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五公子的刀》 第一章 燕然三月下江南 暮春三月,莺飞草长,正是江南好风景。 燕然恰是少年,鲜衣怒马青衫薄,拂堤杨柳醉春烟。 一阵带着桃李芳香的春风,正徐徐吹过湖面,温柔得就象情人的呼吸,荡起了一圈圈地涟漪。远处桃林里飞来一对雏燕,轻巧地落在湖边小桥的朱红栏杆上,啾啾地叫个不停。 燕然放松了缰绳,让座下的马慢慢地踱过小桥。马蹄哒哒,惊起双飞燕,呢喃低语中复又飞往了桃花深处。 燕然正值弱冠之年,只身一人由千里冰封的边陲塞外,来到这春暖花开的锦绣江南。和风拂面,他只觉得自己轻快得就像这对雏燕一般,简直就快要飞了起来。 燕然三月下江南,虽说一路游山玩水,实则也是另有要事。 镇守帝国西陲二十三载,陇西右路凉州大都督燕赤行正是燕然的父亲。而他母亲却是金陵城甘氏家族长房嫡出的名门大小姐。甘老太爷今年恰逢七十大寿,燕大都督军务缠身无暇亲往贺寿,遂特备厚礼一份,令他孤身南下拜寿。既是庆贺老泰山古稀之乐,也还有着一层历练他的心思。 江南有杨柳,有游鱼,更有说着一口吴侬软语的温婉姑娘,他早已是心向往之。大都督一声令下,自是欣然允之。这一路快马加鞭,风雨兼程,短短月许,便已是身处江南水乡,颇有些乐不思蜀了。 甘老太爷的寿辰是四月初十,算算日子,尚有七八日空暇。此地已属江都地界,距金陵城不过百余里路,所以他倒也不急。 江都有西湖,瘦西湖,烟波浩渺,莺飞燕舞。湖畔有小楼,梁溪楼,古色古香,富丽典雅。梁溪楼里最出名的菜式便是梁溪脆鳝,松脆适口、味浓汁酸,燕大都督昔年曾于此大快朵颐,一醉方休,乃至于驻军塞北后仍是念念不忘,倍加推崇。 燕然自小便听父亲絮絮叨叨过多次,今日既临瘦西湖,岂有不吃之理?伸手唤过小二,吩咐牵去马厩好生喂养。 他抬步上楼,寻了个临窗小桌,点了脆鳝,又点了二角酒。坐下极目远眺,但觉春色宜人,无菜亦可下酒,更何况还有脆鳝? 塞北苦寒,关外之人犹喜饮酒,燕然亦不例外。他面容清秀,望之有若文弱书生,可骨子里却是极为崇仰燕赵悲歌慷慨之士,打小性情便爽朗大气,酒如人品,喝酒起来自然也是豪气干云。 所以不知不觉中,两角酒已是干干净净,他有些意犹未尽,于是又要了两角酒。 四角酒足有一斤二两,何况他喝的是江都名酒五琼浆液,淡淡酒香,入口软绵,可是后劲却很足,两三角酒下肚,便已经有了陶陶然的感觉。 他很喜欢这份感觉,所以决意喝完这两角酒后,再来一碗虾爆鳝面来压压酒意。 父亲说过,梁溪楼的虾爆鳝面也是极好的。 凉风习习,柳荫深处突然冲出一叶扁舟,划开墨绿色的湖面,在烟波里穿梭疾行,其后又跟着冲出四艘轻舟,吆喝叫嚣,紧追不舍。 燕然放眼望去,但见前面那艘小舟上竟是一位容貌秀丽、身材娇好的白衣少女在操舟,也不知是湖水还是汗水,淋湿了她的发梢,颓然贴在脸颊上,格外楚楚惹人怜。 后面四舟上,一眼望去便知是些江湖人物,肥头大耳的和尚,枯瘦如柴的道士,膀大腰圆的桀骜汉子,当中甚至还有一位老尼姑。 燕然虽然年轻,但并非少不更事,眼看此事大有蹊跷之处,似乎犯不着打抱不平,于是他便继续自斟自饮,冷眼旁观。 白衣少女驾舟渐行渐慢,似是气力不济,在湖面划道弧线,竟是辗转向梁溪楼方向驶来。后面四舟上的汉子却是渐行渐快,见白衣少女的小舟速度降了许多,无不欢喜雀跃,一个破锣般地声音尖声喝道:“小娘们划不动啦,大伙儿再加把劲,看谁今儿个先拔头筹!” 一个灰衣老者哈哈大笑,洪声回道:“赵老三,你休说大话,真让你先拔头筹了,仔细着扈四娘不得活扒了你这身皮!” 众人哄堂大笑,更是奋力划动船桨,速度越来越快,离着白衣少女的小舟也是越来越近。一直默不作声的老尼姑突然长身而起,抽出一块船板霍地向白衣少女掷去,口中大呼道:“妖女莫走!” 只见那老尼姑手持长剑,足尖往船头一点,已是腾空跃出三丈有余,恰好落足于那掷出的船板之上。她足尖再一点,人已似乌云般地跃至白衣少女上空,长剑挽个剑花,居高临下向白衣少女刺去! 白衣少女避无可避,只得举起船桨,横扫着迎往袭来的剑光。老尼姑厉声喝道:“妖女,还敢顽抗?快快束手就擒,贫尼给你个痛快!” 剑光犀利,转瞬已刺入船桨之中,老尼姑手腕一抖,整根船桨已是被剑光割裂成寸寸段段,木屑碎片散落一船。 老尼姑得势不饶人,剑光一沉,仍是迅疾直刺而下。忽听得耳旁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老尼姑暗呼不好,慌忙回剑自护。 白衣少女已鬼魅般地跃到空中,但见一道凄厉惨白的剑光倏然闪过,老尼姑闪避不及,竟被白衣少女一剑刺在左肩,上半身已然是鲜血淋漓不止。 白衣少女咯咯娇笑道:“真仪师太,千万莫要束手就擒,小女子可不会给个痛快哦!”老尼姑又气又悔,奈何身负重伤,只得强打精神,运剑护住周身命门,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言语。 一时间,四舟已团团围住白衣少女,只听得先前那位灰衣老者高声呼道:“妖女,休得无礼,交出宝印,饶你不死!”白衣少女俏立船头,冷笑回道:“枉你们自诩江湖豪杰,说话恁地狗屁不通,懒得理你!” 灰衣老者身旁一名高大汉子抢先跃出,一刀向着白衣少女劈去,口中胡乱喝道:“多说无益,这妖女辣手无情,今日又伤了真仪师太,饶她不得!” 转眼间,那高大汉子便跃上白衣少妇的小舟,两人刀来剑往,战成一团。燕然见二人武功稀松平常,有些索然无味,只是白衣少女身姿绰约,不免又是多看了几眼。 忽听得白衣少女一声清咤,剑势为之一变,诡奇有若毒蛇吐信,斜斜由下至上破入高大汉子刀光中。高大汉子急忙回刀,已是猝不及防,被她一剑刺中小腹,只觉得天旋地转,尖声呼道:“我死啦,我死啦……”竟是自己慌乱而堕入湖中。 灰衣老者振臂高呼:“点子扎手,大伙儿对妖女还讲甚江湖规矩,并肩子上啊,莫让她再溜走啦!”众人哄然应喏,各自施展平生武艺,齐往白衣少女杀去。 刀光剑影,人多势众,那白衣少女自知不敌,足尖往船头一点,乳燕投林般地往岸边掠去。她轻功颇佳,在半空中一个转身,屈指向着众人弹出一枚小小黑弹珠。 灰衣老者瞧得分明,慌忙尖叫道:“诸位小心!百花离魂弹!”,话音未落,黑弹球已是射入船舱。只听得惊天动地一声巨响,小船应声四分五裂,激起数丈高一道水柱! 众人阵形已是被炸得七零八落,虽无性命之忧,却也是人人挂彩,哀鸿遍湖。众人恼羞成怒,均皆叫骂不休,其中一个胖大和尚更是抢先掠上湖岸,迎面截住白衣少女,也不搭言,直管将那生铁禅杖舞地是虎虎生风。 白衣少女不敢硬接,足尖在岸边栏杆上再一点,折往梁溪楼方向掠来。不一时,灰衣老者等十数人也相继跃上湖岸,与胖大和尚一道将她团团围在当中。 梁溪楼下,瘦西湖边,白衣少女以一当十,渐渐不支,一时间已是钗横鬓乱,娇喘吁吁。灰衣老者大声呼道:“大伙儿搭把手,再加把劲,妖女快不中啦!” 一个青衣道士翻滚着向上撩起一刀,而白衣少女刚刚避开右面削来的一剑,见这一刀角度刁钻,势大力沉,无奈之下只得挺剑格挡。青衣道士内力不俗,这一刀虽被架住,可是刀刃真气迸发,仍是将她震得喷出一口鲜血来。 但她借这一刀之势,复又跃到空中,扬手弹出三粒黑弹珠后,人已向着梁溪楼飞去。众人惊惶大叫着“百花离魂弹!”、“小心!”,忙着四散避开。不料这三粒黑弹珠却是虚张声势,射入土内后并无任何异样,众人才知又上了她的当。 众人破口大骂,见她径直钻进了梁溪楼,忙不迭地纷纷飞身跟了上去。 梁溪楼内已是人声鼎沸,混乱不堪。燕然皱了皱眉,喝尽杯中最后一口酒,正待起身离开这是非之地,却见白衣少女急匆匆地飞奔过来,扑通一声,竟是跌倒在自己脚前! 她抬头望着燕然,忽又浅浅地笑了笑,呻吟着小声说道:“救我……就放在……”声音模糊不清且渐不可闻,话没说完便已是晕了过去。 燕然听得一头雾水,却也知道自己的麻烦来了,略微有些着恼,可是转念又想到,这少女真的,很美…… 第二章 刀名长生,人名燕然 梁溪楼外依旧春光明媚,梁溪楼内却是诡异莫名。众人鸡飞狗跳般地冲上二楼,赫然发现白衣少女已是晕倒在一个青衫少年身前。 众人见燕然气定神闲,仪容不俗,倒也不敢造次,纷纷拿眼瞅着灰衣老者。 那灰衣老者咳嗽一声,斜眼不住打量着燕然,却茫然不知深浅,只得微微拱手一礼,小意地问道:“这位公子,敢问与此女并无干系吧?倘若没有,还请公子屈尊移步,老夫感激不尽。” 燕然不经意地皱皱眉头,正色道:“可是有干系,还是很大的干系。本公子把酒临风,意兴正高,却不想这光天化日下,你们十几名大男人围追堵截一个弱女子,还让她晕倒在地,真真坏了本公子的酒兴,你说,这有没有干系?” 一言既出,众人顿时群情激愤,方才一刀震伤白衣少女的那名青衣道人踏前一步,大声斥道:“小子,休要胡言乱语,你同这妖女根本就是一丘之貉,妖女晕倒前还不忘将那宝印藏匿的地方告诉你,道爷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你可莫想抵赖不认!” 众人顿时哗然一片,胖大和尚一抖禅杖,瓮声问道:“木道友,此言当真?那妖女说了些什么?”,青衣道人大声回道:“贫道只听见那妖女说了东西放在这几个字,后面声音太小,倒也没听分明。” 灰衣老者也是脸色大变,阴恻恻地向着燕然说道:“原来公子与这妖女是一路人,兹事体大,还望公子不吝赐教!” 燕然挠了挠头发,无奈地苦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若说与这位姑娘毫无关系,各位想必是大大的不信?” 灰衣老者摇头回道:“是非皆因强出头,不管公子与这妖女有无干系,但既然妖女将宝印的下落告诉了公子,也就有了天大的干系。公子何不痛快一些?只要说出宝印下落,老夫担保公子相安无事!” 燕然长身而起,自有一股凛冽之气油然而生,众人不自禁地后退一步,只听得他淡然回道:“这位姑娘晕倒在前,确实对我说了句话,可是含糊不清,我并未听清。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经晕倒在我面前,那我只好插手管上一管了。” 青衣道人冷笑道:“小子,你凭什么管?掂过自己斤两没?” 燕然霍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弯如新月的长刀,两眼凝视刀刃,冷声回道:“就凭这把刀!” 青衣道人勃然大怒,正待反言相讥,突然感觉一道凛冽的杀气遥遥锁住自己周身气机,心跳骤然加速,嘭嘭跳个不停。尔后便是一道凄白冷冽的刀光呼啸斩来,青衣道人慌忙举刀招架,不禁暗呼道,“我命休矣!” 电光石火间,燕然已是回刀傲立,青衣道人则是呆呆傻傻地站在原处,手中朴刀已断成两截,自眉心往下,竟是被他斩出一道血线,入肉三分,不少,不多。 青衣道人面白如纸,冷汗淋漓,血线突然迸裂开来,溅出一团血雾。只听他怪叫一声,扔掉了手中的断刀,竟是头也不回,转眼逃得无影无踪。 青衣道人在这一行人中,武功算是出类拔萃,却被这青衫少年一刀劈得落荒而逃,众人不禁心下惴惴,只觉匪夷所思至极。 胖大和尚瓮声问道:“小子,你究竟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刀?” 燕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温声回道:“刀名长生,人名燕然!” 灰衣老者也是不胜骇异,冷声说道:“公子,你可知这妖女是什么人?你可知我们又是什么人?” 燕然摇摇头,仍是凝视着自己长刀,漫不经心地回道:“随便你们是什么人,天底下总抬不过一个理字,十多条汉子欺凌一名弱女,终归不是件好事!” 灰衣老者森然回道:“既如此,请好自为之。梁子既已结下,想必燕公子日后也自会永无宁日。”,灰衣老者不再多说,猛一挥手,“我们走!” 胖大和尚却是有些诧异,“这就走?”,灰衣老者狠狠瞪了他一眼,终于还是温言叹道:“技不如人,不走又能如何?你能一刀劈走木道人?” 一行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转眼间已是走得干干净净。 燕然暗叹一声,收刀回鞘,却是对着白衣少女冷声说道:“莫装了,还不起来?躺在地上成什么体统?” 白衣少女嘤咛一声,悠悠醒来,也不起身,只是饶有兴致地望着他。燕然只好挠挠头发,苦笑道:“大姐,那帮人都走啦,还是起来说话吧,地上不凉么?” 白衣少女扑哧一声,这才盈盈起身,向着燕然行了个万福礼,却将那如梦如烟的剪水双眸直勾勾地望着他,低声说道:“多谢燕公子出手相救,小女子无计可施才出此下策,还望燕公子见谅。” 燕然冷笑道:“不过是想我出手救你,又何必丢给我这么一个烫手的麻烦?居心叵测,何来见谅?” 白衣少女眼神越发凄迷,轻声回道:“我哪知道公子竟是如此出手不凡,千错万错都是小女子的错,千万莫要介怀。” 燕然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起身欲走,“我是懒得理你们之间的破事儿,你不该言语挤兑将我也牵扯其中,不过我也不怕,只是莫要再来烦我便是了。” 白衣少女垂下头,轻轻道:“公子要走,小女子当然不敢拦阻,只不过,万一公子一走,那些恶人又来了呢?” 所以燕然无话可说,正所谓送佛送到西,要做好人,自然得做到底了。 于是燕然收拾心情,正想勉强自己,送一送这位白衣少女。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似有极大的危险正迅疾地逼近! 燕然并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纨绔公子哥儿,燕大都督一向家教甚严,燕然十五岁就曾随着父兄一道,在塞北荒原上斩下过马贼的头颅。 而这道危险的感觉很强烈,竟有着那么一股金戈铁马的萧杀杀意。燕然不禁绷紧了身体,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全神戒备,不留丝毫可乘之机。 转眼间,三支羽箭成品字形呼啸而至,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凄厉无匹的轨迹!燕然长吸一口气,腾空而起,足尖已是灵巧地挑起餐桌,迎往这三支犹如天外流星般的箭矢! “夺夺夺”三声闷响,三支箭矢已是钉在餐桌之上。箭矢余势未尽,威力惊人,“嘭”地再一声闷响,实木餐桌已是四分五裂,碎落一地! 满楼灰尘弥漫,木屑纷飞,四处食客们睁眼欲盲,一时间楼上楼下哗声四起,混乱不堪。燕然瞧得分明,这三支箭矢仅是诱箭,真正的杀着竟是一支尾随其后、乌黑短小的无羽箭! 燕然大喝一声,空中一个转身,侧身避开这锐不可挡的乌黑箭矢,再反手一刀砍在箭身,将无羽箭斩落地上!但觉这箭身灌注的真气充沛至极,虽然一举斩落,却也震得自己虎口隐隐作麻。 突然警兆再现,燕然忍不住大声惊呼道:“姑娘,小心!”,可是为时已晚,只听白衣少女一声惨呼,一支乌黑锐利的短箭已是射入她左胸! 燕然连忙跃上前扶住那白衣少女,只见她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探其脉搏,便知她已是经脉俱断,生机俱无。他微微叹了口气,软言说道:“姑娘,你可有心愿还未了?” 白衣少女面显不甘,似是不能相信又似怨愤不已,双目无神地看了看燕然,终于断断续续地说道:“他,他好狠的心!可是,可是我也骗了他,青龙印并不在那里!” 燕然忍不住问她,“他是谁?是这个射箭的高手么?” 白衣少女黯然地笑了笑,“他是雷!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雷!只是我骗了他,他气不过,才拿箭射我,是的,就是这样子,终归是我不对……” 燕然无奈地摇摇头,“姑娘,这分明是杀人灭口啊!” 白衣少女闻言突然激动起来,“胡言乱语,他怎么会杀我?他最爱就是我,他常说,他是雷我便是雨,他怎么会杀我?” 激动之下,白衣少女连喷几口鲜血,呼吸急促起来,眼看便是活不久矣,只听她喃喃念道:“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声音渐不可闻,竟不知不觉中已是香消玉殒…… 燕然一阵茫然,默默立起身来,心念一动,转头向西望去。 春光依然明媚,清风依然怡人,只是远远的长堤上,一个黑衣人冷冷地立在桃花林里…… 第三章 误入桃花深处 湖光十色,桃红柳绿,黑衣人手持长弓,傲然独立在满树桃花下,愈发矫矫不群。燕然与其相隔甚远,料想追之不及,也就淡了阻截的心思,只是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刀,谨防黑衣人再度箭袭。 黑衣人亦是凝望着燕然,暗自揣测燕然的来历。黑衣人眼力通彻,早已看出这个少年渊渟岳峙,隐然有大家之风。所以射出五箭,竟有四箭是冲往少年而去。却不想少年机巧百变,不拘一格,先是挑起木桌接过三箭,随后又闪身避过,挥刀斩落一箭,这几下兔起鹘落,一气呵成,身手着实不凡。 黑衣人嘴角上扬,露出一丝讥诮的微笑,霍地拉满空弦,慢慢举弓瞄往燕然。燕然心头一紧,也是不自禁地横刀胸前。 黑衣人松开弓弦,燕然举刀下切,只是,弦上无箭,刀下落空。燕然蓄势良久的一刀,落在空处劲力反噬,难受得燕然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在地。可是刀气凛冽,却也将二楼楼板斩断多块。 黑衣人嘿嘿冷笑,再不回头,转身消失在桃林深处。燕然望着他的背影,不免有些怅然,黑衣人武功高强,深不可测,反而激起了他争强好胜之心,毕竟他也是一名热血少年。 此时梁溪楼已是哭天喊地乱作一团。燕然远远看到,几个官差模样的人快步赶来。他虽然觉得无所谓,可也不愿平白沾染上官司麻烦,只得足尖在二楼栏杆上一点,人已如离巢大雁般弹离梁溪楼,落地后辨明方向,却是朝着长堤桃林疾驰而去。 只是可惜了那一匹大宛白驹,且留它在那马厩里将养几日吧,这里有山有水有姑娘,想来也不会寂寞孤寂。 燕然愉快地作如是想,只是不知白马意欲何为,却也懒得去理会了…… 桃林看似近,实则远,燕然一路足不沾地,绕湖飞掠了近半盏茶功夫,才掠到这片桃林。 抬眼望去,桃树郁郁葱葱,桃花灼灼芬华,燕然暗赞一声,好一处清幽妍丽的所在。 燕然信步入内,凭着脑中记忆走到方才黑衣人所立之处。人已去,箭已空,徒留一地桃红花瓣,黯然销魂矣。 地上留有不丁不八两个脚印,深约寸许,一望便知是新足之印。燕然端详了许久,踏足其中,也如黑衣人一般不丁不八地作弯弓射箭状。远望梁溪楼,取湖中直线,竟有七、八十丈之远! 燕然暗自佩服,喃喃自语道:“果然是三石之弓,如此箭术便是在西凉军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勇士,何以流落江湖,当街屠戳一弱女子?” 燕然摇摇头,又见花径通幽,左右闲来无事,也就信步向桃林深处走去。 青枝傲风立,桃花朵朵开,一路闲庭信步,只觉花香袭人,酒劲上涌,一时沉醉不知归路。 桃林尽头有颗参天古树,枝叶繁茂,亭亭如盖。树下有两位老叟在下棋,一着青袍,一着红衣,全神贯注,无暇他顾,望之便疑是神仙中人,令人好生仰慕。 燕然虽不懂棋道,可是看到两位老叟仙风道骨,顿觉心旷神怡,忍不住驱步上前,也想把那棋局观上一观。 没走几步,燕然脚下忽然踩了个空,地上赫然突现出一个洞,他一脚便踩了进去。幸好洞并不算大,总算不至于整个人都掉下去。 不幸的是,地上竟然还有一套绳索。燕然刚把这只脚从洞里抽出来,落脚时却恰好又踩了进去,绳圈立刻收紧。他另外一只脚支撑着整个身体,这只脚一被套住,整个人的重心就有些拿不稳了。 更不幸的是,这个绳圈是绑在一根树枝上的,树枝本来弯在地上,绳圈一动,树枝就弹了起来,他的人也被弹了起来。 最不幸的是,他的人一被弹起,刚好正撞到另一根树枝,被撞到的地方,刚好是他腰部附近的命门穴,只要被轻轻撞一下,就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了,于是他就糊里糊涂地被吊起来,像条咸鱼似的被悬空倒吊了起来。 下棋的两老叟、地上突现的洞、设计精巧的绳索以及恰到好处封住自己命门穴的树枝……莫非这是一个针对燕然的陷阱? 燕然苦笑,命门穴被封住,一时半刻便是想动弹一下亦不可得。 树下的两老叟仍然在专心致志地下棋,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像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来了,而且已经被吊了起来。 这两老叟还真是棋迷。据说棋迷下棋的时候,总是不愿别人打扰的。他们布下这圈套,也许不过是预防别人来打搅,并不是为了对付他。 燕然只能如此这般地安慰自己。 燕然年纪虽轻,却也沉得住气,见两老叟正眼也没瞧向自己,便也懒得开口相求,反而饶有兴致地专研起两老叟的棋局来。 其实这个洞,这根绳子,这根树枝的方位、距离和力量都像是经过精密的计算,不但要有一个精巧的头脑,还得加上多年的经验,才能计算得这样精确。 既然两老叟下了这么大功夫设置这么一个陷阱,那必定是有所图。两老叟既然不急,那燕然也只好不急。 红衣老叟白发如银,面色却红润得像一个孩子,身材也是胖得像一个圆圆的球。而青袍老叟则是枯瘦如柴,面目阴沉,宽大的青袍随风抖动,越发干瘦得有如一颗风干后的桂圆干。 两个人都仿似老僧入定般,每下一个子都会考虑良久。 日头渐渐西落,青袍老叟手里拈着一颗黑子,又考虑了很久,轻轻地,慢慢地,落在棋盘上。 红衣老叟瞪大了眼睛,看了看这一着棋,汗珠子一粒粒从头上冒了出来。无论谁看见他的表情,就知道这局棋他已经输定了。 燕然突然开口了,“两位老先生,棋局已终,请劳驾放我下来,谢谢!” 红衣老叟头顶汗珠不断滴落,显然已是殚精竭智,仍是想不出破解之招,禁不住汗如雨下。青袍老叟这才施施然立起身来,冷冷打量着燕然,“小子,你是何人?为何闯入这里?” 燕然见二叟终于搭理自己,不禁大喜过望,忙不迭地回道:“老先生,小子莽撞,贪那桃花娇艳,不小心误闯入两位清静之地,实在对不住,还望老先生海涵!” 红衣老叟却是一把拂乱棋盘,口中嚷嚷道:“只怪这小子瞎跑,乱了老子心神,否则这一局老子怎么会输?来来来,再来一局!且看老子……” 青袍老叟挥手打断红衣老叟的胡言乱语,“小子,你误闯误入不打紧,可坏了老夫大事!大敌当前,老夫与朱老费尽心思设了如此一个局,却让你莫名其妙地一搅而空,你说,你让老夫如何是好?” 燕然颇不以为然,面带不屑地哂道:“大丈夫行事,宁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机关权谋终是小道。何不放小子下来,管他来者是神是魔,小子陪着一应接招,也算弥补小子误闯之过!” 红衣老叟哈哈大笑,“小娃娃不知道天高地厚,你可知我们等的是谁?” 燕然的表情很无辜,“谁?” 青袍老叟森然回道:“虎丘剑魔,全无敌!” 第四章 落花有情刀无情 姑苏有虎丘,虎丘有剑魔。因能极于情,故能痴于剑。燕然虽在西凉,也曾听闻过虎丘剑魔的大名,此人一生桀骜不驯,一柄铁剑会尽天下诸雄,在江南武林中倒也称得上一号人物。 此时见这两位老叟费尽心思设置重重机关,竟是为了对抗那剑魔,不免心中鄙夷之色又是多了三分,“既是为了对付剑魔,这些机关又能排上多大用场?就算侥幸以之取胜,又能有几分光彩?” 青袍老叟面容不变,阴恻恻地回道:“小子愚鲁,江湖之事只论成王败寇,谁有功夫理会过程如何?” 燕然一时为之语塞,却也再不愿求恳两位老叟放自己下来,只是默默地调息着自身内息,希冀能冲开命门穴,恢复劲力后自己下来。 青袍老叟察觉到燕然身上真气流转,突然出手如风,一连封住燕然身上十七处大穴,桀桀怪笑道:“小子,既然坏了老夫大事,那便在树上多吊一会儿吧!” 燕然勃然大怒,破口大骂两叟卑鄙无耻天生下流,青袍老叟充耳不闻,而红衣老者却暴跳如雷,冲着他反手就是两个大耳光,直打得他眼冒金星,脸颊上已是红肿了一片。 燕然只得忍气吞声,默默吊在一旁强运真气活血通淤,只是真气每每冲到背后紫宫穴便停滞不前,仍是全身软绵提不起半分力气。不过他自小性情便坚韧不拔,一次不过便再来一次,料想总有冲破那一时,所以也不气馁,兀自一次次强运真气不停。 此时已近黄昏,夕阳西下,晚霞似火,桃林里似乎都朦胧了许多。红衣老叟来回踱着步,表情颇有些焦灼,忽然开口问道:“木大哥,都这个时辰了,剑魔那厮究竟还来不来?” 青袍老叟负手望着天空,良久,才幽幽地回道:“他一定会来的,此人最重声名,由不得他不来!” 红衣老叟性子颇急,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更是坐立不安。青袍老叟摇摇头,终于还是说道:“老二,你也老大不小了,就不能沉稳些?想我兄弟二人,难道还斗不过他一个全无敌?” 燕大都督威震西凉数十载,十八般武艺可谓是样样皆通,但内家真气却一直不是燕家所长。所以燕家一门老少,上马冲锋陷阵个个都可谓是无敌猛将,而与之江湖争雄却是略嫌不足,遇上内家高手更是束手束脚,浑没有取胜之机,只能是一败涂地。 燕然亦不例外,内家真气仅仅聊胜于无,连树枝反弹之力封住的命门穴都冲破不了,更别说被青袍老叟用高深真气封住的十七处大穴。所以他在一旁默默地努力了很久,却还是没有半分效用,依然全身软绵,被倒吊在半空。 林间忽然起了徐徐轻风,风吹花落,桃花朵朵漫天舞。片片花瓣随风摇落,落于地上,落于水中,更多的却是落在燕然身上。 燕然犹在努力冲破穴道中,一股似有若无的真气积聚在命门穴附近,正尝试着再一次冲破这穴道。真气骤然加速,花瓣悠悠飘落,就在真气冲临命门穴的那一瞬间,花瓣一朵也是恰巧落于命门穴上! 花瓣一触即碎,却有一股针尖似的真气直刺入命门穴之中,将穴道中的封印之力去除得无影无踪!燕然真气如入无人之境,一举冲破数十次未能竟功的命门穴! 燕然又惊又喜,更是一鼓作气,借花瓣穿刺之力竟是一路连连解开被青袍老叟封印住的十七处大穴!正在暗自庆幸时,耳边突然响起一个懒懒洋洋,却又豪放不羁地声音,“小子,此两人人品低劣,老子不愿污了手里的剑,你替老子撵走他们就是了,什么玩意,还想觊觎老子虎丘的宝贝!” 燕然只觉得自己周身暖洋洋的,精力充沛得简直可以上山打死只老虎,知道是高人传音入密于自己,忍不住欢声笑道:“那又有何不可?” 那个声音继续在耳边说道:“小子,记住,帮老子问问他们,老子十年前的旧事他们何以知道得如此清楚!” 燕然抽出长生刀,一个鹞子翻身,挥刀削断脚上的绳索,再凌空一个平沙落雁式,稳稳地落在场中。这几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那两位老叟瞠目结舌之余,竟是没有那任何反应。 燕然横刀胸前,朗声长笑道:“两位,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欺人太甚?在下只是误闯罢了,算得了什么大事?何必苦苦相逼?” 青袍老叟暗暗心惊,方才他封住燕然十七处大穴,可是用了九分力道,却不想这少年竟是以一己之力生生冲破,那这位少年的内家真气可谓是深不可测了。 青袍老叟在一旁暗自揣摩,而红衣老叟性子本急,见燕然脱困而出,只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也懒得思量其后的原因。 燕然双手举刀过顶,凛冽的刀气油然而生,遥遥锁定一旁的红衣老叟。只听他森然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老先生,看刀!” 这一刀自上往下,一往无前,是燕然含愤时久磅礴而出的一刀!刀气如虹,刀芒胜雪,夹带着漫天飘舞的桃花,势不可挡地朝着红衣老叟一刀劈下! 凛冽的刀气惊醒了沉思中的青袍老叟,眼看着这一刀锐不可挡,厉声高呼道:“老二,小心!” 红衣老叟身处刀光笼罩范围内,更觉得此刀凄厉无匹,气势凌人,如雪刀光中竟还隐隐有一丝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意!红衣老叟也是了得,随手抽出一柄铁尺,竟是迎着刀光横架上来。 电光石火间,燕然一刀劈在红衣老叟的铁尺上,发出震耳欲聋一声巨响!铁尺弯成弧状,却也架住了他惊天动地的这一刀! 那红衣老叟双目圆睁,大喝一声,真气流转劲力反吐,竟是将他反震出二丈开外!燕然后背重重地撞到大树之上,全身骨骼欲裂,止不住吐出一口鲜血来。 迷迷糊糊中,只听得那个声音叹道:“刀法不错,内力却是太差,别怕,只管再去砍过!” 燕然抹去嘴角的血迹,努力站稳自己身体,喃喃自语道:“管你是人是鬼,就再信你这一遭!”右手斜举着长生刀,狠狠地盯着红衣老叟,大声喝道:“可敢再接本公子一刀?” 红衣老叟哈哈大笑,“小子,你的本事稀松平常,莫说一刀,爷爷便是再接你十刀、八刀又如何?” 燕然默然不语,暗暗蓄劲,倏地向前连踏七步,高高跃起,居高临下再向红衣老叟劈出犹如羚羊挂角的一刀! 燕然右臂举刀下落,却有五朵桃花悄然击打在他右臂五处穴道上。透过嫣红娇嫩的花瓣,五道精纯无比的真气径直注入他的手臂之内。 红衣老叟接过第一刀后,反倒有些不以为然。见燕然又是一刀劈来,并没如何放在心上,随手一尺迎往,料想应是轻松接过这一刀。 却不想燕然这一刀真气充沛,无坚不摧,竟是一刀将铁尺劈作两段!刀芒继续长驱直入,红衣老叟这才大惊,慌忙闪身避过,却已是避之不及,竟被这一刀劈得血流如注,身受重伤! 青袍老叟骇然变色,慌忙跃到红衣老叟身旁,伸手封住其周身数处穴道,止住淋漓而出的鲜血。复又狠狠地盯住燕然,厉声喝道:“好奸滑的小子,扮猪吃老虎是不?” 燕然挽个刀花,将长刀收于身后,洋洋得意地回道:“他打我两耳光,我还他两刀!天经地义,童叟无欺!” 第五章 以彼之刀,斩落宵小 夕阳晚照,落花缤纷,燕然手持长刀,凛然立于风中。刀尖上犹有一粒血珠将滴未滴,似在嘲讽着红衣老叟的狂妄轻敌。 青袍老叟阴沉着脸,仔细察看过红衣老叟的伤势,发觉燕然这一刀自右肩而下,斜斜砍到左腰。红衣老叟虽无性命大碍,可伤势也是甚重,总要得将养两三个月才能完全康复。两人一向焦不离孟,感情尤为深厚,此番见红衣老叟奄奄一息,不免兔死狐悲,心底已是勃然大怒。 燕然自幼在西凉长大,生平第一趟出远门便是这次江南贺寿行,所以对江湖武林人士并不是很熟悉。这两位老叟其实大有来历,在江北太湖一带甚有凶名,只是他对面相逢却不识罢了。 昔年太湖民间有云:青红皂白、太湖四凶,说的就是这四大凶人在太湖一带打家劫舍杀人放火,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官府几次围剿,均因四大凶人武功高强而未能克竟全功。其后惊动了雁荡剑派掌门人谢愿齐大侠,于太湖之滨重创青、红,力斩皂、白,这四大凶人方才在江湖销声匿迹,从此不知所踪。 屈指算来,距谢愿齐大侠太湖一剑荡四凶之役,至今已有十二、三年,却不想这太湖四凶中幸免的青、红二人今日居然会现身在这江都瘦西湖之畔。青袍老叟自然是太湖四凶里的青魑木仲易,而被燕然一刀重伤的正是红魅朱不弃! 青魑木仲易冷冷地重新打量着燕然,缓缓抽出一柄青锋剑,慢慢地说道:“不知阁下怎么称呼?一刀之仇,莫不敢忘,老夫总要讨教一二。” 燕然只觉得阵阵剑意袭面而来,惊心动魄,寒可彻骨。青袍老叟仿似化作了花林中的一柄剑,想来剑锋所指,必定所向披靡! 燕然虽然出身官宦之家,却少有纨绔之气,骨子里亦是个天性要强之人。此刻见青袍老叟心随念动,剑气冲天,竟也是夷然不惧。他双手紧握住长生刀,也学那黑衣人一般,不丁不八地巍然立定,全神贯入刀锋之中,也有一股凛冽刀气连绵不绝,对抗着漫天侵袭的无尽剑气! 青魑木仲易冷哼一声,倏地踏前三步,漫天剑气骤然凝结为一道绚烂夺目的剑光,顷刻间又炸裂成漫天剑雨,疾风骤雨般地向燕然席卷过来! 一时间,燕然身前三尺之地俱为剑雨,他双目为剑光所惑,手持长刀竟不知如何应对,只得连退三步。可是剑雨如附骨之蛆,他只得胡乱出刀,胡乱招架着各种方位刺来的剑光。木仲易剑招越来越疾,他也是越来越措手不及,几次都差点被剑光所伤,所幸天生一股悍勇之气,犹在苦苦支撑着罢了。 耳边那个声音又叹道:“傻小子,木仲易剑法华而不实,但以剑光唬人,并无真实本领。你根本不用出招防他,只须将刀锋横在胸前,他自己就会将手指、手腕、手臂送到你刀锋上来,让你一一切断!” 燕然将信将疑,大声应道:“此言当真?”耳边那声音哈哈大笑道:“傻小子,招子放亮些,可得瞧仔细了!” 漫天剑光中忽然飞进三片桃花花瓣,依次打在燕然右臂的曲池穴、阳池穴与商阳穴上,三道精纯浩大的真气透穴而入,带动他右臂持刀横在胸前! 只听得雨打芭蕉般地一阵乱响,漫天剑光竟似被胸前长刀所吸,尽数劈砍在刀锋之上!而此刻燕然长刀内真气充沛,稳如泰山,将剑光一一反弹开外。不一时,竟有血光绽起,燕然定睛一看,果如那神秘声音所说,青袍老叟竟是疯魔得连自己手指、手臂都一一送到刀锋上来! 漫天剑光戛然而止,青袍老叟迅如惊兔般地退到一旁,惊恐万状地望着燕然,右半身已是鲜血淋漓,地上散落着一截一截的断剑,还有,三根血肉模糊的手指! 燕然早知这在暗中指点自己的高人应该就是虎丘剑魔全无敌,可是怎么也没想过此人竟是高明如斯,果真如他江湖外号一般,不愧为剑中之魔! 他在西凉大营里也曾上阵杀敌,黄沙血战中向来大开大合,气势恢宏!军中男儿从来只觉得江湖中的争斗终属小道,上不得台面,更难登大雅之堂,可是燕然今日的所见所闻,完全颠覆了他心中的那点信念,进军无上武道巅峰的心志,也许正是从这一天伊始。 青魑木仲易颓然地看着自己的断指,颤声问道:“阁下究竟是谁?”燕然欣然地望着自己的长刀,朗声回道:“西凉燕然,休屠城里排行第五,人人皆唤我一声五公子!” 青魑木仲易眼中射出怨愤之色,“好,五公子,技不如人,今日老夫认栽了,他日休屠城里,老夫再来讨教!” 燕然突然想起一事,忙举手示意道:“且慢!有人托我问两位一句话,还望两位不吝赐教。”木仲易撕下衣襟一角,紧紧缚住自己右手,狠声回道:“谁?什么话?” 燕然挠了挠头发,略微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其实,破掉你剑法的另有其人,并不是我,我可没有那份眼力与真气!那个人托我问一句,为何对他十年前的旧事知道得如此清楚?” 木仲易哈哈大笑,左手指着燕然,竟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来!只听他狂笑着回道:“那个人就是全无敌吧?哼!什么时候大名鼎鼎的剑魔大人,竟也学着做只缩头乌龟了?哈哈哈……” 燕然只得再挠了挠头发,“应该是吧,剑魔前辈神龙不见尾,只是叮嘱我帮他问问罢了……” 木仲易更是笑得眼泪水都差点流出来,厉声喝道:“全无敌,你个缩头大乌龟!男子汉做事敢作就敢当,怎么着?怕落了你虎丘剑魔的赫赫声名?” 一个豪迈雄壮的声音不屑地哂道:“老子一生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你且说来听听,老子十年前做了何事对不住天下人,值得你这两个宵小之辈,胆敢还约老子到这瘦西湖来!” 木仲易惊惶地四处张望,但见花林中空空如也,除却呆立一旁的燕然、躺在地上的朱不弃,并无他人踪影。微风依然吹拂,桃花依然飘落,木仲易的心也就慢慢沉到了谷底。 “全无敌,既然你自称光明磊落,此刻你又藏在哪里?终究还是心中有愧,不敢出来见我吧?白虎印你可带来没?交出白虎印,我便告诉你那件事里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第六章 桃花林里说当年(一) 木仲易话音刚落,天地间便回响起剑魔全无敌不可一世地狂笑声来。初时忽左忽右,飘忽不定,恍惚间,又聚于参天古树之上,笑得肆无忌惮,笑得睥睨四野。 树枝摇曳,落花纷飞,笑声中真气激荡,躺在地上的红魅朱不弃竟不自禁地呕出一口血。燕然也是摇摇欲坠,连忙将刀插入大地,双手握住刀柄努力支撑着身体。青魑木仲易功力最为深厚,可也像醉汉似地摇来晃去,只是一双眼睛仍在四下张望个不停! 笑声渐停,一物破空而来,不偏不倚,轻轻地落在方才弈棋的棋案之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三人定睛看去,只见一尊白玉印章赫然出现在棋案之上。此印章约寸许大小,白如凝脂,四方印台上盘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白玉老虎,正是那道门里神秘莫测、相传内藏不世之秘的四大神印之白虎印! 木仲易双眼里射出贪婪之色,不由自主向棋案走去,伸手便要去抓白虎印。倏地,一道绚丽夺目得有如九天落雷般地剑光,擦着木不易的身体一划而过! 木仲易面色铁青,惊骇得一动也不敢再动。风中徐徐落下几片花瓣、几缕乱发,地上赫然已被那道凄厉无匹的剑光斩出一条一丈长、三指宽、半尺深的沟壑! 只听全无敌森然喝道:“白虎印,天之厉,唯有德者方可居之!木仲易,你不过苟延残喘着地小小蝼蚁,何德何能觊觎这方宝印?” 燕然在一旁更是看得如痴如醉,全无敌这一剑,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不仅劈开了这大地,更劈开了休屠城燕五公子的心扉!这一剑的霸道,这一剑的寂寞,嗟乎,大丈夫当如此矣! 燕然突然想到了白衣少女提过的青龙印,莫非那方青龙印也是这四大神印之一? 木仲易的冷汗已浸湿了身上的青袍,他贪婪地望着棋案上的小小白虎印,却是再不敢妄动一下,只得狠狠地说道:“白虎印在下另有别用,就不劳剑魔大人费心了。” 全无敌冷笑道:“既如此,不必再浪费时辰。白虎印老子已经带来了,就看你那个消息值不值这一方宝印。” 木仲易缓缓回道:“那就看剑魔大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倘若重情重义,那消息足抵这方白虎印;倘若无情无义,就算在下瞎了这双眼吧。” 全无敌原本就是个任性妄为我行我素的人,此时听木仲易这么一说,倒也来了些兴趣,“好,且说来听听,大丈夫一诺千金,倘若说得在理,这白虎印就是给了你又有何妨?” 木仲易咳嗽一声,缓缓道来:“剑魔大人向来说一不二,江湖上有口皆碑,在下也是极为钦佩的。今日特意约剑魔大人来此瘦西湖畔桃花林,不知剑魔大人对此地是否别有回忆呢?” 全无敌“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木仲易继续说道:“十年前,也是这春暖花开的三月天,也是这清雅素净的桃花林,剑魔大人一夕风流,可是让在下艳羡不已。只是不知当年在剑魔大人身下婉转承欢的女子姓甚名谁,眼下又身在何处?” 桃林里突然风云变色,煞人的杀气冲天而起,惊走了几只昏鸦,惊落了几朵桃花,只听得全无敌冷声大喝道:“你是如何知道这般事情?速速给老子说道个明白,倘若有半点不尽不实之处,休怪老子无情!” 木仲易指了指燕然,阴恻恻地说道:“这小子在一旁,不打紧?”全无敌不耐烦地回道:“你且说,无妨!” 木仲易这才继续说道,“那女子姓董,闺名小宁,是当年两江总督董成武的幼女!”全无敌似有些惊疑不定,又似欣喜无限,颤抖着接口说道:“你如何知道?” 木仲易道:“哼,那些年在下兄弟四人在太湖横行无忌,逍遥快活,却不想惨败在谢愿齐手底。老三老四死了,在下与老二也是身负重伤,无处安身,只得隐姓埋名投靠到董成武总督府上做一个小小的护院武师,没料到这一做就是一年,董小姐,在下如何又识不得?” “大抵是江南女子钟灵毓秀,这江南富贵之地竟是出了一个采花大盗,短短数月间便已是祸害了十多位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一时间,江南生有女儿的人家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便是连总督府里亦不例外。” “似我等低级护院武师更是日夜巡院戒备,唯恐祸事降临。可是,天有不测风云,那一夜终于还是出事了。” “记得那一夜,皓月当空,照得四周便如白昼一般。大伙儿这些天来,都是绷紧着一根弦,见今夜月凉如水,料想采花大盗应是无处下手,便相约一道在后院饮酒闲聊。” “正喝得入港,忽听到前院呼声连天,嘈杂喧嚣,已是混乱不堪。大伙儿面面相觑,闻风色变,慌忙向前院涌去。” “原来那大盗胆大心细,竟是假扮成小厮混进前院,突起发难,将董小姐掳了出去!” “大伙儿问明方向,便一路追将过去!而大盗身法飘逸,轻功高明,尽管背着一人,大伙儿仍是追之不及。” “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除却我们一行十多人紧追不放外,一路上,陆陆续续又有十多位江湖义士也跟着追逐不停。终于在这瘦西湖边,大伙儿齐心合力将那大盗拦截下来。” “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大盗竟是个弱冠少年,大伙儿均是想不通这少年好眉好貌的,怎么会去做这无耻勾当。” “当下在瘦西湖旁好一番混战,那少年武功似是西域魔教一脉,身法飘忽,内息阴寒,下手狠毒异常,大伙儿折损过半,这才击伤那少年,将他逼入这片桃林之中。” “却不想那少年进入桃林之后,竟是有如神助,奇功怪招层出不穷,不一时便将大伙儿一一击倒在地,死伤无数!” “那少年天生邪恶,歹毒无比,将大伙儿击倒在地后并不放过,仍是使剑一一刺死方休。在下与二弟见势不妙,慌忙躺在地上装死不起,便是那少年在身上刺过几剑,仍是忍痛不发一声,这才幸免于难,逃得一命!” “那少年背着董小姐继续往那桃林深处走去,在下身上虽有几道剑伤,却并无大碍。董小姐性子温柔,平日里待人宽厚,在下也是欢喜的。虽然明知不是那少年对手,可是心忧董小姐安危,在下还是咬牙远远跟了上去。” “却不想那少年突然从林中狂奔逃出,在下远远看到那少年浑身鲜血,状若疯虎,一路竟是头也不回,转眼逃得无影无踪!在下不免心中大奇,于是便悄悄也走进了桃林深处。” “那一夜,桃林里月华皎洁,暗香浮动,在下远远瞧见,也是在这颗古树下,剑魔大人与董小姐正抵死缠绵,风月无边,正是说不尽的软玉温香,娇柔旖旎,在下哪敢多看,慌忙退出林外,寻到二弟,连夜便逃出了江都府。回想起这一夜的惊心动魄,直至今日,仍是不寒而栗,夜不能寐。” “那少年不知是何来历,竟是如那九幽恶魔一般,那一夜追击少年的三十余人,仅在下与二弟逃出生天,余者尽皆毙命。尤其是在这桃林之时,更是如地狱杀神一般,转瞬之间便将大伙儿屠戳干净!事后回想,那一时定是邪灵附身,否则怎么会突然功力大进,剑下竟无一合之敌!” 木仲易说得不胜唏嘘,燕然听得目眩神迷,只听得全无敌一声长叹,幽幽说道:“那少年确是魔教中人,可是并没有邪灵附体,只是老子,一时看走了眼……” 第七章 桃花林里说当年(二) 天将黄昏,残阳似血,点点红光自枝叶缝隙间挥洒而下,忽明忽暗,映得树下三人格外苍凉。朱不弃挣扎着站起来,一脸茫然地望着伫立当中的木仲易,而木仲易似在回味着方才全无敌石破天惊的那句话,表情复杂,不胜骇异,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云诡雾谲的一夜。 燕然挠挠头发,这桩十年前的江湖旧闻固然令人好奇不已,但毕竟也属当事者个人私隐。传言中的虎丘剑魔喜怒不定任意妄为,谁知道此君恼羞之下,又会做出何等惊世骇俗的事情?如今这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不禁有些暗自后悔。 全无敌傲然屹立在参天古树的树梢上,随风缓缓起伏,细细斟酌木仲易刚才的话语,思绪万千,一时间诸般心事潮水般地涌上心头。 那一年,全无敌刚过不惑,剑道初成,顿觉天下无不可去之地,遂仗剑行走天下,遍访剑道名家,相互弈剑以求证大道。 那一日,全无敌于瘦西湖畔一剑击败东海剑术大家普陀岛岛主白海山,志得意满,不免在这桃花林喝得酩酊大醉,当夜便也就宿在了桃花林里。 时近午夜,月满溢湖,桃林里花香怡人,全无敌却被一阵兵刃交接的嘈杂声从大梦中惊醒。宿醉后的头脑原本就昏昏沉沉,美梦中被吵醒更是让全无敌恼怒异常。 全无敌倚在枝头放眼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湖畔,一群汉子正围着一个少年人厮杀不停。那少年人背负着一名少女,手持三尺青锋剑,在人群中左冲右突,进退如电,施展的却是一套全无敌从未见闻的诡奇剑法。 全无敌一生极痴于剑,此刻见到这套闻所未闻的剑法,竟是惊喜交加,一时竟将兴师问罪的心思丢在了一旁,倒是专心致志研究起少年人这套剑法来。 少年人的剑法与中原各派的剑术均大为不同,身法飘忽,剑走偏锋,每每从意料不到的角度刺出刁钻古怪的一剑,却是让人手足失措防不胜防。 正是因为这套剑法,让全无敌莫名其妙地有了一个美丽的误会。全无敌仿佛见到,在这清冷的月光下,这对私奔的少年男女,手持长剑,不屈地反抗着家族遣来的各路追兵。 可全无敌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貌似不屈的少年却是一个辣手摧花、馨竹难书的采花淫贼! 少年武功固然不俗,但毕竟是寡不敌众,虽然连续刺倒数人,却也是险象环生,连连负伤,只得且战且退,慢慢逃入这桃林之中。 桃花中树木林立,较之湖畔开阔之地,少年进退空间反而游刃有余了许多。全无敌忽然来了雅兴,有心想助一助这对少年男女,所以每每在众人重重紧逼之前,或以飞叶闭其穴道,或以剑气乱其视野,虽然并未现身出手相助,但是种种小手段也让众人疑神疑鬼,阵脚大乱。 在全无敌的暗中帮助下,少年剑下再无一合之敌,电光火石间便逐一刺倒众人。那少年犹不解恨,竟是趋步上前,挺剑将众人一一刺死。全无敌惊异之余,却也是大为认同,皆因全无敌也是这类无法无天肆意妄为的人,对付敌人本就不该留有丝毫怜悯之心,既然结下梁子,就应该斩尽杀绝免除后患,这才是行走江湖的不二法门! 少年屠尽众人后,背着少女蹒跚满步,也是走到这颗参天古树下。那少年将少女轻轻放在地上,坐在一旁歇息了好半响功夫。全无敌瞧得索然无味,正待起身离开,却见到那少年从腰间摸出一颗药丸,慢慢送入少女嘴中。那少女一直昏迷不醒,少年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少女咽下那颗药丸。 不一时,少女似醒未醒,却是粉面嫣红,竟是销魂蚀骨地呻吟起来。全无敌见那少年桀桀怪笑,伸手上前去解那少女衣衫,这才醒悟,原来少年给那少女喂食的竟是迷药! 全无敌虽然桀骜不驯,最是厌烦世间繁文缛节的世俗礼法,可是生平也最恨奸淫掳掠的无耻之徒。先前全无敌只道那少年虽然狠毒,但总算还误以为是个多情少年。此时,才知道这少年实是个冷酷无情之辈,竟忍心对这样的女子行此荒淫之事。无论原因如何,但此等事却是全无敌万万不能忍受,当下大喝一声,自树上跃了下来。 那少年自然大吃一惊,反手便向全无敌刺了一剑,却被全无敌一剑斩成两截,那少年更是吃惊,竟是呆在当场。 全无敌虽恼恨于那少年荒淫无耻,但也可怜他年纪轻轻,尽管盛怒之下,却也并未取他性命。那少年呆了半晌,见全无敌并未动手,话也不敢多说,便逃命般飞奔而去,转眼间便已逃得无影无踪。 全无敌并未追赶,却见那少女在地上婉转娇哼,对身旁发生的这一些事,竟然全都有如未见。全无敌知她药性发作,春情难耐,正想设法使她清静些,哪知……哪知全无敌才扶起她身子,她竟一把抱了过来! 那时月光自桃花间射了下来,满地月光浮动,落花缤纷,衬着她蓬松云鬓,如梦星眸……她那火热的身子,在全无敌怀抱中不住轻轻颤抖,一阵阵花香随着春风吹来……全无敌就此沦陷其中…… 云收雨歇后,那少女便沉睡如死,但面上却带着满足的笑容,口中犹在呢喃低语。全无敌本想等她醒来,却突然瞧见那少年留下的断剑之上,竟刻有明参日月四字,才知那少年竟是西域魔教中人! 全无敌见那少年竟是魔教余孽,惊怒之下,也不暇多想,立刻飞身追了出去,料想以己之轻功必可追着。哪知那少年行事却甚是仔细,生怕有别人追来,一路上布下许多疑阵,竟将全无敌引上了岔路。等到追之不及,再回桃花林时,天已大亮,那少女却早已走了。桃花林中,已是一片狼藉,株株桃树都被打得枝叶分离,想是她悲愤之下,便以桃树泄愤了。全无敌心里也甚是难受,虽想追寻于她,怎奈……仓促之间,却是连这少女的姓名都不得而知。 这件事的确是阴错阳差,是以才有如此之巧合,但全无敌若非如此奇特之性情,此事也不会是如此结果了。 全无敌若是凶残奸恶之人,当时美梦惊醒,恼怒之下必会大杀四方,也便不会有暗助少年之举,更不会出现少年桃林**那一幕。但他若是一丝不苟的君子,便也不会等到那时才出手,若不早已将他们惊散,便该早就走了,怎会在树上一直看到少女吃下迷药。只叹造化弄人,竟是如此不可思议,偏偏有全无敌这种不拘小节而又怜香惜玉,既非君子,亦非小人的人物,方可发生这诡奇香艳的事情。 全无敌思到此处,双目一垂,仿似老僧入定,但嘴角却仍挂着一丝凄凉的笑容,默然良久,才沉声说道:“木仲易,你可知……这董小姐现在何处?” 木仲易冷笑数声,才开口回道:“董小姐吉人天相,人品贵重,自有好归宿。只是她万万也想不到,那一夜占有她的,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虎丘剑魔全无敌!” “锵”!又是一道凄厉迅疾的剑光掠过木不易的身前,剑气如虹,剑芒如练,将木仲易身旁的一株桃树从中剖作两片,轰然倒在两边。 木仲易意志倒也坚定,虽然汗如雨下,面色惨白如纸,但仍然颤声说道:“全无敌!你还想不想知道董小姐现在在哪里!” 只听得全无敌森然回道:“说!大丈夫说一不二,只要你说得不假,白虎印自然归你!” 木仲易哈哈大笑,伸手上前一把抓住棋案上的白虎印,“本朝天子最宠爱的董贵妃,便是那桃林里的可怜少女!全无敌,皇帝老子都让你戴了绿帽子,你让天下人如何不服你!” 过了半晌,只听全无敌黯然叹道:“我一生之中,虽也不免有留情处,但唯有此事,却令我终生每一思及,便觉憾然。只因我事后方自发觉,那少女竟是处子之身,我纵对她并无恩情,也该对她有些道义之责,须得终生维护着她才是,但我这一生之中,此后竟未再见过她。她……唉!她只怕到此刻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夕阳西下,黯然销魂者,自怨自艾,茕茕孑立…… 第八章 不肆意,无剑魔 木仲易望着手里的白虎印,几分得意,几分踌躇,更多的却是几分惶恐。相传聚齐道门四大神印,便可参透道门一桩惊天动地的大秘密。此时木仲易四印已得其一,却是殊无欣慰之意,倒觉得此印握在手中,直如火中山芋一般,握之烫手,弃之可惜。 燕然挠挠头发,想着此事业已尘埃落定,正待招呼一声,便要离开这是非之地。忽听到全无敌懒洋洋的声音从空中传来,“木仲易,白虎印老子可是说到做到,这便给了你,你可得好生收着,千万莫要给人抢了夺了!” 木仲易仍是望着白虎印,冷笑着回道:“剑魔大人一诺千金,江湖上皆是有口皆碑,木某在此谢过了。木某既取了这白虎印,自然会倍加小心,除非落败身亡,定不会让他人拿了去!” 全无敌幽幽地说道:“倘若是落败身亡,这印让他人拿了,也怨不得天更怨不得地?” 木仲易哈哈大笑道:“有劳剑魔大人费心,木某也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倘若木某有朝一日真是落败身亡,这白虎印该归谁就是谁的,木某绝对不会有半分怨言!” 只听得全无敌欣然喝道:“好,老子敬你是条汉子,既然你不会有半分怨言,那就安心上路吧!” 木仲易犹在哈哈大笑,却突然看到一道绚丽的剑光闪过,矫如流星,疾似雷电,讶异之间不觉呆了一呆。此时天色已暗,剑光闪过格外炫目,带起一蓬血雾,凄美得如同夜空中绽放的烟火。 有血溅到木仲易的脸上,他愕然望去,却发现自己握着白虎印的右手赫然已是飞到了空中!紧接着又是一道剑光闪过,木仲易只觉得自己左手一凉,便知道自己左手也被剑光斩落! 木仲易仿似堕入九幽鬼域中,浑身战栗个不停,绝望地怒吼道:“全无敌,你这个卑鄙小人……”,话音未落,又是一道剑光直刺而来,轻轻刺入木仲易咽喉,木不易的吼声戛然而止,这一剑,直接便了却了他的性命! 朱不弃如丧考妣,却没有勇气去寻全无敌的踪影,也不顾忌自己身上的伤情,拔足便往桃林外飞奔而逃。只听得全无敌冷哼一声,惨白凄厉的剑光犹如附骨之蛆,瞬间追上朱不弃,一剑便是斩下了朱不弃的项上人头! 这几剑干净利落,眨眼之间,木、朱二人便成了剑下亡魂。燕然看得目眩神迷,神思恍惚之际猛然警醒,自己在一旁听了这偌大的秘密,竟然涉及到了后宫皇妃,全无敌会不会将自己杀人灭口? 果然,全无敌冷冰冰地声音从空中传来,“兀那小子,你是何人?因何来到这里?” 燕然挠挠头发,无奈地回道:“前辈,在下燕然,凉州人氏,奉父亲之命前往金陵给外公祝寿。今日路过这片桃林,误打误撞到了这里。” 全无敌道:“凉州?燕然?燕赤行是你什么人?” 燕然大喜,恭谨地回道:“正是在下父亲!前辈可是与家父有旧?” 全无敌突然朗声长笑,真气过处,桃枝乱颤,桃花凋零如雨。燕然只觉得眼前身影一晃,一名瘦长汉子已是气势十足地立在身前。 燕然抬眼望去,只见那汉子约摸五十上下,虽然身无余肉,倒也骨骼长大,双肩宽阔,一双大手垂下来,竟几乎已将垂到膝盖之下。汉子腰带上随意插着一柄长剑,两眼正炯炯有神地上下打量着自己。 燕然坦然面对,落落大方,并无任何别扭异样之处。那汉子似乎也是颇为赞许,微微点头说道:“老子当年也曾在西凉大营从军过,剑下不知斩杀过多少草原马贼!燕赤行是西凉大帅,老子被军部除名正是他签的手令!” 燕然大感尴尬,讪讪回道:“家父治军一向从严,想必当年前辈确有不是之处……” 那汉子哈哈大笑,摇头叹道:“大丈夫行事对就是对,错便是错,燕赤行是统兵主帅,老子并无怨言,那事儿确实是老子不对!”复又敛去笑容,对着燕然继续说道:“小子,老子便是全无敌,今天你不该听的全听了,不该看的也全看了,偏偏你又是燕赤行的公子,你让老子好生难做!” 燕然也是愁眉苦脸地回道:“倘若我指天发誓,今天听过的话,看过的事,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却不知前辈,信还是不信?” “你觉得老子应该信你?”全无敌反问。 于是燕然只好再挠挠头发,“好吧,我知道前辈不会信,换成我,恐怕也不会信!” 全无敌上上下下再把燕然看了一遭,颔首道:“倘若只是老子一个人的事,老子便信了你又何妨?只是其中阴私牵涉宫中贵人,老子又委实放心不下。这样吧,以后你就跟着老子,老子不愿杀你,可也不愿放你就此离开!” 燕然愤然大怒,却又听到全无敌继续说道:“小子,可别想着乱跑,千万别给老子一个杀你的借口!” 燕然瞅瞅全无敌的长剑,剑如秋水,犹有余寒,若有若无的一道血迹隐约可见,心底一块大石也就沉到了底,“一定得跟着前辈?可是晚辈还有要事在身,能不能先容晚辈……” 全无敌斩金截铁地直接拒绝:“不能!自即日起,小子,你不可离及老子视线之内,否则老子认你是燕赤行公子,老子的剑可不会长眼睛!” 所以燕然只能颓然认命,“我对前辈可是敬仰万分,前辈又何必委屈自己,非得把我带在身边?要知道我可是燕大都督的五公子,从来都是锦衣玉食娇生惯养,那端茶倒水的勾当可真真并不在行” “无妨,老子拳头也很快。” “既然我是公子哥儿,那每天得吃最好的菜,每天得住最贵的楼,每天得点最红的姑娘唱两小曲儿……” “无妨,老子的剑更快!” 燕然只好苦笑道:“其实这些事我都不怕。”全无敌道:“你怕什么?”燕然道:“我最怕喝酒,如果前辈每天再用几斤陈年的好酒来灌醉我,就真正害苦我了。” 全无敌哈哈大笑,回头在地上寻到木仲易断手中握着的白虎印,伸手收入怀中,“小子,先前老子答应将此印交给木仲易,你是亲眼目睹,老子可是给了他的。” 燕然道:“千真万确,晚辈亲眼所见。” 全无敌微微点头,“青红皂白,太湖四凶,老子路见不平行侠仗义,见到此等恶人,自然一剑斩之,此事不错吧?” 燕然道:“前辈古道热肠双肩担着道义,既然遇到十恶不赦的奸人,岂有不杀之理?” 全无敌眉开眼笑,“哪知这恶人竟然身负道门玄宝白虎印,老子不忍这般宝物就此遗落山野,故暂且代为保管,日后留待有缘之人,老子再双手奉还,此事你看如何?” 燕然只好欢喜雀跃,“前辈高风亮节敢为天下先,这等宝物岂能容它明珠蒙尘?前辈毅然将这天大的一个烫手山芋揽在身上,非大智大勇之人不可为……” 于是,桃林之中,强者志得意满,弱者谀词如潮,渐渐,雾掩黄昏…… 第九章 想跑?打折你的腿 天色既晚,两人便宿在了桃花林里。燕然富家公子出身,何曾如此餐风露宿过?自然有诸多不满,牢骚满腹,抱怨不停。全无敌不厌其烦,随手就是几拳,燕然秉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江湖原则,只得忍气吞声再不发一言一语。 当夜月黑风高,燕然几次想溜之大吉,却不想全无敌异常警醒,稍一动弹便是被摁在地上一通老拳。燕然也只得眼泪汪汪地断了念想,胡乱蜷在桃树下,分外凄苦地似睡非睡了一夜。 天刚破晓,晨雾渐起,桃林里如梦如幻,花香四溢。燕然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却赫然发现一对铜铃大小的双眼直愣愣地望着自己,不由得毛骨悚然,“干嘛?又想打我?” 只听得全无敌干笑几声,“小子,只要你不跑,老子才懒得打你。老子看你骨骼精奇,根骨不俗,不如跟着老子练剑吧?” 燕然却是连连摇头,“不学!不学!似你等出尔反尔、胡作非为的大恶人的三脚猫剑法,本公子道亦有道,还瞧之不上!” 全无敌勃然大怒,“老子剑法东南第一,便是那雁荡派掌门也得敬老子三分!老子见你算是可造之材,有心想指点一二,你倒拿起架子来!” 燕然仍是摇头不已,“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食嗟来之食!再说了,本公子使惯了长刀,不屑去学你这恶者之剑!” 全无敌怒不可遏,作势要打,燕然把心一横,横竖已被暴打过多次,也不差这一次两次。全无敌终于还是放下了手,悻悻地说道:“天底下多少人欲求老子指点一二,老子一概懒得理会。今日倒好,倒似老子来求你了!” 燕然也不搭话,只是紧张兮兮地盯着他。全无敌突然一阵心累,黯然叹了口气,“走吧,清晨露重,去寻个过早摊儿,老子饿了。”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桃花林,拐往官道走去。全无敌在前大步流星,燕然在后无精打采,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跟着。每每全无敌朝后怒喝一声,他便快走几步,待全无敌转身回头,便又摇头晃脑慢慢前行。 行了约摸半响功夫,突然间官道上隐隐响起了马蹄声。不多时,蹄声渐近,竟然是大队人马,少说也有二十来骑,蹄声奔腾,乘者纵马疾驰。 燕然心情沮丧,自然懒得理会。猛听得蹄声之中夹杂着阵阵唿哨。过不多时,唿哨声东呼西应、南作北和,竟然四面八方都是哨声,似是相互之间前后呼应的暗语。燕然自幼便在西凉大营,军马奔腾,张弛有度,处处秩序井然,令行禁止。浑不似这队人马蹄声急促,杂乱无章,倒像是乱骑入关打秋风的草原马贼。 胡思乱想中,有四五匹健马直抢了过来,马上乘者一色黑衣,头戴斗笠,帽檐压得低低的,其中一个精壮汉子冲着燕然喝道:“小子,此道可是直达候旨殿?” 燕然瞠目结舌,仓促之间却是支支吾吾无从说起。精壮汉子大怒,挥手便欲将马鞭抽来,身旁一个黑瘦老者忙伸手拦过,温言劝道:“三儿,何必与这傻小子置气?正事要紧!” 精壮汉子狠狠地瞪了燕然几眼,低骂道:“不长眼的东西!”,一紧马缰,正待策马离开,却见燕然怒发冲冠,闪身立在马前! 燕然可是堂堂西凉大都督燕赤行的五公子,所谓金枝玉叶,所谓贵不可言,不外如是。除却全无敌对他动撤连打带骂外,可曾受过这般腌臜鸟气?此时正是新恨旧怨涌上心头,直须发泄一通才可舒心畅意。 精壮汉子向来嚣张跋扈,见燕然竟敢拦住自己坐骑,想也没想,扬手就是一鞭抽去。燕然军营长大,自幼便熟识马性,见马鞭抽来,也不惊慌,反而一个闪身,竟是钻去马腹之下。 转眼之间,燕然自马腹下一个鹞子翻身,便已是稳稳落于马背之上!马匹受惊,两只前蹄高高举起,仰天“咴”地一声马嘶。燕然不慌不忙,伸手夺过汉子手里的马鞭,随手便将那精壮汉子扔下马去! “啪啪啪”,燕然一手拉住缰绳,一手连续三鞭抽将过去,直抽得那精壮汉子哭天喊地,在地上翻滚不停。 旁边数骑上的黑衣人纷纷“刷”地一声拔出钢刀,团团将燕然围在当中。方才那名黑瘦老者开口说道:“好俊的身手!老朽天目山清风寨三执事周通,敢问阁下究竟是哪条道上的朋友?” 燕然嘻嘻一笑,突然醒悟这何尝不是一个脱逃的良机?当下也不搭言,只将那双腿一夹紧,随手一鞭便是抽在马臀之上。那马儿臀上吃痛,长嘶一声,竟是后腿一曲,随即高高跃起。 迎面数骑见那马儿来势汹汹,竟是不由自主地闪避出一条通路来。燕然大喜,连忙策马扬鞭,从那通道泼喇喇地夺路而出,头也不回,旋风般地向前方疾驰而去! 那群黑衣人顿时炸开了锅,大呼小叫,喝骂不休,纷纷策马向燕然追去,却看到黄沙漫天的官道上突然闪过一道剑光! 那剑光气势如虹,那剑光迅如闪电,剑光过处,血柱冲天,竟将这满天的黄沙都染作猩红一片。 那道剑光,竟是一剑将燕然座下的马匹从中剖成两片! 众黑衣人慌忙拉缰勒马,面面相觑,天下竟有如此的武功,如此的快剑!黑瘦老者以手搭个凉蓬,极目望去,但见漫天黄沙里,一条长瘦的中年汉子一手将方才那个夺马的年轻人举在空中! 全无敌一手抓住燕然的胸襟,将他高高举起,露出一丝猫戏老鼠般地讥诮笑容。燕然胡乱挣扎着,双足踢个不停,口中绝望地嘶吼,“住手,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全无敌森然回道:“小子,事不过三,再有下次,老子打折你的双腿! 黑瘦老者看着全无敌那副生人勿近的尊容,猛然想起一人,顿时心头大惊,竟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浑不知如何是好。 全无敌将燕然扔到一旁,转身冷冷地望着一众黑衣骑者,表情倨傲,不可一世。众人为他气势所逼,更是大气都不敢再出,纷纷悄声下马,紧张得如临大敌。 全无敌面无表情,冷声道:“你等行色匆匆,究竟所为何事?” 黑瘦老者左右看看,咳嗽一声,恭谨回道:“不知剑魔大人在此,小的们唐突,还望剑魔大人见谅。数日前雁荡山三绝宫至宝青龙印被盗,雁荡派颁下东南江湖令,谁能拿回青龙印,谁便可在三绝宫习剑三年!” 全无敌不置可否,黑瘦老者看了看他脸色,继续说道:“一令既出,江湖哗然,一时间各门各派均是倾巢而动,试问谁不觊觎那三绝宫里的雁荡剑典?昨日便在那瘦西湖畔寻到那两个盗宝之人,结果一死一逃。到了夜间,收到大当家的飞鸽传书,说大伙儿已将逃脱的那人围在了候旨殿,小的才带着这帮兄弟快马加鞭地赶去与大当家汇合……” 全无敌挥手打断黑瘦老者的说话,“青龙印,也是你等武艺平庸之辈所能觊觎?老子今天心情不错,滚吧!” 黑瘦老者如伦仙音,慌忙恭敬一礼,挥手领着众人灰溜溜地退了去。在全无敌身前竟不敢上马,直待走出十数丈后才一一翻身上马,转眼逃得干干净净。 全无敌瞅瞅一脸苦大仇深的燕然,倒是好笑起来,“小子,走吧,咱们也去候旨殿凑凑热闹,那里有酒,有肉,还有青龙印!” 第十章 候旨殿前,雷傲九天 瘦西湖向西约摸八九里处,有个小市镇,叫做候旨殿。这小镇便因昔年征西大将军燕赤行班师回朝,在此恭候圣旨而得名。大将军凯旋,自然隆重其事,江都府知府特在此修筑一座庄严肃穆的殿堂,以便大将军暂且歇息并候旨回京。如今已是物是人非,燕大将军饮马西凉,久已不回江南,而那位江都知府也已告老还乡,唯留这一座高大殿堂依然矗立不倒,寂寞地张扬着往昔的荣光。 燕然踏入这座因父亲威望武功而命名的小镇,心情似乎也好了许多,他曾经多次幻想过自己该如何游历这座小镇,可是万万想不到的是,竟然是以这么一个屈辱的方式。 候旨殿镇并不大,一条青苔斑驳的石板路贯穿其中。两人行走在湿滑的青石板路上,足音沉闷而又单调。整座小镇家家门户紧闭,竟是听不到一丝声音,气氛诡异得有若荒野鬼城。 此时天已大亮,全无敌不禁皱了皱眉,瓮声问道:“小子,四下看看,这里有些蹊跷,邪得很!” 燕然也是大为好奇,依言三下两下爬上一户两层小楼的楼顶。放眼望去,只见整座小镇内空无一人,只有镇南那座高大的候旨殿下,仿似影影绰绰有些人影。 燕然跳下楼,小声说道:“全大叔,的确有些蹊跷,往南约一二里处,倒好像有些人在那边。” 全无敌微微颔首,道:“走,去那边看看,究竟有什么古怪之处!” 两人不再多言,顺着青石板路向南走去。不多时,便看到一座高约三丈的巍峨殿门赫然出现在眼前。 晨雾迷蒙,隐约看到一个人影立在殿门之上,身形瘦削,挺拔不凡。殿门下零零落落约有一两百号人,或站或坐,有僧有俗,竟是将那殿门层层围在当中。 燕然大感新奇,不住地四下张望。全无敌目力俱佳,早已看出那百来号人马全是出自东南三省,各门各派俱有,却是冷哼一声,不屑地哂道:“上百号人围住一人,竟无人上前较量一番,东南武林何时凋零如斯?” 全无敌环顾一周,赫然发现西南角处还有一个瞅着眼熟的馄饨摊位,心念一动,便领着燕然,径直走到那里。全无敌大马金刀地坐下,燕然便也坐在一旁。 只听全无敌洪声说道:“想不到威震苏南的铁手侠心许茂才,也会屈尊来此处卖一碗馄饨,更会来凑这一场热闹!” 那馄饨老板貌不惊人,愁眉苦脸,双目流转之际,却是神光浮动,显是内家真气精纯无比。却听他嘿嘿笑道:“祖传手艺,小本生意,不可荒废了。两位客官,可是各来一碗馄饨御御寒?十文一碗,概不赊欠!” 燕然看了看全无敌,并无任何异状,便摸出一锭银子,约摸半两上下,小意地递了过去,“老板,两碗馄饨! 那馄饨老板眉开眼笑,口中念叨着,“好咧,客官稍等,馄饨马上就好!”,只见他麻利地往滚沸的锅里倒入数十只馄饨,盖上锅盖,复又从碗柜中拿出两个海碗,依次放入猪油、姜蒜等调料,然后才双手接过燕然的银子,“客官,这银子太多,小人可没有这么多文钱找开了?”燕然摆摆手示意不用找了,他是贵介公子出身,自然不会在意这点小钱。 那馄饨老板却是一皱眉,“太多,太多,一两银子一百文钱,客官您这少说也得半两上下,小人收了可得折寿的。” 那馄饨老板突然伸出右手两根手指,将那半两银子轻轻一夹,便夹下了二三钱银子下来,放入馄饨担旁直竖的竹筒之中,却又把那剩下的银子双手递回给燕然,“客官,这是您的找零。” 燕然瞅瞅全无敌,见他微微点头,便立起身来,双手恭敬地收入怀中。原来这馄饨老板便是苏南武林异人许茂才。此人自幼以卖馄饨为生,学成武功后,仍是挑着副馄饨担游行江湖,这副馄饨担可就是他的标记。他虽一身武功,但自甘淡泊,以小本生意过活,武林中人说起来都是好生相敬。天下市巷中卖馄饨的何止千万,但既卖馄饨而又是武林中人,那自是非许茂才不可了。 须臾,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便端上了桌,浓汤白面,葱青姜黄,煞是勾人口腹。全无敌微微动容,叹道:“许兄指力,一如往昔,老子佩服!只是许兄一生淡泊,何苦还淌这汪浑水?” 许茂才拿块抹布用力擦着桌子,黯然回道:“天下人皆有天下人的枷锁,此番四大神印被有心人吹捧得沸沸扬扬,也许雁荡剑派青龙印被盗只是一个导火索,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也有人在背后浑水摸鱼,许某不才,也想来看看,这背后究竟是什么。” 燕然听得肃然起敬,全无敌却是不置可否,只是沉声问道:“这许多的人疯狗似的围着,所为何事?” 许茂才抬头望了望,“青龙印五行属木,原是镇守东方之意,主万物生长,一直供奉在雁荡山三绝宫内。一年前,雁荡剑派掌门人谢愿齐幼子谢云飞下山游历,结识了一位美貌女子虞思思,两人一见钟情,谢云飞更是将该女子带上雁荡山,求谢愿齐允了他们婚事。” “婚约既定,那女子便也住在了雁荡山上。两人感情甚笃,每日里如胶似漆。谢愿齐看在眼里,虽然感觉这女子来历有些不明,但是毕竟自家最疼爱的小儿子喜欢,也就听之任之了。” “两人是去年腊月二十八成的亲,那天雁荡山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许某当时也在山上,陪着谢大掌门很是灌了些黄汤。” “谢家家规,正月初一必须一家齐整地上三绝宫祭祖。这年谢家新添儿媳,更是慎重其事。祭祖后自然是大摆宴席,谢家老少酒酣耳热之际,却突然发现新儿媳竟是不见了!” “谢愿齐暗呼不好,当即再进三绝宫。果然,密室内供奉的道门至宝青龙印已是不翼而飞!谢愿齐大怒,将幼子谢云飞禁锢于后山面壁思过,令雁荡剑派遍天下追杀虞思思!” “却不想虞思思另有情人,且武功相当不俗,几次查到两人踪影,都被其设法逃出。谢愿齐于是颁下东南江湖令,谁能查到两人行踪,谁可收入进雁荡剑派;谁能擒住两人,谁便可在雁荡山三绝宫修习三年!” “雁荡山三绝宫墙壁上可是刻有雁荡剑典,试问哪位江湖中人接到此令不是怦然心动?再说青龙印相传藏有上古不传之秘,更是让江湖为之疯魔。青龙印在三绝宫不好抢,现在流落江湖却正是下手抢夺的好时机,所以这里也就聚了这许多人……” 全无敌插口问道:“那被围着的人是谁?” 许茂才眼望着殿门,幽幽地说道:“虞思思昨日被人狙杀在瘦西湖,这人便是狙杀虞思思之人,也是虞思思的那个情人!” 燕然初时便听得连连惊讶,浑没想过昨日那白衣少妇,背后竟有如此匪夷所思之遭遇。此刻再听到许茂才如此这般地一确认,不由得“啊”了一声,浑没想过,此刻昂然立在殿门上睥睨群雄的人影,竟是昨日那箭法如神的黑衣人! 此时阳光普照,云淡风轻,薄雾已是消失无迹。燕然立起身来,极目向那殿门上望去。只见那人黑衣如墨,星眸朗目,手持长弓,气宇轩昂,孤傲落寞地站在那里! 燕然失声道:“是他!就是他!昨日桃林里的那个箭手!雷,虞思思说过,他是雷!” 第十一章 大丈夫生当如是 冥冥中似有天意,燕然望着黑衣人时,黑衣人恰好转过头来,也是一眼便望见了人群外的燕然。黑衣人露出一丝讥诮的微笑,手中长弓缓缓抬起,竟是拉弓引箭瞄准了燕然。 殿门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一阵哗然,人人拔刀抽剑,严阵以待,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有人高声呼道,“大伙儿小心,那厮又要放箭啦!”,也有人呼道,“那厮能有多少箭枝?大伙儿并肩子上啊,乱刀剁了他,雁荡山可是重重有赏!” 衣襟飘飞,人声鼎沸,殿门下群雄如同锅里滚开的沸水,登时骚动起来,却又隐隐分为几大派系,各据一方,仍是将殿门前围得水泄不通。黑衣人心神牢牢系在燕然身上,竟是视殿门下群雄如无物,纹丝不动,置之不理。 燕然亦是紧张万分,此地离殿门不过二三十丈远,以此人箭术,以此人神力,这一箭射来,必定雷霆万钧,必定一击致命!他也是拔出长刀,全神戒备,死死盯住黑衣人,呼吸也不禁急促起来。 全无敌冷眼旁观,一脸鄙夷,不屑地哂道:“怎么?与那人有仇?有老子在此,你怕他作甚!”,燕然不答,兀自紧张兮兮的,头上竟是渗出几滴冷汗来。 全无敌更是不悦,冷哼一声,屈指弹出两道真气,正打在燕然双腿环跳穴上。燕然“哎哟”一声,身形顿了一顿,双腿酸麻,不自禁地坐了下来。 黑衣人受燕然气机所引,心念一动,一支长箭已是石破天惊般的呼啸射来!那箭射来好快!燕然一阵心悸,无奈双腿仍是酸麻着,只得坐在椅上抬刀格挡。 全无敌也是大意了,浑没想过这箭矢射来竟是如此迅疾如此威猛,此时也无暇再拔剑,遂伸手向那射来的箭矢抓去! 说时迟那时快,全无敌瞅得分明,真气贯聚右掌,一把抓住那流星飞火般的箭矢!箭矢上附有一正一反两股真气,一拉一扯之间螺旋回转,全无敌抓在掌中竟是嗤嗤作响,呼之欲出!全无敌暴喝一声,真气倾吐,这才按捺住箭身,“啪”的一声轻响,将箭杆折作两段! 全无敌也是凛然变色,摊开手掌,只见掌心竟是被箭身擦出一道白痕,所幸全无敌真气充沛,握的又是箭杆,倒也没破皮受伤。全无敌举起半截箭杆,瞥眼望去,只见那箭镞下,刻有一个小小的“雷”字,笔走龙蛇,苍劲有力! 全无敌森然问道:“此人是谁?箭法如此不俗!”,燕然依然盯着殿门上的黑衣人,头也不回地说道:“他便是雷!方才许前辈已然说过,他便是与虞思思一道盗走青龙印的雷!” 全无敌失了些颜面,但自重身份,不屑出头再与那后辈争个高低,只是在一旁默默生着闷气,许茂才却上下打量着燕然,突然问道:“这位公子,可是昨日与那虞思思一道在那梁溪楼上?” 燕然点点头,“正是,昨日那女子便是在我面前被这黑衣人射杀!可叹那女子临死前还执迷不悔,仍是对这黑衣人一片痴情。” 黑衣人一箭即出,殿门下众人顿时如同热油炸开了锅。见机快者顺着门柱、矮墙向殿门上爬去;轻功高者腾空跃起,在空中几个转折,也是向黑衣人掠过,更有无数袖箭、飞刀、铁蒺藜朝天呼啸发出。 无奈殿门高达三丈,诸多暗器飞镖只是徒长声势而已。只有几名悍不畏死的轻功高妙者,几番起伏后倒是眼瞅着便要攀上殿门。 黑衣人不慌不忙,一面观察着全场形势,一面张弓搭箭连珠箭发。转瞬间,便是一连射出七支箭矢!只听得空中几声凄厉的哀嚎,黑衣人箭无虚发已是射落七名汉子!众人大惊,慌忙停滞不前,均惊疑不定地望向那地狱杀神一般的黑衣人! 黑衣人拉满弓弦,持箭环顾全场,冷声喝道:“擅上殿门者,杀无赦!”,其势不可一世,望之状若天神!众人为他气势所摄,更畏惧他神鬼辟易的箭术,一时竟无一人再往上前,几名爬墙欲上殿门的汉子更是不声不响退了下去。一时间,全场寂静,诡异至极,场面顿时又胶着起来。 一个人,一张弓,七支箭,便震慑住了殿门下这一两百人! 全无敌冷冷望去,见黑衣人稳如泰山,傲然挺立在殿门上,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殿门下横七竖八躺着一二十具尸体,想是众人围攻过多次,只不过被黑衣人的绝世箭术击退了一次又一次。 反观身旁的燕然,虽然天资脱俗,洒脱不羁,较之黑衣人,终还是少了一股悍勇之气!一念至此,全无敌拍案叹道:“此子冷酷霸冽,骄横跋扈,以一己之力拒东南武林两百余人,大丈夫生当如是!三年不死,可晋宗师之境!” 眼看着殿门上下又成对峙之局,黑衣人暂且无暇他顾,燕然总算放松了一些。却听到许茂才忽问道:“听闻虞思思便是死在公子身边,敢问她临死前可曾说过什么?” 燕然一愣,转头看看许茂才,见其仍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但眼神中却有一股说不出的热切之意。于是便有些反感,冷声回道:“萍水相逢,你觉得她会对我说什么?” 许茂才眼神紧逼,“昨日江湖上便是传开了,虞思思并没有将青龙印交与这黑衣人,而是藏在一个隐秘之处。临死前她却是将它下落告诉了公子你!” 燕然洒然一笑,“竟有这种事情?倘若我知道青龙印下落,我何不尽快去将它据为己有?反而误打误撞闯了桃花林,成了这位全大师的一名囚徒!” 许茂才直视着燕然的眼睛,燕然坦坦荡荡,心底无私,自然也就无所畏惧地与之对望。许茂才倒闪开了眼神,“这位公子,许某可以信你,可是其他人会信吗?倘若许某大喝一声,昨日梁溪楼上那少年在此,你信不信殿门前这两百来号人会生撕了你!” 燕然正待反言相讥,却听到全无敌冷笑一声,阴恻恻地插口接道:“许兄,老子今天算是重新认识你了,你是何居心?烦请划下道来,老子一应接着!” 许茂才摇摇头,“全兄,此事与你有何关系,你又何必横插一杆子?许某与谢愿齐多年知交,这青龙印许某定是要帮老友拿回去!” 话音未落,许茂才已是暴起发难。只见他手腕一翻,整个馄饨担子霍地冲全无敌砸去!全无敌早有防备,猛地拔出长剑,将那馄饨担子削成两半!却不想那担儿上还有一锅热汤,受剑气所震荡,一整锅沸水“哗啦啦”地直泼下来,全无敌只得闪身避过。 许茂才足尖在地上一点,人已似出膛炮弹一般,挥拳杀往燕然。燕然临危不惧,原地一个转身,反手一刀便是迎了上去。 燕然的刀法是燕大都督亲传,最重料敌机先,气势如虹,此时却见许茂才的拳头虚虚实实,残影连连,这一刀竟不知劈往何处,只得横刀胸前,护住自身门户为先。 许茂才一拳打在燕然刀身,真气迸发,竟是将燕然连人带刀一拳打飞一丈开外!燕然如遭雷噬,只觉得心头上仿似一记重锤霍然锤过,终是仰天喷出一口鲜血! 全无敌勃然大怒,“老子带着的人你也敢打!猪油蒙了心么?”,也不见他作什么姿态,人已是旱地拔葱,腾空而起,一蓬剑光犹如夜空中的烟火,初时只是星星点点,倏地已是万树灯火,电掣星驰般地向许茂才席卷而去! 许茂才不敢大意,抖擞精神,也是挥拳如风,竭力硬接着这漫天剑雨。但人力终有穷尽时,剑魔之剑却是无穷无尽,顷刻间,已是招架不及。许茂才连中数剑,不由惊得魂飞魄散,慌乱间抓起身边一方木桌,径直往那剑雨中投去。 剑气激荡,木桌倏地四分五裂,但许茂才已经像只受惊的兔子,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但听他惊惶地大叫道:“各位,梁溪楼上那小子也在此处,莫让他跑了哇!” 第十二章 弓上有箭,手中有刀 燕然愕然望着狂奔而去的许茂才,心底不免对人性又多了一层认识。此人江湖素有侠名,一身武艺却甘愿以小本生意度日,相谈时大义凛然仿似悲天悯人的高人侠士,此刻利欲熏心落荒而逃却似丧家犬一头。 全无敌看看燕然,黯然叹道:“小子,这便是江湖!或贪或嗔,血雨腥风!”,扬手斜划一剑,一道如虹剑气凛冽而出! 剑气一路嗤嗤作响,竟是迅疾无匹地划过狂奔中的许茂才,只见空中一道血线乍现,已是斩下许茂才的头颅!那无头身子兀自向前跑了几步,才怦然倒地,溅出一地血迹。 燕然默然,却又握紧了手中的刀,围在殿门下的人群里,已有一大拨人转而向燕然这边围来,人头涌涌,虎视眈眈。一个短衣汉子突然高声叫道:“就是他!昨日我也在那楼上,亲眼看到那妖女就是死在他旁边!” 人群里一个粗豪的声音接道:“何老二,你那招子可看准了?那妖女便是把东西给了这小子?”,又有一个和尚排众而出,将手中的生铁禅杖往下一杵,“千真万确,就是这小子,洒家当时也是亲眼所见,木道人就是被这小子一刀劈走啦!” 众人更是欢声雷动,呼喝叫骂者有之,窃窃低语者有之,全是两眼红红的望定了燕然,浑然忘记了地上还躺着一具无头人尸! 燕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一群饿狼围着的小兔儿,不禁有些发怵,倒是暗暗有些佩服黑衣人的胆气了。只是昨日误入桃花林,便碰上恶虎一匹;今日误闯候旨殿,却遇上饿狼一群,真不知是幸或是不幸。他只得挠挠头发,很无奈地举起手中的刀,漠然地对抗着这一群嗜血饿狼。堂堂燕大都督的五公子,岂可屈膝投降这帮宵小之辈?徒增天下笑耳。 黑衣人冷漠地望着这边的燕然,并没有再度举起手中的弓箭。围着他的人群,虽说有大部分被燕然吸引过去,但仍有不少堵在殿门下,想要脱困而出,毕竟还是颇多艰阻。 全无敌懒洋洋地走到燕然身边,沉气,冥想,力聚,出剑,一气呵成,又是一道剑气呼啸而出!人群中有人惊呼道:“剑气!有剑气!”,众人哗然大乱,又有人高声叫道:“好像是剑魔全无敌的虎啸剑气!莫非那魔头竟在这里?” 剑气一掠而过,却是斩往殿门前右侧,高高树着的大旗杆!这旗杆当年高高悬挂着燕大将军的白虎军旗,大将军戎边西陲后,便一直空置在殿前,风吹雨淋,巍然不倒。 剑气过处,旗杆应声而倒,粗长的杆身轰然向下方人群砸去。众人顿时大乱,纷纷起身避开。旗杆坠地更是声势惊人,生生在石板地面上砸出一道长痕,几名躲闪不及的倒霉汉子瞬时被砸得血肉模糊,眼见得已是不活了。 漫天飞沙走石,尘土飞扬,人人睁眼若盲,场面混乱不堪。全无敌嘿嘿笑道:“小子,可是怕了?想逃就赶紧逃,老子今日便要大开杀戒了,可顾不上看着你了。” 燕然虽是富家子弟,但父兄皆是黄沙百战穿金甲的帝国将军,自小便是在西凉大营里摸爬滚打。他也曾随父兄一道在茫茫草原上斩杀马贼,所以并不怵战场厮杀。此时虽然对方人多势众,但是心底并不甚惧怕,反倒有些跃跃欲试,也像父兄一般,遭遇强敌便是手痒难耐。 燕然双手握着长生刀,扎开马步,凛然对着黑压压的人群,头也不回地回道:“燕家子孙毋宁死不可避,大丈夫蒙受不白之冤,岂可一走了之?便是想拿我,也得看我手中的刀答不答应!” 全无敌哈哈大笑,道:“好小子,老子倒是小看了你!等下刀光剑影,仔细着跟紧老子一点!” 当是时,因为旗杆坠地引起的骚乱已经渐渐平息,黑压压的人群复又围逼过来。人群中走出一个魁梧大汉,粗声粗气地喝道:“在下天目山清风寨宋清,敢问公子昨日可是上过梁溪楼?” 燕然摸摸脑袋,朗声应道:“上过!吃了脆鳝,喝了琼酒,还一刀劈走过一个道士。嗯,菜不错,酒更好!”,那大汉洪声斥道:“胡言乱语,敞亮说吧,那女子究竟有没有把东西给你?” 燕然作沉思状,用手拍拍自己的头,“好像是给了,又好像没给,本公子酒一喝多,懒得想得太多,爱给不给吧!” 此言一出,群情激愤,顿时炸开了锅,人人交头接耳,怀疑者有之,兴奋者有之,摩拳擦掌者有之,默观形势者有之。那大汉一抬手,人群渐渐安宁下来,“小子,那东西与你无益,与我等却大有干系。念你年幼,把那东西交给某家,某家担保你安然无恙。” 人群中突然走出一个中年书生,却是对着那大汉说道:“宋寨主,那东西交给你恐怕不太合适吧?就凭你清风寨这三个金光大字?” 话音刚落,身后众人哄堂大笑,十几个清风寨的汉子四下怒视,喝斥着众人不得起哄。但这里人人都是刀尖上打滚过的江湖人,大利当前,谁又忌讳这些?反而是越笑越是大声。 那大汉怒声喝道:“史云彪,别人怕你霹雳堂,某家清风寨可不怵你!要不咱哥俩先练上一练?”,中年书生看也不看他,只是不屑地回道:“咱哥俩要练,也不是这时候。等那东西水落石出,你划下道来,本人一于奉陪。” 全无敌听得不耐,仰天一声长啸,犹如山野丛林猛虎下山时的大肆咆哮。啸声中真气激荡,直冲云霄,人群中功力浅者皆是掩住耳鼻,只觉得心神震荡,翻腾欲呕,几名汉子更是被骇得一屁股瘫软在地上。 人群中一个尖利的声音叫道:“是剑魔!老子刚才就说了,那魔头就在这里!这是他的凌云虎啸,天下只此一家,别无他人!”啸声中人人脸色大变,均是惊魂未定地四下张望。传言中的虎丘剑魔肆意妄为,亦正亦邪,一念之差便是血溅千里,谁知道这魔头如今动的又是什么念头? 啸声渐止,全无敌施施然地走到场中。众人更是惊慌失措,有人惊呼道:“这魔头果然在这里!”也有人道:“怕他作甚?咱们这么多人,一人吐口口水便也淹死他了”,还有人道:“听说剑魔一贯特行独立,这次也来打那东西主意?”,更有人道:“有这魔头在,绝计讨不了好,诸位,如何是好?”一时间,众说纷纭,人人均有忐忑之色。 全无敌环顾全场,突然开口喝道:“一群贪生怕死、欺软怕硬的败类,老子生平最厌烦的就是你们这帮有贼心没贼胆的家伙,东南武林怎么就出了你们这帮贪得无厌又恬不知耻的废物!是男人,便亮出你们的剑,强取也罢,豪夺也罢,堂堂正正地战一回,岂不快活!” 一番话说得豪气干云,酣畅至极,众人均是面面相觑,哑口无言。燕然听得热血沸腾,大声应道:“全大叔快人快语,一语中的!大好男儿岂可畏缩不前?但凡手中有刀,万事又有何惧!” 黑衣人依然笔挺地傲立在殿门之上,心底也是喃喃自语,“只须弓上有箭,天下我又何惧?”…… 第十三章 唯大英雄能本色 乌云蔽日,犹有春寒,候旨殿前人头涌涌,剑拔弩张。众人畏惧剑魔全无敌,却又舍不得离开此地,只得纷纷看着立在人前的宋、史二人如何打算。 天目山清风寨大当家宋清,颇有些进退两难,平日里也是杀伐决断快意恩仇的一主儿,此时竟没了主意。霹雳堂史云彪眼珠子滑溜溜一转,抱拳大声说道:“宋寨主,兄弟们向来以你为尊,暂且拿个主意吧!” 宋清也是老奸巨猾,见史云彪将皮球推过来,忙不迭地大声回道:“江南霹雳堂,九帮十会可是数第一,这等大事,史老哥您还是当仁不让,小弟可是唯您马首是瞻!” 史云彪暗骂一声,正待开口将皮球又推过去,忽然觉得有劲风呼啸而来,忙愕然回头,当即便被一支劲箭穿口而入,糊里糊涂便丢了卿卿性命! 黑衣人突起一箭射死史云彪,又张弓搭上一箭,“叽叽歪歪说个不停,中原武人怎么尽多夸夸其谈之辈?要打就打,要杀就杀,哪来这么多口舌纠缠不清!” 宋清见史云彪立毙当场,心下大骇,忙不迭地跳进人群中,厉声高呼道:“诸位,自来邪不胜正,大伙儿抄家伙,上啊!” 众人也颇有些兔死狐悲,此刻被宋清这么一怂恿,更是群情鼎沸!刹那间,便有数名汉子,吆喝着向燕然扑去。 全无敌暗自恼怒,最大的风头却是被那黑衣人抢去,一腔怒火正可谓无处宣泄。此刻竟是见到众人悍然杀将过来,正是欲想瞌睡却有人送来了枕头!当下再不更言,仰天又是一声凌云虎啸! 虎啸声中,众人肝胆欲裂,不自禁地顿了一顿,便见到数道凄厉快疾的剑光四散开来!全无敌飞身而起,凌空刺出万千剑影,暴雨似地向着众人席卷而去! 虎啸声中,全无敌犹如虎入羊群,一路高歌猛进,所向披靡。就这么一个人一把剑,就是这么桀骜不驯,就是这么狂野睥睨,义无反顾地杀往一群人,竟是如此游刃有余似割麦穗,挑刺劈斩,剑下竟无一合之敌!每出一剑必有一人血溅五步!每出一剑必有一人倒地不起! 斩不尽的魑魅头!杀不尽的魍魉鬼! 好一把虎啸剑!好一个全无敌! 燕然更是豪情平生,默默地再看一眼这座因父亲丰功伟绩而筑的候旨殿,止不住地壮怀激烈!他双手举刀过顶,“以父之名,斩尽妖邪!全大叔,少年当无畏,英雄不寂寞!公子之刀,金错玉彻,既可倾尽美人,亦可杀尽顽敌!” 燕然也是一声长啸,随着全无敌,也是挥刀杀入人群之中!他内家真气平平无奇,但胜在气势如虹,刀法精妙,再则天生一股灵机之气,所以也能每每料敌机先,抢在他人出手之前便已是一刀斩去,刀下倒也很是伤了些人。 不一时,燕然也是势如破竹地与全无敌汇合在了一起。全无敌手腕微抖,剑气四射,一圈一挑间,便又杀退数人,回头瞧见燕然在人群里长刀纷飞,大开大合,挡者寥寥无几,也是哈哈大笑道:“好小子,这把刀使得还不错,你若有心,学了老子的虎啸真气,这四海八荒可是任你纵横驰骋啦!” 燕然斜起一刀,劈飞一个短衣汉子后,方才苦着脸回道:“全大叔,本公子道亦有道……” “呸呸呸,老子懒得听你小子的胡言乱语,再给老子提到这句,打不折你的腿!” 全无敌真气强横无匹,剑法更是精妙绝伦,众人虽说也都是一方豪雄,但在剑魔阵前,不过一群散兵游勇似的乌合之众。转瞬之间,便已是倒下四五十人,几个没咽气的瘫在地上呜呼哀哉,更显得候旨殿前惨烈无比。其实众人齐心合力,未必死伤如此惨烈,全无敌终究是人,并不是幽冥恶鬼。盖因众人号令不一,各自为战,人人皆有私心,彼此也还相互戒备,所以才会如此一败涂地! 黑衣人漠然地看着全、燕二人先后杀入人群之中,血肉横飞,挡者披靡,也是暗暗心惊,“我可是小瞧了天下英雄,没料到这貌不惊人的中年汉子武艺原来如此高深,莫非传言中的武道宗师境界便是如此?” 黑衣人雷的爱妾虞思思盗得青龙印后,却是没有交与给他,当时他便已是有所怀疑,怀疑虞思思另有情人而别有用心,却浑然不知晓虞思思的女儿家心思。虞思思为他出卖了灵魂,甘冒大险于雁荡山上盗取青龙印,怎么会背叛于他?只是为何不当即交与他?实则是虞思思担心雷得偿所愿后会对她弃之敝履,为了长长久久牵得雷的一颗心,虞思思便悄悄将青龙印藏在了一个隐秘之处。 雷与虞思思大吵一场后,虞思思便负气出走,却不想在瘦西湖畔被人团团围住。虞思思一眼便瞥见梁溪楼上温文尔雅的燕然,心念一动,也便发生了梁溪楼假装晕倒那一幕。 可是雷妒火中烧,远远看见,便以为燕然就是他臆想中的虞思思情人。后来燕然出手解了虞思思之困,两人相谈甚欢更是让他嫉妒成狂,乃至于失去理智,当街便是射杀了虞思思! 事后雷也是深深懊悔,那几箭原本是打算射杀燕然,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冲着虞思思也射了一箭。而虞思思当时心神不宁,躲避不及,最终香消玉殒在自己最爱之人的箭下。 一饮一啄无非前定,一言一行皆成因种。若非雷一贯自命风流,处处留情,虞思思也不会患得患失,耍耍花枪藏起青龙印;若非雷生来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便也不会嫉妒成狂欲射燕然,却是射杀了深爱自己的虞思思。雷未必对虞思思有多深情意,但大男人的独占欲却促使他亲手酿成了这出悲剧。而如今人已逝、印未取,谋划数年却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方才候旨殿前大乱,四下杀作一团。雷原想趁燕然不备,伺机便要再次射杀燕然。但全无敌直如杀神一般,人群中几进几出,剑气冲天,杀意凛然。与燕然二人几次冲杀,便是杀得众人人仰马翻,溃不成团。厮杀中,全无敌更是对燕然照拂有加,几次帮他挡过必杀之击,雷便知道,今日便是强要出手,也要不了燕然性命! 一念至此,雷当机立断,张弓搭箭将余下的箭枝毫无保留地冲着众人四下飞射!尔后插回长弓,抽出一把秋水般的短刃,跃下殿门,却是冲着候旨殿内冲杀过去! 嗖嗖箭雨中又是数人倒下,人群里更是混乱不堪。一时间,哀鸿遍野,哭嚎震天。雷在殿门柱上几次借力,便已轻巧地落在地上。足尖一踹,人已是矫如游龙,径直冲往候旨殿内。 几名大汉见雷一阵风似的冲过,也是悍不畏死地迎上前来,各类兵刃齐齐向雷杀去,雷闷声喝道:“挡我者死!”,手中短刃暴起一轮寒光,从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向着那几名大汉炸雷般地掠过! 电光石火间,雷已从几名大汉的间缝中穿梭而过,头也不回,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几名大汉仍是手举兵刃,呆立不动,突然个个咽喉处激射出一道道血箭,嘭嘭数声巨响,竟是依次倒地身亡!原来在雷交错而过的那一瞬间,雷的短刃已是迅疾无匹地将几名大汉一一刺破了咽喉! 众人眼见全、燕二人势如疯虎,刀剑之下几已罕逢抗手,沾上便是非死即伤,更是魂飞胆丧。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又一声吆喝,“诸位,点子扎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跑哇!”,顿时树倒猢狲散,兵败如山倒,众人只恨爹娘少生了一双腿,不多时,竟已是逃得干干净净,留下一地尸首。 全无敌浑身是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料想必定是他人的多!只见他仰天哈哈大笑,笑得酣畅至极,“痛快!痛快!此等无耻之徒,老子只恨掌中的剑犹不够快!何该浮一大白!”,突然他往身上好一番摸索,绝望的悲呼道:“咦,老子的酒呢?酒呢?我杀他姥姥的,此时岂可无酒!老子无酒怎么笑傲江湖!” 燕然以刀支撑着勉强屹立不倒,已是累得气喘吁吁,浑身筋骨无处不是酸痛入骨,见全无敌放浪形骸地指天骂地,痛斥着老天不公,人心不古!他不由得微微一笑,“唯大英雄者真本色,就是啊,此时怎能无酒……” 第十四章 二十四桥将进酒 全无敌搔头摸耳,踱来踱去,忽然扭头向着燕然说道:“小子,老子酒瘾难耐,不如寻个地儿喝上几盅?”,燕然大喜,回道:“大叔但有所命,小子莫敢不从?只是这候旨殿狼藉一片,料想也无甚好的去处。” 全无敌来回踱了几步,终于一拍大腿,“去他姥姥的,咱们再去瘦西湖,那地儿酒肆不少,今儿个会须当饮三百杯,不醉不归!”,燕然更是欢喜雀跃,“有何不可,走!” 两人俱是好酒之人,当下可谓一拍即合,复又折往瘦西湖去。一路上,燕然几番试探为何非要强留自己在他身边,全无敌总是含笑不语。来回几次问得烦躁,全无敌便是高声喝道:“老子天大的秘密你小子都知道了,老子不杀你已是万幸,再来叽叽歪歪,老子打不残你?” 燕然遇上千军万马仍是怡然不惧,唯独遇上全无敌这个命里的魔星,便只得忍气吞声强颜欢笑着自己,就怕他老人家一个不高兴,又将自己按在地上暴打一顿,那才是叫天不应叫地亦不灵。 瘦西湖据此不过八九里地,以二人脚力,行不多时,便已是瘦西湖边。二人抬头便见一片竹林,触目郁郁葱葱,青翠欲滴,顿觉神清气爽。竹林傍着瘦西湖,放眼望去,烟波浩淼,碧水粼粼,更是心旷神怡。穿过竹林,远远地桃花深处,一家野店挑出个草帚儿来,上面悬挂着一面月白酒旗,上书斗大的一个“酒”字! 二人大喜,忙不迭地大步上前,昂然推门直入,口中胡乱嚷着:“店家!店家!酒来!” 燕然寻了个靠窗的小桌,拉开长凳,用衣袖拂去灰尘,请全无敌坐了。只听内堂里咳嗽声响,走出一个白发老人来,说道:“客官请坐,喝酒么?”,全无敌愠道:“不喝酒,难道还喝茶?先打三斤好酒来!” 那老人见二人满身杀气,衣衫上更是血迹斑斑,面上早已是唬得失了颜色,忙颤声回道:“是,是,两位客官稍坐,双儿,上酒!” 内堂里有位少女应了一声,不多时,娉娉走出一名青衣少女。那少女低头托着一只木盘,在二人面前放了杯筷,将三壶酒放在桌上,又低着头走了开去,始终不敢向二人瞧上一眼。燕然见这少女身形婀娜,肤色却黑黝黝地甚是粗糙,脸上似有不少痘瘢,容貌甚丑,想是她初做这卖酒勾当,举止甚是生硬,当下也不在意。 全无敌眉开眼笑,伸手拿过一壶,仰头便咕噜咕噜地往口中灌去,酒水淋漓而下,顺着嘴角淌了一身,意态豪迈至极。燕然暗暗好笑,温言对那老人说道:“老人家莫怕,我叔侄二人只是不小心遇上了剪径的强盗,幸好都还粗通武艺,辗辗转转才逃得性命。劳驾再弄些下酒菜儿来,酒钱一文也不会少你!” 那老人连连点头,“是,是,两位爷要下酒,小老儿这便去弄些下酒菜来。”那少女双儿也不待老人吩咐,便将豆腐干、蚕豆之类端上桌来。燕然自顾自地酌了一杯酒,但见酒水浑浊,随手摇了一摇,却是澄清如洗,只听那少女清脆的声音说道:“这是上等黄米新酿的未滤之酒,客官放心慢用。” 燕然“哦”了一声,也不故作矫情,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但觉入口绵软,略一回味,却是古雅醇厚,另有一股清新芬芳之香,不禁动容问道:“酒香四溢,回味无穷,这是什么酒?” 那少女双儿扭头走进内堂,淡淡地回道:“就是寻常新酿浊酒,有甚特奇之处?无非是几瓣桃花落入酒池之中,多了几分脂粉香气罢了。” 燕然见那少女进退有序,谈吐不俗,虽然穿着的是寻常乡野少女的粗布长衫,却也掩不住那曼妙身段,只是相貌着实磕碜了点。但这么一家小小的湖边酒肆,何以能出落出如此脱俗的少女?江南虽说钟灵毓秀,总也不至于人人文采风流、处处脱口成章? 燕然心底已是大为见疑,可也猜不透这乡野小店能有多大秘密。再转念一想,有全无敌这等生猛杀神在一旁,就算踏遍天下又有何惧?于是,他也懒得说破,所幸这桃花浊酒余韵无穷,便也就放下心事,也是畅饮起来。 全无敌鲸吞牛饮,眨眼间一壶酒已是干干净净,那双似醒非醒的浊眼似乎也明亮了许多。只见他摇头晃脑,击案叹道:“好酒!好酒!绵长回甘,意犹未尽,略欠脂粉香浓而后劲不足,却是少了些辛辣凛冽之气。堂堂丈夫饮此酒,总缺了些悲歌慷慨之意!” 燕然偷偷翻了个白眼,不屑地哂道:“花间水畔,自当应景饮此桃花酒,恰好赏花赏酒赏西湖。倘若置那关东烧刀子在此,两人吆五喝六胡喝一通,岂不辜负了这满目春景、满树桃花?” 全无敌正准备伸手去拿另一壶酒,听到燕然的说话,怪眼一翻,“小子,听口气也是酒道中人?别整虚的,要不陪老子喝喝?” 燕然洒然一笑,“塞北苦寒,西凉大营上至都督下至马夫,又有几人饮不得酒?本公子虽不才,却也喝得几杯。既然全大叔有兴,那又有何不可?” 全无敌抚掌大笑,“今儿个老子便叫你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店家!上酒!” 那老人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熟牛肉急忙走来,“两位爷,上多少?”,全无敌犹在狂笑不已,手指点着桌子,“把你家的好酒都给老子上上来!要让老子知道你家偷偷藏过一壶,休怪老子拆了你这破店!” 那老人慌忙放下牛肉,忙不迭地招呼着少女双儿赶紧上酒。须臾,桌上已是摆了十七八壶酒。全无敌眯着眼,向着老人问道:“可是都上全了?”,那老人苦着脸,点头回道:“全上,全上啦!两位爷,慢用,锅里还有一满只肥鸡,马上便好。” 全无敌拿过两壶酒,将一壶扔给燕然,“小子,怎么着?对壶喝呗?”,燕然揭开壶盖,嗅了嗅,摇头叹道:“桃花入酒,清雅脱俗,可惜却得与某人对壶牛饮,真正亵渎了这桃花酒!” 燕然说完,也不看全无敌,右手将那酒壶举得高高,略一倾斜,那酒便从那壶嘴里飞流而下。他闭着眼睛,仰头用嘴接着那这道白练似的酒浆,喝得竟是如此洒脱不羁,喝得竟是如此率性奔放! 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全无敌一见便是大为倾倒,“小子,酒道便是剑道,气魄愈大剑法愈高,心胸越广造诣越深。老子向来喝酒第一,剑术第二,今儿个不醉不归!” 那少女远远在那内堂里,恰好看到燕然恣意狂放的这一幕,不禁撇了撇小嘴,“也是只小酒鬼么,还是只眼睛贼兮兮的小酒鬼……” 全无敌不甘人后,也是提起一壶径直便往嘴里灌去。论喝酒的气势,略输燕然一筹。但是若论喝酒的速度,却是更胜一筹。 不一时,二人已是先后喝完了各自手中的酒。燕然轻轻地将空壶放在桌上,白皙的面上微微浮上一片红,更显得整个人丰神俊朗,潇洒自如。这两日他的际遇也是光怪陆离跌宕起伏,能安然无恙从候旨殿那般困局中全身而出,怎不令他放浪形骸率性自我?再说此时若不喝酒,那又有什么能一吐心中豪情与畅意呢?所以,将进酒,杯莫停,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空空! 燕然抓过一壶酒,随手抛给全无敌,自己再开一壶,“全大叔,再来!” 这一席酒直喝到日落西山,全无敌酩酊大醉,伏在桌上沉沉睡去,鼾声如雷,回音袅袅。桌上地下,横七竖八胡乱倒着十七八个空酒壶,两人竟是斗酒十千恣欢谑,一席喝尽壶中酒!燕然亦是醺醺欲醉,每踏一步便如踩在云端,飘飘然不知所以。 那老人早已回房休息,燕然口渴难耐,却也不愿吵闹店家,于是信步走出屋外,在后院水缸里胡乱掬些凉水喝了,才觉得好受一些。 此时已是亥时三刻,月华如水,花影摇曳,清风拂过,暗香浮动,不远处的瘦西湖烟波荡漾,温柔得就像情人的眼波。燕然突然逸兴横飞,纵身几个起落,便跃上了小店屋顶,却赫然发现那青衣少女正屈膝抱腿坐在屋檐上! 那少女看见燕然,微微皱了皱眉,小声哂道:“小酒鬼,你上来作甚?”,燕然冲她微笑着点点头,却是负手立在屋顶长梁,放眼远眺着那一片朦朦胧胧的瘦西湖。 隐隐约约,一座白玉似的单孔拱桥矗立在烟波之中,如玉带飘逸,似霓虹卧波,一轮圆月斜斜地将月光洒在桥上,更是美轮美奂,如梦如幻。燕然动容道:“小姐,那是座什么桥?竟是美丽如斯!” 那少女亦是望着那桥,轻声回道:“那是二十四桥!” 二十四桥!燕然心头忽然有一阵灵光闪过,仔细回想,却又是似有若无,无从琢磨。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那个死在自己怀里,美丽得像花儿一样的少妇,香消玉殒前痴痴念叨的不正是这两句诗么…… 第十五章 晓风残月,有亭何处 明月当空,凉风习习,燕然酒劲上涌,只觉得方才心念一动,似乎抓住了些什么,可是回神细思,心底却又是空空如也。 他踉踉跄跄地在屋顶上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那少女不厌其烦,又怕他失足掉落下去,只得开口斥道:“小酒鬼,你烦不烦?夜半三更你不睡觉,跑到屋顶上反反复复就拽这两句破诗,烦咧!” 燕然打了个酒嗝,贼笑兮兮,憨态可掬,冲那少女东倒西歪地鞠了一躬,连连摆手道:“对不住,对不住,我的错……” 话未说完,脚底一滑,整个人嗖地向下滑去。那少女一声惊呼,却又见燕然伸出一手,紧紧抱住了屋脊前的飞檐,悬挂在了当空。皎洁月光洒在燕然脸上,也似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辉,只可惜他似醉非醉,满面潮红,倒是惹人好气又好笑罢了。 那少女终是小女孩家,瞧得有趣终究还是“扑哧”笑了起来,“就这么挂着吗?小酒鬼,哼,看你怎么上来?” 燕然摆摆另一只手,示意无妨,尔后长吸一口气,霍地一个鹞子翻身,人已是稳稳当当重新落在屋顶之上。只是力道不纯,落脚时还是踩破了几片筒瓦,他不免有些尴尬,苦着脸望着那少女,讪讪得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那少女含着笑,白了他一眼,慢慢说道:“做错了事需道歉,弄坏了东西要赔偿,明儿个结账时候我可是会一并算上。” 燕然松了一口气,连连回道:“应该的,应该的,姑娘直管记上,千万别跟我客气。另外,鉴于我品行不端,举止不良,夜半三更仍是四处游荡,竟是游啊游啊就游到了这屋顶之上,扰了姑娘清梦,坏了姑娘心情,这笔账也请一并记上。” 那少女笑得前仰后翻,双脚在空中一荡一荡,穿着一双葱绿色绸缎软鞋,旁边绣有几朵小小的黄花,俨然就是小姑娘的装扮。燕然远远瞥见,心底更是可疑,他是富家子弟,自然清楚一双绸缎软鞋价值几何,一个乡野小店的小姑娘,却是断断不可能穿上这么一双绸缎软鞋的。 那少女容貌虽丑,可是声如黄莺,体态娉婷,却也并不惹人生厌,尤其那一双眸子灵动至极,顾盼之间自有一股娇憨可人的动人神采。燕然于是放开心事,寻了处干净地儿,悄然坐了下来,默默地望着天上的明月。 醉人不过花共酒,花是美人酒是愁。此处有桃花,有美酒,自然也有愁。燕然也在发愁,却是无关这花与酒。 甘老太爷七十寿辰止有数日光景,而他却误闯桃花林与那大魔头全无敌纠缠不清,如何才得脱身,赶赴金陵为外公贺寿?此是愁一。 虞思思虽死,却也给燕然留下一个大大的困局,现如今遍天下的江湖人均认为虞思思临死前将道门圣宝青龙印交给了他,至少将青龙印的下落告诉了他。倘若不是全无敌杀神一般的霸气,相信在候旨殿时便已经让那些疯狗似的江湖人生吞活剥了个干净!如何才能置身事外,逃离这重重追杀?此是愁二。 一念至此,意兴阑珊,虽然此刻风清云淡月正明,可是燕然的心底却是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那少女突然好奇地问道:“小酒鬼,刚才你神神叨叨的在念什么啊?”,燕然兀自望着明月出神,很是萧索地回道:“姑娘,如果非要强调我好酒的话,能不能不要叫我小酒鬼?酒神,酒圣,酒仙,这些名号多响亮,我又不会介意。另外我姓燕,你也可以叫我燕然,或者燕公子。” 那少女笑得更是欢畅,“可是你就是一只小酒鬼,哼,眼睛还贼兮兮的,小心哪天让人给挖了去!” 燕然无语,只得扯开话题,“嗯,方才我念的是两句古诗,写的便是这座二十四桥,意境可是美得紧!” 那少女回道:“二十四桥原本就是江都一景,当初开这店儿就是想着离二十四桥近些……”,她忽然觉得又有些失言,忙改口道:“哪两句诗?” 燕然似是一无所知,自顾自地吟道:“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那少女颇不以为然,不屑地哂道:“陈腔陈调老掉牙,这两句已是泛滥成灾了,似乎来趟江都,不把这两句挂挂嘴边,你都不好意思跟别人提起你来过江都啊?” 燕然挠挠头发,无言以对,憋了许久才轻声说道:“那倒不至于,只是这两句是我一个,嗯,一个朋友弥留之际仍念念不忘的佳句,此情此景,我也就随口念了一念罢了。” 那少女手托着下颌,望着远处那一座玉桥,“想必你那朋友在那里有过刻骨铭心的往事,我想他念念不忘的并不是那两句诗,而是发生在那里的那段往事……” 燕然随口应道:“一座桥,一轮月,许仙白娘子断桥相会,梁山伯祝英台草桥结拜,好像才子佳人的故事里总有一座桥呢。” 花前月下,哪个少女不怀春?清冷的月色,凄美的爱情,通往心房的那一座温柔的桥……那少女也似醉了,小声呢喃道:“是呀,总有一座桥!”,复又咯咯地笑道:“二十四桥还多一个亭,可是比那断桥、草桥强得多啦!” 燕然依旧懵懵懂懂,“一个亭?” 那少女欢快地应道:“是呀,一个亭,相传月明之夜,会有九天之上的仙女在那亭里赏月吹箫,那亭儿名字?嗯,好像就叫何处亭!” 燕然突地一个激灵,心里一道灵光闪过,忙问道:“那里还有一个亭?姑娘,你可知道那亭在哪里?” 那少女骄傲地仰起了嘴角,“知道啊,不远,可是我偏不告诉你!” 燕然只得软语相求,言之凿凿,情之切切,悲壮地许下明日以五倍银子结算酒钱后,那少女才心满意足地答应道:“看在你逝去朋友的面上,姑娘便带你去就是了,不过你得先帮我把那小舟儿推过来。” 燕然依言跳下屋顶,在屋后一株婀娜多姿的柳树下,找到了那少女所说的那艘小舟。燕然解开系在树根上的缆绳,将那小舟缓缓推往湖水中。 小舟在湖水中渐渐飘远,燕然却是苦着脸站在岸边发愁。那少女见燕然久久没来,便也跟了过来,见小舟飘远,忙拉缆绳将小舟又拉回岸边。 回头看到燕然仍是一副呆头鹅的模样,扑哧笑道:“干嘛?小酒鬼,不去啦?怎么还不上舟呢?”,燕然挠挠头发,老老实实回道:“不会!我是北方人,从未游过水,更没坐过舟……” 那少女更是笑得花枝乱颤,随口奚落了燕然几句,便也拉着燕然上了那艘小舟。燕然是头一次登上这类江南水乡独有的采莲小舟,惊异之余双足重心不稳,那小舟随即左摇右晃仿似随时会倾覆,他更是慌张,忙狼狈不堪地坐在当中船板上,犹自暗自惊心。 那少女咯咯轻笑,摇动船桨,那小舟便破开碧蓝的湖水,朝着二十四桥缓缓滑去。 舟行湖边,几个转折,便转入了宽阔大湖之中。燕然极目望去,但见烟波浩渺,远水接天,一轮弯月倒映在湖面之上,竟是分不清孰真孰假。此时正是夜深人静,四下万籁无声,唯有那少女划动船桨时,隐隐传来的划水声。 只听那少女轻声唱道:“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燕然听她歌声唱到柔曼之处,不由得荡气回肠,“这句沉醉不知归路必定是笑话我了,可是我若终生僻处塞北,又如何得能聆此妙音?”,不由得暗自庆幸自己能江南一游。 小舟轻快,不多时已是穿过了二十四桥。燕然坐得久了,也便渐渐习惯,随手掬些湖水,胡乱拨弄为乐。那少女操舟之时,时而露出手腕,燕然见那少女一双纤手皓肤如玉,映着绿波,便如透明一般,一时竟是痴了。 那少女一阵羞涩,娇嗔道:“小酒鬼,你看什么看!就快到那亭子啦!” 燕然回过神来,略微有些尴尬,挠挠头发,勉强笑道:“姑娘的曲儿唱得真好,可是如梦令曲不?对了,还未请教姑娘尊姓大名呢。” 那少女淡淡回道:“小丫头一个,什么尊姓大名的,你就叫我双儿便是了。” 说说笑笑中,那舟儿往南一折,遥遥望见远处绿柳丛中,露出了一角飞檐。双儿笑道:“到啦,小酒鬼,那亭儿便是何处亭!” 燕然立起身来,顺着她的手指转头望去,但见杨柳岸,晓风残月,有亭何处,宛若那闺阁女子,隐然柳荫之中…… 第十六章 回舟尽兴,却惊鸥鹭 双儿轻摇船桨,那小舟顺水滑行,慢慢停靠岸边。微风吹过,树影婆娑,月光似乎也朦胧了许多。燕然起身跃到岸上,回头问道:“双儿姑娘,一起去看看?” 那双儿也是兴高采烈,甜甜应了一声,也是下舟走到岸上,却低头先寻块巨石,将那缆绳牢牢系在石上。 两人相视一笑,双儿引路,便往那何处亭走去。林间青苔湿滑,燕然酒犹未醒,不免踉踉跄跄,双儿却是腰肢纤细,步履轻盈,仿似林中的精灵一般,时不时还回头奚笑他几句。 何处亭便在一株枝繁叶茂的垂柳旁,三面临水,清新雅致,四角飞檐高高耸起,烟波荡漾中更有几分洗尽铅华、出水芙蓉般的恬静之美。燕然驻足细赏,但见亭尖枣红深沉,亭柱墨绿斑驳,石桌、石椅居于其中,却是灰白无尘。而亭旁绿树掩映,流水潺潺,月光温柔地洒满一地,真正是好一处清幽净心的避世之所。 凉亭正中挂着一块横匾,上书三个大字“何处亭”,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双儿笑道:“这便是那亭子啦,其实也并无什么出奇之处,只是沿岸景色甚美,我有时也来这儿玩玩小鱼。” 燕然皱眉道:“可是我那朋友至死仍是念念不忘此处,依你之言,也不知她究竟念而不忘的是什么。” 双儿好奇地问道:“你那朋友是女孩子么?很漂亮吧?”燕然走到亭中,伸手触摸那墨绿亭柱,回道:“是啊,她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子,天妒红颜,只是可惜了。” 双儿触景生情,呢喃道:“呀!果真是女孩子,想必她与她的情人,或许也是在这么一个美丽的夜晚。月上何处头,人约黄昏后,两人花前月下,卿卿我我,顺理成章,顺水推舟,哎呀,反正私定终身啦。奈何命途多舛,那女孩子横遭不测,奄奄一息之际犹自难忘她的情郎……可怜见的,那两句诗定是她们订情时候所诵!” 燕然哭笑不得,摇头斥道:“小姑娘家,哪来这么多胡思乱想?那女孩子是不是在这里约会她的情人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正是她的情人一箭射杀了她!” 双儿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讶道:“为什么啊?”,燕然没好气地回道:“为什么?这正是我想来这座亭儿的目的,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燕然细细地察看着,在临水的一根亭柱上赫然发现了一行小字,“风雨总在惊雷后”,后面的落款是思思!他心底一阵黯然,依稀又想起了那个在梁溪楼上明眸皓齿的白衣少妇,音容宛在,笑容依旧。 双儿百无聊赖地坐在石椅上,看着燕然在亭内就着月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寻个不停,她终是少女心性,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在找什么啊?这里一目了然,空空如也,缅怀伤情也不是这样啊?” 燕然寻了一会,已是垂头丧气,“我在找一样物事,也许她的死便与那物事有莫大的干系。”,双儿倒来了兴致,主动请缨道:“我来帮你找吧,大抵是什么样子的?” 燕然道:“也许是一枚印章,也许是其他什么小物事,我也说不上来,算啦,不必找了,这里我全看遍了,应该不是在这里。” 两人走出何处亭,既然找寻不到,便是打算回去歇息。那双儿漫不经心地回头望了望,却发现亭台东首的飞檐上忽然有道光亮一闪而过,定睛再看,却又毫无影踪。 她忙伸手拉住燕然,指着那处飞檐,“刚才我看见那里有什么东西一闪!”,燕然顺着她手指望去,但觉黑漆漆一片,依稀能见飞檐轮廓罢了。 恰在这时,云层飘过,重新露出那半圆之月,清冷的月光复又皎洁了许多。那飞檐之尖竟是隐约有龙首向月,月光掠过,龙首晶莹剔透,也是毫光一闪而过! 燕然暗喜,忙飞身跃上亭顶,伸手往那檐尖探出,却是差之毫厘,始终抓之不住。而那飞檐上遍布青苔,料想也是滑不留手,便迟疑着不敢上前。双儿在下面瞧得着急,突然小脚一跺,人已是像只轻盈的燕子飞上了檐角之上! 燕然目瞪口呆中,双儿已是上前两步,俯身下去一把抓住了那小小的龙首。原来那龙首嵌在那瓦缝之间,倘若不是月光反射,万万是难以窥见。今晚云散月明,双儿又恰好回头看到了龙首的反光,否则必定是入宝山而空手归了。 双儿灵巧地在空中一个转身,宛若乳燕投林般,轻轻落在亭前地上,却是笑盈盈地望着燕然,“小酒鬼,原来是一方印章!可是那女孩子的物事吗?” 燕然好半响才回过神来,尴尬地跳到双儿身边,讪讪地问道:“原来你的轻功竟是如此俊,你究竟是谁?为何会在这瘦西湖边做个小侍女?” 双儿狡狯地眨了眨眼睛,却是略带些失落地回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也许有一天会告诉你吧。”,她突然又语调一高,“我是谁很重要吗?有那女孩子留下的物事重要?” 双儿摊开自己的手掌,凑到燕然面前。燕然只好按下疑问,往那掌儿瞅去。只见那手掌纤细柔腻,莹白如玉,掌心托着一方寸许大小的青玉印章。那印章青翠欲滴,印台上雕有一条张牙舞爪、直欲飞天的青龙,刀功精湛,鬼斧神工,那条青龙呼之欲出,仿似便要腾云驾雾往那九天之上去。 燕然倒吸一口冷气,道门至宝青龙印此刻被这么一个小小女孩子,这么随随便便地托在手里,一时间思绪万千,竟是不知如何为好。双儿笑着将青龙印丢给了他,“触物伤情?还说和那女孩子只是朋友?哼,既是她留下的物事,你且收着吧,也算是给你留个念想。” 燕然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说道:“双儿姑娘,那女孩子确实与我并无关系,她正是因此物而死在了她情人箭下。” “这个印章可是大有来历,正是道门的无上宝贝青龙印,据说里面藏有天人化一的最大秘密,如今半个江湖的人都在寻它的踪影!你就这么随随便便就丢给了我?” 双儿很无辜地望着他,很无辜地回道:“你的意思是我不该给你?哼,青龙印而已,那有什么打紧?只是传说罢了,什么天人化一,纵然它有千般好万般好,可是我偏偏就不在意!” 双儿扭头愤愤离开,燕然忙驱步上前,低眉顺眼,连哄带捧,总算让小姑娘又重新高兴起来。双儿解开系在石头上的缆绳,两人正准备跳上小舟兴尽返程时,突然在那摇曳不停的柳荫里,传来了一声断金截玉般地冷哼声! 两人大惊,放眼望去,树影摇曳,并无任何身影!两人面面相觑,几疑是山精树怪作坏,否则那一声冷哼,里面的意味竟是如此邪魅如此阴森! 燕然大喝道:“谁?装神弄鬼,非是好汉所为!”,双儿也是紧张地四下张望,她年纪尚小,最怕妖魔鬼怪之类的不可知之事,柳荫下空无一人,却传来如此妖异的冷哼声,怎不令她心惊胆战,惊恐万分? 月凉如水,薄雾渐生,虫鸣凄切,阴风阵阵。林间无数树枝盘根错节,映在地下的倒影千姿百态,奇形怪状,一眼望去,便如那九幽地狱里的诸般恶鬼一般,分外令人生畏! 两人紧张万分地搜寻着柳荫里,却不知另一方柳树上也有一个人暗中在窥视着他们。两人心念忽有所动,齐齐扭头往那水边望去。 只见那临水的古柳上,一条长长的柳枝直插入湖。那柳枝随风缓缓上下摇动,搅动湖水激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四散荡开来。柳枝上坐有一僧,血红僧袍,面目枯槁,全身仿似浑不着力般,端坐在那枝条上,正双手合十,冷冷地盯着两人。 二人打心底里冒出一股寒意,却听那僧人双目射出妖异的光芒,阴恻恻地向着二人说道:“贫僧不空,在此恭候多时了!” 第十七章 畏有妖僧来 似有乌云来,斜月沉沉藏迷雾,林间湖面更是晨雾弥漫,迷迷蒙蒙。那僧人端坐在柳枝之上,隐约在迷雾之后,一双妖眸异彩连连,随风摇曳中愈发是诡奇动魄,令人望而生畏。 两人对望一眼,均见到对方眼里的惊恐之色。双儿悄悄缩到燕然身后,小声说道:“这老僧是人是鬼?好生叫人着怕咧。” 燕然收拾心情,朗声问道:“大师好兴致,夜半三更仍是对月临风,窥人隐私。佛祖知晓,想必佛怀大慰,灵山菩提后继有人!”,他刚取得青龙印,心情原本极好,却发觉有个妖魅般的老和尚竟是在一旁偷偷窥视,这心情登时如淋凉水,自然坏了七分。所以这番话里夹枪带棒,很是阴损了一回。 那僧人并不着怒,面上也无任何神色,只是幽幽地叹道:“年轻人,举头三尺有神明,佛祖之名讳,奉劝还是少说为好。贫僧今日心情很好,也就不来计较你这言语失当之过了。” 燕然奇道:“大师心情,有何很好之处?” 那僧人枯槁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徐徐回道:“道门至宝青龙印,梦寐求之而不可得,今日却是取之有道,贫僧如何不喜?南梁无双小郡主,流落江湖而不可知,今日却是湖畔偶遇,贫僧更是不胜之喜。” 双儿忽然紧紧抓住燕然的衣角,兀自颤抖不已,显是心底恐惧之极,只听她颤声问道:“你,你可是般若寺的僧人?” 那僧人点了点头,含笑回道:“正是!无双郡主,南梁现今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不若便随贫僧一道,迷途归返吧。” 双儿不答,只是将她小小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藏到燕然身后。燕然扭头回看,见她面色未变,可是那眼里却流露出极为惶恐与惊怖的神色,他不由得疑惑万分,这般若寺究竟是何来头?竟是将这精灵俏皮的小姑娘唬得这等模样?而那南梁的无双郡主果真便是这个乡野小店里呼来喝去、端茶斟酒的小侍女? 燕然挠挠头发,却是对那僧人说道:“大师说笑了,青龙印并非我所有,我也只是替朋友代为保管罢了。再说大师是佛宗,青龙印却是道门之物,大师佛学精湛,又何必因噎废食舍本逐末?至于这位小姑娘,只是湖畔一家酒肆里的小侍女,南梁无双郡主想必金枝玉叶,怎会屈尊在那酒肆里做一名小小侍女呢?”却又悄悄对那双儿小声说道:“事有不协,谨记跟在我身后!” 那僧人摇摇头,双掌再次合十为礼,“年轻人,世间道理莫不出自强者之意。既然多说无益,那贫僧只得下手强夺了。”只听那不空僧人低念一声佛号,月白僧袍骤然无风自舞,显是真气激荡甚急。 燕然拔出长生刀,不丁不八地扎好马步,举刀遥指那僧人,喝道:“不空老和尚,有道是出家人四大皆空,尤其戒贪戒嗔,何以你般若寺强人所难,与众不同?” 那僧人奚笑道:“三千世界,芸芸众生,佛祖降世之初便一指指天,一指指地,口占一绝,天上地下唯吾独尊!般若寺上秉佛祖圣意,下承万民供奉,取青龙印是平江湖干戈,寻无双郡主是止庙堂阋墙,何来强人所难之理?” 燕然怒道:“一派胡言,强词夺理,管你是魔是佛,公子我斩了再说!”,既然避无可避,何不出手相搏,或许会有一线生机。他自知自身功力与这妖僧相差甚远,但也不愿束手待毙,唯有抢先出刀,希冀能抢得先手,或能全身而退。 燕然右足往地上一顿,人已是跃到空中挥刀向那僧人斩去!他这一刀蓄势已久,声势煞是惊人,在夜空中划出一道惨白凄厉的刀芒,一往无前,舍它其谁! 那僧人不慌不忙,劲力过处,胸前双掌渐放红光,仿似一圈妖异悸动的火焰在僧人掌沿熊熊燃烧! 燕然当空以力劈华山之势劈空斩下,那僧人伸出二指,意态休闲,随手向前一夹。时间仿似变慢了许多,那二指后发先至将燕然刀尖轻轻夹住,宛若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拂过情人额前的那一缕青丝。 燕然雷霆万钧的杀势刹时烟消云散。往下压,向上抬,纹丝不动,如入顽石。那僧人嘴角微微上扬,柔声叹道:“蚍蜉撼树,不自量力。贫僧乃般若寺五大护教法王之红日法王,等若当世活佛,尔何德何能胆敢向活佛挥刀?罪不可赦!” 燕然刀尖为那僧人所制,连带整个人都似被那僧人举在空中,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心底既惊且惧,满脸涨得通红,想开口说句话却是一口气缓不过来,急得连话都说不出! 那僧人两根手指紧了一紧,一道炙热无匹的霸道真气如那冲破长堤的洪水,迅疾地倾注入燕然长刀。燕然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炙热真气席卷而来,一时间整把刀身忽然变得炽热难耐,恍惚中竟是烫手无比,直欲将长刀扔到一旁才好。 燕然咬牙握紧刀把,竭力汇聚自己体内的点点真气,拼命抗拒着这霸道至极的炙热真气。不一时,只觉得那道炙热真气有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而自己浑身经脉肿胀欲断,不自禁地向前喷出一口鲜血。 双儿见燕然情势危急,忙从腰间抽出一把纤小雪亮的短刃,穿花蝴蝶般地向那僧人刺去。那僧人笑道:“郡主何必胡闹?”,左手手指屈指一弹,一点小小火星激射而出,径直打在双儿短刃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哪知双儿小小年纪,真气倒是不俗。只见她手腕微抖,那短刃在她掌心转了几转,便也卸去了那僧人射来的劲气!再在空中一个转折,手中短刃改刺为削,却是削向那僧人端坐的柳枝去。 那僧人面色微微一变,“南明离火刃!想不到竟是在郡主手里,贫僧倒是大意了。”话音未落,那夹住燕然刀尖的二指随意向外一抖,真气过处,已是将燕然远远掷开。尔后身子一沉,一股浩大恢宏的真气直入柳枝之内! 双儿短刃即将削到柳枝的那一刹那,只见她突然沉气将身子往下一堕,那短刃便顺着柳枝直削而下,竟是直接削往那僧人腰部。这几下峰回路转,一气呵成,双儿这应变之巧,轻功之妙,确然已是做到了她的极致。 只是可惜那僧人不同凡俗,乃是佛宗五大护教法王之一,功参造化直逼中土武学宗师境界,岂是她一个小小女孩所能算计? 那僧人突地一声暴喝:“唵!”,只见那灌注入柳枝的焰火真气磅礴而出,双儿的短刃便不免在那柳枝上顿了一顿。那僧人衣袖一拂,正拂在那南明离火刃上。双儿如遭雷噬,转瞬被拂开数丈之远,落在地上筋骨酥软,一时竟是站不起身。 燕然被那僧人随手一掷,正好撞在一棵枯藤老树上,撞的是七荤八素,忍不住蹲下呕吐不止,竟是将那昨日喝的一点酒物,吐的是干干净净,所幸人倒是清醒了许多。 抬头看时,却是见双儿也被那僧人拂开一旁。他连忙跑到双儿身边,见双儿并无大碍,这才松下一口气。两人相视,均是骇然失色,浑没想过,这妖僧的功力境界竟是如此高深莫测! 燕然不动声色,小声说道:“等下我去抢攻,你赶紧划起小舟,看好时机就接应我,我们从水上走!”,双儿忙悄悄回头,辨明那小舟所在的方向后,冲燕然点了点头。 燕然抖擞精神,快步跑过几步后,便是高高跃起,挥刀再向那僧人斩去,口中却是大笑道:“不空老和尚,不过尔尔嘛!方才公子是闹着玩,现在可是动真格喽!” 半空中,燕然挥刀如风,连出十一刀,层层刀影自四面八方斩往那僧人。那僧人却是摇头哂道:“年轻人,你刀法不错,气势不俗,只是刀上并无半分内家真气,如何伤得了贫僧?” 那僧人随手捋下几片柳叶,手掌一伸,真气一吐,那几片柳叶便如离弦小箭一般,瞬间破入燕然的重重刀影,在燕然身上一划而过,留下数道深浅不一的血痕。 哪知燕然刀影中竟夹杂着两团黑乎乎的物事,呼啸着向那僧人砸来。那僧人猝不及防,只得歪过身子避开。燕然看准时机,强行将自己往下一落,恰恰落在一块半露出地的巨石上。再双脚一蹬,人已是举刀斜斜砍过那僧人端坐的柳枝条! 柳枝应声而断,那僧人忙纵身弹起,两脚顺势踢下那两团黑乎乎的物事,仔细一看,却是两只簇新的鹿皮马靴,料想必定是那少年足下之物。那僧人不免有些啼笑皆非,“终日打雁今日终被雁啄啊……” 那僧人稳稳落于柳树之上,四下搜寻,已无那二人踪影。但他是佛宗高僧,喜怒不形于色,忙展开天视地听之术,周遭一切细节瞬间便了然于胸。 只见那晦暗的月光下,迷蒙的烟波中,一叶扁舟,正悄然无息地隐匿在岸边柳荫下,飞快地向远方遁去…… 第十八章 何似恶僧颠复狂 乌云闭月,夜色苍茫,双儿奋力摇动船桨,沿着岸边垂柳树荫,操动轻舟往那酒肆迅疾滑去。燕然则是苦着脸,看着自己的光脚丫子,抱怨道:“你那支小曲儿唱得真好,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只是可惜咱们并没有误入藕花深处,倒偏偏惊起了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大和尚!” 双儿“扑哧”一笑,嗔道:“少贫了,那大和尚凶恶得紧,还是赶紧设法回到酒肆,高大叔自会帮我赶跑那大和尚哩。” 燕然对她实是好生感激,倘若不是她穿花蝴蝶似地那几下出手相助,那僧人真气一吐,只怕自己已是命不久矣。抬头望时,恰好乌云褪去,月光复明,映在那双儿的小脸上,竟是黑一道白一道的,隐隐似有污垢未能洗净。 燕然惊道:“你的脸?”,那双儿吓了一跳,忙探头往那湖面照去,察觉并无伤损,方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她回头似笑非笑地望着燕然,低声嗔道:“小酒鬼,不碍事,大惊小怪作甚?只是脸上的易容药物刮花啦!” 她索性掬了几把水,将脸儿洗得干干净净,复才笑盈盈地继续去划动那船桨。垂柳依依,小舟轻快,月光下露出一张清丽素雅、亦喜亦嗔的俏脸,白皙无瑕的肌肤上犹自挂着几滴晶莹的水珠,更是显得明艳不可方物。 燕然不由得怔了,心想,“原来她竟然是如此这般一个小美人儿,人道是江南水乡人杰地灵、钟灵毓秀,今日一见,果然诚不我欺。咦,不对,她非是江南女子,她是南梁国的无双郡主!可是真真正正的金枝玉叶、大家闺秀!” 不空僧人鬼魅似的立于一棵高大的柳树树梢上,双掌处红光闪烁,夜空中显得格外妖异。他正施展着佛宗不传之秘天视地听术,双目如电,双耳耸动不已,不多时,便已探明那艘小舟即将穿过柳荫,离那二十四桥仅仅止一箭之遥。 不空僧人暗念一声佛号,伸手掰断一根儿臂粗细的柳枝,施个巧劲,将那柳枝朝那二十四桥方向扬手掷去。 须臾,那柳枝斜插入水,犹自向着二十四桥穿梭而去。不空僧人看得分明,忙纵身而起,如御风飞行一般,轻轻落在那柳枝之上,随着那柳枝踏浪前行。不多时,远远瞧见那叶小舟,不空僧人低喝一声“唵”,足下真气横生,那柳枝更是乘风破浪,迅疾无比。 燕然回头看见不空僧人幽灵般地凌波直冲过来,霍地站起身,双手紧紧握住长生刀,竟是紧张得大口急促呼吸。双儿惊道:“那恶僧可是发现咱们了?”,燕然点点头,“嗯,你只管操舟,我来设法拦住他!” 不空僧人渐行渐近,模糊不清的面孔已是渐渐清晰起来,只听他柔声说道:“郡主何必要逃?总是逃不出贫僧的手掌心,何苦来哉?” 不空僧人足尖往那柳枝上一点,人已似只大鸟般地飞到半空,回旋一周后,自上而下向小舟俯冲扑来。燕然立在舟头,瞅准不空扑来的方位,沉腰蓄气,斜斜一刀切下,切的正是不空凌空飞来所必经之路。 倘若不空置之不理,他势必会扑到燕然头顶,随手一掌便可将燕然毙于掌下。但燕然此刀不拘常理,天马行空,虽不免将自己置于极危险之地,可是也会一刀切下不空的双足,竟是个同归于尽之局! 但不空僧人身为佛宗般若寺五大法王之一,地位尊荣,万民崇仰,怎可为一区区少年人将自己陷于危险之境?只见他长吸一口气,生生将自己身体凌空拔高丈许,随手便是两记掌刀。但见空中红光闪烁,有两道赤芒向燕然呼啸斩去。 燕然见这两记掌刀真气充沛,势不可挡,料想自己接之不住,忙运刀使个卸字诀,想着因势利导将那两道赤火真气引到一旁。哪知不空僧人的真气强横无匹,他的卸字诀竟是浑不受力,那两记刀芒不为所动,仍是直劈往下。 燕然大惊,想着双儿仍在舟后,想也没想把心一横,挥刀便是硬抗不空一记掌刀!只听得不空僧人在空中哈哈大笑,“好小子,竟敢和贫僧以命搏命,可是为了无双郡主么?” 刀光交错,燕然一刀斩断赤芒,却是被那赤芒上所附的霸道真气震得虎口破裂,一口鲜血再也抑止不住,仰首喷溅而出!另一道赤芒呼啸而至,燕然已是拦之不及,只见那赤芒斩过舟头,直插入水,瞬间激起数丈高的惊涛骇浪! 不空僧人再向下扑去,口中大喝道:“小子,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贫僧亦是怜才之人,交出青龙印,便是放你走又何妨?” 那小舟被不空僧人一刀斩为两截,眼看着便要沉没下去。双儿惊呼声中,燕然咬牙强打精神,奋力在空中一转,强落在那半截舟上,双脚再用力一蹬,人已是斜斜飞起,伸手拉过双儿的手,两人便一起往那岸边掠去。 不空僧人已是杀到,伸手便往双儿抓去。燕然猛一转身,将双儿护在身后,口中却是大声嚷道:“老和尚,佛祖六根清净,首戒淫邪,干嘛伸手便往那女孩子抓去?” 胡言乱语中,燕然一刀便往不空僧人头上砍去,那僧人看也不看,随手一拂衣袖,便将燕然的刀扫到一旁,仍是径直往那双儿抓去。 不空僧人看似随意的一拂,实则却是有着万钧之力,燕然内家真气平平,如何经受得住?但他还是凭着胸中的一股悍勇之气,兀自牢牢握住刀柄不放,不过人已是肝胆欲裂,五脏俱损,全身上下但觉无处不痛,无处不伤! 眼看着那恶僧便要抓住双儿,燕然强压下涌到喉间的一口鲜血,翻身再拦在双儿身前。不空僧人怒喝道:“小子,你倒真是个情种,贫僧便遂了你的意吧!” 不空僧人伸手抓住燕然胸口衣襟,掌上红光闪烁,以掌作刀,正待要插入燕然胸口。那双儿忽然反转过来,以全身之力压迫在不空抓住燕然衣襟的左手上,也是小小的一道红光闪过,那离火刃便是迅如流矢般向不空僧人右手斩来。 不空僧人颇有些猝不及防,左手被双儿压开,又见那离火刃往自己右手斩去。他自然知道离火刃的锋利之处,只得收回右手,却是屈指在那刃身上一弹! “铛”的一声龙吟清响,离火刃上流火四溢,劲气碰撞下,双儿已是被一道磅礴真气撞得口角流血,贴身撞在燕然身上,真气透体而入,燕然也是被余劲震得再吐一口鲜血。 不空僧人原本真气已浊,身形已堕,势将落入水中,但他屈指弹开离火刃,却是借这一弹之力,空中一个转折,便已是落在岸边伸出的一方巨石上。 这几下交手兔起鹘落、风驰雷电,生死成败俱在一念之间,若非两人舍生忘死,相互眷顾,恐怕已是双双倒在不空僧人的双掌之下。但是,两人虽然暂时逼退不空僧人,但也是双双负伤。 两人在空中也是无处着力,眼看着也是要落入水中,只是双儿眼明手快,一眼便瞧见前方三丈处有一块突出水面的小小礁石。她急忙尖叫道:“小酒鬼,右前方,快助我!”燕然勉强回过神来,想了没想,奋起全身力气,便将双儿往那右前方推去!一推之下,他已然是落入水中,溅起一道冲天水柱!水花四溅,一时间周围皆是水雾弥漫,月光昏暗,却是什么都瞧不分明了。 双儿轻巧地落在那块礁石上,她手里早已是暗自解开并抓着燕然的腰带。此刻刚一落地,便是略一沉腰,将那手里的腰带往上一拽! 燕然只觉得腰间一紧,一股巧劲带着自己破开水面,晕头转向中已是径直向那右前方飞去。但听得双儿一声低呼:“落地后,运力将我推往那正前方向!” “嘭”的一声闷响,燕然但觉自己双脚似是落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震得两腿一阵酥麻。他无暇多想,勉强立定身子,便有一个娇小温热的身子投入自己怀中! 燕然手足无措,只听得双儿焦急地低声喝道:“还不赶紧将我举起来往那桥头推去!”,燕然勉强睁开眼睛,朦胧中瞧见那二十四桥就在正前方不远处,忙扶住双儿纤柔的腰肢,自己弯腰下去抄起她的足底,运尽平生之力,将那双儿远远地推往那二十四桥头! 燕然一个踉跄,但觉全身脱力,失足又跌入水中。双儿身轻如燕,借燕然一推之力在空中再一个回旋,已是悄然无声地贴在桥头栏杆边。 她紧紧抱住栏杆上的石柱,故伎重施,又将那腰带往上一拽,只见燕然已是水淋淋地被她拽到半空!她再一声清喝,再把那腰带往桥头方向一拉,燕然便像个牵线木偶一般,被她甩到了桥头之上! 燕然伸手拉过双儿,两人均是精疲力竭,却不敢停留,对望一眼后便是跃下桥头,转瞬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值此生死存亡之际,两人竟是配合无间,默契如斯,着实也属罕事,却也与两人性格密不可分。 燕然至性至情,天生侠骨柔肠,绝计不忍丢下双儿独自求生。而双儿天真烂漫,却也是重情厚义,见燕然舍命护着自己,岂有置之不管之理?所以两人能舍生忘死,相互协作而逃出生天,却也是在情理之中了。 水幕渐散,月光转明,一个枯瘦身影随风轻轻落在二十四桥上,两眼望着那二人遁去的方向,摇了摇头,怅然若失。以他佛宗大法王的显赫身份,面对小辈而一击不中,便已是失了一着,再追下去只是徒增天下人笑话而已。 不空僧人仰头望月,月凄冷,人萧索,风清凉…… 第十九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去时诗情画意,归时狼狈万分,二人一溜烟似地逃回小酒肆里,面面相觑,仍是犹有余悸。那不空僧人的功力境界竟是如此可惊可怖,果然不愧为佛宗般若寺五大法王之一。燕然不由看了看兀自伏在案上呼呼熟睡的全无敌,心底暗自揣测此二人倘若过招究竟孰胜孰负? 双儿倒过两杯凉茶,燕然接过一饮而尽,冰凉的茶水顺喉沁入火烫的肺腑之中,仿似那因惊惧而跳动不已的心也平复了许多。燕然随手便将另一杯也喝了个干净。 他茫然抬头,却愕然发现双儿睁大着眼睛,亦嗔亦怒地望着自己。再看看自己手里的那两个空茶杯,气氛顿时有些微妙起来,只得讪讪地说道:“那个,双儿姑娘,口有些渴……” 双儿倒是“扑哧”笑了起来,“小酒鬼,口渴就喝呗,喝杯凉茶又有什么打紧!”燕然挠挠头发,小心地问道:“双儿姑娘,你真是南梁国那个无双郡主?” 双儿自去倒茶,淡淡地回道:“叫我名字就好了,何必非得加个姑娘?我可不喜欢!嗯,我确实是南梁人,可也不是什么郡主不郡主啦!我爹尚且生死未卜,而我也是辗转流落在大夏,哪里还奢谈什么郡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语声清脆,语气中却含有一丝凄苦之意,想是这几多年来颠沛流离,也是吃过了许多苦,流过了许多泪。 燕然默然,却看到她似笑非笑地正望着自己。燕然正待说些什么,她已是转身向内堂走去,“另外我也不叫双儿,我姓段,段新眉。你可得记好了,我才不会说第二遍……” 燕然怅然望着紧紧闭上的内堂木门,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突然想起了岑老夫子曾教过的一首词,情不自禁轻轻吟道:“新月又如眉,长笛谁教月下吹。楼倚暮云初见雁,南飞,漫道行人雁后归……” 他枯坐无味,嗅得身上秽臭不堪,便在屋后就着缸里的凉水痛快清洗了下身子,顿觉神清气爽,连那胸腹间的伤痛也隐隐好了许多。回到屋内,睡意盎然,不一时便在那长凳上沉沉睡去。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悠悠醒转。他起身寻了杯凉茶漱了口,又胡乱洗了把脸,这才清醒过来。四下张望不见全无敌,楞了楞,忽听到有鼾声隐隐传来,才发现堂堂的虎丘剑魔竟是蜷在墙边一个的角落里,犹自睡得正酣。 仔细瞧去,全无敌头发花白,胡须拉碴,一身洗得月白的长衫满是油渍酒迹,可是呼吸之间自有一股睥睨之气,所以瞅着也不至于潦倒不堪。春寒陡峭,燕然摇头叹了叹气,见大堂柜台上有件破旧棉袄,便起身拿过,轻轻盖在全无敌身上。 屋外阳光明媚,燕然信步走出屋外,但觉流水潺潺,鸟语花香,倍感心旷神怡。酒肆里那老人正在扫地,见他出来,便是停了手中动作,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不停。 燕然微觉诧异,只得无奈地挠挠头发,忽听到那老人开口说道:“老夫南梁高智,敢问公子尊姓大名?来此瘦西湖,又所为何事?” 燕然一怔,忙恭谨回道:“不敢,小子燕然,西凉人氏,奉父命前往金陵为外公贺寿,只是途径瘦西湖罢了。” 那老人点了点头,“公子纯良,当知有些话可说,有些话却不可传。小郡主孤苦无依,还望公子能守口如瓶,万万不可泄露出去!” 燕然想了想,朗声回道:“那是自然,只是她行迹已露,高老最好想个万全之策,否则此地亦不会安宁。” 那老人疑惑地望着燕然,满是戒备的神色。燕然便将昨晚何处亭的遭遇,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自是瞒去了青龙印一节,只是推说朋友亡故心愿未了,故去何处亭代友还愿云云。 那老人脸色大变,连声追问:“那僧人可是着一身血红僧袍,使的可是赤火炎焰刀?”,燕然挠挠头发,茫然应道:“是不是赤火炎焰刀我不知道,但那僧人每出一掌都是炽热无比,就好似烈火焚烧!不过那僧人确实穿着一身红袍。” 那老人脸色更是难看,口中喃喃自语道:“那定是红日法王了,不想却是来得这么快!此地看来不宜久留,老夫这便去告知郡主,速速离开方才稳妥。燕公子,你快去唤醒你的叔叔,也请赶紧上路吧!别是平白无故惹上般若寺这等强敌!” 忽听得马蹄声响,两乘马自北边官道上奔来。两匹马来得飞快,倏忽间便到了酒肆外,只听得一人道:“这里有酒店,喝两碗去!” 听话音不似中原人氏,燕然转头望去,只见两个汉子身穿青布长袍,将坐骑系在店前的大柳树下,向燕然等晃了一眼,便即大刺刺地走进酒肆内。 这两人头发均是胡乱挽个发髻,一身青袍,似是斯文打扮,却光着两条腿儿,脚下赤足,穿着无耳麻鞋。燕然不免有些稀奇,心想:“这两人文不文、武不武的,模样儿可透着古怪。” 那老人高智却知这两人穿着,正是南梁无量山寻常土人装扮。再观这两人均是体型彪悍,太阳穴鼓鼓囊囊,显是内家真气精纯。而腰间都是系着一柄窄长剑刃,暗忖这两人莫非来自南梁无量剑派?与燕然对望一眼,便也跟着那两人进了酒肆内。 那两人在店内随意寻张桌子,大刺刺地入坐后,其中那年轻汉子便拍桌叫道:“拿酒来!拿酒来!格老子这江都竟是恁地远,硬是把老子的马也累坏了。” 年长汉子接口道:“师弟,咱们这日夜兼程,一路奔波三、四千里,师父的意思可不就是要抢在点苍前头么?好在幸不辱命,已是安然无恙赶到这里!” 年轻汉子连连点头道:“师兄说得极是,想咱们无量剑派怎么也不能输了点苍山那帮杂毛去!”复又用力拍着桌子,“店家!店家!拿酒来!” 高智似是不愿多惹是非,连使眼色让燕然不得妄动,燕然也就寻个角落坐下,却是看到全无敌兀自酣睡不醒,止不住偷偷暗笑不已。 高智低头走上前去,低声问道:“两位客官,可是用些酒饭?”,那年轻汉子颇不耐烦地摆摆手,喝道:“赶紧切二斤牛肉,拿几角酒上来,大爷不喝酒跑你这破店儿作甚?再去置一桌席面,等下还有人来!” 高智忙应了,去内堂切了些牛肉,再加上几碟蚕豆、豆干之类的小菜,连着两壶酒一股脑儿地端了上来。那年轻汉子随手丢过一锭小小的银块,兀自对着那年长汉子说道:“师父这趟催得这么急,莫非便是在这江都之地发现了那人的踪影?” 那年长汉子拿过酒杯,年轻汉子忙上前斟满一杯酒。年长汉子点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方才叹道:“好酒!师弟,你也用些!” 年轻汉子却是早已连干两杯,仍是猴急似的盯着年长汉子。年长汉子微微笑道:“灵鹫山般若寺的佛爷早已颁下法旨,谁能寻到那人下落,谁便是南梁五岳第一盟主。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试问南梁五岳之中谁不想争这个第一盟主的名分?” 那年长汉子顿了一顿,喝了口酒,继续说道:“细数咱五岳之中,唯能与我无量剑派一较高下的,无非点苍山一脉。听闻点苍山也是精骑齐出,四下找寻那人下落。咱师父虽说淡泊名利,不图这虚名,可是咱说啥却也不能输了那点苍山吧?” 那年轻汉子连连点头称是,年长汉子再道:“所以师父他老人家也是高瞻远瞩,既然南梁境内找寻不出,何不将眼光再放长远些?大夏、鲜卑、北满何处不可去寻呢?” 年轻汉子点头说道:“原来那十多位师兄远行,便是去探查这事儿,难怪,难怪。” 年长汉子冷笑一声,恨恨说道:“只是师父未能让我下山,否则何需这么久才得消息?待到二师兄将消息传回,南梁已是路人皆知,那人便藏在这江都!师父唯恐点苍山拔了头筹,这才急忙忙地领着咱们披星戴月地赶到此处,幸而犹不算晚!” 年轻汉子不解地问道:“究竟那人是谁呢?竟是般若寺和南梁皇室齐齐下令,不择手段也要将那人带回南梁?” 那年长汉子哼哼几声,却不作声,年轻汉子忙满上一杯酒,腆着脸求道:“师兄……” 那年长汉子左右看看,端足了架子,这才低声说道:“其实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子,只是,那朱雀印却在她手中……” 第二十章 江湖事,从来痴(一) 一语犹如春雷乍响,高智脸色大变,双手紧握成拳,浑身颤抖不已,显是在苦苦压抑激动的心情。而燕然心里则是“咯噔”一声,不由心想,“朱雀印?怎么会这么巧?青龙印此刻正在自己怀中,白虎印在那全老身上,而朱雀印竟是在段新眉之手么?” 年长汉子一言既出便是有些懊悔,四下张望,止有一老儿、一少年在旁,两人神色如常,应是没有听见,但也是暗自后怕。但凭那年轻汉子如何软磨硬泡细细追问,却只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再不发一言。 高智随手拿了块抹布,四下擦拭个不停,聊以掩饰心底的紧张与不安。忽听得屋外马嘶声、马蹄声及鞭笞声此起彼伏,喧嚣嘈杂,似有大队人马蜂拥而至。 燕然推开纱窗,便看到一群镖师打扮的汉子,吵吵嚷嚷地将各自的马匹系在岸边的一排柳树上,一个矮胖的灰衣汉子对着当中一个锦袍中年人大声说道:“郑总镖头,弟兄们这一趟跋山涉水,餐风露宿,可算是顺顺利利地走过了这趟镖。眼看着江都府就在眼前,弟兄们也都乏了饿了,不如便在这小店里歇息歇息?” 那郑总镖头笑道:“你跟我提歇息是假,喝酒才是正经事。若不请你喝上个够,明儿便懒洋洋地不肯跟我出来了。”一勒马,飘身跃下,自有镖师牵过他的马,往那柳树上系着去。 郑总镖头昂首步入酒肆内,那矮胖镖师早已是拉开一条长凳,嘻嘻笑道:“知我者郑总镖头也,来来来,这边请,这边请!” 高智只得低头走了过去,低声问道:“几位客官,喝酒么?”,那矮胖镖师递过两只已经死透的山鸡,显是一路上所打下的猎物,大声喝道:“洗剥干净了,去炒两大盆,再随意来些下酒小菜,最紧要的先上三斤酒来!” 高智连忙点头应诺,“几位爷稍等,酒菜马上便好!”,自是提着两只山鸡进了内堂。不一时,拿出些牛肉、蚕豆端上桌,另有几壶好酒。矮胖镖师大声道:“这位郑总镖头,可是江都府武威镖局的总镖头,行侠仗义,挥金如土。你这两盘菜倘若炒得合了他总镖头的胃口,包管你财源广进,生意从此红红火火!”高智只得回道:“是,是!多谢,多谢!” 不多时,又有数名镖师前前后后地跟了进来,矮胖镖师忙招呼着坐下,这一行人便有说有笑、吆五喝六地吃起酒来。酒肆里顿时人声鼎沸,聒噪非凡。先前那年轻汉子颇多不耐,便是要起身呵斥几声,年长汉子忙伸手按住,“师弟,不可造次,正事要紧,再说师父他老人家也快到了!”,那年轻汉子方才愤愤坐下,仰头又喝了杯酒。 喝过几杯酒之后,几个镖师更是豪气如云。那郑总镖头大声地笑着:“李老二,你还记得那天咱们在天目山下么?” 那矮胖镖师凑趣道:“我怎么不记得,那天天目山清风寨竟敢来动大哥保的那批红货。那宋清和罗雄两人耀武扬威,说什么只要你郑云龙在地上爬一圈,学三声驴叫,咱们兄弟立刻放你过山,否则咱们非但要留下你的红货,还要留下你的脑袋!” 左首一个镖师也大笑道:“谁知他们的刀还未砍下,郑总镖头的剑便已刺穿了罗雄的喉咙。”另一个镖师接声道:“不是俺赵老四吹牛,咱东南武林之中,若论剑法之博大精深,自然当属雁荡剑派掌门人谢愿齐大侠。但若论剑法之轻灵快疾,只怕再也没有其他人能比得上咱们郑总镖头了!” 郑云龙举杯大笑,但是他的笑声忽然又停顿了下来,因为门外响起了一阵轻柔却又富有节奏的敲门声,声音不急不大,可那频率与节奏却似有种诡异的魔力,噎得人很是不舒畅。 酒肆的大门原本便是虚掩着,直须推门而入即可。那门外敲门的人若非是谦谦有礼的温和君子,那想必是矫揉造作的阴险之徒。 那矮胖镖师不耐烦,高声叫道:“敲什么敲!又不是丽春院小桃香的红闺门,直管进来便是!鬼敲鬼敲的,少了老子们的兴致!” 大门应声而开,鱼贯走进一行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俱是同一装束,青布长衫,气宇轩昂,或颈后,或腰间,均插着蟒皮剑鞘。众人均是怒目相视镖师就坐的那一桌,气氛骤然凝重之极,大有一怒拔剑血溅五步之势。 酒肆里顿时鸦雀无声,郑云龙见这一行人气度不俗,人人一派武林高手的装扮,且观其服饰制式一致,步履整齐划一,料想应是同一门派。郑云龙只得站起来,勉强笑道“诸位高姓大名?恕在下眼拙……” 话没说完,那行人忽然左右闪开,从中走出一个神情倨傲的青年男子。那男子目光锐利,直愣愣地盯着他不放,那眼色就象是两把蘸着油的湿刷子,在他身上刷来刷去。郑云龙一阵心悸,讪讪地便是不知如何是好。 那男子忽然说道:“方才可是你在污言秽语?”,郑云龙不敢直视,支支吾吾地小声回道:“误会!误会!方才是在下一个朋友灌多了几碗黄汤,胡言乱语作不得数,口误!口误!” 那男子目光如炬,缓缓扫过那几名镖师。那几名镖师无不噤若寒蝉,大气儿也不敢多出,只听那男子温言说道:“在下点苍凌恒之,素闻江南风光秀丽,人杰地灵,英雄豪杰多是知书达理的谦谦君子,凌某一向仰慕得紧。今日一见,这等乡村鄙夫之妄语竟是出自诸位其中一人之口,着实让人大失所望。” 那几名镖师的气势为之所夺,均是低眉顺眼,不发一言。凌恒之继续说道:“凌某虽是边陲小民,却也自幼饱读诗书,平生最是信奉以理服人这四个字,所以凌某绝对是一个讲道理的人。那位朋友心直口快,直言凌某要敲便得去敲那丽春院小桃香的闺门,只可惜凌某不爱那调调,这番好意凌某心领了。至于直斥凌某扫了大家酒兴,在此凌某给大家陪个不是!” 那几名镖师慌忙站起,连连说道“不敢”!矮胖镖师更是面红耳赤,上前作了一揖,“凌兄可真是大家风范,一席话说得在下是颜面扫地。在下口无择言,胡言乱语,请凌兄千万莫要介意才是。” 凌恒之“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却是继续说道:“凌某不才,却是点苍剑派首席大弟子,向来代师行走天下,从未让人如此当面高声羞辱过。方才凌某已经论过了理,该赔礼的凌某也赔过了,那现在是不是该算算这羞辱之恨,诸位该如何赔过凌某呢?” 那几名镖师登时紧张起来,矮胖镖师左右看看,颤声说道:“在下也赔礼过了,不过无心之失,凌兄何必咄咄逼人?” 凌恒之摇摇头,叹道:“江湖事,从来痴。既然入了这江湖,你就应该知道,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总是会还的!” 话音刚落,一柄黑蛇似的剑骤然从凌恒之腰间弹出,划出一道绚烂夺目的剑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矮胖镖师的双目!那矮胖镖师惊恐地张大着嘴,根本做不出任何反应。但见那剑芒直刷而下,竟是一剑刺入矮胖镖师的口中!剑光再一搅,便已是将矮胖镖师的舌头自舌根起连根斩落! 那矮胖镖师口中鲜血泉涌,兀自瞪大着眼珠子,手指徒劳地指着凌恒之,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旁边几名镖师慌忙将他扶起,只见他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眼看是不活了。 郑云龙目瞪口呆,浑不知应该如何处置是好,只是想着,天底下竟有如此剑术!凌恒之的剑尖上挑着一截舌头,剑身上鲜血淋漓不尽,却是转过头来,向着郑云龙微微笑道:“听说你的剑很快?” 郑云龙强打着精神,颤声回道:“不敢,三脚猫把式,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凌恒之手腕一抖,那截舌头便飞到了半空,再见“刷刷刷”几道剑光闪过,那截舌头便已是被切成齐齐整整的十九片,整整齐齐地落在郑云龙身前的木桌上,每一片的厚薄大小竟是一模一样,差别无几! 郑云龙更是汗如雨下,只听得凌恒之淡淡地说道:“只要你郑总镖头在地上爬一圈,学三声驴叫,凌某立刻放你出去,否则凌某非但要留下你的舌头,还要留下你的脑袋!” 这句话正是郑云龙他们方才自吹自擂时说出来的,此刻自这凌恒之口中说出,每个字都变得像是一把刀。郑云龙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怔了半晌,忽然爬在地上,居然真的围着桌子爬了一圈,并且仰天学着驴叫了三声! 那一行人哄堂大笑中,几名镖师背起伤重的矮胖镖师狼狈地落荒而逃。燕然直到这时才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原来这人,竟是可以无耻到如此地步……” 第二十一章 江湖事,从来痴(二) 小酒肆里又安静了下来,仿佛连根针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除了墙角里全无敌隐隐传来的阵阵鼾声外。高智早已将镖师那桌收拾干净,上前问询道:“各位客官请坐,可是用些酒菜?” 凌恒之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却是转头对着那一行人和声说道:“大伙儿奔波辛苦,都坐下歇息歇息吧。可用些酒水,切记不可过多,江湖风波恶,万事须得小心为上。”,众人齐齐大呼道:“谢过大师兄!”,这才一一落座。 其中一个圆脸少女娇声呼道:“店家,随意拿些酒菜上来,清淡些的,再备些茶水。”高智应了一声,却是发现凌恒之大有深意地望着自己,不由得心里更是忐忑,只听那凌恒之轻声说道:“店家,我小师妹既然吩咐了,那就赶紧去忙吧。离乡背井这多日子,他们也馋家乡味那一口!” 高智心里更是疑窦丛生,莫非这厮已是看破了自己来自南梁?有心想试探一二,又是心牵小郡主的安危,只得强自隐忍。心想,赶紧胡乱去弄些酒菜,尽早打发这行人上路才是正理,免得徒生枝节,多惹事端,反而不美。 凌恒之却是走到无量剑派那两名汉子那一桌,负手而立,好整以暇。那两名汉子忙起身立定,年长汉子大声说道:“点苍山大师兄果然威风!只是这辱人斯文、滥杀无辜却非君子所为,未免有损点苍山侠义道声名!” 凌恒之摇头笑道:“两位无量山的师兄有所不知,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那矮胖者名唤李天霸,亦是江都府一霸!平日里好色贪杯,仗着那武威镖局之势,背地里不知祸害了多少良家幼女。小弟先礼后兵,便是取了他性命,只怕江都府无不拍手称快!” 他负手踱了几步,继续说道:“至于那郑云龙身为武威镖局总镖头,欺行霸市,鱼肉乡里,且管教不严,驭下无方,但罪不至死。所以小弟也是略施惩戒,也让他知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日后他得享天年,说不准还会感激小弟此时的良苦用心。” 那年长汉子哂道:“你是读书人,嘴皮子功夫在下自承比不过你,或许你是对的,但那也与在下没有任何关系。点苍无量,向来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此告辞!” 凌恒之却是一皱眉,幽幽说道:“慢!听师兄言下之意,除了这嘴皮子功夫,其他倒是比得过喽,譬如这剑术……” 那年轻汉子接口大声说道:“想我入无量山止有三五年,无量剑术也只略习个皮毛,倒也自问不输于你……” 话音未落,众人只觉剑光一闪,凌恒之那黑蛇似的剑便已是抵在那年轻汉子的咽喉,只消轻轻一送,立时便可了却那年轻汉子的性命。 那年轻汉子汗如雨下,一动不动,浑没想过那凌恒之的剑法竟是如此之快!年长汉子一声暴喝,便欲拔剑相助,手刚握住剑柄,便是传来一阵剧痛。原来那凌恒之眼明手快,剑尖仍是抵着年轻汉子的咽喉不放,却是抽出剑鞘重重抽在年长汉子的手背上! 那年长汉子后撤一步,再度拔剑,凌恒之亦是抵前一步,用剑鞘又是抽在他手背上。那年长汉子怒极,翻身跃起,再度拔剑,凌恒之亦是鬼魅般地跟上,又是一记剑鞘,重重地抽打在他手背上!旁边的年轻汉子一时竟不得反应,待到想着纵身跳开,却不想那剑尖又鬼魅般地抵在了咽喉上! 那年长汉子连换七八种招式,意欲拔出长剑与凌恒之过上几招。只可惜凌恒之趋退如电,似鬼似魅,每每就是一记剑鞘准确无误地抽打在他手背,那年长汉子竟是连剑拔出都亦是不可得!这凌恒之的剑术委实出神入化,高明至极。 那年长汉子突然跳过一边,只见他右手手背红肿,似已骨裂,立在一旁黯然叹道:“技不如人,自取其辱,凌兄好剑法,在下甘拜下风!” 凌恒之的墨剑仍是抵着那年轻汉子的咽喉,淡淡笑道:“先前也说过,我是一个讲道理的人,现在两位无量山的师兄,可以收回刚才的话了吧?” 那年长汉子颓然说道:“凌兄好手段,在下今趟认栽,还请凌兄大人有大量,放过我们师兄弟一马!” “好说!”,凌恒之收回墨剑,“回去告诉你家长房执事,就说江都这事儿点苍剑派已是全盘接了,就不劳无量山的朋友再多费心,就此别过吧!” 那两名汉子拱拱手,便欲转身离开,凌恒之却又冷哼一声:“这便走了?” 那年长汉子惨然一笑,“是我们不懂江湖规矩,见笑了!”,倏地抽出腰间长剑,剑光一闪,竟是生生切下自己右手的两根手指。 凌恒之满意地点点头,却是把眼斜望着那年轻汉子。那年轻汉子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的,冷汗频冒,紧咬下唇,显是在犹豫不决。 霍地,那年轻汉子伸手握往那腰间剑柄,反手拔出剑来,身子却是向外飞窜而去,口中大呼道:“士可杀不可辱,老子……” 话没说完,只见凌恒之一溜烟似地追身便是两剑,一剑断其手,一剑断其腿!那年轻汉子怦然倒地,不住地泼口大骂,渐渐竟是晕了过去。 黑剑如墨,刃上血迹却是鲜红,红黑相间,惊心动魄,凌恒之持剑在手,整个人似乎也妖异了许多。那年长汉子不敢多留,抱起同伴,眨眼功夫便消失在柳荫之中。 凌恒之凝望着自己手中的墨剑,却是向着燕然叹道:“闻道有先后,修行无止境。技不如人并不可耻,可耻的是不敢正视不敢承认。人在江湖,哪能万事顺心?做错了便得认,挨打了却要站得更稳!这位公子,可是这个道理?” 凌恒之自踏入这家小酒肆后,便是软硬兼施恩威并济,施展种种手段,接连逼退武威镖局与无量剑派这两帮人马,更何况他剑法精妙,手腕高超,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摄人的气度,果然不愧为点苍剑派第一大弟子! 此番凌恒之挟两战全胜后的余威,言辞直指燕然,声势更是惊人!只可惜燕然不是普通人,他是西凉大都督燕赤行的五公子!燕大都督冲冠一怒,血流成河,气吞万里如虎!那声威那气势他尚且不怕,岂会在意这么一个区区南梁小国的江湖门派? 燕然也是长身而起,却是丝毫不惧凌恒之咄咄逼人的气势,坦然说道:“理虽如此,但事有从权,岂可一概而论?总是失之偏颇。” 凌恒之顿了一顿,颇有些意外地上下打量着燕然,良久,哑然失笑道:“原来此地竟还有高人,凌某倒是走了眼了。未敢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燕然拱拱手,谦逊地回道:“不敢,小可燕然,来自凉州,今日得窥凌兄绝世风采,实是三生有幸。凌兄处事有理有节有勇有谋,只是出手略欠重了些。” 凌恒之一愣,倒是来了兴致,“燕公子,那镖师污言秽语,我便割了他舌头;那汉子耍赖想逃,我便断了他一腿。至于那只手,原本就是我的剑挣来的彩头,何来出手过重?” 燕然挠挠头发,喃喃回道:“都是小事罢了,大可一笑了之。再说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凌兄既是讲道理之人,自然深明大义。又何必残人肢体?也给自己结下解不开的仇怨。” 凌恒之哈哈大笑,摇头道:“有趣,有趣,燕公子果然是个妙人。哼,江湖!有人便有江湖,有江湖便有纠葛,有纠葛便有恩怨,有恩怨自然一怒拔剑!一剑既出,自然心无旁骛,自然一往无前,倘若如燕公子这般瞻前顾后,首鼠两端,那江湖不混也罢!那还奢谈什么堂堂丈夫!” 燕然不屑地哂道:“既是大丈夫,当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欺凌弱小,肆言詈辱,非是丈夫所为!” 凌恒之怒极反笑,手腕一抖,剑指燕然,森然道:“唯有强者方有资格定人生死荣辱,燕公子卓尔不群,想必也是武道上的强者。凌某不才,便来见识见识燕公子的有所为有所不为!拔出你的剑,倘若凌某输了一招半式,但凭公子处置!” 燕然再次挠挠头发,很认真很无奈地回道:“可是我没有剑,我只有一把刀,长生刀……” 第二十二章 江湖事,从来痴(三) 一言既出,满屋哗然,点苍山的一干师兄弟们纷纷起身呵斥,凌恒之看不透燕然深浅,倒也没有轻举妄动,只把那眼神往后一扫,众师兄弟会意,更是喧哗吵闹。 其中一个高大汉子排众而出,手指着燕然,怒喝道:“小子,大师兄给你脸你却不要脸,胆敢小觑我点苍剑派,你可是不想活了么?” 燕然更是无奈,正待解释一二,却听到耳旁一个懒洋洋而又豪迈霸气的声音说道:“小子,看不惯便直管放手而为,有老子在,你怕啥?区区点苍小儿,何须胆敢小觑?原本就不入末流,老子可是看不入眼!” 燕然知是全无敌传音入密于自己,不由大喜。有这尊高山仰止般的大神在背后,除却那传言中的四大宗师,何须顾忌天下任何人?只是不知他是何时醒来,方才尚且在一旁酣睡得人事不知,自己倒是好生心忧了半天。 这凌恒之领着点苍剑派一行人,自入酒肆以后便是横行霸道呼风唤雨,顷刻之间便已是连伤三人,逼走两大门派,气焰正是不可一世。燕然早已是心有不忿,有心想拍案而起,却又自问有心无力,此刻背后有大神撑腰,那休屠城五公子的潇洒倜傥登时回复了七分! 那高大汉子兀自怒指着燕然,见他心不在焉,浑似一点也不在意,不由得更是忿怒。只见他反手抽出一把长剑,边是大喝道:“小子,你可是欺我点苍无人不?”边举剑径直向燕然刺去! 燕然右手上的曲池穴一热,一道磅礴浩大的真气汹涌而入,斜眼一瞥,正是全无敌以屈指神通之功,将他虎啸真气弹射入自己手臂之内!燕然只觉得自己身体舒畅之极,真气流转亦是虎虎生威,见那高大汉子一剑刺来,也不闪避,随手拔出长生刀,看也不看,便是斜砍一刀! 这一刀划出一道凛冽犀利的刀芒,妙到毫巅,恰到好处,一刀便将高大汉子刺来的长剑斩作两段,一刀便将高大汉子扑来的身体劈回半空!那高大汉子被这一刀之威,震得是七窍流血,倒飞数丈,轰然落在地上,想要着挣扎爬起,却已是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点苍派众人大惊,立时有两名女子上前扶起那高大汉子。余者皆是拔出佩剑,无不怒目而视着燕然,口中骂骂咧咧,正待大师兄一声令下,便是要乱剑剁了这狂妄的小子。 凌恒之表情肃穆,一挥左手,众师兄弟便是鸦雀无声,闪过一旁。点苍剑派门规森严,万事但凭大师兄一言以定夺,大师兄既然不准妄动,那众人只得退到一旁,静候大师兄如何处置。燕然这一刀干净利落,霸道无匹,凌恒之也是一惊。但他艺高人胆大,却也是怡然不惧。再说他是点苍剑派首席大弟子,大敌当前,怎可心生退意? 只听凌恒之凛然说道:“燕公子好俊的功夫,难怪不把我点苍剑派放在眼里。不知公子师承何处,大伙儿日后亦可多是亲近亲近!”,燕然挠挠头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没有师父,也没有门派,只是随着父亲兄长上过草原斩过几回马贼,唔,便是如此而已!” 凌恒之冷笑道:“原来燕公子竟是将我等当作了那马贼!既如此,还望公子不吝赐教!” 凌恒之将那墨剑竖在自己面上,左手二指徐徐拂过剑身,周身气场为之一变,真气激荡,宛如那狂风呼啸掠过松林,风正急,松傲立! 燕然观他气势惊人,不由紧张起来,也是拉开架势,持刀凝神相对,竟也有一道凛冽刀气油然而生。只听到全无敌懒洋洋地在耳边说道:“小子,你这身杀气倒是唬人之极,嗯,继续保持,至不济也可唬倒一片人!对面那小子定是要施出那点苍派自吹自擂的什么回风拂松十三式,呸,徒具其行,未具其神,从来便是毁人不倦,老子最是瞧之不上。你莫要管他剑路,直管一味攻他左肋,老子看他怎么接招!” 燕然忍俊不禁,竟是“扑哧”笑了起来。那凌恒之终于大怒:“你这狂徒,凌某有何可笑之处!”燕然知他误会,忙解释道:“凌兄,我可不是笑你,我只是笑你们点苍剑法让人说得有趣,哦,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是有人说你们点苍剑法说得有趣,我忍不住……” 欲盖弥彰中,那凌恒之已是气得三尸神暴起,怒喝道:“今天凌某不将你这狂徒的舌尖儿搅碎了,凌某再不踏入中原半步!” 凌恒之手腕一抖,剑势已成,此番含忿出手,声势更是如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只见他翻身弹起,手中墨剑便如那苍山狭谷之狂风,舞动那漫山傲立的青松,铺天盖地地便往燕然席卷而去! 燕然后撤一步,却听到全无敌在耳旁叫道:“小子,莫怕,只管攻他左肋!”,燕然定下神来,也不管那漫天剑雨,长刀一横,依全无敌之言,径直便是劈往那凌恒之的左肋部! 漫天俱是墨黑剑影,却有一道雪白刀光破影而入,直插左肋!凌恒之“咦”了一声,漫天剑影戛然而止。原来此处正是点苍剑法破绽所在,凌恒之虽不知其理却也不得不救,只得收回剑招,回剑格开燕然劈来的刀光。 刀剑相交,声如龙吟,燕然内力低微,而凌恒之却是真气充沛,这一下过招,自然是燕然惨叫一声,被凌恒之一剑震飞数丈远,哗然撞倒了一片桌椅板凳!凌恒之见其内力平平,料想这狂徒不过是侥幸为之,不由哈哈狂笑道:“好个狂徒,还以为你有多大本领!” 全无敌也是鄙夷不屑地在燕然耳边哂道:“老子教你乖,你却是学不来,要你跟老子学剑,偏生你还跟老子道亦有道!小心,那小子又杀来啦!直管冲着那小子的左肋砍!” 凌恒之不待燕然起来,追身便是使出点苍剑派回风拂松十三式里最具威力的一招,名曰“松海苍茫”,取狂风扫过松林,松针叶落如雨之意。此剑式至狂至密,出手便是有如疾风骤雨般地迎头痛击,讲究的便是乱军之中直取敌方上将首级!凌恒之此番恼怒至极,更是将此剑式发挥得淋漓尽致,但见漫天俱是墨黑剑影,剑气纵横,凄厉无匹! 全无敌不敢大意,忙将两道真气弹入燕然体内,传音入密道:“小子,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燕然见其来势凶猛,顺势便在地上一滚,避开正面锋芒。再一咬牙,依着全无敌之言,全然不管其他,挥刀径直便往凌恒之左肋斩去! 电光石火间,漫天剑雨再次为之一顿。在凌恒之的咆哮怒吼中,燕然此刀便如定海神针般,直刺松海苍茫风暴中心!凌恒之只得草草收了剑势,回剑护住自己命门!但燕然此刻真气充沛,斩在凌恒之剑上,竟是将凌恒之斩退三步! 燕然大喜,更是得理不饶人,一气斩出十一刀,刀刀直指凌恒之左肋处!凌恒之气势为其所夺,只能回剑招架,也是连挡十一刀,刀刀退不停!直到退到不可再退,已是被燕然疯虎一般砍到贴在墙壁上! 燕然翻身跃起,仰天长啸,向着凌恒之左肋劈出最后的一刀,刀芒更是凛冽,刀光更是胜雪!凌恒之已是退无可退,唯有徒劳地横剑架住,心底涌起一片悲愤与凄凉,兀自念着,堂堂点苍剑派的大弟子,就这么糊里糊涂败在这狂徒刀下? 刀光闪过,墨剑终于不堪重负,戛然而断;刀芒斩过,凌恒之终于无力招架,颓然而伤。燕然一刀得手,便即退后一旁,回刀背后,长身傲立,凛然道:“承让!” 凌恒之目光呆滞,手持断剑强自贴墙而立,似乎仍是不敢相信,自己竟是败了,自己竟是败得如此彻底,败得如此窝囊!凌恒之左肋倏地爆出一丛血光,在那一瞬间,他再也支撑不住,左手捂住伤处,右腿已是半跪地上! “燕公子果然好刀法!凌某输得心服口服,今生余年,倘若自问胜不过公子,凌某绝不再踏足中原!” 第二十三章 酒未暖,意难忘(一) 点苍剑派众人均是悲愤之情溢于言表,既是震惊于本派首席大师兄的莫名完败,又是骇异于这个所谓休屠城五公子的精妙刀法。但大师兄业已当众服输,众人虽心有不甘,倒也没有一哄而上,否则纵使全无敌输入的真气再玄妙,可燕然双拳仍是难敌四手,终是困兽苦斗不死不休之局。不过也是燕然胜得太过轻易,众人心底震撼畏惧,也是迟疑着不敢上前杀去。 燕然也知此时情势微妙,稍有不慎,便是引火上身,前功尽弃。他反手握住刀把,将刀直竖着贴在身后,面容肃穆,莫测高深,做足了一派武林高人的泱泱派头。此刻见凌恒之当众服输,倒也不失为一条光明磊落的好汉,心下敬服,于是大度地回道:“凌兄又何必如此?日后常思着留人一线生机,于人于己,何尝不是一桩善事,何乐而不为呢?” 凌恒之眼中闪过一丝妒忌之色,口中却是斩金截铁地说道:“燕公子一番好意,凌某心领了。只是凌某也是堂堂丈夫,说出的话板上的钉,岂可朝秦暮楚食言而肥!只待此间事了,凌某便再不停留,直回南梁,公子放心!” 燕然无奈地摇摇头,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回身往那墙角走去,却又忽然转头,好奇地问道:“南梁距此千山万水,不知凌兄所为何事?” 两个点苍派弟子去搀扶凌恒之,却被他一把推开,倔强地自己站起身来,冷冷地回道:“南梁内事,料想也与燕公子无甚关系,就不劳公子费心了。”燕然耸耸肩,再不多问,仍然回到方才的桌子,悠哉悠哉地坐下,这才发现自己的内衣已是全然湿透,暗自庆幸不已。 点苍派那名圆脸女孩子上前帮凌恒之包扎着伤口,却是转头狠狠瞪了燕然一眼,似乎在责怪燕然下手太重。燕然只得倒过一杯凉茶,佯装不知,聊以眼不见为净。 全无敌倒是从那墙角爬了起来,呼吸之间酒气熏人,顾盼之间醉眼惺忪,伸手拿过无量剑派那两名汉子桌上的酒壶,自顾自地坐到燕然身旁,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下却是咳嗽着喷了一身,怔怔地望着酒杯,一脸的伤心与失落。 燕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递过一杯凉茶,挖苦道:“一把年纪了,喝不了就莫撑着,早些举手投降了不就完事了呗?何必弄得自己这么狼狈。” 全无敌一脸落寞地望着那空酒杯,孩子似地赌气着不接燕然递来的茶水,兀自嘴硬地争辨道:“老子平生喝酒第一,打架第二。昨夜只是老子心情欠佳且轻敌大意,一时不察以至于被你这貌似忠良的小子趁虚而入,为避敌锐气方才暂退一时,何来投降之有?何来狼狈之有?哼,老子这是策略性退却,却是为了日后决定性的痛击!” 燕然更是鄙夷,不屑地哂道:“何须留待日后?不如就在此时,你我再来喝过?本公子也来个宜将剩勇追穷寇,你看如何?”全无敌登时王顾左右而言他,故作高深地叹道:“饮者未必剧饮,醉者未必真醉。君不见荷锸仙游刘参军,沉饮高风至今闻……” 燕然没好气地回道:“少打岔,说一不二愿赌服输才算真英雄,实话说吧,本公子自幼天赋异禀,酒道之中真正可谓是难逢敌手,输给本公子,不丢人!” 全无敌颓然叹道:“酒之一物,老子越不想喝醉的时候,醉得越快,到了想喝醉的时候,却是反而偏偏醉不倒。”忽又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一醉解千愁,醉死算封侯。老子傲笑江湖,平生难求一败,更难求一醉,昨夜被你小子醉倒,也未尝不是一件赏心乐事!他日醉死异乡,小子谨记,往老子坟前多洒几杯好酒!” 全无敌摇头晃脑,又是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意态甚豪,却是转瞬咳嗽不停,仿似要把那肝儿肺儿咳嗽出来方得甘心。燕然皱皱眉,心有不忍,知道他乃是至性至情之人,必有那放不开之事,才有这喝不尽的醉。 燕然忍不住劝道:“少喝点吧,别等到自己没醉死,咳也把自己给咳死了,那可是大大有损你虎丘剑魔的赫赫声名。” 全无敌哈哈大笑道:“生死等闲事耳,怎可为了这种事而耽误喝酒!” 忽有一人抚掌大笑道:“不错不错,生死事小,喝酒事大,阁下此言,实得我心!”,燕然抬眼望去,但见场中竟是凭空多出一人,头戴高冠,紫色长袍,面沉如水,不怒自威,仿佛恒久便立于此地,只是无从察觉罢了。 燕然挠挠头发,觉得自己运气实在不错。美好的日子里总是不乏春光灿烂,谁能料到,在瘦西湖畔的小小酒肆里,各色人等竟是走马花灯似的层出不穷,一个比一个更狂妄自大,一个比一个更气势十足!或许,这便是江湖? 散坐一旁的点苍弟子们均是神色凝重,戒备万分地打量着这紫衣人,凌恒之却是轻轻挥挥手,示意众人不得轻举妄动,他伤势虽不重却也流血甚多,一直便在一旁闭目养神。 紫衣人目不斜视,径直走到燕然桌旁,扫了燕然一眼后,便盯着全无敌道:“阁下可知道我是谁?”全无敌看也未看,冷声道:“某家为何要知道你是谁?” 紫衣人继续道:“你真的不认得我?” 燕然忍不住插口道:“不认得就不认得呗,噜嗦什么?” 那紫衣人也不睬他,还是盯着全无敌道:“阁下不识得最好!素闻虎丘剑魔纵横无敌,小弟只是希望日后仍是这般互不相识,彼此相安无事才好。” 全无敌冷笑道:“阁下若要喝酒,不妨来共饮几杯,若要来套近乎,就请走远些吧,莫要耽误了我喝酒的时候。” 点苍派众人这才知道刚才那醉猫似的大汉,竟是名满天下的虎丘剑魔全无敌!便是连凌恒之亦是睁大了眼睛,惊疑不定地望着燕然这桌的三个人。 紫衣人仰天大笑,摇头叹道:“好一个全无敌!好一个虎丘剑魔!店家,酒来!”,高智应了一声,拿出一壶酒放到木盘里,正准备端过去。却见那紫衣人右掌虚抬,五指弯曲似爪,也不见他作什么举动,那酒壶竟被他“嗖”地一下吸了过去,贴在他掌心里纹丝不动! 点苍派人人面如土色,惊骇莫名,那凌恒之久跑江湖,更是失声说道:“梅岭擒鹤手!原来此人竟是岭南第一大帮长乐帮的晁大帮主!” 凌恒之话音虽小,却是如惊雷一般响彻了整家酒肆。长乐帮高手如云,实力超群,隐然为黑道数一数二的大帮会,而帮主晁错更是江湖上一等一的武道高手,相传他距那武道宗师之境仅止有半步之遥,且铁面无私辣手无情,正是纵横江湖睥睨天下的一大枭雄! 人的名树的影,全无敌武功虽高,却属特立独行的奇人异士之流,相较翻云覆雨、杀人如麻的黑道巨擘晁错,无疑后者更是让人惧怕不已。全无敌自然无所谓,兀自赏玩手中的酒杯。而燕然出身西凉官宦人家,哪里知晓长乐帮的可怖之处,所以也是无甚反应,倒觉得点苍派众人一副紧张兮兮、如临大敌的战栗模样,委实令人费解。 那紫衣人亲手为全无敌续上一杯酒,自己也倒满一杯,道:“全兄矫矫不群,小弟也是好生佩服。这杯酒便敬你我对面相逢却不识,惟愿日后依然故我!” 那紫衣人一饮而尽,再也不瞧二人一眼,却是径直向着高智走去。全无敌漠然看着手里的一杯酒,喃喃自语道:“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却是一口饮了,犹自咳嗽不停。 紫衣人缓缓走到高智前,淡淡说道:“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高将军,许久未见,也是蹉跎了许多啊!” 第二十四章 酒未暖,意难忘(二) 一言既出,举座皆惊。点苍派众弟子皆是诧异地望向高智,这一行人自南梁千里迢迢赶赴江都,便是为了寻访此人,却不想昔年威名远播的高大将军,现如今竟是这么一个白发苍苍的垂暮老人。唯有凌恒之不动声色,但心底却已是波澜起伏,疑窦丛丛。他早知高智便是当年南梁皇室的卷帘大将军,只是出于保密而一直未向师兄弟们挑明,但不知这晁大帮主又是从何得知他的下落。 高智正用抹布擦拭着一个酒杯,闻言也是一愣,却是回道:“客官说笑了,这里没有高将军,倒是内堂还有两锅炖好的山鸡,客官不妨稍坐片刻,酒菜马上便好。” 那紫衣人正是长乐帮帮主晁错,见高智不认,也不着恼,只是阴恻恻地说道:“晁某乃是一帮之主,事无巨细,事必躬亲。昨日得知高将军隐于这瘦西湖畔,便一时兴起,日夜兼行六百里,紧赶慢赶生怕又与高将军失之交臂。晁某这一番心意,高将军何苦又拒之于千里之外。” 高智霍然转过身来,双目如电,炯炯有神地盯着晁错,整个人的气势为之一变,那个谨慎胆小的店家赫然变得须发皆张,意态威猛至极!只听他冷冷说道:“晁帮主,相见不如不见,你究竟有何居心?” 晁错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坐下,温言道:“何不请无双郡主出来一见?晁某一向心慕南梁,小郡主既然驾临江南,晁某岂可不尽地主之谊!” 高智怒道:“小郡主金枝玉叶,岂可随便接见外人!晁错,南梁与你并无任何干系,你又何必涉足其中?” 晁错含笑答道:“晁某虽然处于江湖之远,可是那南梁相国高升,既是高将军您的兄长,却也是我晁某的结拜大哥!大哥有令,岂敢不从?” 燕然这才听得明白,原来这紫衣人竟也是来寻那少女段新眉。不由想到,这世事果真是匹夫无罪而怀璧其罪,段小姐这一身行踪究竟牵动了天下多少人的心神?转念又想到,昨夜得亏她才寻得青龙印,而且在红日法王的追杀下她也是多次相救自己,这才得以逃出生天。大丈夫恩怨分明,今日便是豁出了性命,也得维护她周全才是。一念至此,心下大定,便也倒了杯酒,慢慢饮着,静观其变。 全无敌理所当然地无动于衷,嗅得内堂肉香四溢,不由得食指大动,垂涎三尺,忽然闷声说道:“店家,生意可是还做撒?把你那内堂炖的山鸡给某家端上一锅来,这酒再来两壶!” 高智仍然站在柜台处麻木地擦拭着手里的酒杯,仿似没有听到,一动也未动。燕然只得自己起身踱进内堂,自那灶台上端过一锅山鸡,摆放在全无敌面前,却没有看见那少女段新眉,料想应是躲藏了起来。 全无敌自然大喜,当即旁若无人地大吃大喝起来,并且眼光不断示意燕然一道享用,燕然苦笑着不从,他便是作势要打,燕然只得拿来一双筷子,愁眉苦脸地陪着他吃了起来。 良久,忽听到高智幽幽说道:“奸相误国,他何德何能再做我兄长?待有朝一日杀回南梁,定是取他首级方可解我心头之恨!”一瞬间,高智仿似又回到了大将军时的威势与荣光,话中之意饱含杀气。 晁错面无表情,不置可否,继续问道:“庙堂之事,晁某不管。高将军,闲话少叙,还是请小郡主出来相见吧!” 凌恒之突然插口说道:“晁帮主何必强人所难?再说了,无双郡主是我南梁郡主,雍容华贵,外邦偏门之人岂是想见便能见的?”点苍剑派四下找寻无双郡主,未必存有什么好心思,但终归同属南梁一国之民,此时见晁错来意不善,自然挺身而出,卫护自家皇室郡主。 晁错冷哼一声,伸手拍了拍,酒肆外立时便传来一阵阵衣袂飘飞的声音。不一时,门窗洞开,十数名大汉昂首而入,簇拥在晁错身后,无不虎视眈眈地望着酒肆内的众人。 当中一条魁梧大汉向晁错略一抱拳,洪声说道:“帮主,兄弟们均已就位,但凭您一声吩咐!”,晁错点点头,向凌恒之这边努努嘴,阴恻恻地说道:“那边点苍的朋友,但凡有任何异动,杀无赦!”众大汉齐应一声“是!”。 凌恒之勃然变色,举手一扬,点苍派众弟子顿时齐刷刷地拔出长剑,屏息凝神,怒目相向,静待大师兄下一步定夺!凌恒之也是立起身来,斩金截铁地说道:“长乐帮竟敢图谋不轨,哼!我南梁堂堂郡主岂可受这般人屈辱!诸位师弟,今日可大开杀戒,万不可堕了我点苍的威风!”众弟子齐声应喏,硬是在气势上盖了长乐帮一头。 于是两帮人马剑拔弩张,血战一触即发,酒肆内气氛骤然凝重得令人窒息。可是,墙角一旁的桌子上,仍有两个人杯来盏往,吃得是不亦乐乎。全无敌运筷如飞,每下一筷必是横扫一大片;燕然则是筷走轻灵,迂回转折,每落一筷也是目标明确定有斩获。两人吃得高兴,浑然不知酒肆内的气氛又变得莫名诡异起来。 紧张对峙中率先崩溃的永远是耐不住的小人物,长乐帮里突然有个莽撞汉子耐不得这煎熬,挥刀便向燕然这桌砍来,口中直呼道:“哪里来的两个泼才?爷爷们在办大事,瞎了眼么!” 全无敌右手一扬,一物劲射而出。那汉子话音未落,但觉一道劲风扑面而来,骇得急忙举刀格挡。那物锐不可挡,竟是“啪”地一声击穿他朴刀,余势未尽,径直射入那大汉口中! 那大汉一声惨嚎,翻滚在地上死命挣扎。只见他牙齿尽碎,嘴里血肉模糊,一口鲜血喷洒而出,血中有一物,竟是一块小小的鸡骨! 长乐帮众人大骇,眼前这貌不惊人的落拓汉子随手掷出一块鸡骨头,竟是可以击碎精钢制的朴刀,伤人于无声无息之中,此等神功,当真是匪夷所思,神乎其技了。 高智审时度势,也是突然出手。只见他雷鸣般地一声怒吼,从柜台下抽出一把环首刀,飞身便往晁错砍去!长乐帮里也跳出一条大汉,使一条齐眉哨棒,见高智冲来杀气冲天,不敢硬接,横过哨棒,想着先架住再说。 谁知道高智的刀法最是简单粗暴,蛮不讲理地便是一刀直劈过来。这一刀势大力沉,那汉子的哨棒应声而断,被高智一刀从眉间直砍到小腹,登时倒地不起,当场气绝。 凌恒之使个眼色,点苍派众弟子也是心领神会,纷纷挺剑上前,与那长乐帮帮众混战在了一起。一时间,酒肆里血肉横飞,叫骂不休。高智勇不可挡,接连劈倒几人,已是杀到晁错面前。 却见晁错仍是不慌不忙地端坐其中,一脸有恃无恐成竹在胸的模样。高智便是怒道:“晁错,你大好男儿却是为虎作伥,羞也不羞?” 晁错摇摇头,叹道:“高将军,你可错了!南梁正明帝不通时务,辨不清天下大势,悍然灭佛方引发这宫廷剧变。而高相国也是顺应天命,登高一呼,拥立新主,何来奸相误国之有?” 高智斜举环首刀,凛然道:“一派胡言!正明帝宽仁待人,志高存远,而那佛宗般若寺如蛀虫一般榨取着南梁的血汗,便是灭了它,想来佛祖也是赞许的!亲王段正锋野心勃勃,相国高升助纣为虐,都是罪不可赦!” 当是时,高智勇猛无双,已是接连放倒数人,冲到晁错面前。而点苍剑派终归还是南梁第一大派,在长乐帮前也是渐渐占据上风。 晁错仍是不急,却是含笑对着高智说道:“高将军冲锋陷阵自然所向无敌,只可惜,这不是硝烟漫天的战场,这是江湖!江湖人的江湖!” 酒肆屋顶突有异响,刹那间,一道绚烂夺目的剑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顶而下,高智猝不及防,竟是被那道天外飞仙般地剑光透体而入!剑光一闪而过,仿似那天际逝过的流星,转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全无敌动容道:“好剑法!”复又怒道:“大丈夫当堂堂正正,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右手一扬,两根筷子已是向着场中一道鬼魅般的黑影激射而出! 那道黑影正是一剑惊艳、重伤高智的刺客。见全无敌两根木筷迅如闪电,来势凶猛,也是丝毫不敢大意,手腕一转,便是炸出一团剑光,将那两根木筷席卷其中! 哪知全无敌使了个巧劲,那刺客虽是漫天剑光,看似密不透风,却仍是有一根木筷精准无比地点中剑尖。眨眼间,那木筷被剑光剖成两片,而那漫天剑影却也因此消失无踪。 而另一根木筷长驱直入,直刺那刺客喉间。那刺客剑势已老,无力回护,急中生智下只得横过左手,伸手便往那木筷抓去! 谁知那木筷是全无敌含怒而发,真气惊人,刺客抓之不住,竟是被那木筷刺透左掌,离那刺客喉间仅止有一寸之距! 那刺客倒吸一口凉气,正待强忍伤势闪过一旁,却看到一道翻江倒海般地刀芒径直涌来!那刺客身手也是了得,回身一转,长剑回旋,也是爆出一阵剑雨迎往那声势浩大的刀浪! 剑雨刀浪一错而过,那刺客木然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而那道身影却是掠到高智身旁,伸手搀扶住这摇摇欲坠的白发老将军,一脸的悲愤,一脸的惶急。 高智慢慢地睁开眼睛,无力地说道:“燕公子,原来是你!” “燕公子?江湖上还有这号人物?”那刺客闪过他人生里最后一个念头,身上两道刀痕骤然开裂,溅射出如雾血雨,就此人事不省,倒地不起…… 第二十五章 酒未暖,意难忘(三) 自古美人叹迟暮,不许英雄见白头。高智虽算不上盖世名将,但在南梁国内素以忠贞不贰、侠肝义胆而声名显赫,倒也不失为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 南梁本是南疆小国,方圆不过大夏一州之地,崇山峻岭,罕有平原。那佛宗般若寺便座落在南梁境内灵鹫山中,因而民众大多信佛,所以南梁多佛寺,俗世多信徒。那佛宗在南梁可谓是呼风唤雨,予取予夺,隐隐竟是盖过了南梁皇室。 南梁正明帝深感皇权旁落,兼之佛宗蛊惑人心,愚民信徒们更是纷纷将毕生积蓄尽皆供奉给山野佛寺,那佛宗一年香火竟是超过了南梁国库一年岁入!正明帝遂秘密推行那灭佛之事,却因护国大将军高升临阵反水,以致于功败垂成,正明帝也被幽禁在般若寺中。般若寺与高升便拥立段正明之弟段正锋为新帝,尊佛宗为国教,拜高升为相国,当年为辛巳年,故南梁史称“辛巳宫变”。 高智是其时南梁四大将军之一,却是不忿长兄高升的反复无常,再则忠心耿耿于正明帝,遂在南梁东境以“逐头陀,清君侧”之名起兵反抗。然高升势众,佛宗强横,终是兵败乌蒙山,只得孤身一人带着正明帝的幼女段新眉,辗转避入大夏,于市井之间隐姓埋名,至今已是两年有余。 但高智临走之际却是带走了南梁国镇国之宝朱雀印!故此,这两年以来,南梁诸方势力也是对二人追杀不停。老少二人只得颠簸流离于大夏江湖之上,便是居住在这江都府瘦西湖畔,也仅仅只过了二月不到,南梁各方势力便已是汹涌而至,掀起阵阵血雨腥风。 高智此刻倚在燕然身上,两眼浑浊,浑身颤抖,左胸上一道伤口,兀自流血不止。燕然虽与他无甚交情,但观他白发苍苍,察他生机已无,心下也是黯然,终于开口问道:“将军可有心愿未了?” 高智拼尽全身气力,一把抓住燕然衣袖,喃喃说道:“燕公子宅心仁厚,卓尔脱俗,定不负老夫所托!小郡主人品贵重,孤苦无依,还望公子多加照拂……” 燕然颇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但念及昨晚的种种情分,还是猛一点头,认真允道:“将军放心,我定会护得小郡主周全!”话音未落,高智已是含笑而亡,脸上满是欣慰之色,仿似放下了心头最重之愿…… 那刺客被燕然斩杀于刀下,晁错面上仍是波澜不惊,竟是看不到丝毫怜悯之情,他只是漠然地看看那刺客的尸体,淡淡地吩咐道:“厚葬!”自有一名汉子上前,将那尸身抗在肩上,冲晁错行过一礼后,便是匆匆离去。 此时点苍派众弟子已是占据上风,长乐帮众渐渐不敌,那名魁梧大汉倏地拍拍手掌,只见门外再度涌进十数名汉子,将先前那批长乐帮众替换下来,继续与那点苍派鏖战在一起。 刀光剑影中,晁错却是向着全无敌叹道:“全兄闲云野鹤般的潇洒人物,何苦陷入其中?让晁某好生难做。”全无敌仰头喝尽一杯酒,意兴阑珊地回道:“老子看不过眼,其奈我何!” 那边点苍与长乐两帮人绞杀在一团,却很自觉地没有靠近全无敌与晁错,甚至离燕然也是远远的,但见剑气冲天,喝声如雷,须臾间,便各有数人倒在血泊之中。 燕然犹自抱着高智的尸身,缓缓蹲下,将高智轻轻平放地上,心里突然有一种落寞的感觉,无处话凄凉。 内堂大门忽然“咯吱”一声打开,走出一名身着藕色衣衫的少女,眉目如画,婀娜多姿。众人情不自禁地停下了动作,纷纷扭头望去,但见那少女环顾一周,美目流盼,如梦如幻,众人只觉得心底“咯噔”一声,均是想到,所谓佳人,不外如是。一时间,满场拼杀竟是戛然而止,两帮人马各自退至一边。 那少女瞧见血泊中一动未动的高智,霍然张大了小嘴,仿似不能置信地惊呼道:“高大叔!”,小脚儿往地上一跺,人已是轻烟似地掠到高智身旁,蹲下去紧紧握住高智犹有余温的双手,珠泪已是滚滚而下。 燕然黯然说道:“段小姐节哀!高将军受奸人所害,已是往生极乐。他求仁得仁,亦是不负了这一生!”那少女与高智这两年来相依为命,感情甚笃,此时已是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点苍山众弟子见到那少女哭得凄切,也是深有戚戚,凌恒之上前一礼,恭声道:“郡主节哀,高将军已逝,切莫伤了自家身体。点苍门下,尽皆在此,郡主但有所命,点苍派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晁错却是冷冷地接口说道:“大言不惭!区区点苍,居心原本就是叵测,何必学那酸腐小人,惺惺作态让人恶心!郡主,晁某受人所托,请您这便随晁某走吧,晁某担保您一路华服美食,绝不受半分委屈!” 凌恒之目光如刀,盯着晁错森然说道:“晁帮主果真要与我点苍势不两立?”晁错哑然失笑道:“莫非贵我两帮此刻仍是郎情妾意如糖似蜜?哼!点苍,很了不得么?” 那少女哭得累了,缓缓立起身来,却是小声问着燕然:“是谁杀了高大叔?”,燕然回道:“长乐帮的一名刺客,已被我杀了!”那少女止住哭泣,冷冷地说道:“杀得好!可是还不够哩,你能帮我杀尽长乐帮么?” 燕然挠挠头发,苦笑道:“恐怕不能,我也是侥幸才杀了那刺客,不过我会试着尽力而为!”那少女点点头,不置可否,伸手想要扶起高智尸身,燕然忙蹲下身去,抢着将那高智尸身背在身后。 那少女轻声说道:“我们去葬了高大叔吧,他喜欢这瘦西湖,我们便将他葬在此处,晓风残月杨柳岸,高大叔戎马一生,也是该在这风流温柔之地安歇。” 那少女正是郡主段新眉,今日她并没有用那易容药物,此时黯自伤心,犹在抽泣不已,更显得楚楚动人,清雅脱俗。她见燕然已是背上高智,便转身聘聘婷婷地向门外走去,燕然便一手扶住高智尸身,一手提着长生刀,亦步亦趋地跟在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一个一脸悲凄,旁若无人;一个一脸凛然,戒备万分。无论是长乐帮众,或是点苍门下,均是受其二人气势所慑,竟是不自觉地在堂中让出一条道来。 凌恒之向着点苍派众弟子低声说道:“诸位师弟,今日大敌当前,无论郡主意欲如何,总不得让她落入外邦之手!”众弟子纷纷点头称是,无不暗自凝神,一旦长乐帮有何异动,那便是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 晁错也是有些诧异,想他可是岭南黑道第一霸主,平日里杀伐决断,明决果敢,无论在哪里举手投足都是一派江湖雄主的恢宏气度!可是在这一刻,他竟是隐隐被那少女似有若无的悲愤之意,以及与生俱来的淡雅之气,冲淡得无影无踪,反而倒是有些患得患失、畏手畏脚的感觉让他一时间无所适从。 全无敌兀自喝着桌上的酒。那盆鸡已尽,那壶酒已凉,窗外凉风习习,正是桃李春风一杯酒,醉看倩女不等闲。不知不觉中,那两壶酒将尽。 长乐帮里那个魁梧汉子左右看看,突然一手便往那少女抓去,口中却是喊道:“这弱不禁风的小丫头便是那无双郡主么?” 段新眉眉头微皱,轻盈的身子如花间精灵似地一晃,便是晃过了这蒲扇似的大手!身后的燕然早已是严阵以待,见她闪过一边,忙是一刀斜斜划过,那魁梧大汉只觉得手腕一凉,血如泉涌,那只手已是被燕然一刀斩下! 长乐帮众顿时怒喝连连,数名大汉挥舞着长刀利刃,围着二人一拥而上。段新眉似是心神不宁,仍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是凭着那绝妙的身法一次次闪避过那一片片刀光剑影。 燕然则是忽左忽右,矫如游龙般地运刀一次次挡过贴身而来的各种攻击,其间凶险之处甚至超过了候旨殿一役。那时他孤身单刀随心所欲,身旁还有全无敌所向披靡,此刻身上背着高智尸身,身边却只有一名柔弱少女,还得时时唯恐他人伤及她身体,几次燕然都是险象环生,全凭着胸中一股悍勇之气努力支撑着这危局。 凌恒之复杂难明地望着自己手中的断剑,突然摇头一笑,低声喝道:“诸位师弟,动手吧!”点苍剑派除却几名在方才混战中伤重难返的人以外,其余七人均是厉声长啸,虎狼一般地杀入战团! 燕然顿感压力一轻,大喜之下那长刀使得更是飘逸大气,回刀一旋,便是连伤三人。他转身拉住段新眉的手,领着她便是冲了出去! 晁错微微变色,身形一动,便往上前追击,却突然感到一股强悍之极的剑气牢牢锁住了自身气机!晁错回头望着全无敌,只听他森然说道:“晁兄,酒未暖,犹可饮,不妨过来陪老子喝一杯?老子今天心情很不好,不想出剑,不想杀人,只想一个人醉倒……” 第二十六章 逝者已矣,刀锋犹寒 晁错霍然转身,真气凝聚,周身气质为之一变,意态赫然威霸无匹,两眼刀子似的盯着全无敌,仿似下一步便是雷霆万钧地噬魂一击。全无敌却是视若未见,端着一杯酒细细地啜着,只是将那随身长剑不经意地放在酒桌之上。 高手过招,尤重写意,一招一式拳来剑往终属武道小乘,而武道集大乘者,莫过于心随意转,料敌机先,施展重重手段迫使敌手随着自己节奏,以无招胜有招抢得先手,不战而屈人之兵! 全无敌的长剑锈迹斑斑,浑不起眼,却是紧紧缚住晁错心神,随着长剑的一出一放,不知不觉中晁错心神已是被全无敌所慑,不由自主地纳入到全无敌反客为主的节奏来。 晁错终究不是凡品,略一迟疑,便是迸射出重重霸气,竭力抗御住全无敌如水银泻地般地无尽剑气。却听到全无敌凛然说道:“此剑名曰锈色,老子持之纵横天下,大小三十余战未尝败绩,晁帮主可是要试上一试?” 晁错也是了得,状若无意地挥挥衣袖,便是挥去了那扑面而来的无边剑意。但全无敌整个人仿似与那锈色剑浑然化为一体,铺天盖地皆是那冷冽霸道的磅礴剑气。 剑气纵横,无懈可击。晁错倏然踏前一步,却发现全无敌明明坐在当前,可是感觉上却是空荡无物。只觉得那身形虚无缥缈,飘忽不定,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无处不是杀意,而全无敌则是蚩伏在这漫天杀意里,自己稍有不慎,必将惊动这漫天杀意,致使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晁错忽然笑了,连退三步后,方才摇头叹道:“全兄果然不凡,晁某心有执念,此剑不试也罢。全兄向来杀人如拾草芥,今日为何只是引而不发?” 全无敌手掌抚过锈色,淡淡回道:“杀人如同入画,须得静心凝思,巧心布局,待到胸有成竹,方得落笔生花,一气呵成!再者,杀人者须常存敬畏,心无杂念,一剑即出,生死立决,方不负这上天造化万物之恩。” 全无敌悠然起身,伸手提过锈色,剑指晁错,肃杀之意更是有如黑云压城城欲摧,只是剑气淋漓,内中杀气并无! 晁错再退过一步,方可承住这冲天剑气,欲待说句场面话,却是被那剑气迫得开不了口。全无敌嘿嘿一笑,回剑身后,晁错顿时觉得压力一松,那漫天剑气似乎也随着那锈色剑被全无敌拘在了他身后。晁错内衣尽湿,面如土色,仿似在那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忽听得全无敌意兴阑珊地说道:“意气风发须杀人,莫使长剑空悲切。落魄江湖杯莫停,人生又得几回醉!杀人者,逆天而为,须雄姿焕发,一往无前。老子今日心情很不好,无心杀人,晁帮主,这便散了吧?” 晁错终是枭雄之人,其时高下既已判,虽然在外仍伏有死士刺客,但仍是当机立断,向全无敌拱手一礼,开口说道:“全兄高明,晁某佩服!今番良晤,晁某得益良多。他朝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就此别过!” 晁错落寞地挥了挥手,便是起身离去,再不回头。长乐帮其他人也都闪过一边,将地上的伤者亡者或背或抗,却是略显悲壮地望着全无敌。全无敌摇摇头,低声说道:“去吧!”那一帮人才跌跌撞撞一走而空。 只听得酒肆里传来隐隐哭声,却是那点苍派几名女弟子在悲泣不已,原来此番一场争斗,那点苍也是亡了两人,余者也是人人带伤。全无敌喝了杯酒,落寞地叹道:“你们也走吧,亡者已矣,生者当惜生命之不易。” 凌恒之上前一礼,恭敬回道:“谢过大师!何处青山不埋骨?这两位师弟,恒之必会小心厚葬。告辞!” 转瞬间,小酒肆里已是人去楼空,空留全无敌一人在那里自斟自饮,对着满楼斑斑血影,一醉解千愁…… 酒肆后是一片杏子林。杏林深处,一棵高大挺拔的杏树下,燕然忙着用刀在地上掘个不停,那少女段新眉却是呆呆地守在高智尸身旁边,怔怔地望着那张熟悉而又生机全无了的脸。 微风拂过,白发犹自飞舞,段新眉从怀里掏出一把木梳,缓缓地帮高智梳理好那一头白发,眼泪又是止不住流了下来。 顿饭功夫,燕然便掘好了一个六尺余长,三尺余深的坟坑,看着段新眉伤心欲绝的模样,感受到这老少二人的感情深厚,也是心有戚戚,心情黯淡了许多。 燕然柔声道:“段小姐,逝者已矣,且让高将军就此安息吧。”段新眉出神地再看了看高智的遗容,终于咬牙站起,与燕然一道将高智尸身轻轻平放在坟坑中。 燕然用那件长衫紧紧裹住高智尸身,段新眉洒下了一捧土后,两人便合力堆起了一个小小的坟包。燕然使刀削了一块长约二尺的木牌,用刀在其上刻了“将军高智之墓”六个大字,将木牌竖在坟前,段新眉跪下拜了几拜,便是将高老将军安葬在了这瘦西湖畔。 远山如黛,近水绿波,点点杏花随风摇落,掠过段新眉的盈盈泪眼,更显得她娇柔无力,楚楚动人。燕然愣了一愣,开口问道:“段小姐,此间事了,可有什么打算?” 段新眉一脸茫然,她原本就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天真少女,此时唯一依靠已是魂归天国,她小小年纪,一时又能想到哪里去?燕然只得挠挠头发,苦笑着道:“不如我们先回你那酒肆吧,问问全大师,看他有没有什么好去处。” 段新眉点头称是,却是微微嗔道:“不是说过别叫我小姐、姑娘么?”燕然虽是贵介公子,却生平并未纨绔过,此时见段新眉小女儿家的娇嗔,一时竟是瞠目结舌,讪讪无话可说。 当下两人回到酒肆中,那全无敌已是喝尽了那两壶酒,醉眼惺忪,酣态可掬。他见到燕然回来,竟是嘿嘿一笑,阴阳怪调地嚷道:“小子,还回来作甚?赶紧带着这天仙似的小姑娘溜之大吉啊,何必回来受老子的腌臜鸟气!” 燕然狠狠瞪了他一眼,怒道:“为老不尊!既然知道我带着一位天仙似的小姑娘,说话就能不能留点分寸?” 全无敌摇头晃脑,很光棍地回道:“便是王母娘娘在此,老子也是这等说话,怎么?不服?打不折你的腿!” 燕然气极,讥讽道:“也不知是谁,昨晚醉得死猪一般,莫要让人摸了脑袋去,糊里糊涂做你的大酒鬼!” 全无敌一拍桌子,怒道:“老子那是让着你,你莫以为老子喝不过你!” 两人怒目相向,犹如两只斗鸡,那段新眉倒是忍耐不住,“扑哧”一声笑了笑,却是向全无敌行了个万福,小声说道:“全大叔是性情中人,酒桌上一时得失何须介怀?莫和这小酒鬼一般见识,免得失了身份。” 全无敌顿时得意洋洋,大有得遇知音之感,横了燕然一眼,见燕然犹自愤愤不已,便是挥了挥拳头,那燕然也便老实了下来。 只听全无敌得意地说道:“小子,学学人家小姑娘,说话怎么就这么得体,礼数怎么就这么周全。丫头,就冲你一声大叔,老……某家这就帮你把这缠人的小酒鬼撵得远远的!”美人如玉,便是连全无敌也将老子改作了某家。 却听得段新眉低声说道:“全大叔,这小酒鬼待我挺好的……” 燕然犹有余悸地望望全无敌的拳头,生怕他一时兴起又将自己按在地上一顿乱揍,那可是在小姑娘面前大大丢脸了。此时见全无敌面色和蔼,方才堆出一个掐媚的笑脸,小心地说道:“全……全大叔,世人都道你肆意妄为反复无常,可是我却知道你急公好义春风化雨,实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大英雄……” 全无敌脸色一变,屈指弹出一道劲风,正打在燕然右肩的肩井穴上,痛得他龇牙咧嘴欲哭无泪,勃然大怒道:“这是为何?” 全无敌阴恻恻地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小子高帽子一顶顶送来,指不定要老子帮你做天大的事情!” 燕然愤而不语,却听得全无敌正色说道:“小郡主,如今你孤苦无依,倘若没有太好去处,不如暂且跟着某家,担保你相安无事,你可愿意?” 段新眉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之意,忙盈盈拜下,轻声回道:“谢过全大叔!” 燕然一脸鄙夷地打量着全无敌,惹得他又是挥手欲打,燕然忙闪过一边,怒道:“又想打我?对了,全大叔,咱们现在往哪里去?” 全无敌低头想了想,忽然抬头,斩金截铁地说道:“金陵!我们去金陵!” 燕然欢喜不胜,金陵!终于可以去金陵了! 金陵有皇宫、有钟山、有秦淮河、有夫子庙、有敬爱的外公、有醉人的寿宴,甚至还有一位贵妃娘娘,闺名叫做小宁…… 第二十七章 君不见金陵零落故相家 当夜,游人罕至的瘦西湖西南岸忽然起了一阵野火。其时,一艘画舫恰巧经过,有游客称,火势并不大,蔓延并不广,可倒也妖娆了半片夜空,为此不免多饮了杯酒。而据江都府巡捕营施捕头事后勘察,现场并无伤亡失踪人数,野火仅仅烧塌了一处年久失修的小酒楼。却是在楼后杏子林里发现新坟一座,上书将军高智之墓云云,只是浑然不知大夏帝国何时出了个高智将军,倒是令人费解不已。 当夜,游人如炽的瘦西湖东北岸依旧车水马龙,而百年字号梁溪楼内更是人声鼎沸、门庭若市。众宾客觥筹交错之际,楼后马厩里却是大门敞开,在众马齐声长嘶中,一骑白马风驰电掣地冲出马厩,转瞬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事后查点,众宾客座驾一匹未缺,仅仅少了那匹神骏非凡的大宛白马。据梁溪楼资深店小二曾阿牛回忆,那匹白马正是那天那位出手豪阔却犯下命案的少年公子所有…… 又是一个清晨,薄雾如烟,春露犹重。一辆小小的马车正磨磨蹭蹭地行在往金陵方向去的官道上,滚动的车轮碾碎了地上的落花,却碾不碎天地间的春浓。 燕然垂头丧气地倚在车厢上,没精打采地挥动着马鞭,有气无力地吆喝着马儿向前行。那马儿正是那匹神骏非凡的大宛白马,此时也垂头丧气地被套在车辕上,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头,有气无力地闷声拉着车儿,按着燕然马鞭的节奏有一步没一步地缓缓走着。 只听得车厢里全无敌懒洋洋地喝道:“小子,便沿着这条官道,明日咱们便可到那金陵啦!”燕然拖长了声音,瓮声回道:“知道啦,啰哩啰嗦,烦不烦啊?” 又听到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在车厢里说道:“小酒鬼,别烦哩,等到金陵了,大不了我陪你去夫子庙转转啦!”燕然更是没好气地回道:“就不委屈你段大郡主啦,本公子不去夫子庙,偏生要去逛逛那秦淮河,听听小曲,喝喝小酒,岂不逍遥快活得多?” 那少女天真无邪,却是微微有些失落地说道:“我的小曲儿唱得也不错啊,只是可惜你不爱听……”,语气中颇多惆怅之意,令人忍不住怜惜。 全无敌冷眼旁观,忽然柔声说道:“眉眉,不如便给大叔唱上一曲,那小子粗鄙不堪,管他作甚?”那少女转忧为喜,欢声回道:“好啊,大叔想听,我便唱上一曲吧!” 段新眉伸手拿过全无敌的锈色剑,左手提着剑柄,右手五指自那剑锷上一勒而下,手指甲触到长剑剑身,登时发出叮铃几下清亮不同的声音。她五指这么一勒,就如是新试琵琶一般,这把斗过大江南北、黑白两道无数英豪的兵刃,到了她一双洁白柔嫩的手中,竟又成了一件乐器。全无敌拍手叫好:“妙极,妙极!眉眉,你就弹它一曲。” 只听得段新眉曼声唱道:“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王谢堂前双燕子,乌衣巷口曾相识。听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全无敌听到她歌声中的柔曼处,不由得荡气回肠,击掌叫绝。燕然却是听出她歌声里的孤苦之情,知道此词犹有下阙,抒发的却是怀思故国、不堪回首之意,依稀想起,喃喃念道:“思往事,愁如织;怀故国,空陈迹。但荒烟衰草,乱鸦斜日。玉树歌残秋落冷,胭脂井坏寒泣。到如今只有蒋山青,秦淮碧!” 迎着朝阳,细细品味词中深意,一时竟是痴于其中,连全无敌的连连怒喝也是置之脑后了。 一路无话,次天落日时分,三人便已是到达金陵城下。燕然抬眼望去,但见虎踞龙蟠般地一座石头城,巍然屹立在大江之滨,三面群山环绕,满目皆碧,青翠欲滴。天有紫气东来,汇于城北开阔之地,想来必是那帝国皇帝总理河山牧野四方的宫廷重地。 全无敌也是探出身来,默默看了一阵,忽然说道:“金陵气象万千,最是红尘里一等一的风流富贵之地,咱们这就进吧。” 燕然问询道:“全大叔,我外公便在这金陵城中,后日正是外公寿辰,不如就随我一道暂且住在那里?” 全无敌斟酌一会,点头允道:“也好,横竖也得在金陵盘桓些日子,有个安身之所再好不过。也不必刻意,寻两间僻静厢房,干净便好。”燕然连连点头道:“这个自然,大叔与眉眉何等样人,我自会安排妥当。” 当下燕然便驾着马车,沿着入城官道,缓缓行到城门前,自有几名城门禁军拦下盘询。燕然取出燕大都督亲自具名的通关文牒,为首的禁军头领查验无误后,倒是有些肃然起敬起来。原来燕大都督镇守边关二十三载,颇受军中敬重,而燕然是大都督幼子,这名禁军头领顿时热情了许多。 燕然趁机询问甘家大宅的方位所在,那名禁军头领更是热情非凡。原来金陵外城共有十二处城门,分别由十二名城门侯把守,皆受外城城门校尉一人节制。而外城城门校尉不是别人,正是燕然的大表兄甘卓,他也是金陵甘氏家族里年轻一代最为出类拔萃的人物。 那名禁军头领得知燕然是甘大统领的表弟后,执意拨出两名士卒往前引路,燕然盛情难却,而金陵繁华之处远超西凉,确实也需要向导指引方向,便也就听之任之了。 当下,那两名士卒便引着这辆小小的马车,径直便往那乌衣巷里的甘家大宅行去。一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毕竟是大夏帝国皇都,委实花天锦地,繁华非常。行至秦淮河,跨过朱雀桥,游人渐少,而松柏成林,有名士卒指着不远处一条清幽狭长的小巷说道:“燕公子,那便是乌衣巷了!” 燕然忙起身谢过,随手递过几两碎银,那两名士卒欢天喜地地接过,便告辞回了军营。燕然收拾心情,便驾着马车往那巷口行去。 忽有一骑泼刺刺地从那巷口急驰而出,远远瞧见燕然,那骑士更是欢喜雀跃,纵马奔至燕然车前,猛地一拉缰绳,那马儿两只前蹄高高跃起,仰天长嘶中,那骑士已是翻身下马,跃到燕然车前。 只听那骑士欢声叫道:“可是燕家五哥来啦?”燕然定睛望去,只见那骑士剑眉星目,英气勃勃,却不识是哪一位,只得含笑回道:“正是燕五,却不知……” 那骑士笑道:“五哥初来江南,料想也不识得小弟,我是甘越,咱哥几个我可是排名老幺,叫我小越便是了。” 燕然外公甘公望可是金陵城乃至大夏帝国里鼎鼎大名的人物,官至文渊阁大学士,宰辅天下十一载,虚怀若谷,颇多建树,七年前奉旨荣休后,便一直隐居在这乌衣巷内,闭门不出,怡然自乐。 甘老太爷膝下止有一子一女。长子甘允超自小天资聪颖,学富五车,如今已是帝国户部右侍郎,俨然户部第三号大人物。次女甘允儿却是嫁与燕赤行大都督为妻,也是位知书达礼、温良贤淑的大家闺秀。 甘允超正是燕然的大舅,有两子一女。长公子便是金陵城门校尉甘卓,年少将军,前途无量。二女甘宝儿尚待字闺中,在金陵望族间也是薄有才名,亦被称为秦淮第一才女。小公子便是这骑马而来的少年骑士甘越,年轻气盛,素有侠名,并不似父兄热衷权术,倒是向往江湖,做个行侠仗义的游侠儿。 这一点倒是和燕然心有灵犀,惺惺相惜,二人大有相逢恨晚之感。二人本是表兄表弟,一路说说笑笑,没等转入乌衣巷,便已是熟稔得有如多年知交。 乌衣巷白墙黛瓦,垂柳成萌,微风吹过,漫天杨花飞舞。小巷并不宽敞,一条遍布青苔的石板路贯穿其中,显是平日里行人并不甚多。 燕然念及外公一家的显赫声名,而如今门庭冷落,心里竟是涌上了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沧桑感觉。 君不见金陵零落故相家,一如寂寞韶阳庙…… 第二十八章 宴会莫如今日盛(一) 入得巷内,止有二三里许,便到了甘家大宅。但见房舍高大,庭院深深,朱红漆色的大门上有两个大铜环,擦得晶光雪亮。全无敌、段新眉二人便也下车,自有下人牵过马车去。 一进大门,便是一墙照壁,上面绘有“松鹤延年”、“喜鹊登梅”等吉祥图案。绕过照壁,一座朴实无华、典雅大气的会客厅房便赫然屹立在眼前。只见梁上悬着一块黑漆大匾,写着“澹泊明志”四个金字,下面落款正是甘老太爷的亲笔手书。 步入大堂,自有下人端来热水、毛巾,三人随意洗了洗手上、脸上的风尘,又有下人奉上热茶,甘越便招呼着三人坐到了那客座上。 甘越笑道:“五哥,还有这两位贵客,请在此稍事休息,我这便去后院禀告,老太爷想必也是高兴得紧!” 不一时,后院隐隐传来一阵嘈杂喧哗声,似是有人呵斥了几句,便是又安静下来。燕然近乡情怯,不免心下惴惴,那全无敌倒是旁若无人,兀自品尝手中的清茶。过不多时,一位清矍老者在甘越以及两个小丫鬟的陪伴下,卷帘而出! 甘越高声笑道:“五哥,还不赶紧上前拜见老太爷!”燕然忙肃然起身,上前连磕三个响头,恭敬地大声说道:“孙儿拜见外公!祝外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段新眉也是上前盈盈一礼,轻声说道:“甘老太爷万寿无疆!”便是那桀骜不驯的全无敌,也素知甘老相国为人绵里藏针,为国殚精竭智,官声甚好,风评不俗,也是上前鞠躬一礼,口中说道:“甘公高寿!晚辈亦是不胜之喜!” 甘老太爷双手虚扶,连声说道:“快快请起,往来舟车劳顿,不必拘泥这些繁文缛节,五哥儿有这份心,老夫便已很是欣慰。”全无敌哈哈一笑,拱手说道:“甘老相国果然不同凡俗,只是这小子是您外孙,且让他多跪些,碍不了事。” 甘老太爷也是哈哈大笑,还是伸手拉起燕然,握着他的手细细端详,但觉得他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也是一身的英气勃勃,不由得暗自欢喜无限。只是转念又想起远嫁塞外的小女儿,却又有一丝伤感惆怅的心思浮上心头。 但甘老太爷并非寻常老者,此般怅意也是一闪而过,却是笑着问道燕然:“五哥儿,这两位……”燕然忙恭声回道:“外公,这叔侄二人一路之上对孙儿照拂有加,恰巧也来金陵办些私事,孙儿便冒昧领着他们也来了外公处,还望外公能与个方便,安排房舍让他们暂住些日子。” 甘老太爷何等样人,早已看出这大汉乃草莽出身,而那少女应是出自名门,此叔侄二人身份大有可疑。只是他人老成精,也不说破,却听得甘越大声道:“五哥恁的客气!你的朋友便是我甘越朋友,莫说住些日子,便是住上个三五年也不打紧!” 甘老太爷微微点头,燕然顿时大喜,忙同甘越说道:“寻两间清净偏房即可,这两位均久动思静,只想清静些日子,越少人叨扰越是最好。”甘越想了一下,笑着回道:“那不如便住在西园那间小小佛堂,恰好也是左右两间厢房,正适合你这叔侄二人起居,平日里也甚少人去那里。” 燕然更是欢喜,连声谢道:“那就最好不过了。”当下宾主几人便在那会客厅堂寒暄一会,甘老太爷便吩咐道:“五哥儿,且让小越子带着你们安顿好各自住处,你大舅也快下值,等他回来我们再合家欢聚。”众人皆点头称是,各去忙碌不提。 当夜甘府大摆宴席,为燕大都督五公子燕然接风,全无敌嫌弃应酬乏味,并没有出席,甘越便使人将那好酒好菜送到他房中。户部右侍郎大人甘允超虽说不苟言笑,可是见到这气宇轩昂的外甥也是暗自欢喜,平日里滴酒不沾的他当夜也是连喝三杯。 后日便是甘老太爷的寿辰,所以这一席家宴也是点到即止,但举家其乐融融,皆是尽兴而归。第二天一大早,燕然去给甘老太爷请过早安后,就随着甘越一道去吃了金陵有名的蟹黄汤包,燕然但觉别有风味,便给全无敌、眉眉各带了一笼。全无敌酒犹未醒,胡乱扒拉几口,一笼汤包便已见底。而眉眉则细嚼慢咽,吃得是眉开眼笑,燕然见她吃得高兴,心下也是欢喜。 燕然到了外公家,便即换上了蜀锦长袍,他本来相貌便十分清秀,这一穿戴,越发显得富贵都雅,卓尔不群。全无敌颇为嗤之以鼻,招手将他唤到一旁,讥讽道:“瞧你这一身光鲜,浑似那戏园子里的花旦小生,可还有几分江湖上男儿汉的飒爽英姿?” 燕然不以为然地回道:“我本就不是江湖汉子,莫忘了我可是休屠城不折不扣的五公子。”全无敌为之哑然,却又愤愤地斥道:“老子还是不惯你,你现在既然和老子一道在江湖上搅风弄雨了这几多天,那也算是半个江湖人了,赶紧换身顺眼的衣裳,否则打不折你的腿!” 燕然只得委屈地求道:“大叔,留点面子行不行?明日便是我外公大寿,总不至于让我在众多宾客面前失礼吧?等过了寿辰,自然谨遵尊命。” 全无敌这才面色好过一些,忽然又说道:“小子,老子这一趟来金陵是兴之所至,前途未卜,也不知是凶是吉。你若有心,老子那虎啸真气可以传你,免得日后断了香火,没个传承……”语气中竟是流露出一股英雄迟暮、彷徨不安的意味,与他素日里嚣张跋扈的语气大相径庭。 燕然登时心底一软,再则这几日在江湖上闯荡,也是深刻体会到了自身内家修为上的不足,终是上不得大台面。所以他也是温言回道:“大叔所虑之事,委实惊世骇俗,但也得循序渐进,徐徐图之,方为稳妥。至于您的虎啸真气,本公子道亦有道……” 全无敌接口怒道:“老子这一身神功,多少人梦寐求之,你小子倒好,天天跟老子道亦有道!”燕然挠挠头发,期期艾艾地回道:“您总得听我讲完再发飙吧,本公子是道亦有道,可是大叔您既不是盗泉,更没有嗟来,仔细想来,我也没有必要拒绝您的好意啊!” 全无敌面色转好,燕然察言观色,继续说道:“像您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有心指点小子武艺,小子早已是感激涕零,欢喜雀跃不已。原是打算等外公寿辰一过,便恳请拜入您门下,还在兀自忐忑不安着您愿不愿意呢?” 全无敌边负手走入厢房,边沉声说道:“别别别,老子没那么俗气还玩什么师徒门派。你既然同那丫头一道唤老子大叔,那老子便做你大叔吧,等甘翁寿辰一过,你便再来找老子就是了。另外,每日里好酒好菜可得一样莫缺,否则打折你的腿!” 翌日,风和日丽,春光明媚,燕子们欢快地衔着草泥,在清风中飞舞不停地筑着檐梁内的新巢。甘家大宅里人人喜气洋洋,处处张灯结彩,燕然一大早便随着甘家其他第三代子侄一道,前往澹泊厅为甘老太爷贺寿。 甘老太爷端坐在澹泊厅左首的太师椅上,而户部右侍郎大人甘允超便坐在父亲下首。甘卓、甘越、燕然、甘宝儿等其他旁系子侄齐齐跪下,齐齐贺道:“恭祝老太爷福如东海、松鹤同寿、寿比南山不老松,福如东海长流水!” 甘老太爷荣休后深明圣心难测,故一直韬光养晦,深居简出,此次七十大寿,却也没有大张旗鼓,只是至亲好友、门生故吏盛情难却,方才在宅院里摆来几桌宴席,毕竟人生七十古来稀,总是得贺上一贺,免得过于清冷,也是不美。 众子侄齐来贺寿,老太爷也是老怀大慰,忙起身笑道:“拜贺已了,大家随意入席就坐。都是老夫至亲子侄,不必守甚规矩,热闹顺意便好,不要饮酒过多,谨防伤着脾胃。” 筳宴是早已预备好了,共是四桌,错错落落地散处在假山之旁,水榭亭侧,一桌桌珍馐佳肴垛得老高。甘允超陪着父亲坐了当中一席,往下作陪的有户部尚书韩墨楚大人,户部左侍郎赵法齐大人,以及甘老太爷当年的几名亲信门生,如今也是大多位列中枢,均为大夏帝国机要重臣。 旁边一桌则是甘老太爷次一级的门生故吏,也是各州各府的封疆大吏,彼此私下都有交情,先后落座后便是交头接耳在一起。 甘氏家族众人坐了余下两席,燕然自然与甘越坐在了一起。昨日他便将父亲的贺礼呈了上去,一是昔年西域高僧鸠摩罗什手书的维摩诘经,一是燕大都督西征鲜卑杭爱山时的战利品——鲜卑国宝祭天金人一对,甘老太爷自然满心欢喜,却是有些嫌贺礼太重了。 甘允超立起身来,手端着一个酒杯,咳嗽一声,高声说道:“各位同僚,各位亲友,今日是老父古稀之年,得大家百忙之中前来贺寿,允超感激不尽。请各位满上杯中酒,齐贺他老人家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众人纷纷站起,齐声合道:“日月昌明,松鹤长春!”一杯酒下肚后,宴席气氛登时热烈起来,甘允超自是领着长子甘卓一席席敬酒不停! 忽听到大宅门口锣鼓喧天,鞭炮齐响,甘老太爷侧耳听听,便是吩咐管家上去瞅瞅是甚光景。 不一时,那管家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甘允超不免有些不悦,喝道:“慢些,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那管家欢天喜地地回道:“大老爷,您赶紧去迎客,文渊殿、武英殿两位相爷来给老太爷贺寿啦!” 第二十九章 宴会莫如今日盛(二) 甘允超愕然失措,继而大喜过望,但他终是朝廷重臣,平素里喜怒不形于色,转瞬之间便稳下心神,向众人告一声罪,便是起身去迎接贵宾。 哪知还没走出几步,便听到一阵爽朗的大笑声远远传来,一把铿锵有力的声音笑着说道:“允超兄止步,不必亲迎,老夫与郭相是厚着老脸不请自来,你再恁多礼数,老夫是不打紧,那郭相脸皮儿薄,万一他羞愧得扭头便跑,那这事儿可就闹大发喽!” 众人皆是大笑,纷纷起身恭迎两位相国大人的驾临。这洪亮声音的主人便是武英殿大学士苏震,帝国仅余的两位上将军之一,现为朝廷武官之首,亦是天下屈指可数的盖世名将!另一位自然是朝廷文官之长,文渊殿大学士郭延玉,学富五车,智珠在握,也是一名外圆内方、圆通豁达的谦谦君子。 众人只听得另一把内敛清雅的声音接道:“上将军便是欢喜打趣老夫,甘老相国为国鞠躬尽瘁,为民殚精竭虑,正是我辈读书人效仿的高德大能!今日大寿,便是允超兄拿着大扫帚要将老夫打将出去,老夫也得厚下脸皮,向着甘老相国讨杯水酒吃吃!” 众人更是哄堂大笑,纷纷上前将两位相国簇拥当中,一时间问候声请安声不绝于耳。苏震不耐其烦,眉头一皱,便是要呵斥众人。郭延玉瞧得分明,忙暗扯苏震衣袖,却是向着众人柔声说道:“各位大人,且慢理会老夫与上将军,老相国在上,我等二人还未上前见礼,等下把酒言欢,再与诸位详叙同僚之谊,各位意下如何?” 一言既出,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让开一条小路,这两位当朝相国才得以上前,与甘老太爷见礼。甘老太爷早已是起身相迎。 两位相国上前左右拉着甘老相国的手,很是说了些吉祥话语,那甘老相国便招呼道:“两位大人日理万机尚且不忘老朽寿辰,老朽亦是不胜之喜啊!允超,快快安排两位大人入席,今日老朽与两位大人不醉不归!” 甘允超早已是安排妥当,却是在园林内湖的临水凉亭上重新摆过一席,当下便领着众人到那凉亭上依次入座。甘老相国自然是端坐上席,两位相国则是一左一右陪在甘老相国身旁,而甘允超与那户部尚书韩墨楚便打横坐于下首。 上将军苏震向来雷厉风行,落座便是连敬三杯,众人喝彩声中也是连陪三杯,甘老相国也自高兴,陪着两位相国也是喝了一杯。苏震忽然环顾全场,洪声说道:“燕赤行的小儿子不是来了么?那小子坐在哪里?” 原来当年苏震是帝国西征大帅,燕赤行正是他麾下最为出类拔萃的先锋大将,而今燕赤行已是帝国屈指可数的五位大将军之一,但在苏震心里,却是与当年中军帐里的亲兵校尉一般无异。 燕然急忙起身上前,快步走到凉亭外便是跪伏于地,竟是行的跪拜大礼!口中恭谨说道:“外公、苏大人、郭大人、韩大人、大舅,小子燕然人微言轻,不敢主动上前,既蒙苏大人召唤,小子便是正好给诸位大人请安,还望诸位大人见谅莫怪!” 几位大人见燕然丰神俊朗,英姿飒爽,也是满心欢喜,韩墨楚伸手拉起燕然,笑着说道:“小子有心便好,今日是你外公大寿,不必拘于这世俗礼法,省得一个个都磕来磕去的,这几位大人吃酒也吃得不甚顺心。” 燕然忙点头称是,却瞧得苏震伸手相招,忙不迭地走到苏震身旁,见他酒杯已空,忙取过酒壶,给苏震及座前几人都续满了酒杯。 苏震却是怒目圆睁,冲着燕然喝道:“你便是燕赤行的小儿子?看你这一身花花绿绿,粗鄙不堪,哪里还有几分西凉大营的铁血之气!” 燕然心里暗暗叫苦,忙恭声回道:“苏伯伯说得极是,侄儿想着外公大寿,便是装扮得光鲜些,想是侄儿思虑不周,等寿宴一了,侄儿即刻便换过这身衣衫。” 苏震面色稍霁,又是说道:“这趟来金陵,可是要盘桓些日子吧?”燕然道:“是的,父亲也特意叮嘱过。”苏震点点头,道:“嗯,等这几日忙过了,可去老夫府上,与老夫那几个不成才的儿郎切磋切磋,也让他们见识下西凉大营的儿郎是甚模样!” 燕然暗暗叫苦,只得恭声应下,又听得甘允超在一旁说道:“小五,你也别过去了,就在此处给几位大人斟酒吧。”燕然更是欲哭无泪,只得拿过酒壶立在一旁,强颜欢笑地做起了普天下之人均艳羡不已、恨不得以身相代的侍应小生,当然,燕然肯定是与天下人之愿背道而驰的另一类。 酒过三巡,众人觥筹交错之际,忽见到管家气急败坏地跑来,甘允超面显不悦之色,却是知道定有变故,于是告声罪后,便起身一探究竟。却见那管家上气不接下气,兀自冲着自己挤眉弄眼,甘允超更是不悦。 只见假山后转过一个青年公子,蓝绸长衫,描金折扇,腰间随意系着一根淡黄丝带,正是说不出的儒雅风流,道不尽的清新俊逸。甘允超一见大惊,慌忙拜下,口中高呼道:“不知四皇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万望殿下恕微臣不恭之罪!” 那四皇子如沐春风,笑容满面,快步扶起甘允超:“甘大人快快请起,您是国之重臣,奕锦可担当不起您这一拜。奕锦此来,专为甘老相国贺寿,并无他意!” 众人又是次第起身,齐齐向这四皇子请安问好,但终究是天潢贵胄,并没有像刚才两位相国到的时辰一涌过去。苏震皱皱眉头,小声问道:“郭相,圣上严令皇子与外臣不相来往,这四皇子却是为何?”郭延玉想了想,回道:“上将军有所不知,这四皇子的名儿便是甘老相国所取,且与甘老相国也有过师生之谊,情分与众不同,自然不可一概而论。” 甘老相国也是欣喜不已,便欲起身相迎,但那四皇子眼明手快,快走几步扶住甘老相国,笑着说道:“老师何须多礼,您且请坐,学生特来贺您大寿!” 甘老相国忐忑坐下后,那四皇子竟是行了个跪拜大礼,众人慌忙随之跪下,那甘老相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但却是老怀大慰,心头不免闪过几丝得意之情。 只听那四皇子恭声说道:“学生恭祝老师万寿无疆,福禄无双。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入南山之寿,不蹇不崩!”甘老相国慌忙扶起四皇子,道:“殿下行此大礼,老朽愧不敢当啊!快快请坐,允超,撤过这席面,赶紧!赶紧!” 那四皇子却是坐在郭延玉之下,韩墨楚之上,笑着说道:“老师,不用过于客气,诸位大人,奕锦原是小辈,还望各位不必拘束,今日奕锦就是老师的学生而已。” 须臾,下人们换上一桌新席面,山珍海味,无奇不有,四皇子奕锦更是高兴,端过一杯酒竟是先敬了众人一杯!但此席面之人个个位极人臣,也不惶恐,均是陪着四皇子一饮而尽。 四皇子瞥眼望见燕然立在一旁,气质与众不同,暗暗诧异,郭延玉小声解释道:“这是西凉燕大都督幼子,上将军着意让他立立规矩,也是玉不琢不成器之意。”四皇子这才释然,遥遥向着燕然举杯示意,燕然只得苦笑着点了点头。 宴席临到终时,又很是热闹过一阵。内宫姚公公带来了当今皇上御赐甘老相国的一块横匾,以示皇恩浩荡、与君同庆的嘉勉之意。 众人跪聆圣谕后,郭延玉便上前揭开横匾上盖着的朱红绸缎。此匾由金丝楠木雕刻而成,金底黑字,皇帝亲笔手书“斗南介景”四个大字,落笔苍劲有力,其中寓意深刻,虽片辞数语着墨不多,望之却巍然大观,令人肃然起敬!众人皆是赞服,甘老相国更是望之而老泪纵横。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宾主尽欢后,四皇子便是头一个辞行,甘老相国拉住他的手,老少二人言笑晏晏,竟是并肩行了一路。 当今皇帝躬勤政事、励精图治,实为一代贤明果决、进退闲雅之明君。皇帝止有六子,大皇子奕斐、二皇子奕辰、三皇子奕雷、四皇子奕锦、五皇子奕宁以及年仅三岁的六皇子奕童。因皇后膝下并无子息,故这六位皇子皆为后宫嫔妃所出。 皇帝有感于历朝历代诸王夺嫡的血腥与惨烈,故本朝不立太子,更是严令皇子们与外臣们不得有所联系,如四皇子今日这般公然到大臣府邸贺寿,非是两人间异乎寻常的师生之谊,那可是大大忤逆了皇帝陛下的龙鳞。 四皇子走后,诸位大臣也便是相继告辞,不多时,熙熙攘攘的园林里止余了两桌甘氏至亲,甘允超笑着对甘老相国说道:“父亲今日好大的面子,便是连皇子宰相也是亲来为父亲贺寿!” 甘老相国却是面色不渝,小声斥道:“糊涂!难怪你为官多年,却仍是毫无建树,更谈不上主政一方。当今皇上春秋鼎盛,皇子们却也是年富力强,眼看这京华暗流涌动,你却懵然不知!”甘允超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忙恭声回道:“还望父亲大人指点一二!” 甘老相国良久不语,望着自己儿子,终于还是说道:“陛下这六位皇子,现有四位皇子业已到了开府建牙的年纪,试问谁甘心一辈子做个闲散王爷?试问谁不觊觎那九五之尊的皇帝宝座?宫中早有传言,陛下有心放这四位成年皇子下来各部历练,以考量日后谁来克承大统。现在你知道了,这四皇子此来也是别有用心,允超,凡事还是多多用心琢磨才是正理!” 一席话说得甘允超汗流浃背,细细品味父亲话里的深意,一时倒也似有所悟。甘老相国伸手唤过燕然,和声说道:“五哥儿今日辛苦了,等下与卓儿、越儿等一干兄弟好好喝上几杯!”燕然笑着回道:“外公,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孙儿今日的际遇,一位皇子、三位相国,一位尚书,便是连大舅也是堂堂的户部右侍郎大人,试问孙儿又何苦之有?” 甘允超也是笑了,道:“便是有,你小子必然也是甘之若饴!” 当夜燕然与甘氏家族一干子侄辈是喝得天昏地暗,他酒量甚豪,自是大杀四方,倒是很为西凉在酒桌上大大露了一回脸…… 第三十章 净心堂,有所思(一) 当晚酒兴四逸,次日自然头昏脑涨,燕然胡乱梳洗后,便到后院给甘老太爷请了早安。甘老太爷循循叮嘱,过几日一定要抽个时候去苏上将军府邸拜会一番,燕然唯唯诺诺地连声答应。出后院后,他有心想找甘越出去游玩一二,谁知那小子昨晚酒仍未醒,犹在酣睡不已。他只得回到房中,往那床上一倒,不多时便已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几多时辰,他忽然觉得右耳里一阵刺痒,睡意盎然中便闭着眼嘟嘟囔囔了几句,只是右耳里仍然刺痒难忍,不耐中睁开眼睛,却发现段新眉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段新眉小手里拿着一根小小的棉条,显是用这棉条在自己右耳里鼓捣着。燕然打了个呵欠,懒懒地说道:“眉眉,这么早你干嘛啊?有事说事,没事本公子可得继续睡了。” 段新眉随手递过一杯凉茶,燕然正是有些口渴,于是伸手接了过来,仰首一饮而尽。只听得段新眉轻声嗔道:“小酒鬼,日上三竿啦,你还睡?我和大叔早饭都用过了哩。” 燕然“哦”了一声,挣扎着起身半坐在床上,有些诧异地说道:“咦,怎么没人叫本公子用早饭?”却又扭头望到那窗下案台上放着一个食盒,显是随房的小丫鬟叫不醒自己,便去打了饭菜放置在那里。 “哼!”段新眉嘟起了她可爱的小嘴巴,“谁能叫得醒您啊?方才我过来的时候,还看见那小丫头蹲在那花坛边嘤嘤地哭呢,说是叫不醒燕公子,那燕公子还大声凶她,她心里害怕得紧呢!” 燕然老脸一红,连忙起身,边整理着衣衫,边疑惑地说道:“可是段小姐为何又不避男女之嫌,毅然闯入本公子睡房内,施展段氏不传之秘,飞棉挠耳大法,来唤醒可恶至极的本公子呢?” 段新眉啐了一口,跺足嗔道:“小酒鬼休得胡言乱语,若不是大叔着我唤你过去,我才懒得来你这里呢!”说完她便盈盈扭着腰肢,一溜烟似的跑了出去。 燕然望着她曼妙的背影,不由得怔了怔,忽又想到全无敌的召唤,不自禁地又是一阵头疼。于是换过一身寻常衣衫,狼吞虎咽地扒拉了几口饭,便是起身往那小小佛堂走去。 全无敌与段新眉居住的小佛堂在整座甘家大宅的西北角,走过围墙红门,再穿过一片稀稀疏疏的紫竹林,那便是秦淮河畔了。 燕然迟疑不决地站在小佛堂前,犹豫着是用指节扣门还是用巴掌拍门,抬头望着佛堂上悬挂的小小木匾,上书“净心堂”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却怎么也净不下心来。 木门幽幽地无风自开,传出一声悠扬的“咯吱”声,露出一张清丽脱俗的少女脸庞,那少女段新眉骤然看见燕然呆头鹅似的立在门前,禁不住吓了一跳,连连不停地轻拍自己的胸脯。 段新眉回过神后,狠狠地冲着燕然做了个凶神恶煞的表情,可是在燕然看来,一派天真灿漫的可爱少女模样,殊无半分可怖之处。段新眉冲着左首厢房努努嘴,燕然只得点点头,收拾心情,抬步走了过去。 佛堂当中供奉着西方佛祖的塑像,金身莲座,法相森严,座前香烟袅袅,座上经书数卷。门未上锁,燕然便推门而入,发现全无敌正伏在桌上呼呼大睡。 桌上散落着几个空酒壶,而那闻名天下的锈色剑更是随意地丢在一旁。仔细瞧去,全无敌的鬓角发梢竟是冒出了丛丛白发,莫非这目空一切的狂人杀神现如今也落下了许多心事? 听到燕然脚步声,全无敌悄然醒来,一双似醒非醒的浊眼异芒闪过,整个人的气质仿似又生动了起来。在燕然看来,那个落拓潦倒的江湖醉汉霍然消失无踪,面前这个懒洋洋、宿醉未醒的老男人仍是一把剑,一把锈迹斑斑却又睥睨天下的剑! 全无敌拎起酒壶,将壶中残酒一饮而尽,懒洋洋地说道:“小子,今儿个没把自己打扮成个大姑娘?” 燕然挠挠头发,无奈地回道:“大叔,正经些行不行?那身衣衫虽说是花哨了些,可也不至于上纲上线说个没完吧?” “哼!”全无敌凛然说道,“大丈夫纵横天下,不拘一物,不执一念,自当豪放不羁,逍遥快活,岂可效仿那纨绔哥儿,绫罗遍身,涂脂抹粉,举止进退有如那娘们儿一般?” 燕然连忙作点头受教状,一脸的虚心与诚恳,一身的谦逊与真挚,便是连那全无敌瞧来也是满心欣慰,这小子能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嘛。 燕然忽然问道:“大叔,究竟何为内家真气?又该如何进行修习呢?”全无敌深深看了他一眼,沉声说道:“你且坐下,既然老子想授你虎啸真气,有些事情还是得和你说个分明。” 燕然依言坐下,全无敌则是在桌上几个酒壶里挑了个余有残酒的壶儿,拿在手里慢慢地摇晃,慢慢地说道:“你看这酒壶儿,原本只是红泥一块,以水浇融后,经匠人之手,捏成这等嘴尖皮薄腹中空的雏形,再经烈火炙烤,便成了可容一斤二两好酒的酒壶!” “人生天地之间,浑浑噩噩也如那红泥一般,内家真气就好比那一斤二两好酒。你若想将那一斤二两好酒容入你的体内,那你就得先将自己这块红泥,经过层层手段淬炼,将自己首先炼作那洁净无瑕的酒壶,方才容下这一斤二两好酒。酒壶亦可炼作酒坛、酒缸,甚至是酒窖,那就视乎你的天分而定了。” “不算太贴切,不过本公子能悟到其中道理,可是大叔,您还是没有讲明什么是内家真气!” 全无敌瞪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天地之间自有元气,依其属性,可分为白金、青木、黑水、赤火、黄土这五大元气。顾名思义,白金多从金石出,青木多从林间生,黑水多从江河涌,赤火多从烈焰起,黄土多从山地现。修习内家真气的根本,便是通过重重修炼功法,将天地间的这五种元气纳入自身体内,强身健体,克敌制胜,超凡入圣,甚至羽化飞仙!” “而人体本身便是一个小天地!也有五行相生,亦有五行相克。其中,肺部为金,肝部为木,双肾为水,心脏为火,脾胃为土。人体小周天又有任脉、督脉、冲脉、带脉、阴维脉、阳维脉、阴跷脉、阳跷脉等八脉。修行的第一步便是强化自身的先天之气,反复修炼这小周天里的奇经八脉,等到哪一天功德圆满,打通这任、督二脉后,方可算作略有小成,这便是世人所称的武道修行第一层境界天启!” 燕然自来天资聪颖,转眼明白其中道理,插口问道:“原来这内家真气也是由己而始,先将己身修炼成一个小壶儿,方可吸纳这天地间无穷无尽的五行元气,以之来提升自己在武道修行上的诸般境界。” 全无敌瞪了他一眼,喝道:“一知半解便是不懂装懂,修行者大忌!你可知道多少人终其一生亦是越不过天启这一层?武道修行第一难便是这天启初识之难!” “常人初识天启,须得己身天赋先天之气!多少人浑浑噩噩,污浊不堪,何来先天之气?先天之气是男女交合、受孕成胎时孕育而生的一缕纯阳或纯阴之气,殊为难得,你道是人人皆有?或是人人的那点先天之气皆能冲破那任督玄关?” “再者,须得有名师指点,试问寻常人等,何以识得己身上的奇经八脉?何以知晓如何汇聚己身的先天之气经小周天反复流转后,一朝冲破那任督玄关,成就己身的天启境?大言不惭!” 燕然大窘,却也是好奇心大盛,忙是追问道:“大叔,那武道修行第二层境界是什么?” 全无敌缓缓说道:“那便是武道修行第二难了。那武道修行的第二层境界便是洞明,便是通过修炼大周天,也就是修炼人体体内十二正经,知晓己身究竟隶属于天地间五大元气中的哪一大属性!” 燕然有些迷惑不解,问道:“隶属哪一大属性?也就是归属于金木水火土这五大元气中的哪一类?” 全无敌点头赞道:“不错,孺子可教也。树叶片片各不相同,人也是如此。有人心火旺,着重修习十二正经里的金属经脉,吸纳那金石玉器间的金属元气自然事半功倍!同理,有人肺气长,自然着重木属经脉,吸纳起花草树木内的木属元气必然要强过其他。” “世间武功秘技千千万万,欲若真正通晓这洞明境,天赋、气运与名师指点缺一不可,否则就算你天赋异禀,无师自通强行冲破那任督玄关,却也仅仅限于那天启境而已。” “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当武道修行突破洞明境后,日后修行便是靠自己大毅力大恒心,或者还有一份大机缘吧。师父可以指点天启,可以指明洞明,但此后的修行之路却是只能靠自己,所以武道修行的第三层境界便是而立!” “方才老子也说过,盛酒的酒器可分为酒杯、酒壶、酒坛、酒缸与酒窖,如果说洞明境是明晓己身适合修炼何种元气,那么而立境则是明了己身可以容纳天地元气的大小与多寡。酒器越大,可盛放的酒水便越多;己身而立越广,那么可以容纳的天地元气也就越广!” 燕然点头回道:“原来是这般道理,天启是炼就己身容器,洞明是查明何物可容,而立则是探明可容多少,是么?” 全无敌道:“正是,你小子天资不错,老子很是欢喜。而立之后便是自行领会、自行摸索、自行提升己身修为了,容器之大小也受天赋所限,除非有大机缘,获取那传说中的仙丹灵草,否则上天赋予你多大容量,你却只能努力修炼达到那个容量的瓶颈,想要突破却是难之又难了。” 燕然悠然神往,心想,却不知上天赋予我多大容量?立时恨不得马上开始修行,却听到全无敌幽幽说道:“而立之后便是知命境,也就是说除非你能突现大机缘,否则知命境的最高境界就是你天赋容量的最高,终其一生,也便是知命了。” 燕然追问道:“那知命之后呢?”全无敌一口喝尽壶中的酒,森然说道:“小子,那便是武道修行里的一代宗师,足以开宗立派,独霸一方,放眼天下,除却寥寥数人,余子皆只能仰望啦!” 第三十一章 净心堂,有所思(二) 全无敌悠然说道:“宗师之境,随心所欲,不拘己身,不拘一物,一呼一吸道法自然,飞花落叶皆可成剑,正所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但仍受天地法规所限,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终是脱不出这天地自然规律!” 燕然更是心痒难耐,急切切地问道:“那宗师境之上呢?又会是何等神妙之存在?”全无敌摇摇头,回道:“那等大境界,若非大德大能、大彻大悟者,常人岂可企及?倘若将那天资过人、机缘福厚、名家秘传、上古神器聚于一身或可一窥究竟。” 全无敌顿了顿,继续说道:“那等大境界,佛宗称之为无相,道门称之为上清,魔教称之为四寂,天命称之为阿修罗,除却这四教之外者,世人统称为大宗师!” 燕然挠挠头发,若有所思地说道:“原来武道修行之中竟有如许多境界层面,也不枉了许多人痴武一生。却不知大叔现今是何境界?” 全无敌嘿嘿一笑,颇为自矜地回道:“老子十四岁天启,十五岁洞明,十七岁而立,三十而知命。后远赴塞北,随你父亲燕大都督南征北战,以锤炼己身剑道修行。三年后,在塞北杭爱山得燕大都督之助,结下一桩大机缘,观白虎而破知命,再辗转回姑苏虎丘,面壁七年而成就己身宗师境!屈指算来,已有十数年光阴。只是传说中的那大宗师境界,欲求无门,离之甚远,余心甚为憾之……”语气渐转为萧索唏嘘之意,显是心有不甘,却又无处着力。 燕然想他全无敌,剑道宗师的赫赫声名,红尘里嬉笑怒骂肆意妄为,又有谁能真正明了他这一身的骄傲,一世的追寻?此刻见全无敌语意苍凉,心下一软,柔声劝道:“大叔乃天下有数之人,那大宗师之境终是可遇而不可求,何必拘泥于心,使得自己不得自在?” 全无敌拍案怒道:“小子胡言乱语,你哪知老子心底的难处?老子练了一辈子剑,自问也是惊才绝艳,到头来却还是比不过一个娘们儿,真正是气杀老子了!” 燕然瞠目结舌,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江湖上还有哪位女人的剑术能高高凌驾在剑魔全无敌之上!以全无敌这等孤高桀骜的性子,能自承比不过她,那这位女子剑客又该神乎其妙到何等境界?莫非竟是传说中的大宗师之境? 胡思乱想中,又听到全无敌幽幽说道:“小子,当年在杭爱山,老子承你父亲一个偌大人情。所以自今日起,老子便将这一身虎啸真气尽数传你,也算对得住燕大都督了。现在老子再问你,可愿随老子一道修行?” 燕然初闻武道修行中的种种玄妙境界,早已是心向往之,此时听全无敌这等宗师境界的高人欲倾囊相授,怎不激动得心花怒放,雀跃不已。 燕然忙拉开桌椅,恭谨拜下,连磕三个响头,口中胡乱叫道:“师父教我!”全无敌伸出一脚,轻轻将燕然踢过一边,沉声喝道:“蠢材!男儿膝下有黄金,除却天地君亲师,余者岂可轻易下跪?老子与你父亲兄弟相称,老子更不惯做什么劳什子师父,你还是就唤老子一声大叔,老子听得顺耳些!” 燕然忙是点头哈腰,笑着回道:“既是我父亲的兄弟,又是我授业恩师,这天地君亲师,您这就占了两席,我便是跪上一跪,又有什么打紧?”全无敌为之语塞,良久才愤愤地说道:“反正老子不惯别人跪老子,你再这么惫赖,打不折你的腿!” 当下全无敌便教他辨明身上的奇经八脉,一一指明每一脉络上的奇门大穴。不过全无敌生来便不是一个耐烦的人,往往这脉络走向、穴道名称、五行属性都是一带而过,也不管燕然能记住几分,总之是绝不重复,听天由命。所幸燕然天资不俗,用心强记下,倒也大致了解得清清楚楚。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晚,燕然随房的小丫鬟跑来唤过几次,说是甘卓甘越几兄弟不忿昨日饮酒落败,今日定要找他一雪前耻云云。燕然修行武道正是兴致盎然时,哪有心思前去饮酒作乐,忙连连推说有事,胡乱搪塞了过去。 那小丫鬟便去端了几个食盒过来,段新眉陪着将菜摆了一桌,但见鸡鸭鱼肉、萝卜青菜样样俱全,最妙的是竟然还有两壶酒!全无敌笑眯眯地说道:“丫头,菜恁多了,酒却少了,下回记得多带几壶酒!”那丫鬟红着脸应了一声,便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于是三人便各据一方,大快朵颐。全无敌吃得酣畅,段新眉吃得矜持,而燕然犹在痴痴呆呆地回味着小周天里的奇经八脉,偶尔举起筷子胡乱扒拉几口,偶尔念念有词连筷上的鸡块都掉落桌上。 夜色降临,华灯初上,燕然忽地哈哈大笑,大声说道:“大叔,小周天这奇经八脉我已是滚瓜烂熟了,可以教我如何聚气、如何运行、如何冲破那任督二脉了吧?” 全无敌正懒洋洋地斜倚在轩窗边,出神地望着天际那一轮明月,也不知在想着什么。燕然大急,快步走到他身前,大声说道:“大叔,快快教我!今晚我便要冲破玄关,晋入那天启境!” 全无敌回过神来,冲着燕然头上就是一记爆栗,冷声喝道:“老子难得把酒赏月一回,你却是恁地煞风景!想那天启岂是如此容易?多少人终其一生亦不可破,你又何德何能能一夜破境!” 燕然哭丧着脸,悻悻地说道:“不试过又如何知晓呢?或许本公子天赋异禀……”全无敌狠狠瞪了他一眼,可还是将那聚气之方、运气之法、运转周天之巧、冲破玄关之秘尽数倾囊相授,燕然听得似懂非懂,却知全无敌性子向来乖张,唯恐他说过一遍便不耐再提,只得囫囵吞枣似的将他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强行记在心里。 果然,全无敌说完便不再理他,依然痴痴地望着天边的圆月,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壶里的酒,意态萧索之极。段新眉则早已躲进她的小房里,也不知是睡了还是在想着她的小心事。净心堂顿时寂静无声,唯留桌上一灯如豆,随风跃动不已。 燕然取过佛堂内的一个蒲团,依全无敌之言盘膝坐于其上,默念全无敌所授之心法,闭目冥想,开始感知体内那一缕先天之气。初时,众念频生,纷纷扰扰,嘈杂不堪,无从入手,始终净不下心,始终心事如潮,也便感知不到先天之气究竟存于己身体内何处。 燕然耐住性子,凝神静气,慢慢心境空灵,慢慢渐入佳境。神思恍惚间,感知到一缕似有若无的暖暖气息从己身丹田油然而生,兀自在那丹田气海里旋转不停,而每旋一圈便是长大一分,渐渐,燕然已是能清晰地感知到这缕暖暖气息! 月光温柔地从轩窗里透出,刹那间便是洒满了一地。燕然开始小心地以自身意念为引,徐徐流动着那缕暖暖气息,循着全无敌指点的小周天运转之心法,慢慢冲出丹田气海来。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燕然双目紧闭,满身汗水淋漓,始终坚守全无敌所授的运转之法,终于将那缕暖暖气息绕着己身奇经八脉缓缓运转了一周天! 尔后,慢慢习惯,慢慢熟练,每运转一周天,所需的时间也是越来越少;每运转一周天,那缕暖暖气息也是越来越大。燕然抱元守一,浑然忘我,已是能清晰感知到那任督玄关便是聚于顶门百会穴,如能一举冲破那百会穴,便也就是冲破了任督二脉,真正晋入那天启境! 但也清晰感知到自身那道暖暖气息,每每经过公孙、申脉、内关、后溪、临泣、列缺、外关、照海这八处穴道时,便是诸多阻碍,始终不得畅通。倘若稍微加强力道,意欲强行冲过时,却是刺痛难忍,更有甚者,会将那道好不容易汇聚的暖暖气息反噬得烟消云散。 燕然性子向来坚韧不拔,一次过不了那便两次,两次过不了那便继续三次、四次……始终便是那八处穴道不得顺畅,以致于暖暖气息冲到百会穴时便已是软弱无力,何谈冲破玄关? 全无敌已在那轩窗边沉沉睡去,桌上的油灯终于燃尽,房间里洒满了月光,倒也朦朦胧胧瞧得分明。燕然再次运完一周天,睁开眼来,诉不尽的失落与惆怅,道不尽的疑窦与困惑,难道这武道修行的第一步竟是如此艰难么? 燕然甩甩头,复又闭上眼睛,默运真元,霎时一缕先天之气已是升于丹田气海之中!燕然默默回忆着全无敌说过的只言片语,渐渐进入那忘我之境! 斜月如轮,透过那小轩窗,直射在燕然身上,仿似镀上了一层圣洁无瑕的光芒。燕然怀中的青龙印骤然放射出淡淡青光,竟似与那皎洁月光交相辉映,不遑多让!但那月光有如水银泻地,不一时便将那青光包容其中。青光在月光中左冲右突,月光在青光外左格右挡,两道光芒缠绕在一起相互角力,竟是慢慢演变成相持之局。 而燕然此刻正在闭目凝神,拼命聚集体内先天气息中,两道光芒受燕然真气所吸,竟是渐渐贴近燕然丹田处!终于,两道光芒仿似被吸入燕然丹田中,转眼消逝得无影无踪! 此时燕然丹田气海中,霍然闯入两道淡淡的光芒,受那先天之气所引,竟是融入那盘旋不已的先天气息中!燕然猛然察觉到自己的那一缕先天之气骤然庞大无匹,诧异之余更是欣喜若狂,忙是以意驱气,将这道沛然莫御的先天之气纳入那小周天之中! 此番一路势如破竹,公孙、申脉、内关、后溪、临泣、列缺、外关、照海等八穴依次冲破,再无阻滞!先天之气扶摇直上,直抵百会,略一迟疑,便是一举冲破,至此任督二脉俱通,真正晋入那武道修行的天启境界! 燕然缓缓睁开眼睛,环顾四周。但见朦朦胧胧的月色下,那桌、那椅、那轩窗、那木床、那沉睡的人、那熄灭的灯、那墙角爬过的蟑螂、那竹林摇曳的枝叶……整个世界瞬间生动了起来,一切色彩斑斓,一切栩栩如生! 燕然立起身来,抹去脸颊淌下的浊汗,被眼前的景象感动得热泪盈眶,心潮澎湃。 原来,这便是武道修行的天启境…… 第三十二章 在下雁荡蟹黄包 月凉如水,晨风徐徐,紫竹林里的小虫时不时地凄鸣几声,更显得这黎明前的黑暗里万籁俱寂。全无敌悠悠醒来,看见燕然在那里手舞足蹈着喜不自胜,倒是楞了一下。 燕然得意洋洋地冲着全无敌说道:“大叔,方才我气运丹田,意随周转,现已经冲破任督二脉,如今我也是天启境的大修行者了咧!”全无敌似醒非醒,不置可否,淡淡地回了声,“哦”,随手将窗边酒壶里的残酒一饮而尽,便又沉沉睡去。 燕然满腔热忱,如淋冷水一盆,悻悻地想着,这家伙应是还没睡醒么,否则这偌大的喜讯怎么就没有半点反应呢?待到天亮,再细细讲之,他必定为我这等神速而艳羡不已。可是转念又想到,这家伙该不是因为我的破镜神速而心有不甘吧,想他这么孤傲绝伦的超卓人物,没准破镜天启困难重重,犹比不得我一夜破镜! 一时间,他是辗转反侧,患得患失,不知不觉便在那蒲团上坐到天明。枯坐无聊,他便推门而出,走到那紫竹林里,耳听沙沙竹叶响,偶有竹叶清香扑鼻,顿觉心旷神怡,恨不得高声呼唤一声,咱休屠城五公子也是天启境的高手高手高高手了。 “咯吱”一声,净心堂的大门被一双小手轻轻推开,一个娇小的身影随即走了出来。燕然优雅地转过身去,矜持地冲着那个身影说道:“眉眉,你知道吗?昨晚我一夜苦修,现今已然是天启境的武道高手啦!”段新眉一手端着个木盆,一手揉揉尚未清醒的大眼睛,敷衍了事地应了声,“哦!”便是自顾自地往那水缸打水梳洗去了。 晨间犹有春寒,但燕然的心底比那寒露更寒,呆呆地看着段新眉小蜜蜂似的忙来忙去,终于忍不住呆呆地问道:“为什么你们好像都不意外?都不惊喜?”段新眉用毛巾擦净脸上的水珠,忽然作个欢喜雀跃状,假装惊喜地回道:“啊,燕公子好厉害啊,才一个晚上就是天启境了啊!真正好了不起啊!” 燕然苦笑道:“眉眉,好假!”段新眉白了他一眼,淡淡地回道:“是啊,你也知道好假啊,本姑娘十三岁就天启了,那又有什么好稀奇的?武道之路长着哩,燕公子您就加劲练呗!” 燕然深受打击,顿时意兴阑珊,讪讪回房后便往那全无敌床上一歪,不一会也是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没睡多少时辰,甘越便是破门而入,一把揪起燕然,口中嚷嚷道:“五哥,昨晚你在做甚撒?赶紧起床,去给老太爷请过早安了,咱们去吃那万松楼的蟹黄包!” 燕然只得从那床上勉强爬起,见段新眉梳洗过的剩水犹摆在堂屋,便上前胡乱洗了把脸,顿觉清醒了许多。却听得段新眉娇嗔道:“小酒鬼,外面水缸便有水,干嘛用我使过的?” 燕然嘻嘻一笑,蛮不在乎地回道:“眉眉,咱俩谁跟谁?对了,万松楼的蟹黄包还吃么?要不就随我一道去吧?”甘越在一旁也帮腔道:“是啊,段小姐,那儿临近夫子庙,可热闹了,一起去呗?”段新眉瞧了瞧犹在熟睡着的全无敌,终于还是欣然点头应允。 于是一行三人,先是给那甘老太爷请了安,便是出了甘家大宅,径直往那万松楼走去。 出那乌衣巷口后便即左转,行约里许路程,便是那朱雀桥。跨过朱雀桥后,沿岸垂柳依依,杨花飞舞,风景甚是怡人。段新眉笑着说道:“都道江南春早,今日一见,果不其然!”燕然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四处风景,没接她的话茬,倒是甘越殷勤回道:“段小姐有所不知,这便是金陵最为风流富贵的所在啦,待到夜色降临,彩灯齐上,这条河里满是游客画舫,那才真正热闹呢!” 燕然不屑地哂道:“人家眉眉问的是如画风景,你回答的是风流富贵,牛头不对马嘴!”甘越也不尴尬,嬉笑着说道:“便如段小姐一般,都是一样秀美。” 三人说说笑笑,不一时已是抵临万松楼,甘越一马当先,领着二人直奔二楼雅座,早有小二凑前殷勤招呼。甘越是金陵有数的公子哥儿,既然上得楼来,自然成竹在胸,只听他边走边是吩咐道:“将你家那雅致小菜儿端上几碟来,再上三碗冬菇鸡丝羹,三笼蟹黄小汤包即可,茶水便上碧螺春吧”那小二应了,自去准备菜肴。 万松楼便在那秦淮河边,楼前垂柳成荫,楼后梨树成林。二楼凭窗远眺,但见秦淮河畔鳞次栉比地耸立着一栋栋白墙黛瓦、绿蔓缠绕的精致小楼,在那晨雾迷蒙中,分外妖娆。 不一时,那小二便端上来五六个精致小菜,沏过一壶绿茶,给三人殷勤续上茶水后,才小心说道:“三位客官请慢用,羹汤与包点马上便好,稍时便给三位端上来。”甘越不耐地挥挥手,随手丢过去一钱碎银子,那小二自然欢天喜地地退下楼去。 三人便就着茶水,慢慢吃将起来。甘越自是殷勤地为段新眉夹菜倒水,忙得不亦乐乎,燕然大感没趣,好在这几碟小菜卖相不俗,口味着实不凡,一个人自顾自吃,倒也吃得兴致盎然。 不多时,楼梯上再次传来脚步声,甘越只道是那小二又上来了,头也没回,高声叫道:“赶紧的,莫将我哥哥姐姐饿坏了,就好这一口呢!” 那脚步声仍是不急不缓,上楼后竟是停滞一旁,并没有那热气腾腾的蟹黄包子端过来。甘越公子脾气发作,转过头去正待开口呵斥,却是发现一位青衣人正站在楼梯边,冷冷地望着自己这一桌。 燕然、段新眉两人也发觉到了青衣人的异样,均是不由自主地放下筷子,暗暗思量这青衣人是何来意。 青衣人年岁已然不轻了,但气色、身形都还保持得很不错,肤色中有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一双丹凤眼的眼角满是鱼尾纹。他手里提着一把寻常无奇的长剑,也许正是因为这把剑,凸显得青衣人气势很是不凡。 三人面面相觑,却听得那青衣人倨傲地说道:“谁是燕然?”语气中颇多鄙夷不屑。甘越听得火起,猛地一拍桌子,怒道:“你又是谁?找我五哥又有何事?” 那青衣人却是置之不理,只是目光流转,牢牢地盯住燕然,阴恻恻地说道:“这位想必就是燕然燕公子了,幸会幸会!在下雁荡谢璜葆,正好有事要相询燕公子!” 三人听得一愣,燕然脱口讶道:“雁荡蟹黄包?”纯属无心戏言的一说,却是激得那青衣人勃然大怒。三人只觉得眼前突然一花,空中忽有剑光闪过,那剑光在三人面前的桌上迅疾无匹地闪过几下,随即便是消失无踪。 三人大惊失色,抬头望那青衣人,却发现他剑已回鞘,傲然而立,嘴角满是讥诮的微笑。又听得段新眉一声惊呼,手指着桌子,连连颤抖不已。燕然忙顺着她手指望去,只见那桌上的六碟小菜,齐齐整整地被方才那道剑光,切成了大小相等的二十四块!也就是说,方才那道惊艳璀璨的剑光在那一瞬间,竟是分别在那六碟小菜上,各自切出了一个小小的十字! 传说雁荡剑派最出众的剑法之一便是那十字快剑,莫非这青衣人果真出自雁荡山?莫非这青衣人方才施展的便是雁荡三绝里的十字快剑?只听那青衣人冷冷地说道:“再敢胡言乱语,谢某便在三位的额头刺上几个十字,想来必定美得紧!” 燕然沉声说道:“你又何必显摆你这几下剑术?雁荡剑派便了不起么?”那青衣人狠狠瞪着燕然,忽地哑然失笑道:“燕公子好胆色,只是谢某并非显摆,只是想证明下,谢某绝对有问话的实力!” 燕然挠挠头发,回道:“你确有问话的实力,可是我也有不答的权力,这样吧,你且说来听听,本公子能答则答,不能答就莫要怪着我啦!” 那青衣人冷声问道:“那谢愿齐的青龙印可是在你手上?”燕然却是反问道:“你姓谢,使的也是雁荡剑法,可是为何对本派掌门如此不恭?” 那青衣人不耐烦地回道:“谢愿齐不过是一名沽名钓誉的老匹夫,谢某为何要恭敬于他?再则,如你所言,雁荡剑派就很了不得么?” 燕然沉声说道:“既然你不是雁荡剑派的人,那就恕我不能将那青龙印儿的下落告诉你!” 第三十三章 其实,我只是想吃吃蟹黄包 万松楼上,晨风犹寒,而那青衣人面上更冷。只听得燕然继续说道:“青龙印的下落,我那朋友也只是隐晦地提了几句,我便是同你讲了,估摸着你也难以寻着,你又何必这么咄咄逼人呢?” 那青衣人冷声回道:“小子,那可由不得你了。你那朋友是怎么同你说的,你最好是一字不漏地讲给我听,不然……”话音未落,那边的甘越已是抓过一个茶壶便向那青衣人砸去! 原来甘越自小便是这金陵城里有数的公子哥儿,何曾受过这等腌臜鸟气,虽然那青衣人剑术了得,可是一时怒火攻心,哪里还顾虑许多?只听他口中怒喝着,“不然个屁!”,那茶壶已然脱手,径直砸往那青衣人的面门。 说时迟那时快,三人但觉眼前剑光一闪而过,那壶儿便被凌空剖作两片,咣当两声落在地上。那剑光更不停留,如雷似电般地闪过三人身前,眨眼之间那剑尖已是抵在甘越额头。剑气侵体,分外森寒,已然泌出甘越额上一粒血珠,将滴未滴着,更映得那甘越的脸色惨白如纸。而此时那壶中所盛的茶水才如天女散花般喷洒而下,劈头盖脸地浇了甘越一头一身。 燕然急道:“且慢,万事好商量,切莫伤了我兄弟!”那青衣人掌中剑犹指着甘越,森然回道:“那现在你可以说了吧?”燕然苦笑道:“您蟹黄包大侠剑术如此惊人,小子怎敢再过欺瞒?您不如暂且坐下,咱们边吃边聊?” 那青衣人见燕然服软,也未细辨蟹黄包与谢璜葆之间的些许差别,手腕一转,归剑入鞘,施施然地坐在邻桌,好整以暇地望着燕然。 正巧那小二屁颠屁颠地端着三碗羹汤、三笼汤包上来,看到茶水淋漓一地,忙不迭地高声叫道:“几位客官没烫着吧,不碍事,不碍事,小人再去拿过一壶来!”他抬头却见到方才那慷慨的公子哥儿满头满脸都是茶叶茶水,兀自在那铁青着脸发呆。这小二原本就是个极有眼力劲儿的人,顿时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声,蹑手蹑脚地放下手中物事,便想着悄然离开。 那青衣人谢璜葆却是唤住了他,“小二,把那羹汤还有那汤包也给咱家上一份!”那小二哪敢吱声,连连点头后便是一溜烟地溜下楼去。 段新眉掏出手帕,帮着擦去甘越头上的茶水。那甘越的脸色仍是惨白,狠狠地瞪着谢璜葆,却也不敢再有任何异动。他终究只是个大户人家的纨绔公子,忽然说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来金陵城撒野!你可知道我大哥是谁?” 谢璜葆自重身份,懒得搭理。燕然却是小声喝住甘越:“越弟,说的什么胡话?平白让人小觑了去!大哥再大,能大过此刻他手里的剑?” 燕然行走江湖有一桩长处,那便是每逢大事有静气,越是艰难险阻,他反而越是沉得住气。打是绝对打不过这蟹黄包,可是也不能就这么束手就擒。燕然便默默打量着这楼上楼下,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怎么惹起是非,那才好浑水摸鱼借机溜之大吉。只是可惜这二楼上除却这几人外,竟是别无他人,空有一身无事生非的心思却是无从下手,不由得暗暗着急。 燕然端过一碗羹汤、一笼汤包,轻轻放到谢璜葆桌上,嬉皮笑脸地说道:“您想必也是饿了,这家的蟹黄包皮薄馅足,汤汁醇厚,吃起来回味无穷,您要不先试一试?还热着呢!” 谢璜葆也不推辞,伸手拿过一双筷子,夹过一只汤包,先是咬破汤包一角,吸尽汤汁后再送入嘴里慢慢地嚼着。燕然拍手喝了一声彩,仿似由衷地赞道:“瞅瞅您这吃蟹黄包的架势,温文尔雅,斯文大方,一看便是出自名门,术业有专攻,所谓大家风范,不外如是啊!” 谢璜葆冷哼一声,面上却是和蔼了许多,沉声喝道:“小子倒也乖巧,不过休想扯开话题,赶紧把那青龙印的下落说出来,谢某一高兴,或许懒得理会你了。” 燕然愁眉苦脸地说道:“其实都是一场误会,那女子实则与我并不相识,不知怎地偏就讹上了我?”谢璜葆冷冷地回道:“你再废话一句,谢某便斩下你兄弟的一只手,废话两句,那便再加上一只腿!” 燕然无奈,只得说道:“其实那女子也没说什么,只是临死前念了一首诗而已,我也不知道和青龙印有没有关系。”谢璜葆眉头一扬,快声问道:“什么诗?”燕然道:“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指天发誓就这两句诗,我也不明了其中有什么道理。” 谢璜葆喃喃念着这两句诗,忽然说道:“那女子便是死在那瘦西湖边,而那里却恰好有座二十四桥,莫非那女子便是将那青龙印藏在那里?”燕然耸耸肩,摇头示意自己一概不知。 谢璜葆想了想,突然冷笑着说道:“既然如此,那只得委屈你了,这便陪谢某去一趟那二十四桥。倘若寻得到那物事,谢某担保你相安无事;倘若你是拿话搪塞,那就休怪谢某翻脸无情。” 燕然怒道:“蟹黄包,实情我已是告诉了你,你爱信不信!休要欺人太甚!” 谢璜葆脸色一变,正要发作,忽听楼下竹杖击地声声响,一把苍凉激昂的男音随着节奏高声唱着:“作一个揖来唱一个喏,打一回板来敲几声钵,唱一曲莲花落列位听着,风过无痕他乱长河!”,又听到众多声音齐声合唱:“风过无痕它乱长河!”。另一把高亢刺耳的声音继续唱道:“化几多缘来敲几多钵,打几多竹板唱几多歌,管它什么佛来什么魔,三千世界俺们花子最快活!”,众人齐唱:“俺们花子最快活!” 谢璜葆勃然变色,冷哼道:“想不到丐帮竟然也来趟这汪浑水,都失心疯了么?”燕然摇摇头,苦笑着坐回桌内,叹道:“其实,我只是想吃吃蟹黄包而已,怎么自己竟是变作了一份蟹黄包,人人都想来吃一口?” 楼外莲花落声声催人急,楼内各桌宾客反应不一,或摩拳擦掌满脸不爽之极,或牢骚满腹低声咒骂不停,或提心吊胆唯恐惹火上身,或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终于,一条虎背熊腰的灰衣大汉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子,破口大骂道:“哪里来的一群野花子?吵吵嚷嚷少了大爷的酒兴!” 话音未落,大门无风自开,一胖一瘦两名乞丐昂首而入。适才那个高亢刺耳的声音冷笑道:“哪里蹿出的一条野汉子?骂骂咧咧坏了大爷的雅兴!”灰衣大汉大怒,正待反唇相讥,突觉劲风袭来,竟是躲无可避!大骇下气沉丹田,正欲拔地而起,却被一人五指扣住脑门,整个人竟被倒举起来!楼内众人均觉眼前一花,只见一个身形瘦小的乞丐右掌高高托举着一条彪形大汉,那汉子头下脚上像不倒翁似的被倒举着,兀自手舞足蹈,兀自骂咧不休,众人甚感滑稽之极,也诡异之极。 瘦小乞丐正是方才高亢刺耳声音之人,只见他衣衫褴褛,身负七袋,此刻单手托举一条七尺大汉,竟似浑不受力,神态威猛至极。众人心下不免惴惴不安,瘦小乞丐怪眼环视一周,众人皆是噤声吸气,唯恐惹火上身。 瘦小乞丐沉肩抖腕,炮弹似的将灰衣汉子抛飞出去,惨叫声中灰衣汉子撞破一扇窗户,竟被瘦小乞丐随手丢出楼外,跌得是头破血流。瘦小乞丐桀桀怪笑着,哂道:“不长眼的东西!大爷办事也敢叽叽歪歪,活得不耐烦了是不?” 胖大乞丐倒是和蔼可亲,四周唱个肥喏,笑着说道:“各位大爷,在下兄弟二人出自丐帮,来此宝地只是寻个人,大爷们稍安勿躁,不相干者便请继续饮酒作乐,在下绝不相扰,得罪得罪!” 燕然暗喜,趁着谢璜葆不备,起身冲着楼下嚷道:“两位好汉,可是在寻我?”那瘦小乞丐斜眼一瞥,颇为诧异地问道:“你又是谁?” 谢璜葆浑没想过燕然会如此惫赖,一时竟怔在那里,不知如何应对。却听到燕然洋洋得意地说道:“都是刀尖上打滚的男儿汉,莫非两位好汉竟不知道梁溪楼与候旨殿?” 那胖大乞丐失声道:“莫非你就是那燕公子?”燕然哈哈大笑道:“不错,正是我!两位好汉何不上楼坐坐?大不了我再加份蟹黄包!” 这两名乞丐均是丐帮金陵分舵的长老,那胖大乞丐姓成,生性狡诈多疑、圆滑市侩,见燕然这么有恃无恐的模样,反倒起了疑心,颇有些犹豫不决。那瘦小乞丐姓崔,倒是个直来直往的爽快汉子,见燕然自承其事,不由得大喜过望,正待举步上楼,却被成长老一把抓住,如此这般一说,也是半信半疑,唯恐燕然在二楼留有后招。 只见那胖大乞丐嘿嘿笑道:“果然英雄出少年,幸会幸会!燕公子远来是客,咱兄弟二人却是地头蛇一双。燕公子不如移步下楼,也让咱哥俩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不知燕公子意下如何?” 燕然正待答应,却听大堂内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说道:“公子在挑灯拨火,乞儿却胆小如鼠,今日之江湖,怎一个乱字了得!” 那崔长老不怒反笑,三角怪眼不停环视全楼,只是那声音缥缈无定,竟一时察觉不出究竟是何人所说。成长老生性多疑,暗暗思量此人竟似不把丐帮放在眼里,不免多了几分戒备之意。只听懒洋洋的声音再度响起:“成老二啊崔老三,有道是江湖越混越老,胆子越混越小,你二人倒也不枉了此句!恁地胆小到我见犹怜啦!” 崔长老顿时暴跳如雷,怒喝道:“谁?老子不打你个我见犹怜老子再不姓崔!” 大堂偏角懒洋洋地站起一个中年文士,面目清秀,略欠苍白,洒然一笑,意态风流,只听他懒洋洋地哂道:“崔老三,讨打!” 风驰雷电间,中年文士欺身上前,缩地成寸的一步竟似从偏角一脚踏至崔护法身前!崔长老大惊,猝不及防下被中年文士右掌扣住脑门!中年文士五指紧紧锁住崔长老脑门,呵呵一笑,手腕渐翻,竟将崔护法也慢慢倒举起来! 中年文士负左手立于堂中,右手高高倒举着挣扎不已的崔长老,神情说不出的潇洒从容,洒然道:“跳梁小丑,也敢觊觎道门至宝,这又是何苦来哉?” 第三十四章 蟹黄包、鸡丝羹与小米粥 崔长老被中年文士头下脚上倒举在空中,羞愤交加,无奈挣脱不得,只得泼口大骂,一时间污言秽语响彻满楼。中年文士浑不在意,眼角余光有意无意瞥向燕然一桌,却见燕然遥遥举杯致敬,笑容可掬,中年文士倒不免有些啼笑皆非的无奈表情。 成长老一声长啸,楼外零零碎碎散坐一地的乞丐们应声而入,见本帮崔长老被人耍把戏似的倒举在空中,无不骇然变色,个个如临大敌。成长老厉喝道:“结阵!”。众乞丐方如梦初醒,一时间兔起鹘落,衣衫翻飞,众乞丐面容肃穆,按北斗七星星位,结成一座小小莲花落阵! 成长老厉声喝道:“这位兄台,丐帮自问并无冒犯之处,还请放下我这兄弟,万事皆好商量。”中年文士不置可否,嘿嘿笑道:“解风还真是越老越糊涂,就遣你二人也妄想染指青龙印?嘿嘿,回去告知你家解帮主,就说这桩买卖净衣派姬师赓接了,让他省省心,回家洗洗睡吧!” 成长老闻听此言,心下倒是坦然了许多,既然对方是净衣派人,那还有什么好说,终归是争个你死我活罢了。原来丐帮自前帮主史云龙暴卒后并未指定接班人,以至于帮内分裂成两派,一派以落魄书生、杂耍艺人、说唱歌者、流浪剑手为主,服饰整洁,卖艺为生,称之为净衣派;一派以穷困潦倒者、聋哑病残者、老弱妇孺者为主,衣衫褴褛,行乞为主,称之为污衣派。两派理念不合,追求不一,为争夺丐帮帮主宝座,执掌丐帮传世重宝“打狗棒”,彼此内斗不休,血战连绵,数年来已不知有多少丐帮子弟猝于这兄弟阋墙之中! 成长老正待发动阵势向姬师赓杀去,突听到大门口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声,回首望去,只见一个高大威猛、身负八袋的中年乞丐在两名小乞丐的簇拥下昂首而入!成长老见是金陵分舵的龙头大哥肖觅舟,不禁大喜过望,顿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慌忙上前行礼,“肖老大,您来啦!” 只听肖觅舟边走边笑道:“姬师赓,解帮主贵人事忙,此刻应在赶来途中,千万勿念。你我兄弟多年未见,哥哥甚是挂牵。今日见你狷狂如昨,哥哥也是不胜之喜啊!” 中年文士姬师赓仍是高高倒举着徒劳挣扎的崔长老,望着昂首阔步径直踏来的肖觅舟,不由苦笑道:“肖老大风采也不输当年,咱哥儿俩从来都是半斤对八两,今儿个是先练上一回还是怎么着?” 肖觅舟哈哈大笑,复又正色道:“想你我本属同门,理应当同气连枝,携手并进。今日之事依哥哥看,咱们何不摒弃彼此成见,暂停阋墙内斗,等拿下那青龙印再续你我恩怨亦不迟!” 姬师赓是丐帮净衣派大龙头,他的态度亦代表了净衣派千万帮众的态度,此时肖觅舟的提议其实甚合姬师赓的心意,只是权谋之术首重平衡二字,御下之道忌讳朝令夕改,姬师赓不免有些斟酌,未敢轻下决断。 肖觅舟颇为不屑地摆摆手,不悦道:“姬老弟,此刻是战是和,一言可决,婆婆妈妈徒让人笑话!”姬师赓到底也是位枭雄角色,瞬间心意已决,随手将崔长老扔往肖觅舟,笑道:“姬某敢不从命?今日但凭肖老大做主,姬某唯余马首是瞻!” 崔长老鬼哭狼嚎般地向肖觅舟飞去,肖觅舟随手衣袖一挥,崔长老便折往丐帮众人方向飞去。说时迟那时快,空中忽然剑光闪耀,一柄毒蛇似的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疾刺过来,肖觅舟反应极快,大喝声中,已高高跃至半空一掌劈往剑身!长剑如电,极具灵气,倏地划出一个小小十字剑光,剑光随即绽开,弹开肖觅舟一击!一个身影如附骨之蛆,贴身上前紧紧锁住崔长老周身大穴,崔长老惨哼一声,转瞬已被那身影掳了去! 众人不由自主地随着剑影望去,只见一个青衣人满脸冷峻地傲立在二楼楼梯处,一手抓过掳来的崔长老,五指紧扣住其脑门,一翻手腕,赫然也如同姬师赓一般将崔长老倒举起来! 青衣人正是那谢璜葆,只听他冷声说道:“丐帮污衣派不要脸皮那是天下闻名,想不到净衣派一向自诩出淤泥而不染,今日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青龙印,也撕破脸皮不要啦,竟然还敢来抢谢某的买卖!!” 姬师赓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哂道:“那又如何?净衣污衣本属一门,偶尔同流合污下,既可以亲近同门之谊,又可以共御外敌,何乐而不为呢?”肖觅舟抚掌大笑,赞道:“姬贤弟言之有理,不要脸原本就是咱丐帮开宗立派第一要诀,寡廉鲜耻更是咱行走江湖第一原则,姬贤弟勇破心魔迷途知返,愚兄可喜可贺啊!” 燕然不由得捧腹大笑,便是连那甘越和段新眉,也是忍不住莞尔一笑。燕然笑着倚在二楼栏杆上,举起茶杯,高声笑道:“肖老爷子高见,如黄钟大吕,一语惊醒梦中人啊!厚颜无耻不要脸原本就是我辈行走江湖的不二法门,来来来,肖老爷子,小辈敬您一杯!”殷正一口喝尽杯中茶水,不免有些幸灾乐祸,又腆着脸笑着对谢璜葆说道:“蟹黄包大侠,您这几手也是漂亮得紧,只是何必这么冲动呢?咦,我曾听人说过,丐帮金陵大龙头肖觅舟,净衣派大龙头姬师赓,哈哈,可不就是小米粥和鸡丝羹么!” 青衣人谢璜葆大敌当前,不敢擅动,只是怒道:“小子油嘴滑舌,且容你穷快活!待谢某肃清这帮无耻之徒,再和你慢慢算这笔账!” 肖觅舟与姬师赓对望一眼,两人心意相通,同时动手发难!姬师赓长啸一声,反手拔出一柄三尺长剑,剑如虹,人如风,剑招化繁为简,白练似的剑气就这么简简单单向谢璜葆刺去,一往无前果决明快!肖觅舟暴喝一声,单手擎起一把四棱铜锏,锏如蛟,人如龙,锏招化简为繁,黑蛟似的锏影就那么层层叠叠向谢璜葆扫去,举重若轻悱恻缠绵!一正一奇,一繁一简,二人配合无间,剑走凝重锏走轻灵,一左一右突下杀着,着实没堕了净衣污衣卑劣无耻的本性。 面对丐帮净衣污衣两大高手的夹击,谢璜葆丝毫也不敢大意。冷哼声中,谢璜葆左手依然倒举着谩骂得精疲力竭的崔长老,右手持剑在空中划了个十字,真气运转,手腕一抖,一道十字剑气便是呼啸而出!再一转身,左手使个卸字决,将昏头转向的崔长老炮弹似地掷往那肖觅舟。肖觅舟惊怒交加,只得无奈收了漫天锏影,锏头绕着崔长老使了个粘字决,将雷护法稳稳接于地上,却也失了两面夹击之先机。 谢璜葆无愧于雁荡山出来的一流高手,一招逼退肖觅舟后更不迟疑,翻手扬剑便是划出三个十字,迅如疾电地迎往姬师赓刺来的如虹剑芒!只听空中“砰”的一声巨响,两道强劲真气已犬牙交错搅和在一起,姬师赓连施剑诀,却始终突不过那十字剑圈,无奈收剑后退。正待提剑再行强突,却发现侧下方有道十字剑气如附骨之蛆,阴恻恻地向自己扑来,大骇下运足平生之力,一剑自上往下将梦魇般的剑气劈成两半,却也惊出一头冷汗,不由想到,此人究竟是谁?这分明是雁荡三绝里的十字剑决?莫非此人竟是雁荡剑派中人? 肖觅舟先机既失,锏法重归大开大合,却不料谢璜葆剑气乍虚乍实,极尽小巧,铜锏始终落不到实处,斜眼望去,姬师赓已被逼退一旁,心里不禁又惊又躁。却见谢璜葆长剑再抖,剑尖再度划出两道十字,慌忙抖擞精神,一锏砸往剑气!殊不知剑气有虚有实,肖觅舟倾尽全身气力,一锏却仍是砸到虚处,一口鲜血终忍不住,“噗”的喷了出来,无奈连退三步,避过一边。 谢璜葆剑走龙蛇,潇洒写意,数招便逼退丐帮两大高手。漫天剑气却似犹有余力,长剑在空中再划道十字,将那姬师赓也是逼退三步。这才哈哈大笑,身影一晃,再度擒住那崔长老。左手扣住崔长老脑门,复又将崔长老高高倒举起来!楼内众人惊魂方定,只见谢璜葆青衣飘飞、长剑似蛇、渊渟岳峙地立在一旁,无不心有戚戚焉! 燕然瞧得是拍案叫绝,大声说道:“好一条汉子!好一把快剑!蟹黄包大侠,这几剑当浮一大白,不不不,三大白!”谢璜葆这几剑处理得确实老辣至极,丐帮两大高手的夹击并非浪得虚名,但谢璜葆先掷崔长老以逼退肖觅舟,再倾全力使长剑击退姬师赓,同时又虚虚实实缠住肖觅舟,巧施妙手再擒回崔长老,可见其眼光、战略及功力确实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雁荡山上的三绝剑典果然名不虚传! 段新眉悄悄拉过燕然的衣角,小声问道:“小酒鬼,现在怎么办?”燕然四下看了看,也是小声地回道:“他们主要是来找我,你与甘越瞅个空隙赶紧逃走,设法让人来救我便是了。”段新眉点头称是,自去和甘越小声商量。 谢璜葆这几剑使得是行云流水出神入化,慑得丐帮一众人等面如土色,肖觅舟和姬师赓对望一眼,都清晰读懂对方眼内的骇异之色。肖觅舟咳嗽一声,冷笑道:“原来是叛出雁荡山的谢璜葆,怎么?那青龙印在山上时候不好下手,落在山下后耐不住要出手了?” 谢璜葆傲然回道:“楼上的那小子,谢某今日是要定了。就算是你家解风到,也得问问谢某手里的剑答不答应!”姬师赓奚笑道:“谢璜葆,你也未免自视太高,不过就是一个被雁荡剑派逐出师门的泼皮破落户儿罢了,你有什么好傲的?” 肖觅舟抚掌大笑,点头说道:“姬贤弟说得极是,区区谢璜葆,又不是谢愿齐,咱们怕他作甚!” 燕然摇摇头,很是鄙夷地说道:“陈腔滥调,故弄玄虚,人至贱则无敌啊!” 谢璜葆也摇摇头,不屑地说道:“世风日下,丐帮子弟可是一代不如一代,这厚颜无耻倒是后浪逐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很多人没注意到的是,段新眉拉着甘越乘着众人不备,已是偷偷地从后门溜走了…… 第三十五章 那一剑的风情 万松楼内,往昔这般时辰,正是人声鼎沸、川流不息之时。今时此刻,却是满楼俱寂,压抑莫名。一楼大厅,满地狼藉,一群衣衫褴褛的恶丐,似乱非乱地结为一个半圆阵势,杀气腾腾地围着一名青衣剑客,却未敢轻举妄动。青衣剑客左手倒举一名瘦小乞丐,傲然挺立,双眼却凝视着二楼某处,对眼前群丐似乎不屑一顾。青衣剑客目光尽头,一名少年公子哥正似笑非笑地倚在栏杆边,端着一笼蟹黄包,小口小口地吃个不停。大厅内还有几桌食客早已噤若寒蝉,大气儿都不敢多出,除了一个被倒举着的崔长老偶尔有气无力地叫骂两声,整栋万松楼竟悄然无声恍如鬼域一般。 燕然突地一阵心悸,前所未有的恐怖感觉甚至一瞬间让他有了夺门而逃的冲动,大骇之下回首四顾,却并未察觉任何特异之处。谢璜葆和群丐仍在紧张的对峙中,四周静谧得似乎针落声都能清晰可闻。可燕然心里警兆却愈发强烈,初始只是模模糊糊的惊悸,渐渐,分明就是冲天的血气与滔天地杀意!燕然紧张得大口喘着气,随手将蟹黄包丢到桌上,拔出长生刀,浑然不知危险下一刻从何方降临。但凭长刀在手,唯求心安而已。 燕然额前冷汗频冒,随着呼吸频率的加速,汗水终于汇聚成珠,淌过眉心,沿着鼻梁一路淌下,凝于鼻尖将滴欲滴。燕然仿佛置身于黑白世界中,没有色彩,没有声调,只有内心的警兆提醒着极大的危机随时随刻便会降临,有那么一刹那,他竟怀疑那红日法王是不是又鬼魅般地窥伺在一旁! 与此同时,万松楼外,一名白袍人负手立在楼后梨树中,低声诵读道:“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久闻中原多附庸风雅之辈,但此诗句映此良景,倒也贴切。”长笑声中,白袍人双掌突现毫光,天地间一股炽烈宏大的元气瞬间凝结于掌,其势锐不可挡!白袍人凝神聚气,右掌划掌为剑,朝着一株粗若磨盘的梨树斜划一剑! 电光石火间,那梨树犹如刀切豆腐般被白袍人生生切断!白袍人双手高高举起这棵一丈长短、满树梨花的树干,冷冷望着十数步外的万松楼,足踏弓步,沉肩弯腰,一个转身,暴喝声中运尽平生之力将半截梨树掷往万松楼! 巨木破空的呼啸声响彻云霄,殷正鼻尖汗珠终于摇摇坠落,颓然滴落地面溅出无数细微水花,与此同时,巨木砸破西面墙壁,发出“轰”的一声巨响!整栋楼似乎都在摇晃不停,巨木去势未有半分减弱,沿着空中一道诡异的抛物线,斜斜插过二楼,至三楼东墙破空而出! 万松楼内顿时下过一场雪白凄美的梨花雨,只是楼上楼下满目疮痍、末日降临的景象实在惨不忍睹,支离破碎的窗几桌椅散落一地,破烂不堪的锅碗瓢盆随处可见,除却几名功力高深者,余者皆面如死灰茫然不知所措。整栋楼到处发出“咯吱咯吱”的可怕声音,仿佛下一刻就会不负重荷行将崩塌。 楼内尘土飞扬,一时昏天暗地,朵朵梨花四处洒落,更是显得恓惶。燕然手执长刀,丝毫不敢大意。巨木袭楼固然惊天动地,但心中警兆却未消除半分,燕然甚至能清晰地感应到,一个恐怖至极的人物正在黑暗中冷冷地窥视着自己,如同荒野上经验老道的猎人残忍冷酷地俯视自己的猎物,也许下一秒,就是雷霆万钧地夺命一击! 巨木破空力大势沉,丐帮成长老恰巧就立在其飞行轨迹旁,一时失察,成长老竟被巨木挥动的劲风扫飞十数步远,五脏六腑如遭重锤,竟似伤得不轻!成长老挣扎着爬起,正待破口大骂,突觉剑光一闪,脖领一凉,随后竟惊异地看见自己犹在喷血的身躯,“血这么多啊……”,这是丐帮金陵分舵成长老生命最后一个念头。 成长老的头颅直飞冲天,漫天溅射出一蓬蓬血花。众人正惊魂未定时,一个白袍人天外飞仙般地横掠过来,面带一丝讥讽的冷笑,右掌并指成剑,冲着燕然扬手就是一剑!剑势一往无前且不可一世,剑气呼啸破空似无坚不摧! 燕然凛声高呼:“有剑气!”,当机立断从二楼一跃而下,运起昨夜刚刚修习的一点真气,只见长生刀刀芒大作,猛地劈往剑气最盛处!“轰!”刀芒剑气剧烈碰撞中传来沉闷至极的一声巨响。剑气戛然而止,燕然仰头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被气爆余波震回二楼去,撞塌一地的栏杆与桌椅。燕然勉强持刀站定,满脸俱是惊骇之色。 谢璜葆的长剑,群丐结的阵形,受此白袍人气机所激,牵一发而动全身,齐齐向白袍人杀去!谢璜葆怒斥道:“魔教妖人,受死!”,抖动长剑如毒蛇吐信,划出四道十字剑光闪电般地向白袍人正面刺去;肖觅舟双手举过铜锏,跃起一丈来高,居高临下也是狠狠往那白袍人砸去;姬师赓也是长啸一声,挥剑向白袍人右侧斩去,剑势飘忽轻灵,剑光疾如暴雨,正是姬师赓的成名剑式“万剑朝一”!刹那间,谢璜葆与丐帮两大高手齐展平生绝艺,目标空前一致,但求能将白袍人一击毙命,只因白袍人方才一树一剑所展露出的修为境界实在惊世骇俗,无论是谢璜葆还是丐帮双雄,自问都没有本事将白袍人单擒,当务之急便是阻挠白袍人杀人夺宝,最好能将白袍人一举狙杀方为上上之策。 白袍人面无表情,左拳击地引得自身真气反激,半空中顺势折向,低喝道:“圣剑屠魔!”,右掌手剑再度划出一道凛冽至极的剑气,斩往右面杀来的姬师赓。但见剑气纵横,一闪而过,姬师赓只得横剑招架。但剑气凄厉,姬师赓手中长剑竟赫然被这道如虹剑气斩作两段! 白袍人一剑斩飞姬师赓,更不迟疑,足尖在那楼栏上轻轻一点,身体在半空中再做一个旋转,反手就是一剑刺往肖觅舟!肖觅舟见剑气袭来,并无畏惧,竖过铜锏迎往接之。但见那剑气尖锐似针,狠狠扎入铜锏之中!此道剑气恢宏雄奇,铜锏上竟是裂出细如蛛网的裂痕来!肖觅舟闷雷似地哀嚎一声,在漫天绚丽夺目的剑气中那铜锏竟是碎落一地! 白袍人一剑刺碎铜锏,半空中再一转身,却也失了先机,谢璜葆长剑划出的四道十字剑光也依次在其身旁掠过。白袍人鬼魅般地倒栽下身体,几与地面平行,恰恰擦面避过正前两道!他再翻身弹起,扬手一剑削破右面一道。但左面十字剑光闪过已是避无可避,白袍人咬牙,左拳上抬护住面门,十字剑光倏地绽开,“刷刷刷!”,三剑狠狠抽削在白袍人左半身,划出鲜血淋漓的血痕三道! 白袍人闷哼一声,右掌剑气雷轰电掣般地向谢璜葆削去,谢璜葆不敢大意,长剑圈卷,护住周身大穴。但白袍人此道剑气是受伤后含忿而出,剑意惨厉淋漓致尽,剑气破空凄厉无双,谢璜葆不敢硬接,左手将倒举着的崔长老掷往身前,随即纵身横跃,强行避开剑气最盛之处!剑气势如破竹,剑气所至,崔长老连声哀嚎都没有发出就被直接削成两片!满天血肉横飞中,剑气余势未尽,穿透谢璜葆层层剑影,只可惜刺到谢璜葆处已是强弩之末,再也伤害不得。 自巨木破楼,白袍人一剑西来,这几下交手兔起鹘落,干净利落,电光石火间,白袍人劈飞燕然、斩断姬师赓长剑、刺碎肖觅舟铜锏、逼退谢璜葆,虽说负些小伤,但白袍人神威凛凛,剑气恢宏诡奇,却也是江湖人一等一的高手了。 白袍人高鼻深目,颧骨高耸,竟不似中土人士。只见他环顾全楼,燕然等四大高手莫不摩拳擦掌枕戈以待,自知再难讨得好去,不由哈哈大笑,哂道:“尔等以众欺寡,不算英雄,小子,交出青龙印,饶你不死!!” 肖觅舟骇然变色,不由得叹息一声,问道:“此人究竟是谁?剑术如此出神入化?” 谢璜葆冷哼一声,淡淡回道:“魔教妖孽,明尊座下五大明使中的降魔胜使!传言在魔教中此人掌持圣剑,机巧灵变,性情尤为冷酷无情,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燕然适才挥刀与白袍人的无双剑气硬碰硬地强接一招,此刻半身经脉仍酥麻胀痛,实则已负了不轻的伤,但三大强敌仍在旁虎视眈眈,不得不强打精神,却是幸灾乐祸地哂道:“我道蟹黄包、鸡丝羹和小米粥这套膳食组合已然是万松楼无敌了,怎么还是抵不过人家蛮不讲理一通乱炒?” 万松楼里已是乌烟瘴气,遍地狼藉。死者已矣,生者惊魂未定犹有余悸。不知是谁鼓足勇气喊了一声,楼内众人纷纷惶恐作了鸟兽散。肖觅舟挥挥手,就连剩下的几名丐帮帮众也快步退了出去。 此时万松楼连遭重创,早已摇摇欲坠,满楼咯吱作响,随时可能崩塌。那白袍人面容波澜不起,冷声对着众人说道:“各位,未竟之战意犹未尽,不如移驾楼外,重新来过?”。谢璜葆与丐帮二人对望一眼,彼此心意各自了然于胸,只听肖觅舟咳嗽一声,摇头叹道:“降魔胜使美意,小弟敢不遵从?咱们三人单挑可是都比不过老哥你,但是自来正邪不两立,老哥既是魔教中人,那咱们也无需再讲江湖规矩。大义当前唯有兄弟同心方可其利断金,所以降魔胜使可别怨大伙儿并肩子上喽!” 燕然哈哈大笑,叹息道:“有道是厚颜无耻你丐帮认了第二,全天下又有谁敢说老子天下第一?”肖觅舟含笑不语,姬师赓正色道:“小子,趁你病就得要你命!江湖江湖,连釜底抽薪、落井下石这等美事你都不吝为之,那你还混什么江湖?” 燕然一本正经地点头受教,诚挚地回道:“前辈所言极是,小子年幼无知,为此厚黑妙义始终未窥门径,望宝山而不得入,内心实则沮丧万分,今日承蒙前辈言传身教,小子茅塞顿开,感激不尽,感激不尽!”肖觅舟捧腹大笑道:“孺子可教,小子,老夫看你天赋异禀、骨骼精奇,想来也不是一个短命人儿。不如献上青龙印,早日拜入我丐帮门下,或许厚黑绝学因你而发扬光大亦未可知撒!” 谢璜葆忽道:“此地动静闹大了,恐不能久留。毕竟皇城脚下,步兵统领衙门的官兵只怕已是在路上了。”肖觅舟的铜锏已碎,这时拿过一根丐帮帮众遗下的哨棒,却是不屑地说道:“谢兄多虑了,须知面前这人可是魔教的大人物,咱们虽是良民百姓,可也是义字当先,便是豁出这身命不要,也得留下这等大魔头!哼,步兵统领衙门的老爷们只怕背后还得赞咱们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一席话说得大义凛然、虎虎生威,燕然忍不住拍手叫好,浑忘了白袍人那一剑的风情…… 第三十六章 那一刀的凄迷 其实丐帮立帮数百年,高人侠士亦是层出不穷,虽偶有卑劣不堪者,但毕竟还是少数,所以丐帮隐然仍为江湖第一大帮会。肖觅舟与姬师赓二人此时自承厚黑自污其名,也是事出有因。一是丐帮帮众大多还是市井出身,说话粗鄙举止乖张,原本就是极自然之事;二是话有所指以乱白袍人心神。高手过招,攻心为上,更何况白袍人实力强横,不设法乱其心志,何来取胜之机? 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谢璜葆自知不敌那白袍人,隐隐也便与丐帮二人同仇敌忾一致对外,自然言语里便是诸多帮衬,也是取乱白袍人心神之意。三人之间配合娴熟无需操练,或许这便是老江湖与愣头青的区别所在吧。 三大高手成品字形将白袍人围在当中,只是忌惮白袍人的掌剑犀利,三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均是没有妄动。楼外隐隐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燕然凭窗望去,只见一队衣襟鲜明的骁骑营官军泼喇喇地策马奔来,想是万松楼的争斗,已是惊动了金陵城官府。 那白袍人目光一转,却是落在燕然身上,森然说道:“小子,为何你体内真气竟有月灵之力?”燕然瞠目结舌,茫然不知从何答起。 昨夜他懵懵懂懂破境天启,只道是自己天资聪颖,却不想实则是另有奇遇。所谓天神之贵者,莫贵于青龙,或曰天一,或曰太阴。其时青龙印在他怀中,受那将圆未圆的月华之光所激,将印中封印的那一缕苍龙青木之灵尽数激发了出来。 而那月亮亦称太阴星,受这缕青龙之灵所诱,也是放射出一道月华之灵,与那青龙之灵同性相吸。两道灵气自然而然地缠绕在了一起,却是恰巧贴近燕然丹田处,被他那点先天之气竟是吸了进去!三气如虹,这才一举冲破任督二脉,成就燕然天启之境。此时白袍人问他原委,试问他又如何答得出来?就是将那授他心法口诀的全无敌唤来,依然是不明究竟。 谢璜葆亦是听到楼外马蹄声声,一个粗豪的声音喝道:“来人!给本将军将此楼团团围住,休要放走一人!”只听得众兵士轰然应喏,随后万松楼外便是乱作一团,时不时有那军马嘶吼声、兵士怒喝声、小儿啼哭声、东西破碎声等传过楼来。 谢璜葆心底一紧,忽然喝道:“跟魔教妖人还需讲什么客气?直管杀了便是!”他手腕一抖,长剑摇动,纵身便是挺剑刺往那白袍人。肖觅舟与姬师赓对望一眼,也是齐齐飞身跃起,一人使棒横扫,一人持剑斜削,也是往那白袍人杀去。 白袍人后撤一步,右掌掌沿顿起一圈炽白炙热的毫光,严阵以待三大高手的夹击。却见那谢璜葆长剑倏地往下一落,剑尖触地后,剑身竟是被他全身重量压作一个弧形,谢璜葆随即一声清啸,剑身反弹,却是将他身子炮弹似的向燕然射去! 半空中忽有一道剑光斜斜削来,谢璜葆大惊,忙运转真气,生生在空中一个折弯,横剑架过这道剑光。可是这道剑光竟似得理不饶人一般,更是狂风骤雨般地疾刺过来,谢璜葆愕然失措下,不免手忙脚乱,转眼便被那剑光逼落于地,一路连连后退。 忽听得身后哨棒破空之声呼啸而来,谢璜葆更是心慌意乱,忙是使出压箱底的功夫,将前面那道剑光挡过一旁。同时,右足往那地上一跺,人已是侧翻而起,手中长剑抖动,迎往那身后万千棒影。 转眼间,长剑哨棒便战作一团,谢璜葆斜眼瞥见,方才那道剑光是姬师赓手持断剑而攻,而此刻将那哨棒舞得密不透风的却是肖觅舟。谢璜葆不禁恼羞成怒道:“两位,这是为何? 谢璜葆一贯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自然便会耍耍小聪明。他原计划招呼着丐帮这二人上前夹击那白袍人,乘他们三人缠斗在一起难舍难分时,自己便借机掳走立在一旁的燕然。哪知丐帮这二人也是老奸巨猾,原本就慢着谢璜葆半拍,突见谢璜葆剑势一变,二人也是当机立断,姬师赓正面截击,肖觅舟背后突袭,风驰雷电间,便已是逼得谢璜葆狼狈不堪,应接不暇。 姬师赓调匀气息,默运真气,挺着那断剑也是从身后又攻了过来,口中长笑道:“谢兄,果然无毒不丈夫啊,怎么就能想到支使我兄弟二人上前拼死拼活,您却下手掳走这姓燕的小子呢?”肖觅舟也是哈哈大笑道:“除魔卫道这事儿向来不是兄弟本分,谢兄美意,小弟受之有愧啊。步兵统领衙门的老爷们自会帮谢兄了却心愿的,谢兄便请安心上路吧!” 谢璜葆是又急又气,黑着脸也不搭话,左格右挡奋力招架着丐帮二人源源不断的凌厉攻击。那白袍人看得不耐,沉声喝道:“中土怎么尽多卑劣之徒,让人瞧得恶心!” 白袍人是魔教五明使中的降魔胜使,生性最是刚直,方才与燕然对过一招,竟是发现燕然身上赫然蕴含一丝月灵之力,不禁对燕然身份有了怀疑。 须知魔教功法修炼与佛宗、道门及中土各大门派均是大不一样。佛宗、道门及各大门派修行,皆是先是修炼己身先天之气以冲破任督玄关,再吸纳天地间的五行元气以增益己身功力,所不同者只是各人吸纳的五行元气的属性不同。而魔教修行却是背道而驰,先是吸纳日月灵力以扩张己身十二经脉,借日月灵力中的光明、清净、焚心、催雪等四大灵力强化己身手三阳经、手三阴经、足三阳经与足三阴经等四大经脉,进而修习魔教无上宝典“彻尽万法根源智经”。 魔教向为中土各大门派所不容,而被逼远遁塞北,中土魔教中人原本就一直是人才凋零。而燕然名不见经传,却是身负月灵之力,怎不令白袍人疑窦丛生? 那边谢璜葆遭丐帮两大高手夹击,已是渐渐不支,先是被姬师赓一剑刺在左臂,后心又被肖觅舟一棒砸实,愣是连喷了两口鲜血。只听着姬师赓阴笑道:“肖大哥,再加把劲,咱哥俩送谢兄归天后,那边步兵统领衙门的骁骑军估摸也是缠住了那魔头,横竖那姓燕的小子也逃不出咱俩手掌心喽!” 肖觅舟哈哈大笑,手上哨棒舞得更是水泼不进,高声回道:“姬贤弟所言极是,咱俩先送谢兄归天后再说!”谢璜葆更是窝火憋气,冲冠眦裂!只见他脸上青气一闪而过,手中长剑像是镀过一层青光,转眼间青翠欲滴,姬师赓骇然道:“雁荡青木剑决?” 谢璜葆把心一横,强运全身真气,施展那雁荡剑派至刚至猛的青木剑决,须臾间已是抢得先手,将那丐帮二人接连逼退。 那边白袍人却是见燕然迟疑不答,心想,何不干脆掳了这小子,寻个隐秘去处再细细追问,反正那青龙印的下落也得着落在他身上?一念至此,心下大定,只见他也不作甚姿态,竟是凭空拔地而起,大鸟似地向着燕然扑去! 谢璜葆见白袍人向燕然扑去,心底更急,一剑逼退右侧的姬师赓后,也不管身后肖觅舟,纵身却是一剑斩往白袍人后心!白袍人头也不回,反手就是一记掌剑,但见那剑气破空,嗤嗤作响,而谢璜葆全身青芒大作,竟是运起毕生修为挥剑迎着那道剑气一斩而下! “轰”地一声巨响,那剑气犹如九幽鬼狱里的死神镰刀,先是斩断谢璜葆手中长剑,余势犹厉,直斩入谢璜葆护身真气,生生将谢璜葆斩落一只右臂! 谢璜葆发出惊天动地一声惨嚎,鲜血从那断臂出激射而出,喷溅得漫天皆是血雨!白袍人并不停留,伸手便往燕然抓去,燕然也是一刀斩来,白袍人随手一挥,便将燕然扫飞十数步远,撞塌了一地桌椅。 肖觅舟一棒扫在谢璜葆双腿关节处,将其打跪在地上,姬师赓手起剑落,这位不知因为何事叛出雁荡剑派的蟹黄包大侠就此殒命。丐帮二人对望一眼,心意相通,冲着楼外同声高呼道:“杀人啦!杀人啦!楼上有魔教妖人滥杀无辜啦!” 白袍人不屑地笑笑,冷声道:“跳梁小丑,其奈我何?”右掌随意划出两剑,剑气如虹,势不可挡。肖觅舟眼见不好,忙将那哨棒往那剑气里一探,身子已像皮球一般滚到一旁,但见那道剑气劈断哨棒后,贴着他的身体直斩入他身侧的楼板,真气震荡中竟是将他震飞三丈之远! 那姬师赓更是奸滑,见白袍人那剑气不可一世,他早早便回剑护住面门,猛地将身撞破墙壁,剑气到时,他已是冲出楼外,兀自大喊道:“杀人啦!杀人啦!” 燕然却是运足全身之力,双脚猛地往下一跺,便已是踏破楼板,身子往那一楼落去。白袍人一愣,忙是朝天一掌,也是借着那道掌力,身体折而向下,还是向着燕然扑去! 此时满楼灰尘漫天,模模糊糊中竟是辨不明南北东西。白袍人俯冲而下,灰雾中忽然掠起一道凄厉胜雪的刀光,迅如惊雷般地向自己斩来!白袍人微微笑道:“有点意思!”随手扬出一道剑气,将那记刀光斩飞得无影无踪。 白袍人辨明方向,足尖在那地面一滑,身子便转了个方向,犹如离弦之箭,冲往那灰雾里面。迎面突然砸来一个黑沉沉的物事,灰蒙蒙中也看不明是什么,只觉得应是沉重异常,声势甚是惊人。 白袍人不敢怠慢,扬手又是一道剑气。只听“咣当”一声,那物事一碰即破,冲着白袍人劈头盖脸泼了一身的水!白袍人顿觉自己身上酒气熏天,便是嗅嗅似乎都熏熏然起来,原来那砸过来的物事竟是一个偌大的酒坛! 白袍人生性好洁,此时衣衫被燕然砸来的酒水弄得污秽不堪,心里更是勃然变色,怒喝道:“兀那小子,可敢出来决一雌雄?” 突听到头顶有个男子声音朗声笑道:“有何不可?小爷如今也是天启境的大高手!”衣袂翩飞中,一道惨白如雪清冷似霜的刀芒自天而降,刀芒边缘白曜流转,乃月灵之力;刀芒其中青气缭绕,为青龙之魄!这一刀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乃燕然有生以来劈出的最是天马行空的一刀! 这一刀,宛若情人似怨似嗔地一瞥,几许温柔,几许凄迷,却是让人深陷其中,甘之若饴…… 第三十七章 那一逃的惶恐 此时步兵统领衙门的官军们已是破门而入,为首一名魁梧军官厉声喝道:“除却燕公子,余者一概拿下!冥顽抗令者,格杀勿论!可是反了天么?胆敢来金陵皇城撒野!” 白袍人置若罔闻,兀自盯着从天而降的那一道刀芒,心里却是波澜起伏激动不已,那小子斩下的这一刀,果然充盈着月灵之力,还是月灵之力里最精纯的清净之气! 这一刀虽温柔,却是将白袍人周身命门尽数锁紧于刀芒之内。白袍人不敢怠慢,右脚踏前一步,尔后鬼魅般地连退三步,双足在地上一搓,身体已是旋风般地腾起! 白袍人右掌炽白毫光一闪而过,反手冲着那刀芒就是一剑!一道霸气凛冽的剑气油然而生,迅疾如电,转瞬间便已是斩在那记刀芒上!只听得空中一声真气碰撞后的巨响,劲力反噬,那白袍人竟是再退三步方才稳住身形! 正在此时,有几名身手矫健的官军已是恰好冲到这里。白袍人左手随意一挥,在地上划出一道半圆,挥出数道凌厉剑气。剑气触地,轰然雷鸣中,那几名官军已是被震飞一旁,撞的是头破血流,人事不省。 燕然一刀斩在那白袍人剑气之上,只觉得刀上传来一股沛然莫御的劲气。那劲气至刚至阳,锐不可挡,转瞬间自燕然右臂侵入其全身经脉之中,犹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燕然胸间,止不住仰天喷出一口鲜血! 燕然的身子被那股劲力震得横飞起来,背脊狠狠地撞在二楼墙壁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那墙壁顿时以燕然为中心,如蛛网一般延伸着开裂,燕然灵机一动,鼓起全身气力再往墙壁一撞!但见那墙壁已是被撞开一个大洞,砖石沙砾四下飞溅中,燕然一个鹞子翻身,从那墙洞里跳出楼去。 白袍人大急,连忙纵身上楼,却不想几名兵卒挥舞着朴刀已是骂骂咧咧地围了上来。为首那名军官怒喝道:“大胆狂徒,竟敢伤我骁骑营的兄弟,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白袍人面上怒容一闪,足尖在那二楼栏杆上一点,在半空一个回旋,人已是鬼魅般地闪到那几名兵卒中间。他随手抓过一名兵卒,身子在原地旋转一周,以那名兵卒为武器将那几名兵卒尽数扫落在地!那名军官倒是武艺不俗,闪避一边后又挥舞着朴刀砍了过来。 白袍人将那抓在手里的兵卒横着扔了过去,那军官只得回刀接过同僚,再定睛看时,白袍人已是了无踪影,空留着一个偌大的墙洞开裂在那里! 那军官忽然听到嗤嗤作响的破空声,抬眼望去,只见两道凌厉至极的剑气一左一右划过楼顶横梁,那横梁顿时戛然而断!继而整栋楼发出可怕至极的“咯吱”声,左右摇晃不停,满楼尽是飞沙走砾,那军官忙厉声呼道:“兄弟们,快快退出去,这楼马上便要塌啦!” 白袍人冲出万松楼后,随手便是朝着楼顶横梁挥了两剑,也是省得那帮官兵再来骚扰之意。此时正日上三竿,碧空万里无云,白袍人负手立在秦淮河边的一棵垂柳上,四下搜寻燕然的影踪。 他身后的万松楼终于已是不负重荷,轰然倒地,地上惊起的灰尘砂石遮云蔽日,染得这碧绿成荫的杨柳林一片灰蒙。白袍人目光如炬,四下扫望几遍,很快便在一片柳荫中发现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似漏网之鱼的燕然!白袍人冷笑一声,右足在那柳条上一点,人已似离弦之箭般地冲着燕然追去。 燕然慌不择路地落荒而逃,穿林过户,窜高窜低,一路大呼小叫,“各位街坊,各位乡邻,快快通报官府衙门,青天白日里有个大恶人非得要杀我啦!”,胡言乱语中,却是向乌衣巷口快步逃去。 白袍人修习的是魔教焚心之气,素来秉节持重,此时听燕然一路胡言乱语,虽然略略有些恼怒,却也不甚在意。只见他足不沾地,迅如奔马,在楼宇飞檐间鬼魅般地穿行,始终离着燕然止有数步之遥,奈何燕然奸诈似鬼,左弯右拐,却也始终追之不及。 燕然远远瞧见,前面便是那朱雀桥!只要顺利跨过那座桥,再往前不远就是一片紫竹林,穿过紫竹林,那可亲可爱的全无敌想必会手持锈色剑,懒洋洋地守候在那里!哈哈,背靠剑魔锈色剑,试问天下谁能敌? 一念至此,燕然更是信心倍增,脚下更是快了几分!白袍人察觉到燕然举止突然有异,斜眼一瞥,也是瞧见了那朱雀桥,顿时知道这小子定是要过桥去。好个白袍人,只见他身形突然一顿,原地拔地而起,飞身跃上河畔柳梢枝头,便在河畔这排垂柳梢尖上,飞快地向朱雀桥掠去! 燕然埋头苦奔,眼看着便要踏上桥头,突然身前白影一晃,愕然抬头,却发现那白袍人已是好整以暇地守在朱雀桥头! 燕然大惊,忙想停下身来,只是方才冲刺速度太快,一时竟是收不住腿,仍是向着白袍人冲去!白袍人嘿嘿一笑,伸出右手顺着燕然的来势就势一圈一带,那燕然便像陀螺似的在原地转了两圈,尔后便一屁股坐在白袍人身前。 白袍人往下俯视着燕然,略带些讥诮的口吻说道:“燕公子,你身上这月灵之力究竟从何而来?倘若你也是我圣教中人,本使绝不会难为你!”燕然悻悻地爬了起来,没好气地回道:“月灵之力是什么?你不是冲着青龙印来的吗?” 白袍人负手立在桥头,隐隐封住燕然抢过的任何角度,只听得远处马蹄奔腾,料想应是那队骁骑营官兵又杀将过来。但他是魔教有数儿的大人物,一生睥睨四野纵横天下,岂会在意这点寻常追兵?听燕然如此说道,他也是不急不缓地回道:“大明尊想瞅一瞅那青龙印,做下属的即便是赴汤蹈火,也得将那印儿呈给大明尊观上一观,小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燕然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却听得白袍人继续说道:“你武功平平无奇,刀法中却有一股杀戮之气,内息中更是饱含月灵之力,实在让人诧异。小子,你的武功是何人所传?” 燕然挠挠头发,老老实实地回道:“我的刀法是我父亲所传,内家功夫嘛,倒是另有其人,只是那人也才传了我一夜功夫便已是醉得不省人事了……” 白袍人“哦”了一声,追问道:“一夜功夫便可有如此造诣?那人是谁?”燕然无奈回道:“虎丘剑魔,全无敌!” 那白袍人脸色一变,竟是难看了几分,喃喃自语道:“这便是了,剑魔大名本使也曾多次听闻,委实是江湖上一号人物,只是他所授的功夫却是含有月灵之力,莫非他也是圣教中人?” 燕然摇摇头,道:“那我就不知道啦,只是,我想全大叔绝对不是魔教中人!”燕然忽然挺直身子,望着白袍人身后,一脸欣喜若狂不能置信的表情,高呼道:“全大叔,您怎么来啦?”。白袍人一怔,不由自主地转头望去,却只见云淡风轻,哪有剑魔身影!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好,急忙转头,燕然却已是踪影全无! 白袍人恼羞成怒,顿足喝道:“好个小滑头”,飞身跃上桥头雕栏,四下搜寻燕然的身影。不一时,便发现燕然疯狂地冲着马蹄深处逃窜而去! 燕然当机立断,眼看着朱雀桥过不去,身后又是隐隐传来马蹄声,心想,如今只得跑到官府骑兵处才是最安全。于是使诈糊弄过白袍人后,便是没命地往那马蹄声处狂奔而去。 他远远瞧见一队骑兵雄赳赳地冲将过来,当前一人竟似是甘越,不由得大喜过望。忽听到身后白袍人怒喝道:“小子,哪里逃?”忍不住回头一瞅,只见那白袍人如附骨之蛆,紧紧地跟在自己身后! 白袍人恶从胆边生,扬手便是一道凌厉剑气,呼啸着向燕然斩去!燕然顿时惊得魂飞魄散,无奈之下,倏地转过身来,运尽全身之力,挥刀斩向那道剑气! “嘭”地一声巨响,燕然已似被那剑气再度震飞起来,一路狂喷着鲜血,径直撞到一匹收蹄不及的军马上!那军马长嘶一声,五脏六腑俱裂,砰然倒在地上,眼见是不活了,马上的骑兵早已是跌得晕了过去! 燕然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来,恍惚中,他竟是又见到两道剑气呼啸而来,他急忙高声大呼道:“散开!散开!小心剑气!”眨眼间,两道剑气便从那骑兵队伍中冷冽斩过,一时间不知斩断了多少马蹄,斩伤了多少骑兵! 官道上顿时人仰马翻,乱作一团,那队骑兵平日里在这皇城作威作福不可一世,当中又有几人遭遇过如此惨烈的情景?甘越也是重重摔到地上,却是冲着燕然悲呼道:“五哥,这究竟是人是鬼啊?” 燕然瞅准一匹完好无损的军马,飞速跑到马旁,一把扯下马上骑士,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那马儿便撒开四蹄,泼刺刺地沿着官道飞驰而去!甘越只听到燕然高声留下一句,“管他是人是魔,赶紧散开!” 白袍人足不点地,从那队骑兵中间一穿而过,众骑兵畏他剑气,竟无一人敢上前拦他一拦!燕然紧紧拉住军马缰绳,口中吆喝着,策马一路狂奔。那白袍人如影随形,他也是恼怒至极,将他自己凝真身法也是全力施展开来,一时间,竟是紧紧跟在军马之后,并未落下半分! 两人一马在那官道上你追我逐,一炷香功夫,便已是奔出十数华里。燕然渐觉此处景物与朱雀桥那一带的富贵风流相较,却是清幽寂静了许多。原来那军马久未如此纵情驰聘,此时撒开欢儿由着性子肆意狂奔,那马儿也跑出了几分野性,而燕然又不识路,倒是任由这马儿跑到这皇城内鸡笼山一带了。 山路陡峭,那马儿便也慢了下来。燕然回首一望,却发现那白袍人仍像只吊靴鬼似的跟在后头,只是速度还是差了几分,他一路掠过风沙,掀起了滚滚风尘,黄龙一般地跟在他身后! 燕然苦笑不已,拍拍军马的大头,无奈地说道:“马兄啊马兄,你再坚持一会儿,等甩开了那大恶人,本公子给你上最好的草料,给你寻最美的母马!”他一拉缰绳,那马儿嘶叫一声,也便甩开大步,往那山上蹒跚奔去! 不一时,那白袍人也奔至山下,眼望着燕然已是骑马上山,他心里却仍是平静如一。魔教大明尊授他净命宝藏经,传他至阳至刚之圣剑,便是知道他的性情最是坚韧不拔,一生便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之人。他亦是一路狂奔至此,十余华里的奔波下来,不免也有些气喘吁吁,面上也是滚滚汗珠,但却毫不气馁,望着燕然背影,喃喃说道:“小子,你便是跑到天涯海角,本使亦要将你拿下!再敢胡言乱语,拼着大明尊责罚,也定要斩落于马下!” 第三十八章 那一年的桃花 鸡笼山不高不险,却是松柏参天,云雾缭绕,景色秀丽至极,向来便是大夏皇帝避暑行宫的所在,距大夏帝国至高无上的皇宫大殿也止有二三十华里。 每逢盛夏,皇帝巡幸行宫避暑,鸡笼山便即封山,山上山下均由大内侍卫及皇家御林军层层把守,寻常人等便是想一览风景亦不可得。但此时尚是初春时分,深宫禁军并未进驻其内,山上除却一营兵卒留守行宫外,一路上倒是未设关卡路哨,也算是有限度地开放给天下游客,以示大夏皇帝与民同乐之意。 燕然是从鸡笼山东面上山,山路崎岖难行,几次马失前蹄,所幸他自小便在西凉大营长大,熟识马性,不然这一人一马绝地难上这鸡笼山顶。 燕然以手搭个凉蓬,放眼望去,但见山顶竟是一马平川之地。此时,春光明媚,万木皆翠,远远坐北向南处,矗立着一座高大巍峨、美轮美奂的皇家宫殿,阳光照耀下,格外金碧辉煌,分外雄伟壮观! 燕然心有余悸地往来路一瞥,却发现那白袍人犹在半山腰急速向上攀登,他不禁嘴巴一撇,无奈地苦笑道:“我这是招谁惹谁了?竟是碰到这么一个不可理喻的大恶人?马兄啊马兄,还是得劳驾你再载我一程啊!” 他双腿一夹,那马儿便跌跌撞撞地向前又跑了几步,忽然前蹄一软,竟是瘫倒在草地上。燕然毫无防备,便也从那马背上摔倒在地,挣扎着爬起身来,但觉眼冒金星,浑身酸痛不已。他凑上前去,仔细瞅那马儿,却发现那马儿嘴冒白沫,气喘吁吁,想来这马儿在皇城骁骑营里养尊处优久疏战阵,这一路颠簸业已是精疲力竭。 燕然从来便是个惜马之人,当下拍拍马儿的大头,喃喃叹道:“马兄你一路辛苦,且就在此歇息,这里绿草如茵,想来也不少你的草料。至于漂亮的母马,嗯,等我回外公家后,一定给你牵到骁骑营里去!” 正是午时三刻,燕然眯眼望望天空,但觉阳光格外刺眼。又想到那恶魔般的白袍人指不定转瞬便至,于是站直身子,茫然四顾,想着往哪方向避让才是正理。 鸡笼山只是一座小小的山脉,山顶之上地势平坦,起伏并不大,却是绵延不断数十华里。燕然极目远眺,但见林间草木皆是郁郁葱葱,唯有东边不远处,点缀着朵朵桃红,想来那里必有一片桃树林。燕然欣喜,遂抖擞精神,快步便往那桃林走去。不多时,已行至那桃林中。 正是暮春四月,桃红柳绿,分外妖娆。桃林幽深,万籁俱寂,偶有云雀飞过,惊醒一树春意。燕然一路落荒而逃,此刻见此怡人春景,倍感心旷神怡。 林中有条小溪,自坡上蜿蜒而下,溪水上散落着几片桃红花瓣,越发显得清澈见底。燕然嗓子早渴得仿似冒烟,急忙走上前去,用手掬水喝了几口,顿感甘美沁凉,唇齿留香。他于是孩子气地掬水扑在自己脸上,肆意地享受这一刻难得的静谧。 桃林深处隐约传来幽幽琴声,初时如小桥流水,清澈悦耳。渐渐,黄莺初啼,花苞含蕊,继而百鸟争鸣,万花竞放,好一番春意闹枝头的盎然景象。琴声如雨打芭蕉,空灵飘逸,细细听来,一股清新脱俗却隐然入世的感觉挥之不断,仿佛一切尘嚣都已远去,只余这天籁之音在桃林间余音饶梁。 燕然大奇,抬眼望去,却是满林桃花乱人眼,怎么也瞧不分明。他慢慢起身,慢慢向那桃林深处走去。 沿溪水而上,燕然直入桃林深处,翻过一座小坡,清风拂面,豁然开朗,又是一番扣人心弦的景象。但见桃树林立,郁郁葱葱;桃花粉红,灼灼芬华。桃树下,小溪边,一案一几一琴一人。此时微风习习,片片桃花随风吹落,有位白衣佳人盈盈端坐,整个画面凄美得令人心碎,惊艳得疑似闯入了仙境之中。 漫天花雨中,那白衣女子以手抚琴,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意境幽远,潇洒写意。白衣女子忽见燕然走近,琴音中突现几声杀伐之音,尔后戛然而止。只见她黛眉微微一皱,冷声斥道:“你是谁?因何闯入此处?”话音清澈动听,如那初啼黄鹂,虽是呵斥语气,却也酥软人心。 燕然满面风尘,衣衫污秽,外表实是狼狈不堪。此时见白衣女子艳如桃李,仪态万千,未免有些自惭形秽。但他天性洒脱不羁,那点自卑之意转瞬便置之脑后,却是笑着答道:“晚生燕然,听得林中琴声清雅,不知不觉便擅入此地,还望夫人恕罪!”这位白衣女子虽然国色天香雍容华贵,但其发型服饰皆是出嫁妇人装扮,所以燕然也是称之为夫人。 那白衣女子纤纤玉指往那琴上一拂,“铮铮”几声琴音宛若珠落玉盘,甚是悦耳。燕然愕然,心想,难道这天仙一般的夫人竟是要重奏一曲?忽听得林间树叶唰唰作响,似有人呼啸着穿林而来,燕然心底一惊,难道那白袍人已是杀了过来? 猛然回首,却是两名灰衫汉子凌空掠来,那两人在那桃树之巅踏枝而行,转眼便已掠到燕然上空!漫天踏落的桃花中,那两人各自抽出一根长鞭,毒蛇似地向燕然抽来! 燕然慌忙拔出长刀,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左面攻来的长鞭已是紧紧缚住他的右腕,那汉子随手一扯,便将他拉得横飞起来,直痛得他差点握不住手里的长刀! 右面那条长鞭却是紧紧锁住他的左足,那汉子也是往自己怀里一扯,两相一较力,便将燕然横着拉扯在半空中!那白衣女子怀抱竖琴,盈盈转身离去,只听她淡淡地吩咐道:“拿下此人,查明他因何擅闯?再查明是谁玩忽职守以致于让此人闯入此地!”那两名汉子齐声恭谨地回道:“谨遵娘娘懿旨!” 燕然只觉得手上、腿上疼痛难忍,止不住呻吟了一声,但他生性倔强,仍是紧紧握住手里的长刀,只不过那白衣女子离去时的话语却是一句也没听分明。 左边那个长脸汉子不住地上下打量着燕然,忽然开口问道:“你是何人?你可知这里是什么所在?”燕然已是痛得额前冷汗直冒,但他却是苦苦咬紧牙关再不呻吟一声,此时听那长脸汉子问询,忙是愤怒地答道:“我怎么知道这里是什么所在!快放我下来,只不过是误打误撞进了这片林子,便要图我性命么?” 右边那个黑瘦汉子突然说道:“雷军门,桃林东边一望无垠,这几日来一直便由行宫虎贲营负责警戒,侍卫处并没有安排专人把守。再则,娘娘也是一时兴起,贪这桃花娇艳遂在此抚琴一曲,哪知道竟会引来这小子!” 长脸汉子冷哼一声,森然说道:“不管怎么说,让这小子溜了进来,还惊了娘娘圣驾,终归是逃不出一个理亏!总是咱们侍卫处办事不力吧。” 燕然听得是一头雾水,难道说方才那白衣佳人竟是位贵妃娘娘?面前这两名汉子竟是传言中的大内侍卫?只见那长脸汉子转过身来,继续说道:“小子,兹事体大,你最好将来龙去脉说个明明白白,否则休怪雷某辣手无情!” 燕然大急,忙不迭地说道:“误会!误会!我是被恶人追杀,慌不择路下才闯入这里!两位军门,燕赤行是我父亲,甘允超是我大舅……” 黑瘦汉子一脸疑惑地打断他的讲话,插言道:“你说你是燕赤行大都督之子?”燕然如小鸡啄米般地点头应道:“正是!前日我外公大寿,我还给苏震上将军敬过酒,两位军门,一问便知!” 长脸汉子却是说道:“既然你说你是燕大都督之子,因何又在金陵被人追杀?试问天下又有谁敢追杀当朝大都督之子?可见你满口胡言,殊不可信!” 突然一个冷冷的声音远远传来,“他没有说错!正是被本使追杀!大都督之子就很了不得么?”两名汉子愕然回头,却见一个白袍人踏着漫天桃花急驰而来! 长脸汉子见其来势汹汹,忙对那黑瘦汉子使了个眼色。只见黑瘦汉子手腕一抖,收回长鞭,再一抖,那长鞭便在空中抡了一个圈,发出一声响亮的“啪啪”声!白袍人的脚尖霍地在那桃树上一点,人已似苍鹰搏兔般地飞临到黑瘦汉子上空! 白袍人左手倏地抓住黑瘦汉子的长鞭,右掌掌沿突现炽白毫光,便是顺着那长鞭一削而下!燕然厉声呼道:“军门小心,那是剑气!”黑瘦汉子也是了得,右手手腕猛地将那长鞭抡了几个圈,只见那长鞭便波浪似地起伏着向白袍人卷去! 只是白袍人剑气过于犀利,剑气过处,长鞭寸寸断裂,他这一剑竟是摧枯拉朽般一削倒底!黑瘦汉子抵挡不住,忙是撤鞭闪避一边,险之又险地躲过白袍人这一剑! 长脸汉子一挥长鞭,将燕然远远扔到一边。然后长鞭往那草地上一抽,人已是大鸟般地腾起,向那白袍人杀去,只听到他厉声喝道:“何路英雄?胆敢与大夏侍卫为敌么?” 黑瘦汉子也从腰间拔出一把朴刀,随着长脸汉子一道也是杀了过去!转眼间三人便是混战在一起,这两名汉子武艺倒也不俗,且两人配合默契,一时倒与那白袍人斗得旗鼓相当,难分胜负。 长脸汉子的长鞭远远牵制,黑瘦汉子的朴刀近身缠斗,白袍人武功虽高,一时也是束手束脚,再也施展不出他那无坚不摧的剑气!燕然眼见着三人斗得正酣,无暇顾及自己,忙一溜烟似地顺着那条小溪,转眼跑得无影无踪。 白袍人连番鏖斗,方才又急行了十数华里,真元大大损耗下,功力未免大打折扣。而那两名汉子却是越斗越勇,竟是渐渐占了上风。白袍人又瞧见桃林里影影绰绰,似有不少人围将过来,便再也无心恋战。只听他长啸一声,奋尽全身真元斩出两道剑气,分别逼退那两名汉子后,便是身形一转,朝着来时方向逃窜而去! 这时,桃林里又飞出几名灰衫汉子,齐齐向着长脸汉子躬身一礼,齐声喝道:“接过雷军门响鞭军令,属下等前来听令!”长脸汉子默思片刻,对着那黑瘦汉子命道:“祁飞,那白袍人功力深不可测,你只可追踪不可力取,查明他的来历下落后,速来回我!”黑瘦汉子双拳一抱,大声回道:“属下遵命!” 长脸汉子挥挥手,冷声道:“去吧,切记不可轻举妄动!”那黑瘦汉子自去追踪不提。 长脸汉子又命道:“方才情势凶险,还有个楞小子趁乱不知跑到了哪里,大伙儿四散分开,仔细寻上一寻!那小子可能有些来历,诸位切记,只可生擒!” 第三十九章 妾发初覆额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燕然顺着那条小溪水,穿过那片桃花林,越过那座小山坡,滚下那条绿草地,但觉浑身无一处不是酸痛难忍。好不容易立起身来,放眼望去,一座小小佛寺赫然矗立在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之中! 燕然挠挠头发,浑没想过那桃林之后竟有这么一座清幽佛寺。只见那寺院白墙黛瓦,气象庄严。寺前分三门,朝阳而开。中为佛宗空门,左右分别为无相及无作之门。空门上题有一长匾,自右向左书着“桃花禅寺”四个鎏金大字! 燕然忽地想到那白袍人的可惊可怖处,顿时心有余悸,只想离得此处越远越好。可是折腾了这大半日光景,此时人已是又累又饿。于是转念又想,何不偷偷溜进这禅寺里,随意寻些吃食填填肚子?最好再寻一处隐秘之所躲藏起来,反正跑是绝计跑不过那白袍人,倒还不如就在这禅寺里暂避一夜,等明日那白袍人也悻悻而归了,自己再从从容容下山? 既然打定主意,他便是鬼鬼祟祟地想绕行到那佛寺后墙去,却不想这佛寺正门瞅着甚是不大,禅院内倒是恁地幽深。他足足在那竹林里穿行了一炷香功夫,这才悄然贴近那佛寺后墙,所幸一路之上并未遇见旁人。 他附耳紧贴墙壁,墙后隐约传来一声声似有若无的钟响。细细分辨,但觉钟声苍凉,诵声朗朗,偶尔几声“咚咚”的敲打木鱼声格外悠扬。他算算时辰,想来此时正是禅寺僧人们晚课时间,不由得大喜过望,忙左右环顾无人后,便翻身轻轻跃进了那禅院内。 禅院之中,松柏参天,林荫小道,清爽宜人。燕然素喜这层林叠翠之地,一见之下顿觉心旷神怡,便是连那身上的伤痛都似好了几分。他手足并用,悄悄爬上一棵参天古柏,藏匿在那茂密的枝叶中四下打量着这座庭院深深的禅院。 桃花禅寺坐西望东,燕然放眼望去,泾渭分明地分作北院、中院和南院三大院落。方才传来的暮钟声、木鱼声、僧人们的诵经声便是出自这中院内的大雄宝殿,只是那大殿并不甚雄伟,倒是金碧辉煌精致得紧,想来这佛寺香火甚盛。 北院风景与众不同,小桥流水,亭台楼榭,繁花似锦,曲径通幽,赫然竟是一座小巧雅致的后花园。燕然隐约见到几名盛装女子穿梭其中,正值清明时分,想来必定是有大户人家的女眷来此佛寺敬香还愿,寺院特筑此园以供香客留宿。忽又转念想到,莫非那桃林里的白衣佳人便是住于此处? 南院则是朴素静寂了许多,空无一人的连排僧舍里,各类物事摆放得井然有序,窗几明净,院里一尘不染。南院西角似有炊烟袅袅升起,燕然大喜,知是僧人膳房,僧人们晚课后必会来此就餐。 燕然小心地滑下柏树,悄然无声地便往那南院摸去。一路有惊无险地避过几个人影,又有惊无险地从那寺院膳房里偷得几个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他瞅得膳房北面不远处有间门窗紧闭的厢房,心中一动,忙凑前一看,原来正是僧人们堆积柴火草料的柴房! 他心里暗喜,恰巧那柴房并未落锁,四下窥得无人,忙悄悄推开大门,轻身闪了进去。柴房之内空旷宽敞,一面堆着枯枝碎木,想来必是僧人们引火做饭、烧水取暖的柴火,另一面却是堆放着大米油盐等主食调料之物。 柴火旁边有一堆干枯稻草,堆起约有一人来高,他钻到那草堆之后,择了些干净稻草搭了一个小窝,然后便一头缩在里面,顿时觉得浑身轻松,舒适无比。他虽是贵介公子,但随父兄在那草原之上追杀马贼时,并不缺少野外生存的经历。相较那凄风苦雨的大草原,这间柴房无疑已是强得太多,不漏风更不漏雨,房屋干燥稻草新鲜,他很是满意。 于是他便窝在那草堆里,津津有味地吃完两个馒头,然后,倦意上涌,歪在那草堆里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是昏天暗地,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但觉得右耳瘙痒难耐,他不耐烦地挠了挠耳朵,可是那瘙痒仍是一阵一阵地传来,痒得他只觉得全身无处不痒。嘟嘟囔囔中他睁开了眼,却发现一双黑如点漆、灵动无比的眼眸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他骇然一惊,忙往后撤了一下身子,定睛一看,原来竟是一个粉妆玉琢、娇艳欲滴的小女孩正笑盈盈地蜷在一旁,她那纤纤小手上捏着一根细长细长的稻草,想必刚才她便是用这根稻草挠着自己的耳朵! 小女孩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正悠哉悠哉地蜷在草堆上,一头墨缎般的长发绾成了一个清爽简单的发髻,用红绸缀了晶莹小巧的铃铛系住,却有几缕鬓发垂在侧脸,更添几分俏皮。只见她肤若凝脂,唇若浅樱,眼波顾盼之间,越发显得她狡狯聪慧,乍见之下,几疑是林中精灵。 燕然挠挠头发,惊疑不定地低声问道:“小丫头,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那小女孩随手将那根稻草一甩一甩的,瞪大着眼睛,很无辜地回道:“我还要问你呢?你干嘛睡在这里?刚才我过来玩,哼,倒是被你吓了一大跳!” 燕然半立起身子,四下张望了下,赫然发现天色已是暮晚时分,周遭万籁俱寂,除了面前这个精灵般的小女孩,却是并无任何人影。那小女孩又用那根稻草戳了戳他耳垂,娇声低喝道:“喂,大个子,本小姐在问你话咧!” 燕然有些不耐烦地拨开那根稻草,重新坐回草堆里,小声怒喝道:“你是谁家的小丫头?干嘛老是用这稻草挠我?” 那小女孩金枝玉叶,天潢贵胄,自幼便在那深宫之中,可说是万千宠爱聚于一身。自懂事以来,接触最多的无非是一些宫女、侍从、仆妇之类的下人,见面说话无不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的,何曾有谁说话如燕然这般肆无忌惮?更别说这么色厉内荏地低声呵斥了。 那小女孩一愣,便是要咧嘴大声呼喊起来。燕然眼疾手快,慌忙将她拉过怀里,右手紧紧捂住她的小嘴,在她耳边低声求道:“别叫!千万别叫!我不是坏人!有个大恶人追着杀我,我才躲在了这里,明天一早我便下山啦!” 那小女孩兀自在他怀里挣扎不已,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嘴里含糊不清地“呜呜呜”个不停。燕然没奈何,只得暗暗又加了一分力道,那小女孩挣脱不得,慢慢也就安静下来,只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狠狠地瞪着他。 燕然仍然紧紧捂住她的小嘴,温言软求道:“小丫头,我真不是坏人!只要你不叫,我绝计不会害你!倘若你答应不叫的话,我便放开你,你可明白?”那小女孩的眼睛转了几转,连连点头示意明白。 燕然松过一口气,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小女孩自是点头不已。燕然小心翼翼地冲她说道:“那我可就放手了,你答应啦,可是不会叫哦?”那小女孩似是气极,狠狠地瞪了瞪眼,只是那表情可爱之极,殊无可畏之意。 燕然慢慢松开右手,那小女孩一动未动,只是直愣愣地盯着他。其时天色已晚,明月高照,清冷的月光透过头顶的一扇天窗,投射在那小女孩的小脸上,越发显得肤白胜雪,唇红似樱。燕然瞧到她小脸上隐约可见几道乌黑的指印,忽然一阵心虚内疚,仿似自己亵渎了这世上最完美的事物一般,不由得低下头,讪讪地说道:“对不起了,刚才我也是一时情急,可还痛么?” 那小女孩突然起身向外跑去,大声叫道:“来人啦……”燕然愕然之余,慌忙飞身将她扑倒在草堆上,想也没想,便用右手再次捂住她的小嘴!那小女孩将头一扭,却是一口咬在燕然右手拇指根部,恰好便是他右掌鱼际穴上,直痛得燕然倒吸一口凉气,但唯恐松手后那小女孩又大叫大嚷,也只得忍痛死死抵住那小女孩的小嘴,莫让她再叫唤出来。 那小女孩在燕然身下拼命挣扎,两只小腿四下乱踢。燕然怒极,情急之下也便忘了男女有别,伸出左手便朝她屁股上“啪啪”就是两巴掌!那小女孩顿时“嘤嘤”抽泣起来,兀自还在燕然身下扭来扭去。 燕然索性用左手捉住她的两只小手,按紧在她背后,同时左腿下压,也是紧紧压住她的双腿。那小女孩再也挣扎不得,也便放弃了挣扎,在燕然身下“嘤嘤”地哭个不停,只是那小口仍是咬着燕然右手不放,唇间已是渗出丝丝血迹。 燕然怒道:“你松不松口?”那小女孩置之不理,兀自咬得更紧。燕然无奈,再次温言求道:“好姑娘,你别咬了行不?我也放开你,只要你不叫,我什么都依着你,我向你赔礼道歉,我向你磕头作揖,行不行?” 那小女孩含着泪水点了点头,慢慢松开了她的小口,燕然松了一口气,也就慢慢放开了她身子,只是她突然又是一口狠狠咬下去,痛得燕然低声惨嚎了一声,这才慢慢蜷缩在一旁,犹自含着泪狠狠地瞪着燕然。 燕然右手拇指根部已是被她咬得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痛得他似乎整个右半身都麻木了起来。燕然忙扯下一角衣衫,将伤口紧紧包扎住。 燕然痛斥道:“小丫头,你属狗的啊?咬得这么痛!”那小女孩脸上犹挂着两行泪,却是倔强地扭头冲向另一面,也不说话,神情倨傲之极。 燕然强忍着伤口的剧痛,尽量温和地说道:“小丫头,真正对不住了,可是弄痛了你吧?你刚才不是答应过我不叫么,一放手你便又是逃又是叫的,我也是一时急晕了头……” 燕然又道:“真是有个大恶人在追杀我,我也是无奈,才躲进这里,天一亮我便走,绝计不会伤害你的!你别再叫了,行不?” 那小女孩转过头来,却是“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燕然没法子,只得在旁插科打诨,温言相劝,好不容易那小女孩才慢慢止住哭声,小声地抽泣道:“好痛!你这个大坏蛋!” 燕然习惯性地用右手挠挠头发,却又扯动了伤口,痛得龇牙咧嘴的,又不敢大声叫唤出来。那小女孩“扑哧”一笑,随即又板起一张小脸,狠声道:“活该!谁让你这大坏蛋欺负我的!你!你竟然还打我!” 燕然只得再次连声道歉,许下百种小女孩子喜爱的小玩意儿,答应下山之后便去市集买了送与她,那小女孩才破涕为笑,勉强答应不再叫嚷,且暂时原谅他的胡作非为与殴打幼女等不齿行为。 燕然若有所失,悻悻地问道:“小丫头,你究竟是谁啊?怎么会到这佛寺?又怎么会跑到这柴房里?” 那小女孩白了他一眼,却是骄傲地轻声回道:“哼,偏不告诉你!” 第四十章 唐家有女初长成 夜已深,风已冷,淡淡的月光从那天窗中透出,洒满一地的清凉。远远传来一阵阵凌乱无章的脚步声、吆喝声,似在寺院内搜寻着什么人。隐隐约约中却是听得不甚分明,但燕然和那小女孩都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两人大眼瞪着小眼,突然同时开口说道:“不许叫!”话音未落,两人愕然对视片刻后,均又忍不住各自捧腹低笑起来。燕然强忍着笑意,好奇地问道:“小丫头,莫非也有人追寻你?可是你年纪小小的,不像是惹了多大祸事啊?” 那小女孩探出小小的脑袋,紧张兮兮地四下望了望,又像只小兔儿一般缩回草堆里。她狠狠地白了燕然一眼,没好气地回道:“大坏蛋,人家没有名儿么,干嘛小丫头,小丫头地叫个不停?难听死了!” 燕然颇为头痛地应道:“大小姐,可是我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儿啊?再说了,我也不是你口口声声说的大坏蛋,我叫燕然,燕然的燕,燕然的然!” 那小女孩“扑哧”笑了一声,却还是扮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恨声嗔道:“知道啦,燕然,可你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坏蛋,谁让你打我的,人家现在都还在痛!” 燕然无奈,只得又是一轮地赔礼道歉,那小女孩才得意地说道:“女孩子的闺名可不能随便告诉大坏蛋,你就叫我芊芊好了,哼!” 当是时,那月光正温柔地映在芊芊的小脸上,但见她眉目如画,巧笑倩兮,虽则年龄稚幼,但假以时日,必是倾国倾城的一位绝代佳人。燕然的心里也柔软了起来,温言问道:“芊芊,寺院里的这帮人定是来寻你的,你可是惹了什么祸事吗?还有,你家里人呢?” 芊芊懒洋洋地回道:“你怎么知道这帮人是来寻我的呢?你不也是躲藏在这里,生怕别人寻到你这个大坏蛋么?”燕然用左手挠挠头发,颇有些不自然,小声回道:“寻我的只有一个大恶人,只是可惜他一个人,便抵得过骁骑营千军万马了……” 柴房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须臾,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咦,这间柴房大伙儿查看过没?”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回道:“应该没有,大伙儿是分散开来,一间房一间房地挨着查找,这膳房附近应该是都还没有搜寻到。”那个洪亮的声音“嗯”了一声,继续说道:“那便把这柴房也查看一下吧,虽说小公主生性好洁,未必便在此处玩耍,可总得瞧一瞧咱家才得安心!” 燕然二人登时紧张起来,芊芊将食指贴在自己唇上,俏皮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燕然忙点点头。两人便一道悄悄缩入那草堆中,燕然随手拉了些稻草盖在两人的入口上。这样乍一望去,两人便是深埋在了那草堆里。 只听得“咯吱”一声,那柴房大门已被人轻轻推开,影影绰绰地走进几个人来。燕然从那草缝里向外望去,为首的却是一个国字脸型的魁梧大汉,也是一身灰衫,装扮与那桃花林里的两名汉子一般无二。那魁梧大汉似有感应,霍地扭头向燕然这边瞥来,燕然忙闭上眼睛,一动也不敢再动,心脏却是止不住地“蹦蹦”跳个不停。 那魁梧大汉疑惑着向草堆这边走了两步,恰好天际一片乌云飘过,那月光不知不觉中昏暗了许多,那魁梧大汉眯着眼瞧了瞧,倒也没看过什么端详来。旁边一个汉子凑前问道:“申军门,可是有什么发现?”魁梧大汉低声回道:“方才倒是心有一动,可是凑前看看,却又没什么异常,莫非是我眼花了么?” 那魁梧大汉随手拿过旁边这汉子提着的灯笼,举着灯笼照着那草堆又粗略地看了一遍,正待用随身刀鞘探进草堆里拨弄一番时,柴房外忽然有人急促地叫道:“申军门,申军门,雷军门令末将前来禀报,北院有要事相召!请您速速过去!” 那申军门身形一顿,洪声应道:“知道了,我即刻便去!”,他将那灯笼递给那旁边立着的汉子,又沉声吩咐道:“诸位兄弟再辛苦下,仔细再搜过这片院子,小公主绝计不会跑到寺外去,切记不可惊扰了小公主!”几名汉子齐声回道:“谨遵军门宪令!” 方才那个低沉的声音又是问道:“申军门,万一属下们寻到了小公主……”,那申军门不耐地回道:“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尽心伺候着,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只听得众人步履渐渐远去,草堆里的两个人才是长松了一口气。两人对视一笑,均觉得心里又是兴奋又是刺激。那芊芊冲着燕然吐了吐小舌头,做了个鬼脸后,却又板起了一张小脸,扭过头去不再看他,神情甚是鄙夷不屑。 燕然懒得理会,心里却是想着刚才那魁梧大汉,自己仅仅只是悄悄地偷窥一眼,他立马便是顿生感应,差点就被他瞧破草堆里的玄虚,想来也是一名内功精深的大内高手。忽又想到,那几名汉子口口声声地念叨着小公主,莫非身旁这精灵古怪的小女孩竟是一位金枝玉叶的小公主? 一念至此,心跳不已,方才自己情急之下可是重重地打了她屁股两巴掌,更是重重地将她压倒在这草堆上,也不知这小公主性情如何?会不会就此记仇?会不会日后报复?须知,那可是欺君犯上的滔天大罪! 燕然在那里表情古怪地患得患失、忐忑不安地胡思乱想时,柴房大门又一次“刷”地被人推开!只见两名汉子跳将进来,欢声大呼道:“找到啦!找到啦!原来小公主你是躲在这里捉迷藏?快出来吧,都看到你啦!”芊芊没来由地一惊,茫然不知所措,正要垂头丧气地钻出草堆,却被燕然一把按住,芊芊正待发作,但见燕然不住地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那两人装模作样地欢声雀跃了一会,见柴房内仍是静悄悄的,又举起灯笼,屋内四周都走马观花地溜了一圈,其中一名汉子低声说道:“看来小公主并不在此屋,唉,那申老大非得让咱哥俩再来瞅上一瞅,你说,这不是折腾人么?” 另一名汉子宽慰道:“你就别发牢骚了,隔三差五的,总得折腾这么一回的,小公主贪玩,在宫里时候便是喜欢东躲西藏,这破寺院总归比那宫里小得多吧?” 先前那汉子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回道:“你说的极是,总是不得安生的。咱哥俩往那东头再瞅一瞅吧,横竖小公主也不可能跑得太远,只是可惜了我房里的那瓶陈年花雕……” 不一时,柴房里重新寂静下来,那两名汉子的说话声已是渐不可闻。燕然又侧耳听了片刻,这才笑着说道:“总算走啦!差点被他们发现喽!还好本公子有够机灵!” 芊芊冲他翻了个白眼,很是鄙夷地说道:“天底下就数你最能啦!哼,还不是被人追着赶着,小狗似地躲在这里!”燕然摇头晃脑地回道:“我像只小狗往这儿躲着,那你呢?小猫?小兔?还是另一只小狗?” 芊芊为之语塞,气得把头偏过一边,再不看燕然一眼。燕然也自知可能说话过了,心底有些懊悔,便王顾左右而言他,搜肠刮肚地想了些女孩子感兴趣的事儿,费了老大功夫,磨了半天嘴皮子,才总算让芊芊转怒为喜,渐渐也和他有说有笑起来。 燕然忽然问道:“芊芊,你难道真的是位小公主?”芊芊叹了口气,黯然回道:“做公主又有什么好,就像只囚在笼里的小鸟儿,一刻也不得自由。我倒宁愿不做这个什么公主,就想做个寻常人家的小丫头,春天可以采采野花,夏天可以摘摘莲蓬,秋天可以晒晒太阳,冬天还可以看雪花飞舞……” 燕然见她神色黯淡,忙打趣道:“那要不要我现在跪下三叩九拜,口中还念念有词,参见公主殿下呢?”芊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低声说道:“哼,大坏蛋,你才不会呢!方才你打我的时候,指不定在想,哪里来的野丫头!” 燕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是理直气壮地冲她抬起了右手,“我才是最后的受害者好不好?你看你那牙口有多犀利,便是那魔教降魔胜使的圣剑屠魔也望尘莫及了。话说当时我用分花拂穴手希冀能封住你的嘴,哪知你用一招美人回眸甩开我的手后,再用一招饿虎扑食一把便是咬住了我右掌中的鱼际穴!嗬,这一咬看似寻常,实则认穴之准、下口之快、力道之重,已然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高手高高手啦!” 芊芊笑得前俯后仰的,娇声嗔道:“大坏蛋,哪有你形容得这么不堪?你当时在打我啊,我气急了,自然重重地咬住不放啦!其实你应该庆幸才是,天下又有几人能被本公主咬上一咬呢?”燕然忙唱个肥喏,正色道:“谢过小公主一咬厚恩!在下日后流落江湖,自是永志不忘。有道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易地相逢,在下再来讨教!” 那芊芊自幼便是幽居在深宫之中,何曾听过这等草莽汉子的江湖口吻说话,大感新奇之余,也是兴致格外盎然。二人机缘巧合共藏同一草堆中,一个天真烂漫,个性叛逆,浑然没有一丝皇室公主应有的矜持与自重;一个洒脱不羁,年少轻狂,竟然也没有一点臣子子民应尽的谦卑与小意。值此良辰,二人越聊越是聊得入港,越聊也是越忘了彼此身份之别、男女之别、年龄之别…… 芊芊问起燕然来自何方,燕然便索性将那西凉风土人情细细说了个分明,他口才甚好,描述又入木三分,直听得芊芊悠然神往,满脸艳羡之色。 夜更深了,燕然惊心动魄地过了这一日,此时躺在柔软新鲜的稻草堆里,倦意不免渐渐涌上身来,恍恍惚惚中听到芊芊幽幽地叹道:“为何我偏偏生在这帝王之家?人人皆羡我金枝玉叶、锦衣玉食,却不知我痴长十二岁,竟是连金陵城大大出名的夫子庙、秦淮河都未能去游玩过……”燕然随口应道:“那有何难?有那机会我带你去玩便是了,就算是你想到我西凉一游,那也未尝不可?” 芊芊终是少女心思,较之燕然要细腻甚多,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机会渺茫至极,一时意兴索然,痴痴地也便没了话语。 月色凄清,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二人都已是半梦半醒,柴房外却是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燕然猛然惊醒,忙是紧张地望着柴房那扇大门。 门外响起一个慵懒妩媚地声音,似是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燕然只觉得脑子里突地一嗡,他听得分明,正是桃花林里那白衣佳人的声音! 不多时,一名盛装女子提着一个朱红灯笼聘聘婷婷地推门走了进来,她轻移莲步,四下打量了一番这间柴房,忽然开口说道:“奕芊,娘亲知道你躲在这里,你最好赶紧出来,娘亲便不责罚于你!” 第四十一章 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芊芊神情沮丧至极,恁是赌着气,嘟着嘴儿缩在草堆里一动不动。燕然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悻悻地从那草堆里钻了出来,向着那盛装丽人跪伏在地,讪讪地说道:“晚生燕然叩见娘娘!恭祝娘娘青春永驻!风华绝代!” 那盛装丽人乍见一位青年男子倏地从草堆里窜出,并跪伏在自己身前,虽觉惊诧莫名,但她素来胸有丘壑不让须眉,倒也是夷然不惧。只见她面上怒容一闪而过,却是上下打量起燕然来,突地冷声喝道:“抬起你的头,让本宫瞧瞧你到底是谁!” 燕然依言抬起头来,但见一张出尘脱俗、明艳不可方物的俏脸正冷冷地盯着自己,心底顿时没来由地一慌,但他素来潇洒自如,并不因此畏缩自己的目光,反而更是坦坦荡荡地迎上这盛装丽人的眼波,暗自饱览这盈盈立于身前的人间绝色。 那盛装丽人抬起手里的朱红灯笼,闪烁不定的灯火顿时映亮了燕然的脸。她见到面前的这个年青男子,剑眉入鬓,英气勃勃,两眼炯炯有神地望着自己。那眼神清澈似水,并无一丝畏惧或是惶恐之意。 盛装丽人心里一动,一股说不出的厌恶或是茫然的情绪倏地涌上心头。一时间,她思绪万千,莫名想起了尘封在心底的一桩伤心往事。 那年,她尚是一名青葱少女,也是在这么一个明月夜,也是如这寺外的那片桃花林,那个掳走自己的少年也是这般地英气逼人,那少年的眼神也是这般地异彩连连。那一夜她迷迷糊糊地被迫失身于他,却也是在那一夜,她父亲接过了召她入宫的皇帝旨意。 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那名少女已然是皇帝倍加宠爱的后宫贵妃,而那个邪魅的少年却是音讯全无,仿似少女的生命里从来便是没有过这个人一般,但他却是真真切切,梦魇般地存在于当年的那名少女心底! 嗯,不对,当年的那个少年固然英俊潇洒,但他那眼神却是飞扬跋扈、邪魅异常,令人不敢多看一眼。而面前这位少年虽说没有那般清秀俊逸,但他眸正神清,淡雅浅笑,却是令人油然而生一股爱怜之意。 良久,盛装丽人才幽幽地说道:“又是你!雷九办事可是越来越不得力了!”燕然不好意思地笑笑,恭声回道:“不关那位雷军门的事,当时娘娘走后,有位魔教的大人物随后便至,那人一身通天彻地的奇门魔功,雷军门也是分身乏术,这才让晚生得以偷偷溜走……” 盛装丽人面无表情,不置可否,燕然偷偷瞟了一眼她的眼色,又小心翼翼地说道:“也幸好娘娘洪福齐天,早走了一步,要知道那个大恶人委实可怕至极,万一惊到了娘娘,燕然便是万死也不辞其疚了。” 盛装丽人“嗬”了一声,不屑地应道:“你还有这般心思?本宫怎么就瞧不出来?”燕然挠挠头发,讪讪地回道:“娘娘,那大恶人便是追着我才闯入那片桃花林的……” 盛装丽人截口喝道:“你好大的胆子!本宫当前,你不知收敛,竟还敢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本宫,此刻又在这里胡言乱语!真正是大逆不道,难道你想诛灭九族么?” 燕然苦笑着回道:“娘娘,燕然所说句句属实,事情委实是那大恶人想强夺我身上的一件物事,我这才误打误撞避入桃花林,不小心惊了您的圣驾,还请娘娘恕罪!” 盛装丽人斥道:“不尽不实,不恭不敬,避重就轻,胆大妄为!”燕然没法子,只得唯唯诺诺地回道:“实则是娘娘国色天香,风姿摄人,燕然一见便是无来由地想起了那南海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菩萨,满心震撼得已是无以言表,浑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了。但天地可鉴日月可表,燕然对娘娘只存敬慕膜拜之意,别无其他之心!” 那盛装丽人倒是被燕然这番惫赖说话弄得哭笑不得,有心想发作一回,可是看到燕然那道至诚清澈的目光,却是心下一软,只是故作矜持地“哼”了一声。 又是沉默了一会,忽听到那盛装丽人冷冷地说道:“起来吧,跪着多累,可不委屈了你燕五公子?哼!燕大都督近来可好?”燕然忙是打蛇随棍儿上,顺势立起身来,又惊又喜地回道:“娘娘,原来您知道我父亲吗?父亲一切安好,每日里两斤酒总是跑不了!” 盛装丽人冷声回道:“雷九早已禀报了本宫,否则如今哪还有你说话的份儿?燕大都督可是国之柱石,却未曾想倒生了这么一个惫赖无礼的儿子。言归正传,芊儿呢?可是与你在一起?” 燕然顿时瞠目结舌,浑然不知如何应对。只听得后面草堆里窸窸窣窣爬出一个小人儿,正是一脸嘟嘴板脸、闷闷不乐的芊芊小公主,冲着那盛装丽人勉强一礼,支支吾吾地说道:“娘亲,芊儿给您请安啦!” 盛装丽人冷冷地盯着她,漠然说道:“你是越来越顽皮了,可还有半分公主模样?大夏帝国有六位皇子,却只有你这么一位矜贵公主,隔三差五地玩着这东躲西藏的小把戏,你觉得很有趣么?” 芊芊红着眼,仿似下一刻便是梨花带雨,小声地分辩道:“芊儿只是憧憬这外面的世界,不想守着那暮气沉沉的皇宫内院。芊儿每日在宫里生活得浑浑噩噩的,父皇一年见不上几面,便是娘亲,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芊儿大了,也想去看看那夫子庙,也想去游游那秦淮河。便如这燕哥哥所说的,人生百年白驹过隙,总是要纵情一番,才不枉了这一生!” 盛装丽人怒斥道:“放肆!身为大夏公主,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总要懂得进退,合乎礼法,岂能如那寻常人家的女子一般?”又冲着燕然斥道:“还有你!堂堂帝国大都督之子,不思着如何安邦定国,不想着如何精进不休,却来教唆一位小女孩儿家胡思乱想,你居心何在?” 燕然哑口无言,芊芊却是顿足怨道:“不关这位燕哥哥的事,芊儿自小便是向往着三哥哥那般游侠儿的生活,这又何错之有?” 盛装丽人怔了一下,厉声回道:“你三哥哥的情形又怎能与你相同?再说了,你可是大夏帝国唯一的公主,自当知书达礼、雍容华贵!明日你便将那《女范捷录》给本宫默抄十遍,少一遍则禁足十天!” 不待芊芊回答,那盛装丽人转而怒视着燕然,冷声说道:“不知者不罪!今趟本宫便免了你这犯上之罪,但倘若再犯,本宫定斩不饶!好男儿志在四方,须有鸿鹄之志,下月宫里会从贵族子弟中择其优者进身宫廷侍卫,你若有心,何妨来试上一试?” 燕然忙恭谨拜下,沉声回道:“谢过娘娘!”那盛装丽人伸手拉过芊芊,便往门外走去,却是向着燕然继续说道:“你即刻便下山去吧,莫让他人知晓你到过这桃花寺,今晚的一切你最好让它烂在肚里,休要同他人提起。”她停了一停,又继续说道:“倘若你也想为国效力,报考侍卫之时可提本宫的名字做你引荐之人!” 燕然疑惑问道:“未知娘娘是宫里哪一位贵妃呢?”盛装丽人已是拉着芊芊的手走出了门外,头也不回地淡淡回道:“本宫便是那董贵妃,你可记好了!” 燕然猛地一惊,骤然想起瘦西湖畔桃花林里的那一夜,差点失声叫了起来,董贵妃莫非不正是那年桃花林里的那名可怜少女么! 神色恍惚中,只听得芊芊的声音隐约传来,“燕哥哥,莫要忘记你答应过我的事儿呢……”燕然怅然若失,脑子里胡思乱想个不停,一时竟是痴痴呆呆地怔在了柴房里。 远处声声鸡鸣,近处凉风习习,燕然信步走出柴房,不经意地往那天空望去,其时天已泛红,月已西沉,原来这天,就快要亮了…… 第四十二章 雾锁青山,朝可闻道 天刚泛起鱼肚白,山峦叠嶂欲翠,林间晨雾弥漫,春风犹自寒可彻骨。想是董贵妃有过吩咐,燕然从那桃花寺一路施施然而出,并没有任何人等阻拦,他初时尚如惊弓之鸟畏畏缩缩,后来便如那脱缰野马一般,悠哉悠哉地胜似闲庭信步了。 山路崎岖,草地湿滑,一路云缠雾绕,触目难见三尺之外,燕然便索性结跏跌坐在一方背风向阳的巨石上,默运起全无敌所授的虎啸真气口诀,不一时全身真气流转,直觉得浑身暖洋洋的,便是连那料峭春寒也不觉得了。 那夜在净心堂内,燕然得青龙印之助,将明月中的那一缕月灵之力,与那青龙印中封印的一点青龙之魄尽数吸入体内丹田气海,成就自己的天启之境,这武道修行至难至玄的第一步,竟是让燕然就那么轻轻松松地迈了过去。若让天下习武之人得悉此事,足以让那些历经数年、数十年仍迈不过这第一道门槛的好武之人颠魔成狂,痛斥天道不公了。 不过,机缘巧合往往只是一时水到渠成而已。那青龙印本是五行属木,被那虞思思藏在那何处亭飞檐上,夜夜受那明月滋润,那一点青龙之魄亦是慢慢从千万年的沉睡间慢慢苏醒过来。 那夜燕然在净心堂里初次修行,明月当空似圆未圆,正是月灵之力似聚未聚之时。而恰好那青龙印也被燕然揣于怀中,偏偏燕然亦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习武奇才,天生那一股先天之气也是充沛无比异于常人。 燕然真气运转小周天,在那奇经八脉里循环不停,慢慢也就激活了怀里的青龙印中的那点青龙之魄!青龙之魄纯净剔透,却又引来了明月里射出的那一缕月灵之力!于是月灵之力与那青龙之魄短兵相接缠斗不休,恰恰那时候又被燕然体内的那一股先天之气吸入丹田之中,三气继而水乳相融再也难分彼此,也因而成就了燕然天启之境! 此时,燕然依照全无敌所授的真言要诀,驱动全身真气在那奇经八脉里流转不停,但也反复局限在那小周天之内,并未出现全无敌所形容的那种吸纳天地元气入体,自大周天内循环融入丹田气海的情形,那便是武道修行第二层境界,洞明! 全无敌的虎啸真气五行属金,按他真言要诀,天地元气需得从手太阴肺经入,经大拇指少商穴后,至手阳明大肠经再汇入丹田气海,从而带动周身真气循环大周天一周,方为一个功时。但燕然情形却是大有阻碍,他能感应到天地间那道金属元气,但每每意图从那手太阴肺经吸纳时,却是不得其门而入,吸纳不了天地元气,自然也便无法运转那大周天,洞明之境于他而言竟是难之又难,难于上青天! 但他生性坚韧不拔,西凉大营的男儿正是百折不屈,左右现在雾浓露重,崎岖难行,倒不如便在此处细细参详,实在无法融会贯通,等下山了再问全无敌亦不迟。 不知不觉,他已是运转小周天数次,那两道经脉始终仍是吸纳不了天地元气,可是他却觉得自己的足少阳胆经与足厥阴肝经倒是暖热异常,蠢蠢欲动。 他心念一动,知道此两处经脉五行属木,便试着感应天地间的青木元气。鸡笼山原本便是树木葱茏,木属元气充沛至极,燕然这一感应,便如那天雷勾动地火,天地间那股汹涌澎湃的木属元气便是磅礴而至。 燕然体内青龙之魄顿受感应,隐隐青光大作,似有龙吟。燕然不由自主地引导着天地间的青木元气往那足少阳胆经涌去,此时再无阻碍,燕然只觉得一道沛然莫御的青木元气汹涌汇入自己那两道经脉之中! 一道自丘墟穴而入,经周身四十四道大穴,至光明穴而进任脉;一道自大敦穴而入,经周身二十八道大穴,至百会穴而进督脉。至此,青木元气便一上一下融入体内丹田气海中,与体内那先天之气、月灵之力、青龙之魄重新融合成一体,再也不分彼此,至此,燕然便是正式踏入了武道修行中的洞明之境! 燕然大周天运行三周后,不由得清啸一声,那声穿云裂石,高亢激越,久久在那山谷之间回荡不休!燕然欣喜地睁开双眼,但觉精满神足,神采奕奕,豁然明悟自己又跨入了另一层境界! 其实,武道修行艰辛无比,又玄妙异常。倘若根骨不佳,便是有名师指点,亦难突破那第一层天启之境。当然,若能寻到那传说中的灵丹妙药,或可突破第一层天启,但日后修行也是困难重重,难以寸进。 根骨俱佳者,又有名师指点,那自然很轻易便跨过那天启境。但每个人秉性不一,所能吸纳的天地元气亦是各不相同,名师是否能因材施教便成了洞明之境的最大变数。若是遇上那顽固不化、不知变通的所谓名师,你五行属火偏执意于习那水属真气,那便是你天赋异禀纵然苦修一世,顶多也便修到而立,知命之境却是难上加难了。 而燕然情况又是不同,全无敌传他虎啸真气真言口诀后,便是不管不问,任其自生自灭。燕然偏偏又是个机灵百变、不拘一格的潇洒人物,全无敌的虎啸真气五行属金,与他五行属性并不相合。但他发现此路不通后,却是自出机抒,冥冥中以那青龙之魄为引,以虎啸真气之奥决修那木属元气,结果自然是事半功倍,一举跨入那洞明之境,离那而立境界也止有半步之遥了。 其时,他不禁抓耳挠腮,喜不自胜,恨不得拎上长生刀,与那降魔胜使或者红日法王堂堂正正地斗上一场才好。山风凛冽,冰寒刺骨,待他冷静下来,也知道境界与那两位大能还是相差甚远,这等念头终归只是想想便好。但他又想到,只要自己持之以恒,勤练不怠,假以时日,必能与那两位一较高下! 仰天长笑中,燕然已是大踏步往那山下走去。前路虽崎岖,终归向前行,男子汉傲立天地间,何须瞻前顾后不得开心颜?再说不行特立独行之事,何成惊天动地之人?诸天神佛,魑魅魍魉,本公子又有何惧?拔刀斩之! 天刚破晓,迷雾犹浓,燕然兴之所至,竟是漫步到山脚一座小小市集上。沿街信步直行,长街转角处,正有一家馄饨摊正在热气腾腾地迎客中。燕然大喜,忙不迭地快步上前,高声吆喝着:“老板,来碗馄饨!少放醋,多加辣子!” 那馄饨摊老板约摸五十上下,一望便知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只听他欢声应道:“好咧,客官请往这边稍坐,馄饨马上就好!”燕然依言就坐,瞅着馄饨摊老板麻利地将一碗馄饨投入沸水锅中,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 馄饨摊旁散放着三张小桌,燕然坐了一桌,左边那桌坐的是个长随装扮的壮年汉子,正在大口呼哧呼哧地吃着热腾腾的馄饨,意态酣畅至极。右边桌上坐的却是个落拓书生打扮的中年男人,慢条斯理地用调羹勺起一只只馄饨,轻轻呵气变冷后,再一一送入嘴里细嚼慢咽,但脸上并无任何表情,纯粹咀嚼进食而已。 在燕然索然无味地看着落拓书生吃到第六个馄饨的时候,燕然所点的馄饨也端上了桌。只见那碗馄饨红汤白面、青葱嫩姜,香气扑鼻而来,燕然食指大动,也学着那落拓书生的做派,慢慢品尝起来。 正吃得愉快,忽觉心头一动,抬眼望去,却看见落拓书生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燕然讪讪地笑了笑,落拓书生方如梦初醒,洒然冲着他也笑了一笑。燕然瞧得分明,此人发鬓凌乱、衣衫不整,一副穷困潦倒的穷酸秀才模样。可是顾盼之间,异采飞扬,方才那情不自禁地哑然失笑,哪还有半分落魄潦倒的味道? 燕然动了疑心,却也懒得理会,风卷残云般地将面前这碗馄饨一扫而空。落拓书生忽然笑道:“公子,春困秋乏,年少嗜睡。此刻不过卯时时分,因何流落街头,不怨春宵苦短?” 有道是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落拓书生既来探虚实,燕然也就天南地北胡吹一番。但落拓书生江湖经验何其老道,见燕然说话高高低低不尽不实,却也不戳穿,只是摇摇头,幽幽地说道:“天色尚早,公子进餐后就请快回吧,是非之地莫久留。” 燕然倒起了好奇之心,朗声回道:“这位大哥,这馄饨皮薄馅足,味道着实不错,我可是还须再来一碗!”落拓书生颇有深意地望了他几眼,却也再没有了言语。燕然自感无趣,于是大呼小叫再来一碗云云。 天仍是蒙蒙亮,初春的清晨清冷异常,整条街道都笼罩在那层层浓雾之中,渐渐,便是连那落拓书生的面容都似乎有些模糊不清。忽听到落拓书生淡淡地说道:“公子,过这边桌来。谨记,无论看到什么人,见到什么事,切莫惊奇!” 燕然好奇心更盛,却也依言乖巧地坐到落拓书生身旁,一动不动,只是一双灵动狡狯的眼睛兀自咕溜溜地转个不停。 落拓书生哑然失笑,摇头叹道:“在下姓聂,单名一个枫字,公子贵姓?” 燕然满不在乎地低声回道:“我姓燕,也是单名一个然字,却不知这里有甚古怪之处?” 聂枫只是应道:“稍安勿躁,千万记住,别出声,别逞强,权当春梦一场……” 朝雾迷蒙,如梦如幻,重重迷雾中竟有金鼓丝竹之音隐约传来,金鼓喧阗,丝竹八音,初时细不可闻,渐地宛转悠扬,袅袅余音,洋洋盈耳,令人心旷神怡。 聂枫坦然自若,燕然左顾右盼,倍感惊奇。浓雾中影影绰绰走来两列人影,皆着盛装,手持各色乐器,引商刻羽杂以流徵。细听分辨,竟是上古帝王出巡临幸之音! 煌煌盛曲中,缓缓驶来一辆金碧辉煌、硕大无朋的八驾马车,车轮滚滚,马嘶连连,气势雄壮,霸气无双!黄金车辕上套有八匹骏马,凤臆龙鬐,神骏非常,一眼望之便知是天下不可多得的宝驹名马!金丝楠木雕就的偌大车厢上华盖为顶,流光四溢。四角飞檐下悬挂琉璃玉器,行驶之间,叮铃作响,更添十分珠光宝气!豪车门窗紧闭,仅余一名马夫手持长鞭驾辕前行,车内偶尔传来几声女子娇哼呢喃之音,晨雾之中,越发令人感觉香艳神秘! 车至街口,徐徐停靠,车厢内窸窸窣窣地传来一阵女孩儿莺声燕语的靡靡之音。须臾,一把低沉浑厚的男音朗声叹道:“落魄江湖载酒行,赢得青楼薄幸名!聂枫啊聂枫,昔年鲜衣怒马满楼红袖招的风流少年郎,奈何潦倒如今?”此人说话颇有磁性,言简意赅,很有种蛊惑人心的滋味。话里字间似是感慨,实则揶揄之意溢于言表,引得车厢内女孩儿们吃吃笑个不停。 聂枫洒然笑笑,淡淡地回道:“陈腔滥调说了这些年,累不累?下回能换换新意,我请你喝一杯!” 第四十三章 卿本佳人,奈何多情 女孩儿们的娇笑声戛然而止,周遭气氛似乎一下子凝重了许多。聂枫依旧泰然自若,燕然则在胡乱猜测着车厢内的女孩儿究竟有几多。突听到车厢内传来威严凛然地一声冷哼,四周薄雾随之四下飞散,那八匹良骏亦是为之嘶吼不停。驾辕马夫打了个响鞭,马儿们才稍稍安宁,只是四足仍是乱颤不已! 车门由内而开,一名头戴高冠身着蟒袍的中年大汉昂首而出!车门间隙,燕然努力望去,隐约可见几条莹白胜雪的玉腿一闪而过,料想车内必定是春光无限,慌忙凝神静气,极目远眺,却不想车门已悄然关闭,唯留一缕脂粉香气空中弥漫,令他暗呼可惜。 中年大汉国字脸,卧蚕眉,豺声狼顾,鹰视猿听,望之便知是阴鸷枭雄之辈!他下车便是直勾勾地盯着聂枫,许久,才沉声说道:“明尊座下首席大弟子,光明顶五明子之首座,何等尊荣的权势,何等贵重的身份,为一小小女子竟甘愿沉沦如斯,怎不令人扼腕叹息?妙空首座,回光明顶吧,大明尊可是一直并未忘记你!!” 聂枫抬头望向雾蒙蒙的天空,意态萧索,隐隐7有一缕清逸纯净之真气骤然直冲天际,转瞬间,云开雾散,隐现光明!他幽幽地回道:“大明尊嫡传,五明子首座,嘿嘿,挥手间万千圣教子弟赴汤蹈火亦甘之若饴,谈笑时无数妙龄少女投怀入抱欲共效于飞!那些确实是很好很好的事情,可我偏偏就是不甚喜欢!生命中总有一些不能承受之重,于我而言,遇上她、呵护她便是我生命中第一等最重要的事!” 雪白长腿的诱惑固然令燕然难以抗拒,但真正震慑他心神的却是两人对话的只言片语。光明顶、大明尊、五明子、妙空首座……简单的几个名称,背后所蕴含的深意,即便洒脱不羁如燕然,也是倍感震惊! 大夏帝国立国已近千年,帝国千年的兴衰史,实则与魔教的存亡与否一脉相承息息相通,帝国兴则魔教亡,帝国衰败则魔教中兴。 大夏唐氏皇族出身道门,故罢黜百家,独尊道术!大夏帝国的国教便是道门,而道门历代掌教真人均为天子帝师! 道可道,非常道,常道走向非常道!道门自来崇尚天人合一道,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故道为化生万物之本源。道门三十一代掌教真人邹衍更是别出机杼,以无上神通将道一分为五,万物皆不出五行之外!天下习武之人众多,纵观武林各大门派,虽多姿多彩各有千秋,但武道修行之境界的基础亦是皆在五行之中。 数百年前,西域摩尼教辗转传入大夏。此教教义与道门却是大为不同,道门遵循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之自然道,五行转换无穷无尽以衍生万物。摩尼教却崇尚光明之道,日月交替光明神辉普照,故天地显清净之气、肆虐之风、圣明之光、滋养之水、温暖之火以孕育万物。两教教旨不一,是为日后道不同不相为谋之原罪! 其时,大夏道门枝繁叶茂独尊天下,未免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其中更有些骄奢淫逸之徒,颇有些尾大不掉,天下百姓甚是厌之。而摩尼教禁欲守默,与人为善,宣扬爱、信、诚、敬、智、顺、识、觉、秘、察等十德,故颇为寻常百姓支持与接受,一时间,摩尼教徒竟发展壮大至数十万之众! 异教入侵犹如星火燎原,谁能料得一点火星竟在短短数年之间便演变成了熊熊燃烧地燎原之势呢?烈火终于触痛了帝国与道门诸位大人物的神经,帝国军方与道门各派遂于当年组成大夏卫道联军,因摩尼教首字念摩,又因为教义与道门理念不同而被斥为邪魔外道,所以卫道联军昭告天下之时,除魔卫道也便成了联军出兵宗旨,而魔教之名从此也就响彻了整个天下! 而摩尼教初入中原时人才济济,大明尊亦是当时不世之雄,奇门绝艺更是气象万千。故此两军连番大战,倒是摩尼教气势如虹占了上风,卫道联军则是四分五裂苦苦支撑而已。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大浪淘沙才见壮志豪情。道门横空出世一位千古超卓人物,正是大夏帝国道门大宗师无量子!他先率联军残兵于偃师城外大破摩尼教军,后领十三骑追袭六百里,于阴山脚下狙杀摩尼教大明尊,成就其不世功名的赫赫威仪! 摩尼教大明尊薨后,摩尼教便溃不成军一败涂地,被帝国铁骑及道门各大门派诸多高手追击千里驱逐出大夏境内。但各地残留的摩尼教徒仍是不少,纷纷起兵拒道,虽说被大夏铁军一一荡平,却也折损了大夏不少国力。而摩尼教退回光明顶后,痛定思痛,转而辅佐大漠鲜卑族经略塞外大草原,数十年间逐一征服草原胡族各部落,苦心经营出一个偌大的草原帝国,至此,大夏帝国千年来最大的敌人鲜卑汗国便巍然屹立于大西北苦寒之地! 千年以来,大夏帝国与鲜卑汗国、中土道门与西域魔教之间纷争不休,血战不停,相互间血债累累冤仇难清,彼此均视对方为平生最大的强敌!大夏境内道门各大门派尤其不能与魔教中人有所联络,一经被人查实与魔教中人模糊不清,轻则名誉扫地逐出师门,重则家破人亡屠戳一尽!燕然既是大夏子民,此刻听到这些魔教大人物的名讳,怎不令他胆战心惊? 心事如潮间,那中年大汉肆意狂笑道:“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唯痛快二字方可告慰平生,才不负上天赐你男儿真身之美意!妙空首座,卿本佳人,奈何多情!” 聂枫随意笑笑,却是说不尽的潇洒从容,只听他洒然哂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我多说无益,不如尽早各取所需,大伙儿眼不见为净?” 中年大汉深深地望了聂枫一眼,却也不再作其他言语,双手左右摊开,周身气机流动,隐现十色光华,意态威霸至极!中年大汉大喝一声,那十色光华直冲牛斗,四周浓雾随之涓涤一空。车前八匹骏马竟被骇得齐声长嘶,四足瘫软蜷伏于地动也不动,扯得车厢晃动不已,只听车内女孩儿们的惊叫声此起彼伏,周遭肃杀之意竟似多了几分旖旎春色。 中年大汉沉声道:“妙空首座,请赐予清净玄气,解孤家一年之忧!”聂枫略微点头,长身而起,抬眼望向天空。天空依旧浓雾弥漫,天色将明未明,最是晦暗不明时候。日已出,月未落,日月共辉却在同一片天空! 日热如火,月凉似水,水火交融衍显一股清净之气,其清似水,其净如火,是为光明清净玄气,聚日月共辉之意汇于聂枫一身!聂枫身上破衫无风自舞,落魄潦倒之态一扫而空,整个人仿似沐浴在一片圣洁光辉中,乱发复柔顺,肌肤渐白皙,清逸脱俗,纯净不群。话说清净风起,能涤尽人间十恶,故此,清净子尊为魔教五明子首座,是为妙空! 晨风中,薄雾里,聂枫雄姿英发,轩然霞举,燕然瞅着是如痴如醉,恨不得也是拔刀四顾,如聂枫一般纵横睥睨这天地之间!只听聂枫淡淡地说道:“熊百韬,你执掌圣教十天典狱,最是圣教尊荣之王。大明尊赐你明力士经,希冀你能参破自身业障,助圣教慑服怨憎、嗔恚、**、忿怒及愚痴这五天罪业,降服浓雾、熄火、恶风、毒水及暗气这五类魔像,合十为一,是为十天大王!只是可惜,你勘不透其中深意,却是自甘沉沦坠入魔道,十天之毒反而令你迷失本性,十天之毒也因你而臭名远扬!” 十天大王哈哈大笑,不屑一顾地回道:“妙空首座,怎么清净气一起,你也迷失了本性?虚伪!迂腐!大丈夫行事,但求我行我素,快意恩仇!孤家纵横十天,千万人生死荣辱俱在孤家一念之间,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聂枫摇头叹道:“既如此,又何必图我清净之气,压你体内十天之毒?”十天大王怒道:“孤家试十天之毒,原是舍身饲虎以平虎患之意,却不想深受其毒,唯清净气可解,缓孤家十毒反噬之苦!你解孤家之毒,孤家解你心爱的女人之毒,各取所需相安无事,你又何必拿话揶揄孤家?” 十天大王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瓷瓶,随手丢与聂枫,高声怒喝道:“今年解药,尽皆在此,可护你女人一年安宁,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现在你可不必再啰嗦,速速解去孤家之毒。哼,春宵苦短,孤家大可风流快活!” 聂枫伸手接过瓷瓶,拧开嗅了嗅,确认无误后,郑重放入怀中。他转身向日月一拜,喃喃自语道:“光明在上,此事实非弟子所愿,弟子内人身负奇毒,非此人药丸而不可解,一切罪业唯弟子故,一切罪业弟子一身承受!” 聂枫霍地转身,左手指天,右手指地,自有一股清逸纯净之玄气盘旋于聂枫身前大作光明。聂枫心下黯淡,却也不再言语,双手合什,将那清净玄气聚于右掌,纵身灌入十天大王头顶百会**,助他清澈元神,净化肉身,气聚十色,连绵不绝。 良久,十天大王似是舒服地“嗯”了一声,开口说道:“妙空首座清净玄气又有精进,孤家一年无忧矣!” 聂枫面色略现苍白,真元似是折损不少,却不改飘逸出尘之意。他缓步走回方才桌椅,淡淡地说道:“熊百韬,明年此时再聚吧,清净气唯能治标不能治本,十天之毒还是盼你能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十天大王自视其身,发现清净气已荡尽一年秽毒,不觉心满意足,哈哈大笑道:“妙空首座真是菩萨心肠,难怪遍天下的女子均钟情于你,只可惜你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可是伤透了遍天下女子的心!” 十天大王倏地一指燕然,大声说道:“妙空首座,此人应与你无甚关系,孤家可要取此人之首级!” 第四十四章 多情如何不丈夫 十天大王手指燕然,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燕然无奈地挠挠头发,正待反唇相讥,却听聂枫说道:“这少年与你素不相识,何苦以死相逼?” 十天大王冷笑不已,阴恻恻地回道:“妙空首座有所不知,这小子既是中原道门中人,孤家如何杀他不得?更何况这小子身上有宗通天彻地的宝贝,更是非杀不可!” 聂枫怀疑地皱了皱眉,不以为然地说道:“圣教与大夏道门各大门派相争千年,互有得失,到如今仍是不死不休之局。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为何彼此不能求同存异,两教并立?再说你身为圣教十天大王,锦衣玉食,尊荣无匹,何必觊觎他人宝物?” 十天大王哈哈大笑,回道:“非也非也,两教势不两立,千年传承,岂可因你一言可废?孤家乃圣教十天大王,又岂能因私忘公,食言而肥?更何况大明尊有令,此宗宝贝必须带回光明顶!” 燕然先前见聂枫借日月之辉施展清净玄气,丰神俊朗,飘然若仙,心底委实倾慕不已,可仔细思量,他竟然是光明顶上屈指可数的大人物,态度难免有所不同。但聂枫举止风雅,谈吐不俗,自有过人一等的摄人气度,燕然的态度便也是颇有些彷徨无措。 此刻听十天大王欲取自己首级,燕然不禁激起了心底的桀骜之气,霍地立起身来,长笑道:“本公子的大好头颅,今日且看谁够胆取去!”他见十天大王的手指兀自指着自己,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倏地拔出长生刀,运足全身真气,飞身就是一刀向着十天大王砍去! 十天大王怒喝道:“小子够种!”忙将双手摊开,身前三尺之地真气流转,隐现十色光华护住周身大穴。十天大王顺势挥出一拳,拳现暗灰之气,迎向燕然砍来的刀芒。 暗灰即十狱魔天中的暗雾魔天,只见十天大王拳头正前,浓雾迅疾汇聚成团,宛然有若实质,看似漫不经心的一拳,却是轻松架住燕然石破天惊般地这一刀!燕然只觉得自己这一刀浑似劈在了虚空处,深陷在无边无际浓雾中!他运力下压长刀,但那浓雾竟似牢不可破,那拳头更是坚不可摧,这一刀竟是半分也下去不得! 燕然又惊又怒,鼓足余勇,奋力汇聚天地间的青木元气,那长生刀登时青芒大作!他大喝一声:“斩!”只见漫天浓雾中,青色刀芒一闪而过,冷冽的刀光势如破竹地破开浓雾直逼十天大王!那十天大王目显讶色,却也不以为然,原地一个转身,反手又是一拳打来! 这一拳取的是十狱魔天中的恶风魔天之意,其恶贪婪,其疾如风,右拳包裹在一团淡黄毫光中,霍地一拳便打在燕然刀刃上! “轰”地一声巨响,燕然如遭雷噬,竟被十天大王这恶风之拳击飞十数丈远!十天大王得势不饶人,双脚在地上一搓,人已是飞身跃起,口中哈哈大笑道:“小子莫走,再试试孤家熄火之拳!” 话音刚落,他已是飞到燕然上空,此时他拳风又是一变,双拳挥出,暗红闪烁,正是十狱魔天中的熄火魔天拳!长笑声中,十天大王的拳头暴风雨一般地向着燕然劈头盖脸地打去,燕然手忙脚乱地左支右绌,不多时便已是只有招架之功,却无还手之力了。 电石火花间,燕然已是接连中拳,连喷出几口鲜血来。但他性格柔中带刚,威武不屈,虽然已是险象环生,岌岌可危,但他仍尽力挥舞着手中长刀,格挡着四面八方无处不在的拳风。 聂枫取药后原本打算就此悄然离开,虽说有些不耻十天大王的穷奢极欲与盛气凌人,但毕竟都是摩尼圣教中有名有份之人,况且明尊有令在先,聂枫也就并没做太多坚持。燕然天性洒脱不羁,很容易让人莫名其妙地衍生一股亲近之意,聂枫亦不例外。只是两人萍水相逢,再则道魔沟壑分明,虽说聂枫对燕然颇为欣赏,可他却也不愿卷入此事之中。 此时见燕然一脸倔强,独自在恶风熄火中苦苦支撑,努力维系着自己的一线生机。有种莫名其妙的怜悯之心,情不自禁让聂枫想起了自己的病妻,也是这般神情,也是这般无力,风雨中苦苦支撑病体,倔强地抵御着病魔的侵袭!聂枫闭上眼,轻轻念着,婉清,婉清…… 燕然渐渐不支,虽说他已是勘破洞明,但毕竟离十天大王这等强人的境界相差甚远。不一时,便已是精疲力竭,破绽连连。那恶风彻骨,那熄火蚀心,十天大王的攻势潮水一般地席卷而来,而他已是无可奈何,危在旦夕。那边的聂枫霍然睁开眼,目光渐趋坚毅,默运那清净玄气,随手将那衣袖一挥! 恶风熄火中,一阵清逸纯净的气息轻柔拂过,却止了那恶风,却灭了那熄火。清净玄气扶摇直上,如那细雨润无声一般,将十天大王的滔天恶意涓涤得干干净净!燕然犹在狂舞长刀不止,直到发觉十天大王已退到一旁,这才持刀柱地,大口大口地连声喘息。回思方才这几下过招,不由得冷汗淋漓,瞬间侵湿全身。 十天大王厉喝道:“聂枫,这是为何?”聂枫无奈地摇摇头,既想不出也说不清为何自己会出手救了那桀骜不驯的弱冠少年。聂枫生性多情,对朋友多情,对情人多情,对弱小不屈者更多情。光明顶清净子的妙空之境修的不仅仅是清逸纯净之气,更多的也是修的清澈净灵之心!那一刻燕然弱小不堪,那一刻燕然威武不屈,却是恰恰触动了聂枫内心最敏感最多情的一根神经!于是,聂枫出手,燕然解困,仔细思来并有任何道理! 十天大王乘坐的八驾马车突地大门四开,一个白袍人迅如闪电般地冲出车外,朝着燕然扬手就是一道凄厉迅急的剑气!剑气破空嗤嗤作响,杀气冲天遮天蔽日,其势可怖至极。燕然远远瞧见,那人正是魔教降魔胜使,那个鬼魅一般的惊世杀神! 燕然大骇,体内的诸般真元瞬时凝聚为一气,反手一刀便是劈往这道冷冽霸道的剑气!只听惊天动地地一声响,燕然已是口喷鲜血倒飞三丈之远,径直撞入长街一侧的二层小楼中!一时间,墙壁破碎声、砖瓦落地声、小楼主人的惊叫声此起彼伏,刹那间灰尘漫天,碎石四溅! 降魔胜使迅如奔马,疾如狂风,飞身继续向小楼冲去!右掌并指成剑,隐现惨白毫光,飞驰中,扬手又是两道锐不可挡的惊人剑气! 两道剑气在空中交织成十字剑势,须臾间,随着一声恐怖至极的巨响,十字剑气竟将木制的二层小楼生生斩作四段!时间仿似停滞了一刻,轰地再一声巨响,小楼不负重压终于崩塌!但见尘土瓦砾遮天蔽日,碎石木屑铺天盖地,竟仿似天崩地裂末日降临一般! 漫天尘雾中,燕然左手提着一人,右足挑着一人,展翅大鸟般地冲天而出!反身远远瞥见聂枫负手而立在一旁,不暇多想,高呼一声:“聂大哥!”抬足便将挑着的一人远远挑向聂枫。 聂枫顿时心领神会,冲着那人拔身而起。那人是个中年妇人,鬼哭狼嚎般地向着聂枫飞去,眼瞅着便要落入聂枫怀里。却不想十天大王原本全神戒备着聂枫,此时聂枫一动,十天大王受聂枫气机所激,竟不由自主幻化暗红真气,激起熄火魔天之力,一拳击往聂枫! 此拳看似平平无奇,可拳风中所含焚火之意却是邪魅无比,如红莲业火般,一旦沾上,不死不熄不灭。聂枫识得厉害,不敢大意,衣袖随风一挥,将中年妇人横飞之势转为下坠,同时空中一个折身,反手一指轻柔印上十天大王突如其来的一拳! 拳风似熄火,指力如拈花,一刚一柔,骤然相抵,没有惊涛骇浪,没有地动山摇,宛若安抚情人暴跳如雷时温柔女子的那微微一笑。聂枫催动真元,磅礴无匹的清净玄气经右手食指汹涌侵入十天大王拳内,十天大王脸色大变,想收拳却欲罢不能,慌忙运足十色真元,奋力抗御这一指侵入的浩然之气! 聂枫却借拳指相接的反弹之力,反身向中年妇人掠去。那边降魔胜使飞驰而来,挥手又是两道凄厉剑气杀往空中的燕然。 燕然怒喝道:“你我上辈子冤孽啊?会玩剑就不得了吗!”燕然随手将提着的中年男人丢往隔壁楼上,举刀过头,全身气机流转,将那月灵之力、青龙之魄、青木元气聚于一刀,迎着剑气十字交汇处就是一刀劈下! 聂枫飘逸如仙,轻轻一带中年妇人的衣角,稳稳将其放在地上,那中年妇人已面如死灰,再也支持不住,就此瘫软在地上颤抖不已。聂枫暗叹一声,抬眼却见燕然双手举刀,状若天神般朝着剑气挥刀砍去,暗叫不好,忙飞身跃起,右掌屈指一弹,一道清净玄气迅疾如风,也向剑气最盛处射去! 清净玄气后发先至,径直射入两道剑气十字交汇最强的一点,剑气无坚不摧刚猛无匹,清净玄气却似春风化雨,刚柔两股真气剧烈碰撞在一起,犹如天雷勾动地火,风云变色,日月失辉!平空突现一声霹雳,四处飞窜的气流漩成一团团狂暴的漩涡,半个天空的空气都仿佛沸腾了起来! 燕然长刀一劈而下,斩出一道青芒刀气,一往无前,所向披靡,向着降魔胜使呼啸而去!降魔胜使的剑气为聂枫所阻,已然失去了锐气,此时见燕然这记刀芒青气缭绕,锐不可挡,心底暗叹可惜,知道今天再难讨得好去。而燕然这刀刀芒凌厉,他也不敢大意,在空中生生稳住身形,扬手横劈一道剑气,干净利落斩断殷正刀芒! 不曾想燕然刚刚破境洞明,降魔胜使误以为他不过如昨日般刚窥武道之境。他既然萌生退意,这道剑气也就未出全力而击,而燕然则是挟三气之力全力施为,此消彼长下,降魔胜使也是略吃小亏。他挥剑斩断刀芒后,赫然发现燕然竟是连出两刀,第二刀使得是隐蔽至极,降魔胜使猝不及防,只得强行拧身躲避。刀芒冷冽,擦身而过,降魔胜使身上一凉,还是被燕然刀芒所伤! 燕然哈哈大笑,朗声说道:“多情如何不丈夫?聂大哥,小弟其实也多情!” 聂枫莞尔一笑,晨风中徐徐落地,身影潇洒至极。 第四十五章 最难消受美人恩 旭日东升,天已大亮,长街四周的浓雾渐渐消散。降魔胜使一时不察被燕然所伤,虽无大碍,却也神色颓然。他看看燕然,又看看聂枫,捂胸咳嗽了几声,嘶哑地说道:“好奸滑的小子,一刀之恨,下回定偿!”燕然衣衫上全是自己喷出的点点血迹,可是却仍然得意洋洋地哂道:“何必下回?直管放马过来,本公子刀底下的孤魂野鬼也不多你一个!” 降魔胜使狠狠望着燕然,却是对聂枫说道:“妙空首座,拈花指精进如斯,大明尊想必也是极为高兴!”聂枫低头望着自己手指,淡淡地回道:“阿扎尔,我明白你的心意。这些年来我反出光明顶,虽说也是赌一时之气,但实则也是在反思一个大问题。为什么我们圣教就偏偏与中土道门各大门派水火不容,以至于千载以来都是厮杀不休呢?为什么我们两教就不能在同一片天空下,求同存异,彼此互助,不再彼此仇视不再彼此杀戮……” 降魔胜使阿扎尔冷冷地打断聂枫的话,“妙空首座,我只是光明顶上的小人物,大明尊想看看那宗宝贝,那我便竭尽所能让大明尊一览无遗。今日你护住了那小子,我只希望不要再有下次!”他转头又向着燕然阴恻恻地说道:“小子,第二次了,相信我们还会再见,保重。” 燕然忍不住挠了挠头发,转头望向不远处的十天大王,高声问道:“大王殿下,咱们还打么?”十天大王哈哈大笑道:“笑话!阿扎尔都退了,孤家金枝玉叶的,还打什么打?彼此不如都留些气力,须知春宵一度可值千金!”燕然不免暗自艳羡其春色无边,只得怏怏地回道:“慢走不送,恭祝大王艳福无边……” 聂枫挥挥手,那十天大王便与降魔胜使携手登车,悄而无声地乘车离开了这里,来时金鼓丝竹,去时偃旗息鼓,所谓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不外如是。 聂枫一直负手立于高处,默默地看着十天大王的金顶香车渐行渐远,消失无影。燕然忽然说道:“聂大哥,尊夫人身患何疾?可否将方才那药丸借来瞅瞅?”。 聂枫饶有意味地望着燕然,却不置一词,只是淡淡地微笑着。燕然一拍脑袋,暗骂自己真是糊涂至极。说到底,聂枫与自己仅仅只是萍水相遇,虽联手共退强敌,却也是聂枫不耻对方巧取豪夺,兴之所至的一时路见不平。再则,聂枫不惜折损自身功力以交换来的续命药丸,续的可是他爱妻的一年之命!他又凭什么随随便便就将药丸借予自己瞅个明白? 燕然一脸尴尬,正待自嘲一回,却见聂枫扬手将一物扔了过来,燕然慌忙接住,定睛一看,正是方才十天大王交与聂枫的续命药丸!燕然一愣,心里百般滋味,百感交集。 打开药瓶,瓶内盛放十二粒小小药丹,色呈朱红,异香扑鼻。燕然凑到瓶口细细一嗅,喃喃自语道:“川芍、钩藤、羌活、延胡、索黄蔑、冬虫夏草,咦,还有曼陀罗和苁蓉?”他心下大奇,不禁抬头问道:“聂大哥,小弟出自西凉大营。幼时体弱多病,多蒙军中名医勤加照拂,方才长大成人。所以也还识得各味中草药,对药理也粗通一二。此丹药中有几味药材可是珍稀无比,敢问尊夫人所患何病?” 聂枫叹了一口气,无尽地萧索之意,幽幽地回道:“故事很长,你可有兴趣听下去?”,燕然连连点头,说道:“越详细越好,实不相瞒,小弟初推断,尊夫人这病症蹊跷离奇,若能将来龙去脉说个明白,也许小弟或可尽尽绵薄之力。” 聂枫负手,默思许久,方开口说道:“那年我带着婉清上光明顶拜见大明尊,希冀大明尊能准许我们夫妻共结连理。婉清虽说也是道门中人,但天性淡泊,知书达理,便是连大明尊也是大为欢喜。那些日子,我带着婉清在光明顶上四处游历,光明顶上百花齐放,圣教众人古道热肠,婉清也是高兴得紧。” “现在回想,那几日实是我这一生中最逍遥最快活的时景。可是婉清她终归是江南人,过不惯那塞外苦寒之地,终是大病一场。病愈后,我便带着她去向大明尊辞行。却不想明尊已于数日前去了鲜卑汗庭,我自然大为失落,毕竟大明尊还并未正式允许我与婉清之间的婚事。” “善母尊者提议为我俩践行,我与善母尊者素来交往不深,本不欲麻烦,奈何盛情难却,也只得允了此议。当夜,光明顶上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善母尊者来了,先意尊者来了,五明子、五明使及十二宝树王这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大人物们除不在光明顶的外,也都齐聚一堂。” “当夜我意气风发,豪情万丈,每一个人来向我敬酒,我都是酒到杯干,很快也就熏熏然不知何为了。善母尊者是最后一个向我敬酒,婉清见我已是酩酊大醉的模样,从不饮酒的她抢着喝了善母尊者所敬的一杯酒,惺忪醉眼中我却看到善母尊者脸上表情似乎很讶异!” “当时我并没有在意,善母尊者却将我唤到一旁,很郑重地对我说,我不能和婉清在一起!因为我是大明尊首徒,是五明子首座妙空,是将来可能执掌圣教的第一人,我不能和中土道门的女子在一起!” “于是我便质问善母尊者,这是不是大明尊的授意。善母尊者却是大声回道,这不但是大明尊的态度,更是善母、先意、五明子、五明使、十二宝树王及千千万万圣教弟子的态度,倘若你还是圣教子弟,就应该迷途知返,快快一剑斩了这道门妖女,重归光明顶!” “当时我已是醉眼朦胧,只觉得善母尊者的举止牵强怪异,完全不似她平日里的果决明快,清高逸致。我转头再看着婉清凄迷哀怨的眼神,心头如同刀割一般的难受,只觉得这世间倘若没有了婉清,我就算有再大的权势,再多的财富,再美的绝色,我也不会开心。” “当时的我年少轻狂,持才傲物,见众人相逼,索性便带着婉清反下光明顶!那夜很长很长,平日三两个时辰的山路,那一夜我整整用了一宿才杀出山去,却已是狼狈不堪,遍体鳞伤!” “我和婉清寻了个隐蔽之处,正待稍事休息,却不想婉清突然浑身痉挛,神识不清,忽冷忽热,痛苦不堪。我无计可施,只得抱着她坐了整整一天,思前想后,只能推断出善母尊者那杯酒大有可疑。” “于是我带着婉清一路南下,这期间婉清的毒,越来越复杂难明。刚开始七日发作一回,再是三日,再以后每日随时都可能发作!最初症状只是全身乏力、精神萎靡不振,再是腰腿酸痛,情绪暴躁易怒,最后全身有如蚁咬,骨髓里钻心的刺痛,神志亦是模糊不清。” “我遍访名医,却无一人知晓这是何症状,也无一人知晓该如何就医。一气之下,我连杀二十七名所谓的名医,从此在江湖落了个医者屠夫的骂名!婉清的病症愈来愈严重,很多次我也在半夜中惊醒,看着她日渐消瘦的小脸,我也是心如刀割。终于我们回到了她魂牵梦萦的江南老家,可她的病症却还是越来越重,终于我再也按捺不住,将她托付给她家人后,我一个人愤然重上光明顶!” “我找到了善母尊者,质问她为什么要给我敬上一杯毒酒,善母却说这得问我自己!记得那夜月凉如水,善母一向女中丈夫,那夜却是柔肠百转宛若怀春少女。善母说她终究还是舍不得,善母说她见到我带着婉清上山时肝肠欲断,善母说她今生最爱的男人就是我!那杯酒里她下了阿芙蓉,传说喝了阿芙蓉的人也就再也离不开下药的那个人!善母说她那杯酒就是要留给我的,让我再也离不开善母她身边!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婉清会抢着喝了那杯阿芙蓉而已。” “月光下看着哽咽无助的善母,我再也狠不下心肠。善母手里拿着解药,说只要我答应离开婉清,只要我答应回到她身边,她便将解药交与我处理。可是盛怒之下的我却冷冷拒绝了,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我实在不应该和一个嫉妒中的女人怄气。善母羞愧难当,竟随手将解药抛下了山顶!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错得一败涂地。” “既然知道了酒中毒是阿芙蓉,我寻思便是踏遍天下,终归也会寻到解毒之物。此后大半年时间里,我一直四处漂迫,努力搜寻阿芙蓉的解毒药方及药草。相传阿芙蓉是世间最诡美最邪恶的魔鬼之花,可是我却一直寻不到它踪影。” “茫然无措时,十天大王找上了我,于是我们便达成了一桩交易。十天大王需要我的清净玄气压制他体内十天之毒的反噬,我需要他的曼陀罗丹缓解婉清体内阿芙蓉之毒。只是十天大王奸滑成性,曼陀罗丹只能抑制阿芙蓉之毒短时间不再复发,却不能彻底根除阿芙蓉之毒,我也是苦无良策,唯有虚与委蛇直到如今……” 晨风中,聂枫娓娓而谈,燕然静静地听。聂枫说完最后一句后,两人都沉默了很久很久。燕然将曼陀罗丹重新交回给聂枫,忽然开口说道:“聂大哥,阿芙蓉相传是来自地狱魅惑之花,便是我也并未亲眼目睹,我实在无能为力。不过我幼时那位军中名医,曾踏遍九州十地,或许去问问他老人家,会有意想不到的转机。” 聂枫动容道:“西凉大营军医?”燕然微微点头,笑道:“正是长春真人何不二,现已退隐梁溪府,好像是在什么腊梅山庄还是寒梅山庄安享晚年,小弟也是准备择日去拜访一番的。”聂枫脸露欣喜之色,大声说道:“久闻长春真人仁心医术,妙手回春,只是苦于无人引荐,无处寻觅罢了!” 燕然挠挠头发,说道:“聂大哥,事不宜迟,你赶紧去将夫人接来,小弟代为引见,长春真人素来并无道魔门户之见,聂大哥直管放心!”聂枫喜不自胜,连连点头称是。当下两人定好联络之法,燕然说道:“聂大哥直管来甘家大宅找我便是,横竖我也会在金陵盘桓一些日子。”聂枫便挥挥手,大步流星,转眼便消失在长街尽头。 燕然形单影只,一时间分外孤独,想想惊为天人的董贵妃,想想娇憨可爱的小芊芊,心情不自禁地又好转过来。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抬眼望去,马上骑者均是一副官服打扮,料想必是小市集连番打斗,已是惊动了官府。 燕然懒得再与官府中人虚与委蛇,便也就悄悄离去,疾驰中突然想到了全无敌,心底止不住激动起来,再不作他想,快步便往甘家大宅走去…… 第四十六章 僧敲月下门 步兵统领衙门,外城门校尉甘卓正面色冷肃地端坐在正阳门城防衙门里,下边一溜儿的将佐个个噤如寒蝉,大气儿也不敢多出。 众人皆知甘大统领自昨日起便是心情大坏,衙门里的方桌都楞是让他拍碎了两张。不过想来也是,堂堂天子脚下皇城根里,光天化日下竟有恶寇当街厮杀,血案现场便有三具惨不忍睹的尸首,百年老店万松楼也是毁于一旦。 步兵统领衙门的骁骑营赶去缉拿凶徒,却不想被一个疑似魔教中人的白袍男子随手几剑,便是被杀得人仰马翻溃不成军,竟是让那凶徒从容离去。 这等大打颜面的事儿怎能不令甘大统领面上无光转而恼羞成怒?更何况那帮凶徒当街意图狙杀的不是别人,正是甘大统领远方而来的表弟,西凉燕大都督的幼子燕然! 一时间,皇城震动,众说纷纭。军部、刑部、甚至户部各式文书雪片般地飞来甘大统领的案头,或垂询或问责或指示或限期,总之甘大统领于公于私亦是忙得焦头烂额,疲惫不堪。 城防衙门的一名亲兵快步走入大堂,对着甘卓单膝跪下,大声禀道:“报大统领,今晨鸡笼山下侯监集再度有人械斗,幸无伤亡人等,只是房屋倒塌了两三间,另据斥候禀报,当时燕公子也在其中!” 甘卓面色一沉,喃喃自语道:“侯监集?小燕怎么会跑到那里去?”忽地提声喝道:“再查!燕公子是与何人一道去的那侯监集?眼下他又去了何处?”“遵令!”那亲兵麻利地行了个军礼后,又是急匆匆地小跑了出去。 甘卓略显厌恶地望着案台上堆积如山的文书,忽然用手一把扫落,哗啦啦地散落了一地。满堂将佐顿时大惊,纷纷单膝跪下,齐声说道:“大统领息怒!”甘卓森然说道:“魔教何时竟是如此狷狂?传我军令,自即日起,外城十二城门加强警戒,内紧外松,凡有可疑人等,一概就地拿下,若有顽抗军令者,格杀勿论!” 此时的燕然却是寻了辆马车,先是拐到城中有名的福满楼吃了碗远近驰名的虾滑芙蓉面,再一路施施然地回到了甘家大宅。刚敲开门,便见那管家欢天喜地地引着他在澹泊厅歇下,然后一路小跑着回内宅报喜。 不一时,甘越一阵风似地冲过来,一把抱住燕然,大声笑道:“我就说五哥福大命大,定然平安无恙!结果大伙儿都不信,老爷子和父亲可把我一通好训!昨夜跪了半宿,现在还在痛呢!” 燕然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一顿乱摇,差点没把刚才那碗虾滑面给摇出来。他忙运力挣开,大声哂道:“别跟我整这套,本公子不惯你这毛病。我说,你要带也要带些厉害的人啦,弄些虾兵蟹将去,让人家一剑就给剿了,徒长他人威风!” 甘越憨笑道:“谁能料得那白袍人竟是那么厉害呢?”燕然深以为然,连连点头。两人说闹了一会便相携着去给甘老太爷请安,甘老太爷自是老怀大慰,却也将燕然、甘越二人好一通埋怨。 当晚户部甘允超大人下值后,一家人便是热热闹闹聚在一起吃了个饭,席间燕然提起宫廷侍卫的事儿,甘老太爷更是连连点头应允,甘允超欣然说道:“小五子有此心,舅舅甚感欣慰。大内宫廷侍卫可谓是朝廷要职,非贵胄子弟不得参与。一旦入宫做得御前侍卫,他日出将入相亦非难事啊!” 甘越也是艳羡不已地说道:“当年大哥也是入选了大内侍卫,进宫历练得几年,一朝外放便是城门侯了。”甘允超却是大眼一瞪,斥道:“谁让你这小子不学无术,便是让你入宫,你能如你大哥一般?” 此席晚宴自是尽兴而归,甘老太爷最后说道:“五哥儿直管去试,老夫想来,赤行也必定是满心欢喜的。”燕然唯唯诺诺,一脸虚心受教的表情。 辞别众人后,燕然便是兴冲冲地往那净心堂走去。今夜正是四月十五,皎月正圆,温柔的月光洒满了整座院落,便是不提灯笼,四周也瞧得分明。 他刚迈进净心堂那座小院,便听到一声声剑气破空的“唰唰”声,心里不由“咯噔”一跳,心想,难道那降魔胜使又杀到了这里?忙快步走了进去。 银白的月光分外皎洁,到处回响着蛐蛐儿的欢鸣。暗夜的香气弥漫在空中,仿似织成了一张温柔的网,任它一草一木,皆是模糊空幻地网在其中,整座小院里如梦如幻,清美异常,令人忍不住想温一壶月光,下酒…… 月光下,有名黄衫少女正顾影自怜地舞着剑舞。但见她绮年玉貌,矫若游龙,舞着一柄二尺有余的短刃,宛若那九天之上的精灵骤然落在了凡尘,飒爽英姿,清丽脱俗。剑锋过处,隐见剑气纵横,回荡在四周,“唰唰”作响,便是连那月光,都仿似被她一剑剑切碎了一般,更是清冷寂寞。 燕然的心便也如这月光一般地温柔,他柔声说道:“眉眉,我回来啦!”那黄衫少女霍然止住手中的短刃,欣喜无限地望着燕然,“小酒鬼,你回来啦?” 燕然得意地点点头,笑道:“是啊,有惊无险,安然无恙!”那黄衫少女正是南梁段新眉,只见她笑盈盈地走上前来,上下打量着燕然,高兴地回道:“小酒鬼,你没事吧?那天,可是吓坏我啦!” 燕然更是得意,笑着哂道:“切,本公子风流倜傥,自是天底下第一等富贵之人。些许魑魅魍魉,又怎在话下?自然是逢凶化吉,还另有奇遇!” 段新眉换作一脸鄙夷不屑的表情,却是好奇地问道:“那几个人好凶的,你是怎么逃脱的啊?后来我远远瞧见,在那朱雀桥边,那个白袍人便如那索命的恶鬼一般,现在想想,我心里都是害怕得紧!” 燕然大大咧咧地回道:“哼,任他凶恶似鬼,还不是让本公子斩了他一刀!眉眉,这事儿说来话长,咱们闲暇时候再说,我先进去看看全大叔了。”段新眉点头允道:“嗯,我也是想进去歇息啦,可是小酒鬼,你有这么厉害么?” 燕然得意地笑笑,却是推开净心堂大门,昂首走了进去。进门左转,便是全无敌的宿处。他轻轻敲了敲门,并无回应,再敲了敲,仍是无甚回应,终忍不住用手推了推门,哪知那门并未落锁,“咯吱”一声后,已是应声而开。 他迈步走了进去,但见室内一灯如豆,全无敌正伏在案桌上睡得甚是酣畅!燕然摇摇头,走上前去,轻轻将那一桌东倒西歪的空酒壶收拾整齐,坐在一旁,静静地望着熟睡中的全无敌。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全无敌悠悠醒来,醉眼惺忪地望了望燕然,满是萧索地说道:“小子,来啦?”燕然点点头,又挠挠头发,欲言又止。 全无敌在桌上摸出小半壶残酒,仰首一饮而尽,斜眼盯着燕然,哂道:“怎么?让人给打傻了?记住,千万别同他人说,老子指点过你功夫,老子可丢不起那面儿!” 燕然怒道:“哼!谁再来问我,我便大声告诉他,本公子一身武艺,皆是拜那剑魔所赐,童叟无欺,货真价实!” 全无敌也是怒道:“你敢!打不折你的腿!”燕然双手一摊,哂道:“看吧,又是这一句,下回弄点新意行不行?大叔,我这有两个天大的消息,一则大好,一则是好是歹还犹未可知,您可是先听哪一则?” 全无敌意兴萧索地回道:“古来饮者皆寂寞,老子亦不例外。只不过你小子能有什么天大的好事?” 燕然洋洋自得地回道:“大叔,今晨我已是勘破洞明之境,想那而立之境也是指日可待,怎么着?本公子总算还是没给大叔您丢脸吧?武道修行,进境竟是如此神速,这难道不是大好之事?” 全无敌意兴更是阑珊,开口挖苦道:“突破那层天启后,洞明、而立原本就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儿,这又何喜之有?再说了,老子传你的虎啸真气功法,自问也是江湖上一等一的独门玄功,你能受我衣钵,可是你前生修来的福分,何来大好之有?” 燕然挠挠头发,悻悻说道:“算你说得在理,可是我也是进境神速啦!”他转而看到全无敌昏昏欲睡,又似一副将要睡去的模样,忙是神秘地说道:“大叔,昨日我被那魔教降魔胜使追杀,一路逃到鸡笼山,却不想在那山上竟是遇上了意想不到的一个人……” 全无敌眼内异芒一闪而过,截口说道:“魔教?降魔胜使?嗯,那也算是一号人物,一手剑气使得还是相当不错!”燕然不悦地回道:“大叔,那魔教中人不是重点,重点是我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全无敌摇头晃脑地回道:“魔教也没甚了不起之处,那年我便随着你父亲,嗯,与燕大都督一道杀上过魔教圣山杭爱山!那魔教大明尊还不是徒呼奈何!” 燕然急了,怒道:“你有没有听到重点?”全无敌也是怒道:“你小子讲话吞吞吐吐,老子最烦别人说话,藏着半截不说,吊人胃口!” 燕然终是忍不住说道:“在鸡笼山一座小小的寺庙中,我见过了董贵妃!” 全无敌这些天来一直颓废萎靡,终日买醉消愁,正是因为在瘦西湖畔的桃花林里,红魅木不易揭开的那段荒唐往事。此时听到燕然说出“董贵妃”这三字,竟是如雷贯耳,一时竟是痴痴呆呆,茫然不知所措,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那份淡定从容。 燕然看了看他脸色,小心说道:“应该便是当年桃花林里的那位少女,也便是当今圣上百般宠爱的董贵妃!” 全无敌颤声说道:“她现在鸡笼山?她,近来可好?”燕然摇摇头,“那我就一无所知了,不过,既然身为备受宠爱的皇贵妃,想来必定是极好的!” 全无敌长身而起,凛然说道:“小子,果真无误?”燕然点点头,全无敌默然无语,良久后才幽幽说道:“那便好,老子总得上山瞅瞅,倘若她有甚吩咐,老子便是上天入地翻江倒海也得全了当年的这一段憾事!” 话音刚落,净心堂外忽然响起了一阵轻柔而又富有节奏的敲门声,力度并不大,却是隐含真气,回荡四周。全无敌眉头一皱,暗自心惊,原来方才他心神激荡,院落里有人闯入竟是懵然不知,不过想来也是对方身手高明之极。 燕然起身过去打开了净心堂大门,只见,清冷的月光下,一名红衣胜火的枯槁僧人妖魅般地立在院落之中! 只见他诡奇地一笑,阴恻恻地说道:“小施主,再度重逢,风采依旧,却不知小郡主在也不在?” 燕然一阵心悸,原来在那何处亭一番苦战的恶僧红日法王竟是寻来了此处! 第四十七章 一剑光寒紫竹林 红日法王双手合十,两眼却是异彩连连地盯着燕然。燕然只得勉强笑道:“如果我说小郡主不在,大师想必是不相信的。” 红日法王淡然笑道:“既然施主都不愿相信,试问贫僧又如何信得?南梁虽小,小郡主却是干系重大,还望这位公子体谅佛祖上意。” 燕然正待胡言乱语一番,却听到全无敌在房内森然说道:“来者可是南梁般若寺红日法王?”话音铿锵有力,真气直刺人心。红日法王微微动容,淡淡回道:“正是贫僧,阁下想必定是那虎丘剑魔全无敌全大侠,请问有何赐教?” 全无敌顿了顿,悠然说道:“般若寺号称佛门密宗第一大寺,座下五大法王皆是佛门翘楚,全某不才,也想请教一二,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红日法王低念一声佛号,不卑不亢地回道:“全兄既然有此美意,贫僧若是出言相拒,倒是有些却之不恭了。不过,小郡主之事终归只是南梁家务之事,全兄何必又置身其中?” 全无敌哈哈长笑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小郡主唤全某一声大叔,于情于理,全某也得护她周全才是!话不多说,法王倘若有心一较高下,不如移步前方那片紫竹林,全某顷刻便至!” 红日法王再度合十为礼,含笑回道:“剑魔大人相约,贫僧莫敢不从?请!”话音刚落,身影一晃,人已是鬼魅般地消失不见,只余下两只脚印,入土三分,分外醒目! 燕然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无奈,又有些头痛。幼时常常听着母亲念叨,江南风景这边独好。他久居那塞外苦寒之地,所以格外憧憬江南的种种美好,是啊,江南有垂柳、有游鱼、有红菱、有莲藕,以及那温婉可人的姑娘,便是那暖暖的春风吹过,都恰似情人那一双温柔的小手。 可是自从他鲜衣怒马下了江南,事情仿佛总不在意料之中。尤其是这段日子以来,形形色色的人层出不穷,奇奇怪怪的事纷至沓来,颇有些让他应接不暇,深以为苦。只可惜虞思思踏入梁溪楼的那一刻,便已是将他紧紧缚进了这个波谲云诡的江湖…… 只听得净心堂内响过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接着听到段新眉焦急不安地说道:“全大叔,那般若寺的老和尚凶恶得紧,您可得千万小心才是!”全无敌懒洋洋地回道:“无妨,小事而已,何须牵怀?一壶酒,一柄剑,这天下全某又何惧之有?” 燕然听得是心潮澎湃,豪气顿生,也是大声向着全无敌说道:“大叔,我陪着一起吧?” 全无敌右手随意提着他那名满天下的锈色剑,左手却是拎了壶酒,边喝边是施施然地向着那片紫竹林走去。走过燕然身边时,忽然皱眉喝道:“还楞在门口干嘛?赶紧跟着过来!虎啸功诀老子可是传了给你,你能学得几分是你的本事。老子平生武艺重意不重式,待会儿你可得瞧仔细了!” 燕然大喜,忙学着全无敌的步伐节奏,亦步亦趋地跟在其后。全无敌懒得理他,随手弹出一道劲风,正中他的额头,痛得他“哎哟”一声,虽怒却不敢言,只得愤愤然地老实下来。 约摸已是子时时分,皎月便如那白玉盘一般,落寞地挂在天穹。月光如银,无处不可照及,后院竹篁便在月光下变作了一片紫黑色的竹海。夜风微凉,徐徐吹过这片紫竹林,满林竹叶便随着风儿婆娑起舞,那飒飒作响的声音越发显得这深夜更是清冷无比。 红日法王正结跏跌坐在一棵高大笔直的紫竹下,眼观鼻,鼻观心,左掌置于右掌之上,右腿盘于左腿之下,正是佛门密宗降魔坐姿!身旁竹杆紫黑,头顶竹叶青翠,更显得他一身僧袍,在那圣洁的月光里格外火红,也妖异得令人心悸。 全无敌边喝着酒边缓步地走了过来,他随手将那锈色剑抗在肩头,懒洋洋地斜眼打量着红日法王,燕然则是在他的示意下远远地立在一旁,饶有兴致地望着这二人。 红日法王霍地睁大眼睛,一道妖异的红光自眸中一闪而过,火红的僧袍倏地鼓胀起来,显是全身真气精纯过人,气机流转间已是剑拔弩张之时。 或许是天人合一,紫竹林里突似清冷了许多,便是连那月光似乎也被冻凝住。远处的几下虫鸣声也是戛然而止,只有那竹枝摇曳的“沙沙”声依稀隐约可闻。红日法王的目光紧紧锁住全无敌的身形,漫天俱是他排山倒海般地无形压力,瞬间将全无敌包裹其中。 燕然远远站着,仍是感觉到这股阴寒彻骨的无形压力气势恢宏至极,压迫得他简直透不过气,心脏却已是不争气地狂跳起来。他倏地拔出长生刀,借那紫竹林青木之气,勉强抗衡着这滔天的寒意。 全无敌却是浑不在意,仰首将壶中酒一饮而尽,望着天边的明月,无尽萧索地叹道:“温一壶杀气,恰好佐酒,醉里乾坤意更豪,酒不醉人人自醉!红日啊红日,你可知你已是步入了歧途?纵然你杀气冲天,可是却违背了佛祖慈悲之意,这又是何苦来哉?” 红日法王低念一声佛号,双手转而合十,真言催动,那双掌掌沿瞬间闪烁有火红毫光,渐渐竟有焰火飞腾之势,周遭气氛随之一变,缓缓地炙热起来,仿似是那九幽鬼狱中的焚心烈火熊熊燃烧在这紫竹林里。红日法王森然说道:“剑魔果然不同凡俗,只是佛祖化身万千,虽时时须慈悲为怀,但亦是偶尔化身为怒目金刚,为这人间拨乱反正,斩妖除魔!” 全无敌依旧举目望月,不屑地回道:“老子虽有魔名,却是结有一颗澄澈明净的向道之心。大和尚虽是佛子,奈何利欲熏心,沉沦于魔道而不自知,想来佛祖应是失望之极。” 全无敌霍地转身,仰天便是一声长啸,凄清的月光下,便如那下山的猛虎一般,气壮山河,睥睨四野!瞬间便将那漫天杀意,涓涤得干干净净! 他右手旁的竹林深处,随着几声凄厉的惨嚎,从那竹林梢头次第跌落数名劲装汉子,其中一人七窍流血,被全无敌一啸之下,竟是被震得晕了过去!全无敌冷冷喝道:“再来这片竹林鬼鬼祟祟地窥探,休怪老子辣手无情,滚!” 红日法王的心神亦是为之一荡,知是全无敌功力通玄,借这一啸之气,业已是反客为主,自己反倒落了下风!他再也按捺不住,也不见他作甚举动,只见那结跏跌坐的法身突兀地悬于半空,诡异得仿似那暗夜中的嗜血恶魔! 红日法王右掌一扬,一道炽热火红的刀芒便是疾如闪电般地斩往全无敌,这正是他修习一世的密宗不传之秘赤火炎焰刀!其掌似刀,其焰如莲,此刀所附之火即为红莲业火。相传为第十八层阿鼻地狱本源衍生之火,此火最是歹毒,一经沾上便是不死不休! 红莲绽放,妖艳猩红,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莫明的轨迹,如九天之上坠落的流星,迅猛地扑向全无敌。全无敌不屑地摇摇头,手腕一抖,那锈色剑便灵性十足地弹落在他右掌中,真元过处,锈迹斑斑的长剑登时变得绚烂夺目! 全无敌随手斜斜削出一剑,便已是将那道妖异诡秘的红莲刀芒削作两段!红日法王飞身跃起,疾驰在那竹林翠叶之上,连连挥出数刀! 全无敌再一声长啸,人已是倏然隐入剑雨之中。但见那紫竹林中,一团剑光已如鲜花初放般地霍然盛开,触目处尽是那无穷无尽、疾风暴雨般地剑光闪烁! 转瞬间,那团璀璨耀眼的剑雨便是将红日法王斩来的数刀切割得支离破碎,更是映亮了整座紫竹林的上空。剑雨中,红日法王怒喝连连,使尽浑身解数,与这团剑雨鏖斗在一处! 燕然远远望去,但见竹林梢头,一团剑雨绚丽得有如争妍斗奇的烟火,在那淡淡的月光之下,竟似比那天上的月光更是夺目!那剑雨之中,夹杂着道道红芒闪烁,显然是那红日法王左冲右突,却是始终冲不破那团剑雨之外! 紫竹林里剑气纵横,刀芒似虹,全无敌时而大开大合,时而绵密似针,剑气破空之中,隐含声声虎啸。燕然瞧得是如痴如醉,欲癫欲狂,好一个全无敌,好一柄锈色剑,真正是不负了他剑魔之名! 那红日法王也不枉了他密宗般若寺五大法王的名头,虽说始终落于下风,可也苦苦支撑了近盏茶时辰,仍是未尝败落。 紫竹林里风狂枝摇,叶落似雨,全无敌一声清咤,漫天剑雨骤然一收,汇作一道凄厉霸咧的剑光,犹如那九天之上奔腾而过的一道闪电,直取红日法王右肋之处! 红日法王方才那一番惊天地泣鬼神般地缠斗后,体内真元已是接近油尽灯枯,如何再有余力接过这一剑?他也是当机立断,陡然往下伸出左掌以护住肋部要害! 锈色剑倏地插入红日法王左掌之中,透背而过,剑气迸发,其势锐不可挡!那红日法王惨哼一声,右肋还是爆出一团血雾,身子再也支撑不住,从那竹林枝头跌落下来! 红日法王勉强稳住身形,颓然说道:“阁下果然非是浪得虚名,剑法通神亦非贫僧所能力敌,好剑法!贫僧敬服!” 全无敌慢慢落了下来,漫天尽是洋洋洒洒随风飘落的竹叶,月光照耀,青翠欲滴。他将剑尖下指,数滴血珠随刃口滴落,只听他摇头叹道:“红莲业火,相传为幽冥鬼狱消泯逝者罪孽之火,取焚其罪孽以修来世之意,是为大善!法王倒是别出机杼,以自身罪孽为引,练就这猩红莲火以屠戳世人,是为大恶啊!” 红日法王眼中暴戻之色一闪而过,冷声回道:“各修各的缘法,各有各的造化。人生一世,何为善?何为恶?总在人一念之间罢了!便是魔教,将所学之技一心为善,即是大善!反观你道门各派,倘若一心行恶,那便也是大恶!” 全无敌讶道:“法王倒能讲出这番道理!全某本欲取你性命,免得你再来纠缠不清,可冲你这番言语,应不是那迂腐不化的庸碌之辈!杀了你岂不可惜?” 红日法王一挥衣袖,勉强合十一礼,“技不如人,贫僧无话可说。倒是金陵城里风云际会,你护得了小郡主一时,可护得了她一世?”全无敌负手望月:“自有人护得郡主周全,倒不劳法王操心了!” 红日法王不再言语,却是深深望了一眼燕然后,道一声告辞,转身便是消失在静寂无声的紫竹林之中。 燕然低头回味着刚才那一抹凄美得令月亮都失了颜色的剑雨,若有所悟。忽然觉得有一道劲气迎面袭来,止不住大吃一惊,愕然抬头,却是全无敌冲着自己斩出一剑,这一剑风雷电掣,这一剑凌冽无双…… 第四十八章 奈何酒薄愁重 燕然大惊失色,受那凌厉剑气所激,体内月灵之力、青龙之魄与青木元气骤然融汇在一处,他想也未想,反手冲着那道剑气便是一刀斩下! 剑气如虹,刀芒青翠,燕然一刀斩入那剑气之中,直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劲气席卷而来,脑子里陡然“嗡”地一声,身子已是倒飞出去! 天上那轮明月突然月满竹林,一道似有若无的月灵光晕淡淡地护满燕然全身。他体内青龙之魄亦从沉睡中惊醒,隐约嘶吼一声,一股狂暴霸咧的气息瞬间填满周身经络。紫竹林里则是凭空出现一个小小涡流,竹枝唰唰作响,竹叶随风飘零,漫天皆是那欣欣向荣之青木元气!但见燕然长刀青气缭绕,想来那青木元气尽数吸附其上,黑夜里亦是大作光明! 燕然在空中倏然转身,仰望天上圆月,声似龙吟,意作竹海,自左向右,劈出了他有生以来最为天马行空的一刀!全无敌瞧得分明,凛然喝道:“好小子!” 这一刀一往无前,势不可挡,便是连全无敌亦是不敢大意。但见那锈色剑突然光芒四射,一蓬针扎不入水泼不进的绚烂剑雨再度爆开!电石火花间,只听得刀剑相交“叮叮”作响,全无敌连退三步,剑光一收,将那锈色剑悄然负于身后,面上尽是欣慰的笑容。 而燕然则是再次震飞出去,一连撞倒七棵紫竹,这才惨呼着跌落地上,一时间手足俱软,便是想起身亦不可得。 全无敌负手慢慢走了过去,燕然又惊又怒,大喝道:“全大叔,这是为何?”全无敌讥诮着说道:“老子手痒了,便是想揍你一顿,怎么着?不服?” 燕然勉强立起身来,怒道:“打归打,犯得着舞枪弄棒么?万一有个失手,本公子还有命么?”全无敌面色一沉,森然说道:“习武之人行走江湖,时时须心存敬畏!无论身在何方,千万谨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事有不协即可拔剑而起,如此才不至于被宵小所乘!方才你很不错,我很欢喜!” 燕然拍拍身上的尘土,悻悻地回道:“那也不必使得如此惊心动魄的,差点没丢了本公子小命!”全无敌忽然冷笑道:“不如此怎试得出你小子竟是魔教中人?你给老子从实招来,你究竟是谁?五明子?五明使?还是那魔教中最诡秘莫测的光明原子?” 燕然瞠目结舌,怔怔地回道:“大叔,我怎么会是魔教中人?我父亲可是西凉燕大都督!我虽不才,却也是堂堂正正的大夏子民!”全无敌冷哼一声,森然回道:“倘若日后老子查明你竟是魔教妖人所扮,老子定然斩下你的项上人头!哼,燕然燕然,你可知燕然指的又是什么?” 燕然只觉得冷汗淋漓而下,忽又傲气陡生,怒道:“我这名字是父亲所赐!那又有什么出奇之处?”全无敌回道:“魔教圣山杭爱山,亦称作燕然山!那年燕大都督攻下杭爱山,恰逢夫人诞下幼子,故取名燕然。小子,你懵懂无知,老子也不来怪你!只是这魔教,千年以来便是我大夏宿敌,你却不可不知。切莫与魔教中人沆瀣一气,莫等到日后身败名裂,亦是后悔莫及!” 燕然这几日也接触了几位魔教中人,降魔胜使阿扎尔冷酷无情、十天大王熊百韬骄奢淫逸,此二人俱是一身魔气,令人望而生畏。唯独那妙空子聂枫潇洒从容,风流倜傥,倒是甚合燕然脾气,他也颇有以友相交之意。 此时听全无敌如此斩金截铁般地一说,心底又有些斟酌不定。但转念又想到,便是连方才红日法王都说过,行善作恶只在人一念之间,何为善?何为恶?道门未必尽是良善之辈,魔教何尝皆是奸恶之徒?至紧要的是,自己持身须正,又何必拘泥于各人的出身与否? 全无敌冷眼旁观,终是暗暗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道:“你历练还浅,年龄尚幼,老子只是想你少走些弯路,莫要同老子一般,看似桀骜天下,实则束手束足,终究不过自囚于虎丘……!” 燕然忽然大声说道:“大叔,可是我答应了一位魔教的大人物,过几日会与他一道去梁溪府办些私事,却是不可不去!”全无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幽幽回道:“大丈夫立于天地间,言必行,行必果,万事无愧于心,大可放手而为!” 燕然转忧为喜,笑道:“大叔,我怎么可能是魔教中人,您这是在使诈唬我!可是前几日那降魔胜使也说过,我身上竟然藏有魔教月灵之力,那我真正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全无敌略一皱眉,伸手握住燕然手腕,一缕精纯无比的虎啸真气便从神门穴中探进燕然体内,直入他丹田气海之中。许久,全无敌才撤手退到一旁,眉头紧锁,似是费尽心机谋算之中。燕然登时有些忐忑不安,忽听到他开口说道:“你体内真元甚是蹊跷,竟有三道真气充盈其中,互不统属相互牵制,相生相克循环不休,老子也想不通其中道理了!” 燕然挠挠头发,洒然说道:“那又何必再想?其实我也隐隐有些感觉,有一道真气逢月越强,另有一道真气遇林愈盛,还有一道真气蛰伏在奇经八脉中,每每凶险之时便是隐然护住全身!” 燕然遂将净心堂夜间与鸡笼山清晨,这两次练功情形详细地禀报给了全无敌。全无敌得知燕然练功时不拘一格另辟捷径,金属经脉不通则改修木属经脉,得以一举突破洞明境后,甚是欣慰,连连点头不已。但既然绞尽脑汁想不通,他也只得将此事暂且丢到一边。 其实燕然体内三气聚元,其际遇之奇、福缘之深、遗泽之广,实属百年罕见!他修习的是道门玄功,却是机缘巧合下,阴差阳错地将那魔教月灵之力、上古青龙之魄尽数吸入体内,成就他玄功初成的天启境。 但是月灵、青龙一阴一阳,两股气息在他体内互不相让而各据一方,均是伺机欲吞噬对方。体内气息渐渐失衡之时,燕然又福至心灵,在那鸡笼山上悟得青木元气! 五行之中青木代表万物生长之意,最是欣欣向荣。青木元气入体后,竟是渐渐将月灵与青龙融汇在了一起,几番试探和包容后,三道真气相持不下而促成如今这三足鼎立之势,却也奠定了日后燕然进军无上天道的根基!此番原由,便是那道门第一大宗师承一道人亲至,恐怕亦是难以弄清原委。 全无敌负手望着天边的明月,意兴阑珊地说道:“小子,去取两壶酒来!世事如棋人在局中,哪能事事如意?不如花间一壶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燕然连连点头称是,正待转身前往净心堂,却不想段新眉已是举着两壶酒盈盈立在林间。月光下薄雾缕缕,更显得她楚腰蛴领,绰约多姿。燕然喜道:“眉眉可真是个可人儿,你怎么会知道大叔酒瘾又犯了呢?” 段新眉亦是笑靥如花,得意地回道:“小酒鬼,上回你和大叔不就是大胜一场后,酒兴发作才转到我那小店去的么?我想着大叔武功盖世,那恶和尚定然不是对手,特地拿过两壶酒专门送来以备不时之需,哼,果不出我所料!” 她随手扔了一壶酒给燕然,却是聘聘婷婷地走到全无敌身旁,双手将那壶酒递了过去。全无敌微笑着点了点头,接过酒壶,向着明月高高举起! 只见他面色肃穆,意态桀骜,沉声吟道:“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全某纵横天下三十余载,杀尽仇寇,败尽英雄,然平生却有两大憾事!” 段新眉喃喃接道:“大叔一世英雄,貌似粗豪不羁,实则多情如斯。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大叔莫要再睹月伤情啦!” 燕然就着壶嘴默默地喝了口酒,望着月光下全无敌萧索的身影,心情忽地也苍凉起来。只听得全无敌继续说道:“杭爱山上,误伤义士,贻误战机,悔恨无已,按军法本该枭首旗门,以儆效尤!可是燕大都督惜全某一身武艺,却仅仅只是革去了全某功名。嘿嘿,如此滔天大祸却只换来区区二十军棍,全某此生倒也值了!” 燕然迷惑不解地问道:“大叔,父亲一贯治军甚严……”全无敌截口说道:“这正是燕大都督的过人之处!全某铸下大错,燕大都督依旧不计前嫌,只是轻描淡写将全某逐出军籍。全某感恩戴德下,一夜狙杀鲜卑七位大将,连番血战下格杀了魔教前任先意尊者,虽九死一生却也解了大夏杭爱山之围!只可惜让全某铸成大错的那位始作俑者,兵荒马乱中竟是不知所终,哼,这正是全某平生第一件憾事!念及此事,至今耿耿!” 全无敌说者无意,燕然、段新眉却是听得惊心动魄。段新眉宽慰道:“大叔,多行不义必自毙,想来那人定有一天会落在您手里,您也不必过于自责了。” 全无敌仰头灌下一大口烈酒,酒水顺着嘴角淋漓而下,意态凄呛至极。他仍是望着天边明月,目中射出深刻感情,继续说道:“这第二桩憾事,便是十二年前瘦西湖畔那桃花林里旖旎的一夜,想全某一生恣意风月,所负女子其实不多。便是有几人,全某大多也是将那情分归还得清清楚楚。唯独那一名女子,想来实是负她甚多,全某心底也是一直耿耿于怀。” 燕然挠挠头发,插口说道:“大叔,也许她都忘了这桩往事了,你又何必一直郁结于心?” 全无敌将壶中酒一饮而尽,洒然哂道:“大丈夫恩怨分明,对就是对,错便是错!全某一生,便做了一回那乘人之危的无耻小人,此事怎能一笑了之?如今既然知道了她下落,又何须遮遮掩掩?全某余生这条性命,便是交给了她又何妨?” 他霍然转身,对着燕然喝道:“小子,段小姐身世不俗,人品贵重,全某很是喜欢,你可要善待于她,切莫让她再受那颠簸流离之苦!全某心意已决,日后有事,可往鸡笼山上寻我!” 全无敌忽然长身而起,向着明月霍然拔出锈色剑!只听“铮”地一声轻响,那锈色剑映过月华明光,登时光芒大作! 剑光初起,耀若那夜空繁星点点,渐渐,剑光便如那冲上云霄的烟火,骤然绽开,漫天俱是那皎如流星飞火一般的剑雨!剑雨癫狂,织成铺天盖地般地一片剑网,网住了竹林,网住了夜空! 燕然、段新眉二人触目之处皆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剑光,那剑光像是从百丈悬崖上咆哮而来,飞流直下,剑气破空震耳欲聋;又仿似在那九霄云外奔雷而过,迅疾如电,那一抹的光辉竟是盖过了月光! 二人目眩神迷,忽听到全无敌清啸一声,那剑光更是绚烂夺目,宛若盛开了一朵硕大无比、娇艳欲滴的芙蓉!花开即谢,那剑光骤然消逝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漫天洒落的青青竹叶,飘飘扬扬,黯然散落。 二人蓦然回首,那全无敌已是渺无影踪…… 第四十九章 池塘边,柳树下 二人相对无言,燕然寂寥万分地喝尽壶中酒后,黯然说道:“眉眉,大叔已经走啦,回去歇息吧。”段新眉默然。 回到净心堂,燕然往全无敌那小床上一躺,片刻间便沉沉睡去。段新眉则是心事如潮,在隔壁房里辗转反侧了良久,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此后几天里,燕然一直浑浑噩噩地呆在甘家大宅。早晚便给甘老太爷请请安,闲暇时便与甘越一道随意逛逛,无聊时便跑到净心堂逗逗段新眉,实在无事可做时便是按着全无敌所授的虎啸功法练练功,日子倒也过得惬意至极。 这一日,燕然往甘老太爷处请安时,老爷子突然说道:“小五子,苏上将军处你可去了么?”燕然顿时头大如斗,忙唯唯诺诺地应道:“外公,孙儿马上便去,您老宽心。” 既然终究免不了这一趟,燕然遂决定明日前去拜访。当他未免为上门礼物而发愁时,甘老太爷拍板定道:“小五子,你便将那对鲜卑祭天金人给苏上将军拿去吧,他是大夏无敌的武将,这缴获的战利品最合他心意不过!” 第二天一大早,甘家大宅的管家便是去了苏上将军府上,投了名帖,静候佳音。不多时,那上将军府邸传话过来,上将军午后下值,燕然可以午后再来,与上将军一道共进晚膳。 当日午后,燕然换上一身黛青劲装,便是兴冲冲地去约甘越一同前往苏上将军府邸。可是平日里的甘越,燕然就是不去找他,他也会过来缠着燕然一道的,今天不知为何,死活楞是不去,直是推说头痛,浑身不舒服。 燕然大惑不解,但也懒得跟他啰嗦,可是一个人去拜会不苟言笑、刚直不阿的苏上将军,心底总有些惴惴不安,终于还是溜到净心堂,好说歹说地哄着段新眉陪他一道去了苏上将军府。 苏上将军府邸离乌衣巷并不远,燕然与段新眉乘着初来时的那辆小马车,晃晃悠悠了约摸半个时辰,便到了苏上将军府。一路上燕然甚是无聊,便拉着段新眉随意聊些天南地北的趣事儿,他口才向来不错,逗得段新眉是呵呵直笑。听段新眉聊起那南梁风光,他也不免有些悠然神往,只恨南梁远隔万水千山。 燕然走下马车,但见一处颇有气势的府邸巍峨矗立在眼前,两扇朱漆大门上方悬着“上将军苏府”的匾额。在那大门两侧,立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一队满身戎装的兵卒肃然列在两旁。 燕然转身扶着段新眉走下马车,便有一名裨将装扮的军官走上前来,恭声问道:“可是燕五公子大驾?”燕然忙点头称是,那军官喜笑颜开,大声说道:“上将军还未回府,再三叮嘱过末将,待燕五公子一到,直管进去客堂歇息,不必拘礼。”燕然也是笑着回道:“上将军客气了,叫我怎么敢当?” 那军官领着燕然、段新眉二人进了大门,驻足低声笑道:“燕五公子,末将也曾在西凉跟随过燕大都督,前年才听调来了这金陵城。可思来想去,还是在西凉大营里逍遥快活些!”燕然讶道:“将军来自西凉?可是瞅着面生呢?”那军官摇头笑道:“末将赵盛在西凉只是一名小小的校官,五公子不知亦是自然。今日末将见到燕大都督的公子,倒是有些失态了。五公子,里面请,末将职责在身,不敢擅离,还望五公子见谅!”燕然忙含笑挥别。 二人径直走进去,约摸行了两百来步,穿过一条檐堂,便见得假山之后,一幢低矮宽阔的殿堂便庄严肃穆地呈现在眼前。只见其大门紧闭,前有一块不大的场地,周边摆了各类兵器与一些石锁石墩,想必便是上将军府里的演武堂了。 此刻正是午休之时,因而空无一人,正午阳光刺眼,二人颇觉不耐,遂向后走去。绕过演武堂,景致却一下变了。殿堂后面是一处碧水清澈的池塘,将上将军府分作成两处截然不同的区域。眼见着绿柳之后隐现的园林庭院,便是上将军后府。一座木制拱桥横跨于池塘之上,成为通往后院的唯一通路。阳光之下,池塘的水面反射着碎金般的光芒,紫色的睡莲正在水中绽放,在杨柳倒影的映衬下,更显得细致柔和,清爽别致。闭目聆听,有流水之声缓缓入耳,想必池中是从秦淮河引来的活水,更令人心旷神怡,二人心情也回复到一汪澄明清澈的平静之中。 池塘四周垂柳环绕,春花缤纷,几处虫鸣声声入耳,让人忘记了此时身处的是上将军府,仿似进入了人间仙境之中。一池春水绿如蓝,段新眉忍不住掬起一蓬水,水珠从那莹白如玉的指缝间点点滴落,荡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二人贪这春光明媚,索性便在这池塘边柳荫下的一处石桌石椅处歇息,偶尔聊上几句,均是悠然自得,惬意至极。 柳荫里忽然传来一阵“沙沙沙”地脚步声,似有多人信步走来。二人对望一眼,并没在意,燕然仍在春光里发着呆,段新眉仍在池塘边掬着水,春色既然如此怡人,二人均不想轻易坏了此刻的心情。 窸窸窣窣间,柳荫里走出几个身影来,见到燕然、段新眉二人,面上均有不愉之色。这一行人三女一男,均是绫罗绸缎,气势非凡,一望便知是官宦子弟,人人皆是冷傲漠然地打量着燕、段二人。 其中那名锦袍男子,约摸二十上下,相貌倒是一表人才,只是一脸趾高气扬之色令人倍感厌烦。只见他踏前一步,高声喝道:“兀那两人,鬼鬼祟祟呆在这里干嘛?这是你们该来的地方么?” 燕然原本就是凉州最有名儿的纨绔公子,此时见这锦袍男子如此做派,心底傲气横生,只是冷冷地扫过锦袍男子一眼,却是自顾自地坐在石椅上一动未动。 那锦袍男子在三名少女面前失了面子,不禁勃然大怒,用手指着燕然,连声怒喝道:“小子,你是傻了还是聋了?本世子在问你话呢,还不快速速道来!” 燕然懒得理会,却是饶有兴致地打量起那三名少女来。只见当中一名黄衫女子容貌尤其出众,双肩瘦削,腰肢纤细,洁白的皮肤犹如刚剥壳的鸡蛋一般,而那双大大的眼睛一闪一闪地,此刻正好奇而又冷漠地打量着自己,神色中却是倨傲无比。旁边两名女郎也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左边那名蓝衫少女更是波涛汹涌,燕然不免将那眼光在那上面转了一转。 那蓝衫少女登时面红耳赤,似嗔似怒地瞪了燕然一眼,燕然自知理亏,忙是避过眼光,转过另一边。黄衫女子却是大怒,恨恨地喝道:“好个轻薄无行的小贼,你眼睛贼兮兮地盯着哪里看呢?” 那锦袍男子霍然飞起一脚便向燕然踹来,口中怒喝道:“不长眼的东西,竟敢到上将军府来撒野!”燕然身形一晃,避过这一脚。他想着这一行人定然与苏上将军有着莫大的干系,便不欲多惹是非,也不愿与这一行人有所瓜葛,便闪到段新眉身边,拉着她准备离开。 那锦袍男子更是大怒,从腰间拔出一柄长剑,挺身便向燕然刺来。燕然这几日屡次与江湖上的一流高手过招,对此等绵软无力的剑术正是瞧也懒得多瞧一眼,见锦袍男子得理不饶人,竟是悍然出剑刺来,心底不由也有了一丝怒气。 只见他随手将那刺来的剑身一弹,真气过处,那锦袍男子拿捏不住,那柄长剑竟是脱手飞到半空。燕然讥诮地笑道:“如此剑术,也来献丑?”复又翻腕,屈指弹出一道劲风,正射在那剑刃之上,只听“锵”地一声清吟,那长剑已是落入池塘之中! 那锦袍男子瞠目结舌,万万想不到眼前这陌生小子竟敢将他长剑弹入池塘。他在金陵城也是首屈一指的纨绔公子哥儿,身为堂堂的怡亲王世子,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可谓贵不可言,几时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何况那三名少女也是大有来历的豪门千金,他在这三名天潢贵女面前失了颜面,一时竟是茫然失措,浑然不知如何反应! 再看着燕然一脸鄙夷不屑的表情,他突地暴跳如雷,高声怒喝道:“大胆的奴才,本世子不打你个半死,难消我心头之恨!”挥拳又向燕然打去。 燕然向来心高气傲,见这锦袍男子越发蹬鼻子上脸地纠缠不清,也是暗自忿怒。锦袍男子一拳打来,他便是颇不耐烦地一把捏住锦袍男子的拳头,略一运劲,那锦袍男子竟是大声呼痛不已。燕然更是鄙夷,鼻子里“哼”了一声,讥笑道:“原来只是个银样蜡枪头!” 那锦袍男子痛得大呼道:“放开我!你究竟想怎样?你可知我是谁?”燕然乃是纨绔子弟出身,哪容他说出身世来历?只见他洒然一笑,沉声说道:“本公子管你是谁?便是天王老子,今日公子也是打了再说!”燕然默运真气,随手便是将那锦袍男子远远扔到了池塘之中! 那三名少女齐声发出一声惊呼,中间那名黄衫女子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他是谁?竟敢如此无礼犯上?”燕然冷笑着回道:“究竟是谁无礼在先?我自与我同伴在此静候上将军回府。此人过来便是咋咋呼呼的,一言不合竟然出剑相就,倘若我不是略通几分武术,岂不枉死在这人剑下?” 那锦袍男子自是手忙脚乱地在池塘中扑腾不停,好在他应是精通水性,略一惊慌后便手足并用往岸边游来。黄衫女子也是鄙夷地瞥过一眼,却是继续厉声对着燕然说道:“那你刚才两眼贼兮兮地望着哪里?眸不正其心也不正!你又知道这被你扔进池塘的人是谁?哼,他可是当今怡亲王的世子!” 段新眉是南梁无双郡主,燕然也是大夏帝国西凉大营大都督之子,二人骤然听到那锦袍男子的来头,却都是无动于衷,脸上表情淡然自若。燕然挠挠头发,很认真地问着黄衫女子,“怡亲王世子,来头很大么?打了他又会怎么样?” 黄衫女子像是看着一名令人哭笑不得的白痴,半响才恨恨地回道:“怡亲王世子,来头自然不小!哼,你竟敢打他,日后必定麻烦很多!” 此时,那锦袍男子已是狼狈不堪地爬到岸边,浑身上下水淋淋的,气急败坏地冲着燕然吼道:“小子,你等着,本世子定要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不可!” 段新眉忍不住斥道:“你省省吧,免得他又打你!”锦袍男子像是听到世上最好笑的笑话,颇有些洋洋自得地回道:“他敢!我可是怡亲王世子,他有几个脑袋够我砍的?” 燕然苦笑着应道:“这位世子爷,小弟就只有这么一颗大好头颅,想砍它的话,那小弟只好却之不恭了!” 燕然走前两步,一把揪住锦袍男子胸前衣襟,伸手便是两记耳光扇去,直抽得那锦袍男子是目瞪口呆,一脸不能置信的表情。 燕然挠挠头发,左手一扬,又将那锦袍男子远远扔到池塘中! 第五十章 夜宴将军府(一) 锦袍男子再次“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惊皱一池春水,也惊皱了那三名少女的心。看着燕然蛮不在乎的表情,黄衫女子心底也是怦然一动。但觉得面前这个笑容灿烂的年青男子身上,竟是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独特气质,与常人大不相同。 那两名少女也是悄悄打量着燕然,怡亲王世子一贯在金陵倨傲跋扈,却没想到在这上将军府邸里,这个惫赖俊秀的年青男子竟是惧也不惧,就是这么简单粗暴地将他打下尘埃,甚至还要踩上一脚! 段新眉面色如常,她早知燕然便是这等脾气,桀骜不驯,胆大妄为,与那全大叔一般无二,俱是那至性至情之人。兴之所至,便是那诸天神佛在前,也自当一脚踢开! 燕然歉意地冲着那三名少女笑了笑,也懒得理会,便想拉着段新眉离开此处。黄衫女子心头一阵迷乱,突然开口斥道:“你就打算这么离开?欺我爷爷府上无人么?” 原来这黄衫女子便是苏震上将军唯一的孙女苏维夏。苏震上将军戎马一生,膝下便止有这么一位万千宠爱聚于一身的小孙女儿,自幼娇生惯养,身娇肉贵,便是连深宫里一般的公主郡主都自愧不如。 那两名少女也是同等富贵人家的千金大小姐,蓝衫少女郭宝儿是郭廷玉大学士的小孙女,而另一名紫衫少女亦是兵部尚书年伯尧的小女儿年小伶。这三名少女正是令金陵众多世家子弟为之头痛不已的刁蛮少女团中的三位头面人物,也正是甘越不愿陪同燕然来苏上将军府的真正原因! 好事者又称这刁蛮少女团为红粉军团,俱由金陵城各大世家里一群年龄相仿、古灵精怪的未出阁女孩儿组成。最喜纠缠金陵城中一些年轻的世家子弟,口号便是“谁说女子不如男,巾帼并不让须眉!”,想方设法刁难、捉弄及折磨那帮世家子弟。 金陵城的世家子弟们提起这“凶名远播”的红粉军团,无不为之胆战心惊,甚至望而生畏、闻风而逃,不想也是大大助长了她们凶焰,以至于让这帮女孩儿在金陵城里更是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其实,世家子弟们谁都明白,这帮娇贵的刁蛮女孩儿也只是好玩而已,可是谁又愿意一着失察便被这群娘子军弄得灰头土脸了?再说了,有这么一群横行霸道的女孩儿,也未尝不是金陵城另一道别样的风景! 怡亲王世子奕辉便是被她们不知修理过多少回,但是这位世子倒不失为一个多情种子,自从前年匆匆一见苏维夏后,便是一见钟情。这两年来,基本上红粉军团在哪里他也便是跟在哪里,只为苏维夏大小姐一笑,便是被她们修理得灰头土面,亦是甘之如饴。 燕然只得又挠挠头发,无奈地回道:“大小姐,那依你说,我该怎么做?”黄衫女子一时语塞,愣了一愣,忽然问道:“莫非你是今日要来拜访爷爷的那个燕然燕公子?” 燕然点点头,也懒得多说,拉着段新眉便是慢慢离开。黄衫女子却是冷笑着说道:“原来你就是那燕公子,哼,也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惫赖小子!” 燕然知她是在激将,但还是忍不住回头说道:“你应该是苏大小姐吧,请你记住,西凉男儿遇强则强,向来便没有临阵脱逃、欺软怕硬之辈!惹得公子性起,莫说一个区区亲王世子,便是那天王老子,本公子也是一脚踢开!” 那怡亲王世子奕辉正好狼狈不堪地游到岸边,满脸怨愤地盯着燕然,却是再也不敢多说一句恶言。燕然冲他嘿嘿一笑,捉狹似地作了个飞腿踢踏的动作。奕辉心慌意乱,竟是被骇得又滑到池水中。 哈哈长笑中,燕然带着段新眉扬长而去,留下三名少女在柳树下怅然若失,一名落水男子在池塘里瑟瑟发抖。黄衫女子望着燕然的背影,大眼睛滑溜溜地一转,忽然冷声笑道:“宝儿,小伶,咱们赶紧去唤齐姐妹们。今晚爷爷必有夜宴,咱们今晚的目标就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另两名少女娇笑着连声称是,再无一人多看那春水中扑腾不休的怡亲王世子一眼。 既然有了这段小插曲,燕然便懒得到处闲逛,拉着段新眉老老实实地呆在演武堂里,静候苏上将军回府。虽说有些久坐无聊,但是段新眉清新可人,两人说说笑笑,倒也不甚寂寞。 申时初更,苏上将军轻车简从,下值归来,整座府邸登时热闹起来。亲随兵卒、侍从仆妇人人面色肃穆,恭迎上将军回府。燕然二人也含笑立在演武堂,段新眉幽幽叹道:“上将军果然威风八面,只是可惜父皇却是少了如此威猛的将军……” 苏震大马金刀地昂首而行,旁边有两名侍从快步跟着脱去他身上的朝服。行至演武堂,燕然径直上前拜倒,口中恭声说道:“苏伯伯,小侄给您请安了,恭祝您身体康健,万事顺心!” 苏震虎眼一扫,见燕然一身劲装装扮,更显得整个人神采奕奕,英姿飒爽,心底暗暗点头,却是沉声喝道:“问好便是问好,少来这等拍马溜须,叫人听着刺耳!” 燕然大窘,但他机灵巧变,忙是大声回道:“苏伯伯好!侄儿燕然给您请安了!”苏震冷哼一声,冷笑道:“好好好,果然是将门出虎子,你小子倒是不安分得很啊!” 燕然抬头,一脸茫然地望着苏震上将军,只听得他冷声说道:“大闹万松楼、擅闯桃花寺、再战侯监集、夜惊紫竹林,嘿嘿,你小子这几日惹下了多少祸事!”燕然悚然一惊,失声叫道:“原来这等事,苏伯伯您都知晓?” 苏震森然回道:“年轻人,最忌风头太盛!堂堂燕大都督的幼子,来金陵不过旬日有余,却已然是金陵城近些日子以来,最为锋芒毕露的风头人物,可谓是街头巷尾,路人皆知!须知刚直易折,你可明白?” 燕然挠挠头发,连连点头称是,又听到苏震继续说道:“斥候回报,你非是胡作非为,倒是与魔教妖人再作连番苦斗,虽然不敌,亦是不屈不挠。嗯,老夫心底这才宽慰许多。起来吧,日后行事须得有个分寸,想我大夏铁骑百万,区区魔教,老夫迟早杀上光明顶灭了它满门!” 苏震瞥眼看看段新眉,又是问道:“好俊的女娃儿,可是你的……?”燕然忙上前回道:“她是侄儿的一位朋友,姓段,闺名新眉,随着侄儿一道来拜访您的。”苏震“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却是边走边说道:“老夫膝下三子,皆是从军在外,止有一位孙女儿随在老夫身边,段小姐一会儿可与她坐过一桌。小五,你便带着段小姐在府里随处逛逛,略微歇息下,等会晚膳时再与老夫不醉不归!” 燕然忙恭谨应了,苏震点点头,前呼后拥地暂回后院歇息了。燕然望着段新眉,苦笑着说道:“眉眉,我们再去随意逛逛?”段新眉却是皱眉嗔道:“算了,咱们就在此侯着吧,免得再来几名女郎,你那贼兮兮的小眼神又该轻薄加无行了……” 燕然只好挠挠头发,无语默然中。 不多时,便有下人过来招呼燕然二人前去用膳。燕然忙收拾心情,领着段新眉,在那下人的引领下,举步走进正在举行晚宴的大厅时,立时吓了一跳! 里面并不是人多人少的问题,也不是身份地位的问题,而是厅内左右两旁的十席里,只有苏震上将军、怡亲王世子奕辉和几名亲随参将外,其他俱是清一色的妙龄少女! 当门前侍从宣布“西凉燕五公子到”时,原本吵得像把墟市搬了来的大厅,即刻静得落针可闻。苏震上将军哈哈大笑道:“小五,现在你可知道你这几日里闹出了多大的名头了吧?老夫也想不到孙女儿竟是召来了大批女儿军,把其他的客人都吓得逃命去了,只有怡亲王的世子临危不惧,安然不动坚守此席!来来来,都是年轻俊彦,你们多亲近亲近!” 燕然顿时头大如斗,也不敢怠慢,忙上前躬身一礼,朗声说道:“谢过苏伯伯!燕然见过世子以及几位将军!”那怡亲王世子眼中射来深刻的恨意,正待说些什么,燕然两眼一瞪,竟是惊得生生憋了回去。那几名参将都是客气地起身回谢,各自通报了自己姓名,燕然向有过目不忘之才,只一遍便是记住了这几名参将的大名,除却赵盛,另外四名参将中竟然还有两名出自西凉大营! 苏震大手一挥,自有下人上前,将段新眉安排右面第二席,段新眉盈盈入坐,却是发现方才那柳荫下的紫衫少女正笑嘻嘻地坐在一旁。燕然则是被安排与那怡亲王世子并坐了左面第一席,两人顿时斗鸡似地大眼瞪着小眼,燕然冲他眨了眨眼睛,口中却是说道:“世子殿下,幸会幸会!”奕辉是敢怒不敢言,只是将脸偏过一遍,闭口不答,聊以泄愤。 苏震环顾全场,却是皱眉,大声说道:“夏儿怎么还不出来?”众人顿时鸦雀无声,纷纷举头望着苏上将军。 突听到大厅门口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位少女娇声嗔道:“爷爷,夏儿有些女儿家私事儿请教宝儿姐姐啦,也就迟到了些许嘛!” 众人只觉得这少女娇嗔如那出谷黄莺,清脆悦耳,酥软人心。那奕辉更是色授魂与,竟是情不自禁立起身来,眼巴巴地冲着门口望去,燕然亦是大感头痛,听声音便知是方才那黄衫少女。 所以这次今次轮到燕然一把扯住奕辉,吁出一口凉气,小声问道:“她召来这几多少女究竟是何用意?”奕辉挣了一下,却是纹丝不动,只得阴恻恻地回道:“还不是要见见你这西凉来的燕公子!”燕然嗫嚅道:“她们都是谁?”奕辉冷笑回道:“都是些金陵城各大世家未出阁的千金小姐,亦是令金陵城世家子弟们闻风丧胆的混世魔女,燕公子,今晚你可得多加小心!”燕然只得默然无语。 只听席上苏震大声笑道:“夏儿既然到了,那便开席吧。今日主宾可是怡亲王世子以及西凉燕五公子,各位敬酒切莫怠慢了这两位!”席间众人都是哄然应喏,气氛一下子喧闹起来。 苏维夏和与她同行的美丽少女,并肩来到燕然身前,一副挑衅惹事的刁蛮样儿。 只听苏维夏娇声笑道:“听闻西凉男子汉人人千杯不醉,燕公子,可敢与宝儿比比谁的酒量更豪?”她说到“宝儿”时,便神气地翘起拇指,朝身旁的美少女指点着。 燕然不由自主地抬眼望去,却发现正是柳荫下那身着蓝衫、波涛汹涌的美少女! 第五十一章 夜宴将军府(二) 郭宝儿亦睁大眼睛对他行着注目礼,嘴角笑吟吟地,美目则闪烁着兴奋、骄傲的神色。不过她确实生得很美,年纪绝不超过十七岁,比起端坐一旁的段新眉,她矮了小半个头,可是身段均匀,腰肢因大量运动的关系,并没有半点多余脂肪。 她和段新眉一般,俱是皮肤吹弹得破,白里透出娇艳健康的酡红,诱人至极。相较下段新眉稍胜秀气,她却多了一分艳媚。燕然目眩神迷中,眼光又不自觉地落在她傲然耸挺的酥胸上。 突然惊醒到自己又轻薄无行时,郭宝儿已是粉脸微红,垂下了目光。燕然心虚地瞥了一眼段新眉,却发现她似是鄙夷不屑地哼了一声。 苏维夏愕然往身旁的拍档望去,跺足嗔道:“宝儿!”郭宝儿则是狠狠地瞪了令她失态的燕然一眼,昂然道:“姐妹们,拿酒来!” 燕然这时已摸清楚这批娘子军,只是金陵城里一些任性顽皮却又身份尊荣的天之贵女,由于她们各自身分均非同小可,又被宠纵惯了,故能“横行无忌”,以致于人人头痛不已。 当下拥出了十多个嘻嘻哈哈的女孩儿,搬来一桌长几,上面放着两坛酒水。怡亲王世子奕辉幸灾乐祸地笑道:“小子,你酒量如何?这妮子的酒量可不是说着玩的。” 燕然奇道:“为什么要斗酒呢?”苏维夏踏前两步,兴奋地说道:“凡你们男人自以为胜过我们女子的,我们都要和你拚个高低,明白了没有?”奕辉发出一连串嘲弄的“啐啐”声,向着燕然哂道:“小子,方才不是挺神气的么?怎么?不敢接招?”燕然横了他一眼,小声应道:“接不接招是另一说,只是小弟对于如何让世子爷到池塘里醒醒脑,倒是蛮有心得的,世子爷您看如何?”奕辉登时哑口无言。 只听得苏维夏威风凛凛地指挥道:“除宝儿姐外,其他人全都回席吧。”她带头领着手下女孩儿们,返回各自席位去。奕辉凑到燕然耳旁奚落道:“燕公子,好自为之了!” 郭宝儿似乎有点怕燕然的眼光,坐了下来,取起放在她那方的酒坛,娇声说道:“我们先喝掉这坛酒,然后到前边演武堂比试箭术!怎么样?别扭扭捏捏地连个娘们儿都不如!”女孩儿那边立时爆出一阵哄笑,交头接耳,吵成一团。 燕然本是豪饮之人,瞅这小小酒坛,不过四、五角酒左右,更是不屑一顾。只见他哑然失笑道:“女孩子喝什么酒?还这么没有耐性,只是这项,已输了给我啦。”同时心中奇怪,金陵城众多世家子弟,并不少夜夜笙歌纸醉金迷之辈,为何竟喝不过一个年轻女孩儿?忽地灵机一触,莫非她们喝的是混了水的酒? 想到这里,他长身而起,走到长几处,在郭宝儿对面坐了下来,顺手把身前那坛酒拿起放到这美少女身前几上,指了指她抱着的那坛酒,捉狭似地说道:“美人入怀,酒香更浓。不如我俩换换?我要喝你怀里的那坛酒!” 全场立时变得鸦雀无声,郭宝儿方寸大乱,娇嗔道:“都是一样的,干嘛耍赖非要喝我这一坛?”燕然更有把握,好整以暇地哂道:“既然都一样,大小姐又何必推脱?莫非那坛里不是酒?”奕辉突然激动万分地跳了起来,愕然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我上趟竟是输得如此不堪!” 郭宝儿气得俏脸通红,怨怼地横了燕然一眼,旋又“噗哧”娇笑,放下酒坛,便要溜了开去。燕然豪兴大发,洒然哂道:“既然处处想盖过须眉一头,怎么又准备临阵脱溜?来来来,本公子最是怜香惜玉,既然你不想换那就算了,咱俩该怎么拼酒还是继续拼酒吧!” 郭宝儿大眼睛扑哧扑哧地,怔怔地望着燕然。燕然飒然一笑,举起那坛酒水,高高举起,仰头便往嘴里倒去!苏震上将军亦是立起身来,洪声喝道:“好!好!好!这才是西凉的大好男儿!”那几名参将也是纷纷离座,齐声喝彩不停,便是连那怡亲王世子奕辉也忘乎所以地起身离座,欢呼雀跃不已。只有段新眉柳眉一蹙,低声说道:“哼,小酒鬼又发酒疯!” 片刻间,那坛酒已是涓滴不剩,燕然面色不改,轻轻打了个酒嗝,挤眉弄眼地冲着郭宝儿笑道:“美人儿,轮到你啦!”郭宝儿登时大窘,一溜烟似地逃到苏维夏那席去了。 众参将齐声欢呼,拥出来把燕然这大英雄迎回席内,比打了场胜仗更是兴高采烈,怡亲王世子奕辉也是喜笑颜开,想来必是在众女面前吃多了苦头,今日燕然也等于帮他出了心头一口恶气,一时之间,与燕然之间的芥蒂似乎都淡了很多。女孩儿们全笑弯了腰,一点没有因被揭破奸谋感到羞愧。苏维夏与郭宝儿一轮耳语后,走过来说道:“这第一回合算两下扯平吧!” 燕然奇道:“胜负已分,怎来个两下扯平?”苏维夏不屑地说道:“下午你落荒而逃,怎么不是两下扯平?要定胜负,还须重新比过。”燕然有些啼笑皆非,颇有些无奈地回道:“什么是落荒而逃?本公子大摇大摆走的好不好?”苏维夏横蛮地应道:“是好汉的就不准赖账,哼!现在我们第二场比的是力气!”燕然愕然道:“比力气?”苏维夏娇笑道:“当然!谁说女子不如男?自然什么都要比,看你们还敢整天说弱质女流这类不自量力的气人话儿么!” 奕辉倒是有些同仇敌忾了,向着燕然说道:“千万不可轻敌,她们当中有个男婆子,天生蛮力,金陵城没有多少人斗得赢她。”这时燕然看到对席走出一个生得比男人还要粗壮的女子来,另有人取出长索,又画地为界,显是要来一次拔河竞赛。 燕然心中奇怪,无论女人生得如何粗壮,总受先天所限,或可胜过一般男人,但怎都不可能压倒男人中的武技强横之辈,莫非这金陵城众多世家子弟皆是怡亲王世子之流的纨绔公子哥儿? 他不由地朝着男婆子的鞋子望去,又见地上铺上了层滑粉一类的粉末状东西,登时心中有数,昂然步出场内,向着男婆子说道:“既然要比拼力气,我提议双方都脱掉鞋子,才作比拚!各位意下如何?”众女孩儿们登时静了下来,无不露出古怪神色。苏维夏像是首次认识到他般,呆瞪了一回后,跺足嗔道:“又给你这家伙看破了,你让让人家不可以吗?”那种娇憨刁蛮的少女神态,全场的男人们都看呆了眼,怡亲王世子奕辉更是色授魂与,不能自禁。她话尚未完,众女孩儿已是笑作一团,嘻嘻哈哈地乱作一团,上将军府的夜宴顿时香艳无比。 燕然洋洋得意地回到席上,众参将早笑得东翻西倒。苏震上将军在上席哈哈大笑道:“今晚的夜宴真是精彩,小五,满金陵的世家子弟均是束手无策,你今日可是一振天下须眉之气!”郭宝儿在那边娇呼道“苏爷爷,不准笑!他好可恶的!” 燕然此刻才明白到这帮女孩儿,只是一群爱闹的少女,终日千方百计地去挫折男人的威风,其实并无恶意,故此人人都对她们爱怜备致,任由她们胡为。 又听苏维夏娇声道:“假功夫比过了,算你燕然过关,金陵城从此有你这么一号人物。现在,我们就来比比真功夫!”赵盛忍不住插口哂道:“大小姐,还有什么好比的,你们能敌得过魔教妖人吗?燕公子前几日在那鬼魅般地魔教妖人手下都能安然无恙,你们还是省点功夫算啦!”苏维夏扮了个鬼脸,不屑道:“那怎么能一样?”燕然喝了坛酒,正是酒兴上溢,笑着接道:“可以!比什么都可以!但题目要由我来出,否则不比也罢。”郭宝儿娇媚地道:“先说来听听!” 苏维夏再不敢小觑燕然,扯了扯郭宝儿的衣袖。只听郭宝儿低声说道:“不用怕他!”今次便是奕辉都爆出一阵哄笑,气氛刹时热闹之极。燕然取起酒盅,连喝了两大口,火辣的酒灌入喉嘴里,更是豪兴大发。瞥了一眼段新眉,却是朝着郭宝儿说道:“首先我要弄清楚,你们究竟派何人出战,不过无论是谁,我都当她代表你们全体,输了就是你们全体输了,以后再不能来缠我比这比那的。” 众女聚在一起,低声商议起来,对燕然再不敢掉以轻心。不多时已有定计,苏维夏站了起来,挺起耸弹的酥胸,昂然说道:“若是动手过招,由本小姐一应接过。不过你只可以设法打落我的剑,不可以碰到我身体,免得伤了我时,你负不起那罪责!” 燕然早已领教够了她们为求得胜,不讲道理的蛮横手段,漫不经心地回道:“由你来与我动手过招吗?嗯,很好,西凉临近草原,草原上的比武多是摔跤,不如我们先摔个跤试试看?”众女一起哗然,苏维夏臊红了小脸,怒声说道:“哪来这般野蛮的?”奕辉等人却是鼓掌叫好。奕辉显然与她们“怨隙甚深”,更是大笑道:“摔跤这法子我看挺好,不用舞刀弄枪,免得一时失手,大伙儿都无法交代!” 郭宝儿仗义执言道:“若是征战沙场,自是刀来剑往,拚个死活,但眼前是席前比试,难道大伙儿互相厮扭摔角吗?当然要比别的哩!”众女哗声大起,自然是帮着两女,席间顿时乱成一片,吵得比集市更是厉害。 燕然一阵长笑,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后,从容说道:“西凉前线,向来无所不用其极,譬如欲要擒下敌酋,自然借助其他种种手段,难道非得事先告诉对方,指明不准摔跤才得动手么?”众女听得好笑,一时竟是忘了敌我,哄堂娇笑中,气得郭宝儿跺脚娇嗔,这才渐渐止住笑声,不过间中忍俊不住的“噗哧”失笑,却是在所难免。 燕然步步进迫道:“给我拿席子来,你们既说男人能做到的,你们女儿家都可做到,便莫要推三推四,徒教人笑掉大牙。”苏维夏先忍不住笑了起来,白了他一眼后,笑道:“算你厉害,不过此事尚未完结,我们暂时鸣金收兵,迟些儿再给你见识我们金陵娘子军的厉害。姐妹们,我们走!”众人目瞪口呆中,女孩儿们转瞬走得一干二净,不过没有人泛上半点不愉之色,都是嘻嘻哈哈的,显是对燕然大感满意。 苏震摇着头,举起一杯酒,洪声笑道:“果然英雄出少年!各位,燕五公子力压群雌,可谓举世无双!老夫亦是聊发少年之狂,拼着夏儿责罚,也要敬酒三杯,以尽今晚之欢!” 众人哗然,纷纷举杯过眉,皆是大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燕然也是得意洋洋,陪着连喝三杯。顾盼之间,却是见到段新眉似笑非笑地遥遥举着一杯酒,一时心底茫然,讪讪得不知如何是好…… 第五十二章 将军有酒,公子有刀(一) 那些女孩儿走了之后,夜宴气氛反而更加热烈起来。众参将轮着前来给燕然敬酒,燕然是来者不拒,酒到杯干,与众人开怀畅饮,不亦乐乎。 众人一则敬他父亲是威名远播的燕大都督;二则敬他短短时日便在金陵城声名鹊起;最为重要的还是敬他不费吹灰之力,便是折服了“横行一时”的红粉军团,至此,宾主尽欢,人人酩酊大醉! 怡亲王世子奕辉虽说有些纨绔习气,但也是个心胸豁达之人,见燕然举手投足潇洒至极,心底早已将那点芥蒂丢到了九霄云外。敬过燕然几杯酒后,燕然亦是回敬了几杯,酒酣耳热之余竟与燕然称兄道弟起来,倒是颇有些相逢恨晚之意了。 席间,燕然禀报苏震上将军,称自己有投考大内侍卫之意。苏震自是大为欢喜,连声应允要做他的引荐之人,对他不免又是高看一线。 宴至二更天,众参将已是东倒西歪,再无一人有再饮一杯的勇气,便是连那苏震上将军,亦是陶陶然昏昏欲醉。燕然便立起身来,向上将军辞行。苏震随意挥挥手,便在两名侍从的搀扶下离开了宴席。 燕然也是似醉非醉,一一辞别众参将,便领着段新眉,打算回甘家大宅歇息去。那奕辉已是醉得语无伦次,却哭着喊着追上来,非要燕然乘坐他的马车一道离去,燕然推脱不得,只得点头应允。 奕辉的马车甚是奢华宽敞,里面是对着的两方软榻,段新眉自是坐了一边,奕辉拉着燕然的手则是坐在了另一边,他一路醉醺醺地胡言乱语个不停,燕然挣脱不得,又不好用强,只得听之任之,由他说个不停。 此时已近三更,月上柳梢头,风吹杨花香。燕然不厌其烦,伸手推开一侧车窗,扭头眺望窗外的夜景,聊以忍受心中的不耐。 马车晃晃悠悠地行驶在秦淮河畔的杨楼街上,两旁皆是高大挺拔的杨树,月色昏暗,树影婆娑,黑夜中似乎蛰伏着无数不可知的生物。 晚风拂面,燕然只觉得自己清醒了许多,奕辉犹自在旁絮絮叨叨,令人忍不住想一拳将他打晕了去。 驾车骏马忽地齐声长嘶,似是马夫突然勒紧了缰绳,令那四匹骏马硬生生地停顿下来。三人在车内猛然一晃,奕辉怒喝道:“大胆奴才,你也灌满了黄汤么?”那马夫战战兢兢地回道:“世子爷,前面站着一个人,好生可怖!” 燕然忙探头去望,但见马车前方五六米处,赫然立着一个青袍中年人,方面阔嘴,双目如电,背负长剑正虎视眈眈地守在大道中央! 奕辉贵为怡亲王世子,自小便在这金陵城中嚣张跋扈,何曾有谁胆敢拦住他的座驾?他醉眼惺忪地从马车里钻到车头,大声喝骂道:“哪个不长眼的泼才?胆敢阻拦本世子的宝车!老张头,给本世子策马冲过去,我倒要看看他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那马夫也是跟着奕辉在金陵横行霸道惯了,此刻听主人下了令,岂有不狐假虎威之理?当下一扬马鞭,口中骂骂咧咧道:“敢拦世子爷的车?撞不死你啊!” 燕然这些日子与江湖上的奇人异士接触不少,总觉得这青袍人诡异莫名,再观他一副气定神闲、好整以暇的摄人气度,想必定是留有后着。此刻见那马夫扬鞭策马撞将过去,心里暗叫不好,但出言相阻已是为时已晚。 青袍人见那四驾马车轰隆隆地冲过来,面上显露出一丝嘲弄的笑容。只见他突然俯身向前急冲数步,便已是钻入中间两匹骏马的夹缝间,左手握住一匹骏马的一只右前蹄,右手握住另一匹骏马的一只左前蹄,双手托塔似地往上一举,竟是将中间两匹骏马硬生生地托举起来! 向前疾冲的马车戛然而停,骏马悲嘶中,车头已是高高地翘将起来!那马夫骇得魂飞魄散,亦被车身反震之力震得飞了出去,青袍人看也不看,随意一脚便把他踢飞一旁。与此同时,长街两边的杨树上骤然刺来数道剑光,风驰雷电间,已是将那四匹骏马的马首依次斩下! 奕辉也是骇得面无人色,所幸他还算机灵,牢牢抱住了一侧车辕,总算没像那马夫一般,被弹出车外。但是身子左边剑光闪过,接着便是一腔热乎乎地马血劈头盖脸地喷射过来,车头又是高高翘了起来,心慌意乱下竟是又滚进了车厢里面! 那青袍人双掌一分,将手中举着的两匹马尸丢过一旁,“唰”地拔出长剑,便往马车斩去!只听得剑气破空“嗤嗤”作响,青袍人挥剑急冲而过,竟是将奕辉这辆奢华宽阔的马车从中剖作两半! 燕然早有防备,在青袍人冲入马匹之间时便已是大喝道:“眉眉小心!弃车快跑!”段新眉与他早有默契,也不多想,随即起身便从右侧车窗跃了出去。 燕然正待跟着跃出,却见奕辉血葫芦似地滚了进来,忙伸手提住他腰带,双脚一蹬,便已是提着他,冲破车顶直飞上空。说时迟那时快,燕然刚飞出车顶,那青袍人剑气过处,奕辉马车已是分作两片,散落一地。 但见黑夜中,数道剑光向着空中的燕然、奕辉二人席卷而去。燕然又惊又怒,反手拔出长生刀,将奕辉随手往身旁一棵杨树扔去,口中大喝道:“奕辉兄,抓紧呢!” 电石火花间,那数道剑光已是杀到面前。燕然瞅得分明,挥出一道青色的刀芒,不偏不倚地点在其中一道剑光上,借那刀剑相交之力,倏地将自己身子凭空拔高丈许,也便跳出了那片剑光之外! 燕然瞥眼之间,发现已有两名青衣人围住了段新眉,正在一边斗得正酣,而奕辉也是紧紧地抱住了那棵杨树的树干,兀自惊头慌脑地面色煞白着。 就这么一念之间,那几道剑光又如附骨之蛆般地杀将过来,燕然霍地在空中一个转身后,运起内家真气使个千斤坠身法,顷刻间便已是落在地面,随即在地上一弹,人已似出膛炮弹一般,向段新眉处疾冲过去! 那几道剑光在空中交织而过,复又依次落下地面,原来也是四名身着青袍的汉子,稍一迟疑,便是旋风般地追着燕然身影而去。 最初立在车前的那名青袍人应是这群青衣人之首,只见他冷笑几声,也不见他有何异状,人已似幽灵般地闪到燕然身前。燕然想也没想,借自己向前疾冲之势,双手运刀,便是冲着青袍人凌厉无匹地斩去! 青袍人见燕然这一刀势大力沉,也收了几分轻敌之心,森然喝道:“好小子,这一刀有点意思!”他手腕一抖,掌中长剑已是毒蛇般地跳将起来,那剑柄在他掌中旋转一周,剑尖倏然刺出,正刺在燕然长刀的刀刃之上!真气一吐,便如那毒针一般沿着长刀侵入燕然手臂经脉之内! 燕然但觉自己便如那毒蜂骤然刺过一般,痛得他差点撤刀而逃,察觉那缕针刺似的真气直刺入体内,一股阴寒的气息瞬间侵蚀了半边身体。青袍人再不瞧他一眼,似是对他自己这一击极具信心,转身便向不远处的段新眉跃去。 燕然大骇之下,也想追上那青袍人,只可惜身形一动,便觉半边身体酥麻无力,情急之下差点跌倒在地。惊魂未定时,忽觉身后“嗖嗖”几声剑响,原来方才避过的那几道剑光又是如影随形地杀将过来! 燕然情急之下就势落地一滚,险之又险地避过身后的数道剑光,左手在地上一按,人已是腾空而起! 那为首的青袍人苍鹰搏兔般地飞到段新眉上空,长剑一挑,便将段新眉的离火刃挑飞一旁!只听他桀桀笑道:“小郡主,秦某找您可是找得好辛苦,哪料得您竟在这金陵城中!”说话同时,他已是擒住段新眉右手,真气过处,刹那间已是封闭了她周身十八处大穴,再也动弹不得! 段新眉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燕然,仍是险象环生地闪避着追身不停的剑光,心下一软,扭头向着那青袍人说道:“没想到无量剑派秦大掌门,竟然会屈尊前来追拿我这么一个小小女子!放了他吧,我随你走便是了。” 那青袍人正是南梁五岳剑派中的无量剑派掌门人秦商侯,历经数年谋划,终于在今日寻得出逃的小郡主,正可谓是满心的志得意满。只听他傲然笑道:“小郡主但有所命,秦某岂敢不从?请小郡主放心,只要这姓燕的小子知难而退,秦某也犯不着得罪大夏一位手握重兵的大都督!” 秦商侯转而对着那两名缠住段新眉的青衣人说道:“小郡主既然已经答应随我们走,此地确也不便久留,咱们就先走一步吧!”话音刚落,那秦商侯便挟着段新眉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那两名青衣人对望一眼,其中年幼的那名汉子边走边是高声呼道:“师父已经得手,诸位师哥可以身退啦!”这边围着燕然追杀的四人纷纷点头示意收到,手上的剑光不免也就缓了下来。 忽听到“唰啦啦”一阵异响,一棵碗口粗细的杨树已是轰然向着四人砸下来,原来竟是奕辉看着燕然的情势越来越险恶,他情急之下在车厢碎片处寻了把朴刀,瞅准方位,拼力砍倒了一棵杨树,以解燕然之危! 无量剑派那四人忙纵身跃开,燕然得此良机,这才闪过一边,暂时脱出了那四人合围。他扭头一看,恰好看到段新眉已被那为首的青袍人挟持而去,不由得目眦尽裂,凄声呼道:“眉眉!” 月光掠过他的身影,杨花飘落在他身旁,燕然体内的青龙之魄倏然充盈全身,魄气过处,方才那青袍人刺入的阴寒之气顿时冰消雪融! 燕然斜举长刀,但见月华高照,青气缭绕,转瞬间他已是三气聚元,气势随即一变,勇猛无匹,冷冽霸道! 他见那四人也想遁入暗夜之中,不由得长啸一声,突然踏前七步,人已是纵身飞起,天外飞仙般地杀入四人当中。那四人身形一顿,齐齐各出一剑,径直刺往燕然身前四处大穴! 前后左右,莫不在这四剑攻击范围中! 第五十三章 将军有酒,公子有刀(二) 燕然怒火攻心,原地转身一周,向右运足十分真气,凛然斩出一刀,便是斩退了右面攻来的两剑!随后紧贴住左面一名青衣人刺来的长剑剑身,翻滚着撞入那名青衣人的怀里,重重一个肘击,正打在那青衣人的脾胃处,痛得那青衣人惨呼一声,便蜷倒在了地上动也不动。 最后一名青衣人的剑尖却是已经刺到燕然面门,燕然把心一横,竟是一仰首,用牙齿死死咬住那长剑刺来的剑尖,所幸那无量剑派的长剑与众不同,刃窄细长,一口咬住倒也无碍。 燕然手腕一翻,长生刀已是青光闪烁着,向这名青衣人凌空斩去!青衣人长剑被燕然突如其来的神来一口咬住,已是锐气尽失,此刻见长刀砍来势不可挡,更是心神俱丧,无奈之下只得撤剑后退,避过燕然这凌厉的一刀! 倒在地上那名青衣人意欲翻身跃起,燕然刀锋一转,刃尖已是抵在那青衣人的咽喉之上,那青衣人顿时汗如雨下,一动也不敢再动。 燕然将头往右边一扭,嘴里衔着的那柄长剑便“咣当”一声落在地上,他踏过右脚重重踩在剑身上,虎视眈眈地环顾一周后,凛然说道:“都别动!动我就杀死他!” 那几名青衣人自是不敢轻举妄动,但隐隐成品字形围住燕然。那名长剑被燕然夺去的青衣人森然说道:“想必你便是那燕公子,此事与你无关,我们只是来接小郡主回家,你又何必淌这汪浑水?须知冤家宜解不宜结!” 燕然怒极反笑,喝道:“说来轻巧!方才那青袍人是谁?他将眉眉掳去了哪里?”那青衣人回道:“燕公子,你先放开我六师弟,大家就此相安无事,岂不更好?” 燕然刀光一闪,已是削去刀下那名青衣人的一小片耳垂,登时血流如注。那青衣人倒也硬气,忽然高声呼道:“官府便要到了,几位师哥快走!” 燕然怒极,抬起一脚正踢在他下巴上,那青衣人惨嚎一声,便是晕了过去。左右两名青衣人一抖长剑,左面攻上,右面攻下,两道剑光交织成片,便往燕然杀去! 燕然体内此时真气充盈,对左右杀来的剑光自是怡然不惧,他右脚一挑一甩,地上那柄青锋剑便箭矢似的冲着左边青衣人射去。那青衣人横剑格过,但觉那飞来的剑上先是一道清凉冷冽的真气,再是一道狂暴霸冽的真气,最后竟是一道沛然莫御的青木元气依次袭来!那青衣人猝不及防,格挡不住,手中长剑竟被削作两段,余势未了,愣是将他震飞了两三丈远! 燕然再一个转身,长刀自上而下,以力劈华山之势斩出一道青冽凄厉的刀芒,正斩在右边那名青衣人的剑上!那青衣人也是如遭雷噬,竟是被他一刀劈飞数丈之远!那青衣人勉强立住身形,却已是再也抑制不住,“噗”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手中长剑亦是不负重荷,颓然折成两截! 燕然再伸足踏住地上那名青衣人,刀锋斜指,凛冽刀气自然紧紧锁住正前方的那名青衣人,只听他冷声喝道:“尔等南梁武人,胆敢在大夏皇城里肆意妄为,视我大夏无人不?还敢大言不惭要挟于我,哼,真以为本公子的刀便杀不得人么?” 奕辉悄悄走到燕然身后,小声说道:“小五,步兵统领衙门的官军即刻便到。你直管放手而为,万事有本世子为你撑腰!”燕然微微点头,兀自目光如炬地盯着前方那名青衣人。 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声,抬望眼,但见灯火摇晃闪耀,似是大队人马往此处杀将过来!那青衣人自知大势已去,终于开口说道:“燕公子,得饶人处且饶人,我等皆是南梁无量剑派中人,江湖事江湖了,可否放我等一条生路?” 燕然摇头,大声回道:“想我饶了你?那你先告诉我眉眉的下落!本公子向来说一不二,说出来便放你走!此事一言可决,千万莫要出尔反尔,否则休怪公子刀下无情!” 那青衣人面色变了几变,却是大声说道:“好!燕公子有情有义,在下佩服至极!那小郡主便是被师尊带去了……”话音戛然而止,那青衣人脸上突然浮现出不胜之喜的神色,燕然心底一紧,只听得那青衣人欢声叫道:“师父,您老人家来啦!” 燕然大惊,忙扭头回看,却只见到奕辉呆头鹅似地躲在自己身后,猛然惊醒过来,自己难道上了那名貌似忠厚的青衣人大当?再回头时,那青衣人已是逃得无影无踪!便是连那两名被燕然击倒的青衣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 燕然挠挠头发,向着奕辉苦笑道:“这套唬人的小把戏,我孩童时候便是轻车熟路了,想不到今日倒是被人给玩了一把……”奕辉捧腹大笑道:“堂堂燕公子也有糗大了的时候啊?哈哈哈,幸好你还是擒住了其中一个!” 悻悻然中,那队步兵统领衙门的骑兵已是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为首那名军官拍马上前,见到散落一地的马尸残骸,血腥气冲鼻欲呕,止不住眉头一皱,洪声喝道:“何人在此撒野?给老子报上名来!” 奕辉登时勃然变色,正待上前对那名军官抖抖怡亲王世子威风时。燕然将他拉过一边,低声说道:“奕辉兄,劳烦你令人细细审问这个青衣人,想来定有收获。段小姐下落要紧,小弟却是先走一步了!” 他不待奕辉回应,身形一晃,鬼魅般地冲到一名骑兵马下。只见他双足一蹬,翻身上马,随手抓住那骑兵后心往后一扬,便已将那骑兵扔到了一旁。他昂然坐入马鞍之中,单手拉过缰绳,双腿一夹,那骏马长嘶声中,已是撒开四蹄,泼刺刺地向外冲去! 那军官大怒,拔出一把朴刀,策马拦在燕然马前,抬手便是雷霆万钧似地一刀!燕然看也不看,霍地沉腰贴在马背之上,那军官的一刀便砍了个空。燕然左手在那军官刀上一弹,真气过处,那军官如遭重锤,差点没翻下马去! 待那军官回过神来,燕然已是一骑绝尘,转瞬便消逝在夜色苍茫中。那军官喃喃自语道:“此人是谁?竟是如此了得!”奕辉冷冷地接道:“他便是燕大都督的五公子,燕然!” 此时已是三更时分,月黑风高,燕然策马奔腾在杨楼长街上,渺无人迹,倍感恓惶。心里不由想到,皇城如此之大,仿似漫无边际,却是该往何处搜寻段新眉呢? 心念转动之间,突然想起表兄甘卓,当下心神大定,转过马身,便往正阳门外城城防司衙门策马奔去。 不多时,已到正阳门下,但见城门紧闭,城墙上吊着一个斗大的灯笼,随风摇来晃去。一队巡逻的兵卒见燕然孤身单骑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早已是如临大敌,一拥而上将燕然围在当中!为首一名裨将厉声喝道:“来者何人?快快下马就擒,否则格杀勿论!” 燕然翻身下马,朗声回道:“我是燕然,敢问我表兄甘卓可是在城防司衙门里?我有要事相商,还请将军速速通报!” 那裨将上前打量一番,恰好识得燕然,忙挥手让属下退到一旁,面带几分难色,低声说道:“原来真是燕公子,入夜二更之后,任何人等无圣谕不得出城!末将职责所在,还望燕公子体谅一二!” 燕然颇有些哭笑不得,忙回道:“将军误会了,我不是要出城,我是有要事要找我表兄商量,还望将军快快通报我表兄!” 那裨将这才恍然大悟,忙领着燕然便往城门上的外城城防司衙门走去。 甘卓并未休息,见燕然深夜来访,心头骤然一紧。方才杨楼长街上剑气冲天乱作一团,他已是派了骁骑营骑兵前去查探,可是还没有斥候回来报告究竟是何原因。此时见燕然过来,料想必定与这小子脱不了干系! 燕然急匆匆地闯了进来,急匆匆地行了一礼,急匆匆地说道:“大哥,这次一定要帮帮我了!”甘卓面色一沉,冷声斥道:“瞅瞅你这语无伦次的模样,可还有一丝西凉休屠城五公子的泱泱气度!” 甘卓来回踱了几步,继续斥道:“你不是去了苏上将军处么?又出了什么大事了?”燕然眼睛咕溜溜地一转,却是回道:“大哥,倘若外邦剑手在金陵城里寻衅滋事,你这城防司衙门管还是不管?” 甘卓冷哼一声,沉声回道:“莫说是外邦剑手,便是本国胡作非为之徒在金陵城里寻衅滋事,城防司衙门也是一管到底的!”燕然喜道:“那便是了!眼下杨楼街上,一伙南梁武人当街行凶强抢民女,请大哥即刻紧闭城门,满城缉拿那伙恶徒才是!” 甘卓疑惑地问道:“你是说一伙南梁国的武道中人当街强抢民女?抢的还是你的朋友?”燕然挠挠头发,默思片刻,终于还是回道:“是的,小弟在上将军府用完晚膳后,便与怡亲王世子结伴同行。行至杨楼街时,这伙南梁武人设伏突袭,混乱中他们擒走了段小姐!”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段小姐是南梁国宫廷大变后,落难江湖的小郡主!那伙南梁武人来自无量剑派,是奉佛宗般若寺之命前来擒拿小郡主!” 甘卓这才沉着脸点点头,只听他森然回道:“这件事我知道了,小五,你且安心,初更时分金陵外城十二处城门便已落锁,那伙南梁人便是插翅也难飞出城门去,眼下想必藏匿在城里某个隐秘之所。” 燕然道:“那便有劳大哥,即刻安排人手满城查探,段小姐之事干系重大,还望大哥不吝帮助!”甘卓一拍案几,大声怒道:“哼,区区无量剑派,竟敢到我金陵撒野,倘若让他们全身而退,大哥也无颜再做这个城防校尉了!” 燕然大喜,忙行礼告辞,甘卓却是一把拉住他,提醒道:“小五,你切莫心急,方才你说你和怡亲王世子在一起?”燕然不解地点点头,甘卓又道:“你赶紧再去找他,此人与金陵城三教九流各路人马都熟得紧,有他协助,事半功倍!” 燕然浑没想过那个外强中干的怡亲王世子背后竟有如此能量,当下也无暇细说,辞别甘卓后,便又是急匆匆地骑马奔向那杨楼街。 待到行至刚才那血战之地,那可亲可爱的怡亲王世子已是不知所踪,现场仅余几名兵卒在那里照拂。他惶急之下,连忙策马向前,向那几名兵卒询问世子的下落。 其中一名满脸机灵的兵卒说道,怡亲王世子责令这队官军将那青衣人押回步兵统领衙门后,便是向他们讨了匹马。应该是去了秦淮河上的春江花月楼,隐约听世子爷提过,此去定要寻个千娇百媚的小粉头,权当压惊之用。 燕然只得苦笑,怡亲王世子果然不同凡俗,这风流快活的勾当,自己便是拍马急追,亦是望尘莫及。境界不同,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第五十四章 此时何处可寻眉(一) 其时已是深夜,秦淮河畔行人稀少,燕然骑马走过,旁边的深巷中便有一两只狗儿吠了起来。乌云飘过天际,不一时竟是淅淅沥沥落起小雨来,燕然孤身行走在凄风冷雨中,越发觉得春寒料峭。 春衫薄,马蹄疾,也不知走过了几条小巷,始终寻不到那春江花月楼。他不免焦灼起来,伸手在马臀上一拍,那马儿一受惊,忙撒开四蹄,飞快地冲着前方奔跑起来。 细雨凄迷,烟波浩渺,燕然远远瞧去,更深夜静中,有一长串朱红的灯笼随风摇摇晃晃,似是挂在高楼飞檐中。他略一斟酌,便策马向那灯笼处奔去。 临到近时,才瞧清那一长串灯笼共有五个,从上而下,写着“春江花月楼”五个大字!燕然大喜,将马匹牵到河畔的一棵柳树上系好缰绳,便是昂首阔步往那春江花月楼走去! 他走上台阶,轻轻敲了三下门。不多时,门后便响起了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咯吱”一声后,有人开门探出头来,不满地说道:“都打烊啦,姑娘们都睡着了,明天再来吧!” 燕然递过一锭碎银,低声说道:“外面风大雨大,还请行个方便。”那人嘟嘟囔囔的,也不知说了句什么,却也打开了大门,让他走了进去。 那人抢在前头领路,过了一个天井,掀开东厢房的门帘,说道:“这位公子,只有一间厢房了,这边请坐。” 门帘开处,扑鼻一股脂粉香气。燕然进门后,见房中放着一张大床,床上铺着蜀绣锦被和枕头。蜀绣驰名天下,价格自是不菲,那大红锦被上绣的是一对戏水鸳鸯,颜色灿烂,栩栩欲活。燕然自幼长在豪富之家,耳濡目染下,倒也不觉得有何出奇之处,只看了一眼,便转过了头。 墙角案几上点着一根红烛,红烛旁是一面明镜,一只梳妆箱子。床前地下两对绣花拖鞋,一对男的,一对女的,并排而置。 燕然摇摇头,这春江花月楼在那兵卒口中,可是金陵城数一数二的风月之地,但比之西凉城中的那几处院子,却也瞧不出强在何处!他寻了张椅子,惬意地坐下。但觉背后脚步声响,扭头一看,一名妇人走了进来,笑眯眯地奉上香茶。这妇人衣衫甚窄,妖妖娆娆地甚是风骚。 燕然挠挠头发,低声问道:“这里可是春江花月楼?”那妇人笑了笑,俯身在燕然耳边轻轻回道:“公子又何必明知故问?”燕然有些不耐,掌心上托起一锭银块,在那妇人眼前晃了晃。那妇人更是媚眼如丝,呢喃道:“公子可有相好的姑娘?如若不弃,奴家,也是可以的……” 燕然忙道:“不急,先帮我找一个男人,应该是在半个时辰左右过来的,年纪不大,气势不小,你找到了,这锭银子便是你的了!”那妇人轻轻咬了一下燕然的耳垂,媚声道:“公子不但人生得俊,口味儿竟也是这么重。人家来楼里找姑娘,公子却是来找男人?”燕然无奈,只得往那掌心里又加了一锭银子。 那妇人更是心花怒放,连忙回道:“公子稍等,奴家这就去打听,包管公子称心如意!”她伸手将那两锭银子收入怀中,抿住了嘴,嘻地一笑,扭扭捏捏地走了出去。 燕然等了片刻,那妇人又聘聘婷婷地推门进来,凑到燕然身后,边按摩着他的肩膀边说道:“公子,奴家方才去问过了,半个时辰之前,倒是陆陆续续进来好几位客人。”燕然插口问道:“好几位?其中可有一位二十上下,烂醉如泥的公子哥儿?” 那妇人娇笑道:“半个时辰之前可是没有,半个时辰之后倒是有一位,却不知是不是公子想找的那一位呢?”燕然喜道:“应该是了,可是面色泛青,说话大大咧咧的?” 那妇人笑得花枝乱颤,按在燕然肩上的小手突然一翻,一把七寸长短的小刀已是抵在燕然喉间!燕然一怔,又听那妇人咯咯笑道:“那一位客人啊,身份尊荣至极,却不知公子找他有何要事呢?” 小刀虽小,刀锋犹寒,燕然却是怡然不惧,面带不屑地哂道:“不过就是怡亲王的世子嘛,有何出奇之处?公子昨日便将他来来回回扔到池塘里,足足三回!” 便在这时,忽听得隔壁房中有个男子声音哈哈大笑,笑声甚是熟悉,正是那怡亲王世子奕辉。燕然大喜,高声叫道:“奕辉兄,你可是在旁边房间?” 只听奕辉在隔壁房里大声喝道:“是谁在提本世子的名字?”燕然突然右肩一耸,正撞在那妇人右臂上的尺泽穴上!那妇人登时手臂酥软,小刀便不由自主地偏过一旁,燕然原地再一个转身,便是八爪鱼似的将那妇人搂入怀中! 那妇人回过神来,忙是挣扎着想脱身出去,哪知燕然用力一勒,她便软绵绵地有如一堆烂泥了。燕然抖开锦被,将那妇人包裹其中,再扯过床单紧紧系住,那妇人便再也动弹不得。燕然一把将她扔在了床上,她也不言语,只是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燕然。 燕然一脸的歉意,小声对那妇人说道:“这位姐姐,得罪莫怪,也是你先出刀,我也是没法子!” 却听得隔壁房中奕辉哈哈大笑,笑了一阵才道:“这位朋友,想来也是同道中人。只是出来寻欢作乐,也须讲些风流手段,似你这般霸王硬上弓的,便是楼里的姑娘们,心里也是不欢喜!女孩儿总是得温柔些着!哈哈,哈哈!”跟着有两名女子一齐吃吃而笑,声音甚是淫荡,自是楼里的姑娘们在陪着他风流快活着。 燕然也是哭笑不得,忙快步走到隔壁房前,倏地一脚踢开房门,口中大喝道:“奕辉,少废话,本公子可是有要事来找你!” 房间里红烛摇曳,春色无边。奕辉斜斜偎依在一名少女的怀里,两只脚却伸入另一名少女的怀里,两名少女分别按着他的肩膀与双腿,他一脸陶陶然的模样,意态惬意至极。 奕辉懒洋洋地望着燕然,那两名少女也是兀自懒洋洋地按着,仿似燕然透明人一般。燕然大感没趣,见房间里圆桌上摆着几个凉盘,还有一壶酒,他便自顾自地寻个凳儿坐下,再寻了个干净杯儿,给自己斟上一杯酒,伏桌大吃大喝起来! 奕辉突然叹了口气,从那名少女怀中立起身来,懒洋洋地说道:“扰人春梦,实在可恶至极。要是我打得过你,早已是乱棒将你打出去了!”燕然喝了口酒,回道:“那个被无量剑派抓走的女孩子很不一般,我想请你帮我!” 奕辉哑然失笑道:“我凭什么帮你?你我好像并不熟,甚至你还三番两次地将我丢进池塘里!”燕然抬头,看着奕辉的眼睛,正色道:“就凭我是燕然!西凉休屠城的五公子,你就必须得帮我!” 奕辉眼中厉芒一闪,似是盘算着利弊得失,复又躺进那少女怀里,幽幽地说道:“天下兵马共分三大军营,西凉大营便占了其中三分之一强!可是于我,又有什么干系?不过,那个女孩子我倒是有些喜欢,好,想我怎么帮你?” 燕然点头回道:“我想请世子帮我查明,那些南梁来的无量剑派中人,此刻藏匿在哪里?”奕辉愣了一愣,皱眉又想了想,忽然大手一挥,“区区小事,我这便令人去通知长乐帮,让他们帮我查探一二,天明之前,必有消息!” 燕然摇头道:“长乐帮?哼,那可不必了!”奕辉不解地回道:“为何?须知长乐帮可是岭南第一大帮,与那丐帮亦是在伯仲之间,以他们的实力去查寻一个人,自然事半功倍!” 燕然无奈地苦笑道:“他们的晁大掌门对那个女孩子也是虎视眈眈的,你还寻思着去找他们?”奕辉“哦”了一声,手抚着旁边少女的大腿,忽然问道:“那个女孩子究竟是谁?” 燕然沉默片刻,终于还是答道:“她是南梁无双郡主,无量剑派正是奉佛宗般若寺之令前来追捕,而长乐帮却又奉的是现今南梁相国之令。其间情势扑朔迷离,一时也说不清楚。” 奕辉这才动容道:“原来竟是位小郡主!好,既然长乐帮靠不住,那我们只能去找长乐帮的对头了。”燕然讶道:“谁?” 奕辉神秘地一笑,悠然回道:“便是这春江花月楼的主人,公孙馥,公孙大小姐!” 于是,奕辉便依依不舍地辞别那两名少女,引着燕然走出了这栋春江花月楼。二人随即上马,沿着河畔向前疾行。一路上奕辉犹在埋怨不停,此刻本该与那两名少女只恨春宵苦短,却被燕然拉了出来灌凉风,交友不慎,莫过于此。燕然充耳不闻,只是闷声不响地跟在他马后。 黑夜里也辨不明方向,只知道骑着马儿在那河畔小道上弯来转去,四处虫鸣激昂,花香四溢。约摸盏茶功夫后,绕过一片竹林,只见疏疏落落四五座房舍,建造在一个不知是小岛还是半岛之上。 只见房舍小巧玲珑,颇为精雅。小舍匾额上写着“豁达”二字,笔致颇为潇洒。燕然道:“那公孙大小姐便是在此处?”奕辉翻身下马,笑着回道:“你随我来,谨言慎行,多看少问便是了。” 燕然不敢多说,忙一头雾水似地跟着奕辉进了大门。到得厅上,奕辉便轻车熟路般地拉着燕然在大厅上坐下,片刻便有男仆奉上清茶糕点来。 燕然端起茶碗,扑鼻一阵清香,揭开盖碗,只见淡绿茶水中飘浮着一粒粒深碧的茶叶,便像一颗颗小珠,生满纤细绒毛。燕然从未见过,喝了一口,只觉满嘴清香,舌底生津。他向来只在西凉休屠城居住过,喝惯了苦涩的黑色茶砖,见到这等碧绿有毛的茶叶,不免有些举足无措,但见奕辉大口喝个不停,他恰好也有些口渴,但也只是浅尝几口。 四色点心是玫瑰松子糖、茯苓软糕、翡翠甜饼、藕粉火腿饺,形状精雅,每件糕点都似不是做来吃的,而是用来玩赏一般。燕然赞道:“这些点心如此精致,味道定是绝美的了,可是教人又怎舍得张口去吃?”奕辉鄙夷道:“江南钟灵毓秀,岂是你那塞外苦寒之地所能比拟?燕兄,你但吃无妨,不会误了你的事的!” 燕然心里虽有事,但仍是吃一口赞一口,大快平生。奕辉待燕然将茶水和糕点都尝了个遍,赞了个够,才道:“稍等片刻,那男仆人进去通报了,咱俩再进亦是不迟!!” 第五十五章 此时何处可寻眉(二) 燕然虽然心急如焚,可是瞧奕辉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那他只好不急。好在那男仆并没有去多少时辰,等他皱着眉头将那杯绿茶终于喝下肚后,那男仆过来通报,说是大小姐请他们到内宅一叙。 二人便起身往内宅走去,奕辉对此地似是熟悉得紧,一路穿门过户,毫无阻滞,走过一片梨树林后,便有一阵酒菜的香气,随风传来。 奕辉随风嗅了嗅,赞道:“辣子炸鸡、葱爆羊肉、嗯,还有上好的陈年花雕!” 燕然诧异道:“已是三更半夜了,还有谁在这里饕餮盛宴?”奕辉一脸的不以为然,哂道:“大小姐可是位享福之人,现在很晚么?哼,好戏才刚开始!” 走出梨树林,一栋三层小楼上便灯火通明地耸立在梨林旁。那酒菜的香气正是从那小楼上传来的,而且楼上还隐约可以听见一阵阵男女混杂的笑声。 燕然不由怔住了,莫非那大小姐便是在这座楼中?奕辉笑了笑,叮嘱道:“等下上楼后,切不可大惊小怪,万事由我来应付。” 奕辉抢先走上小楼旁的梯子,他走得很小心,似乎感到有人在小楼上布了个陷阱,正等着他上去。于是燕然也变得小心起来,亦步亦趋地默默跟在他身后。 小楼上的门是开着的,二人走到门口的时候,恰巧有一大盘炸子鸡刚端上来。满堆酒菜的桌子旁铺着七八床丝被,一个硕大肥胖的女人就懒懒地坐在那里,还有五六个男人在旁边围着她。这些男人一个个都穿着极鲜艳的衣裳,年纪也很轻,长得也都不算难看,有的脸上还擦着粉,装扮得甚是妖媚。 这些男人身材其实也不能算十分瘦小,但和这女人一比,简直就活像个小猴子。那五六个男人有的正在替她敲腿,有的在替她捶背,有的替她扇扇子,有的手里捧着金杯,在喂她喝酒。还有两个脸上擦着粉的,蜷伏在她脚下,她手里撕着炸鸡,高兴了就撕一块喂到他们嘴里,这两个男人便是格外温顺,不住地舔着她肥肥的一双大脚。 奕辉似乎司空见惯,并不觉得有何出奇之处,可是燕然平生再没有瞧见过比这令人恶心的事,竟是差点没吐出来。但是他并没有回头,反而跟着奕辉大步走了进去。 所有的声音立刻全都停止了,所有的眼睛全都在盯着他们二人。那最胖最大的女人眼睛已眯了起来。她眼睛并不小,现在却被脸上的肥肉挤成了一条线,她脖子本来也许并不短,现在却已被一叠叠的肥肉填满了。 她坐在那里简直就像是一座山,一座肥腻圆润的肉山! 奕辉静静地站在她面前,掐媚地笑了笑,开口说道:“大小姐,几日不见越发富态了,可真真让本世子艳羡不已啊!”燕然闻听此言,不由得暗吃一惊,难道这肉山一般的女人便是奕辉口中所说的大小姐?不过,小姐的确是位小姐,一个“大”字确实也是恰如其分,大小姐也着实名副其实。 公孙大小姐也笑了,她开始笑的时候,还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但忽然间,她全身的肥肉都开始震动了起来。满屋子的人都随着她震动了起来,本来伏在她背上的一个穿金衣服的男人,竟被弹了出去。桌上的杯盘碗盏叮当直响,就像地震。幸好她笑声立刻就停止了,盯着燕然道:“好俊俏的公子哥儿,只可惜怎么和奕辉混作成了一路人?” 奕辉不以为然,看他神情反倒有些沾沾自喜。燕然只得挠挠头发,倍感尴尬地回道:“想必你便是那公孙大小姐,小弟燕然,幸会幸会!” 公孙大小姐伸出一根肥肥的手指,随意地摇了摇,说道:“会咱们是会了,可是这个幸字却也未必。很久没有年轻男人深夜里敢来找我了,说吧,你的来意是什么?” 奕辉抢着说道:“他是我远房的一个小表亲,听闻大小姐在金陵的赫赫威名,一向仰慕得紧。他此番来金陵,便是千恳万求地托付我一定得带他来拜会拜会大小姐……”公孙大小姐笑得花枝乱颤,伸手截断奕辉说话,喝道:“少在我面前鬼话连篇,我不要听你说,我要听这位燕公子说。” 燕然连忙抱拳一礼,朗声说道:“大小姐,实不相瞒,我是想请大小姐帮我找一个人!”公孙大小姐眼睛一亮,将她粗壮的大腿向前一伸,伏在她腿上的一个男人立时便弹了起来,“去,替这位燕公子倒杯酒。” 这男人穿件滚着花边的紫红衣服,身材本不矮,此刻却已缩了起来,脸上居然还抹着厚厚的一层粉。看他的五官轮廓,看他的眼睛,他以前想必也是个很英俊的男人。只见他双手捧着一盏金杯,满满地倒上一杯酒,笑嘻嘻地送到燕然面前,低笑道:“燕公子,请!” 一个男人落到这种地步,居然还笑得出口,燕然只得暗中叹了口气,伸手接过金杯,淡然说道:“多谢。” 金杯的容量很大,足可容酒半斗,燕然一饮而尽。公孙大小姐欢声赞道:“好,好酒量!好酒量的男人才是好男人,我这些男人谁也比不上你。”那穿紫衣服的男人又捧了杯酒过来,道:“燕公子千杯不醉,请,再尽这一杯!”燕然却是怔住了,但觉得这男人声音好生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他是谁。 公孙大小姐皱眉道:“小凌子,你识得他?”那男人恭谨地回道:“并不甚熟,但也见过一面,我身上的伤势正是拜他所赐,总算对他的相貌记忆犹新。” 燕然兀自盯着他的脸,越看越是觉得似曾相识,疑惑地问道:“却不知阁下是……”那男人笑道:“燕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连老朋友都不认得了么?”公孙大小姐目光闪动,接口说道:“你的人他虽已不认得,你的剑法他想必还是认得的。”那男人笑道“我的剑法?我的剑法连我自己都忘了。”公孙大小姐道:“你没有忘,快去拿你的剑来。” 那男人倒还真听话,走到后面捧着柄蛟鞘长剑出来。公孙大小姐笑道:“来,露一手给他瞧瞧。”笑声中,她已将手中的大半只鸡向这男人抛了出去。 只听叮的一声,剑光一闪。这男人拧身,拔剑,剑光如匹练般地飞出。转眼间,大半只鸡已变得四片,一连串穿在剑上。燕然失声道:“好剑法!”他实在没有想到这男人竟有如此高明的剑法,最奇怪的是,这男人使出的这一招剑法燕然看来熟悉得很,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而且还仿佛曾经和他交过手。 这男人又笑嘻嘻地走了过来,道:“这鸡炸得还不错,燕公子请尝一块。”黄澄澄的炸鸡串在黑幽幽的剑身上,显得格外诱人。 燕然耸然失声,竟几乎忍不住要叫了出来,这男人掌中的剑,竟是点苍大弟子凌恒之的墨剑!望着这男人,燕然全身都在发冷,颤声问道:“点苍墨剑?阁下莫非是点苍剑派首席大弟子凌恒之?”这男人笑嘻嘻地回道:“老朋友毕竟是老朋友,你到底还是没有忘了我。”他似乎笑得太多,脸上搽的粉兀自簌簌地往下落。 这真的就是凌恒之?这真的就是十数天前雄姿英发、不可一世的点苍大弟子?燕然只觉得全身的汗毛都坚了起来,但凌恒之自己却似已完全麻木了。 公孙大小姐笑道:“点苍剑派的厨子做不出这么好的鸡来吧?”凌恒之道:“他们做出来的炸鸡简直就像木头。”公孙大小姐道:“若不是我,你能吃到这种炸鸡么?”凌恒之道:“吃不到。”公孙大小姐道:“你跟我在一起,日子过得开心不开心?”凌恒之笑道:“开心死了。”公孙大小姐道:“点苍剑派和我,若要你选一个,你选谁?”凌恒之似乎爬到她脚下去,笑嘻嘻道:“当然是选我们的大小姐。”公孙大小姐抚着肚子大笑道:“好,你这小子总算是有眼光的,也不枉我疼你一场!” 她又两眼汪汪地望向燕然,柔声道:“燕公子,你可愿意随我一道享用这美味的炸鸡么?”燕然挠挠头发,强自压住心头的一腔怒火,冷声回道:“大小姐美意,小弟心领了,只是小弟向来不爱吃鸡,亦不愿如此委屈自己。” 公孙大小姐嘻嘻笑道:“我向来不愿委屈别人,此间的男人均是有求于我,那么我在他们面前耍耍大小姐的威风,亦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燕公子既然无心,我也不来勉强你,这种事情总是你情我愿,才得畅快的。” 燕然急声问道:“那我想请大小姐帮忙找一个人?”公孙大小姐咯咯笑道:“你既不愿吃我的炸鸡?我又为什么一定要帮你?”燕然怔了怔,软言说道:“大小姐举手之劳的事,我却承了大小姐一个大大的人情,他日山不转水转,燕然必当以涌泉相报!” 公孙大小姐道:“就不知你燕公子的人情究竟值几何呢?我是一个生意人,总得看看这买卖值不值得。”奕辉突然大声说道:“大小姐,我是怡亲王世子,他是西凉燕大都督幼子,就凭这两块金字招牌,值不值?” 公孙大小姐沉吟片刻,忽地摇头叹道:“找一个人,领两位一个大人情,这买卖倒也值了。好,却不知燕公子要找哪一位?” 燕然大喜,忙道:“南梁无量剑派掌门人,秦商侯!”公孙大小姐讶道:“此人向来不出无量山,何时竟是来了金陵城?” 燕然回道:“他是为小弟一个朋友而来,便是在两个时辰前,他在承德大道上设伏突袭,掳走了我那朋友!”奕辉悻悻地在一旁说道:“莫非就是那鬼魔般地青袍人?” 公孙大小姐傲然道:“只要他仍在金陵城中,明日午时之前必定给你答复!”燕然喜道:“他决计仍在城中,外城城防校尉甘卓正是我表兄,已是封闭了金陵十二道城门,谅他也逃不出去!” 奕辉忙往燕然使个眼神,高声说道:“那便有劳大小姐,我们就在春花秋月楼等您的好消息!”公孙大小姐幽幽地回道:“何不就在此处陪我饮酒作乐?何必还回那边楼里?” 奕辉面不改色地侃侃回道:“大小姐,我这兄弟面皮薄,实不相瞒,在那边楼里还有个相好的姑娘正在等着他。等这事儿妥当了,我兄弟二人再来陪大小姐喝酒!” 公孙大小姐咯咯乱笑,冲他们挥了挥手,二人忙如蒙大赦,一溜烟似的逃出了这栋小楼…… 第五十六章 终于吃了炸鸡 天刚破晓,春花秋月楼东首的一间厢房内,燃着一支红烛,烛焰闪烁不定,烛泪簌簌而下,恰似那情人间最无声时的凄清。 奕辉懒洋洋地歪在床榻上,摇头晃脑地叹道:“怜我世子一世风流,今朝却是沉沦如斯,竟然堕落得与一名男子共度一宿,岂不徒惹满城红袖耻笑?” 燕然坐在一旁,出神地望着窗外的小雨,头也不回,没好气地回道:“少废话,若不是在此等候那大小姐消息,谁愿意陪你呆在这里!”奕辉嘿嘿直笑,又道:“燕兄,你那西凉怎么样?姑娘儿美不美?几时你终须带本世子去见识见识才好哩!” 燕然给自己斟上一杯酒,淡淡回道:“江南温婉,塞外爽朗,各有各的美,却不知世子好的是哪一口?至于世子想见识塞外风光,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在西凉,必定会扫榻相迎!” 奕辉大笑道:“好!好!好!你燕公子金口一开,万事足矣!前年倒是听三哥提起过塞外与江南的种种不同,一直悠然神往,只是苦无适合时机!”燕然道:“三哥?”奕辉点点头,道:“嗯,三皇子奕雷,不是咱三哥又能是谁?” 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忽听到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磕碰声。二人对望一眼,燕然便起身上前,悄悄拉开了窗户。但见窗外立着一个紫衣人,冲着燕然点了点头,从窗户里闪身跃入了屋内。 燕然诧异道:“凌兄,别来无恙?”那紫衣人正是点苍剑派大弟子凌恒之,只见他转身轻轻合上窗,扭头说道:“一言难尽,燕兄,可是小郡主让秦商侯抓走了?” 燕然点点头,回道:“正是,昨夜她陪我一道去苏上将军府邸赴宴,回程途中突遭无量剑派伏击,混乱中她被秦商侯抓走了。”凌恒之斥道:“怎么恁地不小心?小郡主金枝玉叶,怎能受这般委屈?哼,无量剑派,还真是处心积虑!迟早我会领人荡平无量山!” 燕然大感尴尬,讪讪地说道:“事出仓促,措手不及,眼下当务之急正是救回小郡主。不过,凌兄为何屈尊在大小姐那里?” 凌恒之眼里闪过一丝凄凉之意,顿了顿,黯然说道:“那天我们自小酒肆分手后,我便带着一干师兄弟们准备去候旨殿歇息。途中也是突然遭到长乐帮与无量剑派的伏击,寡不敌众下,师兄弟们死伤大半,我也是身负重伤。幸而大小姐路过,这才逃得性命!这几日也是在大小姐那里养伤,她爱玩爱闹,所以由着她玩闹罢了。” 奕辉插口说道:“大小姐就是那等性子,凌兄也别觉得委屈了自己。多少人便是想如凌兄这般伺候着她亦不可得,傍上这么一棵大树,放眼天下又有何惧?” 凌恒之眼神凌厉地一扫,但奕辉从来便是胆大包天之人,自然不以为然,兀自躺在床榻上悠然自得。燕然忙打圆场,接口说道:“只是这秦商侯剑术着实厉害,想来便是难以对付,凌兄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凌恒之默然,忽又大声回道:“点苍无量原来就是宿敌,这趟又是他们伙同长乐帮伏击于我,我实已与他们不共戴天!只是可惜了我那些死去的师弟师妹……” 凌恒之双目微红,满是悲愤之意,“大丈夫快意恩仇,管他剑术如何,搏他个痛痛快快,大不了粉身碎骨罢了!燕兄,此番寻到秦商侯,务必加上我这一把剑!” 奕辉嘟囔道:“好,你们都是英雄豪杰,只可惜我不是,打打杀杀的事就别指望我陪着一道啦!”燕然懒得理他,从桌上倒了一杯酒,双手递给凌恒之,道:“凌兄,请!” 窗外的小雨犹在下个不停,淅淅沥沥地越发令人心焦,燕然一口饮尽杯中的酒,越发觉得自己便如一只等待判决的蝼蚁。静寂的清晨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咯吱咯吱”地车轮声,偶尔听到几声响鞭声,那“咯吱咯吱”的声音便又快上了几分。 凌恒之脸色大变,道:“大小姐来了!”燕然疑惑地回道:“大小姐?”凌恒之侧耳听了听,沉声道:“嗯,想必已是有了结果,万万没想到的是,大小姐竟然自己来了!” 三人忙起身走出房间,快步走到春江秋月楼大门,燕然打开门栓,伸手推开了大门。循声望去,但见一条青苔密布的石板路上,慢慢悠悠驰来一辆宽大的马车,便是与十天大王的八驾马车相较,亦是不遑多让。 晨雨湿寒,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寂寥而单调,拉车的马只有两匹,但形体俊美而健壮无比。马蹄嘚嘚,似是负重太甚,临到楼前,马儿鼻中打出一个响啼,喷出一口白气,发出老长的嘶鸣。 整个车身呈藏青色,在迷蒙蒙的细雨中有种别样的美,车门被修长的镀金帘子遮住,帘子上绣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百合,令人一见便是暗自遐想车内究竟乘坐的是何方名门小姐。 小姐确实是位小姐,而且还是位大小姐!一只白白肥肥的手挑开了门帘,一把娇柔腻人的声音霍地在晨雨中响起,“燕公子,幸不辱命,你这就上车随我去吧!” 燕然大喜,也不多想,抬脚便是进了马车,奕辉和凌恒之也随之一前一后跟了上去。马车里既是宽敞又是拥挤,公孙大小姐笑容满面地端坐在车尾软榻上,她庞大的身躯便占去了车厢近一半的空间,面前摆着一张案几,上面放着一盘炸鸡和一盘猪蹄,案几下甚至还有两坛未开封的陈年花雕。 燕然三人只能沙丁鱼似地挤在车头,随着马夫的一声鞭响,那马车又晃晃悠悠地向前驶去。燕然勉强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道:“大小姐,可是查出秦商侯在哪里了么?” 公孙大小姐认真地观察着面前的炸鸡,用两根胡萝卜似的手指认真地拎起一块卖相清秀的炸鸡,认真地送入自己嘴里,认真地咀嚼着,认真地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回道:“你的运气很好,因为本大小姐决定了,由这一刻起,我们可以重新审视一下彼此的合作关系!” 公孙大小姐将那盘炸鸡向前推了推,向着燕然认真地说道:“炸鸡味道很不错,你可以试试。秦商侯就藏在长乐帮在金陵城的总舵里,他是你的敌人,而长乐帮却是我的大敌,既然我们的敌人都狼狈为奸地混在了一起,那我们为什么不搅和在一起?” 公孙大小姐指了指凌恒之,继续说道:“小凌子亦是如此,当日便是被长乐帮和无量剑派一同追杀着,哼,小凌子,你意下如何?” 凌恒之忙道:“一切悉听大小姐调遣!”燕然伸手拿过一块炸鸡,送入口中慢慢地品味,但觉酥软可口,味道着实不俗。他笑了笑,道:“大小姐一番盛情,小弟又怎敢推脱?却不知大小姐有何吩咐?” 公孙大小姐傲然说道:“想我公孙家的春花秋月楼,一直便把持着整座金陵城的七成地下生意!他岭南长乐帮竟然招呼都不打,便想在城里插一面旗,哼,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本大小姐已经隐忍了大半年了,今时今日,已不想再忍下去了!” “燕公子,你说你的表兄是城防校尉大人,好,你这就使人去通知他,调遣兵马死死封住浚仪桥街的隐贤山庄,千万勿要放走了一人!今趟我们便一同来了瓮中捉鳖!” 燕然迟疑地问道:“大小姐杀伐决断,实在令人敬服。只是如此大张旗鼓,会不会京师震动,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公孙大小姐摇头叹道:“燕公子,你有所不知,那长乐帮人人皆知,便是茅坑里的一块石头,又臭又硬,现在有我们出手去除了他,衙门里面高兴还来不及!你只管去同你表兄说,直说我们是为了对付长乐帮,你看他答不答应!” 燕然大声回道:“好,我答应你除去长乐帮,大小姐帮我找回我朋友,咱们各取所需,这便齐心放手一搏吧!”众皆大喜,于是纷纷注目奕辉,人人含笑不语。 奕辉只得长叹一声,“交友不慎,看来这跑腿的事儿非我莫属了。”公孙大小姐呵呵笑道:“你是怡亲王世子,又是燕公子朋友,城防校尉大人那里,你不去谁去?再说了,城防甘大人少年英雄,前途无量,你可得好好珍惜!” 燕然也说道:“有劳奕辉兄,这城里你比我熟悉,我那表兄你想必也不陌生,此去你是威风八面,不比和我们打生打死的来得自在?”奕辉一拍大腿,道:“知我者大小姐、燕兄也,风萧萧兮易水寒,那我去便是了……”胡言乱语中,他已是起身下车,自去城防衙门不提。 燕然道:“大小姐,那我们现在?”公孙大小姐嫣然笑道:“喝酒、聊天、吃炸鸡!慢慢驶到聚贤山庄,慢慢等步兵统领衙门的官军围上了,咱们再慢慢去拜会我们的客人!” 第五十七章 大小姐的剑(一) 隐贤山庄在浚仪桥街的最西端,已是贯穿金陵全城的那条秦淮河之尾,但房舍鳞次栉比,仍是繁华富贵之地。浚仪桥旁停着一辆酒香四溢的宽大马车,在清晨的小雨里,仿似一头沉静蛰伏着的醉狮,醉眼惺忪着伺机而动。 燕然已经陪着公孙大小姐吃完了那盘炸鸡,喝尽了那两坛花雕,此时的大小姐正一手抢过最后一根猪蹄,边吃边说道:“步兵统领衙门的官军太慢,咱们在这里候了多久了?居然还没有合围上!小燕子,莫跟我抢这最后一根猪蹄,否则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滴!” 燕然苦笑着抗议道:“可不可以别叫我小燕子?挺威武的大老爷们,愣是被你叫成了不男不女的二大爷!”大小姐咯咯乱笑,脸上、脖子上、胸脯上的块块肥肉刹时变得生动活泼了起来,“在我面前你不就是只小燕子?很贴切,很形象,比那什么酸溜溜的燕公子、燕兄好听多啦!”她一锤定音,不容置疑。 细雨中,奕辉打着一把油纸伞,快步从桥头走来,掀开门帘,一头便钻进了马车里。他全然不顾车内三人火辣辣的眼光,自顾自地摇晃着案几上的酒坛,仰头喝尽坛中的残酒,这才抱怨着说道:“大清早的落这场雨,阴冷阴冷的,想不到我堂堂一个世子爷,今日竟做了一个小小传令兵!” 燕然不耐烦地回道:“可是都安排妥当了?”奕辉横了他一眼,幽怨地嗔道:“你就不能问问我这来回十数里奔波有多累?忒无情了,至少也得留杯酒给我暖暖身子吧。” 燕然顿觉毛骨悚然,连忙喝道:“甭废话,赶紧说正经的,等忙完了这事儿,本公子带你去金陵最好的酒楼、点最美的姑娘、喝最贵的花酒!”奕辉打趣一会,这才正色说道:“城防校尉甘大人已经报备了步兵统领衙门,眼下骁骑营、锐骑营、巡捕营三路兵马已是将浚仪桥一带团团围住,包管它一只鸟儿都飞不出去!” 他又转头向公孙大小姐说道:“步兵统领衙门魏大统领有令,长乐帮藏污纳垢,污浊不堪,衙门早就有心将之除去,奈何查无实据。大小姐直管便宜从事,莫惊扰到寻常百姓便好!” 公孙大小姐冲着燕然莞尔一笑,娇声说道:“小燕子现在可明白我为何执意与你合作了吧?自来官匪不分家,衙门里总有些当权者不方便,或是不屑于去做的事情,这就需要大小姐我去处理了。魏大统领执白,我公孙馥执黑,双管齐下,相得益彰,这京师啊,才得相安无事,共享清朗太平!” 奕辉失声笑道:“小燕子?”燕然狠狠瞪了他一眼,却是突然冲着公孙大小姐问道:“为什么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你知道我会来找你?你知道我会答应和你一起合作除掉长乐帮?” 公孙大小姐笑道:“好机灵的小燕子!原打算此间事了后,再同你说个明白,只是可惜,好像你已经是猜出了些什么,你让本大小姐很是彷徨啊。” 燕然挠挠头发,老老实实地回道:“我只是想,大小姐肯定早就想除去长乐帮了,只是苦无良机,轻举妄动呢,又怕惹怒了执白的魏大统领。凑巧的是本公子杨楼街遭袭,南梁小郡主也是被困囚在长乐帮总舵里,机缘巧合下大小姐却是正好有了一个动手清除长乐帮的最佳借口,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大小姐如今想必惬意得紧!” 公孙大小姐咯咯乱笑,笑得就像一只刚偷吃了只小母鸡的胖狐狸,复又正色说道:“燕公子是个聪明人,我很欢喜。为了日后咱们之间不生芥蒂,我还是跟你挑明说吧。” “这世上从来没有无心插柳的事,所谓机缘巧合,也是有心栽花后的水到渠成。从瘦西湖边我救了小凌子开始,我便一直在关注着你,因为长乐帮晁错正是因为你,才在那小酒肆里铩羽而归。” 燕然插口道:“那是因为全大叔!”公孙大小姐道:“不错,晁错、秦商侯都忌惮着全无敌的锈色剑,可他们不会忌惮你!只要那南梁的小郡主跟着你,终有一天他们会再次露出他的狐狸尾巴。呵呵,天可怜见,我并没有等多久,便发现全无敌不知为何竟是离开了你,相信那一刻晁错和秦商侯也是大喜过望,所以才有了这次的杨楼街伏击!最后再告诉你一句,你的行踪是奕辉透露给我,而我施了个巧,又故意泄露给晁错和秦商侯二人,引蛇出洞方来这趟可乘之机!” 燕然瞪大了眼睛,茫然地望着奕辉,奕辉耸耸肩,理直气壮地说道:“别看我,我只是想请大小姐出手教训下你,包括带你去春花秋月楼内宅找大小姐,我也没安什么好心。只是谁知道她会玩一手引蛇出洞,这可不关我的事!” 公孙大小姐笑道:“人在江湖,总得被别人利用才能凸显出自身几分价值来,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的人才是真正可悲!奕辉的举措也是在我算计之内,你也别再因此介怀。男子汉嘛,心胸开阔些,眼光长远些,总不是件坏事。废话已经说得太多,下车吧,小燕子,那小郡主应该是等得焦急了!” 公孙大小姐从车尾下了车,撑开了一把油纸伞,一步三摇地向隐贤山庄走去。濛濛细雨中,那把素色的油纸伞仅仅只能遮住她的头部,她的衣衫很快便被淋湿,贴在她圆润浮凸的庞大身躯上,有一些滑稽,还有一些骄傲。 燕然默默地跟着下了车,心底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他一直在父亲的呵护下长大,何曾经历过如此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江湖生涯?虽说天资聪颖,但像大小姐这般地布局深远、机关算尽,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矣。 凌恒之看了看他脸色,道:“像个男人一般地去战斗,行不行?人在江湖难免有时身不由己,大小姐有她的安排,你有你的打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道理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燕然默默地点点头,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拔出长生刀,与凌恒之一左一右地跟在大小姐身后,满脸肃然,一言不发。 不多时,公孙大小姐便如一座大山似地立在了隐贤山庄的大门口,但见四门紧闭,正中悬挂一个斗大的朱红灯笼,随着风雨摇摇欲坠。大小姐轻笑道:“小燕子、小凌子,咱们这就进吧!你们直管放手而为,莫要放走这其中任何一人!” 公孙大小姐缓缓走上门前的几步台阶,不紧不慢,不急不躁,风雨之中轻移莲步,一步步,淡定从容。她周身气机流转,真气磅礴而出,短短几步间,身上衣衫便已是被自身真气蒸干,散发出阵阵蒸汽,那雨水竟是再不得近她身体三尺之内! 山庄大门已是近在咫尺,公孙大小姐仍是撑着油纸伞,缓慢而又坚定地迎门走了过去。无声无息间,她已是破开了大门,缓步走进了山庄之内,只留下了一个身形的破洞,巨洞! 就像平常人走进一道敞开的大门一样,视若无物,行云流水,毫无丝毫阻碍与迟滞! 燕然尾随其后,不免大吃一惊,暗忖道,这公孙大小姐一身功力果然深不可测,委实令人惊怖莫名!须知那两扇大门可是上好梨木所制,材质坚硬如铁,便是寻常壮汉蓄势用力撞之,亦是难以撞开,更别说破门而入了。 倘若公孙大小姐使力撞碎那两扇大门,燕然倒觉得那应该是情理之中的事,因为大小姐体型庞大,本身也是强横无匹的高手。但大小姐却是闲庭信步似地直接走了过去,这份功力的确令人匪夷所思了。她的每一个动作,由抬步、破门以至轻笑、眼神,腰脚肘膊的配合,无不浑然天成,使人无懈可击。 凌恒之亦是满脸惊骇,与燕然对视一眼,均掩饰不住彼此眼里的敬畏之色。只听得山庄内陡然喧嚣起来,有个阴沉的声音厉声惊呼道:“谁?什么人?”二人忙纵身从那破洞内走入山庄中。 隐贤山庄内人影绰绰,会客厅前已是零零落落站了约摸二三十名汉子,观其服饰,灰衣应是无量剑派弟子,而黑衣则是长乐帮帮众。细雨如丝,晨风似刀,这众多汉子均是虎视眈眈地盯着一个人,一个撑着一把油纸伞、体重逾过两百斤的肥胖女人! 公孙大小姐嫣然一笑,道:“大家早!大家好!我便是公孙馥,江湖上的朋友都道我一声大小姐,请问晁错与秦商侯在么?” 众人顿时一片哗然,惊讶者有之,窃喜者有之,畏惧者有之,跃跃欲试者更有之。一个黑衣汉子左右看看,高声笑道:“我道公孙大小姐是位多了不得的人物,原来竟是个肥胖如猪的大肥婆!哈哈哈……” 笑声突然戛然而止,因为大小姐已鬼魅般地闪到他身前,但见剑光一闪,一柄细长如钎的长剑已是刺破了他的咽喉! 众人只见到人影一晃,那黑衣汉子已是双手捂着咽喉,指间里满是汹涌而出的鲜血,满脸尽是不甘与惊怖的神色,转眼间便仰倒在地上,再也一动不动。 公孙大小姐面带微笑,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提着柔钎剑,婀娜多姿地朝着众人走去。众人面面相觑,均是不自禁地后撤了一步!方才那阴沉的声音骤然喝道:“大伙儿并肩子上啊!晁帮主说过了,谁杀了公孙馥,谁就是金陵之主!” 第五十八章 大小姐的剑(二) 如果说全无敌的剑是暴风骤雨般地鬼神莫测,那么大小姐的剑则是细雨润无声似的水银泻地。全无敌的剑路大开大合,剑气纵横如虹,对敌之际犹如一辆战车轰隆隆地碾过敌方身体。而大小姐的剑势却是有如羚羊挂角,诡奇得无迹可寻,对阵时稍一迟疑,便是防不胜防,往往躲闪不及而毙命于她剑下。 公孙大小姐逾两百斤的庞大身躯,不动则已,一动却是轻盈如燕。只见她穿花蝴蝶般地钻入人群之中,剑下竟无一合之敌!她依然撑着那把油纸伞,在人群中兔起鹘落,趋退如电,每出一剑必有一人哀嚎着倒地!但听得呛啷啷响声不绝,众人兵刃落地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须臾间,长乐帮与无量剑派的那二三十名汉子竟皆倒地不起!公孙大小姐原地陀螺似地旋转两周后,蓦然顿住身形,油纸伞上的雨珠随着伞面连绵滴下,转瞬便被她身上真气蒸发成一缕缕轻烟。 一动一静,一张一弛,大小姐尽显高手风范,剑术较之全无敌,亦是不遑多让。燕然瞧得是目眩神迷,寻思:“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何其之多,此间事了,终究还是得好好修习了。” 只听她森然说道:“都是些作奸犯科之人,勿要放走一人,尽数杀了吧,”凌恒之则是挺身出剑,将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一一刺死。燕然不忍直视,怒道:“这是为何?” 公孙大小姐居前款款而行,头也不回,冷声说道:“妇人之仁,也罢,小凌子,饶了他们吧。”那凌恒之这才悻悻收剑,随手将剑上的血痕在旁边躺着一人身上来回擦拭去,那人浑身抖颤个不停,惊恐地哀求道:“不要杀我!” 凌恒之斜眼瞥了一眼燕然,狞笑道:“当初你们杀我同门时,可曾留情?”他将剑往那人咽喉间一刺,瞬时便了结了那人的性命! 燕然大怒,举刀指向凌恒之,大声喝道:“你怎么恁地心狠?手刃一名毫无还手之力的人,你于心何忍?”凌恒之冷冷回道:“江湖,江湖!自然不是你杀我便是我杀你了,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言?燕兄,你若是不耻与我等为伍,大可挥刀杀来,且看凌某惧还是不惧?若是你也如刚才这人一般躺在地上,你且看他杀还是不杀你!” 燕然脑里一瞬间转过千百个念头,悲愤、恼怒、悔恨、茫然,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丝惊惧。细雨淋淋漓漓而下,淋湿了他的刀,淋湿了他的手,也淋湿了他的眼。他只觉得体内的那三道气息,骤然翻江倒海起来,互不相让,纠缠不休,转眼便在他丹田气海处搅和在一起。 那三道气息自然而然地汇聚成一团漩涡似的气团,在他丹田气海里越滚越大,也越旋越急。他忍不住呻吟一声,脸上冷汗滚滚而下,与漫天飞雨混作了一团,再也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 公孙大小姐不经意地回头一瞥,讶道:“莫名其妙,怎么在这个时候武道要破境?”凌恒之眼里闪过一丝艳羡之色,但见燕然脸色越来越是难看,浑身也是抖如筛糠,满脸俱是冷汗,想来必是气息郁结,千钧一发之际。 燕然丹田气海处三气聚结,腹部竟如气球一般越鼓越大。凌恒之眼见情势越来越急,他也无暇多想,挥拳便往燕然小腹处打去! 只听“嘭”的一声闷响,凌恒之一拳打在燕然小腹,犹如打入棉花堆一般。燕然腹部随即紧紧吸附住他的拳头,凌恒之惊骇之下,便欲收拳而退。但燕然小腹却似磁石一般,凌恒之这一拳竟是收不回来! 凌恒之只觉得燕然体内真气怪异至极,便如那吸卷万物的龙卷风暴一般,竟是将自己体内真气一丝丝从自己经脉之中抽离,自拳头处涌入燕然丹田之中!惊惧之下,忙高声呼道:“大小姐,救我!” 公孙大小姐身形一转,左手将油纸伞往燕然后背三焦俞穴一戳,一道精纯无匹的真气便戳入燕然体内。这一道真气势如破竹,长驱直入燕然丹田之中,将他体内三气汇聚的漩涡气团一举击成粉碎! 燕然痛得大吼一声,但觉体内三气竟是浑然融为一体,瞬息间便是散入全身经脉之中,再不分彼此,再没有差异,至此,他混元一气玄功初成,日后进军无上天道,便是由凌恒之这一拳、大小姐这一戳而始。 与此同时,凌恒之却是被震飞三丈多远,霍地撞倒一棵小树,口吐鲜血,面如死灰,兀自震颤不已。公孙大小姐朝他看了看,低声说道:“小凌子,不必勉强,你且歇息吧!” 但凌恒之仍是倔强地立起身来,咬牙走到大小姐身后,道:“些许小事,并无大碍。凌某总得亲眼看到晁错被诛才安心!”公孙大小姐点点头,再不看他一眼,转身便往那内堂走去,边走边是说道:“小燕子,想要再见到你朋友,就随我来吧。” 燕然独自伫立在风雨中,却是觉得自己与前一刻竟是大大不同,挥刀四顾,但觉眼前整个世界都生动了许多,色彩层次更是分明,他能清晰见到那水珠儿一滴滴自天际飘洒而下,他也能清楚听到墙角里那一只雄蛐蛐欢声雷动地求偶声鸣。他意随心转,长刀随意一举,便自有一股蓬勃而出的真气随刀锋所向,直指苍穹之上。他全身一震,被这眼前惊心动魄的美,感动得差点便是跪伏在堂前,知道自己武道上的修为又突破了一个境界,正是武道初成的而立之境! 他默然半响,眼看着大小姐的身影慢慢没入大堂之中,心头倏然闪过段新眉的倩影,口中喃喃念道:“眉眉……”终于还是迈步跟了上去。 大小姐仍是仪态万千地漫步于檐堂走廊之间,如入无人之境,梁上、柱后、窗旁、房侧皆有长乐帮弟子手持各式兵刃向她袭来,她看也不看,每每在刻不容缓之际便是随手刺出一剑,剑出必定封喉,剑收必有一人倒地。走过短短十数米的檐廊,地上已是东倒西歪躺了一地的黑衣汉子。 凌恒之凛然跟在其后,但凡有未刺中要害而负隅顽抗者,他便是唰唰几剑结果其的性命,但他终究再没杀已失去行动之力的长乐帮众。燕然小心翼翼地穿过这条走廊,耳听着伤者的哀嚎声,眼看着洒满遍地的淋漓鲜血,心底已是麻木不仁,对江湖又多了一层更深意义上的理解。 大小姐缓缓走过长廊,突觉一股迫人甚深的压力迎面涌来。于是她停下脚步,慢慢合上油纸伞,小心地倚放在身旁的栏杆边,语笑嫣然地抬眼望着不远处的一名紫袍人,道:“你终于还是出来了,何必枉送你手下这许多性命呢?你我总不是终须一战以决成败?” 那紫袍人面色凝重地立于当前,身形挺立得有如一把百折不挠的钢枪,虎眉倒竖,不怒自威。他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大小姐,忽然沉声说道:“公孙馥,你未免也过于自负了,一个女人带着两个愣小子,便敢闯入我长乐帮金陵总舵,可是欺我长乐无人不?” 公孙大小姐嫣然一笑,道:“我虽然是名小女子,可是却也向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气!更何况我又不是孤身一人,有西凉大营的五公子,有点苍剑派的大弟子,试问我又有何惧?” 那紫袍人正是长乐帮主晁错,只见他哑然失笑,神情里满是讥诮之意,道:“公孙馥,长乐帮自去年中秋前踏入金陵城,自问也未曾失了礼数,第一时间便是去你春江秋月楼拜了码头,只是你鼠目寸光、狂妄自大,不曾接受了晁某的拳拳盛意。那也作罢,晁某纵横天下,又何须看人眼色,受这腌臜鸟气!” 燕然突然插口问道:“那秦商侯可是在这里?”晁错嘿嘿一笑,双目如刀,扫过燕然一眼,那目光竟是有如实质,燕然只觉得一阵心悸。但他素来胆气甚足,面上并无异样,心里也是毫无惧意。 晁错阴恻恻地回道:“燕公子,我们又见面了,今趟那剑魔没护着你,你可得千万小心!秦掌门正是晁某贵客,你稍安勿躁,等他安顿好小郡主歇息,自然与你相会的!” 晁错又转头向公孙大小姐说道:“可惜,可惜,公孙馥,你已是犯了众怒,可笑你竟还是懵然不知!” 公孙大小姐咯咯笑道:“晁帮主目光如炬,果然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一条好汉子,却不知本大小姐又是如何犯了众怒呢?” 晁错森然回道:“你不过一名胖硕妇人,何德何能在这金陵城里只手遮天?妓寨、赌档、当铺、漕运这些赚钱的大买卖你一人便占了其中七成,是你不知进退还是你心里毫无敬畏?” “今日你狂妄无知地闯入晁某的隐贤山庄,却不知这也正中晁某下怀。你可知道,金陵城里四大帮派的龙头大哥,恰恰昨晚也是聚在晁某这庄子里共商大计,哈哈哈,你这自投罗网,岂不是让我等来个瓮中捉鳖?” 最后,他满意地笑了笑,道:“很好,你既然来了,那我们便将这恩怨一并了清吧。倘若你甘愿束手就擒,晁某怜你是个女人,或许会网开一面亦未可知,哈哈哈……”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