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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花筒》
1.地球的眼睛
安绍尼在世界上最可爱的一个地方长大。他的父亲总是说那是地球的眼睛。安绍尼头一次听他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还很小很小,那几个字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些声音,没有什么意义。那时有些字对他来说已经有了意义,比如“喵呜”,意思就是猫。有很长一段时间,任何跟猫一样软的东西也都是“喵呜”,像长毛绒的靠垫,他母亲大衣袖子上的海豹皮。还有一段时间,勺子在盘子上发出的声音,就是指吃东西;很轻很轻哼歌的声音,意思就是要睡觉了。要是他们唱得很响很响,那就是说他可以在什么人的膝盖上跳来跳去;还有哗哗的放水声,那就是说他要洗澡了。可是他头一次听到父亲对他说“我的宝贝,这是地球的眼睛。”时,那几个字并不代表什么东西.99lib.。
那时母亲把他抱在怀里,跟他父亲一起站在他家的门口,他家的房子筑在山坡上,从那里往下看,可以看到山坡下面的果园和山下磨坊的蓄水池。那一天正好是在春天,那起伏的山坡景色很是壮丽,缓缓漫入山谷,又缓缓向上延伸,那凹下去的地方显得很深很深,充满了孤独和寂寞。但是由于它们又十分宽阔,所以阳光依然十分充足。那些大路都在山顶的那一边,他们无法看到。但是那些巨大的绿坡繁花似锦,看上去很陡也很平缓,它们构成的曲线有的互相合拢,有的互相交叠,将一个谷底跟另一个谷底阻隔开来,造成许多棕色的溪水哗哗绕过许多拐角冲刷下去。这些浩浩荡荡的山坡将世界挡在外面,却绝不把天空挡在外面。在它们中间没有一条大路,只有一些小路将一个又一个山谷联结起来,将那些躺在山坡上的小小村庄和农场连接在一起。因为那些山都很高,那些村庄里的家宅,屋顶再高,树顶再高,也不会衬着蓝天显现出来,只会衬着它们上面的大片大片绿草,它们连绵不断地向上延伸开去,延伸开去,一直触到蓝天和白云。站在一个山坡上看另一个山坡,那远远的村庄就像是一簇簇蘑菇长在山坡上。
安绍尼家的后面就有这样一个村子坐落在半山腰上。从那个村子开始,有一条小径弯弯曲曲绕到下面一幢古老的石头房子,那房子又矗立在一片果实累累的果园之上。那果园占据了一整片缓坡,缓坡的脚下,土地变成了一个台地形状,长长的,平平的,窄窄的,接着它又陡陡地落下去。下面有一个生.99lib.出地下水的凹坑。那果园下面这一片台地差不多从这一边到那一边都灌满了平平的明晃晃的水。从来没有一个磨坊的水池像这样平静,这样闪亮的。那水就像是平整光滑的桌面,镶嵌在鸢尾属植物叶片和驴蹄草叶子构成的框子里。这里那里有一片片很小很小喜水的丛生灌木,里边藏着一些母松鸡的窝。当这一桌面般的水伸展开去,到了小径旁,很快缩小成一条美丽的分叉小溪,上面的支流唱着歌流入孤独的群山里,而下面的支流汩汩而下,成为一些小小瀑布,跌人山谷。那条溪流分岔形成的V字形的地区,地势全都起伏不定,有的地方干燥,有的地方浸水,被星星点点的树木遮着阴,在这些树木的根部之间有无数的细小水流冒着泡到处流淌。那是一个充满危险,被神秘符咒镇住,值得冒险探奇的地区。那个平静的磨坊水池上也笼罩着永远无法破除的符咒。它躺在静止不动的恍惚中,保守着成百上千个正在长眠的秘密,这种秘密随时随地会被惊醒过来。那个中了魔法的公主,是不是就是那水边金色的鸢尾花,是不是就是那动作敏捷的母松鸡,掠过那银子般的水面?
那个磨坊,跟它那个阴湿的长满青苔的水轮就紧靠在果园下面的那条小径旁。那些建筑之间黑暗的槽沟永远是冰冷冰冷的,那个磨坊的水轮,带着那些滴水的黑色水斗,偷偷地埋伏在那里,有时翻腾转动,有时一动也不动,每一个水斗都有它的秘密。不过那是一个巫师神奇的水轮,而不是一个仙女的水轮。当安绍尼开始想事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那个巨大的水轮在黑影之中滴水的情形总有点让人害怕的地方。他从不在那里多逗留,最多经过那里,下到磨坊旁边的大门,那大门通向一片壁架般的草地,草地就在长方形的池子边铺展开来。你可以涉水走过平平的池水,到那个平平的壁架上。但对于一个孩子说来,那个绿色小路的边缘就是一个悬崖峭壁,陡直地落下去,落入交织有一条条溪流的空谷,那里一到春天便长有密密层层的报春花,也还有其他的花,不过报春花比什么花都多。那个磨坊的大门是出入的必经之路。但是绞链钉在一棵开裂的柳树上,门扇就靠柳树的支撑。那柳树大大的裂口在根部,因此中空的树干形成两个木头腐烂的树洞,尽管这样,并不妨碍那棵树生长树叶。孩子们可以从裂缝里挤进去,每逢夏天的时候,他们爬过去,头上自有微微闪光的树叶。到了冬天,那树的模样似乎就不那么友好了。你想想,会不会有一天那树会把你结结实实夹住呢。安绍尼很小的时候爬过树洞去,往往会产生这个念头。但这一条路是进入磨坊水池奥秘的惟一途径。要是你光是从大门进去,你会错过许多东西的。
在那个时候安绍尼时常听到他的父亲说那几个字:“这是‘地球的眼睛’。”
在他了解这句话的全部含义以前,“眼睛”这个词的意义首先进入他的脑子。他母亲瞧他的时候,那两个清澈闪亮的点,和他瞧母亲首先瞧到母亲身上的两个点,就是她的一对眼睛。他的父亲站在门口说“这是‘地球的眼睛’”时,他把他所看到的一切全都包括进去了。那不光是斑斑点点的小鸡在那里啄来啄去的果园,不光是那些在拱土的黑色和粉红色相间的猪,不光是那些摇摇摆摆下山到水边去的鸭子,不光是镶嵌在金色和紫色花朵里的一片平静如镜的水,也不光是那些在水面上蹿来蹿去像是流星一样的的松鸡,也不光是那片水以外和那片水下面的一些小溪,以及许许多多长满报春花的由树丛构成的小岛,也不光是他家几英亩可爱的土99lib?地。他说这话的时候,把整个山谷,把每个山坡上的村子,把交织如网的小径,以及在这张网中的所有的花草树木,所有的人口家畜全都包括了进去。
但是对于安绍尼来说,自从“眼睛”这个词具有意义以后,“地球的眼睛”就是那个磨坊的水池。当他从家里望下去,它就像母亲抬起闪亮的眼睛一样透过繁花缤纷的果园望着他,邀请他前去,走近些,再走近些,并且透过那只美丽的眼睛,看看它在天空看到了什么,它在大地上看到了什么。
2.巴巴和拉拉
安绍尼有个保姆名叫巴巴。至少他是这么叫的,尽管她的真名叫巴巴拉。她差不多从他一生下来就跟他在一起,在最初几天洗澡的日子里,他躺在巴巴拉的膝盖上湿漉漉地踢着腿,她把他裹在软软的暖暖的毛巾里,一边跟他聊天,一边把他擦干,还扯着他的大脚趾。
“‘谁是巴巴拉的小鸭子?嘎——嘎!’鸭子说。‘谁是巴巴拉的小羊羔?咩——咩!’小羊说。‘谁是我的鸽子?咕——咕!’鸽子说。‘谁是我的小牛?哞——哞!’小牛说。哞——啊——哞——啊!”
接着她拼命地吻他,似乎要把他整个吃下去。
一段时间以后,安绍尼跟她学说这些声音: “嘎——嘎!咩——咩!咕——咕!哞——哞!”巴巴拉把他的母亲叫来,让她听听他有多么聪明。有一天,他们根本没有在一起玩游戏,他母亲到门边叫了一声:“巴巴拉!”于是安绍尼在小保姆的大腿上扭着身子,说:“巴巴!”他们都笑了,以为从没有见过这样聪明的孩子。从此以后,他总是把巴巴拉叫成“巴巴”!家里别的人也都这么叫。
有的人开始生活的时候根本没有保姆,但是安绍尼开始生活的时候却有两个保姆。原先他母亲只想要一个小女孩在某些事情上帮帮她。那时他母亲跟别德列太太在一起,安绍尼在她们中藏书网间。这个村子的别德列太太认识山谷那边村子里的一个朗勃尔太太,那个太太在山那边的村子里有一个妹妹,家里有一大堆人。“尽是小子和闺女,”别德列太太说,“总会挑中一个闺女的。”
“是不是请你让朗勃尔太太去问问她的妹妹?”安绍尼的母亲说。
别德列太太果然去问了。过了些时候,两个胖胖的小姑娘自己来了。她们长得一样高矮,长着相同的鼻子,要不是一个长蓝眼睛,一个长棕色的眼睛,你根本分不出她们谁是谁。
“你是不是要雇一个保姆,太太?”其中一个问。
“是的,亲爱的。你是……”
“朗勃尔太太的外甥女,太太!”两个小姑娘都行了一个小小的屈膝礼,安绍尼的妈妈对她们笑了笑。她问蓝眼睛的那个小 59d1."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埃拉,回太太。”
“那么你呢?”
“巴巴拉,回太太。”那个棕色眼睛的姑娘回答道。
“那么谁来当保姆呢?”安绍尼的妈妈问。
她们顿了一顿,然后回答道:“我们是双胞胎,太太。”
“双胞胎?”安绍尼的妈妈重复一遍说。
“是的,回太太。”那两个小姑娘又行了一个屈膝礼。
所以安绍尼的妈妈把两个小姑娘都留了下来,就这样有了一对双胞胎的保姆。后来把这件事情告诉他爸爸,他爸爸说:“总算还好,朗勃尔太太头生不是三胞胎。”
不久巴巴拉和埃拉就变成了巴巴和拉拉,全家人都这么叫她们。你已经知道安绍尼是怎 4e48." >么给巴巴拉命名的,埃拉得到那个新名字的经过也大同小异。她经常抱着安绍尼走来走去,嘴里老唱着她那些没有字眼儿的歌。
“啦——啦——啦——啦啦啦!”埃拉天天这么唱。安绍尼的妈妈也总是天天在这里那里叫:“埃拉!”
有一天她一走进婴儿室就叫:“埃拉!”安绍尼用埃拉那种独特的唱歌方式应声道: “啦——啦啦!”从那天起,埃拉就成了拉拉,正如巴巴拉成了巴巴一样。
过不多久,那两个双胞胎保姆按照她们自己的方式,进行了分工,婴儿?自然归巴巴管,家务归拉拉管,到了年底,巴巴正式负责婴儿室,拉拉就负责那幢房子的其他部分。
3.崭新的小银包包
巴巴年纪一点也不大,当她头一次给安绍尼洗澡的时候只有十四岁,但是她跟拉拉是她们一家十个孩子中最大的两个孩子。巴巴九岁的时候就懂得所有给婴儿洗澡的事了。当安绍尼长大起来,到了六岁的时候,我敢说,对她来说,她似乎要比二十岁大得多,而且要比五英尺一英寸高得多,后来她就一直那么高矮,虽说年纪越来越大,个儿就不再长了。再说,可能安绍尼根本就不考虑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年轻还是年老。她就只是他的巴巴,那个经常跟他玩,有时也会骂他几句的人,过去总是跟他在一起,将来也会总是跟他在一起的人。他先是摇摇晃晃在老房子里绕圈,后来又在老花园里绕圈,总是跟在她后面。最后他尾随着她走出花园,走过一条条小径,到村子里去。有些日子,她不得不到更远的地方去,她就会结结实实给他一个吻,说:“再见,我的小羊羔,巴巴要到市场上去。你别哭,我会给你带回来一个崭新的小银包包送给你。”
于是她的臂弯里挽着一只圆圆的棕色篮子出去了,穿得干净利落的圆圆的身子上顶着一张玫瑰色圆圆的脸。安绍尼留下来在花园里玩,耳朵边一直响着崭新的小银包包的声音。但好像钟声不再丁当作响,很快就会寂静下来一样。安绍尼也很快忘了所有的有关崭新的小银包包的事。他忙着在花园里他自己的那一小块地里干活儿,把他在花园的其他部分收集起来的一些小花种在那里。要不,他就在果园里忙活,将长毛狗多佛尔套在一辆小车里,将风刮下来的果子从草地上捡起来装在小车上,那是要给厨师送去做苹果馅饼和苹果布丁的。所以巴巴从市场上回来,他从来就没有问她要过崭新的小银包包,她在他的嘴里塞上一块太妃糖,还在他含糖鼓出来的腮帮子上结结实实吻一下,说他是个好孩子。这时候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后来有一天,安绍尼比他上个星期又长大了不少,于是巴巴说:“来吧,我的小羊羔,巴巴要到市场上去,你也可以跟我去。”
“我可不可以得到一个崭新的小银包包,巴巴?”安绍尼问。
“那还用说吗!”巴巴开心地说,根本就没有多想想这件事。谁知道这回安绍尼没有忘记这件事,因为他心里根本没有去想花园的事,也没有去想bbr>..多佛尔,去想苹果。他上了路以后,除了崭新的小银包包什么也不想。
那是很长很长的一条路,不过最后他们终于到了市场上。安绍尼跟着巴巴在一个个店铺前摇摇晃晃走来走去,有的店铺里卖一些有用的东西,像鞋带、木杓之类的东西;有的店铺卖一些让他喜欢的东西,如太妃糖、水果糖之类的东西。有的卖鸡蛋和蔬菜,有的卖瓷罐和瓷盘,有的卖绸带围裙以及各种各样小东西。在巴巴把牛油和白布放进篮子的时候,安绍尼一直东张西望,寻找卖崭新的小银包包的店铺。可他哪儿也找不到那样的店铺。
最后巴巴说:“行啦,小羊羔,我买齐了。我们现在去买一便士的太妃糖,接着我们就可以回家去了。”
不料安绍尼说:“我不要太妃糖,我要一个崭新的小银包包。”
巴巴开心地笑了,因为她已经干完了所有的事情,而那个卖太妃糖的人,那个名叫匹尔斯的先生,站在柜台后面也笑了。他数出几颗太妃糖,巴巴把一个便士放在柜台上。
“给你!”巴巴把一块太妃糖放在安绍尼的手里,“这就是你的崭新的小银包包,没有错。”
安绍尼仔细看看那黏糊糊的熟悉的棕色糖块,接着又抬起头来,细细地打量巴巴一番,就把脸埋在她的裙子里哭开了。
“哦,99lib?宝贝!哦,宝贝!”巴巴大声说道,感到非常惊奇,“你难道不要你的太妃糖?”
“我要一个崭新的小银包包。”安绍尼哭得一脸眼泪鼻涕。
“这会儿你真是一个傻里傻气的小羊羔!”巴巴责备道,“你给我听着,你要是不停下来,我下回再也不带你到市场上来了。”
但是安绍尼抽泣个不停:“我要一个崭新的小银包包。”
“说什么啊,根本就没有这个东西。吮你的太妃糖,安静下来,乖。这就是崭新的小银包包!匹尔斯先生,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傻小孩说这样的混话?”
匹尔斯先生有一张很大的显得很腼腆的脸,不过带着笑容。他从柜台上俯下身来,拍了拍安绍尼的背。“不哭啦,我的宝贝,这就不哭啦!我来给你一个最最漂亮的崭新的小银包包,我一定给你!”
安绍尼止住了抽泣,从巴巴的衣服里探出头来,满是眼泪鼻涕的小脸抬起来望着 5339." >匹尔斯先生。匹尔斯先生在柜台下面摸索一阵儿,拿出来一个可爱的小银包包,还是挺新的呢。它看上去像是一个瓶子上的盖子,但是并不是,因为它的里边什么东西也没有。在那银包包的顶上有几个字,安绍尼还读不出来,不过上面还有一颗星,那是他看得清清楚楚的。
“哦,谢谢你!”安绍尼说,心里充满了幸福。匹尔斯先生笑了,巴巴笑了,安绍尼也笑了,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笑。因为那个崭新的小银包包是空的,他把那颗棕色的太妃糖放在了里边,接着就在巴巴的身边摇摇晃晃地回家了,黏黏糊糊的小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银包包。当他回到家里,他就剥开那个银包包,把太妃糖放在嘴里,就奔进屋子去找多佛尔了,那个崭新的小银包包不知被他扔到花园里哪个地方了。
4.扇出风来的树
夏天天气闷热没有一点风的时候,安绍尼的妈妈总是坐在果园里做些钉钉纽扣,补补补丁的针线活儿。她不时放下手里的活儿,打开她那美丽的纸扇,扇上一小会儿。当她在扇扇子的时候,安绍尼不管在做什么,在想抓住一头猪也好,在以最大的热情搂住一只大母鸡的脖子也好,都会在中间停下来,好不惊讶地看着妈妈竟然能用她的手臂的一个动作生出风来。有时候他感到热得厉害,小小的汗珠从他黏糊糊的脸上冒出来,他会奔到她那儿去,说:“给我生出一些风来,妈妈!”她给他扇了扇风,用她那精致的手绢擦了擦他的前额和他的脸蛋,把他抱上膝盖,给他看扇子上的画。扇子的一边从这一头到那一头画着一根李花盛开的细树枝。它在打折的扇面上伸展开来,就像果树枝在他头上没风的空气中一动不动伸展着一样。然而很快这些树枝有点动了,并且就在它们动的时候,有一股很轻很轻的风在它们中间活动开了。安绍尼看了看那些在空中扇动的树枝,对他妈妈说:“这些树正在生出风来。”他妈妈哈哈大笑,吻了吻他,还摸了摸他的头。
从此以后,只要那些树或慢或快地晃动它们的树枝,安绍尼都知道它们不是在生出轻柔的风来,便是在生出猛烈的风来,那些风全是它们的动作产生的。因此到了非常炎热,没有一丝风的天气,他一个人玩着玩着,有时会跑到最近的一棵树那儿去,说:“替我扇扇风!”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时,他就会转过身去,想:“我妈妈会替我扇的。”
尽管他无法让那些树懂得他的意思,他照样在很热的天气里,眼睛半开半闭地躺在磨坊边小溪中的一个小岛上,一动不动,像睡觉一样,沐浴在光和热造成的交织着绿色和金色的薄雾里。但是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睡着。很快在他的眼睫毛以外恍恍惚惚的景象中,安绍尼看见那草地上,那小树丛里,尽是一些小小的仙女在挥舞她们的扇子,挥舞那些光柱、那些白杨树和那些银色的桦树,她们正走在山坡上,朝下面的山谷徐徐而 53bb." >去,她们的头凑在一起,一边走一边说着悄悄话。那时光的薄雾和那些树阴开始闪闪烁烁,有一丝气息吹过他的前额,他再清楚不过了,那些风只能是那些树生出来的。99lib?藏书网
但有时候在呼啸的秋夜里,它们造的风也实在太过分了,安绍尼因为它们疯狂地扇风,吵闹个没完没了而无法入睡。而且一到早晨,山谷里就会四处都是它们破碎的扇子。
5.我看到一些美丽的图像
一天安绍尼过生日,早晨他发现餐桌上他的盘子里有一样玩具。那玩具圆圆的,像一根擀面杖,不过还要粗点,只是不太长。你摇摇它,它会轻轻地格格作响。它在一头有个可以望?t>进去的洞。爸爸告诉他那是一个万花筒。
“万花筒是什么意思,爸爸?”
他的爸爸说:“这个词叫kaleidoscope,由三个部分组成,Kalos是字头,意思是美丽;Eidos是字干,意思是图像;Scopeo意思是我看见。三个部分合在一起就成了Kaleido-scope万花筒。”
“我懂了,”安绍尼说,“我看到美丽的图像!美丽的图像我藏书网看到!”他把眼睛凑到那个窥视孔上,看到一些美丽的图样,就像教堂里透进阳光来的一扇窗子。那玩具在他的手里转动,那个图样的形状也格格作响变了花样,还是那几块东西,还是那几种颜色,但不知怎么就不同了。他觉得这个彩色缤纷的世界怎么看也看不厌。它老是在变换图样。他把万花筒带上了床。 他睡着了,梦见他刚刚生下来。图画书里那个像巫师一样的老头儿也在场。他把送给安绍尼的第一件生日礼物放在摇篮里。那是一个小小的万花筒,让他从中看到世界。只要他不打破它,他就能看到这个世界的一个图像。那是别的人全都看不到的。但如果他打碎了它,那么这个图像就永远变掉了。那个巫师一边走开去,一边说:“你可以摇它,但不要打掉它,不能打掉它,只能摇它。”
安绍尼醒了过来,耳朵边还响着那句话。他一把抓住被子里那个神奇的玩具,大声地嚷嚷那句话。
巴巴连忙跑来。“你在叫什么啊?”
“摇它,不要打碎它!”安绍尼还是嚷嚷道。
“瞧你,你难道做梦正在作诗吗?”巴巴哈哈大笑说。
安绍尼皱起了前额,想要回忆刚才的梦境,但是那个梦已经回到它来的地方去了,除了那句押韵的话,他什么也不记得了。这一整天他一直在房子里,在花园里神气活现大摇大摆走来走去,眼睛凑在万花筒上,嘴里唱着:“摇它,不要打藏书网碎它!美丽的图像我看到!”
6.太阳的山
有时候安绍尼跟他的爸爸妈妈到外面去野餐。他们驾一辆小小的马车走出他们自己的山谷,穿过通向巴斯城的一条大路,把马车留在一个农夫家的棚子里,然后到切尔康姆谷底,那里生长着一些当地最最美丽的花。
切尔康姆谷底就像是一只盛满阳光的杯子,一边一路下去都是一片片绿色的台地,一边从顶上到底下都长满了树木。他们总是从切尔康姆谷底带回去许许多多花。其他时候他们会到生长着密密的水芹的河床那里去,吃夹水芹的黄油面包,还会从那里带走一大篮子水芹。有时候他们也会爬到索尔斯勃雷的顶上去,安绍尼认为那是世界的顶峰。因为在别的任何地方从来就没有爬过这么长的路。因为你不得不爬到顶峰上去,你总觉得你的气都透不过来,你总是又热又累,觉得你永远也到不了那里了,就是到了那里也会躺下永远不想起来了。不过只要你一到了顶上,你就忘了这一切。因为那里吹拂着一股使人神清气爽的风,那里的太阳特别明亮,而索尔斯勃雷的顶端圆圆的挺像一张薄煎饼,而且差不多也跟薄煎饼一样平。就好像从前它是一个巨大的圆锥体,不知哪一个巨人在那里经过,不小心用刀子把尖顶给削掉了。它虽是平的,不过你并不能真正从这一边望到那一边,除非你站在中间一个土圪垯上,因为这个顶还是有点起伏的,就像一张薄煎饼在煎锅上这里那里总有点鼓起来。不过你一旦来到了边上,你不就能把整个世界都看在眼睛里了,你绕着边走的话,说不定要花上几个小时呢。
有一天,安绍尼离开正在野餐的爸爸妈妈,想独自去兜一圈,起初他还看得见他们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完全做得到,不过就在这时候,不知怎么一来,他们消失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就很难说了吧?要是他继续跑啊跑下去,他会不会真的跟他们重新碰头呢?他的妈妈说他最后还是没有办法不回到他们身边的,因为索尔斯勃雷就像是他的大铁圈一样平躺在地上。不过万一出错,它不是那样,他岂不是要永远这样跑下去?还有,万一他跑回去了,他们却不在那里了怎么办?因为当你看不到你妈妈的时候,你又怎么能清楚这些事情呢?安绍尼突然回过头来拼命地跑,他那颗小小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很快他看到了她,跟刚才他离开时一样坐在那里。这时他才好像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他重又转过身去,又一次跑到了看不见她的地方。这时他又停了下来,不知道继续跑下去好呢,还是跑回去好。他在那里犹豫不决了好长时间,他爸爸从另一头绕过来迎他,才发现他在那儿。
“哈啰!”他的爸爸说,“你没有跑得很远嘛,是不是,我亲爱的儿子?你以为你会碰到什么人?一个罗马人还是一个火石人?”
他搀住了安绍尼的手,一起在索尔斯勃雷的顶上绕圈,那花了他们很长时间。他们走着的时候,安绍尼的爸爸告诉了他这座山的名字,意思是太阳的山。很可能国王阿尔弗雷德很久以前曾在这里散过步,因为索默赛特曾经是阿尔弗雷德的领土。在那以前,罗马人曾经在索尔斯勃雷上扎过营,比那还早,不列颠的火石人也在这里生活过。要是安绍尼走运的话,很可能会找到一颗火石的箭头呢。
“说不定还能找到一把罗马人的剑,或者阿尔弗雷德国王的一顶王冠。”安绍尼说。
“运气不会那么好吧。”他爸爸说。
他们找得很卖力,不过那天没有找到过一个箭头,也没有遇到过一个罗马人,一个火石人,或是那个国王。不过这时候安绍尼确实看见山顶上站着一匹小马,红红的皮色和淡黄色的鬃毛。它站在那里,太阳在它的背后,它那短短的鬃毛根根竖起在那弓形的脖子上,像是一把金色的梳子,它轻快地摆动着淡黄色的尾巴,像是一股金色的泉水在空中舞来舞去。突然它嘶鸣起来,顿起蹄子,这时它的整个身子就像是由金红色的光做成的。它在最远的山顶那边消失了。安绍尼拍了拍爸爸的手。“这是不是太阳的那匹小马?”他问道。
“看上去很像,是不是?不过我没有看见它的翅膀。”
“太阳的小马有翅膀吗?”安绍尼问。
“可不!”
“叫它回来,爸爸,再看看清楚。”安绍尼求道。
他爸爸吹了吹口哨,叫道:“嗨,柏伽索斯!”安绍尼知道那是神话中有两只翅膀的飞马,它的脚踩过的地方就有泉水涌出来,诗人喝了它就能得到灵感。但是那匹金色的小马并没有回来,他们再也没有看到它。不过这时安绍尼一口咬定,当那匹小马顿足离去的时候,他看到它明明展开了金色的翅膀。因为它不再在山顶上,那它一定是飞走了。安绍尼的爸爸告诉他,要是他有运气抓住太阳的小马,在它背上飞行一次,那他就能看到许许多多奇迹,说不定还能写藏书网出一首诗来,让人们永远记住它。
安绍尼回家的路上想了许多关于柏伽索斯的事。不过索尔斯勃雷也使他想了很多。不一会儿他就问爸爸道:“火石人是什么样子的?”
“他的头上长满了长长的头发,又粗又浓,蓬蓬松松的,有一双像狗一样的眼睛,冬天可能穿一身毛皮,夏天把身体涂成蓝色的。”安绍尼的爸爸说,后来他又补充说,“这就是为什么后来的人文身,涂靛青,冬天穿毛皮衣服的缘故。”安绍尼从他的声音知道那是他在吟诗。
“那罗马人是什么样子的,爸爸?”
“哦,他头戴盔,手执盾,有一把短剑,白皮肤,黑眼睛,有一个漂亮的鹰钩鼻子。”
“那阿尔弗雷德国王是什么样子,爸爸?”安绍尼问。
他爸爸没有马上回答,他们继续走下去,来到路边一堆石头那里,石匠约翰-包顿正坐在一旁。约翰是个中等身材的汉子,他肩膀很宽,身体很结实,但没有多余的肉。他长一头乱蓬蓬的淡颜色头发,不过透出一些红的色调,他的皮肤晒得很红,蓝眼睛,高颧骨,当他坐着干活儿的时候,有一种和蔼、精明、耐心的表情,那是一个真正的索默赛特人。
“约翰,这天干活儿可真热!”安绍尼的爸爸说。
约翰-包顿放下手中的凿子回答道:“可不是吗,先生。”他对着安绍尼的妈妈用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发,他的手腕上戴着一条皮绷带,他朝安绍尼很亲切地笑了笑。当他们走过去以后,又听到他丁丁当当凿了起来。
“阿尔弗雷德国王的样子跟约翰-包顿很相像。”安绍尼的爸爸说。
从此以后,安绍尼一看到约翰在凿石头,总要走过去,在他身边站上一会儿,这让约翰感到很高兴。他们有时候聊上几句,有时候什么也不说。约翰书读得不多,不过他对鸟,对天气什么都懂,安绍尼突然想到他可能是他认识的人中间最最聪明的一个。
接下来一次他们又爬索尔斯勃雷的时候,安绍尼对他爸爸说:“这一回我要独自一个人去兜一个圈。”
“很好。”他爸爸说。
“你不用从那边绕过去迎我,好不好?”安绍尼说。
安绍尼动身去旅行,他要在这个山顶世界上环行一周。这一回当他的爸爸妈妈在他的视线中消失以后,他也毫不犹豫。他不断地走下去,循着一条人畜在这个世界顶峰上走出来的小径走下去,那里阳光灿烂却寂静无声。下面远处,那是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有河流,有树林,有公路,有房屋,都在起伏不定地远去,并且消失在薄雾之中。从这里往上看,就只有青草和天空,每回安绍尼的视线落到什么东西的边缘时,总觉得天空的蓝色在降下来和下面的绿色融成了一片。他走着走着的时候,有时会低下头去看看脚下会不会找到一个箭头,有时候会抬起头来,看看一只飞在天空的鸟。
那是他曾经看到过的一只最大的鸟,是从太阳里飞出来的。“那会不会是一只茶隼?”安绍尼在心里嘀咕。它正在展开它那伸展得很开的翅膀朝下飞掠,它的每一个毛片上好像都点上了火。“那一定是只金鹰。”安绍尼想。它飞掠下来,飞掠上去,在安绍尼的头上滑翔过去。他闭上了眼睛,不知道它是不是会用它那对金翅膀把他闷死,或者会不会用它的金爪子抓住他,把他带走,让他去做太阳的仆人。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见站在他面前的不是那只鸟,而是那匹毛色金红,鬃毛和尾巴都在闪闪发光的小马。这回它靠得很近,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它那对美丽的金色翅膀正好贴拢在它的两肋;它的蹄子和它的眼睛就像是透明的琥珀。那小马竖起它的鬃毛正在嘶鸣,可那声音像是马嘶变成了鸟啼,或者更像是黎明时光百鸟齐鸣的声音。那个嘶鸣的声音仿佛像说话一样清楚地对安绍尼说:“跳到我的背上来,骑在我身上!”
安绍尼只一跳就坐在了马背上。那金色的小马慢跑了一阵子,接着就..像鸟一样升上了天空。当那对使人眼花缭乱的翅膀伸展开来,托起他和他的骏马,飞到中午太阳的万丈光芒之中,安绍尼从来就没有过这种欣喜若狂的感觉。那小马用尽了各种可爱的技巧飞在空中,安绍尼只知道鸟会这样飞翔。它像欧椋鸟一样在空中留下一道闪光,像山雀一样忽而下降忽而升起,像老鹰一样翱翔,像燕子一样盘旋,像云雀一样抖动翅膀,又像海鸥一样滑翔下来。当它向下侧滑一段路到了平稳的空气中,又突然颠倒过来,安绍尼只见太阳在他的脚下,而整个世界却悬在他的头上。接着很慢很慢,依然这样颠倒着,那小马开始绕着索尔斯勃雷山顶转圈,安绍尼抬起眼睛打量山顶的时候,只见一只狼从这头蹿到那头不见了;接着那里又来了一个很高很大全身毛发的男人,身上披着毛皮,跑起路来差不多手脚并用,他朝空中猛掷了一个火石箭头,安绍尼把它抓住了。后来,那家伙好像再也穿不住那身毛皮了,他在山顶边上把它扔了下去,他自己也绷直他那两条又长又强壮的腿,跳上了蓝天,安绍尼觉得那个家伙简直要压到他的头顶上来了。不过他没有压上来,却又跳回了地面,而且像狗落水爬上来一样摇晃着身子,安绍尼看见他全身都染上了蓝色,蓝得像夏天晴朗的天空一样蓝。那个蓝色的人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接着就快快活活蹦跳着不见了踪影。
那小马又翻过来盘旋着,那太阳又冲到了头顶上,世界又落到了他们的脚下。不过安绍尼还没有来得及调整他的感觉,那小马又颠倒过来,在索尔斯勃雷上面翱翔,那山又一次像是天花板而不是地了。这一次安绍尼看见一个罗马人,他在那个天花板上大踏步走来走去,他那对鹰眼,他那个坚挺的骄傲的鼻子,安绍尼看得清清楚楚,还看见他大踏步走的时候,全身都在阳光里闪闪发光。很快他跨过了山顶的边缘也消失不见了,不过在他这样做以前,他顿了一顿,把他的短剑扔到了空中,被安绍尼伸手接住了。
那金色的小马又翻过身来翱翔,世界又沉下去。太阳又升起来。接着那小马又第三次在空中颠倒过来,世界和太阳又交换了位置,安绍尼又要抬头张望头顶上的索尔斯勃雷了。这回世界的顶上坐着阿尔弗雷德国王,他的旁边有一个巨大的石头堆,凿开这些石头要花好几百年的时间。不过尽管在他的一生中休想凿开它们,那国王还是举起了他的鹤嘴锄砍了又砍,砍成适合人们用的石器。国王不紧不慢耐心地继续干活儿。安绍尼看见阳光照在他那把弓的环形金饰上,照在他胳膊的金环上,也照在他胸前的宝石上。不过他的衣服很粗糙很平常,他的脸也像是约翰-包顿的脸。所以,当他手中的活儿停下来,朝下看着安绍尼的眼睛时,安绍尼真希望他像约翰平常总对他那样,朝他伶俐地笑笑。阿尔弗雷德果然朝他笑,就像当他是自己的朋友一样。接着他从手腕上脱下他的金环,朝安绍尼丢了下来,安绍尼趁金色小马又翻过身来盘旋,刚好把它抓住,这时太阳和地球又回到了它们自己的位置上。那时小马在空中大大地抖了一下身子,安绍尼被它的鬃毛和尾巴上闪射出来的万道金光弄得眼花缭乱,感到自己被抖落了下来,掉在了草地上……
“喂,”他的爸爸说,“你的运气好不好?”
安绍尼小心翼翼摊开他的宝贝。“这是一枚箭头,爸爸。”他爸爸一本正经细细看了看一小块石头。“这是罗马人的剑,我的意思是说,那是剑的一小部分。”他的爸爸看了看一块破刀片,已经在泥里生了锈。“这是阿尔弗雷德国王干活儿时戴的东西。”安绍尼说。他爸爸一看,那是一小块脏兮兮的皮子,很可能是缰绳上掉下来的。
“你的运气确实不错,我亲爱的小子,是不是?”安绍尼的爸爸说。
7.杰可勃的梯子
安绍尼渐渐长大,他对附近的山和山谷也渐渐熟悉起来,其中包括一座十分陡峭不适宜孩子去爬的山。但是这座山的一面有两行砍出来的小洞,可以在上面踏脚,小洞的周围都长着青草,因此它们露出黄中带白的干土。那两行可供踏脚的小洞在山坡上并排上升,直到山顶。
“我要爬上去,巴巴!”有一天他们坐在那个谷地里,安绍尼在采花,巴巴在补袜子,安绍尼对他的小保姆说。
“那你一定得靠杰可勃的梯子才行。”巴巴说,说着对那长长的两行小洞点了点头。
“那就是杰可勃的梯子?”安绍尼问。
“是的。”巴巴又点了点头。
“杰可勃是谁?”
“噢,杰可勃已经不在了。”
“他到哪里去啦?他上了梯子?”
“但愿他是那样。”
“山顶上是什么,巴巴?”
“就是天堂呗。”巴巴说,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跟高处相连接的蓝天。
“杰可勃会不会回来?”
“你没法从天堂上回来。”巴巴讲话一向很注重实际,因此小声回答道。
安绍尼细细打量着天空,他不想到上面去。因为到了那里他一旦想下来,他讨厌听别人说“不行”。为什么他做这个“不行”,做那个又“不行”?为什么他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抬腿到了小洞那里,开始往上爬起来。那山差不多在他小小的身体旁边笔直地往上升,他只能用脚趾紧紧贴在洞里,这样他才把脏兮兮的两只手伸到他头上的两个洞里去。但是当他拼命挣扎着上了大约十几个洞以后,只见那山在他上面像是一堵没完没了的墙,他突然觉得,对他来说,要想爬上去实在是太难了。尽管下去就那么一小段路,怎么下去他也没有一点把握。要是他不得不一直这么贴着山坡,那有多糟糕!他向下伸去一只脚,不料那只脚怎么也触不到小洞。因此他在身后挥动他的腿,这等于在发信号说他快不行了,他大声叫道:“巴巴!快来!”
巴巴快步前来援救。她爬到了他的后面,把他的两条腿抓在她的双手里,拉他下来,骑在她的身上。他们一起滚到了山脚下。
“瞧,这就是下场!”巴巴哈哈大笑说,“你还得等到长大了才能爬到天堂去。”
“杰可勃做这梯子的时候有多大?”
“他从来没有做过梯子,他只是梦到了那把梯子。”巴巴说,藏书网“咱们回家去喝茶吧。”
安绍尼一路回家都在想心事。走过储藏室的窗口,他看见拉拉正在擦洗罐子。
“你们散步得很开心吗?”拉拉大声问。
“是的,谢谢你,拉拉。杰可勃是谁?”
“杰可勃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住在帐篷里。”拉拉老老实实回答道。
安绍尼走进花园,他妈妈正在那里浇花。
“今天你跟巴巴看见了什么?”她说。
“我们看见了杰可勃的梯子。”安绍尼说。
“很有趣,”妈妈说,“我也看见过杰可勃的梯子。”
她指了指花坛里的一种植物,开满了蓝色的花,很美丽。“这是杰可勃的梯子。”
安绍尼端详了那些花好一会儿,仿佛他看得久了,他就能看到杰可勃爬在上面了。这真有趣,他想,这两样完全不同的东西,一个是蓝色的花,一个是绿色的山,竟会都是杰可勃的梯子,这怎么可能呢?
“安绍尼,你在看什么?”他爸爸在他背后说。
“在看杰可勃的梯子。”安绍尼说。
“哪天我会带你去巴斯,让你看看真正的杰可勃的梯子。”爸爸说。
“那是真正的杰可勃的梯子吗?”安绍尼问。
“当然是真的。”他妈妈说。
几天以后安绍尼的爸爸驾车到巴斯去,他也带上了安绍尼,让他到城里去开开眼。到了那里,他爸爸给他买了一个巴斯的果子面包,让安绍尼在他去做一些枯燥的事情时也可以打发一些时间。爸爸办完事以后,他们就去参观古老的大教堂。那教堂有一些美丽的石头拱门,他爸爸说那是会飞的扶壁。西大门的两边有两部石级平刻在大教堂的正面,两部有石级的梯子一直通到顶上可爱的塔楼上。右边的那部梯子上有七个小天使正在上去,左边的梯子上有七个小天使正在下来。那大教堂正面的石墙甚至比那座山的草坡还要陡,安绍尼看见左边的七个小天使正在他们的头上下来。
“你瞧,”他爸爸说,“这就是杰可勃的梯子。”
“杰可勃在哪儿?”安绍尼问。
“噢,他在这里那里做梦做到这一切的。你要晓得,那是他的一个梦。”
安绍尼又看了看那些在大教堂梯子上的天使。“那这也是我的梦?”他暗暗地纳闷。
他的爸爸说:“我们回家以后,我给你读一些有关的东西。”那天晚上他来到安绍尼的房里,坐在安绍尼的床边,读了杰可勃如何从比尔歇巴出发朝哈雷进发的故事。
“他突然降临到某一个地方,因为太阳已经落山,在那里逗留了一整夜,他在那里拿了一些石头,放在头下作枕头,就在那个地方躺下来睡觉。
“他梦见自己在地上竖起一架梯子,那梯子一直升到天堂,他看见上帝身边的天使在那梯子上上上下下。
“‘我是你们祖先亚伯拉罕的主,也是以撒的主,你躺在上面的那片土地的主,我将把它赐给你,让你去播种。’”
他爸爸吻了吻他,跟他道了晚安,就走了。
但是安绍尼想着杰可勃的事,无法进入自己的梦。他不管怎么努力,还是无法懂得这一切。究竟哪一个是杰可勃的梯子,是那座山呢,是那些花呢,还是巴斯大教堂那堵石墙?安绍尼全都亲眼看到过它们,不过要是杰可勃只梦见过它们,就像巴巴、爸爸和书上说的那样,那么他安绍尼又怎么能看到它们呢?除非他也是在梦中看到它们的?还有,杰可勃又在哪儿呢?
“我在山谷里,安绍尼,来爬爬我的梯子。”有一个叫声透过窗子传到他的耳边。
安绍尼下了床奔过去看。花园里除了花朵和月光空空荡荡。不料那个声音又在叫他了。“在山谷里,在山谷里!”于是安绍尼不再犹豫。他奔出了屋子,穿过了花园,跑在那条小径上,下到杰可勃那个山谷里去,跑得比白天上下楼梯还快。
那个月光下的山谷跟他白天看到的样子完全不同。它遍地都是蓝花,就跟他妈妈的花园里一样的花。在它们中间支着一个帐篷,帐篷外面躺着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穿着一件条纹的袍子。他的头枕着一堆石头,好像睡得很熟。
“你在做梦吗,杰可勃?”安绍尼跪在他旁边问。
“是的。”杰可勃回答道。
“你在做什么梦?”
“梦见我的梯子。”
“你的梯子是用什么做的?”安绍尼问。
“那是用光做的,一直通到天堂。”
“这么说不是那座山喽?”
“不,它也是那座山。”
“那么它不是花做成的喽?”
“不,它是花做成的。”
“那么它不是石头做成的?”
“不,它是石头做成的。你愿意什么东西做成的都可以。它总是能通到天堂,只要你爬上去就行。”
“我想要爬上去,”安绍尼说,“不过爬上去太难了。”
“你得先梦见它。”杰可勃在睡梦中说。
安绍尼在他身边躺了下来,头枕在一个长草的土堆上。不料杰可勃又说话了,他说:“这个土堆太软,你要做梦必须把头枕在石头上。”因此安绍尼去找了几块石头,把它们堆成一个枕头,枕在上面闭上了眼睛。他刚这样做,就看见那陡峭的山坡变了样,尽管表面上还是长满了草,却变成了巴斯大教堂的样子。它最终升上天堂的是两个光芒四射的塔楼,头顶着一些星星,它们的两旁就是往上升的长长的梯子,一个踏级就是一朵蓝色的花。小小的天使像鸟一样在上面飞掠而上,飞掠而下,上去的头向着天空,下来的头朝着地。一眨眼工夫,安绍尼就在他们中间了。他爬啊爬啊,根本不用怕踏错了踏级,他踏着一朵又一朵花往上升,前前后后都是小天使。
最后他站在了右首塔楼顶上的星星之间。他在那儿并不是孤身一人,有一大堆男人和小天使做伴。他们都在一片亮光中移动,那亮光跟白天的光不同,跟夜里的光也不同。他低下头去张望刚才离去的山谷,那山谷在下面显得那样遥远,他大声叫道:“杰可勃,杰可勃,我爬上了塔,我到了天堂!”
“你进了天堂,你进了天堂!”小天使们一起合唱。
“你看得见我吗,杰可勃?”安绍尼在塔楼上大声叫嚷。
“是的,看得很清楚。”他的旁边有个声音说道,原来杰可勃就站在他身边。
“我没有看见你上来。你跟在我后面吗?”安绍尼问。
“不,我远远走在你前头。”杰可勃说,“安绍尼,你现在到了这儿,喜欢不喜欢?”
“喜欢,”安绍尼说,“不过我现在要下去告诉我妈妈一声。”
“你不能回去,你不能从天堂回去了!”那些小天使都在笑他。
“你要是不想待在这儿,你上来干什么呀?”杰可勃问。
“我只想来看看。”安绍尼说。他从这一个塔楼奔到另一个塔楼,把脚伸到那部梯子最最上面的一朵花上,但是往下一看,由于太高使他头都晕了。
“你得留下来,你得留下来!”那些小天使唱道。
“哦,杰可勃,”安绍尼求道,“你回去过的,我看见你在下面。”
“那是一个梦。”杰可勃说。
“那么这也是一个梦,”安绍尼说,“你难道从来就没有走出过一个梦吗?”
“从来没有过,你只能梦见这一个梦以外的另一个梦。”
“可怎么做这个梦呢?”安绍尼问。
“你得把你的头枕在一块石头上。”杰可勃说。
安绍尼再一次朝梯子下面望去,他看见一朵朵花都变成了一块块石头,而那些天使们呢,都头足倒立,一路磕磕碰碰,一个踏级一个踏级地向地面撞去。
“如果你一定要下去,那就快点,”杰可勃说,“因为早晨一来临,那山就会展开它的扶壁飞走了。把你的头倒立在最最上面的一块石头上做梦;当你到了下面以后,你就把这种子种在你躺着的土地里,那一块土地就永远是你的了。”当安绍尼把头顶在下面的石花上时,杰可勃把一撮灰尘塞在他的手里,于是安绍尼闭起眼睛又做起梦来。
砰啊砰的,安绍尼一个踏级一个踏级踏下去,他的前前后后都是小天使。当他一路磕磕碰碰到了地下,他的手指一张,种子就撒了下去。它们一碰到地,就变成了蓝色的花。安绍尼的头刚碰到山谷,那座山带着它那长满青草的尖顶和开花的梯子,展开它那巨大的突出的扶壁飞到蓝天上去了。
“这就对头了!”杰可勃哈哈大笑,他还躺在他的帐篷外睡觉。不过杰可勃真的是在睡觉还是醒着;他人在这里,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那些石头是花,还是那些花是石头;那山是一个大教堂,还是那大教堂是一座山;甚至那是安绍尼第一个梦,还是第二个梦,还是第三、第四个梦……安绍尼就怎么也弄不明白了。他所知道的只是,当杰可勃哈哈大笑说:“这就对头了!”那笑声和说话声跟巴巴的笑声和说话声正好是一模一样的。
8.假装吃东西的人
安绍尼家门前有一条小路,上去一点就是木匠埃利·大卫斯的作坊。埃利是索默赛特最最出色的木匠,方圆好几英里所有村庄里的农夫和有钱的人家都喜欢让他干活儿。不管他干什么活儿,都是第一流的,给老教堂的屋顶上新梁也好,给田头做一个新的栅栏门也好。你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说出什么栅栏门是埃利做的,那都是结结实实、漂漂亮亮的橡树木做的栅栏门,那些柱子和门栅看上去>仿佛他干活儿的时候就对这些木头爱不释手似的,事实上也的确如此。磨坊里的木匠活儿,安绍尼父亲家里所有的木匠活儿全都出自他的手,他的作坊也是安绍尼在他自己家以外第一个最最熟悉的地方。他稍稍大了一点,能够自己出去转转,就摇摇摆摆登上小径到那个作坊去,埃利·大卫斯正卷起袖子在那里刨木头。他的胳膊疙疙瘩瘩,他的手很粗,手指很短,手指头方方正正的,可是他刨出来的刨花却薄得像薄纱一样。刨好的橡木板光滑得像磨坊池塘的水面一样。而且像一点也不起皱的池塘水面有许多阳光的斑点一样,它那美丽平整的表面有许多纹路浮在上面,有波浪形的线条和缎子般的圆点。你假如凑近去看木板的表面,那成堆的点和线就像在你的眼皮底下浮动起来,就像你看水中的点和线一样。这些点点线线总在那里,但是你不能确定它们是不是相同的点点线线,是不是有了变化,而且发生得那么迅速,你甚至看不清一个点消失了,又来了另一个点。一样东西怎么能这样安定静止还同时总是在不停浮动呢?
埃利·大卫斯看见安绍尼在路上游荡,便侧着头招呼他,手中还忙着活儿,没有停下来。“你过..来,到里边来看看。”他说。小男孩巴不得这样,急忙跑了进去,地上积起的厚厚一层锯末一阵沙沙作响。接着他看着那刨子嗖嗖地在木板上移动,那橡木上面闪闪发光的纹路便展现在他的面前,像是一些翅膀和一些小鱼,或者更确切一点,像是一些翅膀和一些小鱼在空中和水中向他表示什么。那橡木似乎在动起来,在水中游,在空中飞。趁埃利停下来的时候,安绍尼摸了摸那些纹路。
“它们在动吗?”他问道。
“嗯,”木匠说,“当这棵老树还活着的时候,这些地方 确实是动的。”
“树能动吗,大卫斯先生?”
“任何生长的东西都能动,安绍尼少爷。你看,这些线条表示它的年龄。一棵树每年长一个新的年轮,它被拦腰截断的时候,你就能根据它的年轮看出它的年纪来了。”
安绍尼摸了摸自己小小的身体。“我有六个年轮。”他说。
“你肯定是一棵很细很小的小树苗。”埃利说着又刨了起来。
“你有多少年轮,大卫斯先生?”
“将近五十个吧,说不定还要多一点。我自己也说不准。”
“要是你拦腰截断,你就说得准了。”安绍尼提醒他说。
埃利又笑了。“那不由我来确定了,安绍尼少爷。当我截两半的时候,那得由老天爷来数我的年轮了。”
“那你就死了?”安绍尼问。
“我们都有一死,亲爱的,树也好,其他的一切也好。”
“那它现在死了吗?”安绍尼把他的手放在木板上。
“它再也不会长叶子了。我记得自从它长在那边老宅基的,要不要我教你怎样用一把刨子呢?”
安绍尼的心差一点快活得跳出来。埃利给他一把最小的刨子,用他那只厚厚的热乎乎的手把住安绍尼小小的手,教他如何在木板上移动刨子。当埃利把住他手的时候,刨子像松鸡掠过水面。可是当他试着刨的时候,起先它都是结结实实啃住木板,不过没有多久,刨起来就容易得多了。埃利说他会成为一名很出色的小木工。他还把凿子、锯子、钳子和一些小工具全都拿给安绍尼看,让他一样样都试试。
安绍尼喝茶去了好长时间,巴巴终于找到了他,摆出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
“这么说来你在这儿!”她责备道,“你让我找得好苦,你这无赖!我还以为你掉到水池里去了呢。”
“我会推刨子了,巴巴!我会凿凿子了!大卫斯先生要教我做一只盒子!”安绍尼大声嚷嚷道。
“咱们等着瞧吧!”巴巴抱怨道。
“得啦,巴巴,你也用不着这么慌。”埃利·大卫斯说,“让这孩子随时到这儿来吧,他到这儿来没有什么坏处,只会得到一些好处。”
“没有坏处才怪,这里到处都是利器。我得先跟他父亲说个明白。”
谁知他父亲跟埃利一样,认为安绍尼在一个木匠的作坊里可能得到某种好处,特别是在大卫斯先生的作坊里。“我知道,没有比他更好的木匠,也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他说,“在他穷得丁当响的时候,他吃的东西可以马虎,活儿却绝不会马虎。”
“为什么他对吃的东西可以马虎?”安绍尼问。
“他有一大堆孩子,钱却少得可怜。”安绍尼的爸爸说。
“他现在也有许多许多孩子呀,”安绍尼说,“还有贝尔蒂呢。”
贝尔蒂是埃利·大卫斯最小的一个孩子,是安绍尼最要好的朋友之一。
“那是二十年以前的事,那时候他还没有生贝尔蒂呢,”安绍尼的爸爸说,“他在另一个人的店里于活儿,我听说到了吃饭的时候,别的工人都拿出面包干酪或者面包火腿来,埃利却解开手帕拿出面包干和一小块干酪来。他吃面包干的时候,假装也吃干酪。到时候,那块干酪越来越硬,越来越硬,却从来没有小过一点点。在那些日子里,他买不起干酪,只吃一点点面包干。在他家里,就算吃一点好的东西,也是给孩子吃的,再不就是给大卫斯太太吃的。埃利只是假装跟他的伙伴一起吃那份午餐,他的那一小块干酪一连吃了好几个月,到最后硬得像木头一样。”
第二天,安绍尼一起来就到埃利的作坊里去动手做他的盒子了,拉拉带着一脸焦急的样子来到安绍尼妈妈的身边。
“什么事,拉拉?”
“是干酪的事,太太,整整一个新鲜的切达干酪不见了。”
“不见了——怎么会呢?”安绍尼的妈妈说,“你是说坏掉了吗?”
“不,太太,永远不见了。今天早晨还在食品室里,现在不在那里了。”
“食品室里还有别的东西不见了吗,拉拉?”
“别的东西一点也没有丢。窗子没有开着,也没有人到那个门里去过。”
“这真是奇怪,”安绍尼的妈妈说道,“它又不会自己生腿跑掉。”
“那哪儿会呢。一个干酪再精美可口也长不出腿来啊!”拉拉说,“你要不要来看看,太太?”
安绍尼的妈妈去看那个已经不在那儿了的干酪。就在她跟拉拉在食品室里到处寻找的时候,安绍尼跟埃利·大卫斯正在作坊里大嚼面包和切达干酪,原来那时已到了午餐时间。吃罢午餐,埃利带着安绍尼从小径上下来,拿着那个大大的干酪,那是那个男孩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上山去的。他们一边走,一边谈着安绍尼刚才做的盒子。埃利说:“最最要紧的是,安绍尼少爷,你一开头就要把盒子的面弄正了,要是你的面弄得不正,其他所有的都会摇摇晃晃。做木匠活儿是这样,生 6d3b." >活也是这样。”
他们到了那幢房子,埃利求见安绍尼的爸爸,一手搀着安绍尼,一手提着那个干酪走进了书房。
“有什么事吗,埃利?”安绍尼的爸爸说。
“我希望你能原谅我,先生!”埃利说着把干酪放在桌子上,“我希望你能让你的小孩经常到作坊里来,让他学到一些本领,我能让他成为一个出色的木匠。不过要是他中午带饭来,或许他妈妈最好对孩子管得紧一点,这话我已经跟他说过了。他死活要把这个干酪留下来给我,先生,不过我看这里边有什么小小的误会。”
安绍尼的爸爸从埃利的脸上移到安绍尼的脸上,又从安绍尼的脸上移到那个干酪上。安绍尼一脸着急的样子,似乎很想说些什么。
“不,埃利!”安绍尼的爸爸说,“我不认为这里有什么误会。要是你把这个干酪拿回家去给大卫斯太太的话,我和安绍尼都会高兴的。”
“哎呀,这能让她安排好几个月的伙食,谢谢你的好意!”埃利·大卫斯说。
“我要谢谢你才是,埃利,你在教安绍尼怎样使用那些工具。”
“我很乐意教他,他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木匠的。”埃利又拿起那个干酪,转身要走,不过到了门口,他又停下来说,“我不知道是不是该把它切开,不过这个小家伙急于跟我一起吃一顿真正工人的午餐,我又不知道怎么拒绝他才好。”
“你做得很对,埃利。”那个木匠走了。安绍尼不知不觉爬在了爸爸的膝盖上。“嗯,我亲爱的孩子?”
“爸爸,他并没有假装,他的的确确吃了干酪。我看着他吃的。”
“这不很好嘛!”安绍尼的爸爸说。
安绍尼在埃利的帮助下做好了那只盒子,是用长在老宅基地上那棵橡树身上的一些零碎木头做成的。那棵橡树十六年以前遭到雷击后就死掉了。那天他做好了,就急急忙忙拔腿奔回家去,拿给他妈妈看。他一边奔跑,一边把它颠来倒去。他发现了不同面上的纹路和光斑,这使他深深地爱上了橡木。那棵老枯树的那些宝贝就在这只盒子上面,就跟它们在埃利替教堂做的大梁上一样。很难想像这木头已经死了,尽管这棵树的本身已经不再长在地里。安绍尼回家的路上老宅基是必经之路,他突然想进去看看那棵树原来长在什么地方,他的那个盒子就是用那棵树身上的木头做成的。埃利说它遭雷击以后,他们就贴近地面把它锯掉了,那个巨大的树桩还留在那里。安绍尼透过篱笆上的一个缺口朝里张望。
他搜索那片圆丘般的土地好几个来回,才找到那个树桩。它已经陷在地里,树桩顶上颜色已经发黑,长满了青苔。安绍尼过去跪在树桩的前面,扒去上面的一些青苔,想看看那棵树的年龄,但由于年长日久和风雨的侵蚀,很难数清这些年轮。
“那得由老天爷来数这个数了。”有一个声音在他头上说,那是埃利在说话。
安绍尼抬起头来,只见一棵又粗又大的橡树高高耸立在他的旁边,它一个劲儿地往上长啊长啊,上面的枝头都碰到了蓝天。
.99lib?“是你吗,大卫斯先生?”他问。
“唉,是我,安绍尼少爷。”
“那你就是这棵橡树喽?”
“看来的确是如此,是不是?”
“那你死了,大卫斯先生,还是没有死呢?难道雷电根本没有把你拦腰截断?”
“我记得好像是截断了。不过我还在这里。”
“你要是真的死了,你在这里干什么呢?”安绍尼问。
“我在支撑教堂的屋顶,安绍尼少爷。”
安绍尼抬起头来望着天空,就在他细细看的时候,整个天空变成了大教堂的屋顶,而且从东头应该是圣坛的地方,劈来一个闪电,把埃利·大卫斯劈成了两半。不过那橡树并没有掉下来,却分成了许多梁柱和高高的美丽的圆柱,它们的里边都有活动的光点和光波在移动。那些金色木头的柱子竖遍了整个老宅基,并且耸立起来,越耸越高,比你目光看得到的地方还要高,把整片土地,整个世界都圈在了里边。它们那些粗大树枝交织而成的大梁朝四面伸展开去,从这头到那头支撑着天空般的屋顶。所有的枝枝杈杈都流溢着光点和光波,在木头的上上下下移动,而且似乎一边在移动,一边在唱歌。
“你说那棵树死了,大卫斯先生?”
“我想它是死了,安绍尼少爷。”
“这棵树永远不会死。”柱子里有许多洪钟般的声音唱道。
“可你说它再也不会长树叶了,大卫斯先生?”
“我看它是不会长了,安绍尼少爷。”
“这种树应该永远长树叶。”那些声音又唱道。
“你在哪根柱子里,哪一根是你,大卫斯先生?”
“天哪,要是我清楚这一点就好啦,安绍尼少爷。”
“他是一根柱子,也是所有的柱子。他应该被劈开,但他不该倒下。在他的死亡中他应该支撑上帝的光荣,因为在他的生活中他的基础是那样的坚实可靠。”那些声音唱道。
“你生活中那些基础是什么,大卫斯先生?”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基础,安绍尼少爷。”
就在埃利·大卫斯说这话的时候,从东方又劈来一个闪电,安绍尼觉得这成千上万根柱子在它们的基础上被劈断了,就像小鸟从笼子里放出来,它们都直冲天空,消失不见了。不过它们一边飞上去,一边还唱着歌。安绍尼发现自已又一次在盯着老宅基那个发黑的树桩看。可是那不是一块木头,而是一块干酪,一块变得像橡树一样硬的干酪。
9.安绍尼去采黑莓
对安绍尼来说,有时候事情相当不错,有时候却并不是这样。当那些事情满足他的时候,他并不把它当一回事,只是对这些事情很开心而已。不过当它们不满足他的时候,他也并不把它当一回事,只是想尽一切办法使事情更好一点。他老是在想使事情好一点,使东西多一点。他最最心爱的一个游戏就是假装是电报线上的电,那是他爸爸给他解释电报是怎么回事以后才有的。他会在果园里从这棵树到那棵树拉上一根线,再在线上挂上一份电报,接着就在电报旁边尽快地跑,一边跑一边用手拍打那张纸,把它从这头拍到那一头。快点,快点,再快点!他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足够快过,到达那里从来就不够快。为什么事情总是那么慢呢?
还有,为什么事情总是那么千篇一律呢?我们天天总是做一些相同的事情。我们为什么要活着?有一天巴巴要他去散散步,他就这样问。为什么他们总是沿着一条路散步呢?为什么他们有时不能像鸟一样到空中去散步,像鼹鼠一样到地底下去散步呢?
不过那只是有时候安绍尼会这样沮丧,因为事情总是那么慢,总是那么千篇一律,总是那么令人失望。有一件事从来就没有让他失望过,那就是到里默太太那里去。里默太太住在麦德维克,上一条小路,再下一条小路,再沿着一条小路走下去,然后在一条小路上稍稍下去一点,最后沿着一条小路上去长长的一段路,就到了那幢房子。那是一幢灰色的石头房子,带有几堵山墙,很美丽,像是一个小小的庄园改成的农舍..t>。它耸立在高处,可以俯瞰好几个山谷,起伏不平地伸展到下面的深处。这幢房子最好的房间就是那铺石板的大厨房。安绍尼第一次到那里去,里默太太让他坐在桌子旁边,给他奶油拌李子吃,甜甜的紫色李子,厚厚的黄色奶油。后来他每回去麦德维克,他总有一碗黄澄澄的奶油和新鲜的水果吃,有时是木莓,有时是无核葡萄、草莓、杏子、李子或青梅。他知道里默太太的这种款待是绝不会落空的,而且总是跟记忆中的第一次一样好,而且还能指望将来也永远如此。
但是其他事情应该是让人高兴的也会让人失望的。比如圣诞节和生日就是这样。他那么殷切地期望它们,那么生动地想像到时候的情景。日历上的大部分日子都穿着没有什么特别颜色的衣服向他悄悄走来,至少他不会去想像穿什么特别衣服,只有后来当它们走了过去以后,他才看到一个多么可爱的日子和一个这样那样的日子走了过去。他一点也没有期望过这种日子,它却热情洋溢地来了又走了。那种日子出人意料的惊喜不会使他失望,因为他没有盼望过它们。但是圣诞节和他的生日他就眼巴巴地日思夜盼了,也许盼望得过于热烈了。他早就看到它们穿着金子的衣服,满手拿着各式各样的礼物在走过来。有时候这些礼物都是他想要的,或者跟他想要的相差无几。但是有时候那些礼物 5c31." >就显得太少了,也不像他想像中所描绘的那样富丽堂皇,这时候圣诞节或者他的生日远远走来的光华就有点模糊了。
一些次要的重大日子,比如福克斯节(盖伊·福克斯为火药阴谋案的主犯,每年十一月五日焚烧他的模拟像表示庆祝),也是他事先早就盼望的,却很少使他失望。除非下雨,除非你得感冒,点篝火放焰火像大人答应的那样,总是会有的。就算篝火没能一下子就点起来,焰火也有点受了潮,那也不会真的使你感到很失望。你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焦急的等待和满腔的期望,任何一点小小的结果会点燃起你的希望,任何一点大的结果就会超过你的希望。手持燃放的罗马焰火筒只要一半成功就是整个儿成功了。一个火箭整个儿燃放成功,那就比成功还要成功了——你没有时间去想,当bbr>它高高飞起,炸裂开来,金色的雨和色彩缤纷的星星四溅开来,你只有抓紧时间去感受那一阵狂喜。你为你所巴望的喜悦而大吃一惊。
“你最喜欢哪一个,玩具还是焰火?”安绍尼问他的保姆。
“焰火美丽,不过玩具玩的时间就长多了。”巴巴说。
“它们可以永远玩下去吗?”安绍尼问。
“只要你不弄坏它们的话。”
“我可以把它们带到天堂上去吗?”
“噢,不,我的小羊羔,”巴巴说,“你不能那样做。”
安绍尼突然一下子觉得这个世界沉闷起来。他的小嘴噘了起来。“这么说来,没有一样东西是有用的,是不是?要是你不能把你的玩具带到天堂上去,那它们成了什么东西?你小心地照料它们,它们假装能永远保存下去,可是它们并不能永远保存下去……”
他的爸爸在花园里又把另一枚火箭送上了天。
“噢!”安绍尼抓住了巴巴的手,他的目光掠过夜空,盯着高高飞起的火焰留下的金色轨迹。它弯下来像是朵朵花蕾把枝都压弯了,接着掉下天空的是一些像星星一样灿烂怒放的花朵,红的一朵,蓝的一朵,白的一朵,绿的一朵。它们都在朝他飘来,他伸出他那双小小的手,哦,他想抓住一朵,拿在手里,细细地看看它!把它保存下来!不过还远远没有到他手里以前,这些彩色的星星就融化了,不见了踪影。但是这种奇观点燃在安绍尼的心中,永远不会受到损害,也永远不会熄灭。
安绍尼也盼望特殊的季节,跟盼望特殊的日子一样。有黑莓的季节,也有下雪的季节。下雪从来不会使人失望,它来了又去了,总是那样出人意料。你无法确切地计算它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因此你不会指望这一点。但是当它来了,你就能充分享受这种喜悦。下雪的乐趣永远不会走味,今年冬天跟去年冬天一样。
但是采黑莓会令人失望。安绍尼总是指望黑莓又多又好吃。它们有时候会很多,但是难得像去年夏天那样好吃。 它们要么不够大,要么不够黑。他在整个索默塞特就从来没有采到过一丛最好的黑莓。而安绍尼要采的就是索默塞特最最好的一丛黑莓。当他在采一丛黑莓的时候,最好一丛黑莓总是下一丛黑莓,当他扑向下一丛的时候,最好的一丛就是更远的一丛了。而这一丛呢,到头来,还不及刚才离开的那一丛呢。往往安绍尼回到家里,翻遍了他的收获,似乎总觉得这些个给他妈妈还不够好。在他拿给妈妈以前,他抓起了墨水瓶,让他篮子里最大的黑莓黑得更浓一点。然后他把它们放在篮子的顶上,拿到他妈妈的房间里去献给她。她赞不绝口地收下来,他的脸上手上沾满了黑莓汁和墨水,他离开的时候,差不多心满意足了,以为他的妈妈真的相信他的黑莓特别黑。他自已也几乎相信它们特别黑。他差不多把它弄得跟他所希望的一样好,那只是因为上帝没能把它们弄得那样好。
但是他的妈妈叹了一口气,又微微地笑了笑,因为这个世界并不全是安绍尼一心希望的那样好。
有一天安绍尼的眼睛给打青了。那是贝尔蒂·大卫斯把他打成这个样子的,他回到家里头很疼。巴巴跟往常一样大惊小怪起来。
“谁把你达成这个样子的?”
“贝尔蒂。”
“那个小无赖。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他,瞧着吧!”
安绍尼的妈妈走进房来。“什么事情,巴巴?”
巴巴指了指安绍尼的眼睛。“那是小贝尔蒂干的。我要找他算账!”
“你跟贝尔蒂吵架了,安绍尼?”
“是的,妈妈。”
“为了什么呢?”
安绍尼自己也不清楚。
“啊,没事。我们会和好的。”
安绍尼的头确实很疼,妈妈给他的眼睛上药包好之后,就打发他上床去。安绍尼巴不得这样。他一点也不想去为难贝尔蒂。他把贝尔蒂的鼻子都打出血来了,贝尔蒂才打青了他的眼睛。现在他可以同时享受巴巴的愤愤不平和妈妈的温柔体贴。当她们两人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非常安静地把头枕在枕头上,请求巴巴把窗帘拉上,只留下一条缝,让阳光进来,好让巴巴能给他读书。当他只是一个人的时候,他就老是下床到镜子前去看他的眼睛。那个样子确实很显眼,而且每隔一会儿就比刚才更显眼一点。
第二天早晨他的眼睛青的就更了不得了,实在吓人,但是使他惊讶的是他的头不再疼了,他的眼睛也差不多不再一碰就疼了。怎么会这样呢?他的眼睛跟黑莓那样相象,不管是熟黑莓,还是生黑莓,总之是一定要疼的,不疼不合情理嘛。安绍尼深信他的情况要糟糕的多,所以当巴巴进来的时候,他躺的非常非常安静。
“你怎么啦,懒骨头?”
“我一定得起来吗?”安绍尼的声音这样虚弱,连他自己都深深的感动了。一滴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淌出来。巴巴弯下腰来,看到了那滴眼泪。
“你觉得不舒服,小羊羔?”
安绍尼摇摇头。
巴巴去把他妈妈找来。
“我今天一定得到学校去吗,妈妈?”安绍尼已经在一个小小的农村小学里上学。他的妈妈把窗帘拉开,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当光线找到他的眼睛时,他皱了皱眉头。像他这样的眼睛一定受不了阳光。
“你的头还疼吗,安绍尼?”
安绍尼点点头。他那个显眼的不得了的眼睛有一块红,一块蓝,一块青,一块紫。他肯定他的头一定很疼。
“你今天不必去上学啦!”他妈妈说。
“我一定得起来吗,妈妈?”
“等吃完造反,我们看看你的情形再说。”
在床上>?99lib.吃早饭那可是一个了不起的优待。吃完早饭安绍尼的情形并不见好,他请求巴巴把窗帘拉上,自己又躺了下来。他的妈妈看着他考虑了好一会儿,看来应该体贴他,不去打扰他才是。
那一天过得很慢很慢。下午安绍尼弄来了一本书藏在枕头底下。生病是一件很了不得很了不得的事情,不过要是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对他百般关心的话,也未免有点沉闷。尽管不去上学他觉得不错。第二天一大早,巴巴还没有来,安绍尼就在镜子里瞧了瞧他的眼睛。他很懊恼地看到他挂的彩已经消褪了。一个很有趣的深黄色的点代替了黑莓一样的一大块东西,但是金黄色的眼皮甚至在他的心里也引不起一点惊慌。他爬起来去找墨水瓶,尽量想办法让他的眼睛恢复原来的样子。就算它跟原先有点不一样,却在某种程度上比原来更黑了。在他妈妈穿着灰色的睡衣前来看他以前,他又回到了床上去。
“早安,亲爱的!”她朝窗子走去。
“哦,妈妈,别拉开窗帘。求你啦!我的眼睛不舒服。”
他妈妈走过来坐在床边。“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她轻轻拉开蒙在他头上的被单。“天哪,天哪!”她嘟囔道。
“是不是看上去很糟糕,妈妈?”安绍尼声音发抖地问。他又开始觉得自己非常虚弱了。
“它很黑.”他妈妈说.“我看我们得让屋子里稍微亮一点,亲爱的。”
安绍尼的头落在枕头上,像是一个快要死的人。他的妈妈把窗帘打开,又重新看了看。
“嗯!”她说着轻轻地碰了碰他的眼皮,“这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糟糕。”
“是吗,妈妈?”
“我看我们可以把它去掉一些。”他的妈妈快活地说,并弄来了海绵和热水,“那不全是淤血,只要好好洗一洗就行。”于是她就给他洗了起来。
“它去掉了吗,妈妈?我是不是好多啦?”
“嗯,好了很多。”
“我还没有好到能去上学,是不是,妈妈?”
“哦,我看你够好的了,亲爱的。”
安绍尼坐了起来,他的精力恢复了。她给他拿来一面小镜子。他看了看青肿消褪的眼睛,就下了床。他能重新下地真不错。他穿着衣服,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从死亡的大口里抢回来的人。尽管不是真的,也相差无几了。
在学校里他详详细细地向贝尔蒂描述了他的眼睛,贝尔蒂也告诉他,在把血止住以前,他用了多少块手绢,连衣服上都沾上了血。他们对自己,对对方都非常骄傲。
10.一个人倒了霉还会殃及别人
这一天,安绍尼的妈妈完全有理由在一些事情上对他不满。她是完全对的,安绍尼错得不能再错了,他在内心深处很清楚这一点。但是怪就怪在你错了,你心里也知道这一点,可就是没法把这些话说出口来。你站99lib?在你的妈妈面前像根木头。你心里的那些话老在那里翻腾着想蹦出来,你以为你妈妈一定听到了它们。但是她并没有听到。她要走出房间去了吗?要是……要是她再等一会儿就好啦。安绍尼就会说出这些话来。她又等了一小会儿,可他还是没有说出它们来,他就是没法说。他把这些话想了又想,使这些话一说就能说出来,这些话已经到了嘴里,可是他的嘴唇像是一根门闩把它们闩住了。为什么他不能说出它们来呢?她会走掉吗?要是她走了,他的机会就没有了。妈妈,你别走。不,她已经走了。她的脸对他冷冷的,他们似乎再也不是他们自己了。
“你不能告诉我吗,安绍尼?”
他呆若木鸡地站着。她能听到他心里正在告诉她吗?或许她真的听到了,可当他就这么绷着脸站在那儿的时候, 她又能干什么呢?她站了起来。哦,妈妈,你要走吗?留下来,我会告诉你的,我这就准备讲了。她在门边等了一会儿,什么话也没有等来。她走了出去,门关上了。他的机会没有了。噢,她为什么不等一等?那是她的错,因为她没有等。他就要讲出来了,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她走出了房门。
当然,安绍尼可以在后面跟上去。不过不行,那也实在太难了,所以他没有跟上去,却来到了花园里,在那里悲悲戚戚地走来走去,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哦,他受不了啦!他受不了她的冷面孔。他一定要赢得她的爱,让她回心转意,不再计较这件事。她用她的冷面孔伤害了他,让他为他自己觉得很难过。他也一定要伤害她,让她也很难过——她一定要为他很难过很难过,就像他为自己很难过一样。
有一次,贝尔蒂·大卫斯让他看如何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那叫马啃的印子,任何人只要自己在胳膊上轻轻的掐一下就能做出一个马啃的印子。贝尔蒂·大卫斯在他自己的小胳膊上作了表演,很骄傲地把伤口给他看。你卷起一只袖子,用另一只粗糙的袖口用力擦你的胳膊,你擦啊,擦啊,把皮擦去,再继续擦,擦到你的胳膊上有一个椭圆形的伤口。
安绍尼卷起袖子,在自己在胳膊上弄出了一个可怕的马啃印子。把它弄出来以后,他差一点自己看着都感到害怕。不过弄这种印子是一种巨大的欢乐,让心都能跳出来。有了这样一个看得见的伤口,不知怎么搞的,那个看不见的伤口也就不那么疼了。他奔到他的妈妈那里,呜呜咽咽地哭着,哭出了真的眼泪,因为另外一个理由,他一直忍住,不让它们流下99lib.来,现在他就没有必要再忍了。他跑到她跟前伸出他的胳膊,他的小手耷拉了下来。
“看看,妈妈,看看我给马啃的印子!”
他的妈妈吓坏了。对安绍尼说来,那种冷冷的样子消失不见了,代之以惊慌和怜悯的表情,那便是最好的止痛药。
“安绍尼,亲爱的,这是什么?”
“那是马啃的印99lib?子。”安绍尼抽抽噎噎地说。
一个马啃的印子。一匹马咬了他?哪一匹马?一匹陌生的马。在小径上。那马跑过来,咬了他跑掉了。
当她替他的胳膊上药包扎的时候,安绍尼很满意地看到她又重新爱他了。他成功地抹掉了她的恼怒,取代它的是惊慌失措。她不是一个大惊小怪的人,不过她真的吓着了。不过她安慰了他,擦干了他的眼泪,也不说一句重话吓唬他。他很快离开了她,心里很是快活,他在埃利·大卫斯的作坊里找到了他。埃利正在推刨子,抬起头来说:
“哈啰,你伤着了?”
“是的。”安绍尼说。
“怎么会的?”
“哦,没有什么。”安绍尼说。他说什么也没法告诉埃利那是一个马啃的印子。埃利·大卫斯是贝尔蒂的父亲,他这个把戏就是贝尔蒂教的。很可能埃利也知道这个把戏。另外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并不想对他的朋友埃利撒什么小谎,尽管他对自己的妈妈撒了小谎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但是以后,在他和他的妈妈之间有些事情不得不讲清楚。在他跟埃利之间什么事情不用讲就很清楚。
“这么说你今天不能工作了,我亲爱的!’’埃利说。
“我可以用锤子敲东西。”安绍尼说。
“没有什么东西好敲的,”他还在忙自己手里的活儿,“听到你父亲农场遭到了损失,我很难过。”过了 一会儿,他说道。
“你为什么难过呢?”安绍尼问。
“他是一个男子汉,又是一个绅士,你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埃利一刨子推出去时说,“还有,你瞧,一个人倒了霉,还可能会殃及到别人。”
“是吗?”安绍尼很奇怪,他爸爸的农场情况不好怎么会让埃利也遭殃呢?“你也有一个农场,埃利? ”
“我?不。不过什么事情都是相互关联的,安绍尼少爷。你瞧,就比如这个样子,当时运对一个人好的时候,对其他人也同样很好。当时运对一个人坏的时候,其他人也有同样的感觉。我本来今年夏天准备给你父亲的旧谷仓换个屋顶的。”
“你现在还准备换吗?”
“不,他来看我,说:
‘我们得等一等再换了,埃利,我遭到了损失。’他是这么说的。所以你瞧,事情就是这样。一个人倒了霉,还会殃及别人。”
“你不会挨饿吧,埃利?你不会吧?”
“上帝保佑,我不会!而且倒霉的日子会过去的。当兴旺的日子又来找他的时候,也会来找我的。事情总是相互关联的。”
安绍尼跑回家去的时候耳朵边一直响着埃利的这句话。因为在他的生活中还是头一次看到,虽说只是看到了那么一会儿工夫,一个人倒霉会殃及别人,也就是说一个人受了伤也会使别人受伤。他对妈妈这样狠心,也就是对自己的狠心。
他急急忙忙去寻找她。她正坐在那里做针线活儿。她用往常的那副面孔而不是用冷冷的面孔看着他。对这副面孔说出一些话来容易得多。
他朝她奔去。“噢,妈妈!”
“什么事,安绍尼,胳膊还疼吗?”
“不,不怎么疼,妈妈。”
“我很高兴。”她说着,把他抱上了膝盖。
他在她的肩头上蹭着自己的脸,喃喃地说:“妈妈,我真想告诉你……”
“那就说出来吧。”他妈妈说,一边摇着他。
当他告诉她早晨没法告诉她的话时,这些话自然而然就说了出来。是的,它们一说出来,一切也就好了。安绍尼看到他自己的伤心跟他妈妈的伤心一起都消失了。埃利再正确不过了。
他惟一没有告诉她的事情就是那马啃的印子。不知什么原因,他不想告诉她。再说她现在不再担心这件事了,他自然也就不必给自己找麻烦了。还有,就算他告诉了她又怎么样?他以后是绝不会做这种事了。
11.跳来蹦去的大娘
在索尔斯勃通向却密荡的山梁底下,住着一个女巫。安绍尼知道她是一个女巫,因为贝尔蒂·大卫斯是这么说的。有一天他和贝尔蒂躺在山梁的一块大圆石上晒太阳,第一次注意到靠近山脚下有一个小小的农舍。农舍的一头有一个烟囱高高地竖起,有房墙和山墙加在一起那么高;从大圆石那儿望去,你只能看到农舍的后面,有一个小小的树丛从下面一直长到一堵破墙和一扇摇摇欲坠的门那里。一棵很高大的树长在山上,顶上粗大的树枝弯下来,刚好跟屋顶上的天窗齐平。一小股炊烟像一绺散乱的灰色头发从烟囱里盘旋而出。
“谁住在那里,贝尔蒂?”安绍尼问。他希望没有人住在里边,他就可以占用那个农舍。假如那儿没有主人,该是他做游戏的一个多好的场所呀!
“跳来蹦去的大娘住在里边,”贝尔蒂说,“她是一个女巫。”
“真是一个女巫吗,贝尔蒂?”
“妈妈带我到她那里去,她施魔法去掉了我手上的瘊子。”
“她是怎么去掉它们的?”安绍尼问。
“她把嘴里一直在嚼的什么东西取出来敷在我的瘊子上,我正要走的时候她在我的耳朵边轻轻地念了一些咒。”
“她念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念了什么,不过它弄得我的耳朵直痒痒。一个月以后我的瘊子去掉了。”
“她看上去什么样子?”
“只是一个老太婆呗。你要想看的话,可以到后面去偷偷看看她。她可能会很凶,向你扑来。她不喜欢别人张望她。不过我张望过她。”
“她有没有向你扑来?”
“她给我的瘊子施过魔法以后,没有朝我扑来过。没有让她做过什么事的孩子,她会出来把他赶走的。你要是想看的话,可以跟我一起下去。”
安绍尼正在琢磨这件事的时候,一只黑白相间的喜鹊从天窗边的树顶上飞了起来。事实上,安绍尼差不多觉得它就是从那扇窗子里飞出来的。
“那就是她吗,贝尔蒂?”安绍尼问
“才不呢,瞧你有多傻,”贝尔蒂嘲笑道,“那只是她的喜……鹊。”
“她的喜鹊?”
“我想是的。那是一只很淘气的鸟。我们要不要下去张望张望她?”
安绍尼决定那天早晨不要去张望。他想去,又不想去。他很想到另一边去看看她那快倒塌的房子是个什么样子。但是屋顶上的那个天窗正在太阳底下朝他眨着眼睛,那很可能就是跳来蹦去的大娘的眼睛。那一股从烟囱顶上飘出来的灰色的烟很可能就是她的头发。还有那只喜鹊,即使不是女巫本人,也可能是很久以前一个淘气的孩子,去张望她,让她扑出来施了魔法,变成了这个样子。因为那个女巫果真能在贝尔蒂的耳朵边轻轻念几句咒,就能变掉他手上的瘊子,那她还有什么不能变呢?
安绍尼回到家里,还老想着女巫的事。他越来越想去看看那个小小农舍的内部,这件事越是难办,他越是想去看。他一个星期不知不觉有两三次在那个看下去能够望到跳来蹦去的大娘后门的大圆石旁边游荡。有一次他甚至动身下山朝它走去了。但他还没到达那里,那喜鹊就在他的头顶上飞过,飞到屋顶天窗旁边的那棵树上去了。它看见了他,它在大声地向她报告。安绍尼急急忙忙跑掉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试了试。这一次那只喜鹊并没有出现。但是女巫本人突然从那扇东倒西歪的门里出来了。她又老又瘦又佝偻,穿一件破破烂烂的连衣裙,外面罩一条黑色的围裙,肩上披一条很小的黑围巾,那是用钩针编织的。她的手里拿着几根柴禾。安绍尼一看见她,人就变成了一尊石像。他的四肢还没有来得及动一动,抬头一看,坏了,她已经看到了他!她把柴禾往地上一丢,举起两条皮包骨头的胳膊,像两只没有羽毛的翅膀一样向他摆动着。就是这个古怪的动作使她那黑色的披肩在她的肩胛骨上忽上忽下,使她稀少的头发朝四处飞散。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在那儿挥臂让安绍尼走开。那个魔力就从他的下肢往上升,他转过身去拼命地逃走。他再也不想去张望那个农舍了。
那件事情过去了几个月,安绍尼病倒了。起初他妈妈自已看护他,给他服用一些平常的药。在这段时间里他很烦躁,不愿意好好在床上养病,巴巴责备他不肯好好吃药,他不肯好好敷一种泥敷剂,并跟他说,他不能做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后来,他倒是不再计较在床上养病了,实际上他并不注意泥敷剂什么时候敷上去,什么时候去掉了,什么时候医生来了。有时候安绍尼看见医生站在床边,有时候坐在床边的是巴巴或者拉拉;他的爸爸也常来,但是他的妈妈好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房间。安绍尼自己倒似乎常常离开房间,他在家里到处乱转,不过每回他转回房里,他的妈妈总在那里朝他微笑。有一回他回来得很突然,他妈妈没有微笑,反倒哭了又哭,只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接着房间里就都是人了,他的妈妈,他的爸爸,还有巴巴和医生,都在走来走去,有时候他们混在了一起,又在墙纸上的雏菊里渐渐隐去了。有时候安绍尼听到房间里轻轻的说话声,就是听不清一个字眼儿,一会儿工夫,房间里又充满了聊天的声音。他希望这个声音停下来,可他们老在那儿聊啊,聊啊,聊个没完!这个声音使他头疼得厉害,啊,他们为什么不停下来?他想睡觉,可他就是不能,因为老有这个聊天声。
当他抬起眼睛看时,只见跳来蹦去的大娘正坐在他的床边。他把她看得很清楚,好多好多年以来,他从来没有把一个人看得那么清楚过。她那双黑色的眼睛好像把他的全身都看得很透很透,但是他一点也不害怕那对眼睛。尽管这对眼睛没有一点笑意,但是它们似乎看到了一切,这总是一种安慰。她把她的一只手放在他的前额上,身子俯下来,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话。
“现在,孩子,安绍尼一定得去睡觉。”她悄悄地说。
“可我没法去睡觉,这里聊天的声音那么响。”安绍尼烦躁地说。
“那就把聊天的声音停下来吧。”
“是我在聊天?”
“当然是你喽,你这只喜鹊。你要老是喋喋不休,安绍尼怎么能睡着呢?来吧,现在来吧!”
她不断地在他的耳边悄悄地、悄悄地说着话,一直说到那只喜鹊从安绍尼的头脑里出来听她说话。它飞了出来,飞出了安绍尼的耳朵,落在了跳来蹦去的大娘用钩针编织的披肩的肩头上。安绍尼看看那张床,只见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男孩十分安静地躺在床上。
“他睡着了吗?”变成喜鹊的安绍尼问。
“我想是吧,现在他摆脱了你,你这只淘气的鸟。跟我来吧,我会把你放在一个让你聊个够的地方去。”
跳来蹦去的大娘走出那幢房子,走下那条小径,走过那座山,到她的农舍里去了。安绍尼终于能从另一边看到那个农舍并且朝里张望一番了。这一看真是使他大吃一惊!原来房子的那一边一点也不破破烂烂。那里没有树丛,代替它们的是一个小小的美丽花坛,长在干干净净的绿门两旁两扇窗框下面的是一些色彩鲜艳的花。里边的一间间房里都是红砖的地,白色的墙,灰色橡树木的梁,有些梁是弯的,有些梁是直的。窗台上有许多花盆,火炉前有一块颜色鲜艳的地毯。在烟囱壁上挂满了一束束干药草。那个壁炉深得像是一个小小的房间,一堆柴禾上面有一个钩子,挂着一个黑色的罐子。那罐子里散发出一种说不出是什么的味道,很好闻,有一股烟袅袅地升到那个长长的烟囱里去。地毯上蹲着一只烟灰色的猫,有一对金黄色的眼睛。
“我给你带来了一个玩的伴侣,玛尔金。”跳来蹦去的大娘说道,她把安绍尼放在了地毯上。那只灰色的猫慢慢朝喜鹊走来,它很快跟安绍尼就成了朋友。他们在房间里到处做着游戏,跳来蹦去的大娘照料着她的罐子。“你在那里干什么?”喜鹊问。“替安绍尼做些东西。”“我也能尝尝吗?”“不,你不能,那是只为安绍尼做的。”“那我能把它带给他吗?”“当然不行,安绍尼没有你要好多了。”“可难道我不是安绍尼吗?”喜鹊问。“你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只淘气的鸟。”跳来蹦去的大娘回答道。
她很快用一只小瓶装上她熬的东西出去了,留下玛尔金和喜鹊吃它们的饭。它们一起坐在一张小圆桌旁边,那是一张黑漆的橡木桌子。玛尔金吃的是满满一碟奶油,喜鹊吃的是一碗豆子。当跳来蹦去的大娘回来的时候,喜鹊问道:“安绍尼怎么样?”
“既然把你摆脱了,他的情况就好多了。”跳来蹦去的大娘说,“来,到你的房间里去。”她带它上一部旋梯到她自己屋顶上的小房间里去。那里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只三只脚的凳子和一张窄窄的床,上面铺一条补丁摞补丁的被子。喜鹊认出来,上面的一块块补丁是从女人、小孩的上衣或围裙上扯下来的布,也有的是色彩鲜艳的手帕,都是安绍尼村里人用的东西。它还看出来其中一块补丁是从贝尔蒂衬衫上扯下来的。
“这是一条多么有趣的被子啊!”喜鹊说。
“做这样一条被子要用各种各样的材料,”跳来蹦去的大娘说,“在我们完事以前,我们也要有一块安绍尼的东西。”
“我们什么时候完事?”喜鹊问。
“什么时候你回家去,把安绍尼带给我就完事了。”
“那得什么时候?”
“还没有到七年呢,”跳来蹦去的大娘说,“七年是我养一只鸟的时间。那时你就能回去了。不过在我放你回去以前,你还得付账给我。这里就是你的房间。”
她打开屋顶上的天窗,喜鹊看到一个很可爱的绿色房子,里边洒满了阳光和树影构成的斑斑点点,那房间的墙和天花板都是树叶,那里有细树枝可以蹲在上面,有一个窝可以睡在里边。那窝的一边靠着一个树洞,望下去便是空树干,喜鹊只见树洞底下有一堆闪闪发光的宝贝。
“那都是些什么?”它问道。
“那都是你们这些淘气的鸟给我抓来的东西。”跳来蹦去的大娘说,“小偷和收藏家,你们就是这样的家伙。那就是为什么我喜欢你们的缘故。难道对一个巫婆不要付账吗?”
“那你是一个巫婆喽?”喜鹊说。
“我不是巫婆,还能是谁!”跳来蹦去的大娘很自豪地说。
喜鹊在她天窗旁的树上一住就是七年。那七年是它的好时光,它跟那只猫玩,吃现成的饭,飞到月亮和太阳底下去,听村子里的闲言碎语,跳来蹦去的大娘熬药的时候,它就把这些话搬弄给她听。就这样方圆几英里发生什么事,她没有不知道的。有时候喜鹊看见有小孩从山梁上爬下来,向跳来蹦去的大娘东倒西歪的后门走来,还看见大娘扑出去,朝他们挥动手臂,他们就逃跑了。
“他们都怕你,跳来蹦去的大娘。”喜鹊笑道。
“可不是,这些小傻瓜!”她说。
“唉,这也不奇怪,”喜鹊说,“你那么凶地朝他们扑出去!”
“那他们也不应该从后边过来啊!”跳来蹦去的大娘说,“什么事情都有对的一面和错的一面。”
天天晚上喜鹊都问:“安绍尼怎么样?”天天晚上她都回答:“好多啦。”
到了第七年的末尾,喜鹊又提出这个问题,她却回答道:“安绍尼全好了。你可以付清账回去了。”
“我付给你什么呢,跳来蹦去的大娘?”
“你溜进安绍尼的耳朵里,在他的脑子里找到一块尖尖的小石子,在他身子里作怪的就是那块小石子。你是说什么也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我就告诉你,那石子上写着我的名字。这就是我要你付给我的东西。不过你溜进耳朵里去的时候一定要非常轻非常轻,千万不能弄醒他。”
那喜鹊就直接飞到安绍尼家去了。过了七年,那里对它已经十分陌生。卧室的窗子敞开着,它像一个影子一样飞了进去,声音轻得连坐在火炉边的巴巴都没有注意到它。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的安绍尼也没有注意到。喜鹊溜进他的耳朵里,在他的脑子里搜索,找到了那块尖尖的小石子。在那上面写着一句话:“我怕跳来蹦去的大娘。”“正是这一块!”喜鹊说。当喜鹊把它拿回去的时候,女巫说:“正是这一块!”她拿起一枚针,在石头上补了一个“不”字。她刚补完,这块尖尖的小石子便成了一块玫瑰形的蓝宝石。
“这很奇怪!”喜鹊说。 “一点也不奇怪。”女巫说,“样样东西都有它的两方面。你把它丢在树洞里就回家去吧。”
“巴巴,”安绍尼在床上坐起来说,“我现在几岁啦?”
“上帝保佑我们!”巴巴叫着跑过来吻他,“快躺下来,我的宝贝。”
“我究竟多大啦,巴巴?”
“这你都不记得啦?上次过生日你是七岁。”
“两个七是多少,巴巴?”
“那是十四,小鸭子。不过你别去费那个心思。转过身去,巴巴给你去拿一杯好喝的来。”
当他喝完好喝的,安绍尼问道:“跳来蹦去的大娘来过没有?”
“又来啦!”巴巴说,“不用我说吧,你是见过她的。可不是,我的小羊羔,她不就是七天以前的那个晚上来的吗?”
“你肯定我不是十四岁,巴巴?”
“肯定得不能再肯定了!不过现在闭上你的眼睛,这才是我的小羊羔。”
当安绍尼能够重新起床以后,他的妈妈带他去看跳来蹦去的大娘。他们是从另一边进那个房子的,房子的这一边有一扇绿门,跳来蹦去的大娘出来迎接他们。她穿着一件灰色的新衣服,很漂亮,还罩着一条花围裙。他们跟她一起喝了茶,她给了安绍尼许多蛋糕,还让他跟那只金色眼睛的灰猫玩儿。在他们走以前,她问安绍尼的妈妈,能不能向她要一块安绍尼的彩色小手帕,钉在她那条补丁被子上。她说,那是她的一种爱好。她带他们上楼,去她那间屋顶下的房间,安绍尼的妈妈在欣赏那条拼布被子时,安绍尼张望窗外那棵绿树。他知道,这棵树不知哪个树根里躺着一颗玫瑰形的蓝宝石,上面有一句话在闪闪发亮:
“我不怕跳来蹦去的大娘。”
12.发现蘑菇的人
安绍尼住的村子里有一个傻子,人家都叫他傻别列。他像一只小羊羔一样对人没有一点恶意,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怎么生活的。他睡在山地农田边上的一个小棚子里。这个小棚子再也没有人要了,也不派任何用场,不知怎么成了傻别列的棚子。那块地的主人说他很欢迎傻别列住这个棚子,要不然这个棚子早就倒塌成了碎片。傻别列有一件破破烂烂的外衣,以前是穿在稻草人身上的,人家也很欢迎他把那件外衣穿去。他还戴着一顶旧帽子,那是他在沟里找到的,谁也不来认领,谁也不想认领。傻别列如何生活可能是一个秘密,一些人们不再要的东西,他都感到很满意,那个快倒塌的棚子,那件破破烂烂的外衣,那顶人家扔掉的帽子,什么人的破得没法再补的靴子,什么人家饭桌上的残羹剩饭,那是只能拿去喂猪的。就那么一点点随便什么东西就能使傻别列非常开心。一点点遮风挡雨的地方,一点点衣服,一点点食物和一点点好意就行了。没有一个人曾经对他不好过,他走来走去,半开半闭的嘴上总是带着微笑。他有一对蓝色的如湖水般的眼睛。他说话也说不清。有人在路上朝他说:“哈啰,别列!”他就低下头去,脸上继续带着微笑。
安绍尼想不起来他头一次看到傻别列是什么时候,他总是看到他拖着脚步走到他家门口来,粗麻布做的小口袋里,总是带着一些他存起来说什么也要给人的东西。有时候那是一些鲜嫩的水芹,有时候是一束刚摘到的驴蹄草,更多的时候是蘑菇。当没有人知道到哪儿去寻找蘑菇时,他却总能找到。珍珠般可爱的蘑菇球上还带着露水,下面粉红色的蘑菇把儿上还覆着一层软软的白膜。没有什么蘑菇能赛过傻别列的蘑菇。巴巴或者拉拉端着一盘蘑菇进门来的时候,安绍尼的爸爸总是特别高兴。
“傻别列刚刚经过我家门口,先生,这是他留给你的。”
“追上去,把这个给他!”安绍尼的爸爸说。他从他的烟草袋里拿出一大撮烟草来,包在纸里。人人都知道傻别列会怎么样,他会在门口叫一声,把他那小口袋里的花啊硬壳果啊水芹啊全都倒出来,接着他又会很快地低下头走开去。他似乎并不指望别人给他什么小钱,就是陌生人给了他几个小钱,他也根本不知道怎么去花。不过随便什么别的礼物都会给他带来巨大的欢乐,一点点烟草,一把旧的小刀,几颗糖果都行。有一次,安绍尼还是很小的时候,他跑出去,把自己的风筝给了傻别列,傻别列那个高兴劲儿简直没法形容。那是一个彩色的风筝,一半蓝,一半绿,还有一个长长的尾巴。傻别列折腾来折腾去,在风中把它高高举起,安绍尼也想做个样子给他看,怎么把风筝抛出去,但他和傻别列在放风筝上都不够聪明,风筝总是摔下来趴在地上。当他们把风筝扔到空中去的时候,那傻瓜发出一声短促的欢呼,像是在说:“它上去了!”但当风筝又一次掉下来趴在地上时,他看上去好像疑惑了一会儿,接着就爆发出哈哈大笑,好像在说:“瞧它又掉下来啦!”安绍尼也因此跟着笑。傻别列高兴地拍着他的膝盖,因为他们两个人为着同一个缘由而哈哈大笑。当眼前有发笑的东西,有一个人陪着你一起笑,那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最后他奔跑着走掉了,把风筝高高举在他的前面,那风筝长长的尾巴飘在他的后面。
从此以后,他一看见安绍尼就要哈哈大笑,并且拍他的膝盖,安绍尼也朝他哈哈大笑。傻别列总是给安绍尼家带来最好的蘑菇,而且总要在门口晃悠好一阵儿,要看一眼那个小男孩,那个小男孩给过他一只风筝,跟他一起哈哈大笑过,跟他不分彼此过。
但是,他从哪里弄来这些蘑菇,一直是一个谜。他妈妈说他比什么人都起得早,他一定是半夜里发现这些蘑菇的。
“你真的是晚上找到它们的吗,别列?99lib?”安绍尼问,但是傻别列光是发出一阵吱吱声,低下了头。这时安绍尼拉住了他的手,求他说:“哪天晚上你去采蘑菇,带我一起去好不好?”别列水灵灵的蓝眼睛里闪出喜悦的光芒来,嘴里呜里呜噜地说:“蘑菇,蘑菇!”他还说一些什么,安绍尼就听不清楚了,不过知道他的意思就是答应了下来,安绍尼还非常肯定,傻别列答应了是一定会做到的。
有一天傻子带来满满一袋蘑菇,时间比平常更早,还没有一个人会想到这么早就去采蘑菇。安绍尼听到他爸爸谈起这件事。他爸爸说:
“嗨.这恰恰是一种天赋。上帝给某些人智慧,给某些人力量,而给其他人聪明或美丽。但是上帝一定是给了傻别列发现蘑菇的天赋,因为他别的什么都缺少。”
“这是一种多么可爱的天赋啊!”安绍尼想。能够随便什么时候都找得到蘑菇,而且在别人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找到它们,在这个小男孩看来,不管这个人有多大的智慧,聪明到什么程度,这天赋要比有智慧和聪明神奇得多。
他自己出去找过蘑菇,要看看他有没有天赋。他找遍了花园、果园、牧场和他家附近磨坊水池下面所有的小峡谷,但是一个蘑菇也看不到。于是他溜出去,穿过门旁边那个杨树的空洞,踏遍了那里的小径,在树篱里东张西望。那里有许多牛芹和紫色的剪秋萝,就是怎么也看不到一个蘑菇。所以安绍尼觉得,只怕他没有这种天赋。他坐了下来,越过山谷,凝视着对面的山坡,只见远远的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朝空中抛着什么东西。原来那就是傻别列,他想让风筝飞上天去。可是每回都是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赶大车的狄克·查特勒经过那里,说:“哈啰,安绍尼。”
“哈啰,狄克。”
“你那么眼睛一眨不眨地在看什么?喔,那一定是傻别列跟他的风筝。他从来就没有把它飞起来过,可怜的家伙,他是没法把它飞起来的。他没有那个天分。走吧,老伙计!”那个赶大车的人赶着车子沿小径下去,而安绍尼继续凝视着远处的那个身影。那个人有采蘑菇的天分,却没有放风筝的天分。
有一天晚上,山谷里风很大,后来傻别列就失踪了,只是消失不见了而已,就像你从小长大就在庄稼地里看到的一个稻草人现在不见了一样。有那么几天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后来他们开始说:
“你最近看到过傻别列没有?”“没有,我没有看到过。”“我也没有看到过。我猜,他一定去了什么地方。”又过了一两天,人们开始觉得奇怪了,因为他没有上过哪家的门,在他自己的那个山坡上,也没有看见过他的人影。后来贝尔蒂·大卫斯特地到那个小棚子里去寻访他,回来时眼睛在头上都鼓了出来。
“那里空得像一口老枯井,根本什么也没有,连一根木头,一块破布都没有。他走了,别列永远也不会回来了。"起初村里的人都啐贝尔蒂,说:“他会回来的,他一定会的。”但是贝尔蒂说对了,傻别列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那倒塌的棚子里没有留下他的任何痕迹,甚至连他那粗麻布的小口袋和风筝都没有。只是孩子们在棚子的泥地里挖出了几枚小钱,可是小钱很难说是傻别列的什么痕迹,因为他从来就不知道怎么使用它们。
安绍尼躺在他的小床上,听到巴巴跟拉拉说起这件事。
“自从那天刮大风以后,再也没有人看见过他。”巴巴说。
“一定是大风把他刮走了,这有什么奇怪的?”拉拉说。
“大风把谁刮走了?”安绍尼坐起来问道。
“傻别列那个家伙呗!”拉拉回答道。但是巴巴很快说:“现在你得躺下睡觉了,我的小羊羔。”
“可是巴巴,”安绍尼躺下来说,“那大风把傻别列刮到哪儿去啦?”
“刮着他去寻找蘑菇了。你再也别多费脑筋提问题了。”巴巴说着替他盖好了被子。
那天晚上又刮起了大风。风把安绍尼房里的窗子摇得格格直响,使他一直睡不着。他一定是到外面去看了看。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根本不是那天的晚上,而是傻别列给大风刮走的那个晚上。
是的,的的确确是那个晚上,因为安绍尼穿过山谷到达那个小棚子的时候,傻别列正坐在他的门口,抬头望着天空。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大风刮来大片大片的乌云。
风从山那边刮过来,风从天空刮下来。风停在小棚子旁边,呜呜地吼着,似乎带来了什么口信。
“傻别列,你的时间到了!”
傻别列光是发出一阵吱吱声,因此安绍尼问他道:“什么时候到了?”
“别列放风筝的时候到了,”风回答道,“有人要他升起来。”
“你听见了吗,别列?去把风筝拿来。”安绍尼说。
傻瓜很快活地格格发笑,他站起身来,从小棚子里拿来了蓝绿相间的风筝。
“把你的风筝抛起来,抛得高高的!”风大声嚷嚷道。别列把风筝高高抛起来,它升高了,升高了,终于升高了,飞在了风的前面。傻别列好不开心地大笑特笑,一只手挂在了放风筝的线上,也跟着一起升了上去。他的脚离开了地面,把他那长长的右臂荡下来,一把抓住了安绍尼睡衣的领子。
“噢,别列!”安绍尼气都透不过来了,“我们这是到哪儿去?”
傻瓜喃喃地说了一些什么话,那声音像是“蘑菇”。他在安绍尼的手里塞了一只小小的旧袋子,过去他找到什么东西都是塞在那个袋子里的。他们在天空越升越高,整个天空黑黑的、空空的!突然别列发出低低的吱吱声,他似乎在用他的手指替黑暗搔痒,安绍尼朝那边看了看,什么也看不见,却只见他的手掌里放着一个闪闪发亮的白蘑菇。安绍尼打开了那个小小的口袋,傻别列就把他的宝贝丢了进去。很快他又发出吱吱声,从夜色里变出了另一个闪烁白光的蘑菇,比刚才那个还要大。就在他们匆匆的旅途上,他那长长细细的手指一直忙着在天空摸来摸去。蘑菇在他的触摸下好像施了魔法,一个个长出来。那个小小的口袋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最后安绍尼说:“口袋里再也放不下了。”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风大声说道:“我们到了!”
他们站在一扇大门前,那门美丽得出奇。聚集在门后的全是天使,从天使中地位最高的六翼天使到小天使什么都有。只见一个很高的天使,手里拿着一本书,跟一个穿白袍的圣人站在门外。安绍尼知道他一定是圣彼得,因为他拿着钥匙。还有一些人也在大门外,站在他们的前面。每当有一个人走上前来,圣彼得就问:
“你从地上带回来什么礼物,作为你进入天堂的护照?”
有一个人回答道:“我带回来我出生时天赐给我的五个智慧。”
圣彼得回过头去,对那个拿书的天使说:“他用天赐的礼物做了些什么事?”
那个天使在书里查了查,回答道:“他用天分来积聚金钱。”
“我的钱财都在这儿。”那男人说,把几袋金子高高举起。
不料圣彼得摇了摇头。“不允许让你进去。天堂里是没有金钱的。”他说。于是那个男人转身离开了天堂的大门。
现在轮到一个女人了,圣彼得也对她提了同样的问题:“你从地上带回来什么礼物,作为你进入天堂的护照?’,
“我带回来了我的美丽,”那女人说,“那是我降生到地上以前就赐给我的。”
“她用她的美丽干了些什么?”圣彼得问。
“她用她的美丽打碎了六颗心。”那个拿书的天使回答道。
“它们都在这儿。”那女人说着献上六颗破碎的心。
但跟上次一样,圣彼得还是摇了摇头。“你不能把你造成的悲伤带到这儿来。”那女人也转身走开了。
在天堂的大门前,每个人都走上来试他们的运气。有一个人具有力量的天分,但是他用他的天分伤害了他的许多同行;另一个人具有聪明的天分,但是他用他的天分为自己得到了权力和别人的赞美。对这些人圣彼得也不肯打开天堂的门。一个又一个人带着他们误用的天分都转身离去了,最后轮到问傻别列了。
“你从地上带回来什么礼物给我们,作为你进入天堂的护照?”
傻别列低下头,把他小小的口袋呈了上去。
“那是什么?”圣彼得说。
“蘑菇。”傻别列喃喃地说。安绍尼惟恐他的朋友的神奇礼物不被人注意就过去了,因此轻轻地说:
“别人找不到蘑菇的时候,他能找到。”
“唉,我记得。”圣彼得说。他朝那个拿书的天使转过身去,又问道:“他用他的礼物干什么?”
那个天使查了查书,说:“他把它们送了人。”
圣彼得把手伸进那个口袋,掏出满满一把蘑菇……
“唷,别列,你瞧!”安绍尼大声嚷嚷,“它们不是蘑菇,它们是星星!”
傻别列打量着那些闪闪的宝贝,那是在没有一个人看得见它们的时候,他在漆黑的天空发现的,他拍了拍自己的膝盖,那么高兴地傻笑,使得安绍尼、圣彼得和那个天使全都跟他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当圣彼得一下把天堂的大门打开时,门里边马上响起了一片笑声,六翼天使、小天使和许许多多天使都笑了起来。傻别列低头走进了天堂的门。他无比地高兴,因为他知道,无论在地上还是在天堂,为了一个相同的理由,有人跟他做伴,跟他一起哈哈大笑,那是一件最最好的好事。
“你瞧,安绍尼,我不是跟你说过,让你躺下睡觉吗?”巴巴责备他说,“你却在这里坐起来,想看什么天空。你醒过 6765." >来那是完全无缘无故的,风早就停了下来。你要是不信的话,看!”她说着拉开了窗帘,“夜空里没有一朵云,天上布满了星星。”
“不,巴巴,那不是星星,那是蘑菇。”安绍尼说着躺了下来。
“随便你说就是啦,我的小羊羔,只要你躺在床上睡着就行。”巴巴替他盖好被子,拉上窗帘,给他一个吻,就离开了他。
13.神奇的钟
有一天,安绍尼被带到哈那赫姨妈家里去住几天,姨妈住在威尔斯市里。
“它不太像一个城市。”安绍尼一到那里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的话也很确实。威尔斯市更像是一个可爱的大村庄,尽管它有一个美丽的大教堂,还有一个让主教住的宅邸。那宅邸周围还有一条河,像护城河一样,河里游着大大小小的天鹅。但这个城里的街道就像是村庄里的街道一样,而那片大教堂的绿地也跟村庄的绿地没有什么两样。可能相差之处只是这里的样样东西比小村庄里的要稍微大一些,也稍微可爱一些。在大教堂的遮蔽下,大草地一片和平宁静,似乎这种和平宁静,也偷偷爬上了教堂塔楼的每一块石头和大草地周围一幢幢房子的屋顶。还有那些大教堂的塔楼本身,也似乎是两架带有蓝色乐管的大风琴,安绍尼抬头望着它们的时候,他都觉得听到了它们正在奏乐呢。除此之外,大教堂还有安绍尼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最最神奇的钟。它像是一个讨孩子们喜欢的特殊玩具。
那时钟有两个面孔,一个在大教堂里边,一个在教堂外边。外面的那个面孔比较平常,不过上面也有两个形象,像是两个穿铠甲的武士,有两个钟悬在他们中间。一个小时里这两个武士有四次举起他们的战斧敲那两口钟,因此那两口钟每过一刻钟就敲响一次。
“那两个武士是不是总是这么干的,哈那赫姨妈?”他问。
“总是这么干的。你千万别叫他们武士,你得叫他们报一刻钟的杰克。”
“那两个报一刻钟的杰克从来就不睡觉吗?”
“当然了。他们得一直醒着尽他们的责任。我希望你也尽你的责任,安绍尼。”
“你跟哈那赫姨妈在一起,你会是一个很好的男孩的,是不是,安绍尼?”他的妈妈很温柔地说。她很快就要驾车而去,把他留在那儿,让这么小的一个小男孩跟那么老的一位老太太在一起。
安绍尼点点头,表示他会很好的,他的妈妈跟往常一样,好像一下就懂了他的意思,不料姨妈却说:“光是点点头不像样子。好好地回答你的母亲,亲爱的。”所以安绍尼就说:“是的,母亲。”他的妈..妈捏了捏他的手,哈那赫姨妈说:“这就好多了。”看上去她好像对安绍尼和她自己都很满意。但是安绍尼不禁要想,他和姨妈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责任究竟是什么呢?他真的一点也说不准那是什么,他希望不是要他像报一刻钟的杰克一样,不去睡觉,一直醒着等敲他们的钟。
后来姨妈带他进了大教堂,他在那里看到了时钟里边的面孔,那面孔比外面的还要神奇一千倍,由星星、太阳、月亮和一天的二十四小时组成。在它的四外角上是四个有翅膀的天使,占据着天空的四个方位,中间是圆圆的地球本身,由一朵玫瑰固定它的位置。那太阳转一周表示一个小时,那星星转一周便表示一分钟,那一弯月牙便指出一个月里的一天天。但是那时钟的神奇还远远不止这些。钟面的上面升起一个小小的塔,当敲响一个小时的时候,塔里就出现四个武士,绕着塔转,两个朝这边绕,两个朝那边绕,拼命地你冲我撞,有一个被撞倒了又站起来,接着又被打倒,又起来,又倒下!我的天哪!
“那第四个武士老是被打倒,是不是,哈那赫姨妈?”安绍尼问。
“是这样,亲爱的。”
“为什么呢?”
“我想他理应被打倒吧。”
“那他又做了什么呢?”
“这你就不要管了。”哈那赫姨妈说着噘起了嘴。 安绍尼又不禁想,那个武士一定做了很坏很坏的事,所以哈那赫姨妈提都不愿意提他。
神奇的事情到这里还没有完呢。因为隔开一点点距离墙上有一个神龛,里边坐着全部用木头雕成的杰克-勃朗蒂佛大师。他那两条上了色的腿悬空在那里,他的手中有两个锤子,他的前面挂着一口钟。当时间每到一刻钟,杰克-勃朗蒂佛便从座位上飞蹦下来,在那口钟上踢两下;时间每到半小时,他就踢四下;时间每到一小时,他就踢八下。接着用他的锤子敲钟,几点钟敲几下,九点钟九下,十点钟十下。那天安绍尼并没有看见大师做这些事情,不过他住在姨妈家的时候,他常常偷偷溜到大教堂里去,看杰克-勃朗蒂佛用脚踢钟,用锤打钟,看那四个武士冲出来打架,还看打一刻钟的杰克在外面敲钟,看太阳、星星和月亮都按它们的时间绕着钟移动,而那朵地球中心的玫瑰既托着天也托着地。
“是不是上帝造了这个时钟?”安绍尼问。
“我的天,不,孩子!”哈那赫姨妈说,“亏你想得出来!时钟只有五百年的历史,那是一个修道士造出来的。”
“那个修道士叫什么名字?”
“亮光脚彼得。”
安绍尼打量一下正在移动的金星。“他是用他的脚做出这口钟的吗?”
“小孩家千万别问这种愚蠢的问题。”哈那赫姨妈说。
安绍尼带着询问的目光看了看他的妈妈,而她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安绍尼目光的意思是:
“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吗,妈妈?”而她摇头的意思是:“不,亲爱的,这不是愚蠢的问题。”但是他们两..个都没大声地说出来,而且安绍尼希望哈那赫姨妈对他妈妈说:“摇头不像样子!”然而她并没有那样做,毫无疑问,要是她全看在眼里的话,她一定以为妈妈摇摇头那是指他是一个愚蠢的小男孩。
在安绍尼妈妈驾车离开以前,她跟安绍尼一起散步穿过主教宅邸的几个花园,还在护城河一样的河边绕了一圈。他们在那里看到一些白天鹅带着灰色的小天鹅在河里游。就在安绍尼观看的时候,只见一只天鹅游到一根荡在河边的绳子旁,用嘴拉了拉那根绳子。那根绳子扯响了顶上的一个铃铛,还让一个装满食物的篮子倾斜过来,翻倒在水里。一听到那个铃响,小天鹅便嘴馋起来,急急忙忙划水过来,那些白色的天鹅也像是一朵朵大睡莲游在它们中间,很快它们便一起拼命地狼吞虎咽起来。
“唷,妈妈!”安绍尼大声说道,“那只天鹅就跟你一样,吃午饭要摇铃!”
“是的,”妈妈哈哈大笑说,“那小天鹅乐颠颠地过来,就跟你一样!”
不久妈妈就驾车走了,在走以前,她用双臂抱住安绍尼说:“做一个快快活活的小男孩,亲爱的。你爸爸身体稍微好一点,你就该回家了。”
“好的。”安绍尼说,他十分肯定在这样一个童话般的地方,他会不由自主地做一个快快活活的小男孩的。所以他看着妈妈驾车走时,心里只有一点点不自在,就那么一 点点,绝不会再多了。
但是到了晚上,安绍尼躺在床上,觉得自己毕竟不是一个十分快乐的小男孩。因为躺在黑暗里的床上就是躺在黑暗里的床上,它其实跟外面有多少神奇的钟,有多少吃饭摇铃的天鹅没有什么关系。有关系的倒是谁在隔壁房里,谁在楼下,谁在楼上。在隔壁房间里的不是他自己的妈妈,甚至也不是巴巴,而只是哈那赫姨妈,对她他并不怎么熟悉。
安绍尼无法入睡,尽管他努力地作了种种尝试。而且他还止不住脸颊上滚下三滴眼泪来,尽管他想忍住不流眼泪并作了更大的努力。在第四滴眼泪淌下来以前,他听到床边传来了一个声音,尽管他没有听到过地板上有人走过来的脚步声。
“安绍尼,你下来尽你的责任。”
安绍尼抬起头来看,只见一个修道士又高又瘦的身影站在床边。那修道十穿着一件长长的棕色袍子,腰里系着一根绳子,一对善良的眼睛在头罩里朝外张望。
“什么是我的责任?”安绍尼问。
“我的钟坏了。你是不是帮帮我让它重新走起来?”
“我能看看钟的部件吗?”安绍尼问。
“当然可以。”那修道士说。
安绍尼马上就下了床,跟在修道士身边走出房门,走下楼梯,走到了大教堂的草地上。没有一个人看见他们或阻拦他们。安绍尼注意到他的伙伴走起路来不发出一点声音来。因为修道士的袍子非常长,安绍尼看不到他的脚,但是有一些金色的闪光从袍子底下透出来,因此他好像走在一片亮光里。
“他一定有一双金脚,”安绍尼心里想,于是他大声说,“你的名字是不是亮光脚彼得?”
“那是我的名字。”修道士说。
“你造了那个神奇的钟?”安绍尼说。
“是的,如今我得把它重新造一造了,因为它被打破了。”
“谁打破了它?”
“那些武士在打架的时候打破了它。他们打架打得太厉害。他们中有一个,据其他几个说,他总想打破那钟,所以他们都出来阻止他,但是他们打得太厉害了,就打裂了世界, 太阳和星星就跑掉了。你看下面。”
安绍尼往下一看,只见钟的一个面孔躺在外面的地上。它似乎比它在大教堂里的时候大了一千多倍。
“现在你朝上看。”亮光脚彼得说。安绍尼抬起头来,只见钟的另一个面孔在天空,那么圆,那么大,盖没了所有的星星。它的钟面是黑暗的,地上的钟面也是黑暗的,安绍尼能看到的光来自修道士的脚下,来自地上钟面中心的那朵玫瑰。
“太阳在哪里?”安绍尼问。
“它跑掉了。”
“那么星星呢?”
“它们被毁坏了。”
“还有月亮呢?”
“它被打碎了。”
“不过那朵玫瑰还在那儿。”安绍尼说。
“是的,”亮光脚彼得说,“玫瑰一向都在那里。”
于是安绍尼又问道:“还有那些武士,那两个敲一刻钟的杰克和杰克-勃朗蒂佛到哪里去啦,难道他们也被毁掉了?”
“不,他们都在他们的位置上等钟修好,等时间继续。不到那个时候他们是不会动的。”
“可到了那个时候武士们又会打架,又会把它打破的。”
“是的,还会打破许许多多回。”亮光脚彼得说。
“那你是不是老要把它重新修好?”
“是的,修许许多多回。”亮光脚彼得说。
“现在就修吧,”安绍尼迫不及待地说,“让我看看它的部件!”
“部件就在这儿,”亮光脚彼得说着,伸出他的手来,取走了安绍尼脸颊上的三滴眼泪。一滴放在钟面上月亮说出哪天是哪天的地方,一滴放在太阳说出这个小时那个小时的地方,一滴放在星星说出几分钟几分钟的地方。然后他跨到钟面上,从边上到中心,绕了一圈又一圈,凡他踩到的地方,都有金色的光在闪闪发亮。最后他走到中心,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安绍尼却看着他越长越高,高得头碰到了天。他把钟的另一个面孔抓了下来,那两个面孔飞起来,合而为一了。这时安绍尼听得大教堂的两个塔楼倾泻出大风琴的乐声,在夜空中鸣响,还看见他的三滴眼泪变成了太阳、月亮和星星,当它们绕着世界中心的玫瑰移动着它们的时间时,它们都在他的头上闪闪发光。
“钟修好了,”亮光脚彼得说,“我要把它放回教堂里去。回到床上去吧,安绍尼,你尽了你的责任。”
第二天早晨,哈那赫姨妈说:“你睡得好吗,安绍尼?”
“不,姨妈,我眼睛都没有闭过。”安绍尼快快活活地说。
“小孩家千万别说瞎话。”哈那赫姨妈说。
“我真的一点也没有说瞎话。”安绍尼说。
“那你一定非常淘气。你整夜不睡在干些什么呢?”
“我一直醒着在尽我的责任,”安绍尼说,“就跟神奇的钟里那两个敲一刻钟的杰克一样。”
哈那赫姨妈目光尖锐地看了他一眼,看看他是不是在跟她无礼。但是安绍尼看上去是那样的高兴,所以她就闭上了嘴什么也没有说。
14.修道院院长的厨房
安绍尼在威尔斯的哈那赫姨妈家呆了一阵子,在他回家以前,姨妈带他到格拉斯通勃雷去看那里古修道院的废墟。从来没有一个这样可爱的场所,特别是让一个小男孩在里边游玩——那些围墙,那些拱门,那些装饰华丽的石头柱子,有的完整,有的已经破碎,更多的是上面长满了青苔;还有一些小小的踏级通向下面小小的房间和小小的套间,谁知道这些是干什么用的?那里还有一些小小的洞孔,让你满怀希望凑上去张望一下,看一眼里边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那里所到之处都有大片大片的草皮,厚厚的,滑滑的,绿得可爱,老是站在上面,你就会产生一种要在上面奔跑的欲望。但是安绍尼有哈那赫姨妈一只手搀着没法奔跑。姨妈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本小书,里边写着一些安绍尼不想知道的事情。但姨妈可不管这些,她让安绍尼规规矩矩走在她的身旁,还向藏书网他解释书里的东西,一会儿说他们在圣约瑟教堂里,一会儿说他们在埃德加小教堂里,一会儿说那一定是圣井,泉眼是1825年发现的。安绍尼却一直在想奔跑,到东到西,到每一个地方去,特别是走下那些摇摇欲坠的楼梯到那些最最黑暗的地方去。可是哈那赫姨妈紧紧地拉着他,还在那儿说:
“别下去,安绍尼。你别拉我呀,亲爱的。我们看完这些地方,我带你去看修道院院长的厨房,看完那儿你就该喝茶了。”
“我们是不是跟修道院院长一起在他的厨房里喝茶?”安绍尼问。
“不,当然不。现在这里没有修道院院长了。也已经好几百年没有人在那个厨房里烧饭了。”
安绍尼竭力安慰自己不要太失望,不过他不由自主纳闷起来,一个厨房没有人在里边烧饭还有什么用呢?哈那赫姨妈带他走出了修道院废墟的所在地,沿着一条路到了一块场地,修道院院长的厨房就独自立在那里。安绍尼心里想,这是一个挺古怪的厨房,看上去更像是一个蜂窝,墙上有一些突出的窗子,屋顶像是一个圆锥体,顶上有一个小小的钟楼。那厨房关得严严实实的,他们无法进去,不过那里有一张布告,要你到某街某家的房子里去取进去的钥匙。
“天哪,天哪,这多讨厌!”哈那赫姨妈说,“我们没有时间去做这件事了,我给你念念书上是怎么写的就行啦。接下来我们到镇上去,找一个喝茶的地方。”
安绍尼不得不把更多的失望吞下肚去,听哈那赫姨妈告诉他,这个厨房是哪个修道院院长建立的,现在没有人说得清了,可能是华定,也可能是勃雷顿,或是丘诺克;这个厨房有四个火炉,个个大得可以烤整整一头公牛,那个钟楼上有一口钟,敲响那口钟就能召来许多穷人。
“来干什么呢?”
“我想是让他们吃一些残羹剩饭吧。”哈那赫姨妈说,“好啦,现在你等于把里边的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了,该去喝茶了。”
哈那赫姨妈转身走了开去,安绍尼不情愿地迈着小步稍稍落在后面,一步三回头,朝后面的厨房频频投去好奇的目光。他的两条腿,从来就没有非常强壮过,这时开始觉得疲倦了。过去医生时常来看他,每看一回总是说:“哎呀,哎呀,瞧你的腿多细多小啊!你应该多吃一些布丁,安绍尼,让你的腿结实一点。”打这以后,每当妈妈要他再吃一份他不怎么喜欢吃的布丁时,安绍尼总是问:“这是长腿的布丁吗,妈妈?”于是他妈妈回答道:“是的,这是长腿的布丁!”这时,他的爸爸向他眨了眨眼睛,安绍尼就马上把他的盘子递了上去,再要一份布丁。因为他确实想要自己的腿跟贝尔蒂-大卫斯的腿一样强壮。可是现在他跟在哈那赫姨妈后面,他的腿就好像感觉到里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布丁了。
很快他们穿过了一条街,那条街的街名刚好跟布告上找厨房钥匙的地方相同。但是哈那赫姨妈根本不去注意,继续走她的路。安绍尼落在后面的距离就更大了。又往前走了一点路,他们来到一家店门前,那家店出售奶油和蜂蜜,哈那赫姨妈说:“看样子我们能带回家一瓶蜂蜜,亲爱的!”说着她就走进了那家店,也没有看一看她的身后。等她一进去,安绍尼转身就跑,又到了那.99lib?条有厨房钥匙的街上。
有一幢房子里走出来一小群人,领头的是一个穿黑衣服、个子矮小的人,手里拿着一把大钥匙。安绍尼等他们走到他面前,然后跟他们一起朝前走。没有人注意到他。那些人互相也都不认识,他们只是聚集在那幢放厨房钥匙的房子里,等到那个矮个子认为人数够了,就带他们去那个厨房。他们谁也不跟谁说话,谁也不看谁,即使有个女人偶尔瞥一眼安绍尼,也以为他是某一个别的女人的孩子,一点也不多去费心。因此他回到修道院院长的厨房,谁也没去盘问过他什么,那个矮个子用那把大钥匙打开了门,他们就都走了进去。安绍尼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古怪透顶的厨房,那是一个很大很大、空空荡荡、光线很暗的八角形的房间,屋顶却是拱形的,屋顶上面还有另外一个小小的橡壳形的顶,厨房里还有许多窄窄的突出的窗子,都很高很高,无法看到窗子外面的景色。那里有四个炉门敞开的巨大火炉,火炉上面都有烟囱帽,那些火炉就像是一个个不算很小的房间。
那个厨房里没有烧饭的罐和锅,没有坐下来吃饭的桌子和椅子,也没有可以用来吃饭的盆子和勺子……可以下肚的食物更是一样也没有。
安绍尼想,那些可怜的修道院院长是怎么做他们的饭的?那里总该还有些东西吧?他爬进了一个大火炉,抬头看了看烟囱,许许多多鸟在嘁嘁喳喳叫,听得见却看不见。他睁大了眼睛看啊看啊,想看清那些鸟,谁知那只是白费力气。当他从那个黑暗的火炉里出来的时候,厨房里只剩下了他独自一人,那扇门又给关上了。
起初安绍尼简直无法相信。他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可就是没法把门打开。接着他跑到窗边去,可是那些窗子高出他的头很多很多,根本不是可以爬出去的普通窗子。因此他就开始叫了起来,那细细的小小的嗓门就跟他那细细的小小的双腿一样抖得厉害。
“哈那赫姨妈!哈那赫姨妈!”安绍尼拼命地叫,他被独自关在了修道院院长的厨房里,可是哈那赫姨妈根本没有跟那些参观的人在一起,她不知在哪家店里,根本听不见他的叫声。很快安绍尼不再叫哈那赫姨妈,而叫起了妈妈、妈妈来。“唧,唧,唧!”烟囱里的那些鸟说道,那是安绍尼得到的惟一回答。他开始感到非常孤独了。那个光线本来就很差的房间这时差不多快要全黑了,因此他走进刚才那个火炉,蜷缩在那里抬头看着上面的亮光,听着上面的鸟叫。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儿跪了究竟有多久。后来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好像有人在厨房里走动。他探头张望,果然看见一个瘦骨嶙峋的人,穿着一件长长的灰袍从右边的一个火炉里走出来。在他的手里抓着一个巨大的锅。安绍尼还没有来得及把那个人完全看清,左边的火炉里又传来一个声音,一个身穿棕色长袍的粗大身影从里边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根巨大的烤肉铁签。
“怎么,丘诺克院长,”那个穿棕色长袍的人对那个穿灰色长袍的人说,“你今天晚上比我早到这里。”
“一点也不错,勃雷顿神父,”那个穿灰色长袍的人跟穿棕色长袍的人说,“而且我一向如此,你瞧是我用我自己的双手建造了这个厨房,谁也不能比我早到这里。”
“这就是你弄错了的地方,丘诺克院长。”那个穿棕色长袍的人哇里哇啦地说,“不管有人说这说那,那是我建造了这个厨房,比你当上修道院院长足足早了三十年。”
“他们愿意怎么说尽管去说,”勃雷顿院长尖刻地反驳道,“但是事实就是事实,就像石头就是石头一样。而且你在你的石头下整整躺了四十年以后,我才在这个厨房里砌下了头一块石头!这一点,凭着我的锅起誓,我是一定要坚持的!”
“对这一点,凭着我的烤肉铁签起誓,我要指责你在说谎!”那个穿棕色袍子的粗壮汉子大声嚷嚷道,他说话的时候把他的烤肉铁签高高举在空中,用它来威胁瘦骨嶙峋穿灰色袍子的汉子。而丘诺克院长呢,也用锅同样对他进行威胁。
“院长,院长们!”这时又响起了第三个叫声,“真丢脸!安静下来,好院长们!要是你们不保持安静,谁还能保持呢?”这时从安绍尼对面的火炉里走出一个不胖也不瘦的身影,穿着一件雪白的长袍。他的右手拿着一个好大好大的铁罐,他的左手拿着一把其大无比的木勺。
“欢迎欢迎,华定院长!”那个穿棕色袍子的人说,“你说得对。这是我的厨房,我会保持这里的安静的。”
“这话说得一点也不错,”华定院长说,“这是你的厨房,也是他的厨房和我的厨房。不管谁建造了这个厨房,使厨房暖和起来,后来人总是要在厨房里干活儿的。所以现在让我们大家动起手来,在我们的厨房里烧饭,要不的话,今天晚上那些挨饿的家伙就没有饭吃了。”
他说着,卷起了他那白色的袖子。勃雷顿院长卷起了棕色的袖子,丘诺克院长卷起了灰色的袖子。他们三个各自动手在他们自己的火炉里生起了一堆大火,生火的一根根大木头都是他们从黑影里滚出来的。
当火生起来以后,丘诺克院长开始在火上晃动他的锅,安绍尼看见那个锅里放满了平平的一块块面包,在烤它们的时候,他把它们不停地翻过来翻过去。当一炉面包烤好以后,他把一块块面包堆在炉边的石头上,保持一定的热度。又一炉面包像变戏法一样放满了空锅,他又用同样的方法烤了起来。
勃雷顿院长在他的火炉前架起了巨大的烤肉铁签,那上面不知怎么出现了一头公牛,他就将整头公牛烤了起来。他用黑黝黝的双臂把烤肉铁签转了又转,根本不知疲倦似的,他还不时在烤的东西上涂油,使得烤肉所有的面上都焦黄得油光发亮,就像栗子刚从外壳里爆出来一样。
接下来安绍尼把他的注意力又转移到华定院长身上,他把他那个大铁罐直接挂在火上,他还站在那里用那把木勺在铁罐里搅啊搅啊搅个不停。铁罐里有些什么东西,安绍尼无法看到。但是他知道那一定是让他馋涎欲滴的东西。一股热气从华定院 957f." >长的铁罐里冒出来,安绍尼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好的味道。
哎呀,这么美味的饭菜是烧给谁吃的呢?安绍尼觉得他的肚子里空空的,简直无法忍受烘面包烤牛肉和煮东西散发出来的香味。但是他还是蜷缩在那个大火炉里不敢出来,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完全是一个瞎闯进来的外人。
最后勃雷顿院长用袖子擦了擦他那大汗淋漓的脸,说:“我的牛烤好了。”
“我的面包也烘好了。”丘诺克院长说。
华定院长也说:“我的汤可以喝了,让我们开饭摇铃吧。"
接着安绍尼看到一张橡木的大圆桌在房间的中央搭了起来,在它的上面,有一根很长很长的绳子从屋顶上挂下来。那三个院长在圆桌上放满了许多盘子。放完以后,华定院长拉了拉绳子。高高的屋顶上马上响起了铃声,安绍尼还能模模糊糊看到铃舌在铃里摇来晃去。
“那是在召唤穷人来吃饭,”安绍尼心里这样想,“不过很奇怪,这些穷人究竟会从哪里来呢?”
就在他心里纳闷的时候,一阵扑扇翅膀的声音向他袭来,弄得他气都透不过来。从他头上的烟囱里黑压压飞来一大群鸟:棕色的,白色的,灰色的,软软的羽毛像烟灰一样被烟囱里的风吹起朝他扑来。这群鸟各种各样的都有,有燕子、椋鸟、岩燕、麻雀和猫头鹰。安绍尼尽量把自己的身子缩小,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直等到最后一只鸟飞到桌子上,蹲在盘子的边上。只有四个盘子旁边没有鸟,这四个盘子每一个都正对着厨房里的四个火炉。
这时丘诺克院长拿来他的一大堆面包,掰碎了放在那些鸟面前的盘子里。但是哪只鸟也不许啄哪怕一块面包皮。
接着勃雷顿院长割下一块块肉,放在丘诺克院长和华定院长的盘子里,最后也放满了他自己的盘子。不过哪个院长也没有把一小块肉放在他们的嘴里。
这时华定院长搅了搅他那铁罐里美味的东西,瞧了瞧正对安绍尼那个火炉的空盘子,等在那里。安绍尼很想知道,那是谁的盘子。因为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华定院长舀出满满一勺放在那个盘子里,安绍尼只有死命捏住他的鼻子,才不去闻那个香味,要不然的话他一定会奔出去抢吃光的,也不去管它究竟是谁的了。他怎么也想不通那个走运的人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来。但正因为他不曾来,华定院长又把那满满一盘东西倒回了铁罐,还用他那慈善的声音说道:
“谁还要再来一份布丁?”
“那是长腿的布丁吗?”丘诺克院长就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问道。
“是的,那是长腿的布丁!”勃雷顿院长说着眨了眨眼睛。他是正对火炉里的安绍尼眨眼睛的。
这一下安绍尼知道了这最后一盘子是给谁的,因此他从火炉里走了出来,华定院长在他的盘子里盛满了第二份长腿的布丁。于是他们全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那些鸟唱了一首谢餐的赞美诗,他们这才在桌子边坐下吃起晚餐来。安绍尼吃了一盘又一盘美味的布丁,那是他从来没有尝到过的好东西,吃着吃着他觉得他的腿越来越强壮了。但是他的眼皮也越来越沉重了。
“他在这儿!”有一个声音说道。
那是那个拿大钥匙的矮个儿的声音。他站在火炉里的安绍尼身边,哈那赫姨妈就在一旁。还有一些别的人看不清他们的面目,正在黑影里浮动。难道他们就是修道院院长?
“安绍尼,你这个淘气的小男孩!”哈那赫姨妈说,她的声音本来想显出一点威严来,不知这么一来变得嘁嘁喳喳像是鸟叫,就跟它们在唱谢餐赞美诗一样。因此他伸出他的双臂去,让她把自己拉起来。她把他带出了修道院院长的厨房,他敢肯定,那是哈那赫姨妈想让那个厨房保持安静。
15.安绍尼走路上学
是时候了,安绍尼该到巴斯城去上学学习文法了。他一般早..晨步行到那里去,在那里吃午饭,下午他妈妈驾着双轮马车来接他,要是天变冷的话,会给他带来一件大衣。在冬天,天气很冷的话,他早晨就穿上了大衣,傍晚她给他带来另一件大衣。这样一来,他上学去的时候穿一件大衣,回来就穿两件大衣了。后来他大了一些,他妈妈就不总是来接他了,他放了学得自己走路回家。有时候他一路都是走回去的,有时候他在半路上会遇到前来接他的双轮马车。
对于一个城里小孩来说,那是很长很长的一段路,但是对一个乡下孩子来说,走长路早就习惯了。安绍尼也很少感到走这段路单调乏味,除非他身体本来就很累。这条路他很熟悉,但是路上总是有一些新的东西,树篱里总有一些东西可以寻找,鸟窝啊,黑莓啊,或者他喜欢收集的特种蜗牛。走完树篱以后,还总有某些房子、商店和小屋对他具有特殊的意义。有一幢房子没有他家的房子旧,有一个装饰很漂亮的游廊,前面整洁的花园里还有一棵外国的树。有那么一个时期,安绍尼似乎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最称心如意的住所了。那里有浦苇草,假山丛里还有一个池子,池子上面有一座拉毛水泥的桥。还有那棵受到格外照顾长得跟英国树一样好的树,他就再清楚不过了,那棵古怪的树不知来自什.?么地方,可能是印度丛林,也可能是亚马逊森林,也可能是太平洋里的一个岛屿。什么狮子没有在它下面怒吼过?什么羽毛鲜艳的鸟没有在它的树叶里栖息过?安绍尼经过那幢梦想中的房子,总觉得看见一只条纹斑斓的老虎正白肚皮贴地在偷偷地爬动,一条像镶嵌宝石的蟒蛇正盘在树干上,树叶丛中还可以看到蜂鸟和火烈鸟。
另外还有一个小木屋,带有一个低低的单斜顶棚,就在那个顶棚下面,有两个小洞,像是鸽子的洞。他从来没有看见过鸽子从两个洞里进进出出,但是他每回经过的时候总是抱着能够看到的期望。说不定哪一天他真能……
接着是一家商店,橱窗里摆满了各种各样旧货,其中有一盏牛眼灯,一盏真正的牛眼灯,大得足以让警察捉窃贼使用。安绍尼就一心想得到那盏牛眼灯。一旦有了那盏灯,他什么样的生活不会有呢?什么样的东西他不会探测到呢?什么样的人他不能保护呢?他在他妈妈的耳朵边说来说去就是那盏牛眼灯!
再就是那家糕饼店,他可以每天一次到那个店里去取一个小小的圆圆的果子面包,不用付钱,那是他开始独自上学的时候,他妈妈跟糕饼店里的太太订下的一个了不起的协定,什么时候安绍尼回家晚一些的话,肚子饿了,就可能在路上吃一点点心。能走进一个都是糕饼和糖果的店,而且不论你口袋里有没有一分钱,都可以说:“请给我一个果子面包,包顿太太。”那是一种多么令人愉快的感觉啊。再说那个糕饼店里的太太让他任意挑选一样东西,就好像他是那个糕饼店的主人。说真的,他踏进那个糕饼店确实像那个店的主人,他的个子也仿佛长大了,样子也神气多了,他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在“他的”那些宝贝里挑选,决定今天要什么。他要不要来一个柠檬大馅饼,边上带有厚厚凹槽装饰的那种?他从头一天开始就站在那家店的橱窗前看到一个结婚蛋糕的样品,有三层高,顶上还有花形的装饰,美丽得无法形容,那么今天是不是就是他订购这样一个蛋糕的日子?当然,这样一个日子总会到来的,那一天他会挑选那个蛋糕,不过今天,就算了,总之,今天……
“请给我一个果子面包,包顿太太。”
再后来,是那幢有椭圆形窗子的房子。
那幢有椭圆形窗子的房子不在城里,也不在安绍尼家那个村庄里,它在它们之间的一条路上。它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跟马路只隔开一个栏杆。那是一幢方形的房子,像是一个盒子,上面长满了厚厚的藤蔓植物,而且在屋顶下的当中,有一扇椭圆形的窗子,就像妈妈照相簿上最大的一张照片一样。
那本照相簿对安绍尼来说是一个欢乐的源泉。他喜欢一页一页翻那本塞满厚纸的照相簿,有些纸上有四个方方的开口,放那些比较小的照片,其他只有一个椭圆形的开口,放一张大照片。那些重要的照片还有装饰,椭圆形的四周有花形的图案。那本照相簿里,这些照片都有重大的意义。当安绍尼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他妈妈就抱着他,逗他高兴, 628a." >把照相簿放在膝盖上,告诉他照片的人名,哪个是爷爷、奶奶、伯伯、姑姑、表兄妹,哪个是他们的老朋友。不时会有一个照片中的人出现,拜访他们的家。不过,生活中的人跟照片上的人看上去总有一些区别。照相簿上的妈妈是一个小姑娘,爸爸是一个小学生。照相簿上的姨妈还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披一条苏格兰佩斯利地方出产的细毛坎肩;还有坎泰尔先生,留着络腮胡子,穿得衣冠楚楚,有点像花花公子。安绍尼想,照片再往下拍一点,一定能拍到他穿着的丝袜。坎泰尔先生有时候住在安绍尼家,他总穿着纯丝的袜子,而且像姑娘一样,总故意露出他的膝盖来。你没法不注意到那些袜子,更何况坎泰尔有一个习惯,他老是提起他的裤管来,以便炫耀他的袜子,不过安绍尼也确实非常喜欢他的袜子。
有一天,他听到他的爸爸和妈妈谈起了坎泰尔先生和他的袜子,他妈妈说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袜子。“我想不出他是从哪儿买来的。”她最后说道。
“坎泰尔先生的袜子究竟是从哪儿买来的,爸爸?”安绍尼问。
他爸爸拉了拉他的耳朵,回答道:“他在法国南部专门饲养一种桑蚕,用它们生产这种袜子。”
安绍尼每回翻照相簿的时候,这种说法为坎泰尔先生的照片增添了不少色彩。
照相簿里还有一个屈拉斯台尔老先生,他是牛津大学的一个 5927." >大学者,他能把但丁的 href='/article/9347.htm'>《神曲》倒背如流。他去过印度。他不管到什么地方吃饭,都要穿上礼服,甚至到安绍尼家过一藏书网个晚上也照样如此,尽管安绍尼家的人很少吃饭穿得那么讲究。安绍尼的爸爸说那是一个终生的习惯,无论什么情况都不会打破的。
“他一生都是那么做的吗,爸爸?”
安绍尼的爸爸说,自从他一岁起就是这样了。那时候他在床上睡觉前吃最后一瓶奶,就是穿一套小小的套装的。
“那要是他忘了会有什么事呢,爸爸?”
安绍尼的爸爸认为,要是有那么一天的话,天一定会塌下来。他还补充说,一旦天塌了下来,屈拉斯台尔老先生是一定会监督别人马上把它恢复原状的。因为这个拘泥形式、嘴巴刻薄、权威独尊的老学者,以他那专制的作风、宏伟的思想和他那全部的学问,决不是为了做一个空想家,而是在实际生活事件中做一个伟大的控制家。在他的观察下没有一个细节可以漏掉,没有一个错误可以滑过不得到纠正。要是他偶然注意到某一旅馆经理在服务方面有某些松懈,那就可以十分肯定,屈拉斯台尔老先生过问以后,这一特定的旅馆在这一特定的方面,以后就会永远十全十美了。在他提出指责时,他总是对那种场合的同伴说:“你瞧,我亲爱的孩子,你永远要让这个世界比你所看到的还要稍稍改善一下。”
安绍尼不免对这个伟大的老学者肃然起敬,但是他非常安静地坐在凳子上听他爸爸和屈拉斯台尔老先生之间的谈话时,总是希望他们不再去谈什么但丁,而开始谈谈印度的事了。因为屈拉斯台尔老先生曾经和一个苦力上过珠穆朗玛峰。安绍尼起先以为苦力是一条狗,后来才弄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自从屈拉斯台尔老先生到他家里来过以后,他一看到他照相簿里的照片时,总不免想到他站在珠穆朗玛峰上,旁边站着一个黑黑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只篮子,里边装着那位先生的套装。一到吃饭的时候,屈拉斯台尔老先生当然会走到一块石头后面去换衣服,以免天会塌下来。安绍尼把这个看法跟他爸爸说了,马上得到了他的赞同。
“要是屈拉斯台尔老先生对我们也要穿礼服的话,那他对印度教的主神湿婆就更要礼仪周到了。”
安绍尼觉得湿婆一定是珠穆朗玛峰的主人。
“那他也穿礼服吗,爸爸?”
“他要是不穿的话,”安绍尼的爸爸说,“你想想看,屈拉斯台尔老先生能放过他吗?当湿婆穿着白衬衫和宽布回来的时候,还会拍拍他的肩膀说:‘你瞧,我亲爱的孩子,你永远要让这个世界比你所看到的还要稍稍改善一下。’”
不过大多数照片上的人安绍尼从来没有看到过。那本照相簿好像就是这些人的房子,在他们的房子里有他们的房间和他们的窗子——小房间的窗子是方的,大房间的窗子是椭圆形的。
因此,安绍尼从学校回来的路上,经过那幢带有椭圆形窗子的房子时,他总要抬起头来,看看有没有一张脸——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脸,也许是老亲戚、老朋友,也可能是某个最最亲近的新朋友会从那个装在藤蔓和花朵里的窗框中探出来朝外张望。
但是那扇窗子上总是看不到一个人。也许有一天总……
16.妈妈和两件大衣
那年冬天有一天,早晨就冷得很厉害,傍晚还结了冰。那些天早晨天暗暗的,傍晚天也是暗暗的。安绍尼把小大衣的扣子一直扣到下巴下面,他动身走长路去上学时夜晚好像还没有真正结束。而当他站在学校门口张望,看妈妈有没有在路上驾车过来的时候,就好像白天还没有真正开始。
是的,她就要来了,这段长路他没有必要再用双脚去走了,一步也不用走了。他要走那么长的路,跟别的孩子都不一样。现在拥出学校大门的学生大部分都住在镇上。只要穿过几条街,脚还没有暖和过来就到家了。安绍尼很高兴在这样寒风凛冽的傍晚,花斑马能跑多快,他就能多快回到家里。他的妈妈从双轮马车上爬了下来。
“你的大衣在什么地方,安绍尼?哦,在你的手里。赶快穿上,宝贝,要不你会着凉的。”
“没有事,妈妈!”安绍尼在同学面前漫不经心地说。他们动不动就叫别人“没有出息的小丫头”。他开始穿起大衣来了,他妈妈帮他把大衣穿上,帮他把夹克衫的袖子从大衣的袖筒里拉下来。他不想让她在伙伴们面前这样做。这样做倒好像他是一个小小孩,什么事情都让妈妈替他做。
“好啦,”她说,“现在穿上这个,亲爱的!”她说着又从双轮车里拿出了一件大衣。这种事还是头一次发生。有一两个男孩已经发笑起来,安绍尼脸都红了。
“我不要穿,妈妈!”他嘟囔着说。
“不,亲爱的,你要穿。你不知道今天坐车有多冷!我要你穿上。我敢肯定,明天一定会下雪。”
他还在犹豫,不过那也没有用。当着大伙儿的面,她把第二件大衣穿在了头一件大衣外面。这使他感到又厚又不舒服,不过那些不是他懊恼的原因,他受不了的是那些男孩的讥笑,他们看着他像一个没有出息的小丫头,抵御寒冷还要靠妈妈。她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孩子们这种嘲笑的目光,把他的袖子拉拉齐,还在他的脖子上围上一条围巾,弄得他觉得自己看上去简直成了一个小小的包裹。他爬进了马车,妈妈又在他细细的小腿上裹上一条毯子,这时候他听到他们说话了:“丫头气的男孩!丫99lib?头气的穿两件大衣的男孩!好一个穿两件大衣的小丫头!”
他的妈妈静静停下了一会儿,而且看了那些男孩一眼,他们才安静了下来。接着她弹了弹舌头,花斑马就快步出发了。因为安绍尼坐在车上,可怜巴巴地缩在他妈妈的身旁,花斑马也不可能跑得太快。安绍尼满脸羞愧,他无法原谅她这样做。他宁可冻死也不坐车回家,是的,宁可冻死。他很清楚明天在学校里会是个什么样子。噢,她怎么能这么干呢?她应该早就知道这些的。
他们回到家里,他也根本不想跟她说话。她帮他下了车,在暖和的门厅里,她想帮他把两件大衣脱下来,他却挣脱了她的手,自己把那两件可恶的大衣脱了下来。他吃饭的时候闷闷不乐,后来一直到上床睡觉也都是如此。他的爸爸在读书,好像什么也没有注意到。他妈妈也没有一点表示,也没有做一点引起他特别注意的事。她只是不时和和气气地说个三言两语,有时建议跟他玩一个游戏,有时差他去为她拿件东西。他很不情愿地去为她拿了她要的东西,但是他不肯玩游戏。他不肯这样就原谅了她。他永远也不会原谅她了。他去睡觉既没有吻她,也没有道晚安。
他睡到床上就听到妈妈走进了他的房间。他假装已经睡着了。她走上前来,站在床 8fb9." >边,说:“亲爱的安绍尼。他并不回答。“晚安,安绍尼。”不,他就是不愿意回答。..
“可怜的安绍尼!”她轻轻地说道,吻了吻他的脸就走出了房间。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睡着,又难受,又生气,又觉得很丢脸。明天总是要来到的。
第二天果然来到了,又暗又冷,妈妈预言要下的雪还没有下。安绍尼匆匆忙忙吃完早饭,趁妈妈离开房间去跟拉拉说话的一会儿工夫,就匆匆背着书包离开了家。他加快步子冲过小巷,奔跑的时候把书包顶在头上。他生怕他妈妈会建议那天早晨驾车送他去上学,还一定要他在路上穿两件大衣。他不干!这种事永远也不会再有了!就是让他穿着一件大衣走路去,他也不干。他故意把大衣、99lib?围巾和无指手套都留在家里。他要满不在乎地敞着胸,光着手出现在学校里。他要让他们看看!
可是天哪,难道他们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脖子上的扣子都没有扣,没有注意到他的手指冻得又红又僵?他刚一到学校,他们就开始起哄了:
“丫头气的男孩穿两件大衣!穿两件大衣的男孩丫头气!”
学校里人人都知道头天傍晚他妈妈替他穿了两件大衣回家。安绍尼知道他得到了这样一个坏名声,会在学校里永远传下去。这个坏名声永远粘在他的身上了。它会毁了他的童年。
那一天过去了,安绍尼尽可能早早地离开学校。这种事再也不能发生第二次了,但是他无法阻止他妈妈来接他。那一天天甚至比头天还要暗,她一定会在门厅里发现他的大衣、围巾和无指手套全都没有带。
安绍尼故意绕到学校后面溜掉,他另外挑了一条路,跟她可能会来的老路不同。他要在镇上的后街出镇,直接进入开阔的农田,那里的乡间小道双轮马车是没法走的。那样走的话路要长一倍,而且在一年的这个时候走起来非常困难,再说糕饼店也去不成了。不过他一点也不在乎。这种事绝不能发生第二次了。
要是她到学校去找不到他,她会担惊受怕的。那也该让他妈妈受受这样的罪。
安绍尼得意洋洋,心怀报复的念头气喘吁吁奔过后街,穿过了几条大路。他在有可能撞在农田里的横路栅栏上以前,还得穿过一小段马路。不过他很安全地越过了这个危险,那里根本没有看到妈妈的影子,也没有遇到过一个可以告诉他去向的人。这时天已经非常非常暗。在他爬过头一道横路栅栏,穿过农田的时候,已经下起雪来了。
起初雪下得很慢很慢,飞扬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悄悄地融化在他的脸颊上。但是很快雪就下得快了,不久就成了一场暴风雪。空中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个不停,迫使他低下头来。雪铺满了所有的小径,他连地都看不到了。他抬起头来,天也看不到。除了一片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见;馀了厚厚的叮人的雪片,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又过了一会儿,安绍尼迷了路。
他在农田里到处磕磕碰碰,一脚高一脚低地到处乱转,遇到的东西形状和大小都很陌生,这时他连上坡下坡都记不清了。有时候他会碰到一些陌生的树篱,上面已经盖满了雪,这些树篱他十分肯定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他掉在陌生的沟里,撞在陌生的树上。他又冷又怕又累,于是他就哭了起来。噢,他是那样的冷,要是他穿上那件大衣就好了!噢,他是那样的害怕,要是他妈妈来了就好了!噢,他是那样的累,要是他敢于停下来,躺下来就好了!
最后他不得不这样做,因为他的腿已经不听使唤了。他也不知道他究竟躺在什么地方,他只是躺在那里哭啊,哭啊,这个时候雪还在下啊下啊。有时候他呜呜咽咽哭道:“我冷,我冷!”有时候他叫:“妈妈,妈妈,妈妈!”
“可怜的安绍尼!”有一个声音轻轻地说道。那多么像是妈妈的声音,他抬起了头。有一个穿着大斗篷的女人正向他弯下腰来。尽管样子看上去,声音听上去都像是她,他还是说不准这是不是他的妈妈。他向她伸出双臂,喃喃地说:“我冻坏了,妈妈,我冻坏了!”
“可怜的安绍尼,”她又说道,“我们一定得替你找一件大衣。不过哪一件最好呢?”她想了一会儿,叫道,“咩——咩!”
有一只毛茸茸的小羊在雪上一溜小跑过来了。“唉,妈妈,什么事?”
“安绍尼冷,要一件大衣。”
“那就让他穿我的吧!”小羊说着脱下了整张毛茸茸的羊皮。那女人将它裹在了安绍尼的身上,说:“这下行啦!”
“我还是冷,我还是冷,一件大衣不够!”安绍尼哭着嚷嚷。
“嘎——嘎!”那女人说,从天空中飞下来一只野鸭。
“唉,妈妈,什么事?”
“安绍尼冷,他要穿两件大衣。”
“那就让他再加上我的吧!”那鸭子说着脱下了它那身羽毛的大衣。那女人把鸭毛罩在羊皮上,说:“这下好多了 “还不够!”安绍尼哀号道。
“咕——咕!”那女人说。从树上飞下来一只鸽子。
“唉,妈妈,什么事?”
“安绍尼冷。他要穿三件大衣。”
“那就让他把我的也穿上吧!”鸽子说。它也脱掉了毛茸茸的羽毛,鸽子的羽毛罩在了鸭子的羽毛上。“你感觉怎么样?”那个女人问。
“还是不够!”安绍尼说。
“哞——哞!”那女人说。从树篱那儿脚步沉重地走来一头小牛。
“唉,妈妈,有什么事?”
“安绍尼冷,他要穿四件大衣。”
“那就让他把我的也穿上吧!”小牛说。它把它的那张皮脱了下来。那女人把牛皮罩在了鸽子的羽毛上面。“现在你够暖和了吧?”她问。
“现在差不多了。”安绍尼轻轻地说。
“什么?”那女人说,“你还要第五件大衣,是不是?谁的大衣会让你暖和够呢,可怜的安绍尼?”她的声音听上去很难过,不过她的脸一直在微笑,而且与此同时,她马上向他伸出了双臂,安绍尼爬到了她的怀里,她的斗篷就严严实实裹住了他。
他终于觉得够暖和了,接着就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还在妈妈的怀抱里,那辆双轮马车差不多快到家了。约翰·包顿在赶马车。
安绍尼迷迷糊糊眨着眼睛看着妈妈,妈妈把他紧紧抱住,说:“没有事了,亲爱的,没有事了。”原来她从学校里赶车回家的路上碰到了约翰·包顿,他们两个人一起去寻找安绍尼,他们发现他的教科书散落在横路栅栏旁边,后来又发现安绍尼就躺在栅栏那边的地里。他们寻找他时用的就是牛眼灯,那盏放在商店橱窗里让安绍尼羡慕了很久的灯。他妈妈悄悄地告诉他,下午她赶车到学校去的时候就替他买下了,现在这盏灯已经是属于他的了。安绍尼低声地说:“噢,妈妈!”他觉得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温暖过。
当他们到家以后,约翰·包顿把他抱进房子里,他们不得不从他身上脱下各种各样的东西,让他露出自己的本来面貌:脱下了他妈妈的斗篷,一条大围巾,约翰·包顿的皮背心和他自己的两件大衣。安绍尼在他们把这些东西脱下来的时候,一件件地数了数。
“一共五件!”他得意洋洋地嚷道,“我一共穿了五件!”
他的妈妈笑了起来,他的爸爸给了约翰·包顿一些钱,让他去喝杯酒,这时巴巴匆匆跑来带他去洗热水澡。
“你要是没有得重伤风就算你运气了!”她责备道。
但是安绍尼觉得他即使得了重伤风,也不在乎。“我可以把灯带走,让我在床上也能看到它吗?”
就在巴巴准备说“那怎么行!”的时候,妈妈说:“当然,亲爱的。”
“牛眼灯!”巴巴改口在鼻子里哼哼说,“你不配有这盏灯,你这个淘气的小男孩!”
“行啦,巴巴!”安绍尼的妈妈说。
他洗完澡,喝了杯热茶,然后把那盏灯的里里外外看了个够。妈妈来了,坐在他的床边,告诉他许许多多俄罗斯奇奇怪怪的事情,还特别告诉他,他们在冬天干些什么事情。
第二天,你说怪不怪,安绍尼竟然一点也没有伤风。巴巴说给他幸运地逃脱了,不过说什么还要留他在家里。但是安绍尼苦苦哀求让他去上学,他妈妈决定可以让他去上学。
他一到操场上,就有人朝他嚷:“妈妈的小心肝儿穿两件大衣!”安绍尼向那个男孩走上前去说:“两件大衣,呸!我昨天还穿五件大衣呢!那没有什么。在俄罗斯人家还穿九件十件大衣呢。当天气冷的时候,他们的房子还有两层窗子、两层门呢,一层外面还有一层。他们的耳朵和鼻子冻住的话,他们干脆把它们敲下来就像敲玻璃一样。再说,我现在有了一盏牛跟灯。”
“什么,不是转角那家商店里的那一盏吧?”那男孩儿问。
“那还用问,就是那一盏呗。你就瞧吧!”安绍尼说,“有了它,有了它你就能真正在黑暗里寻找东西了。”
“我的天哪!”那个男孩说着把牛眼灯拿在手里,拨弄起那个挡光板来,其他的男孩都挤在周围看热闹。
17.可爱的米勒
附近地区,在安绍尼家两英里以外,有一个有名的别墅,关于它有一个故事。那个故事是这样的:从前别墅里住着一位美丽的太太,她是那样的可爱,所以所有巴斯的诗人每个星期都为她写诗。他们把诗写好了,就到别墅的花园里去,沿着一条上面和两旁都有树枝编结起来的小径走到头,那里有一个圆拱顶的小小圣堂,有几根柱子支撑。圆顶下面在一个底座上放着一个很大很古老的花盆,巴斯的诗人就每个星期把他们写成的诗往里边扔,写的诗也不署上自己的名字。到了某一时刻,那位美丽的太太就会来把那些诗取出来,当着大家的面把这些诗念出来,并且说出她最最喜欢哪一首。接着她就会问:
“是谁写了这首诗?”那个星期里写出最佳诗作的幸运诗人就踏上前来,于是那位太太就将一个月桂树叶编成的桂冠戴在他的头上。
“那后来她跟他结婚吗?”安绍尼问。那个星期天他妈妈头一次跟他讲那个故事,他们刚好驱车经过那个别墅,她停下双轮车,指出马路旁一个高出地面的花园里有一幢很大的旧房子,那里有很引人注目的老树和草坪,还有一些色彩鲜艳的花坛,这些从前都属于一个美丽的太太,她的名字叫米勒。
“她不会跟他结婚的,”他妈妈说,“那样的话,她每个星期都要跟一个新的人结婚了。”
“可不是,他会把旧人的头砍下来的。”安绍尼说。
“那她就不太好了。”他妈妈说。
“故事里的公主就是把他们的头砍下来的,他们猜不出她的谜语。”安绍尼反驳道,“后来有一个人猜了出来,就跟她结婚了,他们从此以后快快活活生活在一起。要是她不太好的话,他们怎么可能幸福呢?”
“她后来变好了,不过开头是不太好。”他妈妈解释道。
“那么后来那个可爱的米勒是不是嫁了?”安绍尼问。
“是的,她嫁了。”
“嫁给谁?”
“嫁给米勒先生。”
“他有没有把诗放在花盆里?”
“嗯,说真的,我并不知道,安绍尼。”
“我希望他放了,”安绍尼说,“我希望他一连三个星期都写了最好的诗,因此她后来就嫁给了他。”
“我敢说后来事情就是这样。”他妈妈说。
“那个花盆在哪儿呢?”安绍尼问。他在双轮马车里站起来张望。
“从这里你看不到它。我甚至也说不准它现在究竟还在不在。不过沿着那第二个平台一排密密麻麻黑压压的树向上走,就是那两旁都有树枝编结起来的小径。在那树丛远远的尽头,你看见没有?那个小小的圣堂一定在那里边的什么地方。”
“我很想去看看它。”安绍尼一边张望,一边怂恿他的妈妈。
“也许有一天我要来看那幢别墅里一个认识的人,到那时候我可以带你来。”他妈妈说。
也许有一天……
安绍尼知道这也许有一天,也许本身意思就不那么确定,有一天本身的意思就是可能永远不会有那一天。不过即使这样,它们分开来还有一些微弱的希望之光。它们加在一起,也许有一天就说什么也没有一点光芒了。
继续上路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这个故事。他要到这个别墅里去探险,他要跑进那个平台上的花园,偷偷溜进那个上面和两边都有编结树枝的小径,自己去发现那个小小的圣堂。他要去摸一摸花盆里边,看看有没有一首诗留在里边。他还要自己写一首诗,丢到花盆里去。他要那个可爱的米勒太bbr>太在巴斯所有诗人面前高声朗读他的诗,并且说:“这是最好的一首诗,是谁写的?”他要她把桂冠戴在他的头上。他要一连三个星期写出最好的诗,让那个可爱的米勒嫁给他,从此快快活活生活。这些愿望使他保持沉默,一直到快要到家,他们家那个长满青苔的磨轮映入他的眼帘时,他才突然问道:
“那个磨坊在哪儿,妈妈?”原来米勒的意思就是磨工,所以安绍尼认为米勒一定有一个磨坊。
“什么磨坊,亲爱的?”
“那个可爱的米勒不是有个磨坊吗?我在那个花园里看不到什么磨坊呀。”
“哦,她根本就没有磨坊,”他妈妈说,“她一向住在那个别墅里。”
这下安绍尼就更伤脑筋了。这么说来,他没有嫁给那磨工?他似乎在脑子里怎么也找不到一个恰当的答案。
那天晚上他坐在床上涂了一首诗,那是他头一次写诗。
第二天早晨,安绍尼上学到了一个地方,他不朝右转却朝左转。那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在他班上就座了,他却爬上了山坡后面一条小小的小径,他蜷缩在一片房子的后面,房子的主人就是那个可爱的米勒。从那条公路下去,惟一走进她那个花园的通道是穿过一扇小小的门,那门开在花园斜坡脚下的一堵高墙上。他试过那扇门,谁知那扇门上了锁。所以他沿着花园的高墙走,登上了一条绕到山上去的小径。他很快看到了一扇很大的栅栏门,通向别墅的后面,但是那附近有几个人,因此他沿着那条小径游荡上去一点路,过了一会儿又游荡回来。只见那些人沿着小径下去,朝公路走去不见了。于是他非常小心地推那个栅栏,不料一推就推开了,使他非常高兴。他把门只推开了一点点,足以让他溜进去就行。接着他悄没声儿地经过那房子的后面,那里有一扇很大很大的门,上面带有铜球的钉饰。一经过那扇门,他就发觉自己高高地站在了那个花园里,往下面可以看到公路和运河,还可以看到下面一片低过一片的台地。头一片台地周围有装饰的栏杆,其他的台地里不是各种各样的花,便是平平整整的草坪和十分美观像帐篷一样的树。在他的右边,好不让他惊奇,竟是那个编结树枝的小径入口。那些台地都躺在阳光下,而那条小径却绿阴重重,而且还有一股潮潮的浓浓的香味送人他的鼻孔。他迈步走人了那条绿阴遮蔽的通道。他走路的时候连呼吸都屏住了。他随时都会遇到那位可爱的米勒。她可能会从任何一个树丛里,或者任何一棵树后面走出来。不过安绍尼更希望她在他没有找到花盆以前就出现。他把头天晚上写的诗紧紧抓在手里。
那条小径上的植物越来越密。到最后他不得不用手开路,推开一丛巨大的铁杉,然后一看,那不正是那个小小的圣堂吗!它的柱子因为年长日久已经发绿,那底座也是如此,有两三级矮矮的台阶通到那里。接下来还有什么难的?因为底座上的花盆还在,安绍尼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他登上台阶,踮起脚去摸花盆里边。他没法看到花盆里边,只得高高举99lib?起他的胳膊,伸过花盆的边,用手指去摸。他摸到了一些东西!——那是一团东西,是枯树叶,还是一页页纸?那团东西有点潮湿。他还没有来得及从那团东西里剥出一片来,就听到圣堂后面的树丛里有沙沙作响的声音。他只来得及把他那皱皱巴巴的诗丢进那个花盆里,就蹦下圣堂的台阶,他终于要遇到那位可爱的米勒了。
从铁杉丛中走出来一个小女孩,灰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头发蓬蓬松松邋邋遢遢,下面的头发马马虎虎编成一根辫子。她的围裙上又是泥又是草,还挂了一个口子。
“你是谁?”她气势汹汹地问。安绍尼马上就知道他们是敌人,所以回答道:“我不告诉你。”
“我从来就没有看到过你,”那小女孩说,“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可不是为你而来的。”安绍尼顶嘴说。
“啊哈,”那个小女孩说,“那你就滚吧。”她盯着他看。安绍尼觉得这时掉头就走,未免有失面子,所以眼睛也盯着她,只是一步步退却。那小女孩站到了圣堂圆顶的底下,说:“男孩们讨厌极了,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们。”
安绍尼很生气她说什么“他们”,这好像把他这个人完全排除在外了。他倒宁可对这个怒气冲冲的女孩说:“我不喜欢你。”沉默不语就意味着失败,所以他也开火回击:
“你们女孩也一样,我也不喜欢!”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那女孩又问。
“我不告诉你。”安绍尼也重复道。
“我会查出来的,”她说,“你把手伸到花盆里去过。”说着,她把她的手也伸了进去。
这一下就要给她看到了!这真是太过分啦。她尽管讨厌他,但看到她讨厌他的诗,他不 80fd." >能忍受;他甚至不能忍受任何人读他的诗——任何人,这就是说,除了那个可爱的米勒,可她已经不再在那个树枝编结的小径上散步。
他转过身去逃进了铁杉树丛,那个一脸怒气的小女孩从花盆里把他的心都掏了出来,她哗的一下把它打开,像唱歌一样高声朗读起来:
可爱的米勒,
住在一幢别墅里,
要是我说的话算数,
她应该住在一个磨坊里。
“这是你写的吗?”那个小女孩有点惊奇,大声地问道。
难道这也要告诉她,让她嘲笑他?他宁可死也不告诉她!他匆匆忙忙、跌跌撞撞、气喘吁吁奔向最近的一个树丛,拯救他自己,而且把脚踩上了编结树枝的小径,这时小女孩在他后面嚷嚷道:“这是一首很蠢的诗。”
他终于穿过了栅栏门,再也听不见那个小女孩的声音,而且可以带着红得发紫的脸在群山里遮掩他的难为情。
但是当他坐下来,松开他那发热的攥紧的拳头,他发现在自己逃跑时,曾经抓过一把树丛,因此在他的一只手里竟是一枚月桂树叶。
18.听树生长的人
安绍尼的村庄里有一个吊儿郎当的人,叫做吉姆·斯托克斯。“什么叫吊儿郎当的人,巴巴?”
“那种人是肮里肮脏的无赖。”巴巴说,“你瞧吉姆·斯托克斯,说有多脏就有多脏。还有,他斜着眼看人有多难看!还有,他老是醉醺醺的,这个令人作呕的老家伙。”
但是巴巴并没有说对。吉姆·斯托克斯并不总是醉醺醺的。一年里有六个月他是醉醺醺的,但是剩下的六个月他像埃利·大卫斯一样清醒。而且一年里有九个月他是干活儿的,当然剩下三个月他却像树林里的一根木头一样闲着什么也不干。他在头脑清醒又肯干活儿的三个月里,存了足够的钱让他在剩下的三 4e2a." >个月里什么也不干。那三个月以后还剩下来的钱,他通常都用在喝酒上。他有一个弟弟,是个杂货商,还是邻村教堂里的一个执事。那个弟弟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但好像跟吉姆一点也不相干。他们无论什么时候在路上迎面碰见,那个杂货商都是只顾往前走,眼睛望在他前面,而吉姆却站在一旁,眼睛斜视着嘲笑他。吉姆很矮,但是身体四四方方很结实,只有一只眼睛,而且驼起一个肩膀,像是传说里的侏儒。安绍尼被他迷住了,但是当他们遇到吉姆时,巴巴总是把他拖在一边,吉姆看见她这样做,总是斜着眼睛看她,嘲笑她。
有一天安绍尼独自一人到店里去买糖果,碰到了吉姆。吉姆正在补一个树篱,因为那时候正好在他干活儿的月份里,也正好在他醉醺醺的时候。安绍尼停下来看着他。看着别人干活儿通常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更何况吉姆干起活儿来很出色。要是他干得马马虎虎,那个农夫也不会让他干了。事情怪就怪在那个吊儿郎当的老家伙,随便干什么活儿都天生懂得一种诀窍,补树篱也好,挖沟也好,锄地挖土也好,就是喝得醉醺醺也能干得非常出色。
吉姆斜眼看着安绍尼,说:“你在看谁?”
“我在看你。”安绍尼说。
“那你就看吧,看看并不碍事。”吉姆说。
安绍尼听到这一点很高兴,因为吉姆斜眼看人确实有些怕人。
“你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吉姆说。
“一个便士。”安绍尼说。
“你手里有一个便士,真是一个很有福气的小男孩,”吉姆嘲笑道,“我就没有一个便士。”
安绍尼马上把他的便士举到他的面前,吉姆收下放进了他的口袋。
“我没有向你讨这个便士,”吉姆说,“是不是啊?”
“没有讨。”安绍尼说。
“那就祝你快活。”吉姆说,“该是你回家的时候了,做个好小男孩。”
安绍尼果然像个好小男孩,回家去了。
以后他们时常单独碰见,每回吉姆总是问他手里有什么东西,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安绍尼要是有一个便士,就给了他,要是有一些糖果,总是跟他分着吃,尽管吉姆看不起糖果,说他很少吃这种玩意儿。有一天农夫看见他们在一起,便起了疑心,看着吉姆。
“你给我听着,”那个农夫说,“你有没有麻烦这个小家伙?你说。”
“麻烦他?我?”那个吊儿郎当的家伙说,“他跟我是朋友。”他斜眼看了看安绍尼,“你说是不是?”
“是的。”安绍尼说。这一点农夫怎么也没有想到,不过他突然看出来,他们确实是朋友。
有一天,那是一年开春的时候,安绍尼跟他的父亲在一起,碰到了那个农夫。他们互相问好以后,他父亲问那农夫的景况如何。
“马马虎虎过得去。”那农夫说,“一句话,就是人手短缺。吉姆又停止干活儿了,那个游手好闲的老家伙,到五月以前我是休想指望再看到他了。”
“狄克·华特也休想看到他了。”安绍尼的父亲说。狄克·华特是村里酒店的老板。
“是这么回事,”那农夫点头说,“这个吉姆可是个怪人,干活儿的时候是个酒鬼,游手好闲的时候却清醒得很。”他摇了摇头,好像说不出究竟哪一种情形更糟糕。
“是啊,”安绍尼的父亲说,“他挣钱后游手好闲了一阵子。”
“嗯,”那农夫说,“为了这个,他也停止工作。当他干活儿的时候,他并不把所有的钱全花在喝酒上,只有从五月到十一月,狄99lib?克·华特经常看到他。从那个时候到二月份,他跟你我一样健全,为了以后的游手好闲,他把一个个便士全都存了起来。可要我说,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有什么人会这样想要在三个月里什么事也不干呢?”
“是啊,是啊!”安绍尼的父亲说,“可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什么事也不干呢?”
“那还错得了,这可是人们亲眼目睹的,”那农夫说,“这里没有什么秘密。这三个月里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看到吉姆在三亩林里,躺在一棵树下,手里拿着他的烟斗。可究竟为什么,那是我最最想知道的一点。”
“你有没有问过他原因?”
“嗨,我问过,可你瞧,我得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回答?‘我休息,主人。’吉姆是这样跟我说的。‘可为什么呢,吉姆?’我说。‘听树生长呗!’他说,‘我五月份回来,主人。’他就这样走了。可究竟为什么呢?”
为什么那个农夫要翻来覆去问这个问题呢?安绍尼心里很纳闷。吉姆·斯托克斯已经告诉过他那是为了什么。那是安绍尼头一次有机会到三亩林里去,吉姆亲口告诉他的。
那是一年中光秃秃的时候,不过你知道万物都已经开始bbr>..生长。阳光穿过没有一片树叶的树枝,乌鸦在上面呱呱叫着,树下也没有什么低矮林丛遮掩什么东西,只有这里那里在潮气的滋润下有一些零星的紫罗兰和一些刚刚长出来的山靛。不久安绍尼就发现吉姆·斯托克斯躺在一棵树下,像是一根枯木头。他的背对着安绍尼,烟斗里喷出来的烟在他头上袅袅地盘旋。他听到小男孩来了,却并不回过头来,只是举起一个手指头,警告他保持安静。安绍尼尽量悄没声儿地走过去,在吉姆的身边坐了下来,背靠在树干上。
时间在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两个人坐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安绍尼眼睛盯在地上,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却什么也听不见。要是吉姆能听见什么,那他的耳朵一定特别尖,要不他一定能听得特别仔细。一个小时过去了,安绍尼受到深深的失望的折磨。就在他倾听的时候,他半信半疑地期待着他脚边的泥土里会有树长出来,可是周围的一切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
“这就是为什么你在犯错误。”吉姆说,他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又装满了烟叶,“你那是在看,而不是在听。你以为自己眼睛尖得足以看见树生长吗?闭上你的眼睛,不要去看,只要去听,你这个小笨蛋。”
他在安绍尼面前吞云吐雾,弄得他眼睛都刺痛了,视线也模糊了。安绍尼很乐意闭上他的眼睛。
“好了,好了!好了,好了!”
谁在说这话?
大地正在他下面摇晃,摇来摇去,摇来摇去,就像是一次次心跳一样。“那里—那里,那里—那里,来—来,来—来,好了—好了,好了—好了。”那些小小的种子还紧密地舒服地躺在大地的那张床下,但当大地摇来摇去的时候,它们身体的内部也不由自主地骚动起来。安绍尼听到它们在颤动,就像他自己的心在颤动一样。那是一些小小的种子,有的平平的,有的圆圆的,有的椭圆形的。还有小小的果实从橡树上重重地掉下来,还有从白蜡树上飞下来像小小翅膀一样的种子,还有从山毛榉果子里炸开来的一些小小的三角形的种子。大地挤满了这些种子,当大地把它们摇来摇去的时候,它们的心都在怦怦地跳。但是还没有一颗从地里露出来,更别说是在森林里它们的祖先之间冒出它们的尖尖来。
“啊,在这下面,一个什么样的森林就要长出来啦!”吉姆喃喃地说,一边大口大口地吸烟,大口大口地吐烟。“那是一个大得了不得的森林。”
“什么时候长出来,吉姆?”
“可能要一百年。我们看不到它蓬蓬勃勃了,不过我们可能会看到它萌芽生长。现在这里的高大树木到那时会灰飞烟灭,别的大树会代替它们的位置。再下去轮到它们灰飞烟灭了。仔细听那咔咔声,那是那边老橡树的声音。它在长,是不bbr>是?留神听这种咔咔声,我已经听了四十年啦。那边的栗树也在长,还有那棵小山楂树,竖起耳朵听,它从不停止,从不停止,直着长,扭着长,咔咔 咔咔,它们必须继续不断地长,要停也停不下来。嘘!”
“嘘——嘘!好了——好了!那里——那里!来——来!”
摇呀,摇呀!大地在摇。
怦啊,怦啊!安绍尼的心在跳。
他不再是一个小男孩。他是地里的一颗种子啦。什么样的种子?他得等多久才能知道自己是一棵又高又直的枫树,还是一棵小小的弯弯曲曲的小山楂树?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直直的还是弯弯曲曲的,对大地说来全都一样。她一直在同样使它们继续不断地成长。到了末了它们全都要灰飞烟灭,到那时谁又知道它跟它有什么区别呢?留神听!” “留神——留神!好了——好了!那里——那里!来了——来了!”
一年过去了。安绍尼让它小小的芽尖从地缝里钻了出来。现在他刚刚能看到森林,那座他一定得在其他所有树中间占据一个位子的森林。它们一棵棵都那么高,有的那么美丽,有的那么古怪。那棵嫩嫩的优美的白蜡树像是他的妈妈。那么说来,她是一棵白蜡树。但是那棵槭树像是她的爸爸。他会不会变成一棵槭树呢?瞧那一棵古里古怪,扭扭弯弯的小山楂树,很像是吉姆·斯托克斯。难道他也会变成一棵扭扭弯弯的小山楂树?又一年过去了,接着又是一年,又是一年。安绍尼一直在长啊,长啊。他的嫩芽起先像花一样娇嫩,一年又一年,一点点变硬了,接着又一年又一年,变得很粗糙很粗糙了。
“小心那些兔子,”那些小山楂树提醒他说,“你还很不安全。它们一有机会就会把你啃了,那时你怎么办?”
不过兔子放过了他,许多年就这样溜了过去。
有一个男人带着斧子来了,他把那些小山楂树丛清理掉了。
在下一年里槭树给砍了,再后来是那棵白蜡树。老森林里一棵又一棵老树消失了,新树一棵又一棵起来了。但森林还是森林,尽管里边的树一棵棵都不一样了。
六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安绍尼一直忙着在听万物的生长,也从来没有停止过看。现在他突然想看看他自己,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树。但是他看不到自己——他在密林的深处,实在太深。他可以探头看他周围所有别的树,只有一件事他无法看到,不知道他自己究竟是什么树。
“我是什么树?我是什么树?”他大声地嚷嚷道。
“你不要老是问那么多问题,问个不停..。”吉姆·斯托克斯咆哮道,从嘴巴里取下烟斗又重新装满了烟叶。“那只会打搅那些东西。要是你不能把这些问题藏在肚子里,你还是带着它们回家去吧。”
安绍尼眼睛一眨一眨看着吉姆从新装满烟叶的烟斗里吐出大口大口的烟雾来。但是他无法让那些问题保持安静,它们挤满他的脑子,就像种子挤满了大地一样。他所能听到的只是那些问题发出的吵闹声,他再也听不到那些树生长的声音了。
所以他站起身来偷偷地溜走了,留下吉姆·斯托克斯一个人像是一段木头躺在树下,什么事情都抛在脑后,什么问题都不问一问,只是一边抽烟一边竖着耳朵听。
19.罗马木偶
在这期间,安绍尼因为生活的缘故,离开了地球的眼睛好多年。
当罗马木偶来伦敦演出的时候,安绍尼跟所有人一样,也前去观看。头一天演出,他早早地就在正厅前排的座位上等待开幕。他的邻座和所有看戏的人他都不认识。是的,他孤零零地坐在一个陌生世界里。
幕拉开了,一个精致优美的木偶出现在台上,穿着一条白绸的短裤。他很小很小,像是一个小孩子,但是他演的并不是一个小孩子。他使安绍尼周围所有的人又重新变大了,就像他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觉得周围的人都变大一样。可也说不定他的思想又重新变小了,以适应对这个小角色的完全理解,就像一颗栗子完全适应栗子壳一样。那样一来,那颗小小的栗子就不会在一个太大的壳里乱滚一气。不,他没有变小,只是世界变得大了,大得出奇。他跟那个小角色是正常的大小,也就是现实的大小。那个小角色摆出各样姿态,做着各种各样手势,像是一本可爱的故事书里的小侍从来到了现实生活中。
他说话了。他打开了一本书的封面,那本书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遗忘了。其他人物一个个从那些快活的故事里来到了现实生活中,安绍尼的眼前:一个丑角在追逐一只蝴蝶,他的助手从跷跷板上摔下来,在倒立走路;一个四肢优美的女演员在一个球上表演平衡动作;一个黑黑的演员在表演绳99lib?舞,那简直就像在绳子上狂欢……所有这些以前很可能在他的书架上的某一本书里都有过,尽管或许他从来就没有打开过那本书。接着这些小小的马戏团人物都走过了场,童话故事开始了。黎明时分,一个中了魔法的池塘上,小鸟在你唱我和,青蛙在跳来蹦去呱呱地叫,这时一个传令官吹起金色的号角,仙女们一个个从水里升上来。一个皇室的保姆摇着一个摇篮,朝臣们都朝摇篮里美丽的婴儿鞠躬,国王和王后站在一旁是那么快活,那么得意,仙女们一个个上来祝福,那个绿色的女巫却带来了一个诅咒。那本故事书现在活了起来。
时间过去了整整十八年。那个女巫在她的顶楼上纺纱。那个公主走了进来。
那是一个金发的公主!难道真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公主?安绍尼的心跳了。
这时候他才知道。他又知道他的身材大小了。他知道他太大了。那他怎么办?这简直无法容忍。
天天晚上他都去看木偶戏,坐在他的老位子上,就像等待童话书里的公主登场一样,等待她那真实的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他是太大了一些。他抬头望着,但除了她,谁也不去看。他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她的青春活力,她的天真无邪,她的活泼快乐,她对纺纱的陶醉,甚至她的飞来横祸,她的痛苦,她那昏厥在深座椅子里着人爱怜的姿态。这一切的一切无不使他入迷。他看见她静静地躺在那张皇室的睡椅上,那些蜘蛛在睡椅周围结网,可是她的美依然毫不减弱,还在那里闪闪发光。
一百年过去了,一个吻唤醒了她。那是谁的吻?天哪,他知道他是太大了。
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他都去看他的公主,看着她就在脚灯那么远的距离里移动。很快他就注意到那个小小的公主开始老是把她的头朝他的方向转过来,她从布景里轻快地跳出来,她的眼睛在寻找他。她在极端痛苦中昏厥过去,微弱的声音召唤的是他;当她醒来的时候,她是为他醒来的。她的手放在心上,她的四肢在颤抖,这一切的一切又是为了谁呢?那都是为了他呀。
她难道只是一个提线木偶?那他也只不过是一个木偶!可是天哪,这里边还有一个不>..小的悲剧。他们能干什么呢,安绍尼跟他那个小小的公主?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他们的眼睛在互相哀求。有一天晚上他的眼睛模糊了,他看到了她眼睛里的眼泪。
他再也不能耽搁了。他知道她跟所有那些小人都在一个魔法师魔力的控制之下,一个巫师创造了他们,一个术士用一个手势使他们有了生命。他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就知道得很清楚,他们的世界是一个真实的世界。那么他必须重新进入这个世界,这是他惟一要做的事。他的思想和他的心都适合这个世界的尺寸,只有他的身体妨碍了他。
他到巫师的家里去,拉响了他家的门铃。他被带进巫师的书房,老巫师坐在一大堆木头、亚麻、颜料、药粉、碎布和金线、银线之间。
“你有何贵干?”那巫师问。
“我喜欢公主。”安绍尼说。
“那又怎么样?”巫师说。
“收下我吧!”安绍尼恳求道,“让我做那个王子!”
“我不需要另一个王子,”巫师说,“再弄一个小丑当助手我倒还可以想想办法。”
“我就做你的小丑助手吧,”安绍尼说,“我可以跳舞摔跤,让人们发笑;不过今天晚上我必须是王子。这是我为自己索取的惟一条件。”
“那好吧!”那巫师说。
他收下了安绍尼,并且在他身上念起咒来。世界变得大了起来。桌子椅子像一棵棵树一样高过了他,直往上蹿,直往上长,天花板简直顶到天上去了,那巫师越长越高,就像他自己的父亲一样高了,跟往常他在地板上玩,他父亲站在那里高高的一样。
那巫师给安绍尼穿上一件红外套,把他带到了戏院里。他坐在那里等待要他上场的那一刻。他听到远远的音乐声和笑声,但是什么也看不见。一直到晚上很晚的时候,他才进入那个中了魔法的森林,那里公主正在等待他的一个吻。
所有的危险都在他的前面消失了,那些盘根错节的树林退去了,他进了一个城堡,他拍了拍那些睡着的厨房帮手,他找到了那个布满蜘蛛网的议事大厅。他跟那些蜘蛛作战,杀死了它们。蜘蛛网纷纷掉落,睡在睡椅上的公主出现在他面前。他四肢发抖,奔了过去,在她身上弯下腰去……
啊呀!她是另外一个人。
他痛苦万分,连连后退,哪儿还想去吻!他抬头往上望去,那个巫师坐在那里视而不见,脸上也没有一丝笑容。他那阴沉的眼睛仿佛在说:
“我什么也没有许诺过。”
“可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胡乱地把她变了样?”安绍尼在他心里大声地嚷嚷。他越过脚灯绝望地看着那边不真实的世界。他在他的正厅前排座位上,看到她也正在绝望地看着他,她跟过去一样披着一头金发,十分可爱,不过跟他头天晚上孤零零坐在陌生世界里的时候一样大……
戏院里充满了衣服的沙沙声和观众的喝彩声。头一个晚上就是这样过去的。
安绍尼跟其他所有人一样,回家去上床睡觉。
20.回家的路上
安绍尼上了年纪, 离开伦敦,又回到了地球的眼睛。
当安绍尼踏出巴斯车站的时候,他并不期望有什么人前来迎接他。家乡已经没有什么人会来迎接他了。他没有什么行李。行李比他早到,还是以后再到,他也记不大清了。不管怎样,他的行李是很少很少的。从这个时期到那个时期积起来的一些财物,他也在这个时期那个时期的路上丢掉了。他老是从这个地方转到那个地方,有的财物他送人了,有的他抛弃了,有的他压根儿忘了。所以那么多年以后,他站在回到磨坊去的那条路的头上,跟好多好多年以前,他还是一个小学生时放学回家一样无牵无挂。他闲荡过一条条街道,有的有了些变化,有的依然如故。在出镇以前,他还绕大教堂走了一圈,那大教堂一点也没有什么变化,那些右边的天使还在一步一步地朝上走,而那些左边的天使还在头朝下,脚在上地往下走。他生活中的那些年,他们一直在那里,可那些年他又在哪里呢?
“哦,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而且一直在梦见这个大教堂。”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说,那是他父亲的声音。他朝四面望望,他父亲一定是一会儿工夫以前走进了大教堂或是水泵房。安绍尼犹豫是不是跟着他前去,他说不定会发现他正在大教堂里读一些碑文,或者正走在巴斯罗马时代的一些遗迹中。不过他也可能找不到他的父亲而耽误了时间,他急于想赶回家去。
他在他的母校那里转了一圈,使他很高兴的是刚好看到孩子们正在从里边拥出来。他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在学校的前面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还竖起耳朵听了听会不会有他母亲的双轮马车前来。过了一会儿他决定不等双轮马车而步行回家,有时候他就是那样干的,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啦!在他听到车轮声以前,他可能已经到了包顿太太的糕饼店了,母亲允许他在那里停留一下,要一个果子面包。他可以自由出入那家糕饼店,又可以要这要那,还不用付一个便士,使他感觉自己好像就是那家店的主人。他可能不要果子面包,而要一个夹有葡萄干的心形小软饼,不论他要什么,包顿太太都给他,而且从来不要他付账。哪一天他会要那个橱窗里的结婚蛋糕?那是他一直想要的东西。再说天天要同样的一些东西,究竟为了什么呢?我们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安绍尼把手放在头上。他以前也听到过别人问过这个问题。他努力在想那是在什么地方听到的。接着这种努力变成了想要回答这个问题的尝试。他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当包顿太太的糕饼店允许他挑选结婚蛋糕时,他肯定不会挑选一便士的果子面包。那里就是那家店,他又一次来到了店里,眼睛盯着叠成三层高的蛋糕,顶上还有花缸似的装饰。它比他的记忆中的蛋糕还要讨人喜欢,那雪白的一面斜坡的屋顶显得小了的原因就在这儿,原来他现在长高了,够得到了,只要站得近一些,就能看到里边了。可要是里边什么也没有怎么办?
“那里一定有东西的。不会无缘无故打这两个洞的。”
啊.从前里边可能一直是有东西的。可你想想,要是现在里边没有东西了怎么办?
那个一面斜坡屋顶的房子里的小房间对任何一对鸽子的要求来说,都是够完善够漂亮的了。它从地板到天花板都布置成一种雏菊花纹,安绍尼记得他小的时候,卧室墙纸的花纹就是这样的。房间的后部是一扇小小的窗子,拉着跟他卧室里一样的窗帘。地上是青苔绿的地毯,地毯的当中蹲着两只肥肥的小鸽子,它们长得一模一样,跟两颗豆子一样无法区别,只是一只鸽子眼睛蓝色,一只鸽子眼睛棕色。在它们中间,地毯上放着一只银蛋。
那只银蛋是那两只鸽子的骄傲。它们守着它,对着它咕咕地唱歌,还用它们软软的胸脯捂 7740." >着它。
“拉拉!”一只鸽子唱道。
“巴巴!”另一只鸽子唱道。安绍尼似乎觉得那只蛋在它们的照顾之下越变越小。
传来了一阵敲窗的声音。一只鸽子用嘴咬住窗帘的一角,把窗帘拉开了。另一只鸽子把鞘子拉开,把窗扇推了开来。外边漆黑一片,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但借着房间里的灯光,安绍尼看清那个敲窗的不是别人,正是跳来蹦去的大娘。
“蛋准备好了吗?”她问。
“准备好了,跳来蹦去的大娘。但是我们没有了它怎么办呢?”一只鸽子问。
“那是我们多宝贵的蛋哪,让它这么离开我们,我们会心碎的。”另一只鸽子说。
“行啦,行啦,全世界的鸽子还不是一模一样!”跳来蹦去的大娘凶巴巴地说,
“总想把它们的蛋留在它们的身边。就算不是它们生的蛋也想留下,亲爱的鸽子。”
“可那是交给我们负责的蛋哪,跳来蹦去的大娘。每一只忠实的鸽子都爱负责任。”
“那倒有这个可能。不过你们总不见得永远留下那个蛋壳里的鸟吧?”
“嗨,要能留下就好啦!这样美丽的蛋壳,简直是一件崭新的银器。破壳以后会孵出一只什么样的鸟来?”
“一个崭新的小银包包!”跳来蹦去的大娘尖刻地说,“来,交给我吧。”
“唷,跳来 8e66." >蹦去的大娘,你就这样永远永远地把它拿走了?你想想它孵出来以后根本就不认识我们,甚至记都不记得我们。”那只棕色眼睛的鸽子恳求道。
“好吧,好吧,有些事情或许可以想想办法。”跳来蹦去的大娘说,“不过这意味着你们要作出牺牲。”
“什么样的牺牲,跳来蹦去的大娘?”
“你们必须脱落羽毛,你们必须放弃翅膀,你们必须不再做鸟,而变成两个姑娘。”
“我们真是苦命!”那两只鸽子说。
“嗯,那当然。”跳来蹦去的大娘说,“不过你们要是愿意的话,你们还可以继续负责这个蛋,一直到它不需要你们为止。到那时你们一定会失去它,还要忍受一切痛苦。”
“那我们会得到一些什么安慰呢?”那两只鸽子问。
“它有时候会记得你们,还会为它的壳哭泣。”
“哭它那美丽的银壳!”那棕色眼睛的鸽子咕咕唱道。
“一个空壳尽管是银的也毫无价值。”跳来蹦去的大娘说。
“不过只要我做得到,我还是要把它作为一样礼物送给它的。”那鸽子说。
“这一点毫无疑问,”跳来蹦去的大娘说,“不过你永远做不到这一点.尽管它会为它的壳哭泣。”
她拿起那个蛋,把它打成了两半,接着飞快地把那只小小的雏鸟裹在她的斗篷里,安绍尼都来不及看一眼。一会儿工夫,她飞出窗去不见了,而那两只肥肥的鸽子呢,蹲在碎成两半的银壳旁边,在它们里边流满了它们的眼泪,还咕咕地唱着它们的忧伤。
“拉——拉——拉!”那只蓝色眼睛的鸽子唱道,“再见吧,我们美丽的小房间。”
“巴——巴——巴!”那只棕色眼睛的唱道,“我们再也看不见你了。”
就在它们咕咕唱的时候,它们的羽毛开始从它们小小的圆圆的穿印花布的身体上脱落下来。
怪不得他从来就没有看到过鸽子在洞里进进出出!在他跟它们认识以前,那两个洞早就空了。
那边就是那个带有椭圆形窗子的房子了。
安绍尼非常高兴,那个窗子依然还在,那些个开花的藤蔓植物的框框也依然如故。他想这里边应该是有一张照片的。可能只是因为那张照片掉了下来。你知道妈妈照相簿里的照片是常常要掉下来的。这个窗子就像是照相簿里的照片框,那些椭圆形的开口,周围还有一些花形的图案装饰。你看!在他眼前的窗子里,不正在插进一幅褪色的六英寸照片吗?他似乎看到藤蔓植物里伸出两只细细的漂亮的手,正在插那张照片。他还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说:“这是你的姨妈哈那赫,那是在你出生以前照的。”
那是一个年轻漂亮女人的脸和她的身影,带有一个罗马式的鼻子,出现在那椭圆形的窗子里。她仪态万方地披着苏格兰佩斯利地方出的细羊毛围巾,那围巾披挂在她的肩膀上。她还穿着鼓起来的裙子,手臂上和脖子上都戴着沉甸甸的饰物。
可就在他盯着看的时候,哈那赫姨妈的照片又仿佛被坎蒂尔先生的照片代替了,那位先生有时候住在他们家里。在照片上他留着胳腮胡子,身上的穿着跟往常一样都很时髦。那张照片只照到他的膝盖下面一点,但是安绍尼可以肯定他一定穿着丝袜。
那张照片又让位给屈拉斯台尔老先生的照片了。接着又有一张张照片飞快地代替那张照片,有的是他表兄弟、表姐妹,有的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有的是叔叔、伯伯、舅舅,有的是老朋友,有的已经忘掉,有的还记得,还有他的父亲……
“不要翻得那么快!”安绍尼大声嚷嚷道……
又翻到了他的母亲……
“停下来,停下来!”安绍尼哀求道。
可是那些照片还在一张张翻下去。好像有一个人正在迅速翻动一页页照片,寻找这些照片里他..最最想寻找的照片。
“谁的照片?”安绍尼很想知道。 “我不知道。我总觉得那里该有一张特殊的脸最最合适,有一天或许会从那扇窗子里望出来。”
“是的,我也是这样,”安绍尼说,“可究竟是谁呢?”
就在他问这个问题时,一张照片闪现出来,那是一张在他那厚厚的家庭照相簿里从来没有见过的照片。那张照片上的脸在他的一生中总是在他眼前一闪而过。这就是那张有一次他隔着戏院脚灯看到过的脸,那张他以为这下他永远找到了的脸。噢!这就是那张他小时候在磨坊池塘水里看到过的脸,那个中了魔法睡在那里的公主的脸。但是就在他看那脸的时候,它又变了,变成了一个小女孩的脸,有一双睁得大大的灰色的眼睛,有一头脏兮兮的乱发,发梢上胡乱编着一个辫子。
“是你!”安绍尼叫了起来。
那孩子的眼睛盯着他。
“竟是她!”响起了那个男孩委屈的嚷嚷声,“走吧。跟我来!”
他继续向前走。
那一条条小径越来越熟悉了。安绍尼想,我们最早熟悉的东西往往是最最熟悉的东西。它们是最最亲切的东西,也是记得最最长久的东西。我们往往走开去,走向远方的东西,那些东西以前跟我们离得那么远。但是那些最早熟悉的东西从来就不会离去,更不藏书网会离得很远很远。我们以为我们离它们而去,其实随便我们走到哪里,我们都不知不觉带着它们,而当我们回到它们原来的地方时,其他的一切东西又都退到远远的地方去了。
安绍尼面前的一个村庄就是安绍尼自己的村庄,走过那群山里的几个拐弯就能到傻别列的棚屋和跳来蹦去的大娘的小屋;还有那条小径的尽头就可走进里默太太铺石板的厨房。所有这些情景,安绍尼以前就自己保证一定会看到的。他可以帮傻别列放风筝,得到满满一袋蘑菇;他可以在跳来蹦去的大娘那条古怪的被子上找到贝尔蒂-大卫斯和他小时候衣服上的一块布;他也可以在麦德维克那幢有灰色山墙的农舍里吃到一碗拌黄色奶油的李子。但不是现在,不是今天晚上。他在路上已经逗留太久了,地球的眼睛正在等着他呢。
21.我看到美丽的图像(穿过那棵树)
有一条小径落下去可以到达磨坊,再过去,那条小径又上升了,安绍尼在那条小径的尽头眺望它远远地升起来,并且认出来他自己村庄的一幢房子正躺在前面的山坡上。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变化。那里有老宅基,再过去是埃利-大卫斯的作坊。明天一大早他又可以到那里锯啊刨啊做些什么东西了。不过不是今天晚上,即使今天晚上他也不去看他的朋友埃利-大卫斯了。小径落下去的地方,隐蔽着磨坊,他还看不见;不过小径升起来的地方,那块土地他是看得见的,那里有那幢房子和那个果园。他能看到那些树林的树尖,跟他小时候看到的一样,在那些树木之间,还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些墙头,那就是他的家。那些树尖在晚风里摇动,这么说来,在它们下面的某一个地方,他的母亲一定在扇她的扇子。他的父亲多半在他书房里的一大堆书里。还有拉拉正在厨房里,巴巴也正躺在什么地方等着,准备向他扑上来,责备他为什么这么晚。可正因为他晚了,她还会让他吃些茶点,端出一些特别好吃的东西来优待他。
可是在这一切以前,他首先要遇到的是磨坊和栅栏门边那棵开裂的柳树,你要是想从树洞里钻进去,那棵树会想办法抓你一把,但你又不得不钻过去,因为你要是光从栅栏门里进去,你就会错过一些东西。再进去便是那平静如镜的水面,铺展在水草丛生的台地上,那里有像箭一样贴在水面上掠来掠去的松鸡,这里那里不知什么地方,还有一个中了魔法的公主,他从来就不知道她中了魔法以后变成了什么形状,是一朵花还是一只鸟。还有,那巫师的磨坊水轮,带着一个个黑色的水斗,一滴滴滴下来的水,里边都有魔法。
安绍尼沿着小径下去,到了那棵柳树旁边。他走进柳树上的裂口时,觉得它比从前窄了许多。
在安绍尼生下来的那一个晚上,那巫师把他的水轮转得比平常快一倍,当他的那些咒语在翻腾的时候,他从水轮的水斗里取出了一个最最可爱的咒语,变出了一个孩子的形状。她穿得破破烂烂,可衣服却都是金子和银子做成的,其中飘来飘去的破布条也都是丝绸的,有着彩虹的所有颜色,有着天蓝的丝丝缕缕,也有草绿的,深红色的,还有黄得像黄水仙和报春花一样鲜黄的丝带,还有一束束灰色的和像山毛榉一样棕色的纤维。她赤着一双脚,但头上却齐眉戴着一个金环,在那金环的前面,巫师单单镶嵌了一滴磨坊池塘里的水,它在她的前额上闪闪发光,像是一颗珠宝,像是一只眼睛。
她一出巫师的双手,就去寻找安绍尼了。而她呢,也是安绍尼在摇篮里看见的头一样东西。那时她叫着:“来啊,安绍尼,来啊。”他还没有到记事年龄时就认识了她。他跟着她进入黑夜,她引他穿过柳树的裂口到了池塘那里。她在那里把他放在水草丛生的台地上,这样他就能看到水里一个婴儿的倒影,接着她就开始为他跳舞了,一直跳到她的头发在她的头上飞扬起来,就像一道道阳光,她跳得是那样的快,跳到后来,那颗珠宝从她的金环上抖落下来,掉在安绍尼的膝盖上。因为它是那样的明亮,安绍尼就把它放在嘴里吞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那孩子不再跳舞,在池塘上弯下腰来,把胳膊浸进水里。她捞出满满一把蝴蝶来,把它们抛在头上,它们就留在那里,向空中散发着闪烁的光芒。她又一次把胳膊浸入水中,捞出来满满一抱紫罗兰和报春花。她也把它们抛在她身后的草地上,它们就在那里生根开花。她一次又一次把手臂浸在水里,取出一样又一样东西。有幼小的白桦树,春天的嫩叶在上面颤动;有一串串带着秋天诱人颜色的黑莓;有各种各样的鸟,其中有燕子、海鸥、山雀、苍鹭;也有兔子、刺猬和小小的田鼠;也有一簇簇草和青苔;也有萤火虫、蚱蜢、发光的虫子以及成千种其他的东西。她无论捞出什么东西来,她都小心翼翼抛在她的周围,而那些东西也总能找到它们的位置,于是那个台地就成了所有这些东西的一个小小的世界,给一年中的第一个季节带来欢乐。她甚至从她的池子里牵出日光和月光来,让它们射在白屈菜和五叶银莲花里;她也牵出一条双彩虹来,在那些树的上空形成一道弯弯的圆拱;她还同时牵出弯弯的月亮和圆圆的月亮;牵出无数颗流星;牵出朵朵的彩云,闪烁着斑斑点点的金光、银光、玫瑰色的光泽和藏红色的光泽。最后她能变的都已经变出来了,她那个小小的世界已经满满当当,所有的东西,从白桦树叶到星星,都跳起舞来,这时她又一次将手臂浸入池塘,把那个婴儿拉了出来。
“安绍尼,你愿不愿意永远做跟我一起玩的伴侣?”她问。
那个婴儿哇哇地叫着。就在他这样叫的时候,安绍尼在水草丛生的台地上睡着了。当他醒来时,他在他的摇篮里。但是他在他的头一个梦里他就拿走了那个孩子冠上的宝石,放在了他自己的胸膛里,而且他把他自己在池塘水里的倒影永远永远留在了那里。
那就难怪,当他长大了,总是那样惴惴不安,总是渴望找到他无法找到的东西了。他开始到处寻找它,一天他以为是这一样东西,另一天他又以为是另一样东西。他的母亲看到他是那样急切地在寻找,找了一天又一天,有时候她会跟他说:“你要的究竟是什么,我亲爱的?”
星期一他可能回答道:“我要世界上最最大的黑莓!”
星期二他回答:“我要一个崭新的小银包包!”
星期三却又是:“我要一个牛眼灯。”
星期四又是:“我要骑有金翅膀的马。”
星期五:“我要永远不会破碎的玩具。”
星期六:“我要跑得比电报还要快。”
星期天:“我要你最最爱我!这就是我要的东西。”
他的母亲总是给他每一样他想要的东西,可是到了他手里,只有一会儿工夫他以为那是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很快他就把它抛在了脑后,下一个星期他会要六样完全不同的东西,尽管第七天他总是要他的母亲最最爱他。而她呢,只要她能做到,也乐意给他所有他想要的东西,当他笑的时候跟他一起高兴,当他哭的时候跟他一起伤心,并且心里很清楚,除了他自己,谁也无法帮他找到他正在寻找的东西。
他童年寻找的是一起玩的伴侣,这就是为什么他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他那个心爱的池塘。因为他生下来那个夜晚在那里的一些模模糊糊的记忆,有时会回到他的脑子中,金子银子的破衣烂衫,彩虹的种种颜色有时会从他的睡梦中和他的白日梦中掠过。
那松鸡从芦苇里蹿出来,在后面留下一道像银箭飞过似的光——那不正是她吗!六月里,黄色的蝴蝶花像彩虹女神一样站在水里,向下面水的深处送去一道道金光——对,那正是她!他在金碧色薄雾里昏昏欲睡,只见那些山杨和白杨正在山谷里散步——她也肯定跟那些树在一起散步。一道彩虹在天空抛下它那弯弯的弧光;一只色彩鲜艳的蓝蜻蜓在阳光里游动;一片像丝一般的刨花从木匠的刨子里飞出来;一束烛光突然从灯里跳出来,越过一片雪地;一支火箭划入夜空,炸成五彩缤纷的无数星星……啊,那正是她!要不那是……不,那正是她!
但后来一直到安绍尼终于离开地球的眼睛时,他还没有找到她。
现在当他白费力气想从那棵开裂的老柳树里穿过去的时候,他这才清楚了一件事:所有这些年来他对公主的寻找一直没有停止过。那时他感觉到他自己终于被抓住,成了一个俘虏,那个脾气怪僻的老巫师控制了他,他抬头再一次看他童年的那个天堂,只见那个跟他一起玩的伴侣就在池子旁。
他大声地叫她,她却并不看他。她正在水草丛生的台地上跳舞,她的脸像是一朵花,她的头发像是光线织成的,在他的记忆中,她从前就是这样跳舞的。她的破衣烂衫随着她的舞步一起飞舞,闪烁出来的光芒瞬息万变,他刚刚瞥见蝴蝶花般的金黄色,它就变成了白杨树叶子的银色。变成了松鸡胸脯羽毛的棕色,变成了袅袅上升的篝火烟雾的灰色,变成了翠鸟闪电般掠过的蓝色。他并不怎么在意她有没有回答他,只要她在跳舞,他会一直看下去的。
她终于停了,向那个池塘弯下腰去,把手臂浸进水里去,开始取出池塘里的宝藏来:有花,有鸟,有树,有动物,有昆虫,有流星,有彩虹和弯弯的月亮。是的,他记得,所有这些东西他以前都看见过。这时,跟从前一样,她又伸到水里牵出一个婴儿,就是曾经在水草丛生的台地上坐过的婴儿。她又伸进水里,牵出来另一个安绍尼,一个大一点的安绍尼,手里拿着许多黑莓,接着她又牵出来一个安绍尼,他正在哭着要月亮——她给了他月亮,他却把它揉皱,就像把一个蛋壳或是一卷瓶颈上的锡纸团成一团一样。她越来越快地从中了魔法的池水里牵出一打打小安绍尼和其他许多形象,这些形象一直藏在安绍尼的心里,印在安绍尼的脑子里,时时浮现在安绍尼的眼前:那是他的父亲,他的母亲,那是巴巴和拉拉,那是双手捧着满满一捧太妃糖的匹尔斯先生;那是那些树,散步穿过山谷,它们中最最高贵的是从老宅基走出来的橡树,那棵在安绍尼还没有生下来以前就遭到雷击的大树。它裂了开来,从树干里走出了埃利-大卫斯,他一手拿着刨子,另一只手提着一大块干酪。在他的旁边走着小安绍尼,手指头摸着他的刨子,安绍尼的后面是贝尔蒂和他所有的哥哥姐姐,以及所有跟安绍尼在村小学里一起坐过的小女孩小男孩。一只喜鹊从池塘里飞出来,在它后面跳来蹦去的大娘也来了,这时地上忽然长出一片白白的蘑菇,傻别列正弯腰站在它们中间,他一碰那些蘑菇,它们就变成了星星。他的旁边站着另一个安绍尼,手里拿着风筝。一只金翅膀的马也从水里飞出来。从那绿色的台地上升起了一把梯子,一直升到天空,有许多小天使在梯子上上上下下,有的用脚上,有的头先下来——这种天水之间颠倒的联系使安绍尼都无法分辨哪是天哪是地。瞧!那不是光亮脚彼得吗?他正在做一个包括整个宇宙的钟,小小的安绍尼正在他的旁边哭;那里还有吉姆-斯托克斯,肮里肮脏,斜着眼看人,穿得破破烂烂,他正把满满一把橡树的果实和山毛榉的子儿贴到耳朵上去。当它们一碰到他的耳朵,它们就炸开来成了一棵棵树。十分好奇的安绍尼抓住他那件破烂的夹克,看着他。吉姆把一棵橡树的果实放到安绍尼的耳朵上,那棵橡树的果实也炸开来成了一棵树。
那些形象越聚越多,越聚越快。安绍尼的心在膨胀,胀得他以为自己的心一定会像橡树的果实一样炸开来——把自己的身体,也就是那脾气古怪的老巫师所控制的身体爆炸开来,让它得到自由,让它从他自己的身体里和他的牢笼中解放出来,它必须回到巴巴和拉拉那里去,回到他那正在读书的父亲那里去,回到他那正在扇扇子的母亲那里去。甚至在这里他都能感觉到她扇出来的轻轻的风。让他永远在这水草丛生的台地上,跟那么一大群心爱的伙伴在一起,永远属于居住在地球眼睛里无数形象的一分子,要他付出任何代价他都愿意。
她好像听见了他的许愿,她朝他转过了脸来——那是一张他以前看到过的脸!那是那张木偶公主的脸,那木偶还不到两英尺高——等一下,她会不会是,啊,是的,她是那个可爱的米勒本人!她正朝他走来,手里拿着一顶金黄色树叶的桂冠。可就在她快到他面前时,她缩小成一个孩子,有一双睁得大大的灰色眼睛,那月桂的冠也变成了一个金环,上面有一个空洞,原来掉了一颗宝石。他像闪电一样顿时明白,他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了。
他不要作出任何牺牲就能接触到她就好啦!他能够到她身边,又能保存那颗宝石就好啦!他拼命地想从开裂的树洞里挤过去,但是他办不到,那个巫师牢牢地抓住他,休想逃脱。只有一个办法不让他永远抓住。
“拿去吧!”安绍尼说。
就在他说这句话时,好像天打开了,水也分开了——或者他的胸部原来就跟那些秘密的宝藏放在一起,让她一捞就捞了起来。像是一道闪电,什么东西从身上扯掉了,他看见那颗闪闪发光的宝石又重新嵌进了那个金环。那个环在他眼前扩展开来,到后来变成了天体的圆周。那颗纯净的宝石也扩展开来,变得晶莹透亮,最后变成的不是四面有水草围住..的磨坊池塘,而是一个望不到边的海洋,有一只眼睛倒映出整个镶金边的天体。他生活中所有的形象都浸没在其中,也包括他自己——他遇到的究竟是什么?
他的心裂成了两半,并且在这个过程中也随着开裂的——那是一棵树呢,还是一个万花筒?
22.我看到美丽的图像(穿过栅栏门)
当他穿过栅栏门踏入他童年的天堂时,他所知道的一切,那就是一定有某些被破坏了。那又有藏书网什么关系呢?他的记忆并没有欺骗他。想像并没有给那些很大的起伏的群山增添一道曲线,没有使那水草丛生的台地更加碧绿,也没有使那些岸上的蝴蝶花更加可爱藏书网
。夜幕正在降临。那些小河在山谷的河床里汩汩作响,白嘴鸦正在它们的巢里呱呱叫,一只公鸡在山坡上啼叫——他屏住了呼吸,因为并没有发生变化,原来的景象依然如故。
就算有什么遭到了破坏,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不管那是一个玩具,一个咒语,还是他自己的心,这些东西永远是他的了,而且它们的美已经足够了。他可以到这里来,穿过栅栏门走过去,河还是那些河,蝴蝶花还是那些蝴蝶花,山还是那些山,就跟他原来知道的那样。他回去的那幢房子,过去是他的家,现在还是他的家。当他穿过那些梨树和平果树时,来到他自己的家门口,安绍尼停下来看看自己的身后,地球的眼睛依99lib.然跟从来一样富有魅力,闪烁着具有魔法的光华。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