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热血空城》 第三章 王安柔 杨双擦着额头上的汗,心里有些着急。 赵家奶奶把信展开,看完。 脸上波澜不惊。 她依然优雅地像一朵冬日里的梅花,任凭风霜傲雪。 “奶奶……”杨双道:“走吧。” 赵家奶奶缓缓地站起了身,看着满山的茶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空城凝寒,故国乔木。偌大的中华,我们又能去哪?” “去我们杨庄。”杨双想好了,一旦东家出了事,无论死活,东家奶奶一定要照顾妥当。她这么一个弱小女子,孤身远嫁香城,身边没有一个亲人。等避开了这次风波,再雇车雇船把她送回川蜀。也不枉赵家对他这三年的照顾。 他怀里还揣着那一封大洋,那是一笔巨资。 杨双站在茶陇上,远远地喊:“赵大!赵大愣!” 一直等着杨双的赵弄正在无所事事地玩泥巴,听见喊声抬起头,看见杨双牵着赵家奶奶的手,正在往下走,连忙赶过去鞠了一躬,两人一左一右扶着这弱女子下了茶山。 杨双问:“有车吗?” “有啊!”赵弄挤眉弄眼,那意思是说你要车是干啥玩意呢? 杨双呶了呶嘴,“我带奶奶去杨庄,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说吗?一起啊?” “去杨庄?”赵弄一头雾水,“好端端地去什么杨庄?春茶都要开采了,茶园子不管了?” 杨双信任赵弄,这人混不吝,但知道轻重。 “东家可能出事了,你得帮着我把奶奶送走。” 赵弄吃了一惊,“怎么了?开个茶铺还能出事?卖军火啊?” “差不多吧。”杨双其实也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事,反正卖军火是杀头,在城里打枪也是杀头。左右都是死,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赵家奶奶的反应出人意料,一路上连东家问都没问,那是她丈夫。回了家也不惊动旁人,换了一身粗布棉裙,三人从后门走。赵弄去套车,杨双和赵家奶奶在村口的大榕树下等了不一会儿,就见赵弄跟见了鬼似的,赶着车一路狂奔至此。 “奶奶,杨又又!日本人来了!” 杨双三下两下上了树,手搭凉棚一看,果然看见大路上几辆卡车疾驰而来。一车一车的日本兵,车顶上还架着机枪。那场面似乎见过,他们处决打黑枪的反抗分子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架势。 “快!”杨双跐溜一下从树上下来,拉着赵家奶奶上车。赵弄一愣神,问:“他们来干啥的?” 杨双急得一脚就踹在了赵大愣的腰眼上,“人命关天,赶紧走!” 赵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脸色有些不对,“我还有几个伙伴,我得把他们一起接走!” “都什么时候了?放心吧,日本人还得留着人种茶,他们不会赶尽杀绝的。听我的,马上走!” 赵弄一挥马鞭,“你懂个屁!那是跟我出生入死的弟兄!” 他一边说一边从马车下掏出一杆枪来。杨双吓了一跳,那可不是什么鸟枪猎枪的家伙事,那是真枪。 日本兵用的,上面还有刺刀。 “你都干了啥啊!”杨双捂着脸,“去年那个在香城东城巷被人捅死的日本哨兵……你们干的?” 杨双知道赵弄有几个相好的小伙伴,从小就在赵家茶园里充好汉,不好好伺候茶庄,整天舞刀弄棒的。但是自从日本人来了之后,就消停了。 没想到,他们是在憋大招。 赵弄一脸正经,“好汉做事好汉当!就是我!” 杨双一拍额头,“你走你走,我赶车。” “那你等着啊!”赵弄把马鞭交给了杨双,“我把伙计们喊出来,天黑以后,我去杨庄找你。保护奶奶,我也得尽责!” “等等!”一直没说话的赵家奶奶喊住了跳下马车准备往回跑的赵弄,“枪留下。” 赵弄愣了愣,枪能留下吗?指不定是自己干的案子东窗事发了,没有枪,万一碰上事怎么自保? 杨双有点跳脚,“你一杆枪干得过日本人的机枪?你拿着进村不是自寻死路吗?偷偷地进去,人喊出来就完事。听奶奶的。” 赵弄想了想,吸了吸鼻子,“行吧!” 他把枪交给了赵家奶奶,“奶奶,天黑我来取。” 赵家奶奶点点头,“注意安全。” “嗯!”赵弄有点不舍,他看了看枪,又看了看杨双,转身向村后口跑去。 杨双赶着车,找了一条平常不走车的小路,趁日本人还没发现的空当,绕着茶山进了山沟里。大路上有哨卡,不敢走,他只能带着赵家奶奶翻山越岭。等绕过了哨卡,已经到了下午时分。赵家奶奶香汗淋漓,吃力地跟着。 杨双走几里,停一下。喝溪里的山泉水,吃山茶树上的嫩茶叶。出来的太匆忙,连个饼都没有带。 赵家奶奶什么也没说,杨双走,她就跟着走,杨双停,她也坐下休息。两人一路无话,场面安静地有些尴尬。 杨双压不住心里的疑问,想问,但是一看赵家奶奶那双眼睛,他就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从来没见过一个这样的婆娘,丈夫可能死了,她却没有一丝悲伤、担心、害怕的模样。 她的形象在杨双的内心里多少有些崩塌。 不是瓜,就是冷血。 眼看天色不早,去杨庄还有二十多里山路,杨双决定加快脚程。 “奶奶……” “想活命的话,就不要叫我奶奶了。”赵家奶奶微蹙着眉头,看着天色,“我姓王,我叫王安柔。我是你母家的远房表姐,家里住同安镇。我从小没有了父母,但有一个弟弟,只是前年死于日本人的轰炸。我嫁过人,丈夫去年在山里打猎的时候被野猪咬死了。我们从同安镇来,准备去江城……” “……”杨双莫名其妙地看着赵家奶奶。 这说的都是些什么?什么远房表姐?什么同安镇? 赵家奶奶看着他,“我说的,你记住了吗?” 杨双点头。 赵家奶奶的脸上看不出表情,“那你说一遍!” 杨双深吸了一口气,“你是我母家的远房表姐,你叫王安柔,你家住同安镇,你有丈夫和弟弟,丈夫被野猪咬死了,弟弟被日本人炸死了。我去同安镇,接你去江城,路过杨庄……是这样吗?” “差不多!”赵家奶奶很欣慰的样子,“走吧!” 第四章 悄悄的 杨双很想把肩上的枪扔进山沟里,但那是赵弄的宝贝,他不敢。 说实话,他真不喜欢枪。 以前在老杨庄的时候,村子里有伙伴跟着大人去山里头打猎,用前装药的土铳轰一下,猎物身上就满是火药渣子和铁屑子,那肉根本没法吃。半大小子的时候,他就对打猎完全失去了兴趣。打鱼是不可能了,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打鱼,他最讨厌吃的就是鱼。 腻了。 别人武装地跟个土匪似的扛枪打猎,他就牵个牛或者赶群羊坐在那看。 这是小孩儿干的活,别人都笑他没卵子。杨双也不介意,他们去打猎,他就坐在地上看天。有时候看天看得无聊了,他就看牛鼻栓子。他没事就瞎琢磨,一只那么大的牛,为什么被一只小小的牛鼻栓子给牵住了呢? 百思不得其解。 牛逼栓子看得多了,就觉得越看越大。看了有两年,把个四寸长的牛鼻栓子看成了八寸长。他觉得这事很神奇,于是就从家里翻出来一块前清的铜钱,放牛放羊的时候就把那铜钱吊在树上,牛在一旁吃草,他就坐在一旁看铜钱,直到隔着五六米远,能把铜钱那方孔看得比拳头还要大。 看牛鼻栓子用了两年,看铜钱又用了两年,他把自己的眼神练得是贼亮。 别人都说他是个傻子,坐下来跟修仙入定了一样,一动不动的。 还跑了两次牛。 然后有一次,一群小伙伴在山坡上放羊吹牛逼,一只没长眼的兔子从众人身边飞快地掠过,一群少年男女呼啦啦地起身去追,跟打仗似的灰头土脸。那兔子也是被逼急了,想从杨双的脚下窜过,杨双一下没摁住,急了。眼见那到手的兔子肉要飞,随手捡了一块小石子,一石子儿飞过去,就撂倒了七八米远外撒开四腿狂奔的倒霉蛋。 那家伙直击眼窝,一石毙命。 所有人都呆了。 自那以后,老杨庄附近的兔子就遭了秧。小伙伴们势利地很,跟在杨双屁股后面每天都要吃兔子肉。 可惜好景不长,杨双父母先后离世,老太爷由此托人把他送进了城里。 当了伙计之后,每天就忙了,这活儿也就撂下了没有再练。但基础打得牢,手里还是有些准头的。他就看不起用枪的,那算个什么本事。 杨双把枪卸下来,横着扛在了脖颈后。这一路上走走停停,天色已经擦黑,好在就要到老杨庄,能睡个安稳觉。 杨双觉得老杨庄应该是安全的,毕竟当初去城里的时候,也就东家知道他是杨庄的人。东家人那么好,如果没死被日本人活捉了,那也不可能卖他。三年没回来了,他确实很想念当初那些小伙伴,这会儿,该成亲的成亲了,该有娃的也有娃了吧? 可王安柔不同意。 她的提议是:晚上只能悄悄地进村,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明天天不亮就要启程,尽早赶去二百八十里外的江城。 杨双听了是直翻白眼。 你当是去隔壁串个门呢?三百里路啊,姑奶奶!啥也不用准备的吗?吃啥喝啥?杨庄还有马车,给他们借了,不好吗? 不行!王安柔依然不同意。不仅不能打扰其他人,你晚上也不用睡了,就在村口等赵弄,顺便盯着日本人有没有过来,等赵弄到了,让他放哨,你再去把你藏的马车取回来。 杨双一口老血彪了三尺高。 他现在对他的东家奶奶是越来越崩塌了。既然是悄么声地进村,那干嘛事先还要编那么多瞎话?王安柔说,以防万一,被人撞见的话好有个说辞。 杨双:…… 两人猫在村口,跟做贼似的。王安柔确定老杨庄里安静了下来,才让杨双带着他回了他曾经的家。 那儿已经破烂地不像话了,杨双离开的这三年,没人修葺整理,一座土房塌了一半。黑灯瞎火的,杨双小心翼翼地找了好久才找到进去的门路,屋里的东西也被乡亲们搬了个七七八八。当年他走的时候说的,看上啥搬啥,我进城了,不回来了。 然后就给他留了一张三条腿的床。 还缺了一块床板。 确实,就算杨双想睡,也没地方睡了。 王安柔双手裹着粗布棉袄,吸了吸鼻子,凑着微弱的月光打量了一会。 叹了声气。 将就吧。姑奶奶! 杨双搬了几块土砖垫在了短了腿的床下,然后随手扯了一把稻草垫上。王安柔也没什么条件说,便和衣躺在了上面。 杨双发了一会呆,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在山里窝一晚上。这时节山里没蛇,雨水也不多,拿刺刀砍些树枝还能搭个窝棚。犯得着回自己家还跟偷了玉玺似的心里发虚? 一天没吃饭了。 跑了快八十里地。 前心贴后背,脑袋发昏,两眼发花…… “你怎么还站在这?”王安柔躺在破床上问。 杨双恍过了神来,“哦,就走。” 他转身想出去,王安柔叫住了他:“刚在哪儿搬的土砖?” 杨双道:“外面。” “做个记号,明早原样搬回去。”王安柔说完,翻了个身,就没动静了。 得亏杨双脾气好。 不然当场发飙。 伺候了三年客人,什么人他都见过。但就没见过这么一号,折腾来折腾去没关系,几块土砖搬来搬去,是想干什么?逗我玩呢吗? 他内心有些气急败坏,但明面上还是应了。搬几块砖,死不了。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寻思着,赶紧到江城,去了江城雇条船,啥废话也别说,两倍船资恭送姑奶奶大驾回川蜀。 破财消灾!万事大吉! 杨双蹲在村口,饿的快要受不住了。他是真想去哪家灶间里偷点吃的,但又怕被人发现,说不清楚。惹恼了姑奶奶,不好收场。他就那么蹲着,拿大腿压着快要造.反的五脏庙。一天下来,他算是累得和尚不知道尼姑,老娘不记得老爹的模样。 老杨庄前面靠湖,后面靠山,依山傍水的。一到晚上,又冷风又大。杨双吃了一肚子冰凉的西北风,直到有个人影,从黑乎乎的山上摸向了这里。 第五章 血债 赵弄也看见了一个黑影,站在一棵树下朝他招手,跟个鬼似的。 他从荆棘横生的山脚下摸了过去,两人一见面,赵弄的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地就下来了,“又又,茶园被屠了……” 杨双吃了一惊,“怎么会?” 赵弄颤抖着吸气,脸上的表情很狰狞,“我那几个弟兄一个没活,全死在了日本人的手里。偌大的一个庄子,那帮畜生只留了六个活口!枪呢?枪在哪!?” “藏起来了!”杨双摁住了他:“赵大,你先不要急,你听我说……” 他嘴里劝着,可自己也是六神无主。 日本人说屠村就屠村,完全没有征兆,完全没有道理。他们如果是想抓人的话,他们要抓的人已经跑了。罪不及妻儿,祸不过家人。赵东家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要被满门抄斩,甚至株连九族? 赵弄说,地上都是血。 连孩子都没有放过。 留下来的那六个人,被枪托砸断了手脚,只剩下喘气的力气,连挖坑埋尸的活都干不了…… 话还没说完,赵弄却倒在了地上。 他的腰眼上也有一个血洞,他跑回来只是为了拿枪。 他想去报仇,他跑了几十里地,鲜血淌了一路。 他第一次没敢那么冲动,他发现在日本人的机枪下,他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无力回天。 在赵家茶园,他装了一回死。 他想留下他的这条命,他只想拿回枪,然后摸到城里去,尽可能地打死几个日本兵。 赵弄心中一腔怒火没能发泄出来,就算倒下去了,牙关也是紧咬。 杨双扶着他,心里一阵发麻,但是又不敢喊。 他怕他惊动了杨庄的人,他想离开这,他不能把日本人引来。如果可以的话,他想立刻就走。 杨双回了他那坍塌的家,他以为他那东家奶奶已经揣着一颗冰冷的心入睡了,但王安柔背对着入口,没有翻身,却开口问:“你的脚步声为什么这么匆忙?” 杨双吸了吸鼻子,“赵家茶园没了,人也没了。” 王安柔仍然没有翻身,她面对着那一面土墙,晾了半晌。 杨双走上前去,扳过她的肩膀,“奶奶……赵家茶园没了!” 王安柔坐了起来,她在黑暗里盯着杨双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是你表姐,你最好记清楚。” “我管你是谁!我们现在必须得走!”杨双气急败坏地低吼:“这里是老杨庄,我们杨家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活,没有得罪任何人。你是不是知道,日本人去了赵家茶园一定会杀人?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到底干了什么呀?你能不能别把祸水引到这里来?” 王安柔把双腿从床上放下,说道:“我?是你带我来的。” “你行行好,姑奶奶!”杨双就差跪下了,他双手合十,道:“我错了,我们现在就走,越远越好。你要坐车吗?我去偷,我偷一架车……” “偷到了再说吧!”王安柔摇了摇头,停了停,声音柔和了许多:“我睡着的时候听到了马的嘶声,应该在东边不远,有马棚,那也许也有车。你牵马的时候给马喂一把草料,顺着点畜生的脾气,别闹出动静来。我在村口等你。” 杨双没有吭声,伺候牲口,他自觉比这个娇滴滴的弱女子要强。 她或许不是弱女子,可她肯定没放过牛羊。 两人摸出了门,王安柔去村口查看赵弄的伤势,杨双去马棚里偷马。 王安柔确实没说错,东边隔着两座屋子,果然有一个马棚,但是没有车。而且这马棚上了锁,从外面打不开。里面关着两匹瘦弱的枣红马,在食槽边见了杨双,打着鼻哼警惕了抬起了头。杨双小心翼翼地拿起靠了过去,一边喂了一把草料,一边抚摸着马头,心里也在一边想办法。 他总不能跳进去,扛起马把它们从食槽上面丢出去。 杨双蹑手蹑脚地围着马棚子转了一圈,发现根本没处下嘴。心里不由地犯了嘀咕,他是真不知道,这些年那些偷马贼是怎么能不惊动别人把马牵走的。 最后,他回到了食槽边。正自无奈的时候,心里灵机一动。 把食槽卸下来,不就剩一根杠子了吗?马一勾头,不就出来了吗? 他摸着那木头食槽,晃了晃,能搬动,就是有点重。 王安柔在村口帮赵弄处理了伤口,贯通伤,没打中要害。血流的有点多,暂时昏迷。没有性命危险。等这边弄完,就见杨双抱着个食槽,吃力地挪了过来。他后面跟着两匹马,一边踱步,一边低头吃食槽里的草料。 赵弄被伤口疼醒了,一睁眼就看见了这场面。 “你怕不是蠢到天上去了!”赵弄一边捂着腰站起来,一边骂杨双,“马不跟你走,你就不会一手拿把草吗?非得端个食槽子。这得亏是个木头做的,要是铁匠铺里砸出来的,你不得死在马棚里?蠢得要死。” 杨双把马缰交给王安柔,有点气喘吁吁。那马不肯动,出了马棚拿草都引不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差点就脚踹马屁股了。 只是担心打不过,他怕老马也会尥蹶子,一蹄子撂他身上,铁定半身不遂。 端着马食槽,也是迫不得已。这会儿被赵弄嘲骂,也不争辩。 出了村子,那马就老实了。 杨双在马棚的门下,放了五块大洋。这两匹又老又瘦的马,不值这个价。贵是贵了点,但他身上的钱多啊。而且便宜的是自家人,给谁不是给呢!东家给他的二十块大洋,除掉买马的钱和江城用的船资,能剩下得有十二块,他自己留两块,另外十块给王安柔。 不要还不行! 赶紧拿了,赶紧走! 伺候不了。 赵弄还在找枪,看那样子铁了心要回香城拼命。杨双不告诉他,他觉得赵弄是去送死,犯不上。关键时刻,一直没说话的王安柔出了个主意,一起去江城,等到了江城,把伤养好了,再回来报仇。 杨双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居然还知道中国话里有“报仇”这两个字。 “仇,必须要报。”王安柔坐在光秃秃的马背上,说了一句杨双没听懂的话:“只是血债多了,我们得一笔一笔地清算……” 第六章 回香城 赵弄上不去马,腰眼上的伤让他受不得太大的颠簸。没有马鞍,光着坐在马背上想要赶三百里路,比走路好不到哪里去。 杨双跟他们说了一个地方,那是他几年前的记忆。在去江城的路上,远离老杨庄三十里的大路开了条岔路,往里走六里地,靠山坡上有两座木屋子。 那是老猎户以前歇脚的地方,年代久远,但能藏人。杨双让王安柔带着赵弄先去,他骑另外一匹马回去香城边取马车。王安柔没说啥,赵弄也说不出。 因为他又晕过去了。 杨双骑着马往回赶,半夜三更回到了他离开香城时藏马和车的地方,那马一天没见着杨双,显得格外热情。杨双拍着马脸叹着气,老伙计!这一天天的,不得安生,连日子都快要过不下去了。临走前,东家说没事别回去了,可是不回去,他又能去哪? 他只是茶铺的一个小伙计,路边摆摊的那种。同福茶铺连茶馆都算不上,平常卖一碗茶,连一毛钱都赚不着。每天起早贪黑的,就为做个实诚生意。也就只有外地的茶商能给他们带些利润,堪堪能养家糊口。 马儿啊,马儿啊!你说东家是怎么想的?不好好地在家炒茶叶,为什么非要跟着别人去打日本人的黑枪? 操的什么心啊这是? 这回好了,命没了,庄子也没了。 想想都唏嘘。 这里是个三岔口,一条路去茶园,一条路去香城。杨双趁着夜色把马车套上,坐在车辕子上一挥马鞭,那马“得儿得儿”地就往香城跑,杨双拉了几次没拉住,心说也罢,就去城门边看一眼。 就看一眼。 去看看赵东家是不是真的已经被挂在了墙上。 三年主仆的情谊,亦师亦父。您走得若是安详,那边放下心来。若是风吹日晒,不得入土,便是花再高的价钱,也得让您下葬为安。 可香城的晚上伸手不见五指,杨双不敢站在城门下去打探,只能远远地望。可黑乎乎的,就算眼神再好,也确实什么也看不见。折腾来折腾去,大半个晚上都已经过去了,眼看着还有两个小时天就得亮。杨双琢磨着按时间来算的话,王安柔和赵弄应该已经到了山里的木屋子。他记得那里有老猎户留下的创伤药,赵弄死不了,想了想,干脆还是等到天亮以后,看一眼再走。 他躲在一处小树林里,靠在一棵榕树下,筋疲力竭,迷迷糊糊地就睡死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的时分。阳光透过嫩绿的树冠,照射在杨双的脸上。他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身边卧着的马儿吓了一跳,四蹄儿一使劲,打着鼻哼摇头晃脑的。 远处的城门边,赶车的、走路的络绎不绝。 杀了人的日本人不在,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们整检查着入城的人们。杨双不用站得很高,只一眼,就望见了城门上方,吊着的五个笼子。 关鸟儿一样,里面关了五只血水已经滴干的头颅。 只敢看一眼。 可就这一眼,杨双却没看见赵东家。他以为是隔得太远,没看清楚。往前走了几步,再看了一眼。 仍然没看着。 杨双心里泛起一丝窃喜,难不成赵东家命大,没死成?如果真是那样,那就太好了。杨双的那一丝窃喜很快就变成了内心的高兴,原本打算就看一眼然后回头去找王安柔和赵弄的想法,被这突然的惊喜冲地烟消云散。 他想进城,如果东家没死的话,他想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他拉了一下马缰,可那马儿一动不动,两条前腿一跪,重新卧了下来。 它在提醒杨双,牵着它,根本进不去城门。 赵家茶园被屠戮地一干二净,那意味着他那东家惹下的事情也足够让他这个小伙计脑袋搬家。如果东家没死,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他没被抓住,正躲在哪处角落里默默地舔舐着伤口。当然,还有另外一个情况,那就是他已经被抓了,之所以没死,那是因为他卖掉了所有人。 包括他杨双。 “呸、呸、呸!” 杨双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往地上啐了三口。 东家不是那种人。 可转念一想,万一是呢?那他岂不是自投罗网? 退一万步说,就算东家没有把他这个不起眼的小喽啰卖给日本人,他同福茶铺从上到下也早就被人认了个一清二楚。就城门口那些个搜身的警察所的狗腿子,没有一个人不认识他杨双。平日里巡逻歇脚,杨双给他们讲笑话,煮茶递水,他们也会凑个趣儿,给他递根烟,每每看着杨双使劲地咳嗽还兴高彩烈、鼓掌叫好、其乐融融。但杨双知道,那不是你好我好,那只是生意本分。在这人命关天的时候,他能指望这群人不把自己揪出来交给日本人吗? 不能。 还得靠自己。 杨双的后背冒出了一层白毛冷汗,刚才一念之差,差点就万劫不复。他回头拍了拍那马儿,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香城也不是水泄不通,两条河从香城穿过,进去的门路多着呢。顺着河堤走,就能绕过城墙,只是那路烂,春天里河水也涨了些,需要涉水。杨双也管不了那许多,找了一处城墙拐角照顾不到的地方,摸着石头在河里淌进了香城。 进城之后,他也不急,先是去典当行兑了一块大洋,全换成了日本军票。再用军票买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再找了个破破烂烂不起眼的客栈歇脚,吃饱喝足倒头又睡了两个小时,起床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伙计来敲门,问他要不要午饭。杨双一边穿衣服,一边道,端房间里来,钱另算。 他是想单独找伙计聊聊,看能不能问出什么话来。比如日本人有没有抓着人,知不知道人被关在哪里。 也不怪他想的单纯,只是没出这档子事的时候,他跟着赵东家收了铺子之后,多会坐在露天剧场里听听评书、喝喝小酒乐呵乐呵,说书先生抑扬顿挫,里面说的那些个七侠五义啥的,都爱这么干。 第七章 孙安河 杨双显然是想岔了,就香城这局势,三天两头街上乒铃乓啷地一阵枪响,日本人逮着一个杀一个,杀完了还要示众。 鲜血淋淋的。 日本人不光杀人,还喜欢无事生非。只要被认定,就算疑似是抗日分子,就算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普通人哪受的下这高压态势,香城早就人人自危。谁也不想惹祸,更何况是开客栈的。这客栈里人多且杂,什么牛鬼蛇神、阿猫阿狗都可以有,属于日本人最为“照顾”的重灾区。这些个伙计,猴儿精。一听杨双打听这犯忌讳的事情,当时就面色不对了,扔下了一碗阳春面,说了句不知道后,就退出了房间。 杨双一边嗦着面条,一边觉得不对劲。这伙计不会是去通风报信,把自己当成居心叵测之人了吧?这不想不要紧,一想就直感觉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自己的脑袋。杨双夹着一筷子面,手却停在了半空中,他在吃味着伙计那脸上神色,琢磨了半天,还是觉得不对劲,毅然而然决定赶紧走,离开这里。 面也不吃了。 哪知道他刚丢下筷子,还没起身的时候,那房门便“砰”地一声被人从外面撞开。杨双吓了一跳,一抬眼,就看见迎门进来个警察。 那警察瘦高个儿,腰里别着手枪,手里拿着警棍儿,脸上一双贼亮的小眼睛,那眼光里带着询问,又带着惊疑,直照在了杨双的脸上。 “还真是你啊!?”那警察道。 杨双赶紧起身,“孙头儿!” 这警察杨双太熟了。 大名叫个孙安河,外面人都喊他孙悟空。人长得精瘦,鬼心思也多,日子不好混,就花钱跟他的顶头上司买了个巡逻组组长的缺。平常喜欢吆五喝六,到茶铺里喝茶打屁吹牛逼,号称自己便是齐天大圣的八十代世孙,日本人见了也得叫爹。后来是被某个懂中国话的日本人扇了一耳光,从那之后就老实了很久。茶铺还常来,只是这嘴就紧了一些。 孙安河身后跟着的那店伙计躲在门边儿上,偷偷地瞅了一眼杨双,杨双没去看他,这种人,看他一眼都觉得眼睛脏。 孙安河笑得有些鬼,他用脚跟勾上了门,隔着门还跟伙计说:“没事,你去烫两壶酒,整两个热菜来。” 那伙计在门外应了,“噔噔噔”地下楼而去。 杨双让了上座,站在一旁把孙安河请了过去。孙安河嘿嘿嘿地笑着,两腿一跨安坐下来,一边看杨双给他倒水,一边脱了帽子道:“你得亏是碰到了我,你要是碰到了别人,我指定你吃不了兜着走。” 杨双点头跟捣蒜似的,“是,孙头儿,今天真亏是你,不然我就真的没地方去哭了。” 孙安河把玩着手里的茶杯,看了一眼桌上的面,“就吃这啊?” “有这吃就不错了,丧家之犬,何足道哉。”杨双坐了下来,孙安河道:“你是为了你东家来的吧?” 杨双吸了吸鼻子,欲言又止。 他是在想撂实话还是编瞎话。 如果说实话的话,面前的这个警察会怎样?如果是编瞎话,又能不能骗得了他?他衡量了一下当面的局势,人已经被他堵在了房间里,门外说不定还有他的人在蹲他。编瞎话容易,但让人信却很难,别到时候没谈拢,把他逮进去了,再以他同福茶铺伙计的身份,日本人绝放不过他。 他决定说实话。 但是实话里掺了假话。 他甚至还告诉孙安河,他是去送信的。 但他不识字,除了茶叶名字之外,目不识丁。那封信他决计没看,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东家奶奶拿了信后就让他走了,他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了日本人,然后听见茶园里响了枪。等日本人走了,他回了一趟赵家茶园,看见了血流成河的景象,还有人被日本人用枪托砸断了手脚。 他害怕,就在山里躲了一晚上。 今早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城门上挂了几个人头,进城之后,他去了茶铺,可茶铺贴了封条。 说完,杨双小心翼翼地问:“孙头儿,是不是我家东家没交税啊?可没交税也不能赶尽杀绝啊!” “神特么交税!”孙安河喝了一口茶,道:“你家东家是抗日分子,你不知道?你们同福茶铺,还是个地下交通站,你不知道?” 杨双脸色一变,使劲摇头,“天地良心,我就是个伙计!孙头儿,你可不能冤枉我,我三年前才来,我不知道他们都干了些啥呀!” “三年前?三天前你都脱不了关系!”孙安河斜着眼睛看他,一只手拍了拍枪,说:“你可想好了!日本人正找你呢!十块大洋,你的脑袋还挺值钱……” 杨双暗暗地吞了一口唾沫,一条腿抖得厉害。 他这是想说什么?是在威胁他吗?可看他那眼神,里面分明透露出来的是戏谑的表情。以杨双对他的了解,十块大洋?不用,有两块钱,他早就把杨双卖了。 他在诈他。 “您等着。”杨双摸了摸口袋,从里面掏出了五个大洋,“这些钱,是我东家奶奶临走的时候给我的。我知道这钱不能拿,可我没忍住。孙头儿,五块大洋,能买我一条命吗?” 孙安河瞅了一眼杨双手里的钱,也不接,只是微笑,“哟!你东家奶奶是真大方啊!” 杨双叹了一口气,又从口袋里把剩下的钱全拿了出来,连零散的军票也一股脑儿放在了桌子上,“都给你。” 孙安河哈哈大笑,竖起一只食指点了点杨越:“识相!” 他伸手去摸桌子上的钱,然后被杨双一把摁住了,“孙大哥!钱给你没有问题,但是我想知道,我们同福茶铺到底怎么了!” “放心!我刚才也就吓唬吓唬你,日本人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你且藏好来,找机会出城去吧!”孙安河掰开了杨双的手,“不过拿了你的钱,我就会帮你办事儿,今儿晚上我值西门岗,关城门前,你走西门,我送你。还有,你想知道什么,我全告诉你。但有一条你得明白,我什么也没跟你说。你走了之后,就别再回来了。” “懂的!”杨双连忙点头答应道:“这个自然懂的。”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