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鸿燕零丁》 第一章 新官上任 初秋。溽暑渐消,凉风阵阵。 大道的尽头远远地起了尘埃,一队人马缓缓而来。步兵士卒各个披坚执锐,骑兵也全副武装,威风凛凛。队伍前的号旗,迎风而展,露出一个大大的“何”字。队伍后的马车堂皇富丽,警卫森严,里面坐着身份尊贵的家眷。马车前面,一个为首的骑马男子,看起来四十多岁。虽然风尘仆仆,满面浮灰,却也掩不住他一脸“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神情。 “大人,”身后的一个灰袍幕僚驱马上前,举手微微一指,恭敬地道,“前面便是会宁界碑,不出两日便可至会宁首府!” “如此甚好!”何良羽微微仰头,望了望远处的浮云,回道,“若不是前日雨骤,在驿馆里耽搁了两天,如今恐怕已到会宁城下了。” “大人新官赴任,天降甘霖相送,也是求之不得的福事!”灰袍幕僚很是会说话。 何良羽听见这话,嘴角微微笑了笑。 “大人就职之后,必能惠泽会宁满境,令一方繁盛清平!”灰袍幕僚要将好话说到底。 “哈哈,承长史吉言。”何良羽忍不住笑出了声,对于心腹幕僚费引鹤的这几句奉承言语还算受用。但是旋即,他的眉头却又皱了几皱,叹道,“只是……” “大人所虑,”费引鹤敏锐地观察着何良羽的神色,“莫非卸任之官谢泊渔……” “谢泊渔……”何良羽语气顿了顿,望了费引鹤一眼,说道,“只恐谢氏在会宁经营日久,党羽遍地,冥顽不训,令我一时政令难通……” “旧官去职,人走茶凉;新官上任,持印立令,”费引鹤说道,“大人军政大权在握,坐镇郡府,威加辖内,何人敢造次?还请大人勿要多虑!” “话虽如此……”何良羽腮边一收,淡淡笑了笑,“你可知这谢泊渔绝非等闲之辈?” “请大人详示!” “据闻谢氏少有才名,登科之后便放至会宁郡下,任居兰县令一职。短短数年,政绩卓著,多有升迁,乃至会宁郡守。”何良羽说着望了望远处,接着道,“自其官居郡守之位至今,已有十余年……这十余年间,他可没清闲半日——变通税赋、扩大田亩、训练行伍、剿灭盗寇、安老扶贫、买马屯牛……既彪炳政绩,又收买民心,一手执政,一手治军,令会宁满郡皆言其善,至于朝堂之上,也多有美名……” “民心和政绩,皆需积累,”费引鹤略一思索,谨慎地说道,“假以时日,以大人之胸襟才略,何虑不能出其右?”他捋了捋胡须,接着说道,“至于朝堂之上,其兄翰林学士谢赫渊已经遭贬,其势已去,其名何能长久?” “朝堂之上,多年党争方才尘埃落定,如今李尚书遭逐,宋太尉得势,”何良羽手里紧握着马缰,带着几分感慨之色,继续道,“可怜谢赫渊身为翰林大学士,却如此不识时务,遭此牵连,毁了一世清名,垂老之际被贬至恶土琼崖……可叹!可叹!” “谢赫渊不过一介老朽书生,顽固而不知开化,怎如大人审时度势、高瞻远瞩?”费引鹤立刻附和道。 “如今朝廷之上,伴君如伴虎,形势瞬息万变。若不懂得点机变,如何能立于不败之地?”何良羽说到这里,轻轻地笑了笑,转而又道,“不过话说回来,再晓得机变,立于朝中也难免步步惊心,怎如在地方上任一大吏,来得自在!” “大人说的是!”费引鹤道。 “此次能出任会宁郡守,也多亏了宋太尉抬举。”何良羽引颈朝远处看了看,似乎是想望望会宁城的轮廓,但却只望见高高低低的山丘和绵延不尽的绿林,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心情,他笑了笑,接着道,“虽略费了点周折,终究还是拿下了这个肥缺!” “也是大人福荫所至!” “如今的形势,选边站是不可避免的,”何良羽摆了摆手,道,“最重要的,是站在哪边。站对了,前途坦荡;站错了,万劫不复。” “大人所言甚是!” “宋太尉如今甚得皇上宠信,威权并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许多年前,谁又能料得到呢?”何良羽一时心情不错,不免多说了几句。 “这么说太尉大人当年也曾有困顿之时?”关于朝廷权贵大臣的旧闻,费引鹤却知道的不多。 “太尉大人的旧事谁敢妄议?”何良羽看了费引鹤一眼,说道,“只不过,他从一介布衣到登上朝堂权位,倒的确有几分传奇色彩,非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的……”何良羽略顿了顿,接着道,“如今我等既投在太尉大人门下,仰仗着太尉的权柄,还是不要对太尉大人的出身刨根究底比较好!” “是,属下明白!”费引鹤于是也就不再多问。 何良羽沉默了片刻,终于又将话题转了回来,与费引鹤谈了些会宁的民俗风物、奇观景致,最后才说道: “方才本官所虑的其实并非谢泊渔所留下来的政绩和声名……只要他乖乖地把郡守大印和兵符交出来就好,其他的倒不是什么难事……” “大人有陛下任命在此,那谢泊渔就是再有本事,又怎么敢公然抗旨违命?”费引鹤语气坚定,倒比何良羽更有信心。 “人都有恋栈之心,何况方今天下隐隐已有攘攘之势。”何良羽再次将目光看向了天上的浮云,“天下大郡,皆既有其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倘有一夫发难,恐天下将云泥倒悬,藩镇割裂……” “大人言重了!以下官愚见,虽然天下大郡如今各有实权,但是却还没到那种时候。况且谢泊渔乃是世家出身,颇为重视声名,如何敢因权位交接而拥兵作乱?”费引鹤不以为然地说道,“以属下观之,谢氏此番必定不会多事,大人一到,定会乖乖尊旨让贤!” “如此,便最好。”何良羽听了费引鹤的话,心中豁然。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二章 会宁郡守 会宁首府,会宁城内。 郡守谢泊渔将手里的信件看了数遍,才终于放在了桌上。他站起身,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敲了敲,凝神望向了窗外。此刻的他,忍不住有些失落。但令他失落的并非将要卸职归京一事。诚然,在会宁日久,对这里是有些不舍,但是宦游生涯,又岂能恋栈?这一切,他看得明白,也放得下来。此刻,他感觉失落的,是兄长谢赫渊被贬的这件事。 按理说,官场之上,浮浮沉沉,起起落落本是再平常不过之事。只不过,谢赫渊为官一世,清廉自律,平生最厌恶拉帮结派,如今却在党争的漩涡中受到了牵连,被贬谪至偏远岛屿琼崖去做一个小小的县令,实在是有几分讽刺。不管是尚书仆射李熙汉还是太尉宋时敬,谢赫渊从不与他们深交,更不曾在日常政务上对他们任何一方有过偏倚,但却还是没能躲过这场祸。 谢泊渔望着窗外的老桂树,看到满地金黄如沙的桂花粒,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兄长谢赫渊年长他十二岁,自小便对他照顾有加,少时常引着他在老宅庭外的桂树下拾花酿酒、背诵诗文。那时是何等的快活自在。而此刻,桂花如旧,香味依然,只是年华不再、人已垂暮。他四十五岁,兄长则已年近六十。年近六十,却无子嗣。只守着结发老妻过日子,不曾娶得一姬半妾。这在朝廷众官员眼里,实在是不能理解的事。如今,老来膝下无子,却还要以六十之年,贬往远恶之地,受颠沛流离之苦。谢泊渔想到这里,不觉眼角有几分湿润。他仿佛看到一个年迈的老人扶着另一个年迈的老人,坐上了冰冷的车子,踏上了冰冷的旅程,驶向了冰冷的终点……昏黄的天光下,这辆车子逐渐缩小成了一颗落寞的黄豆,并消失成了一颗芬芳不再的桂花粒…… 感怀之情、失落之意,一时间一起堵在了谢泊渔的胸间,令一向务实的他有了人生无常之感。他怅然地望着窗外,望着满地疏落的树影,失神了好一会儿。直到一阵碎细轻盈的脚步声响起,才把他的神思拉了回来。他一转头,看见一个身姿曼妙、容颜美艳、服饰雅致、妆容齐整的女子站在了书房门口。这女子看起来二十四、五的样子,眸中的春波里带着几分关切,眉间的山痕里却伏着许多稳练。她,不是一个丫鬟。丫鬟或许可以这样美,但是不会是这样的气度,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打扮。她也不是一个侍妾,侍妾或许也可以这样美,但是不会是这样的神色,也难有这样的情意。 她不是别人。她正是谢泊渔的夫人,韦甸芳。而她也不是二十四、五岁。上月刚过完生日的她,现今正好三十三岁。然而即使是三十三岁,在年龄上和谢泊渔也有太多的不相称,多少还是有几分姬妾之嫌。事实上,韦甸芳确实不是谢泊渔的原配妻子。她是他的续弦之妻。 谢泊渔的原配夫人叫霍晴柔。霍家本是江东的一个世家,与谢家门第相称。霍晴柔作为世家千金,与谢家二公子谢泊渔自小就定下了青梅之约。及至谢泊渔登科之后,二人便完了婚事,一个才气冲斗牛,一个温良有美貌,也算是一时的佳话。霍晴柔一路陪着谢泊渔宦旅奔波,相守相敬,情投意合。不久便生下了一子,取名月清。自此霍晴柔便过上了相夫教子的日子。而这样的日子也正是她的所求。然而,谁料福短命舛,她染上了病患,卧床不起。尽管谢泊渔请尽了会宁乃至天下的名医,都没能将她治好。不久就香消玉殒,撒手人寰了。谢泊渔痛哭流涕,多日不肯理政务。 霍晴柔在去世之前,对夫君谢泊渔情深义厚,百般放心不下。更兼当时幼子谢月清只有六岁。她每日靠于窗前,茶饭不思,滴水不进,泪洗双颊。终有一日,将夫君和幼子唤至床前,以余息支撑着神思,缓缓说道: “妾身自染此病,蒙夫君不弃齐眉之义,百般照料。不想今日病已入膏肓,妾自知命不久矣。惟恨不能相侍至老,与君白头。此今生之憾也……” 谢泊渔听了忍不住泪如雨下。 霍晴柔一面握住谢泊渔的手,一面侧过脸,看着幼子谢月清,接着说道: “我不惧老,不惧死,惟惧我归去之后,你父子二人孤鳏相守,无人照料……” 她停了片刻,又接着说道: “今有一人,可解我身后之忧,望君允之……” 谢泊渔默默流泪,不能言语。 霍晴柔接着说道: “此人乃我母妹之女,名韦甸芳。韦家亦在江东,虽未有谢霍二家之声名,亦不失一方之豪贵。甸芳与我姐妹相称,今年方及十六,其容貌艳美,天资聪慧,知书达理,颇有教养,必不会辱没了你。有她代我持家,必能使府内上下井然,来往有序。我儿亦可有所依赖,其待月清,必如己出。如此,我方可瞑目而去,慰笑九泉之下……” 谢泊渔垂泪言道:“卿若离弦,则我必终身不续,更何有迎卿妹之理?夫人且好生将息,我自往京内域外寻觅神医,夫人之病,不日将愈。切再勿以续弦之事自扰……” 谢月清跪在床边,对于父母亲的话虽然听不甚明白,但是见二人涕泪相加,声色凄然,也跟着哭了起来。 霍晴柔伸手在月清头上轻轻抚了抚,对夫君说道:“自嫁入谢家,大大小小之事,妾身从不擅专,无有不从君言之时。今我将不久于人世,惟有此事,望君听我之言,从之莫废。倘君不从,我必心怀忧念,堕入阿鼻,受炼狱往复之苦。” 谢泊渔见夫人的话说的狠绝,便不敢再言语,恐她意念攻心,气血阻绝。 霍晴柔将眼皮闭了片刻,复又睁开,调和了一番气息,才又接着说道: “前日,我已写下一书,命人投往江东我姨母处。不日,韦家自有回复。妾身绝笔之言,韦家上下必不见拒。我走之后,夫君不必为我守丧。来年可将甸芳迎至会宁,好让我魂魄早安……” 说着,低头又摸了摸月清的脸颊,轻声道: “我儿亦要乖顺,多读圣贤书,少做顽劣事。我妹将为我儿之母,我儿要视为至亲……” 霍晴柔说罢,满眼含泪,转过头,看着谢泊渔,良久,才说道: “此去幽冥路途远,挥袖相别不相见。欢好一场如隔世,允我执手细细看……夫君自重,此去余生,勿要以我为念!” 嘱咐完毕,当夜便气息断绝,魂归天外。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 新书发布,求一波推荐和收藏。手下留香,此书将因你而辉煌~~ 第三章 闺中奇闻 三十三岁的韦甸芳,不止是看起来年轻。容貌肌肤,竟也全无一点衰色。倘若有人觉得这是粉饰的功劳,那么他就大错特错了。每当夜幕时分,韦甸芳除去衣饰,卸下妆容,洗漱完毕,只穿一件素色薄衫,往镜前一立,仍活脱脱的是个鲜嫩新妇。用谢泊渔的话来说,是:不加粉饰,艳色天然。当然,这样的话,也只能他来说;这样的艳色,也只能他来看。 虽然是一看十六年,却也依然百看不厌。谢泊渔原以为先妻霍晴柔过世之后,自己决计不会再对别的女子产生爱慕之心。即使遵从夫人遗志,自江东韦家迎回一个十七岁的少女,他也不会多看一眼。可是谁曾想,这十七岁的韦甸芳,不仅姿色卓越,玲珑有致,眉目间竟和霍晴柔还有几分相像。但即便如此,在谢泊渔眼里,她也不过是个懵懂新妇而已。可谁曾想,霍晴柔当初夸她天资聪慧,却不是虚言。这韦甸芳年纪不大,气度却大。不出半年,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是诚诚恳恳、恭恭敬敬尊称她为夫人的。不到二十岁,就历练的一副刚柔并济的郡守夫人气派,令人不敢以年岁来轻看她。而且韦甸芳对曾经的小侄子谢月清也爱护有加,自扮演起母亲角色之后,便对他有养有教,有宠有制,真个是如同己出,一分半毫也不曾令亡故的表姐霍晴柔泉下心寒。 谢泊渔至此,在心里才视韦甸芳为真正的夫人了。而韦甸芳更是在十八岁的时候,就为谢泊渔生下了一子,取名星极。有人就猜想这谢夫人有了亲生骨肉,必然对前妻之子有所疏冷。然而韦甸芳却令这些人失望了。不管是谢月清还是谢星极,她都以同样的方式同样的情感来对待,丝毫也无偏差。谢泊渔对她愈加放心,愈加信任。谢月清也对这位后母敬爱有加,视如生母。月清在年岁上比星极长七岁。每当谢泊渔看到两个孩子一大一小,玩耍甚欢的时候,就不由得想起了他小时候与兄长在一起度过的光阴。这个时候,他的心里便充满一种安稳妥帖的喜悦。 然而,随着岁月的更替,有件事终于还是让谢泊渔感到了几分古怪。 那就是,自己已渐生华发,眼角额头早有纹虫爬了上去,而夫人韦甸芳却青春依旧。当然,夫人小他十二岁,这理所当然是种解释。但是当她到了三十岁的时候,依然那样青春宛然,就有点匪夷所思了。谢泊渔于是就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事实上,很多人都想提出这个疑问,但是只有谢泊渔有这个权利和资格。谢泊渔不吭声,谁敢乱言。 其实,韦甸芳自己也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衰老得如此之慢,她之前甚至都从不曾意识到过这件事。她并没有什么奇特的驻颜之术。事实上,在她的生命中,惟有两件事可以称之为“奇特”。一件是她在十六岁的时候得知自己就要嫁给自己的姐夫了,而在第二年就真的嫁给了姐夫;另一件事,则比较遥远了。那个时候,她六岁,正像月清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那么大。 夜深之时,韦甸芳身着丝制的薄衫,拉着同样身着薄衫的谢泊渔,盘着腿,坐在床帐中铺开的被褥上,饶有兴致地讲起了这件她几乎要忘记了的旧事。 “夫君,”韦甸芳恐谢泊渔不信自己的话,于是提前先表一番意,“此事说来久远。若不是你一再逼问,妾身怎敢随口讲来,惹夫君嗤笑。” “是怎样的奇事,竟可以引得我嗤笑夫人?”谢泊渔不以为然,心里却还是想听个明白。 “此事说来如同儿语。”韦甸芳道。 “夫人彼时六岁,不正是一黄毛小儿?”谢泊渔笑道。 “正是。”韦甸芳轻轻一笑,“黄毛小儿所历之事,自然如同儿语村言。夫君听后一笑了之,从此再莫相问岁月于我身迁延不去之事。” “夫人但讲来听。” “我家祖居江东,每逢花开烂漫,春光旖旎之时,家父便常邀上三五好友,带上亲朋家眷,或游湖戏水,或登高饮酒,亦常于野外炊煮,享此山水间的情趣。”韦甸芳道。 “我祖上居江东之时,也好此情趣。后来搬至京都,不时亦有此举。”谢泊渔道。 “想必世家子弟皆有此好。我韦家自是不如你谢家,夫君且莫乱扯话头。”韦甸芳笑道。 谢泊渔笑了笑,便不再说话。他喜欢看夫人这样认真讲故事的样子。 “一日,家父与诸亲朋友人,带着家眷,领着数十个家丁丫鬟,携着酒浆饭食,来到有名的大穹山。因这大穹山已来过数次,便有人提议,可将歇脚营寨移向山林深处。看见草长蝶飞,春光正好,众人纷纷赞同。不一时,便来到了一片谷地。众人扎下帐篷,铺下软垫,砍来柴草,架起铁锅,暖上咧酒,烤起鲜肉。尽情在这山野之间欢乐。但要说起最欢乐的,当属众多的黄毛小儿。你家夫人我,便是其中之一。” 谢泊渔微微一笑。 韦甸芳接着讲道: “小儿之乐,无非天为屋盖,地为床榻,山石可触,溪流可掬,有虫蜢可擒戏,有蝶蛾可逐玩,耳畔有莺啼鹃叫,脚边有光影漂移。夹在一群小儿当中,我自然是玩得不亦乐乎。也不知是为何,或许是为了一只彩蝶,或许是为了几声鸟鸣,我不知不觉沿着营寨边的山溪向上流走出去了很长一段距离。回身看时,不但身后没有半个伙伴,就是方才的谷地竟也已看不着了。” “夫人幼时,甚是顽皮。”谢泊渔也起了童心,忍不住笑着插嘴。 韦甸芳却并不理会,接着道: “忽然间听得一声低鸣,如同野犬喉中之声。我突然就惊得呆住了。只见一条灰毛恶狼立于溪涧对面,两只怒目泛着白光,满嘴獠牙呲出唇外。身形甚是巨大。我自然第一反应,就是哭了出来。不哭不打紧。我这一哭,那巨狼就立刻一个纵身飞扑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我浑身一哆嗦,闭眼等死之时,巨狼却从空中掉了下来,头颅枕在溪岸,尻尾耷在水里。” “甚是惊险,后来如何?”谢泊渔不禁替这小姑娘担忧起来。 韦甸芳看着夫君的样子,忍不住想笑,但立刻又忍住了笑意,继续道: “一支箭正插在狼的耳中。箭头从左耳穿出,箭羽则几乎贯入右耳……” “这是何人救了你,膂力如此之大,听闻狼头甚是坚硬,此人竟能以箭支贯穿其头,怎一个狠准了得!”谢泊渔叹道。 韦甸芳看到夫君听得兴味渐浓,自己也更有了讲的兴致: “我接着听到的是一声沉沉的喘息,仿佛如释重负一般。待我定睛看时,只见溪边一块巨石之后紧紧靠着一个衣衫破碎、满身血痕的青年男子。那男子的脸像蜡一样白,比我见过的最白的人还要白,他一定白过了这世间所有的女子。而他身上破碎的长袍则像苍苔一样绿,或者,更应该称之为鸦青色才对。这般颜色,衬着腰间的苍黑皮带,以及那白得如蜡的脸和白的如蜡的脖子白的如蜡的手,忽然间平添了许多神秘之气。我望向他,并未被他脸上的血污所吓着。只见他放下手里的黑色长弓,一边倚坐在地上,一边冲我微微笑了笑。这样的笑仿若一个问好。” “问好?”谢泊渔满脸狐疑之色,问道,“他向你问好?” “不是。”韦甸芳笑了笑,“是我向他问好。” 韦甸芳接着道: “我往前小迈一步,问道:‘嘿,你是何方人士?为何在这里打猎?’其实我明白他并非在打猎,但是我想不出还能问点别的什么话。那蜡白的男子望了望我,并未开口。只伸手指了指不远处一根开着白花的野草。看他的样子,定是走不动了。那一身的伤,一定是历过一场激烈的搏斗。或许是和人,或许是和刚死掉的巨狼,又或者是更多的狼——他在树林里杀了所有的狼,但是也受了极重的伤,此时,这只巨狼窜了出来,他再无气力抵抗,便逃至溪边,狼见他手中紧握武器,不敢贸然攻击,这时我正好来到此处,狼便转换了攻击目标,决意先吃掉手无寸铁的小姑娘,随后再慢慢折磨那个受伤的蜡白男人。” “这些你并未亲眼看到,那人也未开口告诉你。”谢泊渔笑着摇了摇头。原来他的夫人还是个颇有想象力的人,居然可以自行补漏残缺的部分,不在衙门里当个差简直可惜了。 “夫君你先莫笑。”韦甸芳说道,“故事总要自圆其说,即使我不曾亲眼见到他与狼群搏斗之场面,但是看他满身的血痕,和溪边的死狼,也能想出其中缘故。” “也或许正如夫人所料。”谢泊渔笑了笑,“后来如何了呢?”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四章 漆夜匕首 窗外银月初升,帐前红烛未灭。 韦甸芳顿了顿,接着说道: “我看那蜡白男子一副疲累不堪的模样,想他定是肚中饥饿了。低头一看,一块酥糕正握在手里。便上前递给他道:‘你吃!这样的酥糕别的人吃不到!’他接在了手里,却并没有送入口中,而是放在了一旁的石头上。我正纳闷这人怎么连这样好吃的酥糕都不肯吃,他却依旧伸出手,指了指溪岸边的那株开着白花的野草。” “想来这白花之草,是种可止血救命的良药。”谢泊渔说道。 “夫君所料分毫不差。” 韦甸芳接着道: “我走过去没费多大气力,就将那怪模怪样的白花野草连根拔了下来,递在他手里,说道:‘这样的草可填不饱肚子,牛和羊才需要吃这样的东西!’蜡白男子依旧没有说话,笑了笑,将株草顶上的小小白花摘下含在了口里。我很好奇,说道:‘你果然要和牛羊一样吃掉这根草么?’但是接下来,我看到的不是一只要吃草的牛或者羊,而是一只鹿。” “鹿?”谢泊渔奇道:“又哪里来的鹿?” “夫君且莫心急,我讲到鹿,自然就有鹿了。” 韦甸芳笑了笑,接着道: “那男子忽然一手将破碎的鸦青长袍从肩头撕了开来。除了依旧蜡白的肌肤,我看到的是一只绛红的鹿。一只绛红绛红的梅花鹿。” “原来是纹身。”谢泊渔笑道,“不过这种色彩却是少见。” “或许是纹身,或者又是胎记也未可知。你那六岁的黄毛夫人,当时可分不清这是什么,只是觉得可爱好奇。” 韦甸芳继续道: “其实这也并不是一只完整的鹿。只有脖颈、鹿头和鹿角而已。脖颈和头色属绛红,角却是乌黑的。这鹿好看就好看在那对角上。那角像是刺又像是花一样盘旋在他脖颈之下,并伸到了右侧肩头。” “想来或许是某种图腾标志,”谢泊渔若有所思地道,“这果然是个神秘之人。只不知他究竟是何身份。” 韦甸芳笑了笑,继续道: “这一点你那六岁的夫人实在是不能分辨。且让妾身先将能够分辨的讲下来。只见那蜡白男子,将手中的野草捏在手中使劲一搓,松开手掌,便成了一摊草泥。他接着抬起头冲我又笑了笑,扭过下巴示意我替他将草泥涂于背上。我也立刻会意,知道这根草是要喂给他背上的梅花鹿吃的。于是欣然替他做了这件事,涂草泥于鹿首之上。说来也奇,不消片刻,他身上的条条伤痕便止住了血,整个人也忽然有了许多神采。就在这时,蜡白男子将衣衫略一整理,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水绿色的小瓷瓶。我看着他问道:‘这个也要喂给你的鹿么?’他笑着摇了摇头,递给了我,并示意我喝下去。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了。他是要表示他的谢意。这就如同小儿之间你予我糖,我赠你糕是一个道理。于是我拔下瓶盖,就仰头喝了下去。我本以为会是甜腻腻的糖水,然而事实上我根本没有尝出任何的味道,就晕倒在了地上。” “生人之物不可食!”谢泊渔颇为担心,急问,“后来如何了?” “后来,后来我醒转过来已在家母怀中。原来那巨狼的血顺着溪水流到了下游。人们看了奇怪,谷地上又不见了我,于是就呼喊众人往上流来寻觅。等寻着我时,见我卧于溪岸之上。石边并无什么蜡白男子,也没什么黑色弓箭,更没有什么水绿瓷瓶。而石头上的那片酥糕却不见了。只有巨狼的尸体依旧匍匐在溪边,只是头上的箭支已被拔去。父亲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讲出来,他们却不肯信。等将我抱起来后,却发现我衣袖之中藏了一把漂亮的匕首。” “想来是那蜡白男子赠与你的。”谢泊渔说道。 “那匕首甚是奇特。父亲拿在手里看了半日,也不知是何物所铸。非铁也非银,却明若寒月,锋利无比。旁边有好事的人拿过去在巨石上轻轻一划,就划出了一道深痕。更有人拔出一把家传的宝剑来锋刃相对,却被这匕首轻轻截为两半,如同吹毛割肉。” “夫人所说的这把匕首,鞘为苍黑色,上有半明水纹。手握处,一侧有鹿首图案,一侧有‘漆夜’二字。”谢泊渔恍然大悟,如数家珍,“如今这把匕首佩在星极身上。” “正是。”韦甸芳笑道,“家父曾言:宝刀在侧,趋避吉凶。更何况后来发现携着这把漆夜匕首,能使蚊虫不叮,蛇鼠退散。于是家父就命我将这把意外得来的匕首,当宝贝一般佩在身边了。及至后来到了会宁,也未曾离身。生了星极之后,便将此物与了他。佩在身上,胜过灵蛇之珠、荆山之玉。” “这漆夜匕首原来有这样的出处,”谢泊渔摇了摇头道,“在我面前晃了这么多年,原以为是夫人的家传之物,从未多问,却未曾料到是如此来历。” “今日说这个往事,原是想说说那水绿瓷瓶的事,”韦甸芳笑道,“不想却解了夫君对于漆夜匕首的疑惑。” “说起这水绿瓷瓶,”谢泊渔笑道,“想必便是夫人红颜不消的根源?” “确是如此。”韦甸芳点了点头,说道,“除此之外,妾身便没有任何的奇特之事可作联系了。” “夫人所述之事,虽然奇诡,也未必不是实有之事。”谢泊渔轻抚着韦甸芳的手道,“普天之下,种杂族众,总有些奇特之人事,藏于草野,偶尔彰显。凡此种种,说来皆是缘分使然。”谢泊渔说到这里,略停顿了下,接着道,“夫人不见燕兄兄长的旧事么?” “如何能忘?”韦甸芳轻轻一笑,道,“燕兄家里的往事亦非平常。” 自此,谢泊渔便不再为此事而觉困惑,只将夫人韦甸芳的青春容颜视为了一种福赠。 这一场夜话,距今已有三年。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五章 居兰山上 谢泊渔看见夫人来到了书房门口,便将神思收回,强颜笑了笑。 韦甸芳却不是迟钝之人,一眼看到了夫君眼角残留的些许黯然,便跨进门来,缓缓道: “夫君,你常道:人生在世,随遇而安;天时无常,自有安排。何故自昨日收到伯伯家书之后,便如此心神怅然,窃窃不安?” “夫人自嫁入谢家已有十六年,当知我自幼丧父,全凭老母及兄长佑护成人。”谢泊渔拍了拍韦甸芳挽在他臂膀上的玉手,说道,“长兄为父,我与兄长年岁相差虽大,情感却甚相厚。自我出任居兰县令以来,至今已二十余年,半生都耗在仕途之上,惟有偶尔回京之时,才能与兄长相见。本以为从会宁卸任之后,可在京都老宅中与兄长多聚些时日,不想朝堂之上暗流翻滚,权贵相争,竟将兄长卷入其中。如今免了翰林学士之职,贬为琼崖县令。我非替兄长惜其官职,惟念兄长与嫂嫂年老,膝下又无一子,却要因小人的播害而颠沛至天涯之远。既不能享天伦之乐,亦不能安然待老。故而叹息。” “夫君且莫忧虑,”韦甸芳说道,“夫君兄弟情谊,妾身非是不知。只是似此朝廷之事,非人力所能轻解。只望当朝皇帝能多开圣聪,广纳良言,念及伯伯忠廉之德、侍奉之劳,早日降恩赦免,使伯伯不日归京。夫君也可写下书信,嘱伯伯勿以路途遥远为念,随遇而安,入乡适俗,多看景致,少思政事。亦多用清淡饮食,注重保养体魄。不日归来,兄弟相见。” “夫人说的是。”谢泊渔对于韦甸芳的话甚觉宽慰,心下顷刻舒畅了许多。抬头微微笑了笑。 这时候,韦甸芳忽然话题一转,说道: “夫君可记得三王子苍疾殿下自会宁而过、前往西域佛国,已有多少时日?” “约莫已有三年。”谢泊渔看了看身边的夫人,不知道她为何提起此事。 “当日殿下至会宁,妾身曾随夫君一同拜会。”韦甸芳说道,“观殿下为人,甚是磊落不凡,聪明刚正,颇有贤者气度。” “夫人所言不假。”谢泊渔想起在会宁招待苍疾时的情景,“三王子气宇卓然,待人接物颇为恳切,当日酒后与我沿河观望景致,相谈甚欢。” “当日殿下曾言:纵良驹西行,来往佛国,足三年可回。”韦甸芳道。 “确是如此。”谢泊渔道,“殿下一行,所用马匹等物,皆我亲手所备。” “如今时日已愈三年。倘无别事迁延,殿下亦当归矣。”韦甸芳道。 “只是我等那时恐怕已经身在京都,不能与王子在会宁重聚了!”谢泊渔道。 “夫君偏要与王子相聚会宁?”韦甸芳笑了笑,说道,“殿下归来,自要星夜归京。既入京都,你二人要相见,只在旦夕。以妾身之愚见,可将伯伯之事言与殿下。以殿下为人,或可出手相助。殿下在陛下身边侍奉,早晚言及伯伯好处,陛下感怀,必能令伯伯早日归京与夫君团聚。” 听了夫人的一席话,谢泊渔恍然大悟。低头仔细想了想,也算是个办法。心下顿时豁然了许多,望着韦甸芳道:“夫人蕙心兰质,我不如矣。” 韦甸芳并无多言,只是倚在他身边,嫣然一笑。 谢泊渔望着窗外的老桂树,景致并无任何变化,却扫去了之前的凄凉气息,平添了许多温存的色调。 这时韦甸芳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问道: “夫君,今日月清和星极哪里去了?怎么一整日也未见人影?眼下新任郡守到来在即,切勿一时忙乱,令他二人肆意闲逛,滋生事端!” “这……”谢泊渔一时有几分语塞,“他二人……” “他二人如何?”韦甸芳有种不好的预感,微微蹙起了双眉。 见相瞒不过,谢泊渔只有说了实话: “他二人随燕兄押解着凶犯,往居兰山去了……” “这……燕兄在居兰山是要杀人祭坟,他二人跑去作甚?你如何不拦着?”韦甸芳有点微嗔。 “是我让跟着去的。”谢泊渔不再遮掩,说道,“月清如今已经二十二岁,星极也已十五岁,都不是什么小孩子了。如今天下攘攘,早晚有事。身为男儿,刀剑随身,杀伐征战,自不能免。我也是想让他二人借此壮壮胆气,不要只读圣贤书,而废了英雄事。” “这……”韦甸芳知道谢泊渔总有他的道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泊渔见状安慰道: “夫人不必担心。有燕兄在彼,自有处置。” -------------------------------------------------------------------应景的分割线-------------------------------------- 居兰县境内,居兰山上。 二三十人人沿着曲折的山径拨草而行。山道间光影交错,不时有鸟鸣虫叫。 内中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低声问道: “云伯今日为何不说话?” “云伯杀人的时候从不说话。”旁边的青年挑了挑眉说道。 “为什么?”少年问。 “他喜欢用沉默来让被杀的人感到煎熬。”青年答道,“这个人越该死,云伯的话就会越少。” “今天出了会宁城之后,云伯可是一个字也不曾说过。”少年道,“是不是今天的凶犯该死至极?” “这个嘛,”青年看了看他的弟弟,微微笑了笑,“那就得问云伯了。” 少年便不再言语,只是用力握了握悬在腰带边的漆夜匕首,似乎是想为自己壮壮胆气。 居兰山原不算太高,不一刻,便到了山顶的开阔处。众人沿着杂草间时有时无的小径,又往前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便停了下来。燕观云站在队伍之前,身着蓝灰色劲服,腰间悬着一把笔直的长剑。尽管已四十八岁,胡须与鬓髯之间略有斑白,但是他的身形却依旧如他的长剑一样笔直。眉目间更隐隐藏着一股侠客气魄。而他,其实原本便就是一个侠客。二十多年前,他以三十二路观云剑法少年成名,与其兄长燕平沙纵横会宁、谷川、云下一带,无有敌手。及至后来,兄长燕平沙倦于江湖声名,在当阳道上与一老道携手销声匿迹,他便也逐渐对江湖上的争斗日益疏懒了。但是他的剑法却未懈怠,多年过去,更加精熟。如今,燕观云的身份是郡守府中郎将,主管缉寇。同时,他也是郡守谢泊渔身边最得力的心腹护卫。 此刻,天光正盛,松柏之下的疏影随着山风轻轻摇摆。一排坟茔像棋子一般,正排列在山崖边的光影里。看到这样的坟场,谢月清和谢星极兄弟两个不由得怔在队伍边。 “十八口……”谢星极抬头看了看兄长,说道。 谢月清回看了星极一眼,轻轻摇头,没有说话。 只见燕观云解下腰上的佩剑,递给一边的兵丁,走到一座主坟前,凝视了片刻墓碑上的刻字,突然跪在了乱草上。 “陈兄别来无恙!”燕观云眼角微红,对着墓碑说道,“自兄长别去,弟苟活于世。而来已近二十年。二十年间,愚弟并非眷恋残生。实乃不报此仇,愧与兄长相见。当日在兄长庄上行恶者,共计一百三十二人。数年之间,为我抓捕伏法而死者一百一十九人;死于病患者十人;惟有首恶三人,潜地无踪,多年缉之不得。如今,经我多方寻觅,过云下之地,穿弥瘴之泽,于境边属国厄兰城内,将凶徒尽皆拿下。当以其头祭兄长一家亡灵!” 说罢,燕观云站了起来,用手在墓碑之上轻轻抚了抚,便转过头对着月清星极二人说道: “二位少爷是不是觉得我杀戮过多了?” 月清和星极两人对视了一眼,心里想说“是”,但却没能说出口。此刻云伯的眼神实在是有些狠绝冰冷,与平日的亲和宁静之态大相径庭。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六章 无赖生事 燕观云本是会宁郡溪田县人氏。 十九年前。自兄长燕平沙归隐后,便淡出江湖。在乡中每日筑屋读书、锄禾饲禽。并娶有一妻,育有一子。其子七岁,名曰长飞。忽一日,燕观云收到一封书信。拿在手里看时,见上面写着:燕兄无恙,岭南谨拜。当下,燕观云心里就起了波纹。 岭南并非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没说他的名字,但是燕观云已经猜到了他是谁。这人便是岭南郡第一剑客柳闻一。柳家在岭南之地颇有势力。柳闻一的伯父正是当朝太傅柳兰之。柳闻一自幼习剑,天资聪绝,岭南擅使剑者,无人能出其右。数年前二人曾在河间相会,杯酒论剑,相谈甚欢。论及剑道,皆心有戚戚。柳闻一当时剑法上尚有疏缺,于是便与燕观云约定,如若一日其剑艺臻于完善,便邀燕观云赴岭南把酒而会,一决高下。燕观云当日豪气干云,一口允诺。如今收到柳闻一的信,燕观云便知道履约的时刻到了。 剑客的本性,重然诺,轻离别,行事果决,不为外物羁绊。燕观云此刻骨子里依旧是个剑客。于是不加多想,即刻收拾行装,准备南下。但是忽一抬头,却看到七岁的长飞在院中以木剑击打树桩玩耍,厨前妻子身怀六甲正在不辞操劳烹饪饭食。顷刻间,恨不得一步跨出门去的他,不由得犹豫了。他已不是从前那个他,不能再说走就走了。他有了必须时刻牵挂的人。但是,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违背当日的约定。诺言对于他,简直比项上人头还珍贵。他绞尽脑汁、挖空心思,想要找到一个可以两全的办法。 “要是兄长还在溪田就好了,必可妥为照料。” 燕观云暗暗叹气。可是燕平沙根本就不在溪田县。而且在本县之内,他也别无其他信得过的亲朋。辗转寻思了半日,忽然想起在居兰县陈家庄有个至交好友。这好友姓陈,单名一个凛字,与他有八拜之交。其家颇富裕,祖上亦曾为官。陈家庄上有一半佃户都种着他家的田地。陈凛少年时,也颇豪壮,游历天下时与燕观云相识,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便有了金兰之义。燕观云思前想后,惟有将家眷托付在陈家庄上,才算得妥当。 于是用饭之时就将此事和妻子说了。妻子也并未执拗,只是放下面前的碗筷,看了丈夫许久,才说道: “当日奴家嫁与相公之时,便是爱相公义薄云天,为人真诚,做事有终有始。相公既和柳先生有了这样的约定,便可放心前去,家中之事自有我照料,长飞虽幼,也颇为懂事,相公不必以家中为念。” 燕观云见妻子说出这样话来,颇为感动,说道: “娘子之言,令观云汗颜。待我了了岭南之约,归来便挂剑东墙,不再问江湖中事。如今为夫既要南下,必先妥善安置你母子。长飞年幼,你又怀有身孕,居行多为不便。居兰县陈家庄距此颇近。庄主陈凛,与我甚是契好,当日更是与我义结金兰,以兄弟相称。目下,我三人可携带细软,投奔陈凛庄上。待你母子无虞之后,我方只身往岭南而去。” “如此,亦甚好。” 当夜无话。第二日天光一亮,就收拾行囊车辆往陈家庄而去。日暮时分,便到了陈凛庄里。陈凛亦是重义之人,见结拜兄弟有事将家眷相托,自毫无推辞,急忙命庄客收拾了一个干净院落与长飞母子居住。燕观云见陈凛丝毫不忘往日之情,心中甚是慰然。盘桓了两日,便下岭南与柳闻一相会去了。 本来无事。谁料陈凛的父亲却有个不务正业、甚是无赖的义子。此人本名袁鲁,其家本是县城里的一个商户,其父与陈老太公交好。有一年做生意赔了本钱,不久就病故了。家里又没有别的亲友,陈老太公见了觉得可怜,心下念及与其父交好之情,便收他做了个义子。谁知这袁鲁却不是个道德忠诚之人,长到二十多岁一无所长,只是好赌。赌输了,便在酒肆里买醉。醉了,又寻思些偷鸡摸狗之事。不时偷偷在陈家宅里翻箱倒柜,寻觅赌资。陈老太公年纪高大,不甚去管。他一时倒也过得颇为自得潇洒。后来陈凛游历归来,见家里平白添了这么个弟弟,本也不做计较。渐渐地却发现袁鲁手脚不干净,又在赌场里和不三不四的人结交,心下就很是恼怒。只是碍于老太公面皮,不好发作。袁鲁也察言观色,对陈凛颇为忌惮,于是也便略为收敛了几分。后来老太公病逝,陈凛见袁鲁贼性不改,就借故把他赶出了家门。自此陈凛就成了袁鲁不共戴天的仇人,在赌场上赌输了钱,红了眼,便叫嚣整个陈家庄都是他的,老子有的是钱,老太公在床底下给他留了一百个金元宝,只是陈凛这个王八蛋不让他进陈家大门。 这赌场之上,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袁鲁说者无心,却听者有意。这话正好被一个在赌场里扮眼线的贼人,名叫张牛山的听真切了。自此张牛山便有意无意与袁鲁接触,不时请他喝酒,赌得口袋空了还借钱给他。袁鲁本就是个无赖,见有人白施恩惠给他,哪有不受之理。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挚友。 一日,两人在酒肆里喝得半醉。张牛山故意拿话来挑袁鲁,道: “贤弟,不是为兄说你,你什么都好,就是好吹牛。” “哥哥,我怎么好吹牛了?长这么大,不曾吹过半头牛。”袁鲁不服气。 “你前些日在赌场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你家财万贯,有一百个金元宝。如今每日酒钱都是哥哥我出的,你不曾买来半块肉与哥哥下酒。众人都说你吹牛,我本不信。今日你我赌场上都输了个底朝天,明日向哪里来寻赌资翻身?” “这个……”袁鲁略一沉思,忽的在桌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借着酒劲道,“你且等一夜,明天我让你开眼!”说着横七竖八地就出门去了。 到了街上,袁鲁心里寻思道:“我本是陈老太公的义子,陈家财产理应有我一半!如今我流落在外,陈凛却把他父亲的家资一人独吞了。真是气死我也!今夜我且去他庄上,不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我与他陈家决不罢休!” 袁鲁趁着月色,恨恨不平地来到了陈家庄上。在门口的老槐树下站了半个时辰,却不敢上前敲门。这时候他酒也醒得差不多了。想着:“往日来这里厮闹,没有一次不是被庄客乱棍打到街上的,却连庄主陈凛的影子都没有见上。如今在张牛山面前因酒醉夸下了海口,却也不能空手回去遭他奚落。” 想到这里,袁鲁灵机一动。绕到一边,顺着墙脚的柳树,翻身爬进了了陈宅马房。陈家内院布局他很是熟悉,没费多大劲就摸到了主宅书房。见书房里有几件银器,便轻轻踩扁了塞在了怀里,又顺手拿了几样小玉器,才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谁知他一时大意,却走到了长飞母子客居的院落。见窗户上投着灯影,似是个女人模样。袁鲁便悄悄走过去舔开窗户纸瞅了一瞅。原来是个貌美女子正在灯下做着女工。心下就寻思道:“好个陈凛!我与你家太公也算是父子一场,到头来一砖半瓦没分与我,却将偌大个院子用来养女人!” 袁鲁在心里忿忿不平地骂了几句,本待要走,忽然间却生了邪心。想着:“他陈凛有妻有妾,却还要养女人。我袁鲁孤家寡人,肚饥无处觅食,夜寒无人暖被,活得也太冤屈了些!不如今日就睡了他这女人,也不算白来他陈家庄一场。”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七章 玉龙之价 借着灯烛之色,袁鲁见屋里的女人生得貌美,心里便起了歹意。从袖口里拔出一把解腕尖刀,轻轻地拨开门栓。长飞母亲在桌边听到声响,手里急忙暗暗握紧了剪刀,问道: “是谁?” 袁鲁从外间摸进来,嘻嘻一笑,说道: “娘子且莫高声,小心小人把持不住伤了你性命!” 长飞母亲见一个陌生男子忽然窜了进来,吃了一惊。不过她毕竟是跟燕观云走过江湖的人,虽然不会武艺,却也颇有胆识。问道: “三更半夜,擅入良人内宅,意欲何为?” “只为求财!”袁鲁笑道,将解腕尖刀往前轻轻一伸,“今日你有十两黄金,便作罢。如没有,就干干脆脆陪小人快活一宿!” “原来如此。”长飞母亲突然轻轻一笑,缓缓道,“壮士所求何其少哉?十两黄金不足道,我屋里有玉龙一条。” “玉龙?可价比黄金?”袁鲁露出贪意。 “就在对面墙上,你且回头。” 袁鲁不知是计,刚转过脑袋,就被手提木剑的小长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瞎了左眼。一头倒在地上,血汁乱溅,呜哇狂叫。 长飞母亲冷冷一笑,喝道: “狗贼!我这玉龙之价如何?” 这时庄上的庄客们听见喊叫,拿着棍棒奔到院里。长飞急忙拉开门,叫道:“有贼!” 众人急跟长飞进屋,见长飞母亲手持剪刀而立,地上一男子捂着眼睛正满地打滚,解腕尖刀丢在桌下。 “这不是袁鲁么?这泼贼怎么又来了!速速禀报庄主!” 不一刻,陈凛来到屋里。见是袁鲁入室行恶,甚是愤怒。一面好言宽慰长飞母子,一面命人将袁鲁提起绑于屋外拴马桩上。待庄客将地上血迹打扫干净,陈凛深鞠一躬,道: “弟妹母子受惊了!此人乃我父义子,因品行不端被我逐出庄外,却怀恨在心,三番五次上我庄上扰乱。本待不理会他,不想今日却险些为害了弟妹。是为兄大意了!今番我必严惩此恶贼,令其不敢再踏足我陈家庄半步!弟妹且勿多忧,安然与长飞在此居住。” “兄长不必自责。此事与兄长无关。”长飞母亲深深还了个礼,说道,“蒙兄长留我母子二人在庄上居住,感怀不尽。此贼夜来,实属意外。现已被长飞刺瞎了眼睛,算是报应了。谅他此后再不敢来。” 陈凛见说袁鲁左眼是长飞以木剑刺瞎,暗暗称奇。叹道: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小小年纪,手持木剑,竟能凛然而出,驱贼护母。胆气真不凡,勇力实可嘉!” 小长飞站在母亲旁边,那样子像极了一头小狮子。其实七岁的他,并没有学得多少剑法。燕观云就只教给了他一招。那就是:刺。每日里拿着一把木剑看见什么都要刺一刺。木桩、木门、土墙、砖墙,被他刺得四处都是窟窿,木剑也是换了一把又一把。长飞母亲每日看在眼里,已隐隐看到了一个新的剑客的身影。故而今日,在袁鲁以刀相逼,长飞悄悄立于袁鲁身后之时,才有信心纵容长飞如玉龙一般送出那惊魂一刺。 陈凛从屋里退出来,本要狠狠处置袁鲁。但见他一眼已瞎,满脸血污,心下就有几分软了。袁鲁见陈凛过来,声嘶力竭,拼命告饶。陈凛便不再打他,本欲命庄客将他送至官府。这时长飞母亲又出来劝道: “这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兄长不如放他去吧。他必感怀在心,来日洗心革面。” 陈凛见状,便命庄客将袁鲁从拴马桩上解了下来,说道: “如不是我弟妹相劝,今日定不饶你。倘若以后在陈家庄方圆十里以内看到你的影子,我必亲手打断你双腿,令你终身贴地而行!” 袁鲁浑身抖得如筛子一般,说不出话来,一手捂着眼睛,在地上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就被庄客们叉起来丢出庄外了。 庄上自此相安无事。 -----------------------------------------------------------应景的分割线------------------------------------------- 那张牛山料到袁鲁夜里会去陈家庄,却没料到他回来的时候会这般狼狈。吃了一惊,忙问道: “贤弟如何这般模样?” 袁鲁疼得整张脸都僵了,往凳子上一瘫,扯着嘴说道: “哥哥且休要多问,先找良医救救兄弟要紧!” 张牛山倒了一碗烧酒,放在桌上,说道: “贤弟先饮上这碗酒,杀杀痛,良医片刻就到。”说着就转身出门去了。到得门外,张牛山嘴角“哼”的冷笑了一声。寻思:“这蠢货必然是在陈家庄行窃未遂,与庄上人发生了争执,被打成了这副德行。不过也没指望他今夜能成什么事,偷点器物银两又能值多少钱!”不一刻,便在街上请了个大夫替袁鲁处理了伤口,敷了药,做了包扎。等袁鲁缓过劲来,张牛山才假意安慰道: “贤弟且在屋里养伤,吃喝为兄自每日给你送来。看贤弟的样子,必是在陈家庄遭了毒手。贤弟原也是凄苦的命,那发财的事以后再莫想,家财万贯的话也莫再提,省得遭众人耻笑。被陈家庄上听到了,又难免寻来打你。要是再瞎一只眼睛,可就连赌都不能赌了。” “哥哥如何说这样的话?”袁鲁满心委屈,几乎掉下泪来,“我昨夜这一遭,还不是为了寻几个金元宝来报答哥哥恩情!本来财货已经到手,只是时运不济,临走的时候着了一个女人的道,被她家小崽子一剑刺成了这样。这才被陈凛捉住,搞成了这般样子。” “原来如此。不过贤弟你也太大意了些。这事要是被赌场上的朋友们知道了,恐怕要见你一次笑你一次,这辈子都休想抬起头来做人。”张牛山故意用话来激他。 “哥哥不知,昨夜庄里那女人太过狡猾,这也倒罢了;她家崽子不过七八岁,却不知哪里学来的剑法,又辣又狠,一招便刺瞎了我眼,令我防不胜防……” 说到这里,袁鲁咬牙切齿,羞恨交加,眼睛忽然也跟着疼起来,嘴角不由得朝后直抽。 张牛山看着他那样子,心里觉得好笑。 袁鲁忽的拽住张牛山衣袖,跪在地上恨恨说道:“今日落到如此田地,全拜那王八蛋陈凛所赐!还请兄长为我做主,想法子与我报此大仇!只要能杀了陈凛和那母子二人,余生愿为兄长做牛做马!” “贤弟不必如此。”张牛山见袁鲁已经入套,嘴角微微一笑,说道,“只是凭你我二人之力,如何能报此仇。须从长计议方可。”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 喜欢本书的书友千万不要吝惜你的收藏和推荐票哦(′-ω-`),这本书唯一的金手指就是你的手指~你轻轻一点,便能改天换地! 第八章 群贼行凶 “如何从长计议?”袁鲁见张牛山答应了下来,仰起头,眼巴巴地望着他。 张牛山不紧不慢地说道: “贤弟也算是求对了人。为兄曾在江湖上行走多年,结交了一票信得过的兄弟。这班兄弟个个武艺强劲、手段高明,杀得了人,报得了仇,放在哪里都是叫得响的英雄好汉。今日贤弟要报仇,除非请来他们,不然只有作罢!” 袁鲁见张牛山这样说,急忙又求道: “哥哥既有这票英雄好汉做结交,何不早早请来助兄弟报此屈辱大仇?” “报仇有名,杀人有价。贤弟你要知道这个道理。没有金银千百两,英雄闭口话不讲。使尽财帛来铺路,鬼神为你把船渡。这票兄弟,都是刀口上舔血的人,做的都是舍生忘死的营生。似你现在这般穷困,哥哥我如何向他们张口?”张牛山假装叹气。 “哥哥何用为金钱烦恼,”袁鲁忙说道,“陈家是居兰县上的一个大户,祖上曾为官,颇有田产,那老太公年轻的时候又很会经营,积攒下的何止是百万家财?当日我说的那一百个金元宝,对陈凛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如若哥哥请来这票好兄弟,替我报了仇,陈家上下,所有钱财,任意拿取。岂不快哉?” “即便如此,”张牛山盯着袁鲁的那只独眼,说道,“也须你引路,好使兄弟们暗暗潜至庄上,做成了这笔买卖!” “多谢哥哥成全,兄弟我自当做马前卒。” 这张牛山口里所说的英雄好汉,其实不过一帮杀人越货、搏命天涯的强恶之徒。无事之时,散居各地;有事之时,啸聚一处。亦时有眼线在各地暗藏,专为行凶劫财做准备。张牛山便是其中之一。此刻,张牛山见袁鲁已经上道,便悄悄与那一帮子歹徒联络。不消三五日,便聚集了一百多人,暗暗藏在居兰山下的林子里。其中一个为首的,叫做汪兴。擅使两口大砍刀,臂力过人,为人狰狞好强,因生得面似铜盆,身形魁梧,人都叫他大金盆。同伙们惧他勇力,便尊他为头领。 这时万世齐备,只等天黑。张牛山带着袁鲁来到居兰山下和汪兴相见。袁鲁与汪兴行了礼,说道: “禀告哥哥,这陈凛庄园颇大。内有庄客莽夫六十余人,仆役丫鬟三十余人,家眷男女二十余人。陈凛本领甚强。如若强攻,恐怕一时半会儿难以占得便宜,动静大了还容易招来官府兵丁,使我等难以脱身。” “以你之见,该当如何?”汪兴圆睁着眼问道。 “今夜我等不强攻,也不翻墙入内,以免被巡夜庄客看见。”袁鲁张着一只独眼,自作聪明地笑了笑,说道,“只要使几个面相老实之人,假扮做过往客商,上前敲门借宿,那陈凛向来好善,庄客必来开门。趁其不备一刀捅死。这时哥哥率领众兄弟,一涌而入,由我带路,直杀入内院,令陈凛不备,结果了他性命。随后万贯钱财由哥哥任取。” 汪兴与张牛山相视一笑,道:“此计甚妙。稍后带路。” 不一时,天幕垂垂,重云遮月,夜黑风高。众强贼在汪兴带领下,跟着袁鲁和张牛山,从林子里摸出来,往陈家庄而来。陈家庄离此林颇近,不出一个时辰,就到了陈凛庄外。袁鲁和张牛山带着两个贼伴,向前来敲门。汪兴则率众暗暗伏在墙边阴影里。 “何人半夜敲门?”在门房里睡觉的庄客点起灯笼,隔着门缝问道。 “我们是做小买卖的客商,只因埋头赶路,错过了客店,特来向老爷庄上借宿一宿。”袁鲁退向后面,张牛山上前说道。 “既是如此,待我向庄主禀报。”庄客并未开门,扭头向院里走去。 张牛山见状,急忙说道: “夜已至此,何敢惊扰庄主老爷?我等都是粗人,只在牛棚里胡乱将就一宿即可,天明便走。” 门房庄客见这样说,就上前把门打开了。才开了一个缝,袁鲁便上前一步,将一把刀插在了庄客胸口。庄客平白无故登时毙命。袁鲁和张牛山两个立刻把门扇朝两边一推,招呼众贼寇进门。汪兴大踏步跨到院里,一面叫人插上大门,一面命人速速守住后门,勿要使一个人走脱。巡夜的庄客听到响动,刚要叫喊,就被一刀砍翻。袁鲁领着汪兴和张牛山等人,不一刻便杀到内院。陈凛仓促无备,拉开室门,正要察问出了何事,就被袁鲁恶狠狠地一刀插进了腹中。陈凛见是袁鲁,立刻大喝一声,一拳砸在了袁鲁脸上。袁鲁翻倒在地,两颗牙蹦出唇外,满口血沫。一边的汪兴见状,骂了袁鲁一句废物,举起手中双刀,将陈凛砍杀在地。可怜陈凛豪迈一世,终了却死在小人手中。不消半个时辰,陈宅便被杀了个血流满地,尸横屋院。袁鲁进屋杀了陈凛之妻,抢出钥匙,开了库藏门,领着汪兴等人肆意掳掠。 客院之内,长飞母子早听到砍杀之声,知道不是平常小贼行窃,恐大难临头,急忙起身。幸而客院墙上有一个独立的侧门。长飞便拉着母亲衣襟,急急开了侧门,逃出庄外。 袁鲁见陈凛已死,长舒了一口气。至于刺眼之仇,又岂能忘?拉着张牛山的衣袖说道: “那对贼母子还在客院,哥哥可速同我前往截杀,以免走脱。” 张牛山对袁鲁甚是不屑,本不欲去,却又好奇是什么样的七岁之童以木剑伤人,于是就招呼了三五个贼伴,跟着袁鲁前去寻找长飞母子。到了院里,却发现屋内无人,前后搜寻不着,墙边惟有一扇小门洞开。 袁鲁叫道:“这贼母子,定是从小门溜了。我等速追,且莫让这二人跑掉!” 张牛山在一旁喝道:“今日做下这等大事,务必要赶尽杀绝,不能使一人走脱!” 于是引着贼伴跳出门,循迹追去。 长飞母亲怀着身孕,长飞又不过七岁,再加上夜黑,走得如何能快。二人摸到庄外溪边柳树下,正无路可投,一转身,袁鲁和张牛山等人打着火把已经追到面前。 “娘子要往哪里去?何不等上小人一等!”袁鲁挺着刀,一脸嬉笑。 “你这恶贼!前日我劝陈庄主饶你一命,今日却又来行恶!”长飞母亲怒斥道。 “我不是来行恶,娘子错怪好人!”袁鲁脸上带着血迹,越笑越显得狰狞,“我是来和你结姻缘!”一边说着,一边看了身后的长飞一眼,恶狠狠地道,“顺便结果了这个小崽子!” “休要放屁!”长飞母亲大骂,一边伸手使劲护着长飞。 长飞手里握着木剑,趁着袁鲁靠前,用力刺去,不想袁鲁早有准备,一刀挡在木剑上。长飞毕竟不过年幼,立刻震得手臂发麻,木剑飞落在地。 “何须这等啰嗦!”张牛山在一旁瞪了袁鲁一眼,骂道,“我以为是什么样的奇人害你到这个地步,不过一个孕妇一个幼童而已!走开,看哥哥给你开眼!”说着挥起手中刀,朝长飞母子砍去。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 各位亲人,请收藏、推荐本书。作者在此为你及家人祈福???? 第九章 铁腕治寇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哎呦”一声惨叫,张牛山手里的刀掉在了地上。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支箭,正射穿了他的手腕。抬头但见庄外大路上一片火把。几个贼人不及反应,嗖嗖又是两箭,两个贼伴应声倒地。袁鲁和张牛山二人大叫一声“不好”,急忙扔掉手里火把,踉踉跄跄跳过溪水,朝庄外林子里逃去。 不一刻,火光渐进,一大队人马到了跟前。长飞母子抬头看时,见是一个身着软甲的青年将军。便急忙躬身施礼,感谢救命之恩。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时任居兰县令的谢泊渔。原来今日午时,有一个樵夫在居兰山上无意间看到林下有人众聚集,各各携刀带剑,面目不善,心中觉得蹊跷。于是就悄悄下山,在酒肆里借了一匹驽马,急往居兰县衙来报官。到得县中,天已渐昏。谢泊渔正欲归府之时,樵夫忽然击鼓入堂,告禀了林下之事。谢泊渔见这樵夫说得有板有眼,料是强人聚集意图作案。略一沉思,想着:“这伙贼寇在居兰山下聚集,莫不是要夜里劫掠陈家庄?”原来谢泊渔当初刚上任之时,路过陈家庄,曾在庄内喝过茶,与陈凛有过一面之交,知道方圆数里,惟有陈家颇有家资。于是立刻点起三百缉盗官兵,换了装束,亲自带队火速往居兰山下赶来。到得陈家庄外,正好看见溪边柳树下火光之内歹人行凶,便立即在马上拽起长弓,一箭射中了张牛山手腕。 谢泊渔从马上下来,正要向长飞母亲问话,身后的兵丁突然大声说道: “大人,陈家庄起火!” 谢泊渔急忙回头看时,但见不远处火光突起,随着风势正在快速蔓延。 原来贼寇头领汪兴,正在收夺财物,忽然望见庄外有大片火把之光,一时又不见了张牛山和袁鲁,心想:定是官兵来了。于是急忙命手下卷起财物火速从后门撤走。临走之时,又倾油倒酒,放火烧庄。 谢泊渔带着人马急到庄前救火,却为时已晚。火势过于凶猛,无法扑救。天明之时,方得以控制。谢泊渔站在边上看时,陈家庄院已荡然无存。灰烬之中,惟余百具白骨。而目睹这场惨案的人,只有长飞母子。谢泊渔命人找来车子,将长飞母子带回县衙。经长飞母亲之口,才知道了这件惨案的前因后果。于是立刻整理了文案,下发海捕文书,缉拿袁鲁。 而长飞母亲却由于受了惊吓颠簸,到县城后不久,腹下出血,怀内胎儿小产。谢泊渔闻知,命人将长飞母子移到内府居住,一面好言安慰,一面找来大夫为长飞母亲调理身体,令她好生休养。 --------------------------------------------------------------------应景的分割线------------------------------------ 待得燕观云从岭南归来,发现陈家庄变成了一堆废墟,长飞母子也不知去处。心下甚为苦恼着急。经多方打听,才知道陈家庄遭了歹人劫掠,长飞母子被居兰县令接走。于是立刻前往县衙。谢泊渔见说是长飞父亲,便着人引入内府与长飞母子相见。长飞在院中见父亲归来,急急扑上去叫道: “父亲!” 燕观云一把抱住长飞,进到屋里,看见妻子正依在床头静养,快步上前,握住妻子的手,一时忍不住心中的愧意,眼角微湿,道:“娘子受苦了!为夫归来太迟!” 其妻见燕观云归来,又喜又悲,嘴角挂笑,眼里含泪,道: “相公你回来就好!” 燕观云与长飞母子两个嘘寒问暖了一番,忽然发现妻子腹部甚为平坦。心下觉得不妙,问道: “娘子,你腹中……” “我腹中……腹中胎儿已……没了……”长飞母亲说罢大哭。 “啊……”燕观云立刻站了起来。心中又恼又惊,又悲又恨,又悔又痛,滋味杂陈。 当燕观云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咬牙切齿,立下重誓:此生不杀尽那帮贼寇,誓不为人。第二日燕观云便去拜见县令谢泊渔,商议将陈家一百多具骸骨小心收敛,移往居兰山巅安葬。谢泊渔见燕观云义气深重,不是等闲之人,便欣然允诺,命手下兵丁协助燕观云去了此事。陈家诸人骸骨埋于死灰之下,纷纷乱乱,待得收敛出来,早难辨彼此身份。惟有陈凛尸首尚未烧化,倒于主屋门前。燕观元见状,便把陈凛单独安葬,其余一百余具骸骨分成数堆,另起十七口坟茔,葬于陈凛墓后。待安葬完毕之后,竖起墓碑,燕观云以剑割手,垂血于陈凛碑上,先谢罪,后起誓,定要手刃当夜行凶所有恶徒,为陈凛一家百余口人雪恨报仇。 几日后,燕观云又来拜见谢泊渔,为谢泊渔救护长飞母子之事表示感谢。谢泊渔摆了摆手表示无足挂齿。燕观云见谢泊渔为人颇刚正,为官也甚清廉有为,心下就寻思:“以我一己之力,要铲除诸多恶贼,恐怕也非易事,不如借助官府之力。”而谢泊渔此时也知道了燕观云是个名动江湖的剑客,不但剑法了得,更在江湖上有许多庞杂的关系,这对于追缉凶犯来说是个很大的便利。于是二人一拍即合,谢泊渔安排燕观云在县衙里谋了个职事,专一协助他剿捕盗贼。长飞母子也可在居兰县里安定下来,依旧住在谢泊渔内府的别院里。 燕观云一面要报谢泊渔之恩,一面要报仇杀贼,对县衙里的职事颇为用心,从无怠慢。谢泊渔也对燕观云颇为敬重,虽然在他手下做事,却从不以下僚视之。因燕观云长他三岁,便以兄长相称。燕观云懂得轻重,依旧以大人来称呼谢泊渔。 至于长飞母亲,由于小产伤了身子,终日体虚,半年后竟丢下长飞父子,溘然长逝了。父子二人悲痛不已,从此寄身在谢泊渔门下,相依为命。 至于劫掠陈家的那帮贼寇,分了财物,便依旧散居在各地,一时难以追查。袁鲁随着张牛山找到汪兴,三人也自知犯了弥天大案,深恐官府缉拿,便隐匿到不知哪里去了。 谢泊渔和燕观云二人寻思,既然一时半会儿难以查到线索,就动用铁腕将居兰县一境所有山贼、强寇、歹人、赌徒、酒鬼、恶棍等悉数缉拿捉定,凡提供袁鲁等人线索的可从轻处置,不然则依法定罪,重则立地斩首,轻则刺配远恶军州。 更拘来境内妓院老鸨、酒馆伙计、赌场庄家,威令众人签下文书,时刻注意来往客人中是否有前来消金的嫌疑人犯,及时报告的有赏,藏匿不报或故意隐瞒的,与杀人犯同罪。顷刻间,居兰县翻天覆地,多少恶徒或被擒拿,或因反抗直接死于燕观云剑下。 不出一两年,谢泊渔升任会宁郡守。燕观云带着小长飞随谢家搬至会宁城内。 在谢泊渔授意之下,燕观云将在居兰县的铁腕治恶政策进一步推广至会宁全郡十六县。不几年,将当日火烧陈家庄的一众凶犯悉数捉拿归案,录下了文书口供,一一定罪斩首。唯独首恶汪兴、张牛山、袁鲁三人藏匿深邃,尚未有丝毫踪迹。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十章 首恶内讧 燕观云在谢泊渔的委命下,一面将会宁境内的恶徒查了个底朝天,一面派人往其他郡县搜寻线索,一面联络江湖上的朋友捕捉风声。汪、张、袁三人躲在深山恶林里,原以为避过了一时的风头,便可以出来依旧快活。却没料到谢燕二人,将一把除贼之火烧了数年之久。如今见官司未曾松懈,反倒追捕得越来越紧,三人心头甚是苦恼。 此时袁鲁已没了什么用处,汪张两个不免对其呼来喝去,及至后来,索性当作仆役使唤,稍有不如意,便加打骂。袁鲁每日过得苦不堪言,却不敢与他二人争辩,生怕被他们坏了性命。更不敢擅自逃出山外,以免被官兵抓住定了死罪。于是只能忍气吞声,苟活在两个恶人的眼皮底下。 汪兴和张牛山两个每日也很是烦躁。看见袁鲁就来气。 一日袁鲁捧着铜盆,将一碗鱼汤端给二人。汪兴见汤里刺多肉少,怒不可遏,将铜盆打翻,一脚把袁鲁提了个四脚朝天,怒喝道:“你个没用的东西!天天给老子吃的什么玩意儿!今晚要是再吃不上肉,就剐下你腿上肉来吃!” 袁鲁满脸鱼汤,狼狈不堪,爬起来跪在地上,挤着讪笑说道: “哥哥息怒!哥哥息怒!我这就去山间寻觅野味下饭……”说着捡起铜盆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张牛山在一边看了,鼻子里冷笑了一声。 汪兴回头看了张牛山一眼,一脸的不爽快,说道: “我们费了老大力气,聚集起一票兄弟,劫掠来这许多金银,不想却分文也花不出去,只能坐在这山野旮旯里等死!这是何道理!” 张牛山却说道: “哥哥你何须这样想?我们在刀口上舔血的,富贵在天,生死有命。这几年兄弟们几乎被那疯子中郎将燕观云杀尽了,江湖上本跟我们没瓜葛的道上朋友,也死的死,抓的抓,你我二人还能保住性命,也已是万幸了!” “那又如何?我们只能这样躲避着。”汪兴将手里的刀往地上狠狠一插,说道:“那燕观云是成名的剑客,手里剑杀我等跟杀猪一样。何况他还在郡守府任职,带着数千的甲兵。稍不留神,便会被抓去碎尸万段!” “哥哥既然明白这个道理,就不要暴躁,再安心避上些时日。”张牛山劝道,“或者不久会有转机。” “会有什么转机?”汪兴倒看的明白,“那陈凛和燕观云是拜把子的兄弟,我们杀他兄弟一家,火烧屋院,他如何肯罢休?而且他家娘子曾被袁鲁这小子调戏,那女人可是把袁鲁认得分外真切,燕观云如何不报此仇!” 张牛山听了这话,眉头一皱,忽然想下了一个计策。走上前,往汪兴旁边的石块上一坐,朝林子里看了一眼,见袁鲁尚无踪影,便低声对汪兴说道: “哥哥你且听我说。会宁郡官府缉拿我等数年,捉杀我等兄弟无数,却仍旧不肯罢休,无非是尚未拿得当日首恶。不管是燕观云报私仇也罢,还是那郡府谢泊渔要破公案也罢,最要紧的就是个首恶。首恶不除,此案不破。别的官司公案也是这个道理。” “你说这个作甚?”汪兴瞪了张牛山一眼,“我三人便是首恶!难不成我们三个去会宁城自首!” “哥哥说哪里话?”张牛山道:“我们如何能自首?自首了便是个死!” “那你是何意思?”汪兴不解。 “以兄弟之见,”张牛山狡黠地笑了笑,道:“首恶乃是袁鲁,与我二人无干。我们只是受他之邀,替他出手报仇而已。顶多算个从犯。首恶一旦被抓住,逃匿的从犯便不会逼得这般紧了。再说,官府那边也并无我二人案底,不知我二人面目长相。如今只要让那燕观云捉住袁鲁,消了他多年恨怒,这场官司便可结案。你我二人,从此便可免于大难。” “这点你我之前如何没有想到?”汪兴听了心情顿时大好,笑道,“白白带着这个累赘四处逃窜,遭了这许多罪!” 二人说着,寻了一条麻绳,插了刀,专等袁鲁回来。 也是袁鲁命数当尽。不一刻,手里提着只长耳肥兔,从林子里归来,边走边喊:“两位哥哥,今夜有好伙食了!”语气里满是邀功之意。 汪兴、张牛山二人看着袁鲁的样子,觉得分外好笑。他们此刻眼里的袁鲁,就如同一只被主人虐打了一百棍,却依旧听话的摇尾乞怜的狗一般。 二人等袁鲁走得近了,不由分说,把袁鲁摔倒在地,用绳子困了个结实。 袁鲁大惊,一脸惶恐,急叫道:“二位哥哥为何如此?若哥哥不喜欢吃兔子肉,我便去捉一只獐子来!哥哥们莫要发怒!” 汪兴与张牛山相视一笑,伸手在袁鲁脑门上拍了拍,说道:“这兔子啊獐子啊,我们今日就不吃了。等你被砍了头,我们回头慢慢吃,大口吃,好好吃,边喝边吃!” 袁鲁听了这话,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心下却更为惊恐,独眼里流下泪来,道:“哥哥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嫌我怠慢,要杀了我?” “贤弟想到哪里去了?”张牛山在一边笑了笑,说道:“我二人杀你作甚?汪兴哥哥只是说笑。今夜带你去个地方耍上一耍。”话虽如此说,却将手里的绳子抽得更紧了些。 袁鲁本是奸猾之人,见这阵势,知道大事不好。一番告饶无果后,便默不作声。此时汪、张二人一边剥了兔子在火上烤,一边等着天黑。山林中本就幽暗,不一刻日落西山,天光皆无。袁鲁趁着二人在火堆边吃肉说话,蜷着身,靠着石块悄悄站起来,往林中便走。 不料正被张牛山看见,喝道:“你这蠢货要往哪里去?”说着将脚边血淋淋的兔头甩了过来,正把袁鲁砸了个趔趄。 汪兴见了大怒,二话不说,丢下嘴边的肉,脏手在衣襟上一抹,抽出双刀,直奔了过来。 袁鲁见状,俯首帖耳,直喊饶命。 汪兴冷笑了一声,将袁鲁摔倒,大脚踩着两条腿,就脚踝处割了袁鲁脚筋。 袁鲁一番哭天喊地,却全无用处,地上流了一摊血,就此成了个废人。这也正应了当日陈凛威吓袁鲁时的话:倘若再靠近陈家庄,必要打断他双腿,令他终身贴地而行。不想此话今日却应验。只是脚筋被割,倒比打断腿来得更惨烈了些。 夜深之后,汪兴和张牛山用脏衣服塞了袁鲁的嘴,拉起绳子,全不管袁鲁死活,直把他拖下了山。待得到了大道之上,便将袁鲁半死不活地往路边树桩上一绑,蘸着袁鲁身上血,剥掉一块树皮,在树身上写道:陈家庄首恶袁鲁。便逃匿去了。 第二日天一亮,过往客商见了很快就报告给了官府。当地县令看了,见是会宁郡通缉的重犯,立刻就写了文书,派人将犯人一并押送到了会宁城。谢泊渔和燕观云见首恶袁鲁被人捕获,心下甚是欢喜。经过拷问,才进一步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燕观云于是命画师依照着袁鲁口中所述,画下了汪兴和张牛山的面容图形。 燕观云望着可怜可悲之极的袁鲁,冷笑了一声,说道: “汪兴和张牛山这两个大寇,以为交出了你这一个首恶,此案便可了结。却不知,倘不是他二人,你这乡中小小无赖如何能做出这样的大恶事来!杀人、劫财、纵火、焚尸,那一项都饶不了他们!” 于是火速调了五百兵丁,往二贼的藏匿之地搜拿。不料二贼却早已逃之夭夭,在山上搜了两日一无所获。燕观云见搜山不得,归来便与谢泊渔商议,先将袁鲁关入深牢,命大夫为其调理伤口,以待来日其余首恶伏法之后,一并处决。谢泊渔允诺。 袁鲁自此便在牢中专一等死。这对于贪生的他来说倒也是一件颇为划算的事情,有吃有喝,还多活了数年。远胜过跟着江张二人受辱遭虐。 谢泊渔拿着燕观云呈上来的凶犯图形,下发了新的海捕文书,在全国张贴,缉拿汪张二人。 这两个贼寇,见官司不但并未就此了结,反而缉捕得更加紧迫了,而且到处都贴了画影图形,心下只好叫苦不迭,欲哭无泪。及到后来,二人寻思,偌大的牡丹王土之上已无藏身之地,便强行伪装了仪容,一路逃窜到云下,又穿过云下边境,逃到了属国厄兰。厄兰既是外邦,自然就没有官司缉拿了。两人自此才松了一口气,慢慢地安顿下来。又用身上携带的金银,在厄兰城购置了房屋,买了仆从姬妾,过上富家翁的逍遥日子。 但是好日子终究是有头的。数年后,燕观云在江湖上得了可靠消息,知道二人改名易姓已身在厄兰。便禀告了郡守谢泊渔。谢泊渔立刻写下文书,命人火速寄给云下都护崔松寿。请都护府协助燕观云往厄兰城抓捕顽贼。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 求推荐求收藏,万分感谢! 第十一章 杀贼祭坟 不久——也就是数月之前,燕观元带着几个手下来到了云下。云下都护崔松寿的续弦之妻厄兰夫人,乃是属国厄兰城主之妹。因而并没有费多大力气,就在崔松寿长子崔齐风的带领下,于厄兰城内一处宅第,轻而易举地将逃亡多年的汪兴和张牛山抓获。 如今三名首恶,俱已伏法。郡守谢泊渔将案卷一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很欣慰在自己卸任之前,了解了此案。陈家庄之案,影响恶劣,震动甚大。凶犯众多,追捕困难。历经整整十九载,才将所有恶徒绳之于法。此案得破,实属不易。若非燕观云那一股锲而不舍的精神,和剑客骨子里的深重情义,恐怕这些恶徒们大多都要永远的逍遥法外了。 而燕观云自在谢泊渔手下任职以来,所破获的凶案要案,又岂止这一桩?这些年来,多少贼子匪寇,纷纷伏法;多少浪子狂徒,也在谢泊渔的治下销声匿迹,不敢为恶。会宁郡如今的清平,得益于谢泊渔的精心治理,而燕观云也自然功不可没。 谢泊渔当众令人宣读了判词,然后就把三名犯人交给了燕观云。 按理说,这样的死罪凶犯是要斩首示众、以儆效尤的。可是谢泊渔知道案主陈凛和燕观云的关系,也记得长飞母亲小产而死和此案有关,更知道燕观云对此案所倾注的精力和心血。因此,这个人情还是可以给一给的。在他看来这并非徇私枉法,而是顺应人心。让凶犯死在案主陈凛墓前,或许是最好的结果。而他身为一郡之守,堂堂大吏,是完全有这个权利的。 燕观云此刻带着众人在陈凛墓前,摆上香烛,祭拜完毕。 见一旁的月清和星极两个面带疑惑,便说道: “当日就是在这居兰山下,陈老太公的义子袁鲁,勾结江洋大盗汪兴和张牛山,带着一百多个亡命徒,深夜潜入陈家庄内,杀死了近一百二十条无辜人命,掠走金银财物,并纵火焚烧了庄院!当夜若不是谢大人及时赶到,你们的长飞哥哥和他母亲也要遭了这些贼人毒手!你们见这山上只有这十八口坟茔,却不知道里面埋着的却是一百二十具骸骨……” “如此说来,云伯所杀并不过分!”谢月清听了燕观云的一番话,联想着之前父亲对此案所下的判词,心下了然,点头说道。 “不……不过分!”谢星极脑子里浮现的是恶徒在陈家庄深夜杀人放火的景象,又想到当年长飞哥哥母子两个无依无靠陷入险境的情形,不禁打了个冷颤,声音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星极?你害怕了?”谢月清看着十五岁的弟弟,故意轻笑了一下道,“父亲可是专门让我们来长见识,壮胆气的!” “我……”谢星极摇了摇头,但是眼神中却悄悄地有点不安。 这时,燕观云抽出一把匕首,叫道: “把凶犯给我带上来!” 汪兴和张牛山心如死灰,眼里已被绝望填满。而一旁的袁鲁,虽然双腿瘫痪,但是眼中却泛着一种古怪的喜悦,似乎他来此并不是被杀头的,似乎他来此只是看热闹的。或许,在牢里关了这么些年,袁鲁已经做好了去死的准备。而今天,汪兴和张牛山也要被杀,这点实在是让他有点小小的兴奋。汪、张二人无意间瞥见袁鲁的眼神,忽然间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与袁鲁一起死,实在是让他们两个死都死得不痛快。 三个凶犯齐齐地跪在陈凛墓前。燕观云二话不说,上前一把扯开袁鲁胸前的衣服,一刀插进去,把袁鲁的心脏活生生地剖了出来。袁鲁一声惨叫,但是眼里流露出来的却不是绝望和恐惧,而是一种扭曲的快意。看来,他是真的准备好了。临死前,还不忘将脑袋转向汪兴和张牛山,好让他们领略一下自己最后的心情。 燕观云伸手将血淋淋的心脏往墓碑前一放,接着一手提起袁鲁的头发,用手中匕首,一点一点地将袁鲁的脑袋割下来,放在了心脏旁边。 汪兴和张牛山做了一辈子强贼,他们并不怕死,只是对于这种慢慢煎熬的气氛,感到难以忍受,分外折磨。可是,燕观云就是为了让他们煎熬。这样的凶手,如何能轻易给个痛快,便宜了他们? 谢月清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类似的场景他早就见识过。他不止一次看到过燕观云手刃凶徒。因此,并不觉得什么。而至于谢星极,却吓得几乎闭上了眼睛。他头一次看到血糊糊的心脏,也头一次看到人的脑袋这样被割下来。忽然间,心底一阵发潮,没忍住,俯下身子哇哇呕吐起来。 谢月清急忙拍了拍星极的背,低声说道:“没事没事!大丈夫立于世间,理应杀尽天下贼寇。他们恶事做尽,罪有应得!你可不要被这点血腥给吓着……” 谢星极抬起头来,说道:“兄长,你说得轻松!我将来只想做个文官,这种场面我有点接受不了!” 谢月清拉他起来,摇了摇头,说道:“文官就不用杀贼了?你没见父亲也是个文官,却下马理政,上马杀贼!” 谢月清气喘吁吁地翻着眼睛,说道:“兄长快莫说了!将来我不做官了,我做个只会写字的秀才就好!” 燕观云瞧见谢星极的样子,却并未说话。他知道这少年心地慈善,为人温和,初次见到这剖心砍头的场面,难免不适。但是他却依旧没有停手,也依旧没有省略工序。只见他提起手中匕首,三两下结果了张牛山,最后才杀了汪兴,割下脑袋,在墓前放好。 谢星极睁眼看时,见三颗人头,三颗心脏,整整齐齐排列在墓碑下面。三具人尸,却像稻草一样,软绵绵、乱蓬蓬地倒在一边。于是在心里默默向天祝祷:“望天下以后都无恶事,也无恶人!人人安乐,再无血杀……” 而燕观云在行完刑之后,用手下兵丁递过来的手巾擦了擦手,拂去脸上的血迹,便向陈凛碑前单腿一跪,拜道:“陈兄之灵在上,当日凶贼,皆已杀尽!兄长一家之仇已报,兄长亡灵今日可得安息!”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十二章 侠客离尘 会宁城,郡守府内。 谢泊渔见大案已了,手上政务也可告一段落了。估摸着新任郡守何良羽不久将至,于是命家里仆从人等开始收拾行囊私物。等两任郡守交接完毕,不做耽搁,便向京都进发。 此时夫人韦甸芳在屋里一面指挥着丫鬟收拾物件、打包装箱,一面轻轻埋怨,说道: “夫君你的书也太多了些,光是卧室里的都装了半箱!书房里的书你还要不要?我看不如就弃了吧?如若一一打包,恐怕三辆马车都载不动!” 谢泊渔笑了笑,说道: “不藏圣贤书,怎走万里路?这些古董瓶子等物件,装它作甚?腾出地方来正好放书!” 韦甸芳摇了摇头,无奈地道: “好,好,好!这些大物件我都不带。不过书房里的那些文书典籍,你挑些紧要的带着即可,也不必满载而归!” 正说着,屋外家丁报告说:“中郎将燕将军求见大人!” 谢泊渔见说,就摆了摆手,让请燕观云到书房外庭院里来坐。 燕观云到了书房外,见谢泊渔正坐在庭中桂树下,就向前略一施礼,道: “见过大人!” “燕兄有何事?”谢泊渔抬眉问道。 “来向大人辞官。”燕观云缓缓道。 “哦?”谢泊渔纳闷,“燕兄为何辞官?我今番卸职归京,燕兄依旧可在郡守府中任中郎将一职。倘若新任郡守何良羽不如燕兄的意,受了约束时,再辞不迟呀!” “大人,”燕观云解释道,“当日我在郡守府入职,一是受了大人恩情,要协助报答大人;二是结拜兄弟陈凛一家被杀,心下愤恨,欲要剿灭寇仇。因而以江湖之身,入大人幕下。多年来蒙大人厚爱,委以重任,属下感恩不尽!如今贼寇已灭,大人又将归京,我留在郡守府恐怕已了无趣味……” “那依兄长的意思,有何打算?”谢泊渔问道。 “长飞尚远在昆仑,不知归期。我一时也无别的去处,愿意随大人归京,做一贴身护卫,日夜保护大人周全。来日长飞归来,我父子二人再另寻安身之所。到时,或可归故里溪田县,整顿家园。” “如此也甚好!只是我此番卸任,归京后暂居闲职,令你仅做我宅里一区区护卫,实在委屈燕兄了!” “大人哪里话?似我如今孤身一人,得留大人身边已是福分!” 两人又彼此客套了一番。谢泊渔一面叫人端来一壶桂花好酒,与燕观云坐着漫饮,一面问道: “燕兄,长飞离开会宁已有三年了吧?” “时光倥偬,不觉期间,确已三年!”燕观云望着地上金黄的桂花粒,若有所思地道,“他走时,这桂花也正黄,隔年的酒也正香。”接着转而说道,“当时三王子苍疾殿下也正在会宁。” “不错。”谢泊渔微微叹道,“后来三殿下纵马带队去了西域佛国,长飞却只身去了昆仑。” “家兄当日使昆仑雪鸦送来书信,令我派长飞即刻西上昆仑,言辞颇为恳切。”燕观云说道,“我兄弟二人本就多年不曾相见,所以就没做耽搁,让长飞去他伯父那里拜会了。” “说来令兄之事,的确奇特。”谢泊渔将空酒杯续满,悠悠说道,“似他这等成名的大侠客,说去就去,不做半点停留,也不肯有半点痕迹。我看倒不似江湖中人,却颇有仙人之风。” “家兄当年虽与我一同闯荡江湖,拼搏名号,但骨子里终究生来孤傲,从不肯向人低半点头,也不肯与江湖中人有太多交往。只潜心钻研武学,费尽气力终创出了那一套八十一式平沙掌法。我二人走遍天下,四处与高手过招。家兄掌法绵密,身姿超越,一时间令江湖中人纷纷拜服。谁知后来,却在当阳道中被一个癞疥道人给骗了!”燕观云苦笑了一番。 “哈哈……”谢泊渔大笑道,“这也是缘分使然。当日那癞疥道人在当阳道上的酒肆边,连摆了一百天棋局,也未曾度化得一人。等到你兄弟去了,却偏偏悟了性!” “大人也信他是悟了性?”燕观云饮下杯中酒,说道,“当日我在旁边,瞅了那盘残局许久,却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偏偏家兄他就看出来了?” “当日令兄不是有句偈语诗么?我记得是:鸿鹄翱天宇,燕雀走下尘。末路无所归,零丁一片云。” “确是如此。当日他盯着那老道的残局,过了半晌,嘴边吟出这两句诗来。”燕观云替谢泊渔满上杯,继续说道,“我倒不打紧,那癞疥道人却一把拽住家兄,口里连道了几个‘是了、是了、是了。’我看那道人一副怪模样,喝道:‘什么是了、是了!’急让他撒手。他手却跟铁钳一般,紧紧拉着家兄不放。” “老道费劲辛苦,等来有缘人,如何肯放?”谢泊渔微微笑道。 “老道不放手也罢。”燕观云轻轻摇了摇头,“我回头看家兄,他却呵呵一笑,朝我长长作了个揖,说道:‘愚兄就此别过,贤弟亦勿迷恋苦海。’说罢就跟那癞疥道人携着手,行囊也不要,头也不回地走掉了。空留我一个人在原地发了一整日的呆。” “想是那棋局里藏着些大智慧,非有缘有份之人不能明了。”谢泊渔一手摸着胡须,说道,“令兄天命凑巧,偏偏了悟了其中玄机。” “唉,什么玄机?”燕观云叹道,“我当日可没曾听他说过。” “说出来如何还能算玄机。”谢泊渔说道,“只是那两句诗里却也有个道理,颇值得深思。” “是何等道理?” “天上鸿鹄,枝头燕雀,看似高低有别,终了,却不过都和天上的浮云一般孑然无所依归,终究悲苦。”谢泊渔若有所思地说道。 “字面之上,确是有这个意味。”燕观云捡起一片桂树叶,道,“只是当日并未深思。” “依我之见,这说得分明就是:人生在世,无分贵贱,一遇生死,皆自飘零。”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十三章 雪鸦回书 俗语常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其实也不尽然。在人迹罕至的昆仑山上便有一种鸦属类的鸟,羽色丝毫不黑,反而白如霜雪。名字唤做:昆仑雪鸦。这昆仑雪鸦,形态与普通鸦类相差倒并不太大,只是体型略大几分,羽翼略长几分。其脚爪呈褚红之色,如同朱砂;双目有青碧之态,仿若黛山。 此种鸟,有一个好处。平日在山间枝头,叽叽喳喳,蹦蹦跳跳,看起来与凡鸟无异。只是一旦入云,便飞速奇快。半日之间,可行千里。任是怎样的千里马,也难以比拟。因而,在昆仑山上便常常被当做信鸟来使用。而且,此鸟虽属鸦类,却偏偏巧舌如簧,善发人声。贫嘴学舌,呼名问好,人云亦云,赛过鹦鹉。在投递信件之时,更直呼收信人姓名,令不知情者惊出一身冷汗。 三年前,当一只昆仑雪鸦携带燕平沙的手书,来到会宁城的时候,胆气非凡的燕观云也深深吃了一惊。当时夜已至三更。燕观云正在屋里熟睡,猛地听见窗外有人唤他。在江湖上行走多年,他夜间本就警觉,于是立刻醒了过来,低声喝道:“什么人?” 窗外先是半天没有声息,接着又传来两声:“哑——燕观云!燕观云!” 那声音听起来尖利而古怪,如同捏着嗓子说话的顽童。燕观云忽然一怔,心想:“这是何人?居然敢于夜里于我窗前玩闹!”于是掣出床边长剑,一把拉开了窗扇。谁知窗外却无半个人影。低头一看,只有一只怪模怪样的白鸟。 那白鸟甚是顽皮,见燕观云将明晃晃的长剑对着自己,不但不惧怕,反而振起翅膀,奋力一跃,跳到了剑尖之上,一双锐眼直直地瞪着燕观云。 燕观云盯着面前的怪鸟,本要发怒,顷刻间又觉得有些滑稽。想着自己堂堂郡守府中郎将,居然被一只小鸟给唬了,不免有些啼笑皆非。本待驱赶,那鸟儿忽然又叫道: “哑——送信——送信!” “送信?”燕观云忽然纳闷起来。对于鸟儿学舌他并不奇怪,只是觉得眼前这只鸟一点也不像个信鸽,倒是像只老鸹。他侧了侧脸,仔细一看,见细长的鸟腿上却果然系着一个黑色的小小信筒。 这昆仑雪鸦甚是聪明,不待燕观云动手,就自己用尖嘴将信筒上的丝线扯了开来。燕观云心中甚是好奇,不知使怪鸟寄书的是何人。于是将手中剑往窗前的桌上一放,从雪鸦腿上拿下信筒,拆开来就着月色一看,里面却是销声匿迹数年之久的兄长燕平沙的手书。 燕观云心里顿时又惊又喜,慌忙细看,只见上面蝇头小楷写道: “观云我弟,见字如面。自当阳道上相别,而来已有二十余年,别来无恙乎?为兄身居方外之地,本应与世俗断绝。奈何平生所学无有传者,甚为惋惜。今天时将变,速使我侄儿长飞轻骑来昆仑。我当言传身教,令其贯通绝学,了我尘怀余念。且莫迁延,即刻登程。时不我待,无违我意……” 燕观云看罢,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兄长燕平沙二十多年来音信全无,如今却突然派了只怪鸟给自己寄了信来,而且在信中还命他让独子燕长飞火速赶赴昆仑。心中觉得甚是古怪,但是一想到兄长的为人,便又打消了疑虑。第二日,东方一白,便把长飞叫了过来。此时燕长飞刚刚二十三岁,生得面容俊朗,气质挺拔。清早起来正在院落当中拉伸筋骨。 “父亲安好!”见燕观云从屋里出来,燕长飞收了收气息。 “长飞你过来!”燕观云边说着,边走到院中石凳前坐了下来。待长飞走到跟前,便把手里的纸条递给了他。 “是伯父的信?”燕长飞接过纸条,看罢大吃了一惊,道,“父亲曾言伯父当年与一老道携手弃尘而去,原来却是上了昆仑!”燕平沙上昆仑的那年,长飞已经开始记事。因此,脑子里模模糊糊还留着些他伯父的样子。 “你伯父与那癞疥道人有缘,昔日当阳道上的棋局,唯独他能看破。”燕观云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说道,“如今他身在昆仑,言天时将变,恐一生所学埋没在山林里,特唤你星夜前往,以承继绝学。你心下如何思量?” “这样的大事,长飞自当遵从父亲之意。” “依为父之见,不可违了你伯父的好意。如今你年岁尚轻,正缺些历练。昆仑高远,距此数千里之遥。你于路上正可多经些世事,多看些地理。到了昆仑,好生侍奉你伯父。若干岁月之后,便多有一技傍身,也能使你在江湖与沙场之上少吃些亏。”燕观云想了一夜,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谨遵父命!”长飞虽然不知要去昆仑多久,但是却很想见见伯父燕平沙,更且心里对昆仑山也有些好奇和向往。 “只不过你目下身为郡守府校尉,不能说走就走。为父与你同去谢大人那里,说明情由。委了职,再去方妥。”燕观云说道。 正在这时,那昆仑雪鸦在燕观云屋里睡饱了觉,张开翅膀哗哗地飞过来,落在了燕观云肩头。长飞微微一怔,道:“这是哪里来的怪鸟?” 燕观云见状,便笑了笑,说道: “我儿不要大惊小怪。此鸟应是那昆仑山上所产。昨夜送书来的便是它。你伯父离去多年,并不知我二人身在会宁城中,此鸟却能将手书径直送到我手里。我心下本来疑惑,如今想来,此鸟或有神通,定非凡品。如今你往昆仑而去,如何知道路径?此鸟如此徘徊不去,定是要与你同行,为你引路。” “哑——引路!引路!”那昆仑雪鸦突然接了燕观云的话,冲着长飞嚷道。 “原来是只仙鸟,会送信,会领路,还会跟八哥一般学人说话!哈哈!”长飞见了很是高兴。 “哑——雪鸦!雪鸦!”昆仑雪鸦似乎并不认同什么仙鸟或者八哥,干脆自报家门。 自此父子二人才知道这怪鸟名叫昆仑雪鸦。日后也逐渐知道它不但能日飞两千里,更能与别的鸟类交换讯息,辨识路径,在茫茫人海中寻觅收信人。 当日饭后,长飞便同父亲一起前往郡守谢泊渔那里说明了情由。谢泊渔欣然允诺。当时谢月清和谢星极也在一边,见长飞哥哥要去昆仑,二人心下不舍,便执意相送。第二日天微明,便来城外与长飞送行。但见长飞身着劲服,腰插长剑,跨下骑着一匹白马,甚是英姿飒爽。二人看了,连连称赞。忍不住话意绵绵,恨不能与长飞同去。 那昆仑雪鸦在长飞肩头却连声催促:“哑——快走!快走!” 众人不由得开怀一笑,便看着长飞骑着马渐渐消失在了远处的尘埃里。 自此后,那昆仑雪鸦便每隔两三个月飞来会宁一趟。往返之间无非是燕家父子嘘寒问暖的家书。及至后来,雪鸦竟和星极也混熟了,待燕观云拆下信筒的空当,便常常飞去在星极屋里贫嘴觅食。星极自然也喜欢得不得了,常常准备了精细的荞麦或鱼干之类,专等它来。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十四章 交割归京 且说燕观云和谢泊渔在桂花庭前饮罢酒,闲话了几句,便告辞回屋收拾行囊去了。路过一处宽敞庭院,却看见谢星极在石阶前坐着喂鸽子。此时方及午后,清风徐徐而至,庭中光影曳曳浮动。屋顶地面,青白黑绿花,各种羽色的鸽子不时地腾上挪下,一面咕咕叫着,一面觅食,却并不争抢,样子分外从容。 燕观云见了叫道: “星极,鸽子都吃撑了。再喂该飞不起来了。” 谢星极转过脑袋,微微一笑,说道: “飞不起来也好。飞不起来变成鸡鸭鹅那般,便不用东奔西跑地四处辛劳了!” “哑——鸡鸭鹅!鸡鸭鹅!”这时一个雪白的脑袋从星极怀里伸了出来,冲着燕观云一边叫着,一边飞了过去。 “哦?雪鸦怎么在这里?” “想是去云伯屋里不曾见云伯,便来找我了。我知道云伯和父亲说完话,必然要从这里过,便带了它专门在此处等云伯。”星极答道。 “原来如此。”燕观云一边说着一边拆开信筒来看。 见上面蝇头小字写道: “父亲大人在上,愚男长飞百拜。自离会宁至今,已有三年余。儿身在昆仑巅际,得伯父悉心教诲,不敢怠慢。如今已将伯父所传八十一式掌法烂熟于心,更在三寒三热三毒之地每日历练,体魄与武技俱有极大长进。窃以为不日将可归会宁与父亲团聚。未料伯父前日却将我唤于座前,道:‘八十一式尽无用,零丁一掌定乾坤’,命我在三寒三热三毒之地,将掌法从头学过。心下甚是不解,近日正在细思疏漏之处,体会伯父用意。望父亲万福金安,勿以儿为挂念。儿当竭心尽力,克难而进,早日学成归来……” “长飞哥哥说些什么?”谢星极凑过脑袋问道,“是要回来了么?” “暂时是回不来的,”燕观云放下手里的纸条,道,“恐怕还需些时日。” “这样……”星极脸上微微有几分失落。 “星极,你且在这里玩耍,我须到屋里给你长飞哥哥写封回信。如今我们都要去京都了,会宁恐怕就不会再来了,也好说与他知道。” 不一刻燕观云回到屋里,从怀中取出早裁好的长纸条,拿起笔蘸了墨,略一思索,写道: “长飞我儿,日前所言,为父已了然。你习武多年,须知急功近利乃练功之大忌,我儿切不可大意。身在昆仑,万事须遵从伯父安排。你伯父之言,自有他的道理。为父不能妄加猜测。你亦不可自作聪明,偷工减时,寻觅捷径。更不可掐指计算归期,误了真功夫。听为父之言,沉心静气,稳打稳扎,工夫到时,绝技自成。你我团聚之期,亦不远矣。今谢大人卸职,为父将与谢家一同前往京都,不日即将启程。今后可使雪鸦直飞京都寄书,不必再来会宁……” 写罢刚放下笔,那昆仑雪鸦便自窗外飞来,落在了桌前。燕观云将纸条拿起来,在空中荡了荡,待墨迹干透,方卷起来,封在了信筒里。雪鸦见信筒已系好,便“哑”的叫了一声,跃到窗框上,展起翅膀,飞到屋外,直上云霄而去了。 后面两日,各人自是归置私物,收拾行囊,因此无话。 两日后,方用罢午饭,便传报说,新任郡守何良羽将到城下了。谢泊渔一面命人开了城门,一面率着长子谢月清、中郎将谢泊渔等一干郡守府大小官员,于护城河外相迎。 远远地但见一队人马在尘埃里渐近,号旗上飘着一个大大的“何”字。何良羽望见城下有人相迎,忙与麾下幕僚驱马向前。到了近处,下马与会宁众官以礼相见。 谢泊渔与何良羽互相拱了拱手,说道:“何大人一路风尘劳苦,前官已于府内备下薄酒,为足下洗尘!” 何良羽见谢泊渔甚是稳重客气,连忙说道:“不才在京都素闻谢大人清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人物潇洒,举手投足,魏晋风度!” 说着二人便率着众官,往郡守府而去。何良羽所带家眷兵丁马匹,皆有专人安排招待。 酒宴之上,何良羽一面玩笑着讲些京都的趣闻,一面不免询问些会宁的政事军务。见谢泊渔胸怀慷慨,娓娓而谈,丝毫没有半点私心,更没有携兵自重的意思,何良羽心下顿时豁然,不免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愧意。与长史费引鹤相视一眼,悄悄收起了之前的种种担心。酒过三巡,谢泊渔更是让郡守府诸官与何良羽一一相见,当面备述各人职分与才能。何良羽面带微笑,一一点头赐酒。 第二日,谢泊渔与何良羽在府衙之内便将一应政务人事做了交接。末了,命人将郡守大印和兵符捧了出来,递于何良羽察看。何良羽忙命身边人接过,向着谢泊渔作了一个浅揖道: “谢大人在会宁二十年励精图治,政绩斐然,令人景仰!今日卸任,又如此高风亮节,操守昭然,不才实在是万分敬佩!” 谢泊渔抬了抬手,说道:“在其位谋其职,不过都是些臣下的本分而已!大人不必过誉!目下鄙人任期已满,受朝廷诏命,回京述职。与后官妥善交接,也是理所应当之事!鄙人走后,望大人多树福祉,威德相彰,惠及会宁一境百姓!” 何良羽笑了笑,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随后,何良羽又设宴相请谢泊渔。夜里月明风清,酒宴摆在露台之上。抬头可看月,低头可看山河。何良羽领头与谢泊渔把酒送行。众官也纷纷敬酒。谢泊渔多喝了几杯,不胜酒力,便早早归家休息去了。何良羽没想到会宁郡的交接如此之顺利,望着远处的山河轮廓,不免志得意满,心中欢乐。属下之人又频频奉承,直喝到三更方散。 几日后,谢泊渔一家收拾停当。便带着家眷诸人,辞了何良羽,在若干亲随兵丁的护卫下,取道往京都方向而去了。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十五章 白猿昼啼 谢泊渔一行在路上走了多时。不一日来到凤翔郡境内。 谢泊渔在马上与燕观云并辔而行,说道:“燕兄,已至凤翔,此去京都已不远了。” 燕观云点了点头,说道:“当年我游历天下,却不曾到过此处。不知凤翔有何名胜?” 谢泊渔笑了笑,指向远处,道:“你看前方云雾缭绕,山影挺拔之处便是一处名胜。此山名唤垂功山。相传往古之时,女娲炼五色石以补天,借鳌足以立四极,天地方平。女娲后来念及神鳌断足之功,便遣它卧于神州垓心,雄镇天下,分流南北。此山便是那神鳌所化。因此又名鳌山。” 谢月清和谢星极两个骑马跟在后面,听见了,便张目而望,想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神鳌。望了半日,却没有看出什么稀奇处来,便问道:“父亲可登过此山?” 谢泊渔回头看了他俩一眼,说道:“你二人不是方才还坐在马车里陪你母亲么?怎么又跑下来偷听我和你云伯说话?” 谢月清便上前说道:“母亲这会儿睡了。我俩在马车里终究憋屈,见此处道路开阔,林清木秀,便骑马来走走,也好吐吐胸中浊气。” 谢泊渔见说,也就不理会他两个了。回头和燕观云继续说道: “这垂功山颇高,漫山清泉瀑布,云蒸霞蔚,风水极佳。山巅上有一古庙,供奉的乃是秦时大将白起。距白起庙不远处,是一个三清道观。道观中的屋宇,修得颇为整顿,古香古色,很有仙家况味。弟当年初领居兰县令一职之时,自京都由此而过,便曾登山游玩过一回。在这三清观中,有幸得遇一道士。这道士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张嘴闭口,古今中外,侃侃而谈。更是自言擅占卜之术。我与他松下对坐,饮茶而戏,相谈甚欢,于是便请他为前程占上一课。那道士呵呵一笑,顺手在树下捡起一颗松果,轻轻掰为数瓣,片刻之后拱手道:‘君非小县之令,实乃一郡之宰。’我听了自然以为是笑谈,便哈哈笑着说:‘以道长之见,将来当郡宰何方?’那道士笑道:‘何方为令,亦何方为郡。’当时并不在意,只当作笑谈。如今想来,却颇多灵验。” 燕观云听了,笑道: “若是二十年前,听到这样的话,我决计不肯相信。自从经了我兄长的事,便相信这普天之下,挤挤攘攘,无奇不有了。依大人方才所言,这山名也颇有趣味。如今大人卸职郡守,也算是功垂名就之身了。此山又偏偏叫做垂功山,想来与大人颇有缘分。何不趁此机会再上此山,故地重游一番。在那三清观里,与那道士为证,回看昨日之言,也不失趣味。” 谢泊渔也笑了笑,道:“我心下正有此意。” 不多时,便到了山脚下。谢泊渔下了马,到马车跟前与夫人韦甸芳说了他和这垂功山的渊源,欲要重登此山。韦甸芳说道:“既如此,夫君与云伯前去即可,只是莫要在山上留宿。” 谢泊渔便道:“夫人放心,只是故地重游,往三清观里走一遭,并不会漫山闲逛,费不了多少时。未及黄昏便可下山。前方客栈距此亦不甚远,天幕之时,便可落脚安身。” 星极见了,也嚷着要去。谢泊渔本不欲带他。韦甸芳却说道:“他要去就带他去好了。自有月清在这里伴我。” 于是谢泊渔就吩咐月清率着众兵丁在山下扎了营寨,好生陪护夫人。自己和和燕观云并星极带了两三个随从,轻步往山上去了。走了不多远,但见树木秀美,山石雄怪,瀑布横挂,虹生雾里,鸟兽作鸣,溪声潺潺。燕观云便叹道:“果是一座好山”。 谢星极跟在后面,一开始还活泼雀跃,兴致盎然,待到过了半山腰,便直喊脚疼。 谢泊渔便骂道:“平日叫你跟着你兄长练功,你每日就只知道偷奸耍滑。须知书到用时方恨少,身至敌前磨刀迟。这才走了多少路,你就叫唤开,可见你平日里偷了多少懒!” 谢星极的武艺确实甚是稀松,双手之上,论起来,也就是刚足缚鸡之力,比赶考的书生能强点。韦甸芳平日里对他确实是溺爱了几分,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他生来不爱舞枪弄棒,只希望天下太平,人人读书。此时见父亲责骂,便低着头不敢说话。 燕观云却替他开脱,说道:“想是在路上受了颠簸,疲累了。” 谢泊渔只是摇了摇头。正在这时,却忽然听到有人啼哭。众人心下疑惑。寻声望去,却见一块青色大石上坐着个胖大猿猴。只见它通体白毛,面赤如桃花,脑门上插着根雉鸡毛,状如村野民夫,正以手捶胸,仰面望天,眼角间吧嗒吧嗒滚下泪来。 燕观云瞅了瞅,奇道:“这大猿如何白昼间便做人态?” 谢泊渔看了却道:“人言猿啼之声,似女人哭号;猿悲之态,似顽童撒野,果然不假。” 谢星极却在一边说道:“父亲,你看它脸上带泪,似是真哭。” 谢泊渔以手扶着径边大树,目光望着那白猿,说道:“万物之中,皆有灵长。即使山猿,也有父母儿女,也有生老病死,也有离合悲欢,如何便不能真哭?我等且赶路,不必以此为意,大惊小怪。” 谢泊渔这样一说,众人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依旧沿着石径曲曲折折地往山上走去。 那白猿最初是放声而哭,见有人看它,便止住啼声,一面望向众人,一面轻轻啜泣叹息,仿佛心中有许多烦恼遗憾,不能一吐为快。待众人离去,这白猿便全无哭泣之态,只余叹息之声了。片刻之后,便也什么都听不到了。 不多时。一行人便到了山顶开阔处。日光当头照下,满眼望时甚是豁亮。谢燕二人边走边说,不觉间,已到了三清观前。抬头看时,见匾额鲜明,檐横龙角,门立狮石,气象很是井然。众人推门进去,见院中古树森森,直上青天。当头一口铜鼎,插着许多香烛,烟火袅袅,氤氲不绝。大殿面南,门户洞开,三清神像居中而坐,形态威严。 谢泊渔看了笑道:“相别二十年,此道观竟与旧日无异,而我鬓间却已早生华发。” 正说着,一个灰袍道人走了出来,打个稽首,道:“客人自何处来?”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十六章 锦囊偈语 谢泊渔见大殿里走出个道人来,便也行了个礼,说道: “在下会宁郡前任郡守谢泊渔的便是,如今卸官回京述职,自宝山下而过,念及往事,便来贵处叨扰一二。” 那道人略作了个揖,说道:“原来是谢郡守,山路劳苦,请至房内用茶。” 众人便跟着道人穿过大殿,在耳房里坐定。道童打来清泉,煮了新茶,一一捧与众人。方喝了一盏茶,谢泊渔便缓缓问道:“敢问道长,当年宝观中有个极博学的尊者,甚是健谈,又长于占卜之术,不知现在何处?” 道人笑道:“郡守所言,莫非吾师?” 谢泊渔道:“敢问贵师尊号?” 道人说道:“吾师俗家姓张,号玉明道人。” 谢泊渔道:“记得当日那尊者曾自称姓张,虽未明言道号,想来便是这位玉明道人不假!” 道人亲手为谢泊渔添了杯新茶,说道:“郡守来的不凑巧。吾师近年来行踪不定,常于天下间恣意游走。上月还在观中潜修,这月初便又出游去了。” 谢泊渔听了,与燕观云对视了一眼,轻叹了口气,说道:“如此不巧甚是遗憾,今日拜会未得一见,再会却不知是何年月了。”说着,便欲告辞下山。 那道人却上前一步,从袖中拿出个锦囊来,说道:“吾师走时,曾言:‘庭中风浮松柏,月照树下旧座,或有故人远道而来’,命我将此囊相赠。想来谢郡守便是吾师所言的故人了。” 谢泊渔见说,急忙接过锦囊,拆开来看时,见里面有一方黄麻纸,龙飞凤舞地写道:“白猿昼啼山间客,飞花夜落无人时。明月影里有寒光,抬头见时泪已迟。”一时不解。 那道人见谢泊渔面露疑惑,说道:“吾师还言:‘世间攘攘,各有前途。此消彼长,原是定数。人若淡泊,自然明志。君莫疑虑,看后一笑,皆由它去。山高水长,花开叶落,终有归处。’ 谢泊渔见这样说,也就不那么当真了,一面将黄麻纸折起装入锦囊里,贴身放好,一面拱了拱手,笑了笑说道:“贵师说的是。” 众人又坐了一盏茶工夫,看看时候不早,便相辞下山去了。道人相伴着送到山门外。待到半山腰时,谢泊渔驻足略一张望,见青石之上早已没有了那白猿,便接着往下走去。燕观云见状,说道:“不想这道人留给大人的原是个哑谜诗。不过他倒是未卜先知,知道山间有个白猿在昼啼。” 谢泊渔说道:“依这诗里的字句,想必是在提醒我前程略有坎坷,须要万事谨慎,莫亡羊补牢,事急而悔。我等回京之后,待人接物,皆须稳便,勿要急功近利。你不见他说‘人若淡泊,自然明志’么?” 燕观云回道:“大人说的是。到了京都,天子脚下,我等自然须小心处事。” 二人说着话,不觉已到了山脚下。韦甸芳和谢月清正在营寨前极目相望,见谢泊渔等人终于归来,才松了口气,道:“夫君如何去了这多时?倘若再不下来,我便只好亲自往山上去找你诸人了。” 谢泊渔笑了笑说道:“这山路崎岖,夫人如何走得?你不见星极走得都脚疼了么?半天也不见他言语。” 星极拉住母亲的手说道:“山间的路不好走,山上的水泡的茶倒是好喝。” 谢泊渔摇摇头,道:“你这会儿又顽皮。” 谢月清在一旁抬头望了望天边的辉光,道:“父亲母亲,天已黄昏,再不走时,恐怕要错过前方宿头。” 谢泊渔点了点头,命众人拔了营寨,整顿车马,趁着天色尚明,往前方客店赶去。 有事话长,无事话短。不几日,一行人便到了京畿道上,远远地望见京都牡丹城的影子了。谢星极在马上大叫:“快看!快看!巍巍王城,实在壮阔!” 谢月清在一边笑了笑,说:“这有何大惊小怪!为兄前些年随父亲回京办事时,早都见识过了!” 星极一撇嘴:“见过又如何!跟着父亲又不曾在都城里玩过许多时!” 月清笑道:“当时一个人有什么好玩的?如今我们全家都到了京都,有的是时间四处游玩。明日安顿好了,我俩便和云伯一起四处看看,如何?” 星极笑道:“这最好不过!还是兄长你最好!” 说话间,已到了牡丹城下。众人举目看时,但见墙垣高耸,沟河绵长。角楼之上,旌旗猎猎。城门之下,道路平阔。巡逻兵士,甲胄鲜明。来往客商,摩肩擦踵。繁华格调直逼人眼,大国气象溢入云端。一行人自西面的开远门而入,一路上经过了几处集市,看了许多繁华热闹。星极骑着马,恨不能顷刻间便拉着兄长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潮里。但是按照父亲谢泊渔的安排,众人是要出了南面的安化门,再走上半日,往郊外老宅而去的。因此,虽然玩心大起,也得耐着性子,等到来日再来细看。 待到午后时分,日向西斜。众人悠悠地望见山影的时候,便到了老宅前了。抬头看时,一片青砖碧瓦,甚是古朴。黑漆大门上悬着一个木匾,上面写着“谢府”二字。两侧各挂了一盏大红的纱灯。石狮后的门联上书的是:江左世家曾居名人故里;终南新客方看圣贤都前。 原来谢氏一门本是江东世家,后来星极的祖父在京都为官,便举家迁到了牡丹城。因见这南郊濒临终南,地广人稀,气象和美,有采菊望南山、悠然怀古人的乐趣,便向朝廷做了申请在此处购下了一块地,历时多日方建成了谢宅。因念怀故土,宅中景致,也多有江南风情。谢泊渔和谢赫渊兄弟两个过去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书房边上种着两棵老桂树,正是他二人少年时读书之所。后来星极祖父去世,谢泊渔又被发往会宁为官,在京任职的谢赫渊便和夫人两个一直住在此处。直到数月前,被党争之祸无辜牵连,贬谪去了琼崖岛,谢宅才空了下来。 不过谢赫渊夫妇临走之时,留下了数十个仆役看护庭院。因此,谢泊渔一行此次归来,谢宅之内还算齐整,未有丝毫颓败荒凉之象。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十七章 南郊老宅 到了谢宅前,众人下了马,谢泊渔亲自走上前去敲门。月清和星极扶母亲下了马车,跟随在后。不一刻,门开了。伸出头来的是谢府的老管家谢和。自上月得知谢泊渔一家要回京都,谢和便安排仆役们每日洒扫庭院,修剪花植,整顿屋宇,忙里忙外,不曾消停。如今见谢泊渔等人站在门外,心里颇为激动,连忙大开了门,上前请安道: “见过二老爷、二夫人、两位公子!” 谢泊渔点了点头,一行人便进了门。下人们自是在谢和安排下,搬行李的搬行李,烧水的烧水,做饭的做饭,铺床的铺床。原本冷冷清清的庭院,不消半个时辰便有了烟火气息,热闹了起来,仿佛主人从未离开过一般。待众人沐浴完毕,洗了征尘,更了衣,用罢饭,谢泊渔便往堂上一坐,呷了一口茶,将谢府宅中所有仆从丫鬟叫到堂前,令见过了夫人和两位公子。至于从会宁带回来的一众仆从和护卫兵丁,也命谢和妥当安顿在府中。又拨了一个干净院落与燕观云居住。不多时,谢府之内便井井有条,来往有序。 谢月清往年随父亲回过老宅数次,而韦甸芳和谢星极却是首次来京都。看看天光尚好,谢泊渔便带着诸人在庭院中随意走了走,略看看故园景致。星极见谢宅里许多亭阁楼宇,山石花木,便说道:“这祖宅可真是比会宁郡守府深邃多了!要不是有人相伴着,搞不好是要迷路的。” 谢月清摸了摸星极的脑袋,笑道:“也只有你这样的路痴才会在自己家里迷路。” 星极不服气地说道:“兄长哪里话?虽然是自己家里,我却头一次来。跟去别人家有何两样?” 谢和在一边说道:“有老奴在,如何便会迷了路?公子放心漫步。” 星极见谢和友善,便说道:“谢和老伯,如此说来,那我可要放风筝了!” 谢和问道:“如何便是放风筝?”话没说完,见谢星极拔开腿,嗷嗷叫着窜到前面去了。 谢月清笑道:“风筝线在我手里,你要飞到哪里去?”说着便追了上去。 对于他二人的痴话,谢泊渔和韦甸芳并不理会,由着他们嬉闹。 稍后众人穿过一条婉约曲折的回廊,走到了一处水亭边上。夫人韦甸芳望着池子里田田的荷叶,以及碧波下红红白白的锦鲤,觉得满目闲静,韵致悠悠,便在谢泊渔边上缓缓地说道:“京都风物虽不如江东精巧,但却别有气度精神,无匠人气,看着便是诗词,而无需文人作吟。与会宁黄尘漫卷相比又是不同。” 谢泊渔见夫人说话颇有况味,便笑道:“夫人所言甚是。当初家父建此宅时,曾刻意复制江东旧景,谁知建成后,其风情模样与江东却不相似,磊磊落落地竟是都下情致,江南风物尽融于关中格调里,成了下脚料般的点缀。” 韦甸芳也笑道:“物移其地,必生新根,气象自然也新。只不过不知道人移其地会如何?目下我二人俱是在江东所生,而后在会宁相合,今番又翻转至这赫赫有名的牡丹城来,不知心性与习惯也随着变化了多少!” 谢泊渔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正欲答话,谢星极却在一旁学着大人口吻说道:“入乡随俗,恪守本心,聊度岁月,静看安好而已。” 谢月清说道:“星极此言正好比从父亲口中说出一般。” 韦甸芳也笑了笑,对着星极道:“兄弟两个数你古怪顽皮,不过这话确也说得惟妙惟肖,有谢大人风骨。” 说罢众人都哈哈笑起来。 不一刻,一轮新月渐渐升了上来,树梢头花影绰绰。谢泊渔命人将庭院中灯烛字笼尽皆点上。顷刻间院落里光华满地,水波里斑斑点点,又有了另一番景象。谢泊渔坐在水亭边饮了两杯酒,兴致上来,便命月清星极二人作诗来抒发兴怀,表达志向。 谢月清走到池边,抬头看了看月,低头看了看水,略一沉思,吟道: “月出东枝照剑匣,水冷清秋映岁华。男儿不是花间客,乱敌阵里骑白马。” 谢泊渔听了,捋了捋胡须,说道:“嗯,有点丈夫气概!”说罢看向星极。 星极从石凳上站了起来,也走到池边,学着哥哥的样子,抬头看了看月,低头看了看水,也故作沉思一番,然后吟道: “月在天上鱼在水,风在南边雀在北。融融都是天地客,相安无事莫斗嘴。” 众人听了都笑。 谢泊渔和韦甸芳相视一眼,也笑道:“依旧顽皮。作的却是个打油诗。” 韦甸芳说道:“他虽是玩闹,却也表露了他心性。最不肯看人打杀,只要天下太平,万物和美。” 谢泊渔摇头叹道:“前些时我还让他随着燕兄去看杀人。想来终是本性难移。罢了,罢了!”说着摆了摆手,略顿了一刻接着说道,“星极这性子,其实和家兄有几分相似。只好文墨,温和友善,不肯与人争执,只要在纸笔之间安世救人。” 韦甸芳道:“这不也挺好么?平平坦坦也是福分。” 谢泊渔想起了兄长如今的处境,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好是好,只是……”抬眼却见韦甸芳嘴角挂着温婉的笑意,便不忍令她烦恼,将后面的话打住了。 不多时,月已到中天,寒气便升了上来。谢泊渔渐觉疲困,便说道:“连日路途颠簸,你众人也都乏了。就各自回房歇息去吧。”说着便和夫人起身回屋了,星极等人也陆续散去。 第二日天一亮,谢泊渔便起床吃了早饭,换罢朝服,坐着马车,带了两三个随从,急急上朝述职去了。谢星极一张开眼见父亲已经入朝,便迫不及待地拉上谢月清,嚷着要到城里玩耍。 韦甸芳上前叮嘱他二人道: “天子脚下,王城之内,不比会宁,满街尽是达官贵人、王公贵族,切不可恣意玩闹。你二人在街上逛逛便可,不要招惹是非!” 燕观云在一旁说道:“夫人放心!我随他两个一起去。” 韦甸芳说道:“云伯同去,我自然放心!”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十八章 牡丹城内 牡丹城不仅是天下间最大最繁华的城市,也是历代历朝最大最繁华的城市。 从没有哪个城市像它这样壮阔、华贵,和优美;也从没有哪个城市像它这样包容、大度,和自信。 关中一地,自往古之时便龙脉盘结,是定国守业的风水宝地。因而,前代但凡大一统的强盛王朝,便没有不在这里大兴宫宇、建立都城的。 牡丹王朝自开基立业之初,自诩为寰宇之内最大之国,理所应当也要在这龙脉上立都。不但要在这里立都,甚至还要以国家的名字来命名它为:牡丹之城。 牡丹,不但是苍氏一族的图腾,也是这个城市的图腾,更是这个国家的图腾。它所象征的和平强盛、雍容富丽、博大自信、秀雅风流,是这个王朝的写照,也是这个城市的写照,更是那一群励精图治的开国君臣心声的写照。 如今,四百多年过去了。天下太平了四百年,王朝辉煌了四百年,都城繁嚣了四百年。许多败落、腐朽、贪婪、自大、愚蠢,便在时光的堆积下,渐渐侵袭到了这巍巍大国的各个角落,滋生了隐隐的裂纹、动荡和潜在的危机。 但是,画卷上的折痕,只要不折断画卷,便不会使画卷减价,反倒会增添它的古韵;锦袍上的虱子,只要不咬烂袍面,也不会使锦袍变黯淡,反倒愈发凸显了它别样的华美。 如今,这王国如此,这王城亦如此。皇族,贵族,官僚、庶民,贱民,以及外邦的使节和胡客,依旧像往常一样,穿梭其间,忍受着或大或小的烦恼和苦楚,更享受着亘古不变的繁华与骄傲。 燕观云和谢月清、谢星极一行,今日并未骑马,而是让管家谢和备了一辆软座马车,打算轻轻松松、悠悠闲闲地在都城里逛一日。三人由南而来,自明德门而入。进了城,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条宽近五十丈的繁闹大街。只见街面上车辆往来,人烟盘桓,两侧楼宇林立,商号密集,茶坊酒肆,高高低低,顾客盈门,络绎不绝。 星极见了,深深吃了一惊,道:“世上竟有这样壮阔的大街!梦里也难以见着!” 谢月清笑道:“这便是有名的朱雀大街,乃是牡丹城的中线,北面正对着皇城,南面直通到终南脚下。因此又号做‘天街’。除了东西二市,就数此处最为繁华了。” 燕观云说道:“前人诗里所说的‘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便是此处。” 星极笑道:“云伯也会吟诗了。果然是好去处!” 谢月清又说道:“天街两侧除了这些商贸之所,也有几处名胜。” 星极忙问:“是何名胜?” 月清说道:“紧贴着天街的有:大兴善寺、玄都观、荐福寺;往西又有崇圣寺、西明寺;往东又有崇济思、慈恩寺。” 星极道:“净是些寺庙道观啊?今日只想看热闹,那清净之所,来日再去拜会吧。” 燕观云笑道:“要热闹有何难?在这天街上略转一转,稍后便去西市。” 这世上不怕繁华少,就怕繁华多。繁华一多,人便眼花缭乱,见着什么都好,却又什么都难以静下来细看了。三人竟不下车,只扯开帘子,在朱雀大街上干看了个来回。无非是走马观花,浮光掠影一番。 不多时,三人便到了西市。令车夫在市外看着马车,三人闲着步子,穿门而过,踩着青石,朝市里逛来。但见商铺鳞次栉比,行人摩肩擦踵,精巧物件琳琅满目,新奇玩意应接不暇。老少携手,男女并肩,五湖四海全是客人,天南地北尽是乡音。 原来这牡丹城里最是繁嚣处,便是城东的东市和这城西的西市。东市紧邻兴庆宫,周围各坊里多是皇室贵族和达官显贵的宅邸,以此珍奇之物虽多,却奢侈昂贵,不接烟火气。 而西市则不同。四围多是平民百姓住宅,经营的也都是些饮食、布匹、香烛、首饰、笔墨、药品、瓷器等日用之物。更有无数外邦商贩旅客,在此贸易往来。市内所涉行业有两百多个,固定商户竟有四万多家。繁盛热闹,普天之下,一时无俩。因此,世人都把西市唤做“金市”。 三人在西市里左瞅瞅,右看看。星极忍不住买了点小孩子戏耍的小玩意儿,末了又觉得他兄弟二人出来玩,却把母亲一个人闲在家里,过意不去,孝心忽然发动起来,便拉着月清给母亲挑了几样款式新颖的首饰,看见胡人卖的布匹鲜艳光洁,便也乱扯了几尺。 燕观云跟在后面,不似个护卫,也不似个侠客,倒成了个拎包裹的家奴了。 走了不多时,来到西市西北角上,见有一个偌大的放生池,许多人在那里围着放生祈福,也有许多人将铜钱丢在池底玩耍。池子中央是块凹面的大石,状如巨碗,浅浅地伸出水面。 有些气力大、准头好的,将铜钱远远地丢进了石碗里,便欢呼雀跃,好像得赏了一般。丢不进去的,也只摇摇头,看别人丢。 星极见了,觉着有趣,摸出铜钱来,连丢了三枚,都砸在了石碗边缘,滚向水里去了。便喊着叫云伯来丢。燕观云摇摇头,说道:“我若丢了,便是欺负这些人了。” 星极见云伯不肯,便央求兄长。谢月清接过铜钱,笑了笑,随手一丢,正稳稳地落在石碗当中。周围人连连喝彩。星极见了众人喝彩,便也心满意足了,就好似是他自己将铜币丢在了石碗里。 三人又闲逛了片刻,腹中忽然都有些饿了。 星极便问:“哪里有好吃的所在?” 月清道:“好吃的便在眼前。” 三人抬头看时,见一排酒家挡在面前,熙熙攘攘全是食客。其中三五家门口都站着个模样奇特的男子在招揽顾客。细看时,见这些人面目漆黑,毛发曲卷,大眼阔鼻,甚是丑陋。 燕观云笑着道:“这是昆仑奴。” 星极诧异:“昆仑奴?长飞哥哥在昆仑山难道要每日对着这些黑面人?这几年可委屈了长飞哥哥了!” 燕观云听了与谢月清相视一眼,忍不住大笑道:“昆仑山是昆仑山,昆仑奴是昆仑奴。昆仑山上并不产昆仑奴,昆仑奴也并不来自昆仑山。虽然都有‘昆仑’两字,二者之间其实毫无关系。” 星极不解,问道:“那为何要将这些人称作昆仑奴?” 月清说道:“听闻古人曾以昆仑二字指代漆黑之物。本朝人见这些外来客面目如锅底,便以昆仑相称了。而且这些黑脸人,最初之时多为奴仆,所以叫昆仑奴。如今世道愈发开明,他们中的不少人也有了自由身,便在这西市上做些买卖。有本钱的便开了酒家营生。只是‘昆仑奴’三个字却叫顺了口,改不得了。” 星极指着一家店,拍手笑道:“就是这家了!我看这个昆仑奴最丑,咱们便去他家!”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十九章 西市酒家 因是谢星极头一次逛牡丹城,谢月清和燕观云便宠溺着他,由着他性子四处闲看。待到吃饭之时,谢星极看见一家不太大的门面,定要进去,理由不是那里的饭菜美味,而是门口站着的昆仑奴够丑。抬头看时,见门额上悬着的牌面写着三个字:草上仙。 二人便跟着星极大踏步朝这草上仙走去。 门口的黑脸昆仑奴见了,急忙迎上前,堆着一脸笑,操着一口纯正的关中话,高声说道:“三位客官,快快里面请!好吃好喝好座头,天上地下啥都有!” 星极一愣,抬头望了一眼这黑脸客,心中有几分忍俊不禁。这关中方言他倒是听得多了,会宁一带也常有人说。只是猛地从这么个怪模怪样的异族人嘴里说出来,尽管字正腔圆,却是那样的滑稽,有着一种难以描摹的幽默。他便捂着肚子,强压着笑,学着那昆仑奴的语气,也用关中话说道:“好滴!好滴!”这昆仑奴见客人学他,不由一愣,然后大嘴朝后一咧,露出一口极白的牙,那表情更是憨状可掬。燕观云和谢月清看了也忍不住笑。 星极一面笑着一面朝里走去。不想他光顾笑了,走得又急,没注意脚下,一下子和一个金发碧眼、身姿婀娜的胡姬撞了个满怀。那胡姬生得双腿颇长,足足比星极高出一个头。星极脚下不稳,一手正抓在她腰边的裙带上,一手抵到了她腰间。那胡姬一手抓住星极手腕,怒道:“哪里来的莽撞汉!敢轻薄老娘!”说的却是一口半熟不熟的本朝官话。 原来那昆仑奴在牡丹城里一住三十多年,早已彻底汉化。不管是官话雅言还是关中方言,张嘴就来,说得地地道道。不看脸时,与本地人无异。因开酒家,为了与汉人竞争,便常用胡姬做招待。有客人时便穿杂其间,劝酒调笑,煽动气氛。店里生意好了,她们也可多拿赏钱。这已不是什么新鲜事。而这名胡姬,却初到牡丹城不过两三年,虽学得些官话,终是口舌间还有几分僵硬。 且说她方才本在楼上招呼客人,不成想遇到个憨人,碰了钉子,刚下得楼来,正没好气,却又被星极撞在怀里,便骂了两句,正要发怒。睁眼看时,见是个粉嫩秀气的翩翩少年,顷刻间怒气全无。嘴角忽然含笑,眼里也不禁脉脉起来,盯着星极柔声说道: “这位公子,奴婢失礼!不知公子是楼上坐还是楼下坐?” 因这外番的女子生来本就无甚义理束缚,性情洒脱,况且本朝又与前朝不同,不但以包容并蓄号称,而且对妇女不似前朝压制,因而民间风俗也比前朝开放,所以这胡姬身上穿得就有几分坦荡,许多肌肤就裸露在外。这对于市井间人本没有什么,星极却是个世家子弟,未经风流场面,见这情形,不免立刻脸红起来。急忙从胡姬手里抽回手腕,低下头,连声道:“失礼!失礼!” 胡姬却看着星极只是笑。门口的昆仑奴见了,便冲着胡姬道:“你在那里犯什么呆?还不快引各位客官落座!” 胡姬听了,朝昆仑奴翻了个白眼,便笑嘻嘻地引着三人在靠窗处坐了下来。不一时,各种时鲜菜蔬,精细肉盘便满满摆了一桌子。胡姬捧上酒来,与三人斟满,欲要劝酒时,燕观云摆了摆手。胡姬见状,便回身坐在了柜台里,不时朝星极身上望望,秋波频送。 谢月清和燕观云见了,忍不住笑,说道:“星极,你今日可是有福分。初到牡丹城便有人爱!” 星极斜眼瞅了谢月清一眼,红着脸说道:“我又不是故意撞她,兄长何苦拿来取笑!” 燕观云便说道:“这不过平常事,一笑过了吧。星极还小!” 谢月清便说:“好好好!不取笑他了!来,咱们三个干了这杯酒,看看这京都的酒有何不同!” 三人一饮而尽。燕观云咂巴了下嘴,对着月清说道:“滋味不错,确是陈酿!” 星极却直咳嗽,说道:“太烈,全无甘甜!” 那边胡姬听见他三人说话,立刻捧了一瓶幽红的葡萄酒过来,与星极倒上。 星极连忙抬头笑了笑,摇着手说道:“不劳姑娘,我自己来便可。”那胡姬笑着退去了。 谢月清看那酒色剔透,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个酒却甘甜,并无沙场气。”说着拿起瓶来给燕观云和自己都各斟了一杯。 正在这时,却忽然传来一阵杯盘碎裂之声,隐隐还有人再醉骂着什么。柜台后的胡姬站在那里,斜眼瞅了瞅楼上,皱起眉,脸上露出不悦。昆仑奴听了,立刻碎着脚步上楼去劝,不一刻却灰着个脸下来了。边走边说:“唉!今日生意又要惨淡了!”说着望了一眼胡姬。那胡姬却只摊开手,耸了耸肩。表示她也无奈。 店里客人本就不多,楼上乒乒乓乓、嘈嘈杂杂一响,就更没有什么人了。原本半只脚跨进门来的客人,听见这响动,也都立刻转身换地方了。店里其他客人,也陆续离席。昆仑奴见了,不由得哭丧起脸来。那样子望起来既滑稽又可怜。 那边燕观云见了,便问道:“楼上何人吵闹?” 昆仑奴生怕这桌也离席而去,忙凑了过去,解释道:“不瞒客官说,楼上是位大老爷。” 谢月清便问道:“是什么样的大老爷,青天白日地要在上面摔盘子,不让你做生意?” 昆仑奴一脸为难,踌躇了片刻,才说道:“是柳大人……” 谢月清略一思索,半开玩笑地说道:“不会是当朝太傅柳兰之吧……” 那昆仑奴却将双手一垂,无奈地说道:“正是这个太傅老爷……” 三人见正是柳兰之,不由得都吃了一惊。 昆仑奴接着说道:“他乃是王子之师,位居三公,谁人敢惹?莫说在这里摔几个盘子,就是掀起我这草上仙的屋顶,烧了我厨下的余粮,把我送到京兆衙门里蹲几年大牢,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二十章 太傅醉酒 燕观元见昆仑奴这样说,心里觉得颇为蹊跷。想着,太傅柳兰之如今已七十多岁,如何会跑到这西市的酒楼上来寻衅滋事?当年自己曾与柳兰之的侄儿柳闻一相交,知道柳兰之学贯古今,满腹经纶,为人师表,如何便会在市井间做出纨绔子弟才会做的事来? 便对着谢月清道:“柳太傅为人,天下闻名,谁人不敬?这楼上的决计不会是柳太傅!” 谢月清也不信,回身对着昆仑奴道:“你可莫要信口开河!诽谤朝廷大臣那可是重罪!” 昆仑奴一脸苦笑道:“我小小一个酒保,如何敢诽谤朝廷大臣?只是这太傅老爷隔三差五便在西市上闲转,常于小人楼上饮酒,满街人都认得他,小人如何认错?最初太傅老爷来喝酒的时候,也常常是和和气气,文雅至极。后来一喝到醉时,不知为何,便要骂人。不但要骂人,还要摔东西。今天不巧,正赶上他醉……方才胡姬在楼上讨了没趣,以此下楼,撞着客官。此刻他又发起脾气来,楼上客人都散尽了。我上前去劝,被他劈头盖脸骂了一番,因而不敢再去……” 燕观云和月清相视一眼,满脸惊愕。 谢星极却又顽皮开来,笑道:“或许是你这里酒太好,他喝醉了兴致上来,便要摔盘听乐声;也或许你没给他上好酒,他喝了两口便难免生气,生了气就难免要摔盘子了!” 谢月清瞪了星极一眼,低声道:“不可胡说!京城之内,四处都是耳目。这样的话传出去,是要给父亲惹麻烦的!你小孩子的痴话,只在家里说得!” 星极自知失言,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 燕观云说道:“我曾与柳太傅的侄儿,岭南剑客柳闻一有旧交。待我上楼去看一看,如若真是太傅大人,便相劝一二。”说着便站起来上楼。月清和星极也跟在后面去看。昆仑奴和胡姬两个只在楼下守着,不敢上前。 燕观云三人上了楼。楼上空空荡荡,满地尽是碎杯烂盘,并无他人,只有靠窗的一个座头上坐着个衣着华贵的老者。只见他一边将杯中酒洒在地上,一边口里兀自念道:“一杯敬天地,一杯敬阴阳,一杯敬英杰,一杯敬猪彘……” 谢星极见了,轻轻问月清:“这老先生如何要敬猪彘?” 月清以手指挡在唇边,道:“嘘!” 原来此人正是柳兰之不假。身为当朝太傅,位居一品,不仅曾在朝班上辅佐皇帝,更是九位王子的首座老师。柳兰之一向为人正直,胸怀大度,几十年来也是个颇注重名声的人。从未在闹市间饮过酒,更不要说酒醉了。如今却屡次在西市上独饮独醉,说来其实也有个中因由。近些年朝廷上党争激烈,皇帝恣意享乐,怠于朝政。忠直臣子的谏言,也难入天听。他虽为太傅,位列三公,却早就在党争中被挤出了权利中心。朝堂上的事,他已插不上手。近几年,只是挂了个虚职,在绘云阁里给几位尚年幼的王子讲讲课说说道而已。虽然心中尚有不甘,但是也自知年纪老迈,只能半睁半闭着眼睛安于现状了。 不料今年却发生了大事,蔓延十数年的党争拉锯战忽然以太尉宋时敬的胜利而告终了。尚书仆射李熙汉一干人等彻底败绩,或被扣上罪名抄家斩首,或被削官去职发配边远。其派系再也无力与宋氏争衡。一时间,朝堂之上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本就投在宋太尉门下的,欣然自喜;无门无派的,见风使舵,托关系来搭末班船;与李尚书有些瓜葛,但是交情不深,无甚利害的,不惜倾家荡产,也要弃暗投明,来向宋太尉示好。短短半年间,宋时敬扫清异己,独揽大权,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皇帝苍定彬耽于享乐,对其也言听计从。 见朝廷上越来越乌烟瘴气,柳兰之心里便常怀愤懑。数月前,至交好友翰林大学士谢赫渊因在一项税赋议案上未公开表态支持宋时敬,便被人寻衅诬告,贬谪到琼崖岛去了。柳兰之闻之,心中更是悲怆。夜里思及先帝基业,常常痛哭流涕,辗转不眠。待送走谢赫渊之后,更是觉得凄苦。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能言。柳兰之鬓间的白发,忽然之间就变得更白了。白得几乎再也找不到一根黑丝,只余满头的霜雪和心间沉沉的无助了。 一日闲走到西市,一抬头看见草上仙的招牌,便自言道:“云下乘龙虎,何须王侯府。草上权做仙,胜似在人间。这名号,正合老夫意!”于是便信步而入。那昆仑奴赶紧接着,请到楼上敞座里坐定,好酒好菜的上个没了。柳兰之连饮了数杯,觉得酒味清冽甘醇,与别处不似,夸了声好,赏下一锭银子。此后便有事没事,常来光顾。经常在桌前一坐就是半日。昆仑奴见这位老爷出手也不吝啬,便也常使胡姬上楼劝酒。一向也相安无事。只是近来突然性子有些变化,酒越喝越多,脾气却越来越大。未喝醉时还好。一旦喝醉,便自言自语,或是吟诗或是骂人。吟诗时不打紧,骂人时却要摔杯盘。一闹将起来,楼上客人畏惧,便都急急散去。时间一久,自然便影响店里生意了。 燕观云虽然没有见过柳兰之,但是从服饰上也能判断出个大概。便上前鞠了一躬,恭敬地说道:“柳老先生安好!” 柳兰之正在半醉之间,听得有人认得他,却不称“太傅”,而称“老先生”,心下奇之,便抬眼看了燕观云一眼,问道:“你是何人?” 燕观云拱手道:“在下乃前会宁郡守谢泊渔谢大人麾下中郎将燕观云,向与贵侄柳闻一交好,亦曾在岭南柳府中盘桓,只是未得机缘有幸拜会柳老先生!” 柳兰之方才摔过一顿杯盘,使了力气,脖颈间发了些汗,本也醉得不深,因而燕观云的话也听得清楚。便展了展手,邀燕观云坐下说道: “老夫酒后聊发狂,壮士见过笑一场。既是柳家座上客,但到席间饮三觞。”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二十一章 初闻朝局 燕观云见柳兰之虽然半醉,头脑却并不混乱。不但慨然答话,还邀他入座,便也不多客气,拱了拱手,撩起衣襟坐在了对面。星极立在月清旁边,见这老头儿喝醉了还出口成章,颇觉有趣,便偷偷掩着嘴笑了笑。 那柳兰之饮下杯中残酒,说道:“岭南故土,我已多年未归。身居京华,宦海飘零,只我兄弟一家守护着故园。我侄儿闻一倒是每年都来京都看我,常说起岭南人事。往日也曾听得他说起会宁有个剑客姓燕,为人磊落,剑法颇为了得,后来因什么变故,便隐退江湖,在谢泊渔幕下做了武官……莫非正是足下?” 燕观云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在下。当年不才曾和贵侄于河间相识为友,后又在岭南以君子之道论剑,颇引以为知己,多年间亦偶有书信往来……” 柳兰之毕竟尚有醉意,不待燕观元说完,就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既曾为剑客,必然善饮。来!满饮此杯!”说着,拿出个白瓷小杯,斟了满满一杯,几乎溢在桌面。 燕观云怔了一下,不知道为何柳兰之一个人喝酒却备了这么多酒杯。莫非正是为了兴起时,多摔几个听响么?这也真是难为了楼下的昆仑奴了。便急忙接道:“老先生之酒如何能拒!”说着一饮而尽。 柳兰之见燕观云果然豪爽,并无忸怩之态,心下欢喜,说道:“老夫虽不曾见过你,你那府主谢泊渔我却认得。谢郡守镇守会宁多年,政绩卓然,是个少有的栋梁之臣。其兄大学士谢赫渊也与老夫交厚……”提到谢赫渊,柳兰之眼里不由得忽然黯然了下。 燕观云见柳兰之既认识谢泊渔,又与谢赫渊交厚,便指了指一边的月清和星极道:“他两个正是谢大人的公子。这个是谢月清,这个是谢星极!” 柳兰之回头去看,见一个玉树临风,一个面若冠玉,便轻轻点了点头,道:“谢氏一门,果然个个一表人才,不失世家之风!” 月清和星极急忙上前行了个礼,说道:“见过太傅老先生!” 柳兰之便问道:“你们父亲何日到的京都?早前曾听得朝上人说会宁郡守将赴京述职,不想竟这么快回来了!” 谢月清拱了拱手,说道:“我等昨日才随父亲入京,在南郊老宅安顿下来,今日一早父亲便上朝去了。我兄弟二人无事,便跟着云伯来西市略闲逛一番。” 柳兰之此刻酒醒了几分,心情也好了很多,便说道:“自你们伯父走后,谢宅我已多日不曾去得,既然谢郡守回来了,过几日我当前往贵府拜会!” “恭候太傅大驾!” 柳兰之招招手,让他二人也入座。四个人便在桌前天南海北地随意话了些家常。楼下的昆仑奴竖着耳朵,听得楼上全无吵闹,相谈甚欢,气氛融融,就好似从不曾发生过醉闹一般。不免觉得有几分惊奇,但是心里终归是安然了。 这时,星极见柳太傅面目慈善,为人随和,便张口问道:“刚才听见太傅老先生说:‘一杯敬天地,一杯敬阴阳,一杯敬英杰,一杯敬猪彘’,前三者足可敬,只是为何要敬猪彘?” 月清见星极又顽皮,没了大小,便低声劝阻:“太傅适才酒后言语,小孩子家如何乱问?” 柳兰之却摆着手,笑了笑道:“不打紧,不打紧!我既说得,他如何不能问得?” 月清见太傅这样说,便也不再说什么了。 柳兰之顿了顿,饮下一杯酒,略一沉思,说道:“这个却不是该在坊间说的话。如今天下的局势,和以往大有不同。良善见黜,奸佞上位。英杰多无用武之地,小人常有弄权之时。老夫一时间饮了几杯浊酒,感念先帝时的世风,不免便有些忿忿不平,说出些无边际的疯话来。适才所说的猪彘,无非是那些胸怀叵测,见利忘义,不知忠君报国,只知中饱私囊的小人而已。老夫虽曰敬酒,实则恨骂而已……” 谢星极听了,一时有些怔住了,便和兄长月清对望了一眼。谢月清此时也有些不明就里。他们在会宁日日享受着清平,朝堂中的情况,如何知晓?如今听柳兰之这么一说,两人便不免对早上入朝的父亲隐隐有些担心起来。 燕观云听了说道:“老先生果然是个心直口快之人。只是市井之间,难免有权贵耳目,老先生虽位列三公,也不宜在坊间发此言论,恐引祸上身……” 柳兰之便趁着余醉一吹胡子,瞪着眼说道:“他们敢把我怎么样!如今虽是小人得势,也还没到道路以目的那一步!有朝一日陛下昭彰圣聪,必然肃清宵小,重振朝纲!” 燕观云见柳兰之依旧有些醉意,便说道:“老先生说的是!” 柳兰之忽然一拍桌子,笑道:“罢了,罢了!这些话不提它了!自谢学士去了琼崖之后,老夫常觉无趣,每日烦闷,便喜欢在这西市上略饮三五杯来浇愁。今日得遇燕将军和两位公子,陪老夫闲坐了这许多时,胸中不快不觉间一扫而光。时候不早,老夫也当归去了。明日一早还要进宫为九王子讲学!”说着站了起来。 燕观云与星极兄弟两个也连忙起身,说道:“老先生酒后恐行走不便,不如我等驾车送老先生归府?” 柳兰之摆了摆手,说道:“不劳不劳!我带的随从就在外面,马车停得也不远。” 说着燕观云扶着柳兰之就下了楼。昆仑奴在楼下慌忙迎过来。门外的随从见太傅下楼,便也急忙进来接住。 柳兰之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向着昆仑奴说道:“今日又摔了你的杯盘,便赏你一锭大银!” 昆仑奴双手连忙接住,陪着笑道:“不碍事,不碍事!太傅老爷多多惠顾!” 柳兰之与燕观云三人略一作别,便在随从的搀扶下,进了马车,踢踢踏踏地往远处而去了。 燕观云结了账,和月清星极来到街上。见日已西斜,便说道:“我们也回去吧。夫人该担心了!” 星极望着远处马蹄扬起的团团尘埃,说道:“若是朝廷上净是小人,我们不如劝劝父亲,依旧回会宁去吧?” 月清将手搭在星极肩膀上,笑了笑说道:“哪朝哪代还没几个小人了?父亲英雄一世,可不会似你这般小孩儿软弱心肠!再说了,父亲如今已从会宁卸职,会宁便和我们无甚关系了。如今,牡丹城外的谢宅才是我们的家!”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二十二章 畏寒之症 秋日天气渐凉,但还不至于有寒意,不过殷华殿中却早早生起了火盆。宽敞的卧室内,一个十来岁的小太监围在屋角的炉桌旁,正在为火盆添新炭。那西域番邦进贡来的精致瑞炭,坚如生铁,色如青石,一条条地像银锭一般排列在木盒内,投在火盆当中,立时便发出新月般的微微光芒来,但是却连一丝半毫的烟色都不曾有。 十二岁的九王子苍鸣刚躺下不久,额角已微微地起了细汗。坐在床边的慕容德妃,静静地看着她的幼子,拿起一条柔软的鹅黄手绢轻轻地在他额边拭了拭。一边的宫女冯氏,举起桌边的黄纱灯罩,轻轻地盖在了明亮的烛台上。屋里的光线顷刻间便暗了几分,也柔和了几分。不一刻,苍鸣便沉沉睡去了,口鼻间响起了时有时无的鼾声。 “德妃娘娘,小殿下已经睡着了,”冯氏轻声说道,“您回屋歇着吧,这里有奴婢照料。” “我再少坐片刻。”德妃没有回头,一边盯着苍鸣,一边对冯氏说道,“你先去隔壁看看婉婉,稍后再过来。” 冯氏便略一躬身,依吩咐去隔壁了。这冯氏三十多岁,是德妃娘家时的贴身丫鬟,也是苍鸣的乳母。向来心细如发,做事精明,人也慈善。照管着苍鸣十多年,从未出过什么纰漏,苍鸣也对她颇多依赖。然而慕容德妃却为母心重,夜里常常亲来视看,免不了一番番叮咛。这倒并不是说她对冯氏不放心,而是因为苍鸣天生有畏寒之症,体魄羸弱,常有病态。一年之中除了夏季的三个月,夜里都要在屋里点着火盆方能安睡。宫中太医轮番诊治,都对苍鸣的症状束手无策。后来费劲周折,请来在太华山隐居的神医孙无续,却也依旧没有给出什么精妙良方,只是说: “天寒之体,无药可治。悉心调理,莫使受寒,或可无大碍。” 这样的话,听起来多少有些安慰人心的成分。慕容德妃是何等聪慧之人,如何便听不出来?孙无续走后,心下不免恓惶,但是也无计可施,只能按着方子给苍鸣每日烹些温和药膳,听天由命。而日有所思,便夜有所梦。此后她多次梦到苍鸣寿命不永,未及长大,便半路夭折。因而,心下常常对苍鸣怀着一种浓烈而恐慌的情感,总担心第二日便见不到这个孩子了。 苍鸣年纪虽小,却颇懂人事。见母亲不经意间常有忧虑之色,就知道了她的心思,于是便不再肯以病弱之态示人。平日里不许宫女太监们对自己过分照顾,也不愿意每天静坐吃药,反而常拉着兄长苍疾,要跟他学骑马射箭,追风猎兔。 三王子苍疾比苍鸣大十四岁,二人与小公主苍婉婉,俱是慕容德妃所生,关系自然亲密。便故意问他道: “小苍鸣,骑马射箭是大丈夫所为,你要学来作甚?” 苍鸣倔强地把一边的小太监一推,拽起一把比他还高的大弓,挎在背上,扬着眉毛说道: “兄长莫小看我!我如何便不是大丈夫了!快带我去南山拉弓射虎!” 苍疾听了,忍不住朗声笑道: “兔子也不曾射得半个,如何便能射虎!你要做大丈夫,须得先有身合体的行头才行!瞧瞧这张弓,都快把你缠倒了!” 说着转过头对身后的侍卫说道:“去拿副短弓给九殿下,再量身取一副软甲!” 苍鸣见兄长愿意教他,满脸喜悦,冲着侍卫嚷道:“还得再备一匹好马给我!” 这次虽不曾去得南山射虎,也不曾射兔,但终归是在练武场上跑了数圈,靶子上歪歪扭扭地插了十来根羽箭,算是痛快了半日。接下来的几日不免浑身酸疼,却也并不能阻碍他习武的决心。此后,便不时随着苍疾练习马术和射箭。数月下来,且不论他技艺有无增长,身体却强健了许多。虽依旧畏冷,却不似之前一副软弱无力的病人之态了。慕容德妃起初颇为担心,后来见他体魄有所改善,心下便也欢喜,就由着他们兄弟去了。 此后三王子苍疾受命去了西域佛国,一走就是三年。其他年长的王子又不愿意总带着苍鸣玩,他便只有跟着宫中的侍卫们偶尔做点弓马间的练习,其余的时间便在绘云阁里随着太傅柳兰之以及其他一班大学士们习文读书,也过得算是平静安然。 近日天气转凉,慕容德妃担心苍鸣受寒,便命人早早生了火盆,夜间睡前依旧不时前来照看。苍鸣见母亲又如从前一般,便故作大人状,笑着道:“母亲何须又为我挂心!如今鸣儿臂膀上有千斤气力,长大了便要在沙场上纵横驰骋、砍杀敌寇,又岂畏惧这小小秋意?”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德妃听在心里甚是宽慰,便笑了笑,故意说道:“我知道我儿如今比昨日不同,只是趁着你年岁尚小,多来陪陪你。等有一天你成了大丈夫,便要如你兄长一般到皇宫外面开府独住了!” 任是苍鸣如何抗拒,终也挡不住她母亲的善意。 此刻,慕容德妃望着幽幽烛光下的小王子,但见他眉宇平整,气息均匀,脸色微润,心下便踏实了许多。想着,或许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体魄也会愈发强健,往后便渐渐地不再畏惧秋冬的寒意了吧。 这时,冯氏轻轻推门进来,悄声说道:“德妃娘娘,公主殿下早已安睡了。” 慕容德妃轻轻掖了掖被角,站起身,对冯氏说道:“那便好。小殿下也已睡熟。你在这里小心照看,夜来炭火不要灭,亦不要太旺。东窗要开上半扇,风口莫对向殿下。今夜有风,起夜便在屋里吧。在炉桌边备上温水,恐他夜来口渴。” 冯氏忙轻声回道:“德妃娘娘不必多虑,奴婢自知料理殿下。” 慕容德妃回身向着床头看了一眼那张俊美白净的面庞,便转身离去了。冯氏躬身送走德妃,便轻轻掩了门。屋角的小太监也已退去。冯氏看看时辰尚不太晚,便拿出针线女工,在灯下一边消磨时光,一边照料陪护着王子。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二十三章 窗前怪影 长夜深沉,不觉间天上黑云骤起,月色渐渐被遮掩。三两颗残星躲在云间时明时灭,似有还无。东边的半扇窗户,摇摇摆摆地晃了晃,便被夜风吹到一边去了。紧邻的一排窗户,也吱吱呀呀地响了响,忽然就一扇接一扇地全部豁然敞开了。 睡梦中的九王子苍鸣,蓦地醒了过来。揉了揉眼,坐起身子,但见半墙窗户尽皆洞开,秋风瑟瑟,直逼入室,便不由得抱紧了臂膀,一阵轻颤。回头看时,炉桌上的炭盆早已熄灭,只有半缕轻烟轻轻浮起。床边的脚凳上歪歪地摆着副针线盒子,绣了一半的软缎斜落在地,宫女冯氏却不见踪影。 “冯嬷嬷,冯嬷嬷……”苍鸣急忙唤道,却并无人应声。 苍鸣只觉得一股寒气在屋里盘旋,身上愈来愈冷,五脏六腑都似乎停止了运作。待要起身去关窗,却一时找不到鞋子。弯身寻觅时,却踩在软缎之上,脚下跟着一滑,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冯嬷嬷——”苍鸣摔得屁股开花,脑袋昏沉,眼冒金星,生气地拖长声音叫冯氏。可是冯氏却并无影踪。苍鸣无奈地揉了揉脑袋,正要爬起,却瞥见床底之下有一副幽幽的蓝眼,如同火苗一般正静静地燃烧着。苍鸣心里一惊,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觉得背后的汗毛一根一根都竖了起来。 那幽蓝的火焰忽然闪烁了一下,就像坟茔间的鬼火在跳跃一般。但是鬼火不会有表情,这幽蓝火焰却是活的,它紧紧盯着苍鸣,如同山间饿了很久的猛禽恶兽。 “冯嬷嬷……”苍鸣忍不住尖声叫道,一骨碌拾起身,以极其快的速度爬上床,钻进了厚厚的被子里。 冯嬷嬷似乎是凭空消失了,任凭苍鸣喊破嗓子,也不应答。苍鸣终于意识到叫喊是不济事的,便不再吭声。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了半天,忽然回过神来,低低自语: “定是我看错了,定是我看错了……床下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他竖起耳朵来,听了片刻,发现床下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响。于是便鼓起勇气,大着胆子,趴在床沿,伸头往床下去看。这一看,他便立刻松了口气。原来床底之下果然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双便鞋。他便笑了笑,跳下床,趴在地上拿出鞋子,往脚上一套,站起身来摇着头道: “想是我摔昏了头,跌花了眼!自己吓唬自己。可笑!可笑!” 于是回过身,便去关窗。待他走到窗口,却发现庭中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正在风里左右摆动,发出飒飒之声。树下左侧正立着个低低矮矮的黑影,背过身,像个石雕一般对着自己。 苍鸣大惊失色,勉强壮起胆来叫道:“树下何人?胆敢夜闯殷华殿……” 那黑影却并不吭声,只是默默地转过了身子。一双幽蓝的怪眼,直直地看向苍鸣。 “你……”苍鸣见状,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略带着几分抖动,说道,“是……是……” 那低矮的黑影忽然伸出右手,勾了勾,以一种低哑稚气的声音说道:“莫问……来……来……” “来?来……来去哪里?”见这蓝眼黑影张口说话,苍鸣倒不似先前恐惧了,只疑惑地问道。 “去安稳之地,无人伤你之地……”黑影的声音依旧低哑稚嫩,但是语气却神秘沧桑。 “天下还有比王宫更安稳的所在么?”苍鸣很是不解,问道,“为何会有人要伤我?我是王子,所有人都畏惧我,听我的使唤,没有任何人肯伤我,也没有任何人敢伤我……” “哈哈哈……”蓝眼黑影忽然笑了起来,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个比苍鸣还要年幼的男童,但是包涵的意味却深邃古怪,“天下人都欲伤你,不仅要伤你,还要杀你!” “一派胡言!”苍鸣忘了害怕,厉声喝道:“我母亲和我兄长还有小妹都爱我……我父皇也会保护我……” “哈哈哈……”蓝眼黑影依旧一阵怪笑,“爱你?我也爱你,你随我来,随我来……” “不去!不去!”苍鸣此刻竟生起气来,他很不喜欢这个怪影的口气。 “不急!不急!”怪影说道,“你会来的,会来的……” “不会!不会!”苍鸣鼻子里哼了一声,他此刻完全不怕这树下的小小怪影了,说道,“你究竟姓甚名谁?哪里人氏?父母安在?” “我……”小怪影向前走了一步,天上忽然亮起一道闪电。苍鸣在闪电劈过天际的刹那,看到那怪影肢体瘦削,面容苍白,神色忧郁,五官却极其熟悉。 “你……”苍鸣一愣,说道,“你为何与我……与我长得这般相似?” “我……”怪影叹了口气,说道,“我等你很久了……我本无形……形随心生……” “什么?”苍鸣没听懂他的意思。 “我……”怪影正要接着说话,忽然“唰”的一声,从苍老粗壮的古树后跳出了另一个黑影。这黑影也生着一双幽蓝的怪眼,不过体型轮廓却极为高大魁梧,望去一副虎背狼腰之势。只见他伸出左手一把捏住小怪影的脖子,用一种苍鸣听不懂的语言狠狠骂了几句什么,然后抡起右手,一巴掌打在小怪影脸上,将他顷刻间打得无影无踪,如同不存在过一样。 “你又是何人?”苍鸣见状高声喝道,“你把那小孩子打哪里去了?” “嘿嘿……”大怪影转过头,眼里的蓝色火焰呼呼闪动,盯向窗口,以极慢的语速低低念道,“苍鸣……” “你如何知道我名字?”苍鸣叫道,“我乃大国王子,你竟敢直呼我名讳!” “呵……”大怪影喉间一动,嘴里发出轻蔑的声音,依旧低低缓缓地说道,“国将不存,王子安在!” “你……”苍鸣很是生气。但他还未及发出脾气,那大怪影就如同愤怒矫健的山狼一般,忽然一跃,以迅疾凶猛之势披头散发地窜到了窗前,伸出瘦长遒劲的右手,一把拽住苍鸣的胸襟,周身散发出阵阵烟云一般的白色寒雾,沉声喝道: “你能奈我何!看我先吃了你的心!” 说着,就张开了大嘴,露出两排尖利如锯齿般的白牙,和一条血红柔软的怪舌。一股腥恶腐臭之气扑面而来……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二十四章 对说惊梦 苍鸣只觉得一阵阴森寒气顷刻间刺入骨髓,手指和牙齿也因受了这突如其来的冰冷而节节断裂,坠落于地。面部的惊恐神情也已冻僵,凝结成坚硬的冰像。那怪影眼里喷着蓝色火焰,扬起生满锋利指甲的大手,直插入苍鸣胸腔,略一使力,便将苍鸣的心肝活活掏了出来。苍鸣的肢体虽然冻结,心却是活的。大怪影望着手里鲜血横流、噗噗跳动的腥红脏器,面部扭曲到将要撕裂的地步,露出凶恶而狂妄的笑容,发出了“哈、哈、哈”的刺耳怪笑。 “啊……”苍鸣一阵惊叫,忽然坐起。睁眼看时,却并不见什么蓝眼的小怪影大怪影。东窗也只是开了半扇,并没有全部洞开。火盆依旧发着淡淡的光芒,未曾熄灭。而脚凳上也非空无一人,冯氏手里捏着针线,正坐在上面。 “殿下莫喊……”冯氏急忙站起来俯身到床边,一手握住苍鸣臂膀,一手轻抚着苍鸣脊背,轻声安慰道,“嬷嬷在这里!不怕,不怕……” 苍鸣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方才不过是做了一场恶梦而已。不过他的心依旧狂跳不止,面上惊恐的神情也依旧未消。此刻望见冯氏,眼里立刻滚出泪来,一把抱住冯氏,忍不住因残余的惊怕而轻轻颤抖。 “做恶梦了么?不怕,不怕!”冯氏将苍鸣搂在怀里,缓缓拍着,轻轻哼道,“月光光,花香香。夜来了,落了霜。兔儿走向窝窝里,狗儿饿了把嘴张。把嘴张,莫慌张。猫儿盘在屋角里,带着一个大铃铛。鸟儿栖在枝头上,为你唱个大花腔。嬷嬷坐在床边边,陪你直到天荒荒……” 一听到这熟悉的歌谣,苍鸣的心便逐渐安定下来了。他小时候每晚一躺在床上,冯氏便要在他耳边轻声哼唱此歌,哄他入眠。如今,他十二岁,自认为是个男子汉,早已不需要有人来哄他睡觉了。这支歌,冯氏也很久不曾唱过了。此刻,从那惊恐的怪梦中初醒,这温暖的旧时歌儿,连同冯氏轻柔的声音,一丝一丝地缓缓流荡进苍鸣的耳中,像洁净的白鸽一般在他心间反复盘旋,他脑海里残余的那些可怖的画面便渐渐消失了,不再有什么邀他同去的小怪影,也不再有阴森诡谲要吃人心的大怪影了…… 他伸手抹了抹眼角,缓缓推开冯氏,往床间一坐,笑了笑,说道:“刚才的梦吓煞我了,还好有嬷嬷在!” 冯氏见苍鸣恢复平静,便也笑了,道:“梦有何怕的?有嬷嬷在屋里,你还睡不安稳么?” 苍鸣笑了笑。正在这时,吱呀一声,房门却忽然开了。苍鸣转头看时,见门口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黑影。借着灯烛和火盆的微光,看到这黑影面容美丽异常,五官样貌与他如出一辙。苍鸣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过他很快又恢复镇定了。原来门口站着的不是那梦里的小怪影,而是他的孪生妹妹苍婉婉。 “殿下,你怎么也醒来了?”冯氏忙问道。 “婉婉,你做什么?半夜推门,想吓死我么!”苍鸣略有点生气。 苍婉婉披着头发,穿着条白色长裙,光着脚,走了进来,眼里含着泪说道:“兄长,那大影人把小影人打到哪里去了?他为何还要吃你的心……” “你……”苍鸣吃了一惊,“你也梦到了?” 苍婉婉点了点头。冯氏这时走上前,弯下腰,拉起公主的手,一边帮她拭去眼角的泪痕,一边安慰道:“什么大影人小影人!梦醒了,就忘了。白日里乖乖巧巧,夜晚间就不会做恶梦了……” 原来苍鸣与苍婉婉孪体而生,一脉相连,二人心间自小便偶有感应。当苍鸣跌倒时,婉婉也会跟着腿疼。婉婉吃甜腻食物时,苍鸣嘴巴里便也会觉出甜味。有时,一人做了梦,另一人便能依稀讲出对方梦中之事。这在许多孪生子里都有先例,因而也算不上什么稀奇事。 冯氏自然也知晓这个情况,因而并未多问,只想让他二人心绪稳下来,早点安睡。 “殿下,既然你也做了恶梦,那今夜就不要独自睡了,躺在这里,与九殿下同听嬷嬷哼歌儿好不好?”冯氏关起屋门,把小公主苍婉婉抱到床边,说道。 那苍婉婉最是乖巧。作为公主,从小便没有半点任性。母亲和嬷嬷的话,她是最愿意听了。 “屋里热,”婉婉坐在被里说道,“口渴。” “我怕冷啊……”苍鸣翻了翻眼睛,无奈地说道。 冯氏见了,便起身去桌边去为二人取杯倒水。 “那个大影人真坏,”婉婉趁机贴着苍鸣的耳根,悄悄说道,“知道你怕冷,还把你冻成冰块!” “是啊,手指和牙齿都冻掉了……”婉婉这么一说,苍鸣又想起了梦里的情形。但是此刻因有人作陪,倒不觉得惊怕,反而隐隐地有了一种小小的趣味。苍鸣说完伸着舌头笑了笑。 “那个小影人好像也哭了……”婉婉圆睁眼睛,压低声音,面部神情又可爱又搞怪。 “你怎么知道?”苍鸣也学着婉婉的样子,低低说道,“我的梦我都没看清……” “大影人把他掐疼了,还骂他……”婉婉天生一副好心肠。 “你听懂大影人骂什么了?”苍鸣惊奇。 “没有,”婉婉解释,“他们说的是鬼话,只有死了的人才能听懂!” “啊?”苍鸣被妹妹吓了一跳,“这话谁说的?” “柳太傅。” “柳太傅?”苍鸣不信,“他如何会说这样的话!” “前些日你们在绘云阁里讲学,我偷听的……”婉婉神秘地说道。 “胡说!”苍鸣皱了皱鼻子,说道,“我日日坐在绘云阁里,如何便没有听到,偏偏让你听到了?” “柳太傅是这样说的,”婉婉进一步解释,一副煞有介事的神情,“他说:人有人言,兽有兽语……” “兽语又不是鬼语!”苍鸣听了笑了笑,有几分不屑。 “当时四哥在我旁边,他说,既然兽有兽语,鬼自当也有鬼语……”婉婉接着解释。 “四哥是傻子,他的话只能用来笑,不能用来当真!”苍鸣听了忍不住笑。 “四哥不是傻子!”婉婉突然皱起眉来嗔道,“不许你这么说他!” 冯氏回身见二人越聊兴头越旺,赶忙递过水杯,说道:“二位殿下若再说个没了,天可就要亮了!这些痴话,留着白天说也无妨!”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二十五章 太傅讲学 绘云阁位于礼先湖畔,历来是诸王子读书进学之所。东面北面俱是花园,西面南面则临水而立。坐于阁中读书,抬眼便可望见云高水低,波影摇荡。清风徐来时,口鼻间又满是草木的清新之气和淡淡的菊花幽香。此时正逢秋浓,通往阁子的曲径两侧,一些长青草木依旧状如碧玉,许多应时花树却改了妆容,橙橙黄黄地或披一头霞帔,或落满地碎金。 苍鸣一早离了殷华殿,在贴身小太监魏亨的陪伴下,意兴盎然地踩着花径上的秋叶,往绘云阁而来。迎着树隙间的晨光,他嘴角上扬,与魏亨说说笑笑,昨夜的恶梦显然已经不在意了。此刻的他,满心只愿享受这一日的好时光,而无暇去细思那梦中深藏着的种种预兆与玄机了。 绘云阁墙上的窗户洞开,阁中的柳兰之早已等候多时。苍鸣疾走两步,抬脚跨过门槛,站定向柳兰之行了个师生之礼,说道:“太傅安好!” 柳兰之身着一袭绿袍,头上戴着茶色官帽,腰间系着连环玉带,一副郑重其事、温文尔雅的样子。那情形和前日在西市醉酒时,判若两人。对于他来说,这世间真正重要的事,无非就是“文章”二字。他每日常挂在嘴边的便是魏晋时人的那句名言:“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或许偶尔他可以在市井间寻点小安慰,借几杯薄酒浇浇愁绪,但是一旦要读圣贤书、讲古人事时,便必定要沐浴更衣,焚香静心,甚至比祭祀祖宗还多出些仪式感来。在他的眼里,读书、讲古乃是天下第一要事。何况,他的学生向来都有着天下间最尊贵的身份。从大王子——也就是当今的太子苍简,二王子苍翼,三王子苍疾,一直到目下的九王子苍鸣,几乎没有一个不曾受过他的教诲。 “九殿下,”柳兰之略微点了点头,一面示意苍鸣落座,一面抬起手面色和畅地说道,“秋高气爽,晨光洒洒,正是向学论道的好时辰,年少多勤勉,光阴不可负。” 绘云阁内梁高柱粗,地方宽敞。正中央摆着数张雕纹华丽的黑色木桌,笔墨纸砚早已齐齐整整地备在桌角。四壁之上一面挂着古代贤者的画像,一面挂着先祖帝王的画像,一面是古时的传世警句,一面是梨花木造就的硕大书柜。 待苍鸣在一张桌前坐定,柳兰之按照惯例先是温习前日功课,然后又讲些新的诗文。苍鸣聪慧,闻一知十,记性又好,对答如流。柳兰之见了,频频点头,心下甚为满意。在他眼里,诸王子当中太子苍简最好学,二殿下苍翼最用功,其他王子各有特点,而唯独最小的九殿下资质卓绝,最有天赋。因此,他最喜欢的也便是这个九王子,时不时地也会跟他多讲些东西。 “牡丹王朝承继天统,延国祚已四百余年,”柳兰之讲罢诗文,放下手中书卷,望了望窗外的一面镜湖,忽然略带着几分感慨说道,“殿下可知苍氏一脉自何而来?” “苍氏乃苍天之子,故而得有天下,统治万民。”苍鸣脱口答道。 “非也非也,”柳兰之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历朝历代,但凡皇帝都自称是上天之子。此乃自矜之言,不可作为依凭。作为牡丹皇族之子,理当追本溯源。” “依太傅之言,苍氏一脉的本源在何处?” “古有史皇氏,复姓侯刚,名曰苍颉,容貌非常,有双瞳四目。曾为黄帝左史,后为阳武之帝。往古之时,先民结绳以记事,年深月久,便难以辨识。苍颉感之,于是仰观星辰走势,俯察鸟兽虫痕,依形会意,造出文字来。文字既成,天降绵绵粟雨,鬼怪啾啾夜啼……” “鬼怪为何要啾啾夜啼,又不是鸟?就算是鸟,天降谷粟,不愁吃喝,该咯咯而笑才是!老头说的不对!不对!”一个声音忽然说道。 “四哥莫要高声!”另一个声音说道。 柳兰之方说了一半,东窗上忽然露出个奇大无比的脑袋来。那脑袋上面顶着个赤红发冠,横插着一根刺血金簪。苍鸣回头看时,正是四王子苍环。苍环二十二岁,长苍鸣十岁,乃是黎昭仪所生,与二王子苍翼同母。其兄长苍翼俊逸潇洒,头脑精明,文武双全,苍环却截然相反。天生一副大马脸,眼圆鼻塌,招风耳,吞天嘴,身高丈余,壮硕如熊罴。生就一个憨傻愚钝性格,不通礼仪,无人能教。虽已成年,心智却如幼童。 多年前,皇帝苍定彬见此子粗狂憨傻,恐有辱皇室,又见他体格雄蛮,气力过人,便叫他学武。谁知这苍环天生奇葩,既不能学文,也不能学武。两臂间虽有千斤神力,却狗屁难通,几个月下来,一招半式不曾学会,却在练武场上折断了无数兵器,摔伤了许多陪练教头。苍定彬得知,便摇着头,无可奈何地随他去了。 因苍环憨傻,众王子都不愿与他相交,就连亲兄弟苍翼也常常冷眼看他,甚至暗暗引以为耻。唯独小公主苍婉婉觉得苍环人虽粗鲁,心地却好,肯与他亲近。平常不依例叫他“王兄”,却唤做“四哥”,觉得这样更显平实亲切。 苍环虽心智不全,却也分得出好歹亲疏,心里对她很是感激。每日便把婉婉当作宝贝一般宠着,时常由着她性情陪她四处玩耍。既是她的玩伴,也算是她的护卫。 两年前二人曾混在内务府的采购队伍里,偷偷溜出皇宫,在市井上闲逛。苍环体型过于壮大,街上人见了惊奇不已。婉婉坐于他肩头,如同一只小小鸟儿,更衬得他如巨树高塔一般。苍环走过,路上行人纷纷闪躲,恐被他一脚踩倒。就连骡马牲畜望见他来,也一阵嘶鸣,怯怯不安。由于太过引人注目,很快就惊动了牡丹城府尹。府尹派人一查看,原来是四王子苍环和小公主苍婉婉,也不敢多言语,只是派人远远跟随卫护。 这事后来被被皇帝得知,内务府自然难免受罚。苍环憨傻,婉婉太小,不便处罚,苍定彬便只象征性地责备了慕容德妃和黎昭仪一番。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二十六章 王子斗兽 按照皇族惯例,除太子以外,其余王子成年之后是要在皇宫外开府独居的。但是苍环情况特殊,便被皇帝开恩留在其母黎昭仪身边。 后来黎昭仪见苍环年纪越来越大,留在王宫里恐有不便,就向皇帝苍定彬请示,欲使苍环出宫与其兄长苍翼同住。苍定彬想了想,觉得苍环一直留在宫里确实不妥,便吩咐等到苍翼换防归来时,将苍环带至府中安置。然而苍翼在北境带兵,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归来。因此,这几年苍环依旧暂且住在宫内。 去年春日,趁着上巳节前后天气和暖,叶皇后率着向贵妃、崔淑妃、慕容德妃、黎昭仪、史婕妤等一干后宫嫔妃,唤来几位尚在宫里的王子以及小公主苍婉婉同游皇宫北面的万珍苑。苍环适在宫中,自然也与众人同去。那万珍苑与普通的皇家园林不同,里面豢养的全都是世上的珍禽异兽。从吊睛猛虎,金钱豹子,黑背猩猩,到扬子鳄、白鳍豚、丹顶鹤、山里凤,土间龙……林林总总,五彩斑斓,不一而足。 一行人欢欢喜喜地边走边看,不时品头论足,抛掷食物。正说笑间,忽然一只黑背大猩猩逾栏逃出,脚下生风,身形迅疾,顷刻间便踢翻了两只八宝玲珑猪,捏死了几条七彩流光蛇,踏扁了半笼白壁元宝鸡,惊脱了一群黄骠赤鬃马,越过矮栏,趟过轻溪,尘烟飞扬地直向着众人窜来。叶皇后等人深居皇宫,雍容优雅惯了,如何见过这种场面,早惊得目瞪口呆,手脚发凉。众王子也都是尚未成年的,有的虽会使枪弄棒,却不曾与人对过阵,更不要说对面扑过来的不是一个敌人,而是一个巨兽了,各个惊慌失措,面如土色。至于宫女太监,以及引导的几名苑官,自是心惊肉跳,魂飞天外,更不必说。 苍鸣也吓得直哆嗦,急忙伸手去拉旁边的妹妹苍婉婉。不料这小公主不知轻重,非但未躲,竟还向前跨了一步,以为自己温柔相待,便能化解那丛林野兽心中的惊怒。 这黑背猩猩原非本国所产,实乃外邦使臣进献。虽属异品,但是脾性暴烈。关在笼中不久,尚未驯化。今日趁着笼门锁松,扭开锁头,将一腔野性和对人的恨意顷刻间便发泄了出来。此刻柔柔弱弱的小公主只身站在道边,如何能挡得住它?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苍环一把拉回婉婉,挺身向前,抓住黑背大猩猩的双臂,一阵撕扯。 众人一时间惊得呆了,对于这山间猛兽,普通人哪敢与它直面?即使诸王子中武艺最强的苍翼和苍疾归来,也不敢上前与它正面缠斗。何况苍环此刻未握一物,全凭空手。片刻间,只见尘埃翻滚,草木断裂,人吼兽叫,乱作一团。那黑背猩猩手臂奇长,力大无穷,一通乱斗之后,就紧紧捏着苍环的脖颈,将他悬在了空中。众人抬头看时,但见苍环双目闪烁,头晕目眩,汗如雨下,额前发黑。而那猩猩却龇牙咧嘴,两腿蹬地,毛发直竖,尤在使力。 四王子之命,危在旦夕。就在这时,苑外的侍卫听到喊声,握着长矛和弓箭火速赶了过来。然而他们还来不及捅上一矛,放上一箭,大猩猩便一声惨叫跪倒在了地上。苍环同时也跌落在地。众侍卫急忙扶起四王子时,却发现他硬生生地竟把大猩猩的两只手腕骨骼给捏断了。侍卫们惊叹四王子神力之余,将地上瘫倒挣扎的黑背猩猩一阵乱矛刺死。片刻间,血流满地。 黎昭仪和苍婉婉上前扶住苍环之时,他面色已恢复如常,正坐在一块大石上,冲着地上的死兽叫道:“天杀的!待我吃饱了再来寻你!” 起先缩作一团的六王子苍郃和七王子苍涛,这个时候来了劲,凑过来边看热闹,边嬉笑着说道:“婉婉,你四哥又犯傻了!”神情语气就好像苍环不是他们的兄长一般。 婉婉却并不理会他们,只对着苍环说道:“四哥,这黑背猩猩都死了!你没吃饭,也把它打败了!不像有的人,吃得再多再饱,事情一急,也只是尿裤子!” 苍郃听见这话吃了一惊,低头看时,见自己裤面干燥,便放了心,只是一旁的弟弟苍涛却苦着脸。苍郃见苍涛身下潮湿,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起来。苍鸣在一边看了,也忍不住掩着嘴笑。崔淑妃远远地望见,皱了皱眉。一边的苍博见母亲不悦,便上前去唤两个弟弟。原来崔淑妃生有三子。五王子苍博,时年十八岁。六王子苍郃与七王子苍涛,是一对双胞胎,时年十六岁。 这时叶皇后惊惧未消,怒意正盛,大声喝道:“你众人还围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速速处理了这个畜生,唤来御医好为苍环诊治!其余人等,勿再围观,各自回宫!今日之事,陛下自有处置!”说罢恨恨地看了一眼手忙脚乱,天旋地转的几名主管苑官,便在宫女的搀扶下转身离去了。其余妃子,也各自散去。婉婉和苍鸣以及苍环,也在慕容德妃和黎淑仪的督促下离开了万珍苑。待到御医到了宫里,觅着四殿下苍环,听闻望切了半天,却发现他体健如牛,毫发未伤,众人尽皆欣喜。 皇帝苍定彬很快知道了这件事。自然免不了大发雷霆,将万珍苑中的数十名苑官尽皆刺面流配至远恶军州。主管官员三名,干系重大,直接斩首。宫廷内外,颇为震动。 而对于四王子苍环挺身而出,救护小公主苍婉婉一节,苍定彬则大加赞赏。他一向对这个儿子颇是无奈,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有时候甚至怀疑黎淑仪是不是有奸情,这憨傻的儿子并非自己亲生。如今见苍环神勇雄壮,胆气过人,空手斗兽,毫发无损,便龙颜大悦,不但赏下许多奇珍异宝、绫罗缎匹,还赐了个“神威将军”的封号。虽是虚职,却也神气。 自此,四王子徒手折断黑背猩猩腕骨的事便在宫内坊间流传开来,人人都知道有这么个王子,生得性情憨厚,却状如天神,一身神威。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二十七章 苍氏起源 苍鸣在绘云阁里正听得津津有味,扭头却见四王子苍环趴在东窗上又来说浑话,忍不住笑了笑。对于这位强健有余、心智不足的四哥,苍鸣倒不讨厌他,更不曾瞧不起他。虽不像婉婉那样跟他亲近,却也时常与他玩笑,偶尔因他几句无心的言语和面容上的无辜憨态而开怀大笑。这和苍郃苍涛等人的恶意嘲笑,截然不同。 柳兰之见是四殿下苍环,微微一怔,却并不理会。对于这意外的访客,他早已习以为常了。苍环却直勾勾地盯着柳兰之,说道:“今日的故事如何不接着讲?” 苍婉婉忽然从窗格下露出个小脑袋,说道:“四哥,柳太傅今日在讲苍氏起源,不是故事。” 苍环却道:“有趣便是故事,何须管甚起源不起源!” 柳兰之听了却并不生气,苍环的生性他是了解的。虽然这四殿下自幼便粗蠢无知,冥顽不灵,但是论起心地纯正来,却是个至人。因此,苍环口中的快言快语、痴话浑话,并不会伤了这位大文人的自尊,反而会引起他隐隐的某种同情。至于小公主苍婉婉,是人见人爱的可人儿。在什么样的场合出现,都会让人如沐春风。因而,即使他二人不时来绘云阁窗下偷听,间或窃窃私语几句,也并不会断了柳兰之的神思,令他排斥。相反的,倘若东窗下数日没了他二人的身影,他反会觉得有几分不习惯了。 苍鸣见妹妹也露出脑袋来,便冲她挤了挤眼,然后手指挡在唇间,说了声:“嘘——” 苍婉婉便转过脸,对着苍环挤了挤眼,也轻声说:“嘘——” 苍环于是对着柳兰之挤了挤眼,也说:“嘘——” 苍鸣和婉婉忍不住笑。 柳兰之捋了捋胡须,清了清嗓子,目不斜视,接着讲道:“苍颉感于结绳记事颇为不便,于是仰观星辰走势,俯察鸟兽虫痕,依形会意,造出文字来。文字既成,天降绵绵粟雨,鬼怪啾啾夜啼……” 说到这里,苍环又准备插言,婉婉见状,急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苍环便将喉咙间的话又咽了下去。 柳兰之问苍鸣道:“殿下可知字成之日,为何天雨粟,鬼夜哭?” 苍鸣略一思索,答道:“莫非是感动了上苍,从此以后蛮荒岁月要结束了?” 柳兰之略一点头,说道:“苍颉穷天地之变,定下文字,于是造化不能藏其秘,故而天雨粟;灵怪不能遁其形,故而鬼夜哭。天地为之动容,山河为之摇颤,自此人言皆可成书,世事皆可久传。人繁衍,文立言,天命有所寄,万物有所归。天下子民得受教化,圣王之业得以光大。” 苍鸣听到这里点了点头,窗外的婉婉和苍环也跟着点了点头。 柳兰之接着说道:“后世文道昌盛,人伦肃然,凡此种种,皆苍颉造字之功。” 苍鸣说道:“如此说来,这位古人确实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圣人!想来苍颉一族便是苍氏的起源了?” 柳兰之点点头继续说道:“天下苍姓之人何其之多?其各有渊源,出处皆自不同。唯独殿下之家乃苍颉之正统后裔。苍颉本复姓侯刚,其后人感念祖先功绩,便以祖先之名为姓,单取了一个‘苍’字。” 苍鸣说道:“原来如此。” 窗外苍环却一本正经地忽然道:“后人无知!祖宗姓氏如何能变?我等都应把名姓改回去才是。婉婉以后叫侯刚婉婉,苍鸣叫侯刚鸣鸣,太子叫侯刚简,父皇叫侯刚定彬……”那语气,就好似他不是个莽夫,而是个学究似的。 婉婉笑了笑,低声说道:“四哥且小声,父皇名讳如何能直呼?” 柳兰之听了也不见怪,忍不住莞尔一笑,说道:“四殿下之言也非全无道理。只是天下人为了彰显祖宗功业,因而往往以名为姓,实是常有之事。” 苍环却将脑袋拍了拍,带着几分鄙夷神色说道:“老头和天下人一般固执!” 柳兰之自知要是再继续搭理苍环,他便浑话连篇不可收拾了,便不再理他,转而对着苍鸣说道:“苍氏一脉,承继往古先贤,励精图治,平定八荒,乃享有天下。如今我朝立国已有四百余年。今陛下生有九子一女,光华耀日,福临四海,天下皆举手为贺,世人皆道:‘龙生九子,千秋泽被’,此乃祥瑞至极之兆……” 苍环这次没再多言,苍鸣沉思了片刻,却说道: “以此说来,满天下皆应清平才是。为何南海郡却连年民乱,至今未平;北海郡又频频山崩,连郡守孔先赞之子孔奇峰都被乱石砸死;岭南又有蛊惑民心的还魂教四处滋生,扰乱乡治;臣属的百越国巫术盛行,以人为食,却不能禁;北境的蛮族和孟河之子连年攻伐,不时侵扰入境……朝堂之上又多年党争,祸患不断……父皇也不能止……” 柳兰之听了苍鸣一番话,一下子呆住了。他不知道这个十二岁的小孩子从哪里听来了这些事情,也不知道这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如何会为了这些事而记挂在心。诚然,苍鸣之言并非虚妄,不过,柳兰之却不想让这聪慧的小殿下过早陷于忧虑中。 于是他略沉默了片刻,谨慎地说道: “古往今来,再如何清平的世界,也会有宵小作乱。国愈大,事愈烦。黄帝都有战蚩尤之时,何况后世?如今我朝所领之地,乃历代之最广;所统之民,乃历代之最众。因而许多事便常常挤作一团,令当政者一时纷乱。如今太子亲往南海督军安民,二殿下在北境率军抗敌,三殿下于西域佛国求取舍利,护国安民……待他三人功满归来,同心协力辅佐圣上,整顿朝纲,治理天下,何愁世不清平,民不安业?” 苍鸣听了,心中释然,说道:“太傅之言甚是。有朝一日我长大成人,也要如三位兄长一般立一番壮大功绩!” 柳兰之颔首道:“如此,便最好不过。” 苍婉婉这个时候在窗边说道:“如此说来,女儿家最无用。建不得功,立不了业,只能厮守着家园,了无生趣。” 苍环听了,不以为然,说道:“婉婉何须多虑?要立什么样的功,四哥这就带你去!”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二十八章 闲立深秋 谢泊渔早在会宁时就已经写好了述职文书,但当他站在朝堂上时,却没有机会跟皇帝禀奏一个字。不是皇帝不喜欢他,也不是要奏事的朝臣太多没轮到他,而是他根本就没有见到那高高在上的牡丹皇帝。一连七日,那金碧辉煌的宝座上都空空如也,连一只苍蝇都没有。 谢泊渔无奈之下,默默叹息。述职文书递交在宰相徐千岭手里,不过谁都知道,如今的几位宰相都是有名无实的软柿子,真正握着朝政大权的是太尉宋时敬。但是谢泊渔却与宋时敬说不上话。按照职位权责,自己也没理由跟他说话。如果贸然上前攀谈,难免会被人认为是依附权贵,甚至会有行贿之嫌。谢泊渔自诩一世磊落清名,自然不会去向宋时敬献媚。于是他就只有等。等宰相徐千岭的漫长审阅,等皇帝苍定彬遥遥无期的殿前问话。 光阴就这么在他无谓的等待中,默默流走了。不觉间,已是深秋。 谢泊渔站在庭前,望着不时随风坠落的片片秋叶,不免长吁短叹。夫人韦甸芳见了,便拿件披风,款款上前与他披了,说道: “近日气候陡变,凉意渐深,夫君终日立于院中,恐惹风寒。” 谢泊渔回头柔柔地看了韦甸芳一眼,伸手拍了拍她落在自己肩头的纤纤玉手,说道: “夫人何须为我挂怀?往年在会宁时,秋末已起薄冰,亦不觉冷。京都的这一点秋寒,只好去唬安乐惯了的京都人。” 韦甸芳轻轻在他肩头一依,说道: “今年不比往年。往年你四下理政,弓马不离身。如今在京都数月,多是闲坐。岂不闻人言:忙时身强健,闲坐体易虚。你做了这么多年的郡守,统辖大郡,却如何不知晓这个道理?” “非是我肯终日闲坐,”谢泊渔叹了口气,说道,“近来实在是无事可做。” “无事可做有何不好?”夫人韦甸芳笑道,“多年来你一直忙于军政事务,无暇在家安居。如今既已卸职,朝廷又尚未委派新事,正好趁着此机会调理身心、怡情养性。夫君岂忘了你江东祖上多有坐而论道,行而清心的君子了么?那魏晋时的风度事迹,或可重拾起来。” “夫人说的是。”谢泊渔见韦甸芳这么说,便微微笑了笑说道,“朝廷上的事自是急不得。趁着近来空闲,读读书、练练剑也是好事。” “或者寻上几个故交,游游山、玩玩水也好。”韦甸芳笑了笑,“这牡丹城内外,名声古迹颇多,过几日捡个晴好天气,我们一家也四处去逛逛,如何?” 谢泊渔点了点头。他这才反应过来,回来都这么多天,竟不曾带夫人出门去赏玩赏玩这帝都景致,心下忽然有了点愧意。至于月清和星极,还有燕兄,他三人倒是常在外面逛得不亦乐乎。 二人又闲话了片刻。不多时,管家谢和从小圆门外快步跑了过来,略一躬身,说道:“老爷、夫人,柳太傅到访。” “哦?太傅来了?”谢泊渔向着韦甸芳说道,“初回京都之时,便听月清他们说过在西市番人酒家巧遇柳太傅的事。我本该早上太傅府里拜访的,近来却一心想着朝廷上的事,给忘怀了。夫人且先回屋安歇,我去会会太傅。” 韦甸芳点点头,便回屋去了。谢泊渔略整了整衣冠,随着谢和到外间去迎柳兰之。 谢泊渔在做居兰县令之前,就与柳兰之相识。那时他年轻气盛,才华横溢,而柳兰之又是个学富五车、满腹诗书的人,自然对他这样的青年才俊很是爱惜赏识。又因兄长谢赫渊和柳兰之意气相投、向来交好,便常常走动,多有教诲。于他而言,柳兰之倒可以说得上是半师半友。后来一直在会宁为官,偶尔因公回京都,也多有拜会,因此二人之间也并无生疏。 谢泊渔远远望见柳兰之坐在前厅里,忙快走几步,上前长长行了礼。柳兰之站起来点点头,略回了个礼。 “太傅别来无恙,”谢泊渔一面让座,一面道,“经年未见,太傅容光矍铄依旧。” “你我何须客气?”柳兰之笑道,“我这把老骨头还算硬朗,估计还得再赖上几十年。” “太傅善理身心,自然长寿。”谢泊渔应道。 “前些日老朽在西市闲饮,”柳兰之坐定,缓缓说道,“恰逢两位公子亦在彼,方知你已提前归京。” “朝廷委派的新任郡守何良羽到得颇早,下官留在会宁亦无事,便早早做了交接,趁着天尚和暖,带了家眷好回京来述职。”谢泊渔顿了顿,接着道,“本当早到府上拜会,奈何奏本递在徐大人手里,一直未有批复,陛下也多日不曾临朝,心中略有烦乱,以此不曾往见太傅,还请恕罪……” “不妨事,不妨事,”柳兰之摆了摆手,道,“我知你初回京中,有诸多事务要忙,故而也到如今才来望你。”说罢呷了一口茶,略一犹豫,带着几分愤然的神色沉声说道,“如今朝廷上与从前大有不同。尚书仆射李熙汉一系倒台之后,没了制衡,太尉宋时敬一派当政,诸事多有专断。徐千岭、华世恭、郎范古等人虽名为宰相,却不过是宋氏爪牙,为他站位揽权,排除异己,欺上压下,以公牟利。奈何陛下对宋氏又颇为宠信。忠良之臣在其治下,多敢怒不敢言!” “早闻宋太尉专权,”谢泊渔听柳兰之这么说,神色不免也有几分慨然,道,“却不知竟已到这般地步!” “不止朝上,就是地方上,许多要职,或委任亲信,巧计搜刮;或列价而售,强索巨贿!”柳兰之朝厅外张望了一眼,接着道,“那在会宁郡接你之任的何良羽,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一个附庸权贵,投机取巧,见利忘义之徒而已!他能上位,以至于攫取地方大吏的职位,不知使了多少金银,献了多少谄媚……” “交接之时,我观何良羽为人,心机沉沉,腹内多疑,便隐隐不似君子,”谢泊渔道,“今闻太傅之言,果真如此!唉,只是苦了我那一郡百姓!”说着深深叹了一口气。 “如今天下大郡,皆既有其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郡守之权,远大于前代;郡守之责,亦更是重大。”柳兰之道,“朝廷却偏偏将你这样的良臣召回,令小人上位,实是痛惜!如今你既已卸任放权,想要再往地方上任郡职,恐怕已无可能。不过这样也好,将来你在朝内任职,忠守君事,也算是一股清流。只是凡事须多迂回,不可与浊污强碰。” “太傅说的是!”谢泊渔道,“既为君臣,则忠君事。将来无论谢某居于何位,皆不忘太傅教诲!”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二十九章 权臣密谋 前会宁郡守谢泊渔归京的事,太尉宋时敬早就知道了。述职的文书,徐千岭也拿给他看了。但是他目前并没有工夫来处理这件小事。他起初在意的只是谢泊渔的官职,如今这大郡郡守的职位,已经交在了他门下亲信何良羽的手里,谢泊渔对于他来说也就显得无足轻重了。他当然知道谢泊渔的才干远胜过何良羽百倍,但是在他的眼里,才干不才干的并不是最重要的事。对于任何当权者来说,忠心不二的立场才是第一位。 而这个谢泊渔,虽然做了多年的会宁郡守,却一向自矜,不曾与他有过任何的结交。如今回到京都,只不疼不痒地递交了一个文书,也不曾第一时间来拜会他。这多少令他有些不悦,谢泊渔的述职文书他看都不曾看一眼,便扔在了一边。这时他忽然就想起了谢泊渔的兄长谢赫渊,嘴角忍不住轻蔑地笑了笑,对一旁的宰相徐千岭等人说道:“此人自命不凡,立于朝堂之上,颇有清高之色。若委以重职,恐与其兄相似,虽不至于轻易为敌,将来有事,恐持异议。” 徐千岭忙问道:“以太尉之意,当如何安排?” 宋时敬略笑了笑,只风轻云淡地道:“朝中官员冗余,人浮于事,一时间何来高位空出?以郡守之身,领命朝中官衔,自须时日。待有空缺,再议此事。” 徐千岭跟着笑了笑,道:“太尉高见。往常要员回朝领职,快时两三月,慢时一年半载,也是常有之事。这谢泊渔,既不识时务,也休怪光阴过得缓慢。” 宋时敬摆了摆手,说道:“先晾他一晾无妨。这样的大员,长久地不委任新职,也说不过去。来年春后,令他领个虚职便了。这样死脑筋之人,也无须在他身上耗神。” 徐千岭忙附和道:“太尉说的是。后面鄙人自然妥当安排,不劳太尉挂心。” 宋时敬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如今我等第一件要处理的,便是李熙汉的事。其他诸事,皆可推后。” 华世恭与郎范古此刻也在一侧,二人上前道:“李熙汉占据朝廷要职多年,贪污索贿,结党谋私,所得财货甚巨。又暗中勾结禁军将领,意图不轨。我二人已拟出证据,凿凿在册。禁军左统领朱鹮与右统领虞杰,也已将暗中与李熙汉勾结联络的属下悉数揪出,押在牢中,画下罪状。如今奏本已经写好,只待太尉发话,奏过圣上,便可往李熙汉府中捉拿罪犯。” 原来李熙汉一派自党争失利之后,便树倒猢狲散,七零八落,尽数退出权利中心。宋时敬一派当中的徐千岭、华世恭、郎范古等人纷纷上位,如今已分别占据中书、门下、尚书三省中的要职,同时身领宰相。宋时敬本人更以文官身份,执掌十万禁军。而新任不久的禁军右统领虞杰,乃是宋时敬母亲虞氏的侄孙。左统领朱鹮,则在几年前就已暗中与宋时敬交好,屡次表示效忠之意。短短半年间,都城里的军政大权几乎都落在了宋氏一派手中。 华、郎二人说罢,取出奏本,递与宋时敬。 宋时敬将奏本接过来,细细地翻看一遍,舒眉笑道:“二位大人果然好才干,好手笔!莫说李熙汉这厮本就不干净,落下把柄在我等手里,就是他两袖清风、一世廉正,遇到两位大人,也百口难辩、万口莫辞,惟有束手待擒、伏首领罪而已!” 徐千岭在一旁说道:“李氏一脉,与太尉在朝堂上争衡了十数年,如今不敌太尉神机,尽皆分崩瓦解。我等随太尉费了多少功夫,历了多少辛苦,才换来今日之局面。虽说离不开圣上的垂幸,却也着实经了许多惊险。论功劳,太尉自是首屈一指。我等皆唯太尉马首是瞻。如今李熙汉革职已有半年,因身袭祖父勋爵,未有罪责加身,虽不再领官职,却也依然安然自在。朝堂内外,尚有许多李氏故吏,虽表面投向太尉,却不免暗自与李氏联络,冀图有东山再起之日。此番既要做成此案,须将文案做死,令李氏身败名裂,再无翻身之日才好!令其背后党羽也从此死心,再无依附!” 华世恭听了,与郎范古相视一笑,略有几分得意地说道:“徐大人对我二人还不放心么?若论处理朝廷政务、委任官员,我等皆不如徐大人。若论起搜寻罪状,罗织罪名,左右案情,我二人却不敢居大人之后!” 宋时敬放下手中奏本,说道:“此话却是不假。你三人领衔朝班,各有所长。这几年若非你等倾力相助,以李氏在朝中的根基,如何能完败如此?” 三人忙躬身谦道:“皆赖太尉神机!” 宋时敬伸了伸手,示意他三人坐下,然后接着道:“今番这个奏本,只要一递在陛下手里,李熙汉必死无疑!更何论什么翻身不翻身的话?” 华世恭与郎范古道:“太尉此前既有吩咐,我二人自然要效死命!” 徐千岭拿过奏本来看了一番,深深吃了一惊。他素来知道这两个同僚很有些手段,却没料到他二人竟搜罗了这许多令人瞠目结舌、信而不疑的铁证,喜道:“方才确是我多心了。这般文案写在这里,任是神仙也救不活李熙汉了!” 几个人忍不住大笑了几声。 徐千岭又道:“既罪状已实,依鄙人之意,不若明日便呈递给圣上,好使李氏早日伏法!” 华世恭与郎范古道:“徐大人无须多虑,明日我二人便出班禀奏圣上。” 宋时敬却轻轻摆了摆手,目光幽深地说道:“何须如此急促?朝堂上禀奏此事,恐有人持有异议。且令李氏再苟延残喘几日不妨。陛下不日将前往南山围场狩猎,我将亲率禁军护驾。待陛下兴酣之时,你三人可至围场中递上奏本,方显紧迫。彼地亦无其他朝臣在侧,我等之言可直达圣听。不亦美乎?” 三人听了,仿佛已经看到了老对手李熙汉人头滚在脚边的那一刻,喜道:“太尉滴水不漏,所言甚是!”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三十章 南山射鹿 南山围场里坡岭起伏,密林丛生,树高百丈。成千上万株红桦与白皮山杨交错而立,根根蔓蔓彼此纠缠,枝枝叶叶互相攀缘。远望去好似是一对对身着白衣红裙、情意缠绵、相濡以沫的患难夫妻,再看时又如同一双双手执白刃、鲜血飞溅、你死我活的末世仇敌。日光从树顶的缝隙中穿过,落在满地厚而鲜艳的秋叶以及墨碧连绵的寒草间,斑斑点点地,勾出许多神秘的色块,在静伏以待的马蹄下幽幽闪耀。 一只壮硕的公鹿从斜刺里忽然冲出,顿时哨声响起,喊声大作,方才的静谧顷刻间被打破。上百个以草衣做伪装的兵丁从乱草中跳出,手执黑铁长矛,从两面围来,一步步将受惊的公鹿向林木稀疏之处逼赶去。公鹿慌乱之中扬起四蹄,上蹿下跳,左冲右突,往不远处的一道坡地急急奔逃。十数匹鞍辔精良的战马仰天长嘶,在主人的鞭打下紧盯目标,穷追不舍。 为首的一匹赤鬃马膘肥体健,马背上坐着个满脸虬髯,身形微胖的男子。但见他身着黄衣金甲,头束宝簪玉冠,手里横握着一张龙弦神臂弓,马前斜挂着半壶鹤羽追风箭。鬓间虽有银丝,却不减生龙活虎之势;眼中飞扬神采,仍满是王者之气。马蹄哒哒一阵乱响,耳边山风阵阵,那男子瞅着目标渐进,拽起手边弓,觑得亲切,一箭射去,正中公鹿脑门。那公鹿耳后飙血,奔蹄却未立刻停下,仍朝前跃出数十丈才轰然倒地。 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五十一岁的牡丹皇帝,苍定彬。秋日围猎,正是他众多喜好中的一项。对于一个久处太平盛世的皇帝来说,每日要么坐于金銮殿上,听听朝臣斗嘴,要么卧在深宫,靠在美人膝上,观乐舞,饮琼浆,日子久了,骨头都会散架,心里也难免烦闷。还好他年轻的时候也算弓马娴熟,略略也习了些武艺;初登宝座之时,为了巩固皇位,也曾亲率甲兵,血染天街,因此,虽然现在已经年过半百,筋肉松弛了些许,体态蹒跚了几分,当年的气概却多少还有一些,骑马拉弓的技巧也不曾生疏。一年四季,应时之日,便常率数千人马往各处围场狩猎,一来可舒展筋骨、强身健体、排忧解闷,二来可演习弓马、肃整军容、扬震天威。每一次围猎,都使他一扫连日的困倦,带来意气风发、恍若回春的欢乐。 这日已是此次秋猎的第五天。苍定彬也差不多尽了兴致。方才的那一只巨鹿,第一日便在林角出现,待要拉弓去射时,苦恨距离遥远。追到跟前,却没了影踪。如今终于被围猎队中的饵兵诱出,又被长矛兵驱赶出来,才死在了他的箭下。此刻见那巨鹿卧于血泊里,苍定彬志得愿满,说不尽的称心快意。 苍定彬方勒住马,身后一骑奔出,径至死鹿身侧。一个身着青衣青甲、面留几缕轻须的年轻将领从马背上跳下,俯身察看了一番,握住箭尾,猛一用力拔下鲜血滴答的羽箭,双手捧住,然后回身向皇帝躬身道:“启禀陛下,鹿倒气绝,无有喘息,一箭毙命!”此人正是宋时敬的表侄,禁军右统领虞杰。年二十八岁,生得腰圆膀粗,面白如玉,略有俊美之色。能坐上禁军右统领的位子,虽然也是仰仗了宋时敬的权势,但是此人却实有些功夫,不是等闲之辈。少时拜过许多名师,擅使一柄长杆大刀,游走阵前,杀将夺旗,迅如虎豹。 苍定彬在马上点了点头,龙颜大悦。身后一匹黑马之上,坐着个黑衣银甲的将领,面上不动声色,双眼中却冷光幽幽。似是对虞杰有几分不屑。此人正是禁军左统领朱鹮。年三十五岁,生得猿臂狼腰,面黄如琥珀,眉黑如刷漆。筋强体健,身形颀长,坐于马上,浑如铁塔。面相生来便有威风,只是不留髭须。脸边与颔下的新胡茬里,清清楚楚地透着两抹乌青。 乃自行伍出身,擅使一柄浑铁锏,什么长枪短刀,在阵上遇着他,全是废铜烂铁。 “恭贺陛下!陛下目如闪电,臂有千斤,纵使此鹿壮硕如牛,迅疾如虎,也难逃陛下拂手一射!”宋时敬骑着一匹白马,穿着紫衣轻甲,头发亦高高束起,手边也握着弓,袋里也装着箭。虽透着一股文儒之气,却也有几分干练的男儿本色。宋时敬年轻时不过是个文弱书生,攻读数载,才得高中。初在朝为官之时,亦是手无缚鸡之力,如今四十五岁了却练得弓马娴熟。个中原因,无非是天下人皆知牡丹皇帝喜好狩猎。君有所好,臣下必有所效。不过他刻苦学习骑马射箭,倒并不是因为他也喜欢狩猎,而是为了在每一次狩猎之时,可以陪在皇帝身边,通过猎场上的互动,拉近和皇帝的关系。他深知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因此他绝不容许其他臣子比自己有更多的时间来陪伴皇帝、响应皇帝、满足皇帝。有人说:伴君如伴虎。但是在他眼里,只要摸清了猛虎的脾性,却正能伴虎逞威风。他天生便是个有心机的人,也是个为达目的不惜经受暂时磨难和苦楚的人。如今他能有如此的高位和宠信,绝不是偶然。他人生的每一步,都狠下过一番功夫。 “哈哈!”皇帝苍定彬在马上畅怀大笑,在老太监李银华的搀扶下下了马,从虞杰手里接过血箭,走到死鹿边上,摸了摸冰冷如铁的硕大犄角,望了望尚兀自圆睁着的鹿眼,回身笑着说道,“此鹿甚是雄伟壮美,堪为今秋第一射!若不是爱卿不辞辛劳,亲自布下这铁桶阵,要赶得它出来也非易事!” “为陛下效力何有辛劳之言!”皇帝身后跟随之人也纷纷下马,宋时敬随在苍定彬身边浅浅一笑,躬身回道,“秋高气爽,陛下巡狩南山,驱马猎兽,山中万物皆引颈以待。能中陛下神箭者,幸莫大焉!今日射鹿,天下大吉。陛下一马当先,例不虚发。军容甚整,天威甚壮!” “爱卿之言,正如秋风,听来有飒飒之声,”苍定彬听了这话,心情更为舒畅,笑了笑说道,“满朝文武若学得你半分,寡人便可高枕无忧,每日心宽意舒了!”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三十一章 诬以谋反 大太监李银华为了应景,这日也穿着一身明亮的细丝软甲。他跟随皇帝多年,深受苍定彬信任。既然是皇帝所信任的人,宋时敬当然就不会放过他。在宋时敬眼里,被皇帝信任的人,只有两种结局可选。一种是努力拉拢,为我所用;一种是大力排挤,伺机构害。 李银华不是谢赫渊,他机灵圆滑,懂大局,识时务。同时,也没少拿宋时敬给的好处。因此,有意无意地,总会在皇帝耳朵里替宋时敬吹点暖风,说点不痛不痒的好话。此刻见皇帝射杀了巨鹿,心情甚好,便如春风一般笑着,在边上附和道: “像宋大人这般忠直恳切、办事牢靠之人,天下间恐怕也难觅出第二个来!” “李公公过誉了,”宋时敬忙谦虚道,“陛下统摄大国,圣教天下,我等能有今日,皆赖陛下之明!自当肝脑涂地、鞠躬尽瘁以报陛下圣恩!” 苍定彬笑着点了点头。宋时敬的话,总是听起来这么舒服。这个人大事小事,从不肯居功。哪怕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功劳,也会托在皇帝身上。苍定彬就是喜欢他这一点。而这一点看起来简单,要做得自然妥帖、煞有介事却并不容易。 这时,已过正午。苍定彬环顾了一下周遭,望着半黄半绿的草场和绵绵不绝的密林,吩咐道:“朕已尽兴,且看看这几日都有何收获?” 早有人捧过录事簿过来,递在了太监李银华手里。他略看了一眼,念道:“某年月日,皇帝陛下恩临南山围场,猎狩秋风,纵马五日,亲持神弓,射杀狍子四十五只,狐三十八只,土狼十只,豹三只,野猪六只,雉八十二只,香獐五十五只,肥鹿三十只,大角巨鹿一只,其余野兔燕雀之类不计其数……” 苍定彬笑了笑道:“游猎五日,不觉间所获竟有如此之丰,我等可满载而归了!” 正说着,忽然有近侍来报:“启奏陛下,徐大人、华大人、朗大人求见!” “徐大人等人从都中至此,想是有急事禀奏!”宋时敬怕这三人忽然到来,扫了皇帝的兴致,因而上前略打个掩护。 “宣。”苍定彬并未不悦。 不一刻徐千岭、华世恭、郎范古来到草坡前。行罢君臣之礼,苍定彬问道:“你三人不在朝中主持政务,来南山面朕何故?” 徐千岭赶忙躬身道:“陛下秋猎南山,臣等留守都中,非要紧急切之事,绝不敢擅自来扰陛下之兴。数月前侍中温立新告发前尚书仆射李熙汉结党营私、贪污索贿,今华大人同朗大人已得实证……” 苍定彬纳闷道:“李熙汉不是已经罢官在家了么?” 其实他根本不在乎李熙汉营私不营私,贪污不贪污。朝廷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员,哪一个不曾谋过一点私利?水至清则无鱼。多少还是要给属下们留点活路的,有些事只要不过分,他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而这李熙汉祖孙三代都是朝中重臣,又有勋爵在身,如今在朝上失利,已经罢官,他倒不希望把这位老臣逼得没了退路。 华世恭和郎范古上前奏道:“启禀陛下,李熙汉多年来利用权位营私所得甚巨。今已查明,其利用非法所得之财资暗中勾结禁军将领、买通兵士,图谋不轨之心昭然若揭。今其同谋者纷纷首告,禁军中与其勾连者也已被朱、虞二位将军悉数查处,一番拷问,俱已昭出实情……”说着将手中厚厚的奏本递交在大太监李银华手里。 苍定彬听了这话,脸上方才的松弛轻快之意顷刻间一扫而光,一种寒冷肃杀之气立刻从双眼中弥漫了出来。 他可以接受一个臣子为了享受荣华富贵而产生的贪心,却绝接受不了一个臣子有威胁他统治的野心。他面无表情地从李银华手里接过了奏本。那里面细密如麻,一一列出的实证,就像最锋利的毒刺一样,狠狠地撩动了他最敏感的神经。 对于一个皇帝来说,这世上最不能宽恕的罪,就是造反或者有造反的意图,哪怕这样的意图只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也能令他丧失理智、狂怒难遏。宋时敬深深明白这一点。历代所有的机深似海的大权臣都明白这一点。因此,任何时候,“诬以谋反”都是打击对手屡试不爽的最狠绝有效的手段。 宋时敬在一旁冷冷看着皇帝陛下脸上越来越明显的怒意,心中忍不住窃笑。 他知道仅凭结党营私、贪污索贿的罪名,不能将李熙汉彻底打倒。皇帝陛下怜悯李家世代的功勋,肯定会敷衍两句,最后不了了之。对于李熙汉的责罚,也难以动骨伤筋。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想要的不仅是李熙汉的彻底倒台,而是他的老命。只有要了他的命,才能彻底终结这个顽固的老对手。不然的话,他迟早有一天会发起反攻。 因而,对于谨慎的宋时敬来说,他必须拎起木棍来痛打落水狗。不但要把它满口咬人的狗牙打掉,还要把它的狗头打在泥里,打到血肉模糊,成为一只彻头彻尾的死狗,才能罢休。 此刻,仅仅凭着一纸奏本,已经引得皇帝苍定彬怒火中烧,而无需宋时敬站出来再多说一些煽风点火的话了。宋时敬总是知进知退,做事最会拿捏分寸。只要火候够了,他从不肯做画蛇添足的事情。 然而,面对这样严重的事情,苍定彬却想听听他的意见,尽管苍定彬也清楚他二人曾经在朝堂上水火不容的事实。 “爱卿观此事若何?”苍定彬尽力克制着心底的焦躁与恼怒。 “谋逆乃株连九族之大罪,”宋时敬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语气,他必须站在皇帝一边表现出自然的震惊和愤怒来,但却不能暴露出任何的幸灾乐祸之意,“此事事关重大,臣下不敢妄言!今番既有实证,陛下当以实证为据,令奸邪无处逃匿,还乾坤一片朗正!” 宋时敬的话,虽然语气中正,不偏不倚,但是实际上却有强烈的引导性。他已经表达出了他的观点:那就是此人谋逆,陛下速速严惩。而作为苍定彬来说,他此刻并不是真的需要谁来告诉他什么意见。他只是需要宋时敬来轻轻推他一把,好大开杀戒。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三十二章 尚书入狱 围猎的队伍还未离开南山,禁军右统领虞杰便已经持着皇帝的诏令火速回都城,点起两千御林铁甲直奔李熙汉府上而去了。 对于任何一个皇帝来说,这样的事都是最刻不容缓的。苍定彬清楚地记得二十九年前初登皇位之时,与同父异母的姐姐长公主苍齐乐血斗朱雀天街的事。那一次若不是他先下手为强,及时诛灭了苍齐乐的党羽,恐怕早就做了身首异处的枉死鬼,更不要说继续做什么皇帝不皇帝了。 李熙汉当然没法跟当年如日中天的长公主相提并论,但是谋逆之罪,无分大小,但有苗头,须顷刻斩除,绝不过夜。这点道理,每一个坐在九五之尊宝座上的人,都深深知晓。 此时,日将西斜。霞光染红了大片的云朵,西面的天空如火如荼,似锻似锦。街面上行人来来往往,缓缓急急,各自营生,与往常无异。 前尚书仆射李熙汉的宅邸,位于东市边上一处风水极好的地方。他承袭祖父国侯之爵,这地方自然是他祖父选的,宅邸也是他祖父造的。但是任何的风水宝地,也不能保佑一个家族长盛不衰。李熙汉在书房里练了半个时辰书法,此刻走在庭中与夫人闲话了几句,见幼孙在不远处玩耍,便唤过来抱在怀里逗弄了一番。 他是个极会调整自己心态的人。不会因为一时的失势,而垂头丧气、一蹶不振。他相信自己有实力可以东山再起。宋时敬等人在他眼里,不过是小人一时得志罢了。待他养足元气,只要抓住一个合适的机会,就能重回朝堂,将宋时敬这个出身卑微的奴才打回原形,狠狠踩在脚下。这两三年,就姑且先让那帮小人得意一阵子吧。 李熙汉以为他会等到翻身仗来临的那一天,以为一切都还在他的盘算中,但是事与愿违。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宋时敬定要痛打落水狗,已经对他下了死手,不惜将谋反的罪名扣在他脑袋上,要借皇帝的怒火将他李家烧个干干净净,寸草不留。 虞杰这时已经到了国侯府外。他抓起门环,啪啪拍打了数声。 门子听见敲门之声甚为粗鲁无礼,拽开门怒道:“何人敲门……” 话还不曾说完,就被虞杰飞起一脚踢出了数丈远。府中侍卫见有人强闯国侯府邸,拔出刀剑前来阻拦。虞杰二话不说,既不亮出身份,也不说明来意,扬起手里的长杆大刀顷刻间将为首的三名侍卫都剁成了两段。 李府管家听见吵闹之声,出来一看,却认得禁军服饰,立刻吓得魂飞天外,连滚带爬地奔到李熙汉书房外去报信。人还没到,声音先到: “老爷!不……不好了!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李熙汉将怀里的小孙儿放下,呵斥道,“这般慌张做什么?” “禁……禁军强闯入内,在前院杀人了……”管家带着哭腔,惶恐至极。 “什么……”李熙汉还没反应过来,虞杰便带着兵丁涌到了内院。李熙汉见了,怒火中烧,喝道:“虞杰!你何故带兵闯我府邸?就算有宋时敬给你撑腰,也还没到无法无天的时候!” “李熙汉!”虞杰冷笑了一声,直呼李熙汉名讳,大声道,“你这老匹夫死到临头还敢张狂!” “你……”李熙汉见虞杰如此无礼,又惊又怒,几乎喷出血来。 虞杰却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苍定彬的诏令,横握在手中,朗声道:“前尚书仆射李熙汉结党营私,暗通禁军兵将,意图谋逆,今事已败露,奉圣上旨意,将李熙汉等一干人犯悉数捉拿归案,待有司判决!其家眷仆役,一并入狱!府中财资,尽皆抄查充公!” 李熙汉听罢,立时天旋地转,五脏崩裂,终于喷出一口老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一旁的夫人跪在地上,抱住他呼天抢地一阵哀嚎。 虞杰嘴边轻轻地“哼”了一声,将手一挥,吩咐道:“李氏府内之人,无论老幼男女,不得走脱一个!李氏宗族之人,莫问远近亲疏,入夜前也务必分头捉拿归案!” 不消两个时辰,李熙汉一族,共五百余口,全部带枷入狱。仆役丫鬟更不计其数,交给牡丹城府尹另行关押处置。 苍定彬至晚已经回到宫里。当夜无话。第二日便命华世恭将人证物证分别移至有司,与犯人李熙汉一一对证。华世恭与郎范古早已将准备做足。人也罢,物也罢,条条缕缕,纷纷攘攘,指指点点,针针见血,令李熙汉无力自辩。不几日,便定下文案,呈给皇帝。皇帝苍定彬看罢,又将文案下发至大理寺,令大理寺卿与刑部侍郎、御史中丞组织三司会审,进行最终判罚。 这三司又如何能没有宋时敬的势力左右,不过三五日,便定下案来,发了文,呈在皇帝面前。苍定彬看了,点了点头,便不在多说什么,只大笔轻轻一挥,写了个“准”字,李熙汉一门便已经半只脚上了黄泉路了。苍定彬心中的怒火和焦躁,也随之终于熄灭了。 行刑之地,定在东市。东市周边,所居多权贵。因而自然就有很明显的杀鸡儆猴、震慑效尤的意味。行刑之日,定在腊月。故而李熙汉一家又在狱中苟活了数十天。 李熙汉出身名门,一生权高位重,自知必无生路,便欲在牢中自行了断。奈何华世恭等人早料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便日夜派人严加看管,至行刑之日,决不许李熙汉畏罪自杀。 李熙汉既不能自己了断,便每日对着冰冷坚硬的石墙,忍不住边流泪边回忆他这一生所做过的各种事情。努力想要想明白自己究竟是那一步走错了,才会落下如今这个不堪的下场。想了许多天,却发现自己哪里也没有错。唯一错的,就是选择错了对手。 “宋时敬……宋时敬……”李熙汉满面污浊,低声喃喃念道。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宁肯杀君子全家,也不能犯小人片言。在他眼中,宋时敬便是这天下间的第一小人。小人行事,斩草除根,全无道义;小人处世,口蜜腹剑,防不胜防…… “苍氏的天下,定要毁于此人之手……”李熙汉对着石壁,过了很久很久,有气无力地说了这样一句话,便忽然大声笑了起来。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三十三章 血溅东市 时日倥偬,不觉间已到十二月。行刑前日,下了一整夜的雪。人们晨起之后,发现牡丹城忽然换了妆容。一向明丽富贵的颜色,被嵌在了一片干干净净、软软绵绵、白茫茫、厚墩墩的雪衣当中。往日的繁嚣一时间全都收敛了起来,整个都城焕发出了一种静谧、安然,却依旧不失雍容的格调。街上的人们不禁为这难得一见的景象驻足惊叹了片刻,然后便各行其道,继续这一天的奔忙了。霎时间,街上静美无暇的雪层,便印上了人的足迹,车的轨迹,骡马的践踏之迹。不大工夫,便喧喧嚷嚷、你来我往、泥雪交叠、四处开花地又成了另一番景象了。 东市口的法场,前些天便已搭好。断头台平地而起,足有一丈多高,前后尺寸颇大,甚至大过了天下间最大的戏台。牡丹城的子民们望见如此大的台子,满脸惊愕,心想,今日是要斩多少人呢?但同时,他们中的大多数又很兴奋。因为,被杀的是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权贵世家。看着这些权贵被满门处死,虽然有些残忍,但是心底里还是莫名的飘起些难言的快感来。有些人听说今日将要处死的是前尚书仆射李熙汉一族,圆睁着眼,不敢相信。有些人却一边围在法场边上,一边吃着瓜果,满脸的无知夹杂着满脸的幸灾乐祸。 偌大的一场刑事,被杀者,都是一样的心情;观看者,却形色各异,不尽相同。 饭后,数千兵丁身披铁甲,手执利刃,鱼贯而入,齐齐整整,将法场围定,人群被向后逼退了数步。半个时辰后,五十个体型彪悍,袒胸露乳,手提大刀的刽子手,接续入场。不一刻便上了高台,虎视眈眈地分列成三排站定。顷刻间一股肃杀威严之气,腾地而起,人群中的喧闹声立刻变小了许多。又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各大大小小的执事官吏纷纷入场,或坐或立,或文或武,各归其位。这时,人群外忽然一阵嘈杂,近百辆骡车拉着犯人,驶过满地泥泞,来到法场外围。一声锣响,人群望见开道兵丁手里锋利冰冷的长矛,立刻分开一条大路,站在两侧,推推挤挤,踮起脚尖,引颈而望。 每辆骡车后面,都拉着一个大铁笼。笼中拥挤不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关在一处。尽皆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有的浑身颤抖,相拥而泣,有的面如枯木,毫无表情。众人看了,免不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都道:“这便是今日要往鬼门关报道的人了!”不一刻,百十来个狱卒打开铁笼,分批将人犯绑缚定,按照行刑名单上的顺序,先拽了五十个登了高台,其余之人,鸡禽一般尽皆跪在台下侯死。 那第一个登上断头台,跪在最前排正中央的,自然便是首犯李熙汉。紧跟在后面的,无非是夫人、二房、三房、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孙子、孙女等一干直系亲属。在台下排队等着的,一边是所谓的李氏党羽,另一边便是李氏庞大的宗族。这时候人堆里有个穷酸的老秀才忍不住叹道:“人人皆为富贵忙,但恨未生富贵家。一朝上了黄泉路,三世侯门也抓瞎。”旁边的人便笑他,说道:“老哥,且看杀人要紧!莫多感慨!” 李熙汉绑缚着双手,跪在台上,本已麻木无知觉。这时却忽然朝老秀才的方向默默地望了一眼。也不知他是否是听见了那远处的感慨,而心中有所动。但是可想而知,此刻如果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或许他宁愿做个无权无势、不富不贵,在街角写文卖字的穷酸秀才。即使潦倒,也好过害得宗族上下数百口人跟着自己丧命,好过李家血脉从此断子绝孙,从大地上彻底消失。李熙汉苍老、污秽、形同槁木的脸上,忽然滑下了一颗浊泪,悄无声息地滴落在台上的薄雪上,倏忽便消融不见了。 “呛啷啷”,这时候忽然又是一声锣响,监斩官华世恭和郎范古等人终于就位。宋时敬也坐在其中。他虽不是监斩官,却有观刑的权利。事实上,他比任何人都有权利来观看这一场行刑。因为,正是他一手炮制了这一切。今日,他自是要好好欣赏欣赏这位老对手的狼狈样,看看他在最后的时刻是如何的绝望,如何的不堪,如何的跟一条任人摆布的老狗一样死在他面前。李熙汉此时并没有抬头,他知道宋时敬等人此刻是如何的得意。不过,他已经不在乎了。他甚至都不愿想起宋时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到底是谁。他心里已经没了愤怒,只剩下比绝望还绝望的一种无法形容的空茫。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垂下头,闭上眼,不与任何人对视,尤其不与宋时敬对视。 此刻,华世恭先是当众宣读了李熙汉营私与谋反的罪状,然后环视了一下四周,方朗声吩咐道:“案犯就绪,验明正身!”郎范古起身,亲自上前验看了李熙汉一家的身份,见无有出入,方放心归坐,与华世恭、宋时敬交头私语了几句。华世恭见时辰已到,便从案前抽出一个写着大大“斩”字的令牌,重重抛下,高声喝道:“斩!” 高台上五十个刽子手同时手起刀落,大大小小五十颗人头眨眼间便滚了一地。死尸纷纷横在一边,鲜血从断颈中喷溢而出,四下横流,从台上直流到地下,渗进雪里。 人群中随之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每个人都感到自己的脖子上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凉意。 忙碌的众狱卒却无暇多想,立刻挽起袖子将死尸拖下,如死狗死兔一般,丢在了骡车后的铁笼中。另一批狱卒又急急从台下拽起五十个犯人,继续登台受死。 如此循环。仅仅一顿饭功夫,便将李熙汉一族五百余人全部杀尽。一时间,骡车上尸堆如山,高台下血流成河。法场边上的人们,早已看得呆住了,都没了起初那看热闹的心态。平民也好,权贵也罢,经过今日这一场惨刑,都更加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安做良民,切勿犯上。 这时,天忽然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的,如同棉絮一般。宋时敬三人站起身,只向四周轻轻扫了一眼,便转身离开了。他们的心情,自然和法场边上围观的人不同。李熙汉一族的陨灭,是他们最大的胜利。他们此刻心里自然是喜悦的,只不过这样的喜悦之情,不能在这样的场合表现出来罢了。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三十四章 北海凿冰 一冬无话,转眼春后。 京都牡丹城的寒意渐渐消退,四郊远远望去,已略有星星点点的绿意。不过在北海郡,春意却姗姗来迟。 去年冬日,北海上起了飓风,一股百年不遇的寒流紧随而至。数百里海面,一夜之间,冻为坚冰。一连五十余日,更是下起鹅毛大雪,道路与房屋尽皆覆在雪下,城垣与山岭茫茫连成一体,混混沌沌,难辨彼此。北海的子民,就这样过了一个寒彻入骨、滴水成冰的冬天。 如今正值二月间,方过了春龙节,各地开始回暖,北海的雪也已融化,只是海面上却依旧被厚厚的冰层所覆盖,丝毫未有将要消解的迹象。 渔民王衫儿吃罢早饭,坐在一边抽了一袋旱烟,看着妻子将碗筷收拾停当,对炕上坐着的老母说道: “母亲且在家里安坐,我二人去海上走走便回。” 那老母已经七八十岁,满头银丝,念叨道: “如今又出不了海,你二人天天去海边张望,也不济事,不如去山里打点柴草,好去城中卖了换钱。” “母亲哪里话?”王衫儿翘起脚,将黑漆漆的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一脸固执,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家世代捕鱼为生,如何便弃了祖业,到山里和樵夫抢饭吃?” “为娘又不是叫你弃了祖业!”老母说道,“如今海上冰连百里,不见消融。家中经了一冬,已无几多存粮。再不想点法子,恐明日吃风屙屁!” “老娘与他多说也无用!”王衫儿的妻子从厨间走过来说道,“我劝了多少回,每日还是要到海上去。如今方圆几十里,哪户渔村人家不想着别的法子营生?只有我家这头倔牛,守着这天杀的北海,定要把三尺厚的冰面用眼睛看化!他如此执着,我也只好跟着受罪!” “你休闭口生烟,张口放屁!”王衫儿扭过脸来骂道,“海面久冻,其下必有大鱼!别人家短见,我如何要和他们一样?”说着又转过来向老母亲说道,“母亲放心!昨日我见几处冰面渐薄,已隐隐能望见水底。今日去了,只要凿开个孔洞,只怕鱼儿要争着喷出来!” “为娘不指望你那鱼儿喷出来,”老母亲叹了口气说道,“能有个一条半条带回家打个牙祭,就不错了!如若依旧跟往日一般,一无所获,也不要气恼,拿你媳妇撒气!” “母亲休要如此说,”王衫儿说着站起来,将角落里的那把又钝又厚的破冰刀往腰间一挂,提起渔网,拿起长长的鱼枪,说道,“今日若无所获,明日便去山里砍柴!”说罢,就推开门,大踏步往海边走去。 其妻见状,也急急拿了工具,套上脏旧皮袄,拽上护耳棉帽,带了狗子,匆匆跟了上去。一路上免不了唠唠叨叨,骂骂咧咧。 待到夫妻二人来到海边,抬头望时,只见茫茫一片巨冰在脚下铺展开,一边如鱼嘴一般紧紧咬住岸侧绵延的黑色礁石,一边如云似雾一般蔓延向远处,与天上的白气相接,莽莽荡荡,满是荒凉萧索气象。 王衫儿两个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并不觉得什么,只沿着前日的踪迹,寻找有破冰可能的地方。不觉间,已经向前走出了四五里,离岸渐远。沿途倒是找到几处冰层略薄的地方,可惜凿了半日,也不曾见水。 “他娘的!”王衫儿丢下手里的冰刀,甩了甩酸痛的臂膀,忍不住怒骂道。 “且抽袋烟歇上片刻。”其妻此刻倒不埋怨啰嗦了,她知道自己丈夫的暴脾气,也知道他的辛劳,便替他填好烟草,掏出火折子点燃,递在手里。 王衫儿接过烟袋锅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用厚厚的嘴唇包住烟嘴,深深吸了一口,微微闭了闭眼,才将胸肺间的烟雾缓缓吐了出来。凝望着远处无尽的冰面,沉默了好一会儿,张口道: “我老王家祖祖辈辈住在这北海边上,从未听说过海面结冰、至春不化的事。如今,城里的山茶恐怕都已开花了,海边却依旧如三冬一般!冷便冷,我等也冷惯了,只是这冰面这般结实,比山间的石头还要硬,实在是没有道理!” “老天爷的事情,能有什么道理?”王妻将手缩在袖筒里,说道,“别人家的都饿不死,我家如何便觅不到生计了?自开春之后,我日日随着你到这海上来凿冰,手上磨出了四五个脓包,也不曾凿穿一片冰,更不要说捕到半条鱼了!”说着,在一边蹲着的狗头上摸了摸,接着道,“你看这牛黄,从家里跟过来,往你我跟前这么一蹲,不吭不响,不跑不闹的,想是早就看穿了这冰凿不得,即使下面有鱼也出不来!你瞅它,动都懒得动一下了!这连狗都懂的道理,你如何却不懂?” “你又乱放屁!”王衫儿忽然怒道,将手里的烟袋锅子在牛黄的脑袋上狠狠磕了一下,骂道,“狗懂个什么?它不过一个畜生,有的吃便欢实,没的吃,就蔫巴!跟老子凿冰有屁干系!” 王妻见丈夫又犯浑,便不再说什么,只将嘴巴朝一边撇了撇,一副厌嫌而又无奈的样子。 “汪汪……呜呜……汪汪……”这时牛黄突然蹦起来,往前跑出数十丈,前爪趴在冰面上,高高翘起屁股,低声吠了起来。 “这死狗!”王衫儿愣了一刻,抽了一口旱烟,望着远处,对妻子道,“呵斥它两句,它倒来劲了!简直跟你一个样!” “你……”王妻听了这话,很是不乐意,冲着坐着的丈夫狠狠踢了一脚。王衫儿屁股上被踢的生疼,却并不恼火,反而“嘿嘿”地乐起来。 “汪汪……呜呜……汪汪……”牛黄的叫声却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不安起来。边叫边原地打转,不时朝主人所在的方向张望一眼。 “你今日给狗子喂啥了?”王衫儿满脸狐疑,说着站了起来。 “没喂啥……”王妻说道。 说时迟,那时快。王妻的话还没说完,突然脚下一阵猛烈摇颤,紧跟着天崩地裂一声巨响,远处的冰面顷刻间裂成碎渣,一条大如山的怪鱼破冰而出,高高跃起,溅起无数冰棱,洒下漫天水花。 王衫儿夫妻看得呆了,相互搀扶着,立在冰面上动也不能动。 顷刻间,那大如山的怪鱼重重地摔落在了冰面上,拍起一道刺骨寒气。王衫儿夫妻脚下又一阵摇颤,几乎被大鱼给活活砸死。 待他二人站定身子,睁开眼睛来看时,那怪鱼左边大如巨帆的鱼鳍仅离他两个的脸不足半尺。二人又恐惧又兴奋,相互望了一眼,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耳畔只传来一阵“汪汪汪汪”的狗叫。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三十五章 北海郡守 北海郡,郡守府。郡守孔先赞坐在厅里,心情不是很好。 “前日请的法师如何还不曾到?”孔先赞站起身来,微微皱了皱眉,问道。 “回大人话,”长史曹宣忙上前躬身道,“派往叠兰寺请拈花长老的人已经回来,奈何南海郡连年饥荒,正闹民变,近来又滋生瘟疫,叠兰寺一众僧人俱在南海边布下法事,助太子苍简殿下平患禳灾,拈花长老更是亲往念经,请了数次皆无暇北顾……” “这……”孔先赞甩了甩袖子,极其不悦地道,“出家人当慈悲为怀!天下生灵俱是一般生死,怎能厚此薄彼,只念南海之民,而不顾北海之民!他白令衡那里天灾人祸,已有当朝太子亲往督军安民,已是莫大幸事!又有叠兰寺僧众念经作法,如何还霸着一个拈花长老不肯放?” “也许……”曹宣还不及说出他的看法,却被孔先赞打断。 “去岁秋日,北海山野先是频频山崩,我儿孔奇峰亲往郊外疏散难民,不意竟被山石砸中,殉了国事!我老来失子,已是悲痛万分!朝廷却只空言抚恤了几句,既不曾救助物资,亦不曾派哪个中用的王子亲来安抚!”孔先赞站在阶前,越说越激动,用手拍着案几,接着道,“年前郡里又遇冰雪之灾,下了一冬大雪,压塌房屋无数,庄稼亦受了冻,来日必然减产。民心已自惶惶。如今已至春后,偌大个北海却不见解冻,依旧冰厚三尺,连绵百里,恐将饿死渔民无数……如何朝廷视而不见?” “这个……”曹宣被快人快语的郡守再次打断。 “朝廷视而不见也就罢了,毕竟天高皇帝远,陛下难免被奸臣蒙蔽,不知道我北海郡的情况!奈何叠兰寺便在南海,中间只隔了个庐阳而已,这拈花长老作为一代高僧,享有盛名,却不肯前来助我禳灾?”孔先赞将双手背在身后,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停在曹宣跟前。 “回大人,”曹宣终于插上嘴,便道,“想来是南海郡的天灾人祸闹得比较久、比较凶,死了得人也比较多,以此,朝廷上便以南海之事为重,一时未顾及上我北海。而太子殿下此刻便在南海,那拈花长老自然不便轻易离开……” “你究竟是白令衡的长史还是我孔某人的长史?”孔先赞瞪着曹宣,没好气地说道,“我有好马一匹,你骑上可往南海找白令衡领赏了!” “当然是大人的长史了……”曹宣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讪笑道,“大人休怪,属下恪尽职守,从无二心!” “曹长史跟随大人二十余年,自是忠心耿耿,唯大人马首是瞻!”一旁的幕僚骆春见郡守心头不快,出言讽刺曹宣,忙上前劝道,“大人且先坐着说话,莫要动气伤了身子!” 孔先赞自知方才语气太过,有意缓和气氛,便顺势坐下来问道: “既然拈花长老来不了,那垂功山的玉明道人可有回复?” “这个……”曹宣一时语塞。 “有话直说!”孔先赞摆了摆手道,“本郡守知道你的用心,奈何方才心焦,一时冲撞了长史,不必挂在心上。事情如何,依旧明言才好!” “恕属下直言,”曹宣在孔先赞身边日久,了解他的脾性,知道他刀子嘴豆腐心,快人快语,对下属其实并无恶意,于是大着胆子继续道,“那凤翔郡距北海颇远,派出去的人尚未有音讯。不过,据闻这玉明道人虽然修为高深,却并不常在垂功山上居住,常一人一拂尘,云游天下,踪迹不定。今番派往垂功山的人,恐怕亦要扑空……依属下之见,不如,不如另觅高明。天下之大,有修为的僧人道士,也不在他二人……” “唉……”孔先赞坐在凳子上,不免叹了口气,道“天下之大,也惟有此二人做得了这等法事。如今我北海郡内,山崩海冻,种种不吉之兆,若不请得他二人前来作法禳灾,恐怕北海之民不日将有更大祸事!到时死的,就不是我孔先赞一人之子了……” 见郡守这样说,曹宣和骆春两个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守卫从堂外领着一个穿皂衣的衙役,进来单膝跪下,道:“禀大人,东山县县令单辉派人送来加急书信!” 那衙役跟着单膝着地,双手呈上单辉的书信。 “加急书信……”孔先赞肚里有几分狐疑,生怕又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祸事。待幕僚骆春从那衙役手里接过信件,拆开来,把信纸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略一迟疑,盯着看了片刻,却忽然抚掌大笑起来。 堂下之人不知郡守何故发笑,俱是满脸不解。 “大人,”长史曹宣上前道,“东山县信中所言何事?大人何故大笑不止?” “哈哈哈……”孔先赞起先的焦虑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春风。只见他端坐在堂上,一面把手里的信交给曹宣看,一面对着众人道,“北海之滨,冰结百里,至春不化,实为怪事。本郡守近日心中常有不快,多为此事。不料前日,一个叫做王衫儿的渔民夫妻两个,在北海上凿冰,却惊出来一条硕大无朋的蓝背鲸鱼。这大鲸从冰下一跃而出,撞碎三尺厚冰,窜在空中,跌落于冰面之上。身后却是一个方圆三十余丈的冰窟窿。冰窟窿里满满当当,竟全是各色活鱼。一时间,成千上万条活鱼自冰窟窿中往外飞跳,富不可挡。如今不止附近渔村——东山县满县人都欲往北海捉鱼!此等之事,说来匪夷所思。细思之,却有时来运转,好运当头之兆!因而本郡守忍不住先要大笑三声,才好说给你众人知道。” 众人听郡守这样一说,又见他满脸欢喜,也顷刻间跟着欢喜开来。 曹宣将手里的信纸放下,道: “此事确是百年不遇,千年不逢的好事!北海渔民,苦捱了三个月,如今却换来这样的大丰收,实是老天开眼!” 骆春却在一旁道: “北海渔民如今赖着冰窟窿中的鱼群便可饱食,只是这蓝背巨鲸该如何处置,当由大人定夺!” “骆兄此言在理!”曹宣接着道,“这蓝背巨鲸忽然现身北海,以庞然肉躯撞碎顽冰,解万千渔民燃眉之急,为一郡百姓带来三春之暖,实乃莫大之吉兆!大人可亲往观之,一面安抚东山百姓,一面定夺处置巨鲸之事!” 孔先赞听了哈哈一笑,道:“单辉来信,正是此意!”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三十六章 鲸鱼之胆 孔先赞是个急性子,一贯做事雷厉风行。第二日便放下其他事务,急急到了东山县。因单辉信中已对蓝背鲸鱼的体貌有所描述,故而心中也略有准备。 那信中言: “北海之鲸,蓝背而白腹,约长二十丈,双鳍阔如舰帆,有乘风而去之势。其尾如屏山,目比日月,口似渊薮。周体为日光一照,隐隐有万千纹路,状如鸟羽,色系秋黄……” 然而文字所述,如何能与亲眼目睹相提并论?孔先赞与众幕僚在单辉的陪同下,亲至海滨之时,自然还是被那不可一世的庞然大物深深震撼到了。 这性情爽快、为人洒脱的郡守站在距巨鲸两丈远的地方,仰着头盯了足足一盏茶工夫,才忽然对身边的众人说道: “壮哉!壮哉!这莫不是庄子所说的鲲鲸么?其之大,虽不至几千里,搁于此处,却足以摇天撼月,令人为天地造化慨然而叹!” “据本县县志记载,本处渔民数十年前亦曾在落潮之时捕获到搁浅的鲸鱼。不过却只在十丈左右,其体貌也无此鲸夺目。”单辉作为本地县令,向上司禀道。 “你那县志里可也有海面结冰,连绵百里的记载?”孔先赞问道。 “禀大人,东山县立县八百余年,这北海滨虽也常有冰冻之时,不过却都是些虚浮之冰,厚不足一尺,广不过十数里。凿之则穿,春至则化。与今日之情形决然不同。” “那就是了。”孔先赞笑道。 “本县渔民王衫儿常对人言:‘海面久冻,其下必有大鱼!’”单辉道,“众人见北海冰厚,皆不信他。如今这鱼大如山岭,不正印证了他往日所言?” “那王衫儿现在何处?”孔先赞问。 “此刻只怕正在后面扯网。”单辉道。 孔先赞点点头,绕着巨鲸走了半圈,来到不远处的冰窟窿前站定。但见鱼群如林间飞鸟,挤挤攘攘,纷纷上跳。有的落在冰面,有的依旧坠在冰水里。来来往往许多渔民,各持网具,任意捕捞,无有穷尽。 单辉挥了挥手,不远处的王衫儿便被带了过来。 “还不见过郡守大人!”单辉冲着冻得满面红晕的王衫儿道。 “见——见过郡守大人——县令大人——各位老爷!”王衫儿慌忙跪下磕头。 “此是吉人,无须行此大礼。”孔先赞上前拉起王衫儿的手,对众人道,“冰冻三尺,无有生路。惟此人心坚,料到冰下必有大鱼。天为所动,乃有巨鲸破冰而来,令百千渔民重返海上,终有所食。”孔先赞转头对一旁的骆春和曹宣道,“似此吉人,不可不嘉奖。权赐精布十匹,白银五十两!” “大人所言甚是!”骆春和曹宣道。 “还不谢过郡守大人!”见郡守赏下许多钱财,王衫儿一时愣在原地,有些难以置信,单辉赶忙催促道。 “谢过郡守大人!谢过郡守大人!”王衫儿心情激动,跪在地上连连谢恩数声,方才退去。 “大人,”单辉忽然道,“此鲸离水数日,前日便已气绝。似此庞然之物,当如何处置,烦请大人示下。” “再如何庞然,也不过是条鱼罢了,”孔先赞摆了摆手,道,“如今既已气绝,可使众渔民分而食之,无须多虑!”略一沉思,又道,“其肉若鲜美,便可割下精细之处,快马至南海,奉于太子殿下。趁机向苍简殿下诉诉苦,求他着拈花长老来我北海做场法事。此事由曹长史亲往督办即可。” “是!”单辉和曹宣各自领命。 孔先赞一行在海上略观望了片刻,于东山县吃了顿便饭,便回北海首府去了。 三日之后。孔先赞正在堂上研判案宗,忽报东山县令单辉前来拜见。请到厅前,喝了杯茶,孔先赞便开口问道: “足下今日为何匆匆而至?不知有何要事?” “禀大人,”单辉侧身坐在下首,略一拱手,道,“前日奉大人之命,令众渔民将那蓝背巨鲸分而食之。其肉果然鲜嫩异常,美味独绝。下官已着人分别送至大人府上和南海郡太子殿前,曹长史亦按大人吩咐与送肉之人同去了南海……” “这事本郡守已经知晓,足下何故亲自来此重提?”孔先赞很是纳闷。 “本来无事,”单辉说着朝门口侍立的衙役挥了挥手,接着道,“谁料众渔民将巨鲸之肉条条分割下来之后,拨开骨骼,在其诸多脏器当中发现了一件怪东西,众人看了,皆说此乃鲸鱼之胆!”说着,从衙役手里接过来一个斗大的木盒,放在案前,缓缓推开盖子。 孔先赞见单辉说得蹊跷,便有了好奇之意,探过身子来看时,但见那鲸鱼之胆正放在木盒之内,其状大抵如南瓜,色泽青中带雪,望之晶莹如美玉,触之滑如少女肌肤,叩之铿锵作响,竟有金玉之声。 “这分明是一块大宝石,”孔先赞奇道,“如何便是鲸鱼之胆?” “回大人,”单辉解释道,“此物与巨鲸血脉相连,寸寸相生。未取下之时,以手触之,绵软如肉。断开血脉,取下看时,却忽然坚如镔铁了。因此,以下官拙见,此乃巨鲸腹中天生之物,绝非在海里所吞入口中的宝石。众渔民观其所处位置,亦纷纷认定此乃鲸鱼之胆器,绝非他物!” “原来如此!”孔先赞叹道,“且无论此物是宝石还是鲸鱼胆器,都非寻常之物,少说也有连城之价!” “下官也是这般想,故而不敢擅专,特携此物交于大人!” “这样宝物,别说是你,本郡守亦不敢擅专,”孔先赞点了点头,道,“须使快马携至京都,奉于陛下方妥!” “全凭大人处置!”单辉将鲸鱼胆交在孔先赞手里后,略闲话了几句,便告退回东山县了。 待单辉走后,孔先赞召来骆春商议道: “今巨鲸腹内产此至宝,本郡守欲奉于圣上,你以为如何?” 骆春围着木盒看了半晌,方道: “天下之物,皆出于王土。此至宝乃破冰之鲸腹内之物,奇绝而有吉兆。陛下本就喜好四方珍奇之物,大人以此奉于陛下,自然最好!只不过……” “只不过如何?”孔先赞忙问。 “只不过,如今朝廷之上宋太尉当权,”骆春捋了一把胡须,道,“若直接将此物奉于陛下,恐招来权臣嫉恨,最后适得其反,反倒惹来祸患……” “那依你之见当如何?”孔先赞心中略有些不快。但是宋太尉等人当权早已是不争的事实,他作为地方大吏也没有办法。 “依属下拙见,可将此物呈于宋太尉。附上书信,多言太尉与圣上之德。宋太尉见此至宝,要讨皇帝欢心,必然早早奉于殿前。宋时敬为人,也并不小气。在朝中任事,虽然不免狠绝,却也常有拉拢地方大吏之心。今大人以鲸鱼之胆奉之,其必感念大人之情,自然会于陛下面前美言二三句。不日间,或可获朝廷封赏,于日后民生艰难之时,也能多获资助。此乃避祸趋利之计,大人何不从之?” 孔先赞听了骆春之言,思索了良久,点头应允。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三十七章 至宝现世 这日,宋府管家宋芳一手提着一个大木盒,一手拿着一封书信,急急走进内院。庭前门口正站着一个如花似玉,美若天仙的少女。只见她身着琥珀裙裳,头戴翡翠簪钗,见了宋芳便叫道: “老管家哪里去?” “小姐不在闺阁,如何到此院中?” “父亲今日身乏,唤我到此相陪,如今已经睡下了。” “北海郡守孔先赞命人送来一个木盒并书信,老奴正要呈给老爷。”宋芳说着,晃了晃手中的木盒。 “你且放在厅上,待父亲醒来,我便说与他知道。”那小姐说起话来利利索索,一丝不苟。 宋芳将手中木盒与书信放在厅中案几之上,便退去自忙了。 少女在门前望着老管家的背影消失,忽然眉头一挑,嘴角微微笑了笑,心中突发奇想,自语道: “趁着父亲小睡,我何不先打开这信件,看看里面说些什么有趣话。正好解闷。” 拆开来看时,却净是些官场套语,逢迎之言,于是便叹道:“想不到北海郡中也产马屁精……” “什么马屁精?”丫鬟艾香自侧屋里捧着盘洗净腌好的菠萝切片走出来,听见少女言语,便问道,“小姐可是在说奴婢?” “你作为马屁精火候还不到。”少女调皮地笑了笑。 “呀!”艾香放下手里的盘子,忽然瞥见少女拆了老爷的信件,便吃了一惊,道,“我的好小姐,老爷的信如何能私自窥看?要让老爷知道了,我等下人又要受罚……” “你有甚怕的?”少女往旁边的凳子上一坐,拔下头上发簪,在盘中插了一片菠萝送入口中,道,“他宋太尉只在朝中作威作福,家里姑奶奶我说了算!” “小姐……你又开始犯浑……”艾香撅着嘴轻轻埋怨,将一双乳白色的玉筷递在小姐手里。 “他宋时敬……”少女忽然直呼其父名讳,艾香在一旁惊得眼圆如卵。 “不可无礼!”突然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少女回头看时,却正是他的父亲,当朝太尉宋时敬。 “老爷……”艾香连忙正襟站好,低声叫道。 少女却轻轻笑道:“父亲,你如何这么快就醒了?”说话间,既调皮又温柔,任谁见了也不忍苛责。 “你这般大声叫为父名讳,街上人都听到了,我如何还不醒来?”宋时敬虽一脸严肃,眼中却满是怜爱之意。 原来这貌美的少女,便是宋时敬的独女宋可忆。今年方及十八岁。生得聪明过人,伶俐机智。 宋时敬的发妻梅近溪死得早,他又不曾续弦,膝下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因而百顺百依,视若掌上明珠。难免也就有许多娇惯,与别家大家闺秀不同。 外间人都惧宋时敬生杀予夺的威严,却不知他在家中却是个钟情的丈夫,也是个慈善的父亲。 “父亲,”宋可忆忙将手里的信封递在宋时敬跟前,道,“北海孔先赞寄来书信!” 宋时敬接过来,见信已拆开,便摇了摇头,在案前坐下,展开看时,却见孔先赞在一段交好之词之后,备述在北海之滨捕获巨鲸,得到鲸鱼胆器的事。 “原来是获了一个宝贝!”宋时敬笑道,“也算这孔先赞识时务,呈来于我。” “是何宝贝?”宋可忆方才并未将信读完,见说获了个宝贝,不免好奇,“想来便在这木盒之中。父亲何不打开看看,让女儿也长长眼界!” 宋时敬掀开盒盖来看时,见一块色泽奇特,边角圆润的大宝石放在里面。 “这有何奇?”宋可忆并不识货。 “此乃鲸鱼之胆,并非寻常宝石!”宋时敬道,“不可小觑。”宋时敬说这话时,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只见他双手微微一颤,仿佛想到了什么。于是扣上盒盖,转头对女儿道,“你且回房休息,为父有要事去办。” 宋可忆见父亲忽然严肃起来,便觉得无趣,也不多问,便行了个父女之礼,同丫鬟艾香回房去了。 宋时敬走到院中,一面叫人把木盒搬到前厅,一面派人去请宰相徐千岭。 不多时,徐千岭的轿子便到了。宋时敬迎到厅上,两人分宾主坐定,客套了两句,上罢茶,徐千岭便略一探身问道: “不知太尉所召何事?鄙人刚入家门,尚未安坐,便急急赶来。” 宋时敬神秘地笑了笑,并不说话,摆摆手,命人将木盒捧到徐千岭跟前。 徐千岭不知宋太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接过木盒,放在案上,推开盖子一看,便拍掌道: “原来太尉是得了个大宝贝!恭喜!恭喜!只是不知此物自何处所得?可有雅名?” “徐大人,这番你是走眼了”宋时敬笑道,一面将怀中的书信掏出来递与徐千岭,一面说道,“这不是寻常的宝贝,乃是鲸鱼之胆!” “鲸鱼之胆?”徐千岭一愣,拆开信看罢,才点了点头道,“北海郡守孔先赞得了这个宝贝不直接献给圣上,反倒先呈于太尉,交好之心,不言自明。” “这不是重点。”宋时敬摆摆手,道,“依我之见,眼前这个宝贝,只怕也并非鲸鱼之胆。” “哦?”徐千岭奇道,“难不成孔先赞敢欺诈太尉?” “嘿嘿,”宋时敬冷冷地笑了笑,道,“倒不是他欺诈本官……” “那是……”徐千岭不解。 “天下鲸鱼之属,有胆器者,并不稀奇,”宋时敬喝了口茶,道,“惟有鲲鲸之胆,剖下之后,便如镔铁,又如美玉,是千年不遇的至宝!” “以太尉之言,莫非这盒中之物,正是那鲲鲸之胆?”徐千岭惊道,“而这鲲鲸莫非正是古人所说的鲲鹏之鲲?” “一点不假。”宋时敬微微笑了笑,道,“鲲与鹏实乃一物。在水谓之鲲鲸,在天谓之金鹏。孔先赞信中言,北海巨鲸周身上下,隐隐遍布鸟羽之纹,日光照处,更有金黄之色。以此观之,此蓝背巨鲸绝非寻常鲸鱼,定为鲲鲸不假。” “如若此鲸真是鲲鲸,而此胆真为鲲鲸之胆,”徐千岭站了起来,来回踱了两步,忽然笑道,“那便必有另一件宝贝,等着现世!” “原来徐大人也知道这个事?”听了徐千岭这话,宋时敬放下手里的茶杯,不禁朗声大笑起来。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三十八章 前朝秘闻 徐千岭笑了笑,复又坐下,向着宋时敬的方向靠了靠,说道: “这是前朝之事,过了四百余年,距今年岁久远,许多人都不晓得。不过不才恰好曾在秘书监的任上做了几年,对前朝的秘闻遗事也算耳熟能详。” “哦?本官一时疏忽,倒忘了徐大人的出身了。”宋时敬大喜,道,“关于此事,我也只是略知一二,你且细细说来!” 徐千岭呷了一口浓茶,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说道: “前朝黑龙皇帝尹文喜年轻时文韬武略,胸有大志,即位后对内修运河,筑汉渠,改制车轨,重划郡县;对外平定三十余国,令八方俯首来贺,短短数十年做下许多了不起的大功业。功业既成,这黑龙皇帝,便以圣王自诩,不但四处树碑立传,更笃信命数,召集天下道士巫觋寻求神仙之药,冀求不死。当时天下间方士,故弄玄虚者居多,多年求仙不得,却耗费了许多金银。黑龙皇帝年岁渐老,身染病患,恐自己时日无多,一怒之下便欲将京中方士巫觋尽皆坑杀。” 宋时敬点头倾听,问道:“后来如何?” 徐千岭顿了顿,接着道: “这时,却从宫门外来了个鹤发童颜的老道,声称自己有长生之术,要献给皇帝。黑龙皇帝召到跟前问之,道士乃拿出一册道家绝本来,娓娓地将上古帝王成仙骑龙而去的事迹说了一遍。黑龙皇帝便道:‘此是世人皆知之事,何故复言?’那道士却不慌不忙地回道:‘世人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无有鲲鲸胆、帝归草、处子泪,妄谈飞升者,皆是痴人说梦,异想天开。’” 宋时敬一边招手命下人换茶,一边笑道: “那黑龙皇帝信了不曾?” 徐千岭接着道: “黑龙皇帝命若残烛,况且这老道仙风道骨,又说得煞有介事,如何不信。便问道:‘似此三物,有何妙用?’道士乃回道:‘鲲鲸之胆,乃至圣之物;帝归之草,乃至真之物;处子之泪,乃至纯之物。以至真之物与至圣之物相合,以至纯之物灌之,便可生仙根,结仙果。九九八十一日,果熟以金盘接之,至德之人取而食之,脱胎换骨,三日间便可飞升。’黑龙皇帝听了甚是惊奇,便道:‘处子泪倒不是难事,只是不知这鲲鲸胆与帝归草自何处可得?’那道士略一沉吟,道:‘鲲鲸胆与帝归草,俱是可遇不可求之物。茫茫海域,自有鲲鲸;绵绵山野,自有帝归。’黑龙皇帝求仙若渴,便道:‘烦请尊者为寡人觅之。’那道士却道:‘此二物,灵性相系。若得鲲鲸胆,帝归草必出而应之;若得帝归草,便有鲲鲸自海上来献胆。陛下无须焦躁,缘分到时,自有出处。’说罢,竟化成一缕青烟而去。黑龙皇帝见了,嗟叹不已。于是便免了其余方士巫觋之罪。不过终黑龙皇帝余生,空听了长生之术,却未盼到神物现世。” “足下所述,实在备细。”宋时敬听了笑道,“这黑龙皇帝,定是与长生无缘。今日机缘凑巧,鲲鲸之胆,豁然出世,落于我手。如若那老道所言不虚,正如足下适才所言,帝归之草或也将于近日现世。” “倘若帝归草现世,”徐千岭问道,“不知太尉大人将如何处置此二宝?” “如何处置?”宋时敬站起来,走到木盒边上,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在鲲鲸胆上摩挲了下,道,“似此神物,我等如何敢留在手中?自然是献于陛下。” “太尉高风亮节,下官钦佩!”徐千岭也站了起来,拱了拱手说道,“倘若圣上因此得以长生,皆是太尉之功。只是……” “你我不是外人,徐大人有话但说无妨!”宋时敬道。 “只是,只是如若不能长生,恼了陛下,当如何是好?”徐千岭微微蹙眉,谨慎地道。 “徐大人何故如此迂腐?”宋时敬晃了晃脑袋,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鄙人不才,还请太尉明示。”徐千岭躬身道。 “当今圣上,已年过半百,近年来多倦于政事,惟沉迷宫闱之乐。这神仙之药,正投陛下所好。如今又有前朝的往事做注脚,陛下必然信而不疑。至于能不能白日飞升,且不去管它。只对陛下道:‘此物置于榻前,可延年益寿;缘分到时,便结出神果,有德之人食之,或可飞升,或可添寿。’只要不将话说死,在陛下面前怎样都可回旋。陛下迷恋长生,必然龙颜大悦,岂有怪罪我等之理?” “太尉之言,如醍醐灌顶,令不才茅塞顿开。”徐千岭听了笑道,“如此一来,便无甚多虑了。只是不知那帝归之草何时才能现世?” “你明日便可多差些人往天下间的名山大川细细打探。”宋时敬吩咐道,“这鲲鲸胆如今先存放在我府内,待觅到帝归草之时,一同献于陛下。” “皆听太尉安排!”徐千岭躬身领命。 正在这时,老管家宋芳忽然上前躬身道: “启禀老爷,庐阳郡守蔡问津之子蔡璨求见。” “蔡问津之子蔡璨?”宋时敬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向着徐千岭道,“蔡郡守是我心腹之人,其子来访,足下安坐无妨。”接着转身对宋芳道,“领至此处来见我。” 不一刻,蔡璨便进厅来,忙向宋时敬行了个子侄之礼,道: “蔡璨代父亲向太尉大人问好!” 宋时敬先令蔡璨和徐千岭见过了,然后赐座上茶,问道: “贤侄至京中有何公干?” 蔡璨放下手里的茶杯,忙又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道: “禀太尉大人,愚男无事何干擅入京都?今番来此,乃是受了父亲之命,特向太尉献上个前所未见的宝贝!”说罢轻轻向一旁的徐千岭看了一眼。 “哦?宝贝?”宋时敬与徐千岭交换了下眼神,然后道,“贤侄不必避嫌,坐中的徐大人亦是我心腹之交,有话但说不妨!” 蔡璨见宋太尉这样说,便不再忌讳,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躬身双手递上,道: “家父有亲笔书信在此,请太尉大人观之。”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三十九章 帝归之草 宋时敬拆开信来看时,但见上面先是几句客套之语,而后写道: “本郡樵夫,名唤张阿弟者,数日前往大穹山深处采樵。时方过午,耳中隐隐忽闻声声怪响,细辨之,如若人笑。心下疑惑,乃手握短斧,循声觅去,于一乱荆丛中望见一株三尺奇树。其干如鎏金,叶如墨玉。山风拂过,叮叮作响,如檐前银铃,又似少女娇笑。张阿弟知是至宝,掘下之后,以白银一百两之价卖于县中富户赵太公。赵太公次子赵芹,乃是下官府中幕僚。回到家中,听说父亲自樵夫张阿弟手中购得一宝树,看了之后惊奇不已,乃对其父道:‘王土之上,但有至宝现世,皆是大吉之兆,须献给圣上,好使瑞光普世,民间何敢私藏?’于是便将宝树以上好玉盆栽之,与赵太公共至下官府内,备说宝树来历。下官看了,也惊奇万分,料此宝树乃是千年不遇之神物,不敢在庐阳久留。便修书一封,命犬子蔡璨同幕僚赵芹携此宝上京,面呈太尉。如何处置,但请太尉台鉴。” 宋时敬看罢大喜,忙道:“令尊所言之物,现在何处?” 蔡璨道:“正候在廊门外。” 不一刻,赵芹怀中捧着一个黄纱软盒,小心翼翼地上到厅前,放于地中央。蔡璨忙走上前,将纱盒拿掉。 宋时敬与徐千岭起身看时,但见那宝树正立在一个紫玉花盆中,三尺余高,一尺余宽。枝干果然半赤半黄,明中带暗,暗中浮光,有如鎏金涂身。叶片恰似婴孩手掌,缓缓舒开,微微上翘,犹如接物之状。色泽正如湖中山影,墨中带碧,碧中泛黛,彷如荆山之玉。 宋时敬不禁围着这宝树踱了两圈,凝视良久,微微失神。其走动之时,衣袂翻转,略有轻风,那盆中宝树,便幽幽发出一阵清脆之声,果然如银铃,如少女笑声。 厅中诸人无不讶异。 徐千岭在一旁咂巴着嘴道:“莫非这正是那帝归之草?” 宋时敬过了片刻,才回神笑道:“观此情形,想来不假!” 蔡璨与赵芹在一旁听到这帝归草的名字,相视了一眼,躬身说道: “原来此宝树早有名号,若不是太尉大人慧眼识珠,恐埋没于草莽之间。” 宋时敬望着那帝归草,向蔡璨道: “此宝树上古之时,便有名号。前朝之时,更有人再次提起。只是无人有缘得见此物。如今寰宇昌平,天下大吉,传闻中的至宝纷纷现世。此是天意,亦是我等的福分。” 蔡璨与赵芹垂首道:“正是,正是。” “那山中樵夫张阿弟不可不赏。”宋时敬转身看了一旁的赵芹一眼,道:“足下高洁,得至宝而不私藏,本官将手书与蔡郡守,提拔你为郡中长史,如何?” 赵芹听了,忙躬下身子,连声称谢。 宋时敬又对蔡璨道: “此宝树本官亦不敢私藏,来日当亲奉于陛下阶前。你父子献宝之功,到时自当在陛下面前美言,不必多虑。如若别无他事,你二人且回驿馆休息,至晚我回书一封,明日差人送至馆中,你可带回庐阳与你父亲。” 蔡璨躬身行了个礼,道:“是。”于是便和赵芹回身退去了。 见蔡、赵二人走远,徐千岭上前拱手道: “恭喜太尉!人常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想鲲鲸之胆到府内不足半日,帝归之草竟也紧随而至。想那前朝老道的话,果然不假。此既是缘分所致,又赖太尉洪福!” 此刻无他人在侧,宋时敬便对心内喜悦不加掩饰,笑道: “确是缘分,确是缘分!你我皆是同道,此是同喜之事。今日鲲鲸胆与帝归草既已齐至,明日本官便亲往宫中呈于陛下。陛下心喜,我辈之人于朝中用事,将更加游刃有余,得心应手。” 徐千岭忙道: “不才追随太尉,祸福不避,唯太尉马首是瞻,一切皆从太尉安排。只是不知那处子之泪,可须我早作准备?” 宋时敬摆了摆手,笑道:“这个就不劳你我费心了。宫中处子颇多,陛下一句话,献泪者如长河之堤,岂有匮乏?” 徐千岭拱手道:“太尉说的是。” 第二日上午,宋时敬见时候差不多了,便着人小心携上装鲲鲸胆的木盒与装帝归草的纱盒,进了宫,往闻心殿里而来。 闻心殿正是皇帝苍定彬起居之所。这时,苍定彬方用过早膳,正与罗美人、姬美人在榻上坐着说笑。 这罗、姬二人新入宫不足一年,因年轻貌美,姿色妖冶,又懂温存,且善于察言观色,逢迎调笑,故而深得皇帝欢心,近来常常昼夜侍寝,不离圣驾左右。 宋时敬乃是皇帝宠臣,故而宫中之人都惧让三分。见他入宫来,忙报于内殿知道。 苍定彬虽然不怎么喜欢在内殿会见朝臣,但是宋时敬可是个例外。这宋时敬很是懂分寸,从不在内殿里说什么忧国忧民的烦心话,也从不故作忠心耿耿地去逼皇帝做些什么他不愿意做的事。 因此,在这闻心殿上,宋时敬依然能早晚出入。 大太监李银华上前传报了,苍定彬便挥挥手,叫唤宋爱卿进来。 不一刻,宋时敬便来到殿前,行了君臣的礼,问了圣安,见过一旁的罗美人、姬美人。 苍定彬见宋时敬面上颇有春风,便故意玩笑道: “爱卿自何而来?观爱卿之色,似有喜事?莫非终续新弦?” 宋时敬忙躬身道: “陛下英明,臣下确有喜事相报。说来,其实却是陛下之喜!” “哦?”苍定彬一听,突然来了精神,笑道,“依爱卿之言,朕有何喜事?为何朕却不知?” 宋时敬微微笑道: “陛下可知前朝黑龙皇帝尹文喜召集天下方士,遍求神仙药的往事?” 苍定彬道:“少时曾略有所闻,爱卿可细细讲与朕听。” 宋时敬便把徐千岭之前所讲往事又复述了一遍。 苍定彬听了略一沉吟,笑道: “这等事迹,过于传奇。朕欲信之,却无佐证。” 宋时敬笑着一拱手,道: “启禀陛下,此事何须佐证?前朝老道所言之物,历历便在眼前!” 说着朝殿外挥了挥手,两个小太监便将鲲鲸胆与帝归草捧了上来。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四十章 宝物相合 皇帝苍定彬见小太监捧上来一个木盒一个纱盒,放在殿前,便道:“这是何物?” “这便是那前朝老道对黑龙皇帝所言的鲲鲸之胆与帝归之草。”宋时敬不慌不忙地走上前,亲手掀开木盒的盖子,又拿掉紫玉盆上的纱盒,道,“请陛下观之。” “哦?世间真有此物?”苍定彬心下甚是好奇,便缓缓起身下阶来看,大太监李银河,以及罗美人、姬美人相随在后。 众人看时,但见鲲鲸胆如一巨卵,剔透似美玉;帝归草挺然而立,亦有金玉之状,不禁啧啧称奇。 “恭喜陛下得此宝贝!”李银华在旁道。 “恭喜陛下!”罗美人、姬美人亦纷纷称贺。 “启禀陛下,如今适逢盛世,天下太平,世道井然,万民安业,故而天降祥瑞,至宝得以现世!”宋时敬见皇帝面上有大喜之色,便将鲲鲸胆和帝归草的来历分别说了一遍,然后接着道,“北海郡守孔先赞与庐阳郡守蔡问津固然有功,却皆是顺势而为。陛下英明神武,上应天运,下感地时,才凑成这千古缘分。前朝老道曾有‘可遇而不可求’之言,黑龙皇帝费尽心机,朝思暮想不可得之物,却自呈于陛下面前。细思之,此皆天意。陛下实乃古往今来天下第一有缘人也!” “哈哈哈哈!”听了宋时敬一番话,苍定彬不禁大笑起来,拉着这宠臣的手道,“以爱卿之言,朕合当得此至宝,生成神仙之药,享有不老之身,统御江山至万世?” 大概所有的皇帝,都有着长生不老的梦想。手握至高权利,身享荣华富贵,谁能轻易放得下?不管是昏庸还是英明的皇帝,哪一个不曾有过这样的渴望和野心?苍定彬自然不能避免,甚至要为此狂热起来。 “非陛下千古帝王无人能担此福分!”宋时敬躬身道。 “果如爱卿所言,”苍定彬伸手在鲲鲸胆和帝归草上轻轻碰了碰,抬头道,“此便是不世之功一件,爱卿自是首功!” “为陛下效力,臣何敢居功?”宋时敬接着道,“依前朝老道之言,鲲鲸胆乃是至圣之物,帝归草乃是至真之物,处子泪乃是至纯之物。三物相合,便可生仙根,结仙果。九九八十一日,以金盘接取,缘至之时,果熟自落。陛下至德,取而食之,或可飞升,或可添寿,皆由心意!”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苍定彬听了龙颜大悦。 “陛下,这鲲鲸胆与帝归草现已在眼前,只差处子泪了,”大太监李银华也很会来事,与宋时敬相视了一眼,便对皇帝道,“老奴即刻命人准备此物!” “好,你速速取来!”苍定彬满意地点了点头。 李银华出到殿外,即刻命人召来百十来个十八岁以下的小宫女,确认了皆是处子,方捧出个巴掌大的白玉杯,说道: “今日叫你众人来不为别事,只为一杯处子泪。你等谁哭得真,流下得泪儿多,便有赏。哭不出来,流不出泪的,往后就得哭一辈子,流一辈子泪!” 说着,从一边的小太监手里接过一根黑色的短棒,一脸严肃地盯着诸宫女。 这些小宫女都是自小进宫,受过训练,伶俐惯了的。知道宫里的规矩,也知道大太监李银华的威势,有几个二话不说,早嘤嘤啼啼开,小太监忙各自捧了玉盘去接。不消片刻功夫,便盛了许多。 小太监们将玉盘中的泪水,一点点倒入白玉杯中。李银华低头看时,已是盈盈一杯。 不一刻,李银华便捧着玉杯回到了闻心殿中,罗美人、姬美人凑过去往里一看,见是一汪清泪,便轻轻在皇帝面前娇声啼道: “我二人空有许多泪,如今却派不上用场……” 苍定彬笑了笑,安抚道: “二位美人不必心伤,你两个的好处岂是那些宫女能比?且与朕同看宋爱卿如何将这三物相合!” 宋时敬此刻心里其实也并没有底,只是在心中努力搜寻着前朝老道的言语。见皇帝发话,便上前将鲲鲸胆自木盒里小心取出,放于地下。而后轻轻扯起衣袖,走到紫玉盆前,伸手握住帝归草的枝干,轻轻一提,整株便脱盆而出,其根茎丝丝如须,呈银月之色,分毫不染泥尘。 殿上众人都屏气凝神,等着看会有怎样的变化。 宋时敬此刻亦是心内乱跳,生怕出现什么闪失。不过他却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并提前想好了各种应对之词。 只见他站在鲲鲸胆前,将手里的帝归草轻轻地靠了上去。帝归草的根须忽然嗞嗞一阵乱响,闪起缕缕银光,如铁近磁石一般,被鲲鲸胆牢牢地吸了过去。 皇帝等人见了,满脸惊诧。宋时敬只感觉手里阵阵发麻,急忙松手。帝归草的根茎顷刻间便全部没入鲲鲸胆内,整株哗哗摇颤,发出“叮叮咯咯”之声。 众人再看时,只见胆内根须,隐隐闪过一丝光华,便黯然熄灭,再无其他异样。 罗美人与姬美人见了,花容略有失色,问道: “这帝归草如何便会发笑?” 宋时敬忙上前解释道: “娘娘勿惊,此帝归草乃是至宝,有风之时,便常发此声。如今与鲲鲸胆相合,想是宝物互相感应,灵通相握,故而再发此声。此是吉兆,无须担心。” 苍定彬看得入神,此刻方说道: “这二物果然暗含神妙,令人望而便知不凡。前朝老道所言非虚!” 这时李银华上前捧过白玉杯,苍定彬便道: “爱卿试以此处子泪灌之,且看如何。” 宋时敬从李银华手里将白玉杯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将杯中泪水缓缓倒在帝归草根部。鲲鲸胆吸了泪水,微微膨胀了半寸,其中根须受了滋润,微微闪动幽光。 不一刻,帝归草便长高了三五寸,枝干间露出几个新芽。 宋时敬看了,不禁一笑,悬着的心才微微放下,上前说道: “承陛下之福,帝归草与鲲鲸胆既已相合,又得处子泪浇灌,仙根始生,新机萌发。自此每日可取一杯处子泪润之,九九八十一日之后,便能见分晓。” 罗美人和姬美人,以及李银华此刻纷纷称贺。 苍定彬坐在榻上,心中大喜,问道: “似此至宝,寡人当置于何处方妥?” 宋时敬心中早已想好,上前半步,不假思索地道: “置于新修的雾鹊台上便可。雾鹊台台临水耸立,逼云近月,日月星辰之精华,皆落其上。帝归之草迁于此台,正得其所!”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四十一章 牡丹盛会 二月中下旬间,春意渐深,不觉天气已暖。 城外灞河长堤上的杨柳,早发了新芽。远远望去,似许多轻盈的绿裙少女。而穿梭在南岸的游人,各各衣着鲜艳,倒像是这些绿裙少女脚边的花花草草了。 “夫君,京都里果然是春光好过秋景。” 韦甸芳与谢泊渔身着轻便衣服,在长堤上缓步而行,脸上尽是平静和美之色。燕观云手里握着长剑,不紧不慢地跟随在后。 北边的空地上,草痕点点,许多人手里捧着个线团,仰着头,拉拉扯扯地在为风中的纸鸢寻找平衡。边上更有许多小贩,或是在卖纸鸢,卖泥人,或是在卖甑糕,卖糖葫芦…… 谢月清和谢星极两个最初也跟在父母身侧,后来却游荡到了北边,不知何时买了个燕子状的花色纸鸢,早放到半空里去了。远远的便听到星极在喊: “高一点!高一点!再高一点!” “杨柳含烟灞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谢泊渔微一沉吟,说道,“这灞桥烟柳虽好,其实却多有伤别之意,世人常在此折柳送别,寄托相思。古来便有不少人间佳话,文人墨客至此,也好附会,留下许多风雅诗词。” “夫君想是又想念伯伯了?”韦甸芳抬头看了一眼丈夫。 “兄长离开京都已有半年,不时也有书信寄来。”谢泊渔背着手,边走边说道,“难得他心胸开阔,不为羁旅忧愁,倒是随遇而安。如今在琼崖也颇为闲适,信中常向我称道琼崖气候宜人,风物别致。” “如此一来,夫君便可多放些心。”韦甸芳道。 “唉!”谢泊渔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天涯虽有美景,却终归不如家中自在。落叶还需归根,兄长年岁渐老,漂泊在外,终归也不是个办法。须是有个好时机,调回京中方好。本待在朝中寻点人情,奈何如今宋太尉、徐千岭等人把持朝政愈紧,旁人不敢多言语。” “既是如此,夫君何不权且低下头来,去求求那宋太尉?须知好汉也有弯腰时。只要能和伯伯早日团聚,稍稍降些风骨,其实也无妨……”韦甸芳嘴上虽是这样说,心中却明白丈夫的难处。 “兄长本是恶了宋太尉而遭排挤贬谪,以此这个事就很难办,不是假意向当权派献点奉承就可以的。” 谢泊渔皱了皱眉,想起去岁冬日李熙汉一族五百余口在东市尽皆被斩首的事,不由得有几分脊背发凉。回到京都半年多,他对这个宋时敬了解的越多,便有越多的忌惮。 私下里他和柳兰之虽然都认为宋时敬不过是小人得势,早晚朝堂上会恢复应有的权利秩序。但是正是因为小人得势,他们才不敢轻易得罪宋氏等人,那李熙汉的惨局便是写照。 如今他全家都在京都,手上没有半点实权,如何敢与他们抗衡?最明智的选择,无非是隐忍为上,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去年在会宁时,本想着三王子苍疾殿下即将归来,夫君便可仰仗着和他的交情,请殿下在圣上面前说些好话,好使伯伯能早日调回京中,”韦甸芳见丈夫眉宇间忽然阴沉,便说道,“不曾想如今又已过了半年,殿下他却还未有音讯。想是路途中颠簸劳苦,行程不免放缓了些。或许再过几个月,便有佳音。到时,夫君在京中不但有了仰仗,也可促使伯伯离了琼崖,早些归来团聚。你我且耐心等待,莫要空自烦恼。” “嗯,夫人之言甚有道理。” 谢泊渔心中想着,如果太子、二王子、三王子都回到了京都,到时,或许朝堂上的权利结构就会发生变化,宋时敬等人也不敢像如今这般为所欲为。 太子苍简宽仁睿智,素有贤名,在南海郡督军安民,平定民变,步步为营;二王子苍翼沉静精明,武艺超群,在北境驻防,于军中颇有威望;三王子苍疾胆气不凡,为人恳直,亦精通武艺,亲自带队远赴佛国,不避艰辛,性格坚韧。 此三人皆是人中龙凤,倘若全部归来,必然令朝中面貌一新。这样想着,谢泊渔的心里才逐渐宽舒了些。 韦甸芳见丈夫气色已然和缓,便望着北边人群中的月清和星极,说道: “如今到京已经半年,月清年纪已不小,朝中的武科考试也该早早准备起来。京中官宦人家的子弟,似他这般大的,大多都已婚娶。这个事情,你我也该帮他张罗起来了。有那门第相当人家的好女儿,细细留意,寻上一门,定下了婚约,早日与他成家方妥。如此,才不辜负我姐姐临终所托。” 谢泊渔听了这话,忽然便想起了前妻霍晴柔去世前的模样,不禁心中酸楚起来。抬眼再望月清,蓦然间发现他已是个成年人了。于是沉默了片刻,才说道: “夫人所言甚是。自你姐姐过世,你来到这个家中,没少操劳。月清的事,我即刻着人去办。他有了贤内助,自会以功业为重,慢慢地便能顶天立地了。” “至于星极,也不能纵容着他没日没夜四处闲耍了。他虽是聪明,有过目不忘之资,却须有个威严的先生来管着他才好。不然日子久了,受了京都中的风气,变成个极顽皮的纨绔子弟,你我可就要终日头疼了。”韦甸芳接着道。 “不劳夫人挂心,”谢泊渔轻轻笑了笑,道,“前日与柳太傅说过此事,已托他寻了个有名望的先生,过几日便来家中开馆,星极到时自会服管束。” “如此便好。”韦甸芳也笑了笑,“既然回到京都,就得安于京都的日子。稳稳妥妥,仔仔细细,方能令家中兴旺。” “正是。”谢泊渔见韦甸芳一如既往地蕙质兰心,心中颇为知足。 “对了,夫君,”韦甸芳走到桥头,望见河面上的朵朵浮萍,忽然说道,“前几日宫里来人,说东园牡丹盛开在即,向皇后依例邀请在京的贵妇入宫赴会赏花,你家夫人我亦在受邀之列……” “哦,这东园牡丹盛会啊,”谢泊渔笑道,“虽不是什么大事,却是宫中的一件盛世,已有几百年的传统了。叶皇后既然邀请了你,到时你去赴会便是。” “只是我素来不曾入宫,”韦甸芳略有几分担心,“唯恐失了礼仪,令夫君蒙辱。” “夫人这般谨小慎微,怎会失礼?”谢泊渔笑道,“放心去便可。据说那东园极广大,遍植各色名花,其中以牡丹居多。如今正是牡丹将开之时,你每日在家闲坐也颇为无趣,散散心,赏赏花也好。或许能交上几个闺中密友也未可知。”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四十二章 鹿背之女 皇帝苍定彬自宋时敬献了鲲鲸胆和帝归草后,便将寝宫从闻心殿搬到了雾鹊台上。 这雾鹊台高四十余丈,白日几可近云,夜间仿能揽月。 上有七层高楼,楼内有屋宇一百余间,装饰得典雅华丽、温婉明亮,与别处宫殿大有不同。 楼顶之上嵌着一只形神具备的赤金鹊,足有两丈高。东南侧临着一面状如北斗、水雾弥漫的湖水。名:喜明湖。 宫中湖泊水流虽多,苍定彬却最爱此处,认为有仙境之气。因而便命人找来天下间的能工巧匠在喜明湖北岸的坡地上建了这座既壮观又精巧的雾鹊台,打算年老之后便在此台上颐养天年、安享荣乐。 前日宋时敬提出可将帝归草同鲲鲸胆安置在雾鹊台上,可以说正合苍定彬之意。神仙之药,还需放在神仙之所才妥当。 这雾鹊台在他这个皇帝眼里,正是个既能享受神仙生活,又能接近神仙之气,最终成为活神仙的地方。 自得了这两样至宝,苍定彬便将其放置在榻前,每日令大太监李银华以处女之泪早晚浇灌。这帝归草也委实具有灵气,每日都长高数寸。近来更微微地散发出一种若有若无的清香来。晨间嗅了,心旷神怡,似有千般活力。夜里飘到榻上,闻在口鼻间,亦能安眠助睡。 至于罗美人、姬美人两个服侍在身侧,亦觉得皇帝陛下在房事上与前大有不同,夜里常如龙虎附体,金刚在世。倒在皇帝怀里,纷纷娇声道: “陛下威猛,仿若少年。” 苍定彬见短短数日间,便有这样的奇效,心中更是欢喜,对帝归草终将结出能令他长生乃至飞升的仙果一事,深信不疑。因而,把宋时敬召到雾鹊台上,大大地赏赐了一番。 除了些金珠宝玉、绫罗绸缎,更是又赐了许多普通臣子梦寐以求也难以得到的特权。 自此宋时敬在朝中愈发得志,议政施令,说一不二,无人敢问。朝中大臣与地方官吏,亦是纷纷巴结,如同犬马。 这日午后,苍定彬正在榻上小憩,罗美人与姬美人俱不在侧,只有大太监李银华守在屋内。 忽然一阵异香飘起,袅袅娜娜,如丝如缕,荡在榻前,钻到了皇帝的口鼻中。 苍定彬本在睡梦里,闻到这般奇香,便顷刻间醒转了过来。心下甚是惊奇,坐起身回头看时,却见帝归草上不知何时长出了个拇指般大小的花骨朵,此刻正迎着窗外飘进来的轻风,缓缓绽放。 那奇异的香气正是这花骨朵上散发出来的。苍定彬见此情景大喜,想着,莫非缘分所致,此物不日便要挂果? 于是俯身凑到花前闭目去嗅。细细品味,但觉此香浓烈如酒,幽远如山。渗在心间,似是一团雾,要将人全部包裹;又如数片云,要将人托起带走。 苍定彬欣喜若狂,回身坐在塌边,自语道: “此香非是人间所有,实乃神仙况味!” 一语方罢,忽然听到一阵“咯咯咯咯”的清脆笑声。 苍定彬本以为又是风吹叶响,待抬眼看时,却见帝归草后站着一个年轻女子。 只见这女子乌发如云,体貌如仙,身上衣着甚少,只披着一件半透半隐的薄纱,面上气定神闲,嘴角边带着一抹幽幽的笑意。 苍定彬看了,立时便呆住了。世上女子美丽者比比皆是,不过似此样貌气宇的女子,他还是头次见到,不禁惊为天人。 李银华正跪坐在阶下打瞌睡,见皇帝突然醒了过来,连忙起身上前,道: “陛下睡得可好?” 苍定彬并不理会李银华,忙用手拨开他,向着那帝归草后的女子问道: “你是何人?” 那女子左手扶胯,右手托腮,只微微笑着,并不答话。 李银华见皇帝问“你是何人”,不禁愣了一下,回身看看,见屋里并无他人,想着,莫非陛下睡糊涂了,连他都不认识了?便垂首道: “是老奴,李银华啊!” 苍定彬双眼定定地看着那女子,并无工夫搭理李银华,用手再次把他拨开,又问道: “莫非你是那花中的仙子?” 女子依旧不答话,望了苍定彬一眼,转身便向窗口走去。 只见她步履如莲,腿似美玉,腰肢柔软若柳,情态仿佛天边流云。背部尽皆裸露在外,一个鹿首纹身在肩背之间隐隐浮现,其中韵味又清绝,又艳丽。 “花……花中仙子?”李银华见皇帝说出这样话来,更加云里雾里,摸不着了头脑。忙回身又在屋里环视了一遍,才道,“老奴是李银华,不是花中仙子……屋中也别无他、他人,陛下您且喝杯茶……” 苍定彬见那女子转身向窗口走去,绝美姿态一览无余,顷刻间更是迷得神魂颠倒。推开手捧茶杯的李银华,起身追去。 李银华猝不及防,“咣当”一声,将茶杯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瓣。 那女子走到窗口,仿若也听到了响声,回身往这边略望了望,便轻轻一笑,忽然化作一缕清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苍定彬刚向前跨了两三步,见女子顷刻间竟没了踪迹,心中诧异万分,情急之下便怪恨李银华,回身狠狠骂道: “你这个蠢材!” “陛下恕罪!老奴该死!老奴该死!”李银华惊慌失措,连忙跪在地上磕头告饶。 然而苍定彬并没有继续理会他的老太监,只是疾步走到窗前,垂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想留住最后的倩影,而闻一闻那女子留下来的余香,对他来说也实在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唉……”苍定彬叹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在空中虚捏了捏,收拳在鼻尖之下,满面泛起无限惋惜之色。 此刻李银华跪在榻前,依旧连声念道: “陛下恕罪!老奴该死……”额头上已微微渗出了血。 而苍定彬却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任由这老太监在那里磕头告饶。 就在他懊恼悔恨之时,猛一抬眼,却见湖岸之上,走来一只硕大的梅花鹿,那奇女子衣袂飘飘,正侧着身体,款款坐在鹿背上,带着几分笑意,向他轻轻招手。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四十三章 误入东园 苍定彬见状,心中大喜,口中忙叫道:“仙子莫走!”说罢趿拉着鞋子,三步并作两步,便向楼下奔去。 大太监李银华一抬头,见皇帝陛下如同着了魔怔般,口中不住唤着什么“仙子、仙子”的疯话,径直下楼去了,便也顾不上多想,立刻爬起身,跌跌撞撞地急急跟了下去。 不一刻,苍定彬便到了雾鹊台下。疾步走到坡地高处看时,但见湖畔绿草如茵,梅鹿正低头在花叶间觅食,那奇女子依旧坐在鹿背之上,光脚裸肩,一面翘着玉腿,一面手扶鹿角,身上薄纱随湖风轻轻摆荡,姿态极其洒脱香艳。 苍定彬见此情形,更是心中酥软,魂波摇颤。于是又加快了步伐。待走近湖畔之时,又闻到阵阵异香,便觉心醉神怡,三魂七魄几乎要快乐地飞出躯体,飘至天外了。 此时二人相距约有一丈。那女子见皇帝走近,却依旧不说话,也不闪躲,只面上半含春风,眼眸轻轻顾盼,举止自若,毫无拘谨与羞涩之意。 苍定彬此时倒完全放下了他九五之尊的架子,生怕自己一唐突,眼前的神女即刻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于是立在原地,伸出手来,向前深深鞠了一躬,定了定神说道: “仙子莫怪,我乃是牡丹朝皇帝。今朝得遇仙子,实乃三生有幸。万望仙子不吝,赐朕长生之药!” 那女子嘴角盈盈一笑,并不答话,眸子却如深潭,幽幽闪闪,似有千言万语。 苍定彬见女子如此神态,便认定她对自己也有情意,不禁心花怒放,按捺不住心中欲念,上前几步,故作温存地道: “如若不弃,更愿相随在仙子左右,与仙子相携仙班,做一神仙伴侣……”说着,竟探出双手来,去揽女子香肩。 此刻,那奇女子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支红如鲜血的无名花来。只见她悠悠抬起左手,将花朵凑在口鼻间轻轻一闻,接着抬眼向走到跟前的苍定彬鼓唇一吹,花瓣立时四下翻飞,如同雨雪。 苍定彬只觉得鼻间异香阵阵,双眼却为几片花瓣挡住。待他拿掉粘在脸上的花瓣时,那女子却骑着鹿,沿着石径往远处奔去,长长的衣袂飘在身后,如水如云。 苍定彬见了,如何肯就此舍弃,忙拽起步子来,紧紧追赶。奈何半日也不曾追上,心中不由焦躁起来。急切难耐之下,略有几分狼狈。 那女子却不知何意,回头望了望气喘吁吁的苍定彬,咯咯笑了几声,却并未停下,也并未加速。 此时大太监李银华远远地望见皇帝在湖畔站了片刻,又向东边去了,于是跟在后面边追边喊道: “陛下,慢些!陛下,慢些……” 宫里来往的太监宫女,以及四处站岗的侍卫,看到皇帝步履匆忙,不时奔走,虽然觉得诧异,却也不敢多问,更不敢阻拦,只迎面跪地,道个“陛下”二字。 不觉间,皇帝苍定彬便追到了东园外。那女子骑着鹿,倏忽直入园中而去。苍定彬见状,也忙忙跟了过去。 此时东园之内牡丹盛开,正是叶皇后率着众妃嫔举办牡丹盛会,赏花品茗的日子。京中许多贵妇受邀而来,纷纷在列。 作为皇帝,苍定彬本是知道这个牡丹盛会的,只不过此刻心意全为神女所迷,早将余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园子门口侍立的小太监还没反应过来,他便已经大步入内。 眨眼功夫,只见那女子骑着梅花鹿左绕又绕,忽然撞在一处花丛里,顷刻便没了踪影。苍定彬情急之下,不免跺足而叹。 正在这时,却见一簇半粉半白的牡丹花枝后,站着个衣着端雅,面容艳丽的年轻美妇。细细看时,正是那鹿背上的神女。 苍定彬大喜,轻声道:“原来仙子……” “圣上驾到——”园门边的小太监此刻回过神,跑了进来,忙扯着嗓子高喊道。 “见过陛下!”那年轻美妇满脸惊惧,连忙跪下问安。 “陛下圣安!”许多妃嫔及贵妇跟着跪拜在地。 “陛下!”叶皇后等人听到小太监的高声传报,忙走了过来,脸上满是诧异之色。原来这牡丹盛会一向全是女眷参加,皇帝从不过问。此刻见苍定彬突然而至,不由纳闷。 “这是何人?”苍定彬一愣,眨了眨眼,忽然间迷乱散去,恢复了理智。 “民妇……”那年轻美妇跪在地上,垂着眼回道,“民妇乃前会宁郡守谢泊渔之妻韦氏。误冲撞了陛下,还望恕罪!” 苍定彬心中不由暗暗称奇,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神女变成了韦氏,还是这韦氏本就有神女之貌。只是碍于礼教,不便与臣下的女眷多言,于是向着众人做了个平身的手势,回过身对着叶皇后、向贵妃、慕容德妃、崔淑妃、黎昭仪、史婕妤、罗美人、姬美人等道: “朕今日见天气晴好,在宫内信步闲走,但闻阵阵花香沁人心脾,不想竟走到这东园来了。一时间忘了今日园中有此盛会,惊吓了你众人,此皆寡人之过。” “陛下圣临东园,皆是众人之福!”叶皇后见皇帝这样说,便不再疑虑,一面说着,一面命人为皇帝奉茶。 “陛下请更衣!”这时大太监李银华也追到了园中,见此情形,唯恐皇帝尴尬,忙上前奏请道。 “臣妾服侍圣上!”罗美人与姬美人忙上前献殷勤。 叶皇后素来不喜欢罗姬二人,但是无奈这二人正得恩宠,与皇帝如胶似漆,自己也不便说什么。更何况,后宫当中,诸妃子大多都有生产,只有她不曾生得一儿半女,因此在皇帝面前也自觉颜面无存,一向不干预皇帝拈花惹草、收纳新宠。只是这罗姬二人生得过于妖冶,又爱献殷勤,以此便觉厌恶。 苍定彬点了点头,便随着罗美人、姬美人出园而去了,李银华跟随在后。 叶皇后望着罗、姬二人的背影,不免轻轻叹了口气。 向贵妃与黎昭仪见了,便上前挽住叶皇后的手,道: “娘娘不必气恼,这二人向来就是这样,只是仗着陛下恩宠罢了。” 崔淑妃却在一边轻轻冷笑了一下,道: “待陛下过了这番新鲜劲儿,自有她两个好看!” 叶皇后却摆了摆手,说道:“罢了,罢了!” 慕容德妃在旁道: “今日值此盛会,娘娘莫为这小事懊恼,京中贵妇俱在园中,不可失了皇家体面。” 叶皇后略笑了笑,说道: “德妃所言甚是。我等且继续赏花。” 顷刻间,东园之中便又恢复了之前的氛围,一时间花枝攒动,笑语盈盈,春意盎然。而唯独韦甸芳心中尚有余惊,面上虽与众人说笑,心下却暗自懊恼,自觉不该来赴这东园之会。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四十四章 雾鹊台上 皇帝苍定彬绕过喜明湖,走在回雾鹊台的路上。一路上心中纷纷扰扰,禁不住满是谢泊渔的夫人韦甸芳的影子。 罗美人和姬美人挽着他的手臂,巧言说笑不迭,竟半句也没能飘进他的耳朵里。 过了片刻,罗、姬二人见皇帝心不在焉,自觉无趣,便也不敢多言,只依旧静静相随在侧。 大太监李银华小心跟在后面,虽不言语,却一边在暗暗察言观色,一边寻思着方才发生的事。 不多时,一行人便回到了雾鹊台上。 苍定彬走到榻前,再看那帝归草,只见那枝头上方才的花骨朵,已经绽放开来,略有巴掌般大小,层层叠叠,色白如霜,与茶花有几分相似。只是之前的异香已然变稀薄了,不复再有那蛊惑心神的浓烈气味。 李银华在一旁堆着笑脸道:“陛下,花开了!” 罗美人与姬美人两个也走上前,抚着掌笑道: “果然是花开了!这仙草的花儿说开就开,真是奇特!” 苍定彬望着那花儿,却失神了片刻,脸上平平淡淡,竟无半点喜色。对他来说,这花开之前,才是最美妙的时刻。 那翩若惊鸿的花仙子,其容貌,其形态,其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所留给他的美,似乎赛过了一切。他对她的渴望,忽然间甚至比长生不死还要强烈。 不过,那骑着梅鹿的花仙子,终究难以触碰,方才的一切,如梦似幻,颇有几番泡影的味道。唯独东园之中的韦甸芳,却是实实在在的。 苍定彬走到窗前,望着碧波荡漾的喜明湖,暗暗寻思着韦甸芳与那花仙子的联系。寻思了良久,也没有什么确定的结论。于是便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陛下,”罗美人见皇帝今日神色颇为异常,有心取悦,便拽起罗裙,上前娇声道,“臣妾观陛下心中似有不快,我二人前日请人新编了一曲胡舞,甚是欢乐明艳,今日我二人便献于陛下,为陛下开怀,如何?” “是啊,陛下,”姬美人也上前娇声道,“为了陛下,我二人可是偷偷练了好些日子呢!这一曲胡舞,有个名字,唤做‘乐煞天’,任是老天爷看了都要云开雾散,欢欢喜喜,光照万里呢……” 苍定彬念着花仙子和韦甸芳,心中有几分茫茫然的失落,此刻见罗、姬二人上前献欢,本欲拒绝,但是顷刻间又转念一想,何苦要为这没来由的事烦恼?自己身为九五之尊,何不安享眼前快乐?于是转过身,展颜揽住罗、姬二人的香肩,道: “好,好,朕倒要看看,怎样的胡舞,便能乐煞天?” 罗、姬二人见皇帝神色缓和,慨然应允,心中大喜,忙下去更衣。不一刻,二人便身着胡女服饰,光彩照人、艳丽万般地回到殿前。琴瑟钟鼓哗啦啦一响,二人便随着乐声节奏,提足扭胯,翩然起舞起来。 苍定彬半坐半卧在案几之前,几上摆满琼浆美食。李银华侍立在侧,不时为皇帝斟酒。 苍定彬饮了三五杯,心中方才的烦恼便尽皆散去。双眼盯着罗、姬二人的娇艳姿态,面露欢笑,心中不禁春意盎然起来。 罗美人和姬美人见皇帝开心,更是卖力,恨不得将一世的媚态全都在顷刻间展露出来。 不觉间,暮色低垂,弯月高挂,殿内早已点起烛台。 此刻苍定彬酒酣耳热,罗姬二人跳罢了舞,也已是娇喘连连。三人共饮了数杯,笑语了片刻,罗姬二人便伺候着皇帝同往榻上歇息去了。 当夜三人自是免不了男欢女爱、云雨缠绵。事毕,苍定彬抚摸着二人如玉般光滑的肌肤,抬眼望着帝归草上的白花,神思不由得又飞向了别处。 恍惚之间,花仙子与韦甸芳的身影面容在他眼前起起伏伏、若离若即。 一会儿他仿佛看见了仅着薄纱、肌肤**的花仙子,那花仙子冲他温柔一笑,便转过了身去,只留背后的鹿首纹身在阴影里忽隐忽现;一会儿他仿佛又看见了妆容端雅、诚惶诚恐的韦甸芳,韦甸芳低着头立在花丛之下,一副娇艳欲滴、人比花美的样子,让人不禁心生欢喜;一会儿,韦甸芳又成了花仙子,花仙子又成了韦甸芳,或者,韦甸芳即是花仙子,花仙子即是韦甸芳…… 苍定彬的神思渐渐便有些迷乱了…… “苍定彬,”花仙子与韦甸芳的影子忽然清晰起来,走到榻前,往里看了一眼,竟直呼皇帝名讳,嗔道,“你缘何与这等浊臭丑陋的俗恶皮囊躺在一起?我看你的神仙路,要就此戛然而止了!亏你还是一个皇帝,却如此不辨清浊!可叹,实在可叹!” “朕……朕……”苍定彬想坐起身子,却怎么也坐不起来,想开口为自己辩解,却除了一个“朕”字,竟什么话也发不出口,急得头冒金星,眼前发黑。 “陛下!陛下!” 苍定彬听见呼唤之声,忽然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坐在榻上,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陛下,你做噩梦了……”罗美人和姬美人在旁轻声道。 苍定彬回过头,见是罗美人和姬美人,忽然心里想起方才梦中的言语,顷刻间便觉得她二人浊臭丑陋、俗恶不堪,便厉声骂道: “你们两个浊物如何还在这里?还不快给朕滚出去!” 罗、姬二人一向是被苍定彬宠爱惯了的,如何见过他发这么大脾气,立时便傻了眼,愣在床上,泪如雨下。 “还愣着做什么?”苍定彬大怒,喝道,“难道还让朕亲自动手!” 二人又惊又怕,不敢多言半句,便赤身裸体地急忙爬到床下,抱起衣物,哭着退去了。 大太监李银华在外间听到皇帝骂声,急忙进来,正看见罗美人和姬美人的狼狈情形,先是一愣,便赶紧向着苍定彬道: “陛下,这……您……这……” “这什么?”苍定彬喝道,“还不去给朕沏杯热茶来!” “是、是,老奴即刻就去……” 不一刻李银华便端着杯热茶上来了,小心翼翼地递在了皇帝手里。 苍定彬轻轻呷了口茶,心情平复了许多。李银华见状,才小心地问道: “陛下,二位美人可是说错话,惹恼了您……” “嗯……”苍定彬长长叹了口气,略一沉吟,道,“实是与她二人无关。” “那是……”李银华满脸疑惑,谨小慎微地问道。 “朕恐怕成不了仙了……”苍定彬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走到床边,望着喜明湖中的水月,怅然道。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四十五章 相思之病 自此之后,苍定彬便不知不觉地害上了相思病。一连三日,望着那帝归草上的白花默默而坐,口中不时咕咕哝哝、自言自语。朝中大臣,一概不见。后宫的诸位妃嫔,也尽皆拒之门外。 大太监李银华连日来陪伴在侧,见皇帝如此光景,心下暗自叫苦不迭。欲请御医来为皇帝诊断,却被苍定彬狠狠呵斥了一番。无奈之下,便悄悄出宫,去往太尉府上找宋时敬商议。 马车自宫门而出,一个时辰后,便到了宋府门口。随行的小太监上前双手托起车帘,李银华从马车里弯腰跳了下来。几个门子见了,一面躬身引李银华进院,一面到里间去向老爷传报。 宋时敬见说是宫里的大太监到访,便忙忙出来相迎。 “李公公今日如何亲到鄙府?”宋时敬将李银华让进厅里,展颜说道。 “太尉大人,”李银华眉间带着些许焦虑,冲宋时敬略一拱手,不及坐下,便道,“不是要紧事老奴何敢来府中叨扰?” “哦?何等要紧事,竟使公公这般神色?且坐下说话!”宋时敬一面让座,一面命人上茶。 “这说来是个要紧事,其实更是个蹊跷事……”李银华左右张望了一番,诡异地说道。 “要紧事?蹊跷事?”宋时敬望着李银华的样子,笑道,“公公莫急,缓缓说来。” “太尉不知,”李银华呷了一口热茶,略调整了番胸中气息,开门见山地道,“陛下近日来甚是……甚是古怪……”说到“古怪”二字时,刻意将声音压低了些,接着道,“老奴甚是担心……” “哦?此话怎讲?究竟发生了何事?”宋时敬忙问。 “唉,此事还要从太尉献给陛下的帝归草说起……”李银华于是便将前日帝归草结出花骨朵,散发出异香之后,皇帝陛下的一系列古怪举动,从头到尾细细说了一遍,然后道,“那天夜里,更是将罗美人和姬美人叱骂了一番,并逐出了雾鹊台。太尉你是知道的,这二位美人一向是陛下的心头好,平日里百般宠爱,不料却忽然间就这样给失宠了!夜里更是对老奴说:‘恐怕成不了仙了……’这样的怪话,实是匪夷所思……老奴观陛下的情形,似有几分魔怔,欲请御医来看,陛下却把老奴大骂了一顿……如今太子也不在京中,老奴生怕万一出了什么状况,误了国家大事,故而特此来向太尉告知。太尉乃陛下亲信,如今又是朝中重臣,主宰朝中要事,老奴以为,此事非太尉不能解决……” “公公不必心急,”宋时敬听了李银华一番叙述,捋着胡须,沉吟了良久,道,“此事果如公公所说,确有些蹊跷古怪。陛下口里念着‘花中仙子’,想来定是那帝归草之花的异香所致。那帝归草本就是至宝之物,其花香必然也有奇异功效。如今放在陛下榻前,陛下闻了异香,听到看到些你我听不到看不到的东西,想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虽有些异样,你我先不必大惊小怪。明日早膳后,本官自往宫中去见陛下,到时自有分晓。时候不早,公公今日且回,夜里须好生照看陛下,莫使陛下有什么意外!” 李银华是抽空来的宋时敬府中,此刻也正担心皇帝召唤,听了宋时敬的话,便起身告辞,匆匆回宫去了。 第二日,宋时敬用过早饭,便如约进宫。到了雾鹊台下,早有人传报给了苍定彬。 苍定彬此时正在帝归草前黯然失神,听说是宋时敬求见,便忽然回过神来,陡然间增添了几分精神,道: “叫宋爱卿进来吧。” 宋时敬上了楼,来到殿前,行罢君臣之礼,抬头看时,只见皇帝陛下眼底乌黑,形容憔悴,似是连夜未眠的样子,忙躬身道: “臣闻陛下近日龙体欠安,特进宫……” “爱卿哪里听来这等谣言?”苍定彬嘴角淡淡一笑,摆了摆手,“朕身体好得很!只是心间有点小小烦恼,本欲召你来此商议,却自觉有几分不尴不尬,故而这几日也未唤你。今日你来的正是时候。既然来了,朕便抛开顾虑,与你说些闲话。” “臣愿为陛下分忧!”宋时敬忙躬身道。 “你且看这帝归草——”苍定彬说着抬手指了指。 宋时敬回身看时,但见那鲲鲸胆上的帝归草已比前些日子高出许多,枝头上此刻悬着一朵异花,色如霜雪,间有红纹,看去有娇美欲滴之状,嗅时则幽幽淡淡,满是晨露之味。 “恭喜陛下!”宋时敬从李银华口中其实早就知道帝归草开了花,此刻却故作惊讶,连忙称贺道,“帝归草开花,此是吉兆,时候到时,自然结出仙果……” “朕且问你,”苍定彬又轻轻摆了摆手,道,“那前朝老道当年与黑龙皇帝说知此物之时,可曾提到过什么‘花中仙子’?” “这个……”宋时敬见皇帝刚一开口,就直接说到这什么花仙子上了,还好他早有准备,便道,“前朝老道倒是未提及此事,倘若陛下看到了花中仙子,那自是吉瑞盈天的福事。前些日臣已经与陛下说过,那黑龙皇帝与至宝缘分不够,终其一生未见帝归草与鲲鲸胆。那老道乃是个仙人,自然不会对他这缘分浅薄之人说太多。今日这两样至宝不期而遇,自呈于陛下面前,自是缘分使然。陛下既是天下第一有缘人,自然嗅了那花儿初开时的异香,见到些我等凡夫俗子不能见到的奇人奇事,也是理所应当,不足为怪……只是不知这花中仙子是何模样?可有跟陛下说些什么?” “说起这花中仙子……”苍定彬听了宋时敬的话,心中坦然许多,道,“那日此花凝苞,半开未开,奇香阵阵,浓郁悠长无比。朕近身一嗅,如入仙境,与今日之清寡幽淡全然不同。朕心中甚是喜悦,凝神看时,却见一女子娉娉婷婷立在帝归草后,洒洒脱脱只着了件轻薄衫儿。其容颜绝丽,姿态奇妙,全不似凡尘之人,飘飘然竟恍如天界仙子!” “如此之奇?”宋时敬一面凝神细听,一面张口应和。 “朕本欲上前搭话,却不料那仙子忽然倩笑转身,向窗口走去,”说到这里苍定彬不禁兴味高涨,接着道,“因这仙子身上衣物甚少,转身之际,背部尽皆裸露在外,朕看时,见其肩背之间隐隐纹着一个绛红的鹿首,实在是艳美奇绝……” “啊!”宋时敬听到此处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失声惊叹道,“鹿、鹿首纹身?” “正是!”苍定彬略有几分得意地笑了笑,道,“爱卿何故如此讶异?” “鹿首纹身……”宋时敬忽然间有些失神,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这倒让皇帝有些讶异了。 “世上怎会有这样巧的事?”宋时敬听到鹿首纹身四个字,惊诧无比,团团阴云顷刻间爬上心头,不禁暗自想道。 恍惚之间,他的眼前突然就浮现出了他那已经去世多年的夫人梅近溪—— 深闺之中,烛光红润,温香悠悠,水气氤氲,梅近溪沐浴完毕,跨出浴桶,盈盈走了几步,抬手撩开珠帘,裸身站在他面前。只微微一笑,便恰如春风十里。他不禁要为夫人的美好姿态和撩人肌体而陶醉起来,但是并没有忘记走上前将手里的丝袍温柔款款地替她披上。 梅近溪笑意妩媚,柔柔地望了他一眼,伸过光滑如玉的臂膀,微微转身。 就在丝袍贴身的刹那,一抹绛红色的鹿首纹身赫然浮现在她的肩背之间,陡然间为她添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美丽和神秘……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四十六章 权臣本性 “爱卿,爱卿……”苍定彬见宋时敬走了神,额上还掉下豆大的汗珠来,忙唤道。 “太尉,太尉……”李银华在旁边见了,也急忙一阵呼唤,并上前推了推宋时敬的肩膀。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宋时敬猛然醒转过来,立刻意识到自己失了态。 “爱卿莫非身上有恙?”苍定彬见宋时敬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便问道。 “多谢陛下关爱!臣身上并无疾病。”宋时敬微微鞠了一躬,连忙掩饰道,“臣方才听陛下讲述那花中仙子的奇闻,深感惊奇,不知不觉,一时竟入了神,实是无礼,还请陛下恕臣慢君之罪!” “无妨,无妨。”苍定彬见宋时敬如此说,便不以为意,笑了笑道,“这个话头,说起来确实不可思议,难怪爱卿要走神了。” 宋时敬见皇帝这样说,便放心了。但是关于皇帝陛下口中所谓的花间仙子肩背之间也有鹿首纹身的事,他依然有些提心吊胆。想着: “莫非是有人要暗算本官不成?将我夫人的秘事报告给了陛下,陛下便故意杜撰了这样的故事来试探于我?” 细想之下,又觉得这样的推论全无道理。首先,他自信夫人梅近溪的身世绝无人知晓,而夫人身上的秘鹿图形更是私密,除了他不可能有他人见过。其次,就算有人要暗算他、攻击他,以其夫人梅近溪的事来作为把柄,实在是有几分荒唐,甚至可笑了。 想到这里,心里便略略松了口气。不过,他却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因为他的夫人梅近溪虽然早已去世,但是他的家中还有一个人肩背之间也有鹿首纹身。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女儿宋可忆。 宋可忆身上的秘鹿图形,与她母亲梅近溪的一样,其实根本不是什么纹身,而是天生的胎记。 对于这秘鹿胎记背后的秘密,宋时敬多年前早就打定了注意,决定带进棺材里,就是死,也绝不会告诉给任何人。就是女儿宋可忆,他也从未提及过这个秘密,而且永远不会告诉给她。 女儿是他这一生最后的牵挂,他决意保护她,宠溺她,让她过一世平安富贵的日子,绝不与任何的险恶之事扯上关系。 因此,他只希望她做一个有权有势、无忧无虑的富家千金便好。他不需要她有什么过人的才能,更不需要她有什么神秘的血统和身世。 此刻,皇帝口口声声在说什么花中仙子,其描述颇为香艳,宋时敬暗地里便不由自主地为女儿宋可忆担心起来。 他生怕皇帝陛下忽然将话锋一转,问起他的家事来。倘若皇帝知道了他的女儿身上便有所谓的鹿首纹身,难免会认定她就是什么花中仙子,也难免进一步地提出些逾越人情的荒唐要求来,到最后,这件事就极难收场了。 为官数十年,宋时敬头一次感觉到了“伴君如伴虎”这句俗语真正的含义。想到这里,他不禁偷偷望了一眼近旁的帝归草,隐隐地有种悔不当初的感觉。 此时,窗外的暖风忽然吹进楼里,帝归草上的花叶蓦地一震,发出“叮叮咯咯”的脆响,如同少女的笑声。 苍定彬与李银华对这样的响声早已习以为常了,并不在意。宋时敬听到这声音,却不禁打了个寒颤。 苍定彬见宋时敬恢复常态,便接着将那日所见的事说了下去。直说到花仙子骑着梅鹿,引他一路相随,误入东园,撞见谢泊渔夫人韦甸芳的那一幕。 “谢泊渔的夫人?”宋时敬听到此处,心下更是疑惑,但是方才心底的惊惧和担心却忽然之间冲淡了。 “朕不曾想,这韦氏竟然和那花中仙子容貌身姿一模一样!”说到此处,苍定彬不禁感慨起来,“你说奇也不奇?” “哦?竟然有这样的事!”宋时敬对于皇帝陛下的故事走向深感欣慰,忍不住流露出比皇帝本人还惊喜、甚至夸张的语气来,附和道,“岂止是奇,简直是匪夷所思、叹为观止!” 说完这句话,宋时敬才意识到,方才不过是虚惊一场。尽管皇帝嗅了帝归草之花初开时的异香,产生出那样的奇遇或者说幻境,但毕竟在皇帝眼里鹿首纹身并不是重点,重点是那花仙子的容貌在东园的牡丹花下与一个真实的女子重叠在了一起。 宋时敬心中忽然一阵暗笑,想着,不管这个女子是谁,不管她是谁的夫人,如今只要皇帝陛下对她起了兴趣,他就一定要促成此事。 “那花仙子骑着梅鹿,撞在牡丹丛中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苍定彬讲到此处不免有些喜形于色,他很高兴将这憋在心间数天的心事对着他的宠臣讲了出来,接着道,“朕抬眼细看时,惟有韦氏立在牡丹丛中,美若天仙,分分明明便是那花仙子的化身!” “如此说来,这也是一种缘分。”宋时敬既已摆脱了自己的苦恼,哪里顾那谢泊渔的死活,于是牵强附会、阿谀逢迎地顺着苍定彬的心愿说了下去,道,“想来那韦氏前世必是个花中仙子,今生为人,却依旧保留着前世的美貌。陛下前生必然与那仙子有一段未了之缘,如今受这帝归草的指引,要觅到仙子真身,了此情缘。情缘既了,或可携手飞升,同列仙班!” 宋时敬的一通鬼话,即使是站在旁边的大太监李银华听在耳里,也觉得荒唐至极。而这样荒唐至极的鬼话背后,却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险恶用心。 李银华暗暗想道: “宋太尉啊,宋太尉,难怪你是朝中的第一权臣!为了迎合君意,真是什么样的话都能讲出来,而且还能自圆其说,头头是道!老奴我自愧不如!也罢,还好老奴我早早地结交上了你,只要不与你为敌,便是人生第一幸事,遑论什么你吃肉我喝汤的恩惠了!” 而这种连三岁小孩子也不肯信的鬼话,此刻在皇帝苍定彬耳里,却是金玉良言。因为这时的他,早已被某种欲望蒙蔽了双眼和心性。手握至高权利的他,在欲望高涨之时,只希望别人顺着他,为他说出他想说却不便说出来的话。 谁能做到这一点,便有机会成为皇帝的宠臣。而太尉宋时敬在朝中为官几十年,每次在皇帝需要的时候,他总能做到这一点。也难怪朝中权臣更迭好似走马灯,惟他屹立不倒如青松了。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四十七章 以猎之名 “爱卿之言虽不无道理,”苍定彬听罢宋时敬的一番言语,先是眉头上挑,似有满意之色,旋即却又双眉微皱,故作严正地道,“只是那韦氏却是臣下之妻,朕身为君上,如何能轻越礼数!” “陛下乃一代圣王,礼数虽繁,何能加圣王之身?”宋时敬早将皇帝的心思看得清楚无比,便兴致盎然地接过话来,侃侃而谈,誓要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替皇帝扫清一切或真或伪的顾虑,继续义正辞严、煞有介事地道,“再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间的每一寸土地皆为陛下所有,每一个臣民亦是陛下的奴仆。那韦氏有幸得陛下青眼相看,实是她三生三世修来的福分!” “话虽如此,还是多有不便……”苍定彬依旧保留着君主的尊严和含蓄,但同时也在时刻暴露着内心的贪婪和欲望,接着道,“朕也并无什么非分之想,只期许于时机成熟之时,能再睹韦氏方泽,好印证花中仙子之约,权解朕连日渴慕之念!” “这也并非什么难事。”宋时敬心中机谋翻转,以一种举重若轻的语气说道,“微臣倒是有个小小的计策,可令韦氏与陛下顷刻相见!” “哦?爱卿有何计策?”苍定彬俯身问道。 “太尉难不成要派人去召韦氏入宫?”李银华在旁边听了多时,对于皇帝近日来的心病已经完全明了,此刻忍不住问道,“这恐怕……” “李公公想哪里去了,”宋时敬看了李银华一眼,接过话说道,“召韦氏入宫乃是下策,自然不妥……” “此既是下策,那依爱卿之言,何为上策?”苍定彬此刻在他的贴身太监和宠信大臣面前,已渐渐将话说开,所掩饰的也就越来越少。 “陛下向来常有围猎之好,”宋时敬轻轻笑了笑,向前躬身道,“那谢氏老宅正位于南郊,距终南颇近。陛下往来于宫城与南山围场之间,时时可经其宅而过。如今春光旖旎,万物复苏,又正是春猎的好时候。这几日,陛下若是觉得龙体困倦,需要活动筋骨,便正好再往南山猎狩。臣亲率五千禁军相随。到时,只要……”宋时敬说到这里,又略往前半步,在苍定彬耳畔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了一番。 “此计甚妙!”苍定彬听罢大喜,笑道,“果然满朝文武,惟有爱卿能设身处地解朕忧愁!” “太尉妙计!”李银华也在一旁附和道。 “臣披肝沥胆,时刻愿为陛下分忧!”宋时敬漂亮话张嘴就来。 当日,宋时敬出了宫,便去安排围猎之事。 两日后,便旌旗招展、行旅威严地簇拥着皇帝,逶迤出了牡丹城。不管是都城的百姓,还是后宫的妃嫔,以及朝里的大臣,都没有觉得有什么古怪。 在所有人眼里,皇帝陛下不过是和往常一样,去围场里打打猎、遣遣兴罢了,就跟普通人在河边钓钓鱼,在荒野上放放纸鸢没什么两样。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却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这次要去打的猎、钓的鱼、放的纸鸢,竟会是别人的老婆。 为了避嫌,苍定彬并没有直接取路往谢宅而去,而是在宋时敬的安排下,在南山围场里打了三天猎,才满载着大大小小的猎物,趁着日薄西山之际,往谢宅缓缓而来。 走过一条黄尘古道,夜幕便渐渐低垂,依稀可望见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苍定彬略有几分疲累,此刻并未骑马,而是坐在车里歇息。 又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队伍忽然停了下来。宋时敬抬头看时,但见道旁一座青砖碧瓦的齐整大宅,两盏红纱灯悬于檐下,一双石狮子分守门前,乌黑的门匾上龙飞凤舞地正书着“谢府”二字。 “大人,这便是谢泊渔的府邸!”一旁的禁军右统领虞杰握着长杆大刀,回马上前说道。这虞杰虽是宋时敬母亲虞氏的侄孙,理应唤宋时敬一声“叔父”,但是为了避嫌,并不愿刻意让人知道他二人之间的这层关系,故而在外人面前,对宋时敬依旧以“大人”二字来称呼。 “太尉可要使人去叫门?”此时,禁军左统领朱鹮亦身着甲衣,手提浑铁锏,相随在宋时敬身侧,略一躬身道。 朱鹮与虞杰乃是宋时敬的心腹,故而此行欲往谢宅一事,他二人也早已得到了宋时敬的知会。 “江左世家,曾居名人故里;终南新客,方看圣贤都前。”借着红纱灯摇曳不定的光芒,宋时敬望见谢宅门前的对联,冷笑道,“口气倒是不小!” 原来宋时敬出身贫寒,一路经过许多难以想象的挣扎,起起落落,九死一生,才坐上如此高位。年轻时受了许多门第高贵者的歧视、排挤和打压,因而历来便对世家子弟有厌恶之感。 朝廷上这么多年的激烈党争,其实也无非是寒门出身的官僚与世家身份的官僚之间的斗争。那前尚书仆射李熙汉便是世家的代表。 如今李熙汉一派早已败亡,出身微末的官员们算是常常吐了一口气。天下间的读书人,自此再无人敢以门第自诩。这也是宋时敬颇为得意的一件事。 “今日天色已晚,陛下狩猎疲累,欲在谢宅暂宿一宿,”宋时敬回身对朱鹮和虞杰说道,“你二人可将军马分别安置在四下,莫使闲人在此出没。待我禀明了陛下,便可去唤谢泊渔接驾!” “是!”朱、虞二人领命去了。 此时苍定彬在马车中见队伍停了下来,便欲使李银华到队伍前来问。李银华还未动身,宋时敬便已经打马到了跟前,于是忙返身向苍定彬禀道: “陛下,太尉自个儿过来了。” 宋时敬下马走到车边,见李银华已经为皇帝卷起了车帘,便忙躬身行了个君臣之礼,然后禀道: “陛下一路劳累了,前面道旁的宅子便是谢氏府邸。臣已命诸将领四下安置军马,确保陛下安危。即刻便命人去叫门,令谢泊渔出来迎驾!” “如此甚好,”苍定彬满意地点点头,“今日之事,便有劳爱卿了!”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本书福利,限时福利 亲爱的各位书友: 为了感谢你们的厚爱和支持, 近日决定赠上价值68元的神秘大礼。 数量有限,早到早得。 加群号与作者私聊领取。 不喜欢本书的就不要来领了。 . 本书QQ群68846175, 作者公众号yyyq100(寻找大蝴蝶) . ——你的,寻找大蝴蝶 第四十八章 志向各异(内含限时福利) 自从由会宁郡卸职归京后,谢泊渔闲了很长一段时间。春节过后,才在翰林苑里领了个可有可无的虚职。虽说谢泊渔为人向来把功名利禄看得极为淡泊,但是对于正值壮年的他来说,委实有点憋屈和可惜。主政地方多年,军政经验丰富的他,在四十五岁的年纪上,正是施展抱负,大展宏图的时刻,然而如今却沉沦下僚,屈没在小人之下,庸庸碌碌地虚度时光。 尽管心中时不时因不得志而泛起阵阵愁绪,但是谢泊渔在家中却掩饰得极好,很少将坏心情过于直白地流露出来。即便如此,他的夫人韦甸芳作为一个善解人意的人,如何能体察不到夫君心底暗自的忧闷?可是作为一个深闺中的女人,她也并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日常起居上多给丈夫一点关心,夜里多说点体己话,日间操持家中诸事,管好两个儿子,不给夫君滋添多余的烦恼罢了。 至于长子谢月清,每日跟着燕观云在后院中的小树林中练武,誓要在朝廷的武科考试中一举夺魁。如今随着日月流逝,功夫已大有长进,信心也自是与日俱增。同时,因韦甸芳时常提起为月清婚配的事,谢泊渔便在闲聊中与太傅柳兰之提起了此事。柳兰之听了呵呵大笑,说这样的好事如何能让给别人,他自愿来充当个月下老,为月清说一门亲事。 谢泊渔听了自是欢喜,忙问太傅心中可有好人选。柳兰之佯作神秘,掐指一算,说道: “说来凑巧,御史方仲逸正有一千金,生得灵秀美貌,贤淑温柔,如今年方二九,正待字闺中。前些时候方仲逸与老夫在宫门外相遇,趁着天气和暖,我二人在墙角下闲聊了片刻,无意间便说起这个话。因我向来知道方仲逸为人正直,常有忠贞之气,故而在心中也把他做个值得一交的人。一听他说起他家的千金,老夫立刻便想到了你家的月清。心里暗下寻思,觉得两个孩子年龄相仿,门第相当,是个天作之合的好姻缘。这几日正要与你说知这个事,不想你却先提到了。这也是缘分使然,作为月下老我正好顺水推舟,为你两家促成此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谢泊渔听了大喜道:“方御史为人,下官早有耳闻。如今既得太傅肯牵这个姻缘,自是求之不得!太傅多多说合,莫辞劳苦!晚生在这里百般谢过!” 谢泊渔回到家中将此事与夫人韦甸芳说了,韦甸芳自是欢欣。来日又与月清说了,月清听罢,满脸茫然。对于一个素未谋面的千金小姐,他也难置可否。只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又不便抗拒。再说这个做媒之人,竟还是太傅大人。于是想着,即使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便唯唯诺诺,算是应承了此事。 没多久谢泊渔携夫人韦甸芳并月清,在太傅柳兰之的陪同下,到御史方仲逸府中拜会。方仲逸向来也钦佩谢泊渔为人,又见谢月清一表人才,颇为欢喜。两家人脾气相投,席间相谈甚欢,很快就将此事敲定了下来。那方仲逸的宝贝女儿方茵,携着侍女在屏风后偷偷窥看,蓦然望见谢月清生得玉树临风、眉清目秀、气概非常,便忍不住嫣然一笑,暗自欢喜开来。 自此,在柳兰之的主持下,谢家往方家下了聘礼,议定了婚期,将大喜的日子定在了今年的六月初一。 因了这件事,谢泊渔虽然官场失意,却也多有开怀之时。一家人欢欢喜喜,就此做着迎接新妇的准备。 至于谢星极,在逛遍了京都名胜之后,早就消停了下来。谢泊渔同样是托着柳太傅,在京中为星极聘了个名唤胡西风的老先生。这位老先生年届七十,颇有名望。数十年来在许多达官贵人家开过馆。在其教诲下成才的子弟,自是不在少数。胡西风听说是在前会宁郡守谢泊渔家开馆,便欣然允诺,收了聘金,不日便往谢家而来。 谢星极见来了个约束他的老先生,心下甚为不乐。他生性虽善良,却也多有顽皮之时。一开始,星极故意耍些小心眼在堂上堂下与胡西风斗智斗勇,以此为乐。怎奈胡西风在馆塾中任教多年,调教过的顽劣子弟不计其数,星极这点小聪明如何是他的对手。三五个回合下来,星极便知道了什么叫“姜是老的辣”,乖乖每日在馆中做功课,无了撒野之心。 胡西风教了星极数日,发觉这孩子悟性极高,不但有过目不忘、片刻成诵的本事,而且也常常能做到闻一知十、举一反三,委实是个极佳的读书苗子。不过,胡西风同时也发现,谢星极虽然资质聪慧,但是对于诗词歌赋、锦绣文章的兴趣却极为有限。而每当讲到一些与医药有关的人物或文章时,便陡然间增添了十几倍的热情,不几日,便能对许多药物渊源张口就来,如数家珍。 胡西风心下甚为惊奇,便将此事与谢泊渔说了。谢泊渔听后,一笑了之,不以为意。胡西风年纪虽大,却是个极其开明而且有心的人。于是便托关系,找来些珍本的医书,课余之时,赠与星极。星极见了,很是欢喜。胡西风于是便问他,如何对医药之术这样感兴趣? 星极答道: “在会宁之时,常见牢中许多人因犯了罪,轻则要受脊仗之刑,重则要断足断手,更为重者,不免押赴刑场,身首异处。父亲为了壮我心中的男儿胆气,便常令我与兄长观刑。奈何学生我天生便无这样的胆气,看得愈多,心中触动愈多。每每只愿天下太平,人人为善,家家和美,绝无生死别离,血腥杀戮……但这也只是我私下的愿望罢了,天下间的事,如何能因为一个懵懂少年的愿望而有丝毫改变?及至先生来此开馆,一日与我说及神医孙无续的往事,始令我茅塞顿开,明白世间还有一条路可救人于生死别离,可救人于水深火热……” 胡西风听了星极一席话,感慨良多,说道: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悲天悯人之心!须知,在医药之间救人于倒悬,其实亦是一种安邦定国的事业。只可惜许多读书人,却并不明了,纷纷一头扎进诗书堆里,要钻研出个太平盛世来,说到底还不是要谋个封妻荫子。似你这般心性之人,实是少见!待来日方便之时,为师与你父亲再说说此事。倘若他能明了你将来的用处,有朝一日,为师必将你引荐给我的老友孙无续。如果有缘,或可成为他的亲传弟子。如今你且安心读书,诗词文章虽不似医药,立时可以救人,但是其中也有许多圣贤为人的绝妙道理。不管你将来为官从政也罢,学医济世也罢,其中的大道总是想通的!” 二人这一番话说罢,自此,星极心中便隐隐有了方向,立志将来要做个医人、救人的人,而绝不做伤人、杀人的人。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 为了感谢各位书友的厚爱和支持, 近日决定赠上价值68元的神秘大礼。 数量有限,早到早得。 加群号与作者私聊领取。 不喜欢本书的就不要来领了。 本书QQ群68846175, 作者公众号yyyq100(寻找大蝴蝶)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