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陆星儿作品集》 悲哀的学问 最近,读到一本书,专题论述这样一门学问:如何做妻子?书中还有专门的章节议论"女人味",言外之意,一个成功的妻子,必定有充足的"女人味"。显然,关于"女人味"是这门学问中的核心部分。这本书初初一读,挺能引人入胜,还会时时地让人"活学活用",情不自禁地对照检查自己作为女人和为人之妻的不足和不够、经验及教训。但是,书读罢回过头稍稍一琢磨,就感到很不是滋味。应该说,教导女人如何取悦丈夫,如何用聪明守住属于自己的生活,这的确是一门难以把握的学问。但是,反过来想想,为什么没有这样一本书,诉男人怎样做个好丈夫,让女人们个个都能在家庭生活中得到极大的满足呢?一桩好的婚姻,必然要有互相取悦,互相吸引的内容。因此,只是教育女人做好妻子以取悦丈夫的学问,一定是站在男人的立场上,从维护男人的利益出发而总结的学问,这是片面的学问,是传统的学问。所以,我很想知道,写这本书的作者,是男性还是女性?作者是男性,还情有可原,如果是女性,那就有点悲哀了,因为,说到底,教导女人如何取悦男人的学问,即使有道理,也多多少少的笼罩着一些悲哀。99lib. 可是,到书摊上走走看看,有关这方面的书刊,竟会满目皆是,大受欢迎。再到生活中走走看看,确实有相当一些妇女,被妻子这个角色所困扰,她们渴望幸福美满,渴望得到丈夫的爱护关心,但生活往往不那么如意,有的甚至很糟糕。可想而知,在面对"不如意"和"很糟糕99lib?"的时候,她们一定会如饥似渴地需要了解问题的症结与要害,她们会迫不及待地需要寻找解决问题的途径,于是,这样一类的书刊便拥有很多很多的最忠诚的读者。而问题就在于,我们的这类书刊给予她们的究竟是一条怎样的"途径"?最常见的一条"途径"就是这样一句俗话:"女为悦己者容。"为此,在"做个好妻子"的学问中,首先的一点,便是如何为悦己者而"容"。这"容"从外部的着装。化妆,到一颦一笑的言行举止,都要注意到怎样做才能充满"女人味"——这是最高的概括,不言而喻,这也是能够取悦男人的最重要之处——所以有关做女人做妻子的学问,就是围绕着"女人味"这个主题引申出来的。仔细想想,所谓"女人味"是个似是而非的标准,按这个方向走下去,会走上一条让女人变得更加被动的歧途,因为,"女人味"的标准,是男人向女人提出的标准,是女性满足男性的审美标准,用这样的标准要求女性。衡量女性,结果,只会使得女性在男性的准则下渐渐丧失自己,丧失作为人的完美。 其实,在现实生活中,作为女性的角色,无论是父母的女儿。丈夫的妻子还是儿子的母亲,都是天然的角色,在女人的天性中本来就具备"女人味"的,照理说,根本没必要再强调再张扬什么如何做妻子。如何做女人的学问。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对自己作为人的完善。一个在"人"的意义上能够称得上优秀的女人,我相信,她在做女儿做妻子做母亲的时候,不会离"优秀"很远的。 由此想来,对于书刊上一些教导妇女如何做女人才能取悦丈夫从而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学问,我们真得应该警惕! 女人与危机 这几年,我时常在想着一些关于女人的问题,也时常在写着一些关于女人的小说,并打算作为一个系列,长久地写下去。其实,关于女人的话题,从古到今,已被谈论得很久、很多,而且还会深入地被谈论,以至将来,以至永远。但是,女人的问题,无论怎样被想着、写着或谈论着,她们的处境。命运在本质上却很少改变。 我说,是本质上,而不是表面上。 看起来,中国妇女已经大大解放了,尤其城市妇女,她们大都走出家门和男人同工同酬,在经济上可以依赖自己的劳动生存了。但是,参加工作,获得收入,不完全意味着"独立"与"解放",还有观念的,心理的。生理的、习惯的种种问题,仍无形地网罗着妇女,使她们难以调整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今天的妇女,虽然不再是奴隶,却还是甘于、习惯于或不得不做着男人的依赖者。即使要求的"平等",也仅仅是工作了,有职业了,由此,她们便更辛苦,更操劳,而作为女人的处境,并没有得到什么改善。但无论如何,她们天生是女人。从前,我为我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寻求出路,说得更直接些,我为我自己寻求出路,也简单地归结为"自强自立",满以为。女人在事业上强大,在工作上成功,她就能有幸拥有地位、拥有生活、拥有一切,这个世界就会对她刮目相看。可许多事实告诉我们,这不过是做女人的一厢情愿。生活不是一道一加一减便有答案的算术题。当然99lib.,女人能干。强悍并有所作为,就可以挺直了腰杆走路。可是,在这些"女强人"的背后,被点点戳戳的又是些什么言论?似乎没有多少褒义。敬重和温暖。"女强人",反而成了一种讽刺,一种贬黜,一种不讨人喜欢又不言而喻的等式:女强人:不女人。这个莫名其妙的"等式",尽管没有人公然地论说,却被所有人公然默认。这使刚刚为自己。为女人争到一点什么的"女强人"们,在心理上不得不笼罩上一层莫名其妙的自卑;这使一个本来有着称赞意思的名称,莫名其妙地被篡改了含意;这使所有的女人,都害怕接受"女强人"的荣誉和"桂冠",反而有损于形象。 真是莫名其妙! 不过,冷静地想想,不足为怪。女人强硬了,有些男人心里自然不舒服,而这个男人的世界也因为失去一点平衡就难免要兴些风浪。不是么,现在的不少报刊,也在连篇累牍地宣讲着"女研究生怎么找不到对象",而"大龄女青年又如何主动征婚"的故事。不否认,有些是善意,是作为社会问题,加以关注和忧虑。但是,这样反复的宣传,客观上加深了对"女能人""女强人"的诋毁和歪曲。如今,社会环境。社会气候的确变了,男人对女人的审美要求也更加全面。更加高档了,必须美貌、温柔。会玩儿。有味儿。他们并不需要她们能干。拼搏。于是,不美貌、不温柔。不会玩儿的女人,最差劲了。于是,一些男人见女人强大了些,都有了这样一个设想:做了妻子的女人,最好回到一个安乐的窝里,静静心心地照料孩子和家务,让做丈夫的一回到家,就看到一间窗明几净的屋子,就能立刻摆开一桌美味可口的饭菜。在他们眼里,做着这种贤妻的女人,才像个女人。最好,她还能陪他跳舞,陪他听音乐,陪他海阔天空地聊。妻子若能做得这样有滋有味儿,那才更理想、更完美无缺。男人总是比较贪心的。这"设想"也可谓美妙。问题是,世界上哪有"完美"?问题是,男人对女人的胃口好大,他让妻子全心全意为他,而做着妻子的一旦照料得太长久。太重复。太忘我,把他照料腻了,他又有了理论,什么"不志同道合啦",什么"没有共同语言了",什么"情趣不投呀!"种种,种种。所以,做女人的,就是做得再女人,似乎也没有出头之日,也不可能得到这个世界的认可,她们还是苦恼。 做女强人不行,单纯做女人也不行,左不好,右不好,好像女人无论怎么活,都能让这个世界挑剔出毛病。而且,她们总是站在被"审判"的位置上给人评头论足。因为要写女人的故事,我用心接触了各个层次的妇女,听她们谈,我听出了她们内心共同的困惑:女人究竟该怎么活?她们感到了一种左右为难的危机。她们要事业,要使自己变得强大,又希望不失女性气质而被这个世界认可。称赞。在这种内心的斗争中,她们似乎更看重后者,看重自己,看重眼前这一份最实际的生活:家庭、丈夫。爱情。毕竟是女人。为守住这一点,她们不得不做出一些屈从。这屈从,有的能换来幸福,有的却适得其反,酝酿成为更深的悲剧。 我常常感到,面对千变万化的社会形态,许多女人的内心都面临着不知如何适从又不知如何摆脱自己的危机。包括我自己。 为了使自己使小说中的女主人公能摆脱危机感,我试着设计过种种选择。而选择的结果,并不乐观,她们谁都不可能超脱自己最初的起点,像在走着一个圆圈。因为,这世界实实在在是个男人的世界。千百年来,女人们习惯了活在男人的眼光中,天长日久,他们的眼光仿佛就是标准尺度。而男人们便心安理得地以他们为主来相对而论女人。再仔细想想,所有关于解释、理论女人的说教,有哪一条是平等地从女人本身出发的?!西蒙·波伏娃在她的著作《第二性——女人》中说,在十六世纪,有个很少为人所知的女性主..义者保玲久尔曾经很透彻地指出:"所有男人写的关于女人的书都应加以怀疑,因为男人的身份有如在讼案中,是法官又是诉讼人。" 保玲久尔的话真是太好了,她使我们恍然悟.99lib?t>到,女人们所以面临危机,原因就是她们总那么心甘情愿地做"被告";总那么自以为不是地听着那些对自己"弱点"的揭发;总那么自觉地反省自己,仿佛这世界的全部缺憾,都是由女人的不足造成;总那么努力地想做得面面俱到,以一个完美的女性取悦男人。而这种面面俱到的努力,其实很难使她们真的面面俱到。世界之复杂、生活之欠缺,实在不是女人单纯的努力所能弥补的。相反,主宰世界的男人们"很少有过对自己的反省,指责"。萧伯纳曾幽默地形容说,"美国白人贬黜黑人到擦皮鞋的地位,结果这些白人的论调是:黑人什么事都做不好,只会擦皮鞋!"同样,这世界把女人压迫到依附的地位,使她们从生理上,心理上习惯于依赖者的处境,于是,无论他们怎么横加挑剔,女人都因为最终摆脱不了依赖而不知所措。 由此看来,女人只有坚决摆脱依赖,从男人的眼光中奋勇地走出来,才能确立女人自己,确立自己鉴别自己的标准。 其实,女人有许多天生的优越,她们充满灵性,充满坚韧,充满女性的温情和母性的慈爱。而中国的女人,尤为刻苦耐劳,尤为温良娴淑。她们和男人一样天天挤车上班同工同酬着,又习惯地承担着做女人的义务: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她们大都超负荷地。竭尽全力地生活着,有作为,有成就,有业绩贡献于这个世界。她们真是够能干。够优秀。够了不起的了,完全没有必要再受制于那些苛求。更何况,这世界只指望女人们更加出色,更加完美、更加称职,那么,这个世界究竟为女人提供了什么条件来促使她们出色。完美、称职呢?!无论如何,女人的地位低于男人,她们的境遇给她们更少的机会和可能性去发展,去实现自己,即使在发展,在实现,也得付出加倍的力气,克服加倍的困难,经受加倍的曲折。仅仅为"加倍"这两个字,做女人的,就足以自豪了。 自信。自豪,以及对自己充分的肯定,真是做女人尤其要具备的。作为人,男人女人有着同等意义。世界应该是大家的,缺了谁也不行。我想,我们女人就要这样认识自己,注重自己,抬高自己,把自己从狭隘中开拓出来,从卑微中扩大出来,从贬抑中昂扬出来,确确实实从心理上为自己争取到"人"的自我,自由。而这种争取,要比争取一份工作、一种地位、一张文凭更加艰难又更加重要。因为,前者的争取,似乎没有具体的阻挠,但时时处处被阻挠着,更多的时候又恰恰是我们自己在阻挠着自己。我们毕竟被传统与习惯规范得太长久,被渗透得太深入。但是,一定要争取到前者,女人才能拥有力量保障和维护自己,不至于被这样或那样的命运摆布得手足无措,才可能走出困扰与危机。 为此,我主张女人和女人要互相鼓励,互相称赞,互相张扬,使女人们真正趾高气昂起来。面对世界,我们要同样地充满英雄感和功绩感。女人真是功德无量的,仅作为母亲她们繁衍着人类这一点,就够她们骄傲的,何况还有着别的伟大之处。 谈论女人到极至,我真觉得,所以有"女权主义",所以有"妇女观",所以有种种关于女人的理论,都是因为,女人从来没有和男人平等地共享过这个世界。于是,女人们才想出种种理论呼吁自己;于是,男人们才炮制更多的理论来更严格地要求女人;于是,理论越激烈,呼声越响亮,似乎妇女们就被越加地解放了。其实,只有到了那一天——取消了"妇女观"——没有了专门的理论来说教女人,女人像男人一样不是靠理论,而是作为人,自然而然地确立于世界——、只有到了这一天,才是女人真正的出头之日。 也许,这些话离题远了。不过,人在困惑时,只有想得深远,才能走好眼前这一步。更何况,女人的目光容易短浅,不妨说远些,看远些更好。 爱的问题 所有的人都渴望爱。而相比之下,对爱的期望。寄托,女人比男人显然更强烈。更投入,因为,她们生来就习惯依附,自然要把爱当做内心世界的支柱。于是,爱的失败或爱的成功,便成了一个要死要活的命题。但生活的经验告诉我们,上帝并不慷慨,不会随便地把爱赐予渴望爱的人们。德国著名的精神分析家埃里希。弗罗姆说得更彻底:"爱并不是一种任何人都能够轻易沉迷于其中的感情。" 所以,爱或不爱是一个永恒的苦恼,伴随着所有的人生;所以,爱,诱人追求,又令人困惑;所以,爱与不爱的问题,实在是个很难对付的问题。 最近,我收到一些读者来信,居多的是女士,境遇差不多,失恋或婚姻失败。爱没有了,有的一蹶不振,有的失 6389." >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有的感到沮丧并难以缓解。读了这些来信,我的心里很沉重。她们写信来,真诚地吐露,当然希望得到有所启迪的帮助,但我不可能一一回信,爱莫能助。因为,我自己的生活也并不成功,也有一大堆教训;因为,有了对不成功的反思,我对如何把握爱与被爱反而感到了真正的为难,我甚至觉得,一切人对爱的期望太多太高其结果都可能是失望;因为,爱,可以说是人类心灵的最高理想,而我们自身的素质、状况以及我们所面临的现实,与理想横隔着太多太复杂的困难,谁企求获得充足的爱,就得具有足够的智慧,足够的能力来征服这些太多太复杂的困难。何况,爱是两个人的事,需要互相激发互相协调,不仅要把握自己还要把握对方,所以,想长久留住爱,单有愿望是不行的。愿望人人都有,但不是人人都能实现。爱,尤其不是愿望的结果,更不是本能的结果。爱,这个东西需要知识,需要修养,需要魅力,需要富有吸引人的美妙,还得需要一种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爱,实在是一门学问,是一门艺术,是一门需要经常花力气解答问题的功课。从这个意义上,我理解弗罗姆的论断:爱,不容易获得。 由此看来,用失望、消极或不能自拔的情绪来对待爱的失败,不仅元济于事,而且只能糟蹋自己。对于这种失败,男人比女人善于调剂,善于转移,原因是他们关注的世界比较大,他们感兴趣的东西相对的多。我们做女人的,也不妨把胸怀拓开些。有句歌词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确实,世界很大,有趣的东西不少,让心思洒脱些,让心胸放大..些,在更大的世界里丰富生活的内容,就会把个人的爱与不爱看得更深入也会看得更淡然。而在广大的世界之中,你一旦确立了自己并发展了自己,也许,真正的爱就会悄然地到来。我想,爱与不爱,其实都在于自己。 采访穷人 有整整一年,我给自己的写作只确定一个题目:老百姓写实。 给自己出这样一个题目,最初的用意,是出于一种情绪。这些年,生活中涌现 51fa." >出越来越多浮华的东西,虽琳琅满目,看得眼花缭乱,但不知为什么,渐渐的看多了热闹,看多了浮华,再仔细品味,心里的感觉是一片混乱,努力除掉混乱,剩下的却是茫然,却是空洞。 面对内心的茫然和空洞,我突然清醒:生活的根基毕竟是最朴实的那部分,这是联系着任何时期,任何世纪的一部分。可以说,悲惨和困苦是一种永恒的社会现象,应该关注,值得关注。这使我下决心到城市的最底层,去>?采访那些生活艰难的普通人。 很多年的习惯了,被选择的采访对象,一般都是名人。明星。英雄、冠军,宣扬他们的成绩和成就,容易写出好看的文章,洋洋洒洒的。可采访普通人,尤其是采访一贫如洗的穷人,到底想反映什么?难道,仅仅为了写出艰难困苦来为民请命,来引得一些同情和帮助吗? 一九九五年初,冒着料峭的春寒,在破陋的棚户区开始进进出出的时候,我还不能够回答自己的问题。而进出那些破陋的房子,听那些孤苦的老人平静地述说身世,我的心被震动了。体会自己,我知道我的被震动不是为他们房子的破陋,不是为他们身世的孤苦,恰恰是他们对待"破陋"对待"孤苦"的平静。有一位名叫苏金凤的老妈妈年高八十九了,孤单单地住在四平米的灶披间里,每月只有十八元生活费,这怎么活?真是难以想象的。但是,我眼前这位精瘦的老太太,眼不花耳不聋,一头白发梳理得纹丝不乱,身上斜襟的旧棉袄洗得干干净净的。她告诉我,她的十八元,八元是政府发的副食补贴,另外十元是过去的东家给的,她还告诉我,她有两个儿子,所以,她不能享受政府救济。我马上问道:两个儿子为什么不照顾你?老太太毫无怨言地回答:我二十岁出头就来上海给人家做佣人,两个小囡都是婆婆带大的,我没养大他们,所以,我不能靠他们,也不想靠。她的话如此简单明了:"不能靠""不想靠",这就是她做人的道理,做人的志气,那么自尊,那么独立。我肃然起敬。虽然,她穷苦到如此地步,仍然不抱怨什么人,也不指望什么人。尽管,她没念过书,没受过教育,可是,她一生遵循的这一点道理,是最基本的,也是最高贵的,这一点"基本"和"高贵",是许多有学问、有财富、有美貌的男人女人所不具备的。 离开苏金凤老妈妈的灶披间,我才有所明白,采访老百姓,写实老百姓,使我能够获得一次返璞归真的洗礼。在追求新奇,追求耀眼。追求时髦。追求物质。追求金钱的潮流中,我们在不知不觉地丢掉平凡和朴素。其实,平凡与朴素,同土壤,同空气,同粮食,是生命之本。老百姓的生活,就是回归根本。在徐阿英和石阿玲的家里,我深深感受到了这种"连根带土"的生活。这是两个无亲无故的劳动妇女,一个是保姆,一个是东家为瘫痪的保姆请的保姆,二十多年来,她们生活在一起亲得如同同胞姐妹。徐阿英年近九十,石阿玲今年也六十三了,她们两个靠东家六个孩子共同负担的二百多元生活费,维持着一份简朴的生活。石阿玲对我说,东家的三女儿在美国定居了,五年前为石阿玲办好了护照,让她去美国做保姆,但徐阿英不舍得放她走,天天落眼泪,石阿玲很想说服她:到美国多挣钱寄回来给你用。徐阿英只是摇头:我不稀罕钱。说到这儿,石阿玲哭了起来:她就是不让我走,不走就不走吧。石阿玲一边抹眼泪一边指着徐阿英说:她身上的棉祆棉裤,脚上的袜子鞋子,都是我给她做的,如果真要我走,我心里真放不下她。坐在这两位老人面前,看到她们把贫困的命运安排得如此和睦。如此温暖,我被她们的和睦和温暖深深感动了,而她们的和睦和温暖在告诉我,人的需要,最重要的是安全,是依靠,是爱。在这个繁华的城市里,她们尽管没有享受到繁华,可她们享受到了一个很自然很本质的自己。 在写"老百姓写实"的这些日子里,我明显地感到自己变得心平气和了,因为,面对着他们的贫困和平静,我没有任何理由再不满什么,再埋怨什么;面对他们的平实和朴素,我终于明白,这世上的穷人可以很富,这世上的富人也可以很穷,无论穷人富人,关键是这个字——"人"。 直的,采访穷人,我得到了很多。 驾驭感情 ——如果我是一把弓,内心的感情是箭,在箭不断射出去的时候,我自己这把弓是否也一同射了出去? 当我用减法处理了自己的问题之后,我的生活便简洁了一些,只剩下我和儿子两人。满以为,把感情中的困扰像动手术一般地切除,自己会完全地脱颖出来,潇潇洒洒地活。但生活毕竟不是加加减减就能得出答案的。由于儿子还小,我独自地抚养他,不得不占据我很多的感情,很多的时间,很多的精力,甚至完全被缠住了,外出开会活动或去朋友那儿聚一聚聊一聊,都得带上儿子,反而比别的女人更显得婆婆妈妈。拖拖沓沓。于是,一些好心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地不断向我敲警钟:"不能把感情都放在儿子身上,对他对你都没好处,总有一天你会又一次地失落。" 我很懂得朋友们为何用这样大的提前量来规劝我,这是一些出自肺腑的忠告,确有长远的意味和很.99lib?深的道理。不过,我对我自己的警觉要早于朋友们的预见。因为,生活的某些失败,会给人觉悟。没有比教训更能说服人了。仔细想来,人的感情问题,就是一个付出与得到的算式,横在算式中间的是等号,还是大于或小于?而最难以平衡的就是这些符号。因为"难以",人们会身不由己地折腾,总想追求一个等式,想得到相应的回报。而"折腾"的过程,心极容易受伤。人有感情,这使人生丰富并充满乐趣。可恰恰是人的感情最难把握,有句成语叫"情不自禁",很准确他说明了人对于自己感情的不可驾驭,更如何去驾驭别人的感情呢?相对来说,在所有的感情中,母爱是最惊人的,她的惊人之处,就在于母爱结合了伟大与可怕。正因为母爱有伟大的力量,这力量就容易把爱推过头,变?成滥爱。滥爱像汪洋大水,会淹没人的。所以说,人生最大的难题,就是如何把握感情的问题。会把握自己的人,一定是个聪明的人。但是,想做成一个有感情又聪明的人,是需要不断学习的。 记得,美国有个女作家在一篇题为《性别的游戏》的文章里谈到母爱问题时指出:母亲应当做的是帮助儿子独立。母亲自己也要做好心理建设。要认识到,你是弓,你的孩子是射向远方的箭,所以,不要苦苦追寻箭的行踪,因为,那属于孩子自己,是孩子生命划的轨迹啊!这弓与箭的道理,真是每一个母亲都应该记取的。我希望自己能成为这样一个聪明智慧的母亲,把付出的感情化作射出"箭"时的促进力,好让箭射得更远。相反,如果母爱只是眷恋和占有,一定会妨碍"箭"的射程。当然,爱一个人,爱一样东西,都会产生爱不释手的感觉。但理性又告诉我,感情在付出的过程中,其实已经使你享受并得到了某种满足。一切到此为止。如果再往前跨越,就会使得付出的感情生出种种要求。当你要求于人的时候,你已经处于被动的地位。再说,感情是要求不到的,任何一个别的人,即使是你最亲近的丈夫。妻子或儿女,都不可能按照你的感情需要安排他们自己,他们的生活只能而且应该服从他们自己的意志,遵循他们自己的意愿。所以,我欣赏这个比喻:把自己当做弓,把内心的感情当做箭,箭不断地射出去,弓依然蓄有力量地保存着自己。无论如何,弓不能同箭一起射出去。用军事家的术语说,自己是后方,是战壕,是不能放弃的基地。前线的战斗,不管胜或败,总要退到后方来养精蓄锐。但在现实中,我见到不少人,尤其是女人,她们在付出感情时太彻底太忘我,不把握分寸,不注意保留,充满..牺牲精神地把自己一块儿绑在"箭"上,随之而远去。如果有一天,"箭"回过头对你说:"你把我缠得太苦太累,我想轻装上阵!"说完,"箭"扬长而去,这时候,你怎么办?你回到哪里去?如同满满一盆水被统统地泼在地上,收不回来了,你没有了自己。我想,这才是最可悲的。虽然,你可以到处去诉说你曾经爱得如何伟大,奉献得如何彻底,也许,你会得到一些同情和怜悯,还会听到几句不值钱的安慰,除此之外,你还是一无所有。 由此可见,把弓与箭的道理真正地运用到生活中,这真是必修的一课,是必要的"心理建设"。感情与现实是存在很大距离的,这是生活的本质。所以,只有在感情与现实之间架起桥梁,才是最明智的举措。在实际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要付出很多,都会射出很多的"箭",但是,我们无论以怎样的方式怎样的角色在付出,归根结底不能丢失人生的最终目的——完成自己bbr>并体现自己的价值,有了这个基点,内心的感情或爱情,才能发挥出锦上添花的作用。 我真的常常这样 52c9." >勉励自己:做一张强大的弓,让应该发射的箭,接连不断地发射出去,而所有从你身上发射的箭,都将证明你的力量和你的丰厚。而你依然是你。 好女人越活越年轻 女人怕老,这是普遍的心理,添一丝白发,多一道皱纹,会让一个女人暗暗的长一份忧虑。而小心揭开"女人怕老"的心思,我们所看到的那份"忧虑",说穿了,就是担心由于不再年轻。不再美貌,女人便似乎不再"女人",进而言之,还有什么爱与被爱可说?还有什么爱与被爱的可能?然而,做女人的,即使不再年轻,但在她们的内心深处,对"爱"的渴望和对"不爱&qu.ot;的恐惧,依然是她们生活的主题。这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因此,对于不再年轻的"担心"和"忧虑",会潜移默化地让人变得消极,渐渐的便褪去了进取的精神,降低了追求的热情,更减少了积极的。向上的朝气。 然而,对于一些不再年轻的男人,他们所得到的往往是这样的称赞和这样的肯定:"最成熟。最成功。最有魅力、最懂得生活。"他们仍然踌躇满志,仍然拥有良好的自我感觉。 生活并不公平,而且无理可论,这就是现实。 面对现实,重要的是自我认识,是自我觉悟。而不同的觉悟和不同的认识,会产生不同的精神状态和不同的生活图景。 其实,人到中年的女人是最值得骄傲的。在和男人一样工作的同时,做女人的还孕育了孩子。抚养了孩子,她们不仅有了对自身价值的体现,而且,还有着对生活的创造和完成,这真是很劳苦功高的。拥有了这样的经历和收获,人到中年的女人没理由不自信,没理由不自豪。她们在评价自己的时候,也应该充满着对自己的肯定和赞美。她们的"不再年轻",同样应该用"最丰富。最饱满。最有回味之处"等溢美之词给以品论。 自我的赞美和自我的肯定真是必不可少的。我相信,一个不懂得爱惜自己,不懂得珍视自己的人,永远也得不到别人的爱惜和珍视。爱或不爱,都是有条件的,而千条万条,最根本的一条:?热爱自己。肯定自己。然后,才有可能得到别人的爱,才有力量应付别人的不爱。 其实,爱惜自己。珍视自己是起码的,因为,爱惜自己首先是爱惜生命,珍视自己就是珍视生活。无论年轻或不再年轻,生命和生活对于我们都一样的可贵。一样的重要,而且,因为"不再年轻",更应该把自己进一步重视起来。而热爱自己,是一件完全主动的事情,是一件完全可以由自己来把握的事情,只有把这件事情做得好上加好,"不再年轻"就会显示一种从容不迫的姿态,而你的美丽 5df2." >已经完全不是年龄。不是青春、不是容貌所概括得了的。由此,"不再年轻"就不会成为问题让人担心或忧虑,因为,你不会把别人的眼光做镜子,你无需把别人的"说三道四"作为衡量自己的标准,你自由自在地活在自己的感觉里,就这样一天天地老下去,你的心情会一如既往,作为人的价值和人的分量只会与日俱增。 其实,一个好女人真的不用怕老,一个好女人真的会越活越年轻。 女人和药 我们"小部队"作家代表团结束了在加拿大的访问之后,我决定在温哥99lib?华多留两天,以便完成预期的采访——了解北美洲妇女的生活状况。可仅有两天时间,如何触及这"属于半个世界"的问题?加拿大华裔写作人协会的朋友从电话簿上找到一个有关"妇女自我保健"的组织,她建议我去那个组织看看。妇女保健?我犹豫。我以为这个注重"保健"的组织,只可能提供医学方面的问题。我不懂医学。更没有关心过医学的问题。但加拿大朋友说:"有没有自我保健意识,是妇女问题中一个相当重要的组成部分,比如,帮助妇女争取堕胎权,就是这个组织的工作。"我不再犹豫,也不再自以为是了。 那个"妇女保健组织"设在一幢小巧的公寓里,那幢公寓在一条幽静的街道上。她们的办公室有三大间,布置很特别,墙上有一幅偌大的色彩醒目的壁挂,整个挂毯的图案,是一个躺着的女人,并且是顶天立地地躺着,那女人穿一件印有红花绿叶的布衫,裸着下身,正斜低着脸,一头浓浓的黑发便遮没了面容,她躺得很放松,右手里握一个粗大的电筒……显然,这图案上的女人是在检查自己的身体……一进门,这幅壁挂迎面扑来,便画龙点睛地显示了这三间办公室的旨意。我和翻译跟她们通过电话,有预约,所以,她们已安排人在等待我们了。 接待我们的是个胖胖的女人,名叫玛卡,穿一件肥大的圆领广告衫,广告上画了个牛头人身的怪物,这怪物几乎占据了玛卡的整个胸脯。我看不懂广告上的英文,也就不明白她在为什么做宣传。而这件底色纯白的广告衫没有帮助玛卡扬长避短,却使她圆了,像只白色的桶。虽然,在温哥华的..大街上常常能看到胖得像桶一样的妇女,可是,来这样一个妇女组织采访,我总觉得,在这儿工作的女人一定个个都精悍强干。坐下谈,加拿大朋友开始翻译,我才知道,玛卡曾经在多伦多工作,是个医学博士,她的博士论文《药与妇女》离经叛道地提出了一个为许多人不曾意识的问题:医疗科学也不是纯客观的,尤其是妇科的治疗及临床,基本上是以男人的观点来看待妇女的生理疾病,而没有真正地从妇女本身出发来体谅妇女的生理和心理!听玛卡阐述,我立刻振奋起来,为这个女人面貌平常却有一鸣惊人的言论而激动。站在妇女的立场上,从医学的角度向男人世界发出置疑,这角度确实新鲜又尖锐。但我马上有种预感,她的博士论文,不会得到太多的肯定或太高的评价。果然不出我预料。她告诉我,她宣读完博士论文,气氛很沉闷,因为,在座的教授,只有一个女教授,其他都是男的,他们不同意她的观点,他们认为,科学不可能包含社会偏见,而医学的研究完全不存在什么"男人的立场"。她标新立异的观点,使她成为绝对的少数,即使在离开学校参加工作以后,她仍然感到孤立和压抑。但她决不放弃自己的研究,决不屈服传统势力。她毅然地辞掉了一家研究所的工作,离开多伦多。到温哥华以后,她终于碰到机缘,加入了这个专门从事"妇女自我保健"的组织。玛卡红喷喷的脸上泛起了欢欣的笑容,她说:"能在这个组织里工作,能用自己的想法帮助别的妇女,真正地解决生理或心理上的问题,我觉得幸运,心情舒畅极了。"我要求玛卡谈得再具体一些,比如,妇女的哪些生理问题一直被男人的观点所笼罩。玛卡说:"堕胎的问题,还有更年期问题。" 更年期! 我的兴趣更浓了。玛卡说,她们已经召集过几次研讨会,大家的观点接近,一致认为,更年期只是人生的一个阶段,有些生理上的变化是正常的,而有些人在心理上产生的反应以及由心理引起生理异常的表现,主要是人为的。女人一过四十藏书网五岁,一种消极的情绪会潜移默化地笼罩她们——为自己在男人的眼光里不再年轻。不再拥有魅力,为自己的工作不再有进取。事业不再有进展,为儿女们渐渐长大不再需要她们。 不再有亲密的舔犊之情; 而人们评价四五十岁的男人时,往往是用"最成功。最成熟,最拥有吸引力"之类溢美之词。这种感觉的差异所造成的心理压力以及情绪的压抑,日积月累,会成为所谓"更年期"的种种症状。这个"妇女自我保健"组织在举行有关"更年期"问题的研讨会时,请来一些当地的印地安妇女。玛卡告诉我说,印地安妇女没有"更年期",一方面,她们自己很懂得保护女人的生理,比如,她们自制一种草药,能延缓月经消失;另一方面,印地安妇女在生儿育女之后,会得到相当的尊重,她们没有那些人到中年后渐渐隐藏在潜意识中的自卑,紧张。恐惧的情绪,.她们的心态始终饱满。玛卡的介绍,对我很有启发,我想,这不仅是"更年期"问题,而更是妇女的自我认识、自我觉悟的问题。不同的认识,不同的觉悟,会造成不同的精神状态和不同的生活图景。我告诉玛卡,听她谈话,我受到了教育,我敬佩她们的工作,提高妇女的自我保健意识非常重要,妇女真得依靠自己的觉悟来逐渐解决自己的问题,从心理到生理。回国以后,我不仅会写这样一篇访问她的文章,还会写一篇小说。那篇小说的思想就是她灌输给我的。我请加拿大朋友原原本本地翻译我的话,玛卡高兴地笑了,她爱笑,一笑起来,胖胖的脸更红润,像娃娃一样可爱。然而,她又是那样的能干,那样的独特。看着她洋溢的笑容,我为自己在一进门时对玛卡产生的偏见感到惭愧了。 离开那幢精巧的公寓,玛卡给了我厚厚一摞材料,都是关于女人和医药方面的,想为那篇还在我脑海里酝酿的小说提供资料。可惜,资料都是英文,我只能看懂她这一份厚厚的心意。 我看男人 他的官运亨通,最近又被提升到了相当级别的职位上。那天,他来告诉我又升迁的办公室及新电话号码。我半开玩笑他说:"什么时候当上更大的官也别忘了告诉一声。"他竭力掩饰着踌躇满志的得意,又掩饰不住地闪射出欣欣然的目光。他走仕途之路,不出我意料。我认识他很久了,在中学我们同班,又一起下乡到北大荒。在学校里,他就是个活跃分子,做过大大小小的干部。到了农场,他照旧崭露头角,很快被重用,总是当领导。人们都说,"这世界是男人的世界",男人做领导,男人掌权得势,男人高高在上,仿佛天经地义。于是,男人既受到这个世界的娇宠,又承担着这个世界的重负。身为男子汉就要有所作为,就要成功,就要获得地位、荣誉。他也沿着千百年来规定好的路子走下去,甚至连婚姻与家庭都要服从这种人生的模式。 想当初,他在农场爱上了一个温文尔雅的上海姑娘,但她出身不好,父亲是右派,母亲在文革中也蹲过牛棚。在考察青年干部时,他面临了继续爱她还是继续被提拔的选择。这无疑是痛苦的选择,不能两全其美。就是这次割爱的选择,他苦得学会了吸烟。当然,在熬着苦涩的同时藏书网,他又得势,不久便调到场部当上了主要领导,颇使他感到满足。在苦涩与满足之间,后者压倒了前者。再说,时间会冲淡苦涩。若干年之后,他又恋爱了,依然是个不错的姑娘,活泼热情,不久,她被选送进大学,成了幸运儿,光荣的工农兵大学生,毕业后可以留在城里工作。她希望他想办法离开农场也回城里来。他不是不可以回城,代价是,放弃已获得的一切:副场长,场长,乃至他有信心、有能力瞩望到的更大的前途。而"办"了回城,他就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知青了。反复权衡,他请求她耐心等待,她等待了一年再也没耐心了。就在她没有>耐心以后,他突然拼命了几个月,考取了一所名牌大学的研究生,这使很多人惊奇。而这次拼命,他似乎是为了向背弃他的她证实自己。尽管又一次失去了爱,但读上了研究生的他,道路毕竟拓宽了许多,世界一下子向他展开了更广阔的前景。只是在对待爱情这件事上,他学会了更冷静的态度:娶了一个老红军的女儿。毕业后,他去北京某部工作,妻子,女儿仍留在那个城里。我在北京见到了他。我问他为什么不想办法把妻子也调来?他先说了种种理由,种种困难。我坦率他说:"这些都是借口,能不能说点真实的想法。"终究是老同学,他直言不讳了:"我对自己的现状还不满意,我预料自己还会有很多变迁,很多动荡,一个人闯麻烦少。再说,我和她的结合,不过是总要结婚而已……" 他住在机关宿舍,吃在食堂,这样的独身生活对一个成年男子来说实在太艰苦了,他却咬着牙接受这份艰苦。真所谓"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几年之中调动了三次工作,一次比一次如意,一次比一次高升。 年初,老同学聚会,他忙得不可开交,抽不出时间出席,拍了份电报表示心意。他在这群老同学中,职位之高,当然是鹤立鸡群的。但我知道,他仍住着单身宿舍,据说,家快搬来了。可屈指一算,他已实足四十岁了。四十岁以前的道路,他卓绝地努力,终于攀上了一座山峰,但他拥有过真正的生活吗?他真正地爱过什么人吗?四十岁以后的处境,尽管可望提升高官,跻身权力的阶层,但他还是搬来了一个仅仅为婚姻而婚姻的家,在这样的家里挨日子,一切可想而知…… 他无疑成功了。作为一个男子,在这莽莽的世界之林,他足以自豪地矗立起自己。但我每一次见他,心里总隐隐地感到一种可怕的冷,至少,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爱慕他,即使他有可能当更大的官…… 这便是中国几千年的积淀给中国男人留下的传统使命。如此的期待,如此的负荷,男人们将在人生之旅负载终生。女人们能理解吗? 女人们在一起 不是"三八妇女节",不是妇联召开会议,那天,坐在"东方不夜城大酒店"蓝宝石厅里的却都是女人,她们坐在幽暗的灯光里,虽模糊了眉目,迟到的我,一下子分辨不出这个和那个,但我稍稍一掠目光,便感到四周围都洋溢着赏心的气质,和"蓝宝石"厅优雅的气氛那样谐调。那样相得益彰。很快,我一一地认出了她们,都是些很棒的女人,在各行各业都有所作为,这一点是共同的。也有不同,生活的处境不同,有的有丈夫,做着很称职的妻子,身边还带着刚从幼儿园接出来的儿子女儿;有的没丈夫,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想称职也不能,去哪儿都是独来独往的逍遥自在;还有的是过去有丈夫现在没了,只是说不准是做丈夫的不称职还是做妻子的不称职;剩下的是有丈夫却远在天边,称职或不称职都没有了具体的意义。而有没有丈夫有没有儿女,或者,有什么样的丈大有什么样的儿女,这对于女人的状况是一种最具体的界定。一种最高度的概括:幸还是不幸?可是,每当只有女人们在一起的时候,境况的区别仿佛变得不重要了,也可以说,只有女人们在一起的时候,这些境况的区别尤为重要地被她们正视,而且,只有女人们在一起的时候,她们会很自然地打开心扉,端出真实的处境真实的自己,因为,女人们在一起的气氛就像姐妹在一起。 没有比真实更让人动心的了。而更多的人在更多的时候无法真实。没勇气真实或习惯了不真实。所以,我喜欢这样的场合,喜欢真实一些的交流,无论幸或不幸,都是活生生的,就像一个演员在谢幕之后下台了卸妆了,不再表演戏里的人物,而还原成一个实实在在的自己。这种真实的气氛是难得的,一些像面具似的掩饰可以暂时地去掉了,你会感到一阵由衷的轻松自在,犹如一条被渔夫又放回了大海的小鱼。 曾经,有人把这样的场合这样的 6c14." >气氛称作"妇女沙龙"。"沙龙"是一种有贵族气息的聚会,我不大喜欢运用这个名称,有点附庸风雅。其实,大家都生活在普普通通的境遇里,聚在一起,更愿意交谈一些日常的生活的话题,非常随便地非常坦白地谈谈心事,说说心情,随便和坦白使人人都直率得可爱。直率是个好东西,能够把心和心拉近,让人和人打成一片。当然,直率很难得,在我们的生活中缺乏直率,我们只在很少的时刻很少的场合里,才会敞开自己,才有特别直率的流露。其实,谁都喜欢直率谁都愿意直率。我曾接到一个读者一封很短的信,她告诉我,她是一个四十岁的女人,生活条件还算优越,但不知为什么越来越感到莫名的困惑,"这就想到了你,很想很想和你说说话。"我为她朴素但准确的表达感动并感慨:"很想和你说说话。"说说话——作为一个人,这确是最基本的能力和要求,可仔细想想,我们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一旦不顺心的时候,一旦很想说说话的时候,却发现没有合适的人。没有恰当的场合可让你诉说心事,结果,往往是不说为好,把心事藏得更深。为了写长篇小说《精神科医生》,我走访过一些精神病人,这种疾病的发生有太复杂的原因,但是,在他们发病之前,他们的有些心事。有些心理问题。有些思想上的矛盾和困惑,如果能找人及时他说一说,哪怕不是为解决问题,仅仅是说一说,倾吐一下宣泄一下,大概都会使情绪得到一定的缓解。当然,更理想的是,能够得到具体的帮助,能够走出矛盾困惑而不至于积郁成疾。我们都不是圣人,都会有苦恼的时候,都会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需要找人说一说一一这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项活动和一种帮助——信宗教的人找神父忏悔向上帝祈祷,有爱情的人,和爱人说话,但更多的人更多的时候,没有活在宗教的信仰里也没有活在热烈的爱情之中,想"说说话"就成了问题。因此,我常常愿意凑这份热闹,和一些女朋友在一起聊聊,这种"说话"的愉快,和精神上的启发。满足,是别的娱乐所不能相比的。.. 有句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多少带有一点贬义,认为女人和女人在一起往往会无事生非。其实,女人和女人交往,常常是有事生着的,别小看了她们之间的那些琐琐碎碎的交谈,恰恰是这些琐碎,是生活中最个人最切实的内容,恰恰是这样的交谈,能一点点地解决琐碎,能获得一点点的轻松。而人与人之间真正的牢固的友情,恰恰就是在琐碎的交谈交往之中一点点地建立起来的。法国女作家波伏娃说:"我觉得,许多妇女的友情能持续下去,而男人间真正的友谊是十分少有的,主要因为妇女之间互相倾诉的话比男人之间多得多。"可见,"说说话"是多么重要,在漫长的人生中我们谁都需要帮助,而友情给人的帮助是最永久的最可依靠的了。 快活的辛苦 上海文艺出版社的一位老编辑来电话说,我的长篇小说《精神科医生》的样书到了,我不假思索答说:我马上来拿。尽管我住得远,在浦东,得过江,可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自己的新书,顿时便激动起来,好像突然传来消息,一个在盼望中等待了很久的亲人已乘上飞机立刻要到达,得刻不容缓地去迎接。真的,拿到这本新书时的感觉,如同剖腹取出儿子后护士把一个肉团团的小生命抱到我面前。这一刹那,我的心情丰富极了,而怀胎十月的辛苦,就在这一刹那统统化作喜悦——这是由衷的喜悦,再细细体会,除bbr>.了喜悦还有一种很神圣的心情——为生命有了果实,那是用心血浇灌的果实呀!写《精神科医生》的一年来,我的心情始终沉甸甸的,好像我头上的天空从来没有晴朗过,为许多病人的遭遇,以及对这些遭遇的思索,还有我着重描写的那位英勇的却失败了的精神科医生,以及对医生所遭遇的重重失败的思索,使得这部小说的写作从头到尾都充满着艰苦和艰涩。何况,这一年,我又不得不搬一次家,借到的房子里没有书桌,一切都比较简陋。好在,我能适应简陋。经历过了在邮局里写作。在北大荒大宿舍的炕上写稿的困境,我确实很容易满足,只要有地方铺开稿纸,我就可以动笔,就可以艰苦地写出那些艰涩的故事。对于艰苦与艰涩的接受。习惯,我小说的主人公从不怨天尤人,因为,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道路从来就是艰苦与艰涩的。当然,我们也可以躲避艰苦和艰涩,譬如,我小说里的精神科医生完全不必走出医院去担心病人的生活处境和生活环境,艰苦艰涩地做着一名医生所不能胜任的99lib?事,结果却是自找麻烦自找失败。但我认为,在这位医生的失败中蕴含着一种我们实在不能缺少的精神。在刻画这位失败的英雄时,我心里充满感慨,因为,社会很势利,只以成败论英雄,而不究其精神实质,可一个社会一个民族无论在怎样的形势下都不能没有精神的——这就是我能够在金钱物欲正兴风作浪的时候却偏偏怀着这样沉重的心情,这样艰苦艰涩地写完这部长篇小说的精神动力。但是,完成写作并不等于大功告成,还有出版这一关,不少作品都由于缺少订数不能开印。我当然不能让自己的这部小说落得个"不能开印"的下场,为此,我挨家地跑新华书店,恳请他们征订我的书;为此,我又挨个地找了些企业家,希望他们能帮助我搞一次"签名赠书"活动,由他们出钱买我的书送给读者,让更多的人能读到我这部在艰苦与艰涩中完成的长篇小说。我的努力我的希望得到了这些企业家的理解,在书的出版之际,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可以向读者赠送一千册书。 筹备赠书活动,忙碌了几天。为自己的书忙碌,当然是件快活的事。但在快活之余,我心里也有几分紧张:在经济大潮铺天盖地的形势下,还有多少人对我写的小说感兴趣?会不会冷冷清清的?不过,我也暗暗劝慰自己:不管是冷冷清清还是热热闹闹,我全心全意地写了,全心全意地努力了,我做了自己该做的能做的,而最终是成功还 662f." >是失败,我已无能为力了。 下午两点开始赠书。我十二点半到达文艺出版社,只见己有很长的队伍很有次序地排列着。我赶紧坐下来在书上签名,而围在窗外的人群层层叠叠的。我时而把目光移向窗口,看一张张陌生的脸看一道道热切的目光,心里暖暖的,仿佛被秋天宜人的阳光照耀着。不到两点,打开"读者服务部"的门,门外人山人海。我真是又惊又喜。我为自曾有过的紧张和担心惭愧,我太低估我的读者了。我赠送的书有限,可如潮如涌的人流远远超过了书的数量。这时,我又有了担心:拿不到书的人怎么办?他们都从四面八方赶来,有的甚至从郊区坐长途汽车出来的。虽然,出版社会考虑到这一点,准备在赠书的同时让我们签名售书,但愿意出钱买书的人有多少? 赠书和买书都在两点开始。又一次出乎我的预料,买书的队伍也长龙似的绕成了圈。队伍静静地很有耐心地排着,总要等上一两个小时才能买到。我一边低头为买我书的读者签名一边深深地被感动着,很想问他们,为什么舍得花几个小时的时间和二十多元的钱来买书?毕竟大都是挣工薪的,毕竟得花费掉一两天的工资。每当这些读者用热切的目光把书递给我时,我心里便有了隐隐的不安,我会暗暗地问自己:交给他们的这本书是否值得他们用这么多时间这样争先恐后地来买?我写在书里的思考我写在书里的忧虑我写在书里的理想是否表达了他们的心情?队伍中不时地有人走过来对我说:我很喜欢你的文章,谢谢你为我们写书!我只说得出一句话:应该谢谢你们!这是我的心里话,因为,有了读者的喜欢,我才有了写书的信心和动力。所以,这样的赠书和售书活动,使读者和作者之间有了无言的交流,互相取得精神的动力和慰藉。 这个活动尽管已过去一两天了,还经常有读者来电话谈我的这部长篇谈他们在生活中遇到的各种问题,还有个读者来信说,看到报上赠书的消息时,她女儿正患重病住在医院,她得日夜陪护,担心自己脱不开身去买书,"昨天中午,我犹豫不决,孩子还在输液,我若走开,她小便时就不方便。可我心里极想去看你。女儿真乖,她对我说:妈妈你去吧,这机会不能放过,你去看看星儿阿姨,我会自己小便的。我这才放心地赶了去,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拿到一本又排队买了一本送给我一个好朋友,她还在黑龙江,教高三的语文,教得极好。我想,我喜欢的书,她一定喜欢……"捧着这封信,我感到了一种被人需要的安慰和被人需要的压力,我对自己说:你真得写出确实被人需要的作品才不辜负了这些读者的心意。而在读着这封信时,我深切地体会到了辛苦之后的快活,这样的快活是由衷的是发自心底的。我知道,正是这样的快活在鞭策我继续去辛苦,并且要学会快快活活地去辛苦。 我还是看不清自己 我常常看不清自己。 我常常很盲目地活,因此,常常被困扰被挫折,直到如今,好像还是没形成一个清晰的"我",没固定一个成熟的"我",似乎还在成长,还在生活的汪洋中挣扎。飘流,还在东张西望地寻找灯塔,还在左顾右盼以尽快抉择可让自己停泊、依靠的岸,包括写小说当作家,仿佛也是很偶然地被一种命运所决定,而不是因为兴趣。酷爱,更不是由于天生的才情。但是,我却一路写过来,持续不断的已写了十几年,有了十几本书的出版,还有了一些喜欢我作品的读者。有时,我自己也惊讶:生活把我改变得太多太大,生活的打击与塑造,使我远远地走出了那个最初的我,好像原有的一条轨道,被风99lib?云撞碎把我彻底甩脱,使我像一颗不甘陨落的流星,在漫无边际的宇宙中不得不为自己重新划出轨迹。我知道,就是这种"撞碎"与"重新"的脱胎换骨般的经历,以及经历"撞碎"与"重新"时心灵的哀楚震颤,才使后来的我渐渐地有所觉悟,渐渐地接近文学。可以说,我的每一篇小说,都是我每一个时期的心灵的表述与倾诉。当心灵在向文学渗透的时候,文学也在潜移默化地辅助滋养我的心灵。这十多年,我的心灵和我的小说相伴相辅,才使我还算稳实地度过了这么喧闹这么动荡这么纷繁又这么气象万千的岁月。这岁月,应该是出文学出小说的岁月,因为,在这样翻天覆地的岁月中,没有一颗灵魂是安宁的,没有一颗灵魂不在经历深刻的变化。 但是,要像样地谈论文学谈论自己,我还是感到困难,说不出确切的道理,而能够做的,仅仅是回顾,希望能梢稍看清一些自己,以便形成自己,确立自己、扩大自己——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作家。 真的,我真的没想到自己这一生会走着文学的道路,即使在成了专业作家之后,我还是觉得,干作家的工作对于我是否勉强?最年轻的时候,我最高的理想,是向往那种既艰苦又浪漫的建设者的生活,像苏联小说 href='/article/8903.htm'>《勇敢》中的年轻人豪迈地去开发西伯利亚,像电影《年青的一代》里的肖继业搞地质勘探奋战在崇山峻岭。那理想是激情的是真诚的。后来,我果然去了边疆,实实在在地接触了贫困艰苦的现实生活,我才体会到,现实生活中有着太多的复杂太多的无奈,是单纯的理想是一味的激情所不能应付的。何况,就在我们还年轻的时候,我们的理想激情连同信仰统统地被摧毁被否定,一切都要从头开始,重新认识人,重新认识生活,然而,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适应"重新"的转折,于是,有人沉沦,有人消极,有人迷惘,有人苦苦地寻求,更多的人不惜代价地追求新的人生价值——那是七十年代未八十年代初——那是些很可歌可泣的情景。就在那个时期,我才认真地沉重地写起了小说,尽情地表达那些特殊的经历所带给我们的特殊的感受和特殊的思考。那时的心情是彻底的忘我的,写作的热情是蓬蓬勃勃的,短篇。中篇。长篇,一篇接一篇地写,一部书接一部书地出版,并不断地听到来自读者的赞同和共鸣。在我看到了有自己的书出版,在听到了有读者的赞同和共鸣,我才梦醒似的,意识到我在我的小说里在我的人物身上,附着了很多的心事心思,自己的。他们的。大家的。在写出了这些心事和心思之后,我内心的许多情绪仿佛被清水冲洗了,心,会有一阵宁静还会有一阵空旷,偶尔,还有一阵欢欣和安慰。回想起来,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的写作,好像又有了最年轻时的那股激情,那时的写作,常常把写作当成和朋友谈天交心,说些自己的喜怒哀乐,讲点自己对社会对世界对人生的看法和经验。..99lib. 世界实在是很丰富很纷繁的,人生也是多舛多难的,何况,我们生活的时代风起云涌,我们驻足的社会正在改革,这使得短短的几十年浓缩着几个世纪的历程,这使得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每一层人际关系都面临难以想象的分化和变化。作为一个平凡的人,我也没有逃脱这种"分化与变化"所造成的困难和困惑。作为一个作家,面对着自己和许多人的"分化和变化",我只感到思想与笔力的匾乏,而不能把这些扣人心弦的"分化与变化"刻画得入木三分,为此,我的写作曾有过一段停顿,似乎一筹莫展,好像有太多东西涌来使我反而理不出头绪了。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我从自己的创作风格出发,选择了着重刻画妇女生活为自己创作的主要题材。我确实偏爱描写妇女生活,在写着她们时,我很用心,我会情不自禁地倾注感情。因为,作为一个普通的女人,我在普通的生活中体验到了做女人的种种状态种种处境种种心态,那是很纷乱很纷杂的,传统的现代的在冲突在矛盾在争夺,并在分裂着许多人的藏书网内心和灵魂。尽管改革了开放了,尽管自我恢复了,人性回归了,但是,我们立足的这块土壤还是古老的,所以,思想的超前还不能马上带动我们的脚步一起前进,这种潜在的不调和,隐藏在社会生活的深处,隐藏在人的心灵的深处,好像看不见也摸不着,可时时处处的能让人意会、神领。我把我意会到的神领到的一切,再通过妇女的命运去反应去折射。在我笔下的这些妇女的命运,大都是有缺陷的,有遗憾的,而缺陷和遗憾难免会使小说的色调有所改变。曾经有一个华东师大的女学生对我说:你过去小说中的女主人公都很坚韧。平和,但这几年你笔下的人物,好像都含着一种无奈的情绪,你认为,你小说的变化,是好还是不好?我想,不能用好或不好来作这么简单这么绝对的比较。我认为,我在人物身上流露的无奈,是我们在某些困境中无力解脱自己时的叹息。人是有感情的,还有欲望,感情和欲望会不知不觉地把人引人激流与漩涡之中,身不由己哩,但漩涡激流终究是一阵子的自然现象,在漩涡消失激流平息之后,激流漩涡的惯性依然在带动着人,我们还会盲目地去追寻激流与漩涡,要挣脱这个惯性要走出这个盲目是困难的,这时,人便无奈自己了。这种无奈,是生活本质的反应。所以,我在相当一段时期的小说里,总会写到人的无奈,生活的无奈。当然,在我以后的小说里,也许不再写无奈了,也许会写到人战胜无奈了,这叫此一时彼一时。 不过,此一时也好彼一时也罢,我似乎仍在经历着变化,我还是常常看不清自己,而那个看不清的自己,还在不停地写着看不清的生活。写小说写文章,是否就因为"看不清"呢?如果,生活是一汪澄彻见底的清水,大概就没必要有这些舞文弄墨的工作了。 送行 也许,生活太多动荡的缘故,我很不理喻地害怕为人送行。可是,近来偏偏不得已常常往返虹桥机场。一年前,送一个中学时的男同学去日本读书打工,登机前,他突然深情地对我说:"二十年前我送你去北大荒,现在轮到你送我了。"半年前,送一个要好的女朋友去美国定居,她离婚后抱定宗旨不嫁中国男人。果然如愿以偿,新丈夫比她大二十岁,美籍华人,尽管骨子里还是中国人,但她很满足。据说,在美国东部西部都有他的工厂,别墅。但送她进"红色通道"时,她猛地紧紧拥抱我,啰嗦了一句,"我们都不是小姑娘了,别再相信爱情……"而轮到送弟弟的妻子去澳大利亚时,情景更难忘。弟媳刚挤进三十五岁的年限,女儿才两岁且因胯骨先天脱臼,刚手术,打了石膏的两条腿还固定在钢架上,自然不便抱去机场。离开家时,弟媳抱着女儿嚎啕大哭,女儿被感染着也哭,却只知道"妈妈上班班去"。可那是多遥远的"班班"啊!在迈进机场候机室的大玻璃门时,弟媳一把拽住行李车,毫不顾忌地放声大哭,"我不去了,不去了!"她的哭声充满委屈、迷茫和一片深深的恐惧。我立刻扭头,不敢看她,泪水也酸酸地涌满了眼眶。将近半年,她瘦小的身影如同一股子旋风不知疲倦地奔忙:要上班,要抱女儿看病,要外出教钢琴,要一周五次地赶英语补习课,还要四处借钱,还要为能顺利地办签证。办护照托人。送礼,而所有的奔忙只为一个目的:出国!但真的要飞去那个陌生的国度时,她却犟犟地凝固在候机室的玻璃门外了…… 已是晚上八九点钟。机场前的小广场比白天还热闹还沸腾,各式各样的车排得挤挤的,在车的间隙,如潮如流的人群喧喧嚷嚷。我故意站到人群最密集的地方被推来揉去,想身临其境地体会一下这股"出国潮"的力量。在我身后,有个小伙子长得英俊,敞着牛仔服,很港派地露出拴在腰里的钱包,而在他怀里正搂紧一个裹着襁褓熟睡的婴儿。我跟上他,在快走近候机室的玻璃门时,他用力一低头,脸埋进襁褓,宽宽的肩一耸一耸地抽动……玻璃门长长的一排,明净清亮,突然,我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驮在一个男子的肩膀上,小手张开在玻璃门上,泪流满面地喃喃,"妈妈,你别走呀,别走呀!……"那男子的背直挺挺藏书网的,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塑。 我的心在抖。我知道,小女孩的哭喊,无法阻拦母亲迫不得已的选择,如同二十年前的母亲们在火车站月台上难舍难别的哭泣,也不能挽留儿女们被风卷残云般地抛入一种命运。说起来,二十年前的下乡是"革命",二十年后的出国是"扒分",但无论怎么说,二十年前后这一个个送行的场面,摄留在心底,多么耐人寻味啊! 在一片混乱与拥挤中,我弟弟的妻子被裹挟着不知不觉进了那扇凭护照才能出入的玻璃门,她流着泪和汗向我们挥手,很吃力地独自推着堆得几乎和她一般高的行李车,脚步滞滞的,涩涩的。出门时,她套进五条裤、六件羊 6bdb." >毛衫,为减轻行李的分量。幸亏她长得瘦小,还不显臃肿。而两只大箱子里的衣物,日用品,不厌其烦地一件件称过,怕超重罚款。她终于不见了。我们心焦地等在玻璃门外,但愿她手续办得顺利。不断有人传出话来,说磅秤坏了,所有的行李可直接由传送带捎上机舱。我们侥幸地松了口气,因为无论怎么精简,那两只大箱子还是塞得沉甸甸的。离起飞时间不多了,广场上送别的人渐渐稀少。我们叫来一辆"出租"正准备开拔,只听得一声尖利又惊慌的哭喊声:"小东,小东。"我们不约而同地回头,见弟媳跌跌撞撞地奔来,"要罚……一千二百……硬说超了……二十八公斤……不让进……只剩我自己了……"她泣不成声,"我不去了,已经借了四五万……"? 我们大家立刻凑钱,又你一句我一句地宽慰她。既然四五万都借了,怎么也得豁出这一千二百元。 再送她进那扇玻璃门,大家都沉默着。我已觉得两条腿像枝条在风中不停地抖。在我印象中,我弟弟的妻子活泼、能干、要强,从来没见她这样不知所措地哭过。她十五岁去安徽插队,还自动报名参加讲师团去西藏工作两年。结婚后好不容易在浦东分到一室一厅的房子,好不容易拿下两张文凭,好不容易在三十二岁时生下女儿,好不容易在工作之余还找了份教钢琴的差事,可以挣点钱添补家用bbr>。一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却远远地去了澳大利亚…… 一架飞机冲出跑道,机场寂静的空气被震荡了。我仰起头,望着漆黑的夜空,只感到四周那震荡的气流把我的心也深深地震荡了…… 好女人一定有好朋友 《女人没有朋友》这篇文章,把"没朋友"的结论不分青红皂白地安到所有女人的头上,这真是 6709." >有点武断,也不乏偏颇。看得出,作者是满怀着愤怒的情绪在批评、埋怨。指责女人的狭隘,甚至在愤怒之中,还夹杂一些仇恨的话表示自己的不满。在现实生活中,男人恨女人。女人恨男人或者女人恨女人。男人恨男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因为,生活就是矛盾就是冲突,但是,生活还有另外一面,生活不能没有爱情不能没有友谊。我想,作者在写《女人没有朋友》的时 5019." >候,只注意了生活的冲突却忽略了生活的友爱;还可以说,作者只罗列了一般女人的一般性问题,并不了解女人中有相当一些好女人的精神素质。应该说,女人相比男人,她们更加感性,她们往往会更加注重爱情和友谊,尤其是好女人,她们内心对爱情的追求对友谊的珍惜是非常动人的,我可以列举很多的人说出很多的故事。.. 我不否认,"女人没有朋友"的现象确实存在,她们一旦有了爱情,一旦结婚,容易满足爱情的欢欣,容易沉涸于小家庭的温暖,并全心全意地投入,忙着一份幸福和一份日子,便渐渐地疏远了。疏忽了过去的朋友,是顾不得了。即使是好女人,她们在初恋的时候,在刚刚成家的时候,也会有这样的一阵子完全沉浸在两人的世界中享受天伦之乐,这很正常,可以理解,这和"没朋友"是不相干的。而且,我很想在我的这篇文章中,说一说,好女人是怎么回事。 首先,我认为,一个优秀的女人,她最好的朋友往往是女朋友。所谓"同性相斥"是物理现象。人不是物,女人更灵性。一个好女人,她所以好,一定不是那么小心眼地喜欢幸灾乐祸地对待别人,而且,她一定懂得欣赏别人的长处和优点,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按我的经验,我常常是在小说和电影里欣赏男人,在实实在在的生活中欣赏女人。真的,我真是为自己身边有着几个特优秀的女朋友感到自豪,我们经常半天..半天地坐着神聊,有时,我们聊得很琐碎很具体,有时,我们又能聊得很深刻很坦率。这样的琐碎和深刻,这样的坦率和具体,似乎只有在和女朋友交谈时才能够做到。因为,女人在面对女人的时候,会有许多相同或相通的感受和感觉,心和心是那么亲近。所以,和女朋友在一起的神聊,是一种非常愉快的精神享受,而且,就在聊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已经获得了朋友们给予的安慰。帮助和支持。我记得,法国女作家西蒙·波伏娃说过这样的话(大意):一个优秀的女性一定也是喜爱女人的,因为,女人比较伟大。 当然,生活在男人的世界中,一个优秀的成功的女人,必然会交结一些好的男朋友。在我看来,男人们一般不太愿意把优秀的女人。能干的女人娶回家做妻子,但他们会愿意和这样一类好女人交朋友。同样;一个稳重的好女人,也不会轻易地爱上男人,她们和男人更容易成朋友而不是情人或爱人。这是完全意义上的朋友,没有很多性别意识,就是人和人的交结与交往,就是友谊和友情。对于一个女性来说,需要她扮演女性角色的场合是有限的,只有在丈夫在儿女的眼睛里,她是妻子是母亲,在更多的社会生活中,她们只需要考虑如何以出色的姿态取得信任取得帮助取得机会,而"信任""帮助?"和"机会"往往都是来自于朋友的。我相信,一个女性如果拥有很多的男朋友来来往往。互通有无,她的工作和事业肯定会锦上添花。 准确地说,《女人没有朋友》一文中所提到的那种"没有朋友"和&quo?t;不交朋友"的女人,只是一些平庸的女人,她们在感情生活和家庭生活中划地为牢,囚禁别人,同时也活埋了自己。但这只是女人中的一部分,对这部分,值得提醒,但不能笼统地把女人一概地贬得如此的糟糕。 我得认认真真地重申一句:好女人一定是有好朋友的! 烟纸店老板娘 尽管上海有着很多繁华的大商店,但是,在我印象中,最熟悉。最亲热的,是嵌在一条大弄堂里的一爿小小的烟纸店。店面很窄的,总共四五步宽,供应的东西却杂七杂八的挺齐全,所以,住在这条大弄堂里的家家户户,隔三差五的总得派人去那爿小烟纸店买这买那,虽花不出大钱,可人人的采购都琐琐碎碎的,使得小烟纸店门前,从早到晚的有川流不息的顾客,有正烧着饭急忙奔来拎瓶酱油的,也有买了东西还磨磨蹭蹭不走的。无论对奔来的或不走的,烟纸店老板娘都一视同仁热情耐心。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烟纸店的老板娘长得眉清目秀的耐看,可惜,她左脚瘸得厉害,一忙碌转身,肩膀一高一低的倾斜,还经常一跤一颠地爬高钻低。取这取那。但是,她的"倾斜""颠跛"都显得极其灵巧,动作利索。干脆,不论你买多少东西,只要一样样地摆上柜台,她扫一眼,就分文不差地算出了价钱,加减乘除的仿佛她心里藏着把算盘。相比之下,她丈夫木讷得多,算 7684." >的账也常有差错,对待顾客又面无表情,因此,凡是来烟纸店买东西的人,都喜欢看到站在柜台里的是老板娘。可老板娘除了站柜台还得忙家务。她有四个小囤,两男两女,都只间隔一两岁,有时看见她在厨房里做饭,背上还得背一个,厨房就在店铺旁用破砖破板子搭出来的,面上苫两块油毛毡,有时看见她领着四个小囡吃饭,一张小圆桌搁在露天,她一粗一细的腿上各坐一个孩子,这个喂一口,那个塞一勺,从弄堂里进进出出的人,或亲切的招呼一声:老板娘吃饭嘲?或走近了瞄一眼:老板娘吃啥啦?老板娘应得从容,吃得也坦然,虽然小圆桌上的菜总是很简单。有人说,老板娘装穷,有爿烟纸店,在旧社会算小业主,比一般人家总要富裕些。有人说,老板娘真穷,卖点小零小碎的,赚不到什么钱,一家六口人要吃要穿的。我那时候还小,没有富和穷的概念,只是羡慕老板娘的几个小囡,以为他们嘴馋了,可以随心所欲地拿出山楂、弹子糖吃,而我难得有几分钱零用,便欣喜雀跃的非跑去烟纸店花光才定心。但一大,我走过烟纸店,只听到店里大哭小叫的,老板娘挥着藤拍,很平均地把四个小囡大大小小的屁股打得"啪啪"地响,一边尖声地教训:我早就关照过,不准自说自话拿店里的东西吃,一粒弹子糖都不让碰!养成坏习惯还了得?将来一家一当都被你们吃光了!有邻居窃窃私语了,——老板娘真是的,小囡吃粒糖,不算罪过的,我看她一年半载的就一瘸一瘸地跑银行,就是存得再少,也是有钱存么!从这一天起,我才知道,老板娘的几个小囡比我还苦,连颗弹子糖也吃不到嘴的。 又过几年,木头木脑的老板突然脑溢血死了,老板娘头上别一朵白花,一个人忙了柜台里的活,又忙厨房里的事,两只肩膀一高一低倾斜得更加严重。但是,她只要站在柜台上,还是笑眯眯的热情耐心。她的一家围着小圆桌吃饭的时候,桌上的菜还似从前一样简单,只是四个小囤和我一样长大了,成人了。不久,我下乡去了北大荒,每隔两三年回上海来探亲,只要走过那爿烟纸店,就情不自禁地要朝柜台里独自忙着的老板娘亲切地瞥一眼。小店和老板娘一成不变,店里还摆着那些最基本的东西,老板娘不再秀气但也不显老气。惟一的变化是,四个小囡看不到了,也读书的读书,下乡的下乡了。又过十年八年,我正式调来上海工作,偶尔好奇地又去那爿烟纸店看看,才听说,老板娘的四个小囡都很成器,很出息,有两个下乡后虽留在外地工作,但是都读了大学,一个当了副总工程师,一个是医生。另外两个,一个自费出去留学了,一个在上海教书。我在心里想象着他们,同时联想到那根藤拍下四个大大小小的屁股…… 小烟纸店照旧,还是那么小的门面,那么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老板娘也依然,不再?秀气亦还是不显得老气,只是比起十年前胖了,肩膀一高一低地倾斜相应地平稳一些。 可一晃,毕竟三十多年了! 花小钱的开心 对于"钱"这样东西,人们往往会有一种不知足的心理,不是有这样一句口头语:"钱么,总是越多越好。"而所谓的"多",是无限的,但是,"好"却是很具体的,特别是,花钱要花出"好"的感觉"好"的心情,并不为钱的多少所决定。顾名思义:花钱,"钱"当然是基础。可"钱"是被动的,主动的是这个"花"字,有讲究的也是这个"花"字。相同的钱,不同的人,不同的花法,"钱"的作用和意义,便截然不同。 应该承认,像我这样以写作为生的人,不可能很有钱,也不可能没有钱,所以,我在花钱的时候,从不大手大脚,但也从不缩手缩脚。我的原则是:细水长流,而且,还要让"细水"流起来津津有味、自得其乐。譬如,一年四季的添置衣服,我不看重名牌,不喜欢时装,选择的标准是,独特的并适合于我的。当然,要达到这样的目的,花在购物上的时间和精力,相对的要多一些,好在,做"购物"这件事,常常是写作写得很累了,或者心情不好写不下去了,于是,揣上一点小钱,独自逛街去了,没有目的,也没有任务,就是走走看看,一旦看到喜欢的东西,价廉物美的,买上一样两样,便十分的心满意足,走在路上,会不时地拿出来自我欣赏,回到家便立刻试穿或试用, 5982." >如果试穿试用的效果极好,那种一时的满足与高兴,会使得不好的心情豁然开朗,写作的紧张和疲劳,也会在这样卓有收效地花掉一点小钱之后得到缓解和调剂。用不多的钱能换得大好的心情,这真是最值得的了。善于使用心情去花钱,花钱之后又能改善心情,让"钱"和"情"相得益彰,这需要好的生活态度。.99lib? 花小钱的开心,大概也可划入"穷开心"一类。所谓"穷开心",常常被人用作自我嘲笑。 可我以为, "穷"还能"开心",这是难得的心态。当然,所说的"穷",不是那种穷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是相对于"富"而言。我虽然不可能体会到做富人的心情,但是,我在想象,当一个人富裕到了买任何东西都能随心所欲的时候,也就失去了"买"的快感,因为,"买"99lib?t>;的快感,往往在于我们的购买能力恰好胜任,或者,省吃俭用的积蓄到了这样的能力,如果,还能遇到优惠打折的机会,能额外节省下几个钱,再用省下的小钱,多给自己买一样东西,这东西的获得,就像收到了礼物一样让你高兴。我想,这种高兴,就有着"穷开心"的意味,这种开心,不在于拥有某种东西,而在于"买"的过程。 我就比较在乎买东西的过程,而且,我不太喜欢人家送我东西,尽管人家送的东西,往往比自己买的要昂贵,更高级。尤其是家用的东西和自己穿戴的东西,我觉得应该由自己买,因为,别人的眼光和你的要求,总有距离,而且,一件东西在买的过程中,经过精心挑选,反复比较,已经倾注了你的精力和感情,这样东西,已经不仅仅是东西本身了——这就是"花小钱"的开心之处,"花"出了东西之外的感觉和感情。 做男人也难 一个男人在家庭的角色,无论做儿子还是做丈夫,他总是和女人发生着最纠葛不清的关系。做儿子的时候,他被女人抚养着;做丈夫的时候,他被女人照顾着,习惯地依恋需要,使他得知情感,永远摆脱不了女人一一、对母亲他得知恩感恩地孝顺;对妻子他得知心会意地相爱。当然,孝顺也好,相爱也罢,都是合情合理的。但是,合情合理的事,真做起来,往往会使人为难,因为,现实的生活有许多时候并不能恰当地安排在情理之中。而爱情与孝顺也不容易和平共处地让一个男人从容对待。相反,爱情与孝顺常常矛盾,常常冲突,使得做丈夫和做儿子的男人左右为难。所以,才有这样一藏书网句流传很久很广的问话:"你母亲和你妻子一同掉到河里,你先救哪一个?"这问题实在太苛刻。太残酷。如果我是个男人,一定回答:左手拉一个,右手拽一个,一同救上岸来。可前提是:先救哪一个?!我相信,大概没有一个男人在母亲与妻子之间肯顾此失彼。谁也不能直截了当地做出"先救哪一个"的选择,即使心里有先后的感情倾向,他也不能坦白地说出口。我能体会,这份难以平衡的感情,在男人的内心里,无疑是一个无处可推卸,也无处可宣泄的压力,而且,常常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在一般的家99lib?庭中,为爱情和为孝顺的战争,很平常,且悄悄地进行着,为一句话。一件小事,婆媳间小吵小闹,有教养一些的则不吵不闹,只把不痛快放在各自心里默默地忍受着,天长日久,便酿成一种紧张隔阂的气氛。而做男人的,实在没能力调解好这微妙的感情纠葛以紧密家庭关系,尽管他们在社会上表现得多么出色,有魄力指挥一项大工程,能领导一个大企业,甚至气度恢宏地扭转一个县。一个落后省的局面,但回到几十平方的小家庭中,他好像没用武之地了,仿佛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精明强干的企业家或领导干部。通常,他仍然像个孩子,在母亲与妻子发生龌龊一筹莫展,99lib?或者听之任之,或者哄哄这个,安抚安抚那个,像站在跷跷板上,叉开双腿,让两只脚不断调换着用力踏平翘起的一头。这样的时刻,他的姿态,心境,难堪又窘迫,恼火又无可奈何。而且,这"跷跷板"似乎永远在他脚底下,高低变幻不能摆平。由此,平衡两头的任务,是长期的,日复一日的,有的则像家常便饭,天天要面临,天大要应付。他心里不仅感到压抑,且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累,很累很累,谁能给予理解?谁来帮助分担?又向谁倾诉一吐为快呢?而做男人的,都不愿向别人诉苦,出于自尊心,又爱面子,装也得装出个样子。这既很男子气,但又很悲哀。 中国的家庭结构,有一种很紧密的联系,有的祖孙几辈生活在一起,互相管束,互相依附,互相钳制,当然,也有互相照应。互相关心。但是,比较起来,那种管束与钳制的弊端远远胜于照应与关心的好处。尤其是家庭里的女人,她们全部的感情寄托都投放在男人身上——丈夫。儿子。一旦家庭组织扩大了,人员复杂了,儿子有媳妇了,儿子又有了儿子或女儿了,于是,女人之间为在男人身上满足自己的情感需要,便站在各自的立场上开始明争暗夺,并且谁都振振有词地占着理由:做母亲的为儿子奉献出一生,理所当然该得到儿子的感情;做妻子的为丈夫以身相许,生养后代,更应名正言顺地拥有藏书网丈夫的全部爱情。何况,做母亲的和做妻子的天天生活在一起,总要为爱的权利,爱的方式,爱的多少与厚薄大打"心理战"。这细究起来,品味起来,真有点心酸与悲哀,而这心酸与悲哀再转嫁到男人身上,他们除了承受爱,没有别的出路,他们就是在这样的文化与传统中被塑造。被确立、被规定了的,不得不背着种种包袱,精神状态显然昂扬不起来,不能从里到外像个真正挺拔的男子汉。他们尽管是一棵大树,但经常被一条条必须依附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又如何能充分。舒展地完成自己的成长。我想,这不但是藤的可悲,也是树的可悲。我想,许多做着儿子又做丈夫的男人真的很像这样的树…… 人心的破译 有机会和读者交流,读者们常有这样好奇的担心和疑问:"你会不会觉得写空了,再也没什么好写的了?"我说:"好像不会。"他们不甘心地追究:"为什么?" 似乎还没有太成熟的想法可答复别人,只是觉得,生活中几乎每一个貌似平凡的人其实都能进入小说,如果仔细破译他们的内心,就会从日常的、司空见惯的现象中透视出一个相当丰富。又相当复杂的世界——令人震惊。感慨。叹息。遗憾。忧虑。沮丧,当然也有令人感动的。喜悦的、振奋的,还有发人深省的,或者无可奈何的——所有这一切的发现与感觉,足够你写很多很多的小说,并且,来不及写。生活真是写不尽的,单薄的纸和笔总是大有限的。 很显然,关键的问题在于对人心的破译,自觉不自觉?深入不深入?透彻不透彻?敏锐不敏锐?这里的差别的确很大。因为,有太多的人表里不一,是有意,也无意,还有不得不把一个真实的自己藏得很深,掩饰得很假,久而久之,他们便习惯了那个虚假的自己;久而久之,他们自己也认不清自己了;久而久之,那个被藏起来的自己渐渐消失,而那个扭曲、变形的自己渐渐确定。而破译这个"久而久之"的过程,破译这种"以假乱真"的心理,破译那些迷失了自己的自己,会自然而然地涌现出一些生活画面,各种人物的各种状态。心态。处境。遭遇。命运,也会清晰地展示,故事与情节便包含在其中了,甚至不用刻意编织。虚构,只需给一点合>?99lib.理的想象,这些人物就会从你心里跃然而出,栩栩如生地走进小说。 近几年,我写了一些关于妇女命运的小说。应该说,对女人的了解。把握,我自以为有一定的准确度。女人有很多共同的心理,使她们在面对生活时,往往会有很近似的态度,所以,我为自己的这些小说,取个总题为《天生是个女人》。但是,这个女人和那个女人,即使在本质上相同,而终究有着这个和那个的区别,终究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心事。心思、心理。不同的心事由于不同的境遇;不同的心思由于不同的性格;不同的心理由于不同的素质。人,没有一个完全相同的。前年,我去一所工读学校采访,接触了女生班的教师和学生。采访的本意是反映工读女生的问题,可无意中听说了一个女教师的故事:她年年评上先进教师,工作得非常认真负责,一心一意教育这些失足的学生。她看上去也爽爽朗朗的蛮热情,好像工作与荣誉等都使她感到满足。但隐隐约约地我知 9053." >道了她的家庭生活很糟糕,丈夫有外遇,是他的学生,相好很多年了,与她貌合神离地僵持着一份难堪的生活。她在单位里,在同事面前从不声张她的不幸,反而表现出愈加好的情绪,愈加好的工作态度。我采访她时,她侃侃而谈,目光里没有丝毫的忧郁或阴影,我甚至怀疑那些"隐隐约约的传说"并不真实。在离开工读学校前夕,这个"谜"始终没破,我无法去调查。去证实。出于好奇,也出于想象:如果是真的,那么,这位并没有多少特色的先进教师的内心很值得破译了。我考虑再三,与其拐弯抹角地分析,不如直言不讳地问她。我作了准备:或者确无其事,或者矢口否认。无论如何,我得问,哪怕一无所获。临走,我又找她一次。也许是十几天相处我让她感到可以信任,出乎意料,她吐露了实情,惊人的坦率,而且痛苦得直哭,"我忍了多少年,没地方可说,你反正不是我们学校的,是作家……" "为什么不离婚?"我说。 "离了,我在学校里怎么为人师表?离了,两个女儿怎么办?离了,让那个女人得逞?离了,好不容易分到的房子再一拆两?离了,我也孤单,五十岁了还能嫁人?我都习惯了,就这么过下去吧,好在我有工作,学生转变了能给我安慰。" 我不再多说一句。我理解她的这些考虑是多少个不眠之夜的结果。我也理解她为什么能习惯这种淡漠的家庭生活。我也理解,在学校里的她不完全是她自己,而在家庭里的那个她也不完全是她自己。那个真实的自己被生活悄悄磨蚀了。 时隔一年, 我写了篇小说《在同一爿屋顶下》 ,发表在《上海文学》,还被《中国文学》翻译成英文、法文。我不知道外国的读者是否懂得这个女教师的心理。但我相信,中国的读者会像我一样地理解这个女教师的全部考虑和全部表现。当然,在理解的同时,还有很深的感叹。 一篇小说无疑在破译一份心思,而芸芸众生,又有多少纷繁的思绪…… 娜娜的报复 我们作协的一位朋友,极力建议我多读左拉的小说。她认为我的写作风格,可以向左拉式的现实主义(自然主义)靠近。 《娜娜》,顾名思义是写一个女人的故事。这是一个很惊心动魄的故事,刻画了一个女人和一个社会。这女人出身卑微却漂亮卓越。袅娜多情,这社会浮华虚荣却腐朽不堪。肮脏透顶。而"卑微"与"漂亮"、"浮华"与"腐朽"这样矛盾对立的事物偏偏这样相辅相成地统一为一个女人和一个社会。可以想象,这个女人和这个社会的纠葛一定是好看的故事,也一定有悲惨的结局。尽管在许多童话里我们看到那些出身在穷人家的漂亮女孩都是"善有善报"的命运,她们的故事几乎千篇一律以许配给富有的白马王子为故事的结尾。当然,这是最令人神往的结局。可童话的意义在于"令人神往",就因为现实生活中不可能、不存在。而左拉的笔触恰恰与童话完全背道而驰,他的人物他的故事所要告诉我们的恰恰是这种"不可能"与"不存在"的现实性及残酷性。娜娜是个生来就受人歧视的"私生女",但娜娜又天生丽质天性善良,这些与生俱来的东西,似乎已经决定了她的命运。在那样一个腐朽肮脏的社会中,她想生存她想立足惟一可运用的"武器"就是她的漂亮。这"武器"确实具有战斗力,使她从一个流落街头的卖花姑娘,渐渐地跻身舞台成为轰动一时的明星,又渐渐地混入上流社会过起了辉煌的生活,疯狂花费拼命挥霍,变成整个巴黎最时髦最耀眼的女人,变成一个"能支配男人一切愚蠢与下流的劣根性的"迷人的角色。当她拥有了华丽的宫殿式的客厅和卧室时,她才深刻地感觉到"她的性别有着伟大的力量"。她几乎主宰一切,从伯爵、侯爵到王子。她把他们通通洗劫一空,以便享受一切。占有一切直至摧毁一切,包括摧毁她自己。这就是娜娜的报复。这就是娜娜以她的漂亮报复她的穷困。但是,娜娜..的报复,究竟摧毁了什么呢?其实,她的"摧毁",没有碰伤那个使她生来受穷的社会的一根毫毛,真正被"摧毁"的倒是她自己。因为,她自以为的那种"性别的力量"的伟大,实在是二时的,是昙花一现的;因为,她以她的漂亮在"支配"男人"一切愚蠢与下流的劣根性"的同时,也助长了他们的愚蠢与下流,而恰恰是他们的"愚蠢下流"摧毁了她;因为,他们谁也不会真正爱一个出身卑微的女人,他们只是想占有一个漂亮的女人满足欲望。所以,娜娜极端的穷和极端的漂亮使她走向极端的毁灭,这毁灭的结局是不可改变不可逆转的。 但是,娜娜真的想改变自己的生活想逆转自己的命运,她真的想好好地爱一个男人好好做一个安分的主妇。她这样想也这样做。她爱上一个戏子一个无赖,并安了一个家,摆脱了从前的一切。那段日子,是娜娜最可爱的时候,也是娜娜最愚蠢的时候。那种可爱和愚蠢的交加,是这样动人这样真切,又是这样的令人心酸让人怜悯。我觉得,在《娜娜》这部长篇小说中,写得最精彩的是,娜娜在这段日子中那些最正常的心理、正常的表现、正常的要求,即使天天是粗茶淡饭的清苦,即使天天吵架挨打,可娜娜还是揪着这样的日子不撒手。她希望做一个正常的女人,她反反复复地说服自己说服别人:"因为我爱他!"可那个无赖践踏了她的爱,她不得不重新开始不正常的营生,别无选择了。左拉对娜娜的塑造,入木三分地把这样一个又穷又漂亮的女人的社会环境。生活处境写绝了,她的被摧毁的结局是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的。即使这样,我在读着这部小说时,仍不停地想为娜娜找到别的一条生路,可左拉的笔真是太严密了,他为娜娜命运的设置是大衣无缝的。这种"天衣无缝"的描写,在读到最后的时刻,真让人感到透不过气来了。这就是左拉小说的现实性、残酷性所具有的深刻的震撼力。 娜娜的命运,虽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一个女人的故事,但一个世纪以来,还是有一些男人女人在一遍遍地重演着娜娜的故事…… 生命是井 在一天的忙碌之后,独自歇在椅子上,面对着黑漆漆的窗,深深地呼吸,把紧张与劳累缓解一下,心绪渐渐地安静渐渐地集中,自然要回想白天的忙碌,这件事那件事,有满意的有烦恼的,有成功的有失败的,有挫折的也有顺利的。不管是怎样的情形,只要是忙碌着,内心最重要的感觉是踏实。我很珍惜心里的这份踏实,满满地装着这种感觉,犹如一口井,蕴藏着深深的却并不显露的水。而一个人的生活与生命,就像一口井,谁也无法估量井水的深浅,井的蕴藏量是个谜。 许多时候,我们的行为是盲目的,因为我们缺乏对自己的认识,我们不知道自己最适合做什么最能够做什么最应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能否做出成绩。我想,每一个人都会经历这样的盲目,像一条漂在海面的船,看不见岸,当然不明方向,手里的桨,东划划西划划,船好像总在游动,其实,它只在一个不99lib?大的范围内打漩,走不出更远的距离,但已经感到很累了。于是,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会轮流地消磨意志和自信。这是最容易停止不前的时刻,以为自己只能如此了或只有这些力量不会再有作为了。这也是最痛苦的时候。因为,再没有比看不到前景看不到希望更令人沮丧的。所以,人生最大的幸运,莫过于恰如其分地确确实实地发挥自己。 那么,恰当的。确实的发挥靠什么? 靠自己。靠不屈的坚韧。 我有体会。坚韧像钢铁的钻头,一个劲地往自己这口井的深处掘,井水就会源源地冒出来,关键在于坚持不懈。当然,"坚持不懈"这四个字,写起来说出来很容易, 但真要数年如一日地埋头苦干, 是需要相当多的"东西"支撑着的,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呢?首先是压力。一个人如果没有来自内在或外在的压力,就会轻飘飘的,做事像蜻蜓点水一掠而过,往往什么也得不到。我感到最强大的压力是失败是挫折是打击。其实,失败。挫折、打击是人生最沉重的压力,会把人压得透不过气,仿佛有一座座大山把所有的路都挡住了,让人绝望让人却步。但就是在这样的一座座"大山" 的背后深藏着人生的转折之路, 就看我们有没有勇气攀越"大山"。勇气是对付压力的最有效的武器。人所以活着,就靠一口气。气,是生命的标志,也是生命质量的标志。人得争气,得追求一种旺盛的坚强的生命质量,任何时候都应该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具有这样的精神状态,所有的压力就会变成强大的动力。有了这样的动力,一定会做出超常的成绩,你会发现一个你并不认识的自己,你会惊喜地看到你原来是很能干的很聪明的很有潜力的。 可以说,人生的过程,是个不断认识自己的过程,是个不断挖掘自己的过程。每一个人都是很有潜力可挖掘的,因为,每一个人都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人生的过程,就是站在自己的井台上打水的过程,就看如何认识自己如何对待自己。如果,你认为自己这口井里的水很多,拼命地打勤奋地打,一桶一桶的,不管风吹雨打,只要不停顿,始终能打出水,你真的无法估计你的这口"井"究竟蕴藏着多大的容量。当然,重要的是拼命是勤奋是不管风吹雨打是不停顿……而这样坚韧持久的动力,一定是来自内心的,一定是由痛苦不堪的压力转化的。所以,在经受了压力并体验了由压力变动力再由动力产生成果的这样一个完整的过程,我对失败挫折打击已不那么惊慌也不那么沮丧不那么抱怨,并学会很自然地要求自己咬咬牙直直腰再干一次再来一遍,只要有"再一次""再一遍"的不屈不挠,只要不犹豫地把手里的桶继续放入自己的井里,不怕苦不怕累地往上提水,这样,任何失败任何打击不仅不能压垮人枯竭人, 反而会使人更加饱满并拥有更多的生命之水, 有生命力的"水"是柔韧的斩不断的源源不绝的。回顾自己这十几年所以能持之以恒地把写作这件事一口气做下来,就是由于许多失败许多挫折许多打击的压力被我努力地转化为动力,就是由于失败挫折打击的经历给我不寻常的体验体味 4f53." >体察,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别人渐渐地有了深入的理解。我把动力和理解合成一股精神的力量,然后,再把这股力量汩汩地倾注到笔端流泻到稿纸上。.. 真的,我丝毫没想到自己这一生会成为作家会写出一本一本的书,我也不觉得自己很有做作家的才能和学识,可一路走过来,走成了今天这样,我对自己感到意外。做作家对于我是很累的工作,因为我没有文学的准备没有厚实的基础,我想,惟一能解释自己的,就是我身上还有股傻劲,对失败不服气,对挫折不甘心,对打击不认输。 我总是在想,一个有价值的生命,一定是竭尽全力地使用自己;我总是在想,一个有意义的人生,一定是充分地体现出自己。 所以,我不让自己患得患失,认准了一条道,踏踏实实地走,一步一个脚印。我不期望走得很快,更不幻想一步登天,我只是不让自己止步,慢慢地走不停地走,看不出速度,可总在进步,并渐渐地靠近目标。就是这样的宗旨,使我平稳地不息地走过了不平坦的路。再回头一看,我有时会感到惊喜感到自豪,竟然走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自己。我这才明白,人是可以创造意外创造奇迹的,因为,人是一口不可测的井,只要尽情挖掘,你拥有的水会是一条滔滔的大河。 当心底有一条大河源源地流淌时,会有一种透彻的坦然使人进入自由的境界,会更有信心向自己这口井的更深处开掘,也许,还会流淌出大江大海。我突然想起,我曾经写过一篇小说题为《我的心也像大海》,那时,只是取个题目,现在,我好像真正理解了心像大海的意义,一个人有如此的襟怀,他的精神就会是全新的面貌。所以,我企望自己的胸怀真有大海般的宽广。 心,有一处仓库 闲时,翻翻若干年前自己写的一些小说,时常会感到新奇而又陌生:是我写的吗?而当初在撰写它们时曾有过的激情与冲动似乎都已淡忘。当然,再仔细读,一些人物、一些情景、一些细节、一些感受,毕竟熟悉,分明是从自己心里派生出去的,是心的一部分,虽说是过去了的一部分,但人生的历程,不就是一段从过去bbr>.99lib.走向今天的路?这人生的路有直有曲高低不平,心,便在高低曲直之间得以磨砺、感受,才一点点丰富。博大,一点点深邃、透彻。就这样,一点点地日积月累,我们的心灵如同一座偌大的仓库,悄悄地敛藏着有关"曲直高低"的经历、经验。体会。觉悟,并由浅入深。由表及里地提炼出精神的财富。我隐约感到,每当我有灵感涌出鞭策自己奋笔疾书时,这座心灵的仓库,便豁然敞开大门,可让我尽情地去寻找。收集对写作有用的东西。 在这"寻找"的时候,我浏览着自己内心的蕴藏,有时激动有时感慨有时酸楚有时惆怅。把这些复杂的感觉,一一变为文字再印刷成铅字,那"仓库"的门暂时关闭,而那些已为文字所代替的感觉,知趣地退位到"仓库"的角落里,空藏书网出位置容纳新的经历、经验。体会、觉悟。还记得,我写第一部长篇小说《留给世纪的吻》,前期的准备工作,最主要的就是"清仓",把内心的积累,彻底地翻查一遍,从前的,现在的,因为,我需要刻画的人物面貌,既有他们个别的遭遇,又要概括一代人的历史。道路,不动用最充分的积累,不足以形成小说的气势,不足以写出人物的历史纵深感。在完成了的那部长篇的后记中我写道:"这部长篇小说几乎是我半生的结晶。生活。创作在这里稍稍停顿。"这"停顿"两字很准确,写完长篇好像真被掏空了,那座心的仓库所储存的东西仿佛也被统统搬光用竭,心,又成了一个虚旷的空间。 而这座心灵的仓库,究竟有着多大的容量,有着多深厚的蕴藏,无法丈量。我只知道,心,可以同宇宙一般,能放进无限的东西。 渐渐地,我对于自己内心的这个仓库越来越珍视,那是些无价的东西,是用生命换来的。因此,我开始由不知不觉地敛集到主动自觉地收藏,使内心的这座仓库,总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无论经历了什么幸或不幸。顺利或挫折、如意或失意。成功或失败,我以为都会是有用的东西,都得珍藏到心的仓库之中,好好地保存,让这座仓库不断丰富。不断开阔。不断深厚。因为,世界是那么丰富,人生是那么开阔,人与人。心与心是可以交织起那么深厚的感情,即使是那些不幸、痛苦、挫折、失意、失败,也会变成认识与领悟——如果心底是善良的、开朗的、清明的、踏实的,便能消融一切,接纳一切。 所以,我把来自生活的每一滴感受都当作珍珠一般,放入内心的仓库。我想,这才是我一生真正的财富。 自我印象 我又回到了上海。 整整二十年在外闯荡,好像在辛苦地沿着一个大大的圆,起点与终点似乎不期而至地衔接。重叠,仿佛相当圆满地完成了人生的一段历程。 留在身后的是个确确实实的圆,是个一层层用心堆砌成的圆池。也许,过于用心而密封,池里的水不再流动,便渐渐混沌,渐渐地看不清那个被自己围起的圆池究竟囊括了一些什么。当然,实在无须再去澄清。就这样含含糊糊地留着吧。 临时借住着别人一间十来个平米的小屋,是幢三层的灰楼,年久失修,显得陈旧,但结构还好。小屋的钢窗呈小小的弧形,有五个扇面,每扇又分割成五个小棂。"五。五。二十五。"我和儿子一起数着需要一块块擦净的玻璃,只感觉像在玩着小姑娘时爱玩的那种"过家家"的游戏。 忽然捕捉到"过家家"与玩游戏的感觉,沉甸甸的心情一下子豁朗。这大概是第一次学会让自己轻快,为此,很想好好奖励自己一番:鼓鼓地揣满一兜子钱,去哪家最最高级的服装店,气气派派地为自己花销一笔,痛痛快快地享受一次。可惜,"想",只归于想,仅此而已,并非真有"气气派派"和"痛痛快快"之举。又开始的"新生活",仿佛仍在重复着什么:每天依然是琐琐碎碎地奔忙着接送儿子上学;每天照旧是急急切切地一坐定就抓住那支廉价的蘸水笔起劲地爬格子。 真正的改变不了了! 来上海前,一些朋友千叮嘱,万关照:不要总苦着自己,干脆换种活法。 打心眼儿里羡慕一些人潇洒的活法,轻轻松松做事,满不在乎地处世,又能纵情玩乐。况且,时下还有句顶时髦的"台词",玩电影,玩小说,玩人生;有人还真玩得出色、玩得轰动,把别人搅得个天翻地覆,他们又飘飘然只顾着玩自己的去了。品味这样一个"玩"字,难免有相形见绌的自卑,难免长叹短吁自己活得太陈旧。太沉重。但自卑也罢,叹息也罢,怎么也学不会"玩",学不会潇洒。 同样写小说,人家能写得陶醉,得意时还朗朗上口地读出声。我好像没有过这般境界,总不满意,总得翻来覆去地改。写成万把字的短篇,经常废掉能写一个中篇的稿纸;脱稿部中篇,又往往已写出了长篇的字数;到了改长篇,连不懂世事的儿子都心疼了:"妈妈,这么多,这么多的字都白费了!"那些堆得尺把高的废纸,一古脑儿打发给儿子,让他在背后胡涂乱抹地学画。结果,儿子倒是不辜负废稿纸,画出了北京市千人儿童画比赛第三名,自己的小说却仍然写得平平,不怎么样。 同样生儿子,看那些年纪轻轻的少妇们,早早地就像母鸡孵着小鸡那样宁静地歇在温暖的窝里,恬适,安详地静养着了。这时刻,理应是女人最有资格任性地撤娇和发号施令的时候,她们正担负的使命足可以在丈夫面前像女皇一样居高临下。在我记忆中,似乎没有过这样"高贵"的时刻,即使在临产前,仍不得不抱过被子垫在膝盖上赶写毕业剧目;到预产期那天,住处还没着落,心急火燎地又请一位朋友用自行车驮着去德胜门外借房子;做着月子就被迫抄写毕业论文,被迫去学院争执分配问题,被迫跑人事部门去解决儿子的户口、牛奶卡。 好在,那时候真年轻,并不以为辛苦得不堪忍受。虽然拖家带口借住着防震棚。小杂院,但生活毕竟包含着一片期待和鼓舞人心的希望——大学刚毕业,儿子刚生下,还算像样的小说刚发表,对未来生活的酝酿刚开始。有两三年,完全像匹瞎马埋头地拉着小说、儿子。家三个支点撑起的"石磨",一步一步,一圈一圈,一天一天,没法计算里程,无法估量代价,也从来不想计算与估量。因为目的很单纯。很单纯:只要"石磨"的碾压不停下,即使沉重、即使缓慢。终于,儿子一天比一天地大,小说一年比一年地多。偶尔想想这些对于自己满可以称作"辉煌"的成果,才稍稍看清那个与"石磨"纠缠得大久,太深的自己,才稍稍有些自慰与自信。但儿子毕竟是儿子,小说充其量是小说。生活还有别的,还有一个差点被儿子与小说淹没的自己呢? 有个经常读我小说也经常写信来的小朋友,最近又有信来,一行行很稚气的字,却道出一些人木三分的话,"……也许,女人付出得越多,得到的回报便越少。你太操劳了,自己把自己降到了仆人地位,人家都不觉得你还需要帮助、需要温情。需要爱了。因为,你是个负重而又不肯不往前的人,你似乎很强大。但仅仅是似乎……"这女孩子灵气。敏感、聪慧,她会写诗,能做出一桌好菜,身子单单薄薄的却充满兴致地天南海北地跑。尽管,她口口声声称我"陆老师";尽管,她没有那么多的小说发表,但每次读她的信,我总有自愧不如的心情。她说得的确尖锐:"似乎强大。"我被"似乎"这两个字震动。 如果追究得深刻,像似强大。可以乐观的"儿子与小说",又恰恰掩盖了内心隐藏的某种自卑。怯弱以及对自己。对生活的悲观。"儿子与小说"的"累累果实",有时像挡箭牌,明明是自己对自己的退避,是自己对自己的片面,是自己对自己的缺憾。两年前,可以.99lib.很风光。很引人注目地牵着聪明、漂亮的儿子在大街上散步。炫耀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了"炫耀"必须得有的那股自鸣得意的劲儿;两年前,可以很神气。很令人刮目相看地拿出一本本著作与人侃侃交流时,却突然感到自己那么怯怯地害怕与人打交道。曾经有过的那点自慰与自信呢?那个"自己"仿佛在无形中萎缩,又好像蚕吐完丝便被自己的成果千丝万缕地缠绕得无影无踪了。伟大又可悲。 于是,有人跑来说,陆星儿,都怪你太贪了,要小说,要儿子,还想要丈夫! 那人是调侃着说的,不是一本正经的活。但在我听来,却有着恍然大悟的警觉感。一股很深的潜流在心底又泛浮上来。人与人天生就有许多不同,尤其是生存状态。生存环境的不同。所以,有人可以面面俱到地拥有生活。拥有事业、拥有一切。有人则不行,无论怎么努力,天生的局限,如同天生的一道障碍,难以逾越。这就是所谓的"命"吗?是啊,你可别太贪了!我只能警告自己。 人,大概总得多点自知之明才对。太贪了,并非真能贪得一切,往往只在徒增着无数不能自拔的困惑。开始冷静地权衡:儿子是万万不能不要的,而小说像一条"贼船",既然乘上了,想逃脱不易。何况,不写小说还能做什么?何况,不写小说怎么养活儿子?剩下的还有丈夫。女人都一样,总期望依靠于归宿。我也不可能例外吧。 权衡结果令人失望。我发现自己其实是那么固执,那么振振有词地不肯改一改太贪的毛病。原来,人是很难根本改变的,如旋转的陀螺无论如何只能按惯性滑行在自己的轨迹上;原来,人总得负重才能活下去;原来,人终究不能超脱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的困惑。 但毕竟稍稍偏离了"轨迹"。离京来上海,对不少朋友我是不辞而别,包括那个小朋友。她得知后追来的信有些伤感:"你走了,我好像感觉到一些什么,又无法说清楚。我只是隐隐觉得,你是带着一种悲凉的心情走的,仿佛毅然地丢掉了些什么,又似乎要去重新开始……" 可是,究竟能丢掉什么,又如何重新开始?我依旧茫然与困惑。 但毕竟真的挪了个"窝儿",好像真的"雄赳赳气昂昂"地要来重新活一遍似的。天晓得! 夜深了,外面下雨了。临街的。弧形的钢窗那二十五块玻璃像在哭似地流淌着密密的水珠,把对面一幢大楼几排宽大的窗户影影绰绰投射来的灯光完全遮挡了。儿子睡在身后的床上,翻了一个身又翻一个身,然后便"扑哧"地笑出声来。在做梦,一定是个好梦。上小学一年级了,背上一只鹅黄色小书包,每天都迎着新鲜的生活,他倒真是雄赳赳气昂昂的振奋。我替他掖被,陪他躺下,却眼睁睁看着那二十五块在哭的玻璃窗,又失眠了。过去的生活,大概太熟悉,每夜的觉只有梦幻不会失眠;又开始的生活,大概太陌生,每夜的觉却常常睡不踏实而再也没有了任何梦幻。 对生活。对自己,我一向很少梦幻的,心很少飞起来去渴求什么,对得到与得不到,都还能坦然。"所以,你不该失眠。"我对自己说,"好了睡吧,明天一早还得送儿子上学,还得赶回来爬格子。"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打断自己:难道不能给自己再寻找点别的劝慰? 天呐,我毕竟是我——上帝的一个作品。 读者 那天到作协,收发信件的老伯伯叫住我说:"有你的包裹单。"我奇怪,谁还会寄包裹来?在上海,有钱什么买不到?只在很遥远的记忆中,妈妈一针一线地给我缝过包裹,寄来水果糖、炒米粉,那时,我在北大荒,那时能接到一只包裹哪怕仅仅是半斤水果糖,也会欣喜万分,那真是最安慰的东西最激动的时刻。但渐渐地,这样的东西和这样的时刻,变得无足轻重了,而且,好像再也没有人会寄吃的用的给我,因为吃的用的随手可得。因此,从收发室小窗口接过包裹单的一刹 90a3." >那,我心里除了有猜测还有新奇,那巴掌大的纸,突然唤起心底深处一种亲切的感觉。我仔细看单子,寄件人的名字和地址我熟悉,是河南的一位读者,他给我写过信,他似乎很了解我的情况,虽然从未见过面,可他写来的信,总有兄长和老朋友的语气。他寄来的包裹,是一只很大的白盒子,里面又装着一个很精致的礼品袋,袋里是些晒干的蘑菇。盒里和袋里都没有信,他已经好久没来信了,没有预先告诉我要寄些蘑菇来…… 捧着大大的白盒子,一路挤车回家,我心情不能平静,有许多联翩的浮想许多难忘的情景,却都是一些素不相识的人,都是一些热情的读者。去年的六月初,一些自修中文的读者,自发地要举行关于我作品的讨论会。他们在各单位工作,集合到一起筹备一个会议,又是作品讨论会,那真是一件麻烦事,要找我的小说要读我的小说还要写成文章谈我的小说,前前后后地准备了几个月。有时,他们会打来电话告诉我准备的情况,我心里忐忑不安。我知道,如今要召开一个会,相当不易,得借场子得有些经费得处理琐琐碎碎的事务,而这些读者,都有自己的工作,都是些很普通的人,没有地位没有权势更没有财力,为什么偏要自找麻烦地张罗一个讨论会?何况,这一阵的形势,使大家都坐立不安地想做生意想发财,谁还来傻傻地讨论小说?这些读者却执拗地硬是把这个讨论会筹备了起来,卢湾区图书馆免费借出最大的一?问阅览室,并在他们主办的一张《读书乐之友》的小报上出作品讨论专版。讨论会定在晚上七点,没想到很准时地坐满了人。会场布置得精心,还有一些书法精彩的条幅:"落笔生辉","书山有路","良师益友"等等。讨论会一开始,几个读者竟捧上了一束束鲜花。我的胸脯我的脸庞被清新艳丽的花朵掩埋,我的感动我的眼泪被这一片真情拨动。有这样一些读者坐在一起谈谈文学谈谈小说,我已经感到很大的满足很大的安慰,真的没有想到,还有读者会送我一束束鲜花,99lib.我立刻把一束花转送给来参加会议的徐中玉先生,这些文学界的老前辈更应该拥有这样的尊敬和爱戴。讨论会,名副其实地在互相探讨,谈得很朴素很亲切。讨论会结束,许多读者送我下楼,走到图书馆大门口,有一辆轿车停着,开车的也是一位读者,他说,他要开车送我回家。怎么可以,这么晚了,我家在浦东,很远。他说,他今天晚上从单位借了车,就是想到我住得太远。我还能说什么?我捧着鲜花,坐上轿车,突然觉得自己怎么像个新娘子似的,又有轿车又有鲜花,只感到无比的温暖无比的幸福。轿车在黑夜里疾驰,那位开车的读者没有说话,全神贯注地驾驶?着车,我也说不出话,好像所有想说的,都被黑夜更深地掩蔽了,也更深地藏进了我的心里。 我知道,无论是寄来的蘑菇还是送我的鲜花,不仅仅是寄我送我的,而是这些读者为着对文学的热爱对精神的崇尚;我知道,正是这些寄来的蘑菇和送我的鲜花,使我执著地在文学在人生的道路上可以艰难地不屈地走出自己;我知道,有了这些蘑菇和鲜花,我的生命之树便有了结实的土壤而应该长绿…… 生活没有失败 最近,读到一个名叫琼·米尔斯的女作家的一篇文章《爱,在离婚之后》,我一口气读了两遍。很钦佩这位女作家怀着对爱的信心。对理解的追求,能那样妥善。那样平心静气地处理自己在结束婚姻后的生活变迁。离婚终究是一件糟糕的事情,离婚的痛苦是最深刻的了。但是,琼·米尔斯让整个家庭在离婚之后又滋生出更高尚的爱和更新的希望,这真是一种难得的藏书网好境界。 这是一般人难以做到的,尤其是女人。在遭遇了家庭破灭。希望破灭的打击之后,男女双方虽然一样的被失败所挫折,痛不堪言,会萎靡不振,会心灰意懒。无论如何,对于任何人,家庭都是重要的,像心灵中的一根支柱,一旦断裂,生活就摇摇晃晃的仿佛没有了重心,特别是女的一方,更不容易重新振作,因为,结了婚的女人,往往会把自己的身心。生活以至生命整个地交给家庭,托付给家庭,依赖着依靠着,像水乳交融一般,她们很难再有一>.个明确的独立的自己。可以想象,面对家庭的破裂,她们的绝望像面临灭顶之灾。所以,在争执房子。财产。子女的时候,她们最不肯放弃的是子女,以后的日子,她们只有更紧地依傍着子女。寄托于子女,生活才有所慰藉。而那个名叫琼·米尔斯的女作家与丈夫和子女们过了二十二年平静的生活之后,却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一种两难的境地在逼迫她必须做出选择:一方面,她热爱家庭;另一方面,她感到自己在家庭中日复一日地消退。为此,她决定离开?99lib.家庭离开孩子,去寻找表现自己的生活方式——她在附近一个村子里租了一个小房间,这样,她可以安静地写作,也便于兼顾着做母亲的责任。一开始,孩子们不理解她的选择。她在出走以后,也时时地想念着孩子们,她这样写道:"多年来,我一直准备着适应这个巨大的转变。孩子们也像我们一样需要时间来悲痛。愤怒和接受现实。对爱的信心使我等待着他们理解。"她等到了。首先,她等到了一个能够按照自己意愿生活的自己,同时,也等到了孩子们99lib?的理解:"你和爸爸对生活的追求真的太不一样了,我们真不明白,你们怎么会在一起凑合这么长时间……"当然,孩子们的理解是基于琼·米尔斯和丈夫友好地办妥离婚这件事。他们脱离了关系,能舒服自然地各行其是,保持各自的生活方式和对生活的不同追求,还能尽力地担负起做父母的责任。这样合情合理地对待离婚,便使得"破碎"的生活在新的意义上又弥合出全新的形式和内容。琼·米尔斯在五十岁以后,才由衷地感到自己做成了一个新的女人。 我认为,琼·米尔斯的故事是一个很好的启示:不要为生活的失败悲观失望。可以说,离婚不是失败,生活没有失败,关键在于自己如何看待生活,如何对待生活。做任何事都一样,要求旗开得胜,这不现实,婚姻也如此。问题是,切切不可把离婚的悲剧越演越烈,或者,使自己从一个悲剧走进另一个悲剧。在生活中,女人比男人更容易扮演悲剧的角色,而且,她们常常在扮演着悲剧角色,自己却不意识到。我们不妨学学琼·米尔斯的清醒和觉悟,学学她的勇敢和豁达,这样,无论遇到怎样的生活变迁,都能保持自己,保持好的感觉。 梦中的河 我对家乡海门镇最深的记忆,就是家门口那条无名的大河,河面很宽,我常在河的这岸眺望河的那岸,但不知道如何才能跨越宽阔的河面,从河的这岸到达河的那岸。更令我好奇的是,泊在河上的一条条木船,有篷有舱的住着一家一户,总看见船上的女人在船边弯腰淘米,船上的孩子光脚丫站在船头玩橹。我多想跳上船,过一天船上的日子,或者,让木船渡我横过河面去对岸一游啊!但七岁那年,母亲把我接到上海,从此,我离开家乡一去不再复返,而那个深藏的愿望,仿佛渐渐淡泊以至淡忘。99lib.可不记得从哪一年开始,家乡的那条大河,不知不觉地潜入我梦里,成为一个既定的梦境,常常在我睡梦之中闪现,并且反复不变。 那重复的梦境,既清晰又平和,没有故事没有情节,像一幅着色淡淡的水彩画:静静的河,飘泊的船,近处是白色的芦苇,远处是黑色的瓦房……起初, 6211." >我不能解释,这画面为什么反复在我梦里出现?起初,我以为这梦境只存在于我的生命里,但最近见到叔叔和姑姑,和他们谈及家乡谈及往藏书网事,小姑对我说,她经常梦到海门的老房子。 "还有家门口的那条大河?"我迫不及待他说。 "对,那条大河,河边的豆地。"小姑也兴奋了。她还告诉我,远在山西工作的三叔,有一年患重病,正在医院治疗时,却向领导和亲属提出要求,无论如何得让他回家乡一趟,看看南通的狼山,看看还留在海门的老房子,看看房前的那条大河。三叔如愿以偿,上了狼山,见了大河。旅途的辛苦,不仅没有加重三叔的病,反而在回归以后,三叔的病有所好转了。我想,一定是家乡的山水在冥冥之中给三叔的生命注入了抗争的力量。 有一天,我也突然地很想回家乡看看。这想法一旦产生,便同火山爆发一般不可遏止。而在离开海门以后的三十年里,我好像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想法。我知道,我的人生进入了特定的阶段,需要回顾自己的最初和根本——那是与生命。生活必定有联系的东西。 坐轮船再乘公共汽车回到海门,我一路心跳一路激动一路想象着常在我梦里出现的那条大河。也许,在我见识了很多的大海大江大河之后,再看家乡的大河,会觉得它很小很狭,可我不希望产生这种感觉,但愿真真切切见到的河,比保存在梦境中的河更壮阔更悠长。 扬着尘土的车,在一排破旧的瓦房前停下。陪我同行的叔叔指着瓦房说:"这就是我们家的老房子。"我立刻跳下车,却不见房前有河。"河呢?这里的一条河呢?"我急忙拦着一位路人打听。路人回答:"河填了,喏,都盖起房子了。"我朝前看,过去是大河的地方,正热火朝天地大兴土木,有的楼房已见规模。而记忆中房前的院子也变成汽车站的小广场,有各种车辆来往。我呆立着,眼前所见的,与梦境中的大河。小船。白色芦苇。bbr>藏书网黑色瓦房,已迥然不同了。 家乡变了。那幅古朴浅淡的藏书网水彩画,真的变成了永远的梦境,再也无处可寻。我漫步踏上"大河",很轻易地横过"河"面到达了对岸。而这岸和那岸正有高楼平地而起,我心情异样,有惊喜有遗憾,为我们的小镇有了高楼,又为我的家乡没有了大河…… 可我还会梦到河吗? 信 接到上海电视台一位朋友的电话,他99lib?说十月九日是世界邮政日,"三色呼拉圈"节目和市邮政管理局共同搞一个纪念活动,要我也去谈谈关于"信"。他还说,你们作家的信件最多,一定有很多体会。我立刻推脱了,我不太愿意到处去谈话,像个社会活动家,何况,要把"信"和"作家"联系起来,似乎也有点勉强。那位朋友不甘心,让我考虑考虑,晚上再来电话。我想,没什么好考虑的,谈话和写文章一样,总得有感而发,还要"发"得精彩,但关于"信",我心里好像没有非要说点什么的冲动和感触。可一放下电话,我眼前突然涌来一片白茫茫的雾,把一切都遮掩了,那浓浓的雾如飘来纷纷扬扬的大雪。不,不是雾,就是雪。 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一些久远的记忆被翻卷的雪花搅动,像五铧犁正破开着沉睡的土地滚出了一道黑油油的泥浪和一张黑黝黝的脸庞。那张黑黝黝的脸,是刻骨铭心的,那么年轻,那么热情,那么漂亮,但她消失了,而她的消失就是为"信"——我永远忘不了北大荒的那个冬天,棉絮似的大雪下个不停,整整一星期,满山遍野都被积雪封住,断了电话,断了交通,送信的邮递员也来不了。不通车不通信不通电话的日子,是多么寂寞,尤其是在这么遥远偏僻的边疆。我感到好像被抛弃在孤岛上望眼欲穿地想看到海面上有船影出现。有两天夜里,我睡不着了,想家想妈妈想同学,想着在县城的邮局里一定有我好几封信。离开家远走高飞了,我才体会到"家书抵 5343." >千金"这诗句的含义,千真万确的。我甚至想过,只要雪下得小一点,只要趟雪能迈步,我就鼓动几个人结伴去县城取信。真的,大家都有点熬不下去了,被封闭得心慌神躁。好在,第八天清早,雪终于停了,连队要派车去县城采购食品用品什么的。一听说有车去县城,大伙儿不约而同又争先恐后想跟车去县城的邮局拿信。连长说,这辆车还要到县招待所接人,驾驶室坐不下,让我们再耐心等一两天,邮递员肯定会把信和报纸送来的。还要等一两天?真的没耐心了,没有人能够等了。我说,我去,我可以坐在车厢里,就是冷一点,反正冷惯了,夜里去北大河拉沙子,我们都坐在车厢里的。连长犹豫了。这时,她从我背后窜出,冲到连长面前,仰起她那张黑黝黝的生动活泼的脸请战似地央求道:"连长,我去,让我去,我顺便给食堂买作料。"她回头瞥我一眼,笑了,"你是连队文书,很忙的,我去吧。"我也会心地一笑。她去我去是一样的。我们是好朋友,都是上海的知青,我们俩都喜欢写写画画,我们一起负责连队的黑板报。她跟车去了县城,是吃过早饭走的。而午饭以后,男宿舍和女宿舍几乎都空了,大家都不由地聚到连部里等待着她取信回来。等到两点多钟,远远地听到车声了,所有的人都跑出来,迎在大道上。车开得很慢,好像开累了开不动了。我拔腿朝车奔过去,心口突突地跳起来,跳得有点慌乱有点奇怪。是因为盼信盼得太急切了吗?藏书网99lib? 车停住。没有她兴奋的叫声也没有她活泼的身影。驾驶员跨下车,脸色惨白。我的心跳加剧了,仿佛要跳出胸膛。我一把抓住驾驶员的胳膊,"她呢?"驾驶员从包里掏出一打信,信封都有点潮湿,是因为沾了雪沫,雪沫又化了?……我身后围起了层层叠叠的人,都感觉到什么都沉默了。连长走到车前,驾驶员才结结巴巴他说,她坐在一堆化肥上,经过二道河时,路坑坑洼洼的,把她从车上颠了下来,她都没叫出一声,后轮就从她身上碾了过去。驾驶员嘴唇哆嗦,他说他一点不知道这情况,是风卷着信飘到驾驶室窗口,他才停车的…… 我不相信这样热情这样活泼的生命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碾灭了!我捧着潮湿的一沓信,像捧着一大块冰,手被冰硬了,心被冻僵了。我后悔极了:为什么不能再耐心等等?只需等两天邮递员把信送来,一切就不会发生。我忘了我手里的信是怎么分发给大家的。我只记得另一位上海知青安慰我说:想早点看到信是大家的心愿。在这样的处境里,信也是我们的命。 就是从那个时候,我真正体会到,邮筒邮箱为什么是绿色的。绿色是生命的颜色呀!而直到现在,我无论处在怎样的境地,只要有一片屋顶有一只信箱,我就会感到我可以生活了并拥有了生活。晚上,电视台的朋友很准时地来电话。我回答他,我认真考虑了,我有话可讲,我想讲讲北大荒的那个冬天那场大雪…… 爱情是本难读的书 琼瑶在她数量惊人的小说里,写了数不过来的爱情故事——轰轰烈烈的。撕心裂肺的,刻骨铭心的——写了如此之多,且写得淋漓尽致,?可她仍然这样说道:爱情是本难读的书。 对于爱情的概括,琼瑶的这句话实在很妙。而妙就妙在一个字:难。 和导演史蜀君说起她几次改编。拍摄琼瑶作品的感想,她几乎不假思索他说:"我喜欢琼瑶笔下的人物,因为他们都在两难的选择上展开各自的情感,抓到了爱情的本质。"仔细想想,生活中发生的爱情,确实经常使人处于两难的境地:也就是人性与道德的矛盾。有些情感的发生,按人性是合理的,却不符合社会道德。这两者,究竟应该以什么为标准?而标准这个东西的变化又非常之快,尤其在现代社会里,即使同一代人,处在不同时期还有不同的标准,这就难免要造成很多婚姻的不幸,但又无法改正,便出现了进退两难的困境。另外,爱情的有些问题所以会使人为难,因为爱与性毕竟不是一回事。性,仅仅是人的本能;爱,还包含着精神的。感觉的东西。比如某男与某女,看种种条件他们明明不该相爱,他们却偏偏爱得死去活来,爱得莫名其妙,连他们自己也讲不清道理——这是一个谜,爱情的难也就难在这里,有些感觉,有些冥冥的吸引,有些内在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素质。气质的互相作用。琼瑶的小说里,就写足了人与人之间的这种能激发出爱意的感觉。正是这种感觉,使人不由地走近,理智变得很无能为力。但是,人终究得活得理智,于是,生活就为难了。 如果爱情不是太难得拥有,我们的诗歌。小说何以几百。几千年地重复着这个古老又持久的主题以至现代电影也仍然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个主题?也许,同是女性的缘故,史蜀君对琼瑶的作品很心领神会,尤其赞赏琼瑶能用如此丰富的语言和真切的感情,把人们在爱情生活中的两难境地展示得那么充分,那么五颜六色,那么入木三分,又那么浓烈炙人。 href='/article/281.htm'>《庭院深深》也不例外,琼瑶对柏沛文这样一个曾经伤害过女人的男人的忏悔,下那么狠的笔墨,让他瞎眼,引火烧身,等待十年,最后才浓重地挽回一笔。史蜀君在拍摄琼瑶的这些爱情故事时,一方面要求演员真情地表达好男女主人公那些强烈又揪心的感情,另一方面,在导演的处理上,凭着她自己的修养和良好的艺术感觉恰到好处地予以把握,琼瑶作品中一些过浓的、不宜于银幕表现的感情描写,则通过镜头与表演的更易,把它引导到一个更好的境界。在台词的处理上,史蜀君也再三关照演员,"台词要讲得快"。因为琼瑶的作品台词又多又长,常常有一连串的排比句。叠音词,慢吞吞地讲绝对不行。 史蜀君用她独特的导演语汇再度展示了琼瑶的这些动人的爱情故事。而在爱情这本难读的书里,还会有很多未知的。充满魅力的东西,吸引着人类永远永远地读下去…… 笔 我喜欢笔,无论钢笔,铅笔。圆珠笔,抽屉里藏了好多,笔杆笔帽各色各样的。前年,在泰国访问,逛一家专售文具的超级市场,看到那么多好看的笔,琳.琅满目,我又惊又喜挪不动步了,真想每一种都买一支,当然,这不可能,也买不起,但我左挑右挑地还是买了满满一大捧。每次整理抽屉,我会把这些笔一支支地排列在桌上,玩赏。玩味。 其实,在真正写字的时候,我并不使用这些式样新颖的笔,而只是愿意使用用得习惯的用得顺手的那一支。早几年,我还习惯用蘸水笔写字,很廉价的笔杆,几分钱一个的笔尖,一买几十个,经常地换,用糙的废笔尖快装满一只小小的铅笔盒了。搬家时,必须清除瓶瓶罐罐的;日东西,可我就是不舍得扔掉那些废笔尖,因为,是它们经常伴着我,如同农民手中的锄头。铁锨使白茫茫的土地长出有用的东西。也许,就是出于这种感情,我总想收藏好看的笔,总想为自己买好笔,不是因写字的需要,而仅仅为满足一种心情?一种心理。我知道,此生此世我的工作大概是再也离不开笔了,而且这手里的笔渐渐地成了继续活下去的最主要的内容和理由,别无选择。为此,我改变了用蘸水笔写字的习惯,开始用金笔,好让写字的过程变成一件更加完美的事情,还发誓,一定要把收藏的那些笔统统使用一遍,让它们都活起来,在我的那些空白的稿纸上播下生命。 但是,突然有这样一天,我决定去买一台电脑。虽然,对自己竟然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我并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何况,我对使用电脑毫无信心,因为,我连录像机的几个开关都掌握不好,又怎能把握电脑呢?听一些已经使上电脑的朋友反复介绍说,用熟了电脑再也不愿用笔写字了,我觉得不可思议,是否太夸张了一点?用笔写字,终究是几十年的习惯,而且,这一二十年,我们几乎天天在用笔写字啊!所以决定买电脑,我向自己解释的多半的理由是为儿子,他上中学以后要学计算机了,平时,还可以当游戏机玩。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作这样的"解释"?只是隐隐地感到,我的解释我的决定,对我自己所收藏的那些好看的笔是一种背叛,有如做着一件很对不起朋友的事。就在电脑买回家以后,我还暗暗对自己说,坚持两条腿走路,学会用电脑,也不放弃用笔书写。这像一个保证,尽管,是自己对自己的保证。 有了这样的保证之后,我便坦然地开始学用电脑。我有拼音的基础,打双拼双音,一星期就有三万字存入硬盘,操作极有快感。有一天,电脑出了一点故障,我只得停下等朋友来检查。在等待的时间里,很自然地想到先用笔写,我拿出笔和稿纸,却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握住笔的那一刻,我只觉得手里的笔很重很重,笔尖硬是触不到纸上,好.像有一股强烈的抵触情绪在阻止笔去接触纸,我感到,这股抵触情绪,是从我心里涌出的:不愿写,不愿用笔写。我久久地愣着,仔细地体会这突如其来的,出乎意料的"抵触情绪"。我心里怅然,无法解释自己也无法解释和自己纠缠了将近二十年的笔,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替代了?我为我的那些笔而委屈。但是,那一天,我就是不能够用笔写字。以后,再深入地想想,我才承认,这几十年不懈地写,真写得很累很累,这样的累藏在潜意识中,没空隙泛滥,直到电脑出现,有了比较,这才知道写字的累竟然累到了不想再摸笔! 可我还是很喜欢依然藏在抽屉里的那些好看的笔,可又习惯了天天开电脑天大面对这彩色的屏幕翻腾思绪。从笔到电脑,似乎完成了一个过程,只是还看不清楚,这过程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的摇椅 也许,由于工作的性质,从早到晚地坐着,所以,我对添置椅子总有些特别的要求和讲究,因为这件东西,毕竟最经常地陪伴着我服务于我。记得,大学刚毕业,在北京的一个四合院里还借住着一间车厢似的小屋子,但有一天逛商店,看到一套很气派的皮沙发,便挪不动步,就想把它bbr>买到手。可是,买回来放哪里?其次,如果花一千三买下这套沙发,我们得倾家荡产,十多年前的一千三确是相当可观的。左想右想,想了种种的方案,都行不通,很无可奈何,只得放弃买沙发的念头。奇怪的是,十多年过去了,我为自己买了种种的沙发种种的椅子,但还是常常会想起那套皮沙发。而这种纪念,真是说不出缘由的,又譬如我对我那把摇椅的感情。 是一九八三年还是一九八四年?参加《青年文学》的笔会去西沙群岛,路过广州,我们去华侨商店开眼界。那时广州刚开放,华侨商店里的许多好东西得用兑换券购买。我身边带了三十元兑换券,在我们这一队人马中足可以让人羡慕的了,一些外地作者都没见过兑换券是什么样。但穿行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之中,口袋里却只装着三十元,这样的"开眼界"实在遗憾。好在,那时的三十元,还能够买一件像样的东西,多少还有安慰。问题是,喜欢的东西太多,而这三十元究竟用来买什么?我在浏览了如此丰富的货物之后,毫不犹豫地用二十五元兑换券买了一把藤的摇椅,底座是不锈钢的钢管,可以拆卸装盒,可以携带,仿佛这样的设计就是为远道而来的我准备的。我想象,躺在能这样轻轻摇动的椅子上看书或养神,一定像睡在摇篮里的婴儿一样舒服惬意。我迫不及待地付钱,好像迟缓一会儿,这把摇椅的价格就涨出三十元,让我眼巴巴的只能看着它。当然,我也怕所有同行的伙伴的反对,无论如何这把椅子不是布的或纸的,它是钢和藤的,有相当的重量,还有相当的体积,即使装在盒子里,盒子也有大半个人高,不便携带。再说,我们还要去海南岛还要去西沙群岛。可我这个人没治,想定了要做的事,再难也不肯撒手,虽然只是买把椅子。陪同我们的一位《广州文艺》的编辑看出我的心意,她很理解,她说椅子买好了先放她那里,等我们从海南返回,她派人把椅子扛上火车。我不好意思了,又非常感激。就这样,我固执地硬是把这把摇椅从广州扛回北京。其实,家里已有两套沙发两把转椅,再摆出这样占地方的一把摇椅,屋子里显得更拥挤了,于是,这把摇椅新鲜了两天又被装进了盒子里,说好等夏天的时候再装起来放到阳台上坐着乘凉,但是,夏天过去了又是冬天,摇椅一直默默地关在盒子里一直到我离开北京,我仍然无法使用它,因为来上海时,我暂时借住别人的房子,不能有自己的家具。一晃五年,每当我在心里暗暗地设想将来的新家时,我总把这把摇椅安排在未来的家里,虽然,它只值二十五元。去年年底,我正式开始装修房子,家具都是新买的,看着这些全新的家具,我还是执拗的想加进那把摇椅,而椅子还在北京,再从北京搬一把椅子来上海,首先,谁愿意替我搬?我托过几个朋友,他们都嘲笑我,问我这椅子是金的还是银的?有个朋友干脆说,你想要什么椅子,我送你。我想我就要这把椅子,如果它是金的银藏书网的我倒并不稀罕。我只是忘不了在我身边只有三十元钱的时候,我不假思索地买了这把椅子并且不顾麻烦一路把它扛了几千里路。我想,人对一件倾注了感情的东西,就像人对于一个倾注了感情的人,她的需要仅仅是因为感情,而这种感情是任何别的更高贵更值钱的东西所不能替代的。 今年夏天,儿子病在北京我去接他,返回上海时,我把那把摇椅捆捆扎扎的想带回来,可随身行李多,儿子要照顾,椅子的钢管又重,这一次,只能带上半把椅子。半把就半把。总是有了半把,我的心愿似乎落实了一点。 藏在相册里的命运 有位好朋友突然提出要求,想看看我小时候的照片。我说,小时候很傻的,胖乎乎,两根小辫儿永远麻花似地拧着,没什么好看的。他却固执地要看。我只好去母亲住的老房子里翻找。我小时候照片不多,夹在母亲珍藏了几十年的一本旧的发黄的相册里。那是一种最老式的相册,很普通的硬壳子封面,暗棕色的,里面的照片都是陈旧的。黑白的,一寸二寸的参差不齐,还用背后沾胶的透明相角固定着,便不可轻易挪动了,截然不同于现在的,一律彩色,一律放大到六寸,一本本一叠叠的神气又灿烂。所以,母亲的旧相册,似乎早被遗忘了,一直塞在衣柜最冷的一角。而我母亲的老房子也长久不住人了。当我在黯黯的房间里,从更黯黯的衣柜中抽出那本相册时,仿佛隐隐地闻到一股潮潮的霉气。但是,亮起灯,一页页小心掀看时,我只觉得柔和温暖的光亮在照耀出一个又一个令人震惊又令人感慨的画面,尽管是黑白的,却亦神气却亦灿烂。当然,不是为我自己小的时候,是为我母亲曾经那样年轻过,那样漂亮过,那样楚楚动人过。可我依然能闻出那股霉气,它淡淡地笼罩着那年轻。那漂亮。那楚楚动人…… 我的心不由地沉重,不由地感伤。 窗帘严严地遮着。我黯然地坐在一只方凳上,腿上翻开着相册。方凳是坚实的硬木,听母亲说,是从家乡海门镇上运来的,我想象,一定是条木船,还有"咯吱咯吱"的桨声。记忆中,海门的家是个大院,院子的门前是条宽阔的路,和大路并排着弯弯曲曲的是一条又清亮又安静的大河。五岁前,我住在那个大院,常在大河边奔跑,缠着我的精瘦的奶奶和斯文的爷爷。没人告诉我父亲母亲在哪里,我也不想念他们。有一天,奶奶突然扶着院门恸哭,呼天抢地的,瘦小的身子瑟缩得更加瘦小了。就是那一天,我两根拖在背后的辫儿梢上扎了两朵白花。不久,母亲接我和姐姐来上海,先是坐"二等车",再是坐轮船。而上海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这间十来个平方米的小屋。那时候我们真小,兄妹四个和母亲只住这一间小屋,也从来不觉得挤。小屋里的生活没有父亲。小屋里的生活母亲最操劳,起早贪黑地忙。我只知道,母亲在国棉十四厂做医生,大家叫她"周医生"。我还知道,在我父亲病故之前,母亲是不工作的。父亲突然走了,不管不顾的。那时候母亲才三十岁,弟弟刚生下六个月。三十岁的母亲已经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可三十岁的女人,正是最好的时候,母亲例外又不例外。相册里有一张母亲三十岁时的照片:清瘦,秀丽,擦肩的短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左鬓角别一朵白花。她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但镇静,虽然清瘦得过于使脸部分明的线条又略略透出蕴含的一缕凄凉与苦楚。拍那张照片,是为寻工作派用场的。两年之后,母亲的另一张照片,神采便迥然不同了:在护校的校园里,母亲和同班的两个女同学合影,她穿一件有三颗小布扣子的蟹青色衬衫,束一条藏青色的喇叭裙,仍然是短发,仍然梳理得整齐,不同的是,鬓角的白花摘了,她在笑着,很抖擞,很风采。护校毕业回去工作,那条藏青色喇叭裙一定不穿了,它的颜色还像新的,青得很深沉,很大方。我记得,我去北大荒前收拾行装,悄悄地把母亲的这条喇叭裙裹进了被子里,小时候我特别喜欢穿裙子,我的花裙子,都是母亲自己扯了花布给我做,放在小屋门口的那台缝纫机常在半夜里还"咔咻咔咻"地响。四个孩子的衣服要做,要补,母亲只能少睡觉替我们忙碌。半夜醒来,朦胧的灯光里看母亲挺挺的背影,听流畅的"咔哒"声,一种拥有依靠的温暖一层层地裹住我的心,我渐渐地又睡得更沉更熟。我们的小屋确实清贫,板壁糊的是白纸。但小屋又确实温暖和睦,兄妹四个从来不争不吵的。哥哥最大,读中学时他就参加市少年宫文学小组。印象中的哥哥,手里永远卷着本书,就是洗脚的几分钟,也不肯放开。一九五七年,他刚读高一,就偷偷在户口簿上改了年龄报名去安徽上山下乡。送哥哥走时的一张全家照,母亲显得更瘦。我们没有父亲,便以长兄为父,母亲的心里对于长子显然有着一种依赖。哥哥却执拗地要离开小屋,他很血气方刚的,为说服母亲?,天天在她枕下压进一封信。做完中班回来的母亲读着那一封封动情的信,眼泪湿透了枕巾,但她最终没阻拦哥哥的选择。接着,姐姐没考上大学去了新疆;再接着我很激进地第一批报名去北大荒;再接着,弟弟毕业分配,又是"一片红",不予照顾地通统到农村接受再教育。送弟弟最后一个离开小屋,母亲晕倒在月台上…… 那大概是一九七○年。 小屋渐渐冷清,并且终于完全空荡荡的没有笑声少了生气。从前塞满床底的木箱。皮箱。藤箱,被我们四个一一瓜分,连母亲一只大樟木箱里所有能给我们使用的"存货"也丝毫不保留地分光。寂寞的一年又一年,母亲全部的寄托就是儿女们的一封封来信,盼望着两年一次,四年一次我们的回家探亲,你来我走。母亲不断地接不断地送,接到时满脸堆笑,送走时眼眶潮潮的难舍难分。空白的一年又一年,小屋里除了等待期望没有变化,仍孤独地住着母亲一人。我们却在外面经历了很多,闯荡了很多,尽情尽兴的常常会淡忘了那小屋。平淡的一年又一年,母亲不知不觉老多了,不知不觉添了这病那病的,也不知不觉就到了退休的年龄。为办一张退休证,母亲很郑重其事地去梅兰照相馆拍了张一寸的小照,穿件中式棉袄,领子熨熨帖帖地围着颈脖。那张小照很不起眼地夹在那本相册里,但恰恰和三十年前母亲为寻工作而拍的照片并在一起。是故意的。三十年的变化跃然夺目:母亲的头发花白了,牙齿脱落了半口,皱纹从眼角伸展到耳根,一道道的由细渐渐变粗。"我老多了吧?"母亲有时会问我。确实老多了。我不敢说出口,心在疼。母亲尽管老了,还是念念地牵记着我们,哥哥第一个有儿子,母亲顾及他们的困难,把孙子接到上海。我毕业前夕也面临产期,她又从上海赶到北京照料我做月子,我住的房子临时借的,是一间既简陋又狭小的板房,炉子只能放在门外,北京又常常刮风,很难煮熟一顿饭。母亲没有怨言,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把我们母子俩照顾得舒舒坦坦。外孙是个漂亮的小子,母亲每次搂着他照相,眼睛总像开了花似的欢欣,她说,她最喜欢给婴儿洗澡,她和光着身子在澡盆里嬉水的外孙有一张合影,是黑白的,那天我儿子满月,小脸盘人模人样地可爱。这好像是我们最后一次用黑白胶卷拍照,母亲把它夹在那本旧相册的最后一页。 一段历史仿佛在最后一页结束了。 但生活不会停滞的。给母亲过六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弟弟也有了个小女儿,小得像猫,就叫她"咪咪"。这小家伙是弟弟的性命。夙愿。母亲自然也为弟弟高兴,又心甘情愿地搬去弟弟家为他们带孙女了。我们兄妹四个都成年了,却仍然那么需要母亲,尤其现在,我自己带儿子来上海工作,最好有母亲帮我一把,而我弟弟的妻子自费去了澳大利亚,那也是千辛万苦才办成的,他们才两岁的咪咪又动了手术,一步也离不开母亲的照应。三四十年,我们谁都理所当然地接受着母亲>?用毕生的精力分摊给我们的关怀,爱护。抚养,帮助,可是,我们兄妹四个有谁真正体贴过母亲的内心呢…… 小屋静悄悄的。屋里的陈设依;比写字台,有两扇玻璃门的橱,还有四只硬木的,从乡下运来的方凳子……这些陈旧的家具和这本陈;日的相册,突然使我很深很深地体会到一份浓浓的。化不开的伤感,还有一股强烈的。还不清的惭愧与内疚。我又从头翻看相册,久久凝视着年轻时的母亲,秀丽时的母亲,漂亮时的母亲。年轻。秀丽、漂亮,这对任何一个女人都是最难得的财富,都是最好的时光,都应该尽情地利用,来享受生命赋予的美好与美妙。但母亲没有过这种享受。难道是她自己不会享受吗?回想起来,有几次和母亲闹情绪,怨她过分地管束我,干涉我,母亲哭了,很伤心很伤心,赌气地拎着包要走,那间小屋扑满灰尘,没有煤气,也没有电视机,母亲一个人怎么过!我气软了,把母亲哄住。母亲气消得很快,又去忙活了。这样的争执虽然不多,可争执之后,我心里会自责得不能平静。我想,我们常在为自己感情生活的幸与不幸哭哭笑笑,要死要活,为什么这几十年却从未想到过母亲也需要这样的"哭笑"和这样的"死活"!她也是个女人,而且,还曾是一个那么标致,那么风韵十足的女人。她的一生不应该只为着我们。我们太不懂事了,像总也不肯割断脐带地拖着她,拖了她整整一辈子! 合上相册,我双手托着它,只觉得重重的有一股压力从手心传递到全身。当然,内疚、惭愧,不安已来不及了,也无济于事。倒是母亲珍藏的这本陈旧的相册所内涵的故事很值得隽永地回味。记取。对以往的事,谁也挽回不了,谁也无可奈何了,而往事,却常常又是一些人能够活下去的支柱。于是,我又想宽慰自己,好在我们都没有辜负母亲几十年的等待与期望。 我爱母亲珍藏的相册。 我爱我的母亲! 感慨与感动 我不太愿意回首往事。生活在前面。过去了的一切,无论成功,无论失败,都留在身后了,何必多看多想?当然,失败的教训是不可不吸取的,只是,人的秉性难改,有些失败似乎是注定的,即使明白了教训所在,改也来不及了,或者说,就是改变一些,也彻底不了。人生真是有限,人生真是微妙。鉴于"有限"和"微妙",记录人生便有了特殊的意义。我们每个人都希望认识自己:为什么失败?为什么挫折?我们每个人都希望解释生活: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是那样?否则,会有太多的困惑压迫我们,使我们快活不了,轻松不了。我想,我的写作,就是为了这样的认识和这样的解释,才逼迫自己一字一句的写下许多认识不了。解释不了的疑问和疑虑,以便解脱自己、解放自己。 渐渐的,白纸黑字便铺成了一条道路——我的道路,生活的写作的——道路上满是脚印,深深浅浅,坑坑洼洼。而每个脚印,都是一段经历,都有一个故事。而每一段经历,每一个故事,都浸透着心情,都饱含着感情,是爱是恨,是喜是悲,是怨是悔,总之,是各种各样心情的组合,是各种各样感情的纠葛,构成了一篇篇小说,勾画了一个个人物。 因为有机会要出版一本"自选集" , 自己挑选自己的作品,这样,我不得不"回顾"了。一旦回顾,曾经的心情,曾经的感情,以为淡忘的,以为随风飘去的,又都一一的浮现了。这样的"浮现",犹如打开一本陈旧的。略有些发黄的相册——用现在的眼光扫视过去的年代,过去的时光,过去的生活;用现在的眼光 6253." >打量过去的自己,过去的情节、过去的人物,我的心里充满感慨:为曾经的幼稚,为曾经的无知,为曾经的创伤,为曾经走过太多的弯路。可这是真实的我,真实的我们,真实的一代人,这是历史的真实。当然,我们的"曾经"也有不少值得自豪的东西令人感动,曾经的热情,曾经的奋斗,曾经的不屈不挠的努力。? 按时间顺序,把自己曾经成形的小说一篇篇读下来,在我心里翻腾的就是这样一种感慨和感动。 应该说,在生活中,感慨和感动是缺一不可的,遗憾和动人并举,才能反映出生活的真谛。生活总有很多的无奈,让你追求一生。努力一生却依然无法弥补。也许,就是这些"无奈",才激发出很多动人的事迹,感慨和感动应该是相辅相成的,感慨使我们的心情沉重,感动使我们的心情温暖,有沉重又有温暖,生活才有了色彩、有了侧面。 而曾经的小说,写的是曾经的感慨和感动。生活前进了,生活又面临着许多新的问题。新的困惑。而今天的小说,如何写出新的感慨和新的感动呢? 在写完"曾经的感慨和感动"之后,我停笔了,而且,停顿了很久,因为,我没有找到如何写出"新的感慨和感动"的感觉;因为,生活的前进所产生的问题和困惑,需要我们有重新的认识和重新的解释,包括认识和解释变化的自己。 但是,在一篇篇重温自己的小说时,有一条关于自己的轨迹渐渐往前延伸,延伸到今天,延伸到今后,而这样的"延伸",在我心里又渐渐地产生一种感觉,并渐渐地清晰了"新的感慨"和"新的感动"。我想,我应该结束停顿,我应该继续写小说了,而且,希望在下一个二十年,有机会再为自己编选一本"自选集",选进"新的感慨和感动"?。 父亲的照片 我完全记不得父亲活生生的样子,他在我五岁的时候病逝了。照理,对五岁前后的事该有记忆的。为此,我时常惭愧并怀恨自己记事太晚,没能存住最值得保留在记忆中的东西。 好在,母亲的一本旧相册里,曾有过几张父亲的照片,他很英俊,风度翩翩,架一副珐琅架眼镜,目光安详,略微地笑着,而且西装领带穿戴得笔挺。听母亲说,父亲在银行里工作,解放前,那是个体面的职业。看到照片时,我读书了,懂事了,能体会母亲独自抚养我们兄妹四人的艰辛与操劳。但母亲乐观,从不愁眉苦脸,只有偶尔翻那本相册,看着父亲蹲在一辆白色带篷的童车旁笑眯眯的,童车里坐着我,白白胖胖的像藕,这时母亲会轻轻叹息一声。父亲走得太早太年轻,所以,我不知道有父亲存在的家庭生活是一种怎样的气氛和情景。至少会富裕一些吧?因 4e3a." >为,父亲的那几张照片都在阳台拍的,那是一幢有钢窗的洋房,而父亲死后,母亲开始工作,收入微薄,只能让我们住简陋的小板房。这个明显的比较,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是对于失去父亲最感遗憾的事。 可到了"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看到不少同学的父亲成了"牛鬼蛇神",不断地挨批挨斗,有的还被抄了家,我心里便有了一种奇怪藏书网的侥幸:我没有父亲,我们家安然无恙。我还想象,在解放前穿西装打领带的父亲如果活到今天,总要让人找出些问题的。于是,对住小板房隐隐的遗憾和委屈埋在心里,反而变成了最安全的保障,"大革命"的风暴无论多么波澜壮阔,都不会涉及到我家的小板房,并且,我能理直气壮地参加红卫兵。第一次投身"革命"的热情,使我们个个都虔诚又疯狂。要扫"四旧",这行动,从社会席卷到家庭,我当然不甘落后,但又看不出我们家简陋的小板房里有什么属"四旧"的东西,搜肠刮肚地想,突然想到母亲相册里父亲穿西装戴领带的照片——那是资产阶级的。我奋不顾身地冲回家,很振振有词地向母亲说明道理,不管母亲是否同意,便坚定不移把父亲那几张照片通统地撕了。母亲只是默默地,眼光里流露着深深的哀伤与惋惜。那时候的我,不会体谅母亲,只为自己总算扫出了一点"四旧",干了件比较"革命"的事而激动。以后,我再也看不到母亲翻动那本相册;以后,我去了北大荒。事隔多年,我从北大荒探亲回家,有一天,母亲整理衣橱,搬出那本相册,她才轻轻责怪我一句:你真不该撕你父亲的照片,现在没有了…… 我捧着相册,手抖了,抖得厉害。到了北大荒,我似乎淡忘了自己干过的这件事。但是,去了千里外的北大荒,远离了母亲,我才第一次真正体味到母爱的深厚,体味到家的亲切和小板房里的温暖,母亲把我们一个个拉扯大又一个个送走,天南海北的,最后,小板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如果有父亲在,她会好过许多呀!可是,连父亲的照片也荡然无存了……假期一晃而过,又要离开母亲离开家门,我心里沉甸甸地装满了对母亲难舍的依恋。想当初,自告奋勇报名去边疆"干革命"的雄心壮志,不知在哪个时刻完全崩溃了;想当初,在一片喧天的锣鼓声中,我们真是高唱着战歌从上海开拔上路的。数年之后,又一次要走,尽管母亲站在月台上仍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我却不能控制自己,抱住母亲大声痛哭。母亲这时才落泪,摇着我。我不敢抬头看她,我只想对她说一句道歉的话,我还要告诉她,当我青春的感情在萌发出爱意的时候,内心便有了一个很强的愿望:在她的爱情里,最好还有父亲般的爱护…… 再踏废墟 去找一位朋友聊天,坐七十一路车到美丽园下,走到拐角的三岔路口,我突然决定先穿过延安路去看看我家的老房子。虽然,早听说老房子要拆迁,所有的老邻居都一家一户地搬走了,但我很想看看已经人去楼空的房子和没人再过往的弄堂。 我家住过的那条大弄堂,掩藏在繁华的南京路的末尾,又近挨着延安路。但站在延安路上,谁会想到,就在那些大马路的大高楼后面,有着一大片如此简陋的居民住宅,被形象地称为:"都市的村庄。"我七岁来上海,我家从天山新村搬进了这个靠近南京路却与南京路格格不入的"都市村庄",说它是村庄,一点不为过,有许多板房,房顶上盖的便是黑色的瓦片,没?99lib.有厨房没有卫生设备,附近有公用厕所,弄堂口有公用的自来水,许多人家吃饭的时候,小饭桌就摆在家门口,过往的行人众目睽睽,他们却旁若无人吃得津津有味,就像一些村里人喜欢端着饭碗蹲在大路口。"村庄"的生活就是这样艰苦这样落后这样困难,但是,留在我记忆中的那段日子,好像都是快活。直到那一天,我要离开上海去北大荒了,我在"村庄"里的家,坐满了来为我送行的同学,从天黑坐到天亮。就在天亮时分,我毅然地走出"都市的村庄",走向了更广阔的村庄。一晃二十年,像颗流星,离开从前的轨道,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天地里努力寻找自己新的轨道。那样地寻找,难以想象的艰难,有时,跋涉了很久,滚过泥坑,爬过山岭,踏过荆棘丛生的沟沟渠渠,自以为走出了很远很宽的路,自以为能够筑起一条适合自己。保护自己。再怎么走都不用太费力的轨>道,可是,偶尔一回头,才发现自己千辛万苦的跋涉,仅仅是兜了一个圈,看起来已有着很长的路程了,其实,离最初的自己和最初的轨道并没有本质的距离——这是我真切的感触。在二十年后又重新回到"都市的村庄"时,我才深深体会到,我人生的基本面貌,已被这个困难的落后的"村庄"规定了局限了——它规定我必须具有不折不挠的意志和毅力,才能获得一些对自己的刻画和塑造,才能有所希望地走出人生的距离。但是,这些"刻画"这些"塑造"这些"距离",都离不开这个"都市的村庄"所给予我的基础,这"基础"就像构成不同事物的不同材料,确定了事物的质地。我想,我是唯物的,我是现实的,我的心灵没有翅膀,我只叮嘱自己老老实实地走,按原来的那个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别梦着飞翔。既然,我是从"都市的村庄"里走出来的,我想,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摆脱那最初的生活在灵魂中注入的基调。 也许,是出于一种对自己的提醒,别在眼花缭乱的生活中走丢自己,所以,只要走过静安寺,我就会弯进那条大弄堂去看看老房子。而这一次去,老房子已经不见了,连同四周围的那些砖房板房都一古脑儿地不见了。我只看到一大片废墟,满地的碎砖破瓦。我找不到我家的老房子了,只能感觉一个大约的方位。面对着那个大约的方位,想象着从前的房子,我心潮起伏,涌现了许多对从前的回忆。所有的回忆都是艰苦而又快活的情景。顿时,一股伤感的情绪笼罩了我,我的眼睛潮湿了。我不知道为什藏书网么要伤感,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眼泪濡湿眼眶,要盖新房子了,谁不欢欣鼓舞,这是盼望了多久的心愿?我无法解释自己。于是,匆匆地踏着略脚的碎砖破瓦离开了这片废墟。 和朋友的闲谈,我只字未提已变成废墟的老房子,谈的都是身旁一些理不清剪不断的琐事,似乎有着太多的困扰和苦恼:感情的。写作的。儿子的,种种种种。谈着谈着,我暗暗地叩问自己:究竟为什么困扰为什么苦恼?应该说,现在的自己,无论哪方面,比及那个住在"都市村庄"的小姑娘要富有许多,起码,我有了一套设备完整的房子,有煤气有热水器有洗衣机,生活起来舒适了方便了,却还是苦恼还有困扰。从前,什么都没有,生活起来样样都艰难,可存在记忆中的只是快乐。为什么?我来不及细想。只是继续地交谈着这样的苦恼和那样的困扰。当然,谈不出结果,谁也解决不了谁的问题。离开朋友的办公室,朋友对我说:"很抱歉,不能安慰你。"我说,就是聊聊,有人聊就是安慰了。但走出办公室,我果然觉得轻松许多,毕竟说了不少的话,说话像流水总能带走心里的一些情绪,走出弄堂,走到马路.99lib?边的车站,我却没有停在车站上,突然地转身,很冲动很执拗地再想去看看已变成废墟的老房子。我对自己说:不多看一眼废墟,很快连废墟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将是一幢幢崭新的却完全陌生的高楼大厦。而崭新与陌生都与我没有了真切的联系。而人的感情存在于深深浅浅的联系。而斩断一种与命运与生活有关的联系,哪怕是推翻这样一些早该推翻的旧房子,我的心仍被触动,仍隐隐伤感。 再踏废墟,已是黄昏。我小心地踩着脚下的每一块碎砖每一片破瓦,好像还在固执地寻找属于老房子的一砖一瓦。我知道,这是无法区分无法寻找的,也没必要区分或寻找。即使在不久的一天,这里竖起了高楼大厦,我相信,我对过去的记忆,不会是废墟也不会是高楼。而那些艰苦又快活的情景连同那些简陋拥挤的老房子,保留在我心底是不会磨灭的。无论如何,这些没有苦恼没有困扰的艰苦岁月,是一块早已奠定的基础,我的人生就是从这里开始,我的生活轨道就是从这儿出发的,总有一天,我会带着没有苦恼没有困扰的心情走回这里。当然,过去的"这里"和将来的"这里",会有真正意义的重合也有真正意义的不同,因为,我毕竟走完了一个圆,毕竟走过了好长的一段路啊! 生活是条山路 细细回想生活,这四十年的路,像翻山越岭一般,有过登高峰的时候,不胜风光;但也有走在低谷中,仿佛再也见不到天日;而有时突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便可走一程坦荡的路。但是,决定这高低。迂回。曲折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我没有追问过自己。生活毕竟不是道理,生活常常讲不清楚,也许,生活就是一条山路,必定有曲折有迂回有高低。何况,?99lib?在拥有了"登高峰"和"走低谷"的经历之后,我总算悟到了一些最初的最朴素的道理:原来,一切不会都太坏,一切不会都太好。而且,无论大好或太坏,我都不放弃生活中最平凡最日常的一部分:洗衣服,做饭,带孩子。虽然,这是些很琐碎的事,很没有成就感。可恰恰是这些琐碎、平凡,日常,使我感受到一个具体的我。 去年,我不得不再一次借房搬家。在搬家之前,我最忧心的是,再借住的房子不仅小而且没有下水道,这意味着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我不能使用洗衣机洗衣服了。这怎么办?我很为难,而第一次搬家,我曾不得不舍弃彩电,录像机。组合音响等相当现代的家什,为换回一个真正的自己,但在第一次借住的房子里,惟一能安慰我的,是卫生间里有一台旧的洗衣机。我很满足。相比之下,录像机。组合音响终究是奢侈品,只有洗衣机是必需的,能减轻许多负担。没想到再一次挪地方,连必需的都不能拥有了。那些时,我心里填满忧伤,并在搬家的前几天不停地开着洗衣机,把所有的被单、枕套和冬天穿的厚衣服,轮番地扔进洗衣机狠狠滚,似乎生活到了末日,好像以后的日子可以不洗不换了。 然而,生活是怎么都能进行下去的。再说,我不娇气,我还有过拎水。挑水、到河边去洗衣服的经历,那时候,家住小街,公用的水龙头;那时候99lib?人在北大荒,还没有自来水……又重新开始了用手搓洗衣服的生活。一刹那,我只感到生活仿佛一下子倒退了很大一截。可别人都在前进,日子越过越好。我何以解释自己的"倒退"?我不解释,不想解释。好在,我很会安排自己,很会自得其乐。总是先把脏衣服浸泡好,在写作很累的时候,才去水池边洗衣服,并开响音乐,放松放松脑子,活动活动筋骨,也算作调剂。或者,在傍晚儿子开电视机看动画片的时候,屋子的空间被他占领,我便开始搓衣服,耳朵也聆听着"机器猫"和"藏书网;神勇小白鼠"的叫唤。有时,电视里有好看的译制片,我就把洗衣盆端到电视机前,一边看一边搓。有一天,播英国连续剧《风雨人生》,我看着看着,搓着搓着,很自然地联想到自己所遭遇的风风雨雨,很感叹,但不再忧伤。因为一切都承受过来了,还能承受下去。虽然,我对自己生活的描写是"承受"而不是"享受",而这样的描写一定不轻松,可我的体会是,只有承受过生活的人,才能享受到真正的生活。 现在,我终于住进了自己的新房子,我为自己添置的第一件电器,就是一台全自动洗衣机,还有电脑控制。插上电源,第一次操纵那些红红绿绿的开 5173." >关,我从心底涌出一阵自豪和欣喜。再回想前不久还十分辛苦地用手搓洗衣服的情景,我又感到生活好像一下子前进了一大截。而无论前进还是倒退,无论风雨怎样的飘摇,我还是相信那个朴素的道理:不会一切都好,坏即好,苦即甜,悲即喜,万事万物就是这样轮回的。我还相信,在生活这条山路上行走,即使再曲折再崎岖,我也能站稳我的脚跟。 重温忧伤 每一回集自己的小说,都会有一次对自己的回顾,从头到尾地挑选,于是,我跟着自己的小说,便从头到尾地审读了 81ea." >自己。 有好一阵没好好写小说,也没好好地想自己。莫名其妙地干起编刊物的事,不由地忙碌起来,那种忙碌就像往麻袋里灌沙子一般把人结结实实地填满,空隙少了,在很少的空隙里来回碰撞的一些情绪?:焦虑。紧张。烦恼,也都是与忙碌有关。而选编自己的小说集,一篇篇地浏览很多年前写下的关于女人的故事,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总也不散的忧伤,那种忧伤弥漫在字里行间,还包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怨,虽然不很深刻,是淡淡的,如同有雾的天气,看什么都不明朗,做什么都不痛快,就这样。可是,对于雾的笼罩,真是没办法摆脱,真是奈何不得的。 再合上小说,再走出重重叠叠的忧伤,我对自己说:在很多年里,你写了这么些女人的故事怎么都这样的忧伤,为了什么? 女人的忧伤大部来自于男人和孩子,因为,她们就是愿意把男人和孩子当作生命最主要的内容。可以想象,当一个人硬要把生命的核心和生命的把柄通通塞到别人手上,这有多么的危险,尽管这"别人"是与她休戚相关的,是丈夫是子女,但终究是"别人"。而99lib?任何一个"别人"都无法向另一个人保证自己具有永恒的可靠性。没有永恒没有可靠,女人的忧伤就会源源不断地发生。我不知道这样的依靠性是女人与生俱来的属性,还是在后天不知不觉培养起来的?无论是先天还是后来,总之,女人不具备不依不靠的独立性(尤其在精神上),忧伤的故事就会不99lib?断地演下去。 但是,在我以后的小说里,?99lib.大概不会再津津乐道地写女人的忧伤了。那么,写女人的什么呢?我隐隐约约地知道,又确确实实他讲不清楚。我只知道我自己已经很少忧伤了,我只知道我在渐渐学会把希望仅仅放在自己身上,有时,对自己也不抱太大希望。可我不认为这是消极。真的,这不是消极。 我是母亲 我自豪我有这样一个称呼:母亲;我热爱我的这样一份责任:母亲;我看重我在生活中拥有这样一种角色:母亲。 很小很小的时候,和所有的女孩一样,我喜欢抱娃娃;爱玩"过家家",煞有介事地为手中的布娃娃忙这忙那,并认真地自封着:"我是妈妈。"那时刻,稚气的小女孩,突然变得庄重,走路不再蹦蹦跳跳了,尖着的童声被努力压得低沉。很小很小的时候,似乎就隐隐约约懂得,一旦做了"妈妈",心里将.99lib?永远装着一份关怀与牵挂,使你脚踏实地不能轻飘飘由着自己了。 而真正地做了妈妈,内心感受到的,岂止是脚踏实地呢?在医院哺乳室,第一次从护士手里接过一个"粉色的肉团团",我欣喜又紧张,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的孩子。不知>99lib.道如何小心地怀抱他。学着别的母亲给婴儿喂奶,看他枕着我胳膊,用力吮着的小嘴,漾溢出那样满足。幸福的笑意,我真的激动了,心里有了一种奇妙的神圣感。只有这时候,我才具体地意识到:我诞生了另一个生命——我是母亲——我生命的历程将载着另一个生命共同前进——不管多么艰难,我得拥有足够的力量! 从此,好像确实强大了许多,能干了许多;要做母亲,要做女人,还要做人。哪一样都不可疏忽,都要一一对待。从此,便更加起早贪黑地忙碌,更加兢兢业业地工作,更加严肃认真地生活;从此,在我伏案写作的时候,感觉到身后的床上躺着儿子,心里才踏实,文思才汹涌,对"爬格子"才不觉得辛苦;从此,我才体会到,做着母亲的女人,应该说很了不起,我们对自身发掘了加倍的力,并毫不保留地完全付出了;从此,我对于做母亲,很津津乐道了。真的,抚育孩子的过程,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过程,孩子的纯真带给你的欢乐,足以补偿辛苦。 我很少抱怨带孩子的辛苦,因为心甘情愿,因为辛苦中自有乐趣。而这份"苦"与"乐"的交织,实实在在地激发了我,唤醒了我,使我在做着母亲的同时,也成为了一个作家。 现在,儿子七岁了,长个儿了,上小学了,背着书包俨然是个小学生。"小伙子"了。可我牵着他走在大街上,仍然会经常地要求他:"儿子,叫我一声。" "妈妈,妈妈。"儿子亲昵地叫着,笑着。 妈妈,妈妈,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一种声音了——妈妈,妈妈——为此,我由衷地骄傲:我是一个母亲!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