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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饭店》
[壹] 咸腥的尼龙笔味道
外婆骨瘦,不老,戴褐色假发,穿黑乎乎的衣服恰如一滴眼泪。她拿起梳子欠着身子梳头。
镜子里,她的肩一耸一耸。
马格19岁,和外婆身型很像,腰细,穿着睡裙,面无表情从里屋走出来,步伐凌乱。她 来到房厅的鱼缸前,对着鱼儿龇牙咧嘴开心了一下。
这是个老房子,吊扇的转速很慢。
下午了,阳光稀疏地坠落下来,被扇叶搅拌得明暗参半,映照在马格的丝绸睡裙上,有节奏地晃动。
杨佐罗没多久就跟着从卧室里走出来。衬衫扣子只系了一颗,敞亮着。他长的很好看,头发有自来卷。
他看见马格撅起来的小屁股,以及在阳光明灭笼罩下的精瘦小腿,动心。从后面一把搂住她的腰肢,手在彼人身上扭动摩擦。
她.99lib? 开始挣扎,正在推搡时,外婆拿着钱袋和烟叶打扮整齐地经过客厅,出去打牌。看见两个年轻人的动作,没有反应。
径直朝大门走去。门被伊关得闷声直响。
见状,杨佐罗把马格抱到沙发上。
兴起。
互相脱去最后一件衣服时,外婆突然回来,出现在他们跟前,仍旧面无表情。二人一惊,尴尬停下。
太阳彻底不见了。空旷的房间里,分明可以听见风扇转动时,零件摩擦发出的单调声响。他们在如此令人无限沮丧的下午里,不厌其烦地生活了许久。而尖锐场面,这是第一次出现。
三人对峙。外婆把一本相册丢在她的身上,然后缓缓走出门去,黑色的旗袍下摆有一点儿土,在空气里被步伐振动得轻轻摇晃。
败兴。
二人对视,不知所措。
她将滑落的睡衣带子一次又一次地拽回原处。有虫叮咬,她边抓痒边用另只手打开相册。封皮的缎面上锈着复古印花,样式古老到让人隔着布料,都仿佛能藏书网闻到儿时咸腥的尼龙笔味道。
相册:
扉页上,一名壮年男子在游泳。
第一页,同一男子抱着救生圈游泳。
第二页,男子肤色健康,在一棵桃树下怀抱一婴儿。
第三页,梳着羊角辫的女孩儿拖着浸满水的旧式泳衣吃力往岸上走。
第四页,女孩儿像一头小鹿,欢愉领奖。男子穿着运动服显得很干练。将金牌戴在女孩儿脖子上,满脸笑容。
第五页,男人的追悼会。灵堂很小,年迈的长者满脸悲苦地看着镜头。白发送黑发。
第六页,女孩儿穿着灰色连衣裙,坐在外婆身边,面无欢颜。
马格的眼泪落到相册封面的复古小印花上。她知道,这就是被她遗忘掉的17年。现在她19岁。
相册里的男人是她的爸爸。爸爸是游泳队教练,一次游泳时突发心脏病,得救。之后就有些惧怕下水,带了一段日子救生圈,才不再畏惧。后来有了她。马格从小游泳就很好,她喜欢游到精疲力竭。她在区里比赛拿了奖,爸爸给她颁奖。一天父女二人去海里游泳,马格被礁石撞破了头,在水里下沉。爸爸救她上岸以后心脏病发,抢救无效死亡。
那一年她17岁,醒来后,失忆。
妈妈再婚。外婆带她离开了那座海滨城市。
[贰] 褐色假发人
上面的那些话被马格丽特写在本子上,铅笔的碳色覆盖了发黄的横条格本,被她握在手里。这个本子很薄,除却上面的文字,其他页码一片空白,她看着那些格子之间空荡荡的纸张,心里想着那将是她的未来岁月,那个本子在等待被她填写。想到这里,马格丽特使劲拉了一下线衣的袖口,让它遮住冰凉的手指。
故事里的马格就是她,现在她变成了女编剧,笔名叫马格丽特。其实“马格丽特”原本 是一条鱼的名字,那是条很普通的鱼,只不过因为它,她才认识了杨佐罗。杨佐罗喜欢这个名字,听起来就高贵得一塌糊涂。
百叶窗的缝隙那么狭窄,遮住了她远眺的视线。于是马格丽特走过去,路过昏黄的壁纸画,她习惯性地看了一眼画里嘴唇紧闭,睡着午觉的女人,然后来到窗前,拉开窗叶,将头探出去。
那是21层的高度,那是21层的深渊。她不向下看,她向对面的楼宇看去,只看见一扇扇闭合的窗户。已经到了起风的季节,街上走满穿穿线衫的人,适合睡午觉,夜晚月亮很皎洁。这个季节美好得让人嫉妒。
她从口袋里翻出一颗熏衣草味道的水晶糖,含在嘴里。味蕾和记忆总是靠得很近很近,就像你夏天赤脚走在晒热的地板上,猫会跑来舔食净你的味道一样,很轻很轻。紫色的椭圆形糖果在口腔里浓烈开来。马格丽特闭上眼,碎发被风挤得到处乱跑,那种气息如此熟悉,就像记忆中的那一年,她的19岁。
19岁的马格穿着白色背心套着黑色开衫和筒裙,站在那个巷子口卖鱼的摊位前。她为了看清楚,将鼻尖抵住鱼缸,眼睛瞪得滚圆。每隔一会儿,就不得不转换一下位置,避开玻璃被自己嘘出的白气。就这样,她看着那些寂寞的鱼游了好久好久。她的小腿被冻得皮肤发紧。
她希望可以得到一条小鱼,只要一条就好,可是她没有钱,她把零用钱都存起来,她准备过春节时,送外婆一条新的旗袍。
她悉心地问:“这样的小鱼要多久喂一次食啊?”卖鱼的男人口气很重,坐在不远处的木屋里,懒得看她,有一搭无一搭地回答她的问题。
她走到老板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熏衣草糖,想用它作为交换。那个男人仍旧没抬头看她,便做了拒绝。
杨佐罗叼着烟斗一脸懒散,住在巷子里的洋楼上,穿着很旧的靴子,走路时伴随着坚定地顿响,像个英雄。他路过这里,看见身体前倾的小马格,她正在出神地望着那些鱼,一边还在用手心去暖自己的膝盖。她该是冷的。
他将手伸进夹克口袋里,摸索出一个硬币,递给卖鱼人。他给她买下了那条皮肤透明的小鱼。她将熏衣草糖剥好了糖纸放在他手心里,看着他含在嘴里。
那一年,他24岁,会说带有法国南部一种独特口音的法 8bed." >语。最爱吃葡萄。幻想可以爱上一个个子小小的女孩子,让她生下孩子,一起安度晚年。这也是多半欢城人心里所期待的生活吧。
没多久,他们同居了。自从马格和外婆来到欢城之后她们就时常感觉孤单。虽然外婆嘴上没讲,可她知道,她们家里是需要一个男人的。
马格总有一种弱不禁风的气质,虽然她不曾有人娇惯过。
而不管和不和杨佐罗同居,外婆脸上都有一种闷闷不乐的表情。
“你是从哪儿来的?”杨佐罗用烟嗓问马格的第一句话。
“是我外婆带我来这里的,原来我们住的城市离这里不远,那里很漂亮的……嗯。”
她很冷,肩膀有些发抖,杨佐罗脱掉夹克披在她的身上。她的肩膀相比窄很多,撑不起来的地方,布料尖挺着,被空气填充满。
马格空不出手来,因为她胸前抱着一只装满水的塑料袋,在黑色衣服的背景下,那条透明心脏的鱼就好似在她的胸前起飞一样。杨佐罗被这个场景迷住了,静静地看着她的羞涩与美好,然后帮她拿过袋子,以同样的姿势抱在胸前。马格空出手,瑟缩着裹紧了开衫。
“你很冷吧?你家在哪儿?”
“外婆和我的力气都不大,我们可以带来的东西特别少,所以我的衣服没带够,没想到一下子天气就变凉了,太快了,太快了……”马格很喜欢杨佐罗,没见过那么古怪的男人,烟斗不抽了就放进胸前的口袋里,鼓鼓囊囊的像一个售票员,而他的表情还很严肃,酷得一塌糊涂。她在这个完全不认识的城市遇见一个喜欢的人,就变得突然话很多,她很想让他了解自己,安慰她并且喜欢她。
“只有外婆和你在一起吗?”
“嗯,我们住在前面的旧楼里,21层。我的新房间里有一张地毯,空调机的旁边有一块石英钟,外婆暂时和我挤在一张床上,因为房东只给了我们一床被子,这些东西都还没来及买。我们刚搬到这里3天,而且外婆哪里都不认识。”
“你缺什么写下来,明天我陪你一起去买。”
“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马格抬起了羞涩的头望着他,女孩子的声音像薄荷糖一样。
“我叫杨佐罗。”
他们二人走在欢城的大街上。这是座富足的城市,没有穷人和富人,不愁温饱的人整天聚会交流,就算没事情他们也喜欢几个人扎堆儿睡觉。
他们因为日日欢乐而忘记了忧愁。又因为忘记了忧愁而忧愁。
城市的车站牌上滚动的是城市建设者的照片。百货公司和超市里,观光客模样打扮的人是不受欢迎的。他们喜欢定居者,鼓励观光客留下来变成他们的子民。
外婆带马格来这里就是因为这是世外桃源。传说中的欢城里,没有纷争和不开心。没有娱乐主持人会对着镜头说出“不爽”的话。每个人都是快乐的,外来的人都不想离开。在这里生活久了也会缺乏离开的勇气,你会因为这样的安定而瓦解掉一切外来的习气,你会吃吃喝喝,走走停停。
百货公司永远不会促销打折,几个钱都是一样的。鼠疫时政府统一发放鼠药,直到全城老鼠灭绝的境地。谁家孩子留学归来也必定回到欢城,因为在他们眼里,没有比欢城更优越的地方,只有在欢城才能拥有欢乐。
19岁的马格走在24岁杨佐罗的侧面,边走边偷偷观察他的脸。他的头发是染过的,有着不真实的黑,穿一条牛仔裤,驼色立领外套,他高而且瘦,有一米八来的,心情安静平稳,只是今天没有抽烟斗。
他们在百货公司买了一大堆生活用品。大袋小袋地拎着。
在出租车的狭窄空间里,杨佐罗挪动了两袋针织品,才够到她的面前。他吻了她。她羞赧。杨佐罗又吻了她,连续几次,直到她对接吻表示了微笑。
刚开始杨佐罗只是偶尔留宿。她把他藏在房间里,待外婆早晨出去打牌之后才开始正常活动,他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直到有一天深夜,忽闻外婆大喊“着火”,二人扯上衣服就直冲进外婆卧室,却没见火光的存在。二人转身走回房间,路过客厅时,打开灯,看见一袭黑衣的外婆坐在沙发上。
外婆什么都没说,转身回房,摔上了门。马格知道,外婆不想让99lib?他们当她是瞎子,警告一记。其他事情也都不爱管,便作默许状。
后来杨佐罗搬了过来。在这间21层的空中楼阁里,奇怪地住着3个人,外婆、孙女以及同居者。他们各做各的:灯泡坏了,杨佐罗修。该吃饭了,马格做。早晨7点,外婆去打牌。
直到有一天,就是马格丽特电影脚本里写的那天,外婆看到快乐的他们,似乎是觉得老天不公,于是丢给马格一本相册,把所有的童年秘密以及不幸都揭露给她看。
马格崩溃了。
20岁那年的一个早晨,阴天闷雨,知了叫个不停,杨佐罗烦躁地咒骂了几句欢城政府,为何不向树上喷洒药水毒死知了,而让它们一整个夏天都那么祸害群众。此时的马格,旧伤并未痊愈,她的抑郁症时好时坏。可是杨佐罗早已深知:这个女孩儿已经逆时针转动了。
已过8点,都没见外婆出去打牌。马格不知出了什么事。推开外婆房门时,外婆早已断气。她用白酒吞下了很多种药,估计是药箱里所有药的总和,空瓶子歪歪斜斜地倒在床头。外婆身穿那件旧的黑色旗袍,下摆上还挂着土,她光着脚平躺在床上,留了一张字条在枕边,只几句话:
“原本以为?99lib.带你离家换个地方活就可好转,可到这方知,你才是灾难的源泉,你可毁灭一切,你带来的净是愁苦。只有离开你才会真的好转,一死便可与你永别,不再打扰。”
古怪的死法很符合外婆的性格,一身乌黑的装束,一头褐色的假发,她一生说话声音都不大,每天出去打麻将都在手上戴一枚..蓝色宝石戒指,回家之后就脱掉擦干净放好,她是很气派的人,虽然一生苦命。
外婆的话变成了魔咒,她虔诚地相信了她的话,兀自认为是她的错误,让每个人都不幸,先是父母后来是外婆。
马格提出和杨佐罗分手。
杨佐罗妥协了,他知道如果不答应,马格就会歇斯底里。说过了,杨佐罗早就认定马格已经逆时针转动啦。
他们不再是男女朋友,也在那一天,那条叫马格丽特的鱼肚子朝天地死在了鱼缸里。他痛苦地陷进沙发的皮囊里,咒骂着是欢城的脏空气和脏水害死了他们的小鱼。转念抱着马格哭了起来。
他们变成了相互照顾的朋友。
[叁] 被鱼骨卡到了
口里的熏衣草糖化光了。马格丽特的念头回到了眼前,仍旧是那间房和那张床还有让人提不起好感的百叶窗,窗帘缝隙投射进的片段阳光还是温暖的,让一切灰尘无所遁行。
她的眼底干涩,没有一点眼泪。尽管她还是那么美,她的皮肤还很新鲜。她已经继承了那条死去小鱼的名字作为她的笔名。
她说她不再是“马格”,马格就是一张被外婆和世界从掌心里弹出的牌,也许是白板也许是三筒或红中。她现在只是马格丽特,她是一条鱼的托生,一条至死游不出鱼缸的透明小鱼的今世。
马格丽特21岁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坐在一家私人电影院里看电影。她将脖子擦洗得很干净,戴一条珍珠项链。珍珠还散发着光芒,虽然挂钩的地方已经旧得脱色了。
这家私人电影院的名字叫作“珍珠饭店”。你肯定会奇怪,为什么一家电影院会叫“饭店”?
它是杨佐罗开的。现在的杨佐罗比他24岁时还要瘦,皮肤晒黑,拥有27岁男人的干练和欢城人特有的寂寞眼神。他从很小就一直想开一家饭店,可是他患了胃疾,口腹之欲就变成了贪念。最后他决定开一家电影院,为了纪念他未完的理想,电影院也便称为饭店,又因为马格丽特喜欢珍珠,所以就叫了“珍珠饭店”。
杨佐罗已经不回21楼住了,电影院后面有一间朝阳的房子,大落地玻璃门,房顶上种满了向日葵,那就是他现在的住所。
他总预感自己会遇见一起生活的女子,给他爱情,而不是每天要应对一个因为困苦而奇怪哭泣的女孩儿。他每天都在等待属于自己的“顺时针”,那人应该能陪他吃着米花,边看电影边观察马格丽特的行为举止。
他总坐在电影院的第二排观察一点点衰弱的马格丽特。他很少和陌生人说话,也极其讨厌把马格丽特介绍给别人认识。如果有生人问及关于她的事情,他会说:
“她叫马格丽特,俄罗斯人,来这里寻亲,爱上了一个欢城男人,那人和她在珍珠饭店约会过两次,谁知后来竟然屡次爽约,等了许久才发现那人已经消失掉了,于是她就留在这里等那个男人回来,一等就是好几年……”
听过,众人发出啧啧的声音。
欢城人脸上总是洋溢着快乐的表情,想娱乐就娱乐,想文化就文化。只有来到珍珠饭店,看一场外来的艺术闷片,人才会抖擞起来哭丧一下表情。除此,他们经常一年半载也不会不开心一次。
只有马bbr>格丽特,她不开心,她抑郁。她的忧愁被周围的人看在眼里变得如此与众不同。那些男人看见她,都会肃然起敬,再粗鲁也会变得彬彬有理。
珍珠饭店里面四季温差不大,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马格丽特一年四季都穿一件灰色连衣裙,搭一条黑色的羊绒披肩,脚踩一双珍珠色的平底皮鞋。她有消瘦的肩胛骨、自来卷的头发、笔直的鼻梁、黑黑的眼睛、粉红的嘴唇,这些让每个人都心动。
她总是坐在第一排,无论什么片子,她都带着手电和纸笔坐在红色的沙发里,片子演到让她心动的时候,她就打开手电,在纸上写下一些想法。她现在是一名编剧。她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那部半自传的电影上。可剧情始终停留在19岁看到相册的那一年,无法再推进。她很痛苦,觉得自己的生活被困住了,就如同喉咙里卡住了鱼骨头一样。
她不爱吃饭。
她很消瘦。
她躲在披肩里轻声哭泣。
她得了咽炎,往喉咙上喷一种药,这个小动静就会让一大堆借故来看电影的男人心疼不已。
她的小本子上画满了画,写满了字。那些在黑暗里,被用力镶嵌进纸张上的铅笔字传达着支离破碎的意境,有着那么多被电影情节勾连出来.的模糊记忆,亦真亦幻。
她浑身充满一种无能的力量——她想把她的电影拍出来,在珍珠饭店里播放,让那些整天不知疾苦的欢城子民感受一次痛苦,到时,那些厮们的痛苦根源竟是来自于她。她想必会继续蜷缩着身子坐在第一排的位子里,只是头转向众人,看他们在萎靡光线下痛苦的表情。她有一种要让别人感受她灵魂的渴望,可是内心深处,她又怕真的会打动别人让人伤感。那样的话,外婆的话就再一次应验了。
她蜷在影院座位里,杨佐罗递给她一碗玉米浓汤,她瘦消的手抱着瓷碗,热气扑上来。
杨佐罗:“最近天冷,你多穿件衣服吧。”
马格丽特舀了一勺汤,喂了他一口,然后又喂自己一口。就这样,一勺一勺把一碗汤分干净了。
杨佐罗:“你的剧本有进展吗?”
马格丽特:“没有……”
杨佐罗知道她伤心了,忙岔开话题:“我亲爱的公主,又有人给你送花来了。你不烦吗?你如果烦他们的话,就赶紧振作起来,不要悲伤了,把不开心的都忘掉,省得大家都爱上了你的忧伤。”
马格丽特:“你把碗拿好别摔了。下一场电影就快开始了,我现在要睡一会儿。”她不想和他说下去,搪塞他。
当时影院的灯很明,杨佐罗看着她把嘴唇上残留的汤汁舔干净,明知是搪塞,还是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欢城——这是个有趣的城市,你如果是过客,你会为它停下脚步,把鞋子高高地抛向房顶,再也不想走出这城。人们都很富有,没人在乎你是否还在失恋,是否还在扮演小丑的角色,是否还在bbr>藏书网对聚会时的某个姑娘心心念念。当大家不再关心别人的情绪时,这个城市就安静了,静得一塌糊涂。
每一个城民都沉浸在自己的欢愉当中。你可以打扮成一支筷子,也可以是一坨寿司,亦可以是一枚烁烁金光的镀金香皂……你打扮成什么,这里的人都会用友善的眼光对待你,哪怕你和你的狗谈恋爱。
在这里,不存在阶级,更没有斗争。城市里到处是艺术家,地方曲艺产业欣欣向荣,每一天都可以很放松。你很容易就会变成和别人一样的人……”
马格丽特在本子上写下了上面三段话。放心!抑郁症患者是会使用明亮词汇的,他们绝大部分都很聪明,整天想一些高深莫测的东西。一旦开始想一个事情,就必须得搞明白它,藏书网久而久之,先爱上了这个问题本身,然后逐渐会变得歇斯底里起来。越是不明白就越要整明白。
在刚开始,马格丽特很不明白欢城人的生活方式,对那些旁若无人的欢乐十分不解。后来她渐渐学会用词语来概括自己的不惑。她暗自揣摩了一个比喻,那就是——被生活强奸。
她左手摸着红色软椅的呢子面儿,感觉到这群被生活强奸了的人们生活的优越。顿觉无聊。
[肆] 小亲人
又一场电影开演,这间只装得下40来人的电影院热闹了起来。
杨佐罗当初要开电影院时也从没想过,放艺术电影会有这么多人爱看。后来他才明白自己是幸运儿。他应该感谢这座欢乐之城,想买醉的人、想受到痛苦的人、想无病呻吟几声的人全都来到了这里。于是,这儿就变成了天堂里的地狱。与“地狱里的天堂”一样楚楚动人。
杨佐罗嚼着槟榔,抽着烟,感觉着这两个口感奇怪的东西在胸腔里凶猛地发生着反应。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很浑浊,渐渐地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盈,四肢舒展,脚跟脱离了地面。感觉自己正飞至半空的时候,有人在他旁边坐下。他闻见了木头香水的味道,幽幽的。
这时电影开演,灯闭掉。木头香水在黑暗里伸出手,将他嘴上叼的烟卷夺了过去,扔在地上,火光在黑暗里画出了橘红色的弧线,烟丝仿佛还发出燃烧时干烈的声响,不清不楚的幕布底下,香烟被木头香水用帆布鞋的胶皮底踩扁了,然后该是满怀兴奋地又捻了几下。
杨佐罗顿时将飘在半空中的自己拉回了卡座,惊喜若狂。
那是个德国的DV短片,短到你还没记住它在说什么的时候就结束了。
灯明,他扭转头看着木头香水。在这次转头之前,他已经揣摩良久木头香水的情况了。关于他的性别和年龄以及一切。杨佐罗其实才适合做编剧,他实在很喜欢观察人和猜测人,他可以轻易地将人划分为几个种类,然后在一次大party过后推翻自己旧有定义,重新排列组合,重新划分。
在他转头之前,他的心理活动:她应该是一个女孩子,甭管是不是男人才会喜欢木头香,我都希望她是个女人,若是个男人就变出个女人吧……她的头发应该很短,鼻子比较瘪,这样生起气时也不会吓到别人,反而会觉得很可爱。她的穿着估计是很女人的,胸部比较小,还有虎牙,扣子系得乱七八糟,可球鞋一定很干净,感冒的时候用纸巾堵住鼻子,隐约可以看见被她拧红的鼻头……
他转头,一切像梦一样。旁边坐着的是女孩子,和他想像的没什么出入,只是比她猜测的更加调皮和温柔。
“你不喜欢别人抽烟?”杨佐罗故作镇定。
“这不是电影院么?封闭环境你抽烟别人怎么办?”木头香水看都没看她,而是兀自收拾东西。
“这个电影院没规定不可以吸烟,小姐。”
她的眼光终于从书包带上挪了上来,打量他的眼光:“谁说的?你把经理叫来,我问问他。”
“这是私人电影院,我是老板。”杨佐罗觉得这么逗小妞儿很有趣。
对方:“呵,敢情跟这儿等着我呐!那你说说你们这儿还有什么特殊的规定?”
“平日放艺术电影,学生免费,周三歇业,一些喜欢电影的人在一起开Party喝茶,周末播限制级电影……”
“挺有趣的,不过平时放电影学生又免费,这不是鼓励学生逃课么?这不好吧!”她认真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一眨。
木头香水的真名叫轻微,21岁。她的指甲和头发都很短,像个小动物,动不动就脸红,可有时乍一闹,胆子还挺大的。整天在家看DVD。她是欢城人,最想去的地方是法国。
她每天都很糊涂,经常忘记拉好书包拉链,经常出了家门忘记带钥匙,她真的也会像歌词里说的那样忘记早饭吃的是什么,也许根本就没有吃……
可是她也是细心的。她知道马格丽特是天蝎座的,那天她们在影院走廊里碰见,一个擦身,那也是她们最近距离地第一次接触,她看见马格丽特手背上刺了一条很小的鱼,闻见她身上的奶香味儿。轻微想叫住她拥抱她,给她一些温暖。那个忧郁的女子因为消瘦,脑门儿上的青筋突兀,皮肤又太白,整个人看上去像支即将绽裂的试管。
轻微开始观察马格丽特。她坐在靠后的位子上。今天放的片子是《此时,彼时》(英文名:《The Hours》)。电影里讲了三个女人的崩溃。尼可·基德曼演意识流派女作家吴尔芙,她穿着碎花衣裳,目光躲闪,言语艰难,性格封闭,瑟缩着肩膀,边抽烟边写作,烟抽到尾端,满脸的焦灼气息。故事的最后她拖着裙摆走进河里,河两岸景色秀丽,她陷入庞杂的倒影之中,直到水没过头顶,一切重新回到原点,变得安静。不再有流光剪碎水面的倒影,只有游云欢快地滑动。
轻微看见坐在那里的马格丽特,肩膀微微抖动,想必是哭了。散场,轻微走过去。
“你长得真好看,你的披肩也特别神气,还有你的纹身也好看。”
马格丽特看着她,她拥有激动而不夸张的表情。搜索脑海,发现这之前她们并未讲过话,可是仍然感觉到了亲切。
“那你愿意听我讲故事么?”
轻微欣喜若狂,憨憨笑着,忙不迭地点头,帮马格丽特把披肩裹好,一同来到了杨佐罗房间的向日葵屋顶上。
那里有两把藤椅,一个旧的木箱当茶几,视野很好,地面上的人像一个个长条形状的纸牌,由远及近或由近及远地交错着。在以后的时光里,她们也经常来到这里,极目四望,可以对一个模糊的身影进行揣测,那些纸牌立即从四角平铺的卡片里竖立起来灵魂,有教师、小贩、职业妓女、运动员、盲人、相声演员……这么想的时候,欢城顺便变成了一个牌盒,只是仿佛这个盒子里没有大毛二毛,有的不过是4种花色,每个花色中存在着13个角色而已。她们几乎没有交流过对这座城市的共识。而对陌生灵魂地猜测使她们感觉到一瞬又一瞬地愉悦。
马格丽特皮肤真白,在太阳底下将其他的一切都衬托出安详且慈悲的模样。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串新买的迷你积木串成的项链,颜色新鲜。
“谢谢你听我讲故事,这个送给你。”
轻微把项链戴在脖子上,她看见那些颜色穿过光线,扑入质朴的背景里。看见眼前美丽苍白的女人,将眼睛闭起来,周身还隐约伴随着奶香。
一瞬,她好似想起这许多年的辛酸苦辣。在这样一个灿若珍珠的时刻,暗涌在胸口的噩梦般的过往,犹如一弯镰刀。她脑中一直冥响着一个句子:谁能交付我的故事?
马格丽特看着戴上积木项链的女孩儿,面色暗哑,一时语塞。她将披肩取下,有些热了,拿起壶去沏咖啡。她边走边想到底要不要给这个女孩儿讲她奇怪的童年冷酷的剧本。后来她觉得这该是个秘密,尤其不该告诉这么迷人的女孩子。
轻微今天穿的墨绿色工装短裤和很短的紧身T恤,配以黑色棉袜过了膝盖,男靴。她的腰又细又长。面容年轻伶俐。因为正对着阳光,所以她变换了一点儿角度,为了更清晰地捕捉到马格丽特讲述中的闪烁。
马格丽特的声音不大,温和的。伴随着轻微摩莎着手指的动作,开始了讲述:
刷牙鬼每天都要不停刷牙,牙膏用光了,他就要磨牙吃人。
有一天牙膏真的用完了,他上去就咬了一口房间里的男人。男人痛不欲生。就在这时,鬼妈妈买回来了牙膏,他看见牙膏来了,就去刷牙,顾不上再去理会男人一下。
男人因为被他咬到,得了一直刷牙的病。没多久,他就交上了女朋友。他的女朋友就是他的牙刷。
他时时刻刻都在刷牙,都在亲吻他的女朋友。
有一天他的牙膏也用完了,去便利店买。在便利店的外面,他遇见了一个梳妹妹头放烟花的女孩子。他爱上了她。
回家之后,他是绝对不会跟他的牙刷女朋友说他移情别恋了。他是固执的人,要对爱过的东西负责,而且他也希望那只是一时冲动,很快就会复原。
可是他的分裂日益加剧。他没有办法控制伤感,只得拼命刷牙。牙刷哭了,问他为什么吻她时那么用力,温柔不再。而且他的气息已变,心绪已乱。
男人不做声,很心疼牙刷。
牙刷磨损得很快,掉光了刷头。他很沮丧,并不想扔掉牙刷,可是牙刷越来越虚弱,很快就死掉了。
他为了不再爱上别的牙刷,而决定不再使用牙刷,只是咀嚼牙膏来代替刷牙。
他去超市买来新味道的牙膏。在怀念死去的牙刷的同时,始终无法遗忘那日遇见的放烟花的女子。忽然,牙膏现出了女孩儿的人形。她就是那个放烟花的女子,她是个牙膏鬼。
男人欣喜若狂。于是,每天都把女朋友含在嘴里。他的口腔是温暖的,湿润的。
可幸福总是短暂。牙膏一点点地被消耗掉了。快死的时候,牙膏对男人说:“被你宠过,我便满足。如若死是爱的归途,亦无妨。”
刷牙鬼的故事讲完了,轻微听到最后竟然眼睛红了起来,托着腮看着隐隐抽烟的马格丽特。
“怎么了,你难道不觉得很温暖么?”
“那个男人多痛苦噢,独活于世。”
“是啊,他是很悲剧的,对着毛巾肥皂说话还不够,还要孤独地不停刷牙,不过他的牙刷和牙膏都可以爱上他。”马格丽特也用手拖住腮,她突然回复到19岁时的俏皮。看着轻微。
轻微抿了下嘴,沉思了片刻,说:“为什么要让牙膏死?牙膏是鬼,怎么会死?”
马格丽特观察轻微的表情,她的认真打动了她,回答说“因为被消耗掉了。”
“你是说牙膏么?”
马格丽特:“不,我是说爱。”
轻微一直回忆这个午后,很久很久之后,她才知道为何马格丽特这么认定爱被消耗,死才是归途。这是和一个人的身世有关的。
外婆没能在死后放过她。她的脑子里写满了诸如此类的故事,悲剧结束,平静讲述。
当然这都是后话。听完刷牙鬼的故事轻微背过脸去掉了几滴眼泪,她暗自骂自己还是不够坚强。她沾在睫毛上的眼泪,阳光下晶莹剔透。
马格丽特把披肩取下来,给她披上,不好意思地用手握了一下她的肩膀表示宽慰,轻微的脸突然红了,心也狂跳。
“你真香,牛奶味道。”轻微低下头去闻披肩,微笑地说。
马格丽特也觉..得头脑热热地发昏:“不是,大概是我搽的粉的味道。”
“我在欢城里从来没闻见过这种味道。”
“这是我外婆最喜欢用的粉,我们是异乡人,大概欢城没有这种味道吧。”
轻微:“你叫什么?你是和外婆来的吗?你来这里多久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你不开心?你住哪里?你喜欢吃什么?你知道欢城有一个游乐场里面有一种游戏,把人关进去,然后让你找钥匙并且走出去吗?……”
轻微太好奇了,她睫毛上的水分已经蒸发干净,阳光开始暗淡,天气变冷。她希望知道马格丽特的一切,而马格丽特在她的疑问中捕捉到的,就是那个游戏。
马格丽特:“你的问题真多,真像个孩子。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认为我是凭空而来的人,我喜欢没有缘由的故事,就像那个刷牙鬼,我编了它,却从来没想搞清楚,这个鬼是怎么死的,活着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男的还是女的,为什么死了变成爱刷牙的鬼,而爱刷牙能不能代表他活着时很忧伤……这些我曾经日夜都在考虑,而我实在无力找寻到根源,于是就变成了简约的人,不去妄想事情的缘由……”
轻微打断她:“那每件事都会有个结果的是吗?”
“对,我相信结尾学说。”
“什么是结尾学说?”
“我的这套结尾学说就是讲……嗯,打个比喻,今天我给你讲了故事,你穿上了我的披肩,天黑了开始冷了,我们一定会一起回房间喝一杯热牛奶的,这就是今天的结尾。”
“这是你的理论哦,我想的今天的结尾是你会带我一起回家,我们会一起看星星,喝热牛奶。”轻微的不羁性格时有体现。
马格丽特心跳很快:“嗯,如果你肯带我去游乐场玩儿那..个游戏,我就可以在晚上再给你做一份双皮奶吃,还有草莓馅饼。”她说话的时候很温暖,声音有弹性。
她们一起走在夕阳里,身体周围有着饱满的光和影子。一架飞机飞越一片天空,云彩的光环被搅碎了,她们抬头望去,被巨大引擎声罩住的女子声线里,轻微裹紧了马格丽特的披肩,对着她的影子说了句:我喜欢你。
轻微像一个充满期待的小动物跟在马格丽特身后,向她家的方向走去。她边走边晃头晃脑,拿出了相机,给走路的马格丽特拍照。马格丽特本来是不喜欢拍照的,刚开始很不习惯被一个镜头直摄。可是她不愿意这么扫了轻微的兴。轻微是个聪明的人,慢慢就学会了不经意间地捕捉镜头。
她们路过一家咖啡馆,店里的女人远远地望着轻微,马格丽特注意到了这一点。轻微让马格丽特在外面等她,说马上就出来。
马格丽特隔着落地玻璃窗,看见轻微和一个女招待说话,那个女孩子神情黯淡无光,五官长得很普通,身材有些臃肿,隔那么远也仿佛可以看到脸上有青春痘留下的痕迹。轻微临出来前把店里的一大包垃圾带了出来。
马格丽特疑惑地看着她。
她将垃圾丢到了垃圾车里,缓缓转身。她在想如何把她的故事说得婉转,听起来不会让人觉得太过平凡,又不尖锐扎人。片刻,她已经知道如何来应对:
“这家店是我开的。但是交给我的好朋友打理。她叫格桑。我们是一起长 5927." >大的好朋友。她心情总是不好,我就开了这家店,让她打点。平时她就穿得和其他服务生一样招待客人。她不喜欢当他们的头儿,怕给他们居高临下的感觉。”
马格丽特:“她看上去是不太开心。”
轻微:“她比较辛苦。从小到大经历过一些奇怪的事情,在别人看来也许是不幸的,可是在我看来,这都是命,只是她的经历比较奇怪而已。”
马格丽特:“比如?”
轻微和马格丽特这时已经来到一个长廊,有些妇人不时牵着狗从这里经过。像这样的长廊,在其他城市是专供年轻人谈恋爱用的。而在欢城,他们的娱乐场所很多,所以长廊通常都又长又闲。马格丽特偶尔会一个人来这里看月亮,她暗自给这个公园起名叫“月亮公园”。她将自己这个想法告诉给轻微,轻微眼神里一闪一闪:“那你还需要一罐铁皮罐头。”
马格丽特用报纸擦石凳的时候,轻微去公园门口买来了两听啤酒和一灌沙丁鱼的铁皮罐头,还拿了两把叉子,走了回来。
一场讲述,开始了。
“格桑小时候, 生活在一个大院里。妈妈是火车上的乘务员,每月都有一半的时间不在家。去一些远而寒冷的地方。有保姆和爷爷奶奶照顾她。
她从小就很固执,她喜欢一条蓝色裙子,就得穿到不能再脏的时候才去洗,她怕总洗会起毛球。
她特别喜欢看书。初中的暑假她把那个图书馆里所有文学书都看了一遍。
她没有集体意识,也不缺乏安全感。她住在房子的阁楼上。那是个狭小的空间,放一个床垫子,人爬上阁楼之后只可以半卧地坐着,夏天闷热,冬天暗凉。她一个人睡在那里,还一直很满足地认为,那里离天空很近。
她14,和父亲同事的孩子恋爱,那男孩子当时已经22。她们偷偷地约会,买爆米花去电影院羞涩地拥抱接吻,互相赠送小礼物。
刚过完15日,天还很阴冷的一个下午,那男孩儿爬上阁楼,唤醒正在熟睡的格桑,他们照例拥抱、接吻、说笑。这次他特别激动,把格桑按在底下。格桑吓哭了,他悻悻地走了。没过两个月,男孩儿骑着摩托带来了他的新女朋友。那个姑娘穿夸张的皮裙子,刷劣质睫毛膏。她对感情有些心灰意冷,不敢相信男人给的感情。
后来她表哥因为少年的冲动差点儿强奸了她,这次她也不哭了,只是冷静地看着一切然后狠狠地踢了表哥的下体。
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初三寒假过年,爸爸带她去一个同事家串门,那是个看上去老实忠厚的成年男人。晚上他们打牌打得太晚就说留下来过夜。她和那个同事的女儿睡在一个房间里。半梦半醒间,父亲的同事竟然跑来抚摩她。她睁开眼,那人惊恐走开。转天早晨,这个男人竟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们临走前,还往她怀里塞了一大把奶糖,跟她爸说她是个聪明的小孩儿,以后肯定会享她的福。
马格丽特,你说怎么奇怪的事情都让她遇见了呢?后来就是初三下半年,她几乎看完了区图书馆里所有带着补丁的老版本书籍,成天坐在教室里,观察其他同学,无聊时就写一些故事来打发时间。那时她已经开始抽烟了。
她家搬到郊区住了,买一本书几乎要骑车穿越大半个城市,但是她习惯独来独往。偶尔会和我写些信来倾吐她孤独世界中的金子。我有时认为她坚贞得可怕,又敏感得可怕。我们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然后没到成年就各奔东西,有许多人恐怕像我们这般,在成年以后也会互相了解,互相倾诉。
那会儿他们同学里也净是奇怪的人,有同性恋、朋克少年、还有家庭破碎的孩子。搬完家没有半年,她爷爷去世。爷爷是世界上最亲近她的人。所以后来她在夜里时常出现幻听,总听见爷爷叫她。
她吃安眠药自杀,药性发作的时候给我打电话,让我不要伤心。那会儿念书最紧的时候我天天为她提心吊胆。她死了一次又一次,都被她妈给救了。
就在痛苦挣扎的时候,她从一本杂志上看到了一篇文章,她很喜欢作者的文字,找杂志社跟人家联系,结果就谈起了恋爱。
不久,那男孩儿带了小小的行李包来欢城找她。他们租了房子开始同居。可突然有一天,她回到家,发现那男孩儿消失了,她想尽一切办法都没找到他。后来又在那本杂志,看见那厮把在欢城和她的生活写成了小说,比往昔的文字更加精彩。她彻底崩溃了。
她仅仅是一个供人书写的题材,杂志给配的相应插图上,女主人公的脸被丑化了一千倍,她抬头看看镜子又看了看手里的杂志,将书揉撕成末。
从此,格桑对人的信任感就越来越少,她除了我可以依赖,好像就没有其他的人了。”
马格丽特:“这女孩子信命么?”
轻微其实处心积虑地讲这么长的故事,就是想看看马格丽特的反应,想知道她对童年与不幸的理解。这时,她已经喜欢上了马格丽特,这个她完全不了解的女人。
她讲了这么多,对方的回答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竟然关心的是这女孩子是否宿命。
轻微仔细观察马格丽特的脸,摇摇头又点点头,陷入深刻的回忆与思索中。阳光不留余力地盖在她的脸上,轮廓出落得鲜明。
马格丽特:“你做得对,让她管理店铺,有事情可做就不会空虚,空下来的人容易乱想。像欢城这样的城市,人太容易呆住不动了,那样人就沦陷了。”
轻微:“你能感受她的感受?”她试探马格丽特。
马格丽特:“人知常情么,这不是?!”
轻微知道马格丽特在敷衍她,为了不讨人嫌,话题就此打住。
电梯在7楼停下,走进来三个人。两女一男,都是她外婆的牌友。
对于外婆的死,外界一直谣传是马格丽特和她男朋友不孝顺气死老人家的。所以这些人见到马格丽特也讲不出好听的。
太太甲:“马格,哎呀是你啊!一晃都好几年没见了吧。你还和你那男朋友一起住这儿吗?”
几个人一起打量轻微和她。
她抬头看了看太太甲,装作不认识,没做声。
太太甲继续:“太太乙,你看,这是马格不是?她外婆一直和咱们打牌来着,住21层的那个?”
太太乙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人家不理咱,应该是认错了吧。如果是她,干嘛不回应一句啊,她外婆又不是她害死的。”
太太甲:“哎,可惜啊,身子骨还那么好。是不是她害死的也都死了。我活了几十岁,第一次见有人这么在欢城死得不明不白……”
话还没说完,电梯从21楼停了。马格丽特含着眼泪从电梯间走了出来。轻微木讷着脸跟在后面。电梯门关上时,马格丽特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
轻微见她伤心,不好再问。二人进了房间。
马格丽特很多次都想离开这间房子,重新租。可是她又一想,她是外婆在这座城市里惟一的亲人,不能抛弃她。尽管,她还是会整夜整夜做着噩梦。
梦里,外婆站阳台的一角,太阳照不到的一个小空间。她侧转着身体,黑色旗袍罩住她瘦小枯干的四肢,感觉空荡荡的。她没有穿鞋,撑在围栏上抽烟。右脚脚尖点起,脚尖的四周摆满了药瓶,大的小的红色的蓝的黄色的饱满的空虚的药瓶。风吹过来,旗袍和药瓶都发出哗哗的声响……马格丽特知道心里的魔是要自己去战胜的,不能逃避。所以她干脆把外婆的房间锁起来,天气好的时候,她还会叫来杨佐罗,让他在一边看着她,打开那间房子,把外婆睡过的被子、床单都拿出来晒晒。这是需要胆量的。
轻微一进门先打量了一番。看见锁着的那 4e2a." >个房间,自然与电梯间听到的议论联系到一起。她想:那间锁着的房间该是她外婆生前住的。可她们为什么说她死得惨呢?而那些人说的她过去的男朋友又是谁呢?这里几乎看不到男人住过的痕迹,现在那人去哪里了呢?她和马格丽特做了什么事情导致外婆被气死啊?那些邻居为何那么说她呢?!
她们在门厅换完了鞋子,从外婆房间门口走过,轻微指了一下锁头,问她:“锁来干吗?”
马格丽特:“空房间,现在不住人。”
轻微:“你外婆……?”
马格丽特:“是,她在这里去世的。”
轻微试探地问:“电梯里的人说的是真的吗?”
马格丽特不回答她,给她沏热牛奶,端到面前。
“喝吧!”
轻微见她不想回答,也就不再强求。
马格丽特陷入沉默中,轻微在改变话题来改善气氛。
轻微:“你真名不叫马格丽特吧?”
“我姓马,真名叫马格,马格丽特是我的笔名。”
“你现在写小说?
“噢,不。我是个编剧。”
“刷牙鬼的故事,是你编的剧本?”
“啊……那太短了,不能拍成电影的。不过就是个故事,随口说说罢了。”
轻微好奇:“那你天天呆在珍珠饭店里,边看别人的电影,边写自己的电影。那你的电影什么时候能播放啊?”
“不急,我的经历太短,等我的经历长了,我的故事才能长。”
轻微:“我觉得你有好多故事。”
马格丽特:“呵呵,我觉得你有好多问题。”
轻微:“我只问了一小部分。我对你有许多许多的问题和未知,我都想问,想得到答案。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太急,我一定会慢慢知道那些故事的。”
马格丽特:“欢城人是不是都充满了好奇心?”
轻微:“不,大家都对你好奇,那是因为你很特别。”
马格丽特笑:“我哪里特别?”
轻微:“你的忧伤,骨子里的忧伤。欢城人大部分都不快乐,其实他们特别虚弱,他们宁愿住在一个被称作欢乐的城市里,缺乏了必要的追求和想像力,这样的生活想来是多么的无聊。而他们却都以为这就是快乐的根本,装出懵懂的眼神寻找悲伤,以此炫耀自己的宽心与优越感。其实就是内心虚弱。欢城的人因为欢乐而闻名,所以他们不得不继续虚伪掩饰他们的内心,以至见到一个从骨子里就忧伤的女人,他们顶礼膜拜,在他们眼里,你是奇怪又神圣的。你不可多得。”
马格丽特从听完轻微这番话,就再也不能将她仍看作为一个孩子。她一针见血地批判了这座城市。这座让子民引以为豪,每年有超过100万字政府报告用来夸赞自己的城市。这座子民真正做到安居乐业,让子民爱戴的城市。这座悲喜交加的城市。她调整了一下毛衣的袖口,认真看着轻微的脸说:
“快把牛奶喝完,不然呆会儿就凉了……你能告诉我,你的童年是什么样的吗?”她一直都渴望知道别人的童年。
轻微喝了一口牛奶,她在说谎的时候还是会紧张的,比如很明显,她吞咽牛奶的声音很大,像一口森林里的老井。她犹豫了片刻,将这个对人说过上百次的成长经历,再次说了一遍,尽量调整自己的语调和速度,让声音听起来充满了平衡感:
“我父母是生活得认真仔细的人。他们很简单一如对我的要求。我的童年和一般小孩子一样,上幼儿园,每天吃零食,曾经得过蛔虫,挑食。生过几次病。我妈说我很好哄,一吓唬一表扬,什么事情都过去了。我是优秀学生,挑剔班主任的长相,给同学起外号,外语学得很好……呵呵,我的童年就是这么琐碎,很普通。”
马格丽特:“大家的童年通常都是这个样子么?”她疑惑而略微紧张地看着轻微。
轻微早已看出,马格丽特的童年和一般的孩子不同,应该是很不幸的那种,她的眼神和语气说明了一切。
轻微:“是啊,一般孩子都这样。你的童年是什么样啊?”
马格丽特陷入沙发里,用手敷在额头上,像常人测试体温一样:“我的童年……我全忘了,记不得了……”
轻微还以为她是敷衍,也不敢继续问下去。
天黑了,马格丽特果真给轻微做了草莓馅饼和双皮奶,两个人打开了一瓶红酒。马格丽特不喝,只是抽烟,轻微夸她性感,马格丽特抖掉烟灰,笑得朴素。
欢城政府一直体恤民众的取暖问题。过冬暖气一直给得很足。她们二人呆在十几平方的小卧室里,除去了厚外套,穿了背心和裙子。轻微借着机会,问马格丽特,要试穿她的衣服。马格丽特隐约记得她小的时候,很喜欢穿大人的衣服,父亲的母亲的外婆的,谁的新衣服她都要穿上在整容镜前试一试。父亲新的鞋子,她托着满屋子跑……马格丽特一走神的瞬间忽然回忆起这些,眼里有一些潮湿。最近她好像总能想起一些小时的记忆,她有时会幻想,一天清晨起床之后她突然回忆起了所有往事,她不知道那是灾难还是记忆的宝藏。
轻微试着她一堆素色的衣服,有衬衫、裙子、风衣、牛仔裤,马格丽特笑嘻嘻地坐在一旁看轻微撑起来的自己的皮囊,那感觉很神奇。
从柜子的最里面,轻微发现了一件衣服,她迅速穿上,好半天,马格丽特才想起来,这就是她刚来欢城,第一次见到杨佐罗那天穿的衣服,白色背心套着黑色开衫,黑色筒裙。她忍住心里的酸楚,看着面前年轻的女子,和她19的面目相仿,如此纯洁,如此无懈可击。那时,她像一张白纸,过去和将来都是一片未知。
夜要完全黑下来的时候轻微回家睡觉。马格丽特没有收拾凌乱的房间,而是吃了4粒药赶紧入睡。天一亮,她们约好一起去游乐场。
[伍] 游乐场4453
游乐场里
没有池塘。
没有旋转木马。
没有摩天轮。
没有海盗船。
没有类似蝙蝠的倒挂游戏。
有的只是一间间的客房,客房里有生活所需,惟独没有钥匙。
游客被安排进房间,一个人或多个人都可,进去以后房间被反锁,你要做的就是寻找钥匙。一般每个房间都有一处机关暗道,钥匙就在那里也有可能在任何一个角落里。房间里有一些生活所需品以及卫生间,如果你撑不住了或者放弃寻找,可以按铃,游乐场的人会放你出去。
欢城人偶感寂寞无聊的时候,会花上好多钱来这里找钥匙,这像个收容灵魂的旅馆,每一步都步履为艰,每一天都带着一些使命降临。就是这个游戏,使得欢城人有着非一般的力量,让他们难得厌倦。这也是欢城特有的游戏。
轻微20多年来一直没有玩过这个游戏,她一直认为要跟一个她爱的人一起来到这里,住在房子里,经历这次考验。
她们被安排进4453室,房间有珍珠色的墙壁,比白要黄,比黄要白。大概二十几平方大小,卫生间的墙壁上有涂鸦,茶几上有留言簿,上面有一些游客自己写的寻找日记,有的人还描述了住在这里时梦境的样子……房间的摆设很简单,床、日历牌、落地钟、梳妆镜、饮水机、足够两个人吃10天的泡面、月亮形状的吊灯、花瓶里的花儿,还有一个可以镶嵌进照片的钥匙扣。
第一日:
她们二人齐心合力翻找了床铺、地毯、所有抽屉、落地钟的表芯、暖气片的层叠处、衣帽架的三角形顶端……未果。
马格丽特坐在床铺边望着房间,盘算着到底哪里是机关暗道。她一句话也不说。
轻微看起来则很轻松,穿着双排扣子的小上衣和下摆蓬松的棉裙子,戴着耳机,听着歌欢快地扭动腰肢。她掏出包里的香水瓶子,往枕头上和被子上喷了一通,还戴着马格丽特送她的披肩。她决定去洗澡,然后摘下了披肩,叠好,闻一闻。她一闻到那种奶香味道还是会受不了,就像灵魂抽离身体一样,觉得一切美好的欲望都逼近了她,觉得自己快要飞起来了。那是马格丽特的味道。
她对着那个味道沉溺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马格丽特泡好面,端到她跟前。她实在是饿了,吃得很干净。马格丽特抽了一枝烟,并没有吃东西,只是看着轻微的吃相发呆,憨实地笑。
轻微拿好睡衣钻进卫生间洗澡,出来时看到马格丽特正在读之前游客的日记。此时,月亮又圆又大,月光和暗黄的吊灯光芒混合在了一起。
轻微的睡衣是粉红色的,低胸,两根带子很细。马格丽特用余光看到.了如此般娇嫩的轻微,心跳得厉害,有些不知所措,觉得尴尬。在她还没有找到处理方法的时候,轻微已经坐到了她身边,她可以闻见轻微头发上的香波味道,可以感觉到轻微呼吸时的温度,还有轻微的脉搏。马格丽特拿着留言薄的手一抖。
轻微:“你真美。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你为什么这么美?”
马格丽特不看她,眼睛没从本子上挪开:“我就是从不远的地方来的啊。哪里美啊?!你那样的年轻才是美的……我去洗澡了。”
说着,她合上了本子,站起身走到梳妆台跟前,摘下珍珠项链和黑色头花,轻微的眼神跟着她,直到她关上了卫生间的门。
轻微的手心里攥着一枚钥匙,银光闪闪,上面写着她们的门牌号:4453。她把钥匙用披肩裹好,放进包里。黑色的指甲油在书包拉链上轻轻划过。
……
马格丽特洗完澡,看见已经睡下的轻微。她灭掉灯,把枕头放在床的另一头,也躺了下去。
黑暗里,喘气声显得很突兀。过了很久,大约是一场梦的时间,马格丽特还没有睡着,她太久没和别人同床,太久没有心跳过。她下了床,拿起水杯喝水,点烟,坐在床头,黑暗里,她的身体有些发抖。她想到了一连串的问题:叫一条鱼的名字是为了受苦还是为了受宠。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在乎宠爱,是否真的会给爱人带来不幸,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找到这把房间钥匙。
自从她来到欢城,她的故事就越来越畏缩,先是外婆消失了,后来是男朋友消失了,再然后就是青春期消失了。她看着自己一点点枯萎下去,摸着手腕上的脉搏还在舒缓地跳动,她bbr>?就开始恍惚:为什么她是存在的生命体?为什么她的生命里没有等待也没有寻找?如果说等待将自己的电影写完才是自己的等待,等到自己生命的THE END便是自己的意义,那人生不过是流水过场,有何期盼?!
头发还没有干,有一些贴在她的脖颈上,有一些则因为寒冷而伸展得很直,随着身体的抖动而摇摆。
忽然轻微从后面抱住了她的身体,她感觉到了温暖,她的心猛烈地跳起来,人僵在那里,不知该做些什么。不过她知道她喜欢这温暖,喜欢这样的气息和手感。
轻微亲她的眼睛时,发现了她的眼泪。
轻微:“为什么哭?”
马格丽特不语。
轻微:“你是喜欢我的对么?”
仍不语。
轻微伏下身子,用舌头舔干她的泪,用右手扣住她的左手,温度相亲。
轻微:“你多久没被吻过了?”她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答,继续说:
“我感觉得出,你肯定对爱情产生过什么不愉快的情绪。你也许曾经被伤害过,不然你不会不睡而坐在床头哭泣。你该是喜欢我的对么?”
这个夜晚就在轻微一个人的反问中结束。马格丽特只是流泪而一言不发。眼泪在倾斜进来的月光下,散发着金灿灿的光芒。
第二日:
马格丽特醒来时,轻微不见了。她没有按铃求助管理员,没有惊恐慌张。而是一如往昔地安静。坐在地毯上,环顾四周。以为是因为她昨日夜里一直不语,让轻微伤心,她才会叫来管理员首先离开的。她想自己也要找下去。
一只鸟停在窗口的栏杆上,眼睛丁点大,朝里面望过来。她洗了个澡,重新在身上搽了粉,不属于欢城的那种味道又浓烈开来,萦绕在四周。
又找了一天,很累。她气喘吁吁地躺在床上。床上都是轻微喷好的香水味道。她怀念她的一切。她害怕动情又确实心动了。
第三日:
马格丽特醒来时,轻微躺在她的身边。阳光落在轻微的鼻翼上,她安静地看着熟睡中的轻微,一直在考虑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想得很累,直到最后她决定不再思考,无论梦境还是现实,能和轻微呆在一起就是幸福的。她想像着轻微醒来后会带给她的微笑她就开心。
结果轻微醒了,她们四目相对。轻微却哭了。
“我那天晚上问你的问题你都没有回答给我,我决定要用出走来吓唬你。可是我在游乐场的管理员办公室里呆了一天,都没见你求助。我就觉得你根本不在乎我。天黑了,我很冷,就让他们把我放进来了。我想你……”她哭得很伤心,眼泪流进了她的嘴里。
马格丽特很委屈,可是她不会解释。她只是浅浅地说:“我以为你生气走掉了呢。”
太阳很舒服,她们被烤化了,都睡了很久。
下午,马格丽特醒来时,轻微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床头,裹好了披肩。
轻微:“游戏结束了,我找到钥匙了。你是想和我一起走还是想慢慢收拾,我先走?”
马格丽特看见面无表情的她,知道她生气了,仍旧不语。
轻微气得扭头就要走,马格丽特忽然问:“从哪里找到的?”
轻微不回头,站住回答她:“抽水马桶的水箱里。”
马格丽特:“不对啊!我第一天洗澡的时候已经找过那里了。”
轻微:“可是第一天是我先洗的澡。”
马格丽特:“那你为什么……没……没告诉我?”
轻微:“我把钥匙藏起来,是想和你在一起生活几天的。可是我没感觉到你和我在一起时是开心的,而且你好像特别关心这把钥匙,那我不交出来就无趣了。”
轻微说完打开门就往外走,马格丽特看着她的背影,她心里盘算着。果真没走出几米,轻微又回来了,走上前抱住了马格丽特。马格丽特亲了她的头发。
[陆] 谁在旧居烧信?
游乐场把那枚被游客寻找到的钥匙,挂在事先准备好的钥匙扣里送给客人。走出游乐场的时候,她们二人拍了贴纸照,把照片镶嵌进钥匙扣里。
轻微一直保管那枚钥匙,将它带在身边。合影里的轻微握好马格丽特的手,表情都很坦然。
她们离开珍珠饭店的三天时间里,杨佐罗是沮丧的。走之前,马格丽特只是告诉他,她要去游乐场。杨佐罗有些自责,认识她的这许多年里,竟然没有陪她去玩那个找钥匙的游戏。后来他转念一想,过去之所以没有带马格丽特到处游玩,只因她生性敏感忧伤,所有迂回的游戏都不宜多玩。
看见背着大包回来的她们,杨佐罗突然很踏实,马格丽特看起来气色很好,并没有因为找不到藏书网钥匙而惆怅,而且好像还是胜利者的姿态,竟然有几丝笑意。
他过去打招呼。
他:“你们看起来还不错。”
二人对视,微笑。
轻微:“挺好的。”
他:“找到钥匙了吧?”
二人对他点头微笑。轻微将钥匙扣拿出来,在他面前轻轻晃?99lib?了一晃。
轻微和马格丽特开始一起生活。
21楼可以看到暮色照大地。
21楼的过去从不曾被人提起,她们赤裸着小腿,坐在地毯上,吃着水果,一起想像过去这里屋主的情况。
这里该出生过女婴,孩子生来伶俐,母亲温文尔雅,父亲会在雨里一只手为母亲撑伞,一只手抱住女婴。冬天的时候,窗子不远的那块空地上有一架钢琴,孩子在新年的亲友聚会上会穿着白色纱裙弹上一曲。这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钢琴上的节拍器已经很旧了,可是她很喜欢它。日子过得很快,转眼成年。她恋爱了,21楼的房子留给了她,父母搬去老人院。她挚爱丁蔚的歌,早晨的时候,放上唱片,打扫房间。有时去老人院看望父母。突然有一天她认识了一个男孩儿,那个男孩儿会拉大提琴,他们在一起可以开一个小型演奏会,有时会请来很多朋友一起聚会,她还是看着小时候的节拍器,还是穿着白色纱裙。听众里有一个和她父亲很像的男人,送给她一条黑色的纱裙,很优质的纱,想让她去更大的舞台演出。她拒绝了,虽然她爱上了那个老男人,她做了一年的洛丽塔,可是她还是最终离开了他,她想过看得到天地的生活。于是她搬家了,卖掉了旧屋,在旧屋里烧掉了20年来的信件。只带走了属于她的钢琴和旧纱裙……
21楼的浮想万千,她们缱绻在房间里,想了一个又一个故事,马格丽特喜欢轻微的跳跃和善良,有时故事编到一半,便已泪流满面。
轻微戴着粉红色的假发,披着马格丽特送她的披肩,穿着黑色长筒皮靴,抹接近黑色的唇膏。在家里跳舞,马格丽特半卧在床里,看着她姣好的容颜和身段。那细的腰,只需盈盈一握,便可及。舞步跌进地毯腾起的尘埃里,壁画中昏昏欲睡的女人仍旧紧扣嘴唇。
她们坐在珍珠饭店马格丽特的位子里看电影。
她们拉着手去天桥上看日落。
她们拿着相机去野外拍照。
她们在噩梦时彼此拥抱。
她们一起买菜烧饭,偶尔叫杨佐罗过来吃饭。席间,她们互相添饭夹菜。吃完饭,轻微有时会唱歌,激动的时候会走过去亲一下马格丽特。马格丽特总是很羞涩,裹紧披肩走到厨房收拾碗筷。轻微这时会习惯性地走到落地钟跟前,看看是否又慢了时光,调准时针,放一张唱片在唱机里,对杨佐罗讲明星的八卦。她的八卦总是讲不完,她知道许多许多的八卦。
一天,他们喝了许多红酒,都有些醉。马格丽特先睡下了。
杨佐罗迷迷糊糊去小便时,看到坐在浴缸里涂指甲油的轻微,只瞥见的一瞬,便见证了年轻的美好。那样的肌肤纹理,那样的勾勒表情,那样的眼角眉梢……在门口看得呆住了,他的心彻底乱了。突然听见轻微喊:
“杨佐罗,帮我拿下毛巾,在卫生间的挂钩上,我忘记拿了。”
他气血上淤,分寸大乱。可毕竟他明白,轻微不属于他。挣扎了一会儿,他取了毛巾拿了进去,浴缸里的泡沫遮住了姑娘的酮体,轻微稍微还有些醉,说了声谢谢。他颤颤巍巍从浴室里走回客厅中来。醒盹之后,才发现客厅里有很多改变,不是原来他住时那般毫无生趣。
这里多了许多东西,比如门口堆着许多双女鞋。他可以轻松辨析出哪双是马格丽特穿的,哪双是轻微的,她们是风格完全不同的两位公主。房间的墙壁重新粉刷过,地毯的颜色竟然是温暖的粉色。他抽了一枝烟,慨叹起两个女孩子的感情来。没他的份,他心里一紧,离开了21楼。
轻微知道,马格丽特对过去,守口如瓶。有时她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她宠爱。
她也在这时一次次离家出走,又一次次地出尔反尔,回到21楼。曾有一次,她回到21楼时发现马格丽特不在那里,竟然不知所措地哭了起来,马不停蹄地辗转到珍珠饭店时,才发现,她呆在那里,腿上盖着毛毯,正在看一部以说谎为题材的外国电影。她先是高兴找到了她,转念又很生气。觉得自己的存在好似与她无关。自己却紧张起她的情绪没完没了。
患得患失是种病。
她想和马格丽特交谈这些,可每次,二人坐在一起时,她的念头就消失了,不再追逐那些炙烈的感受,只是喜欢和马格丽特安静地相处,不轻易表达自己的内心。
跟随着马格丽特的步伐,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不敢多问,怕问完让两人都伤心。因为她自己就是一个孔洞巨多的木筛子——她在内心深处总是这么评价自己。所以抛开马格丽特那些无法预知的故事来说,是因为她自己已经是个问题,再加进马格丽特的,那多半是两个令人提不起好感的悲剧故事。如果是喜剧,多进行几次叠加也无妨。而悲剧,还是少有交集为妙。
另外就是她们单纯的感情,没有经历过风雨,到来得太轻松,如果知道彼此底细,未必对方可以接受那样的过去。而且,她知道马格丽特的精神不大好,过去长期服用安眠药入睡,很可能会在她认为不重要的一个细节上纠缠不清,也会因为某些心理暗示而绝望。
更多的时候,轻微能做到的只是跟随着马格丽特的步伐,去感受她的生活而已。就这样,她已满足。
马格丽特的精神状态因为有轻微的存在而好转。潜意识里,她对轻微是依赖的,认为轻微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女子,也很懂得感知生活。她能给自己力量,陪伴着自己。
和轻微在一起之后,马格丽特的失眠情况减轻了,梦境也变得越来越干净。
至于对轻微,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她没来得及细想。
杨佐罗坐在影院靠后的位子上,观察两个女孩子。
暗淡灯光下,轻微帮马格丽特打着手电,纪录下她突然想起的故事情节。轻微握着手电,眼光停留在马格丽特身上,她的脖子白而长,欧洲宫廷似的衬衫,领子圆圆的,遮住一段脖子,披肩裹住她消瘦的臂弯,脆弱还是清晰可见,可她的平静与温馨也是不会被人忽略的。她把头发在头顶盘了一个发髻,插了一根簪子,有一些碎发恰到好处地落下来。轻微一丝不苟地看着她的笔触,像欣赏一件古欧洲的宫廷玉器一样带着惊艳与向往的目光。
杨佐罗从来没见过比现在状况更好的马格丽特,有些自责,他们二人生活在一起时,竟然没有见她有过一次如此的闲适。他开始相信轻微是有魔力的。那夜,轻微在浴室里轻快的歌声始终都让他无法遗忘。他喜欢她,却不敢做任何表示。他怕被拒绝,更怕夺走马格丽特20多年来惟一的快乐。虽然是马格丽特拒绝他的,可是有时他会认为让马格丽特快乐起来,比他自己快乐更加重要。
在他尴尬和郁闷的时候,他遇见了一个人。
[柒] 唱歌才是正经事
珍珠饭店在周三歇业,一些喜欢电影的人聚在一起开Party。大家聊一些和电影有关的话题,比如某个电影的结局不尽如人意,比如开某个影星的八卦事件专题,也比如做海报赏析……
这个周三杨佐罗的情绪还在沮丧当中,没有一点儿气色,也并不指望会被Par上的某个人感染。他穿着一身烟灰色的衣服,半卧在躺椅里,好像所有到访者全都很兴奋,惟独他,一
副谁也拯救不了的模样。他听见后排的几个人议论昨夜做的怪梦,他听着听着也行将睡过,做一个同样奇怪的梦。
现在好像只有通过梦境才能让他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仿佛做梦才是正经事。
今天Party的主题是“电影音乐”。早早打电话邀请来了一个小歌星。圈中传闻,这个小歌星会唱很多电影主题歌。
Party开始了,小歌星迟到。大家坐在位子上,边看电影边等。啃爆米花吞咽啤酒的声音此起彼伏,带着浓重的人情味儿。
一个女孩儿背着吉他,穿着牛仔裤、T恤衫、帆布鞋,怀里抱着黑色呢子风衣出现在入口处。黑暗的光线里,可以看出她的身材很匀称,头发看上去很短。
她从入口处向里走,走得很快,背带里的吉他不时撞上观众的椅子,发出厚重的响声。不一会儿,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她身上去,她仍旧疾疾地走着。杨佐罗被后排的人拍醒,指着后来进入的女孩儿,他懒散着走过去询问状况。
“我是这里的店主,请问,小姐,您是……”
“我叫塞宁。塞翁失马的塞,安宁的宁。今天是电影Par对吧,有人叫我来唱歌,啊……我是不是迟到得很离谱??我起晚了,我本来上了闹钟,可是竟然没喊起我来……啊,Par是不是已经结束了啊??怎么大家都在看电影了啊?你知道这事么?”
杨佐罗看清了她的脸,她的鼻子挺拔,嘴唇有一些厚,眼睛湿黑,下方有一粒痣,不高,身材偏瘦。她竟然理了一个黑色平头。杨佐罗想:这么穿衣服的女孩子,都是喜欢犯错误的。她们总是很简单,却也很迷茫。迷茫的人通常都很糊涂,糊涂的人通常都爱犯错。
“啊……我知道这事,是我打电话给你的。不急,我们这里的电影Par都是先看电影再活动的,你可以坐过来抽一枝烟,这部片子已经快演完了,呆会儿你可以唱任何你喜欢的电影主题曲。”
塞宁坐在他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他递来烟,她回绝。今天放的是《燕尾蝶》,电影结束,塞宁走上前,灯大亮。她坐在一把椅子上,唱了Charago在《燕尾蝶》里唱的《南海姑娘》。虽然这不是她最喜欢唱的歌,但是为了配合电影主题她还是选择唱了这首。
坐着,弹着吉他,轻闭着眼睛。声线犹如一个女童,嘴唇形状变化得很小,那么慵懒而纯真的南海姑娘。杨佐罗感觉她的声音像是从身体某个角落里变幻出来的一样。所有的人,眼神都集中在了她的短发和特殊声线上来。犹如一个委屈的孩子,因为不习惯大人的一种方式而倔强选择出走,在路途上才会唱出的歌。
杨佐罗没想到这个古怪的女孩子会这样懂得演唱,轻微和马格丽特也停止了交谈,注视着塞宁。
一曲结束,听众热烈鼓掌。杨佐罗陷入了对声音的眷顾之中,暗自揣测:她该是那种要将头发一直染黑,直到黑得不真实的女子。因为她走路时目光不游移,表情坚定……想着想着,竟然忘记走上场去主持派对。塞宁等了一会儿,又站了起来,向四周望了望,发现没人接应她,倒是从容镇定,自己报幕自己做主持。
塞宁:“店主打电话给我时,让我唱两首歌。接下来的第二首歌和电影没太大关系,叫做《拉达》,是我要对一个朋友说的话,也希望大家喜欢。”
杨佐罗觉得塞 5b81." >宁的这首歌是唱给拉达这个人的,像在抚慰她,让她不要伤心,生活本来明媚,春光怎可浪费。
唱到最后,她的明媚和抚慰都结束了,她的脸上有一滴旋即划落的泪,内心该是崩溃的。杨佐罗投入地看傻了眼。
轻微发现杨佐罗一动不动,冷了场,于是走了上去补台。她站在塞宁旁边。
轻微:“你的歌真美。谢谢你今天能来带给我们感动。”
塞宁:“不客气。”
众人再次鼓掌。
派对结束,塞宁嚼着泡泡糖,穿上大衣,背着吉他要走。
杨佐罗裹了裹棉服,鼓足勇气,终于走了过去。
“塞宁,咱们能聊聊么?”
“聊什么?”
“嗯……我希望你以后可以常来玩儿。”
“好。”
杨佐罗始终是羞涩的。这些年来,只有遇见小马格,他是成熟稳健的。除此之外,他越来越糊涂,把握不好分寸,可是他也从来没有方寸大乱过。他也对自己的行为无法完全理解。于是把问题归结为这个时代和女孩子。
他慨叹现在的女孩子越来越棘手,她们好像都回不到马格还被唤作马格的那个时代。那个时代里的女孩子,都像马格一样害羞和惹人爱怜。她们会津津有味地看一条鱼,直到确定鱼游泳太累而不忍心再看下去为止。既而才会转移注意力到一些更为细小的环节上去。她们通常都穿得很妥帖,不喜欢扮怪和吃泡泡糖,都多少有从夫的观念,相信外婆和许多老者的灌输胜过真理。对杨佐罗这样高大而皮肤黝黑的男人很难抗拒。从第一次见面之后就会接受暗示并发出暗示。
杨佐罗觉得,现在这个时代的女人,还在女孩儿的时候,就培养并希望自己变成女人。他觉得这简直太糟糕了!这么多年,他活得太封闭,都没得转变,而女人世界观里的男人已经更新换代了好几轮,他好似怎么追也追不上了。他有时暗中咒骂自己找不到老婆活该;有时又希望所有的女孩子变回到马格那个年代,让他可以继续那么酷那么酷地站在街角,买条小鱼给她们,她们就会很满足。
他站在那里感叹了一小下的功夫,塞宁已经从影院里消失了。
走出珍珠饭店的时候,外面天气很舒服。
塞宁瘦但骨架大,撑起衣服的样子也实在好看,衣服的做工精致。这时她已经戴上了一顶线帽子,遮住了平头。她的吉他应该陪她去过很多地方,上面有许多机场托运站贴上去的不干胶。
她望向天空,舒出一口气。手插口袋,向前走了几步,看见了轻微和马格丽特。打招呼。
轻微:“我们正在研究去哪儿吃午饭,你一起去吧。”
塞宁:“我饭量很大,你们呢?”
大家都笑了,一起向一个餐馆走去。
走了很远,路过广场,广场上有放风筝的老者,有卖风车的男子,有吹着泡泡糖跟着耳机里的节奏来回摇摆的无聊女子。
又穿过一座高级住宅,他们看见了自得其乐的露阴癖,贴二手房源广告的公司小职员,还有回家吃中午饭的小学生,又走了几步,竟然碰到了轻微的朋友格桑。
格桑从一栋楼里走出来,裙子下摆起了皱,都是深冬了,却穿得那么少,99lib?漏着大片腿,穿着的玻璃丝袜在阳光下泛着光芒。她走路很快,不知是否看到了轻微。
轻微喊她:“格桑!”
向前疾行的女人停下来,看得出她的脸有些肿胀,应该是失眠和吃药后长时间睡眠造成的。
格桑:“哎,是你!”
轻微:“你这是从哪儿来往哪儿去啊?”
格桑的表情不自在:“我……从一朋友……一朋友那儿来,现在去咖啡馆。”
轻微:“这是我的几个朋友,她是马格丽特,我跟你说过的。这是塞宁。我们去吃午饭,你去么?”
格桑表情急迫,就恨不得立即消失或者从来都没碰见过她们一样。她说:
“噢,不了,店里还有一堆事情。这几天天冷,生意格外好。有空你也带朋友过来,我煮奶茶给你们喝。”
三个女孩儿一齐对她微笑。
格桑匆忙的背影消失在冬季的肃杀里。她的肩膀有些一高一低。好似一张刚被强暴过的脸,安插上了一张坏败的嘴唇。
轻微站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儿,马格丽特知道轻微不愿意见到这么狼狈不堪的格桑,便识趣地转移了话题。
马格丽特:“我们怎么称呼你?”
塞宁:“塞宁,塞翁失马的塞,安宁的宁。”
轻微:“塞翁失马的塞……你是欢城人么?”
塞宁:“一直到处走,我出生不在这里,现在不演出的时候我呆在欢城,算半个欢城人吧,虽然我不喜欢这里……”
欲言又止是女人的特长。
马格丽特:“你的职业是歌手?”
塞宁:“有时参加一些演出,可一直半红不火,呵呵。”
轻微:“你会成为大明星的。你的声音好听,关键是你懂得唱歌语言,你知道怎样表达能打动人。”
塞宁:“很矛盾,有时想唱很多歌,给所有人听,有时又怕麻烦,想简单生活。想来想去,取舍来取舍去,烦了。现在想开了,顺其自然。”
马格丽特:“好像欢城人都特别喜欢顺其自然。”
塞宁:“哈哈,你肯定不是欢城人,不然就是在自嘲。欢城人其实是被自己逼的,可又扭不过这座城市的发达,于是就很拧巴,最后拧巴来拧巴去,不如老实呆着。这就是天堂了,再拧巴能去哪里呢,也都是降层次了。大概因为这个,他们才看上去特宁静安详的。”
?马格丽特:“那你经常出去玩儿吧?可你也拧巴不过这座城市么?为什么还要回来?”
塞宁:“因为……因为我很懒吧,我除了写写东西,唱唱歌,我没有其他技能。而偏偏写作和唱歌都是需要有钱有闲的人才能干的。只有留在欢城,我才能过得上这样的日子。所以我走来走去,最后都还得回来,况且这里还有记挂的人。”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塞宁沉思了一下,马格丽特和轻微知道她有很深切的感情在这里。
轻微:“你还是看到了有比欢城更好的地方,对吗?”
塞宁:“你肯定是欢城人,你可以这么问,你就肯定是欢城人。”
轻微:“嗯……这么说,世界上肯定有比欢城更让人欢乐的城市啦。”
塞宁:“比比皆是,比比皆是啊!”
马格丽特和轻微都一愣。在她们心里,这是个无比有趣的姑娘,因为她见过外面的世界,只有见过外面世界的人才会客观地看待欢城,只有他们才算真的了解这座城市,而塞宁最后还选择呆在这里,那她肯定曾经周旋在这里和外面世界之间……
吃饭的餐馆很干净。叫食物的时候大家都笑了,其实饭量都小得可怕,几乎三个人一份沙拉就可以饱得不想动弹。她们互相笑称对方是猫女。
吃完饭,马格丽特抽烟,轻微和塞宁比谁吹的泡泡大。三个女人相见甚欢。
轻微:“你有很长的爱么?你曾经遇见过么?”
塞宁:“是啊。”
轻微:“那现在呢?”
塞宁:“他死了。”
马格丽特和轻微都安慰她,过来握了握她的手。塞宁摇摇头示意她没事。
轻微:“正式介绍一下,我叫轻微,她叫马格丽特。我是个电影爱好者,她是个编剧。”
塞宁拿起饮料杯子和她们碰了一碰。
马格丽特:“你叫塞宁,和叶赛宁有关系么?”
塞宁:“有,我喜欢他的诗歌。”
马格丽特:“那你喜欢他的性格吗?”
塞宁:“不,他太不懂得爱了,渴望成名,对自己过分骄纵,克制不住激情。”
马格丽特:“是啊,看我们说到哪里去了啊,我本想说叶赛宁的诗歌是忧伤的……还是说你吧。你唱歌的时候也是那么忧伤。”
塞宁:“我是热爱他的诗歌的,我也爱邓肯,但是我不爱他们的爱情。”
轻微插话:“叶赛宁的忧伤,在历史轨迹里,他比塞宁早几个世纪,而在生命轨迹里,塞宁现在还这么年轻,大概要比叶赛宁的忧伤还要早几个人生阶段。所遇见的生活不同罢,叶赛宁太久地停留在为自己悲切的境地里,到死也无法平息那一身的激情。激情所在,创伤所在。我想塞宁和那个俄国诗人是非常不同的,塞宁看上去很感性,不是那么的脆弱……是不是人一长大,忧伤就是必经阶段?”轻微总是这样颠三倒四,她的话只有了解她的人才能听得懂。马格丽特可以,而塞宁则掌握不到要领,可还是感动了一下子,觉得喜欢诗歌和音乐的人都该是美好的。
马格丽特:“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就像童年,每个人的版本都不同,大部分人都幸福,只有少数人不幸。成长估计也是这个道理,大部分人都沮丧,而肯定有少数人乐在其中。”
轻微再次确定了马格丽特的童年不幸。
塞宁:“是,每个人的版本不同。”
马格丽特听到她这么感叹,立即问:“你的童年是什么样的呢?”
塞宁:“我的童年……好像没什么特别……如果有的话,那就是……有些古怪。”
马格丽特看着她们二人:“好像现在流行‘古怪’这个词。”她指了指轻微说,她前几天给我讲她女伴儿的童年,就用了‘古怪’这个词。
塞宁:“呵呵,轻微,那有机会把那个女孩子的故事讲给我听。”
马格丽特见塞宁有些搪塞的意思,也就没再继续问下去。
塞宁成为了马格丽特和轻微的好朋友。经常背着把吉他穿着风衣出现在珍珠饭店里。
她有不同颜色的帆布鞋和毛线帽子,各种式样的T恤衫以及牛仔裤。她最喜欢听黑盒演唱团(black box recorder)还有范晓萱唱歌,这些爱好都和轻微很像。有时,她们两个人一起唱歌,马格丽特坐在一边吃着坚果抽着烟看着她们宁静地演唱。
大家坐在一起看范晓萱演唱会的时候,马格丽特也配合着字幕唱了几句 href='5186/im'>《消失》。轻微指着屏幕上略微发胖的范晓萱说:“这就是最有丰韵的姑娘,你看她,从来不做作,她的嘴巴和乳房,穿着和演唱,神态和表情,都是独一无二的。她的爵士格调,她的款款深情,她的目光璀璨。你从范晓萱的身上可以看见最自我的成长过程。”
塞?宁:“她挺辛苦的。那些歌词,写得那么艰辛果敢。”
马格丽特:“成长就是很辛苦的事情。”
塞宁有个习惯,听到一首喜欢的歌,一放就是一整天,听上无数遍。马格丽特在她随身带的CD机里,听到了一首歌,歌词她捕捉不来,轻微翻译给她听。
Girl Singing In The Wreckage(在卡车里唱歌的女孩儿)
Written by Haines & Moore
Its my primary instinct to protect the child
Girl singing in the wreckage
My dress is torn, my hair is wild
Girl singing in the wreckage
My first car, my early boyfriends
Girl singing in the wreckage
Wet weekends, new years eve parties
Girl singing in the wreckage
Hour after hour after hour
Hour after hour after hour
My 18th birthday, Ill die of boredom
Girl singing in the wreckage
My private world is smashed right open
Girl singing in the wreckage
My 1st trip, my expectations
I had a dream that it would end like this
iny, ination
You hit the ground and then it stops
Hour after hour after hour
I miss my hometown, its nothing special
Call my parents let them know Ive arrived
My primary instinct is to protect the child
Send the postcard from the airport
……
马格丽特迷恋上了很多爱尔兰的乐团。爱尔兰,都柏林在她心里变成了金灿灿的不朽的名字。在那里,人们可以随时跳起舞蹈,唱起歌。
轻微那天唱起 Frente的那首著名的《bizarre love triangle》时,塞宁也很激动,她问她要来歌词,学着唱。
塞宁也喜欢轻微的歌声,透亮的明媚的,再古怪的三角恋也可以被她唱得很舒服,嗓音略微有一些沙哑,很耐听。
轻微还是喜欢羡慕别人。她羡慕塞宁,对她问东问西,她想知道外面的世界。一般这个时候,马格丽特都听得心事重重。她对家乡的记忆越来越清晰……
外婆和她抱着很多被褥从一间又一间房子里搬出来,街道上人群熙攘,天上刮着风,下着雨或者是雪。她们搬过很多次家。外婆很坚强,不让她哭。和别人混住在单元房或者是平房大院里。
她讨厌回家面对陌生人的审视,于是她呆在图书馆里,一本本地看书。有时她口袋里有几块钱,也不能买下自己很喜欢的书,因为她知道,每间房子都不会住太久,搬家时,可以带走的东西很少。也因此,她一直没有什么衣服,都穿得破破的不成样子。
冬天,外婆生炉子被烟呛到,她背不动外婆,叫来了院子里惟一喜欢和她们相处的叔叔,他背着外婆走了很远的路,到了医院。病得很重,她给妈妈打了电话,外婆刚醒,妈妈就塞给了她一些钱,转身就要去忙她的事业。外婆气得把钱扔在了她的脸上。妈妈走之后外婆抽了小马格一个耳光,交代给她:“就算我死了,也不要叫她来。”
过年的时候,外婆喜欢给她梳辫子,匝新的红头绳。外婆自己从来没买过什么新衣服,而会提前给她准备好。旧的棉衣棉裤她都一针一线地补好,她也会给长岁钱。
在马格丽特逐渐涌现的记忆里,快乐还是有的,那些快乐裹夹在外婆衰老的皮肤里,日益凹陷的眼睛里,异常坚韧的性格里,还有对她复杂的感情里……马格丽特很希望回忆起过去,因为她发现人特别可以饶恕过去的事情,也会把可以记起的部分视若珍宝。她只是奇怪,为什么每个记忆里出现在她身边的人都那么坚强,甚至有些铁石心肠?
塞宁后来告诉过她一句话:你可以试着把过去归结为一场梦境。
[捌] 浮云一朵朵
冬天的最后一段日子,天冷得让人无处遁行。塞宁开始赖床。
一个早晨杨佐罗来找她。她打开门,看见高个子杨佐罗,揉了揉眼,仔细看了看他的脸。没有觉得奇怪,示意他进屋。
塞宁开完门就又钻进被窝里,她被冻得嘴唇直抖。杨佐罗拉开了窗帘,坐在床铺旁边的
椅子上打量这个房间。
这是个接近正方形的房子,墙壁四周贴满了海报,房间里没有柜子,在靠近暖气的房顶上,有两条绳子由西至东平行地钉在那里,绳 5b50." >子上挂着许多她的衣服。墙角立着几个旅行箱和一只超大容积的登山包。可见,这是个临时家庭,主人该是个随时准备远行的背包客。
塞宁在他观察房间的时候醒了盹,坐起身来,喝了床头柜上昨夜剩下的半杯水。
塞宁:“你来找我有事儿吗?”
杨佐罗:“来看看你。”
塞宁:“……你给我支烟抽,好吗?”
杨佐罗掏出口袋里皱皱巴巴的软包装香烟,点好一只放在她的嘴唇上。然后呼出一口气,好像下了巨大的决心一样,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想和我结婚。”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条格纸。那上面是塞宁写的简短的求婚书。
塞宁:“求婚,还需要原因么?不为什么,就是喜欢你。”
杨佐罗:“你喜欢我什么?”
塞宁笑了:“我喜欢你能吃饭量大,哈哈。”
杨佐罗站起来,弯下腰,把脸压得很低,在马上就可以碰到她的距离里,看着塞宁:
“婚姻不是儿戏,你不是孩子了,怎么能这么糊涂?!”
塞宁严肃起来,她把脖子向前逼近他,杨佐罗惊得一身冷汗,赶紧把身子向后撤,塞宁说:
“我没儿戏,我自己很明白我在做什么。我想和你结婚。”
杨佐罗:“为什么?我们还是不熟悉的人?!”
塞宁转而用一种很神气的姿态对他说话,用心志来拿捏:“我早就想到你是个传统的人了。可是你并不固执,你习惯穿黑色棉袜,你的储物筐里有不下30双样式相同的黑色袜子,为什么?因为你懒惰而固执。看上去难以改变,可是呢,如果有一天你被红色袜子感动了,你也可以从今往后只穿红色的棉袜,所以说,懒惰变不了,而固执却可以改变。其实你心里是松动的,你该是喜欢我的,至少不讨厌,而且你只是觉得我的想法奇怪,而并没有想到和我结婚哪里不妥。你需要一个过程。”
杨佐罗的眼神乱了,无法再集中一处带着质疑的神色去对待塞宁:“有时,我真想打你。”
塞宁咄咄逼人:“对了,忘记说了,你经常会做事与愿违的事情。因为……你想听我的分析么?”将他一军。
杨佐罗有些摇摇欲坠的感觉:“为……为什么?”
塞宁舒了一口气,把身体再次塞进被子里:“因为你的欲望太大。你的眼睛里写满若干年前的欲望,你随时等待着老树开新花。”
杨佐罗:“你是为了挑战我的欲望才和要和我结婚?”
塞宁:“当然不是。”
杨佐罗:“那到底是为什么?”
塞宁:“因为我喜欢你呀。”
杨佐罗:“那塞小姐,请问如果你是我的话,你现在要怎么回答呢?”
塞宁脱去了一直穿着的棉袜,扔在地毯上,她用双手裹住冰冷的脚趾,气若浮云地说:
“我如果是你,我就不问那么多,上来就答应了。这样你反倒会没有任何压力,不至于现在所有主动权都在我这里。”
杨佐罗笑了:“哈哈,天冷,你多晒晒脑子吧,别冻坏了。”
说完他就走了。
塞宁没想到他会这么走掉,这太出人意料了。她突然很感动,这是个偶尔走出股掌之中的男人,这个事情变得有趣起来。她开始真的有点儿喜欢杨佐罗了。不过她嘀咕,杨佐罗会不会对她有个坏印象,往后再说什么都不灵验了。她带着一些顾虑睡着了。
其实杨佐罗那么神勇地离开塞宁房间的原因很简单,他讨厌被别人看穿,他喜欢把自己伪装成一只魔方。
有时他会很沮丧地认识了一个能看穿人心的人;有时他真希望做一场梦,梦醒时,会有个穿着小熊睡衣的女孩子躺在他的旁边,女孩子的胸部很小,也无所谓。他只希望可以抱着她睡过去,不想控制对方的梦境以及生活习惯。你可以这样那样怎么样都行。
他觉得自己对爱人是宽厚的,就像所有曾经炙烈过又慢慢走向平淡的家居男子一般。可是他就是得不到那个穿小熊..睡衣,梳两条小辫子的女孩儿。
他回到珍珠饭店,陆续有人进来看电影,他交代给清洁工人一些事宜,就回卧室,像所有睡不着又很枯燥的下午一样,他放上一些欧洲人做的清新音乐,把头埋在两个枕头之前,趴着睡去。他曾经在和马格丽特分手后,用这个姿势做过一场好梦。
梦是荒谬的,大约是他在影院的角落里,抓到了一对看电影时亲热的男女,他拿着小手电站在这两个人的旁边,光束照在他们写满欲望的脸上,他们的身体叠加在一起。
那个梦很短,可是他竟然在梦里觉得幸福,也或者是他在替那对男女的幸福而幸福。他从此就决定用那个姿势入睡。以为持有那个姿势就可好梦连连。
可是后来他就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的梦,他能梦到的不过就是捧着小金鱼站在那里对他瑟缩微笑的小马格。尽管如此,他还是用那个姿势入睡,侥幸心理重的人总想碰运气。
今天他又这么睡着了,并没有做梦,睡得还算安稳。醒来后,已是午夜。他从卧室走到影院,观察看午夜场的人们在暗哑灯光下的动作。
他看见了睡着的厨师,爱吃爆米花的第14路公车女司机,暴躁的宠物店老板,乖戾的逃学男女,业绩蒸蒸日上的地产推销员,菜市卖蘑菇的老妇人以及一对聋哑人夫妇……他看了一圈,惟独不认识一双男女。
杨佐罗觉得自己过去都错怪了法国闷片。现在他才知道了,这样的片子不仅催眠,更可以催情。至少它赋予了男人在影院里将女人胸脯,作为麻将桌在上面洗牌的冲动。那个男人偶尔还侧过身去亲那女人,她闭上眼睛,咬着嘴唇,很享受,看得出她的身体都湿润了。
女人的情绪也跟着电影剧情变化着节奏,时而亢奋时而羞涩。他回吻了男人的耳垂,.她把脸停在半空,等待新一轮地回吻,可是男人却袭击了她的脖子,像一只苍蝇。
他观察那男人大手笔的动作,可不一会儿他就看腻了,发现那人真单调,只色情而根本不懂情色。他开始从男人的角度来替那对大胸惋惜。所以他就渐渐把注意力转移到女子的身上。
女人的表情却是使劲盯着屏幕看的,面部肌肉有些僵硬,可是看得出,她用手臂使劲挤压自己的乳房,希望可以用拢起的沟壑让男人开心。可以看得出她是那么喜欢被抚摸。她在笑,花枝乱颤,春风得意。这里面充满了搪塞与鼓励。
杨佐罗疑惑:这个女人该是有情调的,并不低级趣味,可是她却被这么一双大手污染。那男人显然跟不上她的情绪,不知道她快乐的根源。她为此会不会难过?又或者说她是个热爱假想的人,她会把一些行为连接到自己的思想上去,揣摩一下就可以被充分满足?……想着想着,杨佐罗突然对这位女性朋友产生了一些莫名的同情和好感。
电影结束,众人退场。
清洁工人在按照他说的顺序清场,然后打扫卫生。
在黑暗的环境里,很容易从口袋里掉出个把东西。杨佐罗曾经问过清洁工,在欢城吃补助也会有这么多的生活费,而她们非坚持加入劳动,不申请补助救济是为什么。清洁工舒展开美丽的笑眼,看着他紧皱的眉头说:“因为经常可以捡到有趣的东西啊……”
他们说的有趣不只是钱啊物啊,更指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某个带着情书,准备看完午夜场就向姑娘示爱的小 7537." >男孩儿,他遗落掉的情书;比如某个和妻子吵架的男人,手里握着一打儿妻子外出偷情时的照片,坐在影院里独自思考时,被遗落掉的几张;比如一个日常记事的本?子,上面有日常开销的纪录或者是一段诗歌摘抄;再比如一个干瘪的钱包里装着一张食堂饭卡、一只避孕套还有一张学生证和一些零钱;还比如这次杨佐罗听到清洁工讲的玄妙之后便以身作则来到那对男女的座位前,他进行了一番清洁工作,结果他发现了一张名片,简直欣喜若狂!
名片上字:蕾丝边F城自由撰稿人……
[玖] 离天亮还有一些时间
午夜场结束了,杨佐罗确定了自己的感觉——他需要一个女人。
他站在珍珠饭店的门口, 95e8." >门口立着的小黑板上用白色粉笔写着今天放映的片名。小黑板的旁边,青石灰台阶上坐着一个穿防寒服瘦腿裤的人,那人正在抽烟,手里的火光一亮一亮。杨佐罗看见她的毛线帽子以及拿烟的姿势,心里一惊。
他仍旧站在原地不动,看着那个短发人。那人该是冷的,不停地用呵气来暖手。
杨佐罗不想打破那寂静。他想:她是塞宁。她为白天的事来找我,又不想进去,不愿意面对尴尬。看来她真的没在说笑,是认真的。也许我白天的话伤害了她,而她又为了自己的爱情,尴尬地找上了门来……
打扫完卫生的清洁工一前一后地走出来。那是两个身材臃肿的妇人,一个爱讲话,一个爱沉默。她们穿越电影院的大门,看见杨佐罗,道了句“再见”,这个声音打破了宁静,惊动了陷入思考之中的塞宁。
他们对视了几十秒。杨佐罗打破僵局地走上去:
“你怎么来了?也不进去,外面多冷啊。是来找我的么?那进来说吧。”
塞宁没做反驳,点了点头,落寞的。跟在他身后走进了影院。里面只零星亮着几盏灯。杨佐罗一看也不便在这里谈话,就带她进了他的卧室。
那个房间里,贴满了电影海报,门和一些角落的地方被喷上了涂鸦。饮水机的对面放着一只鱼缸,里面只有一条肚皮透明的小鱼游来游去。灯光是昏暗的,人站在房间里,看任何东西,都像隔了一层油纸。那样昏黄的灯光容易让人产生幻觉,比如此刻的塞宁感觉到温暖和一丝醉意。而杨佐罗则感觉到冷清与孤独。
“噢,你坐下来说话吧,别光站着。”杨佐罗打破僵局。
塞宁坐在一张红色单人帆布面的沙发里,两条腿并得很齐,防寒服因为猛一入座而受到挤压,在空气里发出气球撒气般的声响。她的头低垂地看着冻红的手,因为房间里空气很暖,鼻子在冷热交替的时候很敏感,她可以清晰闻见来自手心和口腔里的烟草味道。她心想着:今天是抽烟抽太多了。
“噢,你在门口徘徊了多久啦……如果我没发现你,你还打算在那儿呆多久啊?你为什么不进来?”
“啊,我在那儿想我脑子是不是真被冻坏了。”塞宁优点就是好强,而她的缺点就是因为好强而咄咄逼人。
杨佐罗:“你还在生气啊?”
“为什么不?”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生些闷气,然后损我几句么?”杨99lib?佐罗其实很喜欢塞宁咄咄逼人的劲头,他觉得她就是只会咬人的小动物,时而温柔时而忧愁时而伶牙俐齿。
塞宁感觉热了,把防寒服脱下来搭在沙发背上,两眼盯着鱼缸,以此来减少尴尬:
“一个女孩子第一次求婚就被人拒绝,你说她如果还能蹦蹦跳跳,那她不是有病就是根本当作儿戏。可我两样都不是,那我就不能蹦蹦跳跳,这是人之常情吧。”
“我只是觉得你不够认真。”杨佐罗一直是个容易动心的人,而对于上了钩的感情,他也懂得如果举重若轻,拿捏得当。
塞宁抬起头看着他:“我渴了。”
杨佐罗起身倒水,顺便放进去一片柠檬,递给她。听见她下咽时发出的声音,忽然他觉得自己离另外一个生命体近了。这种感觉几乎要在他的生命轨迹里消失了,他有些振奋。
他又想起塞宁抱着吉他唱歌时的神情,那个女孩子是不该骗人的,上帝赋予了她如此单纯的嗓音。那个女孩子是不会骗人的,上帝赋予了她湿黑的大眼睛,偶尔闪烁着孤立无援的目光。
她喝干净杯里的水,望着柠檬落入杯底。
杨佐罗:“还喝吗?”
塞宁将杯子放在桌子上,摇摇头。
杨佐罗:“你是喜欢四处行走的人。一般这样的人都不太想那么快就结婚。”
塞宁用左藏书网手握住右手:“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遇见合适的人,就可以结了。”
杨佐罗:“我们还是从恋爱谈起吧。”
塞宁从鱼缸旁走到杨佐罗对面:“也许我过于急躁了,那就从恋爱开始吧。”
她是愉悦的,像做了一个大决定,而放下了一颗悬即未落的心,说完话就转身拿起丢在沙发上的防寒服,穿上要走。
杨佐罗大声而急切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留下来吧。”
塞宁听完转过身子,有些出乎意料。她问:“啊?你说什么?”
杨佐罗:“我是说,天那么晚了,路很黑,你还是留下来吧。我们可以看看电影什么的,天不久就亮了。”
塞宁:“可是我累了,有些想睡觉。”
杨佐罗:“那这样,你睡,我看电影。”
欢城的冬天遥遥无期,而长期在暖气作用下的人,会迷迷糊糊。杨佐罗说出这句话时,已经有些昏昏欲睡。可他还是强打精神,为了表示矜持,他乖乖地走到小彩电跟前,随便从一堆没看的碟里挑了一张,以此示意塞宁可以放心大胆地去睡了,不用管他。
不知睡了多久,杨佐罗感觉有人从背后抱他,两只手臂穿过肋骨,在他的胸前交握。
他睁开熟睡的眼睛,用手拉住放在胸前的手臂,他看见了银色指甲油,有些地方已经残缺不全。他的头嗡地一下子撞了上来,他知道那就是塞宁。
他带着疑惑和期待回过头来。看见了穿着吊带小背心的塞宁。她的身体弓着,脑袋本来是搭在他的肩膀上的。
电视机里的电影还在放着,画面上一个赤裸身体的人插着翅膀站在窗口,城堡外面暮色苍黄。
她的胸坚挺,并不大,脖子很细……为了保持镇定,杨佐罗强迫自己没有往下面看。
可是还是挡不住地接吻。他们互相搂住脖子,杨佐罗坐在沙发上,而塞宁先是弓着身子够着他的身体,后来变成坐在他的腿上,口腔因为呼吸急促而寒冷,又因为寒冷而一次又一次地接吻,有几次牙齿碰撞到了一起,发出坚固的响声。接吻时,杨佐罗的手在她的身体上游动。这个时候人都是无法思考的。
塞宁始终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好像并不享受这过程,只有杨佐罗是疯狂的。
塞宁瘫软在沙发里,不动也不说话,杨佐罗出完汗再一停止运动,忽然冷了起来。他才变得清醒。他摸了摸塞宁,发现她浑身滚烫。这时他才知道,她发烧了,而且很高。
杨佐罗手忙脚乱地打开白炽灯的开关,给她穿衣服。她闷白闷白的嘴唇上,有牙印。
这时,他看见了沙发上有暗红的颜色。他眩晕了好一阵才镇定下来。他有些恨自己的行为,有些讨厌自己对待塞宁的方式,认为自己是那么自私和残忍。他顿时觉得塞宁是天下最好的女孩子,把自己的处女之身交给了杨佐罗这么一个混蛋。他替她好生惋惜了一会儿。
塞宁被送到医院时已经迷离,口中喃喃有声。杨佐罗忙前跑后,又交费用又咨询医生,就没有在意她的呓语。
而呓语,是最会泄露秘密的。
不久,天亮了。
杨佐罗守候在打吊针的塞宁的身边,一边握着她没扎针的手,一边歪在一旁睡着了。塞宁睁开眼睛,看见被握着的手,看见窗外的明亮天色,有鸟叫声,还有街道日益嘈杂起来的人声。床单是白的,墙壁是白的,护士鞋是白的,云是白的,杨佐罗的眼白是白的。目光最后停留在杨佐罗的脸上。那张总会让她感觉恍若隔世的脸,那张可以让她回溯到很多童年时光的脸,那张素白的脸。在她发愣的时候,杨佐罗醒来。将手握得更紧,伏过去亲了她的额头。
把自己的衣服披在塞宁的身上,搀扶着她,走出医院。街道上阳光明媚,那种明媚会让此刻出生的婴儿不相信世界上会有冬天的存在。
塞宁的鞋带松开了,杨佐罗立即弯下腰去帮她绑紧。她一怔,记忆的隧道伸延开来,画面里的女孩子穿着素白的连衣裙,男孩子拉着她冰冷的小手带她去学校的医务室看病,这时她的鞋带开了,男孩子弯下腰给她绑了一个蝴蝶结。
再后来,他们长大了一些,女孩子穿着黑色的连衣裙,男孩子和她隔着一段距离走路,他们的表情都很沮丧,而又固执地在有形的距离里望着彼此。女孩子鞋带松了,男孩子再也没有像小时候一样蹲下帮她系好。他远远地站着,看着她自己绑好,然后继续跟在她身后不远处……
系好她鞋带的杨佐罗站起身来,塞宁的回忆也随之结束。她看着他的眼睛,不安地握了一下他的手,他不明白她眼睛里的忧伤,甚至是眼泪。
他想她是被病痛消磨得疲倦了,身体虚弱,眼睛才会发红。于是杨佐罗开始咒骂欢城的取暖系统:“他妈的,这个古怪的取暖系统,为何偏在这个重要的冬天里坏掉,而让塞宁受凉,这样糟糕的暖气不如不安,这样糟糕的房子不如不住……”
杨佐罗很顺理成章地把他想同住的愿望说了出来,谁知,塞宁拒绝了。
她的头还在剧烈地疼着,眼前又隐约出现了陵园的画面:纪念日,墓地石碑前对着逝者苍白地哀悼。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来珍珠饭店之前,杨佐罗离开她的房子之后,她一个人去了墓地。3年前的这一天,在欢城最大的医院里,她送走了心爱的人。
那个人很疼爱她,照顾她,直到有一天,他知道自己要离开她,于是让她学会自立。当初她以为他不管她,自己系好鞋带之后心里凄凉过好一阵子。若干年后,她才懂得他意味深长的爱。那份爱赋予她力量,让她坚强,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当爱变成一种信仰,未尝不过如此。
那些不能忘记的记忆一再涌现,所以她没有答应杨佐罗同居,她只是想考虑清楚自己的处境。
迷离的回忆与现实交错中,她感觉到自己有可能错了。为了不让错?误愈演愈厉,她要停下来调整自己。
[拾] 隧道里见
杨佐罗收到塞宁的拒绝,并没有沮丧。他认为塞宁拒绝他,就是希望他们可以走得久远,先恋爱恋到无法自拔的地步,然后再投入生活。这样厌烦会来得慢一些,新鲜感就会长一些。
为了观察身体状况,杨佐罗决定留下来照顾她。如果还发烧,就要立即送回到医院去。在回塞宁住房的路上,他买了一台电暖气,叫工人给送了过来。
塞宁洗了个澡,杨佐罗站在浴室门口拿着厚实的黑色纯棉浴巾等她出来。等了好一阵子,听着里面的水声和排风扇的 54cd." >响声,一点儿都不觉得枯燥。他觉得生活本该如此,宽衣沐浴唱歌朗诵吃饭睡觉行走纺织烹调独自以及联合……
他也曾经这样守在浴室门口等着马格,那时的马格和现在的塞宁,都那么小,让人怜惜,不忍看着她们受一点委屈。
他裹着塞宁,抱起她。塞宁躺在他怀里,闭上眼睛,把鼻子凑得很近去闻他脖子上的味道,而杨佐罗则稍低下头,去闻她脖子上的味道。他的欲望再一次侵袭了他,就像她近在咫尺的光滑小腿。
接吻,然后他疾步走到床边,将她安好地裹进被子。
塞宁:“杨佐罗?你的名字谁给你起的?”
“不知道到底是家里的谁给起的。”
塞宁:“你过去有特别爱过的女孩儿么?”
沉默良久,他脑海里闪现了很多画面:
“有吧。”
塞宁:“男人就是这样,对自己的感情都很模糊,虽然付出得很厉害,可也还是搞不清为何付出。到底爱或不爱,其实是很容易界定的。”
“噢,那你说说怎么界定?!”
塞宁:“分开之后你会不会长久地梦到对方,这是惟一的界定方法。”
他心里一惊,脑海里又闪现出无数个失眠的夜晚还有偶尔有内容的梦境,他一时间不敢相信塞宁的方法,赶紧敷衍:
“你说得好像不对哎,那如果两个人一直在一起,而没有分别,那怎么判定啊?!”
塞宁:“你到底还是不懂爱情。”
杨佐罗知道这次是塞宁判断错了,不过他什么都不想说,只想继续敷衍:“那你有过特别爱的人么?”
塞宁:“我不告诉你。”
“那就是爱过。”
塞宁:“我困了。”
“你每天都睡那么多觉么?”他伸过手去摸摸她的鼻头,浅笑:“真凉,跟个小动物一样。”
塞宁睡着了,鼻翼翕动得很有节奏。杨佐罗脱了衣服,钻进被窝,躺在她旁边。他观察她的脸,用手去摸她的额头。他发现这一切都井然有序之后,也很欣然地睡着了。
梦里,他蹲在?99lib.墙角思考一个问题——他多年来一直梦见一条五脏透明的小鱼在马格的胸前飞翔,这个重复的梦境是不是如塞宁所说,可以证明他爱马格?他用手捂住自己脑袋,抓住黑色的头发,作痛苦思考状。塞宁则根本不理睬他,津津有味地坐在角柜上穿着皮靴弹吉他。后来,他想抽一支烟,可他身上没烟。想问塞宁要,可他却只张嘴,发不出任何声响,而梦境的背景就是塞宁清脆的琴声。他使劲张大嘴巴,还是不行,他用手指去捏自己的脖子,感觉到无法抑制地窒息,可塞宁还在表情陶醉地弹奏那支他从没听过的曲子。
这个梦让他害怕,他命令自己醒来。好一会儿,他的心还在乱跳。这时太阳已经落山,晚霞恐怕也是最后的几缕。
他揉揉眼,居然看见坐在角柜上穿着皮靴弹吉他的塞宁。他欠起身,想将梦与感觉口渴,拿过水杯刚要喝时,打了一个寒战,因为突然想到梦里的失声。不知自己是否真地应验了那个梦?他迫不及待地大声发出“停”的喊声。没想到,自己的声音如往常般弹无虚发。只是塞宁为了配合他的喊声而停下了拨弦。顿时,房间静了下来,两个皮肤镶嵌在晚霞中而变成金黄色的人互相对望。
“啊……你怎么起来了?还发烧么?!”杨佐罗不想给任何人讲他的任何一个梦。他越来越讨厌做梦,讨厌梦的讲述和解析。他最擅长的是打圆场和面临新的尴尬。
“我……我看你眼皮一直在跳啊跳的,就知道你在做梦。你做的什么梦?”塞宁在无意间又捅了他的软肋。这个男人顿时又对她肃然起敬起来。
“是做梦了,可是一睁眼就全忘了啊……你还发烧不发烧啊?!你过来让我摸摸你的头。”
塞宁把吉他立在单人沙发上,“扑腾”一下脚就着了地,样子很神勇,木地板发出沉闷的响声。她的头发很短,脖子是修长的,细腰在杨佐罗的前方一阵乱摇,走到了他眼前。伏下身子,低头示意他来测试体温。杨佐罗心里潦草起来。脸向着塞宁的方向挺进,将面颊贴在她的额头上。
就在这一刻,塞宁的记忆隧道又一次打开了,画面里的自己总是头重脚轻地坐在椅子上,男孩子则也用这个姿势来测量她的体温,见她发烧就急得上窜下跳。她喜欢看男孩子关心自己的样子。在后来没有他关心的日子,她曾像王后虐待白雪公主一样地对待过自己,希望自己可以那么死去。可是渐渐地,她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男孩儿对她的爱。他希望她好好活下去,她也要代他好好活下去……
她在杨佐罗的湿吻里回过神来。她是喜欢被人吻的,她也喜欢被人抚摩,被人揣测。
她在杂志专栏上发过一篇文章,题目叫《直到记忆的隧道关闭》,文章里说:
“每天忘记一件事、一个人、一些欲望,就可以轻松一点。那就一直遭遇一直遗忘,直到死,直到你停电,直到某颗小星球把地球毁灭,直到你用冷漠的眼光毁灭了所有的欲望和念头,于是就不再不轻松,不再茫然,不再记得。
不再记得要比忘记更爽,更没人性。
我喜欢资本,不喜欢公产。喜欢一夫一妻外加隐藏安好地嗅蜜无数。我想要住在玻璃顶子的大房间里,穿着毛线衣,(切忌裸体,)看电视吃刚出炉的牛奶泡芙。抛弃体位学说,各自投其所好。于是,你每天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让你的旧爱永远和新欢一样。当然,喜新厌旧是人性本真的欲望体现,可是你要努力让自己超然物外,努力要爱上旧的那个人,崇拜他的身体,憧憬与他同生共死,永结同心。
……
后来,故事的后来就是我要颠倒我的时差,做八九点钟的太阳,不要随地哭泣;不要爱上我的歌迷;不要在健身房里盯着硕大滚圆的屁股看,那是不礼貌的。
我想变成一只毛绒玩具或者是一条宠物狗,混迹在他的房间里,相互温暖直至一起死去……
我憎恶自己不会写瘪三的诗歌,我只能用很多文字和很多音符来湮灭来颠覆自己的生活,这样的字是越写越多没有穷尽的,这样的歌也恐怕唱不到尽头。
什么是物质的尽头呢?地球被灭?女人的绝经期?还是情感的超然物外呢?
齐秦是诗人,张楚是诗人,鲍勃·迪伦是诗人,范晓萱也是诗人。我爱诗人,而我却是个蹩脚的噩梦分子。
——想想当初就可以自慰吗?
——哎,未尝如此嘛藏书网。
回忆都是甜蜜,只可当作镇静;只可当作晚睡的理由;只可夜宵时还要微笑。
好吧,还是心里独自怀念我的回忆,来安慰那碗夜宵的冷粥吧……”
这个专栏为她赢得了Fans无数。他们拿着杂志去听她的演出,要求她给签名。这样的听众不是愚昧的,他们去分析她文字里的意味,为她把脉,为她心酸。
正好,她也喜欢被别人揣测。
有一个男人,看完这些文字之后,给她写信说他会在夜里想起她。这是件多么令他沮丧的事情。她既然没有遇见他,心里也就不会有他,而他还那么对她念念不忘,这是多么的愚蠢啊!
塞宁保存着那封信,一直都放在包里。她喜欢有人这么揣摩她的行为和思维,她喜欢别人在文字里对她的爱,那些爱是给人力量的。
杨佐罗的爱也或多或少给了她一些力量。无论这是不是她争取来的,她都很喜欢他的嘴唇,有一种樱桃之类的甜蜜味道,并不苦涩。他捉住她的身体,在吻她的时候让她保持.身体平衡。最后很自然地将她抱到床上,给她更多的温柔。
天黑了下来,他们抱在一起,蜷缩在被窝里,闭上眼睛去承受这些时光。
电暖气好像根本不管用了,杨佐罗咒骂起电暖气的劣质,披着被子下地去看个究竟。
这时才知道,是停电了。
[拾壹] 邻居
他按照塞宁的指挥,从一只纸箱子里找到了一床棉被。白色底子上印着黑色的猫,猫的耳朵画得夸张,是竖起来的,而且很长,像某只兔子与某只猫杂交出来的品种。他把这床怪猫图案的被子搭在了最上面。
天实在是黑了,走过去将窗帘拉开一些,不然什么都看不到了。窗外有些霓虹在闪烁,天上还悬挂着星星和月亮。
“你不去影院,那里谁照料啊?!”塞宁发现自己好像打扰了他的生活,使之改变了流程。
“马格丽特和轻微会在那里呆着,另外还有一个卖票的叔叔会帮我看一下,大不了全场免费嘛!其实电影就该是免费给大家看的,大家有接受和拒绝的权利,干吗非当商品要票呢?!这东西没价,喜欢则名贵,不喜欢则低廉……”
“真不懂版权啊?!看电影不交票钱,那谁以后还拍电影呢?!”
“如果票免费,那也肯定是政府帮你埋单的。”他有些得意。
“噢,对。我忘记了这是欢城。欢城是什么?欢城就是无限,就是无所不能,就是福利第一对么?”塞宁其实是在挖苦身边的这个欢城人。
“反正欢城不能代表欢乐就对了。”这个欢城人突然严肃而深刻起来,吓了塞宁一跳。
“你不欢乐吗?!”
“反正净是些强颜欢笑的人。那么多人住在欢城,有几个真正开心呢?”
“大家都是不动声色的。只有马格丽特例外。”
“她的忧伤大家有目共睹。”
“哦对了,马格丽特和轻微看上去感情很好。”她一直都想问这个问题,只是总没什么机会问。
杨佐罗只浅笑。
“你和马格丽特认识多久啦?”塞宁只是好奇。
“很多年了吧,她19岁那年认识的。”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脸沧桑。
“你们怎么认识的?”马格丽特是他的软肋,塞宁提起她时已经戳了他一次,没想到她继续提了下去。这无异于在软肋上bbr>连续磨了几大刀。
杨佐罗:“她想买一条鱼,可口袋里没钱。我为她解难。”他说的口气很平稳,看不出任何感情寄托。
可是塞宁是很灵的人,有时杨佐罗怀疑她是谁派来的使者,不然不可能揪住他的软肋不放,对他的内心感受了如指掌。
其实都是巧合而已。
“那你们恋爱了么?你帮助了她,你肯定是喜欢她的。”塞宁还在饶有兴趣地猜。在99lib?杨佐罗正犹豫要不要讲给她听的时候,门铃忽然响了。
为了不让塞宁受寒,他穿好了衣服去开门。
一个穿红色衣服、表情欢快的女人站在门口,因为停电,她手里捏着一根手电棒,杨佐罗裹紧了那件随便找来穿上的绒衣,显然不太适应外面的寒冷。
女人的眼睛好像刚刚哭过,但是她却一直在微笑,花枝乱颤有些淫荡的笑,说话细语莺声,向他打招呼,声音起初有些哭过的颤抖,后来也就变平滑了。于是,印象里她的声音比一般女人的更加湿润与妩媚。
在稀少.的光亮里,杨佐罗很快就辨别出她是昨日在影院里见到的女人,最后他还捡到了她的名片来着,他还记得她叫蕾丝边,是个外乡撰稿人。
蕾丝边:“麻烦你,我的房子在隔壁,不是经常来住,所以没准备蜡烛。你这里有么?”
“啊……”,杨佐罗是走神的,和她说话时,已陷入对那日午夜场的回忆之中:焦灼的气息以及欲望,还有可悲的女人……
他回过神来,让她进屋,等他一下。
女人爽朗地走进塞宁家客厅,站在一旁等候。
他进卧室问塞宁要来蜡烛,女人拿好道谢,边说边笑。
杨佐罗觉得她笑得很尴尬,比较应酬地问她:“您还有什么事儿么?”
“没什么事,就是受不了别人对我那么好,我总感觉无以为报,尤其是那些好心的陌生人。”这句话的出现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可她还是微笑着将它说了出来。表达一些心情。
杨佐罗:“还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对自己最好,陌生人不过是过客。”
女人抬起脸认真地看着他,那表情像是突然被一个智者的智慧击中了,而智者给的答案又恰恰不符合她的理想,于是她开始苦涩起来。蕾丝边忙不迭地凝望“智者”杨佐罗的脸,心想:这是从未丧失过勇气的人独有的脸庞啊!
杨佐罗见她好像欲言又止,仿佛有心事和他讲,便示意她站到楼道里来,怕吵到塞宁休息。
楼道里漆黑,只有手电的椭圆形光束。
杨佐罗靠着墙根站着,蕾丝边忽然微笑着抱住他的肩膀,口中说着:“请您抱抱我。”虽然脸上还在笑,可声音却颤抖了。像只受伤的动物一样把自己塞进了他的臂弯里。杨佐罗有些被吓着了,反应迟钝。将两只手臂搭在裤线左右侧,并不动。
他只是知道这个女人受到了委屈,心里难过却又在强颜欢笑。这个女人并不漂亮,却很有风韵,而且她该是真诚而坦然的。这个时候给她个肩膀让她依靠,该比劝慰她千万句都有用。这个动作僵持了几分钟,直到隔壁有人打开了门——就是在影院里坐她身边抚摸她的男人。他正使劲拉着一个行李箱出门。一推门便看见蕾丝边蜷在别人怀里。出乎意料,他并没有愤怒——也许是装作很平静吧杨佐罗想。
男人把一枚钥匙递给蕾丝边,蕾丝边打开手掌接住钥匙,她的有些扁的身体稍微晃了一下,杨佐罗发现了这个颤抖。很快她就做出调整,恢复了笑脸,她对他像老朋友要远行一样说着话:“路上小心,以后心情不好可以打电话给我,少抽烟,可以嚼口香糖来度过寂寞的时光……”
交出钥匙的人什么都没说,停顿了一下,扭头就走。不一会儿,空气中传来机车马达发动的声音,可以联想到那人该是以100迈的速度绝尘而去。
楼道里的一对男女,彼此观望。杨佐罗总是不想让女人尴尬,于是他聪明地先开口,把尴尬的机会留给自己。
“他是你男朋友吧?”
“算是吧。”蕾丝边边微笑,边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上。扑哧扑哧擦了好几下火柴,都没有燃,因为她的手在抖。杨佐罗识相地接过来,给她点上。
“你们吵架了?”
“没有。”
杨佐罗不懂:“那这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看上去并不想说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装作满不在乎地看着指甲上的肝红色甲油,做作地凑上去闻了闻香味。
杨佐罗也可大概断言几分。心想:无非是一对刚在一起的情侣,女人空想出很多浪漫,而男方根本是个无趣的人,最终因为生活情趣不搭调而分手。
他觉得,什么都比不过一个浪漫主义者被现实生活击得粉碎来得叫人沮丧。世间一切的残 9177." >酷也不过如此。所以他要帮蕾丝边保存颜面,不去提前日在影院里看到的隐情,也就没将自己是珍珠饭店主人的事情说出来,
蕾丝边整理了一下有些压皱的上衣,脸有些红地向杨佐罗道歉。
“啊,真抱歉,我失态了。”
“如果这能让你舒服一些,没关系的……”
“啊,我没事情的,还好还好!不过是男人而已,不过是一群我无法深知的动物而已。就当我们住在两个小宇宙里好了,遇见了就交好,离散了就等待再次交好……这并不会存在什么忧伤不是吗?这只会更加期待和盼望!……好啦,已经耽误您很多时间了,不再打扰了,希望您可以开心。”
杨佐罗想起了房间里发烧的塞宁,便抿嘴笑了:“你也是,你的笑很灿烂,就这么一直笑下去吧。”末了他还是说了一句好似看透风景的话,听上去是如此伟岸:“每个人都会找到自己的王子和公主,只要你一直寻找。”
蕾丝边使劲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回房间去了。
杨佐罗心想:这大概是我在欢城见到过的最快乐的人,乐观而充满希望!
回到房间时,塞宁用被子裹着身子,头和一双手露在外面,读一本书。这时他才发现原来来电了。
塞宁读的是一个叫牛牵的诗人写的小说,文字干净,有着干草的清香。他写了一段在异乡睡在肮脏卡车里的故事,卡车的稻草里还睡着一个很美的外国女人,他们搭这辆车在圣诞节前赶到了苏格兰……
塞宁希望通过一切阅读来找到时间和生命的意义。时间是物理名词,是数学名词,是英文名词,是抽象名词,是无数个回忆地叠加,是一次又一次地离开,是贝多芬的耳朵,是侩子手的大刀霍霍,是树木的年轮,是衰老的容颜,是一切。生命是固体,是液体,是气体,最终会变成遗留人间的精神,生命本身的意义就是推翻旧的然后重建,然后再推翻……这些都是通过阅读得出的结论。
一个人在无助的时候去信仰上帝,是存在的;一个人在无助的时候去信仰书籍,也是存在的。比如塞宁。她并没有坚硬到不害怕黑夜与孤独,可以依赖阅读这个信仰,她也安然面对了这许多年的光景。
曾经她组过一只乐队,叫“喜乐”。乐队里的bass和吉他是两个又瘦又高的男孩子,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女鼓手身上没有一点刺青,语速极缓,戴框架眼镜,样貌温和而斯文。可她一打鼓时就有种抑制不住的力量。他们四个人组成了一只古怪的乐队,舞台所展现的与外表极不相称。
每个星期有三天他们会呆在一个破旧的厂房里排练,其他时候他们几乎不见面。塞宁喜欢那样的夜晚,与另外三个同样寂寞的灵魂呆在一起,唱歌唱到疲惫,敲鼓敲到麻醉,弹琴弹到流泪。
这个乐队凭着微薄的演出收入支撑了大约一年半的时间。直到解散那天,大家才坐在一起,聊聊彼此心中未曾说出的情感。
女鼓手告诉他们,这么多年她做过的最靠近理想的事情就是当这个乐队的鼓手,而bass和吉他手则默不作声,互相举杯邀明月。从他们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们该也是在那个乐队里完成了一些理想,以后还要走回彼此的生活中去。塞宁问他们,他们心中“生活的定义是什么”?
他们的回答:生活该是机械而自然的……像一块干燥的抹布……像袋鼠的口袋……像菱形的糖果……
许多年来,她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她的记忆存在的,即使在台上挥汗如雨,也从未感觉过真正亢奋。她没有目的地行走了很多年,背负着大的包袱,路途上的花和阴霾也未曾令她激动。她一直希望用新的视野替换记忆,以便忘记过去。可是她失败了。
从那天的聊天开始,塞宁才发现拥有理想是那么的重要。也许只有理想才能帮她。对比大鼓手等人的想法,她觉得自己得了理想缺乏症。于是又花费了很长时间,在旅行和居家之间穿梭,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她想到达的不过是个简单的地方。她想唱的不过是一些简单的歌,使用吉他, 5c06." >将单纯的女声覆盖住背景。无论听她的人戴着耳机出.现在地铁入口还是长途巴士上,都会感觉沉溺。她还喜欢一些清新电子,很浪漫的调子,她有时会写那样的歌,然后穿着玻璃丝袜站在客厅中央,对着整容镜轻轻地唱起来。她有时会梳两条小辫子,很细很细垂在脖颈两侧的那种,有时会戴一顶卡其色的渔夫帽,穿下摆蓬松的吊带裙。她有时会涂一些腮红,有时会涂黑色唇膏和指甲油。
她是剪掉长发之后来到欢城的。她想换个方式继续生活,也许仍旧会在那个轨迹里无法自拔。她顾忌不了,她只是想让新的刺激可以来得更猛烈些,以此忘记旧的忧愁。
她很少会厌烦阅读,总是坐在床铺上,盘好腿,把书放在两腿交叉的地方,读到颈椎累了,就换另一个姿势,她的“另一个姿势”就是趴在床上,双手托住下巴,两条腿前后摇晃。
杨佐罗进屋看见她时,她正在趴着读书,嘴里还啃着自己的指甲,指甲油有脱落的部分,看上去凹凸不平。她还不时向手上呵着热气。
他说:“邻居来借蜡烛,而她的水龙头也赶巧坏了,我过去帮着修理了一下。”
她不抬头,继续看书,也并未对他的话有任何怀疑,她说:“我只见过邻居D座的一个太太……哦,也不知道是太太还是小姐。”
他说:“噢,那就是她来借蜡烛。是D座。你们打过交道么?”
她抬起头,看了看他,狐疑地笑:“喂,你还挺关心人家的嘛。”
他忙解释:“没有,我就是好奇问问,你想到哪里去啦?!”
她继续看书,啃指甲:“紧张什么啊,呵呵。我和她没接触过,就是有一次打不到车,她很慷慨地让她丈夫载了我一程……噢,也不知是丈夫还是男朋友吧。反正人很好。”
他不想再多问了,让蕾丝边的话题就此结束。
他问她:“你饿么?”
她说:“饿。”
他问她:“你想吃什么?”
她说:“蛋羹。”
他问她:“家里有香油和生蛋么?”
她说:“还是别做了,家里太冷,咱们出去吃吧。”
他问她:“吃完之后去珍珠饭店住吧,你家实在太冷,虽然电暖气可以工作了,可是你还在生病。”
她说:“好吧。”
[拾贰] 疑
杨佐罗抬头仔细观察周遭——傍晚清冷的空气,稀疏的人群,没有鸟类飞过的天空以及这座没有飞机场的城市。所有的事物都是熟悉的,不曾模糊过他们的位置。
塞宁走在杨佐罗身体的左侧,想着这一切的一切。忽然就有些晕,为什么欢城人那么喜欢生孩子?婴儿车一度卖到脱销,纸尿裤的尺码竟然发展到了xxl,难道这座城市里有巨婴?哎,当然不是,两岁半还让孩子穿纸尿裤,生孩子都变成了一种消遣。
走了一段,路过一家咖啡馆,进去歇脚。那就是格桑帮轻微打点的店铺。
不知为何,塞宁一直对这个女孩子印象深刻,她后来向轻微追问过这个女孩子的来历,轻微又将格桑的悲惨童年对她讲述了一番。句句都打在她的心坎上。就算照顾生意,她都很希望可以多光顾她。可是另外一面,她很不喜欢轻微的做法,把自己好朋友的私事随便和别人讲,不牢靠。
走进小店,服务生彬彬有礼。塞宁四下张望,没有看到格桑,多少有些沮丧。
他们饿了,点了两客煲仔饭,饭后甜点要了两份抹茶蛋糕。正在考虑是不是再叫半打蛋塔打包带走当作夜宵时,格桑扶着一位老人从外面进来。她帮他拉出凳子,招呼服务生倒一杯热奶来给老人御寒。老人戴着一副老式金丝边近视镜,气宇轩昂,虽然年迈发白,可一看便知是个有学识的老人,饱经沧桑又幽默儒雅。
塞宁指了指那一对老少:“那个女孩子是轻微的朋友,叫格桑。你听说过她么?”
杨佐罗:“听说什么啊?”
塞宁:“就是她一些童年的事情,挺不幸的。”
杨佐罗:“没有。”
格桑唤老人“爷爷”。塞宁很奇怪:格桑的爷爷不是早去世了么?!她想也许这是格桑在老人院里赡养的老人。再说,每个老者,做小辈的都可以称呼他为爷爷或奶奶。顿时,消除了疑虑。
没过多久,老人要去卫生间,嘴里大声召唤的却是“轻微”这个名字。他唤完“轻微”,站在一旁的格桑就赶了过去,搀扶他走到卫生间门口,让一个男服务生照顾他如厕。
杨佐罗:“塞宁,你听清他喊她什么了么?”
塞宁:“好像是……‘轻微’,你听到的是什么?”她满脸疑惑,将信将疑。
杨佐罗:“……”
他们一起望向和老人一块儿吃饭的格桑,她坐在老人对面。
服务生把旁边的百叶窗拉下来,怕阳光刺了他们的眼。
老人:“轻微,你最近过得好么?”
格桑:“挺好的,只是有点儿忙,一直没时间去看您。这家店的生意不错。”
老人:“我进来时看见门口还写着负责送外卖,人手够么?”
格桑:“您放心吧,都是不太远的订单,差不多都是住邻居的相熟的顾客。”
老人:“你知道我这次是为什么事来的么?”
格桑:“您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什么事情您就说吧。”
老人:“你爸妈说你老不谈朋友,更无心结婚,他们挺着急的,说你你也不听,天天也不见个人影儿,咱家只有我能管得了你,我不来说,谁还能来说啊?!”
格桑听完,变得藏书网严肃起来,放下了手里的叉子,用餐巾纸擦了一下嘴唇。她的身材还是很臃肿,穿着没有袖子的黑色高领毛衣,胸部高耸。表情很尴尬,大概是不愿提及这事吧。老人也随之将叉子刀子放了下来,擦了嘴,矍铄的眼睛盯着她,等着她的答复。
格桑:“爷爷,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对自己的生活节奏有想法,不用催促我,我会知道轻重缓急的,你们老拿我当小孩子,什么事都不让我自己做主。”
老人:“怎么就没让你做主呢?!欢城有几个像你这么大岁数也不结婚的女孩子啊?我们已经容你自我了好几年了,现在你大了,已经不能再违背常理了。现在我们的想法就是,不结婚可以,可恋爱得一直谈着。那么大的姑娘了,总不谈恋爱,不是让人误会么?!”
格桑双手搅动着白色桌布:“欢城人喜欢结婚,喜欢生孩子养活着玩儿,那是他们的爱好。我就喜欢开咖啡店,我就喜欢违背常理。我又没干什么坏事情……您说被人误会?!误会什么?!是同性恋吗?!……我不是同性恋,您也正好替我告诉他们,我不是同性恋。”她有些激动,抑扬顿挫地讲话,然后点燃打火机抽烟。
老人:“那你就该用行为来阻止别人的误会。”
格桑:“我只是更关心一个女孩子,她从小就不幸福,我在某个意义上很心疼她,正巧我没有爱的人,于是她就变成了我所有的希望。我希望她可以过得比我开心,这是最普通不过的人性之爱。其他的我都没想过。我不懂什么是恋爱,每天面对着都是吃相不同而同样幸福的人们,我已经足够了。我不可能把爱割成一小部分一小部分,随便赠送于某个路人……”
爷爷:“路人?谁让你和一个路人恋爱了?
格桑不响。只顾着抽烟。
爷爷:“那你说的女孩子是谁……?”
格桑:“她是我的好朋友,她人很好,就是脾气有些倔强。很多时候我们互相帮助……”格桑在提起这个朋友的时候是愉悦和满足的。她再一次压低了嗓门不想打扰其他食客。
看得出她是个有分寸可以控制局面的人。
老人听完低头想了想,他该是在做分析。
年轻时的他应该雷厉风行,只是现在衰老了,思维稍微慢了一些,而他思考出的结果一样英明,他随后端起红酒的..杯子,说:
“那好吧,我知道我孙女是最棒的,她一定可以为自己负责,她一定绝顶聪明。你自己按照你的意愿生活吧……噢对了,有时间叫你那个好朋友来家里吃饭,咱家保姆做的藏书网玉米羹和糖水都有一套啊,请她过来作客,别忘了跟她说啊,算是代我邀请她好了。”
格桑把落在脸颊上的碎发抿到耳后,举起她那杯红酒,和老人碰了一碰,舒出一口气,该是放松和欣慰的:“谢谢爷爷,您是我最亲最亲的人啦……”
听完若干对话后的塞宁他们,坐在不远的桌子旁,疑惑丛生。
塞宁:“轻微给我讲过格桑的故事,说她爷爷前几年去世了,她为此还受过很大的打击。”
杨佐罗:“……这……这会不会不是她亲爷爷?而是尊称?”
塞宁:“想必如此吧,不然这事情没办法解释啊!……可是她对老人家确实很好,而且你观察他们的脸型以及五官……”塞宁确实被搞糊涂了,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隐约察觉出不对。她觉得自己像踩在了机关暗道上。
杨佐罗:“我也觉得他们很像,看上去就是祖孙二人……”
老人吃完饭,格桑将他送走。
这时他们早已将蛋塔这些事情忘光了,只想在格桑没回来之前离开这家店,这一切都像恐怖小说,实在让人搞不清头绪。
塞宁让杨佐罗用下巴挨她的额头,看看她有没有发烧。杨佐罗紧张兮兮地去对比体温,结果当然发现没有发烧。二人埋单之后往外走,出了门口时正好赶上送完老人的格桑。
一时间,塞宁愣在那里,像掉进了一个古怪轮回的陷阱里。她想让大脑停止思考这个女孩儿的来历,可是就在这时她们撞个正着。因为他们看格桑的眼神过分专注,搞得格桑也停下来看他们。显然她已经几乎忘记了塞宁是谁,忘记了那次有些尴尬的相遇。可还是对视着。
大约有15秒钟,塞宁以为她认出来了自己,就明确地做起自我介绍。
“我是塞宁,你是格桑吧?”她见她在回忆,于是把杨佐罗也一起介绍了:“我和他都是轻微的朋友,路过你的店就进来吃了点儿东西……噢,咱们见过一次,你忘记了吧?!”她边说还边心不在焉地微笑。
格桑的面部表情未见任何变化。她长得真是很古怪,额头很宽带着福相,嘴却有些尖,眼皮耷拉着,鼻子也是坍塌的。塞宁觉得她面带决绝的气息,有些执迷不悔的意思。
杨佐罗懒得微笑,僵直地站在那里,他觉得对待一个随时可能会撒谎的女人,没必要微笑,而且她长得不好看,还始终不带个微笑,搞得很酷一样。他不买帐。
格桑想起了塞宁,不过很明显的,有些不愿意提及那天很狼狈的经历,掩口笑了几下,变得熟络起来,说:“呵,噢……是轻微的朋友啊,吃过了没?”
塞宁看见她微笑,终于不再那么紧张地乱想了,忙答道:“吃过了,你家的手艺不错的。”
格桑:“下次来之前还是打个招呼吧,免得失礼怠慢了。”
塞宁:“没有啊,你家服务生很体贴的。而且都不是外人,不用那么生分。”说这些客套话时,塞宁像上了一个发条。因为她实在是太怕对面的女人了,从她无与伦比的长相一直到她让人想不通的故事……她想赶紧客气完,走人。
格桑则热情过度,非叫他们进去坐会儿。
格桑:“你们刚才吃厨师沙拉了吗?”
塞宁:“没吃。”
格桑:“进去再坐会儿,吃一份沙拉吧,店里的特色。况且你们肯定是埋单了的,这怎么能好意思呢?!”
杨佐罗显然已经对这个难看的女人转变了态度,也热络起来:“不麻烦了,我们已经吃得很好了,以后如果你想看电影,就只管去珍珠饭店找我,轻微现在日夜都泡在那里的。”
听到“轻微”这个名字,格桑的眼神起了一些变化,塞宁细心地收集着这些见闻。她突然有了主意,想留下来问个究竟,给这些疑问一个交代,不然回到家也睡不了安稳觉。
她暗中拉了一下杨佐罗的衣角,接着对格桑说:“哎呀,沙拉啊!我最爱吃沙拉了。还真是特别想尝尝你家的味道呢!”
格桑热情招呼他们再次进店。走在后面的杨佐罗不解地看着小胃的塞宁,她小声地说:“让我试探她一下吧!”
格桑让他们选位子。塞宁选了刚才格桑和老人坐的那张二人餐的桌子,说那里阳光好。格桑忙示意服务生加一张凳子在侧面。还点了果汁和沙拉还有几种点心,供他们边吃边聊。
塞宁:“格桑,刚才我看见你和一个很儒雅的老人坐在这个位子吃饭,两个人很愉快的,才没好意思过来跟你打招呼,怕会打搅到你们,别见怪啊。”
格桑:“你太客气了,什么怪不怪的啊!呵呵。咱只见过匆忙的一面,你就可以记住我,那我该谢你才好!”
塞宁:“噢对,那老人是你爷爷么?你们长得真像,而且聊天时一派生机。”
格桑并未有丝毫犹豫:“对,是我爷爷。我们感情一直很好,他隔一段时间会要我陪他吃顿饭,打打牌什么的。毕竟老人的生活比较单调嘛……”格桑谈起爷爷是快乐的。塞宁发现她只有提起“轻微”时,才会露出某种不安的表情。塞宁:“轻微说这家店是你一直帮她打点的,我每次从旁边过,生意都不错,你工作很辛苦吧藏书网?!”
格桑有些意外,瞪大眼睛说:“轻微和你们说这家店是我帮忙打点 7684." >的啊?”
塞宁:“是啊,说她开了店让你当老板,可你很有骨气,只是想帮她,并不图股份什么的。”
格桑的眼睛又是一抖,不过她不一会儿就恢复了镇定:“嘿嘿,我们好到不分你我的地步,谁还去计较那么多小名小利啊,你说是不是啊?!”
塞宁还是捕捉到了她的表情变化。不过她不打算再去问了,打探人家私事,委实无聊。这样的千头万绪心里装多了,有害身体健康吧。而且她实在受不了听这么客套的话,什么‘不分你我’啊,什么‘不计较名利’啊,在她看来都不必挂在嘴上。她觉得格桑有些做作,不愿意再和她聊下去。
沙拉确实很好吃,杨佐罗在两个女人说话的时候独自享用了大半。他们临走,只给剩下的点心打包,说是备战午夜场。
格桑送他们到门口时,杨佐罗还在和人家姑娘殷勤,让人家无事时来看午夜场,他亲手爆米花给她吃。
[拾叁] 迷路的人
回珍珠饭店的路上,塞宁开始讨厌起杨佐罗,她觉得他实在太喜欢留情,那样子太过自做多情。她不喜欢这样的男人,他不够酷,不够缜密。
吃完饭出来散步的人很多,拖家带口,有的还带着狗。有一条像熊又像狗的小宠物先主人之前跑到他们俩的面前,小宠物很乖地卧倒在他们跟前,塞宁过去摸他的毛藏书网发,还张罗着让杨佐罗把打包来的点心喂给它吃。杨佐罗站在那里,懒得看那条狗一眼。
“你喂喂它啊!”
“那点心是给人吃的,又不是狗粮!”杨佐罗撇着嘴,竟然护食起来。
“没听过啊,狗是人类的朋友!”塞宁已经真的察觉到自己无法适应他了,不过还是拿了一句话来教育他,向他示意她的不满。
“人的朋友?!可它毕竟还是一条狗嘛,这么精致的点心喂它就浪费了啊……”
塞宁直起身子,看了看他,再仔细甄别一下他的面貌。若有若无地呼出一口气,转身向前走。杨佐罗并不知道她生气了而且还有些伤心,杨佐罗太不了解女人了,也太不了解塞宁了。这个男人很盲目地爱上了塞宁,而塞宁却因为他的盲目而否定了他。
回忆里的那个男孩子和女孩子一起去上学,背着帆布书包,口袋里有的不过是几枚硬币和一些加餐的点心。
女孩子喜欢狗,男孩子害怕狗。这时在他们的眼前出现了一条像熊又像狗的狗,身体强壮,毛发金棕,脑袋硕大,看它走路的姿势就知道它的脾气很温和,不会随便咬人甚至不会随便犬吠。女孩子摸着它的毛,很心疼地问它:“你家主人在哪里?你是不是迷路了啊?你有没有受伤?你饿不饿啊?!……”男孩子站在三米之外,看着眼前的和平景象,舒了一口气,忙拿出加餐带的点心,走过来把小塑料带放进女孩子的手心里,然后再站回3米之外远远地看着他们。女孩子将点心都喂了小狗,狗看起来已经很饿了,不然怎么会连没有肉的点心都吃得这么起劲啊。可是上课要迟到了,他们不得不赶紧去学校。
放学时,再路过那个巷子,男孩子和女孩子一起分头寻找那条狗。未果。他们一起祷告,希望那只小狗可以找到主人,不要再受冻挨饿,不要再流落街头……
那个记忆的黄昏因此变得有些凄凉,多少让人有一些提心吊胆。可那个黄昏最终会离他们所在的生活越来越远,远到变成不经意去想就会想不起来的一段类似于故事或者传说的事件。
塞宁走在杨佐罗的前面,伴随着回忆,流下了眼泪。她觉得自己错了。自己犯了一个最愚蠢的错误。
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珍珠饭店。人不是很多,轻微和马格丽特吹了许多彩色的氢气球。轻微让马格丽特抓好了气球的绳子,坐在影院门口给她拍照。
天很黑了,必须要用闪光灯。这在以前,马格丽特是肯定不会答应的。一是她不喜欢这么做作,二是她不喜欢闪光灯的捕捉。可是她心里明白,她要对轻微好,让轻微高兴,那就不要太计较这些小事情。
杨佐罗也被轻微抓来拍了几张手持气球满眼绝望的照片。轮到塞宁,她拒绝。说过了,她不喜欢轻微,多少觉得她是个有问题的人。而且塞宁也实在是乏了,一天之中发生了那么多事,谁的请求也无法让她再敷衍一次了。
众人一起走进电影院的时候,塞宁对杨佐罗说:“我突然想回家。”
杨佐罗自然无比郁闷:“为什么?”
塞宁:“我忘记告诉你,我换床睡不着。”
杨佐罗想起那天他们第一次亲热的情景,那夜他睡了,而塞宁却醒着,他顿时信以为真。可是对于一个长期在外行走的人来说,想认床都难。可见杨佐罗真是让爱冲昏了头脑,变得简单而盲从。
杨佐罗:“哎呀,你真粗心,认床的事情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啊?!早知道我们就不要出来折腾这么一大通了。”
塞宁:“没关系,出来走走挺好的,呼吸新鲜空气。”
杨佐罗:“那我送你回去吧,我得陪着你,你身体还不稳定呐!”
塞宁:“不要啦bbr>,我可以保证,我没问题的,头也已经不疼了……你就放心吧。如果难受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你好几天没有好好在店里呆着了,这样贪玩可不行。”
杨佐罗仍旧把塞宁的逃避当作是:建立若即若离的最美好的恋爱感情。所以他最后还是有些不情愿地答应了。嘱咐她把电暖气开到28度,再在旁边放上一盆水,别太干燥,容易上火。还说着明天要再去买个加湿器……塞宁对他笑笑,看似很正常地走了。
杨佐罗忙了一天已经很累了,塞宁走了之后,他感觉自己没有一点儿力气再去多说一句话,自然也没有告诉轻微今天跟格桑见面的事情。回到房间几乎是合衣而眠。
马格丽特和轻微呆在影院里。今天是周末,放的是限制级电影。色情片大部分都情节无聊,而所有在场的人,一看就是被挑逗得情欲高涨无法自拔。
马格丽特昏昏欲睡,而轻微则摇摇欲坠。
马格丽特:“轻微,我很困了,想回去睡觉。”
轻微显然不想动的样子,两眼对着屏幕闪烁着媚人的光芒。
马格丽特又说了一遍,轻微才听到,她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座位,穿上棉服,陪马格丽特一起回家。
[拾肆] 黑鞋
她们同睡的床很大,足够睡下四个人。上面铺着黑色被子黑色床单以及白色枕套。马格丽特穿黑色睡裙,轻微则穿红色,还喜欢悠闲时系一条丝巾,也是红色的,料子和睡裙的料子一个质地。
轻微知道马格丽特根本不困,她的失眠最近来势汹汹,她说自己困了,无非是想逃脱那场无聊的电影而已,而只有谎称自己有了睡意才能让轻微乖乖陪她回家。
一进门,马格丽特像所有失眠夜晚的开端一样,打开电视机放进去一张女艺人演唱会的碟,坐在沙发上抽一支烟看完这场不厌其烦的.99lib?演唱会,歌手染了白色头发,穿得像一个欧洲公主,睫毛翻动着还有眼泪流下来。
轻微坐在一条狭窄的板凳上,呆呆地想该用什么方法打发掉这个黑夜。她也曾经失眠,她知道失眠患者的辛苦,有时人可能因为失眠而混乱,而混乱的下场往往就是极端的行为,所以她一直都想办法不睡来陪马格丽特熬夜。
马格丽特看完演唱会,依然沉静如水。她在房间里轻轻地走动,穿着一双定做的丝绸缎面的鞋,鞋是黑色的,左脚鞋面上绣着蓝天,右脚鞋面上绣着绿草。
绣鞋的工匠是个很英俊的男人,马99lib?格丽特把她想要的图案告诉了他,结果鞋子很快就绣好了,只是有三两个下午,马格丽特总是爱绕一点路去这家鞋店里看一看。轻微曾经发过脾气,冲进鞋店把鞋店老板骂了个够本。马格丽特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从此轻微再也没见她去过那家店,她也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有隐情,不过她是吃醋了。
她知道,两个女人的感情,只是干净简单的陪伴,也许这样的感情可以来得更天长更地久。可是两个人的世界总是充满了不稳定性。如果她们之间出现了一个英俊的男人,而这时赶巧,马格丽特内心又很盼望着爱情生活,那轻微就要被冷落掉了。她们的互相依存就会不复存在。在这个情况下,她只得急切地赶走所有看似要接近马格丽特的人。
这一晚,在轻微盘算着如何陪马格丽特熬夜的时候,她却看见她穿着这双绸缎手绣鞋子走来走去,透过那双鞋她几乎可以看见那个鞋匠的英俊以及殷勤的脸。她顿时变得有些委屈有些气愤和心烦意乱。
“你为什么一直都要穿着这双鞋在家里走来走去?”她特意让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大的醋意。
“舒服啊。”马格丽特都不看她,自顾自地在客厅里用蛋糕模子做一种粉红色的草莓蛋糕。她轻轻脱掉手上的戒指,去对付那些cheese酱,还不时吮吸手指上残留的奶油。
“你以后能不能不要穿这双鞋了?!”轻微有些生气。
马格丽特假装没听见,拿着准备好的东西走去厨房,打开烤箱,定时定温。
轻微见她不响,有些急迫,都没来及穿鞋子就三两步地奔到马格丽特身后,蛮横起来:“你选吧,这双鞋子和我你选哪个?!”
马格丽特有些时候很喜欢轻微的神经质,像个乖戾的小姑娘,而有些时候,她的无理确实让人很头疼,拧巴得要命。而她自己也神经脆弱,一般情况下都不愿意去做安抚工作,这也许就是可以同甘,无法共苦。所以她索性回避她在歇斯底里时的一切古怪问题。
放下蛋糕模子,关掉烤箱,径直走回卧室,坐在床沿继续织那件未打完的黑色披肩。轻微被她的冷落彻底击中了,急了起来,跑进屋里。拿起马格丽特脱在床边的鞋,看了看,说:“这个家伙果真是一副好手艺!做那么合适的鞋子讨你欢心。”
马格丽特抬头看着她说:“人家是鞋匠,你跟一个鞋匠比做鞋的手艺……你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吧?!”
轻微:“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就问你一句话……”她在这里停顿住声音,是想让织围巾的马格丽特抬起头全神贯注地听她说下面的话。
马格丽特果真停下手里的活,看着她。
轻微:“我就问你一句话——这鞋子和我你到底选择谁?”
马格丽特不假思索也不带任何表情地说:“你。”
她哭了,她怕失去马格丽特,害怕任何形式上的分离,轻微认为:对于两个女子来说,身体或者灵魂,有一方变化了,那另些方面全盘皆无可能再续感情。
她害怕冬天,害怕不温暖。她的内心其实充满了蘼芜。好像从来她都是一个失败者,一个失去爱人宠爱的人。所以她的患得患失看起来多少有些病态。马格丽特不了解她的过去与心事,所以接受不了她情绪如此突兀的转变。
她擦干眼泪,郑重其事地说:“你跟我来一下。”
说完她手里拎着那双黑色绸缎鞋走到客厅,从鞋柜里拿出一双球鞋示意让马格丽特套上。
她带着马格丽特来到了27楼楼顶。风很凉,是可以穿透骨头的那一种。地面上的人和汽车变得很小,很安详。不再争吵,不再流离。似乎只有在这样高得如同深渊般的距离里,才有真正的欢乐之城。
不知欢城到底该不该叫欢城。
马格丽特手里还拿着没来及放下的针以及毛线,她永远都不会喊叫。只是看着轻微在楼顶最边缘的护栏把手边,把头向下压,头发飞在清冽的风中,发出柔软的樱桃味道。她仍旧不说话也不叫,只是看着她的行动。她暗想:如果轻微跳下去,那她也跟着跳下去,反正电影也不能写完,反正所有愉快的源泉已经死去。
她愉快的源泉就是轻微,她满眼期待地看着她的“源泉”在她前方7米来远的地方,放肆地甩动着飞在风中的头发,看上去那么愉快和自由。
风越来越大。声音凛冽地擦破耳朵。
轻微一只手抓住护栏,另一只手将那双缎子鞋扔了下去,那双鞋消失了,越飘越远,直到隐匿在夜色里,再也分辨不出它的路线和行踪。轻微才直起身来,发现马格丽特已经不见了。
她突然哭了起来,放声大哭。因为她没有听到任何下楼的脚步声,她以为马格丽特在护栏的另外一侧坠楼了。在她的感官世界里,欢城忽然变化了形状,她分明看见眼前有一团褐色的烟雾,然后是手持毛线的坠楼女人,那个下坠时僵直的动作一直出现在她眼前,直到飞行了很久之后落了地,没有发出任何响声,女人的膝盖没有弯曲,一个人像一袋50公斤的面粉一样做了一次自由落体运动。然后砸在地面上,女人的身体四周被振动四散开很多白色的灰尘,灰尘的粉末朝高空飞升,直到袭击了她的视线,弥漫了她的眼睛。
她的哭声连绵不绝地响起,尖叫伴随着抽搐。她只是想把那双鞋子扔掉,让她们都忘记那些不愉快的猜忌和也许并不存在的第三者。她只是希望让自己宽心,她在安抚自己的心,一瞬间她恨自己,她觉得自己注定是个可怜的人,那些充满伤疤的回忆也无法帮助她更精准地预示未来的走向。
可是……后来她感觉到冷,还有睫毛上的冰。再后来,她的热力越来越小,寒冷使她清醒。她发现眼前并没有在上 5347." >升的白色粉末,弥散着的是一些白色的从天而降的花朵。
下雪了,欢城下雪了。
轻微停止哭泣。跑到马格丽特刚才站的地方,看到躺在地上的毛线球还有针。她拣起它们攥在手里,飞快地朝楼下跑。她等不急电梯,楼梯最快。
房间的门是关闭的,她没有带钥匙。
直到现在她才可以肯定,马格丽特没死,并没有像她幻觉中的那样坠楼身亡。不过她还是在揣测,怕自己真地伤了她的心,没有转还的余地。
按铃。一下,两下……十下。她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聆听房间里的动静。
仍旧没有任何脚步声,她低着头拼命叫门,眼泪又涌了上来。忽然,马格丽特打开了门,站在她面前,面无表情地凝望着她的举动。她们对望了几秒,轻微刚要抱马格丽特,她却一个转身,光着脚走到客厅的沙发旁,盘腿坐下。眼睛望向落地钟的方向。
整个房间很静,只有这座钟在滴答地流走。轻微这时才感觉,很短的这段时间里,自己竟然丧失掉了那么多力量,感觉浑身瘫软无力。
她关掉门,拖着身体走到沙发旁边,把毛线球放在茶几上。
轻微:“我以为你……”她想了一下,还是把她的幻觉吞了回去。
马格丽特:“你以为我什么?”她反倒很平和。
轻微:“总之,我扔了你的鞋子,我向你道歉。”
马格丽特:“道歉你扔了我的鞋子??”
轻微:“是啊,那是你心爱之物,你有权利……有权利去爱一双鞋子,或者有权利去爱……一个鞋匠……”
马格丽特点燃一支烟,缓缓地舒展开眉头的纹路说:“你今天心情为什么这么急躁?”
轻微:“我是在想怎么打发夜里的时间,我想陪你熬夜。我知道你失眠很痛苦,可我帮不上忙,最近都是我早晨醒来发现你还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的。我也失眠过,我知道很辛苦。我想如果我可以陪你聊天,你就会缓和很多……”
轻微虽然经过了那么多不幸的过去,可她还是把马格丽特当成了幸福的开始,很小心地把持着,怕伤害也怕遗弃。所以在面对马格丽特的时候,她并没有多么的老练成熟。好像她的经历并没有给她以教诲?一样。
马格丽特不响。
轻微害怕了,怕是她真要抛弃自己。她把身子向左侧挪了挪,然后抱住了马格丽特,用力的。
马格丽特被轻微的臂弯圈住的一只手还拿着烟,却无法动弹,只得将手腕压得很低,让烟灰脱落到地板上。她开始说话:“事情和你想的完全不同。”
轻微仍旧抱着她,只是头梗直,和马格丽特的眼睛在同一条水平线上,认真听她说。
马格丽特继续:“我无意中路过那条街,发现那家鞋店可以做缎面鞋。后来接触那个鞋匠,他人很好也很英俊。我和你一起去取鞋的那次,人家留意到你。后来到珍珠饭店找过你一次,可是那天你没在,我和他聊了一下。他说他喜欢你,想和你交朋友。还问我你的情况,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你当然没有男朋友啊,况且我不能撒谎。可是我和你的事情我没办法和他说,解释不清。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理解这样的感情,如果人家误会了,反而对你不好。所以我只对他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情同手足,他要先过我这一关才能和你直接接触。其实我就是怕你找错人,所以先将他放下审查了。”
轻微愕然的表情足以让一头路过的河马害怕。
马格丽特继续说:“有时我想,我们这样生活挺好的,可你毕竟还是个一切都刚开始的女孩子。你需要正常的爱情生活,你需要和别人接触,而不是我这样对一切都不以为然,变得散漫而无欲无求。所以……”
“所以你就自作主张啦?!你是不是还想让我和别人恋爱之后结婚啊?!你是不是还想做我们孩子的干妈啊?!”轻微说着说着又大声哭了起来。
眼泪流淌过了颧骨,后来又路过了嘴唇,直到脖颈。
马格丽特兵来将挡,一一应答:“是我自作主张。我希望你可以恋爱并且和一个好男人结婚。我大概不会是个优秀的干妈,因为我没有照顾小孩子的经验……”
说完话,她自己也有些吃不住劲了。感觉自己在言不由衷。多日来失眠让她心力憔悴。她有些伤心。毕竟她那么喜欢轻微。可理智告诉她,轻微该是个健全的女孩子,没有义务在她失眠时陪伴她,况且她的外婆曾经说过决断的话。这样一来,轻微就更应该离开她,和别人结婚,拥有健康而美满的家庭生活。
轻微再次搂紧眼睛已经发红的马格丽特,这是她们在一起以来,马格丽特第一次哭泣。轻微觉得弥足珍贵,她把头搭在马格丽特的左肩膀上,温温地说:“我不要男人,他们懦弱渺小虚伪盲目。虽然我自己也一样渺小,可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是最快乐的人,饱含着力量与真挚。虽然我今生骗过人,犯过错,可是我现在都不后悔,你让我觉得安定,和你在一起时我才有这些愉悦,所以我过去的所有行为都变得很正确,它们都是为我遇见你而做的准备。它们陪伴我一直在迎接你的到来……”
马格丽特有些听不太懂她的意思,但是一般激动过后的人,说的话里,多半是自我谴责与解放。也不必真的每句都去对号入座。极有可能,她的行为没有太多不对,可被她说得非常不堪,这 4e9b." >些言语不过是个救赎自己的方式。而轻微确实看上去心都要碎了。她知道这么做是将轻微抛弃了,这个性格如同小动物的女孩子该有多么的伤心啊。
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荒唐和不可理喻。她懊悔自己的决定,什么见鬼的裁缝鞋匠或者是出纳员,让他们通通见鬼。
[拾伍] 伤心大王
有时文字无法表达出画面的感觉,杨佐罗坐在房间里想这个问题。今天他看了一支mv:
女人从梦中醒来,从窗子里爬出来,在楼体表面上爬行,穿着丝绸的白色睡裙。她路过了很多户人家,透过窗户她看见房间里坐着正在看电视节目的刻板中年男人,朋克少年欢腾的party,坐在窗边戴着小丑面具的女孩儿,奋力摇滚的bass手鼓手还有吉他手。她站在窗外在乐队伴奏下演唱,当她想爬进窗子进屋的时候,她的腿踩空了,她掉了下去。
mv的最后,女人仍旧睡在床上,穿着丝绸的白色睡裙,嘴唇饱满,风韵美好,只是被梦魇折磨。
噢!这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杨佐罗还在思考,如果他要把这支mv用文字写在纸上表达清楚,那该多么没有生趣。而且读者会疑惑重重,看不懂这样的梦境的叠加,他也表达不清。他试着用很多种方案来写清这个故事的梗概,可还是不行。
况且镜头本身的厚重感、色彩感以及无法替代的思维空间,都是文字所不能抵达的。他知道自己不搞文字也不搞电影,只是短暂的对两个艺术形式表现出了一些惊叹。
正如每个人都有狭窄的地方一样,艺术也有它的局限。表达,总是有残缺的。
正在感叹的时候,电话铃响。
塞宁:“喂,是我。”
杨佐罗:“你感觉好些了么?还发烧么?”
塞宁:“我好多了,谢谢你。”
杨佐罗:“你说什么呐?!客气什么啊?!”
塞宁:“我仔细想过了,我们还是不要结婚,做朋友的好。”
杨佐罗:“……你……你在说什么啊?”
塞宁:“我最后还是决定要去做歌手,不想结婚。正好有个大公司想捧我。我现在就去和他们谈合约的事情。等我回来之后咱们再细说吧。”她的声音是疲惫的。
杨佐罗:“不结婚没什么啊,可是不结婚就做普通朋友?你这话什么意思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塞宁:“啊……公司想捧我,不希望我有绯闻。”
杨佐罗摔掉了电话,一分钟都无法存在悬念地裹上衣服打车去塞宁家找她。他觉得该是出了什么事情,不然不会有那么大转变。
他回忆塞宁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幕,忽然觉得这个女孩子那么的不真实。忽然来了,又忽然要走。
她到底是哪里人,将要去向何处,是不是喜欢玩失踪游戏,到底过去恋没恋过爱……塞宁变成了一团谜。他什么都不清楚,过去好端端的,便以为一切都不会成为他的危机,姑娘自己投怀送抱 4e86." >了,就是自己十足的把握。像马格,是一个意外,她的外婆是个不安定的因素。这样的意外肯定不会再次发生。可是问题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又一次出现了。
杨佐罗在小区楼下狂按门铃,他把552错按成了551。对讲机里的人并没有和他对话,直接打开了楼道的铁门。电梯停在五楼的时候,他拉了拉夹克的领口,没有一丝犹豫,从电梯里钻了出来。站在塞宁家门前,拍门。没人应,他还不走,继续拍。
住在旁边D座551门的女人透过纱窗望了过来,那是蕾丝边。
蕾丝边:“怎么是你?”她的表情仍旧很快乐,好似从不曾悲伤过。
杨佐罗:“啊……又遇见你啦!我来找朋友。”
蕾丝边:“刚才我看见她提着一个行李箱走了!”
杨佐罗:“那……那刚才我按门铃,家里有人给我开的门啊!”
蕾丝边:“你按成了我家的门牌,呵呵,是我给你开的锁。”
杨佐罗顿悟:“啊……谢谢你啊!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蕾丝边见杨佐罗是窘迫的,便问:“要不要进来喝杯咖啡坐一会儿?”..
杨佐罗没有反对,走了进去。
他坐在客厅的木凳子上,也不想去多观察房间摆设。有些累,是想找个人说几句话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蕾丝边:“隔壁女孩儿是你女朋友吧!”边说她边冲了一杯速溶咖啡,味道还算不错,她闻着?99lib?有些陶醉。
杨佐罗:“是。可是她今天突然提出分手。”他接过咖啡,没心思喝,放在茶几上,觉得自己像是个坐以待毙的囚犯,便毫无生机地叹了一口气。
蕾丝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吗?”
杨佐罗:“什么也没发生,也许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吧。怪怪的,特别突然。”
蕾丝边:“那她出门还不是通知你了嘛?!证明事情没那么绝望。女孩子都是很爱撒娇赌气的。”她说话的表情很轻松,像是胸有成竹。
杨佐罗:“我们恋爱的时间很短暂,彼此还不太熟悉,根本没到撒娇赌气的阶段。”
蕾丝边:“女孩子都是善良的,而且她们很浪漫。记住,女人永远没有错,错都在男人的身上。男人很容易忽略了风情,也就得罪了女人。可这样的得罪是经常出现的,不会碍事的。”
杨佐罗:“呵呵,也许是我得罪她了吧……”其实他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忽略了她的风情,“那……那你怎么认定就都是男人的不体贴呢?也许是女人传达有误才让男人领会错误了。”
蕾丝边:“你是男人,要用自我检查的方法来对待心爱的姑娘。我是女人,我是个总爱把问题扯到自己身上的女人,我也是爱在自己身上找错……如果每个人都这样,为别人多想一点儿,不那么饶恕自己,也许>99lib.就会再也没有纷争了。”
杨佐罗:“那都是骗人的。男人不可能没有错误,他们错误百出!”忽然他想起了第一次在电影院里见蕾丝边时的状况。
蕾丝边:“是啊……我也发现对他们好得有些偏执了,呵呵……”
杨佐罗:“对了,你不是欢城人?”
蕾丝边:“啊对,我不是。”
杨佐罗:“那你总来欢城啊!”
蕾丝边:“是啊,它的名字不是‘欢乐的城市’么,所以我来寻找欢乐了!”
杨佐罗看着她微笑的脸,又问了一句煞风景的话:“那你寻找到欢乐了吗?”
蕾丝边花枝乱颤地笑,只是花枝乱颤地笑,没有作答。
杨佐罗觉得有些蒙,但还是故弄玄虚地说了一句高深莫测的话:
“欢乐自在人心。心不快乐,与城无关。”
蕾丝边听他那么说,倒命中她的下怀,鼻子猛一阵酸。可是那股子劲头总归只是一小撮力量。她觉得自己是那么tough的女人,而或者是她鼓励自己朝着tough的方向发展。
tough就是具有革命性、强悍、难以打倒、非常坚韧的意思。
这时,一个大胡子男人怀抱着一根一米来长的法式面包还有一大堆即食食品撞开门,走了进来。蕾丝边站起来走过去接他手里的东西。放置停顿后,二人拉着手从厨房里走出来,貌似甜蜜,相濡以沫。
蕾丝边介绍:“这是一个早先帮过我的朋友,叫……”她发现自己从来没问过他的名字,有些尴尬,又突然觉得很有趣,就笑了笑。
杨佐罗觉得借人一次肩膀哭泣,而被说成助人为乐,实在很有趣。自己补充道:“我叫杨佐罗。”他伸出手。
大胡子握了握他的手说:“叫我法年就行。”
蕾丝边补充:“他是个作家。”
杨佐罗:“你们有事情忙吧,我先告辞了。”
蕾丝边:“你看,我们也过来住不久,没什么东西可以招呼你,改天一起出去吃吧。反正欢城的饭店都很好。”
杨佐罗走在回电影院的路上,心里有些奇怪。蕾丝边那女人男人真多。搞不清楚女人心里都在想什么,而且太密集的微笑委实让人觉得有些可怕,突然又对女人的高深莫测感觉到了一丝无力。
想到“女人”这个词汇的时候,他又很自然地想起了塞宁。心里一阵痛心疾首。隐隐约约觉得塞宁这次不是为了吊他胃口玩玩而已。这次是灾难性的,这样的分手提议应该并不在恋爱的范畴里面。一想起要和这个女人分手,他又一阵痛心疾首。
最近的杨佐罗,变成了伤心大王。
[拾陆] 不费吹灰,面目全非
塞宁不在身边的日子,杨佐罗看了一部又一部的外国电影。
这个早晨,他睡醒之后看了一个片子,讲的是机器人和人类谈恋爱的故事。他被感动得一塌糊涂,突然胸腔里萌生了一种力量,那就是恋爱的力量。他想:连机器人都可以和人类谈情说爱,而且坚贞无比,那我和塞宁的恋爱怎么可以不费吹灰就半途而废呢?绝对不能这样,一切都在转还,都在变化,事在人为。
他边看电影,边抽烟。这时感觉到一个人站在他身边,气息是他熟悉的,那个人自己也点上一根烟。杨佐罗侧过脸去看身边的人。
是塞宁。
他气血上淤。才发现自己是那么地想念她。猛地将塞宁拉进自己的怀里,他把鼻子抵在她的脖颈上,轻轻地闻她的气息。塞宁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像一只被老鹰叼在嘴里濒死的兔子。
很快,杨佐罗发现她仍然在发烧,身体滚烫。
他用手端着她的脸,与她对视。他看见她又瘦了,眼睛却仍旧那么炯炯有神。他疯狂地吻她的嘴唇,吮吸她的舌头。塞宁瘫软无力,只是任凭他的抚慰和进攻。
“你还在发烧!你答应我要好好照顾自己的!”
“天气太冷了,而且没睡好觉。”
“都怪我,没陪你回去。”
“噢,不,不怪你,是我自己体质太弱,对病毒有些情不自禁地喜爱。”
“那……”他当然想让她留在珍珠饭店,可是他觉得现在他们的关系变得很奇怪,又不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提出留宿的要求是很不明智的,于是接着说:“那我送你回家,你需要好好休息!”
塞宁停顿了一下,她的头是沉的,身体是轻的:“好吧,我正想和你谈谈。”
她说完这句话,杨佐罗才发现自己等待那么多天的交谈不过是一次宣判。自己在塞宁面前完全丧失了主动的权利,显得被动而无辜。
他突然害怕和塞宁谈话,可又不放心她,心里有万千感受,憋在胸口,还是压抑住了。
塞宁眼中的杨佐罗是哪种人呢?是那种容易被什么东西打动的人,不管是一个场景一句话一个人一件事一首歌或者是一次纯粹的巧合,都可以把他感动得稀里哗啦,然后忘记旧的伤痛,开始崇拜起新的伤痛。
其实这样的性格的人很容易快乐与感激,并不会心存不满郁郁寡欢。塞宁在暗地里也曾经想过,他的这种性格是战无不胜的性格,再大的伤痛也可以迎刃而解。
其实,塞宁对吗?
他们搭了一辆车回到塞宁的住所。房间里横七竖八地横陈着一些衣服和生活用品,托运过的行李箱上还搭着几件深色毛线衣,显然是没有整理完。
打开电暖气,调到29度。不一会儿狭小的房间就温暖起来。
杨佐罗给塞宁倒了温水,找来了退烧药,喂她吃下。她虚弱得无法再去说话,他正好也不想听她说。
如果一绝情,说出什么不好接受的事情,那多不好!这就是杨佐罗的心理,他得过且过的精神就像一个害怕考试的小学生一样。孰不知,考试是无法避免的事情,该来的总会不约而至。逃避总是暂时。
杨佐罗压抑住满身的欲望,看着塞宁睡去。只是亲了亲她温热的脖子,还有日渐消瘦的锁骨。
塞宁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他起身收拾房间。把行李箱里穿过的脏衣服都扔进了洗衣机里,还有一件带着厚重烟味和香水味道的大衣,他准备拿下楼去干洗店搞掂。
他下了楼去干洗店送了衣服,顺路买了一扎非洲菊放在花瓶里养了起来。然后打电话叫人送来一桶矿化水搬上饮水机。洗了洗衣机里的衣服,除去房间里的浮土,擦了地,换了窗帘……
忙着忙着天就黑了下来。晾好洗干净的窗帘之后走进房间,发现塞宁已经醒了,她表情无奈地对着杨佐罗,杨佐罗一观察才发现,是隔壁的声音太大吵醒了她。
她直起身子坐在床上,有些沮丧地听着墙壁那边的追逐声。
塞宁:“D座总是这样。总是变换着花样。过去放很大声的摇滚,现在是交响乐加追逐嬉戏!”她憔悴地盯着墙体,然后用手向后捋了一下自己压乱的头发。
杨佐罗:“这样的声音会持续很久吗通常?”
塞宁:“大概不会,这么折腾换谁谁都累吧,都年纪不算小了。呆会儿就该上床睡了吧。”
杨佐罗:“那咱也别去打搅人家的开心了。你正好趁着这个时候吃些东西,然后再睡。”
塞宁笑:“你给我准备好吃的了?”
杨佐罗:“蛋羹。我买来了香油和生蛋,还有火腿。要不要尝尝?”
他将洒好火腿丁的蛋羹拿到了床头,隔壁还响亮着追逐和门德尔松或者是巴赫或者是夏洛特什么的古典,来得凶猛。而蛋羹却是那么柔软,就像甜心就像回忆中的爱情。
吃着蛋羹,塞宁99lib.的眼泪落了下来。思维又一次回到了旧日时光。
那个男孩子穿着整齐的衣服,白色衬衫,坐在她对面。他们习惯坐在食堂尽头最不起眼的座位里。
午饭是交换来吃的,抢对方饭盒里的饭是一项每日必修的功课。男孩子知道女孩子最爱吃蛋羹,上面还要撒上厚厚的一层火腿肠。女孩子会让巧手的妈妈做小芹菜炒鸡肉,还有西兰花,这是男孩子最爱吃的食物。
味道从来没错过,幸福也从来未曾变换过它的味道……
因为回忆而流的眼泪,让杨佐罗误会。他以为是自己的蛋羹感动了塞宁,或者是塞宁因为他密而不疏地照顾对他重新产生了眷恋之情……反正这个乐观主义者感觉良好地接受了塞宁的眼泪。
他一感动就想着奉献,一奉献就不求回报,一不求回报就是瞎话,一旦瞎话破灭就开始憎恨起昔日的风险,一旦憎恨起记忆就开始想要毁灭记忆,一旦遗忘旧的感动他就开始自责说自己不够坚贞……
他了解自己有着这样的心绪,所以在做事情的时候,更愿意大手笔地付出感情,贡献精力,免得以后徒增自责。
懊悔是无止境的。要在有限的生命里尽量减少无止境的懊悔,是多么的必要!
D座。
蕾丝边与一大学教授。
杨佐罗下午去洗衣店送洗衣服的时候,看见了他们二人。
他很震惊,这厮竟然又换男人,而且花枝招展的笑容依然如故,看见他并未有任何不妥或尴尬,很大方地向他介绍身边的大学教授,是她的新男朋友。
杨佐罗有些烦她了,接受不了那样开放甚至放荡的生活。可是他确实感觉得到,蕾丝边她本人是特别投入了。一举手一投足,都有模有样。
她已真情奉献了自己的爱情,他看到她这样,心里有些酸楚,那个教授的表情在他的记忆里被弱化到忽略不计的地步。哎!还是缤纷的爱情,怎么能长久?
那二人彬彬有礼打过招呼,也邀请他来家里玩。教授该是40来岁,举止儒雅。蕾丝边也配合他的儒雅而穿了旗袍,她的小腹上奇迹般地没有出现赘肉,腿型也是好看的。
她搀着他的手臂,远处看,犹如一对知识分子联姻的男女,文静而不失浪漫。
可这一刻的D座,他们放起了交响乐,为的只是欲盖弥彰的激情。他从中厅开始追她,她在前面跑,被追到卧室,又推开阳台的门逃逸,又穿越两个房间的阳台跑回到中厅……
他们的声音很大,夹杂在交响乐之中。欢乐而意淫的笑声漂浮在楼宇之间。女人最终在沙发边被捉到,他们的身体都还好,没有喘。追逐停止,只剩下交响乐的声音突兀地环回。
教授熟练地解开她的盘扣,脱掉她的葡萄紫色的紧身旗袍。蕾丝边不漂亮但却美丽,她留着齐刘海儿,此刻穿着胸罩和黑色鱼网纹的袜子,马上就到膝盖的黑色皮靴,每一个男人见识到这样的身体都不会抛弃她,就像这个教授,况且他还即将要领略她。
他亲吻她的嘴,吻得有些乱,很用力,吻她的耳朵脖子锁骨……后来脱掉她的靴子,还亲了她的脚。她的袜子破了,嘴唇上的口红染脏了他的衬衫领口,她的刘海儿也乱了,眼神也迷离了。她开始笑,那笑声回荡在交.99lib?响乐当中。
笑声让隔壁的杨佐罗也心花怒放,甚至顾不上肚饿的塞宁,他将她抱到床上,塞宁没有反抗。
[拾七] 双面
天亮了起来,塞宁惊讶地发现住宅区里有人家里养了鸡。她居然是被不明来历的鸡鸣声惊醒的。
阳光很好,覆盖在他们的被子上。空气还是冷的,风很大,对面楼顶挂着的做广告用的巨大氢气球随着风疯狂摇摆,模样滑稽。
她坐起身,大病初愈的人都身轻如燕。杨佐罗瘦得可怜的身体平躺在她旁边,一只手还揽着她的腰睡得安详。她要起床,怕吵醒他,想轻轻地搬走他的手臂,可是他很坚定地揽住她,丝毫不肯放松。她磨蹭了一会儿,还是成功了。她俯下身子看他的脸,那张英俊而熟悉的脸。没等自己的眼泪掉下来便下床,瑟缩着身子走去卫生间淋浴。
洗发精和沐浴液都很香,在冬天干燥的空气里弥散开来。昨夜杨佐罗干了很多家务,又用心地爱,实在很累,竟然没被惊醒。
她找不到擦头发的干毛巾了,于是带着一身香气还有些湿漉漉地坐回到床头。用被子裹住下半身,决定用该换洗的枕巾擦头。
她不敢侧过头再去看杨佐罗的脸,她怕自己抑制不住会哭出声来。于是她开始抽烟。将被子拉到上围的位置,锁骨伶俐地裸露在外面。一只手在被窝外架着烟,没过多久,杨佐罗被烟味熏醒了,而且被子里有地方一露风,就会狂冷。
他睁开眼,看见抽烟的塞宁,用手臂揽她的腰。她又瘦了,他暗想要把她喂胖一些。
天忽然阴了起来。乌云厚重地叠加在一起,快速地游动。一下子就遮住了太阳。两排楼之间的空地上立即笼罩上了灰色。杨佐罗随之突然冷了一下。
塞宁:“今天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杨佐罗:“你表情很严肃!”
塞宁:“路比较远,所以我们要早去。”
杨佐罗:“你不高兴了么?”
他感觉到塞宁今天要对他进行判决,可他心里想,反正是逃不掉的,不如放之任之。和那些身不由己的事情斤斤计较倒不如去关怀一下身边的美人。无论是何结局,可以使得美人开心,也就还不算是个大悲剧。
塞宁吐出一口烟,看了看他,眼睛居然红了。她把手里的烟抽完,手伸下去一摸,竟然来月经了,于是叫他转过头去,从床头柜里拿出卫生棉换上。
他们一起穿好衣服,并没有吃早饭,到小区入口处等6路公共汽车。
6路汽车是通向城东陵园的,杨佐罗并没有过问到底要去向何处。他变聪明了,只看不问。呆在一旁听从发落。
天还是很阴,路途迢迢。上了车,塞宁轻轻和司机说了一句“去陵园”。多少有些出乎杨佐罗的意料。他以为是中间的某一站下车,没成想大早晨竟要去墓地。
人很少。整个车程里,加上他俩上车的才6个人,也只有他们两个人是坐到终点站的。司机不时从反光镜里打量他们,该是怕的。继而把收音机的声音拧得很大,相声节目结束之后唱昆曲的开始,唱昆曲的结束,卖药的开始广播。卖药的人像小丑一样说着难听的本地口音,简直就是在口若悬河,胡说八道!
杨佐罗不知道塞宁带他去墓地干什么。他很奇怪,可是事情的发展进程让他没有任何发言权,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压抑住自己的好奇心,让一切显得顺其自然。
他暗自揣测自己的未来,他想:我最终会变成一个很闷的男人,因为我遇见的女人全都个性强烈,她们喜欢闷之又闷的男人,而且,如若不闷,她们也会让你变得很闷。她们是有魔力的,个个都是懂得革命的女神!
这么想的时候,无疑,杨佐罗是自嘲的。证明他很清醒。
快到陵园的时候,山峦间有成群的乌鸦盘旋着鸣叫,大声而惨烈。车子有些颠簸地穿行于崎岖的山路间,司机该是越来越怕的,他关掉了卖药的广告,推进去一盘磁带,是《甜蜜蜜》那一类的老歌,他跟着唱起来.,为自己壮胆。歌声扭曲了十八道弯飞出了窗外,被遗落在了山谷之间。
不久,到达了墓地。他们下车的时候,杨佐罗回头和司机说了一句:“再见”。那司机被吓得半死,有些仓皇地调转了车头。
面对着渐行渐远的汽车和关闭的车窗,杨佐罗耳畔一直回响着邓丽君华丽的歌声。只顾跟在塞宁的身后,不急不徐地走着。
今天塞宁破天荒地穿了一条学生妹才穿的砖灰色工装裙,白色筒袜过膝盖,黑色靴子比袜沿矮5厘米左右。上衣穿了一件白色衬衫,外面是一件乳白色的粗线毛线衣,有大的搭扣设计,她并没有扣扣子,而是敞着怀,毛线衣很长,快够到靴子。
杨佐罗走在她身后,对她的爱慕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他惊讶地发现这个女子简易的衣柜里竟然可以找出这么多有质感的衣服,关键是她总是搭配有致。
转过几道弯,走上爬下一些台阶,终于走到一座墓碑前。
墓碑上写:周子贡(1977-2003)男……
墓志铭:记住,这一切都是错误,只有你不是。
塞宁从毛线衣口袋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手绢,手绢上印着圣斗士的图案,那是她童年的那块手绢。弓下身子擦碑上的照片,很仔细的,还不时吐一些哈气,然后再擦。
擦干净,她让杨佐罗走得近一些去看清子贡的照片。
于是,杨佐罗弯下身子凑得很近地去看照片上的bbr>脸。
一瞬间,万箭穿心,欲说却无言。
他们什么都没说,二人走出墓地,坐车原路返回。
司机看见又是他们,这么快“再见”又吓了一跳,脸色煞白。
一路上,杨佐罗都没再说过话。他回忆照片里的脸:那眼睛,那鼻子,那法令纹,那神态,甚至是那眼里的流光……
天忽然回暖,回到城市的时候,乌云拨开已见晴日。地上走动的人,口中含着糖,穿着单衣玩耍嬉戏,很是自在。
这个鬼天气,都这等月份,竟还一天三变!古怪得要死。杨佐罗脱掉毛衣,心里这么咒骂道。
二人回到塞宁处,进屋。
塞宁缓缓地说:“你长得像子贡,你说话的声音也像自贡。我一度以为你们就是一个人。”
她应该是长期抽烟后来又戒掉的,因此她现在再次抽烟,总有些被呛到的感觉,也或者是她讲话时哽咽了。
丢下这..句话,她就去煮面了。看得出她如释重负。
面端上来。杨佐罗一口也不吃,直勾勾地坐在板凳上,面色铁青。他在脑海里搜索剧情相关的电影。他一直如此,从电影情节里搜索与他境况相似的场景,借助电影去分析现实或者是奇怪的梦境。如果他可以想起某个应景的场面,那他就不再害怕和嘀咕,便99lib.会相信眼前的事实,然后看着它发展下去。也相信一切都必将会过去,美好还在下一个路口等着他。
而偏偏是今天,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刻,他将看过的片子忘得一干二净。搜索得快要再次崩溃的时候,塞宁开始讲她的故事。
[拾捌] 英雄复活
“从小到大,我只爱过子贡一个人。他的父亲和我母亲有一段奇怪的历史。我从头给你讲……”
高中那会儿,阳光总是很美,人的目光里带着善意和快乐。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皮肤很白,穿着整洁而朴素,微笑的样子楚楚动人。眼神清澈。梳黑的麻花辫子,跑起来的时候荡在空中,像月亮一样皎洁。
他是她的物理老师。那是个高大的男人,自来卷的头发,眼神温暖,喜欢盯着玻璃板底下的世界地图看。在写板书的时候,会卷起衬衫的袖子,同学回答完问题会回敬一个微笑。
高一那一年,她16岁,他22岁。
她的姐姐也是这间中学的老师,所以她多了很多机会可以与他相处。她去办公室找姐姐的时候会观察他的举动,他的手很长。不抽烟,喜欢喝茶。喜欢用蜡笔在绘画纸上画月亮和小房子,他话不多,偶尔的一句会逗笑满屋子的人。
老师开茶话会的时候,她姐姐带她参加,然后他就坐在她旁边。像年龄稍大一些的朋友一样,相处融洽,只是眼睛里有些注视和闪烁很羞涩。姐姐看在了眼里,只觉得奇怪,这不是老师和学生之间会有的情绪。
她一天天长大,出落得越来越美丽而温柔。她是个出色的学生,思路敏捷,说话干脆,对工作认真负责。不会和别的女生一样是非,遇事泰然处之。
高三那年,姐姐生孩子放产假,是他每天骑车送她回家的。夜路上,他会小心地让她骑在马路里怀,会提醒她多喝水,不要看书累坏了身体,鼓励她要对自己充满信心……
高三毕业,她考上师范大学。那个暑假她很难过,不敢确定对他的感情是对老师的崇拜还是爱情。而且那个封闭的年代,师生恋是惊世骇俗的。她希望自己是普通而不能再普通的人。
在她踌躇的时候,姐姐告诉她,他和一个女孩儿已经交往一年了,感情稳定,情投意合。她打消了念头。
刚开学不久,收到一封他写给她的信。信里,揭穿了一切的闪烁其词,他说他爱她,是一个成年男子对女子的爱慕,是长期培养出来的感情,从见她第一面开始,那份爱就存在了。怕耽误她高考,所以一直到她考上大学才讲出来。
她收到信之后整个人都乱了步伐,感动而迷茫。她那么小,终究还是分辨不清那是对老师的英雄主义崇拜还是男女之情。
周末回家的时候,她见到了他,他的衬衫还是那样的干净整洁。只是略显憔悴。他抱住她,告诉她过去的三年里,每天都可以看见她坐在自己的跟前,读书写字说话微笑,心里是踏实的满足的。可是现在她念了大学,一个月都见不到一面,心情很失落。
听完,她就哭了,他把她抱得更紧。低头刚要吻她的时候,她转身跑掉了。随之也就拒绝了他,拒绝了模糊的不懂的爱,拒绝了流言飞语。选择平静生活。
只是转身间,繁华落幕,人是物非。
她用学习来占满时间,不让自己停下来,这样就不会想起他憔悴的脸和长久的疼爱。她固执地认为:强迫自己忘记,是惟一可以忘记的方式。
她越来越消瘦,皮肤白皙光洁,走到哪儿都会引来大家的注目。
大三那年,她二十二岁,收到了他的第二封信。他写道:
“无数个夜里,我希望可以和你去空旷的地方看月亮。可是我知道你一转身弃我而去,那日那时,你便已做出抉择。我为此动摇了决心,本以为可以和传统搏上一搏,可思来想去,还应尊重你的选择。
只是为我不能再去爱你而难过,话到如此,我已周身疼痛,感觉气力不足,难以维系我的声音、思维、五官……
在以后的日子里,如果你会因为我还会念及你而不开心,那我真诚地要为这些事情道歉。
在此刻,我觉得自己的心绪难以平抚,没有一块空地来搁置希望与快乐。不过我想很快便会有所好转。如若我选择了其他生活方式,我必须对我环境里的人和物负责、请命。故而该不会沉溺过久,也请你不必担心。
最后嘱托一句,请你开心!”
收到信的第三天,姐姐打来电话:他结婚了。那一年,他28岁。
转年,23岁,大学毕业。她被分配到原先的高中教书,世间巧合未必及此!
她教数学。抛物线、直角、曲线、三角函数、垂线、定理、两条直线交点有且只有一个……数学就是数学,与生活往往有很大出处。
现在她变成了他的同事。此时的他,已经很少露出旧时的那种微笑。他看她时眼睛里有很多心绪,她只是简单地微笑,视而不见。她知道,他有家庭,妻子还刚刚产下一子。她不能干毁坏别人家庭的事。
他们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姐姐理解她的心情,于是给她介绍了一个男孩儿。那男孩儿比她大两岁,大学毕业,公务员,工作勤奋认真,对她也是体贴周到,可以依靠。
她为了转移注意力而投入地谈恋爱。
她让男孩儿陪她走原先他陪她走的那段路,陪她看夕阳。她希望公务员可以像他一样,夸赞她的辫子,表扬她的朴实与真诚……其实,潜意识里,他是个无法超越的英雄。
稳定工作一年多,24岁的时候,她和公务员结婚。开始了理想中的平凡生活。
放完婚假回到学校时,他已经申请去教了高三,离开了朝夕相处的办公室。她心里明白,他肯定面对不了结了婚的她。
结婚转年,她怀孕,生下一女。
从结婚开始一直到未来的3年里,她都无欲无求地生活。认真工作,对学生严格要求,回到家炒菜做饭收拾屋子,样样在行。偶尔在学校里遇见他,她还是会像过去一样叫他周老师。
似乎一切都平静无常。
工作的第4年,也就是她27岁的时候,学校统一分房。他们住进了同一幢楼。这就是传说中的天意吧。
变成邻居之后,两家人的关系走得很近,闲暇时还会坐在一起聊天喝茶。这种关系很微妙。他们的家人都没看出破绽。
他们又开始了一起上下学的生活。一起骑车,回忆她上高中时的情景。每天都这么回忆,让人不禁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一个傍晚,她丈夫出差,他妻子加班。十年的爱,在那个水乳交融的时刻里被演绎得浓情蜜意。那个晚上,月光分外皎洁。
因为两个成年人,肩膀上扛着两个家庭的幸福,所以他们不做声,仍旧在各自家庭里扮演着各自的角色,而且因为心理上自觉对家人的亏欠,而更加热情不敢怠慢,大事小事都有商有量。这样,两家人都没察觉什么。日子这么过着。
他45岁时被查出患了癌,已是末期。
她去看他,他躺着,已嘴唇青白,瘦得可怕。他还对她笑,仔细地看着她的脸,像在她脸上寻找年轻时的回忆,也像是要把她的脸深刻地记在脑海里,以便来生在人海中清晰辨认出这个人、这张脸,不要再错过。
闭眼之前眼中的不舍变成了一道光,刺穿了十几年的光阴岁月,从青春少年到中年暮霭,从生到死。
那些往昔的残像如同幻灯片一般,一张张地播放。死前的他一声声地叨念着这些过往:操场、麻花辫子、白衬衣、白球鞋、躺在一起时见证他们爱情的月光、那棵茂盛葱绿的树、第一次拥抱后的转身离去、十几年的兜兜转转、文辞灼热的信、天赐的良缘……
死后,他妻子再也不能孰视无睹地对待他们的事情,绝然与她的家庭断绝关系。
他的儿子就是子贡。她的女儿就是塞宁。
子贡和塞宁是青梅竹马的一对。
有时子贡放学回家,妈妈带他一起去幼儿园接塞宁。在回家的路上,奖励塞宁一条手绢。塞宁会抬起头问子贡:“你喜欢什么?”子贡说喜欢圣斗士,于是塞宁买来印着圣斗士图案的手绢,带在身边。
两家人断绝关系之后,两个孩子被迫不能再见面。塞宁因为偷着去找子贡而被父亲打得遍体鳞伤。她的父亲,那个夕日的公务员,早因为业绩优秀而迁升,现在是名有权有势的行政官员。他终不堪忍受妻子的不忠,而变得歇斯底里,多少有些丧心病狂。脾气倔强的塞宁总被他打,还忍住不哭。
塞宁的妈妈终日以泪洗面,苍老了许多。
子贡的父亲去世之后,妈妈一个人带着他,生活辛苦而艰难。也是为了逃避来自教师区其他人的议论,打算带他移居到欢城生活,企图在那座欢乐的城市里忘记忧愁。
搬家之前,子贡说要出去送信给朋友,妈妈拿出剪刀威胁他,她不想留任何口信给塞宁家人,她恨他们。子贡从那时便发现妈妈有些疯态,心疼不已。他很懂事,灭了去送信的念头,抱住妈妈,骗去她手里的剪刀,哄她睡觉。
刚要睡着的时候,有人来按门铃。
是拉达。
拉达是子贡和塞宁的信使。自从两家关系崩溃以后,她帮他们两人传口讯和信。
这个女孩子性格温顺而坚强,是塞宁最好的朋友。
从5岁开始,她们都住在学校的家属区里,每天在一起玩耍,从未分开过。是那种一块糖也要咬成两半儿分着吃的好姐妹。
在子贡的事情上,她一直劝慰塞宁:一定要相信没有什么可以拆散两个相爱的人。
因为她的理解和鼓励,塞宁越发的坚强与勇敢。一门心思扑在了这份感情上,不怕撞得头破血流。
那天,她来到子贡家,手里拿着一把口琴,穿着洁白的百褶裙。子贡开门之后很匆忙地问她来意,还没过上两句话,子贡的妈妈出现在他的身后。她被门铃惊醒,手里还擎着一把剪刀。
拉达吓得哭了起来,子贡见势,将信从防盗门里丢给了她,让她拿着信赶紧离开。她对子贡大喊:“你跟我一起走!”
子贡心疼妈妈还来不及,怎会离开她呢?他关上了门,重新骗妈妈交出剪刀,再哄她睡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可以做的就是陪伴妈妈迁移去欢城,给她安定的生活,让她放松精神,安度晚年。
不久,他们母子就搬掉了。
拉达并没有把那封交给塞宁。
在塞宁的世界里,子贡突然消失了。就像被生活逼疯她的父母一样,走到这一天谁都不能再慈祥安宁。这些个“突然”让她憎恨。
除了子贡爱她,童年之后的岁月,其他人从没有给过她这样的关怀和温暖。子贡是她的一切,而她的一切都随着子贡的消失而消失了。
她不会哭了,也不相信什么奇迹。她了无生趣。一触即发。
拉达每天都劝慰她,安抚她,就像安慰失落的比自己年小的孩子一样有耐心,充满对生活的希望,就像她从没收到过那封信一样。
那段时间,塞宁觉惟一开心的事情就是她们二人的小乐队。她弹吉他并演唱,拉达吹口琴伴奏。乐队名字叫“或缺”,是塞宁起的。她们有时逃课去一些小公共场合演出。
18岁,考完大学的那个暑假,拉达的父母移民没多久,独居的拉达也突然消失了。对于塞宁来说,世界终于奋不顾身地变成了一片空白,噢,空白!
那个炎热得有些过分的夏天,她坐在窗根的小板凳上,脑里反复出现子贡的一句话,当时他拉着她的手说:“这一切都是错误,只有你不是。”说这句话的时候,时局已经混乱,两家人已经因为他父亲的死,而引发了不可收拾的仇恨。
很多年之后她仍旧为这句话耿耿于怀,为什么自己不是个错误却惨遭抛弃?!而后来,她把这句话刻在了他的墓碑上,在她的眼里:只有他,不是错误。
她开始做三流小歌星。喜欢背着吉他到处演出,一直都卧薪尝胆想成名。
她有个愚蠢的想法是:自己成功了,会在很大的舞台上演出,走失的子贡和拉达只要看电视和报纸就可以得到她的消息并且找到她。
这就像在森林里迷失方向的小伙伴,忽然凭借某种记号找到了彼此的所在,那该多么幸福。他们就又可以像小时候一样,玩传话游戏,恋爱或者是一起睡在公园的草坪上。
21岁那年,塞宁收到拉达的信。当她赶到欢城的时候,子贡还剩最后一口气。
因为伤心和自责过度,拉达心脏病发作,生命垂危,被送去加护病房治疗。走廊里站着的是子贡的母亲。
她老了,已经白发苍苍,精神很差,她不哭也不闹,只是呆滞地看着惨白的墙壁,闻着始终陌生的来苏水味道。她的心已经没有任何波澜。子贡病的这许久日子里,她自责过崩溃过自杀过,现在她连焦灼都没有了。她变成了没有情绪的人。
注定的,她的一生是这一群人中最悲剧的一个。没有切实地得到过爱,除了付出和沮丧,几乎没有其他情感支撑着她的日程……
子贡和他父亲得了同一种癌,已经扩散。
塞宁坐在他的身边,亲吻了他的头发和深陷的眼睛,握着他的手。对他微笑。压低头和他说话。
塞宁:“能再见到你我真开心。”
子贡:“我看见你微笑我心里就特别踏实。”他的脸已经僵硬了,可是还在努力微笑。
病房外的小鸟在叫,风很轻,树叶摇摆得很缓,云很厚,天很蓝。
塞宁:“这些年你生活得好吗?”
子贡:“挺好的,你呢?”
塞宁:“当然也不赖啊!你从那时候就开始训练我要自理自立,你这是预谋的,就是不打算负责我一辈子的生活起居是不是啊你?!”
她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从那年子贡消失之后她再也没有哭过,本以为这一生她已丧失哭泣的能力,可是这么多年的所有苦难和磨折都堆积在一起,在子贡的面前,在濒死的爱人面前,她怕她哭了停不下来。子贡看见她哭,一定很伤心很伤心。她压抑住所有的感官,静止了三秒钟。恢复了落落大方的神态,怕错过任何一句对话。
因为人敌不过时间。时间越来越少,人就一步步地迈向了那处深远的未知。也许在死亡的世界里,逝者是泰然自若的。99lib?可悲剧在于,爱他们的人,还活着。两个世界,互不通联。受折磨的不过是活着的人罢了。
子贡虚弱的声音问她:“你想我吗?”
塞宁:“想。”
子贡:“这么多年你都在做什么?”
塞宁:“一直在找你。”
子贡死的时候,和他父亲很像,口中念叨着很多词汇:圣斗士手绢、好吃的蛋羹、一起上学的路,巷子里的狗、暑假作业……
妈妈站在病房门口,看见死前的子贡,回忆起这两世人的孽缘。竟然连最后的光景也如此相像。一个人在同样的路口,遭受了两次一样的车祸,她的遭遇也可以这么理解。
结果,她疯了。
[拾玖] 骗骗骗骗子
讲到这里,塞宁已经抽了第十支烟。
杨佐罗因为心寒而爬上了床。这是?99lib.一张三人床,非常大。他把脚伸进被窝的另外一角,脑子眩晕,不敢粗声喘气。
她下地倒水,他去洗了一把脸。
杨佐罗:“你现在二十几岁?”
塞宁:“24岁。本命年。算卦说我流年大吉,呵呵……”
杨佐罗:“18岁那年,发生了什么事情?”
塞宁:“拉达骗了我。那一年改变了我们三个人的一生。”
杨佐罗:“3个人?你是说你、子贡和拉达吗?”
塞宁:“对。”
故事的尾声:
他们三个人一起长大。拉达一直帮塞宁和子贡送信传话。她也喜欢子贡,喜欢得很深,埋藏得很深。
后来,要靠写信偷偷摸摸地维持沟通。
拉达几乎看过他们之间所有的信件。她甚至在梦里,梦见子贡用同样的口吻对她说着同样甜蜜的话,醒来的时候发现这其实是个噩梦。
最后的那封信里,子贡说他要离开这座城市,不能再让母亲伤心。他和塞宁做了一个约定,待塞宁考完大学就去欢城找他,他们可以一起在那里生活。这是最好的方法,因为他无法撇下母亲不管,而离开这里又是让她振作起来的惟一方法。他自私地请求塞宁的原谅。邀约在欢城见面,不见不散。信末,他说他爱她。
拉达照例看过这封信,只是这一次叵测地做了决定。
考完大学那一年,拉达消失了,一个人去欢城找子贡。
到了欢城,她对子贡说:“子贡,你死心吧,塞宁是怨恨你的。她骂你懦弱,把你的信撕得粉碎。我在一旁看得心都要碎了,你们都爱得心力交瘁,因为你们的爱太不自由,被旁物 6240." >所阻。我是背着她来找你的,我觉得她这样不给你个交代是不对的,我怕你不明就里地空等一生。我专程来告诉你,希望你不要伤心。作为一个外人,我崇拜并理解你们的爱情……”
子贡没想到塞宁会不理解他的苦心。他绝望了。整天呆在房间闷闷不乐。
那段日子,拉达和他朝夕相处,抚慰他、开解他。将自己的爱慢慢渗透给他,子贡发现已经辜负了塞宁,无法再次辜负拉达,20岁时,他们结婚。
结婚转年,子贡从拉达的行李箱里,无意中发现了当年他写给塞宁的信。那种伤心不言而喻。
他和拉达的离婚手续刚开始办理,他的身体就撑不住了。大夫说他的心里寒气太重,如果不是作人那么不开心,他不会那么年轻就得这么重的病,身体垮得太快了。
在子贡生病的一年半里,拉达曾经离开欢城,去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找塞宁。可是她父母都说不清她跑到哪里走穴了。就在子贡最后的那几天里,塞宁终于回家,发现了邮筒里的信。
那时的子贡已经随时都有离世的可能,拉达在他身边照顾他走不开,只得发信来通知她。其实能见子贡最后一面,是上天的厚爱,是一种缘分。
杨佐罗:“《塞宁》这首歌是写给拉达的吗?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你说这是唱给一个人听的,那感觉很真挚,你在劝她不要哭对吧。那她现在怎么样了呢?”。
塞宁:“她心脏病很严重,每天吃大把大把的药。她父母从国外回来接她到国外治疗,我在她走之前看望过她一次。她跪在我面前一直哭一直哭,不肯起来。所以我写了那首歌,想宽慰她,让她不要哭。”
杨佐罗:“你原谅她了?”
塞宁:“不然如何?她也是为了自己的爱情啊。况且子贡是她丈夫,她最后失去了她的爱情还有她的丈夫,她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东西。就算我不原谅她,我们的一切都无法转还,人生已经进行到这个地步了,又不是录像带,说倒可倒,说缩放可以缩放。?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比我爱得更辛苦,而且没得到任何回应的爱,比我惨得多。我很可怜她,也顾念我们的旧情。她的心理债已经逼得她喘不过气来了,我不能再给她压力了。”
杨佐罗:“别哭了……都过去了。”
塞宁不出声音地流泪:“我原本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可是,可是偏偏让我遇见了你。”
杨佐罗:“……”
塞宁:“我记得子贡曾经告诉过我,他很早就知道我母亲和他父亲有感情。他父亲死之前跟他说以后要他娶我,他父亲说我唱歌好听,而且长得像我母亲……”
她抑制不住了,大声哭起来。那声音撕心裂肺、震动天地。
隔了一会儿,稍微稳定了,她继续说:
“遇见你的时候,我意识整个混乱了。我把你当成了子贡,你们的样子和声音太像了。我发疯一般地做出决定,要和你结婚。虽然我不了解你,也不想了解你。我希望你就是子贡,我不想看见你和他不一样的个性……可是,我发现自己错了,而且很离谱。我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你,我才恍然大悟,你是你,子贡是子贡。你们的性格完全不同,你根本无法代替子贡。也许我这么说很自私,可是这是我的心里话。我在你面前,是有罪的,我不该把你卷进我混乱不堪的生活。子贡死后bbr>,我一直很平静,想唱唱歌,弹弹琴,打发完下半生……”
她不想抬头面对杨佐罗的目光,越发悔恨自己的 7cca." >糊涂。
杨佐罗揪住自己的头发,无法再继续听她说下去,大声地喊:“为什么像我?!他怎么谁都不像,偏得像我?!为什么我谁都不像,偏得像他?!为什么一切都是错误,只有他不是?!为什么你带着那么多故事说要和我结婚,我却一点儿都没看出破绽?!为什么在你没爱上我之前,我却爱上了你?!你的确是有罪的!!女人有几个是没罪的呢?!”
他突然想到了马格丽特,脑袋疼得快要昏过去了。他忽然觉得全世界只有他最倒霉。他觉得这两个女人都有着无比倒霉的经历,遇见他的时机都不对。他怀疑起自己的爱情,甚至憎恨起这座城市。
他觉得欢城里的人,其实是最不快乐的人。本城人因为麻木而难过,外城人因为逃避在家乡的灾难或爱情,而来到这里,在那些阴影下,他们无法快乐。
[贰拾] 你反剪着手,行远
在塞宁的住宅里,一切都和盘托出之后,塞宁释然了。穿上衣服去厨房找吃的,边抽泣边将作料放进汤锅里。因为走神,她放了两回盐。
杨佐罗从床上抖擞起来,坐在饭桌边等着她的汤面。这时的他已经消化掉了这个遥远而贻害深重的情事。他暗自想:现在我需要做的就是忘记它。
面里有一些蛋花、火腿肠、玉兰片,还有一些鸡胸肉。味道应该还算可以,只是口感太咸,颠覆了所有其他的滋味,让人吃起来感觉很苦闷。
听一个故事真的可以用上所有体力,吃完一顿散伙饭居然可以不费吹灰。
塞宁:“多吃一些,天气太冷了。”
杨佐罗大口大口地把面揽进嘴里,腮帮子鼓囊囊的。他很冷,而且有些尴尬。这个特殊时刻,任何出现的感觉都变成了double甚至到了dozen……无限扩大灾难的系数。只得用咀嚼来填补上四目以对的时光,他才能在心里提出新的疑问,给自己找到退场的理由。
杨佐罗:“你下一步打算是什么?”
塞宁:“不死就好好活着。”
杨佐罗:“留在欢城?!”
塞宁:“不。回家乡。我签了那里的一家唱片公司。这次去谈合约很顺利。”
杨佐罗:“会很忙碌吗?”
塞宁:“我向公司提出的要求就是,每年6个月时间不能停止工作,要一直忙,一直唱。剩下6个月他们都不要管我,让我自己出去散心。”
杨佐罗:“呵呵,这个公司居然答应了啊?!他们真新潮。歌手怎么会有休息时间呢?!除非退役嘛!”
塞宁:“是啊,也许他们疯了吧。”
杨佐罗吞下一大口面说:“我们……我们真的没转还的余地了吗?”
塞宁:“我无法对你敞开心扉。”
杨佐罗看着她。
塞宁:“我即便对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在我潜意识里,我也是把你当成子贡的。这样对你不公平,我也会觉得这样不对。”
杨佐罗:“其实呢,如果那是一般的普通但长久的爱情,让你无法释然,我是会去很努力去调试的,直到我们可以彼此认知……可是周子贡是你心里的一个影子,从你的童年开始他就一直存在,然后都不曾停止过他的出现。那种爱是无人匹敌的爱,他是你的英雄,是你的国王与小鸟,是你的鱼,是你的圣斗士,是你的积木玩具也是你的困难与安详……我如若与他争宠,不过是徒劳,就如同和影子打架一样。”
塞宁眼神凝固望向碗底……
塞宁:“一个影子?”
杨佐罗:“既然无法替代也无法覆盖,那他就是个无法替代的影子,这个影子占据的空间很大,让我无路可走。”
塞宁:“我们做朋友吧。”
杨佐罗:“朋友!呵呵……”他冷笑着,面吃完,汤喝光,直到咸得头疼耳鸣,抬起头来时已经满眼血丝,额头渗出了虚汗。
他从塞宁处离开,回珍珠饭店时,路过格桑呆的那家咖啡馆。透过玻璃窗一眼望去,里面坐着观光客、诗歌青年、失恋的人、高兴的大学生以及杂志里经常出现的某个时尚人士。
时尚人士脱掉眼镜的样子很像平头百姓。就算很有星相吧,在欢城这样的地方,也没人会去围观一个有些名望的人。这就是个社会事实,在这里,名气和产业都好像无法衡量什么。在别的城市带保镖才能上街的著名人物,在欢城可以放心,没人绑架没人围观。欢城人不爱看明星。
坐在时尚人士对面的,便是格桑。今天她打扮得还算有些看头。剪了头发,烫成大卷,脸蛋也不那么蜡黄,白里透红。她瘦了一些,再穿黑色的丝绒面连体衣,后背那地方开了个99lib?大领,效果惊艳!背部的肌肉还算好看,屁股的线条提不上优雅,也决不垃圾。
透过玻璃窗,格桑看见杨佐罗。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停留片刻。杨佐罗就站在原地望天,丝毫没有要进去与她交谈的意思。于是她跑了出来,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生冷尖锐的响声。她穿得太少,冻得直哆嗦。
格桑:“我有话对你说。进来说吧。”
杨佐罗:“你有朋友在,不方便吧?!”他眼望向时尚人士。
格桑:“那在这里说吧。”她哆哆嗦嗦掏出烟背过身去点上。离近了看,杨佐罗才发现她很神奇的头发被烫得有些焦了,看着不大健康!
杨佐罗:“什么事?”
格桑:“轻微有很久不来藏书网了。托你捎信儿给她,说我要结婚了,这间店就要关掉了。让她不要再来找我!”
杨佐罗惊讶:“恭喜你!不过,你们的事情我不好说,只是……这店是她的,你关店总该和她商量下吧?”
格桑:“我去珍珠饭店找过她,可惜都没碰到。也就烦了。……还有,这店不是她的,是我开的!”
杨佐罗:“我记得听说是她开的,交给你打理的啊……”说完这个反问,便觉自己无聊,立即收回了话:“那好吧,看到她我就给你转告。”
这时,时尚人士从店中走出来,手臂上搭着一件黑色皮大衣,复古式样,品相很好。应该是昂贵的。他给格桑披在身上。
格桑介绍说:“这是我未婚夫,Hunter。”
这时,咖啡馆里正放着诡异的歌声,歌词语:"I am a hunter,I am going hunting."
屏幕上的女歌手在念白演唱的间隙,不时地舔着嘴唇,就像一头兽或着是吃兽的猎人。
[贰拾壹] 洞
回到珍珠饭店时,看电影的人很少。想必是由于天气太冷的缘故,只三三两两坐着一些观众,爆米花的味道很香甜。
他发现自己又饿了。他想边吃东西边重新考虑恋爱问题。
在 53a8." >厨房里找到了一块蓝莓蛋糕,又煮了一袋热牛奶。
餐桌是木质的,从这里走到他的卧室,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可是他不愿意回到卧室去,他希望时间拖得越久越好,他不愿面对空虚的房间,那里面不久前才检阅过塞宁的风情。
他决定在餐桌旁边很儒雅地吃掉蛋糕,不想像其他失恋者一样,给人暴饮暴食的恶感。
吃东西时,他想:我一直想寻找那样一个人,一个乳房很小也无所谓的姑娘。现在我发现自己是不幸的人,安稳地生活这么多年,经营一家影院,遇见的都是些不快乐的人。这他妈古怪的城市,到底是谁的错误?我还能和谁恋爱?爱上一个人的标准又是什么?怎么样可以彻底忘掉自己的过去,我是否需要帮助我爱的人们忘记他们的过去?这实在是有些太严肃了。可到底如何是好呢?!为什么马格丽特一直让我难过?为什么我感觉自己心里有一个洞,一直没有停止过想去填满这个洞。于是我找来新的爱人,把他们试图塞进这个洞里去,而最后一切必将成空。这个洞还摆在那里?这个洞是什么?是不是我的厄运?又或者是我内心抗拒的体现?是过去真的被伤过心么?是一个让我欲言又止的人么?是马格丽特吗?!她是那个根源吗?!我不知道,总之,我一直不够了解自己,我太懒惰,懒得去分析这些问题。可不去分析好像问题总是存在。我必须要搞清楚这个洞到底是什么?我以后要怎么做?是忘记这个洞,还是从这个洞上跳过去,还是填满这个洞?!洞洞洞……
他边想这个洞,边吃掉蛋糕喝光牛奶,走回卧室。这个男人更趋近于一个小孩儿,他简单而喜爱提问。多少有些笨,自己刻苦提问之后还竟然喜欢得过且过地回答自己。
因为他实在太失败了,好像没有一件醒目的事情是他干出来的!这样他就灰心丧气了,觉得自己不靠谱,往往沮丧一会儿,慨叹一会儿也便化作对自己的无奈,不去深究自己的行为了。欢城里住满了这样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安好地在欢城里住下去,不至于被自己的内心逼疯。
再来说他的鱼。
那条红色的没长犄角只有透明皮肤的小鱼。
从来没流过眼泪的小鱼。
那条孤独寂寞形单影只除了自由什么都不剩的小鱼。
死了。
欢城的天气没有因此而改变任何,还是那么冷,还是那么干燥。
那条被唤作“马格丽特”的小鱼死的那一天,他失去了一条鱼和一个女孩儿。
他将尸体捞出来的时候几乎要把自己的头按进水里去,他突然发现,自从若干年前的那一天开始,就再也没怎么深刻地伤心过,再也没有深刻地记住过某人或某事,更别提强迫自己忘记。
再也没认真过,再也没停下来梳理过自己的思绪,再也没对女人抱有如此持之以恒的温度与仰视。那该是一种依恋吧,他想!那是一种让人为以继续的力量。男人得之,壮阳。女人得之,春心荡漾……
包括对塞宁,他回顾这份突如其来的感情。事有蹊跷——塞宁刚出现时,是时机恰当地填补了他的空白。可塞宁现在又要离开他,他发现心里伤痛远不及当年,他为塞宁流的泪,不过是因为对那段故事的感动,也许还是因为他被自己感动……这样说恐怕有些自我嘲解,不过情感大抵如此。他是男人,就该有个姿态。而这个女人不设防地打破了他的姿态,强势钻进他的生活,意图釜底抽薪地与他结婚生子,白首偕老……可姿态毕竟是姿态,pose毕竟是只是pose。
这样的温情,可以一直持续下去而不出现问题么?
杨佐罗了解自己是个多情的人,不出数日,便可打破所有欲念,而爱上一个崭新的灵魂。
总之,他是个盲目而长久的人。他会与一个人在一起,然后日久生情,每一日过得都很神仙眷侣,以为可以天长地久。而最后总是有人逃逸。这样的人让他独守空闺又是不大可能的。很快他就自我瓦解掉了一切……
当然,万事总有例外。最初的爱,就是他的例外。马格丽特戏小鱼变成了一个经典故事,才是永恒。塞宁则很快会被束之高阁。他有些许短期的疼痛,也是理所应当的。
睡眠对于他来说,本该是永无止境滔滔不绝的。可是今天他却失眠了。躺在床上尝试了很多姿势,竟然都是徒劳。为此他有些愤怒了,破罐破摔地走到影院大厅里,坐进自己的沙发,打算消磨掉整个午夜场的时间。
而消磨的,永远是时间加上耐性,这两样都是他生命仓库里,最为丰盈的东西。消磨万岁!
看过的电影太多,杨佐罗对电影的态度也丝毫不再做作,他认为电影就是一种表现形式,不神圣,不高深。电影很直白,有力量,而并非把“艺术”扛在脑袋上,当靶子打给观众看。
正因如此,他通常对太闷太玄虚的片子抱以放弃的态度。他不喜欢折磨自己去追求什么艺术。他觉得“艺术”该是有人情味的,有很强的视觉冲击力的。不该是让人抱着半推半就的态度看完之后,还在生冷地揣测一些不知所云的镜头,然后暗生疑问,自己解释不了的时候就责怪自己低能。他讨厌那些看完电影骂自己低能的人,也讨厌那样的电影和其相关的导演。
他让他们统统见鬼!
他突然很想见见马格丽特,想听她说话,想抱抱她。
刚经历完失恋的人,很容易想到最初也是最真的那份爱,做一下对比就将眼前的失恋草草打发掉了。正这么想的时候,有人推他。
是轻微。
轻微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戴着彩色隐形眼镜,而是戴着墨绿色镜框的板材眼镜,穿着衬衣和毛线衣,活像女科学家。握着手电在她们常坐的位子附近找东西。
轻微:“你起来帮我找个东西!”
杨佐罗:“什么掉啦?”
轻微:“钥匙。”
杨佐罗:“你们回不去家了吗?”
轻微:“马格丽特那里还有房门钥匙。其实房门钥匙丢了也没什么……我说的钥匙就是……玩那个游乐场游戏,人家送作纪念的钥匙。”
杨佐罗:“噢,曾经你和马格一起去的,是吧?!”
轻微捕捉他的言语:“马格?你都称呼她为马格的吗?那不是她小时候的名字吗?”
杨佐罗:“我们认识时她还只叫马格,没有‘丽特’!”
轻微:“那你知道她的过去吗?”
杨佐罗:“你指的是哪个时间段的什么过去?”
轻微:“认识我之前的,有多长算多长的过去,你知道的我全想知道。”
杨佐罗:“你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么?”
轻微:“我知道现在公寓里,那间锁住的房间是她外婆住的,她外婆在那里死去的。我还知道她的童年大概不开心。除此,她没讲过,我也没问过!不过我想知道你们两个的关系,你能告诉我吗?”
杨佐罗:“她19岁那年,来到欢城,和她外婆一起。后来我们恋爱。”
轻微:“……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局面?”
杨佐罗:“因为她比较迷信,怎么说呢?就是吧,她觉得自己的运气不好,会令身边的人不幸,所以要求和我分手。”
轻微:“你傻啊?!这样的理由你也接受?!”
杨佐罗:“她很固执的……况且当时那个境况,选择分手是对她最有帮助的。”
轻微:“她的精神状态不好是么?”
杨佐罗:“是啊,当时很脆弱。所以就依着她了。”
轻微:“她外婆是怎么死的?!”
杨佐罗不想再讲了,打岔说:“你是来找钥匙还是来打听八卦的啊?!”
轻微立起眉毛:“我当然是来找钥匙啊,不过想让你帮我找罢了。再说马格丽特的事情怎么是八卦呢?!不过我倒是真不想直接问她,是怕讲的时候勾起她的回忆,使她不开心。我们都已经那么亲近了,总是该了解的。不问你,我问谁去呢?!”
杨佐罗突然冒出一句:“那你的过去她知道多少呢?至少我一无所知。”
轻微有些被问愣了,伤感地嘟囔:“她没主动问过我,就算我撒谎她也不会追问什么破绽。有时我都觉得她不喜欢我……”
杨佐罗:“她人呢?”
轻微:“回去睡了。她的睡眠状况刚有好转,我不想耽误她睡觉……你别打岔,你能多给我讲讲她的过去吗?”
杨佐罗:“我困了,改天吧。噢,对了。我今天遇见格桑了,她让我转告你,那家咖啡馆要卖掉了,她要结婚了。”
轻微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杨佐罗:“你要咬人啊是怎么着的?!……她说她要卖掉店铺,去嫁人了。”
轻微:“嫁人?嫁什么人?!”
杨佐罗:“一时尚人士。”
轻微:“她还说什么?”
杨佐罗:“还说……还说让你以后不要再去找她了。”
轻微:“她到底在说什么啊?!我天,你扶我一把。”她头有些昏,站不起来了。
杨佐罗扶她坐到沙发里去。
轻微:“你怎么认识格桑的?”她才意识到她没介绍给他们认识过。
杨佐罗:“是一次偶然机会塞宁介绍她给我认识的,说是你的朋友。”
轻微有些紧张:“你们说过什么吗?”
杨佐罗:“哎,你紧张什么啊?!我们没说过什么话,不过是打个招呼而已。她说她来珍珠饭店找过你,可你都不在,就让我给你捎信儿。这次见她比上一次要精神很多。”
轻微:“太好了,她可以结婚真好!”
杨佐罗:“不行,我本来睡不着的,可是现在困劲儿上来了,得睡去了。你也歪那儿睡一会儿吧,明天白天开了大灯你再找。现在漆黑漆黑的啊!”
轻微:“对了,我去你房间找找吧,我记得我们白天去里面找碟,怕是从口袋里掉出去了。”
杨佐罗想了想:“太黑了,这样不方便吧,我明天帮你找吧。”他还是有原则的。
轻微撇撇嘴,哼了一声,又埋头在座席里掌着手电找开了。杨佐罗撑不住,回屋睡了。
[贰拾贰] 贝壳,贝壳
快天亮了,轻微找来纸笔写了一则寻物启示,贴在了珍珠饭店的门口。她并没有放弃任何可以找回那把珍贵钥匙的机会,里面还镶嵌着她和马格丽特的第一张合影呐。
贴完启示,她决定去找格桑。
空气真是稀薄,偶尔从身边走过去的人,在擦肩而驰的时候,她可以闻到一种小时候的
气味。大概小时家里爱用那个味道的洗衣粉吧。她爱藏书网穿新洗过的衣服,她爱闻这个味道。
这个早晨,随着陌生人带来的熟悉气息,而变得立体起来。还算不错。
早晨的鸡鸣声此起彼伏。欢城果真有许多人家在养鸡啊,这座城市的人除了爱生孩子之外就是爱养宠物了,现在连鸡也不放过。
她立起衣领也不能阻挡寒气。用两米多长的围巾将脖颈围得严严实实。在头发帘和遮住嘴巴的毛线之间,只露出了鼻梁骨和眼睛。为了让自己 770b." >看上去不那么灰头土脸,她特意涂上了藕荷色眼影,媚惑人的那种颜色。
轻微的手脚总是冰凉冰凉的,她消瘦,肩胛骨凸现。她充满了矛盾和误区,觉得自己是用一个又一个错误组成的人,那些“错误”就是她身上的贝壳。
她想变得明亮,甚至从没奢望过光彩夺目,她只要性格上的明亮就好。可是她固执地认为自己是一块笨拙的石头,曾经有着不美丽的过去,因而她自卑,那种自卑让她经常在陌生事务面前束手无策。
她渴望温暖和理解,可是马格丽特比她还需要得到这些体恤。两个热量都很低的人,到底谁负责温暖,谁负责取暖呢?好像永远无法达到同步,好像也永远无法到达满足欲求的底线。人总归是贪恋的,贪念更多的那一点爱。她边走边这么思索起来。
渐渐地,大街上走动的人多了起来,自己身上也有了一些热气。人们在薄雾中启动了一辆又一辆的机车,一个又一个的机车少年从雾色中绝尘而去。
轻微已经不再会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坐在快餐店里,喝一杯咖啡,观察食客,将他们的衣着、神态、浑浊交错的言谈契合到一起去,然后在脑海里给每个人一个定位。这样的猜想总让她愉悦,一度她迷恋上这种站在暗处,却在心灵上无限追求接近别人的行为。
后来,她长大了,认为这不过就是个游戏而已,也许敏感的小孩子都曾迷恋过这个游戏,可随着岁月的累加,即使时间再富裕也不愿这么来打发。毕竟是无果的事情,毕竟是会百发百误的事情。她的回忆中评价这样的行为是“百发百误”的,连个别的一两个正中下怀的几率都不给自己,她变得很悲观,觉得自己就是个笨蛋,不会有正确的时候。
她凭借方向感冲出一团团的迷离雾色,走近了咖啡馆,有许多人举着晨报饥肠辘辘地走进去,那里的火腿三明治和红菜汤是早餐不错藏书网的选择。
她站在门口向里望去,看见服务生没有换,每日例汤的黑板上书写的粉笔字还是出自格桑之手,心想着大概店还没卖掉,于是就走了进去。服务生一看是轻微来了,热情地为她张罗食物。
她哪里吃得下?不过是来等格桑的。
她问过相熟的伙计。伙计也不清楚店面换主的事情。只是知道格桑要结婚了,那个时尚人士对她挺好。
格桑一般中午才到店里来,为了问个清楚,她抱着侥幸的心理,等到上午10点,这之中她吃掉了半只金枪鱼三明治和一杯热柠檬汁。直到头脑昏沉,肚胀难忍,终于才决定先行回家。
多少时刻,她一想起马格丽特一人独自在家,就开始有些不安和焦虑。怀揣着各种情绪,包括熬夜过后的身体不适,回到了高层。
电梯坏了。人力是惟一可以到达幸福所在的方法,于是她决定走楼梯。
这是她第一次走楼梯,因为时间尚早,这座旧楼里住满的无所事事的公公、婆婆都还没有起床。就算起了床,走到电梯口,也得再回到屋里去,发誓它不修好就再也不出门了。因此,楼梯间里就轻微一个人。
她的脚步声很浊,她嫌弃自己的脚步声,她回忆着马格丽特。感叹拥有那样脚步声的女人才是美丽女人,那几乎是她们的一项专有才能。而她自己发出的声音,则是蠢笨的女人才会有的。
她低着头责怪着自己。后来开始用双手去捂耳朵,想从这么刺耳的声音里逃出来。而钝浊的声音弥散开来,回响声巨大无比。
走到20楼时,她决定脱掉鞋子,光脚走进楼道,她害怕自己可怕的脚步声会让别人笑话。那是双1厘米后跟的白色小牛皮鞋。脱掉后被她顺手拎在手里,气喘吁吁又有些摇摇晃晃地推开楼梯间通往楼道的那扇木门。就在眼神流转的一个瞬间,她看见了墙壁上的字。
“电梯坏掉,又忘记带钥匙。我回去了。咱们Pearl Hotel见!
Zorro young 5:40pm”
轻微本来已经被失觉而折磨得头疼欲裂。结果她又一次看见了这个答案:杨佐罗是马格丽特的旧爱。这无疑又打击了她一下。
她拖着本来就已疲惫的身体进入房间,看见马格丽特熟睡的身体,不忍摇醒她问东问西。只是用冷水洗了脸,躺在马格丽特的身边,闻着她的奶油味道,渐渐哭了起来,眼泪安静地落入枕巾。后来不知多久才渐渐睡去。
枕巾湿了一片,后来又干却了。
[贰拾叁] 片甲不留
穿堂风很大,轻微并没有做梦。一切都没有征兆。
她被杨佐罗摇醒,身边还站着马格丽 7279." >特,表情凝重。她揉了揉眼睛,吃力地从香甜的梦里回过神来。用手捋了一下头发,缓缓从床沿挪到了里怀,就是马格丽特躺的那边。
腾出床沿让站着的二人坐下。杨佐罗不坐,马格丽特也不坐。
大家都不语。时间好似凝固了。
轻微:“我不是在做梦吧?!你们怎么不说也不动啊?!”
杨佐罗:“出了一件事,你早晚要知道,所以不如早告诉你。”
轻微:“你们能坐着和我说么?”
她看出来有大事发生了,不想让他们俩站着通知她,她觉得心里悬得慌。
杨佐罗他们仍旧没坐,将一张报纸递给轻微。这是当天的晨报,轻微去咖啡馆的清晨,看着人们手持报纸边读边吃,这是同一天的新闻,她抬头看了看大落地钟,她不过睡了4个小时就被叫醒了。
报纸新闻很长,头版头条。
新闻:欢城著名时尚人士Hunter昨夜20时左右,在自家卧室中,被未婚妻用尼龙绳捆绑住四肢后,持铁锥将其砍死,被害人口中被塞住毛巾,胸腔腹部多处被戳穿。行凶手段极其残忍。罪犯嫌疑人咖啡店女老板格X已被逮捕。案件详情正在近一步调查当中……
文字里还写了许多关于格桑的性格情况,在第一时间对格桑进行采访的记者没有从她口中问出一个字。只是记叙了一些案发后对警察及证人的见闻。
案发后格桑并未离开Hunter的卧室,在杀人后的两个小时里,曾经叫自己店的伙计送来了一张海鲜Pizza,站在门口收下Pizza后打发掉伙计。吃完饼,打电话自首。
警察到时,她正坐在露台上晒太阳。表情镇定自若,丝毫没有惧怕和恐慌。
轻微嘴唇颤抖,面色煞白地说:“马格丽特,我是不是在做梦?!杨佐罗,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马格丽特:“我们都希望这是个梦,那该多好。”
轻微:“可是……我是说我早晨从珍珠饭店出来之?99lib.
后还去过咖啡馆,好多人还在看报纸,伙计也面带笑容……这不可能吧!”
杨佐罗:“我刚看完报道也没反应过来,我昨天才刚见过格桑……还有她的未婚夫。”
轻微:“杀人要判死罪吧!”
杨佐罗:“我们可以给她请个好律师。”
轻微眼睛红了,觉得脑袋里的血管裂开了,她感觉得到,红色的血挤破血管,从左脑开始流淌,灼热的麻痹感一点点地向右脑过渡,然后侵袭了右脑。
她闭上眼,一滴泪缓缓划落。
马格丽特知道她的悲痛,坐到床沿够到她的身体,拥抱她。
杨佐罗:“你早晨去咖啡馆找她,找到了吗?”
轻微不语。
他们知道轻微的心碎了,洒落了一地。轻微的耳膜碎了,洒落了一地。轻微的世界碎了,洒落了一地之后,又被各种感官吞噬,竟然片甲不留!
[贰拾肆] 拜拜
杨佐罗接到塞宁电话。
“喂,我今天下午的车。你来送我吗?”
杨佐罗:“不送就?永远不能彻底放下。”
塞宁:“那你来吧。”
杨佐罗:“你的行李多么?用我找辆车过去吗?”
塞宁:“不用,没有什么东西。”
杨佐罗:“那你等我,这就到。”
杨佐罗挂掉电话,和马格丽特嘱咐了几句,让她切记不要离开轻微,看好她。他一办完事就回来,如果发生什么事情一定给他打电话。
轻微始终都没哭出来,坐在客厅里手握遥控器一直换台,翻来选去,拿不定主意。其实大家都知道这就是心猿意马。她的眼神果真凌乱潦草。
杨佐罗出屋之前,还是不放心地走到她身边,问:“轻微,你想吃什么我晚上买给你。”
轻微:“玉米。”
杨佐罗:“你想看什么碟吗,我捎回来?”
轻微看着他的眼睛:“请你们都不要替我担心。如果你们知道我有多可恶,你们就会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杨佐罗觉得出了这样的事情,悲伤是无可厚非的,可是轻微这么迁怒于自己,就有些不像黯然伤神了。可是这节骨眼,他什么都不好讲,看了看马格丽特同样无奈的脸,走掉了。
赶到塞宁住处的时候,她正坐在行李箱上打电话。他候在门厅里等她。
塞宁对着电话讲:“新专辑是trip hop风格的……下个月就发行了……公司初步给安排了三十几个城市的演出和签售……演出是乐队形式的,我们那个队人员比较松散,大家普遍比较忙,但是都很专业,排练质量挺高的……鼓手?!对,那女鼓手很厉害的,虽然看上去很静。她是那种比较和自己打扮不贴的人……啊?!现在?!正在搬家,马上就走了……呵呵,是为了做歌才搬的,我现在除了还能唱歌,其他事情全都做不来……好啊,有机会一起喝茶……拜拜”
挂断电话,她走出卧室,看到抽烟的杨佐罗。
塞宁:“你胡子没刮啊,都长了。”
杨佐罗:“是记者采访么?”
塞宁:“是。一些先期的宣传。很无聊的是吧?”
杨佐罗:“和陌生人滔滔不绝一直被我认为是最安全最舒服的倾吐方式。可是和记者讲话,就恰恰相反。他们有时保护明星,有时又伤害明星,招数多样,举棋不定。你一定要小心!”
塞宁轻轻拥抱了一下他,用面颊蹭了一下面颊。这一下厮磨,二人都知已是永远。
杨佐罗总是在体味女人,欣赏女人,他渐渐觉得自己懂她们了,她们是温柔的,容易变化的,喜欢出乎意料的,固执的,孩子气的,完美主义的……
塞宁:“希望你以后可以幸福。”
杨佐罗顾做轻松地反问:“为什么不呢?!……噢对啦,你的行李呢?”
塞宁:“衣服啊家什啊,都处理掉了,该扔的扔了。新居新气象嘛,省得两个城市间搬来搬去的。”
杨佐罗:“以后会很忙吧,记得多照顾自己的身体。”
塞宁低着头,站在他的胸前,摆弄着丝巾。她本来不想哭的,想做一次微笑的莉香,可是杨佐罗这个混蛋一直在唠叨,好像她不哭出来就不能停止一样。
杨佐罗:“有时间就打电话给我。觉得疲惫了,就回到珍珠饭店。这里永远有一张椅子属于你。”
眼泪直接掉到了地板上,她低着头,身体前倾,将头抵在了他的胸口。杨佐罗低头亲了她的头发,他们都再也不是做梦的孩子,他们都再也不是只会闯祸不会收场的少年,他们都再也不能做白头偕老的梦了。
因为周子贡,所以杨佐罗。
因为来欢城定居的人越来越多,所以他们不得不改变旧有顽固的想法,正在加紧建设飞机场。
火车站里堆着很多人。有人想到要离开欢城,就悲伤地哭起来,有人从火车上走下来,都不带什么行李,欢愉地坐上车站巴士进了城。
塞宁的行李箱很大,来的一路上都自己推着。杨佐罗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
他们站在站台上,对着抽烟。
时间过得很慢,百无聊赖的时候,塞宁喜欢仰望蓝天。
塞宁:“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儿吗?!我忙得有些晕头转向了。”
杨佐罗:“噢,有一件。格桑你还记得吧?她杀了自己的未婚夫。就是昨天报纸上登的。”
塞宁:“啊?!为什么?!”
杨佐罗:“不知道,杀人无非两种原因,为情或为财。至于她是为什么,没人知道。在出事的前一天,我从你那里走回影院时,还看见她,她还把她的未婚夫介绍给我呢。事事多舛啊!”
塞宁:“我觉得轻微怪怪的,总感觉她和格桑之间有一些奇怪地纠葛……也许是我多心了吧……好啦,车快开了,我上去了。”
杨佐罗想说一句有了新电话号码就通知他的。可是他把这话咽了回去,还是看塞宁的意愿吧。业已如此,强求不得。
穿越月亮门一下子拥挤到火车跟前的人多了起来。就像一群凭空而来的天兵天将,把他们二人几乎要挤进两个世界里去了。空气混杂起来,声音聒噪起来,时间紧张起来。
塞宁抱了一下他的脖子上了车,坐稳后,车开。她探出头,对杨佐罗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欢城里没有欢乐。子贡的骨灰我已经送回家乡了,我们都质本洁来还洁去了。谢谢你的照顾,拜拜。”
她脸上的笑伴着告别声,一起消失在了风里,荷塘里,雨水里,爱情里,上午的阳光里,空气里,风里……
一切都凝固了,居然一字不差地使用了“拜拜”作为结束。
再见是不被使用的,因为“再见”就是期待再次相见。
杨佐罗对着疾驰的火车大喊“见鬼去吧,女人全他妈的给我见鬼去吧!”他喊出这句话,就长舒出一口气,肺部忽然恢复了活力,才见畅通。
[贰拾伍] Hunter is going hunting
旧的生活消失了,新的生活也消失了。
什么都不留。
他打电话给马格丽特:“轻微怎么样了?”
电话那端:“我们正在去看守所的路上,她要见格桑。”
杨佐罗:“我现在叫上律师一起过去?”
电话那端:“改天吧,今天她就是想和格桑见一面,说会儿话。”
杨佐罗:“那咱们在看守所门口见。”
马不停蹄地赶到看守所时,看到接待室里站着的警察,以及藏书网坐着的三个女人。
格桑精神很好,是杨佐罗见过的最精神的一次。只是头发有些脏,表情有些僵硬。
轻微:“你还好吗?”
格桑:“我那天告诉你朋友了,叫他转告你再也别来找我,为什么你还来?!”
轻微:“你肯出来见我,就证明你还是想见到我的。”
格桑眼睛有些红。
轻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和他在一起的?”
格桑:“Hunter吗?”
轻微:“嗯。”
格桑:“没有多久。”
轻微:“上次从那个高档住宅区里看见你,真的是刚从他那里出来么?”
格桑:“是,那时我们刚刚混在一起。”
轻微:“你接近他就是为了杀他?!”
格桑:“是。”
轻微:“为了我?!”
格桑:“你可以这么理解,我希望你多少有一些内疚,我希望我变成你的阴影,呵呵。”
轻微大声尖叫起来,用手指着她的脸:“你早就是我的阴影,他也是,你们都是。我以为我已经抚平了我的忧伤,可你们总是不依不饶。你知道被记忆纠缠是什么滋味吗?!你把他杀了,其实并不是想为我报仇,你想做的不过就是让我记住你,然后背负着一身的债,一直到你死掉若干年之后,还在苦苦哀求上苍原谅我的所有。可是我有什么错?!”
格桑哭着望向已经哭喊成一团的轻微,缓缓说出一句:“你太自私了。”
轻微:“你为我好,我还没来及报答你,这并不等于我不感激你。你帮我杀了他,是你心里觉得这是为我做过的最大一件善事,可这也是无法弥补的错事。我本以为我们两个老了,可以搬把摇椅一起看日落,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藏书网杀了他,其实是救赎了那个混蛋。你死后你的痛苦也随之结束,可你知道我要如何面对这样的生活吗?!”
格桑:“他伤害了你的一生,他就得死。”
轻微:“你也伤害了我的一生,因为你也要为之死去!”
格桑:“我不后悔,你是我最爱的人,没什么比爱更重要。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带着仇恨和居心叵测的生活太痛苦,让我杀了他,一切阴霾的旧日才能随之逝去。”
轻微身子前探,隔着两张大的桌子,她几乎爬了上去,眼泪滑下来,穿越嘴唇的时候,她亲了格桑的额头,巨大的力量压在她前倾的身子上,她用手臂支撑着。
格桑的眼泪穿越了她凌乱的卷发,轻微想再过来拥抱她一下,格桑却转身离开了座位,走出会见室,看守跟在她的后面,关上了铁门。铁制器具发出的冰.冷声音淹没了一切,颠覆了一切。让情感变得那样遥不可及。
轻微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再见,该是来世。声泪俱下地对着铁门喊:
“你走了谁来照顾你的家人,我不懂怎么尽孝,我无依无靠。你叫我怎么去见你年迈的爷爷?如果告诉他老人家你为我杀了一个不堪的男人而丧命……”
铁门的那边传来格桑的话:“你既然叫了我的名字,就要替我好好活着。在我忌日时,你一定来我墓前陪我说话,带一些花和沙拉过来给我吃。直到你死去,你才可以忘记我的声音和容貌。只要你还活着,我就要你一直一直.地记住我。如果有来世,我们还可以一起走过童年和青春期,我们再也不要那么多的伤害和分别……”
坐在一旁的马格丽特和杨佐罗都木讷地听不懂一个字。马格丽特感觉头昏、胸闷,无力支撑。杨佐罗看见她的手在抖,于是张开手臂抱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推向自己的怀抱,很紧很紧。
[贰拾陆] 嘘……
故事回放:
某年某日,马格丽特、轻微和塞宁一起去吃饭的路上,穿过了一座高级住宅,她们看见了自得其乐的露阴癖,贴二手房源广告的公司小职员,还有回家吃中午饭的小学生,又走了几步,竟然碰到了轻微的朋友格桑。
格桑从一栋楼里走出来,裙子下摆很起了皱,都是深冬了,却穿得那么少,漏着大片腿,穿着玻璃丝袜。她走路很快,不知是否看到了轻微。
轻微喊她:“格桑!”
向前疾行的女人停下来,看得出她的脸有些肿胀,应该是失眠和吃药 540e." >后长时间睡眠造成的。bbr>..
格桑:“哎,是你!”
轻微:“你这是从哪儿来往哪儿去啊?”
格桑的表情不自在:“我……从一朋友……一朋友那儿来,现在去咖啡馆。”
轻微:“这是我的几个朋友,她是马格丽特,我跟你说过的。这是塞宁。我们去吃午饭,你去么?”
格桑表情急迫,就恨不得立即消失或者从来都没碰见过她们一样。
她说:“噢,不了,店里还有一堆事情。这几天天冷,生意格外好。有空你也带朋友过来,我煮奶茶给你们喝。”
三个女孩儿一齐对她微笑。
格桑匆忙的背影消失在冬季的肃杀里。她的肩膀有些一高一低。好似一张刚被强暴过的脸,安插上了一张坏败的嘴唇。
那日,格桑正是从Hunter家走出来的。那时他们刚混在一起不久。那天她第一次去他的住处。
Hunter有性癖好,喜欢受虐,每次做爱都要被捆住手脚。那是格桑第一次与他鬼混,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她有些恶心反胃,可是为了能杀死他,她还是迈出了讨他欢心的第一步。从他那里出来的时候,正巧碰见了轻微她们。当时自己那么狼狈,自然避之惟恐不及。
Hunter很忙,格桑想了很多办法杀他,可一直都没能得逞。关键藏书网是时间问题。还有几次呆在床上,她已经找到杀人的勇气了,可都有人来打扰了她计划的进行,如此才一直拖,拖到了对外宣扬要结婚的地步。
说要结婚,不过就是让Hunter相信她的诚意,不再设防,抽出多一些的时间来陪她,好让她快一些完成自己的计划。
杨佐罗在咖啡馆最后一次见到格桑的那天,格桑早已将一切都预谋妥当。
那日,Hunter从外国出差回来,她去了最近城市的飞机场接机。然后开车将他接回咖啡馆。Hunter看见她丰韵的身体已经有些眩晕。再加上刻意地打扮,他早已没了提防。中午他们来咖啡馆,她灌他喝下了许多红酒,身上涂了最让男人产生情欲的香水,穿的丝绒衣服若有若无地露出胸形,这一切都让Hunter摇摇欲坠。
下午回到他的公寓,格桑热血沸腾。她将他的四肢绑起来,亲吻他的身体,Hunter呻吟起来,她见势将毛巾塞在他的口中。
格桑像往常一样,从手包里翻找出避孕套给他戴上。Hunter闭着眼等待着下面一切地来临——其实他有些老了,眼角爬满了皱纹,只是欲望旺盛,像他年轻时一样强悍。
这一次,他等来的不是避孕套,而是三角锥,格桑使出全身力气,第一下就刺穿了他的肚皮,鲜血溅得到处都是,Hunter挣扎着,惊恐地望着还没脱掉一件衣服的格桑,他看见她衣服上的丝绒被窗外射进来的光线照得闪闪发亮。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格桑来不及思考,是否需要告诉这个即将成为死鬼的男人,到底他犯了什么罪才如此制裁他。她什么都没想,就将锥子一下又一下地冲了下去,直到他不再在软床上摇曳摆动。
她确定他死了。
她抽了一根烟。站在窗前,给店里打了一个电话,叫服务生送一份最爱吃的海鲜Pizza,等送餐的工夫,她去浴室冲凉。
这真是个大宅子,地毯铺满了上下楼的7个..房间,还有客厅。Hunter的画家朋友特意为他画了许多油画,里面有一些很虚假的想像出来的图案,颜色湖蓝湖蓝的像梦境一样。
洗澡出来围的浴巾是黑色的。
她裹好浴巾坐在尸体旁边抽烟,等外卖。
门铃响的时候,她走下楼去开门。谢过伙计以后,坐在楼下沙发上,将一整张12寸Pizza吃光。
她爱吃海鲜,爱吃沙茶,爱吃覆盆子味道的奶昔,爱吃豆腐,爱吃橘子……
她边吃边想,所有她24年来的习惯。
她最喜欢的动物是大象。她喜欢逛动物园,觉得在动物园里散步才是正经事。
她曾经全心全意地挂念过一个人,那也是个女孩子。她甘愿照顾她,一生安抚她,伴她左右。她曾经消瘦过,后来生病吃药,变胖了,就再也没瘦下去过,她不在乎自己有些臃肿的身材,偶尔有一点点自卑,可是她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至少从今往后,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她曾经想过要获得同样多的爱抚与安慰。
她曾经一个人去游乐场找钥匙,在第二天还信心百倍时,她接到了那个女孩子的电话,说她醉在酒吧里让她去接她,她没有耽误一分钟,收拾好行李就奔了出去。她原本希望那个女孩子可以陪她一起找那把钥匙,而她却不能确定,对于那个女孩子来说,这是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她想着想着就哭了起来,觉得自己很可怜,宛若一个孤儿。她抱紧自己的双臂,哭了一会儿,就渐渐平和下去。她猜想那女孩子知道自己帮她杀死了玷污过她的人,一定是高兴的。想到这里,她也高兴起来。觉得一切都那么值得。
夜幕降临的时候,大房子冷得让人头疼。她想让很多人围住她,即使那些人会伤害她,带她去不美妙的地方,那都无妨。她觉得哪里都比这间畜生住的大公寓强。
她开始打扮自己。涂了口红、眼影、红色指甲油,又梳理了头发,穿着还挂着血迹的神气的丝绒连体衣……
她准备好了。
于是,拨了警察局的电话。
出事后的第二天,消息见报,甚至别的城市的记者都专程赶来采访她。人家问她很多问题,她一个也不答,只是浅浅地说:
“欢城没有飞机场,这么大老远,你们来这儿,需要下了飞机再倒火车或汽车,太麻烦了啊。做这样的事情根本没有意义嘛。”
她的杀人动机只有轻微知道,而杀人过程只有她自己知道。
这一切都是迷。
嘘……
[贰拾柒] 起了毛球
杨佐罗揽着马格丽特的肩膀走出看守所。
她的披肩旧了,起了毛球。还戴着珍珠项链,肩膀和手指微微颤抖。他们都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什么,而显然,轻微和格桑见面,轻微并没有要求他们两人回避。这就证明轻微是不怕他们知道的。也就是说,轻微想把这所有的谜底都揭露给他们看了。
马格丽特想:Hunter肯定伤害过轻微,格桑又因为疼爱轻微而处心积虑地预谋杀害了他。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伤害才会让轻微受到如此巨大的打击呢?她一无所知。她是渴望知道答案的,又怕谜底太残忍,自己承受起来吃力。
这事情不能去逼轻微,她显然已经崩溃了,如果再去追问她事情的始末原委,那就太残忍了。既然她打算要让他们知道,那他们就要耐心地等。
杨佐罗在心里替格桑惋惜了一会儿,他没看出这是个如此痴情的女子,也没看出轻微身上背负的故事。他在冷风中自责,说自己是猪头,什么事情都看不出来,后知后觉让他陷入痛苦。
马格丽特对事物的判断比较准确。她虽然没有追问过轻微的来历,可是她心里有数,这个女子不像看到的那么简单而率性,她做人悲观,对感情患得患失得厉害。这些都是她性格的症状。
轻微走在他们的身后,脑子里轰隆隆轰隆隆地闪过格桑的表情,像过电影一样,出现又消失。她想追上马格丽特和杨佐罗,可是她没有。她把防寒服的帽子拉过来戴在头上。
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寒冷。
路过珍珠饭店,杨佐罗要回去店里照管一下。
马格丽特问轻微:“你想回家还是去影院?”
轻微:“我想让你陪我看场电影。”
马格丽特:“好吧。”
于是三人让司机开到了影院门口,目光呆滞地下了车。
影院里很暖和,有个女孩子竟然穿着裙子吃棒棒糖坐在靠入口的位子上,马格丽特注意到她的袜子,是奶油的99lib?t>那种黄,很温馨,并不滑稽。
不久,电影开场。
轻微和马格丽特坐在她们第一排的躺椅里,轻微不再哭了,点上一支烟。马格丽特最近有些咳嗽,闻到烤烟的味道就咳嗽起来没完。轻微将烟扔在地上,又用帆布鞋的胶皮底踩上去捻了捻。灭掉烟,握住她的手。
今天放的片子是《东京日和》,在所有日本片子里,轻微可以忘记小津安二郎,可以忘记北野武,可以忘记大岛渚,可以忘记岩井俊二,甚至是黑泽明。可是她不能忘记竹中直仁,不能忘记他的《东京日和》。这部片子,她和马格丽特看过很多遍,她记得每一个场景,每一个转身,每一句对白,甚至是每一个眼神。
轻微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和马格丽特在一起看电影。她们在一起生活了很久,好像有过不完的冬天,珍珠饭店也好像有播放不完的电影,她们吃完了一袋又一袋的奶油味爆米花。她原来以为这样的生活可以一直延续下去……她曾经想过要死在这张躺椅里,那时她们已经都老了,珍珠饭店也老了,真的像一粒碧海深处的珍珠一样,璀璨明亮,不怕风雨……
她在电影放映的过程里,不断地忏悔,不住地回忆着那些信誓旦旦的内容。马格丽特的手很凉,她把她的手穿过衣服放在自己的肚皮上,那一双修长的手,那一双曾经错过爱情的手,那一双让人只能奢望的手。
马格丽特:“我手太凉,小心搞得你胃疼。”
轻微严肃地问:“你想没想过要和我一起这么拉着手直到死亡?!”
马格丽特:“这是我对于未来的设想啊,想了很久了,一直想一直想着呢!”
轻微:“我听杨佐罗轻轻叫你马格,我很羡慕他的。因为在你还叫马格的时候他就认识你了,而且一直认识到如今。”
马格丽特:“傻丫头!”
轻微:“你更喜欢马格还是马格丽特?”
马格丽特:“马格丽特。”
轻微:“为什么?”
马格丽特:“因为这个名字代表自由。”
轻微:“在哪国文字里,‘马格丽特’代表自由啊?!”
马格丽特:“‘马格丽特’是一条鱼的名字。”
轻微:“那条鱼的来历复杂吗?!”
马格丽特:“我没有钱,杨佐罗帮我买下了那条鱼,然后带着我回家了。后来那条鱼养了很久,直到我外婆去世,它也跟着断气了。”
今天是个不一样的日子,在轻微身上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情,她感觉得到轻微的状况很虚弱,她要对轻微的问题显得兴致勃勃,最好滔滔不绝,以此来给她温暖。
轻微:“杨佐罗给我讲过这些了……”
马格丽特:“是么?呵呵。”
轻微:“可是你和杨佐罗是好好的一对,最后为什么分手呢,我还是不明白!”
马格丽特:“因为我总让身边的人不开心,先是我父母,再是我外婆,我不希望让他也不开心,所以不如分手。”
轻微:“你是爱他的对么?”
马格丽特:“感觉很复杂,毕竟他曾经是我的全部,包括幻想。”
轻微:“那你该属于他,不该属于我,我是突兀的。”
马格丽特:“傻丫头,现在我是属于你的,你是属于我的。”
轻微:“那我们是属于谁的呢?”
马格丽特:“我们?!我们该是属于电影、汽车、房子、食品添加剂、情绪、画册、文字、星星、月亮还有太阳的。我们是属于他们的。”
轻微:“说得真好。”
马格丽特:“谢谢夸奖。”
……
轻微:“你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马格丽特:“我曾经因为溺水而失忆过,待我活回来的时候,我父亲死了。后来翻相册时,我发现他总是酷酷的,长得很好看,眉毛很粗很黑,国字脸,身材又高又魁梧,很健康,穿衣服很体面也很干净,关键是很爱笑。他是个好看的男人……而我母亲呢,她是个很闷的人,事业心特别强。她不让我外婆打牌,总是扬言要叫警察来抓赌,因此和我外婆闹不和。我觉得我妈不太疼爱我,甚至有些记恨我,都因为她爱我父亲。因为我父亲是救我而死的,所以她才这样对我。想想,她也很可怜。我对她的印象很浅了,只记得她眼睛又圆又大,脾气暴躁,不爱让人插话,很难相信陌生人,也不喜欢小孩子,谁家的孩子她都不抱也不亲……”
轻微:“你失忆过?!”
马格丽特:“嗯,一点儿都不好玩儿,忘记过去其实没有电影里说得那么难,可是一旦丢弃了自己的过去,你会发现自己孤独无援,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因为不明来历,人一下子就自备了,人一旦自卑,力量就变得薄弱,如果你的良知还是无法忍受逆来顺受的话,那就会变得又怕又不敢反抗了……”
轻微:“你外婆带你来欢城的?”
马格丽特:“是啊,我外婆很好强,一个人带着我,想来这个城市寻找欢乐生活。”
轻微:“那她最后欢乐吗?!”
马格丽特:“我不知道,她是个古怪的人,不轻易笑也不轻易害怕。”
轻微:“她是怎么死的,是个谜吗?”
马格丽特:“她死在了自己的卧室里,把药箱里所有的药都吞了下去,死的时候穿着旗袍,留了信给我。”
轻微:“这么说来,我觉得她不欢乐。”
马格丽特:“都是我不好,让她不快乐,让所有的人都不快乐。”
轻微:“你怎么能这么说你自己呢?!你有什么错误?!”
马格丽特:“我的到来是个错误吧,是他们的灾难。”
轻微:“你是我的快乐源泉。”
马格丽特:“你也使我很快乐。”
轻微:“谢谢你。”
马格丽特:“说什么呢你?!呵呵。”
轻微:“谢谢你让我那么快乐啊。”
马格丽特:“可你今天明明不快乐。”
轻微:“……马格丽特,我会永远喜欢你,请你相信我……”
马格丽特:“傻姑娘。”
[贰拾捌] 新欢
《东京日和》是一部美好的电影。整部电影都使用温暖的画面,描写一个摄影师对她已逝妻子的爱。在所有观众都被深深打动的时候,突然影院里出现了争吵声,片子很静,对白很少,所以观众席里的争吵声显得突兀刺耳。
杨佐罗从放映室里闻讯赶来。用手电寻找声音的源头。影院里的议论声嘈杂起来。
手电光束寻找到了争吵?99lib?t>中的男女。女人的眼睛被光束刺中,惊恐地尖叫了一声,起身向外跑。因为黑,她撞到了许多别人的腿,踩到了许多人的脚。同她一起的男人也站起来,摸索着追上她。
杨佐罗竟认出,那女人就是蕾丝边,她的嘴唇长得特别,眼睛会说话,鼻尖有些假,好象曾经修过……那就是蕾丝边。他处于好奇心或者是本能吧,跟在他们之后一起走了出去。
欢城里住满了闲人,好的艺术作品层出不穷。艺术青年多如牛毛,诗人和画家还有摇滚青年也都不爱颠倒黑白地创作了,大家都爱晒太阳。
一直没有介绍,珍珠饭店所在的街道上净是和艺术有关的店铺,比如美术馆、蜡像馆、博物馆、音乐吧、唱片跳蚤店……在这个时间里,下午的阳光还很和煦,店铺门都开着,艺术青年人罗列在店门口,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
蕾丝边站在影院门口停了下来,扭头瞪着跟上来的瘦男人。那男人不算高,有些黑,穿着起了须的一身牛仔,头发很长,拖了一条一米来长的麻花辫子。
杨佐罗曾经见过一个舞蹈家这么打扮过,也穿着喇叭腿的裤子。那个舞蹈家很有名,去过世界上大部分国家,跳的舞蹈比较靠近印地安人的民族舞,跳跃的间隙还要频繁扭动屁股和腰部,跳到高空的时候腰要弯成弓形,同时表情从容,他的印象里,杂志上说这个人是:在空中逗留的舞者。
他定睛一看,站在眼前的这个刚和蕾丝边打过架的男人居然就是那个舞蹈家。
二人从沉没中好似醒来一般,一同发动了新一轮的战争。
蕾丝边:“你就是一个混蛋,你只会考虑自己的情绪。”
舞蹈家:“你就是一个婊子,你有的情绪也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情绪。”
蕾丝边瞪大了眼,急速走到他面前,给了他一个耳光。舞蹈家像发疯了一样,挥动了拳头。将蕾丝边打倒在地。
这时已经有很多艺术青年上来围观,有人认出了舞蹈家,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好像给了他鼓励。他挑衅着。
舞蹈家:“你给我起来,有种你再碰我试试。”
众人发出阵阵嘘声。这时,杨佐罗从人群里冲出来,扶起了蕾丝边..。蕾丝边一见是他,突然委屈起来,就要哭了起来。杨佐罗把她扶到靠墙的木椅子上,走过来,站在舞蹈家面前,他的出拳很快,打在了舞蹈家的鼻子上。
那厮捂着鼻子两只手交相挥动,像一只面临蒸锅做最后抗争的螃蟹。杨佐罗把这些天来所有的愤怒和毒火全都发在了舞蹈家的身上,往死里打他,无事可干的艺术青年将打斗场地围得水泄不通。
直到蕾丝边过来拦住杨佐罗的拳头,他才停下来。舞蹈家拖着身体爬出了人群。
蕾丝边:“谢谢你啊。”
杨佐罗:“你没事儿吧?!”
蕾丝边:“没事儿。”她刚要拉着杨佐罗一起走开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什么,扭头朝舞蹈家走去。她站在他不远处,声音很轻柔地问:“把钥匙还我。”
这是杨佐罗第二次看见男人将她家的钥匙还给她。这场景太滑稽了。
舞蹈家一边擦鼻子上的血,一边掏裤子口袋。将一串钥匙扔给她。
舞蹈家:“原来你真是个婊子。”
蕾丝边拿起钥匙放进口袋里,又掏出来一打儿纸币,扔在他的脸上,咬着牙轻蔑地说:
“那好,这些日子的帐我付给你,算我戏你。顺便说一句,你活儿还算不错,也值这个价钱了……”
她这时又恢复了往日的喧闹与快乐,洋洋自得地拉起杨佐罗的胳膊走开了。
身后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叹声。
他们走了一段路。蕾丝边嘴里竟然唱的是一首法语歌,曲调欢快,显得她步履轻盈。丝毫没有刚战斗过的样子。杨佐罗歪着头看看她,示意她嘴角还有一些血迹。蕾丝边骂了一句脏话,擦干净了>血迹。
杨佐罗给她点了一根烟,递过去:“他是你新情人?”
蕾丝边:“是啊。”
杨佐罗:“你找那么多情人,得到快乐了吗?”
蕾丝边突然停下了脚步,尖声笑了起来。
杨佐罗:“你是我在欢城里见过的笑得最多的人。”
蕾丝边:“可我不是欢城人。”
杨佐罗:“那你来这里干吗?!只是寻欢作乐吗?”
蕾丝边:“因为欢乐短暂,所以要不停寻找。”
杨佐罗:“那你寻找的是更新的欢乐呢,还是永恒的欢乐?”
蕾丝边挂在嘴上的笑消失了,她看着杨佐罗,认真地看着他。
杨佐罗可以闻得见她口腔里散发出来的巧克力味道,好像巧克力是加了榛子的那种。还可以闻见她用的胭脂水粉的味道。这是个透明的女人,有着透明的心和深不见底的忧虑。
蕾丝边一字一顿认真地说:“寻找永恒的欢乐。”说着,旋即吐出了一个不圆不方的烟圈。
杨佐罗:“可是你并没有找到。随着新欢的出现,你越来越发现欢乐短暂。你开始痛苦,然后很自然地与他们分手。在分手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变成了旧爱。”
蕾丝边发现他看穿了自己,一时间感动得无以复加。
杨佐罗:“太贪心了不是么?……也许是你方向错了。”
蕾丝边:“嗯?”
杨佐罗:“性本来就是一时的欢愉,想找永恒的欢乐,就是要找真爱啊。你这样容易喜新厌旧,是没办法找到真爱的。”
蕾丝边:“我在全力找一个好男人,可以从情人变成爱人的人。”
杨佐罗:“嗯,不排除这个可能性。”
蕾丝边:“可我的心性不好……我已经一团糟了。”
杨佐罗:“笑一笑,回去睡一觉。明天再想。”
蕾丝边:“好主意。噢对啦,你来这边做什么?怎么这么巧老遇见你?”
杨佐罗:“我是珍珠饭店的主人。”
蕾丝边:“天啊!”
杨佐罗:“呵呵,之前我就在珍珠饭店见过你好几次了。你来借蜡烛那一天,我就断定这是缘分了。”
蕾丝边:“哈哈,怎么,之前对我还有印象啊?!”
杨佐罗:“是啊,而且印象深刻啊。你是一个狠角色……”
蕾丝边:“我回去睡一觉,改天来找你。还有啊,打扰大家看电影真不好意思。”
杨佐罗:“你们今天又是为什么而吵啊?!”
蕾丝边:“我们在一起一个星期都没出什么问题,只是今天他喝了一点儿酒,我们来看电影。他责怪我胸长得不好看,还说我胖,不够苗条。他是跳舞的嘛,他们一起跳舞蹈的女孩子身材都很好的,我说我自然比不了了。他就絮絮叨叨。后来就吵起来了。”
杨佐罗:“呵呵……用我送你回去吗,你自己没问题吗?”
蕾丝边摇了摇头,绽放了一个崭新而明媚的笑容,扭头搭出租车走了。
[贰拾玖] 私奔女王
蕾丝边,F城自由赚稿人……
已婚。
丈夫是名医生,技艺高超。不爱讲话,不懂表达,刻板,简单。
医生很忙,总有人生总有人死,收入颇丰,却冷落了自己的女人。
她待业在家,满身激情,总感觉自己选错了人。
生活本该激情澎湃,她认为。
私奔变成了业余生活里的乐趣。
她要去寻找一个更能托付终生的人,两人可以频繁变换角度和方式来进行生活,不会厌倦,花样百出。
绝非医生,她想。
于是她开始了一次又一次地私奔。
从F城到欢城,从希望到绝望。
陌生男人bbr>藏书网通常可以提供的就是激情。
她想要的是婚姻里的激情,这对于一个季度需要做上百次爱的两口子来说,无比艰难。
她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男人,他们或者懂得她的身体,或者懂得她的风情,或者什么都不懂她。
私奔本身是件美妙的事情,可每次的结果都是相同。看透,厌倦,分手。不过如此。
回到住处的蕾丝边洗了个澡,她心疼自己有些淤青的脸颊,以及流血的嘴角,一阵悲怆从心中驶来,瞧那舞蹈家骂她的几句低劣的话,真想再给那混蛋抓过来狂扁一顿。不打残废都算对他仁慈。
照完镜 5b50." >子她涂上一点儿消炎的止疼膏,便光着身体走回了卧室。
回到卧室的路上,有三块镜子,两大一小,三块镜子分别来自三个男人,她最喜欢收到的礼物就是镜子。她喜欢照镜子,对着镜子说话和唱歌都是她为所欲为的表现。
她也喜欢裸体出现在房间角落里,有时她会猜测对面楼上有人正在向这边观望,而她的裸体变成了别人意外的午餐,她在展示自己还算年轻的身体,而对方则是伴随着阵阵心悸地去观赏她,双方此刻都不是寂寞的。这该多么美妙!
卧室是木地板,她脱掉拖鞋踩了上去。
窗帘是拉开的,阳光炙烤在软床上。那个舞蹈家昨夜说了无数多的情话,每一句每一语,都企图和她承诺些永远。可到此时今日,任何牵念都已荡然无存,人各东西。
即便床还是这床,阳光还是那阳光。
蕾丝边站在床铺上,床单是鹅黄色的,图案的形状像女王头上的皇冠。床软得有些过分,她的双脚陷在里面,低头看地面,抬头看房顶,是件愉快的事情。
她使劲跳了起来,像小时跳的蹦蹦床一样。
音响里放了一张合集,第一首歌来自于枪花。她边跳边笑,她喜欢这样不平衡的疯狂的飞翔的。第二首放的是羊毛衫,她竟然随着甜蜜的唱腔扭起了屁股,低头看着自己还尖挺着的乳房,在一上一下地跳动。这一瞬间,给了她足够大的勇气和鼓励。
第三首歌来临的时候她已经钻进被窝,很快地入睡了。那张合集上面扎了孔,伤到了第三首歌,那首没有被放出的歌,名字叫《T you my love》。
蕾丝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转天早晨,她夸奖自己睡功了得,竟然睡了14个小时。
她放上了一张独立唱片,女歌手的声音像是碎瓜瓜片一样橙黄橙黄,细碎稀碎,她喜欢那样明快简单的歌,唱词里充满了对生活的嘲讽,蕾丝边心想这歌手该是辛酸的。
然后开始打扫卫生。
房间像一个储藏室,整理的过程中不时会发现旧人遗落下的物品:香烟、闪存卡、名品避孕套的盒子、香水版仔、棒棒糖……它们让她欢喜了好一会儿,她不时给那些物品对号入座。可是有的东西,主人是谁已经成为了一个谜。
对于自己的记忆能力,蕾丝边是无奈的。
在过去收到的各种账单中,竟然夹着一封信。信皮被时间磨损得很厉害,陈了土。
信文很短,内容如下:
小蕾:
你正在浴室里洗澡,我坐在写字台前给你写信,隔着水声,还依稀可以听见你口中哼唱着的欢快的歌曲。
和你在一起时,我担心时间过得太快。
因为你是年轻的,跳跃的。你让时间变得细碎,你让我也变得不再完整。
教书这么多年,没有休息过。这一次和你游玩到此,也算是一种出轨,伴随着幸福。
想和你结婚,可是你有夫,我有妇。不知怎样才能安心地维持下去这样的关系。也许是我老了,患得患失地厉害。每日早晨起床,必先用手臂去找寻你的所在,不然会担心你离我远去。
数日来失眠严重,一旦睡?t>着便噩梦连连。睡不着是因为要在你和我妻之间须做出一个抉择,而噩梦连连的梦中,总会出现你弃我而去的镜头。
先说那个抉择。之所以是“抉择”而非“选择”,是因为它是最终的。
抛弃我妻子是不道德的,可是我不能在灵魂上一直背叛她,不如放过她,给她自由。也许这么想真的不对,可我竟然在不惑之年,为你有了如此疯狂的决定,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而你还有丈夫,从你口中得知他亦非恶人一个,有时他对你的宽容竟会使我心生感动。这多少有些滑稽。
所以权衡再三,我觉得自己很笨拙无用。这个年纪,已开始谨小慎微,能行文至此,已是一种胜利。现在我能做的,只是等你的回答。
留笺于此,想好了给我电话。我把我的婚姻和后半生的幸福交给你去抉择。
冯久
立冬后数日
这封险些被蕾丝边作为垃圾扔掉的信,使她看完备受震撼。她开始回忆和这个教授在一起时的情况。而可以想到的未尝不是交欢时的场景。
情节回放:
他们放起了交响乐,为的只是欲藏书网盖弥彰的激情。他从中厅开始追她,她在前面跑,被追到卧室,又推开阳台的门逃逸,又穿越两个房间的阳台跑回到中厅……
他们的声音很大,夹杂在交响乐之中。欢乐而意淫的笑声漂浮在楼宇之间。女人最终在沙发边被捉到,他们的身体都还好,没有喘。追逐停止,只剩下交响乐的声音突兀地环回。
教授熟练地解开她的盘扣,脱掉她的葡萄紫色的紧身旗袍。蕾丝边不漂亮但却美丽,她留着齐刘海儿,此刻穿着胸罩和黑色鱼网纹的袜子,马上就到膝盖的黑色皮靴,每一个男人见识到这样的身体都不会抛弃她,就像这个教授,况且他还即将要领略她。
他亲吻她的嘴,吻得有些乱,很用力,吻她的耳朵脖子锁骨……后来脱掉她的靴子,还亲了她的脚。她的袜子破了,嘴唇上的口红染脏了他的衬衫领口,她的刘海儿也乱了,眼神也迷离了。她开始笑,那笑声回荡在交响乐当中。
……
回忆让所有事物变得接近完美。这封信文又超越了那些回忆,给了她更广阔无边的感动。她为此爱上了这个叫冯久的40开外的教授。
她觉得这是天藏书网意。在绝望的时候让她看到这个人亲切诚恳的言语。
除了她丈夫,从来没有男人写过信给她,她因为激动和委屈,开始尖叫。
翻箱倒柜找那个教授的名片,就像找保险柜的钥匙一样。忙前跑后。
她的激情是巨大的,来得迅速,让人惊叹的。她是成年人里的佼佼者。她是艺术家。
终于找到了那一串已经从手机里删除掉的号码,如获至宝。
拿起电话要拨过去的一瞬间,她突然浪漫起来。心想:我要对这个亲切的男人好才行。从今开始,我要善待他的思,他的行,他的德。我也要真的做得如他说的这般好。我要给他惊喜,我要让他变成皇帝。
她心满意足地做了抉择。
[叁拾] 终结者与门德尔松的新恋情
“终结者小蕾”——这是她新的手机屏保。她反复看这个句子,在心里玩味,觉得充满了快感,她要做他的final fantasy。
她的小汽车样子很普通,四个轮子,一个方向盘,车厢里还有一大堆的烟味,并混淆着香水味。她坐在狭小的空间里,听着放在唱机里的门德尔松。
其实她根本不懂古典,一直想入门,可后来回忆,她区别古典,不过就是通过不同的交欢场景来判断。比如这个教授,就是门德尔松。
这之前她还放过摇滚。她是喜欢收音机头的,还喜欢R.E.M。
门德尔松越来越让她兴奋。
而她力量的源泉更来自于冯教授的柔情蜜意。她爱上了他。就像小王子爱上那束玫瑰花。
教授在她记忆中的形象被一再回忆,也被一再表扬。比如她表扬他的头发,四十几岁竟然没有要枯萎的意思,生机勃勃,虽被理了一个平头,可是还有自来卷,头发很浓密;又比如她表扬他的牙齿,四十几岁竟然没有被烟油熏黑过一点儿,亮白如新;又比如她表扬他教授的身材,带着无限气派,内力令人折服。
那个瘦而长的教授,给了她无尽美感。让她在回来的高速公路上,没有一刻停止过她的幸福和激动。她顿时觉得这么久的寻找终于要结束了。也算得圆满,叫人称心如意。
她想着回到F城要好好逛逛商场,要在这个冬天已经退却的春天,打扮得体面而不失风情,才可以配他。
天气是暖了,不知不觉间,光着小腿穿着苏格兰裙的女孩子竟也奋然出现于街市。
蕾丝边泊了车,坐在医院附近的一处高台阶上,抽了一支烟。给丈夫发了一条短信。回复得很快,说是没有手术,正准备从医院回家。他们约定一起吃午饭。
丈夫人很好,只是不善于表达。有的人认为,不善于表达的男人更浪漫,而蕾丝边的体会却恰恰相反,她觉得太过温吞也就太过忽略。
她觉得自己美妙的情绪被他温吞的性格浪费掉了,尤其是她的激情。
什么样的女人,都需要男人宠。不管是不是真心疼爱,宠爱才是最讨巧的。不是么?
蕾丝边知道自己要的是婚姻中的激情,虽然“婚姻”和“激情”,这两个词听起来不搭调,甚至有些互为反义的意味,可是她还是决定义无返顾。
鼓励她的就是那封如今时刻带在身边的信件,还有那些充满美好的回忆画面。
坐在餐厅里等丈夫的时候,蕾丝边回忆了他们在一起的细枝末节。在她那里,他不是一个熟悉的人,那种气息很旧很旧,像儿时才会刮起的那种风,温婉、熨贴却不会时时都有。
他的皮肤很白,一看就是长期在医院工作闷出来的那种有些不真实的白。冬天爱穿风衣,是双排扣的卡其色呢子。他很挑剔,有些洁癖。吃饭口味比较淡,喜欢喝牛奶。他的衣服都很贵,却穿很久,好像总也不会过时。
他的手总是很凉,单眼皮,小眼睛,鼻梁很像欧洲人的,又高又鼓。他还是很年轻的,才二十七岁。
他们在一起时,很少亲热,即使刚刚成婚的那段日子。他们很少谈论性的问题。
两个人遇见了,感觉合适,就决定结婚,结婚之前,彼此也没做过多的了解。
几顿便饭,几场电影,几次接吻。
能够结婚,其实并不意外。他是注重家庭的人,希望有妻有儿,憧憬晚年美景,不再有开不完的刀,和满身的来苏水味道。而蕾丝边则浪漫得一塌糊涂。结婚在她那里只是恋爱的一种方式。既然要得到这个男人的全部需要婚姻这个方式,那结婚就是走过场的一个环节。
男人的欲求很少,有时她会怀疑他在外面有了女人。而每次拨他医院的电话,他都确确实实是在工作。她曾经托艾成歌在医院帮她调查过,他们那个科室里所有的病人,尤其是慢性病人中,有没有可能和他勾搭上的女人。
她的高中同学艾成歌是她丈夫的同事,又和她是最好的朋友,在这样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他是不会欺瞒她的。
据艾成歌观察,蕾丝边的丈夫方什子没有任何问题。每天有人生,有人死,忙得不亦乐乎。对待病人,他是个爱说爱笑的好大夫。有很多女病人都爱上了他,还有护士什么的,投怀送抱的那么多,总得有个把条件不错的吧,可是他竟然都岿然不动。
蕾丝边认为男人就是由欲望组成的,她不相信有那么清心寡欲的人。
他们的认识是有趣的,在她看来,是极浪漫的。
很久以前,她出过一本小说,那本小说对死亡后的魂灵的去向,做了无限多种的猜测,一一进行罗列,思维跳跃而不失条理。那本书严肃而有趣,可是绝对不是畅销书。
方什子是她的读者,甚至参加过她举行的惟一的一次签名售书。那天书城门口堆满了人,因为旁边音响柜台前,同时举行一个流行歌手的签售活动。
没人光顾她这里。她趴在桌子上,这样的事情太让人尴尬而无助。
心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混进去看看旁边签售的女歌手。听说那厮是谁和谁的小娉,根本五音不全,凭借不凡的床上功夫,竟也在传媒风风火火。
她的八卦精神无法再让她死坐一角。她从桌子上立起身来,朝着那堆人走去。在她快成功看见那小娉时,有人从后面拍她的肩膀。回过头一看,是艾成歌。
艾成歌身边带着一个小白脸,小白脸的眼神充满温存,平头、衬衫、仔裤,无懈可击。
艾成歌介绍说这是方什子,你的忠实读者,也是我的同事,高级医师啊,和我一个年纪,却比我强出几个世界……艾成歌是一话痨。
方什子从背包里取出那本她写的冷门书,双手奉上让她签名。
蕾丝边:“你来真的啊?!”
方什子:“是喜欢你的书来着。看了好多遍。”
蕾丝边脸红:“噢?那你看出什么特别的来吗?”
方什子:“你该是个充满无限可能性的人,而且你很积极,把死亡都写得让人充满期待。”
蕾丝边:“谢谢你!”
方什子:“签名吧。”
蕾丝边将方什子递过来的书抱在自己的怀里,亲了一口,然后又递到他面前:“喏,签名无聊的,还是送你这个吧!”
在一旁的艾成歌一度要昏眩而死,心想:作家就是作家,处处奇形怪状,不走常路啊。
而方什子就是方什子,并没有大惊小怪,更没有不争气地昏眩而死。而是收起她递来的书,嘴里嘟囔着:“死亡真的越来越值得期待了。”
蕾丝边:“你是医生,还是不要期待死亡的好。”
方什子:“那我改去期待其他的吧!”
蕾丝边:“比如?”
方什子:“比如期待共进午餐。”
艾成歌看着事态发展得出人意料,忙放箭:“喂,你们不能不仁义嘛,我是月老,今天这顿不带着我有些说不过去,等以后你们单独活动,撇下我,我就当没有这事儿了。”
三人笑,一起吃了午餐。
那日的饭菜格外香。
后来他们很快就结婚了,却并没有出乎任何别人的意料。比如艾成歌就觉得这出奇正常。只是他也担心他们的婚姻质量。毕竟他们工作很忙,而蕾丝边又是大闲人一个。
艾成歌的顾虑虽然没有征集过当事人方什子的意见,不过事实证明,他是无比正确的。
因为繁忙,一个星期蕾丝边和方什子可以有两次同床的机会就不错。
而他们的性爱癖好又十分不同,这都是结婚后才发现的。
她喜欢激烈,太过冗长的前戏让她几近气急败坏。
方什子喜欢抚摸,用手臂的小肘轻轻游走在她的全身,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慢慢他才能兴奋起来。刚在一起的时候蕾丝边还肯等待。可每次都相隔那么久,她如此饥渴,简直受够了他的慢热。
于是为了气他,她就在他抚摸时,装睡。她闭着眼睛听着方什子的动静。他会低下头借着微弱的光看看她,然后轻轻推她一下。发现真的睡着之后,他会下地倒一杯水润喉,然后拿一条干净的底裤换上,最后爬上床,将她的手臂放在自己的肚皮上,不一会儿就能安然入睡。
所以她知道,他不喜欢性。或者是他的性爱方式和她完全不同。
私奔刚开始,她是愧疚的。
可是她见过的男人越来越多,听过的甜言蜜语就越来越多。她渐渐迷失在那些甜言蜜语中。虽然她清楚地知道,那些男人又坏又贱,可是她还是想当公主,想当女皇。
被男人宠,没有女人不想。
一连消失几天,方什子早已察觉出她的问题。他心里暗自觉得,他对她照顾得不够好,工作繁忙冷落了她,所以她才出去找男人。他不怕的,他可以等,等到她玩儿厌烦为止。
可是这个情况愈演愈厉,她不着家的时间越来越多。方什子也是男人,也会有忍无可忍的时候。首先就是在身体上排斥她,不愿意再同她亲热。其次就是在精神上,觉得这个作家老婆已经回归到了作家的本性上去。在他看来,作家就是对红尘特别眷恋的人。
其实方什子才是奇人。难道不是么?
他是爱蕾丝边的,也可以说,他是一个怀旧的人,他爱上的是签售那天的蕾丝边,就为了那次的相遇,而结婚,而期待她回心转意。
现在方什子在..等待,浪子回头或者……
劳燕分飞?
[叁拾壹] 牛肉午餐
方什子来之前,蕾丝边一直在想怎样开口比较合适。她不想为自己的私奔找理由,也不想轻易放过方什子。
她真心认为他们婚姻失败是因为方什子的性习惯造成的。她想想,还是决定把这个从来没被谈起的重要原因讲给他听,免得离婚离得没有原因,让人觉得是她浪荡,不懂自持。
见他到来,她还是有些紧张。结婚将近两年,很少在光天化日之下见面。而每一次见面,蕾丝边藏书网都会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情形。她糟糕的记忆能力,在方什子问题上,却表现得如此卓越,着实让她惊讶了一番。
方什子:“等了一会儿了吧,点菜了吗?”
蕾丝边:“我吃牛肉,你还是吃素对吗?”
方什子:“是。”
蕾丝边:“服务生点单!”
服务生:“请问您用些什么?”
蕾丝边:“萝卜牛腩、黑蒜子牛肉粒、蚝油生菜、海米冬瓜、一瓶红酒。”
服务生:“好的。”
方什子:“呵呵,你饿啦,叫这么多?!”
蕾丝边:“我高兴,想庆祝一件事情。”
方什子:“什么事?”
蕾丝边:“等菜来了,边吃边说。”
……
蕾丝边:“干一杯……为了你我的未来。”
方什子:“干杯。”
……
蕾丝边:“再干一杯……为了你的未来。”
方什子看了看她的脸:“不是刚喝过了吗?”
蕾丝边:“分开喝嘛,你是你,我是我。”
方什子在蕾丝边这里,更愿意让自己做一块橡皮泥,她爱怎么摆弄怎么摆弄,他不爱计较和挣扎。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无论对错都不拒绝她的做法。可这样一来,反而让敏感的蕾丝边觉得自己得不到重视,以为他根本不拿自己当回事。所以她很多时候都愿意气他。说一些狠话来挤兑他,然后看着他不置一词地走开,心里暗爽。可事后仍旧会陷入一种困顿,她发现他不置一词也许是因为生气了,被激怒,也许仍旧是当她无聊,懒得和她一般见识……
果真,这一次,方什子端起杯,不由分说喝掉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杯幸福。
蕾丝边气得牙痒。没有如此不懂拒绝的人,连一点儿地位都没有留给她,连一句反问都没有多言。这样的丈夫还要他做甚?!
刀光剑影终于到来。
蕾丝边:“咱们离婚吧。”
方什子:“……”
蕾丝边:“我爱上别人了。”
方什子:“……”
蕾丝边:“我觉得我们两个不合适,你偏静我偏动,你喜欢轻柔我喜欢激烈。这样的性格差异让我陷入痛苦,这样的性生活也让我陷入了痛苦。结果,我在两个月前遇见了一个很好的男人,虽然比我老许多,也有老婆和孩子,可是我还是被他感动了。这是他给我写的信,你看。”
她果真将信从书包里取出来,毕恭毕敬地放在他桌上的餐具旁边。
他打开。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忍住昏眩。字字句句都让他觉得难为情。他甚至有一刻很自责,责怪自己没有给蕾丝边写过这样的信,责怪自己没有好好照顾她,宠爱过她。他责怪自己怎么会是这样的男人,如此不贴心,如此忽略生活的细节。
方什子看完信,将它叠好,还给她,眼泪在眼眶里转,旋即掉落。
方什子:“你觉得和他在一起更幸福?”
蕾丝边:“是。”
方什子:“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别一时任性。”
蕾丝边望着他通红的眼睛,突然心疼起他来,想起了一起走过的平静岁月,不由心中一紧,眼泪也跟着噼哩啪啦地掉下来。擦去不断涌出的泪滴,不再抬头看他的脸。
蕾丝边:“不知道是不是想清楚了,不过我就是这么想的。”
方什子:“和我生活,你真的很痛苦吗?”
蕾丝边:“每一天,我都在问自己‘这样的生活我还能坚持多久’,问着问着,我自己就很痛苦了。因为我本身想结束它,可是又都是我的主观原因,说了也不占理,所以就说不出口……你明白,我脾气太急,这么一来,消磨了我的耐性。超过我的底线越来越远。”
方什子久久没有说话,久久的久久的。
蕾丝边:“你在想什么?”
方什子:“你真的觉得跟他在一起可以幸福?”
蕾丝边:“这个问题你问过了。”
方什子:“我们真走到山穷水尽了?”
蕾丝边:“你说呢?!”
这个女人,到现在还有一些盛气凌人的语气,也就是方什子那么爱她,不然在别人手里,一百个耳光都打上去了。
方什子的眼泪唰地落了下来,高脚杯里的红酒被砸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水花。啪啪啪,声音冷冷的。
方什子:“好吧,那就离吧。”他脱下婚戒,手颤抖着,将它放在蕾丝边面前。
蕾丝边看了一眼戒指,一颗心才算尘埃落定。因为在这样时刻,她一般坚持不了多久,完全是见情况行事。比如说,方什子决意不离婚,她就会突然觉得方什子在乎她,一感动,她就把离婚这个事情给忘了。虽然她是真的苦闷。
可是现在方什子答应了,也就是帮她做了选择,把她推向了冯教授的怀抱。她顺势一歪就是了。
这明明是她自己做好的选择,却偏偏认为是方什子的选择。
方什子脱掉戒指的一瞬间,觉得头皮发麻,这使他无法继续面对一桌酒菜。他走去前台结账,然后消失在人群的流光碎影中。
他知道,这个局面已失控。
他知道,两人之间的误会有几多,困难就有几多。既然一方已经给了他答案,那他也不再多做挽留,挽留此时就 662f." >是强求。强求。毕竟他的欲求 5f88." >很少,他只希望她没他也可以幸福。既然她如此肯定得给出了答案,那也不再坚持什么。对于蕾丝边,他是无能为力的。
蕾丝边叫了一碗菠菜汤,没有动地方,也没有回过头去看方什子的背影。她感觉热量被抽空了,太阳穴的地方绷得很紧,她很冷。喝汤来暖一暖。
就在这时,手机响。
蕾丝边:“喂!”
电话那端:“我是杨佐罗。就是问问你,好些了没有?!”
蕾丝边突然想起来昨天和舞蹈家还当众打架的事情,恍若隔世。
蕾丝边:“我没事情。只是……我刚才和我丈夫分手了。”这个事实,第一次被她从口中说出来,着实让她松了一口大气,感觉很真实。
杨佐罗:“你现在心情如何?!”
蕾丝边:“挺好的,呵呵。”
于是杨佐罗又听到了她的笑声。连离婚她都笑得出来,有时杨佐罗真怀疑她,不仅是欢城最快乐的人,还是宇宙里最快乐的人。
[叁拾贰] 掌纹交换
杨佐罗并没有多问就挂断了电话,因为有人来敲门。
轻微站在门外,瑟缩着肩膀,她身上穿了许多衣服,可看上去还是很冷。眼睛也肿了。
杨佐罗赶紧让她进屋,他心里恍然觉得:也许轻微今天就是来给他答案的。那个关于格桑关于她的答案。
杨佐罗给她沏了一杯热茶。轻微坐在沙发里,他们面对面坐好,摆出要长谈的样子。
轻微:“钥匙扣在我们住的地方找到了,呵呵,虚惊一场……对了,昨天晚上我就想找你谈的,可我们看完电影,发现你出去了。”
杨佐罗:“是啊,有人在看电影时吵架,我出去看了看。”
轻微:“噢,结果没事情了吧?!”
杨佐罗:“没什么事了。”
轻微:“我见你没在,就和99lib.马格丽特回家睡了。我为了让她睡久一些,给她吃了三粒安眠药。估计可以睡到今天晚上。”
杨佐罗立起眉毛,气愤:“你疯啦!没事儿给她吃药干吗?!”
轻微眉毛一挑,微笑地说:“嘿嘿,我就知道你还很关心她,还是爱她的,不然你不会那么着急!”
杨佐罗:“你在说什么啊?!”
轻微:“放心吧,我没给她吃药,骗你的!我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还关心她。”
杨佐罗呼出一口气,才算放心。
轻微:“你和塞宁怎么样啦?!”
杨佐罗:“我们分手了。”
轻微喜出望外:“啊?!为什么啊?!”
杨佐罗:“唉,怎么我们分手了,你那表情好像是特别高兴啊?!我们分手你该沮丧才对啊,你这是什么人啊?!”
轻微:“说嘛,为什么分手了啊?!”
杨佐罗:“她不爱我,只是一时看走了眼。现在她已经离开欢城了。”
轻微:“你们是真断了吗?!”
杨佐罗有些讨厌她的问话,悻悻地看着她。
轻微:“啊……你别讨厌我啊,也别生我气,我这么问是有原因的。”
杨佐罗:“什么原因?”
轻微:“我想给你介绍个女孩儿!”她一直在微笑。
杨佐罗:“你要给我介绍女朋友?!”
轻微:“对啊。”
杨佐罗:“呵呵,你闲心还不小啊,自己的事儿还没处理好吧?!”
轻微:“给你介绍的这个女朋友,就等于是我自己的事儿。”
杨佐罗:“不会是要把你自己介绍给我吧?”
轻微:“不,我配不上你。是一个比我美丽一百倍的女孩子。”
杨佐罗:“?”
轻微:“是马格丽特。”
杨佐罗:“你发烧了吧?”
轻微:“跟你说真的呢!”
杨佐罗:“……”
轻微:“昨天,马格丽特把她的事情都讲给我听了。我觉得,你们两个不该那么分手!”
杨佐罗:“不该分也分了。”
轻微:“可这样的话,就让我夹在中间很难受。”
杨佐罗:“你难受什么啊?”
轻微:“我觉得自己夺人所爱嘛。”
杨佐罗:“你出现的时候,我们已经分手很久了。”
轻微:“可是,你们分手就是个错误,那我的出现就更是个错误。”
杨佐罗:“人,不能和发生过的事情计较。”
轻微:“可你没离开,你还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你可以照顾她,给她温暖和慰藉。你才是最合适她的人。”
杨佐罗:“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都过去了。她和你在一起,让她前所未有的快乐。”
轻微:“可是我不快乐啊。我还那么年轻,我想有新的生活嘛。”
杨佐罗:“什么?”
轻微:“我不能再和女孩子生活在一起了,我想过正常人的生活,拥有健康而正常的爱情生活。”
杨佐罗:“那马格呢?!你告诉她了吗?”
轻微:“我先来告诉你,你答应我以后照顾她,我才能安心啊,我安心了,才能告诉她啊。不然你不给我答复,我都没办法下决定,过自己这一关。”
杨佐罗觉得,照顾马格丽特是他应该做的事情,这么许多年来,这几乎变成了他的生活习惯,所以根本毋庸做何保证。另外就是轻微,她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如果她想去结婚生子,她就要为自己的理想去努力。或许这会使马格丽特难过痛苦。可是真正的爱情就是要建立在让对方快乐的基础上,以对方的快乐为准则。就像他放弃塞宁一样。
杨佐罗:“照顾马格丽特是我的习惯,这个没必要再多做保证了。”
轻微:“那我就放心了。”
杨佐罗:“怎么?你 6709." >有什么打算了吗?”
轻微:“没……暂时还没什么打算,就是来给你打个预防针。格桑替我杀了一个男人,就是为了让我忘记所有的过去。她费了那么大苦心,我一定不能辜负她。”
杨佐罗:“你和格桑,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若不想说我不勉强。”
轻微:“想说,我今天来就主要是为了给你讲我的故事的,好让你同情我,然后答应我的请求。”
杨佐罗:“什么请求?”
轻微:“帮我好好地照顾马格丽特。”
杨佐罗:“我说过我会的。”
轻微:“那我开始讲了……我们从小就是好朋友,在一个铁路大院里长起来的。我的家庭很不幸,她的家庭很幸福。我一直都嫉妒她的幸福,她却一直都帮助我,陪伴我,安慰我。我总是骂她,在我爷爷去世那年,我自杀,又被救活。她求我,说只要我肯好好活下去,她愿意用她的一切来交换。本来是一句发疯的昏话,可我却特别认真。我说那好,我就要你用你的一切来和我交换。结果我们就交换了身份。其实格桑是我的名字,轻微才是她的名字。后来我们将名字交换了。”
杨佐罗彻底傻了:“连名字都交换了?!”
“是的,我认为名字和一个人的时运很有关系。她又愿意和我交换,我们就换了。”
杨佐罗:“那你所说的她的经历,其实都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么?”
“是。我小时被父亲的同事侮辱,那个同事就是Hunter。那个人给我带来了很大的阴影,让我对男人和人都产生了怀疑。结果格桑就一直对他耿耿于怀,觉得是他毁了我的一生。其实更早时,我被我表哥差些强奸了,也给我带来了阴影,早些年,她曾经和我预谋过怎样害我表哥,我们 7b97." >算计来算计去都觉得不妥,毕竟是我姑姑的孩子,我姑姑是我们.家对我很好的一个亲人了。所以就放过了他。
报复Hunter,我从来没想过。虽然我一直关注他,知道他后来成了名,可是我都没再找过他。
格桑也没和我说过她想报复他。这一切都突如其来。直到昨天在接待室里,口口声声地听到她这么说,我才敢相信,这一切真的都是她为我处心积虑干出的事情。她为我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杨佐罗:“天啊!”
“我本来想改回去叫自己‘格桑’的,像小时候爷爷叫我那样。可是现在更不能改了,因为她肯定会被判处死刑。她死了我要替她活下来,我要叫她的名字来延续她的生命。所以,请你还是叫我‘轻微’。”
杨佐罗:“那……轻……微,你怎么能忍心把自己的故事按在别人的身上,还对别人讲述得津津有味?!”
“我也认为自己很变态。我把自己的不幸丑陋的过去,安在她的身上,一遍遍地对人讲述,现在想来,简直就有些丧心病狂。可是当时,我就是觉得,我既然活下来了,也是为了她的那个交换条件才活下来的。我理所应当得到她的一切,包括名字。我也理所应当想怎么讲她就怎么讲她,直到解恨为止。因为我活着还是痛苦,我自己无法解释自己的奇怪和扭曲。于是我就拿口舌之快当作自己快乐的源泉。直到越来越长大,欢城越来越富裕,我才改变了许多。后来和马格丽特有了感情,看见了如此脆弱不快乐的人,我才发现,残酷的青春并没有什么,最重要的是你可以正视它,从它的身上跨过去。昨天,马格丽特又很遗憾地告诉我,她曾经失忆过,我又发现,原来记忆不是人人都想抛弃的,还有人因为失去记忆而痛苦。我完全可以理解她藏书网
的痛苦,你可以理解我的痛苦么?”
杨佐罗听得真要昏死过去了。怎么有这么多的秘密和那么多的震惊。不过他是可以理解轻微的。理解她的痛苦和自私。还有一些属于女孩子的任性和刁蛮。
杨佐罗:“我可以理解你,你的目的达到了,我同情你。”
轻微:“你可以讨厌我,甚至是恶心我,但你一定要答应我好好照顾马格丽特。”
杨佐罗:“你很喜欢她?”
轻微:“是,很喜欢。”
杨佐罗:“我会照顾她的。”
轻微过来握了他的手,然后穿着厚实的衣服离开了。
她关上门的一瞬间,杨佐罗脑子里回想出第一次见她藏书网时的情景。
情节回放:
杨佐罗嚼着槟榔,抽着烟,感觉着这两个口感奇怪的东西在胸腔里凶猛地发生着反应。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很浑浊,渐渐地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盈,四肢舒展,脚跟脱离了地面。感觉自己正飞至半空的时候,有人在他旁边坐下。他闻见了木头香水的味道,幽幽的。
这时电影开演,灯闭掉。木头香水在黑暗里伸出手,将他嘴上叼的烟卷夺了过去,扔在地上,火光在黑暗里画出了橘红色的弧线,烟丝仿佛还发出燃烧时干烈的声响,不清不楚的幕布底下,香烟被木头香水用帆布鞋的胶皮底踩扁了,然后该是满怀兴奋地又捻了几下。
杨佐罗顿时将飘在半空中的自己拉回到座位,惊喜若狂。
那是个德国的DV短片,短到你还没记住它在说什么的时候就结束了。
灯明,他扭转头看着木头香水。在这次转头之前,他已经揣摩良久木头香水的情况了。关于他的性别和年龄以及一切。杨佐罗其实才适合做编剧,他实在很喜欢观察人和猜测人,他可以轻易地将人划分为几个种类,然后在一次大party过后推翻自己旧有定义,重新排列组合,重新划分。
在他转头之前,他的心理活动:她应该是一个女孩子,甭管是不是男人才会喜欢木头香,我都希望她是个女人,若是个男人就变出个女人吧……她的头发应该很短,鼻子比较瘪,这样生起气时也不会吓到别人,反而会觉得很可爱。她的穿着估计是很女人的,胸部比较小,还有虎牙,扣子系得乱七八糟,可球鞋一定很干净,感冒的时候用纸巾堵住鼻子,隐约可以看见被她拧红的鼻头……
他转头,一切像梦一样。旁边坐着的是女孩子,和他想象的没什么出入,只是比她猜测的更加调皮和温柔。
“你不喜欢别人抽烟?”杨佐罗故作镇定。
“这不是电影院么?封闭环境你抽烟别人怎么办?”木头香水看都没看她,而是兀自收拾东西。
“这个电影院没规定不可以吸烟,小姐。”
她的眼光终于从书包带上挪了上来,打量他的眼光:“谁说的?你把经理叫来,我问问他。”
“这是私人电影院,我是老板。”杨佐罗觉得这么逗小妞儿很有趣。
对方:“呵,敢情跟这儿等着我呐!那你说说你们这儿还有什么特殊的规定?”
“平日放艺术电影,学生免费,周三歇业,一些喜欢电影的人在一起开Party喝茶,周末播限制级电影……”
“挺有趣的,不过平时放电影学生又免费,这不是鼓励学生逃课么?这不好吧!”她认真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一眨。
[叁拾叁] 一瞬
他们说了那么半天的话,而后他又回忆了半天,觉得自己累得快要散架了。
从认识马格丽特开始,他已经学会不去对生活做评价了。实在是有太多意外太多等待太多的措手不及。
杨佐罗和轻微是两个欢城人,他们有着相似的个性,都像一团面。而故事中另外的人,
都是逃逸者,都不能面对自己的瓶颈。
这个城市像一瓶固体浆糊。
这个城市像一枚定时炸弹。
这个城市像一个垃圾场。
杨佐罗想。
这个后知后觉的男人总算是做了一件先知先觉的事情,那就是去21楼。他回忆轻微找他谈话的整个状态,有些不对头。
好像是太过坦然了,这里不对。她应该越讲越伤心才对,不该是一副要圆满生仙,看破红尘的样子啊。如果真是看破红尘,那下一步不就该是归隐山林了嘛。
他为了让自己安心,套上件外套就奔了出来,搭了车直往21楼。
一路上,他闭目养神,却在脑海里出现了许多奇怪的场景:
一条小狗走在人的侧面,突然张开嘴,把人吞了进去……
树苗从土里长了出来,越长越高越长越大,武林中人都约定在这棵树这里比武,可以考验轻功。后来树杈上不知被何人挂上去了一个四方的盒子,还不时发出响声。武林中人议论纷纷,谁都不敢冒险摘下那个盒子。于是那棵大树就被武林和人群冷落了。许多年以后,人们上班经过这里,会不时抬头看一看树上的盒子。唉,那分明是块石英钟嘛……
一个人跳海,走到没过腰的地方,被一只大怪物咬去了四肢。他的头颅在海水里飘啊飘,他很疼,还张嘴和小岛上的船员诉说他的苦衷,船员把他的头颅捞了上来,放在一个花盆里,于是那个会说话的头颅越长越大,最后变成了一棵会说话的树……
杨佐罗觉得这些场景都不是什么好兆,怪怪的,虽然他不懂梦的解析什么的鬼事情。
他心事忡忡地下了出租车,向高层走去。
楼道门口的信筒里,放着信,信封写着:轻微致马格丽特。
杨佐罗立即意识到,轻微离开了。他心里想着她会去哪里。
下午4点,阳光是很美丽的。欢城渐渐被他看作一无是处,只有这一点点阳光,让他还能感觉到安详。
电梯轰然飞升。杨佐罗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让人扫兴的。这个冬天发生了所有奇怪的事情,所有的巧合和残酷一并到来。
眼睁着春天就要来了,可是电梯却行驶太快,让人有下坠的预感。
眼前出现繁花似锦,眼前出现碧海蓝天,眼前出现古藤老树。
昏鸦还没开始叫的时候,21楼到了。
原来下坠,不过是一场梦。大家都倒霉得要死,只有他,感觉死了还死不了。只是头昏说:“轻微该是另外加了一粒,给你吃掉了。”
马格丽特惊讶:“为什么?轻微她人呢?”
杨佐罗:“啊……我在信筒里发现她留了封信,你看看吧。”
马格丽特已经不是当年的马格了,她内力深厚,已经不会在这样的时刻表现得太过歇斯底里。她隐约明白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她知道这段日子,格桑的事情突如其来,一切都陷入了新的困境之中。
[叁拾肆] 信
轻微给马格丽特书信原文——
亲爱的马格丽特:
我刚给你吃了第三粒安眠药,混在水里让你喝下。不然你总会在半夜惊醒。
今天我要写一个故事给你,怕你打扰。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请原谅我对别人狭隘的爱,请原谅我没能陪你坐在影院里看电影直到我们老去、死亡。
无论如何都请你知道我对你的情意,如此难舍。
可是格桑面临着死亡,她的身体会因为赎罪而变得分崩离析。
而她要赎的罪,竟源自于我。
回想一下这若干年,格桑为我做的所有我都无以回报。终于今天,我想到了一个偿还的方法,就是带着她的情意,和对你的情谊与依恋,去一个不认识的地方,开始崭新的生活。我实在无法呆在这个城市听到任何关于她判刑的传闻。她的一生被我毁了,包括她的家人还有她年迈的爷爷。我无法面对这一切,我无法停止对自己的仇恨。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这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我想以后要去许多个国家看一看,如果 53ef." >可以,要去念念书,我要离开欢城。在这样一座封闭而懒散的城市里,即使富有也不会快乐。我要出去接受贫穷、饥饿、生儿育女的疼痛与辛酸、迁徙的新鲜感以及所有正常人拥有的生活。我要学会享受那些未知的人生,学会坚强,不再撒谎,不再抱怨。?99lib?
本来我想和你一起走,可是我知道,我无法去改变你的生活,至少我自己认为我无能为力。我想,你应该和杨佐罗在一起,他是爱你的,当我刚来珍珠饭店时,看见他坐在后面的位子一直看着你,我就知道他是爱你的。后来发现,他对你的眷恋那么深。无人匹敌。
马格丽特,你美得芳华绝代。你该相信爱情,坚信理想。
我会一直祝福你,最真挚的祝福。
我知道谁都无法取代你,这就足够了。
你答应我,你要好好的,好好的。
下面的这个故事,是我写的,如果你愿意,可以改编成剧本。
你的轻微
不日不夜的欢城,永别!
1月6日夜
[叁拾伍] 交换
轻微写的故事 href='/article/4246.htm'>《交换》。
两个men
两个瘦男人,马修和杨类。
马修喜欢吃菠菜;杨类喜欢吃竹笋。
马修黑一些;杨类白一些。
马修比杨类高一公分。
马修从小喜欢美术;杨类一直特长跑步。
马修是保险推销员,可是极不爱说话;杨类是体育教师的,偶尔说一句什么玩笑就可以让高中女生笑得花枝招展。
马修是慵懒的,他的头发是自来卷的,半长不长,他喜欢如欧洲人的复古发型,不修边幅;杨类的平头每天清洗,内衣每日都换,勤剪指甲,早睡早起,是学校里最阳光的老师。
马修谈客户时总是很守时,可是他憎恨这份工作。估计他是整个城市里话最少的保险从业人员。他更愿意在某个闲适散步的午后,被某个推销员拉去,听他红口白牙地讲解一番,然后买下一些实用或无用的小东西,都是有趣的。买东西永远比卖东西简单许多;杨类上班时爱偷跑出去,在街心公园买枚冰淇淋蛋卷吃,他总是被年老的校长捉去问话,他希望换一份工作可以整日奔波,可以为了见一个客户而穿越大半个城市。他喜欢坐巴士,并且熟悉这个城市里所有的公车线路,倒背如流。
马修喜欢看电影,有收集海报的习惯,他最喜欢让·雷诺;杨类喜欢听音乐,有收集唱片的习惯,他喜欢很多欧洲玩儿清新的小乐队,每天坐在双层301路车去上班时,耳机里都是欢快的声音。
马修嗜烟;杨类嗜睡。
马修自己住的房子里面,装满了许多许多的秘密和往事。摆设很简单,可到处是可以装下29寸彩电的那种大木箱;杨类自己住的房子里,有明亮的墙壁纸,和睦的黑色布艺沙发以及很多双颜色、式样不同的帆布鞋,顺便说一句:他的脚长?99lib?得很好看。
马修喜欢读书,家里有许多许多的书。他最喜欢的书是 href='2124/im'>《呼啸山庄》;杨类不喜欢看很多字的书,喜欢看漫画书,偶尔还看一些体育杂志和明星的八卦,他最喜欢《多啦A梦》,他小时候看时光机器的故事时产生过幻觉和梦魇。
马修喜欢用老式的装刀片的刮胡刀,坚持手写字来纪录生活里的场景,偶尔上网查查邮件;杨类则是个喜欢自动化的小青年,他喜欢使用电动的剃须刀,迷恋德国人做的网络智力小游戏,口袋里总带着u盘,在学校随时发现有趣的东西就拷进来。
马修喜欢他的一个客户,那个女孩子担负了父母和自己的终身险金,还喜欢用樱桃味道的唇膏以及香氛,有时涂黑色的指甲油,她拿马修当好朋友,有难过的事情时就叫他出来一起吃火锅,一边难过一边大口大口地吞下食物。这个女孩子不瘦,有滚圆的屁股,正是马修喜欢的类型;杨类喜欢简单干净的单眼皮瘦弱女生,就是那些看上去很胆小,却做起事情来掷地有声的那种。他是个暗恋大王,却从未谈过恋爱。他过于简单。有时他希望自己留一些胡子,变得厚重一些,不然有人会以为他的趋向有问题。
交换
一个风平浪静的下午,街上毫无悬念地行走着一些人和车。
穿越广场的街心公园时,有一群灌木,你吸一口气就不想离开这里,会幻想整个城市都变成灌木林,那该是汪洋一般的森林,有鸟儿在头顶鸣叫,有猎人与狗在不远处出没,即使是枪声也不会让人心惊胆战,野兔子和鸡排列成小分队,在夜晚开篝火晚会……
杨类又一次从学校里跑出来,呆在这里,呼吸新鲜空气,他闭上眼睛把上面那些对于城市森林的幻想不厌其烦地又想了一遍,纵使知道无法兑现,也从不气馁。马修拿着公文包在出来卖保险的间隙,也来到这里,他摘下道貌岸然的领带,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罐子,里面装着口服维生素含片,形状是只小熊,无疑,这种含片是为低龄儿童设计的,巧克力口味。他拿了两片在口中含化,坐在石凳子上望天。这时,他和杨类背靠背坐着。杨类则往口中塞蒙象牌奶片,他也不敢在光天化日的街市或公车里吃,因为奶片的包装是药剂的那种按压式样。有一次,他在公车上大摇大摆地吃,一个中年妇女以为他有什么严重疾病呢,那“药片”白花花的,还特别大的一粒,女人把坐在身边的孩子带到靠车尾的位置去坐了……
这时,这两个男人互相发现彼此爱好相投,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就算作认识了。
“你……呵呵”,杨类看了看马修手中的咖啡色小熊又看了看他,笑了笑。
“呵呵”,马修很酷,一笑而过。
“这里空气真好”,杨类总是喜欢发表一些小感叹,趁着身边有人。如果是颗树,他当然不会把秘密吐露进树洞里,他会在心里默默地对那颗树说话,直到他的感叹不再密密麻麻。
马修看看他,只是微笑。
“你工作不忙?!”杨类展开好奇心。
“还可以,办公路过这里,呆不了多久就得走。”
“你是……记者?看着不像,记者不穿西装当制服的吧。那你是……”还在猜。
“卖保险的。”马修开始抽烟。
“我正巧想投一份,能给我介绍介绍吗?”杨类一直对老年有种恐惧,衣食无着的晚景让他唏嘘,所以他正准备拿出一部分钱来养老。
马修把一堆资料放在他的面前,资料里把重点说明的地方都已经用红色麦克笔圈了出来,他只管在一旁抽烟,让杨类大致看看,对哪项感兴趣再细谈。马修的手很长,ZIPPO用起来得心应手,像是长在手掌的一部分。杨类仔细看了看资料说明,然后和他开始讨论:
“卖保险是不是要每天都出去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啊?!”
“当然。”马修抽的是万宝路。
“那是不是有很多时候都是坐公交车出行的呢?”
“是。”
他发现越问越接近理想,于是兴高采烈起来,“那是不是不努力可以很闲,努力可以很忙啊?”
“是。”
“我想卖保险去!”
“你刚才可和我说的是你想买保险。”
杨类还在兴奋:“刚才想买,现在想卖!”
马修一心觉得这是个被生活逼得无聊透顶的人,否则不会想去做保险。他问:
“你现在是什么职业?”
“高中体育教师。”
马修:“那职业多好!可以晒太阳,还可以吃学校食堂里的饭菜,吹吹哨、喊喊口令,陪学生打个球什么的就是日常生活。”
杨类:“太封闭了,我想换个环境,想到处跑跑,看看人和城市,不想难为自己时,还可以像你这样忙里偷闲地呆在一地儿抽烟。我现在上着班出学校来玩儿,校长还要找我谈话。”
马修:“外面多乱,校园多好!”
这两个人互相羡慕了一会儿,正要各自走散的时候,杨类跑回来追上马修说:
“我想卖保险,你想当中学体育老师……那……那咱俩干脆换一下得了!”
马修不明白。
杨类兴奋地闪烁着眼睛,像个小孩子一样说:
“就是咱俩交换一下职业。我去替你卖保险,你去替我教书。这样调换下工作,一个走一个进,估计会很快进行完人事更替。我们都能早一些解放,毕竟学校和机构都不好进嘛……”
马修:“我再想想吧,回头我给你打电话。”
……
马修就是这样的性格,慢一些,稳一些,不喜欢听风就是雨。他要仔细想一下这一年多来的工作,他要对比一下“得到”和“失去”,然后再决定。
当然最后他没找到他得到了些什么东西,只是疲于奔命的忙,和让人厌烦的广告术语打交道。对于他来说,卖保险让他丧失了那么多的空间和生活,仔细一梳理,终于开始向往起了体育老师这个职业。
他想起上高中的时光。他个子将近190公分,老师让他去打篮球,他不喜欢,可文科班加上他就5个男生,学校篮球赛偏都得参加,也就赶鸭子上架地上了场。结果赢得了无数多的好感以及口哨声,篮球技能被身体唤醒,得以发挥。
因为篮球,他交了第一个女朋友,那个隔壁班的女生每逢他们班比赛,就一定来看。而且在他受伤时,跟着他们班的人群一起送他去了医务>..室……而跑步等等的其他项目虽然他没怎么参加过,可是他知道自己喜欢晒太阳和安定就足够了。因此他觉得自己可以胜任体育老师的工作。
他打了杨类的电话。
两个人的工作迁入迁出手续办理得很快。所谓一个萝卜一个坑。
铁皮玩具
交换完工作,两个人开始了各自新的生活。他们约在周末一起喝酒聊天。马修还是很少说话,吃一些花生米,喝啤酒。杨类则看上去晒黑了一些。
杨类不急着赚钱,整天乐此不疲地在城市里穿梭,在公车里看见了一个又一个女孩子,有时走一条路线在同一时间段,可以遇见同一个人,于是开始暗恋她。只是他的暗恋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只当是赏心悦目的一次旅行而已,短暂的行程里充满了一些向往。毕竟他都25岁啦。
给马修讲自己暗恋的事情时,马修笑吟吟地说他有趣,满脑子装满了幻想,他之前没见过一个做保险的人会有这等闲心。
马修一直喜欢的那个女客户给他打来电话,那女人名叫高娃,虽然已经没有了业务上的往来,但是他们还是保持着良好的朋友关系。她信任马修,因为他高大,皮肤黝黑,又因为他少言寡语,一旦开口必然兑现。有一日,她在工作上又遇见不顺利的事情,给马修打电话要出去吃饭。当时马修和杨类正在酒吧里无聊,这时就借酒胆把高娃约了出来。高娃一看,自己两位保险经手人竟然认识,还在一起喝酒,觉得意外。工作上面的苦衷越讲越多,酒也就喝起来没完。最后高娃和杨类都醉了,独剩酒量无敌的马修一人清醒。分身乏术,无法将他们二人分别送回各自的家。最后招了一辆车,都带去了他的狗窝。
他把高娃小心翼翼地抱到了床上,那张很旧的木质大床上铺着黑色的床单,黑色的被套,纯棉很柔软,他给高娃盖好,帮她脱掉鞋子,把她的脚放进暖被里。他看了她几眼,她睡觉的样子真好看。他记得喝酒之后的高娃红红的脸上挂着绿色的眼影,刘海很薄长短不齐地贴在额头上,十分俏皮。
他把杨类扶到沙发上,从柜子里找出一床毛毯搭在他的腿上。杨类睡得安好,呼吸平缓,酒气并不重。
马修通常在失眠的夜里会读书,他并不恐惧失眠,他很平静,坐在地毯上。他家的地毯很气派,是爷爷留给他的惟一一件物品。他爱那张颜色肃穆的地毯,经常打扫它。这一夜他读的是《邓肯传》。
外面的风大了起来,家里的铁皮玩具像活了一样左右摇摆了几下。他抬起头环顾四周,觉得这一切太过美好。有两个喜欢的朋友陪伴他度过一个夜晚,除了大年夜,这是少有的聚会。
5点,开始有晨曦。他本来想开窗透风,可是怕杨类着凉。于是一个人站在楼道里清醒了一下。他发现今天清晨没有雾气,这该是晴朗的一天。他心里想着:这座不南不北的城市,真美丽。
我走到杨类身边,试图叫醒他,可是失败。又走到高娃身边,他并没有碰她,也不忍心打扰她的睡眠,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决定一个人去上班。
今天学校有新年联欢会,他没有表演任务,只是帮忙搭建舞台。他盘算着上午第二节有三年纪的课,千万不要忘记带口哨。
离开房子之前,他进屋又看了一眼高娃,高娃蜷缩着身体,把头埋在被褥里,手露在被子外面,他看见她修长的手指没有戴戒指。
马修走路很慢,抽着烟在看风景。他始终不笑,因为个子高,而且头发卷曲,获得了许多陌生的目光。过去暗恋杨类的女学生看见这个高大而颓废的替代品倍感失望,而文科班的女生却钟爱着马修,喜欢他的古怪和不修边幅。他走到校门口时有个女学生脸闷得通红地跑过来递给他一张贺年卡,上面写了酸溜溜的几行小字。马修把卡片拿在手里,对馈赠者报以微笑。
太阳真美,空气真美,年轻学生的笑容真美。他心怀对杨类的感激在操场上吹着口哨,带领大家做着广播体操。他希望可以一直这样,然后结婚,娶一个高娃那样的女孩子,再生个小家伙,早晨可以陪儿子在阳台上做早操,直到自己做不动为止。
……
上午10点多,杨类先醒来。他直起身来,看见房间到处是铁皮玩具还有大的木箱子,他以为自己迷失在森林猎人的小屋里了。他的目光最终游移到高娃的身上,他推醒了高娃,他们一起努力回想,并得到正确答案——这是马修的家。
高娃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香口胶,一人一块,全当刷牙了。反正上班已经迟到了,不如旷工一天。他们俩有一个打算,就是留在马修的家里玩一玩,然后做一桌好饭等他下班犒劳他,在一起过个元旦。
房间里的每一物,全都很古老的样子,比如上发条的铁皮闹钟,比如小时候的大象形状的积木,比如桌子上随处可见的万花筒和七巧板。
杨类和高娃不敢乱动人家的东西,可是一次充满惊叹的观摩总是无法避免的。
下午的时候,高娃去附近的市场买菜,留杨类在家看门。他们的分工很明确,高娃负责买和洗菜,杨类负责烹饪。那时的太阳是橘红色的,照在人的太阳穴上,是那么的美好而轻柔,和死亡根本挨不上边儿。
坠落
下午的晚自习取消,在大课间体育组的老师和一些学生会干部负责装点礼堂,一个小时之后,所有人会到这里来开联欢会。
马修挂一只灯笼,踩在一条梯子上,他小心翼翼地拿着灯笼,让身体保持平衡。
灯笼很红,艳丽得让人有些昏眩。礼堂里的音响很大声,放着祝贺新年题材的英文歌,唱词里充满了祝福,还有孩子以及大人的笑声。
马修的牛仔裤已经很旧了,和那架梯子差不多旧,裤缝上磨白的地方很好看。他拿着灯笼俯瞰整个大厅里的人,大家脸上挂着明朗的笑。有几个女学生身体跟着音乐节奏来回摆动,屁股滚圆的,在一瞬间他想起了高娃。
整个礼堂陷入了喜庆和红色之中。他挂好了灯笼,两条腿倒了一倒,准备爬下梯子,可是他突然觉得自己错了,他习惯先迈出左脚走路,这个习惯二十几年来未曾改变,可是他倒到了右脚上。他的习惯被打破了。他悬空了。
马修掉了下来,连一秒钟不到,他的身体就摔到了木地板的舞台上,周围人一片惊愕。他们走过来,看着他尚有余温的身体。马修觉得空气很稀疏,他动弹不得。可是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抢走了他的空气。他越来越憋闷越来越想喊出声来。
红色的血从他的脑和口里流了出来,一点点蔓延,新鲜的血流到了人们的脚下,梯子的脚下,还有马修自己的脚下,流了那么多那么多的血,和他旧仔裤上磨白的部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急救中心的车到来的时候,马修已经死了,但是还有血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脑和口流出来,空气里弥散着血腥的味道。观望的人看见赶来的医生把坠梯者用担架抬上了救护车,口中不时有人发出坚硬的叫声。
早晨给马修贺年卡的那个女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哭得脸部肌肉都扭曲了。
那张卡片上写着:你是我见过的最帅的老师。希望你健康愉快……
小王国
杨类做了一桌好饭,和高娃坐在地毯上等马修。他们打他的手机时才发现他把手机和门钥匙都落在了家里。
为了打发无聊,他们轮流讲故事。杨类讲的是笑话,而高娃则讲的是自己的童年。高娃喜欢看他的睫毛,在乳白色的管灯下,上下扇动的睫毛像被镶嵌上了银边儿。
他们等得无聊,还轮流洗了一个澡。实在是两天一夜没洗澡有些扛不住了。小区暖气给得很足,他们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胸前也不觉得冷。
就这样故事讲了一支又一支,快到9点的时候,杨类让高娃一个人回家去,他留下来等马修,不然都走了马修连门都进不来了。
杨类吃了一点儿红烧小西排,喝了一点点红酒,坐在大藤椅上继续等。后来他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还黑着,是夜里3点。房厅的窗户开了半扇,风吹进来,房间里的很多铁皮玩具都发出声响,他心里开始不安,那种感觉来得很迅猛,将他吞噬。
他抓起马修的手机,寻找他家人的电话。可是他的电话本里只有一个外省的远亲电话。他觉得询问亲戚这条道肯定不行了,灵机一动想到给体育组的其他同事打电话。
杨类:“喂,我是杨类,马修今天几点下班的啊?”
电话那头:“啊……”
杨类:“马修就是我介绍到学校那个顶替我的老师啊!你怎么不说话啊?!”
电话那头:“啊……你……你……”
杨类:“你说话啊!!”他意识到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电话那头:“布置演出礼堂时,他从梯子上摔下来了,死了……”
在一个城市里,一个高而且瘦的皮肤黝黑的男人,突然消失掉了。他的死讯没有家人来分担,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孤儿,好似凭空而来。没人负责他的葬礼,学校的后勤安排了几个上年纪的老师布置了一个灵堂。杨类没有参加葬礼,他呆傻地坐在马修的房间里,从走进来就不曾出去。
当他发现这个凭空而来的男人卖了几年的保险自己竟然没投一份的时候,他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他呆在装满铁皮玩具的房间里。
他恨自己和马修交换了职业。
他觉得人是他间接杀死的。
他环顾房间四周,他发现这个为了他而死去的男>人竟然童贞得像个孩子,也陌生得像个路人。
杨类不再去上班,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可以吃少量的食物,晚上会洗澡,也会睡觉。
早晨,他按照上班时的时间起床。用马修的牙刷刷牙,他逐渐爱上了马修使用的绿茶味道的牙膏。
刷完牙,他开始像前一天一样,打开一只木箱子,跪在地毯上,头伸进箱子里,翻看里面的东西。每看完一物,必定放回原处,保留好原来的样子。他发现了许多许多许多无数的秘密。马修是个怀旧得有些病态的人,固执地保存着小学到大学的教科书,分学年段摆放整齐。这个搜索的过程那么漫长,整个房间里放满了这样的木箱子,里面装着旧得不能再穿的球鞋、考试卷子、收到过的礼物、几十本日记、给某个暗恋的女生写的永远没有送出的字条、发黄的发表过他文字的报纸、用过的调色板、20年来的月历牌、翁美玲和变形金刚的贴纸、各种各样的票根:汽车票、藏书票、电影票、动物园门票、火车票、饭票、飞机的登记牌……用过的书签、毛笔、少得可怜的童年照片、玻璃球……
杨类迷恋上了马修,每日沉浸在马修的一生岁月中。
他觉得他是马修生命的延续。
他觉得马修和那些铁皮玩具一样,是不会死的。
他觉得自己变成了马修,因为他了解马修比自己更甚。
马修是永远不会变的人,马修是永远不会错的人,马修是时髦的人。
这是一个小王国,马修就是这里的小王子。
替婚
杨类翻到马修最近的一篇日记,写的是高娃:
“高娃是个喜欢感伤的姑娘,总穿黑色的衣服,嚼一块柠檬味道的泡泡糖,她爱哭也爱笑,像一个娃娃,爱戴毛线帽子,食物能让她愉快,她的忧郁气质可以打动每一个人,她的念头总是一闪即逝……”
马修是爱高娃的,杨类发现原来他才是暗恋大王。他坐在马修的床铺上,窗头灯是橘黄色的,那种很老式的式样,需要扭一个圆圆的纽才可以调节亮度。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有这么一枚9瓦台灯,很暗,在这样的灯光下看书,像隔了层油纸。
他现在的一切行为都很像马修,他就是活着的马修。
他睡前读那本《邓肯传》,锻炼自己多吃菠菜,他的话变得很少,他在口袋里放了手绢擦嘴,他的头发和胡子都长了,头发他没有剪,长了之后也有了回卷,他在下午会拉上窗帘看马修的碟,一部一部一幕一幕,他抽掉了马修剩下的半条中华烟,他开始在本子上写日记和读书笔记,他看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是 href='2124/im'>《呼啸山庄》,他不再吃奶片而是吃口服维生素片……
他继续学来了马修的一切,惟独没学会爱上高娃。
可是他还是和高娃结婚了,因为高娃爱他,因为马修爱高娃。他要替马修娶这个女子,并且暗自发誓要对她好一辈子。
高娃在马修死后的很久,才见到了杨类。她发现杨类变了很多,她想他该是自责的。所以就只顾安慰生者。况且,她从第一眼看见杨类,就喜欢上他。即使他对杨类现在的很多做法都不理解,可是还是无法阻挡她的爱。
高娃:“你爱我吗?”
杨类:“……爱……”,其实他知道,他在言不由衷,他在替马修爱她。
高娃显然是个简单的女子,看不出破绽,只会被爱情冲昏头脑:“我觉得你和刚认识时不同了。”
杨类:“头发长了吧……”
高娃:“我是说性格……你……你是自责吗?”没等问完,她走上前从背后抱住了自己的爱人。
杨类没有任何反应,他的思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不疼不痒:“是,我自责。”
其实他把他对马修的迷恋说成是自责,是解释他所有古怪行为的惟一办法。高娃一下子就可以接受并理解他,不再怀疑。
高娃:“那我们结婚吧!”
杨类没做片刻停顿:“好。”
高娃对他的平静感到难过,谁都希望这个时刻是伴随着异常兴奋到来的:
“那我们回你的房子住好吗?为什么要一直住在马修的房子里呢?”
杨类继续撒谎:“因为我有亏于他,我要替他看房子。他父母早逝,惟一的亲人就是他外公,可一年前他留了这所房子给马修也死掉了。马修被我又害死了,我如果不去死的话,就得帮他看好这房子。”
高娃吓坏了:“当然不能死,你还有我!你得为了我和我们好好活着,你不要老说是你害死了马修,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
杨类摸了摸她的额头,心不在焉地微笑了一下。
马修的照片挂在一进门可以看到的位置,他始终很酷,不笑,作为遗照的黑白片里,他是温和的,有一丝浅浅的笑,眼睛很亮,皮肤黝黑,穿着白色衬衣。这是马修参加工作第一年时照的相片。
站在门厅里的杨类望着穿着白色婚纱的高娃,他想起马修日记里写的话:高娃是个喜欢感伤的姑娘,总穿黑色的衣服,嚼一块柠檬味道的泡泡糖,她爱哭也爱笑,像一个娃娃,爱戴毛线帽子,食物能让她愉快,她的忧郁气质可以打动每一个人,她的念头总是一闪即逝……
高娃这时叫了他一句,打断了马修的回忆。马修走到眼前的公主身边去,即使他知道,自己不爱她。可是他娶了她。
窒息
其实杨类错了。
杨类当然错了。
替别人去爱,是一件隐忍而痛苦的事情。他的爱不是喷壶里的水,指到哪儿撒到哪儿。越是控制越是难以收拾。就在这样的相对中,爱情变得越来越不可能。
只有分崩。
只能离析。
结婚之后的4个月里,几乎每隔三天,高娃都会提出一次建议——要从这间逝者的房子里搬出去。每次杨类都过来抱一下她,然后让她的耳朵贴近自己的胸膛,仿佛听一下他的心跳对方就可以读懂他的意愿,可以平复任何异议而继续留下居住。
每一日如同厮磨。
杨类回高中又顶替了马修的位子重新当起了体育教师。
他在抽屉里看见马修总忘记戴在脖子上的口哨。他继续吹那枚口哨,站在阳光下,带三年纪的学生做操。过去喜欢的小女生还是会尖叫。而崇拜马修的文科班学生,也开始崇拜他来。因为他的气息和马修越来越像,快变成一个人一样。
送马修贺年卡的女生转学了,没有人再见过她,就像消失的马修一样。
晚上杨类会写一些日记,读书,看电影,生活悠闲自得。
高娃则下班之后越来越不愿意回家,甚至流连夜店,让别的男人送她回家。她渐渐明白,杨类好像根本不在乎她,她想用自己的行为引起杨类的恶感,以此来证明他对自己还有感情。可是她什么都没得到。她晚回家,杨类会留门灯给她,早起给她沏好麦片再去上班,晚上会做简单的几样菜,无论她回不回来吃他都照做不务。他从来不询问她的去处,只是一如既往地对待她。
高娃的酒量越来越大,她常常喝完酒就哭,打车到楼下时再擦干眼泪。杨类已经不爱她了,她怕他会再讨厌她,于是她要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这一天,她喝了啤酒,有些微醉。裹着大衣爬上了楼梯,进了家门,看见正在抽烟看碟的杨类。杨类像往常一样,见她喝醉,会拿来一碗醋帮她醒酒,然后把她扶到床铺跟前让她睡个好觉。可是高娃再也忍不住了,她借着酒劲哭了起来,然后开始滔滔不绝地倾诉。
高娃:“你根本不爱我!那你为什么要娶我?!我每天和你完全生活在两个轨道两个世界里,你不看不闻我,光照顾我有什么用,你体味过我的心吗……噢,我知道了,你就是中魔了,你偏要住在一个死人的房子里!自责?!你的样子好像看不出什么自责,你每天上班,然后看电影写日记……噢对了,我看过你的日记了,你的文笔还真好啊!我看完你的日记我就明白了,你是中邪了,你竟然迷恋上那个死人了……”
杨类原本还在听,可越到后来他的心越紧绷,每一句话都砍在他的心上,他呵斥着让她闭嘴。高娃一直是清醒的,不过是酒精让99lib?她得以发挥了她的伤心极度。越呵斥她,她越是要说。她要把最精准的话砍到他的心上,让他也伤心让他也心碎。她继续说:“你竟然迷恋上一个死人……”她开始边流泪边大笑。在她的笑声还回旋在房间里时,杨类掐住了她的脖子。
终于高娃讽刺的笑声停止了,房间安静了下来。
高娃不再动,高娃不再哭。
一个人
“再没有人可以抑制那些想念。
再没有人可以和你一同仰望星空。
再没有人可以给你爱与忧愁。
因为你爱的人死去了。
你爱的人曾经告诉过你,什么是爱情。
他口中的爱请是:一个人死去了,另一个人留下来回忆他。
你带着这个理想,继续孤独的生活。
没人可以给你安慰。
只有黑夜和支离破碎的影子。”
这是杨类写在日记本里的话,这是他对马修说的话。他知道高娃说得不对,自己对马修的感情不是迷恋,而是超越爱的一种感情。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崇拜和敬仰。
高娃没有死,在她快断气的时候,杨类撒了手。
他们离婚了。
又一年,马修的忌日,杨类没有参加学校的联欢晚会,而是和高娃相约来到了墓地。
乌鸦鸣叫,清冽的风,看园老人闲暇时扎的纸鸢挂在屋门上,扫墓人用的白色手帕,黑色呢子西装,在墓碑前对逝者的哀思和倾吐,活着人的困惑,墓志铭上的篆刻,哭天抢地的悲怆……
杨类和高娃呆立在杨修的碑前,分别诉说。
高娃:“我知道是因为你爱我,而杨类又喜欢你,所以他才替你娶的我。后来发现我们不合适,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现在我住在杨类的房子里,我知道我爱他,我每日对着有他生活过的物件我才能呼吸才能平息对他的爱和恨。所以我没有了对他的怨恨,我可以理解他,他因为你而住在你的房子里怀念你,我也因为爱他而如此。现在,我不需要他没有爱的臂腕。只要心中有爱,就足够了……马修,如果你活着,我想我的这些不快都可以向你倾吐。我还是喜欢你活着的时候,那时我和杨类都是普通的人,拥有着普通人的烦恼。现在我们都不再普通,因为我们都为爱变得琐碎与困顿……不过还好,各得其所了,各得其所。”高娃说这些话时,她的嘴唇还是那么娇艳欲滴。只是她的心已经苍老。
杨类:“我知道你是个有规律而怀旧的人。你房间里的每一物,我都没有改变,和你在时一模一样。我知道你习惯先迈左脚,我知道你习惯看旧的黑白电视机,我知道你从不曾绝望。我本来想一直照顾高娃的,可是我发现我没有这个能力。对不起,马修。你死去的这两年里,我看完了你所有的电影,我也偷看了你的日记,我只是不明白你初中二年纪那次体育课为什么和三波打起来,你一直是平和的啊……”
高娃她静静地走掉了,留杨类一个人在墓碑前和马修说话。她知道他有许多许多话要对他说……
[叁拾陆] 如释重负
马格丽特读完这个小说时,天已经黑了,她反复推敲里面的文字。
杨佐罗打电话去询问,才知道欢城在两天以前,飞机场已经修建完毕,正式通航。这里有去许多地方的飞机,没人知道轻微坐的是哪一班。
他站在窗子前,不知道马格丽特会不会再次崩溃。他只知道一件事情,无论她是否崩溃
,他都会照顾她。
马格丽特推开卧室门,走到杨佐罗面前,坐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她的表情很干燥,杨佐罗心里暗骂老天爷对她不公,竟让她如此瘦弱却遭遇了如此多 7684." >的别离。全部都是被动接受的,无一例外。
马格丽特:“我现在要去找格桑。”
杨佐罗:“我陪你一起去。”
已经快要开庭了。格桑被消磨得不行,头发披散着,嘴唇斑白。她见马格丽特而未见轻微,立即觉察出不对。
格桑:“轻微呢?”
马格丽特:“她走了。”
格桑:“去了哪里?”
马格丽特:“她没有讲。但是她留信说她去周游世界了。”说这些话时,马格丽特在微笑,并不是安慰的微笑,而是发自内心的愉悦的笑。
格桑:“我本意是想让她快乐的……”她开始哭。
马格丽特:“你别哭了,离开并非是件坏事啊……我这次来,是要把这个故事带给你,是轻微写的,我想应该将它留给你。故事等我走后你再看,我现在想听你给我讲你们的故事。”
格桑将一切原委都告诉了她。
马格丽特一直手脚冰凉。她怀疑自己被冰冻住了,脚掌沉得无法挪动一步。可是谁都无法打倒她了。她变成了坚强的马格丽特?99lib.。
她来,只是想问清一切。她最近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外婆说的话到底对不对?她身边每个人的不幸,到底是不是她带给的。
这是认识轻微以后,她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这个简单而纠缠她多年的问题。
现在格桑给了她答案。她反而如释重负。
[叁拾柒] 味苦的药
马格丽特、杨佐罗又回到了小说刚开始时的状态。谁都不去提离开的这几个人,就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
马格丽特每天把脖子擦洗得很干净,戴着一条珍珠项链。珍珠还发散着光芒,可是已经很旧了。
她不爱吃饭。
她很消瘦。
她得了咽炎,往喉咙上喷一种味苦的药。
她的小本子上画满了画,写满了字。
杨佐罗很少和陌生人说话,也极其讨厌把马格丽特介绍给别人认识。如果有生人问及关于她的事情,他会说:
“她叫马格丽特,俄罗斯人,来这里寻bbr>99lib?亲,爱上了一个欢城男人,那人和她在珍珠饭店约会过两次,谁知后来竟然屡次爽约,等了许久才发现那人已经消失掉了,于是她就留在这里等那个男人回来,一等就是好几年……”
听过,众人>..发出啧啧的声音。
看上去每个人都平和安详。
噢,对了,这时的珍珠饭店,还多了一个人。就是蕾丝边。
她搬来这里住了。
蕾丝边和方什子提出分手后的下午,一身轻松地拨打了冯教授的电话。就那么简单的十一位数字,轻轻一按,藏书网听筒里传出:“您所拨打的号码并不存在”的声音。
她突然厌倦了。尖叫起来。
就在那一瞬间,蕾丝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她一直在寻找的并非是一个共同生活的爱人,她不过迷恋上了私奔本身。
她已经老了,激情不再。
当你还懂得去爱别人的时候,是不可以去欢城的。那地方像一块砂纸,将任何情欲都打磨平了。而当你不懂如何去爱别人了,就是你老了枯萎了的时候,欢城最适合不过你了。你该去那里看看书读读报,就可以打发掉剩余的时光。
欢城收留了蕾丝边。从此以后再也没人见到过她哭。
[叁拾捌] 春
又是一个平静的午后。马格丽特、杨佐罗和蕾丝边坐在第一排的躺椅里,像往常一样看着电影睡去,一觉醒来不知是何年。
马格丽特做了一个梦:
她牵着一个女孩儿的手,走?在草地上。
女孩:“妈妈,我想穿裙子。”
马格丽特:“如果明天是春天,我们就穿。穿那件红色的裙子。”
女孩:“那现在呢?明天是春天吗?”
马格丽特:“藏书网是冬天。”
女孩:“春—夏—秋—冬。冬天完了就是春天。对不对?妈妈,冬天快过去了吗?”
马格丽特:“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女孩:“还要那么长啊。”
马格丽特:“不,很快就过去了。只要你做个好孩子,春天马上就来了。”
[叁拾玖] 鸟人
马格丽特第一次坐上飞机。
刚起飞时,她看见欢城不过是一枚硬币。
当飞机将云端抛在脚下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鸟。
她要变成藏书网鸟一样的人,可以徒手起飞。
她爱上了飞行。
电影散场,马格丽特不见了。
马格丽特第一次坐上飞机。
刚起飞时,她看见欢城不过是一枚硬?币。
当飞机将云 7aef." >端抛在脚下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鸟。
她要变成鸟一样的人,可以徒手起飞。
她爱上了飞行。
电影散场,马格丽特不见了。
后记 徒手起飞
href='1234/im'>《珍珠饭店》是我的第一部长篇,里面写满了纠缠我的梦境、恐惧以及始终匪夷所思无法认知的部分。我企图通过这个有些荒谬的故事来完成一次自我蜕变,让我把想说的说清,想不清的想明。这次叙述是多么的值得鼓舞!
关于我
这是我的第二本书,十九岁出版完第一本书以后,我从事了若干份不需早睡早起的工作,赚的钱够买一部挚爱的德国汽车或者是一间中等地段的两居室。可是我什么都没存下来,花个精光,眼见,时间很快地就飙到了我的二十一岁。那种速度与浪费是常人难以想像的,后来二十一岁我重新找到了一个节奏,而或者说是一件最想去尝试的事情——演唱。现在我以双重身份站在众人面前,我热爱写作与演唱。
我可以写文字给爱人看,我可以唱歌给爱人听。我不祈求所有人都能懂我,在这座正东正西,我却永远搞不懂方向的大城市里,我只希望我的爱人可以深知我并且一如既往地爱我。而我能带给陌生人的,也许是一次藤椅上有痛痒感的阅读,也许是一场舞台设施简陋的演出,更也许是一块永远不会产生交集的空白之地。这样那样怎样都好。
现在我住在北京市郊的一个住宅小区里,空气干净,几乎每隔四分钟就有一架飞机从头顶驶过。天气已经冷了,瑟缩着用冷水刷牙洗脸,然后罩着宽大的球衫走在小区旁边的大学里,早晨七点一刻在操场上跑步,减肥与锻炼肺活量。八点去食堂打一碗稀粥再要一份一角钱的小咸菜……我看上去和所有大学女孩子没有两样,戴着近视眼镜,有些挑剔,买东西时偶尔讨价还价。可是,混迹在大学时,我变得很快,我可以一会儿是大学生,一会儿是作家,一会儿是歌手。比如:我偷偷和制作人爬上了食堂的屋顶,于是开始向往盖一间小房子,在屋顶上种满向日葵,我可以站在向日葵中演唱,我的舞台很高,听众可以在演出结束时一起爬上屋顶,大家在一起看星看月亮。
我喜欢我的新生活,新身份,新小说。
关于小说
这本小说里的人就生活在你的周围。他们神经质、诚实、玲珑、笃定而美好。故事中的欢乐之城,就是理想中一个致极的状态,别去考究它的所在,我们只需将自己灵魂中一些隐隐作祟的情绪、欲望与动机进行一次剖析。就此产生了这家放映电影的名叫珍珠饭店的电影院。就像那部伟大的电影——《飞跃疯人院》,在这里,希望在绝望里萌生,寻找才是永恒的追求。
——“你去寻找什么?”我问马格丽特。
——“希望。”她的回答,也是我的自问自答。
href='1234/im'>《珍珠饭店》到底是一个bbr>什么样的故事,我问我自己。我无法总结它,我觉得它超现实、明媚、极端、分裂、冷酷、温暖、懵懂、青春、怀旧、质朴、华丽、美好、绝处逢生、荒谬、美仑美奂、拧巴……我觉得它new school、车库、trip hop、indie、dark wave、小清新、电子或者是爵士……我觉得它像一个穿披肩戴珍珠项链与耳环的女人;我觉得它像一个经济仓里熟睡的大商人;我觉得它像一个在酒吧里穿短裙子边扭动屁股边哭泣的红头发女孩儿;我觉得它像因为怕黑而躲在大衣柜里小声抽泣的儿时的自己;我觉得它是部很酷很酷的小说。
写作的过程持续了很久,之间我崩溃过几次,深夜,我被自己书写出来的内心深处的点滴作态吓哭了,爬上床抱住妈妈熟睡中温热的身体。我以为我要疯了,我那么绝望的认为。可是在颤抖之中,早晨的鸟鸣与晨曦让所有恐惧与梦魇都离我远去,我走下楼,取报纸,对邻居彬彬有礼,好似所有的崩溃都不曾存在过。真是神奇!
书里面人物名字杨佐罗、轻微、蕾丝边、艾成歌都是我好朋友的名字。我记得我和艾成歌,整夜整夜地说话,谈这本小说,细到一个措辞,大到记叙手法;我记得小四在我闭门写作的日子里,每日关照我的进度,在电话里体恤我的情绪,在崩溃时听我哭泣;我记得我把写“轻微”的那部分文字发给轻微看时,她的激动与紧张……
这些亲爱的朋友是我书的第一批读者。在若干个有些焦灼的午后或傍晚,是你们陪伴了我的寂寞,是你们关怀了我的内心,是你们的肯定才让我没有走到山穷水尽。我记得给你们的每一次拥抱,以及因为遥远而无法拥抱到的臂弯。
关于唱片
2004年,我遇见了王璐,
他改变了我。
他给我做了这神奇的一切。他是我的奇迹。
他为 href='1234/im'>《珍珠饭店》做了同名专辑 href='1234/im'>《珍珠饭店》,里面有五首歌,包含了五种风格,chill out、dream pop、folk pop、indie pop、jazz。除了引子为念白之外,其余四首歌均送给书中的四个女主人公,并用她们的名字给歌命名,你看完文字再听到她们,你就知道,她们是多么的统一。这些歌就是这些女人灵魂的一部分。
做这一切,他只因为理想主义。
我只能说我幸运。
王璐,在此,我想和你说,我们都超越了自己。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失眠,为我伴唱,为我当制作人。
关于寿桃照相馆
书内插图所用照片均由寿桃照相馆拍摄并制作,成员名单如下:
艾成歌(中国·安徽)图片制作兼模特
染(中国·上海)模特
塞宁(中国·天津)模特
老杨(中国·天津)摄影师
洪晟镇(韩国)摄影助理
笑凡尘(中国·安徽)剧务
Fiona(法国)化妆师
后方工作人员:
蜂和小四(中国·天津)策划创意
轻微(中国·成都)语言顾问
马瑛(中国·天津)后勤财务
欧阳(中国·天津)策划创意
李芳(中国·山东)首饰提供
这本书耗时一年。最末尾的工作就是拍图片。
2005年3月,我来到上海。
今年三月的上海格外冷,我们三个网络上的好朋友带着各自的亲友团组成了浩浩荡荡的队伍。因为时间有限,大家分工。买道具,化妆,赶路,选景,构图……
同济、茂名路、城隍庙、苏州河、外滩……在ruzzipizza见到染的时候,她那么美,羞涩而优雅,我知道我没来错。
我一直是有社会洁癖的人,面对协作,我十分恐惧。可是这一次,在上海,我和艾成歌因为对图片处理理解不同而争吵,他的室友再给我们调解,大家原谅我的主观臆断。那样的理解不是一般人可以提供的。
我们累得精疲力尽,最后一晚,吃完散伙饭,染和她男朋友回徐家汇的住处,剩下的人在房间里,边哭边吹完几十枚珠光气球。我没见过那么美的气球,买道具的一群人走了很远的冷路才找到它。还有那缸一直被冻得要死未死的金鱼,还有拖着长串气球站在木质楼道里的小艾。
回到北京,小艾仍旧在修改图片,他改了一个星期,我无法想像他是在怎样高强度的压力下把图修完的,我爱小艾。
还有染,她穿着旗袍在苏州河吹冷风拍摄,她在我焦虑的时候在出租车里安慰我,她带了那么多精致的玩具和衣服,她走到哪里都是明星,可是她还那么温柔,那么羞涩。
洪先生争着付掉的饭费和车费;大家围坐在一起看照片的下午,吃小洪从家里带来的放在干净饭盒里的三明治,我记得黑胡椒和牛肉搭配,好像是番茄与鸡肉搭配;杨浦那间房子里的喷头水流很细密,我站在水泥地上洗澡几次被冻疯了;小艾有画着龙和凤的T恤衫;迟到的好看的坐入出租车我不敢再看一眼的染;小艾我也记得你偷偷擦掉的眼泪……
……书马上就要出了,我不想哭了。所以我不再写了。关于我们的事情,上海的冷风会记住,带着蛤蟆眼镜的出租车司机会记住,摆满梵高画的地下通道会记住,我们的相机会永远记住,我会记住。
谢谢你们,我的朋友,我们不分国籍,不分地域,不分你我。我不曾如此相信过一个团体,如此爱戴一个团体,如此依赖一个团体。你们这些好心的人,让我的青春多了一种信仰。
这个团队我们保留了,以后可以在一起做许多许多有趣的事,让寿桃成为新一代变形金刚。
感谢
寿桃全部成员
妈妈、爸爸、雪屏
曾曾、蒋敦国老师、白烨老师、彭洪武、张颐武老师、欧阳、棉棉、张筱茶
唐彦、老马、GAMY、老高、果冻、lebilly、吉他手小贺、歌手曹宇
我的同学悦马、石头等
……
我什么都没有,赤手空拳凭空而来。
我又拥有一切,甚至是飞翔的力量。
从05年开始,我徒手起飞。
用文字与音乐,我徒手起飞。
2004/10/15一稿
2005/04/03二稿
塞宁
附录 唱片歌词
href='1234/im'>《珍珠饭店》3:37
词 塞宁 曲 王璐 编曲 王璐
如果你需要安慰
如果你需要反对
如果你需要温暖
如果你需要阵痛和疲惫
没有没装满人的城
只有欢城装满人的时候不装满忧愁
你佩带着珍珠坐入席中
闭上眼闭上嘴打开心
跟着屏幕里的女子欢乐
跟着屏幕里的男子放荡
这座被人用假想搭建出来的城
这个名叫珍珠的电影院
这些个没有出口的你们
失控 流离 诽谤 怀疑 真诚 羡慕 菊次郎和小津
他们用谎言浇灌了你
让你的灵魂开出花朵
座无虚席的那些人
个个带着欲望和两片容易变化的嘴唇
可是他们不逃 他们不恼
只是想要一次两个小时的旅行
看一看异域的身体和月亮
其实一切都不会被忽略
其实你内心淳善祈求先知先觉
刻意躲避的字眼就是忧伤
就让那些麻木的欢乐于观影中死去
哭吧 飞翔吧 沮丧吧
逃出这影院
这城
送你一架飞机
换你自由换你飞翔
谁能让你明媚
谁会给你安慰
逃出你的出逃
逃出你自己
《马格丽特》 4:04
词 塞宁 曲 王璐 编曲 王璐
彩色黄昏 胸前小鱼
十九岁时见到王子后
黑色气球飞翔遨游
没过多久看到了尽头
margaret啊灭掉离开这里的念头
留下吧点点头
margaret啊不要这样迷失人群呐
旋转啊不要离开这木马
这些年啊自由和宠爱又算什么啊
点点头留下吧
《轻微》 3:37
词 塞宁 曲 王璐 编曲 王璐
街角的电影散场啦
丢下我没能见到他
你真的不会回来吗
再让我和你说句sayounala
记忆是不会飘散的
我试图渐渐忘掉他
你真的不会回来吗
不能再和你说句sayounala
你留下小熊布娃娃
却把我的心带走了
我记得你说过的话
我们永远不去讲sayounala
故事它不能倒退啊
这世界根本没童话
眼睁睁不能去喊咔
美好的结局走了sayounala
ch:
你知道吗我已经哭了
结局它永远不会变吗
亲爱的啊我已经哭了
故事(童话)的结局应该不是这样的
《塞宁》4:00
词 塞宁&轻微 曲 王璐 编曲 王璐
I feel for a soul so far away by the sea
I feel it in life before you feel
I know I may never see,youre aloh only me.
I‘ve no time before Im old.
but I have some time to kill.
(我在不远的海边欲求找到一个人
我一直都可以感觉到?他的存在
也许我永远都找不到,但是他是与我同在的
在我衰老之前要一直不停地找寻
也许找寻是我惟一的出口 )
《蕾丝边》4:42
词 塞宁 曲 王璐 编曲 王璐
一切不存在泪流下来
一刻不等待马上离开
闭上眼睛感到窗外有些什么东西飘过来
可我睁开眼睛发觉只是浮云一片飘散开
我用脑袋想了半天可是怎么也不能明白
可是这一切看来有点意外有点古怪有点悲哀不算坏
tell me why (再见吧,我会把门都打开)
(give me a reason)
tell me guy (再见吧,我会把心锁起来)
ch:
走在街上坐在车里我都不能忘记你曾经出现看着我
睡在梦里唱在歌里我都不能忘记你曾经出现抱着我
每一天重复出现一样的画面让人觉得你还不曾丢掉我
忘掉过去忘掉自己
一切不存在泪流下来
一刻不等待马上离开
(吉他 王璐 贺峥弦
mix&master 王璐
制作人 王璐
监制 Toy Cat Home Studio
录音室 Toy Cat Home Studio)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