。燕赤雪转头望去,只见一大波人浩浩荡荡而来,却被内卫阻拦,双方正在争执不休。见到为首那人的样貌,她哑然失笑,道:“齐王?”摇摇头,对铁飞鹰道:“你的麻烦来了。” 齐王赵维是宋理宗唯一的儿子,但自小体弱多病,又性子荒唐,所以迟迟未被立为太子。他本也不想做皇帝,于军国大事毫不关心,却沉迷音律,喜好风月。因经常流连秦楼楚馆,他不知被朝中的谏官弹劾了多少次,但依然我行我素,毫不在乎。 铁飞鹰神色不变,道:“我早料到齐王会来。” 燕赤雪问道:“齐王和湘茗阁也有交情?” 铁飞鹰看了她一眼,道:“齐王一直仰慕湘茗阁的李行首,此事人人皆知。今年元宵节,齐王花重金请她上门奏曲,却遭婉言拒绝,闹得不少人笑话。” 燕赤雪目光一凝,道:“李行首?就是那位人称琴画两仙的李行首?” 铁飞鹰点了点头。 燕赤雪远远望见齐王脸上的焦急震怒之色,惊问道:“之前黄大人说,湘茗阁中有一女子被斩去右臂,割喉杀害,难道就是那李行首?” “死者虽然身佩李行首的私物,但被斩去了头颅,一时不能确认身份。”铁飞鹰道。 齐王率人在那闹了一会儿,又有其他一些王公子弟陆续赶到,看样子是来助威的,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燕赤雪心知刘府与湘茗阁两案中间必有联系,只不过现有内卫把持场面,她一时决插不进手。但恶人自有恶人磨,要怎样打发齐王这些纨绔子弟离开,也有够内卫头疼的了。 燕赤雪与铁飞鹰告辞离开后,立刻上奏官家,说自己身体不适,要休整几日。官家二话不说,自然答应。她妥善安排好正清司的事务后,便一人一马北上,向建康府而去。 一路上时常能看到饥民流浪,饿死病死之人不计其数。如此景象,当真是与繁华似锦的临安府有天壤之别,燕赤雪触目惊心之余,深感挫败,想道:“原本以为官家励精图治的十年来,我大宋百姓生活安康富足,却不想仍是如此惨状。之前奸臣史弥远把持朝政二十余年,搜刮民脂民膏,蛀空国库,如今想要与民休息,兴废存亡,却是难上加难。” 这一日,她估摸着距建康府还有十几里路,眼见时至正午,人马疲乏,便打算先投店吃饭休息。不料官道两旁甚是荒凉,走了两里地才看到一家小店。门口竖着一根歪斜的木杆,挂一幅发黄的旗子,上书一个“酒”字。 行至酒馆门口,店小二便迎了上来,她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对方,道:“好生照看,莫怠慢了它!”那店小二却拦住她的去路,苦着一张脸,道:“这位客官,小店打烊啦!” 燕赤雪一怔,问道:“打烊?大白天的,怎么会不做生意?” 那店小二一脸无奈,道:“这不也是没办法么。店里来了几位江湖大爷,把客人都吓跑了。掌柜的说今天倒霉,就先打烊了吧,免得到时候再出乱子。” 燕赤雪心想这地方荒无人烟,再找一家店怕是不容易,于是推开店小二,径直往里走去,淡淡道:“我就吃个饭,又不惹事,哪会出什么乱子?” 一进店门,她目光横扫,将其中情形尽收眼底。店中仅坐了两桌,一桌在正中,一桌在角落。正中一桌坐了三人,皆着短打劲装,作寻常江湖打扮。桌上横竖放着三人的配剑,燕赤雪眼尖,看到剑柄上全都刻着“正一”二字,顿时猜到这三人是龙虎山正一教的弟子。 正一教是由天道祖师张道陵在东汉末年所创,传至今日,已传了三十五代。数年之前,现任天师张正达受宋理宗亲赐三山符箓,从此正一教一跃而为大宋第一道教。与活跃于北方的全真教相比,正一教戒律不严,门下弟子可娶妻生子,在外行走时,也不必作道士打扮。 这三名正一教弟子年纪都不算大,此刻围在一起喝酒吃肉,不知是说起什么有趣之事,三人一齐放声大笑,显得十分热闹。与此所相反的则是角落那一桌,只孤零零地坐了一人。那人头大如冬瓜,身子却是极短。他坐在长凳上,只能足尖着地,光看背影,就像是一个十岁孩童。 燕赤雪不动声色地找一处坐下,心想:“那三个道士气息平稳,吐纳有力,看来内功颇为了得。瞧最年轻一人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竟能有这等修为,正一教果然名不虚传。”又向角落处的背影瞥了一眼,见那矮子左手斟酒,左手举杯,而右臂软绵绵地垂在身侧,立刻心中断定他右肩有伤,导致手臂行动不便,接着心里想道:“那矮子始终不露正脸,一时间倒猜不出他的身份。会不会是······”她摇了摇头,觉得不会这么巧。经过刘府一案后,她对矮个之人有些敏感,总是会想到辣手惜花的身上。 这时,正中桌上一名正一道士说道:“谈起这一路走来的所见所感,还是得说龙虎山偏僻了些,哪里比得上江南之地的富饶繁荣?便说那平江府吧,光是富贾人家就至少有上千户,倘若在这里多设一些咱们的道观,传道授业,广收信徒,香火必然兴旺,油水也不知得翻个几倍!”他这句话虽然是轻声说的,但燕赤雪内功精湛,还是听的清清楚楚。 她抬头瞥了一眼,见说话那人生了一张圆脸,浓眉大眼,看上去倒颇为憨厚,却不想内地里是个贪财之人。 坐在那圆脸道士左边的一人回答他道:“咱们正一教受朝廷册封,名扬天下,发财是早晚的事。再说师父早就有向江南拓展的心思,这次可不就派我们打头阵来了嘛?”这人身材削瘦,声音也比较尖锐。 圆脸道士闻言,惊喜道:“此话当真?三师哥,你可莫寻我开心呐!” 削瘦道士微微点头,“嗯”了一声,道:“此次我们下山,除了赶赴丐帮之约以外,还得顺路考察江南一带的风土民情,不然何必一路走走停停?” “嘿嘿,我本来心里还在纳闷,现在算是全明白了。三师哥,你怎不早些告诉我?害得我一直蒙在鼓里。” “你动脑子想想,这等要紧差事,为什么师父不叫大师哥、二师哥他们去办,却偏偏派我们下山?” 圆脸道士侧头略一思索,喜滋滋道:“那自然是因为师父器重咱们了!” “照啊!原本师父只说是去建康府赴约,大家一听,顿时觉得这是一件苦差事。后来师父单独召见七师弟和我二人,才稍稍透露更深层的意思。原来他老人家是要咱们做先锋,来江南好好探探,找一处合适的地方,为将来早做打算。这其中的缘由不便令旁人知晓,不然传到大师哥和二师哥的耳朵里,岂不就糟糕?你这人嘴巴不牢靠,我们就打定主意先不告诉你,免得你得意忘形,泄了口风!” 圆脸道士面露一丝尴尬,道:“原来如此······”又问道:“三师哥,不知师父还说了些什么?” 那削瘦道士瞟了他一眼,似乎看破了他的心思,道:“你放心,倘若这次咱们探路有功,回去后师父自然有大赏。” 圆脸道士摸了摸脑袋,乐呵呵地道:“我就盼着师父他老人家早些在这儿开枝散叶,到时候随便指派我当个小观主,我便心满意足了。” 就在这时,原本一直没出声的年轻道士皱眉道:“五师哥,你这么说可就太没志气了罢?”言语中略有责备之意。 削瘦道士也接口道:“五师弟,若没有七师弟的提携,你我焉能有今日?就说这次下山吧,要不是师父看在七师弟的面子上,这等好差事,又怎会轮得上我们?我劝你还是目光放长远一些,咱们二人一心辅佐七师弟,等他······咳咳······执掌大权之后,何愁没有荣华富贵?”说到“执掌大权”四字时,声音压得极低。 一旁的燕赤雪听到这话,心中感到一丝疑惑,想道:“这‘七师弟’到底是什么人?那圆脸道士和削瘦道士皆是他的师兄,为何却对他如此恭维?至于什么‘等他执掌大权’,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七师弟’是张氏嫡系,想成为下一代天师么?”她悄悄望去,见那‘七师弟’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纪,面容俊雅,皮肤细腻,眉目间颇有富贵之相,心中顿时知道自己所猜不错。 燕赤雪低头想道:“张天师生了两个儿子,算起来长子已三十有余,这‘七师弟’应该是次子张宗嗣。”又想:“张天师不过五十岁的年纪,又精研道家玄功,若无什么意外,至少还能活个三十多年。可他膝下的两个儿子却早已按耐不住性子,暗中结党营私,以争天师之位······”念及于此,不禁暗自摇头。 那张宗嗣听了三师哥的话,面露一丝笑意,嘴上却说:“什么执掌大权?大哥文武双全,聪明才智远胜于我,这天师的位子我是争不过他的。” 三师哥早就摸清了他的脾胃,回答道:“七师弟自幼天赋异禀,资质与根骨俱佳,乃是真正的修道之人。你在我们这代弟子中年纪最小,但武功却出类拔萃,若不是大师哥早学了几年,又怎会是七师弟的对手?” 圆脸道士‘五师哥’也附和道:“我瞧师父还是偏爱七师弟多一些,不然这次怎会派咱们下山?”他这人一向嘴笨,但这次却一记命中要害,一下说到了张宗嗣的心坎里。他面露得色,谦虚了两句,三师哥又打蛇随棍上,各种谄谀奉承之言如江水一般滔滔不绝,说得张宗嗣嘴角带笑,连连点头。 燕赤雪最听不得这种荒唐之言,心中正感烦闷,却听那圆脸道士忽然道:“这丐帮号称天下第一大帮,我瞧也不过如此。咱师兄弟三人几日之前就进了他们的地盘,却没看见一个叫花子出来迎接。咱们好歹是应了他们帮主之邀,千里迢迢从龙虎山而来赴约,怎么说也是贵客的身份,怎能被如此冷落?莫非他们丐帮自视甚高,看不起咱们正一教么?” 三师哥摇了摇头,道:“这倒不至于。丐帮这次广邀武林同道相聚建康府,幕后所需准备之事相当繁杂,此刻应该正忙得焦头烂额,也难怪没人理会咱们了。” 他这几句话顿时引起了燕赤雪的注意。丐帮人数众多,规模庞大,帮中之众又大都是些无家无业的江湖汉子。这些人聚在一起,固然是以侠义为名,但有时所行之事,难免会给朝廷带来不小的麻烦。所以朝廷虽不严令禁止丐帮活动,却始终暗中监视。“不知丐帮这次打的什么主意?给他们这么一闹,想必如今建康府中已鱼龙混杂,势必对我查案一事产生不便。”想到这儿,她不禁秀眉微蹙。 “丐帮家大业大,根基深厚,办这么一次武林大会虽说不易,但也不至于会到忙不过来的地步。我想也许是咱们辈分略低,给排在了后头吧。”张宗嗣端起酒杯,浅浅喝了一口。 燕赤雪断案多年,于察言观色一道颇有造诣。张宗嗣语调平淡,但暗藏其中的一股不满,却让她一下听了出来。 那“三师哥”天天揣摩张宗嗣的心思,自然也听出他不高兴,于是道:“江湖上多有倚老卖老之辈,也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到时候群雄相聚,七师弟只需露一手真功夫,何愁不能震慑四方?”他正要说下去,却忽地咳嗽一声,止住了口。原来是店小二捧着茶壶,正向燕赤雪走来。 善恶难言(二) “客官,茶来了。”店小二上了些热茶,全程都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生怕惹上麻烦。等燕赤雪报上菜名后,店小二正要转身离开,却听正中桌上的张宗嗣朗声道:“小二,等等!” 店小二吓得浑身一颤,险些连茶壶都拿不稳。其实正一教声名远扬,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名门正派,张宗嗣三人行为作风也许略显张扬,但绝不是什么凶恶之徒。可像店小二这种村野匹夫,怎知这其中的原委?当时大宋禁止民间私有兵器,店小二一看到张宗嗣一行人人一把明晃晃的长剑,便不由得往最坏处想。若不是看为首的张宗嗣仪表堂堂,不像是流寇悍匪,只怕他早就报官了。 此刻他被张宗嗣叫住,虽然心中忐忑不安,但见对方面带微笑,似乎没有恶意,便大着胆子问道:“客官有什么事?” 张宗嗣向燕赤雪一指,笑道:“那位姑娘的账算在我头上罢。”说罢举起酒杯朝她示意。 原来刚刚燕赤雪进门之时,就已吸引了张宗嗣的目光,他见美人玉面红唇,身形妙曼,英姿飒爽中更带有一丝冷峻之美,不禁大有惊为天人之感。 张宗嗣出身高贵,相貌英俊,一向以“风流倜傥”四字自诩,以前在江西龙虎山时,就有不少女子对他一见倾心,其中也不乏姿色上乘之辈,但与眼前的佳人一比,顿时显得黯然无光。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惊叹之余,心想:“瞧她一身打扮,似是江湖中人,多半也是要去建康府参加武林大会。不论如何,我得想个法子邀她结伴同行才是。” 方才他与两位师哥一边说话,一边暗中留意佳人。见她偶尔投来目光,又时而低头露出思索之状,张宗嗣心中窃喜:“她听了我们三人的交谈,一定对我心生好奇之念。”心想自己贵为天师一脉,又相貌出众,轻易便可惹的世间女子动情,这佳人固然绝色,想必也不能例外。于是他借助店小二上茶之机,主动出言向对方示好。 却不料燕赤雪眉头一皱,从怀中拿出一锭银元,递给小二,道:“不用理他。” 张宗嗣脸上一僵,酒杯仍举在空中,神情略显尴尬。他正想说些什么挽回场面,身边的五师哥却已开口道:“你这小娘子,七师弟明明是一番好意,你怎地如此不给人情面?”说罢,朝燕赤雪上下打量,目光甚是放肆。 燕赤雪恼他无礼,冷哼一声,伸手抓下一块桌角木料,手腕一翻,朝对方甩去。那圆脸道士哪想到她出手如此果断,哎哟一声惊呼,要想取剑已来不及,只得伸手格挡。 这圆脸道士名叫周志军,虽然脑子不灵光,又时常口无遮拦,但生来天赋异禀,单论内功之深厚,在正一教年轻一辈中居于首位。若非如此,张宗嗣也不会收他为党羽。 此时他仓促之间运气于手背,本以为能将那块木料震飞,但甫一相接,便觉得腕部一麻,随即只听“啪”地一声,手掌已不受控制地打中了自己的面颊。虽然他已用真气抵消了大部分劲道,脸上并不觉得疼痛,但终究是当众“自扇耳光”,大失脸面。 周志军一时愣在原地,“三师哥”王志长却一下霍地站起,伸手从桌面抓起长剑,手按剑柄,肃然道:“姑娘这般动手伤人,是想和我正一教过不去吗?”他看出燕赤雪武功高强,便赶忙搬出“正一教”的名头。 燕赤雪冷冷道:“正一教挺了不起么?我倒没放在眼里。” 王志长神情一滞,正要开口,却给张宗嗣拦住了。张宗嗣起身对燕赤雪深深一揖,道:“误会,误会。”顿了顿,接着道:“听说建康府最近有淫贼作乱,在下见姑娘单身一人,心中放心不下。姑娘武艺虽高,但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在下原本想邀姑娘一起同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虽是一番好意,却没想到惹的姑娘不快。”说罢,连着自斟自饮三杯,道:“在下心中惭愧,自罚三杯,就当给姑娘赔罪了。” 燕赤雪淡淡道:“不过萍水相逢,何必对我这般热络?阁下还是管好自己罢。” 张宗嗣见她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虽然暗暗发怒,但心头的那份火热依旧不减,只觉得这名女子的确有独特之处。当下他也不着急再说什么,坐下身来,又从头开始盘算。 这时,那王志长道:“两位师弟,想那辣手惜花在短短半月中接连做下五庄淫案,当真是罪大恶极。伏魔卫道,护一方安康,是我正一教的一贯宗旨,我看这次正好顺道,要不咱们师兄弟三人想个办法,联手将这淫贼除了如何?”他这话说得挺响亮,像是在掩饰刚才的尴尬。 周志军当然也不愿再提“自扇耳光”之事,便顺着他的话道:“三师哥此言甚是。不过听说那厮尾巴夹的很紧,竟一直不露踪迹,想找着他还真不容易。” 王志长点头道:“丐帮经营建康府已久,帮下的‘大义分舵’便常驻于此。所以建康府里的风吹草动,只有他们最为清楚。不过一直没听说丐帮有什么动作,若是连他们都不知道那淫贼的下落,那······” “丐帮近来忙于武林大会一事,或许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再加上辣手惜花做下这些案子之后,想着暂时避避风头,所以一直蛰伏在暗处,一时倒也不好找。”张宗嗣话锋一转,接着道:“不过像他那种采花淫贼,想必藏不了多久便会冒出头来。” 王志长笑道:“不错,一个吃惯了荤腥的人,又怎能一直忍受清淡素食?”剩下两人听了,也不禁笑了起来。过得片刻,一旁的周志军问道:“江湖上都传言辣手惜花个子矮小,却不知他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张宗嗣与王志长闻言均是一怔。仔细想了想后,王志长缓缓道:“那厮行踪诡秘,倒没听说过他具体是什么样貌。”说罢看向张宗嗣,见对方摇了摇头,也表示不知,他便接着道:“说来也奇怪,那辣手惜花之前在江湖上默默无闻,反而是在建康府犯事后才声名大噪。” 周志军道:“凭他做下的案子,又怎么称他‘辣手惜花’?还是‘辣手摧花’更合适些。” 王志长认同道:“那厮手段也忒残忍,啧啧······我猜他相貌颇为丑陋,加上体若侏儒,长久以来遭世人嫌弃,最后才导致内心扭曲,以奸**杀女子为乐······”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只听一个声音从角落传来:“高低眼,冲天鼻,歪斜嘴,岂止是颇为丑陋?简直是不堪入目!至于‘长久以来遭世人嫌弃’,那倒是有的,不过‘内心扭曲,以奸**杀女子为乐’却是大错特错了。” 众人吃了一惊,坐在角落的只有那矮子一人,显然这话是他说的。 善恶难言(三) 之前那矮子一声不吭,就像是死了一般,几乎所有人都忘了他的存在。现在他突然开口,周志军离他最近,被他吓了一跳,不悦道:“老兄也太不讲规矩,别人正好好地说话,你怎地随意插嘴?” 王志长不似他那般愚钝,一下反应过来,朗声道:“阁下是谁?如何知道辣手惜花的外貌?莫非和那淫贼有什么往来吗?” 那矮子头也不回,幽幽道:“我和他不但来往甚密,而且关系也非同寻常。” 听他这么说,张宗嗣等人大感奇怪,王志长已手按剑柄,问道:“既然你们关系亲密,那阁下应该知道辣手惜花在哪儿吧?” 矮子回答道:“是啊,今天早上还见过他呢。” “在哪儿?”王志长立刻追问。 “在客房中的一面铜镜里。”矮子沉默片刻后,低笑一声,道:“没错,辣手惜花就是我,我就是辣手惜花。” 只听“刷刷”两声,张宗嗣与王志长拔剑出鞘,一左一右指向那矮子的背心。 张宗嗣道:“阁下这个玩笑开的有些过了吧?”他与王志长互相对视一眼,不知眼前这矮子真的是辣手惜花,还是有意故弄玄虚。 只听那矮子道:“辣手惜花现在就像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若是冒名顶替他,又有什么好处?” 张宗嗣冷笑一声,道:“阁下还算有一些自知自明。”一身畔的王志长将剑尖往前挺动数寸,已刺破了他背心的衣衫,厉声道:“转过身来,让道爷瞧瞧你的真面目!” 坐在远处的燕赤雪看似毫不关心,却始终留意着那边的情形。听到辣手惜花自认身份,她不由得大感意外,虽早就有所预料,但还是觉得事情发生的太巧了一些。她盯着那个矮小的背影,心中奇怪道:“辣手惜花明知自己被武林正道围追堵截,再加上身上有伤,怎么会主动向他们说出自己的身份?”转念又想:“虽然按刘府中的线索推断,那十二名兰衣卫绝不是他杀的,但保不准他与此案也有关联。也许他身上的伤就是由此而来,嗯,待会儿需得向他盘问一番。” 正在这时,张宗嗣见辣手惜花迟迟不动,不耐道:“别拖拖拉拉的!赶紧转过来!” 燕赤雪抬头看去,只见张宗嗣等三人手持长剑,将辣手惜花从身后半围,三个剑尖抵着他的背心。看清他们的脚下所站之方位,燕赤雪秀眉微皱,心道:“这是有名的‘玉清剑阵’,能以三名一流或二流好手之力围困一名顶尖高手,何必用在负伤的辣手惜花身上?若是一个收不住,真把他刺死了,岂不坏了姑娘的好事?”想到这儿,她已抚上了腰间的刀柄,准备立刻出手干预。 就在这要紧关头,只见那辣手惜花缓缓地转过身来。在场众人看见他的相貌,都猛地的浑身一震。燕赤雪立刻别过头去,那一瞥却还是深深地刻在了脑子里:果然是高低眼,冲天鼻,歪斜嘴,这些加在一起,组成了一种不能直视的丑陋。她一生中见过不少凶恶淫邪之脸,却没有一张丑得如此纯粹,令人惧怕、厌恶的同时,更有一种凄惨悲凉之感涌上心头:不知是前世做了什么孽,今生才摊上这一副皮囊。 张宗嗣连退三步,手腕带着长剑颤动不止,口中道:“······你······你······什么东西?”眼神中的惊异之色褪去,剩下满满的憎恶与厌恨。 辣手惜花道:“我相貌奇丑,本不愿见人,你们却偏偏不信,岂不是自讨苦吃?”语气波澜不惊,似乎早已适应了这般目光。 张宗嗣冷冷道:“真是笑话,你当我们愿意见么?长成这种样子,简直就是污了别人眼睛,若是换的我,早就自行了断了!” 辣手惜花淡淡道:“正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有使命背负在身,怎能轻易自尽?” “使命?”张宗嗣踏上一步,朗声道:“不错,道爷正有匡扶正义,除魔卫道的使命。你丧心病狂,屡屡祸害女子,今日是留不得你了。” 辣手惜花笑了一声,缓缓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慢吞吞地喝了一口,随即伸出一根手指,道:“第一,不管信还是不信,建康府的那些案子并不是我做的······”张宗嗣重重地“哼”了一声,明摆着是不信。辣手惜花不理他,伸出第二根手指,接着道:“第二,你们不可杀我,至少今天不行。” 话音刚落,只听劲风呼啸,一柄长剑已经架在了他的项上,持剑的王志长轻蔑嘲道:“好大的口气!要不咱们试试看,我这一剑下去,你是死是活?” “三师哥,且慢!”张宗嗣一摆手,道:“这厮狡猾的紧,说不定有什么阴谋诡计,咱们先别冲动。”王志长立刻收剑,点头道:“还是七师弟心细。” 张宗嗣道:“你为人品行虽然差到极点,但脑子却没什么问题。明知撞在道爷手里就是死路一条,为何还是这么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难道还有什么帮手不成?”这话是向辣手惜花说的,但他却目光斜视,一点也不愿看到对方的丑脸。 辣手惜花摇了摇头,道:“我在等一个人。”顿了顿,接着道:“那人有求于我,我便让他先替我办一件事作为交换。我们约好了今日午时于此相见,倘若你们现在一剑将我杀了,待会儿他来之后,肯定不高兴。那人武功很高,到时候只怕你们都得倒霉。” 这番话当真是叫人目瞪口呆。正一教的“玉清剑阵”威力之强,非绝顶高手不可敌。然而一位绝顶高手,又怎么会有求于本领低微、恶名在外的辣手惜花?况且他的言下之意,似乎是看不起正一三道的武功。 张宗嗣自幼就被人称为武学奇才,一直以来都给捧在云端,最是受不得遭人看轻。此时,他已是怒火中烧,厉声道:“胡吹大气!道爷现在就取你一条手臂,瞧瞧一会儿那位‘高手’能奈我何?”说罢,右肩微动,正要将长剑举起。与此同时,坐在不远处的燕赤雪身形一晃,刀已出鞘。 小小酒馆,眼见又要发生巨变! 便在这时,只听一阵“呜呜”作响,忽有箫声传来。这箫声悠扬婉转,宛若凤鸣,听起来似近似远,飘渺若虚。众人皆是一怔,辣手惜花却道:“是他!他来了!”语气甚是轻快。 张宗嗣三道一听到这箫声,浑身上下一阵发热,心中顿时一惊,只觉对方用内力催动音律,摄人心神,这份修为着实了得。先前他们对于辣手惜花口中的“高手”颇为不屑,然而现在却一齐沉默,暗暗运功提防,如临大敌。 燕赤雪内功精湛,更胜正一三道一筹,听到箫声后体内真气自行运转,产生抵抗,倒不觉得有什么异状。她细细听去,觉得箫声之中毫无敌意,吹箫者固然真气精纯,绵长不绝,却也没有那种非要压人一头的霸道之气,倒像是在招呼行礼。 燕赤雪低头想道:“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就是说不可以貌取人,这一点是绝对不错的。但我记得爹爹曾说过,音律一道不似外貌,就如奸恶之辈弹不出凛然之歌,淫邪之徒奏不成素雅之曲;一个人的品行如何,多多少少会在他所弹奏的歌曲之中体现出来。光听这箫声,似乎来人生性清雅豁达,潇洒自如,颇有魏晋遗风。”但心底还是略有怀疑,一来她于音律一道无甚研究,二来觉得父亲所言,也并非完全正确,不然他当年为何会错信于人,最后冤死于天牢之中? 过了大约半柱香的工夫,箫声转低,最后渐渐不可闻。众人不住地往门外看去,却始终不见人影。张宗嗣三道又不禁动容,均想道:“光凭箫声,全然无法确定那人的方位,这······” 善恶难言(四) 终于听见脚步声响,接着一道巨大的影子迎面迅捷而来。众人定睛一看,那是一名年轻男子,身着白袍,作公子打扮。他身材修长挺拔,只是手中还提着两人,远远看去,才显得他的影子特别臃肿宽大。 便是霎那之间,白袍公子已飘然进店。他环视四周,见气氛颇为紧张,微微一笑,道:“大伙儿都是站着吃饭的么?这样岂不是太辛苦?” 张宗嗣三道原本以为来人一到,就是一场恶战,但此刻见那白袍公子神态和善,语气轻柔,一时间面面相觑,颇为手足无措,不知是先下手为强,还是静待其变。 正当三道犹豫之时,白袍公子将手中两人往地上一放,转向辣手惜花,作了一揖,道:“在下来的迟了一些,还望见谅。”辣手惜花道:“不打紧,来得晚总比压根不来要好。”目光看向地上的二人,喜道:“看起来你答应我的事已经办成了。” 那二人被点了穴道,瘫在地上一动不能动。其中一人做书生打扮,青巾布衣,另一人顶着光溜溜的脑门,是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和尚。燕赤雪见那书生、和尚二人身不能动,四颗眼珠子却贼溜溜地直转,再联想到他们的打扮,不禁心道:“这二人莫非是······”想到这儿,忽地发觉一丝异常:此时小酒馆中明明有八人,但除去她自己外,燕赤雪却只听到了正一三道、辣手惜花、书生、和尚的六道呼吸。她潜运内力,细细听去,这才捕捉到那白袍的气息,只觉对方一呼一吸,虽然极轻,却悠长连绵。这正是内功深厚,精气内敛之兆。她顿时心生警兆,想道:“这人内功好厉害!若是真动起手来,不知我是不是他的对手?” 另一边,张宗嗣见那白袍公子将己方三人晾在一边,不禁心中有气,于是双手合握剑柄,剑尖朝地,朝他大剌剌地一拱手,道:“在下张宗嗣,正与两位师兄在捉拿淫贼。阁下进来这么横插一脚,不知是什么意思?”一般江湖人士自报家门时,不仅要提及门派师出,还得点名自己的辈分排行,但张宗嗣只报了个姓名,显得颇为傲慢。 不过那白袍公子也不气恼,他嘴边带笑,深深一揖,道:“久仰龙虎山‘登云子’的大名,张天师嫡传一脉,原本就都是了不起的人物。至于‘诏静散人’王道长,和‘玉灵散人’李道长,在下也是闻名已久。正一教在外行侠仗义,在下本不该插手,然而这其中另有一番是非曲折,只怕几位尚不知晓。” 这两句话说的不卑不亢,礼数周到,按理说挑不出一点毛病。但当张宗嗣朝那白袍公子仔细看去时,心头忽地涌上一阵没来由的怒火:只见对方剑眉星目,方面薄唇,实在是生了一副清朗英秀的面容。张宗嗣一时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生气,想道:“这人长得比我俊么?倒也未必。他武功比我高么?那又怎样?” 正当他思索之际,身畔的王志长一拱手,向白袍公子道:“看阁下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至于那什么是非曲折,不妨说出来叫我们听听。”他给对方一下叫出道号,以为自己名头的确很响,心中甚是高兴,语气也变得极为缓和。 白袍公子点头道:“那是自然。”说罢,朝辣手惜花一指,问道:“各位口中的淫贼说的就是这位么?” 王志长“嘿”了一声,道:“那还有谁?难道你的意思是,这辣手惜花不是淫贼?哈哈!”说到最后,忍不住笑了两声。 白袍公子微微一笑,道:“他是淫贼,却不是你们要找的淫贼。” 王志长闻言一怔。一边的李志军已经给绕住了,不解问道:“三师哥,他是什么意思?” 只听白袍公子又问道:“你们干什么找他麻烦?”这个“他”指的是辣手惜花。王志长听了心中略有不悦,想道:“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口中应答:“当然是因为他在建康府犯下的几桩淫案。” 白袍公子摇了摇头,道:“不对,若是为了那几桩案子,你们就找错人了。” 这时,张宗嗣早就按耐不住,厉声道:“胡说八道!今日我师兄弟三人在此除魔卫道,你却一再为那淫贼出言开脱,意欲何为?我瞧你来路不正,多半不是什么好人!”说罢,他向前踏上一大步,手腕一抖,长剑平平向那白袍公子刺去,隐隐带有雷鸣之声。这起手一式深得名家风范,气势果然不俗。 众人都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燕赤雪背依墙壁,双臂将宝刀抱在胸前,眯了眯眼,心道:“这姓张的剑法挺不错,嗯,正好看看那白袍公子如何应对。”只见那柄长剑递出一半,忽地“嗡嗡”之声大作,剑尖向上一弹,直指对方心口。这本是正一教“五雷穿心剑”中的一记杀招,燕赤雪见到之后,不禁眉头一皱,暗想:“凌厉有余,却沉稳不足。他干什么一上来就用这样的招数?”刚想到这儿,便见那白袍公子右臂一扬,一只白色的大袖管自半空拂过,张宗嗣手中的长剑忽地不听使唤,一下脱手,给卷了过去。 张宗嗣大惊失色。他一身本事全在一柄长剑之上,如今眼见武器落入敌手,他赶忙向后跃起,以防对方乘胜追击。其实他的武功虽然不如那白袍公子,却也不至于瞬息之间就给夺了兵器。只是因为他受怒火所扰,出招时心浮气躁,导致生平最为得意的“五雷穿心剑”威力大减。 王志长与李志军虽没料到师弟一招落败,但他们共练剑阵许久,心意相通,二人一左一右,同时挺剑向白袍公子疾刺,打得正是围魏救赵的算盘。 “玉清剑阵”需三人同使才成气候,可王志长与李志军二人进退有序,配合娴熟,一时间两柄长剑化作两道光幕,倒也不容小觑。忽地听闻白袍公子一声清啸,伸手抽出腰间所束的玉箫,在身侧挥了个半圆。王、李二人顿时感到劲风割面,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 白袍公子一摆手,朗声道:“且慢动手!”说着目光扫过,问道:“几位道长,正一教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深明大义,是不是?” 王志长与李志军二人屏气凝神,举剑当空,一时迟疑不决,并不上前抢攻。 白袍公子微笑道:“天下之事皆抬不过一个‘理’字,大家既然都是通情达理之人,何不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等在下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几位再做评判也不迟。”说罢,用拇指与食指捏住手中长剑的剑尖,将剑柄向着张宗嗣,道:“张道长,在下不惯使剑,这柄利器就还给你吧。” 张宗嗣望着眼前不断颤抖的剑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哼了一声,不作回答。一旁的王志长赶忙上前替他接过长剑,心想:“我师兄弟一会儿三剑合璧,你还能讨得了好么?” 那白袍公子找一处坐下,缓缓道:“方才我说辣手惜花和那几桩案子没有关系,并非信口开河。几位不妨先听听这二人有什么话说。”说着食指轻弹两下,隔空解开了那书生与和尚的穴道。 胖和尚因哑穴被点,已经憋了许久不能说话,此刻重获自由,破口大骂道:“你奶奶的,点老子麻穴就够了,干什么还要点哑穴?”一旁的书生愁眉苦脸,伸手往和尚那光溜溜的脑门上拍了一记,道:“少说两句行不行?要是刚才人家点了你的‘神庭穴’,你哪里还有命在?”胖和尚怒道:“这嘴长在老子身上,干你什么事了?” “我解开二位的穴道,可不是让你们说废话的。”白袍公子从怀中掏出几张盖了指印的薄纸,抖了一抖,道:“白纸黑字,都是你们签过字,画过押的供词,劳烦两位再当众说一遍吧。” 书生与和尚对视一眼,沉默不语。白袍公子翻动纸页,笑道:“怎么?难道要我替你们念出来么?” “罢了,罢了,大丈夫敢作敢当,我们自己说就是了。”书生一拍大腿,道:“没错,建康府的五桩大案,都是出自我们‘猎花双怪’之手。” 此言一出,众人都勃然变色。原来“猎花双怪”是江湖上最为臭名昭著的一对淫贼。之所以称之为“双怪”,并非说他们外貌有多怪异,而是指他们的喜好。这两个淫贼只爱江湖女子,于大家闺秀,千金小姐等毫无兴趣,此为第一怪。其次,他们一人扮作潇洒书生,一人扮作酒肉和尚。遇上心动女子之时,由酒肉和尚先唱黑脸,潇洒书生再唱白脸。有时二人太过入戏,反而会发生书生英雄救美,痛打和尚之事,此为第二怪。 燕赤雪点了点头,心道:“这二人受衙门通缉已久,今日落网,也算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知那白袍公子是如何将这两个祸害揪出来的?”想到这儿,心中多了一丝好奇,暗暗打定主意:“不忙着揭露自己身份,暂且先静观其变。” 只听辣手惜花嘿嘿冷笑道:“本来我还在奇怪,怎么到处都有官差在寻我,原来是你们猎花双怪做下的好事。你们两个用我的名头在外招摇过市,奸**女,日子倒是快活的很呐。我与二位素不相识,可谓井水不犯河水。可你们却往我头上扣屎盆子,坏我名声,不知是何道理?”张宗嗣一行三道听了这话,都面露古怪之色,心中暗暗好笑,想道:“什么叫作‘坏你名声’,难道你本来名声很好吗?” 那书生回答道:“素不相识虽是不错,但我们二人看你不顺眼已久。”胖和尚随即附和道:“不错,你这家伙当婊子还想立牌坊,简直可恶至极!” 辣手惜花道:“愿闻其详。” 书生道:“听闻你曾说,采花一事须得两厢情愿,若是女子不愿意,那便不可勉强。不知是不是?” 辣手惜花点头道:“我的确说过。就像‘情欲’二字,是以情为先,欲为后。当然有情无欲,固然不美,但倘若只有欲,却无情,那岂不就和畜生一般下流?” 胖和尚神情茫然,向那书生问道:“秀才,他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书生道:“他骂我们两个是畜生。”胖和尚一怔,随即恍然,破口骂道:“我看他才像畜生,奶奶的,简直就一个矬地钉,矮冬瓜······” 书生止住他的谩骂,朝辣手惜花道:“你这人尽会胡说八道。大家都是采花之人,既然享了艳福,就理应受世人唾骂,谁像你这厮那般假清高。难道这些年来,你都是和人家先谈情,再办事的么?凭你这般相貌,谁看到你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吧?” 原来这辣手惜花行事奇特,下手目标不是深闺怨妇,便是苦难女子。她们饱受丈夫冷落,甚至是虐待,却又因为种种原委,不能做出和离之举。这些女人一肚子苦水无处倾吐,辣手惜花便趁虚而入,讨得她们欢心之后,双方就做了露水夫妻,往往事后这些女人对他也并无怪罪之意。这过程中辣手惜花易容改面,所以也没人见过他本身的丑陋容貌。虽然他的所作所为有悖伦理道德,被扣了一顶淫贼的帽子,但本来名声不算太坏,江湖人送他“惜花”二字,便是指他爱惜、怜惜那些可怜女子。 燕赤雪略知此中情形,所以之前与刘大富谈话时才会露出意外之色。据刘大富所说,辣手惜花在信中坦言看上了刘芊芊的美貌,但刘芊芊是千金小姐,照理说不对他的胃口。由此看来,那封信的来路也有蹊跷,不一定就是辣手惜花写的。 只听书生接着道:“我们二人就是看不惯你这般假惺惺的模样,于是决定想个法子叫你出丑。正好我们路过建康府,看上了几个俊俏又风骚的小娘子,然后便······” 白袍公子轻咳一声,打断他道:“这一段就不用说了。” 书生正说得双眼发亮,似乎十分兴奋,但遭到白袍公子喝止,只好住口不言,显得颇为失落。过得片刻,他道:“我们二人顶着‘辣手惜花’的名头风流快活,事后也没人发觉不对。我们二人正沾沾自喜,今日又想去秦淮河畔找点乐子,却没想到给这位擒住了。”说着朝那白袍公子一指。 众人听了事情经过后,皆觉得猎花双怪为人荒诞无耻,竟为了这种缘由,祸害无辜女子,当真是丧心病狂,罪不可赦。 这时,张宗嗣长剑在手,心中又有了底气,道:“猎花双怪与辣手惜花都是为人不齿的淫贼。就算这次建康府的淫案并非辣手惜花所为,谁又能保证他以后不会做出这等罪孽?我看不如借此机会,将这几人一并除了,也算是一件大功德。”王志长与李志军皆称是。 白袍公子皱眉道:“岂能以未造之业给人定罪?” 张宗嗣冷笑道:“阁下是下定决心要回护那淫贼,与我正一教作对么?”说罢朝王、李二人使了个眼色,三人同时挪动脚步,踩正方位,摆出“玉清剑阵”。他之前吃了个大亏,这回一心求稳,也不主动出击。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一个清朗娇柔的声音喝道:“等一等!”正是一直冷眼旁观的燕赤雪。因为她许久未曾说话,这一开口倒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燕赤雪向那白袍公子问道:“听说阁下助人洗脱冤屈,是因为有事相求?”白袍公子一怔,随即点头道:“正是。上月初,在下有一位至交好友给人害死在建康府。此事扑朔迷离,凶手作案时又不留痕迹,在下追查许久,却一筹莫展。后来碰巧遇上了这位朋友,他说自己掌握了一些线索,不过要在下替他做一件事来交换。”这属于私人之事,白袍公子本可避而不答,但不想他却如此坦诚。 燕赤雪闻言后不禁微微皱眉,只觉对方的话中蕴含着什么重要信息。她朝白袍公子深深望去,问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白袍公子洒然一笑,道:“在下姓林,名子言,大理人氏。” 燕赤雪眼神一凝,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原来是林······林公子,久仰大名。” 林子言见她神情有异,知道自己身份已被看破,笑道:“不敢。不知姑娘是······?” 燕赤雪摘下腰间的玉牌,举起向众人展示后,道:“燕赤雪,临安正清司指挥使兼总都头。” 一时间小酒馆内鸦雀无声,谁也没料到这名年轻貌美的女子竟是大名鼎鼎的神捕“玉面飞燕”。张宗嗣想到自己刚刚的种种举动,不禁额上冷汗直冒。 燕赤雪环视众人,淡淡道:“建康府淫贼一案,应由官衙审查处理,岂可如同儿戏?你们这般私自处决嫌犯的性命,视王法为无物,当真是胆大妄为。”这话明摆着是向张宗嗣等人说的。 张宗嗣脸皮发胀,道:“这······我等也是······也是心系百姓,见不得这等奸恶之人为害乡里,才一时间做出激愤之举。燕······燕捕头,我们无意妨碍官衙查案,只是想在旁出一份力罢了。” 燕赤雪哼了一声,摇头道:“出力?出什么力?你是提供了什么重大线索么?还是找到了关键证人?依我看,你对本案毫无贡献,却在这里瞎凑热闹,给我平添了不少麻烦!” 张宗嗣给她一顿数落,心中既是不甘,又是愤怒。原本他以为可以借此“匡扶正义”之举,在美人面前表现一番,但谁知到头来却是自讨没趣。他越想越是不忿,觉得自己面子尽失,于是掏出一块银元宝重重放在桌上,脸色铁青道:“我们走罢!”说着便转身就走,竟连一句场面话也懒得再说。王志长与李志军二人以他唯首是瞻,虽然觉得太过急促,却也只得一同灰溜溜地离开了。 善恶难言(五) 林子言望着三人远去的背影,回想起张宗嗣离别时对自己的一瞥,其中似乎深含妒恨之意,心中甚是不解。却听燕赤雪道:“林公子,请你过来坐,我有话对你说。”他回过神来,“嗯”了一声,到对方那张桌旁坐下了。 两人那桌正好对着窗户,往外望去,是连绵不绝的青丘。一阵凉风拂过,忽然夹杂着雨点落下,溅在窗沿,碎落一地。 林子言起身将轩窗关拢,同时笑道:“多谢燕姑娘及时亮明身份,替我免去一场大麻烦。”既然燕赤雪叫他为“林公子”,他便也以江湖称谓回应。燕赤雪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道:“不必客气。那张宗嗣为人骄纵,行事嚣张,我不过是顺势而为,教训他一番。”林子言应答道:“是啊,也不知为何,他老是与我作对。我可不记得之前有得罪他呀!” 雨势渐大,黄豆般的雨点砸在窗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林子言回身坐下,喝了一口茶,见燕赤雪秀眉微蹙,面露迟疑之色,微微笑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好端端的大理侯爷不做,跑来大宋干什么?” 燕赤雪的确有这个疑惑,只是正在想如何措辞提问,却叫对方一下点破了。她沉默片刻后,道:“中原山河壮丽,风景如画,林公子前来游玩欣赏,也不足为奇。”言下之意,似乎另有所指。她停顿片刻,问道:“林公子先前说有一位至交好友在建康府遇害,不知是怎么回事?”林子言叹了口气,缓缓道:“我与那位好友只见过一面,却交情匪浅。当初,我和他在秦淮河畔的一间小亭中相遇······” 林子言正是当今大理国皇帝的异姓兄弟,位居一品的“潇侯”,也是明教众人口中的那个“林公子”。他这半年在大宋,当然也不只在游山玩水。 当年高氏在大理倒台,一些族人畏罪出逃,同时带走了“大中国公”高盛泰遗留的五张长春令。那时大理皇帝段智祥忙着稳定政局,巩固皇权,直到这两年才动用人力去搜寻这些高氏余孽。近来有消息传来,这些高氏族人活跃于宋蒙边界,似乎是在策划一件大事。于是林子言奉命北上,除了巩固在大宋境内构建的情报网外,更被期望于找回五张长春令,同时破灭高氏余孽的阴谋。 此刻,林子言将自己与明教“二圣四王”如何相遇,又与暗潮如何相约于半山寺,之后暗潮身亡,自己又如何遭人误会的经过与燕赤雪一一叙述完毕。燕赤雪凝视着他的脸,眼睛一眨不眨,似乎是在判断所闻之言的真伪。 过得半晌,燕赤雪问道:“你说那晚你在城外半山寺外等了大半夜,却根本没见到暗潮护法?” 林子言点头道:“当时我就觉得纳闷,暗潮为人守信重义,就算真的俗事缠身,无法前来相见,至少也会遣人通报一声,绝不会无故爽约。” 燕赤雪低头不语,心中想道:“若他所言不假,暗潮多半在前往半山寺的途中就遇害了。事后凶手将他的尸体移运至半山寺,是为了混淆视听,栽赃陷害。”思索片刻后,她对林子言道:“明人不说暗话,我这次离开临安,正是为了此案。待入驻建康府后,我便会即刻着手调查线索。”略微停顿后,接着道:“林公子,若有你相助,想必事半功倍,但我们各为其主,其中只怕多有不便之处。” 林子言听出她的言下之意,微微一笑,道:“大理与大宋世代交好,互为兄弟之国。我虽是大理人,但敬仰大宋文化,颇有亲近之情。”他举起茶杯,笑道:“况且朝堂之中的纷纷扰扰,实在繁复不堪。燕姑娘,你瞧我现在一身布衣长袍,活脱脱便是一名江湖俗人,又如何能与那种高深之事扯上关系?” 大理派密探渗透大宋核心腹地,截获情报,套取消息,而大宋又何尝不是一样?这其中的种种,自然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讲。而且正如林子言所说,迫于蒙古的威压之下,大宋与大理两国关系日渐亲密,只要没有什么出格之事,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燕赤雪心道:“他身份敏感,我本不该与他有太多交集。不过他能以江湖人士自居,倒的确省了不少麻烦。”想到这里,她淡淡一笑,宛若寒梅初放,道:“林公子一路游山玩水而来,是流连西湖美景也好,眷恋秦淮妩媚也罢,我若一定要过问,难免有僭越之嫌。不论其他,你我二人于暗潮一案却是目标一致。只要齐心协力,不出一月,一切必定水落石出。”说罢,举杯与林子言碰了一下,两人算是达成了共识。 一口将茶水饮尽,燕赤雪目光扫过辣手惜花的背影,向林子言问道:“那人说自己掌握线索,不知可信几分?”林子言微微沉吟,道:“虽然他做过不少荒唐事,却不是狡猾奸诈之人。他应该没有骗我。”燕赤雪点头道:“你既然信他,想必其中自有你的道理。”想了想,接着道:“这辣手惜花是官府的头号通缉人物,但既然他于破解此案有益,那再多留他几日倒也不打紧。他这一条线,就由你跟着追查下去吧。” 林子言笑道:“谨遵姑娘吩咐。”燕赤雪脸上一红,这才察觉到不知不觉间,自己竟把对方当作下属,用了施号发令的语气,一时略感窘迫。 正在这时,一阵滂沱大雨来的甚急,砸在屋顶和窗上,发出急促的“哗啦啦”声响。 林子言忽地神色一动,反手拍出两掌;与此同时,小酒馆中又有一道宛若闪电般的寒光掠过,随后只听“啊啊”两声惨呼,猎花双怪背心各中一掌,双腿齐膝而断,鲜血狂涌,倒地不起。原来自从被解穴以来,这二怪一直打着脚底抹油的算盘。他们刚才见林子言与燕赤雪聊得正欢,又有大雨之声掩护,便想依仗轻功,悄悄溜走。但他们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看低了别人。林子言与燕赤雪同时出手,他二人就算再练二十年武功,还是走不脱的。 林子言见“猎花双怪”血流一地,不断低声哀嚎,问道:“不知燕姑娘打算如何处置这两个家伙?”燕赤雪道:“本来是想把他们押入牢中,再行审问,不过既然他们如此不老实,便直接叫建康府的衙役来收尸吧。”说罢一步一步上前,手中的单刀正缓缓淌落着鲜血。 “猎花双怪”大惊失色,吓得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燕赤雪用刀背将他们敲得晕了过去,又点了腿部止血的穴道,却没有真的动手杀人。不过她下手颇重,“猎花双怪”呼吸微弱,胸口几乎没有起伏,就像是死了一般,一时半会儿绝不能醒转。 她转过身向林子言道:“事不宜迟,我现在便动身前往建康府。一个时辰内必有衙役前来收拾残局,你们早些离开,别到时候又起事端。”这个“们”字指的还有辣手惜花。林子言点头答应。 燕赤雪又从怀中掏出一张寸许长宽的纸片,递给他道:“这上面印有剪刀状的燕尾图案,你若有事找我,便去城西吴家大院的西墙根画上这个图案。我看到之后,当夜必会在秦淮河畔的醉月阁恭候大驾。反过来倘若是我想找你,也是一样。” 林子言接过纸片,细细看了一眼,点头道:“明白了。”又问道:“为什么挑在那醉月阁见面?秦淮河畔的夜晚,只怕太热闹了些。” 燕赤雪道:“越是人多,反而越容易隐藏。”她似笑非笑地望过来,接着说道:“再说,你们男子不都喜欢去那种地方么?风花雪月,岂不美哉?”最后一个字尚未落地,她身形一闪,已离店而去。 林子言脸上微露笑意,暗暗默念道:“玉面飞燕,玉面飞燕!”虽然对方刚才的那句话中带着些调侃讥讽之意,却也让他心中燕赤雪的形象多了些俏皮,而不单单是那么冷冰冰的了。 善恶难言(六) 店外马嘶声渐渐远去,辣手惜花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林子言看了他一眼,道:“燕姑娘说,她只是把你放在我这儿寄留几日,可没有彻底放过你的意思。” 辣手惜花脸色微变,瞧了瞧地上“猎花双怪”的惨状,一边摇头,一边自言自语道:“我和这二人不一样。他们祸害女子,而我没有。”说到这儿,他似乎释然了一些,随即又笑着说道:“再说落入‘玉面飞燕’手中,也算是我的一生之幸。” 酒馆的掌柜与店小二不见踪迹,想来是早先看见情况不对,就一声不响地溜走了。林子言往门前的柜子里放了几锭银两,算作补偿,之后大袖一挥,笑着说道:“女神捕的话还是要听的,我们快走吧!” 建康府有八座城门,正东边的就是有名的玄武门。二人自此入城,辣手惜花在脸上抹满了湿润的黄泥,化身成了一名乡下匹夫,虽然身材依然滑稽,但好歹遮住了丑陋的五官。 建康府内酒楼林立,各个皆有三层之高,与之前的山野小店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林子言挑中了一家“熙春楼”。原本迎接的伙计嫌弃辣手惜花打扮穷酸,拦着不让进,后来看见“林侯爷”甩出一只金元宝,这才罢休。 “熙春楼”内有包厢两百多间,每日可接待近三千客,着实热闹非凡。林子言找了半天,才发现一处僻静雅间。两人坐下后,点了一壶酒和几盘小菜。 等辣手惜花三杯酒下肚,林子言笑着问道:“我替你办的这件事,可还算令人满意吧?”辣手惜花点头道:“你不仅是守信君子,对人礼数也极其周到,我心中非常感激。至于你我二人之间的约定,我自当奉行遵守。”喝了杯酒,又道:“你想知道的线索,我需从头说起,不然就像盲人摸象,难免有以偏概全之嫌。林子言神情严肃起来,道:“在下洗耳恭听。” 辣手惜花道:“建康府固然有秦淮河之媚,却一向不为我所喜,正因它靠近北方,沾染了太多的肃杀之气;临安府坐拥西湖之丽,但是在天子脚下,功利氛围又太过浓郁;我唯独喜爱平江府的轻快柔和,所以近年来一直在那里附近走动······”他说话文邹邹的,没有市井粗鲁之言,倒像个读书人。这一点始终叫林子言心感疑惑。 只听辣手惜花接着道:“七月月初,在一场大雨之后,我漫步于平江府外的一条乡间小道,忽然见到前方人头攒动,颇为热闹。那里地处乡野,无村无店,本不该有如此人气。我心中感到好奇,便上前查看。只见路边有若干用破碎红砖搭成的简易瓷窑,躺在里面的不是什么瓷器,而是几名衣不蔽体的丐女。一名男丐懒洋洋地坐在前面,手持一块长方木牌,上歪歪斜斜地刻着几个字:‘一次九文’。当时我见那几名丐女浑身伤痕累累,神智不清,宛若禽兽一般给人摆弄,心中当真是悲愤交加······”说到这里,他忽低一怔,轻声笑道:“林公子,这话从一个淫贼口中说出来,是不是有些不大对头?” 林子言微一迟疑,道:“你行事古怪,而我又对你不甚了解,其实不好多做评判。古人曾曰:‘人之生也固小人。’却又曰:‘人性之善也,尤水之就下也。’人之本性是善是恶,委实难言。但你见到那几名可怜的丐女,心中没有其他杂念,反而起了恻隐之心,足见你善心未泯。” 辣手惜花拿起酒杯微微晃动,一时怔怔出神,低声道:“是善是恶?我······我也不知道。只是······只是我曾亲眼目睹心爱之人含恨而死,那种凄婉欲绝的神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自那之后,我一见到女子的可怜模样,脑海中就会浮现出旧爱的身影,是以我才奋不顾身,竭尽所能也要让她们重新快乐起来······”他的声音平静又低沉,诉说之余,别有一番荡气回肠之感。 过得片刻,他回过神来,讪讪道:“惭愧,是我说的太远了。”林子言轻叹一声,道:“无妨,请接着说吧。”辣手惜花点点头,喝了口酒,道:“我当时见到那般景象,虽然气恼,但却不想鲁莽行事,于是便隐忍不发。后来我暗中察探,发现像这种的‘寮子’竟然不止一处,而更让人吃惊的是,那些看守收钱的男丐,居然都是丐帮中人。” 林子言眉头一皱,朝辣手惜花的脸上望去。只见他虽然黄泥遮面,但一双眼睛却睁的老大,透露着愤怒与不屑之情,不像是装出来的。 “都说丐帮以侠义为名,常有扶贫济困之举,谁想到暗地里会做这种勾当。我当时心里气不过,便寻到他们平江分舵,找舵主理论。我本以为只是些低辈弟子因贪财而鬼迷心窍,做出这等无耻行径,但谁知那姓柳的舵主面上笑嘻嘻地让我稍坐喝茶,背地里却叫手下人把我围住了。我武功不行,幸好轻功还过得去,伤了条胳膊,却也保住了性命。”辣手惜花说到这里,尚未提及任何有关暗潮护法的信息,但林子言十分耐心,也不出言催促。 “我孤身一人,想要和丐帮过不去,那简直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后来我想起年轻时交的一位朋友,他此时在丐帮中已混出了头,于建康总舵任以要职,我便打算去找他说明这个情况,让他从内部清查。我在相约之地苦等了两日,最后却见他浑身是血,踉踉跄跄而来。” “原来丐帮起了内乱,他被亲信之人反叛偷袭,一刀插在胸口。本来是必死无疑,但他的心脏天生偏左,那一刀却是刺歪了······”听到这里,林子言不禁心中疑惑,想道:“丐帮内乱?那他们怎么还有工夫举办什么‘武林大会’?这可相当奇怪。” “······当时他受伤太重,只得运行龟息之法,给别人看去,就像是一具尸体。这本来是一件不幸之事,但他却因此听到了一个大秘密。”说到这儿,辣手惜花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 林子言知道对方说到要紧关头,是想稍稍卖个关子,于是微微一笑,顺着意思问下去:“什么大秘密?” 辣手惜花道:“当时他迷迷糊糊中听到一人说:‘怎么这么急着动手?’偷袭他的叛徒回答道:‘夜鸦林那边出了点乱子,上头叫我们把这儿处理干净后,赶紧过去帮忙。’先前那人吃了一惊,道:‘夜鸦林?岂不就是那三位大人物今夜会面的地方?出了什么事?’叛徒回答道:‘别急,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个魔教恶徒想要强闯会场,结果给当场击毙,上头是叫我们去清理后事的······’我那朋友体力不支,听到这儿就两眼一黑,没了意识。等到再醒来时,已是一天后的傍晚。” 林子言眉头紧皱,低头思索一阵,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朋友遭人偷袭受伤的那夜,是不是七月十六?”辣手惜花点头道:“正是。”又道:“后来我们听到明教暗潮护法的死讯,都觉得和此事有关,十有八九他就是那个给当场击毙的‘魔教恶徒’。” 林子言只觉眼前迷雾重重,心中想道:“暗潮明明与我相约在半山寺见面疗伤,怎么会去夜鸦林?难道是在途中发现了什么怪异之事吗?”他沉吟片刻,问道:“那‘三位大人物’,又都是谁?他们在夜鸦林会面,是为了什么?” 辣手惜花摇头道:“我不知道,我那朋友也毫无头绪,他压根就没听说过有人要在夜鸦林会面。” 林子言道:“我想有一件事他应该心中有数。” “什么事?”辣手惜花问道。 “丐帮内乱!”林子言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请带我去见一见你那位朋友,我要问问他丐帮到底怎么了。” 苍穹月悬(一) 燕赤雪翻动着卷宗,看得很快,却也看得很细。一遍阅览结束后,她向后靠在椅背上,俏脸略带薄怒。那天半山寺住持报案之后,等衙役赶到现场,死者尸体居然已经不翼而飞。明明是一桩凶杀案,但建康府提刑司却连最重要的遗体都找不到,简直荒唐。提刑官草草判了个悬案,备注仅短短四字:“江湖纠纷”。 毋庸置疑,暗潮的尸体是给明教收去了。燕赤雪忽然想道:“既然建康府提刑司自始至终都没有见到过尸体,铁飞鹰又是怎么知道暗潮身上伤口的模样?莫非内卫在明教中也布有线人?” 明教,一直是让大宋朝廷头疼的两个字。宋徽宗宣和年间,方腊起义,便是靠明教的“二宗”、“三际”之说鼓动人心。虽然一年之内,方腊就兵败身亡,但这也引起了朝廷十足的警惕。之后朝廷屡屡出手打压明教在中原的势力,但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尤其是福建与广南两路,拜火信徒不计其数。几年前,宋理宗册封江西龙虎山的正一教,就有借道教之力,制衡明教的意思。 如此说来,官家为了实时监察明教动向,令内卫在其中安插眼线,倒也不足为奇。燕赤雪微微点头,又想起之前张宗嗣三人提到的有关丐帮之事,心中想道:“上月明教二圣四王在建康府齐聚,难道只是为了赏秦淮河夜景?而且算起来差不多是暗潮遇害的同时,丐帮正广撒英雄帖,召集武林群豪来此相会,这是巧合,还是其中另有关联?既然有关明教暗潮一案的线索少之又少,不如从丐帮侧面入手,说不定就有意外收获。” 正想到这儿,忽地听见脚步声响,一名衙役小跑进院,向她禀告道:“燕都头,你让我们盯梢的那二人在‘熙春楼’呆了一个时辰,现在往城北那边去了。”燕赤雪点点头,道:“城北?具体什么地方?” 那衙役神情尴尬,低下头去,道:“这······属下无能,跟着他们进了北市之后,眼见人头攒动,没过一会儿,竟然跟丢了。于是······于是属下让人继续寻找,自己先回来给大人报个信······” 燕赤雪轻叹一声,道:“罢了,这本就不是件容易差事。也不必费工夫接着找了,那人武功高得很,多半是发现了你们的行迹。”挥了挥手,道:“下去吧。” 那衙役神情沮丧,应答一声后,转身离去。 “等等!”燕赤雪叫住了他,想了想,道:“去请卢知府过来一趟,我有事要问。” 这时,外边院中忽地另有一衙役朗声禀告道:“燕都头,卢知府来访!” 燕赤雪微微一怔,心道:“来的挺是时候。”抬头道:“请卢大人进来吧!” 过的片刻,一名身穿绯色官袍,体态臃肿的中年胖子快步走入堂中。他深深一揖,毕恭毕敬道:“下官卢永,参见燕都头。” 燕赤雪瞧他面色通红,略微气喘,似是仓促间赶来的模样。她请卢永坐下了,问道:“卢知府急匆匆地前来,可是有什么大事?” 卢永神色颇为拘谨,道:“燕都头这次来访建康府,下官似乎没提前收到什么消息,这······” 燕赤雪看了他一眼,道:“卢知府不必紧张。我低调出行,本是不愿让太多人知晓。实不相瞒,我是奉官家口谕,替内卫来查一桩案子。” 卢永吃了一惊,奇道:“官家?内卫?” 燕赤雪道:“卢知府看上去很好奇,要不要我具体说给你听听?” 卢永赶忙摇头,道:“不用······不劳燕都头费心,下官心中有数,燕都头既然来建康府查案,下官······下官全力配合就是,绝不多会多问一句。”建康府是大宋境内仅次临安的经济文化重镇,知府卢永坐到这个位置,背景也是不小,但他却对眼前这位“京官”十分忌惮。 燕赤雪淡淡道:“卢知府深明大义,这些话原本就不必多说。”轻轻拿起茶杯,喝了口茶,她接着问道:“不过我这里的确有一件事需要卢知府相助。” “燕都头请吩咐。”卢永道。 燕赤雪道:“朝廷里有规矩,凡是像丐帮这等江湖大帮派,所处之地的官衙务必实时监察,每月作以卷宗汇总,卢知府应该知道吧?” 卢永点了点头,道:“建康府官衙中有一名总管李阳经手此事,与丐帮中所伏的线人每月联系,丝毫不敢懈怠。” 燕赤雪听他这么说,心中略略松了口气,道:“如此甚好,请卢知府将那些卷宗拿来让我瞧瞧吧。” 卢永脸上稍有难色,道:“启禀燕都头,那些卷宗都给封存在库房之中,不得轻易调动。倘若燕都头对那些卷宗有兴趣,只能随下官前往库房之中再行阅览,多有不便,还望谅解。” 燕赤雪原本只是试探他一下,见他遵守规矩,心中甚感满意,点头道:“正该如此,那我便亲自去一趟吧。” 库房所处之阴凉僻静之地,因为其中藏有纸质卷宗,附近还配有防火设备,一应俱全。卢永替燕赤雪打开库锁后,便静候于外。燕赤雪迈步走进,目光环视四周。只见库房之中颇为开阔,放了十二排大木柜,每只木柜又分十二层,上面放满了卷宗,摆放地十分整齐。一侧角落设有一张桌案,上面文房四宝具备,想来平日李阳就在这里面办公。 燕赤雪凑近细看,不论是桌案、木柜,还是卷宗,皆是一尘不染,显然是经常有人打理。她自右往左,自前往后,一排一排地看去,这些卷宗从十二年前的一月开始积累,再往前的应该是放不下而封存于别处了。 她随手拿起一册,上面写着“端平元年七月”。看到“端平元年”四个字,燕赤雪微微一阵恍神。那年,官家给父亲昭雪沉冤,赐下白玉腰牌;同样也是那年,大宋意图收复旧都开封等地的“端平入洛”行动以惨败收尾。时光如白驹过隙,十年后的今天,燕赤雪心中不禁感到一丝好奇,想道:“不知那时的丐帮发生了些什么?” 翻开泛黄的册子,一行行清秀的行书跃然纸上。半晌之后,燕赤雪将卷宗轻轻放回原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当年大金覆灭,大宋得以一雪靖康之耻,宋理宗借机提出举兵北上,收复失地,受到举国上下千万军民的一致支持。江湖中的各大帮派也纷纷响应,其中以丐帮为首,自告奋勇地派出精英弟子万余人,潜入北方沦陷之地刺探地方军情。一时间军民一心,群情激昂,大家都抱着建功立业的决心,然而最后······ 燕赤雪摇了摇头,缓步走开,接着往下看去:“嘉熙元年”、“嘉熙二年”······ 这时,她的目光突然间定格了。 “卢知府!请进来!” 卢永应了一声,急忙小跑着入内,问道:“燕都头,怎么了?” 燕赤雪回过身来,双眸灼灼地望着他,道:“卢知府,自绍定五年起,每年每月的卷宗都给分类整理于此,无一遗漏,怎么却唯独少了今年七月的?” 卢永眼神扫过,果然“祐淳四年七月”的那一格空空如也。他大惊道:“这······这······怎么回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燕赤雪语气平静,道:“那位李阳李主管现在何方?请他过来说话吧。” 卢永定了定神,招呼了几名衙役,将命令吩咐了下去。他勉强笑了笑,道:“燕都头,也有可能是李主管将那一册卷宗带出去修订了。” 燕赤雪秀眉一挑,道:“是吗?可我记得卢知府曾说过,卷宗封存于库房之中,不能私自调动啊。况且······”她朝库中的那张桌案一指,道:“李主管平日在这里办公,为什么会将卷宗带出去修订呢?” 卢永一时哑口无言,张了张嘴,额上微见冷汗,最后嗫嚅道:“下官也不明白。” 过了半炷香的工夫,一名衙役前来禀报道:“两位大人,属下率人搜寻了一遍,没有在衙门里找到他的踪迹,更有人说今天压根就没见到过他。” 燕赤雪眉头大皱,心想:“暗潮遇害乃是上个月,也就是七月之事,但库房中偏偏少了这一月的卷宗记载,而就在这时,一直掌管此事的李阳又不见踪迹,这几点加在一起,怎会是巧合?”当下她手抚刀柄,大步向外走去,同时下令道:“全城通缉李阳!派人去通知城头驻军,叫他们加强戒备,严密盘查出城之人,绝不能······” 话音未落,只见远远奔来一名衙役。他脚步未停,口中就道:“两位大人!李······”说到这儿,一口气息不顺,猛地咳嗽起来。燕赤雪一挥手,真气灌入他背心穴道,问道:“李阳怎么了?”那衙役立刻好转,道:“两位大人,李主管一家五口全部给人杀死在家中,上至八十老人,下至十岁孩童,无一幸免!” 卢永“啊”地大叫一声,大惊失色道:“怎么会!是谁这······这么大胆,害死朝廷命官,是不想活了么?” 燕赤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她最不想听到的消息,虽然尚不清楚对手是何人,但李阳一死,就说明他们彻底抢到了自己的前头。不过这至少证实了一件事:对手绝不想让自己看到那份卷宗。换言之,暗潮一案必定与丐帮有关。不知道七月这一月之间,丐帮到底发生了什么? 稍稍整理头绪后,她转头对卢永道:“卢知府,真是不巧,今天只怕得多耽误你一些时辰了。请陪我去李府中走一趟吧。”卢永艰难地挤出一个笑脸,点头道:“不碍事,不碍事。” 苍穹月悬(二) 李府位于城南一隅,距繁华之处甚远。燕赤雪与卢永率人赶到时,已有衙役将李府团团围住。燕赤雪入内后边走边看,见府中空间虽小,但布置精巧,整洁大方。联想到库房中卷宗、桌案的摆置,她心中判断李阳应该是个喜好洁净,细致耐心之人。 燕赤雪问道:“李府中连个下人也没有?” 卢永回答道:“李总管为官清廉,家境又不算殷实,所以没有雇佣下人。” 燕赤雪道:“真是难得。” 她不紧不慢地在周遭逛了一圈,之后向陪同身旁的捕头问道:“案发现场在哪儿?” “在书房,请二位大人跟我来。”那捕头道。 一靠近书房,便能闻道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卢永的脸色已是煞白,燕赤雪对他说道:“卢知府若是身子不舒服,也不必进去了,就在外头等着吧。”卢永摇了摇头,道:“李主管在卢某手下做官,这次他全家遭遇不测,我也有失察之责,所以······所以我务必亲力亲为,将功抵过才是。” 燕赤雪点点头,道:“那也由你。”说罢,推开了虚掩着的书房房门。 空气霎那间变得粘稠起来,只见地上脚朝外,头朝内躺着五具尸体。自右往左分别是身穿官服的李阳,李阳妻子,身材佝偻的李阳老母,和一男一女两具矮小童尸。血流了一地,已然干涸结块,呈现黑褐色。据此推断,案发至今,至少已有七八个时辰了。 燕赤雪踩着厚厚一层暗红,缓缓蹲下身,细细看去。五具尸体的喉中各有一道一尺来长,开口宽大的伤痕,周边布满血渍。她伸手翻看伤口,指上触感有些坚硬。检查一番后,她确定那是刀伤。死者脸上的表情各异,有的淡然,有的愤怒,有的惊怖。这说明凶手出刀很准,一击命中要害,令死者在短短一瞬流血而死,只留下生前凝固的神情。 这时,身后脚步声响,卢永忍受不了房中的惨烈场景,掩嘴匆匆而去。燕赤雪不去理会,望着一地的尸体,心中忽然涌起一阵似曾相识之感,想道:“在临安刘府之中,那十二名好手脖颈之中的伤口细长,又不流血,与此手法大相径庭,绝非刀伤所致。那么到底是哪里叫我觉得那么熟悉呢?”她想了一想,又朝地上的五具尸体看去,猛然间醒悟了:“割喉而死,为什么都是割喉而死?” 杀人之术五花八门,就算是一击毙命,亦有不少独特手法。当今武林高手杀人,有点死穴的,有用内力震碎心脉的,有用棍棒击打头颅的,也有以兵器刺入胸膛心脏的,但如割喉这一类的,却是少之又少。不仅如此,和刘府的死尸同出一辙,如今这五具尸体颈中伤口的长短、深浅、宽窄竟然全是一模一样。要知同一人分别写自己的名字两次,前后字迹都不能完全相同,何况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出刀取人要害? 可谓熟能生巧,凶手一定是在这门杀人技术上下了苦功夫。然而又是什么样的人,才会一遍一遍地训练自己割人喉咙的本事呢?燕赤雪脑中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个答案,却又不愿多想。她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回过神来,重新查看屋中线索。 书房中给翻的很乱,一张木案上堆满了杂乱不整的卷册。燕赤雪走上前去,没发现什么与案情有关之物。她站在案后,望向门口,心中想道:“李阳素爱整洁,肯定不会自己把屋子弄得这么乱。”环视四周,觉得室内空间不大,凶手若是杀人之后再四处搜寻什么,难免会被尸身绊住脚,鞋上也会染上血污,狼狈不堪。 于是她接着想道:“凶手没有一开始就杀人,而是先翻箱倒柜。那他在寻找什么?就是‘祐淳四年七月’的那一册卷宗吗?”这背后似乎没有别的解释,对手是想彻底销毁与暗潮一案有关的线索。 她又想道:“凶手一定没能找到那册卷宗。于是他从府中别处带来了李阳的妻子,老母和一对儿女,胁迫对方吐露出那册卷宗的下落。” 想到这里,燕赤雪心中又不禁感到疑惑:“那最后是凶手如愿以偿,得到消息后杀人灭口,还是李阳眼睁睁地看着一家老小被屠杀殆尽,仍是宁死不屈?”这一点却无从证实了。李阳作为知情者,是必死不可的。凶手为了斩草除根,不管有没有得到那册卷宗,都会把李阳一家老小杀得干干净净。 燕赤雪轻叹一声,望着李阳至死依旧坦然平静的面貌,想道:“从种种细节来看,李阳应是一位兢兢业业,清正廉洁的好官,却不想落得这般下场。”心中又隐隐升起一种忧虑。李阳一家是昨夜遇难的,然而那时自己还未到建康府,足见对方动作之快。可自己微服出行,并未大肆宣扬,对方又是如何得知消息的呢? 正低头思索间,她忽然瞥见李阳的右手压在身下,露出半个捏紧的拳头。燕赤雪心中一动,上前拉出他的手,微微扳开四根手指,却没见到掌心藏有什么物什,不由好生失望。但她又注意到李阳的拇指搭在食指上面,捏拳姿势不像常人,十分怪异。 燕赤雪将李阳的尸身扶起,这才发觉他的拇指是向斜上方指去,心中一阵激动,想道:“人之将死,留下的线索一定十分重大。”她赶忙朝李阳所指方向望去,却是一面光秃秃的墙壁。 此刻她心中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墙后藏有暗格。”可走近伸手敲了敲,却是发出沉闷之声,不像是空心的。她疑惑地回头看了看,登时恍然,想道:“这些尸体是给凶手移动过了,不然又怎会这么整齐?”于是她立即四处张望,只见四面墙上皆是空荡荡的,只有一边歪歪斜斜挂了四幅水墨画,均给割了去了一半,想来是凶手疑心画中藏有夹层,于是划开检查。 燕赤雪上前看去,画纸都是单层的,其中一幅墨色较新,画的是一副山水,半山腰有一间寺庙,山脚则是一片柏林。她从地上捡起下半截,其上还提有一首诗曰:“夜饮东坡醒复醉,鸦翎羽箭山桑弓。林断山明竹隐墙,中原北望气如山。”她微微点头,心道:“未必是好诗,但气势还是有的。”她又耐心观察一阵,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之处,不禁疑惑道:“李阳究竟想表达什么?” 在屡次查看,确认暂时没有其他线索之后,燕赤雪推门而出。屋外的气息清新,让她整个人都有些放松下来。 卢永脸色苍白,站在一边,双目望地,下盘似乎有些虚浮。他见到燕赤雪出来后,赶忙迎了上去,问道:“燕都头,怎么样?” 燕赤雪反问道:“卢知府感觉好些了么?” 卢永面显尴尬,道:“下官身子羸弱,见不惯血腥的场面。燕都头巾帼更胜我等须眉,真是令人佩服。” 燕赤雪道:“卢知府过奖了。”顿了顿,问道:“卢知府和李主管往日交情如何?” 卢永闻言,脸上露出哀伤之意,道:“李阳与我同在建康府为官已有五年之久,私交向来不错。他这人生性淡泊名利,喜爱吟诗作画,曾经是有名的才子。他平日里还经常赠画于我······” “喜爱吟诗作画?”燕赤雪心中想道:“画工的确不错,可是这吟诗却······”正在这时,她脑海中蓦然间闪过一道灵光,原本紧皱的眉头一下松开了。 卢永好像也感觉到了燕赤雪身上的气势变化,问道:“燕都头,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燕赤雪摇摇头,道:“没事。”沉默片刻后,问道:“卢知府,你之前说李主管每月都会和丐帮中的线人联系?” 卢永点头道:“是啊。不过为了保证机密不被泄露,他们一直以来都是单线联系,旁人全不知情。” 燕赤雪道:“那就是说如今我想找那线人,也是不可能的了?” 卢永想了想,道:“那倒不一定。也许李主管会把有关信息记录存放于一个安全之处,这两日让提刑司查封刘府,里里外外都搜查一遍,若是有什么消息,下官一定通知燕都头。” 燕赤雪道:“很好。”接着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卢知府,之前我们去的那个库房,除了你与李主管外,还有其他人有开锁的钥匙吗?” 卢永微微一愣,道:“没有了。” 燕赤雪闻言后,心中一凛,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 李府留有建康府提刑司的人收拾残局,燕赤雪回到住处,稍作改装后,悄悄往城北而去。 李阳临死前留下的谜题已然解开。那幅画上的四句诗词对仗不公正,前后意境也不相符,不是李阳文笔太差,而是因为它是一首藏头诗。单取每句的第一个字,连起来便是“夜鸦林中”。 “夜鸦林”是一个地名,指的是位于建康府外紫金山山脚的一片柏林,因时常有乌鸦夜啼而得名。燕赤雪虽然不知道李阳留下这个地名是何用意,但想来这条线索应该十分重要,于是便打算亲自去探查一番。 苍穹月悬(三) 过得半顿饭的工夫,她行至林外,驻立观望,只见古柏参天,枝叶相接,其间略显阴森。抬头向远处望去,夕阳沉落紫金山,模模糊糊地能看见半山腰处有一座寺庙,正是半山寺。见此情景,她心头一震,想道:“这不就是李阳笔下的那幅画吗?” 半山寺与夜鸦林,这两者又有什么联系?难道说暗潮的真正毙命之处,乃是在这夜鸦林中? 林中有一间老旧小石亭。燕赤雪朝那边缓缓走去,心想:“这里也就如此一处可供座谈之地,不妨去瞧瞧有没有什么线索。” 亭中有一张圆形石桌,三张石凳,上面积了薄薄一层灰尘。燕赤雪伸出手指轻轻一触,想道:“若真是长久无人打理,积灰应该厚上许多。倒像是不久之前,有人为了什么事而将此清扫干净。” 她左右看了一圈,甚是仔细,但却没发现什么异常。燕赤雪心有不甘,又看了一遍,忽然目光瞥过一根石柱,发觉上面有一块颜色不大对劲。 石柱原本应是灰白之色,但那一块的颜色却深了些,有点像是棕灰混合。燕赤雪抬手一抚,心中立即明白了,原来那里是给人刷上了一层桐油漆。她手上微微使力,油漆脱落,露出了原本的面貌。 只见上头有一条又细又长的剑痕,深达半寸有余。燕赤雪凑近一瞧,发觉剑痕挺新,边缘光滑整齐,心感奇怪,想道:‘如此不费力气地划入坚硬的石柱中,非得是一把宝剑不可。但寻常长剑两刃薄,而剑脊厚,既然深入半寸,这切口绝不该如此之窄。” 一时想不通此节,她也不强求,朝那条剑痕延展的方向望去,心想:“倘若真有人在这里动起手来,应该还有其他痕迹才是。”四下盼望,她忽然“咦“了一声,朝近处的一颗柏树走去。那柏树青灰色的树干上分布着几道长短不一的划痕,与刚才石柱上的相似,皆有半寸来深。柏树毕竟与石柱不同,不能一样刷桐油漆来掩盖,但那几条剑痕太细,若不是燕赤雪看得仔细,绝不能轻易发现。 燕赤雪缓步向前,左右身畔的柏树树干上皆有剑痕,并渐渐趋于密集,看来的确有过一场恶战。看着或横或竖的细窄划痕,她联想到刘府中十二名死者脖颈中的伤口,猛地醒悟:“是剑气!那神秘高手并非用利剑杀人,而是剑气!” 正想到这里,忽然听闻背后两丈外有细微声响,燕赤雪吃了一惊,要知当世高手,可在瞬息间进退数丈,轻易取人性命。她不假思索,刷地反手一刀,攻敌以求自保。 但这一刀却落了空,她回身看去,只见十步外站着一名白袍公子,脸上笑吟吟地,正是前不久刚分别的林子言。 林子言笑着道:“幸好我有先见之明,站得远了些,不然只怕已成了姑娘的刀下亡魂。” 燕赤雪回刀入鞘,答道:“你若是早点开口说句话,我也不用拔刀了。”接着问道:“你来这干什么?” 林子言道:“调查线索。这夜鸦林似乎挺有故事。” 燕赤雪问道:“线索?辣手惜花告诉你的?” 林子言的神色略有些严肃,点头道:“不错,事情也许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他将之前与辣手惜花的谈话从头到尾和燕赤雪说了一遍。 燕赤雪听后,思索一阵,随即朝他招了招手,道:“你过来,看看这些。” 林子言伸手在树干上抚摸,随即皱眉道:“你说这是无形剑气?不知是哪一路的武学?”接着摇了摇头,道:“说来惭愧,我对剑道不甚了解,不过我有一位挚友,乃是用剑高手,倒可以向她请教。”燕赤雪问道:“她在建康府么?”林子言道:“在临安。” 燕赤雪道:“那便不用麻烦了。”顿了顿,又道:“如今已经可以确定,暗潮之死与丐帮脱不了干系。如果顺着丐帮的线索往下查,应该能找出那晚在夜鸦林中密会之人的身份。”说到这里,她不禁秀眉微皱,道:“当时暗潮正前往半山寺与你赴约,却为何半路闯入夜鸦林?” 林子言摇摇头,道:“这也是我觉得费解的地方。暗潮不是多管闲事之人,除非······” 燕赤雪接口道:“除非那事和他自己、或是和明教有关。你的意思是说,丐帮的夜鸦林密会牵扯到了明教?”说罢,她神色略显凝重。 林子言见她面露难色,笑道:“也不一定真是如此。燕姑娘何必烦心?只需动用提刑司的人,把丐帮那些长老都请出来问一问,就什么都清楚了。” 燕赤雪摇头不语,心想:“丐帮作为江南之地的第一大帮会,与官府之间关系复杂,很多事情都是见不得光的。如果我一上来就动用提刑司之力,只怕反而会造成不便。况且······”她同时又觉得卢知府这人颇为可疑。 李阳一案,凶手杀人灭迹的时机恰到好处,说明他本身对燕赤雪的行踪目的十分清楚。这样一个消息通达之人,必定知道提刑司“卷不出库”的规矩,但他却直奔李府而去,杀死李阳一家老小,向他逼问卷宗的下落,似乎早就知道那一册卷宗已不在库中了。这说明凶手很有可能曾到过库房,查找之后,不见卷宗踪影,才又去李府行凶。 但早些时候,燕赤雪去库房之时,曾用心检查过门上之锁,并未发现什么损坏之处。入门而不破锁,唯一的解释便是凶手开门的钥匙。但只有卢永和李阳是钥匙的主人,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这时,林子言见她神色不快,也猜到其中有些难处,于是道:“燕姑娘,我听说丐帮今夜在城北钱府有一个’首脑大会’,不知你可有前去拜会的兴趣?” 听他这么说,燕赤雪不禁微微一笑,想道:“我们一不是丐帮中人,二不是首脑,何来‘拜会’一说?只怕是‘凑热闹’,但‘凑热闹’三字虽然好听,又不如‘窥探’、‘刺探’来的贴切了。”这等类似行为,她之前断案时也有做过,所以并不觉得有何不妥,道:“也好。”想起林子言刚刚叙述的‘丐女’与‘内乱’等事,她“哼”了一声,一拂衣袖,道:“看来丐帮最近挺多事啊,我们就去瞧瞧到底有什么花样。”她早已打定主意,今晚不论如何,都是以江湖规矩办事。想来丐帮固然人多势众,但自己与林子言二人联手,再不济也可全身而退。 正因当时少有平民骑马,燕赤雪为了避免身份暴露,便徒步而行,不过即使如此,速度也不逊马匹。“玉面飞燕”中的那个“燕”字不仅是指她的姓氏,更是称赞她的身轻如燕,轻功了得。不过林子言在旁大袖飘飘,宛若闲庭漫步,全程也未落后。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两人便到了城北。远远地就看见钱府的黑影,能有周围其他府邸宅院的六七倍大,占地甚是开阔。林子言道:“这钱家老爷果然家财万贯。在寸土寸金的北市给他圈下这么大块地来,真是不容易。” 燕赤雪道:“钱老爷是在秦淮河畔开馆子的,最不缺的就是铜子儿。若没了他手下的产业,丐帮在建康府还混得下去么?” 林子言微微一笑,道:“这么一个大财主,居然是丐帮弟子,却也着实有趣。” 入秋以来,天渐渐暗的早了。此时天空乌云遮月,四下一片昏暗,但钱府四周打着几十盏灯笼,甚是明亮。两人悄悄靠近,见正门口站着两名守卫,又有几队丐帮弟子绕着钱府来回巡逻,戒备可谓森严。 林子言趁两队人马交替的那个空当,取出一枚铜币屈指一弹。他用了高深巧妙的少林七十二绝技“无相劫指”指力,叫那铜币初发时无声无息,但飞到半空,突然加速,发出尖锐地呼啸之声。一众丐帮弟子听见异响,立刻转头去看,林子言与燕赤雪二人自然毫不迟疑,借这机会飞身越过外墙。 林子言与燕赤雪小心翼翼地摸进府中,一路上虽然丐帮所布暗哨密集,巡查机警,但凭借这二人的本事,岂有避不开,躲不过之理? 钱府中院落众多,又有曲折幽深的花苑园林,宛若迷宫一般令人头昏脑胀。林子言伏在屋檐,问道:“燕姑娘,你说这丐帮首脑相聚,具体会在哪一间屋子?”燕赤雪朝不远处的大殿一指,道:“既然是首脑聚会,他们一定会挑最气派的一间吧。”其实丐帮创立之初,力求一切从简,吃饭少有鱼肉,衣着常见补丁,便是所谓的首脑聚会,也只在乡间破庙中进行。但如今丐帮沾染世俗的奢靡之气,也开始讲究排场面子,燕赤雪的这一猜却是半点不错。 终于二人跃上大殿屋顶,环顾四周,颇有“一览众山小”之感。林子言笑道:“这钱府正厅,跟大理皇城中的什么‘养心殿’、‘正和殿’相比,也差不了多少了。”燕赤雪没去过大理,但一直听说大理皇城十分朴素,其实临安皇宫也是一样。照理说临安没有皇宫,只有“行宫”。因为当年靖康之变,宋高宗一路难逃,最后落脚临安,对外宣称是“南巡”。临安不是皇都,而是“行在”,意思就是“天子巡行所到之地”。宋高宗做出此举,乃是为了显示北上收复故土之决心。宋高宗之后的几个皇帝,有励精图治的,也有沉迷享乐的,但都深铭高宗遗训,绝不擅自大兴土木,修缮扩建住处,是以临安皇宫始终相对简陋。 这时,忽闻不远处有一人道:“许长老,帮主他们已等候多时了,快请进吧!” 苍穹月悬(四) 林子言与燕赤雪抬头向院中望去,只见一名身材壮硕的中年汉子迈着大步朝正厅走来。他身穿棕色锦衣,手中握着一根镶着金丝的铁杖,一看便知身份不低。 见那许长老果然踏入这座大殿,燕赤雪轻轻掀开一块青瓦,缝隙中立刻透出橘色的暖光。林子言凑过去往下一瞧,心中登时大感意外。原来里面或坐或站,足足有四五十人,若都是“首脑”,那未免也太多了些。他细细看去,只见厅中摆了十三张凳子,却有八张是空着的。正中首席坐着的那人方额阔鼻,须发半白,脸上神情木然,看不出是喜是怒,显然颇有城府。自首席而下,左右两边面对面各放有六张凳子,只坐了五人,剩余的丐帮帮众都站立四周,一动不动。 林子言抬头对燕赤雪道:“你来看看,这里面坐着的几个人,可都认识么?”燕赤雪嘴角略带微笑,点头道:“好。”说罢,俯身上前。燕赤雪平时极少露出笑容,林子言见到她的神情,微微一怔,心中好奇道:“她在笑什么?” 原来刚才燕赤雪看着林子言聚精会神的样子,心中想道:“这位林侯爷当真是不拘小节,‘扒瓦偷视’之举是江湖小贼的行径,他不仅不露排斥之意,竟还做的有模有样。”当下感到十分有趣,浑然没想到自己的身份也不低,与林子言同为“梁上君子”,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她往下看了一会儿,道:“嗯,坐在首席的那人就是丐帮帮主郑弘义,我见过他的画像,其余的就不清楚了。奇怪,丐帮有六大长老,五大舵主,算上帮主与副帮主两人,共有十三位首脑,怎么却只来了寥寥几人?” 这时,那许长老已经在厅中坐下了,拱手向坐在正中的郑弘义道:“属下为办理武林大会事宜,来的有些迟了,请帮主恕罪。” “在座的各位哪一个不是忙于此事?许长老以此为借口,未免有些太逊了吧。”坐在郑弘义侧手的一名尖脸汉子道。 许长老脸上微微一红,道:“只因事发突然,还请孙副帮主见谅。” 坐在一旁的一名圆脸胖子笑嘻嘻地起身道:“许长老一向是守时之人,偶尔一次迟到了,那也没什么。况且许长老最近为了帮中大事四处奔波,十分辛苦,孙副帮主若是要以这么一件小事责罚于他,只怕有些不妥。” 孙副帮主“哼”了一声,道:“钱舵主听错了吧,我什么时候提过‘责罚’二字了?” 林子言听那胖子被称为“钱舵主”,心想:“难道这胖子就是钱家老爷?供了那么多钱,丐帮就给他个便宜舵主当当,倒像是一场不赔本的买卖。” 之前丐帮帮主郑弘义一直不动声色,现在眼看副帮主要和长老、舵主打起嘴仗,清咳一声,缓缓道:“这段时间帮中大小事务繁杂,大家不如将斗嘴皮子的力气省下来,好好想想该怎么办事吧。许长老来的也不算太晚,这不还有那么多人没来么?” 既然帮主发话,其余人自然不再多说了。一时间厅内十分安静,四五十人各个都沉默不语,好似都睡着了一般。林子言暗暗点头,心想:”丐帮的规矩挺严,叫那些站着的帮众全都像木桩一样一动不动,也真挺难。” 过得大约一顿饭的工夫,仍未有人前来,大厅中还是空着七张凳子。尖脸短须的孙副帮主打了个哈欠,道:“我瞧今天咱们这会也不用开啦,六大长老、五大舵主,连一半人都没来齐,大家不妨就这么散了吧。”等了一会儿,见没人接口,孙副帮主接着喃喃道:“最近可真是怪事连连,帮里总有人无缘无故地就失踪,钱舵主,对不对啊?” 钱舵主脸色微变,笑道:“副帮主什么意思?我怎地没听说过有这回事?” 孙副帮主向钱舵主那儿瞟了一眼,道:“你建康舵下的掌事杨小六呢?他怎么没来?还有,你身后的那些骨干弟子中,好像多了不少生面孔啊。” 钱舵主神色一紧,接着笑道:“副帮主真是好眼力。杨掌事出远门办事,真不凑巧,十天半月是回不来的。至于我建康舵骨干弟子的升迁贬谪,是由一年中所作的功过所定,公平公正,绝无徇私舞弊之嫌,不劳副帮主费心了。” 这时,一名白发长须老者站起身来,朗声道:“有四位长老、两位舵主同时缺席,我想一定不是巧合,说不定是遇上了敌人。帮主,我看这次首脑大会不如改日进行,先由属下带领一些精明能干的弟子出门探查一番再说。”他年纪虽大,但中气充沛,说话声音极为响亮。 郑弘义摇了摇头,道:“戚长老不必如此心急。”一旁的钱舵主咳嗽一声,起身附和道:“还请戚长老少安毋躁,其实此次的首脑大会十分重要,有大事要议,不可轻易延期作罢。” 戚长老一怔,道:“既然是首脑大会,那非得六大长老、五大舵主到齐了,才能一同共商大事啊。” 钱舵主也不正面回答,反而问道:“大家可知咱们要商讨的这件大事是什么?”他这话一出,众首脑神色各异。林子言从屋顶看去,发现除帮主郑弘义面无表情外,孙副帮主面色阴沉,嘴角带有冷笑;戚长老左顾右盼,神情疑惑;许长老微微低头,可见愧色;而钱舵主和身畔的另一位舵主面带微笑,似乎早已知晓一切。 林子言心中想道:“那钱舵主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情,是打的什么算盘?” 只听孙副帮主沉声道:“虽不清楚钱舵主说的大事具体是什么,但我想一定是和这次的武林大会有关。” 钱舵主一翘大拇指,道:“不错!”顿了顿,接着道:“我丐帮身为中原武林的第一大巨头,受无数江湖豪杰所敬仰,虽然风光无限,但肩膀上的担子总是重了些。自上一任帮主以来,本帮投身于卫国大业,建功无数······” 孙副帮主打断他道:“这些年来大家有什么作为自己都清楚,还请钱舵主长话短说吧。” 钱舵主站起身来,朗声道:“好!那钱某就直说了。原本这次武林大会的目的是号召群雄,联手抗蒙,但考虑到丐帮的现状,却要改一改了。” 戚长老忍不住问道:“改什么?”他对此十分关注,一下站得笔直。 钱舵主道:“那便是昭告武林,我丐帮从今往后,身在江湖,心在江湖。至于什么军国大事,却是暂时不去掺和了!” “······什么?”戚长老吃了一惊。 屋顶之上的林子言与燕赤雪相视一眼,皆是神色讶异。十年前,丐帮身先士卒,率领群雄抗击鞑虏,深得人心,从此一举成为中原武林的龙头。若钱舵主所言不假,那此次武林大会,反而像是丐帮的“退隐大会”,如此一来,江湖中的局势只怕又要风云突变。 孙副帮主早就有所预料,此时环顾四周,冷冷笑道:“钱舵主果然好计谋!” 原来丐帮中分有“卫国派”和“保帮派”两系,前者力求遵循老帮主遗志,保家卫国,光复河山;而后者觉得丐帮这些年损耗太大,应当暂居幕后,修生养息。原本“卫国派”势力颇大,六大长老中的章、风、王、梁四位,与五大舵主中的吴、戴、黄三位,都是坚定不移的“卫国派”拥护者,但这七人今日都不在。 孙副帮主脸色铁青,问道:“今日没来的那些长老、舵主,都给钱舵主私下请去‘喝茶’了吧?” 钱舵主微微一笑,道:“都是帮中的弟兄,我自然不会难为他们。不过你也知道,那些人性子太倔,还是得找个僻静之处,让他们自己好好想想才是。”接着道:“孙副帮主细心谨慎,戚长老老沉稳重,兄弟们一直摸不清两位的心思,所以便想借这次的机会,特地问一问。” 孙副帮主点头道:“原来如此。倘若我们回答的叫你不满意,那又会怎么样?” 钱舵主笑道:“孙副帮主不是糊涂人,我想这就不必明说了。” 孙副帮主转头看向一直没出声的郑弘义,道:“在这件事上,帮主也是和钱舵主一样的意思么?”其实他心中也很明白,若没有帮主本人的扶持,钱舵主又怎能在暗中做下这些手脚? 果然听郑弘义轻叹了口气,道:“孙兄弟,这些年来,咱们丐帮自己流了多少血汗,你也清楚。是时候该往后退一步了。” 一边的戚长老闻言后,坐下身来,道:“既然帮主都这么说了,我这么一个老头子,还能有什么异议?那些给钱舵主请去的长老、舵主们,都是帮中的核心人物,还望帮主早些将他们放了吧,莫要伤了弟兄之间的和气。”他声音不如之前响亮了,但如此说来,也算是表明了态度。 钱舵主接口道:“放是早晚会放的,却也不必太急。”说罢,他转头望向孙副帮主,是在等他的回答。 孙副帮主低头不语,似是在沉思。 钱舵主是做惯生意的人,看出孙副帮主是在权衡利弊,于是他转头对郑弘义拱手道:“郑帮主,孙副帮主一时间想不过来,请容属下替他梳理分析一番。”郑弘义点头道:“准。” 钱舵主回过头来,脸上尽是油滑的笑容,道:“今日咱们兄弟就把话说开了吧。孙副帮主,老实说你和其他那些长老、舵主不同,你年轻时做过秀才,知书达理,大家都十分佩服。这些年来,帮中的弟兄为了这件大事,分作两派,一直争论不休。如此下去,只怕最后咱们丐帮非得裂成两瓣不可。” 孙副帮主点了点头,道:“此言不虚。”钱舵主精神一振,接着道:“帮主和我们这些弟兄商讨下来,觉得长痛不如短痛,需得狠下心来,一次弄个清楚才是。我们事先没能和副帮主通气,也实属无奈。帮中的一些长老和舵主性子太烈,往日一与他们说起此事,便要吹胡子瞪眼。其实大家哪个不想奉行老帮主的遗训,精忠报国,驱除鞑虏?只是近些年来,我们丐帮损失太过惨重,却是到了非退不可的地步。” 见孙副帮主沉默不语,钱舵主问道:“副帮主,十年前,我丐帮尚有八大舵,每一舵皆有精锐弟子近万人。可如今只能勉强凑齐五舵,精锐弟子加起来总共不到五千人,我说的可有错?” 孙副帮主摇了摇头,道:“没错。咱们常年派遣精锐弟子前去北方沦陷之地刺探情报,构建据点,但鞑子查的紧,损失的确不小。” 钱舵主接着道:“是啊!那些精英弟子,都是咱们悉心培养,百里挑一的好手。这么一波一波地送出去,结果最后连尸身都找不回来,叫人有多心痛?” 厅中众人听了,都暗自点头,更有人面露哀色。丐帮原本是一只伏在江南的猛虎,但经过这十年的消耗,已经大为衰落。虽然帮主和一干长老仍旧威名远扬,但少了那么几万精锐弟子,他们对于一些地带的掌控变得越来越薄弱。 钱舵主接着道:“况且咱们帮里人数众多,这么多张嘴巴一起吃饭,又谈何容易?之前弟兄们靠着用性命换来的消息,卖给朝廷里换口饭吃,还算不打紧,但现在鞑子做事越发精细,咱们往往讨不了什么好,丢了性命,却也没拿到重要情报,这么一来,吃饭穿衣又成了大问题。我钱某人舍不得自家兄弟受冻受累,便慷慨解囊,资助了帮中不少棉衣干粮,这也不是假的吧?”他说这话时,环视四周,倒不像是单单问孙副帮主的。 厅中另一位柳舵主道:“钱舵主视金钱为粪土,这是大家都打心眼里佩服的。” 钱舵主笑道:“过奖!可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那些将‘忠、义’挂在嘴边的长老和舵主们,好像从来不曾想过‘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问题。倘若真到了那一天,咱们丐帮可就沦落成一群叫花子了,还谈什么精忠报国?”转头向孙副帮主问道:“副帮主,你说是不是?” 孙副帮主神色平静,点头道:“其实你刚才说一切都极有道理。所谓厚积薄发,只有准备充足之后,才能一举出击,达到原本的目的,这也是我的一贯想法。”听到这里,钱舵主面露笑容,却不想孙副帮主话锋一转,道:“但说句大不敬的话,帮主这次的所作所为,却是有些不齿于人了。” 钱舵主神色一变,刚想喝止,郑弘义一挥手,道:“让他说下去吧。” 孙副帮主脸色肃然,提高声音道:“帮主,咱们丐帮自创立之初就定下了三十六条帮规,其根本无不是围绕着‘忠、孝、仁、义’四字······” 刚说到这里,忽然夜空中传来一声似狼嗥如虎啸般的咆哮,接着远远听见一人怒吼道:“我是梁长老!我要见帮主!你们瞎了吗?干什么还拦我?” 接着听见棍棒挥舞之声,由远及近,一个黑影一路打进院来。他手持一根沉重的熟铜棍,挥起来劲风割面,势大力沉,想要阻挡他的丐帮弟子不敢靠近。 林子言伸长脖子看去,发现那梁长老身材极其魁梧,站在夜色中,宛若一座小山。他的影子不断颤动,正“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有些像是受了伤。 此时,厅内一片哗然,钱舵主的神色有些慌乱,立刻对身边的两名亲信使了个眼色,那二人会意后悄悄离开,不知是去做什么。钱舵主又凑上前向郑弘义道:“帮主,这······” 郑弘义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朗道:“梁长老,我就在里面,请你进来吧。”林子言从上面瞧见他的举止动作,不禁想道:“这个郑帮主可也真沉得住气。” 苍穹月悬(五) 只听“砰砰”脚步声起,梁长老一言不发地走进大殿。里面众人不知怎地,一下安静下来,只剩下梁长老那粗重的喘息声,异常刺耳。 终于,梁长老走到了屋顶二人的目光所及之处。林子言看清之后,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梁长老披头散发,浑身血污,胸前和背后各有一道又长又宽的伤口,正不住地往下淌血。 梁长老将手中的熟铜棍往地上一顿,“铿”地一声,那块青砖顿时粉碎。他直直地凝视着郑弘义,沉声道:“帮主,真的是你吗?你真的下令要杀了我?”他身上血流不止,但气息仍是平稳,足见内功深厚。 此话一出,林子言心里立即明白了。原来以帮主郑弘义和钱舵主为核心的“保帮派”不止是将梁长老等“请去喝茶”,而是撕破脸皮,打算铲除异己,彻底一了百了。但如此一来,六大长老变成了两大长老,五大舵主一连死了三人,丐帮中最厉害的一众高手,霎那间少了一半还多,岂不是元气大伤? 郑弘义淡淡一笑,道:“梁长老受了伤,请坐下来歇一会儿再说吧。”抬手招呼道:“来人,给梁长老奉茶!” 梁长老好似不闻,瞪视着一旁的许长老,道:“许兄弟,说句良心话,往日老哥哥待你如何?” 许长老霍地站起,道:“梁长老,我最初入会之时,就是由你引荐。这一路走来,你对我的种种好处,我一直记在心上。” 梁长老道:“但你今夜用计将我等一众长老、舵主困于破庙中,害得我险些丧命,岂不是忘恩负义之举?”原来之前许长老以帮主之令将他们诱骗至一处偏僻之地,耽搁了许久,这才来的迟了一些。 许长老面有愧色,道:“大丈夫敢作敢当,不错,我这么做的确对不起你,但······”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坚定起来,道:“此事有关咱们丐帮的前途,是不可不为。个人恩怨与之相比,就显得太轻了。” 梁长老仰头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凄凉悲痛之情,随后目光望向郑弘义,道:“帮主啊帮主,原来你把我们这些老家伙杀个干净,是为了丐帮的前途,当真是深谋远虑,用心良苦呐!可怜章长老,王舵主他们,为了丐帮辛苦奔波了一辈子,最后竟然饮恨惨死于荒野破庙之中!”听他言语间的意思,那些被困的长老、舵主都已丧命,只有他不知如何逃了出来。 郑弘义沉默不答。钱舵主上前一步,道:“梁长老,自古以来,凡是除旧迎新之时,哪有不死人的?我们也不是不与你讲道理,可你顽固不化,一意孤行,倒头来自取灭亡,也怪不得别人。” 梁长老转头盯着他,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咬牙切齿道:“钱人达!都是你这种奸猾重利的小人在蛊惑人心!我丐帮数百年来的名誉,可要毁在你们手上了!”说罢,大吼一声,朝他扑去。 钱人达见梁长老神色狰狞,来势凶猛,不禁也吓了一跳。但他脸上的惧色只是一闪而过,立即打了个手势,身后八名骨干弟子跃上前去,与梁长老交手相斗。 那八名弟子身手了得,均手持铁棍,将梁长老围在中心,似乎是用了什么阵法。梁长老虎吼连连,却始终不能破阵。钱人达面露得意的微笑,道:“梁长老,你穿的这身衣服,拿的这条兵器,都是我钱某花银子弄来的吧?你既然看不起我钱某人,那便将这衣服、兵器还给我吧!你若脱得赤条条的,我便也不来为难你了。” 梁长老闻言,怒气上涌,破口骂道:“畜生!我要取你狗命!”只是他流血甚多,这一动怒又泄了真气,手上露出破绽,被两棍打在肋下。只听“喀喀”两声,梁长老两肋具断,一时间剧痛钻心,坐倒在地。八名弟子见状,伸棍压在他的背上,令他动弹不得。 林子言见梁长老疼得额上冷汗直冒,却紧要牙关,一哼都不哼,不禁佩服他的硬气。虽然丐帮内乱,轮不到他来插手,但梁长老这般惨状,却也让他起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想法。 燕赤雪听林子言呼吸有异,似乎是正在潜运真气,猜到他心中所想,于是拉住他的手,略一摇晃,轻轻道:“静观其变。” 梁长老身不能动,却仍是用嘶哑的声音骂个不休。钱人达笑嘻嘻地上前,凑近了对他说道:“梁长老,你们这些老家伙,武功是挺高,功劳也是有的,但见识还是太短。帮主早就动了杀心,你怎地一直不知?” 梁长老微微一愣,突然觉得心口一凉,低头看去,一把匕首已插入胸膛。钱人达面带笑意,伸手快速一抽。梁长老大叫一声,向后倒去,片刻之间已然毙命。 大片的鲜血涌出,染红了青砖,一位资历深厚的长老就死在眼前,可丐帮帮主郑弘义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样,依旧惜字如金,一言不发,厅中的气氛变得更为凝重。 钱人达将匕首上的血迹擦干后,缓缓走开,转头向孙副帮主问道:“孙兄弟还有什么话想说么?”他刚杀了一人,现在脸上容光焕发,特别精神。 孙副帮主站起身,森然道:“钱舵主若是想用一样的法子来对付我,怕是不太容易······”说到这里,忽然感到双腿一软,不可思议道:“这······这茶······?”伸手一扫,将桌上的茶杯打落在地。 钱达人笑道:“孙兄弟不必紧张,茶中的确有些东西,不过并非毒药,而是麻药。你武功很高,若没有这杯茶,钱某还真没胆量离你这么近说话。” 之前喝过茶的戚长老一听茶中有药,急忙对郑弘义道:“帮主!这······” 见郑弘义点了点头,钱人达笑道:“戚长老是自己人,给他上解药吧!”一名骨干弟子立即奉上一枚药丸。 孙副帮主冷冷地看着戚长老一口吞下药丸,并不说话,脸上也未显惊慌之色。 钱人达对他道:“孙兄弟,你何必像梁根发他们这般固执?钱某对你向来钦佩,帮主也一直把你当作左膀右臂。你若是能顺从大意,此事一过,我钱某一定给你磕头赔罪,不敢怠慢。”说着就深深一揖,以示诚意。 孙副帮主斜眼看着他,道:“顺从大意?你是要我对刚才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如今梁长老等七位首脑死于自己人之手,这一切又该如何揭过?” 钱人达微微一笑,道:“这还不容易?鞑子高手夜袭钱府,意图将我丐帮首脑尽数围歼。大家肯定不会束手待毙,所以一起浴血奋战,杀退敌人。但这么一场恶战下来,总得死那么些人,是不是?” 孙副帮主听后,哈哈笑了起来,讥讽道:“钱舵主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佩服佩服!”顿了顿,接着道:“但百密必有一疏,钱舵主,你真以为自己这次是算无遗策了么?” 钱人达眯起双眼,道:“哦?论做事周密,钱某又哪里及得上孙兄弟?还请你赐教。” 孙副帮主虽然浑身无力,但却丝毫不显颓然之态,回答道:“钱舵主,你们舵下的总掌事杨小六,在上月遭人暗算,险些丢了性命,你可知道么?” 钱人达心中一凛,道:“我怎不知有这等事?真是奇了。”他看着孙副帮主,皮笑肉不笑地道:“听孙兄弟的意思,杨小六现在性命无恙?” 孙副帮主道:“不错。那时他身受重伤,和我讲述事情原委之后,我立刻安排了一处隐秘之所,让他静养至今,以免再让那些心思险恶之徒出手加害。” 钱人达直视着他,道:“我说为何孙兄弟今晚始终如此镇定,原来是早就和杨小六通过气。” 孙副帮主答道:“在下虽然做了些准备,但奈何钱舵主足智多谋,又英雄过人,令人防不胜防。”他这么说,是在反讽钱人达茶中下药的小人行径。 钱人达抽出匕首,走上前一步,道:“孙兄弟过赞了。”伸手一划,孙副帮主的胸口立刻多了一条血口子。钱人达这一刀下去,马上向后撤了一步,见对方果然毫无反手之力,才重新走近,笑道:“废话也不多说了,阁下是真的打算铁了心和帮主作对么?” 孙副帮主“哼”了一声,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虽然不算什么大英雄、大豪杰,却也不屑与不忠不义之人为伍。” 钱人达将匕首抵在他的心口,道:“很好,那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说罢,缓缓向前刺入。 孙副帮主眉头微微一皱,道:“钱舵主,我趁早提醒你一句,现在你可不能对我动什么手脚······” 钱人达一听他开口说话,手上动作立即慢了下来,原本一直存在于心中的疑团又浮现上来:“这姓孙的一向细心谨慎,既然他对今晚之事早有预料,难道就没做什么后手吗?” 孙副帮主接着道:“······我早就托了一位靠得住的朋友,将帮中发生的变故一五一十地写了下来,然后印了两百份小册子,并与他约定每天早上,在城中的一家包子铺门口碰面。倘若有一天他没见着我,就会将提前印好的册子散出去。一百份传给丐帮弟子,另一百份传给建康府中的武林群雄······” 钱人达闻言后大吃一惊,转头向郑弘义道:“帮主,这······”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丐帮内乱可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他们残杀一众长老和舵主之事更不可外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钱人达今晚固然是出尽了风头,但这一切都是帮主郑弘义提前授意的,他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此刻面临这么一桩大事,他当然拿不定主意。 郑弘义双眸中精光闪动,对孙副帮主道:“我丐帮家大业大,正所谓树大招风,难免会引来诽谤非议。但我想不论是我丐帮弟子,还是武林群雄,都能明辨是非。况且有我这个帮主坐镇,又岂能容许他人对我丐帮恶意抹黑?”顿了顿,他露出一丝笑容,道:“孙副帮主,你曾为丐帮立下不少功业。今晚大家力抗蒙古高手,你更是身先士卒,勇猛无畏。今后我丐帮上上下下,均会将你视为榜样,铭记于心。至于你的那位朋友······在这建康府中,要找一个人又有多难呢?”说罢,朝钱人达一挥手。 钱人达挺起匕首,向孙副帮主阴森森道:“你先走一步,等我捉了杨小六,便送他来见你······” 话音未落,只听“砰”地一声,厅门被人撞开,之前离去的两名亲信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口中喊道:“有敌袭!” 苍穹月悬(六) 钱人达一愣,心中不禁茫然,之前他派这两名亲信率人去破庙清查,为的是确认除梁长老之外,再无“漏网之鱼”。结果这两人神色惊恐,一身狼狈地跑了回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敌人又是谁?怎么有胆子袭击钱府? 正在这时,忽地听见“嗖嗖”几声,紧接着厅中烛火尽数被暗器打灭。殿外乌云掩月,光线甚微,郑弘义隐隐看到有三个黑影从门外窜入,赶忙喝道:“有人进来了,大家小心!”同时身影一晃,快步来到烛火架前,右掌拍出,真气所到之处,瞬间炙热,一排蜡烛随即亮起。 他刚做完这一番动作,微感后脑有风,立刻一个闪身。敌人一刀劈空,紧跟着往斜上一撩,砍他腰侧。郑弘义借此空当,已抽出一根约手臂长短的短杖,往腰间格挡。“锵”地一声,刀杖相交,敌人身影微微一顿,又疾攻而来。 此时,他已看清厅中景象。三名敌人都身穿黑色斗篷,面戴鬼面具,使用单刀。他们手上戴有手套,浑身上下,不露一寸肌肤。除了自己这边的一名“黑斗篷”外,戚长老和许长老正联手围攻一人,剩下一人却身形飘忽,只可见一个黑影外包裹着一团白光。那白光一与人触碰,立刻溅出血来。 钱人达不住地往角落躲去,一边将身旁的骨干弟子往前推,一边慌乱地喊道:“大家不要怕,快结莲花阵御敌!”奈何敌人出手太快,他这一句话刚说完,又有六七人被砍刀在地,喉头鲜血狂喷。 另一边,许长老的“灵蛇杖法”精妙多变,一伸一缩,宛若毒蛇出击,身侧的戚长老使一条软鞭,正挥地虎虎生风。丐帮六大长老各有所长,均是武艺高强,若真要论个高下,死去的梁长老可排第一,许长老则是当之无愧的第二。许长老与戚长老二人联手,绝不会弱于一名绝世高手。但那黑斗篷出招诡异至极,手中之刀又快又怪,刚拆了不到三十招,戚长老“啊”地一声大叫,手腕鲜血长流,软鞭脱手。他兵器一失,许长老立感压力倍增,不到三招,只觉两肩一痛,手中铁杖拿捏不住,掉落在地。 许长老侧眼看去,一边郑弘义仍在苦斗,而钱舵主与柳舵主已被制服,原本厅中的四十余名骨干弟子全部被杀,有股浓烈的血腥味正弥漫开来。他长叹一声,心知败局已定,只是心底依然不解,不知这三名“黑斗篷”是什么来头? 突然之间,只听上方传来“喀嚓”一声,屋顶破了一个大洞,尘土飞扬之中有两个身影从天而降。厅中众人都大吃一惊,他们都自恃武功了得,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却根本没发现屋顶还藏有两人。 这二人一男一女,男子穿灰色宽大长袍,外貌潇洒俊秀;女子着黑色紧身竖褐,容颜冰雪清丽,正是林子言与燕赤雪。 原来方才“黑斗篷”出刀杀人之时,燕赤雪发现死者都是咽喉中招,不禁大感怀疑,觉得这与李府凶手的作案手法异常相似。同时林子言见厅中血肉横飞,丐帮弟子一个个都死于非命,心中不忍,两人略略商量之后,决定立即出手。 林子言心知“黑斗篷”的刀法不容小觑,所以人尚在空中,便双掌相错拍出,一招“风扫落叶”,以内力回护全身。果然有一名“黑斗篷”挥刀向他抢攻,但撞上了他的真气,身形一滞,速度瞬间减缓。 林子言平稳落地后,右掌向前一推,接着左掌跟进,两股掌力合并,直奔对方而去。那“黑斗篷”脚步一滑,从侧边绕过,接着举刀攻来。但林子言连连挥掌,掌力时而曲折,时而平直,不论对方走位如何刁钻诡异,皆笼罩在他的掌风之下。黑斗篷刀法固然高强,但受困于强劲的掌力,始终进不了林子言身遭一丈以内,一柄五尺单刀又如何砍的到他身上? 一旁的几人都看得呆了,许长老不禁喝彩道:“好厉害的少林‘追风掌’!好深厚的内功!” 许长老见识不凡,林子言使得正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的‘追风掌’。说起少林派的高深掌法,多为世人熟知的是“般若掌”与“金刚掌”,而“追风掌”却名气不大。这倒不是“追风掌”有什么地方落了下乘,而是因为这路掌法对内功的要求过分严苛,十分难练。若没有林子言这般深厚的内力,就算掌力再强,也无法做到聚而不散,难免有违“追风”之名。 正当林子言两袖飘飘,出掌如风之际,另一侧的燕赤雪已化身为一道黑色残影。她与那名“黑斗篷”以刀对刀,以快打快,互相抢攻,旁人看不清他们的动作,只有密集的金铁相交之声不绝于耳。 突然之间,“叮叮”声响缓了下来,逐渐变得越来越稀疏。与此同时,一滴一滴的血花从两团黑气中飞溅而出,戚长老看得眼花缭乱,抚着长须向身边的许长老问道:“是谁受伤了?是那小女娃子吗?”许长老一会儿看看林子言,一会儿又转头去看燕赤雪,道:“女娃子刀法厉害,已占了七成上风了。” 过了半柱香的工夫,除了“呼呼”风声外,已全无兵器相碰之声,燕赤雪身边的青砖染上了一圈猩红,却不是自己的血。与她交手的“黑斗篷”喘息粗重,出刀速度明显减慢,燕赤雪心知胜券在握,矫喝一声,一道刺眼的寒光闪过,黑斗篷持刀的那条手臂脱肩飞出。 忽地厅中一暗,烛火又给打灭。燕赤雪猜到对方心生退意,道:“想走?没那么容易!”正要上前擒拿那名受伤的“黑斗篷”,猛然间斜侧里有股劲风袭来,她心中一凛,抬手挥刀格挡。“哐”地一声脆响,手中之刀与一件金属钝器相撞,自己的虎口连同半条手臂都给震得发麻。 便是这么一瞬,许长老与戚长老等已重新点起烛火。林子言走到燕赤雪身边,低声问道:“刚才怎么了?”燕赤雪摇摇头,道:“没事。”她抬头一看,那三名“黑斗篷”果然已经趁机逃走。 燕赤雪纵身追出殿外,徒见茫茫夜色。她四处搜查了一番,并未发现有新鲜血迹。那名“黑斗篷”断了一臂,血流如注,但在刚刚那一瞬,就用了什么手法止血包扎,居然没留下一点线索,足见手法之老练。 无奈之下,她只得反身回到殿中。林子言问道:“怎么样?”燕赤雪答道:“那三个家伙做事挺干净,暂时没看到什么线索。” 林子言伸手向上一指,道:“也不是什么都没留下。”燕赤雪抬头望去,只见横梁上钉着一柄单刀,连着一条断臂,正不断往下淌血。 “咳咳······呼呃······呼呃”,厅中传来一阵时而沙哑,时而尖锐的吸气声。林子言与燕赤雪转头看去,只见丐帮帮主郑弘义脸色惨白,虚弱地坐在正中的凳子上,一手用力捂着喉咙,指缝中不断溢出鲜血,看来是刚刚在交战中,要害中刀,性命难保。 他口中有血沫不断涌出,断断续续地艰难道:“你······真是算······算的妙啊······还是让你······你赢了······”这句话他是看着孙副帮主说的。 许长老见郑弘义的声音越说越低,知道他大限将至,心中不禁难受,上前道:“帮主······” “别过来!”郑弘义喝道,但随即神情渐渐放松下来,气若游丝道:“我······我······我是丐帮帮主,我要重振丐帮,号令群雄······我是丐帮帮主,你们都得听我的······我才是丐帮帮主······”声音最终低不可闻。 林子言觉得郑弘义的所作所为过于很辣,所以对他并无好感,但见到这么一名威震江湖的大人物毙命于眼前,心中也颇有感慨。他与燕赤雪对视一眼,同时又觉得疑惑。郑弘义一手杖法使得出神入化,刚才与那名“黑斗篷”相斗许久,始终没有落得下风,怎么突然之间会给一刀砍中要害?在烛火熄灭的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燕赤雪环视四周,视线扫过许长老、戚长老等人的脸,心想:“刚才在黑暗之中,是谁向我突袭出手?”看向孙副帮主的时候,她的目光稍作停顿,想道:“这孙副帮主也是个厉害人物,不声不响,后发制人,到最后自己占了所有好处。若不出意外,他就是丐帮的下一任帮主了。” 正在想到这里,一旁的许长老朝两人拱手道:“丐帮遭逢大难,有幸二位朋友恰好经过,助我等共退强敌,在下实在是感激不尽。”他果然是老江湖,这么短短一句话,轻描淡写的带过了刚才发生之事。 林子言还了一礼,道:“不敢。我二人无意间闯入贵帮之地,多有叨扰,还请恕罪。” 许长老见他武功高强,却态度谦逊,甚是满意,点头道:“好说,好说。我瞧公子在‘追风掌’上的修为已达大成之境,莫非是少林派天鸣方丈的得意弟子,‘河洛金刚’华凌风、华大侠?”因为少林七十二绝技绝不外传,所以许长老对自己的猜测十分确信。他接着转头对燕赤雪道:“那这位想必就是华夫人了。久闻不如一见,二位郎才女貌,珠联璧合,果然不愧为江湖上的一段佳话。” 许长老的话还未说完,林子言已觉得十分尴尬,悄悄望了燕赤雪一眼,见她侧过头去,恍若不闻,但原本白皙的脸颊却在不知不觉间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虽然许长老言辞恳切,态度恭敬,但林子言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占这个便宜比较好,于是解释道:“在下姓林,名子言,阁下怕是认错人了。” 许长老一愣,惊奇道:“什么?你······你不是华大侠么?” 林子言笑道:“不是。在下久仰华大侠的威名,但与他从未见过面。莫非我与他的长相有些相似吗?” 一般来说,江湖上叫错别人名字,是一种不敬之举,但许长老见林子言未露不快之意,也松了口气,道:“惭愧!我见公子仪表堂堂,年纪轻轻,却身负少林绝技,这才犯了糊涂,还望林公子莫要怪罪。” 两人说到这里,燕赤雪的神情已恢复如常,问道:“刚才那三名‘黑斗篷’武功了得,不知是什么人?” 许长老反问道:“不知姑娘是······” 燕赤雪道:“在下姓燕。” 许长老与戚长老等众人一听她姓燕,又联想到她的外貌武功,吃了一惊。许长老神色微变,道:“原来阁下是燕······” 燕赤雪一摆手,道:“叫我燕姑娘罢!今晚按江湖规矩办事。” 此言一出,众人都松了口气。许长老点头道:“那好。实不相瞒,关于那三名‘黑斗篷’,我也是一头雾水。他们出刀奇诡,与江湖中常见的刀法大相径庭。我瞧他们不像是武林中人,更像是专门受训的杀手,但······但这样的人,怎会和我丐帮有恩怨呢······” 此时,原本没出声的孙副帮主站起身来,朝林、燕二人一拱手,道:“那三名‘黑斗篷’残杀帮中四十余名骨干弟子,又害死了郑帮主。若非二位及时相助,想来我们剩下的这些人也难逃毒手。我丐帮初逢大变,有很多事情都还没搞清楚,但这些年来,丐帮深受江湖中人的敬佩,从未树敌,要说真正视我丐帮为眼中钉、肉中刺的,那便只有蒙古鞑子了······” 孙副帮主吐字有力,整个人精神抖擞,看样子在刚才那段时间里,他已经用内力化解了麻药的药性。 听到“蒙古鞑子”四个字,许长老与戚长老不由得回过头向钱人达看了一眼。巧的是他刚才也说过“鞑子高手夜袭钱府,意图将丐帮首脑尽数围歼”这样的话。 钱人达半倚着一处墙根,身上沾满了鲜血,脸色白的像纸一般,连连摇手,道:“不······不是,这跟我没······没关系······我也差点就死······死在他们刀下了。”这话倒不假,他被刚才的血腥场面吓破了胆,说话也不连贯了。 孙副帮主重重地“哼”了一声,面带沉痛,道:“倘若六大长老齐至,与我等一起联手御敌,又怎会落得这般下场?如今我丐帮······我丐帮······”环视四周躺落一地的尸体,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许长老等都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正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响。众人转头望去,只见黑暗中闪烁着无数火把,正在快速靠近。 “副帮主!我来迟了!啊······这······这怎么回事?”为首之人大概四十岁年纪,一脸络腮胡。他见到厅中情景后,顿时大惊失色。 孙副帮主摇头道:“却不必提了。尤老三,外面情况怎么样?” 尤老三狠狠地朝着钱人达瞪了一眼,转头向孙副帮主道:“禀告副帮主,属下带领绍兴舵的弟子,将钱府内外的反叛之众一网打尽。另有杨掌事率兴元、隆兴两舵的弟子在城中搜捕钱人达手下的逆党,以保没有漏网之鱼!” 孙副帮主点点头,道:“有劳你了,请再另派一队人马,去城北的关公庙,收······收敛遗体。” 尤老三“啊”了一声,惊道:“难道章长老与程长老他们已经······” 孙副帮主沉默片刻后,肃然道:“不论如何,惨剧已然发生,等一切调查清楚之后,任何参与其中之人都将按罪行罚,绝不姑息,定要还大家一个公道!”接着他俯身拾起郑弘义掉落在地的短杖,将其横着捧起,对众人朗声道:“郑兄弟虽然做了些糊涂事,但他毕竟是咱们丐帮的帮主。如今他被来路不明的敌人杀害,我们非得为他报仇雪恨不可。俗话说群龙不可无首,在这困难当口,我便接过这根‘莲花杖’,暂代帮主一职。只是我孙某无德无能,待他日寻得真正有才识之人,自当退位让贤。” 燕赤雪望着他手中的‘莲花杖’,若有所思。 丐帮众人听他说完后,“嗡”地小声议论开来,其中有人高声道:“论资历、武功和见识,帮中还有谁能比得上副帮主?我们大伙儿谁都不服,只服你来做帮主!” 人群中立刻响起不少附和之声。许长老等剩下的首脑有的心虚,有的羞愧,也均默不作声,未提出异议。孙副帮主见状,将莲花杖系在腰间,拱手道:“那便多谢各位兄弟的抬爱了!” 此时,人群中有一人道:“眼下还有一件要紧大事。几日后就是武林大会了,到时候该如何向群雄交代?还请帮主拿个主意啊!”此话一出,群丐面面相觑,脸上都泛起苦色。 本来举办这种武林大会,不论是何动机,都得做得风风光光地,向江湖中人一展雄姿。但现在因为两派内斗,帮中的长老舵主死伤过半,连旧帮主郑弘义都给不明不白地抹了脖子。以丐帮所剩的实力,又如何能领导群豪,抗蒙卫国?这其中的原委若真的说出去,只怕会令天下英雄耻笑。 孙副帮主双眉一挺,巍然而立,正色道:“我丐帮纵横天下百余年,享誉武林,做下了多少大事?出尽了多少风头?但世间之道,从无一帆风顺的道理。风光够了,难免就叫你栽个跟头。此次劫难之后,我丐帮虽然陷入低谷,但只要不忘初心,不畏艰难,东山再起不过是早晚之事。大丈夫做事一向行得正,坐得直,倘若别人问起发生了什么,咱们堂堂正正,以实相告又有何妨?况且,想看咱们的笑话,他也得有那个本事,难不成当我孙某的这对铁掌是吃素的么?” 听得他这一番义正严辞,群丐皆是欢声雷动。 正在众人热情激昂之时,孙副帮主转身朝林子言与燕赤雪道:“林公子,燕姑娘,二位出手相助之德,孙某铭诸五内。以后若有什么用得到在下的地方,尽管吩咐,孙某绝不敢推辞。”这几句场面话说的固然好听,但其实言辞中却有送客之意。 燕赤雪本来就无意插手丐帮内务,毕竟此行的主要目的乃是打听“夜鸦林密会”的相关情报,于是回答道:“孙副帮主太客气了,不过用不着等到以后,我现在就有一件事想请教。还请尊驾借一步说话。” 孙副帮主一怔,目光看向林子言。 林子言微微一笑,道:“我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孙副帮主道:“好吧,二位请随我进里屋说话。” 苍穹月悬(七) 钱府中处处皆显豪华富态,通往内室的一条长廊上铺着厚厚一层毛毯,两侧墙壁上挂有名家的书法绘画,时而也有珍贵的象牙犀角,只是布置得不算妥当,隐隐透着一股俗气。 三人坐下后,孙副帮主问道:“不知二位有何见教?” 燕赤雪朝林子言点了点头,后者心领神会,道:“孙副帮主······”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对方已经做了帮主,正想改口,只听孙副帮主道:“林兄弟于我有救命之恩,不必如此客气,什么帮主、副帮主的太过拗口,我不过痴长几岁,若不嫌弃,你叫我一声孙老哥就好了。” 林子言点头笑道:“孙老哥,我们其实是想向你打听一件事情。” “林兄弟请讲。” 林子言稍稍沉吟,随即问道:“不知孙老哥有没有听说过‘夜鸦林密会’一事?” 孙副帮主脸上露出惊疑之色,道:“这······” 林子言道:“我有一位好朋友受奸人所害,而我正在追查真凶。几经周折之后,我发现此事与‘夜鸦林密会’脱不了干系,所以······” 孙副帮主打断他问道:“林兄弟从何得知这一消息?” 林子言将自己如何认识辣手惜花,之后又如何通过他与杨小六见面的一连串事情叙述一遍,最后道:“杨掌事说你手上有关于此事的消息,又说今晚贵帮在钱府召开‘首脑大会’,我便想着借机前来拜会。” 孙副帮主听后,松了口气,道:“原来是杨掌事和你说的。”顿了顿,接着道:“这件事牵扯太大,原本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但林兄弟对丐帮有恩,又是可信之人,我自然是知无不言。” 林子言道:“那便多谢孙老哥了。” 孙副帮主道:“说实话,我本来也不知道有这回事。直到一个月前,建康舵下的杨掌事找上门来,听他说完自己的遭遇,我立刻就觉得情况不对。在派人暗中调查之后,我才发现原来郑帮主瞒着大家在做一些事情。”顿了顿,接着道:“不过郑帮主的所作所为,都十分隐秘。那晚的‘夜鸦林密会’共聚有三位大人物,除了他之外,另外两人的身份成谜。至于他们凑在一起,具体谈了些什么,也不为人知。我耗费了好大力气,只查出其中一人的身份······”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道:“说出来可能有些难以置信,那人正是当朝宰相,史嵩之史大人。” 林子言闻言后顿觉惊诧万分,虽然知道丐帮与大宋朝廷向来有非常密切的联系,但史嵩之这种等级的人物,在大宋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亲自与郑弘义见面,为的是什么? 林子言转头看向燕赤雪,发现她脸上未显讶异之色,不禁感到疑惑,想道:“难道说燕姑娘对此早有预料么?” 这时,燕赤雪向孙副帮主问道:“关于剩下那人是谁,你可有头绪吗?” 孙副帮主想了想,点头道:“虽然不清楚具体是谁,但可以肯定他是······嗯,是明教中的一位首脑。”略略停顿后,问道:“林兄弟,你说的那位好朋友,就是明教的暗潮护法吧?” 林子言点头道:“不错。” 孙副帮主道:“我想,那天夜里,是暗潮闯入夜鸦林,撞破了郑弘义等三人的密谋,所以才遭无情灭口。” 林子言的脑中闪过一道道身影,心想:“明教中的一位首脑?那不就是教主方泰安,或是罗广胜、周齐等‘二圣四王’中的一人?”仍是觉得有些不信,抬头说道:“暗潮在明教四大法王之中排名第二,地位高贵,是教主方泰安手下的一名得力干将,再加上‘二圣四王’关系亲密,倘若当时的第三位大人物也是明教中人,岂会亲眼看着······”说到这儿,他忽然停住了口。 这种自相残杀之事,似乎也不算少见,今晚的丐帮内乱就是一个例子。放远了说,十年前,自己助段智祥与高氏夺权,其实不也是一样?明教的‘二圣四王’表面上看起来亲密无间,与教主方泰安上下一心,但谁又知道背地里有没有什么明争暗斗呢?想到这里,他不禁暗暗叹了一口气。 三人又交谈了半顿饭的工夫,林子言见孙副帮主眉间略显疲态,又已将所知的一切全盘托出,便不打算继续叨扰。燕赤雪像是也找到了想要的答案,与他一同向孙副帮主告辞离去。临走时,孙副帮主向二人道:“这段时间来,钱人达与郑弘义走的挺近,也许他知道一些内幕。一会儿我再去向他好好请教一番,到时候若有什么新的消息,我一定会想法子通知二位。” 等林子言与燕赤雪离开钱府时,已过了三更天。夜空中的乌云渐散,隐隐可见半边圆月。秋风瑟瑟,拂过枝头,发出轻轻的“沙沙”声响。 两人并肩而行,一时都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燕赤雪问道:“你觉得那个孙副帮主怎么样?” 林子言答道:“不简单。从表面上看,他始终处于被动,但其实却对全局的把控很有分寸。我想,今晚他能笑到最后,绝非巧合。” 燕赤雪点点头,道:“不错,总的来说,在今晚发生的事情中,我发现了三个非常显眼的疑点,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她往常断案时的习惯又上来了,一时把林子言当成了自己的副手。 林子言微微一怔,道:“当然,那我就先说一个吧。”想了想,道:“在我们出手之前,那三名‘黑斗篷’就已经将许长老、戚长老等制住,却没有真正痛下杀手,这是为什么?倘若说他们是蒙古人派来的杀手,那就应该专杀首脑人物才是。当时孙副帮主身中麻药,靠在凳子上一动不能动,可‘黑斗篷’将那些骨干弟子屠得一干二净,却没动孙副帮主一根汗毛,岂不是主次颠倒?” 燕赤雪投来赞赏的目光,道:“这正是我想说的疑点之一。”顿了顿,道:“后来烛火熄灭之时,有一人用金属钝器向我偷袭,我举刀格挡,居然半边身子都给震得发麻,足见那人内力高强。之后我思来想去,觉得当时也就一个人的嫌疑最大······” 林子言接口道:“是孙副帮主?” 燕赤雪点头道:“正是。许长老、戚长老等武功固然不错,但尚不及‘黑斗篷’,自然也不是我的对手。郑弘义虽然内功深厚,手中又有莲花杖,可那时正自身难保,于情于理不会向我出手。而那三名‘黑斗篷’的本事都练在刀上,如果要向我偷袭,那也是用刀,而不是什么金属钝器。排除了这些人以后,那就只剩下孙副帮主和······和你了。” 林子言哈哈笑道:“燕姑娘没怀疑在下,足见信任。” 燕赤雪的目光瞥过他腰间的那支玉箫,心中默默想道:“倘若这是一支铁箫,我怀疑的人中,你也有份了······”但迎上对方清澈的眸子,又不禁暗自问道:“我真的会怀疑他吗?” 苍穹月悬(八) 略略沉默后,林子言道:“那这么说来,孙副帮主并没有中什么麻药,而且他向你出手偷袭,是为了让那三名‘黑斗篷’趁乱逃走。由此推断,他与‘黑斗篷’是一伙的了?” 燕赤雪道:“仅仅是一个合理的推测罢了,不过这与另一个疑点也有关系。孙副帮主与杨小六在一个月前就见过面,听闻杨小六的遭遇后,他一定意识到丐帮中隐藏着重大危机。凭借老道的经验,和谨慎精细的性子,他这一月来必然也在暗中查探,就算没能摸清郑弘义等‘保帮派’的计划,也该听到些什么风声才是。他明明可以提前告知梁长老等‘卫国派’之人,叫他们有所提防,从而避免‘破庙屠杀’这一惨剧的发生,但他却装作不知,将计就计,有何图谋?” 林子言答道:“之前孙副帮主说过,虽然他自己未表过态,却一直支持‘保帮派’的理念。既然梁长老等帮中元老是坚定的‘卫国派’,孙副帮主极有可能是想借刀杀人,才故意没有提醒他们。等梁长老他们一死,这杀人之刀就又失去了用处。孙副帮主请杀手将郑弘义铲除,自己则可借机名正言顺地坐上帮主的位置······”说到这里,他连连摇头,神情甚是不快。 “这个推测很有道理啊,你干什么摇头?”燕赤雪问道。 林子言笑了笑,道:“不是,我只是没想到江湖上也有这种争权夺利的丑陋之事。” 燕赤雪道:“你也忒天真!这种事到哪都会有的,我曾见过两个乞丐,费尽心机地给彼此下套,拼得你死我活,到头来只是为了争一个巷头的位置,方便乞讨时多要几张面饼。” 林子言哑然失笑,道:“这怎能一概而论?”稍作停顿,接着道:“孙副帮主这么做,几乎把人都杀光了,自己做一个光杆子老大又有何滋味?” “梁长老他们就算本领再大,不听话又有什么用?孙副帮主趁现在这个当口,广收党羽,培植势力,等过个几年,时机成熟之后,大肆提拔亲信,到时候什么长老、舵主都是自己人,他在帮中说一,没人再敢说二,岂不妙哉?”燕赤雪淡淡地说道,语气中带有冷嘲之意。 林子言知她所言有理,轻叹一声,缓缓道:“争来争去,最后不过一场空。我倒希望江湖中能多点像暗潮这样的直爽汉子。” 燕赤雪道:“那倒也有不少,只不过都不长命罢了。”微微摇头,接着道:“先且不说这些,尚还有最后一处疑点······” “莫非是那名‘黑斗篷’留下的单刀?”林子言问道。 燕赤雪赞同地点头道:“不错。”随即看向他问道:“你也觉得那把刀有问题?” 林子言摇头道:“我不清楚,但你临走时特意将那条断臂和单刀查看一番,之后皱眉了许久,我想一定是有什么发现。” 燕赤雪叹了口气,反问道:“你听说过东京军械司吗?” 林子言点了点头。“东京军械司”是大宋两大军械制造司之一,其中的“东京”二字指的是旧都汴梁(开封),用意不言而喻。 燕赤雪道:“东京军械司专产刀、枪、羽箭等利器,品质上乘,多为御林军或是禁军所用。刚才经过细查,我发现那把单刀光泽清明,色呈青黑色,乃是由百炼之钢所铸,似乎是出自东京军械司之手······” “如果是由军械司所造,那其上定有刻字标注吧?”林子言问道。 “是的,可那把单刀上理应刻字之处却被磨光了。”燕赤雪答道。 这回林子言也皱起了眉头,道:“如我所记不错,东京军械司直属左相薛极管治。倘若那把单刀真的是由‘东京军械司’所产,岂不是说明那三名‘黑斗篷’与左相薛极有联系?”薛极早年与权臣史弥远走得很近,如今是朝中主和派的魁首,与右相史嵩之势同水火。 大宋的两大军械司由左右丞相分别把持,以达到相互制衡的目的。与东京军械司不同,右相史嵩之掌管的建炎军械司专门打造石炮、床弩、轰天雷这等重器,不产刀剑。 燕赤雪回想起失踪的卷宗、李府中的谋杀以及建康知府卢永,心中想道:“这整件事中必然牵扯了朝中势力,至于是史嵩之一派,还是薛极一派,又或是两者皆是,目前还不可轻易下定论······” 正当她思索之时,林子言提议道:“今晚收获颇丰,不过我想孙副帮主的话虚虚实实,不可全信。不如我现在杀个回马枪,悄悄潜回钱府,再盯上一段时间,说不定就能抓住什么马脚。” 燕赤雪“嗯”了一声,点头道:“好主意。趁着你二探丐帮,我正好去卢府走一趟。” “卢府······?建康知府卢永?他哪里得罪你了么?”林子言开玩笑地问道。 燕赤雪看了他一眼,微笑道:“那家伙说话不尽不实,我要去寻他的晦气。骗我的人,最后都没有好下场。” 两人分别后,林子言认清道路,向北返回钱府而去。这时,夜色正浓,但月光却很明亮。他抬头一看,只见一轮皎月挣脱乌云的束缚,当空正洒下柔和的银光。林子言心情渐渐舒畅,想道:“就这么一步步地查下去,一切终究会真相大白的。” 走着走着,林子言忽觉眼前一暗,原来是走进了一片小树林。他跃上一处枝头眺望,已远远看见了钱府的影子。 林子言落地后,心中盘算道:“之前我们做了一回‘不速之客’,而孙副帮主精明心细,经此之后,一定已经有所防备。我可得小心些,别中了什么圈套陷阱,不然可真是糗大了······” 正想到这里,他忽然发觉一丝不对,急忙四下环视,但枝叶遮挡月光,周遭一片昏暗,未见有何异样。 “奇怪,刚才的感觉······”林子言警惕的同时又感疑惑。上一次经历生死的时候,还是在黑衣大食边境的战场上。虽然已有十年之久,但他不曾忘记那种尖锐,如针般刺骨的杀气。 而就在刚刚,一缕淡淡的、相似的气息唤醒了他的记忆。本能在提醒着他,黑暗中埋伏着什么重大危险。 然而四处静悄悄的,只有树枝的黑影在微微晃动。林子言屏气凝神,缓缓向前走了几步,仍未有什么变故,不禁心想:“莫非是我错了?这几日来回奔波,可是太疲倦了一些······” 正在这时,一阵清凉的晚风吹过,引得无数落叶飞舞盘旋。林子言双眼瞳孔骤缩,提气一个翻身跃起,避开了脚下横扫而来的单刀。 虽然自己早有戒备,但敌人借助环境,用了某种隐匿气息的法门,直到近身不到一丈时,林子言才猛然惊觉。 他这一次闪避,全凭危急之中的自然反应。然而身在空中,林子言就暗叫不好,想道:“若这时有另一人攻我上盘,那······” 果然迎面飞来八个铜钱大小的黑影,细细看去,是八枚菱镖。那些菱镖打向他身上八处要害,速度奇快,但又不发出一丁点声响,手法既是高超,又是狠辣。林子言不论如何闪避,都不能一齐躲过。于是他左手挥袖,右手出掌,分别以‘无相劫指’与‘追风掌’将那八枚菱镖打落,但内力消耗之下,一口气浊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下落去。 偷袭他的两名敌人乘此良机,一前一后分别出刀砍他咽喉与背心,配合地丝丝入扣,就如已提前排练了百遍一般。林子言身处下落之势,全然无从借力,本是必死无疑。但好在他一身武功超群,使出‘控鹤功’,右掌凌空一抓,以一股吸劲牵动着侧转身子,在万险之中,避开了最致命的咽喉一击。可背上一阵剧痛,后面的那一刀却是躲不过了。 见他居然不死,一名敌人轻轻地发出‘咦’地一声,颇感惊讶。这时,林子言已看清两名偷袭者的相貌,正是不久前在钱府杀人作案的‘黑斗篷’。 两名‘黑斗篷’对他深为忌惮,只是稍稍一愣,又合攻而上。林子言虽然背上热血狂涌,但深吸一口气,精神立即大振,凭一双空手与敌人拆招。 两名‘黑斗篷’将他夹在中间,贴身肉搏,出招宛若疾风暴雨。但林子言双手灵动,翩翩翻飞,在刀光剑影间竟显得风姿潇洒。见右手边一刀砍来,他一转手腕,以小指拂过敌人掌根穴道,轻巧地将单刀夺了过来。那名’黑斗篷‘大惊,给人夺取武器,这于他来说是生平从未有过之事。他却不知林子言这轻描淡写地一拂,角度固然巧妙,认穴固然精准,但真正关键之处,还是蕴含其中的上乘的内力。 另一名‘黑斗篷’见同伴吃亏,立即举刀当头猛砍。林子言挥刀一格,牵动后背伤口,疼痛之下,单刀居然脱手而飞,又回到了之前那名‘黑斗篷’手中。 自此之后,那两名‘黑斗篷’便一味求稳,不作强攻。他们互相之间配合巧妙,一时间与林子言斗了个旗鼓相当。 但林子言后背伤口颇深,激斗中内力勃发,更是血流不止。林子言暗暗心急,知道此乃困兽之斗,拖得越久,于自己越是不利。然而他几次卖出破绽,‘黑斗篷’却根本不上钩,反而出招越发稳健。 过得半柱香的工夫,林子言渐觉口中干涩,手脚无力,反观敌人却越战越勇,不禁心中叫苦。这时,一名‘黑斗篷’自上往下斩他脖颈,林子言伸手借助精妙手法扣住他的手腕,但无奈失血过多,未能发力将单刀震开,只是带偏了两寸,最终还是砍进了自己的右肩。 这一记剧痛钻心,林子言只觉眼前直冒金星,恍惚间瞧见另一名‘黑斗篷’杀机毕露,一刀直取他喉口。 林子言急欲闪避,但重伤之下,仍是慢了半拍。便在这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一件物什带着呼啸之声正中刀刃,断为两截之余,也将单刀荡了开去。接着一边黑暗中传来密集地几声“嗖嗖”响,几枚闪着寒光的“袖箭”向两名“黑斗篷”飞去。一股浓烈的香风袭来,林子言双眼模糊一片,隐约看到一抹红色魅影从空中掠过。那女子发出咯咯娇笑,道:“你们两个坏家伙,仗着人多便欺负林公子么?吃我一记锁魂鞭吧!” 幽幽岚阡(一) 古人曾形容冥海曰:“无风而洪波百丈。”但此时林子言漂浮其中,却觉得平静异常。宛若处于一个温柔的怀抱,他享受着这难得的安宁,连一根手指也不愿动弹了。 忽然一阵微风拂面,一丝若有若无的芬芳飘来。接着,香气越来越浓,好似身边的冥水中忽然盛开了无数鲜花。同时,他的眼前一道微光划过,陡然点亮了整个世界。 林子言疲倦地张开双眸,眨了几眨,视野逐渐清晰。入眼处是一个朱色帐顶,他微微转头扫视,原来自己睡在一间整洁的小屋中,腰背下垫着柔软的床褥,身上盖着一条绣金纹的棉被,香气正是自被褥传来。 屋中放着一张四脚圆桌,桌上一灯如豆,除此之外,突兀兀地立着一只残破的香囊,甚是奇怪。他接着朝稍远处望去,只见雕花的木窗边,站着一个俏丽的背影。 他转头之际,难免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响。那女子立即察觉,缓缓回过身来,果然是美艳绝伦,娇媚胜花。她见林子言已然醒转,顿时笑意盎然,问道:“你休息的时间不长,现下觉得身子如何?”不等他回答,又接着打趣道:“林公子往日行走江湖,想必皆是潇洒自如,怎么这回却落得如此狼狈?” 林子言尚未完全清醒,给她这么一通调侃,却不知如何作答,只是苦笑道:“夜魅姑娘······” 此时夜魅一身素裙,一头乌发简单地盘起。少了之前所见的玉冠、金簪等,她身上的尊贵之气亦淡了些,但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之间,依然风华绝代。 夜魅眼波盈盈,笑道:“夜魅······姑娘?这两个词连在一起,稍有些拗口,不过倒挺有新意。” 林子言见美人笑靥如花,不禁一时失神。 夜魅见他怔怔地望着自己,俏脸微红,随即问道:“怎么样?身上还疼吗?那两道刀伤又长又深,花了我不少功夫才给你缝得漂漂亮亮的。” 林子言回过神来,点头道:“只是些外伤,应该不碍事。”又问道:“我······我这是在哪里?”说罢,挺身想要坐起。但稍一动,背后与肩头就是一阵疼痛,他不禁眉头一皱。 夜魅快步走近,轻轻地将他按回床上,道:“想让伤口再裂开么?还是先好好躺着吧。”见林子言老老实实地躺好了,夜魅满意地一笑,道:“这是我的住处,建康府城东。” 林子言点了点头,仍然觉得伤口处火辣辣地发疼。昨夜的记忆渐渐浮现于脑海,回想起那命悬一线的惊魂时刻,他顿时感到心中一阵悸动,摇摇头,道:“还好有你出手相救,不然只怕我现在已是一具尸体了。” 夜魅眨了眨眼,起身将桌上的香囊用两指拎了起来,丢到他的手中,似笑非笑道:“可别谢我,先谢谢它吧。” 林子言拿起香囊,只见它残破之处切口光滑平整,恍然道:“唔!原来是它替我挡了最后一刀。”又将香囊放在鼻前轻轻闻了闻,发觉其味与夜魅身上的芳香大相径庭,道:“这不是你的?” 夜魅瞥了他一眼,道:“自然不是。当时我见情形不对,正准备出手。结果从另一边飞出一物,将那名黑斗篷的刀锋击得偏了。看来是还有人不舍得你死呢,再好好看看,这是哪个红颜知己的?” 林子言盯着香囊半天,也没什么头绪。心中唯一的猜测便是燕赤雪。但她若是出手相救,绝不会用这么一只香囊。况且她当时正前往卢府,为什么又会回来?于是他摇头道:“一时想不到是谁。”笑了笑,接着问道:“那之后的数支袖箭是你发的吧?” 夜魅瞪了他一眼,假嗔道:“什么‘袖箭’?那是我身上带的发簪!其中有一支‘白玉牡丹簪’最是好看,跟随我亦有多年,结果都给劈碎了。”说到这里,她神情略显黯然。古时,发簪乃女子必备之物,意义重大。况且夜魅一向喜爱小饰品,对精美的发簪更是情有独钟。 林子言没想到竟是这样,不由得“啊”了一声,歉意道:“真是对不住!我一定会赔几支更漂亮的给你。” 夜魅听后,嫣然一笑,双眸弯成月牙,道:“你可是堂堂大理国的侯爷,说过的话可不能抵赖。” 林子言也笑道:“不管是不是侯爷,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决不会食言,你就放心吧。” 这时,烛光跳动,猛地明亮起来。夜魅上前剪短了烛芯,看向窗外的天色,道:“天已经亮啦,不知不觉又忙活了一夜。”说罢,舒展纤腰,掩嘴打了个哈欠。随后她转过身去,见林子言正兀自沉思,隐隐猜到了他的心思,于是在床沿坐下了,问道:“想知道那几名‘黑斗篷’是什么人么?” 林子言抬起头来,诧异道:“你······你认得他们?” 夜魅点了点头,正色道:“你一定听说过‘天魔派’吧?” “你说他们是天魔派的杀手?”林子言十分意外,不由皱起眉头,心中暗暗想道:“天魔派?那为什么他们会用东京军械司的兵器?” 夜魅道:“说起来,天魔派是我们明教的老对头了。他们宣扬‘末世天劫,魔王降临’,我们却崇尚‘圣火光明,驱逐黑暗’,自然势不两立。几十年前,他们受正派围剿,几近覆灭,之后便销声匿迹。但不知为何,到了最近,又突然活络了起来,似有死灰复燃之势······” 说着,她取出一块白布,展开后递给林子言。 白布上拓了一副诡异的怪物图案。那怪物青面獠牙,人身蝠翼,狰狞异常。林子言一下就认了出来,这正是天魔派联络信徒的记号“鬼蝠”。 夜魅接着道:“我们一向对这些‘老朋友’关心的很,当时察觉不对后,便立刻决定组织好手彻查。” “所以你们就查到了那三名黑斗篷身上?”林子言问道。 夜魅轻颔娇首,道:“这其中的种种,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清的。你现在重伤未愈,不宜耗神,日后再说吧。” 林子言脑中思绪万千,一时想静下心来,却也不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岔开话头,道:“夜魅姑娘,如今我神智已复,小事亦可自理。我瞧你神色间颇有倦色,不如先歇息片刻吧?” 夜魅听他语气中含有关怀之意,心中甚喜,微笑道:“一夜未眠,也不算什么。我之所以面带倦容,实在是因为这些天风尘仆仆,太劳累了些。” 林子言道:“原来姑娘是出了趟远门。” 夜魅玉手托腮,直直地望着他,道:“说起来这事也与你有关。” 林子言微微一怔,随即恍然,点头道:“是有关暗潮护法······” 夜魅道:“是啊。二哥······二哥出事后,我们又惊又怒,偏偏你又不见了踪影。教中有些人以为是你下的手,既然在建康府找你不着,于是就商量着一同去天龙寺讨个公道。” 见林子言面露苦笑,夜魅摆了摆手,道:“你不必多说什么,我知道二哥之死与你没有关系。” 林子言点点头,答道:“多谢你了。” 夜魅道:“不必客气。你那位义兄叫我们在天龙寺先住下了,等他飞鸽传书招你回来。但整日听和尚念经,吃素用斋,又有什么趣味?于案情又有和益?总之我是坐不住的,就先一步赶回了这里,开始着手调查线索。” 林子言摇了摇头,道:“时至昨日,我尚未收到大理的消息。”他轻叹一声,接着道:“这些天来,我本也在追查这事,已颇有眉目,只是······”说到这儿,想起“夜鸦林密会”,其中不仅牵扯到宋廷、丐帮,甚至亦与明教一干首脑脱不了干系,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迟疑片刻,他正打算将经过原原本本地向夜魅诉说,但却被对方止住了。 夜魅眼中闪现一丝温柔之色,道:“来日方长,等你伤好了再慢慢与我说吧。”顿了顿,接着道:“我虽决心要找出杀害二哥的凶手,但也知道此非一日之功。这其中的种种,现在看来的确错综复杂。” 林子言望着夜魅,感觉她似乎知晓一些内情。 夜魅站起身来,却是娇媚一笑,问道:“你饿了么?想不想吃点什么?嘻嘻,小女子厨艺不精,唯有一道莲子羹最是拿手!” 幽幽岚阡(二) 虽然中秋已过,但建康府的节日气氛依旧浓厚。宋人从不是为了过节而过节,每次遇上这样盛大的节日,都非要好好狂欢几日不可。 稼轩居士辛弃疾就有诗云:“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这本是描写元宵节时的热闹景象,但拿来形容中秋节,也十分合适。 此时的建康府南市比肩接踵,万人空巷。所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如此良辰美景且可辜负?许多上街的少年公子明着看灯、看戏,却暗暗偷瞟来往的女郎。这等佳节,倾城仕女通宵出游,总有平日里看不到,碰不着的丽人,正是搭讪调情、火花四溅的大好机会。 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的确有那么一名女子特别亮眼。 她身着朱色裙衫,头戴金冠,整个人宛若一朵盛开的娇艳玫瑰。与其一比,百花皆显黯淡无光。 许多自负才貌双全的年轻男子都蠢蠢欲动,奈何那美艳女郎身边已有了一位英俊公子。他们二人正谈笑风声,不知那公子说了什么,女郎听后咯咯娇笑,那一抹风情,当真叫人难移双目。 方才林子言讲了司马光上书“论上元令妇人相扑妆”劝谏宋仁宗的故事。夜魅一听,险些笑出眼泪。平息之后,她摇头道:“这般不识趣,我若是仁宗皇帝,定将他发配沧州去了。” 原来当年宋仁宗爱好观赏女子相扑,甚至在某次元宵节时,当众在宣德门前犒赏了两名女相扑手。司马光知道后,没过几天便上书批评了皇帝,认为女子相扑赤身裸体,有伤风化,理应禁止。 林子言见夜魅依然嘴角带笑,于是道:“司马君实身为一代大儒,性格严正,有这样的举动也并不出人意料。我倒还有一个和他有关的故事,姑娘想不想听一听?” 夜魅调笑道:“林侯爷学识渊博,就别故意吊人胃口啦。” 林子言微微一笑,讲到:“有一年上元夜,司马光闲居洛阳,他的夫人想出门看灯。司马光说:‘家中点灯,何必出看?’夫人解释说:‘兼欲看游人。’司马光却回答:‘某是鬼耶?’” 听到这里,夜魅不禁莞尔,随即道:“我真替这夫人心疼,嫁了一个如此无趣之人,平日有何快乐可言?”顿了顿,笑道:“我却不知怎么想起了你的那位义兄,也一样的死板正气。你和他性子不同,却结拜兄弟,当真奇怪的紧。” 林子言不以为忤,哈哈笑道:“他是皇帝,自然得端着些架子。” 二人正说到这儿,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嗡嗡声响,伴随着欢呼,一盏半人高的花灯从人群中冉冉上升。接着,各种大小不一的明灯紧随其后,陆续升空,当真有与明月争辉之势。 林子言见夜魅面露向往之色,笑问道:“要去看看吗?” 夜魅却摇了摇头,道:“算了,不凑这个热闹也罢。” 林子言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原来她是怕人挤人,碰坏了我的伤口。”念及于此,心中立刻生出感激之情。 这时,游人都涌去观赏花灯了,其他的地方就不显拥挤。夜魅与林子言漫步街头,悠闲自在。 街边商铺小贩众多,每走几步就能看到新奇物什。夜魅目不转睛,脸上时常露出惊喜好奇之色。 中秋佳节年年都有,而商贩们为了将商品每年都翻出花来,无不是绞尽脑汁,别出心裁。比如眼前这一家铺子,是由一位年迈的手艺人经营,出售的乃是花灯。但此“花灯”非彼花灯,其实是叫作“灯球”,只有栗子一般大小,可供人佩于发梢。如豆大般的灯火外,是一圈以珍珠翡翠为料的装饰,看上去闪闪发亮,煞是好看。 那位坐在外头的手艺人看见夜魅与林子言两人正驻足观望,神情一动,赶忙站起身来,吆喝道:“老爷,夫人,过来瞧瞧吧!小老儿的做灯球的手艺,建康府无人能比。”说着,从琳琅满目的灯球中捧起一盏,道:“小夫人花容月貌,艳丽无双,只有这一盏才可配得上。” 这位老伯显然是做惯生意的,口中说起话来顺溜无比,但他手上捧的那盏灯球确实与众不同。那灯球不仅体型略大,更是装在一只牡丹状的玉碗当中。细细看去,玉碗之上还刻有细腻花纹,显得十分精致。 夜魅也不去计较那老伯叫错了称谓。她见这盏灯球美中带媚,娇中带柔,虽出自街坊小店,却不乏超然脱俗之气,不禁颇为心动。 林子言看出了她的心思,对那老手艺人道:“老伯,这盏花灯好看的紧,我家夫人一定喜欢,便买下了吧。”说着,伸手递过去一只银元宝。老手艺人接过去,只觉手中沉甸甸的,不由得眉开眼笑。 林子言原非轻薄之徒,戏称夜魅为“夫人”虽有口头花花之嫌,但不是真想占她便宜,大多是出于玩笑之心。更何况夜魅性子潇洒自在,与她在一起,少了条条框框的约束,说话便不用那般小心谨慎。 原本以为夜魅会显窘态,但谁料想她却只是俏脸微红,反而眨着眼,娇声道:“夫君这般体贴,真叫妾身受宠若惊呢。唔,我瞧那盏青莲花灯颇有孤傲高洁之态,与夫君平日行事作风不谋而合。那妾身便将它回赠,以报夫君往日温柔怜爱之恩。”说着,便二话不说,将那盏青莲花灯买了下来。 老手艺人见这对年轻夫妇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又出手阔绰,极照顾自己的生意,不禁心中好感大增,不住地称赞二人是“天作之合”,定能白头偕老。 玩笑开到这份上,倒是林子言更显手足无措。 夜魅替他将花灯插好,伸手一抚他的脸颊,笑盈盈地道:“怎么了夫君,莫非妾身这番作为,不合你的心意么?” 林子言定了定神,笑道:“如何会不合心意?简直称心之至,正是‘有妻如此,夫复何求’?”说到这里,两人都觉得颇为有趣,一齐哈哈大笑。 一路走去,夜魅又买了不少美味小食,多是麻辣辛香的川蜀口味。林子言生长于大理,也吃辣,闻着香气,心中蠢蠢欲动。但念在自己刀伤未愈,他便断了大快朵颐的念头。 正当二人转进一条巷子的时候,夜魅脚步一缓,指着一处墙角,道:“你瞧!” 林子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只见灰色的墙上印刻着一张狰狞的“鬼蝠”图案。他吃了一惊,道:“天魔派!他们已经如此嚣张了么?” 往日这种邪魔歪道为了避开官府的追查,绝不敢明目张胆地留下记号,但这幅图案实在是太显眼了些。经过此处的人,十有八九会有所留意。 夜魅凑近了一看,说道:“是用石子刚刻上去不久,手劲还挺厉害。”林子言定睛看去,那刻痕深入墙体半寸,一勾一划,苍劲有力,隐隐透着股邪气,他心中登时一凛,知道是碰上了天魔派的高手。 一时间,两人皆是沉默不语。片刻之后,林子言微微笑道:“夜魅姑娘,一会儿若是动起手来,怕是得麻烦你照拂在下一二。”他虽然身子健壮,又辅以独家疗伤灵药内服外敷,但短短几日,刀伤还未痊愈,一身功夫最多只能发挥四成。 夜魅原本正屏气聆听周边动静,但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忍俊不禁,道:“那是自然,若让你有个三长两短,谁还来赔我的发簪?”说罢,两人相视一笑。 林子言接着道:“这天魔派屡屡在建康府现身,似乎与各方势力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像是有大事图谋。” 夜魅道:“当年天魔派大闹江湖,说起来不过是追寻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如今他们东山再起,莫非还是为了那‘长春木’么?”说着目光便望了过来。 林子言知道夜魅是真性情之人,倒也不惊讶于她问得这般直白,答道:“当年之事,距今相隔已远,我不能妄作评论。不过关于这‘长春木’······”他摇摇头,道:“世人皆以为,大理国能有今日,便是因为‘大中国公’高胜泰破解了长春木的奥秘。由此以讹传讹,说什么手持‘长春令’者,便可掌握天地大道。但在我眼中,那五张‘长春令’质地普通,两面无字,又有何神妙之处?” 夜魅惊讶道:“你见过那五张‘长春令’?当真是平平无奇么?” “先前高氏得势之时,五张‘长春令’就收于大理皇城的高府之中,见过的、摸过的不下百人,说到底,它们只是几件‘大中国公’留下的遗物罢了。”林子言回答道。 “当真如此?”夜魅皱眉道:“难不成天魔派的那些家伙都是傻子不成?费这么大功夫只是为了抢五块木头?”想了想,她笑着道:“早知如此,我在大理皇城之时,就应当专程去趟高府,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子言道:“只怕还是太晚了些。” 夜魅奇道:“怎么?” 林子言答道:“十年前,皇帝以迅雷之势铲除高氏党羽,高氏后人眼见大势已去,便挟裹一众宝物畏罪潜逃,其中就有那五张‘长春令’。其实皇帝虽然恼他们往日里大权在握,嚣张跋扈,但却没有杀人之心。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打错了算盘。” 夜魅“嘁”了一声,道:“你怎知段智祥没动杀念?他嘴上那么说,可不代表心中那么想。说不定他也为了未能斩草除根而懊恼不已呢。” 林子言摇头道:“我想不会的······” 夜魅玉掌一拍,道:“是了!当时他初掌大权,若是一上来就残杀旧城,难免落下一个‘不仁’之名。所以便打算先隐忍不发,等到秋后算帐!” 林子言哭笑不得,只能岔开话去,道:“今年年初,我奉命自大理北上入宋,主要便是为了搜查高氏后人的踪迹,找回那五张‘长春令’。毕竟是‘大中国公’的遗物,流落江湖总是说不过去的。”略略停顿之后,他接着道:“暗潮护法出事的第二日,我为了一些最新情报而赶往临安,正因如此,才同你们错开了。” 夜魅点了点头,道:“之前你说天魔派与各方势力都有纠葛,难道他们和高氏后人也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么?” 林子言略略迟疑,随即道:“其实我也不必瞒你。经过这半年多的调查,我发现那些高氏后人隐于扬州以北的宋蒙边界,似是在策划着一件惊天大事。我们大理这边派出的探子屡屡遭到截杀,但仍是发现了不少线索,其中就包括在当地频频出现的‘鬼蝠’图案。” 夜魅微微侧头,不解道:“如果不是‘长春令’,这两拨人聚在一起又是为了什么?” 林子言无奈道:“他们藏的极好,近两月来,我们不断折损人手,却查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向夜魅问道:“一直听说明教‘耳目众多’,不知你们可有收到什么消息?” 夜魅点头道:“这次天魔派死而复生,绝非偶然。我教就有查出,天魔派曾向朝廷大量订购兵器、粮草,两方像是达成了什么共识。不过我们也所知有限,说到底,还是手上的力量薄了些。自祐淳元年开始,因为道教的压力在江南与日俱增,教主决定将我教重心南移至福建、广南两路。从此之后,我教在北部的势力骤减······”说着轻轻地“哼”了一声,道:“若非如此,怎会允许天魔派的妖人这般来去自如,轻轻松松地在那处墙角画什么鬼符?” 林子言想了想,道:“实不相瞒,伤我的那三名‘黑斗篷’,用的似乎就是‘东京军械司’所产的百炼钢刀。”叹了口气,接着道:“真是乱七八糟,一锅乱炖,如果这一切背后都有大宋朝廷的影子,那可就棘手之至了。” 说话间,两人转上一条大道,四周的游人又渐渐多了起来。说来也奇怪,这一路走来,除了那一处刻有“鬼蝠”的墙角外,并未见到其他异常。 既然处于人流之中,二人便不再继续深谈。沉默之余,林子言眉头紧皱,只觉心中疑云重重。 其实今年年初,段智祥指派他北上入宋,一开始也实属无奈之举。原来林子言屡立奇功,又文武双全,体恤百姓,在民间极有威望。大理朝中不少人对此颇有微词,认为他动机不纯,有功高盖主之嫌。虽然这些声音大多来自嫉贤妒能之人,但林子言深思熟虑后,还是决定远走皇城,先避一避风头。段智祥本不愿如此,但考虑到大局为重,最后仍是应允了。正好他也需要一位信得过的能手去搜寻流落在外的高氏后人,带回“大中国公”的遗物,五张‘长春令’。如此一来,林子言自然成了当仁不让的人选。 原本这件差事并无什么复杂之处,但谁知随着林子言渐入深处的调查,一切竟然开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就说几日前的那一场恶战,天魔派的杀手突然现身,欲将他置于死地。他们究竟奉了是谁的命?是高氏后人吗?亦或者是······ 这时,夜魅伸手在他肩上拍一记,娇声笑道:“说好的出来散散心,干什么这么愁眉苦脸?难道跟姐姐走在一起,你很不痛快么?” 林子言受她这么一扰,思绪全断,一时间也不愿继续去想了,于是打趣道:“谁说的?能与你并肩漫步,已是艳福齐天,我之所以皱着眉,是怕现在享福太多,以后难免短命。” 夜魅嫣然一笑,道:“我瞧你这辈子福气旺的很,什么艳福、清福,都是少不了的,大可放一百二十个心。” 两人正谈笑间,忽然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惊呼之声。林子言赶忙转头看去,只见街道上的人群迅速朝两边退去,留空中间一道。一名男子跌跌撞撞地跑来,一手提着一柄明晃晃的长剑,剑鞘却不见所踪。 定睛一看,那名男子居然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张宗嗣。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