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神丛记》 第一章 谶语 明宣德年间,京城物华天宝,万国朝使汇聚,天下商旅云集,盛况不亚于宋时汴京。 城内城外美景如画,四时各异。 看透京城的景物绝非易事。且不说领略蓟门烟树,玉泉垂虹,卢沟晓月,西山霁雪,太液清波,琼岛春云,金台夕照,满井盈泉,戒坛积翠等俯首即拾的自然景观颇费时日,单是游遍宗教胜地就得耗上一年两载。大明释、道、儒三教并重,都门内外,寺庙宫观星罗棋布,晨经暮钟声动远空。 若想熟知四时节庆与东安门灯市、城隍庙日市等民俗市态,你又得入乡随俗,经年累月地细细品味。 更何况数朝帝都,人文荟萃,无数文人骚客即景起兴,咏叹京城景物的锦绣诗文卷帙浩繁,像一座巨大的宝藏,即便你穷尽一生,也难以如数掘采。 至于一百六十余年后,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所描述的北京“脏乱差”景象,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短暂一瞥而已,充其量只能算作明末国势衰颓、百业凋敝的一个缩影。 至少在宣德年间,京城风光无限,芸芸众生无不沉浸在盛世大梦之中。 宣德十年正旦这日,京城人流如涌,鞭炮声此起彼伏,东岳庙焚香的烟阵遮天蔽日,白塔寺绕塔的男女汇聚成海。 千家万户几乎是阖门外出,不得不留在家里的深闺女子也不安分,三三两两聚在楼台上,偷瞧街面上的热闹。 在如此盛大的节庆里,人们无不翘首以待,只等皇家车驾出行的那一刻,蜂拥而上,竞相围观。 年年岁初,必有皇室成员外出祈福,华丽、恢弘的仪仗成了京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可是,直到暮色四合,皇室车驾依然了无踪影。 皇城内侧的人们会讶异地发现:巍峨的紫禁城四门紧闭,戒备森严,处处透出诡异的肃杀之气,犹如脱世的孤岛一般。 站在宫城的随便一条宫道上,“静”这个字会从心底倏然冒出。 宫中极少有人走动,偶尔匆匆而过的内侍、宫女无不神色肃穆,步履轻盈,生怕弄出一点响声来。 偌大的紫禁城,静得可细听绣花针落地。 皇帝病危,阖宫惶恐! 文武百官齐聚奉天殿,忧心忡忡地等候着太后传召。 争夺继位权的大戏提前上演,在满朝饱学之士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表象下,背地里却是刀光剑影,暗流汹涌。 太后张氏屏退左右,独坐于清宁宫思虑权衡。她是深宫妇人,却不能仅做深宫妇人,于她而言,任性忧郁、纵情悲戚竟是奢望!十一年前,她失去了公爹,成了皇后;十年前,她失去了丈夫,成了皇太后;如今她即将失去长子,成为太皇太后。几代亲人的不幸换来了她位分的日益尊崇,她深知,那尊崇得无以复加的位分不属于她自己,而属于大明,是用来回馈与呵护的。 弥留之际的宣德皇帝已口谕百官,朝中大事须禀明皇太后、皇后,由皇太后最终定夺。 本来继位人选并无悬念,宣德皇帝有两个幼子,嫡长子朱祁镇年方九岁,数年前被立为太子;庶子朱祁钰比朱祁镇小月份,为婢女所出。论嫡论长论位分,都该是太子继位。 可是去年曾有江湖术士为两位皇子卜卦,竟说二人都有帝王之气!眼下朝中正有人以此论事,在到底由谁继位的问题上暗中起了争执。 若是出于公心,论德论才而起争议倒也罢了,就怕有人包藏祸心,见太子、二皇子年幼,以为奇货可居,日后可效仿古之权臣,视幼帝、幼皇子为提线木偶,废立只在一念之间。太后是睿智之人,自然掂量得出此事的利害。 偏偏那江湖术士还言及越王朱瞻墉的独子朱祁铭,为他卜卦时竟脱口而吟范成大的诗句,“世间豪杰英雄事,江左风流美丈夫”。朱祁铭年仅七岁,机敏果敢,禀赋迥异于旁人,深得太后喜爱,但继位权再怎么排也排不到他的头上。朝中有人私议术士之言,那不是将朱祁铭架在火堆上烤吗! 无论江湖术士怎样说,无论朝臣怎么附和,丝毫动摇不了太后扶太子上位的决心。麻烦的是,朝中“国有长君乃社稷之福”的呼声甚高,主张由襄王朱瞻墡继位的人不在少数。 太后张氏育有三子一女,长子便是宣德皇帝;次子越王朱瞻墉,久居京中,未赴位于浙江省衢州府的封邸;三子襄王朱瞻墡,封邸在湖广省长沙府;女嘉兴公主,宣德五年下嫁井源。 立幼皇自古多致帝道中衰,太后对此也是深以为忧。不过,话说回来,国有成年君主固然是好,但强求不来,皇帝有子,“兄终弟及”理应排在“父位子承”之后。 即便行禅让礼,也应长幼有序。越王朱瞻墉正好顺位。 可惜朱瞻墉是个逍遥王,且十分专情,一生只有正妃吴氏一个女人,夫妻二人每每琴瑟和鸣,诗词诵对,宛如神仙眷侣。他素来疏远政事,赶鸭子上架恐怕不行。 有人会说:“你老二越王不愿做皇帝,嘿嘿,那便由我老三襄王来做好了。”以为朱瞻墡继位是顺理成章的事。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皇帝不是谁想做便能做、谁不想做便能不做的。越王无意于皇位,这实际上是对“兄终弟及”的终极否定:老二不做,老三更不能做! 否则,若让朱瞻墡继位,势必先废“父位子承”的法统,后乱长幼之序,法度尽失,贻害无穷。立此先例,等于为后世的萧墙之祸大开方便之门。 再说,既然长幼之序可乱,那嫡庶之别亦可乱,要是这样,她的庶子卫王朱瞻埏年仅十九岁,贤王的美名已响彻京城,论德论才,卫王更有资格问鼎大位。如此一来,不必待后世,只怕眼下就会天下大乱了。 多番权衡之后,太后终于铁下心来。眼下只能自求上天假年,让她活到幼帝成年亲政的那一日。 这时,司礼监秉笔太监金英入内禀报:“都察院十余名御史求见。” 太后皱眉道:“想必是来替襄王鼓噪的,不见!你去传哀家的话,便说‘皇帝还在,你们如此行事,有失为臣之道,必令天下人齿冷!’” 金英走后,废后胡吉祥匆匆入内,方行罢礼,眼泪便扑簌扑簌往下掉。她的哭一半为皇帝,一半为自己。 皇帝的生死往大了说,事关社稷安危;往小了说,决定着后宫妃嫔的命运。 七年前,无子的皇后胡吉祥被迫上表辞去后位,退居长安宫,赐号“静慈仙师”。贵妃孙氏因诞下皇子朱祁镇,晋为皇后,入主中宫。 后宫倾轧往往决绝无情,直碎人心,若非皇帝念着旧情,太后时时呵护,只怕静慈仙师活不到现在。 如今皇帝病危,静慈仙师顿感生而无望。 见了胡吉祥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太后动了恻隐之心,柔声道:“哭什么?皇帝还在,天塌不下来!再说,不是还有哀家吗?”转而正色道:“你回去转告吴妃,近日务必谨守宫规,各安其分。” 就在胡吉祥退出清宁宫宫门的一刹那,太后抛出了一句重话:“皇后须得守制!” 后宫妃嫔的情绪很快便稳定了下来,朝中大臣的意见也渐渐趋向一致,一切都在井井有条地朝着太后期望的方向发展。 初三那日,天子驾崩,阖宫举哀。太后只哽咽了一小会,便匆匆収起眼泪,强忍丧子之痛,逐一传唤重臣密谈,并召在京的皇室宗亲入宫议事。 三日后,太后领着朱祁镇胸有成竹地来到奉天殿,手指太子对文武百官道:“先帝留有遗诏,这便是你们的新君!” 有朝中重臣领头,百官无不拜倒在地。 宗亲、勋戚、百官纷纷上表劝进,朱祁镇照例要推辞一番,直到举哀七日后,众人第二次上表劝进时,他才谦逊地答应了下来,并定于次日吉时即位。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太后(不,现在她已是太皇太后)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不料新皇即位当日,天现异象,京师大雨滂沱,积水漂石。紫禁城上空电闪雷鸣,迅雷震崩谨身殿,君臣震惧。 如此不合时令的异象闻所未闻,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太皇太后也不禁心惊肉跳,她亟召钦天监监正问吉凶。监正只伏地说了句“社稷有危”,便一问三摇头,再无言可对。 太皇太后怒道:“而今正值盛世,危从何来!”话一出口,立马意识到以往盛衰之替大多是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的,便久久默然无语。 奉天殿内,群臣议论纷纷,大有鼎沸之势。清宁宫里,太皇太后端坐如常,仿佛不曾有过诡异的天相。 两个时辰后,白云观第四十四代天师张宇清异乎寻常地现身于奉天殿,丢下一句“天相惟警示新君兢兢夕惕”后,转身便走,众人稍一愣神,再举目四望时,他已悄然离去。 白云观始建于唐开元二十六年,历史悠久,元初因深得成吉思汗赏识的长春真人丘处机驻宫而名冠天下。到了明代,明成祖朱棣先后令白云观第四十三、第四十四代天师重编《道藏》。 因这些渊源,对来自白云观的说法,文武百官自然是深信不疑。人言汹汹的乱局终于得以平复。 这天夜里,太皇太后请来了一位神秘的客人——云游四海的青松道长。 古时道教中人多有出类拔萃者,经史子集无所不涉,琴棋书画无一不通。青松道长便是其中之一,博学广识而又喜欢故弄玄虚,宣德元年因准确预判汉王谋逆而声名鹊起。 他年不足四十,却气宇脱俗,声如天籁。“《战国策》中,应侯范睢对秦昭王讲过神丛的故事,太皇太后可知此事?” 太皇太后摇摇头。 “恒思有悍少年,请与丛博,曰:‘吾胜丛,丛籍我神三日;不胜丛,丛困我。’乃左手为丛投,右手自为投,胜丛,从籍其神。三日,丛往求之,遂弗归,五日而丛枯,七日而丛亡。” 太皇太后急问:“此言何意呀?” “恒思那个地方的丛林有神灵,一个凶顽的少年要与神丛掷骰子,说:‘我赢了,丛林借给我神灵三日;丛林赢了,可困住我。’于是左手为丛林掷。右手为自己掷,结果少年赢了,丛林就把神灵借给了他。三天后,丛林派人取神灵,竟没有取回去。五日后,丛林枯萎。七日后,整片丛林全死了。” “国家好比国君的丛林;权势好比国君的神灵,把国君的权势借给别人,能不带来危险吗?” 青松道长顿了顿,续道:“天子年幼,政出于臣下,国有神器,器在君手,神由臣主,长此以往,国运必衰。” 太皇太后惊问:“可有得解?” “日后宗室中当有辅佐之人。” “谁!”太皇太后脸上满是期待之色。 青松道长递上一束帛书,匆匆辞去。在灯火的映照下,离人行色从容,衣袂飘飘,仿佛蒙着一层迷幻色彩。 太皇太后展开帛书,只见上面写着:“龟蛇所宿,江南王府,吐哺之贤,庶人之命。”她捧着帛书足足看了一个时辰,结果仍然是一头雾水。 突然,太皇太后惊叫一声:“祁铭!”旋即喟然长叹,潸然泪下。 第二章 命运 作为一个王子,一个逍遥王之子,朱祁铭距皇权的里程,不能说有如天地之间那般遥远,但怎么也抵得上从辽东到崖州的距离。可是,因为传言与谶语,他被推到了舆论的风口上,无意间落进了别人的算盘里,被人暗中反复拨弄,其命运也会因此而大变。 朱祁铭的命运由不得他自己掌控,一切的改变或许源出多径,不过,太后的咸熙宫无疑是众多源头中最显而易见的一处。 “世间豪杰英雄事,江左风流美丈夫。” 咸熙宫内,太后孙氏反复默念着这联诗句,深坐凝思。她内心的疑虑曾在整个服丧期间慢慢积攒,并于此刻达到了临界点,只需再有一星半点火花作引,她便会倏然爆发。 侄儿朱祁铭太聪慧了! 许多时候,侄儿的言谈举止胜于成人,他的惊人言行成了宫中众主常挂在嘴边并津津乐道的奇闻趣事。与侄子相比,她的儿子——比朱祁铭年长两岁的当今天子更像一个不谙世事的稚子!当初明里暗里的舆论褒贬对比鲜明,令她不堪忍受。 “靖难之役”改变了大明帝位传承的历史走向,她的儿子从中受益,得以登临大位。可是,“靖难之役”也开了一个可怕的先例:才能出众的皇室宗亲一旦心生异志,必将地动山摇! 本来,帝位之争已尘埃落定,她的儿子掌国之神器,而辅佐大臣防范皇室宗亲的眼光比盛夏的骄阳还要毒辣,但有太皇太后庇佑,朱祁铭这棵小树仍将茁壮成长,天知道十年之后他会长成什么样子! “毋使滋蔓”是一条千年古训,她沉浸于对此古训的体味之中而难以自拔,不经意地拢拢头上散乱的发丝,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把身边的宫女全撵了出去,以至于今日的晨妆尚未打理。“梅子,快替哀家梳头!” 一夜之间,她由皇后变成了皇太后,由坤宁宫迁到了咸熙宫。她年仅三十二岁,倾国倾城的余韵仍留在脸上,只是眼角细纹诉说着风霜无情,岁月催人。 这个年纪,纵有尊贵的位分,却是老少两不沾边,又赶上先帝大丧,在如何装扮上便陷入了两难境地。 “诶!”叫梅子的宫女应了一声,挑出一把玉梳,小跑至太后身边。 瞧瞧太后的脸色,梅子忙着手里的活,嘴上也立马找准了话题,“新君即位是天命所归,合乎正统,这下太皇太后总算安心了。”她不说皇太后安心,而说太皇太后安心,自然是想把话说得委婉一些。 正统?此言无异于一场及时雨,将太后胸中的那团火浇灭了大半。“合乎正统?皇帝的年号恰好是‘正统’,巧了!不过,今年还得沿用先帝的年号,明年方能改元。”太后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世间豪杰英雄事,江左风流美丈夫’,莫非真有周公瑾再世?皇太后不觉得好笑么!”梅子近侍太后四年,以往宫斗正酣时,她总是在太后的耳边贬损太后的对手,讨得太后欢心,如今借着江湖术士的卦言,她如法炮制,暗贬皇上的所谓“对手”,殊不知这是前朝的事,与后宫争斗不同。 太后舒展的眉头顿时又蹙成了山形,胸中那团火似在复燃。良久之后,太后淡淡道:“术士之言,听听也就罢了。” “是!只要不是那人僭越便行。” 太后的脸色陡然阴沉了下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心中竟潜藏着另一道疑虑,一道更深的疑虑! 她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换作是一年前,她早已疾言厉色,如今她要顾及自己的身份。 她知道梅子口中的“那人”是指庶子朱祁钰。本想淡忘的旧怨,此刻却被梅子搅得一股脑翻将出来。 若朱祁钰做了皇帝,他那贱婢出身的生母必然位列两宫皇太后之一,且是说话算数的主。而自己这位皇太后仅是摆设。 更可怕的是,被自己压制多年的胡吉祥必与那贱婢合起伙来,寻自己母子二人秋后算账。 后宫妃嫔的暗中势力合流之快,远远超出了她的意料,先帝殡天前后,强推朱祁钰继位的朝臣竟能与力主朱祁镇继位的人分庭抗礼,若非太皇太后镇场,后果不堪设想。 可太皇太后素来只站在江山社稷的角度权衡取舍,待后宫妃嫔、皇子并无厚薄之分,这让太后心存隐忧。 梅子越说越来劲:“江湖术士竟扬言那人有帝王之气,分明是胡说!” 突然,太后猛地夺过梳子,使劲摔在地上,“啪”的一声,梳子断成数截。 梅子大惊失色,慌忙跪伏于地,“奴婢······”颤栗着说不出话来。 一个身份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婢女,如此放肆地妄议皇子,许是好久不说话,脑袋给憋坏了。 不过太后似乎并不在意,她瞟一眼梅子,敛起怒色,轻笑几声,缓声道:“瞧把你吓的,起来吧。” 梅子起身,心有余悸地垂下头。 太后看着地上的断梳道:“先帝新丧,再说,哀家身份变了,不比从前,这玉梳色泽太艳!何止玉梳,这咸熙宫的许多物什都该换一换了。” 梅子长出了一口气,脸上又漾起浅笑,“奴婢这便去御用监传皇太后懿旨。” “不必了,哀家迁宫时御用监花费甚巨,罢了,先将就着用吧,待到明年元夕,让内侍去一趟灯市,用哀家的私帑采办一些。” 梅子道:“皇太后说得是,灯市里各类物什应有尽有,且价廉物美。” “你去造本清册,哀家担心日后将此事给忘了。” “是!”梅子应了一声,随即换一把梳子替太后梳好头,然后退到偏殿造册去了。 门帘一动,掌事宫女、被太后誉为“女诸葛”的红蓼走了进来,,她年龄大约二十四、五岁,修眉大眼,灵动的眼波令整个正殿为之一亮。 红蓼到案边优雅地布菜,为太后预备早膳。“皇太后,皇上即位那日晚上,太皇太后密见青松道长,青松道长留下一束帛书,被御用监喜宁无意间瞧见了。” 太后摇了摇头,“既然是太皇太后的秘事,喜宁便不该多嘴!” 见太后欲起身,红蓼快步过去将她扶至案边入座。“帛书一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喜宁独说与奴婢听,这里面自有他的一番诚意。” 太后起箸用膳,漫不经心地问:“帛书上说了些什么?” “龟蛇所宿,江南王府,吐哺之才,庶人之命。” 太后眉头一皱,投箸入案。“后两句倒是易懂,是说有周公那样的辅佐之才,却逃不脱庶人的命运。这是指谁呀?” “北方灵兽,名‘玄武’,形如龟蛇合体,俗称‘龟蛇’。江南诸王中,唯有越王未赴藩。越王府邸恰在玄武门外。”白蓼曼步缓移,口吐珠玑,恍若方外之人。 “如此说来,是指越王?”太后愕然道。 一丝笑意漾在红蓼眼波中,迷蒙而又深沉。“越王志在逍遥,岂肯背负贤王盛名?” “是祁铭!”太后心念电转,就在这一刻,她心中隐隐约约浮起了一丝期望,对侄子的期望暂时压制住了先前的那道疑虑。只是谶语过于惊悚,预示的结局透着悲情色彩,她虽然为此感到宽慰,嘴上却不能不加以遮掩:“道人的话未必可信!有心的人见祁铭比同龄孩子聪慧些,暗中故弄玄虚也未可知。” “可太皇太后似乎信了。太皇太后有意为越王子挑选文师。” 见太后沉思不语,红蓼幽然道:“谶语即便成真,也是许多年以后的事,王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眼下前朝后宫最牵动人心的大事,莫过于皇上的恩赏。新君即位照例要晋封皇室宗亲,不知哪位宗亲能拔得头筹?” “朱祁钰”三字倏地钻进了太后的脑海,她如同见了苍蝇一般,再无一星半点食欲。 若朱祁钰封王,就怕他在宫外受赐王府,人在宫外,暗中情势远非她这位太后所能掌控。 本来有太皇太后在,她这是杞人忧天,但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说不定哪天便驾鹤而去,她不得不防患于未然。 世间总是充满了各种巧合,只因那道谶语来得正是时候,再加上深宫旧恨恰巧被人翻将了出来,太后的疑虑便转移到了庶子朱祁钰头上,而朱祁铭看似悲情的命运反倒迎来了某种转机,但这样的转机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中,显得十分脆弱。 而且,朱祁铭的命运依然取决于宫廷斗争的演化方向。 眼下,太后的当务之急是阻止庶子封王。她匆匆赶到乾清宫,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朱祁镇的影子,内心十分焦急。 一名内侍气喘吁吁地跑来禀道:“方才有人看见皇上与吴太妃、二皇子在一起,此刻不知去向,只知吴太妃、二皇子回了福安宫。” 太后忿然起身,上了肩舆,直奔吴太妃的福安宫而去。 她一路上忧心如焚:皇帝仁厚,易为人所乘,不知那贱婢在给皇帝灌什么迷魂汤! 不待内侍通传,太后便一头闯进福安宫,只见吴氏正与胡吉祥相谈甚欢。 二人只扭头瞥了一眼太后,脸上的笑容便一扫而空,分明挂出了两个字:扫兴! 吴太妃起身行礼,静慈仙师则稳坐不动。 朱祁钰连忙上前行礼道:“儿臣祁钰恭请母后圣安!”他因紧张而全身僵硬,嘴角在微微抽搐。 真是狗肉上不了正席!太后冷笑道:“瞧你那样!哀家又不是老虎。”若不是担心他们背后的势力,她才不愿与这样的人置气呢。 朱祁钰手也抖了起来。 太后不禁骂道:“贱婢之子终究是上不得台面!” 胡吉祥沉声道:“你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钰儿的生母是吴妹妹,嫡母却是你皇太后!” 太后被噎得差点岔了气,她很想像过去那样飞扬跋扈地发作一番。她在酝酿着。 突然,司礼监秉笔太监金英走了进来,诧异地看一眼宫中众人,分头行过礼后,见朱祁钰跪在地上,便径直走到他身前,笑道:“殿下听册。”,展开册书,宣道:“天子之众子必封为王,子孙世世相传,藩屏帝室,此古今帝王之大法也。朕弟祁钰,特颁册宝封为郕王,尔其恪勤忠孝,亲贤爱民,永笃藩辅,钦哉毋怠!” 在朱祁钰的谢恩声中,太后忿然出了福安宫,待剧烈起伏的胸腹平定之后,权衡之后,断然作出了取舍,咬牙吩咐红蓼道: “越王子祁铭就要进学了,你速挑几样宝贝前往越王府送赏!" 第三章 越王子 一场多方暗中角力的帝位之争早已偃旗息鼓,可是,它的余患势必持续发酵,并在歌舞升平的表象小掀起阵阵暗涌,将愈来愈多的人裹挟进去,逼着他们重新站队,或明里或暗里。随着一辆马车的到来,越王府这个长久以来刻意“避世”的地方,已成暗涌所及之处,而尚在捡拾童趣的小王子朱祁铭意外“躺枪”,于诡异时刻提前登上了那个本不属于他的舞台。 “红蓼姐,越王府气派吗?” “红蓼姐,越王府有王城吗?” ······ 年不足十七的小内侍毛贵、王青初次出宫当差,在驰往越王府的马车上争相问红蓼,显得十分兴奋。 红蓼被二人的好奇心给逗乐了,掩嘴窃笑半晌,这才一口气答道:“我没去过越王府。当年太祖洪武皇帝曾钦定王府规制,亲王府相当于小一号的紫禁城,门前左祖右社,府中前殿后宫;四周有城垣为防、护城河为堑;王城设四门,南曰端礼,北曰广智,东曰体仁,西曰遵义,取‘仁义礼智’之意······罢了,不多说了,你们等会儿一看便知,急什么?” 毛贵意犹未尽,追问道:“红蓼姐,越王是太皇太后的嫡子,当朝天子的亲叔,序龄又在襄王之上,可谓是天下最显贵的亲王,那越王府肯定是天下最显赫的亲王府喽!” 红蓼又被逗乐了,笑道:“显贵不显贵的因时而异,洪武、永乐年间就无显贵的亲王?越王是有名的逍遥王,不尚奢华。据说,武昌的楚王府、大同的代王府远比越王府气派。” 毛贵顿时翻着白眼犯了傻。这也怪不得他,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内侍,突然要他将空间概念从京城延展到湖广、山西,再将时间概念从宣德年间追溯到洪武年间,进行平行比较,那就太难为他了,脑容量明显不足嘛! 这时,王青的好奇劲又上来了,“红蓼姐,越王是逍遥王,据说越王府如同世外别院一般,这家人与咸熙宫素无瓜葛,皇太后为何对越王子青眼有加呢?” 红蓼目光一滞,喃喃道:“越王子聪慧过人。” “再聪慧过人,也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呀,何况他成年后多半要赴藩,一生的成就仅限于打理远离京城的小小王府,这与紫禁城有何干系呢?” 红蓼微微撩开车帘,看市景繁华,人烟阜盛,思绪在京华烟云中纷飞。 “或许,今日之后,一切都会有所不同。”良久后,红蓼的声音似从天际飘来一般。 正当毛贵、王青疑惑之际,越王府已然到了。在端礼门外的前门口,马车缓缓停下。 三人下了马车,王子的“大伴”黄安领着十多名王府内侍,恭敬地迎上前来见礼。 黄安二十出头,清秀的眉眼透着几分与他年龄不符的练达。他原是宫中内侍,六年前被太皇太后指定前来越王府服侍越王子,其身份自与别人不同,故而红蓼与毛贵、王青赶紧回了礼。 举目望去,只见前门上方有块匾额,右上一行金色小字:“永乐二十二年敕造”,下书三个鎏金大字:“越王府”。 越王与襄王都是先帝的同母亲弟,于永乐二十二年一道受封为王,不同的是,闲散逍遥的越王留京,而见识不凡的襄王赴藩。 有意思! 红蓼心中略有感触,随即摇摇头,举步穿过前门。一方刻着双龙戏珠图案的巨大照壁映入眼帘。 红蓼驻足凝视照壁,觉得它透着帝胄之家的非凡气派,仅此一处,便远非公侯伯三爵及九卿的府邸所能相比。 据说在山西大同的代王府有一面更加壮观的九龙壁,只恨此生无缘前去看个究竟! 红蓼心中方闪过此念,黄安便含笑趋前,邀红蓼三人分头登上王府轿辇,打下帘笼。二十多位轿夫自偏房列队而出,抬上三台大轿,进了端礼门,穿行在由汉白玉铺成的长长的甬道上。三人享受着钦差般的礼遇。 内侍房、承奉司、长史司、典膳所等王府内署沿甬道两旁依次排开,红墙碧瓦掩映在青松翠柏之中,假山怪石,花坛水榭,藤萝修竹,点缀其间。 透过轿帘细微的缝隙,只觉得暖风轻拂,虫鸣鸟啼,春意自在耳际。 进了承运门,轿子稳稳落地,轿夫迅速退去。 一群恭候多时的丫鬟迎上前来将红蓼扶下轿子。 红蓼举目四顾,心境渐渐归于安宁。 眼前的越王府与传说中的一样,似一个远离了是是非非、纷纷扰扰的世外别院,气派而又僻静。 这里虽比不得富丽堂皇的紫禁城,但花林幽径、小桥流水,处处透着宁静、安详之气,就连围在她身边的丫鬟都有一番未经刻意雕饰的质朴感,全然不似紫禁城里的宫女那般,一举手一投足无不透着心机。 红蓼的心似乎融入了恬淡、闲适的庭院氛围之中,浑身上下顿感无比轻松自在。 片刻之后,心内一动,一丝忧色不经意地浅写在脸上。 她担心随着自己的到来,紫禁城里的火终将延烧到这个恬静得令人心醉的越王府。 绕过承运殿、圜殿,步入存心殿,只觉得到了一个蟠螭的世界,窠拱赞顶与四壁、座椅全以蟠螭的图案为饰,连随风轻拂的红消金挂帐都绣着栩栩如生的蟠螭。 红蓼定定神,朝盛装相迎的越王妃敛衽行礼,目光随即落在了一旁的越王子朱祁铭身上。 红蓼面色一震。 终于见到了这个顶着预言光环、带着神秘色彩的小王子! 四岁成诵、六岁成文的小王子堪称花样少男,令人一顾铭心! 只见他头戴束发紫金冠,身穿正红倭罗锦过膝长褂,面色似玉,目如点漆,抿嘴一笑,那笑容极富感染力,引得红蓼莞尔。 尤其是那双清澈的眼眸,眼波灵动,异彩斐然,让人印象深刻。 “世间豪杰英雄事,江左风流美丈夫”,虽然俗言说“七岁看小”,小王子还不到看老的年纪,但红蓼还是蓦然想起了这联诗句,似乎认定了他的未来必如诗中之意。 再联想到十六字谶语,一时间,红蓼颇为纠结,个中滋味不知是悲还是喜。 “黄花梨书案一张!”这时,毛贵唱起了太后的赏单。 黄安从王青手中接过书案,众人望去,只见书案四沿绝妙的雕、镂、嵌工艺配上案面黄花梨木的天然纹理,衬得书案精美中透着几分和谐,一看便知出于宫中巧匠之手。 于是,惊诧之下,众人纷纷张大了嘴,差点没发出惊叫声来。 “紫檀翡翠插屏一座!” 小小插屏显然是书案的配套用品,以紫檀木为底座,上嵌青葱的扇形翡翠,似天然生成一般。此宝物在内侍手中甫一亮相,便惊得众人齐齐轻咦了一声。 “螺钿笔函一件!” 这是一个盛装未用毛笔的红木匣,木匣表面嵌满了夜光螺壳片,乍一看去,五彩斑斓,细察之下,方发觉螺片打磨得十分光滑,嵌得严丝合缝,如天然长在木中一般,堪称巧夺天工! 此刻,无人惊叹,殿中四处可闻兴奋难抑的轻笑声。 王府内侍、丫鬟眼界颇高,但见过太后命人送来的三件赏物之后,顿时感慨天外有天,太后随便一出手,赏物却是王府中人平生仅见! 在众人看来,得此厚赏,小王子在太后心目中的地位肯定非比寻常! 红蓼的目光在越王妃脸上稍驻片刻,随即重新移向朱祁铭。“皇太后挂念王子殿下,亲选三样文房之物,以期于王子殿下的学业有所裨益。” 此刻,无需欢声,无需笑语,喜庆的气氛无声地洋溢在存心殿,活现在众人脸上。 “多谢皇太后厚赏!”越王妃显得十分激动,在众人兴奋的目光注视下,拉起儿子一道,面朝紫禁城方向躬身行礼。 赏物交接仪式很快便结束了,越王妃与红蓼寒暄一番,邀她入座用茶。 直到此时,红蓼才定睛望了越王妃一眼,立马被她的绝世容颜震住了,只是王妃眼角眉梢的温婉气韵像一缕和风一般暖人心田,让红蓼迅速恢复了镇定。 “多谢王妃殿下美意,皇太后有吩咐,奴婢不敢滞留。” 王妃道一声“遗憾”,竟上前挽住红蓼的手臂,亲送她出殿。 咸熙宫的掌事宫女,身份虽为奴婢,地位却不逊于女官,所以,对王妃的此番降尊纡贵,红蓼也未多加礼让。 一只脚方迈出存心殿,猛然瞥见吴太妃宫里的总领内侍小乐子领着数人,捧着礼盒,朝这边匆匆走来。 小乐子目光扫向这边时,显得十分自然得体,并无丝毫惊慌之意。甚至,他的眼角似乎还有一丝面对挑战时的兴奋。 红蓼心一沉,脑中掠过一道不祥的预感。 太后打算笼络越王子,想不到吴太妃也有此意! 紫禁城里的火似乎已然延烧到了越王府! 回首深深看了越王子朱祁铭一眼,不知为何,此刻红蓼竟然在替这个初见的小王子担忧。 她尚未意识到,她自己的麻烦已先一步抵达。 第四章 机智 “嚯,好家伙!咱们咸熙宫里的人前来送赏,不料你们这些人惯于拾人牙慧,跟着依样画葫芦,有点出息好不好?” 毛贵三步并着两步冲到小乐子面前,像一只好斗的公鸡那般伸长了脖子。显然,太后、太妃之间的不和已传染给了下人。 而且,小乐子年不及弱冠,已是福安宫的首领内侍,而毛贵与王青二人仅比他小两岁,当初是一同净身入宫的,如今却要矮他一截,凭什么!仗着咸熙宫地位高出福安宫一头,管他什么首领内侍,见面就得压他一头! “无聊!”毛贵重重地补了一句。 小乐子并不理会毛贵,而是颇为忌惮地瞟了红蓼一眼。虽然他是内官,而红蓼只是无品秩的宫女,但“女诸葛”的名头那可不是盖的!前朝后宫何人不是高看她一眼? 红蓼心一沉,担心咸熙宫、福安宫的人在越王府闹将起来,不成体统,传出去于太后、太妃的声誉有碍。 而且,两宫人马在此闹得不像话,越王府终究难脱干系! “走,咱们回宫。”红蓼道 毛贵、王青二人什么事都听红蓼的,唯独在与福安宫的人争斗这件事上却是例外,九头牛也拉不回! “姐姐稍待片刻。这帮人分明在窥视咱们的一举一动,要不然怎会这么巧,前脚赶后脚似的!”王青出来帮腔了。 红蓼心内大急,瞧眼下的情势已成骑虎之势,而她向着哪边说话都不行。劝毛贵、王青住口吧,事后多半会落个“吃里扒外”的嫌疑,连太后那里都解释不清;劝小乐子别多心吧,势必火上浇油;说些中立的话吧,只怕无人信她会保持中立,难免任人曲解。 毛贵他们与福安宫一帮人斗来斗去,太后总是护犊子。都是太后惯的、纵的! 可是,即便要斗,总得有点内涵吧,就这样如同泼皮吵架,不是将宫中的老底揭个底朝天么? 红蓼扫视全场,觉得数十名王府内侍、丫鬟肯定听出了一些端倪,别看他们一个个屏声敛气、交手垂目的,只怕耳朵竖得极高! 院中的虫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连方才那阵清风也消停了下来,四周静得出奇。 只有火药味在无言地弥漫。 那边小乐子淡然一笑,说出的话比毛贵、王青二人高明得多:“太皇太后终日为社稷操劳,亦无时无刻不为皇室宗亲操心,皇太后关心王子殿下,说到底是在替太皇太后尽心,皇太妃何尝不是如此?况且,咱们都只是奉命行事而已,碰巧遇上了,何必说得那么难听?” 此事只能到此为止了!“女诸葛”有一颗玲珑心,但人微言轻的她面对此番景象也只能徒唤奈何。她盼着有人迅速出面阻止事态进一步恶化,便不假思索地举目望向王妃。 王妃此刻完全懵了,毫无反应。 毛贵像打了鸡血似的,他根本就不担心把事闹大,他知道,只要是与福安宫的人斗,太后必定为他做主。“你只是首领内侍,不必端四品太监的架子!”毛贵撇撇嘴,“内侍嘛,尊卑不看品秩,而要看你在何处做事,我等在咸熙宫做事,沾皇太后的光·····” “王妃殿下!”见毛贵越说越离谱,红蓼不忍见到小乐子接下来的猛烈反击,赶紧请王妃出面平息事态,并借机打断了毛贵的话。 王妃应了一声,却恍然无措,手里的帕子都快捏出水来了。 咸熙宫、福安宫之间的事谁敢贸然掺乎?躲都来不及呢! 那边红蓼望眼欲穿,这边王妃踌躇不定,直急得红蓼都想要豁出自己保全大局了。 突然,朱祁铭缓缓走了出来,一双短腿迈出的步子毫无力度,不过,从容的神色却透着远远超出他年龄限制的气场。众人的目光立马聚焦到了他身上。 小王子你可千万别乱说话呀!红蓼暗中替朱祁铭捏了一把汗。 阻止已然不及,那边王妃心猛地一紧,一面暗中责怪儿子多事,一面为他揪心。 傻儿子,逞什么能!紫禁城里是非多,水又深,谁也得罪不起,连和稀泥都会留下是非话柄,你何必要出头?这不是引火烧身吗? 柳荫匝地,树影斑驳。一缕阳光透过柳梢,投射在朱祁铭脸上,给那张稚嫩的面孔罩上了一层神秘的光影,明暗交错间,那双灵动的眼眸闪着异彩。 “你们都下去吧。”朱祁铭吩咐府中内侍、丫鬟道。 众人齐齐躬身退去。 红蓼双目一亮,不禁长长舒了口气。此刻将喜欢闲言碎语的下人支走,的确是当务之急! 朱祁铭笑望小乐子,挥手相邀:“请公公入殿。” 小乐子是七品内官,而毛贵、王青只是不入流的内侍,本来他怒意难消,想乘机好好教训二人一番,见王子以礼相邀,不得不端出笑脸,领着他的人上前给王妃、王子行礼,然后不太甘心地步入存心殿。 既然是前来送赏的,王子相邀,不入殿行么? 红蓼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浅笑。 没有掺乎到两宫之间的是是非非之中,连劝解这样的间接掺乎都没有,不着痕迹地将形同水火的两班人分开,这让她有些怀疑小王子的年龄不实。 毛贵、王青很不识趣,赖在存心殿门口不走,也不听红蓼劝。二人对福安宫送来的赏物十分好奇。 若福安宫的赏物只是一些不起眼的东西,他们便权当笑话收藏;若太妃的赏物分量超出了太后,嘿嘿,那可是犯忌的大事! 小乐子浑然不觉门外有人正黑着心,兀自润了润嗓子,准备唱吴太妃的赏单,忽闻朱祁铭哦了一声,便猛然顿住了。 “哦,公公,此刻殿中无人接收赏物,不如免了唱礼,皇太妃的赏赐,我自当铭记于心。”朱祁铭道。 小乐子这才意识到越王府只有王妃、王子二人在殿中,自己一时不慎,差点让王妃、王子亲手接礼,实在是唐突!转念一想,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扭头瞟了门外的毛贵、王青一眼,顿时恍然大悟,当着他们的面唱赏单,岂不是摆明了要与咸熙宫比赏赐分量较劲么? 好险,差点上了擂台! “殿下说得是,小的唐突。”小乐子连忙躬身道,随即吩咐随来的人将礼盒置于案上放好。 小乐子想行礼告辞,扫一眼门外,又犹豫了起来。见识过小王子的机智之后,他不想再惹麻烦了,何况福安宫的主人势弱,少些麻烦总是好的。 可是,若两宫人马又缠到一处,,非闹个鸡飞狗跳不可! 这时,朱祁铭对犯楞的母妃道:“请母妃招呼诸位公公。”随即走向门外,笑对毛贵、王青二人道:“怠慢了,我送你们出府。” “不敢,不敢,殿下留步。”毛贵、王青躬身一礼,识趣地转身随红蓼离去,远处的黄安赶紧小跑过来为三人引路。 红蓼回眸深望了朱祁铭一眼,内心在为小王子疯狂点赞。 走在曲曲折折的游廊上,望着静穆而又明丽的庭院,情不自禁地拿小王子与年龄更大的皇上、郕王作了一番比较,结果令她大吃一惊······ 呸,呸,呸,大逆不道! 第五章 焦虑 两宫人马终于相安无事地先后离去,王妃怔怔地望着朱祁铭,心中疑窦丛生。 方才的情景她自己都束手无策,偏偏七岁的儿子却能举重若轻,将一场冲突化解于无形,这是自己的儿子么? 在她的记忆中,儿子虽然聪明,却贪玩厌学,总无正形,令她大伤脑筋。 永乐以降,皇室宗亲多酒囊饭袋,自己的儿子天资聪慧,王妃可不想让他步那些废物的后尘。她有一个宏愿:将儿子培养成小一辈宗亲里的翘楚! 若有朝一日,儿子成了宗亲里的“芝兰玉树”,那么,她会觉得那是她一生的成就! 巧的是,她这番培养儿子的用心竟与太皇太后不谋而合,这让她得到了来自宫中强有力的支持,故而动力十足。 两年前,她信心满满地亲自做了儿子的启蒙老师,一月前,她又托人请来了九华派高手梁岗做祁铭的武师,督促儿子文武双修。 可是,越王的心思与她完全相反,他认为皇室宗亲既不能入朝为官,又不能“下海经商”,终其一生,左不过宅男一枚,学那么多东西干嘛,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好在有太皇太后撑腰,王妃倒不怎么担心越王从旁作梗。 偏偏儿子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玩心极大。一年前她问儿子长大后想做什么,儿子的回答差点没把她气死。 “我要访仙寻道,逍遥于江湖!”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老子是逍遥王,儿子进而想成仙!她当场没有发作,事后暗中下了禁令:再有道教中人到访,一概不许朱祁铭见客。 半年前她又问同样的问题,儿子的回答愈发荒唐。 “我要美女如云!” 屁大点孩子,却有天大的色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对呀,这事好像怪不到他老子头上,越王可是天下罕见的专情男呀······ 王妃性子再好,也经不住这等刺激,拎着他的耳朵训斥了好一阵子,只是儿子却是难缠的主,一番喊痛放赖,她心一软,便撒了手。 从往事的不堪中回过神来,王妃深深打量了儿子一番,思绪仍然七零八落的。 这是自己的儿子么? 恍然中,王妃瞥见殿外一名约莫十岁的小内侍兴冲冲地朝这边奔来。 朱祁铭立马恢复了小孩子的天性,换了个人似的,蹦蹦跳跳迎上前去。 片刻后,殿外响起二人的低语声。 “殿下,西苑有好大一只金头促织!” “真的!抓住了吗?” “可惜让它跑掉了。” “跑掉了?你真笨!跑哪儿去了?” “钻进了西跨院,这下可不好抓了。” “干脆带入将西跨院扒掉得了!” “啊······” 为了一只促织就要扒掉西跨院?瞧瞧,这个才是自己的儿子! 王妃这才觉得生活变得真实了起来,恍惚之情顿时散去,沉声道:“祁铭,过来!” 朱祁铭迈着懒散的步子,不情不愿地回到王妃身边,“干嘛?母妃,我还有正事呢。” 臭小子,拆屋捉虫子就是你的正事?这样的话王妃自然不会说出口,温婉的她自有更合适的管束方式。 “你父王在后殿,还不快去见礼。” 朱祁铭应了一声,随王妃穿过穿堂,进入后殿。 三十岁出头的越王端坐于殿中,一动不动地观赏着案上的一帧画,身边只有一名内侍伺候。 只见他身着常服,姿容儒雅,脸上透着某种不近俗尘的淡泊之气,只是双眼闪着光,显是对那帧画欣赏至极。 “父王。”朱祁铭一溜烟跑到越王座前,哪还有半分礼数? 越王粲然一笑,屁股往旁边挪了挪,在座椅右边腾出一点空隙,然后抱起儿子将他塞进空隙中,父子二人并坐一椅,场面有些滑稽。 朱祁铭转头看向案上的画,只见画面上一株蜀葵亭亭而立,绿叶扶疏中绽放着一朵朵素净妍芳的花冠,两只彩蝶在上方翩翩起舞,呼之欲出。 “好美呀!” 越王笑道:“这是戴进的新作,《葵石峡蝶图》,可惜父王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观赏几日便要还与人家。” “戴进?借的?”朱祁铭听说过戴进的故事,知道他是此时天下首屈一指的画师,曾被先帝召为“直仁殿待诏”,后因才高遭同道排挤,不得已离京回浙江隐居。朱祁铭年纪小,对画还欣赏不来,只是对父王借画的行为颇为不解。“父王,宫中有许多画师,何不请天子赐画?” 越王不屑地摇头道:“宫廷画师?匠气太重,俗!” 言毕瞟了心事重重的王妃一眼,转对内侍道:“下去吧。” 内侍走后,越王手抚儿子的头,眼中隐隐有一丝不安。“祁铭,方才的事父王都知道了,日后再遇此类事,你不用管它,别人的事,咱们只管装聋作哑便是了,天塌不下来。” “孩儿明白了。” 难道平息剑拔弩张的宫廷风波也是多管闲事么?对父王的话,朱祁铭似懂非懂,不免有些疑惑,但疑惑一闪即逝,他很快便换了副嘻皮涎脸的面孔。“父王,读书好苦哦,孩儿身上都不见长肉。” “你读书不过是学些做人的道理而已,又不指望你成才,无人逼你。”越王笑道。 朱祁铭有些不服气地望一眼王妃,然后一把抱住越王的右臂,“父王说得极是!依孩儿看来,五经大可不必去读,孩儿又不能参与科考,学那么多干嘛?是吧,父王?” 越王依然是笑,“不读五经?嗯,也无不可,只是······《左传》还是要读的。” 望着这对奇葩父子,王妃无奈,只好再次抛出了那个永恒的话题,以期将儿子从迷途中拉回来。 “人得立志,祁铭,你有何志向?” 朱祁铭立马抱住头,一副万分难受的样子,挣扎了许久,这才吐出四个字来:“行侠仗义!” 这边越王哈哈大笑,“分明是胡说,你又不能行游江湖,如何行侠仗义?” 那边王妃气恼不过,叫你跟梁岗习武就学了这么点志气?不过儿子总算有了进步,不再喊“美女如云”了,便暗暗劝自己:儿子的一小步,便是你教育事业的一大步,知足吧你! 转对越王道:“皇太后、皇太妃给赏,祁铭少不得要入宫谢恩。” “祁铭,玩去吧。” 越王笑望儿子出了殿门,脸色渐渐肃然。 “大丧礼以日易月,过去得真快!如今皇上正筹划为太皇太后、皇太后上尊号,并择几位合适的宗亲加以晋封。这个时候,紫禁城里一定是······暗流涌动。”他显然不想让儿子入宫谢恩,只是说辞大有深意。 阵风拂来,挂帐摇曳,窗棂呜鸣,光影迷离。 王妃面色一震。她深知越王的逍遥半是随心任性,半是掩人耳目。他不喜抛头露面,不事张扬,连宫中来人都不愿出面接待,且人前言谈总不离琴棋书画与山水风物。可是,当夫妻二人独处时,只要他严肃说话,就必定令她脑洞大开。 “谢恩而已,不至于掺乎到宫里的是非之中。”她把心里担心会发生的事以否定的语气说了出来,显得底气不足。 “你要想清楚,皇太后、皇太妃为何送赏?你太小瞧自己的儿子了!总以为他贪玩厌学,没个正行,你试着与他谈论天下大事看看,他的言谈没准将你吓个半死!。可惜呀,生在皇室,太过聪明,是祸非福!” “不是还有太皇太后吗?”王妃半信半疑,嗫嚅道。 越王起身肃立良久,幽然叹道: “太皇太后心系社稷,对宗室里的事总有顾念不到的时候。日后越王府怕是不得安宁喽!" 第六章 雨夜惊魂 越王府西苑有个规模很大的学堂。当初建学堂时,本以为越王会与其他亲王一样,妃媵成群,儿女成堆,不料越王只娶了王妃一个女人,只生了朱祁铭一个孩子,于是,偌大的学堂便闲置了下来,显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 学堂北边,有块占地数亩的草地,这里是朱祁铭的习武场。 夕阳西照,晚霞低垂。朱祁铭与百余名王府护卫围在草场四周,静待武师梁岗上演每日一场的“夕照飞剑”大戏。 这百余名护卫全是幼军,脸上稚气未脱,年龄最大的也只有十五岁左右。梁岗在自己练剑或给朱祁铭传授武功时,偶尔也允许幼军旁观,兴起时甚至还会指点他们一二。 此刻,梁岗竖剑肃立于草场中央。只见他年约二十七、八岁,身材结实而不失匀称,浑身上下精气神十足。 运足内力,亮剑指诀,脚步缓移,剑势滞重,开始两招似使足了全力,显得无比凝重。忽见身形一顿,步伐与剑势越来越快,转眼间舞剑者顶着朵朵剑花,如踩着鼓点一般,极富韵律地转寰腾挪,到最后,漫天剑影之中,唯见人影绰绰,其身形已非现场观众能够看清半分。 突然,随着一声尖厉的剑嘨,剑影倏地散去,梁岗冲天而起。众人一声惊叹,随即齐齐举目望天,在无边的霞光中寻找那道熟悉的身影。 一道炫目的寒光弥漫于天际,只见梁岗身形倒垂,自空中极速下坠,似有千钧力道,森森剑气直透地面,顿时,如茵的草场翻起道道绿波。 “九华十三式第九式,苍鹰击殿!”人群中有个看熟了眼的家伙卖弄地叫道。 话音未落,梁岗在离地不足一丈的地方凌空一旋,卸下沉沉劲力,片刻后,双脚缓缓落地,草地上的片片落叶飞旋而起,随即四下飘零。 发时如凌于九天之上,收时如隐于九地之下,如此绝世剑法令围观者好一阵心荡神驰。 雷鸣般的欢呼声飞速卷向草场中央。 在这帮半大小子眼中,梁岗简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梁师傅,收我为徒吧!” “收我为徒吧!” 面对幼军的“无理”要求,梁岗自然是一笑置之。 朱祁铭咧嘴一笑,环视周遭,面对倍感失落的众人,娓娓讲起理来。 “你们以为做梁师傅的徒弟是那么容易的么?得有天分,你们有天分吗?唉,如今像本座这样的武林奇才打着灯笼也难得找出第二人了!” 梁岗闻言莞尔,众人却深以为然,在他们眼中,小王子的天分是明摆着的,光智商就可无情碾压他们这帮大孩子。 “王子殿下,小的也有习武天分!” 人群中响起一道突兀的声音,一个铁塔般的小巨人抱着一柄大得不像话的马槊沉沉走了出来,众人望去,见是幼军中的大个唐戟,于是,一道道质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力士啊! 朱祁铭双目一亮,立马对他手中的兵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马槊!”梁岗也是大感惊奇,“如今天下使马槊的人大概只有小哥一人了,稍加调教,小哥日后必是足以抗击瓦剌、鞑靼铁骑的猛士!” 马槊是重型骑兵武器,长矛的增强精品版,当年大唐的精锐之师正是依靠马槊的巨大冲击力击败了强悍的突厥骑兵。马槊的制作工艺十分复杂,三年方成一槊,且成功率不足四成,造价昂贵,只有世家子弟才用得起。可惜如今的贵族子弟耽于安逸,毫无古时贵族的赤胆热血,耻于披坚执锐,哪会对马槊这样的笨重兵器感兴趣?而普通人家又没有那个财力,所以,在大明的兵器序列中,马槊几乎绝迹了。 听了梁岗的一番话,朱祁铭只觉得体内热血上涌。自打跟随梁岗习武以来,自他口中多次得知北境不宁,鞑子肆虐,这让朱祁铭的习武之举被赋予了某种使命感。 习得盖世武功,揍他狗日的鞑子! 这时,现场嘘声四起,小护卫们直接无视唐戟的自尊心,你一言我一语冷嘲热讽起来。 “唐戟,你使槊比程咬金的三板斧差得不止一星半点,总是那几招,我们早看腻了!” “你这身蛮力与武功也不搭呀,趁早到一边凉快去!” “唐戟,你夸下海口,说自己会轻功,要不,试试?” 唐戟被激得一愣一愣的,只得放下硕大的马槊,硬着头皮去兑现方才夸下的海口。 深吸一口气,向前腾腾快跑数步,引身飞纵······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只见唐戟脚下一滑,紧接着头着地,双脚朝上,与地面呈四十五度夹角,像犁地一般,滑行丈远,草地上立马多了道浅浅的凹槽。 “咦!” “哈······” 惊叫之后是哄笑,众人纷纷捧腹笑翻在地。 “这小子肯定练过武功,方才······怯场了。”梁岗在朱祁铭身边低声道。 “可惜!”朱祁铭摇摇头,暗中为唐戟的失手感到惋惜。 唐戟尴尬地爬起身来,吐出嘴里混着草屑的泥块,捂着流血的鼻子,含糊不清地道:“这个不算,我分明能纵起一丈来高的。” 现场嘘声四起,众人对唐戟重试的欲望失了兴趣。 “王子殿下,露一手呗!” 小护卫们将注意力转到了朱祁铭身上,一人开了腔,其他人纷纷发声附和。 朱祁铭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他昂着头,端出武侠的架势,缓缓走到草场中央,移步侧身,顿时,身体如陀螺般飘旋起来。 小护卫们见状,大感失望。 这都什么呀?转圈圈,小儿科嘛! 可是,片刻之后,他们屏住了呼吸,瞪大了双眼,显然发现了其中的奥秘。 朱祁铭的身法看似稀松平常,但他身体的位置飘忽不定,下一刻会出现在哪个方位,根本就无法预判!设想一下,若自己站在他身前发动攻击,手中的兵器找不准目标,肯定会屡屡落空! 上乘武功当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一个七岁的小孩子,没有内功,连身体自身的力道都小得可怜,一经绝妙的身法包装,便立马变得高大上起来。 “殿下,这是什么武功?”当朱祁铭收身站定之后,一名小护卫急急问道。 “嘿,梁师傅教我的身法,‘九华三幻’。”朱祁铭脖子一扬,很是傲娇地道。他年龄太小,正是打根基的时候,哪有拿得出手的武功?若拿自己初通的几套入门拳法亮相,肯定会被众人小瞧了去,幸有“九华三幻”,正好拿来炫耀一番。 “好身手!” “妙不可言!” “武林奇才啊!” 赞美声如潮而至,朱祁铭飘飘然不可自制,张嘴便道:“晚膳上全羊!” 众人顿时欢呼雀跃,喜不自胜。他们对小王子的拥戴并非完全源于身份,还在于小王子年虽幼,却聪明过人,关键是为人还豪爽,这不,一高兴便赏了全羊,这叫什么?人格魅力! “殿下日后必是一代宗师,拳打鞑靼猛士,脚踢瓦剌悍贼,英明神武无人可挡!” “小的们追随殿下左右,真是三生有幸!” ······ 朱祁铭笑得合不拢嘴,扬手道:“晚膳上美酒!” 众人又是一阵热烈的欢呼。 一旁的梁岗连连摇头,很不以为然。傻小子们,瞎乐呵啥子?上了美酒你们喝得了吗?到最后还不是便宜本武师! 扭头望向朱祁铭,眼中略有忧色,众人露骨的吹捧令他不适,不过,这丝忧色一闪即逝。 好孩子嘛,都是夸出来的! 突然,一阵凉风吹来,朱祁铭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举目望去,只见天色突变,晚霞、落日余晖似乎蓦然之间被风吹尽,漫天乌云沉沉压在头顶上,疯狂翻卷,像愤怒的怪物狂舞着无数触须。 一道恐怖如经络状的巨型闪电映在天际,十分刺眼,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雷声在不远处炸响。 四周的树木迎风狂舞。乌云完全遮住了天空,天色暗如黑夜。 “殿下快去避雨!”梁岗缓过神来,赶紧吩咐道。 “梁师傅走好。”道别后,朱祁铭迈开双腿,朝甬道边的游廊跑去,途中回首向那帮小护卫叫了一声:“你们快去膳房,本座许下的全羊、美酒作数。” 大伴黄安远远迎过来,将一件披风套在朱祁铭身上。 电闪雷鸣中,那帮小护卫追着朱祁铭的身影齐齐奔向游廊,有人望着梁岗西去的背影叫道:“梁师傅,待会儿咱们将美酒给您送去。” 梁岗挥挥手,一副欣然而受的样子。 朱祁铭与黄安跑进游廊后不久,那帮小护卫也跟了过来,众人刚刚站定,“哗”的一声,廊外暴雨如注。 “殿下,这里离甬道口还有半里远,一路上除黄公公外,再无他人护送殿下,小的们心中不安,不如由小的们送殿下到甬道口。” 朱祁铭方要举步北去,却听见一名小护卫出言相请,便若无其事地道:“此路是熟路,前方不远便有守门护卫,不用担心,你们快去膳房。” 唐戟走到朱祁铭身边,略有些迟疑地道:“殿下,小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心里发慌,要不······” “不必了。”朱祁铭打断了唐戟的话,“都是这鬼天气把你们唬的,大家累了一日,快散了吧。” 众人迟疑片刻,这才不太情愿地转身离去。 朱祁铭与黄安沿游廊北行,一路上雷声震耳,闪电刺目,朱祁铭心中泛起一丝惧意,侧身往黄安身边靠了靠。 四周一片昏暗,雨幕中的游廊已提前入夜。 朱祁铭有些后悔了,要是有那帮小护卫守在身边,也好人多壮胆呀。 绕过一道廊柱,忽然觉得脊背发凉,浑身鸡皮疙瘩直冒,猛地驻足回首······ 一条诡异的人影赫然站在离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鼻息都快喷到自己脸上了。 闪电照亮了游廊,一张满脸虬髯,眼光微微泛绿的面孔映在白得发青的电光中,当真是恐怖至极! 第七章 隐忧 “你是何人!” 黄安一声断喝,迅捷地护在朱祁铭身前,只是他纤瘦的身材搁在那个壮汉面前,简直就是一只小鸡! 方才看得很清楚,那家伙比梁师傅还要高出一头,至于腰围嘛,得有梁师傅的两个粗。 黑暗中,那人无声无息,身形呈跃然欲扑状,如同幽灵一般。 廊外落雨渐疏,雷声渐歇,只有闪电还在不时擦亮天空。 突然,廊中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透过一闪即逝的闪电发出的光亮,朱祁铭依稀看清了来人的模样,原来是那帮小护卫去而复返! “有贼人!”黄安叫道。 廊中那团硕大的人影飞快地向外移动,但小护卫的反应十分敏捷,转眼间便有许多人影向外扑去。 廊外接连响起小护卫吃痛时发出的叫声。 在又一道闪电亮起的时候,朱祁铭发现数名护卫倒在地上翻滚,显然是被壮汉摔的,而壮汉的手中此刻还提着一名护卫正欲摔出。 一对一,根本就不是一个数量级的,不被摔个满地找牙才怪! “大家一起上,抱住他的四肢!”朱祁铭喊道。 人小力弱不要紧,只要人多,又有一颗聪明的头脑把大家的力量串联在一起,其威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一阵震耳的呼喝声过后,廊外渐渐归于沉寂。 有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盏宫灯。借着灯光望去,只见壮汉身上沉甸甸挂着十多个小护卫,纵然他呲牙咧嘴拼命挣扎着,却动弹不了半分。 唐戟端着那柄吓人的马槊,愣在廊中,显然,方才黑暗之中敌友不明,他可不敢贸然舞动手里的大家伙。此刻,他放下马槊,快步上前,踮起脚勒住壮汉的脖子,成了压垮壮汉的最后一根稻草。 壮汉仰面便倒,被牢牢压制在地上。 “什么人?站住!” “站住!” 远处呼喝声大起,无数人影夹杂着灯影,像蠕虫一样在游动。 空中只飘着零星的雨滴,雷暴已然过去。 这边的动静显然惊动了整个王府,一时间,內署、宫殿、厢房、跨院纷纷亮起灯火,脚步声与询问声隐隐传来,似有许多人正赶往这边。 脚步声乍起,一对成年护卫押着四个五花大绑的人来到游廊前。 “嚯,这里还有一个!”一名千户装束的首领望着地上的壮汉,喝道:“绑了!” 数名成年护卫扑上前去,十分熟练地将壮汉绑了个结结实实。压在壮汉身上的那帮小护卫松了口气,起身望着粽子一般的壮汉,只觉得方才的惊险如同梦境,很不真实。 “你们总算来了,紧要关头还是咱们幼军管用!” 那千户并不理会这帮小屁孩,而是径直走到朱祁铭身前行礼。 “都是护卫的疏忽,让殿下受惊了。” “无妨!”朱祁铭望着押来的四个“粽子”,疑惑道:“他们是何人?” “瞧面孔好像是新进府的仆役。”千户指指新绑的壮汉,续道:“那四人方才向南乱跑被捉,依在下看,他们此前肯定隐伏在附近,与此人是一伙的。” 朱祁铭微怔片刻,旋即与身边的小护卫兴奋地交谈起来,似乎并不以为方才的遭遇有何危险。 “出何事啦?祁铭!祁铭呢?” 越王大步奔入游廊,焦急地举目四顾,素来从容的他此时很不淡定。 游廊内外已是灯火通明,一道道肃然侍立的身形,一张张微微低垂的面孔,让人乍见之下,还以为进了木偶馆。 而处处跳动的火花,还有五个“粽子”不善的目光,更是给此地蒙上了一层无比诡异的色彩。 “父王,孩儿在这里!”朱祁铭钻出人群,小跑至越王身边,抱住父王的手臂笑道:“方才可好玩了!孩儿与幼军一道,抓了个装神弄鬼的人。” 越王长舒一口气,伸手抚住儿子的头,脸上渐有血色,暗道:只要儿子没事就好,至于那五人是不是装神弄鬼,可以不必急于下结论。 王府內署官员陆陆续续赶了过来,见越王在场,不敢出言询问,一个个躬身立在那里,静待越王发话。 越王只瞟了被绑的五人一眼,黄安便凑到越王身边,附耳一番低语。只见越王的脸色愈来愈凝重。 这时,梁岗飞身而来,。方才他左等右等,美酒迟迟无人送来,正暗骂那帮熊孩子时,却听见了这边的呼喝声,动静好像很大,便纵身奔来。围着五个“粽子”转了数圈,好一番细察,甚至用上了推拿手法,事毕禀道:“越王殿下,这五人不会武功。” 不会武功? 越王心内疑惑更盛。既然五人不会武功,那么,此事离行凶的嫌疑又远了一步······不,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 “速将五人带回审理司审讯!”越王沉声道。 “是!”相关人员齐齐应了一声。 越王不敢大意,亲自带儿子回到了长春宫。 “祁铭!” 早有内侍将游廊这边的情形告知王妃,王妃惊惧过度,又等得焦急,一见儿子,便一把抱住他,眼泪哗啦啦往下直掉。 “母妃为何哭得如此伤心?”朱祁铭在母妃怀中往外挣扎片刻,好不容易露出头来,诧异道。 越王赶紧朝王妃递眼色。王妃强抑住心中的伤感,低泣片刻,终于收住了眼泪。“方才府中好大的动静,母妃被吓着了。” “祁铭,快去歇息吧。”越王温言道,接着吩咐众丫鬟退下。 正殿里只剩下越王、王妃二人,门外已是明月高悬,殿内却仍透着雷暴带来的压抑感。王妃泫然欲泣,“今日之事,难不成真与紫禁城有关?” 王妃此问不啻一声惊雷,越王久怔之后,方察觉到她的言语犯忌。“话可不能乱说,想都不要这样想!” 王妃仍然沉浸在她自己的情绪里,“‘世间豪杰英雄事,江左风流美丈夫’,术士之言,不足为信,可是偏偏有人要信!哼,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神童!”她认定儿子今日的遭遇必与别人加在他身上的名头有关。 越王微微皱起眉头,他觉得许多事是该向王妃说清楚了,否则,总这么稀里糊涂下去,会出大事的。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见过祁铭的人不在少数,是不是神童,他们心里有数。” 王妃一震,昨日两宫送赏,祁铭机智救场的情形浮现于脑海,这让她心中的疑惑又添了数分。“祁铭聪慧不假,可是,他读书不多呀,一个七岁的孩子,见识哪会像外面传说的那样玄乎?” “你忘了一个人,青松道长!” 王妃当然知道青松道长。云游四海的青松道长突然赴越王府隐居一年,今年年初方悄然离去,再无音讯。当初,她对青松道长的神秘到来颇为不解,只是一直未问出口。眼下她没有心情再去纠缠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她只想求证一件事:自己的儿子是否真是神童!“入府后,青松道长只见祁铭一人,如此说来,他教过祁铭学问?” “青松道长的见识不逊于当年智比诸葛的刘伯温,不过,他对死读书的士子甚是不屑。想想一年里,青松道长给祁铭讲过多少引人入胜的小故事?学问便在故事里,那是真正的治国处世之学,非典籍里那些虚饰的言辞可比!” 原来如此!王妃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彩,但片刻之后,心头浮起更深的疑惑。 “祁铭还小,他能接受的学问毕竟有限,所以,某些时候,他的见识胜过成年人,而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一个与同龄人一样的孩子。” 越王此番话抹去了残存在王妃心中的最后一丝疑惑。 “今日之事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王妃罕见的高音令越王吃了一惊,显然,她要查出真相,消除儿子面临的危险,只是越王的一番旁敲侧击却白费了功夫,并未动摇她培养儿子成才的决心。 “查,当然要查!” 越王的话音刚落,只见黄安急匆匆贸然闯了进来。 “殿下,出大事了,那五人······死了!” 第八章 存疑的结论 已是戍初时分,承运殿四周戒备森严。 殿内蜡灯高照,越王孤零零的身影投射在宽敞得有点夸张的正殿地面上。 他面壁而立,静静打量着那些光怪陆离的蟠螭图案,心内却十分焦急,说好了要速来禀报的王府长史欧阳仝迟迟没有出现。 三十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坐立不安的滋味。 一心想着逍遥避世,不料,王府的安宁还是被搅乱了。 唉,亲王真是一个高风险的职业!稍有不慎,就会祸及子孙! 想想自己的儿子,小小年纪就要经历如此大的风波······罢了,但愿这只是妄测! 转过身来,扫一眼门外的灯火,摇了摇头,快步走向密室。 密室的空间较小,却是密谈的好去处,这个时代岂能少得了密室! 轻细而又富有节奏感的脚步声听来令人心情一畅。 衣袂捎来微风,灯火摇曳,一张儒雅的面孔映照在灯光下,那道标志性的美髯分外夺目。 才三十出头的欧阳仝能有美髯如此,当真要羡煞旁人。 “坐。”越王挥挥手,脸上的神色稍有宽缓。 依制,各级官员与亲王相处时,可侍坐,不必费腿劲。作为朝廷派驻王府的最高文官,正五品的欧阳仝还是承受得起“坐”的礼遇的。 匆匆行罢礼,于主位侧下方落座。“殿下,越王府曾请旨修缮东跨院,皇上命内侍监挑选出百名仆役,于十日前入府。这百名仆役中,宛平县招募九十五人,大兴县招募五人。今日死去的五人全是大兴县的。” 本来王府应设左右两位长史,但越王嫌麻烦,宣德九年请旨只设一名长史,先帝居然同意了。这样做的好处是,欧阳仝一人专权,自然要有所回报,这不,朝廷命官竟成了越王府的半个家臣,说话直奔主题,连转弯抹角的讲究都省去了。 越王刚刚有所放宽的心又沉了下去。“如此说来,今日之事的确与······那边有关?” “请容在下详禀。”永乐以降,百官见亲王自称名不称臣,百官可不敢托大,自有折中法子,在下、卑职、小的等谦称统统都派上了用场。 “死去的五人年龄与名册上的记录不符,名册上的年龄在十八至二十五岁之间,而死去的五人看上去都是年近四十。” 掉包了?魔鬼果然就隐藏在细节中! “难道此事与宫中无关?仆役启程时,本王曾派人前去接应查验,当时应该不会有假,可是······”越王有些疑惑,但疑点究竟在哪里,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变数不在启程前后,而在途中。那天有个商队的马匹受惊,当时街面上一片混乱,仆役队伍也乱了。”欧阳仝总是以温文尔雅的方式,传递直击人心的力量,让人在不知不觉中生出拨云见日的感概。 原来是这里出了岔子! 越王的思路时而清晰,时而凌乱,总是抓不住头绪,想到那五人在临讯前饮毒自尽,便换了个角度释疑解惑:“齿间藏毒,被捉便饮毒自尽的人是何来路?” 欧阳仝似乎也有切换话题的意思,上身微向前倾,右手半举,“不外乎两路人。其一,地位显赫之人暗养的刺客;其二,烛龙会控制的亡命之徒。” “烛龙会?”越王诧异地道。 “烛龙会是个隐秘的帮会,头面人物是江洋大盗,惯于放长线钓大鱼,常设法派人潜入富贵之家谋财,一旦失手被捉,必饮毒自尽。” 越王凝眸沉思,抬起右手,又缓缓放下。“前者应可排除,那五人不会武功,又无兵器,算不上刺客。” “殿下,刺客不可一概而论。王府戒备森严,刺客极难携兵器入府,至于武功嘛,王府不乏高手,身负武功的人极易被人瞧出,反不如常人那样便于隐伏。” 刚想明白一件事,却被另一件事又搅糊涂了,如此反反复复,越王颇感失望,原先想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劲头早失去了大半,恍然叹道:“唉,还是漫无头绪!” “殿下,不妨只盯着那名壮汉看。那人出现在王子身后,有三种可能,巧遇,掳人,行凶。当时壮汉离王子极近,若是行凶,唾手可得,即便有护卫赶来他也不会理会,因为他是个敢饮毒自尽的家伙!所以,行凶的嫌疑可以排除。” 越王眼睛一亮,“若是巧遇,说明那五人只是谋财,倒不足虑;若是掳人······”随即又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 巧遇的可能性实在是太低了!而掳人又是图什么呢? 欧阳仝接口道:“若是掳人,那他们的背后主使会是谁?料烛龙会不敢拿当朝太皇太后的亲孙来冒险!再说,烛龙会并无索取赎金的先例。不为谋财而掳人,必定是为了权谋算计!挟子令父也好,釜底抽薪也罢,都是因为越王府妨碍了什么人的什么事,谁会这么做,谁能这么做?想必殿下心里比谁都清楚。” 谁会这么做!谁能这么做! 出于权谋算计的目的,且不太顾忌太皇太后事后穷追猛打的人,天下没有几个,怀疑的范围几乎可以限定在皇室宗亲以内,至于是紫禁城里的人还是外藩,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事情一旦涉及皇室宗亲,便不是越王府所能掌控得了的。 寒意透心,越王茫然起身,眼中失去了往日的神韵。 黄昏时的迅雷仿佛又在耳边炸响。 “大丧礼过去得真快!”这样的话越王曾对王妃说过,此刻重提,却是满腹伤感。 明代中后期,大丧礼遵循的是“首遗诏,后部议”的原则,丧礼怎么办先由皇帝于生前立诏自定,殡天后再由礼部“部议”加以细化。宣德皇帝在遗诏中提出了“以日易月”、“山陵务俭约”等从简治丧的要求,以服丧二十七日代替服丧二十七个月,大丧礼自然结束得快。不过,越王话里的含义不在这里。 欧阳仝不敢独坐,赶紧起身肃立。“是啊,先帝殡天前一直大不豫,遗诏中似乎漏掉了一些紧要的事,故而留下了祸根。” 沉吟良久,越王黯然道:“本王只管府内之事,府外是顺天府尹的治下,还是报官吧,毕竟死了五人,失踪五人。” “顺天府肯定会将此案归结到烛龙会头上,死去的案犯因谋财而与王子巧遇,对这样的结论,殿下忍受得了吗?” “听之任之吧,无妨!”越王淡然道。 欧阳仝躬身而退,走到密室门口忽然驻足。“殿下,宫中传来消息,皇上登极那日晚上,青松道长曾密见太皇太后,紫禁城的风向为之一变,对王子殿下的不利传言已然散去。” 越王闻言心内一宽。咸熙宫、福安宫交相示好越王府,虽与宫廷内斗有关,但风向的转变肯定源于太皇太后、青松道长之间的那次密谈,至于青松道长对太皇太后到底说了些什么,恐怕已成了绝密之事,旁人难以窥其一斑。“青松道长行事素来风过无痕,其暗中鼓动风云的智谋,当真是神鬼莫测啊!可惜他如今远游于南疆,杳无音讯。” “殿下,请恕在下多嘴,而今殿下能为王子所做的,仅是遮风挡雨而已,日后的路还得王子自己去走,逍遥避世恐怕无法远离祸端。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既然太皇太后有意让王子成为皇室宗亲里的芝兰玉树,殿下除了顺势而为之外,已别无选择!” 越王认定了“憨人有憨福”的理,当初,青松道长为避开他的反对,不惜以隐居王府为名,暗中教导祁铭,越王知晓此事后,深感忧虑。如今看来,那时的反对与担忧纯属多此一举! 别人视你为威胁,你却原本是个草包,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灯光中,只见越王毅然决然地点了点头。 第九章 孤独王子 风和日丽,又是一个春色无边的清晨。 昨日傍晚时的雷雨只在地上留下了几处残红,晨阳一照,很快就蔫成了卷,躺在朵朵娇艳欲滴的鲜花之下,连行人眼角的余光都不能引来。 而那场动静很大的风波也如落红那般被人迅速遗忘了。庭院深深,来来往往的丫鬟谈笑自如,仿佛昨晚不曾受过片刻的惊扰。 今早整个王府都传开了,昨晚五个仆役迷路,引发了一场虚惊。至于五人最后饮毒自尽的真实景象,只深藏在少数几人的心中,成了需要小心守护的秘密。 一梦醒来,一切依旧。 只有小王子受到了那场遭遇的严重影响,因为他的日程表被人强行“篡改”了。 黄安向他宣布了王妃的最新决定:早膳后至晚膳前这段时间里,他只能呆在学堂或习武场,除此之外,哪里也不准去,连午膳都得在学堂里用,且午膳用时只能在半个时辰以内。 “母妃,为何这般待我?” 王妃身前密密麻麻站着一大帮嬷嬷、掌事丫鬟,透过人墙的缝隙,只见狂奔着的小王子活像一只愤怒的小鸟,飞奔时卷起的风掀起了女人的衣袂。 王妃心头一颤,头顿时大了。这个小魔头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都怪他那个惯于做好人的父王,什么时候都把她推出来唱红脸! 可是,似乎怪不到他父王头上,自己不是一直巴巴地等着这一天吗?如此管束儿子,能让儿子苦学成才不说,还能让他每天都呆在安全的地方,也会少去许多危险不是。 嗯,不错,昨晚夫妻二人商议此事时,的确是自己先提出来的,最后还是自己拍的板。 麻烦还得自己兜着!王妃赶紧向众人吩咐一日杂务,以便让儿子看到她很忙,嘴上闲不下来,没工夫搭理他。 朱祁铭可不管这些,上来就抱住她的一条胳膊,使劲摇晃。 “母妃,孩儿身上本来就肉少,您这一折腾,岂不是要孩儿变成麻杆么?” 众嬷嬷、丫鬟虽然拼命克制着自己,但一张张嘴里发出的轻声终究还是汇成了响亮的哄笑声。 王妃胳膊都被他晃酸了,用力一抽竟然抽不脱。臭小子!习武之后,力气倒是一日日见长。 “肉少?肉少还有牛劲折磨你母妃!时辰到了,快去学堂!” 朱祁铭仰头望母妃的脸,见她神色决然,自知叫苦不能让她心软,立马做了妥协:“就一个时辰!若让孩儿午膳后歇息一个时辰,孩儿便知足了。” “歇息?是去疯吧!不行,玩一刻也不行!”王妃方才心一软,很想做出让步,但一想到儿子惯于得寸进尺,便下决心将红脸唱到底。 见此计又不成,朱祁铭一跺脚,撇嘴道:“就数母妃心狠,还是父王疼孩儿!” 好个偏心的臭小子!王妃不知为何心里有种酸酸的味道,脱口道:“这便是你父王的主意!” “孩儿不信!父王才不会像关囚犯一样拘着孩儿呢,要不,请父王亲口说与孩儿听?” 嘿,还治不了你了!王妃大感头疼,她狠话骂不出口,巴掌打不出手,而越王是断然不会站出来做恶人的,这让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见母妃发愣,朱祁铭感觉胜利在望,便不再摇晃母妃的手臂了,回首骄傲地看向那帮嬷嬷、丫鬟,发现前排有个漂亮姐姐,当即冲她一笑,漂亮姐姐回以媚眼,这让他更加得意。 “够了!”王妃差点就要作出妥协了,但见了儿子方才那个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断然道:“你一向嬉戏无度,荒废学业,母妃与你父王商议好了,得替你找个长得似无盐女一般的女孩定亲,成年后嫁给你,日日守在你身边劝学!” 朱祁铭目光一滞,继而本能地望向门外十岁的小丫鬟田儿。 这个叫田儿的丫鬟生得凹头深目,长肚大节,昂鼻结喉,肥顶少发,活脱脱一个无盐女钟离春再世。 人家无盐女钟离春好歹有才有德,胸怀天下,能劝谏齐宣王,还被齐宣王立为夫人,而眼前这丫头又丑又傻,颜值与智商都是渣。 咦,恐怖! 朱祁铭撒开手,匆匆道了声“孩儿告退”,撒腿向外跑去。 望着儿子的背影,王妃松了口气,心中恨道:臭小子,真是人小色胆大,不拿出娶丑女的瞎话还真的唬不住你! 听着身后女人们的轻笑声,朱祁铭感觉很受伤,出门便赏给迎上前来的黄安一个白眼。 “不用你服侍!把小喜子叫来,否则,打死我也不去学堂!”当黄安一大早向他宣布王妃的决定时,他觉得黄安简直就是叛徒,还不如十岁的小喜子可靠,小喜子至少能死心塌地陪他捉促织。 黄安哪敢多事?当即命人叫来小喜子。小喜子一见朱祁铭,脸上便多了份受宠若惊的表情。 “殿下,嘿嘿,小奴只听殿下的吩咐!” 小喜子的话差点没把黄安气死。好像谁不听王子殿下吩咐似的! 朱祁铭脸色微缓,朝小喜子挥手道:“咱们走吧。”随即斜了黄安等人一眼,“不要你们跟着!” 穿过重重帘幕,走出九曲回廊,无视一路上灵童的清音、秀女的莺语,只觉得隆重的礼遇带不来一丝暖意,心中唯有两个字:不爽!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面对此情此景,何止深闺女子有诉不尽的孤愁怨艾,身为王子的他不也是如此吗?只是年少不知愁滋味,童真能让他淡化寂寞的体验而已。 他哪里知道,与高贵身份如影随形的,注定是无尽的孤独。 皇室宗亲受大明法度禁锢颇多,出入王府须合乎规制,虽然尊贵,却不自由。 他至今只出过三次门,其中两次是被太皇太后召入宫中,另一次是随父王探访姑母嘉兴大长公主。 除去这三日,其它日子里他都困于府中,无异于高贵的囚徒。 带着一万个不情愿,穿过穿堂,来到甬道口,二十名精壮护卫立马迎上来,铁桶似地将他与小喜子围在中央。 铁桶阵一直移行到学堂前,这才散开。朱祁铭觉得有些滑稽可笑,但他笑不出来。 放眼四望,王府虽大,在茫茫人世间,这里也只能算作井底。 可是,站在学堂门前,回望身后的院落,原来这“井底”与学堂相比,竟如此令人留恋,深深庭院,浅浅春意,藏着他仅有的童趣。 正想哭几声以缓心中的憋屈,一眼瞥见门口站着个小巨人。 良心工程啊! 他咧嘴一笑,烦恼早去了爪哇国,挥拳捶在小巨人厚实的背上,“唐······哦,唐戟,你的马槊呢?” “殿下,小的要护卫殿下,带着马槊不便,所以换上了刀。” 朱祁铭心情转好,猛然想起方才母妃提到的无盐女,觉得这点心病应该早点去除。“唐戟,你说本座今后会娶什么样的女子?” 唐戟非常诚恳地道:“殿下今后必是盖世英雄,肯定要娶绝世美女。” 美好的答案如期而至,朱祁铭嘿嘿笑着一脚踏入学堂,兀自喊道:“做盖世英雄,娶绝世美女!” 学堂内,“客串”先生欧阳仝惊得目瞪口呆。 第十章 考察 “做盖世英雄,娶绝世美女?有趣!”欧阳仝匆匆収起诧异之色,徐徐道。 朱祁铭怔在那里,许久才回过神来。“欧阳长史,我只是信口一说,此语万不可传入我母妃耳中。”随即赔上一副可爱的笑脸。 “为何怕传入王妃耳中?”欧阳仝笑道:“殿下虽然年幼,但男儿嘛,有此志向也是好的。” 朱祁铭松了口气,不禁暗自得意起来。 “不过,是否做得了盖世英雄,殿下说了不算,旁人说了也不算,天下有一人说了算。”欧阳仝的神色显得高深莫测。 “谁?”小王子的好奇心陡然大增。 “太皇太后!”欧阳仝故作神秘地道:“殿下若能得到太皇太后的认可,依在下看来,做盖世英雄指日可待!” 朱祁铭兴奋地道:“皇祖母曾夸我聪明!” “那好,殿下的机会来了!太皇太后近日常读《宋史》,据说,太皇太后很想听殿下评史。” 朱祁铭脸上的笑容立马僵住了,暗道差点被欧阳长史带沟里了。 平心而论,习武是他所乐意的,而读《四书》也不算太难,他已过了蒙学这一关,如今只须对照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温习,粗通其意便行了,至于“发微阐幽”嘛,还得等几年。 令他头疼的恰恰是读史,那个折磨哟简直不堪忍受!史书上一个个的字或许还认得大半,但它们连在一起是何意思,那就令他大伤脑筋了。那些复杂的人物关系、地理概念、时代背景更是只有饱学之士才理得清。 “人家才七岁。”朱祁铭嗫嚅道。 “几年之后太皇太后肯定要考殿下的策论,可不是谈史这么简单了。难道殿下不敢在太皇太后面前谈史?抑或觉得自己根本就做不了盖世英雄?” 经欧阳仝这么一激,朱祁铭点头不敢,摇头不甘,纠结了好半天,这才硬着头皮道:“要不,试试?” 接下来的日子里,朱祁铭终于尝到了寒窗苦读的滋味,学堂里的读书时间用满了,晚膳后还要熬更守夜,几乎赶上了半大小子的读书强度。幸亏有欧阳仝说文解意,他多多少少还是读出了一点门道。 唉,总算是天道酬勤! 这日,朱祁铭正在学堂膳房用午膳,王妃突然驾到。 小喜子赶在王妃入门前悄悄递了一句话:“殿下说过‘做盖世英雄,娶绝世美女’,此语或许传入了娘娘耳中。” 朱祁铭闻言虽感不安,但还是心存侥幸:欧阳长史都给了好评,料母妃不会见怪。 这时,王妃带着一大帮嬷嬷、丫鬟进了膳房,不待儿子见礼,便仔细打量起案上的膳食来,眉头微微皱起。 就在朱祁铭感觉可以松口气的时候,王妃冷不丁地道:“做盖世英雄,娶绝世美女,此话出自何人之口?” 王妃的声音很轻,饶是如此,在朱祁铭听来,不啻一声断喝。他心头一凉,嗫嚅道:“是那帮······小厮瞎嚷嚷。” “是谁瞎嚷嚷?说出来,母妃命人将他的舌头拔了!” 唐戟!朱祁铭脑海里闪过唐戟的名字,不禁暗暗责怪自己诿过于人。唐戟日后必是大明的猛士,那晚又忠心护主,这样的人怎么能拿来出卖呢!想到这里,硬着头皮道:“是孩儿信口胡说,请母妃不要迁怒于人。” 王妃脸色微缓,“总算还有点担当。行了,欧阳长史跟你父王说了,说你这几日还算用功,看在你读书不曾偷懒的份上,姑且饶你一回,下次再犯,哼,‘无盐女’你便娶定了。” 经母妃两番刺激,朱祁铭留下了心理阴影,觉得娶“无盐女”是比天塌下来还要大的坏事,心中顿时有个声音在呐喊。 我要娶绝世······ 抬眼看向母妃,心头一紧,乖乖地道:“孩儿再也不敢了。” 王妃见儿子瘦了一圈,虎妈的架势终究是端不住的,脸上的温婉气韵便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欧阳长史有事不能前来,等会儿你自己读史,你父王会带人考察你的功课。嗯,澶渊之盟有何殷鉴?你仔细想想此事,说不定太皇太后也会考你。”转对身边两名嬷嬷道:“典膳所愈发粗心了,说好的玛瑙玉羹汤为何不上?吩咐下去,祁铭的食谱须经本宫过目!” “是!” 送走母妃,朱祁铭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进肚子里,想起母妃提及的“澶渊之盟”,便迅速回到学堂,翻阅《宋史》。 当初,青松道长给他讲了许多用史料加工而成的故事,对他影响极深,他曾幻想青松道长能将《四书五经》化着一个个故事植入他脑海,省得再去经年累月地苦读,可是,青松道长遗憾地告诉他:那是不成的。 受青松道长影响,他乐于读史,只是后世的史籍深受“春秋笔法”的影响,甚至连“微言大义”也不要了,一味隐,加上文字晦涩,像他这样的小孩子读起来十分费神,若非有异于常人的天赋,能翻翻封皮,认几个字也就心满意足了! 好在有青松道长讲的故事打底,加上欧阳长史的解文释义,他对“澶渊之盟”这段历史还是印象颇深的。 哦,对了,近来欧阳长史为何总给自己讲宋史,特别是“澶渊之盟”这段历史呢? 而且,皇祖母竟然也对此事上心,莫非与时局有关? 时间紧迫,朱祁岳无暇多想,翻开《宋史》细读宋真宗本纪,却仍是一头雾水。当时宋、辽大军在澶州城一带激战,从史书上粗粗看去,还以为宋真宗亲临澶州前线督战,不畏生死,不失为一代英主呢。可是,翻开后面的《寇准传》一看,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宋真宗与一大帮朝臣一样,畏敌如虎,若非寇准危难时刻挺身而出,大宋“南渡”的历史必将提前上演。 看本纪看了个糊里糊涂,看人物传记倒是看出了一些眉目,但远谈不上了然于胸,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毫无底气。这时,越王已经派人来催他了。 越王的书房位于东苑,掩映在翠竹之间。书房内的陈设简洁、淡雅,书香四溢,当真是个谈史论经的雅处。 越王居主座,左手侧下坐着两位宾辅和一位伴读;右手侧下坐着伴讲、伴书二人。此五人都是越王礼同宾师之人,年龄与越王相仿。 朱祁铭敬陪末座。 奇怪的是,上首紧邻主座处,还坐着一个四十出头的人,看装束似紫禁城里来的公公。 朱祁铭好奇地打量了那位公公一眼,那人立即回以一笑,面色很是和善。 座中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声,显然,五位“宾师”耐不住寂寞了,一个个跃跃欲试,急待开口阔谈。他们平日里哪有露脸的机会?倍感压抑的宦海生涯几乎将他们逼成了“深闺怨妇”,唯一能卖弄口舌的地方便是膳房,酒后发牢骚,抱怨科考不公,让他们这些才高八斗者止步于殿试前,文凭不过硬,屈就于王府做了散官,一身才华无处施展。今日好不容易逮住一个谈史的机会,正好一展大才,岂会自甘寂寞? 至于小王子嘛,你做做样子得了,这个年纪连史书都搬不动,谈史?还是回炉去多吃点奶吧! 不过,小王子,我们会给你刷刷人气的,事后到处宣扬,说你七岁便略通宋史,这个还算慷慨吧? 越王与那位公公对了一眼,缓缓道:“四百余年前的澶渊之盟殷鉴何在?诸位可直抒己见,不过,大道至简,那些虚饰的言辞不要也罢。” 宾辅中的一人急不可耐地抢先开了口:“澶渊之盟解百姓于倒悬,换来了数十年的和平,佐证了一条颠扑不破的至理:和为贵!” 伴讲不屑地撇撇嘴,朗声道:“澶渊之盟未能索回燕云十六州,又输贡纳币,输地再输财,令人咋舌,且城下之盟,《春秋》耻之!其殷鉴在于:畏战乞和,只能苟安!” 那名宾辅似乎不曾经历过观点如此鲜明对立的辩论,如讲学时突遭学生顶撞了一般难以忍受,当即霍然起身,忿然道:“信口雌黄!宋、辽议和之后,大宋从边境贸易中赚取的银子远多于输出的岁币,使得辽元气大伤,从此一蹶不振。此为大智!哼,那些主战者全是罪人!” 一时间,五人分成两班,你来我往,言辞激烈,脸红脖子粗地争个不休。 朱祁铭诧异地看着五人,拼命在他们身上寻找“斯文”二字。 那位公公一直闭着眼睛,神色淡然,突然睁眼看向越王,又笑望朱祁铭。朱祁铭心头一紧,立马打起了退堂鼓,很想找个由头遁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越王已然开了口。 “祁铭,轮到你了。” 朱祁铭垂下头,只觉得心砰砰直跳,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五人消停片刻,匆匆瞟一眼朱祁铭,又自顾自地掀起了新一轮辩论高潮。 “祁铭。” 越王低沉的催促声透过纷乱的争吵声传过来,贯入朱祁铭耳中,于是,书房内响起了一个稚嫩得很不起眼的声音。 “敢战方能言和!” 争吵声戛然而止,众人的目光唰地聚在朱祁铭身上。 第十一章 金公公 “祁铭,快来见过司礼监金公公。”越王天然就有一番亲王的雍容气度,当他唤儿上前见礼时,轻柔的语气消去了儿子心中的些许不安,而和煦的神色又让金英顿生如沐春风般的亲切感。 “司礼监秉笔太监金英见过王子殿下。”金英抢先离座见礼,举手投足之间透着浓郁的宫廷气息,严整而不失优雅。 “金公公好。”小小身子拱手加深躬,显得敬意十足,此礼令金英动容。 “王子殿下如此礼待下士,日后必有海样胸襟,一生的作为岂是‘神童’二字便能言尽的!”金英激赏之下,脸上却也只多了抹浅笑,衬得他十分的沉稳、内敛。 “金公公谬赞。祁铭,玩去吧,不可走远。”与金英相比,越王的涵养不遑多让。 先于小王子一步离去的,是那五个神情沮丧的“宾师”。踟蹰于竹林幽径,他们的脸色无比落寞,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有生以来最重大的挫败,比当年的名落孙山还要糟糕。 “宋与辽恶战二十五年,半壁江山一片狼藉,民生凋敝,百姓苦不堪言,大宋实在是撑不下去了,何人不思和平?”先前那名伴讲的立场发生了惊人逆转,一番感概令人戚然。 “是啊,谁都知道‘和为贵’,可是,‘和’从何来?终须止戈为武!若非天子巡边,三军用命,打得契丹人也撑不下去了,澶渊之盟的一纸合约是断然求不来的,要是那样,宋恐怕要提前仓皇南渡,偏安一隅了!”那名宾辅也掉转了自己先前的立场。 “敢战方能言和,战与和,一体两面,七岁稚子尚知此理,我等却将其对立开来,非此即彼,实在是荒唐!” 五人摇头摆手,失意而去。 人声渐远,琴声骤起。 竹林深处,不知何人抚琴。一曲《秋月照茅亭》意境幽远,清丽、旷远的琴音弥漫开去,似要将曲意撒向四野八荒。 琴声幻化出具象:万籁俱寂,秋月朗照,山中高士,独坐茅亭,抚今思古,物我两忘。 金英缓缓揭开盏盖,闭目轻嗅,缕缕茶香、竹香、书香入腑,而萦绕耳际的,是绵绵太古之音。 “好一个世外别院,当真是清心养性的雅处!可惜,殿下的身份非比寻常,终究是做不了世外之人。”金英徐徐张目,眼中透着一丝深意。 越王方举盏近唇,闻言后移开茶盏,“本王上不能为君分忧,下不能为民解难,一生待遇优渥,无以回报。深居简出,少去扰民,无非是略尽所能罢了。” 金英微微一笑,倾耳聆听琴声,片刻之后,幽然道:“那晚越王府发生的奇事已传入太皇太后耳中,太皇太后闻讯后默坐,足足一个时辰不出一言。” 越王眉头微皱,旋即展颜一笑,“只是屑小之徒的鼠窜而已,请公公回禀太皇太后,不必为此劳心。” “但愿如此。”金英举盏轻啜,眼神却是一凝,似在品味越王的话意。 门外朱祁铭正追捉一只彩蝶,屡番失手,急得抓耳挠腮。 越王望了一眼,摇摇头,轻笑道:“还是顽皮!” 金英亦笑,“王子年幼,天性使然。倘若王子年幼老沉,反倒令人诧异了。” 于是二人相视一笑,室内的气氛又多了分融洽。 想到方才的话太过敷衍,越王眼中略现歉意。“那晚之事已报顺天府查办,案情如何,尚待顺天府下结论。” 金英神色淡然,“事虽诡异,却看似平常,莫说殿下,即便太皇太后也只好保持沉默。日后王子一旦成年,对此事的看法或许会与殿下不同。” 越王默然,举目望向门外。 清丽的琴声如清泉流淌,悠远的意蕴尽在涓涓细语之中,引得金英再次闭目聆听。 琴声渐歇,风起竹喧,天地之间迎来了一段纯天然的间奏。 “对两宫送赏之事,太皇太后已有耳闻,太皇太后对王子虽有赞誉,却不以为奇,太皇太后说·······更想看到王子的大智,而非小巧。”金英打开双眼,望向门外,数丈远处,朱祁铭仍在追逐那只彩蝶,进了池边的浣秋榭。 “所以,太皇太后着公公前来考察,一试究竟?”越王并未动容,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不错,在下不懂社稷大谋,不过,方才殿下身边的五大儒士似乎沮丧至极,故而王子殿下的见识想必不凡。” 越王微怔片刻,举起的右手缓缓放下。“他还是个孩子!” “正因为是孩子,所以非凡的见识方足慰太皇太后之心。太皇太后知道社稷急需什么样的人,也知道该如何培养那样的人,并不想世上再多个腐儒。只是,王子得吃苦了!”金英举盏欲啜,忽觉茶水已凉,便悄然归盏入案。 “来人,奉茶!”越王的吩咐声适时响起。 两名素装雅姿的半大丫鬟盈盈而入,撤下旧盏,奉上新茶。这一切都是在无声无息间做成的,连她们的鼻息都似乎已然屏闭,退时更是脚步轻盈,不留下一缕轻响。 越王离座,肃立于门边,凝视池边的浣秋榭,寻找儿子的身影。 金英起身来到越王身侧,“太皇太后有意命礼部员外郎吕希出任王子的西席。” 越王侧身投来带着疑问的一瞥,又转身望向浣秋榭。 “对师承渊源,世人都有成见,无不以为‘名师出高徒’。太皇太后给王子指定名师,在意的正是日后的师承名分。如今翰林院几个庶吉士在为皇上、郕王讲学,而吕希是进士及第,不逊于庶吉士。”金英顺着越王的视线望向池边,嘴上却不曾偷闲。 越王轻轻点头,良久之后,脸上浮起心事释然后的畅意。 突然,浣秋榭那边,站在栏杆上的朱祁铭一脚踏空,仰身便倒。 越王与金英脸色同时一凛,身子如雕塑般定住了。 二人的惊呼声尚未出口,只见不远处一个壮实的汉子轻盈地掠过水面,一只手几乎是贴着水面适时托住王子,而王子扭头看向来人时,脸上竟满是灿烂的笑容,并无丝毫的惊慌。 当王子被那汉子带回浣秋榭后,金英长舒一口气,“好身手!殿下,此人是谁?” 越王脸色也是一缓,“九华派掌门人最小的师弟,祁铭的武师梁岗。五年前的某一日,本王赴白云观祈福,路遇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梁岗,问明来历后,便将他带回府中医治,救了他一命。” 金英幽然道:“这下太皇太后可以安心了,王子身边是该有这么个人!” 第十二章 朝三暮四 考察功课的事暂告一段落,朱祁铭挑灯夜读的习惯却被保留了下来。王妃说看见儿子挑灯夜读,她的头痛病便不再犯了。他能怎么办呢?总不能不孝吧? 成天在学堂苦其心志,在习武场野蛮其体肤,回到长春宫还要熬更守夜······唉,不多说了,欲哭无泪啊! 不过,话说回来,他如今读史倒是上了瘾,仿佛有股神奇的力量牵引着他,让他欲罢不能。于是,在纠结与挣扎中,小王子痛并快乐着。 学堂紧邻西城垣,城垣外数十丈远处有片民居,那里时常传来孩童的嬉戏声。 他没有兄弟姊妹,身边缺少小伙伴,所以,墙外的嬉戏声总能让他痴迷。 只要他来得足够早,再加上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在城垣边遥听见外面的童声,并从中获得片刻欢愉。 有唐戟近侍,梁岗远远罩着,护卫的铁桶阵便成了历史,这给了他更大的自由空间,只是近侍丫鬟也跟了来,莺莺燕燕的,总不消停。 “殿下当心,那边有无盐女!”当他走向城垣边时,一个胆大的丫鬟尖着嗓音道,随即窃笑声四起。 “殿下,还是把田儿叫来吧,只有她镇得住无盐女!”一人开了头,其他的丫鬟也跟着起哄。 朱祁铭回首瞟一眼傻乎乎的小喜子,心中顿时想起黄安的好来。要是黄安在此,这帮丫鬟恐怕只有做木头人的份! “殿下,无盐女是谁?”这时,唐戟好奇地问道。 朱祁铭呲牙咧嘴,良久后方手指那帮丫鬟道:“长大后的她们!” 突然,城垣外的嬉戏声如期而至,朱祁铭屏声敛气,神思迅速融入到远处的游戏之中。 “杨柳儿活,抽陀螺; 杨柳儿青,放空钟; 杨柳儿死,踢毽子; 杨柳发芽儿,打拨儿。” ······ 外面游戏正酣,里面钟声已起,朱祁铭投去留恋的一瞥,颇感失落地走向学堂。 入座,捧书,片刻的挣扎之后,便魂入书乡。 朱祁铭读书能达忘我之境,即便外面吵翻了天他也浑然不觉,这是他与别的孩子迥然不同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从忘我的读书状态中回过神来时,又瞥见了欧阳仝那张熟悉的面孔。 欧阳仝斜坐案前,正悠然自得地品茗,看来心情不错。 昨日受赏了两大坛秋露白,一场宿醉倒让他今日容光焕发。 定睛看去,只见他未着冠袍,而是穿了件崭新的青衫,一副儒士扮相。 望着那张得意的面孔,朱祁铭浑身上下很不自在,不禁撇了撇嘴。自己寒窗苦读多日,如履薄冰地过了考察关,在父王那里半个点赞都没捞着,倒替自己的“代课老师”挣了两坛秋露白。 “殿下,你看我这身新衣怎样?”欧阳仝嘴角弯成两道骄傲的弧线。 “好看。” 欧阳仝的脸立马笑成了菊花。不过很快,一个戏谑的声音不留痕迹地打在这朵菊花上。 “欧阳长史人长得帅,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嗯,不穿衣服都好看。”朱祁铭眼中闪过一丝坏坏的笑。 然后,欧阳仝的脸便僵住了。 然后,几个丫鬟便臊红了脸,纷纷掩嘴窃笑。 欧阳仝尴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在一群妙龄女子面前简直是无地自容。 与小王子亦师亦友久了,没大没小惯了,此刻,欧阳仝全然端不出“严师”的架势来,何况,对方玩的是边缘游戏,纠缠不放,只会越描越黑。 哼,小王子,等着,本长史不信就治不了你! “卫王即将登门造访。”欧阳仝的眼色带着几分神秘感。 朱祁铭惊道:“卫王?长史是说十叔王要来做客?” 卫王朱瞻埏年方十九,是太皇太后庶子,生母贵妃郭氏,“瞻”字辈亲王中最年轻的一位。如今他不时主持朝中仪典,甚至受召问政,是涉国朝政务最深的一位亲王。 卫王风头正劲,而更成熟、位分更尊贵的越王却只能低调做人,这正是朝政玄奥之处。 不过,越王与卫王素来亲近,只是碍于规制,不便频繁往来而已。 “正是!卫王能来越王府,自然得到了太皇太后的首肯,可是,他为何要来呢?”欧阳仝似要将神秘演绎到底。 “为何?”朱祁铭眼中流露出热切的期盼。 欧阳仝从容地饮一口茶,缓缓吐出两个字来:“你猜。” 额滴个娘呃,都说半截话了,还猜个毛线! “莫非是为长史解文释义的事而来?”朱祁铭呛声道,随即没好气地瞪了欧阳仝一眼,那模样分明是在说:哼,叫你装高深! 有些时候,欧阳仝很不幸赶在酒后解文释义,这难免会出错,谬误被长史司同僚逮住多次了,成了欧阳仝任人拿捏的痛处。 “这不可能!”欧阳仝脸色大变,有些慌乱,急道:“他多半是为殿下你的事而来。” 这下轮到朱祁铭犯楞了。 怎么觉得欧阳仝的话有几分可信呢? 昨日金公公不就是为自己的事来访的吗? 这时,欧阳仝恢复了一本正经的表情,“我可以满足你的好奇心,半个时辰的解文释义免了,让你去见见卫王。”望着朱祁铭兴奋得闪闪发光的眼眸,又加了一句:“晚上补习一个时辰!” 朱祁铭几乎要跳将起来,不满地嘟哝道:“朝三暮四的把戏蒙不了我。你可真会算账!一个时辰换半个时辰,当我是猕猴啊?你比养猴人还要心黑!” “朝三暮四”这个成语典出庄子的《齐物论》。一个养猴人给猴子喂食橡树果,并对猴子说:“早上吃三个,晚上吃四个。”众猴闻言大怒。养猴人改口道:“早上四个,晚上三个。”众猴闻言大喜。 朝三暮四与朝四暮三本质上是一样的,但它们的表象蒙蔽了猴子,使猴子上了当,这就引发了人们的哲学思考。 可是,后人将“朝三暮四”与“朝秦暮楚”混为一谈,这是十分令人遗憾的,当然,这是题外话。 眼下欧阳仝用一个时辰换半个时辰,显然比“朝三暮四”还要过分,所以,朱祁铭说他比养猴人还要心黑。 欧阳仝摊摊手,无所谓地道:“那便作罢。” “不行!”朱祁铭边向门外走去边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走到门口,回身礼道:“多谢长史。” 等等,怎么这声道谢听上去有点像近六百年后范伟先生那句“谢谢啊”的经典台词呢? 怀揣着几分期待,朱祁铭一阵风似地跑到端礼门外,站在前面口迎候卫王。 街面上人流如涌,朱祁铭好奇心乍起,徐徐朝外迈了几步,忽觉身上鸡皮疙瘩直冒,拿眼一扫,只见对面有两个人半隐在大树之后,目光如刀子般定在自己身上。 “咔”的一声,唐戟拔刀出鞘。 第十三章 惊人信息 唐戟提刀护在朱祁铭身侧,身后旋即响起梁岗的叫声。 “殿下不可走远!” 梁岗纵身而来,警惕的双眼飞速扫向街面。 “梁师傅!”朱祁铭回望梁岗后,再看街面时,那二人已不知所踪。 “咦,看花眼了?”唐戟挠头自问,一副恍然如梦的样子。 “街面上鱼龙混杂,殿下快回端礼门内。”梁岗的表情显得很是不安。 方到照壁前,内侍的通传声惊动了空中的鸽群,也留住了三人的脚步。转眼间人影一晃,卫王俊美的面容、健朗的身材呈现在了他们眼前。 “侄儿祁铭见过十叔王!”朱祁铭笑嘻嘻地上前见礼。 “祁铭!”卫王双目一亮,脸上那道亲切感仿佛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一般,令见者无不动容。伸手就要抱起朱祁铭,后者闪身一避。 “行行行,你是小大人了,都不好意思让十叔抱了。”言毕,卫王拉住朱祁铭的手,向府中走去。 “十叔王为何许久都不过来看祁铭呀?”朱祁铭兴奋的小脸上透着些许的埋怨。 “才三个月而已,皇上、太皇太后不首肯,十叔可不敢擅来。”卫王似有些伤感,随即展颜一笑,“祁铭长进真快!都能谈史了,还能过太皇太后这一关,嗯,日后必是皇室宗亲里的芝兰玉树!” 朱祁铭满含期待地仰视卫王,“十叔王,皇祖母夸我了吗?” 卫王大笑欲言,突然一顿,笑色微敛,“太皇太后岂会轻易给人好评?下次吧,太皇太后每月都会考你,总有一天会夸你的。” 朱祁铭有些失望,转念一想,这便是了,昨日谈史自己心虚得差点尿遁,怎会赢得皇祖母好评?下次可不能这样了! 说话间,二人已到存心殿前。 年轻貌俊的朱瞻埏甫一现身,便在存心殿门外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几个年长的丫鬟搔首弄姿,以求引来美男一顾,可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朱瞻埏的身影云淡风轻般飘过长廊,转眼便没入了存心殿。 越王快步迎上前,双方寒暄后,卫王拉住朱祁铭深深看了一会。“三兄啊,我觉得祁铭长得像我。”他与朱瞻墉的关系最密,所以说话时少了许多忌讳。 “诶,不对呀,你该不会是来夺我儿子的吧?要知道,祁铭出生时,你身上的乳臭还未干呢。” 一阵轻松的畅笑过后,宾主分头入座。 两名丫鬟进来奉上茶,出门时偷偷瞧了朱瞻埏几眼。 屋中已无旁人,卫王的脸色立马变得异常冷峻。 瞧这情形,十叔王肯定有正事要谈,朱祁铭料父王会劝自己回避,便不太情愿地转过身去。犹豫片刻,觉得父王并无撵自己的意思,便择个偏座,小心翼翼地坐下。 “三兄,朝中情势甚是诡异,我在御前的数番谏言不知为何竟传入了一些藩王耳中,肯定有人在紫禁城安插了耳目!最近不知从何处传出一堆谤诬之言,明对我,暗指你。”卫王的神色显得十分悲愤。 越王面色虽显平静,但心中也是不安,说到底,根基浅的十弟是他的一道外屏,他不能不担心十弟的处境。“十弟须得万分留意,近来你风头正劲,当心惹人嫉恨。宁王、周王的志趣可资借鉴。” 宁王是太祖朱元璋的第十七子朱权,周王是朱元璋第六孙朱有炖,二人都是自幼聪慧过人,成年后才识出众,深得朱元璋赏识。 可是,明代宗藩仍然没能跳出“劣胜优汰”这种逆向淘汰的历史窠臼,承平之时容不下贤王,到了天下大乱时,皇室宗亲里便尽是废材。 正统之前,明代宗藩不乏出类拔萃者,但一旦冒尖,就极易引来天子的猜疑,好事之徒会乘机散布谤诬之言,这个时候,摆在冒尖者面前的路不外乎三条:被皇帝“定点”清除;起兵谋反;韬光养晦。 宁王、周王与大多数宗藩一样,选择的是韬光养晦。别人韬光养晦大多是把自己的名声搞得污秽不堪,虽遭天子申斥,却能平安终老。宁、周二王则是舞文弄墨,才情它用。 宁王著书无数,其音乐典籍《神奇秘谱》、可与陆羽《茶经》媲美的《茶谱》这两部大作对后世与周边国家影响极大,堪称中华文化宝库中的瑰宝。周王则是明初著名的剧作家,是元明两代剧作家中,至今存世作品最多的一位,有人说他不逊于关汉卿。 默然良久,卫王幽然道:“如今宁王、周王都已年近六十,得享天年,又有传世宏著,的确令人羡慕,可眼下时移势易,社稷堪忧,我岂能袖手旁观!”顿了顿,脸上浮起激愤之色,“王振不过是天子家奴而已,却权势熏天,俨然一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做派,连皇室宗亲都不放在眼里!而朝中重臣呢,广召门生故吏,暗中培植势力,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还有瓦剌,于塞外虎视眈眈,尚未制服鞑靼,便敢纵贼滋扰我大明,真是欺人太甚!当此之时,我又怎能以宁王、周王的志趣为鉴?” 朱祁铭今日被十叔王的情绪深深感染,当他听见王振这个人名时,好一阵咬牙切齿,而听见“瓦剌”二字时,更是热血直涌。 “祖宗留下的基业如此雄厚,也不是那么容易败得了的,十弟须为自己着想,凡事留有余地。” 卫王双眉一展,眼中闪过两道光芒。“我与社稷荣辱与共,生死同命,岂能趋利避害!” 越王凝目沉思,良久后缓缓道:“天子年幼,宗室不宁,引得外敌窥伺,还让内外臣失了分寸,这个时候,太皇太后着实不易啊!”旋即眉头一皱,沉声道:“真到了社稷根基被人动摇之时,我绝不会坐视!” 在朱祁铭听来,父王的声音甚轻,却似有千钧之力。 惊人的信息点滴成流,在心田上轻淌,捡拾童趣的乐园似在隐去,而一片崭新的天空被徐徐托起,如此惊悚,又如此让人痴迷。 异样的感觉令朱祁铭神思恍惚,以至于十叔王、父王接下来的对话成了他的耳旁风。 “襄王改封襄阳府,此事已定,只待明年改元后颁旨。” “亲王改封何其艰难!但愿此举能让五弟心安。” ······ 送走卫王后,越王一只手抚着儿子的头道:“太皇太后以为,你若仅习武,来日不过是多了分匹夫之勇罢了。太皇太后想让你自幼熟悉兵法阵仗,所以,下月初,将有近千名幼军入府,另有谙韬略者随行,教你兵事,助你调教幼军。” 千名幼军入府,声势极小,不足以引起外界的过度解读。但一名王子受命练兵,这在大明对皇室宗亲禁锢颇严的大气候下,显得极不寻常。 朱祁铭无暇揣度皇祖母此举隐含的深意,一听说自己即将成为千名幼军的孩子王,不禁沾沾自喜,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设个幼军首领,唐戟自然是他心目中的不二人选。 可是他高兴得太早了,父王接下来的一番话让他的心立马凉了半截。 “下月初吕先生登门,你将行拜师礼。” 传言终于成了真,一想到欧阳仝教导自己两年,如今却要黯然离场,朱祁铭心中突然多了道莫名的伤感。 比伤感更强烈的,是一阵阵的头皮发紧:寒窗苦读出来的饱学之士极爱较真,吕希必是严师! 第十四章 秘密 正统元年正月十五。 奉太皇太后传召,在锦衣卫的专程护送下,朱祁岳随父入宫。 闭门修文习武一年,他个子长高了一头,身上渐有书卷气。 能走出越王府,放眼打量外面的世界,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当他踏上奉天殿前的丹墀时,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了无意趣。 乌云密布的天空,灰蒙蒙的紫禁城给人以沉沉的压抑感。 奉天殿内,一应侍从全被屏退,只有太皇太后、皇上并坐于御台之上。二人的脸色均十分凝重。 朱祁岳随父行完礼后,皇帝朱祁镇勉强给了堂弟一个一闪即逝的笑容,而太皇太后则投来温和的一瞥,本想招呼自己的孙儿一声,但最终还是目光一滞,缓缓垂下头。 一切都表明,此刻无人有心情话家长,道里短。殿中的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片刻后,卫王匆匆入内,脸上亦如被霜染。一眼望见朱祁岳,,当下面色略缓,经过侄子身边时,忍不住用手碰了他一下,旋即面朝御台,躬身行礼。 “太皇太后、皇帝陛下,瓦剌纵兵越境劫掠的警讯频频传来,百官只是一味指责边将懈怠失职,却对回击瓦剌挑衅一事三缄其口。臣以为,此风不可长!”卫王朗声道。 朱祁镇抿着嘴,眼中不经意地露出些许恍然之色。“我大明深受鞑靼劫掠之苦,而今瓦剌大举攻伐鞑靼,百官以为,大明应乐见其成,至于瓦剌约束部属不力一事,此为末节。” “臣斗胆问陛下,百官人不在瓦剌大营,亦未曾身临边境,如何得知瓦剌是约束部属不力,而非有意滋扰试探呢?”卫王姿容恭顺,但不瞬的双眸透着坚毅。 朱祁镇一震。太皇太后则抬起头,举目望向门外,若有所思。 大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朱祁岳觉得自己的鼻息清晰可闻。 边关的烽火狼烟仿佛映在眼前,就在这一刻,他有短暂的错觉:王府中的安逸日子已然渐行渐远。 太皇太后用慈祥的目光望着神情恍惚的朱祁镇,轻轻摇摇头,旋即扭头望向朱祁岳,双目一亮,却欲言又止。 沉吟良久,太皇太后幽然道:“此一时,彼一时。而今是瓦剌有求于大明,而非大明有求于瓦剌,难道瓦剌吃定了大明只会出于旧怨而对鞑靼落井下石,却全然不担心我大明与鞑靼化敌为友吗?瓦剌使臣在京中,鞑靼使臣亦在京中,鞑靼使臣不是在四处游说我大明出兵相助吗?那便即刻命卫王高调见鞑靼使臣,声势愈大愈好,让瓦剌使臣坐卧不宁!” “而后命越王密见瓦剌使臣,逼其作出承诺,约束部属,永不犯明!” 朱祁镇脸上的神色渐渐宽缓下来,瞟一眼朱祁岳,似乎突然间想到了什么。“祁岳,下去吧,皇太后在咸熙宫等你。” ······ 头一次旁听大殿议政,心中对那样的风云际会分明有些神往,只是皇祖母似乎还不想给他这样的机会。 带着一丝不舍,匆匆出了奉天殿,只见毛贵、王青二人笑嘻嘻迎上前来。 “殿下万安!”待走得近了,毛贵道:“皇太后命小的前来迎候殿下,殿下可还记得小的?” 朱祁岳只觉得二人面善,凝神一想,方想到一年前,二人曾随红蓼到过越王府。 “一年前见过二位公公,近来可好?”脚下步子一快,将二人甩在了身后。 毛贵、王青屁颠屁颠地追了上来,毛贵抢先道:“殿下还记得小的!小的如何敢承受‘公公’的称呼?殿下若不嫌小的愚笨,就叫小的‘小贵子’吧。” 都快二十的人了,什么子不子的,切!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悄悄改了称呼,“你们在咸熙宫做事,只要勤勉,不出三年,回到司礼监做个长随、典簿的应该不是难事。” 一句话说得二人心花怒放。“承殿下吉言!还请殿下日后在皇太后跟前多多美言。” 朱祁岳暗道:我都要在皇太后跟前混个脸熟,哪说得上什么话? 嘴上却道:“好说。” 来到咸熙宫门前,朱祁岳整理了一下衣衫,心中有些惴惴。 不久前,母妃代他赴福安宫谢了恩,而咸熙宫的那份恩,还得他自己来谢。有趣的是,今早太后传出话来:“想见祁岳。” 咸熙宫内,太后缓缓起身,柔和的目光定在朱祁岳脸上,亲和的浅笑中含着几分期待,善意如春风般扑面而来。 “祁岳免礼。” 这里的“免礼”是指免大礼,而非常礼,可是皇太后话音未落,朱祁岳已跪伏于地,“臣侄恭请皇太后圣安!蒙皇太后数番厚赏,祁岳谢恩来迟,请皇太后恕罪。” 太后对侄子的第一印象极好:干净,长得真干净! 她上前亲手扶起他,牵着他的手来到座前,近对着入座。 “一家人,谢来谢去便见外了。那些物什谈不上贵重,不过是些小玩意罢了。” 朱祁岳起身拱手道:“祁岳还小,不知物贵,只是这里面的情分比山还重,每每见到它们,祁岳便知道,这世上除了父母之外,还有太皇太后、皇太后时时记挂着祁岳。” 太后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只觉得侄子比那贱婢的儿子何止强过千百倍! 得找个机会在皇帝耳边吹吹风,立祁岳为王世子。既然朱祁钰小小年纪就成了亲王,那祁岳为何就不能是王世子呢? “坐,快坐。”待朱祁岳落座后,她温言道:“你读书之余,琴棋书画也是要习的,哀家这里恰好有张宝琴,为宁王亲手所制,号‘飞瀑连珠’,甚是稀罕。”转对一旁的梅子道:“快去取来,让祁岳看看。” 太后似乎要把咸熙宫里最好的东西全都赏给朱祁岳,这让后者心中的些许不安渐渐散去。 梅子苦着脸道:“中和琴被御用监借去了,说是要筹备节宴上的舞乐。” 太后脸一沉,厉声道:“胡闹!先帝的孝期未过,何来节宴!” 此言一出,自觉不妥,担心吓着一旁的侄子,赶紧冲他笑了笑。缓声道:“快去取来。” 梅子应了一声,匆匆出了咸熙宫,直奔御用监而去。 掌印太监喜宁不敢怠慢,亲自出面接待梅子。 “此琴还摆在奉天殿内,洒家可拿不准太皇太后、皇帝陛下是否还在殿中,不过,再过小半个时辰洒家便有数了,有劳姑娘稍待片刻。” 喜宁年龄三十出头,说话做事向来不温不火,细腻圆润。 听了喜宁的话,梅子不乐意了,“皇太后催得紧,我可做不了主。琴是御用监借来的,御用监人多,还请公公着人送还咸熙宫。” “姑娘稍安勿躁。”喜宁赔笑道:“此琴价值连城,姑娘不验,洒家可不敢瞎送,万一弄错了,御用监少不得要挨罚,还请姑娘多跑一趟,日后自有姑娘的好处。” 梅子这才抿嘴一笑,迤迤然离去。 闲逛一番后,梅子准点来到奉天殿侧门外,喜宁正笑吟吟地侯在那里,他让一帮小内侍留在外面,自己亲自领着梅子进了偏殿。 偏殿中摆满了各色乐器,梅子一眼便瞧见了那张“飞瀑连珠”。 正当她准备上前取琴时,从正殿方向突然传来了太皇太后的声音,吓得她差点没瘫在地上。 “宫里的人已租下灯市一幢彩楼,你与瓦剌使臣酉正时分进去,谈妥后速来复命。” “儿臣遵命。”这声音听上去似乎是越王的。 “带上祁岳吧,让他到灯市透透气。唉,一年来,祁岳寸步不离越王府,可把他憋坏了。” ······ 梅子惶恐地扭头看向喜宁,喜宁打个手势,二人取了琴,小心翼翼地出了偏殿。 喜宁笑道:“姑娘验好喽,弄错了可怪不得洒家。” 梅子定了定神,将琴仔细打量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冲喜宁点点头。 回到咸熙宫,梅子将琴恭送到朱祁岳手上,急急来到太后身边,悄声道:“皇太后·······”然后欲言又止。 朱祁岳瞟一眼梅子,放好琴,起身道:“听闻咸熙宫内园十分雅致,祁岳想去开开眼界,还望皇太后恩准。” 太后含笑点点头,吩咐两名宫女道:“你们小心伺候。” 待朱祁岳走远后,梅子附在太后耳边道:“太皇太后命越王今夕赴灯市······” “住嘴!”太后喝道:“你个小蹄子,竟敢窥探太皇太后的秘事,仔细你的皮!” 梅子讨好太后不成,反遭喝斥,当下又惊又怕,连忙改口道:“请皇太后息怒,奴婢也是听别人说的。” 太后微敛怒色,沉声道:“以后对太皇太后的秘事,不许听,不许看,更不许传,否则,若有差池,纵然别人饶了你,哀家也不会放过你!” “是,奴婢再也不敢了。” “灯市?”突然,太后脸色一凛,似有所悟,“你这丫头就是好忘事,去年造的清册呢?还不快去找来,吩咐毛贵、王青二人速赴灯市采办!” 真是造化弄人!太后早将更换咸熙宫陈设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要不是梅子多嘴,太后便会省去后来的许多麻烦,而毛贵、王青这两个小人物即便再过十年,也不会像今晚那样,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人物了。 ; 第十五章 灯市奇遇 毛贵、王青二人姿容出众,但资历尚浅,听闻太后有差遣,心内大喜,不待天黑,二人便自玄武门出宫雇了马车,直奔灯市而去。 内侍虽是净了身的人,但男人的情思还在,不少内侍在宫中与宫女结成“对食”,有的甚至在宫外置宅娶妻。 当初王青动了娶栖仙楼舞姬秋娘为妻的念头,秋娘也点了头,不料半年前御用监掌印太监喜宁横刀夺爱,强娶秋娘为妻,王青为此伤心了好几个月,直到现在方缓过劲来。 马车颠簸得厉害。毛贵瞟一眼王青,屁股朝那边梛了梛,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不无怜悯地道:“我说王兄,胳膊拧不过大腿,你便忘了秋娘吧。可惜呀,解语花般的秋娘竟成了喜宁之妻!” 王青眉毛一竖,胸中火起,直想跳起脚来骂人:你特么会劝人么!老子好不容易忘去八九分了,你又来揭旧疮疤,这不是成心让老子难受么! 王青冷哼一声,没好气地道:“忘不了又能如何?我又不像人家那样有皇上御赐的良田美宅,我哪娶得起秋娘?” 毛贵摇头道:“京郊中等宅第值不了多少银子,宫中便有不少弟兄在京郊置宅娶妻,我说王兄,你不会连这点银子都没有吧?” 王青心在滴血,嘴角抽搐了几下,瞪着毛贵道:“天涯何处无芳草?我还有位相好,彩凤楼的阿菱姑娘,众所公认的美人!”脸上随即浮起一丝得意之色。 “别提那风流娘们,她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你是净了身的人,你若娶她,万一那娘们红杏出墙,那你还不得天天戴绿帽子?” 王青双眼冒火,忍了许久,扭头冲车夫怒吼道:“你会驾车么?老子骨头架子都散了!” 车夫大惊失色,握缰的手使劲一拽,马嘶鸣着立起身来,马车随即后倾,毛贵、王青摇晃了几下,竟滚落到了地上。 两人狼狈不堪地爬起身来,猛掸身上的灰尘。 车夫小跑到二人身前,拼命赔不是。 毛贵见王青一副要吃人的表情,便吩咐车夫回到马车上,笑对王青道:“王兄,你我二人是在替皇太后当差,若能讨得皇太后欢心,日后肯定会在司礼监任职,岂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运气好的话,不出十年,你便会当上随堂太监,那时除了皇上、皇太后,还有何人敢让王兄不自在呢?” 这块大饼画的正是时候,只见王青脸色稍霁,轻哼一声,被毛贵扯着回到了车上。 车夫一路上小心翼翼地策马前行,马车直到入夜时方抵达灯市口。 上元夜张灯始于唐初,当时只燃一夜灯,盛唐时,唐玄宗增定正月十五前后两夜燃灯,变成了三夜灯,称“金吾驰禁,开市燃灯,永为式”。唐玄宗想“永为式”,大宋皇帝可不买账,北宋乾德五年,宋太祖下诏:“朝廷无事,年谷屡登,上元可增十七、十八二夜”,于是上元燃灯变成了五夜灯。南宋理宗淳佑三年,又定正月十三“预放元宵”,增为六夜灯。明太祖朱元璋更是慷慨,敕谕放灯十日!灯市始于正月初八,罢于正月十七。 东安门灯市共三行四列,用明代人的话说,便是“省直之商旅,夷蛮闽貊之珍异,三朝八代之骨董,五等四民之服用物,皆集”,“九市开场,货随队分,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也”。 十日灯市以元夕为盛。但见处处彩灯高悬,如花似锦;不时有焰火齐施,星月无辉;众多乐班、杂耍班占场为戏,观者如云;童子雀跃擂鼓,彻夜不息。 寻常百姓川流于街市,贵族、官宦、富豪家眷则在市楼上设珠帘翠幕,登高远观。另有文人雅士聚于灯市四周的茶楼酒肆,即景赋诗。 毛贵、王青顾不上瞧热闹,为太后办差,二人倒是卖力,不到半个时辰,便一口气跑了十几家市楼,购全了清册上所列的一应物什,总共只花了八百两银子,当真是价廉物美。 临行前,王青呆在一处市楼内,爱不释手地捧着一串璎珞,久久不愿离去。 铺中老妪满含期待地道:“这是地道的乌斯藏璎珞,世间罕见,官人撞大运了,您若看中了,只收您五十两银子!”老妪口中的“乌斯藏”就是现在的西藏,当时是大明的藩国。 王青笑道:“五十两银子?倒是不贵。” 这时,毛贵附在王青耳边道:“今日并非为御用监办差,你想办私货,得自己掏腰包!五十两银子是不贵,只抵京郊一处上等大宅的价钱。” 王青愣了一下,随手扔下璎珞,道:“成色太次,值不了五两银子!” 老妪立马拉下脸,对着王青嗤了一声。 二人上了马车,急催车夫速回紫禁城。 前来赏灯、赶集的人越聚越多,马车实在是走不动了,再往下走,多半会被汹涌的人流挤得粉碎。 二人跳下马车,毛贵道:“不如待夜深人少时再回宫,此地便有茶楼,你我二人正好借机品茗,细细领略灯市盛景。” 王青使劲点点头。 车夫颇为识趣地将马车紧挨茶楼停下,拴好马,自怀中掏出一个葫芦,坐在矮栏上自顾自饮起酒来。 二人进了茶楼,听闻楼上的雅间早已客满,颇为失望,只得在楼下的通间里凭窗坐下。 茶仆奉茶后,毛贵道:“请王兄多留意窗外的马车,我可要偷闲啰。” 王青爽快地应道:“毛兄放心,我这边正对着马车呢。”随即举目扫视众茶客,只见从自己这桌数起,第四桌坐着两位气宇不凡的中年儒士,格外引人注目。他们的身旁有个六、七岁的女童,正凭窗出神地望着街对面。 即便只瞧了个侧面,王青也觉得那女童生得甚是俊俏。 王青扭头望向窗外,只见街对面有幢富丽堂皇的彩楼,楼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彩灯,彩灯状如鱼虫鸟兽,随风翻转游走。璀璨夺目的珠帘如柳扶风,发出阵阵清脆悦耳的响声。 “咦,这是哪位勋戚包下的市楼?真够气派的!”王青叹道。 毛贵显然是渴极了,只顾埋头饮茶,懒得瞧窗外一眼。 “咦,那二位儒士好生面善!”王青再次叹道。 毛贵抬头轻声骂道:“你脑袋给驴踢了?一惊一乍的!”不太情愿地扭头望向身后,随即飞快地转过头来,面露怯意。 王青连忙将头凑上前去,好奇地问:“怎么了?” “嘘,小声点!”毛贵压低声音道:“这二位可是永乐朝进士,当今的京中名士。看好喽,面窗那位年稍长的是庞哲,当年官拜吏部员外郎,两年前致仕,隐居世外。背窗的那位是吕希,现任礼部员外郎,他便是越王子的文师。” “至于庞哲嘛,我知道此人,这两年他三选荒地隐居,三次被豪门勋贵驱离,嘿嘿,这京师的豪强可真够绝的!除了那几片官田外,几乎将京中荒地全给占了,庞先生只怕要钻进远郊的深山老林喂猛兽去了!嘿嘿。” “你别再嘿嘿了!庞哲可是个狠角,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当年在经筵上将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王先生损得一塌糊涂。他最看不惯咱们这帮内侍,可别让他瞧见咱们。” “不过,吕希素来循规蹈矩······” 王青话没说完,那边传来了吕希的笑声:“我循规蹈矩只因不像庞兄那般才思敏捷,我若有庞兄的奇思妙想,也会偶尔离经叛道。” 也不知吕希的嗓门为何突然间变得如此大,毛贵、王青闻言,不禁咋舌。 这时,那名女童径直走了过来,直向门外走去。 “好个灵秀的女娃!”王青心中暗叹一声,随即起身朝庞哲、吕希那边挥手,刚要开口说话,却被毛贵猛地按下身来。 毛贵背对着庞哲、吕希,不知那名女童正悄悄走向门外,还以为王青想套近乎,便恼道:“你不是找骂么?安分点!” 王青心有不甘,但一见毛贵严厉的眼神,只得无奈地摇摇头。 突然,吕希惊跳而起,飞快地环顾四周,然后快步走向门边。 ; 第十六章 元夕风波(一) 经过毛贵、王青桌边时,吕希瞟一眼二人,驻足焦急地问道:“二位公公可曾见过本官的女儿?” 毛贵、王青连忙起身,王青哈腰道:“吕大人,令爱方出门,此刻应在对面那幢彩楼前。” 吕希举目望向窗外,只见女儿正站在那幢彩楼前,痴痴地看着那些栩栩如生的彩灯。 好在彩楼前的五名护卫并没有为难女儿!吕希长出了一口气,对二人道:“你二人好歹也是宫中内侍,为何如此不分轻重?明知小女独自出门,也该及早告知本官才是!” 自己的孩子自己看不住,却怨起别人来,岂有此理!毛贵、王青气得瞠目结舌。 早知如此,出宫时便该换下这身内侍冠袍,让人瞧不出身份。 二人正懊恼着,庞哲走过来怒道:“你二人何止净了身?分明还净了脑!” 毛贵、王青只觉得体内气血翻涌,差点没晕厥过去。 这都什么人啦?骂人骂得如此与众不同! 庞哲刚离开丈远,毛贵便不满地嘟哝道:“王兄也真沉得住气,那女娃出门时你吭一声不就没事了!” 王青委屈道:“你还怪我!方才我正要告知吕大人,却被你拦了下来,你那双眼睛瞪得比······还大,谁受得了你的恐吓?” 毛贵恍然大悟,原来王青方才那番举动并非为了套近乎,而是为了报信。他后悔不已地长吁短叹起来。 忽听王青一声大叫:“马车!” 毛贵忙举目望去,只见马车被汹涌的人流挤翻在地,车上的物什散落在街面上,任人践踏。 二人发疯似地直奔到马车旁,试图推开汹涌而过的行人,结果反被人流撞翻在地。 毛贵急了,起身猛地掏出一把匕首,呲牙咧嘴地挥舞开来,口中反复嚷着“闪开”二字。 近处的行人受到惊吓,拼命躲避。 蠕动的人流猛然一顿,随即如怒潮般卷向街道两旁。 可怕的踩踏事故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吕希眼睁睁地隔街看着人潮即将卷到女儿身上,不禁面如土色,脱口叫出了女儿的名字:“夕谣!” 纵然这声叫唤让吕希使足了全力,但仍被无情地湮没在满街行人的漫天惊叫声中。 如此年幼的孩子哪堪人潮碾压!吕希只恨自己身无飞天遁地之术,唯有徒唤奈何。 吕夕谣被满街的惊叫声吵得醒过神来,转身看向街面,顿时被眼前的情景吓得手足无措。 忽见珠帘一晃,一名男童飞快地来到吕夕谣身边,将她拉进楼内。 就在这时,彩楼前哗啦啦倒下大片行人,惶恐的人们不顾一切地夺路奔逃,五名护卫早被挤翻在地。 与楼外乱象迥然不同,彩楼内别有洞天。只见满室灯光五彩斑斓,幻紫流金,香炉溢出袅袅青烟,氤氲透骨。数名素装雅姿的丫鬟躬身而立,神色安详。 帘外是喧嚣的俗尘,帘内恍如蓬莱仙阁,一道疏帘,俨然隔断了天上人间。 吕夕谣扭头看向身旁的男孩,那男孩的眼神恰似一泓清泉,令她顿感心静如水,方才那番险状似乎只是恍然间的片刻错觉。 “妹妹好生面善!我似乎见过妹妹。” 男孩的声音温润如玉,一如他的姿容。 吕夕谣轻轻扬起头,长长的睫毛扑闪个不停,似乎在问:我们何曾见过面? 男孩仿佛窥透了吕夕谣的心思,缓缓道“我真的见过妹妹,那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 一名稚子,竟然将“许久许久以前”说得煞有介事一般,惹得众丫鬟纷纷掩嘴窃笑。 吕夕谣却信以为真,她轻轻一笑,丢掉了最后一丝拘谨。 这时,珠帘乱晃,呼喝声大起,帘外大群行人欲挤进楼内。五名护卫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全力劝阻众人。 街面上的乱象愈演愈烈。 突然,一条黑影如鬼魅般飘入楼内。楼内众人举目望去,只见楼堂中不可思议地出现了一名又高又壮的中年汉子。 那人手持长剑,面如寒霜,双目死死盯着那名男孩。 吕夕谣胆怯地退到男孩身边,男孩一把抓住她的手。 碰巧有名护卫被失控的人群挤进楼内。这名护卫瞥见楼中多了位不速之客,便快步迫上前去。 “阁下······” 话没问完,但见寒光乍起,那名护卫脖颈中剑,双目一瞪,随即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众丫鬟惊叫着乱成一团。 一位胆大的丫鬟拉起男孩、吕夕谣二人,不顾一切地向楼道奔去。 忽见白光一闪,一柄短刀急掷而来,强大的劲力摧闭了通往楼道的木门,木门被短刀钉死。 那人仍死死盯着男孩,凶狠的目光中透出些许迟疑。 男孩脸上的惧意缓缓褪去,“阁下是刺客?想杀我?手刃稚子非常人所能为,阁下不怕杀错人么?” 那人微微一楞,自怀中掏出一张纸来,一会看向纸面,一会看向男孩,如此比看多次,仍无停下来的迹象。 “阁下尚未认准人,否则,方才那柄短刀只须掷向我便可。自古刺客多豪侠,阁下不顾侠义本色倒也罢了,只是杀稚子,又杀错人,此事一旦传入江湖,必令阁下声名扫地。” 那人烦躁地揣纸入怀,面色狰狞地剑指男孩。 “看来阁下宁可错杀,也不肯错过。枉死便枉死吧,但愿阁下只杀我一人,不要伤及旁人。” 那人目露凶光,显然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外面一片乱象,此时此地即便杀错人,只要做得干净,一样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杀手又怎么会留下活口呢? 男孩忿然道:“你生得如此粗笨,只能凭蛮力欺凌稚子,死在你手里殊为不值!我识得九华派梁大侠,他与你一样身长体壮,但轻功甚是了得,纵身一跃,可离地数丈,凌空一剑如白虹贯日,似苍鹰击殿。你若有他那般身手,我虽枉死,却死而无怨。” 那人恼羞成怒,猛然跃起,粗壮的身子在空中竟灵如飞燕。突然,他脸色一凛,只见楼顶那盏硕大的琉璃灯挡住了他的去路,闪避已然不及,慌忙用长剑抵住灯座,卸下劲力,飞身落地。 彩楼一阵摇晃,紧接着,硕大的琉璃灯轰然坠地,一声巨响盖过了楼外嘈杂的人声。 四名护卫掀帘而入,飞快地抽剑出鞘,围住刺客。 刺客对四名护卫不屑一顾,却用奇异的眼神打量着男孩,竟然开口说起话来:“年纪不大,心眼不小,如此机智过人,你多半便是我要找的人,哈哈哈······我出道十余年,杀人无数,不料今日竟着了你的道,此刻我真的不忍杀你,无奈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可惜呀!”话音一落,手腕翻转,抖出剑花,便要对四名护卫痛下杀手。 “拿命来!” ; 第 十 七 章 元 夕 风 波 (二) 只听“嘭”的一声,楼道口木门被猛然撞开,十余名厚甲护卫蜂拥而入。 “有刺客!”男孩叫道。 众护卫飞身上前,摆开阵势,合力围攻那名刺客。 护卫的身手远不及刺客,但仗着人多势众,堪堪将他困住。 一名儒雅的中年男子自楼道口急走过来,关切地叫了一声:“祁岳!” 男孩回头一望,“父王!”。 刺客闻言,立马意识到来人应是越王朱瞻墉,那男孩肯定是王子朱祁岳!他大吼一声,但见剑气激荡,众护卫稍一退避,他便纵身扑来,剑锋直指朱祁岳前胸。 那剑势十分诡异、凌厉,让人在丈远外便觉得寒气透骨。 众护卫阻挡不及,无不大惊失色。 越王神色一凛,急着抢上前去,却被两名随从死死拽住。 朱祁岳将身边的吕夕谣往楼道口一推,随即侧身飘转,如陀螺一般。 刺客的长剑几乎是贴着男孩的后背划过。 众人齐声惊叫,几名丫鬟吓得捂住了双眼。 “九华三幻!”刺客惊叹一声,随即双脚落地,横剑向朱祁岳抹去。 就在这时,楼道口人影一晃,一名年不足三十的劲装壮士飞身扑向刺客。 壮士手中的长剑如凌空暴长一般,须臾间便已抵至刺客胸前。 刺客的长剑离朱祁岳尚有一尺远的距离,此刻撤剑回护已然不及,他微微挫身,肩上受了一剑,踉跄着退出数步。 刺客朝团团围上来的护卫看了一眼,倏地腾空而起,直向帘外飞去。 壮士刚想纵身追去,越王回过神来,连忙制止道:“梁师傅且慢!街面上行人失控,打斗起来恐伤及无辜。” 原来,那壮士正是朱祁岳的武师梁岗。 越王快步来到儿子身旁,轻声问道:“祁岳,没事吧?”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借着灯光,朱祁岳看见父王脸色煞白,便迅速从方才的惊惧中定下神来,宽慰道:“孩儿好好的,父王不用担心。”随即朝梁岗深深一躬,行的竟是文士礼。 梁岗见朱祁岳无事,欣慰地笑了笑,转对越王抱拳道:“殿下,在下方才将客人送出后门,所以来迟了一步,若王子殿下有何闪失,在下百死莫赎!” 越王摆手道:“梁师傅言重了,你在替本王公干,有何过错?倒是你救了祁岳性命,本王甚是感激,改日必有重谢。” 梁岗道:“多谢殿下!殿下,刺客使的应是北海神鹰帮剑法。” “北海神鹰帮?” “五年前,北海神鹰帮帮众与鞑靼武士血战于女真地界,死伤惨重,活下来的人不知所踪,这些年江湖上不闻北海神鹰帮任何音讯,如今竟有幸存者入京行刺王子殿下,当真是咄咄怪事!” 越王眉头紧皱,他在努力回忆自己做梦都不曾去过的北海,究竟何时与越王府有过交集。 一年前五名死士饮毒自尽的往事又浮现于脑海,怀疑的范围已然圈定,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 这次即便闹个天摇地动也在所不惜,断然不会放过幕后主使! 可是,要从圈定的怀疑范围之中找准目标,恐怕还得请太皇太后动用庞大的力量。 等着!待本王办完正事,禀明太皇太后之后再来算账! 想到这里,越王静下心来。 这时,吕希闯了进来,讶异地环视一片狼藉的现场,微怔之后,见吕夕谣安然无恙,颇感欣慰,转对越王拱手道:“礼部员外郎吕希参见越王殿下!” 越王暂将儿子遇刺一事放到一旁,稳住自己的情绪。温言道:“吕先生来了。哦,此刻街面上情势如何?” 吕希答:“回殿下,东城兵马司吴指挥使率数千人维持秩序,疏散行人,此刻,街面上已安定如常。” 越王点点头,轻轻舒了口气。 待到吕希回完话,吕夕谣方开口叫了声“父亲”。几乎在吕夕谣开口叫唤的同时,朱祁岳躬身道:“先生。” 两个小孩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对方,脸上都浮起诧异之色。 越王看一眼吕夕谣,眼中掠过一丝诧异,“吕先生,令爱为何一人进了彩楼?” “在下惭愧,方才街面上混乱不堪,在下一时大意,竟不知小女独自上了街市,若非王子殿下抢在行人挤倒她之前将她带入此地,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经历过方才的惊险之后,梁岗仍然有心情开玩笑:“好一对金童玉女!这是缘分啦!” 吕希有些尴尬,他不想落个攀龙附凤的嫌疑。“殿下,在下与好友有约,不便久留,告辞!”吕希行礼后,拉上吕夕谣向外走去。 吕夕谣回望朱祁岳,几乎是一步三回首,直至出了彩楼。 这时,黄安入内禀道:“越王殿下,瓦剌使臣已上路。” 越王道:“本王要入宫面圣,梁师傅,你带十名护卫随行;黄安,你带其他人回府。” “是!”众人齐声应道。 灯市里的人比先前少了许多,所以车行通畅。越王一行分乘三辆马车,顺利出了灯市口。 朱祁岳与父王同乘一辆马车,他撩开车帘,只见空中一轮满月高悬,月华如洗。 方才的彼处还是人声鼎沸,片刻后的此地却格外静谧,恍如天涯两端。 月夜并非总能带给人们浪漫的情怀,更多的时候,它在撩人愁绪。 越王只匆匆瞟了一眼车窗外的月色,刺客的事便蓦然浮上心头。 望着一轮明月,朱祁岳心中残存的惊惧渐渐散去。合上车帘,朝父王那边移了移身子,“父王,孩儿一人读书嫌闷,要是有个伴便好了。” 越王仍在冥思苦想,没有答话。 “若有伴读,时常品评切磋,自然长进得快。” 越王终于回过神来,轻轻叹了口气。 “父王也想为你找个伴读,但公侯家多纨绔子弟,不要也罢。” “嘿嘿,想不到吕先生有个女儿,孩儿原以为先生无家室呢。” “明白了,想找你师傅的女儿做伴读?此事有些麻烦,你师傅多半不肯点头。” 朱祁岳失望地靠在了父王膝上。 越王抚着儿子的头,道:“不过,若是太皇太后发话,那便不同了。” 朱祁岳仰起头,惊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永乐年间,太皇太后还是太子妃时,曾资助过京中数十位寒门子弟求学,其中最受太皇太后赏识的便是你师傅。” ; 第 十 八 章 元 夕 风 波 (三) 车队抵达东华门外,越王下了马车,在儿子的目送下,独自走向城门,与禁卫一番低语。 一名禁卫开了侧门,闪身入内,显然是禀报去了。 时间在一点一滴流逝,传旨的内臣迟迟没有现身。 越王在寒风中背手而立,面色凝重,如泥塑一般。 守在车旁的梁岗瞟一眼车内的朱祁岳,低声抱怨道:“快到亥正时分了,哼,越王殿下奉旨办事,内臣本该在此候讯才是。如此怠慢,天子家奴的架子也忒大了!” 朱祁岳冷冷地打量着高高的宫墙,心中暗自替父王难过。“梁师傅,父王一人孤孤单单的,要不,我随父王入宫吧?” 梁岗正色道:“王子殿下未获圣旨,怎可入宫?还是留在这里省心。不知越王殿下怎么就被说动了,哼,奉旨办事,好处没多一分,却给自家招来了天大的麻烦,你遭恶人行刺,说不定与这紫禁城有莫大的干系!” 朱祁岳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时,城门大开,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在一帮小内侍的簇拥下,缓缓踱出门来。 越王向来者拱手施礼,王振只是浅浅一笑,微微颌首。 逆天了! 堂堂亲王竟对天子家奴毕恭毕敬,而受礼者倒像是高高在上的主子! 朱祁岳与梁岗目睹这一幕,惊得张大了嘴巴。 “唉!”等到越王入了宫,城门重新合上后,梁岗发出了一声长叹,“天子称他为先生,亲王对他也需礼敬三分,可恨!” 朱祁岳猛地合上车帘。 忽然,一辆马车自东边疾驰而来,车还没停稳,吕希便跳了下来,叫道:“越王殿下!” 梁岗赶紧迎上前去,“吕大人,越王殿下方入宫,何事急成这样?” “刺客,刺客!”吕希平复了一下情绪,续道:“我并不知王子殿下遇刺一事,回家途中听小女说起方知实情,巧的是,途中小女一眼便认出那刺客竟混在人群中,分明奔着紫禁城方向而来。” 梁岗大吃一惊,“吕大人的宅第在玄武门外,如此说来,那刺客是奔着玄武门去的?” “不错!我不敢怠慢,便返回灯市,将此事告知东城兵马司吴指挥使,此刻,五城兵马司正全城缉拿刺客。哦,我方才遇上了卫王殿下,卫王听说此事后,旋即率王府护卫前往玄武门辑凶。” 梁岗将信将疑道:“吕大人何以知道越王殿下在此?” “当然是听黄安说的,你这人真不可理喻!莫非疑我撒谎不成?” “嘿嘿,请吕大人见谅,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吕大人,眼下只能等越王殿下出宫后再行禀报。” “只好如此。” 梁岗大声叮嘱众护卫小心戒备,然后与吕希小声攀谈起来。 朱祁岳下车向吕希行了礼,跑到吕希车边,轻声唤道:“妹妹!” 车帘一晃,吕夕谣探出身来,朱祁岳扶她下了车。 “啊!”眼见两条小人影向城门口飘去,吕希不无担忧地惊叫一声。 梁岗谈兴正浓,劝道:“禁卫识得王子殿下,吕大人无需担心。”月色下旋即又响起二人的攀谈声。 朱祁岳、吕夕谣二人来到城门前,众禁卫知道来人中有越王府的小王子,所以未加阻拦。 “妹妹,紫禁城午门、西华门、玄武门三门的门钉都是纵九横九,九九八十一颗,唯独东华门的门钉是纵八横九共七十二颗,妹妹可知这是为何?” “我知道,我娘说,当年刘伯温偷了天宫图样来建北京城,后来害怕天庭降罪,便减掉一排门钉,以示人间帝王与玉帝有差别。” “看来,师傅的说法与师娘不同,师傅说,这与阴阳五行有关,去掉东华门一排门钉,变阳数为阴数,可避‘木克土’的凶象。” “啊,那怎么办呀?我不知父亲说的有理还是母亲说的有理。” “有何难办的?在父亲身边自然是父亲说的有理,在母亲身边自然是母亲说的有理。” “若父母都在跟前呢?” “那更好办,父母都在跟前便没你什么事了,谁有理谁无理,由着父母分辩去。” ······ 这时,紫禁城北端传来一阵杂乱的喝斥声,间杂着兵器撞击声。 “刺客!”梁岗、吕希异口同声道。 梁岗扭头看向朱祁岳,料想有禁卫看护,他的安全应无大虞,随即吩咐十名护卫小心戒备,与吕希作别后,飞身北去。 在众人不安的等待中,呼喝声越来越近。 门前八名禁卫飞快地抽刀出鞘,其中一人冷道:“得罪了,宫禁重地,无旨不可盘桓,你二人速速离去。” 吕希狠瞪了禁卫一眼,快步上前,迎回朱祁岳、吕夕谣二人,十名护卫迅速向朱祁岳身边聚拢。 突然,东华门北侧数丈远的地方,一条诡异的人影出现在灯光下。 朱祁岳定睛望去,只见那人赫然便是潜入彩楼行刺的刺客! 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刺客一眼瞥见朱祁岳,微怔之后,立马换了副狰狞的面孔,仗剑快若闪电地纵身飞来。 肩上有伤的刺客身形仍然极快,众护卫尚未摆好阵势,惊慌失措之下,没能截住刺客。 吕希一介文人,无可奈何地目视刺客与朱祁岳的距离越来越近,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贼子!” 雷霆般的断喝声震得刺客稍一迟钝,只见卫王率三名武士飞身截住刺客,须臾间,两杆长枪、两柄大刀上下翻飞,卷起风沙,呼啸着罩向刺客。 刺客身披数创,踉跄几步,口吐鲜血,勉强站稳身子。 两柄寒光闪闪的大刀架在了刺客脖子上。 东城兵马司百余名官兵堪堪赶到,将刺客团团围住。 梁岗飞身而来,匆匆扫视现场,随即懊恼道:“险些酿成大错,险些酿成大错!” 卫王将朱祁岳揽入怀中,眼中两道寒光射向城门口的八名禁卫。 “竟敢无视皇室宗亲的死活,信不信,本王砍下你们的狗头!” ; 第十九 章 元 夕 风 波 (四) 越王随王振进了雍肃殿,伏地向太皇太后行大礼,“儿臣越王瞻墉拜见太皇太后!” “平身。” 越王平身后,又准备向朱祁镇行大礼,朱祁镇连忙劝止:“叔王免礼!” 论公,朱祁镇与越王是君臣关系:论亲,二人又是侄叔关系,所以,朱祁镇是不便承受朱瞻墉的大礼的。 越王拱手道:“谢陛下!臣奉旨与瓦剌使臣会于灯市,瓦剌人允诺,只要大明对瓦剌与鞑靼之间的战事袖手旁观,则瓦剌必谨守藩国之职,勤修朝贡,永不犯明。” “一道协议,纸不盈尺,哪管得了万里北疆?聊胜于无罢了!” 双方达成协议是意料中的事,太皇太后没有感受到丝毫的欣喜,相反,她心中藏着深深的忧虑,有采取后续手段牵制瓦剌的强烈愿望,不过,这还要看皇帝的反应。 朱祁镇脸上掠过一丝疑云,“叔王为何在灯市会瓦剌使臣?” 太皇太后脸色一沉,心里有些不悦。 看来,皇帝还是无所领悟。 一年前,封祁钰为亲王时,皇帝的一番见解令她兴奋不已,可自此以后,皇帝每每在国有大事时,临事茫然,不知当初封王时他是灵光一现,还是他本来就精于琐务而拙于大政。 若是后者,则大事不妙。无大局观,无宏观意识,根本做不了明君英主,弄不好会成为受人操弄的傀儡。 “陛下,朝臣有异议,此事毕竟不便明着办。再说,鞑靼覆亡在即,鞑靼使臣居京数月,多方游说,正眼巴巴地盼着大明出面干预呢。在会同馆、各部衙署、臣的府邸会瓦剌使臣,皆易泄密,不如‘大隐隐于市’。”越王道。 就是嘛,若非为了将此事加密,他这个逍遥王又怎肯出面参政呢? 朱祁镇道:“不必顾及鞑靼使臣的感受,鞑靼被瓦剌攻得紧,却还有闲心骚扰我大明边境,真是咎由自取!” 越王抬眼看向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道:“骚扰北境的鞑靼人极有可能是瓦剌人假扮的,意在移祸江东。” 朱祁镇茫然,在他的印象中,鞑靼就是一根可恶的搅屎棍,而瓦剌对大明的态度则要恭顺得多,这一印象经朝臣典雅文章与优美言辞的渲染,而变得愈加深刻。 太皇太后深深看了皇帝一眼,觉得接下来的讨论可能要跑题,但她没有更好的选择。有些事是得说道说道了! “英国公张辅主张出兵鞑靼,剿灭其残部。于谦则正好相反,他主张暗助鞑靼,抑制瓦剌。” 朱祁镇道:“朝中文臣力主休兵息武,作壁上观,朕······孙儿觉得此议甚合皇祖、皇考修养生息的初衷,可谓不废先政。” 太皇太后愣住了。她多么希望皇帝能慷慨激昂一番啊,但皇帝竟无一丝半点雄心,看来,皇帝真不知瓦剌、鞑靼之间这场战事的利害关系。 这也难怪,要十岁的天子能随时洞悉社稷大患,这是苛求。 但是,那帮文臣的见识与苟安心态惊人地一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瓦剌与鞑靼都是北元旧部,明成祖朱棣在二者之间行以夷制夷策略,扶弱抑强,谁强便攻谁,以维持双方的平衡,因而保障了北境数十年的安宁。如今瓦剌即将控制鞑靼全境,一统北方大草原,这对大明构成了巨大威胁。 以往鞑靼常骚扰大明北境,是个恶邻,不过,有瓦剌制衡,终究是成不了大气候。 可是,眼下瓦剌势盛,若瓦剌控制了鞑靼,大明只怕要送走小鬼,迎来阎王! 对瓦剌的扩张之势,大明绝无坐视不理的理由,但此时不能用兵,并非不该,而是不宜!只因天子年幼,驾驭不了那帮骄兵悍将。 古往今来,幼帝用兵多致群雄并起,天下大乱。天知道那些大将会不会拥兵自重! 既然大明不宜用兵,便只能听任瓦剌坐大,且须稳住瓦剌,等到天子成年亲政后再作它图。 想到这里,太皇太后神色黯然。 见太皇太后、皇帝默然不语,越王欲禀告儿子遇刺一事。 “祁岳呢?”太皇太后突然问道。 “方才······在灯市,有刺客行刺祁岳,幸未得手。也怪儿臣大意,在楼上与瓦剌使臣正谈到紧要处,不曾留意楼下动静······” “什么!”太皇太后站起身来,一向雍容的她此刻却是满脸惊惧之色,“祁岳何在?” “侯在东华门外,请太皇太后放心,有武师梁岗近身相护,不会有事的。” 太皇太后扭头看向皇帝,朱祁镇会意,眼光跳过王振,对一旁的金英道:“速传祁岳入宫。” “是!” 金英领命而去。 “刺客是谁?”太皇太后问道。 “儿臣不知,刺客受伤脱逃。” “告知五城兵马司了吗?” “当时灯市出了意外,行人推挤踩踏,据说伤了数十人,儿臣担心殃及无辜,便按下此事,只待明日再告知五城兵马司。” “怎么会这样?”太皇太后悻然入座。 朱祁镇回过神来,问道:“莫非有人寻仇?” “陛下,一切有待刺客归案后方可详查,不过,当时臣来到楼下,刺客却舍臣而刺祁岳,令人万分诧异。” 听了越王的一番话,太皇太后首先想到的是,此事与十六字谶语有关。但谶语尚未传开,即便喜宁见过帛书,也至多是传讯讨好一下太后而已,在旁人面前他是万万不敢多嘴的。况且谶语于人无害。 莫非是鞑靼人搅局?不,不可能!自己今日单独召见越王,命他赴灯市会瓦剌使臣,当时已屏退左右,而越王又是个嘴紧的人,鞑靼人怎知祁岳去了灯市? 太皇太后越想越困惑,脑中蓦然闪过那道过去久久回避的念头:此事恐怕源于当初帝位之争留下的余患! 一念惊心,愤怒、忧虑、忌惮等情绪顿时在她胸中翻江倒海,交替主宰她的意志。 就在这时,金英慌慌张张地小跑进来,禀道:“太皇太后,皇上,方才东城兵马司吴指挥使率人将那刺客由玄武门逼到东华门外,卫王率人击伤刺客,正当刺客便要束手就擒时,突然一支暗箭飞来,那刺客便······一命呜呼了。” 太皇太后再次站起身来,喝道:“混账东西!为何不将祁岳传进宫来?” 金英连忙跪伏于地,“太皇太后息怒!那支暗箭似从紫禁城内射出。” 太皇太后大惊失色,沉吟良久,怒道:“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灭口,这还了得!彻查!掘地三尺也要查出元凶!” “快传令锦衣卫,快传召辅佐大臣!”朱祁镇有些惶恐地接口道。 ; 第 二十 章 余 波 激 荡 (一) 东华门外,因无在紫禁城查案之权,东城兵马司的人带着刺客的尸体撤离了现场。 经卫王劝说,吕希父女已由卫王的人护送回家。梁岗率十名护卫仍侯在一旁待命。 卫王朱瞻埏也守在这里。他今日会见鞑靼使臣本来就是做戏,是不必入宫复命的,但他放心不下小侄子,所以不愿离去。 两百名金吾卫校尉奉太皇太后之命堵在城门口,护在朱祁岳身前。 众校尉尽显无所事事的慵懒之态,睡意浓的打着盹儿,心事重的神思远游。 现场只听得见两名百户的轻松交谈声。 “射杀刺客的人肯定是在城外贴着宫墙动的手,得手后神不知鬼不觉逃离了现场。” “不可能!东城兵马司也有不少高手,怎会连毛都没捞着一根?” “若在宫内纵身跃起射杀刺客,这等身手也不算什么,只是会留下蛛丝马迹,除非那人脑子有病!” “这可说不准,等会锦衣卫勘察现场后自能见分晓。” ······ 朱祁岳甚感无趣,他看看身前冷冰冰的宫墙,再看看四周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只觉得这纷纷扰扰的紫禁城是一个剥离了人间温情的地方,暗忖道:若吕妹妹在此讲些紫禁城趣闻,那该有多好! 迎着十叔王关切的目光,转而想:不如离开这里,去十叔王身边! 这时,城门徐徐开启,金英快步来到朱祁岳身边,拱手道:“太皇太后传王子殿下入宫,殿下无恙吧?” 朱祁岳自去年初见金英时起,便对本分、持重的金英有极好的印象,方才目睹王振趾高气扬的做派之后,两相对比,他对金英的好感愈发强烈了。 金英吩咐两名百户道:“你二人领头,挑出五十名精壮校尉,严护王子殿下入宫,不得让任何人靠近!” 朱祁岳心中一暖,看来,紫禁城内还是有人在关心他的死活。 “多谢金公公,有劳了。” 在众校尉的簇拥下,朱祁岳遥对十叔王行了礼,然后冲金英笑了笑,随他入城。 进了紫禁城,他情不自禁地扭头北望,约莫十丈远处,便是暗箭射出的地方,此刻那里空无一人。 城外无人勘察现场,城内也是一样。 “金公公,锦衣卫未获讯么?”朱祁岳问道。 金英苦笑道:“锦衣卫指挥使徐恭的住处距东华门不过四里,若是有人传令给他,他早就到了,有人······罢了,殿下不必多想,这紫禁城啊,万重宫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万重心机。” 传令? 掌控东厂和锦衣卫的人不是王振吗?他为何不传令给徐恭? 朱祁岳年幼,有些事他想得清楚,有些事他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突然,王振在一帮小内侍的簇拥下迎面走来。 遥见朱祁岳,王振停下脚步。 与最不想见到的人不期而遇,朱祁岳心中的愤怒在这一刻被点燃,而历险与漫长等待带来的焦躁感,无异就是助燃剂。 王振四十多岁,身材偏瘦,相貌平平,唯一能让人记得住的地方便是那双鹰隼般的眼睛。 现代人往往将古时宫中阉人统称为“太监”,这是十分荒谬的。以明代为例,明宫设内侍十二监、二十四衙门,只有二十四内衙主官方为太监,司礼监居十二监之首,在掌印太监之下,另设数名“秉笔太监”、“随堂太监”,以协助皇上“批红”,近侍天子理政。此外,还有外派监军太监的职设,如“镇守太监”、“守备太监”等。太监之下是少监,少监之下设监丞、奉御、典簿、长随、写字等职。因此,称得上太监的人绝非泛泛之辈。 王振能登上“首席”太监的位置,还多亏了当年的自残行为。他原先也是一个读书人,做过县学的教官,与大明无数学子一样,深感考取功名踏入仕途这条路太难走了,简直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因屡试不第,他换了种活法——净身入宫为宦,从此时来运转。朱祁镇降生后,他被选派到太子宫任“东宫侍读”,近侍、教导年幼的朱祁镇,所以,朱祁镇对他“雅敬之”,言必称“先生”,且一登大位便让他做了“首席”太监。 朱祁岳听说过王振的许多传奇故事,可自从一年前听了十叔王对王振的那番恶评后,“传奇”二字便从朱祁岳脑海中溜走了。 金英轻声道:“王公勋戚见了王先生,无不望风而拜,请殿下莫失礼数。” 朱祁岳恍若未闻,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 堂堂皇室宗亲,犯得着对天子家奴低三下四吗? 何况这个家奴刚刚对自己的父王傲慢无礼,是可忍,孰不可忍! “还是随了陛下,称呼一声‘王先生’的好。”金英再次吩咐道。 朱祁岳只是远远看着清宁宫的方向,旁若无人地走到王振身前。 见朱祁岳并无行礼的意思,那帮小内侍瞪大了眼睛,眼珠随着他移动的身影徐徐转动。 错身之际,一名内侍突然叫道:“请留步!阿父在此,不可失礼。” 这声叫唤太突兀,后果很严重。 一个口齿伶俐且胸中装着怒火的小王子发起狠来,势必令始作俑者万分尴尬。 朱祁岳猛然驻足,怒对那名内侍道:“你个小小内侍,敢在宫禁重地大呼小喝,分明长着贼胆,我看你便是那个放暗箭的贼人!” 这话从一个涉案小孩口中说出来显得十分诡异。 旁人自然不信这样的信口指认,但万一太皇太后盛怒之下信了,被指认者不死也得掉层皮。 这是要死人的节奏! 那内侍打了个哆嗦,惶恐地看向王振。 不待王振开口,金英抢上前来,冲着那帮小内侍喝道:“你们这帮小厮,天子脚下出了惊天大案,不去吆喝人手查案,却在这里无端生事,都在瞧热闹么?”他不敢让小王子受辱,毕竟这关系到太皇太后的颜面和他自己的使命。 金英是司礼监资深秉笔太监,一年前还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最佳人选,却被王振凭着天子的宠幸而越位。, “金兄怎知我没有吆喝人手?锦衣卫即刻便到。”王振的语气不急不缓,面对昔日的上司,他还是心存忌惮的。 “即刻?都过了半个时辰了,大家都是明白人,多说无益!” 王振脸色一凛。 想不到金英这么一个本分人,丢起刀子来比谁都狠。 什么“多说无益”呀?分明是暗讽自己存心迁延! “王子殿下险遭贼人暗算,咱们作内臣的应体察皇上‘亲亲’之意,见了王子殿下本该诚心问安才是。” 又一把刀子丢来,王振面现怒意。 竟敢暗斥自己漠视皇室宗亲的死活,金英太过分了! 可是,难道不是这样吗? “不问皇室宗亲的安危倒也罢了,总该把心思放在案子上,尽快找出元凶,为太皇太后、皇上分忧,尽人臣之职吧。”金英语气平和,如谈心一般。 王振怒更盛。 堂堂“首席”太监,经对方一番轻描淡写,竟变得如此不堪。 “何必对礼数这等细枝末节的事耿耿于怀?”金英终于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特么的!这才刚开始,哪来的耿耿于怀? 王振再也按捺不住了,“胡说!大明举国上下礼制严苛,这紫禁城更是一个礼数周全的地方,你以为这里是菜市场么!” ; 第二十一章 余波激荡(二) 朱祁岳双目紧盯王振,嘴上却问着金英:“金公公,司礼监掌印太监是何品秩?” “回殿下,正四品。” “亲王是何品秩?”朱祁岳又问。 “朝臣最高品秩是正一品,亲王的位分高于一品大员,所以是超一品。”金英突然笑了,笑过之后续道:“哦,王子也是超一品。” 朱祁岳嘴角浮起一抹诡异的浅笑,“超一品的人与四品内官相遇,到底该谁向谁行礼?” 那帮小内侍顿时目瞪口呆。 金吾卫众校尉一双双睁大的眼睛里,无不闪现着看热闹的兴奋劲。 金英望着王振,眼神颇有深意。“王先生,此事闹大了恐怕难以收场,相忍则两安。” 王振脸上阴晴不定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泛起了浓浓的傲色。“礼数不单论品秩,还得凭圣意。天子隆恩,免了洒家近侍时的一应礼数,如今洒家只向太皇太后、皇太后行礼。” 朱祁岳笑道:“只向太皇太后、皇太后行礼?那不是天子的礼数吗!” 礼同天子,那是僭越,还可归于“大不敬”,这可是“十恶不赦”字眼里的“十恶”之一呀! 这小子黄口一张,便罗织出一条灭九族的滔天大罪来,令听者脊背上飕飕直冒冷气。 一名小内侍腿一软,生生跪倒在地。 王振嘴角抽搐了一下,身不由己地拱手施礼,心里顿时翻江倒海,比被人掌嘴还要难受。 更让他郁闷的是,受礼者连安抚一番的面子都不肯留下,竟然一路扬长而去。 他哪里知道,朱祁岳根本就没打算再见到他。 倘若朱祁岳能预知自己会在未来某个时候卷入宫廷政斗的漩涡中,且与王振有一场惊心动魄的大较量的话,那么,他多半会在此时回转身来,拉住王振的手劝道:“王公公啊,神马都是浮云,延年益寿要紧,哈。” ······ 朱祁岳进了清宁宫,想到自己将从皇祖母那里得到片刻温暖,郁积于胸的惊怵、烦闷情绪全都一扫而空。 眼见孙儿笑吟吟行了请安礼,太皇太后立马起身抱住他“心呀”、“肉呀”叫个不停,竟与寻常人家的老奶奶一个样子。 其实,太皇太后传朱祁岳入宫不为别的,只为亲眼见上一面,毕竟从别人口中报出的平安不能令她放心。再说,孙儿都到城门口了,哪能不见? 可是,见面后她心里更难受,还不如不见。 假如上天能让她年轻二十岁,那她一定会命人拿下青松道长问罪,但不幸的是,她已是行将就木的人了,那道谶语虽不足信,亦不能舍,想到自己竟有拿孙儿的尊荣富贵作赌注的念头,她很难受。 偏偏歹人的惦记又落到了祁岳头上,这比“庶人之命”的预言更令人揪心。 “祁岳,夜已深,别回去了,今晚便宿在清宁宫。”太皇太后的眼眶有些湿润。 朱祁岳根本就不愿久留宫中,他甚至刚刚发了誓,日后不再踏入紫禁城半步。 可是,当他碰到皇祖母满含期待的目光后,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久久望着孙儿,太皇太后眼中的泪滴终究还是掉了下来。 “祁岳,你受苦了。皇祖母一时半会还无暇替你做主。”转过头去,遥望门外的夜空,“你还小,无力搅动京城风云,可是,这京城风云还是蓦然之间因你而大动,皇祖母眼下要做的呀,是定风波!” 朱祁岳静静地琢磨着皇祖母话里的意思,望着皇祖母转趋凝重的面色,预感到一场风暴即将来临。有皇祖母这棵大树在,再大的风暴他也只需旁观,甚至旁观都是多余的,明早醒来,书房才是他该呆的地方。 又闲聊了一会,太皇太后吩咐宫女领着朱祁岳前往东阁入寝。 此刻,尽管已是子夜时分,太皇太后仍独自默默端坐。 孙儿的遭遇令她心酸,但汹涌的暗流让她无暇伤春悲秋。 她要为自己的另一个亲孙——皇帝着想,防止权臣乘机培植势力以至尾大不掉,架空皇权。 不久,清宁宫内侍冯铎匆匆入内,他带来了太皇太后等候多时的消息。 “雍肃殿里的情形如何?”太皇太后平静地问道。 “您回宫后不久,皇上也回乾清宫了。五位辅政大人指责顺天府及都察院、刑部、大理寺惰政,致京城日益不宁,笃意要大换人,以整饬三法司。” 太皇太后面现忧色,“他们没谈如何查案、缉拿元凶的事?” “不曾谈及案子。” 太皇太后脸上如染寒霜,“内阁元辅杨士奇是怎么说的?” “杨大人倒没说什么,不过,看样子杨大人还是顺了另几人的意思,他应允明早入宫面圣,将整饬三法司的事定下来。” “乘机排斥异己,安插门生故吏,亏他们······”话说到一半,太皇太后突然面色一缓,改口道:“锦衣卫可在东华门查出了端倪?” “贼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哦,锦衣卫方到场,还在现场勘察。” “方到场?徐恭是干什么吃的!” “司礼监只派人赴水关给马顺传令,想来徐指挥使尚不知情。” “马顺?” “就是方升为锦衣卫指挥同知的那位马顺,据说,十日前······他认了王······公公为干爹。” 太皇太后心明如镜。王振传令时舍近求远,当然是想让他自己的心腹抢得头功。如今无迹可查,头功抢不成了,自然要把难题再扔给徐恭,这样一来,日后左右案子侦办进程的恐怕是官场倾轧的潜规则了。 思虑良久,太皇太后幽然道:“贼人没有留下线索,此案怕是要成谜了。”话锋一转,淡然问道:“内外重臣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言官该有话说吧?” 冯铎的作用仅限于充当清宁宫耳目,他可不敢妄议政事,但他拿不准太皇太后是问他,还是自问,只得小心道:“各人的算盘装在各人心里,从明面上看,前朝、内侍监做的事还是无可指责的。” 太皇太后沉声道:“是啊,世上并无诛心之罪,言官进谏得有借口,那就给他们借口!” 冯铎茫然,太皇太后的心机岂是他一个内侍所能窥透的? “咸熙宫内侍在灯市闯了祸,皇太妃吴氏可知此事?” 冯铎迟疑片刻,答道:“福安宫的小乐子亥正时分曾在东华门外见过吴指挥使。” 太皇太后终于恢复了往日的雍容之态,“你明早传吴氏来清宁宫谒见。还有,传出话去,就说明早皇帝不得空,外臣午后方可入宫面圣。” ; 第二十二章 余波激荡(三) 毛贵、王青离了灯市,神情恍惚地徒步走向紫禁城。他们无权出入东华门,只能绕道玄武门入宫。 二人今晚倒了血霉,满车物什悉数作废不说,还被东城兵马司吴指挥使率众截住盘问了一番,好不容易亮明身份脱了身,又被车夫和几个受损市楼的楼主堵住索赔,二人不敢把事闹开损及太后声誉,只得扔下剩余的二百两现银,落荒而逃。 眼看玄武门就要到了,王青骂道:“一帮唯利是图的奸商,见了银子比见了爹娘还亲,可恶!” 毛贵嗤了一声,“你给我二百两银子,我管你叫爹,行不行?别顾嘴不顾脚,一不小心摔个大跟头,让旁人瞧见了还以为你在梦游捡银子呢。” 毛贵话音刚落,只听“哎哟”一声,王青果真摔在了地上。 “你个乌鸦嘴······”王青只骂了一句便噎住了。 福安宫的小乐子正俯身看向王青,脸上满是邪恶的笑。 要命的是,小乐子还掌着一盏宫灯,在王青头上晃来晃去。 “嘻嘻,王兄捡到银子了?” 王青爬起身来,尴尬地拍拍屁股。 小乐子眼珠转个不停,“是啊,一千两银子打了水漂,眼自然要花,见了石块也会认作银子。” 毛贵、王青对了对眼,心中不是滋味。 谁特么将霉头传入这猴精耳中的! 小乐子敛起笑容,若有所思道““还好,皇太后不在乎这些银子,想来不会重罚你们。不过,搅乱人流,致伤数十人,那可是轰动京城的大事呀!” 毛贵、王青心头一凉,身子顿时矮了半截。 连小乐子都知道了此事,太后又怎能不知?看来,瞒是瞒不住了。 “二位兄弟福大命大,挨顿杖责不算什么,只要不与刺客搅在一起,皇太后还是会手下留情的。” 毛贵缓过神来,急道:“什么刺客不刺客的,你小子把话说清楚!” 小乐子微微一笑,挥挥衣袖,轻轻地走了。 眼见小乐子进了紫禁城,二人失魂落魄地来到玄武门外。 禁卫验了文牒,放他们入了宫。 王青腿灌了铅似的,磨磨叽叽走了几步,最后索性停了下来。 离咸熙宫愈近,他愈是肝颤。 毛贵回头骂道:“我看你是肥油吃多了,蒙了心!站在这里迎来送往呀?生怕别人不知道咱们出过宫似的。” “咦,方才宫墙边有个人影,谁特么憋不住了跑到这里洗墙!” 毛贵没好气道:“你这一惊一乍的老毛病又犯了,咱们自顾不暇,亏你还有这份闲心!” 王青起身追上毛贵,兀自忿然道:“老子若挨了杖责,非把这随地出恭的小子给供出来不可,让他的屁股也挨上几十大棍!”这句话一骂出口,他的紧张情绪顿时缓解了许多。 来到岔路口,在是否速回咸熙宫复命这件事上,二人犯了难。贸然回咸熙宫复命那是需要极大勇气的,最稳妥的办法是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合计合计。 二人踌躇一番,掉头拐进御花园西北角的长廊内,隐在阴暗处。 冷风吹来,寒意彻骨,二人冻得牙关咯咯响个不停。 “诶,方才······宫墙边那人像极了······喜宁。”王青冻得话也说不利索了。 毛贵压低声音道:“你有完没完?自从喜公公娶了秋娘,你见谁贼头贼脑便说他是喜公公,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仇人眼里出盗跖!喜公公何等身份,会这么下作吗?省省吧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把灯市的事圆过去。” “算了,懒得跟你废话!什么圆过去呀?干脆认了呗!” “软骨头!”毛贵没有骂出口,生生把这三个字咽了回去。“行,你先去请罪,我设法替你开脱。” “那可不行!咱们一起请罪,不妨使劲磕头,皇太后心一软,或许会饶了咱们。” “本来就是你答应看住马车的嘛。” “你不拿匕首瞎比划,怎么会闹出乱子?” “算了算了,一起请罪就一起请罪。快回咸熙宫吧,再呆在这里非冻死不可。” 王青打了个哆嗦,摇头道:“不·····不行,还是先睡个囫囵觉的好。” “也是,皇太后多半已歇息了,咱们怎能贸然打扰!” ······ 次日一早,毛贵、王青来到咸熙宫,见太后阴沉着脸,一旁的红蓼也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二人当即耷拉下脑袋,不敢正眼瞧太后。 王青“噗通”一声跪到地上,磕头如捣蒜,“皇太后,小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辜负了皇太后的重托,小奴甘愿领罪!” 太后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懒得正眼瞧二人。 王青侧目看向毛贵,暗骂道:你特么怎么还不认罪! 毛贵跪伏于地,顿首道:“都怪小奴大意,王青说他能看住马车,小奴竟然信了,小奴甘愿领罪!” 王青惊得目瞪口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毛贵虽苦着脸,但还是冲王青眨眨眼,仿佛戏谑道:当心,你眼珠、下巴快掉地上了! 太后扭过头来,瞪着王青怒道:“掌嘴!” 咸熙宫内很快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掌嘴声。 王青脸上痛着,心也痛着。他数次咬咬牙,想将毛贵挥动匕首的事和盘托出,但每每在最后一刻放弃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心存侥幸,他在赌太后不知灯市致伤数十人的事。 太后气愤难抑地手指二人,咬牙切齿道:“即便你们不说,哀家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千两银子打了水漂,哀家并不心疼,可你们在闹市驱赶行人做什么?惹下如此大的乱子,叫哀家如何收场!” 原来太后已知此事!王青肠子都要悔青了。 毛贵哽咽道:“小奴千错万错,错不该闯祸时让福安宫的小乐子瞧了个正着。” 太后惊道:“什么!让福安宫的人瞧见了?”言毕陷入沉思。 王青一边掌嘴一边惊讶地看着毛贵眼中滚出了泪珠。 这都什么人啦?做戏做得如此情真意切。 真应了那句话: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太后喝道:“罢了,哀家不想见到你们,快滚出去!” 毛贵、王青如获大赦,谢恩后,飞快地起身退了出去。 既然福安宫的人知道了此事,太后便不想弄出动静被吴太妃抓住把柄,否则,她断然不会轻饶毛贵、王青二人。 默然良久,太后怒意稍平,吩咐红蓼道:“你速赴灯市勘察······不行!,此事不可记在哀家名下,你去传讯,还是托哀家的兄长善后吧。” 红蓼方走,梅子便入内禀道:“皇太后,太皇太后派人前来传召。” 太后站起身来,突然手扶椅背惊道:“哀家眼皮跳得厉害,莫非不吉?” ; 第 二十三章 余波激荡(四) 梅子赶紧扶住太后,笑道:“太皇太后肯定是找您商议大事,请皇太后放宽心。” 太后带上梅子,乘轿辇匆匆赶往清宁宫。 前脚方迈进清宁宫,她便抬眼看向太皇太后,见太皇太后神色如常,她心内稍安。 行礼后,太皇太后照例赐了座。 太皇太后漫不经心地瞟一眼太后,面色从容而又安详。“昨晚宫中的动静没吵着你吧?”语气如和风细雨一般。这道语气胜过灵丹妙药,十多年来,许多妃嫔都曾受过它的抚慰。 太后如沐春风,心中仅存的一丝不安随风飘去,“臣妾不能为太皇太后分忧,日日偷闲,何曾受过纷扰?太皇太后如此相问,倒让臣妾羞愧难当。”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太皇太后眉头微皱,脸上渐渐泛起寒霜。“昨夜竟有人雇凶行刺祁岳,真令人寒心!” 太后一阵窃喜,毕竟太皇太后没有过问毛贵、王青闯下的祸事。 “臣妾对此略有耳闻。” 又是一阵沉默,随后是一声叹息,“有些事过于神秘反而不好,以讹传讹多源于此。譬如,我曾密召青松道长入宫,想必你已知晓此事。十六字谶语不可妄解,否则,会铸成大错!”太皇太后浑浊的眼睛竟能射出直透人心的光芒,此刻那透心的光芒正投在太后脸上。 太后暗自一凛,思维却不敢有片刻停顿:谶语涉及帝位的稳固,说到有人曲解,自己的嫌疑自然最大。 一道酸楚感蓦然袭来,侵婬后宫十余年的太后虽全力保持镇静,但猝不及防之下,嘴角还是不听使唤地抽动了几下。“臣妾不知别人是否妄解,但臣妾自信不会曲解十六字谶语,若真能一语成谶,则祁岳于皇帝有益,于社稷有益,只是于己无益,直叫人喜也不是,悲也不是。” 太后的话音刚落,太皇太后脱口道:“两名内侍方搅乱人群,对面的刺客便动了手,如此巧合,匪夷所思!” 这消息是太后始料未及的,她脑子一下懵了。 毛贵、王青二人竟然是在刺客现身的彩楼对面闯下了祸,且双方动手的时间还如此吻合! 只见她款款起身,敛衽拜伏于地,“都怪臣妾管教无方,那两个蠢奴不知轻重,闯下大祸,臣妾愿受太皇太后责罚。只因去年先帝新丧,臣妾又换了身份,宫中陈设过于明艳终是不好,臣妾便命人造了清册,定于今年元夕赴灯市采办,······这纯属两个蠢奴的无心之失啊,太皇太后!” “放着御用监不去使唤,而去使唤两个毛头内侍,岂非咄咄怪事!” “去年迁宫所费甚巨,再说,眼下内府库空虚,臣妾实不忍虚耗公帑。太皇太后若不信,有清册为证,清册上的陈年旧迹不会说谎。”太后微微抬起头,眼中分明闪着泪光,一向强势的她此刻竟然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太皇太后収起眼中寒芒,沉吟片刻,幽然道:“那两个蠢奴无端扰民,致伤数十人,着实可恶!” “臣妾已派人传话,托臣妾的兄长妥为善后,至于那两个蠢奴······” “暂且饶了他二人,此事不宜声张,你皇太后的声誉自己不看重,皇帝还是要看重的。哼,回去闭门思过!” 出了清宁宫,寒风吹来,太后打了个激灵,她驻足忍了许久,方不至于泪奔。 梅子紧紧扶住太后。方才她侯在门外,里面的谈话大多飘入了她的耳中,环视一番见四下无人,便附在太后耳边忿然道:“肯定是福安宫捣的鬼!宫中都传开了,吴太妃的兄长将毛贵、王青的事遍告刑部、锦衣卫、顺天府,今日一早,吴太妃曾见过太皇太后,分明有人煽风点火。” 挑事的不是那贱人还能是谁! 派内侍跟踪毛贵、王青二人,好阴毒! 太后眼中闪过两道凌厉的光芒,淤积于胸中的委屈感顷刻间化作熊熊怒焰,炙烤得她难以自控。 “去福安宫!” ······ 福安宫内,吴太妃半躺在榻上,两日前,她偶染风寒,今早去了趟清宁宫,病情似乎加重了。此刻,一名宫女正给她喂汤药。 太后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一掌将宫女手中的汤碗打翻在地,目光如利刃般扫向众宫女。众宫女惶恐地退了出去。 “臣妾身染寒疾,恕臣妾不能给皇太后行礼。”吴太妃眼中掠过一丝幽怨,脸上并无怯意。 太后双手抓住吴太妃两肩,将她掀翻在榻上。“贱婢!哀家当初便该让你滚出宫去!“” 吴太妃撑起身子,一双秀目隐含着坚毅。“臣妾闲来无事,偶读《战国策》,秦国大将甘茂对苏秦的弟弟苏代讲过一个小故事,让臣妾感同身受。江上有群女子,夜间聚在一起做女红,其中一女家贫无烛,众人都嫌弃她,被驱离时,她说:‘我家贫无烛,所以常常先到,扫屋铺席,你们何必爱惜空照四壁的余光?我借得于你们无用的余光而做于你们有用的事,有何不好?’皇太后,您当年宠冠后宫,臣妾自知出身卑微,对您殷勤侍奉,毕恭毕敬,如此借得余宠,于您的名位又有何碍?再说,即便无臣妾,也有其他女子分宠,您又何必容不下臣妾?” 太后凝目盯视吴太妃,只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虽染寒疾,却容光焕发,看上去何止比自己小三岁?她分明比十年前更加美艳动人。 “贱婢!为何小题大做,构陷哀家?”“啪”的一声,吴太妃挨了一记耳光。 吴太妃凄然一笑,道:“小题大做?皇太后说得真好!臣妾的兄长身为人臣,自当以实情相告,岂能欺下瞒上?皇太后也不想想,臣妾虽知毛贵、王青闯下的祸事,但太皇太后若不问,臣妾怎会多嘴?谁知太皇太后是不是明知故问?您何必因此事而迁怒于臣妾!” “为尊者讳乃人伦至理,岂容你巧言狡辩!” “皇太后您是尊者,那二人不是,” “贱婢!”太后盛怒,将吴太妃猛拽下榻。 吴太妃惊道:“请皇太后自重,臣妾虽出身卑微,却是先帝的妃嫔,当今皇帝的庶母!” “哀家管束后宫,责无旁贷!” “管束后宫?”胡吉祥突然闯了进来,沉声道:“而今有太皇太后主事,后宫无人不在偷闲。待天子成年后,自有皇后打理六宫事务,皇太后还是与诸位太妃太嫔一道颐养天年吧。”来到吴太妃身前,一眼瞧见她脸上的指印,愤然道:“后宫不讲理,前朝自有讲理的地方!” 这一威胁立竿见影,只见太后脸色一震,久久说不出话来。 胡吉祥的性情于退位时大变,先帝殡天后再变,她本是一个温良恭俭让齐备的深宫妇人,但如今一见太后,就摆出一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样子。而吴氏也在变,不再是过去那个任人践踏,逆来顺受的得宠婢女。如今面对太后时,前者往往以硬碰硬,后者则是柔中带刚,二人抱团取暖,太后每每无计可施。 更令太后忌惮的是,二人在朝中的势力不消反长,同情她们的人越来越多。 太后有些后悔,自己一时随性,折辱吴氏,此事一旦闹到前朝,势必掀起狂澜。 只怕许多朝臣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 但太后不想示弱,她轻哼一声,满不在乎地扬长而去。 ; 第二十四章 余波激荡(五) 午初时分,太皇太后沉着脸出了清宁宫,身后跟着一群女官。 忽然,她眉间一动,蓦然驻足,凝思片刻,撇下那群女官,独自返回清宁宫。 穿过一条翠柏掩映的甬道,耳听东阁内寂然无声。 她缓缓走入东阁,数名站着都快入梦的宫女略显慌乱地正欲见礼,却被挥退出去。 书案前,朱祁岳手捧《新唐书》正看得入神,神思已在物外。 太皇太后在书案前轻轻入座,静静望着对面的小小读书郎。空中飘来一缕梅香,一丝琴音,绵绵悠悠,于是,所有的心事全部卸下,苍老的面容透出安详来。 朱祁岳翻页很快,这让太皇太后相信了刘伯温幼时一目七行的传说。 他的神情十分专注,眼中的异彩让人好奇:书上的文字是否万分的引人入胜。 终于,他合上了书本,微微仰头,似在深思与回味。只是此番凝眸太久,以至于太皇太后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可惜,他还是无感,好在此时离天黑尚早,否则,只怕下一刻醒过神来,会有今夕何夕的恍然。 良久后,朱祁岳长出一口气,舒展双眉,这才悠悠看向对面的人,略显讶异地喜道:“皇祖母来啦。”起身就要见礼,太皇太后忙示意他坐下。 太皇太后打趣道:“你读书时像个书痴!” 朱祁岳嘻嘻一笑,算作应答。 默然片刻,太皇太后徐徐道:“一年前,两宫送赏,将紫禁城的不宁带到了越王府,而今你来到紫禁城,似要将那丝不宁悉数奉还,还带着孳息,一往一来,事易时移,真是天意!唉,是该做个了结了。” 入眼的是皇祖母无比安详的面容,入耳的却是十分沉重的话题,虽然前半截话不难会意,后半截话却令人不解。朱祁岳不禁茫然。 望着孙儿发怔的模样,太皇太后一声轻叹,“你在这里有个安静的书房实属幸事,只怕皇帝那边已闹翻了天,一时半会难得安宁。” 朱祁岳立马想到了皇祖母昨晚提及的“紫禁城风云”,再看皇祖母成竹在胸的神态,便知自己不必去为此浪费心思了。 ······ 红蓼赴孙府传讯,孙府称皇上已谕内侍监善后,她便无趣地上了马车,匆匆返程。 途经灯市时,听闻锦衣卫在彩楼内查案,她心内一动,吩咐车夫驱车来到彩楼前,想入内一探究竟。 楼内一片狼藉。 锦衣卫指挥同知马顺一人端坐在微倾的藤椅上,悠然自得地品茗,并没有察觉到红蓼的到来。 红蓼静静盯视马顺,只觉得年不足三十的他似有满腹心机,不过,那悠闲自在的神态表明他的心思不在查案上。 “门前不见锦衣卫校尉,莫非马大人竟是孤身独闯危楼?哟,这份胆识真令人佩服!” 短暂的讶异之后,马顺缓缓起身,笑道:“姑娘说笑了,我将众人赶上了楼,正好给姑娘腾地方。怎么,皇太后如此在意案情,竟派姑娘前来打探?” 红蓼莞尔一笑,漫不经心地浏览起楼内陈设来。 “在意怎样,不在意又怎样?惊天大案注定要成无头悬案,在意与否还不是一样?” 马顺略一愣神,继而一阵轻笑,只是那笑声有些干涩。 “姑娘此言何意?” 红蓼双目紧盯马顺,一瞬不瞬。 “若能破解悬案,日后徐指挥使的地位便无人能够撼动,难道马大人甘愿久居人下?当然喽,这得看王公公的意思了,王公公看徐恭颇不顺眼,多半希望此案于马大人有益,如此一来,悬案自然还得悬着。” 马顺面色一震,不无尴尬地道:“请姑娘慎言。皇上还是太子时,一直由王公公······阿父陪侍、教导,阿父忠心耿耿,怎会徇私?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此乃世间常情,姑娘不可随意揣度。” 红蓼不禁深感失望,如此惊天大案居然被人拿来大做官场倾轧文章,却无人真心关注案情本身。 “一朝天子一朝臣?不见得吧,如今唯有内侍监冒出了王公公、喜公公这两个炙手可热的人物,前朝却全是老面孔。” 马顺沉声道:“姑娘的心思用错了地方!王子遇刺案发后,昨夜便有重臣指谪法度松弛,今早刑部又被揭出几桩成年冤案,五位辅政大臣正合议整肃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明眼人谁不知那是有人想浑水摸鱼,乘机安插门生故吏,以壮大自己的势力?这方是皇太后感兴趣的大事!” 红蓼心内大惊,看来,王子遇刺一案将被许多人借用,何止王振在打小算盘?她预感到宫中会有大事发生,便辞了马顺,匆匆返回宫中。 早有咸熙宫的婢女珞儿侯在玄武门内,一见红蓼,疾上前将太后折辱吴太妃的事悄悄告诉了她。 “此事不知为何这么快便传入百官耳中,许多官员要强闯乾清宫进谏,被禁卫挡在乾清门外,姐姐在皇上跟前方便走动,皇太后命姐姐去瞧瞧那边的情形。”珞儿显得十分焦急。 红蓼支走珞儿,一时间神情恍惚,只是凭着潜意识沿宫道南行。 往日的后宫争斗令人触目惊心,但与眼下内外臣的权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这惊天大案如豆粒一般被无数人压榨,直到渗出最后一滴油水,方能躲开贪婪的人心。 而榨取油水的人无不宣扬着冠冕堂皇的理由,直接无视此案的苦主本是太皇太后亲孙的事实。 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传来,红蓼蓦然神醒。不知不觉间,她已到了乾清宫前。 只见数十名禁卫组成人墙,将上百名朝臣挡在乾清门外。 朝臣欲闯宫进谏,饶是一介文人,却也甚是疯狂,口中喝斥不断,身子反复撞击那道人墙。禁卫渐渐力有不支。 突然,人墙被挤开了一道口子,当这道口子重新合上时,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陈与言领着十多名御史已闯进了乾清宫。 ······ 乾清宫内,朱祁镇稚嫩的脸上满是不安。 内阁首辅、兵部尚书杨士奇扫了众御史一眼,劝道:“后宫之事说到底是皇上的家事,你们须三思而行。” “天子无家事,天子的家事便是天下事!”陈与言一言顶得杨士奇语塞。 王振站在御座侧前方,怒视众人。 陈与言颇为激愤,“陛下,吴太妃乃先帝之妃,当今天子之庶母,却被人视为奴婢呼来唤去,辱及先帝,损及天子孝名,臣不解,陛下对此为何不闻不问?” 朱祁镇张皇无措地看向王振。 王振喝道:“大胆!竟敢对陛下如此无礼,分明有不臣之心!” 陈与言沉声道:“犯颜直谏实属言官本份,内官阻塞言路,可合规制?” 不待王振发声,另一御史抢上前道:“前朝、后庭须有井然的秩序,方能昭示大明森严的法度,如今皇太妃为人所伤,言官为人所胁,朗朗乾坤之下还有何法度可言!” 王振的脸色由白到红,由红到紫,额上青筋微微凸起。 “来人!藐视君上,廷杖二十!” 忽然,一声断喝传了进来。 “住手!” 随着这声断喝,一群女官簇拥着太皇太后来到殿中。 众臣无不跪伏于地,齐道:“臣叩见太皇太后!” 朱祁镇如见救星,忙离座上前施礼。 太皇太后瞪着王振,怒道:“我大明的御史、给事中皆为言官,上讽天子之失,下劾百官之过,从不因言获罪。内臣假君威而胁迫言官,想火上浇油么?留着你终是祸害,来人,将他拖出去!” 两名带刀女官应声上前,王振吓得面无人色。 朱祁镇慌忙求情道:“皇祖母饶了王先生吧,都是孙儿的不是,请皇祖母开恩!” “先生?”太皇太后见朱祁镇眼泪都快急出来了,便缓声道:“既然皇帝有旨,你这颗头颅姑且寄在你身上,如再犯,定不会饶了你!” 王振忙谢恩不止。 太皇太后扫了众御史一眼,幽然道:“你们口口声声讲法度,心里可真的装着法度?后宫的事何以传入你们耳中?外官与后宫暗通消息,依律该如何论罪呀?” 众御史暗自一凛,一时无言以对。 陈与言咬咬牙,道:“启禀太皇太后,一事归一事,臣等冒死进谏,只为还皇太妃一个公道,此举是否逾法违制,有司可作详查,臣等不敢存侥幸之心。”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随即看向杨士奇。 “杨卿乃当朝内阁元辅,先帝钦定的辅佐大臣,位列九卿之首,辅弼幼帝,劳苦功高。杨卿平身!” 杨士奇谢恩后平身。 太皇太后再次扫视众御史,转对杨士奇道:“杨卿,而今天子年幼,朝中百事无不因循旧制,官员黜陟须考功,须任期届满。可眼下整饬三法司的风声因何而起呀?” 众御史的目光刷地聚焦到杨士奇身上。 ; 第二十五章 余波激荡(六) 杨士奇大脑瞬间短路:太皇太后这是唱的哪出戏?眼下分明是言官在为后宫的事闹腾,不关整饬三法司的事呀! 当他瞥见御史们个个滴溜溜睁圆眼睛盯着自己时,思维迅速活泛起来。 他的才学在百官中首屈一指,那可不是盖的。 看来,整饬一事让三法司人人自危,太皇太后是想让他们吃定心丸。 帽子安全了,嘴巴自然会安静下来。 但,辅政者自有辅政者的决然! 杨士奇避开太皇太后的质疑,目光扫向众御史,“平时从制,急时从权,臣等承先帝顾命,自知循制与变通之道!” 此言一出,众御史立马火力全开,为吴太妃讨要公道的说辞似乎只是前奏,而此刻的交锋才算切入了正题。 “何为急?查办昨晚的惊天大案方为急!可是,顾命大臣对此事的从权变通又何在!” “天子尚未亲政,太皇太后又谨守祖制不愿预政,顾命大臣如此借题发挥,一手操控官员任免,这是擅权!” ······ 杨士奇心一沉,这才感受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远非想象中的那么简单,顾命大臣的权威面临着严峻的挑战,而他自己的名望弄不好也会受损。 杨士奇是饱学之士,不免恃才傲物,但他还没有高傲到不惜成为言官靶标的地步。 他那个不争气的长子屡次聚众斗殴,伤人无数,足以成为言官弹劾他的利器。 而这样的场景恰恰出现在只有他一位顾命大臣入宫面圣的时候,他已然成了众矢之的! 他本能地觉察到了这里面有陷阱。这时,太皇太后说了一番耐人寻味的话。 “若整饬三法司果真合了圣意,你们这些人一闹,日后乾清宫内外百余名官员一旦有人遭贬谪,岂不是让皇帝落个挟忿报复的嫌疑!” 话是说个众御史听的,却重重打在杨士奇脸上。 唉,可惜了那几个出类拔萃的门生故吏!杨士奇有些无奈,这不妨碍他向太皇太后投去满含敬意的目光。 “启禀太皇太后,整饬三法司一事,纯属子虚乌有,臣等随口议论了几句,不料有人捕风捉影,竟传得似真的一般。” 众御史齐齐垂下头,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了下来。 太皇太后又瞟了众御史一眼,戚然道:“未亡人不会对宫中的事撒手不管,等哪天未亡人去见了仁宗皇帝,你们再闹腾不迟。”这是对太妃太嫔予以庇护的庄重承诺,更是对自己风烛残年的悲情流露。 众御史闻言后哽咽一番,然后起身辞去。 乾清门外那帮无比激愤的人们很快换了一副面孔,透出饱学之士特有的典雅,如轻烟般散去。 这些人与陈与言不同,他们大多是静慈仙师、吴太妃的真正同情者。 当然,他们也担心自己被别人以“整饬三法司”之名来个大清洗。 眼下,他们对别人的同情与对自己的担忧都得到了太皇太后的安抚,再闹下去就是无厘头了。 风雷激荡的宫廷似有神掌拂来,片刻间,尘归尘,土归土。 “你都看到了,回去劝皇太后好自为之吧。” 太皇太后临行前的吩咐将红蓼从半梦中唤醒。 回到咸熙宫,红蓼被太后一把拉住,“天啦,你总算回来了!” 红蓼将乾清宫里发生的事从头至尾叙述了一遍,太后听罢,心中五味杂陈,苦笑道:“哀家这是怎么了?心浮气躁的,昔日还是贵妃时都不曾如此。” “您的位分日益尊崇,离天庭愈近,距俗世愈远。” 红蓼的话说得隐晦,但太后不难会意。是呀,过去自己是先帝的女人,只需拿俗女的情丝爱缕便可牵动自己的男人。而如今自己是媳,是母,日后还会是皇祖母,道德的金科玉律高悬于头顶,她既不能左右自己的公婆,又无法下作地鼓动自己的儿子,这让她的手远离权柄。 “仇恨与愤怒是失败者的权力,您是胜者,胜者的风范是雍容大度。”红蓼轻声道。 不错,既然当年争宠争位胜了,儿子的帝位之争也胜了,如今还有什么可争的? 可是,太后盘点自己的心事,隐伏最深的竟不是争意,而是恐惧! “哀家从那贱婢眼中分明读出了令人不安的执念。” “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必图常人所不敢图。可是,这又能怎样?太皇太后在,无人敢作非分之想;太皇太后千秋之后,除了皇上,您可是这后宫里的至尊呀,举手投足便足以叱咤风云!” 听了这话,太后肠子都要悔青了。原本不该动怒,自己把持不住,授人以柄,倒让那贱婢拿到了太皇太后庇佑的承诺,还让她朝中的拥趸保住了官位。 为人作嫁衣,并且是为对手作嫁衣,世上最令人痛心疾首的事莫过于此。 红蓼似乎猜透了太后的心思,“皇太后,您觉得就凭着吴太妃,能挑动太皇太后苛责于您吗?” 太后猛然一愣,继而鼻子一酸,凄然笑道:“太皇太后是有意出言相激啊!我不过是她老人家手里的棋子而已,哈哈哈······” 虽然心酸,她却绝无怨恨之意。太皇太后激起宫斗,乘机扫了王振等中贵的威风,断了前朝重臣安插门生故吏的念想,防止重臣势力坐大,这都是为了皇帝帝位的稳固,自己本该感恩戴德才是。 想到这里,太后平静了下来,“往后哀家该怎么办?” “为长远计,人心向背至关重要。奴婢以为,您是一位贤德的皇太后。” 沉吟良久,太后幽然道:“以后不必让梅子跟在哀家身边。自明日起,哀家每日礼佛。还有,国子监恩生中多寒门子弟,哀家想资助国子生,往后永为制!” 红蓼脸上浮起一抹浅笑。 后宫纷纷扬扬的恩怨情仇终于告一段落了。 可转眼间,深深的忧色便爬上了红蓼的眼角眉梢。 五年,或许十年后,尘封的一切终将解封,一旦解封,只怕要地动山摇。 更何况,趁着天子年幼,太多的内外臣打着私家算盘,经营着自己的山头,大明风雨飘摇的日子不再遥远。 还有那个小王子,那个天资聪颖的小王子,昨夜遭人行刺,今日便淡出了内外臣的视线,恐怕只有太皇太后还在为此殚精竭虑,但无尽的敷衍、无限的利用等在那里,查案一事必定是无果而终。 “世间豪杰英雄事,江左风流美丈夫”,红蓼默念着这联诗句,心里蓦然升腾起一阵强烈的渴望,她渴望这个带着预言光环的人物快快闪亮登场,尽管他还过于稚嫩。 她甚至觉得似乎要为那一刻的到来做些什么,这并非出于高尚,而是出于对那个神秘预言的神往。 或许,还出于对未来没了太皇太后的大明皇朝的深深忧虑。 “难得太皇太后对哀家并无一丝疑心?”太后自言自语似地道。 红蓼凝思片刻,翻出了深埋于心底的那道疑惑。“太皇太后心明如镜,怎会随意猜疑?不过,奴婢斗胆问皇太后,日后若越王子与福安宫走得近了,您会怎样?” 半晌后,太后鼻间发出一声轻响,不知是淡笑还是冷哼。 ; 第二十六章 深宫闺心 与喧闹的乾清宫不同,清宁宫内十分宁静。 朱祁岳再次从忘我的阅读状态中醒过神来,身上泛起阵阵乏意。 不远处似有人声,随着人声入室的,还有一缕梅香。于是起身缓缓走向东窗。 早有宫女抢在他之前撑起窗轩。 这里正对着内园,园中白梅、红梅齐放,暗香浮动,沁心入脾。 在无际的冰雪世界里,因为有了梅花,便早早地迎来了春色满园。 定睛望去,只见梅林中隐隐约约现出顺德公主、常德公主的身影,二人身后跟着五、六个人,从衣着上看,应是宫中女官。 踏雪寻梅,自然少不了吟诗助兴,这不,常德公主的诵诗声悠悠飘了过来。 “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朱祁岳心内一动,蓦然想起自家府苑中的那片梅林。此时此刻,那里一定是春意盎然。 每年早春时节,父王、母妃总爱带着他造访梅林,父母吟诗赏梅,温情脉脉之余,不忘给一旁的他施以诗教,一家人和和睦睦,其乐融融,那场景比梅香更动人心脾。 入宫一日,他便想家了。 正恍惚间,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举目望去,只见访梅者舍了梅林,正朝东阁走来。 这下看得真切了。顺德公主与常德公主装束相同,一样的真红大衫,一样的银貂披风,一样的紫罗裙,一样腰悬描金云凤纹禁步。 不同的是,十六岁的顺德公主点了朱唇,画了淡淡的飞霞妆,而十三岁的常德公主则不施粉黛。 两个美貌的公主给内园平添了几分春色。 这里不妨闲扯一下一个有趣的问题,假如把两个现代美女放到那二位公主面前,来一场竞美比赛,结果会怎样? 笔者不怕挨板砖,坦率地讲,前者的美只是萤火之光,后者的美则是明月之辉。 美貌不能单凭天生丽质,还得有后天的塑造。二位公主的后天之美首先要归功于她们身后那群清一色蓝衣绿裙的女官。 经女官调教过的贵族女子气质高雅,仪态万方,引得民间女子竞相模仿,从而起到了自上而下教化天下的作用。 因为长年浸润于女官高大上的美学涵养中,所以,古代宫廷女子的美是多维美、动态美,是由内而外自然散发的气韵美。遗憾的是,近六百年后的今天,这种经典美感已不复存在了,这不能不说是文明之殇。 在明代,还有另一群女子为增天下女人之美居功至伟,但现代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们的身份原本十分低贱。 不错,正是倡伶。 当时南直隶(如今江苏一带)倡伶闻名天下,善诗词歌赋、通琴棋书画者不可胜数。她们的审美标准极高,引领着社会时尚,因此,当时有“吴风”、“苏样”之说。这群居于社会最底层的女子,自下而上地教导着天下女人如何穿衣打扮。 闲话少说,话入正题。 脚步声越来越近,朱祁岳忙转身走到门前迎候。 莺声燕语伴着女子身上特有的清香飘了进来。 二位公主款款入内,腰间禁步发出合乎音律的轻响,表明她们即便在跨越门槛时也不失优雅。 双方行过礼后,常德公主明眸流盼,无邪的浅笑极富感染力。 “皇祖母真偏心,不让我们来打扰他,可他哪在用功呀?比我们还悠闲自在呢!” 这个声音令朱祁岳头疼不已。他是一个口齿伶俐的人,但常德公主也有一颗玲珑心,况且她年长五岁,又是女子,还每每谈及他想都不曾想过的怪事,所以,在二人以往数番和风细雨式的言语交锋中,他都没讨到半分便宜。 顺德公主掩嘴一笑,悦耳的声音如清泉流淌,“照彤妹妹这么说,读书人干脆钻进书堆得了。”转对朱祁岳道:“祁岳,昨晚没伤着吧?没惊着吧?就在清宁宫避些日子,哈。唉,大胆贼人竟敢在天子脚下谋害皇室宗亲,世风日下呀!” 朱祁岳望着顺德公主柔和的面容,突然有了叫一声“姐姐”的冲动,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闪过这样的念头了。 “多谢公主挂怀,祁岳无碍。” 常德公主冲朱祁岳眨了眨眼,“区区小事,遂使竖子成名。” 顺德公主微显讶异,“区区小事?死里逃生的事为何成了区区小事?” “蘅姐姐有所不知,听内臣说,今日京城的说书先生个个都讲开了,说什么‘越王府的小王子年方八岁,武功盖世,智谋过人,遽遇隐世高手行刺,竟一招毙敌’。既然他如此了得,那昨晚的事可不是区区小事么?” 朱祁岳闻言,有些飘飘然,浑觉得自己便是传说中的少年奇侠。 “嘿,也不像世人说得那样邪乎,不过,我使的‘九华三幻’甚是精妙,那可是梁师傅的独门绝学。” 常德公主又是掩嘴一笑,“‘九华三幻’?是逃命三溜吧!” 顺德公主正色道:“诶,祁岳小小年纪,遇悍贼能够自保,那份沉稳、机智是大人都比不了的,假以时日,他必是皇室宗亲里的芝兰玉树。” 常德公主的笑容变得诡异起来,明显是不怀好意。 “芝兰玉树?那得等到他够格的时候方能作数。如今他连个乳名都没有,总祁岳、祁岳的叫怪别扭的。” “听人说,祁岳原本有乳名的,不知为何从未听人提起。”顺德公主道。 “他呀,生来多病,叔王想给他取个贱些的乳名,可是叫阿驹、阿狗之类的俗名甚损皇室宗亲体面,于是叔王为难之际望着池边一只笨鹅唤道:‘呆鹅,呆鹅’,他的乳名便是呆鹅!” 二位公主“噗哧”一声大笑起来,直笑得花枝乱颤,将女儿家的顾忌忘得一干二净。 朱祁岳并不恼,只是嘿嘿笑了几声,道:“这是讹传,讹传。” 见朱祁岳不以为意,常德公主有些失望,“唉,我都长这么大了,尚未去过越王府,太遗憾啦!不行,待到春暖花开时,我要到叔王家中小住数月。” 小住? 历时数月也算小住! 朱祁岳素知这个为太后所出的嫡公主不好伺候,所以怔怔的不知如何回应才好。 顺德公主劝道:“算了,还是别去了,你是嫡公主,驾临之处,迎驾的排场甚大,而叔王是个淡泊之人,又乐善好施,府中哪有什么积财呀?你这一去,叔王全家可要喝西北风喽。” 常德公主紧紧盯着朱祁岳,脸上再次浮起笑意。 朱祁岳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公主驾临敝府,那是越王府上上下下莫大的荣幸。” 常德公主双眼闪闪发光,“越王府紧邻万岁山,是个赏雪的妙处,待到冬来初雪日,我要二住越王府。” 顺德公主惊道:“彤儿疯啦!你若二顾越王府,叔王只能告贷度日了。” 朱祁岳迟疑道:“只是府中散养着十二支犬、三十余只猫,恐怕于公主有碍。” 顺德公主松了一口气,“彤妹妹最怕猫啊狗的,还是别去了,哈。” 常德公主略一迟疑,笑道:“今秋的狩猎不必去南海子了,越王府便有最好的猎场。” 朱祁岳愣住了。 此刻可不是逞强的时候。 若常德公主执意如此,掩饰真实意图的借口多的是,皇帝才不会为难他亲姐呢。 太皇太后倒是可阻止她乱来,但告公主小状这样的事,身为皇室宗亲的他又怎么做得出来呢? 想到这里,朱祁岳无奈地选择了沉默。 常德公主满意地轻笑一声,“都说你天资聪慧,我倒不信,你若能做成一件小事,我一高兴,或许会忘了踏青、狩猎、赏雪的事。” 朱祁岳抬头看向常德公主。 “蘅姐姐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你去求皇祖母,为蘅姐姐遴选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做驸马都尉。” 顺德公主脸上泛起红晕,羞道:“作死呀,这样的事岂能信口胡说?” 常德公主挽住顺德公主的手臂道:“终生大事马虎不得,哪能顾这忌那的?开国数十年来,皇宫里嫁出去的的公主无数,有哪个是如了愿的?遴选驸马时被内侍蒙,出嫁后被恶嬷嬷管,还不如寻常百姓家的女子。蘅姐姐,这事女儿家的自然不好自己腆着脸求太皇太后,你的生母静慈仙师碍于宫规也不能为你说话,郕王一副木讷的样子,哪能指望他?算来算去,唯有眼前这只呆鹅可用,他如今可是皇祖母心中的宝贝疙瘩,不妨让他一试。” 顺德公主忸怩道:“越说越没正经,他一个小孩子家,这样的事他哪能说出口?”嘴上虽这么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向朱祁岳。 出于对顺德公主满满的好感,且迫于常德公主的要挟,朱祁岳不假思索地点了头。 常德公主摇头道:“轻诺者寡信,毕竟是年幼无知呀,如此轻易点了头,肯定是将蘅姐姐的终身大事视若儿戏了,算了,别指望这只呆鹅。” “我不是呆鹅。” “你若兑现不了承诺,便一辈子都是呆鹅!” ; 第二十七章 谈婚论嫁 太皇太后、朱祁镇从乾清宫返回清宁宫,前者略显疲惫,后者则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二人入座后,太皇太后静静看着朱祁镇,欲言又止。 对方才发生在乾清宫的那场言官风波,她不知该如何向皇帝讲评。 多说无益,就让他自己去慢慢领悟吧。 想到这里,太皇太后按下政事不表,却开口谈起了另一个紧要的话题:“对刺客一案,锦衣卫怕是毫无头绪吧?” “正是如此,彩楼中、刺客身上均无迹可循,这桩案子甚是蹊跷。”朱祁镇答道。 沉吟片刻,太皇太后问道:“皇帝以为,射杀刺客的人是在宫中,还是在宫外?” “据锦衣卫禀报,当时禁卫各在其位,无人擅离,而宫中内臣、女官、宫女无人有那般身手,再说,若动手的人在宫中,便很难逃开禁卫的视线,且难免会在雪地上留下痕迹。” “如此说来,嫌犯不在宫中?” “此事还得详查,不过,宫中若有歹人,必对皇祖母与孙儿图谋不轨,又怎会为了一个王子而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不错,宫中如有歹人,断无舍高价值目标而取低价值目标的道理。 要想否定嫌犯就在宫中的推断,有此理由足矣! 这时,顺德公主、常德公主、朱祁岳自后门入内。 与此同时,郕王朱祁钰恰好从前门走了进来。 一见殿中多了一群孙儿孙女,太皇太后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呵呵笑道:“这么多人,行起礼来乱哄哄的,免礼!” 朱祁镇离座来到朱祁岳身边,关切地询问了一番,后者忙谢恩不止。 朱祁钰只是冲朱祁岳笑了笑,算作问候。 在朱祁岳过去的印象中,两个堂兄很相像,如今对比着一看,方发觉二人差别还是挺大的。大堂兄的脸相属于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那种;二堂兄则是长圆形脸相。 换句话说,皇上长着善相,郕王长着帅相。 三个小男人难得聚在一起,有话说话、无话找话地聊得兴起,可是,常德公主在一旁叽叽喳喳不停地插嘴,使得三人之间的言语交流时断时续。 朱祁镇无奈地转身离去,重新入座。 太皇太后一直呵呵笑个不停,当她看见顺德公主、常德公主二人手牵着手,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时,倍感欣慰。上一辈的怨怨恨恨没有延续到孩子身上,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你们这些孩子,只顾自己说话,却把皇祖母晾在一旁。”太皇太后佯嗔道。 顺德公主、常德公主携手笑盈盈地来到太皇太后身边。 “好好好,皇祖母,彤儿赖在您身边不走了,只怕您过一会又烦彤儿了。” 太皇太后笑道:“胡说,皇祖母何曾烦过你?就数你嘴上不饶人,你没欺负祁岳吧?” 常德公主撒娇道:“皇祖母偏心!人家口齿伶俐着呢,彤儿哪敢欺负他呀!” “行了,你没欺负人便好。”太皇太后眼光停在顺德公主身上,静静看了好一阵子,幽幽叹道:“这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蘅儿都成年了,该谈婚论嫁了。” 顺德公主含羞垂下头。 常德公主目光刷地一下投到朱祁岳脸上。 朱祁岳鼻子一酸,竟呜呜哭了起来。 太皇太后脸色一沉,道:“祁岳,好好的,你为何要哭呀?” 朱祁岳上前几步,跪伏于地,对着太皇太后行起了大礼。“皇祖母,孙儿每次见到顺德公主,只觉得她比亲姐还亲。” “废话!论亲,蘅儿、彤儿本是你堂姊,你又没个亲姊妹,把她们视作亲姊乃人之常情,你哭什么?” “顺德公主这么好的一个人,可不能让她受欺负。听皇祖母说起谈婚论嫁的事,孙儿便想到了姑母嘉兴大长公主。” “自己乳臭未干,倒操起了大人的心。”太皇太后白了朱祁岳一眼,转对一旁的宫女道:“快扶他起来。”说完此话,脸色变得穆然。 众人的目光齐齐聚焦到太皇太后脸上。 默然良久,太皇太后幽然道:“蘅儿性子柔弱,倒随了她姑母。唉,世人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却不知皇室公主大多命苦。宣德二年,礼部、顺天府、内侍监合力为你们的姑母遴选驸马都尉,不料让一个病秧子混在了为数三人的备选者中,也是造化弄人啊,先帝不知怎的竟在这个病秧子的名字后面画了圈,陛见那日,那个病秧子当场吐血,先帝这才发觉大事不妙,可又不能悔婚,天家做事天下人都看着呢!” “后来呢?”朱祁镇焦急地问道。现场其他四人都或多或少听说过此事,唯有他懵然不知。 “后来?那个病秧子也是可怜,竟在册立之前病死了。” “未册而亡便不能作数!”朱祁镇急道。 “自然如此。经此一事,先帝再不敢大意,于是命本分的内臣金英主事,重新遴选,最终选定井源为驸马都尉。” 朱祁镇笑道:“井源不错,姑母因祸得福。”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嫁的人是选对了,但随嫁的人又生出是非来。依制,公主与驸马都尉得分室而居,驸马都尉要见公主,或公主要见驸马都尉,须管事的嬷嬷点头,偏偏你们姑母身边的那个嬷嬷甚是古怪,屡屡刁难,害得二人数月都见不了一次面。宣德四年,你们的姑母入宫诉苦,可是从大节上讲,嬷嬷的管束合乎礼制,皇祖母又能怎样呢?只能帮礼不帮亲,训诫你们的姑母恪守妇道。那日,看着你们的姑母伤心离去,皇祖母心都碎了。” 众人闻言无不戚然,但大家都是小孩子,不便谈论夫妇之间的事,只得默不作声。 “好在宣德七年,宫中女官职位出缺,先帝将那位嬷嬷调入宫正司,你们的姑母这才过了几年安稳的日子。”太皇太后道。 朱祁镇的目光落在顺德公主身上,“你是朕的长姊,朕不能苦了你。”转对太皇太后道:“长姊的婚事请皇祖母做主。” 太皇太后轻叹一声,道:“皇帝自己的大婚尚有数年之期,如今却要先嫁长姊,此时皇祖母不做主谁做主?皇帝,话说到前头,为蘅儿挑的三个人选皇祖母可是要亲眼瞧瞧的,皇祖母还要着人复查其人品才学。既然皇室公主不可嫁入豪门,只嫁平民子弟,那驸马都尉的人品才学便须出众,总得落个好。” 朱祁镇笑道:“全听皇祖母的。” “蘅儿是个打碎了牙往肚里吞的孩子,随嫁的嬷嬷须合她的性子,要不然,由着内侍监随便差个人,事后发觉不妥再调换,恐怕不是那么容易了。” 常德公主附在顺德公主耳边道:“姐姐先择个性子温顺的年长宫女,到时候托人转告皇祖母。” 顺德公主含羞走到太皇太后身前,跪伏于地行大礼。“多谢皇祖母疼惜蘅儿,多谢皇帝陛下!”礼毕,侧头温和地看了朱祁岳一眼。 常德公主怔怔地站在那里,,想到朱祁岳仅凭三言两语和几滴眼泪便兑现了诺言,心中满是疑惑。 再举目望向朱祁岳时,面色与先前相比,已有很大的不同。 ; 第二十八章 一步惊心 走在通往东阁的甬道上,耳听宫女低声议论着乾清宫的那场风波,许多碎片化的讯息陆续传来,慢慢拼凑,构成了一幅残缺不全的诡异图案。朱祁岳心一沉,步态渐趋迟缓,心中有份怪异的感觉,像内园的春意那般,隐隐约约,欲露还休。 方才为顺德公主的婚事出头,意外地说动了皇祖母、皇上,这事若搁在以往,那他一定会感到无比得意,倍有成就感,可是,此刻他却只有茫然。 内心深处似乎被植入了某种异物,让一切的快意都显得那么的勉强。 “祁岳。” 身后传来常德公主的呼唤声,语气甚是轻柔,若非回头看清了来人面容,他还以为是顺德公主的声音呢。 朱祁岳顿时感到头皮发麻,方才浮现出的怪异感觉悄悄隐去。他担心常德公主再次要挟自己,方才已经冒过一次险了,要不是自己灵光一现,突然想起了姑母的往事,自己的承诺恐怕很难兑现,要是那样,事后还不被她奚落个半死! 再说,自己一个小孩,总被常德公主逼着像大人那样行事,难免有闯祸的时候。 凭她的那份胆量,说不定会胁迫自己在紫禁城到处上房揭瓦,至于闯下的祸她是否兜着,那得看她乐不乐意。 惹不起,躲得起!朱祁岳冲常德公主勉强飞了个笑脸,快步逃向东阁。 不料常德公主后发先至,抢先一步进了东阁,腰间禁步发出凌乱的响声,显示她已顾不上姿态优雅了。 “祁岳,到乾清宫去见见皇上吧。” 对着常德公主清澈的双眸,朱祁岳只匆匆瞥了一眼,便把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 到乾清宫去惹祸?亏你敢想! 东阁内的宫女在常德公主的示意下匆匆退去。 “祁岳,午后乾清宫出了大事!宫中盛传内外臣借你遇刺一事做文章······”常德公主扭头瞟一眼门外,压低声音道:“想乘机安插各自的心腹,此事引起言官不满,言官强闯乾清宫进谏,动静好大!好在这场风波被皇祖母平息了下来。”她的面色、语气都透着真诚,似乎并无为难人的意思。 朱祁岳闻言暗自一惊,皇室公主背地里议论朝政那可是犯大忌的!转念一想,常德公主身份特殊,暗地里对着自己这么一个小孩嘀咕几句,又有何妨! 继而心生疑惑。他虽年幼,但读史颇多,对官场权谋还是略有了解的,内外臣想做未做的事,言官凭什么抓住发难?这不合史例呀! “言官也不便风闻言事吧?”朱祁岳坦露出了心中的疑惑。 “今早皇祖母训斥了母后,母后便······与吴太妃起了冲突,此事闹到了前朝,被言官拿来说事。”常德公主显得很是难为情。 朱祁岳大感诧异,常德公主连这样的话都说给自己这么一个紫禁城的匆匆过客听,是因为天真,还是根本就没把听者当外人?冲着她的不见外,朱祁岳又给出了一个笑脸。 他的笑只维持了短短的一瞬,心念蓦然回到了自己的诡异经历上,隐去的怪异感觉倏地再现。小孩的心事本不重,即便是劫后余生,在脑海中留下的印记也在若有若无之间,但常德公主一番话似乎将那藏得极深、若有若无的印象化成了影像,让那副刚刚拼凑出的图案不再残缺不全、模糊不清,而是十分完整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顿时,伤感如潮水般袭来。 想到自己惊魂未定,遇刺一事便被人轮番借用,心中隐隐泛酸。 内外臣的私心固然可恨,但此案的元凶才是他真正痛恨的恶人。可是,元凶呢?难道皇祖母对此也是无能为力吗? 颓然入座,恍惚中差点坐空,幸亏伸手扶住了椅背,这才没摔在地上。 “祁岳,你怎么了?” 常德公主的关心是真的,他心中难受也是真的,此刻,他很想回到父王、母妃的身边,回到越王府,即便是府中那个令他时时纠结的学堂,如今看来,也如一片乐园。 “我想回家。” 常德公主脸一沉,急道:“不许你走!你身上有一大堆的谜团,刺客是谁?为何要害你?谁杀了刺客?等这些谜团解开后我才放你回去!” 顺德公主一步迈了进来,禁步发出的响声十分悦耳动听。“祁岳恐怕要长住宫中了,等哪天你为彤妹妹求个好姻缘,她才会放你回去。” 一向落落大方的常德公主脸上终于飞起了红霞。 “讨厌!” 朱祁岳对二位堂姊的闺闹恍若无闻,脑中只闪动着常德公主抛出的三道疑问。 “刺客是谁?为何要害你?谁杀了刺客?” 从昨晚到现在,皇祖母似乎对自己少了份承诺,尽管她表示过“无暇做主”的无奈。 心事一旦被翻出,便会带来执念,找出真相的执念像一把火烧在心中,越来越旺,令朱祁岳焦躁不安。 “祁岳时隔一年再次入宫,不料此番却不寻常,竟在前朝、后宫掀起了狂澜,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常德公主从娇羞中游脱出来,凝眸发了一番感概。 顺德公主一怔,紧闭朱唇,不敢出言相应。 朱祁岳的心弦再次受到撩拨,执念如弦上之箭,势在必发! 那么多傲视天下的风云人物,那么多的饱学之士,难道竟无一人对惊天大案上心?而无比睿智的皇祖母,窥破此案真相有那么难吗! 撇下一脸愕然的顺德公主、常德公主,朱祁岳朝清宁宫正殿飞奔而去。 正殿中空无一人,门外也只有冯铎一人值守。 他虽然急着找皇祖母问个明白,见此情景,却也不敢贸然四处乱闯。 正当朱祁岳越来越烦躁不安时,门外响起了一个女人的询问声。 “太皇太后在吗?” 朱祁岳举目望去,只见一位年近三十的中年美妇袅袅婷婷站在门口,温婉的神情中夹杂着一分哀怨。 “回吴太妃,太皇太后此刻不便见您。”冯铎躬身道。 吴太妃?朱祁岳心内一动,想到这位素未谋面的皇太妃曾多次派人给自己送赏,此时蓦然一见又倍感亲切,便不由自主地举步走向门外。方迈出一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劝止声。 “殿下留步!” 回首望去,朱祁岳依稀记得那女子是去年奉太后之命,赴越王府送赏的红蓼。红蓼为何突然现身于此?对此,他无暇思量,一见红蓼焦急的神色透着善意,便飞快地盘算自己方才的举止是否失当。 再看门外时,吴太妃望着他温和地一笑,似刻意回避一般,转身匆匆离去,把一脸无奈留在了朱祁岳眼中。 直到此时,朱祁岳才想起了母妃的叮嘱:紫禁城内,对静慈仙师与吴太妃二人,母妃可见,他却不能见。 再联想到咸熙宫与福安宫之间种种失和的传言,朱祁岳顿觉心头一紧,脊背上直冒冷气。 这风云诡谲的紫禁城远非安宁的越王府可比,置身其中,容不得你心烦意乱而致疏忽大意,一旦行差踏错,必将为自己一时的走神付出终生的代价! ; 第二十九章 谜一般的真相 苦难与非凡的际遇是人生最好的老师,经历过昨晚的生死大劫和方才的惊魂一瞬之后,朱祁岳心理上的稚气脱去了一分,而焦躁不安的情绪也在此刻渐渐散去。 抬眼四顾,已不见红蓼的踪影,太皇太后正从内室缓缓走来。 “你来得正好。”太皇太后从容入座,脸上的气色比谈论顺德公主婚事时好了许多。“这个月不必再派人去越王府考察你的学业,皇祖母当面考你。” 若是回到方才一头闯进正殿的那一刻,朱祁岳一定会抢在皇祖母考问前率先发问,急忙道出心中对刺客一案的满腹疑惑。眼下他多了分淡定,有耐心静候皇祖母的下文。 “吕希是个严谨之人,学识渊博,但过于循规蹈矩,难有治国良谋啊!”太皇太后凝神而思,语意却在题外。 “吕先生的解文释义十分精妙,祁岳受益匪浅。至于学以致用嘛,那是祁岳自己的事,别人教不来。” 太皇太后双眼微微一亮,“学以致用?都说观今宜鉴古,你是否从史书上读懂了今日的瓦剌?” 自武师梁岗登门那日起,来自北方的故事便开始陆陆续续传入他耳中,他还对照史籍用心琢磨过千古胡虏之患,故而心中底气十足。 “当年宋与金合攻辽,送走了辽这个恶邻,却迎来了金这个更凶狠的敌人,以致二帝被掳,仓皇南渡。而今我大明若坐视瓦剌吞并鞑靼,日后瓦剌必成大明的心腹巨患,不下于当年金之患!三足鼎立之时,扶弱抑强,方为制衡取胜正道!”朱祁岳从容而对,脸上的神色与成人无异。 太皇太后一震,目露兴奋之色。“小小年纪,有此见识着实不易!” 一年来,太皇太后十余次派人赴越王府考察朱祁岳的学业,朱祁岳左盼右盼,迟迟盼不来皇祖母的点赞,今日忽闻皇祖母夸奖,本该喜形于色才是,可是,他此时心事太重,故而脸上并无一丝喜色。 太皇太后只顾凝思,不曾留意他的表情。“后世的乱象大多可从古人那里找到可资借鉴的先例,可悲的是,后人总是善忘,自作聪明,心存侥幸,以为现今之事与往古会有不同,所以,重蹈覆辙的事比比皆是!就像杜牧所说的那样,‘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抬眼望见朱祁岳茫然的表情,忽然脸色微沉,话锋一转:“你听说过神丛的故事吗?” 朱祁岳飞快地过滤着大脑中的海量信息,他没看《战国策》,但听青松道长讲过应侯范睢的故事。“我大明法度严明,无人可借天子的威势。而今天子尚未亲政,但有皇祖母翼护,国之神器断然不会假手于人!” 太皇太后轻轻摇了摇头,眉头微皱,“范睢有误,神丛之神不是指天子的威势,而是指国之长策!国有大事,若人心散乱,朝中缺乏能让众人服膺的主见,社稷必危!如今皇祖母还可勉为其难,撑些时日,可是,十年、二十年之后呢?” 十年二十年之后天子不是成年了吗,皇祖母何必多此一问?朱祁岳犹犹豫豫不能作答。 “你此刻是否满脑子都是对遇刺一案的疑问?”太皇太后严厉地扫了朱祁岳一眼,沉声道。 朱祁岳心头一惊,脱口道:“孙儿不解,刺客昨晚为何直奔紫禁城而来?” 太皇太后闻言再次一震,但此番震惊与前番明显不同,只见她的面色刷地寒了下来,厉声道:“对皇室宗亲,天子可生疑,皇祖母可生疑,但旁人决不可妄加猜疑!即便是皇祖母,若无铁证,也不能胡乱猜疑皇室宗亲里有人作恶,否则,一人生疑,旁人必能揣度出数分,那会地动山摇的!” 朱祁岳头皮一紧,连忙跪伏于地,“孙儿明白,孙儿只是疑心紫禁城里有刺客的同伙。” 太皇太后闻言默然,仿佛此刻的神思正在迷雾中穿行。“起来吧。紫禁城里的事,终须皇帝做主,对禁卫、内侍、宫女,明察暗访都做过了,还能怎样?” 还能怎样?假如昨晚刺客出现的地方是在天子身侧,那么,紫禁城恐怕早被翻了个底朝天,甚至会有无数人头落地!自己虽不愿殃及无辜,但死里逃生一回,被内外臣借题发挥之后,总该给个正经的答复吧? 查出真相,有那么难吗! “孙儿还是不解,刺客为何直奔紫禁城而来?”朱祁岳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固执,想想在这心机重重的紫禁城内,自己也只能在皇祖母这里使使性子,心中便觉得更加难受。 太皇太后脸上如染寒霜,眼中的寒芒愈来愈炽,雷霆之怒一触即发。 突然,顺德公主、常德公主双双自侧面边现出身来,花容失色地跪伏于地,“请皇祖母息怒,求皇祖母为祁岳做主!” 太皇太后起身叱道:“你们这些孩子······”话说了一半,懊恼地转过身去。 朱祁岳偷偷瞟一眼皇祖母的背影,见她气得不行,心中不忍,低泣道:“孙儿不懂事,请皇祖母息怒,保重身子。” 太皇太后转过身来时,眼中浮着泪光。“皇祖母与别人一样,也在拿你的遭遇做文章,你以为皇祖母心里就好受!这场风波过后,前朝、后宫都会消停数年,别小看这数年,它足够天子成年,也足够你成才!罢了,这番话本不该说给你们这些孩子听,唉······”凄然的神色令她的容颜更显苍老。 “孙儿绝不敢怨皇祖母!”朱祁岳这才意识到昨晚皇祖母“定风波”的豪言寓意深远,自己一时莽撞,竟让身心俱疲的皇祖母又受了一番心灵的煎熬,顿觉自己虽有些小聪明,但终是少不更事。 可是,心中对遇刺一事的疑云如此浓厚,以至于挥之不去,这让他一时之间左右为难。 常德公主犹豫半晌,嗫嚅道:“皇祖母不必生气,祁岳怎会怨皇祖母?只是真相未明,隐患未除,莫说祁岳,就是彤儿也是深感不安呀。” “是啊,蘅儿也有些担心。”顺德公主附和道。 太皇太后面色稍霁,“而今无迹可循,如此一来,在紫禁城内外查案谈何容易?牵一发而动全身啊!皇祖母自有分寸,不用你们多嘴。”突然目光一滞,似陷入了反反复复的摇摆纠结之中。良久后扭头朝门外叫道:“冯铎!” 冯铎应声入内。 “祁岳是习武之人,不可留在这里误了练功,你去密见徐恭,晚膳后着锦衣卫护送祁岳回越王府。” 待冯铎走后,太皇太后望着朱祁岳,神色更显落寞。“还是回到越王府让人省心,回去后,老老实实呆在府中,不必掺乎外面的事!” 带着满腹的遗憾,夹杂着几分愧疚,朱祁岳点了点头。 也好,留在这里等不来真相,只会徒增伤感,既然如此,不如早早归去! ; 第三十章 身陷险境 又到了掌灯时分,一路小跑着的数名内侍如击鼓传花一般,随着他们身形的起顿,紫禁城内的华灯依次绽放。 站在清宁宫门前光滑的台阶上,朱祁铭望着漫天月华,不禁想起了张若虚“空里流霜不觉飞”的诗句。 明代正值史上著名的小冰河时期,因此,即便眼下已是早春时节,天气仍异常寒冷。而流霜般的月华又给积雪遍地的紫禁城平添了数分寒意。 朱祁铭瑟瑟发抖,本能地缩了缩身子。 人影一晃,一张柔软的斗篷轻轻地覆在他身上,抬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是顺德公主似水的目光。 回望清宁宫内,只见本想追出宫来的常德公主刚被皇祖母喝止住了,正悒悒不乐地生着闷气。 唉!清宁宫倒是一个温暖的地方,可出了清宁宫,偌大的紫禁城只是一个冰冷的世界。 这里有值得牵挂的人,但机关重重的紫禁城不值得留恋。 朱祁铭収起杂念,一并収起心中的疑惑,昂首走下台阶,飞快地钻入马车中。 一百名身穿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校尉展开队列,围在徐徐启动的马车四周,朝着东华门步伐齐整地小跑起来。 在禁卫徐徐开启东华门之际,朱祁铭撩开车帘北望,估量昨夜暗箭发出的大致位置。 昏暗的宫墙,迷蒙的宫道留给他的印象混沌不堪。 他突发奇想:日后若皇祖母逼自己做事,那就一定重回此地,将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出了东华门,穿过东安门,马车沿皇城外的半边街北行一里,到了弓弦胡同附近。 前方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吁!”马车缓缓停下。 “前方何人闹事?你五人速去将他们轰走!”这显然是锦衣卫带队百户的声音。 五人的脚步声消失后,车旁响起了那名百户的抱怨声:“这都什么世道啊,竟敢在宫城附近聚众闹事!” 突然,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惊呼声传了过来:“不好啦,杀人啦!” 四周的锦衣卫校尉一阵骚动。 朱祁铭撩起车帘,探头望去,只见一名校尉失魂落魄似地跑到车旁,急急禀道:“柳、柳、柳百户,前方有四名悍贼,髡首裘衣,一看便知······是鞑靼人,不待小的们发问,四贼举刀便砍,砍倒了四······位兄弟。” 朱祁铭惊讶地举目远眺。 街道上的行人已逃逸一空,数丈远处,月光映照出四个并排着的身影。 姓柳的百户盛怒,只留下十名校尉守在车旁,自己亲率大队人马涌上前去。 那四人不退反进,挥舞着大刀,飞身杀奔过来,一时间刀影绰绰,惨嚎声不绝于耳。 方才还威风凛凛的校尉此时却毫无招架之功。 朱祁铭正感大事不妙,忽听一阵细碎的破空声传来,车旁的十名校尉纷纷倒地,紧接着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襟,在马车车蓬的破碎声中,他的身子被提到了半空。 此刻,神奇的“九华三幻”只如空气一般存在。 身上几处穴道泛起强烈的麻酥感,朱祁铭轻哼一声,软绵绵地横落在那人肩上。 他在垂下头的一瞬间,瞥见三支焰火腾空而起,那是锦衣卫发出的警讯。 紫禁城方向很快便响起了无数人的呼喝声,间杂着零碎的马蹄声,只是人声、蹄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耳边风声沙沙作响,他恍然觉得自己正骑在一匹烈马上。 “鞑靼人?”这丝疑惑方掠过脑海,他便重重阖上双眼,昏昏睡去。 ······ 当朱祁铭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晓。 他发觉自己躺在一处草堆上,便试探着梛动一下身子,可是手脚完全不听使唤。 昨夜被制的穴道仍没有解开,可恶! 身上的斗篷、锦袍不见了,不知何时换上了棉袄棉裤,外罩粗布大衫。 看看地上的草堆、头上的茅蓬、四方布满大窟窿小眼的土壁,他意思到自己正置身于一处破败的草屋中。 透过那道木框已腐朽脱落、勉强可算作门的豁口望去,外面是白茫茫一望无际的雪海,雪海中有山,有森林,有平野,唯独不见人烟。 难道这里是京郊?抑或是京师之外的荒野? 朱祁铭蓦然心慌意乱,但很快,心中又泛起一丝酸楚,一时间,深深的委屈感盖过了内心的恐惧。 自己只是一个小孩,连一根绣花针都没有偷过,连脏兮兮的流浪狗都没有打过,连府中那个又笨又傻的小丫鬟田儿都没有骂过。算来算去,唯一出格的一次是数月前,乘王府长史欧阳仝打瞌睡的时候,将他那引以为傲的美髯剪去了一大半,害得他被王府上上下下嘲笑了好一阵子,可这也不是什么大过呀,况且事后自己受到了父王的严厉训斥,赔了礼,道了歉,连欧阳仝都说此事过去了。 老天不公!一个乖孩子为何要遭此劫难? 早知如此,前天夜里就该将东华门捅个窟窿,或者照王振的脸来个耳括子,闹个惊天动地,天子要怪罪便怪罪吧,反正一拨又一拨的歹人排着队要取自己的性命。 正胡思乱想得起劲,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叽里呱啦的说话声,他这才发现墙角原来还坐着五个男子,清一色髡首裘衣。 他没见过鞑靼人,只听说鞑靼人个个面目狰狞,可如今看来,用“彪悍”一词去形容他们的模样似乎更合适。 一个脸上挂着刀疤的汉子双手微一用力,身子便如飞矢一般激射到朱祁铭身前,一个悬停,一阵指影翻飞,令朱祁铭眼花缭乱。 如此绝妙的身手,恐怕只有梁师傅可与之相比。 当他意思到四肢有了知觉的时候,刀疤脸已然落下身来,正冷冷地瞧着他。 一阵酸痛袭遍全身,他不停地扭动身子,直到不适感消失后,方站起身来。 突然,他的面孔变得异常恐怖,“啊!”尖厉的叫声脱口而出。 林中寒鸦被惊得扑翅乱窜。 刀疤脸冷道:“没用,你······喊破喉咙也没用,这里鬼影都没有。”蹩脚的汉语令人听后想吐。 九华三幻?对,还有九华三幻!朱祁铭心中升腾起强烈的逃生欲望,他瞟一眼大门,试着朝外移动了两小步。 耳边又响起了那个令人厌恶的声音,“没用,我知······你学过九华三幻,不错的身法,可你还······是跑不远。山中的狼都饿着肚子,你要是可怜它们的话,你出去好了。” 如得令一般,山中群狼恰在这时发出凄厉的嚎叫声,响彻四野。 看看屋内五名顶尖高手,望望门外凄凉地,绝望的滋味压垮了所有的冲动,他木然退到草堆前,颓然坐下。 五名壮汉自怀中掏出干肉,使劲撕扯、咀嚼起来。 刀疤脸递出一块干肉,一脸冷漠的样子。 “吃点吧。” 朱祁铭倔强地扭过头去,自尊心驱使着他做最后的抗争。 可无人理会他的倔强,很快,叽里呱啦的说笑声盈满整个草屋,这让他可怜的自尊心变得一文不值。 五人吃饱喝足后,继续着他们的异域社交活动,只当朱祁铭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突然,门外响起窸窣的脚步声,五人屏声敛气奔到门后,悄悄打量屋外的动静,只过了片刻功夫,他们又退回屋中,若无其事地说笑起来。 一个京城装扮、三十出头的汉人出现在门口,冲五人点头致意,其间瞟了地上的朱祁铭一眼。 朱祁铭愕然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京城人为何与鞑子搅在一起。 刀疤脸笑道:“王魁老弟,你来得太迟了。” 王魁?何方神圣?朱祁铭茫然。 “我在京城是熟面孔,自然比不得五位哥哥。而且宫中传来的消息令人很不放心,我查证后才动身。”王魁道。 宫中传来的消息?难道王魁竟能与宫中暗通消息?朱祁铭心中涌起深深的疑问。 “什么!昨日午间那帮鞑靼使臣已离京,这是千真万确的消息,不然的话,咱们也不会在昨晚动手。难道他们又返回会同馆啦?”刀疤脸现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朱祁铭只觉得脑中一团浆糊,若说这五人是鞑靼人,刀疤脸又为何说出“那帮鞑靼使臣”这样的话来? 王魁走到刀疤脸身边,“鞑靼使臣倒未返回会同馆,不过,皇帝下了旨,命沿途各府、州、县及卫所盘查过往行人,截住鞑靼使臣。若鞑靼使臣被截住,咱们的事恐将败露。” 刀疤脸淡然道:“这可如何是好?”脸上的表情并无着急的意思。 “好在鞑靼使臣不明就里,一听见风声必成惊弓之鸟,肯定会疑心大明想捉住他们献给瓦剌。” “你是说他们会隐匿行踪,潜行回国?” 王魁点点头。 “不行,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应速过紫荆关,穿行到大同边境,伺机返回瓦剌。” 天啦,原来是瓦剌人!朱祁铭惊得差点没跳起来。 王魁摇头道:“不可!万一被大同守军发现,嫌疑便会落到瓦剌头上,大明一翻脸,瓦剌一统北方大草原的计划就会受阻。不如一路北去,潜入宣府境内,能遇上鞑靼使臣自然是好,遇不上也不打紧,潜入鞑靼境内辗转返回瓦剌便是了,即便明军发现了咱们的踪迹,他们也会误以为咱们是鞑靼武士。” 刀疤脸点头道:“就这么办!”目光转向朱祁铭,“如今这小子倒是个麻烦。” 旁边一名瓦剌武士举手抹向脖子,做了个杀头的动作。 王魁定睛看了朱祁铭一会,沉声道:“咱们是有约定的,你们得守约!” 刀疤脸意味深长道:“王魁老弟放心好了,一切都听你的。” 刀疤脸抓起朱祁铭往肩上一放,笑道:“这小子比兔子重不了多少。” 众人离了草屋,钻入林海中,穿行如飞。 因武功甚高,一行人在雪地上并没有留下太多印迹。 他们不走官道,刻意避开城镇村庄,专挑人迹罕至的地方潜行。 一路上,朱祁铭时睡时醒,即便醒着,大脑也是一片空白,他被诡异的境遇弄得彻底麻木了。 傍晚时分,他们钻入一片森林中,行至密林深处停了下来。 刀疤脸将朱祁铭往雪地上一放,招呼王魁劈树折枝,燃起篝火。另四人则早早分散离去。 夜幕降临,熊熊篝火映红了朱祁铭的脸庞,丝丝暖意让他的大脑又活泛了起来。 “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要抓我!” 王魁冷冷看了他一眼,“你有罪!” “你血口喷人!我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我身上没有值钱的宝贝。” “你身上承载着大明的未来。” 朱祁铭愣住了,他蓦然想起那名江湖术士吟诵过的诗句,“世间豪杰英雄事,江左风流美丈夫”。 “传言并不足信,再说,这与瓦剌何干?” “有交易便相关了。哼,告诉你也无妨!” “交易?这对瓦剌有何益处?” “瓦剌就要一统北方大草原了,这就是益处。” 朱祁铭忿然道:“你是明人,为何投靠瓦剌!” “明人?皇帝只想笼络天下豪绅、士子,我等小民,在他眼中,不过是草芥而已!哪称得上明人?” “你胡说!天子仁德,爱民如子,世称‘仁君’,岂容你这个逆贼诋毁!”朱祁铭愤怒地瞪着王魁,一咕噜爬了起来。 ------------------------------------------------------------------------------------------- PS:友情推荐一下朋友的作品《宰执大宋》,很不错的穿越文 附上简介: 阳春三月,春暖花开,桃红柳绿,流水潺潺春意浓。 钟浩意外穿越到了皇佑元年的大宋,一段传奇就此开启...... ; 第三十一章 命悬一线 刀疤脸极不耐烦地摆摆手,“够了,王魁,你说得太多了。” 王魁楞了会神,缓缓坐下,望着身前的篝火陷入沉思。 这时,散去的四名瓦剌武士陆续返回,手中提着獐子、野兔等猎物,收获颇丰。 不一会,火堆上传来烤肉的味道。 朱祁铭对这种野蛮的杀戮、粗鄙的取食方式很不适应,尽管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但他还是没有太强的食欲。 见王魁不愿再理会自己,他索性重新躺在雪地上,神思远游。 父王、母妃,还有皇祖母等至亲的形象一一浮现在脑海中,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可他拼命克制着,没让泪珠掉下来。 他想起了父王的教诲:在这世上,皇室宗亲得到的最多,所以秉持的戒律也应最为严苛,须时时不忘皇室宗亲应有的风范。 在贼人面前不落泪示弱,也是一种风范。 刀疤脸将一串烤肉递过来,朱祁铭再次扭头不受,他分不清那是出于对粗鄙的不屑,还是出于对强横的抗拒。 “你的命并不是非得留着不可,饿成了病秧子,只能把你扔给饿狼!”话音一落,烤肉便落入了刀疤脸口中。” 王魁闷着头,在篝火旁扫去一片积雪,露出枯草,覆上大衫,然后将朱祁铭提起来扔在了上面。 朱祁铭狠瞪了王魁一眼,暗道:逆贼!别指望我感激你。 他侧转身子,默默催促自己快快睡去,否则,饥饿的感觉将让他忍受彻夜的痛苦。 可是,堂堂皇室宗亲,沦落到与贼人为伍的地步,从天堂到地狱一般的落差,这样的境遇让他如何能够安然入睡? 更何况,此地离瓦剌远隔千山万水,不知这东躲西藏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他又怎能泰然处之? 也许永无尽头,明早醒来走出这片森林,只为下一程漂流;傍晚钻入另一片森林,只为下一顿烤肉。 他胡思乱想着,渐渐有了睡意,方阖上眼,却被一阵骚动惊醒了。 五名瓦剌武士手提着刀,直直地站在那里,篝火映出他们眼中浓浓的杀意。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丈远处赫然站着十多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男子。 这十多人对寒光闪闪的弯刀视若无睹,只是死死地盯着火堆上的烤肉,纷纷咽着口水,眼中闪出贪婪的光芒。 一声呼啸,十多条人影如饿兽般疯狂扑向火堆。 杀戮发生在短短一瞬间,当瓦剌武士在积雪上擦拭刀上血渍的时候,朱祁铭缓缓爬起身来,望着地上十多具尸体,他没有恐惧,没有导致恶心呕吐的不适,有的只是震惊。 “唉!他们是附近的饥民,沿途山林中会有成千上万饥民。”王魁眼中隐隐露出恻隐之情。 原来他们是大明的子民,因饿极夺食而丧命!朱祁铭觉得心酸,心酸过后则是迷茫。 他长这么大,离开越王府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出府活动范围仅限于皇城之内,所见所闻无不是一派富足的升平景象,何曾见过眼前这样的人伦惨剧? 看来,繁华的京城、王公勋戚云集的皇城掩盖了天下太多的苦难! “这群男人的身后必有一大群妇孺,不行,不可留活口!”刀疤脸扬起刀,杀气腾腾道。 朱祁铭扑上前去,死死抓住刀疤脸的衣摆,“不要杀他们!” 刀疤脸将朱祁铭推倒在地,怔怔地看着他,似乎在分辨这声喊叫到底是怒吼,还是哀求。 “没了男人,那帮妇孺走不出这片山林,让他们自生自灭吧,若多事,恐惊动其他饥民。”王魁道。 刀疤脸収起刀,显然认同了王魁的建议。“把火灭了!” 众人连忙取下烤肉,将三堆篝火扑灭,掀起积雪覆住炭火,一时间,雪火相激的滋滋声响个不停。 四周一片漆黑,朔风钻衣入裤,寒意刺骨。 “这老天爷,昨日还是晴空万里,今日便翻了脸,伸手不见五指,真不给面子!”王魁哆嗦道。 这时,前方忽明忽暗似有火光闪动,目测一下距离,应在不足一里远的地方。 刀疤脸命令大家伏下身子,不准出声。 火光越来越近,终于看得清了,原来是一队披坚执锐的士兵手执火把朝这边走来,点点人数,不下于二十人。 “是我大明的士兵!”朱祁铭心中窃喜道。 可是,令他失望的是,这队士兵在离他们三、四丈远的地方向右拐去。 “盛千户酒量真吓人!都亥初时分了,还不肯散席,这不,寻常菜肴吃腻了,点着要咱们上野味,害得咱们在这深山老林里喝冷风。”一名士兵抱怨道。 “你知道什么!今日酒宴上的贵客大有来头,据说是京城锦衣卫千户。”另一人道。 “管他千户百户,今夜逮不住獐子野兔的,大家都别想回去!”又一人道。 ······ 眼看那队士兵就要走远了,朱祁铭可不想让大好求助机会白白溜走,他来不及细想,匆匆摸出身下的一块石头,用力扔了出去。 “谁?”众士兵齐齐转过身来,摆好阵势,凝神以待。 随着轻细的破空声响起,两名瓦剌武士飞身扑上前去。 那群士兵反应极快,就在电闪雷鸣之间,十副强弓硬弩便撒出了一片箭雨。 有戏!朱祁铭兴奋得几乎要大叫起来。 论迎敌应战经验,这群士兵可比那些锦衣卫校尉强多了。 两名瓦剌武士飞快地退回原地,其中一人借着火把照来的微光,拧眉看向自己的右臂。 方才他拨开了几支飞矢,可还是被后发但力道最大的那支箭擦伤了。 一名顶尖高手被士兵所伤,可见所谓练功能练到刀枪不入地步的传言,纯粹是鬼话!现实中武功再高,也得有肉身承载,铁甲也有被射穿的时候,何况是皮肉之躯!只不过武功高的人身形快、力道大、技法巧,一般人很难伤到他而已。 这里的关键是数量与质量之间的换算关系,武功低,但人数多,且彼此之间分工明确,配合默契,自然能形成杀伤力呈几何数倍增的效应。 刀疤脸见同伴受了伤,低声道:“遇到硬茬了,他们是什么人?” “这里距镇边城不远,肯定是城里的守军。”王魁道。 “从没见过如此强悍的明军。” “这里的守军是募军,远非那些屯田的世兵能比。” 明代实行世兵制,所谓世兵制,顾名思义便是家中男丁世世代代当兵屯田的军户制度,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军户主要来自当年随朱元璋起义的“从征军”、故元和元末割据势力降明后的“归附军”、因犯罪而被发配的“恩军”、抑配民户入伍的“垛集军”。这些士兵以卫所为单位,平日里三分时间守城,七分时间屯田,加上兵源无选择性,所以战斗力不强。 镇边城是北境通往京师的门户,为防鞑靼人深寇,三年前,五军都督府力主招募民壮,在镇边城驻扎一支人数过万的精兵。但募军所费军需甚巨,宣德皇帝只准招募三千民壮,这三千民壮便是时下大明唯一一支募军。 募军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且无须屯田,可日日训练,所以武功和战术素养远胜于世兵。 这时,一名士兵叫道:“是鞑贼!大家小心,不可放走他们,否则,会有许多无辜百姓名丧其手。” 望着这群骁勇的士兵,朱祁铭由衷地感到自豪,一扫锦衣卫给他带来的挫败感。 刀疤脸召集同伴耳语一番,然后自己带着两人飞身绕向明军侧后,另二人则迎面扑上前去。 王魁拔剑踌躇不前。 朱祁铭只觉得心头一紧,正要开口报讯,战斗已然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一切都来不及了。 正面进攻的两名瓦剌武士一人中箭落地,一人被长戟撩伤了左臂。可是,侧后的三人使暗器放倒了过半士兵,瓦剌武士乘机欺上前去,余下的士兵立马落了下风。 眼看最后一名士兵死在刀疤脸刀下,朱祁铭心在滴血,一名稚子竟然感受到了悲壮与自责交织而成的滋味。 瓦剌人回来了,五人都挂了彩,其中一人左胸中箭,伤得不轻。他们脸上不可一世的神色不见了,代之以深深的落寞。 一名瓦剌武士扬刀扑向朱祁铭,王魁立马仗剑挡在他身前。 王魁瞪着刀疤脸,沉声道:“你得信守你的承诺!” 刀疤脸恶狠狠地瞪了朱祁铭一眼,然后挥手示意那名瓦剌武士退后。 “王魁老兄,镇边城明军强悍,而且锦衣卫也到了这里,你得把咱们带到安全的地方。” “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应远离镇边城,藏入涿鹿山。”王魁道。 当下瓦剌人花了半个时辰分头疗伤。那个中箭的瓦剌人经同伴好一阵忙活,方能随队行走。 黎明时分,一行人来到涿鹿山。上山时,刀疤脸十分谨慎,喝令大家不得留下任何痕迹。 众人潜入一个山包上的凹坑中。 这处凹坑处于密林深处,四周雪树环绕,是个绝佳的隐蔽地点。 朱祁铭躺在王魁身边,只觉得饥寒交迫,全身虚弱无力。 他双手撑地,想坐起身来,却力不从心,一阵天旋地转之后,颓然扑倒在地。 这时,远方隐隐传来呼唤声,众人竖起耳朵,凝神静听。 “王子殿下!” 朱祁铭艰难地撑起身子,透过雪树的缝隙,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渐渐地,对面山头上现出十多个人影。 “王子殿下!” 多么熟悉的声音,多么熟悉的身影! 是越王府护卫! 短暂的兴奋之后,朱祁铭默默垂下头。他真的不愿发出求助声,害得这些护卫白白丢掉性命。 “王子殿下!” 这声呼唤内力充沛,震得树上的覆雪簌簌坠落。 师傅!朱祁铭再次举目望去。 果然是梁岗! 有师傅在,还怕这帮贼人做什么! 朱祁铭血脉贲张,浑身颤栗,兴奋地张大了嘴巴,就在他方要开口回应的时候,忽觉身子一麻,整个人立马瘫软了下来。 倒地前的一瞬间,他瞥一眼刀疤脸狰狞的面目,卡在喉中的那声叫唤化作一口悠悠长气,徐徐吐了出来。 “你们发现可疑痕迹了么?”梁岗的询问声飘了过来。 “没有。”不远处响起杂乱的回应声。 脚步声响起,紧接着呼声大作,只是呼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朱祁铭的心似乎紧随梁岗而去,他已神智不清,很快便昏睡过去。 当他悠悠醒转时,发觉被制的穴道已被解开,可他无力活动身子。 冷,无比的寒冷!一阵剧烈的抖动之后,他归于平静。 身体似乎与大地融在一起,血液快要凝固了。迷蒙中,那二十多个殉职的勇士仿佛向他缓缓走来。 “这小子不行了,活不过今晚。”刀疤脸冷冷地摇着头。 王魁蹲下身子,将一块干肉递到朱祁铭手边。 生存还是毁灭,或许只取决于一块干肉,这是多么辛辣的讽刺! 他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抓住了那块干肉,然后哆嗦着把它送到嘴边。 屈辱撕扯着心灵,片刻间,他已泪落如雨。 ; 第三十二章 初现端倪 一连十多天,越王府一直笼罩在愁云惨雾中。 王妃终日以泪洗面,饱尝思儿之苦。越王朱瞻墡则总把自己关在内室里,闭门不出。 这日一早,王府门外来了一位遭贬的军官——锦衣卫前指挥使、现千户徐恭。 朱祁铭被掳后,王振怒斥徐恭屡次玩忽职守,认定若由他续掌天子亲军,必遗患无穷。于是,一道圣旨下来,徐恭的职位直降三级,由指挥使跳过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变成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千户。而指挥同知马顺则顺利上位,摇身一变,成了锦衣卫这支威势最为显赫的天子亲军的头面人物。 论武功,徐恭是京军中的第三大高手,仅次于驸马都尉井源、左都督毛福寿。他武功高,为人正派,并非钻营之辈,因此,虽受贬谪,却无怨忿之心。非但如此,他还因为无官一身轻,可以********地暗查朱祁铭被掳一案。 越王子灯市遇刺事发后,太皇太后便密令他暗查此事,不料前案尚无眉目,越王子就被人掳走了。十多天来,他跑遍了京城所有该查的地点,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在通政司、会同馆的文书和记录中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可是,太皇太后圣体违和,不能听政,而皇上根本就不想见他,不得已,他只好跑来越王府寻对策。 门吏通传后,王府长史欧阳仝出来见礼。 “让徐大人久等了,越王殿下不愿见客,望徐大人体谅。”欧阳仝拱手道。 “有贼人线索,事关王子殿下的安危,还请欧阳长史代为通融。”徐恭急道。 “徐大人的好意,越王殿下心领了,只是,似大人这般报讯的人太多,殿下实在是······”欧阳仝就此打住,后面露骨的话不便说出口。 徐恭想想便能明白,这些日子里肯定有不少邀功心切的人找上门来报讯,声称发现了线索,事后却证明,那些所谓的线索不过是捕风捉影而已,越王一定是不胜其扰。 既然言尽于此,那么,多说无益。透过大门,徐恭看一眼冷冷清清的王府大院,然后礼别欧阳仝,无比落寞地转身离去。 他漫无目的地信游到玄武门外,忽见红蓼从一辆马车上款款而下,正准备回宫。他不假思索地快步来到红蓼身前,抱拳道:“红蓼姑娘。” 红蓼微微一愣,脸上的神色显得有些不自然。 她是一个年满二十六岁的大龄女青年,正值韶华飞逝的年纪,再过三、五载,便会成为嬷嬷级的资深宫女,所以,她早做好了在深宫大殿中孤独终老的心理准备。 可是,当她第四次见到徐恭时,不知为何心中竟泛起了阵阵涟漪。 虽然前三次奉太后懿旨见锦衣卫主官时,徐恭给她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做了铺垫,但这次的偶遇如此走心,是她始料未及的。奇妙的感觉来得也太突然了...... 徐恭年近三十,年纪轻轻便执掌一支天子亲军,武功高,人品为人所称道,再加上至今未婚这个极富魅力的单身身份,他自然成了许多女子心中的“钻石王老五”。 不过,吸引红蓼的不是这些,而是徐恭身上英武的神采,以及迥异于粗鲁、狂悖武夫的温润气质。 而王振的算计、马顺的野心让她在心理天平上完全倾向于徐恭这边。 红蓼敛衽一福,“近来京城多风波,你别来无恙吧?”望见徐恭落寞的神色,她心生怜意。 “多谢姑娘挂怀,名利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我不在意。只是有一事,事关越王子的安危,还得劳烦姑娘帮忙。”收到红蓼的问候,徐恭心中泛起丝丝暖意。 “找到越王子被掳的线索了?”红蓼兴奋地问道。 “不错。皇上不愿见我,太皇太后又圣体违和,不能听政,如今唯一的指望是尽快见到皇太后,禀明实情,迟恐生变。” “我明白了,你是担心自己求见皇太后会遭司礼监阻扰,所以托我代为通传?此事不难,你速去午门外候着。” 红蓼别了徐恭,匆匆返回宫中,将徐恭求见之事禀明太后。 太后听罢久久默然不语,显得十分为难。 她必须反复权衡利弊得失。 自己虽有听政之权,但前朝有皇帝,后宫有太皇太后,自己若贸然出头,必遭前朝、后宫侧目。 连日来她深居简出,一心礼佛,心境已今非昔比。她发觉清静的日子原来也十分惬意,而站在风口上的感觉反倒令她不安。 可是,过问祁铭被掳一案,足以昭示她皇太后的贤德,这一诱惑令人难以抗拒。 何况,她真的很喜欢祁铭这孩子。 见太后犹豫不定,红蓼劝道:“皇太后,事关越王子的安危,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时万万不可迟疑。” 红蓼一催,太后心中的天平便发生了倾斜。 “你随哀家速去清宁宫。” ······ 到了清宁宫,太后唯一可做的便是耐心等待太皇太后醒来。 十多天前,为应对前朝后宫的那股暗流,太皇太后心力交瘁,又赶上朱祁铭被掳,她急火攻心,从此一病不起。 太医看过后,闭口不谈病情,只说需卧榻调养。 这些日子里,她一直昏睡在榻上,偶尔醒来,也是神志不清。 太后静候了小半个时辰,太皇太后方悠悠醒来。 太后小心翼翼地走到榻前,轻声道:“臣妾恭请太皇太后圣安!” 太皇太后只用迷糊的目光瞥一眼周围的人,便侧过头去,昏昏欲睡。 “徐恭找到了祁铭被掳的线索,欲向太皇太后您禀报,,此刻,他正侯在午门外。”太后急道。 太皇太后眼睛一亮,身子动了动。近侍宫女连忙小心地将她扶坐起来。 “皇······帝。”太皇太后嗫嚅着说出两个字来。 “哦,徐恭方受贬谪,皇帝不愿见他。” 迟疑片刻,太皇太后嗫嚅道:“你去······” “您是命臣妾召见徐恭?” 太皇太后颌首,然后费力地吐出两个字来:“规······制。” ······ 依制,外臣不可擅入后宫,且太后正值盛年,不宜在外臣面前露脸,所以,太后命人在雍肃殿设下帘幕,做起了历史上许多太后都做过的事——垂帘听政。 她还命人传来太皇太后信任的内臣金英,让他与红蓼一道,于雍肃殿近侍。 徐恭迈着沉稳的步子进了雍肃殿。 “臣锦衣卫千户徐恭拜见皇太后。”徐恭跪地抱拳道。 “平身。” “谢皇太后!”徐恭起身道:“十多天来,臣查遍了京城所有该查的地方,臣以为,掳掠越王子的并非鞑靼人,而是瓦剌人。” 金英、红蓼大吃一惊,帘中的太后更是惊得站起身来,幸亏有帘幕挡着,否则,非在内、外臣面前失态不可。 过了许久,帘后传来一个显然带着疑惑意味的声音:“你把话说清楚。” “是。臣查阅了宣府报来的通关文书和会同馆的入住记录,鞑靼使臣入关六人,入住会同馆六人,正月十六那日,鞑靼使臣离京,当晚戍正时分,有人在通州见过六名鞑靼使臣,而那时,正是越王子于京城被掳之时。” “如此说来,祁铭被掳时,鞑靼使臣已远离京城?”太后似有所悟。 “正是如此。臣无意中查阅了大同府报来的通关文书,瓦剌使臣入关十二人,而入住会同馆的只有七人,另五人不知所踪。巧的是,在掳掠现场现身的贼人正好是五人。” “啊!”帘后传来轻轻的讶异声。 “昨日,大同府差人送来了出关文书,瓦剌使臣出关时,仍然只有七人,臣询问了大同府派来的人,他刚好见过瓦剌使臣,当下向臣描述了失踪五人的身形,与锦衣卫校尉描述的贼人模样十分吻合。” 大殿上的空气似乎要凝固了。 这是迄今为止,关于朱祁铭被掳一案所发现的最有价值的线索。 可是,离真相愈近,气氛愈是诡异,这让太后感受到了不堪承受之重。 “瓦剌人图什么呀?”太后幽然问道。 “想来与瓦剌、鞑靼之间的战事有关,臣查明上元节那晚,越王与瓦剌使臣会于灯市······” “此话到此为止,休得再提!瓦剌与鞑靼交战之际,大明作壁上观,这是朝中众臣的意思,与太皇太后无关。”太后打断了徐恭的话,对越王密会瓦剌使臣一事,她略有耳闻,详情恐怕只有太皇太后、皇帝、越王和内阁元辅杨士奇知道,她不想探听太皇太后的秘事,尤其忌讳别人在她面前揭晓太皇太后的秘密。 “奴婢······”红蓼欲言又止。 “宫女议政本为大忌,但今日在雍肃殿上哀家不作此禁。”太后道。 “是。奴婢斗胆揣度太皇太后的深谋远虑,太皇太后必有意收留鞑靼残部,以作日后牵制瓦剌的筹码,瓦剌对此必十分忌惮,故处心积虑地嫁祸于鞑靼,让大明彻底打消收留鞑靼人的意图,即便嫁祸不成,只要他们手上有人质,大明也不得不作壁上观。” 金英目视红蓼,面色凝重。“姑娘好一颗玲珑心!太皇太后确有此意,可瓦剌人的图谋还是得逞了。鞑靼四个部落致书乞降,当时皇上对鞑靼人掳走越王子的传言深信不疑,故于三日前复书止之。” 太后头都大了,原来听政如此劳心费神啊!她可没有太皇太后那样的深谋远虑,她只关心案情。 “瓦剌人是如何知道祁铭行踪的?” 尽管太后的声音极为轻细,但在徐恭等人听来,不啻一声响雷。 十几天来,无数人都有过同样的疑问,但无人愿去深想,因为一想到紫禁城里有贼人的内应,那简直比噩梦还要可怕! “那日护送越王子出宫,传令的是清宁宫内侍冯铎,受命的是臣,但臣与冯铎都是灯下之人,做不了贼,臣以为,宫中必有人暗中窥视清宁宫动静,窥视之人即为瓦剌人的内应。” 太后只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凉,她暗暗提醒自己回宫后即刻为太皇太后、皇帝换上武功高强的近侍护卫。 “要搜宫吗?” 徐恭迟疑片刻,道:“漫无头绪,搜宫必一无所获,反倒会打草惊蛇。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救出越王子。” 太后猛然清醒起来,是啊,唯有救回祁铭方不违她垂帘听政的初衷。 “应不惜一切救回祁铭!徐恭,此事就交给你去办。” “是,臣领命!既然是为了嫁祸,五贼必舍大同而奔宣府,以便伺机从宣府出境。臣即刻启程,直奔宣府。” “好!哀家命人从锦衣卫挑出数百精壮,由你统领。” “启禀皇太后,堵截夺人太过冒险,恐伤及越王子,此为下策;且人多嘴杂,极易走漏风声,故而臣愿一人独往。” 太后思虑良久,幽然道:“好在众人都以为祁铭是被鞑靼使臣掳走的,越王府护卫已追往宣府,锦衣卫也有一千人马到了镇边城,真是歪打正着呀!徐恭,你可酌情与这两路人马联络,哀家授你便宜行事之权。” “是!” 太后叹道:“茫茫北境,大海捞针,何日方能找到祁铭呀!红蓼,你从咸熙宫支些银子,交给徐千户。金英,你去禀报皇帝,便说徐恭在哀家这里领了差,完差时日不定。记住!今日之事不可说与旁人听,至于太皇太后那里嘛,哀家自会禀报。” ; 第三十三章 分化 正统二年初夏,涿鹿山风和日丽。 “这小子,每日都练这套蹩脚的入门拳法,脑子坏掉了!”刀疤脸坐在一丛浅草上,瞟一眼顶着烈日习武的朱祁铭,鄙夷地道,阳光刺得他双眼微眯。 “他能活下来,还跟着咱们风餐露宿一年有余,这多亏了日复一日习拳健体。”王魁一屁股坐在另一块草皮上,用一块碎布擦拭着剑鞘,“一个人终其一生,只练一套拳法,哪怕再粗陋,其威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刀疤脸再次望向那个神情专注的小身影,见他下盘极稳,拳法力道相当的足,显而易见,基本功已趋于扎实。 “你,过来!”刀疤脸目光不善,声音震耳。言毕朝石灶上的陶罐努努嘴。 朱祁铭匆匆收手,小跑过来,抱起那个大陶罐,于山涧处打满水,憋足劲端到石灶上搁稳,然后拾柴点火。浓烟呛得他不停咳嗽,直到石灶里枯草燃尽,木柴烧旺。 望着灶内的火苗,他神色显得十分安详,柔和的目光中不再有抗争,不再有惶恐,有的只是顺天由命的安适。 一个往日里万事由人服侍的王子,如今却要诸事自理,在荒野求生中面临的考验,自然要比寻常人家的小孩严峻许多。好在千难万难,最终还是挺过来了。 乍一看,他像极了瓦剌武士身边的小厮,不过,与肮脏不堪的瓦剌武士不同,他渐黑的脸上很是洁净,身上的粗布衣衫洗得干干净净的,依然保留着文明人的习惯,代价是两只小手新伤覆旧伤。 水的沸腾声响起,恍惚中,一名伸着木碗舀水的瓦剌武士将他踢到一旁。 爬起身,掸掸灰尘,走到王魁身边,挨着他坐下,自怀中掏出一本书,很快就魂入书乡。 此书是王魁随身携带的《左传》,半年前送给了他。 看得入神,头不知不觉靠在了王魁肩上,后者不知为何,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 浏览完最后一页,合上书本,举目望向远山。初夏的涿鹿山,山青水秀,鸟语花香。 这里是黄帝战蚩尤的地方,藏着先祖的智慧。 曾无意间听王魁说要拿自己交换一个仇人,如今抬眼看王魁时,只觉得他也是一个可怜人。“王叔,当初瓦剌武士肯定是随使团入境的,如今他们却留在了这里,好生奇怪!” “嗯,是有些怪。”王魁初闻小王子叫他“叔”,心中浮起一丝暖意,脸上那道隐隐的笑色终于展露无遗。 突然,王魁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倏地起身,嚯的一声拔剑出鞘,迈着沉沉的步子逼近刀疤脸。 刀疤脸茫然起身,另四人拔刀围拢过来。 “你们骗我!”王魁低沉的吼声震得朱祁铭耳朵发麻。 “王兄,此话从何说起?”刀疤脸冷冷扫一眼朱祁铭,迎着王魁逼人的目光望去,并无丝毫退宿之意。 “你们随使团入境,有通关文书,大同府肯定记录在册。可是使团走了,你们却留了下来,朝廷怎能不知?哼,你们自知身份必将暴露,才答应不从大同府离境,原本就是担心遭到明军拦截!”王魁的须发都几乎要倒竖起来。 刀疤脸冷哼一声,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那又如何?” “那便是说,假冒鞑靼武士,暗中替我交换仇人的说辞完全是谎言!明知身份将要暴露,怎能假冒!”王魁手指朱祁铭,续道:“分明是想将他掳至瓦剌,日后假称从鞑靼人手中救了他,对大明予取予求,还不是由着你们!大明虽然有数,却无真凭实据,也不好明着怪罪瓦剌,好一副如意算盘!” 刀疤脸微楞片刻,哈哈一笑,缓声道:“王兄,回到瓦剌再如你所愿也不迟嘛。” “休想再诳我!”王魁眼中都快冒出火来了,“盟誓之约尚且作不得数,等到了瓦剌,信口一诺又能值几文钱!” 刀疤脸双眼一翻,鼻子一哼,咬牙道:“别不识抬举!你要知道,当初是我们救了你,否则,你还能站在这里大呼小叫吗!” 接下来,双方紧张对峙着,不发一言。正午的骄阳烤得众人头上直冒油。 王魁终于收了剑,返身坐回到朱祁铭身边。瓦剌人也各自散去。 猜疑与隔阂在双方的心田播下了种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势必疯长! 朱祁铭瞟了王魁一眼,见他生着闷气,便将一只手搭在他臂上。 眼下可视作依靠的人只有王魁了,把他从瓦剌人那里分化出来,自己才有一线生机。 王魁扭过头来,勉强挤出一副笑容,眼中隐隐有愧疚之意。朱祁铭回以一笑,旋即举目远眺。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活着! 人得自救,方有他救! 朱祁铭知道,有不止一位高手如影随形地跟踪着瓦剌人,他们肯定是准备随时出手搭救自己的人。只要自己用心,再获外援相助,必定能虎口脱险,回到京城! 不再有皇祖母的庇佑,不再有父王、母妃的呵护,也远离了王府护卫的严密保护,像他这么一朵温室里长成的娇花,孤零零面对凶恶的瓦剌人,生存下来的几率几乎为零。但一旦生存下来,便会一步升天,成为智慧与勇敢的化身,这一颇具挑战性的愿景远远超出了生存本身的意义。 迟早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如今便是艰难的开始,咬牙挺住! 什么苦难都忍受住了,什么屈辱都咽进了肚子里,这一切的付出,都只为迎来期待中的惊人一跃! 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刀疤脸忽然面色一震,旋即竖起耳朵,静听片刻,恨道:“至少两名高手,今日此人,明日彼人,交替跟踪,指不定身后还跟着无数人马,可恶!要不是他们,咱们大可扬长而去,何必困在这个鬼地方受活罪!”随即冷眼扫向朱祁铭,脸上满是腾腾的杀气。 “这小子是个大麻烦,不如杀了喂狼,想必不会留下什么把柄,而后咱们溜之大吉,让明人抓狂去吧!”言毕发出一阵瘆人的冷笑。 “杀了他,你们回去如何交差?只怕不会有好下场!”王魁撇嘴道。 刀疤脸来不及作答,便闻前方密林中传来一声轻响,当即朝两名手下努努嘴,二人立马拔出刀来架在朱祁铭脖子上。 破空声顿起,三条人影迅疾地扑向密林。 片刻之后,密林处只见三条人影乱窜,却不见旁人。 这边的草地上,感受着两柄弯刀的寒意,朱祁铭侧目看向王魁。 王魁心里不落忍,沉声道:“看守一个孩子,犯得着架刀吗!”言毕起身就要拔剑。 那两名瓦剌武士虽不服气,但还是将刀移至一旁,只是其中一人移刀的方向明显有防范王魁的意思,这让后者怒意渐盛。 双方僵持着,直到前去查探的三人回还后方罢手。返回的三人面目不善,那个受过箭伤的家伙脸色煞白,嘴角挂着殷红的血丝,显是方才飞奔用力过猛,导致旧伤复发。 “让这小子受死吧!” 猛兽般的嚎叫声响彻山野。嚎叫声中,刺目的阳光映着三张狰狞的面孔。 ; 第三十四章 北漂 “为何要杀他!”王魁仗剑逼视刀疤脸,脸上挂着不惜鱼死网破的决然,不再像过去那样,只是虚张声势地劝止。 “想想当初他差点害死我兄弟几人,如今又是个累赘,留他何益!”刀疤脸的声音转趋低沉,只是这低沉的声音似经胸腔共鸣发出的,给人以沉沉的压迫感。 朱祁铭瞟了那个吐血的家伙一眼,知道旧伤复发引来旧恨复燃,自己的生死只在对方一念之间。 一只冒失的野兔窜出草丛,忽见白光一闪,可怜的小家伙顿时命丧飞刀之下。 “送上门的午餐!”刀疤脸收回微微伸出的右手,嘴角浮起一丝冷酷的笑。 王魁盯着刀疤脸岩石一般的面孔,眼角余光察觉到另四人在徐徐拔刀,心中反倒多了份看淡生死的坦然。“杀了他,你们的使命呢?”他又抛出了那个对方尚未作答的问题。 “使命?”刀疤脸徐徐摇头,“既然有人跟踪,附近必有大量伏兵,带着这小子,碍手碍脚的,终将坐实大明向瓦剌问罪的借口,我兄弟数人也会赔上性命。还不如杀了他,既可毁掉把柄,又可长几分逃脱的胜算!” 口舌之争显得多余,刀剑都已出鞘,白晃晃亮成一片,血拼一触即发,可是一对五······唉,结局可想而知! “杀了我,你们必死无疑!”朱祁铭望着前方的小溪,眼波与清泉浑成一色,仿佛此时的心思只在山水,无关生死,而语气亦如溪流一般和缓,“明军已知你们行踪,迟迟不动手,只因投鼠忌器!否则,你们早被碎尸万段了。” 骇人听闻的言辞被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口,让寂静的山野平添了几分诡异的色彩。 刀疤脸眼珠徐徐转动着,粗鄙的神色中终于添了分灵气。此刻,即便是榆木脑袋也该开窍了:暗中跟踪、窥伺的人只想完好无损地救出人质,不愿发生一点点意外,所以,他们才有长达一年之久的蛰伏耐心! “投鼠忌器?”突然,刀疤脸仰天大笑,脸上挂着心事释然后的轻松。“原来咱们是自己吓自己!有这小子在手,即便遇上百万大军又如何?谁敢挡路?走,快快启程,一路北去!” 朱祁铭嘴角浮起一丝苦笑,为了活命,只得两害相权取其轻,从此任人架着,投向苦寒之地,日甚一日地远离京城。 ······ 云南渡,人北往,帝都渐远渐迷离。 漫漫旅途,滚滚风尘,只觉得繁华已远,蛮荒愈近,无奈收藏起内心的渴望,待到卧地小憩时,再去梦回帝都。 毕竟是做贼心虚,因担心遇上巡逻兵士或引起路人生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瓦剌人昼伏夜行,直到六月底方抵达边境城堡松树堡附近,择处僻静的山林隐伏下来。 众人匆匆填饱肚子,已是日暮时分。 朱祁铭挨着王魁坐下,将那本《左传》还给了他。此书他已看三遍了,心想还给王魁,说不定会换来本新书。 果然,王魁从行囊中掏出一本《战国策》,放在朱祁铭手里。《战国策》里除去那些互相蒙骗算计的内斗糟粕,还是有许多发人深省的治国良谋的,只是听吕先生说,《战国策》宜成年后再读,受此影响,朱祁铭怀揣着一丝不安,疑惑地看向王魁,王魁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手捧《战国策》,思绪不知不觉回到了王府学堂,回到了那个书香四溢而自己又半厌半喜的地方。如今想来,一切都如大梦一场! 于是,魂入书乡,让所有的烦忧随书香飘散。 隐隐觉得光线越来越暗,远处似有嘈杂的响声,可是,他已沉迷于书乡,尚未神醒。 感觉手臂正被人拽着摇晃,蓦然醒过神来,抬眼望去。只见暮色中,前方十余丈远处,数人朝这边快步走来。 片刻之后,终于粗粗看清了来人的模样。七大一小八个人全是明人的装扮,前面那人身材略显瘦小,脸被黑色的斗篷遮住,带着几分神秘感,后面六人劲装束腰,显是武林高手。 奇怪的是,“斗篷男”身边跟着个七岁左右的小女孩,梳坠马髻,着碎花襦裙,乍一看去,倒有几分像吕夕谣,这令朱祁岳双目一亮。 “那女娃叫绰罗斯·赛罕,瓦剌太师脱欢的女儿。她身边的男子是她的文师,脱欢的心腹幕僚,据说是明人,除了脱欢,无人知道他的姓名。”王魁在朱祁铭耳边悄悄道。 听闻那女孩是个鞑女,朱祁铭颇感失望。待靠得近了些,终于能看清来人面目了,平心而论,赛罕放在大明也不失为一个世间罕见的美人坯子,但在朱祁铭眼中,她远不及吕夕谣好看。而且,赛罕眼角眉梢的那股子刁蛮、傲娇劲叫人看着很是不爽。 摇摇头,匆匆收回目光,重新专注于读书,可是字已模糊······唉,这讨厌的暮色! 忽觉下巴一凉,一个蛮横的女声随即入耳。 “无礼,你!”这女声的汉语发音还不错,只是句子整得令人无语。 朱祁铭抬起头,见赛罕臭屁哄哄地昂着头,用一把显短的刀鞘抵住他下巴,使劲往上托。旁边刀疤脸等六人正向赛罕行礼,尚未正身。王魁赫然在行礼之列。 朱祁铭面色如常,下巴却在暗中使劲,赛罕手一滑,刀鞘差点脱手。 脚步声响起,刀疤脸的手下罢了礼,会同新来的高手分头散去,隐入附近的树林中。 “蛮子!书读少,无礼!”赛罕眼角的刁蛮劲显露无遗。 拜托,是“读书少”好吗,小屁孩!朱祁铭哭笑不得,自己的儒学基础相当的扎实,如今竟被这个连句子都说不通顺的鞑女藐视,到哪说理去! 望着那对含怒的星目,朱祁铭挤出一抹嘲讽的浅笑。 “公主,算了,快过来。”“斗篷男”悄悄掀开斗篷,只露出一双眼睛,飞快地扫一眼朱祁铭,随即重新遮住头,缓声道。低沉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悦耳。 朱祁铭扭头匆匆一瞥,结果一无所获,斗篷一掀一合只在转瞬之间,那人的真容依然如在云里雾里。 赛罕虽恼怒不已,但总算守住了尊师的底线,哼一声,心有不甘地回到“斗篷男”身边。 “速去烧水!”刀疤脸瞟一眼朱祁岳,没好气地道。 朱祁铭正想摆脱刁蛮女的纠缠,当即收书入怀,起身到灶堆旁寻找炊具。 涿鹿山那点家当全扔在了当地,这里的炊具都是新添置的,尚未启用。 拎起一个瓦罐,埋头朝溪边走去。走出数丈远,回眸一看,碰到了赛罕奇异的目光,而刀疤脸与斗篷男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去向。 略一思索,心中了然:刀疤脸的四个手下与新来的六位高手分散在四处警戒,无人担心他乘机脱逃。 打满水,回到灶堆旁,这里已燃起三堆篝火,但空无一人,刀疤脸与斗篷男不知所踪,连王魁都不见了。 空气中弥漫着瓦剌人身上特有的气味,凭直觉,他知道瓦剌人就在附近。于是,搁稳瓦罐,升旺灶火,然后躺在一旁,掏出那本《战国策》,借着火光定神细读。 不远处似有人低语,朱祁铭好奇心顿起,放下书,悄悄靠近人声低语处,隐在一块巨石后倾耳听去,那边响起刀疤脸瘆人的声音,令朱祁铭心惊肉跳。 “属下实在是受够了,干脆杀了王魁,杀了那小子!” ; 第三十五章 刁蛮公主 “不可!太师扶脱脱不花为汗后,已诛鞑靼太师阿道台,如今又将阿台汗逼入绝境,眼看便要一统故元诸部了,这个时候还是小心为妙,万不可节外生枝!”这个低沉的声音一听便知是斗篷男的。 “可是,带着那小子,一旁又有个不让人省心的王魁,属下担心过不了边境一线明军的数道关卡。” “过关?不,你们不必冒险过境!大明不敢贸然与我部交恶,有越王子在此,他们更会投鼠忌器,只需他们再犹豫两三年,咱们便能大功告成了。还是留在这里稳妥,你们手上有人质,身家性命应无虞,我会留下四名高手协助你们。”斗篷男停顿片刻,续道:“他是大明王子,得留有余地,你们不可像使唤下人一样使唤他!” ······ 不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朱祁铭赶紧猫着腰回到灶堆旁,往灶里添一把柴,方捧书在手,赛罕便从林中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名劲装汉子。 脚步声止于灶堆旁。 “你······大明王子?”赛罕的语气比方才可爱多了,只是这句子······唉,无语! 朱祁岳微微一笑,算作回答。见赛罕直直地盯着自己看,心中不禁有些小得意:没见过帅哥吧?我华夏男儿岂是鞑子比得了的! “穿得像个乞丐!”赛罕撇嘴道。句子总算整顺溜了,可是,怎么听起来那么让人不爽呢? 乞丐?想当初本座锦衣华服时,月无辉,花失色,翩翩风采岂是尔等胡人所能轻睹的······唉,提那干嘛?徒增伤悲耳! 目光徐徐移至赛罕脸上,见映着火光的她面有华彩,双眸生辉,心中一动,但旋即暗中喝斥自己把“美丽”二字看得过于廉价,毕竟那顶无价的桂冠只有夕谣妹妹堪戴。 妖女! 朱祁铭撇撇嘴,目光果断地回到了书本上。 见对方面色不善,赛罕的腮帮子又鼓了起来,“火快熄了!”声音可是不低,把身后的两名汉子都吓了一跳。 这句子怎么又整顺了呢?朱祁铭大感诧异,手上却不曾停歇,添了几根枯枝后,灶里的火很快就烧旺了。 瞟一眼赛罕,心中欺她恐怕连《论语》开篇几句都念不顺,便想吊一吊她。“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果然,赛罕睁大了双眼,眼中隐隐有羡慕之意。这几句话她背了三个月还是磕磕巴巴的,为何到了大明王子口中,竟变得如此顺溜悦耳了呢? “你,我的!”赛罕并未含嗔,只是语气很是决然。 怎么又不顺了?说什么呢?我是你的小仆还是······哼,想都别想!朱祁铭发觉自己炫技炫出麻烦来了,便不再言语。 斗篷男与刀疤脸回来了。朱祁铭侧目望去,暗想斗篷男头被兜着,双眼是如何看清地面的,莫非他走路不靠视觉? “王子殿下,失敬!”斗篷男拱手施礼,姿态甚是端雅。 朱祁铭心内蓦然一动,仿佛一下子时光倒流,回到了京中的浮华岁月。彼时头顶光环,所到之处无不受人众星捧月般礼待,想想如今,落难至此,与流民无异,真是令人唏嘘! 从王子做到小厮,要下十万级天梯;而从小厮做回王子,似乎只需登高一步,个中滋味,亲历者自有刻骨般的体验。一念及此,不禁定睛望向自己满是伤痕的手背,鼻子有些发酸。 纵然唏嘘,但总算拾回了久违的王子心境,便从容起身,微微颌首。 “你们日后须礼待王子,王子这身衣衫也该换换了!”斗篷男的言语中明显有做戏的成分,可是,哪怕此言只有半分的真诚,也会令朱祁铭闻之动容。 “属下遵命!”刀疤脸躬身应道。 师傅在场,赛罕安静了下来,眼波在斗篷男、朱祁铭身上转来转去,似乎还不太明白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朱祁铭瞟一眼赛罕,觉得她不再像方才那样令人讨厌。这时,王魁一脸愤懑地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劲装汉子。显然,方才他是被人强行支走的。 “你们太过分了,当我是囚犯么!”王魁愤愤道。 刀疤脸刚要发作,斗篷男摆摆手,众人各自散开,着手打理宿营一事。 斗篷男给大家带来了福利,六名劲装汉子支起一个个简易毡房,如此一来,众人便不必再露宿荒野了。 “阁下是谁?”朱祁铭静静地望着斗篷男,忍不住问道。 斗篷男身形入定,良久后幽然道:“山野之人,不足挂齿,故国之弃民,于天地之间寻个安身之所,仅此而已!” 朱祁铭瞟了王魁一眼,蓦然间心内一动,“当年伍子胥弃楚奔吴,辅佐阖闾成就霸业,立下不世之功,可是,仇一人而戕故国,既受辱而惨死,又遗千古恶名,生前生后俱不堪,倒不像屈原那般,受万世景仰。” 此言令听者猛地一震。接下来,斗篷男的身形映在篝火中,如泥塑一般,久久没有动静,而王魁则颓然坐到地上,抱着头,陷入了痛苦的挣扎之中。 良久之后,斗篷男和王魁落寞地离去,一头钻入毡房。 躺在毡房中,朱祁铭脑海里浮现着斗篷男神秘的身影,心情难以平静。史书上所载运筹帷幄的智者,大抵就像他那个样子。原以为瓦剌那边全是粗鄙鲁莽之徒,不曾想瓦剌竟有那般人物,这对大明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毕竟年少,忧思难以持久,迷迷糊糊合上眼皮,舒适的毡房让久违的梦境再次降临······ 在无边的花海中,吕夕谣踏着一路芬芳,飘然而来,身边彩蝶纷飞。他迎上前去,抓住了她伸出的小手······ 猛然觉得手上吃痛,似有硬物砸在手背上,耳边响起喝斥声:“无礼!懒猪!”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赛罕刁蛮含嗔的面孔,赛罕握着的那柄刀鞘此刻还搁在他手背上。忍着痛,朱祁铭举目望外,阳光刺得他眯起了双眼。 原来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更衣!”撂下这两个字,赛罕气冲冲地出了毡房。 朱祁铭有些恍惚,如此高端的字眼,怎么会从鞑女口中冒出来呢? 起身出了毡房,只见王魁捧着几套锦衣立在门口。 朱祁铭心想那套破旧的粗衣穿在身上实在是令人难受,所以没有推辞,取了一套缎面衣衫,径直到溪边梳洗更衣。以往这些活都是丫鬟替他做的,自打被掳以来,这一切都只能自己动手了,这样的人生体验倒没有让他伤怀,只是触景生情,有些思念故园而已。 照照水面,感觉有了翩翩少年的风采,便举步回到人堆中。瓦剌人一个个睁大了双眼,吃惊的表情显得很是夸张。 花样少年配上锦衣,当真是让人眼前一亮。 赛罕围着朱祁铭转了几圈,脸上笑意渐盛。 朱祁铭骄傲地挺了挺胸,暗道:终于承认我是帅哥了吧,你成天对着一群瓦剌糙汉,如今能见识我华夏人物的风采,那是你的福气! “做······我的马夫,不错!”赛罕点头道。 朱祁铭嘴一斜,立马有了吐血的感觉。自己捯饬半天,原来只挣了个马夫的任职资格! 蓦然想起母妃曾经提到过的无盐女,觉得拿来捉弄这鞑女正合适,便挤出一副赞美的表情,笑对赛罕悄声道:“你胜似无盐女。” 鞑女,千万别谢我啊!朱祁铭心里正在偷着乐,忽听一声尖叫,紧接着赛罕发疯似地抱住他的手臂,一口咬了上去。 斗篷男上前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赛罕拉开。 朱祁铭忍着钻心的痛,心中责怪自己自作聪明,不曾想赛罕听过无盐女的故事,故而捉弄妖女不成,反让自己吃了回闷亏,臂上还被她打了个烙印,只怕会留下万分不堪的终生回忆。 好在斗篷男很快带着赛罕和两名劲装汉子启程了,尴尬并未停留太久。 临别时,又见到了一步三回首的情景,可是赛罕的回首明显不怀好意,令朱祁铭心里直发毛。 唉,要是脱不了身,最终落到这妖女手上,那就惨了! ; 第三十六章 任人欺凌 松树堡紧邻长城,周边一带人烟稀少,大部分人口聚居于城堡内,城堡附近还散落着五六个村庄,除城堡、村庄之外,其它地方都是茫茫荒野,很难见到人影。 在现代人看来,长城是古代中国闭关锁国的象征。可是,在竞争条件极其严酷、战争绵延不断的古代,华夏大地用不着长城的时候极少,天下无敌手、周边无敌人的盛唐时期,长城无疑是多余的,而更多的时候,中国根本就无力平定千古虏患,这个时候,长城就是最大的良心工程了,它保护着北方无数黎明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 千古胡兵屈仰止,万重血肉铸安宁! 可惜,自宣德以来,北方虏患愈来愈盛,而大规模的长城建造尚未展开,大明的九边到处都漏着风,边民的苦难岁月开始了。 因边关关不住门,所以整个秋天,不时有小股瓦剌武士前来与刀疤脸等人碰面,加上斗篷男给刀疤脸增派了四个人手,朱祁铭的脱逃希望越来越渺茫。 更加糟糕的是,刀疤脸并没有遵从斗篷男的吩咐,依然将朱祁铭当作小厮使唤。而且,或许是因为边关近在眼前而他们却迟迟不能越境的缘故,瓦剌人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差,态度越来越恶劣,看朱祁铭、王魁时,眼中都透着一股子狼性。 身处深山老林,终日面对一群凶狠的瓦剌人,最好的选择就是小心回避,在被人支配的时间里做好小厮的活,在自己可支配的时间里躲到一边读书习武。 直到有一天,朱祁铭的目光离开《战国策》,无意间打量周围的山林时,才发觉天地之间似乎起了明显变化,渐黄的秋草,天边的雁阵,还有萧萧而下的“无边落木”,无不昭示着暑已尽,寒将至。 南去的雁阵触动了朱祁铭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淡淡的心思似天边的流云,随风缓缓南去。 “想京城了?”王魁挨着朱祁铭坐下,然后躺在地上,望着空中的人字形雁阵,眼中透着些许的悲凉。 朱祁铭打量着身边的王魁,心情十分复杂。从初见时的厌恶,到后来的些许同情,再到如今的基本信任,朱祁铭对王魁的印象在慢慢改变。就冲他几次冒死保护自己,当初给出那份信任也是万分值得的。 像朱祁铭这么一个小孩,处在狼群中,要想生存下来,身边有值得信任的人至关重要,而且,他还要投入真情实感,用心呵护那份弥足珍贵的信任。 “我在想王府学堂的往事。欧阳长史并非我的师傅,却时常为我解文释义,助我长进。王叔也是如此,若非王叔教导,我恐怕连《左传》、《战国策》的字都认不全。”朱祁铭说得很真诚,眼中的感激之情很自然地流露了出来。 王魁眉间一动,目光闪亮,但神色旋即黯淡了下来。“我有个弟弟,八年前,他才十三岁,读书也像你这般聪明,街坊邻居都称他为神童。” “想必他早已金榜题名了!”话一出口,朱祁铭便后悔了,他隐隐觉得王魁的不幸大概源于此。 果然,王魁嘴角一阵抽搐,眼中泪光浮动,“有一次,两帮京城地痞聚众斗殴,殃及一对过路的母女,那母亲当场就被一柄飞刀夺去了性命,我弟弟刚好路过,见小女孩哭得可伶,便忍不住多了句嘴,结果······”说到这里,王魁已泣不成声。 朱祁铭将一只手搭在了王魁的臂上。 王魁强忍住悲伤,续道:“我弟弟话没说完,就被人架走了,三天后,有人在郊外发现了他的尸体,已被野狗啃得不成样子,只是靠身上的衣服和配物才辨出是他。”王魁泣声已止,泪水却淌成了河。 “一群痞子而已,顺天府岂会置之不理!”朱祁铭忿然道。 王魁缓缓摇着头,“这场斗殴死伤无数,还殃及许多路人,轰动了整个京城。可是,顺天府派人只查了数日,便查不下去了,因为此案背后牵涉到一名朝中要员的长子。” “谁?” “当朝元辅杨士奇!当年宣德皇帝不愿动他,如今年幼的正统皇帝更不会动他!” 朱祁铭对杨士奇长子的恶行素有耳闻,想想杨士奇是如今台阁体诗文的代表人物,名望极高,门生故吏遍天下,天子要动这么一个人物,肯定是有许多顾忌的。不过,朱祁铭想不通,一个饱读圣贤书的高士为何会有这么不堪的儿子,而杨士奇的护犊之举又让圣言的普世价值无形中打了折扣。 “我咽不下这口气,便四处申冤鸣屈,不料引来了杀身之祸,父母妻儿被迫远避他乡,至今生死不明,我则被人一路追杀,直至三年前瓦剌人将我从杀手的刀下救出。”王魁脸上泪痕已风干,面色显得无比凄凉与落寞。 朱祁铭暗道:你落寞至此,那是因为你没有走对路,没有找对人,读了那么多的书,却不知万事万物相生相克的道理,不去从杨士奇的政敌那里做文章,真是笨死了! 王魁凄然一笑,音调莫名其妙地突然拔高了几分,“原想靠瓦剌人来报仇雪恨,如今看来,此念当真是愚不可及!三年来,我帮着瓦剌人作恶,虽非我本意,但还是因此而背上了终生都洗不清的罪孽,到头来还将成为瓦剌人的刀下之鬼,可悲!” 朱祁铭瞟了不远处的瓦剌人一眼,觉得王魁的话肯定有一些字眼飘入了他们耳中。果然,瓦剌人一脸凶相地围了过来。 “谁叫你们聚在一起的?滚开!”刀疤脸一脚将朱祁铭踢得翻了几个跟头。 王魁怒吼一声,飞身而起,只是这次瓦剌人动真的了,五道人影像群鸟一般飞入空中,短暂的群攻之后,随着骨裂声的响起,王魁如断线的风筝那样坠落下来。 一名瓦剌武士的脚狠狠踩在王魁胸膛上,又一阵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殷红的血顺着王魁的嘴角汩汩而下。 四名汉装武士围拢过来,冷冷扫了一眼,然后摇头而去。 朱祁铭惊讶地看着眼前的惨状,身不由己地朝王魁那边跑去,屁股上突然挨了一脚,这次是那个受过箭伤的家伙赏给他的。 在地上翻滚片刻,双手撑地定住身子,忍着多处疼痛,回望王魁痛苦的表情,只觉得自己在这天地之间是如此的渺小,当初喊出的“做盖世英雄”一语只是一个海口而已! 耳边响起了刀疤脸冷酷的声音:“快去烧水!再不老实,就让王魁死掉!” 朱祁铭擦擦嘴角混着尘土的血渍,清空心中所有的情绪,让自己归于平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向灶堆······ 苍茫的暮色中,,瓦剌人吃饱喝足后放松了戒备,朱祁铭小心翼翼地钻进王魁的毡房,将一碗水放在他头边,自怀中掏出两块烤肉来。 “王叔,醒醒。你何必求死?不值得!”朱祁铭低声道。 昏睡中的王魁悠悠醒来,望望地上的水碗和朱祁铭手上的干肉,眼中的泪花被篝火投来的微光照亮。 “殿下,多谢!” 称呼变了,语气令人闻之心酸。 ; 第三十七章 奔向阳光 连续几天朔风劲吹,风势一缓,空中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的,不出三日,松树堡四周便成了莽莽雪原。 自大地披上银装后,关内关外的瓦剌人不再往来,不过,刀疤脸身边又来了四名汉装武士,显然是斗篷男派来的。 刀疤脸人手大增,底气十足,故而不再死盯着朱祁铭。朱祁铭得以顺利地照料受了重伤的王魁,让他在寒冬中慢慢恢复元气,只是王魁那身骨伤怕是难以正常痊愈了。 他曾问过王魁:“你一个读书人,是如何习得一身好武功的?” 王魁答:“因为仇恨,八年前弃文习武,虽是半路出家,却也练得风生水起,如今一对一,功力应不在瓦剌人之下,能有此成就,或许是源于仇恨的力量吧。” 回想起这番对话,朱祁铭心中感念丛生:王魁本想除恶,却被迫作恶;本想借刀杀人,却偏偏作茧自缚,沦落至此,全都是因为当年的一念之差。自己的人生境遇绝不能像王魁这般书写,他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把非凡的智慧视作生命的一部分,任何时候都不能被喜怒哀乐蒙住了心智! 北方的冬天十分漫长,粗粗算算日子,该是正统三年早春时节了,但此处仍是一片冰天雪地,并无一丝春的气息。万物都被冰封雪藏,只有天空在与寒冬抗争,让厚厚的云层一点一点散开,把久违的阳光投射在大地上,给人带来丝丝暖意。 王魁终于能下地行走了,只是步态迟缓,显得体弱气虚。朱祁铭在雪地上铺张兽皮,半扶着王魁躺到兽皮上嗮太阳。 刀疤脸增加人手的弊端显现出来了:储备的食物提前告罄,冰天雪地中捕获的猎物填不饱众人的肚子。不得已,只得派人去松树堡附近买些吃的。 刀疤脸等五人髡首裘衣的,不便露面,找食的事自然落在了八名汉装武士的头上。这八人虽是明人扮相,因为身无路引,也只能偷偷溜进村庄里去买食物。 望着八人分头远去的背影,朱祁铭眼中浮起一丝深意,随即挨着王魁缓缓坐下。 见朱祁铭、王魁二人挨在一起,这次瓦剌人不太在意,一个被打残了的废人,一个被驯服了的小厮,简直就是他们脚下的蚂蚁! 五人不屑地扭过头去,叽里呱啦地说起话来,朱祁铭反正听不懂,索性把注意力转移到王魁身上。 “王叔,《战国策》真是一本好书!”朱祁铭将声音压得很低,表情如聊家常一般轻松自然。 轻松的情绪似乎传染给了王魁,王魁咧嘴一笑,低声道:“看来殿下悟性极高,故而读书过后颇有感触。” “是有些感触,此时感触最深的,是范睢对秦王讲的那番‘狗论’。”朱祁铭躺下身来,头与王魁靠得很近。 “‘王见大王之狗,卧者卧,起者起,行者行,止者止,毋相与斗者;投之一骨,轻起相牙者,何则?有争意也’。嗯,故事虽俗,表意却深,有趣。”王魁笑道。 朱祁铭极目望向天际,淡淡的笑意始终浮现在脸上。“骨头的分量有多重,狗的争意便有多盛。狗起了争意,人就安全了!” 王魁诧异地看向朱祁铭,似在寻思他话里的意思。 突然,瓦剌人似乎嫌这边二人的细语声扫了他们的谈兴,刀疤脸纵身而来,拎起朱祁铭扔在地上,又补上一脚。“滚开!” 翻滚中,朱祁铭悄悄伸手入怀,当他用力撑住身子时,一块玉佩掉了下来,在雪地上滑出数尺远。 翠绿的玉佩在洁白的雪色映衬下,散发着神秘的光泽,十分的璀璨夺目。 这块玉佩是当年青松道长赠予朱祁铭的,它本是瓦剌太师脱欢独有的信物,凭此信物可随时入见脱欢本人。 但是在瓦剌,这块玉佩除脱欢本人外,无人知它是信物,而且,它有一道诡异的狼形图案! 望着这块玉佩,瓦剌人眼里放出异彩。 朱祁铭爬行数步,一只冻得像包子一样的小手缓缓伸向玉佩,眼角余光观察着瓦剌人的反应。 “住手!”刀疤脸显然对玉佩很感兴趣,只是望了同伴一眼后,显得有些迟疑。 “玉佩只有一枚,你们却有五人,不知谁有幸得此宝物?” 瓦剌人一番对视,旋即轻笑着摇摇头,人人都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 “老子纵马跑一圈,不知能夺来多少宝物,怎会为一块玉佩闹得兄弟失和?自作聪明,你活得不耐烦了!”言毕,刀疤脸又踢了朱祁铭一脚。 瓦剌人重新聚在一处,愉快地交谈起来,懒得再看玉佩一眼。 朱祁铭忍痛爬起身来,拾起玉佩,用力扔出去,玉佩落在了数丈远处的山坡上。 瓦剌人只淡淡扫了一眼,权当朱祁铭被踢傻了,根本就不把他的怪异举止当一回事。 “可惜!”朱祁铭叹了一声,回到王魁身边,颓然坐在地上,“我大明的青松道长驰名天下,十年前巧遇瓦剌最后一任金刀勇士,两人一见如故,故而青松道长有幸得此宝物。唉,可惜!既然最后一任金刀勇士十年前作了古,天狼神功就此失传,留此宝物又有何益?可惜我力道太小,否则,将它扔在山涧里岂不干净!” 瓦剌人齐齐一震,五道身形如突遭冰冻一般,直直杵在雪地上,任寒风轻撩须发。 相传天狼秘籍就藏在一枚玉佩中,有狼形图案为证! 当初青松道长向朱祁铭讲述这段奇闻时,朱祁铭还以为那块玉佩中果真藏有天狼秘籍呢,可是青松道长告诉他:它只是一件信物,源自一次巧遇。 瓦剌人终于扭动脖子,举目望向山坡上的玉佩。 在阳光的映照下,玉佩上的狼形图案十分清晰地呈现了出来,迷蒙中,似有一只天狼临空飞扑! 眼前的情景不由得瓦剌人不信,狼形图案如此真切,而青松道长的大名瓦剌人早有耳闻,他们甚至还知道青松道长真的见过金刀勇士。一切都是那么的丝丝入扣。 一名瓦剌武士偷偷向前走了几步,他的身后立马响起了四声怒吼,血腥味就在这一刻弥漫开来。 由兽进化成人需历时千百万年;由人做回兽只在转瞬之间! 这世上时时刻刻都有争意,多少人为争权争利争女人,不惜同类相残,一如动物世界那般。在争意面前,兄弟的情分脆弱不堪! 更何况,天狼神功是至高的武功,拥有它,就会拥有“金刀勇士”这一万人景仰的荣誉,或封王,或为酋,只看金刀勇士是否有兴趣,至于金钱美女嘛,更是不在话下。玉佩带来的诱惑如此震撼人心,或许只有圣人才能抗拒! 要命的是,金刀勇士只有一人,故而天狼秘籍只能一人独占,不容分享! 突然,一道身影飞纵而起,另四道身影条件反射似地紧随其后,五名瓦剌人在空中纠缠在一起,然后落到地上,谁都想率先抵达搁着玉佩的山坡处,可是谁一冒头,就会招致其他四人的围攻。 渐渐地,阻止似的佯攻演化成了疯狂的殊死搏斗。雪尘飞扬而起,刀光遮蔽了身形,瓦剌人施展的上乘武功令观者眼花缭乱。混乱中,那个有箭伤的家伙率先飞了出去,摔在地上,脑袋与身体向不同的方位分开滚动,当真是恐怖至极。 “投骨分狗!”王魁用激赏的眼光看向朱祁铭,低声道:“无数人读了一辈子书,却一生临时茫然,而殿下能学以致用,奇人啊!”瞟一眼混战的瓦剌人,将一柄短刀悄悄递到朱祁铭手上,“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朱祁铭将短刀藏于袖中,默然不动。他知道,自己此刻绝不能轻动,自己一动,瓦剌人必有所醒悟,终致功亏一篑! 一声长啸冲天而起,它代表着胜利者最后的宣言。血拼中胜出的刀疤脸一人活了下来,他受了至少三处刀伤,浑身染红,瞪着发绿的眼睛朝玉佩那边走了两步,脚下被同伴的尸体绊了一下,忽然一顿,似蓦然醒悟一般,转身睁着血红的双眼死死盯住朱祁铭,已无心去分辩玉佩中是否真有传说中的天狼秘籍。 “狡猾的小子,拿命来!” 朱祁铭这才起身开跑,心中有个信念:王魁的身体并非像表面上看到的那般虚弱,王魁一定能创造奇迹! 跑不多远,朱祁铭猛然驻足回首,只见王魁果然不负所望,长剑已刺穿了刀疤脸的胸膛。 望着刀疤脸愕然的面目,朱祁铭脸上泛起嘲讽的意味:忽视你脚边的“废人”,愚蠢的恶徒,你不死谁死! 但刀疤脸还没死,伸出手想要掐住王魁的脖子。 王魁暴喝一声,奋臂一挥,刀疤脸的身体顿时化成两瓣散开,最后的死相十分难看。 “快逃!不用管我!”王魁瘫倒在地上,急道。 远方现出了八名汉装瓦剌人的身影,朱祁铭知道自己此刻救不了王魁,但他同时也知道一定会有人施救。 只要自己不被瓦剌人挟持在手,救援并非难事。 于是,撒腿飞奔,放望去,前方不远处,梁岗和三个陌生人的身影飘然而来,那是意料之中的援手! 还有一个着飞鱼服、似曾相识的人正朝这边策马狂奔! 迎着阳光,朱祁铭脸上的笑容无比灿烂,仿佛迎来了浴火重生的辉煌一刻。 ; 第三十八章 闲暇时光 红日高照,喧闹声盈满了谷林集的大街小巷。 此地距松树堡两百余里,夹在龙门卫与长安所之间,处于东西向、南北向两条官道的交汇处,行商贩夫云集,过往旅客也多在此歇脚,故而集镇规模虽小,却热闹非凡。 昨夜在客栈畅快地沐浴之后,享受了一顿大餐和一夜好觉,今早醒来,朱祁铭顿觉神清气爽。 走在喧闹的集市上,各色杂货与地方小吃次第呈现出来,街景随之如万花筒一般反复变幻。 跨过一座小石桥,进入了居民区,本该十分安静的深巷里此刻很是热闹,数个杂耍班、武班在此占场为戏,引来了一拨又一拨的观众。 朱祁铭回首望去,见徐恭换了一身行头,若即若离地跟在自己身后,那套肥大的常服套在他身上,飘飘荡荡的,很是滑稽。 朱祁铭差点笑出声来,只是被那边的喝彩声所吸引,这才打消了出言嘲讽徐恭的念头。 钻入人堆里,只见一对少男少女正在玩爬竹竿的杂耍,男的十五岁左右,女的十三岁上下,从长相上看,应是兄妹二人。 哥哥壮得如石墩一般,肩上扛着根丈余高的竹竿;妹妹身形苗条,顺着竹竿往上攀爬,时不时亮出一套柔若无骨的飘逸动作。 少女越爬越高,竹竿开始弯曲,观众的心也随之吊了起来,现场的喧哗声渐渐平息下来。 终于爬到杆顶了,竹竿已弯成了弓形。众人屏声敛气,一双双睁大的眼睛里满是担忧,生怕一不小心弄出点响声来,会将少女惊落。 少女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握住杆顶翻转身子,将一套曼妙的空中舞姿呈现在了众人眼前。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发声喝彩,却也不敢十分高声。 突然,少女身形一荡,在竹竿变得笔直的一瞬间,双脚夹住竹竿,身体极速下滑,如失手坠落一般。 现场观众齐声惊呼,无不面露惊恐之色。 惊叫声未止,少女在离少男头顶不足一尺远的地方,猛然顿住身形,随即星目含笑,粉脸如花,朝观众做了一个俏皮的亮相动作。 喝彩声如潮而起,而赏钱也如雨点般落向场边的木盆。 很快,洪武通宝、永乐通宝、宣德通宝覆住了盆底,不知是谁竟将一张面额一百文的大明宝钞丢在了盆中。 朱祁铭身无分文,只得向身后的徐恭望去,徐恭扭头看向一边,浑然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朱祁铭一边怨徐恭小气,一边思忖自己白看人家的精彩表演实在是不仗义,郁闷片刻,转身离去。 路过一个饼摊时,朱祁铭见金黄色的小饼像极了王府中的黄金饼,便好奇地走到摊前。 一个长相俊俏,穿着体面的公子哥站在摊前,这简直就是免费的活广告啊! 饼摊大婶双眼笑成了缝,十分殷勤地迎了过来。“哥儿,要几个?” 朱祁铭犹豫片刻,伸出了一只手。 “五个?好勒!”大婶很是讲究地用油纸包起五个小饼,不敢用手触碰,扎好后递到朱祁铭手上。 徐恭这次毫不犹豫地跑过来付了账。饼摊大婶见徐恭身上的肥大衣衫难看得要死,便不屑地撇撇嘴,转头笑对朱祁铭道:“懒婆娘饼趁热吃,又香又脆的,包管哥儿明日还会再来!” 朱祁铭顿感诧异:如此好看的小饼,为何取个俗名? 一旁的徐恭却是万分郁闷:只敬罗衫不敬人,哼,俗人! 活广告见效极快,陆陆续续有人聚来,不久便将小小饼摊围得水泄不通,饼摊大婶笑得合不拢嘴,百忙中抽空递给朱祁铭一件小礼物——一只栩栩如生的蒙绸藤编螽斯。 收好礼物,道声谢,朱祁铭心情大畅。 不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琵琶声,奏的是《白雪》古曲。铮铮然的琵琶声扣人心弦,似在咏叹雪花的洁白无瑕和冰雪世界的晶莹剔透,抑扬顿挫之间,将人心中的俗念悄然剔尽。 琵琶声歇,笛声骤起,此番吹奏的却是《阳春》古曲。悠扬的笛声似把春意播向了无际天地的每一个角落。 循着笛声,朱祁铭来到一处土坡前。土坡上站着两个胖子,长相不敢恭维,但二人如此高的音律造诣还是令朱祁铭多了份一睹真人后的欣然。 二人显然是亲兄弟,年龄都在二十岁以上,其中大胖正在吹笛,二胖抱着琵琶低头凝思。 陆陆续续围拢过来的观众略一驻足,便纷纷摇头而去。 想想古时《阳春白雪》在国都中尚且只能引来数十人相和,如今在这偏僻的小镇又能招来几个知音? 大家不过是瞧瞧新鲜而已,若是遇见帅哥美女占场作戏,或将捧个闹场;至于胖子嘛,还是算了,自娱自乐吧! 大胖奏罢,举目四顾,见坡下只有一个小孩,而身前的破盆里空空如也,不禁与小胖相视苦笑。 不过还好,总算有个小粉丝,尚可告慰方才的倾情表演!兄弟二人冲朱祁铭点头一笑,以示善意。 朱祁铭回以一笑,顿时感概高雅的乐者难觅知音,旋即扭头朝躲在墙角的徐恭望去,徐恭仍是转眼它顾。 铁公鸡!朱祁铭恨得牙痒痒,不禁将心中的新账老账一股脑全翻了个遍。 昨日自己好不容易逃出魔爪,不说受到千军万马簇拥,总该有个千儿八百的人摆摆场面吧?可是接应他的只有徐恭一人,外带一马,这不是逃难的架势吗? 当时,朱祁铭忍不住问道:“大军呢?” “大军?”徐恭尴尬地一笑,“在下有太皇太后亲赐的令牌,愿想待瓦剌人越境时,号令戍边将士困住瓦剌人,不曾料到鞑贼竟然挟持殿下滞留于此地,而殿下竟能寻机脱逃出来,在下措手不及,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徐大人该不会是孤身出京的吧?”朱祁铭愕然道。 徐恭显得愈发尴尬,“在下起初的确是孤身一人离京的,后来太皇太后派来一只数百人的精锐之师,可是,在下等人每次窥探动静时,都见瓦剌人以刀架在殿下脖子上,在下担心那帮人毛手毛脚的引发意外,便打发他们回京了。” 朱祁铭立马从头凉到了脚,暗道回京的路注定还很漫长! 这个徐恭虑事如此不周,难怪自称千户,瞧这能耐,做个百户都勉为其难! ······ 翻过了旧账,朱祁铭再翻新账。 今日本座好不容易闻得如此高雅的古曲,你总该识趣奉上一点心意吧?可是,你却躲在一旁装痴卖傻。 指望囊中的银子下崽呀?铁公鸡! ; 第三十九章 雅俗之别 虽然心有不满,但朱祁铭对徐恭的搭救之恩看得还是极重的。徐恭含辛茹苦两年,一直追踪、潜伏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就凭这份不离不弃的执着,也该对他心存敬意。况且,徐恭眼下还是自己的保护神呢。 无奈地咬咬牙,朱祁铭回头再看坡上的兄弟二人。单看脸相,二人并不招人厌,相反还颇有喜感,属于极易见面熟的那种。二人身上的衣着也很考究,虽是粗衣,但制作精良,全然一副商户之家碍于大明衣着规制的常见扮相。 二人何以落难至此,靠卖艺维持生计呢? 朱祁铭心中方闪过此念,却见兄弟二人放下乐器,背靠背坐在一张草席上,唉声叹气地倒起苦水来。 “特么的,做商人就该六亲不认,有情有义就该受穷!”大胖耷拉着脑袋,五官都挤成了一团。 朱祁铭闻言撇撇嘴:君子喻于义的道理都不懂,不读圣贤书,哼,小人! 不过,大胖操京城口音,朱祁铭闻之倍感亲切,一时之间乡情萌动,于是对二人接下来的话题兴趣大增。 小胖回头瞪了大胖一眼,抱怨道:“我兄弟二人与舅舅合伙贩貂鼠皮,虽遇鞑贼劫掠,但好歹还是逃了出来,三车貂鼠皮也保住了一车。你倒好,把剩下的这车家底全给了舅舅,他一转眼便驾车不见了人影,撇下咱们在这里喝西北风。咱们如今可是一个子儿也不剩了!” “你知道什么!”大胖有些懊恼,“舅舅说外公外婆与人斗殴受了重伤,成天躺在床上靠药罐子泡着,舅母又有了身孕,怀胎十二个月生不下孩子,全靠药水续命,家里穷得叮当响,一车皮毛可是事关三代人命啊,我岂能无情无义!” 小胖撇嘴道:“外公外婆都七十多岁的人了,怎会与人斗殴?再说,你听说过世上有怀胎十二个月的人吗?” 大胖立马傻了眼,表情显得很是痛苦。“舅舅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心一酸,哪还想得了许多!”扭头瞪着小胖,埋怨道:“你当时为何不明说?事后诸葛亮,有个屁用!” 小胖垂下头,也是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我当时不是只顾着抹眼泪了吗!” 嗨!这兄弟二人也算是良善之辈,耳根子软得可爱! 朱祁铭听到这里,觉得心中浓浓的笑意实在是憋不住了,又担心此时发笑会朝人家伤口里撒盐,便赶紧打开纸包,掏出一块饼,堵住自己的嘴。 轻咬一口,入口生香,做工似乎比黄金饼粗糙,但更显脆爽。嗯,不错,懒婆娘饼比黄金饼可口!朱祁铭满意地点点头。 那边大胖猛然站起身来,捶胸顿足道:“特么的,还是亲戚好骗!舅舅骗外甥,一骗一个准。人生在世,若不骗完亲戚,还真混不出个人样来!” 歪理邪说!朱祁铭不以为然地摇着头,举目看兄弟二人时,却见他们直直地盯着自己手上的饼,不停地咽口水。 唉,可怜的胖子!朱祁铭叹口气,伸手将纸包朝兄弟二人递过去。 兄弟二人快步迎上前来,道声谢,接过纸包,路上就将四个饼分了,等二人转过身来站定时,四块小饼已全进了他们的大肚。 四块小饼还不够二人塞牙缝的,大概是觉得饥饿感更强烈了吧,为转移注意力,大胖全然不忌旁边还站着一个小孩,自顾自地发起了牢骚。 “我读书不聪明,行商不精明,但好歹也生得玉树临风呀,可惜去年宫中为顺德公主遴选驸马都尉时,太皇太后似乎对京城人家的子弟有成见,一个也瞧不上,决意要扩大遴选范围,跑到滨海的昌黎那个鬼地方,选出一个叫什么石璟的人来做了驸马都尉。哼,石璟好在哪里?便宜那小子了!” 听了大胖的前半截话,朱祁铭立马有呕吐的感觉;听了后半截话,心念一动,顺德公主柔和的面容便十分清晰地映在了他的脑海中。 如此说来,太皇太后真的是在对顺德公主的婚事亲自把关!可是,石璟又是何许人物? 带着一丝担忧,朱祁铭的心不知为何突然间飞向了紫禁城那个令他深感不适的地方。 恍惚中,耳边响起了小胖的驳斥声:“嘘,小声点!竟敢对驸马都尉口出秽言,活得不耐烦了!也不想想,京城参选的那些人哪一个不是歪瓜裂枣·······” 话说到这里,大胖双眼一瞪,面相很是吓人,片刻后,大胖似乎觉得底气不足,便颓丧地垂下了头。 小胖吞吞吐吐地道:“人家石璟要模样有模样,要人品有人品,岂是你比得了的?听说太皇太后对石璟大为满意,太皇太后满意不就是顺德公主满意吗?你有何不服气的?” 朱祁铭双目一亮,不禁暗自为堂姊遥寄上祝福。上天保佑,顺德公主真的找到了如意郎君! 兴奋之余,对京中至亲的思念之情如潮涌来,就在眼眶即将湿润之际,猛然想到徐恭劝他保守身份秘密时的告诫,便断然収起浓浓的心思,重新把注意力放在大小胖兄弟二人身上。 此刻,大胖郁闷至极,无比落寞地哼起了一首民谣。 明代的民谣多为大白话,与现代白话并无大的不同,诸位看官若是不信,可先听听大胖唱些什么再做比较。 “傻俊角,我的哥,和块黄泥儿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捏的来一似活托,捏的来同床上歇卧。” “将泥人儿摔碎,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俗!再不走,刚下肚的懒婆娘饼恐怕要出逃了!朱祁铭不假思索,转身便想开溜,可是周围突然黑压压围来了一大帮人,挡住了他的去路。徐恭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朱祁铭身后,一脸戒备之色。 观众越聚越多,其中不乏大妈大婶。放眼望去,四周民居的窗帘都在晃动,不用说,肯定是深闺女子竖起了耳朵。再抬眼往上看,只见周围的屋顶上都站满了人。 更为夸张的是,仍有许多人大步流星地往这边赶来,一副副急不可耐的模样令人望而生疑:莫非这里在下金雨? “再来一个!”围观的众人兴奋地冲胖兄弟高叫不休,大有不唱不让走人的架势。 嘿,商机啊!小胖立马来了精神,一边扮着眉目传情的怪相,一边开唱:“把话休提,你是何人我是谁,你把奴抛弃,皮脸没仁义。呸!骂你声负心贼,歹东西,不上我门来,倒去寻别的,负了奴情迁万里······” 少儿不宜!朱祁铭赶紧往人堆外钻,身后传来铜钱雨点般打在盆上的脆响声。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倾情奉献的《阳春白雪》受到冷遇,而随口哼出的民谣却大受追捧,还导致人气爆棚,这就是真实的世道,可这世道却让朱祁铭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 好在兄弟二人总算有活路了!想到这里,朱祁铭心中释然。 ; 第四十章 又遇鞑贼 朱祁铭信步漫游,他睁大了双眼,在努力感知这个陌生的世界。 半日的见闻在脑海中反复回放,朱祁铭有些困惑。过去与瓦剌人在一起,他很容易判断出他们是恶人,可以千方百计地琢磨出对付恶人的办法。可如今置身于茫茫人海中,显然不能简单地以善恶将人分类,而形形色色的人也不能以个人好恶来做生计取舍。 就像胖兄弟二人那样,高雅只是衣食无忧之后的奢求;要想求财,还得俗。 大千世界,纷纭繁复,令人脑洞大开,远非“井底”般的王府可比。 置身于人世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一个懵懂少年而已。 想到这里,朱祁铭对被掳一事反倒看得轻了。 出行方式虽非己愿,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也不错! 回到客栈,进了楼上的雅间,朱祁铭这才想起了回京的正事。 徐恭的意思是,此行不找卫所军,不扰地方衙署,不住官方驿站,只是以平民身份悄悄回京。对徐恭的用意,朱祁铭自然知道其中必含深意。他心中清楚,瓦剌人只是明敌,徐恭担心的肯定是暗中的黑手! 朱祁铭回想起灯市、紫禁城外,还有王府那个雨夜的旧事来,设想着自己一旦回京,该如何去解开那一个个谜团,顿时觉得十分的烧脑。 脑子一乱,不经意地记起集市上的不快来,冲徐恭撇嘴道:“你这身行头难看得要死,还是趁早换了!” 徐恭一笑,“银子不多了,得省着点用。” 已至午膳时分,徐恭不想带朱祁铭下楼与那些三教九流混在一起用膳,便吩咐店家将膳食直接送到了雅间里。 楼下食客的喧哗声十分刺耳,朱祁铭食欲不振,匆匆扒拉几口,便投箸离席,坐到一边想心事去了。 徐恭胃口极好,风卷残云般将饭菜来了个大扫荡,打个饱嗝,这才眼含深意道:“殿下还是把回京一事想得过于简单了。” 人家心里正乱着呢!朱祁铭扭过头去,不想搭理徐恭。 徐恭叹道:“那八个汉装鞑子武功不低,看来,梁岗等人遇上麻烦了。”神色随即转趋凝重,“不行,不可在一个地方呆得太久,明早梁岗若还不回还,咱们便赶紧启程!” 朱祁铭并无选择余地,直觉告诉他,听徐恭的话不会有错。可是,他惦记着师傅、王魁等人的安危,还记挂着那块玉佩的下落,就此离去,心中终是不舍。 好在还有时间,但愿师傅明早之前能顺利归来。 想到这里,朱祁铭心内稍安。本想再出去见见民俗世态的,但身边跟着个铁公鸡,少不得又要心烦,罢了,还是闭门不出好了。 朱祁铭翻开《战国策》重读,很快就魂入书乡。 傍晚时分,阵阵暮寒袭来,朱祁铭舍了书本,抬眼望向窗外。已到融雪时节,窗外的树枝、屋檐上挂满了长得有点夸张的冰棱,呈现出一派奇异的景象。 凭窗远望,只见袅袅炊烟升起,街巷与院落里,男女老少举止从容,尽情享受着日暮前的悠闲时光。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阵杂乱的惊呼声,间杂着急促的马蹄声。 “鞑贼来了!”不知是谁高声喊道。 窗外从容的人们闻声立马呼儿唤母,乱作一团。 “鞑贼来了!” 一连串的报警声过后,整个谷林集乱成了一锅粥,大街小巷里涌出一群群逃难的人,大人的惊叫、小儿的啼哭声不绝于耳。 客栈里的住客也从诧异中醒过神来,匆匆収起行李,拼命往外逃窜,杂乱的脚步声似要将楼梯震塌,整个客栈都在颤抖。 徐恭麻利地背起行囊,一把拉住惊异中的朱祁铭,飞快地下了楼,跑到后院牵出马匹,飞身跨上马背,再将朱祁铭抱坐在身前。 “鞑贼肯定是从龙门卫那边入境的,此地不可再留!”言毕扬鞭策马,朝官道上奔去。 官道是人们逃难的首选路径,此刻已挤满了南逃的男女老少,故而马行不畅。望着这副万民大逃亡的场景,朱祁铭脑中浮起一道深深的疑问:这是盛世吗? 若非被掳离京,朱祁铭恐怕成年后都不会有此疑问。大明刚经历过“仁宣之治”,举国都以为是盛世了,恰恰在这个时候,内忧外患接踵而至,在与外敌的对抗中,大明的国力反而显得虚弱不堪,还比不上洪武、永乐时期,这样的变化很令人费解。 因马行不畅,朱祁铭与徐恭骑着高头大马竟落在了逃难队伍的最后。 “徐大人,龙门卫守军为何不截住鞑贼?”朱祁铭从容问道。 “提那些鸟人作甚!”徐恭怒极,竟口出秽言,“鞑贼入寇少则十余人,多则百十人,龙门卫守军有数千之众,就是无人敢接战,别看他们在校场练兵时有模有样的,一上战场,立马尿裤子,只知避敌自保,毫无血性!” 朱祁铭还想开口发问,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回首看向徐恭。徐恭竖起耳朵静听片刻,随即望望人挤人的官道,一脸焦急之色。 “殿下,是鞑贼,听蹄声,鞑贼不下于二十人,必须截住他们,否则,咱们都脱不了身!”梁岗回首北望,脸色异常严峻,旋即正身南指,“殿下先行一步,沿官道南行数十里,有个小村子,殿下在那里候着,明日辰时前若不见在下回还,请殿下自便,记住,不可向任何人表明自己的身份,不可轻信任何人,对京城来的亲卫军也是如此!” 随即破空声响起,徐恭纵身而去。 “殿下保重!” 身后传来的这声道别略显悲凉,但朱祁铭浑然不觉,连徐恭先前的那番吩咐,他也未多加留意。 他只知道要往南去,前方有个村庄可供歇脚。 幼时在王府常习弓马骑射,故而骑马难不住朱祁铭。见逃难的人群已走远,让出了里许的空路,他双腿一夹,策马南驰。 方赶上逃难大军,忽然眉头微皱,勒马缓缓停下,耳边回响起徐恭临别时的吩咐。 “明日辰时前若不见在下回还,请殿下自便······” 从这番吩咐中不难察觉到徐恭的苦心,他此去肯定是凶险万分,已有赴死之心。 朱祁铭不禁焦虑满怀:回去寻找徐恭肯定是添乱,留在此处又过于冒险,可是,独自一人上路······ 自便! 一个落难的王子如何在陌生的苦寒之地自便! 就在他愁肠百结时,身后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又一拨逃难的人出现在了他身后。 坐骑嘶鸣着不停地挪动四蹄,显得焦躁不安,而马背上的人也在犯楞。 震耳的蹄声骤然而起,道旁的野径上突然出现了十余名骑兵,人、马俱披甲,毫无疑问,那是鞑子的重装骑兵! 顿时,惊叫声大作,逃难的人们夺路乱窜,可是人腿快不过马蹄,很快,十余名鞑贼风驰电掣般散开,堵住了难民的每一个逃跑方向,血腥的屠杀开始了。在野蛮的暴力面前,男人难逃一死,而女人和财物就是鞑贼的战利品。 这里没有官军,没有官员,只有人心散乱的百姓,悲惨的境遇可想而知。 但鞑贼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猖狂惯了的他们分散成了一个个孤零零的个体。 搁在以往,这一举动或许算不上错误,可惜,此时此地多了一个小王子,他刚刚与瓦剌武士斗过智,还在王府练过兵。小王子不相信数千人的逃难队伍竟奈何不了区区十余骑鞑贼。 这里不缺人手,只缺血性! “跟鞑贼拼了!”朱祁铭从痛苦的迷思中醒过神来,大声叫道。 ; 第四十一章 历险 暮色中,刀影绰绰,惨嚎声四起,逃逸的人纷纷倒地,顷刻之间,旷野里多出了百余个冤魂。 活着的人蜷缩在官道上,脸上只剩下临死前的恐惧与茫然。绝望的惊叫声湮没了朱祁铭方才的喊叫。 鼓点般的蹄声骤然而歇,预期中的劫掠尚未到来,依然逼迫着人们在无助中痛苦等待。 在惊叫声即将归于平息之时,道外忽然响起一声极其轻微的蹄声,间隔许久,复响起另一声······ 一轮圆月挂在树梢,蓝中透红,带着几分妖艳。妖艳的玉盘映出了一匹战马的身影,战马只跨行了一步,马背上那道全身披甲的人影便定格在了玉盘上,面罩的轮廓如雕塑一般,弯刀变成了黑影,弧线处尚有细滴掉落。 朱祁铭顿感似有利刃般的目光从自己身边扫过,当即伏下身来,悄悄溜下马背。 鞑贼戴着面罩?不急于劫掠?在仔细搜寻人群中的特定目标?当这三道疑问蓦然映入脑海时,朱祁铭只觉得脊背一阵阵的发凉。 直觉告诉他,鞑贼是奔着自己来的,他不想殃及无辜,也不想坐以待毙! 缓缓的蹄声渐行渐远,受到阴毒目光与森森杀气的惊吓,人群中的妇孺再次大声尖叫或啼哭。 “是男人便站出来,保护自己的女人,保护自己的孩子!”借着嘈杂人声的掩护,朱祁铭扯开嗓子叫道。 附近数十个壮实的汉子闻声略一迟疑,看看身边的女人、孩子,咬咬牙,撂下行李,抽出了扁担、木棍。 “横竖都是个死,还不如拼了!”胖兄弟二人忽然现出身来,大胖喊完话,冲朱祁铭点点头。 “拼了!”几个江湖艺人亮出随身兵器附和道,其中就有玩杂耍的兄妹二人。 因逃难的人太多,哭声叫声四起,这边的动静并未引起鞑贼的注意。 月色中,朦朦胧胧见到两百多名汉子陆陆续续聚了过来。其中几人嘀嘀咕咕一番,然后是摇头叹气,显然尚未拿定主意,不知该如何与鞑贼搏斗。 朱祁铭见状,赶紧道:“鞑贼人、马俱披厚甲,不可直取。好在鞑贼只有十一人,且散得极开。我等分成十一班,分别对付那十一名鞑贼,每班二十人,悄然逼近鞑贼,先用······”指着一名汉子手上的扁担突然顿住了,直到那人说了声“扁担”后,这才续道:“先用扁担、木棍猛扫马腿,鞑贼一落地,便乱棍齐施,不可给他片刻还手之机。” 朱祁铭在王府练兵一年,颇有感悟,自信拿这套办法对付鞑贼必能奏效。可是,众人欺他年少,不肯轻信,两百多人仍站在那里迟疑不决。 “我······曾做过英国公世子的堂下弟子。”朱祁铭显然不惯于撒谎,一张口便显得颇为难堪,话也说得磕磕巴巴的。 英国公张辅的父亲张玉当年随永乐皇帝晋难,力战而死;而张辅曾率数万军队一举平定安南叛乱,立下赫赫战功;世子张懋也颇谙韬略,喜召有天赋的稚童自幼教习兵法,此事为世人所熟知。与这样显赫的人家只要扯上一丁点关系,身价便立马暴涨,若真是世子的堂下弟子,那还得了!且不说从世子那里习得的韬略是何等的稀罕,仅凭能入世子法眼的这层有天赋的非凡身份,就能让人高看百倍。 闻得这少年操京城口音,加上月色中依稀见他颇有一番脱俗的丰姿,众人的心念已处于将信还疑之间。 “再不动手,鞑贼一旦纵马冲杀,我等必死无疑!”朱祁铭急道。 “小兄弟说得在理,,机不可失,还不动手!”大胖适时地帮腔道。 众人这才铁下心来,匆匆分了班,壮下胆悄悄逼近鞑贼····· 正如朱祁铭所期待的那样,分班偷袭顺利得手了,十一名鞑贼糊里糊涂地做了野鬼。参与围攻的汉子无一死亡,只有数人因用力过猛而崴了脚或扭伤了手腕。 就是这么简单!只要有组织,有血性,数千人踩都能把区区十余鞑贼踩死! 众人兴奋不已,不少汉子仰天长嘨,似把憋了许久的一口恶气全给吐了出来。他们再也不会被鞑贼像赶绵羊那样追杀了,凶悍的鞑贼原来如此不堪一击! 逃难的人分成了两班,大班显然是谷林集本地居民,原路返还;小班只有数十人,大多是江湖艺人,仍沿官道结伴南行。 “小兄弟,像个干大事的!”大胖翘起了大拇指,“这里说不定还会有鞑贼出没,你有马,可先行一步。”。 朱祁铭想到与徐恭的约定,便在大小胖的帮扶下跨上马,辞了众人,带着胜利的喜悦,策马南去。 不知过了多久,朱祁铭从兴奋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一人一马,奔驰在四周荒无人烟的官道上,心中不禁泛起阵阵惧意。 惧意不外乎源自两大祸害:野兽与贼人。 出于对野兽与贼人的恐惧,夜行人最怕黑暗,此刻明月高悬,四野白亮如昼,这本该让人心情坦然才是,可是,月色下山影濛濛,风声兽鸣,凄清如许,反倒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朱祁铭双腿一夹,催马疾驰。 突然,左边野径上现出了两骑人马,蹄声疾如骤雨,人影在月色的映照下,十分诡异地朝官道上飘来。 “站住!” 喝声中透着强横,朱祁铭本能地意识到自己遇上山匪了,他并无丝毫的慌张,反而飞快地镇定了下来,身子伏在马背上,不停地催马加速。 左边的二人未能截住朱祁铭,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要命的是,朱祁铭的坐骑疾驰过久,体力不支,鼻息明显加重,而身后的蹄声似乎愈来愈近。 朱祁铭咬咬牙,断然挥鞭策马,随即迅速从马背上滚落到地上,而坐骑奋起余力加速向前冲去。 忍住屁股、腿上的多处疼痛感,朱祁铭伏于道外的洼地中,只见两骑人马从自己面前飞驰而过,丢下了一连串的污言秽语。 蹄声已远,朱祁铭爬起身来,举目望去,月色映出了十余幢民宅的轮廓,似在半里开外。 村庄! 这里一定是徐恭所说的那个村庄了!朱祁铭激动万分,举步朝村庄那边疾走。 穿过一片小树林,朱祁铭猛然驻足。三更半夜的,怎能贸然闯入村庄?别人是否肯收留自己尚且难说,若闹出动静来,使得满村人都知道村中来了外人,岂不是让自己更加难以自处! 借着月色,见不远处有个草堆,两年来的漂泊经历告诉他,这是饲养牲口的人家堆起的草垛。 只好在此借宿一晚了!朱祁铭风餐露宿惯了,觉得眼下有个草堆遮风挡寒,已经相当奢侈了。 草堆底边有个洞口,他矮身一头钻了进去,忽闻一声低鸣,似狗的叫声,他吓了一跳,待坐下细观时,依稀辨出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狗的模样。 小狗不咬人,但极不友善,用头顶住朱祁铭的屁股往外拱,显然不想与他这个不速之客同窝。 朱祁铭苦笑着起身离开,绕到另一侧,在草堆下掏出一个洞来,觉得大得足够自己在里面腾挪翻身了,这才钻了进去。 不料那只小狗跑来洞口张望一番,大概是觉得这边的窝更舒适吧,竟毫不客气地一头钻了进来,紧挨着朱祁铭卧下。 堂堂王子,沦落到与狗争窝,与狗同眠的地步,真是落翅的凤凰不如鸡! 他迷迷糊糊合上了双眼,两滴泪珠挂在了眼角。 ; 第四十二章 离散 一阵嘈杂的人声吵醒了沉睡中的朱祁铭,他睁开眼睛,首先看向身边的小狗,小东西也扭过头来看他,尾巴摇个不停,朱祁铭伸手抚它的头,小狗发出一阵轻细的呜鸣,随即扭头看向洞外,眼中透着不安。 朱祁铭举目向外看去,只见外面不知何时来了五、六十名小孩,男孩女孩都有,有的靠树席地而坐,有的躺在残雪上,有的就在草堆附近垫草而卧。定睛望去,人堆里还有几名年近五旬的妇人。众人眼色茫然,眼角大多挂着数道黑纹,许是沙尘混入泪水风干后留下的痕迹。 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子却长着一张驴脸,显得十分滑稽,在人堆里左掀右看,似在找人,嘴里骂骂咧咧的。驴脸身边跟着个虾球一样佝偻的男人和一位壮得有点夸张的妇人。 “虎背熊腰”一词带有褒义,形容男子身体魁梧健壮,很有男人味。但若有冒失鬼一不小心将这个词用在了爱美的女子身上,不被骂个狗血淋头才怪!可是,眼下这健妇的身板当真得用虎背熊腰来形容才合适。 那边有个老妇低声骂道:“挨千刀的拐子!三块粗饼就糊弄住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姑娘,带到城里卖入青楼赚大钱,造孽哟!” “不然又能怎样?大人被鞑贼杀的杀,掳的掳,剩下孤儿孤女如何活下去?不抛尸荒野就知足了!”另一妇人小心地应道。 拐子? 朱祁铭听说过世上有拐卖儿童的拐子,面目可憎,如今对号入座,觉得此言非虚。两男一女长相怪异,或许是因为贪婪过度的缘故,三人均眼眶外翻,鼻孔朝天,嘴角下撇,一举一动都十分令人生厌。 又听闻这些小孩的父母或被杀或被掳,心中颇感疑惑:谷林集那边的鞑贼有徐恭拦截,而负责包抄的十一名鞑贼又全死在自己眼皮底下,谷林集应该不会出事呀,那眼前这些孤儿孤女又从何而来?若来自其他地方,便说明此次鞑贼的入寇规模相当惊人! 正当朱祁铭脑洞大开时,那名粗壮的拐子快步朝草堆这边走来,“草垛有洞,原来小丫头藏在这里!”言毕抽刀出鞘,那刀是唐刀的样式。 洞内的小狗显得焦躁不安,呜鸣声越来越大,拐子刚刚靠近洞口,它猛地窜了出去,对着来人一阵狂吠。 “特么的,原来是个狗窝!”拐子狠狠地踢出一脚,小狗一声哀鸣,飞向了数丈外的林中······ 朱祁铭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悲意。小狗陪伴自己度过了一个孤独的寒夜,很通人性,此刻却死于非命,想到这里,他对拐子的憎恶又添了几分。 待拐子走远后,朱祁铭钻出了草堆。无人注意到他的出现,他也是个孩子,虽然衣着长相不俗,但钻了一夜的草堆,也是尘埃、草屑满身,与人堆里大户人家的遗孤差不了多少,人们只当他是人堆中的一员。 站在空地上,视野更加开阔,他这才发现,逃难来的小孩远不止眼前的数十人,官道边、村边还有许多。 那边坐着四男一女五个成人,衣着不俗,男的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女的以黑纱蒙面,看不清模样,但从她凹凸有致的身姿来推测,肯定是美女一枚。那四名男子正在交谈,听口音似乎是京城人。 朱祁铭好奇地靠上前去,四人的言语渐渐清晰地飘入了他的耳中。 “谷林集幸免于难,而周边的村庄则遭了大殃,据说有好几百鞑贼入寇,此事肯定要震动朝廷!” “不可能!卫所军全都避战,故而此事多半会被瞒下来。” “卫所军不是喜欢冒功么?谷林集那边鞑贼死人众多,卫所军大可贪为己功。” “哪敢呀?一旦奏报,兵部必会派人前来复查,会露馅的!” “你们说,此事若传入京中,大明是否会对瓦剌开战?” “报上去又能怎样?朝廷肯定会将此事归到鞑靼残部头上而不了了之。天下人都知道瓦剌对大明存有狼子野心,可是朝廷却仍在万般讨好瓦剌,唉,满朝饱学之士自作聪明,实则庸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 四名男子看似颇有见识,但他们对鞑贼入寇一事,如谈论趣闻一般津津乐道,脸上全无国难当头时的悲愤感,这给朱祁铭留下了极差的印象。 朱祁铭无暇责怪四人惯于耍嘴皮子功夫,他蓦然想起了皇祖母问他神丛故事的情景。 如今的大明似乎真的是六神无主!眼前一盘散沙的境况与朝廷脱不了干系,朝臣各有杂念自不必说,那么,天子呢?天子在想些什么? 此念一生,国忧便压倒了私仇,朱祁铭心中那股查明遇刺被掳真相、决意复仇的欲望反而不是那么强烈了。 耳边又响起了四人的交谈声。 “唉,本想陪云娘赴龙门卫见故人,不料赶上了这场劫难,马车、财物扔了个干干净净,真是九死一生啊!”一名男子瞟一眼蒙纱女子,幽然叹道。显然,那女子便是云娘。 “还好,有幸目睹了一场大戏。当时,我就躲在路边密林中,看得真真的,一条汉子一柄刀,便杀光了近三十名鞑贼,太神勇了!” “那柄刀看似绣春刀,该不会是锦衣卫吧?” “不是!那人衣着粗旧难看,多半是民间武人。可惜,鞑贼中混入了三个明人,武功颇高。那汉子虽诛尽三人,自己却也受伤不轻,不知被什么人救走了······” 使绣春刀,穿难看衣服的不是徐恭么?他受伤了? 朱祁铭心一沉,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看看天色,辰时已过,徐恭肯定要爽约了。师傅下落不明,徐恭又受伤被人救走,自己已然成了一个流浪的孤儿!临别时徐恭又忘了给银子,如今自己身无分文,身无长技,该怎么活哟! 鞑贼中混有明人? 朱祁铭脑中又闪过一念,这才深刻地意识到徐恭的眼光是何等的敏锐,保守身份秘密万分重要,因为自己面临的最为艰难的时刻似乎还在后头! 自己远离亲人,又与故人离散,南行北往皆不便,瞧这情形,也只能与这群孤儿为伍了。 这时,三个拐子又转悠过来,在一名十岁左右的女孩身边停下,这次粗饼都不想给了,“驴脸”直接抓起女孩推给一旁的“虾球”,女孩的啼哭声令人闻之心酸。 不料女孩身边有个半大小子,看模样像女孩的亲哥,半大小子一把抓住驴脸,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可惜他终究是劲力不济,被驴脸使劲一推,便摔出丈远,起身时嘴上已挂着血丝。 女孩的哭声显得更加凄惨了。 朱祁铭本不便出头,但胸中热血直往上涌。 这边的四男一女有人厌恶地啐了一口,却也不想多事,浑然一副冷眼旁观的模样。 无助的小孩,冷漠的大人,让朱祁铭心生悲凉。 “你们仗着自己是斯文人,便骂别人禽兽不如,背地里骂人算何本事?有种便站出来!”朱祁铭望着四名男子沉声道。 四人闻言后否认吧觉得掉价,承认吧又觉得冤屈,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便楞在了那里。 驴脸双眼一瞪,很是吓人,沉沉地逼近四人,鼻息愈来愈粗重。 “还有你,自恃美貌,便驴脸、虾球骂个不停,何人受得了你的辱骂!”朱祁铭又望着那个云娘道。 驴脸怒意渐盛,一只咸猪手已搭在云娘肩上,“小娘们,多管闲事,老子将你也······” 云娘忿然起身,“啪”地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了那张驴脸上。 ; 第四十三章 云娘 “驴脸”万万没料到蒙面女子如此刚烈,当即左手捂着脸腾腾后退数步,右手悄悄伸向腰间的刀柄。 争当护花使者的表现机会来了!四男中的两人率先拔剑,朝“驴脸”抢攻过去。一时间,两人的身形足够潇洒,而剑式也十分的华丽,一番惊艳的剑舞简直赛过京城舞姬的惊鸿一舞。 奇怪的是,二人的剑总是在距“驴脸”尚有两尺远的时候突然回撤,当“驴脸”扬刀奋力劈砍时,神奇的一幕出现了,二人齐齐举剑遮挡,无奈吃不住对方强大的劲力,腿一软,双双屁股着地滑出丈远,身子停住时,下裳已然成了开裆裤。二人赶紧撩下长袍遮住裤裆,十分熟练地爬起身来,再也不敢贸然上前了。 朱祁铭不禁大感失望,这些绣花枕头不惯于真打实斗,花拳绣腿终究是上不得台面! 转眼看向“虾球”手里的女孩,只觉得兄妹二人的处境堪忧。在鞑贼带给无数人家以深重苦难时,这些可恶的拐子又在给幸存者施加二次伤害,若把这等心思与精力用在共御外侮上,何至于让鞑贼如此肆无忌惮! 华夏大地似乎无处不在内耗,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人力、物力再盛也是枉然,可供持续投射出去的国力往往小得令人沮丧! 放眼四望,百余名孩子的年龄大约在六岁至十三岁之间,六岁,到了能长途逃难的年龄底限了;十三岁,是得以侥幸躲过被屠被掳命运的年龄底限。在鞑贼入寇时,更小和更大的孩子会是什么下场,直叫人不忍细想。 劫后又要面对拐子,孩子们无处可逃,就像大海中的鱼群一样,离群肯定是死,呆在群里,纵有掠食者,生存下来的几率还是会高出许多。 就在朱祁铭茫然无措时,忽闻一声娇斥,云娘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柄剑,只见她莲步轻移,手腕一翻,剑上似有森然杀气。 “驴脸”一凛,双手握刀,蓄势待发。 云娘身后的两名仗剑男起了争执,其中一人将另一人一推,那人踉跄着朝“驴脸”奔去,一脸惊恐之色。 事发突然,“驴脸”举刀便砍,踉跄男慌乱中举剑遮挡,一声刺耳的金属碰撞声过后,剑瞬间断成两截。 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那半截断剑飞向“驴脸”的左肩,没肉入骨,“驴脸”顿时呲牙咧嘴,痛得脸都变了形。恰在这时,云娘的剑刺入了他的右肩,那柄精致的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落败男”、“观望男”、“踉跄男”立马抖擞精神,围上前来一顿拳打脚踢。 几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操棍猛攻“虾球”,而更小的孩子则抓起石头群攻健妇,现场形势急转直下。 片刻之后,三个拐子带着满身的伤痕,落荒而逃。 一帮小孩跑入林中,解下近二十个女孩身上的绳索,众人哭成一团。 “此村人已逃空,你们不必在此等人施舍。”云娘俨然成了救世主,小孩们无不以敬仰的目光注视着她,“南行二十里,有个岔路口,东行五里可见一个大庄,庄上有个富户,户主姓荀,人称荀大善人,你们投奔荀家,定会有碗饭吃。” 听口音云娘是京城人无疑,可是,为何她对这里的情形了如指掌? 朱祁铭脑中方闪过这道疑问,便听得云娘又对几名妇人道:“年幼的小孩易落单,你们须小心看护。” 妇人们连忙点头应承。 活菩萨呀!朱祁铭激动得差点跑上前去对云娘拱手施礼。 就在这时,云娘冷冰冰的声音飘了过来,“你得留下!想要出头,就得付出代价。” 朱祁铭顿时从头凉到了脚。枪打出头鸟,无论何时何地,此言都是至理名言! 那名“踉跄男”自告奋勇地跑过来看押朱祁铭,另三名男子到林边牵来五匹马,六人五马进了村庄。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显然正如云娘所言,此地人已逃空。 择个宅院很深的大户人家,牵马的三人撞开侧门,绕到后院拴马去了。“踉跄男”撬开正门,云娘径直入内,左顾右盼一番,一头钻进了一间内室。“踉跄男”拴好门,老老实实呆在堂上,看守朱祁铭。 门窗紧闭,室内光线昏暗,恍如黑夜。 云娘如此从容,莫非在等人? 疑惑间,朱祁铭忽闻里面云娘叫道:“小子,进来。” 朱祁铭缓行数步,掀帘而入。这间内室疑似女子的闺房,此刻烛影摇红,香雾袅袅。云娘一头黑亮的青丝披散下来,恰好长发及腰。 徐徐回首,烛火映出一张艳若瑛华的脸,一对星目泛着波光,眼角眉梢的笑意透着几分妖冶,当真是融心蚀骨。 朱祁铭年方十岁,自然是不解风情,他只是觉得云娘似仙似妖,亦正亦邪,令人琢磨不透。 “你是京城人?”云娘扭腰动了一小步,佩玉的脆响如风铃声一般悦耳。 “我家在德胜门外,父亲以贩卖貂鼠皮为生,故常来北境。”朱祁铭蓦然想起了大小胖二人的营生,此刻信口道来,仍有几分难为情。如此下去,撒谎成性,岂非与坑蒙拐骗之徒无异? “听说京中有个王子两年前失踪了,后来又有人说那王子未曾失踪,哼,真假莫辨。不过,似乎真有一个王子许久都无半点音讯传出,这倒奇了!”云娘闪动的目光终于定在了朱祁铭脸上。 朱祁铭心中骇然。这个云娘是何方神圣?似乎对皇室宗亲用意颇深,自己被掳后,皇祖母肯定会命人严密封锁消息,她竟然能做到略有耳闻,想必在京城也是一个门路极广的人物。且对北境如此熟悉,在龙门卫还有故人,故而她的身份很令人生疑。 此时出言婉转撇清自己实属不智!朱祁铭茫然地望着云娘,摆出一副恍然无知的模样。 云娘脸色微沉,随即嫣然一笑,“我看你生得不俗,与其他孩子迥然不同。” 朱祁铭嘿嘿傻笑起来,“街坊邻居都说我长得好看!” 云娘失望地撇撇嘴,冷道:“德胜门你是回不去了,我身边缺个茶童,回京后调教三月,是否有出息,就看你的造化了!” 这时,大门外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叫嚣声:“我史大龙在北境讨生活,你锦云阁富居京师,咱们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今日为何断人财路,打伤我手下!” 云娘嘴角又浮起一抹浅笑,似乎正等着这一刻的到来。她娴熟地绾发,以黑纱蒙面,然后从容地出了内室。 锦云阁?闻所未闻! 听着吱呀的开门声,朱祁铭忽然觉得云娘对那群孩子说的话并不真诚,似在演戏! 无妄之地,无妄之人,自己万不可困在她手上,遭受无妄之灾! ; 第四十四章 归属 宅前的争吵只维持了片刻的功夫,一阵低语声响过之后,渐有笑声传来。不消说,双方达成了某种交易。 云娘突然返回内室,淡淡瞟一眼朱祁铭,径直朝妆台走去。 朱祁铭这才发现,妆台上放着个极小的锦盒。 云娘拿起锦盒,又缓缓放下,坐在妆台前摘下面纱,打散云鬓,精心料理方才草草收场的梳妆。 朱祁铭盯着云娘的背影,仔细打量她的装束,似要读出她身上谜一般的信息。 明太祖开国后,禁穿胡服,衣制悉数恢复华夏传统,正所谓“上承周汉,下取唐宋”。 女子的衣制大有讲究,用料、颜色有等级之分,而样式倒是禁锢不严。 云娘此刻上穿淡紫色褙子,下着浅色六幅月华裙,只是褙子的长度偏短,六幅月华裙露出的部位较多,如此上衣下裳的搭配方式,再加上她已然成型的鹅胆心髻发式,装扮更趋向于唐制,正是“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 依制,庶民的衣料只能用绸、绢、素纱,而云娘的褙子用的却是纻丝。 瞧装扮她肯定尚未嫁做人妇,自然也称不上诰命夫人,为何她的衣料竟与母妃的下等衣料相似呢? 正疑惑间,云娘冷不丁道:“除家人外,见过我真容的男人无不去了阴曹地府。” 朱祁铭蓦然一惊,旋即暗中吐槽:不信你就终生不嫁人,他日嫁为人妇,岂不是要谋害亲夫! 云娘对镜观望一番,脸上露出满意的笑色,“不过,你不是男人,你是男孩。” 朱祁铭心中一宽,不知为何,他觉得与这云娘呆在一起,总是提心吊胆来着。 云娘罩上面纱,捧起锦盒朝外走去,经过朱祁铭身边时,突然停下来,“你说你家以贩卖貂鼠皮为生,那你这身穿着岂非逾制?” 朱祁铭只觉得脊背上冷气直往上冒,自己显然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大明的衣制良贱有别,商贾属贱民之列,衣料只能用绢布,而自己身上的衣料赫然也是纻丝! “当时客栈里乱作一团,大家都在沐浴,慌乱中······穿错了衣裳。”朱祁铭战战兢兢地道。 云娘略一蹙眉,她急着前去谈成交易,无暇细想,便掀帘出了内室。 朱祁铭的心砰砰跳个不停,暗道:不行,得赶紧走人,留在此地,非穿帮不可! 宅前争吵声大作,不用说,到了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时候了,声音越大表明越想成交。 “怎么也得抽三成,少了免谈!”这声音显然是史大龙的。 “一成够了!你们只是动动眼皮子,唾手而得一成的红利,这是飞来的横财。”相对而言,云娘的声音显得轻细多了。 “将箭镞运至境外,弄不好会掉脑袋的!”史大龙的音调又高了一度。 “小声点!只需你们看护到龙门卫一带,余下的事与你们无关。” ······ 箭镞?将箭镞卖给鞑子,那不是资敌吗! 朱祁铭顿时感到心中隐隐作痛,北境不宁,竟然有人还在干这等勾当,而敢这么干的人,背后肯定有强大的保护伞! 収起杂念,朱祁铭偷偷溜出内室。堂中无人,四名男子显然全在宅前凑热闹。 来到后院,见院墙足有一丈来高,正感无计可施,忽然瞥见一排大树之后似有亮光,绕到树后,发觉此处院墙有个缺口,用一块成人那么高的木排挡着。掀开木排,露出一个数尺宽的豁口来。 朱祁铭心中大喜,稍作迟疑,返回院中,在马厩中牵了一匹马,小心翼翼地自豁口出院,缓行半里远,这才借助一处高地垫脚,跨上马背,策马直奔官道而去。 心中尚有余悸,只知策马向南飞驰,不知不觉间,岔路口已然就在眼前,正当他在东行与南去之间摇摆不定时,前方的官道上传来急骤的马蹄声,几点人影在雾霭中若隐若现。 朱祁铭当即策马钻入西边的密林中,沿林间小道潜行。 察觉到蹄声正向这边靠近,他无暇多想,赶紧下了马,折根树枝狠狠抽在马屁股上。马负痛扬蹄西去。 隐在一棵大树后,片刻后,六骑人马在他面前一闪而过。 六人戴面罩,着黑衣,身材魁梧,一瞧便知是身手不凡的高手。 蹄声渐远,朱祁铭起身回跑,快速穿过官道,隐入东边的密林中,沿林间小径向东狂奔。 这一刻,他深深意识到,自己无论往哪个方向行进,都会凶险万分。或许,那个孤儿群体才是他唯一的归属。 不到半个时辰,云娘所说的大庄就呈现在了朱祁铭眼前。 村边几个妇人正在兴奋地议论着方才的趣闻。 “荀家可是做了大善事了,收留的孩子得有百多个。” “是啊,荀家说了,过个一年两载的,让大些的孩子做事,一生有个活路。” “真是大善人啦!” 朱祁铭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民间的善举具有神奇的力量,能悄悄抚平无数苦难带来的残痛,它比官府的救助有效,官府的救助是机械行为,而民间的善举透着温情。 问明去路后,朱祁铭来到了荀宅前。 荀家虽富,但房屋的建造依然要严守规制,间数、架数不可逾制,与寻常人家并无不同,而进数却有很大的弹性。 顺着院墙望去,荀家宅院极深,肯定是三进院落。 这时,一个仆妇模样的人出了荀宅,含笑朝朱祁铭走来,朱祁铭脑中蓦然浮现出云娘的身影,心中一惊,便冲仆妇点点头,转身匆匆离去。 抬眼望向天边,只见日暮西山,已是黄昏时分。 他此刻又饥又乏,咬牙奋起余力,再行十里开外,来到另一个村上。 一户人家的房子稍显破旧,但前院收拾的井井有条,打扫得干干净净。他的腿似被一根绳索牵着,下意识地朝那户人家走去。 穿过前院,来到门前,一个年轻的女人,还有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和一个比男孩大几岁的女孩,三人齐齐从饭桌上抬起头来望向朱祁铭。 那个年轻的母亲算不上漂亮,但即便此刻颇感诧异,她也是舒展着眉头,那丝笑意似乎永驻于嘴角,从不曾离去。 朱祁铭顿感欣慰,欣慰得有些心酸。自己的运气真好,遇上了一个善良的母亲! ; 第四十五章 农家 “你该不会是逃难来的孩子吧?瞧你这模样,也不像啊?”年轻的母亲迎上前来,上下打量着朱祁铭,目光与语气都十分的柔和。 “我······”朱祁铭本想再提贩卖貂鼠皮之事,碰见那女人满是善意的目光,当即改了口,“我与父母离散了。” “不消说,肯定是鞑子造的孽,可怜的孩子!”女人牵着朱祁铭的衣袖往里引,“快进来吧。” 朱祁铭想称呼女人一声,几番张嘴,几番欲言又止。 “我本家姓方,你叫我方姨吧。”女人言毕,掸了掸朱祁铭身上的尘土、草屑。 “多谢方姨!”朱祁铭躬身施礼,姿态甚是端雅。 “快进来。”方姨眼睛一亮,脸笑得更开了,“真有礼数!”端张杌凳让朱祁铭入座,嘴里在轻声抱怨:“北边闹鞑贼,今早消息传遍了全村,大家都提心吊胆的,唉,这年头,安逸日子恐怕要到头喽!”随即冲朱祁铭笑了笑,转身往堂后走去。 对面那个三岁的男孩人小饭量却不小,肚皮圆滚滚的,嘴上喝着黄米粥,一口下去,哧溜作响,再抓起一块饼,几口下去就啃了个精光。偶尔看一眼朱祁铭,目光淡淡的,显然他的心思全在吃上。 旁边的女孩该有七岁了,吃相倒是斯文,冲朱祁铭一笑,眼缝拉得很长。只是她可没有吃饼的份,手上拿着色泽极暗的团子,不知是什么食物。 大明的女子真是不易,忠实地践行着程朱理学的道德规范不说,若生在了寻常百姓家,还得自幼就懂得苦着自己,让家里的男孩尽量过得好一点。 方姨端来一碗黄米粥,又递给朱祁铭三张饼,自己拿起与女孩手里一样的团子小口吃着,时不时冲朱祁铭笑笑。 农家守着几亩田地,只要风调雨顺,天下太平,一年下来倒也衣食无忧。但田亩收入微薄,经不住穷奢极欲,只能省吃俭用,细水长流。所以,这顿农家晚餐与昔日王府的膳食一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不过,朱祁铭漂泊两载,于他而言,王府中的富贵日子早已成了遥远的记忆,如今有个安身之所,已经相当奢侈了。 端起破旧的碗,轻啜一口黄米粥,真心觉得十分的美味可口,而久违的闲逸体验又悄然浮上心头。 朱祁铭拿起一张饼递向女孩,女孩笑着摇摇头,却极目盯了饼一眼。 “我食量小,妹妹吃吧。”朱祁铭很真诚地道。 女孩犹犹豫豫接过饼,撕下一大半递给男孩,那小子倒不客气,接住就往嘴里塞。 朱祁铭又拿起一张饼递给方姨,“方姨,我吃不了,您吃吧。” 方姨接在手上,瞟一眼胡吃海塞的小男孩,再看朱祁铭时,眼眶有些湿润。指着男孩道:“他叫小驹,不太懂事。”又指着女孩道:“她叫晴儿。”将饼偷偷收好,续道:“若有幸打听到你家人的消息,你就回去,若是一时半会得不到消息,你就安心住在方姨家里,只当是自己的家。你叫······” 朱祁铭赶紧道:“方姨叫我小明好了。” 吃罢晚饭,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农家节省灯油,晚上一般不燃灯,所以,当方姨收拾完毕后,村中已是漆黑一片。 朱祁铭十分困乏,早早在方姨为他整理好的房里就寝,迷迷糊糊中,见门缝里有灯光透射进来······ 次日醒来,天已大亮,方姨让朱祁铭换上棉衣棉裤,外罩粗布长衫,一副北方农家小孩的装扮,却比寻常人家略显体面。 待朱祁铭简单洗漱之后,方姨已出了门,他在晴儿的招呼下吃罢早饭,来到后院中习拳。虽然还是入门拳法,但如今施展起来虎虎有生气,直让小驹看得手舞足蹈,跟着有样学样地比划个不停。 过了大半个时辰,朱祁铭收了手,来到堂上,向晴儿打听家里的事,得知这个村子名叫卢家村,有二十多户人家,晴儿的父亲姓卢,去年秋天进山狩猎一去不回,至今生死不明。晴儿还有一个大伯和一个叔叔,去年伯叔二人助她家播下了冬小麦,今年夏收、秋播时,若晴儿的父亲还不回来,少不得还要伯叔二人帮忙。 朱祁铭接收着点点滴滴的民生信息,思绪蓦然回到了紫禁城那个风云际会的地方。 这世上不单有王公勋贵和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还有天底下的亿兆生灵。 堂堂王子,若非落难,绝无机会与底层百姓如此亲密接触,这样的际遇可以成为他一生的财富,让他把这个纷纭繁复的世界看得更加真切;也可能成为他一生的包袱,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日后当他需要明哲保身时,只怕许多情怀难以断然割舍。 当朱祁铭回过神来后,突然瞥见前院的柴堆旁蜷缩着三个女孩,年龄大约在九至十二岁之间,而院外的草堆旁,赫然躺着两个半大小子。 “家里剩下的粮食不多了,娘早上劝他们投奔别的人家,可他们不走。”晴儿大概看出了朱祁铭心中的疑惑,小声道。 朱祁铭看那两个半大小子皮糙肉厚的,一时半会倒也不用担心,只是三个女孩可怜兮兮的,瞧着令人心酸。 若是在王府,莫说五个小孩,即便是千人万人,父王、母妃也会大发善心的,可是眼下方姨自家的日子也不好过,而他这个王子只是避难之人,除了不敢宣之于口的身份之外,一无所有。 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朱祁铭进入房中拿起那本随身携带的《战国策》,让自己快快进入书乡。 读完《秦策》后,朱祁铭悠悠抬起头,一眼瞧见门外的方姨正冲自己笑,手里鼓捣着一袋什么东西。 “你读书像个书痴!” 第二次听见这样的评语,朱祁铭心中蓦然想到的人竟是母妃,而不是皇祖母!不知是因为思念母妃而伤怀,还是因为方姨的一个表情、一句暖语而感动,他的鼻子直泛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小明,来搭把手,把谷子倒入缸里。” 朱祁铭赶紧放下书,控制住泣意,小跑到方姨身边,与她合力抬起那袋谷子,倒入一个圆鼓鼓的器皿中。从此,他记住了那个器皿叫缸,而入缸的细粒叫谷子,只是这谷子似曾相识,在王府好像叫粟来着。 “你去读书吧。”方姨说这话时,表情显得很是兴奋,这让朱祁铭想到了母妃看见自己苦读时的神色。 方姨去了厨房,朱祁铭却失了看书的兴致,默然坐于堂上,思绪凌乱。 “娘方才去大伯家借谷子了。”晴儿挨着朱祁铭坐下,低声道。 “家里缺粮?”朱祁铭诧异道。 晴儿摇摇头,旋即望向门外,“还不是为了他们。” 这时,小驹小跑过来,叫道:“饭熟喽!”然后扭扭屁股就坐上了饭桌旁的杌凳。 方姨跟在小驹身后,径直走到院中,对三个女孩道:“你们进屋吧。” 三个女孩赶紧起身鞠躬,茫然的脸上有了些许生气。“婶婶!” “你们的父母不在了,从今日起,就管我叫娘吧。” “娘!”女孩们抱着方姨哭得稀里哗啦。 两个半大小子投来羡慕的目光,却也只是羡慕而已,仍老老实实坐在草堆旁,不敢擅动。 ; 第四十六章 善举之难 方姨带三个女孩进里屋梳洗一番,出来时,三人已经很是有模有样了。 女孩毕竟比男孩好养,三人坐在饭桌旁,虽然饥肠辘辘,却也只是细嚼慢咽,并不贪食。 方姨扫一眼院外的两个男孩,她脸上笑容依旧,但眼中隐隐流露出一丝无奈。 俗言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一个半大小子若放开肚皮吃,足可抵屋内一桌人的饭量,耕田种地又帮不上多大的忙,得养至少两年才能渐渐养成壮劳力,一下子收养两个半大小子,这可不是一般人家承受得起的。 方姨反复看门外的二人,偶尔叹口气,一顿饭没顾得上吃几口,最后匆匆放下碗筷,给二人每人送去了一碗粥、一张饼,之后一人独自出了门。 新收留的三个女孩像小女人一样,一番收收捡捡,家里立马变得整整洁洁了。不用说,方姨添了三个好帮手。 “娘肯定是到小叔家借粮去了,可小叔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呀。”晴儿的小脸上透着大人一般的忧郁。 “晴儿妹妹,家里除种地之外,便无别的活路么?”过去在王府,朱祁铭何曾为衣食住行发过愁?父王身为亲王,金册金宝,年俸万石,手指缝里稍稍漏一点,便足够升斗小民百辈子的用度了!眼前这个农家想要行善,却不得不为几斗米折腰。求人不如求己,他在想:能不能为方姨做点什么。 “庄户人家,哪有别的路可走,要是爹回来,或许还能靠狩猎多条生路。”在晴儿的印象中,爹娘一年到头只为种田、狩猎忙碌着,除此之外,她真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营生能管人穿衣吃饭。 小驹见二人说得热闹,便叽叽咕咕自言自语凑过来,靠在朱祁铭肩上,头却往外歪,一副想要套几乎又要端架子的模样。 “小驹,你方才吃了五个麦饼,还饿不饿?”朱祁铭决定逗逗这个吃货玩玩。 “那是······高粱饼。”小驹的笑带有一丝鄙视的味道。 “麦饼!” “高粱饼!” 僵持中,朱祁铭扭头望向晴儿,晴儿给了他一个同情的眼神,不无遗憾地道:“真的是高粱饼。” 朱祁铭立马陷入了深深的尴尬之中。自己已经十岁了,见识居然不及一个拖着鼻涕路都走不稳的三岁小屁孩! 好在方姨的三个新女儿围了过来,一席闲话后,朱祁铭便把方才的尴尬当作童趣收藏了。 闲谈中,朱祁铭得知那个最大的女孩叫念青,今年十二岁;次大的女孩叫翠儿,今年十一岁;最小的女孩叫小红,年方九岁。三人的家都是于宣德年间“移民实边”时从山东迁移过来的。 他还得知卢家村位于保安州最北边,已经属于虏患难以波及的安全地带了。 这时,方姨回来了,脸色有些落寞,显然借粮未能如愿。门外两个小子只远远望了方姨一眼,便神色黯然地垂下了头。 附近各村许多人家都收留了逃难来的小孩,负责管理户口的里长自然要出面看看情形,顺便劝人行善。当年近五旬的里长出现在方姨家中时,朱祁铭深深看了那人一眼。 基层治理是古代中国的千古难题,大明尤其如此。十户一甲首,一百一十户一里长,里甲并非以选贤任能的方式产生,而是由纳粮最多的人直接出任。里甲不在官与吏之列,不属于官府编制,却承担着官府的延伸职责,有权亦有牟利空间,很容易形成被朝廷忽略的灰色地带,加上里甲本来就属于豪户,只要稍生邪念,就会渐渐演化成鱼肉乡里的地方豪强,把老百姓推向朝廷的对立面。 当然,任何事情都不可一概而论,保安州这边民风淳朴,多数里甲还是能深孚众望的。 “卢二娘,你收留了四个孩子,实属不易,我与村中耆老商议过了,村东那片荒地得有三、四亩之多,就划给你家去种。”里长扫了四张陌生面孔一眼,目光最后停在了朱祁铭身上。 朱祁铭顿时感到一阵阵的不自在。 “我只认了三个女儿,那男孩是我家亲戚。”方姨心中根本就没把朱祁铭与其他逃难的孩子混在一起。 “哦,原来如此。”里长转身看向门外,“外面还有两个小子,一并也收了吧。” “我家是小户人家,那养得起那么多人?”方姨显然急了,只是语气柔柔的毫无辩驳力。 “那两个小子也快成年了,正好给你家垦荒,再想想,再想想。”里长看来不想逼人太甚,满面含笑地劝了几句,便转身走了。 门外二人死活不肯走,里长又丢下这么一番话,方姨脸上的笑意十分罕见地消失了,她快步走进房里,多半是偷偷抹眼泪去了。 眼缘真的挺神奇的,两个半大小子看来认定方姨是娘了,走不想走,留又难留,一时间郁闷不已,竟躲在草堆旁呜呜哭了起来。唉,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纵有千难万难,日子还得过下去。不久,方姨带着标志性的笑容又出了房间,领着三个新女儿去做女红,好让她们换身行头。 朱祁铭觉得自己过去小厮都做过了,如今吃闲饭太不像话,总得帮忙做点什么,便寻到了方姨身边,“方姨,我有力气,家里有事尽管吩咐我去做。” “这十里八乡的难得见到一个读书郎,你只管读书,方姨见你读书就觉得心里舒坦。”一谈到读书,方姨脸上就笑开了花,看那傲娇劲,显然真把朱祁铭当成自己的孩子了。 朱祁铭这下犯了难,一本《战国策》已读好几遍了,再读下去也不能把它读成《史记》呀,找乡绅人家去借书又过于冒险,不知不觉间,他突然有了到荀大善人那里去碰碰运气的想法。 到时候便称自己是逃难的小孩,想必不会引人生疑! 想到这里,朱祁铭对弄清荀家的背景兴趣大增。“方姨,邻村的荀家肯定会有不少藏书吧?” “荀夫子年轻的时候教过附近许多人识字,大家都称他为夫子。不知为何他却不愿考取功名,一人跑到江南,边读书边行商,发财后又收了手,回到乡里成天关在家里读书。听人说,他家里的书都堆成了山!” 亦读亦商?那不是儒商么? 朱祁铭心中释然。云娘不可信,但荀家可信,那些逃难的小孩应无忧,而自己前去借书也肯定不会遇上多大的麻烦。 朱祁铭凝眸而思,几近入定,方姨见状,指着他朝身边的三个新女儿努努嘴,三人停了手上的针线活,先是窃笑,片刻后笑声几近轰然。 可方姨的快乐时光并未维持太久,已到黄昏时分,她起身前往前院抱柴生火,瞥见那两个哭得不成人形的小子,当即面色戚然。 “你们进来吧。” 两个半大小子一跃而起,直接就叫上了:“娘!”然后呼呼跑到柴堆旁,抱住柴火就往屋里钻。 ; 第四十七章 暗涌 两个半大小子一个叫大福,一个叫小龙,二人一进方姨家便找到了归属感,欣欣然如漂泊的游子回了家。 世上的人形形色色,各有不同,就拿方姨新收的二子三女来说吧,他们不愿到富贵人家求人收容,他们只想认个娘,也会想方设法来孝敬这个娘。 大福、小龙很是勤快,见大地已解冻,就每日起早贪黑在村东头垦荒,尽量把自己当成壮劳力看待,能力不足就用时间去弥补。 可是,赶上青黄不接的时节,陡然添丁入口,新来的人足足是原有人口的两倍,如此一来,家中难免捉襟见肘。方姨无奈,只得翻箱底钱,甚至开始变卖珍藏多年的嫁妆了。 这天,方姨又在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两副绣品,将它们紧紧攥在手里,不住地唉声叹气。 朱祁铭正想出门前往荀家借书,匆匆朝方姨那边一瞥,立马被方姨手上的绣品震撼到了。 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从方姨手中接过那两副绣品,仔细看过之后,觉得它们是如此的质朴,又如此的唯美,以至于让人有种身临其境的恍然。 其中一幅是雪景图,一条冰河蜿蜒而下,远方的雪树垂下万缕银丝,背景透着若有若无的淡蓝色,宛如神秘仙姬素妆出浴。另一幅是秋林夕景图,霜林在斜阳映照之下,散发着浓浓的秋意,意境凄美而又略显萧索,几片红叶随风飘零,仿佛有声可闻。 朱祁铭不谙绣艺,但他见多识广,他在脑海中使劲搜索有关王府苏绣绣品的记忆,觉得眼前的两副绣品与苏绣有所不同,至于二者之间的差异究竟体现在哪里,他却不得而知。 “方姨莫非是苏州人?”朱祁铭把绣品还给方姨,心中在替它们惋惜。 方姨从怅然中回过神来,“我老家在湖广长沙府,当年也是阴差阳错,竟然远嫁他乡。唉,一晃十年过去了,这是我还没出阁时绣的,一直不舍得卖。” 数百年后,经工艺改良,湘绣驰名于天下,风头甚至一度盖过苏绣。可是,眼下这两副绣品在世人眼中不过是普通的民间刺绣而已,卖不上好价钱。朱祁铭很想留住它们,却不便说出口。 “多年前的心血,换不来一两银子,太不值了!”言毕,方姨毅然将绣品塞进箱底,合上箱盖。 “方姨,我去荀家借书,借后即回。”朱祁铭舒了一口气,随即想起了借书的正事。 “路上小心点,快去快回。” 嘴上回应着方姨的叮嘱,脑中浮现着那两副绣品的影子,朱祁铭恍恍惚惚出了家门。 大地回春,暖风习习,各色野花杂陈于浅草之间,氛氲入野径,馥郁侵人衣。 乡村小道无比的宁静,此地无关庙堂,亦不涉江湖,置身其间,惴惴的心可稍得安宁。 一番乡间漫步之后,来到荀宅前,朱祁铭气定神闲,对陌生的环境并无半分的不适。 “荀夫子在家吗?”朱祁铭朝门口的仆妇微微躬身,姿容令仆妇大感诧异。 “你找老爷有何事?” “借书。” “这······”仆妇如遇见了前所未有的奇事一般,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九岁大小的女孩自内室缓缓走了出来,匆匆打量了朱祁铭一眼。这女孩面目清秀,衣着不俗,身上透着一副小主人的气派,只是眉宇之间并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气。 “姐儿来啦。”仆妇赶紧躬身行礼,随即交手垂目,再也不敢正眼看人。 “进来吧,想借何书?”女孩似乎十分吝啬笑意,纵然传递着热情,却仍是神色淡然。 “《史记》。”朱祁铭跨入堂中,目光从女孩耳际掠过,投在她身后的挂画上,暗道:这副《风雨归舟图》可是父王久寻无果的珍品啊! 女孩略一诧异,“还以为你要借《千字文》、《千家诗》呢,等着。”转身朝穿堂走去。 这时,一阵朗朗的读书声飘了过来,似有许多小孩齐诵《百家姓》,朱祁铭不禁暗暗替那些逃难的孩子感到庆幸:在荀家既有饭吃,又有书读,有此归属,夫复何求! 正感叹着,忽见女孩抱着一本崭新的《史记》走了过来,那书封皮甚是精致,隐隐有书香飘来。 “多谢。”朱祁铭拱手施礼,随即从女孩手中接过《史记》。 女孩盈盈一福。朱祁铭见状顿感恍惚,瞧女孩的姿容,分明出自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可是,荀家只是平民之家呀! 他不由自主地深深望了女孩一眼,入眼的景象有些模糊,吕夕谣的笑脸就在这一刻蓦然浮现出来,于是,一道淡淡的伤感从他心底缓缓划过。 “来我家借书的,你是第一人。不必留字据,还与不还由着你。”女孩的语气令人捉摸不透,言下之意不知是赞许还是质疑。 “叨扰了,告辞!”朱祁铭快步出了荀家大门,心中窃喜:隐身之地无需暴露,运气真好! “等等,你是哪个村上的?” 女孩的询问声飘了过来,但他人已走远,不必作答。 窃喜尚存心头,不远处却在此时突然响起了一道阴沉的询问声:“荀家可在此村?” “往前走,百步开外就是荀家。” 本能驱使着朱祁铭躲到一棵大树后,偷偷望去,只见两个长着武人身板的汉子穿着一袭儒衫,显得极不协调,二人阴冷的脸色令人望而生怵。 他猛然意识到,如今自己出门找书读竟是一种不堪承受的奢侈!这里依然关乎江湖,只是不知是否还涉及庙堂! 待二人进了荀宅后,他快步闪入小道,在草木的遮掩下,向着卢家村一路狂奔。 一步跨入家门,砰砰直跳的心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突然,隔壁家门口又响起了一道询问声:“卢二娘何在?” 对这道声音,朱祁铭再熟悉不过了,它赫然就是云娘的声音! 朱祁铭本想躲到后院里,稍作迟疑,一头钻入房中,轻轻关上房门,静静等待着惊魂时刻的到来。 “是卢二娘家吗?”杂乱的脚步声止于大门外,云娘的询问还算和气。 片刻后,方姨的声音传了过来:“你找谁?” “听说你刚收了两个儿子,过来看看。” “你是谁?这关你什么事?”方姨的语气中罕见地带上了冷淡、逐客的味道。 “看看。” 在方姨的惊咦声中,杂乱的脚步声朝朱祁铭的房间逼近。 朱祁铭的手指在轻轻抖动。 “娘。” “娘。” 大福、小龙的呼唤声适时地传了过来,而房门前的脚步声转向门口移去。 “这就是你的两个新儿子呀,半大小子可不好养,费粮!” “云娘,有来路不明的人去了荀家。” “快走。” ······ 朱祁铭倒在床上,背心里已满是冷汗。 ; 第四十八章 荀家小姐 多亏方姨没把朱祁铭归在“被收养人”之列,朱祁铭这才得以有惊无险地逃过一劫。 像朱祁铭这么一个孩子,若一人现身于其它地方,一定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想要隐藏绝无可能。如今呆在卢家村一带,因逃难来的孩子太多,别人想要遍查并非易事。 况且,这里已经被人查探过了,反而成了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卢家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朱祁铭每日习拳、读书,偶尔到田间地头转转,日子倒也过得惬意。 但家里的粮食只够半月之用了,方姨着了急,她不能等到揭不开锅了再去临时抱佛脚,便领着念青、翠儿、小红她们没日没夜地做针线活,但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做针线活挣不了多少钱,还是管不了一大家子人吃饭穿衣,方姨几次想把珍藏的绣品卖了,又几次咬牙留了下来,最后一次还是被朱祁铭劝住的。 这天,朱祁铭带着小驹去看大福、小龙垦荒,见路边地里绿油油的一片,颇为诧异。“为何种这么多韭菜?” “那是······麦苗!”小驹又露出了鄙视的笑。 朱祁铭吸取了教训,他知道在乡村里,自己的见识真的不如这个三岁的小屁孩,便赶紧掩饰自己的窘态,“我只是说笑说笑而已。” “你就是不认得麦苗!” 嘿,这小子倒认真了! 朱祁铭故意把脖子一扬,“今日头疼,唱不了童谣了。” 小驹连忙笑嘻嘻地凑了过来,小手指向田间,“嘻嘻嘻,好像······韭菜哟。” “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防空钟;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儿,打拨儿。” 朱祁铭哼着这首京城流传最久最广的童谣,小驹在一边断断续续和着,二人很快就来到了村东头。 大福、小龙见了朱祁铭、小驹二人,只是冲他们咧嘴笑笑,却不想停下手里的活。 这时,晴儿提着陶壶给大福、小龙送水来了。 “小明哥,你也来啦。”晴儿丢给朱祁铭一个笑脸,转对大福、小龙道:“大福哥、小龙哥,歇会吧,快来喝水。” 大福、小龙这才停了手上的活,慢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这几亩地尽快种上粮食,家里也可多些收成。”朱祁铭越来越入乡随俗了,说出的话也带了些农家腔调。 “快不了“”,现今只能等着种秋粮,还得等几个月。”大福把嘴从壶口移开,不等嘴里的水全下肚,便搭上了话。 小龙接过陶壶,“娘说了,先种两亩棉花,余下的地等着种秋粮。” 自元代起,棉花种植已推广到了长江流域、黄河流域,明代棉花种植范围极广,但那时的棉花并非现代人所见到的陆地棉,而是亚洲棉,棉绒短粗,产量不高。不过,种两亩棉花足够一家人穿衣之用了,还可剩出许多用于出卖,交换日用品。 朱祁铭哪懂得了农活?他听得有些迷糊了。 说话间,一辆马车徐徐驶来。拉车的马通体雪白,白马身后的车篷显小,外观十分的雅致,车帘似乎是用朝鲜细布做成的。 车前坐着一个年老的车夫和一个仆妇模样的中年妇女。车后跟着两个骑马的壮汉。 车帘一晃,一双星目闪了一下,只见仆妇附耳靠近车篷倾听片刻,转对车夫低语一番,马车便缓缓停了下来。仆妇跳下马车,掀开车帘,扶着一个女孩款款而下。 女孩穿着素雅,但往道上一站,路边妖艳的野花立马失了颜色。那女孩朝这边扫了一眼,晴儿直往朱祁铭身后躲,一副自惭形秽的样子,而大福、小龙二人捏着衣襟,显得很不自在,不久便偷偷溜到地里干活去了。 只有小驹被路边的蝴蝶所吸引,直接无视女孩的存在。 这个女孩赫然就是那个给朱祁铭送书的荀家小姐。 毕竟受过她的赐书之恩,朱祁铭便迎前一步,拱手施礼。女孩立马以万福礼相回。 晴儿眼中放出了异彩,肯定是在感叹世间怎么会有女孩子能端出如此优雅的姿态来。 “原来你家在卢家村呀。”女孩脸上似乎有了一丝笑意,“你家是哪家?” “村东头第五家。”晴儿抢答道。显然,在晴儿眼中,这么一个富家小姐对自己的小明哥如此友好,是极长脸面的事,她的拘谨感觉也不复存在了。 “我忘了问你,你比我大不了多少,怎么就能读史了呢?”女孩似乎并无打个招呼就走的意思。 你若得知我三年前便读史了,岂不是要当场晕倒!朱祁铭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敢实话实说。 言多必失,朱祁铭本不愿透露自身的任何信息,但一想到今后可能要长住卢家村,少不得还会上她家借书,便说了番半真半假的话:“蒙学开得早,所以今年就读史了。” “蒙学?”女孩的兴趣似乎更浓了,“你不是本地人。” 朱祁铭心一沉,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女子真的不可太聪明,女子无才便是德,古训诚不我欺也! “他是我家亲戚。”晴儿学着她娘的腔调道。 女孩看了看晴儿,望着朱祁铭欲言又止。 “晴儿妹妹,你带着小驹先回家吧。”朱祁铭吩咐道。 晴儿应了一声,牵着小驹避到一旁,不时瞟这边一眼,却并不急着回家。 “那天你刚走,就有两个来路不明的人上我家打探一个男孩的下落。”女孩的目光定在了朱祁铭脸上,“他们所说的男孩的年龄、模样很像你。” 朱祁铭闻言暗自叫苦不迭,看来有把柄落在她手上了,今后还得想法子哄住这个小祖宗。 “那两人一看就知不是好人,谁愿意搭理他们!”女孩嘴一撇,露出了些许厌恶的表情。 这是几个意思?想拿捏我?可是,如今我只是穷小子一个,拿捏我无利可图呀! 就在朱祁铭仔细思量女孩的语意,深感迷惑不解时,女孩又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本地人了。那天,有个叫云娘的也去了我家,她的口音似乎跟你一样。” 朱祁铭觉得背上又开始冒冷汗了。姑奶奶,你快走吧,听你说话很受折磨! 这时,朱祁铭身后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小明,还是把绣品卖了吧,等到揭不开锅再卖,就讲不起价了!”方姨快步朝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念青、翠儿、小红她们。方姨一眼瞥见荀家小姐,诧异道:“哦,有贵客。” 方姨这几天经常鼓捣她的米缸,看一次就添一份焦急,这次显然是再也沉不住气了。 荀家小姐朝方姨微微躬身,旋即转身朝马车那边走去,上车前,扫了众人一眼,摇摇头,不无同情地道:“一大家子吃闲饭的小孩,这日子怎么过哟!” 你也是个小屁孩,这话是你该说的么!朱祁铭心中有气,却也不便发作,毕竟被人拿住了把柄。 ; 第四十九章 祸根 “方姨,她是荀家的小姐。”方姨望着远去的马车发呆,朱祁铭赶紧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道。 “这孩子教养真好!”方姨轻咦一声,这才回过神来,赞道。 她教养好,瞧她临行前幸灾乐祸的样儿,分明就是个小人! 朱祁铭心里犯着嘀咕,嘴上却不愿顶撞方姨,只是轻哼了一声。本来,他对荀家印象极好,荀家全无土财主、暴发户的骄横做派,处处与人为善,平民之家却有“忠厚传家远,诗书济世长”的士大夫风骨,这是许多缙绅之家也比不了的。但他与荀家小姐一番交谈后,心有余悸,故而对她产生了抵触情绪。 “娘。”晴儿小跑过来,抱住方姨的手臂,脸上的表情显得相当兴奋,“那位姐姐与小明哥好配哟,像戏里的人一样!” 朱祁铭又想到了荀家小姐的临别之言,心里颇为不爽。配?话可不能乱说!她是千金大小姐,我如今是农家穷小子,配个屁哟! “那孩子长得真好看,画里人似的!”方姨的神智似乎还不太清醒。 醒醒吧,方姨,等您见了吕夕谣,岂不是三天都回不过神来! 蓦然想到吕夕谣,朱祁铭的情绪随之低落下来。 “小明,我看干脆把绣品卖给荀家得了,每幅卖一两银子就行了。你择个日子去趟荀家。”方姨又想起了她的米缸,眼中浮起了深深的期待。 朱祁铭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一帮人舍下大福、小龙二人,回到家中。 朱祁铭无心读书,做活又插不上手,只得坐在方姨房里,看母女四人做针线活。 念青下月过完生日就十三岁了,到方姨家后,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出落的水灵灵的,愈发像个大姑娘了。 “娘,家里粮食不多了,眼下地里到处都是野菜,不如去地里挖些野菜,七分菜,三分粮,这样也能捱两个月。”念青道。 “诶,这法子好,娘怎么就忘了呢?你们带上晴儿,四姊妹一起去挖野菜,不愁咱家就过不了这个春荒。” 三个女孩齐齐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出了房门。 “念青,你快成大姑娘了,小心碰上村里的无赖丁二狗,不要离家太远!”方姨见她们走得急匆匆的,便赶紧递上一声叮咛。 “方姨,丁二狗是谁?”朱祁铭知道这边民风淳朴,陡然听方姨说村里有无赖,当下深感诧异。 方姨撇撇嘴,不屑地道:“丁二狗视赌如命,输光了家产,卖掉了妻子,成了人见人怕的泼皮无赖。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却养不活自己,成天靠讹人为生。” “方姨,我闲着无事,我也去挖野菜吧?” 方姨含笑嗤了一声,“说什么呢?快回房里读书去,方姨还指望着靠你长脸呢。” ······ 偏偏丁二狗整日游手好闲,到处瞎晃悠,今日讹了别人半坛酒,喝得已有三分醉意,不知怎么的就逛到了地头上,一见念青,两眼就发直了。 念青很懂事,赶紧招呼三个妹妹先回了家,等丁二狗口出轻佻之言时,抓起一把泥土撒在丁二狗脸上,转身逃向家里。 丁二狗恍惚半天,这才动身追到方姨家门口。 闻讯后的方姨拦住丁二狗,“不准你欺负我女儿!”她的身材、语气都显得十分的柔弱,毫无震慑力。 丁二狗一把将方姨推到在地上,“一家子妇孺,老子怕什么!这丫头偷了老子的财物,今日就拿她做抵偿!”说完此话,双眼死死盯住了一旁的念青。 朱祁铭闻声从房里跑来,见到眼前的一幕,当即怒不可遏。可能他自己还未察觉,他早在心底里把方姨视作娘了。此刻,见方姨倒在地上咧着嘴,他不由得很想冲回房中,找出王魁送给他的那柄短刀,将眼前这恶男给灭了。但隐隐中有一丝戒意牵动着他,驱使着他収起了杀人的念头,操起一根木棍,紧跑数步,举棍狠狠打在丁二狗背上。 朱祁铭习拳已久,手上的力道不小,加上对方猝不及防,所以一棍就将丁二狗打翻在地。 丁二狗躺在地上翻了半天的白眼,爬起身来,见眼前站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当即恼羞成怒地猛扑过来。 这时,大福、小龙二人飞奔过来,拦在朱祁铭身前,拳头一握,臂膀上的骨骼咔咔作响。 见两个半大小子站在那里组成了一堵墙,丁二狗顿生怯意。“等着,老子与州衙里的胡海、耿大是哥们,有你们好看的!”随即灰溜溜地逃走了。 念青她们赶紧扶起方姨。方姨没怎么把丁二狗的话放在心上,她只是觉得如今有一帮小子替自己出头了,故而颇为欣慰。 “大福、小龙你们忙去吧,念青,你带着几个妹妹在大福、小龙二人身边挖野菜,不要走远。”方姨吩咐道。 念青四姊妹随大福、小龙去了村东,方姨一边担心着几个女儿的安危,一边记挂着家里的米缸,不禁幽幽叹了口气。 忽见一辆马车缓缓驰来,在方姨家门前停下,一个穿着得体的中年仆妇下了马车,张望一番,走到方姨身前,“是卢二娘吗?” “是。你找我有事?家里坐吧。”方姨带着几分诧异,挥手相邀。 “不必了。”仆妇道:“我是荀家的人,我家小姐说了,只要你家那个借书的哥儿肯往荀家做事,荀家今日便奉上五石谷子以作定酬。” 哼,乘人之危!朱祁铭闻言,心中对荀家小姐的印象又坏了数分。 “他还在读书,哪能出去做事?”快要揭不开锅的方姨似乎并没有为五石米动心。 “也不是什么重活,做做茶童、书童什么的,轻松极了。再说,在荀家也可读书的。”仆妇看似很有耐心。 “我家小明还小,恐怕不会伺候人,多谢荀家好意。”方姨满面含笑,但神色甚是决然,语意亦不曾留有丝毫的回旋余地。 “不想去荀家做事也行。”仆妇顿了顿,“我家小姐可借给你家五石谷子,若秋粮收成好,可是要还的,至于利嘛,到时候看田里有什么时令果蔬,取一些便行了。” 就是嘛,哪来的好心?还不是贪便宜!朱祁铭也不知怎么的竟动了气,断然道:“我家不缺粮!” 方姨正愁着一家子的吃用,觉得仆妇说得合乎情理,本来动了心,听了朱祁铭的话,尽管心中不舍,但还是向着朱祁铭这边说话:“还是算了,多谢荀家好意。” 仆妇怏怏地转身上了马车,蹄声响起时,方姨扭头看向朱祁铭,笑色中流露出些许的责备之意,“荀家小姐想帮衬咱家,又要顾及咱家的体面,故意托人那样说话,你这孩子赌的是哪门子气!” ; 第五十章 福兮祸兮 有野菜当粮,方姨一时半会还不用为揭不开锅而发愁,但天气一日日转暖,孩子们的衣裳该换换了。朱祁铭倒好说,反正他穿什么都有模有样的,小红、晴儿、小驹尚小,也不用太操心。只是念青、翠儿眼看快出落成大姑娘了,该有个大姑娘的装扮;而大福、小龙晒得黑黢黢的,穿上破旧衣服,与叫花子无异,他二人也该添几件像样的衣服。 方姨催朱祁铭尽快去荀家卖那两副绣品,朱祁铭不愿成行,便劝道:“方姨,您都收藏十多年了,如此贱卖太可惜了!不如再绣一些新的绣品用于出卖。” “那怎么成?”方姨为难道:“既无绣架,又无画师提供图案,只能自己作图绣些小玩意,不值钱。” 朱祁铭无奈,便匆匆出了门,走不多远,察觉到自己竟然忘了带绣品,待返回家门口时,忽然觉得身上直冒鸡皮疙瘩,扭头看去,只见丁二狗在那边正以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他身边有两个衙役模样的人,大概就是丁二狗提到的胡海、耿大了。 那天打了丁二狗一棍,肯定被这个泼皮惦记上了,竟然还因此而招来了衙役!想到这里,朱祁铭心中不禁泛起一阵寒意。 恰在这时,荀家小姐那辆熟悉的马车缓缓驰来,丁二狗等人似乎对马车的主人颇为忌惮,只过了片刻功夫,三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若非机缘巧合,朱祁铭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如此透彻地看清一个奇怪的群体——胥役。不过,此刻他的心思已不在那两个衙役的身上,徐徐驰来的马车令他稍感不安。 本想回到房中避一避,又觉得自己犯不着那么狼狈,犹犹豫豫间,马车已然到了门前。 马车缓缓停下,车帘一掀,露出一张含嗔的俏脸。“再想到我家借书,那是不能的了!” 朱祁铭顿时茫然,暗道:分明是她在拿捏我,我可没招惹她呀,还打算让我一个王子做她的书童、茶童,亏她敢想!如今竟像她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莫名其妙嘛! 不过,再怎么赌气,也不宜明着翻脸,借书一事可不能搅黄了,否则,在这偏远的乡村,自己一无所能,终日无所事事,难免会度日如年。 “若不嫌弃,请到寒舍一坐。”朱祁铭十分真诚地举手相邀。 “哼!”车帘猛地一合,马车随即启动。 无边的麦浪掩住了远去的车影,朱祁铭如坠五里云雾之中,他不明白一个姿容端雅的富家小姐为何突然之间连面上的礼节都不顾了,翻脸比翻书还快。 良久之后,他意识到借书之路已然被堵死了,而方姨将绣品卖个好价钱的梦想也随之落空。 或许一切都源于借粮一事,于她而言,借与不借真有那么重要吗? 朱祁铭有些后悔,自己一时随性,竟然断了方姨的粮路,还断了她的财路,这个春荒就算全家人吃菜咽糠恐怕也难以度过去了。 可是,自己当时为何那般随性呢?心被这道疑团包裹着,中有一丝烦恼,纠缠不休。 拼命清空那些突如其来的杂念,思绪渐渐落在了方姨的绣品上,记忆就在这一刻被打开。三年前,他在王府见过西域商团,商团中半是亦力把里人,半是撒马尔罕人,当西域人见到存心殿那几幅苏绣绣品时,激赏的目光令人难忘。 如今沿海倭寇、海匪肆虐,海路不畅,而陆上丝绸之路又被瓦剌卡住了咽喉,大明珍贵的刺绣绣品难以外输,此时若有一支西域商队经过这里,大可拿出那两幅绣品来向他们漫天要价。 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白日做梦,便自嘲似地缓缓摇头。 当他的头摇向西边时,却再也转不回来了。 一辆造型怪异的马车,还有车后的驼队、马队,组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线,一路的铃声带来了浓浓的异域风情。 朱祁铭揉揉眼睛,再举目望去,直到看清驼背、马背上的人影后,这才确信自己所见非梦,前方出现的队伍正是一个撒马尔罕商队,来者的衣着与他残存的记忆十分吻合。 心跳蓦然加速,笑意在脸上荡漾。“方姨,快找出那两幅绣品!”朱祁铭跑入家中,拉住一脸疑惑的方姨往房中奔去。 “跟荀家说好啦?”方姨熟练地开了箱,飞快地翻出绣品递向朱祁铭。 朱祁铭只取了那幅雪景图,跑到屋外,将雪景图贴在树干上,细细观赏。一望之后,顿觉强光下的雪景图更加惊艳,似有魅惑的气息扑面而来。 铃声、蹄声骤然而止。 “公子,能让我看看你的刺绣吗?”一个女子的声音传了过来,此女的汉语还算流利,只是带着较重的口气。 公子?朱祁铭觉得这样的称呼套在自己头上,不伦不类的,显得滑稽可笑,不过,只要她对雪景图动心即可,其它的事都可忽略不计。 朱祁铭从容地将雪景图递到车上人手里。车上人头戴似巾非巾、似冠非冠之物,幽蓝的眼神透过白纱,投射在那幅绣品上。 几个穿戴怪异,但面目和善的男子下了马,围到车前,诧异地望着雪景图,个个都是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片刻后,他们开始热烈讨论,叽里呱啦,没完没了,时而摇头,时而露出略有所悟的表情。 最后,那几名男子似乎达成了共识,纷纷朝车中女子点头。 “公子,这绣品卖吗?要是卖,你开个价。”车中女子十分和气地道。 方姨渴望这幅雪景图能卖出一辆银子的价钱,如今遇上了撒马尔罕商团,怎么也得翻个五倍!想到这里,朱祁铭伸出了一只手。 撒马尔罕人见状,又围在一起交头接耳。 这时,方姨匆匆走了过来,“小明,他们是什么人?” “撒马尔罕商队。”朱祁铭随口道。说完他就后悔了,他担心如此坦露见识,会让撒马尔罕人和方姨生疑。 好在车上女子只说了句“公子好见识”,又急匆匆埋头看雪景图了,而方姨则愣在那里恍若未闻。 突然,朱祁铭脑中闪过一道疑惑:为何方姨对新认的二子三女都问明了底细,却唯独对自己的身世从不过问呢? 疑惑尚未散去,车上女子便开了口:“行,就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五十两!朱祁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头望向方姨,只见她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似丢了魂一般。 “夫人,方才你不在,是你儿子开的价,你若不满意,我可以再加十两,不能再多了。”车上女子道。 ······ 铃声、蹄声渐渐远去,方姨捧着六十两银子,手在颤抖。 她从未像今天这般富有过,她太需要这笔银子了!有了这笔银子,她可以轻轻松松领着一家人度过春荒,若省着点用,甚至足以将一大群孩子抚养成人! 她的双手颤抖着,一不小心将银子撒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不远处响起了一道阴毒的声音。 “特么的,这是老子的银子!” ; 第五十一章 风雨欲来 丁二狗盯着地上的银子,咽了咽口水,“老子的银子几时掉在这里了?”他身后跟着胡海、耿大二人。 “胡说!”方姨纵有痛斥之心,无奈语气柔弱,镇不住场子。“我刚卖了绣品,换来六十两银子,怎么就成你的了?” “针线活赚得了这么多银子?你蒙谁呀!” 越来越多的村民聚拢过来,其中就有方姨的大伯子、小叔子,许是忌于旁观者众多的缘故吧,面目不善的胡海、耿大立马换了一副面相,其中一人道:“这事得打官司。” 朱祁铭如见了苍蝇一般,深深的厌恶感倏然浮上心头。这银子是不是丁二狗的,别人或许还不清楚,可你二人最清楚! 他不明白两个衙役模样的人为何有这般说辞,待要出言相驳时,心中有分迟疑,担心自己会招来衙役的怀疑,便拼命敛起京城口音,夹杂上方姨她们的腔调,道:“商队还没走远,是不是方姨卖绣品的银子,追上去问问不就清楚了吗?” “是啊,去问问不就清楚了吗?”村民们纷纷附和道。 胡海、耿峰二人率先开溜,丁二狗凶狠地扫了朱祁铭一眼,“臭小子,等着瞧!”随即匆匆挤出了人堆。 如此恶棍,若不给他些许教训,不知还会有多少乡亲受其欺凌!就在这一刻,朱祁铭心中一动,便开始为丁二狗设计下场了。 一场闹剧很快就散了场,方姨悬着的心落进了肚里,但朱祁铭的一颗心却再也静不下来了。 有太多的疑问需要解开,有太多的未知风险在悄悄靠近,是该去见见荀大善人了,至少,在这偏远的乡村,方姨一家可以借助的力量似乎只有荀家了,若令丁二狗忌惮的荀家都袖手旁观,那方姨今后的苦日子便会遥遥不见尽头。 从旁人口中,朱祁铭得知荀夫子从不拒见乡里,他单名一个良字。荀良,有意思,吏治循良,天下大治! 来到荀家大门前,朱祁铭通报道:“卢家村的小明求见荀夫子。” 仆妇转身入内,片刻后回还,将朱祁铭引至一处看似书房的地方。 站在书房外,朱祁铭心中有些纠结,到时候若自称“小子”,则对己不尊;若直称“我”,则对人不敬。还是自称“晚生”吧,虽然不伦不类,却也两不相害。 一名书童前来引朱祁铭进了书房,然后轻手轻脚地离去。 书房内无花草,未焚香,四周全是书,只有一张精致的书案和四张椅子未承载书的重量。 一名四十出头的男子缓缓站起身来,他青衫短须,目光如炬,一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样子,微现皱纹的眼角与舒展开来的嘴角浮着三分笑意,似与生俱来的一般。 “听馨儿说,卢家村卢二娘家有位小亲戚能读史书,想必就是你了,请坐。”荀良深深望着朱祁铭,但并未给后者带来不适。 馨儿?那女孩叫荀馨?这个荀夫子虽熟读诗书,却很粗心,一不小心就把女儿的闺名给卖了。 朱祁铭拱手施礼,“晚生谢过夫子。” “晚生?都能读史书了,如此自称未尝不可。”荀良再次举手相邀,二人先后入座。 “晚生此来······” 朱祁铭只说了四个字,荀良便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此地来了一大帮小孩,如今看来,能让人过目不忘的,只有你一人。” 此话已涉及朱祁铭心中的疑团了,两班人马先后上门打探自己的下落,荀家肯定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存在,但自己目前依然很安全,至于安全到何种程度,此刻似乎做个听众便能知晓了。 “还能年幼读史,那就更加令人好奇了,你肯定是一个极聪明的小孩。”荀良表露着疑问,但语气中不乏善意。 朱祁铭意识到到当初到荀家碰运气的想法真的很冒险,或许是对荀家的第一印象极好的缘故吧,好印象左右了自己的意志。不过,到目前为止,自己的运气似乎还不错。 “前些日子,有两班人前来打探一个十岁小孩的消息,来者不善啊。”荀良稍作停顿,又深深打量了朱祁铭一眼,“荀家多少有些家业,找上门来的人不少,若是与人为善,荀家自然不会推辞,至于助人作恶的事嘛,荀家断然不会去做。” 话没说穿,但似在暗示:放宽心,荀家不会出卖你! 疑团已经解开!朱祁铭对荀家的好印象进一步加深了,且觉察到荀良并未将自己仅仅当作一个小孩子对待,或许是因为自己年幼读史使得他另眼相看的缘故吧。 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极为轻细的脚步声,片刻后重归于寂静。 朱祁铭疑惑地看向荀良,荀良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并不在意。 “午间卢家村发生的事我都听说了。这一带出现西域商队,颇不寻常。”荀良面现忧色,似在自言自语。 朱祁铭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卖弄一下见识,看是否能让这位夫子将心扉敞得更开。“照说,西域商队应从大同府折向南行,经紫荆关入京,可他们却从北线绕道于此,不用说,大同府那边必有鞑贼入寇,西域商队担心在平野上行进会遭遇劫掠。除此之外,他们走山路且避开官道,皆因其携带的物品价值不菲。” 荀良怔怔地看了朱祁铭一会,目露激赏之色,旋即幽然叹道:“当年汉武帝为控制丝绸之路要冲,不惜数次用兵,虽遭诟病,但仍不失为一代英主。唉,如今听任瓦剌在我大明家门口围堵,只怕往后难得安宁喽!” 荀良的话虽不合朱祁铭的来意,但朱祁铭亲历亲见了鞑贼入寇一事,闻言后,心念不禁再次回到了紫禁城那个风云际会的地方,暗道此消息肯定早传入京城了。 荀良兀自沉思良久,这才朝朱祁铭展颜一笑,自嘲道:“许久不遇彼此投机的谈客了,话多伤神,小兄弟别见笑。” 兄弟?既如此,那荀馨该如何称呼我?嘿嘿,有趣! “听夫子之言胜过读书!” 马屁拍的正是时候,荀良脸上浮起了些许得意之色,谈兴也更浓了。“庄户人家老实巴交的,心思抵不上小兄弟你,不用说,我未猜错的话,你肯定是为卢二娘的麻烦事来找我的。”再次深深望了朱祁铭一眼,“你在卢家村做客,能如此待人,值得称许。乡里乡亲的,岂有不帮之理?荀家有一帮护院的高手,暗中教训一下地痞无赖并非难事。” 朱祁铭的心顿时宽了下来,暗道:荀家仗义! “不过,此事涉及到胥役,恐怕不是那么简单了。”荀良眼中似含隐忧。 “胥役?”朱祁铭心一沉,疑问随之而来。 “哦,小兄弟年幼,或许对有些事还不太清楚。胥役是衙署里招来帮闲的人,如给官员端茶送水的门子、代笔的书手、站堂的衙役等等,大多是地面上的无赖,且不领俸禄。不仅无俸,甚至还要为谋得胥役的身份而交‘顶首银’。” 世上哪有贴钱做义工的?乘荀良稍事停顿的间隙,朱祁铭插嘴道:“这是为何?” “有了在官府做事的身份,就有财路,许多人‘朝以青衣入,暮持百金归’,财路何在?无非是敲诈勒索罢了。朝廷想要天下太平,他们却唯恐天下不乱,无事生非,小事挑拨成大事,从中敛财。哦,那胡海、耿大二人就是邻村的无赖,在州衙做衙役。” 朱祁铭顿觉恍然。紫禁城一心求天下太平,而最底下的喽啰偏偏在到处生乱,如此一来,太平愿景竟然成了落不了地的空中楼阁!难怪世道不宁,难怪人心如此散乱! 可是,朝中衮衮诸公对此毫不知情么? 突然,一名仆妇在门外禀道:“老爷,有个女娃在外面啼哭,说是要找什么小明哥。” 朱祁铭猛然起身,跑出书房,迎面差点撞上一个正转身躲避的女孩,无暇细看,一路跑到大门前,只见晴儿泪痕满面地站在那里。 “小明哥,娘被人抓走了,银子也被他们搜走了!” ; 第五十二章 较量(一) 朱祁铭牵着晴儿的手,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 他曾告诫过自己,不可被喜怒哀乐蒙蔽了心智,此刻,他要站在皇室宗亲的角度权衡利弊得失。 大明的江山说到底就是朱家的江山。朱家的江山可以没有胥役,甚至还可以裁掉一批州官,但朱家的江山绝对不能没有方姨这样的人! 方姨自家日子不好过,却收养了五个,不,是六个孩子,这无疑是在替天子抚民! 绝不能让方姨遭受任何不测! 这时,近百名被收留的孩子听到动静,围过来看热闹。望着这帮孤儿,再想想方姨的遭遇,朱祁铭无心中一酸,再无法说服自己如今正值盛世了。 此时此刻,双眉微蹙,目含坚毅,他暗暗做出人生中的一次重大抉择。 两年多来,他一直在自保,并借助他人而自救。如今他要救人,要将自己置于危墙之下! “小兄弟,请到书房再谈谈。”已近黄昏时分,荀良吩咐仆妇带晴儿去吃点东西,他自己则与朱祁铭一道,又回到了书房。 “保安州是直隶州,下无属县,卢二娘肯定要被带到州城,人一旦进了牢狱,便由不得自己了。”荀良的神色显得很为难。 “保安州吏治如何?”尽管心中惴惴,但朱祁铭仍抱着最后一丝期望。 “荀家从不与官府打交道,对州衙的情形只略知一二。知州姓乐,据说为官清廉,这年头,也只能是清者自清而已,要想保住清誉,就得少管事。保安州的断狱之事似乎操在判官手中,判官姓曲,此人不好说。不过,衙役既然敢带走卢二娘,那么,他们肯定是觉得胜算在握。六十两银子,丁二狗能拿到一、二两就不错了,余下的是要分利的。但在判官眼里,这点银子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用别人的六十两银子笼络住一帮喽啰,利用他们为自己源源不断地敛财,这是一笔无本的买卖。” 朱祁铭听得骇然心惊,不禁为方姨的处境深感担忧。 “卢家多半还有兄弟,小兄弟回去招呼一声,大不了我陪他们走一趟。”荀良敛起忧色,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朱祁铭闻言有些感动,但他读了不少史书,知道在利益面前,是没有多少道理可讲的,把荀良和方姨的大伯子、小叔子牵扯进来,只会于三人有害,于方姨无益。 为今之计,只能在自己的王子身份上做文章了,若运作得巧妙,足以赢得这场朝堂上的较量。 可身上并无信物可用来自证,若在州衙内公开自己的身份,保安州势必会派人入京核实,无论是带着自己还是留置自己,前前后后都要花上旬月的时间,这期间自己身不由己,若被暗中追踪自己的贼人知晓,必会陷于万分凶险的境地。而且,事情一旦走到那一步,很可能生出许多旁的枝节来,后果难以预料。 所以,得拿捏好分寸,得掌控住细节! 想到这里,朱祁铭笃定了主意。“多谢夫子,晚生一人前往即可。” 荀良诧异地望着朱祁铭,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顾不上解释,朱祁铭带上晴儿匆匆出了荀家,身后传来荀良的声音:“我会派两个婆子去卢二娘家帮忙照看孩子!” 朱祁铭回身道声谢,再看荀宅时,暗暗觉得荀家是货真价实的乡绅之家,只是差个名分而已。 路边繁星般的野花依然弥漫着阵阵清香,只是此刻的馥郁令人伤感。而渐渐淡去的残阳,悄悄浮起的暮色,让落寞笼罩住了路人的匆匆行色。 回到家中,见一群大孩小孩围在一起抽泣,而小驹在念青怀中睡着了,朱祁铭默默走进房里,清点他仅有的一点家当。 《史记》还是要还给荀家的。那本《战国策》和那柄短刀,留给小驹好了,等他长大后或许用得上;还有饼摊大婶送的蒙绸藤编螽斯,留给晴儿好了;对其他的人,无奈只能在心中送上祝福。 此去州城,在州衙内应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可是,一旦出了州衙,极有可能险象环生。 于人于己着想,卢家村他再也不能回了。此刻的离别或成永诀,心中的不舍与离绪触动了泪点,方要泪雨零落,他蓦然发现自己竟然疏忽了该如何成行这道难题。 且不说自己人生地不熟的方向都摸不准,就算自己路熟,一个小孩子又将如何独自夜行至近百里外的州城呢? 突然,门外响起一阵蹄声,暮色中,五道朦胧的人影下了马,朝门口匆匆走来。 翠儿燃了灯,只见五个壮实的汉子正朝堂中张望,脸上似乎并无恶意。 “谁是小明?奉我家小姐吩咐,我五人陪你去州城。”五人中的一人道。 朱祁铭闻言大喜。荀家这份人情自己还是要领的,瞧五人的神态很像护院高手,定能将自己安全送抵州城,还能护送方姨平安归来。只是不知荀大小姐的义举是否附有苛刻的条件。 “不会是白帮忙吧?”朱祁铭难以相信荀大小姐会如此慷慨。 方才说话的汉子摇摇头,随即犹犹豫豫地道:“哦,我家小姐说了,你若再敢承受夫子‘小兄弟’之称,当心瘸掉一条腿!” 朱祁铭不禁苦笑,都这个时候了,荀大小姐还在斤斤计较,叫一声小明叔,有那么亏吗! 好在荀大小姐这点要求也不算过分,自己怎么好意思与一位四十出头的人称兄道弟呢? ······ 保安州州城规模不大,城中居民约有七千人,南北向和东西向各有两条大街。 州衙位于南街偏中位置,门前有个广场,广场四周绿树成荫。辰正时分,衙门前陆陆续续聚来十数人,这些人纷纷踮着脚朝衙内张望。 衙堂内,乐知州居中而坐,曲判官坐于侧后。两班衙役分站于两边,正中地面上跪着一男一女二人。女的正是方姨,她脸上憔悴不堪,身上已满是污垢,显然昨晚是在牢中度过的;男的是丁二狗,身上干净得很,显然昨晚他在州城里逍遥自在。见此,朱祁铭愤怒地握紧了拳头。 正闭目养神的乐知州此时睁开眼,将惊堂木一拍,嘴上却不出声,只是斜眼看向曲判官。 曲判官喝道:“大胆卢氏,竟敢登堂入室,窃人银两,还不快快招来!”未审先判,结局如何,已是不言而喻! 若司马相如、贾谊还活在世上,一定会被曲判官这番话给气死。“贾谊登堂,相如入室”,这一典故流传了千年之久,可如今登堂入室这个给人带来无尚美誉的词汇竟被滥用,难怪曲判官当初中不了进士。 堂中人影一闪,朱祁铭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方姨背后。 “不对呀,大人,既然一人有罪,堂上何以跪着二人?” ; 第五十三章 较量(二) “小明,你来干什么?快出去!”率先看向朱祁铭的是方姨,一路的跋涉、一夜的惊恐与牵挂令她形容枯槁,精神萎靡。一见朱祁铭,她近乎呆滞的目光倏然发亮,深深的担忧随之流露出来。 朱祁铭不忍细看方姨的面容,目光扫向堂上的主官、佐官二人,心中的酸楚化作满腔愤懑。 曲判官见堂上突然多了一个小孩,便开始拼命地挤眉弄眼,显然想将威仪挂在脸上,但那张脸根本无法承受凛然正气的重压,只能在徒劳的挣扎中扭曲变形。曲判官伸出一只手抓向桌案,却发现惊堂木远在乐知州身前。 乐知州此时眉眼低垂,似在阅读桌上的卷宗,但细察之下,会发现他在真寐假阅,此等公堂上就能见周公还不失态的功夫,没个十年八载的历练还真是学不来。 乐知州惯于在喧哗声中入梦,骤然间的寂静反倒让他张开了眼皮。见一个十岁大小的男孩直直地望着自己,他懒得去抓惊堂木,只动动嘴皮,扔下了一句口头禅:“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大胆!”曲判官附和着大喝一声,由于动作过猛,膝盖头碰到了桌案,脸上立马成了便秘相。 两班衙役抖起了威风,公明棍杵得砰砰有声,嘴上呼呼作响。片刻后见那小孩并未尿裤子,反倒饶有兴致地托腮看他们表演,当即泄了气,齐齐罢手定在了那里。 “不敢跪,跪了怕大人承受不起。”杵棍舞十分精彩,朱祁铭看得兴起,不料衙役却草草收了场,他颇为失望,这才意识到还需回乐知州一句话。 乐知州脸上一凛,困意顿失,左顾右盼一番,随即哈哈大笑。 乐知州的情绪感染了堂上众人,于是,笑声连成了一片,大家只当是一个痴儿不小心闯到了堂上。 曲判官举手一招,胡海、耿大二人屁颠屁颠跑了过去,俯首听曲判官一番吩咐,头点得如小鸡啄米般。 那边乐知州望着朱祁铭,陡然来了兴致,全然不顾大堂威严,双手往前一摊,头搁在案上,嘻嘻笑道:“姓甚名谁呀?” “不敢说。”朱祁铭陪上笑脸,眼睛盯住了乐知州头上的乌纱帽。 堂上又是一阵哄笑,这次连曲判官也乐了,咧嘴一笑,头上的乌纱帽一歪,差点滑落下来。他连忙正冠整衣,又将手一招,一个书手模样的人躬身小跑过去。片刻后,书手与胡海、耿大三人各自散去,胡海抛给丁二狗一个略带深意的眼神。 丁二狗悄悄垂下头,以隐藏无法收敛的得意神色,或许他心中正在盘算自己能得多少银子呢。 一切都似乎已在暗中敲定,只等“犯妇”签字画押了。 这时,朱祁铭淡然道:“我的姓是国姓。” “天下朱姓者甚多,有何不便说的?”乐知州脸上的笑容散得干干净净,显得颇为失望,只是残存的兴致驱使着他继续发问:“名呢?” “不敢说。” 一句话重说多次就不好笑了,朱祁铭自顾自地傻乐,别人却笑不出来,纷纷拿白眼扫他。 “我读书不多,只知道自己取名要遵从祖宗定下的规矩。头一个字好像在《诗经》里见过,嗯,‘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后二字便是我名中的头一个字。”言毕,朱祁铭朝方姨眨了眨眼,示意她放宽心。 都能子曰诗云了,这还算读书少?乐知州白了朱祁铭一眼,“不就是祁······”就在这一刻,他浑身一震,喉咙似被噎住了,眼睛瞪得滚圆滚圆,头缓缓转向曲判官,而后者更是夸张,胡须在连连抖动,双目黯然失神,仿佛刚刚从惊悚的险境中脱身。 姓朱,名字中的首字是“祁”,天下无人胆敢如此起名,除了皇室宗亲! 而且,这男孩若所言非虚,那么,他必是永乐皇帝的重孙,与当今天子是未出五福的近亲,至于亲到何种程度,只须问问他名中第二字即可知晓。可是,二人岂敢发问!若问明了第二字,就等于对方彻底亮明了身份,再也无法装聋作哑了。 这男孩与“犯妇”对过眼,又打过招呼,显然是熟人,若说男孩是皇室宗亲,那么他怎么会孤身在此,且与穷乡僻壤的村妇相识呢? 心中疑窦丛生,有赴紫禁城查验的强烈冲动,但冲动终究战胜不了内心的恐惧。一旦男孩皇室宗亲的身份得到确认,今日堂上颠倒黑白的一幕必将直面朝中重臣的审视,或许还要直面天威,那可是不堪承受之重! 朱祁铭的目光转向衙役,衙役们都是文盲,无人有知州、判官那样的心思,故而个个都是一脸茫然。 “知州的品秩是从五品,判官的品秩是从七品,二位大人一生之中或许有那么两、三次机会入京朝觐天子,过金水桥,入左右掖门,可见奉天门外有片丹墀,那是御门听政的地方,二位大人上不了丹墀,能远远望一眼,遥对天子行叩拜礼,已是莫大的荣幸了!” 撇下惶恐中的知州、判官和恍惚中的衙役而不顾,在丁二狗诧异的目光注视下,朱祁铭缓缓扶起一脸茫然的方姨。 反了!众衙役心中方生怒意,但见知州、判官大人全无喝止之意,便怔怔的不知如何是好。 乐知州、曲判官早已心知肚明:连他二人都只能远观的地方,这男孩却曾身临其境,好像还不止一次,那么,他的身份还用质疑吗? “犯妇”曾叫他“小明”,明?鸣?······ 铭! 乐知州、曲判官心中骇然,只是尚存一丝疑惑:他不愿表露身份,似乎留有余地,只想彼此心照不宣,那他开出的条件必定相当的苛刻! “这不是卢家村无恶不作的丁二狗吗?今日遇上两位青天大人,算你倒霉!”朱祁铭向丁二狗投去鄙夷的一瞥。 这一瞥宛如一记闪电,将看似牢不可破的利益联盟猛然轰碎,惶恐中的曲判官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开始施展他的断尾求生之术。 “来人,将危害乡里的丁二狗拖下去!” 几名显然是曲判官心腹的衙役从内堂涌出,丁二狗还沉浸在数银子的美梦之中,突闻断喝声,当即惊得晕死过去。 朱祁铭的目光再扫向胡海、耿大二人。“听家里人说起过上表一事,不知何意,不如找个日子试一试。” 向皇上、太皇太后、皇太后上表?若把今日之事捎带进去,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乐知州狠狠瞪了曲判官一眼,后者立马盯住胡海、耿大二人,眼神无比冷漠决绝。“来人,将胡海、耿大拖下去!” 两班威武的衙役隐隐觉得堂中小孩的眼神带刀,碰不得,纷纷低首垂目,生怕厄运降临到自己头上。 一名衙役匆匆入内禀道:“三人已畏罪自尽。” 又是未审先判!朱祁铭咬咬牙,懒得再看曲判官一眼,反正此人官运已经到头了,今日之后,乐知州还想做官的话,断然不会容忍曲判官继续擅权。 但朱祁铭觉得州衙做得还不够,似乎还缺点什么。“鞑贼入寇,许多难民逃至保安州,当时,保安州大小官员何在?这位方姨自家生计艰难,却咬牙收留了六个孩子,她才是在代天子抚民!不料今日竟成了州官口中的‘犯妇’,看来,保安州山高路远,天威弗及啊!” 乐知州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赶忙支走堂上所有的衙役,脱下乌纱帽,径直走到方姨身前跪地磕头,将不明就里的方姨吓了个半死。 朱祁铭冷眼看着磕头者的丑态,暗道:本座誓将让方姨成为一品诰命夫人,到了那时,你回想起此情此景,一定会感到无比的荣幸! 太皇太后亲孙、朱瞻墉的独子朱祁铭年仅六岁,遇事机敏果敢,聪慧过人,自幼与众不同,深受太皇太后喜爱。自那日起,太皇太后更加疼他,隔三差五传他入宫小住,并亲选京中名士吕希为文师、九华高手梁岗为武师,教导他文武兼修。 ; 第五十四章 变故 保安州是一个具有地理分际特征的地方,往北,是纵深达数百里的军事管制区,那里只设卫所,并无州县,属大明的北境;往南,是富庶、广袤的中土,临近顺天府这个首善之地;而保安州州、卫同城,属半军事管制半行政治理之地,因天下承平日久,虏患又难以波及此地,故而保安州的军事管制特征日益淡化。 这里的居民曾于洪武年间迁徙于居庸关,永乐十三年复设州,历经数十年之后,这里的人烟渐趋阜盛。 城内的长街绿树掩映,曲曲幽幽的青石小巷次第排开。路人的行色十分从容,行动比现代人散步时还要缓慢,时光在这里仿佛延缓了节奏,行人、居民、商家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慢慢吞吞的,悠哉恬然,那景象与缓缓移动的日影似乎很搭配。 置身于陌生的长街之上,感受着四周闲适的气氛,朱祁铭心中仍有一丝惶恐,茫然四顾,想搜寻卢家村那片熟悉家园的影子,可是,这里却是州城,乡村风光不再。 从自保自救到救人,又从救人回归到自保自救的状态,方经历了一次跨越,转眼便迎来了时光倒流。如此下去,终究会在未来的某一刻,去接受血雨腥风的洗礼。 他不担心州官多事,州官背了一身的火药,哪敢抖落什么?他们恐怕只剩焚香祈福的命了,盼望着他这个王子守住那份默契,将心照不宣演绎到底。 他只担心那股黑暗的力量,他们似乎无处不在,又似乎了无踪迹。 已到午正时分,阵阵饥饿感袭来,朱祁铭摸摸怀中的那块碎银,脑中顿时浮现出方姨的身影。他还是对方姨撒了谎,假称自己要在州城开开眼界,这才劝住方姨先启程回家。临别前,平日里一个铜板也舍不得多花的方姨硬塞给他一块碎银,掂掂重量,应不止一两。 唉,不曾道声珍重,便从此天各一方,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怅然。 “公子,先找个地方吃午饭吧?”荀大小姐派来的五名壮汉只走了三人,还有两人死活不肯走,说是奉荀大小姐吩咐,要将朱祁铭安全带回卢家村,朱祁铭一时半会找不到撵二人走的借口,只得先由着他们。不过也好,有荀家作后盾,二人自然不会让朱祁铭掏腰包,这不,一赶上饭点,他们就叫上了。 四周似乎无人关注这边,朱祁铭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打量了周围一番,然后领着二人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 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见一处酒楼前进进出出的人甚多,来到门前,瞧瞧匾上的店名,呵呵,口气倒是不小:“巷里香”! 北方城镇不像南方都市那般歧视乡下人,店小二见三个乡下装束的人进得店来,当即殷勤地迎上来,招呼三人上楼上雅间。两名壮汉也不推辞,领着朱祁铭径直上了楼。 一间雅室里有几人在交头细语,谈话内容似涉及保安州衙署,朱祁铭不禁驻足听了片刻。 “知州大人总算发了威,据说知州大人早上发了话,严令衙役老老实实呆在州衙内,遇案奉差出门办案,如有违令擅自外出者,一律遣散回家。” “兄台倒是消息灵通!” “我与同知大人多少有些交情。再说,此事又不是什么隐秘之事,或许知州大人巴不得将此令宣之于全州呢。” “嘿,原来如此!四万多人的保安州,招了千余名胥役,那得多少民脂民膏养着他们?这下好了,无胥役滋扰,保安州民风淳朴,大家都可安居乐业了。” “知州大人这招够狠!断人财路,许多胥役只怕要卷铺盖走人喽。” ······ 雅间内,两名壮汉酒兴正浓。二人能赴州城开开眼界,花销还不用自己破费,如此美事,可是一生之中难遇二次的呀!所以,朱祁铭借故在此逗留,正合二人心意。 “二位还是赶紧回去复命吧,我自有办法回卢家村。”朱祁铭望着这两名三十多岁的汉子,心中有些许的感激之情,却也不愿打听清楚二人的姓名,免得套起近乎来,一番兄台去小兄弟来的,更加难以摆脱他们的跟随了。 二人恍若未闻,其中一人扭头望向窗外的后院,惊道:“嘿,好奇怪的牡丹花!” 朱祁铭顺着那人的目光望去,诧异片刻,转头再看那人时,不禁替他暗中感到汗颜:快四十的人了,竟然还是花盲! “那是荼蘼。”朱祁铭撇嘴道。荼蘼往往被人与佛典所载的“彼岸花”混淆,若是成年儒生见了此花,免不了要伤春伤情,所谓“开到荼蘼花事了”。朱祁铭年少,一见荼蘼,脑中蓦然闪过王府花圃的影子,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但思家的心念也只有片刻的停留而已。 微风过后有清香,知是荼蘼隔短墙。嗅着窗外飘来的缕缕清香,朱祁铭的思绪集中到了自己的去向上。 独自踏上返京的归程无异是不智之举。那么,是否该去找本地驻军求助呢?似乎不行,徐恭的劝诫音犹在耳,见识过卫所军的不堪之后,他对这帮太平军早失去了信心,一遇悍敌,那帮人肯定是一触即溃,向他们表明身份都是一种极大地冒险。 再说,徐恭好像还叮嘱过:卫所军的调动须经兵部授权,须获司马监的符印,人员书函来来往往,历时弥久,难免会惊动许多耳目。 为今之计,只能在这里静候师傅、徐恭的消息了。想即刻取自己性命的人肯定不会在人烟阜盛的地方多费功夫,而明路上的人并不敢冒株连九族的风险公然谋害皇室宗亲,即便落在他们手里,一时半会也无性命之虞。 况且,大隐隐于市,譬如在“巷里香”做个店小二,别人想要找到自己就并非易事。只是,眼前的两条尾巴得尽快甩掉才好。 “快回去吧,你家小姐在等你们回话呢。” 这次二人不再装聋,其中一人道:“小兄弟,不,不能叫你小兄弟!”他已有三分醉意,舌头都捋不太直了,“公子,荀家可是一个好人家呀,咱们能在荀家谋份差事那是里子面子都有的大好事,谁不珍惜呀?荀家小姐发了话,咱们不敢不从。公子不妨在这里消遣几日,再随咱们回去。” 消遣几日?拿着你家小姐的银子如此挥霍,干脆说消遣半年得了! 朱祁铭刚想开口撵人,却听见另一人道:“是啊,咱们粗人一个,习武二十多年,又不是什么名门正派的弟子,除了种田,就只剩跑江湖卖艺的命了。如今能在荀家做事,哪能不做个本分人。荀老爷只有一个女儿,那可是老爷三十多岁了才得来的呀,被视为掌上明珠。荀家上上下下谁的话最管用?小姐呀!我二人要是丢下你不管,那好日子就到头喽!” 东扯西拉干什么!三十多岁得女又如何?还不是秋葫芦一个,难养! 朱祁铭撵撵不走二人,跑跑不过他们,心中一躁,便指着近窗的那人对里面的汉子道:“快快罢了,你酒量小,喝不过他,趁早散了!” “我喝不过他?笑话!店家,再上一坛酒!” 桌上很快就多出了一坛酒,朱祁铭眼中一亮,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间的一句气话竟收到了激将之效。 等二人拼个你倒我歪,自己悄悄离去,再找一个深巷里的酒家,沽酒隐身!想到这里,朱祁铭早早投箸于案,眼看向窗外,余光却在留意二人推杯换盏。 良久后,见两名汉子双眼发直,脑袋晃个不停,朱祁铭喜上眉梢,悄悄站起身来。 突然,楼下似有骚动,不待朱祁铭作出反应,一帮锦衣卫闯将进来,转眼间,两柄绣春刀分别搁在了两名醉汉的脖子上,另有四名锦衣卫涌上前,动作十分麻利地将那二人拖了出去。 一个如徐恭初时装束的锦衣卫快步进来,激动之情仿佛布满了他脸上的每一个毛孔。 “殿下,在下找您找得好苦啊!” ; 第五十五章 归期 十余名校尉分布在雅间四角,屏气肃立,似雕塑般纹丝不动。 那名千户三十多岁的样子,身材匀称,剑眉方脸,此刻正抱拳躬身施礼,沉沉的力道随着双臂的一扬一顿而显得张弛有度,英武之气随之挥洒而出。“锦衣卫千户方正参见越王子殿下,殿下万安!”言毕嘴角翕动,泫然欲泣,旋即抬起衣袖轻拭眼角。 朱祁铭鼻子一酸,思绪回到了两年前,镇边城附近山林中的那个寒夜,二十多位勇士曾提及一位京城来的锦衣卫千户,想必就是此人了。 事发之初,这队锦衣卫便率先离京,先于王府护卫抵达镇边城一带,这样一支天子亲军定有非比寻常的来历。只是朱祁铭心中仍在犯疑,不知方正离京时是奉何人之命? “方大人辛苦了。两年前的那个夜晚,五彩斑斓的灯火,流霜般的月华,将紫禁城装扮得无比美妙。可惜,这份美妙不够真实,要维持这份美妙,代价必定不菲,许多人恐怕因此而遭禁。”朱祁铭拱手回礼,目光十分自然地定在了方正脸上。 “殿下不可屈尊,折煞在下了!”方正一时间手足无措,面现愧色,直到朱祁铭正身后才安定下来。“那晚紫禁城全城震动,此前的知情者被幽闭于禁室,要等到殿下回归后方能解禁。此后的知情者恐怕为数不多,当时,太皇太后焦急万分,在下奉命离京施救,不料一晃便过去了两载有余,在下无能,让殿下受苦了,请殿下恕罪!”随即又抬起衣袖擦拭眼角。 “何时启程回京?”朱祁铭面色舒展开来,挥挥衣袖,似要赶走窗外飘来的恼人的清香。 无尽的沉沦已然触底,对天下的认知也初具雏形,无奈受千般罪也好,如愿行万里路也罢,都已终结,如今有锦衣卫相护,是该归去了。 “殿下得沐浴更衣,再调养两日,然后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回京,在下领兵近千人,其中有数名高手,在京营里名头不小,殿下毋忧。”方正缓步来到朱祁铭身侧,伸手相邀:“请殿下移步楼外。” 朱祁铭心内一宽,再看看身上的穿着,一副农家小孩装束,觉得如此回京的确不成体统,“那便有劳方大人了。”嘴上这么说,心中分明对这身装束十分不舍。 “都过去两年了,殿下又着这身衣装,倒让在下等人费了好大的功夫,方辨认分明。”下楼时,方正轻声道。 “州城看似平静,实则藏龙卧虎,锦衣卫手段高强,竟不知不觉便找到了······我。”朱祁铭扫了众食客一眼,悄悄改了称呼。 “在······我派出百余人身着便装,分散在州城各处,幸亏有几人两年前曾见过······公子,就是正月十五那一次。我等不敢造次,反复确认后方寻上门来。”方正很是机灵,跟着改了称呼。 朱祁铭神情轻松,一帮锦衣卫对他又甚是恭敬,所以楼下惶恐不安的食客见状,纷纷定下心来,各自去忙嘴上的活了。 “方才被大人手下带走的人何在?他们是我的朋友,不可委屈了他们。”临出门时,朱祁铭忽然想起了荀家的护院,便赶紧吩咐了方正一声。 方正手一挥,四名校尉拖着那两个烂醉如泥的荀家护院进了酒楼。 “你们轻点,不可碰伤了二人!”方正冲那四名校尉喝了一声,旋即笑对朱祁铭道:“带上他二人多有不便,只能留在此地了。” “那是自然。”朱祁铭稍作迟疑,又补了一句:“才见上面,彼此互不熟识,带着他们岂不麻烦!” 见两名护院躺在座椅上鼾声大作,酒楼内的锦衣卫也全走空了,朱祁铭这才随方正出了酒楼。 巷中闲杂人已被清空,锦衣卫摆出两道长长的队列,中间留有狭窄的过道。朱祁铭甫一现身,近百名校尉便围拢过来,将他与方正裹在人堆里。 “出得巷口,往西数百步开外有处宅院,宅院无主,一年前在下与保安州衙署接洽,暗中将此宅征用了,可供殿下歇息两日。”方正道。 朱祁铭被人前呼后拥着,看不清四周的景象,茫然中有些疑惑。饭前还在盘算何处藏身,饭后便定下了回京的归期,黑暗与曙光之间似乎并无明显的分界,这样的转换令人感觉很不真实。 转入长街,只看得见一丛丛的树冠,却看不见树干,树冠如随风漂浮在空中一般,无本无源。 “两年来,方大人必定去了许多地方,涿鹿山风景秀美,松树堡那边的风物迥异于保安州,想必方大人对此颇有感触。” “松树堡?”方正有那么一丝迟疑,只是从容比迟疑更容易上脸,而那股无时不在的英气又让从容变得万分可信。“不如待殿下沐浴更衣后,容在下详禀。” 朱祁铭点点头,随着人流拐进了一处宅院,曲曲折折绕行片刻,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众校尉倏然散去,方正说了句“请殿下沐浴更衣”,随即辞去。 又见烛影摇红。烛火映出浴盆上的雾气,丝丝缕缕,将朱祁铭的心境带入了温馨时刻。 脱衣入浴,身体被温暖的液体包裹着,体内所有的不适渐渐散去。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举目望去,只见烛火映出了两张妖冶的妆容,和两道正在扭腰摆臀的身姿,诡异如幻象,令朱祁铭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来者何人?站住!” 两名二八女子懒懒散散地停下脚步,拿眼望向这边,神色很是轻佻。 “我二人奉命前来伺候公子沐浴,公子为何就等不及了呢?” “出去!”朱祁铭习惯了诸事自理,又长了两岁,面对此情此景,心中竟有几分羞怯。 “哟,不过是沐浴更衣而已,瞧你年幼,家里定是有丫鬟伺候的,未曾想到你脸皮竟比女孩都薄!” 望着这两名怪异的女子,朱祁铭迅速在脑海里翻将起来,端雅、质朴、矜持等他见过的世间所有女子的形象都不适用于她们,甚至连粗鄙也不属于她们,她们从何而来?方正为何找来她们? “出去!” 两名女子虽然不乐,但也不想就此离去,僵持中,远处响起了一道低沉的喝斥声:“出去!” 二女闻声立马垂下头,躬身退去。 怪异的女子,同样怪异的喝斥声,给此地罩上了一层阴森恐怖的气氛。 朱祁铭只觉得一颗心呯呯跳个不停,便匆匆出浴,将身子擦拭干净,换上摆在案上的新衣,蓬头跣足就想逃出这间暗室。 突然,窗外传来一道幽咽的箫声,断断续续,似有乐者试音。紧接着,一群女子细如蚊吟的说笑声传了过来。 “小心戒备。”方正的脚步声、喝令声绕着暗室响了一圈。 朱祁铭自嘲似地咧嘴一笑,当下怀疑自己历险之后,或许变得杯弓蛇影,疑神疑鬼了。 走到妆台前入座,梳理蓬乱的头发,镜中映出洁净的脸,明亮的眸,有些好奇,不禁自己对着镜中人扮了个鬼脸。 又有轻细的脚步声自门边传来,缓慢而有力道,来人显然是名男子。 这个步伐矫健的方正,来见本座何必蹑手蹑脚的!朱祁铭觉得好笑,起身就想迎上前去。 突然,镜中赫然出现了一个人影,一个蒙面的人影,像幽灵那般可怖! 短暂的颤栗过后,朱祁铭猛然掀翻妆台。 “来人!” ; 第五十六章延期 PS:今天有事出门耽搁了一下。 ---------------------------------------------- 蒙面人顿下身形,只见他被劲装包裹着的身体如岩石一般有棱有角,头上的黑巾开着两个洞孔,一双深沉的眼眸映在烛光里,中有奇异的亮光闪动,几缕发丝散落于脸上,被鼻息鼓动。森森杀气无须刻意凝聚,只消一声剑嘨,便随寒光泼洒开来。 眼前的情景与记忆中的影像在重叠,蒙面人的身形、剑式与当年出现在彩楼中的刺客如此相似,以至于朱祁铭乍见之下,还以为是死人复活呢。 八名锦衣卫校尉率先涌进来,但他们与蒙面人相比,身形显慢,无法阻止蒙面人的凌厉一击。 朱祁铭却不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经年不辍地习拳让他气力渐长,而九华三幻每每在夜深人静时,为他排遣心中的孤寂,那分娴熟已不在话下。 身形一荡,如柳棉般轻盈,蒙面人的长剑刺到时,朱祁铭的人影已在数尺开外。 八名锦衣卫挥刀围住蒙面人,后者虚刺一剑,旋即纵身而起,一道寒光闪过之后,顶上的楼板顿成无数碎片。乘锦衣卫纷纷躲避“木雨”之机,他落下身来,一柄长剑朝朱祁铭迅疾刺去。 “大胆贼子!” 随着一声断喝,方正闪到朱祁铭身前,身边跟着一个身材粗壮的锦衣卫,看装束,应是一位百户。 “牛三,这里用不着你,速去外面警戒!”方正对那名粗壮的百户道。 “碍手碍脚的,躲到一边去!”牛三粗鲁地将朱祁铭推到两名校尉身后,转身朝门口走去,中途停了下来,隐在一片暗影中。 方正挥刀扑上前去,一阵猛烈的金属碰撞声过后,二人的身形倏然分开,方正捂着左肩,蒙面人捂着左臂,显然二人都挂了彩。 蒙面人深深望了方正一眼,转身就想逃走,却见牛三从暗处现出身来,地上的铺地砖随即咔咔作响,似要碎裂一般。牛三手上的绣春刀带着尖厉的破空声兜头砍下,只一刀,蒙面人的半条右臂便赫然掉在了地上。 几名校尉一涌而上,转眼间,蒙面人便死于乱刀之下。 牛三淡淡扫了朱祁铭一眼,转身离去。 “将贼人拖下去查验!”方正吩咐众校尉带走蒙面人尸首,转对朱祁铭道:“殿下受惊了在下失职!”方正屈膝跪在地上,随即嘴一咧,伸手捂住左肩。 朱祁铭上前扶起方正,“多亏方大人冒死相救,本座幸得平安无事,方大人无需自责。” “多蒙殿下体恤,在下誓将以死相报!”方正又是泫然欲泣。 锦衣卫里有牛三那样的高手,何须以死相报!朱祁铭心中方闪过此念,突然,一道疑惑闯进了他的脑海。 “四周戒备森严,何以有贼人入内?” “哦,进来时在下粗粗看了一眼。”方正举手邀朱祁铭移步,“正门边竟有一处暗道暗门,在下千防万防,到头来还是失察了!” 朱祁铭随方正来到门边,发现这里果然多出了一条暗道。暗道约有数尺宽,很深很深,笔直通往外面的长街,暗道口有亮光,依稀可见不少锦衣卫守在那里。 再看暗门,只见它显然被人推动过,大部隐在墙缝里,露在外面的只有尺许,表面样式、色泽与内壁无异。 心中还有一丝疑惑,却见方正左肩上湿了一大片,便不忍再细究,劝道:“方大人快去疗伤吧。” “是。事发仓促,在下无从去找良家女子前来伺候殿下沐浴更衣,便叫了两个伶人,却被殿下撵了出去。哦,在下找来了一个婆子,是否让她前来伺候?” 朱祁铭点点头。 “请殿下移步另一间内室!”方正作礼辞去。 当时,喝令那两名女子出去的又是何人?朱祁铭心中疑惑又生,那道声音肯定不是出于方正之口,语气倒有些像牛三!正琢磨间,忽闻一阵血腥味飘来,他连忙捂住了鼻子。 血腥之地,不宜久留!朱祁铭快步出了内室,来到院中,迎面碰上了一名婆子,那婆子的姿容显得甚是恭顺。 数名校尉领着朱祁铭来到另一间内室,婆子邀朱祁铭入座,就在那里替朱祁铭梳理头发。 片刻后,一个光彩照人的小王子的形象便出现在了院中,早早侯在那里的方正双目一亮,赶紧迎上前来。 “殿下,内院备有乐班,不知殿下是否还有雅兴,肯去赏光?” 朱祁铭点头应允,抬眼扫向一旁的牛三。牛三面色淡淡的,令人看着觉得别扭。 高人嘛,脾气都很古怪,何况他姓牛,牛脾气肯定不小!想到这里,朱祁铭也不管牛三是否理会自己,冲他一笑,便随方正走向内院。 “方大人,蒙面人是何来路?”朱祁铭随口问了一声,心中也不抱什么指望,觉得此事与两年前紫禁城外的刺客一案相似,勘验之后,必定是一无所获。 “生面孔,在他身上找不出任何线索。”方正无奈地摇摇头,随即话锋一转,道:“在下已派百余骑人马赶赴京城,以将喜讯尽快禀报给皇上、太皇太后、越王和王妃殿下,圣谕一至,必有更周全的筹谋,到了那时,想必无人再能对殿下图谋不轨。” “如此说来,本座在保安州将不止歇息二日?”说完此话,朱祁铭心中似有暗火被人吹燃了一般,对父王、母妃的思念之情由淡变浓,直至情不能已,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有贼人突然出现,在下惶恐,不如待报讯之人传回消息后再作定夺。”方正在道旁引路,不曾留意到朱祁铭的神情有变。 朱祁铭掏出一块巾帕在脸上、眼角擦拭一番,恍恍惚惚随方正来到内院,至于一路上方正说了些什么,他一概不知。 也不知是如何入座的,片刻后,有箫声萦绕耳际,隐隐似《凤凰台上忆吹箫》。 阵阵幽咽的箫声入耳,朱祁铭心中的离愁别苦在加深,而泣意反倒淡了下来,幽然缓过神来,回首看向身后的方正,却见方正倾耳聆听,已然入神。 回过头来望向前方,只见丈远处,一片牡丹、芍药花前,一位比鲜花还要娇艳的女子正捧箫吹奏,蹙眉凝目,似沉浸在乐曲的意境之中。 吹箫女身边还站着几个手捧琴、琵琶等乐器的女子。 朱祁铭正要感叹人面牡丹自成景,清曲雅姿两相宜,却早早迎来了曲终,身后旋即响起了方正的喝彩声。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姑娘的箫声中有离怀,却少愁苦,不合词意,不过,姑娘的箫声缥缈通透,倒合了词牌之意,隐隐有箫史、弄玉乘龙凤而去,遨游太虚之状。” 朱祁铭再次回望方正,没想到这个美男子竟是文武双全,当真令人刮目相看。 “大人谬赞。”那女子盈盈一福,眼波幽幽投在朱祁铭脸上,“这位公子虽然年少,却姿容不凡,想必出于贵室之家。” “放肆!这话是你该问的吗?”方正虽在喝斥,却敛着中气,故而语气轻柔,倒像在打情骂俏一般。 朱祁铭方要出言宽慰女子,忽闻穿堂那边传来一阵骚动声,转眼间,一名校尉慌慌张张跑来禀道: “方大人,两个狂徒闯将进来,伤了许多弟兄!” ; 第五十七章 疑惑难消 方正命数十名校尉团团围住朱祁铭,“请殿下移步内室。” 前院的喝斥与叫骂声愈来愈烈,朱祁铭觉得似有耳熟的声音混在里面,便想去看个究竟。“本座前去看看。” 前院中,荀家那两个护院竟然寻上门来,自侧门闯将进来。二人还带着六分酒气,拳法甚是了得,众锦衣卫知他们与朱祁铭相识,所以不敢拔刀伤人,只得赤手空拳上去阻拦,接二连三地被二人打翻在地。 “你们受了何人指使?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外出掳人!” “快把我家公子交出来!” 本座何时成了你家公子?朱祁铭钻出人堆,见二人借着酒劲,叉着腰叫嚷,颇有一番置身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的气概。 “快叫你家主人出来说话!” “对,快叫你家主人!” 他家主人是天子!连天子亲军都敢痛殴,真是无知者无畏!朱祁铭方想出言招呼二人,却被方正抢在了前头。 “牛三,为何不拦住他们?” 那边牛三抱拳略一躬身,也不答话,直直地站在那里,对眼前的情形视若无睹。 “你二人是何方人氏?想造反么!”方正冲荀家护院喝道。 “我们是······” “我与你们只有一面之缘,何必纠缠不休!”不知为何,朱祁铭隐隐觉得不可将自己过去的行踪当众泄露,便赶紧打断二人的话,“快进来吧。” 二人盯着换装后的朱祁铭,不敢贸然相认,揉揉醉眼惺忪的眼睛,这才“公子”、“公子”地叫个不停,快步来到朱祁铭身边。 朱祁铭领着二人进了内院,拐入内室,支走婆子和锦衣卫。荀家护院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往仅有的两张椅子上一坐,倒让朱祁铭只有站立的份了。 “你们知不知道自己今日冒犯了何人?”朱祁铭焦急地道,他觉得是该给这两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下护院补补课了。 “听人说是什么锦······衣卫,不就是看家护院的吗!” “是啊,城里大户人家的护院穿得真体面,不过武功倒稀松平常。” 护院?朱祁铭闻言哭笑不得,想想保安州北部的乡村该有多闭塞,竟然连锦衣卫都没听说过!不过话说回来,锦衣卫嘛,将其视作天家护院也不为过。可是,打狗还得看主人,那可是天子的“护院”啊!若非方正给了本座几分薄面,而牛三又不发号施令的话,你二人恐怕早就在人间蒸发了! 这个方正还算够意思,回京后可得择机替他美言几句。 想到这里,朱祁铭料一时半会跟二人也说不明白,心中一烦,又开始了徒劳无益的劝说:“州城可不是你们该呆的地方,快回去吧。”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州城又如何?三十多年前我就来过!” 三十多年前?躺在你娘怀中吃奶的时候来的吧! “我翻过一座山,到过胡庄,足有三十里远啦,荀家护院中,就数我见过世面!” “咱们若撇下你不管,捧在手里的饭碗可就砸喽!荀家真是一户好人家呀,荀家上上下下谁的话最······” 又来了!朱祁铭头顿时大了,咬牙道:“大不了我给你家小姐留个字条,你们回去后,荀家自然不会怪罪你们。” 二人的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不要字条,只要人。” 百理说不服痴汉!朱祁铭无奈,只得做了妥协,“我要在州城逗留数日,你们先找家客栈住下,静候消息吧。” “也好,不过,咱们每天须见上你一面才行。”一名护院道,见朱祁铭点了头,又有了得寸进尺的意思,“听说你是卢二娘家的亲戚,我看那些护院对你极为恭敬,想必这里的主人也是你家亲戚。卢二娘有这么阔气的亲戚,何必在卢家村受穷!诶,这么大的宅院,住在这里肯定十分舒坦!” “你二人不可住在此地,不可对旁人说出自己的姓名、籍贯,在何处做事也说不得,否则,你二人若说漏了嘴,我便回不了卢家村喽!”朱祁铭悄声道。 二人微楞片刻,赶紧闭上嘴巴,连连点头。 朱祁铭扫了门外一眼,见牛三将数十名校尉叫在离内室十余丈远的地方警戒,不让任何人靠近内室,突然之间心中莫名地多出了一份信任感,便出门吩咐牛三将二人带出宅院。 牛三不多礼亦不多言,默默领着二人出了宅院。 这个时候,方正已来到朱祁铭身边传膳了。 ······ 偌大的膳房只设一案一座,案上的开片竹管自外延伸而来,于案上曲曲折折绕一圈,又笔直通往室外。 曲水流觞!当年王羲之因曲水流觞而成就了不朽的《兰亭序集》,而朱祁铭却只能以此为戏,聊以抚慰漂泊已久的心灵。 窗外的晚霞与室内的灯火勾起了对往事的追忆,恍然之中,只觉得王府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在天涯。 心中何止装着王府!此刻思念与忧虑交织并存,思念承载的是浓浓的亲情;忧虑盛装的是对卢家村难舍的情怀。即便置于天子亲军的严密保护之下,心中还是有太多的疑惑待解,有太多的掩藏无法解封。 似乎不必再与方正谈什么涿鹿山、松树堡的风景了,对一个冒死救护自己的锦衣卫千户,只需把酒言欢即可。可是,就算这点心愿,如今想要兑现,仍是太难!门外肃然侍立的锦衣卫,何人敢来与王子同席? “霓娘!” “霓娘请!” 门外响起锦衣卫的招呼声。淡淡的幽香先于轻细的脚步声抵达膳房,朱祁铭举目望去,只见一个婀娜的身形朝这边袅袅婷婷走来,竟是午后吹箫的女子! 霓娘? 这样的神态,这样的称呼,让朱祁铭脑海中浮起了一道模糊的人影,只是随着一声轻唤,那道模糊的人影未能成形便倏然散去。 “公子,一人难戏曲水流觞。”霓娘跪在案边,明眸流盼间,纤纤玉手握住酒壶,略一倾斜,金黄色的液体便缓缓落入洁白的酒盏之中,“这是出自绍兴叶万源坊的女儿红,公子年少,少饮几盏倒也无妨。” 佳人美酒,若再长六岁,他或许会体验到何为浪漫满屋。只是他却年少,心中除了疑惑,装不下太多的心念。脑海中那道散去的人影重新聚集,凝思之下,已然成型,赫然是那个留给他深刻印象的女子。 云娘! ; 敬告读者朋友们 昨天申请签约结果下来了,没通过,小编也没有给任何建议,对这里很失望。今后这本小说的更新会放在********中文网,会坚持完本。目前纵横上只更新到第二章,想看后面章节的朋友需要等等了,但前面很多章节都有所改动,与发在起点的版本不完全一样。谢谢各位一个多月来的支持。; 昨天申请签约结果下来了,没通过,小编也没有给任何建议,对这里很失望。今后这本小说的更新会放在********中文网,会坚持完本。目前纵横上只更新到第二章,想看后面章节的朋友需要等等了,但前面很多章节都有所改动,与发在起点的版本不完全一样。谢谢各位一个多月来的支持。;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