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仲夏日之梦》 身世 小郭只知道琦琦身世的一个大概。 详细的情况,她没有说,他没有问。 关怀,并不是事事干涉,揭人私隐。 有些人希望知道朋友每一段过去,恋爱中的男女占有欲特强,对方一举一动,若不作详细报告,立刻引起嫉妒、不安,非得用各种敲诈的手法追查真相不可。 人的天性?太同自己过不去了。 琦琦自从脱离夜总会伴舞生涯之后,生活正常。 侦探社有股份,她是半个老板,天天有个地方来坐一会儿,听听电话,看看报纸,聊聊天,胜过闷在家中发呆。 琦琦懂得生活,她是少数做得到急流勇退的欢场女子之一。 身边的钱并不太多,一层不大不小的公寓,若干现款安全地存在银行收取固定利息,她不浪费,也不吝啬,不卑不亢地维持舒适的生活。 琦琦拒赌,黄金股票她都没有兴趣,从来不做炒卖生意,至多搓搓小麻将,章法奇劣,姐妹们老笑她不长进。 琦琦虽然踏入新纪元,过著新生活,却也不与旧时友好划清界线。 她们仍然是好朋友。 唯一的遗憾,也许是寂寞了一点。 琦琦过人的理智在这方面成为缺点,她不轻易交出感情,她说:“与其痛苦,不如空白。” 小郭只知道她有一个不成材的父亲,年纪非常轻,只比琦琦大十多岁,却潦倒得不堪,一眼看去,就知道这种人,一生之中,未曾试过正经工作,或是做成过任何一件事。 但他有琦琦这样一个好女儿。 琦琦说:“好?不见得,他上门来,总得给他千儿八百敷衍一下,讨钱讨得麻木了,岂能尽如他意。” 他有不良嗜好。 琦琦从来没有提过她的母亲。 时间过得快,夏天又来临了。 一个大雷雨的晚上,下午五时多,天色直如深夜,深黑的乌云遮满天空,电光霍霍,雷声隆隆。 琦琦伏在窗前说:“传说天雷专门追打不孝之子。” “是吗,”小郭笑问:“谁孝,谁不孝,由谁定夺?” “老天爷。” “标准可靠吗?” “传说而已。” “来,下大雨没生意,我们回去吧。” “没想到行行都望天打卦。” 锁上写字楼大门,落到楼下,大厦门外檐蓬下蹲著一团漆黑的东西。 看仔细了,才知道是一个人。 大都会中充满趾高气扬,腰缠万贯的人,也少不了沦落得如一只畜牲似的人。 小郭并没有多加注意,他一迳踏出门去。 琦琦却凝神,驻足。 小郭停下来等她。 这个时候,闪电如探射灯般搜索天空,照亮门口,雷声激辣辣一响,那乞丐显然也受了惊,猛地抬起头来。 琦琦与他一照脸,发觉是个女丐,瑟缩一团,混身颤抖,身上淋得湿漉漉。 小郭轻轻对琦琦说:“我们走吧,这是社会问题。” “不,”琦琦打开手袋,“给她一点钱。” “她立刻会去买麻醉剂。” “也好吧,”琦琦央求,“又可以捱到明天。” “明天对她来说,有什么分别。” 但琦琦还是摸出钞票,扔在丐妇面前。 那丐妇见了钱,伸出鸡爪似双手,紧紧攫住钞票,动作忽然灵敏起来,如一只动物似站起窜进大雨中,在黑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琦琦仍然站著不动,双眼无神,思潮去到老远老远。 小郭温和地说:“走吧,到我家去喝杯爱尔兰咖啡。” 琦琦抬起头来,“我的母亲失踪已经很久。” 这是小郭与她相识两年以来,她第一次提到生母的事。 小郭一怔,“不用怕,倘若她这样窘了,她会来找你。” 琦琦凄然笑。 “你等一等,我去把车子驶过来。” 水拨不住划动,雨水倾盆淋下,这样大雨,十分罕见。 琦琦说:“穷人穷到一个地步,便会沦为乞丐。” 小郭劝道:“俗云人穷志不穷,不过是视个人意旨力罢了,有志者,事竟成,一定会得挣扎出身,你自己就是最佳例子。” “我交好运而已。”琦琦今夜的感触特多。 “以穷自怨自艾,及以财富自我炫耀,统统不是正确的做法。” “那么,年轻导师,什么才是处世良方?” “你已深得其中精粹,何用问我。” “小郭,你真是我的良朋知己。” 那夜,在小郭家中,琦琦做了简单的食物,开了一瓶好酒,与小郭细说往事。 “狗一样哩,不断的生下来,养不活的送人,转瞬即忘,看到亲生孩子也全然无动于衷,木然一张面孔,眼珠乱转,就想要钱,天天理直气壮喊穷……” 听半晌,小郭才知道琦琦说的是她生母,不禁恻然。 “母亲怎么样伟大,见人见智罢了,”琦琦笑,“我从来没有领受过母爱。” 小郭给她添酒。“她在我十五岁那年失踪,之后我往舞厅工作,独立支撑家庭数年,直到弟妹们找到工作。” “一直没有见过她?” “没有,不知她在何方,离家之后,她没有回来过。” “琦琦,如果真的要找,不会太难,失踪儿童多数危险!老人才无人拐带。” “老人?比我大十六岁,四十岁算老吗?” 才四十! “你想念她?”小郭问。 “并不,只是奇怪,开始的时候,我只是她体内一撮细胞,繁衍到今日模样,应该有个连锁,紧紧把我们扣在一起,他人母女心连心,我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 小郭放下空酒瓶,“世上也有许多母子不和的例子。” “你又来安慰我了。” “我替你收拾客房,雨那么大,别回去了。” 小郭与琦琦之间,情比手足,并无浪漫史。 第二天雨停了。 街道经过整夜冲洗,污垢尽去,清洁一如青石板,空气中一股凉意,令人精神一振。 琦琦似浑忘上一夜事。 直到周末,那丐妇又蹲到原位来,琦琦又感震荡。 琦琦拉住小郭,犹疑地看著那个似团烂布似的人。 小郭完全知道她想些什么。 他打破她的疑团,“小姐,她再度出现,不是因为记得你,而是因为在这里乞到过巨款。” 一盘冷水淋下来。 果然,丐妇痴痴呆呆,一声不响蹭著等待施舍。 途人掩鼻厌憎而过。 没到半日,管理处叫警察来把她搬走。 琦琦说:“可怜,想必也是人家的母亲。” “那倒未必,但肯定是人家的女儿。” “这样推想下去,人生没有意义。” “对生活出过死力的人,才有资格这样说。” 琦琦不出声。 “你可有母亲的照片?” 琦琦点点头,“只得那么一张,一日,隔壁房间邻居买了架新照相机,拍完照来不及要去冲洗,顺手把拍剩的底片替我们照相。” “你的弟妹呢?”小郭问。 “共有四名,两名送给人家领养,两名由我带大。” “你们应该非常接近才是。”他们却从来没有来找过琦琦。 “但在那种地方出生,大家都巴不得忘记过去一切,姐姐也是他们过去的一部分,所以连我也一并遗忘。” 小郭无限唏嘘。 幸亏上天也补足琦琦,她现在什么都有。 琦琦带来一帧旧照,已经褪了色,令小郭吃惊的是,琦琦母亲并不是一个脸肉横生的贼婆,相反地她脸容秀丽,琦琦可谓像足了她。 单凭一张旧照,郭大侦探也难施其法。 “你父亲呢,你同他可有联络?” “你放心,他会定期出现,他决不会放过我,”琦琦补一句,“那么多子女,只有我肯见他。” “假如你不介意,琦琦,你们是否有同一父亲?” “我不知道。” 苦恼的琦琦。 琦琦摊摊手,“你看我的身世何等飘零。” “来,来,”小郭笑,“别患自怜,今时今日,你的身世是你的成就,其余不计分,亦不扣分,家世与你何尤哉。” “小郭,世人若都像你,天下太平。” “琦琦,你何用理会不像我的世人。” 琦琦忽尔感动,轻轻上前,搂住小郭,把头埋在他胸前。 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小郭有意无意地等待琦琦生父出现。 小郭记得他。 像只老鼠,黑夜里窜来窜去,舞场外守候琦琦,向女儿要货腰赚来的血汗钱。 想像中做那样无耻的事需要极大的勇气,可是他偏偏不费吹灰之力,真正令人艳羡。 小郭当然认得出这个人。 有一两次他找到侦探社门口来,琦琦只敢告诉他,她在社内当接线生。 据说,他即时很藐蔑地说:“才赚那么一点点呀。”拿了钱走了。 越是瘪三,越看不起人。 越是小丑,越爱作弄人。 琦琦说:“我辍舞以后,他看不起我呢。” 小郭与行家谈过,都认为寻找一个潦倒的无名中年妇女并非易事,唯一途径许是登报寻人。 小郭认为不可行,琦琦必然不想招摇。 过去的事最好埋进土里,一经翻掘,必定带出蛇虫鼠蚁,必定引起不愉快。 话是这么说,小郭犹自暗里查访。 一日下午,琦琦去了做头发,秘书说外边有人找琦琦。 小郭随口答:“她不在。” “那位先生一定要见她,不然不走。” 小郭的心一动。 他走到接待处,一看,果然是琦琦的生父。 来了。 小郭还是第一次细细地打量他,只见他长得极高极瘦,黄姜脸皮,野草似头发,镶著如今难得一见的金牙,颧骨突起,精神委靡。 年纪却不大,找分粗工,其实不难,但人各有志,实在难说。 “琦琦不在。”小郭淡淡说:“有什么事。” “你是谁,她老板?”那人站起来不客气地质问。 小郭无可厚非点点头。 “她欠我钱。” “欠多少?” 那人见小郭肯与他讨价还价,胆子壮起来,想一想,狮子大开口:“三万。” 小郭取出一千元,放桌子上,“你若能够回答我的问题,钞票尽管拿走。” “什么问题,琦琦的确是我亲生。”他伸出手来。 “慢著,”小郭按著钞票,“琦琦的母亲呢。” “咄,我怎么知道。” “你没有向她讨钱?”小郭问得好有技巧。 “她叫人赶我走──”一句话涉露机密。 小郭还想追问,琦琦已经返来,小郭手一松,被他抢走钞票。 琦琦过来怒问生父:“你干什么?” 他不理琦琦,推开她,夺门而出。 琦琦质问小郭:“关你什么事,你干吗给他钱?” 小郭不出声。 琦琦冷笑,“你这样做,又是为我好吗?” 小郭说:“等你的怒意平息之后,我们再谈。” 琦琦一连七八天不与小郭说话,小郭随她去。 他仍然斟茶给她,她仍然为他听电话,但就是不交谈,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冷战,以前从来未试过。 沉默成为习惯,反而产生许多默契,许多时候,小郭只要一抬眼,琦琦便知道他要的是什么,这使小郭领会,他再也不可能找到比琦琦更合拍的伙伴。 他趁这段缄默期把两个人的关系好好想了一想。 小郭十分感慨,感情滋生于不知不觉间,失去琦琦,将会造成他生活中极大创伤。 一天傍晚,秘书把电话接进来,“郭先生,二线。” 小郭一取起话筒,便听见一把鬼祟的声音:“你是小郭?” 这会是谁?“阁下尊姓大名?” 凭直觉,小郭知道事有跷蹊,连忙掩上房门。 那边干笑数声,“我是琦琦的父亲。” 呵,送上门来了。 小郭太懂得应付这种人,他自幼便与三教九流人士办交涉,经验老到,小郭在电话这一头忍著不出声,倘若露出一丝急躁,他就要吊起来卖。 果然,听不见声音,那边急了。 “小郭,你如要知道琦琦身世,我可以提供消息,不过,你要付钱。” 小郭忍不住讽刺他:“有什么是你不会出卖的?” 他并不介意,“郭先生,你怎么会知道穷人的苦处。” “我看你穷得十分得意,暂时亦无意改变现状,天天嚷穷惯了,丧失特权,你会惆怅。” “小郭,闲话休说,让我们来谈谈生意。” “多少?” “三万。” “数目太大了。” “小郭,包你认为值得,事情绝对令你意想不到。” 他语气之猥琐,令小郭不想再同他说下去,“三千,多一子儿都没有。” “小郭,你欺人大甚。” “是吗,你想清楚后再打来好了。” “喂喂喂。” 小郭已经把电话挂断。 那怕他不来自动献身上,这种人,为了一点点利益,什么人都能卖,包括他自己在内,毫无廉耻。 小郭长长吁出一口气,走到附近的花档去,买了一大束郁金香上来,插在一只水晶瓶子里,捧到琦琦面前。 琦琦仍然没有软化,她静静看他一眼,并没有开口说话。 小郭并没有要求她与他言和,心里有什么事,能够形诸于色,诚属坦诚,肯生你气,是给你面子。 只不过廿四小时罢了,电话又到。 “小郭,我在街角咖啡店,你带三千块现钞马上来,迟者自误。” 小郭立刻出门。 琦琦的父亲在咖啡座上瑟缩,他这种人有一个固定的姿态模式,坐无坐相,混身抖动,不是甩腿,就是摇手,要不就乱笑,露出一嘴金牙及唾沫星子。 小郭忍耐著坐在他对面。 “钱呢?”他一副食髓知味的样子。 “告诉我,你姓什么,叫什么。” 他一怔,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奇怪的问题,要想很久,他才回答:“我姓刘。” 刘,琦琦姓刘。 刘氏随即不耐烦起来,“你管我姓甚名谁,先拿钱来。” “这里一千,劳驾你带带路。” “不行,全部先付,”刘氏这次十分强硬,“已经便宜你了,老子等钱用,不然才不让你拣这个便宜。” 小郭看进他昏黄的双目里去,半晌,把钞票放在他面前,他满意地把钱放进口袋。 “跟我来。” 他们叫了一部街车,往一个中等住宅区驶去。 小郭耐心地看他弄些什么玄虚。 车子走到一半,刘氏又吩咐司机驶往别处,小郭任由他摆布,你越是不快,他越是高兴,何必满足他。 果然,他疲倦了,从新说出一个地址。 这次对了,小郭想,这是一个变相红灯区,小型色情场所林立。 小郭惆怅,难道琦琦的生母至今还在这种地方混饭吃?年纪不小了哇。 真不明白,这等污泥里,如何长出一朵雪白的莲花来。 车子驶到一条横街停下。 他们下车,刘氏抬头,指指一个紫色镶红边的塑胶灯盒,上面写著:凤凰按摩。 “你自己上去好了。”刘氏缩缩脖子。 “慢著,你想走?”小郭用柔道手法擒住他。 刘氏呼痛,“老兄,她见了我就喊打喊杀,我跟你上去也无用。” “我该找谁?” “找老板娘。” “你别想骗我。” 小郭一松手,刘氏一溜烟似逸去。 小郭有第六感,这个二流子这次彷佛说了实话。 他缓缓走上按摩院,立刻有女招待出来招呼。 “我想见你们老板娘。” “老板娘早已不做了。” “我是她的旧朋友,我姓郭,麻烦你通报一声,说我同琦琦很熟。” 女招待犹疑地走开。 过一会儿她出来,态度完全不同,对小郭说:“请到这边来。” 小郭跟她走进一间小小房间,房内又有房,房门挂看老式珠帘,里边隐隐约约坐著一个妇人。 那妇人沉声说:“止步。” 小郭只得在帘子外站住。 “坐下。”妇人再次下命令。 小郭觉得自己有点像叭儿狗,算了,为著琦琦,权且忍耐,他在凳子上坐下。 这妇人学慈禧太后垂帘听政。 “你认识琦琦?” 小郭点点头,隔著帘子,小郭都发觉妇人有双精光闪闪的眸子,她应当看得小郭?99lib.不是胡扯。 果然,她相信小郭,“琦琦好吗。”她问小郭。 “托赖,还不错。” “那么,她为甚不来看我。” 小郭大大意外,“她知道你的下落?” 妇人冷笑一声,“她可是在你面前装蒜,冒充大家闺秀,抑或千金小姐?她不知谁知,她在这里做按摩女出身,没对你说吗?” 小郭发呆。 “那么,琦琦又有没有跟你说过,她毒骂生母,说宁愿母是丐妇也不愿母是人肉贩子?” 妇人桀桀笑起来,小郭混身汗毛直竖。 他明白了,完全明白了。 妇人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小郭站起来,“没有事。” “想来看看我,”妇人调侃,“想知道丈母娘长相如何?” “对不起,我打扰了。”小郭退出去。 “替我问候我的宝贝女儿,她好本事,跳得出火坑,最好一辈子站干地上。” 小郭离开那块可怕的地方,脚步有点踉跄。 琦琦多大便开始按摩女生涯,十二、十三? 这是个阳光普照的好日子,但小郭却觉得阳光有点失水准。 这样的母亲,还是把她当作失踪的好。 永远失踪,再也找不回来。 回到侦探社,小郭颓然坐下。 有人斟出一杯拔兰地,放在小郭面前,不用抬头,也知道是琦琦。 琦琦温柔的说:“你看上似僵尸鬼。” “是吗。”小郭摸摸面孔。 “你什么场面没有见过,怎么会这样害怕?” 小郭答不上来。 他只知道,琦琦又与他恢复邦交,一切平安无事,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多休息,少忧虑,精神自然好。” “多谢所有忠告,再给我一点酒,斟满。” 琦琦摇摇头,干正经事去了。 小郭不打算把凤凰按摩院的事说出来,永不。他将把这件事埋在心底,永远。 无论琦琦的身世如何,都不会影响他们的感情,旧照片中的母亲,早不是她真实生活中的母亲,可怜的琦琦。 天气渐渐热起来。 这件事,尚有余99lib.波。 小郭又接到电话。 “小郭,我姓刘。” 小郭一听便知道他是谁,默不作声。 “你见到老板娘没有,值不值三千块,”他笑,“她们母女断绝来往已有数年,琦琦最爱同人说,生母已经失踪,但是,她瞒不过你哩,你果然有办法,把她的底牌掀了出来。” “你还有什么话?”小郭藏不住他对此人的厌恶。 “是这样的,小郭,我无意中翻东西,发觉琦琦在按摩院做的时候,拍下来的旧照片,算便宜一点,一共五千块,全卖给你,有两张蛮精采的。” “我不要。” “什么,你已经甩掉她,”无限遗憾,像是失去一条财路,“你不要她了?” “听著,以后不要再打电话来,也不准再来找琦琦,否则当心你身体某一部分的骨头折断。” “什么,”那人叫起来,委屈无比,“我是琦琦的生父,为什么不能见她。” “琦琦没有生父,也没有生母,这是她的身世。” “那么,请问她此身何来?” 小郭才不同他纠缠,啪一声放下电话。 琦琦此身何来?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晚上,集天地之灵气,孕育了她。 琦琦一早经已报答了这对男女,无拖无欠,她是一个自由身。 他扬声,“琦琦,下午放假,我们去喝下午茶。” “呵,”琦琦说:“真是难得的恩典,什么事这样高兴。” “我俩活得健康喜乐就值得庆祝。”小郭笑著拉起琦琦的手。 玲玲午睡醒来,很清楚听见母亲及阿姨在起坐间的对话。 母亲说:“……有些99lib?女孩子天生命好,一点苦不用吃,在家像个小公主,嫁了人正式加冕封后,子女又听话,一帆风顺过一辈子。” 阿姨只笑几声,不予作答。 “可惜我们两姐妹没有这种福气。” 玲玲在床上转一个侧,不出声,亦不起身。 父亲一早去世。母亲身为寡妇,同命好很有段距离。 她听母亲说下去:“咱们两姐妹,也总算尝遍酸甜苦辣。” 阿姨身为事业女性,已经是位新中年,感情失意,并没有婚嫁的意思。 阿姨总算开口了,“都说你长得好,又说我能干,然而都捱得似乌龟一样。” 玲玲的母亲笑,“来,吃这个炒年糕。” 阿姨说:“真担心玲玲。” 玲玲立刻竖起耳朵。 母亲叹一口气,“哪里担心得那么多,人的运气,变幻莫测,”她发起牢骚来,“又没个凭据,同相貌资质一点关系都没有,往往是又聪明又好看的女子最吃苦。” 阿姨说:“新女性的想法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还不都是血肉之躯。” “她们并不把婚姻看得那么重。” “是因为对象难找吧,市面上的男人越来越猥琐,越来越无能。” 玲玲听了不禁莞尔,佩服母亲观察入微。 “女儿才二十岁,这么早担心,未免过份。”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一下子就到春的尽头。” 玲玲发呆。 “真的,”阿姨说:“我俩是怎么变的中年人?” 两姐妹走到露台去,玲玲再也听不见她们的谈话。 她起身,到浴室洗了把脸,拨一拨蓬松的头发。将来,她们如此为她将来担心。 玲玲在小时候玩过一种游戏,叫飞行棋,每一著看似简单,其实步步都有伏线,与终局时成败得失非常有关系。 做人也是这样。 如穿过迷官,开头时向左转或向右转,就已经决定了以后的道路的顺逆。 想到这里,玲玲的额角冒汗。 有个人肯指点迷津就好了。 相传迷津是万丈深渊,一摔下去,粉身碎骨。 玲玲见过这种人,一次错误,令得她们内心破碎,外表看上去照样化看明艳的妆,穿看亮丽的衣服,但暗底里魂魄已经震散,再也不是一个完全的人。 人生道路是寂寞的,走得对是应该,一有行差踏错,四周都是讪笑的人。 玲玲仍然靠在床上,双臂枕在头下,独自沉思。 过两年就会毕业,开始要下第一步棋。 找一份政府工作的话,所遇到的人与事,必定比较沉闷,不过安全可靠。 到外头去闯,满足感当然大一点,可是风险更大。 玲玲问自己:怎么走才好? 她想到古代有位书生,伏在桌上,做了一个黄梁之梦,又有庄子,梦见化身为一只蝴蝶,醒来之后,因看清了大千世界真相,从此走入山中成为高士,不问俗事。 玲玲有个毛病,一考虑到正经事便头晕眼花,十分疲倦。 她顺手取过一本时装杂志,翻阅起来。 “玲玲。” 有人叫她。 玲玲抬起头。 谁?这不是母亲的声音,也不是阿姨。 “玲玲。” 她转过身去,发觉房门口站在一位少妇,衣著时髦,看上去只觉熟稔,奇怪,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玲玲礼貌地放下杂志,客气地笑,“你是哪一位阿姨?” 少妇笑,“我姓周。” 玲玲一怔,她也姓周。 “你是我母亲的朋友?”原来外头还有客人。 她轻轻坐下来,“我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你的知心友。” 玲玲笑,这位阿姨挺可爱的。 “我知道你为什么发愁。”她说。 “真的?”玲玲问:“你知道?” “为著终身大事,对不对?” “对。”玲玲冲口而出。 “预先演习一下,可以得到一点经验。” “怎么样演习?” “跟我来。” “到什么地方去?” “到布景里去,记住,玲玲,一切都是假的,不如意的话,叫一声周阿姨,我便来解救你。” 玲玲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稀奇古怪的事,不禁追问:“情节同真的一样?” “真得不得了,真得可怕。” “布景在什么地方?” “你闭上眼睛,我带你去。” 童心未泯的玲玲觉得这个游戏太好玩,立刻闭上眼睛。 没到一会儿周阿姨说:“可以睁开眼睛了。” 玲玲连忙四处浏览。 她发觉自己置身于一间华厦之中,家?h布置都是她最最喜欢的式样颜色。 玲玲有种感觉,她已经结婚,丈夫经济十分宽裕,一切物质,应有尽有。 她左手无名指上戴著一枚晶光灿烂的蓝宝石戒指,身穿名贵套装。 佣人穿梭似在准备一个宴会,玲玲听到有人说:“这是太太廿八岁生辰,非要好好庆祝不可。” 什么,二十八岁了,玲玲茫然想,岁月都流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走到露台上去,整个蔚蓝色的海港就在她眼前。 过这样舒适的日子,不知多少人会得羡慕,母亲与阿姨可以放心了吧。 但为什么,玲玲想,为什么她内心却戚戚然? 女佣过来说:“太太,听电话。” 玲玲接过电话,她唤出一个名字:“是家俊?” “玲玲,今天有日本客人抵埠,我得招呼他们,大约九点钟方可到家。” 玲玲急了,“但是这边的客人七点就来。” “都是熟人,你先招呼他们。” “家俊,一年一度,请你给我一点面子。”玲玲恳求。 那边沉默一会儿:“我尽量设法早到。”说罢挂上电话。 玲玲的眼泪已经涌上眼眶。 不不不,才不是什么日本客人,这是家俊的情妇咪咪欧阳。 这个女人查明所有的重要纪念日子,缠著家俊不放,与他名媒正娶的妻作对。 玲玲掩住了脸,锦衣美食,也养不活她一颗憔悴的心,偏偏还得强颜欢笑,招呼亲友,渡过最难堪的晚上,早知不摆这种排场也罢。 她垂下了头。 客人很快逐一来到。 都对她赞美不已:“玲玲,你这套首饰真是没话讲。” “玲玲,什么都叫你一个人占全了,美貌财富智慧,也不留一点点给我们。” “玲玲,修过几生才能做你?” 玲玲只得抖擞精神来说笑、聊天、应酬这一班客人。 家俊至入席的时候还没有到。 客人心中都有点纳罕,但是都不出声,现代人的特色是冷淡、含蓄、大方。 何用追究?又帮不到她。 到散席时,家俊才匆匆赶回来,很明显地喝了过多的酒,曾经一度俊朗的睑此刻长了赘肉,他解松了领带宽一宽双下巴,挥著手向客人道别。 玲玲静静的看著他。 这一个晚上无异已经泡了汤,他糟塌了自己,也糟塌了妻子。 正当玲玲以为他要上床睡觉,他却换过干净衬衫,竟要再度出门。 玲玲实在忍不住,问他:“你到什么地方去?” 窗外有汽车喇叭响。 玲玲伏在窗口一看,只见咪咪欧阳坐在一辆血红色的开蓬车里,肆无忌惮地朝楼上招手。 玲玲心死了。 她坐到床沿,同家俊说:“你一定要出去?” 家俊笑著取过外套,“好好的养胎,别胡思乱想。” 玲玲才骤然想起,她怀孕已经三个月了。 家俊飞著奔向楼下,一分钟都不能再等的样子。 玲玲倒在床上,握紧双手,她实在不能应付,她不愿意在这座华厦内再耽下去,她大声叫“周阿姨救我”。 “玲玲,玲玲。”有人推她。 玲玲发觉自己泪流满面。 但她已经离开了那个可怕的地方,她仍躺在自己的小床上,那只不过是模拟的一场戏。 玲玲犹有余怖,“太可怕了。” 周阿姨揶揄她:“不知多少女性向往这种生活。” “代价惊人。” “你看不开而已,我知道有些太太道行高深,可以陪丈夫的女友搓牌逛街说笑。” “什么,连人最低限度的尊严都没有了。” 周阿姨看著玲玲,“你全然没有伸缩能力。” “是。” “那么,我们试试另一种生活形式。” 玲玲说:“穷一点我不怕,要穷得有尊严。” 周阿姨笑了。 玲玲吁出一口气,“我准备好了。”自动闭上眼睛。 她感觉到同阿姨推了她一下,轻轻说声“去!” 玲玲缓缓睁开眼睛。 “好了好了,醒来了。”有人欢呼。 玲玲看清楚他的脸,“家俊?” 家俊紧紧握住她的手,这次,他扮演一个朴素的年轻人。 “我在什么地方?” “你刚自医院出来,回到家中,累极而睡。” “我生什么病?” “没有病,你刚做了母亲。” 玲玲感觉到一阵剧痛,“婴儿呢?” “在这里。” 玲玲看到一个小小毛茸茸的圆头,她连忙抱住他,小家伙的拳头正在挥舞,精致的五官,忽然哗一声哭了。 玲玲笑。 家俊说:“我要上班了。” “现在什么钟数?” “这个月我兼当晚班多赚一点。” “家俊,这真不是办法,我也应该找一份工作。” “谁照顾孩子?你好好休养。” 休养? 简单的小公寓内脏衣服堆积如山,玲玲撑著起床,到厨房巡了一下,发觉一点吃的都没有。 忽尔门铃响了,玲玲去开门,进来的是一个中年妇人,眼若铜铃,唠叨的说:“不是应份的啊,我是见你没人照顾,才来客串一两天。” 这是谁,呵,是家俊的母亲。 这时候孩子又哭起来,小小的人儿声音如此洪亮,不可思议。 那位妇人犹自诉苦:“我根本不赞成这头婚事……” 玲玲回到房内,掠一掠头发,“周阿姨,你弄错了,我不会愿意在此过其下半生。” 玲玲听到周阿姨轻脆似银铃般的笑声。 玲玲急:“喂,周阿姨,别开玩笑。” 那妇人进来,继续发表意见:“你不要以为出身好一点,来到我家就可以妄自尊大,我不吃这一套,告诉你,做我们的媳妇──” “周阿姨,救我。” 玲玲又回到自己睡房。 周阿姨说:“玲玲,才半小时你就受不了。” 玲玲生气,“太看不起人了,怎么把我弄到一个那样的处境里去。” “朴素的小家庭,一夫一妻一子,很合标准呀。” “不不不,”玲玲把头乱摇。 “啊,我明白了,你的仆素是一个女佣一个司机两部汽车,以及年薪一百万兼房屋津贴。” “你怎么晓得?” 周阿姨既好气又好笑,“当然晓得,你即是我,我即是你。” 玲玲没听懂。 “这么快回来,你不觉可惜?丈夫那么爱你及尊重你,孩子那么可爱。” “真的,那小毛头再有趣不过。” “你看,吃不了苦,就得不到育儿之乐。” “太苦一点了,那样的婆婆,还一直嫌我呢,越穷越见鬼。” 周阿姨不住的笑,笑得玲玲尴尬。 她问:“为什么硬要我靠男人,我自己有本事,我可以闯天下,好好干一下。” “那种生涯,也不好过。” “阿姨就成绩斐然。” “你阿姨苦苦挣扎了廿多年,苦乐自知。” “我看她号令天下,谁敢不从。” “你要不要试一试?” “慢著,”玲玲学得精乖了,“我不要从头开始。” “什么?” “我不要经过艰苦的阶段,扮演往上爬的小角色,这次我一出场就要做大明星。” 周阿姨点点头,“我明白,一开始你已是成功人物。” “对!” “玲玲,你的态度很有商榷的余地。” “咄,游戏而已,又不是真的。” “假如是真的,你又如何应付?” 玲玲有点悲哀,“假如是真的,在任何困难处境下,都不得不逐日熬下去。” 周阿姨又笑。 在她眼中,玲玲既幼稚又无知,但却天真直爽可爱,一无可取,却又十分可取。 “成功的人士,嗳?” “是。” “好的,让你去试一试那个味道。”玲玲睁开眼睛。 大理石的写字台,皮制靠背椅子,偌大办公室静寂无声,玲玲端坐椅子上,尊严一如女皇。 对面坐著她三个得力助手。 大家像是遇到一个极之棘手的问题,无法解决,这个会开了有一段时候了。 玲玲开口:“有人出卖我们。” 副总裁史提芬说:“是澳洲帮。” 玲玲叹口气,“现在英国人相信他们,提升他们,我们似乎只有两条路走。” 大家不出声。 玲玲说:“一是卧薪尝胆,二是光荣撤退。” 总经理助理查尔斯非常生气,“澳洲帮占尽我们的功劳,要我就这样悄然引退?那还不如叫我死好一点。” “各位镇静一下。” “这个局势决非三两年可以扭转,同他们耗下去浪费的是我们的宝贵时间,我不赞成留下来。”查尔斯说。 玲玲说:“讲得好。” 她转过头去,看著她的副总经理阿曼达。 “你呢。” “我们似乎忘记一样很重要的事。” “什么?”玲玲问。 “生活。” 玲玲笑,“阿曼达,我不相信这间房内会有人为生活担忧。” 出乎意料之外,房内无人出声。 阿曼达说:“毫不讳言,我是一个寡妇,两个孩子都在外国念书,开销至大,这一份工作对我来说是牛油面包,倘若在别处找不到更好的优差,我不得不留下来。” 玲玲吃一惊。 阿曼达坦白的说:“我没有节蓄。” 玲玲说:“我听说澳洲帮同你接触过。” “他们要调我到当权组去。” “薪酬呢。” “高百份之五十。” 房内一阵骚动。 玲玲震动不已,这么说来,只要阿曼达肯点头,薪酬已然高过她。 这是敌人用的个别击破妙计。 “你的决定?”玲玲问。 “选择太明显了,玲玲,我相信你会原谅我。” 玲玲有一秒钟的失措,随即镇静下来。 阿曼达又说:“各位要是再耐心等候数日,公司一定有所安排。” 玲玲装作不在乎的说:“公司彷佛只想对付一个人:周玲玲。” 三个手下连忙看牢她。 阿曼达老实不客气的说:“是,我们都是不幸受牵连的人。” 玲玲知道这一仗派系斗争已经输定。 “我决定走,谁跟我过联邦的请于三日内给我通知。” 查尔斯站起来,“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答案,我与周玲玲共存亡。” “好,好。”玲玲点头。 有得亦有失,这一仗不算输得难看。 “会议解散。” 两个男生出去,阿曼达过来说:“玲玲──” “我不要听,请你走。” “玲玲,不是朋友便是敌人,这是你的一贯作风可是。” “请出去,门在那边。” 阿曼达只得离去。 玲玲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 她累得连眼睛都几乎睁不开来。 过了一山又一山,过了一关又一关,永无休息的机会,永远要往上爬,因为后无退路,前有追兵。 她终于拎起公事包,开门出去。 落到楼下,司机老王把车子开过来让她登车。 玲玲把头靠在车座垫上舒坦一下。 “周小姐,晚上可用车?” “现在什么时候?” “七点半了。” 这么晚了,近一两年内根本没试过七点前下班。 “今天小女生日,我想早些下班。”老王说。 “你送我到家便可以走。” “谢谢周小姐。” “不用客气。” 再隔一两个月,他载的便是另外一位总经理。 玲玲深深叹一口气。到了家,她连忙斟出杯威士忌加冰喝下去。电话铃响了,玲玲知道这是谁。 “家俊,我等你呢。” 那边似有说不出的难处。 “你可是不能来了?” “今晚岳母突然出现。” 玲玲苦笑,“老太太比我重要?” “她是我孩子的外祖母。” “是,你是孩子的父亲,太太是孩子的母亲,一切为著孩子,孩子无辜,孩子无罪,‘玲玲,你不是想与孩子争宠吧’,这一切都是你的惯技。” “玲玲,”家俊不悦,“你怎么了?” 玲玲出奇的怨屈。 她做妻子的时候,丈夫是个标准情人,她做情人的时候,男友却是个标准父亲。 怎么搞的,周玲玲永远是输家。 “你来不来?” “今天不行。” “你倒是随心所欲。” “玲玲,我们说好的:至要紧维持一种文明的关系,不拖不欠不霸不占,随缘而安。” 玲玲把电话摔下。 她躺到床上去.辗转反侧,终于拉开抽屉,取出安眠药瓶子…… “周阿姨,救我回来。” 一个旋转,玲玲像前几次一样回来,周阿姨正看著她。 玲玲急问:“我没有自杀吧?” “怎么会,明天起床又是一条好汉,再开始奋斗。” “我的天。” “怎么样,没有一种生活容易过吧,都是充满无奈以及叹息。” “我明白了。” 周阿姨似笑非笑的看著她,“明白了?” “是,这条路真的不好走。” 周阿姨说:“哪一条路都得坚忍的走完它。” “对了,你倒底是谁?” “我是谁?猜猜看。” “你怎么会魔术?” 周阿姨只是笑。 玲玲越来越觉得她像一个人,看著看著,玲玲忽然说:“假如不是你的鼻梁略高,我觉得你与我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年长十多岁而已。” 周阿姨伸手摸摸鼻子,“鼻梁经过修理。” “什么?”玲玲大吃一惊。 “你还不知道,玲玲?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玲玲胡涂了,自床上跳起来,“你就是我?别开玩笑,我怎么可能看到我自己,喂,你别走呀。” 周阿姨,不,少妇周玲玲向大门走去,转头向少女周玲玲笑一笑,启门欲去。 “你别走,你别走。” “玲玲,玲玲,醒醒,醒醒。” 玲玲满头大汗,双手挥舞,“别走,别走。” “我还要在里吃晚饭呢,怎么走?” 玲玲终于醒来。 她的阿姨笑说:“这么一大本时装杂志压著胸口,当然做噩梦。” 玲玲瞪大眼睛,梦? 可不是。窗外红日炎炎,她做了一个白日梦。 原来午睡到现在才刚刚醒来。 好奇怪的一个梦,还挺有教育意味呢。 玲玲自床上起来,到浴室洗了一把脸。 “妈妈呢?” “在露台晾衣服,还不快去帮忙。” “来了。” 好一个怪梦。 玩家 临下班时分,嘉丽跟我说:“去喝一杯东西,来,松弛一下。” “我很疲倦,”我抓起手袋,“我想回家。” “回家也是坐著,来。” 我歉意地笑,“实在不想去。” “你多久没跳舞了?” 我侧头想一想:“有十五年了。” 嘉丽说:“来,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谁?”我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我的男朋友。”她的眼睛闪亮。 “我还是想回家。” 她不理我,死命拉著我的手,把我扯到附近的啤酒馆去。 我对嘉丽妹妹的那些男朋友并不感兴趣,那种在外国读过工商管理的,穿套西装,拿只手袋,一派未来社会栋梁的模样,开辆日本跑车,专门等英美同学会的舞会…… 闷死人。 我心目中的好男人?要不才华纵横,令人心仪,要不发了大财,他无才也不打紧,可以办一家大学教育人才。 嘉丽麾下这种鸡肋男友,要来不知作啥用途。说说话解闷,又嫌言语无味,粗俗得紧,作终身伴侣,他们还不老实,转头又约女秘书去了。 我与她在酒馆坐下,问道:“人呢?” “还没到。”她东张西望。 “最恨男人迟到。” “你恨的事物最多,简直是恨的世界。”嘉丽笑。 我叫了一杯啤酒。 “你别放弃,”嘉丽警告我,“一下子肚子就长了肉,改喝橘子汁吧。” 我没精打采的坐著。 “来了。”嘉丽立刻换上一付最艳丽的笑容。 她对男人,确有一点办法。 这种本事,是女人们的天性,我也会,问题是在什么时候使出来,对著什么人使而已。 我抬起头,那男孩子出乎意料地出色,一看外形就知道不是“普通人”。 嘉丽忙不迭拍著椅子,“家汶,坐,坐呀。” 他温和地笑笑,“我不坐了,很抱歉。但这是你要的资料。”他放下一叠文件与书本。 我马上知道这家汶并不是嘉丽的男朋友,没有可能。 “坐一会儿好不好?”嘉丽央求。 他只得坐下来,眼光落在我身上。 我笑笑。 “这是我同事,裘。”嘉丽介绍。 他向我点点头,要了杯咖啡,他很沉默,很少说话,嘉丽在那里吱吱喳喳,从她言语间,我知道他是她同学的哥哥,又知道他在大学教书,是个工程师。 他喝完咖啡就走了。 很礼貌,很淡漠,很温文,很有气质,非常含蓄。 嘉丽在他走后,很兴奋的问我,“如何?很理想吧?告诉你,三十七岁的人,从来没结过婚,在大学任讲师,哗,单看到他住的宿舍,你就会爱上他!二千七百呎大,客厅可以溜冰。而且他并没有固定的女朋友,我想过了,这种男人,与他在一起走,自然比较乏味,他不懂跳新的舞步,不喜出锋头,不会点菜,可是嫁他,那他真是最好的丈夫。” 隔一会儿我说:“我以为结婚是要讲爱情的。” 嘉丽呶呶嘴说:“人是要吃饭的。” 我说:“你若要吃好菜,大学讲师也赚不了多少。” “可是富家公子又难以应付,我喜欢他是中等人。”嘉丽说得彷佛那家汶已向她求过婚了。 我忠厚地笑,不出声。 “我决定‘缠’住他。”嘉丽说。 她这么有信心,我叹一口气。 “他比起我们附近那些男生,那是好多了。” 我点点头,“那自然。” “走吧,我们吃饭去。”她得意的说。 要什么就有什么,这是嘉丽的自信,但愿她成功。有很多事,确要自己去钻营的,一半是运气,另一半是努力,我就是懒,你要我去追一个陌生男人,我做不出来,无论他条件多好,他得来追我,而且迁就我。 注定做老姑婆。 嘉丽不一样。 那日与她吃完饭回家,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听了几个电话,都是来约上街的,我推掉了。我不想跳舞看戏,我想结婚,要一个稳定温暖的家。不是结婚对象,不高兴浪费时间。 比起嘉丽,我有另一种现实。 最好是像……家汶那样的对象。 我微笑了。 以后的几天,彼得不住的打电话来,我心忖,我都十五年没跳舞了,去吧。 就在那晚,我遇到家汶,他的舞伴不是嘉丽,而且是一群人一起去的。 他过来拍拍彼得的背部,求彼得让舞伴,彼得万分不愿意,让了给他。 我有一丝快意,没说话。 他也没说话。 我从没见过比他更沉默的男人,而且他长得那么漂亮,更令人倾心。 一舞完毕,彼得把我接回座位,他有点不高兴,拉我离开那地方。 我那夜特别高兴。女人永远是女人,为了一点小事,竟乐得那样。 在欢喜之中,我不是不可怜自己的。 第二天我并没期望什么,他的电话却来了。 我再老练,也不禁舌结。“你怎么找得到我?” “香港有多大?”他淡淡说。 “有事吗?”我问。 “想约你明天晚上。” “可以。” “八点钟到你公寓门口接你。” “可以。” “明天见。”。 “再见。” 一句废话都没有,真是个像男人的男人。 挂了电话,我伸个懒腰。 嘉丽见了,好奇,“好轻松呵。” 我有点作贼心虚的感觉,虽然明知他与嘉丽之间什么事也没有,但到底我从嘉丽那里认识他,是她知道他在先。 我不出声。 “怎么,”她不放过我,“你神情有点怪怪的,有什么心事没说出来?” 我顾左右而言他,“这一份报告,你来瞧瞧,高得荒谬绝顶呢。” 那天晚上,家汶带我到最好的西菜馆子去,我喝一个龙虾汤,吃一个生牛排,再添一个“热情果”冰淇淋。吃完几乎没伸个懒腰,只觉得非常惬意,连最后那一丝愧意都没有了。 跟嘉丽多年好友,一向觉得她不错,但此刻认为她非常幼稚,又喜管闲事,举止庸俗,但凡女人应有的毛病,她全犯齐了。 不消说,这自然是因为家汶的缘故。女人的友谊,因种种原因,脆弱得如一个婴儿,一下子便夭折了。 我很含蓄地打听:“你跟嘉丽很熟吧。” “妹妹的同学。”他答。 “我呢?”我俏皮问:“你妹妹同学的同事?” 他但笑不语。 他送我回家的时候,并没有提出下一次约会的时间。 ..我有点失望。女人总希望男人对她们一见倾心,拚死命的追,谁愿意看到这样淡淡的面色呢? 但随即想到,也许他是一个沉默的人,感情含蓄,不善表达他自己。 寻找了这个理由为他开脱,心情又好一点。 但以后电话铃一响,就希望听到的是他的声音,再次约我出去。本来平静的生活,忽然之间多了涟漪,一时间也分不出是悲是喜。 足足等了十天,正等我懊恼得要放弃的时候,他的电话又来了。 “好久不见。”我开口是酸溜溜的。 “学校里功课很忙。”他说:“去跳舞好不好?” 我一下子又踩到云里去,全原谅了他,像条小狗似约他星期天晚见。 才挂上电话,嘉丽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撑著腰,双眼似要放出毒箭来射杀我。 我心虚地看著她。 她关上门,立刻开炮,她说:“你不要脸,你明知他是我的男朋友,你还约他跳舞?” 我涨红了脸,“你才不要脸,你凭什么偷听我电话?” “你明知他是我男朋友!” “男朋友?十划都没有一撇呢!你老几?你的男朋友为什么无端端约我上街?” “你勾引他!” “啊,世界上的事真有那么简单,我们大家都还不失是天真的孩子,我勾引他,他就来了?你做梦呢你!” “那么他为什么昨天还约我看话剧?”嘉丽反唇相稽。 “什么?他还在约你?”我怔住。 “不然怎么样?你还以为他对你忠诚不二?”嘉丽冷冷问:“你又认为你是老几?” 我气得怔住。 嘉丽的意思是,我们都是陪他玩耍的女人,他没有一点诚意。 “我们吵什么?”嘉丽坐下来,“再吵才下流呢。?99lib.” 我坐在那里,作声不得。 “我劝你星期天别去跳舞了。” 我心头再气,也还清醒,我斜眼瞄著嘉丽,“我不去?”我反问:“那么你好去?” “你要那么贱,送上门去给他玩,我能救你?” “你的嘴巴收敛一点,”我怒道:“这是我家的事,你少理。” “我们应当联合起来,裘!” “我不要跟你联合,”我说:“他又没结婚,当然有权挑一个条件好的女孩子,一天换一个女伴也不稀奇,凭什么我要与你联手?大家公平竞争。” “你这个人!”她恨得咬牙切齿,“我还当你是好友,介绍你给他认识。” “你为什么不想想,也许我俩有缘份?”我怒不择言。 “你这个老姑婆发了花痴,来不及的要抓老公──” 我忍不住一巴掌掴上她的脸。 她怔住了,瞪住看我很久,然后走出我房间。 我知道从此失去了一个朋友,但什么是朋友呢?我冷笑,为什么她不能像我这样,面临挑战呢? 我坐下来,喝了一口冷咖啡,心里亦非常替自己不值。 每个人都自视甚高,我自不是例外,为什么我要成为他属下那些芸芸众女的一份子? 但如果我不参加竞争,又失去机会,现在这样下去,说不定有一天我会成为他的女友。 我彷徨得很,这场仗是打还是不打? 照说是应该争一口气。 但星期六的跳舞约会怎么办?难道为争一口气,我周末就在家中坐? 我头痛得裂开来。 我也明知自己经不起引诱,一定会去跟他跳舞,所以怨恨不已,呵女人,去又去得不爽快,不去坐在家中又不开心。 可怜的女人。 星期六脸色很难看,但我那条裙子倒是一流的漂亮壮观,时价八千五百元。 家汶这个男人很聪明,未与高薪女士来往,爱约哪一个就哪一个,行头首饰,各女自备,他只不过开辆车来接送,然后付一顿饭钱,高兴起来,送盒糖果,如此而已,而咱们这些蠢女,却如飞蛾扑灯火般,向他涌过去,没出息。 想到这里,我叹口气,去了这一次,如果我再不学乖,那么嘉丽骂我是应该的。 我低下头。 家汶来接我了,他手中捧著一束纽西兰玫瑰,我暗暗叹一口气,这么漂亮能干的男人,这么不专一的心,以后我退出了,却又不知多少女郎争著来填我的空缺,女人就真的非男人活不下去了? 我不愿意相信,我低下了头。 到了夜总会,他诧异说:“你有心事?” 没有必要告诉他,我勉强笑说:“跟同事不开心。” “下了班就应忘了公事。” 还没说完,就看到嘉丽在另一张桌子上,有一个男孩子陪著她,她也不忌讳,眼晴就朝我瞪著看,她显然是故意的,明知我与家汶来这里,就来找我们的碴,太可怕了,这女人。 家汶其实并不是她的什么人,她怎么老看不开,老不相信他有权约别人。 家汶也见到了嘉丽,他笑,“你指的同事,是她吧。” 我觉得真没面子,是长了男人的威风,灭女人的志气。 我不答。 “大家是朋友,我们索性坐到一起去。”家汶把我拉到嘉丽的桌子上去,我连反对都来不及,也不想做得太不大方。 嘉丽没想到家汶有这一招,呆住了,因她另有男朋友在,也不好做得太难看,于是我们四人各怀鬼胎,坐了半夜,家汶自然是唯一的胜利者,他虽然不多话,而且神情也看不出来,但我仍然恨他。 这个男人,我实在是将他估计太高了。 我与嘉丽各打扮得美仑美奂,却坐在那里干生气,一次已经太多,我不打算再赴家汶的约。 我与嘉丽几乎一起说:“我有点头痛……”看对方一眼,然后站起来走,由男伴护送回家。 我坐在他车里,僵著脸,不发一言。 家汶道歉说:“对不起,叫你们两人伤了和气。” 我再也俏皮不起来,低著头,预备把这段关系告一段落。 谁知他又说:“后天呢,后天有空没有?我父亲生日,请亲戚吃饭,你要是肯来,我就介绍你给他们认识。” 我没想到有这一招,完全呆住了。介绍我给他家人认识?那自然是有诚意的举动,但是裘啊裘,别轻易信人。 我鼓起全身的勇气,才答,“咱们再通电话吧。” 他笑笑,“好。”与我告别。 回到公寓,才后悔这样搭架子,他明天要是不来电话,我也就完蛋了。 他父亲一年才生日一次,就算公平分配,也得等到明年他才能邀请别的女子,这次实是我胜利了,想到这里,不禁有点高兴。 嘉丽嘉丽,请问你是夜是否成眠? 星期二一整天,我以压倒性的精神姿态出现了,到了下午,还并没有接到家汶的电话,也不介意,就此甩掉他,干干净净,至少事前他已表示歉意,欲将功补过。 心中一不在乎,日子就好过。 傍晚临下班,一抬头, 5609." >嘉丽又靠在我房门边。 “你好。”我说。 她诧异于我的友善。 “找我有事吧?”我问:“看来你气色不错,是否与家汶有了谅解?他请你赴他父亲的生日宴会?呵不可能,他已经叫我到那个宴会去了,大概他邀请你到他母亲的生日会去?” 她一怔,“你全猜到了。” “是,我也猜到他是极端怕寂寞的男人,否则不用出街来讨好我们,所以嘉丽,我们实处于优势,我不知道你的态度如何,我决定强硬起来。” 电话铃响了,我取起话筒,那正是家汶。 我以极之甜蜜的声音说:“是家汶吗?明天下班我要开会,恐怕不能赴约了,代我祝他老人家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真遗憾,不知取代我的是哪一位幸福的女士,哈哈哈。” 他没说什么,只表示希望我能抽空。 我说:“工作重要过私人事呢,倒底老板每月发下薪水,是不是?那是我的生活费呵,只好受他支配。” 他说再见,挂了电话。 我收了线之后,脸色也沉下来了,叹口气,解嘲地说:“对待没有诚意的人,只好嘻嘻哈哈的混──我比谁不会混?待人以诚,人家就作弄你。” 嘉丽说:“可是你失去一个机会。”她的手叠在胸前。 “机会?什么机会?你觉得他是一个想结婚的人?况且你也知道,很多女人是独身终老的,那有什么稀奇。” “多么寂寞。” “街上大把男人,若没有爱,有什么分别?许多男人愿意陪你到你公寓去解决寂寞的问题。”我说:“我不能干涉你的选择,我本人认为他不值得担心。”我取起手袋,“祝你好运。” 傍晚,天很冷,风又劲,吹上脸,真觉得凄凉,啊原本所有的女人都应得到呵护,这时刻该拥著孩子坐家中喝茶聊天,而我们却要在外搏杀找生活费,再跟自己找麻烦,似不必了。 我吸进一口冷空气,身边有一个声音说:“一起走吧。” 我转头一看,是嘉丽。 我佯作失望说:“我还希望是个英俊的男士,开著一辆摩根跑车,要把我自这个困境打救出去呢。” 她笑。“好久没一起吃茶了。” “嘉丽,对于我所作的,我请你原谅,这真是我的愚昧。” “我应当生一辈子的气吗?”她摸摸脸颊,“那一巴掌可真不轻呢。” “请你原谅。”我说。 “算了,算了。”她说:“老朋友,说这些来干吗?” 我说:“我觉得疲倦,像是打了场仗似的,想早早回去冲了热水凉睡觉。” “我明白,自己急,再见。”她向我招招手。 我截了辆街车回家。 那夜家汶的电话打到我公寓来。 我觉得诧异:“你有什么话是要对我说的?” “你生气了是不是?” “开头有一点点,现在不气了。”我据实说。 “是怪我不专一吧?” 我只是笑,不语。 “一个未婚男人,略为挑选,也不为错吧。” 我不置可否,仍然陪笑。 不错,他绝对有资格那么做。但是我不高兴在他跟前轮队,我不干。我当然也认为他是一个条件优秀的王老五,只是做人,多多少少讲骨气。 “你不肯再出来了?” 我不出声。 “吃午餐也不肯?” 我说:“你平白为我讲那么多的话,太不值得。” 他干笑。 “家汶,我很累,想休息。” 他叹气。 我有点彷徨,忍一忍,终于拉上被子,睡了。 每个女孩子都会碰到这种情形的吧?直到她们结婚生子告一段落,她们都有过这样彷徨的日子吧。 也许家汶也正觉得彷徨呢,他麾下的女郎又少了一个,她们不再听他摆布。 我做了一夜的梦,非常不安稳。 第二天嘉丽跟我说,她不能拒绝家汶,她喜欢他,决定听他唆摆。 我黯然,不能说些什么。 但是嘉丽说她同时会跟其他男人出去──“没有损失,他们挑我.我也挑他们。” 我觉得这已经是损失了,但各人的旨趣不一样,有什么好说的? “我不打算说‘不’,他条件太好,我喜欢与他出去吃吃喝喝,享受一个周末,明天?将来?我不担心,忧虑也无用,我再不关心,到底我们活著是为什么呢,如果这一刹那的快乐都不能享用……我想社会是会得原谅我的。” “只要你高兴,你管社会怎么想,你哭的时候,社会又不见得会拍你肩膀安慰你。” “可是你为什么不出来玩玩呢?” “我不觉得快乐,我只觉得凄凉,”我坦白的说:“所以我不高兴去。” “我也自觉蛮凄凉的,”她哈哈笑起来,“快活的凄凉,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家汶没有再来约我。 我的态度很明显:他必需放弃其他的女人,单为我一人服务,如果他觉得划不来,痛苦,那就不如不放弃他原来的生活方式。 家汶,我叹口气,他走在整座树林里,几时才肯为一株花放弃整个树林? 过年的时候,嘉丽告诉我,她已经到家汶公寓去过。登堂入室了,我想,可是那公寓简直是个公众女休息间,又有什么快乐可言呢。 “他那间公寓真是好大好大,美得不得了,二千七百多大的地方,客厅可以骑脚踏车。”她一脸羡色。 口气上彷佛已有希望做那里的主妇,在那里请客。 而其实家汶是个玩家,他要主妇来干吗? “我很喜欢那附近的环境,幽静高尚,唉,如何才能使他向我求婚呢?” “落蛊。”我说。 “别开玩笑好不好?” “我也说真的呀,”我说:“结婚只是开始,不是完结,你要有这个心理准备。” “可是我这么想结婚……” “他们说女人在廿三四岁最希望结婚,过了廿七八也就好了,这是女性遗传因子影响,到时希望成家立室。” “我觉得做工很累。” 我耸耸肩,“做人根本是很累的。” “有些太太却是幸福的。” “一家不知一家的事。”我说。 “像你这么乐观的女王老五也是少有。” 我只好笑,我也并不乐观,奈何好强,自己若先认输,就必然输定了,这是士气问题。 过完年没多久,嘉丽要求告一星期假,说是身体不好,我觉得很讶异,去探望她,她躺在床上,精神倒还硬朗,但脸色很差。 她说:“不用问了,他是有未婚妻的。那天早上,叫我碰见了。” 我说:“也许她自称是他未婚妻。”还想安慰她。 “ 4e0d." >不,他自己也承认。” “就如此告一段落?”我问。 “是。” 我点点头,“怎么要告病假呢?” “喝多了酒。”她苦笑。 “嘉丽,咱们共勉之。”我说:“振作起来,重新来过。” “你不会笑我吧?”她问。 “五十步岂敢笑一百步?”我反问。 她紧紧的握住我的手。 出门的时候天空已有点潮湿,回南,春天快要来了。 我们呢,我们的罗曼史在春天有什么进展? 家汶仍然在红粉堆中打滚,未婚妻?我不相信。 我一分钟也不相信。但我相信有比他好的男人。 战败之后 男朋友跟他女走了以后,每个人都说我风度好,处理得漂亮,连我自己也觉得难能可贵,姿态大方得近乎浪漫,只有戏中的女主角才会这么做。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的,真相同表面有很大的出入,但是我不想表露出来,因为没有人能够帮我。 每夜,落班之后,回到家里,我斟杯威士忌加冰,对牢书房间的一面空墙,诉说我的滴血的苦楚。 细节不欲多提,整个人濒临精神崩溃,但仍设法维持清醒。 然后我发觉我变了。 自尊心受到很大的损害,自信丧失,有点自暴自弃。 往日在工作上遇到挫折,会得一笑置之,从头奋斗,不放在心上。 最近即使是写错日子这种小事,都会引起惆怅:真没用,抓不住男人还情有可原,怎么年月日都弄错?王小珊王小珊,你倒底懂得做什么? 自怨自艾成了习惯。 又开始多心。 老是觉得亲友都在背后说闲话,所以不肯出外见客,渐渐孤独起来。 朋友是要常见的,一次两次不出来,人家也就不再来叫,谁没有谁不行呢。 我另外结识一班人,开始到同事家打麻将作消遣,看到人家丈夫殷勤地服侍妻子茶水,非常感慨,悻悻然斜眼看那些品貌皆不算出色的妇女,内心有点妒忌──何德何能呢,心想:也许是前辈子做了什么好事吧。 继而自怜,我长得也不差呀,学识过得去,堂堂留学生,也颇懂得打扮,却连一个普通的男人都留不住。 眼看这些女生都做了医师夫人,董事长夫人,要房子有房子,要护照有护照,这么有办法。 独独我一个人憔悴不堪。 没道理。 新朋友不知道我有心事.以为我作风如此,沉默寡言。 所以要找新朋友,贪他们不知首尾。 应酬完毕回到家中,也不见得有什么高兴,通常嘲笑地大声对墙壁说:“我还有健康,我还有工作。” 多出来的时间,用来打扮自己。 以往一直没有改发型,因为男人都喜欢长发,因为短发需要大量修饰时间,所以没有勇气实践,这下子立定心意剪掉二十公分,看上去年轻十年。 头发多,贴头皮剪,有种稚气,不过每半个月要修理,与男士一样。 我又放弃了高跟鞋,开始穿凉鞋,足趾修得干干净净,平跟鞋有它的方便,也有它的标致。 一不做二不休,连衣著的模式也跟著变,买比较便宜的,随和的便服,全棉、疏爽,舒适。 化妆也淡了,不知不觉改变形象,从一个矜贵明艳的事业女性一变而成为大学生风味。 办事的地方最上路,大内高手如云,卧虎藏龙,并不计较职业外表,只讲究工作能力。 我把自己隐藏在工作里。 下了班看书,最近读水浒传,青面兽杨志(他不是脸色发青,只是脸上有一塔青痣)卖刀,捧著那把刀三日,乏人问津。 偌大的东京,竟无一人识得宝刀。 我马上有感触,觉得自己好比那把刀。 唉,竟这样胡思乱想。 世界越来越小,自我越来越大。 难道人们说老姑婆怪僻,我已缓步进入那个世界。 苦笑苦笑。 真没想到一个男人可以令我这么衰老。 当然不值得。 我倒是没有立志要另找一个更好的来扬眉吐气,终归能够为你争口气的是你自己,靠男人是很落后渺茫的事。 我也开始读红楼梦。 适合失恋的人看,作者永远站在情场失意的林黛玉这一边,十分偏私,林妹妹并不可爱,甚至是讨厌的,但作者很明显的爱上她,非常护短。 看到落魄的情节会得哭出来。 心静、心哀、心死,才能好好看这样的书,飞扬跋扈之时,还是看悉尼修顿、马里奥普索算了,对我来说,书只有两种:好看与不好看。只要阅读性强,中外古今通杀。 阅读之余,偶而也出去走动,错不在我,我不必进修道院吧。 但本市地小人挤,不由你不信邪,一出去就碰见人家之新欢。 真是神采飞扬的,本来认为自己不差,同人一比,顿时矮一截。 做人要公道,谁是谁非是另外一件事,她比我年轻是事实,比我好看也有目共睹。 只见她戴著大耳环穿著大花裙,十分鲜艳活泼。 我偷偷溜走。 过几天也买了同样的衣饰,在家偷偷穿著,照镜子。 发疯了。 一个人发起疯来是这样子的。大胆的女同事叫我出去玩。 怎么玩? 我实说:“怕脏。”指的是感觉。 她们却视之为俏皮话。 开始喜欢嘉菲猫。史诺比太纯,吃亏,我就是吃了大亏。 也开始抽烟,一天抽不了五枝,怕浪费,用一只小小塑胶储藏盒收起,防潮。 朋友发觉我有性格。 不美只好有型,最佳形容词,吊儿郎当,标新立异,懒洋洋,都是有型。 致力于吃。 到肉食店去买冷藏鸡翅膀,回来调味,搽蜜糖,放娲炉里烤廿分钟,香得不似人间有的食物,开一罐沙士,用面包夹花生酱,吃,撑死是理想的死,这一顿可增一公斤。 所有的矿泉水与沙拉俱往矣。 我不敢去旅行,太多单身女人做旅行专家,哗,啥地方都去:康城、纽约、卡曼都、津巴布韦……回来绘形绘色的讲其艳遇及见识,一本照片本子到处传闻。 也怕忽然致力于事业,要卖命便早卖,到三十余可位极人臣,等破男人扔弃才努力,还有什么好机会? 还有,也决不会出去学这学那,学啥个鬼,老狗学不到新意。 咦,这么说来,倒还没有乱了阵脚,是不是还有得救呢? 我坚持支撑下去。 我对牢墙壁大声说:“魔镜魔镜,请替我作主,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镜子不答话。 于是我走过去贴著墙壁,似做卡通,以魔镜的身份答王小珊:“不久会有爱你的人,手持金盾,前来打救。” 这样的神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其实我从来没要追求名利。 只要那位仁兄肯对我好,婚后各自出一分力,日后养儿育女,也就是一辈子了,我没有野心。 可是他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 于是我神经兮兮对牢墙壁说话。 早结婚有很大的好处,省力气省金钱,现在看样子无此可能,大可酸葡萄的说一句:早婚可惜,迟婚使人有机会将眼光放远。 迟婚最可怕的地方是过了期限,生不出孩子。 可爱的婴儿。 大表姐早婚,她女儿也早婚,祖孙三代走在一起,令人艳羡,分别是四十岁、廿岁与一岁。 四十岁的女人还可以很年轻,大表姐往往牛仔裤球鞋一度去照顾孙子,那小东西叫婆婆的时候,旁人听得下巴跌下来。 真不简单。 这个小孙,是咱们的成人玩具,他是通灵的,完全懂得大人在说什么,极少哭闹,很受欢迎。 因为空下来了,最近时常自告奋勇为照顾婴儿。 他什么都好,就是混身太软,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抱得起,心理负担太重,情愿将他放床上,可惜他又爱蠕动,所以带他是相当吃力的一件事。 周末带宝宝,偏偏该日有同事跑上门来借东西。 我有一只电脑打字机,轻巧方便,同事甲想来试用,如果满意,她也要买一架。 木来她来不要紧,偏偏她带著异性朋友。 我抱著宝宝,披头散发去开门,腋底还夹著一只奶瓶,看到有男人,几乎找地洞钻。 倒底还没嫁人,还想留一个好印象给异性,这种景象传了开去,死无葬身之地,那里都不用去。 我瞪大眼晴。 女同事说:“还不招呼我们?这婴儿是谁,好漂亮。” 那位男士太懂事了,立刻使一个眼色,像是说“问这些私隐来做什么?” 我招呼他们进屋子坐。 客厅乱成一片,我腾不出手来,同事替我接过小孩,叫我去拿打字机。 我顺便斟了茶。 宝宝怕生,开始扁嘴,我把他放进玩耍篮内。 没有比这更难为情的事了。 我把打字机的操作性能说一遍,女同事没有心情听,不住的逗婴儿玩。 “太可爱了!”她不住惊叹。 女人就是女人,你看。 结果她男伴掌握了打字机的功能,她没有。 女人在事业途中有太多旁骛,婴儿尤其是致命伤。 她说:“真想马上生一个?” 我说:“很麻烦的,别看他像天使,半夜哭个不停,就好比恶魔。” 他们笑。他是个很登样的年青人。唉,但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是你的什么人?”同事还在追问。 男伴白她一眼。 她笑说:“放心,王小珊冰清玉洁,这断不会是她的私生孩儿。” 现代女性说话大胆,叫男性脸红。 我微笑,乘机解释:“我是这孩子的姨婆。” “哗!”他们惨叫一声。 谁还敢说孩子可爱?一开口叫人大家都升级做公公婆婆。 一层冰顿时融解,这一对在我处逗留成个下午才走。 人家总能找到更好的人。 人家一晃眼就能把自己嫁出去。 人家总能不劳而获,一切由男方供给。 人家总会得化险为夷。 人家能够求仁得仁。 人家总能够得心应手,心想事成。 人家…… 我对宝宝说:“来,我们去问魔镜,你姨婆几时修成正果。” 他睡著了,晚上由他父母把他带回去。 我坐在露台喝酒,也不怕醉死。 屋子非常近海,有船只停泊,倒影是一道道金光,如此良夜,那抛弃我的人不知在做什么,也许在筹备婚礼。 想到这里,索然无味,上床睡觉。 做了许多恶梦,梦中年届四十,未婚,扑来扑去找工作,被社会唾弃,要多黑有多黑,怪叫起来,惊醒,发觉实际情形并不比恶梦好多少,冷汗更浓,深深太息。 天亮,红日冉冉,昨夜梦境忘一半,又开始游戏人间。 男人不大喜欢我这种类型的女人,男人喜欢娇小的、俏丽的,会说会笑的女子。 要不就做首屈一指的性格女,男人亦会把她们当手足弟兄,惺惺相识。 最差是我这种半天吊,半桶水。 那打字机还有下文呢,甲买了一架,乙也喜欢,听说我有 6298." >折扣,都叫我同代理商联络,皆是知情识趣的人,事后要请我吃茶。次婚。 放下杯子,我推有事,离开现场。 二十出头,还不必做得恶形恶状。 在电梯里,碰到从前那一位。 我一震,不想同他打招呼,马上架上黑眼镜。 他与亲人一道,不知是否与我一样心思,也没有同我说话。 大家是一定看到大家了。 没话好说就是没话好说。 顶多问句好吗。 不好也不能哭,也不能倾诉。 问来作甚,答来作甚。 电梯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总共三两分钟的时间,恍如一世纪。 我默默看著他背影,从前可以搭住他肩膀,响亮的吻他的脖子后面,现在这权利已属别人。 奇怪我心境却很平静。 电梯到楼下,大家鱼贯而出,他忽然转过头来,叫我:“小珊。” 我仰起头,“啊,好吗?” 这两个字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废话。 他很殷勤的说:“你气色很好。” “化妆而已。” “胖了。” “嗳,爱吃。” “还在原来地方做事?” “唔。” “听说升了级?” “没有哇,谁说的?” “听人提过。” 我们已经走到门口。 大太阳照到我身上,炙然,我用手遮著额头,“再见。”我说。 “有人接你吗?” 我不答。“再见。”我转头走开。 有点似落荒而逃。 再说三个钟头也不管用,陌路人就是陌路人。 从此萧郎是陌路,他偏偏又姓萧。 真奇怪,居然还认得我,头发短那么多,人胖那么多,又相隔那么久。 并且他不停的说话,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神经紧张。 我佩服自己镇定,不像是打败仗的人。 这原本是天大的侮辱,只不过我接受得好,一切深仇大恨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半年过后,连我的仇人也忘了他险些儿杀掉我。 而我逃得小命,居然若无其事。 瞧,本事不止一点点吧,唉,谁没有一两招护身之宝呢。 不不不,我并没有忘记,怎么可能,一切牢牢记在心头,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不过表面就不必露出来了,不要解释,不要抱怨,不不不。 我怅惘的想,本来我可以活到一百二十岁,经过这次内伤,顿时减寿,大概起码要少活六十年。 再失多一次恋,真会立刻翘辫子,以后的日子,焉得不步步为营。 表姐说:“哼,这好叫内伤?我同你说什么叫内伤,当一班同事数人,人人于同一日升职,而阁下独独留任原职,却又因经济情形不能辞职,还得强颜欢笑在第二天早上爬起身继续上班,这才是内伤!随后又发觉学历潜力最好的是阁下,而阁下升不上去是遭奸人所害,嘿,真想杀人,可是形势比人强,不做吃什么?硬生生忍气吞声,难怪人会生癌。” 我不敢言语。 “失恋算什么?街上有的是男人,待你年薪六十万,宿舍一千平方米,公司供给汽车司机的时候,你怕找不到男人?有的是沧海水,有的是巫山云,你少担心。” 我吐吐舌头,那么偏激,大概是家务做腻了。 做家务本是最佳运动,但重复又重复,闷得发疯,天天抹那几张桌子椅子,天天熨那几件衣服,每日要吸尘,朝朝洗浴间…… 一定要请女佣做,不然人生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光是洗完煮,煮完吃,原始过原始。 佣人告假的时候,家里通常一团糟,周末提起劲来狠狠收拾,不错是略为整齐,可是到了星期一,又乱成一片,于是干脆不做。 婚后不知谁做家事? 这些不算细节,是每日都要面对的难题,婚前一定要坦白。 我学精了,以后择偶,头脑一定清醒。 不过那人在那里呢? 别去想它。 不知道如何处置自己,好像有一半魂魄不知所踪。 尽管他们都说“小珊不知担心什么.包管一下子就找到更好的人”,我还是闷闷不乐。 打败仗不是光荣的事。 我们散开的原因非常简单,他开始约会别的女性,我们认识已有两年,两年之后他混身发痒,一次两次三次被我发觉同别人去看戏听音乐,他的时间不再留给我专用,我要找他非常困难,需要排期。 闻弦歌而知雅意,他并不隐瞒行踪,分明有意要我知道消息,知难而退。 我成全他。 外头人把我看得太潇洒,其实我给他机会已有一年.也很盼望他回头,只是他没有。 走了三年,他也不好意思直截了当公开把我休掉,大抵是要给我下台的机会,我当然没有大哭大闹,诸人问起,只说意见不合。 嘿,意见不合,误尽苍生。 他大概是厌倦了我,我有自卑,自觉个性乏味,不及他女婀娜多姿。 他暗中给我面子,有人问他“到底谁扔谁”,他总是说:“我这付德性,自然女方不要我。” 人问我,我也不约而同说:“如我这般白开水女人,当然是男朋友甩了我。” 他说假话,人家当真,因为我从没张扬过,而女人很少这么大方。我说真话,人家以为是假话,因为女人很少承认被扔。 事情更加迷离,不过都赞我们好风度,内出血,没人知。 他身边有许多女孩子.最后固定下来的,是那个很时髦的大耳环女郎。 我戴耳环不好看,─粒头珍珠或钻石尚可,大耳环就是不行,因为心中不服气,近日来很少戴耳环,在首饰店看到耳环.bbr>立刻别转头。 我并不比谁更大方。 我没有炸起来,是因为我比别人自爱。 似我这么可爱的女子,倘若找不到更好的男人.皇天无眼,瞧,越来越会得安慰自己。 在很困苦的时候,对墙壁说话的巧技也越高,若果隔墙有耳,那双耳朵准会滴出耳油。 初初决裂,天真地以为表明心态.或会令他就范,等他打电话来说后侮,足足等了一个月。 他没有打来。 好不容易脱身,还打来干吗。以前一天打七次是以前的事。 分手后只觉时间奇多,足够再世为人/重读文凭/休养生息/写一本文艺巨著。 一年之后,我终于心死,不再去想那件事。 终于痊愈那一日,自己并没发觉,听见同事租游艇出海,我把头伸过去说:“我也夹一份。” “携不携眷?有眷五百,无眷三百。” 我苦笑,“两百买个眷?真值得。” “你只要来就有,我们通知叔伯兄弟,叫他们把单身汉都带来。” 我咕哝,“一天到晚狼来了,手头却没有好货。” 众哗然。 我出去买件电光紫的一件头新式泳衣,免得单身汉也说船上没好的货。 又去熨了头发,免得湿水后光看头似小男孩子。 如此兴致勃勃及讲究.可见战伤已好得七七八八。 周末是个艳阳天,一船都是人,挤得我怀疑船会沉下去,但没有。 船上有好些小孩,有个叫罗拉的小女婴,才一岁多,穿粉红色比坚尼,对我一笑,要了我的老命,心花怒放的同她玩,忘了卖弄风情。 忽然有人同我说:“他们告诉我,你已经做了姨婆。” 我抬起头,“你是谁?”很讶异。 那年轻男人笑:“我未来大嫂,是你的女同事。” 我打量他,唉,个子略矮,发式有点过时,肩膀在脱皮,怎么看都不似白色武士。 不过双目明亮,笑容活泼,也有可取之处。 我只得向他点点头。 “喜欢孩子?”他问。 我又点点头。 这是复国的机会,不得轻易放弃。 我展开笑容。 我丑 欣欣一边滴眼药水一边说:“单身人士最怕生病。” 马利看她一眼,“你以为结了婚就有人服侍?做梦,弄得不好,你服侍他。” “可是伴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再硬心肠的人都不会见死不救吧。” “他也不是坏,他只是蠢,你昏死过去,他以为你在午睡,还等你醒了齐齐去吃大菜,自顾自听它三小时音乐再说。” 欣欣想,这是在说谁呢。 9a6c." >马利叹口气,“我们家三姐妹,嫁的全是这种老木头。”可是他们有他们的好处呀,不轧姘头,不打老婆。 “还是你最聪明.游戏人间,拒绝结婚。”马利走开。 上星期一,马利患重伤风,探过头来与同事说话的时候,欣欣就怕传染,但上司同你说话,你总不能别转头去装一副不耐烦状。 欣欣知道抵抗力一向欠佳的她这次劫数难逃。 果然。 马利三天后痊愈,全套细菌奉送给欣欣。 这下子欣欣恐怕要辛苦半个月。 打喷嚏、流鼻水、咳嗽、发烧,每早九点照样上班,捱到下午三四点,实在吃不消,才返回公寓吃药上床。 同事劝她服两帖温和的中药,但欣欣一向外国人脾气.不大相信草药。 拖到今天,已经整个星期,双眼都睁不开来。 不由她不正式告病假。 她知道有人生孩子才拿五天假,这样的英雄才是公司重用的将才,她做不到。 欣欣非常重视健康。 过若干年,这些卖命的人全倒下来,公司不见得会为他们立纪念碑,何苦呢。 回到家,欣欣洗一个热水澡,换好厚睡衣裤,套上羊毛袜,脱掉隐形眼镜,便上床去。 人类的科学,欣欣讥笑,连几只滤过性细菌都应付不了,偏偏好高骛远,要向宇宙出发。 她抱怨一会儿,睡著了。 梦中有人殷勤地向她问候,告诉她,什么都不用担心,一切大事小事,由他安排。 即使在睡梦中,欣欣也并不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但是听在耳中,非常受用。 正觉适意,电话铃由远至近,响了起来。 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逼真,欣欣呻吟一声,睁开眼睛。 她取过床头的电话,是马利的声音,“你果然在家”。 欣欣呻吟一声。 “后天一定要回来,你要开一个重要的会。”语气中已有太多的不满。 欣欣也不理她,放下话筒。 但是好梦一旦惊醒,再难以寻觅,欣欣惆怅地靠在几只大枕头上发呆。 马利是个厉害的脚色,表面功夫又好,分配到她那一组工作,实在不好做。 她最擅长打击新同事的信心,弄得他们手足无措,才个别击破。 欣欣第一次交报告给她,她拎在手里看,闲闲地说:“你连日子都写错,今天不是十二号星期四。” 欣欣早已风闻她那脾气,于是僵持地说:“今天的确是十二号星期四。” 马利微笑,“今天是星期三。” 换了别人,信心早已移动,至少也应顾左右而言他,但欣欣说:“请你查看案头日历。” 马利无法可施,只得翻翻日历,轻描淡写的说:“咦,你知道什么,今天真是星期四。” 从此以后,马利对欣欣另眼相看。 总是找机会挑剔她,在报告上故意把她写得任性粗心。 欣欣叹口气,家庭主妇老是羡慕高薪职业妇女,老认为只要做好本份,大可不必理会其他的琐事,事实与想像是有很大一段距离的。99lib? 不经不觉,已经做了三年。 这时才发觉独身真痛快,回到家来,不爱出去的话,咸牛肉三文治一个,姜啤一杯。万一兴致高,打电话找亲友上街玩到夜深也可以。 她们这一代想得很开,也了解异性并不是万能的超人,这样想法是不公平的,所以有时尽管寂寞,却无怨言。 量近情形有所好转,到底混熟了,马利开始把她当半个知己看待,再不屑向她诉苦,到底身边也没有其他更适合的人,渐渐有两句真心话。 但仍然忘不了她比人高一官半职,非得装腔作势不可。 这大概也是人之常情,许有一天,当她升了职,她会做得比马利更过火。 电话铃又响。 欣欣接听,“是,马利,有什么事吗?” 那边迟疑一下,“张欣欣小姐可在?”是个女孩子。 “我是。” “这边是光辉传播公司.我们想送份合约上来,请问什么时候方便?” 一说到合约,欣欣的心活了起来,“我今天一整天在家。” “敝姓王,廿分钟后到达府上好吗?” “谢谢,谢谢。” 欣欣不由得有三分欢喜,表叔听她诉苦多了,应允为她找份比较理想的工作,三个多月没有音讯,说的就是他任总经理的光辉传播,现在终于有消息了。 她挣扎著下床,想为外表装饰作些努力,奈何力不从心,反正对方是位女性,不必故意讨好,干脆真面目上阵。 对镜一照,吓坏自己,脸色奇劣不去说它,不知恁地,雀斑全清晰地浮了上来,又架著副八百度近视眼镜,披著浴袍,形象颇为卡通化,欣欣不禁笑起来。 马利若看到这副嘴脸,必定一切都原谅她。 丑有丑的好处,是行走江湖的保护膜。 刚想梳好头发,门铃已经响起来。 欣欣连忙脱下浴袍,换上一件松身裙,前去开门。 “光辉公司。” 欣欣即刻开门。 门外是位年轻小姐,一脸讶异,“找张欣欣小姐。” “我正是,请进来。” 那位王姑娘早听说飞腾广告的张欣欣是一朵花,今日闻名不如目见,可见传闻是多么不可靠,她停下神来,连忙说:“我上司章忠信也来了。” 欣欣这才发觉王小姐身后还跟著一位年轻男士,她尴尬地扶了扶眼镜架子,请他俩进来。 章先生看了欣欣一眼,心想:原来是外表这么朴素的一位实力派,敢情好,公司里女同事争艳斗丽,难得有位与众不同的好榜样。 他们客气几句,放下文件就告辞了。 在电梯中,王小姐如骨在喉,不吐不快,问上司:“你认为张欣欣可以胜任那份工作?” 章忠信看助手一眼,“为什么不行,她已通过三次面试,办事靠能力,不是靠外表。” 王小姐噤声,但是那副眼镜!太过份太叫人吃不消了,身为客务主任,要随时接见外人,如此怪模样,恐怕讨不到便宜。 章忠信回到公司,总经理笑问:“我那侄女儿,单是外型,已经有八十五分,对不对?” 章忠信迟疑著,不知如何回答。 终于他说:“外表只需整洁,余不重要。” 总经理赞道:“说得好。” 章忠信心想,在长辈眼中,自幼看大的侄女儿是一定可爱的,应该的嘛,他不禁莞尔。 那一个下午,王小姐成为最受欢迎的人物。 大家好奇的围住她,勤奋地问:“怎么样,未来的客务主任,是否同传说中一般有型有款,才貌双全?” 王小姐不敢置评。 “说来听听嘛。” “才干吗,相信是一定有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小姐终于忍不住,悄悄说:“外貌却同家庭主妇差不多。” 大家骚动起来,年轻女孩子最怕被人归入平平无奇类,宁为荡妇,不做主妇。 “这话怎么说?” “面色黄黄,十分沉实。” “哗。”男同事死了条心。 王姑娘偷偷在女同事耳根说:“跟传说完全不一样,无论如何,说不上漂亮。” 有人笑,“你故意中伤吧。” “我怎么敢。” “好,她几时上工?” “恐怕还有一个月左右。” “营业部左太太见过她,一向说张欣欣精明漂亮。” 王小姐向对方使一个眼色,大伙便回到工作岗位。 是左太太出来了,“在说谁?”她闲闲的问:“当心点.新老板下个月来上工,人家要求很高,你们可别再嘻嘻哈哈,半业余姿态做事。” 没有人出声。 到底还是王小姐恃宠胆大,“依你说,新老板算不算好看?” “好看,怎么不好看,气质十分出众。”左太太说著走开。 大家还以为她说的是反话。 章忠信听到了,问左太太,“相貌真的那么重要吗?”有点为张欣欣抱不平。 左太太似笑非笑.“你有什么资格讲这个话,你自己不知多注重外表。” 章忠信笑,“我不能满肩头皮屑指甲镶黑边回到公司来呀。” “那么说,本公司里这些女孩子,全非你的理想对象?” 章忠信笑,“我没有那么说过。” 左太太叹口气,“你已以行动证明,这些年来,你从未约会过她们。” 章忠信反对赚一万花两万的作风,他的女同事往往炫耀家中有一百双鞋,令他吃不消,穿过的鞋是脏的,哪里去找那么多地方来放垃圾,对这种完全没有理智的女性当然要保持距离。 他有第六感,张欣欣不计较这些。 这个女孩子与众不同,他对她有先入为主的好感。 章忠信是个正常的人,他当然不讨厌真美,他只是受不了伪美,靠一千件衣裳与三百盒粉造就的美,不如不美。 左太太当下说:“老弟,别太偏激,一蹉跎男人也会老的,当心高不成低不就。” 她回到房间,拨一个电话给敌对公司,把张欣欣打算转职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诉马利女士。 一方面欣欣在家,顶著病,把那份合约看完,非常满意,立即大笔一挥,签上姓名。 过几天,精神好些,她打算亲自把合同送上去,同时认识新同事。 当下她仍然要把握机会休息,并且草拟辞职信。马利会怎么想? 欣欣不用担心太久,马利的电话又追上来。 她只是说:“你在家吗,我马上过来看你。” 语气特别温和,欣欣立刻知道东窗事发,越有要紧事,马利语气越是镇静,是谁报耳神报得如此迅速?看样子每间公司里都有好事之徒。 也好,反正马利迟早知道这件事。 她一下子就赶了来。 一见欣欣,吓一跳,“你是真病?” 欣欣头痛得眼睛都睁不开来,正在服药,给马利这么一说,欲哭无泪。 马利说:“你更不应该在这种时候作出荒谬的决定。” 欣欣躺在沙发吸气,不作答。 “你这样一走了之,人家会以为我刻薄下属。” “马利,那边是我表叔的生意,比较有发展。” “那你一毕业为什么不过去?等我把你训练得有点成才了,长辈便来挖角?” “那时公司还没有成立呢。” 马利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她一向以欣欣再生父母自居,如今欣欣叛变,她面子放不下来。 “马利,你不宜逗留过久,这屋里全是伤风菌。” “你一定要走?” 欣欣点点头。 “你看你,相由心藏书网生,要多丑就有多丑,似只蓬头鬼。”马利咒诅。 欣欣啼笑皆非。 “你不用来上班了,放一个月的假吧,我无法再与你再合作。” “病好了我们一齐午餐。” 马和悻悻,“我不要再见你。” 欣欣说:“你不是真心的,公司同事那么多,总有值得提拔的人,当初你不也是在芸芸众中发现了我吗。” 这样一说,马利脸色稍霁,“有什么用,教会徒弟没有师傅。” 欣欣笑。 “好好注意健康,今天看上去你像三十岁,一副尊容到新公司去,吓坏人。” 欣欣送她到门口。 “你的近视原来那么深。”马利最后转过头赠她一句。 欣欣叹口气。 这下子可以睡了吧。 她把电话筒取起,帘子放下,埋头苦睡。 仍然做那个梦,这下子对白还多起来,那位英雄对她说:由我来照顾你,你放心。朦胧间欣欣觉得地面熟,似一个人,但是又想不起来是谁。 等到一身冷汗醒来,她才想起,那人像新相识章忠信。把不用于的人扯入梦境,多么可笑唐突,幸亏对方不晓得。 在这种冰冷无助的时分,欣欣真希望有人来替她煮一锅粥。 她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挣扎看起床,看看钟,晚上八点半。 偏是不舒服,又有这么多事发生。 欣欣不敢再照镜子。 冲了杯牛肉汁,吃果酱面包,草拟辞职信。 第二天,马利又来追,欣欣虽好性子,也有点紧张,“看,到底是不想再见到我,抑或明天开完会我才准消失?” “后者。”马利说。 欣欣了解她身受的压力,但不原谅她把压力动辄转嫁他人身上,并不算是英雄好汉。 热度褪得七七八八,欣欣把屋子略为收拾一下,张罗了一点吃的,刚坐下预备享用,电话又狠狠狂响,欣欣叹口气。 马利真有点提早更年期的姿态。 “张欣欣?” 哟,陌生男人的声音,欣欣自然提高警觉。 “光辉公司的章忠信。” 是他,梦中人。 欣欣无故涨红半边脸。 “请问合同签妥没有?” “这两天我有点不舒服,不然早就送上来。” “没问题。” “半小时后?” 欣欣认为可疑,他一定住得很近,见了面问一问。 她想换下眼镜,但双眼干涩酸痛,欣欣解嘲说,算了,人家都看惯了。 架上眼镜,她便不晓得如何化妆,只得洗一个头,擦些花露水,换上毛衣长裤。 像所有事业女性,欣欣没有家居便服,一整柜都是神气活现的套装,件件垫肩,穿上显得十分威武,是一种伪装,用来吓一吓敌人。 她去应门。 章忠信一脸关怀,踏进门便说,“你好像病了好几天,没有什么事吧。” 欣欣精神一好,话便多起来,“照统计,每个成年人每年会伤风两至四次,至今没有药物可以控制。” 章忠信笑,“人类也真够落后的。” 欣欣立刻觉得他可以成为知己。 “我带了几瓶橘子水给你,新鲜榨的。” 欣欣连忙道谢。 这时章忠信鼻端闻到一份食物香气,似大白菜红焖狮子头,又像绍菜煮小排骨,都是他搬离父母的家之后再也没吃到过的菜式。 他讶异地看看欣欣,不会是她做的吧,难道烹饪在现代女性中还未失传?她们不都恨恶家务吗? 别太乐观,泰半是隔壁邻舍传来的菜香。 章忠信贪婪地缩两下鼻子。 欣欣看到了。 其实她一年都不做一次菜,因为病,不敢上馆子,所以才动的手。 她告诉章忠信:“是小唐菜肉丸,嘴巴淡,用来过粥。” 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章忠信冲口而出:“你会做菜?” “做得很坏。” 章忠信已经深深感动。 她与他平日接触的女孩子有太大的不同,种种机缘巧合,叫他遇上了她,实在奇妙。 章忠信的眼睛出卖了他的心事。 欣欣有点惭愧,她知道他会错意,她并没有他想像中的美德。 但怎么解释呢。 欣欣只得说:“我去取合同。” 她并且留他吃饭,“只得一个菜啊。” 章忠信却认为该味菜色香味俱全,若天天下班可以吃到它,已经没有遗憾。 欣欣也觉得整件事不可思议,因为一场小病,她除下武装,精神略见萎靡,再也不能咄咄逼人,耽在寓所,显得贤良淑德,还有,被逼洗尽锅华,脸容朴素,一点侵犯性都不见了。 没想到因此讨得这位男士的欢心。 而要紧的是.欣欣对他也有说不出的好感。 缘份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欣欣把合约交给他。 章忠信与她握手,“欢迎你加入我们公司。” “多多指教。”欣欣诚恳的说。 章忠信想,这话要是由别的女同事说出来,他才不信,这年头的女孩子不知多会讥笑异性,在她们面前,一点错不得,但他相信欣欣的诚意。 “大家研究就是了。” 欣欣与男同事斗争若干年,受师姐们影响,认为他们之间难有芳草,章忠信却给她大大的喜悦。 她希望他开口约她。 以前,她一向对异性似兄弟,要出去,不怕提出来,像“老王,去喝杯啤酒”,或“彼得,明日要不要拉队去游泳”之类,毫无困难,一开口便成功。 这次原本她也可以说:“小章,明天我们去看场戏”,但张口几次,都没有声音发出来。 这次看情形是真的了。 又坐了一会儿,再也没有理由逗留下去,小章讪讪站起来,“我明天再给你带水果来。” 欣欣安下了心。 明天他还会来。 只是,什么时候呢,不能一整天苦苦等候呀。 小章又说:“中午时分如何?你可以睡晚一点。”欣欣点点头,彷佛一切已成定局。 “我就住在附近。” 欣欣替他开门,看了看他的手,问:“合同呢。” 他差点忘记拿,只得又回头,非常不好意思。 欣欣暗暗好笑。 傍晚,马利又催:“明天。一定要来,只有你一个人知道首尾。” 幸亏年轻。休息数天,也差不多痊愈,欣欣化一个淡妆,再也不觉憔悴,穿套灰蓝色套装,精神也就跟随而来,头发打理过,前后判若两人。 欣欣怕小章会不认得她。 预算著一小时开完会,她还可以赶回家去等他,但马利永远不让别人生活好过。 她磨著欣欣不让她走,把那套理论说了又说,说了又说。 欣欣尽管给她面子,到底一场同事,后来时间实在不对了,不得不提出要早走一步。 马利忘不了占嘴舌便宜,“见过你真面目,才知道你真上妆。” 欣欣本来想说彼此彼此,不知恁地.放过了马利,她心头一直喜孜孜,不想刻薄任何人。 她问马利:“前两天,样子真的可怕?” 马利怎会隐瞒心中话:“像那种下了班还要去买菜的女人。” 欣欣想了想,“但是,或许.可能这种女人都是好妻子呢。” 马和冷笑一击:“做女人要声色艺俱全,你以为黄著一张脸管用?” 这是马利一贯语气。 欣欣仍然微笑。马和太了解她对女性的要求,却不明白男性对她们的要求。 欣欣说:“我要走了,马利,日后再联络。” 她跑出去截车子。 回到公寓,在电梯口碰到小章。 欣欣问:“你等了很久?” “没有,刚掀一次铃。” 看他焦急的样子,她知道他等了不止十分钟了。 “你怎么上班去,却不多休息。” 欣欣松下一口气,装扮后他还认得她,真是好事。 她打开门。 章忠信看著欣欣,只觉她明媚可人,第一印象深深印在心间,他并没有发现此刻的张欣欣打扮与所有管理级女职员有什么不同,并且也拿著公事包。 “你不该这么卖命。” “上司不放过我。” 章忠信只认为她尽责。 他上下打量她,“你今天好像有什么不一样。” 欣欣笑,“我嫌眼镜架子重,脱下了。” “啊对。”他呆呆地凝视欣欣,肯定已找到他所要的人。 欣欣自他眼神得到信心,洒脱地问:“到什么地方吃饭?” “呵,对,选间清淡点的馆子。” 章忠信决定要好好照顾她。 临出门之前,欣欣对镜子眨眨眼睛。 习作 若人问:“你什么,你答应交什么习作给邬讲师?”她惊奇得张大嘴,生怕听错。 亭亭微微一笑,再说一次,“一篇小说。” 若人呆了半晌,说道:“你烦了,大好的假期,什么不好做,用来写小说?中学作文,才千儿八百字,都已经觉得头痛,听人家说,一篇小说,动辄几万字,或是十几万字,怎么写,抄都抄死人。” “先写个短篇,或三千字,或五千字。” 若人忽然想明白,“我知道,你想讨好他。” 亭亭反问:“他是谁?” “邬某人。” 亭亭没好气,“人家说,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亏你是个女孩,又是大学生,思想已经这么猥琐,给你少念几年书,又是个男人,还不知要龌龊到什么地步。” 若人有些难为情,一直装鬼脸。 “写好了交上去,可以算分数。” 若人摇头,“我不干。” “你何用干?之所以你读化工。” 若人吐吐舌头,“简单得多了,都是方程式,丁是丁,卯是卯,黑是黑,白是白,不用歪歪曲曲的肚肠,才高八斗的文思,也可以毕业。” 亭亭把手乱摆,“叫我念你那科,保证吃零蛋。” “我们各得其所。” 两个女孩子笑起来。 亭亭把适才买回来的蛋糕切开来,又做了菜。 若人说她根本无法抗拒一切巧克力制成品,并且担心这个弱点会引致她将来成为一个肥女人,于是一边吃一边为命运悲哀。 亭亭已经感觉到压力。 该怎么开始这个习作? 当然,第一件事,是去买一叠原稿纸与几枝适用的笔。 第二:坐下来写。 头两件事比较容易办到,两个人在书店,花了二十分钟,便大功告成。 第二件事就比较困难了。 若人问:“总得先做一个大纲吧。” 亭亭点点头。 “人物呢?” 亭亭又点点头。 “邬先生有没有给你一点指示?” “没有。” “哎,那怎么开始写。” “他说,把心中想说的话,写下来就是。” “那岂不是成了日记。” 亭亭笑,“我也觉得他说得很含糊,所以买了许多写作指南来看过,谁知更胡涂。” “我太庆幸我选的是化工。”若人吐吐舌头。 “先做个大纲吧,若人,请你提供宝贵的意见。” “我?”若人受宠若惊。 “是,你喜欢怎么样的故事?” “平时多数看爱情小说。” “还有呢?” “小品也不错,”若人以读者身份说:“但喜欢选一些别致些的题材读,人99lib?云亦云那些,看三行就看不下去。” 亭亭:“多挑剔。” “你又不打算公布你的作品,左右不过是邬先生一个读者罢了,烦什么。”若人笑。 能不能把今年暑假所发生的一段小故事写出来?好像太卑微了,不过是身边的琐事。 但是邬先生的确说过,想写什么,就坐下把它写出来,除出战争与和平之外,读者也愿意看其他的文字,不然的话,一直为求伟大的题材而拖延动笔的日子,到老来眼高手低,最多成为一个酸溜溜的评论家,论尽人家的作品,但本身没有作品。 这是文人最尴尬的结局,会弹,不会唱。 亭亭摊开了纸。 若人穿上外套。 “你那儿去?” “创作是很私人的事,我还是任你一个人冥想。” “那多寂寞。”亭亭惊道。 “是的,”若人表情有点恻然,“你没想到过呀?写作是最孤寂的工作。” 亭亭撒赖,“那么我同你藏书网集体创作。” “集体怎么创作?”若人笑,“连化学工程学生都知道这是行不通的:所有的时间用来辩论,作品非驴非马。” 亭亭发呆。 “好好的写吧。” “你上什么地方玩?” “看电影,散场再来找你。” 亭亭兴致索然,“算了,明天见吧。” “明天读你小说的第一章。” “我又不是印刷机,一天怎么写一章。” 若人耸耸肩,开门离去。 小说还未写成功,亭亭已经这样有小说家的脾气了。 离开亭亭家,若人玩到深夜。在泳池游毕水,即时回家换衣服,赶出去同朋友大吃一顿法国菜,再看电影,意犹未足,再泡咖啡馆。 到了家,把午间摊开在床上的裙子拨开,倒头大睡。 若人有她的哲学,三年内就要毕业,还余多少个暑假?不玩白不玩,踏出校门是起码十年八年的奋斗期,届时酸甜苦辣够你尝的。 刚进入梦乡,床头电话响起来。 过很久很久,若人才挣扎著取过话筒。 那一头是亭亭全然没有睡意,兴奋的说:“大纲与人物表已经出来了。” 若人唔唔呀呀,还未醒来。 “喂喂,你已经睡了?” “呵欠。” “真扫兴,明天一早我来找你。” “啊啊。”亭亭摔下电话,看,就是她好朋友,小中大学的同学,心腹姐妹,现在要她听听故事大纲,她都不感兴趣。 第二天一早,亭亭便带著笔记本子去找若人,把她自床上掀起来。 “哎呀,”若人看看闹钟,“才八点半,你疯了,莫非是一夜未睡。” “给你猜中了。”亭亭把笔记本子按在胸前,笑吟吟喜孜孜的说。 若人奇说:“你的样子好像在恋爱。” “口气真大,你恋爱过吗,你知道恋爱中人是什么样子?” “真的,”若人起床漱口,“惭愧之至,连恋爱都没谈过的人,有什么资格写小说。” “可以想像,他们都说,想像比实情好多了。” 若人坐在亭亭面前,“把你的幻想说来听听。” “好,你仔细听著。” “说呀。” “一个女孩子,在某年暑假,认识了她从外国回来的表哥──” “我的天,陈腔滥调,不知多少人写过,此刻坊间杂志上的流行小说都不用这种题材了。”“别浇冷水好不好?” “你应该写与生活有关的题材。” “像什么?” “像到东欧去旅行一次,以苏联的核子意外为背景,写现今波兰人民的心态。” “去你的,这同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要关心世界,小说家眼光要远大。” 亭亭奋力反抗,“脚边的事还搅不清楚,还挑战世界呢。” 若人问她:“你真打算写这种小眉小眼的题材?” “我喜欢。” “写吧。”若人一付事不关己。 亭亭几乎有点恨她,“有日我成了名,要你好看。” 若人笑问:“女主角长得很美吧。” “总之看上去不比你我差。” “这是公式,女角标致,男角潇洒。” “你想我写什么,一群乞丐?” “狄更斯写的‘苦海孤雏’中就有一大群乞丐,不知写得多好看。” “若人,你再唱反调看我不揍你一顿,各人才华不同,你就让我写我所愿写的题材好不好。” “好好好,形容你的男主角给我听。” “他学问深相貌好品味高──” “对,长得似当庄逊,有博士文凭,腕上戴康斯丹顿薄白金表,哈哈哈哈。” 亭亭拾起枕头,一下摔过去。 “救命,救命。”若人跳起来逃命。 亭亭哈哈大笑。 闹半晌,若人坐下来,感喟的说:“这样的好时光,不知还剩多少。” “还是有很多的,”亭亭安慰她,“友谊永固!” “不,我指这样的心境,无忧无虑,单顾吃喝玩乐。” 亭亭说:“说起吃,快拿水果出来招待我。” “说真的,我不愿长大。” “我知道,你想成世放暑假。” “说得不错。” “有了有了,”亭亭叫起来,“这篇小说,就叫‘暑假过去了’,象征主角终于要面对成人的责任。” “唷,还挺有社会意识的嘛。” 亭亭白若人一眼。 当日下午,她坐在书房内,摊开纸,写将起来。 身边开著无线电,音乐悠扬,一边放著大壶冰茶,每写三数行,站起来,踱踱步,其味无穷,管它写得好不好,单是一这份乐趣,已经价值连城,把它当作终身嗜好,既可消闲,又可娱人,不亦乐乎。 亭亭写到女主角回家进房间换衣服,一叠声问女佣:“新买的两双鞋呢,搁哪儿去了?” 回答她的不是家中的老佣人,是年轻男人低沉富魅力的嗓子:“你是卡洛琳吧。” 原来他是她表哥,自外国回来,借住他家,他们自十岁后没见过面,小时候,他老作弄她。 亭亭沉吟:“卡洛琳,这名字太洋化,要换一个,也不能叫小宝小凤,非得挖空心思好好的动脑筋。” 恰巧客厅中摆著一大把玫瑰花。 若人顺口说:“叫玫瑰吧。” 亭亭皱皱鼻子,“不俗呀。” “我喜欢,我是读者不是。” “好好好,谢谢你的意见。” 亭亭再埋头写,半晌又抬起头来,“表哥呢,表哥叫什么名字。” “阿尊阿积。” “不大好吧,我又不是写苏丝黄。” “留空白,想到再填上去。”若人说:“再讲,姓名有那么重要?” “当然,”亭亭放下笔,“中国文字是像形的,姓名可以把人的样貌性格出身刻划出来。” “哗,这么厉害。” 亭亭又低下头来写,直到傍晚,她摸一摸发酸的脖子,写完第一章。 “才三张纸?”若人问。 “见人挑担不吃力。” “拿来看看。” 亭亭递给她。 若人十分钟就看完。 “怎么样?” “像足少女日记。” “这是褒是贬?” “你确是少女,有这种风格也是应该的。” “还有呢?” “故事刚开始,情节还不明朗。” “你就差没打呵欠。” 若人笑,“你们文人就爱这样,为了平平无奇的作品,自以为金科玉律,巴不得读者焚香沐浴跪著拜读。” 亭亭抬起头,“我可没那么想过,如果我以写作为业,主旨是为读者解闷。” “娱乐?” “是。” “人家会说你胸无大志。“ “娱乐是很正经严肃的事,人人需要娱乐。” “老学究不这么想。” “我不认识老学究。”亭亭笑,“管他们呢。” 若人点点头。 一日写千多字算是很好的成绩,两个少女放下正经事去逛公司。 走到玩具部,听到一个女孩子叫人:“家明,家明。” 亭亭立刻转过头去,被叫的是个小男孩,才三四岁,可爱得不得了,圆圆的头,圆圆的腿,正奔开去。 亭亭问:“嘉明,佳明,抑或是家明?” 到底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若人立刻知道她想什么,答道,“家明最好,最低调,最平凡,因此也显得最特别。” “那么就叫家明好了。” 若人诧异:“你真是走步路都记得。” “嗳,不知恁地,廿四小时想情节。” 若人笑。 亭亭太过紧张,不过,态度应当认真。 表面看,这不过是一篇暑假习作,但若人有第六感,亭亭可能会从事写作。 以后还会有第三篇第四篇要跟著来。 邬先生在日后也许可以骄傲地同人说,他造就了一位作家。 若人不敢小觑亭亭,她实在十分投入。 一个人做不做得成一件事,是看得出来的,一个人有没有决心毅力诚意去做一件事,也是看得出来的。 若人觉得亭亭这次会有成功希望。 亭亭天天写,字数多寡不定,可是每日都有工作量,她也不大改动,“要改,.99lib.不如从头写一篇”,许多字不会写,到处打听请教。 写得比史诺比还痛苦。 花生漫画中的小猎犬学写小说,坐在打字机前,才写了十个字,就说:“现在我知道李奥的心情如何了,李奥托尔斯泰当然。” 立刻开始自我膨胀。 他的小说开头是这样的:“那是一个黑沉沉风萧萧的晚上,一道闪电,一女孩尖叫,一扇门拍拢……” 听上去蛮紧张的。 结果被编辑退稿,他受刺激僵住,好几天睁大眼睛不能动。 若人把漫画翻出递给亭亭欣赏,亭亭笑得呛咳,情同身受,直笑出眼泪来。 退稿。 退稿之前要投稿,投到什么地方去? 勤力地写了半个月,总算大功告成,立即趁新鲜热辣,跑小书店去影印数份,真本留著珍藏,把副本读了又读,十分满意。 第一个读者是若人。 她笑说:“味道十足。” 亭亭紧张的问:“什么味道?” “流行味,你彷佛读谁的作品著了魔,字里行间都充满那种调调,幸亏笔触比他清新一点。” 亭亭扬起一条眉,“我并无抄袭。” “是暗里中了毒.。”若人笑。 “真要注意一下。”亭亭懊恼。 “新手少不免向前辈借镜,将来会树立个人风格的。” “你看好我?” “不过要不停写。” “奇怪,你彷佛知道得很多。”“唏,报上老有专栏教人写作,你没看到吗?” “这篇小说行不行?” “你拿去给邬老师看,我怎么知道。” “假如他说闷,又如何?” “你可以说他妒忌你的才华。” “王若人!” 亭亭考虑很久,不敢把作品拿去给邬先生看。 也许,将来,写得再纯熟一点的时候…… 写得这样辛苦,这样用心,倘若邬先生不喜欢的话,一切就完了。 亭亭轻轻抚摸著那叠稿子,不舍得交出去。 她到邬先生家去。 在电话中她说有问题要同他商量。 坐在他幽静的书房内,手中捧著香茗,却又说不出话来。 邬先生是亭亭的讲师,不过三十出头,还穿著褪色的牛仔裤。 当下他问亭亭:“开始动笔没有?” 亭亭不敢说实话,怕他问她要原稿看。 “一直躲懒?”邬先生问。 亭亭说:“写完又怎么样,可以发表吗?” “先写完再说吧。”邬先生笑。 亭亭不语。 “你不打算让我看看吗?” “写完我会给你过目。” 邬先生打趣她,“你彷佛有什么事瞒著我似的。” “没有。”亭亭说:“对了,写作为生,是否一门好职业?” “每一门职业都有起落,有些人成就高,有些人一生平平,不能一概而论。有时也要对本身的才华略表怀疑,譬如说像我,还是教教书算了。”邬先生说得甚为幽默。 亭亭笑。 “怎么,你想从事写作?” “我喜欢写。” “不忙决定,趁假期多写一点。” 亭亭再坐一会儿,就告辞了。 回家对著自己的习作,无限依依。 她翻开平日最爱看的杂志,抄下地址,加一封短简,把小说挂号寄了出去。 心中忐忑,忍不住告诉若人。 若人唉呀一声。 “我做错了?” “应该托邬先生替你拿到杂志社去。” “不需要,我不要靠人事。” “至少给邬先生评一评。” “不,他有偏见,是他学生的作品,他不能不说好。” “可是你恐怕会失望,投稿的人那么多。” 亭亭不出声。 “几时再写第二篇?” 暑期都快过去了,亭亭接受若人的邀请,到她家郊外别墅小住,天天泡在泳池里,没到一个星期,就晒成金棕色。 别墅中还有几个男孩子,算一算也是若人的远房表哥,同亭亭的小说题材绝对类似,暑假结束,各散东西,也许余后一生再无机会见面。 虽然很投机地忙不迭交换电话地址,但大家都知道没有谁会成为谁的忠诚的笔友。 因此在一起的时候,玩得特别熟。 其中一个男孩子问:“亭亭,你会到纽约来吗?” 亭亭没习作中的女主角那么死心眼,她回说:“还是你到我们这边来的好。” 那男孩顿时放弃扮演大情人。 现实是现实,故事是故事。 下一次再动笔,亭亭决定写得现代一点,真实一点,女孩子不可能永远痴心,永远惆怅,永远失望。 就写暑假过后,男孩子在大雪纷飞的纽约城等待女友的信的故事。 而那位女孩,虽十分想念他,早已答允别人的约会。 亭亭有一股冲动,想即时动笔,把这二部曲写下来,管它有没有人登,会不会名成利就。 后天就开始写,她泡在泳池中决定后天回家。 她告诉若人:“也许等我百年归老,子孙整理老祖母的遗物,才发现一大叠从未发表的原稿。” 若人白她一眼。 亭亭与新朋友依依话别。 “旅途经过纽约,记得来看我。” 亭亭脑海中马上浮起小说情节:(一)她的确经过纽约,但只能停两天,她决定不去打扰他。(二)她到了纽约,但身边有人,不方便同他联络。(三)她根本记不起纽约有这么一个人。 亭亭兴奋,可能性太多了,甚至可以写成(四)两人见了面,但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五)他另外有女朋友,是个红发碧眼的可人儿。 太美妙了,爱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亭亭回家,马上写写写。 这一篇,或许可以给邬先生看。 还有两天就开学,要赶快,不然就不能一天写到夜,文思被打断是最无奈的事。 在开学前三天,她接到邬先生的电话。 他愉快的说:“恭喜你。” 亭亭不知自己做对了什么。 “你的小说会在九月份登出来。” 亭亭耳畔嗡的一声,也不管邬先生如何会有一手消息,她头一个想到的是,作品会变成黑铅字排出来,那还是第一篇作品,亭亭兴奋得凝住,说不出话。 “编辑见你附著学校同科目,碰巧认识我,与我通了消息,喂,喂?” 亭亭如大梦初醒,“是是是,邬先生。” “编辑叫你继续努力,不过亭亭,如此顺利的开始甚罕见,你别踌躇志满。” “我省得。” 邬先生笑,“距离做职业作者还有一大段路呢。”他停一停,“杂志会书面通知你。” 亭亭跳到床上去雀跃,同时趁家中无人,大声尖叫,尽情把心中欢乐发泄出来。 她不打算把消息这么快就告诉若人,等发表出来的时候,才把书放在她面前,吓她一跳。 亭亭长长吁出一口气,是否每个大作家,都是以暑期习作开始的呢。 她跑到镜子面前去问:“我会不会写一百本书,会不会?” 面孔 璐璐进了化妆间,放下手袋,坐在镜子前面,看著她自己那张著名的脸。 镜框似把她上半身镶了起来,好像一张杂志封面。 璐璐低下头,点著一枝香烟。 她的私人化妆师发型师及秘书马上过来把她围住。 秘书安妮坦咕哝,“人人都戒了烟,独有你还吸。” 璐璐苦笑。 她也试过戒烟,不是戒不脱,而是不想剥夺这唯一的乐趣及嗜好。 尊尼大力地刷著她的头发,“你迟到。” 杂志社的女编辑知趣地迎上来,“不要紧不要紧,摄影室一直到晚上都是我们的。” 璐璐朝她笑一笑。 记者小姐问:“刚收工吧?” 璐璐点点头。 “现在就做一个访问好吗?” 璐璐低低的笑,“你们还想问什么,还有什么.是你们不知道的,有时连我都不知道的你们都知道。” 记者有点尴尬。 安妮坦打圆场,“问她去年赚了多少钱。” 璐璐不想回答。 化妆品一层层扫上去,面孔轮廓出来。 就是这张脸,八年了,她凭它赚了近千万美金。 这一张奇异地有魅力的面孔,一直吸引著电影观众,使璐璐拍摄的影片,票房价值奇高。 开头,她只不过是张漂亮的面孔,稍后,她努力于表演艺术,演技进步迅速,更加巩固了地位。 璐璐人缘极好,敬业乐业,没有架子,十分受传播媒介钟爱。 她按熄香烟,笑道:“这样吧,写我要退休。” 记者小姐一听,突然睁大双眼。 跟随璐璐的一班工作人员,也噤了声。 半晌,安妮坦强笑说;“别开这种玩笑。” 璐璐抬起头来,“我从来不说笑话,大家都知道。” “那更不应该说这种话。” “你没有做过一张著名的面孔,你不知道个中滋味。” 安妮坦与记者小姐齐齐说:“我们哪有资格。” 璐璐低著头,“只是一张面孔,没有灵魂,没有思想,人们所认识的,只是这张脸,其他不重要,请我吃饭,同我做朋友,约会我……都是为了它,你们明白吗,彷佛我个人不存在似的。” 安妮坦呆半晌,她从来没听过老板小姐说过这样的话,不十分明白其中意思,于是小心翼翼的说:“这几天都拍通宵戏,你一定是累了。” 记者小姐倒底是写文章的人,她说:“一个人,过某一类型生活久了,是会产生厌倦之心的。” 璐璐摸一摸自己的面颊,“脸在人在,脸亡人亡。” 安妮坦吓一跳。 幸亏摄影师在那边叫:“准备好了没有?” 璐璐过去试位置。 安妮坦连忙拉住记者说:“拜托,刚才那些话,请不要写出来。” “我明白。”停一停,记者小姐说:“不过她讲的都是事实,多年来她是一颗明星,谁也没把她当血肉之躯。” “廿多岁就谈退休?” “是早了一点。” 璐璐走回来,她俩连忙改变话题。 “今天还有什么约会?”璐璐问。 “(一)东南公司的庆功宴,(二)美丽华杂志十周年纪念酒会,(三)市政局电影节开幕礼,(四)周曼君导演生日会,(五)大日本电影慕名请客。”安妮坦打开约会簿,直似背书一样。 璐璐说:“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杂志编辑说:“奇怪,我以为人类对名利永不会厌倦。” 摄影机开动,璐璐太知道她最佳角度是在哪里,拿捏得丝毫不差,对牢镜头,她展开笑脸。 璐璐忘记做过多少次封面,光是国际性杂志,都有好几次。 出外旅行她也不能找到真正安静,华侨随时把她认出来不在话下,外国人也爱问:“对不起,小姐,你好脸熟,是模特儿吧。” 说起来好像太不知道感恩,但其中苦处,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最可怕的牺牲,是找不到异性知己。 去年,璐璐与孙子建约会过几个月,孙的家境不错,是执业大律师,外型英俊,为人风趣,待璐璐也十分体贴,两人通常在一些幽静的场所见面,璐璐觉得十分享受。 孙子建要把她带回家去见长辈,璐璐考虑许多,应允了。 谁知那是一个筵开五桌的大宴,孙家把所有的亲友叫来看明星,璐璐累了一个晚上,以后孙子建再来约,她就不肯出去。 璐璐可以忍受观众,他们盯著她看是应该的,她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她,公平交易。 但是想到未来的亲戚对她有那么庞大的好奇心,她实在受不了。 璐璐曾解嘲的说:“我是怪人。” 表演事业压力比别的行业大,她渐渐有点孤僻。 安妮坦老劝她,“人家喜欢你才看你,是好意。” 璐璐心中明白,真正的影迷不多,不少眼光是恶意的挑剔的。 在一次访问中,她表示中东一带妇女外出,用深色面纱遮住脸容,实是明智之举。 是打那个时候开始的吧,璐璐走过玻璃或镜子,只看一眼,便别转头,笑曰“曝光过度,连自己都受不了”,又从来不买自己做封面的杂志,说“内文不写璐璐多好,可以安心的看。” 于是她想到退休。 从头到尾做一个普通人,也许不甘心,但曾经灿烂,再趋于自然,应该无憾。 璐璐有足够节蓄丰足地过以后的一百年,如果目前的生活令她不满意,真的可以从此归隐。 渐渐地爱上退休这个念头。 面孔退休,不代表身体退休。 璐璐有高中毕业文凭,随时可以进入高等学府,做一个优悠自在的学生。 身在摄影棚,心已飞向校园。 璐璐的父母在去年已经移民,她早有计划与家人团聚。 当下安妮坦问:“那几个宴会,你决定去哪里?” 璐璐脱口而出:“说我移了民,不能够去。” 众人笑了起来。 安妮坦说:“好,我同你推掉。” 这些年来,没了安妮坦,可真有点麻烦。 “对了,孙子建找你。” 璐璐不出声。 摄影师说:“有了。”表示他已拍到他要的照片。 璐璐自台上下来,立刻卸妆。 化妆师知道这这一两年来,除非是工作,否则璐璐根本不肯化妆,即使是拍戏拍照,一完工也立刻抹掉,免得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璐璐”。 璐璐在躲避自己,这是一个很大的心理障碍。 她看过心理医生。 才第二次去,那里的看护便要求与她合照留念,璐璐放弃。 每个人见了她,总是觉得有义务告诉她,她越来越漂亮,说话往往没有更好的题材。 好几次,璐璐想与记者讨论一下看过的电影,又不敢开口,她怕他们给她一个“你长得美还不够,何苦还冒充知识份子”的眼色。 真苦。 她只有一张面孔。 璐璐挽起手袋,向众人告辞。 安妮坦追上去低声说:“别想太多。” 她点点头。 一到楼下,看到辆黑色大房车停在路边。 她假装没看见。 她自己的司机把车子缓缓驶近。 大车上跳下孙子建,看住璐璐,也不说话。 璐璐客气地微笑。 孙子建轻声说:“一起吃饭?” 璐璐心中也渴望,但终于硬著心肠说:“等我退休之后再说。” 孙子建无奈。 她跳上自己的车子,并没有往后看。 三年前,璐璐几乎夜夜笙歌,每晚有不同的车,不同的人来接她,三百天也不重复,那一段日子,她爱上自己的睑,衣著化妆发型都为著突出面孔之标致,她享受那种一进场每个人都向她看的感觉。 她是璐璐,电影皇后。 她是一个随和可爱的女子,不拘小节,一日导演临时取消通告,闲得没事,她找到朋友写字间去。 璐璐并不知道坐在接待室的正是朋友的未婚妻,那女孩子根本已经恨死了璐璐,见到她本人,如火上加油,当下绷紧脸。 璐璐上前道出来意,那女孩冷冷说:“他在开会,贵姓找他?” 璐璐意外,便说:“我是璐璐。” 那女孩拉下脸来,“璐璐什么?外头不知道有多少璐璐。” 璐璐呆住。 这才发觉她的面孔也有罩不住的时候。 她站了一会儿,想打退堂鼓,又觉不值,想扬声,又怕闹得不好看,睑上一阵青一阵白。 那女孩得意洋洋,幸灾乐祸的态度叫璐璐心灰意冷。 这个时候,门一开,她要找的人出来,看到是她,大惊失色,连忙找个借口,把她送下楼去,并且问:“你怎么来了?” 那天晚上,璐璐对牢镜子问自己:你这张面孔,倒底代表什么? 为什么只在黑夜,只在娱乐场所,才受欢迎? 后来,她听说朋友与未婚妻解除了婚约。 那女孩并没有招待记者,但是社交界一直传璐璐送上门去的谣言。 表面上璐跳处之泰然,内心却十分困惑,别人可以乱说话,她不可以,她为盛名所累。 日子久了,当然会学乖。 她再也没有兴趣同圈外人做朋友。 第二天,安妮坦一早就来了。 她说:“晚上是赵敏的婚宴。” 璐璐微微笑:“终于嫁出去了。” “可不是,所以人前人后欢天喜地。” 璐璐说:“其实她有点身家,不嫁也不打紧。” “也太灭自己的志气了,对方又不是什么好人家,不过是外国小镇一个移民,嫁过去还得洗衣煮饭,何用乐得人仰马翻。” 璐璐笑,“也许是爱情。” 安妮坦也笑,“一定是。” 璐璐说,“喜酒我不喝了,酒会我可以到。” “我替你安排。” “你看,又少一个同伴。” 安妮坦却说:“你是影后,从来没有同伴。” 璐璐寂寞的笑。 “穿哪件衣服?” “且别忙,坐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安妮坦诧异,“什么话?” 璐璐笑,“这些年来,你帮我实在不少。” “唷,好肉麻。”安妮坦挥著手。 “通行都知道这一点。” “是吗,那你打算怎么样报答我?”安妮坦同她开玩笑。 没想到璐璐冲口而出:“我要到加拿大读几年书,你一起来吧,一则我需要人陪,二则你也轻松一下。” 安妮坦大吃一惊。 “我这计划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别泄露出去,不然人家又说戏子最爱吹嘘。” “那么,这些戏呢。” “拍完就走,手上不过只剩两部而已,都接近尾声,你以为我还似旧时那么红?” “我──” “有什么苦衷?” “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再做下去顶多只剩三五载。” “三五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了。” “我已厌倦,想过最最平凡安静的生活,我要退休。” “天呀,没想到你是认真的。” 璐璐松一口气,“你可支持我?” 安妮坦看著她,“目前对你来说,健康自由与快乐才最要紧,名与利已经满溢。” “谢谢你。” 璐璐与安妮坦紧紧拥抱。 安妮坦心底并不相信璐璐下了决心,也许只是最近情绪低落,也许过一阵子她会回心转意。 安妮坦觉得她有义务使璐璐生活愉快,尽可能范围内顺她的意思。 璐璐是认真的。 她与家人商量妥当,办入学手续。 两位兄弟很支持她,毕竟,他们得以大学毕业,全赖璐璐的财力,娶亲的时候,璐璐送的礼物,是公寓房子各一层。 他们不是没有良心的人,出发点同安妮坦一样,想要璐璐开心。 璐璐开始推片约,借口是“我要去渡一个很长很长的假”。 又把片酬大大抬高。 逐个剧本挑,多数原封不动退还…… 收了工在家中不出去,看看书同安妮坦聊聊天,也很自得其乐。 安妮坦说:“我看你近日精神松弛许多。” “嗳。” “从前想是逼得自己太紧。”璐璐承认。 “胖两三磅便吓得魂不附体,弄得神经兮兮。”安妮坦取笑。 “你看我现在吊儿郎当的,不晓得多美。” 电话铃响,安妮坦去接听。 她说了半晌,跟璐璐说:“是孙子建。” 璐璐说:“我不在。” “他知道你在。” “我不听电话。” “大家也是老朋友了,而且明年你就离开这块是非地,他找也找不到你。” 璐璐想了一想,也不好意思做得太过份,接过电话。 孙子建问:“出来吃杯茶?”一贯的好耐心。 “不如你到我这里来。” “好极,我十五分钟就到。” 安妮坦说:“没想到你这么爽快。” “把话同他说明了,好叫他死心。” “你不怕他传出去?” 璐璐想一想,“反正是事实,不怕他传。” 安妮坦看她一眼,“我觉得他也算是了解你的了。” 璐璐承认,“他很沉著。” 何止沉著,简直言听计从,不到十五分钟孙子建便前来报到。 璐璐奉上香茶,便把退休计划一五一十告诉他。 子建受宠若惊地聆听,却没有太大的意外,这一两年来他已经注意得到璐璐情绪上的变化。 璐璐说完之后,孙子建并无意见。 璐璐问:“你认为我对不对?” 孙子建也问:“你这次远行,是为了逃避自己的面孔?” 璐璐失笑,“没想到你会这样看这件事。” “何必操之过急。” “啊?” “璐璐,我们的面孔不是永?琠坁满A五官随年龄而变,没有人会永远美丽,我们终归要老,无可避免地失去少年时的标致,我完全不明白你为何要为这个操心。” 璐璐呆住。 孙子建叹口气,“不过我尊重你的意愿,”他凝视女朋友,“虽然这张脸有公众义?务。” 璐璐听了这话,忍不住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多月没有这样开朗的笑了,笑真能医百病,璐璐只觉得心身舒畅。 孙子建说:“这样吧,先去探探路,看一看,很多人都那么做。” 璐璐说:“我相当熟悉那一边的景况。” “做游客的感觉又不同,反正我有假期,我们一行三人,去散散心如何?” 安妮坦立刻说:“真是个好主意。” 璐璐知道安妮坦已有三年没放过假,在情在理,她都该成全她。 璐璐当下说:“同你一起去?我吃了豹子胆也没勇气,不知给人说成什么样子。” 孙子建说:“你太在乎人家讲些什么。” “你如果是我,你会更在乎。” “那么分头去。” “你家在那边有很多亲戚?”璐璐问:“请别再举行看明星大会。” “小姐,喜欢你才看你。” “我总想保留一点私人生活的权利。” 孙子建说:“你放心,这次我不会告诉他们。” “谢谢你。”璐璐呼出一口气。 子建伸出手,“仍是朋友?” 璐璐把手放在他手中,“我一直以为我们不止是朋友。” 子建苦笑。 璐璐疏远他的一段时间,他也试过约会别的异性,总不能满足。 他爱上璐璐的面孔,看看她已是享受,那么精致秀丽的五官,一颦一笑都是风景。出人意表的是她的谈吐,直接而富有幽默感,他一直认为与她相处如沐春风,每次约会,都觉得兴奋,忙不迭出门去等她,心甘情愿。 也许当她退休,他的机会还高一点。 此刻的璐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颈上却挂一串御本木养珠,漂亮而潇洒,孙子建很想对她透露仰慕之意,又不知如何开口。 只听得璐璐说:“安妮坦与我住酒店,你呢?” 子建意外,“你父母兄弟都在那里,还住酒店?” 安妮坦说:“她不想打扰亲戚。” 子建说:“不想亲戚打扰她才真。” 璐璐说:“听,听,世上只有他敢这样对我说话。” 就这样决定下来。 过了两星期他们就动身。 璐璐十分不耐烦长途飞机,睡不著吃不下,只能看书,安妮坦替她买了一大叠小说。 她看完一本批评说:“情节狂得没个褶儿。”伸个懒腰。 子建微笑。她已经松弛了。 快到埠的时候璐璐照照镜子,“你说得对,连我都不认识自己了,一程飞机老了十年。” 她是矛盾的,一方面爱惜容颜,另一方面觉得负担太深。 藏书网子建看她一眼,不语。 璐璐并没有通知家人来接飞机,寒暄需要力气,她只想好好睡一觉,子建把她与安妮坦送往酒店,留下通讯号码,“晚上见。”他说。 傍晚起身,璐璐觉得精神不错,拨电话到邻房,发觉安妮坦比她早醒。 璐璐与家人通了消息,他们在那一头狂呼,高兴得不得了,立刻赶过来。 安妮坦问:“要不要叫孙子建来?” “明天吧,明天吃晚饭时大家齐见面。” 亲人涌到旅馆房间,拖大带小,场面热闹,璐璐静坐一旁,看著他们,开头时还有微笑,渐渐发觉至亲的面目模糊起来,同一般影迷没有分别,问的问题,关心的事,都与电影有关。 璐璐隐隐觉得飞了一万多公里,自东半球来到北半球,人情世故却仍然一样。 他们定了第二天在璐璐大哥家聚会晚餐。 安妮坦送走他们,同璐璐说:“你看上去好像很累。” “是吗,一定是人多的缘故。” “那你得有心理准备,明天人还要多。” 璐璐转身问:“为什么我越来越怕群众?” “职业病。” 她约了孙子建一起赴约。 本来想与家人坐下来好好谈论一个严肃的问题,到了现场,门一打开,镁光灯不停的闪动,璐璐睁不开眼睛,孙子建本能地挡在她面前,安妮坦虽见惯场面,也没料到这一招。 亲人为璐璐开了一个派对,把方圆十公里的朋友全部请来了。 璐璐对牢客厅里七八十个华侨发呆。 她母亲欢天喜地的说:“都是来看你的,都是你的戏迷,我早就答应他们同你见个面。” 孙子建忍不住会心微笑。 璐璐狠狠白他一眼,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挣脱,这次轮到诸亲友微笑起来。 有几位以老卖老的便乘机问:“孙先生是未来姑爷吧。” 安妮坦在璐璐耳畔说:“退到此地来才不得休息呢。” 他们只有更好奇更热心更多事。 吃了一点点东西,璐璐拉著孙子建避到书房里去,锁上门。 璐璐伏在书桌上,呜咽地笑:“惨过登台加记者招待会。” 子建不出声。 “你说该怎么办?” “不如听其自然,趁现在尚有市场需要,多做几年,等人们不再想看你的时候才算。” “真的,”璐璐叹口气,“让我想一想。” 连自己家人反应都这么热烈,璐璐不知如何应付。 有人敲书房门:“是安妮坦。” 子建去放她进来。 安妮坦说:“真没想到全无安乐土。” 璐璐不出声。 “而且是一批不必购票进场的观众。” 璐璐笑了,她心中疑团似乎渐渐解开。 安妮坦说:“何必跟自己的本钱作对?要尽量利用才是啊。” 门中传来父亲的声音:“璐璐,华人报的记者来了,要同你说话呢。” 子建说:“来,抖擞精神,别让老乡失望。” 璐璐与安妮坦齐齐笑出来。 大明星没奈何的站起来,吸口气,摸一摸面孔,又一次去应付爱护她又骚扰她的群众——【永别】 这是一个丧礼。 庄毓元早几天就准备好衣裳,如参加隆重的舞会般,事先下功夫。 此刻她端庄地坐在小礼拜堂第二排,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膝盖上,身上穿黑色凯丝咪薄呢套装,唯一的装饰是珍珠耳环,脸上化薄妆。 头发梳一个低髻,她看上去非常成熟大方漂亮。陆续来临的亲友都忍不住向她投过去一眼。 今天是她舅舅举行丧礼。 她父亲早十年就已去世,留下毓元给她母亲,遗产一时没有发放出来,毓元母亲去投靠兄弟,嫂子是个天字第一号厉害的人物,不到一个月,母女便被轰走。 过程如苦情电影一般。 细节历历如在眼前,毓元永志难忘。那一日,大家同坐一桌吃饭,毓元母亲谦卑的表示非常打扰亲戚,一有能力,总得想法子搬出去才是。 谁知比她年长十一岁的亲兄弟仰头喷一口姻,正眼也不看她们母女,冷冷的说:“你真搬走才好,别空哄人欢喜。” 毓元年纪虽小,也觉得耳边嗡的一声,更莫论寡妇心中怎么想了。 当下她母亲一句话也没有,第二天找到丈夫故友,其中一位姓陆的律师见义勇为,立即将她们母女挪到酒店去,又再过两个星期,取到了遗产,替她们买了房子。 舅舅舅母一直以爱理不理的态度对待毓元,通一个电话,都唔唔嗳嗳,声音由无底洞发出来似,毓元不以为奇,因为陆俊申律师说的,人就是这样子,这种势利,完全是正常的。 毓元渐渐明白舅父所有义薄云天的个案全有观众支持,越多人看见的好事他越不介意做,出手阔绰,他妻子也支持他。帮助穷亲戚,就不必了,黏上了手,十多廿年也甩不掉,烦死人。 毓元看著舅父的遗像,不禁透出一丝笑意。 他三子一女都不成才,小儿子特别坏,完全没有家教,寄居在他们家时,毓元替他补习,他带一个闹钟进书房,拨好一小时,钟一响,立刻收拾书本,生怕便宜了毓元的样子。 说出去,好像她同小孩子计较,不出声,这种气也颇难受,幸亏搬走了。教多几次发音,舅舅还心疼:“全世界都读不准,有什么关系”或是“迟早学得会”,在毓元的补习生涯里,从没见过这等幽默的学生与家长。 一切往事都回来了。 进礼拜堂的时候,毓元看见她以申元公司名义送的硕大花圈放在当眼之处。 未亡人被亲友掺扶著进来,并不见得特别哀恸。 毓元听说舅舅外头有人已有好几年,舅母早已失势,虽然不愁衣食,手上始终抓著钱,倒底不复当年之勇。 毓元微微侧过头去同她打个招呼。 她身后跟著回来奔丧的儿子媳妇以及孙儿。 毓元的大表哥到美国升学,不出一年认识了唐人街杂货店女小开,立刻结婚,书也不读,站在店中帮手,也不在乎父亲反对以及截断经济等恐吓。 小夫妻一连生了几个孩子,生活十分优悠,与世无争,毓元觉得这种性格没有什么不好,但她舅舅为之气结,视作生平第一件恨事。 一边骂一边还是掏腰包替儿媳买房子,倒底是亲生骨肉。 毓元与表兄很陌生,以往总有高攀的感觉,要到很久之后,她有了事业,才能与他们平起平坐,可是又觉得他们乏味。 舅母仍维持著她的精明与气势,子女似随从般跟在身后。 她戴著日常惯戴的钻石戒子,足有桂圆核大小,毓元小时候曾被这枚宝石迷惑,以致赚到第一票利润便来不及赶到珠宝店去买了一颗。 一种下意识的补偿行动:舅母有的她也有。 她却没有戴过它,事实上连镶都没镶过,一直搁保险箱里。 表哥表嫂以及孩子们衣著甚差,简直不似阔老太的子孙,她任得他们在美国乡镇百货公司买了人造纤维,没有时式可言的衣物来穿,且在洗衣机里洗得发白褪色。 孩子们好奇地看一看漂亮的表姨,毓元喜欢孩子,他们总是无辜的,头一号牺牲的,也是他们。 一个小女孩坐近毓元,黄黄的头发梳两条细辫子,眉目却十分秀丽,像她母亲。 做舅母的媳妇不易为,毓元记得她从来不肯记住晚辈的名字,碰到喜庆场合玉珍敏儿乱叫,被叫错名字的小辈也懒得去纠正她。 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 毓元心底下还是有一丝介怀。 追思礼拜开始。 毓元的母亲也来了,坐在后面。 她轻轻招招手。 庄太轻轻坐到女儿身边。 她低声说:“我以为你没空来。” 毓元微笑,握住母亲的手。 “不是说要去纽约开会?” “改期,明天才去。” 大家开始唱诗歌。 坐在毓元前方的是陈允新,舅母娘家亲戚,一表三千里,也是毓元的表哥。 当年他对毓元颇有点意思,曾约过她几次,可惜过不了伯母那一关。 毓元对他的印象不错,陈是个老实人,而且文静。 她向他点点头。 陈允新看到毓元,先是一呆,打过招呼,缓缓低下头,忍不住再偷偷看她一眼,又一眼。 他一向喜欢她粗眉大眼,以及秀丽中带倔强的神情,数年不见,她益发出落得标致,当年羞怯的孤女如今充满自信,整个人宝光灿烂。 即使没遭她母亲反对,他也不敢肯定会追到她。 毓元一早同陈允新说过,她一定要干一番事业。 她的守护神是陆俊申大律师。 陆看著她进大学,帮她创业,更与她合股组织公司,他比她年长廿多年,且有妻子,关于他与毓元的传言,一向是城里热门话题。 陈允新不禁伸长脖子四周围看了看,没有,大律师没有来。 牧师读出了诗篇二十三篇。 “……你用油膏了我的头,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 毓元又莞尔。 陆俊申也在她敌人面前,为她摆设筵席,使爱她的人,以及恨她的人,都认为没有白费精力。 毓元的表妹绝对是敌人。 她自小看不起毓元,在她心目中,毓元水远是她屋檐下受过委曲的孤女,她可尽情欺侮她,她不信毓元会得强大起来,即使是,她也不怕,她有母亲做后盾。 毓元搬走许久许久,她还去剌探庄氏母女的经济情况,非常恶意,非常嫉妒。 完全是放肆的表现,她视毓元为假想敌,只要毓元在场,她就自然而然被得罪。 这时她暗暗打量毓元:古典裁剪合身的套装异常名贵,鞋子与皮包都是鳄鱼皮,手上戴一只男装薄身白金手表,近十厘米的珍珠耳环闪著晶莹的光芒,衬托得肤光如雪,看样子毓元是真抖起来了。 表姐妹俩念一间大学,表妹追求建筑系高材生,该名男生却钟情于表姐。 表妹从此与表姐不共戴天。 庄毓元是什么?是她家穷得发霉的亲戚! 男生听了却更加同情怜惜庄毓元。 那男生后来娶了别人。 庄太太悄悄说:“掌珠坐在那边。” 毓元点点头。 “胖那么多。” “住在外国,最易发胖。” 一胖就显得脏与懒。 奔丧回来,更加疏于打扮,看上去倒比毓元要大上三五七载。 毓元没想到掌珠会谢得那么快,大学时代雄心勃勃的一个女孩,忽然在外国小镇落了籍,守住一头两千美金开销的家,安居乐业起来。 毓元心底下不是不羡慕表妹的,但是要她学做那种小家庭主妇,又不甘心,感情矛盾得可以。 毓元也希望在最近的将来可以成家立室,过平凡简单的生活,把看电视当人生大事来办,闲时喝喝茶看场戏,但必需由绚烂至平淡,不可以像掌珠那样,由平淡进入更平淡。 怕只怕场面撑大之后,骑上虎背,很难下得来,所以毓元想她不会有纵横厨房的日子了。 她低下头。 从前看不起她母女的亲戚都在这里。 做透明人不好受。 她没问人借,也没问人赊,不知恁地,一个个都躲著她们,好像毓元身上带著定时炸弹,随时会得炸起来,滥伤无辜。 那一头是做电器的表叔,已不大管事了,生意交给女儿,这位表姐待毓元也从来没有客气过。 两人同车,说到大家就住在附近,毓元客套说:“有空我过来拜访。” 表姐脸色都变了:“我们就搬了,立刻就搬。”彷佛为了避毓元,搬家也是值得的。 毓元讪笑自己是个小人,这些细节都记得那么牢,平日埋在心底,有空即扯出来重温一下。 没有陆俊申就没有庄毓元。 申元公司成立之后,亲友纷纷和颜悦色起来,先是试探性地看毓元有没有记仇,发觉她没有,立刻把前事一笔勾销,那几年的苦难没有人再提起,有时连毓元本人都疑幻疑真。 众人的演技那么好,她又是唯一的观众,不得不付出些代价,能帮助他们的时候,她出手十分阔绰。 因此舅父去世,舅母亲自通知庄氏母女。 还有什么遗憾呢,应该没有。 那么能干的舅母都认为她是一条臂膀,要她改观不容易呵。 毓元最后一次烦她,是为著母亲。 庄太太精神不支,昏倒在浴室。 毓元发急,拨电给舅舅,由舅母接听,当时答应马上来。 过了十分钟,舅母补了一个电话:“你舅舅说,太晚了,我身体也不好,你们自家料理吧。”懒洋洋的口吻。 当时不过午夜十二时。 她们这种女人把娘家与夫家的人分得极清,嫁人半辈子,衣食住行全由夫家支付,但对娘家极之忠心,对夫家无法投入,动辄“你们我们”:你外甥不是我外甥,你妹妹与我无关,你父母关我鬼事…… 是那个晚上,她颤抖著声音找到陆俊申。 他出现的时候,如天神般高大强壮可靠,毓元过去,把头埋在他怀中。 那一年,她十七岁。 陆俊申同毓元说:“不要生气愤怒,那样的人,就该做那样的事。” 毓元一直没有动气。 即使到今日,翻了身,也从来没有踌躇志满,想起来,只有深深悲哀。 舅母通知她舅舅去世,征求她同意,把她名字登在讣闻上,是清晨。 毓元洗脸的时候,因受不惯这样的恩宠,有点迷茫,看著镜子里的反映,忍不住喃喃的说:“庄毓元,莫非你真的抖起来了。” 读完经文,又继续唱诗。 陆俊申问过毓元:“我在你心目中,地位如何?” 毓元想了想,微笑说:“你是我所有。” 陆俊申怜惜地说:“老这么说。” 外头传得很难听,一直说庄太大本来跟陆某有点瓜葛,不然谁有兴趣竭力帮助孤儿寡妇。后来女儿长大,陆某索性老实不客气…… 毓元一直没有对象,也是事实。 礼拜结束,低头默祷。 毓元听到舅母忽然饮泣起来。 舅舅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照顾周全,那怕是她娘家游泳偷渡出来的表弟,都可以登堂入室,一起搓麻将耍乐。 但是老式女人另有一功,她爱把自己形容得劫后余生模样,永远诉说丈夫不好服侍,说多了,预言成真,舅舅果然找到女朋友,舅母的王朝突然崩溃,一样吃喝,说话题材却变得又酸又苦。 庄太太问:“你上不上山?” 毓元点点头。 鱼贯离开礼拜堂,来到门口,陆续登车。 毓元看到陆俊申的黑色大房车在等她。 每个人都看见了。 特别是陈允新,自惭形秽的退至路旁去叫街车。 毓元对母亲说:“你坐我的车,我过去看看。” 她才走近,司机已打开车门。 陆俊申坐在车厢里向她招手。 她坐到他身边。 “你怎么来了?” “陪你,”他说:“明天你要到纽约,一去十多天,想趁这机会多聚一聚。” 毓元微笑。 “这件丧事办得不错。” “可惜没有真正伤心的人,舅舅的女朋友又不能公开进来鞠躬。” 虽然毓元也不能确实那女人会不会伤心。 她说:“舅舅做生意确有才华,生活上未免有点胡涂,一生为两个女人控制,”她停一停,“她们说什么,他听什么,著了迷似的,查实是最普通的女人,他却来不及要报她们知遇之恩。” “男人总怕女人噜嗦。” 毓元笑:“你怕我吗,你才不怕。”陆俊申不语。 “我父亲也不听母亲的话,叫他戒烟,直戒了十年,结果肺癌。” 陆俊申看她一眼。 车子跟队驶向坟场。 “很多人认为定要长得好才能使男人俯首称臣,但那全是无必要的,家母比谁都美,一点用也没有。” “怎么没有,”陆氏说:“生了个同她一般漂亮的女儿。” 他自车座的小酒吧里取出水晶拔兰地瓶子,斟了一点给毓元。 毓元很需要这杯酒。 陆俊申看著她雪白的面孔。 他头一次见到毓元,她才十六岁,已经是美人。 可怜的孤女,寄人篱下,不是不肯低头,奈何得势的亲戚跟前太多拍马屁的人,不需要庄毓元侍候。 三言两语就挤了她们母女出局。 是他替她们置的房子,哪里有什么鬼遗产,毓元的父亲早已投机失败,什么都没剩下。 母女明知如此,每月仍自陆氏处接过生活费,根本不知何以图报。 陆俊申不敢向自己承认这一切,都是为著小毓元,为看她悲恸的大眼睛,逼切求助的神情,注定的,见过如许多大场面的著名大律师竟遭了迷惑。 这样的关系,维持了十年。 谁也没有说话,他的妻子,女孩的母亲,都装作不知道。 他让她大学毕业,他栽培她成为小一辈生意人才中佼佼者,他甚至替她介绍男朋友。 毓元全部坦然接受,男友在内,不过从不长久,止于三次约会。 乏味,她说。 而事实上是他们好奇心太强,不止打听她的历史,使她烦腻。 申元公司做出场面来之后,她与同年龄的异性开始疏远,近两三年更加绝了迹。 自有追求失败者出去渲染:庄毓元是陆俊申的人,不能碰。 陆俊申说:“交通挤塞。” “嗳。” “来回恐怕要三个小时。” “最后一次送他。” “怪他吗?” “不怪,倒底也照顾过我们一段日子。” 陆俊申点点头。 想起来,他问:“你母亲身体怎么样?” “不错,我让她吃燕窝,环境好转,不愁没朋友。” 陆俊申忽然问:“你呢?” “我,”毓元笑,“我怎么样?” “你快不快乐?” “我小时候想的一切,如今都在掌握中,连小时候不敢想的,现在都有了,怎么不快乐。” 陆俊申凝视她:“这是由衷之言?” “嘿,倘若不是,叫我──” “得了得了。”陆俊申笑说。 毓元看著车外风景,他们正驶过条繁忙肮脏的街道,四周围小贩摆生意,地下泥泞不堪。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说的是真话。” 倘若一直舅母家住下去,少不免成为她的丫环,一边感恩一边苦笑。 幸亏舅母不能容物。 倘若舅母好心地说“毓元,你不要见外,大家自己人,有粥吃粥,有饭吃饭,尽管放心住”,那就完了,那就再也没有今日的庄毓元。 说得夸张一点,毓元真想向舅舅舅母一鞠躬,多谢他们连桌上的渣滓都不肯施舍。 “在想什么?” “啊,纽约的春装不知摆出来没有。” “女孩子就净担心这些。” 毓元说:“也许趁周末飞巴黎去买,便宜三分一。” “几时省起来了?” “到了。” “我在车里等你。” 毓元下车,众人好奇的看著她,把她当作明星。 确是,她确是这个家族的明星。 仪式完毕,众人纷纷上前安慰遗孀。 舅母恢复了镇静。 她向毓元道谢:“这次多亏你。” 毓元抿抿嘴,不置可否。 “明天动身去谈生意?” “是。” “去那么久,要不要我这里派个人来陪你母亲,她怕不怕静?”, 怕? 毓元猛然抬起头来,不信她舅母会说出这种话来,她怕毓元母亲怕静? 十多年来,从来没有任何人怕过她们怕任何事情。 忽然之间,当年把她们赶走的亲戚,竟为这等小事周到起来,使足智多谋、八面玲珑的毓元觉得难以应付。 太戏剧化了。 她没有感动,没有感慨,亦不觉滑稽,又深深的悲哀,奇怪,怎么当年叫孤儿寡妇搬走的时候,却没人怕她们会倒毙街头? 当下只听得庄太太回道:“才三千尺地方,怕什么静?” 毓元没听下去,这是她母亲扬眉吐气的时刻,不是她的。 她回到车上。 “可以走了?”陆俊申问。 她闭上双目,点点头。 “你要把过去埋葬掉,”陆俊申说:“一直记著那些事,对你丝微好处都没有。” 毓元不出声。 才昨夜,她就做这个梦,梦见舅舅舅母,联同所有的亲戚,来逼她走:“走!不要你住我们家,快走。”扯著她膀子,推她出门。 梦中,毓元很平静地说:“走就走,马上走。”果然立刻夺门而逃,隐约间又自觉不用怕,又同自己说:“你现在有钱了。” 好不容易,一身大汗挣扎著自噩梦中醒来,毓元感谢上苍,目前她拥有的一切。 失去的何必去想它。 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陆俊申就是欣赏她这一点成熟。 他说:“你要同过去说再见,毓元。” 她抬起头来,“早就永别了。” “是吗,真的?” “以后我努力,挣扎,精益求精,都是为我自己,再也不是为他们,我已经报答了他们,够了。” 陆俊申笑,握紧她的手。 车子向高等住宅区驶去。 真的忘记了吗,烙印是那么深刻,因为永远不能丢开,所以她一直装成全然不记得的样子。 “下个月你生日。” 毓元说是。 “要不要庆祝一下?” 她摇摇头,“谁没有生日,何用闹得天下皆知,多小家子气。”但凡你有,人必然也有,且更大更好更高,不必招摇。 “随得你。” 车子驶向山上,环境突然开朗,一路树木丰茂,打开车窗,可以享受鸟语花香。 到了家门口,毓元同陆俊申话别,女佣早替她开了门。 她一边走进屋内,一边脱去外衣鞋子。 一直到露台,站定,往下看,这是一个没有雾的晴天,益发显得山脚是山脚,山腰是山腰,阶级分明。 偷情记 我丈夫是个医生。 因为我是他的填房,所以没有陪过他到英国考试,也没有跟他住过医院宿舍,我嫁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大医生,政府好几个局里的议员。 大家都说我福气好,注定了要享福,逃也逃不掉。 林医生今年五十岁,精神奕奕,一表人材,四个子女都长大成人,在外国成家立室,他娶我,不外是想找个人照顾他,出席宴会的时候,身边有个装饰品。 而且我并不是娱乐场所的女人!一张面孔已为人看滥看熟,嫁得再好,也给人一种“狐狸精修成正果”的感觉,我是巴黎大学堂堂正正的美术学生,到现在为止,一年还在大会堂开一次画展,在任何方面,林家的人都不能挑剔我。 我的生活还有什么遗憾呢。 林医生的子女并不讨厌我,因为我并不与她们争出风头,我是一名艺术家,苦是苦在这年头的艺术家也需要穿衣吃饭,所以嫁给林医生,于是我有大把时间来造就我的志愿。 我们住在石澳一幢八间房间的屋子里,我最喜欢开的车子是一辆白色摩根跑车,我心爱的钻饰是意大利蒲昔拉蒂。 妇女杂志偶而也用我做封面,很多人惊讶地叹息:“啊,原来林医生的夫人是这么美丽大方,又是画家。” 林很满足,因为他拥有这个女人。 然而这么说,我的生活上还有什么遗憾呢? 两个司机三个女佣人加上花王两夫妻,生活太丰富舒适。 然而那一日,我跟丈夫说:“我想搬出去住。” 他听了抬起头,一时不明白,“你说什么?” “我想搬到乡下去,找一间平房,好好的作些画。” “别开玩笑,”他的口气像对他孙子说话似的,“在这里不能画画吗?” “一大堆人跟著我,我不自由。”我说。 “你不按铃,他们是不会出来的。”他诧异的说:“你不高兴什么?” 我不出声。 那天晚上,他特地早回家,叫相熟的珠宝店送来首饰。 我说:“这个样子的珠子我已经有好几条了,不再要了。”很不耐烦地叫他们带回去。 他陪笑,“我倒忘了,挑别的款式吧,好不好?” 我笑,“都有了.都有了,这种东西,若一件半件也无,做人没意思,可是买了数年,也已经到饱和,够戴就算数,不必多花钱。” “那么你为什么烦?”他问。 我没有回答。 照说我生活尚有什么遗憾呢?可是那日我的跑车经过戏院门,看到“月宫宝盒”的广告招牌,就想:如果有人陪我看这套影片,再到小馆子去吃潮州菜,那才是高兴呢。 林工作非常的忙,他的医德好,在病人眼中有起死回生之能,渐渐他忙也是为了责任,不再是为了钱,没有休假的机会。 有病人跑了来哭上半天,求他去动手术的。他跑来求我,我只好叹口气说:“好吧,我们取消假期。” 六年来我与他都没有空去渡蜜月,现在如果我不起床陪他吃早餐,就简直见不到他。 以前我到他诊所去找他,现在也不去了。 一到诊所,十多个护士都毕恭毕敬的对牢我喊“林太太”,受不了。 我仍然想去看月宫宝盒,要求非常低,但对我来说,是一项奢望。 刚结婚的时候,林医生颇为担心我,他尝笑说:“我比你大廿年,你要是跟那些蓬头垢面的艺术家跑了,我的心脏马上会出毛病。” 我只好笑。 后来他放心了,因为我不是那样的人。 那种穿件脏衣服,留小胡髭的艺术家,并不放在我眼内。 日子过去,渐渐我变得非常孤僻与寂寞,所有出风头的场合都不想再出现,林医生自然更乐得在家休息。 我也不再购置新衣服,老是那堆毛衣牛仔裤,头发长了就梳一条粗辫子,画画的时候身上缚一条围裙,并且想搬到外头去住,过种比较单纯的生活。 我也在海滩游泳,我喜欢棕色的皮肤,林医生不喜欢,他不止一次说过:“好好雪白的一个人,晒得黑鬼似,脏相。”我总是陪笑,可是还是年年照晒不误。 他有一只船,从不出海,除非是孩子们自美国回来,才用得著。 “孩子们”是年年回来的,不外是怕父亲老胡涂了,把所有的家产全花在继母身上,可是渐渐他们也很放心,因每次回来,都看见我一身破烂,对林医生的事业不问不闻,久了他们也晓得不是假装,于是不那么仇视我,也不急著拍我马屁,我们相处得很好。 那天林医生跟我说:“他们又要回来了,你让司机去接吧。” 不知为什么,今年我特别烦躁,当时就说:“你自己吩咐司机吧。” 他们到埠的时候,我出去与几个朋友谈画展的事,回来只见到一屋的人,都与我打招呼,我也看不清楚,站在林医生身后使劲的笑。 忽然有一个人说:“我不是的,林太太,我只是他们的朋友,姓赵。” 大家哈哈的笑。 我向他点点头,“赵少爷,不必客气,当自己家一样就好。” 屋子里忽然多了近十个人,闹得天翻地覆,我一贯是不理的,照常生活,人多了林医生就开心,我不得不承认他是老了。 一日我自外回家,扬声问:“有没有人跟我去钓鱼?” 桌球室里只有姓赵那个年轻人,我向他笑一笑,他也笑。 “他们都坐船去了。”他说。 “你呢?”我问。 “我玩得累死了。”他坐下来。 我完全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于是笑。 他是一个英俊的男孩子,标准美国大学生模样,精神、壮健,富幽默感。 “香港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他说。 “你的意思是,林家的人出入的都是美丽的地方。”我说。 他也很明白,“那当然是,在香港,不需要很多的钱,就可以过得很好。” “你在念什么?” “医科学生。” “上帝。”我笑说!“我们这间屋子里的医生比诊所还多。” 他说:“你是画家?” 我说:“不敢当。” 我伸伸懒腰,拿了一只水果吃。 他站起来,“是不是找人钓鱼?” 我犹疑一下,此刻拒绝他太著痕迹,于是我点点头。 他很敏感,扬起一条眉,“不要紧吧。” “自然不要紧。”我说。 我们两人走到海边坐下,太阳很厉害,我架上草帽,放下鱼钩。 “真静,”他说:“可以躺在这里一辈子。” 我点点头。 他凝视我,我微笑,我虽然三十多了,可是一向没失去自信,并不在乎年轻男人朝我看与不看。 他忽然问:“你怎么会嫁给休医生的?” 我听了很诧异,把头转向他:“为什么不能嫁给他?他是一个有学问有资格的人。” 赵说:“但是他年纪很大了。” “他只比我大十五年。”我说:“我也很老了。” “你有三十五岁?”他惊奇。 “不,”我生气,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的,“我只有十六岁,我嫁这个老头子完全是为了钱。” 他说:“你生气了。” “你们是这样残酷,”我说:“完全不接受老一辈的优点。” 他不敢再出声。 我再加一句,“而且想到什么说什么,太没有礼貌。”我丢下鱼竿,走掉了。 那一夜我拒绝与他们吃饭,这种年青人,跑到人家家来侮辱人! 我问林医生:“他们几时走?” 林说,“你怎么了,好像很不高兴。” “吵死了。”我说。 “真孩子气,往年你是很高兴的。” “那姓赵的是什么人?” “赵船王的独生子,不知为什么,自己家不住,混到我们家来,”他笑,“想是爱热闹。” “没家教。”我说。 “怎么得罪了你?”林忽然紧张起来。 “没有。”我犹疑一下。 他拍拍我背,“明天孩子们请你吃饭,打扮打扮。” 我笑,“我是否穿得实在太破了?” “你是艺术家。”他直笑。 我是爱他的,他对我无微不至,关怀有加,这就是爱,还想怎么样呢?只有这种爱是长春不老的。 “林医生,”我叫他,家中人连小毛头在内,都叫他林医生,连子女们与我都不例外,“让我们放一段假去跳舞、旅行、游泳,你想想,我们多久没好好的玩了?”我恳求的说。 他很为难,“我要到日内瓦国家医院去开会。” 我叹口气。 “我到这个世界上来,”他搔搔头,“不是来玩的,不知为什么,竟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做,你要体谅我。” 我低下头,“我明白,世事没有十全十美,拥有你这样的丈夫,就一定有所牺牲。” “对不起。” “别提了,我要到峇里去找一点题材,咱们分道扬镳。”我苦笑。 没想到世界那么小,一下飞机,才踏进峇里希尔顿,就在大堂看见姓赵的那个小子。 我没法子不跟他打招呼,幸亏我有一大帮朋友,临时避开了他。 当天晚上,他的电话接到我房间来,他一开口便说:“对不起,林太太,我向你道歉。” 我问:“道什么歉?过去的事算了。” “请你吃饭,行不行?”他问:“不要推辞我,你总要吃饭的。”他言辞很恳切。 我说:“今天我租了吉甫车,预备到几个村落中去做速写,到深夜才回来,没有空吃饭,我会带干粮与水,我不是渡假来的。” “希望你被猎头族吃掉!”他诅咒我。 我哈哈笑起来,“你要不要参加,土人性情很好,他们会得说一点英文,你不会失望,他们庙宇中的木雕值得观赏。” 他大喜,“你邀请我?” “明天早上六点正,在酒店大堂等,我现在要准备工具,并且要早睡。” 第二天我五点半就下楼吃早餐。天气非常的好,太阳刚自东方升起,空气干爽而温暖,花园里各色大红花在点头,峇里确还是人间仙境。 我喝完咖啡到路边伸个懒腰,看看手表,六时正。 “林太太。” 我转头,赵站在我身后。 我向他点点头,“早。” “走吧。”他说。 “吃过东西了?”我问。 “吃过,并且带了一些水果与矿泉水。” 我赞许的点点头。 这时候酒店的司机把一辆小小的吉甫车开到我面前,我与他上车。 他的表情像是要说:我以为你只会开摩根跑车。于是我笑而不语。 车子向东南方开出去,这条路我早已走熟。 车子驶了大半小时,沿路上的风景怡人,一点不觉得累,我开了录音机,播放当地的民族音乐,看看赵的表情,知道他也很享受,一路上他没有话,想是怕再次得罪我。 我们到达村庄的时候,孩子们出来欢迎我,我从车尾箱取出大盒巧克力分派给他们,然后与赵步行小路到可以取材的地方去。 赵看我一眼说99lib?:“你真懂得享受。” “我的工作确比其他人的工作可爱。”我笑,“但如果没有林医生那份不可爱的工作支持我,我就难以可爱得起来。” 他不接口。 我坐在山坡上,开始素描村落的风光,有孩子追踪前来,笑嘻嘻地向我讨吃的,我让他们站十五分钟,等我画好一幅速写,才放他们走。 有些孩子才刚会走路,我把他们抱在手中,快乐得大笑。赵也很开心,没一会儿,我们两人打成一片,我甚至在他的协助下完成了三幅水彩。 他说:“两点钟了,你不饿?” “我可以吃得下一只老虎。”我笑。 “当心!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他还装模作样的到处张望。 我们嘻哈绝倒,坐在地上野餐,他喝著啤酒,把三文治递给我,我吃了很多。到过峇里无数次,最愉快是这一次,因为有他陪著的缘故。 谁说我不怕寂寞?我茫然,如果林医生可以陪伴我…… “你在想什么?”他问:“你老有一种‘不在此地’的迷茫,是别的女人所没有的。”他凝视我。 我笑:“胡说。” 我剥了香蕉吃,引来小小的猴子,爬到赵的头上去,我笑嚷:“我的天!”连忙取出宝丽莱照相机替他拍照。 吃完丰富的一顿,我收拾画具。 “不画了?”他问。 “不画了,太快乐的时候很难工作,我们到村里逛逛。” 我们走到村里,与妇女闲谈,答里稻田很大很多,我又拍了许多照,妇女以糕点招呼我。 赵说:“我也替你拍照。” “我身上一团糟呢。”我说。 “不相干。”他说。 事后他问我:“为何用宝丽莱相机?” “我心急,要立刻看到美丽的时光,留到将来,那种享受会打折扣。”我说。 “你是一个特别的女子。”他非常由衷地说。 我笑一笑,“香港必然有许多特别的女子,如果不是嫁了林医生,也许我也像其他那些特别的女孩子,沦落在政府某机关做一份数千元月薪的牛工,埋没了天才,一辈子也见不到你赵少爷。” 他默然,然后说:“你是一个十分感恩的女子。” 我叹口气,“也许是我心虚,我要不住提醒自己,假使没有林医生,我不会有今天,因此我万万不能做任何使他不愉快的事。” 他有点意外。 我温和地说:“我们回去吧。” 我开动吉甫车,驶到一半,落下雨来,我慌忙抢救画纸及工具。 我笑说:“人是防水的,画不防水。” 连忙把“名贵”的作品放进车尾箱,身上淋得湿透,如果没有他在这里,我可以脱了上衣裹上大毛巾,但现在…… 我只好把车子驶得飞快。 到了酒店,已是傍晚,天气颇为清凉,我打了几个啊啊嚏,笑说:“这下子劫数难逃。” 他帮我取出画具,一边说:“如果吃晚饭的时候,喝点酒驱寒,就──” 我打断他,“我想休息。”我说:“不下来吃饭。” 他一怔,然后说:“我明白。” 他明白,明白什么? 我仲一个热水澡,洗干净头,叫了食物到房间吃,好生盼望他会再给我来电话,但是他没有。 第二天我一早起来整理昨天画的画,觉得成绩不错,下午在泳池晒太阳。 赵又出现在我身边。 我问:“你是一个人来的?” “不,”他笑,“还有朋友,不过把他们甩掉了。” “为什么?” “因为跟你在一起更开心。” 我跳进水中,游了两个泳池的距离,然后用毛巾裹住身体。 赵递给我一杯矿泉水。 他眼睛看著别处,他说:“我暑假后就要回美国,现在没有人知道我与你两人在此异地相逢,假如你怕我在事后会说出去,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们可以说是绝对安全的,你不必担心什么。” 我忽然觉口渴,一颗心咚咚的跳。 隔了很久,我缓缓的问:“你在诱惑我?” 他仍然看著远方,“也许是你诱惑了我,”他说:“我分不清楚,我只知道,直到我九十岁的时候,仍然会记得你,我喜欢你那不在乎的神情,甚至你对林医生的忠心,我都非常欣赏。我不认为你会离婚,但我乐意做你的插曲。” 我低下头,喉咙更加干涸。 我看一看他英俊年轻的脸,清澈明亮的眼睛,结实的手臂,修长的身裁,他是我小时候一直想要的理想男友,只是我在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好的男孩子。 现在他来迟了。 我叹一口气,迟总比永远不出现好?我终于遭到试探了。 “你生气?”他问。 “没有。”我说。 又过一会儿,我看著泳池中滟滟的水光,我说:“你让我想一想。” “我等你。”他说:“我在一三四号房。” 我说:“不──” 他看牢我,我咽一口唾沫。 我不能,我不能够对不起林医生。 我奔上楼,关上房门,坐在床沿发呆。 可是林医生不会知道──有什么害呢? 这种事做了一次就有两次,我不能开头,然后往这下流的路上走。 如果嫌林医生,可以跟他离婚,如果不舍得他的财富地位,就忠于他。 不,我是一个知识份子,不能做这样的事。 我决定立刻离开峇里,火急的订好飞机票,马上退了酒店房间,赶回香港。 在飞机上还是一直心跳,怕见到这个男孩子。 司机等著接我,回到石澳,我奔进房子,大声叫:“林医生!林医生!” 佣人笑著迎出来,“太太,医生在日内瓦未返。” 我绝望地呜咽一声,“他的电话呢?替我接通他。” 电话接通了,我飞快的跑去听,我求他回来,我说我想念他。 “快回来吧,”我说:“否则来不及了。” “别胡闹,”他很责怪我,“我一时怎能分身?你乖乖的别闹。” 我再求他:“那么我来看你,我马上来。” “太太,”他说:“我天天开会,你来干什么呢?” 我哭了,“你如不回来,我就跟你离婚!” “你这孩子!” “我不是你的孩子!”我厉声狂叫,“我是你的妻子,你马上回来!”我挂上电话,哭著上楼。 我到傍晚才把自己收拾整齐,下楼吃饭,桌上整整齐齐的放著四菜一汤,我只略吃了一点,非常无精打采。 我不以为林会回来,他的事业大于一切,我与他离婚,有大把少女等著嫁他。 他从来未曾以我为重,我早就知道,我得独立对付姓赵的男孩子,林不会助我一臂之力。 我吩咐佣人,叫她们回电话说我不在,也不再听长途电话。 我从来没有这样颓丧过,我只是一个女人,生活上物质丰富固然好,但精神生活也很重要,丈夫对我忽视,令到其他男人有乘虚而入的机会,他也并不在乎,我这段婚姻,维持下去也没有意思。 我将衣柜中的皮大衣拉出来撒了一地,用脚狠狠的踢著、踏著。 我又企图喝醉酒以消烦恼。 很多女人处于我的环境,会得名正言顺地找情夫,但我爱我的丈夫。 第二天我很晚才起床,女佣人说:“有客人等你,太太。” “谁?” “是赵少爷。” “我不见他。” “他说他一直等,他不走。”女佣人说。 “我自己跟他说。”我说。 我换好衣裳,匆匆的走到会客室,我拉开门,他见到我,马上站起来。 “不要逃避我。”他说。 “你走吧。” “不要打发我。”他说:“说‘好’或是‘不好’,提起勇气来。” 我说:“你把我估计太低了,我的答案是‘不好’,我永远不会对丈夫不忠,我爱他。” “但是他爱你吗?他以事业为重,置你不理。” “是。”我承认,“我们婚姻有危机,他不重视我,但这不表示我会对他报复,我是很伤心烦恼,因为我一年见到他的时间不到三十天,但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我会跟他说明白,但仍然,我不会对他不忠,你走吧。” 他静默良久。 我坐在大大的真皮沙发上,用手捧住头,无限的心酸彷徨。 我说:“我会要求离婚,但是我不能对不起他。” 他终于说:“我走了,对不起。” “不。”我抬起头来,“我很感激你的建议,因你缘故,至少我知道自己还是一个具吸引力的女人。” 他头也不回的走了,自尊心受了伤害。 我把脸埋在手中良久。 “林太太。”忽然有人叫我。 我吓了一跳,松下手,发觉林医生,我的丈夫,正蹲在我面前。 “你!”我跳起来。 他把我按在沙发里。 他非常温柔,“我回来了,我怕你有事,结束会议,回来看你。” 我歉意而紧张的说:“可是──” 他摆摆手,“我已经五十出头的人了,我打算结束业务,我们清闲的享几年福。” 我瞪大了眼睛。 “刚才你们的对白,我全听见了。”他眼睛红起来── “呀!”我恐惧。 “我一直辜负你,”林医生说:“你并不是一味追求物质的女人,但是精神上我太少予你满足,现在亡羊补牢,我真要享享晚年福,陪著美丽年轻的妻子。” 我扑到他怀中去。 他把我紧紧的抱住。 他说:“记得当年我向你求婚的时候,你也这么紧紧的抱牢我。” “让我们重头开始,”我又哭,“好不好?重头开始。” “我原来想求你给我这样的机会,”他说:“你却反而先提出来,由此可知你是真爱我,我是一个有福气的男人。” 他紧紧的抱著我,使我透不过气来。 我忽然又笑了。 我也是一个有福气的女人。 结婚日记 △月△日 我与家泰决定结婚了。 很多故事以这句话来作结束语。 但请你相信我,事情不是这样简单的,我们生活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我们的故事是在决定结婚以后开始的。 第一件事,家泰说:“要告诉双方父母。” “啊,”我将拇指含在嘴边,“啊,是,双方父母──可是关他们什么事呢?又不是他们结婚。” 家泰瞪我一眼,“艺术家,这是三千年来的习俗。” “别把我的职业牵涉在内,”我说:“那么你去约见他们。” “不不,不是这样,”他耐心的说:“要分开三部份来做。” “为什么?”我不明白,“你说来听听,导演先生。” “第一次,我去拜见令尊令堂,第二次,见我的父母,第三次,订张台子,咱们一对,他们两对老人见面。” 我不以为然,“不必了吧?” “当然是必要的,没有比这个更简单的了。”家泰肯定的说:“本来他们早应见过面,可是因我俩不与家人住,所以才有这种事发生。” “好,”我没法度,只能答应下来,“你说吧,怎么见法,我听你的就是。” “还有更重要的事,”他说:“住的地方呢?” “随便那里好了,你的公寓,或是我的公寓,或是把这两幢小房子卖了,换座大的。”我说。 “说起来可简单,”他笑,“进行起来!也要一头半月的。” “还有什么?”我觉得凉飕飕。 家泰搔搔头皮,“请客呢?” 我坚决地说:“我不请客。我结婚,与别人无关,这些人在我生活寂寞的时候,不一定出过力,在我认识你之后,更加不值一毛钱,干吗要为他们添增那么多麻烦?” “嗳,器量不可太小,你做人别这么偏激好不好?”家泰有反感。 “我哪像你,相识满天下,人人都是两肋插刀的好友。”我赌气,“我是个阴险小人,我没有亲友。” “喂喂喂,咱们怎么吵起来啦?”他说:“少安毋躁,从头计议。” 我说:“旅行结婚,咱们索性到外国结婚,省下这一笔费用。” “旅行是旅行,结婚是大事,确是应该告一个月假外边去走走,但喜酒是一定要请的。” “分开两件事做,先结婚,后请客。”我说。 “也好,你说到哪儿结婚?” “巴黎。” “咱们的洋泾法文不够用,一回儿那牧师问:‘你是否愿意做梁家泰的奴隶?’你没听懂,也答应了,岂非大大的吃亏?” “说得有理,”我笑,“那么英国吧,我在英国读了四年书,我熟英国。” “那还不如加拿大,我熟魁北克。” “好,到你的地头去。”我速战速决,“先谈结婚的事;定了日子,咱们去买指环、做新衣,还有订机票与旅馆──家泰,要做的事怎么那么多?” “是,不研究还真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说结婚最简单不过?”家泰也纳罕。 △月△日 我们一件件的办起来,一边争论一边做,两个人办事能力虽高,却也头痛。 我坚持要往迪斯尼乐园,又得去申请美国护照,在领事馆排队就排半日。 接著到医生处检查,笑与家泰说:“你是独子,若检查结果是我不能生育,那还是另娶淑女吧。” 花了好几百元,结果医生说可以生到五十五岁更年期,梁家不怕没太子继位。 两只白K金戒子共重三钱二分,一千三百多元,听得一大跳,我说:“从前彷佛足金也只要数十元。” 家泰问:“你以前结过婚?”这家伙! 西装一套两千多元,还得配皮鞋衬衫领带,家泰不肯穿礼服,他说:“弄得不好,像西餐馆领班。”又属我穿旗袍套装。 我看中一件垒丝料子的裙子,哗,美得它?堕肩、细腰、裙头打密折,如果配缎鞋、短手套以及鲜花,简直像公主。 可是家泰说二五月份魁北克还很冷,当心生肺炎。”扫兴。 于是只好缝制丝棉旗袍,告诉你,结婚跟其他世事一样,不如意地方多多。 △月△日 拜见了家泰父母,很和蔼可亲,未来家翁长得与家泰一模一样,声音都分不出来,很趣致。 后来他对家泰说:“这女孩子好,万中选一。” 乐得我。 家泰去订了飞机票,好贵,我跟他争论,说:“旅行社有便宜的机票。”他但笑不语。 于是我到处打电话去托朋友,结果打八折或九折的机票全部得在一个月前订,挤过公路车,无奈,向家泰认错低头,哗,他那个得意劲儿。 结婚费用我与他一人分担一半,因他一时间实在拿不出那么多现款,而我则一向有点节储,本是打算买只白金钻表的,现无法不取出作正经用途。 向公司请好一个月假,同事纷纷恭喜我,要求见家泰,偏偏家泰理了发,看上去老土老土的模样。他还强辩:“人品出众就好,你管我那头怎生模样。”哩!好大口气。 不过香港人好势利,单听到工程师三个字,顿时刮目相看,家泰就是这点占便宜,其实家泰并没有钱,我只是敬他是个专业人士。 一切都好像准备好了,戒子戴手上,机票在握,行装俱备,结婚如果只是注册那么简单,生活还不失是愉快的。 但是梁老先生跟老太太怪叫起来,“什么,不请客?只有一个儿子呢,不宣告亲友是不行的!” 和蔼的老先生有点伤心,硬是叫我应允下来。 我细细声跟家泰说:“咱们没钱了。” 家奉犹疑地问:“要请几桌呢?” 老太太不知道啥算盘,一下子就有了答案:“七十多桌,新娘子家占廿桌。” “七十多桌?一桌十二个人,一共一千个客人?我哪里认识那么多人?连老佣人算在内,顶多两桌人。” 老先生说:“不用你们出钱,一切有我们。” “可是──”我想说可是我们得出力呀。 老太太打断我:“就这么决定了,我替你去订做衣服,大红的绣花袄,盘金裙子。” 我与家泰面面相觑。 “回来再说,现在没时间了。”家泰说。 老先生见再不退步要闹僵,才勉强应允了。 回家后我同家泰埋怨说,“你们家广东人真烦。” “大家热闹热闹,”他说:“老人家重视你才肯花那么些钱呢。” “订在哪里?”我问。 “丽晶酒店。” “四五千块一桌的菜,订八十桌?”我惊问。 家泰点点头……我只觉肉辣辣地痛起来,大花费了。 △月△日 找房子找得一佛出世。 我们心目中的房子最好有两千呎左右,厨房要大,房间亦要大,将来生了孩子,雇了佣人,不必搬家。 家泰此刻住的公寓有七八百呎,比我的房子面积略大,两层卖了,约值一百万,可是近千六呎的房子,地段略好,要百六万,向银行借六十万,那利息简直是高利贷,想想都睡不著。 于是夫妻俩坐著头痛。 我忽然问家泰:“怎么离婚的人这么多?我连结一次婚都嫌烦,我是不离婚的,我怕怕。” 家泰笑,“难怪流行同居。” 我深深叹一口气,“同居亦不易。即使有了房子,还得装修,现在百物腾贵,真受不了,救命。” “我知道爹爹有个房子,千多呎,叫他向房客收回来给我们住。” 我没精打采,“开玩笑,怎么收得回来?大家又不是没处住,上次有个女人,收了房子说自住,没到两年卖了出去,被人告密,法庭判罚五十万!” 家泰喃喃说:“怎么办?” “别想了,想破了头也没用,先结婚,婚后住小房子,然后才定下心来慢慢想。” “也只好这样一步步来。”他耸耸肩。 “不过先得找佣人,真是当务之急,天天这样出去外头吃三顿,快破产了。”我说。 “佣人?”家泰像是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人。 “是呀,”我形容给他听,“白衣黑裤,替咱们收拾地方洗衣服煮饭的那种好帮手。” “为什么要请佣人?”他反问。 “因为我这个主妇要出外工作呀!” “婚后还要工作?难道你还没辞职?”他怪叫,“我最不喜欢我老婆跟男同事打情骂俏。” “钱不够花呀,不做怎么行?”我的声音尖起来。 “你要花什么钱?生活费我自然会得支付。”他抢著说。 “生活费?这年头还有饿死的人?我是说零用,我平日的使用非同小可,没理由放弃这么丰厚的工作。” “不是说做工受气吗?”他声音越来越高。 “受气管受气,发薪水准就可以了。”我说。 “孩子们谁管?” “褓姆呀,再贵也不过三两千,我没理由放弃一万元的薪水不赚,回家蓬头垢面地做女佣,于经济学都不合,你说是不是?” “我说不是,”他与我算账,“孩子们非要亲自照顾不可。” “那么你留在家照顾他们,孩子有一半是你的。” “什么?”他跳得老高。 “你思想落后封建,我不予接受。” “结了婚再说。” “什么都可以结了婚再说,这件事不行。” 他垂头丧气,“若不是爱你,我都不想结婚。” “啊,家泰,汝道不孤,我也有同感。”我拍著他的背安慰他。 “这是试炼,原来结婚是试炼爱情的坚定。” 家泰说得很对。 不过我们还是没找到房子。 别人彷佛结婚结得很容易,而我俩差点反脸。 天天晚上拿一只计算机算。 旅行:旅费住宿加饮食,廿七天,两个人一共四万港币。房子装修连电器,又是五万,购买日本小车子,三万……除非中六合彩。否则继续头大。 △月△日 今天我撑饱了,猪油蒙了心,忽然兴致孜孜的问家泰:“阿泰,你好像什么也没送给我,怎么连钻石戒子也没有?” “什么?”他简直拔直了喉咙,“你说什么?.你是不是要我的命?” 我忍气吞声,回到房间,关上门,算了,也不与他吵,他都快崩溃了,再吵下去大家都没好处,这个婚怕会结不成。 我却不相信钻石贵成那样子,故此跑到相熟的珠宝店去询问。 惠记银楼的会小姐说:“……略好一点的两卡方钻,约八万元也可以了。” 我吓得下巴都掉下来。 很不开心的回家来,这辈子也许注定要秃著指头做梁太太了,所以你说,一切都是命运,与人无尤,所以别说不贪图做阔太太,没有这个福气,我保管你做不成。 不但说我生活上的享受差,而且我的一切享受都是劳苦所得,天天上班,连假期内也挣了散工来做,这样子苦苦节聚所得,多劳碌。 有时候忙得慌,就羡慕那些太太一切都享现成,不必做也有得吃──不是没出息,而是累了。 但是我爱家泰,两个人打仗总比一个人好,至少在战壕中可以略事休息,让他站岗,咱们俩守望相助。 想到这里,精神又来了。 不是说爱情值千金吗? 因有琐碎的事做,干脆请了一星期的假到处奔走。 去取衣服的时候又看到几块很美的衣料,花团锦簇,巴不得多做几件衣服。可是要待蜜月回来再说,家泰怕要怪叫。 现在我的钱是他的钱,他的钱呢,还是他自己的钱,哈哈哈哈。这老小子。 家泰约了我吃中饭,忽然之间在饭店里,良心就发现了,伊说:“娶到你这样的老婆,真是三生有幸。” 我白他一眼,“自然,这年头,你找谁合股结婚,说出去,人家还以为我是老姑婆没处嫁,贴了老本但求早结婚。” 他非常感动,那孩子气的脸使我心软。 “将来这些钱,都是要归还的。”我温柔的说。 “好好好。” “你领了花红,记得买只白金表给我。” “什么?”他说:“你有了黄金表,还有白金表?我连不锈钢的表都没有!” 梁家泰血液中没有一丝哄女人的艺术,气得我,与他说话就反了脸。 “本来黄金白金珍珠宝石都该由你供给。”我眼睛都红了。 “好好好,”他点头,“让我努力去赚就是。”他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真倒霉!”我擤鼻涕。 “得了得了,我又说错了话。” “你还欠我戒子费、医生费。” “好好,我写支票给你。” “你什么事都要跟我争,人家将来可是要进医院冒著九死一生为你生孩子的,一只脚踏棺材里的呢,又是独生子,女儿在你们家还不计分,太难了,我不干了,一个人忍耐力是有限的。” 家泰长叹,“是我不对,是我不对。” 我破涕为笑,“你上班的时间到了。” “你别生气好不好?” “你怎么老说话气我?” “我是老实人。” “你不错是老实人,但就会欺侮女朋友。” “还女朋友呢,老婆,你是我老婆。”他吻我的手。 “再见,”我说:“好好的做事。” “你自己一个人奔走要当心。” “知道了。” 我不喜家泰跟在我身边进进出出,一般女人都喜欢有个侍从接送,我是例外,男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跟在女人身边没出息。 家泰喜欢的,也就是这一点。 两个人分头做事,又快又好。 △月△日 大突破,好消息。藏书网 家泰说:“我找到了一份优差,我决定去教书,教书有宿舍,可以解决住的问题,卖掉我那层房子作投资用,你那幢留著我们‘渡假’,如何?” “人家准收你吗?”我笑他。 “放心,”他拍拍胸口,“看我的。” 我随他去,只不过觉得他这个主意打得不错,如果成功的话,倒是省却不少麻烦。 一星期之后他带来了好消息,这件工作谈成功了,我高兴得跳起来,女人就这么简单。 宿舍供给家俱,老式是老式,但非常实用,这个大难题解决以后,我心头顿时一松,不禁暗暗为嫁到一个能干的丈夫而骄傲。 “地方很大,”家泰说,“足可以生半打孩子。” 我说:“我那张三呎乘六呎的书桌可以搬到新屋去。” “不!那书桌太大了,抢我的锋头。” “梁家泰,你这人怎么这样烦?” “老婆的书桌那么大……” “噜嗦,像梁老太!”我说。 “粱老太问你干吗不去陪她说说话。” “我哪来的空。”我说。 “没空也得拨空。”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现在还上班做事,不受你控制,将来嫁了你,才嫁鸡随鸡未迟。” “喂!”他不放心的事越来越多,“你可得孝敬我父母。” “不,我会天天与他们吵架!”我笑。 他拧我的脸,“我休了你。” “好,我带著孩子们到处找生活去。” “我也跟著去。” 咱们在一起胡闹也是节目之一。 一切总算准备好了,婚后回来,先住小房子,到九月底再搬进大房子。 总共喧嚷了半年,两个人的经济能力又不差,还这么复杂,不知那些十多岁的年青人如何结婚。 我赞成迟婚,有事实支持我。 △月△日 终于到五月了,收拾行李往北美洲,好不开心,兴奋异常。 家泰泼我冷水:“这只是一个开始。” “是是。”我知道。 很多人以为结婚是完成了一件事,而事实是刚刚开始,以后的日子很长很长。 我早列好了一张单子,要带的东西一件不漏,婚戒早戴在手上,怕忘记或是失去。 我们带一只大箱子另一只小箱子,回来时东西也许会多一点。 想到可以与家泰共游迪斯尼乐园,开心得不得了,那地方我在七三年去过一次,因是独行,所以觉得寂寞,现在有了家泰,一切都不同。 与家泰还是多多争吵,但无伤大雅,他们说没有不吵嘴的夫妻,但切忌人身攻击,至要紧实事求是。 亲友们都要来飞机场送我们,但我与家泰都是独自走天涯的人物,读书的时候都走遍了大江南北,现在这次旅行不算什么,两个人叫辆计程车就到了飞机场。 我们等飞机时喝咖啡。 我说:“回香港来一直做,足足三年未曾远游,去年到夏威夷也不过是七天。” 家泰说:“像是念书时候,喝完咖啡就动身,在香港去看电影都有人送。” 我笑,“当年陪你旅行的是洋妞吧?” 他不承认,“说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是冰清玉洁的。” 我说:“也不怕难为情。”笑。 “时间到了,”他挽起行李,“来,动身。” “是。”我跟在他身后。 我都快要变日本妇女了,老公一叫、马上“嗨”地一声应,唯命是从。 上了飞机,我把头靠在家泰肩膀上,说不出的满意,这人是全世界唯一能使我合资结婚的人──不管将来是否收得回来。 家泰说:“总算成行了。” “嗯,”我说:“回来再讨论搬屋请佣人辞职请客写帖子之类的事。” 家泰拍了一下大腿,“还有拍结婚照。” 我呻吟,“天啊,你打算怎么拍?” “两个人的合照呵。” “要不要穿婚纱?” “你那么喜欢那条纱裙,买了拍照也好。” “回香港不一定还有。”我问:“照片找谁拍?” “你不是认识许多摄影师吗?” “拍出来都呆,因为都紧张。”我说。 “总要拍的。”他耸耸肩。 “回去再说吧。”我逃避。 家泰说:“咱们不如不回香港了。” “好主意!”我大笑。 “妈妈会气坏。” “孝顺儿子。” 我靠家泰肩上睡著了,从来没有在飞机上这么轻松过。 真奇怪,去年今日,我们还是陌生人,如今成为终身伴侣,将来要白头偕老的,并且生下一堆子孙,我在时间的荒漠海中遇见了家泰,有缘有份,结成夫妻,我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们到达魁北克的时候是当地时间下午三时。 以前到过这地方,感觉自然没有这次好。 我急于要看家泰的母校,家泰觉得我胡闹,租了车,他迅速驾车到旅馆,对于魁北克的街道,他熟如手掌。 我们放下行李,沐浴,吃了一顿饱,互相拥抱。计划明日到婚姻注册处,三日后成婚。 我忽然记起:“证人!两个证人,怎么办?” 家泰笑,“到大学去借教授与他的夫人做证婚人,满意吗?早已写信通知他们了。” “家泰,你真伟大。”我吻他。“不结婚真不知有这么多的细节。” “三天后大功告成。” “什么地方有花买?我想买束花。” “三天后我带你去买。” △月△日 到市政厅去定好日子,陪家泰到大学去见他教授,老人白发蓝眼,精神闪烁,拥抱我,称家泰为天才。 我们约好他们两位三天后见,家泰再陪我到处逛。因才融完雪不久,天气尚颇为寒冷,我们回旅馆看电视。 说起来好像很浪费,老远路来了,不玩个够本,而事实我喜欢舒舒服服的渡过这一段日子,匆匆忙忙的从一个埠跑到另外一个埠,已不适合我。 我与家泰每日到公园去小坐,谈天,说将来,想想孩子们的名字,逛百货bbr>藏书网公司,选些日用品…… 结婚的日子来临,我穿上那套旗袍套装,头上别一朵预先准备的绢花,教授来酒店接我们,称赞我美丽。 我并不紧张,一个劲儿的笑。 到了市政厅,主婚人问我:“……你愿嫁这男人──梁家泰为妻?” 我向家泰眨眨眼,答道:“十分愿意。” 交换了戒子,我便成为家泰合法的妻。 与教授吃了晚饭,送他们回去,我问:“怎么样?老公,结婚的滋味如何?” 他说:“那得看你以后的表现如何。” “我?婚都结了,我可以恢复本来面目了,回到香港,辞掉工作,每天搓十六圈麻将,与女友出去吃茶,东家长西家短,卷著头发在家中走来走去,抽香烟喝酒,哗,多棒!” 他吓得面色发青,“你敢!” 我笑得前仰后合。 啊,结婚的感觉非常好,再为它忙碌十倍也值得。 雨季 大雨。 我撑著把伞自办公室出来开会。 中环挤得人贴人,低气压,路上泥泞一片,低洼地区像小水塘,大家都像在泥泞中挣扎的鱼,伞叠伞,过马路时仍然争先恐后,任你是个什么样好修养的大美女,此刻也皱上眉头,被雨被人迫得髻横钗乱。 我长叹一声。 有些人还吹牛要走丝绸之路呢,下大雨叫他天天来走中环之路,他就要叫救命了。 我看看双腿,泥迹斑斑,上好的意大利薄底凉鞋如斯被糟塌,我苦笑,也就像我们这些人吧,上好的青春奉献给办公室,浪费。 然而不是这样,又该怎么做? 一个西装煌然的青年男子把我一手推开,上了计程车。 我焦急地仰起头,再等第二辆。 这乃是个适者生存,弱肉强食的社会,跟原始森林>没有不同。 也有分别,生活竞争得更厉害了,以前女人可以躲在山洞里照顾幼儿,现在咱们也得跑出来抢食。 对面有辆空计程车,我必须要扑过去,不然就迟到了。 交通灯转了黄色,我奔过马路,就在这个时候,一辆黑色的大房车自横路驶出,响起号角,吓得我一松手,厚厚的文件夹子跌在水?堙C 这时交通灯已是绿色,行人纷纷走过,谁也没向我多看一眼,谁也不会帮谁一个忙。 我只好一手拿伞,另一手匆匆拾起湿淋淋的文件,半边身子就变为落汤鸡。 心中浩叹,又气又急,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 忽然有一个人帮我拾起东西,交在我手中,并且说:“对不起。” 他是车子的司机,穿著制服。 我瞪他一眼,骂他:“你知道吗?我可以将你告进官里去,你闯黄灯!”我愤怒地挥著拳头。 “对不起,小姐。”另外一个声音说。 我转头,见个中年人,斯文有礼。 “请上车,我们送你一程。”他歉意的说。 我狼狈而绝望的看看手表,离开会时间只有十五分钟,再别无选择,我不愿再看老板的面色。 司机提伞在等我们。 我说。“我往会议中心。” 他说:“刚好同路。” 我匆忙上车,才发觉是辆劳斯莱斯。 全部空气调节,门一关上,静寂万分,与外边的闷热、潮湿、恼人的逼轧隔成两个世界。 我掏出纸手巾,先把文件抹干,再顾及自己的身体。 气渐渐平了,有钱真好。我天真的想:如果有司机开的车子送我上下班,我才不介意打工。随即哑然失笑,家中有司机,还用上班去赚月薪? 那中年人正暗暗的打量我。 我脸一红,向前看。 “大雨真恼人。”他说。 我忍不住回一句:“有钱人的车子不顾行人死活,才恼人呢!” “对不起。” “算了,反正我最怕的是迟到。” “是不是跟钵甸洋行开会?”他忽然问。 我诧异,“你怎么知道?” 他微笑。 司机很有办法,在挤塞的马路上穿插,十五分钟就把我带到目的地,我松一口气。 “再见,谢谢。”我下车时说。 “再见。”中年人说。 我急急赶到会议室,老板还没来呢,我在后排位置坐下,拢拢头发,取出小镜子视察化妆有没有糊掉。 这年头,交功夫的时候,老板当你是超人,但是讲到仪容,他仍希望你是女人──漂亮的女人。 一双皮鞋吱吱冒水,也顾不得了,凉浸浸地,真怕捱完三小时的会议会得伤风。 在家享福的太太们也许不知道我们的苦处吧。 众人渐渐来齐,都抱怨天雨,我落寞地强自振作,不得不坐得笔直,挂个笑容。 时间到了,每个人都肃静,我老板迟到,十分尴尬。 主席推门进来,我呆住。 难怪…… 难怪他知道我是与钵甸洋行开会,原来他就是会议主席。 罢!反正来了,也只好硬著头皮坐下去。 中年人姓郝,叫郝大庄,是钵甸行唯一华人董事,在会议中,他充份表现了他的英明、决断,以及风度。 散会后,我跟著老板出去搭电梯,他叫住我。 “夏小姐。”他笑脸盈盈。 我转头,大家的眼光落在我身上,诧异这个大亨怎么会有意跟一个中级职员交谈。 我老板瞪著我,有点不甘心模样。 郝先生说:“你的伞遗留在我车里了。” 果然,我太冒失。 “我送你回去。”他低声说。 “我老板──” “别理他。” 电梯门一开,他与我进去,把其他人都隔在外边。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错愕,难道事情还有下集? “来,文件重,我帮你拿著。”他接过去。 好风度的男人,只有高尚的男人才照顾女人。 “你在公司里什么职位?”他问。 我报上名衔:“业务经理。”经理满街飞。 他问:“有没有一万块一个月?” “九千五。” “到我这里来,我出一万五,这样精忠..报国的职员,我随时用得著:雨淋湿文件比淋湿身体更重要,守时若守身,嘿,你老板福气好,我可要跟童某说上一句。” “童先生?”我大吃一惊,“童先生是我的大老板,我平日不大见得到他。” 他忽然怜惜的看著我,“如此赚一万块也不容易。” 我啼笑皆非,“一万块是很多钱了,郝先生。” 车子来了,司机替我们打开了门。 回到公司,上司立刻追问我怎么会认识郝大庄。我胡扯……“他在上海,与我父亲是同学。” 到家,我发觉这一天真的泄了真气,累得垮下来。 志强还没回来,我赶快把米下锅,咱们这些女经理还不是一样要打理家务,生儿育女。 前两天我婆婆来探访,闲闲的说起:“我喜欢男孙,你快点生养吧。” 我忽然仰起头大笑起来,真倒霉!她老人家还以为时代不变,女人是光在家养宝宝的,我真不能想像自己如何怀著胎儿去冲锋陷阵,单是今恁A保证流产大吉。 还要包生男胎呢,也不想想没有人家倒霉的女儿来煮饭,待那宝贝儿子下班不知吃啥? 幸亏志强是明白人,孩子是爱的,但也有个分寸,不然相逼太甚,连妻子都跑掉,还孩子呢! 电话铃响。 我取起话筒,那边立刻说:“夏小樱小姐,请问你辞职没有?” “你是谁?”哪来的怪电话。 “郝大庄。” “郝先生,开玩笑。”我莞尔。 “我说的是真的,一万五,我已叫女秘书订好合同。” 我笑,“郝先生,真为我的工作能力?” 他呆一呆,忽然轻轻说:“不,因为你的美貌及那双复仇女神似的眼睛。” 我大笑,“难怪,今早我恨得可以吃人,但美貌,郝先生,你应该知道,中环的靓女足有三十万个。” “你是不同的。” 我吃惊,这么有财有势的男人,他竟然来吊我的膀子,我不禁得意起来。 但随即我告诉自己,这种玩笑开不得,“郝先生,我是有夫之妇。” “我知道,结婚刚刚一年,你还在工作,美其名曰有兴趣,其实你是生力军,是不是?” 我讶异,什么都瞒不过他,而且他和蔼可亲,一点架子都没有。 “我女儿的生活同你一样。”他叹口气说。 “有这样的爹,何必再担心?” “过奖过奖。”他停一停,“明天有没有空吃午饭?” 我怔一怔,“为何偏偏选中我?” “我觉得你特别。” “我说过了,中环有许多特别的女子。” “我公司里就没有。” 我笑,“恐怕是你没有时间作调查吧。” “很难说,我对你有眼缘。”他说得很认真。 “郝先生,我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仍然好脾气地哈哈笑,出来社会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什么样的人都不敢得罪。 啊,只有月底发出薪水就可以,不触犯原则的自尊,何妨牺牲?只可惜日子一久,气质已变。 郝大庄此举还不就是变相的调戏有夫之妇?然而他身份不同啊,我怎么都要替他留三分面子。 幸亏这时正听见门匙响。 连忙说:“郝先生,有人按门铃。” 他很识趣,便怅惘的说:“下次再谈。” 我松口气,“再见。” 见志强开门进来,我刚来得及放下话筒。 志强问我:“你同谁说话?下班够累的,还说说说!长舌妇。”他走过来拥抱我,吻我的脸。 我笑,“吃饭吧。” 我们是恩爱的。当然,我不是不希望尝试一下什么都不用做,又大把大把地花钱的日子,睡到日上三竿,找人喝茶、逛公司,到欧洲玩耍…… 然而我确信世上没有免费的东西,无论什么都得付出代价,除非是福气与生俱来的公子千金,普通人要攀上那种颠峰,代价往往是惊人的。 我没有劲气。 现在我有一个小家庭,安全的窝,志强虽然帮不了我,没有给我太多物质享受,但我有另外的补偿,伊是一个高贵的好人,品质均一流,将来会有三五个孩子,都做著安乐的小市民。 那夜我蒙蒙胧胧的睡去,只见有人拿了大颗大颗的钻石来引诱我,被闹钟惊醒,已是起床赶出门的时刻。 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天天这样奔波。 中午时分,郝大庄的女秘书打电话来,接通以后,他约我吃午餐。 我还是出来了,什么事都得说清楚。 我只叫一客三文治及一杯矿泉水。 他微笑,“难怪这么苗条。” “天气热,吃不下东西。”我说:“郝先生,我决定在原位工作。谢谢你的好意,我想我还没资格担当你那个职位。” “傻瓜。” 我笑。 “香港居然还有肯量力的人,其实社会上那么多三脚猫,也不差你一个,做做就会了。” 我说:“老板也快升我,我听说的。” “我跟老童说一声。” “你肯吗?”我雀跃,“太好太好,过来投靠你,我是没勇气,如果你在老板面前美言数句,这种好处会令我受用不尽,我不会拒绝。” “换句话说,”他凝视我,“要你付出代价,有所冒险的事,你不干,但无伤大雅的小便宜,你亦不会放弃,是不是?” “当然,”我歉意的说:“我是一个商业社会现代女性,这种算盘都不会打的话,如何生存?” “坦白可爱的女郎,你深爱你丈夫?” “唔,”我点点头,“有感情,一百万都换不走他。” “真的?”郝大庄笑。 我说:“真的,而且别怀疑我。” “好家伙,我羡慕那小子。” “郝先生,你什么都有,名誉地位财产,还有美女,羡慕一个小职员?”我讶异。 他仰起头,“我得到的一切,除了金钱是实实在在的之外,其他一切,都是假的。”叹口气。 “你又何必太认真呢?”我劝他。 他放下餐巾,“时间到了,我送你回去。” 都大庄不过五六十岁,在如今来说,算是盛年,再加上他外型好,精力比我们都旺盛,有什么理由长嗟短叹?社会是不会原谅他的,金钱能够买得到的东西,已经太丰富。 回到家,我同志强说:“那些有钱人,动辄身家数十亿,我都不知那是什么数字,我们如果有三百万现款,就可以收利息过活,天天游山玩水,志强,是不是?” 他吻我一下,“你去玩,我是男人,男人没工作像什么?” 我说:“我是个小人物,胸无大志,老板称赞我一声,我就兴奋好久,储蓄户口上多了三千块钱的利息,就乐起来,怎么办呢?” 志强说:“没关系,我还是一样的爱你。” 郝大庄真的找错了对象。 自那日起,我好久没听到他的讯息。 一日中午,吃完午饭,趁还有点空,逛时装店。近来衣物贵得不得了,我挑得很精明,非得样子老实质地优良才买,至少穿三季那种,吊带装与我无缘,所以并没有选到。 经过珠宝店,驻足而观,真可怕!那么大颗的钻石项链,隔一块玻璃,就在眼前,标价一百七十七万,我得做一百七十七个月才能够买下它,那是多久?十五年?太荒谬了! 难怪时下的女孩子那么虚荣,像我这样的收入,至少还能买几件自己喜欢的衣服,那些长得美但只能赚千余元的小女孩,只怕经不起引诱。 我叹口气。 “喜不喜欢?”身边有人问。 我差些以为是魔鬼的声音,一转头──“郝先生。” “我们又遇上了。” 我但笑不语。 “已经用过饭了?”他问,“来,还有十五分钟,我们进店去观赏这条钻石项链。” 我连忙说:“我不配用这样的东西。” “只要你说一声,它就是你的。”他看牢我。 “哈哈哈,天下有这么容易的事?”我大笑,“郝先生,我今年二十六岁,是管理科学的学士,又有四年工作经验,只怕你瞒不过我呢!” 他的面孔涨红了。 我拍拍他的背部,恐怕很少人敢这么做,“郝先生,再见。”我转身走。 “小樱!”他叫住我。 我讶异,“为什么,郝先生,因为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他犹豫一下,叹口气,“因为只有你肯对我说实话,我想多听一点。” 我装出很慷慨的样子,“可以,明天午餐如何?” “不可以晚餐?”他苦笑。 “晚上我完全不想出来。”我摇摇头。 我们道别,又下大雨了。雨像天幕似的罩下,一把伞根本无补于事,我心痛鞋子,无暇顾及雨季的浪漫,不是每个人有资格悲秋的。 郝大庄给我一个做情妇的机会。 独自坐在豪华住宅中,戴著珠宝,穿著美服,又有什么作用?届时失去志强,少了他这么了解我、爱护我的人,真是憾事。没可能,代价太大。 我暗自偷笑,我爱志强,最主要的是,我也爱自己。 我守信用,婚姻有如合约,对方既然没有犯过,我就得履行合约到底,不能把对方取消解雇。 郝大庄是吸引我的。 不止是他的财,还有他的人,他是那种真正可以说话的人,有他在身边,什么苦都不用再放在心中,可以对他倾诉,在某一个范围内,他绝对是救苦救难,是有求必应的上主。 如果我还没嫁志强,很有可能跟著他生活,过数年黑暗凄丽的情妇生涯,躲在他怀中过日子,他来,便雀跃欢迎,他走,便静静盼望…… 现在太迟了。 第二天中午,我准时赴约,雨仍然又急又大。 在一间会所的西餐厅中,我与郝大庄静静对饮白酒。 他问:“你丈夫不管你同什么人吃饭?” 我摇摇头,“我丈夫什么都不管我,我自己管自己,一个人,要靠别人管,是靠不住的。” 他苦笑,“这话虽然复杂,我还是听懂了。”他停了一停,“你管你自己,也未免管得太牢了。” 他取出一只大的丝绒盒子,一看就知道是装首饰的那种,打开来。 盒子内是一条晶光灿烂的钻石项链,虽然在微弱的灯光下,仍然闪闪生光。项链旁边尚有一对同款式的耳环,约有五公分长短。 我取起一只,搁在耳上对著玻璃杯照一照。 我说:“只要我说一声,就是我的?” 郝大庄不语。 “跟著还有许多许多?” 他亦不出声。 我不知什么时候会崩溃,不过现在还没有。 我说:“郝先生。”我把耳环放回去,“我认为我们还是少见面的好。” “咦,只要你管得住自己,怕什么?” “你愿意与我做纯朋友?” “女人,我要多少有多少,我要的是真诚。” “那么何必出动这许多道具?” “我不懂得如何讨人欢心,我只晓得用钱。”郝大庄耸耸肩膀:“我是一个可怜贫乏的人。” 大约只有我会相信他。 “对了,我见过你的大老板,我同他说起你。” “你怎么说?”我留神听。 “我请他替你铺一条平坦的路,因为你有潜力及才干。” “啊。” “我又暗示他,我跟你有不寻常关系。” “你这奸鬼。”我跳起来。 “非这样说不可,否则他不会尽心尽力。” “这一件黄马褂可真难穿。” 他微笑,“我们不会计较这个是不是?有作用便行。” “是的,”我说:“你说得对。” “怎样谢我?” “记在心里。” 他点点头:“也好,本来是不够的,但现在我也将就了,有人记得我也好。这件事,你打算告诉你丈夫?” 我摇摇头,“不,现代的婚姻跟以前的不一样,以前一结婚便两位一体,现在各人独立,这算不得对不起他,我有我的前途,我有我的身份,早上一声再见珍重,两夫妻便各奔前程,苦难自当,我不认为我过份。” “你真是有性格,有主见。”他摇摇头,“那个傻小子娶了你,不 77e5." >知是福是祸。” 我一笑,“当然是福气。” 从头到尾我都以志强为重。 不到三天,大老板便将我调到一个比较清闲的部门去升职。 我很明白,迟早我都会升职,但迟跟早之间有著太大的差别。 我还是感激郝大庄。 我打电话去谢他。 他说:“你已经付出代价,还谢什么?” “胡说!” “并没有虚言,你的微笑,你的声音,都为我的生活增加情趣,小樱,这也是我得到的报酬,我并没有别人想像中那么伧俗,非要一个女人的肉体不可,我说过,女人,我要多少,有多少。” “谢谢你。”我说。 我更加感激。 “有什么事,我们再联络。”他挂电话。 这大概是说:没事别再找我。他也应该心息了。 郝大庄不是年轻小伙子,有大把时间,大把精力。 志强获知我升职的消息,非常高兴。 “多好,”他说:“比较清闲,又加了薪水,你一直想的目标终于达到。” 我有深意的说:“没有一件事是偶然的。” “当然,你一直那么努力,任何老板都会欣赏你。” 我只好笑。努力,谁不拚了老命来做,上司欣不欣赏,又是另外一件事。 我的事情,只有我个人知道。 志强说:“你也真是辛苦。” “这是我的选择,我也可以成为香港最悠闲的女人,早上睡得老晏,下午同朋友喝茶,但是香港的东西那么漂亮,那么多,我辛苦得来有我酬劳。” “如果我有钱。你就可以花我那笔,不必自己赚。” “届时说不定连你的人影都见不到,更加没人生乐趣?志强,我们都不是孩子了,我们都明白,世界上任何事,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失去什么得到什么,便是幸福。” “你没想过富翁?”志强傻气的问。 “富翁?”我做作的倒抽一口冷气,“那多乏味!” 志强哈哈大笑,他真是孩子气。 那夜我们去到一间名贵的西餐厅庆祝,看玻璃窗外一列香港夜景,觉得美不胜收。 我向志强举杯。 志强说:“咦,雨停了。” “真的呀?我以为会一直下到十二月。”我笑。 “雨一停我就可以穿新皮鞋。”志强像个大孩子。 他生活习惯一向很朴素,等我们储蓄到买洋房那笔款项之后,就可以松动一下了。 志强又说:“你身后那个老头子一直盯著你瞧。” “谁?”我转过头去。 啊,是郝大庄。 他身边有一个青春貌美的女郎,打扮得花团锦簇。 我同他微微一笑,不动声色。 “谁?”志强问我。 “老板的朋友,开会时见过。” “看他那样子,仿佛很垂涎于你。”志强笑说。 我正颜道:“别开玩笑,人家才不屑呢!你看人家身边是什么人。” “仿佛是那个电影明星。” 我说:“对,人家要什么女人,有什么女人。” “这就是钱的好处了。”志强说。 “你羡慕?!”我故意问。 “不,天知道发财要付出什么代价,而且我有你,什么都不想──除了想令你过得更舒服一点。” 我与志强缓缓用餐,待结账的时候,领班说:“郝先生付过了。” 我们转身,郝大庄已经带著女伴离开。 真是个有风度的男人。我略略有点怅惘。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 日头毒辣辣的晒下来,蒸得人都熟了。 志强仍然无暇接送我去开会,而我们又不想负担两部车子,我还是得在街上抢计程车。 雨季真的过去了呀? 中环仍然比任河地方都挤迫,一年四季,阴阳晴雨,人肩碰人肩。 但我满足这种生活。 到我年老的时候,我可以跟自己说,我有过出卖自己的好机会,但是我受得起引诱,我骄傲。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