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骑斗天下》 第一章 【逃难急】 一 日影依稀,密云无雪。 顶着凌冽冰风,秦施长枪紧握,策马疾奔,忽闻“噗”的一响,似有重物坠于雪地之中,随即立有小儿凄哭之声,随风荡来。 秦施怔了怔,骤然止蹄,回身遥望,见是一个身裹着灰麻的妇人,从一辆马车上被抛落,怀中尚抱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而将妇人抛落的那辆马车,转眼之间,已然远去。 一片苍茫无际的,那妇人紧紧抱住孩子,独坐冰天雪地之中,茫然四望。 “爹!”赵云道:“那妇人看似腿上有伤,站不起来。” 秦施微微摇头,抿唇凝目,聚神眺望,只闻蹄声隐隐,未几便有二十余骑,风驰电挚,从那伏坐于雪地的女子身边呼啸掠过,径自追击那辆远去的马车。这二十余骑落蹄甚猛,掀起的一团团雪絮,如云似雾般,经久不散,笼罩着雪地中的母子。 秦施略略思索,右手五指合拢,掌心朝上一翻——这是一个继续前行的手势。赵云虽担心那妇人安危,却不敢违抗父命,乃调整队形,重新上路。 这是秦家的马队,全力赶路,驰往洛阳城。 当家人秦施策马于前,他黑衣长剑,姿容甚壮,圆鼓鼓一双眼,盯着眼前漫漫无边的雪路。年仅四岁的小儿子秦岩,被他紧紧抱住,一并坐在马上,天气冰冻异常,从秦施口中呼出的白气,又粗又长,被风力一阻,烟雾般地飘散在小儿子秦岩头顶之上。 自从邺城以西的风芒镇出发,在路上已是两天一夜,然而长途跋涉,对年幼的秦岩来说,早已不是新奇之事,他此刻兴奋莫名,一直仰着头,问着父亲各种问题。秦施一面低声回答儿子的提问,一面不时回头,眯眼细察护卫在马车周围,由他另外三个儿子所带领的骑营队形。 深知一路艰难,且为了避免父亲的责骂,长子秦施与二子秦岭,均十分谨慎,小心翼翼地保持队形,而护卫在马车左侧的三子赵云,则似乎心不在焉,身后四个骑兵,步法偶现凌乱。 “子龙!”秦施沉沉地唤了一声,遏蹄止步。秦岩一听父亲的口气,两眼翻了翻,嘴巴一撇,知道这三哥又惹父亲生气了,等到赵云来到秦施面前,秦岩学着秦施训斥儿子时的模样,皱着眉,闭着眼,缓缓摇头。赵云见秦岩这副怪摸样,哈哈一笑,忍不住便伸出手就要去抓他。 秦施见状,一掌挥出,“啪”的一声,将赵云的手臂格挡回去。 见父亲面沉似水,秦岩吓了一跳,赵云亦低下了头。 “明知此行凶险,还如此漫不经心!”秦施瞪着赵云,刻意压低声音,不让身后马车里的妻子听到,“队形凌乱至此,若有敌忽袭,你能护住你娘么?” “是!孩儿知错。” 漫天风雪中,秦施冷着脸瞪着赵云,心中却不免叹息。赵云乃秦施好友赵风之子,四岁时由于举家遇难,为秦家所收养,十二年来,赵云和秦施的情分,早已亲如父子。 “子龙,你知错了吗?”秦岩声音清脆,学着父亲呵斥了一声。秦岩本来就与秦施十分相像,加之他刻意模仿父亲的表情语气,实令人忍俊不住。赵云乃点了点头,低声道:“子龙知错了。”秦岩拍着手,哈哈一笑,仰着脸道:“爹,三哥知错了,让他去吧。” 秦施怒哼一声,低下头瞪向秦岩,秦岩见父亲这般模样,吐了吐舌头,一双小手将脸遮了起来。 “子龙知错了,”马车侧帘忽而动了动,传来秦夫人温柔绵软的声音,“不要怪他。” 秦施朝妻子应了声“好”,又叮嘱了赵云几句,大手一挥,让他归队。 此时狂风呼号,而秦家马队逆风而行,走得甚是辛苦。又行数里,秦施忽然“咦”的一声,驻马停蹄。凌冽寒风中,他聚精会神,眯着双眼,往西北面凝望。 “雪苔!”秦岩眼尖,顺着秦施的视线,指着数丈外一片雪地,惊喜地叫唤起来。众人皆侧目细看,果然望见数十丈外的一个雪丘之下,竟一小片雪苔,晶光淡淡,隐于雪絮纷飞之中。 “这儿竟有雪苔,”秦施双眉一展,低声自语道:“倒是奇了!” 原来过往长达一百六十余年的雪灾,冻地封江,天下一片凄清之白,然而就在绝处中,忽然有一种能雪地上滋长的植物,悄悄衍生——这种植物正是“雪苔”。 “爹,”秦岩道:“为什么马儿能吃雪苔,我们却吃不得?” “人要是吃了,神志迷幻,七孔流血。”秦施沉声道:“马儿不同。马儿吃了它,反倒变得异常强大——听觉,视觉,力气,意识,均增强极多。” 秦岩似懂非懂,又抬头问道:“爹!天下人多,还是马多?” 秦施忽然沉默,紧紧搂着儿子,双眉又复紧锁——他瞪视前方,双耳微动,似要倾听这冰天雪地之中,隐藏着的那不为人知的密语。 “爹!”秦岭策马而上,来到秦施身侧,道:“不如在此先喂饱了马儿。” 秦施略一沉吟,点了点头,五指并拢,掌心往下一翻。于是马队止步,四营骑兵皆列成守势。 秦峰和秦岭引着骑兵去捡拾雪苔,秦施和赵云一左一右,守在两架马车之侧。 马车之中,秦夫人她缓缓地从一个大麻袋中,酌量取出食物,装入一个小袋之中,在手上掂了掂重量,轻声道:“兰儿!” 婢女兰儿应了一声,接过了秦夫人手上的粮袋,熟练地钻出马车,在雪地中碎步小跑,在雪地中一串细密的脚印——车外风大,兰儿头发和睫毛上,立刻沾上许多雪絮。 秦施接过麻袋,探手而入,抓起一片狸肉,递给兰儿;又将袋中余下的狸肉,撕成细片,平分给众人。 兰儿回到车厢之中,忽然看见秦夫人垂着头,又开始怔怔地掉泪。 “夫人莫伤心,”兰儿微微一笑,握住秦夫人的手,将她紧紧拽在手里的手巾,轻轻抽出,替她轻轻地擦着眼泪,故作欢快地说:“或许,明日就到洛阳了!” “幸亏有你!”秦夫人摇了摇头,紧紧握住兰儿冰凉的手,道:“他心中已是千愁万绪,我实不愿在他面前展露愁容,但......心中是堵得慌!”言至此处,秦夫人幽幽一叹,道:“其实这一路去,我也知道,必是凶险。” 兰儿素来胆小,听见“凶险”二字,心中一颤,一股凝重的神色,浮现脸上。 正在此时,忽闻远处传来数声怪啸,又听见秦施低低一叱。秦夫人战战栗栗,掀起车帘一角,偷偷望去,只见暮色蔼蔼之中,十数骑从西北面疾驰而来,如苍鹰振翅,骤扑而来。 “遇袭了!” 第二章 【斗四恶】 半路遇敌,原也秦施预料之中,他凝目望向来敌,沉声道:“列阵!”一言方落,身后十骑,蹄步一变,列成守势;秦岭引一营四骑,护卫马车。原本要去捡拾雪苔的秦峰与赵云,此时分立父亲左右,长枪紧握,凝神戒备。 十六敌骑顷刻间已奔至三丈之外,止蹄不动,为首一将,手挽大刀,颏下短须,稀疏浅黄,目光中尽是狠毒之色,道:“秦老头,今日狭路相逢,我黑山四怪,须斗一斗你秦家父子!” 此人姓金,乃黑山四恶之首。这黑山四怪是“黑山王”张燕的手下,当年与秦施,结下仇怨,见秦家逃难,今日在此拦路设伏。秦施心道:“这十数骑实乃乌合之众合,但若一并扑杀而来,亦大是棘手;这姓金的要骑斗决胜,那可求之不得。”当下道:“金老大,若我父子四人得胜,则请诸位退兵。” “不错!”金老大冷冷道:“若我四兄弟胜了,则这马车之中,一切粮物,均须献出。” 秦施略略沉吟,低声道:“孩儿们,这黑山四恶有备而来,今日乃是生死之斗,不可退却!” 秦岭,赵云齐声答应。秦峰却只是“嗯”的一声,双手两足,已然微微震抖。 黑山四恶当日在秦施手下吃过亏,对他一营十八骑的战力,极是忌惮,但亦知他这三个儿子,武艺均不甚高;长子秦峰,更是本领粗浅,极易擒获。当下齐声呼啸,四骑纵前数丈。 四恶之中的胡老三,石老四左右一分,朝秦峰双双扑袭而上。 秦施自知敌人欲先擒住秦峰,以胁迫自己,当下怒喝一声:“看招!”骑形一晃,枪若灵蛇,倏地翻上,分刺胡石二人。黑山四恶此番拦路劫粮,乃是蓄谋已久,厮斗中多有应变之计,当下四般兵刃齐挥,弃了秦峰,转而围击秦施。 秦岭清叱一声,振蹄向前,飕飕两枪,朝胡老刺去。胡老三一声冷笑,手中刀芒一闪,与秦岭斗到一处。 金老大哈哈一笑,道:“老三,这二公子武艺了得,切莫轻敌。”话音未绝,眼前骑影一闪,寒光耀眼,枪尖直捣面门,正是赵云出招袭来。金老大急急挥刀一封,格开长枪,心中大震:“此人身法如此迅捷,邪门得紧!”大声道:“老二,先擒了这小子!我与老四合斗秦老头。” 邹老二应了一声,长枪急搠,击往赵云后心。赵云蹄法灵动,转身避过敌招,手腕一沉,反刺邹老二左肋。 这黑山四恶,原数邹老二最为谨慎,对秦施的骑斗之技,乃是反复深研,力求招招相克,但他与赵云,却是初次交锋,数合下来,心中暗暗吃惊:“这小子枪法不俗,倒也有其父数成功力,我要胜他,须在五十合之后。” 此时秦施独斗金石二人,只见他端坐马上,气定神闲,枪影纷飞中,将敌招一一化解。以骑斗之力而论,黑山四恶中以金老大和石老四为高,但这二人性情暴躁,合力久战秦施不下,不禁越斗越急。风声呼呼中,金老大刀势迅猛,横劈竖斫,招招毒辣;石老四更是暴吼连连,猛击狂攻。秦施担心秦岭赵云有失,但此时受两敌夹攻,一时亦无法脱围。 邹老二与赵云斗了二十余合,渐占上风,他目扫全局,见金石二人心浮气躁,扬声道:“大哥勿急!待我拿下这小子,咱围斗秦老头,定能得胜。”一个“胜”方出口,只觉眼前一花,赵云四蹄如飘,竟尔绕到自己右侧,银光闪处,一枪朝自己右肩劲戳而来。 这一下大出邹老二所料,惊骇之间,闪避已然不及。赵云心中一喜,知道只须刺落邹老二,父子三人联斗金石胡三人,便是必胜之局。这般心念一起,胯下马儿却是连声嘶鸣,前蹄一软,猛然间跪倒在地。赵云惊呼一声,身子失衡,晃荡之中,险些被翻落马下。 邹老二见机不可失,右臂振处,“嗖”的一声,一枪奔喉。赵云急急把头一偏,这一枪自脸颊划过,劲风割目。周老二一击不中,当即挥枪下刺,只闻蹄声袭进,秦岭飞奔而至,叱道:“休伤我三弟!”长枪一递,磕开邹老二兵刃,招起连环,再起一枪,撩向他右肩。邹老二暴退数步,眼角余光一扫,只见胡老三早已被击落马下,双手捂腹,在雪地中翻滚来去,呼痛不止。 秦岭击伤胡老三,又一招逼退邹老二,信心顿长,进蹄扬枪,与邹老二激斗。邹老二见战势不妙,仍强自镇定,见招拆招,数合之中,却听见金老大一声猛哼,大刀“噗”一声掉落雪地,右掌鲜血淋漓——原来他一招不慎,被秦施所刺伤。 邹老二见状,急道:“秦老头,胜负已分,无须再斗!” 秦施见金老大,胡老三皆已败阵,自己单斗一个石老四,十合之内,便能将其杀退,而后与秦岭父子联手,合斗邹老二,更是手到擒来——但他深知此时不停手,金老大一声令下,身后那十数骑一围而上,又是一场恶斗,乃道了一声“得罪”,长枪微斜,挡了石老四一刀,胯下马儿四蹄一点,顺势退了丈余,道:“岭儿停手!” 此时秦岭正斗得兴发,闻父亲号令,仍朝邹老二连进数招,方才收招。邹老二叹了口气,翻身下马,将胡老三背起。金老大脸色灰败,一言不发,在秦施脸上狠狠地卯了一眼,撮唇打了个胡哨,掉转马头,引着众人匆匆离去。 秦家父子眼望众敌退去,均是松了口气。这场恶斗,长子秦峰至始至终龟缩在后,不敢迎敌,此时心中有愧,策马远远避到一旁,唯怕被父亲责骂。 秦施脸色沉郁,叹了口气道:“十年之前,我秦某便是独斗这黑山四恶,亦绝无败理,今日被这金石二人夹击,竟须连斗五十合,才能破敌。” “爹!”秦岭道:“你看四弟——” 秦施闻言,转头望去,只见赵云垂头不语,胯下马儿却浑身抖震,鼻孔发出“嘶嘶”之声,涎沫流溢,四腿微曲。原来适才激斗之中,赵云两次急运通马之力,却是吓了金老大一跳,又令邹老二猝不及防,险些中招,但马儿被通力所震,亦支持不住。 “子龙,适才若非你二哥及时相救,你早已被胡老四击伤,”秦施摇摇头,道:“你通马之力虽强,却运用无方,马儿自然抵受不住;至于骑斗之力,则远不如你二哥了!” 赵云受了父亲的教训,点了点头。他体内这股通马之力,时而一丝皆无,时而猛如洪荒,实不知如何控制,亦是苦恼异常。 “爹,”秦岭笑了笑道:“这邹老二武艺原比四弟高出甚多,他能抵挡得住,已然不易。” 赵云苦笑一声,道:“二哥,适才逼退邹老二那一招,可厉害得很!” 那一招正是秦岭自创的得意技,名为“风雷一刺”。秦岭闻言大为得意,哈哈一笑,道:“进了洛阳城,我将此招教与你便是!” “多谢二哥!” 秦施微微一笑,道:“岭儿,你这一招虽妙,亦有不妥之处。进了洛阳,再和你二人细说。”说完此话,他脸色一沉,转面朝退避一旁的秦峰望去。 秦峰见父亲瞪向自己,一瞬之间,面红耳赤,低下了头。秦施见长子这副窝囊样,欲开口怒骂,却又不忍责怪,乃微微摇头,叱道:“启程!” 第三章 【落苔粑】 虽是逃过一劫,但马车内的秦夫人愁容满面,叨叨絮絮,喃喃自语。此刻她忧虑的,是得罪了黑山四怪。 “这黑山四怪,乃是张燕手下,”秦夫人叹息着道:“虽说此刻将他们击退了,但若张燕亲自寻来——” “娘,你无须担心。”秦岩脆声道:“若张燕亲自寻来,爹爹自也能打败他!” “就是!”兰儿紧紧握住秦夫人的手,柔声道:“再说,咱一路疾驰,就快到洛阳城,张燕也不敢跟来。” “兰儿,”秦岩一板脸,压低声音,扮着父亲的口气道:“岭儿击退强敌,立了大功,依我看,你须好好亲一亲他!” 兰儿闻言,俏脸一绷,嗔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可不和你玩了!” 秦夫人嘴角终于浮现笑意,望着兰儿,低声道:“你告诉我,你有多喜欢他?” 兰儿一听这话,满脸飞红,却不知如何应答。秦夫人轻轻抬臂,按着兰儿肩膀,道:“你放心,若此行顺利平安,我让你如愿!” 兰儿一听这话,心中又喜又疑——喜的是自己和秦岭的恋情,终被秦夫人默许;疑的是为何秦夫人的话中,是“我让你如愿”,而不是“我让你们如愿。” 这一字之差,意思可大不同! 昏暗之中,秦夫人见兰儿低着头,长长的睫毛眨动不已,显然是另有心事在想,乃笑而不语。兰儿沉思一阵,这才猛然想起应该向秦夫人道谢,连忙道:“谢夫人成全!” 一句刚说完,车门忽被敲响,是两长三短的暗号。兰儿赶紧起身,打开了车门,秦施闪身而入,迅速关上车门,坐到了妻子身边。 “天越来越黑了,”秦夫人紧紧握住丈夫的手,无不担忧地道:“风也越来越大。” 秦施闭目凝思一阵,低声道:“赶在天黑之前,必须寻到避风之处。” 此刻儿子在怀中,丈夫稳稳地坐在身旁,秦夫人一直紧紧箍着手绢的五指,才微微放松,轻声道:“若寻不到避风处,岂不糟糕?” “应对之策,早已在心!”秦施知道无论自己说出什么应对之策,秦夫人必另有担忧,乃道:“你好好休息,一觉醒来,就到洛阳了。” 此时兰儿本应该顺着秦施的口气,劝劝秦夫人,但她心中想着秦夫人适才的话,满脸红晕未消,不敢引起秦施的注意,一直垂头不语。秦施安慰了妻子几句,又朝秦岩瞪了一眼,道:“好好安坐,可不许胡闹!”转身出了马车。 秦岩坐了一阵,嘻嘻笑道:“兰儿,脸怎么那么红?” “我脸红,又关你何事?” 秦岩拍着手,哈哈大笑,眼珠转了转,问秦夫人道:“娘,二哥和三哥,要是打起来,谁更厉害?”兰儿知道秦岩提这个问题,乃是故意言及秦岭,令自己难堪,当即冷哼一声,脸上是满不在乎的神色。 “若论骑斗,自是你二哥占上风。” “营斗呢?” “营斗?”兰儿不禁失笑,道:“子龙不是骑将,哪有一营之力?” 秦岩抗声道:“我三哥有通马之力,怎么就不是骑将了?” 这一句话,兰儿自然答不上。骑将之质天生,与寻常骑兵的区别,便是通马之力——雪马虽雄壮机敏,性情却极为暴烈,甚至不容同类相近,唯有通马之力,才能从令多匹雪马和睦共处,聚成一营之力。 但如赵云这般,体内空有通马之力,却无法聚马控营,天下之大,似乎也仅此一例。 “娘,”秦岭道:“要让三哥成为骑将,有什么方法?” 秦夫人闻言默然。 “那——”秦岩问道:“那爹爹营斗之力,可是天下最强?” 秦施一营可聚十八骑,自是非同凡响。秦夫人道:“你爹爹的攻系战法,可算上乘。” 雪灾之中,由于雪苔的存在,雪马数量反而激增,且战力数倍增长。一个普通的骑兵,实战之时,凭借马力,实力可与数十个步兵相当,故天下城主,均以骑兵为重,护卫城池——如此一来,骑兵战法在长达百年的发展中,也变成一种精深繁密的体系。 天下骑战之法,共有“攻移统御”四系战法,而秦施所具备的,正是攻系战法。 秦岩不懂“上乘”之意,眨了眨眼问道:“那爹爹和二哥的营斗之力,哪个强些?” “傻瓜!”兰儿掩嘴一笑,道:“自然是你爹爹强得多!” 秦夫人“嗯”了一声,缓缓道:“兰儿说得对。只希望你二哥的通马之力,不断提升,在洛阳城,能闯出一片天地。”秦夫人心中满是对秦岭的期盼,眼中流露出希冀的神采。 秦岩点了点头,道:“那么,爹爹是不是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秦夫人微微苦笑,道:“那还远着呢!” “我知道谁是天下第一是谁,”兰儿接口道:“吕奉先。” “胡说!”秦岩一脸怒容,瞪着兰儿道:“你怎么知道我爹爹不如吕奉先?” 秦夫人最喜欢看兰儿和秦岩斗嘴,当下捂嘴而笑。兰儿有意逗秦夫人开心,眨着眼睛道:“你若不信,一到洛阳,便可以见识到吕布的武艺。” 一言方落,“哐”地一声响,马车猛然一晃,忽而停止,瞬息间狂风荡来,卷夹着如沙石般坚硬的碎冰,将马车敲打得砰然作响。车内三人心头栗栗,恐又有强敌来袭,只等风声渐渐小了,闻得车外赵云道:“娘,歇一歇!”三人才放下心来。 秦岩轻轻扒开车帘,张眼望去,“啊”的一声,一蹦而起,不顾秦夫人和兰儿阻拦,打开了车门,直跳下车来,拍着手道:“敲马取粑,敲马取粑!” 敲马取粑,力道要适中——力大了,会让马儿呕血,手劲轻了,马儿则也吐不出苔粑。秦峰牵了一匹马,交给秦岩,秦岩哈哈一笑,走上前去,抚摸着马儿的皮毛,轻声道:“好马儿,乖马儿,好好吐出一个苔粑儿。” 这匹马是被秦施以通马之力酝服了的,此刻就这么垂头静默着,任凭秦岩的小手轻轻拍打。 秦岭高举右臂,喊道:“取粑!”四兄弟均握手成拳,朝各自身前的马肚子“嘭”的一捶。四匹马儿肚皮猛然一缩,胃中咕咕之声不绝,过了好一阵,秦岭拍手叫道:“哎呀,二哥赢了!” 只见秦岭身旁的马儿四蹄微曲,颈脖一抖,马嘴半张,吐出一色泽纯白,如拳头大小的粑球。这粑球掉下雪地之中,与冰雪相触,冒出几缕白烟,发出“滋滋”微响。 雪马食雪苔为生,而雪苔于雪马胃液相融,变成苔粑。大灾之下,兽物灭绝,天下人须“敲马取粑”,以苔粑充饥。 此时另三匹马,亦先后吐下了一颗粑球。 秦岩哈哈大笑,乖巧地拾起四颗苔粑,放进麻袋之中,双手捧给了父亲。秦施接过麻袋,拍了拍秦岩的头,低声道:“别胡闹!快和你娘回车里。” 风势一过,秦家人又重新启程。 第四章 【狸肉汤】 逆风赶路,驰行不利,如此走走停停,到距白马邬十里之地,已是乌云四合,夕光尽消。再行进数里,忽而狂风四起,呼号如哭。 无星无月,视线不明,贸然前行,若遇到贼兵,则抵挡亦难——秦施乃勒马不动,仰望天际浓云翻滚,正凝神沉思,忽闻马蹄声响,只见一匹雪马,浑身血迹,嘶鸣不已,步蹄凌乱,飞奔而过。 “爹,”赵云问道:“此地怎会有失心马?” 骑将能以通马之力,与战马交心,达到人马合一,心有灵犀之境——但若作战中若此骑将翻身落马或战死,与之通心的雪马,顿时会变得神志不清,成了“失心马”。 必是前方有恶战,骑将阵亡,才有这匹失心马的出现。秦施心存警惕,当机立断地道:“此路行不得!” “爹!”秦岭道:“咱往南行,寻馆而入,避了这风雪之夜,再做计较。” 天下大灾,亭馆亦毁,路人少了遮风避寒之处,尤为艰苦。秦施点了点头,一声令下,马队折而向南,缓缓驰行,直至层云渐薄,月光微漏,终于望见一处亭馆。馆前或坐或卧,围着数十人,蜷身屈体,抚腹遮面,呻吟不绝。 秦施一挥手间,众人亮出兵刃,环绕马车,游目四顾,凝神戒备。 “岭儿,”秦施沉声道:“近前探视一番。” 秦岭应了一声,缓蹄策行,来到馆前,尚未敲门,只听得门上“咿呀”一声,被人推开。此时浓云消散,冷月凄光之下,只见推门之人长脸深目,弓背弯腰,是一位瘦弱异常的老者。 秦峰凝了凝神,翻身下马,朝那老者拱拱手,小心翼翼地道:“老人家,在下自冀州而来,不置可否于馆中一避寒风?” 那老者双目一翻,沙哑地问道:“去向何处?” 秦岭的目的地,自然是洛阳。洛阳雪苔虽丰,且坐拥天下最强兵势,但亦须面对各路诸侯,不时发动的强击偷袭——便在二十日之前,邺城城主袁绍振臂一呼,天下群雄相应,结成联盟军。联盟军会集于濮阳一城,不断蓄势积力,伺机强攻洛阳,平分一城雪苔。 是以此地离濮阳虽尚有数百里,但联盟军耳目已然散布四方——秦家人自也有应对之法,秦岭当即朗声道:“连夜兼程,便是要赶往濮阳,听袁公号召,与洛阳军决战!” 一言甫落,只闻馆中有人哈哈一笑,未几走出一个青袍汉子。这汉子四十岁上下,白面无须,双目精光闪闪,上上下下朝秦岭打量一番,道:“小兄弟,我乃此间馆主郑风,”他侧头瞅了瞅在远处的秦家马队,面现惊奇之色,道:“你爹爹可是秦施十八攻?” “正是!”秦岭朝郑风躬腰施礼,道:“在下秦家二子秦岭,见过郑馆主。” 郑风爽朗一笑,道:“袁公若知你父亲前来助战,必也高兴得很!来,里面请。”言罢五指并拢,望门内一指。 秦岭拱手道谢,神色泰然,踏步入馆。只见此馆内大厅之上,燃着十数盏萤灯,发出缕缕青光。厅中四角,坐卧着五六十人人,更有战马数十匹,分立各处;东北角一个大锅盛着汤水,冒着腾腾热气,灶上却已熄了火。 “多谢郑馆主!”秦岭朝郑风深深一揖,而后朝马队一指,道:“我家的马队在此,不知可否一同随我入馆,叨扰一夜。” “有何不可?”郑风仰面一笑,道:“快快请各位入馆,有滚烫的雪狸汤,都来尝一尝!” 秦岭闻言心喜,策马而回,将所见情形,细细报与秦施。 “此馆中尽是联盟军之人!”秦施眉头深锁,低声道:“不过无须惊惶,听我号令行事。” 秦岭在前,秦峰,赵云在中,秦施压后,护着马车,缓缓朝雪馆行近。郑风早立于馆前相侯,待到秦施下马,乃迈步上前,肃容躬身,朗声道:“秦大哥威名,如雷贯耳,今日终得一见!” 秦施笑了笑,连连拱手道:“虚名,虚名,郑馆主过奖。” “秦兄,”郑风面覆疑色,道:“这马车之中——” 秦施挥了挥手,大声道:“岭儿,让郑馆主瞧瞧车里是什么!” 秦岭答应一声,打开车门,将秦夫人,抱着秦岩的兰儿搀扶下车,扬声道:“郑馆主!”向郑风示意车内并无有他物。郑风勾头一望,果然见车中无有藏敌,乃不住点头,道:“好,好!快请进!屋里有狸肉汤,正好给夫人驱寒。” 秦施抱拳称谢,道:“我先入馆中瞧瞧,若地方太过狭迫,那也不便打扰!”回头朝秦岭道:“岭儿,你随我来。” 秦岭应了声“是”,踏步向前。父子二人跟随郑风身后,步入馆中。 秦峰和赵云列兵馆外,全神贯注地守着马车,若馆内馆外一有异动,随时出手御敌。门口七八个伏地呻吟的人,蠕爬到秦峰马边,乞求食物,适才强敌当前,秦峰避而不战,此刻面对这些饥民,却大声怒叱,命骑兵抽剑挥拳,将他们驱散。 “大哥,”赵云右手握枪,左手按剑,皱眉道:“这馆似乎不同寻常。” 秦峰“嗯”了一声,道:“总须小心在意才是!” 赵云张目四望,天地全黑,狂风卷着冰碎,在远处咆哮不休。 ---------- 雪灾之下,木材奇缺,续火不易,幸而有一种能在冰天雪地力生存的萤火虫,捕而聚之,放入白布之中,捆绑悬挂,耀如明火。然而这种萤火虫若处于静止状态,体内萤光会消失,因此需要时不时拍打白布,促其飞动,因而称为“撞萤灯”。此时一入馆中,秦峰见到悬挂着十数个明暗不定的撞萤灯,青光惨淡,映照着馆中众人的脸明暗不定,大有诡异之感。 “有几位英雄好汉,早已到了!”郑风道:“我替秦兄引见。” “多谢郑馆主!”秦施笑道:“流落异途,正要多认识几位朋友。”乃朝秦岭打了个眼色,示意他立定等候,自己在郑风的指引下,正与西北角群豪相见。 秦岭手按剑柄,冷目四顾,只见馆中人人目露疑光,瞅向自己,脸上尽是戒备的神色。 此时西北角乍起欢声,乃是众人与秦施会面寒暄,其中有一高瘦之人,忽然往秦岭这边一指,大声道:“这一位,想必秦家的公子了!” 秦岭循声望去,只见父亲朝自己招招手,乃大步向前,走近众人厮见。 那高瘦汉子不等秦峰走近,舌头在嘴里卷起弹出,发出“得”的一声,赞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单看步姿,就知不凡。”众人闻言,哈哈一笑。秦施乃指着高瘦汉子,对秦岭说:“岭儿,这位是袁绍袁将军帐下的名将朱灵朱将军。“(朱灵,字文博/营力:十二骑) 待秦岭与朱灵施礼毕,又指了指朱灵身边的两个人,道:“这位是韩公麾下猛将潘凤潘大哥;以及北平公的义弟,公孙度公孙将军。” 得知这其貌不扬的汉子竟然是河北名将朱灵,秦岭心中已然一惊,待听到被称为“公孙一族之光”的公孙度,心中更是一震:“这数人均是联盟军精锐骑将,若知道我秦家欲投洛阳,必会视为叛徒,狠下杀手。” 这三人之中,朱灵大大咧咧,潘凤一脸浮嚣,而公孙度则微微而笑,十分儒雅,缓缓朝秦岭点头示意。(公孙度,字升济/营力:十二骑) 河北之地,向来民风刁悍,而天下大乱,群雄拥兵自立,算起来拥骑兵之数上百者,有将近十六股势力,而其中声势最盛的,自然盘踞邺城,是号称骑兵逾千的袁绍;而公孙一族多有奇才,移系战法独步天下;韩馥一军兵多势广,乃河北四方霸主之一——这三大军团联手,足以掌控河北大势。 郑风待众人寒暄已毕,乃对秦施道:“秦大哥,此处有雪狸汤,请你们每人喝一碗;但出门在外,小心谨慎,总是不错,你若是谢绝,亦在郑某意料之中。”言罢指了指东北角的那个大锅,哈哈一笑。 秦施素来不善言辞,郑风此话看似替他留了后路,实则是充满试探的意味,一怔之间,竟无语以对。秦岭见状,便欲开口替父亲解围,却听见公孙度徐徐开口,道:“秦兄切勿喝他这个汤,既毒且苦。” 此言一出,大家都仰头一笑。 有公孙度这句话,尴尬顿解,朝公孙度感激地望了一眼,顺势扯开话题,朝馆外一指,朝众人抱拳道:“内人尚在馆外,我须多去照料。今日有幸得见诸位,大是幸事。”。 “秦兄,你拖家带口,甚是不易。”朱灵伸出手掌,“嗒”的一声,托住秦施的手臂,身子凑前些,道:“早日随我等入濮阳,袁公自会令你一家安心。” 秦施瞧朱灵脸上神色古怪,心中暗道:“莫非此人知我欲投往洛阳?”他心中虽惊,脸上却堆砌笑容,道:“是,是!正须朱将军引路。” 第五章 【花脸儿】 “好说,好说!”朱灵闻言,欢然一笑,但笑容又迅速一敛,朝秦施深深望了一眼。 秦施走出馆外,大感忧虑,心道:“若被朱灵瞧出我行踪之蹊跷,铁了心要留下自己,再要投往洛阳,那可千难万难!”他一念至此,不禁忧形于色,秦岭瞧在眼里,暗生警惕,喊了一声“爹”。秦施闻声,猛然惊醒,点了点头,脸上又挤出几丝笑意。 此时郑风早已安排人手,助秦家将马车拉进馆中,置于东南角。秦夫人,秦岩宁和兰儿安坐于车中不动,十六个骑兵翻身下马,顺着南面墙角坐下,养精蓄锐。秦峰,秦岭,赵云分坐三个方位,细观馆中动静。 一路颠簸,众人均感疲累,过不了一阵,骑兵鼾声渐起。 秦施默坐一阵,起身走入马车之中,与秦夫人低声交谈。秦岩紧闭着双唇,紧紧贴在母亲怀里,似乎亦感到危机袭进。秦施望见小儿子的眼神,心中怜惜,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朝妻子笑了笑,低声道:“形势虽不明,至少没有危险。” 秦夫人把头靠在丈夫的肩膀,声音微弱地道:“只盼快快天明。” “爹,”秦岩忽然道:“明日是不是就到洛阳了?到了洛阳,我要见一见吕布。” 秦施闻言心惊,右掌倏抬,紧紧按压住秦岩的嘴巴,满面怒容,压低声音道:“不可再提洛阳二字!” 秦岩见父亲忽然发怒,双目惊恐地眨着,点了点头。 “岩儿,”秦夫人面有哀色地道:“你可要谨记爹爹的话,若再提此二字,咱一家......” “不必忧虑,一切有我。”秦施摆摆手,道:“只要不出纰漏,必能到彼处安家。”说了这句话,便转身走出马车,朝三个儿子招招手,同坐到一侧,低语密谈。 “爹,”秦岭低声道:“我看郑风似乎不怀好意,需小心应对。” 秦施深深点头。 “我看这风势不大了,”赵云道:“咱天一亮便出发。” 秦峰悚然道:“只怕他们会追!”说完此话,他迅速转头,地朝朱灵扫了一眼,见他和潘凤低声谈笑,并没有朝自己这般望来,微微松了口气。 “他们若追来,”秦岭眼中寒光一闪,道:“便与他斗过!” 赵云默默无语。 “子龙,”秦施忽然微微一笑,道:“若此间众人,皆成凶敌,陡然围杀而来,则如何应对?” 赵云闻言思索一阵,指了指东北角。秦施见了,深深点头,秦峰与秦岭皆不解其故,相顾茫然。 乱斗之中,迅速寻找闪避与腾挪之机,此乃“移系战法”之要义。赵云天生对此道无师自通,领悟极深,然而攻移两系之间,不可融合,所以恰恰是由于这种领悟,遏制了赵云在“攻系战法”中的突破——无论秦施如何教导,赵云总是绕转不过“移系战法”之思维。 “对了!”秦施亦指了指东北角,点点头道:“你一望即明,实也不易。” 秦岭见父亲嘉奖赵云,直了直腰杆,正欲开口表述自己的见解,忽听见坐在数十步之外有一人高声吼道:“郭老,郭老,你的马儿呢?” 寂静之中,有人这么一声嚷,大显突兀,立有不少人骂骂咧咧,其中有一人道:“花脸儿,你又发病了么?” 秦岭闻声转面,瞧向那花脸儿。只见他原本白白净净的一张脸,竟然布刻满十数道刀痕,对众人的责骂,似也听若无闻,摇头晃脑,仍叫嚷道:“老怪,老怪,你的马儿呢?”如此连叫数遍,声音沙哑难听至极。 他叫嚷到第三遍时,忽然十几丈外有一黑衣人嗖然立起,右臂一晃,便一块小小的卵石便破空而至,砸到“花脸儿”脸上。“花脸儿”登时哇哇大叫,面红耳赤,“刷”一声抽剑而出,踏前数步,怒发欲狂,朝黑衣人破口大骂。 秦施冷冷一笑,低声道:“这两人必有蹊跷,你们瞧清楚了。” 如此一来,馆中哗声大作,众人纷纷怂恿花脸儿与黑衣人斗剑。花脸儿道:“斗剑就斗剑,我可不怕他!”说完这话,一瘸一拐地走到那黑衣人三尺之外,白光耀闪,陡然间一剑刺出。馆中有一人高声赞道:“说打就打,是条汉子!” 黑衣人早握剑在手,此刻嘿嘿一笑,亦不站起,便只盘膝坐着,挥剑格挡。两人斗了数招,花脸儿长剑蓦地一送,“嗤”的一声,往黑衣人左臂上割了长长一道口子。黑衣人“哎呀”一声,又惊又恼,登时满面涨得通红,慌忙站起拆招。众人见他狼狈异常,均是嘻哈大笑。 秦岭凝神观斗,低声道:“爹,此二人剑法稀疏平常,却也敢在此丢人现眼。” “此乃示人以弱。”秦施冷冷道:“世人心思险恶,这二人另有心机,你细瞧便知。” 此时场中二人有斗了十余招,黑衣人受了一剑之伤,不敢托大,当下紧护要害,只守不攻;花脸儿则招招行险,攻势大增。众人纷纷将他调笑,有的道:“花脸儿,你剑法高明,怎地还被人划花了脸?”有的道:“公孙将军在此,你也敢出剑玩耍,当真荒唐!” 花脸儿此时正将黑衣人斗得趋退连连,脸上大有得意之色,朗声道:“等我杀了此人,再与公孙度较量一番。”众人闻言,大起嘘声,均转面朝公孙度望去,纷纷道:“公孙将军,给这花脸儿脸上再添几划。”“花脸儿死在公孙一族剑下,倒也不冤。” 公孙度对身周的扰攘浑若不觉,只微微而笑,并不作声。他身旁的朱灵则双眉紧蹙,盯着场中斗剑的两人,脸上微有诧异之色。 “爹,”秦岭悄声道:“莫非这两人要暗杀公孙度?” 秦施表情肃穆,摇了摇头,并不言语。 花脸儿久斗之下,气力不继,剑势凌乱,黑衣人趁他稍有分神,一剑直出,疾刺他右腕。花脸儿一惊之下,五指一松,“哐啷”一声,长剑坠地。他怕黑衣人趁势追击,急急滚爬而开。众人见他狼狈趋避,更是大笑不止,忽有一把苍老的声音呵斥道:“莫胡闹!” 秦岭循声望去,却见之前帮自己开门的那位老者,此时肃立一侧,缩肩弓背,面无表情,只微微一哼,默立于他身旁的一匹马,便晃悠悠地走到“花脸儿”身边,步态十分滑稽。花脸儿见马儿走近,拍手大叫:“郭老,你的马儿在这里,妙极,妙极。”一言未毕,那马儿“哼哧”一声,吐了花脸儿一脸白沫,众人登时轰然大笑。 须知雪马性子又烈又野,驯服极难,控制其步调身法,已大是不易——但这姓郭的老者却能如“耍猴”一般,令马儿做出杂耍似的动作,可见其通马之力深厚。赵云心中暗暗赞叹,拍了拍秦岭胳膊,低声道:“二哥,人不可貌相!未到洛阳,已见高人。” 秦岭点了点头,道:“且看他如何作弄这花脸儿。” 只见那花脸儿一手慌乱地抹着脸上的白沫,一手指着老者,怒叱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在公孙将军面前,你这郭老头......也敢耍这招式!” 此语一出,众人齐齐转面,又朝西北角望去——但公孙度此时一动不动,坐在暗处,被十二个骑兵簇拥,谁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奇哉怪也,”郭老头沉下脸来,冷声问道:“我逗我家马儿玩,又干公孙将军何事?” 第六章 【黑山王】 花脸儿冷笑数声,道:“公孙一族之移系战法,乃天下一绝,若论通马之力,只不知比你高多少,哪容你来放肆?你这等雕虫小技......”花脸儿话未说完,郭老头又微微一哼,那马儿一声嘶鸣,转身如风,呼的一声,后蹄倏然踢出。花脸儿料不到马儿动作如此迅捷,连跃后趋避都来不及,只微微屈膝。那马儿后蹄扬起,却只与花脸儿擦肩而过,没有碰伤他皮肉。 众人见郭老头通马之力精深如斯,不禁齐声喝彩。 此时郑风缓缓走到场上,先拍了拍郭老头的肩膀,在他耳边低语一句,又转面望向花脸儿,笑呵呵地道:“今天郭老看在众人面上,不为难你!”顿了顿,转脸面向公孙度,深深一揖,道:“这花脸儿,妄人妄语,公孙兄切勿在意。” 公孙度在暗处轻轻一笑,道:“言重,言重!这位兄台说得不错,若论通马之力,我不如郭老。”郑风干笑数声,朗声答道:“若论通马之力,在座何人及得上公孙兄?” 话音方落,门口忽然传来一把粗粝至极的声音:“放屁,放屁!刘馆主,你怎知道我黑山王张燕的通马之力,就不如他?”(张燕/营力:十四骑) 秦家父子闻声,悚然而惊,脸色齐齐一变。 郑风闻言,脸上堆笑,大声道:“原来张英雄来了!”连忙趋步向前,将张燕迎入馆中。秦施心中大是苦叹:“偏在这里遇上他!黑山四恶败在我手中,这人怕是要来寻仇了。” 张燕头发蓬乱,满面胡渣,脸上戾气极盛,身后一营十四骑,个个凶神恶煞。“郑老弟,”他紧紧抓住郑风的肩膀,问道:“袁公可在此处?” “袁公在濮阳。”郑风脸色一团和气,道:“袁公嘱咐,张将军到时,郑某须细细招待。” 张燕重重地“嗯”了一声,傲然而立,环顾四周,粗声粗气地道:“袁公何必客气!”此时自有人捧过狸肉汤,恭恭敬敬递了过来。张燕毫不犹豫,脖子一仰,一口而尽。 张燕在河北恶名昭彰,此时骤然现身,馆中众人有的转面垂头,有的闭目假寐,均不愿与他对视,只怕惹上麻烦。张燕只喝完狸肉汤,眯眼皱眉,忽然右臂一探,指住西北角,问道:“此处坐着何人?” 郑风一声清咳,答道:“是——” 一言未毕,张燕大手一挥,郑风十分警,当即闭口不言。“我来猜一猜,”张燕嘿嘿冷笑,道:“可是公孙度一营十二骑?” “张兄眼力非凡,”郑风啧啧赞道:“正是,正是。” 馆中虽大,此时却只有张燕一人高声而语,所说之言,理当一字不差传到每个人耳中,然而西北角众人却毫无反应,不理不睬。如此一来,张燕不免心中发恼,昂首阔步,便往西北角踱去——郑风知他性格残恶多变,常有惊人之举,不敢怠慢,躬身疾走几步,绕道张燕前头,轻轻呼道:“朱将军,且于张兄一见!” 朱灵对张燕为人极其反感,心道:“此刻他带兵而来,也是应了主公之召,到不得不与他敷衍一番。”闻郑风一呼,乃一笑立起,抱拳道:“张兄!”哪知张燕竟瞧也不瞧朱灵一眼,径直走到公孙度面前,立定不语。 公孙度面无表情,此时缓缓睁开眼,望着张燕。两人如此一站一坐,冷冷对视许久,倒把朱灵晾在一边了。朱灵倒只是笑笑不语,他身边的潘凤却难耐不住,阴阳怪气地道:“黑山王,好神气!” 张燕盘踞黑山,自称黑山大王,这四个字,早被天下人引为笑谈,此时潘凤说了出来,便有几个人笑出声。张燕环眼一瞪,望了望潘凤,又望了望朱灵,道:“潘老弟,我与公孙家有仇未了,你与朱将军,都不必插手。”朱灵定定地望着张燕,缓缓道:“在场各位兄弟,皆是应袁公之召,往濮阳助战,理当齐心协力才是;有何仇怨,等灭了洛阳军,再去了断。” 张燕脸上阴霾拢聚,冷冷道:“我张某人便是要在此处一清仇怨,莫非你朱某人也要阻拦不成?” 此言一出,众人大感诧异,连朱灵亦吃惊不小。郑风是耳听四方,眼观八路的角色,此刻见朱灵脸色一沉,只怕他发起火来,忙口中“哎呀”一声,朝张燕深深一揖,道:“望张兄大局为重,大局为重!” 张燕冷笑一声,道:“郑馆主,二十日前,公孙一族杀我兵将三十一人于北平,此仇不得不报。”郑风闻言,“咦”的一声,转脸望着公孙度,轻声道:“公孙兄,可有此事?” 公孙度笑一笑,缓缓摇头,脸上是清者自清,不屑辩解的神色。 “张兄,”朱灵抑下心中怒火,沉定地道:“公孙将军乃袁军之客,你若再行挑衅,便是扯我朱某的面子。” 张燕闻言,摇头一笑,五指如爪,故意往脸上挠了挠,道:“你朱大将军好大面子,只怕我扯也扯不下!” “喔!”朱灵踏前一步,道:“试试不妨。”话音方落,身后十二骑兵齐声一叱,手抓长枪,翻身上马。张燕急急退了几步,狞笑数声,他身后一营十四骑,亦是连声呼喝,蓄势欲斗。场中众人见势不妙,乃纷纷起身,退到墙角。知道朱灵和张燕这两营若是斗将起来,必是血肉纷飞。 郑风连连顿足,朝张燕道:“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又朝转身朝朱灵连连作揖,道:“朱将军,息怒!袁公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 此时秦施冷眼旁观,见张燕话语之间,立刻得罪了朱灵,心中一阵暗喜,只盼他继续发挥本色,扰乱局面,而自己一家只待天明风止,便可脱身而离。 张燕粗眉紧拧,心道:“我仇家甚多,且此处尽是袁军之兵,若与朱灵斗开了,必无好果。”一念至此,乃扬声道:“好!倒也不是我张某就怕了你朱将军,只是今日我须公孙度一了私仇,方能痛痛快快,助袁公一战。”言至此处,划掌如刀,朝公孙度一指,道:“我不愿以多欺寡,便是我与他二人,决一死战!” 此时公孙度仅有一营十四骑,而张燕有备而来,馆外人马不知多少,“以多欺寡”,料非虚言。众人心中嘀咕,眼光纷纷投向公孙度,要看他如何应对。 公孙度缓缓站起,朝朱灵点头示意,望向张燕,淡淡道:“便如张兄所愿。” 众人见公孙度欲与骄横霸气的张燕一战,均是大感兴奋,轰然叫好。秦施都觉得十分惊喜,心道:“若公孙度将这黑山王杀了,替秦家消灾,那就再好不过!” “三弟,”秦岭低声道:“公孙度一营十二骑,移系战法得其兄公孙瓒之真传,今日这一战,定是精彩非凡。” 赵云闻言心喜,正欲答话,却见秦施将右臂拐到后背,五指一张,微微摇动,示意不要说话。 郑风见公孙度慨然应战,叹了口气,转脸问张燕:“张兄,不如以剑术分高低如何?” 张燕心忖:“公孙瓒剑法之精,天下闻名,这公孙度得其一半真传,剑术便远胜于我;若骑斗决胜,我武艺与他相较,也是半斤八两,稍有不慎,便会吃亏;而我一营骑数,多他两骑,求胜则易。”乃道:“剑斗与骑斗,均难解我心头之恨,我与他之间,非营斗决胜不可!” 第七章 【营斗决】 “张兄攻系战法,威震黑山,”公孙度微微一笑,应声道:“在下愿领教一番。” 张燕道了声“好”,正欲说话,忽听见馆外一阵喧哗,传来极沉重的敲门之声。郑风微微一怔,道了声“稍候”,疾步走去开门。 馆中众人急欲观赏张燕和公孙度一战,均暗恼这不速之客,纷纷望向门口,只见一大汉踏步而入,方面大耳,腰粗膀宽,右手持剑,左手提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秦施倏然抬眼,朝那血人望去,心中宛若一声焦雷炸开,脸色骤然大变。 郑风脸上挂着笑,跟在那壮汉身后,道:“许将军,先在此歇息一阵。”那壮汉右手一扬,那把剑直插入那血人腹中,左手一松,又将他甩置于地,乃空出双手,向郑风抱了抱拳,沉声道:“许某一路而来,不想碰到此人,与他斗一场,活捉了来。” “来者可是许褚许将军?”此时馆中东南角一人长身而起,扬声道:“我姓毕名朗,闻曹将军在濮阳,特来投之,望许将军引荐。”众人循声望去,那人正是适才与花脸儿斗嘴的黑衣汉子。曹操英名在外,一路有多有慕名而从者,许褚早已司空见惯,乃点了点头。那人手指地上的伤者,问道:“此人我认得,乃是董军中十三骏之一的董承,嘿嘿,今日死在许将军手中,真是大快人心!” 此时马车中的秦夫人闻得“董承”二字,已然满面错愕,直至听到“死在许将军手中”,满脸煞白,浑身瑟瑟发抖。兰儿亦是睁大双目,紧紧捂住了嘴巴,显然是惊讶已极。秦岩见母亲与兰儿都是这副神色,心中恐惧,低声道:“董叔叔怎么了?”秦夫人连忙将秦岩抱紧,伸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嘴,眼泪直淌而下,心中暗道:“董承已死,进洛阳也无望了!” “不错!”许褚乃冷哼一声,道:“此人正是董承。” “爹,”赵云低声道:“董叔叔死了......”赵云与董承虽只见过两三面,但心中对这个武艺不凡,和蔼风趣的董叔叔,甚是敬佩,此时见他横尸于地,不由大为伤悲。 “三弟,”秦岭冷着脸,道:“死者已矣,悲伤无用。” “岭儿说得对!”秦施压低声音道:“如今只能见步行步。” 张燕见许褚一来们,便吸引了众人目光,不由懊恼,冷冷问道:“杀了一个董承,有什么了不起?你何不去斗斗洛阳五飞?” 许褚与韩馥拜会完,正欲与公孙度相见,猛地听见张燕如此发问,立定转身,瞪向张燕。 “斗洛阳五飞,”寂静之中,花脸儿又忽站起,嘿嘿一笑,喊道:“非张燕张大王不可。”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花脸儿笑嘻嘻,似醒似疯,表情诡异,额前一块大乌青,显然是适才被黑衣人用石头击中之伤。那黑衣人闻言,立时站起,呵斥一声,道:“豪杰议事,岂容你开口?”花脸儿“呸”了一声,道:“此间唯张大王,可称英雄。” 张燕虽知花脸儿乃以言相激,令许褚与自己一战,心中却甚是受用,用手指了指花脸儿,道:“你倒说得有理!” 张燕这么一说,花脸儿更加无所顾忌,乃朗声道:“张英雄乃河北第一高手,至于许将军嘛,嘿嘿,若骑斗决胜,只怕十合必败。” “臭不可当,臭不可当!”黑衣人伸掌在鼻尖扫了扫,道:“你若惹恼了许将军,小心项上人头。” 众人听得“河北第一高手”这六字,均垂头窃笑纷纷。张燕却把头一仰,赞了一句“有眼光”,沉吟一阵,叹道:“毕竟私仇在身,不得不报。”言毕,转脸回视公孙度。 公孙度望向朱灵,道:“义兄嘱我一路需千忍万忍,不可生事,全力助袁公破敌;然这位张兄与此,苦苦相逼,在下亦唯有勉力一战。” 朱灵点了点头,道:“好!” 张燕深吸一口气,纵声大笑,飞步跃上马背,疾往门口驰去。身后十四骑,须臾之间,皆随张燕驰出馆中;公孙度则气定神闲,飘然上马,先朝馆中众人一揖,再与身后十二骑,倒如游园一般,缓缓策行而出。 此时馆中众人,大是兴奋,急急奔出馆外。 “子龙,”秦施道:“公孙一族中的高手欲显露本领,你痴迷移系战法,今日可算机缘难得。” 赵云面对董承之尸,心情沉重,只盼出馆透一透气,当下迫不及待地道:“爹,咱这就去观战。” 于是秦施留下秦岭,秦峰与众骑兵在馆中照料马车,自己与赵云,随在众人身后,策马来到馆外。他见董承已死,心境大乱,此时须到馆外细观战况,捋清局势,重新拟出一个逃难之策。 此时风雪已小,月色凄迷中,十余人举起萤笼,照向场中。张燕与公孙度皆披甲执枪,凝神相对。 “爹,”赵云低声道:“你料此战谁胜谁负?” “各有千秋,胜负难料。” 一言方落,战圈中张燕暴喝一声,一营十四骑疾动,捷如飞鸟,直袭公孙度。公孙度端然不动,待张燕一营驰近三丈之外,一营十二骑蹄步急移,一瞬之间,宛若云气弥漫,拢向敌营。 “此乃移形之阵,稍有不慎,必中杀招,”秦施道:“且看张燕如何应对。” 此时张燕一营战骑,仿佛置身之中浓云大雾之中,四面八方,皆是奇变异险,斗了一阵,只闻数声哀吼,已然折损四骑,张燕心中大惊:“此人营斗之力竟如此高妙!须另寻妙法而胜。”一念至此,引兵趋退数丈。公孙度亦不追击,一营倏然凝蹄,笑道:“张兄,承让!” “你我营斗,难分高下,”张燕吼道:“敢于我骑斗么?” 公孙度笑道:“营斗骑斗,悉听尊便。”话音方落,单骑飞出,青光闪耀,一枪刺向张燕。众人见公孙度斗得如此潇洒飘逸,不禁大声喝彩。 张燕冷哼一声,不避不闪,长枪一搠,戳向公孙度右肩,竟是欲拼个两败俱伤的打法。公孙度骑形飘动,绕到张燕左侧,挺枪又疾刺而来。张燕斜身急闪,他忌惮公孙度蹄步精妙,怒喝道:“斗就斗,兜来转去,这算什么!” 众人见张燕屡出无赖之语,暗暗发笑。 “子龙,”秦施沉声道:“公孙度通马之力,能放能收,是以虽蹄法灵动,马儿亦不止受伤。” 赵云深深点头,凝神观战。 此时场中二人骑斗决胜,一转眼间,已然交手十余合。只见公孙瓒胯下马儿四蹄如飞,恰如穿花蝴蝶般翩然不定,只把张燕逗弄得蹄法絮乱,连连后避。张燕深知如此斗下去,自己必败无疑,不由怒吼一声,气急败坏地道:“公孙度,是好汉的就别耍这些花样,与我斗一斗枪法!”场中花脸儿大声一笑,道:“移系战法,本就胜在蹄法奥妙;譬如张将军绝技全在一张嘴上,我让你闭嘴,那也不公平。”众人闻言,轰然大笑。 张燕恶狠狠地道:“好,好!我先杀退了公孙小子,再在你身上刺几十个窟窿。”众人见他口中不停,与公孙度交手十余合,却无有纰漏,均是微微点头,心中暗道:“此人枪法矫健狠辣,能成为黑山首领,确也有其过人之处。” 场中两人全力相斗,招招迅捷无比,这二十余合下来,只瞧得众人眼花缭乱,大声叫好。斗到三十合,公孙度道枪法一变,青光如织,将张燕全身罩住。众人知道公孙度胜券在握,已不愿显露精妙蹄法,果真单单以枪术与张燕一较高下,均暗自钦服。 张燕枪势缓疲,遮拦不定,满额密汗,咬紧牙关,奋力遮拦,连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秦施微微点头,道:“这便是公孙度的真功夫了,这番较量,张燕必败无疑。”转面望向赵云,道:“子龙,适才移系战法,看清楚了么?” 赵云摇了摇头,道:“公孙度蹄法太也深奥,极难领悟。” “这也怪不得你!”秦施回望场中,叹了口气,道:“如此匆匆一瞥,岂能得大悟?” 一言方落,只见公孙度骑形一晃,滴溜溜地绕到张燕身后,刺入他右胯,顿见鲜血缕缕。张燕痛呼一声,身后一营战骑,又如风扑来。公孙度冷冷一笑,道:“死缠烂打么?”通力一提,一营十二骑瞬息而至,宛若一道道青色光华,闪动无定,顷刻间似有无数枪尖,飘舞如蝶。 斗自此刻,张燕心中狂怒如潮,嗬嗬乱吼,不顾一营俱溃,亦要和公孙度拼个你死我活;公孙度自不愿与对手死斗,但张燕狂扑猛击,两营纠缠一处,脱身亦是不易。 正在此时,蹄声如雨袭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冷森森十九道白光,呼啸而来,急急刺入场上二营之中。场上不乏好手,见情此景,均是大声惊呼——须知此时这十九骑闯入的是一个由一“攻”一“移”组合而成的战圈,其间变化繁复异常,应对稍有不及,便是三营俱溃之局。正惊疑不定,却闻嘭然一响,这忽如其来的十九骑如一股洪水,刹那之间,便将一左一右两道激流,冲隔而开。 这个“刹那之间”,看得众人纷纷撇步后退,惊诧莫名——唯赵云双目睁大,如遭雷击,双足如在地上长了根一般,呆立当场。 鸦雀无声中,朱灵大叫一声,道:“文将军来了!” 第八章 【疯癫马】 出手阻止这两营死斗的,正是袁军大将文丑。只见他灰铠长枪,双目血丝满布,满面风霜之色,翻身下马,朝张燕与公孙度拱手一揖,道:“事急矣!二位切勿乱斗。”(文丑,字俊馀/营力:十八骑) 张燕与公孙度剧斗之际,忽遭此大力,被迫停手,虽说如此一来,从必败之局,变得胜负不分,已保颜面不失,但心中仍是不快,正要朝公孙度破口大骂,瞧见文丑脸上神色威严,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公孙度在马上微微躬身,道:“文将军,莫非有敌来袭?” “不错!”文丑沉声道:“洛阳军正朝此处攻来。” 众人闻言,均大惊失色,窃语纷纷。此时有人大声道:“文将军,咱便在此与洛阳军斗一斗!”有人连连叹气,道:“洛阳军用兵诡奇,当避则避,宜速入濮阳。”此言一出,立刻反驳之声:“此时无星无月,视野不明,若遇伏兵,岂不更糟?” 此时冰风绕颈,雪絮沾面,众人已是哆哆嗦嗦。文丑环顾众人,朗声道:“诸位且入馆商议。此地东南西北四面,皆有伏兵暗哨,若董军袭来,当能提早获悉,到时再出馆应战不迟。” 众人闻言,深以为然,纷纷转身入馆。赵云却双目望空,怔怔无语,脑中不断闪回着适才三营冲撞的一幕,要秦施呼唤几声,才茫然应答。 此时又有马蹄声响起,一营六骑,缓缓驰来,是袁军大将蒋义渠的骑营,只见蒋义渠神色委顿地坐在一名骑兵背后,双目紧闭,面色煞白。(蒋义渠,字元通/营力:十一骑) “俊馀,”朱灵大吃一惊,问道:“子廉如何受的伤?” “受了洛阳军伏击,伤势极重。”文丑右抓住朱灵右肩,低声道:“先带他入馆医治。” 朱灵应了声是,亲自将蒋义渠背进馆中。文丑凝目四望,见郑风侧立一旁,乃问道:“郑馆主,馆中可有异状?” “一切如常。”郑风低声道:“就是这张燕,荒唐胡闹,却劝阻不住!若非文将军出手,这两营一斗,场面必是难以收拾。” 文丑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策马入馆。此时他一营十八骑兵,已在馆中围守成圈,凝神守卫。圈中躺着昏迷不醒的蒋义渠,以及一脸灰败,雪絮满身,正跪在地上替蒋义渠敷药的医师,自然还有望着好友伤势,焦躁不已的朱灵。 文丑俯身而下,伸手一探,拍了拍医师肩膀。这医师随队而行,一路被文丑训骂不止,此时已如惊弓之鸟,竟两腿发抖,跌坐地上。文丑道了一声“别怕”,用手拂了拂队医肩上的雪絮,道:“你全力施为,我不为难你。” 队医唯唯诺诺,点头如捣蒜,只不敢多望文丑一眼。他与文丑相识多年,知道他平日处事公正,极讲道理,但脾性却是火爆,只要发了怒,什么都做得出来——而这蒋义渠是他出生入死的好伙伴,感情极厚,如救不活,难保他悲怒之下,出手杀人。 此时馆中众人虽急欲询问敌军详情,但见文丑脸色凝重,只沉着脸望着蒋义渠,知其忧心战友之伤,一时都不敢发言,只纷纷瞅向郑风。 郑风乃清咳一声,道:“文将军,如今当务之急,乃是定出应敌之策。” 文丑看似全神关注蒋义渠,实则一心二用,早在寻思应敌方略,只不过他见场中之人,绝少大智大勇之辈,在未有妥善计策之前,不愿与其他人交流,此时闻郑风之言,缓缓点头,道:“说得是!”这三个字之后,却又不说话。 他沉默无语,馆中众人却大是焦急,只闻花脸儿道:“文将军,洛阳军袭来,可有‘五飞’在内?”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发言。有的顿足道:“是啊!这五大飞将若杀了来,再多人也挡不住。”有的的摇头晃脑,信心十足地道:“有文将军在此,怕什么洛阳五飞?”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不绝,公孙度笑了一笑,道:“洛阳军纵然袭来,多半为虚张声势,诸位不必张皇。”他话音不高,但一开口,众人均十分注意,馆中吵杂之声,立时消退。 “公孙兄此言甚是。”文丑此刻虽满心疑虑,却思路清明,当即应道:“张绣镇守长安,吕布盘坐洛阳,华雄徐荣都难离虎牢一步;能出阵的,唯有高顺一人。” 文丑对“天下第一移”公孙瓒的将才武道,甚是佩服,因此对其义弟公孙度,自也是看高一眼。 “高顺一营十八骑,实力非凡,”潘凤笑道:“然此时有文将军在此,又有何惧?”他在馆外见文丑那“分流一击”,已知其攻系战法之强,远在馆中众人之上,因此发此一赞,亦有鼓舞士气之意。 文丑朝微微点头,谢他出言助势,凝思一阵,高声问道:“此间各路英雄,可愿随我文某人一战?” 众人闻言,自是响应纷纷。秦施默然不语,暗暗朝场中望去,只觉文丑站在众人之间,面容冷峻,气度威严,目中冷光横扫直射,震慑人心,心中暗暗道:“这‘河北第一将’,果然气度非凡。” 正商议间,忽闻馆中马蹄声响起,原本悄然立于南墙下一匹马儿,抖脖嘶鸣,扬蹄乱奔。众人笑骂惊呼,躲避纷纷,花脸儿大吼大叫:“郭老,郭老,你马儿疯了!”郭老双目睁大,惊噫连声,吼道:“是哪位高人,开老夫的玩笑!”当下眼观鼻,鼻观心,急运通马之力,欲令那马儿冷静停蹄。 那马陡然间失了神志,却不为郭老通力所控,蹄步絮乱,来回冲撞,只闻周围仓啷啷之声不绝,众人纷纷亮出兵刃,朝那马儿呼叱不止,作势欲砍。郭老只怕这马儿被乱刀所伤,急急道:“莫动手,莫动手!”他心一乱,通马之力更是聚之无力。 只见那马儿来回兜转,忽然之间,蹄凝止步,浑身颤抖,又过了一阵,垂首移蹄,走到少年身旁,四腿一曲,俯身而下,将头温顺地贴在他手背之上。众人朝那少年凝神而去,心中暗自惊奇。郑风哈哈一笑,道:“原来是秦家的小将军。” 这少年正是赵云。原来这郭老通马之力浅弱至极,这马儿之前做的那许多杂耍动作,乃是刻意调训而城,并非通力所控。而适才馆外“三营合斗”的那一瞬间,令赵云顿有所悟,原来体内那一股似乎毫不可控的通力,竟在一瞬之间,如冰化水,源源不绝,漫流全身,而力之所指,竟将这匹疯马瞬间酝服。 秦施惊疑不定,料不到赵云如何得此奇力,惑然道:“子龙......”一句话未说完,郭老头怒叱一声,飞步奔来,扬起右掌,将赵云推开,左手五指如爪,抓向马背,喝道:“起!” 平日他训马之时,只须他喝了这声“起”,马儿自会乖乖听他号令,倏然立起,但此时五根手指一触到马背,马儿后蹄“呼”地一踢,正正中郭老头面颊。郭老头痛嚎一声,身子向后飞跌去,在地上连翻三个跟斗,满面是血,哼嗬不已。郑风“哎呀”一声,连忙走过去,将他缓缓扶起。花脸儿则拍手大笑,道:“郭老,这马儿可不认得你了。” 文丑与朱灵见此情状,互望一眼,彼此心中均是讶异:“天下间就算通力绝强之人,亦难如此远距瞬时,便可将一匹空马酝服——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竟有如此功力,当真匪夷所思。” 郭老头满口是血,“呸”的一声,喷吐出几颗碎牙,朝赵云狠狠瞪视,道:“你......你在我马儿身上,作了什么手脚?”他伤势不轻,张口不便,说出来的话便是含含糊糊。 赵云无意中得罪了这郭老头,心里一慌,张口无语。秦岭笑了笑,不疾不徐地道:“郭老,这马儿发了疯,若非我三弟,早已闯了祸。” “我这马儿闯了祸,关你秦家何事?”郭老头手指发颤,指着赵云,气急败坏地道:“赔......赔我马儿来!” 众人这才知道郭老头这匹马儿,果真已被赵云“酝”了去,只觉既好笑,又困惑。 郭老头一句气话,赵云却当真了,道:“我自家马队中的十二匹马,都是已经被酝服了的战马,又如何赔一匹空马给你?” 文丑冷眼旁观,心中暗道:“这小子天赋秉异,大是良才,脑筋却不太灵光。”当下不动声色地道:“郭老,马儿我替秦家赔给你。此刻大敌当前,不必就这小事伤了和气。”言罢,眼风一扫,朝秦施望了过去。 秦施被文丑这一望,心中一凛,当即长身而起,朝他抱拳一揖,道:“多谢文将军相助。”又沉下脸道:“子龙,还不快快向郭老赔罪?” 第九章 【议突围】 赵云见郭老头这副狼狈模样,心中大是不安,连连朝他拱手致歉,垂头丧气地又坐回秦施身边,那马儿十分乖巧,缓缓走到赵云身边,悄立不动。 郭老头在这马儿身上倾注数年心血,今日莫名其妙地便被人夺去,自是心痛不已,唯连连跺脚,无可奈何。 文丑点了点头,扫望全场,肃容道:“诸位!强敌在外,切勿分心。” 一言方落,众人纷纷应“是”,转身朝他望来。 “洛阳军趁我不备,忽然来袭,”文丑道:“此处虽不是濮阳,我等战力亦有不足,但总也不能任凭敌军围杀。” “不错!”有人扬声问道:“文将军有何妙计?” “敌暗我明,硬斗不智。”文丑沉声道:“众人且随我一道,趁着天色未明,赶往濮阳。” 众人低语纷纷,脸上均浮现担忧之色。张燕冷笑一声,道:“文将军,此刻浓云遮月,丝光不漏,若洛阳军埋下伏兵,怎能抵挡?”花脸儿道:“是啊!咱这帮人,乃拼凑而起,聚斗之时,阵脚一乱,那可糟糕!”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一搏。”黑衣人道:“此时此刻,非奇招制胜不可。我愿随文将军。” 一时之间,众语纷纷。秦施暗暗摇头,心道:“听说文丑最喜行险,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他要引着众人飞蛾扑火,我秦家不可相随。” 此时场上不断有人表示愿意随文丑暗夜突围,又有人高声反对。许褚洪声道:“洛阳军兵力虽强,又有何惧?我愿随文将军一道,速往濮阳。” 文丑朝许褚抱了抱拳,眼光一转,落在公孙度身上。公孙度微微沉吟,笑道:“形势如此,唯有与诸位一道,舍命突围。” 文丑点点头,手指身旁空位,道:“请各引骑营,列位此处。”转面望向众人,双目精光一闪,峻声道:“愿随文某赶往濮阳的好汉,请与这三位将军,合站一处。” 众人见文丑,朱灵,公孙度,许褚四员大将联手并力,当下不敢落单,纷纷凑上前去。但饶是如此,仍有二十余人,犹豫不动。秦施暗暗打定主意,欲在此馆中静候洛阳军袭来,顺势归降,乃低头垂目,一声不响。 朱灵瞅见秦施这般神态,疑窦大起,道:“秦将军,你既然一心归附袁公,何不随我等一同而往?” “妻儿在此,速行不便,”秦施站了起来,恳然道:“众将军先走一步,秦某在后赶来。” 张燕冷冷一笑,道:“秦老头,你贪生怕死,意欲投身洛阳军,偏偏有这许多掩饰。” 秦施怒哼一声,口一张,便欲出言力驳,但见张燕环目一瞪,嘶牙咧嘴,心道:“若惹恼了他,后患无穷。”当下摇头默然。 “秦兄,你拖行在后,倒也不要紧!”文丑指着赵云,道:“你家这位公子,却须随我回濮阳。” 这句话大出秦家父子四人所料,不由错愕。文丑一笑,定定地望向赵云,洒然道:“少年人,可愿随我一道而行?” 文丑身上这股大将之风,令人自然而然,心生追随之志,且赵云适才又得他相助,方能与郭老头消仇解怨,当下双膝一直,倏然立起,点头应道:“是,文将军!”他一言方出,顿知不妥,一惊之下,急急朝父亲望去。 果然秦施脸色一黯,双眉拧起,心忖:“若子龙随文丑而去,则必经战乱,则从此父子分离,再难相见;不如随文丑而去,若一路遇到洛阳军,便寻机归降,反正有董承这封信在,却也不怕被高顺误杀。”一念至此,乃微笑道:“秦某愿随文将军,并力突围。” 文丑点了点头,伸出食中二指,指了指赵云,道:“你随你父兄而行,切要紧随我,切莫掉队。” 赵云应了一声,重新坐了下来,他知道适才一时冲动,乱了父亲的计划,不禁心中歉然,跼蹐不安。正在此时,那医师忽然喊道:“救不活了!”一屁股坐倒在地,抱头不语。 文丑闻急走上前,弯下腰来,两指一凑,探了探蒋义渠的鼻息,果然丝气俱无。他心中悲痛,但此时大敌当前,却不敢落泪,乃缓缓站直身来,朝朱灵点了点头,道:“蒋弟走了。” 朱灵闻言,倏然转身,“噗”的一声,一拳砸在石柱之上。 凝积在破瓦之处的积雪,簌簌飘落。 第十章 【战高顺】 “文将军,”潘凤上前一步,道:“今大敌在前,本该与诸位并肩一闯,但我家主公嘱我小心行事,若耗费了这一营兵力,潘某须受严惩。” “潘老弟,”朱灵眼眶发红,脸上罩上了一层黑云,怒道:“你平日尽说自己乃当世英豪,危难之时,便如缩头乌龟一般,亏我当你好兄弟!” 潘凤摇头抱拳,道:“实乃身不由己。” “朱将军!”花脸儿斜眼掀鼻,阴阳怪气地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潘将军小心谨慎,莫非错了?” 朱灵适才见这花脸儿屡次出言搅局,尚可不闻不问,此时心中悲愤交集,如何按捺得住?当即刷的一声,拔剑而起,踏步近前。花脸儿惊呼一声,身形一矮,溜出数丈之外,大叫道:“抗击敌军,那......那也须是众人心甘情愿,你仗势欺人,强人所难!将我杀了,便能让人心服么?” 朱灵闻言,怒火更旺,朝花脸儿声声怒骂。 秦岭在圈外凝神细观众人神情,按了按秦施的胳膊,低声道:“爹,你瞧那黑衣人。” 秦施转头望去,只见那黑衣人此时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潘凤,手按剑柄,面覆杀气。 “如此看来,”秦施道:“这两人要下手暗杀的,不是别人,正是潘凤。” 此时朱灵虽骂声如雷,花脸儿料准朱灵碍着潘凤的脸面,不好立时便杀了自己,亦不示弱,乃抗声而辩。众人见这花脸儿如此大胆,心中均是嘀咕不已。 “这位小兄弟,不必再说。”潘凤朝花脸儿摆摆手,废然道:“朱老哥朝我发怒,也是合情合理。”说了这话,翻身上马,一言不发,引兵出馆。 花脸儿“啊”的一声,声音发颤,道:“潘将军,你一走,在下小命不保!我......我随你一道而去。”言至此处,他跳上马背,忽然转面嘟唇,朝黑衣人远远吐了口痰,一溜烟急策出馆。黑衣人怒嚎一声,绰枪上马,急急追去——众人多以为这两人吵吵闹闹,亦不在意;但场上明眼之人,自知此二人的另有诡计,必会跟踪潘凤,骗取信任,伺机速下毒手。 “诸位且听我一句,”郑风立定场中,扬声道:“文将军在此,我等随他一道,赶赴濮阳,便能报得一命,更有奖赏——” 一言未毕,张燕大手一挥,打断道:“郑馆主,我张某回黑山,不去濮阳!” 郑风闻言愕然,道:“你与袁公,又为何反悔?袁公若得知,必然不喜。” 张燕狂笑数声,朝公孙度逼视一眼,森然道:“转告袁公一句,我须积攒兵力,与公孙一族大斗一场!”说完此话,一声呼啸,引一营战骑,飞奔离馆。 众人见潘凤与张燕相继离去,不由战意大消,又有十余人哀声叹气,满面愧色,悄然离馆。 文丑面沉似水,静待场中再无人离馆,乃缓缓踏前三步,道:“这些人分头离去,扰乱了敌军视线,再好不过!”他扫望众人,沉声道:“此间各位好汉,文某个个记在心中,若今夜突围成功,袁公必有重赏。” 此言一出,场中便有人高呼道:“既欲共分洛阳一城之粮,岂能不血斗一场?”又有人笑道:“高顺又如何?咱这一方的高手也不少。”“正是这话!联盟军中,可不需有胆小鼠辈。” “多说无益,”许褚望向文丑,洪声道:“文将军,出馆突围吧!” “好!” 应敌之策,文丑早有定计在心,当下排兵布阵,队形立成;馆门一开,文丑,朱灵两营在前,引领众人,振蹄出发。 秦家放弃马车,原本放置在车中的干粮,此刻由十二个骑兵均背负;秦夫人,秦岩和兰儿则分别坐在秦施,赵云和秦岭马后。月华如丝,冰风刺面,一股不祥之意,在众人心中不断翻浮,深知前路必有伏兵。 果不其然,只奔行了十余里,左侧雪地之上,一簇兵马骤现,少说也有五六十骑,如乌云压顶,飞拢而来。 “不必惊慌,”朱灵手上大刀一晃,吼道:“我等须一鼓作气,冲杀而过。生死在此一举,不可退缩!” 众人见敌军来势甚急,亦知唯全速硬闯,方有脱围之机——是以闻朱灵之言,心中虽暗暗叫苦,但亦唯有埋头狂奔;不少人心中悄悄打定主意,一旦被截停,便果断回头,四散奔逃。 文丑知众人一心保命,战意低迷,乃长枪一扬,哈哈大笑,道:“随我破敌!”通马之力一提,一营十八骑越众而出,宛若海中激浪跃起,随风翻涌而前。赵云一见之下,震撼于心——他久居荒漠小镇,见识不广,仍是青涩少年,此时目睹文丑这般虎将之威,心中豪迈激昂之意,如焰火腾升,只觉此时即便战死在此,也是酣畅无比。 此时引兵飞袭而来的,正是洛阳五飞将之一的高顺。他故布疑阵,料定文丑必是行险,趁天色未亮,急急前行,因此早在此设伏,一心将这个劲敌斩于马下。此时他引一营战骑奔袭在前,高声喊道:“文丑一死,袁军如断一臂!”身后洛阳军大声呼应,吼叱不绝。 墨云翻滚之下,两军逐渐移近,一方急欲脱困,一方则决意拦截。文丑身经百战,刚勇异常,踏入立判生死之境地,反是轻松自如,狂奔之中,哈哈一笑,转头朝赵云望去,喊道:“少年人,你心中可有惧怕?” 赵云闻言,摇了摇头,学着文丑的姿势,长枪扬起,张了张口,答了一句话。此时狂风掠过,文丑也听不到他说什么,但一瞥之下,却见他表情却异常冷静,心中暗道:“他小小年纪,通马之力虽高,那倒也罢了,但此时恶斗在即,却能冷静至此,这般少年英才,实乃可遇不可得。” 此时两军仅距三十丈,文丑纵声一笑,道:“高将军,可敢与我营斗决胜?” 高顺一营十九骑,营斗之力,在洛阳五飞中排行第四,自不惧与文丑交锋,乃冷声道:“正要与文将军一较高下!”二人均是攻系战法,骑将冲刺在前,两营一交上手,主将先有一番独斗。文丑深知此时只须与高顺斗上数合,其身后骑营扑上,便是缠斗之局,脱身极难,当下右臂一展,长枪破风,直搠对手腹间。 文丑这一枪乃全力施为,且一骑冲势已足,此招便见威猛。高顺心头一震,猛然收蹄,微微斜身闪避。文丑枪尖一晃,陡然收招,骑形斜闪,引着众人朝左路逃窜。 高顺怒叱一声,挥兵直上,急急扑咬而来,文丑一军中骑速稍慢者,均被赶上斩杀,一时惨叫不绝。 “爹!”秦峰见身后情状,只吓得面无人色,颤声道:“洛阳军其恶如虎,咱不可......”他骑术比秦岭赵云逊色得多,此刻既担心父亲有心求降,又怕被众人落下,一颗心七上八下,骑形也是左右歪斜。 秦施本欲此时便归降洛阳,但见此时乱斗之势,实乃触目惊心,且高顺震怒之下,杀红了眼,岂会听自己归降之言?稍有停留,只怕全家均难逃一刀之厄。 一念至此,心中大声长叹,口中却道:“是,往濮阳!” 第十一章 【濮阳乱】 濮阳,雪地冰天。 一骑落蹄匆匆,赶至袁府,探子满身雪泥,跃身下马,脚步如飞。袁府门前十八名守卫,不敢怠慢,齐声吆喝,推开大门。那探子一脚跨进门槛,气沉丹田,扬声吼道:“文将军回城!” 一句“文将军回城”,此起彼伏,满院传递。此时袁绍正眉头深锁,与曹操在书房中低声密议,听到此语,精神一震,道:“俊馀回来了!” 袁绍已然得知蒋义渠身受重伤,性命难保的消息,但当文丑朱灵入屋参见,亲口说出蒋义渠死去,仍大感震惊。 蒋义渠的武艺与一营战力,在袁军之中并非突出,但其作战意识与配合度极强,与文丑联手出战,多是无往而不利;更为要紧的是,蒋义渠在袁军之中,人缘通达,又深谙袁绍脾性,平日传达命令,疏通众将之间的关系,分寸极佳——如今折了这员得力大将,实让袁绍痛心不已。 双目发红,百爪挠心,直至听了暗夜突围的战况,袁绍才五指大张,“啪”的一声,重重拍向台面,泄愤似地吼道:“一招退高顺,好!” “实是侥幸得很。”文丑道:“濮阳中一切如常?” 袁绍平日言行举止,霸气外露,精力旺盛,只有心腹重将面前,方才显露出困顿之态——此刻他脸现疲态,以掌覆额,缓缓道:“贾诩奸计连连,当真防不胜防。你二人先卸甲休息,午后深谈。” 文丑和朱灵点点头,长身而起。“是了!”文丑道:“随行而来,还有秦施一家。” 袁绍闻“秦施”之名,眉头忽展,双目一亮。 “秦施此刻主动来投,此中似有蹊跷,”朱灵低声道:“主公,咱不可轻信于他!” 文丑道:“秦家的三公子赵云,此子通马之力甚强,假以时日,可成将才。” “喔!”袁绍闻言,十分注意,急急问道:“此子一营骑数几何?” “尚无控营之力,不过——”文丑道:“他通马之力,却是与众不同,” 骑将所可以掌控的骑数,由通马之力而定。通马是强是弱,天生而定,是以后天通过对战法的精研苦练,确能提升一营骑兵的作战能力,但一营骑数,则不可改变。 袁绍听了这话,当即摇摇手,兴味索然地道:“小小骑兵,不消提了!” 赵云初来乍到,不受重视,亦在文丑预料之中,心中暗道:“我只须对他体内这股通马之力,好好做一番引导,必能化成控营之力;这小子一成骑将,必能受主公所重视。”心中有了这番思索,此刻便也不再多言。 袁绍对赵云毫无兴趣,反而是对秦施,十分看重——此时乃急须用人之际,若秦施肯倾力相助,则能弥补蒋义渠留下的战术空缺。直到文朱二人离去,袁绍口中念叨着“秦施十八攻”这五个字,走回密室之中,继续与曹操之前的密谈。 谈到一半,卫兵高呼:“陶公到!”门被轻轻推开,陶谦面无表情,弓着背,缓步而进。袁绍,曹操,陶谦三人,交情极厚,彼此无需多礼,坐下便可谈及要事。(陶谦,字恭祖/身份:城主) 袁绍把昨夜文丑逃出之战,复述一遍,只听得陶谦心惊胆战。“幸得文俊馀无伤!”他口中啧啧作响,摇了摇头,道:“贾诩之谋,果真诡诈。” “若再拖延,恐夜长梦多。”袁绍拍了拍额头,双臂一抬,做了一个掐脖的手势,低声道:“索性就在这几日之间,一拥而上。” “这个——”陶谦手指在水碗中点了点,在台上缓缓写了个“孙”字,道:“袁公,这个人,只怕要反。” 曹操双眉一皱,笑道:“孙坚对董军恨之入骨,反抗之志,异常坚决,何生反叛之意?” 陶谦望了望窗外,一脸隐秘之色,伸出三个指头,低声道:“张韩王,这三位,皆有此虑。” 这是指联盟军中的张扬,韩馥,王匡。“所虑之事,必有所指。”袁绍指了指陶谦,道:“且细细道来!” “孙家的寻粮队,在宛城附近兜兜转转,无有董军阻拦。此其一。”陶谦道:“据闻其子孙策,此次不来濮阳,乃是与董军密谋,要在半途,截击联盟军。” 孙家的寻粮军不遇董军阻击,有可能是董军的疑兵之计;而孙策不来濮阳,更并不能说明其又谋反之心——袁绍与曹操闻言,脸上均有不以为然之色。 “莫急,还有其三,”陶谦用手轻轻拍了下台面,沉声道:“本来说是‘斗吕’,现在说要押后了。临战退缩,嘿嘿,这又是为何?” 洛阳之战,联盟军经过十数天的商议谋划,终于定出个完整战术——陶谦口中孙坚的“斗吕”,便是在交战之时,设法先围击董军第一高手吕布。吕布一营二十二骑,凌厉异常,须孙坚与江东六杰,共七营之力,将之合围紧困,力阻其威,此乃是战术中的关键之点,临时变卦,确是令人生疑。 “文台有勇有谋,素性耿直,若是幡然变计,则必有难言之隐。”曹操沉吟一阵,望着陶谦,道:“陶翁,你如何得知此事?” “自是张韩王这三位,告知于我。” 袁绍与孙坚素来不睦,此时闻言,不禁怒火上冲,两边太阳穴都鼓了起来。曹操知袁绍连续数十天来,未能安眠,心中有无数忧心挂虑,难免情绪起伏,乃伸出右手,按了按袁绍手臂,转面向陶谦道:“他人之言,毕竟不可全信。二位且容我与文台一谈,再行论断。” 一言方落,门外守兵扬声高呼:“张邈张将军求见!” 屋内三人闻声,心中均是一凛。张邈向来谨慎,此时求见,必有要事。陶谦双手按在桌沿,作势欲站起,眼望袁曹二人,脸上是询问和戒备的神色。 “你不必走,”袁绍伸掌朝陶谦压了压,道:“一同会会他。” 张邈此来,确有要事禀报,只见他脸色阴郁,一进门便是叹气连连。“袁公——”他欲言又止,瞅向陶谦。(张邈,字孟卓/身份:城主) “孟卓,不必顾虑,”袁绍道:“有话请讲!” 张邈点了点头,长长地“唉”了一声,道:“这濮阳,恐怕非就留之地,久留必乱。” 袁绍“嗯”了一声,斜目望过去。 “昨夜在我府上,孙文台和张三眉,刀剑相对,要不是我死死护住,”张邈道:“一场血光之灾,其能避免?”他挽起袖口,露出右臂上的一处伤痕,道:“我还替孙文台挨了一剑!”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张杨额间有一个长毛的胎记,远远望去,有如多了一簇眉毛,众人笑谈间,戏称他为“三眉”——此人素来傲慢,自视极高,事事不肯落于人后,与孙坚脾性大是相克,只要这二人在同一个场合碰面,必起争端。然而吵到动气手来,倒还是头一遭。 陶谦摇了摇头,斜眼望了望曹操,脸上是一付“果然如此”的神情。 袁绍冷哼一声,道:“这一剑,自然是孙坚刺出的了。好大胆!” “除了他还有谁?这孙文台——”张邈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道:“太狂太傲,当他们孙家在濮阳城中,也是一方霸主,动不动就舞刀弄枪。” 第十二章 【曹孙会】 “慢,”曹操直视张邈,缓缓问道:“究竟是为了何事,非动手不可?” “还不是由于‘斗吕’之争,”张邈苦笑一声,道:“之前张扬自告奋勇,要派上党三英去,被孙家挡住;如今孙家变了卦,张三眉岂能不生气?” 原来之前联盟军的商讨中,孙坚和张扬,争着要“斗吕”——孙坚认为,吕布战力冠绝天下,非大力围攻不可,需自己亲自披挂上阵,辅以江东六杰,方可与之一战;张扬叫嚣着须自己与手下三位大将上阵,才足以与吕布抗衡,江东六杰上阵,只会被打得落花流水。 但“上党三英”无论声望或实力,均远不如“江东六杰”,这人人都看得清,乃将“斗吕”之重任,交付孙坚。 “如今孙坚临阵退缩,”袁绍脸色微微发紫,道:“心里必是有了鬼主意!” “孟德,”张邈满面忧色,转脸望着曹操,低声道:“你与孙坚素来交好,尽快找他一番深谈,尤为必要。” 曹操略略凝思,缓缓站起,道:“既然如此,我此刻便寻孙文台一谈。”袁绍点了点头,说了声“好”,微微沉吟,想起还有好些要嘱咐曹操之事,乃随之起身,二人轻声耳语,快步出门。 待袁曹二人离屋,陶谦问道:“若孙家军确实要反,依你之计,如何应对?” “极是棘手。怕的不是孙文台此时要反,怕的是——”张邈缩唇露齿,口中嘶嘶有声,脸上是一副吃痛的表情,低声道:“若孙文台与江东六杰,此时隐忍不发,到了在大战之时,才反戈相向,那将是怎样一个局面?” 陶谦细细一思,不由心惊胆战。此番洛阳之战,联盟军虽众,但洛阳中高手如云,兵马甚多,胜负之数,实在难说得很——而孙家军这股力量,若其反叛助敌,此消彼长之下,局面堪忧。 “你的意思是,”陶谦五指并拢,做了直切而下的手势,道:“先下手为强?” 张邈闻言,道了声“谈何容易”,沉默半晌,正欲开口,袁绍回来了。陶谦于是将张邈的话,又给袁绍复述一遍。袁绍眉头深锁,缓缓摇头。 “孟德与文台,素来交好,”张邈轻轻咳嗽一声,道:“文台若有心要反,料也必是隐藏极深。” 这句话意味深长,袁绍细细品了一阵,才“嗯”了一声,道:“是以孟德此去,亦不见得有多少用处。”他说完此话,闭起双目,左手捏拳,抵在了太阳穴上,轻轻敲击。 陶谦举起水碗,啜了口水,眼角余光瞄向张邈,却见他唉声叹气,看似心事重重,眼角眉梢,却隐隐有得意之色。 ...... 狂风四起,雪雾漫漫,本该是日头高照的时分,濮阳城内却灰黄一片,宛若夜幕合拢。 曹操在曹仁和李典的护卫下,一路疾驰,赶往孙坚在濮阳的府邸。 平日府外卫兵见是曹操来,必是早早大开府门,恭请入内,然而今日府外卫兵虽还是老面孔,只是表情坚冷异常,均是昂首挺胸,提枪按剑。 府内府外,均有一种如临大敌的气氛。 “孟德,”孙坚亲自出迎,见了曹操,放声大笑,道:“濮阳之众,容不得我孙某!”(孙坚,字文台/身份:城主/营力:十四骑) 曹操点了点头,先不答话,挽着孙坚手臂,走到密室之中,肃容问道:“文台,你和张三眉,到底在闹什么!” “孟德,我先问你一句——”孙坚笑一笑,道:“若是袁本初欲杀我于此地,你会否相护?” “大战在即,何出此言?” “好个大战在即!”孙坚忽然哈哈一笑,随即敛容,峻声道:“怕是联盟军,先要大战我孙家军。” “若是如此,”曹操满面寒霜,语气坚冷决绝:“我且要看看是谁敢先下第一刀。” 孙坚见曹操如此说,已是表明站在自己这一边,深深点头,默然一阵,道:“孟德,袁张韩王,疑我叛变,早则今夜,迟则明早,必下死手!” “袁公适才与我相见,还重重嘱咐,说‘见了孙文台,须小心劝导,”曹操摇摇头,斩钉截铁地道:“张韩王三人之意,不为我知;但袁公对你,实无恶意。” “既然如此,”孙坚沉声道:“为何袁公不亲来‘劝导’,却避而不见?” 曹操微微愕然。 “若袁本初对我孙家毫无恶意,见到联盟军有分裂之危,”孙坚用食中二指,“咚咚”作响,敲着台面,道:“他怎能不亲自与我一谈?”言至此处,孙坚笑了一声,道:“不过,你且放心。其欲灭我,易绝非易事。” “文台,”曹操低声问道:“你本许诺要与‘江东六杰’一同出手,围斗吕布,为何又幡然变计?” “我的脾性为人,你是深知。我孙某人虽这许多人不和,但既然许诺并肩作战,岂会退缩?此次变计,原是我将局面,看得透了。”孙坚重重一叹,道:“洛阳之战,联盟军必败无疑!” 曹操闻言一凛,双目炯炯,逼视孙坚。 “袁本初算错了账!”孙坚道:“当初他诳我入濮阳,口口声声说与何进暗通,但此事乃是他一厢情愿。” 袁绍胆敢尽起河北之兵,集结天下诸侯之力,与董军一战,所凭借的关键一点,便是董军中大将何进,与董卓互相猜忌,素有谋反之心——据袁绍所言,何进与他私通书信,互相约定,到时一头内里作乱,一头外部强攻,制董军于死地。 “何进是何许人也?”孙坚道:“当初董老怪入洛阳,若不是有他,局面能定得下来?” 曹操点点头,很注意地聆听着。 “我在寿春,原不知情,听他信中说得慷慨激昂,便也带兵来了。然而据我于濮阳这十三日,了解到了另一番事实。孙家一字一顿地道:“董卓与何进,未必真的是势成水火。” “董卓容不得何进,天下皆知。” “孟德,你且想一想——”孙坚伸出右手一指,在左掌之上指指点点,道:“何进之人脉,在洛阳盘根错节;董军‘五飞六驰十三骏’,大多与其交好,董老怪虽既莽且愚,面对联盟军如此声势,岂会在此刻与何进反目成仇,引起倾覆大变?” “何进的手段,高出董卓极多。”曹操道:“若其决心欲反,董卓怕也无能为力。” “就算如此,你以为联盟军中,就当真团结一致,全力抗敌?” “势已至此,唯有尽信。” 孙坚一声冷笑,双手一拍,喊了一句:“带上来!” 只闻脚步声传来,便有两个卫兵,扣门而进,搀扶着一个赤身裸体,满面血污的人。曹操细瞧那人,只见其双足皆损,十指俱废,显然是一番极严酷的折磨。 一个摇着纸扇的青衫客,步履安然的走进房来,朝曹操拱手施礼,正是孙坚麾下“江东六杰”之一的朱治。(朱治,字君理/营力:九骑) 第十三章 【访秦家】 朱治相貌儒雅,却则有一套极残酷的严刑逼供之法,被称为“玉面刑师”。果然那俘虏一见朱治,满面惊恐,浑身瑟瑟发抖。 “说与曹公知,”朱治问道:“你潜入濮阳,所为何事?” “替......替洛阳军送信。” “信何在?” “是一块树皮,”俘虏有气无力,话音极弱:“被围捕之际,我已将其嚼碎吞食。” “信中有何密讯?” 那俘虏全身受痛,饥疲万分,这样一问一答,已然力有不支。朱治拿过水囊,灌了他一口水,不容其吞服入喉,一脚狠狠踢在他椎骨之上。那俘虏骤然受痛,一口水从嘴里喷射而出,他又渴又痛,紧闭双目,把舌头伸了出来,乱舔不已。 朱治冷冷道:“说!” “信中唯有两字:‘晨出’。” “此二字何解?” “不......不知何解。”那俘虏道:“他们只告知我,将此信交......交给张邈。” 听到这里,曹操心中微微一惊。“文台,”他问道:“此是何人?” “此人潜伏而来,“孙坚道:”被我布于南面的探骑捕获。” “此事非同小可,须细细一查。”曹操肃容道:“若是张邈暗通洛阳军,那可容他不得!” “细细一查,”孙坚笑着摇了摇头,道:“孟德,袁本初决意欲对我下手,必是雷霆之势,待你查清真相,只怕早已——”说到这里,他右掌翻起,作势往脖子一砍。 就在此时,门口有人喊了一声“主公”。孙坚拍了拍手,只闻“啪”一声响,“江东六杰”之一的黄盖踏步进屋,道:“府邸四周,有数十骑兵,将各出路严防密封,似乎要我等困此处。”(黄盖,字公覆/营力:十二骑) 孙坚闻言冷笑,道:“可知道来敌是何人?人马多少?” “有三四十骑之多,”黄盖双目一瞪,道:“主公,莫非袁本初当真要与我孙家军翻脸?” 一言未毕,门口又是长长一声“报”。此时不等孙坚拍手,门口士兵高呼一声“主公”,乃是不便在外人面前禀报的密讯。孙坚面覆杀气,轰然立起,迈步出门。 此时屋外脚步声频频,隐隐闻得远处士兵呼叱。黄盖凝视曹操,默立不动。 “黄将军,”曹操站起身来,道:“我须回府引兵前来,助孙家解困。”。 黄盖摇摇头,手按剑柄,冷声道:“曹公,你走不得!” ---------- 袁绍眼皮沉重,疲惫不堪,回屋静卧,然而心中挂虑甚多,翻来覆去,想到秦施,精神忽而一振,心道:“秦家初来乍到,我须亲自拜访,一表诚意。”一念至此,起身出门,坐入马车之中,由大将麹义,吕威璜,各引骑营护卫,驰往秦家落脚之处。 这一路而行,只觉街上凄清无比,气氛沉默肃杀,与平日有骑兵策马追逐,巡游嬉戏之景,大是不同。袁绍心有不详之感,但双目一闭,反而在车厢中昏沉睡去,到了秦府之前,才被麹义唤醒。 “主公,”麹义低声道:“这一路来,似有蹊跷。(麹义/营力:十四骑) 袁绍下了马车,手掌拍着脖子,左右一望,时未到黄昏,四周却一片黯淡,只见风扬路寂,云涌日沉,乃留麹义在外警戒,自己与吕威璜,步入秦府之中。 此时秦施正在院中与韩馥在书房谈话,两人闻报,起身出屋相迎。 “袁公,”韩馥哈哈一笑,道:“此时濮阳虎踞龙盘,气象果然不同!” 袁绍,韩馥,与公孙一族,实力远超翼州其余势力,乃名副其实的河北三雄。这三家平日争兵夺粮,多有矛盾,然今日濮阳一聚,便是友非敌。袁绍在马车上小息一阵,此时精神大振,笑了一笑,手指秦施,眼望韩馥,问道:“韩公,你先到一步,莫非要与我争夺这位大将不成?” “不敢,不敢!”韩馥哈哈一笑,两只肥掌,微微摇摆,道:“我与秦将军,乃是多年旧友,这些年来,不曾谋面,今日濮阳一见,便谈起了往事。” “原来如此!” 韩馥朝袁绍拱拱手,道:“袁公,你与秦将军,必有要事商谈,我且告退了。” 袁绍点了点头,命吕威璜送韩馥出门。当年袁绍屡次笼络秦施,欲邀他入邺城为将,均被秦施婉言相拒,此时二人相对,秦施浑身大不自在,脸上微有困窘之色。袁绍待韩馥走远,拍了拍秦施手臂,道:“秦老弟,终于来了!” “是!”秦施躬腰抱拳,道:“袁公,久违,久违。” “来得正是时候,”袁绍点点头,笑道:“大破洛阳军,入城共分雪苔,便有你秦家一份。” “多谢袁公。”秦施说了这四个字,挤出笑容,张了张口,却忽然不知该说什么。秦岭站在旁边,见父亲张口无言,乃道:“袁公,洛阳军与联盟军兵势一比,当真黯淡无光。” “正是如此!”袁绍双臂一展,缓缓转动身躯,傲然道:“董老怪若只我联盟军兵势如此,只怕睡也睡不着!”说了这句话,手指往秦岭肩膀上用力点了点,沉声道:“你随你父亲,在我军中建功立业,必可成一代名将。” 秦岭朗声应是,秦施则连连拱手,唯唯诺诺。 “成败在此一举!你看——”袁绍越说越兴奋,伸出三个手指,缓缓摇头道:“我与韩馥,公孙瓒三人,在河北争来夺去,也不过那丁点碎粮。”言至此处,中指和无名指曲起,食指一扬,在半空划了一个圈,然后在圈中用力一点,肃容道:“若能击破洛阳,尽夺城中之粮,那可是数世都享用不完!” 秦岭叹服道:“一切皆在袁公掌控之中。” “何进与董卓,互相猜忌,合久必乱,”袁绍双目放光,道:“我与何进,暗通讯息已久——就在这数日之中,其与西凉马腾,约定同时发难。”袁绍以掌做刀,做了直劈的动作,望了望秦施,又望了望公秦岭,脸上是得意而冷峻的神情。 “初入濮阳,须多求袁公照应。”秦施脸上是诚惶诚恐的神情,道:“能为袁公出力,更是我秦家之幸!” 袁绍“嗯”了一声,望着秦岭,问道:“你是——” “袁公,”秦岭脸上挂着笑,不紧不慢地答道:“我单名一个岭字,在秦家排行老二。” “喔!”袁绍道:“听文丑所言,秦家三子,个个英雄。尤其是三公子赵云,更了不得。” 秦岭闻言,笑容凝固,神色一黯,心道:“文将军望也不望我一眼,对子龙却如此激赏。”这么多年来,秦岭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光芒,被三弟赵云所掩。 第十四章 【危势涌】 秦施闻言,微微一惊:“若袁绍看中了子龙,我父子必将分别。”当即笑道:“文将军谬奖,这小子通马之力一弱至无,这一生难为骑将。” 袁绍身子微微后仰,正欲开口,忽然门口高呼一声“主公”,麹义飞步进门,在袁绍耳边低语一句。霎时之间,袁绍脸上微微色变,却仍从从容容,朝秦家父子点头一笑,道:“秦将军,既来之,则安之;有许多事,留待明日再谈。” 秦施连连点头,哈着腰送袁绍出门,见他的马车隐没夕阳之中,方才地回身入府。 “爹,”秦岭道:“瞧适才袁公的神情,城中必有事端。” 秦施微微垂头,细细凝思,低声道:“岭儿,此时咱一家,如坠身入海,随波逐流,是否能上岸求生,还须靠洛阳军!” 秦岭点点头,道:“爹,若打定了主意,那就须冒一冒险,不可再如遇高顺那一夜,错失良机。” “说得不错!”秦施拍了拍左心,道:“董承虽亡,但这封信尚在。”言至此处,叹了口气,道:“只是你娘和大哥,早被洛阳军吓破了胆,须先好好劝慰一番。” 然而秦夫人不仅仅被吓破了胆,而且伤透了心。“算了吧!”她容颜惨淡地道:“董承都死了,就算进了洛阳,那些人眼睛长在额角上,咱秦家又有什么地位?” “身怀本领,自然就有地位。”秦施道:“洛阳乃天下第一城,必不会委屈好汉。” 秦夫人摇摇头,道:“这天下第一城,也不缺你一个秦施。” “娘,”秦岭道:“你心里是如何想?” “我在想,”秦夫人眼望虚空,喃喃自语似地道:“袁公对你爹,倒也颇为欣赏;文将军对子龙,青眼有加,咱跟袁军一道,必能安身立命。” “不!”秦施决然道:“河北之处,内乱不止,袁军这般气数,也就挨得过一两年了。” “爹,”秦峰缩坐一旁,愁眉苦脸地道:“洛阳四面受敌,莫非气数便长了?”他此时一听到“洛阳军”三字,便是心中着慌,只盼父亲早早打消投奔洛阳的念头。 “你不懂!”秦施冷着脸,右足一跺,吼道:“如你这般胆小,哪儿都去不了!” 秦施每次和长子说话,见其窝窝囊囊,总按捺不住地发火。而秦峰见父亲这种脸色,亦习惯性地急急垂下头去,不敢再辩驳。 “你好好说话,何必发火?”秦夫人紧蹙双眉,道:“你这股臭脾气,就单单对着儿子来发!” 兰儿连忙道:“夫人,莫生气。不然胸口可又发痛了。” “痛死才好,”秦夫人道:“在外受气,在家里亦受气,不如死了干净!” 秦施微微冷哼,不敢触怒妻子,负手走到一旁。 “娘,大哥,”秦岭笑道:“洛阳城中,兵多将广,雪苔不尽,气数长着呢!” 秦峰挠头骚脸,脸色黯淡。秦夫人也是闭起双目,不声不响。 一片沉默中,秦岭望向兰儿,问道:“三弟呢?” 兰儿道:“他在和郭老的那匹马儿玩耍。” 秦岭眼珠一转,“咦”了一声,道:“三弟如今以通马之力,酝服了郭老这匹马,再加上他自己原本的这匹马儿——” “是啊!”秦峰道:“如此一来,三弟岂非有了一营两骑之力?” “没那么简单!”秦施蓦然转身,缓缓坐了下来,道:“还须看看这两匹马儿,实战之中,能不能共存。” 他话虽淡漠,眼中却精光湛湛,可见但心中实是欢喜。坐了一阵,长身而起,道:“走,岭儿,咱去看看你三弟的两匹马儿。” ..... 袁绍在秦府接到的消息,乃是张扬引兵围困孙府,而曹操此时,正正困于孙府之中。 袁绍一面对张扬如此一意孤行,大为光火,一面担心曹操的安危,不禁又气又急。 “大战在即,”文丑道:“千万不能让张孙两军,在濮阳城束甲相攻。” 屋中此时有文丑,朱灵,吕威璜,惇于导,麴义四将,颜良,高览二将未至,此七人,便是此时袁军中七大主力。 袁绍叹了口气,连连顿足,他越想越怒,将悬在腰间的长剑拔出,“嗤”的一声,刺入墙壁之中。 “只是——”淳于导满面惑然,问道:“张扬为何要对孙家出手相攻?”(淳于导/营力:九骑) “不知,”文丑道:“唯有面对面问清楚。” 袁绍将长剑从墙壁拔出,“哐当”一声,掼摔而下,森然道:“张孙二人,胡闹太甚,我袁某今日非立威不可。” 一言未毕,此时门口士兵高呼“颜将军,高将军到!”颜良高览,一前一后,涌身而入。颜良一进门,骂骂咧咧,满面怒火;高览则弯腰捡起袁绍摔在地上的剑,轻轻放在一旁。 朱灵将情况,细细向颜高二人说明,颜良听完,立即吼道:“岂有此理!”(颜良,字公骥/营力:十八骑) “只怕——”高览却有顾忌,面露难色地道:“只怕这一出兵,孙坚以为我军与张扬联手,要将孙家拿下,局面更闹得不可收拾。”(高览,字敬志/营力:十二骑) “管不得了!”颜良大声道:“主公,此事闹得这么大,非有一番震慑不可!” “高将军说得是,”吕威璜道:“主公,今日之事,总要围着‘和’字来处理。” 颜良朝高览和吕威璜各瞪一眼,粗声粗气地道:“今日一和,明日又乱,何时能了断?” 此时探兵急报,围攻孙府的,除了张扬,还有张邈,王匡二军。 “三军合围,三军合围......”袁绍怒极而笑,点点头道:“当真不把我这盟主放在眼中,好得很,好得很!” “此事涉及四方军力,局面之繁复,不可预测,”朱灵道:“正如颜将军所说,须用雷霆手段,破此僵局。” “况且曹孟德被困住府中,”文丑十分沉定地道:“此时若不重兵镇压,曹军众将,一急起来,只会将局面搅得更为不堪。” “正是由于曹公夹在里面,”高览苦笑一声,道:“才更需小心——” 一言未毕,袁绍一挥手,高声道:“吾意已决。当即出兵,拿下张扬!” 此时已是傍晚,但天色竟反而亮了起来,彤云缤纷,夕光如瀑,风在空街中刮卷起雪絮,凄然漫撒。 ...... 孙府之中,精锐骑营,尽数聚集,只要孙家一声令下,便可杀出。 “主公,”程普道:“此乃贾诩之计,用张扬和我一军之矛盾,来掩盖张邈,王匡二人的叛变之举。”(程普,字德谋/营力:十二骑) 无论骑斗之力,抑或一营战力,程普在东六杰之中,本不算出色——但他谋略高明,行事谨密,孙家众将推其为六杰之首。 孙坚乃当世枭雄,危难之际,反倒沉定,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围攻孙府,只是一个幌子。” “正是如此。”程普道:“破局之关键,不在于与张扬死斗,而在揭穿张邈王匡这二人的真实面目。” “是了!”朱治望向孙坚,道:“主公,先放曹孟德归去,否则会令曹军众将,助敌围击。” “不!”程普低声道:“此刻须稳稳拿住曹孟德,令敌军投鼠忌器;况且此人素有奇智,关键之时,还须与他共商破局之策。” 此时曹操处变不惊,先在屋中将局势想透,才步履安然地来到孙坚面前。袁绍见他脸上神色,便知他对此时局势这一番变化,已然有了洞悉原因。“孟德,”他道:“张邈王匡,此二人随张扬而来。此时三军联手,列兵府前。” “袁公,”曹操道:“你可否想过,张邈王匡,为何会选择在此时出手?” 孙坚闻言一怔,程普却忽然“啊”了一声,问道:“今夜是谁守城?” 濮阳六个城门,数十年来历战无数,风吹雪覆中,均已荒废。张王韩三人,当初一入濮阳,便联名提议让联盟军中众城主轮流置兵城外,各尽守城之责,袁绍然之。 “今夜负责守城的,乃是韩馥一军。”程普摇头道:“只怕是韩馥,张邈,王匡三人联手,同时叛变,一面煽动张扬闹事,引开众人注意;一面暗通洛阳军,助其顺利入城,形成突袭之势。” 曹操深深点头,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孙坚想起那俘虏说的那两个字,倒吸一口凉气,低声道:“晨出,晨出......莫非洛阳军,乃是昨日清晨,至洛阳出发?” “若是如此,文台——”曹操凝望孙坚,道:“此时洛阳一军,已兵临城下。” 众人闻言,心惊肉跳,面面相觑——顷刻之间,大敌将至,而此时联盟军仍内斗不休,形势之不堪,当真不敢细思。 “吕布营斗之力,天下无敌,最喜猛攻突袭,”程普道:“若无有围堵,任他这般杀进来,加之叛军相助,则联盟军一击即溃,当可断言!” 第十五章 【误入局】 一言方落,卫兵来报:“曹仁曹将军求见。” 孙坚听从程普的建议,不肯让曹操离去,但此时亦须曹操指挥府外之兵马,绷住局面,因此直放曹仁而入,让曹操面授机宜。 “子孝,”曹操嘱咐曹仁:“让全军守在孙府之外,无论如何,联盟军不可在此时自相残杀。” “是!” “府外情形如何?” “乱得很。”曹仁道:“张扬,张邈,王匡,三军合一;看架势,非要大闹一场不可。 曹操微微沉吟,低声道:“府中兵力尽出,挡在府门,只要有我在府中,料张三眉不敢乱来。” “是。” “袁公到了么?” “据探兵来报,正赶了来。” “须和韩浩谈一谈,让他劝一劝。”曹操右掌微微往下一压,道:“只要张三眉脑中清醒,不受人蛊惑,便无厮斗。切记,形势越急,事,反而要做得越稳。” 韩浩乃上党四英之一,性格温和,极讲道理。曹仁略略凝思,深深点头,将曹操的话记在心里。 三言两句谈完,曹仁则拔腿出府,来到。曹军另五员大将夏侯惇,夏侯渊,许褚,曹洪,李典俱在。 “主公倒还忍得!”许褚愤然道:“我须入府,护卫左右!” “入府无益,”曹仁劝道:“咱在须府外聚兵凝势,镇得张三眉不敢动。” “他不敢动,张邈和王匡未必不动。”李典低声道:“”(李典,字曼成/营力:十一骑) 曹洪一拍大腿,道:“依我看,这二位大有古怪!”(曹洪,字子廉/营力:十二骑) “慢!”夏侯惇道:“若他们动手,莫非我等便死守府门,与这三军一斗?”(夏侯惇,字元让/营力:十九骑) “孙文台不让主公离去,便是要借我军之力,替孙家挡灾。”曹仁道:“当务之急,一,摆出死守的架势;二,我须与韩浩谈一谈。” 正谈间,蹄声得得,曹仁未动,韩浩却急急策马而来。 “他主动前来,必是张扬亦有退军之意。”曹洪歪嘴一笑,道:“不过,仍须吓一吓他。” 韩浩和曹仁乃是老相识,曹仁待韩浩驰近,立刻埋怨道:“韩兄,怎么是这般局面!” 韩浩摆摆手,摇头叹气,道:“我家主公与张邈王匡在密室商议,不知怎地,忽然暴怒,口中反反复复就一句‘我与孙文台不共戴天’,急急起兵而来。” “韩将军,”曹洪冷笑道:“你家主公稀里糊涂,你也不劝一劝?” 韩浩知道这曹洪最是刁钻滑头,换做平日,别人说自家主公稀里糊涂,肯定要翻然变脸,但此刻无暇顾此,便将曹洪之言当做耳边风,两眼只瞅着曹仁,道:“曹公困在府中,是否为孙文台所劫持?” “是,”曹仁森然道:“你家主公一声令下,我家主公便性命不保。” “这——,”韩浩仰头闭目,忽然甩了甩头,埋怨似地道:“曹公怎地就偏偏这时候在孙府之中!” 夏侯惇按捺不住,登时吼道:“张三眉怎地就偏偏这时候杀来?” 这一吼,宛若僵持中的第一刀,虽不见血,但府外众骑一凛,杀气攀升。 韩浩被吼了这一声,双眉竖起,斜着眼盯着夏侯惇。此刻他既不敢与曹军众将闹翻,又被这一吼弄得有点下不了台,脸色黑一阵,红一阵,非常难看。 曹仁朝夏侯惇道:“元让,稍安勿躁。”说完这话,又拍了拍韩浩的肩膀,引着他缓策到一旁,低声道:“韩兄,你我二人,什么话都好说,只是我们这位夏侯将军,脾气可火爆得紧,万一闹得他恼火,乱斗起来,如何了局?” 夏侯惇一营十九骑,战力冠绝全场,深为韩浩所忌惮,乃道:“唉!曹老弟,困局如此,如何解之?” 曹仁一拍大腿,故作咬牙切齿之态,道:“我倒要问你!” “我在想,曹公暂且不出来为妙。”韩浩低声道:“只要曹公不出来,外面的人投鼠忌器,就不好动手。” “不错,正是这个道理。”曹仁点头道:“烦请韩兄劝告张公,千万莫动手;动起手来,之前联盟军所聚之兵势,必会烟消云散。” 此时东北角马蹄忽响,顷刻之间,如雷似雨,奔袭而来。曹仁见状,长长透了口气,道:“袁公来了。” 袁军一到,六营列阵,声威立显。文丑单骑而出,森然驰来,皱眉道:“韩将军,莫非是张公要把濮阳闹个底朝天,才肯罢休?” “文将军,”韩浩朝文丑连连拱手,道:“势急矣,须你劝一劝我家主公。” 张扬虽与袁绍不和,与袁军首将文丑私交甚笃,此时文丑出面讲和,确为最适合的人选。 “不错!”曹仁点点头,道:“文将军,你与张公面对面一谈,必能解此困局。” 这三人在一边密谈,颜良脾气火爆,一点耐性也没有,见文丑和韩浩几句话谈不下来,在袁军阵中扯起嗓子吼道:“谈不拢么?张三眉,你无故作乱,还不速速退兵!” 颜良话声方落,张扬军中大将穆顺,缓缓策马而出,扬声道:“我家主公退不退兵,自有计较,却要你来多嘴?”他不等颜良回嘴,朝文丑招招手,道:“文将军,且来此处一叙。” 文丑乃与韩浩驰入张军阵中,与张扬相见。此时张扬缩蹄在后,一点不见平日飞扬跋扈的作态,脸上神色困顿,是心知做错了事,大为懊悔的模样。 “张公,此时退兵而去,方位上策。”文丑低声道:“你对联盟军尽心尽力,今日列兵在此,乃是受他人蛊惑而为,我等心知肚明。” “呃!”张扬微微摇头,道:“是他二位——”说完这话,转脸王匡和张邈二人瞅去,却见王匡与张邈一言不发,忽然调转马头,引兵而退。 场上空荡荡一片,留下张扬独对袁曹二军。 “这算什么?”张扬愕然道:“留我一军在此,被这两家围攻不成?” “或许此便是王匡张邈二人所设之局!”文丑说到之里,望向穆顺,低声道:“穆兄,你有何想法?” 穆顺乃上党四英之首,一身武艺,深藏不露,此时他凝思一阵,才道:“此困局确为他人所设,宜收兵回府。”(穆顺,身份:骑将营力:十六骑) “可恨!”张扬恨恨地道:“又在孙家面前吃了亏。” “吃了亏,日后总讨得回来。”文丑道:“若此时斗了起来,那可是——” 这句话未说完,张扬脸色一变,目露惧色。 文丑猛一回头,只见三十丈外,雪絮飞扬,隐隐约约可见数营骑兵,奔袭而来。为首一将,黑铠映日,红氅飘飘,手持方天画戟,正是吕布。 第十六章 【吕奉先】 吕布单骑疾出,杀入场中,宛若巨石击湖,一时水裂波开,满湖絮乱。众人见这天下第一高手忽至,心存惊恐,均是乱吼惊呼,疾避纷纷。吕布身形飘动,戟芒四闪,所袭之处,血雾蓬蓬。袁绍怒吼一声,扬声道:“砍得吕奉先之头,赏雪苔千斤。” 吕布一声长啸,道:“须先砍下你头来!”纵马飞蹄,袭向袁绍。吕威璜与朱灵齐声猛叱,刀枪并举,左右飞出,联攻吕布。吕布画戟一撩,格开朱灵大刀,戟锋一转,直砍而下。朱灵急急回臂,刀面反激,砸向前胸,胸骨折碎,一口鲜血疾吐而出。 吕威璜见朱灵一合之下,便受重伤,大惊之中,又见戟芒一闪,朝自己疾劈而来。他不敢接招,藏头缩颈,通马之力一提,欲与引一营之力相护。吕布移蹄疾进,左臂向外一探,拿住吕威璜手腕,朝下力扯,只闻脆响一声,吕威璜臂骨折断,飞跌下马,他通力方起即灭,一营十二骑俱成失心马,溃散四方。 吕布数合之间,击败两将,通力充盈全身,一营二十二骑冲至,有若朔风呼号,吹袭而至。一瞬之间,场上扬雪飞沙,战马悲嘶之声,响彻长街。颜良见势乱难止,乃暴叱道:“护住主公,小心此人一招‘混闪寻敌’!”他语速极快,但当说到一个“敌”字,一营十八骑已然,袭向吕布。 吕布绝技“混闪寻敌”,能于乱势之中,辨认方位,急袭主将,此刻他见颜良阻位在前,心下发恼,一营二十二骑,疾扑迎上。两营正面交锋,只闻兵刃相交之声,密如联珠落盘,骑影飞闪间,溅血不绝,颜良一营立折八骑。 吕威璜与高览见势不妙,各引战营,扑杀而上。吕布顷刻之间,须受三营聚攻,他将颜良迫退,朝场中扫望一眼,辨清方位,一招“混闪寻敌”,转蹄斜飞,逸然出营,单骑袭向吕威璜。吕威璜收势不止,只觉眼前一花,左肩早被刺中,一声闷哼,便即翻身落马,一营俱溃。 吕布刺落吕威璜,口中喊了一句“还董承命来”,骑形一转一折,飞袭许褚。 许褚杀了董承之后,料到洛阳军必会寻仇,只料不到正是今日。吕布胯下之马落蹄如电,劈面即到,许褚仓促之间,大刀遽抬,砍向吕布面门。吕布身形微斜,长戟一展,直刺许褚手腕。许褚右臂微转,刀面一沉,往方天画戟压落。吕布反手撩劈,刀戟相交,火星四迸,许褚硬接了吕布这一招,瞬息之间,只觉百骸欲散,浑身无力,连忙缩蹄后避。 吕布复仇心切,出手毫无留力,当下招连蹄进,戟尖连搠。许褚见对手力道凌厉已极,招法又妙至毫巅,数合之间,自己已然再难抵挡——他一生最喜单打独斗,与高手对阵,酣战百合,唯越战越勇,从无惧意,自信骑斗之力,足以攀位天下前十,但此刻面对这般对手,实禁不住心惊肉跳,斗志消散,吕布戟芒暴涨,疾劈而下,眼见立击杀许褚于此地,一将闪晃而至,长枪疾点,将画戟击歪,正是夏侯渊。吕布应招,迅捷无伦,当即戟交左臂,锋刃一绞,只闻“噗”的一声,一根断臂飞起,鲜血四溢。夏侯渊疾痛钻心,暴退一旁。 夏侯惇见兄弟受创,心下狂怒,奋蹄而前。此时许褚恐吕布趁势杀了夏侯渊,乃引营而前,六骑聚力,一式“分聚之击”,昂然击出。吕布纵声长吼,一营二十二骑,倏然归位,如甲覆身,吕布六骑聚力,一式“分聚之击”,势如排山倒海,激涌而出。 这“分聚之击”乃是攻系战法“分凝弦”三式之一,威力极猛。这两式嘭然互撞,血肉纷飞中,许褚六骑尽损,吕布仍存四骑,如箭飞钉,朝许褚一营直刺而入,令其阵法大乱。夏侯惇疾吼一声“仲康稍退”,战营闪至,不等吕布凝阵,狂攻而来。 夏侯惇乃曹操麾下第一高手,面对吕布,攻势仍如疾风暴雨,斗了一阵,右路八骑聚力,一式“分聚之击”,击向敌营势腹。吕布营势一变,速退数丈,忽如满弦之弓,六骑并力,猛然向前冲刺! 此正是攻系三式“分弦凝”中的“弦刺”,以退为进,聚力一击。夏侯惇不敢硬接,折势而回,吕布逼退夏侯惇,却不进击,捷若飞鸟,回身向后。吕布骑斗之力高绝,斗法又诡变难测,淳于导此时从吕布身后袭上,满拟夏侯惇与前后夹攻,却料不到顷刻之间,吕布迎面撞来。他惊惧之下,骑影一歪,欲避过对手,吕布冷笑一声,猿臂轻舒,五指如爪,便朝淳于导后心抓来,招至中途,忽闻蹄若奔雷,乃是文丑与朱灵,两营联手,一式十骑合力的分聚之击,猛然击来。 攻系战法,文朱二人自孩提时已是好友,同入邺城为将,默契于心,日日苦练,方得“两式合一”之功。吕布却不闪不避,八骑聚力,横劈相迎,正是攻系三式中的一式凝风斩。 “凝风斩”顾名思义,正是骑兵列成“刀”阵,聚力而击。这一斩而下,当真如急瀑跌落,与文丑朱灵联手之式生硬互击,轰然巨响中,血沫飘飞,文丑朱灵齐齐退避。吕布冷哼一声,正待欺近追击,只觉左右前后,杀气森森,正是颜良,夏侯惇,穆顺,韩浩四将袭至。吕布道了声“来得好”,不架不让,力贯右臂,画戟一振,急抢对攻。 数合之中,韩浩右肩已被一戟刺中,急急退避。 韩浩一退,便成三斗一之势。只见颜良长矛疾动,撩挑扎刺,中宫直进;夏侯惇枪头长缨幻成一道红芒,在左路连环疾攻。穆顺则闪到吕布身后,频频出刀——他刀法柔如柳絮,一招一式看似漫不经心,实乃刀刀狠毒,暗蕴无数杀招。 吕布独斗颜良与夏侯惇,倒不甚吃力,只是身后穆顺运刀极精,往往转蹄疾避,刀锋已自沾衣,微微一震间,心忖:“这三人之中,以穆顺骑斗之力为最弱,斗法却最是精明,须将他先行击退。” 吕布独斗当今三大一流高手,十余合间,仍是攻多避少,只见他戟芒绕体,无人能近。穆顺瞅准吕布身形,运刀竖斫,忽的一道白电,劈面射来,虎口剧痛,长刀已被震飞。他斗得异常小心,兵刃离手,早退至五丈之外,却闻夏侯惇一声痛呼,肋下鲜血淋漓,暴退连连,显然受伤不轻。 吕布击退两敌,当下身形大展,戟芒吞吐,朝颜良霍霍迫来。颜良抖擞精神,凝斗吕布,五合一过,面色忽变,右胸多了一个透明窟窿,血如泉涌,一时浑身抖震,在马背之上,摇摇欲坠。文丑疾呼一声“勿下杀手”,长枪一蛰,点向吕布右肘。吕布移蹄避过,斜睨文丑一眼,红氅飘动,晃身左移,一营骑兵又归位列阵。 此时乱势之后,兵心渐稳,群雄见吕布往来冲杀,所向披靡,心中均道:“任他天下无敌,众人一拥而上,未必不能将他击杀在此。”正生此念,蹄声自四面八方而来,洛阳军中皇甫嵩,樊稠,魏续,牛辅四将,引营俱出,压袭而来,吼声不绝,气势骇人。 此时场中乱势不止,孙府大门忽而洞开,一众骑兵从府内疾冲而出。袁绍大声道:“孙家军出手,可阻颓势。”一言方落,只见江东六杰护着孙坚,夺路而逃。洛阳军见孙家军无心再斗,自也不会相拦。 吕布傲立场中,一营凝势蓄力,冷目四望,眼见曹洪许褚二人,从孙府中急急将曹操救出,当即手舞画戟,飞袭而至。曹操冷静至极,但回头一望,见倏忽之间,吕布已在丈余,亦不由大惊失色,忽闻一人吼道:“吕将军,何须逼迫太甚?”一营十四骑,嗖嗖声中,列阵于前,一将横刀立马,正是曹仁。 洛阳军此战,力求击杀袁绍或曹操其中一人,吕布见曹仁挡道,更不打话,携营扑杀。曹仁乃御系战法,当即抱定守势,固阵缩势,稳如磐石,且战且退,十分从容。吕布见曹仁一营十四骑气凝如岳,应招之间,连绵圆转,心中暗暗惊奇:“便是当今顶尖御系高手相较,此人亦不远逊,曹军之中英才甚多。”若在平时,他全力出招,自可速败对手,但此刻连斗强敌,厮杀已久,一营仅剩十二骑,亦不敢多有纠缠,乃弃了曹仁,骑影一闪,又杀入场中,手中方天画戟,上下翻飞,恰如万簇飞电从戟尖疾闪而出,所到之处,声声哀嚎,人仰马翻。 袁绍见此时外围有洛阳军四面扑杀而来,垓心有吕布往来冲杀,当真无策抵御,败如山倒,终于从口中迸出一个字:“退!” 第十七章 【降无路】 秦施与秦岭疾步走到后院,只见赵云坐在雪地之中,身前两匹马儿八蹄急动,并身跃前趋后。秦岩在一旁拍手欢呼,叫道:“三哥,让它们跳起来!”望见秦府和秦岭前来,又笑道:“爹,二哥,快看三哥这两匹马儿。” 雪马性情暴烈,两匹空马在一处,若无马廊分开,必是厮斗至死——此时这两匹马儿纠缠一处,彼此嬉闹,却互不相侵,显然已被赵云酝成一营之力。 秦施见状大感欣慰,面带笑意,不住点头。 “爹,”赵云站起身来,道:“若非文将军出现,我体内这股通马之力,只怕仍无法化为控营之力。” 秦施“嗯”了一声,感慨地道:“你二哥是一营四骑之力,不知你一营骑数,却为几何。” 这句话于秦施而言,乃是随口而出,但秦岭听了,心中宛若被数根细针轻刺,隐隐发痛——他怔了一怔,心中暗道:“为何三弟控营之力显现,我本须高兴才是。” 赵云思索一阵,道:“爹,明日我向文将军借几匹空马,便可——” 赵云还未说完,秦施连连摆手,脸色一正,压低了声音道:“文丑虽为当世名将,但痞性太重,行事狂妄,你切不可与他走得太近。” 赵云闻言一愣,低声道:“文将军地位甚高,对我却像好朋友一般。” “人家对你好,那是看在你老父面上。”秦施道:“文丑知你我父子二人,不忍分别,只须将你拉拢,便能将我秦某人紧紧抓住。”言至此处,他摇了摇头,道:“这世上许多良言善举,原为功利所驱,只是你年纪尚小,看不透罢了。” 赵云闻言,略感茫然,笑了一笑,道:“我只须向文将军虚心请教,武艺通力,必能更进一步。” “不急,不急!”秦施道:“此时通力变化,最要紧的,乃是掌握‘收放’之功;你通力甚强,若只放不收,马儿绝对抵受不住。” 想起与黑山四恶一战,赵云心有余悸,深深点头,道:“是!” 秦施一面凝望赵云,一面拍着秦岭的肩膀,道:“你兄弟二人,有心朝武学之道不断进探,自是极好!爹爹必能为你们找到名师。” 赵云闻言不语,心忖:“文将军便可做我的‘明师’了,何须其他人?”正想朝父亲发问,秦岩却叫了一声,嚷道:“三哥,马儿怎么都不动了?” 父子三人转头一望,见两匹马儿四足曲起,蜷伏于地,微微抖震。赵云踏前一并,凝神聚意,将体内通力,缓缓提起——此时他对通马之力的掌控,虽大有进展,但仍觉得那是一股洪荒莽流,稍不经意,不是溃堤而出,便是潮退无迹。 “来得快,亦消得快!”秦施缓缓摇头,道:“实战之中,这般情况,那可危险至极。” 说话之间,两匹马儿又昂然立起,落蹄缓缓,来到赵云身边。 此时清风荡来,秦施双耳一动,似乎听到了远处隐隐有喊杀之声。家人性命在此,秦施时时刻刻,一颗心总是提着不放,此时脸色一变,朝赵云和秦岩做了一个“静候在此”的手势,又朝秦岭招了招手,父子二人迈开步子,走到府外,凝神细听。 夕似血凝,风如布裂。 随风飘来的,果然是厮杀之声! “莫非是洛阳军?”秦岭悚然道:“怎么说来就来?” “若洛阳军当真出其不意,侵袭而来,”秦施肃容道:“联盟军这一盘散沙,绝难抵挡。” “爹,”秦岭低声道:“是避是降?” “降!”秦施内心激荡不已,脸色红光一闪,深深吸了口气,道:“咱一家在府中不动,等候洛阳军寻来,便可归降。” “既然如此,须与娘和大哥说一声。” “不!”秦施连连摆手,道:“此事和你娘说不得,你大哥听了,受了惊吓,更只会误事。”他凝思一阵,道:“只须与子龙——” 一言未毕,身后数十丈外,忽有蹄声,一骑高呼:“秦将军何在?”一面呼喊,一面疾驰而来。 “此人必为袁军,特来报讯。”秦施在秦岭耳边道:“我在此处与他好好敷衍一番,你且入府准备。” 这人正是文丑派来的骑兵,奔到近处,跃身下马,微微喘气,道:“秦将军,我姓程,单名一个综字,乃文将军营中之兵。此时洛阳军入城,我特来急报一声!” 秦施朝程综拱了拱手,道:“程兄弟,来,请入府一谈。” 程综见秦施这种从容不迫的姿态,心中大感诧异——大敌袭来,本该惊慌才是,纵然有一套矫情镇物的本事,也绝难做到丝毫不动声色,当下乃急急道:“敌军势大,请秦将军随我一道,于袁公会合,议论对策!” “不想一夜之间,形势颠覆。”秦施叹了口气,道:“敌军敢入城来,必有绝对把握,此刻急去厮杀,如若飞蛾扑火而已。” “那——“程综道:“那也总须避其锋芒。” 一言方落,远处蹄声隐隐,更有声声怪笑。程综心中一惊,低声道:“强敌已到,请秦——” “程兄弟,”秦施道:“袁公这番恩情,秦家深感,敌势太急,你且速速逃去。” 程综有军令在身,岂敢独逃,急急道:“秦将军,请速速上马,带上家人,随我一道杀出!” 秦施缓缓摇头,朝程综拱了拱手,移步入府。 府中秦岭赵云二人,战甲覆身,长枪在手,身后十四骑兵亦列阵待发。秦施抱着秦岩,兰儿扶着秦夫人,缓缓从房中走出。秦夫人抬目一望,秦施容光泛发,便知要归降洛阳,一时之间,心中顿有凄凉之感。 “爹!”秦峰道:“咱......咱去向何处?” “无须多问。”秦施盯着长子,道:“你一路谨记四字即可:睁目闭口。” 秦峰勉勉强强应了一声,眉毛皱成一团,望向母亲。秦夫人叹气摇头,轻声道:“你父亲不听我劝,咱一家可有苦受了!” “不必忧虑!”秦施微微一笑,道:“我有董承之信,咱在此静候便可。” 话音未绝,一物越墙而过,“噗”一声跌落院中,滚至秦施脚下——正是程综人头。 秦夫人一望之下,双膝俱软,若不是被兰儿紧紧扶住,已然瘫坐在地。赵云见母亲受惊,“呼”一声脱下外袍,急急抛下,将这人头盖住。 秦施脸色微微一变,强自镇定,扬声道:“府外可是洛阳军?” 只听得府外一人道:“洛阳华将军在此,府内众人,何不受降!” “华将军?”秦岭道:“爹,莫非是华雄?” “大家无须惊慌!”秦岭沉定地道:“若屋外乃五飞之一的华雄,咱一家性命无忧。”当下朗声道:“华将军,在下河北秦施,与董承董将军乃知心好友,特在此处静候而降,愿为洛阳一效死力!” 府外默然一阵,便有一人问道:“是秦施十八攻么?” 秦施回头望了望家人,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肩膀,示意自己名声在外,洛阳军必多有尊重,乃案首挺胸,应道:“正是区区在下。” 屋外有人哈哈一笑,道:“原来是秦将军,你若愿归降,那再好不过,请出府相见。” 秦施闭目仰面,口唇微张,缓缓松了口气,洪声道:“岭儿,子龙,咱一家出府,归顺洛阳!” “爹,”秦岭将声音压得极低,道:“外面那个‘华将军’,或许并非华雄。咱可须多多小心!” 秦施点了点头,凝思一阵,道:“我亲自将董承之信,交于那位‘华将军’。若有不妥——”他望向秦岭和赵云,低声道:“你二人护卫一家,速速潜逃。” 秦岭赵云齐声应道:“是!” 于是秦施翻身上马,长枪置膝,空着两手,单骑在前;秦岭负着秦夫人,赵云负着秦岩,秦峰负着兰儿,缓行在中,其余十六骑兵压阵在后,推开大门,列队出府。 夕光消逝,暮色沉沉。只见府外空地之上,围立十一骑,居中一将,二十岁多年纪,焦黄面皮,疏眉塌鼻,一双似醉若醒的三角眼,朝秦夫人和兰儿各瞅了瞅,脸上登时浮跃起诡秘之笑。 此人显然不是华雄。 秦施见此人脸上神色,心中掠过不祥之感,原本探入怀中,捏着密信的手,一时僵住不动。 第十八章 【斗华既】 十一骑中,一个矮小汉子道:“这位乃是我洛阳城五大飞将之一,华雄华将军之侄,华既。” 秦施心道:“此人既为华雄之侄,或许也是理路清晰之人。”犹豫一阵,从怀中掏出信来,缓缓策马上前,抱拳躬身,道:“在下秦施,拜见华将军。” 华既只望了秦施一眼,转面又朝兰儿瞅去。兰儿见他容貌丑怖,眼神古怪,连忙垂下头去。秦岭见华既眼神放肆,心中暗暗发恼。 “秦将军,”华既笑了笑,道:“你一家归顺洛阳军,好得很呐!”他望也不望秦施,只左臂一抬,食指跷起,往地下一指,道:“都下马受降罢!” 秦施听着话风不对,乃轻声道:“华将军,我有密信一封在此,乃董承亲笔。” “拿过来!” 秦施略略迟疑,翻身下马,上前三步,双手抓捏着那封信,恭恭敬敬地递上。 华既摇头冷笑,招了招手,道:“上前来!” 此时秦施距华既约有两丈之遥,纵使华既忽然变脸,出手袭来,秦施亦能及时翻身上马,挥枪抵御,但若再往前一步,则闪避无门。 “怎么?”华既虎起了脸,道:“莫非你有意诈降?” 秦施道了声“不敢”,抬了抬脚,却又全身僵直,脸上尽是踌躇难决的神色。 秦峰反应愚钝,却也知此时父亲再上前一步,若华既居心不善,便可立下杀手,心道:“二弟和三弟血气方刚,见父亲有难,岂会真如之前所说“如若不妥则速逃”,必会挺枪而斗,如此一来,一家六口人的性命,全须断送于此。”一念至此,不禁手心冒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华将军,”那矮个子道:“此人欲降不降,行迹可疑,须小心提防。” 华既仰面一笑,道:“好!我便小心提——”他一个“防”字未出口,忽然骑影一动,刀光一闪,仰面劈向秦施。 秦岭至父亲下马,已然暗暗凝神,蓄力出招,却不料华既前一瞬还张口大笑,转瞬之间,便忽下杀招,不由怒叱一声,但欲上前阻挡,却也不及;秦施亦料不到这“华雄之侄”如此阴狠,一时之间,只觉刀风袭面,正无从闪避,忽闻长枪破风,“喀”的一声,将大刀格开,一骑闪至身前,正是赵云。 华既自忖此击一出,乃是十拿九稳,不料竟被赵云所破,他冷哼一声,沉肩坠肘,大刀横砍而至,赵云蹄步轻轻移,枪尖微芒闪动,往刀面一点,顺势上撩,两人立斗七八合。 秦施此刻已然翻身上马,道:“子龙,退!”长枪一搠,击向华既左肩。 华既见这一枪来得既准且速,微微一退,让过敌招,大刀一个回旋,又裹风劈来。秦施不愿与华既相斗,四蹄一飘,与赵云一并趋退。 然而此时华既一营十一骑,已将秦家众人围住,若要突围,非血斗一番不可。 “华将军,”秦施冷然道:“我此处共有十九骑,你挡我不住。” 华既阴恻恻一笑,道:“强突硬斗,你或能突围,但这两个美人儿,则性命不保。” 此处巷道甚窄,不利营斗,混战之下,家人难免有伤亡——存此一念,秦施环顾四周,沉吟不语。 华既大笑一声,道:“秦将军,素闻你枪术精湛,今日你我刀枪相较,一分高低!若你胜了,华某退兵便是。” 秦施心道:“此人乃奸狡之辈,说的话一点儿信不得;但若在骑斗之中,将其擒获,则可全军而退。”他适才见华既与赵云交手,秦施对他武艺深浅,已料得七八分,自忖在三十合中,便能将敌手拿下,乃道:“既然如此,华将军出手便是。” 话音方落,冷森森一道白光,华既已挥刀砍至。秦施长枪疾动,凝神拆招。华既呼呼呼数刀连劈,欲一鼓作气,击倒对手,场中二人激斗,只闻当当之声,密如联珠。 斗了二十合,秦施只守不攻。华既看似占尽上风,却破敌无方,气力渐少,心中暗道:“这老头大不简单!”他武艺既高,又有华雄于背后撑腰,乃是洛阳年轻一辈的骑将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此时虽越斗越惊,却也不愿认输。斗到三十余合,秦施右臂振处,枪尖一抹,将刀面轻轻地黏了出去,手腕倏然翻上,长枪撩刺对手咽喉。 这一招将直劲化为横劲,大出华既所料,但他反应颇快,刀柄急急往外一磕,碰开敌枪,正欲还招,眼前一花,秦施飞蹄近身,长枪疾戳连搠,迅如狂飙。华既手舞大刀,上遮下挡,口中喊道:“秦施十八攻,果然名不虚传,华某甘拜下风!” 秦施闻言,敛蹄收招,长枪垂地,道:“承让!” “秦将军,”华既眯起双目,道:“若我带你入洛阳,你须——” 他语气平缓,谁知“须”字一落,忽而骑影朝左急晃,左臂一探,伸手就往兰儿抓来。秦峰惊叫一声,长枪刺向华既掌心。华既狂笑一声,左臂缩回,右刀忽的朝下一卯,”嚓”的一声轻响,秦峰只觉右膝剧痛,一声哀呼尚未出口,颈脖一凉,早被刀刃抵住。 这一下急变突兀,谁也料不到。秦施望着长子右膝,血肉模糊,冷声道:“华将军,如此一来,我秦家非死战求生不可。”说话之间,暗运通马之力,一营十骑,瞬成尖锥之阵。 “要真大斗一场么?”华既笑道:“秦将军,我放你一家归去,但这美人儿,我须带回洛阳。” 秦峰剧痛难忍,嘶声嚎叫;兰儿瑟瑟发抖,泪如雨下。 “好,”秦施点点头,声硬如铁,道:“你将这女子带走便是。” 此言一出,秦岭和赵云心中均是一阵冰凉;兰儿闻言愕然,脸色煞白,缓缓转面望向秦岭,眼神温柔又绝望。华既点点头,道:“这份大礼,华某便收下了。” 话音方落,蹄声忽传,一长枪将从街尾奋蹄飞袭,疾若飘风,闪击而至。那矮个子叫道:“什么人?”三字未绝,一声惨呼,倒栽葱从马背跌落地上。那将长枪倒挑,又刺落一骑,觅得缝隙,飞蹄而进,枪尖如箭,直刺华既眉间。 这出手三连击,气势骇人,华既吃惊不小,手中大刀蓦地转圈,往对手枪势遮去。那将蹄步一转,挥枪急戳,这数招又是连环而击,迅捷凌厉,一时之间,华既只感全身上下,寸寸皆险,情急之下,唯有放开兰儿,闪到一边,睁圆双目望去,却见那人血染战袍,胡渣满面,面目粗豪,正是文丑。 “秦将军,赵将军,”文丑道:“你一家且先退去,此处之敌,我自当之。” 赵云听得这一声“赵将军”,浑身一震,热血沸腾。十六年来,所有人都把他当做一个姓赵的孩子,从未有人叫他一声“赵将军”。 华既面罩寒霜,知道此时文丑现身,只不知他一营十九骑,是否埋伏左近,心道:“此时文俊馀与秦家联手,我必吃大亏。”当下抬臂一挥,一营战骑退后,示意对秦家无有相拦之意。 秦施见状,不敢犹豫,急急引领众人撤退。秦家众人死里逃生,哪敢停留,齐齐穿街入巷,发力疾驰。 赵云随父亲奔行一阵,将手中长枪紧紧一握,陡然停下,沉声道:“爹,我须去救文将军。” 第十九章 【避何处】 秦施摇摇头,急道:“此刻逃命要紧,不可停留!” “爹,”赵云道:“文将军救了咱一家,我须助他脱围。” 秦施被华既数番作弄,早已气塞胸臆,此时恼得眼眶赤红,嘶声吼道:“好!赵将军,你要去便去!”他这一句怒吼,伴随着秦峰的哀嚎,更令赵云闻之心惊。 “三弟,”秦岭道:“文将军既敢现身,必有强援在后,咱逃命要紧。” 赵云这十六年,日日在父亲兄长的翼护之下,今日心中决定,却坚定无比,道:“爹,我去去就来。”调转马头,落蹄如飞,驰出数十丈,只见前方街角转出一骑,朝自己急急驰来,低低吼道:“小子,你不走,回来作甚!”正是文丑。 赵云见文丑全身而退,大喜道:“文将军,我——” 文丑挥拳作势,要砸向赵云,粗声粗气地道:“我救你出险境,你却折身而返,这算什么?”他口出怒言,但脸上却是欣慰之笑。原来他秦家退去之后,他亦晃身脱围,只是故意缓蹄在后,果然赵云忧心自己受困,折身来救,可见其对义气深重。 赵云道:“敌军凶悍,我怕你脱身不易。” “要困住我文俊馀,倒也不易。”文丑拍了拍赵云的肩膀,道:“败势已成,咱须远离濮阳。” “是!”赵云道:“我爹爹就在前方,咱赶了上去。” 于是两人放蹄而奔。秦施立马道中,翘首而望,见到赵云与文丑并骑而来,急急迎上,道:“文将军,救命之恩,永记于心!”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文丑道:“秦兄,且速速随我一道,与袁公会合,共谋出路。” 困境如此,秦施心中打定主意,且随袁军一路而行,见步行步,避过险境。当下深深点头道:“是,秦某愿一路追随袁公!” 赵云见父亲脸上诚恳的神情,心道:“爹爹适才向洛阳军示诚,此刻又说愿随袁公一道,话中难免有不尽不实之处;但他说了假话,却也是为了一家安危。” 文丑点了点头,道:“走吧!”双腿一挟,催马而奔。此时星月交辉,视野明晰,众人一路潜行,无碍无阻,来到城西一处旷地之中。放眼望去,只见刀枪林立,袁曹两军陈兵列马在此;数名医师屈膝弯腰,替一众伤兵裹伤敷药。东首众将围簇这袁曹二人,正在密议退兵之策。袁绍双手叉腰,仰面而立,神色甚是茫然,一扭头望见文丑,连连招手,喊道:“俊馀速来!” “秦兄,”文丑道:“你且在此休息一阵,待我等定出计策,再行撤退。” “是,是!” “你家公子腿上的伤,自有医师诊治。”言罢,翻身下马,朝袁绍大步走去。 秦峰膝盖被削去了一半,医师见了这伤势,啧啧摇头。虽说秦峰鲁笨胆小,秦施动不动就对他训斥,但心中对他甚是爱怜,并不比另外三个儿子少了一分,此时听着长子的哭嚎,深知他这一生,注定一步一瘸,不禁心酸。 这一场恶战下来,场上伤兵少说也四五十人,但个个知道此时军心不能受损,均是紧抿双唇,熬忍痛楚,不肯哀叫出声,是以秦峰这般哭嚎,确实分外刺耳。颜良受了吕布当心一戟,此刻性命垂危,本该平心静气,但他脾气火爆异常,此刻却按耐不住,右掌“啪”一声砸在地上,沙声吼道:“哭什么!” 秦峰被这吼声吓了一跳,面覆惧色,闭口敛声,低低呜咽。 颜良一吼之后,口中兀自喃喃不休,一会儿朝吕布下死咒,一会儿毒骂洛阳军。朱灵就坐在颜良身旁,亲手替他往胸口敷药。 “老朱,”颜良全身已发热,迷迷糊糊,嚷道:“回城......回城!” “不错,”朱灵点点道:“回到邺城,好好养伤,再杀回来。”这数日之间,战友接连阵亡,朱灵心中悲虑,只怕此刻颜良亦会断气。 秦施缓缓走到近处,往颜良胸间伤口瞧去,一瞥之下,便知已然凶多吉少,口中却道:“颜将军勿忧,这伤口虽不浅,痊愈必快。” 颜良此刻已听不到秦施的声音,他汗出如浆,面如纸白,已然骂不出声,但嘴唇仍然一张一闭。 “颜良也受了重伤,”秦夫人一手抱着秦岩,一手抓住赵云的肩膀,低声道:“袁军莫非已穷途末路?” “娘,”赵云道:“颜将军受了伤,还有文将军。” “那倒也是!袁军有文俊馀在,便仍有一搏之力。”秦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儿啊,娘只盼能回到河北。一回河北,就算饿死,冻死,也再不离开了。” 赵云默然无语。 此时兰儿因为秦施那一句话,伤透了心,此时远远枯坐一旁,神情木然,一言不发。秦夫人向秦岭招招手,秦岭站起身来,坐到母亲身边。 “你去劝劝兰儿,”秦夫人道:“你爹爹那句话,也是情急之下,迫不得已,叫她不可当真。” “此时正是她伤心气恼之时,只会越劝越僵,”秦岭摇头拧眉,道:“等她消了一半怨气,再劝不迟。” “唉!”秦夫人低声道:“只怕她怨气沉积,以后——” “何须惯着她?”秦岭打断母亲的话,大不耐烦地道:“此刻四面环敌,先逃了命再说。三弟——”他望向赵云,问道:“适才你与文将军一道,他与你说了什么?” “只说败势已成,须远离濮阳。” “有没有说避至何地?” 赵云摇了摇头。 秦岭双手抚额,低头沉思,深觉此时踏入联盟军这趟浑水,又与华既动了手,已被洛阳军视为仇敌,依靠董承一封亲笔信,便能转而投靠,实乃不切实际。他蹲在地上,瞅望左右,只见不远处公孙度神色从容,悠然独坐,似乎胸有成竹,乃走上前去,拱拱手道:“公孙将军!” “秦老弟。” “你可有伤在身?” “敌军忽如其来,”公孙度苦笑一声,道:“我不及参战,便已得败讯。” 公孙度貌似孤傲不群,却对任何人都是和和气气。秦岭“哦”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了下,轻声问道:“公孙兄,濮阳之中,可有避难之地?” “袁公适才与我说,若濮阳势危,则入汝南顾家。” 汝南顾家,势力极大,盘踞此城十余年,城主顾堤,年轻时热血重义,与天下群雄,结下极深极广的人缘,这数十年来,更是将人脉细心经营,至今天下皆知顾家义名,若有危难,纷纷往投;且顾堤与襄阳城主刘表,私交极深,是以军力强横如洛阳军者,闯入汝南,亦须三思。 “好极了!”秦岭闻言心喜,道:“咱有顾家护着,洛阳军必有所望之却步。” “那可未必,”公孙度摇摇头,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义兄曾说,顾堤看似老实忠厚,实则精明得很——他愿不愿得罪洛阳,容下联盟军,仍是未知之数。” 秦岭闻言,心中一惊,道:“这么说来,汝南恐非福地。” 正谈间,探兵接二连三奔回,急报纷纷。四周唿哨连连,此起彼伏,乃是大敌围侵的信号。 洛阳军初入此城,便如此步步相逼,袁曹二人均是始料不及。袁军兵将在河北所向披靡,养得一身剽悍之气,此时虽遭大败,却人人激愤不屈,纷纷抓过兵刃,急急上马,怒吼不绝,恨不得与敌军再厮斗一番。 “公孙兄,”秦岭惶然问道:“这——” “瞧着般阵势,袁曹二军是要与洛阳军再行死斗,力挽败局。”公孙度笑了笑,斜斜望向秦岭,道:“秦老弟,你可愿舍命抗敌?” 第二十章 【皇甫嵩】 秦岭闻言愕然,朝公孙度拱了拱手,立起转身,失了魂般往回走去。此时秦家人坐在一处,秦施盘坐在地,微弓着背,神情落寞异常。秦夫人望着秦峰掉泪。兰儿搂着秦夫人的手臂,轻声安慰。她积怨未消,依旧是脸色木然,看见秦岭走来,眼神更见幽渺。 但秦岭却顾不上端详兰儿,急急蹲在秦施身旁,低声问道:“爹,洛阳军此刻围来,联盟军可有一战之力?” “九死一生。” “既然如此,莫非袁曹二公,看不透这局面?怎不快快退兵?” “袁公必是心有不甘。”秦施将声音压得极低,道:“濮阳一失,威名大坠。河北群雄粮荒久矣,听得联盟军一败而溃,必对邺城群起而攻。”言至此处,他眼中满是愁苦之意,道:“若随袁军回河北,那......那更是身陷水深火热之中。” “这么说来,袁军不得不背水一战。” “我在想,”秦施深深吸了口气,道:“虽说九死一生,但合袁曹二军之力,人人抱必死之志,未尝无一搏之力。” “那——”秦岭道:“是战是降?” “你大哥受伤甚重,咱须寻一处偏僻,让他养好了伤。”秦施低声道:“不战不降,趁乱而逃。” 趁乱而逃,谈何容易!秦岭闻言,立时面露难色,道:“爹,洛阳军在此城,必是处处设伏,咱怎逃得了?” “独此一法,再无好计。” “咱一家老小,能否跨过这道坎,全在此一役。”秦岭道:“依我看,随袁军奋力冲锋,或许能——” 一言未绝,远处打斗之声,隐隐传来。忽而蹄声密密,四面八方地缓缓围拢而来。只闻一尖细之声,随风飘来:“袁公,濮阳此城,你是留不住了!” 众将闻得此声,更是怒骂不止。又听得一把瓮声瓮气的声音道:“久闻袁军之中,高手云集,今日一见,直与狗熊无异。” 文丑嘿嘿一笑,扬声道:“躲在远处放屁的,又是哪一位高手?” “这高手放屁,即臭且响,”朱灵接口道:“咱可不能轻敌。” 众人轰然大笑,纷纷道:“算上这个屁将,那就是六大飞将了。”“是好汉就现身一斗,躲在墙角尽放臭屁,有什么了不起?” 那声音不依不挠,故作惊奇地道:“此中还有两位美人儿,惊艳得很,高将军见了,一定欢喜。”一言方落,四面八方,远近高低,各有一阵窃笑。 “高将军”必是指高顺无疑。众人闻得其名,心中皆是一惊——而敌军既知军中有女子,必是从高处望来,众人乃纷纷朝四周屋顶望去,却不见异状。文丑心道:“雪馆脱困一战,高某人击杀我不得,今日两军对垒,那自是无有轻易罢休之理。” 此时兰儿已和秦夫人依偎在一起,听见敌人说到自己,心中均是惊恐莫名。秦施暗暗叫苦,他力求隐迹于众人之中,谁知洛阳军第一眼,便瞅见了自己家人,他无策可出,转面朝两个儿子望去,只见秦岭额冒密汗,脸色阴郁;赵云则凝神注目,扫望远处。 那声音冷笑一阵,又道:“美人儿,你可大有福气,高将军今晚,可要好好的......”说到这里,忽然“咦”了一声,似乎见到异样之事,默然一阵,又道:“可要好好的......”一语未绝,只闻惊呼连声,马蹄声响,忽有一独臂汉子从拐角处策马而来,满面惊惶,往袁曹二军中冲来。 场上众人见敌骑飙出,纷纷挥枪扬刀,齐声怒叱。那独臂汉双目圆睁,显得惊恐无比,右手搂抱马头,连道:“停,停,停!”但那马儿却只口吐白沫,蹄步歪斜,只顾埋头狂奔。 骤变忽然,众人均是惊疑不定。忽闻蹄声飒然,一少年挺枪跃马,越众而出,白光忽闪,一枪直抵那独臂汉咽喉处,冷冷道:“闭嘴!” 独臂汉子脸色煞白,既怕被立时刺死,又诧异马儿无故疯癫,双目猛眨,望向那少年,低声问道:“这......这马儿怎么疯了?”听那嗓音,正是适才发声之人。原来此人乃洛阳军中一探兵,擅阵前谩骂之技,胯下这匹空马,正是被赵云用通马之力,唤引而来。 “马儿没疯,”赵云道:“只是被我酝服了。”他恼这独臂汉对母亲和兰儿污言秽语,长枪倒转,“啪”一声将他敲落马下。 此时独臂汉自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场上众将心中亦大是惑然——须知骑将酝马之时,须与马儿相近,且花费数日,方可成功,如同这少年这般刹那之间,便将十余丈外的一匹空马酝服,当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袁绍见赵云这一手奇技,又惊又喜,望向文丑。文丑朝袁绍点头一笑,脸上是“我所言非虚”的神色。 秦夫人见儿子为自己出气,一时又喜又忧。喜的是赵云在袁绍面前显了本领,忧的是洛阳军未战而受辱,必是将赵云死死盯住。 果不其然,此时远处一把温醇的声音飘来。 “这位少年将军,通马之力如此之强,真让老夫大开眼界。” 只见拐角之处,一营现身,当头一将,灰袍长刀,发色乌黑,两鬓斑白,在马上微微欠身,向众人点头示意,道:“在下皇甫蒿,今日洵是盛会,与众英雄相见,当真难得。” 众人见人瘦弱单薄,气质儒雅,竟是董军“六驰”之一皇甫蒿,均感惊奇。 “袁公,曹公,”皇甫蒿和颜悦色,缓缓道:“我军精锐骑营,尽入濮阳,而联盟军已然散尽,独存两军在此。识时务者为俊杰,二位不如归附董公,共谋天下。” “好说,好说。”袁绍笑了笑,道:“先要向董公借十万斤苔子,而后共谋天下。” “袁公说笑了,”皇甫嵩十分从容地道:“邺城并非荒城一座,雪苔滋长之势,足应一城兵将之需。不过——”他微微沉吟,道:“十万之数,未免太过;若董公心和意顺,一万斤苔子,倒也不难出手。” 第二十一章 【寒沁骨】 袁绍冷笑不语。 “天下大城,不独洛阳一座。”皇甫嵩道:“刘景升治下之城,雪苔亦丰,袁公为何退回河北,养军蓄势,转攻襄阳城?” “刘公施恩天下,我袁某自不愿与他为敌。”袁绍道:“董老怪不仅独霸洛阳之苔,且四面八方,抢掠不休,试问世间英雄,谁能容忍?” “天下坏事,都被我家主公做绝了;刘公便是大善人。”皇甫嵩缓缓摇首,道:“袁公此言,未免粗浮。” 曹操见皇甫嵩似乎大有议和之意,虽一时猜不透他的心机,但总觉得是一个必须握住手中机会,见两人越谈越僵,乃咳嗽一声,朝袁绍点了示意,叫了一句“皇甫将军。” 皇甫嵩转面望向曹操,微微颔首,道:“曹公。” “洛阳军纵数倍于我,以我之见,”曹操道:“此战也难言必胜。” “说得是。”皇甫嵩道:“困兽之力,实不易抵挡。” “既然如此,何不两家罢战,我等就此远离濮阳,董公亦不必损兵折将。” 皇甫嵩微微沉吟,望向袁绍,道:“袁公,你十年之中,不可再引兵袭来——若能应下此诺,你与曹公挥军自去,我等绝不阻拦。” 此言一出,袁绍大感诧异,暗忖:“自己口头一句诺言,竟能令洛阳军围而不斗,放虎归山?此必皇甫嵩嘲讽之言。”当下仰面一笑,道:“十年何其短!百年之中,我袁某在邺城囤兵聚粮,不出冀州一步,你看如何?” 这本是戏言一句,皇甫嵩却肃容点头,道:“袁公此言,众皆耳闻,我必转告我家主公。”他顿了一顿,转脸望着赵云,笑道:“少年将军,你姓甚名谁,可否告知?” 赵云见皇甫蒿却和颜悦色,见其问自己姓名,刚欲答话,闻秦施一声轻叱,乃赶紧闭口。 “看来,是秦家的高手,”皇甫蒿见秦观喝止赵云,道:“秦观十八攻,当年威震河北,当真后继有人。” 秦观凝望皇甫蒿,心念一动:“此人慈眉善目,言语之中,大是通情达理,或许归降于他,则无有凶险。”他心存此念,却不敢作色,乃抱了抱拳,淡淡道:“不敢当。” 皇甫嵩面带笑意,朝众人拱了拱手,骑影一闪,于夜色之中,消隐至无。 “爹,”秦岭低声道:“咱是否随袁军逃向汝南?” “适才皇甫将军,对你三弟”秦施道:“我看——” 一句话未完,只闻文丑高呼一声“子龙”,朝赵云急急招手。 “爹,”赵云道:“文将军有话与我说。” 秦施深知袁军对儿子必有一番笼络的手段,心中暗暗叫苦,不敢阻止,唯有道:“你且上前去,小心应对。” 赵云答应一声,驱马上前。文丑一见赵云上前,向袁绍道:“主公,赵子龙在此。” 袁绍“嗯”了一声,目中精光凝聚,朝赵云望来,洪声道:“你阵前破敌,当记大功,一入汝南,必有重赏。” “谢袁公。” “袁公?”文丑笑着拍了拍赵云肩膀,道:“应该说谢主公才是!” 赵云闻言一怔,心道:“爹爹一心想投靠洛阳军,我开口叫一声“主公”,必得惹他震怒。”正踌躇间,蹄声迭起,探兵纷纷驰回,均报四周已无敌军。 “主公,”朱灵道:“机不可失,咱这就出城!” 袁绍点了点头,望向身边诸将。 “不错!”文丑伸出食中二指,指向出口之处,沉声道:“此时趁士气正炽,齐齐冲杀,洛阳军纵有伏兵,亦难阻止。” 袁绍点了点头,唤一声“孟德”。曹操正与众将低语筹计,闻得传唤,策马来到袁绍身边。 “事已至此,”袁绍十指成爪,往虚空一抓,作了一个“掐喉”的动作,道:“合力杀出,方为生路。” 袁绍每到下定决心之际,都会做出这个动作,曹操本已看惯,但在此时此地,却深感悲怆而壮烈之意。“袁公,此举宜速。”他深深点头,道:“生死有命,我等全力突围,往汝南而去,纵有伤亡,决不至全军尽墨。” “好!”袁绍心思一清,胆量亦壮,知再拖延一时,董军对濮阳的控制便又多一分,环顾众人,沉声道:“听我号令,一并出城。” “子龙,”文丑抓住赵云肩膀,道:“你且随我身边。” “是!” 秦施伸长了脖子,凸目凝望,见文丑箍紧赵云,心中大感无奈。“你三弟在文俊馀手中,”他微微摇头,道:“唯有随袁军进汝南。” 秦岭凝思一阵,道:“爹,且入汝南休整一番,待局势一稳,再设法投洛阳不迟。” “唯有如此!” 场中众将速速商议停当,文丑朱灵两营为先锋,袁军众将居中,肃蹄进发。 皇甫嵩言出必行,洛阳军果然远远退去,无影无踪。众人飞蹄而驰,既速且稳,行至半途,赵云胯下马儿一声悲鸣,四足跪地,将主人重重掀翻在地。 众人一惊之下,以为是伏兵攻袭,乃纷纷凝蹄,列出守阵,又闻得“噗””噗”两声,赵云身旁另外两匹马儿,四足软倒,扑地而毙。众人适才见赵云远距酝马,正惊奇他通力高强,此时见他三骑忽而暴毙,均是面面相觑,皱眉不解。 文丑“哎呀”一声,飞身下马,将赵云扶起。赵云跌得满身雪絮,眼望着三匹死马,心痛至极。“文将军,”他愧然道:“我一营之力,只有两骑?多了一骑,便是满营皆溃。” “必是你通力太过强劲之故。”文丑安慰道:“此事甚是奇妙,到了汝南,再好好探究。” 此时秦施见得忽起异状,从后方急急驰来,见赵云身上无伤,才松了口气,朝文丑拱拱手,道:“文将军,犬子年少无知,只会累人,还是我来亲自照料。” 文丑嘿嘿一笑,对秦施说了句“不必担心”,朝赵云道:“子龙,你我共乘一骑。” 秦施翻身下马,替赵云拍落了身上的雪絮,轻声说了声“爹就跟在你身后。”才怏怏而退,回到秦家马队之中。 “爹,”秦岭道:“洛阳军莫非如此轻易,便开了生路?” 秦施不声不响,心中亦大为困惑:董军此时聚势围堵,又大开生路,看似十分矛盾,毫无道理,却是为了什么?避入汝南城,是福是祸? 此时月华忽隐忽现,四下寂寂无声;眼前一条笔直大道上,风影游离,吹散薄雾。 夜寒沁骨。 第二十二章 【昨日恩】 汝南城主顾堤接到探兵报讯,得知联盟军在濮阳兵败,正朝此处进军避难,当下长吁短叹,背手垂头,绕室彷徨,半晌说不出话来。 八年前,他引兵游访河北,遭遇流寇,在退路被封,动弹不得之下,火急火燎求救于邺城中的袁绍。袁绍毫不含糊,亲自出面,赶往解围,流寇为袁军之势所慑,仓皇散去。 往事一幕幕,浮现心间;愁郁浓浓,则堆积在顾堤已然花白的眉端。 “曹操如狼,袁绍似虎,”蒋绩微微抬头,望着虚空,扳着指头道:“这一行人来此,必生祸端。”(蒋绩/营力:八骑) 顾堤长子顾先,斜斜坐着,咧着嘴道:“蒋叔说得是!虽说有刘公与联盟军订了约,但刘公是刘公,汝南是汝南。况且,咱可不能得罪了洛阳军。” 顾先口中的刘公,便是襄阳城主刘表。 刘表与袁绍素来交好,此次联盟军与董军之战,刘表观势极准,见火候未到,不肯在此时董军撕破脸皮,因而留力不发——但他亦许诺袁绍,若是联盟军败北,为防洛阳军的追击和伏兵,则可径穿汝南而过,由他派兵护卫,协调各方,令联盟军众人安然归城。 刘表爱名惜誉,极讲信用,有道是“千金一诺刘襄阳”,这也正是联盟军战败之后退路,首选为汝南的原因。 薛遗摇摇头,道:“得不得罪洛阳军,反倒是其次,”他略停了停,端起水碗喝了一口水,道:“此一行,皆乃当世豪杰,势尽,粮绝,而力不竭。汝南此城,嘿嘿,不正是袁公东山再起之地么?”(薛遗/营力:六骑) 蒋绩闻言,深深点头,道:“薛兄看得深,没错,正是如此!” 顾先冷哼一声,轻声道:“刘公凡事不出力,慷他人之慨,总以汝南之地,为其张席宴客——” 这句话未说完,顾堤喝叱道:“住嘴!若无刘公,岂有顾家今日?” 顾先见父亲动怒,便笑着住了口。顾堤又朝长子瞪了一眼,右手拇指翘起,按压这太阳穴,凝了凝神,把蒋绩和薛遗二人说的话,细细咀嚼。 薛遗和蒋绩,乃顾家两员大将,十九年来,顾家一切重大事务,经此二人过手,绝少纰漏。此时这两人皆旗帜鲜明地反对让袁绍一行入汝南,令原本欲报袁绍之救命恩的顾堤,大是举棋不定。 “爹,不必想了!”顾先脸上是浑不在意的神情,道:“我此刻便带兵碰上去,唤他们回去得了。” “袁军有颜良文丑,曹军有曹仁夏侯,”薛遗笑了笑,脸上皱纹,重重叠起,望向顾先道:“公子如何唤得他们回去?” “怕什么?”顾先挺起胸脯,昂然道:“大不了好好斗一场,也不见得便怕了他们。” “使不得!”蒋绩大摇其头,沉声道:“一‘碰’之下,便有大祸。” 顾先之弟顾承哈哈一笑,道:“大哥,你一‘碰’上去,可就回不来啦!” 顾堤一听众人越谈越偏,摇摇手坐了下来,朝顾先一指,道声“住口”,沉吟一阵,转脸望着坐在角落,不声不响的杜弘,道:“老三,你说一说!” 杜弘和顾堤是结拜兄弟,排行第三,乃顾家的谋士。“我和二位,意见不同。”他朝蒋绩薛遗各望了一眼,慢条斯理地道:“依我看,袁绍和曹操此来,正是顾家得以继命之机。” 此言一出,满座惊奇,蒋绩轻轻咳嗽一声,薛遗则把身子皆往后仰了仰,转头望了过来。 顾堤闻言,双目炯炯,注视着杜弘。 “袁军存势河北;曹操,陶谦二人,尚有陈留,”杜弘道:“此来无非是借汝南此地,一则避险,二则备食,而后各自回城;若要夺汝南此城,南有刘襄阳,北有董老怪,岂能容之?是以霸占汝南一说,不合情,亦不合理。” 顾家与襄阳刘表,渊源极深——顾家能在大灾乱世之中,于汝南屹立长达十五年,极大程度上,乃是来自襄阳之庇护。顾家离不开刘表,而刘表,亦需要顾家在汝南繁衍势力,遏制董军南上作乱——因此襄阳和汝南,唇齿相依,这一点,精明如袁绍曹操者,绝不会看不到。 “也许一败涂地,恼羞成怒,便一时犯糊涂了呢?”顾先道:“谁会想得那么明白?” 这句话太也粗稚,杜弘不屑辩驳,只笑而不语。 顾堤脸色一沉,低声道:“你们兄弟二人,出去。” 顾先闻言,伸手一拍大腿,表示气愤,起身大步离屋。顾承是无忧无虑,嬉玩终日的脾性,本不想来这里说这些闷话,一听父亲此言,正中下怀,当即蹦起,与兄长一并出屋。 “老三,不必理会这两个草包,”顾堤道:“你且说说应对之法。” “两个字,”杜弘伸出食中二指,道:“迎之。” 顾堤点了点头,凝思无语。 “顾公,”薛遗叹了口气,道:“老三说的话,虽是有理,但豺狼虎豹,若发狂性......” “老薛,”杜弘一笑,道:“若说豺狼虎豹,那顾家大厅上,门前那些豪杰,难不成皆是猪犬之流?” 顾家在襄阳军的支持下,大力奉行救济之举,为有难而来的各路好汉,提供住所粮物,借此收拢天下人心,是以汝南“豪杰”毕集,虽有知理晓义之侠士,亦不乏穷凶极恶之凶徒——然而多年来,这帮侠士或凶徒,每日总能得一掌苔粑果腹,亦深知顾家身后,更有襄阳刘表为其撑腰,因此倒也彼此相安,鲜有矛盾。 薛遗闻杜弘之言,缓缓摇头,道:“这里这么多豪杰,却是不假,但又有哪一个,及得上文丑颜良?” 杜弘双眼半合,漠然不答。 “袁绍对我有救命之恩,”顾堤叹了一声,道:“若是此时不出手相护,道义有违,人心必乱。” “顾公高见,”杜弘双眼一睁,直起腰板,道:“此时施恩于袁曹二人,乃一伏笔,在于他日......”凝言不语,伸出食指,往上一竖。 杜弘这个手势,在座众人自然明白,乃是“跳出汝南”的意思。 原来顾家在汝南,虽说百事无忧,但左面被襄阳势力笼罩,右面又近洛阳,两边都不敢得罪,偏偏刘表与董卓又是死对头,虽不愿正面冲突,却也暗斗不绝,汝南夹在二者中间,处境极为尴尬。 “董老怪与刘襄阳,迟早一战。”杜弘脸上笑容一敛,道:“到那时,汝南此城,就是刘公手中之剑,银光闪闪,曼舞翩翩,终究免不了折断的下场。” 言至此处,薛遗和蒋绩互望一眼,对于杜弘的“迎之”二字,多了一层了解。 “不错!”顾堤微微仰首,将颔下一丛白须,捋了又捋,道:“今日我迎联盟军而入,一为报恩,二来他日到了非弃城而走之时,便可借助袁曹之力,护我顾家周全。” 第二十三章 【相见欢】 联盟军一行疾驰,两天一夜,便到汝南境内。一入城,行了二十里,忽见山头溪角,转过浩浩荡荡一簇人马,朝这边奔来。 “必是顾家来了,”袁绍哈哈大笑,回头望了望曹操,道:“孟德,顾堤仍记得我袁某人!” 曹操淡淡一笑,没有接口。未几只见远处六骑提速,疾驰而来,居中一人,貌相清矍,浓眉白须,正是顾堤。 顾堤策马来到近处,从马背飘身而下,与袁绍相见。“袁公,”顾堤虽年愈六十,但声音清朗,中气十足,此时有意在众人面前为袁绍做脸,开口一句话,更是远远传了开去:“惜别隆兴镇,相逢汝南城。遥想当初,若非袁公出手相救,我顾堤早命丧敌手,何来今日?” 袁绍仰头一笑,翻身下马,执起顾堤之手,道:“顾公善名,天下皆知,当日那一战,袁某岂有不全力相助之理?” 两人相见甚欢,寒暄一阵。“顾公,”袁绍闪开身子,指向曹操,道:“这位正是曹孟德”。 曹操迈步走上前去,与顾堤敷衍一番。顾家众人,亦分别与袁曹二人见礼。 毕竟是败军潜遁,一行一止,须是小心翼翼,袁绍并无向顾堤引见及军中诸将,更无提及公孙度与秦施之名,顾堤亦十分见机,适可而止,不多问一句。 “大哥,”杜弘微微一笑,道:“诸位豪杰一路而来,已是人困马乏,何不此时一同入顾庄,快饮饱食一番,坐而详谈?” 杜弘刻意把这个“坐而相谈”,说得语重而速缓,袁绍与曹操一听,心中会意,不由均朝杜弘定睛望去,对他留下了印象。 于是顾堤在前引路,众人策马疾奔,驰入顾庄之中。这一路可见挽刀持剑之士,散坐街头各处,遇到顾堤,纷纷站起,垂手默立。又走数里,途经顾府,唯见卫骑近百,刀枪点地,列阵府前。 袁曹二人见此情景,互望一眼,暗暗吃惊。 折而向东,迎坡直上,渐望得一片广阔庄地。这庄中有三个院落,数十民屋环绕,东南西北,各有一处箭楼。 “袁公,”顾堤伸手一指,面含笑意,道:“此处作为贵军歇息之地,你看如何?” 袁绍点点头,先不答话,拔背含胸,遥望一阵,忽然左手一抬,身后麴义与一营十六骑,如箭飞移,嗖嗖声中,射入于庄地之内,骑兵振蹄扬雪,远远望去,宛若一条巨蟒,在庄地中时隐时现,往来游荡。 顾家众将见此情景,脸上均现讶然之色,心道:“袁军中除了文丑颜良,还有这般高手。” 一营战骑于庄地中来回兜转一阵,掉头折回,麹义一骑当先,骑影如飞,回到袁绍身边,在他耳边暗语一句。袁绍闻之点头,大笑抚手,转头道:“顾公,此地甚妙!” 于是众人纷纷下马,向顾堤道谢。顾堤口中说着“客气”,一一回礼,朝袁绍道:“袁公,今晚府上一聚,”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道:“有要事相询。” 一言方落,杜弘心有神会,道:“我亦有些困惑不解之事,要请教曹公。” ---------- 袁曹二军,各占一处院落。秦施一家与公孙度,合住在第四处,公孙度不愿打扰秦家,自愿移住民屋。 四处箭楼,皆有袁军兵士把守,视野极阔。由于汝南流寇往来,杂人甚多,为防止有董军奸细混入,联盟军卫骑分散而出,寻隐蔽之处设立哨岗;庄地各处要道,均有卫骑镇守。 秦观一家进了院落,稍稍安置,便来到大屋中聚谈。一路奔波,受惊不少,秦夫人脸色极差,今日更是胃痛不已,饮食俱废。 妻子愁眉不展,虚弱无力的模样,让秦施瞧在眼里,痛在心头;而此时秦峰躺着另一间房的床上,扯开喉咙,放声哭嚎,哭声满院缭绕,更是令秦施心烦意乱。 “多年夫妻,你且听我一句。”秦夫人轻声道:“还是回河北吧。” 秦施负手而立,眼望窗外,默然无语。 “无论如何,不能再入洛阳。”秦夫人道:“你......你不能再将咱一家性命去赌!” “你才是拿一家性命去赌!”秦施忍无可忍,愤然转身,将声音压在喉咙里,瞪着眼道:“一入邺城,万劫不复,你懂什么!” “我懂什么?”秦夫人颤声道:“我懂得不让人往我儿子膝盖上砍一刀,我懂得不会将兰儿拱手送人!” 秦施拂袖转身,连连摆手,示意不愿再谈。 当初还说伏下董承这条线,能在城中牵扯照应,如今董承死后,秦施还是闷头闷脑,非洛阳不肯栖身,这一点,秦夫人实在想不通。 “你既不愿回河北,那为何不投靠襄阳?”秦夫人道:“襄阳城哪一点不如洛阳?” “你倒想想,刘公与袁公交好,见我自袁公阵中逃脱,岂会将我重用?咱一家命运,依然飘若浮萍。”秦施道:“二来——”他说了这两个字,忽然凝语不言。 “什么?” “除了董承,还有另一个人,在洛阳等着我。”秦施道:“这人愿出死力,帮着咱家在洛阳城落地生根。” 秦夫人闻言一怔,道:“此人是谁?” “我与他约定,未到见面之时,彼此守密。”秦施摇摇头,道:“此时你不必问了。” 秦夫人双眉紧蹙,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 “洛阳之大,多有明辨事理之人,总不会委屈了好汉。”秦施缓缓道:“华既之流,不过是城中渣滓,无须被他吓倒。” 秦夫人双目闭合,蜷躺而下,再无言语。 秦施深知妻子屡受惊吓,脑中顿失清明,既说服不了她,更不宜吵架斗气,当下迈步出屋,来到秦峰房中。一推开门,秦岭,赵云,兰儿俱在。兰儿一见秦施,仿佛触电一般,浑身一抖,缩足向后。 “兰儿,你且去休息,”秦施温声道:“也累得很了。” 兰儿点了点头,应声而退。秦峰望见父亲,眼泪鼻涕一齐迸出,秦峰瞧长子这副神情,当真心如刀绞。 “爹!”秦峰抽噎着道:“我要和娘说说话。” 秦施摇摇头,道:“你这副模样,你娘见了,更是伤心。她一伤心,身体可熬不住。” “从此以后,我已是废人一个,不如死了倒干净。” “胡说!”秦施怒气覆面,峻声道:“你乃秦家长子,莫非眼前这小小挫折,都经受不住?” 秦峰心身受创,又感前路茫茫,在父亲和两个弟弟的安慰声中,颓然睡去。 秦施缓缓坐下,望着秦岭和赵云。他双目鼓出,一睁一闭,是胸中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处说起的模样。 “爹,”秦岭道:“眼下的路,如何走下去?” 秦施在心中盘算一阵,低声问道:“洛阳名医胡顺,你们总听说过。” 胡顺乃天下第一名医,无愧“妙手回春”四字,秦岭赵云知道他的名头。 “若能入洛阳,你大哥这条腿,就能救得回来!”秦施道:“无论如何,还有再试一试。” 秦岭望向赵云,道:“三弟,你说呢?” 赵云茫然无语。 “不破不立!”秦施倏然站起,一字一顿地道:“孩儿们,咱不能再回河北。” “话虽如此,”秦岭道:“须等局势稳了,再投洛阳不迟。此时贸然投去,董公怨我相助联盟军,一怒之下——” “这当然急不来。”秦施摆摆手,打断儿子道:“事缓则圆。” “爹,”秦岭低声道:“你说顾家对袁曹二公,会不会忽下杀手?我总觉得,洛阳军放走,乃是另有诡计。” “依我看来,”秦施极有信心地道:“这汝南城在刘表的翼护之下,极是安全之地。”他顿了一顿,又道:“此时寄人檐下,总不免受委屈,但咱须忍一口气!要记住,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有真才实学,必能得闯出一片锦绣前程。” 他说这句话,既是激励三个儿子,也是鼓舞自己,说完之后,缓缓站起,仰面吐出一口气。 正在此时,朱灵来访,一进府便高喊道:“秦兄,快来领赏!”秦施疾步出门,拱手相迎,将朱灵请入屋中。朱灵将手上挽着的一袋苔子放在台面之上,道:“你家公子阵前破敌,赏五十斤苔子;这儿是二十五斤,另有一半,回邺城补发。对了——”他指向门外,道:“府外有三匹马儿,是给赵将军的。” “这——”秦施脸上是受宠若惊的神色,道:“此时兵荒马乱,袁公何必费粮?” “言出必践,奖惩分明。”朱灵拍了拍秦施肩膀,道:“秦兄,我袁军上下,对你一家如何?” “大恩,大恩!” “你心中有数,那是最好。”朱灵低声道:“你也是精明人,往下如何做,如何说,自是明白,千万别让我家主公失望才好。” “是,是!” 送朱灵出府,秦施将赵云秦岭唤进房来,指着桌上的苔子,道:“你们看,有真才实学,必有人赏识!”他解开包袱,白绒绒的二十五斤苔子,堆得如一座小塔相似。这些苔子化成苔粑煮粥,够一家人吃上二十天。 “好啊,好啊!”秦施望着苔子,欣慰地道:“岭儿,这是你三弟为咱秦家挣来的粮食。” “三弟,”秦岭嘴角一牵,望向赵云,道:“你天赋难得,须好好下苦功,早日成为骑将。” “是!二哥。” “子龙,你体内通马之力,正是勃发之时,”秦施道:“死了三匹马儿,那也算不得什么,只须你能将通力收放自如,马儿便不致受伤。” “是。” 长久以来,秦施面对赵云这种如此奇特的通马之力,始终不得其理,指导无门,唯盼在实战之中,能窥其奥妙所在。 “来!岭儿,你与子龙斗几招。” 第二十四章 【英气显】 “爹,”赵云道:“马儿都死了。” “袁公另外给你送来三匹马,且去府外牵了来。” 赵云闻言大喜,便欲飞步窜出,秦施喊了声“慢”,道:“你先酝了一匹,留下两匹空马。” 赵云知道父亲担心这三匹马儿又有暴毙之惨情,点了点头,推门出屋。 “岭儿,”秦施肃容道:“子龙通马之力,日益强劲,你亦须多多努力,于武道上不可懈怠。” 秦岭枪法之精,本在赵云之上,这数日之中,虽见识到赵云通力之强,但亦自忖骑斗可胜,当下笑着应了声是,迈步出屋,甫一上马,只闻府外蹄声清脆,赵云手舞长枪,策马而入,笑道:“爹,这是三匹好马!”话音方落,调转马头,同时催发通马之力,只见马儿跨前数步,轻轻一纵,于四蹄凌空之际,翩然转身,稳稳落地,姿势潇洒利落至极。 “岭儿,你枪法确是比子龙高出一筹,”秦施站在一旁,出言提点道:“但子龙通力勃发,马儿蹄法必章法大异,你须小心应对。” “是!” “子龙,当日公孙将军与张燕一战,你亦瞧得分明,”秦施转面望向赵云,缓缓道:“若以单单枪法而论,公孙将军实也强不了多少,但却仍将张燕斗得几无还手之力,所凭正是蹄法高明。” 赵云双目闭起,将当日雪馆外的一战细细回忆,深深点头。 “切记,通力如潮,切不可强放强收,”秦施道:“莫又将马儿累死了。” 赵云答应一声,拍了拍马儿的额头,调转枪头,笑道:“领教二哥高招。” 这兄弟二人多年来一同习武,独斗拆招,不计其数,这一句“领教二哥高招”,不知说了多少遍,但就是这一句如此熟悉的话语,此时却另秦岭闻之一怔——他端坐马上,眼望着眼前英气勃发的赵云,顿生陌生之感,只觉得赵云在数日之间,身上仿佛有了另外一种气质。 这种气质,不是令人心颤的杀气,而是一种从容淡然,却无处不在的灵气。 不见漫天飘雨,衣衫却微湿。 往日交手,虽不乏酣斗百合之局,秦岭总是胜多负少;但今日,此时,此地,恍惚之中,秦岭忽然觉得这一战必败无疑——这种感觉如此强烈,连他自己都大吃一惊。 赵云见秦岭表情凝固,久不出手,一声清叱,进蹄扬臂,长枪抖刺而出。秦岭未战心乱,遮拦不定,斗了十余合,“噗”的一声,已便被赵云击中右肩。 两人对招,正是以枪柄击中身体决胜负。 “用心!”朝秦岭怒瞪一眼,喝叱道:“再来。” 赵云收枪回马,再次出击。秦岭稳住心神,这一次出招,自是稳健得多,但赵云胯下之马,蹄步灵动异常,使得他出招之力度,速度,精度,均大胜往昔。秦岭连连呼叱,守不多时,又被敲中腹部。 秦施在旁瞧得分明,知道赵云枪法并无明显精进,正是凭借蹄法,得以将骑斗之力提升,乃点了点头道:“岭儿,出营。” 秦岭闻言错愕,道:“爹......” “出营!” 秦施此言,明明白白,是要让秦岭一营四骑,聚斗赵云。大屋中的秦夫人闻言,由兰儿挽着,走到院中,朝丈夫嗔道:“你又发什么疯?” “你莫管!”秦施向妻子摆摆手,道:“反正用的是枪柄,伤不了筋骨。子龙,我欲窥视你通力奥秘,须你出全力不可。” 赵云正待答话,门外骑兵报一声“文将军到”。秦施闻言,微微一惊,三步并作两步,亲自开了门,躬身含笑,将文丑迎了进来。 文丑右掌抓住秦施肩膀,迈步府中,大声道:“秦兄,叨扰!我欲与赵将军一谈。”他此来正是要设法帮赵云将一身强劲之通力,转化为控营之力,抬头一瞥间,却见赵云与秦岭均是手持长枪,立马院中,哈哈一笑,道:“这兄弟二人正在练招么?好得很!秦兄,我今日可要细细观斗。”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秦施笑道:“这两个孩子,鲁钝至极,正要须文将军提点。” “好说,好说!”文丑昂首阔步,来到院中,抱拳与众人打了招呼,嘿嘿一笑,在旁站定,指着赵云,道:“来!瞧瞧你本事如何。”一面望向秦施,问道:“怎个斗法?” 秦施笑了笑,道:“正要让秦岭引一营四骑,与其相斗。” 文丑“咦”了一声,脸现惊奇之色,道:“妙得很,来!” 秦施点了点头,朝赵云秦岭二人各凝望一眼,肃容道:“你二人可须好好表现一番,若能得文将军几句点拨,必是受益无穷。” 赵云与秦岭斗了两场,忽觉自己通马之力,运转收放,大有精进,但独斗秦岭一营,定是必败之局,唯有尽力遮拦,力求不在文丑面前露丑,闻父亲之言,不由窘然一笑。 秦岭两次速败于赵云,心乱难止,怒火隐现,又见文丑前来观战,心中决定全力以赴,乃呼来四骑,双眉一轩,对赵云森然相向。 赵云气敛神聚,长枪点地。 秦岭闷叱一声,一营四骑分四个方位袭向对手,四柄长枪同时攒刺,势道颇为迅猛。赵云运起通力,胯下马儿四足忽振,斜斜一移,令四敌之击,尽数落空。 场边文丑秦观见了,同时叫好。 秦岭一营之数虽远不如秦施,但攻系战法之道,颇得其真传,此招全力出手,想赵云必是遮拦不及,料不到被他如此轻描淡写,一避而去,当下怒吼一声,聚力右臂,长枪挥处,扎向赵云左胯。赵云挥枪格挡,骑形倏退,蹄步急旋,枪柄一压,敲中其中一骑后脑——这骑兵正想趁着赵云与秦岭厮斗,从背后偷袭而至,不想赵云转身迅捷,竟尔绕到自己身后,来不及封挡,便被击中。 此招大是惊艳,瞧得文丑亦是一楞。赵云一击得手,胯下马儿更是落蹄如风,步法既奇且速,闪避不定间,手起一枪,又点中另一骑后颈。 秦岭见连连失手,不禁又怒又急,但他通马之力本是平庸,与余下两骑,无论如何拦截,均再无法将赵云围在垓心,而且如此来回补位合击,耗力甚大,蹄法已见缓滞;反观赵云之马,则越奔越快,气力不减反增。乱斗之中,赵云长枪一绕,“喀”的一声,又砸中一骑左肋。 斗到此处,秦岭顿感困惑沮丧,他眼风一扫间,只见兰儿紧紧搀扶着秦夫人,一对妙目,睁得又大又圆,一动不动地凝望着自己,双唇微张,脸上是极其关切的神情——他从未在兰儿面前如此丢脸,把心一横,将通马之力尽提,与最后一骑,分左右奋力夹击。赵云斗得兴发,这次却不再避让,挺枪跃马,独斗二骑。只闻“嗒嗒嗒”之声连响,十余合间,赵云手腕一抖,长枪势若灵蛇,那骑兵“哎哟”一声,右腕被横扫而中,骨节急痛,兵刃脱手;秦岭心急之下,枪法更乱,斗不数合,被赵云斜斜一刺,“突”的一声,枪尾正正击落在他胸口之上。 秦岭脸色煞白,错愕之下,渐渐满面通红,“呼”的一声,竟又挺枪疾刺,正是当日在激斗黑山四恶时,使出的那一招“风雷一刺”。 场边秦夫人,兰儿和秦岩见状,同时一声惊呼。 赵云临战经验尚浅,料不到秦岭落败之后,又再行出招;而秦岭这一招恰恰又是聚了平生之力,距离极近,其势又猛,拆挡已是不及——霎那之间,只觉体内通力流转,马儿四足急屈急挺,往后纵跃,便如瞬间平移一般,竟生生避开了秦岭这一击。 “秦兄!”文丑摸着下巴,低声问道:“换做是你,这一招避得过么?” 秦施摇摇头,道:“格挡倒不难,避是避不过了。” 秦岭出力过猛,击空之下,重心尽失,身形一颤,竟险些从马背上滑落——骑斗之中,如此失误,已大是出丑露乖,若此时是以性命相搏,对手一抬手间,便可要了他性命。 此时秦岭心中燃起的怒火,已被一阵透骨冰凉的惊疑和失望,彻底浇灭,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强笑一声,道:“三弟,二哥输啦!” 第二十五章 【试剑术】 秦岭脸上在笑,但浑身上下,却是微微战抖不停。换做平时,兄弟二人拆完了招,总是相视一笑,继而讨论更合理的应招之法,胜负之事,半点不放在心上——很显然,此时的秦岭,已然接受不了在斗败之实。 赵云张了张口,唤了声“二哥”,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文丑见赵云以一斗五,仍可取胜,心中大是惊喜,哪里管得秦岭反应如何,只咧开了嘴在笑。 “岭儿,”秦施道:“你且下马休息一阵。” 秦岭发了一会儿怔,猛地将长枪远远丢开,飞身下马,疾奔出门。秦夫人见儿子这般模样,忙转头在兰儿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兰儿连连点头,脸泛红晕,急急追了出去。 秦施摇摇头,朝文丑苦笑一声,道:“让文将军见笑了。” “秦兄,夫人似乎身体有恙,”文丑道:“你且扶她进屋休息,我也好与子龙说几句话。” 秦峰应了声“是”,转过脸朝赵云望了望,一手扶着妻子,一手拉着秦岩,走回屋中。 赵云见父亲眼神之中,大有严峻之色,不禁垂下头来,心里自怨道:“我在文将军面前,让二哥丢脸,当真不该!” “好小子!”文丑双手叉腰,上上下下,打量着赵云,道:“你通马之力,这数日来,嘿嘿,似乎突飞猛进。” 赵云翻身下马,恭恭敬敬地道:“谢文将军夸奖。” “我且问你,莫非——”文丑皱眉歪头,道:“你是瞧了公孙一族的移系战法,方有所悟?” 赵云凝思一阵,点头又摇头,道:“单是看公孙兄的战法,虽极震撼,但脑中亦是模糊一片;直至你文将军出手,以攻系战法,独挡攻移二系,才......才有顿悟连连。” 文丑闻言,啧了一声,道:“你天资如此,果真不差!”摸了摸下巴,又道:“然而你通力虽强,却仅有控马之力,而无控营之力,终究不是办法。” 赵云报以一声叹气。 “无须叹气,困难如石,总有将其敲碎之法!”文丑略一沉吟,双目忽睁,道:“控营之力,或许本是有的,只是藏于异处,你无从得知。” 赵云闻言,精神一振。 文丑哈哈一笑,低声道:“趁着公孙度仍在此处,咱们重演一番雪馆之战,让你再彻悟一番如何?” 赵云闻言讶然,道:“莫非文将军欲与公孙将军一战?” “不,”文丑指了指着屋中,道:“是你爹爹与公孙度一战,我依然做那个出手解围之人。”言至此处,放声大笑,道:“秦兄,秦兄,请出来一谈!” 赵云这十六年来,为秦施所翼护,每一日从父亲口中听到的,均是“小心在意”“不可乱来”这一类规劝,稍有越轨,便是一通严训,此时感受到文丑身上这股想到就做,无惧无畏的精气神,不禁大为折服,心道:“在文将军眼中,似乎天底下便没有什么难事。” 秦施原本已在屋内附耳于墙,凝思窃听文赵二人对话,此时闻声而出,听到文丑的提议,不禁苦笑一声——他虽知这又是文丑“行险”之举,但为了儿子让打破营力之限,自然也愿尝试一番,点了点头道:“为了子龙,总值得一试!只不知公孙兄——” 文丑连连点头,伸手拍者秦施肩膀,示意不必顾虑,转头呼叱一声,门外一骑兵翻身下马,飞步进门。 “速唤公孙将军来此!”文丑顿了顿,加了一句:“无须惊动余人。” 那骑兵得令去了。秦施心中暗道:“公孙度刻意隐藏实力,回避众人,且看文某人有何手段,能令其为一个毫不相识的少年,甘冒这一战之险。” 此时三人均是默默无语,院子中一片寂静,唯有风抚雪地的沙沙之声。文丑和赵云都在凝神思索,倒也不觉得什么;秦施不善交际,此时见大家都无声无息,一时颇为尴尬——然而文丑贵为袁军首将,只要他还站在院子中,自己就不能不奉陪到底,亦唯有挺胸直腰,呆站不动,心中暗暗叫苦。 忽然之间,文丑眉头舒展而开,指了指赵云,沉声道:“来!试试你剑术。” 赵云剑术乃秦施所授,平日多与父兄对招,未遇强敌,闻言心喜,立马抽出佩剑,道:“领教文将军高招。” 文丑笑了笑,拔剑而出,直跨数步,一剑缓缓推刺而出。赵云退了半步,挥剑相格。 斗了数招,文丑剑势忽变,“啪”的一声,陡然搭上对手剑脊,劲力传震,赵云只感右腕一沉,心道:“文将军膂力比我高出甚多,不可硬斗。”立时将剑一撤,银光闪闪,回削而来。文丑道了声好,剑尖上扬,点开赵云剑身,白刃一坠而下,劈向他左肩。 两人斗了数十招,文丑手底留了七分力,不时出言指点。赵云心性极佳,凝神接招之际,却也能将文丑说的话,铭记于心。又斗了一阵,文丑退了数步,收剑入鞘,转脸对秦施道:“秦兄剑法精妙,不同凡响。” 文丑一句话间,既赞了秦观,又赞了赵云,父子二人闻言舒心,秦施抱拳一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这小子才十六岁,来日方才。”文丑意味深长地道:“若走对了路,则前途无量。” 话中的暗示,秦施怎会听得不出来?若将赵云若加入袁军,有文丑关照,必是前路宽广;但秦施早打定主意,绝不肯让儿子投向袁军,因此干笑数声。他这几声笑出口,却后继无话,表情一时僵硬无比——此时秦岭不在,再没人能替他解围。 文丑见秦观不答,以为他不能会意,乃微微皱眉道:“袁公对于秦家,甚是爱护,这一层必为秦兄所深知;今日老朱来此,不是和你谈过了么?” “是,是!”秦观在对方目光逼视之下,丝毫不敢大意,答道:“秦某来日必报袁公之恩。” “无需来日。”文丑嘿嘿一笑,道:“报恩之机,就在眼前!” 以一句话碰下来,毫无辗转腾挪的余地,秦观额冒细汗,正不知如何应答,门口传来一声“公孙将军到”,猛然松了口气,道:“公孙兄来了!”强笑一声,快步走上去迎接。 公孙度步态闲闲,神情淡定,先与秦施见礼,再转面望向文丑,微一点头,道:“文将军唤在下来此,必有要事。” 文丑先不答话,负手眯眼,道:“公孙兄,你与你义兄,可是越来越神似了。” 公孙瓒乃天下四大高手之一,素有“天下第一移”之称,威名极隆,公孙一族一众高手,自是以他为榜样——此时文丑这一句赞言,无端飘来,虽不知“神似”之处何在,公孙度亦是闻言心喜,微微一笑,道:“文将军说笑了,义兄与我,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岂有神似之理?” 此时场中两人,一为公孙家族中之顶尖人物,一为袁军首将,而袁绍与公孙瓒,多年来在河北之地,明争暗斗不断,因而此刻公孙度与文丑见面,言行之间,似乎轻松自如,却总也免不了有暗暗戒备意味。 “貌虽不似,战法似矣!”文丑肃容道:“雪馆外一战,你虽留力不发,仍将张燕打得狼狈不堪!比之两年之前,老弟的移系战法,显然精进极多。” 公孙度一生心愿,便是成为如他义兄那般人物,承上启下,令公孙一族,威名更胜,此时闻文丑之言,如饮甘露,极为受用,原本绷住了的脸皮,不禁松弛了下来。 秦施冷眼旁观,见文丑几句话下来,便将这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孙度说得面露喜色,心中暗暗钦服。 “公孙老弟!”文丑叹了一声,抱了抱拳,道:“今日,老哥却须求你一事。” 第二十六章 【攻移斗】 从文丑口中说出一个“求”,那可不易,公孙度得他赞语,敌意消退,当下抱拳还礼,道:“文将军言重!今日于此地,彼此休戚相关,正须患难与共。凡事只要在下做得到,自当尽力而为。” ”说得好!”文丑沉声道:“今日我所求之事,便是要你和秦兄一斗。” 公孙度闻言,眉头微微扬起,脸上是一付难以置信的神情。 文丑仰头一笑,便把此事缘由,要言不烦地说了一遍,指了指赵云,道:“这小子非得瞧着你的移系战法,和秦兄的攻系战法,彼此互击,方可悟通控营之道。” 公孙一族之移系战法独步天下,非到万不得已之时,岂可轻易展示,令他人一窥堂奥?公孙度乃浮笑于面,道:“秦施十八攻,威震河北,一营之力必远胜于我,在下岂堪一斗?” 秦施笑了笑,淡淡道:“公孙将军过谦了。”这句话之后,也本该对公孙度一番奉承,方才显得彼此敬重,但秦施每逢这场面,便张口无言,加上脸上敷衍的笑容,令公孙度暗暗发恼,心道:“你这老头,这几句场面话,你倒受之无愧了。” 文丑观言察色,朝公孙度迈进一步,正了正脸色,低声道:“只须我及时出手制止,双方必不至于有损伤。公孙老弟,今日你无论如何,须卖个面子给文某。” 公孙度收敛笑容,默然无语,心道:“我与赵子龙素无交情,如此为他自耗战力,实乃不智之极;但今日文丑在众人面前,先用了个“求”字,而自己又满口应诺,若拂其意,却是大大开罪了他。”念及此处,心中十分犹豫。 “文将军,”秦施道:“不如我等枪柄击身决胜,可免受伤之忧。” “不可,如此决斗,形同儿戏。”文丑摇摇头,道:“算了!既然公孙将军不肯,那便作罢。”言毕,斜斜瞅向公孙度,五指一竖,晃了一晃,道:“老弟不必勉强,我作此求,乃将你置于必败之地,本是无理之至。” 若文丑执意强求,公孙度宁可冒着撕破脸皮的风险,坚决不依;但此时见他如此说,反而不好再僵持了,且他外谦内傲,见秦施言语之中,似乎不大瞧得起自己,本有意与他较量一番,听到“必败之地”四字,更是心头火起,当下道:“切磋一番,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秦兄,手下留情。” 文丑一计凑效,心中大喜,脸上却声色不动,只转过头去,朝赵云瞪了一眼,似乎在说:“机会难逢,且看仔细了!” --------------- 秦岭愤然而出,直奔府外,见后面有脚步声追随而来,回头一望,却是兰儿,乃缓了缓脚步。兰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绕到秦岭面前,喘气不止,说不出话来。 “今日我在文将军面前,丢尽了脸。”秦岭脸色灰败,道:“不想三弟朝夕之间,骑斗之力,竟然有如此变化。” “他是你兄弟,”兰儿用手指指着秦岭的胸口,道:“他变得厉害,你本该高兴,怎么倒恼火起来了?” 秦岭想一想,低声道:“是啊!子龙于武学之道,大有突破,我......我本该为他高兴才是。” “你知道就好,再说——”兰儿低声道:“你天资不见得就比他差,假以时日,必能胜过他。” 秦岭微微而笑,心中却是冰凉:“三弟的天赋,不知高出我多少,假以时日,差距如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一念至此,心里骤然一紧。 兰儿见秦岭仍是闷闷不乐的模样,便拉着他的手,柔声道:“走一走吧!”两人瞒着家人,偷偷牵手漫步,已是常事,但每到这一刻,兰儿心中仍是欢愉无比。 秦岭怅然若失,一面想着心事,一面木头人般被兰儿牵着走。兰儿垂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走着走着,忽然纤腰一扭,仰面望着秦岭,低声道:“你知道么?夫人知道了我们之间的事。” “早该知道了。” “她说,”兰儿红着脸一笑,道:“定会让我......我们如愿!” “此时一家六口,无地安身,”秦岭摇摇头,道:“我没心思想那些事。” 兰儿满拟这句话一说出口,秦岭必定也是兴奋,不料却换来冷冰冰的一句话。“我没让你此时去想......去想那些事,”她眼眶瞬间就红了,道:“你肩负重担,自然不能分心。” 秦岭见兰儿眉间似蹙非蹙的样子,知道自己这句话惹她伤了心,不由叹了口气。 四周白茫茫,秦岭心中也是空空荡荡。 “若我那天被华既抓了,你会不会来救我?” “会!” “真的么?” 两人正悄声私语,忽闻马蹄声响,又有人高呼一声“莫挡道”,只见十九骑由远及近,奔袭而来,从秦岭和兰儿身边一阵烈风般掠过。匆匆一瞥间,秦岭认得为首大将,正是夏侯惇。 “这些人急冲冲的,要去干什么?”兰儿悚然道:“莫非城中又有争斗?” 秦岭皱眉不语,疾步飞奔,攀跃到数丈外的一座小雪丘之上,远眺而去,只见夏侯惇一营战骑,驰至秦府之前,忽而停下不动。 “那是夏侯惇,”秦岭双眉紧皱,道:“却不知为何事而来!”他担心父亲嘴拙,应对不利,心里一阵焦急,纵身跳下雪丘,拖着兰儿便往回跑。好在距离不甚远,奔走一阵,已回到府墙之外,兰儿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双腿发软,坐倒在地。秦岭将耳朵贴在墙上,竖耳倾听,只闻府内院中,马蹄声骤响,更有密集地长枪互击之声。 秦岭闻声骇然,说了声“糟糕”,急急飞奔入府,朝院中张望——却见庭院空地之上,秦施与公孙度,各引一营十骑,酣然对斗。夏侯惇与文丑,分立东西两角,均是横枪立马,列阵不动。 赵云则默立于南面,全神贯注,细观营斗,口中喃喃自语。 原来曹操信息灵通,得知文丑唤公孙度入秦府,疑心此三人或有密谋,乃命夏侯惇前去一探究竟。夏侯惇急急赶来,一进府门,见得这般状况,心中亦是惊奇,细观之下,才知秦岭与公孙度在切磋战法。 只见秦施十骑阵型如剑,一招一式,法度严谨;而公孙度十骑则飘移不定,渐成一个个小光圈,游移不定,忽密忽疏,忽阔忽窄,极是变化莫测。 两营缠斗,无论双方如何相让,必有不受控之招,秦施与公孙度虽均留了半力,仍不免听有骑兵惊呼坠马——这二人在战法上难分伯仲,经验是秦施占优,而通马之力,乃公孙瓒略胜对手半筹,若全力相斗,只怕也是平分秋色之局。 眼见两营互斗愈久,抽身愈难,此时文丑何尝不急?然而秦施阵势严密,招法精深,显是非张燕之所能比——且当日在雪馆之外那一招,乃一鼓作气,率性而为,出手反而干脆利落;今日须认认真真,故技重施,便大感棘手。 顷刻之间,又是数骑受伤,血光溅起。两营骑兵杀气渐升,呼叱声中,缠斗更密。斗至此刻,场上无论哪一方先将通力收敛,必遭重创,欲停手脱身,已是不能。 第二十七章 【敌与友】 秦岭只知场上两营缠斗甚紧,但他观望之下,仍是迷迷糊糊,不知战局已是险峻异常;夏侯惇在旁却一望而明,深知文丑再不出手,这两营必成绞杀之局,大有伤亡。 对于文丑而言,此时出手,无异于把自己置入两方无数杀招之中,其中凶险,自不待言,但他素来极有担当,此事由自己挑起,无论如何,不能令场中二人负伤,当下不再犹豫,一声暴喝,满营战骑,敲蹄震地,荡入秦施与公孙度两营之间。 这一招发出,于小小院落之中,大有吞川噬海之势。众人只觉一瞬之间,满院劲风荡涌,不由自主地退了数步。 此时三营互绞,间隙极窄,杀招如飞,文丑引营撞入,宛若流星透疏木,一时兵刃相交,火花蓬蓬。秦施与公孙度心领神会,同时将通力疾收——但马群受通力所控,缩蹄向后,骑兵却来不及收招,长枪纷纷朝文丑身上招呼。文丑武艺虽高,自也挡不住众人攒刺之势,舞枪遮拦间,右臂一痛,仍被刺中,一惊之下,又有三柄长枪劲搠而来,眼看立有穿肠破肚之虞,赵云骑影飞闪,一晃入阵,“当当当”数声,将那三柄长枪格荡而开。 文丑得此掩护,顺势引一营之力,冲破夹击。他经此绝险,居然面色不变,只微微垂头,双眉紧皱,既不明白赵云身上为何有这股勇气,竟敢冒死相救;又想不通以赵云尚显粗稚的枪法,如何精准扫击,将杀招挡退——但无论如何,自己被赵云从绝险中救出,已成事实。 文丑有所不知,这两营攻移相击,在旁人看来,极是混乱一片,但在赵云眼里,宛若溪流缓过,舒缓悠长,待看到文丑出手,已知必有不测,乃拿准时机,出手相护,也是顺其自然。 此时夏侯惇默然旁立,这一幕他瞧在眼里,与文丑一般,大感惊奇——当日他见赵云在濮阳城中远距酝马破敌,只觉这小子通马之力怪奇,倒也不以为意;但今日见他闯入阵中,疾速出手,躲开杀招,飘身脱围,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绝不似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人所能为之。 文丑捂住右臂伤口,抬头望向赵云,默默无语。赵云见文丑神情肃然,微微一怔,不明所以——他不知道在这一霎那间,文丑已然不再将他当成,或戏言中的“赵将军”,而是一个可托生死的小兄弟。 ”子龙,”文丑问道:“可有所悟?” 赵云深深点头,此时他一闭上眼,两营之斗,便如画卷缓缓铺开——攻移二系,有若双龙争斗,摆尾,飞爪,震鳞,扬角,一招一式,均蕴含无限可能,精描细绘于帛书之上。 秦施与公孙度一并将场中伤兵扶起,察看伤情,一抬眼间,忽见夏侯惇列营在旁,不禁大是惊奇,叫一声:“夏侯将军!” 场中一场缠斗,屡现险情,夏侯惇悄然而至,众人均没在意,此时闻声,纷纷凝目望去。夏侯惇脸上罩着一层寒霜,朝文丑,公孙度,秦施各点了点头,一语不发,挥营而退。 秦施见夏侯惇这一来一去,态度诡异,心中不免惴惴不安,乃望向文丑。文丑对夏侯惇这种做派,见怪不怪,毫不在意,他一面唤人从军中带来好药,送与公孙度和秦施两营,一面与赵云深谈。 “似乎你天赋所在,非在攻系战法。”文丑道:“而在移系战法。” “只是——”赵云道:“单单看公孙将军的战法,也是头晕脑胀。” “非得攻移二系激斗,方才有顿悟?” 赵云点了点头。 文丑两手捏起拳头,轻轻互撞,哑然失笑地道:“世间骑将,战法各擅一系,岂有将攻移两系合二为一之理?”他低头凝思,一会儿点了点头,一会儿又微微摇头,显然是在记忆之中,力求寻得攻移两系融会贯通之凭证,但又苦无前例可援。 “或许是我胡思乱想,也说不定。” “不!”文丑极坚定地道:“适才你救我脱身,那几招绝非凑巧,必是你看透了攻移二系之奥秘。”他站起身来,低声道:“今夜主公与顾堤相会,我须前往护卫。你好好用功,咱明日再谈。” “是。” “你通马之力,收发之间,不再絮乱无方,”文丑道:“至于控营之道,纵使一时悟不来,亦无须焦急。”说完此话,用力拍了拍赵云肩膀,又朝秦施和公孙度拱手道别,翻身上马,引营出府。 ...... 远山衔日,碎霞缤纷。 文丑,朱灵,麴义护卫袁绍,夏侯惇,乐进,李典簇拥曹操,六营百余骑,声势浩浩,来到顾府之前。 顾堤和二子,早在府前含笑相候。步入书房,宾主落座。陪客有三人:郑弘,蒋绩,薛遗。 袁绍身后站着麴义,而曹操身后则站着李典,各佩长剑,肃面而立。 “袁公,曹公,”顾堤笑一声,道:“今晚此室之中,全是我心腹手足,正好细细而谈。” 袁绍游目四顾,望着郑蒋薛三人,点头道:“三位神采不凡,必是勇谋皆备之士。” “袁公过奖!”蒋绩道:“与袁公麾下名将相比,我等不过月下飞萤,光芒黯淡。” “久闻顾家有‘半刀三剑’两大高手,”袁绍点点头,道:“今日终得一见。” 顾府之中,战力以蒋薛二人为首。蒋绩多年前曾以一营八骑,与数十流寇相斗,惨胜而归,手中大刀的刀刃,断了一半,是故称其为“蒋半刀”,以证其勇;而薛遗剑术精奇,他本使双股剑,实战之时,背后又负有一剑,有此得名“薛三剑”之名。 彼此奉承一番,谈了些不着边际之事,顾堤话锋一转,道:“袁公,此次与董军一战,虽说是失利,但卷土重来,在我看来,亦是指日可待!” “非也。”袁绍虽喜放狂言,但面对顾堤,倒是坦诚,低声道:“此战惨败,元气大伤,恐数年之间,再无力与之抗衡。” “喔!”顾堤双眉一皱,问道:“何以呢?” “河北局势,其乱无比。”袁绍伸出食指,往脑门绕了绕,道:“联盟军一败,河北群雄,知我大势已去,原本仅是坐观,此时多半筹划着群起而攻。” 河北九城,就属邺城中雪苔长势最佳,冀州群雄,岂有不望之眼红之理?若袁绍军力不再,这邺城自然也难以保得住。顾堤深知此时此刻,袁绍必是忧烦极剧,心中煎熬,乃安慰道:“袁公切勿心焦,袁军威名震天下,邺城处境,想必不至太糟。” “当日在濮阳之时,我既需日夜凝神,谋划与董军一战,又时刻担忧邺城受侵,真乃坐立难安,不得安眠,”袁绍苦笑一声,双掌上翻,道:“如今惨败之后,心境倒反而放得宽!” 顾堤点点头,涩然道:“是。” “顾公,”曹操脸一抬,忽然发问:“你收留我等一众,若洛阳军怪罪下来,如何担之?” 顾堤“嗯”了一声,略略沉吟,道:“汝南多是落难英雄,不少亦是被洛阳军追杀之人——我想,无论如何,董公总会给汝南留一个面子。” “濮阳一战,敌军优势占尽,却忽然网开一面,令我等顺利潜逃——”曹操凝视着顾堤,缓缓道:“似乎我等来汝南,正合洛阳军之意。其中深意,我与袁公,一时还想不透。” 这句话大有质疑的意味,顾堤听了,怫然不悦,拧紧了眉问道:“曹公何出此言?” 第二十八章 【示肝胆】 “顾公勿恼,”曹操不慌不忙地道:“若我疑心顾家与洛阳军联合,欲行加害,亦不会安坐此地,细论此事了。” “曹公所思甚深,”沉默已久的杜弘接口道:“难不成联盟军入汝南,对洛阳军而言,有利可图?” 曹操望向杜弘,道:“须知洛阳军真正难斗之处,非在五飞六驰十三骏,而在贾李二人之计。” “是。”杜弘道:“曹公,若你是贾诩,计从何出?” “洛阳与襄阳两雄并立,时日一久,必起争端。”曹操道:“若我是贾诩,则放联盟军一条生路,以此为刀,借刀杀人。” 这两个“刀”字一说出口,满室皆寒。顾堤暗暗吸了口气,低声问道:“杀人?杀何人?” “自然是你顾家了。”曹操沉定自若地道:“顾家与我联盟军互相猜忌,束甲相攻,对于洛阳军而言,既消解了汝南兵势,又灭了联盟军,岂非是一石二鸟之计?” “慢!”顾堤道:“‘互相猜忌’这四字,从何而来?” “但洛阳军必有后招,扰乱人心。” 顾堤“啊”的一声,仿佛想到了什么,指了指曹操,张口欲言,又哑然无语。他沉吟良久,索性站起身来,绕室踱步,脸上是冥思苦想的神色。 袁绍大风大浪历遍,此时局势颠簸,面临困境,一举一动,仍力求洒脱,当下朝顾堤招招手,笑道:“顾老,且坐下说。” 顾堤亦觉失态,苦笑一声,缓缓坐下,问道:“曹公,不管后招如何,咱双方坦诚相见,总不会错。” “顾公此言,正如我心中所见。”曹操道:“仍他风吹雨打,你我肝胆相照,谁也莫使阴招,洛阳军便无计可施。” 顾堤闻言,不停点头。 “洛阳军有何动静?” “据昨夜探报,”顾堤道:“吕布引兵数百,在汝南西门之外集合。” “果不其然!”袁绍望向曹操,道:“皇甫嵩设下虚阵,而吕奉先飞驰绕道,堵我退路。” 曹操不响。 “我在想——”顾堤望了望袁绍,又望了望曹操,道:“不管情形如何危急,有刘公一肩担着,洛阳军就不敢乱来。” “不错!”袁绍极肯定地道:“只要刘襄阳肯发力,此困可解。” 顾堤重重地“嗯”了一声,双掌交拢,道:“刘公察情观势,自比我深远得多,既然他有诺在先,则袁公回南皮,曹公回下阫,一路安然无险,绝非难事!”说完此话,无缘无故地叹息了一声。 前半句话十分中听,但这声叹息,为何而发,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正谈间,门外脚步声响,忽有急报。顾堤朝袁曹二人拱拱手,起身出门听报。 杜弘待顾堤脚步声远去,向曹操点头一笑,道:“曹公,下一步,作何打算?” “回下阫,与陈留陶公,聚力一处。” 陶谦自濮阳一战中失踪,袁曹二人均不愿往坏处去想,只盼他趁乱脱身而出,已回陈留。 “经此一败,或真如袁公所说,数年间,邺城元气难复,”杜弘道:“而下阫一城,雪苔近荒,论养兵蓄力,更是艰难。” “杜兄,”曹操十分机警,听着话风,知道杜弘必有想法,肃容道:“落难于此,全靠顾家相护。若有指教,此刻不妨明说,曹某感激不尽。” “是!”袁绍深深点头,笑道:“畅所欲言,无有忌讳。” “既然如此,恕我妄言一番。”杜弘微一沉吟,道:“袁公之邺城,僵局难解;曹公之下阫,说句实话,亦是朝不保夕。不若合力转攻——”杜弘忽然闭口,用手指在水碗中蘸了水,在台面上写下“孔”字。 这指的是孔融一军坐镇的北海。天下大灾,仅余十一城尚有雪苔滋长,然而“洛阳”“襄阳”“北海”三城,雪苔数量,又远远多过其他八城。 北海之中,虽有号称“骑斗天下第一”的大将典韦,但城中兵力,远无法与洛阳襄阳两城相较——然而北海地处偏僻,路途遥远,且城主孔融,自知实力不如,于北海方圆百里,安置陷阱伏兵极多。十余年来,入侵者虽多,却均断命于北海城外,尸骨凝冰覆雪。 袁曹二人凝望郑弘,目光灼灼,敦促他说下去。 “如今陈留,下阫,寿春三地,雪苔长势,大为消减,”郑弘伸出食指,在台面上点了三点,代表这三城;又在这三点右侧,画了一个圆圈,低声道:“然而北海,雪苔之丰,足够城内之兵,享用百年有余!” 袁绍仰面张目,做凝思状;曹操则缓缓点头。 “若二位有意——”杜弘压低声音,正色道:“袁公移师下邳,与曹公聚合,距离北海路途虽远,一营奋蹄,五日可达。”杜弘倏然抬臂,“啪”的一声,一掌按在所画的大圈之中,沉声道:“到那时,顾家置于北海的奸细,趁机作乱,与袁曹二公里应外合,则北海一鼓可下也!” 曹操闻言,眼风扫向蒋绩和薛遗,只见他二人脸色均是深沉肃穆,可见顾家众人,就此论已是深入研究,反复博弈,而后定计。 若能得北海,则坐拥雪苔百万斤,进可震敲中原,退则兵粮无忧,袁绍笑了笑,道:“然北海四周——” 一言未毕,只见杜弘矍然立起,探手入怀,缓缓掏出一张被折叠而起的青色兽皮,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地双手供上,低声道:“袁公请看!” 袁绍点点头,将这兽皮抖展而开,但见其上有曲线蜿蜒,斑点密布,乍看之下,杂乱无章,但细细瞧去,原来是一张细节详尽的地形图。 “乃北海伏兵及陷阱之分布,”杜弘低声道:“这十二年之中,顾家不断暗中派人潜入北海,层层打探,方得此图。” 此时屋外脚步声响,顾堤推门而入,眼睛猛然眨动,脸上有困惑不解的神色。“袁公,”他坐了下来,沉声道:“当初刘公与你定下之协议,我只知大概,不知详细,可否细细告之?” 顾堤一去一回,神情大变,曹操心中暗暗警惕,袁绍则若无其事,点了点头,先缓缓合起那张兽皮,置于桌面之上,再转脸望向顾堤,从从容容地道:“刘襄阳当日与我说,若联盟军败,可避入汝南,静候不动,他自会与董老怪商议,令洛阳军不再纠缠。” “奇哉怪也!”顾堤身子微微后仰,牙齿合拢,“嘶”一声,倒吸一口气,道:“然而,董公倒似乎不依不挠。” “喔!”袁绍十分镇定,问道:“情况如何?” “洛阳军今日忽然发兵,自东城门直入,进击而来,杀伤卫兵十余骑。”顾堤双目之中,满是忧色,道:“汝南与洛阳这十余年,和睦共处,彼此无扰,从未有过这般冲突。” 曹操凝神一思,道:“顾公,来者不善。须速速通报襄阳城。” “不错!”顾堤点点头,面皮微微抖动,似乎动了真怒,道:“洛阳军如此举动,蛮横已极,我顾家势力虽弱,却亦绝无逆来顺受之理!二位勿忧,你等在汝南为客,无论如何,我顾家须尽护卫之责。” 消息大大不妙,而顾堤这几句话又说得口气过大,太落痕迹,薛遗蒋绩听了,暗暗对视一眼,暗暗摇头。 “敌已至,”袁绍一笑,道:“只不知来将是何人?” “来敌至少有百骑之多,主将为谁,尚不得而知。” 一言方落,门口又来急报。顾堤正意燥心烦之时,捏拳往台面上大力一锤,喊道:“说!”那探兵朗声道:“洛阳军派人送来一物,递交主公。” 顾堤闻言大奇,游目一望,见袁曹二人皆面沉似水,不禁心中一凛:“此时若不共享机密,猜忌必生。”存此一念,为示坦诚,当即大声道:“拿进来!” 探兵推门而入,双手握持一物,躬身递上。 那一块半掌大的赤色木板,光泽闪闪,一只挥翅旋舞的凤凰,雕刻于上。 顾堤本来伸手去接,细瞅之下,急急缩手。蒋绩在旁一望,大惊失色,悚然道:“是张绣!” 张绣在洛阳五大飞将中,排行第二,与吕布并称“一龙一凤”,一营二十二骑,统系战法天下一绝——这块赤木,正是他身上佩物。 第二十九章 【瓮中人】 “慢!”郑弘忽然道:“张绣镇守长安,如何能抽身得出?” 董卓霸占两城,洛阳与长安。长安虽是一城萧索,雪苔长势极弱,但由于临近洛阳,宛若巨盾一面,拒挡西面之敌;然而对于西凉群寇来说,长安却是战略要地,一占此城,则洛阳可侵,是故在马家军的引导下,对长安滋扰不断,虎视眈眈,亦唯有凭借张绣之谋勇,方能力压群敌,令西凉军不敢轻举妄动。 “联盟军一败,董军后顾无忧,得已全力护住长安。”袁绍道:“西凉群寇,野蛮无义,多是见风使舵之辈,见势不妙,必作鸟兽散;马家军独力难支,唯有撤退一途。是以——” 是以董卓大可将张绣一营之力,抽离长安,置于汝南。 “来的竟是张绣!”薛遗皱眉瘪嘴,望向顾堤,低声道:“主公,此事棘手至极。” 曹操安坐无语,目光缓缓往每个人脸色绕去,细观他们对此事的反应。 吕布聚兵在西城之外,张绣东面袭来,这一龙一凤联手而攻,在座众人心知肚明,洛阳军定要此城中大杀一场——想起这数日之间,便是满城腥风血雨,个个眉头紧锁,窘迫难安。 顾堤沉思良久,终于从探兵掌中,接过那块赤木,自言自语道:“无论来者是谁,总要见他一见。” “是!”曹操立时接口道:“洛阳军总不能视顾家如无物,在汝南撒野。” 蒋绩闻言,大为警惕,深知若不出言阻止,精明如曹操者,下一步必用激将法,哄着顾堤行莽撞之策,急急道:“主公!不如等刘公回复,再去与张绣会面不迟。”言罢,朝薛遗瞟了一眼,要他速速出言点破僵局,好让顾堤在袁曹二人面前,从从容容,顺阶而下。 薛遗正端碗喝水,见蒋绩的眼色,猛然醒悟,急急要接口,喉咙却被水一呛,咳嗽了好几声,才稍稍止住,忙道:“说得不错!董老怪再狂妄,也不敢在此时与刘公作对。”他连连摆手,道:“主公,此事急不得!” 顾堤缓缓点头,转脸望向袁绍曹操,道:“待我细细想出一个方法,与张绣周旋;襄阳方面,一有消息,亦会及时告知二位。” 此时门口传来一声“邓由将军求见”,顾堤闻言,“啊”的一声,抬肩直腰,捻须而笑,道:“是襄阳的救兵来了!”立即喊道:“快请邓将军进来。” 袁绍和曹操并不知邓由为何人,见顾堤脸上大有喜色,想必此人必是襄阳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未几只见走进一人,身穿锁子甲,矮小黝黑,獐头鼠目,满脸麻皮,见了顾堤,却脱略客套,大大咧咧地道:“顾老大,多日不见,气色好得很!” 顾堤满脸堆笑,手掌扬处,将邓由的目光引向袁绍和曹操,道:“这二位,正是袁公与曹公。” 邓由喊一声“久仰”,双手抱拳,对袁曹二人分别一揖。 “这位邓将军,”顾堤道:“便是‘江陵四色’之一,乌雨将军。” 襄阳九大高手,名满天下,位居九大高手之下,便是“江陵四色”四员大将——而邓由,乃是排行第三的乌雨。 “原来是乌雨将军,”袁绍仰头大笑,道:“江陵四色,威名远传,我等只知其色,不知真名了!” “主公常说,天下人杰之最,非袁公莫属。”邓由道:“是以特唤我前来,保袁公此去一路周全。” 曹操闻言,心念一动——邓由这句话中,只说“保袁公一路周全”,也不知有意或是无心。 寒暄几句,邓由眼珠一转,盯着顾堤,沉声道:“我一路而来,听闻董军已入汝南,可有此事?” “没错,且看——” 顾堤伸出手来,五指张开。邓由见了这块赤木,双目一睁,凛然道:“是张绣?” 顾堤收起赤木,道:“他既以此物相赠,想必是先礼后兵——” 邓由不等顾堤说完,急急问道:“可知洛阳军来了多少兵马?” “不下百骑之数。” 邓由“哦”了一声,双目急急眨动,显然是在凝视细思对策。过了半晌,张了张口,忽然望了望袁曹二人,欲语不语。 袁绍见状,立起身来,朝众人拱手道:“为联盟军之事,麻烦了诸位,袁某日后必有报答。”顿了一顿,笑道:“外出时久,恐府内众人担心,我与孟德须告辞了。” 于是由薛遗,郑弘二人相送,袁曹二人辞别而出——屋中剩下邓由,顾堤和蒋绩,锁门封窗,促膝密谈。 “邓老弟,”顾堤悄声问道:“刘公对联盟军,到底是何种态度?是全力相护,抑或......” “刘公最重信誉,”邓由脸色深沉,道:“答应了别人的事,可不能儿戏!” “那么,”顾堤把头往前凑了凑,伸出食指,往地下指了指,低声道:“这个局,怎么破?” “我料不到张绣会来!”邓由道:“倒不是怕了他,只是——” “什么?” “只是董军不出手则矣,一出手,必是机关算尽,后招绵绵不绝。”邓由肃容道:“张绣这一处人马,恐怕只是幌子;真正的伏兵,还未出现。” “难!”顾堤废然道:“真看不透董老怪的棋路。”他从怀中掏出那块赤木,端详不已,神情十分不自在。 “管他是什么棋路,见招拆招而已!”邓由也盯着那块赤木,渐渐目露凶光,微微冷哼,道:“久闻张绣统系战法,天下第一,我倒要大开眼界。” 邓由在襄阳城中算不得一流高手,但他自视极高,面对和自己同一系战法的张绣,倒不乏与之旋斗一番的勇气。 然而这种勇气,于顾堤而言,却是灾难。“不可,不可!”他双手乱摇,道:“此事宜从长计议,总不能洛阳军一进招,咱们就稀里糊涂,被引着走。” 邓由不等顾堤说完,冷冷一笑,歪着一张麻脸,道:“顾公,我若是与张绣一斗,你就断定我非输不可?” 顾堤深知邓由看似冷静,实则个性鲁莽,极易受激,乃十指张开,朝地面做了个往下压的动作,肃容道:“邓兄,就算你一战而胜,于此局面,亦是于事无补。” “我自有分寸。” 顾堤拍了拍额头,心道:“须尽快与张绣一见,摸清董卓到底是什么意思,此后是进是退,也心中有数。”一念至此,正要喊人来送信给张绣,探兵匆匆来报:“张绣于顾府六十里处结营,并派使者前来,邀主公前往一聚。” 顾堤一心要与张绣见面,但此时收到邀约,却是脸色一黯,心头怔忡不安。 “一送礼,即邀约,”邓由冷笑道:“当真是步步紧逼。” 顾堤面朝墙壁,搓手吸气,忽然之间,似乎想到了什么,“哎呀”一声,一掌拍在大腿之上,急急望向蒋绩,道:“此外二十里处,全是鲁莽流寇,千万千万,不能与张绣一军有冲突!” 原来前来汝南避难者甚多,顾家虽几乎来者不拒,但毕竟亲疏有别——和顾家亲近者,均安居于顾府附近民房之中;而那些为顾家所有意疏远的,只能在离顾府方圆二十里外活动。这些人一腔孤勇,不明局势,若与张绣动起手来,必吃大亏不说,顾堤作为汝南城主,还须替他们讨回公道,如此一来,事情就复杂得多。 顾堤这种方寸之间,惊慌失措的神态,蒋绩瞧在眼里,急在心头,自知城主未战而乱,汝南多半难逃劫厄,但此时亦唯有安慰一番,乃道:“主公不必忧虑,张绣初入汝南,亦不想将局面弄乱。” “顾老,”邓由眼珠上翻,食指一晃一晃地指着顾堤,大声道:“解困破局,不能怕事,越怕事,越多事!” 邓由说这话时,脸皮绷紧,麻子颗颗鼓起,简直是训话的神气。蒋绩瞧得心中暗暗光火,顾堤此刻却已无暇生气,只点头不停。 “好!既然派了使者前来,便让他带路,”邓由冷冷一笑,道:“顾老,咱一并前往,会一会这头凤凰。” 第三十章 【洛阳凤】 使者不慌不忙,策马在前带路。邓由,蒋绩,薛遗,各引一营骑兵,护卫顾堤前行。 以顾堤在汝南的声威,虽可登高振臂,一呼百应,此时却不愿声张。然而顾府内外,好一些与顾家亲近的武士,得知洛阳军入侵的消息,自发前往助阵。 虽是散兵游勇,但合聚一处,亦有五六十骑之多。虽然顾堤一再告诫,勿露杀气,不可喧哗,但这帮人跟在后面,却忍不住举刀杨抢,大呼小叫,顾家众将禁之不止,唯有顺其自然。 驰出顾府十余里,转蹄向东,使者渐渐加快了骑速。顾堤怕对手埋有伏兵,约束全军,谨慎跟行。 又策行数里,灰云积聚,白雪苍茫,遥遥百丈之外,六个营帐,连成一线,森然并立。冰风猎猎吹来,隐隐听得营帐之后战马嘶鸣之声。营帐两侧,直直竖起两面大旗,迎风飘展——一面金边黑底,左黄龙,右赤凤,齐翔并飞,簇着一个四平八稳的“董”字;另一面乃黄底黑字,四个角上,各绣一只五彩凤凰,抖羽展翅,踏火穿云,居中一个“张”字,三分苍劲,七分飘逸。 顾堤心中一声叹息,手心冒汗不止——十余年来,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避免与洛阳军正面冲突,然而今日此时,这种尴尬而又凶险的碰头,仍是无可避免。 在前引路的使者勒马停蹄,引吭而呼。只闻马蹄声响,六个营帐之后,斗然转出四营骑兵,每营各引十余骑,放蹄而奔,来到距顾军二十丈处,昂然立定。为首四将,铜盔铁甲,立马横刀,威风凛凛。 顾家众人见了洛阳军这般阵式,均是紧握兵刃,蓄力凝神。顾堤心道:“这四将营力都在十骑以上,自然是‘六驰十三骏’中的精锐了。” 雪絮飘飞之中,又有二十二骑,步法逍遥,飘然而至,来到四营之前,列阵静立。一将从阵中缓策而出,只见其白铠黄袍,长身白面,雍容静穆,微微而笑。 “主公,”蒋绩低声道:“此人正是张绣。” 一言方落,黄袍将已在马上朝顾堤躬身为礼。顾堤从未与张绣见过面,当下策马趋前数步,拱手道:“是张将军么?” 黄袍将答道:“正是区区在下。” (张绣,字伯渊/营力:二十二骑) “不愧是‘洛阳之凤’!”顾堤大声赞道:“闻名不如见面,张将军果真神采惊人。” 张绣阵中,忽有两个士兵翻身下马,合抬着一张矮矮的方桌,直步而出,走至场中,将方桌平平正正,放置于两军之间。 张绣飘身下马,悠然雅步,来到方桌之前,扬声道:“顾公,邓将军,一叙可否?” 顾邓二人闻言,互望一眼。邓由心忖:“张伯渊摆出这一副姿态,原要在气势上压着对手,顾家可不能示弱。”顾堤却心中暗道:“我若上前就坐,他身后这四营袭杀而来,却怎么避得开?” 张绣见两人均犹豫不决,笑了笑,右掌一扬,身后一众骑兵,又后退了十余丈。 “主公,”薛遗压低声音道:“张绣有和谈之意,那再好不过;若犹豫不决,惹恼了他,那可糟糕。” 蒋绩附和着道:“他那一方骑兵退若有异动,我与薛兄二营,必能赶上搭救。” “不错!”邓由不愿在气势上受挫,脸上是毫不在乎的神色,道:“便与他谈一谈,又有何惧?”说完此话,跃身下马,一面朝顾堤招手,一面迈步走至张绣面前,席地而坐。 张绣衣袂飘飘,朝邓由含笑点头,又微微仰面,眼望顾堤。对手越是和气,顾堤越是背脊发凉,但此时和谈要紧,不容退缩,乃屁股一移,滑下马来,缓缓走到桌前,与张绣一并坐下。 “顾公,邓将军,”张绣眺望远处云端,不疾不徐地道:“十一城中,汝南风景独好。” 顾堤闻言,怔了一怔,道:“张将军首次来访,老夫后知后觉,有失远迎!” “顾公,”张绣叹了口气,道:“我奉主公之命,一了今日之事。” 顾堤凝了凝神,问道:“是为何事,还请张将军明示。” “断联盟军退路,杀袁曹二人。” 顾邓二人料不到张绣如此直白,闻言均是吃了一惊。邓由置肘于桌,双目微微眯起,冷冷道:“我家主公向来一诺千金,答应联盟军之事,不可悔改。” “况且——”顾堤接口道:“洛阳军与联盟军大战之前,刘公与董公,早有通气。” “是,”张绣道:“只是当时,董公并无任何表示。” 邓由闻言,目露寒光,盯着张绣,道:“如此说来,即是我襄阳军要出手相助,你洛阳军亦会阻拦?” 张绣缓缓点头。 邓由乃襄阳名将,走到哪儿,可从没人敢怠慢,他原本便是易躁易怒的脾气,此刻见张绣神色平和之中,却是处处透着傲慢,脸上登时罩上一团乌气。 顾堤心中紧张,眼珠晃来晃去,见邓由脸色一变,忙按了按他手臂,急道:“张将军也是讲道理之人。襄阳与洛阳,素来和睦,何必为了此事,闹得——”言至此处,长叹一声。 “联盟军蓄势已久,欲灭我全军,侵占洛阳,”张绣缓缓道:“濮阳一战,我军侥幸得胜,岂有不对其赶尽杀绝,任其死灰复燃之理?”言至此处,略略一停,笑道:“顾公,我这么说,道理可通?” 顾堤闻言,嗫嚅不语。邓由冷笑道:“若董公决心如此,何不在此之前,便告知刘公,尽言不可通融之意?” “董公亦是左右为难,”张绣道:“若当初联盟军有自知之明,直接从濮阳撤退,无有杀斗,我军自可将这个面子,惠而不费地送给刘公。” “妙得很!事事机关算尽,”邓由闻言,“砰”的一响,以拳击桌,怒道:“今日之事,我家主公铁定出手相助,若是你洛阳军欲在汝南一番相斗,那也不必废话!” 邓由这一番作态,声近咆哮,只听得顾堤提心吊胆,唯怕张绣一怒之下,也翻然变脸——他知道这两家若是斗杀起来,汝南城中必是血溅满街,残肢遍地,顾家受刘表深恩,岂能不加入争斗?一念至此,顾堤右掌急急抬起,搭向邓由手臂,示意其冷静。 邓由正在气头上,见顾堤伸掌按来,右臂顺势一振,将他手掌甩开。这一振一甩间,劲道非弱,顾堤手掌受力反激,险些砸在自己脸上,顿时又羞又恼,满面通红。 “顾公,”张绣倏然抬眼,凝望顾堤,伸出三个手指,缓缓道:“若在汝南一战,对于你顾家,不利有三。一,先不管洛阳有多少人马,就我此处兵力,全力杀进,已足够与联盟军大斗一场。刀剑无眼,会伤到谁,却也难说得很。” 顾堤点点头,很艰难地道:“是。” “其二,一战下来,折损必重,洛阳与汝南,从此水火不容。” “不必多说!”邓由笑了一笑,指着张绣的脸,一字一顿地道:“只须你胆敢出手相敌,我就奉陪到底。” 张绣似乎料不到邓由如此硬气,闻言微微错愕,点了点头,表示欣赏,转面继续对顾堤道:“其三,联盟军当日在濮阳,声势比此刻大了何止十倍,不也被我军一击而溃?”说到此处,指了指邓由,双目却仍盯着顾堤,道:“邓将军敢在此为你撑腰,背后站着的是刘公;若你顾家不肯变通,只会令襄阳洛阳两城,从此厮杀不绝。这层道理,不可不察。” 若说张绣前两句所说的弊端,尚能为顾堤所忍,最后一句,正正击中顾堤死穴。 “变通?”顾堤眉目口鼻,皱成一团,求饶似地道:“却是如何个变通法?” “不必听他胡言!”邓由弹身而起,怒道:“刘公早有定计,任他洛阳军诡计千番,自有应对之策。” “顾公,”张绣毫不理会邓由,只凝望顾堤,徐徐道:“刘公对你顾家,也算情深义重;他因一句承诺,得此困局,如今可谓骑虎难下,心中必也焦虑万分。你若一味蛮横,岂非害了他?” “张将军,”顾堤手掌轻轻拍着桌面,声音微颤地道:“何谓‘变通’,请明示!” “袁曹二人,对你必无防备,”张绣道:“只须你将此二人暗杀,我军立时退出汝南,往后三年,不再踏入此城一步。”说到这里,张绣望向邓由,道:“且联盟军其余军力,皆可在刘公的承诺下,安然退去,不损刘襄阳‘一诺千金’之美名。” 顾堤闻言,低头闭目,深深吸气。 “暗杀袁曹二人,以顾公的手段,可谓如摘花吹尘,毫不费力。”张绣又道:“刘公乃是极明事理之人,深知我方之难处,岂愿为了一支残破败军,而与洛阳结怨?这十余年来,刘公用心良苦,翼护汝南顾家;如今,也是你顾家立下决心,替刘公分忧解难之时。” 这话一字字打进顾堤心里,当即深深点头,道:“只是,此二人部下......岂肯与我顾家罢休?” 张绣等的正是这句话,随即应道:“联盟军余人反扑之力,自有我军当之;有心算无心,顾公,此战必胜,当可断言。” “顾老,不必与他多言!”邓由冷然道:“此人口中一套话术,只为诳你与联盟军互耗。”他此时虽怒,头脑仍是清醒。来汝南之前,襄阳军内部已对汝南局势通盘思量,有了一个判断:洛阳军虽击溃了联盟军,但洛阳四周,依然是强敌环绕,暗涌不休;洛阳军不敢,也不能于此时此刻,与襄阳正面激斗——正因心里有底,算准了董军绝不敢翻脸,邓由面对张绣,才胆敢毫不留情面地痛驳。 但顾堤切身利益所系,却是自迷局中。“张将军,”他低声道:“放过袁公。” 顾堤此语,本意是讨论一个折中方案,放袁杀曹,但说出来语调,低迷哀伤,近似恳求,听得身旁的邓由肚里噼里啪啦,怒火烧燃。 张绣摇了摇头,道:“唯有杀袁曹二人,方能解此困局。” 邓由忍无可忍,抛下一声冷笑,转身疾。他心中打定主意,要急急召唤襄阳援军,果断联合袁曹二人,在汝南放开手脚,与大敌死斗一场。 “邓将军!”张绣朗声道:“尚有一法,可令联盟军安然而退。” 邓由凝步立定,却不转身。 “营斗决。”张绣缓缓道:“若我张某输了,全兵速退;若是邓将军输了,也就不要阻挠顾公行暗杀之策。” 邓由闻言,心中冷笑:“此人骑斗之力平平,但营斗之力,实远胜于我,何须冒险与他一斗?”摇了摇头,向前大步走去。 “只一招。”张绣淡淡道:“若我一招不胜,便算败北。” 第三十一章 【一招胜】 张绣此言一出,邓由微微错愕,刹那之间,又恼火异常,大有被羞辱之感——他虽从未与张绣交过手,但洛阳五飞的战力,外界多有评定,心道:“就算张绣名不虚传,统系战法当真天下无双,但与我相斗,一招而胜,绝是痴人说梦!”想到此处,又有一个念头自心头掠过:“或许他萌生撤军之意,借此一战而败为落步之阶,向董老怪交差。嘿嘿,如此一来,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头凤凰击落,不仅为襄阳立下大功,更足以一战成名。” 一念至此,不禁热血沸腾,猛然回身,道:“一言为定!” 张绣微微点头,长身而起——他身形一动,至直膝立起,亦不过一眨眼间,然而身后二十二骑宛若淡烟微雨,随风飘拢,一霎之间,竟已拢聚在主将身旁。 蒋绩和薛遗一望之下,浑身冰凉;顾堤更是骇然变色,心道:“此人通马之力,当真高深莫测,一营骑速如此,适才若有意下杀手,蒋薛二人如何来得及相救?” 邓由双手握拳,缓缓后退三步,一营十一骑,扬蹄聚来。他聚营之速,倒也不失迅疾,但与张绣一较,立时大显缓拙,就通马之力而言,显然远逊对手。 邓由翻身上马,手挽长枪,朝张绣道:“张将军,请出手!” 天下“攻移统御”四系战法,统系战法最为繁复,有“刀箭链雨烟”五形之分。邓由所精通的“刀形”,原本利于狂攻猛击,但他此时面对张绣,抱定一个战术,既是严遮密守,令对手绝无可趁之机。 此时场上两位统系高手对决,围观众人均是凝神屏息,细观争斗。 张绣凝蹄不动,双手空空,但身后战骑,却如飘似洒,朝对手飘掩而至——此正是统系战法中的“雨形”。 邓由收敛心神,见对手这一招之出,阵型松散无比,处处漏洞,心忖:“若我此时猛然出手,其必招架无方。”但既有“一招之约”,却也无须冒险,只须抵得住他这一招,便是胜了。 然而张绣一营飘洒而来,却围而不侵,一营骑兵的站位,亦全然漫不经心,越来越散,越来越乱。邓由一瞥之间,见对手阵中处处是足以致命的纰漏,不禁杀意腾升,体内通马之力被这股杀气引导,渐渐变得凌厉,一营十一骑,均是低低嘶鸣,屈足欲冲——邓由心中一惊,心知自己既然抱定死守,则决不可在此时有突袭之念。 他心中一惊一乱,通马之力如水于缸中,一阵晃荡。 就在此时,张绣骤然出手。 雨电乱寒空。 邓由只觉天色忽变,霎那之间,忽而风狂雷轰,雨霰飞薄,一营二十二骑,从四面八方,似箭激射而前,正是统系战法中的一式“冰雨袭”。邓由大吃一惊,收敛通力,将十一骑急急收拢,却不料张绣一式甫发,又斗然变阵,凄风暗暗中,雨势消散。 这一聚一散之间,不见丝毫缓滞,如风吹叶落,瞬息而成,竟然未成一招。邓由阵营紧拢,又见敌兵散去,错愕之间,只闻张绣一声清叱,原本散去的骑营,聚成一线之芒,忽而爆裂而开,化作漫天花雨,清光湛然,纷纷堕下。 蒋绩惊呼一声,道:“悲秋漫漫!” 此正是“雨形四式”中最为精深之一式。霎时之间,邓由只觉眼花缭乱,风声簌簌间,敌骑乱入,回过神来,八柄长枪,已在距自己胸间不过半尺。 此时张绣心念一动,便将邓由击杀,但他通力一转,一营战骑,姿势凝固,静若冰封。 生死之间,邓由昂头挺胸,面不改色。“张将军,”他点点头道:”这一招之下,刘某败了!” 此言一出,张绣一营骑兵,转眼之间,闪退至十丈之外。 邓由毕竟是襄阳名将,虽逢惨败,风度不失。他深知通力战法,均难及张绣项背,而自己此前出言不敬,多次挑衅,对手便是趁机杀了自己,亦在情理之中——此时张绣手下留情,单凭这份胸怀肚量,已足以令人钦佩,当下抱拳躬身,朗声道:“多谢张将军不杀之恩!”此话说完,回头凝望顾堤,峻声道:“顾公,邓某今日此败,心服口服,此间之事,再与我无关。”言罢,引一营骑兵,疾驰而退。 邓由这一去,顾堤更是茫然无措,眼望张绣,哀声道:“张将军,事至如此——” 一言未毕,张绣面无表情,朗声道:“张某在此,静候佳音。” 顾堤张口欲言,蒋绩往他右臂轻轻一握,低声道:“顾公,多言无益,且回去细细商议。” 顾堤心领神会,当即闭口,转头再望去时,张绣却已身形骤隐,不知所踪。 ********** 随顾家去见张绣的这一众散兵游勇,此行有惊无险,大大松了一口气之余,便是添油加醋,将张绣如何一招速败邓由之事,说得玄而又玄——这些人中多有色厉内荏之辈,宁在顾家讨一口饭吃,绝不敢出城一步,日日在汝南城中枯坐瘫伏,唯以聊侃为乐,此番亲眼目睹这一场名局,怎能不一逞口舌之能?一时之间,满城议论纷纷,谣言四起,有人感慨洛阳之凤实在了得,洛阳军势难阻;有人则义愤填膺,振臂狂呼,拢聚众人,要助顾家死斗敌军;自然也有人暗暗收拾包裹,打定主意,形势一变,即刻潜逃。 “蒋叔,”顾先皱眉撇嘴,问道:“此人一营之力,当真一强如斯?” 蒋绩点点,道:“非我自夸,以营斗而论,汝南之中,我蒋半刀已无敌手;邓由乃江陵四色之一,虽远不及襄阳九大高手,其营斗之力,与我相比,仍要高出一筹——但他面对张绣,却是一招而败。”说道此处,摇头叹息:“寻常骑将,纵使练上千年万年,只怕也及不上张伯渊一成功力,唉!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顾先颇不以为然,笑道:“若邓将军自一开始便出狠招,逼张绣出手,岂会有如此惨败?” “这正是其可怕之处,”薛遗缓缓道:“以气势和智计,令对方战法失误,这比单凭武力致胜,那可又要高出一个境界。” “先别谈张绣,”杜弘摇摇手,转脸望向顾堤,道:“顾公,事已至此,如何应对?” 顾堤脸色深沉,抱臂垂肩,沉思良久,道:“董军所谋之事,必是胸有成竹,我若不杀袁曹二人,则不仅汝南要大乱,刘公信用所系,亦不得不在汝南投下兵力——如此一来,两强厮斗,成了一个不了之局!” “爹,”顾先道:“杀了袁曹二人,那还不容易?诳得他二人独处一室,我与蒋叔,薛叔三人先藏了起来,时候一到,齐齐现身,便可痛下杀手。”言罢以掌作刀,往下一劈,脸上是十分快活的神色。 “杀此二人,倒也谈不上麻烦。”薛遗道:“只是杀了之后,遗患无穷。” 这道理不言自明——因为纵使联盟军中强手甚多,且文丑,颜良,夏侯惇,曹仁,此四位皆更为一流高手,且忠心耿耿,主公被害,岂肯善罢甘休? “是以,”杜弘道:“张绣若待我等杀了袁曹二人之后,便撒手不管,则洛阳军不费一兵一卒,便可令汝南一城覆灭。” 正谈间,探兵急报,原本在城外蓄势的吕布,引五营之力,杀入城中。 “邓由退去,吕张入城,形势此消彼长。”薛遗低声道:“今日只怕非下杀手,无可渡关。” “以我之见,”杜弘阻拦道:“还须等刘公指示而行。” “若刘襄阳见死局已成,默然以对,则如之奈何?或许——”言至此处,薛遗摇了摇头,不愿再往下说。 顾先却张口一笑,道:“或许刘公也希望顾家给联盟军来个痛快,薛叔,我说对了么?” “小点声!”顾堤勃然大怒,满面紫金,压低声音道:“你就不怕被联盟军听了去,先下手为强?” “主公,我与薛将军,想法一致。”蒋绩断然道:“形势如此,须我等挺身向前,替刘公引刀断厄。” 杜弘大摇其头,抗言道:“若刘公本意非是如此呢?” “事后纵刘公有所怪罪,”薛遗仰面闭目,极深沉地道:“也必能体察顾家这数重苦衷。” 屋中众将,嗡嗡而议,顾堤脑中昏昏沉沉,有气无力地站起身来,挪步走到窗前,五指轻按,将窗户推开一道细缝,冰风如刀,嗤嗤窜入,刮在脸上,火辣辣地疼。顾堤迎着风刀,眯目咬牙,费力地朝这道细细的缝隙瞅去。 缝隙之外,依旧是那一片茫茫之白。 第三十二章 【孤胆沉】 兰儿将窗户紧紧关上,又在屋中生起一盆火,火苗轻轻跃动,顿时满室如春。秦峰躺着床上,神情木然;秦夫人,兰儿围坐床边;秦岭倚壁而立,想着心事;秦岩则站在火盆旁,双手舞动,嘻嘻哈哈,往墙上做着的各种手影,逗着大家发笑。 门外响起脚步声,秦施推门进屋,默坐一阵,喊了“岭儿”,又起身出门。秦岭跟在父亲身后,两人走到一旁,低声密议。 “依我看,”秦施低声道:“文丑已然下定决心,要将你三弟带到河北,做邺城之将。” “三弟必不肯随他而去。” “你三弟自然不肯,不过——”秦施道:“文俊馀亦正亦邪,手段多多,花样百出,莫非你三弟不肯,他便无计可施了么?” 秦岭矍然一惊,道:“莫非他要擒走子龙?” 秦施点点头,道:“须防他有这么一手。” 夕光渐隐,冷月一弧。父子二人的身影,模糊不清,似有似无地印在雪地之上。 秦岭沉思一阵,问道:“文丑在何处?” “在后院与子龙切磋枪法。” 秦岭点了点头,道:“我瞧瞧去!” “不,”秦施连连摆手,道:“他与子龙密谈,不喜旁人在侧,你一走近,只将他惹恼,反而不妙。” 但秦岭心中自有计较,认为躲在墙后偷听窥视,不会被文丑发现,乃不顾父亲劝阻,提步潜行至后院,背贴着墙壁,倾听动静。 院中双枪互击之声,甚是紧密,过了一阵,便闻赵云一声惊呼,长枪落地。文丑哈哈一笑,道:“臂力太弱,再来!” 秦岭脖子一伸,偷眼望去,只见淡淡月华之下,两道骑影飞转,文丑运枪如虹,将赵云迫到一角,赵云屡次寻机发力抢攻,都被文丑数招之间,便绊住了枪势。斗了十余合,赵云一声冷叱,身子前倾,长枪疾搠,直取文丑左肩。 秦岭心中一怔,道:“三弟这一招,岂非正是‘风雷一刺’?” 文丑不慌不忙,身形微斜,任对手长枪自腋下穿过,右臂振处,“噗”的一声,枪柄敲中赵云右肩。秦岭见状,大吃一惊,暗暗道:“文丑右臂有伤,仍轻描淡写,便将我这绝招化解,此人武艺之精,显然更在爹爹之上。” 一念至此,院中两人已然哈哈大笑,翻身下马。秦岭连忙缩头,他不敢再望向院中,却又不舍得走,当即将身子僵住,凝神细听文赵二人对话。 文丑抛下长枪,与赵云并肩坐在雪地之上,微微摇头,道:“子龙,你枪法不俗,惜力道太弱,与膂力强横的人相斗,吃亏得很!” “是,”赵云道:“当日与华既对招,十余合间,右臂已感酸麻。” 文丑点点头,拈起一块小石子,向后一抛,淡淡道:“既知自身不足,便须设法弥补。” 赵云应道:“正须文将军指点。” 秦岭正闭目凝听院中二人对话,忽闻“嗒”的一声,一颗小石子蹦了几蹦,落到脚下,他心中一凛,知道这是文丑一番警示,当下不敢迟疑,闪身而退。 文丑早知道有人偷听,料是秦施,倒也不好出言撞破,乃用一招“抛石逐客”,给他留足了面子。此时他伸了伸懒腰,躺在雪地之上,凝望星空,道:“子龙,你我二人相交,时日虽短,却已同历数番凶险,我心里把你当成好朋友,好兄弟。” 赵云肃容道:“我也将文将军当成好朋友,好兄弟。” 文丑“嗯”了一声,道:“你通力之强,确是罕见;而适才我与你过招,虽留了三分力,但也须在二十合后,才能将你击败,可见你小小年纪,骑斗之力已然大不寻常。” “这都亏了我爹爹教导有方——” 赵云话未说完,文丑摆了摆手,打断他道:“我且问你,我与你爹的枪法,孰强孰弱?” 赵云想了一想,没有答话。 “此时正是你学本领的好年华,切不可荒废。”文丑低声道:“我实话实说,你随你爹学武,终究难成一流高手;若随我一道,不出三年,则足以名扬天下。” 赵云摇摇头,道:“能在这灾世之中,保得一家平安,已大是不易,名扬天下可不必了。” “说得好!”文丑倏然直腰坐起,正一正脸色,道:“但你可曾想过,保得一家平安,靠的是什么?” “自然是一身本领。” “一身本领,从何而来?”文丑道:“你通马之力,一日无法转化为控营之力,终难成骑将。”言至此处,他冷冷一笑,道:“莫非你想凭一骑一枪,护得家人平安?” 赵云闻言默然。 “欲成骑将,须将深谙控营之道,对于你而言,总须攻移二系互搏,方有所顿悟,是也不是?” “是。” 一个“是”字方说出口,只闻“啪”的一声,文丑将右拳砸在左掌之上,道:“既然如此,移系战法,天下唯公孙一族,你随我回河北,我让公孙北平收你为徒。” 公孙北平,指的正是北平城主,有“天下第一移”之称的公孙瓒。赵云闻言苦笑,低声道:“我连公孙度的战法都瞧不明白,公孙瓒岂会收我这个徒弟?” “事在人为!”文丑目光炯然,道:“只须认准方向,步子不偏不倚,心中所愿必达。你听老哥一句,有我和公孙瓒同时指点,加上你的悟性——”说到这里,文丑瞧见赵云脸色低沉,皱眉道:“怎么?你不信我能说服公孙瓒?” “不!”赵云道:“文将军想要办到的事,自然能办得成。” 文丑闻言,缓缓点了点头。他在河北扎根数十年,凭着袁军首将的身份,人人都须敬他三分;且他性情豪迈,重义守诺,为人处世亦是以“刚柔并济”四字为心法,既能与飞扬跋扈的张扬称兄道弟,自也有办法和风骨峭峻的公孙瓒引为知交。 “总之一句话,”文丑道:“你随我去河北,等练就了一身本领,若仍要离开邺城,那我也不拦你。” 赵云默然无语,只是摇头。 这数日之中,文丑对赵云的脾性早已辨明,知道此时无论如何威逼利诱,总无法令他离开秦家一步,心中暗道:“这小子脑袋一根筋,若劝他不动,唯有用一个‘抢’字了。”他虽这么想,脸上却不动声色,口中反而道:“不急,不急。” 正谈间,府外蹄声忽响,一人疾步窜入,乃是袁军探兵,只见他满身雪絮,显是飞蹄赶来,望见文丑,上前几步,喘着气道:“文将军,主公急传!” 文丑长身而起,朝赵云道了声“明日再会”,上马疾驰回府。一入密室之中,只见众将团团围坐,悄声密语,个个脸色凝重,显然是有了极坏的消息。袁绍仰起头,朝文丑招招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联盟军此时已然探得确切的消息,张绣击败邓由,邓由退出汝南,如此一来,局势大变。 “邓由这一战而败,正好给了刘表一个台阶下。”曹操道:“依我看,襄阳不会再出面相护了。” “刘景升无论如何,还是会尽力相救,”袁绍抚着额头,故作轻松地道:“只是出兵多寡的区别。” “袁公,形势极峻!”曹操冷然摇头,道:“况且恐怕顾家和洛阳军,已然联手。” 众人心中明白,与洛阳军斗,无非聚力冲锋,生死相拼而已,倘若顾家有意暗算,那则是防不胜防了。 颜良重伤难愈,却仍坚持与众人议计,此时怒哼一声,道:“主公,只怕顾家已在考虑如何取——”他素来直言直语,原本要说取“你项上头颅”,想想此言不详,乃住口不语。 “局势如此,要顾家相助,已是不能;坐等刘襄阳出手相援,更为不智。”曹仁肃容道:“最好的结果,便是顾家保持中立,置身事外,由我们和董军决战;但即便如此,汝南逃出战,仍是凶多吉少。” 曹仁乃曹操最为倚重的大将之一,文武兼资,智勇双全,谋计言事,条理分明,理路清晰,这句话一说出口,便令众人不住点头。 “不错!”朱灵沉声道:“若顾家与洛阳军联手,对我等内外夹击,则是绝难抵挡。” “形势确是凶险,”袁绍挠头一笑,环顾众人,道:“莫非汝南此城,便是我袁某人葬身之地?” 袁绍每逢困境,总故作笑语,鼓舞军心,但此刻除了身边的文丑随他哈哈一笑,余人却均是默然不响。 “算了,死局已定,杀出去吧!”麹义冷冷道:“主公,我愿为先锋。” 若决定逃出,则须立时起行,行动越快越好,一时之间,众人议论纷纷,细谈如何撤离之事——但袁绍仍是皱眉不语,心知李儒贾诩早已谋定后招,联盟军如此闯出汝南,必遭敌军伏兵连袭,实乃凶险之极。 就在此时,曹操忽然开口,道:“不如擒人而走。” 袁绍闻言一怔,惑然问道:“擒何人而走?” “顾堤。”曹操道:“擒他在手,以顾家之兵,护我等出城。如此一来,洛阳军若要拦住,必先与顾家众人动手;如此这一,洛阳不但兵力耗损,且从此与襄阳结下仇怨。” “绝境求生,非我袁某人不义!”袁绍缓缓点头,道:“顾公须怨我不得。” 此计若成,倒也算是死棋肚里下出仙着,众人闻之,纷纷点头,屋中原本坐困愁城的沮丧之气,一扫而空——然而如何实施,却须细细商议,非耗费数个时辰不可,形势如此,拖下一刻,便增凶险一分。 “主公,”文丑十分沉定地道:“此事我来办妥。” 每次军中密议,文丑一开口,便是袁绍霍然开朗,抛下心中大石之时,因为不管任务多难,只要这位心腹爱将出马,总能设法完成——此时他先不问文丑有何计谋,伸手往桌上“啪”一按,先大声赞道:“好!” 曹操赞赏地望了文丑一眼,问道:“不知文将军妙计何出?” “无有妙计,”文丑右手握拳,往胸膛“咚咚咚”敲砸三下,淡淡道:“唯一个‘胆’字而已。” “俊馀,”袁绍耸然动容,问道:“莫非你想闯一闯顾府?” “正是!” “须多少人马?” “不必,”文丑笑了一笑,道:“空手而去。” 第三十三章 【独剑飞】 清晨。朝晖似水,于浓雾之中,缓缓流动。 顾府门前的十八卫骑,窃窃私语,仍在谈论着昨日张绣与邓由一战。 四周皆寂。 长街尽头,出现一道人影。一个黑衣大汉,长发蒙面,大步走来。 众卫骑见那大汉走近,均朝他上下打量。这汝南城中,杂人甚多,来府前讨食求援的,那也是日日可见。卫兵长皱了皱眉,瞧着黑衣汉子脚步劲阔,目光沉定,却又不似寻常人物,乃翻身下马,问道:“来者何人?” 黑衣人拱手还礼,走近那卫兵长,把嗓音压得低沉之极,道:“我自襄阳而来,有一口讯,要亲自报与顾公听。” “喔!”卫兵长面有疑色,笑道:“请阁下以真面目示人。” “此口讯极要紧,乃是抵挡洛阳军之计。”黑衣人峻声道:“事关汝南一城安危,我须速速与顾公一谈,若延误了一刻,你可担当不起!” “你吓不倒我。”卫兵长笑了笑,目光一凝,道:“来人,搜身!” 黑衣人双臂抬起,十指张开,任士兵上下搜身,一搜之下,果然身有兵刃。 卫兵长微微皱眉,心道:“此人之言,不知有几分是真,只怕一介莽夫,来府中戏闹,不过他赤手空拳,又会出什么乱子?”一念至此,朝黑衣人道了句“且在此处等候”,转身入府中报讯。未几,卫兵长便疾步而出,大声道:“这位好汉,请随我来!”黑衣人点了点头,昂首阔步,随卫兵长往大厅走去。 顾堤面对困局,思虑一夜,辗转难眠,清晨之际,朦朦胧胧中听得卫兵长前来报讯,听到“襄阳来人”四字,又惊又喜,一面披衣而起,一面命人传唤郑弘,蒋绩,薛遗,顾先四人,一同在大厅会客。 黑衣人迈步踏入大厅之中,眼光一扫,只见顾堤居中端坐,虽双目浮肿,形容憔悴,却面含微笑。蒋绩,袁遗腰系长剑,昂然而立,守卫其旁。顾先则微闭着眼,哈欠连连,歪歪斜斜,坐在左侧。 厅中八个卫兵,按剑持枪,肃立两侧。 黑衣人在厅中站定,朝众人抱了抱拳,朗声道:“我自襄阳而来,今有一口讯,要亲口传与顾家父子。” 顾堤闻言一喜,站起身来,拱了拱手,道:“老夫正是顾堤,烦请阁下将口讯说出。” “顾公莫怪!”黑衣人道:“此口讯极其要紧,关乎两城之命运,我须明明白白,知你确是本人,方可相告。” 顾堤见黑衣人如此说,对他的身份更无怀疑,道了声“好”,从怀中掏出一块小木牌,交给蒋绩。蒋绩凝了凝神,缓步走到黑衣人身前,右臂一伸,将那木牌递出。 黑衣人接过木牌来,细瞧一阵,乃点了点头,沉声道:“顾公,请上前听讯。” “慢!”蒋绩目露疑光,道:“这位壮士,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黑衣人转面望向蒋绩,冷冷道:“你是何人?我此来只与顾家父子说话。” 蒋绩回以冷笑,道:“以刘襄阳与顾公的交情,他派来使者,岂有不肯以真面目相示之理?” “我此时欲传口讯,你却意欲阻拦,”黑衣人道:“误了情报,你可担当得起?” 薛遗见多识广,听见这蒙面客话风甚怪,心里亦是一惊,上前两步,手按在剑柄之间,挡在顾堤身前。他脚步一动,厅外脚步声响,却是一个探兵,匆匆跑来,高呼道:“主公,联盟军正朝这边杀来!” 厅内众人闻言,无不凛然。蒋绩大喝一声,道:“别乱!细细说来。”那探兵跑到厅前,满面是汗,气喘吁吁地道:“袁绍和曹操,引本部兵马,朝此处进军。” “顾公,”黑衣人骤然抬头,目中冷光一闪,望着顾堤道:“事急矣!且屏退余人,听我口讯。” “主公,此事大有蹊跷,”蒋绩十分沉定,道:“此人来历不明,不可轻信!”他转头盯着黑衣人,道:“你不露真容,亦不报大名——那么,可否将密令告之?” 平日从襄阳而来的使者,都与顾家相熟,从来无需密令。但薛遗此时故出此语,若那黑衣人真乃刘表所派,必会出言反驳;但若是刺客,则会以为真有密令,而扯谎开脱。 黑衣人沉默一阵,不声不响。 蒋绩和薛遗互望一眼,心中疑惑更甚。此时门外脚步匆匆,顾府探兵奔来,不断奔入,均报联盟军全军开拔,往顾府飞袭而来,已在二十里之外,沿途多有杀伤。 “若是联盟军以十三营兵力,全力杀来,”顾堤大是惊惶,道:”顾府仓促之间,如何抵挡得住?” “顾公!”黑衣人冷声道:“形势危极,若耽误一刻,恐顾府不保。” 顾堤惊忧交并,满面涨红,猛地站起身,吼道:“说!”声音既尖且厉,倒把身边的薛遗吓了一跳。 “刘公有令,只报知与顾公和顾公子二人。”黑衣人大声道:“请顾公速速挥退余人,在下自当奉告。” 此时顾府之将,纷纷聚集而来,个个厚甲覆身,兵刃在手,一面急急将骑营召唤,一面等候顾堤调遣。 府中一时蹄声絮乱,乱人心神。 “主公,”薛遗沉声道:“形势如此,当全力抵抗敌军为上。” “说得是!”蒋绩接口道:“联盟军突袭而来,气势汹汹,但若要硬生生打下顾府,只怕也没那么容易——且让我等引兵聚阵,斗他一斗!” 顾府之中,兵力非少,府外更有一众与顾府关系亲密的野将,随时待命,一呼可至;且汝南之中,武夫蛮人,遍地浪游,这些人平日受顾府恩惠,危急之中,多半亦会出手相助。 顾堤坐镇汝南数十年,从未遇到这般险境,此刻心里没了主意,急道:“好,好!快去备战。” 蒋绩应了声“是”,脸色一沉,右手按住剑柄,大步走到黑衣人身边,森然道:“请壮士先于暗室中暂候,待此间之事料理完毕,再作长谈。”言罢,左手一扬,厅中两个卫兵,迅速移动脚步,走到黑衣人身旁,一齐出手,将其双臂箍住。 “联盟军此袭,亦在刘公推算之中。此口讯,便是退敌之计!”黑衣人顿足挥臂,嘶声大喊:“刘公下了死命,此口讯乃锦囊妙计,不可外传,你且上前听我一言,可避此难。如若一意孤行,顾家今日必遭大难!我家主公也必被你所拖累。”说到最后一句,眼眶赤红,显然是心急至极。 听到最后一句,顾堤猛然站起,急急上前数步,怒道:“你......你此刻不说,反误了刘公之计!” “联盟军全力而击,你顾家如何抵挡得住?”黑衣人长叹一声,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低声道:“好罢,放开我!我将口讯说出便是。” 顾堤心急如焚,乃命卫兵将黑衣人放开,目光殷切,催促道:“说!” 那黑衣人缓步上前,道:“刘公昨日染病,卧床不起,命我告知顾公,若联盟军袭来,汝南......” 这短短二十三字,黑衣人边走边说,说到了汝南二字,距顾堤仅六步之遥。 蒋绩握剑在手,移步挡在顾堤身前,右臂一展,剑尖直指黑衣人眉间,不容他再向前一步。 黑衣人随即闭口,低头不言。 顾堤满额密汗,急得跳脚,恨不得将手伸入黑衣人口中,将那“口讯”抓扯而出,问道:“汝南怎么?” 黑衣人抬起头来,昂首直腰,一字一顿,道:“顾家父子听计:汝南须先......”说到“先”字,左手一扬,早扯下脸上蒙面之布,揉成一团,往挡在顾堤面前的蒋绩急掷而去。 这一招突如其来,蒋绩恐黑布之中,更有暗器,乃长剑一挥,将其劈斩而开。此时黑衣人早疾步一冲,右手挥拳,朝向朝顾堤脸上击去。 顾堤万万没料到黑衣人赤手空拳,便敢当着蒋薛二人之面,朝自己进击,而对方出手极快,抽剑护体已是不及,大惊之下,下意识地双手遮面,转身闪避。黑衣人右手出拳,原是虚招,当下身形斜斜一晃,左手急探,早将顾堤腰间佩剑抽出,白光一闪,朝顾堤后背直劈而下。 这一下瞬息数变,厅中卫兵,均是反应不及。蒋绩与薛遗还招迅疾,一削一刺,分击敌人两肋。顾先见父亲有难,大叫一声“刺客”,急奔而来,长剑挥出,试图阻挡黑衣人这一劈之势。 黑衣人这一剑劈下,或可伤了顾堤,但被这三剑齐击,亦难逃穿肠破肚之厄,却见他脚步急移,将薛顾二人凶招避开,长剑斗然转圈,自上而下,化劈为刺,朝顾先面门疾撩。 顾先武艺粗疏,只觉眼前剑光缭乱,脖间一凉,才知敌手剑锋,已然抵住自己喉咙。 薛遗瞧见黑衣人真面目,冷冷一笑,道:“文将军出手不凡!” 顾堤凝睛一望,果然是文丑,又见此时他手中之剑,只须往前轻轻一凑,长子便是命丧当场,一怔之下,急怒欲狂,牙齿震得格格有声,道:“文将军,我好意相待,容你一军避难于此,袁公为何恩将仇报?” 文丑嘿嘿一笑,道:“事出有因,且容我解释。”他神情自若,但右臂微微颤抖,似乎有伤。 “顾某这条老命,给了袁公便是!”顾堤见爱子命在旦夕,咬牙切齿地道:“犬子无辜,还求文将军放过。” 顾府众将,通马之力均是平庸,将见厅中势变,虽是心急,却又不敢引营入厅——因为敌人只有一个,他若在厅中逃来窜去,引得战马乱奔,反滋误伤。 府中近卫兵,乃急急飞身跃步,涌入厅中,刀剑枪棒,各持在手,封住文丑所有退路。 第三十四章 【邹瘦子】 “作此偷袭,实乃万不得已。”文丑嘿嘿一笑,道:“顾公,你沉下心拉力,听文某一言,联盟军与顾家,必相安无事。”他说话之间,后退两步,左掌蓦地腾起,抓住顾先后颈,紧握长剑的右臂,则缓缓垂下。 蒋绩和薛遗瞧得分明,经过适才一番旋斗,文丑右臂伤势复发,无法久持——此时顾先只须朝前一扑,便有望脱逃,但他一来看不见文丑剑锋所指,二来胆色甚弱,蒋薛二人频频朝他投以眼色,但他后颈被文丑五指一箍,整个人便浑身酸麻,不敢再动。 顾堤悲叹一声,道:“文将军有话请讲。” “董军精心布下此局,力阻联盟军出汝南,联盟军非借助顾家之力,不能突围。” 此时府中宛若死寂一般,府外狂风呼啸,厮杀之声已然隐隐传来。 “主公,”蒋绩峻声问道:“敌兵杀近。府中兵马齐聚,是否与联盟军决一死战?” 顾堤茫然无措,心忖:“若欲联盟军死战一番,伤亡惨重,无可避免;爱子之命,更是难保。”一念至此,顿觉全身如烤似焙。 “我军只要一日在汝南,洛阳军总有借口,往来滋扰。”文丑道:“请顾公护我等出城,了此困局!” 顾堤嘴角微微抽搐,摇了摇头,又怨又恼,斜斜望向文丑,高呼一声“老三”。杜弘早默立在旁,答应一声,疾步走到顾堤身前。 文丑脸色沉定,心中却也暗暗焦急——若此时顾堤坚决不依,非弄得玉石俱焚,不仅联盟军生路被断,自己单凭一剑,决计逃不出顾府。 顾杜二人低头密语。“主公,”杜弘道:“除了护送联盟军出城,别无它计。” “吕布若出手相敌,如之奈何?” 杜弘微微摇头,道:“洛阳军一来不敢得罪刘公,二来不愿耗损兵力,吕奉先厮斗相拦,也必是在城外。” 吕布用兵,素有“疯”劲,纵使敌势壮大,亦从不避让,最喜孤营冲杀,险中求胜——与这“攻系天下第一”的疯子正面对抗,顾堤无论如何不能镇定。 “主公,”杜弘道:“府外乱兵对峙,易起战乱,此时决断须速。”言至此处,他极有信心地挺了挺胸膛,朝顾堤点了点头。 顾堤无可奈何,万分艰难地点了点头。 “文将军,”杜弘转身望向文丑,朗声道:“出了汝南城,请将我家公子放归。” “一言为定!”文丑右臂抬起,抖了一个剑花,笑道:“必保顾公子毫发无伤。” ---------- 闻讯得敌军杀来,自发而聚集在顾府之前的武夫,竟达三百人之多——这些武夫大武艺多是稀疏平常,然而若一心抗敌,亦是一股也不容小觑的战力。 联盟军一路疾冲,遇阻则杀,来到顾府之前,未与顾府中本部兵马,却先和这三百武夫僵持。 “主公,”朱灵低声道:“这些人,以为咱欲杀顾堤而占汝南,断了他们的的粮路,是以如此激愤。” “这是解释不清的事,任他们去说!”袁绍毫不担忧,道:“只要文俊馀将顾堤擒到手,这些人便能为我所用。” 文丑此刻在顾府之中,是否已然得手,擒得顾家父子之一,袁曹二人毫不知情,是以面对这一众乌合之众,唯有勒马约蹄,不愿轻进。 秦施一家马队,此时亦在阵中。秦施怀抱秦岩,引骑营在前,秦夫人坐在秦峰马后居中,赵云单骑游弋,秦岭负着兰儿,引一营四骑,微微拖后。 秦施心中,实乃其乱如麻。他深知河北之地,荒城座座,邺城迟早会被群雄瓜分,加入袁军,乃是一条不归路;但秦夫人和秦峰,一想起华既那副恶毒的面孔,均是心头栗栗,背脊发凉,皆盼着追随袁绍,回到河北——而且秦夫人还握有一条道理:文丑对赵云如此赏识,必诚心授其武艺,助其成长。 但无论如何,汝南此刻已是危城,形势波诡云谲,杀气弥漫,无论如何,绝非安身之地,须随联盟军一道,闯出此城再说。 此时立于顾府之前的这三百武夫之中,骑兵占了近一半之数,均是气势昂扬,朝联盟军谩骂不止。哄哄闹闹之中,一将忽而高声一啸,引着五骑,越众而出——只见这人面如白纸,弓背塌肩,瘦骨棱棱,骑在马上,似乎能被一阵风刮跑,手中兵器却是一柄三四十斤重的狼牙棒,双肩一耸,憋足了气道:“在下邹珂,乃顾公之友。敢问袁公,何故出手伤人?”他两颗门牙断裂,说话漏风,中气倒是十足。 众武夫见开口,均不再言语,场上声息一黯,杂音渐消。 高览引一营战骑,从容出阵,扬声道:“袁公与顾公,有要事相议;诸位不必惊慌,且等顾公指示。” 邹珂闻言,摇头冷笑,道:“若只是有事相议,何以杀死这许多卫兵?” 联盟军一路而来,屡屡遇伏兵阻拦,若不下狠手立威,必一路不畅。高览听得此问,冷冷笑道:“你既为顾公之友,不入府待命,却来此地挡路,岂不奇怪!” 邹珂在汝南厮混了六年多,与顾先,顾承结拜了兄弟,终日在城中一众莽夫,嬉游滋事,大到营斗决,小到拳脚相搏,五百余战,从无败绩,自忖无愧‘纵横无敌’四字,常以“汝南第一高手”自居——此时一营骑数虽比高览少了将近一半之多,却不显惧色,双肩又是一耸,愤然道:“难不成让你等这帮虎豹豺狼,任意横行不成?恩将仇报,算什么英雄?” 这几句话说得颇具豪气,话音刚落,众人轰然叫好。有人道:“这些人在濮阳吃了败仗,走投无路,便来此处占城而治,咱这些年被顾家,可不能忘恩。”有人道:“众兄弟了一条命,也要死护顾家不倒!” 一时之间,顾府门前众武夫手中兵刃挥扬,个个目露凶光,齐骂出声,士气炽烈。 高览却极是深沉,阵势端然,唯不应一言。 汝南之中,难得有此大场面,邹珂身在阵中,为众人所簇拥,大具领头人之威,豪气激荡之下,他仰头一笑,昂然道:“都说联盟军之中,高手不少,谁敢与我一决高下?” 第三十五章 【胡胖人】 高览微微冷笑,神情淡漠。邹珂豪言既出,见对方听若无闻,似乎浑不将自己放在眼中,不由恼羞成怒,朝高览喝叱道:“怎么?不服气么?瞧你这窝囊样,难怪被洛阳军打得落花流水!” 袁军众将之中,高览脾气最为温和,但他闻邹珂之言,亦是不由一恼,身后十一骑,大刀竖起,顷刻之间,阵如尖锥,杀气陡现。邹珂见状,亦不甘示弱,口中嗬嗬作响,他身形甚小,狼牙棒却朝虚空挥击不绝,宛若一只独臂螳螂。 “爹,”秦岭低声道:“这邹珂要斗高览,当真不自量力。” 秦施摇了摇头,道:“此城闭塞已久,这些莽夫坐井观天,总以为自己天下无敌,那也不奇。” 此时西北面蹄声急响,众人转头望去,只见一营六骑疾奔而至,为首一将,肥头大耳,全身臃肿不堪,策马至阵前停下,一身软肉,兀自上下抖动不休。 “胡兄,你来得正好!”邹珂见那将奔近,大为兴奋,道:“这些无义之辈,欺我汝南无人,要狠斗强打,踏平顾家!” 那胖将一声长笑,将手中大刀横在马背之上,挺腰抱臂,朝联盟军缓缓扫视,沙声道:“有我胡常在此,可也不容有人踩踏到顾家头上。” 高览望向胡常,冷笑点头,道:“这位好汉,你只须往顾家府门前一坐,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千军万马就都上前不得。” 胡常听此言,震腹一笑,甚为得意。邹珂手中狼牙棒晃了晃,尖声道:“胡兄,这人讽刺你身肥体胖,莫非你听不出来么?” 胡常闻言一怔,凝思半晌,才恍然大悟,正恼怒间,只闻“哐”的一响,顾家府门顿开,数十战骑,落蹄如雨,轰涌奔出,为首二将,乃是蒋绩袁遗。 众武夫见顾家兵将出现,忙避让两旁,呼喊喝彩。顾府众骑于场中立定,摆出守阵,与联盟军相隔二十余丈,凛然相望。 一片喧哗中,顾堤双目微红,昂首挺胸,从府中迈步而出,身后有杜弘相随。众武夫见顾堤现身,扯开喉咙,纷纷高呼“顾大哥”。 顾堤肃容抱拳,四方致意,朗声道:“今日惊动了各位好兄弟,顾某心实有愧。然洛阳军一而再,再而三,步步紧逼,却也绝难容忍。” 此言一出,众武夫面面相觑,心中大为困惑——原想这是联盟军与顾家之间的争斗,不料顾堤一开口,竟是以洛阳军为敌。 顾堤抬臂西指,缓缓叹了口气,道:““此时董军攻入西城,埋伏不动,蓄劲待发,要尽灭顾家!”他这数日之间,连遭剧变,积下满腔悲愤,说到最后五个字,半是真情流露,半是有意作态,竟然老泪纵横。 顾堤为人忠厚慷慨,众人受他接济多年,叫得他一声“顾大哥”,此时见他落泪,均又惊又怒,纷纷道:“顾大哥,洛阳军欺负咱们,咱们便和他一决死战!”“吕布张绣又如何?咱齐心协力,也不见得就斗不过。”“董老怪垂涎汝南已久,今日一战,正好让他一尝苦头。” “顾公,若要斗洛阳军,我愿为先锋!”胡常说了此话,转脸望向邹珂,道:“邹兄,若吕布出手,你且随我一战。” 邹珂虽狂,心智未失,闻言暗忖:“这胡常既蠢且笨,然而今天莫非变疯了?此时夸下海口,到时若与吕奉先狭路相逢,当真与他相斗么?”但此时众人目光所聚,却也不好自损士气,乃笑了一笑,道:“胡兄所言甚是,吕奉先虚有其名,见到胡兄,自也须退避。” 赵云凝望场中,见这一瘦一胖两将胡言乱语,心中暗自好笑,忽闻蹄声飘近,转头望去,只见文丑悄然驰来,身后负着一人,黑布蒙面,歪头斜身,已然昏厥。 “文将军!” “子龙,”文丑语速极快地道:“你认不认得朱灵?” “认得。” “行军之时,”文丑点点头,凝望赵云,匆匆道:“随朱将军身后,切记!” 赵云闻言一怔,正欲询问,文丑右掌一握,挥了挥拳,做了一个“一言为定”的手势,不等赵云回答,转身飞驰,奔往袁军阵中,未与袁绍细报经过,先将朱灵拉到一边低语。 “我背后之人,正是顾家长子。”文丑道:“由你来护着他,逃出汝南之后,放其逃生。” “好!”朱灵伸臂一探,抓过顾先,置于马后。 “此时硬闯而出,若遭困势,”文丑一字一顿地道:“由我独斗吕奉先,你等护主公逃避。 朱灵闻言一愕,道:“俊馀——” 文丑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从怀中掏出一颗蜡丸,沉声道:“赵子龙资质极佳,你须将他带到邺城。这蜡丸之中,乃是密信两封,一封给主公;另一封,且替我转交与公孙瓒。” 第三十六章 【狭路逢】 “若赵子龙不愿跟随我,那——” “那也无妨!”文丑极干脆地道:“你只须将此事记在心中,异日若有机会,须将他带到邺城,为袁军出力。”说完此话,他立时转蹄,驰至袁绍身边。 朱灵望着文丑背影,怔怔无语。洛阳伏兵,有明有暗,其实无论顾家护卫与否,要闯出汝南,都是奇凶极险,此时袁军众将多是有伤在身,颜良更是重伤濒死,此时文丑拼一死之力,独抗强敌,留得朱灵和麹义两营之力,护送袁绍,自也是情理之中——然而对于朱灵来说,一生知己,情若兄弟,或许尚未出城,便是永别,不由心中凄怆。 此时场中众武夫听了顾堤之言,喧哗大作,原本用来咒骂联盟军的言语,都尽数浇泼到洛阳军头上。 “诸位,联盟军与顾家,是友非敌,”顾堤扬声道:“今日洛阳军不敢亲自向我顾家下手,却欲令我与袁公,自相残杀!” 曹操见火候已到,默默转头,朝袁绍投了个眼色。袁绍乃一声长啸,扬蹄而出,来到阵前,深吸一口气,环顾众人,高声道:“天下之大,唯汝南有这许多豪义之士,今日袁某落难于此,须借众人之力,逃离此城。联盟军一走,洛阳军再法无借刀杀人!” “袁公所言甚是!”顾堤身后的杜弘接口道:“咱护联盟军出城,如此一来,洛阳军无计可施,亦须撤退,困势自解。” 众武夫听得只须将联盟军这只“抢食之兽”送出城,便能令洛阳军“无计可施”,心想那可再妙不过,当下均刀枪并举,高呼嘶吼——仿佛无坚不摧的洛阳军,便会在这些怒嚎声中,一霎那间,烟消云散。 ---------- 自在濮阳中击退联盟军,吕布引军日夜奔驰,自汝南西城而入,于高坡之上,结营设帐,养精蓄锐。 营帐之中,同为洛阳军“六驰”之一的樊稠和皇甫嵩,低声密语。 “顾家一灭,”樊稠笑嘻嘻地道:“襄阳如损一臂,血流不止。” “顾家在汝南,实乃我军之肘腋大患,”皇甫蒿深深点头,道:令其与联盟军斗得玉石俱焚,一并杀除,至少能换来十年太平日子。” 洛阳军于此埋伏不动,静候联盟军与顾家互相厮杀;而后审时度势,急袭而入,趁两军损耗大半,出手一举清场——此正是贾诩的一石二鸟之计,也是为何其在濮阳占尽优势,却故意留下生路,让联盟军遁入汝南的原因。 “此战之后,天下人必说董军凭一龙一凤之力,才能一破濮阳,又占汝南,”樊稠斜着眼,声音压得极低,道:“但我心中清清楚楚——有皇甫兄在吕将军身后,不断出谋拟计,方得如此顺利。” 樊稠与皇甫蒿同为董军六驰之一,排名虽有前后,地位本是平等,但皇甫蒿又是“洛阳四智”之一,能文能武,深得董卓器重,对谈之时,樊稠总惯于自降身份,取悦于他。 皇甫蒿闻樊稠言,笑笑不语,伸出一指,指向帐外,同时摇了摇头,示意不要论及吕布。樊稠点了点头,正想说话,帐外脚步声响,探兵来报:“联盟军近四百骑,自东而来,距此地三十里。” 洛阳军在汝南西城投入的兵力,是一飞二驰四骏,共七营八十五骑,一听联盟军近四百骑袭来,账中二人均是一凛,互望一眼,同时站起,拔腿走出帐外,攀跃到雪丘高处,远眺东面。 “何来四百骑?”樊稠一脸困惑,眨着眼问道。 “袁本初与曹孟德的手段,当真厉害。”皇甫蒿道:“我欲其与顾家厮杀,其却反而合力顾家,来与我军一斗!” 樊稠“哎呀”一声,双手握拳,道:“这下要糟!” “别急,等吕将军回来。”皇甫蒿十分沉定,道:“张绣在城东,自然也赶过来夹击了。” “是!若张将军那边来得快,倒还能一战。”言毕,樊稠跳下雪堆,急急唤人去寻吕布。 吕布醉心骑战之道,无论身在洛阳,抑或带兵在外,一有空闲,便是苦练一营之力,日夜不休,此时他在坡下练兵,接到探报时,亦是一阵错愕,引兵回到营地,众将已然列阵待发。 吕布素来寡言,此时亦不愿多开口,只望了望皇甫蒿,伸出食中二指,指了指东面。皇甫蒿会意,立即道:“已派人告知张将军,前来增援!” 这便是皇甫蒿办事稳妥之处,联盟军动静如此之大,按理张绣必定知道,但此刻亦要派人飞蹄通报,一方面是友军之间,互通敌情,以利交流;一方面也是确保张绣得知此事。 吕布点了点头,面沉似水,凝目眺望东面。 第三十七章 【龙虎斗】 只见远处雪絮翻滚,朦胧之中,有一军往疾驰而来。 汝南通往中原之路,三条大道,皆从城西而出。吕布站在高处,凝望一阵,见联盟军拐入西面大道,沉声道:“右面。” “联盟军冲势速太凶,”樊稠皱了皱眉,道:“只怕阻挡不住。” 吕布听若无闻,脸上毫无表情——他这种姿态是樊稠看惯了的,彼此合作多年,也不以为怪。 “看这阵势,乃是蛮冲猛撞之意,”皇甫嵩低声道:“对方骑数太多,冲力甚强,恐怕——” 樊稠点点头,望着吕布道:“皇甫兄说得是,不若咱退出汝南,在城外另谋一战。” 吕布本觉得汝南之战,难度全无,此时见到敌军如此奇招,反而兴奋——他遇弱则疲,遇强则喜,凄风之中,战意激荡全身,盛如烈火。 ---------- 联盟军一路无阻,距离城西出口,仅有十三里。胡常为先锋,在前引路;顾家四营铁骑,与前来助战的一众武夫,疾驰在中。联盟军则不疾不徐,紧随在后——袁曹二人心中打定主意,若将吕布引出,则可利用先头部队和他混战之机,趁机变向,迂回逃避。 此时的胡常,奋蹄在前,他才具虽浅,心气甚高,久居汝南,不似邹珂之流自甘堕落,内心深处,却急盼辉煌一战,扬名四海,成为名将——想到此时以自己先锋开路,挟此四百豪骑放蹄狂奔,不由意气风发,脸上肥肉颤抖,绽放红光。 再奔行数里,只见远处雪坡之上,雪絮翻滚,百余骑俯冲而下,当头一营,势若飞龙,冲袭而至。 胡常浑身巨震,定睛一瞧,只见那营中一将疾出,手持方天画戟,红氅飘飘,不是吕布是谁?胡常见吕布一营奔撞而来,如梦初醒,心知这一撞之下,自己首当其冲,焉有活命之理,当下大喊一声“不妙”,勒马急停。 此时身后众骑皆发力狂奔,见胡骤然一停,均是止蹄不及,一时互相撞压,阵法大乱。胡常正欲回身闪避,吕布骑速如电,转眼已至眼前,戟芒闪处,胡常双臂一麻,大刀已被击飞,又觉胸口一痛,身子凌空,早被吕布头下脚上,倒提在手。 众人见这胡胖人与吕布方打了个照面,便被抓擒而过,均自骇然。此时吕布身后六营赶到,不由分说,劈砍入阵,寻袁曹二人而杀。这一众汝南武夫,临时拼聚而起,无论单兵作战,抑或连营群斗,战力均弱,面对敌军攻势,几无还手之力。洛阳军兵将振奋,气吞牛斗,厮斗间如鹰搏兔,喝叱声中,血肉横飞。 邹珂见此情状,高声道:“莫乱!今日与董军狭路相逢,是生是死,全凭勇气——” 一言未绝,眼前一花,吕布一营二十四骑,如甲随身,疾冲数丈,袭杀而前。邹珂在汝南有“五百战”之积累,经验不可谓不丰,面对吕布,一颗心只砰砰砰突跳不停,正想凝神拆招,忽觉头上日影忽暗,风声呼呼声中,胡常四肢蜷缩,如同一颗铁球,朝自己飞砸而来。 吕布这一掼之力,刚猛无俦,邹珂眼见躲避不及,猛喝一声,狼牙棒横拍,“噗”的一声,将半空中的胡常格挡而开,就在此时,白光一闪,吕布戟尖破风,遽刺而至。这一下出手之快难以形容,邹珂兵刃回势不及,“啊”的一声,左肋早被砍中,扑身落马。他躯体瘦小,浑身轻飘飘,吕布这一刺之力,竟将令他飞跌丈余之外。 胡常如铁球坠地之后,已然就地一滚,披头散发,昂然立起,又远远跳开,想自己稀里糊涂,被吕布一合而败,正羞愧难当,却见邹珂亦被击飞,心中顿感欣慰。 众武夫见吕布出手两合,连败汝南两大高手,又见他红氅飘动,戟芒乱闪,东闪西晃间,杀得路断人稀,均是斗志全无,趋退纷纷。吕布瞅见联盟军趁乱转向,疾向东逃,乱势之中一招“混闪寻敌”,单骑入阵,恰似飞鱼投水,暗潜而进,朝袁绍袭来。文丑早料及此,喊了一声“主公速走”,飞蹄急扑,银枪精光湛湛,朝吕布面门刺去。此招文丑毕生功力之所聚,一枪之出,杀气弥漫,动向无定,分刺吕布三处要害,要他停蹄封档不可。 濮阳一战中,吕布欲擒走颜良,便是被文丑出招拦下,当日强手围立,他倒也不敢恋战,然今日狭路相斗,却非将这“袁军首将”拿下不可,眼见对手单骑直突,当下也不运通马之力,只一声冷哼,画戟倏展,斜击而落,刹那间戟刃耀日,光芒四闪,将文丑枪势吞噬。 文丑深知与吕布营斗,必是速败之局,只能以骑斗之力,将对手追击之势拖延,当下长枪一振,格开画戟,招走连环,蹄步一进,挺枪又朝吕布前心疾搠。吕布右腕一抖,戟尖疾起而迎,拨开文丑长枪,戟身一翻,旋劈而下,这一招力道沉雄,戟刃未及,劲风已至,只迫得文丑不敢硬接,低头闪避,只闻“喀”的一声,头缨早被削去。 吕布势进招连,疾冲而前,倏然探手,抓向文丑后心。文丑一声怒吼,枪头猛地回窜,疾刺对手手腕。吕布抓袭不成,心中暗暗赞道:“袁军首将,武艺果然不凡。”左掌回缩,力贯右臂,一戟奔喉。 文丑自忖与吕布独斗,二十合之内不败,当是可期,但此时激斗数合,已是左支右绌,险象环生,眼见吕布这一戟刺来,凌厉无伦,自知遮拦甚难,正欲侧身闪避,忽见戟芒一绕,已削向自己右肩。文丑腾挪无地,唯有长枪一竖,格挡敌招,只闻“当”的一声,右臂伤口迸裂,浑身剧震,犹如触电,胸中气促窒息。 他满面赤红,急欲凝力再斗,早被吕布骑影一晃,闪至身后,戟身轻摆,扫落马下。 ---------- 秦家随联盟军,夺路狂奔,翻过三处雪丘,秦施忽然扬声道:“袁公,曹公,我来断后。”言毕,凝蹄立定,秦峰,秦岭,赵云,均随之停步。 袁曹二人急于逃命,亦无法从容告别,乃匆匆回头,望了秦施一眼,便疾奔远去。 “孩儿们,”秦施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欲入洛阳,现在此时!” 秦峰闻言,浑身寒毛直竖,颤声道:“爹,四面八方,都是洛阳军......” “不必惊慌,”秦施沉声道:“是福是祸,总须碰一碰才知!”他转头望着秦夫人,道:“放心!虽有波折,心愿终会成真。” “爹说得对!”秦岭道:“咱若再追随联盟军,则如丧家之犬,日日惊忧,无论如何,须有个决断。” 秦夫人惨淡一笑,道:“也罢!咱一家子,纵死在这里,也不分离。” 这空旷雪地之中,狂风呼啸,似乎要将秦家七口人,一并吞没。 “三弟,”秦岭道:“你怎么了?” 秦施闻言,转头往赵云望去,只见他双眼紧闭,咬紧牙关,默然无语——他从小到大,遇到伤心之事,便是这副模样。 “孩儿,你是你担心文将军安危?”秦施点点头,沉声道:“他为保袁公丧命此地,也是慷慨壮烈,死得其所,不辱英雄好汉之名!” 自在雪馆中与文丑一见,赵云已然对文丑敬佩之极,加之文丑为激发赵云通马之力,不惜行险,甚至因此受伤,那已是恩师之义;而辗转数地,同历生死困险,更有战友之情。 情义如此,赵云一时极难释怀,不由怔怔落泪。 秦夫人心思细腻,知道今日一恸,正是一个懵懂少年,开始珍视友情,直面生死之过程,乃柔声道:“文将军武艺精深,必能脱离险境。” 话音甫落,远处已有马蹄声荡来,转眼之间,便有数十骑,奔腾而至,为首一将,正是皇甫嵩。 皇甫嵩急欲追赶袁曹二人,忽见有秦家十数骑静候与此,大为惊奇,一瞥之间,又见一小将面覆怒气,紧握长枪,似有暴起一拼之势,竟是当日濮阳城中施展酝马绝技的那位少年,乃勒马急停,右臂一扬,身后四营,继续奋蹄飞奔,绕过秦施,渐渐远去。 皇甫嵩战袍血迹斑斑,左肩一道伤口,黑血凝固,可见适才那一战,虽是大胜,却也斗得甚是凄厉,秦施知道一家生死,全在此刻,急急翻身下马,将长枪远远抛开,摘下钢盔,狠狠摔在雪地之中,昂首阔步,走近皇甫嵩身边,单膝跪地,双手持信,恭恭敬敬地递上,朗声道:“请皇甫将军过目。” 皇甫嵩见状,心中更是惊奇,微微皱眉,用枪尖挑过信来,凝神展阅。 此时秦施跪于马前,只须皇甫嵩长枪一送,便难逃穿心之厄。秦峰,秦岭,赵云均是目不转瞬地盯着皇甫嵩,兰儿则紧紧抱住秦岩,闭眼埋头;秦夫人紧张得浑身瑟瑟发抖,泪水盈眶,眼中尽是哀恳之色。 皇甫嵩叹了口气,点点头,道:“确是董承亲笔。” 此时此刻,这句平平淡淡的“确是董承亲笔”,对于秦施而言,便是世间最悦耳曼妙之音韵,当下双泪迸出,当下缓缓起身,朝皇甫蒿兜头一揖,道:“秦某一家为董军效力之心,已存多年,盼将军......”话至此处,抬头一望,见皇甫蒿双眉紧皱,脸现犹豫之色,心中陡然一紧,双膝顿曲,便要再跪下去。 皇甫嵩见状,翻身下马,双手伸出,将秦施扶住。“秦兄,秦兄,不必如此!”他扶起秦施,道:“董将军乃我挚友,助其实现遗愿,这在我,乃是义不容辞之事。” “多谢皇甫将军!” 皇甫嵩将信折叠而起,递还秦施,道:“我有军令在身,须继续追击敌军。”言至此处,唤出阵中一个骑兵,低声吩咐几句,转面对秦施道:“你一家众人,且随此兵而去,自会有人接待。” “好,好!” 皇甫嵩朝秦施点了点头,道:“洛阳相见。”乃纵身上马,引骑营疾奔远去。秦施抹干脸上泪水,转身望去,见顷刻之间,皇甫嵩骑影飘远,心中怅然若失。 “秦将军,请吧!”那骑兵道:“随我去营中暂歇。” 秦施应了声“好”,心想:“适才皇甫嵩适才脸现犹豫之色,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然而事到如今,唯有见步行步。”一念至此,乃放松心情,引领家人,随那骑兵驰回洛阳军营地之中。 一路上,秦施与那骑兵并肩而驰,略略一谈,得知他姓陈名连。此刻他心情安稳,不时回望,点头微笑,向家人示意状况如常,不必担忧。 逆风疾行数里,转过一处山坳,从一高耸雪坡,攀驰而上,来到一处营地之中。 十数个营帐,被凄风鼓吹,猎猎作响,十七个哨兵,见到秦施一行来到,皆是提枪拔剑,神色警戒。陈连翻身下马,打了个手势,朝那些哨兵长奔去。 卫兵长是一名秃头黑脸的壮汉,姓卢名逢,与陈连抵语言几句,朝秦家众人瞅了几眼,缓缓点头。秦岭见父亲怔怔站在一旁,乃跃身下马,踏步而上,朝卢逢拱手作揖,互道寒暄。 “秦老弟,”卢逢“嗯”了一声,眯眼皱眉,问道:“你一家辗转来此,倒也不易。你父亲可是秦施十八攻?” “是!卢兄好眼力。”秦岭最是见机,微微一笑,望向秦施,连连招手道:“爹,快来见见卢长官。” 秦施闻言,踏步向前,与卢逢相见。 “既得此名,必有真本领,秦将军——”卢逢咧嘴一笑,拍了拍秦施肩膀,压低声音道:“你一入洛阳,日后必春风得意。”言罢一仰头,自顾自地哈哈大笑。 秦岭听得一头雾水,怔怔道:“我一家入洛阳,只望平平安安,‘春风得意’四字,那是想都不敢想。” 卢逢大摇其头,道:“秦兄,以你之武才,我卢逢今天就敢担保,你入洛阳之后,不仅春风得意,而且——”他捏起拳头,轻轻敲着后脑,咧嘴歪唇,却一时想不出四个字来。 秦岭听卢逢起初称父亲为“秦将军”,再到现在的“秦兄”,大是有意交结,心中欣喜,道:“爹,我等是初来乍到,正须求卢长官指点。” “是,是!” 卢逢摆了摆手。又谈了一阵,秦施叫家人均来和卢逢见面,众人要叫他卢长官,卢逢双手乱摇,道:“我就兵头一个,如此称呼,只会令人取笑。”于是众人笑而改口,均叫他“卢叔叔”。 “卢兄,”秦施双手抱拳,恳然道:“我一家初来乍到,还须你多多关照。” 卢逢见秦峰是皇甫嵩送来,料想他在洛阳必有人脉,倒也有意在此刻惠而不费地送他个人情,当下诡秘一笑,道:“秦兄,你来的正是时候!” “喔!”秦施精神一振,道:“愿闻其详。” 卢逢眨了眨眼,欲言又止,咳嗽一声,缓缓摇头,脸上是愿道衷言,又怕交浅言深,反生误会的神色。 第三十八章 【阶下囚】 “卢叔叔,你要不肯说,”秦岭道:“我可要跪下给你磕个头了!” 卢逢笑了笑,仰起头来,环顾四周,见无人在近处,才压低声音道:“此时洛阳城中,将才奇缺,因为——” 因为洛阳近几年,大战未有,小斗几乎日日不断,难免损兵折将,加上今年为了保住长安,与西凉群寇大打出手,兵力损耗着实不小——此时洛阳虽是雪苔无忧,连战连捷,颇有一城独大之气象,然而就将才而言,这两年却是只减无增了。 “特别是十三骏,”卢逢低声道:“如今只剩下——”说到这里,闭口不语,伸出右掌,比了一个五字,又翻过手背比了个四字。 “仅剩九将?” “不错!”卢逢低声道:“洛阳中每半年,都有一次选拔,择优者为‘骏’,骏则可升为‘驰’,而驰又可升为‘飞’,嘿嘿,以君之武才——”卢逢用鼻子长长地“嗯”了一声,道:“揽得一‘驰’之位,倒也不难。” 洛阳城有完善的骑将提拔体系,此正是秦施敢于将全家迁至洛阳的主要原因——这一点他当时与董承深谈之时,已然获知,如今闻卢逢言,更是喜形于色,信心陡增。 正说话间,忽然见到雪坡之下,转出八骑,径朝此处攀奔而来。卢逢笑容一敛,道:“是樊将军回来了!” 樊稠一身是血,脸色苍白,一营驰到近处,卢逢双臂乱摆,高声呼喝,与一众哨兵,小心翼翼,将樊稠扶下马来。樊稠身子晃了晃,闷哼数声,显然是失血颇多,卢逢一边传来队医,一边亲自将樊稠背起,大步走入东首的一个营帐之中。 秦施在旁怔怔观望,忽闻赵云惊喜道:“爹爹,你看——是文将军!” 秦施凝神一望,只见樊稠骑营之中,一个骑兵下得马来,将负在背上的一个伤者,放置于雪地之中。那伤者披头散发,铠甲残破,双目紧闭,满脸紫黑之色,正是文丑。 赵云不知文丑是生是死,不由迈开步子,走了过去。守在文丑身旁的骑兵见有人走近,刷刷拔剑,朝赵云怒目而视。秦施疾走数步,紧紧抓住赵云手臂,将他拉回身边。 “这位小兄弟,可须小心了,切不可走进俘虏三丈之内。”陈连走了过了,笑道:“若在此被误伤,我可向皇甫将军交不了差。” “是,是!”秦施道:“犬子经验尚浅,不懂军中规矩。” “那也没什么,”陈连道:“时日一久,经验自足。” “陈兄弟,适才来的那位大将,可是樊稠?” “正是此为‘六驰’之一的樊稠,樊将军,”陈连道:“刚才那场乱斗,他击杀了吕威璜,自己也不免受了伤。” “果然是猛将!”秦观道:“却不知皇甫将军,何时回来?” “那可不一定。”陈遏摇摇头,道:“只怕要擒到曹袁二人,方可回兵。” 这时卢逢从营帐之中迈步而出,大声道:“樊将军有命,将文俊馀抬进来。”两个骑兵齐声答应,将文丑抗在肩上,抬进那樊稠的营帐之中。 “陈兄,”赵云道:“洛阳军对俘虏,不会尽是杀头吧?” “俘虏大多都是收监。不过——”陈连道:“此人乃联盟军大将,十分了得,若非吕将军出手,只怕谁也他擒不住!依我看,主公可不会轻饶了他。” 赵云闻言,心里一沉。秦施点了点头,道:“文丑被擒,颜良重伤,袁军气数已尽。” 过了好一阵,才见樊稠缓缓走出营帐,立定不动,胸膛起伏,大口大口地吸着冷空气,忽然剧烈咳嗽,缓缓蹲下。 “爹,”秦岭低声道:“此时结识了樊将军,入城之后,又多了一个朋友。” 这个“朋友”,自是无价之宝。秦施点了点头,缓缓移步向前,樊稠身旁四个卫兵,立刻围挡在前,不让他接近。秦施无法靠近樊稠,乃大声道:“樊将军,你负伤不轻,正该好好休息。” 樊稠对袁曹二人穷追不舍,混战中被吕威璜砍中前腰,此时伤口剧痛,苦忍了一阵,才站起身来,望着秦施,又望了望陈连。陈连忙跨前一步,道:“樊将军,这位是秦施,皇甫将军命我带他来此。” 樊稠点了点头,道了声“好”,却也不和秦施打招呼,缓缓走了开去,站在高处,俯望西面。 夕阳消融,暮色渐起,浓云四合,一片昏暗。 为了避免夜间受袭,营地中既不用苔子生火,亦不挂萤灯,漆黑一片中,唯有靠雪地中泛起的隐隐白光,方能看清脚下之地。 自樊稠归来,营地里一片沉寂,秦家被安置在一个营帐中,众人虽悬着一颗心,却始终熬不过疲惫,未几均酣然入眠,唯赵云睡意全无,闭目静坐,凝神听着营帐之外的声响。 到了夜深之时,忽闻雪丘之下,蹄声隐隐,营地中脚步纷纷响起,有人轻声道“将军回来了”。赵云闻声,心中一凛,此时半睡半醒的秦施,也骤然张目,直身坐起。 过了一阵,只闻一营骑兵蹄声密密,如雨震皮鼓;另一营落蹄清亮,似珠落铜锣。秦施单单听着蹄声,便知这两营中骑将,通马之力,所差甚远。 “爹,”赵云低声道:“吕布来了。” 秦施站起身来,拍了拍赵云的肩膀,道:“随我来。”走出营帐,一股冰风,扑面而来,父子二人不由打了个冷颤。此时星月清朗,夜幕之下,数十骑聚立于营地之央。西面的高坡上,樊稠正与和另外两位将领,正低声密语。 秦施凝目望去,只见其中一人中等身材,负手而立,乃是皇甫嵩;另外一人挺拔雄壮,四肢极长,黑铠红氅,正是吕布无疑。 秦施见皇甫嵩平安回来,长长松了口气,心神大定,只待他和吕布樊稠商议完毕,便要上前打招呼。 “爹,”赵云道:“吕布引军而回,不知袁公是否逃脱追杀?” 秦施摇摇头,肃容道:“子龙,从此以后,咱父子均是洛阳中人,联盟军之事,一概少问。” 此时高坡上三人谈了一阵,彼此点头,互相击掌,并肩下坡。秦施见吕布大步流星,走在最前,忙上前一步,躬身道:“拜见吕将军。” 吕布微微侧头,扫了一眼秦施,不声不响,自顾自地走入了安置文丑的那个营帐之中。秦施脸上挂着笑,僵在那里,大为尴尬,好在皇甫嵩此时走了过来,含笑问道:“秦兄,何不入帐休息?” “睡不下,”秦施苦笑道:“梦中屡次惊醒。” “不必担心,”皇甫嵩道:“我已和吕将军说起了你,若无意外,明日收兵,径回洛阳。” 秦施闻言大喜,连声道好,低声道:“只是吕将军见了我,似乎面有怒容——” 皇甫嵩哈哈一笑,道:“不要紧,他就是这脾性。”顿了一顿,又道:“董承生前,是吕将军为数不多,能说得上话的朋友。” 说起董承,秦施不禁悲从中来,咽然道:“董弟先我而去,这一入洛阳,我可真如无头苍蝇一般,还须皇甫将军多多指引。” “自然,自然。”皇甫嵩转面凝望赵云,问道:“适才雪地相见,你满面杀气,朝我怒目而视,却是为何?” 秦施闻言一惊,忙替儿子解释道:“皇甫将军,犬子——” “秦兄,”皇甫嵩摆了摆手,打断了秦施,指了指赵云,道:“让他自己说来。” 赵云道:“我以为文将军死了。” “原来如此。”皇甫嵩点点头,望向秦施,笑道:“秦兄,我与你家公子,谈几句话。” 秦施应了声是,双眉拧紧,朝赵云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出言谨慎,才远远走避一旁。 “少年人,我问你两句话,你须实言相告。” “是。” “我且问你,”皇甫嵩问道:“若文丑死了,你便寻洛阳军复仇,是也不是?” “是。” “倘若文将军被我所杀,”皇甫嵩沉下脸来,森然道:“你敢不敢寻我复仇?” “我本事远不如你,贸然出手,亦是枉死;”赵云道:“等我练就一身武艺,再寻你复仇,那也不迟。” “你去何处能练就一身武艺?” 赵云垂下头来,无言以对。 “倒是有情有义。”皇甫嵩略略一停,又低声道:“你通马之力,想必是天生而来。” “是。” “怎不见你一营之阵?” “我酝服之马,超过两匹,便会双双暴毙而亡。” “奇!”皇甫嵩点点头,道:“你师父是谁?” “我爹爹教我武艺,文将军助我引出通马之力。” “原来如此。”皇甫嵩沉吟一阵,道:“进城之后,我替你安排一位师父,指点你武艺通力。” “皇甫将军,”赵云道:“是否能留文丑一命?” 皇甫嵩淡淡道:“文俊馀是生是死,全看主公如何定夺。”说完此话,他不再多语,转身离开。 赵云听了皇甫嵩最后一句话,心中喜忧参半,朝拘禁文丑的营帐中望去,只见账中人影一动,帐帘一抖,却是吕布走了出来。 赵云凝了凝神,踏前一步,朗声道:“吕将军!” 此时秦施快步走回,见赵云忽然喊了这么一句,愕然立定。吕布微微皱眉,凝目一望,只见一少年,年纪不过十六七,月色模糊之下,虽看不清面目,但见其立在雪地之中,便觉英气逼人,乃沉声问道:“何人?” “在下赵子龙,文将军是我好友。”赵云道:“可否容我二人一叙?” 秦施听到“好友”二字,吓出一身冷汗,疾走近儿子身旁,朝吕布兜头一揖,道:“在下秦施,拜见吕将军!犬子胡言乱语,还望将军见谅。” 吕布望了赵云一阵,心道:“此时此刻,仍敢认文俊馀为好友,胆色当真不差,这秦施是软骨头,儿子却是个人物。”乃点了点头,手朝营帐内一指,远远走了开去。 赵云见状大喜,道:“爹,我去见文将军!”不等秦观阻拦,急步走进那营帐之中,士兵均不阻拦。 营帐中一片黑暗之中,隐隐见文丑蜷伏不动,斜躺在毛毡之上。赵云轻步上前,双手按着文丑的肩膀,轻呼道:“文将军!” 第三十九章 【襄阳敌】 文丑听得呼声,睁开双目,见是赵云,不禁又惊奇,又欢喜,道:“小子!你怎么也在这里?” 赵云见文丑双目依旧灼灼,稍稍放下心来,于是将秦施与皇甫蒿相见之事,细说与他听。文丑转了转脖子,点了点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爹爹所做之事,倒也在情理之中。”忽而仰头一笑,道:“好啊,咱一同进洛阳,妙极,妙极!” “一进洛阳,只怕——” “怕什么,你担心董卓要杀我?”文丑故作轻松地道:“你不必担心,进了洛阳,我必是每日饱食,无忧无虑。” “何以呢?” “你老哥我乃袁军大将,名声在外,董军为了将我招降,嘿嘿,必是得小心伺候着。” 赵云笑了笑,虽不尽信,但见文丑一脸无畏,显得淡定轻松,心中也不由长长松一口气,点了点头。 “适才吕奉先劝我归降,我却将洛阳军上上下下,大骂一通。”说话这话,文丑大笑数声,他负伤不轻,这几声笑牵动伤口,痛得闷哼一声。 赵云道:“若不是你一时失手,也不至便斗输了他。” “不!”文丑苦笑一声,摇头道:“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斗他不过。吕奉先武艺之高,远在你老哥之上。”说完此话,顿了一顿,强笑数声,自言自语似地道:“主公必已脱身而出。” 文丑嘴上虽挂着笑,却全身受缚,满面污雪,令人望之心酸。赵云见他英雄落难,狼狈至此,一时之间,只不知该说什么。 一片沉默之中,文丑轻声道:“此去洛阳,机会难得!你须力求将通马之力和骑战之道,尽力通悟。” “洛阳中的高手,我个个不识,又有谁肯提点我?” “董军之中,高手极多,不过——”文丑低声道:“若论通马之力,无人可及张绣项背;论骑战之道,吕布已立绝顶。若这二人便是你最好的师父。” 赵云闻言,一愣之下,道:“这......这莫非痴心妄想?” “事在人为!”文丑肃容道:“凡事敢想敢做,方为大丈夫,好汉子。” “是!” 文丑深深点头,道:“不过,敢想是一回事,怎么一步步去做,则是另一回事。”他眼睛乱眨,低头凝思一阵,低声道:“有两件事,你且听好了。” “是。” “你通马之力甚强,若肯好好努力,悟通“控营”之力,日后别说你那两个兄弟,就是你爹秦施,也绝非你敌手——须把握机会,好好向张绣讨教。” 赵云习武,只想和二哥秦岭争高下,从未想过超过父亲,此时闻文丑之言,心中蓦然泛起一种异样之感,暗暗道:“爹爹一心寄望在二哥身上,若我武学之境,进展太速,不知他会不会生气?”但此时不及细思,只应道:“是。” “二来,你天赋极高,剑术,枪法,骑道,皆大可提升——” 赵云不等文丑说完,接口道:“须好好向吕布讨教。” “是了!”文丑欣慰一笑,道:“董卓身边那群武将谋士,都是当世第一流之人才。此也是天下人皆以洛阳为敌,它却总能屹立不倒之因。” 赵云深深点头。 “你一入洛阳,难免遇到蛊惑,”文丑道:“像老哥我这样的人精,自然不惧,但你涉世未深,总须时时小心。”言至此处,正了正脸色,道:“我且问你,我对你如此照顾,是为了什么?” “这——”赵云道:“自然是为了我武艺精进。” “不,”文丑摇摇头,道:“我是为了袁军之中,多添一位勇将,护邺城不倒。” 赵云笑了笑,道:“但我们总是好朋友,好兄弟。” “这且先按下不论,”文丑道:“我再问你一句,吕奉先若杀了我,便是恶人么?” “他杀了你,自然是恶人。” “但他乃洛阳之将,杀我立功,理所当然;且驱散联盟军之后,换来洛阳太平日子,对于城中人来说,他应该是善人才对。” 赵云将文丑的话细细地体味了一遍,颇有启发。 “善人之所以为善,多存一颗私心;恶人之所以为恶,必有三分不得已。”文丑道:“入城之后,与人相交,须紧记此话,方能进退有度。” “是。” “至于如何让吕张二人,收你为徒——”文丑微微沉吟,道:“既然是皇甫嵩带你一家进城,一事不烦二主,须从此人下手,多多与他交结。” “皇甫将军说,入城之后,就会为我找个师父,传授武艺通力。” “我对皇甫嵩颇有了解,此人倒是个笃行君子,”文丑精神一振,道:“如今董承已死,你秦家初来乍到,在洛阳中无一丝人脉,有皇甫嵩引路指道,再好不过!” “是。” “他在濮阳城中,见识过你的通马之力,此刻既答应要为你寻师,必有妥善安排。”文丑沉声道:“洛阳城乃是你赵子龙之福地!至于在武学之道,有何种进展,一半须看运气,一半则靠你勤学苦练。” 赵云点了点头,正要答话,听见父亲正在帐外轻呼自己的名字,营地中的马蹄声也渐渐响起。 “该是准备回城了,”文丑闭上眼睛,低声道:“你去吧!我也好好睡一觉。” 赵云抓了抓文丑的肩膀,与他辞别,转身出账。 “收拾细软,准备启程,”秦施道:“回洛阳!” 赵云游目一望,只见坡上八营骑兵,悄然无声,聚集一处,已是整装待发。此时秦岩,扑往赵云怀中,大声道:“三哥,咱进洛阳城!” 赵云和文丑一谈之后,大有所悟,心情极是畅快,当下将秦岩抱起,翻身上马,一面用手掌遮住他的眼睛,一面迅速转蹄,每次将手掌移开,秦岩都会看见不同的景象,逗得他哈哈大笑——这游戏枯燥得很,但兄弟二人一玩就是许多年。 秦岭和兰儿,悄悄牵马走至一旁。这二人死里逃生,心中情意难禁,想起日后在洛阳的新生活,更是满怀兴奋,于众人面前,再也不避嫌。此时月光尽没,朝晖隐隐,坡上景色虽是凄清,二人紧紧牵手,两肩相靠,却是甜甜蜜蜜。 赵云望着秦岩和兰儿亲密之态,心中甚喜。 “三哥,”秦岩道:“兰儿想要和二哥会成亲么?” “会的!” 秦岩拍拍手,道:“大哥的伤也会好的。” “不错!”赵云点点头,道:“一入洛阳,我和爹爹就寻胡大夫,让他来治大哥的膝伤。”赵云受文丑影响,话语中多了几分豪迈坚定,秦岩“咦”了一声,望着三哥,微感惊奇。 “子龙,”秦夫人低声道:“文将军人可安在?” “娘,”赵云答道:“文将军虽受了伤,精神却不差。” 在秦夫人心中,总担心入洛阳之后,更有厄运,似乎只须文丑不死,对于秦家而言,便仍有退路,闻赵云之言,稍稍舒心,道:“那就好。” 秦施却闻言不喜。“文俊馀乃袁军之将,从此咱一家勿再提起此人姓名,以防董公起疑。子龙——”他盯着赵云,右掌抬起,直划而下,做了个‘’一刀两断‘’的手势,道:“今日之事,爹不责怪你,但你与文丑情义,到此为止!”他知道秦夫人必有反驳,说完此话,立时朝她摆摆手,仰着头走开两步,表示不愿在此地争吵。 忽然之间,东南西北四处的哨兵,同时发出一声怪响,作为警报。这声怪响外人不明所以,但洛阳军诸将,闻之纷纷变色,疾驰往高处俯望。 只见坡下有敌兵数百,从西面飞驰而来。皇甫蒿凝神注视一阵,道:“襄阳来敌!刘襄阳发恼了。” “那又如何?”樊稠“呸”地一声,恶狠狠道:“咱八营聚力,直冲下坡,谁能挡得住?” “如此阵势,大不简单。”皇甫蒿沉声道:“襄阳军必是有备而来,算准了要我们吃苦头。” “有备而来?”樊稠负伤不轻,对眼前的恶战,却丝毫不惧,笑道:“莫非张任也来了?” 张任乃襄阳九大高手之一,精通御系战法,有“天下第一御”之称。 “极有可能!”皇甫蒿沉声道:“瞧这三百余骑阵势蹄法,定是襄阳精锐部队;江陵四色,可能亦在其中。” “江陵四色?”樊稠咬了咬牙,道:“那可难缠得很!” 江陵四色中,除了被张绣一招而败的乌雨邓由,还有白风,赤霞,青竹三位——其中白风更是位居九大高手之一,在他引领之下,四人联手而城的营斗阵,威力十足。 此时探骑纷纷来报,东面和西面还有两军围杀而来,乃是大将乃是卢桑和骆达。 “尸王和淫鬼,”樊稠跺了跺脚,怒道:“来得好!” 卢桑自号“尸王”,在九大高手中位居第八,自创“尸骑战法”,自称乃“攻移统御”之外的第五系;骆达在九大高手中排行最末,但骑斗与营斗,战力俱佳,这两人联手来袭,极是棘手。 此时襄阳众敌围击而来,若吕布一营孤悬在此,反而无所畏惧,立时直冲而下,死斗突围,但此时樊稠,皇甫嵩均有伤在身,且天色昏暗,贸然冲下,必有折损,心中亦是犹豫。 探兵声音响亮,传到兰儿耳中,令她不禁浑身一颤,挽住秦岭手臂,低声问道:“骆达......便是那个大淫鬼么?” 骆达武艺高深,每到一处,多行龌蹉之事,天下正义之士多欲将之诛杀,但其乃襄阳大将,靠山极硬,倒也不敢贸然出手,且骆达自知树敌甚多,行踪隐秘,极少露面。当日秦岭与兰儿说起骆达此人做下的恶行,兰儿听着故事,已然害怕惊恐,此时这大淫鬼忽然现身在此,怎能不令她心惊胆战?” 秦岭将兰儿紧紧搂住,皱眉无语。秦峰见甫现生机,大敌又至,吓得手足发软,满面哭相,反不如秦夫人镇定。 “爹,”赵云手握银枪,道:“是否与洛阳军并肩作战?” 秦施闻言,一脸茫然之色,勾着脖子凝望向坡下敌军,心中叫苦不迭:“襄阳高手群至,围攻吕奉先,莫非又是一场生死斗?” 第四十章 【群英会】 吕布横戟于膝,红氅展飞,猎猎而舞,心忖:“形势如此,多待一阵,敌军便对地形多熟悉一分。但若此时冲下坡去,撞见张任,必有一番缠斗,抽不开身来率军突围,手下诸将,须抵不住群敌围杀之势。” 御系战法最擅“封档粘缠”之技,当日濮阳一战,曹仁抱以御系战法定守势,令吕布一营数招之出,如锤击水面,尽揽上风却占不着便宜,而张任乃是御系翘楚,功力之深,自非曹仁可及,吕布此时一营不整,与之决斗,自忖胜算不大。 “吕将军,”皇甫蒿缓缓道:“襄阳重兵来袭,必有所图。一战之前,总须弄清楚其意图何在。” “襄阳军围而不杀,故摆疑阵,乃是令我军士气消沉!”樊稠道:“依我看,不必再想,一并从东路杀下。” 洛阳军军训练有素,此时八营俯冲之阵,顷刻而成,只等主将一声号令。 吕布凝思一阵,道:“不错!趁此时士气仍盛,一并冲杀而下。若遇张任,我自当之,你等寻机突围,切勿回身相救。” 皇甫蒿闻言,心中一震,凛然道:“吕将军,是战是避,凭你一语;要我弃你而去,却恕不能从命!” 樊稠平时虽与吕布不甚对劲,然此刻并肩而战,危难之中,须生死与共,当下愤然道:“吕将军,此言当真臭不可闻!莫非独你不惧众敌,我樊某便须惜命偷生?” 魏续牛辅一众武将闻言,纷纷翻身下马,来到吕布身前,均言愿为先锋,杀开血路。 吕布听了众人之言,豪气飞涨,杀气覆面,缓缓点头,朝坡下一望,冷然道:“既然如此,咱八营联手并击,与敌军立分生死。”樊稠哈哈大笑,道:“这才是了!我等——”一句话未说完,只见北面坡下,荡过一簇人马,直往坡下驰来。 皇甫嵩眼力极佳,一望之下,道:“是伯渊来了!”众人凝神细观,不由大喜过望,同声道:“确是张将军!” 联盟军聚顾家众武夫潜逃,张绣在城东接到探报,既引军追赶,只盼与吕布合兵一处,将联盟军尽歼于城中,不料追至汝南城外,仍截不住袁曹二人,正欲引兵回洛阳,忽闻急报,襄阳城外伏兵疾出,袭入汝南。张绣恐吕布有失,特赶来相救。 张绣手下副将贺鞅清与胡猛,两营突前,放眼扫望,便知坡下伏兵处处,若一军深入,易被围杀。 “敌暗我明,不可硬斗,”贺鞅清低声道:“若能襄阳军一番和谈,此乃上策。” 胡猛张绣军中十三骏之一,脾性与小心谨慎贺鞅清大相庭径,当下厉声道:“此时便攀奔上坡,与吕将军一聚,可把襄阳那一众小儿杀得屁滚尿流,岂不快哉?” “若能将一场恶战,消弭无形,也是大幸。”贺鞅清道:“胡兄切勿贪战。” 胡猛鼻翼一张,“喀”的一声,将手中双锏猛然互击,连连摇头道:“俺在汝南困了几天,心急手痒,正要大杀一阵,却被襄阳小儿跑了,你倒说说,何幸之有!” 胡猛素来莽撞,又仗着弟弟胡顺的医术高明,遇事蛮不讲理,贺鞅清双眉一皱,正想出言劝服,忽闻一人峻声道:“襄阳小儿来也!”坳口荡出清风一阵,转过一营十六骑,为首一将,正是白风。 襄阳和洛阳之间,因此虽是“暗斗”不绝,但“明争”却从未在这两城之间出现过——如此时这般各以精锐骑营,近距对峙,决一生死,真乃闻所未闻。贺鞅清见白风陡然现身,暗暗一惊,凝了凝神,朗声道:“白将军,今日在此相遇,幸何如之!” 白风方脸阔额,长眉入鬓,浑身一股端凝之色,气度沉稳至极,朝贺鞅清拱手见礼,问道:“张伯渊何在?” 一言方落,只闻一声清笑,有人道:“白兄别来无恙!”蹄声飒然,二十二骑宛若薄雾轻笼,散漫而现,正是张绣一营。 白风倏然抬眼,见张绣身无铠甲兵刃,只轻袍缓带,两袖空空,神色悠然,策马游蹄而前,不禁暗暗惊异——他与张绣颇曾多次见面,彼此敬重,此时阵前对垒,刀枪未动,先是互道寒暄。 “白兄,”张绣朝白风躬身一揖,道:“僵局如此,不如两家罢手如何?”” “联盟军之事,倒也罢了!”白风叹了口气,道:“洛阳军明知顾家在刘公翼护之下,仍如此欺凌,张兄——”白风摇摇头,低声道:“设身处地,试问我军如何相忍?” “不错!”张绣沉吟一阵,恳然道:“我等就此退兵,不再与顾家为难。” “只怕为时已晚。” 张绣闻言一笑,右臂抬起,朝坡上指去,道:“若要逼得那‘天下第一攻’杀下来,只怕白兄亦会懊悔。” “你有一攻,我有一御,”白风徐徐道:“至于张兄一‘统’之力,我江陵四色,早想领教一番。” 贺鞅清听到一个“御”字,暗暗吃惊,心道:“张任果然在阵中!若此人出手与奉先相斗,则大是不妙。”他认为江陵四色虽强,张绣以一斗四,不致落败,最担心的乃是吕布一营战力,损耗已多,冲杀而下,必为张任一营二十二骑所封阻——而张任御系战法修为深湛已极,吕布欲再凭骑斗之力扭转劣势,难度甚大,若稍有闪失,唯得饮恨之局。 “攻”,“统”,“御”三系之天下最强手,皆聚于此地——吕布坡上凝势蓄劲,欲轰然冲下;张绣坡下悠然而立,只须对手稍一疏神,袖袍一摆,便是杀机。 然而张任却仍隐身不现。 贺鞅清在阵中暗暗焦急,而白风貌似胸有成竹,心中亦颇费踌躇——张绣来援,使得两军兵势相若;就主力而言,张任虽抵得住吕布,但余人却无一是张绣对手,自己四营之力,能不能将之困住,殊无把握。 此时张绣立马在前,双掌平摊,话音舒缓,神态温和,似乎决无厮斗之意;但白风心中清楚,眼前此敌,通马之力莫测高深,心念一动之间,便是满营如雨,袭射而至。 此时坡上众将均是摩拳擦掌,只待坡下一斗起来,便齐齐俯冲下坡,杀个昏天暗地,却见白风与张绣对峙良久,双方均无动手,心中不免焦躁。 “襄阳军拖延时间,恐仍有援兵!”樊稠大声道:“此时宜速速冲杀,与张将军聚兵一处。” 皇甫嵩微微摇头,道:“坡下敌兵,不知凡几,此时须平心静气,且看伯渊如何解困。” “吕将军,”牛辅见僵局不破,百爪挠心,洪声道:“且让我冲杀而下,一探虚实!” 吕布闻声不应,双目如电,扫视坡下,寻找张任一营踪迹。忽然之间,皇甫嵩“咦”了一声,道:“敌军退转。” 红日金光,寒风呼啸,坡下敌兵悄然转身,掉头驰远,宛若池中数层涟漪,渐渐远去。 眼见一场惨烈厮杀,顷刻间化解无形,众人均欢然大笑。未几蹄声翩然,张绣引着一众战骑,前来相会,坡上兵将兴高采烈,高呼“张将军”。 “和白风做了个约定,”张绣笑道:“襄阳退兵不斗,我等则不可再与顾家为难。” 吕布点点头,道:“好!” “二位,”皇甫嵩呼出一口气,道:“启程吧!回城细议,再谋汝南。” 两军会合,龙凤联手,一时之间,兵将个个脸露欢颜,笑谈不停,蹄步未前,却宛若已置身洛阳之中。卢逢满面红光,策马近前,朝秦施招招手,右手指了指西北面,左手指了指自己后背,道:“秦兄,待会且随我而行,莫掉队了。” “是,是!”秦施笑不拢嘴,连连拱手,道:“我必步步紧随。” 卢逢大笑一声,转身驰了开去。 “董军威武,敌莫敢袭。”秦施望着妻子,感慨道:“你看,若追随联盟军,此时只怕仍须东躲西藏。” 秦家众人,闻言默然,秦岭却是精神抖擞。“爹爹说得是!”他转头望向母亲,欣喜地道:“娘,一入洛阳城,咱秦家落地生根,从此再无饥寒之困。” 秦夫人幽幽一叹,脸色不辨悲喜。 “爹,”秦峰双目紧蹙,无不担忧地道:“咱一家在洛阳,人生地不熟,只怕——” “大哥,”秦岭笑道:“你没听卢叔叔说,以爹爹的战力,必得主公重用,别人又怎敢欺负咱们!” 兰儿将秦岭的腰抱紧,一张脸贴在他背后——不知怎地,听着他此时意气风发的语调,似乎感到一丝陌生。 “岁月不饶人,”秦施缓缓道:“日后这个家,须由你三人撑起来!”他微微沉吟,又道:“进了洛阳,乃是一步妙棋;但此后每走一步,都须踏踏实实,错不得半分。” “是了!”秦岭敛容道:“爹爹的话,大哥,三弟,咱须谨记心间。” 赵云响亮地应了声是,秦峰则“嗯”了一声,默默点头。 秦施眼望家人,舒心而笑——一家之安危,担叩在肩,秦施心事萦绕,脸上总是愁云密布,平时与人周旋,亦是强颜欢笑;然而此刻展露欢容,却是发自内心。 毕竟,大城洛阳,近在眼前! 第四十一章 【入洛阳】 洛阳。夕光如瀑,雪地如金。 洛阳军在汝南,投入了十四营的兵力,包括两大飞将吕布与张绣,联袂出阵,仍然被袁曹二人逃脱,战报传来,气得董卓满面紫金,暴跳如雷。 殿内殿外,见董卓怒发若狂,人人肃容垂手,噤若寒蝉。 “主公息怒,”李儒缓缓道:“伏兵四隐,袁曹二人就算逃出汝南,也回不到河北。”” (李儒,字文优/身份:军师) “除恶务尽,”贾诩沉吟一阵,道:“特别是曹孟德,非杀不可。” (贾诩,字文和/身份:谋士) 董卓眯了眯眼,咬牙切齿地道:“若不是有他,袁绍何来这许多诡计?”他右眼皮微微抽动,怒道:“等奉先和伯渊归来,须再度聚兵,直击下邳。” “如今在汝南这一闹,把襄阳那面也得罪了,”李儒摇摇头,道:“发招易,收力难,不可再轻易出兵。” “袁曹二人纵能逃脱,盟军兵势已尽,三年之内,实不足忧;”贾诩道:“此时宜将兵力置于长安之中,以御西凉群寇,缓图武威马家。” 一想起西凉局势,董卓便头痛不已,他闷哼数声,瘫坐在太师椅上,翘嘴瞪目,凝思半晌,问道:“一军何时归来?” “回主公,”芩赞闻言,登时抬头,翘起一对三角眼,细声细气地道:“两位将军皆行至宛城,估计夜间便可回到。” (芩赞,字安仪/营力:六骑) 芩赞乃董军新锐骑将,深得董卓重视,其人心胸狭窄,行事阴损,城中智士,多不愿与之为友。 董卓肥掌一挥,道:“你等先退下,夜间若奉先和伯渊至,再作详谈。” “主公,”李儒问道:“今夜会议,是否召集‘五智’?” “洛阳六智”中的六人,分别为:何进,李儒,贾诩,张绣,宋宪,皇甫嵩——因此李儒此言,实际上问的是:是否要让何进出席。 董卓拍了拍肚子,摇了摇头。 退出殿来,李贾二人心照不宣,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往李儒府邸进发。入府更衣,同入密室,说话就不用顾忌了。 “我看就在这十天之中,城中必有一乱,”李儒满面忧色,道:“主公对何二的态度,越来越明显了!” 李儒口中的何二,乃是如今威信笼罩全城的何进。董卓与何进当年合力打下洛阳,结拜兄弟,当真情厚义坚;但如今洛阳局势平稳,两人的关系,开始变得十分微妙。 拿下洛阳之初,众人推董卓为城主,然而当时他身负重伤,精力不济,乃提拔了立下大功的义弟何进,作为大将军,统理洛阳内政军事。何进才具不浅,短短五年,洛阳一跃而成天下第一城,其统筹全局之力,实乃居功甚伟。 但如此一来,董卓伤愈之后,眼见洛阳城中,上至“吕张华高徐”这种顶级战将,下至廊中马夫,对何进均是由衷敬佩,就不得不暗暗心惊。伤愈后整整一年中,董卓精心筹划的打击何进威信的策略,可谓日日翻新;而何进明知董卓对自己顾忌甚深,却也无可奈何,因为洛阳四面受敌,而他又依然身负重任,总不能撒手不管,进退两难,实乃大苦。 “何二心里苦,脚步却又停不下来。”李儒轻叹一声,道:“如今唯有四字心法:按部就班。” “按部就班”的策略,指的是提拔张绣,代替何进——按理说,以张绣的才干,缓缓接轨,代替“何大将军”,了却董卓心病,实乃正道,但贾诩却对此事大是不以为然。 “奉先和伯渊,乃洛阳军魂,”贾诩微微摇头,道:“如今让伯渊来代替何二,即是洛阳少了一个顶级武将,而多了一个揽权之人。” 李儒凝神倾听,静默不语。 “况且,你且站在奉先的角度想一想,”贾诩两掌朝上一翻,道:“一龙一凤,本来是地位平衡,如今伯渊忽然代替何二之位——平衡一去,必生不和。” “是。”李儒深深点头,道:“然则——” 然则何进位置不替,则城中一场腥风血雨的内战,足以预见——不是气急败坏的董卓出手杀死何进,便是忍无可忍的“何大将军”起兵叛变。 贾诩微微沉吟,低声道:“须与伯渊细细一谈,一窥他心中所思,或许他已有妙计在心。” ---------- 张绣吕布,合兵并进,驰出汝南,直投虎牢关。离洛阳日久,众将手头各积下一大堆事务,匆匆入关,饱食一顿之后,不敢耽搁,立刻分头办事。 “秦兄,”卢逢凑了过来,低声道:“贺喜入城!” “多谢,多谢。”秦施道:“卢兄,你是否与我等一并入城?” 卢逢苦笑一声,摇摇头道:“我须见一见宋将军。不过——”他眨了眨眼,道:“再过数日,必到城中拜访。” 宋宪乃六驰之首,镇守虎牢,卢逢乃他手下之将,一入虎牢,便不可离关。 “好,好!”秦施道:“待我在城中寻个落脚之处——” “秦兄,”卢逢不等秦施说完话,拉了拉他袍角,伸出手指,暗暗朝站在远处的皇甫嵩指了指,压低了声音道:“此乃你家贵人,千万千万,莫跟丢了。” 秦施抱拳道:“多谢卢兄提点。” 正谈间,陈连迈步走来。“秦将军,”他朗声道:“皇甫将军替你寻了一府,请随我入城安家。” 秦施闻言大喜,见皇甫嵩双足不离虎牢,便在洛阳中替自己谋得一处府邸,办事干脆利落,声色不露,心中大是佩服。“陈兄弟,请你带路。”他道:“皇甫将军不入城么?” “他在关中,还有要事处理。” “喔!” “秦将军,”陈连凝望秦施,敛容道:“临走之前,有几句话,要特别奉告。” 秦施答应一声,踏前两步,脖子微微一坠,做了个“洗耳恭听”的姿势。 陈连低声道:“入城之后,脚须踏在实地之上,切不可蹦蹦跳跳,听着皇甫将军的话,必有好处。”” 这句话显然是皇甫嵩交代下来的,正是秦施心有神会,将每一个字都吞进肚里,深深点头道:“陈兄弟,我记住了。” “好,”陈连笑道:“那请随我入城!” 秦家随陈连离开虎牢关,时近黄昏,进入洛阳城中。 想起日后一段锦绣前程,尽在此城之中,不免紧张兴奋——来到皇甫嵩选定的府邸之中,一家人都长长吁气,感慨万千。 秦夫人望着府中通明透亮,银壶瓷碗,帷帐衾褥,皆是新品,心中感动至深,叹着气道:“皇甫将军真是用心。” 秦施舒心一笑,道:“我对你说,洛阳大城,总不会委屈了英雄好汉,你却总不信。” “既然如此,”秦夫人低声道:“你须与他好好交结。” 秦施点点头,心忖:“按陈连那几句话,皇甫嵩要秦家做的,乃是静心听命,不得乱动。既然如此,须顺着他的意思,做一番表示。”一念至此,心中有了定计。 “爹,”秦岭笑道:“洛阳之中,咱人人不识,是否须出府走动一番?” “不!”秦施摇摇头,极沉定地道:“一动不如一静,行走定止,自有皇甫将军指引。” 一言方落,府外有人拜访,来的是一个姓刘的大夫。 “皇甫将军吩咐,”刘大夫道:“在下替夫人看病。” 这又是一番意想不到的好意!昨日尚逃命奔波,今日深府厚衾,又有人关怀备至,秦夫人如在梦中。 刘大夫乃洛阳名医,为人甚是和蔼,替秦夫人把了脉,开了几剂药,又留下七瓶“驱风散”,送给秦家每人一瓶,以防伤寒之症。秦施连连道谢,恭恭敬敬将刘大夫送出府外。 兰儿伺候秦夫人喝下了药,过了大半个时辰,秦夫人出了一身汗后,果然感觉神清气爽,体内痛楚,减少了七八分。 “皇甫将军办事,真是细致周到,”秦夫人怔怔流下泪来,道:“咱秦家可须好好的报答一番。” “你真是,忧也落泪,喜也落泪,”秦施皱眉苦笑,道:“且将心境放松,什么病都好了!” 生了火盆,一家七口,围坐厅中。兰儿掏出手绢,替秦夫人拭泪。 “爹,”赵云道:“不知文将军会被如何处置?” “三弟,文将军是死是生,跟咱家没有一丝关系,”秦岭笑道:“爹爹不喜欢听到这个名字,你也少说了。” “岭儿说得对,”秦施道:“咱如今在洛阳城中,袁曹两家,从此是敌非友。” 赵云闻言默然。 “爹,”秦岭兴奋地道:“依我看,董公的召见,就在这数日之中,这数问数答,倒是十分要紧。” 秦施笑了笑,指了指脑袋,道:“早有一番话,蕴藏在此。” “那就好!” “峰儿的膝伤,也须与皇甫将军提一提。”秦夫人道:“这骨伤之症,可拖不得。” 秦峰“嗯”了一声,坐了下来,刚将水碗凑到嘴边,门口人影一闪,卫兵来报:“皇甫将军来访。”秦施和秦岭闻言,双双直身站起,脚步匆匆,赶到屋外,将皇甫嵩迎入。 第四十二章 【掌上恩】 “皇甫将军,”秦施一揖到地,道:“大恩难报!” “何必客气!”皇甫嵩将秦施扶起,道:“给夫人开的药,须及时喝下,方可见效。” “是!”秦岭笑道:“这药一喝下去,娘亲浑身痛楚立减,口口声声说多谢皇甫将军。” “举手之劳。”皇甫嵩转头环视,道:“匆匆准备,府中必有缺漏,如需添补,告知府外卫兵即可。” “一切丰足,一切丰足。”秦施笑道:“哪有什么缺漏?” “秦兄,”皇甫嵩点点头道:“时候尚早,有几件事,与你谈一谈。” “是!”秦施道:“皇甫将军,是否到书房中——” “不必,就在此处,也就几句话。” 于是秦岭见机退去。皇甫嵩敛容负手,静默一阵,才道:“你来时机极好,主公正急于招揽猛将。” 这其中有不便明言的原因——何进魅力极大,能力威望,又令人心服口服,是以洛阳中的“五飞六驰十三骏”,为他亲手提拔,多多少少,都与他有私交;因此董卓若真与何进翻脸,这些将领会不会,或者说肯不肯全力对抗何进,本身就是个大大的疑问。 是以招揽与何进毫无关联,全心全意拥护自己的心腹之将,对于董卓来说,乃必行之策——而如何这些“心腹之将”的责任,就落在了皇甫嵩身上。 “我帮秦兄,亦是为了替主公分忧。”皇甫嵩淡淡道:“秦兄不必视此为恩情。” 此时此刻,秦施头脑一片清明,知道皇甫嵩摆出这种淡然的态度,正是自己表态示忠的好时机,乃急急道:“对我而言,这就是极大的恩情!他日若有所成,必全力报答皇甫将军。” 话说得不甚漂亮,但最后一句,十分动听。皇甫嵩低头凝思一阵,缓缓抬头,望着秦施道:“既然如此,你且听好。” “是!”秦施直背挺腰,双目鼓睁。 “欲得董公赏识,须有信得过之人推荐。秦兄有董承亲笔之信在此,又有我力荐,自不成问题。不过——”皇甫嵩顿了一顿,道:“如此一来,日后秦兄所作所为,皆与我相关。这一层道理,秦兄不可不察。” 秦施闻言,为示以稳妥,故作凝思之状,隔了一会儿,才道:“我秦某必不会做出荒唐之事,令皇甫将军蒙羞。” “好。”皇甫嵩点了点头,道:“其二,这个人,须有——”说到这里,凝语不言,右掌如刀,在秦施面前晃了晃。 秦施深深点头,道:“秦某虽不才,但数十年来,对骑战之道,研习不止,丝毫不曾落下。” “十日之后,有一场‘跃骏会’,须秦兄奋力一搏。” 一年之中的九月份,洛阳必有一场比武大会,胜者可由普通骑将,提升为“十三骏”中的一员,称为“跃骏会”。 “是!”秦施郑重其事地道:“皇甫将军交代之事,在下必拼尽全力办妥。” 皇甫嵩对秦施的态度,深为满意,点头一笑,轻轻叹了口气,道:“董承战死后,‘十三骏’又少了一位——秦兄若能弥补此缺,主公当极为欣慰。” 秦施闻之,喜忧参半。喜的是昨日尚忧心仲仲,前程茫茫,今日则置身洛阳城中,且晋升之道,如此清晰,当真是看得见,摸得着;忧的是董军中人才甚多,比武大会中,能否一鸣惊人,技压群雄,着实没有把握。 “秦兄,”皇甫嵩道:“谈一谈你家三位公子的前程。”此话说话,伸手入怀从,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马皮,递给秦施。 秦施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展开细观,只见薄薄的皮纸之上,当头写着三个大字“少英榜”。一瞥之下,只见从上之下,有十个名字,为首五人是“孙策,马超,丁尚,杨盛,公孙度”。 孙策年少成名,勇谋皆备,与智力奇高的周瑜年纪相仿,在寿春城中,俨然绝代双骄,为孙坚之左臂右膀;马超乃武威马家长子,武力超凡,于西凉辽土,无人能敌,人称“雪狮”是也;丁尚乃襄阳城年轻一辈之佼佼,号称“百胜将”,此子鲜有战功,但江陵之地,人才济济,襄阳军独重此人,可见大不简单;杨盛乃是邺城中袁绍亲信杨祈书之独孙,能征善战,擅使一对银锤,人称“小锤爷”;至于公孙度,秦施与他亲自交手,自知其战力深浅。 洛阳军为收罗天下英才,特有此“少英榜”——其上十人,被认为当今天下,最具潜质之年轻骑将。此榜单洛阳中众将,人手一份,作战之中,对这十名“少英”,只可生擒,不得击杀。 “这些青年英才,资质之高,皆是百年难遇。”皇甫嵩道:“一旦归降洛阳,天下可得。” 秦施“嗯”了一声,面露惑然之色,不明白这榜单与三个儿子有何关系。 “二公子秦岭,”皇甫嵩淡淡一笑,道:“亦成可为此十位少英中之一。” 秦岭虽可为骑将,但控营之力,却仅为四骑,与少英榜上这十人相比,差天共地。“犬子资质平庸,战力孱弱,”秦施报以一声苦笑,道:“如何能与此十子相比?” “他年纪尚轻,磨练一番,可成大器,”皇甫嵩望着秦施,徐徐道:“就看他肯不肯吃苦。” 秦施垂首皱眉,心忖:“这个‘磨练’,不知深浅,秦岭要是不堪重负,自己丢脸,倒也罢了;但要是由此而败坏了皇甫蒿的名声,那就糟糕。”心中如此思索着,一时竟忘了回答。 “虎牢关防务吃紧,急需骑将填充战力,”皇甫嵩道:“依我看,让秦岭去虎牢关历练一番,也是好的。” 秦施点点头,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脸上微露难色。 “至于赵云,”皇甫嵩道:“送到吕将军那里,最适合不过。” 秦施闻言,又惊又喜,道:“吕将军高高在上,子龙怎能......” “其通马之力,如此强悍;骑斗之力,又得秦兄真传,”皇甫嵩一笑,道:“有如此骑兵入营,吕将军必定欢喜。” “希望如此!”秦施激动地连连颔首,道:“若子龙真能去吕将军营中受训,那真是——。” “是子龙之福,”皇甫嵩伸出食指,在虚空中平平划了一个圈,微笑道:“也是秦家之福。” 秦施深深吸了口气,心道:“自己成为‘一骏’,自会被董卓赏识重用;秦岭若能在虎牢关中崭露头角,而赵云又成吕布营中骑兵,则秦家在洛阳的前程,当真妙不可言!” 一念至此,秦施心潮澎湃,双目睁大,喊了声“大恩不言谢”,双手抱拳,朝皇甫嵩深深一揖。 “大家一心为洛阳,不必说一个‘恩’字。”皇甫嵩扶起秦施,道:“你初来乍到,城中有几个人,须小心提防。” 秦施点了点头,身子前倾,肃容倾听。 “第一个是华雄的侄子华既,”皇甫嵩道:“他性格暴烈,最喜倚强凌弱,须告诫三位公子,遇到此人,当让则让,当避则避,切不可与之有争端。” 秦施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一凛,想起当日他瞅向兰儿的眼神,以及劈向秦峰的那一刀,心头暗暗忧虑。 “第二个,姓芩,名赞。”皇甫嵩道:“他是主公身前的红人,也是华将军的心腹。” “喔!”秦施闻言一惊,道:“这华既和芩赞,都是华将军的人。” “不错。” 华雄乃五飞将之一,秦施之前与董承谈起此人,董承下的评语是“貌似粗鲁,城府极深,最喜揽权”,面对如此人物,秦施应对之心法,唯有八字:曲意逢迎,敬而远之。 但与华既,如何消仇解怨,乃是一大难题。秦施无可奈何,乃将当日在濮阳城中,长子被华既砍伤之事,细细说与皇甫嵩听。 皇甫嵩本不知有这一节,闻言一阵惊奇,略略沉吟,道:“此事非小,我须与华雄一谈。” “这——”秦施双眉紧蹙,低声道:“若被华将军得知,只怕越闹越大。” 皇甫嵩笑道:“放心,华雄道理极通,决非是莽恶之人,华既闯下的祸,他知道了,必有善后之法。” 甫入洛阳,就与城中大族碰上了,这无论如何,不能令秦施心生妥帖之意;再想深一层,既然皇甫嵩有意出力相携,为何不好人做到底,反而似有意为难,亦令秦施不得其解。 然而皇甫嵩而言,秦家公子膝骨碎裂,须请动城中名医胡顺,以自己的能耐,自然也能轻易办到,只是如此一来,未免有施恩太重之迹,超过了应有之“度”,既令外人生疑,又易生担米养仇之患,此时斜身一避,让华雄出面处理此事,一来则片叶不沾身,二来则可细观秦施应对之法,辩其脾性才具,再适合不过。 ---------- 第二天一早,芩赞引着一营六骑,奉华雄之命,向秦家送来了数斤雪狸肉,以及两大壶“洛阳酿”。这“洛阳酿”取自洛阳弘农附近中一冰湖之中,水质奇佳,气味若酒,闻之醉人,入口更是甘甜辛香,回味无穷。 秦施见芩赞白净脸上,一对三角眼,不时往上翘起,嘴角又悬着一朵阴笑,心道:“不必皇甫将军提醒,一见其人,便知决非善类。”小心翼翼地一番周旋下来,不禁额冒细汗。 第四十三章 【胸中志】 “秦兄,”芩赞道:“大公子何在?” “在偏房休息。” “原本华既今日须亲身前来,无奈有要务在身,实在走不开,”芩赞语气懒懒地道:“我与他义结金兰,今日就由芩某代为赔罪吧!” 秦岭瞧着芩赞的脸上神气,便知今日他来赔罪是假,立个下马威是真,连忙替父亲答道:“芩将军言重了,此事原属误会——” 芩赞望也不望秦岭,只定定瞅着秦施,直膝立起,下巴扬了扬,示意动身。 “不敢,不敢!”秦施连忙拦住道:“芩将军请安坐。” “莫非秦兄不给面子?” “不,”秦施连连拱手,道:“误会在先,无论如何,谈不上“赔罪”二字。” “既然如此,”芩赞冷笑三声,道:“秦兄为何还托皇甫将军,来我华府兴师问罪?”他冷笑一声,身子便是一抖,宛若抽筋一般。 秦施闻言心惊,暗暗道:“莫非皇甫嵩和华雄二人原本不和,华雄要让皇甫嵩难堪,让芩赞来此一闹?”一念至此,心里更乱,低声道:“我本也不愿惊动华将军——” “喔!这么说来,”芩赞眉头一皱,道:“是皇甫将军自己要替秦家出头了?” 事情只会越描越黑,秦施心中暗暗叫苦,忙不迭地道:“非是如此,非是如此!无论如何,还须芩将军大量包涵。” “奇哉怪也,”芩赞眨了眨眼,道:“秦兄,我此来乃是赔罪,让你这么一说,倒像来问罪了——今日我奉命而来,便是要见见你家大公子,亲口致歉。” 秦施瞧着芩赞这架势,今日不看一看秦峰,绝不肯罢休,乃道:“那——我带芩将军到偏房。” “走吧!” 偏房之中,赵云独坐一旁,秦岩和兰儿又在斗嘴取乐,给秦峰解闷,众人一见父亲带着一个陌生人进来,都是微微一惊。 芩赞踏入房中,目光粘稠,立时贴附在兰儿脸上,心道:“华既所言非虚,这妞儿姿色果然不差,须想方设法,将她夺到手。”兰儿被芩赞这么一望,连忙低下了头,缩身向后。芩赞笑了笑,转头望向赵云,冷冷道:“想必这位就是三公子了,枪法好得很呐!” 当日赵云与华既斗了数合,阻了他的威风,知道其必是怀恨在心,闻言不声不响。 “子龙,”秦施道:“快与芩将军见礼。” “不必了!”芩赞摆摆手,走到秦峰床前,俯身凝视他膝上伤口,道:“哟!伤势确是不轻。” “芩将军,”秦施走到芩赞身后,用商量的口气道:“不知可否请胡顺胡大夫,出手一诊。” “不错,”芩赞点点头,道:“骨伤如此,唯有胡大夫可妙手回春。”言至此处,他莫名其妙地笑了笑,道:“实不相瞒,我在胡大夫手下,学过接骨之术。” “喔!”秦施道:“原来芩将军是胡大夫的高徒。” “这倒不是,不过——”芩赞转过头来,两道冰冷如刀的目光,抵在秦峰额头,道:“我亦能为大公子接骨疗伤。” 众人闻言,无不心惊,秦峰更是脸色大变,栗栗危惧,急急将伤腿缩回。 “犬子之伤,”秦施陪着笑道:“不劳芩将军费神。” “秦兄,”芩赞缓缓挽起袖子,笑道:“话不多说,且看我手段。”他这句话一说完,俯身向前,右掌倏然探出,按到秦峰伤膝之上。秦峰“啊”的一声,浑身剧震,宛若触电。 “忍住痛!”芩赞低声叱道:“我为你接骨。”说完此话,五指凝力一扣。 这一下使劲,痛得秦峰急屁一溜,连鼻涕都喷了出来。秦施“啊”的一声惊呼,急急道:“芩将军,犬子伤势不浅,只怕还须胡大夫——” 芩赞不等秦施说完话,冷冷道:“此乃运功之时,你若弄得我意乱心烦,将这骨头接歪了,可怨我不得!” 秦峰膝盖被芩赞五指扣抓,只须他其中一根指头稍稍用力,便是痛入骨髓,一时之间,眼中尽是哀色。秦岩年纪虽小,见此情状,亦知芩赞在欺辱兄长,连连跺脚道:“爹,大哥痛得很!快叫这人住手。” “别出声!”芩赞双目陡张,怒吼道:“乳臭未干,懂什么?” 秦岩被芩赞这么一吼,一张小脸吓得苍白,缩身躲到赵云背后。秦施张了张口,却不敢说话,只怕从口中蹦出一个字来,芩赞震怒之下,更会用力抓捏,令儿子痛苦更甚,心中焦急,却措手无策。 兰儿听得秦峰喉底哀呼之声,亦是栗栗危惧,抬眼朝秦岭望去,只见他两手握拳,双目似要冒出火来,但全身僵住,挪不开脚步。 “寻着了坏骨!”芩赞笑道:“我须用两指,将它拣出。”言毕食中二指并拢,便要朝秦峰膝盖戳下——这一指要是戳准了,非令秦峰痛得晕过去不可,然而落指之际,却闻“啪”的一声,右腕已被紧紧揿住,出手之人,正是赵云。 芩赞朝赵云怒瞪一眼,道:“不想你大哥伤势复原么?”便运劲要将右臂抽离,赵云却紧抓不放。芩赞正欲破口大骂,见对方眼神坚冷如冰,杀气隐隐,浑不似秦家之人所有,心中倒有些发毛。 “子龙,”秦施低声道:“放手。” “爹,”赵云道:“这人欺负大哥,放手不得。” “秦兄,我好心好意,替你家大公子疗伤,”芩赞笑道:“这三公子却要将我右臂扭断,当真霸道得很!想必是秦家不肯合好,要将这仇要报在芩某身上。” 秦施闻言,心中大急,跺脚怒道:“子龙,放手!” 见父亲发怒,赵云五指一松。芩赞缓缓抽回手臂,脸上阴霾覆拢,冷声道:“好得很呐!”说完这四个字,斗然立起,似笑非笑地道:“秦兄,今日之事,我必原原本本,一字不漏,与华将军汇报。想必就在这几天,他必会亲自拜访。” 秦施脸上覆上一种歉抉无奈的表情,一叠声地道“是”,躬着身子将芩赞送出门外,眼望着他那一营六骑,趾高气扬地消失在长街尽头,心中忧急懊恼,回身入府,将赵云训责。 “你做事如此鲁莽,若真伤了他手臂,如何了得?” 赵云道:“此人有心欺负大哥。” “有我和你二哥在旁,绝不会让他欺负峰儿!”秦施怒声道:“审时度势,我与你说过不知多少遍,你怎么不懂?” “孩儿错了。” “你错了,错得离谱!”秦施越说越怒,额间青筋跃动,吼道:“自从结识了文丑,你就算变了样啦!今日当着外人的面,连我的话都不听。” “我——” “不必再说,”秦施怒指赵云,道:“你学得他油嘴滑舌,必又有一番辩驳,我说的话,你是决计听不入耳的了。” “爹——” “别叫我爹,”秦施脸色青得可怕,冷声道:“你翅膀硬了,一个小小骑兵,狂得很了!过几天到吕将军营中,看你又如何惹他发恼!”他为人隐忍,不发怒则已,一发怒便如山洪暴发,且当日在汝南之中,赵云多次抗命,秦施心中早已积聚怒火,今日一并释放而出,其势骇人。 赵云两次开口,都被打断,干脆闭嘴不言。 “爹,”秦岭道:“别责怪三弟了。”他见兄长被欺,也是一肚子怒火,只恨不得与芩赞斗一场。 “你别护着他,”秦施道:“今日得罪了芩赞,且看他如何报复。” 秦岭淡淡道:“消消气吧,莫惊动了娘。” 这件事若让秦夫人知道,又要担心受怕,秦施闻言一凛,收敛怒气,瞪着赵云道:“学一学你二哥,凡事忍字当头!”说完这话,袖袍一摆,大步出房。 秦峰被兰儿扶着,伫立门口,此时见父亲退去,才敢走入房中——他缓缓坐了下来,连声叹气,又朝兰儿挥挥手,让她退出房去。 房中一片寂静,三兄弟谁也没有开口。秦峰坐在石凳之上,秦岭倚壁而立,赵云默默无语,直直躺在地上。 秦岭摇了摇头,走到赵云身边,蹲了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算了!”说完此话,缓缓站起,转身出房。 屋中剩下两人。 良久良久,秦峰道:“三弟,忍一忍吧!” 赵云“嗯”了一声,问道:“大哥,伤口还痛么?” “好多了。” 赵云点了点头。 “三弟,”秦峰道:“你过几天,就要到吕将军的营中训练,吕将军那脾气,岂是开玩笑的?凡事当忍则忍,唉!爹爹所得没错。” “是。” 秦峰苦笑一声,摇头晃脑,咕咕哝哝,开始抱怨时运。赵云直身坐起,闭目凝思,当日在汝南城中,与文丑深谈的那一席话,句句又在耳边响起,心中暗道:“不错,我一小小骑兵,无论如何,不能保得一家平安。此时最要紧的,乃是学得一身本领,早日通悟控营之道,护好亲人,救出文将军。” 赵云自小所思所想,不敢有所逾越,此时心底说出“救出文将军”五字时,自己都吓了一跳。正茫然间,秦岩一蹦一跳地走了进来,站在赵云身前,问道:“三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 秦岩嘻嘻一笑,坐了下来,低声道:“你来猜猜,我手中拿的是什么?”他双手屈置身后,赵云自然望不见。 “猜不着。” “瞧!”秦岭哈哈一笑,两手持着一个小小的拨浪鼓,往前一探,道:“爹爹让我拿这个给你。” 年幼之时,赵云每当做错了事,秦施必声色俱厉地责骂一番,只须赵云认错,秦施必拿这个拨浪鼓,父子二人将它把玩一番,又是笑呵呵——但到了十岁之后,每次受责骂之后,秦施也不再重新哄儿子开心,这个拨浪鼓也再见不着。 此时将这个阔别六年的拨浪鼓拿在手中,轻轻转动,“叮咚叮咚”的鼓声之中,想到好友被俘,兄长受欺,远离家乡,寄人檐下,种种憋屈无奈,一股脑儿涌上心头,顿时化作热泪,连连滴落。 “三哥别哭。” “四弟,我不愿做骑兵。” “喔?” 赵云抹干了泪,声硬如铁。一字一顿地道:“我要做骑将!” 第四十四章 【空许诺】 接下来几天,前来秦家拜访的人,络绎不绝——这些人中,大多是一些洛阳名将的家属,又有些不得意的骑将,笑脸欢声,踏入秦家,一探虚实。 其中有一位贵客,令秦施大为紧张,姓贺名同,乃是何大将军的亲信。 当时满屋子都是客,闲谈正欢,贺同人影一现,众人脸色均是一变,谈兴忽止,纷纷起身告辞。秦施在皇甫蒿口中,已经得知如今局势微妙,董何二派,大有死磕的架势,此时只须有一句“秦施与贺同相见,屏人密议”传入董卓耳中,令其生疑,秦家的前程便算断送了。 有了这层忧惧,面对贺同,秦施畏畏缩缩,竟显得有些张口结舌。 贺同倒是十分潇洒,摇摇手道:“秦兄,你也不必在意,何将军让我来此,就是向你道贺一句。” “多谢,多谢!”秦施拱手抱拳,道:“他日我必登门拜访,向何将军一表敬意。”此言一出口,才知无意说错了话,双目一垂,心中十分懊悔。 贺同没想到当年威震河北的秦施十八攻,如今是这副窝窝囊囊的模样,心中大为不屑,淡淡敷衍几句,即刻告辞。送走了贺同,秦施头晕脑胀,汗流侠背。 就在这数日之中,秦家众人均是忐忑不安,总担心华雄又会发招为难——这一日到了黄昏之时,从华家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华府总管庄应,一个是秦施日思夜盼的名医胡顺。 这两人一踏入秦府,秦施自有一番殷勤相待,延请至偏房,胡顺往朝秦峰膝盖瞅了一眼,缓缓打开药箱,问道:“几日前摔倒了么?” “没有。” “既没有跌掉,伤口为何如此?” 此时庄应站在胡顺身旁,微微躬身,凝视着秦峰的伤口,双眉紧皱,脸上是困惑的神情。 从胡顺的问话和观应的表情,秦施得到了一个信息:华雄并不知道芩赞几日前那一番闹腾——如此一来,如何应答,就极费思量。 还好此时秦岭在身旁。“来了一位庸医,”他脸上微带忿色,道:“自称是胡大夫的徒弟,能接骨疗伤。” “胡老从不传授医术,哪来的徒弟?”庄应脸色一沉,问道:“这庸医姓甚名谁?” 秦施尚犹豫未答,秦岭已经开了口:“姓芩,名赞。” 听到了名字,庄应心中登时明白,摇了摇头,对胡顺道:“胡老,无论如何,须将这位小哥的膝伤治好,华将军必有重赏。” 这句话是说给秦家父子听的,证明华家实无恶意。胡顺闻言不应,只左掌抬起,微微一扬。 “胡大夫疗伤,不喜旁人打扰,”庄应道:“秦兄,咱到屋外等候。” 三人退出房来,秦施邀请庄应入书房一叙,庄应却摆摆手,表示守在门外,若胡顺有何吩咐,能即时听闻办妥。 秦施见庄应如此用心,大是感动,道:“就为这件小事,惊动了华将军,当真心有不安。” “此事非小。”庄应摇了摇头,道:“华将军知道此事之后,立刻传唤胡老,无奈胡老这几日之中,不在洛阳,才派了芩赞,来与秦兄说明缘由。” 秦施听了此话,恍然大悟,乃庄应连连拱手,低声道:“庄兄,芩赞之事,依我看——也不必再与华将军提起。” “他如此作为,令人寒心。”庄应道:“只是你一家初来乍到,立足未稳,若与这般人物有所纠缠,只怕——” “正是如此!”秦施叹了口气,左右掌同时往下一压,做了一个“息事宁人”的手势,道:“只要他不再为难,秦家也必不记仇。” 庄应若有所思,缓缓道:“若换做别人,我此时即敢行手中之令,做出严惩——但这芩某人,大不一般。” “皇甫将军告诉我,”秦施接口道:“他不仅是华府红人,在主公面前,也说得上话。” 庄应点点头,望着秦施,道:“秦兄,此事且忍下,时机一到,我自有主张。”说到这里,他轻轻一哼,道:“且让此人多逍遥一阵。” 秦施听庄应的话,心道:“这华府管家,心地正直,权力不小,若能与此人交上朋友,日后芩赞再来寻晦气,便有应招之力。” 虽心念如此,但初次见面,所谈不宜太深,于是秦施话锋一转,问了一些洛阳的风土人情,庄应知无不言。 如此谈了一阵,胡顺推门而出,他脸色木然,也不望着秦施,自言自语似地道:“十日之中,不可下床。” 秦施连忙应了声是,口唇微张,沉吟措辞。 “胡老,”庄应替秦施问道:“秦公子这伤口,能复原到几成?” “七成。” “行走是无碍了?” “是。” 庄应点点头,转身面对秦施,抱拳道:“秦兄,尽力而为,难表歉意。” “费心,费心!”秦施赶紧道:“庄兄,这番情义,秦某铭记心中。” 庄应道了声“言重”,不再停留,当即告辞。秦施又朝胡顺一番致谢,胡顺脸上冷冷淡淡,是一句话都懒得应的神情。 送走了庄胡二人,秦施和秦岭在院中密言。“岭儿,”秦施道:“这庄总管,看来腕力不弱。” “听他话风,似乎和芩赞早有怨隙。” “就算没有怨隙,也必是心怀厌恶,”秦施舒心一笑,伸出两个指头,道:“只要皇甫嵩和华雄,都对咱家有意拉拢,就不必怕了这芩赞。” “嗯!” “只盼董公早日召见,”秦施打了个呵欠,低声道:“我早将他性情摸透,只须说话办事,均顺着他心思来,必得重用。” 父子正谈间,又有人来拜访,客人的第一句话,便让秦施精神大振。 来的是一个年轻人,看样子就比赵云大两三岁,长得精壮如牛,见到秦施,略略躬了躬身,道:“在下骆东,乃吕将军营中骑兵。吕将军吩咐,明日练兵,要见一见赵云。” “好,好!”秦施十分高兴,道:“子龙明日必准时赴约。” 骆东办事十分干练,当下约了时间地点,怕赵云不识路,又给了秦施一张地图。地图之上,把城中各主街道,画得清清楚楚。 秦施如获至宝,道谢再三。 送走了骆东,夜已深沉。秦施漫步院中,独坐月华之下,此时细雪沾面,清风入耳,想起自河北一路而来,所经历之艰难险阻,心中五味杂陈,不由长叹一声,缓缓躺倒,闭目细想:“子龙在吕布手下,只须努力,武艺必大有精进;峰儿忠厚老实,喜静不喜动,在府中照看一家,守护着秦夫人,最适合不过;岭儿心活嘴利,一心上进,让他去虎牢关历练一番,也是好处多多。” 而自己呢? 秦施深知,自己为保一家平安,虽消磨棱角,笑脸迎人,但多年来日日苦练,从不间断,虽年逾五十,体力远不比当年,但骑斗与营斗之力,亦不见得落下多少。当年在老家,秦施与董承私下多次切磋,就剑斗,骑斗,营斗,自己均胜董承一筹——是以全力一拼,拿下一“骏”之位,在洛阳站稳脚跟,理应不难。 正凝神细思,忽闻一声惊叫,秦施反应原本极快,这数日之间,惊险难测,更是随时随准备厮杀,当即就地一滚,猛然立起,拔剑在手,护住前胸,定睛望去,院中站着的,却是惊惶失措,双眼圆睁的兰儿。 原来兰儿心事满腹,睡不着觉,来院中漫步散心,却见秦施定定躺于地上,以为他遭受暗算,倒地而毙,不由发出一声惊呼——此时见他一跃而起,拔剑在手,又不由噗嗤一声,掩口而笑。 秦施将长剑缓缓插入鞘中,温声道:“兰儿,你且过来,有几句话,须说与你听。” 兰儿应了一声“是”,脚步轻轻,走到秦施身边——当日被华既挟持之时,秦施那一句冷冰冰的话,将兰儿一颗心割得鲜血淋漓,此刻面对他,兰儿眼观鼻,鼻观心,脸上是一副心灰意冷的神情。 秦施端然而坐,凝望兰儿,微笑道:“孩子,你与秦家相处多年,此一路而来,同历艰险,照顾夫人,也是一丝不苟,”言至此处,停了一停,道:“在我心中,你已如亲生女儿一般。” 简简单单两句话,毫无花巧,却语出至诚。兰儿眼眶瞬间红了,想起多年之前,一家被流寇抢尽掠光,双亲带着自己,在冰天雪地之中逃命,父母伤势严重,自知难活,乃把身上衣物,都脱下来裹在自己身上的一幕,泪水滑落,掩口而泣。 秦施伸出手,轻轻地拍着兰儿的肩膀,叹了口气。 兰儿止住了哭泣,朝秦施盈盈一拜,道:“兰儿这条命,是老爷在雪地中捡的,自当以死相报;照顾好夫人,又算得上什么?” 秦施点点头,道:“你心存此志,秦家也不能辜负你。” 兰儿闻言,微微一震,一颗心忽然跳得厉害。 秦施低头沉吟一阵,缓缓道:“你与秦岭......”顿了一顿,皱着眉,似乎有碍口的地方,乃道:“你们二人之事,我心中有数,只等时机一到。” 从河北出发之前,秦施日夜默思,细心推演,在洛阳如何落地生根,心中早有定谱——他心中所盼,乃是三个儿子,都能与洛阳城中大族,结成亲家,此乃敲钉转脚,最最关键一步。存了这番心思,秦夫人多次私下提起秦岭和兰儿之事,秦施均不表态。 但如今形势不同!首先,这一番逃难,妻子接连受惊,引发旧病,终日体痛不适,只要醒过来,简直半刻也离不开兰儿;其二,此时此地,自己,秦岭,赵云各有上位之契机,须尽心尽力,一展手脚——如此一来,家中杂务,就是秦峰和兰儿负责。 只是秦峰笨手笨脚,迟钝木讷,令人委实放心不下;照顾秦夫人和秦岩,以及应对府中突发事件,须靠兰儿的心细和急智——基于此,此时须隐隐做一番表态,乃先稳一稳兰儿,让她安下心来,为秦府尽心尽力,方为上策。 兰儿却不知道秦施的心思。她爱慕秦岭已久,此刻见秦施主动谈起,且明言应允,刹那之间,一颗心晃荡不停,既激动,又欢喜,只觉得风扬雪絮,落在掌上,也暖如星火。 第四十五章 【浮龙影】 朝晖未现,秦施已唤赵云起身。赵云睡眼蓬松,在院子中练了一会儿剑,待精神振奋,又翻身上马,在府前的长街之上,策马挺枪,来回奔驰,演练杀招。他立下心志要成为骑将,这数日之间,一有闲暇,便苦练枪术心法,对通马之力收发之技,又有些许领悟。 秦施默立在旁,凝神细观,出言指点。日出之际,秦施持枪上马,缓缓道:“子龙,当日华既朝我偷袭之时,岭儿反应不及,你却能及时出手相救,却是为何?” “我通马之力比二哥高。” “通力须高强,方能催马急动;另一方面,亦须你反应极快,此乃另一重天赋。” “反应极快?”赵云惑然道:“我自己却从未察觉。” “一窍通,百窍通。或许由于你体内通力舒畅,反应亦随之灵敏,以不为奇。”秦施道:“骑斗之力欲进二流之境,骑术枪法须精,要成为一流高手,这两重天赋,却缺一不可。” “是。” “骑斗之力,乃枪法,骑术,膂力,通力,斗技此五道之所凝,”秦施长叹一声,道:“世间多少高手,穷无数寒暑,只能将就其中一道,练至精绝,其余四道均难入一流之境,可知为何?” “莫非天赋不足?” “既无天赋可凭,又无名师指点。”秦施凝望赵云,沉声道:“你天资如此,又有吕奉先为师,若肯勤学苦练,将来——”说到此处,骑形一闪,长枪忽朝赵云劲急无伦地刺去。 赵云决计想不到斗然之间,父亲会朝自己出手,瞬息之间,躯体四肢与胯下马儿,一心而连,蹄转身斜,自然而然地避过了这一招。秦施赞了声“好”,回身杀转,手腕一沉,低了三寸,枪尖点向儿子右胯。赵云挥枪一格,四蹄如飘,中路直进,一撩双刺,连递三招。 场中父子二人凝神对招,却不知有一人立于墙后,偷偷窥视。 此人正是秦岭。适才秦施那一番话,也被他听在耳中,心忖:“如此说来,那我岂不是一辈子成不了一流高手?”他知道自己要入虎牢关为将,终日精神振奋,此时听闻此言,宛若兜头一瓢凉水浇下,胸臆间顿生抑郁之意,但转念又想:“三弟虽天赋卓绝,却无控营之力,难成骑将;我虽只有四骑之力,却也比他强。”一念至此,心中竟隐然希望赵云受训的第一天,便开罪了吕布,从此无有名师指点,一生一世,再无法领会控营之道。 场中二人长枪互搏,出招均是极快,三十合一过,秦施清叱一声,枪尖青光荡漾,宛若碧波幻起,忽朝赵云扑面涌来——这一招来得好不飘忽,既如闪电惊风,瞬息而至;又若枯叶随风,飘荡无定,赵云眼前一花,不及封挡,父亲的枪尖已然抵在左肋之上。 赵云双目大睁,脸上尽是惊奇之色。 秦施哈哈一笑,微微气喘,将长枪缩回,暗暗欣慰——平日儿子只能挡下他十三合,今日却连斗三十合才落败,已是难能可贵。 “爹,这一招——”赵云惊喜地道:“莫非是‘百出’?” “不错,”秦施点点头,道:“子龙,只须你好好听话,爹爹便将这招绝技,传与了你。” 此乃秦施枪法中最厉害的一招,起名“百出”,正是出招之后,方位不定,能以一招衍化成百招之意。当年在河北之地,秦施斗败了与自己武艺相当的数名高手,闯出了名头,凭的正是此绝技——但他并不急于将此招传给三个儿子,皆因若武艺不足而强用此招,实战中只会自乱身形,徒增风险,今日应允传授,乃是对赵云最大的鼓励。 “爹,”赵云道:“不如此刻就教了我,我好在吕将军面前施展。” “不急!”秦施忽然沉下脸来,冷冷一哼,道:“且看你在吕营中表现如何。若懒散懈怠,惹怒了吕将军,我非但不传你绝技,还要将你狠狠责罚。” “孩儿不敢!” 秦施点了点头,微微而笑,翻身下马,缓步走到赵云坐骑之前,细观其体征,见这马儿全无身抖腿软之状,欣然一笑,道:“好孩子,你通力一收一发,已然伤不到战马。” 秦岭听得父亲要将绝技传与赵云,一颗心猛然下沉,此时闻秦施之言,心忖:“三弟通力一天天精进,我武艺却停滞不前,长此以往,我在三弟面前,正如大哥在我面前一般,如同废物。” 秦岭年少老成,心智已熟,原本不该为此震怒,但他从小被看作是家族之光,父母均寄以厚望,绝难接受三弟武艺超越自己之实,一时之间,心中大为烦躁,不由掩起双耳,疾步回房。 “吕布性格如此孤傲,”秦施道:“他营下那一众骑兵,态度也想必也是傲慢得很;你去到那里,多学多练,却也不必与他们斗气。” “谨听爹爹教诲。” “时候不早了!”秦施双目熠熠有光,饱含期待,沉声道:“赶紧去吧,莫丢了秦家的脸面。” 赵云跃下马来,走到内房,与秦夫人道别。秦夫人又是一夜失眠,此刻脸色苍白,摸着赵云头,轻声勉励。秦岩持着一根短哨棒,轻轻击打着赵云的腿,道:“三哥,你怎么不躲?” 赵云拍了拍秦岩后脑勺,道了声“三哥晚上回来”,策马出了秦府,眼望地图,一路疾驰,来到吕布的驯马练兵的骑馆之前。这骑馆门窗破旧,瘦檐矮柱,馆上横匾之上,乃是“覆雪居”三字,笔法沉雄朴茂。赵云见了,心中暗暗惊奇:“吕布名震天下,个性狂傲,偏偏这骑馆却是平平无奇。” 馆前并无卫兵,只闻得馆内蹄声喧哗。赵云翻身下马,凝了凝神,踏步而入,缓缓推开馆门,却见馆中明净宽阔,数十骑兵,正分成三个阵团,一方在演练阵法,一方在骑斗互击,另一方往来驰骋,变向急停,乃是在苦练骑术。 馆中南面,站在两个人,下首的范东身覆厚铠,手持一枪一剑,肃立不动;上首之人长袍薄甲,负手而立,全神贯注,凝望着一众骑兵操练,正是吕布。 范东一个转头,望见赵云,朝他招了招手,待赵云走进前来,转头望向吕布,轻声道:“将军,这位就是秦施之子,赵子龙。” 吕布此时盯着三个骑兵阵,望也不望赵云,过了好一阵,才道:“皇甫将军说你控马之力甚强。” 这句话语调平淡如水,既不是发问,更不是赞扬,赵云一怔之下,才点了点头。范东道:“赵兄弟,你年纪轻轻,这股通马之力,从何而来?” “与生俱来。” 吕布默然一阵,道:“试一试。”此言一出,范东骤然转身,三声急啸,两短一长,只见中间那原本激烈互斗的骑兵阵,应声停手,一十三骑长枪点地,发出无数“哒哒哒”之声,瞬息之间,齐齐整整,列成前中后三排,面朝范东。 “郝青,郭矫。” 范东话音方落,便有两骑自前排驰出,来到他身前待命。赵云见这两骑距范东少说也有四五丈远,此时闻声而动,驰来如风,心中暗暗赞叹:“这两人骑术当真了得!” “郝青,下马。”范东指向赵云,道:“剑斗。” 那郝青一身肌肉鼓起,满面油光,手中持一柄重剑,走到场中,定定地盯住赵云。赵云回头望了望吕布,见他面无表情,不发一语,乃抽出长剑,走到郝青对面,道:“郝兄,手下留情!” 郝青嘿嘿一笑,竟不打话,重剑一摆,直直砍向赵云腰间。赵云一退三步,避过剑锋,右腕微转,反刺郝青右腿。顷刻之间,寒光闪闪,两人旋斗十余招。郝青见赵云颇为瘦弱,剑术却是不差,心中暗暗吃惊,喉底“咕”的一声,乃不再留力,全力施招。 吕布一营二十二骑,加上预备兵十七骑,以剑术排位,郝青稳居前十。此时他身形翻转,剑势雄浑,又斗了七八招,赵云只觉虎口微麻,心道:“如此硬接敌招,久斗必败,须以奇取胜。”招随念转,剑尖急颤,芒光点点,如银水泼洒,罩向郝青全身。 适才见了父亲绝技“百出”,此刻赵云已能活学活用,将枪术化为剑招,施展而出。郝青凝力狠攻,料对手必是步步退却,岂料其竟以怪招反攻,惊讶之下,不肯退缩,在赵云剑势之中,左遮右挡,“噗”的一声,左肩已被轻轻刺中。 赵云一招得手,恐郝青恼羞成怒,发狂厮斗,急急收剑,趋退五步,拱手道:“郝兄,承让!” 郝青脸色乌黑,默默无语,退到郭矫身后。 范东望向郭矫,点了点头,道:“骑斗。” 郭矫宽额长脸,双目似开似闭,脸上一副懒懒散散的神情,闻言跃身上马,歪嘴而笑,晃了晃长枪。 赵云收剑凝力,缓缓闭目,通力所指,馆外马儿一声长鸣,四蹄急振,奔袭进馆,如旋风一阵,来到主人身边。 馆中众兵见此情状,纷纷惊噫出声,凝目端望。郭矫见这马儿距赵云至少十丈之遥,如此感应而来,大是匪夷所思,朝赵云笑道:“好小子,你在这马儿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赵云手抓长枪,翻身上马,驰至郭矫对面。众兵见赵云那坐骑,既瘦且矮,神色萎顿,与陈矫胯那匹精挑细选而来的猛驹,相形之下,有如狮犬之别,不禁暗暗发笑。 第四十六章 【议前程】 郭矫长枪点地,敲击三下,倏然抬起,指向赵云,道:“赵兄弟,请出招。” 赵云听若无闻,凝势不动。 郭矫当下一声暴叱,跃马挺枪,直取对手——就在他出招的一瞬间,赵云胯下那匹神色萎顿的马儿,眼中精芒一闪,四蹄飞振,猛然急跃而前。 赵云手腕一抖,枪若闪虹,疾刺而出。 郭矫枪势未起,对手却后发先至,杀招已到,乃怒哼一声,侧身避过。赵云骑影微晃,如影随行,绕到郭矫身后,又是一枪搠来。陈矫背心一寒,大是惊愕,急急斜身相避。 单以枪法而论,郭矫在吕营之中稳居前三,但今日遇到赵云,交手数合,已是狼狈尽显——他却不知赵云唯通马之力远胜,若单以枪法硬接硬架,却尚不如自己,气势一挫,出招便大为窒滞,总担心对手顷刻之间,又绕到自己身后,十余合之后,竟连遇险招。 馆中众兵见赵云占尽上风,大是不忿,齐声为郭矫喝彩助威。 郭矫自负枪法出众,此时却被这无名小子迫得趋避不迭,一怒之下,嗤的一响,长枪破风疾刺,中路直击——这一招乃是放弃防守,欲与敌手两败俱伤的杀招,既猛且蛮,已大大偏离“切磋”之意。 赵云见郭矫出此狠招,心中悚然,此时枪势若不收回,必直直贯穿对手腹部,而自己必也须受其致命一击——电光火石之间,通马之力,随心运转,跨下马儿左足屈弹之间,“嗖”的向旁窜开,堪堪避过了那凌厉一击;右蹄一转,骑形晃处,又朝对手袭近。 这一避一晃,骑姿若风,刹那惊艳,大有炫技之意,众兵见了,心下既暗暗惊奇,又恼怒不已,纷纷叱吼出声。 郭矫眼见赵云在一瞬之间,又闪至自己身侧,急欲回枪格挡,然而手上发力,旧招难止,长枪仍往虚空刺去,破风之声,尤为刺耳。赵云恼他出招太狠,两骑擦身而过之时,伸出食指,往他后颈狠狠一戳。 这一来,郭矫只吓得浑身冰冷,只道是对手枪尖贯颈,凄嚎一声,双掌在马背上一按,急跃而落。这几下兔起鹘落,众人瞧不清赵云伸指一戳,只见两骑相交,也不见赵云长枪不动,郭矫却斗然间弹身而起,“啪”的一响,飞坠落地。 原本轰然而响的助威声,此刻已然尽数消退。 馆中寂寂无声,落针可闻。 郭矫就地翻滚数圈,伸手往后颈一摸,才知赵云手下留情,不由满心羞愧——但他却也不愿站起朝对手道谢,干脆双目一闭,横躺在地。 赵云跃身下马,缓缓朝吕布望去。 吕布心道:“且不说通马之力如何,此子面对众人围聚,心中全无怯意,不受干扰,一招一式行云流水,干净至极,难怪文丑将他如此看重。”一念至此,朝赵云点了点头,道:“拔剑。” 赵云上前一步,拔剑而出。 吕布将佩剑缓缓抽出,垂臂低头,一股杀气,如风袭面,冷峻无比,道:“来。” 赵云面对这股杀气,心神抖乱,强自镇定,仍是难以凝神——他知道在这股杀气之下,拖延愈久,心神愈乱,乃疾步而上,朝吕布斜斜一劈。吕布昂然不动,待到那剑袭近,右臂一扬,“铮”的一声,将对手长剑远远击开,缓踏而近,一步一招,到了第三招时,赵云长剑脱手,飞至半空,跌落数丈之外。 赵云剑术,尽得秦施真传,除了临战经验不足,力道稍弱,今日一战,几与秦施本人亲自上场无异,却在对手轻描淡写的四招之下速败。赵云虎口发痛,心中惊骇不已:“吕布戟法造诣,更远在剑术之上,然其剑术之精,已至如斯地步。” “归家!明日再来。”吕布说了这一句,收剑入鞘,转身望向场中。范东轻呼一声,顷刻之间,馆中又是蹄声密密,吼叫连连,分为三大方阵练武,仿佛馆中没有赵云这个人一般。 赵云心中叹气,拾起长剑,见吕布不再望向自己,仍朝他拱了拱手,转身出馆。 一路之上,将吕布那四招剑法,反反复复地揣摩,他心性极佳,过目不忘,一番凝思细想,心中便有所悟。回到府中,进门抬眼,望见父亲与皇甫嵩双立院子一角,神色肃然,低声密谈,心知不便打扰,正要快走几步入屋,忽闻府外蹄声大作,似有数十骑,一并奔来。 皇甫蒿“啊”地一声,道:“来了!”乃大步出了府门,过了一阵,策马缓缓而入,身后竟然跟着十八匹战马,匹匹均是高身峻骨,毛无杂色的良驹。 “皇甫将军,”秦施又惊又喜,道:“这——” 皇甫蒿哈哈一笑,道:“秦施十八攻,岂能无一营十八骑?” 董军中战马的获得,大抵有三种渠道,亦分为“下中上”三种等级:“下马”一般乃是在野外捕获的野马,一般骨瘦如柴,力量速度皆弱;“中马”,则多是作战中掳获的敌方战马,这类战马经过完善的训练,作战意识已然形成,然而大多身上有伤,且年岁较高。 至于最后一种,是利用军中最优秀的战马,繁衍后代——此时这十八匹马,正是董军中用精选良驹,繁衍出来的后代。 秦施尚来不及称谢,皇甫蒿又道:“这十八战骑,是主公送给秦兄之礼。”言毕拍了拍手,只闻履声齐整,从府外走进十八个精壮汉子,在秦施面前立定,齐齐抱拳,道:“将军!” “这些骑兵,均是百里挑一,个个膂力过人。” “是,是!”秦施道:“主公待我如此,秦某——”言至此处,脸上是感动至极,无辞以表的神色。 皇甫嵩笑道:“有了这一营之力,‘跃骏会’中,秦兄便可大展手脚。” 秦施闻得此言,“嗯”了一声,脸色忽明忽黯,挽着朝皇甫手臂,走到一边,低声问道:“皇甫兄,此次‘跃骏会’,是否有强手?” 皇甫蒿点了点头,道:“董军之中,急欲出头的骑将,不在少数;所谓强手——也有那么几个。” “知己知彼,”秦施道:“还请皇甫兄为我多多透露。” “这个自然!”皇甫蒿沉吟一阵,道:“就骑斗之力,秦兄和董承相比,若何?” “切磋过几次,均是在下稍占上风。” “董承的战力,为我所深知,”皇甫蒿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能真正与秦兄称得上敌手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华雄之侄华既。” 秦施双目一鼓,悚然道:“华既也参赛么?” “是。” “若我将此子击败,华将军岂不......” 皇甫蒿笑着摇了摇手,道:“这一层你多虑了。华将军虽性情刚猛,为人处事,却最为公平;你若凭实力打败了华既,华将军必不会记恨于心,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主公对华既,甚是爱护——” 董卓对其信任极专,洛阳城内的一班近卫军,便是由华雄统领,洛阳中人称“华大总管”。爱屋及乌,董卓对华雄的侄儿华既,自然重视,费尽心机,欲将其培育成如华雄般独当一面的大将。 “如此说来,”秦施皱着眉,喃喃道:“此人乃是主公爱将。” “不错!洛阳名将虽多,年轻骑将却少。”皇甫嵩道:“若与此人对决,下手不可过重。” 秦施闻言,倒吸一口冷气——华既骑斗之力,虽然不及自己,但他营斗之力,却不知深浅,若决斗之时,意存避让,不仅获胜极难,更大有可能反被对手杀伤。凝思一阵,涩然道:“既然如此,我不如不与华公子争这一骏之位。” “董公自然希望他发挥得好,顺利升位,”皇甫蒿道:“但若他失手,也就再等半年,对年轻人来说,”言到此处,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机会总比我们多。” 秦施将皇甫嵩最后一句话,细细品味,沉声道:“机会对于我秦某来说,或许只有一个!” “主公虽器重华既,但亦急须如你这般的人才,上位归心。”皇甫蒿脸上笑容一敛,道:“局势变幻莫测,暗涌不断,指不定哪一天,便有‘大事’发生。” 所谓“大事”,自然是指董卓与何进之争,无论是董卓痛下杀手,抑或何大将军奋起反击,必置洛阳此城,于惊涛骇浪之中。 此语一出,秦施矍然道:“局势真会一糟至此?” 皇甫蒿闻言,点了点头,却不言语。 秦施见皇甫嵩这种姿态,幡然醒悟:“自己此时地位低下,权势薄弱,纵然探得内幕,又能如何?更为关键的是,此时并未累积起足够的信任,令皇甫蒿既有信心,也有勇气,与自己共享机密。 而若能夺得一骏之位,便是令他人信任自己的资本。 “就在这几日之中!”皇甫蒿道:“我已和宋宪谈过此事,且等他安排妥当,自会有人来接秦岭。” 宋宪乃“六驰”之首,身负镇守虎牢之重任,统领一关之兵。 “甚好,甚好,”秦施欣慰一笑,道:“犬子前程,全仗皇甫兄大力扶持!” 皇甫嵩淡淡道:“那也要瞧他身子骨硬不硬。” 谈到此处,秦施心中一亮,细忖:“张绣坐镇长安,宋宪把守虎牢,而华雄之威,笼罩洛阳,又有皇甫蒿在两城一关之间穿针引线,为董卓收集机密,培植心腹——这四位,才是董卓真正信得过的人!” 想到此处,心中登时亮堂堂,自知日后正要下大力气,与这四人好好相处,增进情感——得此四人信任,秦家在洛阳城中,则可四平八稳,风雨无忧。 第四十七章 【质如玉】 皇甫蒿要事在身,谈了几句,告辞而去。 秦施独坐凝神,将适才对话回忆一番,确定自己对答之中,无有纰漏,才缓缓踱步,来到院中,唤出赵云,细细询问今日在“困雪居”中所遇之情况——他听着赵云说到如何打败郝青陈矫二人,脸色神色凝重,长长吸了口气,聚在胸间,直至听到吕布说出那句“明日再来”,才将这口气缓缓呼出。 “好,”秦施点点头:“这第一关算是过了!不过——”他将声音压低了,道:“我看郝陈二人,明日必有所为难。” “怕什么?”赵云道:“爹,他二人合攻而来,我也能应付得下。” 秦施瞧着儿子这种英气勃勃,凛然无惧的神情,目光黯了黯,垂下脸来,心中微觉不妥。 “爹,”赵云道:“面对吕将军,不能留力,每一分力气,都须使出来。” “你倒是不惧吕布,”秦施道:“此人眼高过顶,天下人难有,今日他对你如此表现,也是一句赞语亦无。” “他不发赞语,却决不是小瞧了我。”赵云极肯定地道:“爹,我必能让他收下我为徒。” “有志气!”秦施直了直腰,双眼睁得滚圆,道:“孩儿,你若能让吕奉先收你为徒,身份一变,地位登时不同。” 赵云心中暗忖:“地位高低,倒无所谓,只须将我营斗之力激唤而出即可;我一成骑将,不靠吕将军,也能立下功绩。”一念至此,精神大是抖擞。 ---------- 皇甫嵩出了秦府,朝华雄府邸疾驰。虽是大灾之世,华府之气派,仍显耀非凡——但是府前侍卫,就有数十人之多;八个硕大无朋的赤纱萤笼之下,府门高愈一丈,褐漆透亮,宛若明镜;门前檐下,细细清扫,积雪全无。 卫兵长远远见皇甫蒿策马而来,命卫兵分站两侧,将府门打开——华府守卫森严,皇甫蒿却能直驰而入,直达内厅,一路无阻。 “皇甫将军,”华府的管家听见蹄声,亲自出迎,轻声道:“主公已到了。” 皇甫蒿点了点头,飘身下马,在管家的带领下,快步而行,穿堂绕廊,来到东面的书房之前,管家微微眯目,曲起四个指头,缓缓在门上扣敲三下,待屋内传来咳嗽一声,才屏住呼吸,将门轻轻推开,低声道:“皇甫将军,请!” 皇甫蒿踏进门,屋里董卓华雄,相对而坐。 “必是在秦府中耽误了?”董卓皱了皱眉,道:“和秦施谈得如何?” 皇甫蒿先答了一句“是”,从从容容地坐了下来,道:“谈得很顺利。 董卓冷哼一声,道:“他二儿子秦岭,还有点用处,赶紧送去虎牢那么历练一番,看能不能成才。” “是!”皇甫蒿道:“等宋宪的安排。” “这个秦施——”董卓望着华雄,问道:“你看如何?” 华雄脸上却一付又沉又冷的神色,如戴一张人皮面具,旁人全然无法从他脸色中瞅出任何喜怒——此刻他默然凝思,答道:“他一家在此,料也不敢有何异心。” “此值用人之际,若他在“跃骏会”表现出众,我自会升他为骏,”董卓忽然冷笑一声,道:“也不怕别人说什么‘外将乱入’!” 原来董军中骑将甚多,而“五飞六驰十三骏”,当年为何进所亲自挑选,且制立“跃骏会”这个选拔赛事,规定参与者必须是董军内的骑将,归降的敌将,只能在立大功之后,才有机会参赛。 而此次跃骏会,董卓下定决心,打破这个规定,制定出属于自己的骑将提拔系统。 “何进那一套,自是迂腐至极,必须废除。”华雄道:“外将不入,兵力积聚之速,又岂能赶得上襄阳?” “是,”皇甫蒿道:“此时内忧外患,正该笼络天下名将,以壮军力才是。” 说到“内忧外患”四个字,董卓脸色一沉,目光中杀气阴寒,沉声道:“他一反,李儒贾诩,必是随他反!” 这句话皇甫蒿听来,极是震惊莫名。李儒贾诩,一乃军师,掌握绝多的董军机密;一是洛阳军第一谋士,奇谋诡计,天下一绝——这二人放手一搏,跟随何进造反,那后果岂是一个“祸”字能当? “主公,”皇甫蒿问道:“何出此言?” “他们的心思,瞒不住我!”董卓连连冷哼,摸着肚子道:“每次定计,你倒想想,哪次他三人的意见是不同的?” 皇甫蒿凝神回忆,想起过往“洛阳六智”之会,每一次都是何进昂然发言,然后贾诩附和,李儒不痛不痒地提起反对意见,最后被何进和贾诩二人驳倒,过程虽大同小异,但确实十有八九,都是顺从了何进之计。 “伯渊也是如此,”董卓恨恨地道:“都是何某人的应声虫!” “关键是他的计略是好的,李贾二人才赞同。”华雄头脑十分清醒,斯理慢条地道:“倒也不是说明李贾二人和张伯渊,都有反意。” “此言甚是!”皇甫蒿点头道:“若他的计略不好,伯渊必会全力反对,不会默默无语。” “全是如此,”忽然之间,董卓勃然大怒,抓起面前的水碗,狠狠震摔到地,怒道:“不愿得罪他!” “哐”地一声,碎片满地。门外的卫兵亦自然听得到这声音,董卓砸碗摔桌,大是常事——若此时进门收拾那一地碎片,正逢他气头上,难免被他一剑劈死,唯心照不宣,听若无闻。 “息怒,息怒。”皇甫蒿道:“如今局势奇诡莫测,更是怒不得。” 董卓摔了碗,脸上尽是委屈难言的神色,一口气缓了大半天,才道:“奉先如此,伯渊也如此,不速除此人,洛阳这一龙一凤,早晚要反!” 华雄与皇甫嵩心中明白,害怕失去吕布张绣,才是董卓决意要除去“何大将军”的根本原因——一方面,自然是由于董卓极爱惜这一对将领;另一方面,若与何进一派的对峙,到了必须死斗破局的程度,起决定性因素的,或许就是吕布张绣这两个战力冠绝天下的骑营。 董卓自傲之中,又有自卑——论文才武略,人格魅力,他自是无法与何进相比;论笼络人心的手段,更是远逊。“拖得越久,越是糟糕!”他叹了口气,道:“最怕我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到时就算他不反,我也须拱手让位。” 三人各自凝思,一时陷入沉默。此时门口传来管家的声音:“主公,军师到。” 皇甫嵩一进府中,通行无阻,李儒一到府外,却须提前通报,二人在董卓心里亲疏之别,可见一斑。李儒踏步进屋,见到一地碎片,苦笑摇头,缓缓坐了下来。 何进和贾诩不被邀请,张绣身在长安,“洛阳六智”虽有三人缺席,却照常议事。所议之事,乃是如何约束何大将军的势力。 “就目前看来,愿意为何进出死力的,有三人——”华雄道:“高顺,樊稠,贺同。” 高顺从当年从籍籍无名的一员小将,得何进一手提拔,步步晋升,成为洛阳五飞之一,两人关系密切;至于作为六驰之一樊稠,向来为何进心腹,已是公开的秘密;而贺同,则是何大将军身旁一个出谋画策的人。 “而这三人之中,高顺与樊稠,军功卓著,只可压,不可杀。”皇甫嵩低声道:“唯有朝贺同下手。” 董卓摸了摸肥颈上的肉,不置可否,眼皮一抖,忽然问道:“文丑如何处置?” “依我看,先拘禁一段时日,慢慢将其收服。”李儒缓缓道:“河北局势,混乱不明,此时施恩于文俊馀,异日放其归河北,令其一收河北兵势,转攻襄阳,便是一招妙棋。” 董卓冷哼一声,肥臀移来晃去,调整坐姿,摸着肚皮道:“不!须将此人劝降,不肯降便杀头。” “要文俊馀记下恩情不难,”李儒微微摇头,道:”要他归降,那是万万办不到的事。” “办不到也得办!”董卓盯着李儒,沉声道:“须想出个法子来。” “义真,”李儒沉吟一阵,朝皇甫嵩道:“赵子龙与文俊馀是什么交情?” “虽谈不上生死之交,却也肝胆相照。” “好!”李儒道:“就让他来劝降文丑。” 皇甫嵩眨了眨眼,道:“赵云的性情,亦属刚强一路,只怕——” “我来和他谈。” 李儒屈尊纡贵,欲对赵云施攻心之策,皇甫嵩唯有点头应是。 “秦施年岁越大,活得越小心,风摆身腰,乃墙头草一株,”华雄冷冷道:“他这两个儿子,倒还有骨气。” “不错!”李儒道:“欲将令秦家握在掌中,须将他这两个儿子,一一收服。秦岭一营四骑,天资所限,终是三流骑将;赵子龙则不同。” 李儒说出这番话,自然是从吕布口中,对赵云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对了!今日赵云在吕营中参训,”皇甫嵩道:“不知奉先对他评价如何?” “四字作评,”李儒微微一笑,道:“璞玉可雕。” 第四十八章 【胆如石】 此时文丑尚未送入监牢,只拘禁于华府之中,皇甫嵩命人乃急唤赵云前来。待到正事谈得差不多,李儒见董卓始终面色沉郁,乃含笑道:“主公,奉先今日与我深谈,应允了小岚的婚事。” “就该如此!”董卓果然露出一丝笑容,点点头道:“早早嫁了好,不然真变成男孩子了。”言至此处,指了指皇甫嵩,瞪着眼道:“宋家那边,你速速牵头,无论宋延肯不肯,都必须将婚事定下。” “是。”皇甫嵩笑着道:“宋延是千肯万肯了。” 吕岚乃吕布之女,芳龄十五,性子极烈,她自小与父亲学武,一身本领,处处争强好胜,一丁点也不愿输给了男子。宋宪之弟宋延,忠厚老实,比吕岚大了五岁。 “这小岚可凶得很,”华雄摇摇头,道:“宋延倒消受得了?” 李儒和皇甫嵩闻言,皆哈哈一笑,此时管家前来通报,赵云被已带到府中。 --------- “文俊馀可曾向你谈过他的家人?” “不曾提过。” “我说与你听,”李儒缓缓道:“他有一个儿子,妻子名叫凌裳。” 听得这个名字,赵云心中一怔——在河北老家之时,他与秦岭时常偷偷谈起邺城中的女子,在秦岭的叙述中,凌裳美艳异常,且性格泼辣刚烈,乃城中第一美女,此时闻李儒所言,才知她原来是文丑之妻。 “你想想,”李儒摇头叹气,道:“他困身于此地,将娇妻幼子,独留邺城之中,岂能不受欺凌?” “文将军人缘甚好,妻儿必受保护。” “你涉世不深,世间见色忘义之人,莫非少了?”李儒淡淡笑道:“再说袁绍这一路逃去,必是连遇伏兵,若他在半路毙命,邺城必是大乱——” 邺城大乱,河北群雄为城中雪苔所诱,必趁机聚而攻之,若顺利夺城,这个貌美如花的妇人,岂能不受残害? “如此一来,”李儒继续道:“必落得妻离子散。” “如何才能保住文将军家室?” “一个字,降。” “若文将军肯降,你会将他放回邺城么?” “不,”李儒右掌五指虚抓,做了一个隔空取物的动作,道:“我会将他妻儿,接回洛阳之中。” 洛阳视袁军为大敌,在邺城之中布下不少奸细,要暗中一个女子接出城,倒也不难——赵云闻言默然,凝思不语。 “要将他劝降,极是不易,”李儒徐徐道:“但你与他是好友,自然也不希望见他头颅被斩。” “是。” “为了保他一命,你须劝得他回心转意。” ---------- 文丑所在的密室之中,屋前屋后,各有三名卫兵把守——在李儒的关照下,自有人治疗他身上伤势,日日换上新衣新袜,三餐饱腹,赵云见到他伤势复原,一身整洁,神采奕奕,自是大喜。 两人再度相见,有无数话要谈,对坐相望,促膝密语,文丑将秦家入城之后的事,细细问到,听了皇甫嵩对赵云和秦岭的安排,点了点头,表示放心。 “好极了。”文丑笑了笑,道:“一切如意。” “文大哥,”赵云道:“我此来——” 文丑不等赵云说完,抢着道:“你此来,是受皇甫嵩所托,来将我劝降。” “不是皇甫将军。” “那必是李儒了!”文丑仰头一笑,歪着头想了想,道:“我猜猜,他必是和你说起了我妻儿。” “是。” “你无须担忧,”文丑摆摆手道:“我出城之时,对家中老少,都有妥当安排,只要邺城不倒,家人必平安无事。” “那就好!”赵云道:“不过,你若不降,或有杀身之祸。” “说心底话,”文丑指了指自己的胸膛,道:“若我声望全无,保得一命,降也就降了;但你老哥我乃袁军首将,若归降洛阳,不仅英名尽毁,消息传到邺城中众人闻讯,更是军心大散。” 赵云点点头。 “况且——”文丑将声音压得极低,道:“我一归降,洛阳众将对我忌惮甚深,岂会将我当朋友?到时活不了几天,又被暗杀,嘿嘿,那又何苦?” “但你如此受困,也不是办法。” “此时我越不肯降,越能活命。”文丑笑了笑,道:“董卓若看得深,必不舍得杀我,而将我好好养着,当成日后的一颗棋子来用。”言至此处,他低吼一声,十指成爪,双目杀气毕现,鼻子扭动,如狼犬般朝四面细嗅一阵,低声道:“老哥我乃凶禽野兽,必能脱牢而出!” 文丑赋性异禀,越是受挫,斗志越被激发,此时困身敌营,寸步难移,仍毫不灰心;赵云则紧紧皱眉,不知文丑哪来这股信心和勇气。 “说说你,”文丑“收爪”敛容,关切地问道:“这些天,见着吕布了么?” “是,”赵云点点头,道:“进了吕营——” 文丑津津有味地听着赵云如何连斗郝青郭矫,深深点头道:“如此表现,要让吕布收你为徒,已是不难。”说到这里,略略一停,道:“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你和吕营众兵,不必结仇。”文丑忽然站起身来,往后轻轻一跃,道:“实力已然展现,便须懂得退让一步。” “喔!” “这郝郭二人吃了亏,必有报复,”文丑指了指赵云,沉声道:“你若要想吕营待得久,必须与他们化敌为友。” “莫非我须向他二人示弱?” “不错。” 赵云怔了怔,道:“不是该如你一般,凡事大胆而为么,不惧强敌么?” “你胆子倒大了,心却不细。”文丑摇了摇头,笑道:“我且问你,你打败郝郭二人,目的为何?” “让吕布收我为徒。” “郝郭二人和你结了仇,自然要阻止你这个目的,是也不是?” “是。” “所以此二人,便你这个目的之阻碍,”文丑重新坐了下来,拍了拍赵云手臂,低声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此时须退一步,让他二人成为你达成目的之动力,而非阻力。” 赵云凝思一阵,忽有所悟。 “切记,吕布收徒,绝不会要一个莽夫。” 赵云深深点头,道:“懂了!” 文丑双眼眯成一条缝,细细凝思,道:“吕奉先若收你为徒,也希望你这个徒弟争气,必会日夜用心,将你营斗之力激唤而出。” 赵云叹了口气,道:“若吕将军也想不出办法呢?” 文丑哈哈一笑,道:“到想不出方法时,他必会找上那头凤凰。” “张绣?” “若论通马之力,洛阳无人及得上张伯渊。”文丑道:“他若肯对你指点一番,必大有所助。” 赵云默然无语,不太相信张绣肯出手指点;文丑却完全投入对赵云前程的设想,反而忘了自己的处境,只见他缓缓站起,双手叉腰,双目中火光烨烨,脸上是踌躇满志的神色,想到赵云得吕张二人相助,日后成为绝世骑将,心中大是畅快,豪笑数声,缓缓坐下,忽然“咦”了一声,低声道:“吕布有个女儿,你知道么?” “不知。” “好像比你小了一两岁,”文丑摸了摸额头,道:“这女孩儿野得很,你见了她,可须小心,惹恼了她,拜师之事便又有阻碍。” “是,遇见了她,我必多多忍让。” “是了,”文丑深深点头,凝望赵云,低声道:“拜师之前,纵有再大的委屈,咱也须嚼碎了吞进肚子;本领学成——”言至此处,捏起右拳,“嘭”的一声,砸在左掌之上,道:“再逞威风不迟!” 赵云缓缓点头,双目闭起,将文丑的话一句句记在心里。 第四十九章 【吕姑娘】 李儒知道劝降文丑,绝难一次成功,见赵云无功而返,亦无失望,赏了三两苔子让他回家。赵云回到家中,将三两苔子尽数交与父亲,便到院中练习枪法,直至深夜。 第二日早早起床,直奔骑馆。他来得尚早,馆中稀稀落落的只有十数人,正围坐着低声谈笑,见了赵云入馆,均立时闭口,朝他冷眼斜睨。 赵云见此情状,心道:“我无须与这些人交结,等吕将军来了再入馆不迟。”一念至此,正欲转身出馆,忽闻有人叫了声“赵兄弟”,回头望时,只见一个面阔口方的小胖子,牵了一匹马,快步走近。 “赵兄弟,”小胖子道:“我姓尤,单名一个兴,幸会幸会!”他一张口又极大,鼻子极小且塌,仿佛张口之际,不小心将鼻子咬下一大半。 赵云见他容貌成熟,似乎有三十岁上下,乃唤他一声“尤大哥”。 “我有一事请教,”尤兴朝馆外指了指,低声道:“赵兄弟,咱到僻静处说话。”说完此话,尤兴溜身上马,笑着朝赵云招招手,当先策马出馆。 赵云对人防备之心甚浅,虽也隐隐有所警惕,但也并不犹豫,快步随着尤兴而行。尤兴驰出馆外,一面放蹄奔往东面,一面大叫道:“赵兄弟,且随我来!” 赵云一跃上马,长枪紧握,蹄步缓缓,远随尤兴而驰。尤兴哈哈而笑,落蹄甚速,未几转过一处山坳,高呼道:“赵兄弟,跟不上了么?”赵云闻言,通马之力一提,那马儿四蹄翻飞,呼啸而奔,与尤兴并肩而驰。 尤兴见赵云初时落后自己五六丈,转眼之间,已然贴近,心中暗暗讶异,奔行一阵,斗然凝蹄,道:“赵兄弟,且等一等!” 赵云耳中闻言,坐骑已与主人通心,当即止步不动。 “尤大哥有何见教?” 尤兴叹了口气,道:“你有这通马之力,为何不做骑将?” 赵云摇了摇头,却不答话,只朝周围扫望,不知尤兴为何将自己带到此处。 “赵兄弟,”尤兴朝赵云拱拱手,道:“我带你来此处,原想和你切磋武艺。”一言未绝,前方枯林中蹄声嗒嗒,有两骑缓驰而出,正是郝青与郭矫。赵云见状,微微一惊,朝尤兴道:“尤大哥,你我二人无冤无仇,为何——” “放心,放心!”尤兴摇摇手,道:“只是切磋一番。” 赵云绝少被人诳骗,此时心中倒无惧意,只是颇为恼怒,冷冷道:“你三人合力围攻,那又怎地?”说完此话,向后退了一丈。 尤兴摇头苦笑,道:“你这小兄弟,真是榆木脑袋;此时围攻之势未起,你为何不朝我先出手?” 赵云不声不响,只长枪紧握,朝三人愤然瞪视。郝青哈哈一笑,粗声大气地道:“好小子,今日便让你尝尝厉害。” “郝老弟,”尤兴道:“今日只是切磋,倒不可伤了人家。” “刀枪无眼,岂能无伤?”郭矫道:“废话少说,小子,今日你若斗得赢老尤,便放你走;若输了,便老老实实,下马朝我与郭矫磕个头。” “赵兄弟,你我二人,无冤无仇,”尤兴缓缓道:“但我欠了郝老弟一个恩情,不得不还,唯有在此与你较量一番了,你请先出手吧。” “尤大哥,你我二人单打独斗,余人不可相帮。” “正是!” 赵云点了点头,道:“好,尤大哥,看招了。”一言出口,枪尖寒芒闪处,飞刺而前。尤兴赞了声“好厉害”,长枪连振,斗然抢攻。赵云攻势一起,立时受阻,方知这尤兴虽其貌不扬,武艺却比郭矫高明得多,斗了七八合,已然守多攻少。 郝青郭矫见状,均是仰头大笑。 尤兴在吕营众兵之中,武艺居首,手中这柄钢枪,一经施展,时若石洞吞风,时如灵蛇吐信,守得厚实严密,攻得凌厉迅疾,三十合一过,赵云攻势全消,若非蹄步灵动,早已惨败。尤兴见赵云年少刚勇,倒也决不愿伤了他,每逢攻得紧了,均暗暗留力,让他轻松避过。郝青郭矫自是瞧得分明,一个摇头,一个跺脚,齐声叱道:“老尤,这算什么?” 又斗了十余合,赵云后劲渐起,尤兴枪法比赵云高出甚多,方能困得他蹄步运转不利,心道:“这少年通力高强,久斗之下,我体力不济,须压他不住。”当下怒喝连声,欲在数合之中,将赵云手中长枪击飞,哪知一招方出,忽有一把清脆如铃的声音传来:“倚多为胜,好不要脸!” 尤兴闻声大惊,悚然道:“赵兄弟,不斗啦!”立时收枪退蹄,凝势不动。赵云见他得胜在即,忽然停手,心中大是困惑,转头朝那声音传来之处望去,只见短发少女,身披薄甲,十五六岁模样,右手握枪,左手持锏,眉长鼻挺,双眸熠熠。 郝青郭矫翻身下马,齐声道:“岚姐!” “好得很,”少女脸上似怒非怒,冷笑道:“你们三斗一,岂非欺负人?” 尤兴明明与赵云单打独斗,此时却也不抗辩,只轻声道:“是,尤某甘愿受罚。” “不单单罚你,”少女板起俏脸,朝郝郭二人一指,道:“还要罚他们两个。” 这少女正是吕布独女吕岚,她不愿被称作“吕姑娘”,逼着吕营所有骑兵都叫她“岚姐”——赵云见这她气势十足,几句话镇得尤兴不敢抬头,自也能猜到她的身份。 “冤枉!”郝青搔了搔头,皱着脸低声道:“这小子和老尤单挑决胜,咱们可没欺负他!” “还敢驳嘴?” “在岚姐面前,咱不敢说谎,不信——”郭矫指了指赵云,道:“你问问他。” “不错,”赵云点头道:“我和这位尤大哥单打独斗,他二人倒真没动手。” “你这傻小子,替他们争辩什么?”吕岚瞪着眼道:“就算单打独斗,他以大欺小,便是不该!” 尤兴连连点头,道:“岚姐说得是,我们这就告退。” “欺负了人,就想一走了之,可没那么容易!”吕岚指了指赵云,又指了指场上三人,道:“我和这小兄弟,斗你们三个,看谁胜谁负。” 赵云闻言一怔,心道:“你这小女娃,比我还小,却叫我小兄弟。”当下摇了摇头,淡淡道:“我枪法不及尤大哥,胜负已分,不必斗了。” 吕岚闻言恼怒,秀目圆睁,左手铁锏一挥,喝叱道:“我说斗就斗,哪容得你多嘴?” 赵云听了这话,亦是恼火,蹄步一转,便欲疾驰而走,脑中却忽然浮响起文丑之言,转念道:“这女子脾气如此暴烈,我如此一走了之,必将她惹怒。”凝了凝神,道:“要斗便斗,不过我与三位皆无仇怨,大家调转枪头,莫伤了彼此。” “赵兄弟说得是!”尤兴道:“若斗得伤了,被吕将军知道,只怕——” “你别拿我爹来压我,”吕岚柳眉微蹙,两颗黑漆漆的眼珠转了转,道:“调转枪头,莫非是以枪柄击中身躯,一分胜负?” 赵云点了点头。 “便依了你!”吕岚翘起嘴,瞪了赵云一眼,道:“这一战若胜不了,我你赶出吕营。” 郝郭二人闻言,大喜过望,彼此对视一眼,默契在心,一旦开打,立马避开吕岚,围斗赵云,当下跃身上马,急急摆开架势,摩拳擦掌,便要全力一斗。 “傻小子,”吕岚驰近赵云身旁,低声道:“你须接下老尤二十合,待我将他郭郝二人斗败,再与你联手夹攻老尤。”说完此话,她朝郝郭二人望去,极认真地道:“你二人须先与我相斗,听到了么?” 郝青郭矫搔脸挠头,目望别处,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赵云心中暗暗发笑,道:“你凶巴巴的,他二人又哪敢与你厮斗?”一念方起,忽闻吕岚清叱一声,便朝郝郭二人攻去,郝郭二人长枪劲舞,咿咿呀呀地连声大吼,作势要围击吕岚,带她驰到近处,当即转蹄飞绕,反转朝赵云扑去。 吕岚见这二人避过自己,均向赵云攻击,气得连声怒叱,定睛一瞧,却见混战之中,赵云胯下之马蹄若飘风,在郝郭二人枪势之中,如穿花之蝶,闪动翩翩。吕岚眼前一亮,大感惊奇,一面驱驰向前,一面叫道:“傻小子,你骑术不弱啊!” 场中郭矫郝青双枪撩刺挥扫,并力联击,眼看明明能击中赵云,却又屡屡被他躲去,正恼火间,只闻“噗噗”两声,后背早被吕岚敲中。 吕岚击中郝郭二人,清笑一声,道:“傻小子,随我斗老尤!”声随形动,挥枪朝尤兴疾刺。尤兴哪敢与她对招,只装得左支右绌,挺着腰受了她一击,大呼小叫地喊痛,身子一软,滑下马来。吕岚数招之间连败三人,大感痛快,语气转而温和,笑道:“你三人服输么?” “服输,服输!”尤兴苦笑着道:“时候不早,该回馆啦。” 吕岚“嗯”了一声,转过头,上下打量着赵云,笑道:“傻小子,你骑术和谁学来的?”她不知赵云有通马之力,见他避开郝郭二人合击,只道他骑术极精。 赵云默然一阵,冷冷道:“我不是傻小子。” 第五十章 【四无阵】 “好,你不是傻小子,”她轻轻一笑,露出两排光洁莹白的玉牙,又换了一付的神色,问道:“赵兄弟,骑术是谁教你的?” 赵云见她若不凶神恶煞,模样倒是可爱得很,便答道:“我骑术——” 郝青不等赵云说完,抢着高声叫道:“这小子在骑馆中,自称骑术天下第一。” 赵云闻言一怔,朝郝青怒瞪一眼。 “喔!”吕岚缓缓眨了眨眼,凝望赵云,大为讶异地道:“你在我爹爹面前,自称骑术天下第一么?胆子倒不小。” “可不是么,”郝青道:“哼!这小子如此狂妄,不让他尝尝厉害,怎么了得?” “好啊,”吕岚道:“我和你比一比骑术。” “来不及了,”尤兴道:“咱再不回去,吕将军可要恼火。” 赵云一心要回武馆随吕布练武,当下也不愿解释,道:“你们说什么就什么,我可要回去了。” “不准!”吕岚将马儿纵出数丈,挡到赵云身前,道:“你若胜了我,才放你走。”说到这里,她面现惊奇之色,指了指耳朵,低声道:“你听见什么了么?” 赵云凝神倾听,没有一丝异动,乃摇了摇头。 “你再听听,似乎有一个在说——”吕岚忽然扯开嗓子,连珠炮似地道:“傻小子,傻小子,傻小子!” 赵云这才知吕岚在戏弄自己,微微发怒地道:“别再叫我傻小子。” “你不和我比试,我便一直叫你傻小子。” “要怎么比试?” 吕岚一心要在骑术上胜过赵云,但一时倒也不知道该如何比试,郝青哈哈一笑,道:“此人倒有一绝招,叫‘疾闪敲头’!嘿嘿,他说这绝招,比吕将军的‘混闪寻敌’不相上下。” 他信口胡谄,吕岚听在耳中,竟然也相信了,立刻问道:“‘疾闪敲头’,这倒也有趣,却是什么样的绝招?” 郝青上次打斗中屡次被赵云晃至身后,更被戳中后颈,此时想出这个“绝招”,倒也不是毫无没有根据——他一心要让吕岚输了比试,大发脾气,将赵云赶出吕营,当下煞有其事地道:“‘疾闪敲头’,就是速闪至对手身后,敲震他的头。” “既然如此,”吕岚略略凝思,道:“你若能闪到我背后,敲我的头,便算你胜了。” 赵云肃容道:“此话当真?” 吕岚想了想,认真地道:“当真。” 赵云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好”字,忽然抬头望天,“咦”了一声。吕岚不知有诈,随他视线,望上天际,只觉一身前轻风微荡,“哒”的一声,后脑勺被枪柄轻轻敲了一下。 吕岚呆了一呆,怒叱一声,急急转蹄回身,赵云怕她恼羞成怒,要出手相斗,早跃后数丈,道:“我胜了。” “你......”吕岚道:“你敢戏耍我?这次不算。” 赵云冷冷一哼,道:“第二次,”他,直奔而来,她适才迎斗郝郭二人,乃是,但此时赵云,却是眼前一花, “你又......” “这次可不是将你戏耍了。” “这次不算!”吕岚怒道:“这次不算!” 见吕岚怒火渐增,郝青大为高兴,怪声怪气地道:“好小子,这一招可真漂亮!岚姐,咱不和他斗了,咱回去问问吕将军,如何破解吧。” 他这一番火上添油,吕岚更是恼怒,厉声道:“不须问我爹,我知道如何破解!”说到这里,左手铁锏和右手长枪都指向赵云,道:“最后一次,你若能再敲到我的头,便算你输!” “便算我输?” “不是,”吕岚急怒之下,话都说错了,摆了摆手,改口道:“便算你赢了!” “好。”赵云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吕岚说完这四个字,急急用手腕揉了揉眼睛,双目立时睁得圆圆的,一瞬不瞬地盯着赵云。 赵云双目微闭,一骑凝稳,久久不动,过了一阵,忽然肩膀一晃,叫道:“敲头啦!”吕岚闻声,惊叫一声,立刻转身而,铁锏往中路扫去,长枪则朝上一横,要封阻住赵云袭来之招,后脑勺却又被轻轻地敲了一下。 原来赵云一动不动,待吕岚自己转身,轻轻抬臂,毫不费力地施展了“绝技”。 这一下被作弄,吕岚居然气得眼眶绯红,不发一言,浑身微微震抖。赵云见她这副模样,心中也暗暗失悔,轻声道:“吕姑娘——” 一言未必,眼前寒光一闪,却是吕岚斗然抽剑而出,朝自己扔来。赵云怒哼一声,侧身避过,那剑“嗖”的一声,至上而下,直直刺落在雪地之中,剑身微微颤抖。 赵云指住雪地上的剑,怒道:“试问世间哪个女子,会无缘无故,飞剑伤人?”他转头望向尤兴,道:“尤大哥,咱们回骑馆吧!” “你不作弄我,我怎会出手?”吕岚又急又怒,泪水蕴在眼眶,喝叱道:“你敢走?” “那又如何?”赵云冷冷道:“你也追我不上。” 吕岚正欲开口,只见赵云胯下马儿喷气成雾,忽喇喇放蹄疾远,刹那之间,骑影杳然——她一生之中,为吕布所翼护,绝少遭此种拂逆,若不是仍有三人在场,简直就要大哭起来。 “这——”郝青搓着手道:“都怪老尤,若不留手,早将这小子击败了。” “是,是!”尤兴道:“都怪我,都怪我。” “谁也不怪,”吕岚急急吸了口气,尽力将情绪平缓,冷声道:“你们不必管我,回骑馆吧。”说完此话,抹了抹眼泪,放蹄而驰。尤兴与郝郭二人,紧随其后。 吕岚驰入骑馆之中,见众兵均在热火朝天地训练,唯赵云孤独而立,东张西望,没有人搭理他,她怒火如疾风暴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当下笑了笑道:“傻小子愣住了!”话音方落,只见范东招了招手,唤赵云上前。 此时吕布和范东均在场中,但均在对士兵凝神指点,却对赵云视而不见——只要吕布不开口,赵云实也不知道今日该如何练习,正茫然间,范东终于招了招手,唤他上前。 “赵兄弟,”范东道:“将吕将军昨日三招剑法,演示一遍。” 赵云答了声“是”,他昨夜将这三招剑法反复回思,此时使将出来,姿势招法,居然不差分毫。 吕布点了点头,道:“你有研习之心,悟性也不差。” “多谢吕将军夸奖!” “昨日我见你通力之强,果非寻常,”吕布道:“不过,要成为骑将,须下一番极大的苦功。” “是,”赵云双目炯炯,道:“只要能成为骑将,再多的苦,我都吃得下。” 吕布原本以为赵云乃秦施之子,性格必是阴柔,此时见他将这句话说得近乎咬牙切齿,可见心志极坚,也暗暗欣喜,略略凝思,对范东道:“四无之阵,须让他破一破。” 范东闻得此言,脸上泛起惊奇至极的神色,轻声道:“是破围而出,方才罢休?” “不错。” 范东点了点头,转身面朝赵云,肃容道:“赵云,听好了。” “是!” “从今日起,你已是吕营之兵。吕营新兵,须经受‘四无之阵’的考验——” 这四无之阵,由四个骑兵组成,以四攻一,普通骑兵只须撑过十合,即刻过关,但吕布下令须赵云破阵而出,难度无异陡增十倍。 “是今日破阵么?”赵云受吕布夸奖,此时精神大振,只恨不得快一点,让增添在吕布心中的砝码,让他收自己为徒。 “莫急,”吕布沉声道:“明日此时,你独斗此阵。” “遵命!” 吕岚见父亲与赵云相谈,冷哼一声,道:“爹爹极少对人说那么多话,这傻小子真幸运。” 尤兴点了点头,低声道:“看来吕将军对赵兄弟十分看重。” “老尤,”吕岚撅着嘴问道:“此人骑术精奇,莫非是天赋绝佳么?” “他确有天赋,不过不是骑术,”尤兴笑了笑,道:“是通马之力。” 吕岚闻言一惊,道:“他有通马之力?怎么仍是一名骑兵?” 尤兴摇摇头,道:“我亦百思不得其解。” “喔!我知道啦。”吕岚双眸一亮,笑道:“这傻小子一心想成为骑将,须我父亲助他一臂之力。” “想必正是如此。” 吕岚微微点头,垂头沉思。尤兴知道这小姑娘脑袋尽是千奇百怪的念头,只怕她此刻“计上心来”,又要让自己帮她施行,乃缓缓移动脚步,悄然走远。吕岚凝思许久,心中有了一个妙计,抬头一望,却不见了尤兴,急得跺了跺脚,大声道:“老尤快来,我有办法,可将这傻小子治服。” 尤兴在远处装得一脸茫然之色,指了指耳朵,摆摆手,表示听不到,却不肯走上前。 吕岚踮起脚尖,朝尤兴急急招手,道:“快来,快来,趁傻小子还没过来——”一句话未说完,忽闻身后有人懒懒地地道:“傻小子已然过来了。”原来赵云不知何时,已然立在她身后。 “来得正好!”吕岚猛然转身,指住赵云道:“若单单凭骑术,你胜不了我。” “什么?” “我没有通力,你有通力,这一番比试原不公平,”吕岚伸指指着自己的后脑勺,道:“你敲了我三下头,我且记下了,以后再报仇。” 赵云正式成为吕营骑兵,心情欢畅,当下微微而笑,也不再与她驳嘴。 吕岚见他脸色温和,原本倒竖起来的眉毛,亦缓缓舒落,点了点头道:“你不凶,我也不凶,咱好好说话吧!” “好。”赵云想起文丑昨日说过的话,脱口而出道:“化敌为友。” 吕岚闻言,满意地点点头,昂首仰面走到骑馆边,盘腿坐下,朝赵云招招手,道:“来!赵兄弟,我们坐着说话。” 赵云见吕岚装成这副“大姐头”的模样,想起郝郭二人叫她“岚姐”,不禁笑了笑,走到她身边坐下。 “我爹爹和你说了什么?” “他说要我攻破什么四无之阵。” “攻破?”吕岚睁大了眼睛道:“怎么可能?” 吕岚此时脸上表情,与范东适才闻得吕布之令时如出一辙,赵云心知要攻破这四无之阵,必是极难了。“吕将军要我破此阵,”他喃喃道:“无论如何,我须尽力而为。” “不怕,”吕岚捂着嘴,诡秘一笑,低声道:“我来帮你。” “喔!” “这个阵尤兴曾挡下六十合,如何破解,他必有方法。” “既然如此,”赵云闻言一喜,道:“则须好好请教尤大哥。” “好!”吕岚拍了拍手,道:“训练完了,我带你去尤兴家,咱两人联手,好好向他逼问一番!” 赵云深深点头,心忖:“尤兴为人忠厚,武艺既高,在吕营资格亦老,纵然问不到破阵之法,听他指点几句,也是好的。” 第五十一章 【芩将军】 “训练完了,爹爹就要带我回府,”吕岚道:“待会看我眼色,咱悄悄走!” 赵云心道:“吕营中人人视我为敌,倒只有她愿意帮我。”乃点点头,道:“好,便看你眼色行事。” “是了!” 吕岚当即起身,悄步走近尤兴身旁,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赵云远远望去,只见尤兴不住点头,显然是同意了。 果然这一天训练结束,吕岚带着赵云一溜烟似地跑出骑馆,来到西面道旁,凝蹄静候。未几马蹄声,尤兴,郝青,郭矫三骑并驰而来。 “人齐了!”吕岚指了指郝郭二人,笑道:“今日我做东,请赵兄弟和老尤吃饭,你们两人也沾沾光。” 郝青郭矫齐声答应。赵云心中却微微吃惊,他原以为今夜只向尤兴请教破阵之法,不知吕岚为何连这二位冤家也要请了去。 于是吕岚一骑当先,引着四人一阵风似的驰往尤兴家中。尤兴的妻子刘姐,见了吕岚翩然而至,一双极粗糙的手,不停地往身上擦拭,显得紧张又兴奋。吕岚也不客套,一进屋中,便安排众人就坐,仿佛主人一般,刘姐像一个外人了。 “刘姐,”吕岚从袖中掏出一小袋苔子,塞到刘姐手中,道:“煮了吧。” “岚小姐,”刘姐笑着道:“家中有粮,不须” “收了吧,”尤兴笑着道:“快!先熬些粥来吃。” 有了尤兴这句话,刘姐才接过了粮袋,沉甸甸地足有一斤多,心中更是欢喜。 于是众人围坐一团,听着赵云讲从河北逃难而来之事。 “咳!”郝青道:“你这一路而来,倒也不容易。” 郭矫道:“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对了,”吕岚笑道:“此时赵兄弟是咱吕营之兵,你三人须言归于好。” “这话说得正是道理,”尤兴不住点头,沉声道:“赵兄弟是好朋友。” “算了!”郝青歪头撇嘴,瞅了瞅赵云,道:“大家都是吕将军手下的人,咱不斗了!” 郭矫“嗯”了一声,也点了点头。 说话间,刘姐将一碗碗热气腾腾,熬得极稠的粑粥端上桌来,香气弥漫全屋。众人纷纷赞这粥熬得妙。 “刘姐,”吕岚拍了拍她的手臂,道:“你也坐下一起吃。” “多谢岚小姐。”刘姐说了这句话,轻手轻脚地坐到了丈夫身旁。 “好了,”吕岚道:“从今日起,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众人轰然应是。赵云微微一笑,朝吕岚点了点头,表示感激。 “吃完了粥,老尤须教赵兄弟——”吕岚这句话说到一半,忽然瞧见刘姐眼角泪珠闪闪,顿感惊奇,问道:“刘姐,你怎么了?” “岚姑娘,我听到这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就忍不住——” “没事,”尤兴勉强一笑,道:“吃粥吧!”说了这句话,便端起了碗。 “慢——”吕岚缓缓眨了眨眼睛,凝望尤家夫妇,觉得二人均是表情有异,道:“对了,尤小哥怎么不在这里?” 尤兴的儿子尤勇,比吕岚大了五岁,武艺稀疏,瘦弱无力,但为人老实,吕岚也不讨厌他。 这句话一问出口,刘姐当即失声痛哭。尤兴放下碗来,淡淡一叹,低声道:“他被抓了。” “被抓?”吕岚闻言,双目一瞪,道:“被谁抓了?” “这孩子欠了债,”刘姐此时忍不住哭出声来,道:“现在被抓住了,对方不肯放人。他身子骨弱,那芩赞下手又狠毒,估计被打得......被打得......”言道此处,泣不成声。 赵云听到“芩赞”之名,微微一惊,心道:“又是此人!” 众人见尤兴儿子被抓,却依然藏在心里,却不肯告人求帮,均是大感惊奇。 “尤老,”郭矫皱眉道:“有这种事,怎么不和吕将军说?”他原本是懒懒的表情,此时满面肃容。 “是啊!”郝青接口道:“咱吕营的人,被欺负了——” “不是欺负,不是欺负。”尤兴连连摆手,道:“这臭小子自己做了坏事,自作自受!”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微微仰面道:“无须给吕将军添麻烦。” “这事咱扛不住,”刘姐哀哀地道:“只能求岚小姐帮忙了。” 吕岚听到这里,转面对郭矫道:“找芩赞来。” “不,”尤兴吸了口气,道:“只怕——” “不必说了,”吕岚道:“郭矫,你立刻去找芩赞来。” 赵云见此情状,心中惑然:“芩赞乃董卓面前的红人,怎么听吕岚的口气,倒能对他随传随到一般?”一念至此,好奇心大起,乃直腰端坐,闭口不言,要静观好戏。 “郭矫,”吕岚道:“顺道去府中取三斤苔子来!” “严夫人若问起,怎么说?” “就说拿来救人。” 郭矫响亮地应了声是,倏然起身,粥也不喝,迈步出门。 尤兴摇头叹息,低声道:“此事曲折得很,只怕会令你受累——芩赞这人,真不好惹。” 吕岚笑一笑,道:“此事到底有多曲折,总说得清!”当下挽着刘姐的手,远远坐到一边,听她细说经过。 尤兴摇头一叹,心事重重,转身走出门外。赵云见吕岚三言两语,便干脆利落地将此事一揽上身,心中暗暗佩服。“郝兄,”他低声问道:“这芩赞是主公面前的红人,吕姑娘不怕他么?” 郝青嘿嘿一笑,懒懒道:“别的不说,单单是有吕将军这层关系,洛阳城中便无人敢得罪她;二来——”他双臂一振,两根食指搭在一块,道:“岚姐和董玉,是结拜姐妹呐!” “原来如此!” 董玉这个名字,赵云是第一次听闻。听着郝青叙说,才知她是董卓的独女,而董卓对这个女儿,视若掌上明珠,只消她一句话,有时原已下达的命令,都能收回。 此时吕岚从刘姐的口中,已然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笑道:“刘姐,小事一桩,我让芩赞今夜便放人。”又喊了一声:“老尤呢?” 尤兴在屋外答了一声“在此”,快步进门。 “老尤,”吕岚指着赵云,道:“赵兄弟明日要斗四无阵,你向他说一说窍门吧。” “是!”尤兴盘腿一坐,开口便道:“赵兄弟,以你的武艺,在这四无阵中挡过十合,当是不难——” “他不是要挡过十合,”吕岚大笑一声,道:“爹爹说,须他破阵而出。”她说这个“破”字的时候,顺便做了个鬼脸。 尤兴闻言,立即皱眉不语。 “尤大哥,”赵云轻声问道:“很难么?” “不是难,”尤兴道:“是不可能!” “何以呢?” “你来看——”尤兴伸出食指,朝碗中沾了沾水,在桌面上点点划划,解释道:“此阵由四个骑兵组成,这四人被唤作‘无东‘无南’‘无西’‘无北’。“ “喔!”赵云道:“这四人想必都是高手了?” “那倒不是,”郝青笑了笑,接口道:“若论单打独斗,这四人还不是我对手呢!老尤,你说是么?” “确是如此,不过——” “不过,”郝青口中呼呼喘气,双掌狂舞,抢着道:“四人成阵,威力大增,斗到要紧处,直如十二个人同时出手一般!” 众人均是大笑。此时马蹄声传来,屋外有一人朗声道:“岚小姐,芩将军来了。” “进来吧,”吕岚笑道:“莫非还要我出门迎请么?” 话音方落,脚步声响起,进来了一个捧着长剑的童子,芩赞随后而进,脸上似笑非笑,朝屋中每个人都瞅上一眼,望见了赵云,眼皮微微抖动,道:“赵公子。” 赵云沉声道:“芩将军。” “芩将军,”吕岚笑着道:“坐啊!” “受华将军之命,正在办一件极要紧的事,听得岚小姐急传,立马一路赶来。”芩赞坐在吕岚面前,皱了皱眉,先将桌上的碗一个个移开,道:“却不知是什么急事。” “倒也不是急事,”吕岚道:“想请你放了尤小哥。” “好说!”芩赞摸了摸额头,慢条斯理地道:“若人在我这里,岚小姐说了这句话,我立刻就放。” “人在哪里?” “我也不知,”芩赞仰起头来,眯起一对三角眼,细声细气地道:“这小子到债欠得多,要抓他的人,可不知我芩某一个。” 此时屋外又有蹄声响起,郭矫回到屋中,提着一袋五斤重的苔子,放到吕岚手边。 “不管在谁手上,”吕岚道:“明日须见人。” “这真是强人所难,”芩赞苦笑摇头,尾指翘起,挖了挖鼻孔,道:“办不到。” “若办不到,”吕岚嘻嘻一笑,转了转眼珠,脆声道:“从此我肚子里有什么坏主意,哼!都须用到你芩将军身上。” “岚小姐!”芩赞尖叫一声,双手急急摊开,做了一个大受惊吓的神情,道:“这可要了我的命了。” “怎么说?” 芩赞脸上表情丰富至极,此时又布满愠色,指了指吕岚,缓缓道:“好,话不多说!我只问一句,他欠下的苔子,是不是由你岚小姐担着?” 这句话压下来,闪避极难,众人心中暗暗担忧,均转头望向吕岚。 第五十二章 【初布局】 吕岚呵呵一笑,满脸不在乎,问道:“一共欠了多少斤苔子?” “至少在三十斤之数。” 听到这个数字,尤家夫妇同声惊呼——此时无凭无据,单是他这一句话,哪能作准? “好!就算三十斤,”吕岚却毫不犹豫,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道:“全算在我头上。” “此话当真?” “一点不假。”吕岚将身旁的粮袋抓起来掂了掂,道:“这是五斤苔子,你先拿回去。余下的,这数日之中,我自会命人送到你府上。” “到底是几日,”芩赞皮笑肉不笑地道:“须有个准数。” “三日。” 芩赞这番狮子大开口,居然真咬下一块肥肉,心中暗笑吕岚心机深浅,脸上却装成一付吃了大亏的模样,拍了拍自己的脑壳,道:“既然如此,待我回去好好想想,寻个法子将那小子送回来。” “别玩花样!”吕岚板起脸道:“闹到撕破脸皮,你非但一粒苔子也拿不到,从此以后,在洛阳城也别想有舒坦日子过。” “好厉害!真是应了那句话——”芩赞笑道:“宁可得罪吕将军,也不敢得罪岚小姐。”说到这里,转面望向尤兴,冷冷道:“明日一早,自有人将你儿子送回来。” 尤兴涩然道:“多谢芩将军。” 芩赞冷冷一笑,朝吕岚拱了拱手,眼风一扫,无缘无故地朝赵云瞪了一眼,才大模大样缓缓转身,甩着手退出屋子,与那童子策马远去。 “这人可恶得很,”郝青大声骂道:“人模狗样,装腔作势!”他连声怒叱,骂得不解恨,一跃而起,跑出门去,朝芩赞远处的背影“呸呸呸”地吐口水。 刘姐见儿子得救,自然欢喜,但也哀叹一声,道:“这三十斤苔子,何时还得上?” 吕岚轻松一笑,道:“不必担忧,我一肩抗下便是。” 尤兴摇摇头,黯然道:“没这个道理。”他知道吕岚超过五斤苔子,都必须经过严夫人,三十斤这么大的数目,如何做得了主? “这芩赞以为在我这里占了便宜,”吕岚笑道:“我却自有办法,让他大吃苦头。” 此言一出,众人均大是惊奇,纷纷追问吕岚有何妙计。 “说来也简单,”吕岚道:“我向华叔叔借苔子——” 华雄与吕布关系融洽,两家来往甚密,华雄知道吕岚大手大脚,暗中常有资助,若吕岚向华雄借粮时,顺便跟他提一句芩赞狮子大开口之事,华雄自会立时查明真相,对他进行惩戒。 “妙计啊妙计!”郝青道:“如此一来,芩赞不仅所望成空,还须受一场训斥——千百个滑头,逃不过岚姐的手掌心。” 尤兴听了吕岚之语,心中则暗暗叹气。他知道芩赞绝非善类,吃了暗亏,岂肯罢休?他不敢正面硬撼吕岚,必会耍暗招,论到阴险狡诈,吕岚又岂是此人对手?此时经如此一番挣扯,必是波及甚远,渐渐变得难以收拾——然而儿子既然性命得保,他此刻却不愿扫吕岚的兴,只待她兴头一过,再出言劝阻不迟。 一念至此,乃暂放心事,与赵云细细议论四无阵法。这一谈之下,便是月至中天,赵云不敢久留,急急驰回家中,原以为会挨父亲的骂,不料秦施却和颜悦色。 “吕姑娘早派人来告知了,”秦施道:“说你今日成了新兵,吕营众人还特为你庆祝一番。” “是。” “我原以为以你的脾性,进了吕营受训,必与他人结怨,不料——”秦施哈哈一笑,道:“倒颇得人缘。” 赵云暗叫一声“惭愧”,低声道:“孩儿不敢胡来。” 此时全家早聚在大厅之中,只等着赵云细讲吕营中之事,赵云乃一五一十,将今日所遇之事说出,听到他讲到与吕岚那番“敲头对决”,众人均不禁莞尔。 “这女娃子真有趣,”秦峰笑道:“十五岁的年纪,却是一副大姐头的做派。”他膝伤好转,心境转佳,这数日之中,已是笑脸常开。 “大哥,这小姑娘可不简单,”赵云道:“芩赞在她面前,也讨不到好去。” 众人闻言,齐齐一惊。“怎么?”秦岭问道:“她和芩赞也是对头么?” 赵云正欲说今夜在尤家发生之事,忽闻府外蹄声幽幽,有人来访,却是卢逢。 卢逢满身雪絮,显然是驰行甚急,脸上却微带喜色。 “卢老哥,”秦施急急出迎,道:“从何处而来?” “关里。” “喔!”秦施微微一惊,道:“莫非有什么急事?” “好消息,”卢逢眉目含笑,低声道:“也就在这数日中,二公子便可入虎牢试训。” 秦施闻言,精神大振,忙将卢逢请进密室之中,对坐倾谈。 “这消息当真喜人,”秦施急急问道:“此言当真?” “那还有假?”卢逢望了望左右,压低声音道:“我今日在宋府之中,亲口听宋将军吩咐下来,心里一高兴,急急入城相告。” 这番深夜报讯,热忱可感。“多谢,多谢!”秦施拱手道:“卢老哥如此帮忙——” “算不了什么!”卢逢撇着嘴一笑,道:“我与秦兄有缘,正须互帮互助。”说了此话,干笑一声,手摸了摸脖子。 “卢老哥,”秦施观颜察色,道:“你在关里,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倒也不是难事,”卢逢道:“实不相瞒,想请秦兄在皇甫将军面前,替我递个信。”说完此话,拿出一封信,双手持着,交给秦施。 “喔!”秦施接过信,捏在手里,脸上有微微困惑的神色,若卢逢不说明信中内容,他实不敢贸然替他送递。 “虎牢关中,适合年轻人去冲,去闯!”卢逢苦笑一声,道:“我卢某年近四十,这几年之中,更随各位将军南征北战,数经生死,如今身心已疲,想想,回洛阳城的好!”他略略一停,又道:“若能跟在皇甫将军身边,替主公办点事,实是我心中所愿。” 这后半句十分要紧,秦施立刻品出意味来,心中暗道:“这卢逢‘心身略疲’是假,上进是真。他在虎牢关混够了资格,如今钻头觅缝,要在洛阳谋得要职。” 然而卢逢若在洛阳步步高升,对于秦家而言,有利无弊,秦施自也乐意出手相帮,当即深深点头,将心藏入怀中,道:“自当效劳!” 卢逢露齿一笑,低声道:“在皇甫将军面前,还须请秦兄为我美言几句。” “自然,自然!” 如此一来,宾主相悦,尽欢而散。秦施送走了卢逢,坐在床头,略略闭目凝思,将如何在皇甫嵩面前对卢逢“美言几句”想了清楚,才唤来秦岭和赵云,告知卢逢带来的好消息。 “二哥,”赵云闻言欣喜,道:“太好了。” 秦岭满面红光,点了点头,高声道:“三弟,咱须齐心并力,保家护城!” 秦施舒心一笑,先对两个儿子各做一番长长的勉励,才道:“子龙,适才说到芩赞来了,只不知吕姑娘如何应对。” 赵云哈哈一笑,乃将吕岚与芩赞那一场针锋相对的谈判,细细叙述。秦施凝神倾听,不住点头称赞。“吕布这女儿,大非寻常,须用心交结。”他肃容道:“小小年纪,在洛阳的人脉,可谓四通八达;况且,她与宋延婚事在即,有了宋家这一层关系——” 宋宪乃“六驰”之首,镇守虎牢关三年,从未出纰漏,若论治军之能,放眼天下,罕有与之比肩者,董卓对他固然信任极专,而宋家本身的势力,亦是不容小觑。 “宋宪有一弟一妹,二弟宋延,貌似憨厚,极善筹划;三妹宋玥,人称‘瓷狐’,更是长袖善舞,工于心计。这虎牢关能固若金汤,非凭宋宪一人之能,也须有他这弟妹相帮。” 秦岭听到“瓷狐”二字,心中一漾,问道:“爹,宋玥的外号,如何得来?” “这倒不清楚,”秦施道:“你一入虎牢,自会见识到她的手段。” 秦岭点了点头,心中忽然没来由地一阵兴奋。 “还有,你们二人听清楚了——”秦施脸色一绷,压低声音道:“今日皇甫将军特意告诫我,若有人在你们面前谈起何大将军之事,均避开为妙。” 秦岭赵云点了点头,齐声应是。 “这何大将军一倒,”秦施伸出五个手指,道:“吕张华高徐,必有两飞坠落,宋宪升“驰”为“飞”,理所当然。” 这即将坠落的两飞,自然是高顺和徐荣。高顺乃何进心腹,必受牵连,不在话下,徐荣排位五飞之末,才具战力,一直备受质疑——当年何进舍弃宋宪,反将徐荣提为飞将,不仅在洛阳城中亦大起争议,天下好事之徒,亦将徐荣宋宪二人过往战绩对比,均道“飞不如驰”。 好在徐宋二人,均非浮嚣之人,面对争议,也都是付之一笑的态度,私交虽不密,但决不至不和——只是徐荣与董卓的隔阂,却难以避免的与日渐增。 “岭儿,”秦施将声音压得极低,道:“往下这几年,若是太平日子,宋家必顺势而起,你一入关内,须朝宋家逐步靠近。” 秦岭深深点头。 “至于吕岚——”秦施指着赵云,道:“她和宋延订了亲,你和她走得近,也须注意分寸才是。” “是。” “吕营之中,卧虎藏龙,”秦施道:“这尤兴的枪法,看来也不在我之下。”言至此处,缓缓站起,皱着眉道:“以他这般武艺,若只能撑得过六十合,那这四合阵,当真厉害得很了。” “不怕,”赵云道:“一次不成,日日尝试,我不信会连战连败!” “爹,”秦岭道:“吕将军此举,或有深意,莫非是要让三弟知难而退?” “非也!”秦施道:“他必是见子龙资质不凡,有意让他陷入困境,激发潜能。” 赵云点了点头,道:“孩儿必破此阵!” “只盼你二哥入关为将,你则拜吕布为师,”秦施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道:“咱家中多了两条顶梁柱,风吹雨打,又有何惧!” 秦岭闻言,牵了牵嘴角,不声不响,暗暗下定决心,要与二弟好好较量一番,看谁的前程更宽广。 第五十三章 【蕴凶招】 曙色微熹,赵云已奔驰至骑馆之外,独自练武——昨晚父亲和二哥的话,令他心志更坚,一心要速破四合阵,让吕布对自己再度刮目相看。 这些日子以来,赵云对通力之运用,已然精熟,昨日与尤兴斗到分际,通力尽提,马儿却也不会暴毙,此正是在通力之道,又突破了一重境界——他心中清楚,如今要克服的难题,是如何让蹄法与枪术配合起来,形成威力极强的杀招。如此一面凝思,一面练招,过了许久,只听见一把声音道:“赵兄弟,你蹄法虽妙,下手却不够凶。”又闻音如流泉,一女子笑道:“何止不够凶,简直是与玩耍无异。” 赵云闻声一望,只见吕岚和尤兴不知何时,悄然立马于十丈之外,朝自己凝目注视。赵云朝两人拱手抱拳,笑道:“还须请二位指点。” “好说!今日首战四合阵,可不能被打伤。”吕岚道:“尤老,好好指点他几句。” “是!”尤兴两腿一夹,策马朝赵云驰近,道:“正如昨夜所言,无论如何,下手,决不能。”一言方落,长枪一抬,朝赵云额间挑刺。赵云右臂急振,挥枪格开敌招,尤兴冷冷一叱,手中枪自左至右划了一弧,又搠向赵云左肩。昨日一战,尤兴有意相让,此时全力出手,果然招式森森,煞气逼人,赵云凝神拆招,大感缚手缚脚,斗了七八合,尤兴收枪而立,微笑不语。 “赵兄弟,”吕岚笑道:“尤老这几招,是不是凶得很?” 此时听来,赵云对这个“凶”字,倒顿有感悟——他明白父亲的武艺,事实上仍要比尤兴高上一筹,但实战之中,父亲注重防御,招式偏“软”,若非万不得已,绝少施展如当日激斗华既那般凌厉之击,是故自己在他指导之下,也不擅长抢攻狠手。 “这种绵里藏针之斗法,或许适合你父亲,却不适合你。”尤兴摇摇头,道:“你通力如此之强,若配以凶招,方能击破四无阵。” “是!”赵云道:“我见公孙度与张燕一斗,便是出招。”当下将那一夜雪馆之外的决斗,一招一式,连公孙度蹄法如何运转,都细细描述。 尤兴和吕岚闻赵云之言,心中均是暗暗惊奇:“此人记性绝佳,当真过目不忘。” “尤大哥,”赵云问道:“公孙度骑斗之力如何?” “此人名列少英榜,骑斗之力必是极高了,”尤兴道:“但能将‘黑山王’张燕斗得如此狼狈,倒也令人意外。” “公孙度的枪法,就比我‘凶’得多!”赵云垂头凝思,喃喃道:“是了,是了,就是这个道理。”说了这句话,忽然握拳振臂,低低吼了一声——他一直不明白自己枪术中最大的弱点,今日忽然察觉,自是大感畅快。 吕岚见赵云这般模样,大觉好笑,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我想到了吕将军的用意。” “我爹爹的用意?”吕岚问道:“那是什么呢?” “他故意设下障碍,原是要我于苦斗之中,感知自身不足,”赵云抬目望天,道:“若能破四合阵,证明我枪法之中,从此多了一个‘凶’字。” 尤兴缓缓点头,深以为然。 “若你击破四合阵,咱吕营之中,便多了一位高手,”吕岚笑道:“能否如公孙度一般,列位少英榜,那则要看你营斗之力,能否——” 一言未必,蹄声大作,数十骑奔行出馆,列阵不动。郝青和郭矫驰到吕岚身旁,朝赵云点头致意。范东握着一根墨棍,则越众而出,朗声道:“赵云出列。” “是!” “今日此时,你与四合阵一斗,破阵为胜。” 范东说了此话,众兵中便有四骑缓缓驰入战圈之中。赵云抬目望去,只见这四人均是四五十岁的年纪,一个秃头,一个独眼,一个两道眉毛均只剩半截,一个则长须过膝,这四人均手持一根赤棍,面色灰沉,一声不响。 赵云策马迎上,朝这四人抱拳,道:“在下赵云,拜见四位。”四人乃纷纷竖起赤棍,微微躬身,朝赵云还礼,一人一句地道:“在下秃头无南。”“在下独眼无西。”“在下长须无北。”“在下断眉无东。” 这四人语气木然,语调几乎一般高低,这四句话直如同一个人发声一般。此时吕营众兵,均围拢而来,要瞧瞧赵云能在此铁阵之中究竟能撑过几合。 范东将手中墨棍递给给赵云,道:“若将四无尽数击落,便算破阵。” 赵云抛开长枪,接过墨棍,往虚空中挥击数下,朝范东点了点头。范东乃调转马头,退至战圈之外,缓缓道:“四无阵起!” 话音方落,众人齐齐约蹄往后退了一丈,场中则连起数声厉吼,四根赤棍狂舞如风,朝赵云围罩而来。赵云急急往四面一望,欲寻缝隙闪避而出,但四无方位变换,果然是个不分东南西北之阵,瞬息之间,四根赤棍齐齐敲砸而来,赵云已劲挥墨棍,横封竖挡。 只闻“咔咔咔”之声连响,二十合一过,赵云右臂发麻,应招稍迟,被秃头无南一棍刺来,正中腹部,疾痛之下,捂腹蜷身,滑下马来。 “今日到此为止,”范东道:“赵兄弟,你若伤势无恙,明日可再一战。” 赵云蹲在地上缓了好一阵,摇了摇头,道:“再斗一阵!” 众人闻言,均微露惊奇之色,齐齐转头望向范东。范东道:“赵兄弟,你体力耗损,何不歇一歇,明日再斗。” “体力无碍。” 范东迟疑片刻,点了点头,道:“四无阵起!”顷刻之间,四骑如箭,又朝赵云合击而来。这一次赵云毫不犹豫,怒叱一声,通马之力尽提,胯下马儿毛发直竖,厉嘶一声,其状若疯,落蹄如电,霎那之间,竟自从断眉无东和长须无北的狭缝中滑出,又如铁丸撞墙,瞬间回弹,急袭断眉无东后背。 这一下突如其来,大出所有人意料之外,断眉无东年岁已丰,经验极丰,却从未见识到过如此蹄法,心头剧震之下,急急转身,却闻赵云吼了一声“着”,后背与左胯连中两棍,一声怒哼,翻身落马。 第一场赵云被斗得毫无还手之力,这第二场甫一开打,却立出绝招,两下对比,强弱分明,众人均大声喝彩——这四无阵自从吕布手下结成,斗遍吕营众兵,从未有一骑被击退,此时众兵均睁大双眼,要看赵云究竟能否真能破阵而出。 断眉无东一退,三无调整阵型,又复围攻而至。赵云此时通力涌贯全身,使棍如带,时攻时守,虽是以一斗三,数十合间,竟是平分秋色之局。众人凝目注视,只见赵云骑影飘逸,蹄步迷离,在三根赤棍之中避伏飞闪,均觉心旷神怡。 “赵兄弟蹄法,当真奥妙非常。”尤兴喃喃道:“颇得移系战法之奥义。” “移系战法?”郝青大感惊奇,道:“莫非他也在公孙家学过武?” 尤兴闻言不答,双眉皱眉,脸上是大惑不解的神情。 此时缺了断眉无东,“三无”之阵威力稍有渐弱,却也严密非常,赵云通马之力虽源源不绝,但胯下马儿体力不足,蹄步渐软,旋斗六十合,终于闪避不利,被三无围在垓心,狂砸乱刺,赵云遮拦不定,“噗”的一声,后背又被秃头无南一棍击中。 秃头无南膂力本已甚强,恼赵云击落断眉无东,这一棍便暗含狠劲,比之适才刺腹之击,更是加了三分气力。赵云受此一击,浑身发软,跌身落马,吕岚惊叫一声,与尤兴齐齐翻身下马,奔上前去将赵云扶起。 “两败!”范东冷冷道:“先养伤,择日再斗。” 赵云腹背受创,又痛又恼,不禁满脸赤红,翻身下马,今无法直立,双膝抖震,只痛得弯下腰去,须吕尤二人用力扶住,才不至坐倒。 “你莫着恼,”吕岚道:“先治好了伤,再斗不迟。” “我誓破此阵!” “不错,不错,”尤兴安慰着道:“咱今夜一道,好好商讨出一个破阵之法。你今日将断眉无东击退,已是难得至极。” “瞧这样子,”吕岚道:“倒是受伤不轻。” “受了秃头无南这两招,必不好受,”尤兴道:“若不急治,数十日中都好不了。” “不要紧,”吕岚扬了扬手,道:“府中有药,随我来!” 吕府之中共有三个医师,吕岚尽数唤了来,个个躬身眯眼,围着赵云细细查视他身上两处伤口,将两片四四方方的白色膏药,各贴在赵云腹背之上。 “好在都伤不到筋骨。”一个医师道:“敷上这两片‘冰鱼’,便能速愈。” “那就好。”严氏点点头,道:“皮肉之伤,数日可愈。” “你运气好得很呐!”吕岚望着赵云,笑道:“我娘亲手调制‘冰鱼’药散,通血化瘀,片刻见效。你可知道为什么叫‘冰鱼’,因为——” “乱讲!”严氏摇摇头,笑着打断女儿道:“什么片刻见效,也不怕赵兄弟笑话。” 这是赵云第一次见到严夫人,只见她长身玉立,端庄柔美,双目中却是关切之意,感激地道:“多谢夫人,其实这些小伤——” “小伤不治,变成大伤,”严氏转头望向吕岚,道:“这赵兄弟,怎么就伤成这样?必是受你蛊害了。” “我可没蛊害他,”吕岚笑道:“是爹爹要他破四无阵的。” 严氏闻言一怔,道:“这不是胡来么?” “不是胡来,爹爹自有想法,”吕岚道:“他可能要收这位赵兄弟为徒,也说不定。” 严夫人“喔”了一声,重新朝赵云打量一番。吕岚于是在旁口若悬河,将如何结识赵云,赵云又是如何两斗四无阵之事,细细说出——至于自己蠢蠢地被敲了三下后脑勺的一节,自然略去不提。 “小兄弟倒也淳朴,你可别教坏了他。” 吕岚捧腹而笑,道:“爹爹唯一的徒儿,或许就是这傻小子了,我怎敢教坏了他。” 严氏缓缓点头,心知以丈夫的脾性,若非对此子另眼相看,决不会对他有所期许,而让他破此四无阵,乃望向女儿,道:“往后赵兄弟有什么难处,你须用心相帮。” “娘,不用你说,我自然晓得!” 此时赵云已敷药,站起身来,朝严夫人深深一揖。 “你也累了,在这里歇歇吧。” “轻伤无碍,”赵云道:“我须到骑馆受训。”说完此话,朝吕岚点了点头,示意要离府而去。 “好吧,”吕岚摇摇头,道:“娘,他不是傻小子,是疯小子!” 当日严氏与吕布相遇,两人也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吕布当时技艺未成,也如赵云这般愣头愣脑,纵然被打得浑身是伤,亦是日日夜夜,苦练不绝——回忆往昔,严氏心中微微叹息,脸上不禁泛起微笑,对赵云的好感更是深了一层,当下唤人拿了十片“冰鱼”,道:“这些药你且带回家去,每日敷贴,不出三日,肿痛自消。” 第五十四章 【董小姐】 离开吕府,吕岚与赵云落蹄如飞,来到骑馆之中。 赵云以为此时众人必是热火朝天地在习武练阵,哪知一入馆中,却全无声息,只见众兵凝蹄肃立,默默围成一团——战圈中吕布单骑凝立,手持墨棍,身前十八骑各吃赤棍,双方蓄势欲斗。 “喔!今日要你大开眼界,”吕岚低声道:“仔细瞧瞧我爹爹的武艺。” 赵云闻言惊奇,道:“吕将军一人斗十八骑么?” “嗯!” 赵云深深吸了口气,正欲凝神观斗,却见场中吕布忽然抬起右臂,朝自己指来。 “赵云,”范东随即大声道:“入阵!” “奇了,”吕岚睁大眼睛道:“爹爹明知你身上有伤,还——” 赵云凝了凝神,响亮地答了一声“是”,将长枪抛开,又朝吕岚点了点头,示意不必担心,才驰入战圈之中。 吕布朝他转头望来,问道:“伤势如何?” “无碍。” “老尤,和他说一下斗法。” “是!”尤兴将一根赤棍递给赵云,道:“赵兄弟,咱这十九骑,围斗吕将军,只须有一棍能碰到他身上,便算咱这一方得胜。”言至此处,又指了指放在远处的一个麻袋,道:“你瞧,这里是十斤苔子是奖赏,若胜了,咱便将苔子平分。” 这十九骑虽非是一营之力,但毫无规则之下,以多斗少,对吕布仍极其不利——赵云心中暗道:“凭十九骑之力,将他击落不易,朝他身上敲上一棍,只怕不难。” 一念方起,范东吼了一声:“斗!” 众兵聚声大吼,乱棍齐挥。吕布蹄步稳稳,墨棍随身,四处游走,也不见他如何出招如何迅猛,每至一处,必有人翻身落马——这十八骑原是吕营精锐,但面对吕布,仿佛一根根木桩一般,莫说还击,简直躲避亦不及,斗了十数合,只闻惊呼连连,霎时间已然有八骑被击落。 赵云见状,通力一提,大声道:“老尤,咱合力——” 一句话未完,眼前一花,吕布已至身前。赵云知道吕布一出手,绝难躲避,胯下马儿四足急振,便要往右腾挪,不料吕布辩机极快,趁赵云蹄动之时,骑形一晃,早已卡住右路方位——这一来,赵云本欲闪避,却反朝对手扑近,一惊之下,被吕布吕布一把抓过,远远抛开。 此时场中落蹄极凶,赵云一落马,自有四个骑兵疾速奔来,将他被抬出阵外,以免误伤。赵云今晨两斗四无阵落败,心中极是懊恼,但此时被吕布一招击落,却唯有惊喜和叹服,心道:“吕将军武艺一高至斯,文大哥当日那句“就算三头六臂,也斗他不过”,确是真心话。” 此时场中惊叫痛呼,连声不绝,吕布越斗越猛,片刻间又将六骑击落。乱斗之中,尤兴审时度势,悄蹄绕到吕布右侧,一棍疾刺而出。赵云在场外瞧得分明,此时吕布正以一斗四,尤兴这一击既奇且凶,闪避极其不易,心道:“尤老得手了!”却见吕布蹄步不动,身躯蓦然后仰,尤兴一棍之出,恰恰到了距吕布胸前两寸处,势道已尽。 吕布乃斜身一闪,骑形突进,墨棍势若惊风,“咔”的一声,将尤兴敲落马下,继而飞蹄向前,三招两式,又将其余数骑击落。 赵云见了吕布反击尤兴的这一招,浑身剧震,心道:“实战之中,此招实乃极险,但又凌厉至极!” 此时尤兴一瘸一拐跑出战圈,咧嘴嘶牙地摸着被击痛了的右肩,坐到赵云身边,呵呵笑道:“赵兄弟,吕将军骑斗之力,你今日可见到了。” 赵云心中一遍一遍凝思着吕布那一招,没有回答尤兴的话。 “你也别气馁,此时你有伤在身,自然——” “我不气馁。” 尤兴“嗯”了一声,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呵欠,缓缓道:“你骑斗之力与吕将军相比,确是天壤之别,但也恰恰说明了一个道理:若吕将军肯收你为徒,武艺必极大精进,不是么?” “是!” ---------- 当夜赵云便不归家,在吕府与吕岚,尤兴,郝青,郭矫围坐长谈,细论破阵之法。 “按照你这般斗法,欲破四无阵,在前二十合中,击落两骑。”尤兴道:“这四人之中,秃头无南武艺最强,无东和无北武艺稍弱,须从此二人下手。”顿了一顿,又道:“若你蹄法运用得当,那也不是不可能。” 赵云道:“这秃头无南,我受他两击,说什么也得回敬他一棍。” “有志气!”郝青摸了摸自己的左臀,苦笑道:“赵老弟,这一棍可要打得狠一点,替我解恨——当初我这里被他敲上一击,整整二十天,不敢坐下。” 众人大笑。“尤大哥,”赵云道:“今日吕将军将你击落马下的哪一招,真是防不胜防。” “这一招叫‘寸避’,”尤兴道:“马儿不动,单凭身躯摆动来避开敌人必杀之招,待敌人招力消尽,以极快的速度反击。” 赵云凝思一阵,道:“我须与这一招,破四无阵。” “这一招之成,勤学苦练,也须五六年,”郭矫冷冷一笑,道:“数日之中,怎能见功?” 正谈间,尤兴的儿子尤勇进来——他受拘禁长达五日,其间被日夜欺凌,挨下巴掌的固然不计其数,牙齿也被拔了七八颗,此时面皮肿胀,双肩垂下,两眼无神,似乎连站都站不稳。 尤勇朝尤兴喊了声爹,又朝吕岚道:“岚姐,从今以后,我尤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别说那么大声,”吕岚摇摇手,低声道:“被我娘听到,那可麻烦啦!” “我在想,”尤勇低声道:“欠下的苔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岚姐来担,且让我自个儿来想办法。”这一番话自然是尤兴教出来的,大非自己心中所愿,要你说出口来,干巴巴地不讨人喜。 “别说了!”吕岚嗔道:“洛阳之中,有什么事是我吕岚抗不下来的?小小一个留赞,算得了什么?” “说得是。”郝青指了指尤勇,道:“坐下吧!以后做事须三思后行,少添麻烦!” 尤勇答了一声是,抬头望了望父亲,却见他面色沉黯,不声不响,当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双膝屈了屈,扭扭捏捏。尤兴叹了口气,朝他挥挥手,道:“回家吧!” 这一下尤勇如闻大赦,朝吕岚又道了声谢,转身离去。尤勇退去之后,稍稍过了一阵,贵客忽至——卫兵上前来报:“董小姐来了。” 闻得此言,尤兴,郝青,郭矫同时“啊”了一声,倏然站起。 吕岚笑道:“玉姐姐这时候来,必有要紧事了。”言罢立起身来,快步跑上前去,将董玉迎了进来。 董玉圆脸微胖,五官不见得如何精致,笑起来却颇为亲切,她和吕岚十分亲热,双手互挽,缓步进屋,直呼郭矫之名,称尤兴为“老尤”,言语之中,并无半分架子——尤兴郝青面对董玉,自不敢如对吕岚般随意,但神态之中,也没有那种“又敬又畏”的做作,倒是平常一脸傲气的郭矫,此时面红耳赤,头都不敢抬起。 “玉姐姐,”吕岚指着赵云道:“这位是秦家三公子赵云,赵子龙。” 赵云站了起来,朝董玉拱手一揖。董玉右手轻轻一摆,道了声“不必多礼”,细细望了一眼赵云,又朝吕岚轻声道:“说说话吧。” 于是吕岚拉着董玉的手,走入闺房中密谈。董玉尚未开口,先是摇头,问道:“你怎么替别人担债?” 吕岚捂嘴一笑,道:“你都知道啦?” “怎么会不知道?”董玉微微皱眉,道:“我替你把债还了吧。” “不!”吕岚道:“我自有办法,看我好好治一治这留赞。”言至此处,她扮了个鬼脸,道:“这件事,我爹娘都不知道。” “这件事吵开了,牵来扯去,华将军脸上须不好看,”董玉摇摇头道:“算了吧,那芩赞手段阴得很,少和他闹!” 吕岚缓缓眨眼,并不说话。 董玉知道吕岚的脾性,旁人越是劝阻,她越不肯松手,乃道:“好了,这事且不去说它。”略略一停,缓缓道:“昨晚宋玥忽然来访,我和她谈了很多。” 对于这只“瓷狐”的做派,吕岚无甚好感,淡淡地“喔”了一声。 “你以后嫁到宋家,迟早要和她打交道,”董玉道:“遇到了人家,也别老是冷着脸。” “怎么?”吕岚冷声道:“说起我了么?” 董玉轻声一笑,道:“人家问我,不知是否之前做了什么事,得罪了你岚小姐,才总对她不理不睬。” “她可没得罪我,”吕岚道:“我就是看不惯她那样子。” “无论如何,”董玉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精致,晶蓝润亮的玉镯,塞到吕岚手中,道:“呐,这是她送你的礼物,算是赔罪了。” 吕岚撇了撇嘴,将玉镯抛到桌上,道:“这有什么稀罕!” 董玉苦笑一声,抬起头来,望向一窗纱帘,缓缓问道:“这位秦家的三公子,是个怎样的人?” “傻小子一个。” “喔,”董玉道:“听说一入吕营,就挑落两位高手。” “这倒不假,”吕岚道:“这疯小子天赋可高啦,他不是骑将,却有通马之力,你说奇不奇?” “那可真奇了,”董玉想了想,道:“我之前也是听皇甫将军略略谈起,说他和袁军首将文丑,还是好兄弟。” “这我倒不知道,”吕岚问道:“文丑如今仍不肯降么?” “不肯降。” “那——” “我爹爹要杀他。”董玉道:“你这赵兄弟,只怕要伤心了。” 第五十五章 【瞒惊讯】 吕岚闻言,暗暗一惊,问道:“什么时候行刑?” “三日后,在堰台。” 堰台乃城东一处广场,又被称为“断头台”,专斩俘虏。吕岚听到了这个消息,心中也替暗暗赵云难过,送走董玉,即刻向母亲说了此事。 “娘,你看人最准。”吕岚道:“你若赵云知道文丑要被杀头,会连性命都不要,一定要去救他么?” “我瞧着孩子,外表越是沉冷,心中越是热血沸腾,”严氏摇摇头,道:“他若得知此事,必有行动。” 吕岚点点头,道:“那可须好好瞒着他!” “等文丑人头落地,他发恼一阵,也就过去了。”严氏道:“莫忘了你爹爹那时候,也是这般——” 三年之前,当时六驰之一的张辽被疑私通外敌,董卓断然决然,下令斩首,吕布与张辽情同手足,于牢中救出好友,藏于吕府之中——当时此事闹得满城皆知,董卓一气之下,几乎派兵强袭吕府,将吕布打入地牢,亏得洛阳众将,于殿中遍跪求情,方使董卓收回成命,留下张辽一命,命吕布将其放逐。 “你想想,以你爹的地位,稍有差池,当时也须连命都搭进去,”严氏道:“如今这位赵兄弟,小兵一个,一旦犯错,人头不保。” 这一席话,说得吕岚悚然心惊,连连点头——她有了这秘密,即使刻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一走入大厅,众人便均瞧出了端倪。 “咦!”郝青问道:“出了什么事?” “哪有什么事?” “你若有难事,”赵云凝望吕岚一阵,道:“不妨告诉我。” “没有!”吕岚道:“时候不早,你们快回去吧。”说完这话,笑了一笑,朝三人挥挥手,旋即转过身去。 赵云知道她性情多变,当下微微一笑,随尤兴等人走到厅外。“毕竟是小姑娘,有什么心事,都在脸上写着,”尤兴低声道:“莫非是那三十斤苔子没着落?” “尤老,必然不是苔子的事,”郝青道:“你莫疑神疑鬼!”说完此话,朝郭矫挤了挤笑脸,道:“我且问你,刚才见了董小姐,有一句话不敢说了。” 郭矫叱道:“别胡说!” “赵兄弟,你初来乍到——”郝青拍了拍赵云肩膀,低声道:“有件事,你尚不知;但我纵然被郭矫打死了,也绝不能告诉你。” “什么事?” “郭矫有了心上人,”郝青点了点头,肃容道:“是董小姐。” 话音未绝,郭矫满面通红,厉吼一声,飞步上前,便要将郝青按翻在地;郝青抱头遮脸,哈哈大笑,撇腿疾奔,两人一前一后,瞬间跑得没了踪影。赵云尤兴见状,均是大笑。 “回家好好休养,”尤兴道:“十日之后,再谋一斗。” “不,”赵云摇摇头,道:“明日再战!” --- --- --- --- 芩赞放了尤勇的第二日晌午,董玉就派人将三十斤苔子运入府中,算是了断。 既然是董玉出面,而且三十斤苔子也如数,芩赞原本该高兴才是,但他对吕岚如此,却耿耿于怀,当晚就约了华既密会。 “吕将军这女儿,太狂太傲,”芩赞道:“只要她在洛阳一日,我便无法安生。” “怎么?”华既笑道:“莫非你想杀了她?” 芩赞一脸阴沉之色,想了想道:“杀了她倒不至于,不过——再过数年,她羽翼丰满,对你岂非也是个威胁?” 这倒是实话。以她的背景和性格,这数年里,积聚的人脉只会越来越多——吕岚爱憎分明,对华既一向冷淡,大家同在洛阳,指不定哪一天就翻脸了。 “依我看,既然撬她不动,”芩赞道:“便朝她身边人下手。” “谁?” “赵云。”芩赞道:“此子一身通马之力,若哪一天忽然开窍,悟通控营之力,只怕——” “说得是!”华既深深点头,想起当日汝南一斗,怒火忽起,道:“若非是他,我早将秦老头击毙,兰儿也早到手了。” “我有一计,”芩赞低声道:“赵云日间不在府中,秦岭过几日就要外派到虎牢,寻个机会,咱入秦家闹一闹,明目张胆地将兰儿抢走,看看秦老头敢不敢出手相拦。” 华既闻言大笑,拍拍手道:“只怕给秦老头一百个胆儿,他也不敢动一动。”言至此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道:“他大儿子秦峰,烂泥一堆,也须狠狠踩上几脚。” “如此有两个好处。一来,兰儿到手;”芩赞阴阴一笑,道:“二来,赵子龙归家,看到兰儿被俘,秦峰被欺,怒火上冲,你猜他会如何? “必然会寻上门来。” “只须这小子敢寻上门,自有一百种方法,令他惨死。” “好计,好计!”华既想了想,问道:“这小子此时在何处?” “吕将军的骑馆中。” “等不及了!”华既道:“咱明日一早,先寻那小子,揍他一顿,解解气再说。” “是否带上骑营?” “笑话!”华既道:“带上胡猛足矣。” --- --- --- --- 胡猛乃十三骏之一,与华雄私交甚笃,他生性好斗,华既若有,一般都是唤他同去,接到传唤,果然隔天一早,胡猛便与华芩二人,悄悄往吕布的骑馆潜行。 三人来到峰上,俯望而下,只见吕营众兵齐聚府外,围着赵云和另外四骑。 “这小子要斗四无阵,”华既笑道:“且看他能抵得过几合。” 这是赵云两败之后,第三次与四无阵过招。胡猛凝目观望一阵,道:“蹄法倒不赖,只是膂力太弱。” “胡大哥,你可别小瞧了这小子,”芩赞故意道:“当日在汝南交手,华公子都不是他对手,还险些被他刺了一枪。” 胡猛闻言惊奇,转头望向华既,问道:“可有此事?” “怎么没有?”华既要胡猛与赵云死斗,自然胡编乱造一番,叹着气道:“当日他单骑来袭,我抵挡不住,还被他刺伤了三名骑兵。” 胡猛洪声一笑,道:“既然如此,今日我来好好教训这小子,杀杀他的锐气!” 华既笑道:“胡大哥愿意为我们出手,那再好不过。” 峰上三人悄声密谈,峰下赵云与四无厮斗正紧,他心急着破阵,但此时旧伤未愈,连斗数十合,每每发力,腹背必是一痛,应招自是乏力,被秃头无南扬起一棍,扫落下马,旧创加上新伤,哇的一声,竟吐出一口血来。 “三败!”范东指了指赵云,道:“来日方才,你且将养好了伤,再来斗过。” 众兵见赵云三斗皆败,落得满身是伤,均是暗自摇头。赵云自知今日一战,太过急切,着意与一个“凶”字,蹄法反而灵动不再,如此狼狈落败,自己也大为懊丧。 “随我回府吧,”吕岚道:“今日吐了血,自然是内伤了。” “赵兄弟,你年轻气盛,须记得——”尤兴道:“越是急躁,越难成事。” 赵云又羞又恼,吕岚和尤兴之言,通通听不进去,坐在雪地中缓了口气,又急急翻身上马,一句话不说,飞蹄远去。 吕岚撅起嘴道:“奇怪了,自己斗败了,朝我发什么脾气?” “连续三战失利,心志再强的人,也难以消受,”尤兴劝道:“且让他自己独自冷静冷静!” --- --- --- --- 赵云飞蹄怒驰,来到一处无人之地,挥抢在雪地中乱刺乱戳,泻尽心中郁怒。过了好一阵,心情稍稍平复,忽闻身后蹄声诡异,转过头来,却见华既与芩赞双骑并立,连连冷笑;他二人之旁,一个相貌粗鄙的壮汉,手抓一柄九环刀,朝自己怒目而视。 “刚才那一斗,精彩得很!”芩赞道:“赵公子果然武艺非凡。” 赵云明知这三人必无好意,围击而来,便难以抵挡,但若见势不妙,转身就跑,却也不愿,当下绷着脸,握紧长枪,冷冷地盯着芩赞。 “胡大哥,你且瞧一瞧,赵公子身上这股杀气,岂不令人心颤?” “好小子,”胡猛喝道:“你倒不惧我胡某?” 赵云此时心中怒火难熄,不愿多语,左臂朝胡猛一挥,示意他不要多事;长枪一抬,指住芩赞,冷冷道:“你我单打独斗如何?” 芩赞仰头大笑,道:“不敢,不敢,唯有胡大哥,才能更你拆上几招。” 话音方落,胡猛发出宛若焦雷的一声暴叱,骑形晃闪,疾朝赵云扑来。赵云不识眼前此人正是十三骏之一,只道他是芩赞手下,乃不闪不避,挺枪直击。若论骑斗之力,胡猛与华既也是半斤八两,但他膂力过人,前十合甚是凌厉,果然数刀劈下,势大力沉,赵云轻敌在先,且内伤不轻,硬接他数招之后,浑身剧震,腹中五脏翻腾,一口鲜血又涌向喉头。 胡猛适才细观赵云斗四无阵,知他蹄法精奇,不敢稍有轻敌,此时见对手嘴角溢血,登时全力出手,进刀如风,又激斗数合,赵云长枪脱手。胡猛一声大笑,刀柄扬扫,正正拍中对手后背。 赵云忽受大力,从马背上直直摔下,“噗”的一声,一张脸埋入冰雪之中,口中鼻里,都是雪絮,不由咳嗽连连——他只听得身后芩赞与华既大笑纷纷,却浑身酸麻,难以移动分毫。 胡猛急跃下马,一脚踩住赵云后背,道:“今日饶你一命,快向华公子磕头认错!” 赵云背部有伤,被胡猛这么一踩,疾痛攻心,但咬紧牙关,不肯说一句话。 胡猛“呸”了一声,道:“你当真不怕死么?我这一刀砍下去——”一句话未完,蹄声忽传入耳,刹那之间,眼前灰影闪至——这敌骑倏然而来,显然是高手忽袭,胡猛大吃一惊,正欲抬刀应招,右腕一麻,手中大刀早被夺走。 他尚未回过神来,又听得身后两声惊呼,乃急急转身回头,却见华既和芩赞均是脸色悚然,右掌上翻——他二人浑身虽是无伤,但手中的两柄长枪,亦已消失无踪。 就在华芩二人数丈之外,一将身披灰袍,背负方天画戟,将手中握住的三般兵器,尽数抛落雪地之中,正是吕布。 第五十六章 【冰下鱼】 “吕将军,”华既笑道:“我们与这位赵公子拆招,只分胜负,却也没伤了他。” 吕布默然一阵,点点头道:“拿回兵器,走吧。” 华既瓮声瓮气地一笑,道:“我这柄枪,便送给吕将军得了!”言毕朝芩赞和胡猛打了个眼色,当先调转马头,放蹄驰远。芩胡二人朝吕布拱了拱手,亦灰溜溜地转身离开。 待蹄声消无,吕布望着倒在雪地之中的赵云,道:“你身上有伤,为何不好生休养,仍要斗四无阵?” 此时赵云全身麻木之感渐消,缓缓站起身来,道:“早一日破阵,早一日能成为你手下之兵。”他满面雪絮,说一句话,便咳嗽连连。 吕布飞驰而前,道:“随我来!” 赵云闻言,急急翻身上马,紧随吕布而驰。二人一前一后,驰行如电,不消一阵,已入吕府之中。吕布让赵云跟在自己身后,走进堂屋之中。 严氏将丈夫的灰袍褪下,为他斟上一碗热水。吕布端然而坐,举碗缓饮,不声不响。赵云朝严氏施了礼,便直直站在屋中,双唇紧闭,盯着墙壁看。 “带了赵兄弟回来了?”严氏轻声问道:“怎不叫他坐下?” “站着的好,”吕布道:“若让他坐下歇上一阵,又要跑去斗四无阵了。” 严氏笑了笑,见到赵云嘴边血迹,道:“赵兄弟,你旧伤未愈,今日又受了内伤。” 赵云朝严氏躬了躬身,没有答话。 严氏见吕布和赵云,一个枯坐,一个僵立,两人都不望对方,仿佛斗气一般,心中暗自好笑。。 “肚子都饿了吧?”严氏望着丈夫,问道:“赵兄弟和咱们一起喝粥。” 吕布点了点头。严氏刚要站起身来,门外脚步声急急,人影一闪,吕岚奔跃而进,叱道:“傻小子,原来你在这里,害我到处找你。” “瞧瞧你,”严氏皱眉道:“哪有一点像女孩子。” 吕岚朝母亲吐了吐舌头,走到赵云身前,问道:“你挨打了?” “自己跌伤了。” “哈哈!必是你仇家见你受伤,尾随偷袭。” “胡说,”严氏道:“赵兄弟来洛阳也没多少日子,怎么会结下仇家?” “娘,你别看,这傻小子脾气可倔呢!”吕岚指着自己的脸,道:“我都快成了他仇家了。” “快别说了,你让赵兄弟先坐下,我去看看粥熬好了没。” 吕岚朝赵云哼了一声,做到吕布身边,道:“爹,谁欺负了他?” 吕布缓缓道:“他自己跌伤了。” “喔,”吕岚道:“然后你扶他起来了。” “是。” “跌得好,跌得妙!” 吕岚叽叽呱呱的说着话,吕府的家丁将四碗苔粥摆在桌上,另外有一大盘风干了的狸肉。严氏走进门来,温声道:“来,赵兄弟,别听她乱说,坐下吃粥吧。” 赵云暗暗下定决心,吕布若不开口让自己坐下,便坚决不动,当即道:“多谢夫人!吕将军不让我坐,我说什么也不坐。” “这孩子,”严氏摇了摇头,朝吕布一笑,道:“性子和你当年一模一样。” 当年吕布提亲,严氏的父亲不喜吕布性情,不愿让女儿和他交往,吕布直挺挺地在门外站了一天一夜,他身材高大,挡在门口,严老汉便出门不得,最后不得已才答应了。 提起这段往事,吕岚捧腹大笑,道:“爹,你挡在门口不让进出,祖父连出恭都难,能不答应你么?” 吕布微微一笑,对赵云道:“坐下吃粥吧。” 赵云应了一声是,走到木凳旁,缓缓坐了下来,端起碗吃粥。 严氏道:“赵兄弟,这些事,你可别和外人说。” 严氏言下之意,便是不将他当外人,赵云闻言知意,心中暖暖的,放下碗来,肃容道:““是!谨听夫人吩咐。” 吕布喝完了粥,放下碗来,道:“无须斗四合阵了,你蛮力而为,只会伤了自己。” 赵云默然不语。 “你天赋虽佳,招式疏浅。”吕布淡淡道:“好在你赋性坚韧,确是习武之才。” 吕布话音方落,吕岚轻轻跺了跺脚,朝赵云挤眉弄眼。赵云却不知其意,只怔怔答道:“是。” “傻小子,”吕岚笑道:“还不快磕头拜师?” 赵云闻言,恍然大悟,倏然立起,走到吕布身前,双膝一屈,“咚”的一声,额头碰地。他心潮澎湃,额头一触地下,不知为何,泪水也流了下来。 吕布长身而起,双手伸出,扶起赵云,道:“坐下来。” “多谢师父!” 吕布沉吟一阵,道:“今日我既收你为徒,必将技艺倾囊相授,唯盼你早日成才,护城杀敌。” “是!”赵云深深点头,道:“徒儿必拼尽全力,苦学武艺。”” “往后日子漫漫,无论你武学之道如何长进,”吕布道:“切记须一心向着洛阳城,不可私通外敌。” 赵云闻言一震,退后两步,张口无语,道:“我与文将军......” “文丑如今乃我方俘虏,且你入洛阳之前,与他已是好友,”吕布道:“自然不算外敌了。” 赵云闻言,放下心头大石,大声道:“弟子紧记师父之言。” 吕岚在一旁听着,与严氏暗暗对视一眼,心中叹息:“明日便是文丑死期了。唉!是敌是友,都不要紧了,化作了尘泥。” “你通力如此之强,营力却枯萎,此事甚奇。”吕布道:“你在我骑馆中受训,若营力久不能生,我便将你送往长安,让张绣好好指点你一番。” “徒儿仅听师父教导,不须余人相帮。” “通马战力,为师不及张伯渊。”吕布道:“受他一番指点,必有好处。” “是。” 吃完了粥,吕布外出与李儒密会。严氏开了药让赵云服下,又拿出几片“冰鱼”。赵云见严氏对自己甚是关爱,心中十分感激。 “师娘,”赵云盯着膏药,问道:“‘冰鱼’二字,却是何解?” 严氏笑了笑,还未说话,吕岚抢着道:“我来讲,我来讲!”她语速极快地道:“那一年,我父亲二十五岁,我娘十七岁。我爹爹老是和人对斗,自然浑身是伤,我娘虽不懂医术,但也开始细心地学配药,专治我爹的伤口。有一日,我爹胸口受了伤,躺在床上三天三夜起不来身,我娘小心的伺候着,最后,两人终于互相表达心意啦!” “原来如此。” “你猜当时我娘怎么说的?”吕岚咳嗽一声,扮成温柔的模样,轻声道:“奉先,你瞧,厚冰之下,虽然暗无天日,但鱼儿也是欢喜。它们静悄悄地生活,不为世俗打扰。” 严氏望着女儿,淡淡而笑,目光如溪流缓缓而动,似乎也在回忆过去那一段时光。 “我爹听了我娘这番话,自然知道了她的心意了,两情相悦,唉!但我爹笨得很,却不知道如何表明自己心意,想了想,终于灵机一动,便指了指胸前药贴,道:‘冰鱼,冰鱼,这个名字很好。它不在厚冰之下,是住在我心中。’” 赵云听得“冰鱼”二字,忽觉一道白光耀眼的闪电,在眼前掠过。 “这是我爹一生之中,说过的唯一一句情话。”吕岚道:“从此以后,这药贴就冰鱼为名了。”说到这里,她若有所思地道:“娘,灾世如此,你说咱们是不是像鱼儿一般,也活在厚冰之下?厚冰之上是什么,只怕这辈子也望不到了。” “师娘,冰鱼二字,大有玄机,”赵云怔怔道:“冰不动,鱼儿则不停在动,冰鱼,冰鱼,这名字真妙。” 严氏摇头一笑,道:“也就是当年随口而出的一句话,哪有什么玄机?” 赵云默然半晌,忽然双手按着额头,缓缓站起身来,走向屋外,仰望墨云四合的苍穹。吕岚跟在他身后走了出来,道:“喂,你怎么了?” 赵云缓缓呼吸,眼神茫然,十指曲起,叹了口气道:“我似乎悟到了什么东西,却又抓不住。” “悟到了什么?”吕岚道:“你又犯傻了。” “不!”赵云焦急地道:“我见到了它,却又抓不到它。” “先不说疯话,我且问你一件事,”吕岚低声道:“你是不是在公孙瓒手下学过移系战法?” “没有,”赵云摇摇头,道:“我只看过公孙度和张燕一战。” “那可奇怪了!”吕岚点点头,道:“老尤说,你的蹄法,与移系战法很相似。” 赵云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依然在思索“冰鱼”两个字。 “这世间的移系战法,仅公孙一族能精通,外人绝难通悟。不过——”吕岚眼珠一转,道:“听说公孙瓒有两本秘籍,一本叫‘形絮’,一本叫‘影乱’,若能夺了来,那可妙了!” 赵云听得“影乱”二字,忽然间全身一震,似乎体内一股莫名的力量,宛若沉睡之兽,梦中忽被唤醒,开始转动身躯,发出异响。 吕岚见赵云浑身微微战抖,双目圆睁,问道:“你......你怎么啦?” “冰鱼,影乱。”赵云口中喃喃自语,念叨着这四个字,双手握拳,屏气凝思,过了半晌,忽然道:“破阵了。” “什么?” “我知道如何破四无阵了!” 第五十七章 【破四无】 吕岚闻言大奇,睁大双眼,道:“怎么破?” “待我回到家中,好好凝思一番。”赵云道:“总之,明日骑馆之中,必破此阵!” “你有伤在身——” 赵云挥了挥手,道:“算不了什么。” --- --- --- --- --- --- 话虽如此,第二日赵云迟迟却未到骑馆,直至黄昏之时,才缓缓策马而入。 吕岚见他双目赤红,脸上几道血痕犹在,头发蓬乱,知他思索破阵之法,一夜未眠,苦笑道:“你不洗脸,连衣服也不换一件么?” 赵云满面肃容,朝吕岚点了点头,转面望向范东,大声道:“范大哥,我要破阵!” “赵兄弟,”范东皱了皱眉,道:“你——” “我要破阵!” “你伤势未愈,岂可再斗?” “轻伤无碍!”赵云咬了咬牙,冷声道:“无论如何,今日非破了此阵不可。” 此时吕布不在馆中,能下主意的自然是范东,但从之前三战来看,赵云要在第四战获胜,机会极微,当即摇摇头,道:“你如此蛮斗,只会——” “不是蛮斗!”赵云望向吕岚,道:“这骑馆之中,有一个人,知道我不是蛮斗。” “范大哥,”吕岚笑道:“让他斗一斗吧。” “若他再度受伤,吕将军可要着恼。” “我自会与爹爹解释,况且——”吕岚正色道:“吕奉先的徒儿,必不会连战连败!” 有吕岚这句话,范东无须多语,右臂一抬,将四无阵唤出。 吕营众兵人人想拜吕布为师,不想却被一个外来人夺了这机会,因此妒忌懊恼的,大有人在,只盼赵云被四无乱棍敲死,那才痛快。 赵云手持墨棍,将一口气深吸缓吐,凝蹄于战圈之中。 “赵兄弟,”秃头无南沉声道:“你旧伤未愈,如此自寻苦果,可怨我等不得。”一言方落,暴叱一声,示意赵云出手。 赵云一夜无眠,将“冰鱼影乱”四字反复琢磨,此时在他眼中,四无阵如水中冰凌,自己则是鱼儿一条,水中黯无光华,乱游急窜,自是易被割伤,不如化鱼为冰,不再硬斗抢攻,先令四无阵互攻自乱。 心存此念,胯下马儿与主人通心,四腿微曲,垂头闭目,模样慵懒至极,似乎睡着了。 秃头无南知道赵云蹄法奥妙,心中暗暗戒备,令其余三无先行攻击。赵云却一动不动,待三骑围拢而来,骑影陡然晃闪不已,忽左忽右,转瞬之间,竟幻出数个分身,深合“影乱”二字之意。 “移系战法!”秃头无南吼道:“莫乱了招法——” 此时场中三无一并进蹄,齐声呵斥,赤棍齐挥,要将对手乱棍击落,在对手乱影之中,长须无北眼前一花,一棍扫出,竟斜斜击在独眼无西左胸之上。独眼无西受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嗷叫一声,扑身落马——四无阵历经百斗,从未有过彼此误伤之局,长须无北满面骇异,尚未回过神来,早被赵云绕到身后,一棍敲落马下。 断眉无东见赵云用乱影之技迷惑人眼,令无北和无西互斗而败,怒吼道:“移系战法又如何?”趁赵云骑形未稳,赤棍裹风,自左而右地,速劈而下! 这一招势猛力雄,对手回招不及,本该急急闪避才是,但赵云却冷哼一声,不退反进,霎时间凝稳骑形,身躯则极速后仰,风声激荡中,对手长棍自胸前扫过,相差只在毫发之间。 “寸避!” 众人见了这一绝招,均是惊呼大叫。吕营中的骑兵十有八九将吕布这一绝技暗自研习数年,仍不得其法,见赵云此时临战之中使出,火候不差分毫,内心大是震动。 断眉无东一棍扫空,遍体冰凉,深知两骑距离近在咫尺,对手下一招便是凌厉至极的反击,正欲急急回避,却闻“噗”的一声,赵云墨棍刺中马腹,马儿受痛,一声嘶鸣,蓦然间人立而起,将断眉无东抛落。 这几下兔起鹘落,几声脆响之中,三骑俱落,秃头无南眼睁睁望着阵势被破,竟然来不及出手相护。赵云斗得兴起,当下怒吼一声,道:“老秃头,瞧瞧你棍法如何厉害!”通马之力一收,竟不再以蹄法移换身位,欲与对手就棍法上一分高下。 秃头无南自知欲挽败局,唯有与对手单打独斗,怒叱一声,赤棍狂舞,奋蹄而前。场中两人正面激斗,一个声声清叱,满腔郁怒;一个连连暴吼,欲挽败局,激斗二三十合,毫无花巧,招招硬打抢攻,斗得木屑横飞,众兵瞧得兴高采烈,喝彩不绝。再斗数合,赵云一棍敲中无南右腕,一根赤棒直直飞出,“喀”的一声,跌落数丈之外。 秃头无南兵器已失,尽可退蹄认输,留得颜面,但他竟尔双目冒火,嘶嘶而叫,振蹄扑身,空着双手来缠斗赵云。赵云虽恼他将自己数番击伤,却也佩服他刚勇不屈,道了声“得罪”,身形晃处,墨棍劲挥,正中对手左腰。无南闷哼一声,身形斜斜,强自忍痛,终于缓缓滑下马背,懊丧地瘫坐于地。 范东怔了怔,咳嗽一声,道:“赵云,破阵得胜!” 众兵入营之前,总受过四无阵一顿棒打,如今目睹此阵被破,心中均大感酣畅;又见赵云骑斗之力于数日之中,便有如此惊变,觉得讶异非常。 “赵兄弟攻破了阵,”吕岚开心无比,欢然道:“咱须好好庆贺一番!” 众人轰然应声。 “郭矫,郝青,”吕岚吩咐道:“去府中取来三斤狸肉,和两罐洛阳酿。” 郭郝二人答应一声,转身去了。众兵难得吃上一回狸肉,闻吕岚之言,俱是大喜,翻身下马,纷纷坐下。 赵云斗败了四无阵,郁怒尽消,与众人围坐一团,说说笑笑。此时坐在他旁边的一个汉子低声道:“赵兄弟,我姓邵,单名一个福字。” 赵云转头望去,只见邵福额头窄窄,面容沧桑,看样子也只比尤兴少几岁,乃道:“邵大哥,多多指教!” 邵福朝赵云拱拱手,道:“以后有什么难为之事,尽可与我说,我自会替你办妥。”言至此处,他顿了一顿,道:“是吕将军吩咐下来的。” 众兵之中,邵福武艺并不出众,但他精通世事,是极可靠的帮手,吕布知徒儿年纪尚轻,行事难免冲动,便让邵福跟随周围,凡事照顾。 赵云答了一声“多谢”,正想与邵福倾谈,身边吕岚拍了拍他肩膀,道:“傻小子,有人寻你。” 赵云回头一望,只见秦岭立在门外,叫一声“二哥”,站起身来,急急招手,让他进来。 “三弟,”秦岭走进馆中,笑着道:“刚接到通报,我午夜就要赶赴虎牢关,特来与你道别。” “这一去,什么时候归家?” “总须十天半月。” 赵云点了点头,引着秦岭来到吕岚身前,道:“二哥,这位是吕将军的女儿,岚小姐。” 秦岭“啊”的一声,退后两步,朝吕岚抱拳一揖,神色恭谨至极。 吕岚心道:“这两兄弟容貌不像,性情也一点儿不像。”朝秦岭点了点头,道:“秦公子,你三弟今日破了四无阵,我们正替他庆贺呢!请坐下来。” 昨夜赵云昨夜回家,已然和家人说了吕布收自己为徒之事,大家俱是欢喜鼓舞,至于四无阵,秦施与秦岭认为纰漏绝少,破无可破,均劝赵云不必再费神,哪知一夜之隔,赵云竟然击破此阵。 “三弟,”秦岭讶然道:“你进吕营数日之间,当真进步飞快!” 话音方落,忽闻蹄声得得,在馆前停下。众兵顿时闭口不口,齐齐转头朝门口望去,只见一男一女,缓步并肩,走进馆来:男子身披华服,腰系宝剑,一脸忠厚方正之色;女子则穿着一身紧身貂绒,色彩斑斓艳丽,身材凹凸有致,脸上双唇朱红,一对凤眼流转。 吕岚站了起来,笑道:“咦,宋哥哥,你怎么来了?” 来的正是宋家兄妹,宋延和宋玥。宋延温和一笑,他走到吕岚身边,朝众兵抱拳致意。众人知道他是吕岚的未婚夫,自然纷纷起身,恭敬回礼。 “宋哥哥,”吕岚指着赵云道:“这是秦家的三公子赵云,赵子龙,今儿成了吕营的骑兵啦!” 宋延“嗯”了一声,朝赵云点点头道:“我在虎牢关中,也听说过赵公子之名。” “真的?”吕岚欢然道:“这傻小子,难道名扬四海了么?” “那倒不是,”宋宪微微一笑,道:“只说他在你手下,十分得力。” 秦岭闻言,暗暗一惊,心道:“这宋延声貌平和,却话里有话,莫非正是‘笑面虎’一般的人物?三弟与吕岚走得太近,日只怕后必此人必有争执。” “宋将军过奖了,”赵云抬臂拢着秦岭的肩膀,道:“这是我二哥秦岭。” “喔!”宋延道:“原来是秦二公子,听我大哥说,你这几日便要入虎牢受训?” “正是!”秦岭道:“一入关中,还须宋将军多多照顾。” “好说,好说。”宋延望向宋玥,道:“三妹,咱虎牢关又多了一位英才了。” 宋玥轻笑一声,瞅了瞅秦岭,道:“那太好了。” 这简简单单四个字,从宋玥口中说出,妙处多多:“那”字的声音拖得悠长,“太好了”三字,则又细又软,一入秦岭耳中,当真有说不出的舒服。 第五十八章 【救义友】 秦岭面上微微一红,朝宋玥抱拳施礼。 “岚妹,”宋延忽然道:“我小妹送你那只玉镯,怎不戴上?” 吕岚笑了笑,道:“我每日练武,自然不方便戴在手上。”言至此处,朝宋玥道:“多谢了!” “岚妹,你总是太见外了,”宋玥笑道:“迟早是一家人,何必如此生分?” 趁众人闲聊,秦岭眼光闪动,悄悄观赏了宋玥的姿色,心中暗道:“此女肤色如此之白,真可落得一个‘瓷’字了,只不知‘狐’字又是何意?” 心存此念,眼光便时不时得往宋玥脸上深深注视,看也看不够。宋玥似乎心有神会,缓缓转面,朝秦岭望来,两人眼光一碰,秦岭低下了头,登时心如鹿撞,暗暗道:“我一入虎牢,若能天天都看到她,那可真是其妙无比。” “赵公子,”宋宪望向赵云,道:“在吕营过得可习惯?” 赵云点头道:“这里很好。” “这傻小子!”吕岚拍了拍赵云肩膀,哈哈一笑,道:“你们还不知道,我爹收他为徒了。” 一听这话,宋家兄妹齐齐“咦”了一声——宋玥一进馆中,原本正眼不瞧赵云,此时翘起拇指,柔声道:“真了不起,吕将军唯一的弟子!” 秦岭听了这话,心中陡然冒起一团妒火,心道:“被吕布收为徒弟,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骑兵一个?” “如此真是可喜可贺,”宋延道:“假以时日,赵公子必成洛阳少英。” “那当然啦!”吕岚抓住赵云手臂,道:“我爹爹说,他天赋极高,也不须花多长时间。” 宋延见吕岚的手抓在赵云臂上,心中实在不是滋味,道:“岚妹,咱们到那边说话。”伸手朝馆中角落一指,自己当先远远走了开去。 “奇怪,”吕岚两眼一翻,道:“有什么话,偏要悄悄来说!” 宋玥轻轻摆头,笑道:“我二哥几日不见你,思念得紧,自然有生出许多悄悄话了。” 吕岚哈哈一笑,不接宋玥的话,随着宋延走到一旁。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秦岭叹了口气,道:“这滋味可不好受。” “是不好受!不过,见着了,却也甜蜜得很。”宋玥道:“秦公子,我说得是不是?” “说得是。”秦岭一心要和宋玥搭腔,没话找话地道:“宋小姐平日在虎牢关,自然也是闲不下来了。” “嗯,难得清闲!” “今日进了城,”秦岭笑道:“可该好好玩耍一番。” “是啊,”宋玥道:“晚些时候,我与二哥要堰台瞧瞧热闹。” “哦!”秦岭接口问道:“有什么热闹可看?” “你不知道么?”宋玥笑道:“文丑受斩,好多人要去瞧热闹呢。” 话音轻轻,听入赵云耳中,却直如鼓震雷轰!他双目圆睁,上前一步,失声道:“什么?” 宋玥“哎呀”一声,五指纤纤,轻轻地拍了拍胸脯,一付受了惊吓的神情,半嗔半怨道:“赵公子,你大惊小怪,吓我一跳。” “三弟,”秦岭皱眉道:“怎么如此失礼?” “不要紧!”宋玥道:“只是我太胆小,不经吓。” 赵云却不管什么失礼不失礼,脸一沉,瞪着宋玥问道:“你刚才说的是文丑在堰台受斩么?” “是啊!” “请问堰台在哪里?” “你吓着了我,”宋玥摇摇手,笑道:“我不告诉你。” 赵云为之气结,当即转身,朝站在一边的邵福招了招手,待邵福快步走近,急急问道:“堰台在何处。” 邵福当即把堰台所在之处,细细跟赵云说了。赵云用心记下,一语不发, “慢!”秦岭担心赵云闯祸,道:“二弟,你——” “二哥,”赵云深深吸了口气,强自镇定地道:“文将军临死之前,我须见他最后一面。” “这也是应该的。”秦岭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我随你一起去。”话虽如此,双目溜溜地又望了望宋玥,显然不愿离开。 “不!”赵云道:“我独自一人,速去速回,你也不须和爹爹说。” 邵福见赵云神色急躁,心知不妙,乃道:“赵兄弟,你去堰台办事么?”他身担看护要责,决不能让赵云有什么三长两短。 赵云心急如焚,答都不答,抬步便走。邵福见状,忙大声道:“赵兄弟,你去堰台,我也随你去吧!” 邵福故意高声大叫,乃是要让吕岚听到——这声音传到吕岚耳中,着实令她大大一惊,心中暗道:“不好!”当下也顾不得宋延,旋即转身,便朝赵云急急走去。 赵云见邵福这一叫,心中早有警觉,脚步飞快,窜出骑馆。吕岚深知若赵云被翻身上马,放蹄奔驰,自己决计追赶不上,急急道:“你若强行救人,必死无疑!” “你别管!” “停下!”吕岚怒道:“我有一计,可救文丑。” 赵云闻言,凝步停下。吕岚急急上前,抓住他右臂,低声道:“你先定下心来,听我说。” 此时宋延亦走出馆中,站在门口,望着吕赵二人,脸上似笑非笑,神情惑然。吕岚道:“宋哥哥,你先进去,我和赵兄弟去办一件急事。” 宋延笑了一笑,朝赵云深深望了一眼,转身进馆。 “你有什么办法?”赵云急急道:“快快说来。” “我想找玉姐姐,让她——” “太迟了!” 吕岚跺了跺脚,一拳打在赵云肩上,怒道:“纵使你救了文丑,能逃到哪去?” 赵云默然不响。 “我随你一起去,”吕岚缓了一缓,道:“你救了文丑,我有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能安置他。” 赵云闻言,心中大感犹豫——救人之事,绝是行险,若吕岚因此受伤,自己于心何安? “你若不答应我,”吕岚沉着脸道:“我立马派人去秦府,告诉你爹爹。” “你随我而去,须答应我两件事。” “说!” “一,凡事不可阻拦。”赵云低声道:“二,不可出手相救。” “好!” --- --- --- --- --- 两人迎风速驰,到了城东堰台,已是暮霭沉沉。赵吕二人缩身轻蹄,躲过探兵,在距堰台二十丈,寻了一处隐蔽之地,凝目望向场中。 此时天上无星无月,地上一十六盏萤笼,发出淡淡青光;一十六盏灯笼,红绸之内,烛火不住跳跃,卜卜有声。薄雾如烟,光黯影浓,赵云只瞧见文丑被五花大绑,盘坐雪地之中,却瞧不到他脸上表情。 吕岚凝了凝神,细观全场,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侯成,樊稠,胡猛,牛辅,华既皆在此处。” 这五人之中,侯成和牛辅,赵云却是不识。 “侯成乃六驰之一,擅使双铁勾,绝技“双枝勾月”,专夺人兵刃;”吕岚低声道:“牛辅乃十三骏之一,战法刚猛,武艺决不在胡猛之下。” 赵云默然不响,眯着眼朝场中望去,只见两个士兵走到在文丑身旁,一左一右地站住,一人双手端着一个大碗,一人高高举起一根火把,均是默立不动。 “这是什么?” “火斩。”吕岚道:“那碗里是油,到时涂在文......犯人头发和脸门之上,再行点燃,一刀砍下,那头颅便如一颗火球,立马蹦了出来。” 赵云闻言震怒,道:“什么时候下手?” “看样子,总还有半个时辰。” 此时四面八方,声息渐起,不停有人聚拢而来,夜风猎猎之中,隐隐听得四周谈笑之声,仿佛观“火斩”,是一等一的趣事。 赵云心急如火,恨不得立刻飞骑而上,救出文丑,但略略沉思,不提场上这数十骑兵,华既,胡猛,牛辅乃十三骏,樊稠,侯成乃六驰,单说这五人,均是骑斗好手,莫说以一敌五,单打独斗,都难言必胜——况且欲救文丑,不可陷入缠斗,在十合之内,便须击退众敌,夺路而谈。 如此想来,欲单骑独斗,救出文丑,实乃天方夜谭,但赵云绝不死心。“形势如此,”他沉声道:“只好搏一搏了。” “这么多位高手在此,”吕岚低声道:“岂容你刀下救人?” 此时多候一刻,局势便多凶险一分,到了刽子手抬刀之际,自己唯有眼睁睁看着文丑人头落地——但敌众我寡,蛮冲狠斗,无异于飞蛾扑火。 正无处可想,场中忽有异动,只见胡猛暴喝一声,忽然跃马而下,拔剑而出,在文丑身前挥来刺去,大声辱骂,骂得兴起,抬起一脚,狠狠踢在文丑左肩之上。文丑身形一摇,斜斜倒下。 眼见好友临死之前,尚且受如此折辱,赵云简直要气疯,只急得满面赤红,双臂呼的抬起,狠狠地抓扯着头发。 “莫急!”吕岚道:“越急越糟。” 赵云深深呼吸,抓住头发的十指,缓缓松开,转过头来,望着吕岚。 “怎么啦?” “岚姐,”赵云笑了笑,道:“我与吕将军,来世再做师徒。”言罢寒光一闪,左手拔出佩剑,右臂凝力,握紧长枪,只待体内通力一升,便要上前殊死一搏。 “慢!”吕岚脑中灵光一闪,急急挡在赵云身前,轻声道:“我有办法!” 第五十九章 【困孤狼】 文丑从华府厢房之中,日日饱腹安眠,华家众人也不来滋扰,这一日午后,却见华既轻轻推开房门,满面愁色地来相见。 华雄膝下无子,这个宝贝侄子如何专横霸道,当日在汝南已然领教,文丑倒也不愿得罪他,见他进门,也歪着头嘻嘻笑着,等他说话。 “文将军,”华既摇摇头,道:“大事不好了!” “怎么?” “主公要取你项上人头。” 在文丑的推断中,无论董卓对自己如何反感,李儒,贾诩,皇甫嵩等人,必会阻止他下手,闻言哈哈大笑,毫不在意,但当看到华既递过来地一张明令,当头赫然两字“火斩”,心中亦不禁有些吃惊。 “当日汝南一战,”华既叹了口气,道:“在下虽恨你救走秦家众人,但心中对文将军的武艺人品,实是钦服无已。” 文丑嘿嘿一笑,道:“我武艺低劣,人品更是不值一提!” “天下之大,可称为千古名将者,寥寥无几,”华既道:“你文将军可算一个。” 文丑皱了皱眉,细细将华既端详一番,道:“华公子,有什么话,何不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好!”华既深深点头,伸腿将石凳一勾,在文丑面前端然坐下,道:“文将军,明日这场杀身之祸祸,我来替你消解。” “非是我瞧不起华公子,”文丑冷笑道:“既然是董老怪下令,你又能如何救下我?” 华既俯身向前,将声音压得极低,道:“此事有我三舅——”言至此处,两掌虚拢,右肩一沉,做了个肩抗重物的动作。 “哦!”文丑笑道:“原来是华雄要救我。” “正是。” “有害无利只是,华雄自然不会做。” “我三舅说,”华既道:“文将军若肯答应他一件事,这买卖就算成了。” “买卖?” “这么多年来,”华既诡秘一笑,低声道:“文将替袁公做了那么多事,必是多有藏粮了?” “那也不少,”文丑皱眉沉思,道:“单单主公赏的,便有千余斤;我自己抢来的嘛,嘿嘿,总有几千斤。” 华既急急问道:“这么多粮苔,藏在何处,可有人知道?” “无人知晓。” “你想想,”华既两只死鱼般的眼睛,此时有了一丝光彩,右手背弓起,拍着左手掌心之上,口中啧啧道:“你若死了,这数千斤粮苔,也从此深埋雪地,岂不可惜!” “原来华将军的意思,是要我将藏粮献出,换取一命?” 华既“嗯”了一声,道:“以苔换命,再公平也不过!” “果然公平!”文丑笑了笑,道:“让你三舅来,我与他亲自谈一谈。” 事实上华雄本不知情,华既在文丑临死之前,要私吞他藏粮,才搬出了华雄——至于说要救文丑一命,更是谎言了。 “事关重大,我三舅出面不得。”华既摇了摇头,站起身来,退后两步,双手一摊道:“既然文将军信不过我,那也唯有作罢!” “这苔子无论多少,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尽数送给了你,倒也无妨!”文丑话锋一转,冷声道:“但有一个问题,你须如实答复。” “是!” “董老怪为什么杀我?” “这——”华既闻言愕然,苦笑道:“主公的性情,古怪难测,说砍头就砍头,岂有道理可言?” “不!”文丑断然道 :“此事大不寻常,必是我犯了什么忌讳,他才欲杀我后快。” “文将军果然精明,”华既咧嘴一笑,道:“我且问你,你与何大将军,这几年之间,有多少往来?” 听到此处,文丑心中暗暗叫苦,知道明日“火斩”之事,实乃不虚,亦知自己这条命,定是保不住了——原来按照何进为洛阳军规划的战略部署,乃是与河北群雄和平共处,集中兵力,碾平西凉群寇,是故这数年之间,与袁绍多有密信来往,若须面谈,均是与文丑相见。 如今董何之争,已是白热化,董卓查明了文丑与何进有这一层关系,自然不顾劝阻,也要将自己速斩了。一念至此,文丑哈哈一笑,一跃上床,平平躺倒,闭目不语。 “文将军,”华既跺了跺脚,怒道:“说话不算话幺?” “藏粮何处,”文丑淡淡道:“行刑之前,自然会告诉你。” --- --- --- --- --- 天一亮,文丑果然被五花大绑,带到堰台,困坐雪地之中,静候斩首——此时势孤力尽,全无逃生之机,但未到刀锋割颈的那一刻,他求生之志不消,脸色依旧沉静至极。 此时两个骑兵翻身下马,走到在文丑身旁,一左一右地站住——一人双手端着一个大碗,一人高高举起一根火把,均是默立不动。 华既见状,心中却大是焦急——文丑一死,“数千斤”苔子便落了空,便如浑身覆蚁,极不自在——但此时众将在旁,他自然也不敢直言逼问,唯有暗暗朝胡猛递了个眼色。 胡猛点头会意,“嘿”的一声,跃下马来,口中嚷道:“我与此人有仇,今日须好好骂他一顿,一解心头之恨!” 众将知道胡猛性情暴躁,见他要辱骂文丑,也不以为奇。胡猛故意在文丑身前走来走去,大吼大叫一阵,便在他耳边低声道:“藏粮究竟在何处,快快说来!” 此时不说,尚有一线生机;若开口坦言,则是必死之局,文丑岂会不知?当下嘿嘿一笑,不声不响。胡猛见状,长枪朝虚空乱刺,口中怒骂不休,却也无可奈何。 就在此时,数十丈外,忽有一声惊呼。 这声惊呼乍起即落,但场中众将均是听得分明,纷纷凝神戒备,环顾四周。少顷,只见东南角一匹马斗然驰出,马背上驮负一人——那人身披洛阳军战甲,右手持枪,左手捂腹,垂头弓背,望不清面目,似乎是受了重伤。 众人正疑惑间,只见马儿一瘸一拐,歪歪斜斜地奔来,众兵齐声呼叱,上前要将拦住马儿,那马儿左闪右晃,绕过众人,渐渐驰近文丑。众人见这马儿摇摇晃晃,蹄法散乱,只道是犯了失心疯,才乱闯乱冲,侯成凝目望去,却瞧出端倪,凛然一惊,怒道:“拦住了!” 一声令下,胡猛牛辅分驰而上,各探出右臂,要将马儿挽住。马背上那骑兵忽然直腰坐起,长枪一抖,呼呼两枪,各刺向胡牛二人手臂。胡猛牛辅见敌人出招迅捷,急急缩臂,齐声怒喝,正欲围杀而上。那骑兵骑影急闪,势若飘风,晃过二人,朝垓心直切而入——胡牛二人平生骑斗无数,绝少遇到骑术如此精妙之人,一怔之下,忽闻噼啪数声,回头望去,只见那骑兵长枪急振,已将文丑身上麻绳根根挑断。 这一下奇变突起,四下惊呼。侯成却不慌不忙,命众兵列定围杀之阵,紧握双勾,冷声道:“谁也逃不了,无须惊慌。” 一言未绝,眼前火光乍起,只见滴滴火焰,呼啸环飞,直朝众人袭来——原来那骑兵将长枪在油碗中一点,又往火把上一掠,枪尖瞬间燃烧,挥舞之下,油滴带火,四面乱飞,众人躲避不及,纷纷中招,一时场上大呼小叫,乱成一团。 那骑兵枪头火焰飞燃,疾挥乱舞,耀目生辉。华既头发上落了几点火星,长发被烧焦了数十根,一面用手掌扫落火苗,一面气急败坏地道:“是秦老头的儿子,赵云赵子龙!”一言未绝,只闻身后沉声道:“那又如何?”华既惊愕之下,转身不及,后颈一痛,眼前全黑,同时右腕一麻,长枪早被夺去——文丑被解缚之后,趁着乱势,悄然攀跃至华既马背之上,夺他战马兵刃。 这一来瞬息之间,局势大变。文丑蓄力已久,此时跃马持枪,突蹄冲杀,呼叱连声,势不可当。 侯成怕误伤了华既,不愿唤骑兵上前围杀,只扬声道:“单凭他二人之力,断断无法突围而出,稳阵不动!”说完此话,他微微冷笑,好整以暇地将手中一对银钩,缓缓转动,自己暂不出手,要先以场中三将之力,缠斗文赵二人。 场中赵云与胡猛单打独斗,昨日他轻敌在先,被胡猛击落,今日破了四无阵在先,士气大增,此时又舍身救友,凝神剧斗,交手数合,胡猛全然占不到先机——他刀法原本不精,开头数招若制不住对手,便易遭反击,果然十余合间,赵云清叱一声,挥枪格开白刃,疾袭近前,枪尖破甲而入,刺中对手右臂,“哐当”一声,胡猛大刀坠地。 赵云一招得手,骑影斜晃,袭至樊稠身后,长枪倏然飞撩,啄向对手右肩。当日汝南雪峰之上,樊稠与赵云曾有一面之缘,没想到那略带羞涩的瘦弱少年,今日居然手舞长枪,威风凛凛,欲与自己殊死搏斗,他见赵云蹄法诡妙,倒也不敢轻敌,急急转身迎招。 文丑左手抓着华既,右手长枪挥动,原本以一敌二,难占优势,此时樊稠回斗赵云,变成自己独斗牛辅之局,枪势纵横间,枪尖寒芒一闪,从双锏中直钻而入,直直刺中对手腹部。 牛辅一声闷哼,溅血而退。 文丑死里求生,豪气勃发,目燃烈焰,脖间青筋绽起,引吭长嚎,声若苍狼。 第六十章 【峰下敌】 这一声厉吼,实令人闻之心颤。侯成却面无表情,只沉声道:“众人听令,守住阵脚,勿用营力,莫伤了华既。” 但樊稠见牛辅败退,只怕文丑与赵云对自己前后夹攻,自己便须速败,情急之下,也不顾侯成号令,通马之力一升,一营十一骑,汹涌袭至。 樊稠营力一发,西北面立时袒出一角,文丑吼道:“子龙随我来!”骑形一晃,躲过樊稠一营之力,驰离战圈,朝西北面急攻而去。 侯成冷笑一声,疾纵而起,朝文丑奔杀而至。文丑深知独斗樊牛胡三人,尚可应付,被侯成双钩一缠上,势必难以脱身,乃不敢迎战,只朝骑兵往来撩刺,力求杀出血路一条。不料侯成骑速似风,如影随形,寒光一闪,双钩探出,直点文丑肋下。 赵云叫了声“小心”,倏然斜身而上,挡在文丑身前,挥枪格开双钩。侯成笑道:“好胆!”斗然进蹄,双钩下剪上撩,银光旋舞不绝,将赵云全身罩住。 文丑恐赵云有失,正欲转身朝侯成出招,眼前三道骑影掠过,樊稠,胡猛,牛辅已然扑杀而至。文丑心中暗暗叫苦,左右闪避,一面游斗,一面寻破阵之机。此时樊稠身上无伤,全力出手,刀势彪悍至极,招招切向文丑要害。文丑独斗三人,遮拦不定,遇到险处,便拿华既人肉盾牌,往樊稠刀锋碰去,逼他收招。 赵云与侯成交锋,初初十合,满目银光,头晕目眩,颇落下风,但十合之后,不再为对手虚招所惑,便心神镇定,寻势抢攻。侯成见赵云越战越勇,蹄法繁复,乱影依稀,似有分身,暗暗吃惊,心忖:“此子蹄步身法,深具移战法之妙,莫非是公孙一族派来洛阳的奸细?”再斗数合,不再恋战,瞅准时机,使出绝技,只闻“啪”啪”两声,双钩一前一后,将对手长枪紧紧箍搭。赵云临敌经验尚浅,解封不及,蓦然间被双钩一番拉扯,兵刃几欲脱手而出。 正在此时,斜刺里冲出一个女将,清叱道:“都让开了!”钢锏敲落,将双钩“当”一声碰开。侯成吃了一惊,睁目望去,只见吕岚柳眉倒竖,满面怒容,不禁大为讶异,双钩垂下,退到一丈之外,道:“岚小姐,刀枪无眼——” 一言未绝,吕岚道:“傻小子,随我来。”右手银枪,左手钢锏,攻向西北角。赵云蹄步移转,跟随吕岚身后,吼道:“文大哥,这边走!” 文丑高应一声,呼呼呼三枪,格开三般兵刃,随赵吕二人突围。吕岚枪锏乱舞,清叱不绝;赵云骑影疾动,枪势如虹,疾刺八方;文丑左手以华既为盾,右手长枪连振,劲道惊人。这三人合力,绝难抵御,众兵均不住往后退散。 侯成见三人破阵而出,鼻翼一张,忽然嗤嗤嗤地笑了起来。 ———— ———— ———— ———— 三人杀出生路,奋蹄而逃。吕岚地形极熟,疾驰在前,文丑见她在陡峭山道之中,左窜右拐,灵若游蛇,心中不禁暗暗赞道:“这小姑娘是谁?骑术可俊得很!”如此奔驰不停,直至身后追兵的蹄声,渐不可闻,方才停下歇息。 此时夜色深沉,峭壁遮月,眼前墨黑一片,伸手难见五指。文丑喘了几口气,问道:“子龙,这位姑娘——” “文大哥,她是岚小姐,吕将军的女儿。” “失敬,失敬!”文丑将长枪插在雪地之中,抱拳道:“多谢岚小姐出手相救。” “奇哉怪也,我和你素不相识,为何要救你?”吕岚冷哼一声,指了指赵云,道:“我救的他!” “是!”文丑道:“无论如何,总是救文某一命。” “哈哈!”吕岚笑道:“你奋战不屈,倒也是条好汉,救了你也不冤。”说完这话,她转面瞪着赵云,道:“好小子,你今日闯下大祸,看你师父怎么惩罚你。” “师父?”文丑闻言错愕,道:“子龙,你师父是谁?” 吕岚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道:“能让着小子服气的,天底下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自然是我爹爹了!” “果然,果然!”文丑深深点头,道:“吕奉先眼光不差。” 正谈间,华既忽然睁开双目,大声道:“岚小姐,吕将军若知你如此胆大妄为,必有严惩!” 华既被文丑擒在手上,乱战之中,挨了数刀,一直苦忍痛楚,此时忽然开口发声,三人都吓了一跳。吕岚怒道:“要你来管!”手中钢锏一摆,往他头上一磕,华既一声惨呼,晕了过去。 此时蹄声隐隐,远处又有追兵追来。吕岚满面懊恼,摇了摇头,道:“糟了,摆脱不了追兵。” 文丑低声道:“侯成在六驰将中,仅在宋宪之后,极擅追踪之术,今日遇到他,只怕逃脱不易。” “不错,”吕岚道:“此人性情古怪,行事不按常理,咱今日遇到他,运气坏极了!” 一片黑暗之中,文丑沉吟一阵,右臂往上一指,道:“上峰!” ———— ———— ———— ———— 文丑一马当先,奋蹄疾驰,赵云吕岚紧随他身后,上得峰来,只见云雾缭绕,月圆如盘,白光清朗。 此时四面无阻,凄风盘旋呼啸,扑身罩面地吹袭而来。文丑凝蹄不动,深深吸了口气,精神大振之,见眼前有一块巨岩,随手将华抛掷在雪地之中,跃身下马,昂首阔步,攀到岩上,极目远眺。 风声激荡中,峰下蹄声阵阵传来,众敌骑已然渐渐朝峰上聚拢,四面八方,埋下伏兵,切断文丑退路。 “文大哥,”赵云眼望峰下,无不担忧地道:“若众敌袭上,如何抵挡?” “我自有妙计在心!”文丑胸怀大畅,笑道:“子龙,你瞧!当日你我,便在那一处相见。”说话间,伸臂遥指东面。 赵云茫然朝文丑所指之处望去,只见远处浓云翻滚——当日雪馆相遇,暗夜突围,各种场景,自是历历在目。 “天下之阔,漫漫无际。”文丑文丑独立巨石之上,眼望四方,慨然道:“大丈夫顶天立地,死而无憾,快哉,快哉!” 赵云闻言,浑身一震,大吼一声,疾步攀岩而上,挺直腰背,与文丑并肩而立。文丑哈哈大笑,紧紧抓住赵云肩膀,道:“好兄弟!” 此时漫天繁星,吕岚见文丑与赵云并立巨岩之上,欢声笑语,遥指四方,心中大是震撼——明明死局难解,赵云宁可一死,也要将文丑救出,只为当初一番赏识之恩;明明是逃避追杀,文丑居然毫无惊惶,倒仿佛胜券在握一般,而周围的人与他一道,亦士气不灭,欢欣鼓舞。 吕岚心中暗暗疑惑:“这两人做了这些事,真是傻透了,疯透了!但......但为何令人心神俱往,就想和他们一起疯,一起傻?” “子龙,我本欲助袁公打下一番基业,然天命至此,如之奈何!”文丑摇摇头,道:“罢了,罢了!” 赵云闻言一怔,道:“文大哥——” 文丑摆了摆手,不让赵云说下去,指着吕岚道:“这位岚小姐,有情有义,天下男子,有她这般胆色的,也是极少,往后你须好好待她。” “是!” 吕岚闻言,豪气激荡,学着赵云大吼一声,也急急攀上巨岩,立在两人身前,道:“文将军,傻小子,不如咱三人在此结义如何?” “再好不过!”赵云望向文丑,喜道:“文大哥,你看如何?” 文丑狂啸一声,道:“我文俊馀今日战死在此,全然无憾!”说完此话,“噗”的一声,双膝震岩,当先跪下。赵吕二人大喜,随之下跪,于是清风作凭,明月为证,三人便在穷途末路之中,雪峰巨岩之上,义结金兰。 吕岚贵为吕布独女,每日虽有众人簇拥,但她存志不凡,面对一众胸无大志,只懂趋吉避祸之人,亦时常孤单,此时有了两位“疯子”义兄,自然喜不自禁。 “三妹,”文丑道:“你心中愿望是什么?” “我要招募许多女子,细心教她们骑术枪法,”吕岚极认真地道:“让天下女子,从此不再受欺。” “有志气!”文丑深深点头,沉声道:“有朝一日,大哥必令你如愿。” 赵云哈哈一笑,道:“要召集那么多喜欢舞刀弄枪的女子,倒也不易。” “咱大哥是袁军首将,”吕岚道:“一回河北,威风八面,又有什么办不到?” “三妹说得是,”文丑道:“若我能回到河北,一切不同!” 文丑说完此话,眼望峰下敌骑无数,四面八方,红笼点点,势若烧山,心中暗道:“峰下众敌,迟早围攻而上,我无论如何挣扎,必败无疑,何不若痛痛快快,就此一跃而下,二弟与三妹也无须深陷局中。”他求生欲望本是极强,未到为不得已,绝不丧气轻生,但此时实在不愿再拖累赵吕二人。 心念一动,脚步轻移,却闻蹄声驰近。三人急急转头,凝目望去,却见月色清辉之下,一人身着灰袍,捷若飞鸟,疾驰而上,肩负一柄方天画戟,寒光隐隐。 第六十一章 【山中事】 吕岚哈哈一笑,道:“是爹爹来了!咱必能安然下山。” 文丑不知吕布是友是敌,心道:“他乃赵云之师,吕岚之父,纵然与自己为敌,亦不可还手。” 顷刻之间,吕布驰上峰来。吕岚拍手欢呼,奔跃而下,翻身上马,急驰到吕布身边,大声道:“爹,今日我与文将军结拜兄妹,他是我大哥,我是他三妹。” 吕布闻言一怔,摇了摇头。 “你可知我二哥是谁?” “自然是子龙了。” “猜对啦!”吕岚道:“今日我三兄妹,在堰台激斗众人,威风得很!” 吕布闻言,一语不发。 此时文丑亦跃下巨岩,绰枪上马,同时将华既紧紧抓在手中,以防吕布奇袭速攻。 “爹,”吕岚道:“你为何不说话?” 吕布摇了摇头。 “你发恼啦?” 文丑听父女二人的对话,大感惊奇:吕岚闯下了这么大祸,又与自己结拜了兄妹,吕布居然不训责一声;而瞧吕岚的神情,似乎也知道无论闯多大祸,父亲都不会责骂自己,看来这天下第一高手,对女儿是百般包容了。 赵云见吕布面沉似水,心知其怒气暗忍,道:“师父,徒儿......徒儿错了!” 吕布凝望赵云,道:“可有负伤?” “徒儿身上无伤。” 吕布见女儿和徒弟无恙,已然安心,转头望向文丑手中的华既,问道:“他伤势如何?” “死不了!”吕岚道:“被我一锏敲晕了。” “下山吧。” “爹,”吕岚道:“我与文大哥结拜了,无论如何,你须保他一命。” 吕布闻言不响。 “这些乱兵,又奈得我何?”文丑嘿嘿一声,道:“吕将军,你带二弟和三妹速速离去,我在此峰上,正好会会洛阳一众高手。” “爹,”吕岚道:“大哥不走,我也留此处,与他同生共死!既然义结金兰,岂能见死不救?” 吕布凝思半晌,沉声道:“让他交出华既,随我下山。” 文丑仰头一笑,道:“独困此峰,亦可酣斗一场,岂不痛快?” “大哥,快答应了呀!”吕岚打断了文丑,连珠炮似地道:“你下了山,便住在吕府中,谁也不敢来抓你,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必能重回河北,再立下基业,傻小......二哥,你快劝劝他啊!” “不必劝我,”文丑道:“子龙——” 话未说完,只见赵云忽然缓缓抬臂,遥指东面。文丑哈哈一笑,五指松开,将华既抛下。 “好!吕将军,我随你下山。” ———— ———— ———— ———— 众将见文丑逃逸,怕被董卓责罚,俱是焦急万分,唯侯成则从容不迫,一路追踪至此山中,下令围峰。 “文俊馀走投无路,”樊稠道:“只怕他死守峰顶,不愿放弃。” 胡猛道:“我须把赵子龙砍了。”他被赵云刺中右臂,包扎了伤口,一心和他再斗一场,挽回颜面。 “此子武艺不俗,你非他敌手。”侯成眼望峰顶,笑了一笑,道:“看看谁熬得住。” 堰台一战,响动极大,众将闻讯,纷纷赶至山中,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飞将华雄——侄子被文丑抓擒在手,生死不知,他自然担心,但一言一行,却仍镇定自如,浑如局外人一般。 “此间之事,你全权掌控。”华雄朝侯成道:“不必缩手缩脚,有所顾忌。” 侯成道:“是。” “吕岚为何也掺入此战?” 侯成将手中双钩一抖,冷冷道:“她见赵云欲败,出手相助。若非我收招及时,此时已和吕家结下冤仇。” 正谈间,蹄声响起,芩赞回头望去,冷冷一笑,道:“华将军,秦老头来了。” 华雄头也不回,问道:“秦施么?” “是。” “让他上前来。” 今日日落之时,秦施闲坐院中,暗喜秦岭入虎牢受训,从此前程平坦,忽然得知赵云在堰台救出文丑,而致华既被擒,当下大惊失色,急急赶来,此时翻身下马,只朝华雄连连拱手致歉,脸色沮丧至极。 华雄盯着秦施,不声不响。芩赞右臂一扬,指了指峰上,道:“秦老头,你儿子救了文丑,又擒了华公子,胆子肥得很呐!” “华将军息怒,华将军息怒。” “华公子若有什么三长两短,”芩赞瞪了一眼秦施,狠狠道:“拿你全家性命!” “此时最要紧的,是余人平安下峰。”华雄淡淡道:“伤了谁都不好。” “是,是!”秦施道:“一切听从华将军指示。” “一步步来,”华雄望向侯成,道:“此时让秦将军上峰去,将赵云唤下;等奉先到了,将岚小姐唤下——如此一来,峰上仅存华既一人,顾忌便少得多。” 侯成点头道:“此乃正办。” “是!”秦峰道:“我必将犬子擒到峰下。” “只可智取,不可蛮斗。”芩赞摇摇头,阴阳怪气地道:“你家公子,如今是吕将军的徒儿,艺高人胆大,只怕凭你的功夫,难以将他制服。” 秦施听了这句话,面红耳赤,口中唯唯诺诺。 说到此处,只闻坡下有人喊道:“皇甫将军到!” 皇甫嵩一来,秦施的心稳了稳,急急迎了上去,低声道:“皇甫将军,子龙闯祸了!” 皇甫嵩拍了拍秦施的肩膀,淡淡道了声“莫急”,驰近华雄和侯成打了招呼,道:“此事宜速决,莫惊动了主公。” 华雄深深点头。 “局势如此,如何应对?” “文俊馀最擅死斗,不可轻敌。”侯成道:“一军宜稍安勿动,我已沿雪峰四面,处处埋下伏兵,困文俊馀于孤峰之上,逃无可逃,待其体力耗尽,自可擒获。” “奇怪!”芩赞道:“末路穷途,以文丑的狠劲,为何不杀下峰来?” “杀下峰来,赵子龙必甘冒奇险,随他突围。”皇甫嵩道:“文丑明知必死,不愿让好友搭上一命,他此时在峰上,实际上是束手待擒。” “有道理!”侯成道:“此人斗志已渐消沉。” “报!”探兵急急驰来,道:“吕将军下峰了。” 众人闻言,一阵错愕,均不知吕布何时已上峰,只闻蹄声传来,远处一行四骑,铁蹄溅雪,自顶峰俯冲而下。 华雄见状,飞奔迎上,叫道:“奉先!”吕布听得呼声,凝蹄不动。 华雄驰到近前,见吕布身后驼负一人,正是侄儿华既,忙命人将其扶下,见侄儿身上刀伤数处,幸而性命无碍,暗暗松了口气,命人直接送往胡顺之处救治。 “吕将军,”侯成道:“留下文丑,余人要下山,我不拦。” 吕布闻言不答,催马进蹄。 侯成斜身侧进,正正挡住吕布去路。 众人见状,均暗暗佩服侯成的胆色——须知此时吕布身无战甲,两手空空,但只须取下负在背上的方天画戟,纵然百骑围堵,亦绝难困他得住,挡在面前的人,更是首当其冲,非死即伤。 浓云遮月,山雾渐起。 吕布道:“让开。” “你如此不声不响,便要将文俊馀带下山,”侯成道:“叫我如何交差?” “我与文俊馀定下协议,他交出华既,我保他不死。” “既然如此,文俊馀可以下山,”侯成指了指赵云,道:“他须留下!” 此言一出,嗖嗖数声,即有六骑窜出,顷刻间围着赵云。秦施见状,大是心焦,却又不敢开口,只急急朝皇甫嵩望去。 皇甫嵩面沉似水,静观局势。 “侯成,你胆子不小!”吕岚怒道:“他是我爹爹的徒儿,凭你也想留下他?” “若非是你出手捣乱,局势何至如此?”侯成冷冷道:“若不是瞧在吕将军面上,连你也留下了。” 吕岚俏脸一板,斗然进蹄,朝着侯成挥舞钢锏,怒叱道:“让开,让开,让开!” 吕岚挥了三锏,侯成连连闪避,退至一丈之外。众人瞧在眼里,均是心惊肉跳,捏了一把汗,知道侯成若敢出手相敌,吕岚身后的吕布必瞬间出击——此间高手不少,但吕布一出手,能将他稍稍阻挡他攻势的,唯有华雄一人。 “莫动气!”皇甫嵩骑形一晃,挡在侯成面前,道:“岚小姐,让我老夫来与候将军谈一谈。” 一言方落,探兵来报:“主公上山!” “义真,”华雄沉声道:“依我看,主公见了此间之事,必是震怒,须拦一拦。” 皇甫嵩正有此意,点了点头,朝吕布和侯成各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转身下山,要将董卓拦在半山腰;华雄朝芩赞望了一眼,芩赞心领神会,急急跟在皇甫嵩身后驰去。 赵云心知董卓在近,若不退一步,此事必会被深究,不禁文丑性命难保,吕岚也犯了事,亦难逃严惩,乃当机立断,道:“师父,徒儿愿独担此责。”说完此话,不等吕布答话,通力一提,从六骑围阵之中,一闪而出,宛若清风倏起,从指缝之中流逸无踪。 六骑只见灰雾之中,对手骑影微晃,已然消失不见,一阵愕然中,急急转身,赵云早已驰远。 场中众人均不知吕布徒儿的实力,此时见了如此绝技,均是双目圆睁,舌挢不下。 吕岚“咦”了一声,眨了眨眼,朝侯成笑道:“你不是要留下他么,他在哪呢?” 第六十二章 【奔殿马】 董卓听闻赵云和吕岚救下文丑,藏身山中,愠怒之下,自引数十卫骑而来。此时被皇甫嵩与芩赞拦在半山腰,得知吕布意欲引文丑下山,更是又惊又怒,想起当日吕布牢中夺走张辽之事,冷冷道:“莫非要旧事重提?” “不,”皇甫嵩摇摇头,道:“吕将军此举,必有深意。” “深意?”芩赞道:“号令不听,私藏逃犯,想必便是此中深意。主公——”他扬声道:“华既受了重伤。” 董卓闻言,肝火大盛。 “局面得以缓解,全靠吕将军。”皇甫嵩道:“若非是他,谁能救下华既?他在峰上与文丑做了交易,只须守诺,莫非要让他在女儿面前,言而无信?” 正谈间,一骑飞蹄而至,众人转头望去,却是赵云。芩赞怒叱一声,道:“主公,此子胆大妄为,救下文丑,此时须取他项上人头,以儆效尤!” 赵云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由我而起,要杀要剐,赵子龙坚决不抗。”说完此话,抛开长枪,跃下马来。 此时既须让董卓消气,又须救下赵云,皇甫嵩微微沉吟,道:“主公,不杀赵云,其因有三。他本为吕奉先之徒,此其一;其二,此子通马之力,强若洪流,若有顿悟,必可成绝世骑将;此事尚未查明,当场斩首,不能服人,此其三。” 芩赞急急喊了一声“主公”,跃下马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事实明明白白,正由于这小子,闹得众将不和,此时须当机立断,将其击杀在此,方能令众人心服。”他忌恨赵云极深,唯盼能唤起董卓怒火,将赵云斩首,日后收拾秦家和制服吕岚,就容易得多。 “主公,”赵云盯着芩赞,怒道:“取我头颅之前,且让我与此人一决生死!” “主公且看,此人死到临头,还如此凶恶!”芩赞摇头道:“若饶了他,我性命不保。” 若此时赵云苦苦求饶,董卓早已下令击杀,但此时见他昂立月下,杀气冲天,透着一股年少无畏之气,心中暗暗赞许,道:“且看在奉先面上,寄下死罪。” “谢主公!” “听说你通马之力极强,”董卓道:“是真是假,倒须试你一试。” 芩赞闻言,大吃一惊,心道:“赵子龙通力确实强悍,反被赏识,那可大事不妙。”正欲出言劝住,皇甫嵩哈哈一笑,道:“此子通力之强,当世无双。他微微沉吟,“啊”了一声,抑扬顿挫地道:“明日殿中试马,教主公瞧个真切!若此子本领粗劣,再杀不迟。” 董卓见皇甫嵩兴致勃勃的模样,亦用心要好好看赵云表演一番,点了点头,道:“带走!” ———— ———— ———— ———— ———— 暗室之中,四面无窗,唯天花板开了一个方形小孔,透下几缕月芒。 赵云独卧石床之上,浑身几处伤口,隐然作痛,而饥肠辘辘,更是难受,挨到深夜,仍未能入眠。 忽闻脚步隐隐,门外铜锁,窸窣有声,被人轻轻被打开,有人推门而进,正是皇甫嵩。他身后一个仆人,脚步轻轻,将一个苔粑和一碗温水,摆在桌上。 “子龙,”皇甫嵩道:“先吃些干粮。” “皇甫将军!”赵云直身立起,问道:“我师父他们下山了么?” “文丑随吕家父女下山,进了吕府。”皇甫嵩缓缓坐下,道:“主公暂不为难他。” 赵云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 “子龙,”皇甫嵩摇摇头,语气沉重地道:“此事险极,险极!若吕奉先与众人在山中动起手来,那会是怎样一番局面?你父亲苦心经营的一番局面,亦付之流水。” 赵云闻言默然。 “事已至此,无须自责。”皇甫嵩道:“明日殿中试马,须将你所有才华,全力施展。” “是!” “危局之中,机会反而多。” “皇甫将军,”赵云道:“此事连累了你——” “谈不上连累二字。”皇甫嵩淡然而坚定地道:“我带你一家入洛阳,必同担福祸。” ———— ———— ———— ———— ———— 第二日天明,赵云被带到殿上。殿中人虽不少,声息俱无。董卓高踞宝座之上,皇甫嵩与芩赞一左一右,分立下首。 秦施站在皇甫嵩身侧,赵云深深望了父一眼,只觉一夜之间,他似乎苍老许多。 殿中站着其余十数人,则尽是生疏面孔——这些人一个个望向赵云,脸上神色各异。 八个铁架,顶着十六个火盆,火光熊熊,照得满殿生辉。 “赵子龙,你通马之力如何,今日一探究竟。”董皇甫嵩高声道:“主公素来爱才,若你有真才实学,当可饶你一死。” “是!” “若你闯关不过,则须人头落地!”芩赞冷冷道:“你师父也救你不得!” 赵云冷冷望向芩赞,不言不语。 此时殿外蹄声传来,骑影闪过,多了六个骑兵,各持长枪。心道:“莫非此六人要朝我围击?”他破了四无阵,信心大增,倒也不怕被围斗。 殿中脚步沉沉,又见一个汉子走到东面,半蹲半立。那人赤裸上身,肚子鼓起,肚皮皱褶重重。 “赵子龙,你且听好。”这大肚汉洪声道:“我喊一句‘洛阳永生’,你马儿若能这四字喊完之前,不被这六骑刺死,便算闯过此关。”说完此话,他双目紧闭,双掌摩挲肚皮。 赵云闻言皱眉,道:“主公,且让我上马一斗。” “放肆!”芩赞两眼一翻,道:“要试的是通马之力,不是枪法,你要上马一斗,莫非要暗杀主公?” 赵云忍下怒火,道:“我马儿呢?” 此时自有人有人将他的马儿带上前来。赵云凝目一瞧,只见马儿步态疲缓,嘴边流涎,心中大震,朝芩赞怒目望去,道:“你朝我马儿下毒了?” 芩赞阴森森一笑,道:“你通力不济,便要污蔑我下毒?”急急转面,望向大肚汉,道:“喊!” 大肚汉闻言,身子后仰,“沙”的一声,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吸完,只见他肚皮皱褶俱消,光泽闪闪,浑圆如球,口中沉沉呼喊道:“洛......” “斗!” 这六骑昨夜在山中围困赵云,反应不及,被他一闪出阵,颜面大失,此时无论如何,亦要将他马儿击毙,当下怒蹄直踏,六枪齐舞,殿中顿时立时风声大作。 马儿四蹄发软,虽与主人通心,但中毒已深,闪避无力,顷刻之间,已被刺中三枪,满身是血,它惊恐嘶鸣,蹄步畏缩,摇摇晃晃地避开众敌。六骑均狞笑不绝,故意不下死手,频频望向赵云,意存挑衅,竟是十分享受这虐杀时刻。 赵云沉定应对,陡然间通力一转,只见马儿身形忽变,朝东速移,朝那大肚汉子扬蹄踢去。那汉子正出气悠悠,喊到一个“阳”字,陡见马儿竟朝自己攻来,躲避不及,“噗”的一声,肚子受了一蹄,原本憋着的一口气,尽数吐出,余下的“永生”两字,自然也喊不出了。 “停手!”皇甫嵩大声道:“主公,四字已尽,无须再斗。” 六骑闻言,停蹄收招,齐齐望向董卓,等他下令。 董卓脸色阴沉,不言不语——他心知肚明,赵云这匹马儿确是被人下了毒,但它仍避过六骑这数招,足可知赵云通马之力,虽未必当真“强若洪荒”,却也非同小可,已然舍不得治赵云死罪,但若如此被他闯过此关,又心有不甘。 马儿见众人停手不斗,一声欢嘶,一瘸一拐地朝赵云奔去。它身中剧毒,负伤极重,已是命不久矣,只求在主人身旁喘口气。 正在此时,芩赞怒吼一声,飞驰而前,斜刺里一枪刺向马儿。赵云大吃一惊,通力不及提起,只闻“嗤”的一声,长枪已然没入马腹之中,芩赞冷冷一笑,手腕转动,枪尖在马腹之中急急一绞,倏然抽出,腾起一蓬血雾。 马儿双目一黯,萎然倒地,面朝主人,抽搐而亡。 赵云愕然。 芩赞杀了马儿,厉声道:“赵子龙,你马儿死了,今日你也须人头落地!”说完此话,又瞪着秦施道:“秦老头,今日将这灾星杀了,你秦家方能在洛阳顺风顺水。” 秦施脸色灰败,微微弓背,说不出一句话来。 皇甫嵩一步步走上前,挡在赵云身前,缓缓道:“芩将军,你杀了这马儿,是何道理?” “坏了规矩,就是该死!”芩赞望向董卓,道:“主公,此人不仅是秦家灾星,更是洛阳灾星!他一入洛阳,便闹得满城风雨,既令华既受了重伤,又蛊惑了吕岚,吕将军昨夜险些与众人动手,均是由他所致,他不是灾星,那是什么?有此人一日,秦家必亡,洛阳不保!” 赵云仍芩赞朝自己破口大骂,缓缓盘腿坐下,望着死去的马儿,静默无语。他这十六年间,由于通力太强之故,误杀了那么多匹雪马,今日总算有了一匹真正能与自己通心的马儿,却被喂了毒后,遭六骑围击,一枪穿腹,惨死在自己面前。 这马儿虽生得瘦弱,体力却强,从汝南到洛阳,一路而来,助自己斗郝青郭矫,破四无,救文丑,从未有纰漏,想到此处,一股无可抑制的悲愤,顿时燃痛胸腔,抬眼一望,只见大殿之中,芩赞口水喷溅,嘶牙撑目,双臂挥舞,扔朝自己大骂不止。 父亲缩立在一旁,不敢出声,胡渣满面,望向自己,目中尽是怜惜无奈之色。 皇甫嵩则挡在自己身前,花白头发,随风轻摇。 殿中众人,交头接耳,面含笑意——不管场中发生何事,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只须微笑观看,做出惋惜或欢乐的神态。 赵云浑身颤抖不绝,久久不语——悲愤之中,体内通马之力,忽而瞬间暴涨,洪水裂堤,弥漫四方。 这股无形之力,众人自是瞧不出端倪,但皇甫嵩站在赵云身旁,却立觉异样,缓缓转过身来,道:“子龙!” “皇甫将军,”赵云仰起头来,喃喃道:“原来我是——” 一句话未说完,殿外顿有蹄声传来,如雷声隐隐。众人闻声一惊,纷纷望向殿外。只见宛若乌云坠天,又似黑涛倾涌,似乎有数十匹战马,朝此处急急袭来。 顷刻之间,蹄声撼地,震得殿中水碗颤抖,火盆倾斜,人人愕然相望。殿外卫兵连声惊吼,列阵不及,马群已狂奔至前,齐齐从卫兵头顶飞跃而过,一声嘭然巨响,将殿上门梁撞得粉碎,木屑纷飞中,直窜进殿。这些马儿狂嘶怒鸣,宛若凶兽,身形迅若闪电,狂奔乱撞。喀喇喇之声连响,铁架纷纷倒下,火盆倾覆,火光满殿。 一时间殿中大乱,人吼声,马鸣声,蹄声,击撞声,声声不绝,震得耳中嗡嗡作响。 乱势之中,马儿其势如箭,纷纷朝芩赞围袭而来,芩赞见状,心中骇然,急急朝董卓之处闪避,口中狂呼:“主公救我!” 殿中众人早纷纷围聚董卓身前,马群不顾阻拦,势若龙卷,冲开众将,长鸣厉嘶,又朝芩赞飞跃奔袭而近。芩赞眼见避无可避,急急飞跃下马,落地之时,“喀”一声响,右腿折断。 “子龙,”皇甫嵩吼道:“莫伤了主公!” 话音未落,只闻“扑通”“扑通”之声不绝,一众烈马忽而力尽,口喷鲜血,倒地翻滚,瞬间猝死,朝倒在地上的芩赞压去。芩赞右腿折断,又被一众马尸所挤压,动弹不得,悚然大叫。 满殿尘灰,火光扑闪,狼藉一片。董卓心中震撼莫名,他呆坐一阵,缓缓转头,望向赵云。 赵云仰起的头,缓缓垂下,喃喃道:“洛阳灾星。” 第六十三章 【人心变】 马群奔殿之事,一日之隔,传遍虎牢,人人惊奇。秦岭急急与卢逢会面,商讨应对之策。 “三弟这般胡来,如何了得?” “莫急,莫急,”卢逢道:“据我听到的消息,主公并无严惩,你三弟此刻也已归府。” “这......”秦岭道:“这马儿是从哪来的?” “马廊。”卢逢道:“距大殿五十丈远的马廊。” “三弟通马之力,怎地如此厉害!”秦岭摇摇头,道:“但他如此一闹,必有人怀恨在心。” 此人自然是芩赞。赵云极恨芩赞,芩赞欲杀赵云,宝殿中这一闹,从此以后,这两人简直是不共戴天了。 “你若不放心,向宋将军告个假,咱一起回洛阳看看!” .................... 黄昏之时,秦岭和卢逢赶回洛阳。秦施见儿子归家,自然大感欣慰。 “不知是福是祸!”他低声道:“这一闹,主公似乎反而看重了你三弟。” 宝殿之上,赵云通力大涨,召唤马群,自己身体也抵受不住,说了“洛阳灾星”四字后,昏厥倒地——秦施原以为董卓受惊之下,必取儿子性命,不料事有转机,董卓竟急急下令,命人将赵云送回府中静养。 只是赵云回到家中,两天两夜,一直昏迷不醒。 “爹,”秦岭问道:“这两日之中,主公有何指示?” “派来一个女子,照顾你三弟。” 秦岭闻言大奇。“一个女子?”他道:“是主公身边的人么?” “不知。”秦施道:“人倒是细心得很。” 卢逢在这种事上最机警,心忖:“主公在秦家安插了耳目,证明对赵云极是看重,秦家因祸得福,前程会顺风顺水。”一念至此,更觉应该与秦家父子打下更深的一层关系,不仅针对秦施,还有秦岭和赵云。 “这到底是什么回事?”秦岭道:“莫非三弟有一营之力了?” “不见得。”秦施摇摇头,道:“若是如此,为何马儿会纷纷暴毙?” “奇哉怪也,只怕世间再找不出如此奥妙难明之事!”秦岭站了起来,道:“看看三弟吧。” .................... 赵云静躺在床,人事不知。床边站着一个年轻女子,穿着朴素,头发像一匹漆黑缎子,眉心一颗淡紫色的痣,名字叫安荷。 “安荷姑娘,”秦岭道:“三弟病重,劳烦你日夜照料了。” 安荷淡淡道:“主公吩咐我照顾赵公子,自然不敢稍有松懈。” 一日之中,赵云身体总有数十次寒热交替——阴寒时十指皆冰,燥热时汗出如浆,安荷站在床边,身前摆着水盆,汗巾,被褥,杂物繁多,且摆得错落有致,每隔一阵子,就须替赵云添减被褥,擦汗换衣,大是劳神劳力。 “幸亏有安荷姑娘在此!”秦施叹了口气道:“否则就你三弟这种症状,当真不知如何应付,府中众人,唯有手忙脚乱的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此时兰儿见秦岭回家,正芳心窃喜,在屋外悄悄地候着,听见此言,不禁暗暗懊恼——但她这一分神,便听不清屋中的话语,于是又凝了凝神,只听得秦岭问道:“请医师来看了么?” 秦施道:“胡医师来看了好几回了,” 过了一阵,府外蹄声拢聚,人声纷纷,卫兵急急跑了进来,大声报:“主公到——” 秦施,秦岭,卢逢三人急急出迎。十数骑兵涌入府中,在院中排开阵势,侯成和皇甫嵩一左一右,护着董卓大步走进。胡顺提着药箱,跟随后面。 秦家父子和卢逢正欲上前拜见,皇甫嵩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只往赵云休息的屋子指了指。 众人簇拥着董卓,走进房中,董卓对赵云甚是关心,站在床头瞧了好一阵,问了很多话,安荷一一答复。 “这样子出汗,”董卓皱着眉道:“身子岂不虚极了?” 这问题要胡顺来答。“主公勿忧,”他上前一步,道:“将一身毒汗排出,才好得快。” “什么时候醒来?” 胡顺想了想,道:“也就在这数日之中。” 董卓转头望向皇甫嵩,道:“一醒过来,立马送往长安,与张伯渊一见。” 皇甫嵩点头应是,回头望了一眼卢逢,故作惊奇地道:“咦,老卢,你也在此处。” 卢逢应声道:“皇甫将军!” 董卓闻声,回头望了望卢逢,点了点头,对他似乎有点印象,。 “老卢在虎牢十多年,兢兢业业,多有苦劳,”皇甫嵩望向董卓,道:“如今他想回洛阳,另谋新职。” 那封信终于起了作用了!卢逢一颗心噗通直跳,只须董卓一开金口,三言两语间,便可定下自己前程。 董卓却不说话,回头又望向赵云。沉默之中,皇甫嵩笑道:“依我看,让他先在秦府当个卫兵长吧。” 董卓“嗯”了一声。 这简直是屈才!秦施正替卢逢难堪,卢逢心思极快,知道皇甫嵩这个安排必有深意,当下跪地磕头,兴高采烈地道:“多谢主公!多谢皇甫将军!我必全心全力,保卫秦府。” “那就这么定了。”皇甫嵩望向秦施,道:“你觉得如何?” “求之不得!”秦施苦笑道:“只怕委屈了卢老哥。” 卢逢连连摆手,郑重其事地道:“不委屈,不委屈!”” “府中还少了一个得力的管家,”皇甫嵩想了想,道 :“我看,安荷姑娘正适合此位。” 安排一个外人当管家,自然是对秦家的监视和束缚,秦施无法拒绝,只连连称谢。 “安荷,”皇甫嵩微微一笑,道:“从此你就是此处的管家了,凡事须秦将军有商有量,切记,切记。” 阿瑟转过身来,轻轻地说了一声“遵命”,又转过身去,仔细地替赵云擦拭汗水。 .................... 这一夜卢逢暂不回虎牢,留在府中与秦家父子长谈。谈来谈去,谈到文丑。 “文俊馀有吕布护着,如今主公又看重子龙,性命可保。”卢逢道:“此时他仍在吕府么?” “昨日吕姑娘来了,说府中一切如常,文丑自然也在府中。” “这文俊馀,放归河北,就能驾云腾空。他与子龙乃结拜兄弟,日后若得势,或许——” “得势?”秦施冷冷一笑,打断道:“只盼他不得势才好。”顿了一顿,又道:“说到灾星,他才是洛阳灾星!” 话不投机,卢逢笑了笑,道:“不谈文丑了。谈另外一个人,身在长安为将,秦兄一定认识。” 长安城中,竟然有自己认识的将领,秦施不禁愕然。 “姓孟。” “啊!”秦施道:“莫非是孟希勤?” “正是。” 卢逢观颜察色,见秦施脸色一瞬间的表情,知道既似友情极深,又似有所忌讳,知道这两人之间,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秦施道:“你何时和他谈起了我?” “数日之前。”卢逢道:“孟老哥说,我入洛阳之时,先与你说一句话,‘一别八年,天南地北’。” “八年了!”秦施眼眶微微一红,道:“想不到今日仍能重逢。”默然一阵,又问道:“孟兄说何时与我相见?” “他虽人在长安,但说回就回。”卢逢道:“我给他回个音,让你二人重聚。” “多谢!” 秦岭只在十岁之前,见过这位孟伯伯三次,但印象深刻,记得他是一个满面风霜,极开朗的人,笑起来双目便眯成一条缝。 此时兰儿提着一壶热水,踏步入屋,在三个水碗中继过了水,对秦岭道:“咦,你不歇歇么?” “我不累,”秦岭望了兰儿一眼,道:“你先休息吧。” 兰儿摇了摇头。 “你若不累,”秦岭道:“便多去三弟房中瞧瞧,若安荷姑娘累了,也帮一帮她。” 兰儿闻言,脸色一青。秦岭自从归家,似乎故意避开了她,此刻这句话,更叫人忍无可忍。 “她在那里,哪有我插手的份?她比我机灵,比我能干,我——”兰儿冷声道:“我早是个多余的人。”说完此话,满面寒霜,转身出屋。 兰儿来到院中,将水壶放在雪地,负气地站着,呆呆不动。她料秦岭必会跑出来安慰自己,谁知等了好一阵,仍不见人影,心中更是气苦,禁不住嘤嘤哭出声来,身上手绢却不知掉到哪里去了,索性让泪水流淌而下。 忽然一块白绢,递到面前。兰儿微微一惊,抬头望去,却是安荷。 月光下安荷神情宁静,望着兰儿不说话。 “安荷姑娘,”兰儿犹豫一阵,接过了白绢,埋怨道:“你走路怎么无声无息?” “你为何哭了?” 兰儿摇了摇头,废然道:“心里乱得很。” “我初来乍到,有很多东西,须请教你。” “安荷姑娘,我知道你能干得很,小小一个秦府,难不倒你!” “话虽如此,等你家这位赵将军一醒来,事儿可就多了,”安荷缓缓道:“咱须齐心协力才是。” 兰儿心中有气,摇头道:“我本是多余的人——” 话未说完,墙外狂风吹入,“喀”的一声,树上有枯枝被风扫落,眼看就要砸在兰儿头上,忽见白光一闪,枯枝被一劈而断,飞散开来。 一把精光闪闪的短剑,握在安荷手中。 第六十四章 【负深仇】 安荷握在手中的,是一把精光闪闪的短剑。 兰儿见状,心中一惊,不禁退了一步,正欲说话,只闻“啊”的一声,秦岩跑了过来,大声道:“你会使剑!”他在院中独自玩耍,看到安荷挥剑断枝,不禁惊奇。 “我是近身侍卫,”安荷回剑入鞘,道:“会使剑,这一点也不稀奇。” “近身侍卫?”秦岩道:“这么说来,你武艺必是了得。” “是了,”安荷道:“哪个不听话,我便用这把剑,朝他身上招呼。” 秦岩哈哈一笑,道:“好啊!有你在这儿,可不怕坏人来了。”兰儿见安荷脸色沉冷,心生怯意,默默无语。安荷朝他二人各望一眼,道:“从今以后,府上有什么异动,都须先告知与我。” 这句话说完,安荷倏然转身,回到房中,闭目养神。半夜里,忽然听得床板吱呀一响,安荷虽半睡半醒,但屋中有一丝响动,都能觉察,闻声睁开双目,点燃烛火,只见赵云闭目皱眉,在床上翻来转去。 这一天之中,赵云身体不再忽冷忽热,气息平稳,脸色已微现红润,此刻醒来,也在安荷意料之中。 “赵公子,”安荷走到床前,轻声问道:“听得清我说话么?” 赵云睁不开眼睛,问道:“我爹呢?”说话之间,脊背炙热,如卧火炭之上,又是浑身出汗。 “你先别说话,只听我说。”安荷道:“主公派我来此照料你,你家人安好,一切如常。” “我须见一见师父。” “等你身体复原,自然见得。” “大哥和三妹——” “文将军和吕姑娘都安好。” 赵云放下心事,蓦然之间,全身热感俱消,渐觉冰凉,正暗自奇怪,一阵寒意攻心,四肢麻木,如雪覆全身,再也动弹不得,眼皮一合,又沉沉昏睡。 .................... 这一睡又是两天两夜,睁开眼睛时,满室光亮,正是正午时分。 双目遇光不适,赵云便闭上了眼睛。此时他脑中混混沌沌,体内通力却如一股清泉流动,四肢百骸,无不舒畅。缓了一缓,耳音渐明,只听得屋中两个女子说话,迷迷糊糊中,其中一人道:“......这几日,各路探子都在谈我二哥,他们说呀,少英极缺的洛阳城,终于出了个绝世天才!”正是吕岚。 赵云听见义妹的声音,大是欣喜。又听得另外一个女子道:“大难不死,也该有后福。”听话音,正是第一次醒过来时,和自己说话的女子。 吕岚绘声绘色,讲了当日三兄妹在峰顶结义之事。安荷静静地听着,也不答话。吕岚七嘴八舌,自问自答,明明是她一个人在说话,却有一屋子的话音,赵云听了,不禁暗暗发笑。 安荷道:“还好有吕将军,要不然——” “唉!谁知道闯下这么大的祸呢?” 安荷忽然问道:“这几日来,有没有芩赞的消息?” “他受了伤之后,闭门不出,哼!必是又在想什么奸计了。” 听得芩赞之名,赵云怒气一涌,道:“我欲与此人决一死斗!” 他忽然发声,屋中二人大是惊喜,急急离座走到床前。吕岚拍了拍赵云手臂,道:“你醒啦!” “三妹,师父和大哥都好吧?” “好得很!”吕岚道:“昨日大哥说,你体内通力絮乱,只须休息几天,必能聚合,哈哈,果不其然。” “赵公子,你莫乱动,”安荷道:“我去煎药。”药是胡顺留下的,嘱咐只要赵云神智清明,就要喝下。 赵云摇摇头,道:“我无病无痛,何须喝药?” “胡医师开的药,怎能不喝呢?” “安荷姑娘,不必麻烦啦!”吕岚道:“他这种症状,天下之大,绝无仅有,只怕胡顺也是胡乱开药。” 赵云朝安荷微微一笑,道:“三妹说得是,安荷姑娘,多谢你了。”说完此话,在床上直身坐起,伸了伸懒腰,挥动双臂,只觉浑身血脉畅通,精力弥漫,当即一跃下床,脚步一浮,险些摔倒。 安荷倏然移步,右臂一探,将赵云扶稳,脸微微一红,又退了一步。 “厉害!”吕岚道:“躺了这么多天,又悟懂这么一套‘醉步’,不愧是我二哥。” 赵云哈哈一笑,道:“我见了爹娘兄弟,便去见师父!” 一句话说完,门外脚步声响起,“咚”的一声,秦施急急推门而进,身后跟着一人,中等身材,四五十岁的年纪,脸上沟沟壑壑,显然是历尽风霜,右臂曲起,盘在背后。 吕岚和安荷见秦施进屋,都退了出去。 秦施见儿子从昏迷中醒来,安然无事,自是不胜惊喜;赵云见了父亲,大有恍如隔世之感,道:“爹,孩儿拖累了你。” “因祸得福!”秦施摆摆手,指着身后的中年汉子,道:“子龙,这位是谁,还记得吗?” 赵云望向这中年人,越看越眼熟,道:“是孟伯伯!” 此人正是与秦施“一别八年”的孟希勤,当日乃河北莽豪,今日身居长安为将,这么多年来,气质改变甚多,难得赵云还认得。 “好孩子!你还记得我。”孟稀勤见赵云虽面带病容,但傲然而立,英气勃发,不住点头,眼眶微红,转面望向秦施,道:“越来越像了。” 赵云闻言一怔,心忖:“越来越像?我像谁?” 秦施叹了口气,缓缓坐下,道:“子龙,让孟伯伯看看你后背那一道伤痕。” 赵云自懂事起,便知自己后背有一处刀伤,但究竟从何而来,养父从未提及——此刻他隐隐觉得这位孟伯伯,必和自己身世有关,当下将上衣褪下,转过身去,后背赫然一道紫红色的刀疤,又粗又长,蜿蜒如龙。 见了触目惊心的伤疤,孟稀勤点了点头,欷歔不已,缓缓道:“十六年啊,赵兄弟的独子,终成好儿郎。” “子龙,”秦施道:“孟伯伯是你的救命恩人。” 赵云浑身一震,缓缓转过身来。 “你生父遇难之事,我从未和你提起,今日便细细说与你听。”秦施缓缓吸了口气,沉声道:“十六年前的一个夜里,你生父遇到了仇家,被困在府中,进退两难——” 当夜赵凛被仇家石峻引兵数十骑,围困府中,无法自解,秦施与孟希勤前来相助时,石峻一行已然破门而入,并将赵家的一众家丁尽数杀死,放火烧屋。秦施当年一营十八骑威震河北,勇气豪壮,见形势如此,更不打话,与孟希勤各引一营闯入府中,营救好友。 大灾之下,流寇四起,那石峻虽无骑将之才,却能聚拢人心,手下数十骑,自练成团,战力亦是不俗,遇到秦孟两营,仍可抵挡一阵。其时赵凛护着妻儿,身中十数刀,浑身浴血,倒地不起,赵夫人身中三刀,抱着只有半岁的小赵云,躲在石柱之后,绝望痛哭。孟希勤破阵而入,挡在赵夫人身前,大刀急砍猛蜇,独斗众敌,死力相护。 斜刺里石峻一刀削来,孟稀勤急急格挡,不料石峻刀锋变势,翻然撩割,孟希勤右掌立刻鲜血淋淋,三个断指,掉落地上。此时秦施长枪劲舞,引兵闯杀而入,石峻转身与秦施相斗,不三合,被一枪刺穿左肩,溅血而退。 敌兵虽散去,但赵凛已然身死,再看赵夫人,负伤极重,亦已气绝,唯怀中的小赵云,仍哇哇大哭。秦施抱起赵云,才发觉他背后也被割中了一刀,创口虽深,却不致命。 “当夜乱刀之下,有你爹娘护着,你才只中了后背这一刀,否则——”孟希勤摇摇头,道:“赵家的血脉,也传不下来。” 赵云流下泪来,跪地磕头。孟希勤双臂伸出,将赵云扶起,右掌之上,果然有三指残断。 父母恩重,自己却未能见上一面,赵云心中悲痛,自不待言。“爹,”他望向秦施,道:“那石峻现在何处?孩儿要替双亲报仇雪恨!” 秦施叹了口气道:“这么多年来,我也心心念念,要为赵兄弟报仇,却怎么也寻不见这恶人。” 赵云愤然道:“只要此人尚在世上,必能找了出来!” 秦施点了点头,默然不语。孟希勤则长叹一声,缓缓摇头。 赵云望着孟希勤,心忖:这位孟伯伯既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为何父亲只字不提?秦家入洛阳,孟伯伯必能得知,为何此时才来相见? 这两个疑问,盘桓在心,不禁惑然。 “子龙,”孟希勤道:“去见见你娘吧,这几天来,她每日深忧,就怕你一睡不醒。” 待赵云出屋,秦施默然半晌,长叹一声,道:“当年若不是那般冲动,或许赵家夫妇,就不会惨死!” 当时赵家夫妇被石峻挟持在手,若秦施不是立刻出手相斗,而是用计用谋,与石峻周旋,或许就能免了一番厮杀,亦救了赵家。有了这一层隐疚,十六年来,秦施总是自责。 孟希勤凄然摇头,道:“那石峻穷凶极恶,岂会和你讲道理?若不是你当机立断,子龙性命也难保。”顿了顿,左手一挥,道:“过去的事,不再提了。” 第六十五章 【赴长安】 “不错!”秦施道:“过去的事,不提也罢。主公要让子龙入长安与张将军见面,想必你已有耳闻。” 孟希勤道:“我此来,一半是为了与你相见,一半是受了张将军之命,前来察看子龙的状态。今日看来,似乎恢复得极好。” “哦!”秦施道:“他到了长安,可须你多多照看了。” “于公于私,都该如此。” 谈了一阵,皇甫嵩来了,见到赵云精神体力全然复原,大为高兴。“事不宜迟,”他道:“今夜赶赴长安!” 秦施愕然道:“这么快?” “越快越好!”皇甫嵩道:“主公日夜期盼,便是要将子龙的营斗之力,激发而出。” “好,好!” “孟兄,”皇甫蒿转面望向孟希勤,道:“这一路回洛阳,是否平靖?” “偶有流寇出没。”孟希勤道:“依我看,须下定决心,好好整杀一番。” 皇甫蒿点点头,道:“长安城中的奸细,被张伯渊赶出来后,流落四周,如今弘农一带,大有匪象。” 弘农乃就是长安与洛阳交界之处,密林多山,且有深谷冰河,极利藏身。 又谈到了长安。“长安之外,情况似乎越来越糟,”孟稀勤道:“西凉群寇在马家军的带领下,猖狂愈甚,长安西门,几乎每日都有骚乱。” 秦施问道:“马腾统军之术,也不见得高明,马家军为何能如此猖狂?” 孟稀勤道:“马腾虽是妄人,其长子马超,人称“雪狮”,却是当今天下顶尖儿的年轻骑将,有他在阵,马家军总能打胜战。” 秦施想起那张“少英榜”,排名第二,正是马超。 谈到此处,门外卫兵报:“司马将军到。”皇甫嵩微微一笑,道:“好!今夜便由司马溯,送子龙去长安。” 司马溯乃洛阳十三骏之一,竟被派来护送赵云,可见董卓对这颗“洛阳灾星”,确是十分看重。日落之前,赵云与安荷一道,随司马溯一营八骑出发,吕岚要跟着去,被皇甫嵩软言劝止。 纵使快马加鞭,洛阳到长安,也须两个时辰。赵云是少年心性,奔到畅快处,通力提升,四蹄如电,一溜烟般地远远,又笑着驰回。安荷的骑术本也不弱,面对赵云这般风驰电挚,唯有叹服;司马溯见到赵云通力如此强劲,心中也是啧啧称奇。 .................... 长安城中景象,自是与洛阳大不同,深夜之中,雪色覆城,人迹绝罕,大有凄惶冷清之感。孟赵二人来到张绣府邸时,一通姓名,立即放入。管家与司马溯见礼,道:“张将军正在与众将议事,请三位稍等。” 三人在大厅中坐下。赵云问道:“安荷姑娘,你来过长安么?” “来过不下十次。”安荷道:“都是陪主公来的。” “哦!你是主公的近身侍卫,剑法必是高明了。” “赵公子过奖。” “你多大了?” “二十六。” “比我大了十岁!”赵云道:“该叫你一声姐姐。” 安荷淡淡道:“不必。” 等了大概有足足大半个时辰,仍然不见张绣来请。赵云有安荷在旁说话,倒还能耐心等待,司马溯确是急性子,站起走几圈又坐下,鼻子哼哼不绝。 “请教司马将军,”赵云道:“四系战法之中,最重通马之力的是哪一系?” “攻系倚重的是‘枪法与骑道’的统一,而御系侧重之处,在于阵型。”司马溯道:“‘移’‘统’二系,最重通马之力。” “单以通马之力而论,张将军与北平公孙相比,高低如何?” “公孙赞号称‘天下第一移’,通马之力自是高深莫测,”司马溯道:“但与咱们张将军相比,只怕还要逊上一筹。”顿了顿,又道:“你通力怪异,如同患怪病之人,而张将军,便如天下最好的医师。” 谈了一阵,脚步声响起,孟赵二人同时扭头一望,是管家快步而至,道:“三位请随我来。” 张府之中守卫深严,处处有卫骑警戒,走了好一阵,才到张绣书房之前,两个卫兵点了点头,打了个手势,就要上前来搜身。 “慢!”司马溯缓缓退后半步,挡着赵云和安荷身前,沉声问道:“什么意思?” “长安中动乱不止,小心一点,总是不错的,”管家淡淡道:“请司马将军包涵。” 司马溯眉头大皱,但总不好发怒。两个卫兵三人佩剑取下,管家说了一句“稍等”,自己先走进书房之中,未几,疾步而出,拱手道:“二位请进!”又道:“还剑。” 于是两个卫兵恭恭敬敬,又将佩剑交还,三人拿回佩剑,随管家进入书房之中。 一进门,司马溯怔了怔,只见书房中共有十六人,正在低声密语。张济,尹鹤二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分坐左右,而张绣坐在正中,其余十三名将领全身披甲,或坐或站,围绕在旁。 司马溯朝张绣拱手一揖,道:“张将军,已将赵云带到。” “司马将军,不必多礼,”张绣道:“三位请坐下。” 张济乃张绣之父,年届八十,精神极是矍铄,朝赵云瞅了一眼,双肩一缩,道:“呀!洛阳灾星来了。” 众将闻声大笑。自有仆人摆下三个石凳,让三人坐下。 众人继续之前的谈话。“没想到袁绍二子,如此无用,”尹鹤道:“坏了他老子的一片基业。” “袁绍此时不知流落何处,”张济冷哼一声,道:“若回到邺城,看到这副模样,也得活活气死。” 原来这一日从河北传来新消息,邺城之中袁绍的两个儿子反目成仇,束甲相攻,此时众将正在讨论河北战局。 赵云知张绣一时抽不开身,当下耐心等待。司马溯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这两位老将军,一位是张将军的父亲,一位是尹家的当家人,你可认得?” 尹家乃洛阳大族,赵云却这个家族知之甚少,只听父亲说过尹家本也出了一个飞将,后来不知为何,这个飞将竟被逐出洛阳。 此时又有人道:“袁家二子,怎能敌得过这些虎狼之军?” 河北战乱不止,韩愈,张燕,张扬,以及公孙一族,皆为一方霸主。之前由于袁军实力雄壮,可谓鹤舞鸡群,袁绍占了便宜之后,往往又愿意扮演和事佬的角色,才得将河北局势控制住,此时城主袁绍生死不知,城内袁家二子内战,说不想浑水摸鱼,这四方霸主垂涎南皮此城已久,不想分得一杯羹,才是怪事。 “看来,这会儿的南皮城外,就是河北的群英会,”尹鹤笑道:“倒要看看公孙瓒如何力镇群雄了。” 此言方落,门口脚步声响起,一个年轻姑娘,双手捧着一个小瓷瓶,笑着走进书房。这姑娘眉目如画,笑靥淡雅,赵云一生之中,亦从未见到有气质如此清丽的女子,一时之间,看也看呆了——这书屋之中因为有了她,一瞬之间,似乎明亮极多,空气也变得清新无比。 这是尹鹤的女儿,名叫尹婉。尹婉在父亲身旁坐下,见赵云定定地望着自己,怔了一怔,但随即淡淡一笑,朝他点了点头,神情从容淡定,端庄大方,极是名门闺秀之风。 赵云见尹婉朝自己一笑,如遭雷击,赶紧低下头来,脑中一片混乱——十六年来,从未有过这般感觉。 第六十六章 【巧与拙】 众人又讨论一阵,张绣点点头,道:“好,此事如何向主公回复,我心中有数了。” 众将闻言,乃纷纷告退。房中除了赵云等人,就剩下张济和尹家父女。 “张叔叔,”尹婉道:“我与父亲在长安住下,尽这几日时间,各处瞧一瞧。” “好!”张绣点点头道:“西凉战局如何取舍,我明日与你细说。” “是。” 赵云闻言大奇,尹婉只与自己年岁相仿,又非身居要职,张绣为何要和她讲解长安局势?困惑在心,又忍不住抬头望了她一眼。 “司马老弟,”张绣望着司马溯,道:“我与赵子龙前往训练场,你和安荷姑娘在府上歇息。” “是!”司马溯道:“我明日一早,即回洛阳,安荷姑娘在此陪着赵兄弟。” 尹婉脸带惊奇之色,笑道:“你就是赵子龙么?小岚的结拜兄弟?” 赵云听着尹婉声音轻柔舒缓,一笑之下,露出玉石般的牙齿,真有说不出得好看,当下凝了凝神道:“是,她是我三妹。” “那可好。”尹婉望向张绣,道:“前几次聚会,都没见到他,只听得小岚说他武艺如何厉害,今天倒在长安见面了。” 张济老顽童般地耸了耸肩膀,一声怪笑,道:“你们忙着聚会,他忙着大闹洛阳,怎会碰面?” 众人大笑。 “是了,”尹婉望向赵云,道:“这些日子关于你的传闻,太多太多!有好些事,想好好问问你。” 赵云道:“好啊!” 尹婉不冷落了任何一人,先朝安荷点点头,打了个招呼,又望向司马溯,道:“司马将军,夫人身体好了点么?” 司马溯苦笑一声,道:“双腿无力,仍下不了地,精神倒是清爽。” “这几日又进了些新药,有空来尹府一趟,好好挑一些过去。” “多谢,多谢!” 笑谈一阵,尹婉望了望窗外的天色,道:“张叔叔,你忙公事吧,我与爹爹回去了。”说着,扶着尹鹤站了起来。尹婉身材高挑,比父亲还高出半个头。赵云站到一旁,默默望着尹婉走出屋中,心中大感怅然。 “赵子龙,”张绣笑道:“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 “随我来!”张绣朝赵云招招手,迈步出门,道:“瞧瞧你通马之力,到底如何。” .................... 长安城外敌情变幻莫测,纷叠不穷,大多都要张绣亲下决定,带着赵云来到训练场中,立刻又有三封探报围递而上。 当日汝南一战,只见张绣潇洒自如,谈笑间退了襄阳群英,但此刻他瞧着探报,眉头深锁,仿佛心事重重。赵云不愿打扰他,策马一旁等候,转头四望,只见北面数十骑兵聚在一起赛马,十骑飞奔,全力竞速,只见一黄衫汉落蹄飞快,领先余骑数丈,众人喝彩纷纷。 “张将军,”赵云大声道:“我到那边赛马!” 张绣无暇顾他,点头答应。赵云悄悄朝众兵驰近,这见这些骑兵战甲破损,身上纱布包缠,多有负伤,料是每日须上沙场争斗之故。但人人士气昂然,高声笑语,大有豪迈之气。 此时众人要邀那黄衫汉再赛一场,黄衫汉摇摇手道:“累了,你们耍吧!”几个骑兵见赵云驰近,纷纷持枪朝他围来,长安之中,戒备深严,若遇面生之人,总是须细细盘问。 赵云笑了笑,朝身后一指,众兵这才望见张绣。 “哦!”有人问道:“张将军带你来的?” “是。” 又有人问道:“你姓甚名谁?” “赵云,赵子龙。” 黄衫汉一听这个名字,双目一亮,驰上前来,缓缓道:“原来你就是赵子龙。” “这位赵兄弟,天赋高绝,名气大得很!”有人怂恿道:“伍将军,你须与他赛一赛。” 这黄衫汉子正是十三骏之一,长安城大将伍乾,一营十二骑,统系战法颇精。伍乾闻得赵云大闹宝殿之事,总认为是旁人添油加醋,决不信世间有如此强劲通力之人,今日碰上了,自然要较量一番,但他身为名将,不愿开口挑战,要众人数番力求,才勉强答应。 “赵兄弟,”伍乾问道:“你骑术如何?” “比伍将军差多了。” 伍乾想了想,指着前方道:“五十丈,先到为胜。我让你五丈。” “不必相让。”赵云笑道:“公公平平,一决高下。” 伍乾微感错愕,笑了笑,道:“好得很!便如你所愿。”他通力既强,骑术亦精,赛五十丈,在长安绝少有败绩,根本不信赵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骑兵能胜过自己。 两人说话间,自有骑兵兴高采烈地奔到五十丈处,挥手摇旗。 众人要看伍乾施展骑术通力,压一压赵云这愣头青,均是朝他呐喊助威。两骑蓄势而奔,甫一起跑,赵云已然领先三个身位。奔至中途,赵云一骑绝尘,领先七八丈远,伍乾索性凝蹄不动,翻身下马,两手叉腰,默然不语。 众兵在后面瞧了这一幕,均是目瞪口呆。 赵云跑到终点,又奔了回来,道:“伍将军,承让!” 伍乾强笑一声,道:“你通力如此高深,骑斗之力必是了得,你我骑斗一番如何?” “刀枪无眼,只怕有所误伤。” “刀枪无眼?”伍乾大笑一声,翻身上马,拔出双刀,大声道:“听你说话,怎么像女子一般?” 赵云道:“你我是友非敌,相斗无益。” “谁当你朋友?”伍乾双刀晃了晃,道:“咦,吕奉先怎么有这种徒儿?胆子如芝麻大小!” 赵云闻言,按耐不住,怒道:“斗就斗,怕你不成?”右臂抬起,清光一闪,长枪径刺往伍乾右胯。伍乾大笑一声,左刀格开敌招,右刀急斫而落。众兵料不到两人一言不合便动手相斗,急急围拢而来。 此时暮色已浓,两骑在一团灰暗之中,刀来枪往,斗得星丸跳掷,火花飞溅,煞是好看。 堰台一战中,赵云激斗侯成,险些惨败于他双钩之下,事后反复凝思,此刻面对双刀,自有了应对之法,斗了十余合,心道:“此人武艺不俗,但比侯成还差了一筹。”一念至此,便想与对手在招法上分高低,不愿以通力取胜。 赵云他经验不足,虽有破敌之法,却屡失良机,连战三十余合,与对手也只是斗了个旗鼓相当。伍乾气焰收敛,刀势严密,越斗越稳,心道:“他经验尚浅,久斗之下,我必能得胜。” 斗到酣处,有人喊道:“张将军来了,快停手!”伍乾赵云闻声即退,赵云则扬起长枪,朝伍乾怒目而视。 伍乾见赵云这模样,心中好笑:“毕竟是少年人,激他几句就发恼。”乃笑道:“不打不相识,赵兄弟,请了!”说完此话,调转马头,远远奔去。 远处张绣策马而来,众兵对他颇为敬畏,先退立一旁,再悄悄散去。 此间雪地辽阔,一望无垠,月华初上,投下一片清清淡淡的银光。 张绣对赵云与伍乾相斗之事,并不过问,只淡淡道:“此处藏有三匹空马,你将它们唤来吧。” 只道有三匹空马,却不明方位,不知远近,正要考验赵云通力高低。 赵云乃凝了凝神,目视远方,未几,蹄声飘传,三匹马儿齐齐聚拢而来,曲蹄伏下,温顺无比。 须知资质一般的骑将,酿服一匹空马,需要数天数夜,与马儿近距接触,方可通心——然而赵云却可于轻描淡写之中,一呼一吸之间,远距瞬酝。 张绣暗暗点头,正想开口称赞,忽然四面又有马蹄声响,另外两匹野马,疾驰而来,亦纷纷围拢,伏倒在赵云脚下。 原来这两匹马比之最先那三匹马,与赵云的距离又远了二十丈,因此稍缓而来——即是说,赵云在刹那之间,于五十丈外,尽数召回并蕴服了六匹空马。 无论如何,这分明已是一营六骑之力。 “这般奇妙的通力,”张绣默然半晌,摇摇头道:“我这一生,却没见过......” 然而既可成营,为何马儿会连连暴毙? 夜风激荡,云月交错,忽明忽暗。 张绣闭目沉思良久,睁开双目,道:“拙变巧,巧而拙,拙巧合聚,意力相分。” 第六十七章 【尹小姐】 这一夜安荷便在张府住下,早早喝完了粥,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脚步声响起,只听得管家道:“赵公子,今夜你就住这儿了,安荷姑娘就在你隔壁屋中。” 安荷等候一阵,翻身下床,走出门来,望见赵云若有所思地站在院中,管家则已经走远。 “安荷姑娘!”赵云笑道:“我正想问你几句话,以为你睡着了呢。” “进来吧,我也想问你几句话。” 入屋对坐,赵云问道:“安荷姑娘,你和尹婉相熟么?” “尹小姐?”安荷道:“虽然不熟,但我对她算得上了解。” “她今年几岁?” “十八。” “啊,比我大了两岁。”赵云喃喃道:“不过,不要紧。”又道:“对了,她一个女子,年纪尚轻,为何张将军要和她细说西凉战局?” “这个——”安荷想了想,道:“可能是主公派她来考察长安城,也说不定。” “哈哈,这可奇了。” “不奇怪,”安荷道:“她很聪慧,办事也细致得很,主公信得过她。” “聪慧?”赵云笑道:“表现在何处?” “在尹家,尹鹤几乎百事不问,其实尹婉才是当家人。” 赵云闻言愕然,道:“真看不出来,她还有做当家人的本事。” “她本事不小。”安荷道:“好了,答了这么多,该我问你了——张将军有指点你一番么?” “有!”赵云忽然高声道:“拙变巧,巧而拙,拙巧合聚,意力相分。” 安荷惑然不解,道:“这......这什么意思?” “这是唤醒我身上营斗之力的秘诀,张将军说,这教不得,须我自悟。” “哦!那你可要用心去悟,”安荷道:“希望在这几天之中,有所突破,主公才高兴呢!” 谈到这里,听得屋外有人大声说笑,是司马溯的声音。赵云笑了笑,道:“我去瞧瞧。” 走到屋外,只见院中两人握臂言欢,一个是司马溯,一个身穿黄衫,正是今日与自己相斗的伍乾。两人寒暄一阵,走入凉亭之中,伍乾坐了下来,才要说话,“啊”的一声,急忙跳起身来,表情痛苦,又再缓缓坐下。 “怎么?”司马溯问道:“受伤了么?” 伍乾指着右臀,苦笑道:“被赤发鬼砍中一刀,伤口未愈。” “什么时候的事?” “五天前。” “可恶!”司马溯道:“这赤发鬼猖狂得很。” 两人口中的赤发鬼,姓于名伏,长得一头赤发,一营九骑,起初在西凉天水城为将,后又离城而出,逃入长安,一路打打闹闹,又流落到弘农。 司马溯道:“弘农一带匪横流,为何主公不出手肃清?” “主公见他武艺胆气,”伍乾道:“特别嘱咐张将军,不可击杀此人。” 此时两人在亭中一坐,自然望见了赵云,司马溯笑道:“赵兄弟,请过来,和你介绍这位伍将军。” 伍乾斜眼望着赵云,神情傲慢。赵云犹豫一阵,走进亭中坐了下来,道:“司马兄,我和他早见过面了。” “哦!”司马溯道:“原来你二人认识?” “何止认识?”伍乾道:“我还知道这小子通力不弱,枪法嘛,嘿嘿,不提也罢!” 赵云冷笑不语。 伍乾望向司马溯,道:“适才谈到赤发鬼,司马兄,你可莫小看了他。” “此人一营九骑之力,当真如此厉害?”司马溯道:“伍老弟,你一营十一骑之力,自然是胜过他了。” “一营骑数多了又如何?关键还要看战法之高低。”伍乾道:“譬如河北秦施,一营十八骑,入了洛阳,可有建树?所以这赤发鬼虽只一营九骑,但营斗之力,与我一营十一骑,倒却不相上下。” 赵云冷冷道:“司马兄,那赤发鬼是何人,我要将他擒了来。” “使不得!”司马溯连忙道:“伍老弟在被他砍了一刀,你不可再冒险。” “武艺有高低,”赵云道:“伍将军被砍了一刀,自然是武艺不如人了!” 伍乾闻言大笑,也不接话,只继续向司马溯道:“说实话,以武艺而论,吕将军天下第一之名,未免之太过。” 司马溯听得伍乾先是暗讽秦施,又要贬低吕布,显然是想激怒赵云,尚来不及开口圆场,赵云已然大声道:“请教!武艺能及得上我师父,天下又有何人?” “不多,两个。”伍乾道:“北海典韦,襄阳庞袍。非是我长别人士气,灭自己威风,但这三人要是单打独斗,典韦第一,庞袍第二。” 典韦号称“骑斗无敌”,庞袍乃襄阳第一高手,名声更在“天下第一御”张任之上。 “这可奇了!”赵云道:“莫非你和我师父单打独斗过?又与典庞二人交过手?若非如此,怎知他三人武艺高低之分?” “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和吕将军交手,”伍乾道:“至于他徒弟么,嘿嘿,那又另当别论。” “伍将军,我师父就算百般相让,你在他戟下,也挡不过三合;若典庞二人武艺当真在我师父之上,那一合之间,已将你杀了。” “臭小子,”伍乾冷哼一声,道:“你在洛阳胡闹,有人替你撑腰,在长安可不行!” “多说无益,”赵云道:“到府外斗一场如何?” “再好不过!” 两人正吵着,司马溯忽然“咦”了一声,道:“赵弟,你的手掌......” 赵云闻声,摊开右掌,只见掌心之处,竟然暗红如血。 这是什么回事? 伍乾勾头一望,幸灾乐祸地道:“嘿嘿,必是中毒了。” 赵云从小到大,身上尚未出现如此异状,正疑惑间,只得管家道:“赵公子,尹小姐来找你了。” 亭中三人闻言,纷纷转头望去——只见月下尹婉薄黛轻施,婷婷而立,,风姿楚楚;一袭淡青色的留仙裙,随风微摆,极是优雅端庄。 赵云心如鹿撞,连忙站了起来,快步走到尹婉面前。 “赵公子,我来瞧瞧你,”尹婉道:“今天和张将军一起,可学会了一招半式?” 赵云本已为尹婉典雅气质所吸引,此时近距离一瞧,发觉她肤光胜雪,姿容绝丽,更是大为倾倒,脑里空白一片,只应道:“很好,很好。” 尹婉笑道:“对了,你在长安准备住多久?” “说不准。”赵云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洛阳?” “本来打算住几天,”尹婉道:“不过,家中有事,明天要回去了。” “哦!” “等你也回洛阳,记得和小岚一起来尹府做客。” “一定,一定。” “我在想,你在长安练武,总免不了受伤,”尹婉笑道:“给你带了些药来。” 话音方落,忽然从角落中走出一个黑衣人,表情冷冰冰,单手端着一个包裹,另一只袖子空荡荡的,是个独臂人。赵云从独臂人手中接过包裹,向尹婉道谢。 “算不上好药,不过——”尹婉道:“止血确有奇效。” “等回到洛阳,我也要送你一些东西!” -------------------- 尹婉走后,赵云翻来覆去睡不着,心中对尹婉有股强烈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只想接近她,听她说话,静静地瞧着她——赵云十分肯定,这个女子,在他的生命中,不可或缺。 睁开眼,漆黑一片;闭上眼睛,全是她的笑颜和身影。 必须找一个人倾诉一番,方能入睡,无可奈何,唯有敲响了安荷的房门。安荷见赵云的脸色,就知道他的心事了。 “得相思病了么?” “安荷,你实话实说,”赵云表情严肃,极认真地道:“要让尹婉喜欢我,有几成把握?” “难得很。” “何以呢?” “这个女子不简单。”安荷道:“她每一个举动,都是深思熟虑——对尹家有利的事,她会做;对尹家不利的事,她绝不做。” 赵云不响。 “此刻她见你是吕将军的徒儿,又被主公看重,自然要趁早与你结下友谊。”安荷摇摇头,道:“她对每个人都很好,但要她真心对谁好,那可真不见得。” “她不必对谁好,只须对我好。” “难!况且——” “什么?” “况且喜欢她的人多得是——其他就不说了,单说一个,华既华公子。” 赵云闻言一怔,久久不语。 安荷见赵云不似在发呆,更像在盘算心事,连忙道:“你和芩赞的事未了,可不要与华既又起争端。这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第六十八章 【赤发鬼】 赵云闻言不答,默默地端详自己掌心的红斑,又走回自己屋中。 “要争气!”他默默对自己说。若自己成不了骑将,一回洛阳,师父脸上无光,更会被华既和芩赞打击报复,至于董卓,则肯定是放弃自己了。 他想到了张绣留给自己的十四个字,乃默念数遍,忽而灵光一闪,心道:“这四句话,便是用力之进阶。拙变巧,巧而拙,此乃出阶,此时的通力渐渐收放自如,自是‘拙变巧’;而纵使收放自如,仍时时滥用,正如我数次累死战马,此时便是‘巧而拙’。” 如此想去,越觉有味,乃凝神思索着后两句话:“拙巧合聚,意力相分,这两句又是什么意思?”他冥思苦想,正如捕鱼人,憋着一口长气,钻入冰河中,眼前碎冰重重,视线不明,似乎再潜入一丈,便有鱼儿飘过,无奈一次次气尽溺亡。 这般耗神深思,终于沉沉睡去。第二天到了训练场,果然昨日酝下的六匹马儿,死在廊中。 “不必气馁,”张绣道:“昨日那十四字,你可悟懂?” 赵云道:“此时我正在‘巧而拙’之境。” “拙也非拙,巧也非巧。”张绣道:“通马之力不是一种力。” “它是一种意念。” “不错。”张绣手握成拳,道:“不要用力去拘束它,把它当作意念放开它;体如水,力如鱼,附体而生,失水而亡;意念则如空气,无需依附任何物体。”言至此处,五指缓缓张开,道:“看不见,抓不到,却无所不在。” 赵云闻言,仿佛长久浸身暗黑水底的鱼儿,偶尔瞅得阳光几缕,忽被一个大网打捞而起,水花四溅中,被生生抛起,止身于半空! 一身湿透,却满目清光。 浑身战栗中,脑中是一种迷茫的清晰!仿佛抓住一把隐形的宝剑,掌中有感,却看不到。 “不急,”张绣道:“以你的天资,即使现在不明白,好好琢磨一番,必有大悟。” 赵云右掌一张,瞧着自己右掌心中的红斑——昨夜颜色乃是暗红似血,此时却变成赤红如火。 “张将军,”赵云道:“我掌上这个红斑,颜色变幻,不知藏着什么秘密?” 张绣端详许久,也瞧不出端倪,皱着眉道:“莫非与你通马之力有关?” 赵云摇了摇头,一阵茫然。 -------------------- 这一天张绣须往城外督战,两人谈不到一刻,匆匆分手。赵云回到府中,独坐院中,静静地盯着自己的掌心,希望尽快瞧出秘密所在,凝思半晌,却一无所得,心中渐渐烦躁,不禁站起身来,缓缓走到昨夜他与尹婉见面之处,吐气摇头。 安荷默默地站在他身后,问道:“怎么了?瞧你心神不宁的样子。” “见了她之后,我的心就乱了!” “快别想这些水月镜花之事,”安荷劝道:“要专心致志练功才是。” “那也须我能定下心来才好!”赵云转过身来,道:“你跟我讲讲尹家的故事吧。” “讲尹家的故事,你就能定下心了么?” “听我爹说,尹家似乎曾出了一个飞将?” “那是尹家的大公子,尹幌。”安荷道:“此人是个绝世天才。” 安荷说话向来中肯,她下了这般赞语,这个尹幌必是极不简单了。赵云笑道:“既然是天才,尹家为何又要将他赶出洛阳?” 安荷道:“这是尹鹤的顾虑——” 当初攻下洛阳之时,何进,张济,尹鹤三人,为这一战,投入全族之力,随董卓忘死一搏,终成好局。成王败寇,战后评判功绩,自然从此一生,备受敬仰,被称为“三大元老”。如今何进惨遭排挤,日忧夜虑;张济心灰意懒,状如废人——三元老中,唯尹鹤顺风顺水,家势渐长,与董卓关系亦佳。 这几年,董何之争,由起初的小小微芒,演化至不可扑灭的层层山火,令尹鹤深以为戒。为了不引董卓之猜忌,他干脆将两个儿子,遣出洛阳之外,自减实力,谋得一家久安。 “啊!”赵云点点头,道:“我懂了。” “这个尹家大公子,就算日后你遇见了,也该离他远一点。” “为什么?” “此人野心极大,”安荷道:“满脑子都是‘争夺天下’四字。” “若他有这番心志,应该早有一番作为,为何名声不起,全无踪迹?” “此正是他处心积虑之处!”安荷道:“其实他这数年来招兵买马,暗暗集结兵力,盘踞于河北某处,只是他按兵不动,谁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有兵力在手,总不会攻向洛阳吧?”赵云道:“毕竟他父亲和妹妹在此。” “谁知道呢?”安荷道:“主公曾对他寄予厚望,派我私下与他接触过几次,但据我观察,此人利欲熏心,为达目的,当真无所不用其极,是个翻脸无情,六亲不认的角色。” 赵云道:“这么说来,两个哥哥走后,尹婉挑起了一家重担。” “这重担,也亏她挑得动。”安荷道:“如今尹家在洛阳四平八稳,广结人缘,可见尹婉用功之深。” 赵云深深点头,道:“既然如此,我更须见一见她,多向她学习处世之道。” 安荷摇头苦笑。 “啊!”赵云笑道:“她聪慧得很,不知道能不能解我掌上红斑之谜。” “你若满脑子都是她,那就赶紧去见她一面吧。” --------------------- 赵云问明尹婉居住之处,飞蹄赶到,却发现尹家的马队在半个时辰前已经出发。他一心要见尹婉,当即问清楚马队所行方向,通力一提,朝南直窜出城。街上众人见一骑穿梭如电,纷纷驻足惊叹。 赵云迎风奔驰,一路辨认蹄印,跟踪而前——此刻他已经不去想掌心红斑之谜,只盼能见尹婉一面,便心满意足。来到弘农之处,发现蹄印渐杂,想起昨晚司马溯与伍乾的对话,心道:“赤发鬼在此处出没,尹婉可千万不要被此人碰上。”细细一瞧,雪地上蹄印密杂如麻,一直延至远处。 凝神一听,似乎还能听到远处有呼喊之声。 弘农地势不平,冰湖极多,赵云放缓骑速,蹄步扎实,走得非常小心。绕过一座雪坡之时,忽然一声暴叱,于坡后数十丈外的响起,又有阵阵谩骂之声。 赵云向南绕过雪坡,攀到小丘之上,只见眼前开阔处,竟然有二十余骑围聚列阵,围着另外六骑。六骑之中,有两骑横刀在前,朝众敌破口大骂,四骑持枪在后,凝神戒备,围守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端坐马背之上,峨眉微蹙,脸色却镇定如常,正是尹婉。 二十余骑中,一人面孔漆黑,鼻孔朝天,赤发飘飘,生得既丑且怪。赵云心中一震:“果然是赤发鬼在此!他必是算定了尹婉今日必从此路经过,设下埋伏。” 忽闻一人道:“你等不必相抗,于将军只留尹小姐一夜,第二日,便送回洛阳城。” 赵云闻声望去,认得那人是黑山四怪之一的胡老三,心中不禁大奇:“此人乃张燕手下,为何追随赤发鬼来此?”自进入洛阳,赵云已经历数场恶战,经验渐丰。此时不明形势,更不知赤发鬼这一帮人更有多少伏兵,便也不急出手,只紧握长枪,伺机而动。 “放肆!”尹家骑兵吼道:“沈寒沈将军在此,你等也敢相拦?” 胡老三哈哈一笑,道:“沈将军倒也是一员勇将,只可惜损了一臂,而一营十三骑之力,亦消失无踪。当年威风凛凛,今日只能尹家做一名卫骑,可惜,可惜!” 赵云心道:“原来昨夜那面无表情的黑衣独臂人,竟是一位高手,只不知道他一营之力,又是怎么消失的。”张目朝沈寒望去,只见他一语不发,左手持刀,守在尹婉身前,右臂空空的长袖,随风飘展。 赵云心道:“沈寒纵使武艺高超,断了一臂,也只剩下数成功力,尹家这些骑兵,必斗不过这二十敌骑。”一念至此,乃驱马向前,嚷道:“胡老三,久违,久违!” 胡老三偷了粮,被张燕从黑山逐出,流落四处,被赤发鬼于伏收服,辗转至此地行恶,此时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不禁大吃一惊,转头望去,怒道:“好啊,原来是你!” “正是我,”赵云道:“胡老三,敢与我一斗么?”他武艺已有小成,且通力惊人,能战能逃,根本不怕这些虾兵蟹将一拥而上。 当日黑山四怪与秦家父子三人一战,胡老三被秦岭刺落马下,受伤不轻,此时见了赵云,只气得七窍冒烟——自被秦岭击伤之后,他倒也长了志气,每日苦练枪法,自忖武艺大进,当下“呸”了一声,道:“好哇!我便来斗斗你这小子。” 话音方落,急蹄猛进,大刀疾落。赵云胯下马儿四蹄不动,身子朝左一仰,任刀锋自颈脖劈至大腿。 尹家六骑远远望去,只道赵云被一刀劈中,纷纷惊叱一声。尹婉更是惊呼一声:“赵公子小心!” 胡老三心中一喜,眼看就要将对手斩为两截,刀锋却在离对手身体数寸之外,直直溜下。他“咦”了一声,尚未收招,眼前一花,脸上早被一拳击中。 胡老三鼻血长流,痛呼一声,朝后疾退,往脸上一抹,满手是血。 沈寒双目一亮,低声道:““这是吕将军的绝招,寸避。” “是了!”尹婉松了口气,心中暗道:“赵公子是吕将军的徒儿,必能安然无恙。” 胡老三不知赵云武艺为何突飞猛进,这一招之间,便知自己绝非对手,急急转脸朝于伏道:“他是秦......”一句话未绝,赵云早闪至面前,胡老三吓得“哎哟”一声,大刀急撩,赵云斜身避过,晃至对对手身后,倒转长枪,“啪”的一声,拍击在他后脑之上,老二闷闷一哼,滑身坠马,昏迷在地。 众敌怒叱连连,尹家六骑则大声喝彩。 “好武艺!”赤发鬼于伏见赵云蹄法精妙,大声问道:“阁下莫非是公孙一族中的高手?” “见笑,见笑。”赵云道:“在下见于将军在此,特来领教一番。” 于伏闻言惊奇,道:“你来寻我一战?” “不错。” “请教大名!” 赵云肃容道:“在下公孙灭伏。” 尹婉听了这个名字,又见赵云一本正经的脸色,心中觉得好笑,又不敢笑出声。于伏双眉一轩,思索一阵,道:“公孙灭伏?这个名字倒没听说过。” “你孤陋寡闻,自然没听说过!”赵云大笑道:“公孙一族的年轻高手中,你又识得几个?只认得一个公孙度么?” 于伏闻言,沉默半晌,问道:“听说公孙一族存有两本秘籍,尽叙移系战法之奥义,不知真假?” “一点不假!”赵云道:“一本叫‘形絮’,一本叫‘影乱’。”当日赵云听吕岚提起这两本秘籍,此时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于伏听了此话,缓缓点头,但公孙一族的高手千里迢迢,到洛阳弘农来与自己切磋武艺,此事太也离奇,当下双目眯起,朝赵云上下打量,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赵云不紧不慢地道:“于兄,你若是不敢与我一战,那我可走了。回到河北,便说赤发鬼于伏,只敢在弘农逞强,连与我交手也不敢!” “慢!”于伏道:“与你斗一斗,又有什么打紧?我从未与公孙一族的高手交锋,今日正要讨教一番。” 赵云心道:“此人生得凶神恶煞,但言语之中,却是彬彬有礼,绝非一般俗人;且能劈伤伍乾,武艺也是颇高了,流落为寇,着实可惜。”眼见于伏手挽钢枪,缓缓驰近,乃道:“你我一决高下,落败之人,须答应胜者一件事。” 于伏闻言一怔,凝蹄不动,他曾见公孙瓒与襄阳九大高手之一“剑圣”郭逾一战,深知公孙瓒武艺之精深,心道:“他若有公孙瓒三成功力,我便难以取胜,若落败了,莫非当真听他号令?”一时之间,犹豫不决。 赵云笑道:“都说赤发鬼于伏胆大包天,今日一见,不过尔尔。” 于伏闻言一怒,道:“好!且看你我孰强孰弱。”一言方毕,骑形闪近,提枪直刺,破风之声,呼啸入耳。 赵云见于伏这一招之出,气势骇人,一惊之下,急急避闪。于伏不出手则已,一出手迅猛如风,只见他声声喝叱,赤发飘飘,蹄步突进,招起连环,声势威壮。四周帮众喝彩不绝。 沈寒一见于伏施展武艺,心中叹道:“这赤发鬼武艺当真了得!莫说此处还有二十骑,就是与他单打独斗,二十合之内,我亦必败无疑。” 尹婉素来沉定,但此时见于伏攻势急骤,担心赵云落败,亦不禁心忧。 此时场中二人激斗,十余合之间,赵云已被对手迫得避退不迭,心道:“此人武艺胜我不止一筹,今日欲获胜,须是智取。”当下只顾大笑,道:“先让你二十招!”骑形忽远忽近,只顾闪避,却不进招。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