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刑手记》 第1章 监斩 1900年,这时候的中国就像一块涂满了黄油的大蛋糕,八国联军可以从容不迫的用果酱在上面划分自己的领地。 八个驻华大使馆的骄傲挺立,成了老佛爷的一块心病。 还是在这一年,义和团已经从山东发展到了直隶,这个组织以燎原之势直逼京师,当仁不让的成为了慈禧太后的又一块心病。 ………… “又是个艳阳天,真是好日子。” 这个坐在椅子上喝茶,不时望着火辣辣的日头的人,就是刑部的首席刽子手,王执。 过完这个夏季,王执便满上了五十的岁数,此刻的他窝在椅子里不愿动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老年人才有的疲态。 王执生了一张斯文恬静的面孔,再附上他这安静的模样,真是像极了一位老秀才。如果不是熟识,就算思绪再活泼的人,怕也很难把他和刽子手划了等号。 午时三刻临近,坐在王执对面的大学士徐诚风望了望日头,然后把带着询问的目光倾泻在了王执脸上。 王执也是终于放下了茶碗,缓缓起身,宽大的身影在刑台上遮出来大片阴影,依旧是那股子弱书生般的语气:“时辰约摸到了。” 听到王执细微的自言自语,徐诚风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满脸挣扎,白净的脸上渗出细汗,最后他点了点头,朝着下方的奴才吩咐道:“将刑犯验明正身,推出宣武门!” 作为科举出身的文人,徐诚风的胆量远远不如他的才华,他也想不到,如此的风口浪尖,为什么自己会成为此次行刑的监斩。 五个戴着枷锁,锁着脚铐的刑犯被带出大牢,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差不停推搡着他们,就像赶牲口一样往菜市口带。 拥挤熙攘的大街如今空了许多,百姓们都围到了菜市口的刑台,万千人头攒动,就像嗅到了腐肉的大团苍蝇,乌压压一片。 五名义和团成员在刑台上跪成一排,身上的枷锁已经卸去,但是去了枷锁却多了绳子,五花大绑动弹不得。 王执用清水洗了手,常年的握刀,他的手掌有许多老茧,搓洗着就开始“沙沙”作响。用干净的白布擦去水迹,换了一身大红衣袍,王执打开了身边的箱子。 这口跟了他几十年的箱子,里面放了十种刑具,但今天他只需要一种,斩首大刀。 刽子手这门行业有它的规矩,杀过人的刑具不能随身带着,用完以后需要放到有香火的城隍庙丶土地庙供着,下次需要再用的时候,还要再请出来。 但是王执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五个刑犯从东到西一字排开,死气沉沉的跪在地上,王执已经走到他们身后,手上捏着早已经发黑的鬼头大刀。 一个差人端着酒水递到王执面前,刽子手做事前都会喝酒壮胆。王执平静的望着官差手里那碗掺着朝露和乌鸦血的酒,微微一笑:“这东西对我不起作用,撤下去吧。” 差人顺从的退下,随后报时官破锣嗓子就开始大叫:“午时三刻已到!” 听到报时官的声音后,徐诚风浑身一抖,面无人色,但他还是牢记着自己的使命,立即挥动手中朱笔,在五个刑犯的命牌上划了一道道杠子。 “斩!” 随着令箭落地,跪在刑台上的义和团成员都颤抖了几下,脏秽呆滞的脸庞抽搐,浑身筋骨收紧,肩头高耸,似乎还想借助神力,抵御即将到来的断头一刀。 王执站到第一个刑犯身后,由于犯人是背朝着他,看不清的脸,所以他不知道此刻犯人的表情是怎样的。 义和团的人都喝神符化过的水,都能请神力上身,那面对自己的鬼头刀,他们能否用神力捡回一条命在? “昨夜的辞阳饭,可有白斩鸡?” 王执年岁半百,眼睛略微浑浊,细密的眼缝牢牢盯着犯人的后颈,模样就像垂老的野兽,阴寒又残忍。 只要摸上刑具,这个平淡祥和的中年人就开始暴躁,一股子凶气弥漫而出,骨子里的罪恶基因就开始沸腾起来。 王执的发问让刑犯愣住了,僵硬的脑子开始回想,但他的思绪还没飘回到昨晚,王执的刀已经顺着他后颈的第三节脊骨砍了下去。 “噗!” 驻华的日本大使馆里,一个日本人噗的一声划亮洋火,美美的深吸了一口手中的烟卷,怀里搂着歌妓,手中也不空闲的四下摸着。 差人再次端酒上了刑台,递到王执面前。王执用红绸抹过刀身,转身对着差人再次说道:“撤下去。” 站到第二个刑犯身后,王执慢慢举起手中大刀,嘴里低声问着:“家中还有老弱需要叮嘱?” 这名刑犯死死闭着眼睛,浑身打着摆子乱抖,他清楚王执只是在扰乱他的心思,然后一刀落下,想减免自己的痛苦。 虽然心里清楚,他也很想配合,但他已经说不出话。这种直面死亡的时候,那种感觉难以言喻,根本不是所谓的恐惧,而是从里到外的麻痹感。 王执也不再拖沓,睁开的眼睛瞬间紧眯,牢牢盯着刑犯的后颈。 “噗!” 驻华的英国大使馆,几个满头金发的男人噗的一声开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整个房间都沉浸在欢乐的氛围中。 差人第三次端上酒水,他那惊恐的模样已经难以掩饰,还没把酒水递到王执跟前,王执转过身,冷冽的面孔带着血腥味:“撤下去!” ………… 王执连斩五人,中途不曾换刀,也不曾歇气饮酒,仿佛只是劈开了五块朽木般从容,摒弃了所有刽子手的规矩。 五滩热血淋了一地,尸首早就被人抬走,王执喘了几口粗气,再次坐在了椅子上。 伸出满是老茧的手端起茶碗,王执轻轻喝了一口,刑具离手,他再次变得老朽无力,疲态尽显。 历经刚刚的行刑,一直喧嚣的菜市口突然安静,整个世界宛如瞬间凝结一般,鸦雀无声,无比的诡异。 但是这片死寂的存在和它的出现一样,仅仅维系了一瞬,下一秒,所有围观的百姓开始疯狂。他们的面孔翻起一层层红潮,无比狂热的挤到刑台边缘。 众人如同恶鬼般贪婪的望着那五片还未凝结的热血,纷纷把手掏进怀里,抓出洁白无瑕的馒头,干瘦的手臂因为激动而青筋乍现。 癫狂的人们你争我抢的用馒头蘸上血,然后几口塞进嘴里,没有几下咀嚼就滑进了肠胃。偌大的刑台根本不需要官差去清洗,不出片刻就已经干干净净。 众人剧烈的争抢持续了半分钟,直到官差用水冲刷刑台上的脏气时,大家才意犹未尽,念念不舍的离开。 万人空巷的菜市口很快就恢复了之前的空旷,百姓们不再挤在一起,零零散散安居乐业的又继续着一天的生计。 王执眯着眼睛窝在椅子里,好像快要睡着,而徐诚风这个大学士已经面如土色,口中酸水直冒,死死闭着眼睛,尽量不去回想刚刚眼前的那一幕。 第2章 痨鬼七 差事已经到了尾声,王执休憩了片刻,整理好自己的红漆箱子,回了刑部报到。 最近这天下,洋人和义和团都不安分,越发猖獗,世道要乱的前兆,清廷仿佛也察觉到了危机,开始疯狂起来。 要治乱世,就得用重典。刑部在这一年出奇的忙,刽子手的岗位紧缺,宣武门外的菜市口掉了太多脑袋。 “是时候给自己找个苗子了。” 王执恬静着老脸,自言自语道。这种低级的行刑,往后还是不能亲自动手了,王执暗自下了决心,要找一个后辈接自己的班。 望着刑部外面的院墙,上面栽着八支颜色鲜明的旗子,朱红大门软绵绵地倚着墙壁站着,门和旗子被烈日一打,都很垂头丧气。 有了打算后,王执也不拖沓,换了一身黑褂子,背着箱子就准备出了京城。 双手离开刑具后,王执就成为了一个普通中年偏老的人,他从来不会把自己的手艺扯到平常的生活中,这也是他和别的刽子手最大的差别。 沿途看着喧闹的街道,老百姓们都还是老百姓的样子。很多小摊子排在路边,都在吆喝,吃的喝的玩耍的,十分聒噪!路上马车滚滚而过,带起凌乱的风尘,烦不胜烦! 街头有间药铺,老字号了。常德药铺的掌柜正在给一个肺痨鬼抓药,掌柜的十分肥胖,那杆极精准的小秤悬在他粗壮的手上,里面剁成碎渣的药材在秤盘里轻快旋转。 但前来抓药的肺痨鬼,乌青的眼眶却不看秤盘里的药材。轻车熟路的伸出侵染着福寿膏气味的秽迹斑斑的衣袖,两块碎银子迅速的滑出,掌柜的嘴角上扬,稳稳接住,僵硬的手指捏着几个把玩,计较着分量。 胖掌柜那些粗壮富态丶圆润白皙的手指苏醒了,无比的灵活,他的手掌摸到药柜的最下层,瞬间扣开三道铁扣,然后极速拉开一层抽屉,阵阵耀眼的红光爆射而出,映得整个药柜泛红,把肺痨鬼和胖掌柜的脸照得就像初生的太阳。 胖掌柜赶紧双手握紧那团红光,肥脸上的神情变得极为肃穆,用长袖子包裹着红光扔到了肺痨鬼的怀里。 红光射到肺痨鬼的怀中,就像一块剧烈燃烧着的火炭,烫得他干枯的身子直发抖,垫起长袖后才敢攥在手中,乌青的眼眶惊慌的斜下乱瞟,发现没被人发觉,这时才松了一口气。 肺痨鬼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肺里又是一阵酥麻,卖力的咳了几下,顺出一口黄亮亮的老痰,正准备往地上喷吐,却看见了胖掌柜鄙夷的目光。 讪笑了几声,肺痨鬼把几乎滑出嘴外的浓痰收了回去。目光飞快扫视了药铺的陈设,整间铺子竟然不曾摆放痰盂!自己离大门又有不远的距离。肺痨鬼心底暗骂,这口瘟痰真他娘来的不是时候。 悄悄抬起眼珠子,肺痨鬼看见掌柜的还在盯着自己,眼神依旧厌恶非常。没了计较,喉咙里“咕咚”一声脆响,肺痨鬼最后把秽物又给吞进了肚子。 这道恶心的声音让掌柜的喉咙发紧,他的眉头拧成了一团,几乎皱进鼻孔:“痨鬼七,你家七弟兄就剩你这一个独苗了,大烟馆还是别去了,你那老娘总得有个人送终!” 听了胖掌柜的忠告,被称为痨病七的男人打了个哈欠,发青的眼眶全是怠倦的泪水,挥了挥手:“不打紧,不打紧。有了掌柜的这块神仙肉,明儿天不亮,小的放个响屁,这身痨病就化了。” 胖掌柜悲天悯人的摇着硕大的头颅,脸上写着同情,眼珠子里注满了冷冽的藐视:“少买几块福寿膏罢,给你老娘捉只鸡回去,老人家卧病不起许久了……” 被这奸商几番聒噪,痨鬼七开始不耐烦,对着胖掌柜拱了拱手:“记得了,记得了。” 说完痨鬼七便转身离开,眼睛里的厌烦不比掌柜的眼里少,这狗日的世道,到处都是装大尾巴狼的人。捉鸡!上哪儿捉?把自己那几间烂草房抵出去或许能换几只鸡,但那几间烂草棚子早就换了福寿膏了!说得轻巧。 刚跨出了药铺大门,烦闷的痨鬼七只觉心肺肠子一阵抽搐,一股更加猛烈的酥麻窜上了喉管,立即就忍不住的日天操地的咳了起来! 看他那阵势,就仿佛肠子和脏器拧在了一起,成团堵在了他的嗓子眼,脸色缺氧铁青,眼球暴凸,嘴角发出蛇一样的嘶嘶抽气声,涎水四溅。 眼看浓痰卡住气喉,痨鬼七一口气回不上来就要交代了。街边的王执几步走了上来,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背,替他顺了一口气,一团带着血丝的秽物就从痨鬼七嘴里和鼻子里喷出,他也趁机能够狂吸几口氧气,铁青的脸才有了几分人色。 但是痨鬼七仍是咳,嘴里陆陆续续的冒血,声势也越发了不得,瞧模样不把两片痨肺咳出来是不想罢休的! 街上的人被痨鬼七惊吓得够呛,没一个人敢进他两丈之内,都怕这瘟鸡一样的人有传染病,最后沾染在自己身上。 王执仍是那副平淡模样,伸手扣进袖子,摸出几块碎银子,问胖掌柜讨几副化痰养肺的药。 痨鬼七看见王执掏钱给胖掌柜,立即努力压制着喉管的燥痒,脸色憋得通红,发青的眼眶冒出来感激的光,声音断断续续:“这位爷有心……这买药的银子能否……留给小的,我去给老母亲……捉只鸡补补身子。” 胖掌柜冷眼瞟着痨鬼七,也不说话,只是捡了几副药,不过都不是润肺化痰的药,而是祛风化寒的药。痨鬼七的老母害了风寒,在家中卧床不起半月,如今拖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王执听到痨鬼七的请求,略微有些吃惊,脸上的平淡散了不少,多了许多憧憬,养子防老,临老送终,这些东西自己也该筹备了。 “好说,好说。” 数了润肺化痰的药材钱,再掏了买鸡的钱,都交到了痨鬼七的手里,王执对着痨鬼七赞许的点了点头,然后便离去了。 胖掌柜面无表情的扔出几副药材,摔在痨鬼七的怀里:“这药带回去,三餐都煎一副,趁热喝。” 痨鬼七得了一笔钱财,喜上眉梢,干枯的面容焕发荣光,看都不看怀中的几包药:“我这病不需这些烂草根子,你自己收回去吧。” 胖掌柜的肥脸慢慢僵硬,就像寒冬天的新鲜猪肉,一块块的跳动,声音都没了温度:“这是给你老母亲抓的药。” 痨鬼七站直了身子,对着胖掌柜拉着脸冷笑,他发觉眼前的这个肥奸商,头脑的确非常的灵活。明知自己不会抓药,他便先一步给自己老母抓药,想着法子都要掳去自己的银子,多么精明的人儿,多么划算的买卖! 痨鬼七冷哼了一句:“刚刚那位爷可没说要给我老母抓药……” 胖掌柜闭着眼睛,已经不想再看痨鬼七一眼,挥了挥手,声音里的厌烦都听不到了:“这药不收银子,拿着走罢。” 第3章 封城 王执背着箱子走完大街,心情越发舒畅。太阳还很好,虽然有了西下的样子,但是照在身上仍有温度,酥酥的。 可能因为刚刚帮助了别人,心情大好的王执决定先不急着赶路,他坐在街尾酒肆里,买了两壶酒,也不就菜,空口便喝,斯文白皙的脖子里,发出粗鲁洪亮的“吨吨!”声。 “男儿在世,成家立业,后辈满堂,老有所依,可以言幸也!” 王执重重跺下酒碗,嘴里深深的吐气,就像吐出了一口深藏在腹中却又看不见的烟雾。 五十年的岁月不曾在王执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他的脸上甚至没多少普通人该有的痕迹。只有常年不变的平淡。 但是在他呼完那口隐形的雾气之后,他的面孔从僵硬的平淡变得庸俗,就像一株植物启了灵智,开始试着演绎出喜怒哀乐。 可惜他的脸应该并不擅长别的表情,除了平淡以外的情绪显露,都显得拙劣,生硬造作得令人发指。 离开京城回到老家封城,王执走了整整两个月,这路程虽然不太长,但是却极诡异的。一切景象仿佛都在倒带,参天大树慢慢长成了树苗,雄伟壮观的房楼退变成烂土屋,繁华的变成荒凉的,美丽的变成丑陋的。 这场文明退化般的旅程,终于在封城的城门口子结束了。 几百口人缩在一座老城内,贫穷,腐朽,破败,邋遢。这就是封城! 跨进封城的城门口子,头顶挂着“封城”二字的牌匾摇摇欲坠。前一年就摆在路中间的那个坑还在,面积还再自由自在的扩展,指不定哪天就有人栽进去。 迎面一股马粪味吹来,路两旁随意摆设着许多摊子,路上几个男人毫无顾忌的当街撒尿,河边洗衣浆衫的妇女一边给怀中幼儿喂奶,一边手里努力搓着皂角…… 王执看见那些男人黄亮亮的尿液爬进满地的灰尘,然后化作一条游蛇,几个翻转蠕动就流进城门口子的坑中。来往的马车横冲直撞,带飞街边分不清是什么的杂物。水边女人们因为孩子哭闹被弄得满头大汗,手忙脚乱的模样像个杂耍人手里的猴子。 天下再怎么变,似乎变不到封城里来,这里已经烂得不能再烂了。 王执松了口气,背着大红箱子往老院子走去,一路上熟人打着招呼,他都一一点头回应,毫无营养的你喊我应持续了很久,最后在王家大院前终于告一段落。 王执掏出那条铜钥匙,插进横在门上那块早就锈迹斑斑的锁头内。细长的棍状钥匙在他手里缓缓扭转,发出一声声惊心动魄的呻吟,但他最终还是有惊无险的开了锁,钥匙没有死在锁肚子里。 王执站在门口凝神静气,他总觉着有什么不对劲。回忆了半晌,他柔和笑着,原来一年前摆在门口的两盆花已经不见了,立在院子里的筛子也不见了,里面还有半筛子番邦进贡的异国果干。 许久不曾回家,院子里已经有了杂草,杂草长得很快,没过了脚背,还被烈日晒得模样枯黄。容易积水的屋檐下面生了青苔,不过现在都成了尸体,干巴巴的贴在墙角下。 王执先打扫了祠堂,在井里打了几桶浑水,把祠堂从里到外抹了一遍。扫了半斤摆在供桌上的老鼠屎,揩了铺在香台上半寸厚的陈灰,捅了几个不长眼的野雀搭在梁下的巢穴,一时间祠堂乌烟瘴气,灰烟弥漫。 望着焕然一新的祠堂,王执这才把自己背后的箱子提上桌子,小心翼翼的抽出其中十把刀具,井然有序的立在祠堂里,最后点上三支老香。 “老伙计们,回家了,香火也有了,供果就先等待片刻。” 王执坐在椅子上锤着酸痛的大腿,笑着对祠堂里的十把凶器说道。 再次逛着封城为数不多的街道,王执走得很小心翼翼,他不知道地上那一滩摊乌青色水迹是怎么形成的,也许有刚刚那几个人的尿液,有马车驶过车夫洒下的汗水,也许还有河边女人的掉落的奶水,和她们孩子嘴角的涎水。 买了几斤果子,王执正提着回家,身后却传来急促的“嗒嗒”声,那是被裹过的小脚迅速踏地发出的声音。 “老弟莫走,王老弟且留步!” 赵氏老婆子迈着小脚,跑的飞快,几步抢到了王执身后,迎风带着一股子朽味。 王执略微惊讶的回头,望着眼前这个枯槁的老婆子,鸡皮一样松弛的老脸,沟壑纵横又藏污纳垢的皱纹,深深垂下的嘴巴,不再坚挺的鼻子,深陷又浑浊的眼眶,剧烈喘息不断起伏的胸膛,还有那双麦杆子一样越往下越细小的双腿。 “老嫂子有事?” “听说王老弟在京中当差?” “哪是什么差事,混口饭吃罢了。” “嘶……” 赵氏猛的吸了一口凉气,王执竟然真在京城有了生计,还是吃的官饭,封城这破落地也能飞出凤凰儿! “老弟啊!我家那不争气的儿媳妇下不出个带把的,您跟我走一趟去看看罢!” 赵氏狠狠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发出清脆的“啪!”声,语气哀愁,昏黄的眼珠子就要转出泪水。 王执面皮一抖,眼神古怪,这他娘的算哪门子破事?你家儿媳妇生不出个带把的就要来找我,难道还想借种? 想到这儿王执的脑袋里就开始回旋,记起来赵家儿媳妇吴氏的模样,这个媳妇不是赵家娶进门的,是买进门的。 吴氏的兄弟姐妹众多,她排老大,长得唇红齿白模样不差,条子也很顺,上一个大灾年时候被他父亲卖给了赵家。这样姿色中等的女子,放在平时肯定会下许多血本,要想娶进门,就算开着猪肉铺子的赵家都得折了小半条命。 但在那个大灾年,赵家只用了两石陈谷子。 买卖人口是大罪,捉住是要坐班房的。可如果是父母卖儿女,再换个说辞叫嫁,这便名正言顺许多,丑事变好事,道哀变道喜! 也幸得家家户户都很能生育,下猪仔似的生一窝,男丁自然眼中宝,女子便牲口般饲养,用些萝卜糟糠把命吊着。遇到荒年,顺水推舟的,众多女儿就成了粮食储备,赔几滴真情的泪水送走,换几担过命的粮食。 划算! 第4章 行刑 (暂停更新) 当王执跟着赵家老婆子去了赵家后,他才忽然明白了此行的意义,这么清秀的儿媳妇哪会有随意借种的欺头! 这狗日的老婆子竟然是来求着王执接生的! 听着里屋里频繁传出的呻吟,也许不该叫呻吟,是惨叫!一声高过一声,一茬接着一茬,那股声浪中仿佛能闻到汗水迅速蒸发遗留的咸腥味,产妇应该要临盆了。 听到这动静,王执顿时脸色就变了。 惨白着脸望着赵家老婆子,王执额头冷汗直冒,连连摆手:“老嫂嫂,您可饶了我吧!我那手艺活可没有替人接生的能耐!” 赵家老婆子干枯的身子在颤抖,米糠颜色的脸皮挣出青色,就像作出什么重大决定似的:“王老弟往年手艺学得多,行过医,还当过木匠,今日就靠你救我那造了孽的儿媳妇了!” 金黄色的阳光照进院子里,映在地上就像一片灿烂的稻田,王执就像稻子杆上的蚂蚁,毫无目的焦急的来回走动。 “老嫂嫂,实话跟您说了吧,我在京城里……吃的是一碗断头刀子饭!这赤脚行医的本事早就荒废,怕是帮不到什么忙了。现如今,你们找个弄婆才是打紧,里面的产妇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了!” 王执扭头就要走,金色的地面慢慢变得暗红,太阳的光亮不再那么黄亮,开始往天际下滑。大地渐渐被染成暗红色,就像被碳火烧红的烙铁,他踩在赵家院子里周身难受,一刻也不想再留。 “老弟,莫走吧!学过医就行,那孽障生了五个女娃了,这第六个孩子是横生竖产,你走了她就是一个死字。你医死了,老婆子不怪你,只是劳烦你再打副棺材。” 赵家老婆子很急的喊着,脸色越发暗青,松弛的脸皮就像尸脸,透着一股子森然。 王执嘴里发苦,说道:“老嫂子,人命关天,这关头你不但不该来找我,还不该说这些招丧的话!” 赵家老婆子鸡爪一样干枯的手擒住了王执的手臂,她昏黄的眼睛射出黑色的光束,死死盯着王执的脸:“那孽障难产了,人和畜生只要是母的,都怕这道劫,横生竖产,死劫!死劫!” 王执脑子里瞬间发晕,老婆子诡异的眼神就像坟地里的鬼火,她嘴里的低吼就像神婆子的咒语,王执觉得一股子寒意爬上了背脊。这老婆子对她的儿媳不抱信心。 “老嫂子莫要妄语了,吉人自有天相,您家儿媳一定会挺过难关的,宽心宽心!” 王执猛的用劲抽手,想把自己身体的支配权争夺过来,但是却是失败的,老婆子干瘦如鸡爪子的手无比生硬,怪力无穷,自己竟然挣不开! “不!没有什么狗卵子天相!她会难产的,她一定会难产,王老弟,你会让她难产的对不对!” 赵家老婆子鹰隼子般锋利残忍的眼神再次射出,刀子似的割开了王执的脑子,剜去了他头脑里的疑惑,令他豁然开朗。 王执突然平静了下来,不再挣扎了,所有惊恐害怕退散,恢复以前的模样,脸上的表情,平淡得可怕。 这是他摸上刑具时的样子。 “难怪老嫂子会来找我,原来你早知道了我是干什么手艺的。” 王执柔和一笑,然后点了点头,跟着赵家老婆子进了里屋。 作为一个刽子手,杀人就是吃饭的根本,抹去一条人命对他们而言,没有任何负罪感与愧疚。 当然,这一切都得有个前提,他们只是单纯的听命于人,不带丝毫个人情感掺杂其中的杀人。 ………… 当天晚上,赵家院子里哭成一片,生孩子的喜事成了丧事,吴氏产子不顺,撒手人寰,王执打了一口薄棺帮忙敛了尸,最后提着几斤果子回了自己家。 王执答应赵家老婆子去接生,却是什么也没干,就在屋里枯坐着,而街坊邻居都知道赵家请来了学过医术的王执,在给赵家儿媳妇接生。 他望着吴氏死鱼般无力地躺在床上,屁股下面垫着浸血的破布,床边摆着一把剪刀。她前几个孩子都是这样生的,独自努力大口呼吸,独自奋力哀嚎,独自抱起血淋淋的幼子,独自拿起剪刀剪断脐带。 由于长时间的剧痛,吴氏惨白的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清秀的面孔扭曲得不像样子,高高隆起的肚子不停抽搐。这种折磨的情景之下,吴氏把所有的力气都放在了哀叫上,她似乎已经知道自己生不来了这个娃了。 吴氏那如同鼓面一般巨大的肚皮给王执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张肚皮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暗蓝色血管,非常可怖,它随着吴氏的呼吸频率起伏跌宕,就像个欢快的鼓胀猪尿泡,让人想一针挑了给它放了气。 羊水早就破了,满屋子都是一股子鱼腥味和汗水酸气,王执一直盯着吴氏无助的脸,看她从挣扎变作不挣扎,直到她大出血断了气。 王执知道,这重男轻女的世道,产妇生子,胯下有鸟的男孩儿就是金子。但他觉得,胯下没鸟的女孩子也该是银子。 他不知道赵家老婆子为什么要害死自己的儿媳,他不知道请弄婆需要多少吊铜钱和猪头肉,他不知道五个人头的赋税有多么沉重。当然,他也不知道吴氏偷汉子。 他不知道为什么吴氏给赵家生育了后代还会不得好死,他不知道吴氏给赵家掰过多少玉米棒子,他不知道吴氏伺候了赵家三口人多少年月。当然,他也不知道赵家那傻儿子对吴氏疯狂的***。 王执脸上很平淡,他不清楚赵家有多少难以启齿的难堪,但他清楚他刚刚又摸上了刑具。 无形的刑具,寂静的行刑! 第5章 补一 王执远远望着集市里,他看那个小男孩已经看了许久,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从平静变得欣喜,欣喜慢慢收紧,最后成了肃然。 那个小男孩蹲在地上,被许多孩童用石籽扔着,砸得额头淤青,却不反抗,也没有哭闹,脸上的漠然让人恐惧。 不难想象,八九岁年纪的孩子,心态就已经如此凉薄,他的前生必然多舛,后世也定然痛苦。 王执走到了小男孩面前,宽阔的后背替他挡住了那些石籽。天性染恶的顽童们还在扔,年纪虽小,但下手已经很黑,王执都觉得背上有了不弱的痛感。 “你为什么不哭?别的小孩受欺负都会哭闹。” 王执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发,他的手就像火炭,很温暖。 半晌,小男孩才歪过头,躲避了王执的抚摸,看着自己一身脏破的棉衣,稚嫩的声音撞击着王执的耳膜:“他们都说我不会哭,是笑面鬼投了人胎。” 王执摇了摇头,蹲在了小男孩的面前,注视着小男孩清澈却生冷的眼睛:“既然不会哭,那你为什么不反抗,跑走也比呆着挨打好。” 小男孩摸了摸额头上的淤青,疼得嘴角微微抽搐,最后却咧嘴笑了起来,稚嫩的小手指着不远处的那群顽童:“你看,他们会跳,他们会笑,他们……会死。” 夏末的燥风刮过街道,王执宽阔的身子抖了抖,伸手拉起小男孩的手,小孩的手和他的眼睛一样冷,直顺着手臂凉到了心坎。 “是个好苗子,跟我走吧,以后就没人对你扔石籽了。” 小男孩也不挣扎,顺从的跟着王执回到了王家大院,走时还朝着那群顽童笑了一下,似乎那群顽童不曾欺辱于他,倒是顽童们陪伴了他。 王执带着小男孩回到王家,沐浴焚香,拜了祖庙,小男孩被策名王荼,再请铁嘴卜了一挂,得了一个“蛇”字。 寻常人家,肯定不会接受这样阴寒邪气的名字,但是王家会,王家人的名字越邪性,人才能活得越久。 王家大院从来不曾强盛过,人丁稀薄,也无家底,到了王执这儿,甚至已经连婆娘都娶不到了。但他并非是要寻得王荼做儿子,而是要他学手艺。 王荼不曾在院里看过除了王执以外的任何人,偌大的院落空荡荡的,这样阔气的院子,以前应该也是不错的光景,但是很显然他不走运。他能住进这院子时,王家已经只剩王执了…… 往后的日子,王荼每日按时吃饭,准时睡觉,也不顽皮,摒弃了所以孩童该有的活泼,这让王执时常觉得,自己带回来的是一株植物,而不是活物。 那天,京城里传来了信。 王荼吃过午饭,照例搬着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眼神直勾勾的盯着鸡笼子里的大公鸡,公鸡歪着脑袋也瞟着他,两者习以为常。 曾经有乞丐教过王荼怎么偷鸡,乞丐对于吃鸡的爱好简直是刻在骨子里的瘾头,可惜买不起也喂不起,便都兴起偷。 鸡的翅膀下有两条红筋,人只要扣住那两条大红筋,鸡就会不反抗,也不叫唤。 王荼回忆以往乞丐的教导,慢慢把手伸进了鸡笼子,大公鸡歪着的眼睛有了警惕,浑身羽毛有些膨胀,王荼准备突然发难,大公鸡准备随时飞开!这应该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役。 只在瞬间,王荼把手伸进鸡笼里,大公鸡也是噗的一声飞开,王荼稚嫩的手臂被竹片编制的笼子割出了血,公鸡乱飞,脑袋撞在了笼子顶上。 王荼望着冒着血珠的小手开始出神。 “蛇儿,明日安生待在家中,不要乱动。京中来信,咱们得去一趟。” 王执捏着那封烫着鎏金的信帖,一股从未被王荼感应到过的气息开始升腾。就像画师提起了笔,半仙儿捏起了挂,全身都在发光。 “省得了。” 王荼乖巧的点了点头,然后搬着小板凳回到里屋。在祠堂供奉牌位的桌子上,他抓了许多吃食与供果放进兜里,然后飞快跑出了门。 王执也不过问,拿着信走进祠堂,收拾了被王荼弄得凌乱的供桌,然后揭开许多牌位后面的红布,亮出被遮盖的许多刀具,或者说是刑具。 有个要犯即将秋后问斩,从蜀中赶赴京中很远,夏日炎炎之际就得上路,到了京城,时间刚好。 精铁打造的刑具,颜色早已经十分斑驳,它们吸足了贪官污吏的脏血,所以身子大片大片的发黑。但也有忠臣栋梁在这些刑具下断了头颅,于是刑具的颜色就更加怪异。 用红包抱着诸多刑具,王执小心翼翼的回到了自己房间,他每一步都走得慢,他能感受到这些刑具在颤抖,在诉说。 每一柄刑具都有属于自己的不朽传说,它们饱蘸人血,它们也让每一个死在刑具下的人,名扬天下! 王荼揣着瓜果吃食跑到了河边,他并不犯馋,所以没吃,只是安安静静的排在地上。但有人会犯馋,所以很快王荼四周便堆起了人。 那些顽童看见久不出现的王荼又出现了,于是便再次丢起了石籽,准头很好,下手依旧很黑。 久违的痛感如期而至,王荼就像往常,也不反抗也不跑,石籽在他头上敲得砰砰作响,很快又是满脸淤青。 四个顽童丢了半晌,也觉得无趣,不会反抗的对手不能加厚他们的作战欲望,便停了手。 几个顽童歇了手,他们之所以见面就开始扔掷石块,仅仅是为了让王荼找回自己的待遇。他们要让王荼明白,虽然他跟着王执进了王家,但是这并不能改善他的处境。 “想吃便来拿。” 王荼一如往常的笑,就和那次分别时一样,丝毫不曾生气。他和这些顽童年纪一般大,但是却有不输成年人的冷静,这是可怕的。 顽童们丝毫不犹豫,真的就上前准备拿瓜果,但是当他们伸出手时,王荼先一把全抓在手里,然后扔进了河里。 夏末的河水已经很凉,除了在河里做营生的人,普通百姓洗澡都要烧热水,顽童们一时不敢下水捞果子,便气愤的叫骂着王荼。 几人又开始扔石籽,显然用尽全力,王荼被砸得眼冒金星,脸上都出了血。胆大的还有人直接去抓他的头发,他们已经不满足远距离的扔石头了。 第6章 补二 血液缓缓流到王荼的眼眶里,他开始看不清东西,抬手想抹一把,又怕把王执给他买的新衣弄脏,就趴到河边洗了起来。 洗了几把脸,王荼指着泡在水里的瓜果,对着几个顽童说道:“水不冷,可以下去捡的。再不捡,它们就要漂走了。” 顽童们看见水流缓缓波动,送着瓜果的确在漂走,心中就有些舍不得,这些东西不是随随便便能吃到的。最廉价的贪婪开始燃烧,几个顽童试了试水温,还不算太冷,就开始纷纷下了水。 住在河边的百姓,没几个是不会水的,他们的孩子也是一样,天生的本领。 四个小孩子就像泥鳅,水中几个闹腾了便抓住了瓜果,然后喜笑颜开的往岸边游来,手里死死攥着吃食。 但他们转过身子往回游时,看见岸上的王荼有了变化,他端坐在地上,脚下堆着许多石籽。 王荼开始用力的朝他们扔起来石籽,几个顽童被砸了几下后,突然醒悟,他们中了王荼的计划。 这不能算阴谋,这是摆在太阳底下的圈套,除了小孩子以外,不再会有人上钩。 四个顽童在水里被砸得哭爹喊娘,用手遮挡石籽就不能游动,游几下就要挨打,而且捏着瓜果是游不快的。 被砸了几分钟后,顽童不得不舍弃瓜果,开始奋力往岸边游,他们体力开始不支,有一种叫做危险的感觉袭击着几颗脆弱的心灵。 王荼此时也不扔石籽了,往前几步,站在了岸边,看着四个顽童卖力的往自己跟前游。 “扑通!” 第一个想上岸的小孩子被王荼死命一脚踹进了水里,冒了几个泡,然后沉了下去,很久才又再次浮起来。 一脚一个,每一脚都用尽全力,四个顽童反复在河里折腾,没一个能上来的。 王荼冷静的脸开始有了笑意,望着在水里瑟瑟发抖小脸乌青的几个小孩子,他觉得自己感受到了什么东西,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开始在心里膨胀…… 多年之后,王荼回忆起这一幕,他理解为,那是他第一对人用刑,虽然手法并不精湛,视觉上的美感并不强烈,但那却是他步上刑手之路的启端。 第二天,王执带着王荼赶赴京城,王执只背着一个大箱子,走起路来,里面叮当作响。 两人是在悲戚哀惨的女人嚎啕声中离开封城的。街上洒满了纸钱,几家女人哭得死去活来,他们的儿子淹死在了河里。 听者伤心,闻者流泪的哀嚎,并没有让王执和王荼有所停顿,他们只觉得吵闹。 ………… 王荼跟着王执走出了城门口子的那道沟,过了这儿就划出了界限,出了封城。 穿着黑褂子的王执总是有着远超他这般年纪的沧桑,也许不能说这是沧桑,是淡泊。看淡名利不可敬,看淡生死才算卓。 几十斤的刑具很重,压得王执肩膀开始疼痛。往常他不曾痛过,他那牛皮般坚韧的皮肤,可以毫不费力撑起几十斤的刑具,是今日才开始起了痛。 “老伙计,再等等,蛇儿见了红,我就把你交给他。” 王执拍了拍身后的箱子,似乎要安抚这些躁动的老朋友,他很清楚,厚实的箱子锁不住它们了。 王荼是第一次走出封城,对于街上凌乱的热闹很开心,漫天飞舞的纸钱就像蝴蝶,洋洋洒洒从孙家院子里飞出来,挂在树上作片树叶,落在河里当条鱼儿。过年时候才能听到的鞭炮声也很放肆,噼里啪啦绽放着火药味。 街上哭声最大的,是老孙家的儿媳妇。 老孙家的独苗淹死在了水里,孩子他娘哭了整整一个晚上,眼睛都快哭瞎子,整夜的哀嚎,起初是人人伤心,沾亲带故的都来规劝。 只是那婆娘发了癔症似的哭,最后亲朋戚友慢慢丢了耐心,只觉厌烦,就又散了。 左舍右邻更不可能比亲友会容忍,听那婆娘嚎了一晚上,嘴里早就愤恨的暗嚼着:“又不是不来水了,再他娘的下个崽啊,多简单!没日没夜的嚎,这娼妇……” 男人们的怒火还没完全发泄,随后就被自家婆娘抽了几下,碎碎念给堵了回去,咽进了肚子。 今天街上办白事的人很多,纸钱比人心脆弱,沾了火就染,满天都是纸钱化过后的灰,浮在半空,就像招来的大片乌云。 老张家的人在院子里杀鸡,几个男人头上系着白巾,虽然脸上庄严肃穆带着悲色,但杀鸡的手法却很娴熟。 一手挽着鸡脖子,一手抓着锋利菜刀,轻轻一带,一只不动弹的鸡就变得手舞足蹈,腔子里刷得迸射出热血。 “遭了遭了,这瘟鸡的颈子没割断,跑了!” 一个男人叫嚷着,只见他跟前一只公鸡,脑袋歪在一边,就靠张皮吊着,喷着鲜血,翅膀扑哧,四处狂奔。 男人声音虽然急迫,却并不想去追,反而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 “急个么子?等它龟儿血流干净了,自己就停了噻。” 另一个帮工回头看了一眼,不耐烦的嘟囔着。 很快,杀鸡失了手的男人再次尖叫起来,那没断气的公鸡的确失血过多开始停下来,却仍是瞎走,最后竟然走到粪坑边上,然后一头栽了进去…… “妈卖批的,这些瘟丧……” 叫骂声越来越远,最后就传不到王荼耳朵里了。他不知道死了人会有这么多事情发生,就像患了风寒的后遗症,上吐下泻接踵而至,一发不可收拾。 撕心裂肺的唢呐声在叫,抬猪的汉子在叫,路上赶马车的也在叫,缩着尾巴,瘦骨嶙峋的狗都在叫。 王荼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切,这是一场表演! 他以为他的演出,高潮部分在昨晚就已经结束。但是他错了,这场戏剧的第二波高潮,比前者更加剧烈的反响,刚刚才上演。 这才是整场表演的精髓! 王执紧了紧拴住箱子的系带,越发吃力的迈着步子,额头虽然开始出汗,但是他脸上却有许多微笑。 王执能感觉到,王荼对屠手这个行业有种天生的契合,这不是随便找到的,需要机缘。 刽子手,这门手艺被摒弃于三百六十行之外,下贱又被人厌恶。手艺都已经如此低贱,更别说要靠这门手艺吃饭的人,贱上加贱。 但是王执有种感应,蛇儿会是一个意外,他能凌驾于这个行业之上,他能让这个低贱的手艺焕发新生。 这种没有源头和由来的感应,是王执背上的刑具告诉他的。它们都想往王荼身上靠,它们开始躁动,开始热切,开始身不由己。 第7章 无慧根 王执回到封城不足一月多,京城就来信了,说抓住了“伪团”的一个小头目,那顽固分子在穷乡僻壤到处宣扬义和拳,吸纳了不少的刁民入团,聚众闹事,搞得热火朝天的。 这样的小头目被擒住了,肯定需要用酷刑处死,震慑人心,紧一紧百姓们的心弦,告诫他们别没事有事就放下锄头去革命,哪有这么容易就割了清廷的命。 大清朝乃是千秋万代,类似陈胜吴广之流,早得很呐! 京城的信里面写得很简洁,凌迟处死!这项意义重大又难度极高的行刑,需要王执这位招牌刽子手动手。 义和团这个组织,王执听得多,深入了解得少。从最开始的几条神棍拉拢猪油蒙了心的泥腿子起事,发展到现在乡绅土豪入伙,甚至还有达官显贵参与,真如雨后春笋,其势诛心! 王荼二人走了大半天,夏日炎炎太熬人,王执最先体力不支,于是两人就近投了村子歇脚。 这座坐落在大片山里的小村子,看模样就很穷,进村的入口处立着很多篱笆,密密麻麻的干枯竹片被编成一排篱笆,权当是扇大门了。 这些篱笆上面挂着许多饥小的玉米棒子和风干的辣椒,上面有许多虫眼,看样子今年蜀中收成并不好。 篱笆旁边打了一根槐木桩子,上面拴着一条饿得站不稳的土狗。 王执站在村口喊了几声,问有没有人,想进村讨口水喝,王荼就蹲在木桩子跟前逗狗。 那条灰麻色土狗估计被饿了不少饭,四条腿都已经站不稳,东偏西倒,大热天,四条干巴巴的狗腿还在发抖,蓬松邋遢的尾巴夹在肚子下,狗鼻子干燥开裂,小眼睛警惕又软弱的盯着王荼。 很快村子里就有了动静,几个庄稼汉走了出来,几人望着被王荼捏着狗尾巴玩弄的土狗,顿时便龇牙咧嘴骂到:“还说喂条瘟狗靠它打个响声,真要是遭贼了,估计这畜生能把强人引进老子屋里!” 那个黝黑脸堂的汉子对着土狗呸了一声,这才警惕的望着村口的王执和王荼:“你俩生人要水喝?呆着别动,我们给你舀一碗带出来,就在村口喝,最近天下不太平,别怪爷们疑心,你们就别进村里了。” 几个汉子久久盯着王执二人,半晌才扭头往村里走,刚刚回头,那黑脸汉子却看见土狗儿已经被王荼按在地上玩了,瘟狗摇着尾巴就像见到亲爹一样欢喜,在地上左右翻滚。 “骚狗日的!” 黑脸汉子一脚踢在狗脑袋上,直把土狗踹了几个跟头,看着土狗惨叫着蜷缩在篱笆下,那模样让人看着又膈应又火大。 “养个锤子养,今晚就杀了吃肉,老子都几个月没沾荤腥了,早就说了这是条菩萨狗,防得住个芽儿贼!” 黑脸汉子的两个同伴悻悻的歪着头,虽说这狗看着不怎么顶用,但那是因为一天只靠一顿饭的喂,能活着就不错了。而且这个黑脸汉子从上个月就嚷嚷着要杀狗吃肉,如果不是村西头张大爷敲了他几拐棍,怕是这狗早就进了他的五脏庙了。 王荼呆呆的望着挨打的土狗,伸手从背后包袱里掏出一团用油纸包裹的酱牛肉,摊开油腻的纸,酱牛肉的香味就散了出来,狗儿似乎不痛了,颤颤巍巍的爬到王荼面前,伸出尖细的狗嘴就去叼肉。 “蛇儿,这地界儿阴阳怪气的,喝了水就走,别玩狗了。” 王执紧了紧肩头的系带,老脸上有些郑重,这座村子大白天如此安静,看不见劳作的泥腿子,不怎么正常。 王荼点了点头,从地上站了起来。 很快,那几个庄稼汉端着两碗水走了出来,王执作了作揖,谢过之后才接过碗,分了一支交到王荼手中。 水碗送到嘴边,王执干裂的嘴唇微微蠕动,还没喝,眉头却皱了起来,这碗有股焦味,那种纸张燃烧过后的特别气味虽然不浓,却很明显。 王荼看见王执没喝,也仅仅把碗凑到嘴边,他在封城里讨饭时,什么都吃过,水坑里有蚊蝇幼虫的水他都喝过,所以不会在意水里的异味。他只是一直望着王执。 王执平静的老脸撇了撇,然后大口喝光了碗里的水,然后一挥衣袖擦了嘴,把碗还给了庄稼汉。 “有劳了。” 王执再从拱了拱手,然后带着王荼准备离开。 王荼十分听话,顺着王执的意思放下碗,就准备出村。 这碗带着焦味的水,应该是这碗的古怪,这碗化过符纸,王执摇了摇头,看样子蜀中都兴起来义和拳了,下一次肃清蜀中,不知道又会掉下多少脑袋。 王执和王荼察觉到这村子不对劲,却还没走远,村外就冒出几个黑脸庄稼汉子,将二人围了起来。那些人,瞧脸色黑里泛红,应该擦了什么东西,邪气乱冒。 为首的黑脸汉子大刺刺站在路中间,颇有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意思。王执暗叹一声流年不遇,恐怕这些人要找麻烦了。 王执礼节性的作了一揖,姿态放得很低,嘴里还没问出话,只见那为首的黑脸汉子直接当头就挥出一道影子砸来。 王荼被吓了一跳,只看见黑脸汉子手中握着一条手臂粗细的棒子,“砰”的一下敲在低着头作揖的王执的脑门上。 这个冒失鬼下手没轻没重,再加上庄稼人都有不错的体力,当头棒喝落下,王执立刻头破血流栽在了地上。 王执宽大的身影就像中弹的野猪,轰然倒下,背上的红漆箱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摔散一地。 王荼颤抖着身子往后撤了几步,惊魂未定,嘴角开始抽搐,慢慢勾起,就像要笑。 那个黑脸汉子正准备往王荼头上也来上一棒子,先前送水给王执二人的那个庄稼汉却提了醒:“这娃儿没喝神水,不用试探的。” 几人把王荼用力推开,便去翻王执的箱子,王荼跌在了地上,屁股坐在碎石上咯得极痛,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恐惧和疼痛终于让他失态,瘦弱的小脸抽搐,王荼终于悲凉的笑出了声。 几个庄稼汉回头望着阴森发笑的王荼,眼神不善,但是没过问,反而把晕厥的王执提了起来。 “这老东西没慧根,喝了神水没反应,不配加入咱们义和团。你看这一箱子刀子,应该是个朝廷屠手,不知道伤了多少天理。” 几个义和团成员叽叽喳喳的,最后把王执和王荼都捉进了村子。 第8章 又是一个开始 我今年已经22岁。从小不怎么学好,虽然不叛逆惹事,但也没有多大上进,所以早早辍学,混入社会。家里也不过问我的状况,于是我就像头流浪的牲口,处于无人问津的散养状态。 由于没有一技之长,但又想要活下去,于是我就开始行窃,虽然这事极不光彩,但是我不认为很难以启齿。 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不轨,很正常。 1990年的四川,不富裕,而巴地,就更穷。街上没有什么高楼大厦,全是破败的矮房子,商铺也是简单的木凳上搭着席子,再摆些商品,这就是商店了。 我住在城乡结合部的安置楼里,楼下有几个水果摊子,还有一个游戏厅,游戏厅的老板娘就是我的房东。 为什么要住这些安置房呢,因为我穷,一个月170块钱的普通租房不在我的承受范围,我只能退而求次选择这里96块钱一个月的安置房。可就算这样,我还要努力去烂尾工地上偷窃钢筋和废铁才能保障房租。 但其实我真正选择这儿的原因,是因为我的女房东。由于我的“工作”不正派,所以收入相当不稳定,比每个月股市浮动还不稳定。她能够容忍我拖欠房租。 但是拖欠这种东西容易伤害一个人的信誉,久而久之,女房东的耐心被我磨光了…… “姓王的,这个月你不把上上个月的房租交了,老娘就把你房间那些破烂玩意儿给扔了!” 楼上的女房东十分生气,站在阳台上对着我吼叫,夏天的热风吹过来,她挂在阳台上的胸罩和内裤吹得像五星红旗般招展。 听到她愤怒的声音,我顿时浑身抖了一下,羞耻的感觉袭上心头,我的尊严遭到了迫害。躲了几天,今天却没躲过去,很是丢人。 这个女人说要扔你东西,那她是绝对能做出来了的,我就亲眼见过她赶走租客。那倒霉鬼满箱子没洗过的衣服,还有厚厚一摞岛国动作片的影碟全被摔在了街上,画面很深刻。 “百来十块钱,至于嘛!我晚上就给你付清房租,省得你一天骂骂咧咧的,也不怕以后嫁不出去!” 我稍稍用口舌还击了几句,却只换来女房东嘲笑讥讽的眼神,她甚至不稀罕再多骂我几句。我心中憋屈非常,她这刻薄的眼神比打骂我来得更直接,偏偏我又无法反驳。 以往她叫骂我,我就落了下风,如今她沉默对我,我还是落了下风。无法言语的萧瑟和屈辱让我浑身发抖,嘴里恨恨的小声道:“等老子发达了,就买了你家这块破地,天天收你的租子!操。” 女房东在我头顶上似乎听到了什么,歪着脑袋,墨黑的长发倾斜下来,迎风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洗发水香气:“你嘀嘀咕咕什么?” 我猛的扬起头,目光凶狠的盯着她,为我廉价的尊严做最后的抵抗:“老子以后有钱了,迟早把你买下来……” 话说一半我就顿住了,我知道自己口急说错了话。我看见女房东的脸色因为愤怒而涨红,她摘下挂在阳台上的一个胸罩砸在我头上,胸罩上的钢圈撞在额头,无比疼痛。 挨了这一下,我清醒了许多。本来我就天性软弱,所以不敢还击,又因为脑子木讷不懂讹人技巧,便白挨了这一下。 “您老大人有大量,宽限几天,我就快……发工资了。” 这一场房租收缴战,再一次以我的滑铁卢结尾。站在阳台上,我缓缓点燃了一支两块钱一包的葡萄牌香烟。 头顶上的女房东还在骂骂咧咧,说着三天之内不交房租就把我的东西扔到马路上去。我没有再和她交流,只是长长吐出一口浓烟,望着远处的街道。 昏黄的夕阳下,这座小城市无比的安静,街道上很少有车辆经过,老头老太太摇着蒲扇在街边歇凉,猫猫狗狗躺在他们脚下,舒展着自己的身子,嘴里发出“妙啊~妙啊”的叫声。 人呐,还是要活得像个人。 扔了烟头,我几步跑到楼下,混进了女房东开着的游戏厅里。身上还剩3块钱,我买了八颗游戏币,剩下的两块钱买了两个煎饼,然后抛开一切烦恼,全身心投入到打游戏里去了。 从下午玩到天黑,望着黑漆漆的街道,我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关节,时间差不多了。 走出游戏厅,旁边巷子的摊子正在收摊,我赶紧去给那几位摊主帮衬了几下,这些摆摊卖些零食和杂货的都是老人,儿女在外面打工,自己又不愿意闲着,就支个小摊子挣些零花钱。 当我把李大爷当命根子的30寸黑白小电视搬进屋子里后,终于喘了口粗气。李大爷拔出小电视头上的天线,美滋滋的窝在椅子里开始看电视,我也没有说话,转身就走了。 对于帮助老人这种传统美德,我是真的有,虽然现在我的裤包里藏满了零食和巧克力,但这一切只是生活所迫,这一点我从来都是深信不疑的。 行窃,我只在街边的小摊上偷些吃的,并不去直接偷窃现金,经常被我光顾的对象也是这些老人。 我时常自责,为什么自己不去那些壮汉开着的铺子窃,不去那些有钱人的产业偷,偏偏要来这些老人的摊子偷窃。我开始发现自己的软弱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这些老人应该比年轻人更具同情心和怜悯,如果我偷窃败露,他们应该不会打我,我只要真情流露的保证,往后痛改前非,相信他们一定会原谅自己。 可是剧情反转,是那些年轻人抓住了自己,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我,我会被扭送到派出所,说不定去派出所的途中还会遭受私行,这是可怕的。 望着整个世界开始昏暗,光线越来越微弱,我越来越清楚的洞悉到自己人格的缺陷,我竟然开始厌恶起自己。 但是我没有在这个思路上徘徊多久,今天星期六,城西郊那里的烂尾楼应该没人看守了,能不能交上房租就看今晚辛勤的“工作”了…… 往后的很多年里,我都在努力回想这一天。 如果我没有在那一晚去偷钢筋和废铁,或者如果我那晚没有去西郊,又或者我换一栋烂尾楼去偷,是不是自己的人生就不会变得那么可怕了。 1990年,7月,25日,晚。我遇到了一个人,他叫“王一半”。 第9章 黑衣人 我趁着天黑跑到了西郊的一片烂尾楼里,这一片正在搞开发,为了响应政策大搞规划,可惜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几片小区一直没修下去,就烂尾了。 这片烂尾楼我极少敢去,因为时常都有人看守,小偷最怕就是在有人的情况下行窃,而且大门的地方拴着一条大狼狗,更为致命。 穿过几条拐弯的巷子,我蹑手蹑脚的来到了一件宅子前,这里已经比较深入,几乎没有光了。但是此刻我竟然没有害怕黑暗,反正十分平静,胸腔里的心脏都十分规律的跳着,没有丝毫做贼心虚的觉悟。 再往前走了十几米,宅子前的烂尾楼里开始亮起来光,那种昏黄的光不亮眼,但是我心中却凉了下来,今天看守的人没走! 似乎为了印证我的想法,亮光的地方还传出来狗吠,这声音我是无比熟悉的,狗叫其实也有分别,就像人的声音,有许多差异。我一下子就听出来是那条大狼狗的声音。 今晚的打算要落空了,无功而返,我会被那女房东继续刻薄的数落和嘲讽。 漆黑一片的烂楼,燥热的晚风,我慢慢蹲在地上,心头堵得难受。为什么我会变得如此卑劣,不务正业偷东西,但结果做贼都做得如此不入流。 不行,今晚上说什么也不能白来。我他妈的22年都没做成功一件事,今晚一定要成功,一定要偷点什么!哪怕明天就金盆洗手浪子回头,但今晚一定要做出点成绩! 我在黑暗里点燃了一支烟,狠狠吸了几口给自己壮胆,脸上的表情也坚定起来。不过我半支烟吸进肺里,脑子里便昏沉起来,想起看门的那个汉子,虎背熊腰,手臂粗过我的大腿,大腿又粗过我的腰身,跑起路来狗都撵不上! 今晚下定的决心似乎并不理智,我怕挨打,更怕被扭送进派出所,于是一支烟吸完我又放弃了开始的决心。 不敢进烂尾楼偷窃钢筋,但是明天我又要面临女房东的逼债,怎么样都是难题。最终我把目标放到了眼前的老宅子! 贼不走空! 偷窃这些老宅子其实意义不大,捡破烂的都不来这里淘废品了,这些破旧的老宅子估计已经和我的裤兜一样干净。但是我还是摸进去了。 老宅子是一间大院,三间两出,大门上挂着的老式铜环早已经不见了,留下两个干巴巴的环形小坑,迎面一股朽味。我推手开了门,灰尘很厚,闻着十分呛鼻。 这些老宅子里几乎没有人,但是职业习惯让我仍是蹑手蹑脚,毫无动静的查探。院子很大,但是里面什么也没有,除了破碎的水缸陶片就是满地枯叶,墙壁上那些老式雕花窗户也很朽败,窗子是敞开的,里面铁质的插销都不见了。 这里已经被同行先行照顾过很多次了。 我心中无比的失望,这些老宅子和预料的一样,早就穷得叮当响。 败兴而归,我无可奈何的准备离开,当我走到大门时,出于愤恨,我狠狠一脚揣在位于院子南边的这颗树上。 “哗啦啦” 无数落叶从树上飞了下来。 我的耳朵微微抖了抖,这些落叶声中夹杂着许多“叮叮”声,就像铁质的东西在相互碰撞。这动静不大但也不小,我心中顿时一惊,开始意识到自己是个贼,我立即贴到树下,双手抱住树,试图稳住树干剧烈的摇动,让这些声音消失。 这个小树的叶子被我一脚几乎全踹了下来,就像面临中年危机的男人,树顶上光秃秃了一片,月光照在树上,竟然有五六处反光! 树上好像有什么玩意儿,看模样不是铁就是钢,反正能卖钱!我心中燃起热潮,几下就翻上了树,开始往上爬。 我估摸爬了三四米高度,就掉了下来,被人一脚踹了下来,就像我刚刚踹树一样,力量之大,差点断了我的肋骨。 树上闪光的东西全不见了,我捂着胸口躺在地上爬不起来,胸腔闷得发痛,但更多的惊吓。 “我不是来偷东西的,这一片是我老家,我来看看而已,既然你喜欢这儿,我让给你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瞎几把说什么,反正只想迅速找借口,我说话的同时也没闲着,努力试着从地上爬起来几次,都没有成功,树上那个人下手太黑了,草他妈的。 “啪” 树上的人跳了下来,十分稳健,就站在我面前,我看了一眼,这混蛋估计也就20多岁的样子,穿着黑色的衣服,很老旧的那种料子,比我15块一件的T恤还不值钱,这是个穷逼! “既然是你老家,打扰了。” 非常嘶哑的声音,我眉头皱了皱,这人年纪非常年轻,但是声音很难听,就像个老头子。 说完了这句话,那个黑衣人就要走。 我靠!刚刚老子做贼心虚,以为被这间宅子的主人发现了,所以言语中有服软的意思。可如今发现这货也是个外人,而且年纪不比自己大,体格也不比自己强健,打了老子就想跑! “等等!你刚刚踢了我一脚,我觉得身体很不舒服,我要看医生!不过这么大晚上,医生也下班了,你明天得陪我去医院,不过大家也很忙,你干脆给点汤药费……我明天自己去医院。”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逻辑通畅,经得起推敲,我暗自点头,碰瓷这事我竟然也能无师自通,自己并非一无是处。 但那黑衣人只是歪着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十分平淡:“没钱。” 我撇着嘴角望着他,眼中非常鄙夷:“穷逼!” 眼看那穷逼就要跑出门了,我努力从地上爬了起来,在他后面追着喊:“没钱还有理啊,把你在树上弄到的废品分我一半。” 我边跑边喊,自己也觉得非常丢脸,我为什么不叫他把全部的废铁给我,凭什么要分他一半,软弱…… 黑衣人根本不吊我,只是一个劲往宅子外走。我咬牙冲了过去,终于跑到黑衣人面前,一把擒住了他的衣袖:“混蛋,你给我站住!” 他猛的回头,漆黑的瞳孔在月光下竟然反光…… 我看见了这人的脸,瞬间头皮就炸开了,浑身如坠冰窖,他竟然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我惊恐了瞬间,立即肚子就传来剧痛,这个穷逼直接一拳怼在了我的小腹上,极度的疼痛和窒息让我像个虾米一样弓在地上,嘴里涎水四溅,眼睛暴凸。 “哈狗耶!捉着老子好玩么?” 这是我昏迷后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第10章 打劫零食 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了,肚子被打的疼痛轻缓了许多。花了三秒钟,我才记起来我刚刚被揍了,那个黑衣人已经不见了,我躺在满地的枯叶里。 偷东西没有收获,还被打了一顿,我倒在老宅子里无力的望着夜空:“这辈子就这样了,文不文武不武,活得像个鸡芭!” 等到所有的不适褪去后,我从地上爬了起来,开始往回走,准备回安置房休息,明天如果要拖着行李离开安置出租房,今晚还是要养足精神。 我一路垂头丧气的走着,烂尾楼里的灯光还在,不时发出狗吠,就像在嘲笑我的窝囊一样。 就当我走出前方的巷子时,我看见一个人站在不远处,他正出神的望着烂尾楼里的灯。那削瘦的身影,便宜的黑色衣服,不修边幅的模样,狗日的!那不就是刚刚揍我的混蛋吗? 我慢慢蹲下身子,从满地杂物里顺起一根木棍,一股子怒火烧上我的胸膛,虽然老子挨打挨得多,但是几乎不曾被比我小的人揍过。我要还手! 那混蛋仍然楞楞的站在,没有发现我,我冷笑一声,轻手轻脚朝他走去,四周很黑,地上也没有什么易拉罐出卖我的动静。 一步一步摸上去后,我的怒火也开始一点点消散,理智终于占领了高地,我这一棒子下去他可能会被我打死,那我岂不牢底坐穿!如果一棒子没打死,落个大病小灾的,汤药费肯定又跑不了! 我一时间没有再往前,懦弱的摇了摇头,然后把棍子扔了,棍子砸在黑暗里,声音非常刺耳。 我装作没看见他,准备从他身边过去,他这样粗鲁的人往后会有人帮我教训他,我暗自安慰自己,就像精神胜利法一样。我现在打他何苦呢,白白累了自己而已,以后有人揍他就是在替我揍他,一样的一样的。 但是就算我已经大度的放过了那混蛋,但他似乎并不想就此罢休,我从他身边经过时,他竟然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很干燥,很温暖,但更有力! “妈的,有完没完!别以为老子好欺负,惹急了老子和你同归于尽,老子学过散打的,还是黑带七段……” 我猛的抽出手,然后远远跳开,作出防御的姿态,希望能恐吓住他。但是我这样软弱的人,就算放狠话也没有带给他丝毫压力,反而被他给震住了! 他娘的,这个混蛋手里有刀! 黑衣穷逼手上捏着一把尖细的刀,就和年尾时杀年猪,剔肉用的剔骨刀一样,这逼是个硬茬子! “兄弟,咱们先冷静,我也是道上混的,只要我大喊一声,我那百八十个弟兄立马就会赶过来!你……你别过来!” 当我看见那柄锋利的小刀时,我浑身汗毛就竖了起来,当他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彻底就慌了,这里黑灯瞎火,监控都被人偷了卖了钱,如果被这穷逼在这里捅了几刀,老子找谁说理去! “咱们也没什么恩怨不是吗?我误入你待着的院子,你已经揍我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缩在墙角,声音都在发抖,一路过来老子都在挨打,已经吃了不少亏了,这穷逼怎么还对老子动刀子,我才是受害者吧! 穷逼用刀对着我,脸色十分安静,眼神也没有凶光:“我饿了,你有没有吃的。”说完他就一直看着我,等我的答复。 我畏畏惧惧的从地上站起来,小心翼翼的避开刀子的锋芒,然后极为不情愿的掏出身上偷来的零食和巧克力,这些东西不出意外的话,本应该是我明早的早餐。 穷逼接过我的零食,然后就坐在地上开始吃了起来。我看得出来,他喜欢麻辣咸味的东西,巧克力他并不喜欢,刚刚吃了一口巧克力后,他的脸色很古怪,但是他还是咽了下去,过后就不再碰巧克力了。 看见他似乎不稀罕巧克力,我就大着胆子把几份巧克力拿了回来,然后避开他的视线,准备溜之大吉,今晚真的是太糟心了,不但没偷到东西,还被人打劫! 我极度小心的迈出脚,可还没走出几步,大堆零食已经被穷逼吃完了,他站了起来,人畜无害的望着我,而且又举起了刀。 “还是饿!” 我终于在愤怒和憋屈中爆发了,狗日的,把老子当饭票了是吧!先揍我,然后打劫我,现在还有脸对我说饿,老子去找谁说饿? 我气得浑身发抖,颤抖着用手指着他:“你!你有没有钱……有钱我带你去买吃的。” 那些差点脱口而出的喝骂,我终于还是吞了回去,穷逼轻轻把剔骨刀挽了个刀花,这足以让愤怒的我,变成一个有素质的好青年。 穷逼疑惑的歪着脑袋:“钱?对哦,我有钱的!” 只见穷逼把手掏进怀里,没错,是掏进怀里,不是裤兜和衣袋,像个农村卖菜的大婶儿,从怀里掏出藏得紧紧的一块硬币。 我一看是硬币,心中便凉了许多,还以为这货能有钱呢,他娘的,硬币最大面额就一块钱,能买个煎饼果子就不错了,还不能加鸡蛋。 我把他手里的硬币拿了过来,然后直接揣在了兜里,无奈的摇了摇头:“这点钱不够,什么也买不了。” 穷逼的脸色一直都很平静,只是这次才微微变色,他似乎有点惊讶:“不够么?我以前在巴地可以用它买头牛。” 我嫌弃的看着他,瘪着嘴,正准备挖苦他几句,但是立刻我察觉到,这逼可能神志不清,是个精神病,要不然谁会大晚上在这郊外爬树。看他一副呆鸡的表情,真可能是个傻子,还是个有暴力倾向的傻子。 没缘由的我开始高兴,有些骄傲,老子再不济也是个正常人,就算人格卑劣了些。但这逼却是个智障,是社会需要关爱的人,瞬间我就有些飘飘然。 “傻……兄弟,看见对面的灯光没有,那里面就有吃的。” 我恶趣味的讪笑着,指了指对面传出狗吠的看守室,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去那里打秋风,保证捞个盆满钵满。 果然这个傻逼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刚刚我就是准备去那儿的,如果不是你出来了!” 卧槽!我惊了一瞬,什么意思,老子出来早了几秒钟,结果替对面看守室的人挡了灾,我可真是活雷锋,欲哭无泪…… 第11章 剔骨刀 眼看这穷逼准备去打劫看守室的人,我也终于能够逃出生天,短短几分钟,在我的心里,黑衣人的身份已经从穷逼变成傻逼再变成智障。 现在看他的模样,又变成了愣头青。 我似乎已经看到他被看门的汉子用电棍击晕,然后扭送到派出所,最后以持刀抢劫罪判处十年徒刑,而我也坐在了受害者席位,声泪俱下的指控他今晚对我尊严和肉体上的迫害。 或许过会儿,我应该比对着时间去报警,等这傻逼被抓的时候,我还能获得报案人的奖赏,借此缴付我艰难的房租! 然而一切的打算,都在穷逼接下来的动作里化为泡影。他抓住我的手,虽然没有十分用力,却是饱含着毋庸置疑:“你来带路。” 我心中咯噔一下,头皮有些炸裂,这货原来也不傻,怕我把他抖出来,要让我入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老子22年来连架都没打过,与人有过摩擦也是被打的对象,今天却要被迫给抢劫犯带路,走上从犯的不归路? 但穷逼手里的刀子依旧寒光闪闪,我根本没得选择。 我和穷逼摸到看守室外,我说让他别发出动静,我先去看看情况,最好能一个人把他引开,然后一个人去搜值钱的东西。既然我都已经参与进来了,我肯定不会把重心放在食物上,老子要钱! 或许是因为我更多的是被迫,而且还有人同伙,所以我的胆子开始大起来。我偷偷跑到看守室的窗户下,然后往里面瞟了一眼,那个凶神恶煞,背上纹龙画虎的壮汉就在里面。 壮汉坐在凳子上,面前开着电视,桌子上放着几只烤鸡还有两瓶酒,他此时正就着花生米美滋滋的喝着丰谷酒,我记得这酒六块钱一瓶,够味也够贵。 扫视了一圈,壮汉神智清醒,没有酒劲上头,他腰间还挂着一根黄瓜长度的电棍。看着这名看守,时不时抠抠脚丫子,时不时嘬一口酒,日子真他娘潇洒。 我望着虎背熊腰,壮硕非常的看守,心中的底气早已经荡然无存,几步缩回穷逼身边,我无奈的开口:“那里面的人,一个人干我俩跟玩似的,咱们收手吧。” 穷逼没有说话,背对着我手臂不停在抚摸着什么,我转到他前面…… 他妈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逼把看门的大狼狗抓到了手上,一直在捋狼狗油光水滑的皮毛。 我几乎惊吓到晕倒,这是人能干的事吗?这狗只要一叫唤,不出十分钟我俩就要蹲班房! “你把狗看着,我去找东西吃。” 穷逼把大狼狗的脑袋往我怀里一按,然后起身往看守室去了。 毛茸茸的狗脑袋塞到我怀里,我双腿立即发抖起来,浑身打起摆子,生怕这狗发起疯咬我。这狗脑袋塞过来的位置也很刁钻,就在我两腿之间,如果这狗暴怒一口,我恐怕会立即失去做父亲的快乐! 但是随着狼狗剧烈的挣扎和呜咽叫唤,我发现它的嘴被栓住了,穷逼不知道在哪儿捡了跟绳子把狗嘴给套了起来。我惊魂未定,赶紧牢牢按住狗头,然后看向看守室里的情况。 我畏缩的冒出半个脑袋,透过窗子,看见穷逼已经大咧咧走进了进去,他发现了烤鸡,直接就去桌上拿。 在壮汉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穷逼一手抓起一只烧鸡就啃,很快两只烤鸡就满是牙印。终于壮汉暴怒了,一下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拔出腰间电棍:“你谁啊?干嘛呢?把东西给老子放下。” 穷逼估计真是饿久了,压根就不听,只是抓着烤鸡埋头苦干,两个腮帮子油腻腻的鼓起,没太嚼碎的鸡肉噎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嘿!小王八蛋真是有种。” 壮汉几步上前,一巴掌扇在穷逼头上,提着他的领口就往屋外拖,估计马上就是汹涌澎湃的一场爱的供养。 我在外面看得惊心动魄,觉得穷逼应该凉了,为了他不供出我,我得跑。 但是仅仅过了三秒钟,穷逼又提着两只烤鸡进屋了,一边啃鸡肉,一边倒水喝,还对着窗子外的我招手。壮汉已经不知所踪! 我的面色开始古怪起来,打死我我也不信穷逼能把那看守给办了!我谨慎的往看守室里走去,却在门口看见了翻在地上的壮汉看守,这位爷口吐白沫倒在水泥地上,额头鼓了个大包,生死不明。 “你干的?” 我不敢置信的望着穷逼,但他只是和烤鸡较劲,压根不理我。此时我手里还牵着努力挣扎的狼狗,一人一狗四目相对,都看见了对方对穷逼的惧怕。 终于等到穷逼吃饱了,他抹了抹嘴,满手的油腻,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咱们去睡觉吧。” 他在这里打晕了看守,我知道这一片他肯定待不下去了,现在他要赖着我了! 我一把拍开他的手,我清楚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我的语气无比坚定:“首先我是一个性取向很正常的男人,其次,我不可能带你去我的出租房,你以前在哪睡,现在去哪睡吧!咱们江湖之人,萍水相逢,有缘再见。” 当晚,穷逼住进了我的出租房,我躲在阳台干坐了一夜,他在我的床上睡得呼噜连天。 我站在阳台上,万分悲凉袭来。不久前,这个恶霸用那柄小刀子对着我,我便放弃了所有抵抗,将他带回来出租房,然后再被他霸占了老子的大床。 穷逼说这床不小,可以挤一挤,于是我就被挤到阳台上了。 “等到天一亮,我就去报警,这日子没发过了。” 我自言自语的下定决心,然后就缩在阳台的椅子上,慢慢睡着了。 天亮了,这一晚上我没睡好,精神十分萎靡,想到我房间里还有一个暴力倾向的智障,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穷逼赤裸着上身坐在我的床上,看着可以用穷酸来形容的屋子,非常认真的对我说着:“你好像很缺钱?” 我特么听到他的嘲讽,气得咬牙切齿:“好像你不缺钱似的!真是乌鸦笑猪黑。” 穷逼又把那把小刀举了起来,我刚刚升起的火气立即消散了大半,我又记起我该去报警的,这狗日的时不时就用刀吓我! “帮我做一件事,我可以付给你酬劳,就这把刀!这把剔骨刀是古刀,非常值钱。” 穷逼把玩着手里的小刀,然后歪着头望着我,眼神十分的真诚。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