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弈棋者》 第1章 第一身份 嬴殊睁开眼。 身上像是被成吨的重物碾压过,连感知身体的存在都变得极为困难。 他缓了好半会儿,才找回对身体的控制权,勉强从地上爬起来。 然而,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目力所及,他身处于一间木石结构的小屋中,屋子倒很宽敞,但陈设简陋。 最靠里的一侧,摆着一张木床,被褥破旧、灰暗。床脚不远处,立着两具木柜。再旁边,又放了把椅子,上面杂乱地扔着两件衣服,地上还倒扣着两只草鞋。屋子正中,是一张方桌,配着三只凳子,其中一个还倒在地上。 嬴殊此时,正是站在倒地的凳子旁边。 他脚下,是一套带血的黑色夜行衣,内衫外挂俱全,连蒙脸的纱布都有,衣服里头还裹着一个密封的金属盒子。像是有人在穿着这套衣服时,突然蒸发了,只留下了一身行头。 屋子里,浓重的血腥气四处弥漫。似乎曾经有人在这里,流了很多、很多的血。 嬴殊低头看自己,他的身上同样满是血渍,左腹处的衣服上破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周围完全被血浸湿了,黏腻腻地贴在身上。 掀开衣服,左腹上也有一圈拳头大小的血洞,但血已结痂,看上去不似新伤,倒像有些天了。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嬴殊此时,对这周围的一切,既感熟悉,又觉陌生。 熟悉者,他好像不必特意去想,就知这屋内屋外的情况。 比如,他知道木柜中大致都放了些什么东西,知道其中有个木匣子,里面装着这屋主人全部的身家。知道屋外的院子里栽了一棵梧桐,但因此处雨季绵延,长得一直不是很好。他还知道家里西面的厢房最近开始漏雨,里面的一些旧物受了潮,该早做处理。 这样一想,他的确是知道得很多。 只偏偏不知自己是谁,也不知道眼下的状况。 但不知为什么,心底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他不属于这里,他本不是他现在是的这个人。 可他到底是谁呢?他不知道。 嬴殊努力地回想了半天,仍旧一无所获。 最后索性放弃。 外面的天已微微放亮。 他巡视了一圈屋内,决定不在还什么都没搞清楚的时候,再多惹是非。 嬴殊按照潜意识中留存的信息,寻出冬天用的炭盆,将留在地上的黑色夜行衣和他身上这套染血的衣服等尽数烧毁。又去院中打了盆水,将各处残留的血渍都擦去了。 最后只剩那只密封的盒子。 他本也想将它一并烧了的,可待到炭盆中的衣物烧尽,火堆熄灭,才发现这盒子仍旧丝毫无损。 甚至,在火里烧了这么长时间,都仅仅只是稍稍升了些温度,连烫手的程度都没有达到。 烧之前,嬴殊也瞧过一眼这盒子。 乍看是完全密封的,其实应该是被某种机关锁住了,可惜机关隐蔽,他试了试,也全无头绪。 比较让人觉得奇怪的,就是明明盒子看着密封极好,却偏偏有几丝血渍顺着封合的边缘流进了盒子,并在它的外围形成了一圈血痕。 如今,血痕经火焰烧过,像是融进了盒体本身,留下一圈褐色痕迹,但盒子仍旧没有丝毫可以打开的迹象。 打也打不开,毁也毁不掉,嬴殊只得想办法暂时地把它藏起来。 屋内屋外逡巡了一圈,最后把它塞进了院中梧桐树的一处树洞里。洞口在一根外露的根系底下,不是常年围着这梧桐玩耍的,根本发现不到,非常隐秘。 做完这全部,嬴殊已经感到累极。 他吹熄了火烛,倒到床上,不消片刻便睡得不省人事。 第二天,嬴殊是被拍门声吵醒的。 他觉得自己从倒到床上到被吵醒,好像只是眼睛一睁一闭的时间,可事实是外面早已日上三竿,以致他趿着鞋慢悠悠地去开门时,除了困倦外,最大的感受就是饥饿。 拍门的人像是从来没有想过他不在家的可能,把门板拍得一声响过一声,大有叫不出人来就把门板拍烂的架势。 等到嬴殊终于开了门露了脸儿,他也丝毫不显得暴躁或者急迫,显然咣咣拍门的行为只是出于他对房屋主人的某种了解,而非耐心耗尽。 来人是个十八、九岁的半大小子,长得不高、不壮,嗓门却大。 见到嬴殊,他露出一个哥俩好的笑来,语气嫌弃中又带着包容,“我说小殊,你不是又没起呢吧?”他推开嬴殊的肩膀,自然地走进院子。边在头前儿走,边回头数落,“你也真行!这旁的人都快为你急死了,你倒好,还在家里悠悠地睡大觉呢!我可跟你说,我刚从桥三爷那儿出来,他还问你准备得怎么样了?怎么没过去?被我胡乱应付了。我说你忙着练功,准备对付邢家那小子呢!你下次见了桥三爷,可千万记着,别说露了嘴。” 嬴殊按了按头,脑袋上似乎有根青筋跳着跳着地疼。 看到眼前这人的一瞬间,一些相关的记忆瞬间跳了出来。 他的记忆仓库里似乎存了好多密封的房间,只需要找到对应的钥匙,就会自动打开相应的房间,放出一堆他原本以为并不存在的记忆。 显然,眼前这位,正是其中的一把钥匙。 “大志?”嬴殊试着叫了一声。 “诶!”秦志应声站定了,一开口就闭不上的嘴在回过身来见到神色有异的嬴殊时,也安静了片刻。 但很快,他又唠叨起来,“小殊,你没事吧,你这脸色可有点差啊!我可跟你说,你可千万别想那些歪点子。我也知道,让你打赢邢家那小子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儿。三爷那是……” 秦志挤眉弄眼地做了个怪表情,还恶狠狠的,也不知道是要表达什么,“可没办法,谁让咱们生得不好,只能给人当狗混日子呢。” 他叹了口气,“说实话,三爷和邢家的小子,那都不是咱们惹得起的人。别说你、我,就是三爷自己,能赢……嗯嗯吗?” 他含糊了一句,大嗓门难得地低下来,一副生怕隔墙有耳的样子,“三爷要是自己能……嗯?他还需要让你去搞七搞八的吗?” 秦志嘲讽地笑了一下,却又继续无奈地叹了口气,“可事儿呢……我们都明白。但小殊,咱们……尤其是你,到底是要靠着三爷活的,能不能行,你也都得上。上了,就算输,三爷生气,也顶多要你半条命。可你要是耍些小聪明,想找个借口说上不了,信不信,我们这位三爷,能搞掉你整条命。” 第2章 家中访客 大志口中的这位桥三爷究竟能不能搞掉他整条命,嬴殊还不知道。但他隐约想起了,不久之后,他将面临一场规定了点到即止、却需他拼死去赢的比试。 而对象,似乎是个很多人口中的所谓“天才”。 头疼愈加严重,青筋的跳动几与脉搏同步。嬴殊撑住头,停下脚步。 秦志被惊了一下,回过身来扶住他,“小殊,没事吧?你不是真出问题了吧?” 嬴殊略推开他,又摆了摆手,“没事,没吃饭,头有点晕。” “啊?哦。”秦志似信非信,却也想不出说要给他弄点吃的来的话,只又担心又木讷地道:“你有事可别硬挺……”想想又觉这话无用,他们这样的人,不硬挺又能如何呢?最后只得又回归到老话题,试着探问道:“给兄弟个实话,你对跟邢家那小子的比试,到底有谱没有——”他顿了一下,自己也察觉问得不对,又改口道:“我是说,你想好没有,输了的话要怎么跟三爷交代?又或者……” 他还没说完,外面又传来扣门声。 “小殊在家吗?” 秦志一愣,疑惑地看向嬴殊,“谁啊?” 嬴殊摇头,头疼缓解了些,青筋乱跳的感觉却没消失,他无心应付太多,只随意地冲着大门向秦志指了指。 秦志会意地去开了门,片刻后恭敬地领着一位一身藏青色束身劲装的青年男子走进来。 秦志的笑容殷勤而夸张,语气里带着极为做作的惊喜,却又趁着来人不注意时向嬴殊挤眉弄眼,搞些自以为清楚其实没人明白的多余暗示,“小殊,你看是谁过来了?哎呀,我就说你这小子要走好运,竟然能让穆大哥亲自登门。快说,快说,你这是干什么了?是什么时候跟穆大哥扯上的交情,怎么也没告诉过兄弟我一声?让我也跟着蹭个光,跟穆大哥亲近亲近!”说着,还真个埋怨似地捶了嬴殊的肩窝一拳。 穆青赶紧打住他夸张的表演,“别!我也就是路过了,顺道进来看看小殊。” 穆青气质挺拔,面容却温和,嘴上说着是顺道进来看看的,目光中又藏着一丝谨慎。他看向嬴殊,“听说小殊也参加了今年的青芒试,准备得如何?” 嬴殊眼帘微动,迅速地反应过来这所谓的“青芒试”大概就是他要参加的那场生死大比的正式名头,结合之前秦志透出的口风,他谨慎地回道:“我不行,跟着凑个趣儿罢了。” 穆青笑笑,“最后输赢倒在其次,重要的还是在比试中拿出水平。听说你第一场就抽到了邢雾阳?说来这对你应该算不得是个好签,不过既然抽到了,还是要好好比才是。” 嬴殊淡淡地笑了笑,他记忆混乱,甚至总有一种自己根本不是“嬴殊”的错觉,总觉得自己全部反应,都像是在扮演一个自己一无所知的人,稍不小心,就会现出满身的破绽。 他不知道,其实穆青对他的了解也十分有限,不然也就不会拿“青芒试”做搭讪的开场了。 秦志在一旁也看得稀里糊涂,总觉得这么正经的对话中不该有嬴殊的参与,但一想穆青这个跟他们差着十万八千里的人竟跟他们说话这么玄幻的事情都发生了,那其他也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他有点暗怪嬴殊平日聪明,今天却傻愣愣的,只得代替这位不太中用的愣头青兄弟待起客来,“嗐,干嘛都站在这院子里说话!穆大哥快请进屋里坐下,让小殊去准备点儿茶点,咱们兄弟慢慢说话。” 说着,他又一面暗示似地推搡了嬴殊两下,一面把穆青往屋子里请。 穆青赶紧止住他的动作,“不忙,我也只是过来看看,就不久坐了。”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想怎么能更自然地问个话,但这到底非他所长,于是最后问出来就仍旧漏了痕迹、显得刻意了,“小殊如今该是自己独居吧?我看你样子还好,可你院儿里倒像是有血腥气?” 秦志疑惑,大力地抽了几下鼻子,“什么东西?血腥气?哪呢?” 嬴殊不动声色,不甚在意似地略挑起衣摆,半露出左腹,“其实已还好了,偶尔反复,也只是流少许血了。” 秦志大惊失色,脸瞬间白了,一直略显浮夸的表情中终于现出情真意切的慌乱和心疼,“什么情况?你什么时候受的伤?怎么没告诉过我?你……”他想控诉嬴殊的不义气,这么大的事情竟都没让他知道,却又旋即想起自己刚刚才说过他们这样的人不硬挺又能如何的话。 嬴殊,可不就是在硬挺! 秦志于是默默闭上嘴,不再说话。 穆青见着嬴殊腹上的伤口,也不由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弄的?看着有几天了,却怎么没有好好将养?” 嬴殊放下衣摆,轻描淡写地回答:“没什么大碍,快好了。” 明显是离快好还远! 但嬴殊的避重就轻非但没有激起穆青的怀疑,反而一时间让他脑补良多。他从前对嬴殊了解不多,只知道是个依附赢家的破落少年,多少有些游手好闲。如今见他受此重伤,却一副不放心上的模样,又想起他在“青芒试”的第一场就抽中了这一辈少年中被誉为少年天才的邢雾阳,一时倒不由有些疼惜。 少年的意气和天真,有时是因为还不知道,多少付出和努力,也终究敌不过一句“天才”。 穆青在几个回想间,就为嬴殊模拟出了一个家境贫寒却努力向上,表面玩世不恭、私下刻苦练功,为了在“青芒试”上一鸣惊人,练功受伤也忍着不说的坚忍少年形象。 他观感大改,进门前因血腥气而激起的警惕也随之消解。 不过到底他与嬴殊之间,仍是泛泛之交,一时之间也再没什么好说,只略略叮嘱了两句,便告辞离开。 送走穆青,秦志回转,第一时间先上手要去掀嬴殊的衣服,想把伤口看个分明。 嬴殊眼明手快地挥开他,皱眉问:“干嘛?” 秦志也有些气急败坏,“你到底伤得如何?怎么弄的?有没有寻大夫看过?” 嬴殊还在寻思着穆青的贸然拜访,应付着答道:“不用担心,已开始好了。” 秦志不快,却也索性不再问了,他忍了又忍,见嬴殊的注意力还放在院门上,知道他是在好奇穆青,就仍旧说道:“穆青是护卫队的人。我今早去见桥三爷时,也见着了护卫队去赢家主家。”他凑近嬴殊,压低声音,“说不好……是谷里出了什么大事。” 嬴殊瞬间想到被他烧掉了的血衣和藏在树下的盒子。 所以……护卫队是在搜查血衣和盒子的主人? 那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血衣的主人去哪了?他做了什么?还有没有同伙? 这件事情,又跟他或者说“嬴殊”有什么关系? 第3章 恍惚入梦 待到将秦志也送走,嬴殊已觉筋疲力尽。 很奇怪的,他明明刚刚睡起没有多久,却仿佛已经很久没有休息。不仅仅是身体上的,连精神都感觉空落落的,从内到外都感觉虚浮。 拖着步子到厨房中转了一圈,只在缸中有一点陈米,其他全无。好在柴火也有几根,约莫足够煮一锅粥的。 嬴殊只迟疑了片刻,就撸起了袖子打算自力更生。 可惜,事情只是看着简单。 米淘了,加水放进锅里,搁灶上。柴火填进灶眼,升火,煮饭。 到升火之前的步骤,虽生疏,但好歹算是完成。 偏卡在了升火的环节。 他还特意找了一根细小的枯枝,几番试验之后甚至都用点火石将枯枝点燃了。 然而那点星星之火却愣是燎不起柴火丁点。 好一番折腾之后,火却到底没升起来。倒是他的体温升起来了。 扶着摆菜的桌台,嬴殊终于放弃地叹了口气,拖着又累又饿还莫名发起烧来的身体回屋继续睡觉。 昏昏沉沉、时睡时醒,一直到晚霞染红天边。 院门又传来拍门的声音,还伴着个女人的轻唤,“小殊,小殊?小殊,你在家吗?” 嬴殊被吵醒,浑浑噩噩地出去开门。 院外的,是隔壁家的婶子,夫姓江,与嬴殊家里是几辈的街坊。 她见嬴殊一天没有出门,也没有动静,又因家里的男人在为护卫队做些采办的活计,隐约听到了些风声,不免有些疑神疑鬼,想到隔壁这么个整天闹哄哄的小子如今家里静得跟菜窖似的,岂不正是最大的可疑,因此特意过来看看。 却一开门就见着这半大小子脸色苍白,跟行将就木一般,楞是吓了个大跳。 听说嬴殊是一天没吃东西,江婶子忙不迭地回转了自家,取了些菜饭过来,送到饭桌上摆好,拉着嬴殊赶忙吃了。 嬴殊虽然饿极,吃得却不快。 江婶子就在他对面坐下,操心地数落。 她如今倒不必再疑心嬴殊怎么一天没有出门,便又将平日里劝诫过无数次的话拿出来又说上一回。 嬴殊一边吃饭,一边与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有意无意倒是套出许多话来。 至少,是大概了解了自己的状况。 他家早些年还算殷实人家,有田有产,爹娘在武艺上都很平平,但与赢家主家的关系颇近,他爹又精于俗务,曾经很得赢家族长的器重。 奈何好日子没过多久,他爹就病了一场,没治好去了。 不久之后,他娘也跟着离世。 靠着两人留下的一点家产和赢家的庇护,他平安长大。奈何这些年游手好闲,学也没好好上过、武也没好好练过,家里又多年没有什么进项,近两年来,早年的那点儿底子已被他败得差不多了。如今也没个正经的营生,只天天跟在主家桥三爷的屁股后面靠奉迎讨赏度日,实在很不像样子。 江婶子见嬴殊今天真是难得肯听人说话,更是苦口婆心,“听婶子劝吧,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是找个正经营生。”她突然神秘地一笑,像是终于可以挥杆起钓的渔夫,“婶子跟你说,戴旺家的之前可找过我,让我有机会帮她家翠柳跟你说合。戴旺家的,你该是知道的,她是你们族里大太太的陪嫁,她娘家姐姐又是当年奶过杼二爷的,在二太太和杼二爷面前很有脸面。她姑娘翠柳如今在三姑娘的房里做事,长得娇俏可人,绝对称得上是个良配。” 江婶子边说,边观察着嬴殊的神色,见他没有不耐,更感欣慰,“小殊,婶子也算看你长大,你就听听婶子的,别在外面继续胡混了。你们族长如今还是惦念着你爹的,只要你肯出息,去求求他,谋个正经营生,那不比什么都强?你也不要瞧不上翠柳是丫鬟出身,婶子跟你说,这娶媳妇过日子,还是要娶实实在在的才好。” 嬴殊听了一番劝进之言,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触,总觉得是在代他人领受,其实与己无关,不过他也颇有秃子占了庙就要帮着敲钟的自觉,“婶子说得是,我这样的,哪有嫌弃别人的道理,人家看得上我,已是恩义。只是我到底也得先自己立起来,才能说其他不是,否则便是恩将仇报,耽误人家了。” 江婶子惊异地瞅向嬴殊,她没指望过随便两句话就能说动他。她看着这孩子长大,再清楚不过,什么叫眼高手低,说得就是他了。 哪怕如今家道落魄,或者说本来从一开始也没有昌盛过,但因姓了赢,他便总觉自己必定高人一等,哪肯要一个在赢家服侍的丫头。 只是,嬴殊此刻的这番话,虽也是拒绝,但听着这意味,却怎么听怎么像句正经的人话,这可就太奇怪了。 见江婶子神色有异,嬴殊心中一紧,知道说错了话。都怪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从前的品性和说话风格,如今怕是引人生疑了。 他咳嗽一声,放下筷子,非但没往回找补,反倒更知好知坏起来,“婶子,今日要不是你过来,我怕是要饿死在屋里都没人知道了。从……我爹娘去后,也是一直都赖婶子帮衬……” 嬴殊将头垂下去,两手紧紧地捧着已经吃空的瓷碗,抿着嘴角,放空了目光。 江婶子鼻头一酸,险掉下泪来。这些年来,嬴殊实在算不得是个好邻居,若不是顾念着与他爹娘当初的情分,她也早就不管这没心没肺的小崽子了。 只如今,见他面色苍白,眼角藏红,仔细瞅来根本也还是个半大不大的稚嫩小子,就又觉心疼难耐。 她一边心疼,一边又觉欣慰。觉着人哪,还是生病的时候最柔软,这不,连嬴殊都变得那么平和、有人味儿了。 她止住心酸,语气更加温和,“好了,先不说那些有的没的,你现在生着病,还是要先请个大夫来看看才好。你稍进去歇歇,我去帮你叫大夫。” 江婶子说罢起身。 嬴殊赶紧拉住她,“不用了,婶子,我再去睡一觉就好。” 江婶子板起脸来,“哪有病了不看大夫的,我看你就是这样硬挺着,又没吃饭,才会越拖越重。” 嬴殊讨好地笑笑,“现在不是已经吃过了!其实病倒是其次,饿是真的。如今吃过了婶子的饭,只要再睡上一觉,管饱就好了。” 江婶子迟疑。 嬴殊道:“婶子信我吧。如今再去找个大夫,又是折腾,说不得反倒更费力气。还不如我现在就去睡觉,说不得明日一早,就全好了呢。” 许是因嬴殊难得展现出看起来靠谱的一面,江婶子最后竟被说动了。 她收拾了碗筷,又帮着嬴殊烧了些水,盯着他草草地洗漱过一遍,上了床,这才离开。 听到院门关上的模糊声音,嬴殊缩在被窝中,微微地叹了口气。 这整整一天一夜,从他昨晚第一次睁开眼,他几乎什么也没做,就是在不停地醒醒睡睡,间或起床接待一下访客,最后还莫名其妙地从活蹦乱跳到病入膏肓,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简直是每一次呼吸都要耗尽心力了。 入梦前,嬴殊还模模糊糊地想着,到底这一整天的恍惚、失忆,甚至感觉自己不是自己的错位感,究竟是真的,还是因为病重而产生的错觉…… 是不是等到他的身体好起来,这种错位感就会消失,他也会想起自己作为“嬴殊”的全部记忆…… 毕竟,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忘掉自己的记忆呢,但又不是全忘掉,是触发一点又会想起一点,但想起来的,也觉得那样不真实……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在他失忆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模模糊糊地想着…… 黑暗中,他听到一个声音在说话:“此次行动,事关重大,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第4章 第二身份 嬴殊感到自己在黑暗中穿行,不是他一个人,是一支小队。 他们小心地避开卫队,进入到一处墓穴。 墓中机关重重。据说某间密室内还藏着一把旷世名刀。 但他们此来,不是为了那把刀。 他们是为了……一个盒子。 走到最终的目的地时,其他人都已经在路上倒了下去,最后只剩了他一个。 他成功地拿到了盒子,但也身受重伤。 他很虚弱,急需找个地方藏起来,他需要疗伤、需要休息。 他知道,他已经惊动了人。 他慌不择路,最后躲进了一间民宅。 屋子的主人只有一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容貌姣好且稚嫩,只是被偏执的神情扭曲了,看着并不那么讨喜。 少年发现了他! 他没有犹豫,一拳轰进了少年的腹部。 少年的腹腔湿润而温暖,一瞬间,温热了他冰冷的手掌。 恍惚间,他竟留恋了一会儿,然后…… 手指仿佛被灼伤,炙热的温度瞬间蔓延全身,火烧一般,全身都要被融化,焦灼、无力、疼痛,消散…… 嬴殊猛地坐起来,身上仿佛还残留中睡梦中的烧灼感,他大口地喘着气,心跳剧烈而不受控制,冷汗顺着脊背滑下,瞬间打湿了里衣。 缓了好一会儿,他才从那灼烧感中回过神来。 掀开被子,夏末的晚风竟让他打了激灵。 他胡乱地抹了把额上的汗渍,穿上鞋,走到柜子前翻找。 他隐约记得,里面应该是有一把铜镜,还是嬴殊他娘生前用的。 果然,半晌后,他摸出了镜子,拿到床窗边月光下。 镜中映出的少年眉眼清亮、容貌稚嫩,只是隐隐地有些戾气,看着不太好相处。因为病弱,他的面色苍白,眼角也有些发红,但仍旧横眉冷对,仿佛看这整个世界都不对。 嬴殊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握着镜把的手无力地垂下来,额头抵在窗框上,闭上眼。 明明应该只是梦境,但他此刻却能清晰地回忆起一拳穿透“嬴殊”的腹腔时,他脸色震惊、恐慌的神色。他手上,也还残留着击杀掉一条生命时那片刻的温热。 所以,到底哪个是真的? 是梦中他杀掉了嬴殊的景象,还是此时仍能映在镜中的嬴殊那张活生生的脸? 如果那只是一场梦,为什么会清晰到如此地步?而如果他真地杀了嬴殊,那为什么“嬴殊”还活着,而他又是谁? 他是谁? 剧烈的头痛再一次侵袭了他,这一次更加伴随了那熟悉的灼烧感。 他在疼痛中变得恍惚,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如流水般蔓延开来,慢慢地铺陈、延伸,他自身的意识变得模糊,好像他不再是个人,而是变成了一个小点,一个大世界中的小点,但他感知的范围却在不断地扩展……扩展。 他的意识,从自身,从这间屋子,这个院子延展出去,扩散开来。整个区域,都在他的意识中铺成了一个平面,以他自身为中心,他“看”到了周围数十里的房屋布局,“看”到了一些屋子里静止的“小点”,还有一些“小点”隐藏在暗处,搜查街巷、伺机而动! 嬴殊猛地睁开眼,脑中平铺的周围图景随之瞬间消失,但他已意识到,他刚刚真地通过某种途径“看”到了街外的景象。 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明白到,自己是在无意中推开了一扇奇异的大门,虽然他还不知道这扇门会让他通向哪里,但心里的声音很明确,他要顺着这扇门走出去! 抚平呼吸,嬴殊转了个身,背靠在墙上。 活动间,他感到身上的衣服似乎有些小了,行动之间,颇为桎梏。 他低下头,细细地瞅了一眼自己。 瞬间,他便意识到了什么。 他重新举起手中的铜镜,再一次迎着月光照向自己的脸。 这一次映在铜镜中的,是一张冷静、疏离的面孔,这不是嬴殊的脸,它属于一个成熟男人,眉目幽深,清瘦冷峻。 他的身体也同样发生了变化。他变高了,变得更有力量,所有他才会感觉到衣服的紧绷,这是一具成年男性的身躯,颀长、纤瘦,但富有力量。 嬴殊伸手,掀开里衣。腹上的伤口倒是仍在,只是腹部不再平坦绵软。 他突然神经质地笑了下,真是可喜可贺,变个身,连腹肌都有了。 可惜,没有更多的时间来让他适应自身的变化和这种莫名其妙的境况。他马上就警觉起来,鬼使神差般地意识到,外面那些在潜伏和搜索的人,他们的目标就是他! 他们是在找他,在找那个盒子! 一旦被发现,他将没有丝毫的活路。 他必须躲藏好,以待时机! 不需要太多的思考,他便本能地知道自己该如何隐藏。 他收敛住气息,将呼吸放缓,在意识中搜索嬴殊的模样。 在好似即将沉入梦乡的恍惚中,剧烈的头痛和灼烧感同时侵袭,再缓过神时,他已经又变回了少年的模样。 只是,他似乎有点消耗过巨了。大口大口的喘气,也仍不能缓解他身上的虚脱感。 他脚步虚浮,目光模糊,好不容易才艰难地将自己挪回床上,连被子都没来得及盖好,就昏昏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仍旧拜拍门声所赐! 他发现了,所有人都跟他的睡眠有仇,都非得要把他拍醒不可。 来的又是个他没见过的新人,而且大概还是个本就跟他交集不深的,连触发个记忆点都做不到,一直到他都浑浑噩噩地跟着他到赢家主宅了,他也没想起来与这小厮有关的一星半点儿。 好在,赢家主宅他倒还有印象。内里的桥三爷,他更有印象。 这是个比之原本的嬴殊还更要讨嫌的家伙,虽穿金戴玉,却是金玉其外,一双狭长的凤眼高高吊起,简直是恨不得把“我要比所有人都强”写在脸上。 他斜倚在一张罗汉塌上,要睡不睡,脚边跪着一个貌美的小丫鬟在给他揉腿。 抬眼看到嬴殊的时候,他的脸上出现了极为明显的不快,“你这是什么脸色?怎么之前还好好的,临近‘青芒试’了,倒一副要病死了的样子?” 嬴桥不耐烦地挥开小丫鬟,坐起来,秃鹫般的目光阴阴地盯在嬴殊身上,“可别告诉我,你要临阵退缩了。” 嬴殊心底里情不自禁地升起一股对眼前人的厌恶和惧怕来,他暗暗地呼出一口气,意识到这是属于真正的那个“嬴殊”的情绪。他压下了心底的厌恶,却任由恐惧占据了主动,“瞧三爷说的,这我怎么敢?三爷放心,三爷交代的,嬴殊必定全力以赴!” 嬴桥神色稍霁,却仍旧疑心未去,“那你这副样子,又是怎么弄的?” 嬴殊苦笑了一下,“实在是之前荒废了时日,如今虽想竭尽所能完成三爷所托,但总力有未逮,倒好似把自己伤了。”见嬴桥面上又有转阴的趋势,他赶紧又道:“但三爷放心,如今只是一时的,‘青芒试’前,一定会调养好的。” 嬴桥眉梢下压,抬起下巴示意了小丫鬟一下,“去,把永春医馆的王大夫给我叫来。”他又看向嬴殊,冷冷讥笑,“你也不用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倒要看看,你这满脸的病容到底是真是假!” 说完,他便一挥手,不再搭理嬴殊。 嬴殊有些莫名,不太清楚这时候该作何反应。 倒是小丫鬟十分机灵,出来时顺手便将嬴殊也拽了出来,又吩咐了他在廊下等待,才自顾出院门吩咐小厮请人。 不过片刻,一位脚步踉跄的中年大夫被赶了过来,直接在廊下为嬴殊把了脉。 之后,不待大夫说话,他们两个又一起被叫进了屋内。 嬴桥仍是那一副没有骨头般地倒在塌上的样子,“脉把得如何?” 被赶紧赶慢拽过来的王大夫一路懵懂,这时自然是问啥答啥,“回桥三爷,殊小爷脉象虚浮、血气不足,却不是什么病症,而是练功过度,损耗了气力之象,不过并无什么大概。如今虽看着吓人,也只是因着一时用功太猛,精神跟不上罢了,虽是急症,却未损根本,只要稍加调理,再休息几天,自可无恙。” 嬴殊与王大夫的话相互印证,嬴桥的脸色终于好看起来,他满意地瞅了嬴殊一眼,目光中微微地闪过一丝可惜,毕竟衷心又好用的狗也不是那么好找。 但也仅仅只是稍稍可惜罢了。 他摆手,挥退了包括王大夫在内的闲杂人等,只留下嬴殊一个。 嬴桥:“我倒不想,你真如此上心。不过,也太不小心了,若真伤了根本,耽误了‘青芒试’,岂不是本末倒置?” 他抬手,止住了嬴殊欲说的请罪之词,“罢了,你也是用心办事。不过,倒也不必那么拼命。” 说话间,他从腰间的荷包中掏出一颗药丸,慢慢地塞入到嬴殊的腰带内,“我让你去战邢雾阳,又岂会全无准备?上场之前,服下这颗药丸,我保管,他不会是你的对手。” 嬴殊露出迟疑的表情,“这药是……” 嬴桥笑笑,“一个短时间内提升你能力的东西。”顿了一下,他说道:“副作用是有一些的,但放心,不会伤你的根本,只是可能要让你多歇息些日子罢了。” 嬴殊心里可不信一个吃一颗就能打败所谓“天才少年”的药丸会让人只躺上些日子,脸色却露出欣喜而轻松的表情,“早知三爷有准备,我就不必那么辛苦了。” “呵!”嬴桥轻轻地笑了下,用手背拍了下嬴殊的前胸,“行啦!你如何,我也看到了。放心吧,日后必不会亏待你的。待会儿我让如烟给你支些银两,你先花着。王大夫你也带回去,这两天好好调养调养,不要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上‘青芒试’。至于花费,你不用担心,我会让他来跟我结的。” 嬴殊作出大喜表情,“谢谢三爷!” 嬴桥满意地点了下头,又凑近了嬴殊,低声道:“‘青芒试’前你不必再过来了。记住,打赢邢雾阳只是最基本的,最好,让他永远都留在‘青芒试’的擂台上。” 第5章 念气初启 回家前,嬴殊先跟着王大夫回永春医馆,请他开了几副调理的药。 反正是嬴桥掏钱,他也没怎么客气,补气的、补血的、补身的,顺便又请大夫瞧了腹部的伤口,加上止血的、生肌的、止痛的,打了好几大包,一朝拎了回去。 却没拿到自己家,而是直接到隔壁寻了江婶子,又将嬴桥给的银子拿出了一半给她,请她帮忙按时煎药,再顺便做几天吃食。 江婶子对嬴殊本就关爱、照顾,何况他又给了银子,自然不会拒绝。只是见他一下子拿回这许多银子和药材,有些想问,但想想又止住了,叹息一声答应了嬴殊。 嬴殊谢过,回家,想着虽前路莫测,好在如今倒是解决了眼下,也松下一口气来。 之后几日,他便开始闭门不出。 江婶子每日按时送饭、送药,见他一天天好起来,也没出去胡混,也颇感欣慰。 连秦志那边,也是好几天没有出现,也不知道是不是收到了桥三爷的吩咐,不许他打扰嬴殊调养。 这般无人打扰的日子正是嬴殊所需,几日来,嬴殊又冒险“变化”了几次。 一开始是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后来熟练了,便关起门来大变活人。 不仅仅是借此熟悉在两个不同的身体间互相转换,同时,他更是利用变身“盗盒者”后的异能来修炼自身。 他很清楚,不久之后的青芒试,他是非赢不可的。 嬴桥此人,只见一次就能看出来,是个斤斤计较又心狠手辣的人,若他当日没有听从嬴桥的吩咐,服药打败邢雾阳,那等待嬴殊的,绝对不会是个好结局。 那药,一想就不会是什么安全的东西。真吃了,谁也说不好药效一过,是生是死。 他只能靠着自己的力量,至少要在擂台上拿出一个能让嬴桥满意的水平。 他不知道所谓的“天才少年”到底有多强,但嬴殊已经通过“盗盒者”的身体体悟到,人可以通过修炼和操控自身的“气”来达到普通人达不到的境地。 这种“气”既可以无影无形,又可以如雾如水。 成为“盗盒者”后,他可以将“气”扩散开,通过“气”感应到周围的环境。 “气”的量不是固定不变的,“盗盒者”能够感应到的面积大小也不是固定不变的。 在他将注意力放到自身,用心感受“气”在身体内的流动时,他能够隐约地察觉到“气”的积聚和增长。当然,这点变化极其微末,如果不是嬴殊在面对这种陌生的力量时极为敏感,又恰好处于一段从虚弱到恢复的特殊时期,他恐怕根本感受不到“气”的改变。 从“盗盒者”身上感受到的“气”的流动,给了他启发。 他试着用类似的方式来激发嬴殊的“气”。 或许是因为已经从另一具身体上学会了“气”的应用,几乎毫不费力,他就已经能够用嬴殊的身体释放“气”。 只是显然,“嬴殊”与“盗盒者”差距甚远。 在成为“盗盒者”时,他能够将“气”外放,覆盖到数十里远的地方;但在成为“嬴殊”时,他仅仅能够勉强做到用“气”包裹自身而已。 不过他发现,“气”的覆盖和延展范围固然是同“气”的修炼强度相关,但“盗盒者”的“气”与“嬴殊”的“气”所存在的根本差异,却在于性质。 “盗盒者”的“气”更像是一种“场”,能够感知和监控它笼罩下的全部动静,但它平和、安稳,没有丝毫的攻击性;“嬴殊”的“气”虽微弱,但哪怕是一知半解的嬴殊,都能够感受到它的锐利,嬴殊甚至试过,把他全身的“气”都聚集在拳头上,竟就可以一拳轰断腿粗的木头。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一种用来侦测,一种用来攻击。 只是,嬴殊对于这种“气”的了解还是太少了。他不知道,凭借着这特殊的能力究竟能不能打败那位所谓“天才少年。” 他决定冒险一试,不论是从与邢雾阳比斗的角度上,还是从贸然暴露这特殊力量的角度上。 平静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 青芒试定在立秋的当天。 经过几日的套话,嬴殊已然从江婶子那里知道了所有此处的少年应该知道的一些常识。 比如这里叫做百花谷——一个俗气到不能再俗气的名字。 据说是两百年前,天下战乱,曾昌盛一时的殷朝为异族所灭,朝中大将殷纪此后心灰意冷,遂领几员家将隐居,避入者百花谷来。 当时百花谷中人迹全无,漫谷花草,一副桃花源的盛景。 殷纪遂领残部定居于此。 可惜,入谷时,殷纪已受重伤,未过多久,就怅然离世。 临死前,他将生前佩刀——青芒放入为自己选定的墓**,勒令手下,好生教养他唯一的幼子,让他长大后,得以驾驭青芒,甚至立誓,让他的幼子一日无法驾驭青芒,众人便一日不得离谷。 这名幼子并非殷纪嫡子,而是由他的一名侍妾所生。可惜,殷纪死后没有多久,这名侍妾和殷家幼子也相继亡故。 青芒最终成了无主之刀,百花谷也成了无尊之地。 两百年来,当年的殷家残部在百花谷落地生根,渐渐地形成了自己的管理体系。 谷虽还称谷,但实际上已经渐渐地发展成了一个小镇,虽因地势所限,发展略受阻碍,但规模已非当初可比。 近百年来,谷内大小事务,渐渐由四姓接管,四姓祖先均是当年追随殷纪的亲随。这四家正是赢家、邢家、张家和安家。 谷中这些年也并不再与外界完全隔绝,事实上,因谷内地方到底有限,有很多谷内的年轻人最后甚至选择了出谷,到谷外的铭阳镇定居生活。 又因婚丧嫁娶,也多有谷外的人进到谷里。 近些年,是越发没有什么避世隐居的意味了。 不过,殷纪幼子虽夭折,谷内却一直守着殷纪当年的遗命——青芒不出,誓不离谷。 只是,青芒的继任者人选,不再只单单局限于一人。 谷内青年,只要有资质者,均可入殷纪墓,去试一试能否让青芒认主。 而青芒试,正是为了选出那个有资格去一试青芒的人。 第6章 青芒大比 青芒试这一天,百花谷会变得异常热闹喧嚣。 正式的比试开始之前,谷内要举行祈福的仪式。所有的参赛少年要穿上鲜艳的练功服,排成方阵,随着谷内的重要人物一同,参加游行和祭拜。 祭拜在一处面向后山的断崖处举行,少年们排在队伍末尾,只跟着司仪的口号叩拜即可。 少年们按着姓氏站队,排在各自队伍前头的,大概都是各家中地位较高的少年,反正,嬴殊是在自己队伍的最前面看到了嬴桥,其他的,他就十有八九都不认识了。 祭祀结束,才轮到青芒试正式开启。 少年们被引领到离祭祀地不远处的擂台广场,按照事先的安排,在一处固定的地方等待上场。 许是被抽到一场的少年就被安排在了一起。 靠近着嬴殊的,是一个身着暗红色劲服的寡言少年。嬴殊一下子便意识到,这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天才少年——邢雾阳。 他神情专注,哪怕周围的少年都在偷偷地打量他,也并不为所动。 倒是感应到嬴殊的注视,约莫是因为知道这就是他即将要面对的对手,反而微微偏了头,很认真地看向嬴殊,温和道:“我们的顺序比较靠后,要等上些时间。”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你不需紧张。” 嬴殊楞了楞,倒没想到邢雾阳是个这么温和的人,他好奇,“你知道我是谁吗?” 邢雾阳摇摇头,想了想不对,又点点头,“嬴殊。” 这名字大约是表明我知道你是谁的意思了。 但肯定也知道得不多。 嬴殊突然想试着跟他打个商量,“我说……邢爷,咱能不能商量一下,待会儿上场之后,稍稍手下留情一点。” 开口之前,嬴殊已经做好了可能会被鄙视的准备,未想,邢雾阳想了想,竟很认真地点头,“可以。” 嬴殊惊讶,“真的?” “嗯。”邢雾阳再次肯定,“你想打多长时间?” “呃……”嬴殊被噎住,我……我他妈不想打!“……一小会儿?” 这回换邢雾阳不确定了,“你不是说要我放水?” 所以放水就是陪我多打一会儿吗? 谢谢,不用! “我得赢。”嬴殊说。 邢雾阳惊讶地瞪了下眼睛,突然笑了下,“那可不行。”他的笑容一闪即逝,却很真诚,不带丝毫的嘲讽,倒难得现出些少年的调皮。但随即,他又马上觉得自己不该笑的,赶忙有些腼腆地解释道:“我不是笑你。我要赢。” 所以这一点,不能让你。 嬴殊叹了口气。 那就太可惜了! 谈判破裂,两人此后再无话。 眼见着排在他们前头的队伍一组组打完,终于轮到他们在台上见个真章。 擂台很简单,不过是用标记画出的一片空地。 擂台外,设有临时的看台,挤满了谷中的老少男女。 正对擂台的看台上,几位族老依次而坐,不时与手边的子侄耳语两句。 气氛庄然却热闹。 嬴殊和邢雾阳进到擂台中央,先由司仪兼裁判将两人分别稍作介绍,此后两人向族老行礼,再互相行礼,便可开始比赛。 嬴殊深吸口气,他不知道“气”这种东西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此战过后,等待他的将是什么,这一刻,他的心中,只余对胜利的渴望。 这是一种极为奇妙的感觉,在站到这里之前,他从未发觉自己其实是个极为好胜的人,也从未想到会体会到一种除却此刻的胜利外,再不想其他的纯粹体验。 嬴殊平静地注视着对面的邢雾阳,缓慢而稳定地用“气”包裹住全身。 他的对手,此时也已不再如台下般温和。少年的目光,专注又坚毅,如雨后的青松,沉稳中透着锐利。 两人默默地对视了良久,看台上已经响起了代表着疑惑的嗡嗡议论。 在长久的对峙后,嬴殊突然顿悟,虽然两人的“谈判”最终破裂,但此时的静待说不好就是对方“放水”的一部分了。 他哭笑不得。 干脆先行出手。 念气流转,一部分包裹住身上要害,一部分聚集到双拳。嬴殊猛地蹬地,直接原地加速,向着邢雾阳便冲了过去。 这具身体,之前虽不会使用“气”,但还是大概掌握了些简单的比斗招式。 嬴殊在凝练念力的同时,已将招式完全转化,能够为已所用。 按照少年人的修炼程度来讲,他的拳已经出得极快,至少看台上很多事先对嬴殊有所了解的人都没想到他会打出这么快的一拳。 不过在邢雾阳看来,却显然还是不够。 面对嬴殊的突然出手,邢雾阳不见丝毫慌乱,他抬臂,准确而精准地格挡住嬴殊的出拳。 惊异的情绪出现在两臂相撞的那一刻。 邢雾阳十三岁时初习念气,如今已然三年,虽还只在基础的练气阶段,以念气包裹身体来进行战斗也已然成为本能。 嬴殊裹挟念气而至的拳头并没有对他造成伤害,但他本以为对方还不会念气,怕在格挡时就伤了对方,出手时多有保留,未尽全力的结果就是在格挡间硬生生被嬴殊逼退了两步,身形间失了主动。 嬴殊倒没有为这一拳没有达到最佳的效果而感到失望。短短一触间,他已确定,“气”这种东西,该是一种平常手段,至少邢雾阳也同样掌握。 他早就做好了多方面的准备。一击不成,迅速变招,利用邢雾阳身形未稳的空档,直接换手轰出下一记铁拳。 邢雾阳反应迅速,他立刻判断出自己所谓的相让其实全无必要,也不懊恼,只立马调整了应对的姿态。他左脚横踏,侧身躲过拳头,顺道一个肘推,就要顺势将嬴殊侧对向自己。 两人瞬间你来我往,顷刻间便是几个来回。 看台上沉寂下来,所有人都专心地盯着场上不住换招的两人。在此之前,谁也没有想到,一个父母早逝、无人教养的小混混竟会与邢雾阳战个不分轩辕。 只有已经胜过一场的嬴桥在一旁满意地冷笑。 只是他一方面觉得合该如此,一方面却又隐隐感觉不对。他给嬴殊的那颗药丸,确实可以令人短时间内能力大涨,但他总觉得嬴殊此刻显露出来的本事又不太像是药丸所致。 但他自己也没亲眼见过别人服食药丸后的样子,反正只要嬴殊能够在这里打败邢雾阳,他就可以好好地出一口气了。 他倒要看看,若是所谓的“天才”在青芒试的第一场就败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混混,以后还怎么再有脸吹嘘本事! 台上的两人,看似旗鼓相当,其实却不尽然。 嬴殊能与邢雾阳战到平手,已是使尽了全部的手段。 他到底修炼日短,再如何惊才绝艳,又怎敌得过苦练多年的邢雾阳。更何况,他究竟是不是惊才绝艳,都还是个疑问。 几招下来,邢雾阳已经摸清了嬴殊的底细。他虽会念气,但根基不实。招式也简单直白,不过是谷内修武的少年们人人都会的那两手罢了。 一旦看穿,便很容易应付。 确定过后,邢雾阳不再留手,在格挡下嬴殊的一记横踢后,他猛地加快身形,扭身绕到嬴殊侧后,对准嬴殊的腹侧便是一记猛拳。 嬴殊猛然受击,被打得身形猛晃,他忍住干呕的冲动,迅速转身,要跟邢雾阳拉开距离,稍作缓息。 这一次,对手却没有给他喘息的空间。 不容嬴殊反应,邢雾阳一把按住他的肩头,将他扯回身边,抬腿便是一踢。 形势急转直下。 之前的平手仿佛都只是幻觉。 邢雾阳到这时,才真正地显出了他的本事。 几招下来,嬴殊全无招架之力。 眼见已经掌握主动,邢雾阳便也并不太过紧逼。在将嬴殊踢翻在地后,他退到一旁。 裁判靠上前来,大致判断了一下,嬴殊还有再战之力。他看向嬴殊,用目光探问:是认输,还是继续? 嬴殊一手撑地,第一次感受到这种五脏六腑都要移位般地不适感。他缓了缓,勉力站起来,目光灼灼地盯住对手。 裁判看他眼神,已知决定,默默地把场地重新让给两人。 邢雾阳看了嬴殊片刻,突然轻声道:“你比我想象的强,但似乎荒废了太多时光。” 嬴殊扯开嘴角,笑了下,“我要的,可不是战胜谁的想象。” 这一刻,他已经忘记了要打赢这一场的初衷,忘记了嬴桥的逼迫,忘记了不久之前还觉得若是出于本心,他绝不会想与任何人争胜的认知。这一刻,他只想打赢邢雾阳,其他的,皆在脑后。 念气重新布满全身,但这一次,不再只是简单地以念气为甲,他尝试着,模仿他在身为“盗盒者”时使用念气的方式,让念气蔓延开,填满周围的空间。 在身为“盗盒者”时,这是几乎靠本能就能够完成的事情,但身为嬴殊时,他却做得颇为费力。他没有办法将念气蔓延到几十里开外,仅仅能够勉强围绕自身形成一个感知的空间。 他迈步,踏向邢雾阳,将他的对手一并笼罩进自己的空间。 第7章 嬴殊初胜 感知变得奇怪。 念气外的空间好似被隔绝开来,整个世界像只剩下了这一小部分。 外界变得模糊、扭曲,所有的人影和声音都变成了很遥远的东西。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圈内。他既在这里,又不在这里。 他如同灵魂脱壳,位于高处俯瞰念气圈般,念气所及的范围内所有一切都分毫毕现,所有变化都尽在掌握。 邢雾阳还是那般冷静自若,他对念气的笼罩毫无所觉,他甚至在判断,此刻的嬴殊到底挨不挨得下他接下来的攻击。 但在嬴殊的感知里,他的对手却已如虎兕入柙。他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到邢雾阳周身缠绕的“气”。 他的“气”如棉如雾,完美、均匀地环绕周身,没有一丝破绽和遗漏。但越是如此,就越是代表,他的每一处其实都是破绽,因为每一处的“气”都太“稀薄”了。 呼吸间,嬴殊卸掉了自己身上的“气”,甚至收回了延展四溢的念气空间。 他将身上全部剩余的“气”都集中于右掌,凝聚、锐化。 在邢雾阳一个踏步,向他冲来的瞬间,嬴殊清空了大脑,什么都不再想,不再想防御,也不再想招式,他的眼中只有一个点,是他的右掌即将穿过的一点。 两具少年的身躯在擂台的中央相撞,电光火石间,结局落定。 邢雾阳一拳轰上了嬴殊的心口,迫得他又猛吐出几口鲜血,甚至向后踉跄了好多步,才勉强站定。 看台上,观众爆发出一声惊呼。他们的心陡然提起。之前,所有人都以为这会是一场轻松解决的战斗,没想到,竟会出现波澜。 但现在,该结束了吧? 他们的目光聚集在嬴殊身上,这是个之前没有任何人在意过的选手,没有正常人会指望他能在青芒试中有什么出彩的表现。 但现在看来,他竟似乎是逼着邢雾阳使了全力? 江婶子也同样坐在看台上,她使劲地捂住嘴,怕自己喊出声,但欣慰的泪水却早已不受控制。 她想起了嬴殊早逝的母亲,那是个性情柔顺的美丽女人。 江婶子想,嬴殊娘,你看,小殊终于长大,像个样子了。 她拽着自家的男人站起身来,小声说道:“我们去小殊那儿。” 嬴殊一看,便是受伤不轻,得有人去把他扶下场,好好照顾才行。 她男人点了下头,他不像江婶子那般心软,当年再多的情分,如今也早被嬴殊自己的混账磨平了,他对嬴殊早没有对子侄的关心。但婆娘开了口,他当然也不会拒绝。 两个人均从看台上起身,同旁边人借道出去。 正说着,看台上突然再次发出一声惊呼。他们疑惑地望过去。 此时的擂台上,嬴殊两手撑着膝盖,勉强地站着。 他的对手,却已倒了下去。 连裁判都一时惊讶得没有反应过来。 却是从主看台的位置上先走下一名与邢雾阳有几分相似的青年,镇定地将邢雾阳扶起,抱进怀中。抱着邢雾阳离开前,他深深地看了嬴殊一眼。 那一眼,让嬴殊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才开始而已。 裁判终于反应过来,迟疑地上前,宣告了嬴殊的胜利。 看台上议论声四起。 嬴殊没有理会。 这才只是青芒试的第一轮。胜者那么多,败者也那么多。这一场会让人惊异,也只是因为败的那个是邢雾阳罢了。 但无论是谁,都改变不了这仅仅只是这次比赛中的一小场而已。 他拖着虚脱的步伐,勉强走下擂台。 走到场边时,有人扶住他。 他抬眼去看,是穆青。 “怎么?”护卫队还干扶人的工作吗? 穆青脸色凝重,他放轻了声音,“你刚刚打得不错,干得好!”这声夸赞情真意切,又莫名地带了些痛惜,“现在,不要出声,不要让人看出不对,安静地跟我走,族老们要问你话。” 嬴殊脑中轰然一想,这才意识到穆青看似搀扶着他,可这动作里又何尝不是带着挟持。可能,但凡他有一点要反抗的念头,穆青就会立刻对他出手。 他突然想起来祭祀时,好像有哪个少年疑惑地提过一句,说似乎护卫队的很多人都没有参加祭典。 那时候他没有在意,因为到底对谷中的风俗缺乏了解。此刻,他突然醒悟到,这些天护卫队明明在四处搜寻,却都只在暗里,甚至没有挨家挨户地找过一遍。 原来,他们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嬴殊乖巧地点点头,却又露出一点恰如其分的慌乱和疑惑,“是……是因为我打败了邢雾阳,族老们不高兴了吗?” 穆青楞了一下,声音放得越发轻了,“不是,怎么可能。”他犹豫了一下,有点欲言又止,最后终还是没说什么关键,只道:“你不用慌,只是待会儿族老们问什么,一定要老实交代,绝不能撒谎。” “好的。”嬴殊很郑重地保证。反正,就算护卫队进他家去搜,也顶多只能搜到那个“盒子”罢了。他家世代居住于此,整个百花谷都对他知根知底,就算现下他的“本事”超出了旁人的预期,但从真正的意义上来讲,仍旧不值一提。 就算他自己咬死了承认,都没人会相信他能从殷纪墓里偷出东西。 他们顶多会怀疑他跟整件事情,或是与“黑衣人”们有关。但如今,真正与他有关的“黑衣人”早没了,只要他们没有看到他“变身”,那一切的“事实”就只能靠他的一张嘴来编。 信也是这样,不信也是这样。 为自己做好心理建设,嬴殊放松地将身体的重量交到了穆青手中,很是安心地任由他带自己去任何地方。 感受到嬴殊的“信赖”,穆青心里一重又一轻,重者是觉得与这孩子有了某种牵扯,轻者则是觉得嬴殊与那件事情应该不会有关,否则不会如此毫无防备。 嬴殊顺从地被穆青带走,江婶子原本要来照顾他的,见有护卫队的穆青出面,便又安心地坐了回去。 谁也没有意识到暗潮汹涌下的波动。 青芒试的第一天顺利结束。除了众人因为邢雾阳竟然输了而大感惊异,而嬴桥则是看嬴殊被护卫队带走有些担心事情败露外,一切都很平静。 第一天的比试全部结束后,观众散场。 位于主看台的谷中大佬们彼此心照不宣地互看几眼,各自起身,却不是各回各家,而是不约而同地迈步走向议事堂的方向。 第8章 三堂会审 议事堂内,诸位族老按照惯例的顺序依次而坐,坐于最上首的乃是邢家的族长邢徽,他年近七旬,却半点不见老态,一双慈祥的双目总是满含笑意,若是不提,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性格果决的当家人。 即便是面对着刚刚才将他的幼孙打伤、断送了他的青芒大比的人,邢徽仍旧满面温和,一点也不像是要审一个可能参与了偷窃圣地的人。 “嬴殊,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来吗?” 嬴殊被迫跪在议事堂的中央,虽没有被缚,但堂内除重族老外,还有护卫队的精英守护,他深知此刻应该做出的姿态。 他垂着头,做出一副连抬都不敢抬的样子,只猛然摇头,“我,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做,求邢老饶命,求邢老饶命!” 邢徽对他的矢口否认也不恼,他拿出那只曾被嬴殊藏进树洞中的盒子,问道:“那你看看这是什么?” 嬴殊迟疑地抬起头,目光触到盒子,避开,又小心地瞅回来,谨慎地确认,“这个……这个怎么会在邢老手上?” 邢徽终于微微地皱了眉,显出一点当家人的威严,“是我在问你!” 嬴殊瑟缩了一下,期期艾艾地道:“这……这个是我的,我家祖传的……” “哦?是吗?那它是干什么的?”邢徽,以及在座所有的人,其实也根本就不知道这“盒子”究竟是什么。 他们只知道,几日前,十几名黑衣人潜入后山的殷纪墓,摸到殷纪的墓室,开启了他的棺椁。 大部分黑衣人在没有达到主墓室前,就被墓中的机关所杀,只有少数人——甚至可能只有一两个人顺利地到达了主墓室,在撬开殷纪的棺椁后,又离开了。 从尸体的分布看,他们目标明确,一进入墓室就直奔殷纪的棺椁所在。中间完全没有走过岔路,也就是说,他们的目标不是冲着同样秘藏于墓中的青芒刀去的。 但这些人,究竟为何而来,他们其实并不知道。因为,他们也根本就不知道殷纪的棺中藏了什么。 事情发生后,护卫队就封锁了百花谷。一律人等,只许进,不许出。 他们利用这一次青芒试的机会,趁着谷中几乎所有人都聚集于擂台广场的时间,召集谷中最擅长搜索行迹的好手,逐门逐户进行检查。 最终,在嬴殊家的梧桐树下发现了这个“盒子”。 普通人也许感应不到什么,但对于善于辩“气”的高手来说,这盒子上的气息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它曾经被尘封于殷纪墓中上百年的岁月。 由此可证,那群黑衣人潜进殷纪墓的目的,很有可能就是为了这只盒子。至少,这只盒子就是他们从殷纪的棺材中拿走的。 可惜,他们在拿到“盒子”后,却一直没能找到打开它的办法。 如果嬴殊能回答这个问题,他们自然很乐意听听。 可嬴殊自然是回答不了的。在得到了“盗盒者”的片段记忆,意识到他是为了偷这个盒子才来百花谷之后,他也又试着去研究了这个盒子几次,结果全是徒劳。 他也没打算回答这个问题,这本就是他故意卖出的破绽。 想要谎言听上去“真”一些,一个可行的办法就是在真正的谎言之前,添加一些虚假的谎言。 人,只要先拆穿过一层谎言,往往就会倾向于相信被拆穿过谎言的人不会再继续撒谎。 他支支吾吾了两句。 “说实话!” 嬴殊似被气势所压,终于被击穿了防线,“我不知道,我真地不知道,邢老!这盒子是我捡的,真的,是我捡的!” 邢徽皱眉,他觉得这么小的孩子应该很好对付,没想到他真是冥顽不化。他叹了口气,“看来,你是逼我们对你动刑了。” 嬴殊抬起头,表情尽可能诚恳了,“邢老,我没撒谎,真是我捡的。我……我有一天,我睡到一半,觉得听到了动静,然后我就起来去查看……然后,然后,我,我不知道怎么就晕倒了,再醒来就看见了这个盒子。”他吞了口口水,目光满含渴望地瞅了瞅邢老,又瞅了瞅位于邢老下位的赢家族长嬴暮秋,“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那盒子就被扔在我身边,上面还有我的血——”他像是突然说露了嘴,又赶紧闭上。 邢徽自觉问道了关键,“血?你不是晕倒了,怎么又有血了?” 嬴暮秋也适时插话,“小殊,你不用怕,只管把实话说出来。只要这件事真地与你无关,任何人也不会诬陷到你头上,但你可不能撒谎,否则我赢家也不会保你。” 嬴殊犹豫了一下,终于就范,“我那晚晕倒……其实不是晕倒了。我听见声音,就起床去看,然后我感到屋子里好像有人……我想去推开窗户,让屋子里亮些,好看清楚,可没等我走到窗边,我就觉得身上一痛,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我发现自己身上流了很多血,我的肚子上有一个很大的洞,特别大、特别深,我觉得这种伤,一定会死的,可我没有死,我不仅没有死,那伤口还愈合得特别快,那盒子当时就放在我身边,还沾着我的血。我害怕这件事情说出去,会……会惹麻烦,所以就把盒子藏了起来。” 族老们惊疑地对视了一眼。 本该必死无疑的伤势,却莫名地痊愈了? 若真是如此,就不难解释为何有人冒险来偷这个盒子,也解释了嬴殊为何不愿说实话。 有时候,越是荒诞的谎言,却让人相信它就是真的。 更何况,这也并不全部都是谎言。 邢徽:“那你的伤呢?让我们看看。” 嬴殊从善如流地撩起衣摆,又解了裹伤的白布,将腹上的伤口展示给众人。 距离之前,只有短短几天的时间,但伤口已经开始长肉,以拳大的一块伤口来说,这样的愈合速度确实惊人。 注意到站在一旁的穆青一脸有话要说,邢徽示意:“穆青,你有什么话说?” 穆青:“邢老,事情的第二天,我去过小殊家,是因为在门外就闻到了很重的血腥气,所以才进去查看的。当时也见过小殊身上的伤口,当时伤口还在渗血。正常而言,是不可能好这般快的。” 穆青的话,又从侧面证实了嬴殊所言。 几位族老互相对了下眼神,开始相信这神秘的盒子可能蕴含了某种神奇的治愈能力。 第9章 后续安排 基调既定,其他的就只剩细节。 邢徽道:“小殊,你再仔细想想,你那晚看清袭击你的人了吗?” 嬴殊似也镇定下来,他摆出回想姿态,好一会儿后才道:“没有,那天屋子里还挺黑的,我其实不是看到了人,是听到了一点声音,所以才起来查看的。后来,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屋子里也只有我自己,哦,还有那个盒子。还有……”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就好像是察觉到了自己犯过的错误,“屋子里可能还有血,不是我的……但我当时有点害怕,我觉得自己受了那么重的伤,竟然……竟然没事,我怕被人知道会……会被当成妖怪,我就把血都擦干净了。” 邢徽哭笑不得,什么当成妖怪!“那你后来有仔细查看这个盒子吗?” 嬴殊点头,“有,但是打不开。我还试过用火烧,用水泡,用斧头砸,用水汽蒸,都没用。” 邢徽这回直接被气笑了,连护卫队中都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用水汽蒸是什么鬼!你试过的方法还挺多。 谈话间,众人对嬴殊的印象已经回归到谷中不成器的顽劣小子,越发觉得他与这件事情不应该有什么实质的关系,顶天了,就是运气不好,被莫名地卷了进来。 这时候,站在嬴暮秋身侧的一位高大青年突然插口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学会使用念气的?” 嬴殊似楞了一下,“念……气?是……这种东西?”他跪着摊开双手,将念气聚集其上,有点像是捧出来要给别人看般。 基础的念气往往无形无质,是根本看不到的。 想要“看”到别人的基础念气,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自身修为高于对方许多,但这也是要在两人处于战斗或念气相接的状态;二是自身的念气属性属于感知类。 嬴殊这种把念气捧出来给人“看”的行为,恰恰暴露了他念气常识的匮乏。 在场众人,虽都比他修为高深,但隔着大老远的距离,也没几个能看到他的念气。 嬴暮秋尴尬地咳了一声,嗔怪地瞥了嬴杼一眼。嬴殊好说歹说,也是嬴家的旁支。虽说他不学无术是他自己的问题,可大庭广众的,如此明晃晃地暴露出无知的一面,也实在让嬴家面上无光。 嬴杼也是,问什么不好,问什么念气? 念不念气的,跟今天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只听嬴殊老实回道:“是不久之前。这几日里,因为青芒试临近,再加上又经历了那件事情,我就没有怎么出门,一心在家里刻苦练功,然后不知道怎么的,就练出了‘气’。” 族老们对此倒没有什么反应。 念气之修炼,实属基本。 虽也不是人人都能够修得,但一般而言,只要有精於此道者适时适当的激发,普通人或多或少都能触摸到练气的法门。至于之后的修行,那就看各人的天赋。 至于自行领悟的,那也不算罕见。 一般人之所以很少采取自行激发的方式,也只是因为第一次发气,容易不受控制,伤及自身,却非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 嬴殊的程度,在众人看来,实在不值一提。 别说是他,就是一向被誉为少年天才的邢雾阳,之所以受到重视,也绝对不是因为他水平已经有多高,只能说是少年可期罢了。 思及此,众人又不由纷纷想起了刚刚结束没有多久的青芒初比。 这小子,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打败了邢雾阳的啊! 有人已将探视的目光送到邢徽身上,其间自然也不能说绝没有幸灾乐祸的意味。 甚至已经有人开始暗想,嬴杼故意问嬴殊的念气,不会就是为了提醒大家他刚刚打败过谁吧! 哎呀,真是……太心机了。 邢家的期望,少年天才,竟然被赢家一个不学无术的旁支小子打败了! 突然被卷进风暴中心的邢徽却全不在意。 这个邢家的小子确实有几分天赋。 但他当时看得清楚,邢雾阳之输,并不是输在修为。 最后那一击,邢雾阳仍旧是在对待一场比试。他输,是输在他只把面前的人当成了对手,却没有当成敌人。 所以他的攻击,哪怕是到最后,都留有分寸。 但嬴殊不同,他是把那场比试当成了生死之战。 所以最后,他把全部的力量都集中于一拳,抱的就是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 两人的输赢,与其说是在比输赢,不如说是在比决心,又或者是在比谁的最后一击出得更狠。 当然,邢雾阳的一击竟然没有击溃全无防御的嬴殊,而嬴殊的一击却穿透了邢雾阳的防守,这可能也是更重要的原因。又或者说是结果。 但邢徽仍不觉得他的孙子就真输了。 一场青芒试而已。 有什么大不了的。 早早给他一场失败,免得被捧杀太过,未尝不是好事。 不过,对于嬴殊这样一个原本混吃等死的小混混来说,竟然在青芒试中拼死也要赢…… 他别有深意地看向嬴暮秋。 嬴暮秋也在看他。 两人的视线相撞。 嬴暮秋抱歉而安抚地微微一笑。 邢徽也回以一笑,随即收回目光。他左右逡巡一遍,见众人的心思已在八卦上,都没什么再要问的了,就挥挥手,示意护卫队将嬴殊带下去。 片刻后,议事堂内就只剩下谷中的诸位实权人物。 气氛重归严肃。 邢徽:“诸位怎么看这件事情?” 因嬴殊到底是嬴家旁支,嬴暮秋不好先开口说什么,便抬眼看向坐于他对面的张家族长张重启。 张重启沉吟了下,“嬴殊不像在撒谎,他应该确实是什么也不知道。” 安家的族长安平也点头,“先不说是不是嬴家旁支,嬴殊生长于此,人事关系再清白不过,虽一直无所事事,但决不至于与外人有什么牵扯,他应该也只是恰巧被牵连进来罢了。” 嬴暮秋点头,“小殊这孩子,我是知道的,平日里顽劣了些,但本质不坏,绝不可能与外人勾结,图谋不轨。” 这些话,邢徽倒也认可。“可是,这样的话,线索就又断了。”虽找到了嬴殊,但他基本等于什么也不知道,问了也全是白问。 嬴杼笑笑,插口。“怎么会是断了?我们不是已经找到了最重要的东西吗?” 嬴杼身为嬴家后备中最有话事权的人,早已自然而然地在议事堂中占有一席之地,谁也不会对他此时插口表示疑问和不满。 邢徽看向他,“你是指这个盒子?可是我们也打不开这个盒子,不知道里头到底是什么,更不知道那些黑衣人到底是不是为盒子来的。” 安平道:“没错,他们要真是为盒子来的,为什么最后把盒子扔给嬴殊就跑了?这不合常理!” 嬴杼沉思,“也许……是因为那个人当时根本已经带不走盒子。” 安平:“可那个人呢?他也没影啊!” 邢徽安抚地冲安平点了点头,“小杼说的其实也有可能。毕竟我们现在确实是一点头绪也没有,所以就更不能放过任何一丝可能。” 嬴暮秋试探道:“那邢老的意思?” 邢徽笑笑,“我们现在都相信小殊没有撒谎,但这并不代表他真就跟这件事情毫无关系。说不定,他与这件事情的联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甚至可能,黑衣人没有带走盒子,不是因为他带不走,而是因为盒子已经发生作用了,他带走了也没用。” 众人灵光一闪,想起嬴殊快速愈合了的伤口。 安平试探道:“邢老的意思,是这盒子在治愈过嬴殊后,就没用了?” 邢徽缓慢地摇了摇头,“不过是一种猜测而已。现在我们所知有限,下结论还为时尚早。只是我想,既然我们现在已经嬴殊一个线索,那也不能就这么弃之不顾。我想,我们可以在关注他一段时间,看看后续会不会有人送上门来。” 众人听了,觉得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张重启道:“那我们继续让护卫队监视嬴殊?” 邢徽笑笑,“那倒不必,一个小孩子家家的,何必再找人费心监视。索性,我辛苦些,把他带回家去,教养一段日子罢了。我倒愿看看,会不会有人到我的眼皮子底下来搞鬼。”说完,他又转头看嬴暮秋,“嬴老觉得呢?” 嬴暮秋显然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根本没明白邢徽怎么说着说着就要把嬴殊带回家了。究竟是带回去干嘛? 但他自然信得过邢徽的为人,遂立刻拍板道:“邢老既这么说,自然是极好。那我就先代小殊,谢过邢老照拂了!” 第10章 彼时年少 没有任何人问过嬴殊的意见,在族中大佬们的拍板下,嬴殊被安排搬入邢家,要在邢徽的眼皮子底下开始生活。 消息很快传播出去。 百花谷中的大多数人自然不知道嬴殊被牵扯进了私潜殷纪墓一事。在他们看来,嬴殊是嬴家旁支,唯一能跟邢家扯上关系的也就是在青芒大比上打败邢雾阳一事。 而且,嬴殊还根本没有参加第二场比试。 官方说法,是嬴殊在第一场比试中虽然取得了胜利,但受伤过重,自愿放弃第二场比试。 在嬴殊要搬入邢家的消息出来之前,大多数人是相信这一说法的。 毕竟,他们对嬴殊的关注,仅仅只是在于他爆冷打败了邢雾阳。对于他本身倒也就是那么回事。 随着消息的传出,谷中却渐渐地有了些不着边际的猜测。 瞧着谷中四大家不满的,会说邢家这是要拿嬴殊祭旗,警告众人这就是打赢了邢雾阳的下场;而嬴家也是窝囊,好歹也是自家的旁支,连个孩子都护持不住。 亲近四大家的,自然不同意上述说法。在他们看来,是四家通过青芒试注意到了嬴殊的天赋,要培养他了。 反正众说纷纭。 但这跟嬴殊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青芒试一结束,他就收拾包袱,搬进了邢家。 按照邢老爷子的安排,他住到邢雾阳的院子。 不仅如此,邢家甚至与青芒学院打好了招呼,让他插班进入学院。 如此周到,即便嬴家都无话可说。 搬入邢家的当天,邢雾阳亲自站在小院的门口相迎。 他的脸色略有些苍白,青芒初试上受的伤显然还没有大好。但少年穿着一身藕荷色的束腰长袍,站姿挺拔,真是怎么看怎么英姿勃发。 嬴殊暗暗地瞥了瞥嘴,犹记得那天比武时他身上是一身暗红,彼时看着还好,如今再看他一身藕荷,才觉颜色也太骚了些。 邢雾阳自己倒没有什么感觉。 他面上甚至瞧不出一丝对嬴殊的不满。 他迎接嬴殊,迎接得很郑重,不像是对一个无名无姓的小混混,倒像是对贵客,谁也不会怀疑,若不是身上还带着伤,他怕不会只是在院门口相接。 与送嬴殊过来的邢家管事客套过两句,送走他,邢雾阳将嬴殊带到为他准备的房间,“这房间已收拾过了,一应物品都是织华准备的。”他示意了一下哪个是织华,“她是我院子里的大丫鬟,这院子里的各种事情都是她在打点。你暂随我住,日后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找她。” 织华踏前半步,向嬴殊见礼,“殊大爷有什么需要,召唤织华即可。” 邢雾阳继续道:“我这院子里人口简单,一个大丫鬟、两个小丫鬟、两个婆子、四个小厮,再就是你、我了。也没什么太多规矩。家里吃饭,除非是年节或是有什么事情,大多都是自己吃自己的,饭点的时候就到厨房去取。我们院里这个也是织华统一安排的,你若是想自己吃,就同她说,让她给你送到屋来。若是想同我一起吃,就让她把你的饭也摆到我屋去。不过我这些时日忌口,让就她给你送到你屋里来。” 他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大致应该就是这些。”又转向织华,“旁的应该是没什么了吧?” 织华噗嗤一笑,“是,公子已经想得周到了。就算是有没想到的,也请公子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邢雾阳便果然放心地点了点头,“那就好。”又转向嬴殊,安抚似地向他道:“你只管安心。” 嬴殊一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倒不是出于感动,而是这位大爷看着面冷口拙,竟一气儿说出那么长的一段话,也实在是让人没有想到。 他正寻思着说点什么,一名少年突然一掀帘子,旁若无人地走进来,“他有什么好不安心的?这里有吃有住,还有人照顾。我看,该不安心的是你才对,我们这位殊大爷据说可不仅仅是不学无术,还手脚极快呢。织华你可要好好帮你家公子看好了院里的东西,可别殊大爷没住几天,这院里最后就只剩人啦。” 邢雾阳不快地皱起眉,“安然!” 一脸娇纵任性的少年公子进门便自顾往椅子一坐,约是心中不快,连带对着邢雾阳都是一脸的不爽,“叫哥哥干嘛?难道我好心提醒,还提醒错了?” 邢雾阳叹了口气,似也实在是拿这位少爷没有办法。“嬴殊,这是安然。他这人就是长了张刀子嘴,不过没什么坏心,你不要介意。” 嬴殊无所谓地笑了笑。 少年面容姣好,甚至很明显地有些男生女相,一双猫一般的眼睛提溜瞪得滚圆,抗拒和不满的情绪连点遮掩也欠奉。 虽对这张脸毫无印象,但这个名字,他这两天听了不下百回。无他,此届青芒试的最后胜利者,正是眼前这位。 算是个出人意料,又情理之中的结果。 出人意料者,安然身为谷中四大家的安家这一辈中唯一的孩子,自小备受娇宠。据说他爹虽也是安家单传,上头好歹还有个姐姐,到他这里却是极为艰难,他爹娘三十多岁才有了这么一个孩子。是以安家对他从来没有什么太多奢求,只望他能平安长大、延续家族血脉即可。 邢雾阳的母亲,正是当年的安家大姑娘,即安然的亲姑母,两人算起来还是表兄弟关系。这两人自小一同长大,一个被寄予厚望,另一个倒也同样。 不过邢雾阳被寄予的厚望是光耀家族,安然被寄予的期望却是延续血脉。这样自然两人所受的教育截然不同。 一直以来,安然都是邢雾阳身边的一个挂件。不过一个负责进取,一个负责玩乐。 这样的一位,最后竟然拿了青芒试的冠军,自然是意料之外。 至于情理之中嘛,只能说四大家之所以能成为四大家,总是有其原因的。尤其是像安家这样一个人口凋零的家族。 对于安然,嬴殊并不甚在意。 名字起得这么随便,估计就不是什么重要家伙。 嬴殊笑道:“其实你应该感谢我,若不是我帮你打败了邢爷,你估计这辈子也没什么可能拿青芒试的冠军。” 安然气鼓鼓地跳起来,“什么玩意儿?” 嬴殊:“难道不是?” 安然:“你——” 眼见再不阻止,青芒试序章就要在他的院子里上演,邢雾阳赶紧分开两人,“一人少说一句!”又转向嬴殊,直白地评论道:“你这个人看着软和,刺却都在骨子里。” 嬴殊一愣。 安然笑开,“你就直接说他虚伪好了。” 邢雾阳又转向安然,“若人人都有安家做靠山,自然是人人都愿意有什么说什么的。” 安然也一愣,旋即撇撇嘴,叹了口气,偃旗息鼓了,“行吧,你今天叫我过来干嘛?不会就是为了来让这个人碍我的眼吧?” 邢雾阳犹豫了一下,没先说干嘛,“本来该是我去你家寻你的,只这几日,祖父不令我出门——” 安然打断他,“我们之间说什么客套话!” 邢雾阳笑了下,“旁日倒罢了,主要我这几天一直在养伤,也不知你的打算。是立刻进墓呢,还是要等等?” 青芒试的最终胜利者都有一次进入殷纪墓,一试青芒刀的机会。胜者可自行选择是立刻进墓,还是等等再进。但这个机会,只在两年之内有效。且进过一次的人,不能再进,也不能再参加青芒试。 安然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这个人,你还不清楚吗?我什么时候对青芒刀有过兴趣?若不是最后一场比的人是嬴桥,我干什么拼死拼活非去争这个冠军?”说着,他又狠狠地瞪了眼嬴殊,“我也早便同你说过,嬴桥这个人阴险狡诈,为了胜利,肯定会使手段不让你进最后的决赛,你看现在如何?” 邢雾阳无奈,“嬴殊胜我,乃是凭借本事,跟嬴桥又有什么关系。再者说,就算嬴桥输了青芒试,最后也总得一试青芒刀的,你也没必要非要拦他。” 安然哼了一声,“为什么不?能让他进的名不正言不顺,我就开心。” 嬴殊听到这儿,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果然,所谓青芒试也不过是比给大家看的罢了。 这些少年,其实人人都有特权。 对旁人而言,青芒试赢的是一次机会。对他们,青芒试不过是一个面子。 嬴殊道:“可两百年来,这么多人去试着拔出青芒刀,难道就没一个成功的吗?”不会是早就锈住了吧? 安然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傻,有成功的,青芒刀还会在那儿吗?不过……谁知道那破刀究竟拔不拔得出来呢?又或者,谁知道摆在那儿的到底是不是青芒刀呢?” “安然!”邢雾阳对这位好友真是十分无奈,安然的这张嘴,是生怕不能把天说破。他赶紧拐入正题,“我这回请你来,是有件事情要拜托于你。” 安然皱眉,“我们之间有什么拜托不拜托的?你只管说就是了。” 邢雾阳:“我这几日要在家中养伤,不能去学院。嬴殊却是要去的,他就拜托你多加照顾。” 嬴殊和安然均是一愣。 安然瞅了一眼嬴殊,又瞅了瞅邢雾阳,“哦,我刚说错了,亲兄弟也还是明算账好,更何况我们还是表的。如此重任,恕难担当。先行告辞,不必远送。” 第11章 心胸狭窄 纵然是心不甘情不愿,安然仍是按照邢雾阳的嘱托,陪着嬴殊将入院的各种事项办了个利索。 青芒学院位于百花谷的最西侧,周围青山环绕,院前一片竹林,学员进出,都要经过林中的小径,除此之外,便再无通路。 学院只收男童,主教文章和武艺。整个学院按照年龄分了三个班次。最小的班次招收七岁到十岁的孩童,只授文艺。最大的班次招收十五到十八的少年,便以传授武艺为主。 学院中一共有师资大约三十余位,学生却只百余人。能够进到学院学习的,不是各大家中的少年子孙,便是谷中那些早早便显出某种天赋,被族老们寄予厚望之人。 院内只设有极少的几间宿舍,供给在谷中无家无业的先生暂住,全部的学生都要走读。 早上辰时之前到达学院,不提供早饭,辰时开始上第一堂课,学习文章。巳时之间,学院提供一顿茶点,之后开始第二堂课,内容按照班次或安排的不同,有所区别。未时,提供餔食,并可以自由休息一段时间。申时开始,除最小的班次外练习武艺。酉时放学。 嬴殊因是第一天入院,便要先去一一见过院长和负责管理他们班次的先生等人,安然全程陪他,不免就一同耽误了最早的一节晨课。 两个人在课时中间,由院长亲自领着送到教室,草草介绍过一遍后,为嬴殊安排了座位,开始第一次听讲。 授课的先生是从谷外的昭阳镇请的,五十来岁,据说在镇上也是远近闻名的才子,上起课来简直是无一句没有出处,对嬴殊这般半路入学的人来说真是极不友好。 不过据他观察,这位先生也不独是对他而言略欠吸引,课堂上绝大多数学生也都听不进他的课去,安然甚至是一入座就倒头睡了,根本就没把这先生放在眼里。 好不容易挨了大半个时辰,第一堂课终于结束。未等先生下课的话音落下,学生们就已如放飞的鸭子,四散逃了。 安然也跟被触了机关似地,响声一起,他就挺直挺直地坐了起来,然后片刻都不停顿,就汇入了鸭子群里。 嬴殊往日里哪见过这番阵仗,只觉上一眼安然还在那儿睡呢,下一眼就只剩了他一个背影,一时不免瞠目结舌。 再回过神时,就只见一双长腿,竖在他面前。 他仰头,见是嬴桥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赶紧站了起来。 嬴桥冷冷地笑笑,自顾背手走到一边无人的角落。 嬴殊跟过去。 嬴桥转身,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嬴殊,“你不错,如今竟都进到学院来了。看来,你赢了邢雾阳后,邢家反倒看中你了。” 嬴殊:“三爷这是哪里话,嬴殊是嬴家的人,与邢家有什么关系。” 嬴桥冷哼,“是吗?我可不这么觉得。邢老鬼那老狐狸最擅收买人心,怎么,你不打算日后为他邢家肝脑涂地一下吗?” 嬴殊:“三爷说笑了。” 嬴桥咬了咬牙,面上仍是一片冷笑。嬴殊虽还口口声声地称他为“三爷”,但面上的恭敬和真正的恭敬他又怎会分不出来。他越发觉得嬴殊此时是背靠了邢家,已不把他放在眼中了。 他暗恨于心,脑中瞬间已闪过数种弄死嬴殊的方法,面上却还维持着最后的情面。他压低了声音,无意似地问道:“对了,我上次给你的药……” 嬴殊:“三爷放心,没人知道药的事儿。” 嬴桥瞥他一眼,“那药你吃了?” 嬴殊其实不欲横生枝节,他如今身在邢家,嬴桥想来暂时也拿他没有奈何,但前提是不要惹恼了他。他现下首务,是尽快摆脱族中大佬的疑心,早日脱离被时刻监管的日子。 但在他看来,嬴桥此人心胸狭窄,又很有一腔不得志的愤恨无处发泄,似乎怎么回话都足以惹怒此人。 回他说“吃了”,嬴桥怕是不信,毕竟他们都心知肚明,那药丸的副作用绝不仅仅只是在床上歇一段时日就够,更何况嬴殊活蹦乱跳,明显也不是需要卧床的样子。 回说他“没吃”,那就是从一开始就有心阴奉阳违,怕这同样是嬴桥所不能容忍之事。 嬴殊没有办法,只得编个故事,看试试能不能骗过嬴桥,“回三爷,吃……倒是吃了,就……我没按三爷的吩咐,比赛前吃,而是把药丸碾碎了,分几次吃的……”他脸上似有些心虚,又有些坦然,想了想,他还补充了一句,“没想到那药丸确有奇效,我吃过几回后,竟就生出念气来了。” 嬴桥感了些兴趣,“哦?你说真的?你是吃了那药,才开启念气的?” 嬴殊:“我怎么会骗三爷!” 嬴桥若有所思,似也根本没想到过那药会有那样的效果,但想想又不是全无可能,毕竟那药的功效本就是短时间内激发人的潜能,所以也可能…… 他不耐地挥手,让嬴殊自便,自己沉思去了。 嬴殊笑了一下,转身,就见刚刚飞一样消失的安然此时正站在不远处,一脸兴味地看着他们。 嬴殊白了安然一眼,回到自己座位。 此后数日,嬴殊就这样过起了天天上学、按时吃饭的美好时光。 虽一同上课,但嬴桥再没有过来寻他说话,日子倒也过得平静。 这一日餔食后,大家各自休息。 有外面溜达的,也有趴在桌上小憩的。 嬴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百无聊赖地画乌龟玩儿。 坐在他旁边的一位少年,默默地看他画了半晌,见他又开始改画竹子了,才期期艾艾地凑过来,讨好地说道:“嬴、嬴殊,你的竹子画得比乌龟好……” 嬴殊看他一眼。 这少年名叫宋群,他们挨着坐了几天,这是两人第一次说话。 宋群为人孤僻,家境也一般,据说是因他一位哥哥的丈人在学院教书,他才能够进来学习。据嬴殊观察,宋群在这学院里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也很少跟人说话。 见嬴殊看过来,宋群瞬间紧张起来。他涨红了脸,张口结舌半天,突然转身从书袋中小心地取出一个小盒子来,哆哆嗦嗦地打开,奉到嬴殊面前,“你,你吃吗?桂花糕,我姐姐做的……” 看出来了,这人家里孩子还挺多。 嬴殊摇头,“我饱了,你自己吃吧。” 宋群更紧张了,他把盒子放到嬴殊面前的桌上,几乎是在乞求,“尝尝吧,很好吃的。” 嬴殊看了盒子一眼,是满的,“那你怎么没吃?” 宋群拘谨地笑笑,“这不是餔食,是给我练功之后吃的。但真的很好吃的,我家就是卖这个的,很多人买。但学里……没人愿意吃我带的……”他说着,垂下头去。 嬴殊笑笑,拈起一个,“只我一个人吃,也没意思。” 宋群欣喜地笑了一下,“我们一起!先给你倒点茶,别噎着。”说着,也不等嬴殊反应,便拿起嬴殊桌上同餔食一同提供的茶水,要给嬴殊倒上。但他倒了两下,发现里头已经空了。不由一时慌乱,无措地扑腾了两下,终于想起自己桌上的茶壶,转身拿过来,给嬴殊斟上。 嬴殊谢过。与他一同吃了块糕点,又饮了些茶。 之后,嬴殊继续自己的画竹大业,宋群开始背书。 没过片刻,一股熟悉的灼烧感漫上嬴殊的脊背,这是他每一次变身时都会有的感觉。他一凛,握住了毛笔,试图平息下来。 除了第一次以外,他所有的变化都是随心而动,再没有过不受控制的时候。所以之前,他没想过,会有突然变身的情况。 这感觉来得突然而不受控制,甚至越想平息就越是强烈。 遭了,他可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另一个人! 嬴殊猛地站起来,要往外走,却没走两步,就被嬴桥一把拦住。 这位几天下来好似忘了他的大少爷一脸恶意,他一手按住了嬴殊的胳膊,身子前倾,凑在嬴殊耳边,“你之前说……你是分几次服的药?那服了之后,也都是现在这样的反应吗?” 嬴殊楞了一下,猛然想起刚刚与宋群一起吃东西时,只有他喝了茶,宋群却没喝。 他扭头看向宋群,后者却背对着他缩在座位上,动都不敢动上一下。 嬴殊转过头来,对嬴桥笑了笑,“自然还是每次都要消化一番的。” 嬴桥似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你就好好地消化消化吧。放心,药量不多,我相信你的。” 嬴殊笑了下,挣开嬴桥,大步向门口跑了。 第12章 一路尾随 嬴殊避开人,寻了处僻静的地方。 灼烧所带来的疼痛感在解除压抑后尽情释放,剧烈的心跳让呼吸都丧失了节奏,大汗淋漓中,他的身体开始慢慢变化。 这变化比往日更缓慢而磨人,仿佛每一寸皮肤都在同时经历着绽裂和重生,呼吸困难,视线模糊,头脑在焦灼中变得一片空白。 好一会儿后,他才平息下来。 来不及确认自身的状况,嬴殊立即释放出念气,在周围形成巨大的探查领域,以念气代替耳目,细细搜索过每一寸领土,在终于确认整个领域内的人员分布不可能有人窥察到他的变身后,才勉强放下心来。 他抚平呼吸。不必再细查,只单单依靠对念气的运用方式,就已经可以确认,他确实是完成了变身,成为另一个自己了。 叹了口气,嬴殊利用念气所反馈的周遭信息,寻了处更为安全的角落,打算稍事休息,就恢复成嬴殊的样子。 然而不过片刻,他就发现了事有不对。 猛烈而不规律的心跳频率完全没有恢复正常的趋势,身上的灼烧感时隐时现,但变得轻微而隐秘,如同拂过皮肤的羽毛,完全感受不到足以让身体发生改变的巨大能力。 这样的感觉,是以往任何一次都没有的。 再顾不得继续休息,嬴殊索性强行积蓄起意念和力量,要短时间内再一次强行变化。 然而,除了心跳随着他试图变化的意志而越来越不稳外,身体再无其他的反应。 勉强试了两次,却都没有如以往般变化成功。 嬴殊额上冒下一滴冷汗。 他倒是不在乎用哪个样貌来活,可在此时此刻的百花谷,一旦被人发现他这个“生人”,那恐怕便结局难测了。 不能确定这到底是不是因为服了药而产生的暂时性反应,嬴殊不想轻举妄动,只能选择尽量避开众人的视线,小心不被发现。 他打定了主意后,先是潜入到宿舍区,偷了件不知道是哪位先生的外褂,套在了衣服外面,将里面原本的衣服彻底遮了。 这几日他来学院,穿的都是原本做给邢雾阳的衣服。 这是织华拿给他的。说是做了给邢雾阳,却还没来得急上身的衣服,先拿来给他应急,等过几日请家中的针线人给他量了尺寸后,再做新的。 嬴殊无所谓穿什么衣服,其实他原本的就很好,比邢雾阳这些颜色闷骚的衣服要便于行动多了,况且两人身材不同,他穿邢雾阳的新衣,怎么都觉得长上一截。无奈织华坚持,说没有去了学院,却穿一身素净短打的,看着不尊重先生。这些方面,嬴殊说不过她,就只得听了她的。 如今倒多少有些庆幸。邢雾阳的衣服颜色虽艳,但再拿一件衣服一遮,就万事大吉。 若是穿着他自己的衣服,如今可就要缚手缚脚,行动不便了。 做好了就算万一撞上什么人,也绝不能让人发现“他”与“嬴殊”之间联系的准备,他放开念气,欲寻一处出口,好先离开青芒学院。 意识中,青芒学院的布局铺展开来,令他惊奇的是,想要偷跑的人竟然不止他一个。 就在离他不远的院墙处,一道身影正熟练地翻过石墙。 嬴殊心中好笑,又觉此人溜得如此顺畅,说不定是个惯犯。他这个人生地不熟的,正好缺个人尾随。 想及此,他便不再耽搁,迅速地寻到此人翻墙的地方,也跟着翻了出去。 墙外还是竹林,却不似正门般门前有固定的小路。这处翠竹密长,不熟的人很难找到出去的方向。 好在前面的人似乎熟门熟路,出了学院后脚步轻快,完全没有迟疑和迂回,看得出还真是个常常偷跑的家伙。 尽管前面的人没想到会被人尾随,走得十分潇洒磊落,嬴殊却也不敢跟得太紧。好在靠着念气探查,不至于跟错了路。 走了约一炷香的时间,便出了竹林,外面道路渐崎岖不平,走了一段,坡势渐陡,越发不像是正常人会走的通路。 嬴殊开始疑心前面这位可不像是单纯的逃学那般简单,思量了下,他加快脚步,追赶到能够远远看到前人背影的距离。 他原本只是想要大致地确认下这人的体态,好方便日后再见时能认出他来,却未想一看之下才发现,他跟了这么久的这位竟还是一位熟人。 安然! 竟然是他!可为什么会是他呢?他要去干嘛? 嬴殊本已经打算适合而止,只看看前面人的样貌,就停止跟踪的,毕竟他现下可不是个适合冒险的时机。 但见是安然,嬴殊的好奇心简直无可阻挡,很干脆地就把各种顾虑抛诸了脑后。 又跟了一段路程。很快,他们便在七拐八拐之下进入到了一片密林。感觉得出,安然确实不是在混乱瞎逛,因为进到林子里后,随着他们的不断进深,道路反而平坦了许多。 若是嬴殊能够拥有全部的记忆,其实他就该发现,这林子实际上就是靠近河谷下游的红雾林,因每次雾霭蒸腾时都犹如一片红色的雾海而得名。 红雾林极广而深,一直蔓延到山的另一面。但百花谷中没人进到过林子的深处。一来里面山势陡峭,枝桠横生,几乎找不到顺畅的通路;二来林中毒虫、猛兽横行,一不小心就要交待在里面。 所以百花谷中的人,往往只在红雾林的外围活动。 安然刚刚所选的路,并不是谷中人惯常走的。一般人进红雾林都会选择顺着河谷,走一条十分平坦的路。安然却是从谷的西侧,绕着红雾林的外围走了一大圈,最后又走到了河谷下游的红雾林入口。 嬴殊的记忆断断续续,自然没意识到安然是怎么绕过来的,但待到跟着他走到河谷下游,嬴殊便终于明白了这小子究竟是逃课来干嘛。 某种程度上来说,嬴殊真是失望之极。 他深觉,自己实在是干了一件傻事。 他跟了这么久,竟然就只是跑过来见证了一段幽会。 河道旁,一名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少女背着竹篓,静立在初秋微凉的风中。 第13章 被迫现身 嬴殊本以为,自己是一不小心撞见了少男少女的私下幽会。 但在黄衣少女转过身面对安然时,他又不由对这个判断产生了怀疑。 少女的身材高挑纤瘦,虽远远的看不太清五官,但自有一股清冷缥缈的气质。 在见到安然时,她仍旧形容淡淡,矜持地施过礼后,两人之间便维持了很长一段距离地站着说话。 几句后,安然保持着距离一前一后重又踏入红雾森林。 两人之间的这种姿态,与其说是幽会的男女,倒不如说更像向导和游客。 嬴殊仍旧隐藏在红雾林的边缘没有动,他不再尾随两人,只单单维持着念气,用以监视周围。 安然和黄衣少女进入红雾林后,也没有走远,甚至是一直都没有走出嬴殊的领域范围。 黄衣少女似乎是进入林子里来采集什么东西的,不时便要蹲到树根旁仔细挖掘一阵。安然也不帮忙,只一直不远不近地坠在她身后,看她忙活。 看得出来,黄衣少女的挖掘工作进展得十分缓慢,不过走走停停的,到底也还是越来越靠近嬴殊的领域边界。 嬴殊早就爬到了一棵树上躲藏,他维持着念气也不是为了监视这两人,而是出于谨慎,用以警惕四周的罢了。 他躺靠在坚固的树杈间,周身为树叶所遮挡。耳边,虫鸣不断,如鼓如雷,初听的时候十分恼人,但渐渐,他却沉浸在那不变的韵律中,昏昏欲睡。 以念气的感知代替了双目和双耳,嬴殊感觉自己渐渐地与周围的整个环境都融为了一体。 他不再清晰地感受到周围的声音、光影和物体,因为他好像渐渐地成为了这个环境中的一个部分。 就好像人在平常的状态下很少会意识到自己在呼吸般,他慢慢忘了自己此时正躺卧在一棵高树上,说不定一个翻身就会掉下去,忘了周围的虫鸣和风声…… 因为他是这一切的一部分,这一切也是他的一部分……他的意识在与周遭的环境融合。 不知不觉间,他进入到浅眠的状态。 念气却仿佛有了自我意识般,在自动变形。 从前,他的念气领域一直是以自身为圆心向外扩展的圆,也许会随着他状态的不同或释放的念气的大小而改变扩张的范围,但一般而言,总是一个圆形。 这一次却是不同。 他明明并没有特意地去控制,他甚至是已经处于半梦半醒的非清醒状态。但他的念气却仿佛被精准了操控般,开始自动地改变起监视的区域。 在安然和黄衣少女即将要踏出他的领域的片刻,念气圈外围上最靠近两人的一个点上瞬间冒出一个念气泡,使得两人在踏出中心的念气圈的同时又踏入的新的念气泡中,不断往复。 在念气不足以维持那么大的覆盖面积时,领域中那些没有用处的部分便自动缩小,将念气输送到需要的地方。 他的念气,好似自学成才,自动地懂得了如何区分有可能造成危险的东西和不需要费心监察的东西。 但这些,嬴殊都还没有来得及意识到。 直到突然的,他的念气一同奔涌向同一个方向。 嬴殊被惊醒。 他猛地睁眼,坐起来,差点一个没扶好掉下树去,好在及时抓住了树干,这才避免了直接大头摔下的悲惨命运。 在稳住心神后,嬴殊重新小心地释放出念气,发现在安然和黄衣少女的方向上,一股巨大的威严正在不住地靠近。 他谨慎地收回了略显躁动的念气。 刚刚那一触下,他已经探查到那陌生的威严是来自于一种巨大的猛兽。这种猛兽与人不同,它们不需要进行激发,天生就带有某种类似念气的能力,但同时这种念气也没有办法收放自如,更像是一种被动的技能,而且还是综合类的。它们在保护猛兽的身体的同时,也具有如嬴殊一般的探查能力。 若他继续贸贸然地使用念气观察它,那很可能就不仅是观察,而是在邀请了。所以嬴殊干脆地放弃了继续使用能力。 犹豫了一下,他滑下树干,小心地向着两人的方向潜去。 在距离两人约有十来米的地方,嬴殊停下来,隐身在一棵树干之后。 黄衣少女早已停止了挖掘,她被安然藏在身后,后者则谨慎地观察着猛兽前来的方向。 直到这时,嬴殊才看清了少女的长相。 她约莫十八、九岁模样,出落得清丽脱俗,一双星眸柔情似水,眼波流转间又夹带着淡淡的哀愁。 即便是在形势紧张的环境下,她仍旧神色从容,在那绝美的姿容映衬下,越发显得她柔顺中暗藏冷漠,清雅中透着倔强。 “怎么了?”她问。 安然回过头来,灿然一笑,“现在还不知道,我直觉那边有什么东西。”顿了一下,他补充道:“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黄衣姑娘:“这不是炫耀直觉的时候吧!” 安然笑着颔首:“这倒也是。”此时的安然活泼中透着从容,全没有嬴殊之前见熟了的幼稚样貌,甚至于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声音中都带着温柔,不知不觉地安抚着身边的人。 黄衣姑娘:“那我们要怎么做?” “这个嘛……”只有在转头看向前方时,安然的表情才会现出一点凝重,“得要看到底前面来的是什么,才能知道。”他又转过头,很慎重地交代道:“待一会儿,你不要慌,我要你做什么的,你就做什么。”他甚至解释,“如果我让你跑,那你就不要犹豫,也不用管我,只管往林子外跑。知道了吗?” 黄衣姑娘毫不犹豫地一点头。“好的。” 安然就很欣慰地笑起来,“真乖。”说完,见她微微皱眉,知道这句话略有冒犯之意,便知错似地一吐舌头,扭头不多嘴了。 片刻后,一只人高的棕红色猫科猛兽踩着沙沙的落叶缓慢地侵入场中的两人和隐藏的嬴殊的视野。 安然低声地叹息,“遭了,是星目虎。” 黄衣姑娘显然也很清楚星目虎意味着什么,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还好这是红雾林,只要把红樟树点燃……” 星目虎是一种非常凶狠的猛兽,它们通常都高大而敏捷,有着尖利的爪牙和坚硬的皮毛,一般人很难与之抗衡。 如果现在在这里的是护卫队中的精英们,或还可以凭借熟练的配合和修为与之周旋,安然一个人,若要与它硬碰,只有死路一条。 不过星目虎有一个很大的弱点,即是它很不喜欢红樟木燃烧之后的味道。通常只要闻到,就会迅速地离开。 而红雾林的外围,几乎遍布红樟,这也是一般而言星目虎很少出现在红雾林外围的原因。 安然他们此次也算是运气不好,偏偏遇上了一只胡乱瞎跑的星目虎。 安然却没有那般乐观,“红樟木很难引燃,尤其是现在这个季节,更何况星目虎喜欢攻击移动中的猎物,就怕它不会给我们那个机会。” 黄衣姑娘淡定道:“总要试试。” 安然苦笑了一下,“说得对。我会试着吸引它的注意,你去找红樟枝。” 黄衣姑娘点头。 星目虎既然现身,两人就算是从现在开始站着一动不动,最后也仍旧会遭到攻击。与其被动地等待它进攻,还不如争取主动。 两个人之间,安然至少还可能有与之周旋片刻的能力,可以拖住星目虎,方便黄衣姑娘找树枝生火。 若是以黄衣姑娘为饵,怕不等安然点着火,一代佳人就要香消玉损。 在星目虎的注视中,黄衣姑娘慢慢后退,将周旋的战场留给安然。 然而并不等黄衣姑娘退得太远,星目虎就已弓起了脊背,做出即将进攻的姿态。 它的目光盯在黄衣姑娘的身上,随着她的脚步压低了身子…… 安然不敢等星目虎先行动作,趁着星目虎的视线完全从他身上偏开的一个刹那,他瞬间将念气灌满全身,毫不迟疑地冲了出去。 星目虎立刻转移目标,上身奋力一跃,流线型的身躯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便向着安然扑了过去。 安然虽做出了攻击的姿态,但其实根本不欲硬碰,见到它扑来,便立即扭身侧翻,顷刻滚离星目虎的落点范围。 黄衣姑娘也不敢耽搁,立即找寻红樟木的枝芽。 她很清楚,这个时节想在地上找红樟木的枯枝并不容易,与其费那个力气,不如直接爬树,掰一节树枝下来。 她用最快的速度选中一棵枝干看着不那么顺滑的红樟木,也顾不得什么淑女仪态了,裙子一撩就踩着一块树干上的凸起爬了上去。 黄衣姑娘看着身材纤细,行动间其实却全没有闺阁少女的娇弱。然而红樟树毕竟是太高了,好容易攀到高点,可以勉强够到一节枝丫了,她却又因枝丫太粗,而根本无法将其掰断。 手指上已被磨出血渍,被汗水打湿的散发贴在她的面颊上,她扭头瞅了一眼安然与星目虎的对决,越发心焦。 星目虎,比他们想的还要迅猛难缠。 安然,怕是挺不了多久。 然而再急也没有办法。 嬴殊一直隐在暗处。眼见再不出手,真就要看着安然活活葬身兽口。 他叹了口气,猛地发力,攀上一株红樟,再奋力掰下一节树枝,跳到地上树与树之间空隙较大的地方,掏出火石,引燃了红樟。 随着树枝被点燃,一股刺鼻的气味随着白烟迅速弥漫。 已将扑倒在地的星目虎闻到味道,立即愤怒地嘶吼了一声,却未再继续扑咬安然。 它愤怒地瞪视了嬴殊一眼,随即挺起身,毫不留恋地跑了。 黄衣姑娘见状,赶忙从树干上滑下来,跑到安然身边,将他扶起来,然后二话不说地掏出一个瓷瓶,打开,将里面的药粉尽数倒到他的伤口上。 安然半身都被血浸湿了,肩膀上血肉模糊一片,神色倒还清明。他没有先去看自己的伤势,而是将目光投注在嬴殊身上,戒备地问:“你是谁?” 第14章 胡搅蛮缠 安然:“你是谁?” 嬴殊:“你的救命恩人。” 安然:“……” 安然脸上的表情由警惕变为木然,最后冷笑了一声,“敢问阁下这是在旁边看了多久,才能出现得如此及时?这百花谷中的人家都世代毗邻,便是没有深交,也都肯定迎面见过。然而阁下却面生得很,想来谷中的护卫队会对你的身份十分好奇吧。” 嬴殊无所谓地勾了下嘴角。 安然眼下这变脸如翻书,并且还恩将仇报的样子倒很符合嬴殊对他的认知。所以早说嘛,之前那个在形势危急中还温柔体贴的家伙究竟是谁? 嬴殊非但没有被威胁的愤怒和恐慌,反而颇觉欣慰,因为觉得终于见到安然恢复正常了。 可喜可贺! 至于护卫队嘛!虽然被护卫队知道“他”仍在谷中算不得是什么好事,但要说坏,其实也没坏到哪去! 因为他现在可以恢复到嬴殊的身份了。 虽然没有去试,但他刚刚就已经发现了,之前不规则的心跳已经恢复到正常的频率,时隐时现的灼烧感也消失殆尽,这意味着药效所带来的副作用已经消除,他可以自由变身了。 甚至他还感觉到,他变强了。也许算不上突飞猛进,甚至可能变强的仅是处于这个身体的状态,但他确实,变强了! 因可以自由变身和变强所带来的喜悦,消解了被迫现身所带来的郁闷。 连带被安然威胁,他也很无所谓。他当务之急,是先找个地方变回嬴殊。 至于之后……安然愿意去告状就让他去呗,也要告完了能找到“他”才行啊! 嬴殊转身欲走。 安然赶忙出声,“等会儿!” 嬴殊停住脚步,回过身看他,也不说话。 安然撇了撇嘴,颇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我说……那什么……我们做个交易呗?” 嬴殊惊讶地挑了挑眉。 安然:“要不这样!你呢,再帮我个忙,我就向你保证,绝不把今天见过你的事情说出去,权当合起来报你一个救命之恩,你看怎么样?” 嬴殊差点气笑了,你家救命之恩还带救一个赠一个才报的啊?他看向黄衣姑娘,想找寻个联盟,看看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觉得这太不像话。 黄衣姑娘却完全跟他不在一个层面,她正仔细地为安然清理、包扎伤口,虽分神听着两人的谈话,却不插口,直到嬴殊看过来,她才道:“先生放心,奴家白清浅,与先生一样都是谷外人。谷中是非,一概与我毫无关系,更不会对今天的所见多半句嘴。” 好吧,看来若真能让安然闭嘴,那他就一点暴露的风险也不必冒了。 嬴殊:“你要我做什么?” 安然笑起来,他指了指自己右肩的伤口,“这个,若是被我祖父、祖母,还有我爹、我娘看见,必定要呼天喊地,还会把我一直关在家里不许出门,一直到伤好为止。甚至说不好,以后还会派个人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那样的日子……”他仰天翻了个白眼,“我想想就头皮发麻!” 他顿了一下,觉得嬴殊大概已能明了他接下来所求之事有多么重要,“所以,我得麻烦阁下,去到我家,帮我偷一件衣服出来。我总不能这么满身是血的回去,你说是吧?” 偷衣服……去你家?孩子,什么叫引狼入室麻烦学习一下? 嬴殊:“你随便找件衣服换上,不就好了?” 安然摇头叹息,“行不通的。我院子里一堆人盯着,别说是衣服,我换个荷包都能有人发现不对。若早上出门时跟晚上回家时衣服换过,是肯定瞒不过的。只是换的是自己的衣服,总还能糊弄过去。若换的是旁的衣服,那就难说了。” 嬴殊:“……” 安然继续道:“况且不仅是我,白姑娘也需要换过一身衣服再回去才好。” 并不随意插口的白清浅却摇摇头,“我不需要。”她摊开满是血泡的手掌,“就算换了衣服,这个也瞒不过去。倒不如索性编个理由,在哪一脚踩空了掉下坡又爬上来的也好,或者其他什么也好,都说得过去。” 安然于心不安,“本来答应了你,要带你进红雾林的……” 白清浅打断他,“不是进了吗?” 安然黯然:“可却还是让你受伤了,那有我没我又有什么差别?” 白清浅道:“真正受伤的那个是你。这次出来我没有带太多创伤药,只给你用了止血和清毒的,这只是权宜的处理。你回去后,千万要找人给你重新医治,被星目虎咬到,一定要把创口处理干净,重新包扎。并且要定时换药,注意伤口的凝血和愈合,中间若是发热,就要赶快看看是不是伤口出现了问题,绝对不可大意。” 安然显然十分喜欢看白清浅教训人的样子,被她这样一通啰嗦,非但没有半点不耐,反而有点享受其中。他乖巧地点头,“你放心,我一定会注意的。” 白清浅点了点头,“那这样,我便先回去了。” 安然猛点头,“嗯,你回去的时候自己小心。” 白清浅应了一声,起身向嬴殊致了下意,随即便头也不回地按原路返回了。 嬴殊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两人的互动,深深地为白清浅的洒脱感到佩服。这真是说走就走,而且二话不说地就把安然这么一个受了重伤的家伙扔给他这个陌生人了。 怎么想的? 反正看样儿安然是死不了的,嬴殊不想再跟这家伙继续闲扯。说到底,安然“求”他之事,风险太大。潜入安家偷衣服?那还不如去让安然告发他呢! 二话不说,嬴殊转身就走。 衣角却被安然猛地拽住,“喂,你不是不打算管我吧。” 嬴殊被吓了一跳,他外褂下面,穿的可还是原本的衣服。其他的没有所谓,若被安然发现到“他”与嬴殊之间的联系,那才要命。 “放手!” 安然示威般地把衣角攥得更紧了,“帮还是不帮?” 嬴殊狠狠地深呼吸了两下,“放手!我帮!” 安然得逞地笑了下,放开嬴殊。 嬴殊疑惑,“你就不怕我索性杀了你吗?” 安然一愣,探究地问:“为什么?你都冒着被发现的风险,选择现身救我了。那我刚刚做了什么,又让你有了杀我的念头?就因为我胡搅蛮缠?至于吗?” 嬴殊闭紧了嘴,安然比他以为的要敏锐得多,只凭他没有多想的一句问话,就察觉了他问话下潜藏的危机意识,这样的人要小心应付啊! 第15章 名为未羊 嬴殊最后还是答应了帮安然去他家弄件衣服,不过两人之间明显已多了丝紧张。 安然有意无意,视线总在嬴殊的衣服上打转儿。嬴殊木着脸一副谁都不想搭理的高冷模样,内心却警惕起来。 安然半身血渍、模样狼狈,半途试探地想向嬴殊借外褂掩着,嬴殊也没有理会。 好在,从红雾林到安家,一路都没什么人经过,倒避免了吓到路人的麻烦。 与四姓的其他三家,甚至是与谷中的绝大多数人家都不同,安家并不在人口密集的百花谷中心位置,而是在与谷中心一河之隔的百花谷东南侧。 过了一座石拱桥,入目所及便全都是安家的领地。安家地处丘陵,背靠着环谷的山岭,总占地约相当于半个百花谷中心。靠近河岸一侧,是大片大片的农田,田地间不时有农人耕作其中,这些均是隶属于安家的佃户,共同居住在安家主宅外的几户农屋中。顺着田间的大路再往里走,才是真正的安家主宅,它几乎是坐落在一个半山腰的位置,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的大片领地。 过了桥,人渐多起来,嬴殊和安然不得不小心行迹。 嬴殊默默地放开了念气,小心避开农人。不过这里到底地形开阔,就算他能在很远的距离外便侦查到周围的环境和人迹,也仍旧是走得步步为营。 倒是安然十分兴奋,“我还是第一次回自己家,还跟做贼似的呢。” 嬴殊瞥他一眼,深觉这种没心没肺也是一项天赋。 看他脸色,再观其步伐,明明是已经快因失血过多而体力不支了,谈笑间却好似那身体是他暂借来的,可以用完就抛。 嬴殊:“你还是安生些,省点力气喘气吧。” 安然被浇了一头冷水,很不乐意地撇了撇嘴,“你真是个无趣的人。人生艰难,若不能苦中作乐,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嬴殊完全不想理会安然,一来他们的境况,实在还扯不上什么苦不苦的。二来若连安然的人生都能被称之为艰难,那大概世上也确是没什么不难的了。 一路小心谨慎,两人终于有惊无险地绕到了安家后院,翻过院墙,两人躲在花园的一处花丛中商讨后续。 安然还挺骄傲,“这条绕过正门直达后园的小路只有我最清楚,换其他人来,绝对找不到这条捷径。” 嬴殊懒得理会他的自夸,“现在呢,怎么办?” “放心,我早想好了。”安然伸手拍了拍嬴殊,非常豪爽地送了他一个端正的血手印在背上。 嬴殊挑了挑眉,没有理睬。安然手上和身上的血渍已经干了一层,如今是又开始流了。也难为他跟个没事儿人似的,还有兴致撩闲。反正他无所谓,等离开此地,他身上的衣服本来就是打算扔的,随便安然糟蹋。 安然从旁边的花枝中揪了一根下来,以截断处为笔尖,在地上画图。“我的院子你肯定是不能进的,里面的人太多了,你绝对潜不进去。不过没关系,我的衣服非常好找,不非得去我屋里。你看,你顺着这条花径进去,之后会进到一段回廊,走过回廊上的第一座凉亭之后,转到旁边的一条岔道,顺着岔道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一片桃林,桃林中间有一座阁楼,那是桃花开的时候赏景用的,所以现下这个时节除了看守的婆子外不会有人。你进到阁楼的二层,在比较偏的一个位置上有个可以休息的房间,里面就有我的衣服。” 嬴殊此刻算是明白安然为何敢把他这个身份可疑的人带自己家来了,就这花园里的一个阁楼,就如此弯弯绕绕,哪会怕什么外人闯入,这条条岔路的,绕都能把人绕死。 安然自己却全无在描画迷宫的意识,待他说完,地图都已经画了有饭桌那般大了,他却很理所当然地道:“怎么样?其实不难吧,你知道到阁楼,帮我拿件衣服就行了。” 嬴殊简直想送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这么简单,怎么不自己去呢。 但反正都已经到这儿了,也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懒得再多与安然废话,嬴殊二话不说地起身,按着安然的指示走入花径。 安然还不忘在他身后小声喊,“小心点,别撞到人。你要是被逮住了,我可是不会去救你的。” 嬴殊根本懒得理他。 真走起来,这花园的布局比安然交代的还要复杂,中途很多无意义的岔路,约是设计出来用以增加景色的变化的,凭白地造成了更多问题。 好不容易找到安然所说的阁楼,进到里面也根本没他说的那般简单。阁楼门是锁的,桃林中有照顾花木的匠人,阁楼下有洒扫、唠嗑儿的婆子,还有两个小丫鬟凑在一扇紧闭的窗户下说悄悄话儿,真是哪哪儿的都是眼睛。 好在嬴殊有念气先查,能够准确地把握周围的环境,这才安安稳稳地偷摸进了阁楼,帮安然弄出了一套衣服。 等到再顺着原路返回时,已耗了大半个时辰。 安然原地未动地缩在花丛里,头靠着一旁的花石,双目紧闭,乍看下,像是死了。 嬴殊没什么同情心地将衣服兜头扔在他身上,“哎,醒了。” 安然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扯下头上的衣服,抱在怀里,仿佛还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夕,“嗯……多久了?” “不知道。”嬴殊在一旁抱胸站着,心里多少因刚刚的艰险而有些怨气,“衣服给你带来了。别忘了之前说好的,不能对任何人说起今天的事。” “放心!”安然笑了笑,想站起来,却因为太久没活动而双腿发麻,一个没有站稳又跌了下去。“哎!”他咧了咧嘴,叫唤一声,狼狈地扬起脸来,冲嬴殊勉强一笑,“我说话还是算话的,嗯……大多数时候!” 嬴殊威胁地眯起眼。 安然赶紧又道:“现在就是属于大多数的那个时候!”他前一句保证完,后一句又立马忍不住嘴欠,“不过其实不用找护卫队来,我也已经确认你的身份了。” “我的身份?” “对啊!”安然得意洋洋地道:“我已经可以肯定,你就是那个偷溜进殷纪墓的人了。” 嬴殊没想到安然竟然也知道有人偷进殷纪墓的事情,毕竟这件事情现下应该还只局限于少部分人清楚,但他对安然为何会知道这件事情不感兴趣。 “‘偷溜进殷纪墓’?我倒是很愿意听你说说看这件事情。” 安然失笑,“你觉得我是在诓你?好吧,无所谓。不过呢,现下谷中外松内紧,其实早就戒严了,根本不可能还有生面孔活动。你却偏偏出现在谷里,这样的情况,只可能是因为你一直在小心地隐藏自己,不被发现。而现在最需要藏的,除了那个盗、墓人,不做其他人想。而且呢……” 他卖了个关子后,狡黠地说道:“我之所以肯定是你,是因为我发现了你的念气能力。其他地方也就算了,但你竟然可以在我家这么个地方出入自由,那只说明,你的念气能力可以为你侦查周围的环境,让你避开一切危险。很显然,这也正是盗、墓者最有可能具有的能力。” 嬴殊蹲下来,直视安然,“所以你确定了,然后呢?” 安然傻笑了一下,“没然后。好奇害死猫,但猫要是忍得住,那也不会被好奇害死了。不过我说啦,今天的事,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信不信在你。” 嬴殊疑惑,“我觉得,你好像是真地一点都不害怕。你从没有被灭口的觉悟吗?” 安然竖起一根手指,“再教你一句谚语:咬人的狗不叫。我直觉你不会轻易杀我。”顿了顿,他补充:“我的直觉很准的。” 嬴殊气笑。他觉得安然也许未必会死在好奇心上,但一定会死在嘴欠上。 他觉得,他今天做得最错的事情,就是一次又一次地理会安然。 现下,嬴殊只想尽快地离他远点,然后找个地方变回身体,脱离目前的境况。 察觉到他是真地要走了,安然赶紧道:“哎,兄弟——不管怎样相遇了一场,好歹留个名字再走吧。”他想了下,“说不定你过两天就被护卫队杀了,抛尸荒野,到时候我想给你烧点纸钱,也得有你的名字啊。” 嬴殊是真想把安然按进花丛里做肥料! 他气得笑了一下,暗想老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名字,还能告诉你嘛! 正这样想着,脑中突然闪过一段回放。 那个曾在他的梦中出现过的声音再次响起:“记住,未羊,只要一拿到‘圣物’,无论其他人是什么情况,你都要第一时间拿着‘圣物’离开百花谷。若是一时无法脱身,就隐藏好自己,百花谷中自然会有人去接应你的。” 嬴殊一愣,所以……未羊是指他?那么,接应他的人,又是谁呢? 第16章 如履薄冰 与安然分手后,嬴殊先是顺着原路返回了红雾林附近,在那里将偷来的外褂撕成碎片后扔掉了,然后才变回嬴殊的模样,连蒙带猜地寻路回到邢家。 这样一番折腾后,回邢家的时间与往常也没差上太多,邢家人不知嬴殊逃了半天课,一切都只当是平常。 倒是织华晚上送过来几件新衣,正是按着嬴殊的尺寸请家中针线新缝制的,不需他再穿邢雾阳的。 织华在帮嬴殊将新衣都收好后,问道:“可需我将之前的那几件收拾了拿走?免得白占地方。” 嬴殊的床榻上还撇着他白天穿在身上的外衫,刚刚脱下时才注意到腋下已经扯开了,想来还是“未羊”的身材要比邢雾阳更高挑的缘故。 “不用了,我的东西也不多,放着就好了。” 织华微微一笑,欲告退,施礼时视线不经意地瞥过嬴殊沾染了细土的靴子,却未多话,只当无事地退了出去。 嬴殊注意到她的视线,也不动声色。 待她走了,才仔细地检查了下自己的鞋子。 若不是织华视线的微微一顿,他根本也没注意到自己靴面和靴底上的泥土都要比往常多上许多。 他用手蹭了下鞋底,粘起一层细土,凑到烛火下细细看了,确定从灰土上来说确定不了他去过什么地方,织华所疑者应该只在他今日鞋上的泥土过多而已,这才略放了心。 他略感虚脱地倒到床上,如履薄冰的感觉异常清晰。 他总以为自己还算小心,但从今日总总来看,简直就是自以为是。 而且更可虑者,还不是他的这些大意和马脚,而是如今在暗中还藏着他不知道的威胁。 百花谷倒也还好说,只要他不暴露出未羊的身份,暂时总是无虞的。 现下对他威胁最大的,应该是“未羊”的来历。 他之前也是一直麻烦不断,先是猛然发现自己“失忆”、“变身”,然后面临要打败邢雾阳的威胁,最后又被找到“盒子”,搬到邢家。 事情变化得太快,以致他一直都未能有时间仔细地想一想关于“未羊”的来历。 “他”到底是谁?究竟是谁派他来百花谷的?那“盒子”里到底是什么?如今的状况若算是任务失败,那如果他被派他来的人找到,会有什么下场? 还有今天出现在他记忆中的那个声音,他又是谁?跟“未羊”是怎样的关系?他所谓的“圣物”是不是就是指“盒子”里的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而接应他的人又在哪里?这个人是百花谷中的奸细还是什么?他要怎么找到“未羊”?他们之间有什么约定的暗号吗?如果见面,他会否直接认出“未羊”? 这所有的一切疑问,都让嬴殊感到不安。 而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非常不喜欢。 如果说面对百花谷的势力,只要他不暴露出“未羊”的身份就可大致无虞,那面对隐藏在黑暗中的那群人,嬴殊可不会有如此想法。 在他想来,百花谷中也许也有纷争和龃龉,也有黑暗和阴谋,但总体来讲,这是一群活在阳光下的人。 而盗、墓者们,可就不一定了。 既然他们是为所谓的“圣物”而来,那就一定是不惜一切代价。所以,事情并没有停止,而是刚刚开始而已。 作为与“圣物”有过接触的“嬴殊”,必定也会成为他们的目标之一。 所以,他一定要在他们再次行动前,先下手为强。 至少,必须先找出那个本来负责接应“未羊”的人。 但他此时别说主动出击,自己身上的泥都还没有完全洗清。或者就算他完全消除了族中大佬们对他的怀疑,以他这样一个一文不名的小混混,也别想能够做些什么。 想要抢得先手,至少他一定要能够在某方面说得上话才好。又或者,他要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与他合作。 嬴殊首先想到了邢徽那张常年带笑的脸,但想想又放弃。 随即,他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嬴杼这个名字。 嬴杼,嬴家主家年轻一辈中说话最有分量的人,嬴桥的二哥。 嬴殊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嬴杼。 他甚至是先想起了他的名字,之后才慢慢将他的脸与人对上。 他记起,他在议事堂受审的那天,嬴杼也在场。 嬴殊脑中,莫名地想起了一些关于嬴家的八卦。 嬴家当代的族长嬴暮秋膝下有两子三孙,但长子已殁,如今一直是嬴杼在跟着祖父管理家族事务。 据说,嬴家长子当年在时,也算得上是谷中有名的才俊。他少年时,依照母亲张氏的吩咐娶了母亲的娘家侄女小张氏。这两人自幼相识,感情很是不错,婚后没有多久就生了一子。这便是嬴暮秋的长孙嬴林。 到嬴林七、八岁时,一次贪玩,在郊游时甩开了负责照顾的奶娘和丫鬟,藏了起来让大人寻找。却又因太久没被找到,而困乏睡了过去。 时到傍晚,因久寻不至,家人怀疑是小孩子不知事儿,自己跑进了不远处的红雾森林。嬴家长子遂领人进了红雾林,结果却途遇凶兽,只被抬出一具尸体。 事后虽找到了嬴林,但其父已死。 适时因怀孕而没有出行的小张氏在听闻噩耗后,直接晕倒,之后思虑成疾,最终流掉了腹中的胎儿。 丈夫身亡,胎儿流产,又因一切都是长子之故,小张氏从此就冷了长子。 身边没有任何一个贴心人,小张氏一日憔悴过一日。 嬴老夫人张氏心疼侄女,为开解小张氏,便做主将二儿媳新诞下的婴儿送到小张氏处抚养。这个婴儿便是后来的嬴桥。 所以,嬴桥和嬴杼虽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但却关系暧昧。 嬴桥自幼随小张氏长大,被大伯母娇纵溺爱。 亲母柳氏在他幼时还常常教导,后见越是管束越是让他亲近了小张氏,索性也就不再管了。 如此,嬴家三孙,长孙嬴林性情宽厚,却不为长辈重视;次孙嬴杼才能出众,却不占长位;而嬴桥便是性情骄纵,无人管束,随时敢把天捅破。 “嬴殊”从前与嬴杼本人接触不多,不确定嬴杼对嬴桥这个亲弟弟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但仅从以往少有的几件事情来看,嬴殊觉得,他或许可以利用嬴桥来达到接近嬴杼的目的。 他要让嬴杼不得不主动来找自己,以此来掩饰他真正的目的。 大方向既定,接下来要看的,就是怎样利用嬴桥了。 第二日,他照常去学院上课。 嬴殊到时,嬴桥还未至,倒是安然和宋群全都在各自的座位上。 前者懒洋洋地趴在书桌上,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倒是一点看不出身上有伤。 后者见到他来,瞬间目光躲闪,心虚的样子非常明显。 嬴殊也没理他,径自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他不喜欢节外生枝,也不喜欢被人谋害,在必要的时候,他可以为了前者而忍耐后者。但账,他记着。欠了他的,可是得还的。 宋群在紧张了片刻后,却见嬴殊面上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一时怀疑嬴殊是不是没发现昨天是他给他下了药,但随即又推翻自己的幻想。 再瞅嬴殊一眼,见他还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宋群鬼使神差地,竟自己开口,“我,我没有办法……” 嬴殊单手拄着下巴,偏头看他,“嗯,我明白。”这是实话,毕竟他也是被嬴桥威胁过的,就跟嬴桥当初让他去搞死邢雾阳般,确是很难反抗。但明白是明白,天底下也没几个邢雾阳了,他更不是。 宋群惊讶地瞪大眼。 他不知道,嬴殊是那种面上气疯了,倒是疯过就算。真记恨了,反而不太会显露的人。 宋群的眼中甚至闪过一丝惊喜。 他正要开口,就见一位学院的先生出现在堂上,大声道:“安然、嬴桥、张天意、宋群、嬴殊、孟飞、刘承志,你们跟我过来一下。” 堂上瞬间安静下来,众人在人群中寻找被点名的几位。六个人分别疑惑地从座位上起身。 那先生点了一下,见少一个,“还有谁未到?” “我啊!”嬴桥晃悠悠地从他身后走过来,“干什么?” 第17章 互相作证 七个人一起被叫到学院院长的房间。 房间内,除了院长外,还有几位颇有地位的老师。见到七人,老师们的视线在几人间转来转去,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和失望。 学院长是个一脸严肃的老头子,平日里见人便喜欢说教两句,如今更是面沉似水,看着被叫来的七个人在他面前一字排开,表情各异,他越加不快,但仍旧强压了怒气,“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人对我们这个学院根本不屑一顾,觉得自己背靠家族,在这里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这我不说什么,没能让你们觉得在这个学院中学到了东西,这是学院的耻辱,不是你们的!”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但身为学生,最基本的尊师重道是为根本,这点你们不要忘了!” 被老先生吼了一嗓子,连懒洋洋的安然都站直了身子,做出一副老实听训的模样,只有嬴桥还是那副谁都瞧不上的样子,站没站相地杵在一边。 学院长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却到底拿他没有什么办法,只能装没看到,“这一次叫你们来,是要问你们,昨日餔食之后,你们都去干什么了?为什么没有上课?” 几人对视一眼。 他们所在的级次,餔食之后的课程固定不变是训练武艺。但所谓武艺,也仅仅是指外在功夫而已,念气是不教的。 每个人的念气因天分、血脉或修习方式的不同,往往会发展出不同的能力。虽念气的基本应用大同小异,但相似的也可能只是外在,内在的运气上仍有细微的差别。 是以青芒学院根本不教授念气的实际使用,这些东西都是学生们各自靠着家族传承去修炼和掌握的。 也因此,如安然、嬴桥等早已掌握了念气的少年,本就不强制上最后一节的课程,只要家中提出申请,就可以免修。 当然一般而言,也很少会有家庭提出免修。因为念气可以回家自行修炼,但武艺本就是也要练的,在学院练习并没有什么不好。 可哪怕这样,学院也一向对最后一节课管理得十分宽松,明知经常有人逃课,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从未问过学生们的去向。 如今突然问起来,真是怎么想怎么奇怪。 但师长们既问了,自然也不会有学生傻乎乎地反问为什么要问,全都看似老老实实地开始一一交代。 孟飞:“我昨天身体不太舒服,提前回家了。” 张天意:“我也不太舒服,就去藏书阁歇了一会。” 安然:“我跟嬴殊捉鱼去了。” 嬴殊:“?” 什么时候?在哪?安然梦里吗?他怎么毫不知情? 嬴殊:“我跟安然捉鱼去了……” 学院长皱起眉头。如果说前面两个人的答案,无论真假,至少还能看出对学院的敬畏,安然和嬴殊简直就是完全没把学院放在眼里,连个好点的理由也不愿编了。但他又不能现在发火,毕竟他本来就是要听真话,而不是要听他们编理由的。 他分别瞪了两人一眼,“下面的人继续。” 刘承志战战兢兢:“我,我餔食没有吃饱,又去厨房吃了一点……” 众人:“……” 学院长叹气,“那嬴桥和宋群呢?” 嬴桥很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我懒得上课,回家了。” 学院长无话可说。 宋群,“我跟桥三爷一起走的……” 学院长听过所有人的答案,又在众人的脸上看了一圈,“你们说的,可都是真的?” 众人点头。 学院长,“你们说的,我们都还会再查证。所以如果有人说谎了,那最好现在就承认。” 没人开口。 学院长沉着脸点头,“那我问你们,你们昨天在离开学院之前,有谁见过王志忠师傅吗?” 几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安然道:“王师傅早些年倒是教过我们,如今也只是见面打声招呼,怎么倒提起他了。” 其他人也附和。 学院长沉痛道:“王师傅昨日餔食后,被人以衣服罩头,殴打致受伤。这样的事情竟然发生在学院,乃是我们的耻辱,学院一定会找出行凶者,严加惩戒,绝不姑息。殴打时,王师傅虽然没看到那人的脸,但可以肯定行凶者只有一人,且该是你们这般的年纪,所以我们才会把昨天所有逃课的人都叫过来,问个明白。现在你们也应该明白事情的严重了吧?所以,你们还是咬定你们刚刚自己的说辞吗?” 嬴殊看了安然一眼,见他一副“我可没有撒谎”的表情,深感佩服,觉得这演技大概可与宋群有得一拼。 孟飞急道:“院长,这事儿跟我可没关系啊。我跟王师傅可素无往来,无冤无仇的,怎么会去打他?” 嬴殊:“那就跟我更没关系了,我连他的课都没上过。认都不认识的。” 安然:“我昨天跟嬴殊一起溜的,之后一直在一起,他可以为我作证。” 张天意:“跟我也没关系啊,我一直在藏书阁。” 刘承志:“我,我在厨房啊!厨房里的人能为我作证!” 宋群:“也不是我,我跟桥三爷一起离开学院的……”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屋子里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学院长大喝一声,“够了,都先出去。在外间等着!” 七个人先后走出去。 嬴殊跟在安然身后,待到离得其他人稍远些了,才猛地捏着安然带伤的右肩将他拽到自己身边,压低了声音问:“为什么撒谎?是不是你?” “嘶……”安然全无防备地轻唤了一声,额上瞬间流下汗来,他咬牙道:“放手。” 嬴殊从善如流地放了手,全当没看到安然脸色异样的痛苦神色,“我又没使劲儿,你叫什么?说吧,是不是你干的?你跟那个谁……王什么?有什么仇?” 安然白他一眼,“少栽赃,跟我没关系。我说跟你一起捉鱼之前,又不知道发生了这种事。” 嬴殊当然知道跟他没关,虽然在安然离开学院前他并不知道他的行踪,但正常想来,也没人会在会佳人之前再跑去打个人的吧。但他仍旧摆出一脸怀疑的姿态,“怎么证明?” 安然忍了又忍,谁让他先拿嬴殊填谎呢,这就是报应。 “这事儿真跟我没关系,我保证。我之所以撒谎带上你,是因为我昨天去捉鱼,不小心掉到了河里,把衣服弄湿了。结果我娘呢,就大惊小怪的,非说以后要找个人跟着我,免得我掉河里没人捞,我就说呢,我是跟你一起去的。有你捞嘛!” 看嬴殊一脸“为什么是我”的表情,他赶紧解释:“我以前撒这种谎,都是带邢雾阳的,他看着就靠谱。但没办法,他现在也被关着呢,就只能是你啦!” 安然顿了顿,又煞有介事地吩咐,“记着,我们俩一定统一了说辞,我们是一起从南面的院墙翻出去,穿过竹林,去的红雾林附近的河边,一共捉了两条鱼,但后来我掉进河里——其实也不是掉,就是一脚踩歪,摔水里了。因为我衣服湿了,后来我们就没顾上鱼,便各自回家了。日后若有一天我娘问你,也要照这个回答。” 嬴殊一脸震惊地瞪着安然,深深为他这种张嘴就是一套故事的谎言能力所折服。他当然已经意识到安然编出这么一套故事,其实是在掩盖昨天真实的情况——包括他与白清浅的相约、与“未羊”的相遇以及他身上的伤,但撒谎撒到这个精细的份儿上,也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安然却根本懒得理会他的震惊,这在他看来,就是少见多怪。别的也就罢了,撒谎,这是他安然的看家本领。“不过……我奇怪的是……你又是干什么去了呢?” 嬴殊瞥他一眼,毫不意外安然会用反问来堵住他打探真相。他很干脆地道:“不想告诉你。” 安然杏目圆瞪。 这时,学院长领着几位先生出了内间,视线在众人身上又打量了一圈后,定在嬴殊身上,“嬴殊,你刚刚说并不认识王师傅?” 嬴殊心里一个咯噔。糟糕! 学院长:“那为什么我刚听说,王师傅原本就住你家隔壁呢?” 嬴殊脑中灵光一闪,脸上做出疑惑表情,“隔壁?你是说王酸才?之前搬走的那个?哦,我哪知道他叫什么?他不叫王酸才吗?” 学院长气急,手指指着嬴殊却说不出话来。 还是一旁的一位先生喝止道:“不可对师傅如此无礼!” 嬴殊一缩脖子,小声辩解,“我又不知道他当了学院的师傅!”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他赶紧解释,“先说好,我来这儿之后可没见过他。打他的也不是我。我昨天是跟安然捉鱼去了,他还掉河里了呢!他可以为我作证!” 安然:“……” 第18章 勉强过关 嬴殊的解释算是勉强过关。 自然不是学院长真地全部信了他的说辞,在事情完全调查清楚之前,学院保持对每一个人的怀疑,但又绝不会轻易论断谁的话一定是谎言。 尤其嬴殊还有个已经不得不为他继续作保的安然在,学院长就算是看在安家的面上,也绝不能武断地说嬴殊一定撒了谎。 事情暂没有新的线索,学院方面一时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调查方法,只能先让学生们回去正常上课。 学院长警告了学生们几句,便让他们各自散去。 几个人从学院长的院子里出来后,便不住地用试探的目光彼此打量,众人嘴上不说,心中却在不断地揣测到底谁是那个打人的人。 其中嬴殊获得的关注最多。 一来他初来乍到,本就与多数人不熟,之前的口碑又实在算不上好;二来他的说辞虽然过得去,到底令人存疑。 若不是他与安然的互相作保几乎算是把两个人绑在了一起,估摸这会儿他都要被视为既定的行凶者了。 因为嬴殊,连带安然也被多瞅了好几眼,弄得这位炸毛的小公子差点没在学院长门外就发作起来。 安然咬着牙,正欲赶前两步,抓住嬴殊质问一番,可惜却被人抢了先手。 众人离开学院长的院子时,嬴桥被学院长留下,单独教育了几句,便落在了最后。 他出院门时,其他六个人已经稀稀拉拉地走了能有百十步。 他望了眼,大踏步地追上来,赶上嬴殊,毫不客气地将他推向了一旁的甬道。 众人被他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 孟飞:“嬴桥,你干什么?” 嬴桥回首看了孟飞一眼,许是心情不错,面上还带着笑,威胁的话里都带着兴味儿,“干什么?同亲戚聊聊天罢了。怎么,要一起吗?” 孟飞这才想起来两人都是姓嬴的。刚刚是嬴桥的动作太粗鲁,看着像是下一刻就要动手揍人,以致他也没有多想就出言想要喝止。如今再细细一想,嬴桥固然不是什么好鸟,这嬴殊也不是啊!他还是殴打师长的最大嫌疑人呢。自己这是多管什么闲事! “不用了。”想到此,他摸了摸鼻子,转身走了。 其他人也默默离开。 安然倒是没走,但也没有上前,十分“体贴”地给了这对亲戚联络感情的空间。 嬴桥看了一眼不远不近地等在一旁的安然,慢步逼近嬴殊,迫得他又往甬道里退了一些,才似笑非笑地道:“没看出来,你竟然还能跟这位安大公子处得来,这位可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吧,看来你的本事还不小。” 此处的甬道是两间屋子之间相隔的缝隙,狭**仄,宽度只容一个可以通过。甬道内,阳光被遮蔽得彻底,初秋的凉风穿堂而过,正吹着嬴殊。 他一边在心里暗骂嬴桥不会选地方,一边脸上带笑,“有什么处得好处不好的,都是同学罢了。” 嬴桥冷笑,“撒谎都撒到了一处,还不叫处得好吗?” 嬴殊知道,他与安然的那个所谓去捉鱼了的说辞,别人兴许会信,嬴桥却不会。 在嬴桥看来,他昨天明明是因药效发作而慌忙躲开的,根本不可能再出现在其他情境,安然的谎言自然不能成立。 嬴殊苦笑,“不瞒三爷,我这也是心中纳闷呢。我哪时候去捉过鱼呢。可当时安然那般说了,我难道还能说不是吗?自然只能顺着他说。毕竟……”他特意地压低了声音,“我也不好说实话不是。” 嬴殊又向着安然的方向努了努嘴,“说不好,待会儿还要交代我什么呢。” “哼。”嬴桥讥笑,信了几分。在他看来,安然也确实不会跟嬴殊这样的无赖交好,大约真是他想随便找个人证实自己的说辞,而嬴殊又正好合适。 嬴桥闪过念,想让嬴殊去打探一下安然昨天究竟是去干什么了,究竟为何说谎,但转念一想,别说嬴殊看也不是能从安然那打听出什么来的人,就算打听出来,估计也毫无意义。 这世上有一种人,该撒谎的时刻偏要假装真实,在无意义的事情上却又喜欢说谎。 安然就是。 他堵住嬴殊,可不是为了探听安然那点儿无伤大雅的小秘密的,尽管他也恨不得弄死安然而后快,“看来,昨天的药,你已经完全消化掉了。” 嬴殊脸上一僵,似想起不好的回忆。 嬴桥安抚地笑了笑,“也是我不好,不该突然那般整你一下。不过,也不能全然怪我。我给你的药珍贵难得,只是药效猛了些,难免要受点小罪。若你当初说怕服药,我也不会勉强,最怕就是你当面答应了,背后却把药一扔,这可就伤我的心了。我也是要试试你,看你究竟如何罢了。” 嬴殊苦笑,“那三爷可试出来了?” 嬴桥:“你、我乃是本家,同气连枝,我纵是疑过你,也无真要害你的意思。这般问,可是还在怪我吗?” 嬴殊:“怎么会?只是三爷日后若还有什么不信,大可直接问我。千万不要再这般突然地试我了,一条命差点被三爷搞没。” 嬴桥失笑,“我看你可是好好的。”他又仔仔细细地将嬴殊打量过一遍,“而且,是比之前……”他呢喃了半句,“那药,分次服食,便真的没有大碍吗?” “怎会没有!”嬴殊自然明白嬴桥的意思,却故意装傻。他胡乱编了一通昨日服药后如何剧烈反应的瞎话,恨不得表明自己真是九死一生,浴火归来。“总之,我昨天真是遭了狠罪!实话跟三爷说,这样的罪真是再不想遭一次了。每一次都好像觉得自己要活不下来似的。” 嬴桥无所谓地笑笑,“若真能借此提升修为,只是遭一点罪,又算得什么?” 嬴殊赶紧劝道:“三爷您可别乱来啊。真的,您也就是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才这般说罢了。更何况,每个人体质不同,搞不好反应也会不一样呢。” 嬴桥愉悦地笑了笑,“放心,是不是每个人的反应都不同,我自然会充分确认的。” 他满意地拍了拍嬴殊的肩膀,之前对他的怀疑已烟消云散,“行了,安然可在那边等你很久了,你去吧。可别让他等急了,又开始跳脚。” 嬴殊早巴不得离嬴桥远远的,此刻得了赦令,心里开心,面上却做出一步三回头地犹豫样子,好半天才挪到安然身边。 安小少爷抱着胸,靠在一棵树下,脸上虽都是不耐烦的神色,立得却很稳。 “你跟那种家伙能说这么久的话,也真是本事!面对他,都不觉得恶心吗?” 嬴殊叹气。好吧,他确实觉得自己挺本事的。毕竟他前后脚见的这两位,可都认证了他能忍受得了对方是一种本事。 “你等这么久就是为了嘲讽我?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吗,安公子?” 安然跳脚,“我等着是怕他对你不利好嘛!你这人有没有点良心?” 嬴殊一愣。 安然却也不让他答,随即便一摆手,“算了,也不指望你什么!你只告诉我你昨天到底干什么去了就好,我们两个现在也算一条绳上的蚂蚱。我得确定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嬴殊很想说我昨天确实就是跟你在一起的,但这自然不能,“你也说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但问题是我们其实根本谁都不知道对方昨天的去向。不过,我可以不问你,因为你虽然在撒谎,但至少我相信打人的不是你。现在的问题就是,你信我吗?” 安然默然了半晌,最后撇撇嘴,小声地嘟囔,“我凭什么信你?我们熟吗?”但他终究没有再继续追问。 两人无言地对视了片刻,气氛渐趋尴尬。 嬴殊赶紧随意地找了个话题。“你说,那究竟是谁干的?又是为了什么呢?” 安然的臭脸略收了收,“那跟我们有什么相干!反正只要不是你做的,水落石出的时候一切自会清楚。不过如果真是你做的呢,那你就祈祷自己没留下什么破绽吧。” 嬴殊:“真不是我。” 安然叹气,“希望不是。”否则他还得再找理由解释今天为什么撒谎。太麻烦了! 第19章 街上巧遇 下了学,嬴殊没有直接回邢家,而是先回了自己家一趟。 他腹上的伤口只有限的一些人知道,到邢雾阳那里后,他并没有将此事告诉过邢雾阳或织华等人,因此遇到需要换药的情况,就还是回自己家里处理。当初王大夫给他开的创伤药还有很多。 上了药,将换下的纱布处理了。出门时,正好肚饿,他索性稍绕了一圈,拐进市肆街,打算吃些东西再回邢家。 距离天色落幕,还有些时候。街上人流颇多,到处是叫卖的商贩。嬴殊自苏醒来后,还未来过市肆,一时走走停停,倒也颇觉趣味。 唯一不好的,就是百花谷实在还是狭小,人人知根知底,路上总是遇见有人对他指指点点。 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了。想来青芒试之前,也并没有这般多的人对嬴殊感到兴趣。他此刻的名头,大约更多还是来自于打败了邢雾阳吧。 所以,这就是好名者为何总是喜欢与人比试的道理了。 只要打败某个人,那个人之前所积累的名声就都可成为自身的踏脚石,岂不比单靠自身奋进要简单得多。 但这于嬴殊而言却是困扰。 以致他的勃勃兴致慢慢殆尽,最后也懒得逛了,索性就近到了一家包子铺,打算买两个包子就走。 包子铺的门脸很小,摊位摆在门脸外头,只放了张木桌,摆了两簸箕热包子,用棉被盖着。 嬴殊走到摊位前,分别指了指两边,“有区别吗?” 卖包子的大婶见到嬴殊,表情奇怪,听他问,还噎了一下,脸色的表情混杂着惯性的嫌弃和骤然的兴奋。她没答话,却扭头,冲里面喊:“大志——出来!” 嬴殊一愣。 “怎么啦,娘?”没片刻,一手面粉的秦志从门脸里跑出来,看见嬴殊,也是一愣。 秦志娘撇了撇嘴,用下巴点了点嬴殊,便继续去卖她的包子。 秦志呆了片刻,表情有些复杂,最后却还是掀开棉被一角,从其中一个簸箕中夹出四个大包子,装进纸袋子里,绕出来,拽着嬴殊往一边去。 秦志娘无声地哼了哼,这若是在嬴殊打败邢雾阳又住进邢家之前,她肯定是要发火骂小畜生的,这一回便忍了。 秦志拉着嬴殊走到一边的墙角下,靠着一块大石头坐下了,看嬴殊还在一旁站着,有些不解,“站着干嘛?坐啊。” 嬴殊就着秦志空出来的另一半石头也坐下。 他没想到会在街上碰上秦志,这虽是他苏醒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但他对他情感淡薄,虽勉强记得些两人在一起胡混的片段,但也没有什么太过深刻的印象。 两人此次之前的最后一次见面,应该是青芒试的那天清晨,嬴殊走在庆贺祭典的游行队伍里,而秦志挤在围观人群中,无声而殷切地对他说:“小心点,别逞强。” 再见的一瞬间,秦志脸上的第一反应是与他性格截然不符的百感交集,这让嬴殊稍觉有些歉意。青芒试后,他似乎就没再想起过秦志。 见嬴殊坐下,秦志从纸袋子从掏出一个包子,自己咬了一大口,剩下三个连同纸袋一起塞进嬴殊怀里,“饿了吧,吃吧。在邢家应该还好吧?反正邢雾阳肯定不像三爷那么阴晴不定,邢家又肯送你去学院,你总不会跟以前似的上顿饱下顿饥了。挺好!” 秦志一开始脸上的表情还有些勉强,说着说着倒真情实感地认同起来。心里如初雪遇见了暖阳,因嬴殊境遇改变后所产生的疏离也渐渐融化了。他满足地咬了口包子,对着嬴殊灿烂地笑了起来。 嬴殊也跟着吃包子,馅儿是碎肉混合着青菜,量给得很足,味道也极好,某种熟悉的满足感从心里生出来,“我还是喜欢你家肉包子的味道。” 秦志的笑容越发灿烂,很义气地拍他肩膀,“想吃就来,我请你。” 他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子儿,一边抛着玩儿,一边问嬴殊,“小殊,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说过长大之后要干什么吗?” 嬴殊沉默着吃包子,秦志的倾吐欲很强,不用他回答。 秦志:“我记得我当时说,不管干什么,反正我不想跟我爹娘一样卖一辈子包子。”他叹了口气,“可惜到头来……” 嬴殊:“能安安稳稳地卖一辈子包子,其实也挺好。” 秦志惊讶地瞪大了眼,“小殊,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 嬴殊笑,“那我从前是怎么说的来着?” 秦志想了想,“你之前不还说,有一天要离开谷里,到外面闯荡,做大事业,赚大钱,再娶几个像白清浅那样的娘们当婆娘!” “白清浅?” “啊。”秦志傻愣愣地点头,见嬴殊一副惊讶样子,他反而疑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不是白清浅吗?” 白清浅那不是安小少爷的目标嘛!他怎么会惦念起她呢? 嬴殊干巴巴地道:“别乱说啊,从前随便想想的罢了。” 秦志认真道:“怎么叫乱说!从前也就罢了,你如今也算是有了点出息,我相信小殊你只要肯努力,绝不比这谷里的任何人差。你看你不是已经在青芒试打败邢雾阳了嘛。我们从前都说他是天才,打败他根本就不可能,可你做到了呀!在全谷人的面前做到的。更何况你还背靠嬴家,虽是旁支,但只要你出息,嬴家早晚会倚重你的。白清浅也不过是嬴家的一个医女,只要你有本事,有什么得不到的?我一直是看好你的,小殊。” 他慷慨激昂地说了一通,嗓门越提越高,待见到街上有人已经往他们这个方向望了过来,他才惊觉地收了声,找回理智,又小声地补充,“当然,想娶白清浅,你得先过了三爷的那关才行,但我是相信你的。” “不是!白清浅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啊?我怎么都有点忘了。”他此刻实在是有点好奇这个白清浅是干嘛的了。本来以为她是安然的红粉知己,结果这又是医女又是嬴桥的,都把他弄糊涂了。 秦志怀疑地看向他,“你不知道白清浅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啊!”嬴殊理所当然地回答,好像不知道再正常不过,“我就是看她好看,随口拿她举个例子罢了,谁知道你今天扯出这一堆来。我就知道她是凭空冒出来的,但到底从哪冒出来的,我哪知道!”这是他根据白清浅自称谷外人猜出来的诈语,赌她并非生长于百花谷内。 嬴殊太过理直气壮,以致秦志瞬间便不疑有他。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再次肯定嬴殊就是个平日里看着机灵的,其实愣头愣脑,“你从前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敢随便拿她说嘴啊。小殊……你呀,可长点心吧!” 秦志无奈地摇摇头,从嬴殊手里拿过已经吃空了的纸袋,揉吧揉吧握在手里,压低了声音解释,“我跟你说,这也是我哥从嬴家那听来的,你也是听过就算,可别到处乱传。” 嬴殊点头。 秦志:“白清浅本是铭阳镇的人,她爹曾是镇上一位颇有名的大夫,后来不小心医死了人,被人告了官,要拿她爹偿命。” 他又将声音压得更低,“这里头其实就是我们那位桥三爷的手笔。据说,是他早就看上了白清浅,想收了她,她爹却不同意。这不正赶上她爹医死了人嘛,就索性撺掇着那家把他爹一告,再到官府那边使了银子,判了她爹。若白清浅到了不肯就范,那就治她爹一个死罪。最后,白清浅没有办法,只能同三爷签了卖身契,随他回谷,以求救她爹一命。不过,天下哪有密不透风的事儿。三爷和白清浅还没回来,你们家二夫人就得了消息,待到两人一回谷,人就被二夫人拦了下来。本是想送白清浅回铭阳镇的,又怕三爷出谷的时候又生事,二夫人到时鞭长莫及,也拦不住,索性就把白清浅以医女的身份留在了身边。没想到,嘿,这白清浅还真是有两下子,竟治好了二夫人多年的顽疾头痛症。这不,二夫人现在疼白清浅倒跟自家女儿一般,根本不让三爷靠近呢。” 嬴殊倒真是首次听闻这些,“那二夫人将来到底是打算怎么安排白清浅呢?” 秦志耸了下肩,“那谁知道?”他不甚在意地往旁边瞥了一眼,之后便一个激灵地猛怼了两下嬴殊,“老话说的对,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你看那是谁?” 嬴殊顺着秦志的手指往街上看过去,正见白清浅与两位少女站在稍远处的一个摊位上,往他们这边看过来。 第20章 识破身份 双方的目光相撞,三位姑娘中年龄最小的那个立刻扬起一抹笑脸,拉着白清浅就奔着嬴殊和秦志走了过来。 秦志也赶紧拉着嬴殊站起来,他把嬴殊往前推了推,自己挤在他身后,小声嘀咕,“三姑娘对你真是一向不错……” 说话间,三位姑娘已经过来。 为首的那个年龄只在十三、四间,穿着一身暖黄色的晕染长裙,一张小圆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婴儿肥,杏眸明亮闪耀,虽未完全长开,已能看出娇艳的模样。 及到嬴殊近前时,她已改走为跑,拉得白清浅都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十五叔!我好久未见你了,你有没有想我?” 少女人还未至,声已飞了过来。 嬴殊看着她活蹦乱跳奔过来的模样,心里莫名升起一股难得的温暖。 前额微痛,他晃了下眼,脑中闪过藏在心中最深处的那些记忆。 年幼时,小小的嬴殊跪爬在地上,背上驼着比他小不了两三岁的胖娃娃,周围人小心谨慎,生怕胖娃娃摔在地上,却没人关心他是不是难受。那时是委屈和愤怒的…… 稍长,他随娘亲在年节时去给主家的老夫人见礼,磕了头爬起来后,一个胖胖的小丫头将奶糖悄悄塞到他手里。那时是惊讶和开心的…… 爹爹去世时,他跪在灵堂前,一遍又一遍机械地叩谢来客时,被满脸是泪的小丫头紧紧握住手掌。那时是温暖和欣慰的…… 渐渐长大,他跟在嬴桥身边鞍前马后。小丫头也变成了小姑娘,却每多见他一次便多一次失望。那时候是心虚和难过的…… 不过偶尔的,小姑娘开心时还是会甜甜地向他跑过来,叫他“十五叔”。每当此时,他便会暗暗发誓,将来定要出人头地,不让这个叫作嬴洛的小姑娘再添更多失望。 如果要满打满算地以十五年的时光来计算,其实记忆中与嬴洛有关的片段少得可怜。但每一片却似乎都是珍藏。 不知是因变身所致,还是因为什么其他的原因,不论是对于“嬴殊”还是对于“未羊”,他都没有很强烈的身份认同感。总觉得好像这两个人,他其实哪个都不是。 他“看”两人的记忆,就好像是在做梦,哪怕明明身处其中,也带着强烈的旁观感。 但这一次,他却格外投入,就好像那些记忆真地属于他般,每一个片段,都能让他感受到强烈的情绪。 那是“嬴殊”还没有变成后来那个淡漠、凉薄的家伙时所留存的记忆。 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好像又更多地变成了“嬴殊”一些,但要说这种感觉究竟从何而来,却又说不上来。 他在这边愣愣地出神,那边嬴洛却已感觉不满。小姑娘嘟起嘴,“十五叔,你在发什么呆?怎么不说话啊,是打架打傻了吗?” “不是……”嬴殊本能地否认了一句,随即又愣住。 等会儿!十五叔?!好像没错哦,他确是小姑娘的叔叔辈了。他是萝卜不大都长辈儿上了。 按嬴家的族谱算,他爹与族长嬴暮秋正是一辈儿,甚至两人的父亲还是亲兄弟。按他这辈儿来排,他其实是跟嬴杼和嬴桥的爹一辈儿,在总的族谱中,他排十五,所以才会有嬴洛管他叫十五叔一说。 不独嬴洛,真算起来,就连嬴杼和嬴桥都该唤他一声族叔。他竟然自降辈分管嬴桥叫三爷?更可气的是他竟然还敢应!可见嬴桥目无尊长到了什么地步? 气死他了! 嬴洛翻了个白眼,“不是什么?你看看你几句话的功夫都发几次呆了!真是讨厌,枉费人家看到你就巴巴地过来。” 嬴殊挠挠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哄小姑娘,“就是好久没见你了,有些愣神……” 嬴洛楞了下,随即抿着嘴嘻嘻地笑了,“我也好久没见十五叔了。之前见,还是你在青芒试上,我看你把邢雾阳都打败了,特别开心。” “哦,对了。”她又紧跟着紧张起来,“我看你那时候还受了伤呢,如何,伤得重不重?如今好了没有。”她又扭头看了眼白清浅,“若是没好,白姐姐是最好的大夫,快让她帮你看一看,可千万别留下什么伤患才好。” 嬴殊温和地笑道:“早就好了,不必担心。” 嬴洛两手放在前胸上,放心地舒了口气,“那就好了。”这样说完,她笑眯眯地看了会儿嬴殊,片刻后,渐渐感到了一丝尴尬。 长大后的嬴殊,越来越不似她记忆中的模样,她心底虽还一直保留着童年美好的记忆和对这位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小叔叔的亲近,但毕竟两人早已渐行渐远,连说话都不多了。 若不是嬴殊在青芒试打败了邢雾阳的事实太令她兴奋,她可能今天也不会毫不犹豫地跑过来,与他搭话。 当然,她对邢雾阳没什么意见。她的兴奋源于自豪和欣喜,这么多年,她的十五叔总算是做出了一件让大家都刮目相看的事情。 但两人间多年隔阂产生的生疏,不会因彼此心中的挂念而消失。除了十分平常的问候外,他们之间的话题其实少得可怜。 她心里很想像小时候一样与嬴殊一同玩耍,但现实却是她甚至不知道在他面前可以谈论什么样的话题。 这时候,她身旁的大丫鬟翠柳插话进来,“三姑娘,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二夫人要担心。” 哪怕不知道该说什么,要现在就回去,嬴洛也有些不舍,“哪里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这是在街上玩儿,又不是在外头。再晚些也无妨的。” 翠柳嗔怒地瞅了嬴殊一眼,“奴婢知道三姑娘是想同殊大爷多说会儿话,可姑娘忘了?殊大爷也是要回去的。他如今暂住在邢家,哪好太晚回去?” 涉及到嬴殊,嬴洛被很快说服,她收敛了自己的小性子,“那好吧。那我们就回去了,十五叔也快快回去吧。”她说着,凑近了嬴殊,拉着他的衣襟让他弯下腰来,小小声地在他耳边道:“十五叔你再忍忍,我在求祖父了,要不了多久就让祖父将你从邢家接回来。” “嗯。”嬴殊感受到小姑娘话里的郑重和承诺,微微地点了点头。 嬴洛愉快地笑笑,放开嬴殊,后退一步。 翠柳赶忙上前扶住嬴洛,几乎是带着保护性地将她环住,又顺便瞪了嬴殊一眼。 嬴殊被瞪得莫名其妙,刚刚他就发现了,嬴洛的这个大丫鬟对自己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情绪。说厌恶、嫌弃吧,好像也不是,但看着就总有那么点儿戒备、愤怒的样子。 弄得他简直不明所以。 “嬴殊”虽对嬴洛感情深厚,但对她身边的丫鬟分明没半点印象。也不知道是怎么就惹得她这副样子。 反正看着也不太重要,嬴殊也懒得寻根问底。 与嬴洛道过别,嬴殊挥挥手,要目送她们走。 白清浅却在这时突然开口,“三姑娘,可否让我与这位殊大爷单独说几句话?” 被她问道的嬴洛瞬间瞪大眼,不解地看着白清浅。 没被她问的翠柳和秦志眼睛比嬴洛瞪得还大。 “为什么?”开口的却是翠柳。 秦志倒没说话,只是意味不明地用胳膊肘狠狠地捅了嬴殊两下。 白清浅仍是那副对一切都淡淡的样子,“原因待会儿再告诉三姑娘吧,可好?” 嬴洛的眸子转了两圈,点点头,“好,那我们在一旁等。”她说着,便拉了还立在一旁的翠柳走开,走两步,又冲秦志努了努嘴,做出一副“快走”的可爱表情。 “诶诶!”秦志傻愣愣地点了两下头,也赶紧跟着走开了。 只剩两人时,嬴殊疑惑地开口:“白姑娘……” 白清浅目光盯在嬴殊的衣服上,声音极轻地开口,“这百花谷因盛产花草,百余年来便形成了各家自配香料的习惯。谷中四大姓,每家惯常使用的熏香配方都不相同,尤其是给各家主子们用的,甚至都可以算得上是各家的秘方了。” 嬴殊一脸懵懂,他不懂什么熏香,也完全不知道白清浅说这个究竟是什么意思。 便听白清浅继续道:“可惜,味道虽好,常人其实很难靠鼻子分辨出其中的区别。尤其是早就闻惯了邢家熏香的安公子,大概更是注意不到。” 嬴殊猛然隐约把握了白清浅要说什么,瞬间冷汗浸了一身。 这却还没完。 白清浅:“不过,我却对这些极为敏感。所以我很好奇,殊大爷身上的味道为何跟我昨天闻到的那个人的味道一模一样?邢家的秘制熏香再加上治疗创口的草药味道,全都一模一样……” “我……”嬴殊背上冒汗,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却只听白清浅更压低了声音,不容违抗地道:“今夜子时,奴家要一见未羊。” 第21章 夜会清浅 依照白清浅话里的意思,是确定了“嬴殊”与“未羊”之间存在某种关系,她未明说认定两人其实就是一人,但通过“嬴殊”传话要见“未羊”,其间意味不言自明。 嬴殊有考虑过白清浅是不是在诈他,但感觉可能性不高。 毕竟,她话一出口的同时,就已经暴露了自己。若是要诈他,有千百种更安全的方式,不需要搭上自己。 如果白清浅与百花谷有着更深的联系,嬴殊也许还会考虑是百花谷的人派她来试探自己。 但白清浅来百花谷时日尚浅,不太可能参与到谷内的机密要务。 最大的可能,白清浅就正是那个负责接应“未羊”的人。 也许事情仍旧要拐回到盒子里的所谓“圣物”,它究竟是什么,有什么用处,白清浅那里可能会有一二答案。 嬴殊思虑过后,还是决定赴约。 是夜,他变成未羊的模样,套了件不甚显眼的蓝黑色老旧外衫,虽穿着也还是稍有紧绷,但看着并不明显。 白清浅此时既为嬴家二夫人的医女,自然是住在嬴家。但据嬴殊判断,她不太可能住在二夫人的院儿里。毕竟嬴家二老爷仍在,白清浅一个外姓女子,附居二夫人院中并不合适。 她也不太可能独居,二夫人最初既是为着不让嬴桥糟蹋了她,才将她放到自己身边,那日常起居便肯定会防备着嬴桥。 如此一来,最有可能便是她附居在三姑娘或谁的院里。 嬴殊仍旧开了念气领域,趁着夜色,一路潜行到达嬴家。 他对嬴家的布局并不陌生。 就好像对他自己家一般,尽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忆,但只要走到一处,就自然而然地知道下一个拐弯或院子是不是他要去的地方。 他从侧墙翻入,顺着感觉来到嬴洛所居的院子。 嬴家内宅不设巡夜的护卫,各处院门均落了锁,有值夜的婆子,所防不过是宅内有人趁夜乱逛,如此四处不通、人畜皆睡,反倒便宜了嬴殊。 他一路畅通无阻,并不被任何人发现。 嬴洛院中也是一片漆黑,只临门的角房和靠西一处的厢房透出淡淡荧光。 白清浅自然不会居住在角房。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西厢,用念气探寻过一圈,确认了屋内只白清浅一人,才轻轻地推门进入。 门果然未锁。 嬴殊迅速而无声地开门闪身进去,又反手将门关上。 厢房分内外两间,外间用以迎客,内间则是卧房,中间用一抹珠帘相隔。 白清浅倚靠在内间的一方梨花木矮踏上,一手支着脑袋,半睡半醒的样子。她身侧的小几上,点着一枝红烛,那模样就像是在等待着晚归的良人。 听到珠帘掀动的声音,白清浅睁开眼,身子却仍是懒懒地斜靠在背垫上。 “你来啦!”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份慵懒,不再似白日里那般清冷。 就着一点红烛微光,她眯起眼来细细地打量了嬴殊一番,半晌后噗嗤一笑,“我还是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呢,尤其是不似师叔的那一部分。” 嬴殊心念电转。 他于“未羊”的来历所知太少,以致在白清浅的面前陷入完全的被动。 他不知白清浅从前是否见过“未羊”,也不知她口中的师叔是不是就是那个他记忆中向他下令的人,更不知所谓“圣物”到底有什么用处。 当然,他最大的不知在于,他根本就不清楚未羊的背后,究竟意味着一个什么样的势力。 嬴殊只能尽可能不过多地暴露自己现下真实的状况,但毕竟所知太少,能做到哪一步,他并不确定,“你要见我,我来了。有什么话,不如直说。” 白清浅笑了笑,脸上一直带着与白日里截然不同的慵懒笑容,她起身,从榻上拿起一套衣服,递在嬴殊面前,“呐,看你的衣服不太合身的样子,特意给你做的。” 嬴殊冷着脸接下衣服,目光平静地与白清浅的视线相触。 烛火昏暗,一切都看不太清楚。 但嬴殊发现,成为“未羊”时,他的一切感觉都会变得更加敏锐。 衣服面料的触感稀疏平常,烛光掩映下发出暗暗的灰褐色,针脚应该并不十分细腻,也不像是特意赶制的样子。与其说是白清浅特意为他做的,嬴殊更相信这是她之前本来准备好让未羊逃离百花谷时的衣服。 嬴殊意识到,也许白清浅确实已认定他可以变化成另一个人的样子,他既可以是“嬴殊”,也可以是“未羊”。 但她应该还并不清楚这种变化的根源来自于哪里,否则她不必用一套衣服来试探他的反应。 如果“未羊”这般变化的能力事先不该为白清浅所知,那此时发现她不仅识破了他“嬴殊”的身份,甚至早早就能准备好一套衣服给他——毕竟做一套衣服可不是半天下来就能办到的事情——“未羊”应该会露出惊慌,或者至少是异样的神色。 这正可以证明,白清浅对他此时的状况其实也不甚明白。 想到这里,嬴殊暗暗松了口气。 他最怕的,其实是被白清浅发现他根本没有“未羊”的记忆。 变成“嬴殊”,可以说是一种伪装。但前提是,是“未羊”变成了“嬴殊”。 而不是“未羊”和“嬴殊”一样,都是他的不同伪装。 前者意味着他仍旧属于白清浅所在的组织。 后者却意味着“未羊”其实跟“嬴殊”一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已不再存在。 嬴殊面上的坦然似乎的确取信了她。 白清浅重新落座,“早便听说,未羊精于潜行、隐匿之道,只一直不知这样的本事就算再精,又能精到什么地步。如今见过,才知师叔爱重未羊,确属事出有因。” “不还是被你找到了吗?” 白清浅难得俏皮地点了点自己的鼻尖,“那是因为我也很精于寻人之道啊。” 嬴殊不欲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打转,“‘圣物’现下还在百花谷手中。” 白清浅垂下眼,十分微妙地静默了片刻,“你说得对。师傅此次对‘圣物’势在必得,未免她老人家最后耐不住性子,来一场大开杀戒,我看,能悄悄地取走,还是悄悄取走为好。” 第22章 死因成谜 次日,嬴殊再去学院。 刚一进院门,便感到一股异样的气氛。 学院内多了几名穿着暗红色护卫队制式长褂的护卫队员,院内的师生们神色凝重而紧张,一副分明发生了大事的样子。 不用费心打听,嬴殊就已经听到了消息——王志忠死了! 最先发现的是负责照顾师傅们日常起居的一名小童。 王志忠住在学院的宿舍里,平日的洒扫和洗衣收拾等事务由学院雇佣的小童子们负责。 他被打受伤之后,学院长本请了大夫来看过,又拨了个小童专门照顾他饮食起居。 本以为找出打人者后,事情便会解决,却谁知这才过了两天,王志忠便死了。 据同级的学生们八卦,小童是在早上去给王志忠送早饭时,发现他断了气的。 当即便以几声锐利的尖叫将他的死亡嚷嚷的全院皆知。 以致学院措手不及,一下子整个学院人心惶惶,全都在议论这件事情。 也正是随着议论,学生们之间才大范围地知道了他曾被打的事情。如今所有人都在猜测到底是谁打了王师傅,以及为了什么。 在众人的意识里,王志忠之死,自然是因为受伤过重,不治身亡。这也就更加引发了人们对于其间如此深仇大恨的好奇。 嬴殊来学院还时日尚浅,还未来得及与同级间建立起可以一起八卦的交情。但也耐不住议论的人实在太多,他随便往哪一呆,都是有人在议论此事,想不知道都难。 不仅是王志忠的死,学院已经请了护卫队来调查的事,自然也已经人尽皆知。 学院里乱成了一片,连当值的师傅都来得晚了。来了之后,又花了好些时间压制喧闹、安抚情绪,以致最后比平日要晚了半个多时辰才开始讲课。 嬴殊坐在学堂中靠后的位置,正可以将大部分人的反应都纳入眼底。 他特意地观察了一下那天一同缺席的几名同学,发现其他人倒是还好,只张天意的神色紧张而恐慌,已全没有了那天声称去藏书阁时的淡定。 他正思量间,眼角的余光瞥到穆青站在学堂外冲他示意。 因着天气还未冷,秋风又正好,近日里学堂都敞开着窗户和大门,八扇的雕花木门就在嬴殊身后不远,台前的师傅虽故作淡定,其实根本心不在焉,正是适合偷溜的环境。 嬴殊寻了个师傅转身的机会,弓着身子偷偷溜到门侧,贴着墙边闪身出来,冲院子里的穆青摆了下手。 穆青见到便会意,从另一边绕出学堂里可以看到的范围,然后才进了一旁的拐角,与嬴殊会合。 两人见面,穆青先十分欣慰地与嬴殊打了声招呼,“其实本来见你在上课,是不想打扰的。青芒学院虽只是谷内自设的书院,拿出去实在算不上什么,但见你能在这里认真读书,也替你觉得高兴。” 嬴殊撇了撇嘴,“里面师傅讲的东西都无聊得很,挨时间罢了。” 穆青笑笑,他虽然顶多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却因为性情稳重,人又妥帖,看着就有一股老大哥的风范,“觉得无聊,便是还未学到其中的关窍,还要努力才好。” 见嬴殊不以为然,穆青也知道这般老学究的话不宜太多,况且他也本就不是为了劝学来的。 “其实昨日让你们走后,学院长就派人寻了我们护卫队来,让我们帮忙调查到底是谁伤害了王志忠师傅。” “毕竟事关师道尊严,青芒学院虽只是给谷内的少年郎们一个念书的去处,算不得什么真正做学问的地方,但学生们一直循规蹈矩,至少在学院内从未发生什么影响不好的事情。” “如今却竟然涉嫌有学生在院内殴打师傅,此等从未有过之事,学院自然不会轻忽怠慢。” “可饶是如此,我们原本也不过以为这事儿只是普通的伤人,所以队长昨日是派了我和另一个人过来帮忙调查,却没想今日王师傅竟就死了。” 嬴殊笑笑,“我昨天也是逃学的人之一,穆大哥来同我说这些,看来是并不怀疑我了。” 穆青:“虽没料到今天的事情,但我们也毕竟不是吃闲饭的。我们昨天已经仔细地调查过,你们所有人与王师傅的关系。虽然你与王师傅确实曾做过邻居,但要我看——”他说到此处,顿了顿,最后难得地开了句玩笑,“你从前与王师傅的关系,只可能是王师傅盖你的脸打你一顿,断没有反过来的道理。” 嬴殊翻了个白眼,他“从前”到底得是有多人憎狗厌,才能让穆青都说出这番话来? “那你们现在是怀疑谁呢?” 穆青:“你了解张天意吗?” 嬴殊笑,“穆哥,您也不看看我才来几天?这个问题,你去问安然可能才会有个答案。不过呢……”他故意地停顿了一下,“虽然我不了解他,但他今天精神紧张的样子,好像也不需要多少了解,就能看出来他有点恐慌。” 穆青沉思,“那之前的事情就真的有可能是他干的了……” 嬴殊问:“你们到底查出什么来了?” 穆青:“其实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是查到张天意家中还有一个姐姐,如今十九。而王师傅当了多年鳏夫,前些日子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就突然看上了张天意的姐姐,还请人去了他家说合。他爹娘多少有些犹豫,毕竟是大了自家姑娘一轮还多,又是嫁过去续弦。不过到底没彻底拒绝。王师傅便又亲自上了张家几次,张天意大约是不乐意这事儿,与王师傅稍有了些龃龉。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一时冲动地打了人的。” 嬴殊靠在身后的院墙上,双臂环胸,“我听穆哥你的口气,却像是王师傅的死与被打没有关系。”穆青的叙述,太轻描淡写,显然其实心里并没有将打人当成一件多大的事情。 穆青摇头,“不是没有关系,是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关系。昨天我亲自查过王师傅身上的伤,绝不致命,甚至只要妥善调养,根本就不会有大碍,但今天他却死了。” 嬴殊挑眉,“所以……其实你们现在是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穆青:“是,也不是。” 嬴殊气急,穆青这会儿倒又跟他打起马虎眼来了。 他正要开口,却见安然的脑袋从墙角冒出来,一脸生气地道:“什么叫是也不是啊!穆哥你是存心要吊人胃口吗?” 第23章 捉鱼兄弟 嬴殊被安然冷不丁冒出来的脑袋吓了一跳,穆青却是神色不变,好像早就发现了他的存在,“你呀,什么时候才能改改这个喜欢到处偷听的毛病?” 安然耸着肩膀,十分无所谓地从藏身的角落走出来,大大方方地凑到穆青跟前,“细节就不要太在意了。”他以满不在乎回应了穆青诚挚的期许,“先说说王师傅是怎么回事?” 嬴殊送了一个白眼给安然,“不是,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怎么哪哪的都有你啊?” 安然眸光轻转,斜眼看着嬴殊,“那怎么又哪哪都有你呢?” 穆青失笑,“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我才听说你们前天才一起去了捉鱼,怎么今天又吵起来了?” 两人均被问得一窒。 安然:“原本是受了雾阳的拜托,以为勉强可以当个朋友处一处的,真试着接触了,才发现实在太坑,越发明白果然姓嬴的很难有个好东西出来。” 这地图炮打得穆青都直皱眉头。他百花谷中层出身,不论是家中还是自己,跟谷中的四大姓走得都不亲近,但同时也没什么矛盾。 四大家的少年人中,邢雾阳是极受认可的一位,在护卫队中也一直有良好的声誉,甚至几乎可以认定是将来必进护卫队的人选之一。 安然作为四姓少年,却直率随性,既不似邢雾阳般天生背负着家族厚望,也不似嬴家人般高高在上,是最能与其他的年轻人玩在一处的。 因安然贪鲜好玩,喜欢不时地搅和些秘辛八卦,穆青平日里与安然的关系就算不错。 但与安然交好,或欣赏邢雾阳,却不代表着他会想要与嬴家画个界限。 事实上,护卫队与谷中四姓的关系一直都维持在微妙的平衡上。 一方面,护卫队按照谷中以四姓为代表的族老会的吩咐维护谷内秩序;另一方面,护卫队又相对独立,并不参与四姓之间的暗争长短。 以穆青的立场来说,直听安然在这里抨击嬴家,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好的体验。 好在安然也只是要怼嬴殊,并不打算深入探讨这个问题。他只撩了一句,就把关于嬴家的话题放下,转回到他真正好奇的正题上,“穆哥您还没说呢,王师傅到底是怎么死的?” 穆青也还是摇头,“若是能清楚这个,我们现在也不至一筹莫展。” 安然失望地叹了口气,又很不屑地瞥了嬴殊一眼,“那您把他叫出来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来啊。” 穆青笑笑,“也不是要打听出什么,不过是要找个学堂里的人问问张天意的反应罢了。我们基本已大致确认打人的是他,只是暂时还不想打草惊蛇,毕竟有些事情现在确实还难以解释。” 看出护卫队这边确实是陷入了瓶颈,安然也无可奈何,只得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那你们有发现到任何奇怪的地方吗?” 穆青想了一下,“若要说奇怪……自然是有,但却是还不方便透露的地方。不过有一点,倒是大家都说应该没什么关系,我却比较好奇的。”他对安然笑笑,“小然若真有兴趣,倒是可以去帮我查查。” 安然瞬间如同闻了腥的猫般,“什么事情?说说看!” 穆青道:“王师傅的身上有很重的燃烧过的红樟木的气味。” 安然一愣,“红樟木?” 嬴殊也奇怪,“这算什么奇怪的点?” 穆青:“确实,看着跟这案子关系不大。所以大家也说,不需要往这个方向调查。只是我自己觉得稍有疑惑罢了,毕竟红樟木相对并不好点,燃烧起来味道也刺鼻,没谁家里会去点红樟木的。这样的话,王师傅身上的味道就出现得有些奇怪了。” 安然随手捏了腰间挂着的一块玉件儿在手中把玩,“红樟木烧起来很刺鼻吗?我怎么觉得还好?” 嬴殊瞥他,“你是不是鼻子不好使?”那味道确实挺醒神的,完全可以理解星目虎闻到就跑的理由。 安然怀疑地回视他,“你闻过吗?” 嬴殊一脸理所当然的鄙视,“你没闻过吗?” 安然最终选择退缩,他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红樟木又不常烧,那玩意儿不是做棺材的嘛!” 穆青:“……”那不是它的主要用途好吧。 他摇摇头,不禁莞尔,“我看你们两个其实关系倒不错,小孩子的交情,吵吵闹闹的也是一种。” 安然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穆哥,您眼瞎至此,该退出护卫队了。” 穆青不甚在意地笑了下,“好了,不与你们玩笑,我还要再去看看有没有其他线索。你们也是,难得的学院时光,不要总是想着逃学,好好珍惜吧。少年人之间,也要好好相处,趁着年少没有烦恼,多交些好友总是好的。” 安然嘀咕,“那也不能饥不择食啊。” 穆青经过安然身边时,莞尔地拍了他一下,以示批评.笑意还在脸上未消,他便“咦”了一声,不解地问:“小然,你受伤了?” 安然一愣,“什么?” 穆青克制地微微凑近了他,“你身上有血的味道。” 嬴殊挑挑眉,也凑过去,使劲地吸了吸鼻子。然而除了淡淡的熏香,他什么也没闻出来。 事实上,如果不是凑得这般近了,他连熏香也没闻出来。 所以这群人的鼻子那真的是人鼻子吗? 安然后退了半步,背都贴到了墙上。他难得略有些窘迫地皱了皱眉,“掉河里摔了一下。” 嬴殊:“……” 那河怎么那么冤呢? 穆青歉然地移开,皱了眉,“你也不是真地小孩子了,不要总是做些危险的事情,让人担心。”他说着,偏头看了嬴殊一眼,似想起什么,一边将眉皱得更深了,一边欲言又止。 安然无所谓地笑了笑。 穆青叹了口气,拍拍他,迈步拐出了角落。 嬴殊贴近安然,与他一起并排贴在墙上,用肩头撞了下他,故作不知地问:“哎,说说,伤又是怎么回事?你到底在那河里都干了些什么啊?” 安然扭过头来,冷着脸看他,“别一副我们很熟的样子好吗?” 嬴殊笑笑,迈步绕过安然,也学着穆青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吧,一起捉鱼的兄弟,那咱们就各自保重吧。” 安然却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别啊,既然都一起捉过鱼了,就再一起去藏书阁转转吧。” 嬴殊后退半步,虽未挣开安然,但已表明了拒绝的意向,他察觉到安然似乎对于卷进乱七八糟的事情很有兴趣,但那可不是他的兴趣,“什么意思?你是想到什么了吗?” 安然完全懒得理会他的意愿,“别多问了,跟我走就是了!” 第24章 没心没肺 藏书阁位于学院的东侧,是一栋塔楼建制的二层建筑。阁内设有阁首一名,小童数名,负责维护阁内书册的日常管理。 阁内的藏书多为当初建立青芒学院时,谷中各大家拿出家中的私藏所捐,历史都十分悠久。 除了这些当初的老家底外,藏书很少增添,毕竟这里的学生们进到学院,虽也是为了读书明理,但又没有什么特定的学术目标,也没有那么多人喜欢专研学问,学院自然也就不会在这方面花费过多。 再加上藏书阁所在的位置本来就相对较偏,以致学院中更少有人过来。 阁首和小童也并不负责,常常只余一人在旁边的一间小屋中值守便罢,并不认真遵守阁内的规定。 安然和嬴殊过来时,也是先去了小屋,找到值班的小童要了藏书阁大门的钥匙,便自己拿了钥匙去开门。 在答应过小童用后会将钥匙归还后,他便再不过问,连随两人跑一趟都嫌麻烦。 嬴殊由此,明白了张天意为何声称自己是逃课来了这里,因为管理实在疏松,但凡他当天也要过钥匙,就可有人为他证明他当日去过藏书阁。 至于到底去没去,或者究竟几时去的,又几时走的,根本没人能够查证。 安然熟门熟路地领着嬴殊到了藏书阁。 开门的瞬间,一股沉闷的味道即扑面而来。 嬴殊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嘀咕:“这屋子是多久没打开了?” 安然也忍不住皱起了一整张脸,他舞着袖子在面前挥了两下,体会了下什么叫做徒劳无功,“所以能在这种地方歇息的,不是神人就是犯人了!” 嬴殊点头,“有道理!” 他仰头望了望垒得密密麻麻的藏书,“所以你就是来确认这个的?”不是神人就是犯人? 安然忍不住鄙夷,“这个还需要确认吗?要不是早就知道张天意撒了谎,你以为我会继续跟你捆在一起,帮你撒谎作证?” 嬴殊不满,“搞搞清楚好吗?最开始撒谎的人明明是你!又是掉河里,又是受伤的,我可从来没真地过问过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本来就知道事情的真相! 安然双臂抱胸,一脸正气地问:“所以你觉得我说掉河里了,是在撒谎吗?” “是不是,你自己知道啊。” 安然撇了撇嘴,似十分不快,“那随便你想好了。” 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扭头钻进书架与书架之间。 藏书阁的顶棚极高,书架的高度直逼顶棚,要寻找书架上层的书就只能借助梯子。 安然指使着嬴殊一起搬来一支带踏台的站立梯,自己爬上去,往书架的最上层搜寻。 嬴殊在底下虚抱着梯子腿,仰头问:“你是有什么头绪吗?” 安然一边在顶层翻找,一边很随意地回答:“现在还不确定,但我印象里书架的最上层应该有一些前人的笔记,我记得里头好像有提到一些什么关于红樟木的事情。” 嬴殊惊讶,“你还看过这里的书?” 安然低头往下瞅,“之乎者也呢,就没看过。光怪陆离的呢,就差不多都翻过。” 嬴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就算只是讲志趣逸闻的,差不多都翻过的话,你也应该在看书上花了不少时间的。” “所以你那个表情是怎么回事?” 嬴殊不甚有诚意地摇了摇头,“没,就是没想到罢了。” 一开始以为是个心直口快没什么城府的小公子,后来发现在心仪的姑娘面前意外地温柔体贴——虽然单从看上位来历可疑的姑娘这点说,是有点眼瞎——但同时呢,好奇心过剩,有些自以为是的聪明,撒谎的时候面不改色、张嘴就是一套虚构的故事,现在又发现其实很喜欢读书。 还真是一次又一次地打破想象。 嬴殊正想着,就听安然在上面拍了拍梯子的侧杆,叫他,“哎,把梯子往旁边挪挪,这边没有我要找的。” 嬴殊瞬间气急,“所以你拽我来,就是为了让我来帮你挪梯子,当苦力的是不是?” 安然一脸理所当然,“不然呢?我要爬下去,把梯子挪到一边,再爬上来吗?” 见嬴殊一脸的不买账,他叹了口气,勉强软下来,“那样太耽误功夫了。这里书这么多,谁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当然是好兄弟齐心协力,共渡难关嘛!你难道不想早点知道王师傅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嬴殊忍耐地咬紧了后牙槽,催动念气,拖着梯子的两边将它侧挪了少许,“第一,我从来没说过我想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第二,穆大哥也说了,护卫队都认定红樟木的味道跟王师傅的死关系不大,调查这些,未必有什么意义!” 眼看着嬴殊屈服就范,安然毫不在意他说的话,他笑笑,目光专注地在书架上一本本地搜索,“你也说是未必了,那就说明还有一丝可能是护卫队错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调查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嬴殊放弃地抱住木梯,随他去找。 他已经发现了,安然在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实在好奇过头。 就好像他当初硬拉着未羊去帮他偷衣服,其实他未必是一定需要未羊帮忙,更多可能还是觉得好奇,想要从未羊的身上察觉些什么。 但这种好奇又十分单纯。 所以他明明知道未羊正是百花谷一直在找的人,却宁愿鬼扯各种谎言去隐瞒未羊的行踪,甚至似乎完全没考虑过这个人会不会危害到谷内的利益。 嬴殊觉得,一个人的归属,就决定了他大部分的行动原则和目标。 他现在拥有“嬴殊”和“未羊”的双重身份,但他没有他们各自的全部记忆,因此对这两个身份的归属感都极为淡薄。 这就使得他既不觉得自己是百花谷的人,也不觉得是白清浅那边的人。 他不打算为任何一边做事。他的当务之急和重中之重,是保全自身,并确认现下的情况,他需要知道自己这种变身的能力到底来自哪里,又有什么潜在的规则。其他一切,都要放在保全自身的后面。 而安然,他是实打实地百花谷人,他生长于百花谷四姓中的安家,他理应对这里有强烈的归属感和责任心,但嬴殊没有看到。 他不知道这样的安然,到底是没心没肺,还是豁达过了。 但他不打算去探究这样太深层次的东西。 他对探究安然不感兴趣。 他看着与安然相交渐深,但心中只把对方当做过客。 嬴殊突然意识到,不管他自己到底是谁,他其实是个心冷的人。 这样的认知非但没有让他感觉惭愧,反而有些心安。 一个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的人,本来就没有与人交心的资格。 嬴殊低头想着,不期然,一本书从上面掉落,正摔在他的头上。 他皱着眉,从脑袋上把书拿下来,仰头瞪安然,“你又要干嘛?” 安然指着他手里的书,“我找到了,看我给你折起来的那页。” 第25章 阴差阳错 安然扔下来的本子看起来可有些年头,中间的书页都有掉下来的,被他这一扔,除了砸在嬴殊头上的,还有几张飞页顺势就脱离了本体,自由自在地飘落到了地上。 正经书院的藏书阁中的书都这般缺乏养护,可知甭管看着多么重视教育,百花谷说到底就不是个养文人的地方。 嬴殊把砸在他脑袋上的书拿下来,中间确被安然折了一页。 他没看折起来的那页,却是先翻到封面扫了一眼:百花谷风物杂记、花间居士撰、抄本。字迹十分模糊,勉强还能认出来已是不易。 他用手指点了点封面,“这个花间居士是谁啊?” 安然已经从梯子上走下来,到了倒数第二阶踏板,听见嬴殊问,便一手搭在上面的踏板上,居高临下地回答,“据说是殷氏余部初入百花谷时的一位军师,但可能并没有后人,所以具体的信息并没有流传下来,名字也不可考了。” 他伸手,替嬴殊重新将书页翻到他折的那页,“这个不重要了!虽然这位居士大人博闻强记,几乎称得上是百花谷二三百年来唯一的大学问家,可惜,命不好,跟了殷氏,不仅没得子女传承,最后连姓名都没有。所以这样的人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信息在这里!”他狠狠地点了两下书中的一段记载,动作粗鲁得好像恨不得在纸上戳出几个窟窿。 嬴殊赶紧把本子拿得离他远了一些。 纸张已经泛黄,被安然一通乱点后,更是已在粉身碎骨的边缘挣扎徘徊。 好在仔细辨认,还是能够勉强看出其中的内容。 这本《百花谷风物杂记》其实是一本列数谷内物种的笔记,所涉涵盖猛兽、动物、植物、矿物等等,在介绍各风物的同时穿杂地写了些殷氏余部进驻百花谷后的大事记,算得上非常可读。 安然让他看的那段,就是描写红樟木的。 “樟木,入秋后叶转微红,亦称红樟木。喜水,不易燃。曝后有淡香,防虫防蛀,可久存。燃之,味刺鼻,微毒,不可久闻。致头晕。若有伤,则伤发,重则致死。其毒可令虎兽昏睡,为之不喜。初入谷时,虎兽为害,伤人无数。为驱虎兽,尊主令遍植其于百花林外。后,虎害果消。余自喜。” 字迹模糊,嬴殊认得也略有些困难。他来来回回地默读了几遍,最后指着“若有伤,则伤发,重则致死”几个字,向安然确认,“所以,其实穆大哥说王师傅身上的味道跟他的死没关系,根本就是错的。恰恰这才是他的死因。他身上的味道说明他经常会点红樟木,实际上早就已经中毒了。而张天意应该并不知道这一点,毕竟王师傅死后他的反应根本就不像有所准备。他可能只是想打王师傅一顿,但没想到,他造成的伤与红樟木的毒相互反应,最后成了王师傅的死因。应该是这样吧。” 安然一直站在梯子的踏台上没有下来,此时他一只胳膊搭在台阶上,下巴枕着台阶,多少有点心不在焉地回应,“可能吧。” 嬴殊疑惑,“不是,你刚刚不是还挺有兴致的要破案的吗?怎么现在这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安然白他一眼,“我什么时候说我要破案来着?” 嬴殊:“那你拉我来这里找这本书是为了什么?” 安然微微地蹙起眉,表情上仍带着不解,“王师傅的死可能是因为这个。但……他为什么要一直点红樟木呢?就算现在可能不太有人知道那东西烧久了还有毒,但它烧起来不是很刺鼻吗?又不能当柴火用,一直烧它干嘛?” 嬴殊凉凉地道:“说不定王师傅跟你一样,闻不出刺鼻来呢?” “滚!”安然生气地推他一把。 嬴殊笑,“不然的话,就是他养了一只这个什么虎兽,用来让虎兽睡觉的,你觉得呢?” 嬴殊只是无心一说,安然听后却面色一变。 他略沉了脸,静默了片刻,又拉着嬴殊往外走,“我们去红雾林看看。” “什么?”嬴殊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安然这又是抽了什么风了,被他拽出藏书阁时,才猛然想到那天遇到的那只星目虎。那可不就是一只虎兽吗。所以,已经不再轻易到红雾林边缘的星目虎,竟出现在那里,是因为什么呢? 安然这次并没有带着嬴殊翻墙而走。 两人大摇大摆地从正门出了学院,然后直奔红雾林方向。 一路上,安然都静默不语,安静地仿佛变了个人。 从学院的正路出来,就不是贴着林子边缘绕到河谷,而是先到河边,再顺着河道走到河谷,再进林子。 进入林子后,安然并没有快步前行,而是伏低了身子,一路顺着林道搜寻查看。 他没说自己到底要找什么。嬴殊也没多问,只跟着他往前走就是了。 安然的搜寻并不顺利,渐渐,嬴殊发现,他其实是在这林子中找寻人出没的痕迹。 倒伏的野草、折断的树枝、泥土上的鞋印……一处都不肯放过。 最终,还夕阳即将完全落下时,嬴殊和安然蹲在一处隐藏在巨大树洞的铁质兽笼前,凝神苦思。 嬴殊,“兽笼打开了,但之前里面肯定有东西。” 安然捏着一撮从笼子里捡出来的橘黄色毛团,“是星目虎的幼兽,看笼子的大小,幼兽应该只有两三个月吧。” 嬴殊纳闷,“可……假设是王师傅抓了这只幼兽,那为了不让它跑掉,所以他一直在用红樟木的毒烟,因此才导致了他的死。那……放走或者拿走幼兽的又是谁呢?总不会说,这件事情其实又跟张天意没关系,是有另外一个人为了星目虎干的吧?那张天意在听说王师傅的死讯后的表情,就说不过去了啊。” 嬴殊说完,等了片刻,却见安然只是盯着那团橘毛发呆。他拍了拍安然,“喂,别不说话。猜一猜啊。” 安然低头,握紧了橘毛,“不知道啊。”他看向嬴殊,“去找穆哥吧,瞎猜也没用。” 说罢,他自顾地起身,往林子外走。 嬴殊看了眼他异样的背影,脑中突然闪过,他同白清浅说要将“圣物”重新拿回来时,她微妙的表情。 如果有人知道有只星目虎的幼兽被困在这里,又知道可以利用这一点引出星目虎…… 如果那天他没有及时现身,而安然最后被星目虎重伤,药石无医。安家会不会为了这唯一的血脉要求百花谷拿出“圣物”一试呢?毕竟在他的误导下,他们可能已大概率相信“圣物”的功用即是救死扶伤…… 再如果安家拿到了“圣物”,而白清浅作为一位医术颇精的大夫,还很有可能是将濒死的安然带回安家的人,她当时应该是极可能便守在安家的。 那安家拿到了“圣物”,就意味着白清浅拿到了“圣物”…… 第26章 推荐入队 原以为无关的线索最后被证实确为王志忠的致死因素。 护卫队本以为打人者与最后杀死王师傅的并非一人,本打算先不要惊动张天意,待找到真正的杀人者后再找他问话。 得到嬴殊和安然所给予的线索后,护卫队立刻控制了张天意。 经过他们的事后调查,最终确认:张天意承认那日殴打王师傅的人就是他本人,而他的动机也确是因为不想王志忠娶自己的姐姐。但他没有想过要杀王师傅,也不知道星目虎幼崽一事。 而王师傅已死,他究竟是不是得到了一只星目虎悠哉,并将它圈养在了红雾林已经没法得到明确的证实,但从身边人的回忆来看,王志忠近些日子常常不知所踪,也曾花钱向学院的厨房买过几次生肉,但用来做什么厨房的人并不知情。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很多侧面的证据最后都证实了安然和嬴殊的猜想。但却没人知道最后又是谁拿走或放走了王志忠藏在红雾林的星目虎悠哉。 护卫队一开始还在这个方向的调查上花费了很大力气。 虽然,护卫队已从张天意处证得,他殴打王志忠完全是出于本意,并无任何人怂恿或指使,他也完全不知道王志忠久浸红樟木毒,受伤后很易导致伤口成倍恶化,以致最终死亡。但是,王志忠前脚死了,后脚星目虎幼崽便失踪,还完全调查不出是谁做的,这就未免太过巧合了。 可惜最终调查仍旧徒劳无功。护卫队完全没有找到与星目虎幼崽有关的任何线索。 因不知安然曾经在红雾林差点被一只成年星目虎重伤,护卫队并没有将失踪的星目虎幼崽当成什么重要事情,再查询几日都无果后,便不了了之。 最终,张天意被青芒学院开除,并因伤人而被护卫队带走接受处罚。但王志忠的死并没有算在他身上。毕竟若不是安然曾读过那本《百花谷风物杂记》,恰巧看到过有关于红樟木毒性的记载,连护卫队都不会想到王志忠的死因。 只能说,一切都是巧合和天意。 安然和嬴殊因为帮忙解决了案件,一下子成了学院的英雄。 待到结束了这几日的闹闹哄哄,嬴殊才察觉嬴桥和宋群已经连续两日没来学院。 当初,他故意误导嬴桥关于那速效提升丸的功效,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了结果。 嬴殊心里好奇,最不能轻举妄动。此时最烦就是他身份尴尬又缺少眼线,想知道点什么都特别费劲。 好在,并没有让他等上多久,嬴杼便派了秦志来寻他,约他见面。 两人见面的地方约在了嬴殊自己家里。 这是嬴杼定的。 下了课,秦志来接他,两人一起去了嬴殊家。 两人到时,嬴杼也早便到了。 秦志被命在院中守着,嬴殊则进到屋内与嬴杼说话。 嬴杼就坐在卧房内的方桌边。桌上摆着一只乌漆漆的茶壶,却连个杯子都没配。壶是干的,嬴杼摆弄着壶盖,玉竹般的手指不嫌脏地摩挲着壶盖边缘。 嬴殊进门,看到这样的场景,不由有些心虚。 这个屋子,早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待起客来真是格外寒酸且难看。 嬴杼却似不以为忤,见到嬴殊进来,他抬眼,面上看不出丝毫的喜怒,“前日,三弟逼宋群服下曝气丸,被我逮到了。” 所谓曝气丸,大概就是嬴桥给他的药的真正名字了,嬴殊猜。 嬴杼:“他说,是想用宋群来试试曝气丸的功效,因为你就是在多次少量的服食了曝气丸后,才自己学会使用念气的——而且还用那初学的念气打败了邢雾阳。” 嬴殊听完了嬴杼的讲述,点点头,坐到他对面,没接他的话茬,却故意道:“杼儿见了我,都不叫一声十五叔的吗?” 嬴杼微微地挑了眉。嬴殊的辈分虽大,但为人奉迎苟且。嬴杼比他大了七八岁,从前根本未将此人放在心上。在他心里,嬴殊除了也姓嬴以外,跟外面一般的泼皮流氓也没有任何区别。 他也从未想过,有一日嬴殊敢跟他纠这个辈分。 但嬴殊这样做了,他却也丝毫不动怒。 嬴杼甚至是笑了笑,将嬴殊上下打量了一番,“几日不见,你倒像换了个人。”就不说从前了,此时的嬴殊,就是跟议事堂被审那日,也有很大的不同。 嬴殊不甚在意地耸耸肩,“人嘛,失意的时候自会缩着,得志的时候就难免膨胀。与其说换了个人,不如说换了个境况。” 嬴杼失笑,“那……十五叔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得志了?” 嬴殊惊讶地微微瞪大了眼睛,他还真没想到这个高大强势的男人这声“十五叔”说叫就叫了。 哪怕志在揶揄,可到底是向一个比自己小很多又不学无术的混混叫叔叔。甭管这算是能屈能伸,还是本来就不在乎这些虚名,也是够大心脏的。 嬴殊:“当然不能说得志,不过至少是看着不用仰人鼻息了。所以我怎么的,不得配合着嘚瑟一下嘛,二爷说呢?” 嬴杼也没想到他会对自己的境况用上一句“看着”,心中又一次刷新了一点对嬴殊的印象。他本就是过来亲眼看看嬴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看能不能为己所用,如今看来简直是比自己原以为的还好。 但他面上不露分毫,“曝气丸是禁药,任何人不得使用,当然更不能用曝气丸做实验,强迫别人服用。三弟这一次犯了大错,好在是我们自家人发现了。不过祖父仍是气得不轻,他已下令禁了三弟的足。” 嬴殊点点头,“那宋群呢?”果然,这也正是嬴桥当初便有恃无恐逼他服曝气丸打败邢雾阳的原因。说是禁药,但身为嬴家人,即便被发现,他也不过是被禁个足罢了。 嬴杼似听到了一个好笑的问题,“宋群?哦,你在乎这个?”事情始末,他详细地审问过嬴桥。不知嬴桥现在有没有意识到嬴殊是在误导他,但嬴杼可是从一开始就看得一清二楚,甚至包括嬴殊提醒嬴桥还是要找人再行试验的用意。 因为审问重点的偏差,嬴杼倒不知道宋群曾在这件事情中扮演了一次伥鬼。在他看来,嬴殊更像是既想惩戒嬴桥,又不敢真让他出事,所以才拿了宋群作伐。 所以便是嬴殊问,他也无意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口舌。嬴杼只道:“这件事是我亲审的,很多细节祖父并不知情,他也实在是气得并不想听这些。所以十五叔可放心,祖父还不知道您在这里的手笔。” 嬴殊从这番话里咂摸出了一些意味。他从一开始的打算就是利用嬴桥搭上嬴杼,好更多地接近百花谷中枢。如今,嬴杼话里的意思正合他意,他却故作警惕地问:“二爷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威胁我吗?我可什么也没做。不管二爷打算向族长说什么,我都不会承认。” 嬴杼安抚地虚压了一下嬴殊的肩膀,“别激动,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请十五叔帮我一些忙而已。” 嬴殊后仰,避开了嬴杼的手掌,“我能帮二爷什么忙?” 嬴杼:“十五叔可知,如今护卫队看似暂时放下了探查,其实根本一直都在封锁着谷口,如今百花谷外松内紧,护卫队随时都在监视各方动静,想要找出那伙盗尊主墓的人的来历。” 嬴殊心中一跳,他此时最关心便莫过于此事,面上却是一副震惊样子,“盗尊主墓?你……你是说那天伤我的人,其实是来盗墓的?” 嬴杼笑笑,“没错。”尊主墓被盗,在谷内仍是机密。嬴殊虽与此事有关,但仍旧应该不知详情。他说这件事的时候故意做出一副大家应该都清楚的样子,就是要看看嬴殊的反应。 嬴殊似不疑有他,他着急地问:“那什么时候能查出来,是不是查出来后,就能彻底证明我跟这件事完全没关系了?” 嬴杼笑了笑,“这就不好说了。护卫队虽说是对族老会负责,但调查过程却是独立的。未查清之前,也根本不会一五一十地向族老会汇报,所以我也不清楚他们究竟进展到了什么地步。” 他停顿了一下,说笑道:“反正老家伙们都不急,你急什么?难道你的时间比他们还少吗?” 嬴殊白了嬴杼一眼,故意忽略掉了这句话里的大不敬,“事关我的清白,我当然着急。” 他皱着眉,陷入沉思,好像在好好地消化这个重大消息。好一会儿后,他才一手搭在嬴杼的胳膊上,认真道:“我跟你说,我觉得盗墓的人一定是从谷外来的。如果盗墓的人是谷内的人,那天他就应该赶紧回家隐藏起来,而不应该到我家去。但他在谷中一定是有内应的,否则不可能能进到尊主墓,不过这个内应一定不是我,因为我对尊主墓毫不了解,做不了这个工作。” 嬴杼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不过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其他的人尸体我们都在墓中找到了,确实都是生面孔。” 嬴殊张着嘴,脸上均是震惊的表情。好半晌后,他才迟疑地开口,“不过你突然告诉我这么多,是为什么呢?这些不应该是保密的吗?” 嬴杼:“我刚刚不是说了,护卫队的调查很多都是独立的,并不实时向族老会汇报,所以我希望能有人帮我从护卫队那里探听消息,及时告诉我。我不喜欢什么都待到事后才知道。十五叔可以理解我的意思吗?” 嬴殊缩回手,“可……我跟护卫队又没什么牵扯……”他接近嬴杼,就是为了探听消息好嘛?怎么嬴杼对他有一样的需求? 嬴杼笑,“你和安然这次帮护卫队查案,他们对你们两个都很欣赏。所以我也就顺势推舟,代表嬴家将你推荐进了护卫队。” 第27章 多重间谍 结束了与嬴杼的秘密会面,嬴殊照旧还是回邢家。 一进邢雾阳的小院,便见小丫头喜妞守在院门口。 见他进来,便笑嘻嘻地奔过来,“殊大爷,表公子过来了,公子让我在这儿等着您,说您若是不忙,可以去他房里一会呢。” “安然?” 邢雾阳的母亲安氏,正是安家的姑奶奶,安然父亲的亲姐姐。 论起来,安然算是邢雾阳的表弟,但他一向没大没小的,不光直呼邢雾阳的名字,偶尔自称大哥都是有的。邢雾阳房里的人,一向都以表公子叫他,反正邢雾阳也没有旁的表兄弟。 喜妞欢快地点头,头顶的两条小辫子都跟着上下跳动,“对呀,殊大爷快去吧,表公子来了有一阵儿了,连我在这里等殊大爷都有一阵儿了呢!” 嬴殊大大地叹了口气。 说实话,他是真懒得见安然。都见了一整天了,好不好,从学院里出来才分手的,干嘛还又见! 但他又不想拂了邢雾阳的好意。 他在邢家的这段日子,邢雾阳因要养伤,不能同他一同去学院,却丝毫没在意过造成他足不能出户的罪魁祸首就是嬴殊,在生活中对他百般照顾。 就像此时邢雾阳专门令喜妞等在院门口,告诉他安然来了,请他去见,也是怕冷落或孤立了他。 其实,邢雾阳和安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弟,感情自不用提。而他不过是个因缘际会暂住邢家的人,还是个突然冒出来伤了他,还令他在众所瞩目下战败丢脸的人,邢雾阳肯对他笑脸相迎,都已算是十分大度。其实完全不必考虑他寄居的心情。 难道他这个寄居的,还有资格去抱怨主人会客而不请他一同参与吗? 可饶是这样,邢雾阳却仍处处妥帖。这份将他以贵客款待的盛情,有时反倒让嬴殊为难。 就如此刻。 盛情难却,大约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所以他再懒得见安然,现在也得整整齐齐地过去。 怀着便秘一样的心情,嬴殊抬脚踏入邢雾阳的房间。 不过,在见到安然脸上同样的便秘表情时,他感到心情舒爽了些。 说起来其实也挺奇怪的。 他跟安然,要说处不来吧,倒也不是。 安然这个人,除了自把自为了一点,好奇心重了一点,翻脸不认人了一点,嘴巴比较坏了一点,撒谎如放屁了一点,眼睛比较瞎了一点……以外,还是可以相处的。 但问题在于,安然身上这太多点加起来,不仅是让嬴殊难受,也让他自己在不同的情绪转换间,变来变去,捉摸不定。 就譬如在调查王志忠死因的时候,安然看着还像是对嬴殊毫无芥蒂,虽间或也表现出了一点点对嬴家的敌意和对嬴殊本人的瞧不上,但总体而言还算可以和平共处。 但那之后,他的态度又立刻急转直下,就差没把敌意直接写在脸上了。 嬴殊觉得自己其实也挺冤。 在他看来,安然的情绪根本就是在发现失踪的星目虎幼崽后便差的。 他自己当时是由此联想到了白清浅,但他没有去找白清浅求证过,他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究竟为何。 他也不知道安然心里又想到了什么。 他只知道,那日之后,安然看似仍旧没心没肺,又嘴欠作死,但实际上他根本是把无处可泄的一腔怒火都迁怒到了他身上。 而且是完全莫名其妙、没有理由、没有逻辑的迁怒! 见到嬴殊,安然直接白眼一翻,“你怎么把他叫来了?” 自上次嬴殊搬过来,他拜托安然照顾嬴殊后,这还是他首次见两人在一起。 这么些天,他也没见安然跑过来吐槽嬴殊,还以为这两人相处得不错,如今一见,怎么好像一点转好的趋势也没有? “你与殊弟如今也算同窗,怎么还这副样子?” 安然不耐烦地敲了敲身侧茶几的几面,“很快就不是了。” 嬴殊正自顾地坐到邢雾阳对面的靠椅中,闻言一愣,“你要退学了?”受的打击这么大? 安然白他一眼,“你就不能想我点儿好?” 嬴殊默然。被可能心仪的姑娘想着往死里弄,这还能有好?“那……”回去继承家业? 邢雾阳叹了口气,赶忙解释,“再过几日,护卫队会有一次招新考核,我和然弟会参加护卫队的纳新,若是通过,便不会再去学院了。” 嬴殊恍然。 这点,嬴杼也跟他解释过。 青芒学院,没什么正统的毕不毕业一说。谷中人将孩子送到青芒学院,若只是想让他读些书、练些武的,也只会让念到中级班即可。 一般会留在学院一直念到高级班的,要么是家里并不差钱,给孩子找个管束的地方;要么就是期望可以借由青芒学院为踏板,进入到护卫队中。 因为很多人最终的目标就是进入护卫队,所以学院并不设统一的毕业年限,要么通过护卫队的考核,要么到了学院招收的最高年龄,都可以算是毕业。 而护卫队的考核,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加。一般获得资格的,或是家族推荐,或是学院推荐,或是护卫队自己看中。 邢雾阳和安然分别身为谷中四姓之子,自然不会去占青芒学院的名额,那就是邢家和安家的分别推荐了。 一般像他们这样的,说是有考核,其实只要中间不犯大错,一般都会顺利进队。不过就是进了护卫队,其实也呆不了几年。他们跟那些真正会在护卫队中坚守一辈子的人不同,他们这些,属于历练,要不了几年就会离开护卫队,各回各家。 这其实也算是护卫队与族老会的一项默契。 大家族的子弟都要在护卫队呆上几年,但绝不会、也不能长久地参与到护卫队的建设中,既彼此交融,又彼此独立,永远都维持在一种微妙的均衡下。 嬴殊了然后,倒是比较担心邢雾阳,“你身上的伤,已不要紧了?”虽然入队考核实际上对他们而言都是过场,但也不代表这个过场一点难度也没有。 邢雾阳:“其实早便无碍了,不过是祖父挂心,所以让我多休息了几日。” 安然冷哼一声,“现在无碍,考核过后可就不一定咯。” 邢雾阳纳闷,“怎么说?” 安然:“嬴桥今年也十八了。上一次是因为嬴家大夫人担心,死活不愿让他太早入护卫队,如今怕是不能再拖了。所以今年我们大几率是跟他一起参加入队考核,鬼知道他又会耍些什么把戏了。” 说着,安然斜眼瞟了嬴殊一眼,“况且我们这里还有一个成天跟嬴桥一起鬼鬼祟祟密谋的人!诶!”他冲嬴殊抬了下下巴,“说说呗,嬴桥这两天不见鬼影,是干嘛去了?” 嬴殊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本来还想说他可能也要去考核的,嬴家的指标估计就是给他了,现在完全不想说。“不知道啊,估计憋大招呢。你要小心。” 安然嗤笑,“我小心什么?我们邢公子小心就够啦!对不对?”他扭头,很认真似地询问邢雾阳。 邢雾阳再叹气。他觉得,他可能一生的气,都叹在此刻了。 嬴殊和安然,分开来,明明都是可以愉快相处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凑一块就这么让人累心。 他对安然道:“时候也不早,你家远,还是早点回去吧。” 安然脸上的自洽闻言倏地消失,他脸色涨红,甚至有点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嬴殊失笑。 安然愤怒地瞪了他一眼,气哄哄地站起身来,“行吧,既然表哥逐客了,那小弟就此告辞。” 说罢,他抱了抱拳,起身便走。 但他不是直接往门口走,而是先走到嬴殊面前,硬生生将他拽起来,扯着他衣服一起往外走,“不必表哥亲送,让殊大爷送我一程就行了。” 面对着安然这一副要把嬴殊拽出去打一顿的架势,邢雾阳完全不为所动,连屁股都没抬,“那就劳烦殊弟送一下然弟了。” 什么东西? 嬴殊一脸懵地被安然拽出去,两人一路拉拉扯扯到院门口。 “不是,你先放手,安然,你到底要干嘛?” 安然终于撒了手,不过脚步却没停,只是放慢,变成了正常的速度,连刚才气哄哄的样子也不见了,“我听说,你从前跟嬴家的三姑娘嬴洛的关系不错,是真的吗?” 听安然提起嬴洛,嬴殊不自觉地跟上了他的步伐。 他防备地问:“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安然笑,“其实我是想知道,你是打算这么一辈子在邢家寄人篱下呢,还是早点回嬴家。” 嬴殊也笑,“我觉得你说的那个嬴家,好像其实也不是我该回的地方。安公子,你应该是搞错了,我虽姓嬴,但只是嬴家的旁支罢了。回,也是回自己家,谈不上什么回嬴家。”虽都姓嬴,但在百花谷,提起嬴家,永远特指的都是嬴家主家,而不是随便什么姓嬴的人家。 “有什么差别吗?反正你姓嬴,这就够啦,打断骨头连着筋,这不就是家族嘛。” 嬴殊摇摇头,故意道:“你大概不知道我是为什么会住到邢家吧,这件事情,你不懂。” 当然,他知道安然其实是懂的,但他不能让安然知道他知道安然懂。 作为嬴殊,在今天见到嬴杼之前,他对盗墓一事毫不知情。在他的视角,他是因遭遇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夜袭,又捡到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东西,因此被卷入了一件他从头到尾都不清楚的神秘纠纷,而莫名其妙搬入邢家的。 他知道自己可能卷入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但事情本身毫不清楚。 见到嬴杼后,他从嬴杼的口中得知了一点内情。但因他与嬴杼的见面算是不公开的,所以在其他人面前,他仍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还应该觉得,安然和邢雾阳其实跟他一样,对具体的事情并不了解。 但因为曾以未羊的身份与安然有过接触,所以其实他知道:安然不知道从哪里,掌握了他本不该掌握的情报。 果然,安然听到他这样说,没有丝毫的怀疑,却也不打算解释,“懂不懂无所谓,你只要知道我有办法让你回嬴家就行了。” “什么办法?” “那你就别管了。” 嬴殊想了下,上一次与嬴洛见面,她透露已经在求嬴暮秋,而嬴杼能够推荐嬴殊,肯定也不是自己出面,而是得到了嬴暮秋的首肯。 这样想来,嬴家的族长应该已经有要把他要回去的意思了。安然现在这样说,怎么都有一点打时间差,空手套白狼的意思啊。 但嬴殊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问:“那……你想要什么呢?不会好心地白帮我吧?” 安然笑,“很简单,我想你帮我监视一个人。不过是谁的话,等你回嬴家再告诉你。” “呵呵。”嬴殊哼笑,这怎么一个个地都想让他做间谍啊,他看起来这么有潜质吗?“你不会觉得我会为了这点小事,就做什么对嬴家不利的事吧?” 安然拍拍他,“放心,不是嬴家的人。只不过,你回嬴家,才更好接触罢了。这也不单单是帮我,而是你也不想嬴洛有天身处危险吧?” 嬴殊一愣。 白清浅!安然果然是对白清浅起疑了。 第28章 片段回忆 直到送走了安然,又回来同邢雾阳说话,嬴殊最后也没把他要参加护卫队入队考核的事情说出来。 毕竟如果说出来,就免不了要向两人解释他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嬴家又为什么要将名额给他而不是嬴桥,等等等等,想想就麻烦透顶。 所以嬴殊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在入队考核的时候突然出现,吓安然和邢雾阳一跳。 届时木已成舟,装傻即可,完全不必再解释。 简直完美。 所以在这之后的几日里,他还是正常地上下学院。 嬴桥和宋群一直都没有出现。 时间一久,学院中渐渐又出现了一些奇怪的谣言。 之前发生的王志忠一事,令学院中的气氛如烧沸过一次的热水,但凡再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就会轻易地再次沸腾起来。 嬴桥也就罢了。身在嬴家,就算想要去见,只消一句病了,就能将所有人挡在门外。 宋群却不一样。 他原本有些孤僻,在学院里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一般而言不会有什么人对他特别关注。 但在这个人们神经普遍都比较敏感的时刻,他又是跟嬴桥同时缺席的,旁人见不到嬴桥,自然就会想要去他家找他。 可惜,有好事的同学去他家找的时候,却只得到了他家搬到了昭阳镇的信息。 就好像他同嬴桥的一同缺席,本就是一场巧合。 嬴桥确是病了。而宋群则是随家搬到了谷外。 如果不清楚百花谷现在处于封谷的状态,那这样的说辞倒确实可以糊弄不少人了。 毕竟,护卫队入队考核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学院,在这件事关自身前途的重大事项面前,嬴桥也好,宋群也好,便都不足挂齿了。 消息一开始只是在小范围内流传。渐渐便一传十、十传百,没用几天,嬴殊只要待在学院里,就不论在哪,都能听到人议论此事。 课间休息时,嬴殊与安然又一言不合,争吵了几句。 安然气呼呼地回他自己的位子上睡觉。 嬴殊懒得哄他,也趴在课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周围的同学议论。 “我听说,每次护卫队入队考的时候,各大姓都会有固定的名额,其他的就都是由学院推荐参加的。” “真的吗?那学院会推荐谁?有人听说了吗?” “我没有。” “我也没有。” “今年确实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往年的时候,在护卫队入队考核之前,学院都会找一些名目,举办些奇奇怪怪的比赛,而这些比赛最后的优胜者十有八九都会得到护卫队的入队考核名额。但今年就完全都没有,也不知道学院会通过什么途径选人参加。” “这个我也听说了。而且我还听说,学院的推荐考核要比护卫队的入队考核还难?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也不想想,护卫队的考核名额每次才有几个啊,谷中的大姓先占了一半,再分到学院的也没剩几个,想要争取,自然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 “不过说实话,两者的偏重不太一样。学院里的考核还是比赛性质的多些,护卫队的就不一样了。虽然护卫队考核时淘汰的比例很小,但据说还是比学院考核难熬得多,一般都是需要好几天的。” “好几天?那得是考什么啊?” “嗯……听说最近几年考核的都是在红雾林中的生存能力。好像是会分成几个小队,然后以小队为单位,让在红雾林呆上几天的……” “啊?这么难啊!那让带干粮之类的吗?” “这个就不太清楚了。虽然最近几年每年都是这个内容,但其实细节上还是有所差异的。可能有些年份让带,有些不让带吧。” “那不让带的,吃什么呀?” “还能吃什么?要么饿着,要么自己打猎,找吃的呗……” “天哪……” 嬴殊听着听着,就觉得声音越来越模糊。不知不觉中,他就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这一觉,他睡得很沉。 他仿佛身处一个无尽的黑洞,不停地坠落、坠落…… 终于落到一处磨房。 他又冷、又饿,但必须干完活,才能吃饭。 可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干什么活,他只是不停地再推面前的横杆,不停地推,像个驴子一样。而那时候,他其实连驴子是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到了门口,挡住了外面雪地反射进来的刺眼光线。 “你干完了吗?”她童声童气地问。 他停下来,因为闻到了食物的香气。他不会说话,所以只是用摇头来回应她。 只四五岁大的小姑娘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我都不该问,反正你总是没干完。”她板着脸,故作严肃的神情却明显只是在模仿什么人,而不是真的生气。所以她只绷着脸装了一小会儿,就笑着跑进来,献宝似地拿出藏在衣袖中的半个饽饽,递给他,“给你吃!这是我给你的,不过你没干完活,吃完了要挨罚。罚你陪我玩儿,嘻嘻!” 并不等小姑娘将话说完,他就已经抢过了饽饽,狼吞虎咽地塞进了嘴里。等到小姑娘把话都说完,饽饽就已经全进了嘴。 小姑娘似已习惯了他的速度,看他手上已没了东西,就很自然地把自己的小手塞进他手里,“我们去玩儿吧!” 小姑娘的手很小,却胖胖软软的,他不敢握得太使力,怕弄疼她。弄疼了,她会哭。他就会挨打。 当然,就是没弄哭她,而是陪她出去玩,回来的时候,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也会挨打。因为活没有干完。 但她会给他好吃的,会握着他的手说“冷不冷,帮你搓”,会摸他的头说“你真好”,所以,就算挨打,他也还是会陪她一起玩儿。 那时候,他以为,他与她,会永远都这样。尽管那时的他什么都不懂,连话都不会说,却以为自己会这样陪她一辈子。 可最终,却什么都变了。 因为那个人,他救过的人,他的师傅。 师傅说,你以后就叫未羊。而她呢,就叫巳蛇吧。 这句话,意味着他新生的开始。却不知为何,又让他毛骨悚然。 嬴殊惊醒过来。 却发现周围一片昏暗。 他的手脚均被紧紧的捆绑住,完全动弹不得。 第29章 陡然生变 什么情况? 嬴殊瞬间清醒过来,他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后背立刻撞到一具温热的身躯。 “谁?这是怎么回事?”被他撞到的人发出了与他同样的疑问。 “别乱动了,我们被抓了。”安然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来。 “什么?”刚刚发声的人没能马上领会这话的意思,因为惊异,他的声音提了起来。 许是这声音引起了外面人的注意,两个头带面具、身穿短打的男人走进来。如果不是脸上还带了奇怪的面具,他们的穿着打扮与街头搬运东西的苦力毫无区别,简直就像是给主人家搬完货物后顺道干了一票绑架的生意。 两人中为首的那个身材颀长,却略有些佝偻,行动间像个直立行走的大猴子。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带着一点不知道哪里的异地口音,“看来你们这帮小崽子是都醒啦?哎呀,老三你看,我就说是药下得太轻了。这一醒过来就叽叽喳喳的,吵死人了。” 跟在他身后的人比他矮了一头,身材瘦削,声音平平的,却格外有种镇定自若的气质,“拿到东西后,我们还要靠着这些人离开,都昏着,也没法带他们走。” “嘁!”为首的冷哼一声,“真麻烦,东西弄到手,那些烦人的就都杀了,我们只要手上有一两个重要的人质,还怕百花谷的人不放我们吗?” 老三静默了一下,低声劝,“谷中形势复杂。这些大多是各大家的小子,随便杀了哪个,激怒了他家里人,怕会不顾其他小子的性命,在我们离谷时横生枝节。我们此行,还是要以任务为重。” “哼。”为首者表示不耐,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显然虽不高兴,但还是认同了老三的话。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想干什么?到底为什么要抓我们?”一个被绑来的少年突然大声询问,若不是厉声的言语中还带着微微的颤音,看着倒很有一副大无畏的样子。 为首者很不高兴地龇了下牙“我不是说了,很吵吗!”他大步向着人堆走过来。 那个出声的少年就是嬴殊背后的那个。 为首者踩进人群,路过嬴殊的时候直接将他一脚踢开,然后弯下腰,一掌抓住出声少年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掼在他身后的墙壁上。 被提得双脚离地的少年被迫与为首者的视线平行,怼在咽喉间的拳头让他几乎不能呼吸,“放,放我下来。” 一股强大的念气威压瞬间蔓延开来,凶猛得像出笼的野兽,“小子,告诉我,你是想要现在就去死吗?” “不,不是,我错了,我错了。”少年带着哭腔求饶。 “废物!”送了一句简短的评价给少年,为首者松了手,任由少年贴着墙边滑下来,摔在底下不知道谁的身上。 为首者退后一步,欲走出人群。 但在退到嬴殊身前时,他“咦”了一声。 嬴殊暗叫不好,倏地收回念气。 嬴殊现在使用念气的方式,大致是有两种。 一种是他自己专研摸索的,通过念气覆盖全身的方式,进行防守和攻击,等于说是将念气当做了无形的甲刃。“嬴殊”的念气,韧劲和锐劲都很强,很适合这种偏重于战斗的念气使用方式。 进入到青芒学院后,通过学院的念气理论课,他知道了这其实只是一种人人均可做到的基础念气运用方式。但不同才能和天赋的人,可以依照念力分配和运用的不同,做到不同的程度。 一般而言,会认为能够做到全身均匀无破绽的念气覆盖,便是基础能力达到圆满的标志。 就如同邢雾阳在青芒试上做到的那样。 但这也仅仅只是基础而已。在这之上,还有更高层次的运用。 另一种,是他参照“未羊”的念气运用方式学会的。“未羊”的念气,具有很强的扩散性,可以将念气蔓延到周围几十里开外,将很大一片领域都纳入自己的监控区域。 学院的念力理论课中曾提过,念气无影无形,除非具有侦查性的念气属性,或两人的念气相接触,否则没有人能“看”到别人的念气。 嬴殊接触念气的时日尚短,他其实不太清楚所谓的“接触”是指什么。不过依照他个人的使用经验,在作为“未羊”释放出念气时,并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察觉。 毕竟,“未羊”的念气范围很广,覆盖的领域中本就有很多念气者在活动,但从未招来任何警备。 唯一一次,嬴殊察觉到他的念气有暴露的危险,也不是在覆盖住任何人时。 而是那次在红雾森林中,他的念气在主动地追寻和查找潜在的威胁者时,在与星目虎的威压一触即开后,他意识到再接触下去很可能会令星目虎惊觉。 但嬴殊并不觉得那是因为星目虎很强的缘故。 星目虎虽然是天生便会运用念气的兽类,但毕竟也只是虎兽罢了。 要说强的话,邢家和嬴家的族长虽都年事已高,但作为谷中的重量级人物,绝对可以在谷中排上个名号。但他们也不能察觉“未羊”的念气。 所以他觉得,这两者之间的不同,不在于对象是谁,而在于一个是他使用念气被动地覆盖住一片区域,而另一个则是他驱使着念气主动在追寻目标。当目标过于危险或强于他时,就有可能被对方发觉。 青芒试上,为了战胜邢雾阳,嬴殊参照着“未羊”被动使用念气的方式,在周身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圆形空间。 “嬴殊”的念气空间和“未羊”的念气领域,既相似又不同。相似的是充溢的念气使用方式和探查的属性,不同的则是“嬴殊”的念气空间更像是把他和他的对手都笼罩在了一个异次元里,而在那里,他对手的念气使用方式将在他面前分毫毕现。 这样的使用方式,至少在面对邢雾阳时,并没有引起对方的丝毫惊觉。 所以在为首者靠近他时,他小心地放出了念气,想要通过念气空间获得更多关于对方的情报。 但为首者“咦”了一声。 他迅速地收回念气,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为首者还是站定了。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坐在地上的少年们,他们全被指粗的麻绳紧紧地捆绑着,不管平日里是哪家威风八面的公子,此刻也全都无助地挤在一起,实在看不出有谁还有余力威胁到他。 但在那一刻,他却分明地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气,像是会分分钟探穿他的能力,解析出他全部的弱点。 那感觉只有一瞬,快得他甚至难以确定是不是错觉。 但他仍旧郑重地在诸位少年中扫视了一圈,最终将目光定在了他脚下的嬴殊身上。 不管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杀鸡儆猴一下。 弯腰,一手拎起嬴殊的后脖领子,他高声道:“都给我听着,全部都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谁都不许捣鬼。我们今天来,不是来取命,所以你们就自己把你们自己的小命看好咯。谁要是实在不想要,那就吱一声,老子也不介意帮你们收了!听懂了吗?” 为首者说完,并不期待回答,他将嬴殊提到自己身前,很是恶意地笑了笑,又压低了声音威胁道:“若是有不懂的,那我不介意给你们示范一下。” 随着他的话音,他猛然出拳,一下子击在嬴殊的腹上。 嬴殊的身体,直接被他击得向后荡了一下。 随即,他将他扔在地上,与老三一起,转身走出了内室。 “嬴殊!” 被提起来的时候,嬴殊就预感到自己要惨。他早已随时做好了准备,在为首者拳头落下的瞬间,他激发了自己最大的潜能,将念气瞬间集中到预估的拳头落点。 念气所形成的铠甲消解了拳头的部分力道。 但他仍被这一拳打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甚至一瞬间,他都差点怀疑自己护住腹部的反应是不是错了。为首者的拳头,就好像是弹簧般,受到的阻力越大,力量也就越大似的。 摔在地上的时候,他并没有感到二次的疼痛,腹部的剧烈痛感完全掩盖了其他的感觉。甚至在不受控制地不停咳嗽和干呕时,他都没有感受到呕吐感。 好一会儿后,他才缓过来,意识到头顶上有两个声音在轻轻地唤他。 “殊弟,你怎么样?听得到吗?”这是邢雾阳的声音。 “喂,还活着吗?吱个声啊!”这是安然。 嬴殊压下干呕的欲望,翻了个身仰躺在地上,先是没好气地冲安然嘀咕了一句,“还敢吱声啊!”又看邢雾阳,“你怎么也在这儿?” 安然在,他不意外。 他明明是在学院睡过去的,醒来就到了这儿。那安然也在,简直再正常不过。 可连邢雾阳都在,就有点奇怪了。他不是应该好好地呆在邢家吗? 邢雾阳脸上的神情略有些一言难尽,有点羞愧、有点复杂,“你怎么样了?感觉还好吗?” “当然不好啊!”嬴殊叹息。“为什么是我……”为首者虽被警觉,但不像是发现了他在使用念气的样子啊。 见嬴殊还有力气埋怨,安然讥笑,“大概是你看着就欠揍吧。” 嬴殊白他一眼。 一个声音压到气声插进来,“这种时候,你们还有心情说笑!趁着他们都出去了,我们赶紧大家一起想想,怎么逃出去啊!” 第30章 甬道激战 逃,当然是一定要逃的。 但怎么逃,却是个问题。 好在肉眼所见,对方的人手不足,屋内并没有留人看守,也许可以借此钻些空子。 仗着光线昏暗,被捆绑住的少年们淅淅索索地挪动位置、调整姿势,将脑袋凑到一起,形成了一个便于低声讨论的空间。 “他们的人应该不多,如今谷内虽然还允许进人,但生面孔能够进来的不多,但凡进来,也一定会被护卫队的人盯住,所以他们绝不可能有太多人。我们应该有逃走的机会。” “所以之前有人传尊主墓被盗了,这是真的吗?” “不好说。不过听他们的意思,好像是要以我们为人质,去换什么东西。说不好,他们是进谷之后被逼得太紧了,才铤而走险把我们都绑来这儿的。不过这样的话,护卫队现在应该也已经察觉了事态,说不定正准备救我们呢。” “也不能全指望护卫队吧。就算护卫队现在已经知道了情况,也一定会投鼠忌器。甚至说不定,现在根本不是护卫队知不知道的问题,而是他们已经在跟族老们谈判了。我们如果坐以待毙,可不光我们,连谷里都会跟着限入完全的被动。” 这些少年原本就都是各家出类拔萃的后辈,自各有各的消息来源,此时也不必再瞒着掖着,将各自的消息彼此一印证,便对事态有了大概的估计。 嬴殊被安然和邢雾阳挤在中间。 这种时候,以他的身份,自然没什么插话的余地,安然和邢雾阳却也一直没有开口。 直到大家讨论来讨论去的,都是在通报情况,安然才不耐烦地开口,“想讨论这些没用的,换个时间好不好。那两个出去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去了,但随时都会回来,他们要是回来了,我们还是趁早老实呆着,别想些有的没的。” 有人认同道:“确实,如果要跑的话,我们最好抓紧时间。只是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外面又是个什么情况。” 从他们的视野看过去,外面是一间更加昏暗的房间。房间内整齐地码着一些箱子,把整间屋子填得满满当当。受视野所限,他们并不能将外间尽收眼底,但依照外面仓库般的紧凑布局来看,应该是也没有留人。毕竟如果有人,哪怕他们说话再小声,此时也该有人进来查看了。 那个为首的和老三,应该是直接走出了外间,却不知道究竟去了哪里。 安然:“关于我们在哪的问题,我倒是知道。我们现在应该就是在尊主墓里,这里就是墓洞外围用来存储避难物资的地方。只要出了这间屋子,顺着外面的甬道一直走,要不了多久就会离开墓洞。” “你怎么能确定这是哪里?” 安然:“看这里的墙壁和地板材质,全百花谷只有一处地方是这样的,就是尊主墓。” 百花谷的民居多为土木结构,而这里却全部都是由石头建造而成。坐在地上,能够感受到明显的湿气和凉气。 很多人这时候才注意到建筑的材质,确认过后,纷纷认可了这个答案。 很多人也终于想起来,安然给人的印象,虽然一直都是骄纵的安家独苗,但有一点,当初主持建设这个尊主墓的正是安家的祖上,所以安家所有人都应该是对尊主墓最为了解的人。 “好吧,现在我们至少是知道自己究竟在哪了。所以我们究竟是要试一试自己逃跑,还是在这里等着护卫队来救?” “当然是要自己跑了!” “好!” 主意既定,少年们开始想办法弄开绳索。 好在捆绑他们的绳子虽粗,但只是普通的麻绳,几个人通力协作,很快便解开了捆绑。 少年们各自开启念气,鱼贯地从内室里出来,来到外间的仓库,躲藏到垒起的箱子中的缝隙间。 一个人自告奋勇,到外间的门口探路。片刻后,他回来汇报,“外面的通道上只有一个人在来回走动。” 看来,对方的人手确实极少。 确认的消息,少年们小心地汇聚到外间的门口附近。室内与甬道之间,其实是相通的,并没有门一类的遮挡。 藏身在人宽的石墙后,正可以观察到甬道的动静。 在靠近出口一侧的方向上,一个带着面具的男人缓慢地来回巡视,看身形,他应该不是刚刚出现的两人。 少年们不敢再出声,而纯以手势交流。 默契所限,他们花了一会儿功夫才沟通好突袭的计划:由邢雾阳和一个名叫邵杰的少年,趁外面的人靠近他们所在的门口而又背身冲着他们的时候,进行偷袭。其他人见机行事。如果可以拿下外面的人,就一起拿下;如果不行,就由邢雾阳和邵杰拖住他,其他人逃跑。 确定好计划,他们屏息等待机会。 邢雾阳和邵杰站在最靠近甬道的位置上,准备随时出手。 外面留守的人从甬道的另一端慢慢地向着他们这边溜达,走到一定的位置时,他转身——。 邢雾阳和邵杰对视一眼! 就是现在! 两个瞬间各自开启了念气,如扑食的猛虎般射了出去,一左一右地攻向对手。 对方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对,猛地转身,十分从容地接下两人的攻击。 “走!” 甫一交手,邢雾阳和邵杰就已经凭借经验迅速地判断出对手的实力要比他们高出许多,哪怕少年们联手,也很难短时间内将他制服。 邵杰当机立断,让其他人先走。逃出去的人越多,对方手中的最后留有的筹码也就越少。 几名少年在接到信号后,毫不迟疑地越过缠斗中的三人飞奔往出口的方向。 但也有人还留在原地没有动弹,这里就包括嬴殊和安然,还有之前便犹犹豫豫想等着护卫队来救的几人。 安然和嬴殊本来就是负责殿后的。 前者见还有人迟疑地不肯动,不耐烦地推了其中一人一把,“快点走!” 被推的,正是之前曾被那个为首的男人定性为“废物”的少年,他哭丧着一张脸,身体一边做着起跑的预备动作,一边顽固地定在原地,“我,我……” 甬道并不宽敞,三个人在中间缠斗。可能是因为没有短时间内拿下邢雾阳和邵杰,致使很多少年已经趁机逃了出去,带着古怪面具的人拿出了短刃。从打斗中的三人间伺机逃跑,也要先确保自己不会被卷入战斗或被短刃所伤。 昏暗中,利刃的反光跳动闪烁,足够给一些未经事的少年以压力。 而时间已经拖得稍久。邢雾阳和邵杰已渐感不支。 安然见势不妙,再懒得理会这些剩下的怂货,便想要上去帮邢雾阳挡上一挡。 然而突然间,变故陡生。 在一脚踹开了邵杰后,面具人的忍耐似已到达极限,不再顾虑这些少年本是抓来做筹码的。他一掌扣住邢雾阳的手腕,将他一推又一拉,通过巧妙的力道控制,让他顷刻间便失去了平衡。 在邢雾阳控制不住摔向面具人的瞬间,后者手中的短刃在黑暗中陡然一个翻转,然后无声地刺入了邢雾阳的胸腔,刃身直没身体。 邢雾阳显然连自己都楞了一下,他愕然地瞪了一下眼睛,随即索性豁出去般地抱住面具人的身体,然后扭头,冲着邵杰的方向道:“走!” 第31章 大胆揣测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邢雾阳的身体滑落到地面时,发出了“砰”的一声闷响。 久不见天日的尘土无声地扬起,在昏暗的空间里,跳着无人看见的舞蹈。 邵杰没能完成邢雾阳最后的嘱托,趁着他抱住面具人的短暂时间成功逃跑。事实上,在那一刻,他已完全想不起要逃跑了。 他与邢雾阳的关系从前就不差。但少年之间的友谊,是建立在谈笑玩闹间的,要谈生死,就远远不够。 邵杰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为了邢雾阳舍生忘死,不是这个人不好,只是他们的交情还不到谈生死的地步。可在眼见着他倒下去的刹那,邵杰的脑中被清空了所有的权衡,那一刻,他只想着:为他复仇! 他发狠地喊了一声,随即想也不想地冲着面具人扑了上去,不问行不行,也不问值不值。 同样愣住的还有安然。 他本来是打算要上前去帮邢雾阳的,可没等他上去,邢雾阳就倒下去了。 他傻傻地定在原地,表情一片木然。那种木然不是因为淡漠,是一下子丧失了全部的思考。 嬴殊在一旁也楞了一下,但他随即便反应过来。 他知道,无论如何,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 他一把拽过安然,拉着他转身往墓洞的深处跑去。 面具人已经不再顾忌出手的程度,何况刚刚是有两个人在与他纠缠,如今只剩邵杰一个,就算是不管不顾发了疯的邵杰,水平的上限就在那儿,也照样是牵制不住面具人的。 想再从他们身边绕过去逃跑,已成为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嬴殊索性拉着安然往里跑。毕竟里面的空间更大,而对方人少。 甚至隐隐的,嬴殊觉得,自己好像对这个墓洞没有想象中那般陌生。 他拉着安然,一路凭本能乱窜。 一路上,只有两人奔跑的声音,踢踢踏踏地在甬道间回响。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音,身后也没有人追来的迹象。 跑了一阵,在确定确实没有什么人追过来后,嬴殊停下来。他放开安然,扭头看了看漆黑一片的甬道,然后抵着墙微微喘息。 安然也靠在墙上,木然地垂首站着,好半晌都一言不发。 嬴殊歇了口气,扭头看了眼安然,“还好吧?” 这应该算是一句最大的废话,但除此之外他也实在无话可说。他与安然虽然相识尚短,但只要想想自己最好的兄弟倒在自己面前,就知道那感觉绝不会好受。 只是,他总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觉得这一切并不真实。 首先,他不太能想象这样几个外乡人竟然能从青芒学院带走他们这么多人,也不觉得从邢家带走邢雾阳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按照他们至今所见,这些带着奇怪面具的外来者只出现了三个。但是,被绑来的少年却有十余个。 在百花谷内本就暗中戒严的情况下,他们是怎么做到在同一时间迷倒这么些人,又一路顺畅地把人带到殷纪墓的?难道青芒学院的其他人也都被迷晕了,难道邢家无一人察觉有人如入无人之境般地带走了邢雾阳,难道这一路上他们就没碰上过一个人?若有这样的本事,这些人何苦来绑他们。直接去找族老会,或再去偷一次“圣物”好不好? 这是一开始就让嬴殊感到费解的事情。 其次,为首者和“老三”一开始进来说的那番话其实仔细想来十分做作。好像他们生怕少年们不了解情况,特意地进来做一番说明,好让他们能够合理化地解释当下的境况,以便依此做出反应一般。 再次,哪怕对方的人手再怎么不足,也不至于费劲抓来这么多人,却只留一个人看守,而且看守如此松散,简直就好像在故意给人机会逃跑一样。 而最后,则是邢雾阳的反应让他觉得奇怪。 在他被短刃刺中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扭头让邵杰“跑”!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当时,明明安然和邵杰都在邢雾阳的身后,他关注的方向却不是安然而是邵杰? 嬴殊相信,人在特殊关头的第一反应往往是最真实的,不会撒谎。 再如何善良体贴的人,心中也一定会对身边的人有个亲疏的区别。真正的危急关头,人最关心的永远都是心中最重要的人。 他不知道邵杰与邢雾阳之前关系如何,但他相信,一定比不上安然亲近,否则邢雾阳当初想要拜托人来照顾他的时候,想到的就不会是安然了。 可在最危险的时候,在邵杰和安然都在他身后的时刻,他居然扭头看向了邵杰? 所以到底是这俩根本就是虚情假意表兄弟呢,还是在那一刻邢雾阳本能地在回避与安然交流? 什么情况下,邢雾阳会回避安然,也许正是在他“欺骗”安然的时候。 如果一切的猜测都成立,那么也许,这一切根本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 之所以会这样觉得,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嬴殊掌握了其他人根本不知道的一条信息。 那就是,他,嬴殊,也是被推荐加入护卫队,等待入队考核的一员。 旁人,也许不会太过注意这一点。 他们一开始就陷入了“为首者”和“老三”的暗示,认为他们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在年轻一辈中还算有一定的分量。 确实,今天被抓来的人,要么是各大姓的重要小辈儿,要么是谷中出类拔萃的少年郎。“为首者”和“老三”的说法完全成立。当然,这个好像不太应该计算嬴殊。但他这个特例,被自然地忽略了。可能,他好歹也算是打败过邢雾阳的人。 但其实,这些人,同样应该也是护卫队的入队候选。 这一点,完全被忽略了。 毕竟,除了如邢雾阳和安然这般的四姓少年,其他人很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被推荐入队。所以他们当然不太可能往这个方向去想。 只有嬴殊很清楚,在场的所有少年,都极有可能就是护卫队的后备种子,包括他自己。 所以,这一切,可能正是那所谓的入队考核。 当然,这也只是他的揣测而已。 而他不能拿这种揣测去安慰安然。 如果他猜对了,那一切都是测试,邢雾阳就还活着;但如果他猜错了,那就是给安然无谓的希望。 所以他只能干巴巴地问些废话。 安然像是根本就没听到他的声音,他一直神情木然地靠着壁砖,好半晌都一句话不说。 嬴殊被这样的气氛实在弄得难受,正犹豫着不管是不是错的,或者还是把揣测告诉他的时候,安然却突然开口:“你为什么会带着我往这条路上跑?” 安然侧过头,半张脸都隐在阴影里,猫儿一样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而凶狠,好似嬴殊只要说错一句,就随时准备亮出爪子,进行攻击。 嬴殊被吓了一跳,他来回张望了一下,“什,什么?这条路怎么了?我就是看到路就往前跑了啊。” “是吗?可是我们中途经过了好几次的岔路,你每次选的都是毫无危险的那条,不奇怪吗?” 嬴殊瞪大眼,他一方面诧异于安然在那样的情况下竟然有在认路,另一方面又惊讶于他所说的,“难道说这里……中间还有危险的岔路?”是了,“未羊”是带着一队人进来的,最后却只剩了他一个。很难说,这条安全的路,是不是用命试出来的。“不是,这,这里不是尊主墓吗?为什么会有危险的岔道?难道是所谓的机关?” 安然定定地看着嬴殊的脸,像是在判断他脸上的茫然是真是假。好一会儿后,也不知道他是信了嬴殊,还是暂且存疑,他站直了身子,依旧神色木然地自顾往墓洞的更深处走去,“反正我们已经尽到这里来了,那就继续往里走吧。” 嬴殊慌忙拉住他,“不是,我们就躲一下追兵就好,别再往里进了吧。你不是说这里有岔道的吗?我们刚刚是命好,万一待会儿……” 安然扭头看他,“你不想去,可以自己待在这儿。” 嬴殊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随你。”他认命地放开安然。 这一回,变成了安然带路。 越往里走,嬴殊越能明显地感受到温度在降低,而四周越发安静,甚至显出一片死寂。 但安然似乎比嬴殊对这里要了解得多。 嬴殊一路跑过来,全凭本能,让他再走一次,未必能再找到正确的路。 但安然不同,他明显很清楚这里每一条岔道的尽头都是什么。 再又一次走到一条岔道口时,他站定了,问嬴殊,“想不想去摸一摸青芒刀?” 第32章 青芒妖刀 安然对规矩的无视,简直超出了嬴殊的想象。 自从知道这谷中藏着一柄青芒刀以来,他从没想过有天能听人用“要不要去我家喝口水”一样的口吻,邀请他去“摸”青芒刀的。 不得不说,嬴殊再一次地感到了盛情难却——上一次还是邢雾阳邀他去与安然一会的时候。 他听从内心的安排,随着安然走进左边的岔道。走上没有多久,就到了甬道的尽头。而尽头处,正是一间房间。 这件房与墓洞中其他的房间都不同,它被两扇石门封闭着。 嬴殊仰头,望着直连接到甬道顶棚的石门,“这个要怎么打开?” 安然没有回答,他自顾将手掌按在两扇门间的石雕玄武处,按照特定的角度旋转连在石雕玄武后的圆盘。 嬴殊略弯了身,可以听见随着安然旋转石盘,有哒哒的声音在石门的内部响起。 他试探地道:“你对这里的构造和机关都好熟悉啊……” 安然:“不比得你靠感觉就能避开所有危险的岔道。” 嬴殊:“……” 随着“嗒”的一声,安然的手掌离开石雕玄武。紧接着,轰隆轰隆地几声闷响,两扇石门分别向两边滑动,露出一条三人宽的通道。 嬴殊讶然地张大了嘴,“这就是放青芒刀的地方?” 安然没理他,兀自进去。 嬴殊也不以为意。自眼见着邢雾阳倒下去后,安然一直就是这副“这天下都不值得我搭理”的样子。 起初,他以为安然是因为邢雾阳的“死”而伤心,后来看了他的一连串行动,他又觉得安然要么是彻底得了失心疯,要么是本质冷酷,现下终于暴露出来了。 毕竟伤心的人,不可能这么理智地行动。 他跟着安然一同走进去。 屋内,仍是内外两间的格局。 青芒刀却没有被放在内间,它被支在一座刀架上,置于外间的正中位置,使人一进去,就能一眼看见。 安然走到青芒刀的近前,仔细地端详。 这是一柄一臂长的宽背弯刀,被包裹在一副精致绝美的金属刀鞘内,违和的是它展露于外的刀柄,却古朴暗雅,与刀鞘的风格截然不同。 嬴殊走到安然身边,与他保持了动作上的同步。 “你在看什么?” “我小时候一直都在猜测,其实墓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青芒刀,否则的话,怎么会这么多年都没有一个人能从剑鞘中拔出它呢?” “那现在呢?” 安然很嫌弃地瞥了嬴殊一眼,“它不就在这儿嘛,你是不是傻?” 嬴殊气急,“我的意思是,那你怎么证明现在在这儿的就是青芒刀,而不是别的什么刀?” 安然疑惑,“那还能是什么刀?” “呃……”嬴殊被问住了。他怎么知道还能是什么刀?他只是顺着安然的话,随便一问罢了。 “这把刀,其实曾经被称为是妖刀。据说,没人知道它是在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所打造。一开始,它并不那么有名,它的主人也都是很一般的刀客。但渐渐的,它从一个人的手里辗转留传,到另一个人手里。不知不觉间,人们就发现,它的主人一代比一代强大、一代比一代有名——但他们最后无一例外,都疯了。直到五百年前,一位铸剑大师为青芒刀铸了一柄刀鞘。这刀鞘,精致繁复,看着毫不实用,但是它却能够将青芒刀封存起来,只有真正能够驾驭它的人才能将它从刀鞘中拔出。此后,青芒刀被殷氏得到,成为殷氏一族的象征,甚至历代殷氏尊主都是由青芒刀挑选的。” 嬴殊极快地发现其中的关窍,“由青芒刀挑选的意思就是得把它拔出来?那其实从另一方面是意味着殷氏一族每一代都有人能够拔出它?” “对。虽然也是资质良莠不齐,但每一代都一定有人能够拔出它。” 嬴殊:“这样的话,没人考虑过能不能拔出青芒刀,可能是取决于血脉吗?” 安然终于笑了一下,“也可能是取决于运气啊!你要不要试试?” 他虽然这样问,却对嬴殊的回答或反应毫不关心,转身就走入了内室。 嬴殊探究地看了会儿他的背影,待他完全进入内间后,又重新将注意力转回到青芒刀上。 片刻后,他将青芒刀从刀架上拿下来,用左手抓住刀鞘,右手则按住刀柄。 血脉也好,运气也好,刀就在眼前,不试白不试嘛! 他轻轻地抽了一下,刀身纹丝不动,仿佛与刀鞘融为了一体。 嬴殊想了想,开启念气,以念气包裹住刀身和手掌,再次轻轻地抽了一下。 极细微地“噌”一声轻响,刀身松动了一丝,一道奇异的念气顺着刀柄滑向嬴殊的手腕。 瞬间,嬴殊感到了那种熟悉的灼烧感。 他手腕轻动,刹那间收回念气。 刚刚弹出的那一丝刀身重新没入刀鞘,好似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 嬴殊将它送回刀架。 同刚刚一样,继续端详着它。 他确定,如果他继续,他一定能够拔出刀身。那一刻,他已经感受到了与青芒刀之间的共鸣。 可然后呢? 初醒的那几日,他曾以为念气是一种异常的力量。事实却证明,这样的错觉只是出于无知。 如今他已再清楚不过,他不过就是一个初识念气的底层小子。甚至如果再与邢雾阳较量一次,他怕也不会是邢雾阳的对手。而邢雾阳,在认真的面具人跟前,也走不上十个回合。 难道他能够期待,如此武力低微的他,只要真地拔出青芒刀,就可以从此平步青云,走上巅峰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自身没有强大的本事,所有外在的附力,最后都会成为反噬。 更不用说,他能不能扛得住这把妖刀的妖性了。 虽然它现在有刀鞘,但谁知道数百年后这刀鞘还保不保靠呢! 守不住的东西,还是不要轻易去拿为好。 嬴殊颇为可惜地摇了摇头,追着安然进了内室。 后者正在仔细查看内室中央的一处石板。石板有两米见方,上面绘制了一副极为复杂的布局图。听见嬴殊的脚步声,他头都没抬,只是凉凉地随口问道:“怎么?试过后死心了?” “唉!”嬴殊大大地叹了口气,“唯一的好消息是,我应该再也不用参加青芒试了。可喜可贺!”青芒试的目的,不就是选出有资格来试青芒刀的人嘛。“你又看什么呢?” 安然:“尊主墓被盗过一次后,通向主墓室的机关应该都已经调整过了。这是当初墓室建好后留下的唯一一副墓洞布局图,我想看看能不能从这里推断出他们是怎么改机关的。” 嬴殊一惊,“你也想去殷纪的墓?” 安然,“我听他们说,盗墓的人进来后,是直奔主墓室去的。主墓室原本一直封闭着,已经百年来没人进过。里面的布局和摆设,倒是在谷中的绝密档案中有所记载。但只有一个地方,没有任何人知道里面放了什么,那就是殷纪的棺椁里。” 他抬眼,直视嬴殊,“尊主的棺椁,据说当年是由他的如夫人亲手布置的,没有其他任何人插手。所以这些盗墓的人,要进来直奔主墓室,然后开启棺椁,从里面拿东西,那他们就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第一,他们要很清楚整个墓洞的布局,知道怎么到达主墓室,也知道怎么进去。第二,他们要能够知道如夫人在里面放了些什么。” 嬴殊已经把握到了安然所说的关键。关于第一点,其实安然说的并不全对。身为“当事人”,他很清楚,他们没有安然所以为的那么对墓洞了如指掌,他们能够成功地进入主墓室,除了依靠对墓洞的了解外,更依靠人命的试探和“未羊”特殊的本领。但哪怕只是这些了解,也足够建立一个充分的假设:百花谷内,有一个掌握很多墓洞情况的人,向盗墓者泄了密。 而第二点,却更天马行空。 嬴殊对什么殷纪的如夫人并不了解。 他只皮毛地知道她在殷氏一族中没有任何亲人,她死后,也没有任何后人。她就像是战乱时很多大家族通过各种方式得来的妾室一样,没有过去,没有来历,也没有根基,只是依靠着自身的美貌和夫君的宠爱安身立命。幸运的,生下一儿半女,便可以依靠儿女在家族的历史上有个姓名。否则,就可能在若干年后,连存在过的痕迹都不留下。 这样的一个人,竟然有可能在殷纪的墓中放入一样东西。而且,竟还有人知道了这些信息。那么,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她又为什么要把那东西藏在殷纪的墓里? 是希望它永远都不要再出现于世间,还是再等待有人来取走它? 嬴殊问:“所以你的打算是?” 安然:“既然一切的疑问起源于尊主墓,那我们就去主墓室里看看。” “好。” 安然拍了他一下,“走吧,我已经想到那个更改的可能性了。” 他率先往外走去,却在内外间的门口处停住。 嬴殊跟过去后,也是一愣。 外面,邢家的族长邢徽和一位面色威严的老夫人并排站在不远处。 他们身后,站着个一身短打、满脸郁闷的高瘦汉子。虽然脸上没有面具,身形也不再佝偻,甚至在体格的细节处都有了一些变化,但只凭那身短打,嬴殊还是一眼认出,他就是那个为首的男人! 第33章 罚跪祠堂 日暮西沉,百花谷的祠堂小院中,护卫队的队长邵纲以及安然和嬴殊三个人,齐刷刷地跪在紧闭的祠堂门前。 他们身后,邢徽、安平以及安老夫人江氏并排而立。 邢徽面色严肃,“你们三个,就给我跪在这里,向先尊主谢罪。不到明天日头升起,就谁都不许起来。” 虽然跪着的三个人肯定都看不到,但他仍旧很是痛心疾首地指着邵纲,“邵家小子,你身为护卫队的队长,肩负着维护百花谷安全的重责巨任!族老会将护卫队交到你手里,是相信你足以扛起护卫百花谷的责任,可你怎么能如此胡来?你们护卫队如何招人,如何试炼年轻人,这我们都不管,也管不着——省得你们在背后说我们这些老家伙手脚太长——可你也看看你自己干的都是什么事情!” 他又指了指嬴殊和安然,“考核新人!竟然考核到尊主墓去了!你身为护卫队队长,难道不知道那里是禁地?没有族老会的允许,是谁给你的权力把他们带到那里去的?若不是今天我和安嫂子去得及时,你们是不是就要让这些小孩子瞎窜瞎闯到先尊主面前去了?” 邵纲难受地动了动背,好像邢徽不是在骂他,而是在拿皮条抽他背似地。 这倒不是因为邢徽骂得太狠。 事实上,这番话对邵纲而言,根本不痛不痒。 他身为护卫队队长,本来就与族老会关系微妙。 一方面,他服从于族老会;可另一方面,他又独立于族老会。 这样微妙的关系,使得他虽然年轻,但在谷中的威信和权限却并不真地比族老会中的任何一个人低上多少。 平日里,他与族老会的人都客客气气。见谁,都恭恭敬敬地称上一句叔伯婶娘,玩笑般地伏低做小也是日常,就是小小不言惹得谁不快而被骂上几句,那也不是什么大事。但真有意见相左的时候,就是他对整个族老会梗着脖子说“不行”,也没人能拿他怎样。 所以,骂,邵纲还真不怕;真正可怕的反而是面上客气、话里藏刀的那种。 如今邢徽骂的,对他而言根本不痛不痒。最可庆幸的,是他还背对着邢徽,连他的吐沫星子都不用接了。 而让他身痒难耐。浑身难受的,其实是这位邢族老话里明显的偏袒意味。 什么叫“小孩子瞎窜瞎闯”? 他们之前在墓洞里可是听得清清楚楚,这两个所谓的“小孩子”,可是明确地打着趁乱到主墓室里去逛一圈的主意的! 百花谷的谷规,擅进尊主墓者,可是“重则死”的大罪。 可从邢徽的嘴里说出来,一下子倒跟小孩子不懂事,不小心迷了路一样了。 邢徽的这番话,看似严厉,其实全是在给两个小鬼推脱。甚至,邢徽身为族老会之首,发现了这样的事情,都没意向要通知一下其他族老,就打算这样罚他们一跪了事。 这摆明了,就是要看安家的面子,把这件事轻轻带过了。 自然,邵纲没有要为难两个小鬼的意思。 甚至可能,要不是今天想闯主墓室的是安家的小子,他也要跟着吃个大大的瓜落儿。若被有心人特意刁难,甚至可能他护卫队队长的位置都要不稳。 可以说,邢徽看着严厉,其实为了给安家小子开脱,根本是放弃了一个握他把柄的机会。 身为受益者,他该庆幸。 毕竟他没有知会族老会,擅自将考核地点定在尊主墓,又没有控制好形势,直接让这两个小崽子趁乱跑进了墓洞里头,确实是他的一大失职。 这样的失职,再加上之前有人盗墓的事情,真是给他个撤职的处罚也绝不冤枉。 但身为护卫队队长,在眼见族老会如此盘根错节、互相包庇的情况下,他也不能不感到浑身难受。 不过,他最后还是选择了顺从他身后这三位的意思。倒不是真怕黑锅最后全扣到自己身上,而是他确实也不想为难嬴殊和安然。 他们的对话,他当时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 这两个人,尤其安然,虽然胆大包天,竟然还想自己摸到主墓室去探查,但确实抓到了盗墓一事的关键。 安然提出的疑问,其实也正是护卫队想知道的。 不论是有人泄露了墓洞的布局也好,还是有人竟然能够知道连谷内的人都不知道的棺椁信息也好,其实都指向一件事,那就是谷内有内奸——而且身份不低。 这是护卫队和族老会都不敢轻易宣之于口的事情。却也是可能性最大的情况。 所以,不论安然是出于少年人的好奇也好,还是胆大妄为、自以为是也好,他想查的事情,其实跟邵纲一样。 这是邵纲不想为难安然和嬴殊的最大原因。 因此哪怕再难受,他也得跟着邢徽和安家一起,把这场高高提起、轻轻放下的戏演下去。 邢徽骂了一大串后,舒了口气,好似心中的怒气随着这一串骂而纾解了不少。渐渐,他露出惯常亲切的笑容,对安平和江氏道:“老亲家,不是小弟多嘴,这件事虽主要是护卫队肆意妄为、不分轻重,但安小子也确实是太调皮了些。尊主墓也是敢随意乱跑的吗?今天是我们去得及时,若是晚了,真伤了什么,岂不是后悔莫及?” 安平赶忙道:“亲家说的是!这孩子被我们宠坏了,没心没肺得狠,真是一点都不省事!” 江氏也道:“他小孩子家家,成天只知道上房揭瓦,旁的一概不管,也确实是太不像话了。” 安平:“对对。” 江氏:“自己家里胡闹乱窜不够,如今真是什么地方都想逛一逛了。这也实在是我们安家疏于管教,邢老放心,您今天只管罚他,别说是跪到天明,就是再多跪上几个时辰,也是他该的!”江氏是个面上十分威严的老太太,甚至连她的夫君安平都有一点对她俯首帖耳的意思。可她语气虽严厉,话里的宠溺却明明白白。 邢徽笑道:“够啦!亲家孙自小便没怎么受过罚,罚他跪到天明,肯定就会记住教训了,安嫂子也不要太严厉,还是小孩子嘛,莫吓到他了。”他顿了一下,商量道:“既然罚已经罚了,要不,我们老几个就先回。毕竟待会儿夜深露重,安兄身体不好,不要着凉了。至于这几个小子,就让他们跪着,到天亮,自回家去。亲家也明早再派人把安小子接回去,亲家看呢?” 江氏看了安然一眼,板着脸道:“接什么,犯了错,还要人接吗?让他自己回吧!” 邢徽呵呵一笑,“好好,那我们先回吧!” 江氏点点头,与邢徽和安平一起转身走了,到院门口,又忍不住回首看了安然的背影一眼。 邢徽:“我让人在祠堂外守着呢,一定监督他们好好跪着,安嫂子放心。”说是监督,实则看护。 江氏点点头,“邢老周到,确要让他好好跪着反省才好。” 三人说着,走出祠堂。 待他们走远了,邵纲才确认地回头看了一眼,“唉”了一声,放松了挺直的背脊,“我可是被你们两个小崽子牵连苦了。真是倒霉。” 被留下负责监督的看了一眼里面瞬间集体抛弃跪相的三人,视而不见地又收回了目光,眼观鼻鼻观心。 安然屁股都着了地,“算了吧,只跪一宿,已经不错了好吧!” 邵纲瞪他一眼,以示愤怒。但随即,他又向两人那边凑过去了一点,“唉,说实话,你们两个是不是都发现这一切都是假的了?”在藏青芒刀的密室内堵到他们后,邵纲根本没机会跟两人交流,直接就被邢徽和安氏夫妻带来了这里,快刀斩乱麻地给三人定了罪,判了罚,生怕时间拖得一久,就其他族老会的人知道后,会横生事端。 如今,邢徽代表族老会为此次事件定了性,其他人根本不知道具体情况。明天一早,该罚的罚了,该跪的跪了,谁便再想找事,也要首先冲着他这个护卫队队长去,就跟两个小鬼彻底没关系了。 毕竟,嬴殊与安然的对话,只有邢徽、江氏和他听到了,谁能说两个小鬼就是故意跑到墓洞里面去的呢。 就像刚刚那三位定的性,疏忽在他邵纲,两个小崽子就是不小心乱跑乱窜罢了。 这点,邵纲已经不在意了,他比较想知道的是,两人是在什么时候发现这一切是假的,毕竟看到他时,这两人的反应看着可都不像受骗了的样子。 果然,安然白他一眼,“整场戏漏洞百出,傻子才看不出来。” 邵纲吃瘪,面色尴尬,“我觉得演得挺像啊……” 嬴殊笑看安然,“那邢雾阳倒下去的时候,整张脸都白了的那个傻子是谁?” 安然凉凉地斜了一眼嬴殊。 邵纲立刻高兴起来,“呦!那就是说,你们还是有点相信的,没全拆穿嘛!” 安然:“不过邢雾阳是怎么会配合你们的?” 邵纲大大地叹了口气,“其实我没想让他配合我们,我是想考核他的!可没办法,派去的人太菜了,偷袭都没成功,还被邢小子趁机嚷了出来——我其实都跟邢老打好招呼了,虽然没说要把你们往墓洞送的事儿——但他这一嚷吧,你说邢家的那堆人是出来呢,还是不出来呢。不出来,那不就直接暴露了嘛,他家人又没死又没聋的!所以呢,我就只能让他去走个过场,顺便打个掩护。毕竟,你们懂嘛!” 嬴殊确实懂了。既然这是入队考核,事后肯定要出结果。邢雾阳自然是通过无疑,可邵纲知道他是接受过考验,但其他人若没有在考核中见过邢雾阳,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邢雾阳出现,就算大家都知道他必过,那也是个必要的过场。可如果他不出现就通过了,那就是在打护卫队的脸了。 嬴殊发现,虽然护卫队给人的印象一直都很有威信,但邵纲这个队长却还是挺好聊的。 三个人聊聊天,斗斗嘴。 一个晚上,也跪得挺快。 第二天,太阳一冒头,三个人就迫不及待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瘸瘸拐拐而争先恐后地逃离了祠堂。 祠堂小院的前面,是百花谷议事堂。 穿过议事堂,三个人就可以各回各家。 结果刚走到议事堂的大门外,就看见邢雾阳站在那里。 邵纲“呦”了一声,幸灾乐祸地拍了拍邢雾阳,就绕过他快乐地走了。 安然则是目不斜视,连瞅都没瞅他一眼,就自顾上了拐角处不太显眼的小轿。 只有嬴殊十分友好地走到邢雾阳面前,安慰地拍拍他,以示不计他帮着护卫队骗人的前嫌——他还得回邢家呢。“以为你死了的时候,安然虽然有猜到可能是假的,但还是吓得脸都白了。” 邢雾阳神色自然地点了点头,扶住了嬴殊,看不出一点愧疚或心虚的样子,“我其实是来接你的。安然小孩儿心性,气性大,但忘性快。你要是做错了事,惹到了他,就表现一下你知错了,然后他自己就会把这事忘了。不用费劲地去想着真道歉。” “……”嬴殊,“好吧。很开心你们能够友谊长存。” 第34章 成功入队 没多久,入队考核的结果便正式出炉。 邢雾阳、安然、嬴殊、邵杰等几人全都通过考核,顺利入队;而在墓洞中曾向邵纲假扮的为首者求饶的少年和那几个犹犹豫豫、行动迟疑的少年则未通过考核。 这一次考核,算是护卫队有史以来最别开生面的一次,也是通过率最低的一次。 但在族老会方面,除了对邵纲未经族老会同意,擅自把考核地方定在尊主墓略有微词外,并没有人对这样出人意料的方式和创新低的通过率提出异议。 新人们的入队式在族老会的见证下,于百花谷祠堂举行。 这里供奉的乃是百花谷的最后一位尊主殷纪的牌位。 仪式当天,族老会命人开了祠堂,一大早便由众族老带着护卫队的中坚队员和新人们在祠堂前排班列定。 祠堂内,只供着殷纪一人的牌位。牌位后,悬着一张殷纪遗影,也不知是何人所画。 嬴殊立在院中,被要求神色肃穆、不得随意乱瞄,只能勉强看个大概。 遗像上的殷纪,年近半百,眉宇间既不见一部之主的威严,也不见沙场悍将的杀伐果决,倒是神色温柔,缱绻中甚至透露出一丝隐隐的病容。 作画者,无疑妙笔丹青,只用寥寥的几笔线条,就将一个人勾画得活灵活现。只是这样一幅气质柔弱的画,竟然能被挂在祭奠殷纪的祠堂内,也是一件奇事。 吉时一至,四姓族老于槛内焚香祭酒,向先尊主汇报护卫队又添新血。 邵纲和副队长曲洋领着新人们于槛外跪拜,并念了一段入队的誓词。 待到礼成,族老们退出祠堂,率先回到前面的议事堂。 护卫队众人,包括新血们紧随其后。 所有人在议事堂的大殿内重新或落座,或依次站定,由邢徽代表族老会发表一通诫勉之言,再由邢雾阳代表新血们铿锵表态,这整个一套入队的仪式才算圆满。 等到从议事堂出来,邵纲和曲洋还要带新血们去护卫队平日办公之所。在那里,所有不值勤而又没有参加仪式的护卫队员都早等待多时。 邵纲首先负责为新旧两拨人互相做个介绍。 说是介绍,其实大家也早都彼此知道,不过是走个过场。 再这之后,便是分队。新人们会三、五人一组,被分成小队,统一由稍有经验的老队员带领。 因为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要按组行动,分组前,邵纲和曲洋都已经稍微做过调查。分组的目的,是以老带新,迅速让新血们适应护卫队的工作,自然是怎么和谐怎么来的。 因此嬴殊、邢雾阳和安然三人,便很自然地被分到穆青组下,由穆青负责引领三人渡过适应的新人期。 就这样,嬴殊很快就开始了效职于护卫队的全新生活。 刚开始的那几天,他还感觉有点玄幻。 自第一次睁眼醒来,成为嬴殊的那天开始,他的生活就在快节奏地不停转换。 从开启念气,到青芒试上打败邢雾阳,到住进邢家又进了学院,再到如今没几天又离开学院入了护卫队,他好像就跟走马观花一样,把别人要过上几年的生活都用几天体验完,就立马进入下一个节奏。 所以尽管入队仪式还挺庄重,挺能勾起人的投身欲和荣誉感,但嬴殊总觉得自己在护卫队其实也呆不久。 他好像,在“醒”过来之后,就彻底丧失了归属感。心底永远都会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他不属于这里,这里也不属于他。 但甭管嬴殊心里是怎么想的,他的护卫队生涯还是正式开始了。 就是具体的工作内容嘛,对于本来作息正常的人来说,真是十分的不友好。 他们这个小组,负责值夜! 春困秋乏夏打盹,少年人的觉,本来就不够睡了。之前在学院的时候,他们晚上正常睡,白天眼皮还自动往下掉呢。 现在干脆就是不让晚上睡觉了。那光白天怎么可能补得回来。 值了两天夜,嬴殊就彻底明白了护卫队的那帮老鸟们对他们的热切期盼和欢迎是出于什么。脏活、累活终于有人来顶替他们干了,不高兴才怪! 因此,这些人整个的值夜的夜晚,都是在哈欠中度过的——至少安然和嬴殊都是。 尤其是在巡逻到邢家的侧院墙外时,嬴殊的困意瞬间就达到了顶点。 他眷恋地瞅了一眼院墙,问穆青,“穆哥,我们这么值夜,得值到什么时候啊?” 对于自己带的队员如此拈轻怕重,穆青倒也不恼,他笑道:“这才几天,你们就受不住了?值夜不过是最基本的,日后还说不定要出什么艰巨或危险的任务,到时候你们怎么办呢?看看你们两个!”他点了点安然和嬴殊,“再看看雾阳!他也跟你们一样都是新入队的,就没像你们这样。” 嬴殊叹了口气,埋怨似地瞥了一眼邢雾阳。 确实,这个一看就很认真的少年,虽然也还不太习惯这般日夜颠倒的生活,却值夜值得非常认真。便是困倦,也都努力忍着,全身心地将精力放在注意四周的动静上。 嬴殊自觉跟邢雾阳这样事事认真的是没法比的,却也认命了不再抱怨。 安然却全不买账。 这位小公子十分站没站样地往院墙上一靠,十分无赖地罢工道:“我不行了,我眼皮都打好几回合了,再这样下去,我的眼皮非重伤不可。我得合会儿眼,休息一下。” 穆青无奈,“这才刚开始没多久呢。” 安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话都含糊了,“跟多久没关系,我连新年守岁都守不住。”他泪眼迷蒙地揉了揉眼角,“穆哥,能不能跟队长说说,直接派我们去干危险和艰巨的任务吧,我们不怕,我们就适合那个。值夜就干脆跳过去吧。” 穆青十分没有办法地叹了口气,却还是好言好语地劝着,“艰巨的任务里说不定也要熬夜啊,到时候你怎么办?” 安然:“熬夜也要分有趣地熬和无趣地熬,现在就属于后者。”他很光棍地道:“我坚持不住了,要睡一会儿。” 邢雾阳皱眉,“你要上哪儿睡?” 安然故作沉思,“要不……我从这里翻进去,去你院子睡?” 嬴殊赶紧道:“你别翻进去吓到了织华!” 安然瞪起眼睛,“放屁!以本公子的潜入技术,怎么会吓到人呢?” 嬴殊:“那可说不好!这大半夜的,你是去叫醒织华还是不叫醒。不知会她一声,她一大早的去雾阳的屋里一看,竟多个人,不还得吓着!我看,还不如我带你去我屋睡,她不会去我屋里察看,多再多人也没有问题。” 安然开心,“可以可以,走着走着!” 穆青都听得气笑了,他在两个人的脑袋上一人敲了一下,“别偷奸耍滑了你们!赶紧继续好好地巡逻!” 说着,他率先开路,继续往前巡逻。 邢雾阳紧随其后,嬴殊看了看两人,又看了看安然,也认命地跟过去了。 只有安然磨磨蹭蹭地挨在墙边,好一会儿都不肯动弹,一直到走在最前面的穆青都走得有段距离了,他才站直了身子,不情不愿地跟上去。 嬴殊见他终于走过来了,好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在自觉命苦之余,见到有人比他还要难受,幸灾乐祸的意味就代替了自怜。 安然被无声地嘲笑,加快了脚步,快赶上嬴殊时猛地抬脚,往他身上踹了过去。 嬴殊立马闪躲,迈步就向前跑去。 安然在后边猛追,还边追边喊,“嬴殊你给我站住!” 暗夜中的一嗓子吓了穆青一跳,他随即也跑起来,追过去,小声地嚷嚷,“你们小声点,这可是大半夜的!” 结果,安然的声音更大了,“前面的站住,别跑!” 临近的院墙内,烛光亮起。不明所以的疑问声音小小地传出来。 邢雾阳无奈地捂住头,他怎么会跟这两个幼稚的家伙一组呢?感觉可真是前路艰辛啊! 第35章 结束寄居 鸡飞狗跳的护卫队生活就这般开始了。 在熬过了最初的一段时间后,穆青小队从天天值夜改到了每隔三天值一次,总算是稍微地缓解了嬴殊的困倦状态。 秋收时,除各处的必要值守人员外,护卫队全体又被按片儿派到田里帮忙收割。 穆青小队正被派到安家的田地帮忙。 穆青还好,虽不熟练,但帮忙秋收本就是每年护卫队的既定任务,他虽比不上正经的佃户,但也只是动作慢些,总的来说还算是个帮手。 可嬴殊三个,那可就是来纯帮倒忙的了。 别说是嬴殊和安然,就是一向认真仔细的邢雾阳,在农活面前也是一筹莫展。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早就预见到了这样的情况,曲洋才特意将穆青一组分到了安家田地。也是免得他们帮忙不成,反祸害了别人家的地,最后落得被人找上护卫队要赔偿。 嬴殊中间,还见了一次安然的娘。 按照百花谷的传统,旁的时间也就算了。 但秋收的时候,全谷能到地里帮忙的男女老幼都要过来帮忙。 就是家里全是佃户的大家族族长也不例外。哪怕只是装,也要来装一下样子。 不过不知道安然的祖父安平和他爹安吉是去哪里装样子了。倒是安然的祖母江氏和他母亲周氏中间带着婢仆到他们这片儿送过一次汤水。 江氏与周氏一望,便是婆媳关系极好,两人的气质都很强势,却一路亲亲热热地走在一起,比起婆媳,更像母女。 周氏生安然生得晚,本身已并不年轻,却保养得极好,眉宇间仍可见年轻时的艳丽。 只瞅上周氏一眼,就能发现安然的长相完全是遗传了周氏,该继承的是一点都没有浪费。 但奇异的是,母子俩的气质却截然不同。 周氏的笑里,再亲切,也透着一股说一不二的强势。但从安然的身上,虽也看得到骄纵,却完全不是个喜欢发号施令的人。 在面对安然时,安家婆媳俩的态度如出一辙。 就是看着好像挺严厉的,其实溺爱娇宠得厉害。 只看着安然往田地里一站,甭管他这大半天的“薅”下了几粒稻子,婆媳俩都能脑补出这一整片安家田地都是他一个人割的。 至于其他人?那大概都是安然用念气幻化出来的吧! 连看着安然因为使不好农具而冲着稻子发脾气,这婆媳俩都觉得可爱极了,瞅着瞅着便对视一眼,随即会心一笑。 周氏其间还特意瞅了个空儿,找邢雾阳和嬴殊说话。与邢雾阳说的不过是些家常,对嬴殊倒是详细地问起了之前安然掉到河里的事儿。 嬴殊没想到过了这般久,安夫人竟会真问起这件事情。好在安然当时编的瞎话他还印象深刻,很顺畅地一一答了。 忙过秋收,谷内举行了秋祭。之后便连护卫队都得了一段时间的清闲。各小组分批放假,好好地休息过了一轮。 再之后没多久,就是嬴家老爷子嬴暮秋的大寿。 因不是整寿,嬴家没有大办,但仍旧请了谷中诸位有分量的人物和嬴家族人出席。 身为嬴家的分支,嬴殊每年都能够参加嬴家的寿宴。今年与往年唯一不同的,大约也只在座次而已。 往年间,他顶多也只能在外廊上与嬴家其他的旁支小子们共桌。今年,他却被安排进了内厅,虽离着主桌也还有两三桌的距离,但桌上都是年轻有为的嬴家子弟,意思不言自明。 安然和邢雾阳都在靠里的桌位上,他们虽都在护卫队,却并没有与护卫队的中坚人物被安排在一桌,而是照旧同谷中的大姓子弟一起,离着嬴殊也有很大一段距离。 一直被称病的嬴桥同样出席了寿宴。他面色确实有些苍白,人似比往日里还要阴鸷,却不多话,安静地与安然和邢雾阳等人一桌,席间一直不停地把玩酒杯,却并不多喝,菜也没有多吃。 同席的,自来就没几个喜欢他的。但这样的场合,自然不会表现出来。他们这一桌,也大多不好酒。开席的时候还坐得整整齐齐,气氛一热,这桌上的年轻人就四散开来,不知道跑哪去了。最后反倒剩了嬴桥,安安稳稳地一个人占了一桌。 嬴殊摸不准他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但反正他也没过来找他,嬴殊索性就当没注意嬴桥。 他从前与嬴家的年轻人们并不相熟。虽然说是亲戚,但他一个能想起来的都没有。 不过吃饭嘛,也用不着多熟。反正又不用交心,酒一酣耳一热,陌生人都能在三两句话之间变成知己,更何况同姓的亲戚。 嬴殊本也不是个拘谨的人,“醒”来后最擅插科打诨、胡说八道。他初上桌时,旁的嬴姓子弟因从前瞧不上他,还有些别扭。等到几杯下肚,互相一拉关系,大家就真好像是做了十几年亲戚的样子了。 喝得最热闹时,位于主桌的嬴暮秋突然站起身来,举着杯道:“请大家安静,稍听我几句。” 他等了一会儿,场面渐渐安静下来,众人将目光集中到主人家身上。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站起来说话。 这种场合,身为主人家是要将每桌都照顾周到的。 嬴暮秋在百花谷中既年长而又德高望重,寿宴的场合自不需要亲自酬客,巡桌敬酒这些事情自有儿孙代劳,但他也要时不时地站起来敬全场一下,以示谢意。 他一站起来,席上众人便已准备好杯中酒,打算待会儿共饮了。 然而这一次嬴暮秋却是只将酒杯转向了他身侧的邢徽,后者赶忙跟着站起身来。 嬴暮秋道:“这一杯,我要谢邢老对我嬴家这么多年的照顾之义。我与邢老相识数十载,邢、嬴两家,虽少有姻亲,但向来相濡以沫。甚至之前我嬴家晚辈因房宅失修,不利居住,都赖邢老仗义帮忙。这些年来,嬴家之事,也都多赖邢老!今天,我就趁此机会,敬邢老一杯!”说罢,他将杯酒一饮而尽。 邢徽笑道:“嬴老弟这是哪里话!你我两家,乃至这百花谷诸姓,风雨同舟这么多年,正是依靠于互相扶持,才能够有今日百花谷的安居乐业。不过是有小辈暂住我家几日,就要嬴老弟如此煞有介事的来谢,岂不是太过兴师动众了吗?这谢字我可是不敢接的。不过,我愿借这杯酒,祝百花谷诸姓和睦共存、永享太平!干杯!” “好!谢邢老、嬴老!” “干了!” 气氛一时到达顶点。 闹闹哄哄中,邢雾阳挤到嬴殊身边,与他碰杯,“本以为可以与你多住些日子,但听嬴老刚刚的意思,怕是很快便要正式接你回嬴家了,想想,竟多少有些惆怅。” 嬴殊笑着与他碰了杯,彼此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嬴暮秋既当众谢了邢徽让他“暂住”的情谊,自是要帮他结束寄居生活的意思。“还得一个组里朝夕相对呢,你还是等我们什么时候不用一天十二个时辰见六个时辰再惆怅吧。” 邢雾阳失笑,拍了拍嬴殊的肩膀,“这话也只是对你说,若是安然,便是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见,也只觉得庆幸。” 安然的脑袋从两人的肩膀间挤进来,“瞎编排我什么?你们依依惜别,能不能别捎带上我。还让不让人好好喝酒?” 安然面颊绯红,舌头也有些大了,举着酒杯都有些摇摇晃晃。 嬴殊凑近安然的酒杯闻了闻,明明跟他们的酒上得一样,是不易醉的透明果酒,也不知怎么竟还能喝成这样。 安然自己却不觉得自己有丝毫喝大,他兴奋地情绪格外高涨,来到一张新桌,又控诉完嬴殊和邢雾阳,立刻挤开他们,融入席间,与众人高兴地对饮起来。 对于这位安家独子,甭管心里如何看待,却几乎没人不想交好。 因他的到来,这一桌上的气氛达到高潮,顺便连邢雾阳也没有放过,拉着就一起喝了起来。 嬴殊看着这一桌的人突然如酒鬼附身,摇了摇头,缓缓饮尽了杯酒。 第36章 嬴殊归家 寿宴结束后不久,嬴暮秋就命长孙嬴林亲自登门邢府,再为嬴殊暂住邢家一事道谢,并向邢徽表明欲令嬴殊归家的意思。 离尊主墓被盗一事已过了数月,嬴殊如今甚至还入了护卫队。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都没有证据显示嬴殊与盗墓贼有任何关系,也没发现有可疑人等接近嬴殊,邢家自然再没有扣住他不让回家的道理。 是以邢徽极为爽快地便允了嬴林的请求。 此后嬴林那边归家复命。嬴暮秋问起他与邢徽谈话的经过,嬴林一一答了。 邢徽向来待晚辈亲切,待嬴林自也没有例外。 关于嬴殊,嬴林只略略一提,邢徽便首肯,直言当初让嬴殊来住,也是看中他的才能和性情,因觉自家幼孙雾阳性情内向老成,该多交些活泼的朋友,这才要嬴殊搬过来,也是给幼孙找一个玩伴的意思。 如今两人果真交好,又同入了护卫队,他也算心愿得偿。至于其他的,都不过顺带。嬴殊本就是客,自然来去自便。只到底也住了这般多的时日,虽是小辈,走前也该阖家宴请他一番,才是礼数。届时,再让雾阳亲自送他回家。 嬴殊之事商量妥当,其他说话便不过都是家常。邢徽问,嬴林答,喝了盏茶才出来。 嬴暮秋又问嬴林是否顺便去会了嬴殊和邢雾阳,嬴林楞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还要再去见一下两人,摇头答没有。 嬴暮秋便暗暗地叹了口气。心下想着,若是嬴杼,便肯定不会不见嬴殊就回来。既已亲自登门去要人了,怎能不到当事人面前去递个人情呢。 但他转念又想,长孙虽木讷,但宽厚守礼。嬴家又向来由长子继业,今长子虽死,长孙仍在,只要多加历练,总能有独当一面的一天。 嬴暮秋自我宽慰一番,便又拉着长孙谆谆教导起来。 邢徽这边果然如他所说,当日便阖家宴请了嬴殊一回,又另邢雾阳要亲自送嬴殊归家。 邢家各院甚至在翌日纷纷送了礼物过来。下午的时候,邢雾阳便又带着嬴殊去各院道谢。 拖到晚上搬家的时候,比对着嬴殊来时只拿了个包裹,这回回去倒是拖了好几箱子东西。 甚至织华还为嬴殊新准备了几套衣服被褥,又不知从哪淘了些花草和家常的摆件,亲自领着院中的婆子小厮到嬴殊家帮他布置妥当。 等到一切都收拾完毕,已是日落西山。 走的时候织华还不忘交代:“我给你挑的花草都是好养易活的,你十来天的浇一次水,浇透即可。这几天,还可以只有放着。待过几日,天气再冷些,就都不能放屋外了,定要搬进屋里才好。” 嬴殊诺诺应是,挑着灯笼送走邢雾阳等人。一直眼见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巷尾,这才回转了身,关上院门。 相较于邢雾阳的小院,嬴殊家显然要冷清得多,檐下也没有专门用来悬挂灯笼的地方,整个院子只有正屋里亮着一点烛光。 但夜色未深,只一点烛光就可映出暖意,墙下,置着嬴殊叫不出名字的大叶绿植,就在正屋门边的位置。房门半开,垂着织华新挂的大红色门帘。 嬴殊站在院中,竟渐渐地升起了一种“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的感慨。 这倒还是第一次,他对“嬴殊”的这个小院儿,有了一点“家”的感觉。 睡过一觉,第二天一大早,嬴殊便去嬴家主宅拜见嬴老爷子。 自嬴殊他爹嬴暮柳去后,他们这一支已经很久都没人出现在嬴家的正厅。嬴殊往日来,也都是绕小路,直接去嬴桥的院子。 这一次却被管家直接领入了正厅,只等了不到片刻,嬴暮秋就带着嬴林出来,见了嬴殊。 嬴暮秋当年对嬴暮柳还颇有些情谊,毕竟既是年幼的族弟,又精通庶务,办事牢靠,是天然的左膀右臂。 这也是“嬴殊”幼时常常出入嬴家主宅的原因。 但随着嬴暮柳去世,嬴暮秋虽也想过要关照嬴殊,奈何他自己并不成器,后来渐渐又与嬴桥混在了一起,颇帮着嬴桥干了些四六不着的混事。 嬴暮秋在生气幼孙不懂事的同时,自然也就迁怒了嬴殊。因而这么多年,便是一方面纪怀嬴暮柳,一方面又对嬴殊视而不见。 如今嬴殊渐长,又脱离了少时的顽劣,渐渐显出些可用的品质,嬴暮秋暗替嬴暮柳欣慰之余,也起了栽培他的心思。 之前嬴杼向他提议,可以把此次入护卫队的机会送给嬴殊,他欣然同意。却令嬴家人,包括嬴杼,都不对嬴殊提起此事。这一次,算是嬴殊“出息”后第一次登门,他也只令嬴林跟着过来。 虽说同姓之人,都是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可彼此间的感情仍是慢慢处出来的。 这一次嬴殊过来,嬴暮秋也未多说什么,只问他些家常。 昨夜嬴殊搬回自家,邢家送了许多东西,这些嬴暮秋都已知晓。他却决口不问嬴殊对邢家人观感如何,相处得又如何,只问些他在邢家的日常起居,要他日后若有需要就来找嬴林,又随意提起嬴桥这些日子身体不好,暗示他不必去寻他等等。 说了会儿话后,嬴殊从嬴家主宅出来,折返自家。 路上,他在街边的小摊上买了碗现成的馄饨,慢慢吃了,又顺道去看了看秦志。后者已经彻底认命地跟着家里经营包子铺生意,听说嬴殊搬回了自家,吵吵嚷嚷着要挑个日子去给他庆贺。未免耽误秦家的生意,嬴殊只草草地与他说了会儿话就离开。 回到家,一进到院内,便发现正屋的房门半开。 他楞了一下,疑惑地回身看了一眼院门,刚刚他进来的时候,院门明明是锁着的,实在没有丝毫被撬过或强行打开的痕迹。而他走的时候,房门也明明是关好了的。 嬴殊并不觉得大白天的就会有人上门偷盗,别说百花谷一向治安良好,很多人家甚至并不锁门,就是真有贼人,也不至于跑到他这一穷二白的人家来吧。 嬴殊不动声色地走到门前,悄声掀起门帘的一角。 屋内,安然正抱着胳膊,这瞅瞅那瞧瞧地在屋内打转。 嬴殊叹了口气,掀开门帘走进去,“你上辈子是不是做贼的,怎么一天到晚地翻墙跳窗?” 安然答得理所当然,“门锁啦,当然只能翻进来了。我要是做贼的,就直接开锁了,还用得着翻墙吗?” “……”这话里的逻辑真是让嬴殊无可反驳,“那你在我屋里瞅什么呢?” 安然嘻嘻笑道:“当然是找找看你这有没有藏什么秘密啦!” 嬴殊笑,“我这能有什么秘密?家徒四壁,这些新的被褥家什都还是织华昨天安置上的。” 安然大马金刀地往桌边一坐,“那可未必。”他抬着下巴往窗外的梧桐树一点,“那树洞里不就曾经藏了个大秘密吗?” “诶?”嬴殊疑惑,“我纳闷你究竟是从哪知道这么些事的啊。” “转移话题!”他埋怨地瞪了嬴殊一眼,却仍从善如流地嘻嘻笑道:“这就是一脉单传的好处啦!对我家来说,我的小命比天都重,所以虽然族老会有规矩,有些消息不能轻易扩散,但我祖父、祖母还有我爹、我娘最怕的就是我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陷入什么危险。为了让我远离所有危险因素,基本上但凡这谷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都会第一时间对我耳提面命,所有就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啦!” 嬴殊失笑,“我看这却适得其反,反而养成了你受不了任何一点秘密的性子,有个什么,都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安然既自豪又傲娇,“我也是有选择性的好吧!那些无趣的事情,我才懒得过问。” 嬴殊敷衍地点头,“行,行。诶,那你今天跑我这儿干嘛?” 护卫队如今已恢复正常的轮值顺序。他们昨日轮空,今日则是从晚间开始。待到晚上,安然就会与嬴殊在执勤时见面,很没必要大白天的特意过来。 安然耸了耸肩,似很漫不经心地说道:“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等你回嬴家,要你帮我盯一个人吗?” 嬴殊挑了挑眉。 这段时日,白清浅就像消失了般,几乎没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以致他经常纳闷,她如今又是打算以什么手段拿到“圣物”,怎么就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而安然也没有再提起过她,他还以为他已经忘了这茬。 嬴殊:“那现在,你要告诉我你想让我帮你监视谁了?” 安然笑,“你应该见过她的,她与嬴洛常常一同出入,她的名字叫做白清浅。” 嬴殊故作不解地问:“白清浅?二夫人身边的那个外乡医女?你监视她干什么?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安然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玩味地笑起来,“糟糕,被你发现了。警告你哦,知道太多秘密的人都活不久。” 嬴殊冲他翻了个白眼,“滚吧你,再见!” 安然笑笑地站起来,走到嬴殊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你了,兄弟。” “滚!” 安然挥挥手走出去。 嬴殊看着他消失在门帘后的背影,突然觉得,他好似忘记了什么。 而他忘记的这件事情,到他想起来的时候,却已是晚了。 虽不算铸成大错,但到底改变了一切。 第37章 人生愿景 送走安然,嬴殊睡了个午觉,醒后去隔壁江婶子家略坐了坐,又将之前的协议重提:他每月给江婶子些银钱,由她帮忙准备吃食。江婶子再次欣然同意。 不过因嬴殊常要值夜,总要在上工前填饱肚子,因而便要比别人多吃上一顿。他给江婶子的钱也就比之上一次要多了一些。 好在他如今每月可以领护卫队的月银,日常花销不愁,倒不在乎这一点银钱。 到了晚间,江婶子便依照约定,给嬴殊送饭。 嬴殊谢过,将人送走,拎了食盒回屋里摆好。 却只吃了两口,就听院门被拍得啪啪乱响。 安然的声音传过来,“里面的赶紧出来开门了!上工啦!” 嬴殊拧着眉毛起身出去开门,见院门外不仅站着安然,还有穆青和邢雾阳,不由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穆青道:“常四叔家的二小子常在‘丢’了,副队点了几个小组到附近去找,其中就有我们组。别磨蹭了,赶紧走吧,边走边说。” 嬴殊叹了口气,明白他这顿饭是吃不成了。 当初没加入护卫队时,觉得这是个神秘、强悍的实权组织,真进了才知道,这根本就是些什么都管的底层衙役,大到杀人盗墓,小到找鸡找鸭,就没有个不负责的。 他关了院门,跟着穆青一路往河边的方向去。 穆青边走边说:“我估计事情应该不大。孩子是玩的时候玩‘丢’的。听跑回来的孩子们说,他们是在河滩那边玩捉迷藏,常在是负责躲起来的。最后一轮负责找人的是个小姑娘,年纪比较小,找人找了许久,很多小孩子最后都是懒得藏了自己出来的。正好当时太阳也快落山了,本来就有几个早一些出来的小孩子自己提前回家了,所以他们最后一波人一起回来的时候也没注意谁在谁不在。是常四婶晚上到各家去找常在的时候,大家才知道他没回来。所以副队估计,他应该还在河滩附近,所以便要我们到那边去找。” 嬴殊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在小鬼们玩耍的地方放射性地找开了。 河滩的面积很大,又临着一处山壁,每到雨水时节,河面涨起来时,河滩便会被覆盖,山壁也因常年被细流冲刷,形成了很多或大或小的溶洞。洞穴间彼此纵横交错,又四通八达,确实是个玩捉迷藏的最佳场所。 估计谷里的小鬼们玩着玩着就在溶洞里迷了路,都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是以护卫队员们找得虽仔细,却并不十分紧张。若这边真有什么危险,早就禁止小孩子们来这里玩耍,事实却常常是有惊无险。 嬴殊四个也被分别安排了区域,各自进不同的溶洞搜寻。安然和邢雾阳虽然是第一次参加类似的任务,但进溶洞对他们似乎轻车熟路。 倒是嬴殊真地对此地毫无印象,只能勉强装出一副跟他们一样胸有成竹的样子,然后战战兢兢地自己进洞摸索。 溶洞内常有积水,路面又不平整,加上洞内昏暗,火把能照亮的范围很小,嬴殊都好几次差点想要变成“未羊”,用念力对溶洞进行查探,省得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这乌漆墨黑的洞里摸索。 无奈,有些事情却只能想一想而已。 好在,寻了没有多久,外面便传来动静。 嬴殊隐约听着,像是在说“找到了”一类。 他赶忙举着火把原路返回,果然一出洞口,就看见穆青在近处唤他,“找到了,小殊,收队了。” 嬴殊赶紧奔过去,“这么快,哪找到的?” 穆青抬下巴点了下稍远的河滩边,护卫队副队长曲洋正怀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男孩缩在曲洋怀里,偷着眼看曲洋身侧一脸不耐烦的安然,另一边,可能是男孩父母的一对男女正欣喜地鞠躬道谢。 “安然在那边的一处洞里发现的。他过去的时候,小鬼还睡着呢,是被安然拎着领子勒醒的。” “……”嬴殊无语,果然,这次的任务跟找鸡找鸭什么的,没有本质区别。 邢雾阳也走过来,“这种事情交给安然其实是最合适的,他对这一片了如指掌,对于哪里最好藏人,知道得一清二楚。” 嬴殊失笑,“这算是特殊技能吗?” 邢雾阳,“捉迷藏大王的独家本领。” 将孩子交给道谢的男女后,曲洋宣布收队。 安然左右望了望,发现嬴殊他们,很高兴地跑过来,“副队说了,论功行赏,免了我们今晚的执勤!” 穆青疑惑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很无奈地道:“是你硬要求的吧。” 安然耸肩,“哪能?明明是副队英明神武、赏罚分明!” 穆青摇摇头,叹了口气,“好吧,既然副队都答应你了,那你们今晚就多休息休息去吧。” 安然:“休息什么?来都来这儿了,当然是今晚就留在这儿看星星啊。知道那小鬼藏哪了吗?告诉你们,绝对的风水宝地,待会儿带你们去看。” 穆青摇头,“我便算了。你们自己去玩儿吧。” 安然并不强求,目送走穆青后,他便拉着嬴殊和邢雾阳到之前找到常在的溶洞里去。 不得不说,这里却是个极好的地方。 这处溶洞的整个洞道并不好走,狭小难进又曲曲折折,但绕过一段路后,洞内却豁然开朗,是一片很大很平坦的空间,足以容下五六个人并排躺着。空间上方是一处椭圆形的穹顶,但穹顶的最顶端已经镂空,从下仰望,正可以看见一屏夜空。 邢雾阳仰着头,“难怪你说要看星星,原来这里面是镂空的。” 安然笑:“是吧!” 嬴殊特意用手探了下地面,非但不潮湿,反而干燥温暖,也难怪小鬼会在这里面睡着。 他找了块平坦的石面,平坦下来,“离星星出来还有多久啊?” 邢雾阳和安然也学他的样子躺下来。 邢雾阳:“应该快了吧。” 安然突然失笑,“你们以前能想到我们三个有一天会一起躺在这里等星星吗?” 嬴殊:“世事本就变幻莫测,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啊。” 安然:“那倒是的。我小时候……” 安然提起幼时往事,说他小时候曾以为很多事情是不会变的。甚至因此做过一件蠢事。他年幼时曾被一个比他年长几岁的哥哥带着玩过一阵儿,后来那人去了学院念书,就很久没再见过。过了一两年那人来安家,但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期间外貌变化不少,安然就死不相信那是同一个人,还曾疑心大人们都合起伙来骗他,定是有什么惊天阴谋一类。 嬴殊第一次听说安小公子还有过这样蠢萌的童年,笑得不可自抑。 三个人就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些奇奇怪怪的话题闲聊。 安然突然问嬴殊,“你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 “嗯……”嬴殊楞了一下,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想过。自“醒”来后,摆在他面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隐藏住自己的“秘密”,确保安全,哪有空闲去想什么日后的愿望。直到听安然问起来,他才仔仔细细地想了,“其实……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吧,只要……能够随心所欲,不必事事都被人左右,身不由己就好。” 安然嗤笑,“拜托,你要的这个明明是最难的好嘛?人生在世,从出生就身不由已了,你竟还想要随心所欲、不被左右?” 嬴殊轻笑,“身不由己,只是因为自己太弱了。所以只要变强的话,自可随心所欲啊。” 安然摇头,“可等你变强了,就会发现还有更强的人在左右你啊。” 嬴殊第一次讶异于安然竟是这样悲观的想法,他偏头看了一眼安然,见他正神情认真、目光专注地也看着他,“那就做最强的。”不是那些看似强悍却被人摆弄的棋子,而是真正下棋的人。 安然玩味地笑了一下,又扭头去捅邢雾阳,“你呢,想做什么?” 邢雾阳,“光耀邢家,护卫谷民。” 安然大大地叹了口气,“能不要如此无趣吗?” 邢雾阳笑,“那你想做什么?” 安然毫不犹豫地道:“我啊,当然是吃喝玩乐啊!我要吃世间最好的美食,游世间最美的山水,然后找一位世间最有趣的女子,携手一生、相伴到老!” 嬴殊无语地拍了拍他,“不是,你的人生愿景怎么听着都这么……而且我们世代居于百花谷,你要到哪里去找这个‘世间之最’啊?” 安然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是呢……世居百花谷呢……但如果有天……” “什么?” “没……” 第38章 离谷前夕 时光飞逝,嬴殊“醒”来的时候还是夏末,如今转眼就已入冬。 粗粗算来,他已在百花谷生活了将近半年的时间,也终于靠着护卫队丰富的任务类型,认识了这谷中绝大部分的人员,不必再靠着见到人时的“记忆突现”和插科打诨到处应付。 如今,他在护卫队已算半个老手,不必再非得组队跟着穆青,偶尔也能自己单独执行一些任务,虽然也都是最简单的那类。但现在不论走到哪里,谷里的人看到他会自动将护卫队与他联系在一起,从前那个不学无术的混混“嬴殊”已彻底从人们的印象里消失了。 入冬后,嬴洛带着翠柳一起,送了件披风过来,得意洋洋地说是自己亲手做的。嬴殊扫了一件,披风的毛料极好,入手顺滑,针脚嘛,就很明显的参差不齐。好的地方,几乎不见针线,拼接自然,彷如一体。差的地方嘛,就针线全露在外面,还歪歪扭扭,活似蚯蚓。倒是真一看就是嬴洛亲自缝的。 嬴殊假装没有察觉,真诚地道了谢。 其实冬衣包括披风一类,嬴家已经给他送过。虽料子不及嬴洛送的这件好,但更适合他日常的穿用。 不只冬衣,还有炭火和其他一些过冬的用品,但凡可能用得上的,都送了。来的人自然是嬴家长孙嬴林。 嬴殊如今对嬴家的形势有了更多了解。 如今嬴家的年轻一辈中,嬴杼其实已经有了实权,说一不二。嬴老爷子也对嬴杼非常器重,很愿意在族老会给他长脸撑腰。 但在对次孙委以重任、满怀期盼的同时,老爷子又有些放不下让长孙执掌嬴家的执念。 再加上三孙嬴桥如今虽老实了许多,但怎么看怎么都像在伺机而动,想要在下一次再一举搞个大的。 老爷子一方面喜欢长孙的宽厚,一方面又明显觉得长孙根本无法辖制嬴桥,这个家将来还是得个强势果决的人来当才好。但如果真把嬴家交给嬴杼,嬴林这个长房长孙又难免处境尴尬,毕竟他年幼失祜,又不得亲母疼爱,若离了嬴家主家,岂不更是一无所有。 老爷子就在这样反反复复地纠结中不断徘徊,一直下不了最后的决定。 但他对嬴殊的安排倒是一直清晰。就是不论他最终是把嬴家给谁,都希望嬴殊能与嬴林亲近,甚至如果将来兄弟相争,更是希望嬴殊能毫不犹豫地站在嬴林一边。 可惜,老爷子不知道,嬴殊却偏偏早就在暗中走得与嬴杼更近了。倒不是他有意参合近嬴家的这些破事——事实上,连嬴杼自己都不打算在这个上面向嬴殊借力——嬴杼要的,是扶植一个人在护卫队站稳脚跟,以备将来。而嬴殊,则是看上了嬴杼在族老会的发展。 两个人都想从对方身上得点好处,但都跟嬴家本身没什么关系。 这些事情,嬴殊自然不会去同嬴老爷子说。老爷子如今身体硬朗,很不到要真正安排后事的阶段,他想的也好,嬴林想的也好,都还离得远呢。 不过由此,嬴殊倒是总结出一点,那就是嬴家其实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想得太多,一种是什么都不想。 前者便如嬴杼和嬴老爷子,一个还没怎么样,就已安插棋子安到了护卫队;一个身强体壮、精力旺盛,就成天在想怎么安排子孙。 后者便是属于嬴洛这种。永远兴致勃勃,永远天真无邪。 送她走的时候,正碰上江婶子过来送饭。 嬴洛与江婶子不熟,倒是翠柳先打了招呼。 江婶子显然没想到在这里碰上翠柳,神情略尴尬的一笑。 嬴殊见了,略奇怪了一下,待到翠柳幽怨地目光瞥到他这儿,又匆匆地收回去时,他才想起,似乎当初江婶子还同他提过,要撮合他和翠柳来着。 只那时他根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后来“第一次”在街上遇到这姑娘时,察觉她对他格外戒备,也只当她是在防备他这个无赖混混带坏了嬴洛。 如今想来,她当时大概是已经听闻了她爹娘有意将她嫁他一事,所以才对他格外不喜。 不过,在他入护卫队后,江婶子便没有再重提过此事。一晃数月过去,她倒是劝过他在队里更用心长进,却决口不再提帮他介绍亲事,很有点望他先立业再成家的意思。 虽终于想起还有这么一码子事,但想来江婶子既不再提,就是代他推了,他也乐得继续假装不知。 送走两位姑娘,嬴殊从江婶子手上接过食盒,谢过她后,回屋吃饭。 刚吃完,就有客人登门。 来的是护卫队的副队曲洋。入队考核时,那个“老三”就是他了。 嬴殊很诧异于曲洋会来他这儿,但还是将他迎了进来,“副队今天怎么会到我这儿来?” 曲洋样貌平平、身材消瘦,却有一股格外沉稳的气势,他笑,“来看看你,顺便同你说些事情。你入队这么久,我这个副队都来没来过你家,岂不有些失职了。” 嬴殊也笑,“到队员家看看,也是副队的职责吗?” “当然。一个队伍里,队长得盯着最前面,要领好队,开好路。而副队则得看着队伍里的每个人,要确保大家都跟上,别丢了谁,也别落了谁。” 走到院中央,他看西厢房的门外堆了好些个发潮的旧物,随口问:“怎么?在收拾东西?” 嬴殊点点头,“西厢露雨,里面好多东西都潮了,一直没处理。正好赶上如今队里清闲,我就想先把里面的东西腾一下,处理了。等明天开了春,再请人帮忙修下屋顶。这样还能整出一间房子,看能有个什么用途。” 曲洋走过去,往里瞥了一眼。屋子常年封闭着,有股不好的味道,里面又暗沉沉的,是该好好打理打理。 如今摆在门口的,还只是一小部分。还有很多东西没倒腾出来。 “这怕是还要干一阵儿呢。” 嬴殊笑笑,“主要是懒,一回弄一点的,所以才慢。真要是下下决心一气儿干完,也应该是可以的。” 曲洋很感同身受地苦笑,“可就是很难下决心的,对吧。” 嬴殊点头,“确实如此。” 两个人对视一笑,立时因为同为懒人而有了很大的共鸣。 笑过,曲洋道:“可惜,这些你恐怕还真得放一阵子再收拾了。” “怎么?” 曲洋:“队里决定,让你、安然和邵杰,随我出谷,去执行一项任务。”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