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岂曰无旗》 一、苍白少年 “丙申日,宜订盟,忌出行、上梁、造庙。” 玄都高耸入云的巨大城门之前,来往人群端的仿佛是蝼蚁一般,此时一个身上麻衣被尘土染得灰暗的苍白少年正愣愣地凝视着这雄伟的却又斑驳的城墙,竟然有点进退无据感觉,他轻轻摇了摇头,把肩上的鹰一抛。看着那鹰展翅飞走,少年呆呆地朝那鹰飞的方向看了许久,直到那鹰飞得不见了,他才轻叹了一声。 入城需要关契啊,他不由得又想念起他那糊涂的师父。 想到这里,少年看着这络绎不绝的入城车马,心中又是一声叹息。 三个月前,本来他们好好的在云州的山中过着自在悠闲的日子,现下却来到了这城墙前面吃灰,想想真有点恍如隔世的错觉。 想到这里少年不觉有些黯然,本来他一边养着阿土阿黄一边练武耕田外加打猎,他师父一边喝酒睡觉一边吹牛打骂,日子过得各司其职却又平平常常,虽然这几年感觉师父好似心事越来越重,脾气也越来越暴躁,连打他的时候下手也越来越重,但这少年心大皮厚,也并不以为意。 三个月前他们住的房子窗前的枯桃树上忽然无故结出了一枝鲜艳的梅花,平素里大大咧咧的师父好似有生以来第一次眉间紧蹙,接连两三日连续整日酗酒,好似恨不得将自己在酒中腌了一般。那一天,他师父将他拉来一起喝酒,糊里糊涂地说了一大堆。少年隐约听到他师父乱七八糟地对少年说了许多诸如“他已经十八了,也该爱上一个姑娘了,只是别去杀人,要杀的话也不要去京城南面和尚庙旁边有柳树的院子”的…… 可我才十六岁啊,少年心中疑惑,却也没问,只是烧酒、喝酒,喝到后面少年也渐渐醉了,睡去了......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少年却发现师父不见了! 从前师父也会十来日远出不归,但这次少年凭借直觉知道,师父这次是真的不见了! 少年虽有些彷徨无措,但却也心平气宁,他在居处等了十来日,确定了师父的确没回来,便将自己养的大黄狗阿黄寄养在邻家阿婆那儿,收拾了一下自己从小长大的屋子,就此离开寨子,带着秃鹰阿土出发了。 线索不多,少年就只记得那句“京城南面和尚庙旁边有柳树的院子”和“杀人”,于是一个苍白少年带着一只掉毛老雕上路了。 少年从未知晓天地何广、江湖何深,只是茫茫然、自顾自地向京都行去。 如今站在城下,少年抬头看了一眼那雄伟的城墙,心中暗暗懊恼方才将阿土放出去觅食,这老鸟估计现在也不肯飞回来了。要是有阿土可以给自己在空中借一下力的话,估计会省力许多…… 算了吧,直接进去吧! 少年决定不再耗费脑筋,寻了城墙外侧的一处所在,缓缓松了松缠在手上黑色的细细绳索,右手按了按城墙。这时他忽然脚一点地,贴着城墙便拔地而起,呼地一下腾空跃起丈余。他这一跃端的是流畅如鸟,不见紧张,身子始终与城墙大致平行。 只见这一跃势头将尽之时,他将身子一蜷,双手中忽然各自翻出一柄黑亮的弧状匕首,如同兽牙,“叮”地一声钉入城墙壁上,兽牙匕首在城墙上凿出两个小孔,少年就此借力一拉,然后双手就势一划,双脚接着也在墙上一踮,便如同猎豹扑跃一般又向上扑去。这一扑,虽然没有第一跃那么高,但也高达丈许。 这时他身体已向外微斜,不似开初时那般平齐于城墙。这第二跃即将势完之时,少年离城头还有丈许,只见那少年双手一搭城墙,接着双脚在城上一蹬,虽然向上,却朝外边偏出许多。这时只见得那少年凌空一个鹞子翻身,像鲤鱼在空中翻跃一般打了一个后空旋儿,手中细索拴着的那两枚兽牙状的匕首激射而出,堪堪缠住城头上两处箭孔,那少年空中就势一拉,身子便如拉弹弓般扑上了城头。 这一跃一扑一翻一扯端的是一气呵成,数下动作仅在弹指之间完成,不仅迅捷流畅,而且干净利落。城上数百守军竟未曾发现墙头上飞上一个少年。 那少年也不多耽搁,收了兽牙匕,闪身避开哨兵之后,便寻了个方便的位置溜下了城墙。 这玄都城中倒也是行人熙熙攘攘,叫卖的络绎不绝,这日适逢南海诸国使团进贡狮子大象犀牛鳄鱼等中原罕见的奇特物种,于是街道上自然挤满了要来开眼的市民,人潮汹涌之中这少年也被裹挟着东躲西让。 这少年自幼长于山林之中,猛虎野猪巨蟒大猿倒是见了不少,但这些南洋巨兽却是头一次见,再加上帝都的景象对于少年而言均属新鲜,于是少年便任由人潮带着一路逛了下去。这一逛竟逛到夕阳西斜,只是觉得这帝都好大,绕来绕去都走不完,至于何处已然走过何处尚未游玩他也没在意。他自小万事不萦于心,自然也不怎么记路,只觉这些事情想来便脑仁发疼,也便不去多想。待得天色渐暗,便找了棵树跃上去休息,从背囊中翻出了最后的一块快干的炊饼吃了,将双手垫在头下,看着昏黄的月亮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少年站在南市竞兽场外的街口,呆呆地远眺着那巨石结构的环形巨大场所。这竞兽场前身乃是京郊马场,本是贵族赛马斗牛之所,数百年来南洋西洋渐有狮子麒麟等物流入,京都无从容纳,便有贵族异想天开,将其改建为斗兽之所。后来仅观看兽斗不足以满足贵族所需,便以囚犯奴隶战俘等获罪轻贱之人加入斗兽,以减刑赎身为代价。长此以往,观斗竟然渐渐发展为娱乐与赌博之外的固定刑罚,于是如有人获了极刑,便可选择斩刑或者兽刑,所谓兽刑,则是按律需要斗过几场或者几只猛兽方能得减。然而尽管有一线生机,但死于兽口往往惨不忍睹,因此若有选择,几乎无人选择兽刑。 昨日这少年便是见到那些巨兽被送入这座石头城堡之中,这里周围警戒森严,市民不得轻易靠近,那少年身手虽好,却也感觉此处的警戒远非玄都城墙可比,于是悻悻然离开。 此时少年又来到斗兽口,他竖起耳朵凝神细听,似乎隐约便能听到竞兽场中有虎豹嘶鸣,他不觉咽了一口唾沫,强压住心中的好奇,正想再仔细找找进去的机会,忽然间肚子咕嘟一叫,他这才想起自己最后的干粮昨天也给吃了。 唉,昨晚怎么又忘记了顺手拿点吃的了。少年暗骂自己蠢笨。 回想昨夜戌时,月已中天偏斜,少年如时醒来,踏着水般月色,在栖身的树上几个纵跃,来到了白日里探查好的庙旁柳树院子,一路上虽然守卫军丁甚多,但少年完全不以为意,他一路潜行纵跃,途中还瞥见数个配红鞘弯刀黑衣隐身之人,其中一人身法武艺甚高,应是统领,另有府中一个文士模样和管家模样的也是顶尖儿高手,应是府中暗卫。细算之下,防卫之人应是有三队戍卫,十一个府卫,七个黑衣人,外加那文士和管家。但少年身法实在太过轻捷迅巧,除了艺高那三人隐有知觉之外,这方寸之地的五十余人竟然丝毫未觉。少年游行闪避,不多时便寻了院中一处隐蔽的阁楼,纵身跃上。 他隐身在院中阁楼檐上,侧目向院中张去,见到西厢卧房的窗户之上隐约映出了数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影,耳中还隐约传来女子呻吟呢喃的声响。从影子形状看出其中唯有一人身影微胖,应是男子,其余几个身影应是女子。少年见到此景,不觉面颊微红,刺杀一道他并不生疏,他也有足够的耐心隐忍,可是以往师父带他刺杀遇到此等情形的时候,师父便将他的眼耳蒙上,这次他独自行动,却不料便遇上这尴尬事。现下师父不在,少年耳中听得真切,心里却不由得思绪纷纷,于是索性便在屋顶轻轻卧下,望着月亮发呆。 他师父从小教他武功,但是教的方法很特别。师父只教他简单的几个动作,之后便让他反复地去练习那几个简单的动作,让他做到更快、更准、更劲、更暴、更直接。师父说再复杂的功夫都是这几个简单动作形成的,还说复杂的招式完全是没意义的,因为遇到了不同的情况需要用不同的动作来应对,哪怕那些招式再好看,没舞到一半就被对方打趴下了。师父还带他去山中看各种野兽搏击,让他学习其中的动作和气势,后来还让他直接与猛兽打架,直到此次出山之时,山中的猛兽早已不是他的敌手了。师父带他去刺杀也是十岁以后的事了,这五六年应该去了三四次吧,师父总是在实际情况中教导他要如何观敌、诱敌、闪敌和克敌。师父还告诉他什么人都能杀就是不能杀女人.......可如今师父不知道去了哪儿,也不知道杀了这个身影看起来胖胖的住在这个目标院子里的男人是不是就能有线索了,少年躺在屋檐上看着月亮,不觉呆了...... 待得房中呻吟之声已然渐渐平息,少年冷然回身,在屋影之中摘下腰间的一个紫色弹弓,将兽牙匕与黑色细索连上,架在弹弓之上,接着舒臂开弓。只听得“嗖”地一声轻响,匕首爆射而出,跟着“噗”地射透窗户,接着就是房中女子尖厉的叫声响起。少年也不理会,只是将手中细索一引,细索在月光下映出一道冷艳的弧线,匕首飞回。少年想了想,从腰间取出了一片黑色的鹰羽,插在了檐角之上,接着展身一跃,便消失在溶溶月色之中。 《新语·豪侠》:白帝少任侠,有奇勇,尝游于京,伏高梁以刺豪恶,闻堂下欢声啧啧,遂赧止,待欢声平,方刺,戍卫莫能当。 《玄都志》:“玄都古名幽州,历代名大都、顺天、燕京、北平。” ; 二、御驾亲征 寅时,天微明,玄都北,宫城神武门内。 今日终于开朝,一大早御沟桥前却密密麻麻地挤了一干冠服齐整的文武大臣。 战报已然五日了,这九五之尊却久不临朝,且连像样的理由也不给一个。再加上几个时辰前……. 众人侯在太和殿外,虽不敢大声喧哗,但也在窃窃私语。 掌殿太监看见这个情景,暗中叹了一口气,清了一下嗓门,扬声唱道: “宣,文成武德,众臣觐见!” 唱罢转身招手,几个护卫拉着太和殿的大门,一阵缓慢沉稳的“呜轧”之声过后,太和殿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众臣按照位阶品级,由三公、诸王、丞相、尚书、学士等分文武次第涌入。 众臣安静站好,又过得三炷香的时光,此时殿上已有微光射入。忽听得后殿三声钟鸣,一个太监高呼:“天辅有德,海宇咸宁,神武英明皇帝陛下上朝!” 一众大臣山呼万岁,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 一个修长微腴、脸色阴翳的青年人缓缓在七宝大座上坐下。他双眉微蹙,好似无比疲惫。只见他微举右手,示了一下意,旁边五十来岁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桓白眉一动,说到:“有本上奏,无事退朝,限议八事,余者不论。平身。”这最后一句平身拖得尤其长。 于是堂下百官纷纷站起,垂首侍立。 这时文官行列中一个声音响起:“臣有本奏!”说着从人群中走出一个面色微黑留着五绺长须的官员,却是谏议大夫胡述成,只见他将手中奏本放入殿中太监端的锦盘之中,待得奏本呈递至御案之上,他方才朗声道:“自今年三月幽焉使者回归本部,便言道我朝恩赏不公,幽焉现以此为名,犯我辽东。兵部接报,廿三日前幽焉国主慕容岘亲率两万大军破宣城、甘州,兵锋直抵赤城、大同。臣以为,幽焉无理,无视我上国神威,实属狂妄至极。为今当挥军北进,以解大同之围,挫幽焉之势。” 话音刚落,身边步出一位微胖的中年文臣,却是户部侍郎史沈淮,只见他向殿上一拜,说道:“胡大夫此言虽是语势豪迈,却也无知已极!” 胡述成听闻此言,面色一黑,正要回言,沈淮已悠然接到:“皇上上月喜获龙子,普天同庆,如今你却轻言兵事,是要触君上的霉头吗?幽焉犯境,其中另有隐由,臣以为不需大军北伐,只需魏公公一人便可退敌啊!” 胡述成心知这是沈淮给自己扣帽子,但也不敢接话,只是口称不敢,跪下磕头。而魏桓却嘿嘿冷笑,垂目不语。 这时武官群列里转出了一个颇为桀骜的八尺将官,却是总兵龙钜。他开声道:“沈大人这帽子扣得也太重了吧,皇子出世自是我等臣子的开心事,可如今触霉头的是那幽焉的慕容老儿,要是不伐他一伐,给他破了大同,接下来一路便无险可据,那就只能全回来守京师了!” 这时堂上的秉笔太监魏桓大喝一声:“大胆!京师怎么可能是胡人能打过来的?”龙钜悻悻然嘿了一声,没了言语。 这时首排行列之中缓缓行出一位瘦高老者,却是首辅中级殿大学士、太傅刘士奇,只见他面色沉静,说道:“陛下明鉴,外敌犯境,此一者毁我国誉,二者犯我人民,三者占我领土,此三者均为不可忍。然上月湟水泛滥,豫州、青州一带均受水患,流民失所已达月余,侍郎贾陆虽率役卒修堤赈灾,可如今尚未疏浚。臣以为如今河道淤阻,物资运送艰难,如若仓促北伐,必然劳师疲费,物用不足啊。兵家言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此次幽焉犯境全由恩赏不公,臣以为我朝仅需遣使者,一者昭示恩德,一者开放边贸,便可与幽焉恢复邦交,令狼兵不战而退,这也是边境人民之幸啊!” 这时只听的那年轻皇帝忽然从鼻孔中轻轻喷出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哼,就两万……” 旁边魏桓听得这声呓语,气焰一长,便厉声向刘士奇喝道:“什么物用不足?是你们户部工部不得力吧!什么上兵下兵?小小两万马贼便吓得你们一个二个畏首畏尾!什么开放边贸,我大齐是****上国,怎可与边塞番邦贸易往来,这可成何体统?” 听闻此言,刘士奇却也不慌不忙,正待回言,却听得身边的沈淮呛声道:“户部工部可从未干涉过朝贡之事啊!若不是魏公公指点削减年初幽焉的恩赏,从而惹怒了他们的使者,那小小马贼应该也不会无故前来滋事吧。臣以为,解铃还需系铃人,这小小两万马贼,若是由魏公公带足恩赏,亲自以国士之道前去训导慕容岘为臣之礼,想必定能建不世奇功啊。”此番言语说罢,只听得殿中隐约已有嘻笑之声。 只见这时年轻皇帝翻眼看向魏桓,说道:“先生,可有此事?”这“先生”却是称呼魏桓的。魏桓闻言,忽地转身跪下,边磕头边呜咽道:“幽焉狂悖不羁,那些胡人所说的理由不可当真啊陛下。年初幽焉的进贡中有瘸马病马,老奴便秉公与其交涉,不想他们却恨上了老奴,如今连出兵犯境都用老奴做借口,老奴着实冤枉啊!”他这转眼便哭的功力也可算是炉火纯青了。 这时都察院都御史左雍大踏步出列,说道:“陛下,魏桓所言不实,往年幽焉进贡,魏桓均有私扣,今年幽焉使者不愿回扣,因此魏桓便从恩赏中扣出银两,私满府库,方有今日之战。此事千真万确,且礼部侍郎胡孝辅可为证人……” 原来自幽焉兴起之后,齐朝与之战和频仍,双方虽互不沟通,但彼此却仍需对方物资。如齐朝需要幽焉的马匹、毛皮、参茸等,而幽焉却需要齐朝的绸布、盐茶、机巧等。由于不能自由交易,双方于是便建立了朝贡与恩赏的制度,即幽焉使团每年携带需要交易的马匹等物来到京城,京城筹备好布匹等物资作为恩赏予以幽焉使者。魏桓由于长期服侍皇上,便讨得了这恩赏的美差,以往幽焉使臣只需给魏桓额外谢礼,魏桓便会吩咐属下将恩赏的布匹等事物办得体面些,可不想今年的幽焉使者出奇地不开窍,怎么也不来给魏桓送贺礼,于是这个老太监一怒之下便命人将恩赏的布匹剪破,同时让胡孝辅克扣赏银,硬是又吃了一笔。这些幽焉使者少了恩赏,本来已是愤怒,回国后展开布匹,又发现全是破损无用之物,于是国主慕容岘勃然大怒,方才导致了这次的大举南伐。 魏桓与胡孝辅秘谋分赃之事,本来自以为天知地知,却不料此次幽焉忽然南侵,却把他克扣的事情作为出兵的缘由,闹得天下皆知。这几日魏桓已将慕容岘恨入骨髓,但是当务之急是要将胡孝辅杀了灭口,他这几日派了好几拨“缇刀卫”前去刺杀胡孝辅,同时拖住皇帝不上朝以争取时间,不想一连几日下来,派出去的人却都铩羽而归,无功而返。 此时他瞥眼看见胡孝辅并不在堂上,于是心中,便哈哈大笑道:“那胡孝辅呢?让他来啊!哟,他不在啊,是不是病了?不会是阳虚肾亏了吧?哈哈哈......” 这时堂下一片死寂,只听得刑部尚书华敏上前道:“秉陛下,臣等接报,胡侍郎昨夜于西市府第之中被刺,死者疑似被匕首一类贯心而过,不似寻常手法。事发突然,臣等已安排将可疑人等全部羁押候审,胡府也已控制,臣已责成速办此案,但胡侍郎的致命伤太过奇特,目前是何人所为所为尚未得知。” 此言一出,全殿哗然! 魏桓心中冷笑,他这几日听闻刺杀未遂的缇刀卫回报说道东临党已联系风雨楼的鬼师爷柳夫子已出动“飞星”中“右弼”与“左辅”插手护卫监视胡府。此次文臣们为护住胡孝辅,也不知付了什么何等代价,竟然请了“飞星”前来护卫,缇刀卫原也算是京师中的煞神了,可是对上了“飞星”中擅长防卫的“右弼”与“左辅”二人,却也一时无法全功。 本来在这京师之地,要想突破风雨楼的防卫,数年前崩雷堂中人或可一试,但是这崩雷堂自从堂主雷诺被杀之后便一蹶不振,生意几乎全被后起的隆湖商号取代了,崩雷堂也便从此凋零。于是他只能一面继续让缇刀卫继续寻找机会,一面思索如何应对。却不料此时却听到缇刀卫来报说胡孝辅被刺,至于刺客是谁,又是何方势力指使,缇刀卫也是不得要领。 此时恰逢开朝,魏桓此时已不用担心胡孝辅串供,心知皇上年轻气盛,言战必能获得圣允,加上他心中痛恨慕容岘闹得他大丢面子,于是便铁了心要狠狠地教训一下那些胡人出气! 至于文官清流为主的东临党这边,本已由党魁刘士奇出面劝说胡孝辅指证魏桓,且花费昂贵代价请来了晦明馆监督胡孝辅,今日朝堂之辩本是计算好一来是想让皇上同意以魏桓向幽焉谢罪,以一奸臣之命换北境安稳;二来文臣们深觉这秉笔太监有了批红之权乃国家大患,且平日里魏桓实在太过嚣张跋扈,沈淮刘士奇一流早欲除之而后快。而恩赏一事正是少有的除去这朝中妖孽的好机会! 却不想事到临头这关键的证人却在绝不可能的情况下被匪夷所思地杀了! 人声稍平之后,只听得刘士奇沉声说道:“胡侍郎之死颇为蹊跷,还请华大人着力彻查,切不可让宵小之辈得以轻易毁灭证据,扰乱朝纲啊!” 魏桓这时已然起身,听闻此言,他拍了拍袖子,嘿嘿笑道:“刘阁老,您说的宵小之辈可是指老奴啊?你们文人说话为何如此的不爽快?”他长期服侍君侧,如今权势熏天,自然是善于观察皇帝的所思所想,他见皇帝虽然此时一声不吭,但他心中必是已然裁定,于是他更是有了底气,便接着说道:“刘阁老,你们无非便是想让老奴边塞一行,好让老奴吃点儿苦头。既然刘阁老有命,这边塞一行老奴想不去也不行了,可是老奴体弱胆小,需要些个人来壮胆杨威呢。”说着转过身再次向皇帝拜倒在地,道:“请皇上恩准,赐老奴十万昌武军,老奴愿披甲带刀,带着我大齐的儿郎,让那姓慕容的滚回老家去!”这番话说得是意气风发,说罢盯着刘士奇一干人,嘿嘿冷笑。 沈淮等原本设想是将魏桓用克扣恩赏一事拉倒,再将他送去北方以缓和彼此关系,谁知好不容易等到开朝,却在几个时辰前没了证人,而此刻这个本该害怕面对幽焉的人现在却如此嚣张,居然还要请命北伐!且一番言语之下,似乎他反倒成了慷慨赴死的义士,自己这些持重之臣反而显得懦弱不堪!但转念一想,也不由觉得此人果然奸猾,因为他此刻请求北伐,一来显得自己忧国体君,二来一场仗下来也能撇清和幽焉私下交易的沆瀣关系,三来一旦退敌便也是大功一件! 这时一直沉默的柱国将军石信提醒道:“陛下,北伐与否,是不是再等等太后的蓝批?” 皇帝听闻此语,忽然眼睛一翻,眼神冷冷射出,只是抚着玉杯的手忽然拍了一下御案,沉声喝道:“够了!”说罢,顿了顿,仿佛自己平了平气,说道:“石信!于方彻!” 石信、兵部尚书于方彻出列,道:“臣在!” “命你协同兵部于方彻,十五日内调集京郊二十万昌武军,包括神羽营、玄机营、炽乌营三大营在内。沈淮!刘士奇!” 沈淮、刘士奇出列,道:“臣在!” “命你二人调集二十万军需的粮草衣物及招募劳役等,限三十日内完成!刘士奇!” 刘士奇再拜,道:“请陛下吩咐!” “拟旨!朕定于九月初六,自领中军,亲征北伐! 此封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桓为征北将军,与石信同为朕中军副帅,领三大营,随朕镇中军,行宣府。龙钜、沐允二人各领五万昌武军分左右路各行龙门、广昌为侧翼。北狩期间,秦王监国,大小事宜,一律由秦王与内阁商定,用朱批,停蓝批!” 亲征?众臣愕然,却也不敢多言。刘士奇面色数变,终于沉下声来,诺道:“臣遵旨!” 朝会终了,众臣散去,秦王却站在太和殿中。他如今虽然只有二十八岁,却已然是内阁同知的辅政亲王了,当然,嘿嘿,这也是所谓的恩赐吧……他微微一挺自己年青健壮的胸膛,感受着自己胸膛里埋藏着的无尽能量。他看着太和殿上那把华贵却斑驳的七宝龙椅,不由得仰起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今日可真是乱啊,亲征?想必你也累了吧…… 秦王整理了一下纷乱的思绪,他今日被委以监国重任,按制他此刻便要等待召唤,入宫前去“谢恩”与“问策”了。 自己那个九五之尊的弟弟近来渐渐不复从前那般清澈自然了,最近上朝次数也骤减,且一朝只言八事!如今“票拟”之权在刘士奇把控,“批红”与“批蓝”之权又分别掌握在魏桓与太后手中,朝中之事十有八九均不是皇帝首肯,加上柱国将军石信把握京畿军权…… 难道,你竟然放任大权旁落了吗?亲征?你以为亲征就能突破这层层巨网了吗? 秦王微微摇了摇头,不再多想,将目光从龙椅上收了回来。 这时殿后转出一个太监,却是掌殿太监冯宝,只见冯宝作了个揖,左手一摆,道:“陛下请辅政秦亲王入宫觐见。二爷,这边请……” 秦王拱手回礼,接着一振衣襟,便随着冯宝向殿中走去。 冯宝转身引路,这时忽然低声对秦王道:“二爷,坤和宫新酿了桃花酿,味道是上好的,太后娘娘的意思是二爷乃酒中伯乐,想请二爷抽空前去品评品评。” 秦王闻言,唇角难以察觉地微微上翘,淡淡答到:“知道了!”举步便向前走去。 《齐书》:“大业八年八月上,幽焉犯境,困大同。帝廷议征北事,伏众议以北征,点昌武军凡二十万卒,资粮无数,是为丁巳亲征。” 《易经·师》:“初六,师出以律,否,臧凶。” ; 三、风尘三侠 街口,少年踌躇不前,此时街上行人渐多,周围的早点铺子也开始蒸腾水汽,馒头包子油条粉面的香味悠悠飘来。少年瞥了一眼那些食物,不觉又是咽了一大口唾沫,接着肚子又不争气的咕噜噜叫了几声。 他往日饿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直接从这些铺子上拿过吃食,但他也知道不给些金属与这些小贩的话他们便会十分生气。他原有些铁片,是用来狩猎做飞镖用的,他将这些镖儿给那些小贩,但这些金属似乎也不能让这些小贩消气。而他自己身手太好,不注意间抵挡了几下又保不准会让这些小贩受伤。 唉,想起来头疼,算了,还是忍着饿看看城中可否寻些果子或是犬只充饥。 正出神之间,忽然左侧腰间被棍棒顶端抵了一下。 少年反应如电,腰间肌肉自然地一松、一陷,接着便将那棍儿粘住一拉,就势转过了身来。只见一个身量与他相仿的精干少年被他这一拽,向前扑倒在地。只见那少年麻衣草鞋,面部脏污,衣裤上有好几个破洞补丁,一手拿条竹棒,一手抓着一个白面馒头,看情形却原来是个小乞丐。只见他身材与那少年差不多,虽然生得瘦小,但眼神顾盼之间,却颇为机警彪悍。 那小乞丐被这么一摔在地,回头便向那少年怒目而视,似乎便要起身扑向那少年,用那无赖打架的方式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苍白的少年,只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下手,就这般瞪了许久,忽然嘿了一声,将手中那个在地上跌得满是灰尘的馒头凑到嘴边,恶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结果却不小心被呛得咳嗽连连。待得咳嗽稍停,那小乞丐看了看手中馒头,忽然仰头哈哈大笑,跟着将手中馒头扔了,转身走到一个摊贩蒸笼之前,挑了两大个新出炉的白面馒头,将其中一个向身后那少年的方向一抛,少年伸手接住,只见白馒头上已然印上了小乞丐几个乌黑的指印。 少年也不计较,拿了馒头便吃,小乞丐此时已回身侧坐在架蒸笼的木桌上,笼中蒸汽微熏,此时朝阳渐烈,小乞丐脸上光影掩隐之下,却已是满满的笑意。 只见那小乞丐也不吃自己手中馒头,他忽然起身径直走向少年,接着一拍少年的肩膀,兴高采烈地道:“白痴小子,做我项尤儿的兄弟吧!”说罢将手中自己的馒头递给了少年。 那少年一愣,方才他凭直觉摔了这自称项尤儿的小乞丐一跤,还害得他馒头落地,本来心中颇为抱歉,但他讷于言语,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他本以为项尤儿要狠狠打他一顿出气,他心中暗自打定了主意决不还手。却不料这项尤儿行事大为奇异,不但不打他出气,还请他吃馒头!少年自幼生长于山寨,那里虽然民风淳朴,但平日里也有仇必报。他颇为擅长观势一道,却丝毫感觉不到项尤儿有什煞气,反而却有种热烈的亲近感觉,于是他不觉心中迷茫,便张口答道:“做兄弟?好啊!”顺手便将项尤儿手中的馒头接了过来。 这回轮到项尤儿吃惊了。他是京师城南痞儿中有名的头头,虽然年岁不大,却为人豪迈任侠,受到痞儿们的推戴。今日早晨他游逛至城南斗兽口,见到这个灰布衣裳的苍白少年站在街中央一边发呆一边咽口水。项尤儿也是贫苦出身,因此从小最是见不得同样的贫苦少年受这腹饥之苦,便擅自拿了街口丁伯的一个馒头,要想赠给那少年果腹,不料却被他摔了一个狗吃屎。他本来怒极,却见那少年满脸歉意却又不知所措的一脸傻样,不觉便心中释然,心下也不觉打量起眼前这个奇特少年。他细想方才那少年自然而然地将自己摔倒的那几招,这一想才觉得果然高明。他自己也算是斗殴老手,居然会被少年不用手便摔倒,项尤儿心中不由得对这少年另眼相看,接着便爱才之心大盛,便开口结交。他本来以为少年身怀异能,定是难以结交,但他生性开朗,想要做的事情哪怕再难也要试试。他本已想好若是那少年拒绝自己,自己应该说些诸如“英雄后会有期”之类的场面话来赚一下场子。 却不料,这少年竟然淡淡的一句“好啊”答应了。 项尤儿愣了一下,伸手拍了三下那少年的背,开口叫道:“好!好!好!” 说罢搂着那少年的肩膀,向早点铺子的丁伯说道:“丁伯,你看,我项尤儿又收了一个兄弟,丁伯,以后这小子若是来吃了点心,统统算在我项尤儿账上喔。” 说着又抓了几个馒头塞在少年怀中,自己也取了几个馒头放入怀中,转身对那少年说:“对不住了兄弟,咱的结拜酒就只能请你吃馒头了,包子太贵,哥哥我付不起。” 说着对丁伯喊道:“丁伯,今日老子身上铜钱不够,馒头先给我记上,改日给你补上!”丁伯耳背,只答道:“吃吧吃吧……”转身便去,低声喃喃自语道:“贪吃鬼,来吃自家的馒头,不补也成啊。” 其实在这方圆数里之间的痞儿之中,就数这项尤儿一党是吃过之后记得补帐的。丁伯家中孤苦,他有虽两个儿子,但大儿子从军战死,二儿子却是个白眼狼,自从丁伯老伴走后,便扔下丁伯不管。丁伯那日被他二儿子打骂之后踢出门,正被街边的项尤儿一党的小乞丐狗熊儿看见,便纠结了四五个痞儿去教训了一顿那只白眼狼,要不是丁伯死命拉着,那白眼狼恐怕便呜呼哀哉了。之后项尤儿一党便七拼八凑,给丁伯搭了一个早点铺子。虽然丁伯一开始蒸的馒头又干又硬、炸的油条又软又细,但项尤儿硬是带着一帮小痞儿每日去光顾他的生意,三个月下来,硬生生挺到了丁伯能将早点做得有滋有味、有模有样。丁伯虽然年老昏聩,却也知道这群孩子是对自己真好,心中早把他们当成是自己的孙儿对待。他们来拿自己的馒头包子时丁伯总是装聋作哑,来还帐时丁伯也是假装忘记,可是哪怕如此,项尤儿一群人也从未欠帐不还的。这城南的许多小商小贩都与丁伯经历相似,对于项尤儿一党平日里虽然嘴上打骂呵斥,心中却是疼惜有加。此时丁伯见项尤儿又收了个兄弟,也是心中替他高兴。 只见项尤儿搂着那少年,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兄弟,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吧,哥哥带你到处逛逛去!对了,今早不知为何大街小巷都张贴了征兵的告示,说是皇上要亲征北伐了。这次条件相当之宽,不用父祖是军户,只要是十六岁以上的男丁就行!兄弟,你几岁了?” 少年答道:“十六!” 项尤儿一拍手,大笑道:“老子十九,比你大!兄弟,都说自古好男儿当沙场战死,从前我项尤儿有心从军,却因征兵条件太严未能如愿。如今可算是遂了心愿,兄弟,既然相识,你可愿随老子从军?” 少年又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好啊!” 项尤儿心下大喜,他心知这少年只是外表傻愣,内里却是浑金璞玉一般。他虽与这少年相识只是这么短短几刻,却早对这少年有了交心之感。而那少年也觉得项尤儿豪迈热情,颇为亲近。他从小长在寨子中,认识的人除了师父之外虽然也有同龄的孩子,但其他孩子见他少言寡语,都不爱与他玩耍,少年自来也不以为意。只是如今见到了项尤儿,总觉得面前这个自称兄长的人精彩好玩,听他说话之时胸中仿佛便有些温暖澎湃的感受涌起,好似是他在家乡山中行走之时忽然前方百里空阔流云翻飞的感受。于是当项尤儿问到自己是不是要去参军,少年心想反正师父也不知去向,不如一起去参军玩玩也好,便答应了。 平白捡了一个既投缘又功夫好的兄弟,又得知有望参军,项尤儿此刻心情可说是无比畅快,乘着兴致,便领着少年四处转悠,他本是京城的地头蛇,这帝都中的胡同巷儿项尤儿可是熟到没法儿再熟了,加上那少年无论何处何事都显得兴趣盎然,他的口舌便似是开了闸一般,一路上将自己打小从各路说书先生街坊邻居听来的正史野史披戴上京城的一屋一瓦,将这京城添油加醋地说得如同洪荒世界一般。那少年也是越听越入神,这一吹一讲之下,匆匆竟半日已过。说到后来,已然说得项尤儿腹中的野史杂闻都已掏空,连带他自己的抱负也一并说出。 项尤儿平日里也不是没有谈伴同伙,但今日或许是那少年作为听众太为出色,项尤儿聊得甚是尽兴。他自幼便是孤儿,自小做遍了洗马劈柴等等下贱杂役,后来由于脾气太为倔强,便最终沦落街头。他与其他痞儿不同,只是纠结意气相投之辈,渐渐的身周便聚集了数十个过命的痞儿兄弟,但平日里说的均是些街巷琐事打打杀杀的,项尤儿心中的抱负也无从叙述,不料此刻竟能一吐为快,当真是酣畅淋漓,此时日影渐斜,各家各府均已烧柴起灶,开始准备晚膳了。 这时他们已然绕至城西,项尤儿指着一座巨大宅院给少年看,只见那府第朱门紫柱,相当气派,大门上有一匾,上书四个大字“安国镇邦”。 项尤儿对少年道:“这便是安国公府了,这第一代安国公便是我和你说的太祖十二臣中的名将沐英了,齐朝四百年朝政更迭,也只有这安国公一府还能屹立不倒了!这代安国公沐允字怀时,也可算是一代名将了,三十年前他率军平安南之乱,那还是武宗朝的事了!”说着看着那少年道:“宝刀安怕空鞘锈,良驹岂畏伏枥老。待得边驿烽尘起,横刀立马亦英豪。这是据传这位安国公写的,端的可堪豪迈,可谓男儿!”说着心潮澎湃,凝目向那块“安国镇邦”默视许久,摇了摇头,笑道:“当然,这安国公府还有一项好,便是他家的卤鸡论口味算是京城一绝!老子这便带你去尝尝?” 说罢项尤儿便拉着少年绕道钻去安国府旁一道不起眼的巷子中,他们常来此处偷食,久而久之便发现了此处隐蔽的方便所在,只见他扒拉草石,不多时便翻出一个只够一个人勉强钻过的破洞,他与那少年身材均瘦,应是钻得过去,要是换了自己一党的狗熊儿的话非得卡住不可。这时他回身招呼那少年,却发现这片刻间那少年已然不见了踪影! 项尤儿一惊之下,四处望去,忽听的头顶有瓦片轻轻敲击的声音响起,项尤儿闻声回头,却发觉那少年已然伏身在院墙顶上,正盯着他看,眼神中满是疑惑,似乎不知他为何不直接翻墙一般。 话说这安国公府并非寻常院落,这寻常的院墙最多八九尺高,而安国公府的外墙便已有一丈三尺许,因此这一干痞儿虽然嘴馋安国公府的吃食,但却从来不曾选择翻墙而入,直至打通了这个墙洞,方才能品评比较一下这安国公府的卤鸡与其他府第的口味有何不同。此时他眼见那少年似乎毫不费力便上了外墙,虽然再次确定那少年身怀莫测武艺,但心中的少年气性却被激了起来,于是便也不去钻那墙洞。 他几脚将洞口土石踢上,接着倒退了了好几步,助力向院墙跑去,堪堪要到墙角,他脚上用力,使尽全力向上跃去,在空中角尖还在墙上蹭了几下,却最终差了一二尺,便已势尽下落。项尤儿眼看自己就要狠狠跌下,他口中却半声不发,堪堪将要触地,忽然腰间一紧,似乎被绳索之类缠住,接着自己便被大力一拉一抛,他心神方定,却发现自己已然被放在了外墙顶上。 他心中了然,必是这少年救了自己,心中对他的本事真的是佩服到五体投地!他此刻第一次从这高墙顶上俯视安国公府,心中设想安国公虽然是这府第的主人,想必也从未在这个角度看过自己的院子吧。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是一阵得意,若不是此刻身在险地,恐怕按他的个性又得要开怀大笑了。这时他转眼望向那少年,只觉那少年认真之时,眼神中便已不似白日里的天真淡然,代替的却是敏锐澄澈。此时少年注视着他,眼神中似乎询问他这时应该如何举措,项尤儿心中一定,便打了个手势,示意二人暂且隐身在墙顶暗影之中,观察一下府中地形。 这安国公府项尤儿早已来过数次,也清楚厨房在何方位,只是此刻高度不同,便存心想仔细看看这院中布置如何。这时他举目望去,却发现这安国公府远比他想象的大,四百年来兴废更迭也在这院子中体现,这院中靠东侧屋舍较新,靠东侧则相对较旧,院中外进是回廊水榭假山照壁,中进是客堂厨房书舍阁楼等等,端的气派,至于内进如何,在墙顶却是无法看到。而马厩与操兵场却在西侧较外边。 正待再看之时,却听得一个清亮的男子声音响起:“安国公明鉴,学生此有三策,近策可退北境胡人,中策可安灾恤民,远策可富国强邦,恳请安国公容学生分解一二。学生不求仕名,只为天下苍生作此请!” 项尤儿与少年循声看去,只见照壁之前正站着一个书生打扮的布衣青年,约莫二十上下样子,只见他剑眉朗目、身形挺昂,虽是书生装扮,看气宇却轩拔异常,看上去倒像是堂前执戟的校官。 他此话说的慷慨,却无人理会于他,片刻之后,却见一个府中杂役的老妪捧了一个包袱来到这书生身前,颤巍巍地对着书生道:“公子爷,你这几日里已是第七次来了,今日我家老爷上朝回来,不知如何发了火,将你的书函撕了,后来我家老爷觉得过意不去,指点奴才给您包了些点心吃食,连同你这几日打点给咱们奴才的花费一并还你,让你权当是回乡的路费吧。公子爷,我家老爷还说了,公子如果真想报国,做不了军卒,也能谋个差役啊。” 书生听闻此言,仿佛胸中气沮已极,他仰面向天长叹一声。叹毕,书生接过那老妪手中的包袱,道了声谢,接着怅然说道:“婆婆,烦请与小姐带句话,就说卫某感激小姐青眼,然此去当是永诀,小姐恩情卫某无以为报,实在惭愧!” 转身向府门走去,这时看他背影,已然不似方才那般轩昂,只见他步履沉滞,慢慢走出了府门。方才出门,身后府门已然“嘭”地一声关上,那书生默然呆立了片刻,忽然将手中的包袱向门边一抛,接着一振衣襟,大步向远处走去。 关上府门之后,那老妪似有似无地向项尤儿他们这边瞥了一眼,墙头的项尤儿已然察觉不对,一拉少年的衣袖,指了指府门,两人便沿着墙溜下了院墙。项尤儿待得那书生走远,便快步溜过去将书生丢弃的包袱拾起,与少年找了个无人的角落打开来一看,只见那包袱中有除了十数两白银和一些碎银子之外,还有一个油布包了的一包精致点心、一份细心粘好的被撕过的书函和一方用青色绢布做的小小素签,看那绢布样子似乎是从男子衣裳裁下的。 项尤儿虽是痞儿,但小时做书童时却学了几个字,后来街口的算命瞎子和胡同里的说书先生也教他识过字,算来也不是文盲。这时他凝目看去,只见这书函之上字迹清朗、笔式大气,项尤儿攥起力气读了几句,虽觉得之乎者也的看着费力,但却一路看了下去。 他越看越是眉头紧皱,看了许久方才看完。看完之后,项尤儿合上书函,竟然长叹了一声,叹过之后,项尤儿自己拍了拍脑袋,随后包上包袱,背在肩上,挥手招呼少年跟随自己,向街巷深处走去。 此时安国公府内进一间雅致的闺房内,方才逐走那书生的老妪站在屏风后面,一个清脆悦耳的嗓音问道:“钱婆婆,他走了吗?”这声音听来温婉柔和,仿佛春天溪水一般。 钱婆婆咳了几声,道:“方才已经走了。” 这时屏风之中传来了一声浅浅的叹息,那声叹息似是忧愁、又似是喜悦,叹息之后,只听得那女子又道:“他走的时候可有何言语?” 钱婆婆道:“并无!” 屏风之后沉默了许久,那女子方才开声,只听得那声音中满是疲惫,道:“钱婆婆,有劳了,你下去吧。” 钱婆婆唱了一个诺,转身离去。 乾清殿外,残阳之下,年轻的九五之尊萧镇站在玉砌的阑干之前,闭目深吸这傍晚皇城之中的空气,半晌,他也不回头,只是对身后说道:“二哥,你说朕如此做可是对的。” 离他七步之遥,宫殿的巨大暗影之中,垂手站立着一个同样轩昂的青年,却是秦王萧?。 他闻言,缓缓道:“天命难测,天子之行又怎可用对与错来量度。” 萧镇道:“不错。”他顿了顿,扶着阑干道:“二哥,你曾说过,王乃平民之祭器,虽受民之膏血,却应克尽心力,予民昌平之世……而今……你还赞同此言否。” 秦王道:“确实无疑。” 萧镇深吸一口气道:“好!”说着转身走到秦王身前,拍了拍秦王的手臂道:“下个月朕亲征,国事便交与二哥了。” 说罢,便又转过身,看着天边的云霞道:“秦王萧?听旨,朕不在之时,着你办三件事。其一,配合刘士奇,调扬州兵员北上,北上之士需各自携带粮草,其中五成调往鲁东,做河灾赈灾之粮,四成调往大同,兵员充入神策军之中,余下一成,你与内阁酌情而定。 其二,朕北伐之时,石信与三大营随朕出征,朕已着于方彻调骐山营暂充京畿防卫,如此那贱人便无军中倚仗,且如今北伐,你可借筹粮一事,与都察院彻查那贱人一党吞并火耗与空饷之事。 其三,朕已密诏左雍,一旦证据查实,你在京城,便可放手惩治那贱人了。” 秦王闻言三拜,道:“臣遵旨。” 萧镇仰头叹道:“此次北伐定不轻易,但愿朕凯旋之时,你能送还朕一个承平之世。二哥,辛苦你了,你下去吧。” 秦王闻言,叩首离去。 萧镇独自看着那西落的斜阳,喃喃自语道:“二哥,朕这么做真的对吗?” 《通鉴·胆侯列传》:“初,胆侯隐于市,慷慨有豪气。尝语于朋党云:儿郎当葬于沙场乎。举座皆惊。” ; 四、青青子衿 这边厢,项尤儿自从看了那封破烂的书函之后,便一改白日里的开朗喧嚣,沉着脸一声不吭,只是径自带着少年七拐八绕,来到了城南一所破落院子之前,只见那所院子虽然巨大,但却破败不堪,走进去一看,院中杂草乱长、门庭朽坏,但细看这院子的格局,却是亭台楼阁一应皆有,看气势竟似乎不输于方才看过的安国公府,应该从前也是大户人家居所。 院中有一棵大柳树亭亭如盖,还发着新芽,少年看着这情景,心中忽然升起了些许兴废交叠的感慨,不觉又是呆了。项尤儿这时一拍他脑袋,总算是开口了,只听他说道:“这是前朝谢方阁老的宰相府,十九年前谢阁老因谋反之罪被诛九族,这院子也便渐渐荒了,后来也有富商想盘过去做宅院,但盘一个死一个,后来就流传这院子里谢氏一族的鬼魂不散,于是这里无人敢近,变成了如今这模样。这地方半年前成了我们的栖身地方,虽然荒了些,却倒很是舒适呢。”他顿了顿,笑道:“不过你别怕,咱们命贱如蟑螂,鬼魂是奈何不了咱的。有时我们自己都会扮扮鬼魂吓吓外人的,哈哈哈。” 说罢,项尤儿对院子中长声一呼,道:“兄弟们出来吧。” 这时荒草破屋中忽然钻出十来个大小痞子,都是十几岁的瘦小少年,其中唯有一人身材粗大,想必就是项尤儿提到过的狗熊儿了,这些少年纷纷叫了一声老大之后便围到二人身边,静静站立。少年微觉奇怪,他见到这么多同龄孩子时心中也颇为高兴,但不想这帮痞儿却似颇有规范,见到有外人在的时候都不喧哗,等着项尤儿说话。 项尤儿看了看众痞子,顿了顿,将少年拉倒身前,说道:“这小子是今日老子在街上捡到的,以后他便是咱们的兄弟,懂了吗?” 众痞子拉拉杂杂地应了,便渐渐喧哗了起来,有人拉少年的衣袖有人捏少年的脸颊,却是玩伴之间的戏耍行为,少年体会到众痞儿并无恶意,便任由众人拉扯。便这样闹了一会儿,只听得其中一个瘦小精干的痞子李猴儿问道:“老大,这兄弟叫啥啊?” 项尤儿心中一愣,他今日与这少年颇为投缘,聊了许多,却唯独忘了询问这少年叫啥。当时痞儿命贱,无名之人颇多,项尤儿自己的“项”字也是他羡慕西楚霸王才硬给自己安的,此时他心中已有打算,便拍着那少年的背,说道:“他脸那么白,就叫阿白好了!”说罢转头看向那少年。 少年听闻此言,开口便道:“我就叫阿白啊。”其实少年的师父平日里便是称呼他为“阿白”的,至于项尤儿是如何知道的,少年却是颇为不解。 项尤儿闻言苦笑,白日里他听闻阿白答应做他兄弟和随他参军时开心异常,但不料这小子随遇而安的功力几乎已经和他的功夫一般深不可测,连名字都能这般随意! 但他此刻也不想纠葛于此,他挥手示意众痞子安静下来,沉声说道:“朝廷征兵北伐的告示想必你们也听说了吧,这次不知为何只要是成年壮丁即可参军,咱们平日里只是在街上巷中打打闹闹,今日总算可以将力气使在犯我家国的胡人头上了!”说到这儿,他不觉声调渐高,胸中气慨激昂,周围众痞子也摩拳擦掌,热血上升。 项尤儿举起右拳道:“这是我大齐男儿之臂膀,它的力量应勒缰绳、架战舰、拿快刀,它的血应洒于大漠、安南、扶风!”说着将手一挥,道:“咱们都是好男儿,可愿与我同去参军?”院中众痞儿本就以他马首是瞻,此刻胸中豪情又被他点燃,便纷纷答应,就连最小的十三四岁的赵狗儿也大声答应。 项尤儿见状颇为开心,稍微定了定神后,他说道:“兄弟们愿意跟着我项尤儿,这是我的荣幸!不过狗儿你就别起哄了,打战不是玩儿,你还小,就留在这儿看院子,可别让西边那些流氓欺负丁伯他们。刘三儿,方才你并不情愿,我知道你是担心你做仆役的老母亲,你留下照应着狗儿。徐屁眼,你胆子小,本来也想历练历练你,但是此行太过凶险,我也不勉强……..”说着指便点了十二个痞子留下,剩下与项尤儿同去参军的加上阿白共十一人。项尤儿指点完毕后,解下了背上那个包袱,将其中点心取出让李猴儿分与众人吃食,他自己却靠在柳树旁边,拿着那份书函发呆。 这点心不多,二十几人每人只分得些许。此刻众痞子热情消退,忽然想到此后项尤儿等人从军北去,只怕再难相见,如今竟然好似是在吃离别酒一般。一时气氛死寂,赵狗儿吃着吃着忽然“哇”一声哭了出来,接着喊道:“老大,你不要我们了?”狗熊儿这时正坐在周狗儿身边,转身便在周狗儿头上打了一个爆栗子,周狗儿呜咽着瞪着狗熊儿,一副死不服气的样子。 这时其他痞儿也似乎有所感应,狗熊儿的眼泪率先流了下来,他也不看周狗儿了,只是将自己的大头垂在胸前,周围的痞子也陆续嚎哭起来。哭虽哭,可这一众小男子汉们都勉力强压着自己的情绪,只是低声呜咽。他们与项尤儿均是打小患难相逢、意气相投,一起在街巷之中大战小战里结成的过命兄弟,虽然平日里彼此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的,但此刻面临分别之时却均是万般的不舍揪心。 他们久与项尤儿相处,知道参军是项尤儿的毕生愿望,也清楚这次机会于他而言可算是相当难得,加上他们自己也均是热血男儿,心中都有身配吴钩踏遍关山五十州的志向,因此这时此刻心中悲伤,却没人劝说项尤儿不要参军。 一片低沉地抽泣声中,刘三儿默默起身,走到项尤儿面前,抹了一把眼泪鼻涕,将分给自己的点心交到了项尤儿手中塞在项尤儿手中,哽咽道:“老大,你知道我刘三儿是有胆去杀敌的,但现在母亲生病不能陪你同去,我刘三儿觉得惭愧,但这散伙的糕儿我实在吃不下去!等你们回来以后再请我们吃庆功点心吧!”众痞儿听得这句话,纷纷将头抬起,也将手中点心递给项尤儿。 项尤儿见状,浓眉一挑,打了刘三儿一拳,骂道:“妈的,谁说散伙了?老子说在这里,多则三年,少则一年,等老子们砍够了胡奴的脑袋,老子还要回来罩着你们呢!到时候难说还能给你们一人抢一个胡人婆娘回来当老婆呢,你们可要把咱这院子看好了啊!”说着哈哈大笑,周围众痞子却并未附和。项尤儿见状,喝道:“出征是九月之后,又不是明天就走!你们一个二个别给老子哭丧着脸!刘三儿,你既然有胆,今夜便跟老子再去大战一番,随老子抓一个人回来!嗯,兄弟们都同去!”说罢也不看众痞儿,转身大步向庭外行去。 众痞儿听闻此言均是错愕,此时已是将近酉时,街上行人已少,痞子们都已蜷缩不出,却不知道他这是要去打啥战、抓啥人。但被项尤儿这一打断,众痞儿心中好奇心已将离愁别绪冲散,看见他向外走,便纷纷起身,抄上木棍、板砖、瓦片等家伙尾随出去。 阿白方才抱膝坐在项尤儿身旁,他心中豁达,因此众痞儿的离愁别绪他并无太强感受。但他心中澄澈,明白项尤儿嘴上虽然慷慨豪迈,心中却也难受。阿白眼看项尤儿与众痞儿转身离开院子,伸手摸了摸肩上被适才项尤儿泪水沾到的衣襟,摇了摇头,起身跟在众痞子身后,一路尾随而去。 众痞子默默行了二三条街,狗熊儿再也忍不住了,问项尤儿道:“老大,咱们到底要去抓什么人啊,非得要咱们兄弟都去啊?俺有些困了说!”说罢摸了摸头。 项尤儿闻言哭笑不得,他知道狗熊儿肠子直,便道:“记得这几日睡在咱们地盘里的那个臭书呆子吗?城隍庙里面那个!” 狗熊儿闻言一惊,瞌睡也醒了,点头道傻笑道:“那个书呆子啊!老大终于要动手了?这人倒是不好对付!” 原来半个月前他们据点之一的城隍庙来了个太岁,虽是文人装扮,却武艺了得,为人也颇为精明,项尤儿一党抛石扔砖、阴谋阳谋用尽,却都被这书生破了。项尤儿他们在城南面可从未吃过这种闷亏,于是项尤儿分派弟兄沿路跟踪那书生,却见那书生连天前去安国公府中打点递函,项尤儿得知此事之后便对这个金玉其外的书生心生反感,不解他既有如此躯壳又何需卑躬屈膝地乞讨他人赏识。 项尤儿久在京城,这样的阿谀之人所见颇多,这时他已认定那书生必是个奴性之人,便没了继续关注的兴致,于是他便撤了跟踪的弟兄,加上那书生实在太难对付,项尤儿便权当成是将城隍庙借与那书生居住而已。 直至今日项尤儿在安国公府院墙之上见到此人被老妪驱逐,心中本来满是幸灾乐祸,但不意中看了那书生遗下的包袱中的书函,项尤儿方才明白这书生胸中确是广有丘壑,实非寻常书生。同时项尤儿也明了了书生并非阿谀奉承之辈,心中便对书生的印象大为反转。他今日心中思虑万千,想到这书生也许隔日便要回乡,担心莫要由于自己心眼太小便平白错过了真正有见地之人,于是他便动了太祖爷夜请烧饼公的念头,打定了想要结识那书生,并邀约他一同参军的主意! 一行人七七八八地游荡到城隍庙前,只见城隍庙前的石碑上斜斜躺了一个青年人,那青年人只用腰间架在石碑之上,头颈与腿脚竟是凌空虚悬着的,只见他披发仰首,头发几乎垂到了碑底,他手上拿了个葫芦,却并未拿稳,葫芦中酒浆流出,弄得四下里酒味四溢,再细看他手脚之上均是鲜血淋漓,那酒淌到了他的伤口之上,他却似乎丝毫不在意。 那青年正是安国公府那不得志的书生。他姓卫名起,祖辈原是军将世家。然而祖父一代之上家中被牵连上一桩谋反的案子,于是全家老小均被发配至边境为奴,后代永不取用为军为仕。这数十年间,他们被发配到的边关小镇连年战乱不休,他的家人已渐渐凋零殆尽。 他小时父亲曾教他读过些祖传的兵书,他天资聪颖,所学之事全都能举一反十另辟蹊径,加上他身处战地,对军争相关的事宜更是感同身受,于是他小小年纪便对兵法颇有见地。待得后来亲人死后,他便随流民内迁至龙城府,那时他年方十二。龙城暂留之时,他听到桓庐书院龙城分院中的学童正在朗朗诵书,他便悄悄猫在窗外偷听,这一听便听了月余,哪怕风雨交加或是腹中饥饿也未曾间断。 他不知道他偷学的行径早看在书院学监眼中,不说出来只是由于爱惜这孩子的一片向学之心。这日里书院里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先生,在堂上讲了一堂《中庸》。卫起凝神偷听,只觉这先生的讲解大为异于寻常夫子,他不只引述儒家经典,还旁征博引,从“冲气以为和”讲到“本来无一物”,讲得又是深邃又是浅白,不觉之间卫起便在他的讲解之中陷入沉思,直到回神之时,却看见那先生已然含笑立在了自己面前。那时卫起还只是一个半大小孩,脸皮极薄,眼见自己被发现了,便撒腿就跑,不想跑了许久,转身却发现那先生不远不近便在自己身边,于是卫起无法可施,只好向先生告饶说自己只是想学点东西而已。那先生眼神如星,在他面上扫了扫,眉间一皱,沉思了片刻,便开口问卫起是否愿意做自己的关门弟子。 听闻此言卫起也是颇为诧异,当时他也是福至心灵,便跪下对那先生纳头便拜。 那先生伸手将卫起扶起,又好好端详了他一眼,接着摸了一下他的腕脉,长长叹了一口气。这时学监也赶了过来,看见这情景,便问那先生道:“先生,你真的收这孩子为徒了?瞧这孩子的面相,恐非吉兆啊……”脸上全是忧虑神色。 “乱世之孤臣吗?他自有他的天命,我只是与一颗向学的赤子之心结缘而已罢了。”那先生微微笑道,面上全是淡然。 “那……”学监此时也不知该说啥了。 “安排这孩子在书院中做个杂役吧,平日里书院中各门课业都给他多留个席位。”那先生缓缓说道。然后那先生仿佛是犹豫了许久,对卫起说道:“孩子,答应为师,今后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投身军旅。” 自此卫起便在龙城分院留了下来,此后八年之中,每逢春二三月,这先生便会来到顺天分院,亲自传他课业及考察他进度。先生除了传授他正统的诗书礼乐春秋射驭书数之外,墨法农兵阴阳纵横等等也是无不传授。春去冬来,转眼便到了今年春天,这次先生却并未前来,而是命人带了封书信给他,让卫起进京来桓庐书院找自己,这时的卫起已然长成了一个轩昂青年,他此时胸中韬略已远超旁人,武艺也颇有所成,于是他收拾行囊,带上了满满的信心,行向京城。这一番与少时流浪大不相同,卫起只觉得一时间山河皆小,似乎均在自己的包袱皮中。 到得京城,在拜见了先生之后,他才忽然明白原来这八年来辛苦教育自己的先生竟然是名动天下的桓庐书院的祭酒、号称天下文宗的慕容渊。 相认之后,卫起便留在桓庐书院中充当授业。这桓庐书院乃是京中唯一一所可开女学之所,既是富家幼女若想读书,便可送来这桓庐书院之中听讲。卫起这时年方二十,长得也是英挺潇洒,胸中才学还远胜寻常夫子,又是祭酒门徒,一时间在众女学子之间博得颇高的人气,连京师有名的才女、皇家安成公主、安国公府的小姐沐灵匀也对他青眼有加,时常指点下人关照卫起的起居。偶尔在院中遇到时,沐小姐也往往能提出些古灵精怪的问题请教卫起。这一来二去,卫起也是血气方刚之人,不觉间便情丝缠绕,但他心中剔透,深知自己身为奴籍,担心误了小姐的韶华,在察觉到沐小姐动情之后便始终端出冷脸。而那沐小姐性格却出奇地温婉娴淑,虽是在卫起这里没讨到好脸,但却也默默支持卫起。 三个月前,慕容渊离院远行,一些平日里看他不顺眼的夫子便与他约定开坛斗文,一时儒学杂家各路夫子纷纷向卫起挑衅。半月前数场文馆好斗下来,卫起都是胜得容易,不想到后来众人却翻出他的家底向他责难,并扬言道圣人之门将为他一个奴籍之人所污,且一致要驱逐卫起离开书院。卫起一气之下,便离了桓庐书院。 这前因后果沐小姐全看在眼中,一时间心中不觉疼惜与爱慕交缠,便再也顾不得闺中大防,便亲自前去劝说卫起前来投奔自己的父亲安国公沐允。 卫起心中虽然感激,但原本他还在桓庐书院之时便已自觉不敢高攀沐小姐,如今再次落难,又岂能再连累沐小姐,于是便硬起心肠,当面呵斥了沐小姐不守闺阁之礼,又说自己乃是不受嗟来之食之人,一番话将沐小姐弄得大哭而走。眼见沐小姐伤心,卫起自己也是心痛如绞。他在安国公府外逡巡了数日,终于打好包袱,准备离京而去。 然而此时他却听闻幽焉意欲南侵,他胸有甲兵,稍微思量便觉得如今湟水泛滥,沿岸黎民受灾,一来难免河运物资遇阻,二来劳役军卒势必不全,他心知此时断不是于己有利的开战之时。他还听闻说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桓因为事关他的恩赏等龌龊之事,或将怂恿年轻皇帝北伐,他便反复思量如今唯有让三朝耆宿、征南宿将安国公出面陈述出军之弊方能解此一劫,他深知如果恩师慕容渊在此的话也必会赞同他所思量之事,于是便又厚起脸皮前去安国公府求见小姐,想让小姐帮忙引见安国公。 不想此去第一日便被安国公仆役用扫帚赶了出来,赶他出门的仆役传小姐的话道:“闺阁当有大防,不便面见先生,望先生珍重。”卫起心知沐小姐已然不可能原谅于他,便转而打点安国公府仆役,希望能直接拜见安国公,陈述当今利弊。若是能侥幸消弭一场战祸,也是苍生之福。 不想如此五六天过去,卫起呈送的书函却如同石沉大海,安国公也并未有任何回应,待得今日卫起知晓御驾亲征的御令之后,他心中焦虑,凝神思忖了一番之后,又提笔写了一封信函,提出了北伐之后的一应应对之策,不想这次书函递进去之后,却让安国公撕了,还打发他回家。 这一个月来,他连续遭遇同门相逼、情丝寸段与报国无门,心中端的是郁郁难平,他心知今日之后,自己恐怕连龙城分院都回不去了。这京城之中虽有牵挂之人,但这人现在想必也恨自己入骨,而眼前这天下虽大,竟然茫茫然不知该去向何方。这时他看着城隍庙中的前朝魏国公泥像,怀想着他杀伐天下的豪情,心中再也无法忍受,便去酒肆沽了酒来,先是浅酌慢饮,到后来竟然大口狂饮,头上的书生头巾也被他扯下,从幼年时便积累的不平之感如今就像火炮一般在他脑中炸开。 他眼看着那城隍庙前负碑的赑屃,心头火起,只气那赑屃虽然贵为龙子,也算力大无穷,却生生世世做这负碑之奴。于是他便踢打那赑屃背上的石碑,到后来手足均已挂彩,他却不觉得疼痛,再后来他甚至翻身压在碑上,只觉得既然那赑屃既然自甘低贱,不如自己也压在上面看看这神兽可否会有反应。 这时项尤儿等一众痞儿都来到了城隍庙前,正见到卫起如此狼狈的情形。众痞儿因为城隍庙一事,大多见过卫起,但此时还是首次见他如此失魂落魄。他们原本看卫起就不太顺眼,但此刻见他落难至此,这帮痞儿反倒是觉得他有些可怜,便齐刷刷不知所措地盯着卫起 卫起虽在醉中,但仍然察觉到有人正在盯着自己,于是大笑几声,曼声唱道:“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接着一挺腰,弹身跃起,就着披散的长发,舒袖在场上舞了起来。 他本是仪表俊朗,此刻狂醉之后,独自在场上起舞之时,竟然在男子的刚毅之外又添了种妖魅美感。众人只觉他舞地说不出的好看,却也说不出的惆怅,说不出的矛盾,觉得他的舞姿既像是山巅白雪、天外飞云,又像是老树虬结、昏鸦盲飞。 只见他衣袂飘飘,身影流转,边舞边唱,如仙如鬼。唱的还是贾谊的那篇《鵩鸟赋》:“……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唱到这里,他忽的停了,仰首白眼向青天,先是呆呆立在场中,接着便呜呜哭泣,再后来竟是号啕大哭,仿佛想将心中愤懑统统宣泄出来。哭过之后又复狂笑,边笑边吟道:“……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哈哈,纵意所如,好好好…….”这几句却是出自于刘伶的《酒德颂》。 在一旁的项尤儿见他意态癫狂,又哭又笑,心知如此下去难保他不会丧心失神,于是便给狗熊儿使了个颜色,说道:“留点手!”狗熊儿心领神会,嘴角荡起一阵坏笑,接着便抄起手中板砖,大踏步向卫起走去,口中喝道:“滚犊子的!”,一板砖便向卫起的脑袋敲了过去。 卫起此时已然酩酊大醉,虽然似乎知觉有人在旁,但却全没放在心上,只是一味地纠缠于自己心间的那些苦楚,没去理会外界发生了何事。待得板砖将要及脑之时,他想要躲闪也来不及了,便被这一板砖拍得向旁边趔趄了好几步。幸得他久习武艺,身体比较抗揍,加上狗熊儿这一板砖手下也有留力,要不这一板砖拍得实了,恐怕卫起便连性命都得丢了! 卫起挨了这一板砖,真如挨了个霹雳一般,霎时酒意已然醒了五分,他踉跄站定,回头却看见狗熊儿手持板砖正在朝他呵呵傻笑,他认出了狗熊儿正是和他争抢过地盘的本地痞子,他心中又是愤怒又是悲凉,心想自己如今果然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连这小痞儿居然都欺上门来。 他也不是莽撞之人,此刻头脑渐醒,冷眼打量了一下局势,只见这次来的痞子着实不少,但看气度情形的话项尤儿应是痞儿头目,擒贼需得先擒王,卫起打定主意,接着身形一展,以擒拿手的招式,便朝项尤儿扑了过来。 项尤儿眼见卫起目光朝自己射来,心知不妙,于是口中打了个呼啸,自己便向后闪去,不料卫起来得太快,项尤儿便只好挥舞木棍防身。却不料卫起夹手便将他的木棍夺了,眼看便要擒住项尤儿了,这时李猴儿一众痞子从旁攻到,卫起不得不抽手防卫。 得了这么一个空儿,项尤儿便向后闪开。方才虽然惊险,但项尤儿知道这卫起不好对付,也并不惊讶,他闪身出来之后,便大声指挥场中痞子进退策应。一时众痞子配合默契,竟将卫起牢牢围住。 这一众痞儿虽不懂武艺,但打架的经验却是相当丰富,一时间撩阴扣眼等下流招数层出不穷,弄得卫起狼狈不堪。堪堪又斗了一阵,卫起的酒意又醒了几分,这时他已渐渐看清形势,他看出来这帮痞儿虽然不按常理出招,但是一招一式却不算精妙迅捷,想要单个破解原也简单,但这帮痞子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们居然能将各自的体型优势相互结合,隐然便有阵型之感。卫起细看之下,又觉得这并非任何已知的阵法,却浑然天成,与众痞儿的招式一般,仿佛都是在不断锤炼之中自然形成的一样。 卫起此时已然去了轻视之心,他以棍做剑,脚下踏着师传的“连山步”,心中默算着四周方位,这时左侧又有四五个痞儿攻至,他脚下一滑,闪身之时将手中棍棒一带一引,同时一个铁板桥,身子以不可能的角度倾斜弯曲,接着向后一脚踢出。众痞儿被他如此牵引,不由得挤做一团,跌成一堆,好不容易起身之时,却见卫起已然站在项尤儿面前的丈许之地,却并未攻上。 这时项尤儿身前站了一个灰衣少年,正是阿白。 卫起方才便注意到了阿白,这个少年虽始终未参与众痞儿对自己的攻击,但是卫起感到,在这群痞子之中这个少年可算是最为难对付。此刻他与阿白面对面相持之时,方才感觉这少年周身散发着一种冷冽纯净的杀气,这杀气虽不暴戾,但却让他觉得难以靠近。 卫起摇了摇头,暗暗将自己的先天真气运转三周,强振自身气势。然后他嘿了一声,大踏步便向阿白走了过来,待得走近阿白,他便以棍为刀,忽地向阿白劈来,他此时使的耕山老人的“烂柯刀法”乃是越州土传百年的战刀刀法之中改进而来的,刀势猛烈直接,阳刚异常。少年身形一闪,侧身便避开了。卫起也不耽搁,刷刷刷刷地连攻了十数刀,刀刀狠辣威猛,却均被阿白一一避过。 待劈至第二十一招之时,卫起忽然停住,只见他将手中棍儿向地上一扔,朝阿白喝道:“为什么不还手?” 阿白伸手挠了挠头,指着项尤儿道:“是他,我老大,他想和你做兄弟。” 卫起听闻此言,转头盯着项尤儿看了半晌,他此刻众叛亲离,忽听得“兄弟”二字,心中一时震荡,半晌,卫起忽然嘿嘿冷笑道:“卫某再不济,也不会侮辱祖辈,做一个街头混吃等死的流氓之辈!” 这句话说得在场的众痞子均是愤怒异常,一个个摩拳擦掌又待要扑上来与卫起厮打。 项尤儿这时却默默地走到卫起身旁,俯身拾起卫起抛在脚边的木棍,接着双手一拗,“啪”地一声便将木棍折断,抛在脚边,一眼也不看卫起,只是朗声道:“人家看不起咱们,咱们自己得有志气,弟兄们,咱们走,就当今日咱们没来过吧,反正明日咱们便要参军北伐了,咱们流氓之辈虽没有八年苦读的一腔韬略,没有春秋熬炼的一身武艺,也没有学富五车的才华,可是咱有赤心,有侠肝,有义胆啊!这心中有家国,这肝里有兄弟,这胆上有孤勇啊……”说着便拉上阿白,挥手招呼李猴儿狗熊儿一党离开。 众痞儿见老大招呼,虽然气愤未消,但都依言纷纷收起家伙,拍拍身上尘土,转身离开。 其实以项尤儿的素质,本来说不出“韬略”啊、“孤勇”啊这类的词汇,这些原是他看了卫起的书函现借来用的。今夜他想拉卫起入伙,本来是看上他的才学与志向,但此时见卫起灰心丧志又对自己等人颇有偏见,心知此刻若是让阿白用强将卫起捉了去也无济于事,便也就断了这降龙伏虎的念头。他招呼众人离去,但也不愿卫起就此看轻自己一党,便说些话来挤兑卫起,顺便赚点场子。 只听得他边走边冷笑道:“烽烟起于北,河患乱于中,战无天时,徒乱人和,嘿嘿嘿……然龙断圣裁,欲伐无道,则当以短兵速取甘州以为犄角,调豫州之粮以为策应,借道关宁,以侧翼急攻之,嘿嘿嘿......学生唯愿披肝沥胆,解万民之倒悬,嘿嘿嘿…….” 这番话听在卫起耳中却颇为不同,他原以为项尤儿等只是惯于扰民的不良之人,却没料到他呈送安国公的信函却被眼前这小痞子细心读过,这小痞子所念之语俱是出自他的信函。他此刻听得项尤儿三声冷笑,心中反而觉得空落落的。他今日历经失落与癫狂,然而此时项尤儿一走,他却好似心中没了支持一般,只是呆呆地立在场中。 他少时做过流民,若不是运气太好遇上了慕容渊,他兴许如今便也是和项尤儿一般流落街头,靠乞食扰民过活。正由于少年之时有此经历,他便越发难以接受流氓之辈,因此他通过刻苦读书磨练自己,也是为了让自己得脱“奴籍”与“流民”这两道心中暗伤,然则半个月来,他先是受到文馆夫子们一致冷眼排挤,后又被安国公府轻视,于是他心中的旧伤发作,才会显得如此癫狂愤懑。偏偏又在此刻,他听到有一帮痞子想让他做兄弟,他一则感到诧异,二则感到羞辱,方才有了那番“混吃等死”的言论。 他本以为如此一来项尤儿一党必然找他死磕,他也想好了虽然对方那个武艺深不可测的少年自己并无胜算,但他也决心豁出去了,心想左右无路可走,不如便拼了。 却不料此时项尤儿却招呼众人离开,还说了这么一番让他颇为震撼的言语。他原也是个热血青年,今日听闻征兵之时他本也起心动念,但想起师父慕容渊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参军”的嘱托,不觉又是犹豫。此刻听闻项尤儿等约他结盟,竟是要去参军报国,不由得心间已然动摇,他立在场中,望向项尤儿离去的方向,几乎便要出声挽留,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所措。 这时忽听得远处项尤儿声音传来:“你的点心老子吃了,你的银子老子收了,你的书信老子撕了,要找老子算账的话,老子在谢家废园等你!你这个东西老子看不懂,还你……”忽听得“嗖”地一声,一团物事向卫起迎面射来。 卫起伸手接住,却见是块青色方绢裹住了的一个小石子,卫起将那团绢布展开,见是一方小小素签,那素签儿上却只有两个字:木瓜! 这两字字迹娟秀清雅,显然是出自女子之手,卫起看了那两个字,身子竟然微微颤了起来,他喃喃自语道:“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原来这《木瓜》本是《诗经》中的一首卫风,说的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这《木瓜》用在男女之间,本是让男女之间互赠时对方不要拒绝,但那句“永以为好”渐渐竟流传为定情之意。此刻卫起一看到那“木瓜”二字,顿时明了了沐小姐对他仍存有的一片痴心。他本来是消沉之极,但此刻得知心上人情意之后,忽然觉得胸中豪气顿生,方才的许多愤懑竟似瞬间消散。 “永以为好?唉……”这时城隍庙屋脊的阴影之中,一个声音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接着一个窈窕身影一闪之间,便隐没在庙后的竹林之中。 项尤儿一众痞儿败兴而归,便也没了嬉闹的兴致,一路上沉默异常,只是回到了谢家废园,各自寻了干燥的地面睡了。阿白一纵身跃上大柳树,在树上睡了。 这一夜无话,转眼便到了天明。 早晨起来,项尤儿便带着几个兄弟出外觅食,没想到刚刚走到院门口之时,蓦然发现院外站了一个轩昂青年,却不是卫起是谁! 只见这时他以换了一身粗布劲装,手脚上的伤都用布条裹了,头发也挽了个武士髻,腰间还配了把宝剑,看起来真可谓是英姿飒爽,早已不是昨日的书生模样了。 众痞子大清早见到卫起立在门外,均是吓得后退一步,毕竟昨夜城隍庙一战记忆尤新。项尤儿揉了揉眼再看,确是卫起没错,一时间怒从胆边生,心想果然书生最是无聊,老子让他来谢家废园算账他就真的来啊,而且还来得这么快! 于是项尤儿卷起袖子,大拇指一撮鼻子,摆了个打架的姿势,喝道:“老子项尤儿在此,放马过来吧!” 卫起见项尤儿误解,当即解下腰间佩剑,双手平推,慢慢地将剑放在面前地上,接着做了一个长揖,道:“项统领,卫起昨日得你点拨,心中疑虑尽除,此刻是来投奔项统领的!” 项尤儿闻言一愣,虽说此前从未有人称呼他为“统领”过,但更让他吃惊的是卫起这个倔书生今日居然肯来归附于他,他一时不知所措,只是愣愣点头。半晌,方才清醒过来,大笑说道:“木瓜,你可吓死老子了,老子还以为你是来找麻烦的!” 其实项尤儿昨日便已然见到了那素签上的“木瓜”二字,但他一来不清楚沐小姐一事,二来也从未听说过《诗经》,便全然无法理解其中奥秘,只依稀知道是女子所书。他觉得这个书生为人太过于死脑筋,就和木头一样,便在私下里把他称作是“木瓜”。这时他一下脑筋卡壳,便自然而然把这“木瓜”二字叫了出来。 卫起听到这声“木瓜”,心知项尤儿必是看过了素签,不觉暗自发窘,于是再次抱拳道:“卫起愿意跟随项统领同去参军,项统领不会拒绝吧?” 原来昨夜卫起辗转难眠,心中全是想着夜间发生的事情。后来想到若想要挣脱“流民”与“奴籍”的枷锁,如今想要靠考学出仕可算是希望渺茫,或许此时唯有建功边疆一途方能洗脱他一族的耻辱,到时候也便不算高攀了沐小姐了。再一想,如今亲征北伐,家国不稳,自己堂堂男儿,也是应当抛头颅洒热血于边关之时,断不能输给项尤儿一党。 想到此处,他心意已定。他善于观人,昨夜虽与项尤儿有所冲突,但却也颇为这个小痞子的气度所折服,再加上项尤儿居然能将他的信函仔细阅读,还主动邀约他一同入伙,他心知遇上了知己之人了。于是当晚他裹好伤口,打点行装,天未明之时便来到了谢家废园门口。 项尤儿听闻卫起这番话,心中畅快,大踏步走到了卫起身边,伸出拳头与卫起一撞,接着便搂着卫起转身向众痞儿道:“既然一起参军,大家便都是朋友了啊。”他虽有心把卫起当成兄弟,但也知道卫起心气高傲,且也是文士出身,此番愿意来“投奔”自己,多半也是为了胸中抱负与参军一事,也不用勉强令他融入进自己一党的痞子之中。于是便用“朋友”一词相互称谓。 狗熊儿一众虽然近日与卫起颇有争执,但此刻见卫起主动前来修好,这些直爽汉子便也不计前嫌。只见狗熊儿大步走了上来,在卫起身旁站定,大手挠着头发呵呵傻笑道:“木瓜啊,昨晚拍你那一砖你别记仇啊,你要是心中不痛快,也打我狗熊一板砖出气吧。” 卫起闻言,心知他们必是私下里都将自己叫做“木瓜”了,不由苦笑。但他此刻早想远离“先生”、“夫子”、“公子”一类的称谓,而这“木瓜”的称谓从这群小痞子嘴里说出来反倒有些亲切的感觉。于是卫起微微一笑,拍了拍狗熊的手臂说道:“你那一砖力气可真够大的!不过要不是你拍我,难说昨晚我便醉死了!” 项尤儿本来还在思量是叫他“先生”好呢还是叫他“大哥”好,此刻见卫起并不介意“木瓜”的称谓,便也不再纠结,他对卫起道:“木瓜,嗯,咱们兄弟都是叫混名,就像他是狗熊,他是猴儿,他是狗儿,他是三儿……你若不介意,以后咱就叫你木瓜好了!不过,以后也别叫我统领,听了折寿!”卫起闻言点头,项尤儿转头看向众痞儿说道:“弟兄们,咱们嘴里虽然叫他做木瓜,但是心中却要尊他为先生,因为他的学问可大了,比街口算命的陈瞎子厉害多了,我项尤儿也要把他当作先生的,知道了吗?”说着抱拳向卫起作了个揖,接着道:“木瓜,咱这些兄弟命苦,想读书也无门无路,以后多指点指点咱们,可好?” 卫起前来寻找项尤儿,本来也只是抱了与这小痞子意气相投的念头,他知道这半个月来在城隍庙双方颇有冲撞,原也没抱期望与这帮痞儿能融洽和睦,却不料先是狗熊儿与他化解前嫌,后是项尤儿对他尊敬有加,让他忽然觉得这滔滔浮世之间,居然在此遇上了家人般的温暖,一时间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见卫起顿了顿,一手抓着项尤儿,一手抓着狗熊儿,说道:“唉,木瓜,其实木瓜挺好的,我也没啥学问,不过会些书上的文字罢了,如果大家想学,卫某……喔不,木瓜一定倾囊相授,喔,也就是把我会的统统教给大家。”他自小学问渊博辩才无碍,哪怕桓庐书院众夫子加起来责难于他他也并不会言语不畅,但此刻这段话竟然说得是断断续续,实在是他平生首次遇到。 项尤儿一抚掌,笑道:“好!好!好!”他昨日里收了阿白这么一个武功深不可测的兄弟,现在又得了卫起这么一个不可多得的谋断人才,心中顿时豪气万千,拉着卫起的手便走近了谢家废园。 一行人就着井水,分食了些馒头烧饼,眼看白日已升,项尤儿便指点昨日定好的九个同去参军的痞子,连同卫起与阿白,一行十二人,前去北市校场应征。 其时秋风已寒,却压不住少年人的腾腾热血。 众人却不知此番前途曲折,又将要搅起了天下何等的风波烟雨! 《南周志·江陵侯传》:“江陵侯少富志略,通达王霸,遇胆侯、枭王于市,相投甚笃,遂约为兄弟,时大业八年丁巳,共约参伍北征。” ; 五、青梅煮酒 南市,一匹干瘦的骡子拉着一乘简陋的木车,摇摇晃晃咿咿呀呀地摇到了惠民医馆门前,一个赶骡子的将车帘子一掀,慕容渊缓缓从车中走下,他刚刚走下骡车,那汉子便忽律一声,赶着骡子走了,慕容渊只好摇头苦笑,拎着手中的酒坛,缓步向医馆走去。 那医馆是木板潦草打就,门上出了一个木牌上写了“惠民医”三个潦草大字之外,就只斜斜地挂了个葫芦,算是“悬壶”之意吧。虽说是医馆,却小得可怜,约莫只有寻常人家一间客堂大小,门外放了数个木桶,桶旁有些木架子,上面搭了些簸箕,中间晒了些许药材。这“医馆”旁却是个铁匠铺子,也是木板搭就,那铁匠铺子的火炉却是熊熊冒火,一个中等身材的铁匠正手持火钳大锤锻制着炉中的铁器。 慕容渊看那铁匠打铁,面上短须均被热气灼得发卷,但看他的眼神却清凉如玉,顺着那铁匠的眼神望向炉中,却见那炉中的铁器长六尺三分,宽约三寸许是长型带柄之器,虽在烈焰之中,却仍然乌沉如故。看那兵器样式,非刀非棍,而那材质,又非金非铁,端的是稀奇。转眼看向那铁匠是,只见那铁匠运锤虽不甚快,但下锤却沉稳凝炼,似乎从无多一分的力气浪费在在铸造之外,也从无少一分的力气没有用到恰当的位置。 慕容渊不由得看得着迷,便问道:“铸剑?” 那铁匠也不抬头,只是回道:“是。” 慕容渊又问道:“铸剑何为?” 那铁匠道:“卖。”说罢也不管慕容渊,自顾自举起锤子“锵锵锵”地捶打起炉中灼热的乌金来。 慕容渊闻言一愕,转瞬间不由得自嘲一笑,也便不多言,转头向“医馆”中看去,那小茅屋中阴暗幽冷,虽然不大,却似乎无法看透一般。 这时茅屋中忽然窜出了一个猴儿般精瘦的老头儿,那老头手拿一把蒲扇,身上只是随意披挂了件布衣,看他头发与胡须均是灰白寥落,衣襟敞着,半秃的头上不停地冒着汗。 只见他两眼眯成了细缝,一手拿蒲扇用力扇风,一手指着铁匠直叫道:“敲敲敲,敲敲敲,老头儿想睡个觉也不得安宁,一天到晚还烧火,烧得爷爷养的宝贝梅花都死了!”说罢便将那蒲扇在铁匠的炉子边敲了起来,却不料那扇子被炉中火势一摧,竟然冒出了些许焦味。那老头儿看着懊恼,一跺脚,转身却看见慕容渊怡怡然站在门口,他面上表情瞬间定住,冷冷然上下打量了一下慕容渊,接着鼻腔一哼道:“哟,稀客啊,干什么的?” 慕容渊笑答:“找您开方子的!” 老头儿斜眼望向慕容渊,打量了半晌,谑道:“你这病我治不好!今天打烊了。” 慕容渊道:“医馆悬壶,那便是开张的意思啊。” 老头儿翻眼一看门边斜斜挂着的葫芦,转手便将那葫芦摘下,随意扔在了木桶之上,道:“现下便打烊了。” 慕容渊闻言,眉头一皱,胸口忽然蜷曲,禁不住大声咳嗽了起来,他急忙从袖中翻出一块手绢,捂在唇边,胸口起伏不定,脸色瞬间煞白。 那老头儿见状,伸手过来,随意在慕容渊腰间捶了数下,慕容渊似是苦楚大减,缓缓直起了肩膀,将那手绢藏在了袖中,又调了许久呼吸,方才道:“多谢妙手相助,在下已然大好了。” “大好?嘿嘿嘿!咳血殷红,气逆干肺,可算大好?带病之体,还要强自运筹,可算大好?本来还有十年之命,但如今看来顶多半年,可算大好?”那老头儿越说越气,嘿地一身,转头便要钻进茅屋之内。 慕容渊苦笑,却听得这时旁边打铁的铁匠锵地一声打下,却不继续,只是抬眼望向了慕容渊,目中虽然仍是沉毅,却似是多了几分关切。慕容渊展颜一笑,不置可否,只是朝着那老头儿的方向摇了摇手中的酒壶,道:“不算病人,就算是个酒友,可否赏面一叙?” 这时屋内老头儿好似深深吸了一口长气,嘿了一声,道:“不用招摇,我这狗鼻子早闻到了!九年陈的回寒酒,应该是你刚任祭酒后的头拨酒吧,那时候兰丫头还是个小屁孩呢……唉,看在这宝贝的份上,进来吧……兴许这辈子就只能喝这最后一次了。”说到最后,话音中竟有些萧瑟。 慕容渊听闻此言,便低头缓步走入茅屋,这时老头儿已将茅屋的窗户撑开,屋里透入些许薄光,却见这房里虽然不大,陈设也较朴素,但却予人一种别样洞天的清静感受。屋中只有一床一几和一个书架,架上除了几本破书之外,还有一盆虬曲的梅花盆景,看来已是蔫蔫地了无生气了。这几个家什都是靠墙放置,独留出中央的一块空地,空地之上只放了一个点燃的红泥小火炉,炉旁放了两个木桩为椅,炉上铸铁之壶正在噼啪冒汽。那老头儿见状,朝那火炉挥了挥衣袖,只见那炉火顿时黯淡了些许,壶中水也不如方才那般沸腾了。 慕容渊似是对这儿环境甚为熟悉,径自将酒壶放在了架上,寻了些茶具,挫了些茶在杯中,也不管那铸铁壶已被烧得微红,信手便拎起了茶壶,将水注入杯中,然后举手摇了摇茶杯,对那老头儿说道:“木翁,您是耆宿,这杯敬您。”说也奇怪,那沸水倒入茶杯之时还热气蒸腾,转手之间却已然如同温水一般,此时虽已临近授衣,但也断不会冷得那么快。 那老头儿接过茶,低头向茶杯中凝视了许久,忽然一声喟叹:“这是昭明小子第一次见我时说的话……二十多年了吧,你却还记得!”接着闭上眼睛,许久,忽然将杯中茶翻手泼在地上,道:“既然有酒,还喝茶作甚?”说着便从架上翻出了一个斑驳的青铜羽觞,接着取下慕容渊带来的回寒酒,伸手拍开泥封,将回寒酒一古脑倒入觞中,放在那小火炉之上温了起来,说也奇怪,也不见那老头儿有何动作,那火炉中的火似乎是懂得回寒酒不能急火快热一般,便又暗了许多。 慕容渊凝视着那乘酒的羽觞,目中映射着跳跃暗红的火光,静静地等着那老头儿倒完酒,忽然也是一声长叹,道:“这是晦明初立时候盟誓的那个觞吧,都二十多年了,您却还留着。”言罢,两人均是默然。 那老头儿只是自顾自搬了一个木桩坐下,又拿了一把木勺在那铜觞之中来回划动。慕容渊知道他是想起了往事,不愿言语,便也拉了个木桩前来坐在炉旁。 便这般沉默了许久,老头儿忽然开口道:“月丫头两个月前来找过我了,我却没敢见她……唉,这越老啊,害怕的东西却越多。” 慕容渊却没立刻答复,半晌方道:“她应该已然猜到了吧。”顿了顿,微笑道:“我让她去关西了,已经去了月余,若是顺利,前几日应该便到了。” 老头儿忽然斜眼看向慕容渊,两条细缝之中神光隐隐,嘿嘿笑道:“关西?小渊儿,莫不是你月前便知道如今亲征一事?” 慕容渊淡淡一笑,道:“虽无法尽知,但却已然可以观势了。” 老头儿微微点头,将那觞中酒打出,倒在两人面前的杯中,自己却先端起杯子,浅浅酌了一口,接着闭上眼睛,摇头晃脑了许久,叹道:“三冬之梅,取其凌霜;新春之雪,得其乍暖。这酒入口炽烈,下肚之后却能沁得肝肠回寒,好酒啊好酒!这酒中回寒,恰如画中留白、琴中余韵一般。若说酒乃男儿之血,那这感受便应是渐离击筑,萧萧水寒了。”说罢,不由得自顾自在腿上打起了节拍。 慕容渊只是在一旁含笑看着老头儿自语,待他稍停,便道:“木翁确是解人,在下此来,却是有事相求。” 老头儿也不理会,只是一口将杯中酒喝干,道:“早知道了,说吧!”接着又自顾自斟了一杯。 慕容渊正色道:“木翁,在下想请您出山,护佑光明。” 老头儿老眼一眯,答道:“本就不是山中人,还出什么山,但我老朽老眼昏花,可没有看见光明何在。” 慕容渊眼神也是一凝,道:“三个月前,木翁应该见过黑鹰了吧。” 老头儿闻言哈哈一笑,道:“小渊儿,本事挺大嘛,他那黑葫芦怕也是你拿了吧。” 慕容渊也浅抿了一口回寒酒,不置可否,接着道:“黑鹰一定和您说了些什么吧。” 老头儿小眼之中忽然透出狡黠的光芒,道:“小雕儿可不喜欢光明呢。” 慕容渊知他不愿多说,于是站起,正色道:“木翁,这二十余年中,虽然我们昭明十友早已各自天地,但您始终未放弃彻查暗门源头,在下本想竭力助您,但此刻已然天年不假……咳咳……如今幽焉南来,其势难以遏止,恐怕也是暗门中人操控……咳咳……在下虽无法得至知天命之年,但也明了朝闻道之感慨,在下此时岁月无多,唯愿可以一己残躯,为了昭明遗愿,多少为黎民做些有用的事情。”说罢双手抱拳,对老头儿长鞠一躬。 老头儿双手抬起,示意慕容渊坐下,呆了半晌,似乎终于拿定了主意,长叹一声道:“唉,老朽也不能全然放下心中的执念啊,这次却又被你牵扯了进来,不过老朽可是做不了高渐离呢,也当不来那秦舞阳……”说着斜眼看向慕容渊。 慕容渊微笑摇头。老头儿忽然睁大眼睛道:“不会是要我做樊于期吧?” 慕容渊闻言,噗地一声笑了出来,道:“木翁您多虑了,都不是。在下只是想让你替在下做一次邴吉而已。” 这邴吉乃前汉时代人士,因护佑民间龙孙而闻名,那老头儿显然是知道这个典故,却没想到慕容渊会如此说,他愣了许久,喃喃道:“邴吉?难道说光明真的要降世了?……己未岁终,紫微星动,光明晦暗,俱应于龙……难道说,那句卜语真的有所指?那龙又是指什么呢……”边喃喃自语边伸手挠头,纠结了许久,老头儿终于点头道:“要老朽做邴吉可以,但总得告诉老朽,谁是刘恒吧!” 慕容渊却不直接作答:“虽然不知道光明是否降世,但是在下似有感觉,巨门应该便在皇庭之中……”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眼神忽然一凝,道:“黑鹰应该也说过这个猜想吧。”老头儿闻言,小眼之中射出精芒,缓缓点了点头。 慕容渊见状,便用手指在杯中蘸了点回寒酒,在几上写了两个字:“睚眦”。 老头儿见字,沉默不语,眼神却忽然变得冷厉,沉声道:“你确定?” 慕容渊拂袖将那两字挥去,抬起自己的酒杯,独饮了一口,笑道:“猜的。” 老头儿却不生气,想了想道:“但小雕儿说的却是坤和。” 慕容渊讶然道:“坤和?”说罢却摇了摇头,道:“不像。”说着又饮了一口酒,道:“坤和的确应是神教中人,但巨门却应另有其人。” 老头儿道:“巨门功力不在你我之下,却不见得定是皇室之人。且如今皇室积弱,老二虽然才具甚高,但我看却不像。” 慕容渊眼神一凝,道:“木翁何以如此笃定?” 老头儿大声道:“哪有自己要刺……”说到这儿,忽然觉得说漏了些啥,打了个哈哈,耍赖道:“老夫也是猜的!”说罢斜眼看着慕容渊,大有“你能猜我为何不能猜”的意思。 慕容渊长出一口气,道:“但愿如木翁所言,兴许是我多虑了……许是如今前线吃紧,在下难免思虑过多吧。但现在亲征,不论巨门为何人,必将对当今皇上不利。我便是想请您屈尊,当一次护驾的邴吉。” 老头儿却也不惊,只是将杯中酒摇晃了下道:“就这事?这事有石头那厮做了,又何必我来?” 慕容渊道:“石头防的是明处,且如今也多受皇上猜忌。若没有木翁您在暗中提点,恐怕他也防不住巨门的计谋。”他说着想了想道:“还有便是在下的一个私人之请……咳咳……在下有个徒儿,不是怀舟,他叫卫起,他天资聪敏,但是相骨之时,却看出他身有修罗反骨。于是这几年传他圣王之道,期盼能化解一二,他也不负我期望,学得很好。但如今战事已起……咳咳……我担心他会有事,于是便安排馆内夫子将他迫走,期待他若是就此灰心丧志,可以归于田园,也算是解脱了他的命中凶煞。但不料这孩子心中志气未消,还结识了些肝胆相照的朋友,我远远看了那群孩子的气慨,玉质均是颇为不凡,而其中一人,应该便是黑鹰的徒儿了,却不料也入京了……咳咳……我便是想请木翁帮我照顾一下这群孩子。”说着凝视着老头儿。 老头儿闻言,眉毛皱了起来,念叨道:“嘿嘿……这小小雕儿……这下有趣了!”接着说道:“这事儿小雕儿已然托我了,唉,我老木头便给你们充当一次老妈子吧。” 慕容渊展颜一笑,举杯与老头儿一碰,道:“多谢了!”说罢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跟着笑道:“木翁,您若欲行博浪沙之事,可要万事留意啊。” 老头儿闻言,用手搭在耳朵上,大声道:“小渊儿说的啥,老朽耳朵背,听不甚明啊。” 慕容渊含笑道:“在下眼光粗陋,只是觉您这铁匠邻居正在锻打的乌剑恐怕可与黑鹰的轮回刃共为一时瑜亮了,当今之世之怕唯有重阳宗主苏妙琥以三味真阳功力方能在质性之上略微克制吧。” 老头儿却不回答,看着羽觞之中酒已然见底,忽然拍拍两腿,喟然道:“嘿嘿,你今日前来不是要我开方子吗?老朽便给你开一方,嗯,当归、熟地、独活、忍冬,各二钱。请吧。”言下之意已是逐客了。 慕容渊知道今日已然无可再聊,好在老头儿也答应了自己的请求,也便算是不虚此行了。而听老头儿最后的药方之中实是字面意思,其中关切良多,于是不再言语,转身便走,走到门口之时,又再朝屋内的老头儿鞠了一躬,道:“拜托了。” 屋内的炉火忽然扑地一声灭了,屋内又复黑暗,只听那老头儿似乎有些疲惫地道:“既然来了,便将兰丫头的药一同带走吧,这药够半年了,在门外那个桶里。” 慕容渊径自拿了药,踏着枯黄的秋叶,缓缓离去。 茅草屋门口,老头儿钻出门来,默默的看着慕容渊远去,长叹了一声,忽听得旁边的铁匠说道:“你见过黑鹰?” 老头儿也不回头,道:“他死了!” 却听那铁匠也是一声叹息,停了手中的铁锤,将手中铁器提起,哧地一声浸入旁边的水中,顿时铁匠铺子之中水汽弥漫。 水汽于尘沙交缠之中,老头儿见再也看不见慕容渊背影,喃喃自语道:“小渊儿,你算无遗策,却不知你可否注意到了那个人。” 《易经·需》:“初九,需于郊,利用恒,无咎。” ; 六、木兰从军 午时,北市校场口,周围已然围了许多各色服饰的男子,其中还是以衣着破陋的痞儿流氓居多,其间许多都是与项尤儿一党熟识的,但多是争抢地盘之时结交的。于是彼此打眼之后,均是冷眼撇嘴,各行其道。 其间也有些商贩杂役百行中人,原来齐朝开国之初法令规定的丁甲分明,农户需世代为农、匠户需世代为匠,而军户自然也是世代为军,但此法用得数朝之后弊端便已显现。一来祖代的生计后代不可能代代不变,二来各朝政局不一导致百行所需丁口不一,于是百年之下便已废弛。其中军户尤为严重,盖因太平岁月之中,朝廷为了削减开支,军户的岁禄削减劳役增加,于是国中除了战乱较多的西府武川镇与北府怀朔镇常备军户依然世袭之外,中原大多军户都自谋生路,如此数代以下,后代早已是各行各业中的人士了。 如今要在七日内征召二十万兵丁实为不易,于是征兵使者便将京城户籍之人中祖上为军户之人通通排查出来,强令户中男子参军。这许京中多军户后代生疏弓马已久,且也吝惜自家男丁,畏惧沙场赴死,于是便纷纷自出资斧,美其名曰“参赞军资”,以便逃过征兵。如今来到这校场之外的,大多也便是些百行之中不够资本免除征役的百行中的老百姓,以及项尤儿这些无业丧家之人。 项尤儿等这时环视四周,但见来应征之人俱是些吊儿郎当、疲弱病瘦之流,俱是摇头,他们也没理会,径直前去校场征兵卫所处登记。将要进场之时,路边一个拿着竹竿儿的痞儿嘿嘿冷笑了一声,项尤儿转头看去,却是西市的不良头头蛇蜥,他平日里虽与项尤儿有所冲突,而且不知道从何处学了些弄蛇的勾当,于是便靠了许多冷血爬虫在西市作威作福。但这蛇蜥要来南市扩充地盘之时,却屡屡被项尤儿打退,于是两人相见便也没有好脸色看。 只听他冷冷戏谑道:“尤儿,几日不见阔绰了啊,还敢带这么多兄弟来应征?” 项尤儿不解,但他也无心纠缠,哼了一声便带着兄弟进了校场。蛇蜥自讨没趣,便自己抱着竹竿儿找了个阴影处歇了。 虽然校场之外聚的人群较多,但征兵卫所此时却是颇为清静,有一人看服色似是负责的小吏,周围跟了三四个随从的兵丁。只见这小吏肥硕不堪,脸上鼠须微卷,面上油光水滑。此时他正将一只光脚搭在案上,胸口衣襟微敞,正在仰头躺在宽大的檀木椅子上流涎酣睡,身边散落了许多瓜子花生壳儿,周围还隐约有些酒气。那些兵丁似是怕惊扰到这肥吏,只是垂手在旁不敢发呆。 那些兵丁看见他们一党人入内,便低声呵斥道:“兀那痞子,来此作甚,没看到我家官爷在午休吗?快给爷滚!”虽然声色俱厉,但却不敢音调过高,还怕吵到了那个酣睡的肥吏。 项尤儿一党闻言大怒,卫起知道此时动怒不智,于是抬手压住项尤儿等,拱手朗声对那兵丁道:“军爷说笑了,朝廷急征大军,我等也是看到通告前来应征的。此地是应征之地,我等乃应征之人,不知道军爷要让应征之人滚去何处?”他自知相貌出众,在来之前已然用灰土抹脸,稍做掩饰,阿白见他抹脸,也学着一起,于是十二个人均是灰头土脸的标准痞子模样。 那兵丁一愣,现今主动来应征的基本都是无业不良的痞子流民,却不想这个痞子说的话却绵里藏针,一句挤兑住了他。他结巴道:“让你滚你……你就滚,哪……哪来,这多废话!”他这句话答得着急,便忘了控制音调,这下便将那肥吏从美梦中惊醒。他一拍桌子,艰难起身,开口便向身后那几个兵卒骂道:“爷爷我征兵如此辛苦,此时就休息那么一下,你们也不给我点清静,反了啊……”这时他看见方才那个兵卒用手指着项尤儿一党,这才转过头看向项尤儿他们。 他欺怂怕恶已久,此时忽然间看见这许多健壮少年,气势登时松了,但也不愿丢了面子,便一拍桌子,仍然是对着兵卒骂道:“不是让你们清场了吗?不会哄走吗?笨得和猪一样!”说着转头在项尤儿一群人身上扫了几眼,憋足了官腔道:“是来参军的?” 卫起答道:“正是!” 那肥吏拍了拍桌上两本簿子,一本是兵员登记名册,一本却是账簿。笑道:“一人二十两银子,当面点清,登记好了便算参军了。” 众人闻言均是惊怒,他们来时本道是校场征兵考量的是年岁、体质与武艺,却不料此时这个征兵使者竟要拿钱说事,众人环视校场,看见考较气力武艺的石锁及兵器一应物事确是蒙尘已久,不由得又是怒上心头。要知齐朝当时官府行吏年入不过七八两银钱,如今这肥吏开口便要一人二十两,这让项尤儿等如何能够接受! 卫起此时仍然淡定,他再一拱手,问到:“此次征兵是兵部武选司主理,却不知这每人二十两之令是兵部府令还是陛下御令啊?” 肥吏听闻此言,气焰反涨,撇嘴道:“哟,不服气?爷爷今日来便教教你们。这二十两,只不过是你们的润笔费,就是将你们的名字写在这本子里的钱!哟,该不会是连名字都没有吧……嗯,入伍之后呢,还要补交军械费、护甲费、被服费、行脚费、灶火费、名号费、餐食贴用、维修资费等等,算下来还要个二十来两吧。这还不算,我看你们十来人是同来的吧,想参军之后希望编入一队的,那还需附加择队费与犒军费。而且这军职也有分别,犒军费交得不够,便分在一队,也是杂役伙夫、运输修筑一类,或是前锋送死的角色。喔对了,想要参加左军右军须得加价,差不多一人八十两吧,能建功待遇又好,后军相对便宜,但是基本定了是怀朔镇的人,就是去了最多也就是充当些运送的差使,没意思。而中军的位子是贵人爷们早就占好的,想都别想!”说到这里,这肥吏可谓是唾沫与意兴齐飞,直似那殿前点兵的大将军一般。 众人被他这番这费那费的言论搅得头晕脑胀,听他的言语,这番参军非得要百十两的银钱不可,也明白了为何围在校场外的人那么多,而校场之中却见不到人,看来蛇蜥所言的“阔绰”便是这个道理。 只见那肥吏说罢,拿起了桌上那本账簿,在手中拍了拍,接着用手捻了下唇上的鼠须道:“这大中午的本来官爷我不办公的,但看各位军爷都是志愿报国的好男儿,鄙人也颇为倾佩,那各位军爷,这三十两一个人的参军费用是现下缴纳呢,还是吩咐本官的侍卫去取呢?” 这时李猴儿已然忍不住叫了出来:“不是说二十两吗,怎么又成了三十两?” 那肥吏嘿嘿冷笑:“哼,敢让本官爷中午加班,自然要多收一半的加班工钱了!你们交不起?那就别在这儿妨碍本爷公务!请……”说罢转头看向他身后的兵卒,那些兵卒也纷纷附和起哄。 卫起虽早知军中多有贪腐,却不料就连这初级的征兵小吏,占得了征兵的缺,便也跋扈堕落至此,心中暗叹数声,接着盘算了数个方案,正待上前再说,却见身旁的项尤儿一拉他的衣袖,自己走上前去,吊儿郎当地站在肥吏的案前。 卫起一惊,担心若是惹得这肥吏动怒倒是无妨,若是影响了参军就颇为不便,正要上前阻拦,却被阿白一手拦住,卫起看向阿白,只见阿白摇了摇手,又指了指项尤儿,示意说项尤儿应该能行。 这时听得项尤儿谑笑道:“孔肥猪,看来这阉了的鸡果然能够长得壮啊!你这新差役当得真够利索,吃赃银都敢吃到北较场来了?”说着吐了口唾沫在手上搓了搓,将案上那本账簿拿起来翻了几页,道:“哟,这账记得够全的啊,顾掌柜公子青明纳银五百两,捐中军百户……吴知事幼弟海云纳银三百两,免于征役……许三多,纳银二十五两,充前锋杂役,被服自备……哟,这还有去处啊,银三千五百两,送与司这个……”说着故意拖慢语音。 原来这肥吏乃是项尤儿老熟人,原名孔六,原本也并不胖,前年此人曾在南市欺压街坊霸人妻女,当时正遇上了项尤儿等人,于是狠狠教训了他一通。却不料这孔六也颇为蛮横,依然作恶不休,尤其是****妇女之事。这情形让项尤儿他们知晓了,便寻了机会,将他给逮住阉了。没想到这孔六也是钻营之人,被阉之后,竟然给他借势攀上了阉党,去了厂卫司当了值,如今居然还借势去武选司谋求了这个征兵的差事。这两年也许是伙食太好加上体质改变,这孔六竟然变的肥猪一样。 这孔六被项尤儿阉了之后,心中对这个煞神是畏惧已极,当差之后再也不敢去南市晃悠。方才他耀武扬威,一来是刚刚睡醒,二来也是项尤儿一党脸上尘土脏污,竟然没看出来项尤儿的真身。待得项尤儿上前相认之时,这孔六已是吓得几乎尿了出来,后来听闻他要念那账簿上赃银的去向时,他心知不能让他再看,颤抖着声音对身后的兵卒叫到:“快……快……快抓住这个反贼,他要谋反……要谋反!” 孔六身后那些兵丁得令,一抽腰刀,便要扑上,项尤儿闪身后退,却听得“叮叮叮”数声过后便是人扑在地上的几声闷响,那几个兵丁连同孔六已被阿白、卫起、狗熊儿制住。卫起剑尖搭在孔六颈旁,冷然不语。项尤儿拿着账簿一拍孔六的脑袋笑道:“肥猪啊,你可真给你们魏公公丢人了啊,这差事你怕是做不好了,这样吧,爷爷我就受个累,耐心教教你如何征兵吧。”孔六闻言,不解项尤儿想做何事,但想来也并非什么好事,却碍于剑在脑旁,于是便大嘴一张,嚎啕大哭了起来。 项尤儿听闻他哭,也不着急,一踢孔六的******,悠悠道:“哭,尽情哭吧,把你的魏公公哭来,这贪污军饷的罪想必他也能帮你扛下些来,对了,这账本是大人您是亲自送去大理寺那里呢,还是小人派兄弟帮您送……”孔六听闻此言,心中顿觉不妙,刹那间便停住了哭泣。忽然间众人闻得一股骚味升起,却是孔六终于受不住,尿了。 他收这些银子本非司礼监魏桓这些高级别太监或是朝中权贵授意,说白了也就是他自己中饱私囊的方式,他为了谋得这个差事足足花了三千两银子打点,自己总要从中受益些才行。但这官场也有官场的规矩,他作为征兵小吏,若是不将所纳贿银向上疏通供奉,上级官员便会“过问”他的差事,从而让他权财两空,于是他便私下计算应赋予哪路上司几多银钱,便有了账簿中的银钱“去处”。可是如此的贪腐均是地下行为,不足与外人道,如今要是被这群痞子捅了出去,孔六恐怕就不是掉二弟那么容易了。于是当他听闻项尤儿要将这账簿送去大理寺那里时,他顿时不敢再哭,只是颤抖着嘴唇道:“爷……您可真是小的的煞星啊,爷……要不,小的将您和一众大爷们均列在中军,一应费用全免……全免总成了吧!” 项尤儿闻言呵呵一笑道:“免了,爷可耐不住那皇帝味儿重的中军!”说着撕下衣襟上的一角布料,捏作一团,转手塞在孔六的嘴中,顺势一脚将他踢入案下,转身对那几个兵卒说道:“你们大人突然家有急事,托鄙人代理征兵一事,你们几个给我呆安生了啊!”说着眼中凶光毕露,接着吩咐几个身形相似的弟兄将那几个兵卒的盔甲换上。那几个兵卒变生突然,也全都吓得没了主意,眼看孔六都被像皮球一般踢来踢去,虽然明知他那“家有急事”纯属胡扯,却也不敢作声,只好顺着项尤儿一党的指示,乖乖脱了兵服,站在一旁,由李猴儿他们看守。 项尤儿自己则剥了孔六的官服,闻见那上面有尿骚味和酒臭味,心下犹豫了片刻,便还是披在身上,又让兄弟们大体清扫了征兵卫处的秽物,将孔六五花大绑和相应兵卒五花大绑了,孔六仍然塞在案下,那几个兵卒则是扔去了角落之中。 这时项尤儿身穿孔六的官府,那官府肥大异常,项尤儿这一打扮,着实是像极了那沐猴而冠的猴儿,李猴儿王豆腐狗熊儿等一帮痞子头一次见老大穿戴得人模猴样的,都是忍不住捧腹大笑。项尤儿也自觉好笑,众人笑过,项尤儿便将官府打褶别紧,正了正官帽,指点那几个穿上盔甲的弟兄侍立在身后,接着举起惊堂木“啪”地拍下,待要发表些高论,却一时语塞,于是只好挠了挠头,看向卫起,求助道:“木瓜,这做官该说些啥才算威风?对了,老子不会写字,你来登记应征的人员姓名吧。”说着一指那案上的征兵名册,言下之意,竟然是要冒充这征兵的官儿了。 卫起方才见项尤儿戏弄孔六,最后将孔六拿下,心中自也是畅快,但还不明项尤儿此举究竟何意,待得他剥下官府自己披上,方才明白了他的意图,心中对项尤儿一时佩服不已,虽然也觉得不妥,但他这些日子里屡屡受到官家的囫囵气,心中只觉得项尤儿此举端的是大胆,也确实是痛快。于是便应道:“自然知晓!”说着上去将取了一套兵卒盔甲带上,坐来案前,翻了翻那征兵名册,思考了片刻,便指点痞子们分头将校场中的兵器架、石锁、弓箭、靶具等物移至场中,又命人出场通知,告诉此番征兵朝廷别有号令说有勇力者与奇才者可免征兵费用,让应征者一一进来测试报名。 校场之中,项尤儿见卫起指挥有度,只觉心中畅快,便也不插手卫起的调度,只是拿了草叶子逗弄案下的孔六,那肥猪此刻被五花大绑又口不能言,端的是辛苦异常。项尤儿逗了一阵便兴味索然,待得听闻卫起让人传令有勇力及奇才者可免征兵费用时,便询问卫起为何不直接告诉应征的人统统不收费用,卫起答道:“今日已是征兵第二日了,征兵需纳银已成了街头巷议,此刻忽然传出免费之讯必然引人怀疑,若是让应征之人通关方可登记,一来免除民间猜疑,二来也可以考教考教来这应征之人道行,然他们知道机会难得。”项尤儿闻言点头称是。 校场之中,卫起按照本朝武试制度分付众痞儿各自监考。本朝武试本有射艺、器械、马术、气力、旗识、兵法、世家七项考核,但如今校场局限,加上也不能过分张扬,于是便仅设了气力、射艺、器械与兵识四科,即为让应征者尽量展示自己所长,通过任何一关均可登记,实在无所长处又身体无缺、有志参军之人,卫起便考教其对军事的认识,总之若是不得不参军或者自愿参军的,便创造理由将其登记入册,并不收取银钱。 卫起让狗熊儿领着数个小痞儿监督石锁较力一关,李猴儿也领着数人监督弓箭射艺术一关,而器械一关独由阿白镇守,而他自己执了笔,端坐在考验兵识这一关。只见阿白蓦然间看见这十八般武器,端的是兴奋异常,自顾自地便在场中玩耍了起来,只见他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耍得像玩具一般,玩到开心之处甚至几般兵器同时舞动,端的是眼花缭乱。众痞儿知道阿白身手好,此时见他舞弄诸般兵器如此花哨,都觉得厉害好玩,于是纷纷叫好鼓掌。阿白听得众人欢呼,也是越舞越是高兴。卫起在一旁看着,初时也是一样的喝彩,但看到后来也不由得心惊,深以为妙绝。他的武学修为自非在场其他痞子可比,他自小师从桓庐书院,心法是由慕容渊亲传及龙城分院的藏书中学习的,而招式却是从慕容渊身旁的桓庐书院武教官兰监师处学的。 想到兰监师,卫起心中不由心下悠悠。八年前他拜入慕容渊门下,慕容渊亲自穿他诗文学识,唯独武学一门,慕容渊只能传授他心法,而招式功夫却因为他自身多病,无法演示。于是八年前,负责传授他武艺的便是兰监师,那兰监师虽然个子不高,平日里也少言寡语,还一直蒙面出现,但在小小卫起心中却是魔鬼般存在。因为一旦兰监师开始训导他练习基本功之时便无比严厉,只要卫起任何动作没做到标准,便是一顿鞭子竹条抽打,而且给他设计的训练课程也似乎是恨不得将卫起累死!但这反而激起了小卫起的倔劲儿,他卯起了十足的意志苦练,加上他天赋奇高,三年之内打通魂关,五年之内便将周天扩通,达到了儒佛道墨法兵各家招法融汇的小成境界,这在桓庐书院的范畴之中已算是相当难得的,寻常武学之人纵有名师指导练到五十岁也不见得可以到达此境界。他悟通此境界之后,便兴冲冲地找兰监师比试,两人交战百又十四招之后,他一招“猿延手”磕掉了兰监师手中剑,一个擒拿手扣住兰监师肩膀,却不想入手娇小滑腻,不似男子手臂,他这一晃神之间,兰监师将肩膀挣脱出去,却不意一整条袖管自肩至腕均被卫起撕扯了下来。卫起这下全然呆住了,却见眼前这条玉臂肤白如脂、纤若青葱,却怎会是男子的手,细看之下这玉臂之上还有数道淤青抓痕,却是卫起方才不小心弄伤的。 卫起正在发呆之时,却不料脸上已挨了重重的一巴掌,待得清醒之时,却看见兰监师站在不远处的一颗小树之旁,背对着自己,右手抚着左臂上的伤痕,背脊正在不断颤抖。卫起此时心中多少有些明白了,原来这兰监师却是女子,他这些年未曾发现,一来由于兰监师总是蒙面寡语,二来他平日里畏惧兰监师,便将她当成是凶猛大汉来想象,加上相识之时他还年幼,存了先入为主的想法,便导致今日方才知晓这兰监师的女子真身。他此时细细思量,从前孩童之时,便觉得这兰监师胸扩腰细,不像是寻常的少年男子,而且这几年随着自己长大,这兰监师的嗓音却似乎越来越细,身材也出落得越发修长凸凹。此刻卫起存了这个想法,再从兰监师的背后的身形看去,眼中全然便是一个仅比自己大一二岁的妙龄少女,却哪里是从前自己心中凶恶不堪的魔鬼训导了。他那时候也算是少年人了,虽对男女之事尚未开窍,但天性之中血气已旺盛,看着兰监师的背影,一时之间竟然呆住了,之后便是心头乱撞、脸上羞红,不知该如何向兰监师说明自己并不知情,方才纯属无心之过。 方当卫起犹豫之时,却见兰监师双肩颤抖稍停,忽地反脚一个后踢,正踢在卫起胸口,将卫起踢得向后跌去,待到起身之时,兰监师已然不见踪影。 后来卫起便再也没见过兰监师,每每询问慕容渊之时,慕容渊也只是含笑摇头,说她告假想回师门去继续修炼,如今只怕已经远在天边了。后来没了兰监师的训导,卫起许多武艺似乎再也卯不起当年那般不服输的韧劲,虽然也勤加修炼,却迟迟未有进境,何况当时书院之中、龙城之内卫起早已寻不到任何对手,于是他便收起了心,将精力放在了学识军策、武功心法之上。如今他看见阿白舞弄兵器,他虽凝神细看,却仍然无法看出阿白所属的门派宗系,只是觉得阿白的招式虽然看来破绽百出,但却让人不知该从何破起,例如他这一枪直进,比“杨家枪”中的“一字马”的腕寸低了三分,比“破阵枪”中的“千里横云”角度靠左了两寸,实战之中战刀、战斧等长兵器共有七种破法,而长剑、钢鞭等短兵器也有三种解法,然而此刻被阿白使了出来,却让卫起觉得他的后招难测之极,若是实战对上,则方才所想的十种破解之法均有可能被阿白的后招利用,且阿白那招霸气凛然,冲阵之时若是对上恐怕一招便被他伤了,更不用说他的后招变化如何还全然无法得知。 卫起这番一想,方觉额头冒汗,心想那晚如果阿白认真与自己放对,自己不知道能过几招,如此一想,便又是对眼前这个阿白高看了许多。他自己武艺高明,武境却停留在“外生”一层,只是能将四海武艺学来运用,却没到“见独”的境界,此刻眼看阿白挥舞诸般兵器的游刃有余的情形,心中仿佛若有所悟,但却仍然好似隔了层窗户纸,但只是感觉得到,却触碰不到。 待他稍稍回神之时,校场之中已然渐渐有人前来应试,初时只有三五人前来试探,到后来竟有数十人排队等候。一时间场中举重的举重,射靶的射靶,却没人去那兵器架之前与阿白较量,看来众人均是入场之时仔细思量过的,看见阿白舞弄兵刃太过威武,便都纷纷敬而远之。阿白初时自己玩得开心,后来却发现自己这一场无人肯来,便觉得兴味索然,后来便负气停手,背靠着兵器架上的大刀,抱手生闷气。偶尔有那么一个倒霉孩子前来挑战阿白,便被阿白三下五除二地打发了,只好乖乖的去其他科目寻找出路。 这日忙忙碌碌,转眼便到黄昏,众人均忙于招兵,唯独项尤儿一身宽大官服坐在那里充当官老爷,初时还觉得有趣,后来便越发无聊,在场中游荡来去,这时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便与卫起商议。原来他见来参军之时痞子较多,而痞子多为无名之人,平日里称呼都是用的诨名,此时一登记,发现满纸的阿猫阿狗,虽然卫起已然将其住址籍贯登上,但却仍是难以分辨。此时应征人员渐少,便让卫起看看能不能一人取一个文雅好区分名字。卫起闻言微惊,心想名字乃是父母长辈方才取得,但他这一日多来与项尤儿相处,也知晓这兄弟的脾气,便也不再客气推辞,取过纸笔,便将除了项尤儿与自己之外的众弟兄的诨名一一写在纸上,却见写的是:“狗熊儿、李猴儿、王豆腐、山鸡、梁猫儿、浩南、酱油仔、赵阿四、沈雀儿与阿白”卫起写完,凝神一想,笑道:“既然大家叫惯了,便用谐音字来取,也方便好记。”说着在便在纸上写起:“苟雄、李厚、王兜、商济、梁淼、胡楠、尤江、赵泗、沈榷与谢白。”最后写到阿白之时,他心中对阿白颇为欣赏,便想给他取个好些的姓氏,他心想据点是在谢家废园,便将阿白的姓氏点成了“谢”。写完之后,与项尤儿一合计,便将自己新取的十二人的名字登记在昌武军应征者名录之中,而项尤儿自然还是项尤儿,卫起自然还是卫起。 这时围场之中忽然传来密集的“叮叮叮叮”一连串的兵刃相交的声响,却是场中有人在与阿白较量上了。项尤儿见状大喜,便抛下了在一旁忙着登记的卫起,自己挨过去凑热闹了。 这一个下午阿白闲得慌,正自无聊,却不料黄昏之时却来了个青衣的小个子,别的不挑,径自走向了阿白所在的兵器场。阿白见来人个子矮小,其貌不扬,以为只是一般的不知道情况的应征者,于是开口说道:“这里虽只用和我过了十招,就可以登记了……嗯,不过我太厉害了,你打不过的,你还是直接去登记吧。”他本来不爱说话,这时说得如此多,已然是真心担心这小个子了,这一个下午确实是无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五招的。 这时只见那小个子也不多说,冲上前来抽出袖中所藏的匕首便朝阿白刺来,看身形步法颇有扶风忍者风范,他挥动匕首迅速以及,一时间匕首竟似乎幻化出四五个分体,同时朝阿白刺来,阿白仓促应战,手中只有方才把玩的偃月大刀。此时阿白已被短兵器近得身来,只好边退边用大刀格挡,于是兵刃相交,便有了密集的“叮叮”之声。听那声音如同演奏琵琶,一弹指之间便是二十余声过去。那匕首颇为锋利,小个子内力也颇为了得,这番连击竟然将那厚背大刀劈出了许多切痕! 挡住了这轮突刺,阿白此时心中稍定,只将手中大刀挂身轮转,半径减小,将大刀用使棍的方法抡动,一时间便防御住了匕首的袭击,之后向后上一跃,跃上了兵器架子,手中大刀轮转斩下。这时他身在高处,大刀的威猛之势终于发挥了出来,只见他大刀挥洒扫荡,端的是力劈华山、势扫千军。那小个子此时被他拉开距离,匕首的狠与快顿时无处施展,便将两个匕首一抛,从腰间解下一盘长鞭,“劈啪啪”挥动,又与阿白斗了起来。 这时换成了长鞭与大刀相斗,大刀虽长,但却长不过长鞭,且柔能克刚,只见这小个子拖、带、崩、弹之间,便将阿白的大刀带得左右偏斜,准头大失。阿白此刻遇上了这等劲敌,心中畅快至极,劈了数刀之后,便将大刀一插,反手将架上铁枪抽出,枪花一挽,分心便向小个子攻去。这枪法主要以击、刺、甩、震为主,不似大刀讲究挥斩。只见阿白翻身一招“虎摆尾”,双手一崩枪杆,那枪头反刺之时,哗啦啦震开了四五处枪影。一时枪入蛟龙,鞭若游蟒,斗得好不激烈。 小个子见讨不到好,于是长鞭在地上一卷,地上的匕首被长鞭卷起,缠在鞭头,竟然成了一个连鞭带匕首的奇门兵器,恰似长了长牙的巨蛇一般。其实阿白自己的兽牙匕与牵丝索本也能达到如此效果,但此刻自己遇上,阿白顿时觉得好玩,于是便在场中兜兜转转,将那场中的大斧、铁锏、长矛、大刀均是用得伤痕累累,还有些木质持柄的兵器直接便被那鞭子挥舞的匕首削成棍子。阿白无奈,最后便拿了条熟铜棍与小个子缠斗。要说剑是百兵之王,那棍便是百兵之贼,使来最是灵活多变,巧妙百出。此时阿白玩心已起,便一路将熟铜棍耍得泼风一般,挡、顶、挥、盘、绞、砸流畅异常。小个子似乎也没料到面前这个少年如此难缠,于是发了狠,越发地将匕首长鞭挥舞得凌厉狠辣。 这二人在场中来来回回斗了不下百招,虽然阿白更多是在玩耍,但那小个子的武艺也确实了得,却见到得第一百三十二招之时,小个子长鞭将阿白熟铜棍一带,左手匕首搭上熟铜棍,顺势削向阿白右手持棍的五指,阿白见状,右手一松,左手将棍儿一翻,棍尖便搭在了小个子的脖子之旁,阿白拿着熟铜棍一个劲得意地傻笑,意思便是“我赢了”。那小个子却呆呆站立,忽然间全身战栗,脸色发黑,嘴角一丝血迹?白沫从唇边渗出,接着身子便僵硬地向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阿白见状大惊,他本来对这个对手相当欣赏,心中已经在思考要不要说些“承让”这类话,他不似卫起这般腹有诗书,也不如项尤儿天生口才,心中正在犹豫之时,却见到小个子开始抽搐倒下,他心知自己力道并不大,且这小个子的内力颇为了得,自己只是一棍虚点,应该不至于伤到了他。但此刻也不容他多想,只是闪身上前,一把将小个子抱住,而心中的疑惑却是越来越大。 项尤儿在一旁观战,看见阿白取胜也是分外高兴,不只开心自己的兄弟武艺超群,也高兴又给他遇到了一条好汉,他正待上前结交之时,却见这小个子倒下,他见过街坊中有人发作羊癫疯时的景象,此时心念电转,知道这小个子必是有羊癫疯的症状,与阿白一番剧战之后便已然发作。他见阿白接住了那小个子,便大叫道:“敲开他的嘴,别让他咬断了舌头。”阿白闻言,一手用力一捏小个子的颊车穴与迎香穴令小个子嘴张开,一手运气按摩他至阳穴。只见小个子口中吐出一口血,眼睛缓缓睁开,发现自己在阿白怀中,于是转手一拳擂在阿白胸口。他这时刚刚醒来,神智气力均未恢复,但这一拳也是将阿白打得龇牙咧嘴。却见他也不看阿白,自己向旁边走了几步,盘膝坐地,自顾自地运起气来。 众人眼睁睁看着小个子运气之时,校场口忽然马蹄声响,一个衣着鲜亮的宦官模样的人带了四五个护卫,急匆匆地冲进校场,直到征兵卫前,方才下马,下马之后便大咧咧地拿起桌上的征兵册看了起来,同时口中问道:“孔六呢?今日征兵情况如何啊?应征积不积极啊?”卫起方才见这帮人纵马前来,心知该来的还是来了,于是他略一思忖,便打了一个躬,道:“我们孔六爷前去各府呈送今日收益了……今日前来的人员中有油水的不多。” 只听得那宦官“啪”地一马鞭抽在了案上,尖声叫到:“孔六这头肥猪!也不看看如今是谁要领军出征,这征兵的活计他还敢如此贪污!快,把他叫回来!魏公公说了,谁都不许影响征兵一事,更不许从中拿一分钱!明日若是孔六这猪头不能征满半数,爷爷保证将他身上的膘全部熬成油!”说罢冷哼数声,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这几句话虽短,但案下被绑着的孔六听得却是真真切切,这声音正是他一直依仗的魏公公手下的少监钱宁,他一向对这钱宁打点得不余余力,钱宁平日里对他也是颇为关照。且昨日将征兵所得赃款送与钱宁之时,钱宁还许了他升任之愿,却不料这时说翻脸就翻脸,听语气便相识要把他生吃了一般。 这孔六不知道的是,钱宁昨日领了孔六缴来的赃银,隔天转手便进贡给了大太监魏桓,不料却被魏桓一通臭骂。原来此次乃是魏桓护驾亲征,本来他在殿上只是请求十万昌武军,但皇上却开口二十万,他于是自觉得意非常,心中暗想二十万军队对上了慕容岘的两万军队,定然是手到擒来,到时候自己名号之上便又要增添一个卫国大将军的荣誉了。正在自得之时,却知晓钱宁一党不顾是自己出征,还在靠征兵敛财,这让他如何不怒,于是便让人狠狠地抽了钱宁十几个耳刮子,同时告诫其不要阻碍征兵一事。钱宁本意是送了银子讨点上司欢心的,却反而被打了耳光,于是一口气便全要洒在孔六身上。若不是此刻孔六还被绑着,多半此时已然被熬成了油了。 这一番打断,校场中的小个子运气已毕,却见他蹒跚站起,铁青着脸走到征兵处,开口道:“应征。”说话的嗓音沙哑低沉,不见喜怒,显然方才抽搐也让他口舌受伤。卫起心知此人不欲多言,于是举笔问道:“姓名。” “贺山。” “欲参何军。” “与你们一队。”小个子眼神冷冽,说罢转身便走,背影幽暗,没入夜色之中。 项尤儿方才见这小个子身手好,本还想开口结交,但不料这小个子竟然开口便要与自己人为一队,想来应是与阿白相斗一场之后有了惺惺相惜之意了吧,总之不是坏事。 这时天色已黑,项尤儿等将孔六几人扯出,松了绑,孔六这时再不敢造次,加上方才听得钱宁言语,这时便跪倒在项尤儿等人身前,磕头如捣蒜,央求项尤儿一党不要将自己私收贿银之事说出去,只要他们不说,自己愿意听任项尤儿差遣。 项尤儿等人大喜,说实话他们这一下午玩得颇为开心,如若得能再玩几日这征兵戍卫的差事应是挺好。卫起为防孔六一党反悔,便从身上取了个小小瓷瓶,从中倒了几粒药丸给孔六等人服下,顺手又拍了他们几处穴位,告诉他们此药十日之后发作,若不及时吃了他独门的解药,便会七窍流血而死,因此让他不得稍有异心。 这话原本均是编出来骗孔六等的,那药不过是些止咳通气的药丸,和卫起所按的穴位加起来只不过会有些气胀腹痛的反应而已。但孔六等如今已将项尤儿一党当成了煞星一般,又看见这卫起一路均是指挥若定,便自然信了,只是拼命点头磕头。 这一日时侯已晚,便吩咐孔六拿了些吃食来大家分了,项尤儿等人便就地在征兵卫休息了,让商济与胡楠二人回谢家废园通告其他兄弟相应情形。一个时辰左右,却见拉拉杂杂来了四五十个痞儿,原来商济与胡楠回去与兄弟们一说这今日大闹征兵卫的风光经过,这一众孩儿全给听羡慕了,纷纷吵闹着要看老大穿官服的样子,于是一帮人便奔赴北校场,路上遇到了其他痞子,难免又要添油加醋一番,于是项尤儿便被描述成了打虎英雄一般,于是一路下来竟然纠集了四五十个痞子。 卫起见状,心想如此张扬终究不好,于是示意项尤儿尽量收敛。项尤儿会意,其实他也不想此时将事态太过宣扬,毕竟要是弄砸了可能不只是不能参军那么容易,也许自己一帮兄弟或许都要受连累吃官司的,但他清楚此刻要是赶他们走,可能反而让这些痞子出去乱说。于是稍微思索,便开始胡扯说征兵的孔六是他的老熟人了,他其实只是帮朋友的忙而已。说着还把孔六扯过来勾肩搭背地亲热了一番,孔六虽然额头冒汗,但还是强装笑颜应和一番。项尤儿演罢,便与众人说道如若是要来参军便来登记。来看热闹的众痞子听罢此言,均觉无聊,他们本以为项尤儿在演“造反”大戏,却不料他只是攀上了个当官的靠山,来打打杂而已,半点都没有想象中的威风,于是便哄然四散,留下来个把想要参军的,项尤儿便让卫起一一登记了姓名。 : 《北齐书·高宗实录》:“缚征兵吏以教之,吏明,遂解。” 《南周志·枭王志略》:“缚征兵吏以代之,吏惧,莫能言。” 陆沉夫《北齐南周考》:“时北齐高宗尚为游侠,教之以理或非其性,然南周北齐互为敌国,则或有偏颇。孰为的史,莫能道哉!” ; 七、桃花春酿 坤和宫,酉时初刻,月初升。 秦王在太监冯宝的接引之下,来到了宫门口,冯宝一挥拂尘,对门口执事的宫女尖声道:“二爷来看望慈母,愣着作甚,还不快快禀报。”门口宫女得令,便匆匆入宫禀报,不多时,出来对冯宝与秦王一福道:“娘娘早已等候秦王许久了,这便请吧。” 冯宝于是向秦王行了一礼,含笑告辞。 秦王整了整衣冠,便随宫女三转四折,来到了寝殿门口。秦王在殿门口朗声道:“儿?参见娘娘。” 这时却听得殿里传来了一个慵懒的声音道:“是咱家二郎来了么,何必这多礼数,屋外寒重,快进来吧。” 这坤和宫由于是太后居所,他作为皇子之一,虽是常来参谒,但这几年自己帮助自己的七弟,当今皇上萧镇对抗太后一党,虽然明面上仍然尊其为母后,也月月按时参谒,却不免彼此冷淡,也只是隔着这居暖殿的殿门请安几句罢了,进入坤和殿内更是已然五六年未曾经历了,如今太后居然会邀自己进入寝殿品酒,想必也和亲征一事有关吧。 秦王摇头苦笑,缓缓跨过门槛,进入殿中。只见这居暖殿陈设端的精致异常,锦帘晶灯、金盆玉案琳琅别致自不必说,这居暖殿中居然栽了一颗巨大的桃树,那桃树经巧手匠人装饰,镶珠嵌璧玉,虽在屋内,却与这居暖殿浑然天成,树干恰如写意之庭柱,树冠亦如精巧之庭盖。而此刻虽已秋日,但殿中暖水循环,却仿如春时一般,也将那树熏得花开如新。殿中暖水环流,在桃树与卧榻之畔形成了一方暖水泽池,池中均以石质环砌,如众星环月般布置。 他知道这太后本是关外的粟特人氏,本名阴麋,儿时因边关战乱而被俘作奴隶,后来机缘巧合,被自己的父亲德宗皇帝看上,纳入宫中,不想四年之下,竟然成了国母之尊。她让人在居暖殿中弄这桃树,意为仿制他家乡中的神木而已,当时德宗皇帝已然痴迷于她,自是言听计从,于是便有了这般的景象。 却见居暖殿中一道淡紫转绯的纱幔从殿中遮拦,将居暖殿切分成了两半,纱幔之上绣了数尾空游锦鱼,手工巧妙已极,秦王所在之处放着玉案宝椅,显然是待客的。那树与池均在纱幔之后,水汽熏蒸之下,内里光景愈发朦胧不堪。秦王坐在纱幔这端的玉案之前,望着纱幔,心中思绪万千,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这时宫女端上了些四色点心和一壶酒。看那四色点心是些坚果糕点,而那酒倒出来却绯红如玺,闻来清香扑鼻,应该便是桃花酿了。 “下去吧,没我召唤,不得入内。”纱幔之后那个腻味声音响起。 宫女们应了,纷纷退下。 待宫女退下后,纱幔中水声隐隐,那个甜腻的声音说道:“二郎,你可真是贵人事忙啊,哀家想见你却也忒不容易!听说神策府的侧妃添了一个王子,似乎恰好与陛下的太子前后些时日,不知母子可安好否?” 秦王忙放下手中酒杯,起身回道:“娘娘见谅,近日朝中事务繁杂,没料想怠慢了娘娘。娘娘耳目宽广,不料鄙府生子这等小事也让娘娘牵挂了。” 纱幔之中,太后道:“龙子降生,谈何小事?待那孩儿长成,相比也会是太子的好兄弟吧。” 秦王闻言一警,小心答道:“此子生而为臣,命数使然,只是思量着效忠陛下及太子便可,哪敢称为兄弟。” 太后听闻此言,似乎有些许讶异,随即笑道:“二郎切莫自谦,二郎自己便是皇家的俊才、皇上的臂膀,你看这年余帮着皇上打理得朝政,做得可算是有声有色,就连北伐这等大事,也不用与我来说便定下了,想来必是嫌弃我妇人家识见短浅,便要将哀家冷落了!” 秦王回道:“娘娘多虑了,您是慈尊,自然需要您来主持。” 太后哼了一声,道:“要哀家主持?那为何将一个太监送去求和便能解决的问题非得亲自前去兴师出战?为何八年来好端端的帮他主持国事,却在此时冷落哀家?”说道后来,语气之中已满是哀伤凄婉。 秦王深知此时不答为好,便自顾自地坐下。这时纱幔之后只听得哗哗水声,似是有人步入池水之中。 水声曼曼,许久,太后的声音方才传出:“二郎,那是哀家平日里亲手酿的桃花酿,哀家在宫里听闻二郎雅好品酒,不如也品鉴品鉴?” 秦王闻言,抬起酒杯,将那杯桃花酿在手中用掌心热气微微催蒸,接着放在鼻下深深一嗅,接着浅尝了一口,只觉入口花香清甜,却与酒中的微辣相和,饮下之后,胸憶之间只觉旖旎回荡,好似庭中桃树也显得分外的明艳。秦王察觉自己分神,及时收摄心魂,道:“桃花酿本是花酿中的上品,但寻常桃花酿却断无娘娘所酿这般雍容香甜,这酒入口滑润,后劲虽绵,却甚为温煦。此季虽不是桃花开时,但娘娘殿中宝树却不同寻常,因此虽以春花的香暖为皮,但却以秋月的冷傲为骨。端的是倾城的滋味啊。” 纱幔之后又是安静了片刻,方才听太后浅笑道:“都说二郎才情高,哀家看来啊,二郎却是嘴甜罢了。若是喝得可口,不妨多喝些。”顿了一顿,似是愁绪又来,低声道:“只愿二郎来日念在这杯薄酒份上,对哀家存些情面!” 秦王闻言,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半晌方才言道:“娘娘此言,孩儿不明白。” 纱幔之内忽然幽幽然传来一声叹息,那叹息似怨似怒、又如缠如绵,叹息之后,却听得太后的声音缓缓传出,却是在哼唱一首小调,秦王颇为不解,细听之下,却是“桃之夭夭,烁烁其华”。待那曲调哼完,却听得太后幽幽道:“哀家十五岁入宫,如今已有十二年了。算起来,虽是二郎的长辈,但却与二郎年纪相仿吧,往后仅有咱二人****之时,切莫自称孩儿了,无端端却把哀家叫得老了……可怜这韶华之年却困居在这居暖殿之中,虽然这桃花常开,却无人欣赏,至今唯有二郎可以品出这桃花的别样滋味,却不知二郎可愿赏些情面,屈尊入来品一下这树下桃花?”这最后一句说得婉转低回,却是似乞似诉,有种别样的魅力,让人难以拒绝。 秦王这时已然数杯桃花酿下肚,胸中已有些醺醺然,这时听闻幔中人软语相询,只觉得眼中看来尽是一片春色盎然,于是不由自主走上前去。走到纱幔之前,隐约见那浅绯色的纱幔之后的池中水汽氤氲,那纱幔上绣的锦鲤似乎也活了,在那水汽之中游弋。而那池不过数尺深,池水仅可没过脚踝,池底均以赭石铺就。池水之中桃花花瓣随着清澈的池水或沉或浮,仿佛正与池中空游的灵鱼耍闹嬉戏。 这时树下忽然一串轻笑响起,循声看去,却见树下池中,赭石池面之上似乎开出了一朵玉雕的莲藕一般,那莲藕修长滑润,莲藕之上还系了一条五彩小绳,却是女子的脚踝,再往上看时,却见一个修长白皙的女子正面向里侧,依树俏立,身上只披了一袭及膝的雪丝金缕流苏披肩,那丝缎在水汽熏蒸之下,将那女子的凸翘之处衬托得玲珑异常。那女子身上落了些梅花花瓣,如此红白相间,在水汽环绕之下,真如仙子一般。但这时殿上暖热、金碧辉煌,却又比仙子多了许多红尘金粉的胭脂感觉,一时间把秦王看得呆了。 这时忽听太后轻声吟念道:“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二郎想必是已然醉了吧,不如索性便做了这桃花仙吧……嘻嘻,此刻二郎若是想走,怕也说不清楚了吧。” 秦王听闻此言,忽然清醒了许多,顿时明白了太后所说的意思,他入宫这许久,兴许是方才酒力趋势,不知不觉便到了这尴尬境地,此时即便是想要出去,如若太后声称他欲行非礼,这他便端的百口莫辩了。 他这时心中纷乱,再抬眼看了树下这个叫做阴麋的女人婀娜的身影,丹田之中一股火气再也无法抑制,他一把将挡在面前的纱幔挥开,踏着桃花浅水,哗啦啦便走到树前,一手搂住阴麋玉葱般的腰肢,另一手扯去了她身上的遮蔽,低头便向那艳冠后宫佳丽的艳红樱唇之上吻去。 阴麋没想到他竟会如此直接粗鲁,此时口舌被堵,于是她切齿便向那来袭的舌头咬去,却不料这时秦王已然松口,直起身来。阴麋于是反掌便向秦王脸上打去,却见秦王右手一翻将她玉手拿住,左手一探,将她藏在身旁的一柄牛角短刀扯下,随手抛在池边。阴麋羞愤难当,伸手拔出发髻上的碧玉簪,便向秦王颈中刺去,秦王夹手夺过她的簪子,一手将她双手控制住了,另一手边将她抱起。阴麋死命挣扎,双脚乱踢,这时忽然觉得左边胸口一阵酥麻温热传来,这酥麻竟似能将心肝儿缠住一般,刹那全身都再没气力可用,身子也不由自主被秦王抱起,放在床榻之上,她张口便要呼唤,嘴上忽然被秦王大手按住,却听得耳边秦王说道:“别叫,此刻你也说不清楚了。” 阴麋耳边被男子气息所吹,顿时红晕上脸,正不知所措间,忽然觉得小腹一阵温热上顶,接着便是让她难以启齿的一阵顶撞,阴麋顿时羞赧欲绝,寻得空隙,张口便向秦王肩膀咬去。秦王却任由她咬在肩膀之上,不管不顾,只是自顾前攻。阴麋咬到秦王肩膀,口中只觉得男子健壮的肌肉热气勃发,才咬破皮肉,忽然觉得全身一阵透心的颤栗,便不由得松口轻呼出来,这一叫,不由嘴又松了。她嘴中含着秦王的衣襟,忽地发狠,一扭腰将秦王翻在下面,用嘴将秦王秦王衣襟扯开,却见秦王胸口线条刚硬,肌肉隆起,而脖颈之间却用五色彩绳挂了一个深紫色的小小扳指。阴麋见到这个扳指,刹那间似乎看到什么极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停了所有动作,怔怔问道:“是你?怎么会……” 秦王不答,稍稍沉默,秦王忽然翻身将阴麋压下,这时阴麋已然不做反抗,却觉得好似飞到天上一般,这时殿中树冠之上的桃花片片洒落,阴麋咬着下唇,呆呆盯着那桃花,眼中虽然已是清泪流出,却强忍住不做任何声响。 秦王“嘿”地一声,抽身开来,反手将榻上锦被扯过,盖在阴麋那身上。阴麋也不说话,只是静静躺在榻上,抿着丹唇,将锦被抱紧,眼角全是泪痕。 秦王坐在玉床沿上,缓缓整理了一下衣饰,接着沉声道:“将今日值日的宫女寻个理由统统杀了,冯宝还有用,暂且留着……今日前来便是要让你知道我的身份,你是聪明人,以后该当如何,你应该有分寸吧。” 秦王说着起身,踏着水床走了几步,站在桃花树旁,拍了拍树干,忽然呵呵一笑道:“这桃花阵果然迷魂,沐允那老头儿一生破阵无数,却原来是败在了这阵中……沐老头最近忙着嫁闺女,只怕是也不想再留在你的石榴裙下了吧。哈哈……哈哈哈……” 榻上的阴麋忽然露出狠厉神色,朝着秦王离去的背影厉声叱道:“滚!” 这时居暖殿中已然再无旁人,阴麋自顾着抱紧了锦被,蜷缩起来嘤嘤哭泣。殿中的桃花点点飘落,抚在阴麋光滑的脊背之上,随着那如玉的肌肤,瑟瑟发抖。 ———————————————— 龙泉寺佛堂之中,一个和尚正在焚香礼佛,烛光暗影之中似乎藏了一个身影。 和尚也不回头,笑道:“巨门使者今日身带异香,可是又有红尘机缘了?” 那暗影中人却丝毫不为所动,半晌,声音嘶哑地道:“有任务给你!” 和尚道:“愿闻其详。” 暗影道:“救一个人,说一番话!” 和尚再次笑道:“听来容易,但这些年你都未来,此时登门,想必此事牵涉甚广吧……” 暗影道:“想抗命?” 和尚笑了笑道:“和尚自然明白违抗巨门使者便要受到“光明七罪”的惩罚,如同身在炼狱之苦。”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了顿,伸手将身旁一只蜡烛捻灭,道:“可是和尚自然也要掂量掂量,这一次值不值得和尚身入地狱,效地藏王菩萨之大愿!”话语虽然笑语晏晏,但话语中的决绝之意颇浓。 那暗影似乎犹豫了片刻,缓缓道:“和尚心愿坚固,可敬……这缘由嘛,便是和尚推荐的那位侍郎大人!” 那和尚听得这句,似乎有些出乎意料,手指在灭了的烛线上搓揉,半晌,方才长叹一声,微微点了点头。 —————————————————— 《五代杂疏》:“及至齐炀时,宫闱麋乱,干判朝纲,阴阳失序,是为否也。” ; 八、万人之敌(甲) 校场之中,项尤儿等又忙了好一阵子,总算是将闲杂人等送走。项尤儿这时将脸一冷,把商济与胡楠叫到面前,好生训斥了一顿。商济与胡楠那想到自己只是随意胡侃了几句,却被老大训斥,均是面有不豫之色,项尤儿见状,也知道他们平日里吹牛惯了,也不是存心如此,便也不再追究。他自己在旁呆坐了片刻,忽然朝卫起叫道:“木瓜!” 卫起此时正在翻阅孔六那本送礼的账簿,听闻项尤儿叫唤,便抬头看向项尤儿。 却见项尤儿起身对他行了个礼,似乎颇为不好意思地道:“木瓜,我想求你件事!” 卫起这一天一来已经与项尤儿一党结交颇为融洽,渐渐地也是言笑不禁,却不料此时项尤儿忽然如此严肃,他也不知道项尤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呆呆地看着项尤儿。 项尤儿也不管他反应,自己接道:“木瓜,你学问好,武功也好,我想请你做我们这些穷兄弟的先生,只是咱们暂时没有学费啦。”这话的语气颇为恳切,却也带些紧张。 其实项尤儿等痞子身处社会底层,平日里娱乐便只有听听说书什么的,于是对那些戏文中的忠臣良将都是钦慕不已,于是都渴望能够读书。但是他们打小就被家族社会所弃,不得已只好街头混吃,但如项尤儿一般,但凡一有机会,哪怕是算命瞎子或是说书先生,便都成了他们求取知识的所在。此刻遇到卫起,项尤儿心知遇上了渊博之人,但却碍于卫起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于是犹豫了许久方才下定决心请卫起当自己与兄弟们的先生。他心想此番哪怕出征在即,但是文化武艺,多学些总是没有坏处的,于是便开口讨教。只是他心中紧张,于是一改风格,行礼行得颇为拘谨严肃,倒反而让卫起不知所措起来。 其实卫起离开桓庐书院之时,心中便对教书夫子有了隔阂,与项尤儿等相交也是意气相投而已,却不料此时项尤儿却让他来教他们学问!他缓缓环视了一圈在场的痞子,却见他们虽没说话,但眼中均似乎含有期盼。顿时卫起脑海中便似乎浮现出八年前一个小小少年,心怀着满腔的向学之心,跪拜在学问天下第一的桓庐书院祭酒面前的情形。 相对那些不愁读书的富家公子和酸腐书生,这些赤子之心不是更值得交、更值得教吗?于是他仰头深吸一口气,然后睁眼,一字一句道:“卫某义不容辞!” 众人闻言,都是一阵安静。项尤儿闻言,也是开心,转头对周围的痞子说道:“兄弟们,从前咱们是没有机会,如今有了先生了,先生教给咱们啥,咱们都要努力认真地去学习练习,你们可别给老子偷懒了啊……对了,以后木瓜便是咱们的先生了,从我项尤儿起,大家都记得要叫先生。”说着自己给卫起一抱拳,道:“先生!”苟雄见状,也呵呵一笑起立,大手一拱,称呼先生,接着李厚等人纷纷起立,对卫起叫道:“先生!”卫起也是连连作揖回敬众人。 项尤儿等大家叫完,便对卫起说道:“先生,咱这些弟兄们如今均是年龄大了,不能再悠悠缓缓地学些摇头晃脑的东西,你看看,什么是我们现下有用的,有没有什么速成的法门?”这话问得也颇为殷切。 卫起闻言一愣,他沉浸学问已久,深知为学日益的道理,要是没有深厚的基础的话更遑论“有用的”法门了。但他也知道这群孩子如今都是十好几岁的青年了,再不是适合培养根基的孩童时期了,而且他们接下来就要北伐出征了,确实来不及坦然夯实基础。想到这些他不由得沉吟不决,此时他是真心讲这些伙伴当成了兄弟,如此一来倒反而觉得有些左右为难了。这时他忽然想起阿白今日演示地武艺,心中忽然有些不甚明确的想法萌生。 阿白方才被小个子在胸口擂了一拳,解开衣襟看时胸口已然一片淤青,于是他便在校场附近找了些有用的草嚼了,撕了布条包扎上。正在忙活的时候,却见大家都纷纷叫卫起先生,他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于是也随大家起身。这时卫起瞥见阿白,便过来拉住阿白,对项尤儿说:“白哥儿的功夫好,兴许他来教导武艺更为合适,不如我来教大家识字,阿白来教大家武艺吧。” 阿白闻言,顿时两手连摆,脸色通红,结结巴巴地道:“不……不成的,我不会……教武功我不会的,师父只是让我和野兽打架,打架嘛,打着打着就会了的……可是这里又没有野兽啊……而且大家的玉质不同啊!”所谓“玉质”,其实是他师父和他说过的各人的“体质”、“气质”、“灵质”综合的一种“质地”。其中“体质”便是筋骨肌肉、身高体重、男女老幼身体条件等等;而“气质”则是各人体内用于推动气血、运新去旧,体外用于渲染情绪、护卫自身的气场区别;至于“灵质”,则是人的感应、洞见、领悟、通达等境界上的品质。这些都是阿白的师父在传授他武艺之时曾和他提到过,此刻阿白惊慌失措,便语无伦次地说了出来。 卫起听闻这个“玉质”,脑海之中刹那间似乎闪过了些许光亮。他在桓庐书院之时,教授的都是些经文上的课目,并未涉及启蒙课时,因此也便从未注意“玉质”一事。他此刻回想,慕容渊在收他为徒之后,便曾详细考教了他从前所学,查问了他心中抱负,也详细看了他的骨相。他当时虽然年少,但也相当好奇,于是便反问慕容渊此举缘由。 那时慕容渊听得他疑问,只是淡淡一笑,解下腰间悬挂的玉蝉放在他手中,道:“孩子,你看这玉蝉,一开始的时候它只是一整块的玉,而雕刻的师傅在拿到玉之后,便要仔细考察玉的纹理,他们看着看着,就能从这块玉中看出它的纹理适合描绘一只蝉,接着他们才动手雕刻。因为这样雕刻一来顺应了玉的天性,二来雕刻出来也才浑然天成!因此咱们一门收徒的时候,都会考察孩子的“玉质”,从而决定如何培养的。” 那时慕容渊的话卫起无从深思,而此刻听闻阿白说道“玉质”一词,脑海之中忽然便似乎朝阳初升,许多念头不断地在脑中闪现。于是他索性闭上眼睛,坐在石头上,凝神细想。他知道论及“玉质”,必然离不开“体”、“气”、“灵”三者,而注重锻体之人,看重的是强筋健骨、活血通络,因而修体之人往往外功强悍、躯体灵巧;注重练气之人,看重的是五气调和、五脏强健,因而练气之人往往内力精湛、延年益寿;注重修灵之人,看重的则是悟道务减,因而修灵一道最为艰难,往往便如同是修建空中楼阁一般,但修成之后,神魂意志魄均可克敌制胜,这便是许多勤修内力外功的练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境界。 境界虽然难修,但“体”、“气”、“灵”三者并不是孤立的。例如若是体内气虚,那就算你壮如蛮牛也是无从发力。而练气之人,如果无法洞明观气,那么最终还是琢磨不到气息行走的规律,始终是跟从他人的方法摸石头过河,无法自在运气破敌。而三者不同的结合,便应是不同的“玉质”体现啊!那如果自己是一个雕刻师傅的话,那自己似乎不应该苛求固定的刻法与流程,而是应该去观察每一块玉甚至于木头铁皮的材质纹理,发挥不同特质的天赋而已啊! 卫起此时忽然想到兵法中言道“能因敌变化而制敌者谓之神”,同时也想到了佛言“于无所住处安其心”,接着又想到了道家言道的“为道日损”,最后想到了《易经·坤》中六二言道的“直方大,不习无不利”…… 其实哪有道理可言,唯独自然而已!刹那间卫起豁然开朗! 他心里反复念叨那句“不习无不利”,心念已定。他清楚一众痞儿从小生长于市井之间,虽然并未读过圣贤章句,但如今交往下来,却了解他们定是从日常的混迹、打闹、听书、交往之中学得了一些让他们长成如今模样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往往便是其特有的“玉质”本来需要的构成。正所谓橘生淮北则为枳,他们只是另一个环境成长至如今而已,而自己要做的无非便是将这些“枳”顺着纹理发挥而已,而全没有必要拘泥于种“橘”的方式来刻意雕琢! ; 九、万人之敌(乙) 卫起想通此节,心中顿感空阔,往日里他的修为始终无法突破“水宗”第四层的“见独”一境,这数日间他心中的执着接连打破,今日又看见阿白打斗,从中有所感触,却不料竟然让他此刻打通了这个境界。他此时心中又是空茫、又是全满、又是喜悦、又是恐惧。他缓缓睁开双眼,望向项尤儿道:“要我来教也可以,但是你又想速成什么呢?” 项尤儿见卫起闭目沉思,心中暗想是不是“速成”的法子太为艰难,但也不便打扰卫起,只好呆立在周围。却不料卫起睁眼之时,眼中神光湛然,让项尤儿顿时心神颤动,于是便不自主地说道:“我想……我想,我想做万人敌!”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众痞儿心中早知道这老大平日里心气高,却不料他此时竟会想做“万人敌”,而看他说话的情形不似夸口,于是众人又纷纷起哄起来。 项尤儿其实一直羡慕那些沙场之上纵横千里的英豪,于是大小深心之中便埋下了要做英雄的想法。而在所听的千百故事之中,他却不太喜欢那些铁骨铮铮的文人英雄,就偏爱那种可与天下万夫为敌的豪士。这个念头在他心中藏了许久,也让他渐渐养成了爱兄弟、重英雄的脾气,但却连他自己都不太明了,此时却不知为何竟然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听得愣住了。 卫起闻言也是一惊,他方才打通“见独”境界,眼界已然不同,因此一时间不由自主便目光大盛,于是问出的话往往能直击他人内心。然而此刻说过之后,他神气已泄,眼神也不像方才那般有神了。从前慕容渊与他谈过,他们这一门中的“神”在乎于眼力,考教“玉质”之时,往往要通过相骨、观气、问灵这三重观察。但几百年来能自如使用“观气”来考察“玉质”之人已不多见,更不用说是“问灵”一法了。所以虽有问灵传闻,但是几百年来书院择徒便几乎是用相骨之法来进行的,就连慕容渊这等天纵奇才,也不免只是触及问灵的皮毛。而他方才境界得破,居然偶然之间达到“问灵”的层次,却不料让项尤儿说出了“万人敌”的言语。他此刻听闻项尤儿言语,又细想了项尤儿吸引自己的气魄与表现出来的性格与言谈,心底已然明了自己该当如何了。 他也不理项尤儿发窘,转身去兵器架上取了一柄长剑,在场中独自站定,接着运劲“噌噌噌”在校场青石地板上划了起来。众人这时纷纷围了过来,却见他在地上用剑刻了三个大字,字字深入石板数寸,却如同刀切豆腐般容易。众人虽不懂书法,但看他写的潇洒刚健,还说不出来的好看,而且见他用一把寻常钢剑便能刻出入斧劈刀刻一般的字,且还从容不迫,众人均是艳羡不已。 项尤儿细看那几个字时,却见那是“萬人敵”(注:繁体写法中“万人敌”应为“萬人敵”)三个大字!一时间他脸上发窘,却也不明白卫起这样做目的何在。 这时卫起将字刻完,便自顾自地说道:“我学的东西这时候也没法全交给你们,毕竟儒学有六艺,道家有三清,更不要说各种杂家派别了。我昨日见你们与我相斗之时,攻防颇有章法,看来也是平日里打架练出来的吧,不过那些只是十人敌而已,在街巷之间攻防尚可,若是想学万人敌,那只好勉强你们一下,从认这几个字开始了!”说罢指着那几个字又道:“夫子曾经曰过的“吾道一以贯之”,说来就是所有道理都是合一的,如今若是只教你们读书写字,你们上阵之时又无法自保,若是只教你们招式功夫,却也不算是学问道理。这样吧,这几天我便先教你们写这几个文武合一的字。”说着用剑指着“萬人敵”那三个大字,继续说道:“儒家的六艺之中,有书法一门,也就是写字,别看这三个字简单,但要写好却不容易。卫夫人《笔阵图》之中说道“三端之妙,莫先乎用笔;六艺之奥,莫重乎银钩”,又说“横如千里阵云、点如高峰坠石、勾如劲弩筋节”等。若是将这些文字拆分开来,无非点横竖折勾撇捺等等笔式,但是不同笔式的组合,便有了不同的文字。而不同的文字,需要的笔法劲道也有所不同。例如这个“萬”字间架清晰,多为横竖,而“敵”字的反文边却有撇捺。而人字虽然简单,但是却也不比其他两字气势稍逊。而这万人敌还有不同的写法,可隶书、可草书、可行楷、可魏碑、可狂草。如今我要教你们的,便是要写这几个字,但是用的不是毛笔,而是用你们的功夫和武艺来写。”他也知道这番话其时痞儿们恐怕连三成都听不懂,于是说到此处,便让各人分别寻了些尖石头,照着他写的“萬人敵”在土中写划。 一众痞儿听了他的一番说辞,心中其实也不甚明了卫起的意思,初时也只是觉得卫起是先生,便听由得他指教,在土中依葫芦画瓢,照着他写的“萬人敵”仔细临摹。后来写写划划,却如何也写不到卫起那般形貌,于是众人方才去了轻视的心情,拿着石头比划,不时也求教卫起。 卫起凝目在场中细看,看了许久,便验证了方才他心中所想。其实江湖中算命先生常用的“测字”一术,往往能从不同的人写的同一文字看出不同人的风骨气象。此刻卫起便是意欲通过此法,来观察个人天性之中的“玉质”如何。在这眼力修为方面,寻常算命夫子与他这桓庐高第相比自然是天差地远,且方才他在刻字之时,刻意将那几字的写得笔锋中正,不偏不倚,如此更有利于他观察各人不同。 眼前这些少年虽然已不是学龄少儿,但他们生平从未书写,虽然筋骨渐硬,但是初次书写之时的童蒙仍然未去。虽然这些“字”在旁人看来均是孩童涂鸦一般,但是卫起悟通了“见独”境之后,运用起慕容渊传授的“法眼”看去,更是觉得那些涂鸦之中天性盎然、全无雕琢,“玉质”在其中便更加浑成。此刻他便是在凝神观看这些字背后透露出的天然神韵,他见苟雄、胡楠、商济、赵泗书写时构架较大、横竖较直,若是将笔式用于枪戟之类较为适宜,而李厚、王兜、梁淼勾折自然,看来应是适宜剑勾之流的短兵器。而尤江与沈榷描绘的构架分散,相应应往弓弩方向培养。而项尤儿虽然笔势纵横挥洒,但结构上却是胡乱一包糟,让卫起看来摇头不已。 正在苦思合适项尤儿的功法之时,忽然间他心中一动,于是摒除了心中对书法架构的思维,便将项尤儿的笔画当成是画作来看,却蓦然感觉眼中似乎亮起了一团熊熊烈火,而那些乱糟糟挥洒的笔画便如同是烈火中跳出的焰角一般。 “天上火?”他心中暗惊,他记得慕容渊从前与他点评过天下武功,却说道如今武艺虽然驳杂,但根源无非五气循环。而所谓五气,便是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四百年前有高人开创了“五灯会元”,将五气运转拔高至绝高的境界,而唯一一桩不便之处便是,那位高人传下来的武艺,必须由有相应“玉质”之人承袭,盖因只有恰当的“玉质”,在合适的机缘与合理的引导之下,方能通达该宗的绝高奥义。于是代代相传之下,那位高人的武艺便分崩离析,绝大部分只能悬之高阁,有练法却无人可传。而他自己的“玉质”承袭的是“水宗”中的“海中金”方面的心法,而“海中金”心法也是桓庐书院历代祭酒所承袭的武艺中的核心骨干。 他博闻强记,桓庐书院又是号称“无书不藏”,于是他出于好奇,也便查阅过相应的书籍,于是知道这世上之人共可归纳为三十种“玉质”,其中十五种习武可至化境,剩余十五种天资在于其它事业,习武顶多能够成为高手,但却无法通达。所谓“通达”,其实不同于寻常练气的武学,讲究的不止是“气脉”与“血脉”贯通,而在乎的是“魂脉”的通透。 而此刻卫起虽无十分的肯定,但反思项尤儿的性格魄力,确应是“天上火”无疑。 而“天上火”的“玉质”是百万人中难得其一! ; 十、万人之敌(丙) 卫起愣了半晌,方才收摄心神,心中便有了计量。他将众痞儿召集起来,按照方才的观察,分别传了苟雄长斧、胡楠与商济长枪、赵泗大刀、李厚长剑、王兜双钩、梁淼铁锏、尤江与沈榷弓弩的基本招式,并用方才他们写字之时的笔架结构与他们一一解释运用时的力道与诀窍,之后让各人自己觅地习练。 他指点得浅白易懂,众人也颇觉有趣,便纷纷卖力习练。而且卫起对每人均只教授他们三招,分别对应“萬人敵”三字的意境笔韵,让他们逐一练好,然后按顺序倒序杂序连接起来习练。这帮少年本也是好勇斗狠的角色,如今兵器在手,又有了简明易练的招式,自然是练得开心。再者众人打小从无他人这般手把手教导,这番有了这个小小师父,心中倒颇觉温暖。 说也奇怪,各人虽然学的招式不同,但此刻运使起来却出奇的顺畅,仿佛这些都是自己从小到大一直练过,但却给自己不小心忘了的招式一般。 便这般习练了个把时辰,卫起始终在旁引导教授。王兜与梁淼在习练之时,忽然觉得体内有热气被自己所练的招式调动起来,于是向卫起求教,卫起心知这应是顺应个人天性纹理而调动了他们先天的元气之故,心中高兴,知道自己的法门生效。要知道普通习练之法,达到能“得气”之时往往非得三月苦修不可。于是他也不懈怠,便一一告诉众人如何引导这股热气,如何运用这股热气。接着众人均纷纷察觉热流,就连一向蠢笨的苟雄也是在习练之中气窍顿开,直觉热气由丹田直冲胸怀,不由自主地便大喝一声,如虎啸一般。 这时便苦了项尤儿了,方才本来是他说出来的想要成为“万人敌”的,而此时卫起教授了他兄弟招式,却没有传他丝毫。他只得干巴巴地在一旁看着大家练得起劲,又是热气又是招式的,看得他眼馋不已。他负着双手,随着卫起来来回回巡视,也跟着众人舞弄的招式比划,却总是不得要领,就连跟着苟雄一起学长斧的招式,也因为搬不动那沉重的兵器,学来还没有苟雄这笨蛋快。 项尤儿方才看见卫起在他画的字前面摇头了许久,想来定是因为自己画得太过难看,才没有入卫起的法眼,于是他便四处乱逛,待得看见其他人画的字也是奇丑无比,于是心头火起,也不顾卫起正在纠正尤江开弓之时的姿势,上前一拍卫起的肩膀,叫到:“木瓜,这不公平!为啥他们都有得练,老子却在这里干坐着!”说着仿佛全身都要冒火一般。 卫起见状浅笑,他早知道按照项尤儿这驴脾气定然是急不可耐,他心知项尤儿的“玉质”非同寻常,磨练起来远较其他人要暗合的机缘苛刻得多。不仅方法得别出心裁,项尤儿自身也要承受非同寻常的痛苦,于是便要先憋他一下,激一激他的斗志。 这时他看项尤儿已然按捺不住,便笑道:“你真的想当万人敌?” 项尤儿见他发笑,更是怒意沸腾,叫到:“废话!” 卫起正色道:“我教兄弟们的都是百人敌的招式,若是此刻开始加以勤修,十月之内可有小成,十年用功不坠方可有大成,大成之后再往上进便要看各人造化了。若是大成,便是要凭单骑出入万军之阵也是寻常之事。现在我将各招式去芜存菁,加上你们各人的天资匹配,若是天运允可,兄弟们三月之内或可有小成,三年之内或可有大成。但这些都不是万人敌的练法!”说到这儿,卫起顿了顿,认真地道:“真正的万人敌,练的是气概!” 项尤儿听闻这个“气概”,心中也是瞬间澎湃起来,于是盯着卫起的双眼顿时冒光,便也瞬间将自己的火气收敛了,心知卫起说的确实不是开玩笑。 卫起却自顾自地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若是锻骨,则筋骨或许疲劳损伤,若是练气,则可能气息紊乱,若是要修炼气概,那么要经历的苦楚远非前两种修炼可比,也许会散魂破志、失心丢魂的!或者说,要做万人敌,那就得习惯随时以一人对敌万人的残酷煎熬!” 项尤儿闻言,心知卫起并不是和他开玩笑,他也不是看不起自己。仔细咀嚼卫起言语中的含义,项尤儿心中的倔强反而被激起。只见他沉思了片刻,忽然展颜一笑,右手平伸到胸前,笑道:“赶紧的,啰嗦啥,这可是老子自己选的!” 卫起见状,也是一笑,伸出右手来与项尤儿一握,转头看向旁边的阿白,说道:“白哥儿,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阿白听闻招呼,便走了过来,却见这时卫起忽然手掌一翻,一掌便向阿白攻了过来。阿白骤然受袭,虽然不曾防备,但他身体反应神速,接着便侧身出掌,与卫起交了一掌。这一掌二人均是势均力敌,彼此均觉得手臂发麻。 卫起攻了这一掌之后,便不再发招,而是负手看天。阿白不知他为何攻击自己,心中暗想难说是由于方才自己不愿意教授武功卫起才生气的,于是便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卫起看了一阵天象,转身便教了项尤儿一个相当奇异的姿势,让他头脚缠绕着固定姿势地坐在一片石板之上,然后对阿白说道:“白哥儿,你看着项兄弟,这个姿势不能变,然后你每隔三刻用方才那般掌力在他的风府穴、肾盂穴与灵台穴各自注入一股真气。若是他脸色绛红,则不用理会;若是他脸色转青,便立即叫我;若是脸色变白,立即用力揉捏他的魄户穴。”说罢便安排项尤儿运功。 其实他这方式乃是西域羌苯传入的“密宗”瑜伽功法,与中土的周天运行颇有不同,而项尤儿的“玉质”太过稀有,而他本人心志也大,于是卫起便冒险用着密宗功法试着引调他轮中拙火,并用这拙火去打通他的“魂脉”。方才他刻意引导阿白对掌,便是有意想了解一下阿白的内力属于何种质地。一掌之下,他觉得阿白的功力既是旷阔无边又是生机盎然,仿佛是一片好大的森林一般。他心知阿白的玉质应是“大林木”一流,而且阿白的师父居然能引导阿白的功夫走向如此契合阿白的天性“玉质”的方向,显然也是“观气”中绝顶的高手。他早知道阿白非同寻常,虽然“大林木”相较“天上火”而言也不遑多让,但卫起却并未如方才知道项尤儿“玉质”时那般吃惊。 此刻他知道阿白的魂力中木属性为主,而自己的魂力是以水、金属性为主,这正是让项尤儿习练“拙火”的绝佳组合。正好可以“借木生火”,用阿白的魂力作为项尤儿体内真火的引导媒介,而自己的魂力可以在一旁监督,“以水克火”,如果项尤儿有走火入魔之兆,自己也能从旁策应。 于是卫起便寻在亥末子初之时,让阿白协助,让项尤儿开始行功。他让项尤儿保持这个姿势,与项尤儿约定只要挺过了寅时,他便教授项尤儿“万人敌”的功夫。 项尤儿闻言,便憋了一口气,暗中发誓就算是有千刀万剐之苦也要将这试炼挺过去。 其余痞子习练了这许多时候,虽然均已纷纷打通气窍,但也均是筋疲力竭,于是便在校场中寻了地方,按照卫起教导的睡觉姿势,纷纷睡了。而卫起心中担心项尤儿,便与阿白一同守护在项尤儿身边。他自己虽然闭目打坐调息,但神意依然注意着项尤儿一侧。他虽然欣赏项尤儿的魄力与玉质,但至于项尤儿能否扛住试炼中的折磨他却不清楚。他知道若是项尤儿半途放弃,大不了无法真正打通“魂脉”,到时候再如其他痞儿一样传他些战阵有用的百人敌战法他应该也能接受,若是他修炼得当、机缘恰好,那兴许也能成为一代高手。但若是他没扛住他这“魂脉”试炼,那么便有可能魂飞魄散,轻则痴傻,重则丧命!卫起虽然闭目打坐,但始终心神不宁,便索性起身在庭中来回踱步。阿白心中无事,于是便自己在项尤儿身边找了个草垛躺下,嚼着青草看着月亮。 —————————————————————— 《易经·蒙》:“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 ; 十一、天上之火(甲) 项尤儿好勇斗狠,虽然他听得卫起言道这番煎熬非同一般,但他生来便是不服输的脾气,于是便有意练好了卫起教他的姿势,顺便也耍耍威风。虽然那瑜伽姿势做起来别扭之极,但他平日里跑跑跳跳,筋骨也不算僵硬,于是便勉强做到了。 一开始项尤儿还觉得身体暖洋洋的颇为舒适,再后来便觉得手脚腰间开始发酸发麻,未到三刻之间,便觉得全身仿佛有虫蚁撕咬一般。他性子倔强,此刻想到是自己说的要做万人敌,如果此刻便放弃了,自己也会看轻了自己。 俗话说得好,自己吹的牛,就算打肿脸也得充完。 于是他咬紧牙关,死命苦撑,到后来觉得仿佛全身上下均不是自己的了,唯独酸麻胀痛之感却依附不散,仿佛空气一般充斥所有空间,呼吸间都令他抓狂。他眼中渐渐无法看清外界景象,耳中似乎有炸雷声响越来越大,鼻中呼吸的似乎都是熊熊烈焰,但他心中唯有一念清明,却是要死命强撑下去。 这时忽然觉得体内钻入三股强大气息从三个方向强行钻入了他的体内,顿时如同本在身周的虫蚁一下子钻进了五脏六腑,那三股气息好似还会生长。渐渐的他的五感六识越来越薄,那顽强的“撑住”的信念也在这些会自我生长的痛苦缠绞之中四散崩溃。 信念崩溃之后,魂灵似乎也经不住飘飞而出,而此时的景象已然不同。这陌生的天地之间全是黑暗一片,而这黑暗之中,却似乎并不是混沌一片,空间之中全是呼啸的飓风、动地的山崩、炎炎的浊气和无尽的莽原。似乎这只是一片洪荒之地,应是修罗涅槃之地,自来便不是生灵栖居的场所。忽然之间风雷大作,天空中雷网密布,雷光荧荧之下,大地上沟壑纵横、伤横累累,河道之中流淌的并不是水流,而是暗红中略带血色的炽烈岩浆,而岸上虽然荒芜,但却隐约有些顽强的藤蔓草木横斜生长。忽然之间一道惊雷切破天幕,直劈到木丛之中,木丛刹那间一片焦黑。而天空雷气消散,又归于黑暗之中。 而这时那从被雷击打的树丛之中忽然亮起了一星火光,那细微火光仿佛带着初生的畏惧与喜悦审视着这铺天盖地的黑暗。而这火光却显得分外的活跃,似乎为自己是天地之中独一无二的光芒而感到兴奋与战栗。然后它开始奋力地燃烧、燃烧、再燃烧,似乎恨不得将所有的能量尽全力发散出去,去感染世间,恨不得将所有能够燃烧的全部点燃,并且为自己找到了可燃之物同类而雀跃。它与其他的火焰抱紧、跳舞、歌唱。烈烈风起之时,它们会被吹小,但会重新燃起;巨石大土来压时,它们会被扑灭,但火种不灭!到后来它们的焰火可以卷起飓风、点燃层林、熔铸巨石。这时火焰掀起的飓风将这熊熊烈火越卷越高,随着风柱直冲天际,仿佛是翱翔直上的火凤凰正在挣脱大地的束缚,要扶摇而上九万里。直至那火凤凰烧在了天际,那火光取代了疲弱消瘦的雷网,在天上熊熊燃烧,似乎天地之间所有均是可燃之物。燃烧、燃烧、燃烧,让魔鬼与神佛在这火光之中共舞,让大地与天宇在这火光之中染红。 末世之舞! 忽然,天空之中忽然似乎大海之水倾泻而下,水火相攻,天上之火刹那间被淋灭,一时蒸腾之汽弥漫天地,待得迷雾散尽,天上却还悬着一颗灼热的火球,虽然已无火焰,但却光芒四射,普照万方。 “啊!”项尤儿一声大叫,瞳孔收缩,映入眼帘的却是刺眼的阳光。半晌,他才明白自己躺在墙边一张木床之上,衣襟全然湿透,卫起阿白李厚苟雄等正围在周围看他。此时朝日已高,看来是辰时已过了。 原来昨夜项尤儿强自支撑,却不料几乎已然离魂。卫起发现之时,项尤儿已然昏迷不醒,卫起颇为自责,却只能与阿白合力施救,却不料丑时刚过,项尤儿的脸色忽然转红,接着全身发热,身上大汗淋漓。卫起细察项尤儿脉象,知道或许项尤儿挺了过来,便叫醒苟雄等寻了一个木床,让项尤儿躺上,然后与阿白轮番运用真力为项尤儿护驾。却不料项尤儿的先天火气出奇地凶猛,两人费尽气力,好容易撑到寅时三刻,却见项尤儿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变红,最后青红交融,渐渐体温也转为正常了,呼吸也转为长短交替的平稳气息,卫起细听之下,知道项尤儿度过一劫,心中的大石也放了下去。 这时校场中陆续有前来应征兵员之人,卫起便打发孔六前去登记。孔六这时也不敢造次,乖乖地按照卫起的吩咐前去登记来应征的人员。而阿白需要给项尤儿护驾,卫起便指派商济等前去镇守那“器械”一关,自己则守在项尤儿身边。 众痞儿昨日得到卫起指点,虽然只是区区三招,却仿佛会习练上瘾一般,而且按照卫起的方式操练睡觉,仿佛练睡觉的时候都在长进。众人都觉得虽然昨夜只是睡了短短几个时辰,身上的精力却好似是源源不绝一般,于是有空档的时候便抄起自己的家伙事偷偷习练。这一日尤江与沈榷试着射箭之时,仿佛靶心较前一日扩大了许多,要射中靶心似乎容易了不少。而商济按照卫起传授的枪法习练,渐渐竟能舞出呼呼风声,枪式也沉稳劲道,竟然将几个来应征的老兵用长枪打败。一时间众人均是意气大涨,纷纷均要来守“器械”一关,试炼一下自己学得的武艺,而那“气力”一关竟然只有苟雄一人看守,而那苟雄却也不管那些石锁,只是自己在一旁将那柄六十斤的长斧舞得烈烈做声。众人也心系项尤儿,自己习练之余也会凑过来看看老大清醒与否。众人自从受到卫起启蒙习武之后,均是对卫起崇敬有加,此时见他与阿白均在守着项尤儿,虽然都是担心,却也不觉得项尤儿会有什么不测。此刻见项尤儿清醒,众人皆是开心,于是一哄而散,全又跑去场中忙活招兵与练武的事情了。 项尤儿清醒过来,茫茫然发许久之呆,方才想起自己昨晚是在练习卫起教给自己的奇怪姿势,如今却躺在这墙边的木床之上,说是睡着了是绝不可能的。想来定是自己资质太差,众人都是越练越精神,自己却练着练着晕了过去,确实惭愧。于是项尤儿挺身欲起,却不料他刚一翻身,身子竟然直挺挺地弹了起来,同时他躺着的木床也“哗啦”一声塌了!他还没想清楚为何如此的时候,身子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说也奇怪,他身子刚一着地,便自然地翻了起来,待到他站在地上之时,他也没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似乎有一股炽烈但却舒服之极的气息在身上来回流淌。 这时卫起走上前来,搭了一下项尤儿的脉。手指触方当触到项尤儿脉搏之时,指尖似乎碰到了热锅一般,卫起心中虽是明了这是项尤儿的“天上火”魂脉初通的征象,但却不料项尤儿此刻居然能进步如此神速。卫起昨日冒险给项尤儿使用这一途径,事后他自己也后悔自己当时的激进,此刻想来,兴许项尤儿那句“万人敌”确实给了自己极大的触动吧。 他昨夜见项尤儿昏迷之后已是懊恼不已,他努力与阿白守护项尤儿,原只是求将项尤儿的五灵六识解开,不让他魂飞魄散,却不料项尤儿居然能在灵识俱无的情况下,竟能以“天上火”的先天火气冲破困阻,还以“天上火”的特质引导魂脉初通!他修炼“海中金”时,也是到得第三年上才突破魂关,达到初通的。 其实欲要打通魂脉,突破魂关只是最初一步。魂关六重,往往需要修炼者突破六重境界之后方才能真正达到打通魂脉的情形,而这六重魂关,一关比一关艰难,一关比一关凶险,往往只有真正的大境界之人方才能够突破。对于不同“玉质”,魂关的方向不同。“金”、“火”两系魂力能通过习武炼神、锻体塑命,达到突破玄关的作用,而“水”、“木”两系魂力能通过文章哲思、自然万物,达到堪破境界的效果。用佛家的说法而言则是“天龙八部,均有成佛之道”。 魂关通达,则境界便不相同,故而往往许多文章天成之人也可称为一代名将,而杀敌卫国的大将也能成为治国能臣。这魂关六重往往对应了古来许多宗师圣哲的境界描述,例如《庄子·大宗师》中女偊言道的“外天下”、“外物”、“外生”、“见独”、“无古今”、“不死不生”乃是道家描述境界之语,也便是要突破了前面六重关口,才能领悟“不死不生”的魂脉贯通之境界;又如儒家先圣《论语·为政》中自述境界为“志于学”、“不惑”、“而立”、“天命”、“耳顺”、“从心所欲不逾矩”,虽然朴素近仁,但也是描述六重魂关的境界突破;还有《易经》之中六十四卦,每一卦均是一种六重魂关的描述,而其中“元”“亨”“利”“贞”“吉”“凶”等等均是对修炼中可能遇到灾难吉兆的指示。如此种种,虽然描述不一,但均是对疏通魂脉后境界改变的感受。 尽管“海中金”不似“天上火”,所经历的煎熬主要在信念突破、境界提升方面,例如他要历经磨难才能突破“见独”境界一般,但卫起也能明白其中所要承受的煎熬多少。这“天上火”六重魂关由于先天火气刚健无匹,于是暗应了《易·乾》中的“潜龙”、“见龙”、“惕若”、“在渊”、“飞龙”、“亢龙”六重魂关,此刻他明了项尤儿虽然昏迷,但昨夜魂魄之中受到的煎熬一定非同寻常,应是将他体内的“潜龙”激起,突破了这第一重的魂关。而这时项尤儿通了“魂关”,身体气质自然会有质地转变,因此他将木床震塌一事卫起与阿白均不觉得惊讶。 项尤儿见卫起给自己诊脉,不明所以,却忽然想起昨日里抽搐的那个小个子,心中一惊,问到:“先生,我是不是得什么怪病了?” 卫起闻言,微笑道:“可能是吧,要不你看看其他兄弟练武,看看有没有什么区别?”说着一指校场之中正在相互较量的王兜与李厚二人。 项尤儿不解,转头看向场中,却见王兜拿了双钩,李厚持着长剑,两人正在场中缠斗,两人势均力敌,已然来回过了三十余招。项尤儿见状大为吃惊,他知道猴儿与豆腐的斤两,平日里打架他们一般都是阴招居多,却不料昨夜才和卫起学了三招,今天这两般兵器使将起来却是有模有样的,浑似换了人儿一样。虽然卫起教的只是三般招式,但这些招式对应的却是不同兵器之间基本的动作使用,二人将那三招拆开组合,顺序颠倒,再加了些彼此斗殴之时熟悉的打架招式,居然斗了许久还能相持不下。 项尤儿再细看之时,却又觉得不对,总觉得虽然二人招式好看,却总是差了那么些许,感觉便像是两个人约好了不损伤对方,所以故意留手一样,看得他好不郁闷。 卫起这时候在旁看见他面带疑惑,心知他必是不理解身体目前的变化,便向阿白使了个眼色,说道:“白哥儿,上!”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阿白立掌如刀,一掌便向项尤儿脑袋劈来。项尤儿心中对阿白的功夫佩服得那是五体投地,此时却不料他突然对自己动手,于是他只好将头一侧,身子就势一斜,居然将这迅捷无比的一掌闪了过去。接下来阿白连连出招,逼得项尤儿左躲右闪,他闪避之时,也看清了阿白的招式与李厚他们那种“差一点”的招法颇为不同,招招均是攻向他必须应对的方面。待到第十三招上,他见阿白一拳击出之后似乎左肩有了空门,便胡乱挥拳朝阿白左肩攻去,却被阿白擒拿手扣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阿白得手之后,便即跳开,望着卫起等他说话。却听卫起双手鼓掌,对项尤儿道:“项兄弟,是我让白哥儿来试试你的,恭喜你,你可以学真正的万人敌了。”原来方才卫起已料到项尤儿必定一时无法接受自己身体的变化,便与阿白约定由阿白出手引导项尤儿感受自身的改变。 项尤儿闻言吃惊,其实从刚才起他便已经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了什么自己都不清楚的进步,这时与阿白较量之时,却觉得体内热乎乎的“炎气”似乎自然会引导自己反应与动作,就连阿白的招式在他如今看来也与刚遇见之时颇为不同。虽然那些招式还是一样的迅捷凌厉,但看在如今的他眼中,那些招式已经不再是无迹可寻、难以抵挡了。 难道,自己隐约中经历的那如末日一般的试炼自己真的通过了?难道,脑中依稀记得的那如同红日一般照耀天地的场景并非虚幻?难道…… 瞬间,一种奇异的晴朗明亮的刚觉在他心中升起,他禁不住仰天大笑,这一笑声音居然出奇的洪亮。待他笑罢,他转头对卫起和阿白道:“奇了,我此刻觉得心中居然无比畅快。”接着又看向卫起道:“先生,我还想练!” 卫起闻言苦笑,摇了摇头,便教了些项尤儿引导的方式,让他白日里巩固引导他觉醒的先天火气。他知道项尤儿的先天火气太烈,如同昨夜一般的修行便只能在子夜交替、阴气最盛之时进行方才妥当,于是白日里之时叫他些气息运用法子,让他能将激发的拙火贯通如经脉之中。 项尤儿此时也不闹腾,不去艳羡兄弟们习练的那些招式,只是按照卫起教的心法,寻了个所在,独自打坐行功。也亏了他这么一个爱好热闹的主,此时竟然能像老僧入定一般,不去管世间纷扰,独自在校场一隅静默修行。 ; 十二、天上之火(乙) 这一日无事,征兵一事便在卫起引导之下有序进行,校场中众人练武热情高涨,于是征兵卫也弄得热闹非凡。这一天下来,居然登记了六千余人,后来卫起自己忙不过来,便让孔六叫了些识得字的来帮忙登记,又在场中设了好几个木桌,总共五六人写字,方才足以应付。到得晚间,钱宁少监来视察之时,见到登记之人竟然是前两天征兵人数总和的两倍还多,着实好好夸奖了孔六一番。孔六见得到上司夸奖,心中也是高兴,于是对卫起等越发的恭敬了。 这一日唯独项尤儿独自在校场一角打坐,由于害怕他气脉走岔,卫起便安排了阿白在旁守护。阿白虽然贪玩,却也能静,便自守护在项尤儿身侧,不去管那场中的热闹景象。这一日晚上大家吃完饭后,便又纷纷在场中练起了兵器。 项尤儿行气一天之后,体内觉得暖洋洋精力丰沛,在与卫起聊了些许气感脉象的知识之后,想到夜里还要修行,便与阿白先行休息。 待到子夜之时,卫起叫醒项尤儿与阿白,再次帮项尤儿激发拙火。这次项尤儿撑了一个时辰方才失去意志,第二日清晨醒来之时又更早了些。于是这几日项尤儿便白日里练气,夜间练火,而征兵一事却是卫起在从旁调度,孔六只是在台上演了个太爷。 便如此过了五日,这一日,玄都北校场已然征兵三万一千三百六十七人,虽然离兵部武选司下达的征兵期限还有七日,但离征兵任务完成还有一万八千余人。由于厂卫及各部未加干涉,加上这次招兵又是皇帝亲征,且除了三大营及驻军的五万昌武军之外,玄都共需征集十五万兵员。而北校场虽为往常征兵之处,但征兵任务繁重,第四日起,武选司便又在东城西城各设征兵处,并在京郊同时征兵。 孔六这次本来是存心想靠征兵捞点银子和向上爬的资本,但这几日下来,却见上司的督促一日强于一日,心中也懊悔自己打错了算盘。只是上了贼船便没法儿轻易脱身,于是初时虽然是被逼为项尤儿等卖力,但后来却似乎离不开卫起这个足智多谋的师爷,全要靠他来运筹帷幄,帮助自己尽快完成任务了,因此虽然项尤儿练功出神,孔六也没出啥幺蛾子,反倒拐者弯儿将征兵的功劳全揽来自己名下,对外都说群痞只是他自己找来的帮工而已。卫起见状自也懒得计较,反正孔六有心邀功正中他的下怀,正好可将自己一党隐在暗处,不至于引起官府注意。 征兵之中虽然地痞流氓、兵油公子、各行各业均不少见,但如同那日遇到的那个叫“贺山”的小个子那般惊艳之人却端的少见,偶尔遇见些,也是桀骜不驯,难以结交。到第七日后,校场中来应征的已然渐渐稀少,众人也便乐得意的自顾自练习招法,卫起也穿插着指导各人学习认字,并将每个字以招式纵横来和各人讲解,让他们一来能够有趣识字,二来也能将不同的字的写法融汇到各自习练的三招之中。 或许也是气质相吸吧,虽然众人并无阿白与项尤儿那般难得的“玉质”,但这帮小痞子的质性也均不差,虽然做不到举一反三,但是往往都能举一反一,将卫起教的学识融入在自己所学之中,令卫起觉得颇为欣慰。 这时他见众人将那三式已然练得纯熟,便将个人逐一叫来,单独指点他们各般兵器的使用诀窍。其时他教授众人那三式可以理解成是各种兵器的基本功,意图是让众人一来松筋正骨,二来也能体会到气力相协的招法基础。此刻他对众人系统展开传授,让众人知道百般兵器均是脚根发力,腰为鞭轴,手为刃锋,唯有脚下桩定,腰间强韧,手上起茧方能真正练好。又说各种兵器的发力不同,如刀斧之力应发自脚胯,枪戟之力则重在腰间,弓弩之力在乎于肘背,而钩剑之力在乎于腕胫,并让各人着重着重习练为上。 卫起这几日每日均教众人一字,而这一字的教法也是融入武功之中,他让众人理解了这一字的精髓便可与阿白较量试招,初时阿白有心让着众痞子,均是到第三招之上才将各人击败,但后几日众痞子进步神速,阿白虽然仍可在三招之内取胜,但却不似开初一般容易了。后来众痞儿有心试招,便三三两两约起来同时向阿白挑战,竟然三四人便可与阿白过到二十招方才落败。卫起见状默默点头,他心知此时众人长短兵器各有所长,将来若是要排练起阵型之时也便能方便许多。 而项尤儿这边,练到第七日上,已然可以将那瑜伽动作保持不坠,反而还能在其中感觉到拙火贲发,精力旺盛。此时项尤儿举手投足之间似乎便有热气涌动,眼神之中也是神光凛凛。卫起于是开始教导项尤儿“藏龙气”,以便他收束气息,归藏火力。 桓庐书院传承的绝学“连山步”、“藏龙气”与“圣王操”据说是四百年前那位“五灯”高人自于三易中精髓创设,而三易之中“连山易”、“归藏易”均是如今的盛行的“文王易”的先驱,其时连山与归藏易法久已失传,那位高人有感于这“连山易”与“归藏易”实在是较“文王易”更为淳朴本源之理,但却无法复见于世,于是便将周游世界的杂闻识见,结合古书《山海经》中得到的线索,复原了部分“连山易”与“归藏易”,并以山川湖海之间的气脉连通,参照“连山”、“归藏”与“文王”三易创立了“连山步”、“藏龙气”与“圣王操”三门功夫。这“连山步”是脚底步法,“藏龙气”是气息运用之法,而“圣王操”则是各种兵器的使用之法。这三门功夫要说是功夫,不如说是道理,以“圣王操”而言,卫起教给各个痞子的招式,实际上便是融入了“圣王操”的“一以贯通”的要领,加上卫起因势利导,便行成了适合不同人的招式。 这三门功夫原也算是顶尖儿的功夫了,但唯一缺陷便是要想练这三门功夫需得通达魂脉。且不说“玉质”超群之人要打破魂关都有无穷凶险,一般的人要想能够找到修炼之口都可谓困难。因此这三门功夫渐渐的便只有书籍之中有所纪录,而却没有几人真正能够修到。卫起的祖师李赞华与师父慕容渊虽然均是学究天人,也是通过文修突破境界从而打通魂关的,却对“天上火”研究不多。此刻也亏得卫起读过相应书籍,对照自己练魂时的经历,将古书中“藏龙气”的练法试着教他归纳火气。 项尤儿依“藏龙气”秘法练了许久,第九日上,基本已可以归纳先天火气,能将先天火气与自身元气结合运转,能够按照本意去驱使火力了。这“藏龙气”共有六层,如今项尤儿初练,只是在第一层上徘徊。这时卫起便又让项尤儿按照时辰不同,感受自身的先天火力的游走变化,并按照相应变化运气“藏龙”,引导这股气力在各经脉穴位中冲、沉、通、润,开拓气脉。这时卫起便开始结合“万人敌”给项尤儿讲解“圣王操”中的招法运用。并督促项尤儿勤加习练。 其间阿白的秃毛老雕这几日飞回了数趟,却也没有他师父的任何讯息。 —————————————————————— 竟兽场之中,一袭白衣正缓缓沿着粗糙裸石构造的甬道向这环布着猛兽嘶吼的地狱向下走去,他知道那个人被关在最下一层,如此行走已然半个时辰了,却也只是走了一半的路程。 诏狱是人间地狱?那是没有见过地狱的人才会如此认为的。 世人皆以看见他人与猛兽厮斗为乐,礼义又何存?以刑罚之名玩弄囚犯及奴隶的生命以满足血欲,道法又有何用? 可是那个人,自愿居于地狱之底,却能把控世局如此…… 道义不存的灭法之世,或许只有这样的横霸纵狂才能证见本心了吧。 不疾不徐,白衣似乎在用步伐体验入地狱之前的道的质感。 忽然他脚步一停,到了! 巨大的石门咿呀打开,黑暗之中仅有一盏孤灯幽幽闪烁,隐约可以看见石室之前粗大的乌金立柱构成的巨大牢笼之中,有一块黄色大石之上映出了一个巨大豪壮的身影,而那人却影在暗影之中。 “来了?”那声音听来沉稳,却有种无可言喻的霸气。 “来了。”白衣答道。 “我只谈生意!”那声音道。 “就是生意。”白衣回答。 在这无间地狱之中的生意,佛陀兴许都没兴趣理会吧! ———————————————————— 《徒奢王记》:“太阳起于东方,万物照耀,这焚毁世间的烈焰啊,从那一刻起,开始燃烧!” ———————————————————— 下节预告:呼,三天下来,项尤儿的魂力总算入门了,作者也是。接下来剧情君也憋不住就要起飞了:卫起为何会如同杀神一般反抗神策府,最终成为通缉要犯?阿白终于单飞,又会有什么奇遇……完全是“不可描述”啊! 嗯,乘着作者生日,今天加更一次,明天开始《烈旗》就要真正开始发力了!觉得《烈旗》还算可以的各位大大,一定不要吝惜给三斤推荐和收藏啊。不要让好看的书沉没了。再次感谢! 对了,QQ讨论群已经建好,群号在作品简介上,作者太笨,记不住,各位大大可以当闲加了玩玩喔。 ; 十三、当剑沽酒(甲) 九、当剑沽酒 这一日未时,项尤儿行功已毕,感觉这几日进境已然不似初练之时那般突飞猛进,他心知此后需得长期修炼方能再有突破,不必急于一时,于是压抑不住玩心大起。他见阿白在场中和众人比试功夫,而征兵处孔六正在和卫起争执是否空报名额一事,便趁此空档,叫上了王兜,悄悄溜出北校场游荡。他本性本不拘束,前几日实在是修炼初有突破,于是他便乐在其中,要不按照他的性子本来不可能乖乖留在北校场中整整七日的。 昨日里吃饭之时他听王兜说北市的首辅大人刘士奇家的二公子今日大婚,于是便动了凑热闹的心思,想去蹭点吃食蹭点戏听。他本想问其他兄弟是否同去,却不料卫起却脸色一沉,众人这几日对着先生也是又敬又畏,于是纷纷都表示不去。项尤儿表面上也是一番摇头晃脑,结果暗中与王兜一挤眼角,于是两人当夜也没透露,而今早相准时机便溜号出去。 项尤儿许久没在街市上逛悠,一时间好似神龙入水,好不自在,不多时便与王兜到了首辅府第门外。这时府外已然聚集了些许乞丐痞子,由于这是北市,项尤儿环视四周,却也没有熟悉的面孔。 其时每逢大户人家婚娶大事之时,主家都是趋吉避凶,这时市井痞子乞丐这时候来围着说些吉利话,主家一来看在口彩份上,二来为了驱赶这些衣冠不整之人,往往便会将府中待客的菜肴拿些出来分与众人。同时主家也会请些戏班子,将好戏留在府内唱,同时办些杂戏,在府外搭台唱了,表示与邻同乐之意。因此项尤儿等每逢这样大婚之时便如同是过节一般,总要来凑凑热闹,顺便捞些好吃的还有戏可听,自是过瘾非常。如今听到首辅府结亲,这种热闹焉能不凑,于是便逃课出来鬼混。 项尤儿与王兜看看周围,想寻个合适的角落,方便一会儿府内管家迎客之后方便前去凑火。这时虽然周围痞儿乞丐还不多,但几乎便将各个方便的角落均占住了,项尤儿暗骂晦气,正想着去和哪个痞子挤挤,却看见府门正对的街面拐角墙根处盘膝坐了一个灰衣男子,那男子看来四十余岁,身长七尺,衣下肌肉隐隐隆起,看来颇为壮实。那人面上棱角沧桑,蓄有短须,头发蓬乱。他一身衣服虽然粗布织就,且已补丁爬满,但却穿得整齐。 只见这汉子盘膝所坐之地前横放了一柄乌黑的粗长烧火棍儿的家伙,这烧火棍儿长约五尺左右,通体乌青,在二尺附近居然还有个柄。这烧火棍儿下面压了一个块粗布,上面压了几条稻草,还有黑乎乎的似乎是用碳写的两个大字“卖剑”。这两字写得乱七八糟潦草已极,项尤儿待要仔细分辨之时,却觉得那两个字似是活了,颇像是卫起教授的“字中招”,仿佛是个拿着武器的武士,便要破布而出一般。 其时齐朝国力虽然不弱,但贫富悬殊已然较大,民众之中若是生活难继,当物卖子之事也属寻常,且欲要卖出,寻些贵族官邸附近或是人流奉陪之地出售原也不算稀奇。项尤儿此时已然有了“先天火气”,看人之时已与往日不同。他打眼看见这汉子时,便觉得气魄为其所摄,霎时间便有种不愿与之为敌的感受。这时那汉子忽然间眼睛一翻,相项尤儿看来。项尤儿瞬间觉得巨大的压力排山倒海而来,这感觉虽不似他历经魂关试炼之时那么惊心动魄,却也端的难以抗拒,项尤儿不由得轻呼一声“啊”,跟着向后退了一步。 这时那汉子眼神已转回沧桑淡然,只见他手一摆,指了指身旁的一处空地。 项尤儿知道那汉子是示意他们可以过去,他细看周围也并无去处,便与王兜去那汉子旁边蹲下。这时那汉子又复抱手含胸垂首、蜷成一团,一副寥落江湖的观感。项尤儿心觉奇怪,但又不敢贸然与那汉子对话,只是愣愣在墙边守着。 过不多时,贺礼之人陆续到达,府中管家出迎,一边让下人收点贺礼,一时忙碌热闹得不可开交,众痞儿这时纷纷围上去讨要,却被府中家丁拦在门外。项尤儿这时忽然没了兴致,看着众人上去哄闹,他自己便也在那汉子旁边坐下抠脚,任王兜上前去凑热闹。 这时王府门前热闹非凡,他们所在这个角落反而显得冷清了,项尤儿于是再也熬不住好奇,开声朝那汉子问道:“大叔,你这是什么剑?”他看这“剑”许久,但总觉得这“剑”看来无锋无刃,又长又重,说来便只能算是一根大铁条而已。 却听那汉子也不抬头,淡然说道:“这是剑。” 项尤儿不料这人便这么回答自己,于是愣了愣,只好认了这是“剑”,项尤儿已然知道这汉子不会多说,但觉得他并非冷冰一块,便接着问了下去:“那你卖剑作甚?” “买酒。”大汉道。 “买酒干啥?”项尤儿道。 “解忧。”大汉道。说着忽然仰头闭眼,长吸了一口气,之后便又低头独坐。 项尤儿听了这寥寥数语,竟然也是心中一片萧瑟,他见这时首辅府中家丁为了驱赶围上来的痞子们,一边让家丁阻拦,一边也开始分发各种饮食,各种跋扈,想来应是老爷还没出来,他们便可任性呼喝了。他忽觉得心中有火,于是便快步上去,也不管其它痞子叫嚷喝骂,扒开了人群,举手便抢了一小坛粗酒,抱回了墙边,将那壶酒放到了那汉子脚边地上,道:“喝!” 那汉子侧目俾倪了一眼那坛酒,忽然大手伸出,将那壶酒拿上,拇指将坛封顶开,一仰头,便将那浊酒倒入嘴中,咕嘟咕嘟一下喝了大半坛。接着另一只手一擦嘴角,将那坛酒递给了项尤儿,项尤儿接过,也不发一语,仰头喝了起来,喝到坛底见空,他便将那坛残酒泼在了面前的地上,接着将那空坛子随手抛在了身后的地上。 那汉子也不看项尤儿,继续低头默坐,半晌,忽然言道:“剑是你的了。” “我不要。”项尤儿道。他请那汉子喝酒,本来只是觉得与那汉子相投而已,再说也这也只是借花献佛而已,心中却丝毫没想过回馈。 那汉子便不再说话,只继续蜷缩身子,似是睡着了一般。项尤儿看着无趣,便倚着墙边坐下,边抠着脚丫边嘴中轻声哼起了些八摸九捏的市井小曲儿解闷。 这首辅府娶亲端的是热闹非凡,自晌午开始便陆续有客临门。初时只是下官小吏为攀附勋贵,早早便上门祝贺,渐渐地各部郎中、各司司正、各府令尹均此地来贺,品阶不断抬升。府中管家忙于应酬登记,忙得不可开交,接着刘士奇与大公子刘晋胥、新郎二公子刘晋元均出府迎宾,每来一人,均要唱名鸣锣,燃放鞭炮,一时显得热闹异常。 项尤儿所在之地,离府门有段距离,此时对面越是热闹,他那儿便越发冷清。他此时无趣,便凝目向刘府一众人看去。只见刘士奇国字脸庞,面上蓄了五绺长须,看来甚是相貌堂堂,项尤儿从前只是听说这位首辅大人如何连中三元,如何有治世之才,如今亲眼看见,却与想象中的三头六臂颇为不同。他一向觉得文人官员要么应该是大腹便便,要么便应该是弱不经风,但不料这位首辅大人却给他一种威严之感,而除了威严之外,这首辅大人却还有些灵动的感觉透出。项尤儿这几日看人看物,总觉得与之前有了不同,总能透过眼见之实,心应到一草一木之间的不同气韵,他对此虽不能全然理解,却觉得好玩之余又带了些通透的感觉,于是不觉之间便会对不同的人事多留一份心。 此时再转眼看刘府的两位公子之时,却见那大公子接引宾客之时言辞便给,相貌也和乃父一般,可谓一表人才,但项尤儿细看之时,却觉得这人透出了一股浮夸张扬的气势,不时还勾搭新郎肩背,颇显孟浪,虽有其父皮囊,却难得其父的沉稳慎重。再看向那二公子,却见那二公子身材相对较胖,不似兄长那般孔武有力。虽是自己的婚礼,他在迎宾之时却低眉垂目,与宾客答礼也是点到即止,虽在闹中,却难得能予人一派恬淡温润的感受,而且听过这刘家二公子是今科状元,从小是当今皇上东宫侍读,学问策论都深得今上的赏识。项尤儿看到此,不由对这新郎存了几分好感。 这时各部尚书侍郎、三公九卿均已纷纷来到,这毕竟是首辅公子的大婚,除了实在不对付的朝中敌对,能来的都来了,一时间这首辅府竟是如同开朝会一般,可谓满朝文武齐聚一堂,大公子刘晋胥见宾客众多,他也有意结交,便兴冲冲地来回做了知客。他长袖善舞,一时间边将来客纷纷打点得极为得当。 正在此时,却听得长街来处一声清越的唱名之声响起,那声音虽然语调不高,但却在这鞭炮喧哗之中清晰地传入了各人耳中,却听得那声音道:“神策府道贺!”听闻此语,刘士奇脸色数变,沉默不语,刘晋胥却哈哈大笑,迎了上去。 —————————————————————————————— 寄语:没错,就是致敬我们的wuli晋元哥哥,话说电视剧版的仙剑一里面的状元君确实是一条睿智的汉子啊。 还有就是继续拉票啦,各位觉得本作不错的大大,以后多捧捧场,本作大纲已经完善,第一部一百万字左右,不会坑,值得收藏,值得养肥。 ; 十四、当剑沽酒(乙) 众官员听闻那“神策府”三字,便都纷纷停了议论,向那声音方向看去。却见街首一顶金雕玉褛的大轿子正缓缓向首辅府行来。那轿子并非木制,而是以花岗岩为底座、以蓝田玉为栏杆轴承、以紫檀木为门扉、以缂丝织为扉帘、以金铢宝器为镶嵌的十六抬大轿,这轿子看材质着实沉重异常,虽然是十六人同抬,却也应是费力异常。这时看向那些抬轿脚夫,却见他们虽然形貌各异,却身材齐整。他们走起路来步履沉着,丝毫不见费力,轿子抬着行走,却稳如泰山,没有丝毫的摇晃,这一个个看来竟似是苦练多年的名家高手一般。项尤儿看那些脚夫行进,不觉间竟然看得呆了。 这时项尤儿身旁那汉子忽然自语道:“嘿嘿,弃勿刃掌门左亨……烂柯刀五当家聂通……飞雄寨主吴寒……都是响当当的汉子、各门派的宗师啊,却为人座驾,可叹!”项尤儿原以为他已然睡了,却不料忽然开口,却又听不明他说的是有甚所指。却见那汉子叹了口气之后,又伸手摸向身旁酒坛,拿起了便要喝酒,却想起酒坛空了,于是摇了摇头,便又将手笼在袖中,沉默不语。 说话间那乘轿子已然停在了府门口,只见那十六人稳稳放下轿子,轿杆前倾,轿帘一掀,跳下来两个漂亮童子。那童子便如同从画中跳出的仙童一般,端的是可爱娇俏,只见这两个童子手持一个金箔拜帖,便向刘士奇一拜,道:“首辅爷爷,神策府秦王殿下来贺。”刘士奇见这童子可爱,摸了摸那童子的头,便伸手接了过来,却见是紫金压制,上面用细钻镶嵌了名刺,端的是奢华无比。 这时那两个童子蹦蹦跳跳的跑回轿子之前,恭敬地用翡翠如意将缂丝轿帘拉开,却见轿中缓缓走出一个白衣溶溶英气勃发的公子,只见那公子手持折扇,遥遥对着刘士奇行了一礼,道:“公子大喜,萧二前来给首辅大人道贺了。” 刘士奇在阶前也回了一礼道:“如今国家多事,操办此礼还劳动了秦王殿下,真是罪过啊。”他嘴上言语虽然客气,脸上神色却如如不动、冷峻如故。 这边刘晋胥察觉气氛尴尬,便打岔道:“二爷,您里边请。”说罢接引着秦王萧?便往府中行去。刘士奇此时便也不再言语,任由大公子引着秦王向府内走去。 正当此时,却听闻街角唢呐鼓乐之声渐响,还有鞭炮爆竹之声协同,却原来是今日的主角儿——新娘来了,却见那喜轿装桢得颇为巧致,显然是大户人家闺秀,虽无秦王方才气派,却也隆重异常。 这时秦王方走到府门口,却听闻喜轿来到,于是便站在了门口,对刘士奇爽朗笑道:“哟,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安成公主排辈分也该是在下舍妹,平日里也有交游,小王也可算是娘家人了,便在此一同看看拜门吧。”说着便挥手让自己的抬轿脚夫给那迎亲队伍让出路来,自己则站在刘士奇旁边,含笑看着迎亲队伍行来。 这边厢,项尤儿看见喜轿来时,也兴奋起来。当时习惯,新娘成婚拜堂之前虽不能见客,但在迎亲之时,隔着红帕与新郎遥拜一下夫婿家的长辈亲友与来访宾客那也是彰显孝道的礼仪,这便称为“拜门”礼节。这与“辞门”之礼相对,女儿出嫁之时,从娘家出来便要对家门远远叩拜,意为离家嫁出,是为“辞门”。而娘家之人受拜之后,唯有在成亲三日之后女儿返家之时方才可以再见女儿,因此大婚之时便只有夫家高堂在上,因此安国公便并未前来。这秦王此时自称“娘家人”,多少有些不合礼法,刘士奇微微板脸,转头看了一眼秦王,眼中神色复杂。 “拜门”后便由侧门进入府中,准备着成亲拜堂一些列事项。项尤儿久在市井之中厮混,就喜欢看这时新娘子出嫁时在门口“拜门”时候的情形。因为拜门之时虽见不着面目,但却颇能看出新娘子的气韵身材,他们这些无赖之人便往往会看见窈窕女子之时便大声喝彩,看见矮肥新妇之时便嘘声一片。后来娶亲之家便渐渐有了计较,毕竟总是得到喝彩好过得到嘘声,于是便会在拜门之前多发些好吃的,甚至会发些铜钱,便求那些围观之人能多些喝彩,讨点彩头。于是项尤儿此刻看见将要拜门,长期习惯使然,便跃身站起,要前去人堆中凑热闹。这时忽然他肩头被人一拍,项尤儿刚转过头,头上便挨了一记爆栗子。项尤儿正待还击,却看清来人却是卫起! 原来卫起今日正在忙于应付征兵事宜,又遇上孔六与他纠缠虚报空额一事,他好容易抽身出来,却发觉项尤儿已然跑得没影了,再一看王兜也不见了,他心知必然是偷偷去蹭那首辅府中大婚,心中也觉得好笑,觉得他猴儿心性,才修行到了些东西便就收不住心了。他此时已多半将这帮兄弟看作是自己的学生,于是看左右无事,便要出去寻找项尤儿。 众痞子本来都想去首辅府凑热闹的,但碍于这位小先生脸色难看,便都忍住,此时知道项尤儿与王兜偷偷溜了,心中均是羡慕,此刻见先生要出去,便纷纷表示想要同去,这时卫起心中似有不良感应产生,心中刹那间甚是担忧,于是便将脸色一沉,与众人说道自己是这便要去把项尤儿抓回来,晚饭之前必然回归,让众人看好征兵场,并让阿白监督众人。这时众人心中虽痒,但却对卫起均是敬佩服帖,既然他已然吩咐了,众人气焰便都消了,回到场中各自忙活去了。 卫起问明道路,这便来到了首辅府前,却正遇上了喜轿来临,他瞥眼看见项尤儿离人群较远,而他身旁那大汉虽然全身蜷缩,却有一种非同寻常的魄力。于是他便在旁看了许久,尤其看到那“卖剑”二字,隐约便是几招绝世剑法,心中不由得暗暗警觉,于是便隐身在人群之中暗暗观察防备,待到项尤儿欢呼雀跃奔向人群之时,方才相认。 这时项尤儿看见是卫起,恼怒之意顿时烟消,取而代之的则是些许惴惴之感。卫起却也不多计较,扳过项尤儿的肩膀将他拉入人群,在项尤儿耳边低声问道:“卖剑那人你认识?” 项尤儿摇了摇头道:“不认识!” 卫起点了点头道:“那便好,这人绝不简单。” 项尤儿闻言,自不敢告诉卫起方才自己还请了那汉子喝酒云云,他只得回道:“你不抓我回去?” 卫起忽然对着项尤儿挤了一下眼睛,笑道:“抓是自然要抓的,只是既然都遇到拜门礼了,看看再去也不迟啊。”说话之间,便似乎也成了一个青年人,不再是一个严肃的先生了。 项尤儿闻言,不由得看着卫起也笑了起来,于是一拍卫起肩膀,两人便挤在人群之中,向那喜轿看去。这时却见喜轿已然遥遥落在首辅府外二十步外,按礼须待一曲唢呐“凤求凰”凑完,新郎前去轿便迎了新娘,远远拜了府门及长辈,鞭炮三通之后,新娘轿子由侧门入府方算礼成。此刻刘家二公子晋元已然前去轿中接引新娘出轿了,在旁的流民乞丐均是大声呼喝,想要看看首辅儿媳是什么形象,一时间街上热闹一片。 却见珠帘轻卷,一个身着凤冠霞帔的婀娜身影缓缓从轿中踏出。周围本来喧闹异常,但看着新娘子盈盈出轿,却忽然间安静了许多,这时虽然隔着盖头,见不到新娘容貌如何,但单论身材,已是少有的标致了。周围流民乞丐平日里难得看见新妇如此,便都一时忘了呼喝。项尤儿见得新娘漂亮,便不由得大大咽了口唾沫,但细看之时,心中却觉得似乎升起了些许异样地感受。此刻虽然觉得刘晋元与新娘子郎才女貌,颇为般配,但他却不由得这新娘子似乎举止颇为僵硬,颇不自然。他转头看向卫起,欲要求证自己的观察,却见卫起愣愣然盯着新娘子,口唇微张,竟然是看得呆了。项尤儿没料到卫起原来如此贪色,微微一笑,也没再搭理他,扫了脑中杂念,便兴冲冲地又去观礼了。 却见这时刘晋元用一丝红绸牵引新娘子,已然向刘士奇等行了三礼,刘士奇也含笑接纳,刘晋元挥手让家人燃放爆竹,那爆竹颇为喜庆,此时周围一片热闹,眼看新娘子便要被送上轿子入府之时,却听得新娘子“啊”地一声轻呼了出来。 这一声呼叫被铺天盖地的爆竹燃放与人潮的欢呼淹没,众人似乎均没听见一般,但项尤儿不知为何,却觉得这声呼叫听在耳边清晰无比,那声呼叫之中似乎充满了挣扎与哀伤、心酸与不甘,项尤儿待要再分辨之时,却已然只有满耳的爆竹之声。他这几日魂关打通之后,便往往会有些他自己无法解释的感觉钻入脑中,此刻他摇了摇头,不再去想那呼叫之声,再向新娘踏回喜轿的背影看去,心中却不由得觉得有了些许悲凉的感受。 这时忽然嗒嗒马蹄之声自街首响起,片刻间五骑高头大马便奔至首辅府门之前,接着便是二十余穿着扶桑武士装束的束发男子随着马匹奔跑而来,他们虽然奔跑迅捷,但却队列统一,长途奔跑而不显气息紊乱,这些武士人人腰间悬有太刀,看身形步态竟然均是技击高手。只见这二十余个武士上来之后,便呈扇形将人群阻住,并围在喜轿周围,众武士均不发一语,只是沉默矗立。那骑马的数人也均是扶桑装束,为首的一人身配长短武士刀,马靴一蹬,他坐下的马匹忽律律打了一个响鼻,却纹丝不动,显然这人骑术甚为了得。 ———————————————————————— 寄语:温瑞安温巨侠笔下的小侯爷方应看的轿子是相当逆天的,把八大名刀找来当轿夫,还有秦时明月里赵高的轿子也是八大名剑做轿夫。所以估计啊,这种用武林高手做轿夫的低调炫富方式也是那个时代公允的装逼必备利器吧! ; 十五、当剑沽酒(丙) 只见为首那人在马上对刘士奇行了一个扶桑礼,用生涩的汉语道:“刘大人,可要恭喜令公子迎娶齐国公主啊!”这人汉语虽然说得不算清楚,但语气之中似乎也有一种怒意隐然。 变生突然,不想迎亲之礼将成之时,却横生出了这般枝节。刘士奇毕竟是当朝首辅,虽然事态突然,但他也没丢了镇静,此时放眼看去,只见喜轿之前,刘晋元正挡在新娘身前,看样式并无冲突损伤,于是他方才转头看向那骑马的扶桑将官,缓缓答道:“小野长官,难道贵国贺礼之时,便是骑在马上如此俯看主人吗?” 那扶桑将官小野行长听闻此语,想了想,示意身后骑士,便纷纷从马上跳将下来。 刘士奇冷冷看着小野的行动,并不说话,他脑中电转,已然明了这帮扶桑人的来意,眉间不由得皱了起来。原来扶桑自三百年战国之后,如今已由大名藤原秀吉统一列岛,摄位关白,而这藤原秀吉雄才伟略,却野心勃勃,眼见此时高丽百济仍在战乱之中,便想染指半岛,接着图谋神秘巨大的大齐。当时勘合不通,战国时代许多扶桑浪人或迫于生计或图谋财利,在侍大将织田高虎统领之下,纷纷在越州扬州等沿海地界登陆作乱。抢回财物之后,这些浪人便纷纷回乡描述齐朝如何富庶,如何又不堪一击。藤原关白一统扶桑之后,便萌生了有生之年鲸吞华夏的念想,但此时他仍忙于调兵出征高丽,且浪人衣饰言谈不同于中原人士,于是所到之处不过是沿海一带,并无齐朝全国详细描述。有介于此,藤原关白便决定先修国书与齐朝通使,他看自己麾下狼兵无数,只觉假以时日,必可将齐朝收入入囊中,于是也不客气,在国书中表明自己如今已是扶桑关白,一令齐朝恢复与扶桑海上贸易,二令齐朝割让直隶山东共五十三县与扶桑,三令齐朝向扶桑岁贡丝绸金银,四令齐朝派出和亲公主至扶桑以修两国之好。 国书由扶桑使者小野行长辗转带到玄都,由于扶桑战国时期历经三百余年,如今统一之后,方才恢复遣使,本来齐朝上下也甚是欣慰鼓舞,均觉又可复见当年两国学术交流之盛景,不料这国书一展开之时,却是如此一番言辞,顿时内阁几人均是看得呆了,大笑之后不由得也是思虑重重。于是阁臣细看形式,如今北方幽焉渐大,边界吃紧,皇上每提到边疆战事,总是心事重重,于是便将这封狂悖不已的国书压下,只和皇上叙说扶桑关白初立,需要遣使向齐朝请封,使者前来不过是要收集书籍,回国传授。这边也对扶桑一众行使缓兵之计,说是齐朝皇帝正在批阅国书,金银贡品正在准备,割地之事还待商议,且当今皇上尚未生育子女,因此也还未有适龄公主可以出嫁,总之便是虽不接受,但也不拒绝。总想着虽不惧这小小扶桑,但若在与幽焉缠斗之时扶桑渡海前来扰乱就颇为麻烦了,于是便想敷衍过去,待到一年半载之后,或许便不了了之了,且料想扶桑小国,也不至于掀起什么波澜。 而那扶桑使者等了三月,正被忽悠着商讨各种割地措施之时,几日之前忽然收到一副“御赐扶桑郡王”的印绶,同时得知这几日便有大齐公主下嫁,但是所嫁入的府第不是他大扶桑的幕府,而是与他交涉割地和亲的首辅刘士奇!三个月前他们初来玄都之时,刘士奇还时常与他们相见,近一个月来,小野行长想要与刘士奇交涉割地和亲的细节之时,便有官员推脱说首辅公务太忙,不能接待于他们,如今小野行长方才知道原来刘士奇始终是在敷衍于他。 他不知道的是沐家世袭国公,且与皇室多代相配,因此家中子女身份本与王子公主相差不远,且去年中秋之时,沐灵匀在宫中歌舞谈论,艳动四座,于是皇上便在高兴之余,赐了沐灵匀公主头衔,本想赞美其倾国倾城,但后来想到倾国倾城似不吉利,且沐家本已是安国公了,便赐予了沐灵匀“安成公主”之号。因此刘士奇所说的并无适龄的皇家公主的话语也并无不妥,他虽知道这“安成公主”尊号,但因他本就没把扶桑的需求当真,于是便忽略了此节,不料却惹来了这个扶桑麻烦。 小野行长听说大齐不仅还有适龄公主,且在近几日便要嫁给刘府,再看那“御赐扶桑郡王”的印绶,一切与自己所想的大为出入,推而及之,便明白了事情原委。他知道刘士奇不与自己见面一事则说明了割地事宜大齐方面应也并未上心,于是小野一气之下,将从扶桑带来的武士统统带上,发了狠便要来大闹这首辅公子的婚事。 刘士奇此时冷然看着小野下马,便道:“小野长官,今日犬子大婚,府中备了薄酒,若是诚心来贺,不妨进府吃些酒食,若只是路过,请恕刘某不能远送了。”说着手一摆,便是要送客的意思。 那小野也不回答,却转身朝着喜轿走去,神态颇为无礼,周围围观的人众看清形势,均是纷纷叫嚷起来。刘士奇见他行为怪异,看向轿旁的刘晋元,示意他留意。小野却不管周围喧哗,径直走向安成公主,众武士见长官走来,纷纷让出路来。 刘晋元见小野径直走来,看见父亲眼色,便一挺身,便向小野迎去。小野见状,轻蔑一笑,脚步不停,迎着刘晋元撞了上去,他扶桑剑道高手,又久随战阵冲杀,技击之道颇为熟悉,此时忽然杀气一起,一肩膀便撞上了向迎上来的刘晋元,只听得咔啦一声,刘晋元肩膀已然脱臼,跟着身子便趔趄几步,向斜后方跌去。小野也不管刘晋元,径直走到轿边,便将右手捏在了僵直呆立的安成公主下颌之上,接着用手微微一抬,将安成公主粉颌抬起,转过身来,对刘士奇道:“刘大人,听说齐国公主个个貌美如花,今日可否也让我的兄弟们也见识见识。哈哈哈。”说话间便要去掀安成公主头上盖头。此时安成公主下颌被捏,却毫不反抗,呆立不动,只有刘晋元捂着手臂,奋力扑上前抱住小野的双腿,却被小野一脚踢开。 刘士奇不料小野竟然如此嚣张,清癯的脸上气得紫涨。但这时事发突然,待要反应之时,小野已拿住了安成公主,自己的孩儿也在日本武士控制之中。自己府中虽有府兵,但一来投鼠忌器,二来这些扶桑武士均是武人,自己的府兵便算是拉开放对,估计也对抗不过这群虎狼之徒。正在踌躇难决之时,却听闻小野要揭新娘子的红盖头,心中顿时一紧,他也算是经历过大风浪之人,可如今若是给番邦之人揭了自己新媳、齐朝御封的安成公主的盖头,让新人未嫁之时见了天光,那玷污了刘沐二姓家风事小,还失了国体那便事大了! 情急之下,正想密调弓箭手火枪手前来狙击。却听得人群之中嗖嗖嗖飞出好几件暗器,齐齐射向小野,小野身旁几个武士拔刀出鞘,利落地一一击落。刘士奇见状却心中一寒,看那暗器劲道颇大,准头也好,兴许是哪家江湖人士仗义相助,但此时却被扶桑武士毫不费力地击落,这恐怕是寻常府兵的强弓,也不见得能够解此时之围了。 小野此时更是嚣张,道:“我们带着国书来访,你们却一再拖延归附大计,如今想看看你们的公主,却也一再阻拦,你们齐国可真是小气!既然你们小气,那我便自己取了。”说着伸手便向安成公主脸蛋儿上摸去。 这时一声爽朗的大笑响起,小野听闻,不由得惊讶,于是手上便停了,回身看向笑声的方向,却见一个白衣昂然的公子哥儿站在刘士奇身边,正双目炯炯地看向自己,却正是秦王萧?!只听萧?大笑道:“小野官长您可切莫停手啊,你且将公主的盖头掀起来。这确是我齐朝的安成公主,若是齐朝与扶桑和亲成功,以后便是你们关白夫人的姊妹了。你就算是看了,想必藤原关白也不会动怒吧。噢,对了,我们安成公主若是被您冒犯了,那也便是小野官长您导致的和亲失利,这却不知道会不会让你们藤原关白动怒了。”说着抱起了双手,脚下不丁不八,嘴角挂笑,显得甚为悠闲,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身看向刘士奇道:“首辅大人,这冒犯上国公主可足以算是我朝发兵讨伐扶桑之缘由了吧?咱们征了三个月的兵,如今怕也有百万余众了吧,却始终想不到一个合适的出兵缘由,小王看来,如今这缘由也是充足了!”说着斜眼看向喜轿旁的小野。 这一番话将小野听得愣在当地,他当时一时兴起,便觉得齐朝可憎,于是率人前来大闹婚场,却没有想到其中那么多复杂关系。他原是武士出身,习惯了军人的果决行事方式,此刻听闻萧?一番言语,却觉得自己或许无意之间惹了极大的祸事,若是此刻掀了这公主的盖头,自己可能便是导致出使失利的罪魁祸首,而且这几月余见玄都城中正在四处征兵,想要讨伐扶桑之语或非虚妄,此刻若是齐朝出军,自己却不能将此信息报告回国,还反而给齐朝一个出兵扶桑的借口的话,自己便是十足的国家罪人了。想到此节,小野不由得额头冒汗,捏在安成公主下颌的手不觉间也松了些许。 他正在思索方才秦王那番话时,却听得安成公主口中忽然轻轻的“啊”了一声,这一声仿佛如同方才项尤儿听到的淹没在爆竹声中的叫声,一样充满了挣扎与悲凉之感,虽然声音不大,却似乎打在了场中人人心底,让人悲悯她所处的遭遇。 —————————————— 寄语:飞鸟时代,一个叫小野妹子的日本外交家曾经带着一封“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来到中国。我想说,小野行长,你妹挺厉害的嘛! ; 十六、情字难书(甲) 这一声呼出,却打破了场中寂静,众人均以为是小野已伸手猥亵于公主,均是纷纷义愤填膺,便向四周站立的日本武士挤去。项尤儿听闻这一声呼喊,顿觉得方才自己所闻非差,一时也是气愤不已,却觉得身旁的卫起全身僵直,似是弓弦紧绷一般。 小野此时正在思量对策,却忽然听闻手中女子无来由的痛呼一声,顿时知道自己已别无选择,他冷然反手抽出腰间肋差,转身抵在安成公主颈中,啧啧冷笑道:“我扶桑男儿怎会怕你巧言威胁,我们诚意前来开化你国,是你们消极对待在先,现我扶桑关白大人雄才大略,扶桑军力旺盛,我扶桑军人一人足以抵挡你方千人,扶桑何曾怕你们齐国来犯?此刻若是伤了你们公主,我自会切腹向天皇告罪,纵使此时玉碎,关白阁下也会知道我的忠心的。”他这话说得嚣张已极,但在场众人见他用刀挟持安成公主,均是敢怒不敢言。 这时众人忽听得头顶一阵清越啸声响起,小野纵是剑道修炼已久,心境稳如磐石,却不料也被这啸声吸引,向上看去,却见首辅院中的一处高大松树的树冠之上,不知何时赫然站立着一个弯弓如月的劲装箭士,正张满了弓弦瞄向小野。只见那人神色凝注,仿佛天地之间便只有小野一人在他视野之中一般。 小野与那人虽然相距五六丈远,但被这弓箭指住之时,却忽然间似乎全身都僵硬了一般,连带小野周围的三数个武士,均被那弓箭的杀气催逼得不敢挪动分毫。扶桑剑道习练本以修炼心道为关键,重视的是心杀与心宁的修炼,但此刻却被一个简单的弓箭动作便将他全身气魄死死制住,这对于小野来说却是从未有过。他心神不由得分散,手中肋差也拿捏不稳,正在此时,却听得街角马蹄声起,一骑马疾驰而来,马上一人豪爽笑道:“倭奴小狗敢说以一当千?且试试爷爷手中快刀!”说话之间快马已至,接着叮叮当当一片兵刃敲击之声响起,众人只见一片雪白刀光随着马匹奔跑,如电光石火一般呼啦啦劈过扶桑武士包围之圈。那马却不停歇,踢踏奔至首辅府门口。这时,忽听得身后“砰”地一声弓弦声响,小野惨呼一声,手中肋差飞出,手掌却被一只通体雪白的羽箭钉在青石街面之上,而安成公主则软倒在喜轿之旁。 那马上汉子似乎料定箭士必能得手一般,哈哈一笑,哗啦啦地往地上丢下了一堆太刀,却是他方才倏忽之间与对方二十余人对战,从那些武士手中夺来的。这时再看向那群武士,均是手腕之中被利刃砍伤,已然失去了战力! 这时那马上的汉子收刀下马,大咧咧对着刘士奇一拱手道:“刘阁老,俺老胡给您……不对不对,咳咳,柱国将军石信麾下参将胡越、柳七代我家将军恭……恭祝贵府二公子新婚……那个燕尔,嗯,对了,我家将军……那个忽然间有了来不了道贺的急事,就让我俩前来贺礼了。”他在阵中斩将杀敌端的是勇决无匹,此时一番贺词却说得结结巴巴、抓耳挠腮不已,此时那箭士柳七已从树顶跃了下来,却只是抱着弓箭远远站着,冷脸不语,这时见胡越出丑,不由得冷哼一声,似是对他的口拙早已无奈许久。胡越听闻柳七嘲讽,便怒目圆睁,气呼呼地回头瞪着柳七。 刘士奇本来心神已乱,不知该如何解此困局,却不料来了这两人,顷刻之间便破了扶桑武士的阵势,他知道这二人乃是柱国将军、九门提督石信手下参将,在“石门九重”中排行第六第七的两位参将,平日里是负责京畿防务等事务的。他平日里对这些武人敬而远之,且与石信政见也时有不同,但此刻看眼前这汉子鲁莽可爱,又解了今日的尴尬局面,不由得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喜爱,便拱手道:“原来是“快哉刀”胡六统领和“白猿箭”柳七统领啊,闻名不如见面,果然均是英雄本色。石将军防卫京畿,职责艰巨,遣二位前来帮老朽解了今日窘境,便是天大的贺礼了,二位请受老朽一拜。”说着便向胡越与柳七作了一个揖。 首辅大人亲自行礼,而且还能将自己字号叫出,这端的让胡越与柳七不知所措,只见胡越顿时满脸通红,两只蒲扇般的大手一阵乱摇,嘴中却硬是没发挤出一个字来,而那边厢柳七也是脸色青白,一闪身向旁让过身去。周围人群见状,均是一片哄笑。 刘士奇这时心中却仍未放下,转眼看着被羽箭钉在地上的小野行长及那群带伤的武士,不觉眉头又是皱了起来。 此时忽听得胡越口中打了个呼啸。这时却见街边忽然涌出许多顶盔冠甲的兵士,看服色正式柳七所在的神羽营的兵士,只见这些兵员队列齐整,腰间却纷纷挂这些小小布囊。这群兵士默然跑到那群扶桑武士身旁,解下随身布囊,哗啦啦将囊中事物倾倒在众武士身上。那些武士以本以为齐朝奸恶,囊中应是蛇虫一类毒物,却不料细看之时,却是些珠宝金银,虽都是黄白之物,但均是鸡零狗碎,也算不上多么值钱。众武士不明就里,纷纷叫嚷起来,他们大多不会汉语,于是所嚷言语旁人均是不懂。刘士奇等人似乎看出端倪,便各自捻须微笑。 却见众兵士默默倒完金银之后,便取出随身携带的粗大铁链,将一众扶桑武士锁了。这时胡越哈哈大笑着对道:“首辅大人,近来京城霍家金铺的掌柜报案称仓库被盗,说是给偷了黄金万两呢,这贼子端的可恶,京兆尹无力侦破,便求了咱神羽营兄弟协助破案,果然是不负有心人啊,却不料是这些番邦毛贼偷了,这些番贼的胃口还挺大哟……俺老胡今日率领着我家老七捉贼路过首辅府第,叨扰到首辅大人了……老七,走,四弟还在校场等咱们呢,咱们把这些番贼交给四弟,他识得的文字多,想来也懂得这些狗叫唤……大人,若是再有贼子意图打扰令公子大婚,通知俺老胡,老胡有的是办法收拾他。”这最后一句却是对刘志奇说的,说时若有若无地像旁边的萧?看了一眼,接着和刘萧二人一施礼,上马便走。喜轿旁的柳七却不理他,默默走过小野身旁,将白羽箭拔出,从袖中拿出一块丝绢,细细擦拭羽箭之上血迹,也不看小野一眼。擦完之后,反手将羽箭插入背上箭囊之中,动作干净利落异常。他拉起小野欲走,却看见倒在旁边的刘晋元与安成公主,于是蹲下,右手只一个动作,咔嚓一声便将刘晋元手臂接上,冷眼看了安成公主一眼,似乎有些讶异,但怀疑之色转瞬便过,跟着便冷脸押着小野,也不管小野正在不断“八嘎”地咒骂,随着胡越等人,锁着一连串武士,默默前行。待要走远之时,胡越忽然哈哈长笑道:“各路小毛贼老毛贼给爷爷听真了!若是有人再敢闹腾首辅老爷公子的喜宴,爷爷便请他尝尝爷爷的刀!”说着扬长而去。 方才从小野一众前来搅局到到胡越解围虽然时间不长,但期间起落跌宕,众人均是觉得似乎已然过了半日有余。刘士奇此时静下心来,念头数转,总觉得扶桑武士似乎来得太过恰巧,而胡越等来临似乎也不像是仓促而来,他也不是易于受到蒙骗之人,细想之时便觉今日之事断不会如此简单。他深吸一口气,心中暗叹道:“怀时啊,你所托付之事果然困难重重啊,老夫也只能勉力为之了。”想到此处,他颜色一整,对远处的刘晋元朗声道:“晋元,我刘家男子虽不习武艺,但却也有夫子传下来的浩然气节,哪怕失了性命,断不可失了礼数,新婚之礼未毕,你快快起来成礼。”说话语气颇为严厉。 刘晋元闻言,脸色也登时凝重起来,强忍着手上剧痛,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待要前去搀扶轿旁软倒的安成公主之时,却听得刘士奇身边的秦王萧?忽然长叹一声,喟然道:“晋元,你要守住男子的礼数,却不用管女子死活了?如今安成公主昏厥,可她此刻还未嫁入你府上,难道不该寻个公主随侍的用人,查看一下新人是否无恙,再做计较?”说罢目光便遥遥向一个缩在喜轿之旁的随轿老妪看去。他与刘府公子年岁相仿,平日里相处也便以姓名相称,因此这时提醒刘晋元时便直呼他为“晋元”。 刘晋元闻言一惊,他方才只是想着前去搀扶安成公主,但却没想到这许多礼数问题。他平日里也是守礼之人,也知道拜堂之后方可与新人有肌肤之接,但此刻情急之间心神不聚,便自然而然从心而动。此刻被萧?点醒,便回头看了看刘士奇,见刘士奇点头首肯,便走过去寻了那个老妪,让她过来帮忙检查。 那老妪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便向喜轿之旁走来,看样子方才定是被吓得厉害了。项尤儿在人群之中看见那个老妪,依稀便觉得眼熟,忽然脑中灵光一现,想起来这老老妪正式那日在安国公府驱赶卫起的那个钱婆婆,那****与阿白在院墙之上似乎与那老妪对了一眼,此刻见时,便觉得这老妪似乎浑身散发着幽幽的让人看不清的气质。他心念飞转,忽然想起了方才隐约听到这场姻缘的女方便是安国公府的小姐,当时自己不太关注,因此也没留意。此刻想来,那小姐兴许便是那个写了“木瓜”给卫起之人,那不知道卫起…… ; 十七、情字难书(乙) 项尤儿转头看时,却见身边的卫起已然双拳握紧,身子正在微微发抖,牙关紧咬,仰头闭目,目中几滴泪水沿着眼角缓缓滑下。项尤儿见状,顿时恶从胆边生,闷哼一声,双眉一竖,便卯足了劲想学方才的小野一般,前去大闹婚场。他正待低头钻出人群,却被一只手拉住了肩膀,转头看时,却见卫起眼神沉穆,对他惨然一笑,缓缓摇了摇头。 卫起前来观礼之时并不知道新人是沐家小姐,后来看见新人出轿时,心中便有疑惑,后来迭经变故,心中便明白了眼前这个待嫁之妇便是自己朝思暮想之人。话说这世间痴恋之人,往往便会将心尖之人的一颦一笑放大千万倍来思虑,对方尚未反应之时,便会在想自己如此行为是否会让心上人欢喜、忧愁、哀伤或是恼怒。而卫起自怜是“奴籍”之人,便先觉得是配不上沐家小姐,后来得知小姐愿结为好,便心结顿解,觉得满腔的意气风发,便要建功立业,封狼居胥,方可配得上沐家小姐。却不料时隔数日,蓦然得知沐家小姐已为人妇,且自己还阴差阳错地在旁观礼,他顿觉天地苍茫,心中苦楚不已。他此刻并不觉得这是沐家小姐之错,毕竟当时婚姻还是父母之命为上,能与首辅之子成婚对沐家小姐而言也确是门当户对之至。他只是怨怪自己身份卑贱,心中念想兴许沐家小姐也是由于自己的家世出身因此才另有新投吧,何况此时看那刘家二公子的气象也不似浅薄之辈,自己一个“奴籍”之人,还曾让小姐伤心落泪,又怎可奢求小姐垂青! 他如此越想越痛,心中满是自怨自艾、自伤自毁之念,到后来竟至于肝胆发紧、喉头发甜,这时却见项尤儿怒气勃发,正要钻出人群,他心知这新交的徒儿兄弟定是知道了自己的心结,想要为自己出气。可这哪里又是“出气”那么简单。此时他心中唯余下祝愿沐家小姐能够顺利嫁入刘府的心愿,只愿沐家小姐作为自己的命中过客,自己能默然在旁,见证她结成姻缘,那自己虽然苦楚,也算无憾了,于是便举手拦下了项尤儿。 项尤儿哪里能想这许多,他如今还未尝得爱慕的百转滋味,自然不能明白卫起心中的退缩,他怒目看向卫起,却奈何功力不及卫起,前进不得。而这时喜轿之旁那老妪已俯下身来,从头上缓缓拔出一根细长的乌木簪子,便待要扎向沐家小姐人中,却忽然听闻这沐家小姐沐灵匀“嘤咛”一声,已然缓缓扶地坐起身来。那身旁的老妪似是意料之外,不由自主地便向刘士奇看去,之后忽觉不妥,便又低下了头。 这时只见沐灵匀摇晃着慢慢坐直,忽然间伸手一扯,便将头上的红盖头扯去。众人方才看她体态之时,便觉得婀娜已极,此刻盖头掀开,那翠眉黛目之间,端的是明艳不可方物,一时间街上的老少汉子皆是看得呆了,却也没去想她此时揭开盖头有甚不妥之处。 这时只见沐灵匀以从轿旁缓缓站起,眼神中还有些迷离,却自顾自地幽幽问道:“我这是在哪儿啊?”这一声问得颇为奇怪,仿佛是方才晕倒已然忘了前事一般。刘晋元见状,便走上前去,想要和她分说,却见沐灵匀眼神凝聚,似乎忽然明白了自己处境一般,踉跄着便缓缓站起。这时候却见刘晋元正欲上前,便看向刘晋元的眸子,樱口轻启,向刘晋元轻声问道:“晋元哥哥,今日是你真心想娶灵匀的么?” 刘晋元虽然辩才卓绝,但今日变化实在太大,此刻听闻,也不觉发愣,只能答道:“想,自然是想的!” 却见沐灵匀忽然凝目一笑,道:“那哥哥可曾想过,灵匀若是嫁作刘府的媳妇,此后可还能由得自己的心去哭、去笑、去思、去闹?” 刘晋元闻言愣在当地。其实他与沐灵匀从小相识,算是亲梅竹马之伴,成年之后虽然来往渐少,但心中对这位妹妹也是倾慕有加。他自来稳重,得知父亲为自己安排了与沐家小姐的婚事,心中自是高兴,但却也知道自己与沐灵匀只是儿时玩伴,此时要是变成夫妻,感受应会不同,但他绝没想到此刻沐灵匀醒来之后,居然会问他这么一句言语。他心中确是爱慕沐灵匀的自由明艳,却不料她却问自己哭笑思闹,一时间心中茫茫然一片,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为好。 沐灵匀见刘晋元怔住,低眉凄然一笑,半晌,复又转头遥遥看向秦王,遥遥笑问道:“?哥哥,今日妹妹出嫁,可算好看?”秦王微微一笑,也不管她为何发问,便答道:“好看。” 沐灵匀闻言,缓缓扬起头,闭目长出一息,曼声叹道:“男人啊!”这一声叹息似乎百转千回、如嘲如怨,听在一众汉子耳中,均觉得心中都被她这一叹染得有些悲凉、有些惭愧,却听得沐灵匀喃喃念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是世间君子求的,又哪是淑女了,不过是求一件精巧好看的玩物而已,又何曾会体谅玩物心中之思量?”说着便睁开了眼睛,对着刘晋元轻轻一笑:“晋元哥哥,你人很好,可是灵匀曾在他人身上,体会到了喜爱的滋味。”说着又转身向门中的刘士奇盈盈拜下,三叩首道:“刘伯伯,平日里你对侄女很好,侄女心中明白,但侄女心中另有牵挂之人,未能静心入府。还望刘伯伯海涵……”说话之间忽然面色发白,忽然一口鲜血吐出,洒在地上。刘士奇与刘晋元一众闻言,均是大为吃惊,要知道当时女子虽有抗婚之举,但多是出嫁之前便即打压服帖,但不料这女子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行此悖逆之事,却让刘士奇如何处置。今日他本知此次大婚必不顺利,但却不料最后竟是如此局面,一时间心中气沮,脸色紫胀。 这时互听得人群之中忽然也是一人哇地吐了一口鲜血,人群见状,均是纷纷散开,却见一个穿着布衣的英挺子弟愣愣地立在街心,嘴角与前襟也是挂着血沫,正怔怔地看着跪伏在地的沐灵匀,一时四目相对,两人都似乎是定住了。 这布衣子弟正是卫起,他原先认定沐灵匀往后便要嫁作相府新妇,本已万念俱灰,饶是他才高八斗,但碰上了情之一字却也难免辗转不宁。待到听得沐灵匀说到心中另有所属时,忽然间便燃起了无边希望,瞬间心中似乎已笃定沐灵匀所指之人便是自己,一时间心念在大悲与大喜之间转折,又见到沐灵匀吐血,不由得也是口里发甜,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沐灵匀此时伏在地上,仰头看到人群散开,自己朝思暮想之人竟然便在眼前,也不知道是梦是幻,于是一时间盯着卫起的眸子,心中万千感受,却是无法诉说。卫起与沐灵匀四目相望,便察觉到沐灵匀目光之中满满的均是思念情意,他见那如水目光款款抚来,心中仿佛瞬间便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这时府门口秦王忽然对刘士奇道:“阁老,如今婚事怕是不成了,是否让小侄前去说道?”刘士奇略一沉吟,叹道:“今日老夫方寸已乱,全凭殿下主持了。”说罢面色凝重,将身子侧转过去,不再言语。 只见这时秦王大步流星,走到场中,正好立在沐灵匀与卫起中间,恰恰将二人目光阻断,方才那些神策府的抬轿脚夫已有五六人前来拦在卫起身前,这一众人显然武艺不凡,便是较之方才的胡越与柳七,恐怕也不差多少,此刻只是如此一站,卫起便觉得周围压力陡增,然则此刻也无心顾及这许多高手,只是怔怔地往沐灵匀方向看去。沐灵匀眼看卫起被拦住,便自顾着想要起身寻找卫起,但无奈方才消耗过多,只能委顿在地。她此时翻起了眸子,静静迎视着这个自己称作哥哥的秦王,眼神却似乎穿透了秦王,看向的是昏黄的天幕。 却听得秦王叹了一声道:“妹子,你知书达礼,必然知道突破这礼教大防对于世家女子而言意味为何……唉,你是我齐国公主,便算是我皇族之人,萧二忝为此间皇族男丁,便权且充当一次族中兄长,替你家室进行裁断……妹子,我看你苦恼多出于心中不净,这样吧,既然你不入刘府,也出了沐府,此身便已不是尘间躯壳,为兄做主,将你接引至感业寺寒山师太门下为徒,忘却这尘世缘分吧!你只需允可,其余的为兄自会禀告皇上与安国公的。” 此语一出,登时全场皆惊。当时礼教大防仍然严峻,虽然青年男女交谈授受渐渐不会十分引人侧目,但新妇未过门之时逃婚悔婚,还与陌生男子坦然相视之举已然是大大违背了礼数之事。按照规矩此女子若不是三尺白绫自尽以谢,便要被族人装入竹篮之中,沉入河中溺死,民间便称为“浸猪笼”。但此刻这沐灵匀如此哀婉决绝,周围之人竟似乎对她的悖逆之行恨不起来一般,均是心底里期盼这个小小姑娘能够免死,如今听闻萧?言语,众人均纷纷想到前朝也有先例,在公主悔婚之后遁入空门之后便可算是断了尘间肉身了,于是众人均纷纷叫好,只有少数阴暗之人,见没法看到公主“浸猪笼”而叹息不已。 沐灵匀本来思念卫起情切,故而反复与父亲言说,劝父亲出面退婚。尤其在卫起走后,这几日婚期将近,却始终不见父亲有退婚之意,于是她便绝食抵抗,却不料在婚期之时,父亲却让府中服侍她的钱婆婆对她施行了“线蛊”之术。这钱婆婆原本是父亲平息豫西叛乱之时擒获的懂得“赶尸”一道的巫者,这“赶尸”一道依靠的便是将“线蛊”种入人身,施行之后,即便受术之人处在昏迷之时,身体仍会像提线木偶一般受到施术者的控制,她虽然隐约知道钱婆婆有这项异能,但却不料父亲会采取将自己迷昏并借助“线蛊”之术操控自己前来完成拜堂之礼。她性子外和内刚,虽然被迷昏,但深心之中仍在挣扎,在数番变乱之后,便逐步挣脱线蛊纠缠,在小野等被胡越带走之后,便清醒过来。醒过来一看自身,已然是凤冠霞帔在身,喜轿在旁,而刘士奇刘晋元均在左右,方才发生何事她并不知晓,但却明了了自己的处境。她性情刚烈,却也怜悯人事,于是柔肠寸段,便抱了自杀拒婚的想法。却不料此时在此情景之下,却遇见了自己魂梦牵绕,本以为此生不能再见的卫起,因此方才她看向卫起的眼光之中,深有来世再见的感慨,却不料这时萧?却让她削发为尼! 她玲珑剔透,这时瞬间便明白了秦王的意思。说到底,自己不过还是一件精致的玩物而已。如今朝廷需要北面用兵,朝中宿将、自己的父亲安国公自然是皇庭倚重之人,此时若是自己有了长短,那对北伐一事便会有所影响。说到底,皇室关切的不会是自己一个小小的御封公主的死活,只是这社稷重器、皇家颜面的安稳而已! 想到这儿,沐灵匀只觉得微微可笑。可是——这于她,又如何呢? “出家啊,这敢情好!”她斜坐在地上梦呓般喃喃轻言。这躯壳啊,恰如梅花一般,零落在低到不能再低的尘土之中,便要被世道碾压,化作尘泥,可还能期待从这尘埃之中长出花来?若是此生便要慧剑挥斩,永断情丝,与此刻便死又有多少区别呢?她轻轻扬起头颅,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这时的空气之中似乎还留有些许方才喜庆的爆竹留下烟硝之味,兴许这便是尘世的滋味吧,可这欢愉也并不是她所求所愉的啊。 罢了,若这恼人的青丝便是那尘世红线,那何不统统削去,从此断了这些可恼的执着与牵心的痛楚?她眼神空洞,眼中已无方才那般凄然欲绝的神采,只是漠然看着人群之中,似是寻觅,似是流连,又似是忘记。 秦王见状,轻叹一声,接着颜色一正道:“妹子,当断了!”语中深含棒喝之意。沐灵匀闻言一震,将头埋下,勉力双膝跪地,向秦王叩首道:“小女子遵从王兄教导。”说罢幽幽一息,似是便要将刚才吸入肺中的尘世气味呼了出来。秦王一笑,往后一招手,便看见四个神策府脚夫高手将方才他来时的大轿从中拆出一顶四抬小轿,走到秦王身边放下。 秦王举手将轿帘拉起,做了个请的手势,沐灵匀默默起身,莲步轻移,便向轿中走去,堪堪便要上轿之时,忽然回头看向人群中的卫起,恰与卫起眼神相遇,这一眼便似是一道利锥,深深刺入卫起心中,那眼神之中似有不甘、似有怨怼、似有喜悦、似有凄凉、似有不舍、似有永诀……那一眼之中竟似乎藏了无穷无尽的滋味、无穷无尽的念想,那一眼似乎也看穿了人间宿命、忧乐轮回,那一眼中又仿佛是带着叹息、带着颜色似的……再看之时,沐灵匀已然回身钻入了小轿之中,那四名脚夫一声喝,起轿便离开了。 ; 十八、情字难书(丙) 这边厢秦王目送轿子走远,转身正要前去与刘士奇说道、门口的刘士奇正要拱手作答、刘晋元正要跪拜赔礼、周围的人看见喜宴不成正要散去、神策府脚夫正要将轿子整好、项尤儿正要安慰卫起……的时候,街角忽然一声低喝响起,如同惊雷乍响、虎啸熊鸣,刹那间,众人均觉得似乎所处的时空似乎停滞一般,花叶飘落、晚风吹拂似乎在这一瞬之间也变得缓慢无比,天地万物的转轮似乎在这一刻都停滞不前。 而在这极慢之中,却有一道青乌色泽的剑影骤然自街角射出,在这极慢的感受衬托下,那剑影显得极快无比,那乌青剑影便如同飞跃在莽原上的飞龙,径直向人群旁的秦王刺去。 项尤儿眼力虽今非昔比,但也只能隐约看清刺客模糊的身影,却见那道剑龙直刺,而秦王身侧的数名脚夫高手纷纷出手进击,虽然那些均是当世罕见的高绝功夫、绝世利器,却也困不住那道乌青的蛟龙前攻,刹那之间劈啪数响,那一剑已然攻至萧?太阳穴旁,却见这时静到极处的时空之中忽然有一滴豌豆大小的露珠偏巧这时撞在了剑尖之上,那青铁剑尖的力道似乎瞬间便全被那滴露水提前引发,忽然哗啦一声巨响,时空恢复如常。却见神策府五名的脚夫高手跌坐在一旁,首辅府的院墙轰然塌了一隅,方才“白猿箭”柳七所立的那棵大树,也被锋利无匹的剑气斜斜切断,正缓缓翻倒。人群这时方才回过神来,纷纷叫嚷逃窜,这时却见断树塌墙之侧,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白色僧袍的僧人,那僧人高鼻深目,眸子幽蓝,这时远远望着秦王合十一拜,秦王微微点头,却不言语。方才那一击虽然是如山崩一般,却见这萧?却一应如常,丝毫不见色变。 项尤儿这时却看清楚了,原来那刺客正是自己方才结交的卖剑汉子,却不料他是如此绝顶的高手!难怪方才卫起提醒自己留意于他。这时却见那汉子一击不成,便反手倒提那柄乌青的“剑”,转身便走。项尤儿还在发愣之时,人群一片混乱之际,却见那汉子走到自己面前时,将“剑”扑哧一声插在青石地上,淡然道:“剑是你的了!”这“了”字入耳之时,汉子已然远在里外,没入人群之中再无踪影。 项尤儿呆呆望着眼前直插入地的“剑”,耳中忽听到场中的秦王一声厉喝道:“给我抓起来!”却见轿旁那十二个高手得令,纷纷向自己扑来。方才那汉子行刺之时,项尤儿似乎觉得这些高手出手缓慢,但此刻自己面对之时,却觉得那拳影刀光端的是迅捷沉猛,一时间只觉得弃勿刃、烂柯刀、祁连短枪、鬼头茅等等纷纷向自己攻来,任何一招都不是自己所能抵挡!却见这时卫起大喝一声,挺身便拦在项尤儿身前,反手将地上的“剑”抽将出来,翻手一抡,抵挡住了这诸般兵刃的攻势。接着便听得卫起头也不回,对项尤儿大叫道:“快跑!”自己身上却连连中了数道刃伤。 项尤儿不想丢下卫起不管,握紧拳头便想上去帮忙,却见卫起忽然回剑,一剑点在他的胸口,那剑虽然迟钝无锋,但却沉重异常,这一剑便将项尤儿向后顶飞数步,胸口痛闷不已。方才他看见卫起回剑之时眼中已然血红,再看他与一众豺狼般的高手对抗,虽然重剑威力强大,但运转之时耗费也巨大,看来长斗下去对卫起颇为不利。且这时对方只有五人与卫起缠斗,还有四人在旁掠阵,另有三人盯着自己想伺机前来捉拿自己,但均由于卫起剑势太强,不敢贸然前来捉拿。却见此时卫起铁剑挥转,逼开面前四人,将剑在地上一插,大喝一声:“俺在此,谁敢上前?”他此时俊秀的面庞之上已然全是血迹,身上挂满血口,眼中爆射红光,手中一柄乌青铁剑,直似修罗杀神一般,气魄瞬间震得神策府那十二人驻步不前。 项尤儿不由得两手双脚不停发抖,他平日里最是爱惜兄弟,但这时就算是他能不顾心中恐惧,贸然冲上,却也没法帮上卫起,但此时要让他丢下卫起,他却也做不到,他看卫起的神色,知道他是心中已有死意了,而自己作为兄弟,却什么都没法做……这个十九岁的少年眼中刹那间泪珠涌出,正在眼前朦胧之时,忽见从街角高楼之上窜下一个蒙面的窈窕身影,抢到卫起身旁,抽出腰间盘着的软剑,剑华数挽,便对着神策府众高手攻去。 卫起得人相助,长啸一声,铁剑一点,接着也大开大合向敌方攻去,与那女子一刚一柔,逼得对方向后退去。虽然“圣王操”近百年为桓庐书院传承,多了许多婉转文气,但此刻卫起心神激荡,手中有拿着这霸道之极的乌青铁剑,心中也早存死志,于是索性将圣王操中的“震雷”的刚猛和“乾天”的勇健发挥得凌厉尽致。 那蒙面女子也不罢休,软剑连缠,招法狠辣,却难以看出路数,只是隐约与卫起的剑意相合。将来袭的东胜神棍、铁线拳和阎婆掌逼退,身法曼妙无匹。神策府高手见状,便也顾不得去抓项尤儿了,呼喝一声,十二人全上,将卫起与那蒙面女子团团围住。卫起忽然长叹一声,道:“兰姐,此生能够再见你可真好,还请你助我兄弟逃走,了却我这一个心愿!”说着忽然铁剑一横,一招“玉壶冰心”,向那女子胸腹之间崩去,那蒙面女子没料到卫起忽然向自己攻来,仓促之间只得用软剑一挡,却感到卫起这一剑的力道是要将自己推将出去,于是便只好借着这剑势,向后翻去,身在空中之时,抽剑对身下的癸门刀掌门刘虎连攻数剑,又借着对方沉着的刀劲,剑尖在刀面上一点,一个翻身便落在了项尤儿身侧,也不管项尤儿反应,抽出腰带便把项尤儿缚在身上,接着几个起落,便跃上了附近院墙,这时只听得“咣啷”一声,铁剑落地,女子回头看了一眼已被十样兵刃牢牢制住的卫起,心知卫起定是不愿拖累于她,才让她带项尤儿逃跑,心中一阵酸楚,低头便跃下院墙,钻入了日落暗影之中。 项尤儿伏在那女子肩上,全身颤抖,一种前所未有的恼恨之感塞满了他的胸间,他眼睁睁看着卫起为自己拦下攻势,却只能看着卫起受伤被擒,他平日里虽然豪言壮语,但其实却是弱小无比,他恨自己无力保护兄弟,恨自己只能靠他人解救,恨自己兄弟受难之时自己却安然无恙……这时他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滴了下来,却不料滴在了那女子耳根处。那女子察觉,忽然停步,解下腰带,将项尤儿一脚踢到道旁一棵树根上,接着拉起了项尤儿衣领,一巴掌便抽到了项尤儿脸上,骂道:“你们男人便只会哭吗?”她虽然声音清脆、眉宇如画,但却带着凌凌杀气。 项尤儿却不看她,只是咬着下唇,强忍着泪水,一声不吭,也不抚摸方才被打得红肿的脸庞。那女子见他不答,只觉胸中也是气闷难当,不由得抚胸咳嗽不已,最后竟有血沫咳出,点点洒在尘泥之中。咳嗽稍停,那女子却蹲在地上,肩背微颤,竟然抱膝嘤嘤啜泣起来。项尤儿见状,方才的一掌之痛也便抛到九霄云外,看着那女子,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于她。 那女子这时回过头来,看见项尤儿又是带泪又是关切地看着自己,眉间歉意瞬息划过,转瞬便又回复冷峻,她盯着项尤儿,忽然间手刀一起,斩在项尤儿脖颈之间,项尤儿只觉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 与首辅府相隔两条街,京城第一高楼风雨楼顶楼靠窗雅座之上,正趴了一个虎须如戟的威猛大汉,那大汉已然五十余岁,虽然骨架甚大,但看来却是形销骨立。那大汉面前已然堆了数十只酒碗和一堆斜斜摆放的空酒坛子,还躺了一条单眼的波斯望远镜。大汉对面坐的是一个微胖的文官模样的中年男子,那文官看着对面醉倒的大汉,叹息一声,起身走到窗前,默默看着首辅府上空的晨昏交替时的那一线彩霞。这时忽听得背后那个大汉忽然喃喃自语道:“万山老弟,来,喝啊!”说着伸手去抓桌上的酒坛,却遍寻不到还有酒的坛子。这大汉忽然哭了起来,梦呓般道:“爹爹没用啊……爹爹也是实在没有法子了……你就恨爹爹吧。”一个昂藏八尺的男儿,竟然哭得难以自抑。 这中年男子正是当朝户部侍郎沈淮,字万山。他转眼看着桌上这个醉倒的寥落汉子,何曾有当年齐朝第一将帅安国公的风采? 他自知这京中局势是他见证过来的,公主嫁人之事也是他透露与扶桑使者的。那日“巨门”来找上他时,他便知道这次朝中已然要有惊天之变,他平日里虽左右逢源长袖善舞,但此刻楼头只有他一人清醒之时,他心便也再兴不起一丝波澜,只觉得一时间苍凉无比。 他回头看了看这个曾经威武盖世的将军,此刻却失魂落魄至此,不由得摇了摇头,转头向窗外看去。只见这时街上已有星点灯光透出。 唉,这京城的街道纵横交错,看来便如同棋盘一般,其间点缀着簇簇乌瓦与点点灯火,便如同棋盘上的黑白棋子一般……世事如棋啊,乌剑、萧二、神策府、石门中人、安国公……到底谁会是局中旗手,谁会是局外观棋人,谁又会是盘中棋子呢? 这个时代啊,果然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默然将眼前的窗户掩起了半边,远方,城墙箭楼之上一个人影一闪,没入了暗夜之中。 —————————————————— 小野行长《支那旅见集》:“在支那的第一次旅行,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的,便是支那妇女可以通过出家来逃避婚约一事。于是对于支那单方面背弃天皇的国书的行为,我认为这是支那一方由来已久的愚昧与随意导致的习惯性应对策略,而在严谨这一方面,扶桑无疑是优秀的!” 《北齐书》:“昭仪沐姓,齐安国公府长女,年二九,许齐首辅次子晋元,然昭仪于堂前悔婚未嫁,遂遣于感业寺为尼。” 《南周志》:“曌后英孝之后,齐安国公府长女,年二九而许齐首辅次子晋元,曌后以为不可,遂自斩青丝,入感业寺为尼,精进佛法。” 崔自观《咏史》:“昨夜叹梅皎似雪,今晨白雪盖青梅。本是一枝好颜色,偏教二分映与谁?” ; 十九、废园惊梦(甲) 十、废园惊梦 项尤儿从迷糊之中醒转之时,却见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之上,所处之地是一间小小茅屋,木床之旁有个红泥火炉,炉中炭火燃烧正旺,项尤儿环顾了四周环境,只看见墙边除了几个木架之外和一个木几之外,便只有几个木桩子作椅子了。那木几之上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灯芯烧得哔剥作响,看来已是夜里了。灯火之旁,还有一盆蔫蔫的梅花盆景,颇不起眼。 项尤儿坐起身来,拍了拍头,想起了自己是被那蒙面女子打晕过去,没想到却被送来这么一个地方!他低头看见自己身上插着数条银针,嘴中隐约有药草苦味,便知道那蒙面凶女人应该还是发了善心,给自己找了个大夫。 等等……自己是被她打晕的啊,一盆冷水浇醒就好了,却为何要找大夫呢?项尤儿想不明白,于是便也不再去想,伸手将身上银针拔下,放在木几之上,翻身便要下床。这时忽然心头一阵钻心之痛涌来,顿时疼得他冷汗岑岑直下,身子不由自主地倒在木床之上,跟着便缩成一团。 这时茅屋木门忽然咿呀一声开了,钻进来一个瘦小老头儿,那老头儿看见项尤儿情形,叹息一声,上来在项尤儿身上揉捏数下,项尤儿便渐渐平息苦楚,睁开眼来。 只听那老头儿缓缓道:“尤儿啊,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项尤儿定睛看时,却见眼前的老者乃自己在南市地盘里的一个小小医馆的医翁黄老汉,自己一党有些什么跌打创伤也会前来找他看看。这黄老汉平日里少言寡语,因此项尤儿与他虽熟,但却交往不深。然而此刻落难之时,见到识得的故人难免感慨,加之心痛未已,便又流出泪来。 黄老汉见状,拍了拍项尤儿的肩膀道:“在这儿歇息一下把,外面现在贴满了海捕文书,说是你们一伙胆大包天,不止杀了征兵的官员冒名顶替,还想行刺当朝亲王?莫不是我老头子老眼昏花,看错了……”说着便将一张通缉令递给项尤儿看。 项尤儿此时疼痛已然稍减,拿过来定睛看时,却见那令是刑部核发,令上所写确是如同黄老汉所说的通缉自己和同伴的,共有六条大罪,这“妨嫁”、“庇凶”还好说,“充官”“邪教”与“行刺”这三条,都是灭门的重罪啊,他不觉心中只有苦笑,他知道此时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如今看来左右均是死罪,自己怕真的不只是参军无望,以后只怕便要逃亡为生了,而自己的兄弟们此刻身在何处尚不得知,想到这儿不由得心塞异常……却不想这傍晚才发生的事情,此时便出了通缉令了,忽然间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闪过,他一下揪住了黄老汉的衣服,摇着黄老汉,连声问道:“黄伯,告诉我,我晕了多久了?” 黄老头被他摇得气息不匀,好容易稳住身子,便边摇手,边斜眼看着项尤儿,带着气音叹道:“呜咳咳咳……别摇老汉,别摇,你来这里已然五日了,一直没醒,老汉今早就看见海捕告示了,但是我黄老汉平日里见你……你这小子还不错,又不好得把你扔出去呐,你看……”正待絮絮叨叨地说将下去,却见项尤儿已然扶着床边下了地,摇摇晃晃地向茅屋门口走去。黄老汉忙叫道:“诶,慢着,这夜里要是被巡夜的逮到你可就麻烦了啊。” 项尤儿头也不回地道:“我要去找我兄弟。”说着推开茅房木门,便走了出去。 一出门,夜里的瑟瑟寒风便透体而来,他按照“藏龙气”方法,运起自身修炼的“先天火气”,却忽然觉得心中一种虚空之极的感受涌来,接着又是一阵剧烈心痛,项尤儿忙强忍痛苦,停了运转“藏龙气”。他不明白为何,却也不敢再运气,只能强忍着寒冷,举目看了看周遭情形,却见这原本孤零零的小医馆半年不来,居然也有了邻居,看样子那邻居便是个铁匠铺子,看炉中情形已然是歇炉许久。 项尤儿此时想到自身景况,不由得寒从肝边起。苍茫茫之间竟然不知如何是好,略微收拾了下心情,心知自己此刻不能消沉,若是自己当真昏迷了五天,那这五天之中自己的兄弟怕也均是被抓了吧,想起卫起替自己挡下的神策府追击,项尤儿心中尤觉得愧对卫起。如今若是自己的兄弟此时被捕,恐怕那“斩立决”和“凌迟”之刑便在眼前,自己孤单一人却又如何才能解救兄弟,心中乱麻一般的不知如何是好。 他知道那个行刺的汉子最后赠剑与他便如同是将这祸事连同与他一般,但深心之中却觉得那汉子豪迈可交,此时也不知踪迹,却也没去真正恨那汉子任何,再说哪怕没有“刺杀一罪”,其余三罪也够受的了,于是也便不再去想。只是不停思忖如何才能与同伴相聚,解救同伴,他清楚此时他一个人绝难和衙门对抗,于是心念飞转之下,心知此时校场是不能再去了,于是便决定先回谢家废园,探探会不会有没被抓的兄弟,若是寻到一二兄弟,或许便能多些希望。 他心念已定,便不多想,左右一看,寻着街角暗影之处,摸黑向谢家废园窜去。他这时“先天火力”不能运用,体力似乎相较往日也颇有不如,好在此时已是戌时,街上卫兵巡逻已然渐渐松懈,他在街上寻了躲躲闪闪,途中还拾了些尖利的砖石防身,约莫两刻钟时间,总算是溜到了谢家废园。 这时却见谢家废园门口已然贴有封条,项尤儿借着月色,看那封条是刑部所封,封漆甚新,显然是这几日才封的。他此时心中已然凉了半截,他原本心存侥幸,想着他们一帮人在谢家废园的情形官家可能不知,自己的兄弟也许便可以逃过几人,如今谢家废园既然已被查封,看来自己的兄弟多半无幸。这时他心尖的剧痛又再次传来,项尤儿强忍住疼痛与满头的冷汗,躲开废园周围的巡逻兵员,寻了个废园院墙塌开的缝隙,用手中尖石将破墙扒拉开一个可以爬入的缺口,翻身爬入了谢家废园。 他此时虽知兄弟应不在园中,但心中还存在些妄念,总想着也许这只是大梦一场,可能兄弟们还在园中等着他回去吹牛,于是便不由自主进了院中。这时只见月光之下废园之中,草木影子横斜交错,房舍破败凄迷,一阵风来,吹得园中各种簌簌声响。项尤儿平日里也算胆大,加之众弟兄们平日里也热闹,虽然这谢家废园有闹鬼的传闻,他们平日里也不以为意。项尤儿这时看见园中月下黑影交错,如同重重鬼影,纷纷要向自己扑来,不觉心中也有些惴惴,于是加紧脚步,来到前庭里他们平日聚集最多的大柳树之旁。 他借着月色细看,却见大柳树旁有些新的打斗痕迹,看来自己兄弟确是被捉了,且被捉拿之前还有些抵抗。他无可奈何,坐在柳树旁的大石头上,心中怀想半月之前自己还曾在这里和兄弟们慷慨陈词、依依惜别,却不料此时已是朝廷通缉的要犯,而自己的兄弟们也生死不明,就连自己新收的阿白也不知道能否逃脱,想到这儿不由得悲从中起,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忽听得身旁的柳树中也是幽幽然一声叹息传来,却听来不似是人言发出,这叹息声音虽不大,但在这黑夜废园之中听得时,却显得格外的鬼气森森。 项尤儿听闻,立即从大石上蹦了起来,手中拿着尖石,警戒地四处张望,过了半晌,却只见草木萧萧,原来是风过树木的杂音。他还以为是自己疑心暗生鬼,正待要坐下,这时却见到石头上似乎有字,他凑近一看,却似乎是用刀具刻出的三个字“将军府”,项尤儿看那字迹颇为好看,却不知道是何人所书,正自出神之时,忽听得那颗大柳树忽然咿呀呀发出几声怪响,项尤儿正待反应,忽觉头顶垂下的柳条骤然伸长,柳枝交缠,哧啦几下竟然将项尤儿捆了起来,倒吊在树上。 项尤儿正觉得惊骇莫名,却听得那柳树地怪响渐渐明晰,竟然似乎是一个垂暮老者沙哑的嗓音一般,虽然其间夹杂了许多木叶嘈杂的声响,却依稀可以凑成人言,只听那老柳树呀呀直语,项尤儿此时身子被吊在半空,使不得气力,却只似乎听到“招命……招命……”的声音。项尤儿早听闻这府第之中闹鬼,也知道柳树为极阴之木,听闻鬼语,一时间害怕不已,但却不敢呼喊,怕引来周围的卫兵捉拿,一时之间只好踢打挣扎,同时反转手中尖石头便向那缠着的柳条一阵乱割。却见那柳条被割,却是流出红色汁液,恰如人血,而那柳条却不断,项尤儿越是切割挣扎,那柳条缠得越紧。项尤儿被胸口的气息被点点挤出,他眼前发黑,心想爷爷今日怕是要被这鬼柳缠得归位了。肺中渐渐出气多进气少,脑中意识也渐渐模糊,这时项尤儿忽然觉得丹田之处一股暖洋洋的先天火气窜出,瞬间遍布全身。 那些鬼柳被这火气一熏,均是纷纷枯萎松开,项尤儿压力减少,靠着直觉一个挣扎,便脱离开来。他方才被鬼柳缠住,却忘了自己是头下脚上地被捆着,此刻挣脱,却不料头肩先落在了地上,他头顶只觉一阵剧痛,于是不由得着地一滚,滚入了杂草之中。不料这时却觉得身下一陷,竟然落入了一处深洞之中! ; 二十、废园惊梦(乙) 项尤儿跌跌撞撞,身子随着土石沿着洞中滚下,口鼻之中灌入许多草泥,待到触到底的时候,已然是被洞壁撞得七荤八素不亦乐乎了,他半晌方才能够直起身子来,掐了掐自己大腿,确认了自己还在阳世,抬头看了看来时的洞壁,却黑乎乎什么都看不见,想来这洞极深,如今想要上去恐怕颇为不易,而且洞口还有那一个劲“招命”的怪柳看守,还不如摸索一下身周,看看有无可行之路。他静下心来,在身边拍拍摸摸,却隐然感到左侧似有孔道,他这时全身均是跌伤,但出于求生本能,也不去多想,便寻着那孔道手足并用地向前爬去。好在洞中空气尚足,他如此爬了似乎一盏茶时分,依稀看见前方的黑暗之中传来些许光亮,项尤儿此时在无光之处许久,此时看见光亮,便如同孤舟看见灯塔一般,兴奋异常,便卯足了全身劲力,拼了命向那光亮爬去。 又爬了一会儿,那洞也越来越宽,初时只够项尤儿这等身材一人穿过,到后来渐渐地便弯着腰直立前行,后来穿过了一处砖石破败之处,再后来脚下竟能踩上砖石地面,而这时已然可以看清那光亮来源竟然是一处地下石室。那石室如同普通会客堂般大小,甚为宽敞,除了墙壁之间靠着几个书架之外,便仅有一条长桌与一些整齐排放的椅子,而那光亮便来自于屋中悬吊的一处木质长明灯中。 借着那灯光再看之时,却见那长桌是汉白玉制成,四周的椅子均是檀木雕成,做工甚是精细。桌旁椅子共有十把,看来虽然陈旧,但却一尘不染。项尤儿只想寻找出路,便沿着石室四面打量,却见石室四面墙壁均是密封起来,全无出去的道路,项尤儿拿石头细细敲打一遍,却发现四周墙壁似乎均是实心,看来竟然没有出去的道路。他心中气闷,便扯了一个椅子坐下,用石头在那汉白玉的桌子上无聊地敲击起来,那玉石撞击之声刺耳难听,在石室之中来回荡漾。项尤儿听得心烦已极,便将手中石头向后扔去,那石头在墙壁上弹了一下,似是恰好触动了什么机关,忽然侧面的石壁咯吱咯吱传来轮轴转动的声响。项尤儿一惊跃起,却见右手边的书架正缓缓移开,书架之后的石壁上已然出现了一个单人进出的小门,小门之中也透出了些许光亮。 项尤儿在椅子后面等了一会儿,确认并无说书先生讲的暗器、毒标一类事物飞出之时,方才站起身来,往那小门挨蹭着行去。 待到小门之旁,项尤儿探头向里面看去,却见这也是间石室,大小与自己现在所处的石室差不多大小,但却显得拥挤了许多。室中放了数张供桌,桌上密密麻麻放置着一些石制长牌,长牌之前点着一支支长长的白蜡烛,这布置项尤儿熟悉已极,却原来是原来是一间灵堂! 项尤儿惊异莫名,自从进了谢家废园之后,诡异之事经历了许多,心中已暂时没去想通缉一事,原本只想着早点逃离这个阴森的地界,却不料这时虽然有路,但却是一间灵堂!他看着这森森白烛上跳跃着的点点幽光,心中不由得惊恐不已,但此时也没有其他办法可行,只得小心翼翼地猫着腰,靠着墙边,向灵堂之中摸索过去。 他走了数步,见并无异状,便渐渐放下了心中恐惧,于是天性中的好奇便被勾起,便一声不吭,看向桌上灵牌。却见这贡桌共分两层,细数之下,上面一层摆着十一个灵牌,第二层共有二十三个灵牌。细看之时,却见这灵牌与寻常人家颇为不同,不仅均是石制,且这些灵牌有些上面有名有姓,有些灵牌则是空空如也,那有名有姓的灵牌前均排有一对白烛,而空空如也的灵牌则前则也是空空如也。 而除了白烛之外,那些有名有姓的灵牌前还有一个架子,架的却不是香炉火盆,而是一些器物,项尤儿走近看是,却发现这些器物竟然是些兵刃武器! 项尤儿看见身前的一个灵位前的架子上挂了两个精铁的流星瓜锤,不由得好奇心起,向那灵位鞠了一躬,便伸手去拿那瓜锤,却不料使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拿起。他站定掂量了一下,却觉得这锤应有百十斤重,想来必不是寻常兵斗的武器,而是重阵杀敌的利器,于是便不由得心生敬畏,向那挂着这幅流星瓜锤的石头架子上看去。却见那架子面上写着一排小字,却是“天锤铁胆,破阵无双,百战名裂,未冕于还”,再看那灵牌上书:“宣抚总兵卫骋之灵位”。项尤儿不太明白,只清楚似乎是那叫做卫骋的使流星锤的是个厉害的将军,这个将军应该很厉害,但是最后似乎晚节不保,声名受累一样。项尤儿摇了摇头,心中暗暗叹息一声,再展目向其他灵位看去。 此时他已不如刚进来时的慌张,取而代之的则是疑惑不解。他细数之下,这卫骋将军是第二排第三个灵位,而往后还有些有字有烛的灵位之上刻着的均是些将军王公之流,每人石架之上均有十六字的评语,看那评语各人均应是大有来头之士。这下层刻了字的灵牌已有十五个之多,而看这十五人的名姓,却显然是并非出自一族,却不知道这许多高人为何密集地将灵牌布置于此? 他越看越是狐疑,这时边将目光转到那上层的十个灵位之上,却见那十个灵位中,五个灵位是刻有字样的,而第四个刻有字样的灵位前的石头架子之上却没有物品。项尤儿好奇,便看向那石架子上,却见那里刻着“长空鹰扬,杀器不祥,栖于大林,寤寐彷徨”,而灵牌之上写着“游侠黑鹰之灵位”。项尤儿平素最爱游侠故事,虽然不懂那十六字评语是何道理,但心中却对这位黑鹰对这个游侠却有了些孺慕之意。 他正在胡思乱想这游侠的石头架子为何空无一物,这时,只觉得黑鹰灵位的左边烛光忽然间一亮,项尤儿一惊转头,却见上层中的第二个刻了字的灵位之旁,忽然多了一块石制灵牌,灵牌之前还立着一副点燃的白色蜡烛! 项尤儿大惊,他再次细数,确定了此时上层的贡桌之上如今是有十一个灵牌! 方才进入之时,项尤儿记得清楚上层是十个灵牌,还暗想其中或许与外间石室中的十把木椅有关,此时周围无人,却为何无端端的多出了这么一副灵牌白烛?他此时已不愿再在这间充满了诡异气氛的灵堂多做停留,便摸着向方才进来的石门挨去,却不料摸索了许久,都不见门在何方。项尤儿心中发虚,于是也顾不得忌讳,上前将离他最近的卫骋灵台前的白烛拿下,便向墙壁照去。这不照还好,这一照之下,项尤儿不由得心中叫苦,却见烛光昏昏之下,四面石壁光滑异常,就连细缝都找不到,却哪里还有门呢? 这时却听得那第十一个石制灵牌背后的石壁之中忽然咯吱咯吱响了起来,而那第十一个灵牌之上,也渐渐出现了殷红的字样,从牌底开始,依次是“位”、“灵”、“之”、“尤”、“马”、“司”! “司马尤之灵位”?“尤”?“司马”? !!!!!! 项尤儿只觉得心中那种钻挠的痛楚忽然腾起,刹那之间只觉心肺俱焦,加上心中无边的恐惧折磨,不由后退了好几大步。 这时鼻中忽然传来奇异香味,闻在鼻中,便觉得身体渐渐酥软。项尤儿心叫不好,斜眼瞅到近前有一石架子,上面有柄黑铁匕首,于是合身便扑了过去…… —————————————————— 幽冷昏暗的诏狱之中,一桶冷水哗啦啦泼在年轻男子身上,那男子身上已是皮肉翻卷、血肉淋漓。那桶水中似乎还加了辣椒盐分,淋在伤口之上便如同无数把钝刀来回挫割一般。男子疼得张大了嘴,却已然发不出来任何声音。只有一双血红的眸子仍然凌厉异常,如同凶煞一般。 诏狱的酷刑一共一百八十三种,便算是石头也该开口了,上面虽然要求不能害命、不能破相、不能伤筋,但这样的话也有四十八种酷刑足够让人后悔活在这个世上,可是……可是都已经第四日了,四十八种酷刑每个时辰都可以换一种,而眼前这个男子却抵死不松口! 这种刚强执拗或许是他们此生都难以拥有的气慨吧,想到这里,牢笼外的老太监心中不由得恨得咬牙切齿。但想到了今日得到的指令,不由得心中转为窃喜,便低声呵呵呵地掩嘴偷笑起来。 “三日后,兽刑,一级甲等。这几日下手给爷爷收着点。”这便是今日他接到上司的指令。据说是陛下得知这人恶行,加之需要歃血誓师,便将这人定于三日之后的凌迟改为了兽刑。而这人居然能一剑断树、倒墙还能同时震开神策府的五名高手,摊上“一级甲等”的兽刑也是活该! 一级甲等的兽刑啊!这可不是有命便能等到的啊,齐朝开国四百年,排到的绝不会超过二十人。若不是这人犯了这翻天的重罪,还有这人实在太过厉害的话,平素的根本不会用到一级甲等的兽刑啊,那可是和二十只猛兽同场搏杀啊!上一次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而二十年那人却是个魔王啊,怎会如眼前男子一般羸弱。 老太监越想越是开心,仿佛即将参与的不是一场血腥的吃人刑罚,而是异常盛大的典礼一般。想到这儿,老太监不由得舔了一下唇角,兴奋已极,尖声喝到:“小的们,快把太医院杭女医秘制的胭脂化伤膏拿上来,公公要给他治伤。”说罢盯着牢中被锁链捆缚的男子,嘿嘿冷笑。 ——————————————————— 《易经·明夷》:“明入地中,明夷,君子以莅众,用晦而明。” ; 二十一、长空鹰扬(甲) 却说那一日校场之中,卫起为了去捉拿项尤儿等回来,匆匆离开校场。阿白受了委托,看护苟雄一众,他从小便是与阿黄阿土一起生活,从未“看护”过这许多人,于是不由得拘谨异常。平日里项尤儿与卫起在,他俩均是颇有主见之人,于是阿白也便言听计从,此刻他单独面对这许多兄弟,不由得害臊异常。于是他便先是学着项尤儿一般在场上来回“巡视”,却感到颇为不对,觉得着实学不来项尤儿的螃蟹般横着走的气慨,这般“巡视”了几圈,自觉邯郸学步无聊已极。便又学卫起在征兵处翻看账簿,然后将桌上狼毫蘸了些墨水,假装书写。他师父教过他识字,于是他也识得写字,但却不知要写些什么,只好将自己脑中思绪乱写在纸上。 孔六眼看这功夫好的白哥儿如今竟然也写起了字,还写得如痴如醉、笔走如飞,于是心中顿时崇拜陡增,凑过来一看,却见满纸的字写得虽然是英挺圆润、美观异常,但内容却是乱七八糟之极,诸如“隔壁老王似头猪,不许我去见小姝,该用草绳穿鼻孔,系在栏上让它哭”、“尤儿呼噜极响,只能眠于树上”、“拟往南市盗狮以尝肉味”等等不胜枚举,让孔六这等恶棍看了均是感叹人心不古啊,看这白哥儿平日里傻不愣登的,却原来还有这等歪心思,一时间不由得长吁短叹。 阿白方才将积蓄的心思宣泄于纸笔之上,写得是颇为出气,这时才发现孔六围观,顿时用手捂住自己写的字,脸上瞬间憋得通红通红。孔六见状长叹一声,咂了咂嘴,拍了拍阿白的肩膀,仿佛便像是感叹学徒不争气的先生一般,背着手,肚腹摇摇晃晃地便走了。 阿白看着自己写的乱七八糟的纸,呆呆不动,半晌,颓然地长出了一口气,接着望向天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时却看见远处校场外的树梢上,斜斜挂着一个玄色的酒葫芦,正在随着风,悠悠然来回晃动。那树梢离地有三丈许,应该也不是寻常人能挂上的。 看见了这个,阿白眸中忽然瞳孔一缩,全身的气势一凝,便如同瞬间换了一个人一般,刹那间,警觉如战狼、沉凝如伏虎。他最近察觉到了校场附近有人在潜伏探查,但由于感觉到那潜伏之人并未有何杀意,阿白也便没出声提醒,方才卫起离场,那监视之人的气息也跟着卫起走了。阿白知道卫起足以对付那跟踪之人,便也就自顾自地在场中玩耍。但却不料自己方才觉得四周无害之时,却在这时看见了树梢上的这个酒葫芦! 没看错,这是师父的酒葫芦!可如今怎会悬挂于这校场之外的树梢之上? 阿白虽然心无杂物,但却并不傻,此时看见师父的酒葫芦便这样无端端的挂在校场之外,心中已然知道其中定有蹊跷,于是他将四肢在征兵处的椅子上摊开,眼睛闭上,缓缓地调匀呼吸,默默的澄澈五感六识,将魂力扩散,仔细感受……嗯,墙外有三十人杀气较重,但气息较粗,似是普通军士,其中另有一人杀气冷冽,气息悠长,应为统帅,那统帅应为年轻人……应可在自己手下走过八十招不败。除了那些杀气之外,便没有其他可疑气息,自己应可以上树摘取葫芦一试。 心中计议已定,他四肢一振,身子便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射向院墙,接着手脚在墙上一借力,展开“扶摇步”身法,身子已然腾跃至空中,伸手便要去摘那酒葫芦,忽然间听得“呔”地一声娇叱,一道冷箭便射向阿白的胸口,阿白凌空一闪,羽箭堪堪擦着胸前衣裳划过,衣襟瞬间便被那道羽箭拉出了破纹。 阿白身在空中,避开了这一冷箭,身子已然打横,正想抓住树梢借力,却不料这时“嗖嗖”两声,两支羽箭便又向他射来,一剑钉向他头颅,一箭攻向他裆部,端的是刁蛮异常。阿白无奈,一蜷身,让过头顶一箭,然后举膝盖一挡,将第二支羽箭弹开。他在空中挡了这三箭,上跃的势头已然穷尽,正在下落之时,反身看见那被他让开的射向他头颅的一箭却将悬挂酒葫芦的树枝射断了,酒葫芦失了凭据,正在向下坠落。 阿白也不慌张,手中兽牙匕连着牵丝索飞射而出,一边缠上了树干,一边卷住了下落的葫芦。这时却便又听到让他心烦不已的声音。 “嗖嗖嗖”,下面丝毫不停,又是三箭射来,分别攻向他的牵丝索、酒葫芦和脚底。 阿白心中长叹一声,两手一抖,酒葫芦凌空跃起,借着并未射断他牵丝索的一箭的力道荡起,跟着兽牙匕将第三支羽箭一缠,绕着身子转了一周,将那只羽箭反身掷出,接着合身一扑,苍鹰搏兔一般,便朝那个箭射自己的马上骑士扑了下去。 地上那箭士射了三轮快箭,均被阿白在空中无凭无据地化解了,心中也甚为讶异,这轮交锋本来便是兔起鹘落之间,如何耐得这般分神?心中一愣之时,射回的羽箭已然“噗”地一声射穿了坐骑左侧的辔头,擦着马颈,钉入了马蹄之前的青石地面,箭尾尤在不断颤抖。那马受到如此惊吓,虽然训练有素,但也不由得打了一个响鼻,人立而起,马上骑士情急之下一勒缰绳,却不料缰绳已然被阿白反射过来的箭射断,这一拉之下,整个人便向右侧飞跌出去。那马匹人立之后,也没管主人情形如何,发蹄便往前奔去,这时那骑士的脚踝被牵在马镫之上,被那马一带,重重地便摔在地上。头上头盔被青石地面一磕,脱了开来,一蓬秀发散了出来,却原来是个妙龄女子。 这时阿白也从空中扑下,本意想着好好教训一下这个箭手,却不料那马受惊,将那少女拖着前行,于是便也顾不得其它,飞身抢了上去,追上奔马,伸手在马眼前一撩,将马头带偏,接着一掌按在马颈上,全身发力,将马前冲的力道一带。那马正在狂奔,这时力道一歪,便斜斜地跌了下去,阿白俯身一抄,便将那少女抱起,免得她受到马匹跌倒的伤害。 那马轰然倒下,这时这少女背后的三十余军士方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眼见自己们的统领被敌人生擒,于是均是发一声喊,挥刀便向阿白追来。 突然间温香软玉在怀,阿白顿时不知所措,低头看时,却见这少女虽然年龄似与自己相仿,但眉宇之间颇有些倔强的煞气,只是方才不小心被奔马拖拽,于是晕了过去,此时她脚上还缠在马镫里面,端的是放也不是,抱也不是。正踌躇间,忽然觉得一道杀气袭来,却见怀中那少女手中不知何时抓了一把弯刀,便向自己的颈中削来,阿白顿时松手,举掌便向那弯刀迎去。那少女失了阿白的依凭,一刀不中,却不料阿白此时放手,便又跌在地上,屁股着地,顿时疼她秀眉倒竖。于是咬着牙,坐在地上,翻手弯刀一转,便斩在了牵扯自己脚踝的马镫之上,那刀颇为锋利,她的刀法也相当利落,断镔铁制造的马镫如同切豆腐一般。 脚上脱离了马镫纠缠,那少女拄着弯刀,一瘸一拐地站起,转眼看向自己带来那些无用军士,眼带煞气,喝到:“一帮杀才!”说罢,回刀便向跌断了腿在地上呜呜哀鸣的马脖子上斩去。阿白离那马较远,来不及阻止,眼看那马便要一命呜呼,忽见那少女停刀不前,盯着那马发怔,跟着一声长叹,将弯刀收入腰间刀鞘。举起马鞭,在空中空打了三声响鞭,接过军士牵过来的一匹马,斜眼狠狠瞪了阿白一眼,鼻头一皱,怒哼一声,翻身上马,率领着那些军士走了。她那匹受伤的坐骑,也让军士牵了,一跳一跳地离开。 阿白呆呆地看着这帮人离开,心中觉得这些人来得奇怪,去得也离奇。他们引诱狙击自己,定会是有什么目的吧,可是却不料他们说走便走,居然一点都不含糊,这倒是大大出乎阿白的预料,他站在墙外,手中捏着师父的酒葫芦,心中思绪纷乱,忽然想起了自己还没问那少女自己的师父的下落,于是连忙想要扬声询问,却发现那少女已然走得远了。他只好低头看着手中那个熟悉的葫芦,心中忽然空落落的,站在街上不知所措。 忽然之间,阿白心中涌出了一丝不安的感觉。 ; 二十二、长空鹰扬(乙) 太安静了,虽然这几日前来应征的人员逐渐减少,且从一个时辰前,征兵场便无人前来报名,但场中依然有苟雄及孔六一干人等,为何感觉这方圆数里似乎便之剩自己…… 他心中惊疑,翻身便跃上校场院墙,站在墙头观察,却见诺大一个校场,此时却空空如也,哪有半个人影。阿白站在墙头,看着斜阳映照之下的昏黄校场,一时间心中彷徨不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从小与师父相依为命,本来是过惯了孤独的日子,但这几日来与这帮朋友一起相处,却是让他体会到许多从前不曾感受的温暖体验,此时却突然又是发现了师父的酒葫芦,又是同伴失踪,阿白心中顿时无处着落。这时忽听到西边一声女子仓惶之极的尖叫之声传来,听声音便似是方才那个少女。阿白忙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见叫声传来处一群麻雀乌鸦惊飞而起,似是果真出了什么变故。 阿白略一思索,心中顿时想到那少女今日行动古怪,若是寻到了她,难说便会有些线索,且若是那少女遇到了什么麻烦,自己也能伸手相助,毕竟方才也是自己害得她伤了脚踝。心中想定,便长身一跃,飞快的掠过街边房屋的的白墙乌瓦,径直向那个声音发出的方向扑了过去。 飞速掠过了两条街之后,来到一处宅院之前,那宅院颇为老旧,似是许久不曾维护,四下里并无行人,宅院之畔,却见方才的军士有十余人斜斜地瘫软在地上,身旁墙上地上均有许多血迹,那几个倒下的人衣服铠甲之上也是血迹斑驳,看来还未干透,颇似遇到什么突如其来的打击,还来不及反应便折损了。却不知道方才一会儿功夫,也没听闻兵刃搏击,却为何在这一柱香功夫间便变成这样? 他这时转过头来看向那少女,方才那个与自己交手的少女此时正匍伏在地,肩背正在微微起伏,似是受了重伤一般。方才那匹伤马也倒在少女身旁,颈中正自潺潺向外流着鲜血,那马匹似是生命力正在流逝一般,眼神之中充满哀伤,阿白不由看得心酸,举手抚在那马匹头上,似是安慰一般。 他心中疑惑,方才一番争斗,他知道这少女性烈如火,若不是虚弱之极,断不会如此伏在地上。可是这少女明明功夫不弱,但却为何这么一阵子便全军覆没? 他便要去翻过那少女看看情况,手方接触到少女肩膀之际,却忽然心中警戒,退了数步,瞄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军士,只见地上数人均似乎是昏迷不醒,而第三个军士气息黯淡,不似尚在活着,他心知此时死人能告诉他的消息远比活人要直接和准确,于是伏下身,便要解开那军士的盔甲,观察他身上的伤痕……便在这时,那个本已无生人气息的军士忽然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刹那之间,一种异样的感受瞬间打入阿白脑中,一阵暖洋洋的酥麻感觉便如同从阿白眼中快速流入全身,似乎那军士的眼中有种深深魔力正在让自己进入梦乡。阿白急忙放开那军士,兽牙匕脱手射出,却不料手心一软,兽牙匕斜斜割破了那军士的头盔绑带,扑哧一下插入了军士身后的青石板上,而他自己全身已然软软的无法动弹,接着脑中意识逐渐便被剥夺开来,身体便僵在了原地…… 那军士这时扯下了头上头盔,仍在一旁,偏头看了看阿白射入身侧石阶上的兽牙匕,暗叹了一声侥幸,反手便拔出来把玩。却见着男子满头蓬松长发,不髻不束,脸上瘦削,笑得颇为不屑,看来满是野性。最奇异的是他瞳仁深碧,颇为妖异。却见他将两腿一蹬,舒服地坐在了地上,瞟眼盯着阿白的眸子,喃喃道道:“老鹰果然喜欢吃死的啊……小子,给我去揍那趴着的野丫头。”最后这段命令语调甚为平缓中正,却似乎充满了诱人的魅力一般。 阿白闻言,缓缓起身,向地上那少女走去。这时那少女却“腾”地一下翻身站起,一脚将阿白踢倒,抬脚踩住阿白,接着手中弯刀一闪,刀尖指着坐在地上的长发的野性男子的鼻尖道:“黎狼,你那臭嘴给本小姐放干净些,谁是野丫头了?还有,少用你那下三滥手段来骚扰本小姐!” “下三滥?下三滥可比你那些三脚猫强!若不是小爷的猎鹰本事,靠你那三脚猫?哼……况且小爷方才和你打赌这小子第一个便会来找小爷,小爷可是胜了哟!”长发男子黎狼轻蔑的反讥道,接着伸手在阿白颊上一捏,阿白却如同失了魂一般,全无反应。 “死狐狸,你……你敢说本小姐是三脚猫?要不是你死乞活赖非要本小姐配合你设计这个下三滥陷阱,本小姐早就将这小子拿下了!死狐狸,快给本小姐起来,本小姐和你公平较量……不对,本小姐让你一只手,谅你也讨不了好!”那少女被黎狼一激之下,气得跳脚不已,便要和黎狼决斗。 “鹞儿小姐,别……别闹了啊,这人魂力已然修到了第四层,我方才勉力施为,用了五重“束魂箍”方才将他约束住,如今已然力有不支,我们要尽快把这人带回到大帅那里,不然……不然,我怕是不成了……”黎狼这时忽然脸色大变,声音颤抖,一手捂着胸口,脸上露出痛苦之极的神色,另一只手勉力支撑地面,却是没法爬起身来。 那少女鹞儿见状大惊,但她见识过阿白的功力,也知道这黎狼的功夫全在心力与这一双眸子之上,若是碰上了魂力极强的高手,他要束缚住对手意识那也是极为消耗的,弄不好的话还会遭到反噬。于是不由得放下弯刀,伸手便要去扶黎狼。却见这时黎狼嘴角忽然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调侃笑意,鹞儿瞬间明白这厮是在骗取自己的关心,于是大怒皱眉,一脚便向黎狼踹了过去,黎狼利索的翻身闪开,长发一甩,哈哈笑道:“野丫头,再这么胡闹,待会儿这小子挣脱了小爷的束魂箍,小爷可没能耐再捉一次了。”说着嘴中打了一个呼哨,也不回头看鹞儿,便往巷子深处走去,阿白也是游魂一般跟着他向前走去。鹞儿一跺脚,回头看了看那匹流血的马儿,似乎有些不舍,却听闻远处黎狼飘忽忽的声音传来:“军中按律,凡伤主之马俱要杀之,可别告诉我你爹爹没教你这个道理,小爷我只是代劳而已……”语气之中全是不屑。 鹞儿闻言大怒,却无处可发,于是抬起脚来,在周围其他几个瘫软在地的士兵腰间臀上狠狠踢了几脚,将被催眠的一众军士纷纷踢醒,然后气呼呼地一瘸一拐地向黎狼追去。众军士不明所以,但兴许早知道黎狼的异能,缓了一会儿神之后,也便纷纷追着统领走去。 《新语·巧艺》:“黎八生而异瞳,能障人目而眠之,白帝数为之困。及用于战,收奇功,世谓之魔。” ; 二十三、六合之局(甲) 转过了几条街,阿白一直茫茫然跟在黎狼身后,鹞儿则抢了一批马,趾高气扬的跑在前面,不时回过头来催促黎狼,黎狼却均是一偏头,不予理睬。鹞儿吃了几次憋,气得满脸通红,转手一马鞭便抽在黎狼旁边的军士头上,脚下一夹马腹,便催马先走了。黎狼只好无可奈何,去安慰那无来由被打的军士。那军士仿佛是戒备已极,不敢丝毫和他对看。黎狼仿佛也习惯了如此,看见鹞儿走远,便驻足挺身站立。这时他们已然站在皇城神武门外,黎狼站在巨大的城门之下,看着城头幽幽叹了一口气,忽然对着身后说道:“小子,早就醒了吧,为什么不走?” 阿白的声音从后面冷冷传来:“为什么要走?” 黎狼闻言,脸上似乎露出了苦笑:“好聪明的小子!胆子要是足够大的话,不妨继续跟来。” 背后阿白也不言语,只是杀气一振。黎狼感受到阿白气势,呵呵一笑,也便不做声了,举步便向神武门走去。阿白低下头,也默默地跟他走了进去。他暗中默默堤防,却一路均是无事,随着黎狼一同沿着城墙石阶,登上了内城雄伟的的城楼,却见城楼之上还有木制阁楼,他听卫起提过,这应该便是九门都督府的营处吧。只见城楼之上灯火通明,军士来回巡逻,防卫甚是严密,城头箭楼上还有士卒拿着单孔望远镜正在眺望。 黎狼沿途随意打着招呼,似乎很是放松,也不担心阿白有甚异动,转了几道弯,将阿白带入一间侧厅。只见那侧厅之中已然放了好几样精致点心,虽然摆设均是军中的粗放风格,但是也已然显得颇为尊崇了。黎狼也不与阿白客气,斜斜坐在榻上,伸手抓了案上点心便往嘴里塞去。阿白见状,也不多说,折腾了这许久,他也腹中饥饿,于是也抓了点心,自顾自吃了起来。他深知此时应该沉下心来,静待对方反应,自己便是在着急也于事无补。他一路仔细留心,只觉对方若是要对苟雄一众不利,在校场之时便可动手,且黎狼知道自己已然清醒,却依然把他带到此处,其中不解之处很多,但可以确定的是对方并无歹意,于是便也就放开了心,对方给什么他吃什么,也不稍作拒绝。 黎狼吃饱之后,拉过一张椅子来靠在背上,就着方才喝的一点酒意,闭上眼睛昏昏睡去。这边阿白见他闭上双眼,方才松了些神,便向这屋中看去,他这时才发现,这侧厅之中的台桌之后挂着一副画像,画的是一个黑衣中年男子,阿白细看之时,却觉得这画中男子颇为熟悉,竟然便如同自己的师父一般!自己所料不错,眼前这人应该会有自己师父的线索!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他看这画中男子居然越来越像自己师父,不由自主的便要上前仔细辨认,却觉得那画中似乎也有种让人入神的魔力,身子忽然间不由自主动弹不得,他心中暗暗叫苦,方才自己的点心都是留意吃黎狼吃过的种类,却不料还是着了道儿。 这时忽听得身畔躺着的黎狼闭着眼睛幽幽地道:“小子,小爷便是用画的也可以将你催眠了,给小爷好好睡一觉吧!”这个“吧”字刚出口,便像是将意识关了阀门,阿白只觉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 只听得“啪”一声响指打响,阿白脑中意识再度回归,却见自己正站在一个宽大的庭院之中,此时天上天光已明,看来已是早晨,他默默一运气息,觉得身上并无异样,全身精力充沛,仿佛便是好好的睡了一个懒觉一般。他将内息潜运,暗查自己周身的血脉运转,按照血脉运转与天时之间的联系,默察到此时应该是辰时左右。 他察知自己并无异样之后,转眼向院中看去,只见这似是一个演武之场,周围可以见到有数个兵器架子,架上兵刃甚为精良,比校场的老旧兵刃好了很多。这个演武场并非封闭,场边南面是假山池塘,假山背后是一个六角小亭,庭中坐了一个相貌如同平常农夫的中年汉子与一个披着白狐大髦的中年文士正在据盘对弈,玉制棋子敲在石桌之上噼啪作响。假山之侧有一个凉棚,其间琴声叮咚,悠悠缓缓,正在奏一曲《清泉》,听来甚是舒畅。 那中年汉子侧面木榻之上坐了一个形容枯槁的鬓发枯白的老者,正自拧紧了眉毛看着棋盘,他面上枯槁,一皱起眉毛之后便如同老树枯藤纠缠在一起一般。而那中年文士背后却只有一个总角女童,似是看棋颇为无聊,又被逼无奈,只能呆在亭子里,显得烦闷不堪。 阿白收回目光,却见假山这边,演武场上,黎狼正斜斜坐在一条长凳上,他将一条腿搭在那条凳上,嘴上正挂着习惯的戏谑笑意,促狭地看着自己,但看他衣裳颈口均是被汗浸湿,反复方才消耗了颇多气力一般。这时阿白方才发现自己身上衣服已然不是自己昏迷之前那套衣裳了,低头一看,却见那衣服是白绸所制,虽是武士装束,却透气舒服,也不知是何人为自己换的。他心中一动,手腕一抖,发现兽牙匕与牵丝索还在,于是心中稍稍安定。 他这时缓缓闭上了眼,将身周魂力提振,他感受得到这场中,黎狼或许是气势最弱之人,而除黎狼之外,这里至少有四人是自己没难得取胜之人。这四人并非同在一处,自己身后应有两人,其中一人的气势应是那少女鹞儿,自己左边有一人,亭子旁的树上也有一人。出这几人之外,余下均是些杂役,呼吸粗重,应不足为患。 再感应那亭子之中之人,那文士似乎羸弱不堪,但羸弱之中却有种难以触及的深渊之感,而那老者看似老迈,但却似乎枯荣兼具,又是寂灭难测又是生机盎然。而那与文士对弈的农夫模样的中年男子……阿白刹那间感觉到自己的深心之中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便如兔鼠遇上虎狼一般的无望之感油然而生,只觉那男子的气质便如同泰岳之壮、莽原之宽,让他瞬间觉得自己如同蝼蚁一般的渺小无助。 阿白摇了摇头,将杂念摒除,他身处这困兽之地,心中反而凝定,他也不愿去想自己为何会身在此地,只是默默地将心魂调宁,也不睁眼,静静而立。 却听得忽然院中琴声一扬,变做了《高山流水》,同时身后一声清啸,忽然一道凌厉枪风向他后脑袭来。阿白也不睁眼,偏头一让,接着用兽牙匕护住腕口,举肘便向来袭的长枪挡去。那人一刺不中,枪杆一振,便向阿白手臂崩来,阿白兽牙匕刃口向外,本拟将来袭的长枪削断,却不料那人抢如灵蛇,待要击到阿白手臂之时,呼哧一转,枪花一抖,枪杆便击在了阿白胸口。阿白一阵胸闷,不由得后退了几步,默察之下,觉得那人方才那一枪手下留了劲力,这才缓缓睁眼,却见那人是个军官打扮的青年,一身乌衣干净利落,五官虽不突出,但是却给人一种难得的敦敏感觉。只见那青年持枪站立,身板标直,虽然方才小胜了半招,却含笑伫立,并不上前追击。这时却听得庭中那文士笑道:“亨九,你看如何?” 那中年男子愣了愣,缓缓道:“处于变中能不惊,立于胜时能不傲。两个都不错。你和黑鹰都颇会教徒儿啊。”那语音暗哑平实,却有种难以言喻的霸气隐藏。他看着眼前的棋局似乎入了神,也不再看向场中。 阿白这时却左手捏着右手,向那中年男子道:“大伯,我的兄弟不见了,你们知不知道他们在哪,能不能告诉我……对了,我师父也不见了,我找了很久了都没找到,我很想他……”这话一出,场中众人均觉得诧异。阿白武功奇高,他们今日严阵以待,也是对他颇为看重,却不料他回魂之后,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坦诚直白,全无高手风范,反而便如同邻家的孩童前来请教隔壁叔伯一般。却见这时那个观棋的老者也蓦然转过头来,双目中神光隐隐,仿佛透彻万事一般。阿白看见这目光射来,却坦然相迎,神色恳切,仍然是满脸的真诚,那老者随即收了目光,喃喃道:“果然……唉。” 这时那中年男子忽然开口道:“老七,给他看看。”接着庭中树上一人应了一声,却见那人冷然抽出一支通体雪白的羽箭,嗖地一声射到演武场旁的一处垂帘之上,垂帘应声射落。却见垂帘之后,十个人被捆得如同粽子一般,被绳索吊在半空,正是苟雄一众和孔六,却见他们均是被堵住了嘴,说不得话,但看见阿白在场中均是开心不已,仿佛遇到了救星一般,纷纷脸上胀得通红,四肢乱蹬,想要阿白来解救他们。他们悬吊之处下方却是一个深坑,坑中布置着许多森森钢刺,若是落入坑中,必会被那些钢刺扎得送了性命。 ; 二十四、六合之局(乙) 这时亭中那男子长叹道:“你师父嘛,他已然死了,至于你的兄弟嘛……场中这五个人,若是你都赢了,我便放了他们,若是你输给了任何一人,你的兄弟便也活不了了。”他这话说得依然平静无波,但却有一种让人无法质疑的威严。他语义漠然,似乎他人死活于他只是寻常之事一般。 什么?师父死了?阿白听闻这句话后,全身气势瞬间如同火焰被大雨浇灭一般。 怎么会?那个不靠谱的师父三个月前还和自己喝酒打闹呢!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虽然生了病,虽然打不过自己,但至少豺狼虎豹还是能够打得过的啊!难道说,世界的那一边真有什么好玩的,他便撇下了自己先去了? 可是熊会死,老虎会死,大树也会死,活着的事物都会死啊……可是,可是……可是那是师父啊,不是别的人,不是天地之中任何其他的事物啊。 阿白再次闭上了双眼,他从小与生灵接触,与草木虫兽一起生长,他深知生灭自有天行的规律,因此对于死,向来是看得通透的,此刻听闻师父离去,心中却有种很深很深的寂寥之感,这并不是对死亡的惧怕,而是自己一个知心同伴从此不能再见的空荡之感。这一刻,他感觉他其实从未将师父当作是一个严厉的长辈,而始终都是一与他共同和野兽打架、共同去挨饿受冻嬉戏玩闹、共同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的挚友,而此刻,此生,这个挚友却再也没法相见…… 别了,糊涂的师父!而徒儿此刻,还有我自己的架要去打! 阿白缓缓呼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些许微笑,心与魂应,周身杀气骤然飙起,在他身周逐渐回荡,从颓然消弭之间逐渐越振越韧、越荡越强,一时之间,这刚刚知道自己师父死讯的邻家少年似乎瞬间兑变成了一个绝代高手,俾倪于场中众人。就连树上的柳七也察觉了他气势变化,惊讶于眼前这少年身形虽无异状,但他周身散发的绝强的气势之强,几乎……几乎已然可以与亭中的大帅一较短长了。 却见阿白忽然睁开双眼,眼中精芒爆射,双手一反,将兽牙匕向身后一甩,牵丝索带着兽牙匕划出了两道绝美的弧线,兽牙匕径直向孔六等人划去,却是要直接抢人。却听身后哈哈一笑,一人飞跃而起,刀光一亮,将左边的兽牙匕砸下,出招之人意态豪迈,正是胡越。而右侧也是“叮”地一响,兽牙匕被一只白色羽箭一挡,偏了开来。阿白将两边的兽牙匕一收,冷冷环视了一圈周围的柳七、胡越、黎狼、鹞儿和使枪的青年五人,沉声对亭中中年男人道:“我若胜了,你便立时放人?” 中年男人似乎也对他突然暴涨的气势感到惊讶一般,道:“石信从不虚言。” 阿白点了点头,沉声道:“那好,你们五个人一起上吧。”说话的语气平淡,似乎全不把对方放在眼中一般。身后孔六这时挣脱了口中封堵,忽然杀猪般叫道:“白哥儿,别啊,一个一个的打吧,这帮死土匪真的会杀人的啊!” 阿白却不管孔六叫唤,兽牙匕连着牵丝索,从袖口垂到了膝旁,双手微微一抖,却见那兽牙匕竟然上下转动了起来,乌黑的兽牙匕此时竟然转成了一个小小圆盘,如同被带动的空竹一般,原来这兽牙匕连接之处有个轮状轴承,适当扯动便可以旋转如轮。 却见这兽牙匕越转越快,后来竟然隐隐有风雷之声,这时场中五人见此异状,均是纷纷留意。忽听阿白大喝一身,牵丝索荡起,刃盘向柳七所立树枝切去,却见刃出如电,柳七尚未反应过来,立足之处便被切断,柳七也算是反应神速,虽在头下脚上下落之时,仍然反手一箭射向场中阿白,待要落地之时,左手一撑,身子已然跃起。耳中传来琴声激越,已然换上了一曲《十面埋伏》,曲韵铮铮,似乎杀机暗藏。 却见这时场中青年持枪、胡越持刀、黎狼套上铁爪、鹞儿一挺短剑,已然与阿白缠斗在一起。却见阿白的兽牙匕如同活了一般,呼呼轮转,沿着牵丝索前后翻滚,阿白双手双脚脖颈腰肢均用作了牵丝索的轮轴,一时间兽牙匕绕着全身上下流转,牵丝索左缠右绕,让对方的刀枪短剑拳脚难以施展。 这兽牙匕如此运用端的是离奇异常,这般武功也并非十八般武艺中任何一种,骤然用出,竟然让场中的五大高手左支右绌。这般用法原是来源于阿白儿时他师父做给他的一个玩物,那玩物是一个如同空竹一般的中间凹陷的小球,球中安装了轴承滑珠,取名为“悠悠球”,连着绳索抛下之时,绳子不动,但是球儿会旋转不止,手劲合适的话,便可随时控制旋转的小球收放与转停。阿白玩得开心,后来自己异想天开,便与师父一起做了这个机括,将兽牙匕与牵丝索做成“悠悠”之用。此时面前对手均不是自己轻易能够克服之敌,因此便冒险运用这“悠悠”之变,以兽牙匕的百般变化攻敌,用牵丝索的牵绊缠绕乱敌。 此时一试之下,竟然颇有奇功,只见他牵丝索一绕,兽牙匕以长枪为轴一个盘旋,斜刺里削向胡越的肩膀,胡越不得已回刀一防,却被另一边兽牙匕乘势攻到,这边黎狼见状,出爪砸开兽牙匕,却又被带偏了的鹞儿的长剑拍得腰肋生疼、哇哇直叫。一时间场中五人均是被带得东倒西歪,胡越只觉得青年的枪似乎招招都是往自己身上招呼,黎狼觉得鹞儿定是偏心护敌,总是一剑攻出之后自己受罪,就连柳七在场边也不敢轻易发箭,毕竟场中几人斗得太过接近,而且均是身形如风,自己若是发箭,难免会伤及同僚,于是便抱住了弓,在场中默看许久,忽地向场中青年叫道:“远攻!” 场中青年听闻此语,顿时醒悟,深悔方才被阿白的奇怪招式牵引注意,竟然当局者迷,受到了于是一声爆喝,枪杆横扫,将胡越、黎狼和鹞儿荡出斗圈,沉声道:“换长兵器,阿黎先下。”黎狼闻言,似乎颇无所谓,一拍屁股,便退到场边方才坐的那条长椅之上,他也知道自己长兵器并非长项,于是便继续翘脚斜坐,脸上仍是一脸的嬉笑。 这时场中鹞儿已然换了一条长鞭,运起家传的“泰岳真气”,长鞭挥洒之间,威力如棒如锤。胡越的单刀快意,便没换兵刃,三个人分别占了三角,远远围住了阿白,场外柳七白箭上弓,也瞄准了阿白。这四人均是以一敌千的一流高手,但此时却不约而同选择合击阿白,实在是他们往日无法想象之事。却听得古琴一阵急弦骤起,真如铁骑突出、银瓶乍破一般,那青年合着这琴韵,“鹰胆枪”呼啦一声,枪势如龙,当先朝阿白攻去,胡越钢刀一挺,借着鹞儿的长鞭掩护,突入内圈,刀刀狠辣刁钻,朝阿白身上招呼。阿白却不慌不忙,依然牵丝引索,将兽牙匕挥舞得轮转如月,一时与四般兵器斗得难解难分。 这边亭中,对弈的两人却如如不动,只见石信盯着方才文士走的一步闲棋看了许久,道:“安石,这些年不曾对弈,你棋艺都生疏了。”说着在棋盘上投了一枚黑子,继续在边角厮杀,稳固已得的优势。 “俗务缠身吧。”文士微微一笑,轻松地放下了一手白棋,仍然是下在斜角空白之处,看似无的放矢,却似乎瞬间将整局棋格局扩大。旁边那老者看到这一手,枯眉一抖,眼中忽然放射出兴奋至极的异彩。那中年男人虽然当局之中,却也看出这一手颇有深意,不觉沉吟道:“若是我在角上做眼绞杀,你那两着闲棋却如何扳得回全盘之势呢?”说着看向文士,却没应着。 文士淡淡一笑,转头看着场中五人相斗,道:“那孩子都懂得牵制纵横,以敌之力制敌、以六合局势定战况优劣,与你这大齐第一高手缠斗,我有怎能在意于这一隅得失呢。”那中年男子听闻此言,转头向场中看去,却见场中依然是对峙局面,虽然四人换了长兵器对付阿白,但一旦圈子扩大,四人便无法相互策应,成了与阿白独斗之势。这独斗之局,胡越与那青年还勉强可以应对阿白,但鹞儿却显得左支右绌,还需要他人前来支援。 阿白的“悠悠”刃诡异莫名又神速异常,往往能指东打西、左右逢源,盘旋来去之间,往往神出鬼没之极。于是伏击圈子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斗到后来,四人均是手中兵刃不接,而脚下步伐却在不断轮转,找寻于自己有利之位置,于是场中竟然停了打斗的声音,一时间怒龙垂首、白猿挂臂,与斗诸人只是步伐纵横,仿佛是在心照不宣地跳着奇异的舞蹈一般。 孔六等人没甚见识,只见方才场中几人斗得热烈,但此时却都是停手,取而代之,却在不断交叉踏步,均是不解,但看到阿白脸色严肃,而对方胡越冷汗连连、鹞儿则不停娇喘、那青年眼中煞气冷冽,场外的柳七脸上涨得通红,便不敢多语,只是静静观看。众人只觉得此时虽然场中看似平静,但却比方才激烈对攻显得要凶险得多。 ; 二十五、六合之局(丙) 那中年男人看到此处,喟然道:“后生可畏啊,鹞儿经此一战,胜过她苦练数年了。”却见鹞儿手持长鞭,初时还能跟上几人步伐,但到后来,由于昨日腿脚受伤,虽然已经大好了,但却还难以说是痊可,便渐渐不得要领,难以维持住攻守平衡处的位置。鹞儿性子刚烈,如此难以交锋的争斗却是平生首次,况且如今还是那青年和胡越在旁掩护,才不至于落入阿白牵丝索牵制之中,一腔火气憋得难受,忽然急攻几鞭,跳出了斗圈,心中压力登时减少,于是长鞭一回,抽打在身旁的青石桩,只听得“噼啪”一声巨响,坚硬的石桩登时被她软鞭抽得石屑横飞,显然方才积压的怒火已然极多。 再看场中,这时鹞儿出局,胡越与那青年似乎反而顾忌减少,胡越看着眼前情势,忽然哈哈一笑,道:“好小子,好功夫,好胆略。四弟,俺老胡也退了!”说着快哉刀一收,也跳出了斗圈。他此刻已然明白,己方虽然人多,但却反而成了不利因素,眼前这少年看似呆傻,但起落之间,颇有连横合纵的借力打力之能,这场比试,若是单论武艺,自己或许不能胜了眼前这少年,但是持枪的青年兴许会有胜的把握,若是自己在场,难免又会被引得去与持枪青年相斗,不如将位置让出,独留下长枪和羽箭,兴许胜率反高。他此时已然对阿白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生来口快,这一连串“好”出口,已然说明他是彻底服气了,接下来便看那青年和柳七的了。 这时那琴韵似乎也懂得凑趣,弦音一引,转为了一曲《将军令》,曲调铿锵豪迈,听来让人热血沸腾,青年听闻琴声,哈哈一笑,枪杆轻挑,神木枪又是一变,若说方才相斗之时还是天上漫游的仙龙,此时便是爪牙森然的恶龙,那恶龙折身一扑,便向阿白刺来,此时他不必再顾及场中他人,一条枪挥舞盘旋,端的如同入水之龙、飞空之鹏,一时间神木枪点、挑、缠、崩、挡、甩、扫各招纵横自如,场中劲风大盛、酣畅淋漓!阿白依然冷然应对,兽牙匕或短或长,牵引为主,始终保持在一个两步方圆的圈中与那青年纠缠。 亭中石信看到此处,道:“孙武子所谓上兵伐谋,可即便掌纵横于帷幄之中,河山版图也均是需靠短兵厮杀、步步溅血才能得来。” 那文士气势上也不稍弱,答道:“可是未有图穷,又怎能匕现呢?” 石信淡淡地道:“那么,以筹粮、河荒二者促成我崩雷堂与朝廷的粮草生意,再以崩雷堂向扶桑减少火器供应为条件说服高丽出兵抵住幽焉东肋,又以积压的火器供应河西弧羁诸部以干扰幽焉后援等等,便是你匕现之前的图谋吗?”石信说罢,气势之中竟然隐隐有些忧虑。随手应了一手。 那文士却洒然一笑道:“亨九慧眼。”说着啜了一口清茶,接道:“算计衡量,筹谋于千里之外,卿不如我;然而砥砺驰骋,杀将斩旗于城下,我不如卿……我许久不曾弈棋,看来果真便是少了许多锐气啊。若是要短兵相接,靠的还要是亨九你啊。”接着一子直进,却一改方才作风,与石信在盘中厮杀起来。 这时场中却忽然寂静,却见阿白兽牙匕忽然一收,双手反持匕首,眼中忽然凶光毕露,似乎一只已然厌倦了调戏猎物的猎豹忽然露出獠牙一般,合着“锵锵”几声琴鸣,脚下入鹰隼般的“扶摇步”一错,电一般向那青年扑去,瞬间撕开了长枪的防御圈,亏得那青年枪法卓绝,短打枪法也使得极为凌厉,只听得一连串兵刃相接的声音便如琵琶声连弹一般——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哧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噗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噼啪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突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嗒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嗒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柳七看得眼花,白箭搭在弓上,迟迟发不出去,这时忽见阿白舍了那青年,翻身瞬间向他扑来,柳七白箭如电,倏忽之间便已钉向阿白,阿白闪身避过,却不料箭势来得太快,胸口衣襟被射破,又在他胸口拉出好大一条血痕。阿白皮肉受伤,却半点也不停留,转眼便扑到柳七面前,柳七下意识一按箭袋,却发现最后一支箭已然用罄,不由大惊,只能举弓抵挡。 “崩!” 一声巨大的弦鸣,柳七的白猿弓便就此断为两截! 这时却听得一声闷哼,阿白被那青年一枪崩在背上,被枪劲震得向前飞去,他左手在地上一撑,借势转身,一声低吼,再次揉身向那青年扑去。 这时亭中文士一子落定,棋子与桌面噼啪一触,文士微微笑道:“白非白,黑非黑,攻亦守,进亦退……亨九啊,这一局看来是我赢了吧!”说着将盒中棋子哗啦啦倒入棋盘之中。却听得场中也是哐啷一声,铁藤枪坠地,阿白手中兽牙匕正斜斜顶着那青年的胸口,这时阿白一手抚胸,忽然一口鲜血咳了出来,显然这一场比试胜得确然不易。凉棚琴音似解人意,弦音骤停,余韵袅袅,似是颇为关切一般。 这时文士忽然长笑起身,对着场中阿白鼓掌道:“白哥儿,恭喜你通过了这崩雷堂的三关五试之难……阿起能有你这样的伙伴,我这做师父的也可以放心了。” 孔六典故较熟,听闻这个“三关五试”,心中颇觉疑惑,这是江湖皆知的天下第一堂“崩雷堂”任命堂主之时用来试炼选择新堂主的仪式啊,而这崩雷堂的堂主之位空缺已久,难道方才那场比斗便是这天下第一堂的“三关五试”? 阿白却不知道这许多,他方才苦熬至柳七无箭之时,以短击长,冒险将那青年击败,心中方自茫然,这时听得那文士说得亲切,便不由得问道:“你……你是木瓜的师父?” 文士不由一怔,随即点了点头,道:“喔,木瓜啊?这名字倒是挺贴切的!”原来他便是卫起的师父慕容渊。 阿白忽然眼神一黯,转身看了看身后吊着的孔六、苟雄等人,对慕容渊说:“大叔,我的兄弟被他们抓了,还有,尤儿和木瓜也不知道去了哪。”这话说得颇为天真,仿佛自然而然将慕容渊当作了可以信赖的长者,只是语气之中却满是哀伤。 这时忽听得石信沉声道:“阿黎,放了这群小子。” 却见黎狼得令,不知从何处翻出了几个绳结,一扯之下,吊着孔六等人的绳子忽然一松,这十人竟然直直坠了下来! 阿白见状一惊,孔六等人虽然离地不高,但若是落入坑中,却躲不开被钢刺刺伤,但自己此时离众人尚远,绝不可能同时对十个人施救,一时间便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孔六等人吓得大叫惨号,却只觉得身子是摔在石板地面之上,并无深坑与尖刺。这时忽听的黎狼捧腹大笑,场中众人俱是莞尔,细看之时却见原来那所谓的“深坑”不过是画在一副油布之上的图案,只不过那副画太过逼真,让众人都被这障眼法门蒙混了过去。黎狼不过将那幅图案铺在了地上,再加上一系列障眼之法,通过光照与布置使其难以辨认,于是让阿白与众痞子一见之下便信以为真。而这时地上湿痕一片,骚味四起,显然是有人已然吓得尿了。 阿白见状,心中稍微平息,兽牙匕倏忽飙出,噌噌几下便将捆缚众人的绳索切断了,苟雄等人也不知该说什么,全都揉揉自己被捆得发麻的手脚,纷纷围到阿白左右。他们此时身在险境,项尤儿与卫起又不在,自然而然便将阿白视为领袖。孔六久在市侩,也熟悉阿谀之道,此刻脱了危难,便瞬间没了方才大骂“那帮死土匪”时的气焰,他看出眼前的亭中之人才是重点,而那个“石信”虽然耳熟,也似乎是个大官,但却看起来颇难说话,于是便满脸堆笑地对慕容渊一拱手,道:“这位状元爷,方才白小哥儿打赌赢了,您看,是不是可以放我们走了啊?”边说边是连连作揖,真不料这肥肥躯干竟然能打折打得这么麻利。 慕容渊回头看了一眼石信,耸了耸肩,双手一摊,叹道:“在下不是此间主人,未敢僭越……不过在下有一样事物,不如你们先看了,再决定是走是留吧。”说着从身后那名小婢手中接过一张长大的薄纸,伸手一扬,纸片便如同有细丝牵引一般,缓缓地向孔六飘来,孔六见状吃惊,待得那纸片飘到近前之时,他伸手一捞,那纸片便顺势滑入他手中,便如同慕容渊亲手递入他手中一般。孔六低头一看那纸片,瞬间脸色煞白,手抖做筛糠状,接着扑通一声便跌坐在地上,仿佛此刻的惊吓比方才被吊在“钢刺”之上尤为严重。 ———————————————— 寄语:部分写法请九把刀进行解释,哼! ; 二十六、六合之局(丁) 阿白不解,兽牙匕一引,便将孔六手中薄纸夺过,细看之下,不由得也是说不出话来。原来这是一纸海捕文书,而通缉的,正是自己一众人等,而罪名共有六条:其一,首犯卫某,疑为晦暗魔教使者;其二,首犯项某、卫某,谋刺辅政亲王;其三,首犯项某,窝藏杀人疑凶;其四,首犯项某,冒充命官,率众扰乱朝廷征兵大计;其五,首犯白某,疑刺杀礼部侍郎胡孝辅;其六,首犯卫某,扰乱公主大婚。自己三个“首犯”的待遇是“发者赏千金,首犯凌迟”,而除了“首犯”之外,其余还有二十六名从犯,待遇则是“发者赏千贯,从犯斩立决”,而孔六也以“通匪”被定为从犯,难怪方才他如此受惊。文书最后还说“首犯”卫起已然伏法,拟定于丁酉日西市口凌迟处死,掐指一算,便应该是在五日之后。 众痞儿还不太识字,看不懂文书上具体所写,但众人在市井之中混迹已久,海捕文书的制式看得颇多,自然认识。再看上面画的项尤儿他们的相貌虽然多了许多横肉和匪气,但依稀便是自己一众人的相貌,于是纷纷心下惴惴,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得慕容渊这时对众人温言笑道:“若不是将你们请来这将军府,你们如今怕事免不了要被衙门抓起来了。放心吧,这将军府相对安全,这几日便留在这儿,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说着转头看向石信,石信沉默不语,似乎神思放在了别处。众痞子心中暗骂,心想将军府这些人不只将他们捆了起来,还用图画吓他们,也不是好人。但一来想到躲在将军府中至少能免于杀头,二来将军府这些人看来对他们也没什么恶意,三来对阿白佩服有加,都在等着他的反应。于是一双双眼睛看向阿白,颇有些期待的意思。 这时阿白忽然抬起头来对着慕容渊道:“木瓜不是那什么教的使者的……你是他师父,我是他兄弟,我看你功夫也不错,要不我们一起去把他劫出来吧。”语气诚挚之极,似乎本来便是应该如此。 慕容渊闻言,莞尔一笑,道:“可以啊,只是我身体不大好,被人打到就不好了。”话语之中仿佛对自己身体不好,不能成为劫法场主力一事颇觉得遗憾一般。 场中众人听闻这两句对话,均是惊得合不拢嘴。此刻在这堂堂将军府第,这么一个通缉要犯,便如此轻松地约一个当代大儒同去劫法场,还是当着堂堂京畿护卫、九门提督石信侃侃而谈,仿佛说的便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一般,就连柳七这般冷淡、黎狼这般不恭、胡越这般豪迈、鹞儿这般蛮横,都是听得呆了。却见场中阿白闻言,似乎也觉得稍许失望,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道:“喔,对啊,大叔你看起来挺弱的,那就算啦,你帮我们想想办法就好了。” 这时凉棚之中琴声忽然响了几响,如笑如叨,极为促狭,便如同长姐听到幼弟胡闹,轻声调笑一般。阿白似是听懂了琴中意韵,脸上忽然涨的通红,一点没了方才连战五大高手时的霸悍模样。 这时亭中的石信忽然摇头笑骂道:“胡闹!”胡越等人从未均只见石信威严严肃,从未见过石信发笑,却不料此时见他忽然发笑,均是有种不太真切的感受。只听得石信沉下语气,转头恭恭敬敬地向方才坐在亭中的老者问道:“清泉先生,看得如何?” 那老者知道今日石帅与慕容祭酒同时邀自己前来,并非观棋观战这么简单,他的“天眼”看遍天下,识遍天机,原本早已闭关不言人间之事,但一来十年前欠了慕容渊一个人情,二来他痴迷于棋道,能旁观石信与慕容渊斗棋也是他莫大的夙愿,三来他隐约察知天下将乱、黎民将要受难,且与今日之局颇有联系,于是便破例前来。此时一看之下,心中不免萧瑟,半晌停顿,方才对石信叹道:“慕容祭酒所言非虚,这孩子确有真龙之象,但应的是用九之龙,恐怕这乱世已然难免了啊……如何进退,还请将军自决。”说罢双目一合,便又回复空寂枯槁之态。 石信细细咀嚼了老者这几句话,忽然缓缓站起,走到亭边,站在慕容渊身旁,长吸了一口气,郑重开声道:“小子,我可以帮你救你的兄弟,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阿白知道眼前这人气概宏大,必是一诺千金之人,方才自己一时冲动,其实也并无搭救卫起的把握,虽然慕容渊慷慨答应,但是看着慕容渊羸弱之样,不知道能否真正帮到自己。而如果面前这个气壮如山的高手能够答应他救人的话,胜算或许便会更大。于是点了点头,道:“你说吧,只要能救木瓜,我都答应。” 石信眼中忽然厉芒一闪,铿然道:“你作为我大齐子弟,可有卫国安民之心?” 阿白脑中忽然闪过项尤儿在谢家废园中的慷慨陈词,少年血气一时燃起,于是想也不想,正色答道:“自然有!” 石信听闻,缓缓道:“很好,那你如今已是我石门十当家了,暂时充当崩雷堂青木香主,崩雷堂一应事务,自今日起,暂时由你做主了!”言下之意,竟然是许了他崩雷堂代堂主之位。众所周知,崩雷堂层是京城第一大帮派,势力牵涉极广,主要和军方有所往来,以“贩火”和“募兵”为两大主要的生意,因此和“石门”瓜葛甚深。但是自三年前崩雷堂主雷诺被前代豪客贺摩勒枭首之后,崩雷堂于是渐渐淡出了京中权势争夺,其江湖第一的地位被后来的风雨楼取代。石门后来接管了“崩雷堂”一应事务,由石门的最三当家商三先生负责打理堂内一应事务,却并未重新选出堂主一职。 阿白闻言,只是点了点头,却没说话。似乎这堂主之位于他并无何处不妥,报国之意于他也是笃定无疑,他真正在意的却是能否去相救自己的兄弟。 而这番话听在场中众人耳里,却均是如同炸雷一般,就连苟雄,孔六一干人,也是听得下巴落地。要知其时京城五大势力与庙堂之中均是牵涉甚广,其中靠货商起家的“崩雷堂”与如今的三营九门之帅石信的“石门九重”有关;暗杀组织“晦明馆”与缇刀卫东厂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桓庐书院”连同文官体系颇受到如今太后的倚重;“风雨楼”广纳天下讯息,却似乎与神策府有所勾连。而各派系的首领均是虎狼之辈,如今崩雷堂却以这个小孩作为代堂主,真不知道往后会是如何结果。 那青年这时也回过神来,他胸中气量磊落,虽然败于阿白,却也不以为意,反而欢喜地一拱手,半膝跪地道:“好兄弟,请受崩雷堂玄水香主李怀舟一拜。”说着一拜到地,拜过之后,起身拍着阿白肩膀道:“好兄弟,以后你虽是我的十弟,却是我的会友,若有吩咐,怀舟必然竭力。”这时他回头正待招呼柳七胡越等上前时,却见鹞儿小嘴一嘟,转身几个起落,依然越墙走了。 再回头看时,却见亭中慕容渊负手而立,看来不见喜忧;而庭中阿白也沉静坦然,却也波澜不惊。 却听得这时凉棚之中“铮”地一声,已然断了一根琴弦。 诏狱之中,又是一阵鞭笞过后,受刑的男子浑身****,被铁锁挂在两根铁柱之间,身上的新伤叠在旧伤之上,鲜血浸润着结痂和溃烂的皮肤,看来便如恶鬼一般。 牢狱之外,缓缓走入了一个公子模样的青年。 那****男子翻起眼,狠狠地瞪了那公子一眼,口中呜啊,却是无法说话。 那公子只是在牢外拉了一个凳子,静静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满身鲜血的男子。看了半晌,就这桌旁的一盏孤灯,那公子缓缓说道:“满腹经伦,不能用以报国救民;心有所爱,却不能光明正大;有朋于难,却不能施以援手;族有沉冤,却只能徒增罪孽。不知道你那些痞子朋友会子么想……喔,或许萍水相逢,你也不会在意他们的生死;也不知道心上人儿是否肝肠寸断……对了,男儿便只需自管心地坚韧,又怎用顾及女儿心肠……至于这满腹经伦、黎民家国更是不用顾及,只是不知卫骋老将军泉下有知,可仍能含笑?”说着他哈哈冷笑,笑声在这阴冷的监狱之中盘旋,显得如同夜枭一般。 听闻这“卫骋”二字,****男子忽然全身一震,气势瞬间萎缩。 却见那公子笑罢,转身便走,背影将要淹没在黑暗中之时,他淡淡地道:“你是聪明人,我和你谈的交易,希望你能好好想想。” 说罢,出狱而去,只听得身后一阵凄厉的嚎叫响起,听来便如同绝望的困兽一般。 《北齐书·高宗实录》:“高宗慷慨答于亨九,仪态诚然,亨九世之名将也,遂知高宗非常,去厉色,虚位以交。” ; 二十七、明夷以晋(甲) 项尤儿头晕脑胀,全凭本能向前用力一扑,只觉手中握到了一柄清凉至极的兵刃,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握在手中,便向身后一挥,只听得“扑哧”一声,如同什么物事被切断一般,鼻尖的异香顿时消散。项尤儿心神稍定,回身一看,却见身后有条小臂粗细的乌黑藤蔓被斩断在地,那藤蔓似乎活物,虽然断开,仍在微微扭动。项尤儿心中骇异,又拿起手中兵刃向那段鬼藤连连剁了好几下,待得藤蔓断成七八截,方才停手,这时向手中兵刃看去,却见原来是一柄幽蓝长剑,剑身微弧,却是挺拔冷硬,颇不似中土剑式,看来应是传闻中扶桑武士惯用的武士刀。此剑锋利异常,项尤儿心想此处凶险极多,于是便握紧了手中长剑。 这时他一剑在手,胆气也壮了不少,拿了一个烛台,向身后照去,却见原来这石室背后颇有些破裂之处,估计也是年久失修导致,破裂之处颇有些树根藤蔓蔓延而下,他方才斩断的正是那些藤蔓之一,说也奇怪,那断开的藤蔓虽然表面瞬间乌黑,但断面上却有种隐约的清香传出,这清新的气息闻在鼻中,项尤儿心中也宁定了下来,于是他转过烛台,向方才莫名出现灵牌的上排第二个灵位看去,没错,同一个灵位上如今列了两个灵牌,而灵位之前的石架子上并无事物。只见左边的灵牌上写着“神侯司马奇吾之灵位”下面短评中写着“江州司马,三代耀华,七十六载,无嗣披麻”。而左边的灵牌上则是写着“胆侯司马尤之灵位”,项尤儿眼见,心中已不似方才惊慌,此时细想方才当是过于惊诧,于是便将那灵牌上的“尤”想到了自己身上。 他心中想着这司马尤看样子应该是早就死了好几十年的样子了,而且还是个侯爵,自己可是跟着项羽爷爷姓“项”的好汉,而且是个地痞,居然会被这只重合了一个字的名字吓到,想想也是可笑。于是白烛放低,细看有无十六字评语时,却见旁边隐约可见几个小字,却是“不良之人,金乌之魂,瀚海黄沙,恣意纵横”。 项尤儿看到此,只觉得肝胆之中一股豪气顿然升腾而上,只觉得热血澎湃不已,心中觉得这个“司马尤”端的算是个他项尤儿心许的英雄。虽然按照石室之中的一众灵牌的描述,这二十五人均是一时之俊彦,但此时看见这司马尤的十六字评语,却觉得尤为心折,那句“恣意纵横”似乎便是打到了他心窝子里面一般。心想若是这般英雄还在世上,它项尤儿便是与他牵马坠蹬也心甘情愿。这时豪气升起,石室也便不觉得如方才那般幽冷了,他好奇心起,左右此刻也要耐心寻找出路,于是便向那为首第一个灵牌看去,却见那灵牌上写着“昭明太子萧统之灵位”,而十六字评语却十分奇怪,看起来不似他人那般事生平事迹,而是一句让人摸不到头脑的话语——“己未岁终,紫微星动,光明晦暗,俱应于龙”。 己未年?如今是丁巳年秋天,己未之年应是后年。这十六字看来便如同是预言一般,难道说己未年会有什么发生? 项尤儿想不明白,便向那首位的灵位前的石架子看去,只见那石架子上放着的却是一本薄薄的绢册,颇为不同于其他架上的物事,在这武器云集的地方这一本册子倒是显得异样,于是伸剑便去挑开那本册子,正待看册中内容之时,那册中忽然飘落出一张纸签,项尤儿本能地伸手去抓那纸签,待得抓住,回头看时,登时只觉头大如斗!原来自己方才一手拿着烛台一手提着长剑,本是为了防止书册之中有什么不干净的物事,这才用长剑挑开书页,不料这时急着去拿那纸签,烛台上的火焰便引到了那绢册之上,那绢册极为易燃,刹那间便火光跳跃,火焰蔓延到了全册,项尤儿忙向那绢册吹风,却越吹越大,无奈之余,只好任由那火势燃烧,心中默默对那倒霉的昭明太子抱歉异常。 这时忽然听得叮当一声,那快要烧完的绢册之中忽然落出了一个非金非玉的薄片儿,如同小孩儿的挂坠一般,项尤儿好奇心起,待得那片儿冷却了些许,用衣角包裹住,便拾起观看,却见那片儿呈如意状,上有凿孔,确是挂件模样,上面一面刻了“维摩”二字,另一面刻了一个“晦”字。项尤儿不解其意,便向那手中纸签看去,却见那纸签上只有两个字“下酉”! 下酉? 项尤儿此时身在险地,脑中运转飞快,忽然间灵感显现,眼见这石室之中有两排灵位,而这“酉”代表的又是地支中第十个位置,于是心中念头闪现,抬着烛台便向下排中第十个灵位看去,却见这灵位的灵牌上尚未写字,兴许是灵牌主人尚在人世,灵位之前的石架子自然是空无一物。项尤儿仔细打量了灵位,发觉灵位右侧有个并不起眼的凹槽,而那凹槽的底部正是一个如意形状! 项尤儿见状大喜,心知这应是方才那片儿运用之处,于是小心翼翼将那片儿放入槽中,稍加按扭,只听得忽然间脚底“咯吱咯吱”一阵乱响,仿佛是一道许久没有开启的朽烂门幅缓缓打开,项尤儿返身跳开,只见地面缓缓移开一个足够两人通过的甬道口,甬道之中还有台阶拾级而下。此门虽不是项尤儿方才入来的石门,但此刻看见出路,项尤儿也不觉打心底里开心,于是取了那片儿与长剑烛台,便试探着向甬道走去。 才下得几步便顿觉霉晦之气扑面而来,却甚为干燥,并非土腥之味,想来应是许久不曾开启的缘故,项尤儿小心翼翼,先将一块石头沿着甬道抛了下去,又用长剑跳了半截白烛,照亮了下面的台阶,方才敢举步下去。这三十来级的台阶项尤儿走得缓慢异常,天幸并无什么机关暗算,这次项尤儿学得乖了,将两个烛台放在了地下甬道的入口处,若是石门再次关闭,那他看见火光变幻,也可以早些警醒。 好不容易踩到平地,项尤儿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将烛光向周围照去,却见这儿也是个石室,但感觉上却让项尤儿觉得冲和了许多,兴许是这石室颇为宽大,室中陈列的却多是书架案几这类文人用品,似乎便是一间读书人的书舍而已。石室四壁也不是如同方才一般空空如也,而是描绘着许多神佛飞天的造像,项尤儿虽然不懂得佛家典故,但这些图画虽然被尘灰覆盖得晦暗无比,但那姿势圆润优美、潇洒出尘,让项尤儿都看的呆了,隐隐便觉得这画中意境非常,按他此时的眼力看来,竟然有些如同时高天流云的感受,一时间让他心驰神摇,方才不能运使的“先天火气”也似乎蠢蠢欲动起来。于是他便忍不住便向墙上抹去,却不料抹得满手都是灰尘。而那壁画在他这一抹之下,底色显现了出来,却原来竟是彩色的壁画! 其时虽有彩色染料,但其中草液提取的颜料断不能持续如此长久的颜色,定然是用矿物提取的颜料方能有此留色之功,但看这满墙的壁画,若全是用矿物颜料,则断不是寻常富家能够承受。项尤儿方才在那灵堂之中看了这许多灵位均非常人,此时想起那上层第一的灵位祭奠的乃是“昭明太子”,此时看见这石室中这些陈列,心中已然确信眼前的这间藏书之处便是属于哪位被自己烧了遗物的“昭明太子”的,而若说堂堂太子有此资斧想来也是正常,只是不明白他为何要将一个好好读书的地方修建在这地下之处。他心中对这昭明太子实在是深有歉意,于是便想看看这石室之中到底还有什么,方才举起蜡烛四下一照,却不料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只惊全身打了一个激灵! 原来方才他入来的时候并未在意,此时却见那正面的书案后的榻上斜斜靠了一个人! ; 二十八、明夷以晋(乙) 项尤儿这一惊非同小可,手中蜡烛瞬间便落在了地上,滚了数滚,便就地灭了。石室之中顿时一片黑暗,仅有方才项尤儿为了预防石门关闭而放在甬道口的两个白烛的微光正斜斜透到项尤儿站立之处。项尤儿此时心中警惕已极,心知若是那人能在事先便悄无声息地藏在石室之中,且自己毫无察觉,这人一定是自己对付不了的高手,且方才烛灭之前那人似乎坐得相当放松,似乎全然没吧自己看在眼里,再者,此刻自己在明,对方在暗……项尤儿心中思虑繁杂,忽然间把心一横,收了退缩的心,双手握紧长剑,举步便慢慢向方才那书案的方向靠去,才走了几步,黑暗的压力便压得他心跳气喘,想来若是对面那人是个刺客,自己的目标也太大了。于是项尤儿乘着那刺客还未动手,长剑一挺,便向前刺去,只觉剑尖触到了什么脆硬之物,竟然卡住了拔不出来,他心中惊异,便再也不敢恋战,转身便向甬道跑去,待得能够得到甬道口的蜡烛之时,他方才停步,却也没见有何人追赶。于是项尤儿心中稍微平定,取了甬道口两支蜡烛的其中之一,返身向下层石室走去。 这次他走得也颇为小心,蜡烛四方照过,确定没有刺客身影之后方才下行,待得行到了那书案之前,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来那哪里是一个人,分明便是一具已然朽空的骷髅而已,只是那骷髅身上批了紫衣玉袍,若是光线不明,则如同真人一般。而自己方才那柄青蓝色的长剑,正晃悠悠地插在那骷髅的肋骨之间。项尤儿年纪不大,虽然颇为害怕鬼神一类,但却不甚害怕骷髅,毕竟是穷街陋巷出来的孩子,平素里倒也没少见过饿死之人和无主之尸。此时齐朝已经历四百余年,虽然国力依然强大,但内里却已然空虚,街坊之中贫富悬殊颇大,富家子弟兴许都是“何不食肉糜”,而如他们这般天生天养的孩子便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存活。项尤儿还没结识这许多弟兄之前,最落魄的时候甚至与野狗争食,那时有些贫穷人家没有钱钉棺材板,便只能挖了坑埋了,于是项尤儿便见过许多次野狗刨食人尸之事,项尤儿心中愤恨,每次遇见此景,均要拼了命将那条吃人野狗打了,为此数次差点被狗群围攻丢了性命,因此他倒不怕死人。而他怕鬼一事,则全赖街口算命的陈瞎子一天到晚和他们说些神道的话,从小恐吓他们。 此时项尤儿见那坐在榻上的是一具骷髅,便也不在畏惧,伸手拔下了长剑,将蜡烛放在书案之上,大剌剌地便坐在了那骷髅的旁边。他此时已然看清,那骷髅脖颈以下至胸口的骨头略显乌黑,看来应是服毒而死,难怪保持着这斜倚在木榻之上的死亡姿势。项尤儿心想这也许便是昭明太子了吧,却不知是哪个朝代的太子,他虽然听多了说书的戏说各朝功过,却从来不记得有个什么昭明太子的人。他一时也无法判断这骷髅的主人死了多久,只好向书案之上看去,却见那书案上堆满了书,而在最上面的一本是翻开的,项尤儿低头看去,却见尘灰之下,枯黄的书页上印着“****因由品第一”后面小字则写着“一时佛在舍卫国……”。项尤儿看得不得要领,却见旁边镇纸之下压着一张宣纸,纸上似是写有字迹,项尤儿定睛看去,却见那字迹初时工整优美,到后面却越来越凌乱,几近不可辨识,项尤儿看看骷髅,心知定是这昭明太子临死之前所写,心中略觉萧瑟,于是借着烛光,用衣袖稍微拂去了纸上厚厚的灰尘,细细读去,却见上面写着:“余长于佛国,幼好佛事,乃至及冠,天下谤佛以为虚空小道,庙堂灭法以为误国妖言。余深知民之所愤在于佛堂广修而民舍倾颓,民之所怒在于佛言性空而民苦不空。然余亦深知此盖非真佛之论所致,佛乃大医之王,夫大医者,疗民之疾苦是也。故余虽不言皈依,但砥砺苦行,皆为践真佛之大愿。此屋所藏,乃七千三百余卷佛家典籍及余拙作《文选》,若有缘人来,望体余之苦心,勿让智慧典籍有所毁伤……建元四十二年秋,时陛下病危,安后欲助余弟梁王萧栋登位,栋平素敦忍,余本不欲与其相争,然安后应为光明神教巨门使,余断不可坐视,隧与司马、谢、荒木等晦明党徒计议,埋死士劲弩以图除安妃之祸。然余心中辗转,思虑不忍,于难前自锁于此,断众人趋于武库之途,自服金丹以了断。唯愿以吾一人之入地狱而众生得免,此乃吾之余愿……”而那愿字已然是潦倒异常,显然是昭明太子用尽气力,写到此时已然油尽灯枯了。 项尤儿心中此时已是惊异万分,他虽然缺少知识,但“建元”还是知道的,这本是二朝之前的武宗朝的年号,算起来这“建元四十二年”便是武宗朝的最后一年,也便是二十年前啊!而那萧栋,正是前朝的德宗皇帝,现任天子萧镇的父皇!难道……难道这昭明太子便是武宗朝的太子,德宗的哥哥?却为何自己身在京城之中却从未听闻丝毫? 他心中疑惑,于是便伸手去书案上乱翻,却不料都是些佛经之流的看不懂的书籍,于是项尤儿心中气闷,便想拿起那镇纸来玩弄,却不料这镇纸却异常沉重,仿佛便是连在桌上一般,项尤儿动了牛脾气,用力一握,却不料这镇纸居然能够转动。他这时也看清了,原来这石头虽然在那宣纸之前,却并非压在其上,而是连在桌上的一处机括之中。项尤儿折腾了这大半夜,本来打定了主意好好找寻出去的机关所在,却不料如此顺畅地便又找到了机括,虽不知这机括是否出去的道路,但能够前行,却是心中大喜过望,于是也便不留念那华服的骷髅哥们儿,便起身向壁旁出现的石门走去。刚到石门口,望着深不见底的通道,项尤儿忽然想起一事,于是返回了上层的灵堂,将那除了黑鹰和司马奇吾面灵位前的蜡烛统统吹熄,又将未烧尽的蜡烛用衣服包了藏在怀中。于是转身回到方才出现的石门口,用手中白烛点燃了怀里的白烛,每走二十余步便放置一次,放置之时,则将前面的蜡烛收回。这通道倒是青石铺制的,够三人通过,虽然微微向上倾斜,但也算平坦,通道内也是尘灰积满,微微一动便已漫天飞灰,项尤儿不得不用衣袖遮住口鼻,缓步前行,这样约莫走了两柱香的功夫,面前陡然出现一处竖梯,项尤儿仔细确认了这周围并无异常之后,便将长剑别在腰间,扶着那竖梯爬了上去,待到爬到竖梯顶端之时,却见石壁之上有一处凹槽,正如灵堂之中那处机关一样,形状如同如意一般,项尤儿心下了然,从怀中取出那片儿,放入机关之中,只听得头顶咿咿呀呀缓缓打开一个门户,项尤儿正待向上,却不料那门户之中忽然大量尘土灌了下来,项尤儿猝不及防,头脸被尘灰冲的得正着,手中一松便跌下梯子去。好在那竖梯并不算高,项尤儿只是跌得七荤八素,却并未受伤,但要命的是那洞口兴许是陈年积尘,这一下子便如同有塞满通道的尘沙扬起,项尤儿被呛得肺都要咳了出来,连忙紧闭口鼻眼睛,待得憋不住气时,方才试探性地隔着衣服缓缓吸气,察觉周遭尘土已然缓缓落下,于是他再也憋不住了,三下五除二地爬上了竖梯,天幸那片儿还在凹槽之中,于是取下片儿,便从那开口处窜了上去。 这一下却出乎他的预料,他本以为此地应该还是方才那般的窄小石室,却不料打眼望去,此处却是宽大无比,似是一个仓库,库中霉气甚重,长方均有十余丈,高约丈余,库内放置着排排木架,竟然放的是些军械。要知齐朝对武器管束甚严,除非登记在册的铸匠和军户,寻常百姓家若是私藏军械则必定重罪,项尤儿举起蜡烛四周照了照,之间那仓库璧山悬有灯盏,过去一一检查之时,却发现这盏中多是黑乎乎一片,早没了灯油,于是只好继续用蜡烛照明。他现下谨慎许多,但一路之上却并未看见诸如骷髅一类的事物,放眼望去,只见满架的弓弩刀枪均是朽烂腐蚀,满眼的弓弦断、枪柄烂,唯有盔甲护具保存较好,逝去尘土依然是隐隐发着寒光。项尤儿看了一会儿,没有再发现出口,心中憋闷,一脚踢在仓库中的一口布袋之上,那口布袋一条,一股灰尘呛鼻而来,项尤儿心下懊恼,深悔自己无端端踢那布袋做甚,这时却闻得一股异样的刺激味道入鼻,项尤儿心中一惊,原来这呛入鼻中的味道却是火药的硝石味! ; 二十九、明夷以晋(丙) 项尤儿大惊,连忙后退数步,他深知火药不但遇火便炸,受到猛烈撞击也会炸,方才他不知利害,不止手中有火,还猛踹了那火药袋。若是将那火药惹毛了,炸他一炸,他项小爷的英魂便要就此归西了,也不知道归西之后那十六字的评语又该如何定论! 他这时知道厉害,便小心退后,将蜡烛点在了墙上的灯盏之中,离那火药袋远远的,放好光源之后,便蹑手蹑脚地上前,点了点那些火药袋,一数之下,竟然有百来袋之多,项尤儿心中惊诧之余,便已知晓,这便应该是那藏经石室之中昭明太子遗言里的“武库”了,看来那遗言之中提及的“埋死士劲弩”应非虚言。项尤儿心中怀想,想到二十年前此处铠甲精良,火药充足,若是要造反,想来也是杀气腾腾,却不想由于昭明太子一念之仁,便埋于尘土之间。 项尤儿痞子习气,也是好勇斗狠之徒,此刻见到如此多的武器,心中难免有些跃跃,于是蹲在那火药袋之前,抓了一把火药在手中揉搓了起来。说也奇怪,这些火药在掌中来回摩擦之时,“先天火气”竟然似乎有所呼应,从气海处开始蠢蠢欲动起来,项尤儿吓了一跳,将手中火药扔下,在留意自己丹田之时,却听闻肚子不争气的“咕噜噜”叫了起来。 他从昨晚落入洞中算起,已然在地底折腾了五六个时辰了,算上前几日昏迷期间,应该吃的都是药水稀粥,于是此时腹中已是饥肠辘辘。好在他过惯了饥一顿饱一顿的苦日子,如今硬撑着也并无障碍,只是饥火撩动,不觉又是烦躁不堪,于是在四处寻找出去的机关。忽然他想到入口处尚在开启,不由心中一动,心想今夜的际遇太过离奇,方才上来之时却忘了留意那入口有无关闭,这时回身去看,却见入口与他入来之时并无差别,心中暗自松了口气。再看入口周围时,却发现入口旁有墙壁凸凹不平,拂去灰尘,正是上下两个小小机括,上面均有如意状的凹槽,显然与一路上所见的机关一致。 项尤儿不由得暗骂自己蠢笨,一般而言机括便应该设在容易控制之处,此处有如此多的军械,若是设在洞口远处,那也不方便运送啊!项尤儿于是不再犹豫,将如意片儿放在了那下方的机括上,一按一转,却见方才上来的入口缓缓关闭。项尤儿见状,暗想也好,便又去按那上方的机括,却见面前的墙壁缓缓移开,灰尘扑面,面前出现了一道上行的台阶,项尤儿此时已然心力俱疲,但依然留意,小心翼翼地向上走去,待到走出甬道之时,举起蜡烛四下一照,却不由得大吃了一惊,原来此时他所处之处却原来是与他从柳树洞中爬到的第一间有长桌木椅的石室一般模样! 难道绕了一大圈却又绕了回来? 项尤儿心中一时沮丧到了极点,心中暗想自己是不是真的遇上传说中的鬼打墙了,这时却听得脚盘咯吱咯吱作响,方才他上来时的那个通道口正缓缓关闭,项尤儿急忙拍打那通道周围的地面,没有找到机关,却反而被灰尘呛了口鼻。 只听得“啪”地一声沉重闷响,那通道口彻底关闭,项尤儿颓然坐在地上,蜡烛摆在身边,不知所措,忽然,他心头闪过一丝光亮! 不对,这石室与那间他来过的石室颇有不同! 对,是灰尘! 他想起从土洞中爬入那第一间石室时看见那石室中有木质长明灯,而且长桌之上干净无尘,而眼下这间石室不仅没有可以连烧几日的长明灯火,就连桌上也铺了一层薄薄的灰,虽然不似方才的藏经室和武库那般灰尘漫天,却也像是许久不曾有人到来,那么…… 这间石室断非他所经历的第一间石室! 想通此节,项尤儿不再惊慌,也不再去想为何会有这么两间一模一样的石室存在,只是抬着蜡烛四下照看。他这时潜心回想,想到了当时自己从土洞中爬来,那石室墙壁上破了个洞自己才能进去,而自己当时正是坐在长桌之旁,向后抛了石头,似乎是砸到了后方的书架,方才看到了灵堂的,那么,机关便应该是在——书架上! 于是项尤儿举烛照向书架,寻了许久不得要领,却见那书架之上孤零零的就放着一卷书册,项尤儿百无聊奈,拿起那卷书看,只见上面尘灰覆盖,但纸质却是颇新。项尤儿细看之下,只见封皮上写着几个大字“玄都城下图”! 项尤儿不解,翻开一看,才看了数页,心中却是惊喜得差点没叫出来! 原来这本图册不是别的,正是京城地下的地道布置! 那图上密密麻麻数百条线路错综复杂,且分布极大,几乎全京城均是囊括在内,看得项尤儿一阵讶异,那图上用三角、方形与圆形代表石室位置,方形之处仅有四个,而三角和圆形却颇多。而那四个四方形的标志分别在京城东南西北,应为各方策应之地,四处均以四方神兽命名。 他细看之下,分辨明确那城南谢家废园的位置之处,却有一个标示为玄武的位置,而此刻自己身处之地……项尤儿根据图中所示,看了长桌边特定的标示,确定这应是在这白虎之位,也是一方核心之处,而这核心之处联通甚多,因此开启机关的方式也大为不同。项尤儿看的头皮发麻,心知自己今日真是撞到大运了,在此处看到了这本图册,要是自己不小心按错了机关,兴许就得一辈子在这地下城里徘徊,最后成了不散阴魂了。 想到阴魂,项尤儿不觉打了一个哆嗦,也不再耽搁,便按照图中所示,寻到了出去的机关,转动机关,将图册揣入怀中,拎着长剑和蜡烛向上走去。待得走出最后的通道,却见上方天光灿然,却原来是在一口枯井之中。 项尤儿再见天光,心底豁然开朗,看见井中有一条垂直而下的绳子,似乎是从前用来吊桶的,于是项尤儿也不客气,攀着那条绳子便爬了上去。待到井口,项尤儿先探头出去看了看四周,心中却不由得叫了声苦——原来这里居然是户大户人家的别院,看来还在里进! 藏经石室之中,一个瘦小佝偻的老者提着灯,站在昭明太子的书案前,看着这幅斜斜坐着的骷髅,默然。 昭明小子,你厚道仁心,意图自入地狱以代他人,可你知道吗,十八家大姓,五六万无辜之人便丧命于这夺位之争! 昭明十友?二十三义?如今剩下的还有几人?这灵台白烛空点,昔日义气还存几分?少年志气还存几分? 二十年了,有人逃了,有人变了,有人顺了,有人死了,这些,都是你昭明小子愿意看见的? 二十年了,晦明印再次现世,却被那小痞子拿去了,这也是你眼中的慈悲吗…… 可是,那小痞子,真的可以继承你的遗志吗? 老者摇了摇头,转身缓缓向灵堂行去。 《齐书》:“建元四十二年秋,武宗肺疾,沉疴不去,时左都御史司马奇吾欲拥昭明太子为帝,反,困武宗于西宫二十日,豫章王率部平叛,三日方去,擒司马奇吾。此为建元三大案之司马案,此案牵涉颇广,昭明一系,凡十八家,均以叛国论处,连坐者五万余。” ; 三十、佛堂答对(甲) 龙泉寺,大雄宝殿之中香烟缭绕,雄伟的药师佛、释迦牟尼和阿弥陀佛半开金眼,默默凝视着殿内蕴绕的烟尘与香火。 佛像之前,一个仪表堂堂的富家子弟恭恭敬敬地敬香礼拜,他身后龙泉寺的住持、方丈及各院首座等百余僧人均跟在身后等待着这位子弟上香,而众僧背后,还站着二十余抱剑而立的侍卫模样的蓄发男子,看气势均是一等一的高手。 那富家子弟缓缓磕完头,立起身来,缓缓凝视了一下殿中金身佛像,也不转身,对身后众人和言道:“朕礼佛已毕,想清静清静,陆丙,你让大家都出去,你和无树法师留下便好。”这句话说得虽然轻,但却如同有万钧威严一般,毕竟这个“朕”并不是世间凡人能够随意自称的,而面前这个富家子弟,竟然是当今的齐朝皇帝萧镇! 殿中众人得令,倏忽间便统统退出了大殿,将殿门带上,缇刀卫指挥使陆丙退到了殿角,隐在了梁柱的暗影之中。诺大的大雄宝殿刹那之间便只剩下皇帝和一个高鼻深目一袭雪白僧袍的年轻僧人立在了烛火明亮之处。许久,萧镇依旧负手而立,无树和尚则是合十一躬,自己退到身后的蒲团之上,盘膝坐了下来。 萧镇看见无树这般行为,不觉失笑,于是喝道:“好大胆的秃驴,朕还在站着,你却敢坐!” 无树和尚闭目垂眉,缓缓答道:“贫僧方才站得累了,于是便坐下来歇歇。” 萧镇吃了一憋,于是道:“贫僧?大师身为诺大的龙泉寺方丈,还敢自称贫僧?朕看你是嘴贫吧。” 无树波澜不惊,回道:“陛下方才称呼小僧秃驴,后又称小僧为大师,又何尝有所凭据?” 萧镇哈哈笑道:“佛言一花一世界,为何不能一驴一大师?” 无树闻言默然,半晌方道:“陛下深有慧根,方才确是小僧着相了。” 萧镇道:“杀才!你与朕答对,何须这般拘束?朕与你自小同堂受教,常常互对机锋,又不是第一次胜你,朕也不需你空口夸耀……只是朕近日心中忧烦,数夕不得入眠,今日也是借着为北伐祈福之机,便想要来找你开解一下烦恼!” 无树合十道:“陛下请讲。” 萧镇也没看无树,只是转身抬头,默默盯着药师佛金身的双眸,缓缓道:“和尚啊,朕曾闻一人言道,王乃国家之祭器,受民之滋养,需成民之愿望……朕看这殿中佛陀也是一般,化作了金身受人间香火,却不知会否真为黎民降福?” 无树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小僧妄解,窃以为但凡香客有所祈愿,自然便是起心动念,起心动念之时,便是福报得到之时。” 萧镇瞥眼一看,道:“和尚,这几年没见,你却越发虔诚了啊,但君不见这盈门香客,均是为利而来,可其中又有几人能得利归?” 无树答道:“众生虽为利来,却均是求口中之利,而非求起心动念之利!” 萧镇闻言讶异,他自来均想进香无非形式,却没想到口中之利与起心动念之利有何区别。 无树却也不管,自顾自言道:“有一小民甲于佛前进香,祈求日进斗金而不得,依然小本经营,平安操劳而老。另有小民乙亦于佛前进香,祈求日进斗金而得一聚宝之盆,盆中日产斗金,小民乙暴富,附近有贼闻之,盗盆而杀小民乙。陛下以为,佛陀该降福否?” 萧镇闻言,回答不得,只好连身骂道:“狡辩!”却还是听着无树往下叙说。 无树接道:“复有小民丙,亦得聚宝之盆,丙闻乙之惨祸,遂不敢稍用聚宝盆,而将之埋于深山,自己依然劳苦耕作,无事而老。因丙不愁于子嗣生计,则令其子丁发奋读书,修炼本事,而待丁长成,胸有韬略、腹有诗书,其时已不惧于贼人觊觎之扰,于是凭借聚宝盆终成一带富贾。陛下以为,佛陀是降福否?” 萧镇展眉道:“和尚的意思是佛陀降福乃因人而不同,那甲和乙是由于纳不下这许多福报,于是不降福反倒是福报,而丙懂得隐忍,丁懂得运用,故而一代无祸,一代有福!” 无树合十道:“陛下慧见!这甲乙丙三人虽然均是口中祈求富贵,但起心动念之时,俱是祈求生计安稳、现世平安,故真佛断不会将聚宝盆这等祸端无端给予香客,故世间并无聚宝之盆,佛陀也不会了无心之愿。” 萧镇谑道:“祸端?天下只要是难得之物均是祸端,倾城之色、敌国之财、震主之功还有朕这九五之位,什么不是祸端?” 无树道:“陛下明鉴,社稷为天下重器,若是运用不当,确实是祸非福。” 萧镇长叹一声,显然是心中忧虑难解,半晌,忽然摇了摇头道:“和尚,你这番话倒也讨巧,但难道就凭你这寥寥数语,便想替那无所作为的佛陀开解了?告诉朕,若是佛真如你说,不了口愿却了心愿的话,那这许多人的心愿他又从何得知,又如何了之?” 无树一指殿中佛像,答道:“陛下可知这殿中的宝相金身如此宏大,是为历经数代多少能工修缮,又受到几数香众礼拜添金才能得来?其中若无执念,这金身又怎能幻化而出?故而并非佛陀得知众生之心愿,而是佛陀以金身为镜,照见众生心愿!至于如何了之,且听小僧再说个两个故事……” 萧镇闻言,并不答话。无树接道:“……第一个故事说的是,昔有国王,见鹰扑兔,于是善心大起,救了兔儿,而鹰没了食物,即将饿死,于是国王割了自己之肉以喂鹰,于是兔得救,鹰不饥,国王死。请问陛下,国王起心动念欲救鹰兔,而今鹰兔俱得救,可算是了了心愿了?” 萧镇不解,他知道这是“割肉喂鹰”的故事,自己早已熟知,却不知无树这时提及却又是何意,此刻听闻他问,只好点了点头。 无树缓缓接道:“国王身死,王子年幼,于是国家颠覆,战争四起,死民无数。请问陛下,国王心慈,却因心慈而导致战祸,可算是了了心愿了?” 萧镇一惊,隐隐然觉得无树此言触及到他心中某个困扰已久的问题,若说这国王是真慈悲,则不该相救于鹰兔,但若是不相救于鹰兔,那国王必然心中郁郁,也算不上是真慈悲。想到这里,忽然反思到自身,他身在皇家,对这种家国之事更为敏感,便自然想到自己七年前继位,却因年幼倍受并非自己生母的太后欺压,直至去年在魏桓和秦王的帮助下,才能勉强亲政,但是自己的硃批过后,竟然还要呈送给皇后用蓝批审阅方能执行,而其中除了刘士奇外,满朝的大白胡子都是帮着太后说话,都觉得他年幼不持重,朝中议案均是以蓝批为主。这次他鼓足气力,要通过亲征改变朝廷局势,却不料一番“刺秦”之案之后,都察院御使们像是发了疯般地接连上书百余表,一来弹劾将军石信防卫京畿渎职徇私,并举荐安国公骐山楚军替代三大营负责京城防务;二来弹劾大学士刘士奇不恤国体,收受扶桑小国贿赂,欲行丧权辱国之事;三来弹劾秦王萧铣,说他不顾皇室脸面,未得皇命私自决定让安成公主出家;四来弹劾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桓,说是魏桓将秦王监国之事告知幽焉,方才导致秦王遇刺。一时之间,朝廷之上吵得乌烟瘴气,似乎胡孝辅被刺一案中御使们攒下的怨气都统统发在了这儿。于是刘士奇称病要求去职,魏桓在他跟前哭闹不已,萧铣则召集了大理寺和刑部加紧审讯抓住的嫌犯卫起,石信虽然告假沉默不动,但太后却反复强调虽然石信防卫有所松懈,但由于石信是难得的高手,令他不能撤换石信……而刑部华敏和缇刀卫陆丙查到胡孝辅一案的刺客竟然与刺秦一案的刺客颇有联系,而在这个时候安国公又给他上了一个治国方略…… 唉,真的是乱透了,他此刻忽然明白了无树这位儿时挚友其实是在试图点化他的为王之道。可是,他这九五之尊虽有金身宝相,可又怎么可能如同佛陀,知晓何为真假,看清这一干跪拜求利的官员臣子心中切实所想,更何况他又怎能明了什么是鹰兔,什么又是子民……一时间他只觉这是如履薄冰,不知如何进退,忽然觉得那喂鹰的国王便是自己,而心中的善念却成了两把相互攻伐的刀,在心中不断乱绞。他不由得仰起头来,眼睛闭起,忽然道:“那朕应该怎么办呢?” 无树见他神色改变,知道他是想到了关键处,于是也不打扰,待得听到他自言自语,方才缓缓道:“看来陛下心中仍有疑惑,那不如再听听和尚的第二个故事吧。”说着缓缓拿起了手中念珠,便按边道:“有两个和尚约定赶路,却在路上遇见一具饿殍,一个和尚拂袖而去,另一个和尚则是留下超度,那么请问陛下,这两个和尚何人可谓得道?” 萧镇凝眉犹豫不答,无树见状,忽然怒目而起,状若金刚,大声喝道:“痴人,哪有定势与圆满!但问其因,莫问其果!前者是为勘破,后者是为慈悲,你又何必执着?” 萧镇听闻无树忽然大喝,不由得一惊,转念之间,忽然豁然开朗,哈哈哈连笑三声,只觉胸中通透明彻。佛陀只会了起心动念之愿,那是由于起心动念之时,便能照见本心心愿。证见本心之后,则顺心而行,获走或留,不必执着于取舍,则便可了了心愿。国王相救鹰兔,是在不知子民之难之时,也是依照本心而行,在知道子民之难之时,若是选择不救鹰兔,也是依照本心而行,则心愿自了,福报即到,确实是好一个何必执着。 ; 三十一、佛堂问对(乙) 萧镇心中畅快,于是上前一拍无树的光头,道:“秃驴啊秃驴,看来着相的倒反而是朕了!”说着看向殿前大佛,悠悠叹息一声道:“和尚,若不是先帝冒大不韪重开佛禁,加之你又被选出代我二哥出家洗过,朕恐怕连个能说交心话的人也没有了。” 无树此时也去了金刚法相,回复了沉静之态道:“陛下过誉了,一切相逢,皆是缘法。小僧恭喜陛下又精进了一层。只是陛下今日来找小僧,恐怕不只是唠唠佛嗑这么简单吧。”说罢微笑不语。 萧镇闻言,叹了一声道:“机灵鬼,什么都让你猜到了。”说着扬声招呼道:“陆丙,将那几样物事呈上来!” 陆丙得令,抬上了一个黑檀木几,在几上放置了几样物事。 无树细看之时,却见是三般物事。第一样物事是一柄乌青铁剑,长五尺三寸,无锋,看来沉重异常;第二样物事却是一本平平无奇的书簿,看开用得颇为陈旧;而那第三样物事却是一根黑色的羽毛! 无树看到此三样物事,忽然便是一笑,这笑不同于方才妙解佛法时的肃穆沉静,反而多了许多调侃灵动之感,似乎瞬间便从一个得道高僧回到了一个青年儿郎一般,只听他笑着对萧镇一拱手道:“小僧恭喜陛下!” 萧镇闻言,眼睛半眯,饶有兴致地问道:“何喜之有?” 无树道:“乌剑赤刀、白玺紫环,这四般主掌天下运势的事物,陛下已然有了三样了。” 萧镇不置可否,只是答了一句:“喔?怎解?” 无树接道:“乌剑千里不留其行,是为犯禁乱法之侠与儒的代表,小僧若没看走眼,眼前这柄铁剑便是江湖中传说已久的乌剑了,而赤刀象征的是天下兵锋,如今齐朝兵力强盛,辽东铁骑天下闻名,陛下即日将北伐幽焉,假以时日,必将凯旋,自然便如同拥有赤刀一般。至于传国玉玺虽然自昭明太子失踪之后便即淹没多年,但白玺自来便是皇权代表,陛下富有天下,也便是如同拥有白玺一般。紫环向来代表暗流,不见于世反是祥瑞!” 萧镇微一颔首,道:“和尚说的的确有理,这四样物事的确不能只看其本身,他们代表的能主掌天下气运的应是民心、军权、皇权和暗流!朕现今握有皇权,北伐则是要争取军权,暗流可以暂时权作试炼,只是朕担心的是这民心啊!”说罢苦笑连连,也不等无树答话,自顾自的便道:“朕何尝不知道鲁地湟水洪灾,朕何尝不知道甘州河西蝗灾,但出兵北伐,稳固军权,则是镇定社稷的大事。前几日朝廷里吵得乌烟瘴气,安国公这时候给了朕一个折子,说是他家中出了不孝之女,他要求退隐。这老蛮子真是胡闹,安成公主之事朕又没怪罪于他,朕如今正是北伐紧要之时,他怎能安然退隐?再看之时,却见折子里面还附着一个信函,信函里面写着一篇《定邦十策》,朕本想安国公是武将出身,没有什么真正的治国之策,但看在他一番报国之心之上,便翻开看了,却不料这一看,朕顿时觉额前汗涌,只觉着这十策自农法至募兵条条均是金玉良言、治国良方,待朕问起安国公为何此时才将此良方进献时,却不料这老蛮子却告诉朕这是他的一个子侄近日所书,而他这个子侄如今却犯了大罪,被关在朕的诏狱之中,说是将死之人,还望将毕生所学为国家做些贡献!朕当然不信了,以为他要为了子侄脱罪,故意找高人写了些高论,附会在这青年身上,想要朕怜才心起,放过了他。却不料此时,刑部却给朕呈上了这个!”他越说越气,用手一拍桌上那本书簿,翻开一页道:“这是今年的征兵名刺,便是这一群无赖混混,竟然敢冒充朝廷差役,扰乱朕的征兵大计,还敢刺杀于朕的秦王,据说连胡孝辅那件案子也和他们有关,简直是反了!朕亲自比对过了,那个卫起便是撰写之人,两边字迹完全符合!反了,难道说他自认才高,便可以无视朕的王法了吗?”说着手指在那书页上划了一道,指着卫起的名字。 无树微笑着将那本簿子打开,却见上面字迹俊朗,颇有破纸而出的气势,上面虽然只是纪录着应征人员的名字,但却归纳得井井有条,不同兵员的特质也简单归纳分类,还附有简短的编制不同队伍的建议,甚为细致。 无树和卷闭目,半晌方才微笑道:“确是难得的俊才,陛下请容小僧斗胆,也替他们分解几句。” 萧镇斜眼看向无树,道:“说!”语气中似乎愤怒异常,但眼中却有狡黠之意。 无树道:“这几个孩子虽然胡闹,却丝毫没有耽误陛下的差使啊。小僧略知征兵之事,这半月中北校场一地便已征兵近八成,且街谈巷议之中对征兵一事颇为热忱,虽是有朝廷鼓励之功在外、士子报国之心在内,但完成得如此得体利落,却非寻常小吏所能。市井之中常有管夷吾孙叔敖之辈,虽然举止胡乱,却未必真是坏事。” 萧镇听到此处,似乎也不如方才那般气愤了,微微点头道:“管仲之流确是不少,但聂政之辈未免也太多!”说着手指一指那桌上的黑色羽毛。 无树看向那羽毛,忽然讶异道:“莫非竟是大林飞鹰?” 萧镇闻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是,不过却是小雕儿!”说着指向名刺中的“谢白”二字。 无树盯着名刺,喃喃念道:“谢……白……”似乎对这二字颇为不解,转瞬之间,却又转回了澄澈的神情道:“长空鹰击,杀器不祥……昔日黑鹰风采卓越,二十年前以一柄流余刃倾倒天下,江湖之间传为侠中之圣……陛下,你我儿时不也曾憧憬过与他一般一飞冲天,任性逍遥吗?不料时光荏苒,此时他的传人也已临世。”说着叹息连连。 萧镇闻言,咳嗽了一声,肃然道:“可是如今他却是仍是刺客,是帝国通缉的要犯,还给朕惹了诺大的麻烦!” 无数不以为意,接道:“谢白杀了胡孝辅,请问陛下,何人最为得利?” 萧镇想了想,却不明所以,答道:“是魏先生?” 无树道:“此事直接结果便是文臣无法弹劾魏公公大罪,于魏公公看似得利,但据小僧得知,魏公公于此事也并未事先知晓。” 萧镇闻言,缓缓点头。 无树道:“如此便说明了这谢白并非任何一个势力所属的力量,而他刺杀胡孝辅之后,还能悠然在京中逗留,结识一干流氓地痞,更是印证。再说这卫起……”说着手指指向卫起的姓名道:“当时小僧恰巧路过,侥幸救了秦王殿下,其时人群骚乱,待看清时已然是那卫起手中握着乌剑对抗神策府家将了,可小僧凭借那一剑的威力便知,刺客并非卫起。” 萧镇惊讶道:“朕听闻这卫起力敌神策府家将,武艺超群,却为何不是他刺杀的?” 无树笑着摇头道:“卫起纵然神勇,但这番剑道,小僧以为当今之世,仅有三人可以使得。” 萧镇好奇道:“哪三人?” 无树道:“其一为扶桑剑圣宫本玄信,此人远在海外,且擅使双剑,行二天一流,乌剑沉重钝长,不可能是彼人;其二为江南玉湖山庄青龟剑仙崔老爷子,但崔氏不问世事已久,且其剑境已高,断不会拘泥于乌剑的霸道;这其三,便是朔风十里了!” 萧镇听闻,心中不觉一惊,问道:“那是何人?” 无树道:“游侠风十里!祖籍不详,玉湖山庄铸剑师风胡子养子,因天赋超群为崔老爷子所选授予剑术,二十岁上因剑术过于出众为玉湖山庄青年一辈所忌而流落于江湖,十三年前位列崩雷堂素金香主,以快剑闻名于世,江湖人称“朔风十里”,据传功力还在崩雷堂主雷诺之上,十二年前因身世纠纷与雷诺不合,被逐出崩雷堂,据说流落北地,后不知所踪。按照十识先生的排行,应属天下第八高手。但这乃是按照他的七年前功力得出的结论,如果参考他刺秦的那一剑,恐怕若是崔老爷子和宫本玄信出手,恐怕也难以做到如此气势。” 萧镇闻言,默默抚摸了一下乌剑,喃喃念道:“风十里!” 无树接道:“若刺客乃是风十里,虽然他缘何留剑不得而知,但至少说明卫起应非主犯。他与谢白交游,后者利于魏公公,前者却害于秦王,若说是有的放矢,小僧断不能信。而若是风十里刺秦,他昔日为崩雷堂一党,与那石门……”无树说到此处,双手手指交缠互搓,显然是思虑良多,道:“此事牵涉甚广,还望陛下三思。” ; 三十二、佛堂问对(丙) 萧镇听到这,恨恨地一拍桌子:“那石信果真可恶!”似是恨极了石信,却又拿石信无可奈何。 这时无树合十一拜,淡淡一笑,道:“不过兴许倒是小僧多想了,只怕陛下眼下愁的应不是这二人犯的律令,而是愁这几条罪名便是陛下您也不能轻易赦免吧。” 萧镇闻言,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你这和尚果然鬼精,朕真想逼着你蓄了须发,舍了这狗屁方丈,入了朕的内阁,好好地替朕拔一拔那些飞扬跋扈的老白毛们……那几个痞儿朕虽然并未谋面,但却也感觉到了他们的才学与胆略。确实,读书人大多可憎,不如屠狗之辈来得潇洒任侠。可惜啊,此刻却都是朕的囚犯了!”说到此,却又不觉有些意兴萧索,看着无树道:“你这和尚光着头兴许还好,若是入了这尘世,却如同那帮小子一样卷入了这漩涡,朕难说连最后的谈心之人都没了。唉,扫兴扫兴!”说着拿起那根羽毛在眼前旋转,缓缓说道:“其实胡孝辅死了倒挺好,这样满朝文武便没法去追究魏先生的过失,再者刺杀也不是缇刀卫所为,仅是寻常的江湖之事,朕也好借此一事保住魏先生,并以慕容岘无礼犯我边界为由出兵北伐……” 说到这儿,他忽然提起几上的乌剑,由于乌剑过于沉重,萧镇虽然平素时常锻体,但单手也舞不动这沉重钝剑。于是他双手握住剑柄,剑身斜挥,却听得“呲啦”一声轻响,旁边的一个供桌应声断为两截。萧镇持剑挺立,接道:“朕早想挥军北上,与慕容氏一决雌雄,辽地自来本是我大齐领土,而慕容氏夷狄之人,却盘踞二百余年,武宗虽然雄才伟略,却也未能收复失地,可此刻乃是朕为天子,慕容岘老匹夫安敢犯我大齐河山!”说着怒目圆睁,一时气魄难挡。半晌,萧镇收回遐想,叹了口气道:“朕知道魏先生颇有贪腐,但是家狗再无能,却也是有护主之心的,朕也不能轻易让外狼叼了啊。朕才宣布了亲征北伐,却不料工部第二天就来了折子,说修缮河堤的二十万两银钱预算不够,户部也和着一起凑热闹,说什么库银不足,筹粮过急唯恐激起民变,可是河西甘陕一带屡遭蝗灾,朝廷拨下去的款项也没见他们少贪啊!可是朕虽然心中知晓,却不能在朝上与明里他们对峙,朕如今困居京中,无非就如同这困坐大雄宝殿之上的佛陀,空有宝相庄严,却无为无功。虽然去年勉强亲政,但是内有太后蓝批掣肘,外有石门九重控制京中军力,若不是二哥与魏先生在朝中遮挡,和尚你帮朕运筹,朕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可现下二哥被刺,刘阁老与安国公请辞,朕器重的人才却又难得运用唉,和尚,你倒是帮朕分解分解,如此局势,朕应该如何应对?” 无树慢慢扶起被斩断的供桌,缓缓道:“小僧以为,如今朝中纷乱不已,均来自于北伐之议并未服众。北伐安排之中,安国公为北伐将帅,刘阁老为筹粮要臣,秦王殿下为监国之王,此番刺秦,最终结果则是一石三鸟,让陛下的北伐大计落空而已。” 萧镇一拍案几道:“确是如此!” 无树摇了摇头道:“只是陛下如今若是想要继续北伐,则不得不舍卒保车了。” 萧镇闻言皱眉,问道:“此话怎讲?” 无树叹道:“陛下需断了爱才之念,杀刺秦一案的刺客,方能稳群臣北伐之志啊。” 萧镇并非愚人,听无树说道此处,心中依然明晰。其实刺秦案中,卫起是不是真凶早已无所谓,盖因当时场中沐灵匀为爱拒婚,导致刘沐二家颜面扫地是众人见证的,后来卫起又用乌剑拘捕,故此刺杀一事卫起已然无法辩驳。而此时如不将卫起及其朋党杀了,一来,他自己便成了不念及二姓颜面,届时刘沐二人离去必不可挡,北伐一事却也难以为继;二来若不诛杀刺客,二哥秦王处自己也不能说圆;三来谢白刺杀胡孝辅一事朝中已有私论,若是不除,自己又成了徇私偏袒魏桓一党……思前想后,似乎若是想要北伐顺利持续,仅有此法可用,于是萧镇不由得踌躇不已。 无树见状,轻叹一声,劝道:“陛下深有爱才之心,小僧钦佩,然卫起等如鹰如兔,虽值得王者垂怜,但真正王者,应是以子民为先啊。”说着翻开了那本征兵簿子,接道:“鹰兔自有其道,若其命不该绝,自然便可为用,陛下不必自苦……咦?” 他忽然的一声“咦”将萧镇从踌躇之中拉回,问道:“怎么了?” 无树笑着指着簿子中一个名字向萧镇道:“陛下赎罪,方才是小僧惊乍,小僧不过只是想到了些老故事。” 萧镇骂道:“故弄玄虚!”说着向无树的手指看去,却见他手指所指之处,正是一个名字“项尤儿”,于是不觉奇道:“这帮痞子我都让陆丙查过了,不过是南市的一个小痞子而已,怎会惹得和尚惊讶?” 无树缓缓合上簿子,道:“卫起这等才华,却甘于列名于此人之后,谢白如此飘忽,却愿意随从此人参军。陛下不觉得其间有所蹊跷吗?” 萧镇闻言,摸着下颌,微微点头,又摇了摇头。 无树接着道:“风十里刺杀未遂之后,本可将乌剑同时带走,但他却选择将乌剑留于现场,小僧耳拙,虽未听清,但依稀知道风十里赠剑之人便是后来卫起力护的少年,而卫起当场称那少年为兄弟,小僧怀疑那少年便是这项尤儿。陛下,小僧因此惊讶可算过分?” 萧镇听到此,眼中忽然放光,道:“你方才可是说想起了一个老故事啊!” 无树合十道:“此事小僧虽知晓,但却不敢说。” 萧镇眉头一皱,道:“难道涉及司马一案?朕要你说你便说!” 无树道:“陛下圣明,小僧只是记得,曾经看过的些许记载之上,提到了当时司马一族虽被灭族,但有一个遗孤却始终没能找到。而那个孩子,便是单名一个尤字……” 萧镇闻言,双眉陡然一竖,举手让无树不用往下说了,这时他心中如同惊雷闪过一般!“司马一案”乃是如今皇家大忌,二十年前,左都御使司马奇吾谋逆叛国,牵连得当时大半个朝廷都被卷入其中,十八家大族被因为此案惨遭灭族,两百多官员被削职罢免,就连一时德高的昭明太子也被牵连得自尽而亡,家人罚没为奴。这一场杀戮之下,竟有五万余人受牵累而死。据传当时案子定罪后的一个月中仅只玄都斩杀的罪人便有上万人,西市口几乎已经被血封得断流了,朝廷之中也是一时无人办理政务,乱了好几年方才平定。当时也由于此事,自己的父皇得以取代昭明太子登基为帝,因此这桩残酷杀戮更是成为朝野禁议论之事。于是年岁冲刷,也便成了无人了解、无人敢言的谜案了! 当时司马一族长系的一个孩子最后据说并未找到,后来由于武宗皇帝逝世,也便没有人继续追查那遗孤是生是死、流落何处。 而若是这项尤儿便是当年那遗孤,那…… 而此时“谢”、“卫”二字在他脑中忽然升起!谢方?卫骋?难道说这群少年便是当年司马惨案的余魂归来? 对了,刘士奇是当年大学士谢方的徒儿,而石信彼时乃是司马奇吾身边的一员参将,而老将军卫骋也是司马一系!而胡孝辅的府第便是在当年司马府基础上建成的! 这么说全通了,这些全都是那些昭明党羽干的好事,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这些人还是阴魂不散!他们如今为了干扰皇室北伐,竟然…… 萧镇不觉眉头紧皱,脸色瞬间难看异常! “杀!”他心中忽然产生这一个念头,方才燃起的爱才之意瞬间荡平。卫起有大才,但此时与北伐之议相冲,留着是祸非福;谢白是把利剑,此时已然是朝廷钦犯,若是昭明党后,留之定然不祥,杀了可决后患。鹰兔不杀,子民何辜? “杀!”而那项尤儿,若是让他知晓身世,伸冤复仇而来,也算是个祸患…… “杀!”他眼睛一闭,心中也已笃定。于是扬声叫道:“陆丙!” 萧镇问道:“可查到通缉的余下那二名在逃主犯藏身何处了?” 陆丙声如锉锯,答道:“禀陛下,谢犯失踪之地实在神武门城楼之下,项犯则失踪在崇文门附近,此二处均为三大营把守范围,缇刀卫不敢贸然搜查。如今是刑部在与九门提督府协力缉拿,臣不知此二人去处。不过臣已然按照陛下旨意,在诏狱设好埋伏,这几日有六七波江湖人士试图冲入诏狱救人,均是无功而返。” 萧镇一拍案几,恨声道:“嘿,又是那个石信!”似乎是对石信恨到了极处,却又拿石信无法。他自顾自发呆了一会,忽然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道:“陆丙,传朕旨意,让华敏将三日后卫起的凌迟改为兽刑,一级甲等!此事不须张榜公示!还有,让京兆府尹陆谦调二千守卫协助缇刀卫在竞兽场布防,把三大营在周围的布防给朕换了!朕要回宫了!” 说着接过陆丙手中捧着的貂帽和披风,回头对无树道:“和尚,多谢你与朕分解,五日之后,朕便要招揽群臣,广告天下。在朕的祭旗大典之上,光明正大、大张旗鼓地杀一个盖世良才,再用他的血,祭我的得胜之旗!”说罢一轩披风,当先便走出殿去。陆丙收了那三样物事,跟着出了殿去。 无树依然沉默垂首,只是一遍遍捏按佛珠。殿中的三方佛祖依然是低眉垂目,在香雾氤氲之间,看不清慈悲庄严的宝相。 —————————————— 辽阳城外,夕阳下,莽莽山边,呼啸风声之中,幽焉骑士阵列如云。 马上一个中年男子肃然骑在马上,忽然抽出了腰间宝剑,凌空一挥。 一声雄浑苍凉的声音下令:“幽焉好儿郎,给我冲啊!” 一时间千余骑兵士齐声发喊,向已然被十几日进攻冲得残破不堪的城墙冲去。 城上,守将夏且看着源源不断冲来的敌军,忽然在城头向南跪下,三叩首后,长呼一声“天灭哉”,举剑自刎! 《齐书》:“守将夏且死战不屈,然敌军强盛,辽阳不日即破,慕容岘屠城三日,民剩十一。时大业八年八月末,时皆以幽焉军行西路,未料岘亲率大军,东面自辽东直进。” ; 三十三、云雨欲来(甲) 却说这时项尤儿刚一出井,却发现自己身在一处宅院内进之中,心底有些惴惴,缩在井口等了许久,发现没人经过,方才探头探脑钻了出来,接着便施展出他钻府走院偷盗食物的功力,蹑手蹑脚、躲躲藏藏地向着外间摸去。他此时腹中已然饥饿异常,于是辨清方位,便向着可能是厨房的方向摸去。 说也奇怪,这一路上他小心翼翼地躲藏,却并未看见个府中丫鬟侍婢,而这院子也并非荒废,却为何这般诡异?难道说这大中午的府中人都在集体午休? 他心中虽然生疑,但肚子却已然咕咕直叫,于是脚下也不停留,向院子外进西南方向钻去。不多时,便寻到了厨房所在,待得揭开锅盖灶台时才叫了一声苦,原来这灶台恐怕也有许久并未使用了!诺大一个厨房之中除了些腌肉咸鱼干椒等随风摇晃,却半点可以吃的都没有!项尤儿心中烦闷,拉开了裤子就对着那灶边好好拉了一泡臭尿,正待要觅路离开这倒霉的地儿。正在此时,却听得两个脚步声正向厨房的方向走了过来,项尤儿方才尿得高兴,心中本也存了这是一个空府的想法,于是便没有留意这两人靠近,待得听到他们脚步声时已然迟了,那两人已靠近厨房门口。项尤儿心中一惊,脑中念头飞转,左右看看并无藏身之处,水缸太小没法藏身,房梁太高自己又跳不上去,而且那两人走路时似乎还有盔甲摩擦,想来应是军士,自己纵使埋伏起来伺机暗算,也没有十成把握斗得过这二人,于是只好一咬牙,忍着自己方才的尿骚,矮身头前脚后钻到了厨房的灶炉里,这炉里已然许久不用,忽然钻进了一个人,里面瞬间窜出了三四只硕鼠,吱吱吱地边叫边向厨房门跑去。 这时厨房门已然被推开,一个男子啊呀一声叫了出来,似是对那跑出来的老鼠甚为害怕,另一个男子哈哈笑道:“王求蛋,你他妈这么小的胆子还敢来当兵!赶快回去抱着你家那圆滚滚的二翠撒娇去吧!” 方才那个被老鼠吓到的男子王求蛋“哎呀”了一声,仿佛对这句言语甚是愤怒,憋了许久,开口道:“讨厌!董隔屁,你好坏呐!人家就是怕怕这些小动物嘛!”说话语气高亢,颇为尖利。 那董隔屁听闻这句回话,笑的更是开心,大踏步便进了厨房,而王求蛋还在小声嘀咕:“好歹咱家也有二翠暖床,你董隔屁,连个正室都娶不起,莫非却是喜欢男子……”嘀咕到此,王求蛋忽然“啊呀”一声,似乎颇为娇羞,也不再向下嘀咕,跟着也进了厨房。 一踏进厨房,两人均是长长叹了一口气,董隔屁一拍灶台道:“妈的,这好好的厨房,如今都是野猫懒狗撒尿的场所了,你看这骚的,好似是刚刚尿过的。” 王求蛋也是唉声叹气地道:“你我活该得罪了黄校官,被派来这胡侍郎的府上当差,你说这案子都已经大半个月了,还要咱们日日在这里守着,美其名曰是保护现场,恐怕也是太爷们破不了案,要做做表面文章罢了……这其实也没什么的,就是这配送食物之人为何迟迟不来,都过了午时了,可饿死人家了。人家如今又不能擅离职守,实在不行,便只好挨饿到戌时换班的时候了……”说来甚是幽怨。 董隔屁呸了一口,骂道:“妈勒个巴子,那姓黄的要是给老子遇上了,老子定要扒了他的裤子,好好的爽******!敢把老子一个人派在这里守干差!”说着四处翻找,似乎在寻找什么物事。 王求蛋似乎对董隔屁这话颇为忌惮,语音微颤地接到:“其实……其实黄校官也不是单对你的啦,再说,你又不是一个人,人家,人家不是也被排挤了嘛……兴许送食的只是去了竞兽场,便来不及送来了啦……”说着越说越偏,越念越碎。 董隔屁兴许是早就知道这王求蛋的个性,也不理会王求蛋的念念碎,仍在不停翻找,王求蛋似乎也念不下去了,问道:“你在找什么嘛?” 董隔屁回到:“要生火做饭,自然要找柴火啊,虽然没有米,但是好歹有点肉。嗯,好了,找到了……” 项尤儿蜷身在灶底,本来听着这娘娘腔还挺觉得有趣,蓦然听闻外面那两人说是要生火,心中顿时一凉,暗叫了声不好,待要挪动身子,却因地方太小没法移动。正不知所措之时,忽然间屁股紧要处一痛,却是一条柴火棒捅了进来。 项尤儿被这一捅登时弄得灵魂出窍,差一丁点便要叫了出来,他忙死死咬住下唇,不发一声。那董隔屁捅了数捅,只觉得炉内积灰极多,虽然软软的,但柴火棍却怎么也塞不进去,只得将那柴火棍撇成两截,在灶炉中翻搅起来。 项尤儿被这一番折腾得七颠八倒,几乎已准备出去厮拼。却在这时,房梁之上不知何时窜进了一只野猫,那野猫看见墙上挂的咸鱼,“喵”地一声喜悦叫唤,一展身扑下梁去,叼起半条咸鱼便夺门而出,董隔屁和王求蛋大怒,挥着柴火棒便追了出去。 项尤儿大喜,暗叫了一声猫王爷保佑,便缩身想要钻出灶炉,不料快要出炉之时,忽然“叮”地一声,他从地底带出来的那柄长剑竟然斜斜的卡在了炉口,项尤儿心下着急,拼命用力拉拽,却死活拽不动分毫,这时脚步声又再次响起,却是董隔屁和王求蛋又回来了。 项尤儿心中无奈,只好再次钻到了灶炉之中。却听到董隔屁骂骂咧咧地道:“******,想煮条鱼填填肚子也要被猫给抢了食,晦气……如今只有半块咸肉了,好歹也是肉,一起来煮了吃了吧,还要挨到到戌时呢。”说着又去翻那堆柴火。 王求蛋这时却幽幽一叹道:“都说胡孝辅大人为官清正,大半夜还在操心政事之时,却被一个满脸麻子的虬髯大汉闯入刺杀了……你看看这好好一个园子,家人一散,才几日便成了这般样子!”似乎那只野猫一下子勾起了他无尽的愁绪。 董隔屁这时也暂停了手上的活计,不屑地道:“你懂个屁,我听说那刺客是一个身高十尺,使用吕布爷爷用过的方天画戟的青面妖怪,还长着三头六臂呢,所以我才死命推了晚班,这府中白天里阳气重,妖怪会睡觉的……”说得似乎煞有介事。 项尤儿躲在炉中,听闻他们的言语,不由得噗嗤一声粗气喘了出来,还好收束及时,没有笑出口来。此时他已知道自己是身处那被阿白刺杀的胡孝辅府中,他在校场之时便已然听闻阿白说起刺杀一事,只是阿白当时只觉得这是找自己师父的一种方式,说得极为自然,而项尤儿也早知道这胡孝辅是恶霸贪官,心中对这刺杀一事也并未在意。却不料坊间传闻竟然越传越神,竟然将阿白那白面少年传成了青面獠牙的妖怪。 他这一声粗气喘出,却也被外面两人听见了,王求蛋吓得一下跳到了董隔屁身后,尖声叫道:“妖……妖怪……有妖怪!” 董隔屁哈哈一笑道:“哈哈哈,就是个老鼠罢了,你还道真有妖怪啊!”笑声虽大,但也有些颤抖,似乎也有些惴惴。 项尤儿闻言,在炉中嘬起嘴,学着小鼠悉悉索索地叫了起来。他平日里去府中偷食,学老鼠叫那是拿手本事,这么一叫,外边两人总算是放下了心。却听得王求蛋嚷道:“哎呀,这样的鬼地方人家真的不想再呆了,你说这前几日不是好好的还有十个人职守的嘛,却为何都要调到竞兽场周围布防?害得人家怕怕的……”边说边是跺脚。 董隔屁道:“你没听说啊,竞兽场明日酉时要处决个叫做卫起的魔教长老,据说他在江湖里底子很厚,估计还和以前的江湖扛把子崩雷堂有牵扯呢。传闻他一条金箍棒在手啊,百十个官兵都拿他不住,所以不得不把咱京兆府的三千府兵调了过去防守……我兄弟就是混道道的,他听说的八成没错……” 这时王求蛋打断道:“不对啊,那卫起不是要在西市口凌迟吗,就是明日酉时啊,我还专门和黄校官告了假,要带着我家姑姑前去看热闹呢!” ; 三十四、云雨欲来(乙) 却听得董隔屁又啐了口唾沫道:“你懂个屁,刑部昨日就改了公文了,只是还没粘贴完,据说这卫起犯的事儿实在太大,竟然胆敢翻入了皇上的后花园,差点做了皇上的便宜老子,所以皇上自然震怒了,亲自把他的凌迟改成兽刑的,还是一级甲等呢!听说若是老虎吃不完,便还拖回西市口接着剐呢……”说着咽了口口水道,“……可惜竞兽场那地方又不是咱们这种小卒能去的,要不然那兽刑可是不能错过的!”言语之中似乎颇为惋惜,边说边拿了柴火,又要往炉中塞。 王求蛋似乎也甚为失望,道:“嗷,真是的,到时候难说那些调去竞兽场的兄弟还能混进去看看呢,讨厌……那明日咱只好侯在西市了,万一老虎没吃完呢,可千万别错过了剐……”说着又碎碎念了起来。 董隔屁这时将几条折断的柴火塞入炉中,这次项尤儿有了准备,尽力挪开,只是大腿吃痛,关键处却未中招。那董隔屁塞好柴火,起身摸了摸身上,却发现忘带了火石火引,于是叫过王求蛋,让他用随身带着的火石火引打火引燃。炉内的项尤儿心中连声叫苦,只听屁股后噼啪作响,接着灼热逼来,于是只好伸手隔着衣服去按那火引,还好他如今已然满身是灰,衣服也不易燃,于是王求蛋打了几次火,却都给项尤儿按灭了。 王求蛋正在躬身点火,却不料点了几次,明明已然点燃,却无端端的又灭了,他觉得奇怪,正弯下腰要探头看看炉中情形,忽然间腰间一紧,腰间软甲已然被卸下,裤子也被拉下。王求蛋娇哼一声,骂道:“董隔屁,你的家伙弄疼人家了!” 董隔屁喘着粗气道:“别玩不起,哥看你这身板弱的,索性陪你练练……”接着噼啪一身,似乎是卸甲在地的声音。 项尤儿在灶炉中忙着灭火,却不料这时却发生这么一出,耳中传来阵阵急促的喘息之声,他登时听得愣了,全没料到事态竟会如此发展。 机会难得,他这次学得乖了,先将那剑柄倒着轻轻顶出炉子,接着轻轻踢开柴火,然后身子慢慢向外挪去。他这时头前脚后,看不清炉外的情形,只能祈求运气庇佑,但愿那两人云雨得爽快,便让他逃过法眼。不料半个身子方才钻出灶炉,那剑柄半途忽然抵到一团软软的物事,却听得董隔屁大喝一声到:“奶奶的!” 项尤儿吃了一惊,以为自己的踪迹被发现了,正待回身厮打,却听得董隔屁骂道:“王求蛋你个骚蛋,踢老子屁股做甚!”项尤儿闻言,心中恍然,原来二人此刻正是背对着灶炉,于是心中大定,三下两下便钻出了灶炉。 这时项尤儿方才看清眼前两个雄赳赳的男子正纠缠在一起扭动,下衣已然褪去,两人均是背对自己,因此自己出来他们并未察觉。项尤儿也不多想,举起了剑柄狠狠向那正在抖腰的后面男子砸了下去,却见后面那男子应声而倒,前面那男子闻声蓦然转头,却见一个全身黑乎乎头发乱糟糟的持剑黑鬼正站在自己身前,以为是妖怪出现,于是直愣愣地指着项尤儿的脸尖声叫道:“妖……妖怪……真有妖怪!”说着眼白一翻,便晕了过去。 项尤儿眼见面前躺了两个赤条条的昏过去的人,想起方才事情,又想到这两人对卫起行刑竟然是冷漠嗜血之极,心中憎恶,举起了长剑,便待刺下。忽然他心中生出犹豫,想起曾经自己也会起哄前去刑场观看行刑,与这二人也并无差别,若是自己由于卫起是自己兄弟而杀了这二人,那曾经的自己也该杀了。何况此时卫起即将行刑,自己即便杀了这二人,也不能救卫起分毫,自己在此逞能丝毫于事无补。于是他手中剑便停在半空,半晌,他颓然长叹了一口气,将长剑收了,横放在灶上,俯身翻了翻这二人的衣袋,翻出了些许铜钱火石之流,还有个“京兆戍卫”的牌子,他也不客气,将这些物事统统纳为己有。 随后他又看了看地上这对活宝,动手两人的盔甲衣物全剥了,用两人的衣服将两人一起捆做了麻花,塞住了嘴。然后摸出厨房,四处探查了一下,确认并无他人,将那二人拖出厨房藏在了花圃之中。待得忙完的时候已然是日头西斜,项尤儿回到厨房,脱光了衣服,跳入厨房中的水缸之中将身上的灰尘洗了。然后穿上了王求蛋那套看起来干净些的衣服,接着披上盔甲,又找了些土擦在脸上,便雄赳赳地踱步出了胡家大院,转了三条街,到街边的面摊之上叫了一碗面,坐在条凳上自顾自的发起了呆。 他此时是军官打扮,小贩自然不敢多说,伺侯得颇为勤快,也不敢向他多看一眼,显然这班军士平日里已然是作威作福惯了。项尤儿一口热面下肚,肚子倒是服帖了,但心中愁绪不由得便升了上来。 昨日他看见通缉令之后,几乎一整天均在遭遇非常之事,此刻终于安定,不由得心中焦虑全都涌上。他不是没有想过劫法场,但他深知此刻若是卫起真是在竞兽场用刑,而且真有三千卫兵守在石头碉堡一般的竞兽场外…… 那可是三千卫兵啊!他平日里虽然聚众斗殴惯了,可也只是一个小痞子啊! 对方是三千顶盔惯甲的卫兵啊! 而现在离卫起的刑期只有一日半了,也已然是迫在眉睫了! 可他如今莫说天时地利人和,就连武功与弟兄都没了! 怎么办? 可那是自己的兄弟啊!那是教自己的先生啊! 可那是卫起啊! 这时他忽然想起校场之中自己脱口而出那句:“我想当万人敌!” 是啊,我是要当万人敌啊! 那又何惧这区区三千卫兵! 可是——可是那样会死啊! 他眼角不争气地滑出了两行泪水,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对,他怕死,怕到全身发抖;他想活,想到眼泪流出。 可是如果,如果的如果—— 自己退缩了,那这天地之间有他项尤儿又有何意义? 他项尤儿活着,不就是为了畅快淋漓、为了澎湃壮烈吗? 纵使此刻他没有武艺,没有弟兄,连天时地利人和都没有! 但那却又如何? 虽千万人吾往矣! 真正的万人敌不是在拥有力敌万人的能力之后,才去对抗万人的! 真正的万人敌, 是要随时都有逆行在万人之前的胆气! 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他真正害怕的从来都不是死。 他害怕的只是自己会选择窝囊地活着! 他泪流满面,脸上的泥也被弄的一塌糊涂,这时他忽然笑了,胸中满是畅快。 他军士头盔下的双眸之中忽然闪出隐隐火色。 不对,他如今也并非一无所有啊! 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玄都城下图》和那非金非玉的片儿,嘴角又露出了一抹笑意。 ; 三十五、云雨欲来(丙) 第七日,还有三个时辰便是卫起行刑之时了。 午时,神武门顶城墙箭楼之前,站了两人,一个中年汉子紫袍金冠,面目却平凡如寻常老农,他身边站了一个单薄的白衣少年,却是石信与阿白而人。二人衣袂飘飘,却只是自顾自凌风站着,彼此不发一语,许久,石信忽然开口道:“一定要去救?” 阿白举目看着城中,缓缓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若是换做了尤儿,此刻一定会去救吧。 石信略微叹了一口气,又复默然。 阿白忽然道:“四哥的伤不碍事吧?” 石信道:“陆丙那一刀倒也并不致命,就是缇刀卫毒老六的暗器毒性猛烈,清泉先生给看了,但还得躺一段时间了。”说话间不见喜怒,半晌,他顿了顿,反问道:“你伤得不比老四轻,可还撑得住?” 阿白“嗯”了一声,语气之中带了些歉疚与自责之意。 那****接了堂主之位之后,石门中人里老三商三先生、老四李怀舟、老八黎狼由于是崩雷堂旧部,于是便顺理成章由阿白统领。阿白也没有架子,一切堂中事务依然交由石门三当家商三先生打理,这商三先生乃是石门总管,名号虽广为所知,但直到他真实身份的,仅有石信等寥寥数人。他本是商贾起家,精于算计,人又谦和,自然将上下事务打点得颇为得当。阿白、慕容渊与商三先生安排好苟雄等人后,便计划营救卫起,商三先生与慕容渊一合计,均认为毕竟卫起涉嫌的是刺杀辅政亲王,此时石信又身有嫌疑,难以直接靠朝局保出卫起,而唯一途径便是江湖手段,以硬对硬。由崩雷堂弟兄扮作江湖闲散势力,出手在行刑之前劫出卫起。 却不料几天大战下来,缇刀十三卫这块硬骨头却着实难啃,何况又加上了神策府的家将从旁策应,好不容易伤了十三卫中九人,杀了东胜神棍掌门孙大僧和庐陵剑耆宿燕流,好容易攻到了诏狱底层,却蓦然发现卫起已然被转移,李怀舟为了给大家断后,中了埋伏身受重伤,一起前去的苟雄和商济等人均是身上挂了不少彩,就连阿白自己,为了相救黎狼,右胸着实挨了缇刀老三的一发霹雳子,若不是石信及时耗费魂力为他续气,然后清泉先生用枯荣手段为他续命的话,他此刻或许也和李怀舟一般模样了。 他捂着右胸,咳嗽了一声。 毕竟伤到了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好得轻易的。 他如今还挺立在此,是因为他还有事情要做。 这几日里他为了营救卫起,他不得不借助崩雷堂的势力。他本来以为自己是如同师父一般的翱翔于九天之上的孤鹰,从来独来独往。但这几日与李怀舟、黎狼等同进退,他却发现原来自己也可以是奔驰于旷野的狼,孤独,但却能够不孤单。 本来接受崩雷堂主之位对于阿白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这几日大战之下,他已然感到发号施令时透骨的压力存在。他本不是无决断的人,只是不喜欢为他人决断命运而已。尤其是在看到那么多为了他而倒在与缇刀卫和神策府交战中的“弟兄”后,这个苍白少年心中有种疲惫感渐渐蔓延起来,这样的感觉糟透了,甚至于比身上的伤还糟糕。 自己这么做真的是对的吗? 五日七战!数百崩雷堂弟兄因此丧命!而他此刻却必须得心如止水! 短短几日之中,这少年仿佛砺石打磨过的宝剑一般,隐隐然已有了森然的气势。 或许这始终是无解的结吧。好在救卫起这件事他始终无悔。 现在大举进攻劫狱已然是不可能了。如今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 单刀赴会,做最后一搏! 想到这儿,阿白身上的气势不由得一松,仿佛是瞬间轻松了许多一般。 这次只用他一个人去便好,不用再拖累他人了! 只要能进入竞兽场,他便能用尽全力,做那长空鹰击了! 他也知道商三先生至少有三百二十七种方式可以把他弄进竞兽场去。 足够了!之后便是他一个人的战斗了! 天子祭旗,重兵集结,百兽云集,还要在竞兽场中救人,那实在是光明正大过头了。 还有那石头雕砌的竞兽场,不是正像一个洪荒猛兽一般吗? 其实早就想好好的打一架了! 他眼中忽然隐约有些跃跃的颜色。 越是打不胜的战,打起来不才越有意思吗? 他忽然想起了师父和他说过的一个与风车决斗的愚蠢骑士的故事! 虽千万人吾往矣吗? 那不是勇气,而是选择。 他其实没必要为这件事奋力的,说破天,他也只是一个误入京师的边境少年而已。 可是,此刻他却想选择挥舞长矛,冲向那看似绝不可能战胜的风车。 会死吗? 他眼中忽然划过一丝笑意。远方的浮云这时越积越厚,渐渐与远山形成一色的黛墨。 这么好玩的世界,其实他真的想多玩玩的。 他其实并不怕死,他只是热爱生! 爱那种愚蠢到可爱的,可以去和风车打架的生! 爱到想去死! 他的笑意染上了嘴角,身周气息也随之一荡。 身旁的石信似有所感,咳嗽了一声,将阿白的思绪拉回。 石信沉声道:“阿黎要与你同去。” 阿白“啊”了一声,似乎颇为意外,黎狼平日里对他颇为冷淡,却不料会有此请。 石信道:“他说欠你个情,想还你的……有他在的话,逃脱会容易些。” 阿白忽然间脑袋里乱糟糟的,他本来有了一人赴死的决心,但此时黎狼想要同去,这便如同共死一般,却令他心中顿时踌躇起来。 这时身后脚步声音忽然响起,来人并无武艺,但在阿白与石信面前却丝毫不觉卑亢,只见这人一袭皂袍,身形矮胖,颌下一绺半长胡须随风飘动,脸上似乎常年微笑,便如同一尊财神爷爷一样,却是石门和崩雷堂的大管家商三先生到了。 只见商三先生对二人一躬身,道:“大帅!堂主!” 阿白见状,便要转身离开。却听石信道:“无妨,一起听听!”说着回头向商三先生问道:“三哥,有何事吗?” 商三喘息稍停,道:“隆湖当铺今日收了件宝贝!” 石信这几日告病在府,一直均是在留意劫狱一事,他知道商三此时提及隆湖当铺收货,定然并非无缘无故,于是问道:“收了何物?” 商三先生道:“扶桑名刀幽府,便是前朝镇南伯晁巨卿的佩刀,被十识先生誉为天下第四刀的那柄。” 石信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消逝,他目中不见神色,只是哑然自语道:“二十年了,终于又出世了吗?”接着问道:“那剑当了几文?” 商三先生答道:“共白银一百六十二两五钱!” 石信沉吟片刻道:“好,莫引起他人注意。” 商三先生沉吟道:“只怕还是漏了风声,如今风雨楼大概也有些消息了,方才鬼师爷柳夫子便去了信函到隆湖当铺询问,想要收购,便像是知道了些端倪。” 石信哼了一声道:“哼,柳白壶这狗鼻子!” 商三先生接着道:“且不说那幽府,只是这当剑之人也颇为奇异,是个面目脏污的少年。手持如此宝剑,开口却只要百两,我知道了他所当的是幽府之后,便令人跟踪了一段,现下基本可以确认那少年的身份了。”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道:“此人便应该是堂主一直在找的兄弟,项尤儿!” 阿白心中一喜,他知道商三先生向来不说无凭据的话,他既然如此说,必然已是有了九成九的把握,看来项尤儿这几日失踪,却还侥幸活了下来了下来,也是意外之喜。 他这几日里让崩雷堂弟兄四处打听项尤儿下落,苟雄等也四下里寻找,却始终找寻不到项尤儿下落,由于众人均是侵犯身份,便也不能公开来找。这几日下来,除了知道项尤儿当日在婚场中被一个蒙面人劫持之外,却并无讯息。想来应是凶多吉少。 阿白这几日里去谢家废园里候了数个晚上,但始终无果,于是便在谢家废园柳树旁的石头上写下了“将军府”三字,期待项尤儿见字现身,却不料已然六七日,项尤儿丝毫音讯也无。阿白已然断了项尤儿还在的念头,他心中坚信,若是项尤儿还在人世的话,那必然也会尽力解救卫起,那以崩雷堂眼线之广,断无未能察觉的可能。 他心中已然存了项尤儿不幸的念头,此刻听闻商三言语,登时觉得心中阴霾去了大半,惊喜之余,不由得气行得岔了,大声咳嗽了起来。 商三先生了然堂主的情绪,于是继续说道:“兄弟们一直跟着,却见项统领拿着当来的银钱,似乎是分给了街坊邻居许多,之后又去市场上买了不少的铁锹竹竿绳索油布之类杂货,大多也送给了街坊。最后买了四辆牛车,一直忙活到方才,牛车还在,他的人却一溜烟不知道去了何处。他周围也有些其他人跟踪,我已让赤火香内的弟兄暗中将那些眼线给拔了!” 阿白听到这儿,心中总算踏实了,于是他一拱手,向商三先生道:“三哥,谢谢你了。”说着挠了挠头,忽然间恢复镇定道:“尤儿想必也是想救木瓜,只是现在已然来不及与他联系了。只要牛在,尤儿也一定在,三哥还是让赤火香的兄弟们继续跟着,只需帮他扫清周围眼线,危急之时阻住尤儿向前,将他带回来便可!让兄弟们注意,兄弟们平安是第一位的。”他说这几句虽然不甚通畅,但已然是在发号施令,而且虽然明显为了项尤儿现身而高兴,却并未丝毫因为此事而乱了阵脚,商三先生听在耳中,也不由得又对眼前这少年看高了几分。 这时石信转身离开城墙,边走边道:“三哥,老十,不早了。切记,以进为退。” 商三神情一肃,看向阿白,却见阿白仍在呆呆地看着远方黑压压的云阵。 尤儿,此时你在做什么呢?阿白心中忽然纷乱,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 一阵大风吹来,城头上的三人一时间均是须发齐飞。 《徒奢王记》:“王忘记了死亡,他只是想起了燃烧的火焰,那正是他心中的勇气。王知道没有胜的可能,但是只有战斗,才能让他体验火的存在。” 《北齐书·高宗实录》:“身涉险地,欲图千军斩将之事。” 王董《齐误论》:“以千金之躯,行屠狗之事,岂非胡闹矣乎哉?气煞人家也!” 谭桑《惘文拾遗》:“王董者,玄都人士,生卒年难考,为齐末惘文集大成者……王董疑为一董姓与一王姓作者通用雅号,而此二人疑曾为戍关军卒……其作多为套改先贤巨著,颇有趣味,以市井俚语论天下之事,读之可知当时平民之境也,其中佼佼者如《齐误论》、《保命主》及《逍遥一日游》等……究其文章,常白文交杂,多“者矣已乎哉”之语,盖用于填充字量者矣乎哉……究其成因,盖为其时纸张普及,活字迅捷,民中识字之人渐多,字纸非文士官家所独享,故有惘文之生矣!” ; 三十六、祭旗大典(甲) 残阳夕照,南山畔,竞兽场入口处。 京兆三千戍卫由缇刀卫副指挥使言穆统一指挥,分布在竞兽场四周,分为里外三进,端的是军容整肃,加上竞兽场这只有一条路进出的堡垒结构,可谓是铁桶一般。言穆四下里来回巡视了一下,心中却始终有种不踏实的感觉,现下参观人众已然到了大半,祭旗大典也即将举行,却始终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前几日那般凶猛的攻势,让缇刀卫与神策府联手都差点溃败,而今日卫犯即将临刑之时,却不料反而如此地平静! 这时忽然听得蹄声得得,一乘奢华无比的马车施施然向入口驶来。 言穆催马上前,拦下来车,却见那马车车帘掀起,车中坐着一个矮胖的皂袍男子,那人面上和气盈盈,笑着向言穆拱了拱手,道了声:“言大人!” 言穆看见此人,心中也是一惊,连忙下马作揖,回道:“五爷恕下官失礼之罪!” 这人看似和气,但全京城何人不知他乃是京城中名副其实的财神——钱五爷。这钱五爷乃是齐鲁商会的当家人,名下的隆湖商号几乎垄断了北方所有海运货物的生意,如今湟水泛滥,河运不通,北地又非产粮之地,因此玄都的日常粮食与用度都需靠这隆湖商号的海运从江南运送聊以维持,因此这钱五爷虽然并无官职在身,且齐朝也还是重农抑商,但这钱五爷的交友圈子可着实广阔,真可谓是京城中第一等的名流,连公卿阁臣见到钱五爷也拿不起架子。而且隆湖商号如今不只海运一项生意,京都半数青楼也是隆湖商号所设,甚至还牵涉贩火相关的生意。据说当年崩雷堂堂主雷诺死后,大部分崩雷堂原来的产业均是被隆湖商号盘了过来。因此虽然言穆也算得上是皇上近卫,但却也不想轻易得罪了这等财神爷,于是对钱五爷的态度甚是恭敬。 钱五爷看见言穆下马行礼,脸上仍然挂着招牌式的和气笑容,神色却已然冷了,拉上了车帘,再也不说一句。车前马夫呼啸一声,便驾车前行。这时言穆虽然躬身在旁,却忽然伸手按在那马车车辕之上。那马车本是由三匹高头大马拉动,但此时给言穆按在辕上,却是半点前进不得,那三匹马无端被阻,均是挣扎得嘶鸣不已,四蹄在地上刨擦,鼻孔中喷着粗气,显得焦躁不安。 “言大人好威武的“嗟然气”啊,不知言大人是要耍给老夫看,压压老夫的威风呢?还是言大人一时手痒,要用老夫的马车练手呢?”车中冷冷传出一句言语,语气中寒意凌然,全然无法与方才那个和气的老头儿的形象挂上钩。 言穆闻言一惊,手上却不停,口中答道:“五爷勿怪,今日是祭旗大典,天子有命,来观礼者必须步行入内,不得携带车架!”他手上气力不松,口中却应答如流,显然气功已然修到极高的境界。 车内钱五爷闻言,似乎终究不好得违抗这天子之命,轻咳了一声,示意马夫控制住马匹,自己整了整衣冠,缓缓走出车来。这钱五爷身材只到言穆肩膀,却有种难以抗拒的奢豪贵气扑面而来。车中一个白面少年随着钱五爷走下车来,虽然身材标致,却始终低着头。 钱五爷正眼也不看向言穆,一抬腿,便昂然向前走去,走过言穆之时,忽然语气和缓地道:“言大人,老夫倒是有一言相劝,你言氏一族从此切勿再涉足金行为上!老夫这掐指一算啊,算到你言氏金行的生意可做不到明年此时了,还是早点关门为上吧。走!”最后这句却是说给那白面少年与车夫的。只见那车夫呵呵一笑,从车上去了一个包袱,背在肩上,与白面少年一起跟着钱五爷向入口走去。 言穆方待阻拦那少年与马夫,忽然听闻钱五爷言语,心中顿时大惊。他虽然生性耿直,从来都是尽忠职守。但他从小在言氏巨富之家长大,言氏五代贩金,到言穆的祖父辈言氏金行已然是齐朝数一数二的金行了,也是由于族中需要有人在朝中接应,因此言穆才自小习武,长成后被推倒如今的缇刀卫副指挥使位置,因此家族事业在言穆心中仍是相当重要,此时听得钱五爷这段话,显然是自己已然惹毛了这只金钱豹,这金钱豹要对言氏金行动手了,言穆心中明了钱五爷确有这个颠覆手段,于是本想拦下钱五爷那两个随从盘查,刚抬起的手却不由得软了。 正在这时,身旁一个声音响起,却是一个痞气十足的中年男子的声音,那声音道:“这不是五爷吗,你这几日没来听戏,可愁煞我家紫壶了啊!”却见一个身材瘦高,白净无须,脸上笑意浅浅的中年男子施施然走了上来,到得钱五爷近前,将手中折扇在钱五爷肩头一点,显得极为熟络。 钱五爷似乎对来人甚为不耐,头也不回道:“今日风大,鬼师爷可要站好了,担心别被吹走了。”言下之意便是嘲讽那瘦高男子单薄。 那瘦高男子忽然啪地一声,将手中折扇打了开来,只见扇面上用草书写了一个大大的“诡”字。那男子似乎十分生气,怒哼了一声,但瞬间又似乎转了脾性,三步两步走了上去,伸手便搂住了钱五爷,又显得亲密无比,只听他道:“五哥啊,别理会这些小喽啰,改日兄弟帮你收拾一顿便是。您若是有气也不要朝兄弟撒啊,咱快些入场。”边说边拽着钱五爷往场内走,嘴中尤自不停道:“五哥,听说当铺里收了件宝刀,扶桑顶级货,五哥你知道兄弟我偏好武生,生平就爱宝刀名剑,五哥你可别藏私,定要让兄弟打打眼……”说着脚下不停,已然走得远了。 那白面少年与马夫对望一眼,不得要领,只好快步跟了上去。站在入口处的言穆此刻正可谓是头大如粽,他知道方才这拉着钱五爷入内的瘦高不正经的中年男子便是现下京中四大江湖势力之一的风雨楼中的“生”鬼师爷柳白壶,据说这柳白壶原先是个潦倒秀才,落魄之时甚至在江湖中充当点命夫子,却不知遇上了何等机缘,三十岁上忽然似乎开了窍,自己入了梨园,将“生”角唱到了冠绝当时,于是成了梨园胜地风雨楼中“五绝”之首,加上他为人诡诈,于是几年之下竟然俨然便成了这风雨楼当家之人。而这等人物说是要来“收拾”自己,自己恐怕真是有得麻烦了,加上钱五爷声称要对言氏金行动手,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祸事。言穆想来也是沮丧,黯然上马,心中思忖隔日定要好好筹备几份礼物分头打点才好了。 却说那白面少年与马夫一同跟着钱、柳二人向竞兽场内走去,约莫走了一盏茶时分,忽见眼前豁然开朗。那竞兽场全为石头建成,中央是一个圆形的巨大广场,那石头广场纵横三百余丈,周围还有一圈五丈宽的环水,水中似乎隐隐有物事在来回游动。环水之上,共有一宽五窄的白石桥连接白石广场和竞兽场旁边的一道高门,那门足有三丈来高,看来应是用来通过些巨型猛兽的。那石头广场之上有役卒清扫,在做大典前的预备工作,而那些士卒此刻在这广场之中显得渺小不已。转眼看向四周,却见环水之外是逐次推后抬高的看台,最高处竟然与皇城内城墙差不多高耸厚实。这环形的看台中央是一处开阔的平台,视野最好,应是皇室观景之台,由于在得太高,在下方只能看见红黄锦帐,却看不见何人在内。皇家景台旁边还有十数个较大的景台,景台之上有飞檐避雨乘凉,而景台之外,则是寻常的石头看台,却是无遮无拦,平日里若是普通行刑,便是让寻常百姓坐的,而今日大典,那些看台上全布满了盔甲鲜明的守卫。此刻景台上已然几乎坐满了人,虽然高矮胖瘦不一,却都是衣饰华美,气度不凡之人,想来应该都是非富即贵。想来由于今日是皇家祭旗大典,不能随意带着仆从入内,要不这儿光是仆人便已然可以人山人海了。虽然如此,但此时场中应也有了数千人,一时间熙熙攘攘,热闹不已。 那白面少年见到这等情形,一时间不由得呆了,张大了嘴一时合不拢。身旁那马夫伸手一拍少年的头颅,低声道:“小子,别发愣!”说着便拉上白面少年加快脚步跟上钱五爷。这时忽听得广场上“啊”地一声惨叫传来,两人转头,却见广场边上一个士兵捂着右臂,正痛苦地盯着场边的环水池子,他的右臂此刻鲜血淋漓,小臂以下已然空了,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生生扯去了一般。这时场中一个带军盔的士官模样的军卒见转,似乎十分着急,向那士兵跑去,边跑边大声喊着什么。由于离得太远,白面少年这边只能隐约听出似乎是让那士兵快点离开池边。 那士兵似乎已然是吓得呆住了,全身颤抖,看见士官跑过来,却怔怔地站在原地,似乎是要哭了出来,这时池中忽然跃出一尾丈来长短的巨大尖唇大鱼,一嘴便咬在那士兵流血的右臂之上,尾巴凌空一摔,便将那士兵扯入了池中,那士官见状大惊,待靠近池边之时,已然只见一抹血雾在池中氤氲而起,接着水波翻涌,似乎里面有百来头怪鱼均来抢食。那士官见此情形心惊胆寒,不由得连连向后退了好几十步,半晌,好似相当无奈一般,叫过了几个士兵,仔细吩咐了注意事项,然后去方才事发之处,清理残留的血迹。 这事情虽然发生得突然,看台上的贵族们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于是如潮的欢呼声震耳欲聋,似乎是好好的看了一场附加的大戏一般,待得那群士兵将岸上血迹迅速清理完时,台上躁动方才停息,似乎没有看到继续吃人实在是颇为失望一般。甚至靠近事发地的景台之上有人还向那群士兵抛掷物事,似乎是嫌他们清扫了血迹,不能吸引怪鱼前开,从而扫了他们的兴致一般。 ; 三十七、祭旗大典(乙) 众人喧哗之中,钱五爷与柳白壶相携来到中央景台左旁的第六个景台之上,中央景台外加周围的八个景台均是皇家和其他皇族王亲的位置,剩余百官权贵只有旁边十余个景台可坐,相应的则拥挤了许多。而钱五爷虽是晚到,却似乎很受欢迎,一路上所遇众人均是向钱五爷行李作揖,甚至有人扑通一声给钱五爷跪了下去,叩头不已。钱五爷脸上和蔼,却基本不予理会,至多也便是拱手谦虚几句,便向前走去。而那身边的柳白壶却不同,端的是长袖善舞、玲珑剔透之极,但凡遇见之人,这鬼师爷舌尖顺溜,一句话之间便能将对方捧得乐呵呵大笑不已,来来回回之间,竟然如同他便是钱五爷的师爷一般。那马夫和少年紧跟着二人,路上不免也受了些乱飞的赞誉,弄的那白面少年脸上红红的不知所云。待得到了景台之上,却见这景台大半是空着的,与旁边景台之上拥挤的态势颇为不同。台上摆了一桌酒,钱五爷也不客气,大剌剌地便坐在了那桌酒席之前,而那柳白壶竟然也不离不弃,一屁股便也跟着落座。 钱五爷没好气地道:“鬼师爷,您兴许是走错地方了吧,此处景台是隆湖商号买断了的,只赠予隆湖商号的贵客同台。看来是老夫健忘了,却不记得何时请过鬼师爷您啊。”说着便向身后看去。那景台之上本已有数人,这时看见钱五爷目光扫来,均是一拱手,站起身来。那柳白壶听闻此言,却不丝毫示弱,道:“五爷看来是贵人多忘事啊,风雨楼这几年产业虽然做得没有隆湖商号那么大,却也还有些家底。五爷,这么和您说吧,隆湖钱庄的三成股份,云山坊的七成产业,还有骐山社的马匹草料供给,全是湖广商会接了,或许云山坊等对于隆湖商号而言只是马前卒,顺便赚到湖广商会的茶马货运才是首要。而您却应该没料到,翠云楼早已垄断了湖广商会的大部分商号,或者说得直些便是,湖广商会便是风雨楼的分号了……”钱五爷闻言大吃一惊,他心知隆湖商号与湖广商会搭上关系原有其他意图,但柳白壶所言“打通西南商道”确是其中主因,此事原本也进行得隐秘,却不料风雨楼麾下的产业翠云楼居然已将湖广商会侵蚀至此,且此时还被柳白壶说得如此轻易,一时间便不由得腰板僵硬,脸上也有些失神。 却听那柳白壶依然不依不饶道:“因此啊,风雨楼便和隆湖商号是一家人了,五爷您便是小子的大爷,小子便是您的侄儿,大爷与侄儿同坐,这才算是其乐融融嘛,何况了,户部的沈大人也要前来,他可是最爱听我的戏了,怎么舍得赶我走呢?”钱五爷的生意与户部多有来往,如今户部沈淮虽然是侍郎,但却比那昏聩的户部尚书黄问古要管事得多,因此钱五爷的席上便请了沈淮沈侍郎来此,却不料被这柳白壶横插了一杆子。 这时钱五爷不由得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白面少年,却见那白面少年神色平静,虽然入场之时颇有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土气,但此时已然是沉默伫立,看不出喜怒了。这时在桌上的一边自酌自饮一边咀嚼着西域水晶葡萄的柳白壶忽然眼神飘飘,似乎也注意到了这白面少年,只听得他道:“哟……五爷畜养得好生标志的童子啊,方才一见,咱家便觉得不凡,可是五爷正牌的侄儿?嗯,我看相貌不像,啊,难不成五爷竟然喜好娈……”他似乎忽然想到了啥,忽然住了口,又塞了一颗葡萄入口,打哈哈道:“五爷那是何等人物!咱家却是想歪了,赎罪赎罪。”说着给钱五爷的杯子满上了酒,举杯便来敬钱五爷。 钱五爷心中还在盘算着方才的生意,心知自己此后定不能小视了这个戏子,却见柳白壶敬过酒来,于是只能举杯示意。正在此时,却听闻中央景台之下,几声隆隆炮声响起,众人这时举头望向场中,却见场中的士兵早已撤出了场,白石广场已然空了,看来便应该是斗场了。 一通炮鸣之后,场上四方忽然隆隆鼓声想起,伴着鼓点,场上忽然跑入了八个浑身兽皮的舞者,只见那八个舞者上身****,手上拿了长矛,均是涂了鲜艳油彩,他们跳的舞蹈扭动已极,却是西域昆仑奴的战舞。其时四海交通已开,但中原人能看到昆仑奴舞蹈的并不多,只知道他们毛发茂盛,男子女子皆是身材高大轮廓立体,且均擅长舞蹈,就是肤色黝黑,不符合中原审美标准,便多把昆仑奴视为奴隶,不与中原人相互婚配。此时景台上众人看得这些昆仑奴舞蹈,均觉得与中土舞蹈相比太过奔放,于是嘘声渐起,还夹杂着不少喝骂。 这时只听的一声号角声起,鼓声一整,似乎变做了军鼓节奏。这时场边忽然一道石门打开,门中涌出了十数头壮牛,这些牛俱是双目血红,看见昆仑奴身上的大红油彩,便发了疯般的向那些昆仑奴冲去。那些昆仑奴虽然训练有素,但似乎也没想到是如此多的疯牛,闪避了几下,便被疯牛冲散。亏得他们手上握有长矛,才能抵抗些许。 其中一个昆仑奴躲闪不及,便被一头疯牛拦腰顶上,飞出了数丈,其余疯牛见状,均是蜂拥上前,用角去撞那个倒地的昆仑奴,途中又连续撞到踩死数个昆仑奴。其余昆仑奴见状,纷纷跑向斗场的另外一边,挥舞着双手,嘴中大喊着一些听不懂的言语,示意看台上的卫兵救援自己。景台上贵人们看见这情形,均是欢笑声四起,一时间吵闹无比。 这时昆仑奴近前的一道石门忽然缓缓打开,那群昆仑奴眼见有了生路,一时欢呼雀跃,便纷纷向那石门跑去,那群疯牛将那个昆仑奴顶入环水之中后,转身却看见剩余昆仑奴想要逃走,便均是嘶吼一声,竖起牛角便向那石门奔来。便要冲到石门口顶上那帮昆仑奴时,却纷纷驻足喘气,眼睁睁看着那群昆仑奴跑入石门。景台上一时间声音减小,贵人们均是交头接耳,似乎大为失望,不解为何这群疯牛不再冲击。 却在此时,一声低沉嘶鸣忽然从方才那些昆仑奴奔入的石门中响起,那嘶鸣虽只如同喘息,但却清晰无比,众人听闻,只觉得一时间毛发俱寒,有种从骨子里天性中传来的恐惧如电流般打入各人脑中,于是喧哗骤停,数千双眼睛俱是看向了那石门。却见石门中缓缓踱出了一只斑斓猛虎,随之而来的是一股腥风。那虎顾盼之间颇有霸气,嘴上还叼了只带血的小臂,看那肤色黝黑,便应是方才那些昆仑奴所有,看来这瞬息之间,那些昆仑奴已是不幸入了虎口,已然罹难。却见那虎缓缓行出,它身后竟然还跟着两只同样身量的巨虎,三虎低头翘尾,走过石桥之后便散开三个方向,边吼边向群牛缓缓逼近。 那些壮牛此时没了大红的撩拨,加上三虎逼近,恐惧驱使得他们越挤越近,忽然扑通一声,一头壮牛被挤落入环水之中,一时间水波翻涌,那头落入水中的牛只来得及哀鸣几声,便已然不见踪迹,片刻之后,仅有一副牛骨在水波中隐现。群牛见状,也是大惊,于是一阵忙乱,便甩开四蹄乱冲起来。只见其中一头斑斓猛虎看得机会,低身闪过冲来的猛牛,一跃便跃到了牛背之上,爪牙齐用,不多时便将一头壮牛解决了。余下二虎也是伺机进攻,一扑一咬之间均是凶猛异常,看得景台上众人惊呼连连。 不多时,三虎便将场中壮牛解决殆尽,三虎浑身是血,这时正懒洋洋地趴在牛尸旁舔着爪上的残血,却忽然听得四周号角之声大起,周围鼓声也瞬间密集起来。那三只猛虎听闻乐声骤变,也是瞬间弹起,竖起了耳朵四下听闻,同时也嘶吼踱步,似是威慑。 ; 三十八、祭旗大典(丙) 却见此时中央石门忽然大开,踢踏声响,九骑铁甲骑士与二十铁甲步兵从石门中冲出,当先一名骑士身着一袭黄色虎纹披风,身上一袭紫光铠,腰间别了一柄五尺来长的乌青铁剑。胯下骏马高大神骏,也是一身铁甲,只是眼睛上却缠了一圈黑布。只听得那骑士一声令下,这二十八人便向那三头猛虎冲去,那虎看见这么多铁壳的怪兽,俱是惊异,其中一头猛虎忽然弹起,向那紫盔骑士扑去,却不料那骑士周围均是强者,斜刺里三支长枪刺来,便将那猛虎刺了三个窟窿,那紫盔骑士却瞧也不瞧那头偷袭的猛虎,径直催马向那剩余两头猛虎冲去。那两头猛虎看见骑士冲得凶猛,惊慌之下便分两头逃去,那骑士催马跟定了其中一头,转眼间便逼近,跟着乌芒一闪之下,眼前的那只猛虎已然被拦腰斩成两段了。那骑士勒住马,看了看手中剑,似是没有料到此剑竟然有如此威力。再抬眼时,却见剩下的一头猛虎已然被随从骑士斩去了四爪,正在地上不停的抽动哀鸣。 那紫盔骑士忽然左手向上一挥,全场鼓角乐声骤然停止。却见那骑士翻身下马,走到残虎之前,忽然大喝一句:“上旗!”周围那二十八人也同时喊道:“上旗!”这时全场安静,这一声呼喝显得格外的响亮。却见一个军士双手捧着一面军旗上前跪倒。那骑士瞥见,又是一声大喝:“上酒!”他身周兵卒也齐声喝道:“上酒!”,接着便是十坛美酒呈上,放在那骑士身左五步之处,其中一名军士捧上一坛酒,也是跪倒在前。 其时天色已然昏黑,加上黑云暗压,场中已然是极为晦暗,广场四周便已然点起了巨大火炬,场中步兵也有人手执火把,只见那紫盔骑士扯过军旗,迎风一展,然后接过酒来,拍开泥封,仰头饮了一口,接着便将剩余的酒浆统统洒在了军旗之上。然后只见他将那酒旗向士卒手上的火把一挥,酒浆遇火,顿时烧将起来。那紫盔骑士却反手将那火旗裹在自己胸肩之上。 他这一举动似乎就连身边骑士都没想到,一时间纷纷向骑士靠来,而景台之上的看客也全未料到这骑士会来这么一出,一时也是哗声四起。说时迟那时快,众人只见那火舌已然将骑士头盔包裹,火光明亮已极,却见紫盔骑士不慌不忙,双手握剑竖起,引剑轮圆斜挥,面前那挣扎着的猛虎脑袋应声而落,虎血喷涌而出,顿时洒在了他身上裹着的冒火军旗之上,只听“嘭”地一声,那旗上的火焰瞬间被虎血浇灭,一时间焦臭之味弥漫开来。那骑士解下身上残破的血旗,似乎也不惧灼热,顺势向着景台一挥,高呼到:“必胜!”余下那些军士也一齐喊道:“必胜!” 一时间全场瞬间被调动得沸腾不已,均纷纷站起,齐声高呼:“必胜!” 这时那紫盔骑士将头上头盔揭下,向后一扔,却见头盔之下,一个俊朗青年面色铁青。众人本已早猜道这紫盔骑士身份,此刻见他脱下头盔,便纷纷跪下,山呼“万岁”,一时间景台之上跪满了人。 原来这紫盔骑士便是当今的齐朝皇帝萧镇! 却见萧镇展示完血旗之后,将血旗交给身旁的陆丙,翻身上马,便打马奔出石门。陆丙接旗之后,拿过身旁骑士递来的旗杆,将旗帜在斗场上竖起,接着也离场而去。台上众人看见皇帝离场,也纷纷起身,一时间乱糟糟的。钱五爷正待要再次落座,却听的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引长剑而断猛虎,勇哉!齐朝自宣帝以来,二百年未见如此英主了!”说着咋声连连,却并不是柳白壶的声音。 钱五爷连忙回头,只见一个身着官服的微胖男子站在身后,钱五爷忙打了一个躬,哈哈笑道:“方才看得入神,却不知是沈大人到了,恕罪,恕罪啊!”原来来人便是户部左侍郎沈淮。 这沈淮也没架子,回礼道:“何罪之有,下官来迟才要告罪呢。”说着便拉钱五爷入席。这时却见座中还有柳白壶,沈淮拱手笑道:“却不知原来鬼师爷也在此,下官倒是失敬了。”他虽在朝为官,但也知晓这二人乃是江湖中响亮的人物,倒也不敢怠慢。 却见这柳白壶这时方才起身,拱手回礼道:“方才小子在咀嚼沈大人妙语,便忘了招呼,沈大人还请莫怪啊……只是沈大人啊,小子不解。这二百年未遇之英主,到底是救苦救难来的,还是送福送禄来的?”这一番话听得在场的沈淮与钱五爷都是呆了,他们知道这柳白壶久在梨园,多与士子结交,却不料此时会将这番庙堂之论抛出,教人难以促答。 却听柳白壶这时哈哈一笑,道:“我看呐,这天子今日便只是想杀威风来的!”说着折扇一张,身子摇摇晃晃,向钱、沈二人施了一礼,便要离席而去,钱五爷不料这鬼师爷不只来得唐突,更是去也飘忽,微觉诧异,便向柳白壶抱拳回礼,柳白壶哈哈笑道:“今日官家本是让风雨楼去给贵人们唱曲的,点的是首《群英会》,小子嫌累,于是让紫壶丫头先撑一会儿,待得陛下回那铜雀台上,我这黄盖也该出场了。对了五爷,可别忘了将那幽府留予小子见识见识啊。”说着一甩袖,便向景台口走去,边走边哼起了曲儿,细听之下,却是《打黄盖》中的戏词,这词儿在这梨园魁首嘴中哼来,确有别样风采。 沈淮目送柳白壶离去,不觉摇了摇头,转身拉着钱五爷入座,笑道:“这鬼师爷就是个狂士脾性,平日里就爱调个书袋,咱们不管他,来,坐坐坐。”说着帮钱五爷拉开了位子,自己在旁坐了下去。甫一坐定,便听得周遭喧哗,接着便是中央景台之上丝竹之声大作,显然便是萧镇已然回归本位。沈淮自斟了一杯酒,待得喧闹稍停,便向钱五爷问道:“五爷,隆湖商号最近生意果真兴隆啊,可都把军火生意做到了河西去了,却不知为何不卖与出价更高的扶桑?钱五爷可是对时局有何预判?”他语气如同闲聊,但问题却颇显突兀。 钱五爷颇为镇定,反问道:“那么万山行这些日子在江州大量收购稻米,可是也对时局有什么预判?”说罢举起酒杯,与沈淮碰了一下。这万山行正是沈淮早年未入官场前开设的商行,势力主在南方,以稻米丝绸棉布为主营,但是算来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后来沈淮入京谋求功名,因为出手大方,打点得各路人马欢喜,于是便步履青云,二十年间混到了户部左侍郎的位子。而齐朝虽无严令,但在朝命官私设商号却总是不甚好听,还要当心被都察院的御史们盯上,于是沈淮虽然暗中把控着万山行的一应经营,明里却着力撇开与万山行的干系。此时钱五爷一语点破,倒教他一时语塞,但他是官场老手,瞬间尴尬过后,神色便已如常。只见他将钱五爷面前杯中酌满,方才道:“且莫说当年隆湖商号与万山行合力方才扳倒了崩雷堂,也算是兄弟商号。如今隆湖、万山各处南北,都是为君王效力,还分什么彼此呢!看戏!看戏!”说着一指中央景台,却见果然是戏曲开唱,颇为热闹。 钱五爷便也不再言语,只是回头若有若无地看了一眼中央景台上的唱戏人,却见那柳白壶已然亮相,正在啧啧唱戏,台前欢呼雷动,吸引了万千目光,钱五爷却不理睬台上风光,转头淡淡地道:“那鬼师爷看来与沈大人相交不错啊,这风雨楼恐怕少不了万山行的股份吧。” 沈淮闻言,笑道:“这风雨楼本不似万山行与隆湖商号,它经营的乃是钱生钱的生意,银货辗转南北西东,总不成都是押运往来,这几年风雨楼名下的钱庄渐多,曲艺反倒成了副业。万山行斗不过你隆湖商号,只能在江南一带运营,而贵人都在北面,南方商号想要谋财,自然是要和风雨楼有所勾连了。” 钱五爷道:“喔,那如今市面上的交票日渐贬值,户部真的毫不在意风雨楼加印交票一事?” 沈淮不料钱五爷忽然问到户部,略微一愣,道:“五爷玩笑了,下官只知交票是按律印发,并不明白五爷所言何意?” 钱五爷却不回答沈淮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道:“韩家世代务农,家中并无士子,贫农韩八方共有五子,其中四子少而痴傻,故被遗弃,被同村沈氏夫妇收养,十五岁上,突发重疾,昏迷月余不醒,待得醒转,却忽然能言能辩……”他尤自不断言说,却见沈淮头上冒汗,脊背微颤,钱五爷也不理会,接着了下去:“……然所言之事,俱非寻常言语,道雷电可为动力之源,凡铁可浮于海天之上,沈家夫妇以为孩儿又得了失心疯,担心孩儿被归为妖孽附体,心中焦虑,遂寻道士点命……” 原来这些日子隆湖商号察知风雨楼加印交票,大部分均送至南方由万山行筹措屯粮,而隆湖商号需要靠海运粮食维生,如今粮价高企、交票又贬值,生意端的越收越紧。且目前北伐迫在眉睫,涝灾也是紧迫,若无充足粮草供应,齐朝政局不稳。钱五爷是明白其中厉害的,他虽是商人,赚的却是国家钱财,明白保家卫国便是保护生意,他深知若是此时万山行继续屯粮,则北伐一事或者缺粮,或者缺银,总之便是大为不妙。于是他一方面安排隆湖商号与万山行暗中较量,一方面便派人暗中查访这万山行的底子,却不料这探访结果却是匪夷所思。原来这万山行便是由朝中主理财政的户部大员沈侍郎操持,而这沈侍郎早年的表现却甚为奇特,生于五代贫寒之家,长于累世务农之户,却颇似知晓不少后世因由一般,在田间多有惊人之言,后来自行经商,却颇有些常人不及之处,引当地乡绅入股合建万山行,多以行商为主。当时商业多以产业坐商为主,玄都偏好经营些当地产物,这万山行一起,还颇为带动了些当时的商行效仿。到得后来,这沈淮由商入仕,言行方自收敛。钱五爷知晓此事已久,心中揣摩前因后果,疑为这沈淮是妖孽转生,本想借着这祭旗大典,设局以威慑于沈淮,用意本也是想让这沈侍郎有所忌惮,让万山行切莫太过嚣张。 ; 三十九、祭旗大典(丁) 却见这时沈淮忽然拉住钱五爷的衣袖,打断了钱五爷的话,道:“五爷高明,下官这点私事都让您给探听到了,那五爷今日寻下官前来,定然不是揭下官的底那么简单了。”说到这儿,他又顿了顿,忽然低声道:“五爷,有话咱好商量……不过下官也有个疑问啊,方才您身旁的那两位俊才,怎会这一溜烟的功夫便不见了,是否三先生带他们入了这场子,却还另有要务啊?”说着眼睛忽然一眯,眼神颇有调侃。 钱五爷本在优势,这时听得沈淮一声“三先生”出口,忽然也是背脊生凉。 原来这“钱五爷”的真实身份便是——崩雷堂大管家商三先生! 自从崩雷堂主雷诺死后,商三先生虽然经营崩雷堂原产业,却用隆湖商号为壳,将崩雷堂的产业尽数吞噬,表面上做成与崩雷堂为敌的态势,甚至于“钱五爷”还在很多公开场合向一向无人见过的商三先生挑衅,言称要将崩雷堂置于死地。如此,一来保存了崩雷堂势力,再者也可以从表面撇清相关产业与石门的关系。只是此事一向机密,所知者不过寥寥数人,却不料也给沈淮知道了。这一番较量之下,双方都是棋逢对手,一时间均是沉默不语。 却听得此时忽然中央景台钟鼓齐鸣,一声高亢的嗓音响起:“天辅有德,海宇咸宁,神武英明皇帝陛下驾临!” 众人听闻此言,俱是连忙起身,就地跪拜,就连戏曲舞乐都已停了。众人三叩首之后,待得司礼太监魏桓一声“平身”,方才起身。接下来便是礼部官员诵读祭旗的祭文,那祭文又臭又长,从黄帝轩辕一路念叨到四方战神,天地间神佛挨个儿数了个遍,最后说到北方幽焉乃是妖星引祸,因此天子要承天命以征讨之。一番祭文念完,众人山呼万岁,又是哗然跪倒,而中央景台之上,天子萧镇默默立在伞冕之下,此时他已然黄袍在身,在这万人跪伏之中挺立,端的是王者气慨,却也端的是高处孤寒。 只见萧镇并不急于呼唤众人起身,仿佛是刻意要看看众人跪倒时的模样一般,过了半晌,他方才缓缓道:“平身吧。”语气略微平淡。身边的魏桓得令,高呼一声:“平身!”众人缓缓起立。 这边景台之上,沈淮与商三先生均是缓缓起身,入座坐定,却是一派沉寂,两人均不开口。 商三先生方才听闻自己身份被道破,同来的阿白与黎狼的身份似乎也被这位沈大人看破,心中正自盘算对策,他平日里擅长经营打点,虽然精明异常,但这般筹谋却是不及慕容渊石信等人,天幸祭文此时念诵,他在跪拜之时已然凭借老辣心境,将方才窘意抹去,面上依然是古井无波,他心知那沈淮只是轻描淡写地道了声“三先生”,若是自己就此反驳,却未免此地无银之嫌。他四下打量,确认此处景台之上均是隆湖商号信得过的人,且对方也有把柄握在自己手中,此时尚处势均力敌,倒也不必惧怕,于是轻描淡写地道:“那两个孩子是老夫子侄,生性好动,估计是溜出去玩了吧。” 沈淮闻言,却笑道:“一会儿便是斗兽了,那才好玩呢,三先生还不快令人将他们叫了回来,要不然在此处随意乱闯的话,影响了隆湖商号的名声不说,到时候将军都怕保不住呢!”说罢自斟了一杯酒,仰头饮了。 商三先生听闻他提到“将军”二字,言外之意,自是试探商三先生的底细了,于是略一沉吟,咳嗽了一声道:“沈大人多虑了吧,只是两个不懂事的孩子,与隆湖商号的声名那是扯不上关系的……倒是沈大人主理户部多年,若是万山行真有屯粮一事,风雨楼真有加印一事,不知道会不会对沈大人的名声有所影响?” 沈淮没料到此老在自己身份被揭穿之后,仍然淡定稳健,口中仍然咄咄紧逼,确是商界老手风范,于是缓缓叹了一口气,自嘲般笑道:“三先生,其实“钱五爷”是您的面具,而“沈大人”又何尝不是小弟的面具,沈大人知道钱五爷今日约见,定是为了隆湖与万山之间的钱粮纠葛,沈大人本想虚以委蛇、蒙混过关,却不料一上来面具便给摘了,但今日三先生既然揭了小弟的面具,小弟也只好与三先生坦诚相谈了……三先生,小弟此刻若说自己其实生于后世,所知之事俱是后世之学,不知三先生会不会嘲笑小弟轻狂?” 他这最后的一句问话说得没头没脑,似是有意扯开话题,但商三先生对这沈侍郎的身世之谜颇有耳闻,此时突然听得他来这么一句,心中虽也觉得不可思议,但却不由得信了一二。商三先生心知沈淮必有后招,于是便冷哼一声,等着沈淮继续。 沈淮笑道:“小弟来到此世,实在是机缘太巧,就连小弟自身,也颇为茫然。也不由得三先生不信。不过也是,佛经道藏、诸子百家成书俱已千年,可是千年以降,成圣之人又有几何?世人总会按照自己需要去选择相信与否……” 商三先生忽然打断道:“我信!”他这声沉稳异常,听来甚是笃定。 沈淮似乎未料到商三先生竟然会出此言,不由得转眼看向商三先生,他这时已然微醺,看来比方才要显得恣意了些。只见他哈哈笑道:“三先生,我沈淮与人说了二十年自己身世,不可谓不坦诚,可惜无人肯信,哈哈,你是第二个相信这鬼话的……而这第一个嘛,却是龙泉寺的一个小和尚。”他顿了顿,也不等商三接话,自顾自地便道:“三先生,我小的时候听说书的讲故事,最爱听的便是齐后三百年连绵不休的烽烟乱世了……” 这句话似乎只是一句无用的清谈,但听在商三先生耳中,却犹如炸雷一般。他虽不是熟谙史籍,却也对前朝典故颇为了解。细思之下,却始终想不到世上哪段时期可说是“三百年烽烟乱世”,而若是这沈淮果真是机缘巧合,来自于后世,那他儿时所听说书,说的莫不是便是如今之事? 再想方才沈淮言语中提到的“齐后”,那言外之意岂不是…… 商三先生不敢向下思索,他额头上已然隐隐冒出汗珠。沈淮见商三先生如此神情,心知自己的话已然起效,于是叹了一口气,接着道:“……那时我最爱的便是这乱世之中璀璨的将星,与铮铮的文骨。最厌的便是那鱼肉百姓的贵族,与不恤民生的帝王。但终有一天我自己身临此景,却渐渐觉得,这往世之人也有自己的丘壑,而这往世的帝王也是可怜之人啊!”说着拱手遥遥向中央景台一拜,略带酒意地说:“若非亲眼所见,怎知陛下风骨。”他此时之语,与方才的“一代英主”颇有不同,眼中神光黯淡,似乎这“风骨”二字,背后却有不同的蕴意。只见他杯在唇边,却不饮下,似乎眼中余光还在遥遥望向那中央景台上的萧索身影,叹了一口气道:“陛下却未可知,他在后世的故事里,庙号却是“炀帝”!” 这时商三先生方才回过神来,他方才听闻那“齐后”与“炀帝”,又听得沈淮提到当今天子,心中忽然明了这沈淮竟似在暗示当今天子之后,天下将乱? 他前几日在外经营,归来之后方才得知阿白通过三关五试成为崩雷堂新任堂主。他虽心知石信与慕容渊定非糊涂之人,且几日相处之下,他对阿白的气质也渐渐由衷折服,但心中依然疑虑难解,待得请教石信之时,石信却只说了一句:“天下将乱,我也是本心,顺着天命做些该做的事情罢了!” 此时他听闻沈淮言语,想到石信似乎难以说明的那句“天命”,心中顿时似乎想通了些,于是他问道:“沈大人在朝为官,岂能发亡国乱世之妖言?” 沈淮闻言,知道这商三先生是在试探自己,也不着急,淡淡道:“忠言不怕逆耳,只害怕入错了耳,就会被当成了妖言!”说罢含笑酌酒。 商三先生此刻也回复沉稳的本相,眯起了眼,道:“那么万山行屯粮,也是为了乱世而采取的应对之策了?” 沈淮缓缓道:“朝局难测,万山行自然要有自己的应对之策了。如今北伐在所难免,可一旦北伐,则有胜或败二者可能,而胜败二者,亦均有进退二者选择,说白了,如今朝中算是陛下坐庄,共有四重押法,众人其实也不过是将自身赌注,押在这朝局与天下的赌局之中,赌一个前程命数。毕竟前途难测,那顾得到那忠义,大家只是寻个活命之法罢了……” 商三先生如今已不敢小看这位侍郎大人,他知道此人这时提及朝中格局必有深意,于是便顺着他的话语思索,他精于衡量,不多时便已明了沈淮言下之意,于是掐指喃喃道:“陛下少年意气,心有大志,期待中兴齐朝,建不世之功,必是胜而进之人,因此北伐势在必然,天子亲征,必然思胜不思败。武将好勇,且多可因战立功,自然是盼胜者居多,但如今幽焉强横,因此犹豫不决者大有人在,因此陛下起用安国公便是为了消弭武将怯战之意!魏公公气量不高而权位高,此次出征本由他起,必然也是好大喜功……” 沈淮这时忽然接过话头道:“……皇家子弟,大多均是胜而进者。二十年前的昭明一党,砥砺图新,也该算是胜中进者了。可如今朝中虽然国力强盛,但财富在朝不在民,齐朝四百年以降,如今虽然国力仍然强盛,却已然是经不起大风大浪的空壳而已。于是朝中看得见此事之人,自然难免忧虑,虽仍然相信可胜,却不愿劳师疲弊,导致军哗民噪,故虽祈望获胜,却不愿长年用兵,这一点,相信柱国将军和首辅大人都是赞同的……” 商三先生听到“柱国将军”,心知他是在有意点拨自己“商三先生”的身份,也不以为意,暗自反思石信所为,确是如同沈淮所言,果然对北伐一事颇为不置可否,于是对这“后世之人”颇为叹服。心知沈淮此时也说了同样“悖逆”的言语,自己便不怕日后他将这番话捅了出去,于是便接到:“……但如今我朝之弊并非隐晦,朝中文臣多数反战,实则是担心战败,自己丢官去职,而光明神教近年来活动日繁,该教与我朝勾结颇深,德宗朝安后一事,便是光明神教操纵,暗流之中,意欲颠覆朝政之人不少,故而多结党言败,企图祸乱一时,这些便应是思败之人了……”说着眼角瞟向沈淮。他知道沈淮平日里在朝中多有党交,这句话便是说来挤兑他的。 而沈淮却并不在意,顺势接到:“……这朝中言败与商家言亏本是同理,只要本在,利益还可再赚,故而小弟方才才说这败也有进退之说,而万山行最是胆小,于是便是这败中退者也,方才三先生问到对策,这便是对策了……”说着身子疲软,似乎是已然喝得多了,扑通一声,便已趴在了案上,确是醉了。 商三先生早已听闻这沈淮是有名的三杯倒,却不料此时他说倒就倒,他心中有个疑问还未问出,他知道此言甚为重要,便道:“沈大人,那败中的进者却又是谁?” 却见那沈淮嘴角流涎,似乎睡得昏沉,商三见状,心中暗骂自己今日真是输了主心骨,竟然思绪被带了那么远,正待捋清思绪之时,忽听的沈淮梦呓一般言道:“唉,醉了好,醉了好,举世皆醒我独醉,还是醉了好啊,醉了好……” 商三先生闻言,不觉心中恍惚,不知道方才沈淮的惊世之语,到底是真还是假。 这时忽然听到广场中一通鼓响,司礼太监魏桓忽然长声呼道:“百兽行朝!” 只听得咿呀呀声响,六道石门均是缓缓升起,一时间虎啸熊鸣,百兽的嘶吼声音隐隐传出,中间似乎还有地面微微颤动的感觉,似乎这座石头雕成的竞兽场,竟在缓缓复苏。 “报!”一骑快马绝尘而来,一路闯城入关,却是四百里加急的骁骑战报。 马背上的传令兵似乎受了极重的伤,只能匍伏在马背之上,肩膀之上血肉模糊,那声“报”喊得虽然竭尽气力却虚弱异常。血滴一路随着快马从德胜门滴到了神武门,却被漫天的大雨迅速洗去。 神武门下,快马被戍卫拦下,按大齐律,只有都督以上签署的四百里加急以上的文书,才能直接送进皇城,直接报与皇帝。然而此时皇上正在竞兽场进行祭旗大典,这文书哪怕是加急,也断然不可能此时送去交给皇帝。 却见那马上骁骑气息奄奄,似乎说了句类似于“怀里”的话,示意他怀中似有文书,便翻身滚落在马下。戍卫无法应对,只好是将骁骑所带的文书交给了守卫参将胡越,胡越打眼看到那文书上奏报之事,霎时间眉毛胡须倒竖起来,惊得是非同小可!他心思数转,叫过自己亲兵中胆子最大的,让他火速其上方才那骁骑所乘的驿马,带上书信。以四百里加急的方式,将此书函送去竞兽场。 “报!”那亲兵不敢怠慢,带上文书,扬鞭打马,一声清亮的嗓音从神武门一路向竞兽场驰去,马蹄声踏在青石板路上,一路踢踏飞奔。 胡越转眼看着天边的乌云与远去的传讯兵,平素快意惯了的虎目之中充满了血丝。 铁甲之下,征衣已然被凉风吹得通透。 城南干道之上,传讯兵飞驰而过。 泥土中弥漫着大雨欲来的土腥味,天空始终阴霾未散。 道旁,一辆藏在街角的不起眼的牛车之上,一双眸子忽然闪出了寒芒。 —————————————— 《齐书》:“大业八年八月廿三日,寇破蓟州,守将何玉遭擒杀,廿六日,辽城守将****降,辽城破,寇直趋东南。卅日,至山海关。” 《齐书》:“僖宗少聪敏,及长,好猎事,喜奇玩,常以身搏虎,不顾己身。” 施奈尔《东洋公司考》:“东洋公司,前身应起于通过股份整合和分工生产带动扬州一地的棉布纺织业龙头万山行,如果不是支那遇到连年的战乱和灾荒将南方稳定的居民体系及行政体系打乱的话,公司制度的大范围推广应该还要提前二百年以上。” ; 四十、天地不仁(甲) “带不赦之犯、晦暗魔教巨门使者卫起!”司礼太监魏桓高声喝道。原来这齐朝自安后一案之后,官方便将“光明神教”称为“晦暗魔教”。 台上的贵族们许久没曾看过一级甲等的斗兽,如今听闻斗兽大戏终于要上演了,均是兴奋,但是四周兽鸣隐隐,却又甚为恐惧,于是更加注意场中变化,就连后厨送上来新鲜的牛骨虎肉也并不在意。 这时只见白石广场中央一块丈许的地面缓缓移开,露出一个漆黑的方形洞口,四周卫兵从场边扯了八条铁链垂入洞中,似乎是绑在什么物事之上,之后便匆忙立场。 众人正诧异间,却听得“咿呀呀”的铁石摩擦的声响,一个巨大的铁笼连着方才栓上的铁链,缓缓地升了起来,只见那铁笼是乌铁铸造,端的是坚固异常,笼子丈许见方,笼中背对着景台盘膝坐了一个瘦削的青年男子。只见那男子长发蓬乱,面目脏污,看不出具体相貌。赤着的脊背之上,却有密密麻麻的鞭痕伤疤,有的甚至还在渗血流脓,而虽然伤痕累累,却明显可以看见其背上的火焰标识,那确是光明神教的标识,而其上有一门状纹饰,自然便是巨门之意。其时民间都称光明神教为魔教,而魔教教徒一般只会在小臂之上有此火焰纹饰,而这卫起的火焰纹饰是在背后,且纹饰如此巨大,定是魔教之中的长老人物没错。于是景台之上一时怒骂高喊之声大作,众人嘴中嚼着后厨送来的五分熟的牛肉虎肉,口中大声喊杀,一时群情激愤不已。 却见笼中那人似乎入定一般,却只一人枯坐,丝毫不为周遭的骂声所动。景台上观众见状,纷纷恼羞盛怒,一时间杯盏之流不断地被投入环水之中,弄得环水又是一阵翻腾。 这时场边忽然号角响起,石门之中忽然一阵狼嚎之声传来,景台上人听闻狼嚎,均是惊骇住口,回归本位,却见那六道石门之中缓缓踱出了三十来匹野狼,那狼肚腹凹陷,神情狰狞,似乎许久没吃食物,双眼均是绿油油如同一盏盏小灯一般。这狼看见笼中有人,似乎还嗅到了血腥味道,一时间便如同疯了一般,闪电般向铁笼扑来,刹那间铁笼四周趴满了啃咬铁栏的狼牙狼爪,若不是铁链扣住,那铁笼非被狼群掀翻不可。便是从景台之上看去,也端的觉得那些狼凶恶万分。 笼中人这时似乎仍然不为所动,枯坐笼中,似乎并没有看见这些狼群一般,只是一味地蜷着身体,无动于衷。 这时魏桓缓缓行到中央景台之旁,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帛,开声念道:“卫犯名起,奴籍之后,入晦暗魔教以为巨门使者,惯行乱朝害民之事。卫犯意欲倾倒朝纲,行迹可诛!一者意欲行刺辅政亲王,二者意欲挟持御封公主,三者意欲扰乱****募兵。此三等大罪,实为不赦,特处以卫犯一级甲等之兽刑,以儆效尤!”这番判词听得台中众贵族解气之极,一时山呼万岁之声此起彼伏。 魏桓待得人声稍平,将那绢帛收入袖中,躬身回到萧镇身旁,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然后双手接过旁边小太监递来的锦盘,盘上横放着一条乌黑的木签,那木签之上有一个“刑”字。魏桓双手捧着锦盘,头埋在双手之间,亦步亦趋地跟着萧镇来到了景台边。却见这位青年天子默默在台边站定,却不急着将“刑”牌投出,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场中被狼群层层包围的铁笼及笼中之人。 “你可知罪否?”萧镇吐气开声,虽然场地空阔,但依然字字清晰,显然这位天子平日里习练的真气颇为稳实。这一声平平送出,却是全场皆闻。 笼中之人依然背对枯坐,并不答话。 “朕问你,可知罪否!”萧镇再次开腔,此时语气已然严峻许多。场中回声来回,映衬着全场肃然,颇有些深广的感受。 笼中之人肩背耸了耸,似乎是有了反应,却依然不答一语。 “朕问你……”萧镇这时似乎已然动了真火,台中众人似乎也已被天子之怒所打动,众人齐声跟着喊道:“……可知罪否!” 这时众人齐声呼喝,便如同神佛拷问一般。一时间场中回声嗡嗡然。 笼中之人忽然仰头向天,却依然闭目不语,似乎是嘲讽一般,嘴角似还带了些笑意。 这时台上的萧镇已然怒极! 那便是写《十策》的绝世之才吗?可朕却必须手刃了你! 本来朕还有一丝爱才之意,可是你却挡在了朕的北伐大计之前。 何况,刑部还查出了你原来与那光明神教有所勾连,还是其中长老。 你教朕如何饶恕于你? 因此萧镇愤怒,愤怒来自于如此的人才,却想要与他作对。 愤怒来自于眼前这乱臣贼子无视天子的威严和冷傲,恰如难驯的烈马。 用不得,便杀之! 他夹手夺过魏桓托盘之中的木牌,举手向场中投去,口中怒喝道:“杀!”却见那木牌划着流线轨迹,向场中飞去。 却听这时半空中忽然“啪”地一声爆响,那木牌竟然在空中被锐器击碎,散成木屑落入场中。说时迟那时快,接着一声清啸突兀响起,一道黑影从左侧第三景台之上,忽然飙射而出,如飞箭一般凌空向中央景台边的萧镇扑了过来。这一击来得突兀迅捷,萧镇又恰好站在台边,他反应迅速,急忙向腰间佩剑按去,却不料自己此时佩戴的仍然是那柄绝世的乌剑,而乌剑剑身极长,仓促之间拔不出来,眼见那黑影已然跃至面前一步之遥,萧镇避无可避,忽然间他腰旁被魏桓撞上,向左踉跄了数步。这一让,方才逃了性命之虞,而魏桓的左肩已然被刺客的匕首划开了一道长缝。 那刺客一击不中,已然到得中央景台之上,这时旁边陆丙已然来袭,那刺客却也不管,袖中匕首一翻,抵在陆丙刀上,却似乎挡不住陆丙“炽岩缇刀”的霸道刀势,匕首回弹,撞在自己脊背之上,陆丙方要再攻,却看见那刺客左手匕首已然抵在了萧镇的胸口。 萧镇此时却反而凝定,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魏桓与愣在一边的陆丙,眼光转过来,又在阿白脸上扫了扫,忽然微微叹了口气,反而将手背到了身后,缓缓道:“今日朕总算亲眼见到了飞鹰击空之技,堪为国士矣。”顿了顿,忽然道:“你师父还好吧?” 刺客阿白没来由地听闻这句问话,心中忽然升起了些许茫然,道:“我师父死了!” 萧镇点了点头,方才胸中不知名的怒火已然消散,转为了一丝怅然,只是嗯了一声,便将头转去看向那披发立于笼中的卫起。 他此时匕首抵在胸前,却没来由地反而心境宁定下来,他转头看向阿白,缓缓道:“此刻你即便杀了朕,也是救不了你的兄弟的!” 阿白听闻这话,却并未动摇,他眼神澄澈地道:“我不想杀你,我只是想让你下令放了他。” 萧镇眼神却透着冷意,道:“你这是在胁迫朕?” 阿白摇摇头道:“我不管,我只是想救我的兄弟!” 萧镇伸手握在胸前的匕首之上,道:“朕是不会下令放了他的。此刻不论你杀或是不杀朕,你都难逃刺杀罪名,最后的下场便如他一般。”说着手指遥点,指着场中,然后幽幽叹道:“这样吧,朕给你指出一条活路,只要你们一齐通过那一级甲等的兽刑,朕便放了你们。” 阿白闻言,似乎没料到这个皇帝此刻竟然如此镇定,此时居然还能为他出谋划策,身周冷冽的杀气不觉之中荡了一荡。 就在这一刹那缝隙之间,阿白忽然察觉左肩劲风袭来,他心中暗叹一声,也不知为何,自己终究是无法刺下这一匕首,于是只好沉肩回肘,匕首上挡,却听得“叮”地一声脆响,阿白手中微麻,而一把伶人用的小锤也被击打飞上半空。 这时忽然一袭云袖扑面攻来,阿白见状心惊,他匕首虽然刚硬,但此刻遇上了这般柔而绵韧的水袖功夫,却也无从着力,但要脱身,却被云袖左右牵缠,使不得气力。待得定睛看去,却见一个打扮得俊俏异常的戏子正广袖漫舒,与自己过招。 阿白心下焦急,他本拟胁迫于天子,令他答应放人,此举虽然石信等并不认可,但也是他如今唯一可行之法。 南墙既然无门,也只好先撞破再说! 可是现下行刺不成,自己反而落入阵中,他此刻余光横扫,知道除了眼前这个云袖青衣之外,还有方才与“钱五爷”攀谈的鬼师爷与陆丙在场,此番已然失去了刺杀机会,当务之急,自己不能落入敌手。于是兽牙匕“悠悠”一转,待要去削那云袖,却觉得那云袖如水般流转,悠悠刃竟然无着力之处,一时之间便被那云袖缠住,斗圈越来越小。 这番变故来得太快,此时阿白被困,旁边陆丙得了空档,飞身护在萧镇身前,缇刀略横,护卫着萧镇缓缓回归本座。 ; 四十一、天地不仁(乙) 待得回到龙椅之上,却听得旁边金雕玉镂的垂帘之中,一个倦懒的女声问道:“陆丙,现在出手的那个周大都督乃是何人?”原来是太后此刻也在主台之上。而此时与阿白相斗的,正是方才台上演《群英会》中周瑜的伶人。她方才也目睹了萧镇被刺一事,此刻却绝口不问萧镇有恙无恙,只是关心那场中相斗之人。萧镇闻言,也不多与理会。 陆丙却不敢怠慢,答道:“此人便是翠云楼青衣花魁虞紫壶。” 太后闻言,喔了一声,道:“你们这些奴才,可给哀家记真了,往后多给哀家请些翠云楼的戏来!别总是找些杂的班子。” 那边厢魏桓这时却跑到了景台之畔,大声喝道:“还愣着做甚,快打开笼子啊!皇上已然下令行刑了啊!” 下方驯兽兵卒得令,四方铁链一拉,“哐啷啷”几声大响,那厚重的笼壁已然被拉开,铁笼壁砸在了场上,有几只爬在笼壁上啃咬铁栏的饿狼险些便被笼壁砸伤。群狼看见笼壁打开,原本有些狐疑,围着卫起转圈嘶吼,但饥饿驱使,群狼才踱得数步,便有两头饿狼弹身跃起,向卫起飞扑过来,卫起似乎极为孱弱,虽然身有武艺,但却只勉强挡开一头,另外一头却越到了他背上,张开了血盆大口,正待向卫起的咽喉咬下去。 景台之上的众人霎时间忘了方才天子被刺一事,纷纷张大了口,期待着血光迸现的一刻,可是也有人颇为失望,这一级甲等的兽刑啊,为何这魔教的长老竟会如此孱弱不堪,要是现下便被咬死了,那接下来看吃人那便没多少意思了。 这时,忽然间天上黑云滚滚之间一道电光霹雳打下,恰在竞兽场上空炸开,一时之间炸得全场俱是耳鸣目眩不已,场中群狼被这一声惊雷吓的后缩了许多。而正在此时,一声哀哭忽然从场中响起,这声音凄厉已极,似乎夜枭鬼哭一般,正是卫起发出的。那在卫起背上的野狼忽然听得这么一声凄厉嚎哭,顿时吓的跳开,不敢上前。 却见此时卫起一声哭完,却是鬓发纷乱,双肩之上各有一个血孔,抬头仰望着天上的滚滚黑云及竞兽场上兴奋溢于言表的看客,接着冷眼环视了四周伺机而动的一双双惨绿的狼眼,不觉复又大声狂笑,笑声凄厉暗哑,便如同恸哭一般,似乎充满了无尽的愤懑、无奈、凄凉、疑惑、嘲讽……以及心酸! 这便是自己心心念念为之立命的“生民”吗? 这便是自己砥砺报效的,往圣教导中要忠于的“家国”吗? 这便是与自己同样发肤的“同胞”吗? 这便是生养他卫起的“天地”吗? 忽然间,他双膝跪地,两手横张,仰头向天,一股浊气自胸腹之间喷发: “夫天地不仁,则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则生民为刍狗……” 然后他眼中泪水骤然涌出,一字一句撕心裂肺地喊出: “我若有罪,则天地皆有罪,圣人皆有罪!” 这时又是一道霹雳打下,天地间惊雷滚滚,一时忽然狂风四起,似乎便是大雨将至。 卫起这一句喊完,他忽然上身一挺,直直地便栽下地来。这时群狼看见他晕倒,便纷纷围拢,但有方才经验,群狼只是围着打转,并不贸然上前。这时各景台之上纷纷有卫兵准备防水保暖的器具,由于各景台之上俱有石质雨盖,虽不怕雨水倾泄,但却怕这些贵人受了寒气。而众贵人却目不转瞬,死盯着场中卫起,似乎已有人在默默念叨“快咬啊……” 那群狼似乎也听到命令一般,血口一张,狼牙便往卫起头顶咬去。却在此时,忽然咔嚓一声,血光四溅,群狼“呜呜”一阵哀鸣,纷纷后退。却见方才那头狼的狼头已然滚到了一边,而这边厢,一个乌衣白面的少年,已然手执两柄玄色匕首,背负着卫起,站在了狼群环伺之中! 还好!阿白,最终还是赶上了! 方才中央景台之上,阿白被虞紫壶“飘萝云袖”困住,待听得卫起悲鸣,心叫不妙,这时却察觉到虞紫壶听闻卫起那几句“刍狗”言语之时似乎心神略分,于是他不由分说,一匕首射向陆丙。这计策他思忖多时,这云袖最是柔韧,除非拉动陆丙的缇刀攻入,方能用悠悠之技,冒险让云袖与缇刀相缠,打出空档。这时陆丙被袭,他却不知阿白如此计策,他也不耐虞紫壶许久拿不下阿白。于是炽岩缇刀一挺,便即攻入斗圈,这时阿白牵丝索顺势拉扯,便将云袖引来与缇刀向触,刹那间飘萝云袖便似乎被炽岩缇刀热力一催,顿时露出些许破绽,阿白借此机会,双脚一蹬,身子已然反身射出,待到得景台边缘。忽觉左肩被一股泠冽杀气咬住,他也顾不得那许多,回身背向场中,脚在景台边一蹬,凌空踏出“扶摇步”,便有如长鲸入海一般向竞兽场中扑去。在跃出的那一刹那,他瞥见方才杀气来源的方向,却原来是一只坐在台上悠闲摇着折扇的“鬼夫子”柳白壶! 却没想到这人的杀气如此之锐,便似乎连师父的杀气也比之不上,若是此人方才出手,自己此刻定然无幸! 被那凌厉杀气逼得一分神间,阿白忽然左肩一阵剧痛,却是陆丙追至台畔,却见阿白已然飞跃至空中,便出手发标,打在了他肩上。 阿白此刻已然顾不得这许多,眼看地面将近,卫起已在生死之间,他兽牙匕脱手射出,堪堪斩断那头咬向卫起的狼首,接着在另一头狼身上一踩,消了下落之势,那狼受了这下落之力,顿时便被踩得五脏爆出而死。阿白兽牙匕射出,将卫起从地上圈起,缚在肩上,他此时已然可以看清卫起身上密布的道道伤痕,只见卫起的人已然痩脱了形,而他双肩之上的血洞正是被穿了琵琶骨而导致! 那他不就成废人了吗? 那是他修行了多久的功夫啊! 这样的伤者,却还要放饿狼来吃他! 他心中忽然有生以来头一次愤懑无比,却不知道如何述说,他知道卫起胸中有抱负,也敬仰这个兄弟们的小小先生,虽然卫起有时板起脸来并不好玩。 可是,他心中装的可是家国,是生民啊! 而现在,这些人不只抓了他,还废了他,最后还要吃了他! 他忽然喉间低吼了一声,眼中凶光毕露,鬓发皆竖,似乎便是一头被惹怒的小兽一般。忽然间他扑向了周围狼群,玄色电光来回折闪,“咔咔咔”三声钝响,已有三个狼头飞到空中。景台之上众人见状,均是欢声雷动。 阿白在场中站定,在腰间擦了擦狼血,腰背微曲,便如同将要扑击的猛虎一般。 此时他脑海之中已然满是杀意! 杀意和杀气不同,杀气只是一种气势,是让敌人觉得自己会被杀的气势! 而杀意则是—— 我!要!杀!了!你! 有生以来阿白第一次感受自己竟有如此炽烈的杀意。 原本他与猛兽打架,多少带了玩乐、模仿、竞争、磨练与体验的感受,但此刻他背负着卫起,心中竟然是如此的愤怒,如此的憎恨。 眼前这些人,这些兽类,怎能如此轻贱一个人的性命!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不行,现在须得冷静! 阿白摇了摇头,用最后一丝清明强自压下胸中邪火。 这时肩头标伤和前几日劫狱似的旧伤纷纷开始隐痛,显然方才与虞紫壶、陆丙等交手还是将他的旧伤牵扯了出来。他执着匕首的左手不由得抖了几下。 群狼均是搏击老手,此刻察觉阿白有伤,右侧便有一头饿狼电一般向阿白背上的卫起扑来,阿白匕首一横,将那头狼爪斩断,却不防左侧忽然两头狼齐齐地向他左肩扑了过来。 这些狼竟如同善战军士一般,虚实交替之间竟有策略应对,数回合间便将他的破绽引出。 可是自己左臂如今…… 说不得,阿白只好凌空飞起一脚,将其中一头狼踢飞,却忽然一股钻心剧痛从左肩传来,只见那另一头狼已然死死咬住自己的左肩,正用力撕扯,阿白忍着剧痛,右手匕首一翻,那狼头已与狼身分开,而分开的狼身上的四爪尤自乱抓。阿白发了狠,匕首一转,“扑哧”一声又将那狼竖着从胸至臀剖开,两手一分,将那狼身扯成两半,抛在一旁。 这时他肩上兀自钳着死狼之头,却能徒手分狼,众人只见他目中血红,身上也是血迹斑斓,恰如地狱中来的修罗一般,一时间鼓掌之声四起。阿白却浑不顾看台上的嘈杂,右手抬起,忍着剧痛用匕首将左肩狼牙从肩肉中挑出,将狼头取下,挥手一扔,砸入剩下的二十余匹野狼的狼群之中。群狼被他方才的凶煞之态唬住,此刻均是离得远远地观望。 阿白乘着空隙,反手封住了左肩几处穴位,此时他左手已然动弹不得,于是只好将左手垂在腰间,默默运气封住伤势,右手一摆匕首,再次低喝一声,与群狼对峙。 这时阿白背上的卫起忽然动了动,一声极为虚弱却极为愧疚的声音在阿白耳旁响起:“白哥儿,莫救我,你快走!”语带催促,似乎便是长兄担心幼弟一般,这句话说完,卫起又晕了过去。 阿白此时听闻这句气若游丝的关切话语,霎那间这几日的磨砺、彷徨,方才的惊诧、愤懑,以及身上的伤痛、疲惫顿时汇聚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似是受了种说不出来的委屈一般,一时间眼角发酸,不由得顿时热泪盈眶。 这个小小的修罗煞神,此刻站在群狼环伺之中,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哭得脸上血泪模糊。 从他知道师父死讯开始,他就肩负了太多,压抑了太多。 然而那些俗务和虚名于他,本就轻如鸿毛。 而此刻救到了自己想救的人, 那人却也在为自己思量。 这便重如泰山了! 这便全然够了! 毕竟这辈子,“赶得上”也是一种缘法! 他终究还是个孩子。 他眼前泪水模糊,但胸臆之间方才的怒意却瞬间全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暖意与豪气,此刻虽然形势凶险至极,但在他看来,只不过便是拼力狂战而死罢了! 又何惧哉? 阿白仰天长声清啸,三转三折,恰如鹰啼长空一般。 这时,忽听得噼啪声响,好似应和他的啸声一般,竞兽场四周的天空中,骤然直直划出几道冲天火光,看似如同节庆焰火一般。但火束凝聚,并无花样,并不是寻常烟花。 ; 四十二、天地不仁(丙) 中央景台之上,萧镇见状,眉头忽然收紧,叫过魏桓,急问道:“先生,这烟火是何人所放!” 魏桓并不知此节,于是慌忙应道:“兴许是礼部安排有此议程,老奴这便去询问。”正待要转身去寻找礼部官员。忽然见到缇刀卫副指挥史言穆神色慌张,匆匆跑入了中央景台,手上还握着一卷带血文书,看样式应是前方战报。魏桓刚要出声呵斥,却见萧镇挥了挥手,将言穆招了过去,拿过了那文书一看,忽然间腰背一僵,座旁的玉杯哐啷一声落到了地上,酒浆洒在了足上,萧镇却似乎并未知觉。旁边侍立的太监急忙抢上,为萧镇擦拭。 萧镇反复读了几遍那段文书,眉头紧锁,却始终不发一语。 旁边的纱帐之内,太后忽然笑道:“陛下素来决断,却不知是何事让陛下烦恼?” 萧镇听闻此语,忽然“嘿”了一声,并不回复太后话语。正待要叫言穆过来吩咐,忽然听得“轰隆隆”数声巨响,地面似乎都为之震颤,忽然间一个霹雳打下,透过竞兽场却见南山之上黑烟滚滚冒起。萧镇手中文书忽然“噼啪”一声掉在地上,喃喃道:“怎么会?” 这刹那分神之后,萧镇复又恢复镇定,叫过言穆,吩咐了几句。言穆得令,匆匆离去。萧镇独自退回坐上,似是有难断之事,思忖了许久,忽然叫过魏桓,道:“派人飞马去传石信点三大营军士戒严九门城防!”魏桓得令,正待离去,忽然萧镇将魏桓叫住,道:“不,不要通知石信,去调骐山营,调骐山营替换三大营,镇守九门……对,三大营即日便要出征……出征。”说到此,方才那个英武异常的天子竟然有些魂不守舍。 纱帐之中,太后忽然一声轻蔑冷笑,道:“陛下,哀家觉着啊,这柱国将军……” 萧镇忽然间一捶龙椅,对魏桓道:“传旨,调骐山营即日换防三大营镇守京师九门,不……不是即日换防,是即刻换防,此令!”魏桓得令转身离去。 恰在此时,忽然间广场之上一阵没来由的浓雾随风漫起,那雾似乎见风能涨,霎时间便将斗场团团罩住,就连场边的景台之上也闻得到呛鼻的烟味。白雾笼罩之间,忽然狼群哀嚎之声四起,似乎在这雾中,狼群竟被接连狙杀。这时景台上众人眼见视线被阻,均是纷纷起哄。萧镇快步走到景台畔,俯视着场中,忽然怒从心起,忽然回头向陆丙大喝道:“只有这些狼吗?” 陆丙平素少见萧镇如此激怒,心中惊骇,于是便扬声向景台下面喊道:“快些将雾驱散了,放虎豹!”而下方的驯兽和场地兵卒此刻正不知所措,试图用水去冲开雾气,但奈何桶瓢之水太少,奈何不得那雾气,还有几人在浓雾中茫然行走,却踏入了环水丧命。一时间众兵卒虽然得令,但想到场中有怪鱼、饿狼和阿白这等杀神,却均纷纷退后。 陆丙见状,心中忽然想到一事,回头跪禀道:“陛下,此刻场中那卫犯有同党在,该如何处置?”萧镇闻言,将手中玉杯“噼啪”一声掼在地上,玉屑碎了一地,喝道:“劫法场者,与首犯同罪,统统都让野兽吃了吧!朕不信这竞兽场中的野兽,还不能将这群小鬼给撕了!”陆丙方才见识过阿白神威,心中想着或有的可能,但此刻眼见天子震怒,当下不敢再禀,转身督促士卒驱雾去了。 这时忽然漫天狂风卷起一道惊雷,随着天上暴雨哗啦啦倾盆而下。那场中浓雾被风雨一扫,顿时消散,却见这时场中已然只剩七匹孤狼,余下二十余匹狼均已横尸于地。 而场中,除了单手执匕首的少年阿白之外,场中竟然又多了一人!那人与阿白背对背站着,手中扣着一对钢爪,一身灰衣,长发被雨水拍打得贴在额上,脸上却是桀骜之色。 这人正是黎狼! 此时黎狼一抹额前雨水,叹了一声:“糟糕,小爷的烟遁差点就成功了……” 阿白也不回头,忽然说道:“你那烟好臭啊!” 黎狼不料这堂主此时竟然会和自己抬杠,于是反唇相讥道:“小爷要不是看你小子刚才被吓哭了,才不会出手呢!” 却听闻这时六道石门之中,忽然有两道石门缓缓打开,门中怒吼连连,缓缓踱出了六头全身皮毛油滑的黑豹与三头丈许高的人熊,黎狼见状,忽然全身打了一个哆嗦,声音颤抖地道:“乖乖!还有啊!” 阿白并不答话,他此时杀气已起,正聚精会神戒备四方。 这时却见另一侧两扇石门也是呀呀开启,从中缓缓行出了四头斑斓猛虎,看来竟然比方才天子斩杀的那三头猛虎还要威猛些。 黎狼见状,忽然回过手,扯了扯阿白的衣襟,哆嗦道:“堂主,咱要不要扯呼?” 忽然间又是一道石门打开,一头人高的雄狮顾盼生威地朝场中走来。 黎狼此时已然崩溃,开口道:“十哥……”恰在此时,忽然觉得面前劲风扑来,他下意识一闪,却见眼前乌芒一引,一头黑豹斜斜从脑侧扑了过去,落地之时,反身低吼,却见它胸前滴血,原来方才在错身之际这家便已然挨了阿白一匕首。 却听阿白低声道:“留意!” 黎狼此刻已然不敢再分神,钢爪一竖,也戒备起来,他与阿白两人背对背站着,以防腹背受敌,阿白手中的兽牙匕已然垂下,呜呜旋转了起来,化作“悠悠”之变。`此时场中狮虎豹狼均在场上游走,似乎这些猛兽均是驯养有素,不同猛兽在一起竟然不至于厮打,只是齐刷刷地盯着场中三人! 这时,第六道石门忽然咿呀呀升起,黎狼和阿白不由得回头对望一眼,头大如斗。 这******又是什么猛兽啊! 这******还有完没完啊! 却见这时,一头黄牛呼哧呼哧地冲过了石门! 一头黄牛? 没错,确实是一头黄牛! 那牛身上还坐着两个人,一人委顿之极,似是昏迷,一人手拉着牛绳,费力操控。 却见那牛埋头冲到了斗场边,忽然抬头一看,发现场中竟然有这么多虎豹,似乎瞬间吓得魂儿都丢了,四蹄一翻,转头便向门外冲去。那牛背上控牛之人拉将不住,便将那昏迷之人背在背上,足底在牛背上一点,飞身跃起,半途凌空剑花一闪,将场边欲要追赶那头蛮牛的饿狼斩杀,虽然夹了一人,却身法轻灵,几个起落,便冲到了阿白他们身边。却见那人手中持了一柄绯色软剑,衣着淡青,身材不高,被雨水一打,显得颇为清瘦,这人身上数处刀伤,还在兀自冒着血。而那昏迷之人身似乎遇到火焚,全身上下俱是瘀痕,两手血肉模糊,衣着已然残破不堪。 阿白定睛看向这二人之时,眼睛忽然睁得铜铃也似,脊背也开始微微颤抖。 原来这手持软剑之人正是那日在征兵场上与他斗了不下百招的贺山! 而那昏迷之人竟然是—— 项尤儿! 尤儿啊,你总算,也是赶上了! ———————————————— 黑云如絮般挂在了檐上,风雨将至。 龙泉寺住持禅房颇为宽大明亮,这时,一个中年文士正在立在窗前,凝目远眺,眼神邃远,似乎看得呆了。 禅房之中,一个僧衣清凉如水的青年僧人正缓缓沏茶,慢慢地斟了一杯。 待得茶满,和尚悠悠将茶抬起,抿了一口,道:“祭酒雨夜来访,且来饮一口茶何如?” 那文士在窗前看得出神,半晌,方才长叹了口气。 那和尚微微一笑道:“令徒行刑和尚有责,祭酒若是要杀了小僧解气,便请出手!” 那文士头也不回,道:“你乃是为君王社稷筹谋,我若杀你,于事何补?” 那和尚依然微笑道:“孟夫子尝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和尚所为,但凭本心,并未以君王社稷为重,祭酒不需为和尚开脱罪业。” 那文士咳嗽了一声,道:“和尚也曾读过孟夫子?” 那和尚喟然道:“仰为高山,引为知己。可惜夫子已辞世千载,如今也只能心交而已。” 文士漫不经心地道:“和尚你不就是高山!” 和尚哈哈一笑:“和尚这儿没有山!” 文士似是不经意地道:“喔?和尚心中不是还装着骐山吗?” 和尚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道:“看来祭酒今日是来监视和尚的。” 文士道:“将军府和桓庐书院已成了蔡瑁与张允,在下无处可去,只好来曹营了。” 和尚道:“可现在东风还未吹起。” 文士沉吟道:“那东风……是战报?”他眼中忧色顿起。 这时窗外远方的的南山上忽然红光乍现,地面似乎也跟着震了几震。文士见状,眼中似乎瞬间有了惊喜之色。 那和尚笑问道:“南山大火?” 那文士忽然哈哈笑道:“和尚果然高明。”说着取过窗边的蓑衣竹杖,畅声道:“老儿辈当可大破……”说到此,似乎察觉失态,便快步走出门去,到得门槛处,却不经意被门槛绊了一下,他似乎也并不觉如何,三步两步之间,人已然走入雨中,去得远了。 那和尚又自斟了一杯茶,喃喃道:“风起了。”说着眼神淡淡,看向远方。 —————————————— 韩非子《五蠹》:“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 查巨侠《射隼录》:“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徒奢王记》:“火只点燃那些能够点燃的,只照耀那些能够照耀的。王不救天下人,王救的只是心中愿意救的人!” ; 四十三、骑牛入关(甲) “调竞兽场卫部,严密布防,戒严南城,查清大火是何人所发。” 言穆脑海之中闪过方才天子看到文书时震惊之色,他知道那震惊是合理的。 因为那书函并未密封,其中只有寥寥十六字,字字被血迹染的殷红,但却分外真实。 大同、蓟州、辽城已破!寇至前所,困山海关! 北伐未起之时,对方便已然势如破竹,攻破北方壁垒。 之后只要突破最后一道防线山海关,那幽焉大军便可直抵京师玄都了。 对方两万骑兵,却是如何突破北方重镇的数十万大军的!而且还那么迅速! 这让当今天子怎能不慌。 而方才的火光与炮鸣来的诡异突兀,就连自己这个军旅老手都听得心慌异常。 莫非,真的是幽焉已然兵临城下了? 言穆快步奔出竞兽场,翻身上马,点了几个军士,正要带队向火光来处巡查,却听这时东西两方忽然均是一声炸鸣,声音来处火光四起。 言穆一惊勒马,却听得周遭戍卫的马匹忽然齐声“吁律律”地惊鸣起来。言穆环视四周,远远望去,却见竞兽场东南侧的丛林之中火光一闪,隐隐硝烟冒起。这时忽然听得一声“报”。却见一个传令兵匆匆前来,跪在他马前,那军士盔甲似乎不太合身,头上头盔带得有些歪斜,言穆平素严谨,最恨士卒行止不正。这时看见这个传令兵铠甲不齐,加上他这时心中忧虑,一时间怒火冲上一马鞭便抽在那士兵头盔上,却见那士兵被抽倒在地,却瞬间翻身爬起,依然是跪倒在地,大叫了一声“报”! 言穆见状,强压下胸中怒火,却见这士兵颇为年轻,于是心中火气散了些,马鞭凌空打了一响,喝道:“快说来!” 那士兵方才受了委屈,此刻却异常镇定,报告道:“报告统领,南山北麓,查得有埋伏敌军,像是有上千人。方才纵火的,共有三处,除南山外还有南城猪街与西市教坊司。”正在此时,南山畔丛林之中忽然又是几声炸响。 言穆心中本存了敌军兵临的念头,他心知这几日柱国将军石信与安国公沐允因“刺秦”一事赋闲,而陛下赌气,便均不用骐山营与三大营这两大军中军力。除了留下少许三大营军力维护京畿治安之外,余下的竞兽场防卫便都是由京兆戍卫承担。 若是此时敌军已至,那在南山之上埋伏,据高攻下不是全无可能啊! 想到这里,言穆心中一阵颤栗,扬鞭打马,点了五百戍卫便向东南丛林扑去。那东南侧丛林距此有三数里,仓促之间难以到达,言穆看着那隐隐火光,心头焦急。但才奔了数步,言穆忽然心中一凛,勒住了马头,让卫兵将缇刀卫毒老六和疯八郎叫了过来,让他二人带了这五百人,向南山探查。 老六毒,老八疯,总之都是不要命的角色,如今事有蹊跷,让他们先去探路,自己的风险也便小些! 言穆如此安排妥当,顺手便接过一个单筒望远镜,向那五百人方向看去,只见丛林之中,火光隐隐之下似乎确有铠甲光亮映照,他心下吃惊,心中方觉得不妙,便见望远镜中忽然一阵炫目火光暴起,接着土石翻飞之状传来,隐隐然便听得人喊马嘶之声,他心中顿觉不妙,正踌躇间,忽然听得北边市集之中喊杀之声四起,同时又有一柱冲天火光射起。 言穆正自焦头烂额,这时旁边忽然一个尖锐的嗓音颤声道:“言指挥使,这京城可……可是被贼人……贼人给攻下了啊?” 言穆回头,却见来人乃是魏桓的心腹太监钱宁,原来钱宁得了魏桓指令,正要前去通知安国公调骐山营换防京畿,却不料到得竞兽场口,却看见颇为混乱的局势,于是便不敢前去报讯,只好在这儿求助于言穆。 言穆问清原委,他知道传圣旨一事颇为紧要,而此时那市集之中似乎颇为混乱,若照方才那传令小卒的言语,那钱宁所去的一路之上便难免都有扰乱。这竞兽场一处防卫力量本是三千京兆戍卫,但场中维持秩序的戍卫便有千人,而如今南山去了五百,便只有千五军卒可用,言穆此时心中思忖,暗想这钱宁也不是省油的灯,若是此时只调配小股军力护送钱宁,一来难说遇到敌军伏击无法解决,二来圣旨无法传递,这样惹怒了魏桓还好说,若是因此惹怒了陛下……他心中一横,便点了个千人队,留下五百人守在竞兽场入口,仔细吩咐了缇刀卫中的神力勇将大锤老四坚守,防备敌人大举进攻。 这缇刀卫的老四是沙场勇将,因军功而被提拔重用,平素里虽然小巧功夫比不上其他缇刀卫,但是战场中的大开大合场面却是勇猛无畏,一双“惹天锤”真叫江湖绿林之中多少好汉丧命。此时言穆将锤老四放在此处,便是有意用上他这番勇力。 迅速安排得当,却听闻市集之中呼喊之声渐大,于是言穆再不犹豫,挥军便向嚷闹之处扑去。冲过三个街口,却见前方大火燃烧,黑烟腾腾,显然是有街坊被烧着,木墙木梁塌下,阻住了去路,言穆心中凛然,吩咐队伍散成四路,分左右前后戒备前行,待得剥开烧倒的横梁,却忽然臭味扑鼻,“呼噜噜”涌出了一群黑猪,冲得马匹连连后退。却原来是天雷霹雳打下,这猪街一霸郑关西的猪棚便被莫名其妙烧坏了,于是饲养的猪一通乱走,害得四下里也是泼水的、叫骂的、抓猪的、哭喊的乱成了一团。也有人趁此机会浑水摸鱼,趁乱前来抢猪,于是局面乱哄哄的一团,众军士都是京兆戍卫,平日里也识得街坊中人,眼见失火,便也不管言穆,七手八脚地帮忙救火。 言穆这时已然清楚方才自己实在是太过紧张了,虽然不明白这火是如何起的,但至少这边的骚乱并非方才自己以为的“喊杀”。他不愿在这里耽误,于是马鞭一挥,便要带队撤走,这时却听得身周忽然又是“呼啦啦”火焰声响,却原来不知何时身周竟然又有数处火势开始蔓延,忽然间一段烧着的木梁迎头压下,言穆坐下的马匹受了惊吓,连连跳跃闪避,与一众士兵隔开了。却不料这时墙倒人乱,那马没处落脚,竟然翻倒了下去,言穆险险跳开。却在此时,一堆竹竿翻到下来,言穆“嗟然气”一崩,却不料那堆竹竿松散杂乱,虽被他崩断几条,但其余皆压在了他身上,他待要大喊求救,却被一阵烟熏的睁不开眼。 这番变故言穆端的是没有想到,他这时衣裳之上已被烧着了数处,盔甲这时也被烤得滚烫,他奋力挣扎向外,却不料方才他落马之时便有断墙落下,要想扒开确实不意,他心中此时已然生出将死之念,却在此时,一声惊雷打下,漫天大雨倾盆而来,瞬间将周围火势压下,言穆乘势爬出,却见所处之地应该是猪街的一处院落,只是此时被火烧透,尽是残垣断壁。这时言穆被大雨一淋,顿时间清醒了不少,看着四下里带来的军士均被这场莫名其妙的火灾闹得七零八落,心中顿时一凛! 不好! 他脑海中忽然闪过数个念头! 方才那个传令的小卒实在是太镇定了!说得也太完整了! 当时火光才起不久,南山离斗兽场尚有数里地,这小卒怎会这么快便知道详情! 若是幽焉北来,似乎不应绕道南攻! 那么…… 糟了! 言穆这时已然来不及细想,匆匆整合了未受损的数百人,分派了其护卫已被方才乱局弄得断了右臂的钱宁继续前去安国公府,自己则带了十余骑,火速向竞兽场奔去。 ———————————— 竞兽场这边,言穆方才带队离开,锤老四便手上卷着钢索固定的链子锤,斜斜靠坐在竞兽场入口之处。他心中俾倪,只觉得二哥太过谨慎,竟然让他这万军中能斩上将首级的勇先锋干守这小小入口! 想得他越来越恨! 自己明明勇武过人,就算是放对,他也自信绝不比二哥的“嗟然气”差了多少。 想来必是自己平日里巴结得太少! 想那二哥也是富家子弟,有权贵撑腰,而自己则是贫农出身…… 虽没法比,却咽不下这口气。 他越想越怒,越怒越想,在这怒极之时,忽然间他听见一声牛鸣! 他愤然起身,却见眼前冲来了一辆牛车! 一辆四人座宽的板车,较寻常牛车宽了许多,看样式颇像军中战车,车辐均用铁皮箍住,看来颇为扎实稳重。车斗上面用油布厚厚盖了许多物事,而这车是由三头黄牛拉动,那牛角上绑了匕首,车辐之上架了七八支长矛,而那些长矛矛头微红,似乎都已然用火焰烧过一般! 这哪是寻常牛车,分明便是火牛战车! 而那战车之上,站了个士卒打扮的少年军士,正手足无措地勉力维持着这三头狂奔中的黄牛的平衡,勉力驾车朝竞兽场入口飞速冲来。只见那少年二十不到,中等身材,身上盔甲斜披,似乎偷来的一般,脸上虽然仍有稚气,但眼神中充满凌烈之色。 却不是项尤儿是谁! ; 四十三、骑牛入关(乙) 他方才扮作传令兵卒,引开了言穆等后,便趁乱躲在一旁,此刻眼看守卫军卒已然不可能再少,便拉上准备已久的牛车,闯关而来! 锤老四此时站起身来,冷眼看着即将冲近的火牛战车,扎了一个马步挡在入口之处,铁锤咣啷啷垂下,身上盘根虬结的肌肉纷纷鼓起,似乎每一条肌肉都藏了不可小觑的爆炸力!周围军士见状纷纷举起盾牌长矛,要护在锤老四身前,却被锤老四两手一分,纷纷震开! 奶奶的,总算有不怕死的给爷爷练手了! 就这玩意,也敢在爷爷这里卖弄? 这时那三头疯牛已然冲近,锤老四忽然“嘿”了一声,两手上的铁锤携着呼呼风声,飞速地向旁边两头黄牛的牛头之上砸去,只听“轰轰”两声,那两头牛应锤即倒。 锤老四接着两手一竖,握住了中央那头牛的两只牛角,手掌与牛角上的匕首摩擦时竟然有金属摩擦的“镲镲”之声,中间那头牛顿时便被锤老四生生阻住了前进势头,那牛何曾有过如此经历,哀鸣一声,四蹄一软,便停了下来。 车上项尤儿见到锤老四如此凶悍狂暴,顿时也慌了手脚,大叫一声“妈呀”,这时已然由不得他细想,那战车被这一阻,车斗顿时斜飞了起来,连同那车物布袋状的物事与项尤儿自己,顿时被这势头带得飞了出去。 锤老四见车中一个布袋迎头飞来,他心中骄狂,浑然不以为意,手上握着牛角不松,举头便向那布袋撞去。这布袋倒是应头即破,但布袋破处,一片黑色粉雾霎时爆出,那粉雾一股烟硝之味扑鼻而来,却原来均是火药! 锤老四常在军伍,对着火药原也熟悉,此刻骤然火药袭脑,顿时眼睛烧灼,痛不欲生,同时鼻中闻到浓烈的火药味,心中也是大惊,于是双手登时去了劲力,只顾去头上拉扯那火药袋子。不料这时那牛被着火药粉一呛,反倒刺激得狂性大发,牛角一竖,四蹄一翻,低头便又向锤老四撞去。 锤老四正在眼痛不能见物之时,下盘也松了气力,被那蛮牛全力一顶,顿时向后飞出去丈许,而那车斗这时被那牛一拖拽,又落在了地上,而那头牛待要向前之时,却被方才让锤老四铁锤砸死的那两头黄牛一拽,难以向前,一时间蛮牛与车架间的绳索纠缠不开,难以寸进。 却说项尤儿被牛车掀飞,摔到了地上,全身百骸摔得钻心地疼,他却不敢怠慢,迅速挣扎爬起,却见那方才狂暴如熊的锤老四被自己的蛮牛顶得向后倒飞,心中不觉讶然,不过这毕竟对他有利,于是也不多想。这时他看见牛车前进不得,便飞身抢了过去,一跃跳上了牛车,拍了拍那牛的脊背,大叫道:“牛哥威武!”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刀,“嚓嚓”几声,便割断了那车轴上其余两牛的绳索。那牛得以解套,顿时兴奋得“哞哞”几声,项尤儿见那雄壮的锤老四都被自己“牛车”撞得飞出丈许,心中一时豪迈,也合着牛鸣,呜呀乱叫,接着驾着牛车,向入口处层层盾牌卫兵冲去。 方才锤老四被蛮牛撞飞之时,众卫兵均纷纷合围,但却由于那头牛太过凶猛,而且锤老四如何被撞飞也并不清楚。这时又见项尤儿上了牛车,挟着方才撞飞锤老四的余威猛冲了过来,于是众军卒仓促之间竖起盾牌,挡在竞兽场入口处,前后三层,严阵以待。 那牛方才撞飞锤老四,似乎心中自信,此刻也并不畏惧,牛角“当”地一声,将前排的盾牌手撞得向后飞去,好在后面还有人在托着,只是阵型随着这一撞向后凹去。这时守卫中不知是何人说了叫了一句:“长矛刺牛。”众军士似乎这才反应过来,后排军士纷纷将长矛挺出,那牛被茅尖一拨,吓得连连后退,接着便转身向后跑去,项尤儿连连拉扯,却拉不动分毫。 才往回跑了数步,却见方才在周围巡查的数百兵卒均已围拢了过来,那些军士均是手执长矛钢盾,后排还有军士拿着长弓。那牛似乎也察觉不妙,一转头,又向方才竞兽场入口奔去。项尤儿这时被牛带的来回转悠,脚下虽然尚踩得住,胸中已然烦闷欲呕之极。他此刻眼见竞兽场口四周士兵聚集,若是久战必然无幸,于是他心下一横,乘着蛮牛快要冲近竞兽场入口卫兵之时,抬起车斗中几袋火药便向那些士卒砸去,那火药袋并不结实,砸中士卒之时便即散开,便犹如石灰粉一般,呛入眼鼻之中顿时让那些士卒鼻呛目痛,一时间长矛铁盾纷纷撒手,项尤儿这时勉力拉住奔牛,反手在车上取下了两柄长矛,却见那长矛矛头已然烧得通红,却是项尤儿预先烧过的。只见项尤儿反手将手中长矛投向那些军士身边的火药袋上,火矛方一触到火药袋,便听得轰隆隆数声炸鸣,一时间血肉横飞,竞兽场入口已然被生生撕开一条路来! 这时蛮牛被着炸鸣威力惊吓,止步不前,项尤儿反身看向身后围来的军队,也如法炮制,只听的轰鸣阵阵,来围的军士均被这一通硝烟逼得无法近前,此时一个军官声音忽然下令道:“放箭!”这一声令方下,项尤儿只见空中飞蝗一般的箭雨便即飞来,他躲闪不及,右肩顿时被一支羽箭射中,此时若不是烟雾弥漫,想必他已然早被射成了刺猬。 他咬牙将肩上羽箭拔出,却听此时那军官又是一声“发”!羽箭再次来袭。项尤儿这时已然觉得难以幸免,不知为何心中忽然觉得有些对不住这头陪他一起来送死的无辜黄牛,他与这牛方才这番共经患难之下,心中便已认了这牛哥做朋友了,于是便挣扎着一跃到了牛背上,想来临死也能帮牛哥挡一下箭矢。却在这时,忽然觉得背上似乎又挡了一人,耳中只听得“叮叮叮”数声脆响,自己却未被箭矢射中,翻眼回头,却见身后坐了一个青衣瘦小的男子,面上满是硝烟黑灰,眼神冷然,不见喜怒。 项尤儿见得这人,不由得心中大喜过望,虽然这人虽然面部脏污,但他却一眼看出,这便是当时在校场中与阿白较量几乎不分上下的那个贺山! 项尤儿虽然与这贺山仅一面之缘,但心中已然认定这人此番定是前来相救,而且方才也是贺山救下了自己,于是一时兴起,张开双臂便向贺山抱去。却不料贺山忽然一肘击在他胸口,转身一脚踩在他胸口,将他压在牛背之上,接着抽过车上最后一支长矛,反手长矛一错,将蛮牛与战车分开,接着一矛刺在蛮牛臀上。牛哥吃痛,顿时挣扎站起,四蹄狂甩,带着项尤儿与贺山二人朝竞兽场入口处,方才炸开的通路上冲去,一路上有卫兵阻挡,贺山便一脚踩着项尤儿,一手拿着长矛攻敌,那矛头灼热,端的是当者辟易。这贺山的轻身功夫也确是了得,此刻踩在奔牛之上,还尤自舞动长矛,脚底却丝毫不乱,便犹如在巨浪滔滔之上的弄潮儿一般,大浪之中又能自如宁定。 待得蛮牛冲入竞兽场入口,贺山忽然反手将长矛向后掷出,却见那长矛“嗖”地一声如同标枪一般射出,倏忽间便插到那装着火药的牛车之中。“嘭”地一声震天巨响,牛车中剩余火药均被这一下引爆,顿时硝烟弥漫,入口处的众军被这一下炸得人仰马翻,却也没法再追了。这时漫天大雨洒下,烟火散去,只见入口之处百余军士死伤得一片狼藉。 却说这时一牛载着二人在竞兽场入口的隧道中奔行,这隧道颇深,隧道两壁之上有火炬照明。项尤儿这时肩头箭伤剧痛,身子却被贺山踩着,不由得怒目瞪向贺山,却觉得这是贺山忽然松了脚,骑在了牛上,项尤儿方得解脱,刚一直起身来,却觉得右肩忽然一凉,接着就一阵火烧般的疼痛传来。原来方才项尤儿在乱军之中冲荡,身上铠甲本不合身,此时早已破损剥落,贺山在后面看得项尤儿右肩箭伤,于是便扯下了项尤儿右肩的衣袖,接着抹了一把方才散落在牛身上的火药粉末,“啪”一下按在了项尤儿肩头伤处,接着手一翻,极为麻利地运用方才扯下的衣袖给项尤儿包扎好了。那火药本有止血奇功,军中金创药中也会用其止血,但这火药直接涂在伤口之上也是疼痛已极,项尤儿几乎被痛得昏了过去。 正在此时,忽然前方一阵阴笑传来,在这隧道中来回传荡,恰似鬼哭一般。贺山听闻,顿时用力扯住牛绳,强行将牛拉住。却见前方俨然有一道的巨大石门,而石门之前,还挡了三个相貌一模一样的阴气森森的瘦高男子,这三人均是穿了一色的白衣白帽,眼角描线极浓,恰似幽魂一般! “阴曹三魂?”贺山脱口叫出,声音暗哑低沉,却似十分震惊! ; 四十四、骑牛入关(丙) 原来这阴曹三魂本是“断魂刀”门下弟子,三人是三生兄弟,且天赋均是极高,唯一不足之处便是这三人残忍嗜杀,在江湖中恶名昭著。断魂刀老掌门深悔昔日传功之过,发誓要清理师门,却不料反被这三个叛徒击杀,还将老掌门一门九十三口纷纷枭首,摆放在断魂刀总坛之上,端的是丧尽天良。叛离师门之后,他们便以“阴曹三魂”为名,自称牛头、马面与鬼差,四处依托帮派,受雇杀人。这三人不止武功高强、冷酷嗜杀,且三人相互之间心灵相通,刀法配合运用,将断魂刀法的破绽处尽去,数年之内,连续击杀前来剿灭他们的二十七个高手,惹得江湖之中好生哗然。三年前不知是何缘故,他们却忽然销声匿迹,却不料此时在此出现!看来应该便是如神策府中一干家将一般,托庇于王府之中为用了! 贺山这时眼见不好,忽然将项尤儿向身后一扯,自己飞身向前,足底在牛头一点,腰间忽然电光一闪,却原来是抽出一柄绯色软剑,剑花如星,借着前冲之势,便向那三人刺去。却见这时那鬼差手中冷电一闪,“噼啪”之声爆响,便已然接了贺山这虚虚实实的一剑,而同一时刻,牛头马面飞速自贺山身旁擦身而过,手中均是刀光忽闪,迅捷无伦。却听贺山忽然痛哼一声,身子微抖,只见他左臂与右腿上皮肉绽开,已然是受了刀伤。 这时牛头对马面道:“方才你出手留情了,莫不是看他俊俏,动了心了?” 马面回道:“那怎么不见你将他臂膀斩下?” 鬼差这时斥道:“莫争了,这人武艺不错,方才是他自己闪开的!” 马面道:“这次我要砍他右臂,你就削他左腿便好!” 牛头怒道:“凭什么你来指挥我,我偏要削他右腿。” 鬼差道:“若是你俩都去攻他右侧,那左侧呢?” 这时牛头马面忽然齐声道:“你去啊!”似乎这策略天衣无缝,又像是眼前之人已然是俎上之庖一般。 贺山方才与这三人交手吃亏,一来出于他心中急躁轻敌,二来他也从未遇到如此配合得精确冷酷的刀法,一招之下便已负伤。本来这时如果那阴曹三魂接着攻击的话,贺山多半已然抵挡不住,但此刻这三个阴魂却在现场讨论起战略来了,于是他再也不耽搁,“幽兰操”默运全身,蔷薇软剑一挺便即向牛头右胸刺去,他这招是虚招,赌上了那牛头会继续削自己右腿,马面会削自己右臂,脚下配上了“连山步”,招式挥洒间,全按照方才对方商议的路数反制对手。他手上剑招递出,脚底随之疾走,但“连山步”虽然精妙,可他此时右腿受伤,脚下迟滞,只慢了这一刹那,右腿与右臂又是一阵剧痛,显然又添了新伤,好在此番已然有备,加上那牛头马面出刀恰如他们所说的计划,这次伤得却没方才重。 这时只听得“噗”一声,那鬼差右手腕脉已然被割断,“哐啷”一声,鬼差长刀落在地上,看来已无战力。这一番交手,贺山没吃得好去,对方却也损了一人。 那牛头马面看见兄弟腕脉被切,这时也顾不得再行唠叨,双刀一摆,两柄断魂刀便向贺山围攻过来。贺山这时仅有左腿完好,连山步与剑招均是运转不灵,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身后劲风袭来,他下意识闪开,却见一头牛斜斜从身侧擦过。而此时恰好牛头挥刀攻来,这一刀斜劈,本打算劈向贺山肩膀,但他视线被贺山所阻,却不料贺山滑步闪开时,却冲来一头蛮牛! 他这一刀顿时斩在牛角之上,刀锋被牛角一触,“崩”地弹回,牛头来不及闪避,便被蛮牛撞了一个满怀,飞了出去。少了牛头这一劲敌,贺山软剑连挥,剑势如同蔷薇花雨,刹那之间与马面的断魂刀交了二十余招。 那马面也端的了得,他们三兄弟本在神策府中便不输于任何一位宗师高手,此刻贺山身上带伤,虽然莫名其妙地只剩下自己一人,但二十招过后,马面也渐渐扳回劣势,眼看贺山已然气喘连连,手中软剑越舞越乱,不出十招之内便要不支,他正待要一举杀了眼前这两个小鬼,却忽然看见方才撞飞牛头的那头牛已然又向自己冲来。 马面心中冷笑,方才牛头被撞全出于突如其来,此刻他已有准备,怎还会中招? 小子未免太看不起人了! 不,这小子要干啥? 却见项尤儿趁着蛮牛冲近,忽然拉开衣襟,只见他腰上兀自绑着几个袋子,不知装着何物。只见项尤儿将腰间那袋物事握在手中,趁贺山和马面闪开奔牛之际,合身一扑,抱住了马面,边扑边向贺山叫到:“你快走!” 原来项尤儿这次来时本抱了必死之心,于是腰间也藏了火药,意图在紧急时刻与人同归于尽。他此时看出贺山身上带伤,已然不敌这个阴森男子,而驱牛冲撞一招想来也无法再用,于是情急之下,便想到用火药与对方共死的方法。 这时他抱住了马面,却忽然想起自己情急之下,竟然忘记了火药还需要引爆这个问题,心中大为懊悔。却在此时,他忽然察觉自己前些日苦练的“先天火气”在这危急之时忽然汹涌而出,熟悉的火焰感觉瞬间弥漫全身…… 那马面被项尤儿死死抱住,本欲挣脱,但身上气劲运转至手臂处,却似乎凝聚不住,使不上力来。他的断魂刀很辣凌厉,气劲玉质走的是“白蜡金”一路,此刻他察觉到抱着自己的少年虽然内力体力俱不充足,但此刻情急之下突然发出一种如同火焰般猛烈的气势,却让他的内力似乎沸腾一般,全然没法运用! 火克金!他忽然想起那个被自己残忍杀害的师父在他小的时候教他的五行诀! 他只觉得抱着自己的少年身体之中似乎有种狂霸之极的火质潜力正在涌动! 莫遇天上火!这是入门时师父的另一句告诫! 难道…… 天上火! 马面背后被项尤儿抱住的地方忽然“蓬蓬”两声炸响,项尤儿应声向后飞去,啪嗒一声落在蛮牛之旁,而马面腰间已然被炸的血肉模糊,显然已是活不成了。 这一番变化来得也太过突然,贺山这时奔到项尤儿身前,却见项尤儿两手已然血肉模糊,人已然昏了过去,天幸性命暂且无虞。贺山看得心疼,从怀中捞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药丸,咬在口中嚼碎,涂在了项尤儿双臂之上,那药似乎甚为灵验,涂上去不久,项尤儿的双手便似乎开始结痂,手指也动了动,似乎有了反应。 这时忽然听的前面石门“呀呀呀”轮轴转动之声响起,竟然缓缓打开。贺山不知道门后又有何方神圣,当下也顾不得许多,这时只听得身后喊杀声起,想来这一耽搁,入口处的守军已然追了过来,于是只将项尤儿草草缚在背上,涂了点药膏在在自己伤处,翻身上牛,催着蛮牛便冲出了石门。 可这一冲入,却顿时呆了,原来这石门便是最后入口。而此时场中,一眼望去,漫天豪雨之下,那与自己打过架的阿白正背负了一个虚弱男子,另一个长发男子正凝神戒备,而这两人身旁群兽环绕。 贺山这时眼中忽然模糊,兴许是大雨扑面。 而那……那虚弱男子……是卫起么? 怎么会! ———————————— 城西郊外,骐山营,帅帐灯火通明。 第一时间能调集的飞白卫五名偏将与五千兵马已然点齐。 帅帐之上,龙骑将军龙钜盔甲齐备,身旁站了一个吊着臂膀的太监。 只见龙钜横扫了下方躬身的一应偏将,凤目之中忽然冷电爆射,忽然朗声道: “骐山儿郎可在否?” 帐下千人大声应道:“在!” “大帅不在,我等能否坠了骐山男儿的威风?” “不能!” “记住,今日不是换防,是战争!” “战争!战争……” “男儿们,随我来!” 龙钜自卫兵手中接过幻龙戟,披风烈烈,当先走出营帐,翻身上马,当先向南面奔去。随从偏将也纷纷上马,尾随而去。 太监钱宁捂着断了的右手,嘴里暗自咒骂,他本是奉旨前来调兵换防,却不料到得安国公府,却得知安国公近日里胆疾犯了,无法前去,于是钱宁只好前去骐山营,与副帅龙钜通传圣旨,他这一番疾驰而来,本拟歇歇脚,将手上伤势治他一治,但却不料到得骐山营时,龙钜已然盔甲齐备,似乎早已等候多时,听他传旨完毕顷刻间便调集了五千骐山营精锐的飞白卫兵士,便往京中前去,丝毫不过问一声他钱公公的伤势如何。 钱宁一时气急败坏,但又不敢与这班兵匪纠缠,好在此刻旨意已然传到,便想着自在骐山营中寻了军医,疗伤去了。不料才走几步,便被几个骑士架上,拖着随大军向南城奔去。 ———————————— 《齐书》:“大业八年八月卅日,玄都南山大火,时帝祭于兽坛,疑寇至,遂遣骐山营勤王事。” ; 四十五、见龙在田(甲) 大雨滂沱之下,竞兽斗场之中,群兽环伺之时。 五个少年便这般相互看着,愣在了场中。 忽然间一头猛虎嘶吼了一声,朝着贺山背上的项尤儿便扑了过来。黎狼他此时正站在贺山身前,看得真切,于是大叫了一声“注意”,举爪便向虎爪挡去。 贺山这时惊觉,连忙闪身躲避,同时软红剑飒然出手,点向猛虎胸口。却不料那猛虎端的厉害,被黎狼阻了一阻,空中竟能腰腹一扭,也不闪避软红剑,左爪便向贺山腰间挠来。贺山似是被这气势吓得呆了,脚下迟滞,扑喇一声腰间已然被虎爪挠上,瞬间血迹爆出,捆着项尤儿的布条也被抓断,项尤儿跌在了地上。 那猛虎一抓得手,空中竟然还能动作,只见它右爪一合,便朝贺山打来。这时旁边的黎狼忽然拦腰一抱,将贺山向后拉开。但地上的项尤儿此时却正露在了虎爪之旁,眼见便要被猛虎拍在脑上。却听的这时阿白忽然一身大喝,右手扯住了虎尾,吐气开声,便将老虎向地面贯去。 那猛虎不料还有这般变化,只觉尾巴被扯,身体不由自主落在地上,落地之时四爪用力,方才站住,当下扭头朝着阿白怒吼一声,似乎已极为愤怒,正待合身扑击阿白,这时忽然觉得下颌一阵剧痛,不由得虎躯一震,整个虎身向后一仰,竟然被人一拳打得离地而起,再落地时,已然昏了过去。 原来方才项尤儿被大雨一淋,已然醒了三分,这时屁股着地,顿时又疼又怒,眼见眼前站了一只斑斓大虫,正在回头朝阿白示威,于是他也顾不得思索为何身在此地,起身一拳向那老虎的下颌打去,他这时劲随心动,先天火气竟然沛然而发,一记下勾拳击出,竟将那猛虎打晕。项尤儿也没想到自己为何如此生猛,怔怔看着自己正在“嗞嗞”冒着水烟气的左拳,忽然间气势一泄,先天火气再也没法调用,于是身子一摊,又坐倒在地。 这时他才看清此处所在,心中已然知道自己总算是冲了进来,抬眼一看,见到了正在场中与猛兽交战的阿白、贺山和黎狼。 他忽然热泪盈眶,原来不止自己想要来救卫起啊! 原来,原来不止我项尤儿一个傻瓜啊! 他虽瘫在地上,却不觉仰头哈哈哈的大声笑起来。 好兄弟,果真在这修罗场相聚了! 却听这时贺山挥剑荡开两头饿狼的攻势,转头怒斥道:“鬼笑什么?” 虽是喝骂,但项尤儿此时心中开心,竟然觉得贺山这声喝骂似乎也好看之极。他这时才看到,原来方才贺山被猛虎袭击之后,加上方才阴曹三魂的刀伤,衣裳已然残破,而那长发男子在救了贺山之后,便将自己身上衣裳披在了贺山身上。 虽然心中略有不解,但项尤儿这时已然将那长发男子当作兄弟一般! 何况此刻能够同在这修罗场中的—— 又怎能不算兄弟呢。 转眼看去,这时阿白独自对敌三虎一熊,而他背上的卫起…… ?????????? !!!!!!!!!! 奶奶个熊! 刹那间他怒意上胸,先天火力顿时沸腾而上,全身忽然雨水忽然被这火气一蒸,纷纷化成雨雾,氤氲不散。 ******是谁把卫起弄成了这样? 他愤然抬眼,缓缓向中央那景台扫去,却见黑夜之中景台之上灯火通明,景台边一个挺立孤傲的身影恰也在俯瞰场中。这时那人的身影映在火光之下,面目模糊不清,但他身披龙袍,头顶宝冠,便应是当今天子。 萧镇方才接了军报,心中忧急如焚,他知道方才情急之下让魏桓命人传骐山营换防的举动已然让太后察觉端倪了。而自己今日费心在此办这一场祭旗大典,欲借着斩卫起一事立威,为北伐扩开道路。他心知此刻自己身在祭旗大典之上,且在座均是百官显贵,此刻自己一举一动牵涉均广,若是自己一旦沉不住气,那后果定然是不堪设想。但如今若是让这封战败之书传开,自己现下皇权不稳,定然没法再如同那日一般力压众议,那自己的北伐兴许便要成为泡影,朝中混乱之下,莫说抵抗,恐怕倾朝之官都会劝自己南迁!更何况太后对自己本就不满,若是此时让她借势挑动文臣喧哗,则自己的一番幸苦绸缪便都付之东流了。 到时候若是北方失守,皇庭混乱…… 这便不只是自身皇权之虞,甚且是山河社稷之虞! 萧镇也知道若是幽焉此刻真的攻破了山海关,兵临城下的话,那调配三大营的军卒守卫军师方是上策,但在他心中仍是深疑石信乃是太后一党,此刻若是三大营不受控制,则变数反多。再加上方才太后还刻意提点了让他调用“柱国将军”,于是他心中一横,便即下令骐山营调防。但魏桓去后,他稍微冷静,心中却升起了种难以抑制的惴惴! 方才是不是太鲁莽了? 此刻竞兽场外是何情形? 那漫天火光是如何而来? 骐山营换防,是否能够平息事端? 军力冲突,三大营会不会从中掣肘? 骐山营……骐山营会不会反? 想到这儿,他脊背之上冷汗涔涔冒出,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像是来竞兽场扬威的,而像是困在竞兽场中的野兽一般!外面的情形此刻他一无所知,也不能命人打听!虽然心中焦急如焚,却断不能此时停止仪式出去查看! 没人可信!没人可问!没人可说! 他茫茫然起身,走向了景台边,边走脑中边在盘算朝中各方势力的可能。沐允?石信?太后?魏桓?秦王?刘士奇……一遍遍盘算下来,心中不由得乱糟糟的。他凭栏抬眼,看向旁边景台,却见秦王依旧盯着场中观看,似乎看得颇为入神。 他心中暗叹一声,此刻兴许除了自己这个天子,便无人关注场外到底发生了何事吧!他顺着秦王的目光看向场中,却见这时场中方才骑牛进来的那个小痞子突兀地立在场中,全身水汽氤氲成雾,在他身周环绕不去,却见那雾气似乎跳动飘摇,便如同雾色的火焰一般。他不由得惊奇,便凝目看去,这时,那少年似乎也正将目光向他射来。 便如此突兀的,两道目光凭空对上。 却见那痞子的目光之中似乎夹带了无限的愤怒与不甘,便如同烈火一般,顿时打入了萧镇脑中。 “腾腾腾”,萧镇不由自主地连退三步,仿佛被这眼神烧到一般。 “项尤儿!”待得萧镇站定,他心中忽然升起了这个名字,不知为何,五味杂陈。 场中,项尤儿火气升腾,怒气勃发,看到了中央景台上的皇帝,于是抬手一指,大声朝中央景台骂道:“老匹夫,老子****大爷……”他这一声骂出,身周水汽也随着他的手指挥舞一阵激扬。 他常年听先生说书,心中便存了皇帝都是胡子一大把的老头儿形象,但此刻一声骂完,便隐约看出这“老匹夫”的身影似乎颇为年轻,顿时一肚子的囫囵话吐不出口,怔怔立在了场上。这时忽听的身后黎狼一声疾呼:“当心背后!”他来不及反应,全身一紧,已然被一头人熊从背后死死抱住,那人熊血口一张,便要朝他咬来。 这时项尤儿被这巨力箍住,情急之下奋力挣扎,但此刻心态惶急,先天火力顿时不听使唤,在全身四处散走,难以凝聚。眼见熊吻已近,忽听的“锵”一声,那熊一口咬在一个金属物事上,却原来是黎狼及时赶来,将手中钢爪抵到熊嘴上。却听“咔嚓”一声,那精钢打造的钢爪竟然在这人熊的一咬之下扭曲变形。黎狼右手套在钢爪之中,被这钢爪扭曲一挤,指骨顿时断了几根,十指连心,顿时痛得他龇牙咧嘴。 他此刻怒极,又摆脱不了熊嘴,登时便将怒意发在项尤儿身上,他张口骂道:“臭小子,这是分神的地儿吗?若不是小爷想要救你……唉哟……此刻也不至于被熊……你不是力气很大吗,直接……唉哟!”他方才看见项尤儿一拳打晕猛虎,心想这小子定是力气奇大,但此刻被人熊抱住,竟然似乎毫无挣扎能力一般,眼看肺中空气便要被挤出,立马便要归西的样子。 黎狼看得窝火,但此刻自己却没法前去帮助项尤儿脱困,危机之时,黎狼忽然看出项尤儿气势中似乎有些不对劲,他生来异瞳,于观气之道有先天优势,此刻他感受到项尤儿魂气的玉质应是火属性中最为辽阔的一种,而此刻这少年虽然魂力充沛,但似乎有什么东西束缚着一般。看透这一层,黎狼再也不耽搁,反运“束魂箍”功夫,眼神一宁,一股魂力打入项尤儿瞳仁。 项尤儿方才挣扎无功,全身火气散开不聚,顿时全身软塌,被那人熊一挤,只觉着肺中入气少而出气多,脑中渐渐散失知觉,恰在此时,忽然觉得脑中一醒,从那日昏迷起便无法调运的气海处忽然蓬勃而发一股先天火气,那火气似乎摧枯拉朽一般,顿时将他四肢百骸中凝滞之处一一冲开,分散在全身的先天火气这时似乎也寻到了主干,纷纷凝聚起来。他心中一凛,只觉这时的火气似乎远较他在校场之中修炼到的为强,一时间在体内来回冲荡,他又是快意,又是心惊,要不是他此时被人熊牢牢箍住,他真想如同龙吟一般长啸一声。 他这时魂力回归,火气冲荡,双臂之上似乎顿时有了莫大潜力。那熊初时以为已可将项尤儿抱死,但此刻这猎物却似乎有了种让它惊慌的变化,人熊惊怒之余,臂上用力,意欲夹死猎物,却不料熊臂反被项尤儿一寸寸缓缓推开。 这时人熊注意力已然转向项尤儿,于是熊首一摆,放了黎狼的钢爪,转头便向项尤儿咬来。项尤儿已然分开熊臂,感受到熊口袭来,于是大喝一声,先天火气崩到双臂,顿时脱出了熊抱,向前扑去。他这番脱险端的是侥幸已极,方才脱开熊抱,便手足并用,模样极其狼狈地向前狗刨了几步,却觉得小腿肚上一阵剧痛,却是给那头人熊一爪抓上。他骇然回头,却见黎狼正独臂挡住了人熊,另一手似乎已然受伤,运转不动。而那人熊的另一只巨掌,正挥舞着要拍向黎狼。 项尤儿此刻浑忘了脚上剧痛,一翻身,双拳一竖,便向那人熊挡去。他此刻虽然招式粗鄙,但浑身魂力充沛,毛毛躁躁地竟然将那人熊的巨掌抵住,此刻他与黎狼一左一右,正面与那人熊对上。那人熊显然愤怒已极,却前进不得,一时间僵持在原地。 忽然间项尤儿焦急问道:“长头发,快想想办法,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黎狼这时也是心中焦虑,他知道这是若是有其他猛兽从后方攻来,自己与项尤儿必然就要两命呜呼了,于是没好气的斥道:“小爷哪里知道!” 刚说完这句,他忽然察觉到身旁的项尤儿似乎全身微微颤抖起来,眼睛发红,额头青筋暴起,但却似乎越来越虚弱。黎狼口中暗骂这倒霉队友,心中却也担心项尤儿。他却不知,项尤儿在卫起的指导之下,本来已然突破魂关得到魂力,但层次依旧为“潜龙”一阶,此阶虽然已有魂力,但修炼者仍需恪守“勿用”之戒,只有深刻体会了“勿用”之用之后,才能刚健勇猛,突破下一个关口。但项尤儿修炼之后,却颇遇跌宕,心绪大起大落,魂灵不宁,进而扰得身上气息紊乱,大违了“勿用”之律。天幸他际遇凑巧,在他魂力大乱之时,有高明医者将他的魂关封锁,于是他虽无法运用魂力,但性命总算是保了下来。而此刻身在战中,黎狼贸贸然将他的魂关制约解开,于是项尤儿乱走的魂力瞬间爆发、难以抑制,虽然方才助他脱了险境,但此刻反噬回来,竟然让他觉得似乎全身肌肤底下都藏了火药,似乎将要爆炸一般。若不是此刻天地之间水汽弥漫,略微克制住了他乱走的火气,他此刻想必已成了鱿鱼干儿了。 —————————————— 各位读者大大,马上就要到第一本的高潮了,如果写的还让您满意,请点个赞或者在书评区和三斤讨论讨论吧。 ; 四十六、见龙在田(乙) 项尤儿这时脸色越来越红,身上的雨水打在他肌肤上均是瞬间蒸腾,黎狼看得心急,于是再也不管,忽然矮身一个肩撞,撞在了人熊胸口。那人熊被撞得退后一步,而黎狼也撞得肩膀似要散架一般。他这时已顾不得思索,反身一脚将项尤儿向身后踢出。自己斜身一闪,从人熊身前闪过。跟着就地一缩,运劲闭了呼吸,霎那间将身上的生人气息掩住。那人熊本待追击,但眼看方才与自己相斗的两个猎物瞬间都“死了”,其中一个好似还“熟了”,心中不免疑惑,过来用熊爪摇了摇黎狼肩膀,确认黎狼已然“死”透了,便转身向侧面扑来的阿白追去。 却见项尤儿这时跌倒地上,周围情形在他眼中看来已逐渐模糊,只是觉得身上燥热难当,似乎全身都被火焚一般,这情形他在校场时体验过,但这番来得却更为猛烈痛苦。 我不能晕!兄弟们都还在奋战呢! 这时他脑海中还有这个声音始终盘旋,似乎也只有这个声音还在盘旋。 忽然,一个声音清晰传入耳中,那声音不大,还有些嘶哑,但却宁定自然,此刻项尤儿听来却是清凉无比,只听那声音断断续续地道:“夫大块噫气……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他脑中一个激灵,顿时想起这是当时卫起给自己解释“藏龙气”时引用《南华经》的内容讲解给他听的片段,当时他记不住这许多文诌诌的话语,于是卫起便告诉他说天地之间的物质运行,靠的便是“息”,也可以说是能量。而那天地万物皆有“息”,这些“息”相互作用,便成了彼此的协鸣。而天地之间“息”若是统一起来,便如同是大风一样,称为“气”,大风吹过树木、孔窍、山峦、湖泊便会如同“气”通过笛子一般有声,这声音也是一种“息”,而这些万物自身的“息”与大“气”过时的“息”相互映衬,便有万般生灵变化。而魂力同理,通过初关“潜龙”之时,因为自身魂力与天地感应不敏,往往会逆天用力,此时便宜“勿用”,反复琢磨之后,方能知晓自身的“息”要如何与天地之“气”协鸣。此时运用魂力,方能突破束缚,达到“见龙”层次。 方才黎狼与项尤儿对抗人熊之时,阿白与贺山本也陷入苦战,这时卫起悠悠醒转,恰好看见项尤儿身体变化,他此刻虽然武功已失,手无缚鸡之力,但见识眼光却是场中最高的,加上项尤儿的魂力也是他一手调教,于是他瞬间便看出项尤儿此时又到了关节之处,于是便低声让阿白尽量向项尤儿靠去。这时项尤儿瘫在地上,眼看便要昏阙,卫起让阿白也将自己放在项尤儿身边,他知道自己此时中气不足,于是勉强靠上项尤儿耳旁,将那些藏龙气的要诀一字字念来,但愿项尤儿吉人天相,能够领会。 这些话语项尤儿听在耳中,不由自主便按照卫起所说,潜心默察自己体内魂力起来。这时他一转念,心魔便去了大半,说也奇怪,这番再次运用“藏龙气”时,却感觉对那些口诀似乎又有了些道不明的体悟。他不知道这正是他这几日遭逢大变,心魂淬火,境界已进,对于“火”与“魂”的理解已然不同往日,方才能窥见不同境界。话说这世间所有事物均如同书籍,这书籍十年前十年后读来味道可以大为不同,同理,不同岁月与境界的人经历同一世界,感慨与反应也会大为不同。此时项尤儿阴差阳错,竟然在此刻突破了第二重魂关,魂力实际上已然踏入了“见龙”的境界。 只见项尤儿身周蒸腾的水汽忽然一凝,脸色也渐渐恢复正常,忽然间他觉得丹田之处一股热浪,竟如同盘龙一般绕着他的身体盘旋而上,待得冲到喉咙之处,他忽然难以抑制地开口长啸。这一声便如同虎啸龙吟一般,竟然震得场中百兽纷纷驻足观望,竞兽场中回声荡漾。景台上的众人似乎也没料到场中竟然会有如此变化,均是纷纷住口,凝目场上。 中央景台上,虞紫壶这时正在鞭打“黄盖”,这时也不觉一愣,却被柳白壶一个提醒,继续唱弄。 旁边景台沈淮已然醒了许多,看向场中,呵呵摇了摇头对商三先生道:“少年英才啊,可惜只怕渡不过这一劫了。”说了这一句,倒头又似是醉倒了。商三先生这时在纸上用汤汁写了“无果”二字,折将起来,叫过了身后的一个隆湖商号的分号掌柜,让他迅速去了。 侧面景台上,秦王萧铣双眉皱紧,忽然向后方阴影中问道:“龙钜可准备好了?”后方那人略一点头,萧铣忽然脸色一沉,切齿道:“给我好好查一下这个项尤儿!” 场中,项尤儿一声啸过,茫然站起,身上雨水不再蒸腾,自己的先天火气也不再到处乱串,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一种平和宁定,仿佛那些汹涌的先天火气这时才被驯服,认了他这主人一般。这时他环视场上,只见贺山虽然狼狈,但却依然可以应付,阿白在场上游走,斩获最多,虽然要分心照顾卫起,但似乎也暂时无虞。而黎狼那边却已然是左支右绌,如果不是阿白适时援手,恐怕早已失利。 于是项尤儿大踏步上前,挥起拳头,便要前去给黎狼助阵…… ————————————————————— 城南长街干道之上,雨势已住,龙钜策马在前。 忽然“嗖”地一箭朝他面门直直射来。 这一箭来得突兀,又正是在龙钜快马向前之时,本无可避。 却见龙钜忽然将头一偏,让开来箭,右手向后一挥,在奔马之上捉住箭尾,借势勒马,伸手一挥,飞白卫军士骤然止步,显然训练有素! “出来吧,白猿箭!”龙钜凤目流霜,忽然厉声喝道。 却见长街一端缓缓行出一个中年男子,而他身后甲胄隐隐,竟也有大军相随。 龙钜眼睛一眯,长戟一挺,朗声道:“骐山营奉上谕换防,维护京畿治安,石将军在此阻拦,莫非想要抗旨?” 石信面无表情,道:“飞白将军怕是记错方位了,此处并非城门,飞白将军若是想要换防,不妨与我同去神武门交接?” 龙钜森然道:“不需交接,此刻飞白卫已领城防,南市有变,我等前来缉拿案犯。” 石信道:“飞白将军接到的应是城守职责吧,若有缉拿职责,请将圣旨出示在下。”他言语之中寸步不让,显然不准备放龙钜等通过。 龙钜忽然哈哈笑道:“我龙钜行事,向来不问这些虚文!”说着催马提缰,幻龙戟一挺,飞速项石信刺去。 石信想来早已料到龙钜会有此举,脚下不丁不八,便自站在原地,待得龙钜冲近,石信忽然低吼一声,魂力爆出,刹那间便有山岳城阙之势。龙钜那坐骑被这气势一震,奔行势头登时泄了。这时只见石信忽然侧身出手,一伸手便抓住了龙钜的幻龙戟,就势一压,那马匹顿时觉得如同泰山压下一般,顿时四蹄断裂,扑在地上。 龙钜被石信这一招压落在地上,已然输了半招,但他天性桀骜不驯,此时立在地上,幻龙戟一扭一挺,魂力刺出,登时将石信的擒拿手破了,幻龙戟一个虚招,退后数步,冷冷望着石信,气势上丝毫不弱。 石信忽然拍了拍手,道:“飞白的幻龙戟兵器谱排行第五,果然名不虚传。” 龙钜收戟挺立,应道:“亨九的浮屠手在兵器谱里能排第二,倒是让我失望得很!” 石信道:“那日飞白卫前来求援,说公主婚嫁之时有扶桑浪人相扰,让三大营派兵协防,便是为了将石信拉入刺秦一案的泥潭,让陛下失去对石某人的信心吧。” 龙钜一皱眉,不置可否。 石信接道:“战败的文书你们其时早就知道了,只是压着不发,在祭旗大典之时拿出,同时再制造事端,让陛下以为大军压境,这时石信失宠,必然是骐山营换防了。” 龙钜这时开口道:“这事端不是骐山营造的。” 石信将手背在身后,道:“所以飞白卫才如此匆忙,因为这变故并非计划之中,飞白卫必须掌控局面,才好在陛下遇刺身亡之后,及时压制竞兽场中百官,安抚众议,迎立新主。” 龙钜听到此,忽然龙眉倒竖,大喝道:“一派胡言!”说着幻龙戟一挺,便向石信攻去。两人拳戟纵横,一时间老龙巨阙相互冲撞,堪堪斗得平手。 忽然间龙钜一戟荡开,向后跃去,口中叫道:“三大营此刻若是对上了飞白卫,石将军有几成胜算?” 石信道:“五成。” 龙钜道:“三大营若是胜了,石将军怕是也得提头去见陛下吧。” 石信道:“石某无愧于家国。” 龙钜愣了愣,道:“此刻你我无论谁最后入了竞兽场,均是逆臣。” 石信微微颔首,道:“那你为何要来?” 龙钜铿然道:“龙某为了家国。” 石信沉声道:“那看来我们只有一战了!” 长街之上,幻龙戟与浮屠手,飞白卫与三大营,铠甲粼粼,战! 侧面的街道之上,民宅之中,忽然隐隐有光亮透出,埋伏? 崔自观《传薪录·魂脉索源》:“世人皆知力之所发在乎气,然不知气之所运在乎心。盖万物之存也促,若景之映于镜乎,恰如天地之存,全在乎心矣。心行之道,则为魂脉。” 《徒奢王记》:“王看着眼前的猛兽,心中斗志被点燃了,他挥舞起烈焰为尖的长矛,冲向了那传说中不可战胜的恐惧。” 王董《保命主》:“若遇熊罴,上策装死。” ; 四十七、振旗文殊(甲) 这时场中黎狼又被那头人熊缠上。那熊方才舍了黎狼而去,和阿白打了片刻,却不料反而吃了些亏,身上被兽牙匕破了好几道伤,但它皮糙肉厚,几乎不以为意,打了一阵,忽然看见地上的黎狼忽然“复活”,于是一阵怒吼,又朝黎狼追去。 项尤儿这时看的真切,快步上前,一脚向那人熊的胸口踢去。他这时只觉胸中气息充沛,藏龙气携带着强悍的先天火气在周身运转,而从前不甚理解的“圣王操”,此刻随着魂力的复苏也开始有了不同的感受。这便如同他在校场之中突破“潜龙”魂关之后,眼中看来别人的招式已然不同于以往。换言之此前的项尤儿便如同三尺孩童无法理解大人如何挥舞厚重器具一般,而此时他魂力充沛,以心引气,以气调力,一举一动之间已然威力十足,而那人熊的举动于他便不似之前一般恐怖了。 他这脚虽无章法,但却踢到了那熊无防备之处,只见那人熊一阵痛哼,举爪便向他扑来。这时在项尤儿眼中看来,那人熊的动作已然不如方才的迅猛,他这时一矮身,脚下一错,肩膀便抵向那人熊胸口,同时错开的左脚绕到人熊身后,就这么一顶一绊,那人熊登时失了重心,整个横飞了起来,平平摔在了地上。 “幻踪拳的上步肩锤?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有这手。”黎狼在旁谑到。他被方才看来奄奄一息的项尤儿所救,心中也是纳闷,心想这小子为何水平忽高忽低,此刻又使了一招神似“幻踪拳”的招式,端的让人猜不透。 项尤儿方才只是按照圣王操中所授的制敌之法出招,却不料收效如此之好,他却不知“圣王操”乃是融合天下招数之所长,去芜存菁,强调“一以贯之”,将御敌之法作为主干的一套功法。这套功法在玉质偏“水”的桓庐书院多年传承,更是将水的“因地致形”的特质融入其中,可谓是将《孙子兵法》中“能因敌变化而制胜者谓之神”这十二字真言发挥到绝高境界。此时项尤儿按照“圣王操”使来,招式之中阴阳周易暗藏,出招之时自然神韵挥洒,架势便如同是练过许久拳术的拳师一般。他这一招得手,脚下踩着那头人熊,心中颇为洋洋得意,转头正要和黎狼炫耀一番,却见这时黎狼身后,那头雄狮忽然向黎狼扑来。 这时他距离黎狼还有丈许,而其余几人更是离得较远,只见黎狼瞬间被雄狮扑翻在地,项尤儿此时也顾不上那头人熊,飞身向那雄狮扑去,待得近前,忽然看见那狮头之上忽然突兀兀地冒起了一团火焰! 火焰?项尤儿不及细想,只见那雄狮已然松开黎狼,项尤儿上去一拳将那雄狮击开,这时才看清黎狼口边冒起了丝丝黑烟。这时雨势已然稍停,只见黎狼被方才的雄狮扑得似乎扭伤了腰背,起身颇为不易,而这时的项尤儿站在一旁,双眼睁得溜圆,直勾勾地瞪着黎狼,眼神中似乎充满了艳羡之色。 “你会吐火耶?”项尤儿似乎浑忘了身在险地,他平日里总是爱在市集上看各种杂耍,但机会不多,但凡遇上,他必然想尽办法一定要将那杂耍师傅所有技艺统统看过,还定要苦苦思索其中奥妙。许多师傅被他缠的没法,便会将自身的一些障眼法门告诉他,可是这孩子却抵死了相信定有奇迹存在,往往让许多师傅都摇头不已。他看的杂耍虽多,但喷火一道所见却少,这时看见黎狼在这危急之时却能随口喷火,顿时崇拜地五体投地。 黎狼一愣,却不料这熊孩子这时候竟然发了花痴,心中又是喟叹这队友果真倒霉,又是不由得沾沾自喜,长发带着雨珠一甩,自得地笑道:“吐火算啥,小爷会得可多了!” 这时身边一狼一豹忽然从两侧扑来,黎狼欲躲,可是腰腹使不上力,亏得项尤儿在旁,用“圣王操”使王八拳,三拳两脚将那头狼击毙,那边绯光连颤,却见贺山的软红剑已然接下了黑豹的攻势,只听贺山一边挥剑,口中一边斥道:“两个混蛋,只会瞎闹!” 项尤儿听闻这句,不由得羞赧挠头,正待回身看黎狼情形,却不料身后一声低吼,回头时,却见方才那被火烧的雄狮已然又反身将黎狼扑倒在地,狮头须毛之上依然有被火焰燎烧的痕迹。也亏得此刻虽然雨停,但场上还有积水,那雄狮只是就地打了个滚,便将头上的火灭了。但俗话曰得好:灭毛发火易,灭心头火难。那雄狮此时心头火起,便认定了黎狼,趁着黎狼并无支援之时,又再次袭击黎狼。 项尤儿这时待要上前支援,但心中总存了想再看一次黎狼吐火的念头,于是笃定黎狼定然无虞,身形便慢了些许。眼见那雄狮大口即将咬下,却见黎狼忽然脸色一白! 对,没错,便是脸色一白!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黎狼的脸上瞬间变做了一张京戏中曹操的白脸谱,那即将下口的雄狮这时一见,登时看得愣了,以为自己找错了对手,趴在黎狼身上直起了身子。却见这时黎狼脸色又是一变,由奸雄白瞬间变做了关公的武圣红。那雄狮何曾见过如此景象,登时吓得往后跳开,疑惑地盯着黎狼打量。 这边的项尤儿此时已然看得心驰神摇,连声催促道:“变啊变啊,快变啊!”却听得黎狼这边却焦急地道:“小爷没道具了啊!”说着便要慌忙起身。那雄狮看见黎狼露怯欲逃,登时去了怀疑之念,复又扑了上来,黎狼这时惨叫一声,却再也没有什么花样变出。 项尤儿此时方才警觉,连忙上前相助,却见那雄狮这时忽然住了口,两眼滴溜溜地与黎狼对视,项尤儿顺着雄狮目光向黎狼望去,只觉这时黎狼目光中忽然有种奇怪的吸引力存在,他这时魂力破关,定力已然提高,此时一番头晕之后脑袋又复清明,这时却见那雄狮正一步步向后缓缓退开,黎狼也慢慢地撑起身子,只是眼神始终不离狮眼。 这时又见一头狼向黎狼扑去,待得要扑到黎狼身前之时,忽见黎狼眼神一转,那头雄狮忽然一爪抬起,向那头狼扇去。那狼与群兽围攻场中五人许久,已然将雄狮看作是战友,全无防备,却不料这战友忽然间一掌击来,顿时被打得嗷嗷直叫,于是毛发皆竖,尖牙一张,便向雄狮扑来。那雄狮岂能畏惧了一头饿狼,挥爪亮牙,不过数下便将那狼打趴,这时忽然眼中凶光一闪,又朝黎狼瞪去。 项尤儿在旁看得呆了,虽然马戏中有不少驯养动物的技巧,但这般用眼神去控制动物的事情,莫说他项尤儿没看过,就是连想都没想过,一时间站在原地,瞪眼张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那雄狮眼神再度与黎狼相接,顿时凶光尽去。忽然这狮子咧嘴一笑,竟有种颇为妩媚的感觉,接着只见狮子脚步一错,似乎便要跳起舞来,项尤儿这时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叫道:“长头发,我要做你徒弟!” 黎狼闻言,忽然骂道:“屁,别扰了小爷催眠这长毛畜生!”语气中似乎颇为愠怒。项尤儿这时再也不管,飞身上前,一下子跃到了那头正准备跳舞的雄狮身上,那雄狮被这一下弄得瞬间清醒,张牙舞爪,又回复了凶恶之态。黎狼此刻对这倒霉熊孩子已然无奈,自己冒死催眠了狮子,但却被这熊孩子弄醒,看来再要催眠已然为难,好在此番他已然发现“束魂箍”虽然用在兽类身上效果虽不明显,但并非无用,于是心中多少安定了些。 却说项尤儿这番跃到狮子背上,端的是觉得好玩之极,双手牢牢攥住狮子的脖颈鬃毛,那狮子吃痛,想要将背上之人摔下,却不料这人缠地甚紧,左右鬃毛处剧痛连连。那狮子方才被催眠过,此刻又被人骑,百兽之王的威严已然扫地,一时间茫茫然不知所以,只好顺着鬃毛疼痛选择左转右转,在场中跑了数圈下来,竟然成了项尤儿的坐骑。 ; 四十八、振旗文殊(乙) 项尤儿这时骑在狮子身上,虽然觉得难以驾驭,但这番威风却是让他得意之极,这时他放目场中,只见阿白与黎狼聚在一处,卫起正在两人中间的地上坐着,颇为虚弱,而贺山一人却被隔在远处,被几只猛兽包围住,似乎又添了新伤,一只膝盖已然跪地,只用了单手御敌,而阿白似是已然看到贺山情形,但却被重重围住,几次都没法突破过去相助贺山。 项尤儿看清形势,登时一拉狮子鬃毛,驱狮向贺山那边奔去,中途看见场中有一旗杆,却是方才祭旗时留在场中的残旗,项尤儿于是顺手将那旗杆拔出,当作了长枪一般,口中胡乱叫喊着便向贺山冲去。那时围攻贺山的共有一虎一豹两狼,可谓是四面受敌。 群兽这时看见雄狮呼啸而来,均是错愕,待看清雄狮身上还有一人之时,那两头饿狼已然被项尤儿“砰砰”两旗杆击飞,接着一杆突进,“扑哧”一声已然刺穿了那头黑豹,那猛虎这时警觉,慌忙跳开,却被软红剑攻到,左眼已然刺瞎,那虎狂吼一声,向贺山扑来,却不料半途被雄狮挡住,狮虎互殴,高下立判,顿时那虎便已落了下风,被一旗杆刺来,丢了性命。 这时项尤儿将贺山着地一拉,便拉上狮来,贺山这时似是已然失血过多,顿时委顿在项尤儿背上,项尤儿心中忽然没来由觉得一丝奇异感受,但这时身在狮上,已然快意胜过其余,将贺山拉得抱紧自己,便又催促狮子向场中跑去。 这番一战之下,场中只余下四狼、二虎、一熊、三豹,黎狼此刻已然全无战力,只能靠见缝插针偶尔用“束魂箍”干扰来兽,兼且保护卫起。阿白虽然神勇,但此刻似乎也已渐渐力竭,“悠悠”刃已然荡出,但是攻敌招数渐渐减少,多数还是在与众兽纠缠,而那些猛兽此时都聚在阿白、黎狼周围。 项尤儿这时状态神勇,于是再也不耽搁,驱狮便向群兽扑去。他这时已然如同骑兵对上步兵一般,只觉得旗杆这等长兵器用来大为顺手。他此刻已通“圣王操”中武理,用在这骑兵冲突之上反而愈加得心应手,盖因骑兵对垒,招式务求简单暴力,断无小巧短打之中的繁杂,此刻他虽然魂境提升,但实战经验缺乏,此刻借着坐骑威猛,倒反而弥补了他招式不足的缺陷,于是一番冲杀之下,竟然将场中半数的猛兽杀得四散而逃,中间有疏漏之处,贺山的软红剑绕身挥舞,便将靠近的猛兽逼开,一时间这一狮二人在场中驰骋,竟然几乎已是无敌之态。 这时他身上勇气鼓荡,心魂相应,先天火气如怒龙一般贯上手中大旗长杆,忽然间只听“蓬”地一声,那旗帜竟然燃烧起来,项尤儿心中一凛,豪气顿生,呼啸奔驰,在场中来回冲杀,惊得群兽来回躲闪。 这时景台上人已然看得呆了,方才押了少年会输的的人此刻懊恼非常,而押了少年会赢的人此刻均是哈哈大笑,拼命将筹码按住,只求对方一会儿不要赖账。这时忽然听得中央景台之上又是一声高亢嗓音响起,却是魏桓这时已然回到了中央景台之上,只听他气急败坏地大喊:“统统放出来,统统放出来,所有的猛兽统统放出来!”景台之上押了少年会输的人闻言眉头舒展,而那些想着胜局已定之人,此刻均纷纷咒骂魏桓,想着这贼太监必也是押了少年会输这边,定是怕输了钱,才如此行为。于是朝中百官纷纷重新投注,场面一时又是嘈杂不堪。 场中,这时群兽已然被项尤儿驱散,躲在场边游走,见到项尤儿狮来,也都是远远避开,这斗场颇大,一时间项尤儿也无法全歼剩余几头猛兽,他这时回头观望阿白,却见阿白这时脱出斗圈,一手抚胸,似是极为痛苦,显然方才的一番恶战已然让他几至油尽灯枯,而旁边的黎狼此时也坐倒在地,与卫起背靠着背,仰头闭目,想来也是已然力竭。 这时身后忽然“叮当”一声,项尤儿待要回头,却觉得贺山已然瘫软在背上,手中的软红剑也落到了地上,项尤儿拍了拍背后的贺山,才发觉贺山已然晕了过去。项尤儿心中顿觉惨然,再也没了方才意气风发的感受。只是骑着狮子过去将贺山放到了黎狼和卫起身旁,与阿白交了个眼色,两兄弟都是神色复杂。 正在这时,忽听的场边石门忽然呀呀地又复开启,却没看见什么猛兽出来,只觉着其中两道石门正在“轰轰”颤动,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正要钻出来,却被困在石门中一般。 项尤儿与阿白均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两人再次对望,这次眼神之中已然多了许多果决的感受。项尤儿一振旗杆,大声道:“兄弟,不管是什么。我攻,你守!”纵狮挥旗,朝石门奔去。 这边,阿白点了点头,也不答话,双手兽牙匕垂下,悠悠旋起,隐隐然有风雷之势。 这时,只见另外四道石门中“腾腾腾腾”地冲出数十头野猪与犀牛。 而方才颤动的石门忽然破裂,石块横飞,接着地面颤动,先后挤出了两头—— 巨象!!!!!!! 项尤儿的眼睛顿时瞪得和他座下的那头狮子的眼睛一样圆…… ———————————— 雨滴如断线的碎珠,从檐下如帘般滴滴滑落。 龙泉寺住持禅房之中,一个精致的茶几前,坐了一个枯瘦老者和一个白衣僧人。 老者喝了一口茶,砸了砸嘴,将茶叶嚼碎咽下,缓缓道:“你们在查幽府?” 和尚微笑道:“剑器谱排行第六,不宜久居地下啊。” 老者问道:“这么多年了,你们还彻查司马案遗孤?” 和尚摇了摇头,斟满了茶,反问道:“木翁这二十年间,不也在调查巨门一事吗?” 老者闻言,忽然黯然道:“你师父当年慈悲广度,不愧为一代大德,却不料将佛法传给了你这个孽障。” 和尚也不动怒,微笑道:“真佛之法择人而传,这择人的却并不是师尊,而是大道。晦明之印出世,所择之人想必连木翁自己也没料到吧。” 老者听得着言语,眼中忽然透出些说不清楚的神色,喃喃道:“见龙在田……果真是在田啊……可是,那为生民计的志向……嘿嘿!”似乎察觉自己失语,蓦然住口。 和尚也不在意,语带取笑道:“难道木翁不担心这天择的晦明印新主有何劫难吗?” 那老者似乎些许愠怒,嘿了一声,忽然拿起桌上茶壶,也不倒在杯中,直接便对着嘴上饮了起来,口中含糊道:“若是天择……自会无虞的,老汉还操个甚的心啊!” 和尚这时悠悠叹了一口气,看着窗外,道:“天择?这天意怕是难测得紧啊!” 这时老者忽然“嘿”了一声,道:“和尚的茶喝得真是糟心,越喝越是觉得生之无味,老汉走也!”说着一拍膝盖,拿起草帽,便向外走去。 刚到门口,忽然听得和尚开口道:“木翁,你心中是否仍笃定石将军定然无虞?” 那老头刚走到门口,听闻此言,忽然呆住,似是心念转了几转,似是下定决心,又是“嘿”了一声,道:“飞白卫纵然骁勇,三大营也非易取啊。” 和尚笑道:“那加上风雨楼呢?加上神策府呢?” 那老头背影似乎瞬间僵住,也不转身,只是切齿道:“看来你们已然势在必得了……可是,那却是为何?是为了北伐吗?” 和尚悠悠叹了口气,缓缓摇了摇头道:“兴许是吧,可是我若说这是为了尝试避免乱世,不知木翁可肯信否?” 老头闻言,似乎又是一愣,半晌方道:“罢了,若真是如此,老汉便当是给石头收尸去吧,这么多年,总是看着人走,习惯了……”说着语音萧索,脚步忽然有些沉滞,但依然向外走去。 将要走到夜色之中时,老头忽然道:“若是你处心积虑,那又为何还要将那帮孩子赶入绝境,平添变数?”语音传至,他身影已然走远,似是也不想听和尚的答案。 “为何……”和尚品着杯中茗茶,眼神忽然有些飘摇:“是啊,为何呢?” “兴许便是为了看看天择吧!”和尚只能如此想了。 —————————————————— 《新语·豪侠》:“尤善骑,于竞兽场执烈旗仿文殊状,百兽辟易。” 《兵器谱·幻龙戟》:“其五,幻龙之戟……龙骨为轴,龙牙为刃,非果毅杀伐之人莫能驭之……戟动如神龙探水,翻如腾龙驾云……利军阵,破万敌。” ; 四十九、龙象之怒 竞兽场中,这时局势已和方才不同,这野猪、犀牛均是来回冲撞的动物,气力还要较方才的狮虎熊罴大了许多,况且还有那来回追逐的巨象,只要被踏到一下,便断无幸理。 方才对上虎狼之辈,尚可用些小巧功夫,可这时…… 项尤儿座下的狮子这时似乎也生了怯意,四腿钉在原地,并不前行。项尤儿心下也没了主意,先天火气略减,旗上火势见弱。项尤儿心叫不好,便再也不犹豫,双脚一夹狮腹,手中一扯狮子鬃毛,火旗迎风一抖,向野猪群奔去。 那些猛兽天性畏火,此时看见一团烈火招摇而来,顿时被驱逐得四下乱跑,场中原本巡游的老虎、黑豹与饿狼这时被这群巨物一番冲撞,登时狼狈不堪,四处逃窜,有几只还失足落入水中,才扑腾了几下,便被怪鱼拖住分食了。 那些野猪虽然初时怕火,但此刻给项尤儿逼得急了,也纷纷反身冲了过来。狮子见势不妙,带着项尤儿左闪右避,最后无法,只好带着项尤儿跃上了一头犀牛背上,暂避锋芒。期间项尤儿火旗四展,倒是捅死了七八头野猪,那火旗过处,野猪也被烧得焦糊。但犀牛皮实在太过硬实,旗杆却无论如何突破不了,只好将犀牛引到环水之畔,设法将犀牛引入环水。如法炮制,方才消灭了几头犀牛。 这时他身在高处,心中焦急,寻着阿白的方向看去,这一看,心里登时凉了半截。 却见这时数头犀牛正自三个方向向阿白等四人奔来,黎狼这时挣扎着起身,但显然已无气力闪避,而贺山与卫起已然昏迷,这时唯有阿白一人在前伫立,但眼见那三头犀牛已然奔进。 项尤儿领教过犀牛的厉害,这时不由得惊呼出来。 这时莫说奔去援救,便是项尤儿此时身在阿白之处,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闪避?可身后有同伴要保护啊! 却见这时阿白忽然两手兽牙匕向着斜前方飙射而出,飞缠住侧前方斜斜奔来的犀牛足上,然后忽然弯腰收腹,“呔”地一声大喝,手上魂力狂暴而出,将那奔行之中万斤之重的犀牛陡然带翻,同一方向之上的数头犀牛野猪便被前头的犀牛这一倒,登时绊得倒成一堆,这一番就连旁边景台也微微觉得震颤。这犀牛冲撞之力何其巨大,前方犀牛被后方撞上,登时便内脏碎裂而死。 项尤儿方待放下心来,催着狮子跳下犀牛背,向阿白赶去。他见阿白用过这招之后,双臂耷拉,似乎已然抬不起手来,腰背弯曲,整个人便如同被榨干了神魂一般,只是凭借意志死撑不倒。项尤儿心中忧急,再也不管周遭事物,只想快些过去支援。 却不料这一时刻,方才的另一头犀牛已然奔近。这犀牛方才应是看到阿白手段,这时打算直接绕开阿白,去冲撞黎狼三人。眼见黎狼三人便将不幸,方才似乎已经没法挪动阿白忽然闪身过去,双手匕首翻在小臂之上,两手护胸,便用胸膛生生抵上了犀牛! “轰……”一声巨响传来,“咔喇喇”几声骨头碎裂的声响,阿白已被犀牛顶住,却丝毫不让,贴着犀牛的头,正被犀牛向后推去。 但阿白的脚下不松,脚底牢牢磨在地面上,鞋面与地面摩擦出“哧哧”地声音。 不能退!后面是兄弟啊! 我!要!守!住! 阿白脑中满是执念。 这边项尤儿眼睛刹那间模糊,心中再次涌上了那日不能搭救卫起的深深的无力感。 旗上火焰忽然“扑”地一声灭了。 却听这时忽然一声犀牛的哀鸣之声响起,项尤儿再看去,却见阿白两眼血红,两支匕首已然插入犀牛双眼。那犀牛匕首入脑,在距离黎狼等只有几步路的地方,轰然倒地。阿白这时也失了依凭,直直地便向后仰天倒下,两手的匕首还插在犀牛头上,阿白身子被牵丝索一拉扯,虽然倒地,但仍是斜斜坐着,显然已失去了意志。 阿白死了吗?我兄弟死了吗…… 不!!!!! 项尤儿这时心中一阵慌乱,手下发颤,却不料他这一番分神,斜刺里窜出两头野猪,“蓬”地一下,将狮子拦腰撞飞,项尤儿也被撞得在空中旋了几旋,狠狠摔在地上,翻身而起时,只觉着左腿一阵剧痛,原来方才野猪那一撞,獠牙已然将他腿上剜去了一大块肉! 他这时已然顾不得疼痛,拄着旗杆,向阿白等奔去,这时他们相距已然不远,但其间还隔着数头野猪。项尤儿已然豁出去了,旗杆一阵挥扫,火焰复起,虽然此番是在地上,但他这样不要命的打法也确然让许多野猪不敢轻易突进。 正在这时,忽听的一声高亢的象鸣之声,出现在左近! 项尤儿大惊回首,却见一头巨象正在向阿白等四人冲来,速度虽然没有犀牛虎豹快,但是这样一头巨象冲将过来,其威势已然是沛然难当! 项尤儿一瘸一拐向四人奔去。 说不得,这次轮到我项尤儿来阻你一阻了! 项尤儿眼中也是血红,顿时明了了阿白方才挡住犀牛时的决绝。 可是,可是,赶不上了…… 无力感喷涌而来,他这时只想大喊,却不知该喊什么…… 却见这时,四人之中,黎狼忽然挣扎站起,长发飘飘,唇边带笑,对着狂奔的巨象! 斜斜地,突兀地,决绝地,但依旧是吊儿郎当地! 黎狼闭目立在阿白、卫起与贺山身前! 早该料到我会死在这儿了吧,黎狼这时忽然有些走神…… 此生将尽,既然这辈子想用魔术达到魔王境界,那此处便是道场了吧。 此生若是只余几瞬,何不尽力做些这辈子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呢? 此生轻狂,耳中听得死神呼啸冲来,黎狼反而肃穆异常! 大魔王将魂力强振而起,想象着师父描述过但前人未曾达到过的“灭魂箍”境界。 嘴角漾笑,魔眼陡张,眼神爆射而出,与死神坦然对视! 我!灭!尔!魂! 巨象,又如何! 死神,又如何! 眼看那庞然巨象隆隆奔近! 隆隆奔近! 奔近! 近! 咫尺之遥! 千钧一发之时,巨象似乎呆住了,象足离黎狼尚有五步之遥,停下了! 它俯下头,巨大的眼眸与正在仰视的黎狼眼神相接! 森白的尖牙已然几乎触到地上的阿白与卫起! 粗壮的长鼻翘起,阴影将黎狼牢牢盖住! 若是长鼻落下,黎狼等四人都会粉身碎骨! 忽然,巨象的柱子般巨足一抬,缓缓向后退了一步! 接着,又退后了一步! 之后,又是一步! 全场似乎都被灭魂箍催眠了一般,寂静无声!全场野兽似乎也被钉住! 这时,大魔王忽然魂力耗竭,直挺挺地向后仰去,“扑”地跌在卫起和贺山身上! 哈哈……可以将束魂箍耍得那么帅,小爷可算是无悔了! 大魔王意识消散之前,脑中想的事和死神没有半枚铜钱的关系! 那头巨象这时似乎终于挣脱了那种莫名的束缚,脑中忽然意识回归,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向后退去,于是怒吼一声,长鼻斜斜甩下,抽飞拦在道旁的犀牛尸体,一低头,尖牙突出,又是向着这些已然失去意志的少年奔去。 景台之上这时已然有了唏嘘之声,似乎此刻已然有人开始为了少年提心、吊胆、瞋目、结舌……他们似乎已然来不及咀嚼口中的狼肉、虎肉、熊肉、豹肉,反而开始祈祷奇迹的出现,他们期待这帮少年不要被巨象踏死,因为,因为……今日的兽斗实在是出乎意料的精彩,他们还想看着更加精彩的一幕出现。 当然,无论那精彩是兽创造的,还是人创造的。 他们虽然乞伏于强者,但是他们更醉心于幻想强者,幻想强者蹂躏弱者时,哪怕那一丝丝的,生杀予夺的味道! 眼见巨象已然快要踏过众少年躯体,全场众人凝神,似乎那双双眼神之中都有张巨口,想要来咀嚼这一刹那的享受…… 大象冲撞之下,百兽镇慑辟易,这不就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权势吗,这不就是无数人渴望拥有的暴力吗…… 大象能踩过去,固然享受,因为挣扎最终被蹂躏了;但是若是大象没有踩过去,会更享受,因为还有挣扎可以拿来蹂躏! 全场空前沉静,都在等待着少年们血光迸现的一刹那! 可是,莫要忘了! 俺!项!尤!儿!在!此! 项尤儿这时已然忘我,脚下踩上犀牛脊背,一借力飞跃而起,腿上伤血迸射。 身子腾空而起,舒腰长臂,反执火旗铁杆,朝象头飞冲过去。 狂!怒! 巨象暴冲,似乎能撞山断岳,烈旗如龙,却反而更加光芒难当! “蓬”“扑哧”“吁呜呜呼”…… 巨象口中忽然一声巨大痛鸣响起,后足立地,前足抬起,巨大的鼻子左右挥舞,似乎是疼痛难忍! 景台之上一阵欢呼响起,却见那象头之上站了一个少年,两手抓住一根带血旗杆,那旗杆大半已然没入了巨象脑中,而眼尖之人看见那伤口之处有一圈烧灼之痕,想必便是火旗之功! 这时只见项尤儿两手握紧旗杆不放,被扬起的大象身子甩得难以把持。 忽然间“啪”地一声响,那旗杆被两方拉扯,加上方才已然使用过多,竟然从中折断。项尤儿这时失了凭借,便从空中落了下来,忽然空中象鼻抡至,正正击打在下落的项尤儿腰间,项尤儿便被这象鼻一甩,手中抓着半截旗杆,斜斜飞了出去。 巨象虽然将项尤儿击飞,但铁杆入脑,也是让它狂暴异常,身子一落,便要向场中少年踏去。却见这时忽然乌芒一闪,一柄乌黑的匕首忽然直直射上,如同鹰爪一般,在方才项尤儿插入象脑的断杆之上缠紧,原来匕首之下似乎还连着一条细索。众人惊呼之中,只见方才手骨已断的阿白脚下缠着牵丝索,脚腕用力,借着牵丝索倒飞而上,在巨象尚未踏下之时,用全身力道通过细索在象颈之上缠了两圈,借着斜冲的势头,在空中将那巨象力道带偏! “轰隆隆”,场中水花飞溅。 巨象轰然斜倒!全场巨震,就连环水似乎也被震得翻滚! 项尤儿与阿白也重重砸在了地上! 阿白已然深度昏迷,而项尤儿却艰难起身! 眼睛已然模糊了,意识已然不清晰了,伤处似乎也麻木了! 但是执念始终还在—— 他知道战斗还没停,兄弟们还要解救,咽下一口血,他一瘸一拐地朝阿白他们走去! 哪怕还有一丝希望,还有一点精力;哪怕能多挥出一拳,多挡上一挡…… 他都希望,那是为兄弟挥洒的,为我心挥洒的,为无憾挥洒的…… 耳中轰鸣越来越大,以往打架斗殴的经验告诉他—— 他快要完蛋了!可是…… 我!不!甘! 朦胧中“连山步”绕着野猪,绕到跌倒;恍惚里“圣王操”打向犀牛,全被弹回…… 隐约中,另外一头巨象这时也蓄势待发,怎么办? “藏龙气”?“天上火”?猴子偷桃…… 莫非,这次,我真的要死了? ———————————— 侧方景台之上,沈淮又自昏昏醉去,口中依然呢喃梦呓,曲调奇异: “数英雄……论成败……古今谁能说明白……” ———————————— 太贰真人《龙旗》:“……我,旗帜燃烧火焰,化身为龙!那大象脚步如潮,愤怒汹涌!全世界的表情只剩下一种,等待英雄,我就是那条龙……” 马可·流连《东方见闻录》:“在东方齐朝都城的竞兽场中,我不仅拥有了近距离接触和感受东方大皇帝的机会,我还深切体会到了东方礼仪之邦深藏在儒家教义之下的暴力渴望,因此竞兽场这样的形式并非是在教廷压抑之下的欧洲独有产物。在东方,贵族一样喜爱观看比他们地位低贱的人如野兽一般与猛兽搏斗,并且东方贵族也有一样的理由——罪孽!” ; 五十、老骥难聚(甲) 长街之上,龙钜抱着幻龙戟靠在树旁,看着一片狼藉的街上,不由得凄然笑了一笑。 方才一战,败得不冤。 可既然败了,他也并无怨言! 只是有些许不甘! 他闭上双目,深吸了一口气…… 若只是飞白卫对上三大营,他心知结局定不至于如此! 再加上原本布置好的风雨楼“飞星”策应,还有神策府高手在旁相助…… 可未料石门九重竟能邀来月姬奏鸣箜篌弦动,让飞白卫动心移志,斗意大减! 内阁大学士竟然也携桓庐十夫子“恰好”在不远的翠云楼答对,“飞星”顿时失利。 竟然连那似乎早已被江湖遗忘的“晦明十三煞”的杀手组织都来了! 还有,还有自己真的低估了“浮屠手”的能耐,罢了…… 既然天择如此,那他龙钜便做了这天择之下的祭品,又何妨! 龙钜忽然仰头,也不开眼,叹道:“龙钜愿赌服输,石将军是要此刻杀了龙钜呢,还是将龙钜送到刑部问罪?喔,难不成是要送给太后邀功?”这番话说得来颇有调笑意味。 长街之上,石信后背渗血,脚下缠着些奇怪的细藤,似乎正在凝目调息。方才这一战他胜的惨烈,胡越、柳七、李怀舟都已然身负重伤,若不是慕容渊谋划得当,刘士奇及时赶上,这番苦斗的结果确实难以逆料。 骐山营确是国中劲旅,而飞白卫不愧为骐山翘楚! 若论军争,己方已然败了! 可这是战争! 月姬一曲《水为媒》,魂力振达水系“无古今”境界,确是魅魂破志。 荒木叟七十年功力,藤树纠缠之间,老辣刁蛮,却也牵制了大量敌军。 而自己的浮屠手,那幻龙戟就算再霸悍,自己却也不惧! 是该让现在的年轻人,尝尝这帮三朝老骨头的硬朗了! 让他们清楚,廉颇未老,壮心未已! 忽然间觉得阔别已久的豪气似乎正在洋洋升起,却似乎参杂了三分萧瑟,三分感怀! 没想到二十年后,昭明十友是用这样的方式,聚起了尚存的五人…… 大家本来政见不同,早已各自纷飞,却不料今日还能在此长街之上,再次敌忾一场! 若不是那几个孩子,恐怕这番壮志,也再难重燃吧! 这时听见龙钜这番问话,石信脸色忽然冷下,道:“飞白怕是小看了石信!”说着叫过几个轻伤的士卒,将龙钜缚了,带将下去。 场中一片寂然,显然各人均有心事,一时无言。 慕容渊的声音这时在另一棵树旁,看见龙钜被带下,忽然淡淡道:“石头,你如此放过了龙钜,不怕他日龙钜翻案,说是你想要抗旨叛国?”语气之中似乎隐有忧虑。 “喔?”旁边石台上踞足坐着一个瘦高老者听闻此言,也转过头来看向石信,似是颇为关切这个话题,却见这老者长衫肃穆,意象高古,一张国字脸堂堂正正,却是当朝的首辅大人刘士奇。 “若是杀了龙钜,骐山营没了飞白卫,便也再无法掣肘我三大营,再向陛下禀报说是骐山营谋反,到时候哪怕朝廷生疑,也拿我失信无法了。这确像是我石信所为!”他说到此,略微顿了顿,缓缓转向了刘士奇道:“可是,这龙飞白确是将才,我石亨九做不出这等阵前杀将的勾当,这龙飞白也是磊落之人,当知我心忧!”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又接道:“若是真有一****龙飞白发难,亨九自也不惧!” 刘士奇这时已然明白,石信已然是准备在朝中淡化这场谋逆行为,将之化解为两军换防时的平凡冲突,心中忽然一阵恍惚,他老臣谋国,本来就打算劝石信莫要在此国难之时挑动干戈,却没想到石信竟然直接如此行止,应答之中自然浩气非常。 刘士奇这时看去,似乎眼前站在自己面前的柱国将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敦朴憨厚,不爱说话,正气凛然也很有主见的少年捕头的样子……刘士奇摇了摇头,开口道:“石头……”这一声称呼出口,他自己都不由得失笑,怕是有二十年没如此称呼这位柱国将军了吧,他咳嗽了一声,接到:“许久不曾叫你石头了,倒有些不惯了。但你这番言语,倒是让老朽听来畅快!当时小渊儿说你与沐允那蛮子打了起来,需要老夫前来调和,老夫心中本不情愿,但此刻却觉得来得不冤。”说着捻须微笑。 这时旁边一个半截小腿没入土中的瘦小老者不屑地“哼”了一声道:“石头这小子,从前是个假正经,现在是个伪君子!”这话虽然像是斥骂,但却像是长辈训斥后辈一般,听来甚是好笑。这老者身似枯木,却是昭明十友中最为老辣的荒木叟。他这一句话出口,似乎是勾起了什么往事,语气忽然有了些萧瑟。 石信这时闻言,忽然转身朝荒木叟一拜:“木翁,这么多年,您总算是愿意和石某言语了。”这些年因为司马一案拖累,许多当年名臣或是被杀或是下野,而石信却渐渐在刑部站稳脚根,屡破大案,二十年间稳步当上了朝中重臣。坊间俱传当年是石信将神侯司马奇吾告发,从中谋求富贵,而晦明馆也因此与崩雷堂杠上,在江湖中势不两立,十年消磨之下,其实荒木叟已然多少明白石信所为并非如同传言之中,只是石信自己不解释,这个倔老头儿也就不说破,二十年来便如此僵持,后来晦明馆旧人渐少,崩雷堂也失去堂主,这结儿便如此悬着,彼此都知道对方胸中块垒,却老死不相往来。 本来荒木叟只是想呛石信一下,却不料石信如此反应,这一拜之下,似乎往日里那些窝在心中的怨气刹那消散,他原还在思量今日从龙泉寺出来之后便火速来助是否多余,但此刻心中仅剩下些繁杂之感,这个半截土中的糟老头儿忽然背脊颤抖,似乎哽咽了起来。 这昭明党徒,原本他荒木叟都是看做孩子的啊!他又怎会不想与这石头言语啊! 场中余人见状,均是不语。众人均知,廿年之前,昭明党以昭明太子为首成立,其中一个目的便是查出并针对光明神教中专门祸害朝廷的“暗门”的,但却不料横生变故,被“暗门”中的巨门使者从中做梗,导致司马案发。荒木叟本是太医院耆宿,此事后心灰退隐,心心念念便是想要寻出巨门使者,为昭明冤魂做祭。而石信与刘士奇却不同,虽然二人政见有左,但均知昭明太子向来是胸怀江山社稷的,唯有在政坛中站稳,方能徐图昭明遗志。 于是一者为了昭明之志,一者为了昭明之怨,时日一久居然闹得泾渭分明、不共戴天。此番道理,昭明中人均是看得清楚,也知道两边都是赤心之人,但这恩怨却无从劝起,二十年下来,便只拖成了一声长叹,缠绕在众人心间,无时可解。今日一战,众人虽然齐心,但此刻荒木叟与石信的结,却不料得以如此化解,众人一时间均是觉得心绪莫名。 半晌,却听的旁边的月姬轻声道:“咱们几人……似乎许多年都没聚在一处了吧!” 这时荒木叟“嘿”了一声,望着月姬道:“月儿啊,那时候你还是个小丫头呢,就会跟着小渊儿屁股后面跑……”说到这儿,忽然有些接不下去。 慕容渊忽然打岔道:“木翁,那时候我和月儿都二十多了,不小了!” 荒木叟却似乎没看见慕容渊一般,继续说道:“那时候司马老儿,小雕儿也都还在……”这句话说完,全场又复沉默! 这时刘士奇忽然道:“木头,这么多年了,你莫非还在自责,觉得如果你能阻止昭明自封地宫,便能扭转一切?” 荒木叟闻言一愣,似乎刘士奇这一句话刹那间刺在他心中一般! 是自责吗?是自责吗…… 这时他眼看着刘士奇等人眼中深沉含义,顿时心中一痛,似乎方才那句话变作了刀子,不止捅在了他心中,还在他心中又扭了一下! 自己这些年……嗨,这些年自己与众人一一割裂,莫非真的是…… 痴人呐……荒木叟不觉摇头自嘲。 他这时正了正神色,忽然似乎下定决心一般,缓缓道:“那项小子拿了晦明印了,而且,我将他的血亟验了……”他心知在场诸人均已知晓“项小子”是谁,便也不多做解释。 慕容渊道:“是何结果?”这话说来急促,一反方才温煦,刘士奇虽然不太清楚项小子是谁,却知道晦明新主非同一般,于是也凝神细听。 荒木叟斜瞥了慕容渊一眼,道:“胆侯司马尤。十六字占语是:不良之人,金乌之魂,黄沙瀚海,恣意纵横!而我查了这孩儿的玉质,应是天上火无疑!” 月姬这时赞道:“好气魄,好男儿!” 刘士奇捻须道:“莫非你们说这项小子便是司马老哥的遗孤?” 石信喃喃道:“执晦明印者,当为昭明党首……”似乎心中踌躇,思虑颇多。 慕容渊道:“但此刻这几个孩儿却都在竞兽场之中,石门中人方才传了“无果”二字出来,想来营救并未成功。此刻情形未知,既然那孩子便是晦明印新主,我等便当即刻……”说来语气颇为忧急。 这时荒木叟忽然怒目向慕容渊看来,打断慕容渊的话,瞪目问道:“祭酒大人,老朽还没请教您呢,那巨门是您徒儿?”他这问题憋了很久了,他虽然知道此事蹊跷,又对慕容渊素来爱护,但此时无名火起却被挑起,于是发问。 慕容渊不料此老这时发难,却也从容答道:“黑鹰言道巨门便是坤和,这是木翁自己对在下说的啊!” 荒木叟老眉一皱道:“那你却说那巨门是……”那个“睚眦”二字还没出口,荒木叟忽然想通其中关窍。那日慕容渊暗示他秦王乃是关键,而卫起在被神策府缉拿之后,竟然变成了光明神教的巨门使者,这其中的关系想来必不寻常。 神教啊神教,始终便是箍在心头的一重魔咒啊! ; 五十一、老骥难聚(乙) (作者近日极度沉迷于宝宝婚变八卦之中,夜不能寐,故昨日更新断了,敬请见谅) —————————————— 晦明馆毕竟也是当年光明神教的组织,而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并未脱教,本也是存了查清当年巨门使者的一点执念罢了! 想到这儿,荒木叟不由得忽然又是怒起,冲着慕容渊骂道:“那兰丫头呢?” 慕容渊忽然眼神一黯,却不作答。月姬忽然插口道:“木翁,阿渊和我都没拉住兰儿,兰儿使性子,自己非得要去……” 荒木叟忽然打断月姬,眼神灼灼,望向慕容渊,恨恨道:“哪怕你徒儿是被诬为巨门,可这些孩子都是为了他去送死的啊,项小子我就不提了,可是阿兰那丫头……你小渊儿难道忍心?” 慕容渊忽然闻听这话,顿时忍不住咳嗽起来。这本就是他心头之痛,卫起是他爱徒,他非救不可,阿兰也是他心头之肉,又如何舍得?他知道兰儿性情,这番若是不让她前去,她定然终生郁郁。慕容渊虽终生未娶,但他却知这情之一字最是难解,而其中缘法,端的强求不得。而项尤儿和阿白均是故人之后,他也确实舍不得让这帮少年牺牲。 然而这几****察觉神策府有所异动,为社稷计,又需得与石信提防生变,全然是一颗心掰成了几片来用。他心知荒木叟此言他无法作答,若是早二十年,他此刻必也身在斗场,但今日他却必须十方思虑,不容错漏。他知道若是今日少年们死于竞兽场,他必然痛悼,兴许至死也无法宽恕自己,但他却无悔自己所为。毕竟今日若不制止飞白卫,兴许便是要直面天下倾覆之灾了。于是他只是抚胸咳嗽,眼神也是炯炯,回瞪向荒木叟—— 木翁啊,你我相交二十余载,我慕容安石是何等样人,旁人不知也罢,你却不知? 月姬见状,忙上去拍打慕容渊脊背,顾盼流转,看向荒木叟,似是哀乞他不要再说,又似是向荒木叟解释慕容渊的难处。荒木叟见状,似乎终于不忍,仰天长叹一声,脚下并不出泥,便自拖泥带水,缓缓移到慕容渊处,在慕容渊背上各处穴位捏了捏。慕容渊咳嗽大减,但也咳出了不少血。 这时一直沉默的石信忽然道:“这事不怪阿渊,他尽力了。”他顿了一顿,道:“兄弟手足沦于幽狱,想必木翁也定会出手相救吧!换做当年你我,不也是这般吗?” 荒木叟听闻这句,又是长叹一声,道:“唉,尽力了……尽力了,可是……唉,那些少年,老朽是心疼他们啊……好了,如今有你们这些权臣高手在,老朽若是再出手,只怕又是要贻笑大方了……”说着忽然将两脚从泥中拔出,一拍土,扬长而去,边走边道:“以后晦明馆仍是与你石门为敌!要不江湖人士都要骂我老木头朝秦暮楚了!”话音已然渐远。 刘士奇眼看荒木叟去远,哈哈一笑道:“阿渊莫恼了,老朽看这老木头啊,就是嘴上死硬,心肠却是热的,他方才便是为石头隔木运气疗伤吧,老夫虽不懂武艺,这眼光还是有些的!”说着看向石信脚上缠着的枯萎的细藤,接着一拍脚,也站起了身,对石信道:“石头,伤好些了吧,你既然不杀龙飞白,老夫这就陪你去找安国公,两相勾兑,便了了今日之事,一来莫要让那龙飞白胡言,二来在陛下面前也好禀报。那沐老蛮子再蛮横,应该也会给老夫个薄面的。” 石信闻言,默然摇了摇头,看向慕容渊。 却见慕容渊微微咳了一声,道:“阁老,我与亨九今日将您卷了进来,却是想拜托您一件为难事的!” 刘士奇呵呵一笑,道:“今日老夫来得莫名其妙,想来你们便是还有图谋。老木头若是不走,想来此刻也有为难的事务吧。无妨,老夫今日觉得开心,要老夫做何事,快快说来!”他是三朝老臣,也是人精儿了,早知此事并非调停如此简单,方才言语不过是想将石信他们的言语勾出来罢了。 慕容渊道:“今日飞白卫为何回来,阁老精于政事,应该已然知晓了吧。” 刘士奇听闻这句,不由得捻须思索,忽然眼神冷冽,道:“现下朝中对北伐言败之人颇多,多数皇族百官均往江南置业以图战败南渡之时保命,若说此刻人心思变也确有可能……嗯,这建成祭旗,世民在侧,秦叔宝带领飞白卫前来破关包围……”说到这里,语气忽然不由得有些颤抖,道:“不对,想要成事还需尉迟敬德在侧胁迫,待得玄武门被天策府控制,便可下手!”忽然一凛道:“陛下有难?” 慕容渊见这老者只根据只言片语便能分析到事情的缘由过程,心下也是佩服,这时接道:“飞白卫此时未至,陛下当也无虞。只是,亨九与我此时要做的,却也是逼宫!”说罢沉默,看向刘士奇。 刘士奇闻言一愕,但瞬间明了慕容渊所言,一时间不由的眼神悠远,转头看向石信,沉声道:“为了救那些孩子?” 石信点了点头,并不言语。 刘士奇这时忽然笑道:“可是小渊儿,此番前去,可是有一个大大的为难处!” 慕容渊点头道:“阁老明鉴。可知为何此番非得您去不可?” 刘士奇看他成竹在胸,倒是好奇,道:“为何?” 慕容渊道:“在下揣测,阁老所说的这个难处,便在于动兵之名。此番若是率军前去竞兽场,与谋逆无疑,盖因师出无名!可这并非关键所在。” 刘士奇点了点头,道:“莫非你另有计较?” 慕容渊道:“陛下此番祭旗,盖因朝中排斥北伐的声音太大,而刺秦一事又正卡在了陛下心中痛处,因此陛下要靠祭旗大典来定军心,此刻接到前线战败讯息,陛下心中忧虑最多之事定是山海关破,幽焉已兵临城下。而此刻百官在场,陛下定然不会将这战败讯息公布。因此如今关键之处便在于如何让百官知晓幽焉不足惧,笃定北伐之志?”他说道这儿,顿了顿,问道:“此时若是亨九入内,告知陛下有小股寇匪绕山路骚扰京师,业已被三大营平息,陛下当如何想?若是此时阁老再当众提议支持北伐,陛下又当如何想?” 刘士奇微微颔首,忽然击节赞道:“小渊儿果然诡计多端,连老夫有意支持北伐的心思也给你看出来了。罢了,到时恐怕陛下虽心中担心其中有诈,但他骑虎难下,也不得不允。再兼之老夫与石头这一番言语,可将如今朝中的畏惧化去些许,同时还能也表明了老夫与石头都支持北伐,自然将陛下的心结一并化去,届时陛下自然也会配合着将这出戏演下去了!高!可是……”说着长眉一皱,似乎忽然想到什么关窍。 却听这时慕容渊接道:“阁老不必担心,陛下身边,亨九已有安排……” 刘士奇听到此,眼神中忽然闪过一丝难言的神色,开口打断道:“事不宜迟,同去,同去……”他身量甚高,走起路来颇有神仙气韵,他走到石信身旁,携起石信的手,冲慕容渊道:“救孩子的事,就且让我们这两个权臣同去吧,你方才受了伤,好好歇歇吧……”说着一拂袖,与石信一同去了。石门众人与三大营将官也跟随前去。一时间场中顿时空了。 这边厢,人散后,慕容渊似乎气沮,只好依树坐下,缓缓运气调息,月姬也不多言,在他身旁缓缓坐下,箜篌弦引,一曲《清心咒》叮咚鸣响,不疾不徐,只是款款相伴。这时夜静月凉,空气中还有些炽乌营火器留下来的烟硝味道。 一曲鸣毕,慕容渊已然停了功,默默地合着节拍哼唱,口中按律呢喃,却不知所言。 月姬收了琴,让慕容渊的头枕在自己膝上,打趣道:“还在生木翁的气?” 慕容渊长叹了一声,笑道:“木翁那是真性情,如今怕也是只身前去竞兽场,隐在暗中伺机救人了吧!” 月姬微微一笑,道:“木翁真是个孩子……嗯,那定然是在想刘阁老了!” 慕容渊忽然拍了拍月姬的额头道:“果然是明月照我心啊。”这句话一出口,慕容渊顿觉自己有些轻浮。这般言语虽然是他儿时常对月姬道来的,可如今岁月洗刷,这类言语却是多年未说了,月姬似是也没想到慕容渊忽然的亲昵举动,一时间颇为神飞。 慕容渊忽觉怅然,心知自己真有多年未曾与月姬如此嬉笑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苍茫人世中浮沉几许,有生之年若是能给月姬多些开心,也是应该的,于是只是定定看着月姬,眼神淡淡,却不说话。 月姬也是坦荡之人,而今她早已过了小女孩羞怯的年岁,这时看到慕容渊的眼神,他们共经了二十多年岁月,早已心有灵犀,此时忽然便明白了慕容渊心中所想,一阵心酸顿时涌上,不由得眼中泛泪,也是凝视着慕容渊。 慕容渊见到月姬杏目含泪,心中怆然,伸手擦了擦月姬的眼角,笑道:“刘阁老方才走的匆忙,猜猜他究竟为何?” 月姬听他岔开话题,于是也哽咽笑道:“谁让你暗示刘阁老石头在皇上身边安排了人呐,刘阁老是朝中重臣,此时自然也是担心石头心存反意,于是便要快些前去查看了……还有石头,他要去竞兽场,恐怕也是故意的吧……”她心思聪颖,方才便看出了刘士奇匆匆离开定然是不放心皇帝安危,但此时一番话说来语音颤颤,显然是仍在担心慕容渊的身体,而并不关切朝中局势。 慕容渊这时长叹一声道:“唉,咱们昭明这帮老骨头啊,看来是二十年前便已彼此走得远了……”说着一闭眼,鼻音沉沉,似乎便在月姬膝间睡去了。 月姬幽幽叹了口气,玉指轻抚慕容渊睫毛,忽然间眼中一滴泪水不自禁地便从眼角滑下,眼中朦胧一片,耳中远方的竞兽场中大象嘶鸣隐约可以听见。 但此刻,她觉得,她的余生,便托在了她的膝盖上面。 ———————————— 《齐书》:“卅日,寇至南城,与骐山营、炽乌营遇于街,战而溃,营将石信奏捷,圣引为未出师之第一捷,赏营众。” 王董《齐误论》:“骐山维安,则职属何在?若寇至街,则城门何在?若奏报捷,则敌首何在?纯粹混淆视听者也乎!” ; 五十二、有法无天(甲) 巨象蓄势待发,场中少年将死。 在这解不了的局中,全场均是静默! 连时间都仿佛安静了,说不出一个字的悼词! 忽然,侧方景台之上,一个文弱书生模样的微胖青年站在景台之畔,拱手躬身,大声向中央景台之畔静立观战的萧镇道:“启禀陛下,臣有奏!” 萧镇瞥眼看去,却见是一个不太熟悉的小子,微微哼了一声,斜眼看向旁边的魏桓。他今日心内焦急如焚,但他深知此时务必不能放任怒火,于是方才耐心观战,看到后来心中又是觉得希望猛兽将这群反抗之人统统踏平,又是忽然间觉得自己也是身在群兽之间,反而期待项尤儿等能突破重围,给予他心绪上的勇气。这番期待与憎恶交杂之下,他在台边看斗倒是其次,在心中计量朝中势力倒是主要。这时眼见项尤儿等便要无幸,他本想快些结束,好去看外间情势如何,却在此时遇到了这个愣头青打扰。 萧镇压住怒火,示意魏桓询问此人背景。魏桓政务不成,但朝中大小均是了若指掌,此时明白萧镇所问,于是附在萧镇耳旁轻声道:“此人姓刘名晋元,刘阁老的二公子,今科状元,由于避嫌刘阁老,此时尚无官职。兴许是前几日没娶到安成公主,心中激愤,此时才会来发狂悖之言……” 萧镇闻言点头,心中盘算,他知道刺秦一事牵涉甚广,此时刘士奇请辞一事已让他头大,他虽然恼恨刘士奇这老头儿的行径,但依然清楚刘士奇乃是肱骨老臣,虽然有倚老卖老之感,但却是社稷与北伐所不能缺之能臣、忠臣、节臣,也是朝中少有的可以制衡太后与神策府的力量。此时得知这青年是刘士奇之子,他心中火气顿时压下,声音波澜不惊地道:“卿有何事?”景台众人见皇帝居然不怒,也颇为吃惊,一时间也是无人言语。 “臣以为,兽刑已毕,当立即止刑!”刘晋元语音已全然颤抖,但还是强忍着说完。 “喔?”萧镇淡淡道,不置可否。他很喜欢看着这书生在自己的威势之下发抖,这能让他感觉自己的皇权还拥有可以震慑群臣的威力。 “《大齐律·细则》中言,兽刑用兽分狼等、虎等、象等。虎等为二倍狼等,象等为三倍虎等,余类者以身重称量归等。其中一级甲等为二十狼等兽!”那颤抖地如筛糠般的书生依旧将这段话说完,然后头更低,但是声更大,道:“陛下明鉴,卫起等已然服刑毕,望陛下开恩,切莫乱杀无辜!” 萧镇这时已然怒火上涌,他方才忍让,却不料这书生得寸进尺,居然如此与他杠上,他语音一高,骂道:“无辜?那算无辜?那卫起刺杀秦王,其罪当诛,此刻还未杀死,岂能算服刑已毕?” 刘晋元这时似乎反而没方才的慌张,这时忽然身子一挺,脖颈一梗,仰头向中央景台望来,慨然道:“《大齐律》第三十一条,兽刑为役刑类,役止,则刑止!陛下将卫起从凌迟改为兽刑之时,便已然将其死刑降为役刑了!” 萧镇这时已不知如何应对,一时愣住。齐朝自设立兽刑以来,服刑者必死,因此便将此刑当做了死刑使用,却不料这书生这番说道,却是让他顿时不知如何应答。却听这时魏桓附在他耳边又是一番言语,萧镇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扬声道:“《大齐律》中也有道,劫法场者与受刑者同罪!此刻行刑未毕,勿再多言!” 刘晋元似乎全然忘记了方才的畏惧,大声道:“场中五人,便是五项一级甲等之兽刑,共百头狼等兽,臣用心默算,加上方才那头大象,此时已然击毙一百零三头狼等兽,役止,望陛下即刻下令刑止!臣若有一字虚言,甘领责罚!” 他这番忽然昂然道来,顿时让萧镇顿时心中一凛,他此刻只觉得周围尽是悖逆之人,再也忍受不住,吼道:“朕念你是朕钦点的状元,才给你面子,此刻你如此狂悖,莫非连这状元名号都不想要了!朕是天子,朕的法便是王法,朕要他死,便是王法要他死!” 刘晋元却不为所动,这时他反倒豁出去了,道:“臣是我大齐之臣,眼见大齐英明之天子欲行枉法之事而不加劝,岂非泯了为臣之心?陛下是我大齐的天子,眼见我大齐无罪之民在场中受百兽欺凌而不加阻,岂非泯了为君之慈?”他这时忽然双膝跪地,磕头不止,额头见血,依然大声道:“望陛下怜我生民,恤我大齐。莫要让天下人心冷啊……” 萧镇看着刘晋元额头上血混着景台上血滴滴滑下,心中顿觉茫然,此时他眼中瞥见另一头巨象已然向五个少年冲去,他心中忽然有种荒唐的嘲笑之感! 似乎嘲笑自己,自己这时哪怕要阻止大象,似乎也来不及了! 似乎嘲笑少年们,无论再怎么抗争,最后,不也是被踩平? 似乎也是在嘲笑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皇权,却又想着要中兴皇庭少年天子……这所有的兴富河山,国泰民安的大梦,似乎瞬间显得那么不切实际! 朕真的是不恤大齐吗?朕真的是不怜生民吗? 朕真的是暴君吗?朕真的不明法度吗? 朕真的不怜那些少年?不羡那些少年? 他扫眼全场,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冰寒—— 可你们谁又知道朕的抱负?了解朕的难处?知道朕的担当? 一股怒意从忽然胆边窜上,他大声喝骂道:“刘晋元,你就不怕朕灭了你九族吗?” 正在磕头不已的刘晋元听闻这句言语,登时整个僵住,不知如何回答。 他知道,眼前这个天子做得到! 他自己的性命他能舍,也甘于舍,只要是为了理想、道或者是爱的人。 可是若要让他选择牺牲他人,他做不到! 他也说不出那种“灭我十族又如何”的豪言壮语。 他这时忽然觉得深深后悔,可看见台下那快要被踏过的少年们…… 他心中顿时一片茫然…… 竞兽场景台之上,当今天子与今科状元默然相对。 一个心中满是矛盾,一个心中全是茫然。 场上隆隆声响,巨象正撒开四脚,冲向一干少年“要犯”。 场中人均已情绪高涨至顶点,期待着这盛况的发生。 安静,全场只听得到野兽鸣叫。 天子深吸一口气,沉声喝道:“陆丙!” 陆丙缇刀一竖,俯身道:“臣在!” 天子将胸中浊气缓缓吐出,侧目看着巨象,道:“朕命你即刻捉拿刘晋元,斩首以正王法!”陆丙得令,也不多言,缇刀出鞘转身向刘晋元所在处行去。 忽然,斗场边“轰隆”一声响起,方才项尤儿骑牛而入的那道入口石门忽然崩坏飞出,石屑弥漫之中,只见一道人影如同奔雷一般冲到项尤儿等身前,动作不多,只是双手手腕翻起,一招“天王塔”托扣住了即将刺到的象牙,接着双手一扭,浮屠之力汹涌而出,那象牙被这巨力与自身冲力一挤,便如同是撞上了玄铁巨岩一般,登时折断。那人被巨象一冲,也被震得斜退了好几步,他借势解下身上长袍,就地一扫,长袍在他巨大魂力驱使之下,登时将五个少年卷得向后斜斜飞出。这时后方也来了几个人,纷纷将项尤儿等接住。 却见这时象鼻已然横扫到那人腰旁,只见那人低肘护腰,用方才折断的半根象牙为兵刃,硬接了那象鼻一摆,借着手腕急翻,将手中象牙轰然向巨象的下颌掷出。那象牙尖利,加之那人魂力极强,轻易便刺入了巨象厚厚的皮肤之中。那巨象吃痛,狂性大发,长鼻乱甩,攻向了那人。只见那人也不闪避,待得象鼻攻近,忽然双掌成箍,稳稳捉住了象鼻最细处。 那巨象鼻子被抓,顿时慌乱,四肢向后急撑,那人却丝毫不放,脚下定桩,双臂贯力,嘿了一声,脚下却丝毫不退。这一人一象的角力,便如此突兀地在场中拉开。 那象何尝遇到如此怪力之人,不止被他弄断了一牙,如今还连鼻子都被牵住,顿时疼痛异常,不由得呜呜哀鸣挣扎不已!那人也不客气,双手一震,一道三重“泽”力贯出,两刚一柔,前实后虚。那象空有蛮力,却如何识得内家高手的暗劲?正在死力挣扎之时,忽然察觉力道落空,不由自主便向后飞去,重重跌在场中,委顿不已,全然失去了斗志。 那人斗翻巨象之后,忽然一顿足,“呔”地一声爆喝发出,声音虽然不大,但全场均是听闻,那气势端的可谓是排山倒海,震得周遭剩余地野猪犀牛都纷纷后退,蜷缩不前。 这番折腾之下,景台上的萧镇已然看得清楚,心中疑惑、焦虑与愤怒均达到了高处,他自然知道来者是何人,但他此刻最不期待看见的也正是此人! 难道外间真的反了?难道自己被架空了?难道…… ; 五十三、有法无天(乙) 萧镇正待发声呵斥,却忽然觉得背后一凉,他也久习运气之法,顿时察觉是股极强杀气。一时间话到嘴边叫不出去,心跳也骤然慢了! 刺杀?他心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他身子虽然被瞬间杀气盖得动弹不得,但眼神不由得飞向旁边景台上的秦王,这个角度上,秦王被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却看不清晰。 陆丙!他忽然想到陆丙此刻不在身旁! 难道……萧镇忽然似乎有一丝莫名其妙的解脱感。 这时忽然听得背后方才饰演周大都督的虞紫壶忽然“呀”了一声,似是受了方才场中的惊吓,一时间承受不住,晕厥了过去。那绵软纤细的身子一下子便扑在旁边的柳白壶身上,那柳白壶眼神冷冽,此刻却似乎笑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虞紫壶的背,喃喃道:“没事了啊,乖……”也不管天子在前,将虞紫壶背在背上,便往后台走去。魏桓见这柳白壶嚣张,正待发作,却见柳白壶眼神冷冷撇向自己,魏桓登时觉得像是被猛兽盯上的感觉,背上冷汗岑岑冒出。魏桓也不再管那鬼师爷,回到萧镇身后,却见萧镇此时脊背微颤,便默默将一只手搭在了萧镇背后安抚。萧镇此时心中压力突然减轻,反手握了握魏桓的手摇了摇,示意自己没事。 这时忽听的场中一个苍老高古的声音响起,似乎中气并不太足,但此刻众人均不言语,听来却还算清楚,却听那人说道:“晋元莫怕,好男儿正该如此!我刘家若是因你一言而被灭门,必也会因你一言而垂汗青!我刘士奇绝不怪你!”这话说来虽然并不迅疾,但字字铿锵,平淡中带着一股奇倔的傲气,放眼看去,却见一个瘦高老者站在场中,他身旁还兀自立着一个全身带血的中年汉子。 此时在场之人均是京中权贵,一看这二人之下,登时愣住了! 论文,朝堂之上何人高得过中级殿大学士、内阁首辅刘士奇! 论武,军阵之中何人敢称压得住柱国将军、九门提督石信! 而此时这一文一武正同时立在场中! 立在方才那帮少年“案犯”之前! 中央景台之上,萧镇这时已然按捺下脾气,心中暗想方才若是没有那突如其来的心慌之感,自己此刻已然下令场中戍卫围剿刘、石二人了。此时他看见石信,已然清楚此时三大营必然已在外围包围,自己若是方才动兵,那此时难说便引发政变,一时间额头冷汗冒出。他眼见魏桓按捺不住正要向台下呼喝,便一脚踢在魏桓膝弯之上,顺势使了个眼色,示意要他莫要言语。魏桓见到皇上神色忧急,便也不敢多言。 这时却听闻太后伞冕之下,一声厉喝忽然响起,却是太后骂道:“柱国将军,此时祭旗大典还未结束,你如此闯入,莫非无视王法了吗?”她这话虽然尖细,但怒吼之下,却依然清晰。 这番言语一处,台下顿时窃窃私语起来,在场人众大都是精明之人,此时见势不对,早已想偷偷溜走,但此时忽听得太后出言训斥石信,均是心中惊骇,暗骂太后毕竟是女人家,果然糊涂。此时若是激怒了石信,后果可不堪设想啊。于是纷纷屏息看着场中两大臣与台上的天子,祈祷他们不要殃及池鱼。 只见台下石信方待言语,却见这时刘士奇朝他一摆手,自己走上前去,在台边拜倒,道:“老臣这几日告病赋闲在家,本思忖己身年迈,该有他人为家国效力,已有不问朝局的心思。但私下寻思,现下幽焉南犯,掠我疆土,害我人民,若是老夫在此时求退,岂非不恤君上,不体黎民?”他此处提及“不恤君上,不体黎民”,显然是将方才刘晋元的话套入,但他此番乃是自嘲,且语挚意笃,让人听来却有别样滋味。萧镇此时不料刘士奇会出来说这番话,但听他语境,竟然是有支持北伐之意,于是也不打断,待他继续。 却听刘士奇续道:“今日老夫就医之后,与友人饮茶谈论。却不料这时眼见火光四起,又听闻有贼寇至南城……”场中众人听闻此言,忽然想到今日大雨之前的那场突兀的烟火,一时不由得均是惊异莫名。而萧镇此刻心中仅有两个字——“果然”,于是凝神细听。 “老夫寻思,若是家国之难在前,哪怕如老夫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将死之人,也该将这条老命送在和幽焉贼子对敌之处啊!”老阁老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他话音苍劲,一时间场上回鸣不已,众人听得阁老此言,心中都觉得有些难言之感。他们本来大多均是通过读圣贤书而得来功名的,虽然自己行为往往有愧于圣人门生的称号,但大部分人还是会将廉耻贴于面上。在朝中一片看衰北伐的声音之下,有这么一个平素以谨慎为名文官魁首大张旗鼓地言明自己的报国之意,登时让场中百官觉得难堪异常,也开始思量是否也该装装样子,来体现一下自己也非无底限之辈! 而这些言语听在萧镇耳中却不相同,他知道刘士奇这番说辞,已然是在为自己的北伐大计声援了,他这时皇权不稳,颇为需要朝中重臣支持,而此时刘士奇的表态无疑是重要之极而又意外之极的,于是他扶着阑干的双手又再次微微颤抖起来,而这次,却是带了些许兴奋! “……老夫看见南山火光,于是便也带上仆童,向南城奔来。但却不料,到得南城,却见到了石将军,而三大营这时已然将来犯的贼人抓获,却原来是幽焉得知我大齐天子今日祭旗,于是派了军队前来相扰,却被我大齐男儿一网打尽,轻易便破了匪寇!老臣以为,既然我大齐的少年儿郎可以屠狮伏虎,为何我大齐的雄师不能生吞了幽焉的狼兵?”他这话说得慷慨激昂,却也巧妙非常。说到这儿,又是一拜,道:“陛下明鉴,太后娘娘明鉴,臣与石将军此来,并非扰乱祭旗大典,而是为报捷来的!此地是我大齐的祭旗之所,这捷报,当可作为我祭旗大典之祭品!”说罢与石信一起,一拜到地。 却听凤伞之下,太后忽然冷哼了一声,骂道:“胡说……” 这时萧镇忽然打断太后,吐气开声道:“阁老平身,石卿平身!”他这一句中气颇足,顿时将太后后面的言语压下,只听他道:“你二人次番心思,却是为朕分忧。朕念在你二人今日操劳有功,各赏银千两,赐玉带,稍后向户部领取。营中剿寇立功者,均赏俸半年。” 他这番恩赏,一来是示意众人自己对力挺北伐之人的恩赐,二来他心知此时石信大军在外,若非怀柔,恐怕并非易与,三来也要做实“剿寇”之名,让刘士奇这番话落到实处。但这番话说出之后,却见石信与刘士奇仍然跪在场中,并不起身,萧镇心中忽然一阵不安,而太后的声音也从背后传来:“陛下的赏赐兴许这些奴才还看不入眼啊。”说罢便是一阵清脆笑声响起,颇为幸灾乐祸。 萧镇被太后撩拨得有些微怒,等了片刻,却见刘石二人还不起身,顿时一拍阑干道:“朕已然赏赐,你二人难道还想抗旨不遵?” 却听这时石信忽然沉声道:“微臣斗胆,场中少年均是赤胆之徒,可用之人,想请陛下宽恕了今日场中犯禁的这几个少年人。”说着一拜到地,并不叙述原因。 萧镇闻言一怒,他方才给予赏赐,本来就是想将今日之事掩过,大事化小,但此时石信竟然直接与他杠上。虽然方才他听太后语气竟然似乎是在挑拨他与石信的君臣关系,但他也不知道这是否一种策略。想到自己如今还在险地,断然不能太过表现,于是他一字一句地回道:“你是在要求朕?” 石信笃定答道:“臣方才听闻状元言道,觉得有理,请陛下按照大齐律法,赦已服役者无罪!赦言谏者无罪!”这话虽然说来平实,但却似乎透着一股不能动摇的威力。 萧镇这时胸中百味杂陈,他从一开始得知《十策》之时对卫起有了爱才之意,到龙泉寺中一番答对后的痛惜之意,再到竞兽场中少年反抗之升起的杀意,再到眼看着少年人即将殒命时的丝丝悔意。这时被石信一逼,再看向场中奄奄一息的几个少年,心中忽然返回了清凉。他本不是残暴嗜杀之人,也有颗见贤思齐之心,但在这政局之中,人人均要算计,步步皆需为营,这番竞兽场下来,自己的初心已然动摇了不少。 如今看去,却见场中的“犯人”都是与自己一般的少年啊。 而且,这番的兄弟间相互扶持,也是自己所渴望的啊。 他忽然有些明白,自己方才的愤怒,其实带了些嫉妒的成分。 包括对于那位刘二公子的执拗。 自己其实也是嫉妒的! 因为这些少年身上有着他这九五之尊的天子所渴望但却得不到的东西! 他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便这样吧……”然后吐气开声道:“如石卿所言,朕赦今日兽刑相关人等罪……” 这时,隐藏在周边景台暗影中的秦王萧铣忽然起身,朝中央景台一拜道:“陛下圣明,卫起系晦暗魔教巨门使,死罪虽可免,活罪不可免啊。”说罢一拜到地。 场中众臣大为心惊,心知此刻也只有这个当朝圣上的兄弟,敢如此直言犯禁了吧。 却见萧镇脸色数转,目光缓缓从萧铣身上扫到场中跪拜的石信与刘士奇 顿了一顿,又道:“案犯卫起,改收大理寺监查,附朕行辕,带镣随行!”说着一挥手,喝道:“祭旗大典毕!” 场下的礼部司礼官闻言,也是一声高呼:“祭旗大典毕!” 景台上陆丙已然站在刘晋元身旁,见到变故如此,缓缓收起了缇刀,隐在了暗处。 全场鼓声号角响起,场中的石信与刘士奇相携起身,对望一眼,均是神色复杂。 景台上的萧铣头颅低垂,不见喜怒。 ———————————— 竞兽场下层石门边,一个巨大暗影中,一对瘦削的肩膀,震撼得颤抖不已。两颗幼小的心里,在这一天,在这一场难得的竞兽中,种下了光明的种子。而这等到种子结出灿烂的花朵,是要在许多年后了,而那,又会是另一个故事了! ———————————— 马可·流连《东方见闻录》:“在东方的见闻,其实差异是很大的,我能见到玄都街市之上每天都有卖儿卖女的行为,城市之中也有痞子流氓这种无法通过正常渠道养活自己的情形出现。但是东方贵族的生活却是奢靡的,他们的一种通行工具叫做轿子,是用坚硬的木棍驾着可以移动的房子的交通工具。大的轿子往往要将近二十个壮年男子才能抬动,而轿子便是东方贵族直接剥削下层劳动力的代表。” 小野行长《支那旅见录》:“礼教是支那人用来表达他们是上层人的工具,但是我在支那旅行的时候,却往往能看见大臣因为政见不统一而反逼支那皇帝的行为,所以,我认为支那人的性格是逐利的,而支那人对待道理的态度往往是根据他们不同的需要而拿来使用的。因此,支那的很多道德理论往往是矛盾而不统一的,这正是为了方便使用而设计的。” 崔自观《传薪录》:“悲哉,齐之末世,非无励君贤佐,盖齐制难解民之亟需,故以乱而重分匮乏而已,非战之过哉。” 杨鸿适《东亚中世纪史纲》:“齐朝最后的反抗,丁巳亲征,从最终的结果来看是失败的,但是中原王朝最后奋起的反抗很大程度上造成了后来中亚格局的剧烈变化,给予了草原新兴民族崛起的空间与条件,也为后来中华概念的扩大、新兴社会组织的成长和差异种族文化的融合奠定了基础。虽然这种融合在当时看来是在血与火之中缔结的。” ; 五十四、月满玄京(甲) 若是从地理上看,齐朝地处东亚靠海,拥有发源于世界屋脊的长江与湟水灌溉出来的适宜农耕的绝佳的地理环境,而王朝最大的敌人,历朝均是北方游牧民族的骁骑,基本从无例外,这与其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有莫大的联系。相比于中亚作为连通欧亚从而导致长期处于分裂与重组之间的情形,齐朝应该算是幸运的,而齐朝如今的首都玄都,此刻正酝酿着一场对于北方游牧民族的反攻。 九月初五,丁巳亲征的前一天。 月色曼曼,柔和的银光淡淡地涂上了玄都的各个角落。 各军营破例休假半天,各街坊之间早早炊烟扬起,数十里的街市之中行人匆匆,均是沽酒买肉,治席办宴,忙得不亦乐乎。虽不是节庆之日,反倒是一派攘攘之状,确有万家灯火之感。 灯火之外,却弥漫着一种难言的萧瑟。 毕竟明日带上了甲胄,心中关切的人,便隔了一道烽烟了。 也不知这同一番月色之下,却映出了几番离愁。 南市一个破医馆前,一个瘦小老头儿拉上门扉,转头看了看这件破木棚子。 手中拿着些破烂家什,还有他心爱的宝贝梅花。走过了几户人家,敲开了邻居老丁头的门,将自己这些不值钱但是又舍不得的物件托付给邻居照料。 毕竟明日随军出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他的身份是应征军医,十分普通。 “尤儿他们也要出征?”老丁头一口烟味。 “是啊。那群龟孙子的!”荒木叟抢过老丁头的水烟筒,也蹲在屋前,抽了起来。 “老哥啊,你可要照顾着些孩儿们呐。”老丁头转过头来,眼神带怯,却很诚挚。 “俺都这把老骨头了,还照顾他们?”荒木叟忽然被烟呛到,大声咳嗽。 “俺,俺做了些馒头,你带上,兴许遇得上尤儿他们,他们可爱吃了。”老丁头忽然有些不好意思,道:“若是实在没遇上,你就自己当干粮吃了吧……” “俺年轻的时候,吃的可是龙肉虎肉,稀罕你这馒头?”荒木叟哈哈大笑,大手巴掌伸出去拍打老丁头的肩膀,两个老头儿蹲在门槛之上,看着柳梢上挂着的月亮,打闹不已。 ———————————— 感业寺外面的破落酒肆之中,酒店老板已然赶走了其他客人,明日自己儿子便要出征了,他今日只想早点收摊,回去与孩儿话别,叮嘱孩儿几句保命的法门。 但眼前这个将官他却不敢驱赶,飞白卫的统领龙钜不是他这样的平民所能得罪的。 老板只好仰天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权做委婉逐客。 龙钜却抬起酒碗,遥遥对着明月一敬。 接着大口烈酒饮下。 心中忽然被那烈酒激起了别样的感慨。 龙飞白你个痴人啊,此生壮志与热血,恰逢沙场,可算是有幸了,又何愁矣? 就当,拼命能换得的家国承平,便是送给你的心意! 就算,此生无缘吧! 摔下酒碗,抛出一锭银钱,龙飞白转身便走。 只将月下背影,留给这座森然巍峨的寺庙。 ———————————— 铜镜中映影昏黄,照出两个绝美的人儿,正在对镜梳妆。 月姬手中木梳划过兰姝秀长的头发,心中又怜又痛,不由得幽幽叹了一口气。 兰姝听闻,头也不回,轻轻问道:“阿月姊,可是又在心疼慕容师父了。” 月姬闻言,嘴角含笑道:“他今日北行了,是张大棒与齐夫子同行的。”说着手中梳子顺着发丝轻捋,道:“小淘气鬼,姊姊是在心疼你啊。明日……” 兰姝肩膀一松,回手拍了拍月姬的手道:“兰儿的伤已然大好了,月姊不必挂心。” 月姬闻言,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句话,却是和你慕容师父学得挺像啊!”说着,似乎想起了慕容渊,心中忽然又是一阵惆怅。 “月姊,跟随慕容师父这般操劳,你后悔过吗?”小女孩似乎是憋足了劲,终于问出压在心中的这个问题。 “兰儿啊,姊姊只是知道,这漫漫浮生之中或许有幸能遇到一人,遇到那人之后,你便知道你此生已为之改变,而这样的改变,最后或许还会成了你此生的意义。你说,换做是你,会后悔吗?”月姬淡然道,顺手塞了一颗葡萄在兰姝口中,算是堵了这小丫头的嘴。 其实,兰姝的那个问题她终究没答,她也不在乎兰姝可否听懂,毕竟这答案,她也并非一开始便知晓的。 铜镜之中映出窗外明月的幽幽冷光,兰姝似懂非懂,口中一边咀嚼着那酸甜混杂的葡萄,一边喃喃念叨着月姬的答案。 换做是我? 心中忽然有些迷茫,那个人,自己算是遇到了吗? ———————————— 玄都城外十里长亭之处,此时人烟已然稀疏,官道之旁,一僧一俗却坐在亭中相对饮茶。眼看月凉茶淡,两人却并未离去。 僧人高鼻深目,正是无树;俗士清雅雍容,却是慕容渊。 “祭酒此番前途未明,依然还要前去么?”无树啜着茶,问道。 “和尚能否成佛尚在未知之天,依然还要念经么?”慕容渊笑答,沏了一杯茶。 “祭酒取笑了!”无树淡然答道,顿了顿,叹息了一声,道:“或许真如祭酒所言,此刻的时局,确是求和为上。可是……”说着似乎自嘲一笑,也不言语。 慕容渊闻言,也是怅然,半晌,方才饮了一杯酒,接着无树的话道:“可是若战不能胜,求和也是枉然。若是无法求和……”说到这儿,不由得思绪万千,仰头喝了一杯茶,复又问道:“和尚,巨门使者是让你劝陛下不杀阿起的吧。” 无树含笑,微微点头。 慕容渊凝目看向无树,笑问道:“那你不怕那光明七罪的责罚?” 无树摇了摇头,道:“和尚的这具躯壳倒是挺害怕的。不过和尚嘛,倒是想去地狱道中修炼修炼的!” 慕容渊叹了口气道:“在下当时救徒心切,没能领会大师的思绪……唉,可是若要安石重选一次,我也断不会看着自己的徒儿送死的。” 无树笑道:“祭酒思虑的是天下格局,和尚想的确是人心伎俩,怪不得祭酒……只是,令徒此番得活,恐怕,便会越来越像和尚而非祭酒了吧。”说着也是饮了杯中茶。 慕容渊叹道:“他有他的命途,我有我的道路,只是往后相遇,和尚还要多教训他一些啊。”说着冲无树一举杯。 无树闻言,哈哈笑道:“好说,好说,难说和尚便将衣钵传了他也不好说。” 双杯一碰,清脆一响,两人相顾大笑。尔后,两人各自踏上官道,分道行远。 —————————— 刑部天牢,单人监,虽然窄小,但却相对干燥清洁。 四碟精致小食,被从食盒之中一一取出排开,虽然俱是素食,可也是精致之极。 除此之外,今日还添了一壶素酒。 隔着铁牢栏杆,一双纤纤素手安静地将那些吃食排开。对着牢中枯坐的瘦削背影叹了一口气,缓缓将自己斗篷的帽檐摘下。 一张清丽绝俗的面庞露出,头上却是不见青丝,原来是个绝美的尼姑。 “灵……明空师太,劳您费心了!”那枯坐背影忽然开声,气息虽然微弱,但已然比前几日好了许多。说着这人缓缓转过身来,虽在狱中,但这人却依然修饰齐整,囚服穿得并无丝毫褶皱,头发也用草绳束了,不见纷乱。只是这人神情憔悴,让人看之心怜。 那尼姑默默看着这人安静地吃着食盒中的素食,忽然间心中一痛。 隔了这牢笼,隔了这佛门,似乎那爱慕的彼此,便隔成了陌生之人。 他们彼此都在克制,他们也都知道对方在克制,但是他们却都不得不如此克制。 兴许,这便是能给予对方最好的馈赠吧。 “卫郎又何必客气?”明空轻叹了一声,手中锦筷伸出,夹了一片莲藕,眼神凝痴,看着卫起,忽然便想将那片莲藕送到卫起嘴边。可筷到中途,又察觉不对,缩手回来,自己怔怔地将那片莲藕吃了。 两人便如此对坐,默默吃食。两人吃得均是极慢,似乎有意拉长这沉默的时间。 待到碟中小菜渐空,明空默默将素酒斟上,将酒杯递入。 “卫郎明日便要随军出征了,妾身……喔不,贫尼祝公子得偿抱负……”明空忽然不知该如何续下这段言语,酒杯抬到一半,已有些不知所措。 “卫某谢过师太了,卫某但愿师太心中安乐,得自在心,莫为尘世纷扰所乱。”卫起语音淡然笃定,一仰头,将素酒合着泪意饮下。 安乐?是啊!只是不知此后相忘于江湖,能得安乐否? 忽然一个疑问涌上心头,她微抬螓首,轻声问道:“你……真的是那个光明……教的人?”这番话她忍了许久了,今日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卫起并未回答,只是笑了笑,转头坐了回去,再次背对着她。 她默默地将碗碟收起。却听这时卫起忽然道:“师太,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她盯着卫起的眸子,心尖儿忽然一颤,卫起从未有求于她,难道…… 他不会是要让她等他出征归来吧?他难道是要她入教?不会是让她去刺杀什么人?不会是要让她等着他的死讯,为他殉死吧…… 心绪纷纷乱乱,却均是些小女孩古灵精怪的想法…… 她心中忽然有些莫名的开心,她知道,此刻无论卫起请求她做什么,她都会不顾一切的去满足的。于是她轻轻“嗯”了一声,默默下了决心,手上动作停了。 “劳烦师太帮卫某带点书来……”卫起语音淡淡,道:“这几日牢中无事,卫某想求求些书,和一些笔墨!” 心中的小小期待被打破,这小小尼姑“喔”了一声,又复觉得自己可笑。 “敢问公子需要何书?”明空手上继续收拾,嘴上不经意地问道。 “止学、度心、荣枯鉴这三册便好!”卫起声音忽然转为萧索。 素手忽然停住,秀眉凝蹙,明空一双眼睛看向那已然背过身去的枯坐背影。 心底忽然一声长叹,明空收拾好食盒,拉起斗篷,默然走入了天牢外的月色中。 ; 五十五、月满玄京(乙) 中秋已然过去半月有余,玄都自来便是才子雅聚之所,加上明春便要开春闱,许多学子便提前入京,在桓庐书院等雅处静待科考。然而吸引得各方才子提前入京的一个心照不宣的缘由,则是想借此见见那玄都里那名动一时的花魁虞紫壶,聊慰心中相思之苦。 今日初五,一来翠云楼逢五酬卿,今日自然热闹,二来天子亲征在即,翠云楼也是广开宴席,犒军壮行。据说今日打诗围的乃是难得一见的花魁虞紫壶,众学子钦慕已久,于是早早便来占了席位。 话说这翠云楼中虞紫壶名声虽广,但是正真见到本尊的士子却并不多,盖因想见美人,便要在这打诗围中才压群秀,还要诗中境界入的了美人法眼,方能请入后院,一亲芳泽。而京中士子虽多,但能过关的却少之又少。 就拿这“三无才子”李凭来说吧,论诗才,京中文界公认这李凭可称为是诗界“翘楚”,可这李凭在京中逗留一年有余,遇上了三次虞紫壶打诗围,虽说所赋诗作均是上上之品,端的可谓是文采斐然,却终究也是难得佳人属意,摘了三次绯签儿,落寞归去。 却说这李才子第一次遇上虞紫壶诗围,那时他方才入京,自觉诗才极高,一番较量之后,确是未遇敌手,却不料自己虽然得意,却终究未能得睹芳颜,只是从虞紫壶闺中传来一方绯签,两个娟字,上书“无车”,打发他离去。 这李才子一看之下,不明所以,还以为美人是嫌弃自己没有车架。后次再来,便备好香车灵仆,试图一举赢得美人归。却不料这第二次也是得了一方绯签、两个娟字打发走人,只是那字却改成了“无庐”,李凭见字,心中愈发痴狂,心中念想佳人必是在等待自己置了产业,便可从良随己。 于是李凭便开始在玄都中赎地建庐,他本是富家子弟,进士出身,从小家大业大,虽然亲族不在玄都,但要在玄都购置一处像样的宅邸也并非为难。待得虞紫壶第三次打诗围时,这李才子已然是车架凛凛,仆从如云,怀揣着地契田产,只待美人首肯,便可替她赎身,随自己去府邸之中共享那神仙福分了。围观众士子一来才华不及李凭,二来富贵不及李凭,三来知道此时这位李才子已然痴了,非娶了虞紫壶不可,于是便都纷纷哄闹,也无人刻意与他相争。于是一场诗会便成了李凭一人秀场,待得诗作传入闺中,许久之后,仍旧是从前的丫头,仍旧是从前的绯签,只是这素签之上仅有两字——“无衣”。 于是一众学子均是轰然谑笑,纷纷说了些难入耳的话,并怂恿李凭入内与那虞姑娘云雨一番。可那时的李凭见到这第三番绯签,忽然心中雪亮,一时间羞愧得无地自容。他虽然一时为痴心所困,但毕竟胸中深有才学,此番一想,顿时知道虞紫壶这三番绯签的道理。那第一签“无车”,其实是一个字谜,“无车”即为“车欠”之意,即是说明这虞姑娘觉得自己诗才过于轻浮软糯,少了厚重沉毅之感。而这第二签的“无庐”,或可解为酒仙《酒德颂》中“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也可解为诗圣《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总之便是说道自己并无念天下苍生之豪气,也无任天地恣意之狂傲。这第三签之所以点醒了他,便是由于这《无衣》本是《诗经·秦风》之中的一首,词真情切,颇为简白。说的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言道的是军伍之中,战士之间同仇敌忾的果毅之感,如此想来这虞紫壶此番又是在嫌弃他并无报效家国的壮志了。 那李凭也是知耻之人,当日便退了诗围,只身离开,后来听说他烧车卖地,当了银钱整日介沉醉于酒巷之中,市井之中也遍传了这“三无才子”的“佳话”。只是后来听闻这三无才子竟然辞了户部任命的知县,留在了玄都,而且报名参了北伐的军,由于京中消息繁杂,是否切实便不得而知了。 此时众才子在翠云楼上坐定,等待诗围开场。这诗围乃是由角儿隔着纱幕唱曲,唱到其中关窍,角儿便会停住,而那停住之处的字眼儿,便是诗围的题目。众才子凭“诗眼”各自写诗颂对,其中佼佼之人,便会得到角儿丫鬟送来的签子,翠签子算是首肯,惠允入内,而绯签子则反之。众人打眼一看,却见天井旁众雅座俱已打开门户,前来参与之人看来颇多,唯独靠左一桌紧闭阁门,似乎并无人语。要说是在往日,有雅座闲置也说得过去,今日外间客卿均已坐满,此处乃是个上好的雅座,却独独关着门,看来是颇有蹊跷。 众才子虽然讶异,但注意力却被另一桌的书生吸引了,细看之下,却见那一桌虽然人多,但其中一人最为扎眼,还未开席便已然醉倒,却不是那三次绯签的主儿“三无才子”李凭是谁?看来他这番痴心用得颇深,被奚落到这番田地,还来参加诗围,却不知今日可会晋升成了那“四无才子”。 这时虞紫壶已然窈窕登场,隔着一道纱幕,只见伊人婉约窈窕,风姿万种,只是定定坐着,便似乎有千般勾扰仪态。只听周围丝竹声起,美人颔首启唇,一曲《章台柳》曼然绕梁而出,一番巧音婉转之下,羡得众人均是口齿流涎,却听得这曲音咬在了倒数第二个“柳”字上,众人均是知晓这便是今日的第一个“诗眼”,于是众人均忘了调笑,纷纷蹙眉苦思,搜寻灵感。众人均寻思着虽不见得能获佳人芳心,但若是能迅即作出才辞俱好之作,想来也是能拿来士子中夸耀一番得谈资。 又过得数盏茶的功夫,围坐的士子便纷纷有诗出炉,于是扯过了墨砚雪纸,将自己的得意诗作写上,交给跑堂的拿去。余下还未有诗作之人均是面有惭色,只能连称才穷,自顾自吃菜喝酒,掩饰窘迫。 那跑堂的拿到一份诗作,便交由堂中唱诵之人大声念诵,那唱诵之人声量宏大,朗诵得抑扬顿挫,端的好听。众才子此时听得其中颇有佳句,便纷纷跟随吟诵,而自己则藏拙不写,害怕念来不如旁人。 如此过得三刻,出炉诗作便已然少了,其中有梅家长舒公子的“清风怎解飘摇意,遍洒锦絮满玄京”与顾家晴明公子的“千丝翠线随风转,恰似佳人懒回眸”算是其中雅句。但也有如言少掌柜之流附庸风雅,做的“杨柳纤腰怀中抱,江河财富入我盆”的杂句。虽然言辞粗俗,但却也有不少人谄媚逢迎,称道其中贵气逼人,可算奇诗。一时场中热闹不已。 待得众人纷纷吟罢,也便回头吃食饮酒,只暗中等待佳人翠签许可,一时间场中又复嘈杂,众人均纷纷谈论今日诗词之中谁人更为华丽,谁人更为雅训。但谈来谈去,无非晏殊李煜之流的绯靡宴乐,殊少慷慨出凡的气慨之谈。席间也有人说道,可算这李凭今日无诗,若是他今日有诗,凭这李凭气度,他人怕是难得夺魁了。 却不想方才始终醉倒的李凭忽然一声大喝响起,楼中众人均是一惊,但想到有好戏可看,便也只是注目。却见那李凭鬓发散乱,拎着一壶酒,走至楼边,对着唱诵人道:“我有词作!”说着也不管旁人目光,缓缓念来: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他这番深情吟来,台下已然数人忍不住掩口偷笑,众人皆知这哪是他李三无的词作,分明是那奉旨填词的柳三变的《雨霖铃》,看来这李三无已然是醉晕了头,才会出此昏招。眼见那李三无凭栏醉倒,于是众人也不去理他,自顾自又开始宴席。 却见这时一个总角丫鬟蹦蹦跳跳从后台转出,手中拿了一方翠签,便径直向那个闭着门的雅座走去,众人眼见这情景,心中均是起疑。 没错啊,这便是虞紫壶姑娘贴身的丫鬟绿豆姑娘啊。没错啊,这便是那允可入内的翠签儿啊。没错啊,自己还清醒着,确是未曾看见那雅座中有诗作流出啊! 可是…… 却见绿豆走到那雅座门前,似乎也不奇怪这门关着,便自在门前盈盈一拜,语音恰似黄鹂,清脆地道:“敢问四位石公子可用好膳了,我家小姐有请入内一叙。”虽然这绿豆小丫头平日里伶牙俐齿,敢与玄都各种士子对呛,但此刻这番话却似乎说得颇难为情,两边脸颊也是羞得绯红,似乎已然从绿豆变为了红豆一般。 等了片刻,却不见内里有任何动静,周遭的士子已然开始嬉笑,也在纷纷猜测这“石公子”是何方神圣,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小丫头怒目圆睁,回头好好瞪了一圈周围起哄之人,便也顾不得矜持了,举手推门入内。方一入内,却整颗心都沮丧了下来,只见雅座之中此时空无一人,窗户大大开着,桌上杯盘狼藉,大好的菜肴早已被抢食一空,除此之外,只见雅座墙上笔墨淋漓,却是题着一副遒劲的诗文: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绿豆这时也顾不得身后的笑闹之声,虽然心知这是拾前人笔慧之作,但看着那苍然的笔法,心中却忽然有种澎湃孤寂的感受,她凝眸细看,却见下面有一行小字,写道:“惭辜佳人慧邀赠衣之恩,适皆以柳入诗,某无诗才,窃引王之涣句共缅之,再拜。石门李四。”这“石门李四”四字墨迹几已干透,显然这几人越窗而走多时了。 绿豆小丫头在那墙之前站了愣了半晌,忽然想到了小姐的另一项叮嘱,心中长舒了一口气,小手儿拍了拍胸脯,转过身来,也不管周围人的嬉笑与询问,径直便向那醉倒在栏边的李凭一拜,缓缓道:“李公子,我家小姐说了,公子深有才学,此番能够报效家国,确是响当当的好男儿!” 她将这“好男儿”三字咬得甚是清晰,确有“响当当”的感觉。周围士子听的这番话,顿时聒噪的声响小了。众人心知这虞紫壶虽是称赞李凭,却如同在奚落他们一般。 只听小丫头又道:“小姐还说,若是公子得胜归来,她当亲自奉酒,为公子洗尘。”却见这时李凭已然烂醉如泥,不省人事。小丫头也不嫌脏,将李凭扶起,将那方翠签塞在李凭袖中,也不管他人眼光,回头看了一眼那首壁上的那首《凉州词》,这时窗户中月色透入,明月半墙,显得些许萧冷。 小丫头心中愁意忽起,口中喃喃念叨着方才那方翠签儿上小姐写的字: “好男儿”! ; 五十六、月满玄京(丙) 北市演武场这边,又是另一番的热闹场景。 武林中声名赫赫的两大门派“太极门”与“白鹤拳”的掌门约斗于京师,这早已是街谈巷议中过节一般的大事了,因为这番较量可以算是南北武学难得一见的宗师对决。 原来北派名门“白鹤拳”掌门古逍因不忿南派宗师“太极门”金若鹏门人四处宣扬以“重,中,松,庸,容”五字诀为主的南派武术乃武学正道,而将北派所提倡的“轻,惊,形,灵,影”斥为外道。于是古逍半年前便函告金若鹏,提出九月十五月圆之夜,决战于玄都城下。这番消息传出,江湖之中的好事之人便广为传扬,寻常百姓不知这太极白鹤为何,于是一番夸大之下,这二人均被吹得脱离了一流高手应有的形貌,成了妖魔一般的存在,于是热情高涨,均想来凑凑热闹。待得前些日子知道陛下初六便要亲征,这两派临时一合计,均觉得缺了什么都不能缺了观众,于是不得不将这擂台提至这月缺之夜来进行,算是少了许多意境。 好在玄都好事之人颇多,再加上许多军士此时放假,又没法附庸风雅去青楼狎妓,有此盛会,自然蜂拥前来。此时便拉拉杂杂挤在了演武场边,也围了个里外不透,就等着两大宗师上演这南北之战。各式杂食摊子这时也是忙得不亦乐乎,纷纷出锅热腾腾的馄饨、大饼、糖串儿、酥糕之类的零食,供周边围观之人观战之时享用。一时间场边蒸汽氤氲,还未开战,便已然是香气四溢了。 肉香随着蒸汽弥漫而起,慢慢蒸腾到了场边一座高楼的乌瓦之上,却见那高高的屋顶之上,四个身上缠着白布的少年正齐刷刷躺在瓦片之上,其中一个少年忽然坐起,鼻翼抽动,似乎被下面的小摊香味打动,眼光之中馋意大现,这时斜刺里他嘴边忽然塞来一条鸡腿,那少年也不拒绝,张口咬住,便吃了起来。 却听另一人道:“小爷可真糊涂了,小爷是将军府的家人,虽无军职,但却要随军出征。可是你们这些痞子,此刻免了罪,为何还要找大帅求了参军的送死差事?”那人一头不拘长发,看来颇为狂傲,却是黎狼。 那少年便是项尤儿,他这几日与石门人物交往,就着自来熟的脾性,已然和黎狼相处得颇为熟稔了,他边吃着鸡腿,边囫囵应道:“老子本来就想参军!老子从小就想了,老子凭什么被轻贱,老子也是可以学那些戏曲里的大英雄,去舍身报国的。现在家国有难,为啥我不能参军?前几日冲撞了那皇帝老……喔不,那皇帝,那是因为他抓了老子的兄弟!”说着忽然一张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嗝。众少年均是将头扭开,避开恶臭。 半晌,黎狼笑道:“不说那个,今日翠云楼花魁的小丫头死拉活拽硬要咱们前去赴宴,你嘴馋要去,最后却慌慌张张带头走了,看来真是脑子坏了。唉,小爷可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咯,不见美女,却陪你在这儿吃灰!” “那是……那是因为那个丫头会功夫咧,老子平素又不会打女人,自然是被她要挟着去吃那宴席了。”那少年一大口鸡腿入肚,喘了口粗气道:“老子慌的是那吃食都还没上,这丫头却拿着皮尺来量头量脚的,咦……”这声“咦”听来甚是嫌弃,似乎颇为费解那小丫头的行为。他呆了片刻,只觉费神,于是也不再想,只是低头啃着鸡腿,最后还恋恋不舍地舔了舔鸡骨头,才摸了摸肚子,打了一个嗝。如此这般地流氓行径,却正是项尤儿。 这时身后一个温厚的声音响起,道:“项兄弟,那丫鬟说了啊,说是她家小姐怕你在前方寒冷,想给你亲手做一身戎装呐。”语意带笑,满是调侃,却是李怀舟。 项尤儿闻言,忽然心绪繁杂,此时身在高处,却发现自己过往从未在这个角度看过玄都。他久混于玄都,其实早听说过虞紫壶香名,私下里都将这虞紫壶看做是天仙一般的人物,虽然不得一见,但心中总有些少年儿郎的慕少艾之意,于是这番听闻虞紫壶指名相邀他与石门诸少,倒是出乎意料,便也恬着脸来了。但落座之后,心中却忽然有些苍凉。想到明日自己即将随军出征,自己的兄弟却还在身处囹圄之中,而那虞紫壶这时对自己青眼有加,却不知是幸哉?或是嘲哉? 他不由得悠悠叹了一口气,却觉得这时膝盖上被一人轻轻踢了踢,不用想,便知道是阿白在劝慰于他,他心中一暖,这时忽听得场中“铛”地一声冲天锣响,看向场中时,却原来是双方均已到场,此刻正在场下准备,看来即刻便要开打。 四个少年纷纷坐起,虽然他们此时身上均是重伤未愈,但这番武林耆宿的比试,他们还是很感兴趣的,因此虽说虞紫壶盛情相邀在先,但项尤儿一番怂恿之下,便结伙逃来观战。而李怀舟毕竟稳重些,觉得就此离开颇为失礼,便提笔写了那首《凉州词》致歉,而黎狼也觉得颇为对不住这番宴席,于是大大方方将那些能拿的酒食都拿了,看得李怀舟微笑摇头。 李怀舟收回心神,却见黎狼从兜中掏出了好大的一袋油炸花生和一壶淡酒,项尤儿正与黎狼争抢。抢不多时,两人似乎分赃已定,又归于好。这时阿白与李怀舟对望一眼,均是有些无可奈何,心知痞子遇上流氓,自然是其乐融融。两人其实也是少年心性,见有吃食,忍了片刻,便也与项、黎一道抢吃花生,抢酒喝,同时在屋檐上开始百般揣测战果,顺便用花生做赌注开局赌了起来。 却见这时场中已然较量上了,此番交战由于涉及南北名声,于是太极门与白鹤拳均是不敢怠慢,带了许多得力弟子前来,这番比斗,却是由两派的弟子先行较量。两方掌门则各自观察对方的招式套路,心中揣测着想要找出对方破绽,届时好一举制住对手。 便这番拉拉杂杂斗了半个时辰,场下围观之人已然散了不少,屋顶上的众少年也是意兴阑珊,就连项尤儿这等痞子,此时魂脉通达之后,看着这些慢拳轻腿你来我往,打了一半天还没有互报姓名时的气慨大,不觉一个大大哈欠打了出来。 却听这时李怀舟躺在瓦上,悠悠叹道:“明日咱们便要离开玄都了啊!” 项尤儿等听闻他忽然问出这么一句,便也纷纷收回目光,黎狼不屑地哼了一声,他久在关外,因此玄都对于他来说并不在意,就着花生,自己喝酒。阿白从小在乡野之中长大,玄都对他而言也只是过客而已,咬了一根草茎,自己躺在瓦上看星星。 而项尤儿听闻这句之后,心中陡然一颤,放眼望去,却见这从小将自己养大的城中灯火茫茫。他在这城里从小长大的笑或者愁,似乎都融进了这城中每一方砖瓦的缝儿里,明日出征之后,能否归来仍在未定之天,兴许这番便是道别一般。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心绪烦乱,抓了颗花生在嘴中嚼了起来,又抢过黎狼的酒壶,喝起酒来。 黎狼这时酒壶被抢,无奈摇了摇头,忽然对李怀舟道:“又在想你曼城老家了?” 项尤儿听闻这句,忽然一口酒呛了出来,抚着胸看着李怀舟道:“你……你不是汉人?”他虽然文化不多,但也知道那曼城是齐朝东北方的一个半岛国家高丽的首府,此番言语听在他耳中,顿觉不可思议。他这几日来与石门众人相交,常与胡越一齐开柳七玩笑,与黎狼也是臭味相投,颇为融洽。而这李怀舟颇为稳重,项尤儿虽然不敢开他玩笑,但心中对他却甚是尊重,此时听闻他老家是在曼城,一时甚是惊异,便问出那般话语。项尤儿话一出口,也觉得不妥,只好两手互扣,甚是尴尬。 李怀舟也不以为意,眼神悠悠,道:“我祖上是高丽人士……” 黎狼却不屑地打断道:“呸,明明是高丽皇族!” 李怀舟笑了笑,接着道:“我三岁时,朝中叛乱,我父亲死于政变,叔夫带着我西来齐朝避难,幸得收留,才躲过一劫。”这时他叹了一口气道:“当时我还小,那些家国往事均无记忆,是经由叔父告知,才得知一二。现在每每梦回故国,心中也是一片茫然,如今反倒是这玄都,让我感觉更为亲切。” 项尤儿这时好奇心已然全被调起,问道:“那么你不就是皇子了?你爸爸就是皇帝了?那么……你是不是想要打回去,重新做皇帝?”这问题问得白痴已极,但项尤儿少年心性,总是忍不住好奇,便这番口无遮拦地问了出来。 李怀舟脾气不错,也不着恼,看着玄都城中的灯火,笑道:“我可不想当皇帝,当皇帝可累了!”说着双手一抱头,躺下道:“我才疏学浅,此生只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这时黎狼却轻哼了一声,道:“小爷可不像你这皇子一般没用。小爷心气儿高,小爷就想要做大魔王!”李怀舟等知道他在魔术之上的抱负,也不奇怪,用手拍了拍黎狼肩膀,示意支持。 这时方才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阿白忽然开口道:“我想……我想要玩好这一生!”他想起了曾经的某一天的夜晚,他师父也曾陪着他看着夜空,和他聊起了志向,他记得那时师父也是这般说的,可是这话语中的深沉,今日他方能咀嚼一二。 余下三个少年听闻他的言语,均是沉默,几人这几日才领略过生死大关,自也都多少明白阿白这句话中的意味。夜风徐徐,场下的呼喝声四起,四个少年却齐齐躺在瓦上看着残缺不全的月亮与群星。 却听这时项尤儿道:“老子……我,我倒是没有生前的愿望。”他这话说得奇怪,顿时被其他三人行了注目礼,他于是厚起脸皮,道:“竞兽场上快死的时候,我就在想,我总得做些什么事吧,要不万一死了之后遇上了关二爷爷,都不好意思给他温酒呢。”他从小听着这些侠义故事长大,这般要与大英雄把酒相交的念头早已根深蒂固,只是这番言论实在是过于离奇,也亏得这时几个少年均是非常之人,方才不由自主说出。 这番话出口,却见李怀舟抚掌微笑,阿白抱头哼曲,黎狼一屁股坐了起来,骂道:“给关二爷爷温酒的那可是大白脸曹操呐!”那个“大白脸”三字咬得甚重,同时脸色一白,已然变作了“奸雄白”的脸谱,接着捧腹狂笑,余人听了均是莞尔,项尤儿吃了一个暗亏,但想到了那胸纳沧海的曹孟德,心中却也不着恼,反而似乎有了些豪迈之感。 这时忽然听得场下鼓声响起,轰然雄壮,项尤儿定睛看时,却见那太极门掌门金若鹏与白鹤拳掌门古逍均已然换了劲装下场,看来这宗师对决便要开始了。四人等候了大半晚上,如今总算等到压轴大戏,于是均停了议论,纷纷看向场中。 却见两大宗师在斗场之上拿桩站定,脚下虚顶,劲力均是凝而不发。 双方这一站定,宗师气慨便瞬间激荡而起,四周被这方气势震慑,顿时少了喧哗。 瓦顶上众少年见状,不由得均是暗暗点头,心道这宗师果然非同凡响。 却见古逍遥遥对着金若鹏一礼道:“阁下使的可还是太极拳?” 众人均觉古逍这一句问得古怪,这金掌门使得自然是太极拳了。正奇怪间,却听金若鹏一抱拳,回道:“老夫四十岁后,已不滞于物,渐至于大巧不工之境,深体鄙门巨侠祖师所说的“有太极便是无太极、无拳便是有拳”的拳意。老夫这拳是否太极,古掌门交手之后自有判断,这便请吧。”说罢一摆手,脚下随意踏前一步,已然拉开了架子。 这一句答话高深莫测,听得台下众人摸不着头脑,却不知这武林中宗师过招之前还要来一番“较语”,意思便是要先说点场面话儿,通过自己领悟的境界先行压制对手。话说这太极门极盛之时曾有过“拳气之辩”,讨论是该招式为上还是内力为上,而那时气宗大弟子金巨侠领悟到了“无拳胜有拳”的境界,将这“拳气之辩”打破,终将拳术引回拳道之上,成为打遍南北未逢敌手的一代大家,后世为现其功,便尊称其为“巨侠祖师”。而此时这金若鹏此言之中,便是暗示自己已然体会巨侠遗训,学到了“无拳”精髓,以此来压制古逍。 古逍何等人也,已然明了金若鹏言外之意。这时看见金若鹏的步态,古逍忽然将手一抱,道:“时候未到。”说罢竟然双手抱胸,双目闭起,仪态甚是潇洒。 金若鹏见古逍并被自己所说影响,反而闭目抱手,心中惊叹,便问道:“为何?” 古逍悠悠叹了口气道:“你的心还未静!” 金若鹏听闻此语,心中一凛,顿觉得对方不容小觑,于是收了架势,心中登时想起了一段“白鹤拳”开派宗师古酒的传闻。话说当年古酒与一代剑豪万仞山决战于紫禁城巅,古酒便是看出了万仞山心中不静,从而胜出。 这时古逍忽然睁眼,盯着金若鹏道:“你知道场边树上的花还剩几朵吗?”他知道这问题对方没法回答,于是自己接道:“我数过,十七朵。”说罢语气萧然。 金若鹏心中一紧,思量着一个在大敌当场的时候,还能宁定到去数场边树上残花的宗师,该是如何的寂寞啊。他心知此番“较语”,自己已然没法压过对手,于是也不再顾得上门中“后发制人”的教训,双拳一分,一套“太祖长拳”便向古逍攻了过去。 这“太祖长拳”乃是传自齐朝开国太祖萧峰的拳法,如今市集之中但凡会些武艺的汉子都曾学过,可算寻常之极。不料这番寻常拳法在金若鹏手下使来,竟然将“太祖长拳”中战阵冲杀的大开大合与太极巧劲中的圆融柔韧结合地妙到巅毫,一时间拳风呼呼,掌影如山般压向古逍。 那古逍却似乎不以为意,仍然落寞站着,待到金若鹏拳劲崩到,忽然骈起双指,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点向了金若鹏拳腕之处,金若鹏的如山劲力在这灵犀一点之下忽然消散,不得不撤手变招。 一时间场下翻翻滚滚,只见金若鹏拳如游龙惊凤,一招一式之间的铺陈转折运用得绝妙,且招招均是刚柔相济,步步都是厚重渊沉,端的是大家风范。而这古逍却似是风中柳絮,跟随者金若鹏拳劲来回折转,看似柔弱,但灵犀一指往往如同神来之笔,间或写意一招,往往犹如天外飞仙,叫人料不到、防不住,端的可称惊艳。 屋瓦上的四个少年这时已然看得入神,项尤儿更是摩拳擦掌,双拳挥舞,学着金若鹏的大气磅礴与古逍的风流纵意来回比划,忽然旁边的阿白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我打不过他们!” 旁边的黎狼淡淡接道:“但你可以杀了他们。” 阿白默然,他并不否认,以刺杀的角度来看,这二人确实算不上无懈可击。 项尤儿听闻这两句对话,忽然心中似乎有层窗户纸似的东西被触到一般,这时再向场中看去,却见那金古二人的攻防之间,确实似乎有迹可循。那金若鹏出招虽然磅礴,但务求圆融华美,往往导致失了棱角,错了先机;而那古逍似乎潇洒随意,但抱残守缺,便会使得惊艳一招之后难以为继。他这时已然转变看法,便将自己设想为场中之人,想象着若是金古二人攻来,自己应该如何化解。想到后来,已然是额头上汗珠直冒,忽然一声长叹出来,抓了把花生塞到口中,丧气道:“我也打不过他们!” 李怀舟似是看出了项尤儿丧气之处,拍了拍项尤儿的肩膀,劝慰道:“小时候我曾和安石师尊请教过何为“武”……”众少年却不知为何他这时说起这话,但听他提起慕容渊谈武,定然有别样见识,于是均是凝神细听。李怀舟道:“师尊答道,武为暴力,目的便是制敌而不为敌所制,因此而天下制敌之法、万物防身之道便均是“武”。若是智谋能破敌,那智谋便是武,若是屎尿能破敌,那屎尿便是武……”项尤儿听到这儿,忽然眉头紧皱,心知李怀舟点拨到了自己的关窍处,不由凝神细听。 却听李怀舟叹道:“这江湖之中本来是没有武林的,众人各凭艺业闯荡纵横,但各门之中出了些不世出的英才之后,将门派势力渐渐扩大,于是便渐渐有了这有规矩的武林。后来之人往往羡慕前人英姿,企图凭借武功秘籍学成宗师功力。但是这般下来,门人便只学到师父的招法架势,却学不到神髓气象与御敌之道。大门派门人艺业不精,又不肯坠了脸上威风,于是便兴起了现今这般比试的风潮。如今武功在武林之中已然不是以克敌为上了,代之的是比较谁更神似大师,眼下场中这二位,也算是其中仿效先贤的翘楚了……”其中言语,便是要劝项尤儿莫纠结于那两位宗师的套路,要将思维放开。 这时黎狼忽然插口道:“小爷最是烦那种整天拿着把破剑,心里除了比武争胜、恩怨情仇和门派纷争之外,脑中便没有其他浆糊的“侠客”,想当年泰山之巅六大门派争夺武林盟主之位,小爷也曾观礼过,唉,那句“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听在小爷耳中,真******瘆得慌,若是军阵冲锋之时,将那些武林高手放在军马之前,保证吓尿一大片。玄机营里的那帮大爷,我看他们就没法号令!”他抓起酒壶喝了一口,道:“咱们二哥说得就好,他说侠者应该“养浩然气,待鲲鹏变,遵怒悯心,做万难事”。小爷虽然不太懂啊,但却知道这才是豪爽男儿的本色,是侠不是侠小爷却也不在乎……” 却听此时身边瓦片一震,却是项尤儿忽然双手拍在瓦上。那瓦片被他这一掌打得碎裂,项尤儿也不去管,只是眼神呆滞,定定看着远方。黎狼见状,正要去拉,却被旁边阿白拦住,示意黎狼不要打扰。黎狼被这一阻,看见阿白眼神肃穆,便知道这时项尤儿遇着武学的关口了,于是便也静了下来。 而项尤儿此时心中恰似有惊雷滚过一般,他从小混迹于街巷,用的本就是不成章法的拳脚,便如此打来打去,也颇为管用,刚开始跟随卫起学习“圣王操”时,心心念念便在思虑如何出招,反倒没了之前随意挥拳时的恣意天然。虽说他天性不羁,但却没堪破那层“术”的禁锢。此刻眼见两大宗师放对,再想到自己在竞兽场中与群兽相斗时全无招式可言的情形,这时让黎狼与李怀舟这一番言语点破,顿时便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他脑中这时全是各种武学思想混杂,从前许多没有想过的思绪纷纷涌现。 “圣王操”“太祖长拳”“灵犀一指”“虎扑熊抱”……所有这一切“招式”,均有隐藏于其后的攻防道理,仔细想来,端的是深刻非常,且可以融为一体…… 这“先发制人”与“后发制人”孰优孰劣,其实并无全然准确之道,盖因每次攻防之时,总是有不同的境况…… 这“气”与“器”之辩也是同理。一人若想拿起青龙偃月刀,没有足够内力定然不成,但若这人不会使刀,则反而会成为累赘…… 而这“有剑”与“无剑”之论更加明显,若是军争之中,多一剑能胜,为何反而要少一剑而败呢…… 他这时思绪渐通,壁垒打破,只觉得天地瞬间变了样式。 场中的宗师或许拳术了得,可是为何我只和他对较拳术呢?若是战场之中,李怀舟柳七的弓马定然更胜一筹;若是刺杀智谋之下,兴许卫起阿白早能将他们杀了…… 这些武林中人整天想着要超越前人,可是武功秘籍中教得了人眼界气度吗?若要胜过前人,唯有真正在胸襟见识上胜过前人,才是真正超越…… 真正的强者与高手,不是在这一招一式上可以压过别人,而是能在不同的情形下,以属于自己的方式,获得胜利…… 还有,若是没有了血海深仇、师门剧变,那些黎狼所言的“侠客”岂不就是笑话了?他们此生意义何在? 想到这“意义”二字,一个明晰的念头忽然汹涌而上! 我项尤儿生于天地之间,便当做我项尤儿心之本愿之事。若是那事儿犯禁,便就做那“犯禁”之侠,若是那事儿涉及家国,便就做那“为国”之侠。哪怕被天下人唾弃,只要我项尤儿心中“浩气”允可,便是“万难”之事,也行得做得! 项尤儿想通这节,心中顿时觉得豁然开朗,他本不是拘泥之人,这番通达了“我道”中的“武”字与“侠”字之下,只觉得天地诸道皆通,此生顿时有了无限可能,于是更加明白方才阿白所言“玩好此生”中深意,一时间心中空阔,天上火随心而动,举手便将手中花生米远远抛出。 他正待发声狂笑间,却听旁边黎狼低呼一声“糟了”,拉上众人,迅速扯呼而去。 却见那场中飘飘而立的古逍此时正眼神迷离,“灵犀二指”高竖,指上赫然夹了一粒烫得通红的花生米,似乎待要发射的奇门暗器一般。而金若鹏此刻看见古逍如此造型,顿时想起了“白鹤拳”中另有一位号称“例不虚发”的耆宿小焦探花,似乎正是以这般飞刀绝技闻名江湖,便一时不敢上前。待到看见古逍眼光看向场外高屋檐角之时,便也随他看去。 却见檐角挂着残月,几只乌鸦飞过,却是空空如也。 —————————— 深宫之中,刘士奇刚走不久。 此时齐朝天子萧镇斥退了左右,望着月色,正举杯独酌。 烈酒入喉,心绪顿起。 明日便要出征了,对敌的是如今北方草原豪强的幽焉。 可这幽焉却也并非中原之外最为强大的势力,他听异邦的和尚和旅行家所言,幽焉所在的草原再往西,还有昆仑山,还有沙漠,还有地中海,那片广袤的土地之上也有城池,有邦国,有人民,有田园。就算是朝贡齐朝的国家里,通过海路还有扶桑、爪哇、三佛齐、高丽,南方还有湿婆国、安南、孔雀国等等,那些地方盛产沉香木、鲸鱼、人参果…… 若是不是当上了皇帝,他其实挺想当一个旅行家,去看看这大好的世界的。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酌了一杯酒。 可自己身为皇帝,便须得做好了皇帝,为天下子民计,为宗庙祖宗计。 因此每每独处之时,他才会发现自己正在丧失。 他正在被那国事家事天下事一刀一刀地瓜分,便像是被捆住缓缓凌迟的囚徒一般。 他想起自己还是皇子的时候,刘士奇是他的老师,曾经对他言道,越是圣明的皇帝越是难当。而他年少倔强,偏要尝试,这番亲政之下,才明白当年师父这一番言语的意义。 仰头饮尽杯中酒,酒中略有苦涩,但他却不在意。 只有在这独处的时候啊,他才能直视自己的内心…… 其实这几****多少已然明白竞兽场那日发生了何事,因此尽管御史不断上折,他也不动声色,照例准备北伐。 石信与自己意见相同,他也便不去管项尤儿等人编入三大营的事,算是他的妥协了。 慕容岘如今列兵山海关外,朝中先锋已然启程增援,应该坚守月余无妨,自己虽然着急,但天子出征并非小事,要调和众口也并不容易。 忠的奸的他不想评论,他知道朝臣都有自己的利益计较,他要做的,是尽量的平衡。 但真正打动他的,却是那几个有法无天的少年。 他们让他觉得,这世上是有真心的。而且这世上,也是值得用真心的。 尽管这般心思他绝对不会和外人言及,但他确实这么觉得了。 想到了少年们的兄弟情谊,齐朝天子心中忽然有些酸涩,他将空了的酒杯对月一礼。 如今,便只有一个问题了。 朕的兄弟,不知可值得朕如此相信一次…… 刘士奇那糟老头子倒是问得好,究竟朕为何要让二爷摄政呢? 兴许,兴许…… 呵呵,朕只是没有向朕的二哥动刀的理由罢了! 而朕的刀,此刻只是暂时抽出去对抗外敌而已! 枯酒映出残月,金杯再次满上。 大齐子民啊,且与朕,干了这一杯明月吧。 愿我大齐万代,愿我子民康裕,愿我山河安好! 那朕就算死,又有什么遗憾呢…… ———————————— 古殿檐外,墨霄孤悬残月。 苍穹之中,群星璀璨如海。 ———————————— 托尔·黄《大业八年》:“大业八年,放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之中也许只是普通的一年,但是它的几个微妙巧合,却让人觉得意味悠长……这一年,东方齐朝的天子准备北伐,对抗齐朝邻居幽焉的侵袭,这个举动或许直接奠定了后来弧羁王朝的诞生,对中亚甚至北亚的版图产生了巨大的决定性影响……在西欧历史上,这一年是哥特舰队西征英吉利的前一年……这一年起,欧洲亚洲有记录的天气情况显示,整个大陆的冬天温度开始下降,粮食产量减少,这也似乎给了我们一个非人文的角度来解释其后的三百年间整个欧亚大陆都处在战火之中的原因……” 信否《OneNightIn玄都》:“OneNightIn玄都,我留下许多情,把酒高歌的男儿,是北方的狼族……” ———————————— 卷尾寄语:第一卷《烈旗制》到此结束了,对偶然看见还能读到这的读者说一声感谢。项尤儿一党接下来便要出征了,将会经历的是一个超级热血的故事,少年们的命运将与时代同步,跌宕起伏。后面的战建昌,夺宁远,战山海都是预计之中的。还有更多的不同阵营的风流人物会陆续登场……虽然目前估计由于编辑太忙,还签约不了,但是这样也可以让大家免费看小说,作者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行文,挺好。作者也要学习项尤儿的精神,哪怕没有支持也要坚持写下去。若是真心支持作者,可以在书评区冒个泡,让作者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奋斗。 不过预告一下,由于第二卷《山海志》开写之前还要好好磨下大纲,预计停更一周,9月5日起继续更新,谢谢理解。 ; 一、云起山海际(甲) 巨大的关隘阻隔于山与海之间,这便是长城东起的第一道雄关——山海关了。 关上孤鹰盘旋,关外黄沙四起。海面黑云漫起,有逐渐压城之感。 雄关两侧,东亚最为强盛的两支军队正虎视相峙。城下是连营数十里,黄沙漫漫欲弥天,关内则是人头攒动,工匠正在不分昼夜地挖沟筑墙,巩固工事。 山海关历经齐朝数代修葺,已然是雄伟异常,关以城为体,四门均有瓮城,墙高五丈,厚四丈,护城河宽两丈五。箭楼之上,北可遥见角山关隘,南可眺望沧浪波涛,而向东三十里,便是幽焉大军驻扎的前所。 而雄关之内六十里,便是古来名镇“榆关”,秦皇曾于此慨叹生之不寿,魏武曾于此长歌以咏志。齐朝时,辽东各部族逐渐兴旺,幽焉势起,齐遣名将铸关于山海卫,架横梁于山与海的咽喉之处,故名山海关。而此刻临榆城中,皇帝行辕的中军帅帐之中,正大幅铺开了一个沙盘,上面用铁标密密麻麻地标示了驻扎在临榆的齐军与驻扎在前所得幽焉军的军力配比和大致的山川地理标记。几个顶盔冠甲的将帅正围在沙盘周围,似是正在商议应对之策,旁边一个文官模样的官员正被五花大绑地捆了,跪伏在沙盘之畔。大帐之中鸦雀无声,气氛甚是凝重。 “于方彻这个窝囊废,幽焉自称有两万骑兵就是两万骑兵了?”这时一个全身带甲的青年剑眉倒竖,脸上煞气凌然,忽然翻手将手中乌剑尖刺向沙盘中幽焉帅帐位置,只听得“破”地一声,沙盘中烟尘四起,显然是那青年已然怒不可遏。 “这是欺朕不懂用兵……糊弄一气吗?”他说着将头上头盔一解,道:“敌为骑兵,朕为守城。你主管的兵备器械,你来说说,对付两万人与对付十万人的军备是一样的吗?”这人开口称孤,自然便是大齐天子萧镇了。 大帐之前,那被五花大绑的正是朝中正五品的大员,兵部武库司郎中吴晖,只见他被捆做了粽子也似地跪在沙盘之前,全身抖得筛糠一般。他虽是兵部职员,却是文官出身,平素里也颇以士人身份自傲,却不料今日跪在这一帐的武人面前,端的是斯文扫地,羞得他无地自容。他本是奉命筹备押运攻防器械,所运送的一应配给均向兵部尚书于方彻和摄政亲王萧铣报备过了的。为了防止意外,他还私下里多运了些以备途中磨损消耗,一路上也是小心谨慎,紧赶慢赶在预定时间内送至山海关。却不料他一辈子小心谨慎,却没料到皇帝将对方人数估计的误差发泄到了自己的身上,于是他只好双膝跪地,头颅如同捣蒜一般在大帐中的毛皮毡子上连连砸下,口中牙关互撞,连声称道:“微臣不敢,微臣不敢啊……”说着瞟眼看向萧镇身后的魏桓,眼中满是祈求,期望魏桓能够替他求情,毕竟昨日运送军械前来之时,自己还带了幅自己私藏已久的吴道子真迹好好的孝敬了下这个大太监。可不料这魏桓此时却双目微闭,似是根本未曾看见一般。 这时旁边一个雄浑苍老的话语开声道:“陛下息怒,吴郎中所运军备确实不足以应对当下所需,但战场情形瞬息万变,这也非他身处后方之人所能料敌先机的。依老臣看来,为今之计,我军仍然当加固城防,与幽焉相持。幽焉人不善攻城,长途奔袭辎重也缺乏,再坚持月余,幽焉自会退却!”说话的人瘦高虬髯,一张苍老的面庞上不怒自威,便是功盖三朝的安国公沐允。他久经沙场,知道此刻若是出关在平原与幽焉骑兵交锋,齐军定然占不到便宜,且此刻乃是御驾亲征,稍有差池便难以交待,于是便建议高城深壕,做完全的打算。 “九月出兵,如今已然十一月了,山海关被对方冲塌了数次,敌人却越来越多,好似有吃不完的粮食,如今倒是咱们的武库和粮仓日日报送紧缺,沐公,你说说,这倒是如何相持?”萧镇见是沐允开口,便也不好太过呵斥,但是心中怨气不解,于是转身一脚,踢在地上的吴晖肩上,踢得那吴郎中哀嚎不止。萧镇皱了皱眉,他心知沐允所说有理,而这武库司的吴郎中也并未渎职,长叹一声,便也不再理会这个粽子。 九月出兵之时,齐军发兵二十万,号称五十万,浩浩荡荡开拔到这山海关之前,满怀着得胜之愿,却不料看到的是颓败的城墙、不合理的布军和疲弱的将士。萧镇顿时明白了为何幽焉可以长驱直入辽东的原因。在斩杀了山海关守将之后,萧镇在沐允等的建议下,急调周围蓟州等七县民夫十数万,与应征兵卒,连夜修筑城墙工事,防御幽焉。 天子亲征本是要立威与外邦的,却不料在山海关前干起了工部的督工活计,这大齐天子虽然口头没有说啥,但心中已然积起了怨气。他每日里在关首俯瞰城下,却见幽焉大军似乎越聚越多,连营越扎越远,似乎看不见尽头,派探子前去打听,结果回报说幽焉此次倾全国之力发兵,军力已达十万,全不是发兵之时所谓的“二万”之数。而且这“骑兵不能耐久”这个说法似乎也不那么可信,隔着山海关对峙之时,对方几乎夜夜帐中篝火烤羊、歌舞连连,引诱得齐军的将士军心都有不齐,却没有半点粮草不足的感受,至于幽焉粮草何来,探子实在无法深入,便也无确切讯息。 如此一来,齐军意图要消耗对手,幽焉竟然也似乎同样感想,相持已然两月,却半分退意也无。于是萧镇越等越急,却不知该如何应对,此刻在帐中召集所有品级武将商议,便是想寻到一个有效的破敌之策,却不料商议来商议去便“坚守”和劝他“回京”的建议,这教他如何不怒?他收了乌剑,缓缓转身,两手拄着乌剑,默不作声,帐中气氛凝重,除了火盆中噼啪爆响的火焰声和帐中透入的烈烈北风呼啸之声之外,再无其他声响。 众将垂首之中,一员白盔白甲的年轻将帅忽然离座而起,却是骐山营飞白卫总兵龙钜龙飞白,却见他三两步走到萧镇身前,忽然一拜,慨然道:“启禀陛下,幽焉久在苦寒之地,而我军将士大多不耐严寒,加之今冬气候奇寒,若我等与之对耗寒冬,想来必然不利。”他这话说得铿锵,丝毫没有顾忌自己大帅安国公方才的言语。这番话字字都说到了萧镇心里,青年天子回首望向这位轩昂的将官,静静等待龙钜接下来的言语。 却听龙钜接着道:“幽焉此刻必然补给充足,故行此疲师之计,以待我方将士兵将疲乏,寒冻思归之时一举攻城,其时敌逸而我劳,我军定然难于坚守。然而幽焉草原连年受灾,后方粮草定有蹊跷。”说到此,他忽然俯首一拜道:“臣请领三百飞白卫精锐,沿山林,绕至敌后,切断敌方的粮草供应。”帐中众将闻言大惊,纷纷低声嘀咕起来。要知绕敌后切断粮草本是兵法中釜底抽薪的平凡招数,众将也均想到过,可众将均知此番非同寻常,盖因幽焉本是以猎牧为生,最擅陆战,山林之中防御也甚为周密,龙钜此去实与自杀无异,故而众人均是不敢言语。帐中唯有沐允与石信二人沉着老练,这时均是看向了萧镇。 “准奏!若龙将军得胜归来,朕当为龙将军煮酒接风!”萧镇乌剑一摆,铿然应道。此言一出,满帐将官均是羞赧低头,萧镇却是不做一语。 我大齐若无敢死之将军,纵使固守,又如何可胜? ; 二、云起山海际(乙) “这么说,幽焉蛮子必然是有其他粮草来源了?”山海关后,筑城的工地之上,项尤儿口中衔着一片树叶,若有所思地看着坐在旁边大石头上,脚上的还带着镣铐边还的卫起。原来此时筑城需要的民夫太多,周边征调来的民夫人数不够,难以契合工期,于是便将关押在牢中的囚徒驱赶上工地,强行征服徭役,卫起虽然琵琶骨洞穿之后体虚无力,却也被牢头赶来上工,幸得项尤儿一党在旁照应,才不至于过度劳累。 话说这项尤儿随军出征之时,石信本将他与阿白苟雄及崩雷堂徒众等百余众安排在炽乌营中,让他充当了一个小小旗总,带领着小队五十余人。但谁料项尤儿天性难驯,不到一月之间与运粮部队、飞白卫和看守监各方部队均打了一架,更为甚者,他还与苟雄李厚等人自称为“炽胆旗”,寻了素来凶悍霸道的骐山营中朵颜三卫的晦气,还居然用五十人打胜了对方的的五百余人,一时传为军中佳话。但这件事也被朵颜三卫的统领哈勿儿闹到了御前,却不料萧镇听闻是项尤儿一党闹的,似乎愣了许久,却也没多做惩罚,只是敕令将项尤儿整旗贬做劳役,充为伙夫。项尤儿得了这个惩罚,虽然觉得略有些对不起石信,但隔日便果断带了弟兄,前去伙事房。 如此一来,军中的诸般猪牛羊鸡等都遭了殃了。咱们项大将军平日里带着旗中众弟兄操练不止,来了伙事房一样也片刻不停歇,每日里将圈中牛羊驱赶将出来,自己把兄弟分做十人一组,仿照战阵冲杀的节奏,排练各种阵法配合,从早训练至晚,训得众牛羊全身青紫,饱受活罪,整日哀鸣不已。李怀舟胡越等关心项尤儿阿白等的情形,常在操练之余前来伙事房探视,初时见项尤儿这般折腾牲口,还道是他在胡玩,均是摇头微笑,但后来越看越觉得心惊,默叹不已。 原来李怀舟深谙“圣王操”要诀,如此观战多次之后,已然明白,项尤儿这小痞子竟然将“圣王操”中的武林攻防之道化解成战阵中的攻伐招数,看来还甚是有板有眼。李怀舟看到此中奥妙,便寻了石信说了经过,石信凝眉听完,便让李怀舟带了炽乌营的五十精锐,觅地与项尤儿过招,结果五十人对五十人,项尤儿训练的“炽胆旗”竟然大胜。李怀舟再次回报石信之时,石信叹了口气,对李怀舟叹道:“古人皆言有生来的名将,说得便应该是项小子这等人了。”说罢连连摇头,不知心中有何想法。 其实项尤儿自从竞兽场中到达“见龙”境界、瓦顶悟通“我道”之后,看待世间事物眼光已然不同,他虽然只是个末流的旗总,但心中却着魔了般日夜思量世间对敌与破敌之法,于是看见的文字、寻常的器物看在他眼中均成了招式和武器。他这般思量之下,总觉世间万物均有攻防,就连营中杀猪都是一场对决,于是便有了朵颜三卫约战一事。被贬到伙事房之后,他也没觉得有何不妥,只是将牲口也作为操练的对手。 但若只是项尤儿一人,其实本不至于能将“圣王操”融合如此好,其间也有卫起不断的指点及阿白这个技击高手反复敲打阵型配合之间的漏洞所致。 在得知卫起被驱逐筑城后,项尤儿便软硬兼施,带着苟雄等人前去和监工的牢头说情。他久在市井,与这般牢头攀关系本就是寻常之事,加之伙事房有的是贿赂的酒肉。那牢头一来听闻这“炽胆旗”是军中新晋的军痞,二来军中粮饷紧张,能有这番吃食确实不错,三来项尤儿总是让旗中弟兄替代卫起干活,如此还比卫起这个弱不禁风的瘦弱书生效率高。一来二去之下竟然混成了熟人,每到卫起出工之时,牢头乐得意地让苟雄等顶上,自己则去监督其他犯人做工。 这时卫起坐在石头上,脸却埋在城墙巨大的阴影中,他缓缓整理着囚衣道:“换作是你用兵,若是自己后方粮草不足,你会采取何种策略?”他这月余均与项尤儿探讨用兵及武功一道,同时也点拨于苟雄等人,故而也知道项尤儿的进步,此时直接说来,便是直接与他问答,而非教导了。 项尤儿一抱头道:“若是野战,自然因粮于敌,若是攻城……”说到此,他不由得愣住,心知此番幽焉既然如此排兵,粮草方面定然是有蹊跷了。 卫起微微笑道:“若是攻城,以骑兵如此长驱直入还不怕坚壁清野的,便算是古来名将,也大概只有吃人一途了。”说着他摇了摇头,道:“因此幽焉的粮草必有补给,之所以现在尚未总攻,我猜测他们如今只是在等。” “等?”项尤儿闻言一愣。 “一者或许是在等待今冬寒冷,我军将士战力士气大减。二者或许是在等待扶桑用兵,自山东两路进攻。三者或许是在等待大食诸国的巧匠前来建造攻城利器。四者或许是在等西路荒古诸部臣服,除却架在自己背后的一把匕首……”卫起一边仔细卷着衣袖,一边叹息道。他话说的轻松,神色却甚为凝重,想来这些推测他这些时日已然寻思许久。 项尤儿这月余与卫起谈论天下形势,对卫起所言基本了然,他知道荒古诸部是幽焉牧草、战马和军士的主要来源,然而近年绿洲干涸,草原锐减,牧民对幽焉的不满情绪倍增,幽焉虽然将牧民镇压下来,却无法满足牧民的牧草需求,于是南向伐齐便成了解决之道。而东方的海州小国扶桑由于结束了三百年的战国时代,全国浪人武士无处安放,藤原关白雄心一涨,便要西来侵伐,而多年分裂的高丽则是一个绝佳的过渡区域。 这时听卫起一说,项尤儿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喃喃道:“难道说,幽焉此时粮草充足,也是扶桑所为?”他知道卫起不会凭空猜测,而今幽焉已然雄踞辽东,但北方物产不丰,则从东路海运便是最佳途径,唯有扶桑船队在背后供应幽焉粮草是问题解答。他托着下巴,面露疑惑,道:“可是……” “可是扶桑小国,历来产粮量少,又如何能够供应如此巨大的军饷?”卫起似是看透了项尤儿的疑惑,直接接话道:“因为石见银山……”他也不等项尤儿发问,便道:“扶桑三百年的战乱,最终能结束在这藤原关白时代,与石见银山的开发经营大有关联,前些日子咱们谈到了海上贸易,正是这石见银山的产银让扶桑能够大量购进火器及粮饷,从而改变扶桑国力的……”他顿了顿,似乎思索了许久,忽然长叹一声,道:“想必这些日子江州一带的粮价必然是上涨了……呵呵,都说我军缺粮是由于山东水患,可笑啊!” “难道……”项尤儿豁然发怒,双目圆睁,道:“难道扶桑的粮草是我大齐卖出去的?”他少年心性,断不能想到如此大军压境,天子都在前线厮杀的时候,竟然会有人将自己国家的粮草向外运送。 只见项尤儿忽然一拳打在城墙之上,只听得“蓬”一声闷响,墙砖着拳之处,出现了一圈焦黑碎裂的纹路,显然项尤儿这两个月来先天火气已然运用纯熟,颇具威能了。这些时日,卫起虽在狱中,但常被项尤儿等借着上工之名请出,各种求教。武艺方面,卫起也是按照“字武”之法,月余之下,项尤儿由于魂力破关,已然练成了百字左右。而其他弟兄玉质稍差,虽也识了许多字,但只练成了数十字,但战阵杀伐已然无虞。项尤儿这一拳打过,似乎胸中怒气已然消解了不少,转身盯着卫起问道:“老子这便去烧了他丫的粮草,你看该如何行事?” 卫起早已清楚项尤儿脾性,虽然他这句话说得突兀,也并不吃惊,眼见这时项尤儿眼珠溜转,于是正色道:“尤儿,可准备妥当了?” 项尤儿不等他说完,打断道:“老子这月余都在筹谋准备,可闷煞我了。”说着似乎又开始沾沾自喜,颇为自己靠杀猪练就的“炽胆旗”为傲。 卫起心知项尤儿但凡决定的事,自己也没法相劝,再者若是要突破敌方封锁,前去打探消息,似项尤儿、阿白等身有武功之人也有优势,于是便微微一笑道:“还是从前说过的:绥中,觉华。查明粮草,便按照约定行动……”说着也拍了拍身上的灰,道:“你们若是回来得太迟的话,我这苦力可干不动!”说着缓缓伸出拳头。 项尤儿哈哈一笑,伸出拳头与卫起拳头一碰,转头看向城墙下数万来回搬运石材沙土木料的工人及飞扬的尘土,将伙事房的粗衣披上,笑到:“放心吧,老子可没忘了爷爷的厨子身份!这几****让豆腐他们来帮你做苦力活。对了,你欠老子们的五十两银子老子还是要找你讨的,那可是老子叫来五十个兄弟一人屁股上踢了一脚才压榨出来的!” 卫起也是一笑,忽然想起一事,眼神一转道:“尤儿,你的横梁刀练得如何了?” 却听项尤儿一个胡哨响起,满不在乎地道:“用来屠猪,大好!”说着转身迈步,背向卫起,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语音中似乎含了一丝哽咽,道:“老子与你相遇至今,一直均是在生与死旁边徘徊。老子此去,怕也是九死一生。而你这些日子的筹谋,老子也看在眼里,虽然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是老子信得过你!”说到此,忽然将右手凌空一挥,做了个告别的手势,道:“你也保重,宁远见!”说罢便收了手,大步离开。 卫起笑叹了一声,看着项尤儿的背影,忽然眼中不由得有些发酸,连忙抬头看了看黑云密布的天,心绪也是暗道:“宁远见!” 低下头,卫起默默计算,论时日,自己联系玄都那边已经有十七日了,算来也该有回音了。 唉,也不知道自己这番算计可收效否? 又坐了半晌,路一旁监工的牢头忽然风尘扑扑地从远处奔了过来,还没跑近,便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到得卫起面前,那牢头已然说不出话,只好扶着城墙大声喘气。 喘息均匀之后,那牢头如同土狗一般吊着舌头道:“爷……爷……咱发了……发了啊!”卫起闻言微笑,斜眼瞥了一下项尤儿远去的方向,忽然伸手搭住牢头的头,低声道:“你知我知,莫要张扬。” 那牢头这时四下里看看,也不介意卫起的动作,转眼便堆上了笑,用手放在嘴边,捋直了舌头悄声道:“爷,没想到您的手眼那么高,往日里我都瞎了眼了,把您当狗使唤……”说道这儿,忽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自己轻轻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接着道:“魏大佛爷让钱宁菩萨吩咐小的,让小的请爷去一谈嘞,而且,钱宁菩萨还赏了小的足足八十两银子呢,哟,早知道这样,小的也不敢要了爷的送信银子啊……”说着不由得又喜滋滋地傻笑了起来。他们这些底层小吏,往往无法讨好崖岸自高的文武官员,于是宦官便成了他们巴结的对象,长期阿谀奉承之下,魏桓便被私下里叫作了佛爷,其他宦官便也连带升为了菩萨罗汉不等。今日竟然有菩萨倒过来给他送钱,这牢头自然是乐得祖宗都不认识了。 卫起拍了拍牢头的侧脸,却不去看他,只是问道:“何时去?” 那牢头双眼冒光,答道:“爷,魏佛爷让您明日戌时过去。小的到时候可以做您的随从。”说罢喜滋滋地看向卫起。 卫起这时将头一低,继续把玩起自己的镣铐来,哑声道:“你回去告诉钱宁,卫起后日戌时自会去拜谒魏公公的。” 那牢头这时不由得打了一个战栗,他断没想到眼前这个囚犯居然架子那么大,就连权势熏天的魏公公召见也敢不去,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呆呆看着卫起。 卫起却也不以为意,自顾自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道:“明日酉时我须得先去沐大帅帐中言事。”说到这儿,转头看着牢头道:“喔,对了,到时候还得靠您指引,要不卫起戴罪之身,没法出入啊。”说罢也不管那牢头,径直走向城墙边,费力挑起了一担土,向工地走去。 那牢头这时全然震惊得五体投地,他前些日子虽然收了卫起的贿赂,帮他送了两封书信前去骐山营和钱宁处,可哪想得到眼前这个犯人还真不简单,竟然两方将帅都会约见。如此人物,他怎敢再让他挑土做活,于是连忙上前,帮助卫起扛土。 远远的城墙之上,一个身负长弓的身影默默凝视着两人远去,似乎摇了摇头,接着身影一晃,消失在了城墙巨大的暗影之中。 ; 三、云起山海际(丙) “我靠!小爷刚睡着……”黎狼刚在训练场旁边的草垛上偷懒睡着一会儿,忽然间鬓角毛发一阵剧痛,跟着屁股上结结实实得挨了一脚,他头脑尚未清醒,怒气已然升起,挥拳便向那人砸去,却不料对方那人身手也好,竟然打不到对方。黎狼一气之下,囫囵中便要使出束魂箍,却不料耳根忽然一阵剧痛,睡意顿时消,却见面前站着一个铠甲利落的女将官,手中捏了几根毫毛,似怒似笑地瞪着他! “好啊,训练之时又偷懒睡觉!让我爹爹知道了……”却见鹞儿将手中毫毛一吹,按上了腰间的刀柄,一手捏着黎狼的耳朵,似乎幸灾乐祸,甚是可爱。 黎狼这时已然看清了是这个小煞神来了,心中怒火顿消,倒也没什愧意,只是心中瞬间柔和了些,便只是捂着耳朵大叫:“疼,疼,启禀鹞儿小姐,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说着就势微微凑近鹞儿胸前,一来减缓耳朵疼痛,二来却也占点便宜。 鹞儿听闻黎狼求饶,心下大快。她其实早知道黎狼会在训练场边偷懒,于是存心要抓现行,这番已然是在场边侯了大半日了,方才让她逮到机会逞逞威风,自然是颇为自得。于是小手一松,饶过了黎狼,樱口微启,道:“狐狸,你有没有听说混球和白菜到了伙事房以后还是在胡闹诶!”说到这儿,英姿飒爽的感觉已然不见,似乎又回到了小女孩的天真模样。她结识项尤儿之后,由于两人均是倔脾气,于是一见面之下便相互对冲,但项尤儿等均是市井中修炼出来的痞儿,论口舌怎是鹞儿这般千金大小姐比得上的。鹞儿从小被宠,何曾如此吃瘪,几次败阵下来,项尤儿在在她口中便彻底成了“混球”,就连阿白这等温良之辈也牵连着被石大小姐唤做了“白菜”。但不知为甚,自此之后项尤儿的大小事宜,鹞儿却不由得分外上心,但凡项尤儿有什举动,鹞儿均要打听清楚,然后再暗中骂那“混球”百遍。 这些日子她听闻项尤儿等人因为与朵颜三卫冲突,被贬做伙事,鹞儿不由得又是幸灾乐祸一番,但后来听李怀舟与父亲说起项尤儿用营中猪牛排练阵法,不由得又是觉得这个“混球”实在太过胡闹。今日好不容易熬到父亲奉圣旨入帅帐商议排兵策略,自己无人监管之时,便兴冲冲前来拉上黎狼,要一道前去杀杀项尤儿威风! 黎狼听闻这话,仰天打了一个老大的呵欠,咂了咂嘴道:“听说了,他练得挺好的,不是连老四都打不过吗?不过,现在可不是餐点,想必伙事房定然没有好东西……”说着又是一个呵欠打出,黎狼揉了揉眼睛,转身便要回草垛睡觉。忽然间脖子上一紧,黎狼愤然转头,却见鹞儿手中软鞭已然缠上了自己颈项,眼神略挑,颇为得意。 黎狼见状,长叹一声,只好耷拉耳朵,强忍睡意,跟着鹞儿前去。 伙事房离训练场颇远,但黎狼这时也打起精神,一路与鹞儿“痛斥”项尤儿等人无视军纪,散漫无度,骂得鹞儿眉开眼笑,不觉间便来到了伙事房。这伙事房颇为不同,四周居然还挂了诸般兵刃,颇似军营一般。 平日里这伙事房此时应已是烧水洗灶,摘菜上火之时,却不料黎狼、鹞儿到达的时候,房中只有几个军卒扛米洗菜,却并未看见往日里进进出出的热火朝天的场景。 鹞儿这几日没少来伙事房周围埋伏刺探项尤儿的情况,因此对伙事房的情形颇为熟悉,此刻察觉有异,便再也按捺不住,朝着一个在灶前揉面的士卒大步走了过去,伸出手便要拧那人的耳朵。她这一拧倒没用真力,却不料手将及耳之时,那小兵忽然微微侧了侧脑袋,似乎是擦汗一般,左手自然而然抚至耳旁,竟然用近似擒拿手的手法拆了鹞儿那一招“拧耳朵”。鹞儿一招不奏效,心中也甚为吃惊,于是双手一翻,使出“浮屠手”中的“菩萨蛮”,手指如同拨弦一般,瞬间扫中了那小卒手上麻筋,那小卒手臂运转不灵,才三招,便被鹞儿反手拿住。 站在一边的黎狼看到此,心中也不免微觉惊诧,他看得出来,后面鹞儿使出的三式“浮屠手”已然未曾留力,而这小卒显然是与项尤儿一同参军的痞子弟兄,却不料才一个多月的时日,已然被那个“混球”训练得能接下鹞儿三招了,实在是有点出乎预料。 “王兜?”黎狼也不再想,嘴角带笑,便走上去拍了拍那小卒的肩膀,道:“项尤儿那混球呢?” 原来这军卒便是王兜,那****带着项尤儿前去围观首辅府的婚礼,但不料却惹出了诺大的祸事,再回校场之时,却发现阿白他们已然不见,王兜心思转得也快,当下便知道事情不妙,于是立马回到了谢家废园,与刘三赵狗等一合计,便及时撤离,分散开来躲在街巷之中,好在他们平日里地皮熟、人缘好,街巷之中也愿意接济。隔日他们便听闻通缉令一事,但这时项尤儿、卫起与阿白都不见踪影,就连苟雄等人也是不知所踪,这王兜虽然平日里贪玩胆小,但这时变生突然,却也让他成了小男子汉,充当了弟兄们的领袖。他带着弟兄们走街串巷,到处躲避,期间还将卫起教授自己的一鳞半爪功夫传授给小弟兄们,让弟兄们得以防身。躲到第七日上,却见项尤儿来南市联络乡亲分发竹竿等物,王兜带着弟兄方才与老大重逢。再遇的时候,项尤儿看着衣裳破碎的弟兄们,只说了一句:“豆腐,老子果然没看错你!”之后的南山大火,和引开京兆府兵的火光与铠甲便都是王兜带领弟兄们在外围布置的。而后竞兽场时,项尤儿由于不愿意他们赴死,于是只是自己闯关而去。 而此时,项尤儿将王兜留下,自然也是由于信任这个兄弟。 王兜初时看见鹞儿凶悍,于是骨子中的倔强被激起,自然全力拆招,但究竟他的功夫走的还是按照玉质逐步修习真气的路子,不像项尤儿那般冒了绝大的危险和刺激冲破魂关而修炼的功法,因此究竟还是比不上鹞儿从小习练的功力。王兜输了招式,又不愿意服输,正自龇牙咧嘴之时,却看见了黎狼。 话说项尤儿在石门众人中除了阿白之外,便最与黎狼投缘。其中缘由,除了喜欢黎狼的脾性,更多还是羡慕黎狼那一身魔术本领。自从出关之后,一旦有机会,项尤儿便会死拉活拽着黎狼前来给弟兄们变魔法,因此王兜也熟悉黎狼,这时见到黎狼发问,本来颇觉亲切,但想起了项尤儿的嘱咐,却咬紧了牙关,死命摇头,口中含糊道:“不……不……不知道。”神态虽然惊慌,但却透着一股倔强。 黎狼却也不在意,继续微笑,眼中忽然似有隐隐玄光透出。 王兜不知利害,只觉得奇怪,便目不转睛地看着黎狼双眸,渐渐手中挣扎力道减弱,结巴道:“尤儿……尤儿说伙事房的……粮……粮草不够了,说是要去幽焉借点来……” 黎狼听到“借粮”,心中已然觉得不妥,他平日里虽然吊儿郎当,但却是经历过战阵之人,深知这军阵交锋之时,却是半点玩笑也开不得。这时见王兜说得隐晦,便再也不耐,问道:“去了多久了?几个人?去的哪个方向?”语气颇为急切,同时目光便瞪向王兜。 王兜被黎狼这一瞪,不由得脑中一晃神,便开口道:“尤儿,阿白,贺小哥还有苟雄他们都去了,只有七个人,走的是角山孤熊岭,怕是走了半个时辰了吧。” 黎狼闻言,心中顿时一惊,暗骂这帮倒霉孩子真是不省心,此刻若是出关乱跑,若是遇上双方守卫士卒,难免会被认为是探子,远远被射死。 脑中瞬间转过了几个主意,黎狼忽然转头对鹞儿道:“回去和大帅帮我告几天的假,就说我去把项尤儿那群混混给逮回来!”说着拔腿便走,鹞儿看见黎狼神情严肃,自然也知道情况非同寻常,但她生性好事,此刻遇上了这等事,哪有不凑热闹之理,于是长鞭一挥,想要拖住黎狼。却见黎狼双手一崩,轻易便将鞭头捉在手中,回头冲着鹞儿一笑,眼中忽然玄光透出,鹞儿眼神与之一对,还来不及骂一声“死狐狸”,便霎时全身酸软,手上使不出气力,身子随之斜斜软倒,口中虽不能言语,但眼中怒芒直射,似乎要将黎狼生吞活剥了。 黎狼耸了耸肩,暗叹一身,伸手在鹞儿腰间一托,将鹞儿放在了旁边的长凳上,低声道:“乖,好好歇一会儿,出去玩太危险,还是让我们男人去吧。”说着忽然转头,目露凶光,对王兜道:“就当我们没来过,若是搞不定伙事房的差役,便让人去炽乌营调些人手,就说是我黎狼让你这么做的。”王兜见黎狼神态凶恶,也不由得又打了个哆嗦,连连点头。 黎狼也不耽搁,直接前去伙事房中寻了几个灌满水的革囊和好几包干粮束在腰上,出门俯身将鹞儿扛在肩上,大步出了伙事房,让随从兵卒牵过了两匹马,自己领了一匹,将鹞儿放在另一匹马上,吩咐军卒将鹞儿送回府去,自己则一打马,一路烟尘,向角山关奔去。 ; 四、云起山海际(丁) 玄都,文渊阁中,首辅大臣刘士奇双眉紧皱,五十多年宦海练就的沉稳在面对面前这些奏折的时候,也不免开始泛起波澜。 江州涝灾?浪人袭边?银川贼乱?山东洪水?运粮失途?临清仓焚…… 放屁! 全他妈放屁! 阁老大人此刻已然抑制不住胸中怒火,他知道各地上报灾情,便是为了克扣税收,勾结京官以肥己囊,同时还让朝廷无处考勤。平日里他也不是不知道有这些猫腻,但此刻是国家危难之时啊,这些官员居然还…… 他忍不住抚胸咳嗽,平日里打点得颇为齐整的长须在此时已然咳得杂乱不堪! 他想起从前方军中寄回来的神秘书信,据家人说是一个被抓住偷食的小乞丐送的。 严格来说那也不是书信,只是一本抄本《荣枯鉴》夹行中所写的几个蝇头小楷。 语句不多,只有八个字“临清将焚,忠贤诤上”。 他本不以为意,当是市间乱言。 前几日为了筹集前线粮草,但进度始终不佳。他起心动念,便要亲自去临清仓查看,可是临行之前,却…… 他不由得再次看向了手中的折子,临清失火!殃及仓粮!连同仓卒共罹难一百二十七人,粮帐也一并焚毁? 默默地合上奏折,老眼紧闭,刘士奇此时忽然觉得疲惫不已。 临清仓修建得如此牢固,相互之间均有隔层,当初还是贾陆亲自审核工程的,又怎会有无名之火一下就可以做到“烧舍连野,烬毁十九”? 可是,这样的奏折,内廷给的批示居然是“着有司修缮重建临清,调周边诸县粮以用”,而并未彻查临清仓中损失粮饷究竟有多少!也并未彻查相应官员渎职之罪! 往日里他倒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宦场有自己的规则…… 可如今可是战时啊! 吏部有考功司,户部有各地清吏司,各州县均有巡抚坐镇,各地年产都要入京核印,制度已然完备,可为何这般弥天之谎还是撒得出来! 到底这旨意,是出自秦王之手,还是那更深宫殿之中的太后意思? 刘士奇不觉想起了出征之前,皇帝将自己单独叫来,口授了他监督秦王执政的三件要务,并让他暗中将秦王执政事宜密报行辕之事。 那一番对谈,让刘士奇不由得心惊,也不由得让他钦佩。从前他只把皇上当成一个少年看待,而此刻他却真心将这个少年天子当作了自己的君上。因为皇上给了他事急从权的权力,也就是说,若是秦王有不利于社稷之举,则可杀之。 可是如今强敌正在山海关一侧,此时若是玄都不稳,后果堪虞啊。 刘士奇脸上皱纹更深,默然许久,从袖中取出在那日南山大火之前,慕容渊托书院中夫子转交给自己的一个锦囊。那锦囊由湖绸织就,看来端地华丽。 打开锦囊,却见内里装了一面玉牌和一方签纸。 刘士奇凝目向那签纸上看去,却见慕容渊潇洒的笔迹写着: “以铜为币,以海治荒。玄之又玄,国之屏障。犒军以战,田税入商。杀官饷仓,屠王为粮。败则睚眦,胜则狴犴。” 刘士奇缓缓读罢,忽然老眼一闭,眼角皱纹顿时深深刻入脸颊。 “杀官饷仓,屠王为粮”? 小渊儿啊,没想到你已然看到这层,倒是老夫,唉…… 刘士奇睁开眼,却见那面玉牌之上刻着两个圆润字迹: “隆湖”! 看到这两个字,刘士奇不由得又皱起了眉头。 忽听得脚步声响起,一个太监缓缓走入文渊阁,却是冯宝,刘士奇连忙起身相迎。只见冯宝略一躬身,道:“阁老,秦王殿下有请阁老入内,商议明年春闱筹备一事。” 刘士奇心中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哼了一声道:“嘿嘿,老夫早就想当面问问他了。”说罢两袖一拂,昂然起身。 ———————————— 杨鸿适《东亚中世纪史纲》:“石见银山是扶桑战国末年的大名们争夺的重要资源,正是这座银山,奠定了藤原秀吉的胜利基石……其时东亚海运已然开阔,世界贸易开始展开,于是同时具备便携、通用和保值性质的银便成了通用货币。而同时代的齐朝坚持使用政府铸造的铜钱作为交易货币的行为已然无法适应日益增长的贸易需求,于是齐朝末年扶桑的白银流入也是导致齐朝经济混乱的原因之一。” 《南周志》:“自显庆始,江州三十八郡,凡二十载,未遇旱涝,民生欣欣。” ; 五、刀横雪中林(甲) 山海关北倚燕山,南襟渤海。若要说老龙头便是长城这条巨龙的饮海之头,则角山则可谓是这条长龙之角了。角山两侧,莽莽层林裹尽群山,关山两侧虽有三十多万军士对峙,但这层林之中却丝毫未受到影响,依旧是莽莽苍苍,加上入冬大雪,有道是“关山内外,唯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前代名将夜走榆关之外,也曾留下了“夜走榆关外,朝看朔漠空”的词句。 此刻黎狼单人独骑,此刻已然奔到了角山戍卫所处,用三大营的令牌谎称是出关执行探马任务,也不管守卫怀疑的眼神,将马寄下,讨了两袋箭矢、一张硬弓、一个罗盘和一些打火的物事,便匆匆踏入了这莽莽雪原之中。 虽说项尤儿等不懂事,黎狼却是见过世面的,甚至莫说这两军对垒之时想要突破敌方哨所颇为困难,即便是在这山路之上、雪原之中,想要不迷失方向地顺利走出也是颇为不易。这角山之上虽有长城关卡,但层林之中想要寻找几个小小的少年却颇为不易。黎狼出关之时已是接近黄昏,行了数里之后,眼见天色已晚,层林已深,许多林中猛兽都是此时出来觅食。于是黎狼也不敢托大,下马牵行,同时点起了火把,用罗盘标记好了方位,并沿路用匕首标记,亦步亦趋,慢慢向森林深处探查过去。 其实黎狼此番本可以向李怀舟石信等求助,派出三大营的军卒前来寻找,但他心中了然:一来若是大举寻找项尤儿等人,那他们的违纪行为必被军中察觉,届时朵颜三卫的哈勿儿定然不会客气,如此一来,项尤儿等人若是被扣上了“私逃”的罪名,恐怕石信也担待不起;二来便是大军进入这层林之中,搜索起来效果也未必会好,若是幽焉哨所察觉,乘机伏击,以幽焉的野战能力,齐军或许会有伤亡;三来若是等待回报石信调兵,兴许已然赶不上项尤儿等,如此反而遗憾。 他如此边想边走,心中杂念纷纷,他平日里嘻嘻哈哈,总是言笑不禁,此番与项尤儿等共过生死,不觉间已然对这群兄弟颇为心折。平日里他虽然顺着鹞儿百般吐槽项尤儿和自己的堂主,但心中却牵挂非常。前几****来伙事房与阿白等人喝酒的时候,虽然也和项尤儿聊起了如今朝中正在商议坚守的相应问题,以及幽焉粮草的相关疑惑,而那时候的项尤儿虽说唠里唠叨地猜测了许多粮草问题,却全然没有要去接粮的端倪啊。 “我靠!这帮大爷可真难伺候!”接着大大地吐了口唾沫向雪中吐去,心中对项尤儿等的胡闹痛恨异常,却见那口唾沫快落地时,已然结成了冰渣子,落在雪中砸出了一片小小窟窿。黎狼打了个寒战,缩了缩身子,心中杂念一清,举着火把继续前行。 便这样走了七八里地,林中积雪已然没到小腿,若非黎狼穿着军中特制的防寒皮裘,手中火把正旺的话,此时已然难以深入,身旁那马匹已然抖得不成样子,虽然平日里训练有素,是见过大阵仗的战马了,但此刻泥足深陷,初时还能牵扯得动,后来全然是四足钉地,半分也不肯挪动。黎狼扯得心烦,正待卸了这畜生身上的包袱,自己单人深入,忽然间心中似乎有所感应,脚下凌空一虚。他心叫不好,钢爪探出,便要向身旁树木挂去,忽然间腰间一紧,手上的火把已然被暗器打落在雪中熄灭,而他只觉腰间似被绳索缠住,人已然被腾云驾雾般挥到一根树枝上。黎狼心思转得也快,察觉拉自己上树之人应无恶意,登时展开轻功,轻轻伏在树上,屏住呼吸。 这时只见大树下方,方才自己的马匹已然陷入一个五人宽的大坑中,四周的树上射出一片绳网,将马匹牢牢困住。黎狼心中微怒,心想自己本是设计陷阱的行家,不想今日情急之下,竟然差点中了圈套,正待反身去看救自己的人时,嘴巴忽然被一只满是茧子的手捂住,一个声音轻轻在他耳边道:“他们还有人,不宜出声!”黎狼一听那人声音,心中顿时一松,原来救他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崩雷堂堂主阿白。 黎狼听出阿白声音,便也不再动弹,凝神去听周遭声响,这时没了他方才的火把哔剥和马匹行走的声响后,便隐约能听出周遭树上潜伏了十余人,其中有人是修习过内家真气,可以运劲屏住呼吸,听那路数,应该便是项尤儿、阿白、贺山等人。而距此不远的几株大树之上,潜伏之人却似乎是长年在山林中行走,呼吸与山林起伏的音韵颇为协调,虽不是练家子,但如非潜心默察,断难发现其潜伏之处。 而敌方哨兵似乎颇有耐心,黎狼坐骑虽被困入陷阱,那些哨兵却也不慌不忙,足足等了一盏茶的时候,方才有三人迅捷之极地溜下了树,前来查看。只见那三名哨兵均是体格高壮,其中一人只一只手便拖着绳网将那马拖出了陷阱,另一个哨兵抱手站在坑边,撇起嘴喃喃道:“奶奶的熊,活见鬼了,方才诺大的一个蜡烛子,这转眼间便没影了,老瘆人了!” 那将马扯上来的壮汉边喘白气边道:“好歹打了匹马,也算逮了一个大子儿,回去铁定有赏,还愁个啥,回去难说还有顿马肉烧烤。” 余下一人帮着收网,口中咂了咂嘴,大大咽了口唾沫道:“这世上确实没有啥愁绪是一顿马肉烧烤不能解决滴,如果有,那就再……”话音未落,忽然间左眼被一只羽箭钉上,血沫横飞。黎狼之觉身旁树枝微颤,一道身影已然迅捷无伦地扑向了数丈开外的一株高大树木之上,那树顶上一声闷哼,却见阿白手中已然擒住一人,而那人手中似乎正握了一个信号爆竹,即将抛出。原来那幽焉哨兵均是训练有素,虽有三人下树查看,但树上已然留了人,若查看之人遇到非常情况,这人便能掷出信号爆竹,及时通知周围军队。如此看来方才若是阿白慢了半刻,那信号爆竹已然炸响,届时众人的位置便全然暴露了。 大树之下,这时贺山、项尤儿与一个身材魁梧的大胡子军士已然将那三名幽焉哨兵制住,尤江手中握了弓箭,满脸通红地站在坑边,眼神忽闪,不敢直视项尤儿。原来方才他大意轻敌,又对这些日子自己练成的弓箭功夫颇为自负,眼见那三人拖了马匹要走,便也没顾上等项尤儿指令,箭如流星,便射伤了其中一名哨兵,待得看见阿白出手,项尤儿面色难看,便已然知道自己犯了错误,这时瞟眼看向项尤儿,心中惴惴。 项尤儿这月余练兵不辍,气质中已然隐隐有了些将帅威风,方才尤江自乱阵脚,他心中自然恼怒,但看这兄弟可怜,于是重重哼了一声,道:“酱油,老子现在不方便罚你,等回去了,你给弟兄们洗一个月的兜裆布!”苟雄一听大乐,蒲扇般的大手伸过来一拍尤江的肩膀,哈哈笑道:“正好正好,老子已经攒了一盆的兜裆布了,若非扒了那些幽焉狗贼的衣服,如今老子便没得穿呢,老大这个惩罚对我的口味!”原来他们一路前来,早换上了幽焉军卒服饰,尤江闻言,脸色瞬间沮丧成酱油色,心中好生后悔方才的冲动。 旁边的贺山不愿参与讨论,反手点了哨兵的穴位,捏了捏鼻子,便向旁边靠去,苟雄见状,忽然笑道:“贺小哥的兜裆布从来自己洗,这福利却享受不到了,哈哈,哈哈哈……”贺山闻言,眉头一竖,脸色便寒了下来,拳头握紧,似乎便要上来殴打苟雄。苟雄本就是想要调戏贺山细皮白肉,此刻目的达到,大手挠头,嘿嘿笑个不停。 项尤儿见状,伸手拍了拍贺山的肩膀,朝苟雄骂道:“妈的,熊嘴吐不出象牙!******以后不准找老子借兜裆布穿!”说着眼神一冷,手按在腰间的横梁刀上,向旁边溜下树的黎狼道:“石家老八,此刻你是咱们兄弟呢,还是玄机营来捉拿逃兵的将领?”说罢目光炯炯,便向黎狼射来。树下的贺山、苟雄、尤江、李厚与阿白与那个大胡子军士等六人也齐刷刷将目光投向黎狼。 黎狼此时寻到了项尤儿等,见他们无恙,心中一块大石头顿时落下,此刻眼见众人明知自己生有异瞳,却均坦然凝视自己,他心中忽然有些莫名的感受,忽然明白自己方才急着想要找到这帮小子时忐忑心情的含义。于是他嘴角一挑,笑道:“去你妈的,出来耍也不知会小爷一句!”说着一拳擂在项尤儿肩上,哈哈笑了起来。 项尤儿闻言,脸上神色顿时松了下来,将横梁刀噗嗤一声插入雪中,也是一拳打在黎狼肩上,骂道:“你是玄机营的大爷啊,老子这劫粮大计已经计划了许久了,若是让你们知道,把老子抓回去修城墙,不是功亏一篑了?”说着便与黎狼略微说明此番来意。 ; 六、刀横雪中林(乙) 原来大军方到榆关之时,项尤儿与卫起谈论战略,便将粮草一事作为主要的突破点。虽然卫起近日方才猜测到幽焉可能是通过海运粮草,但项尤儿筹划劫粮一事已然不是一天两天,与朵颜三卫一战,虽有意气缘由,但关键还是项尤儿看上了朵颜三卫中征调的这个大胡子军士。 这大胡子军士名叫蒙索尔,是草原人士,世代渔猎放牧为生,是当地颇有名气的猎户,唯独有个缺点便是爱赌钱,少年时便将家中的牛羊输光,不得已投身于军旅。这次随军出征,两国于山海关两侧列阵对峙,蒙索尔在军中偷得清闲,便又开始偷偷组织赌钱。可是赌到后来,这蒙索尔数年在军中攒下的老底又被自己输得精光,最后他实在没得输了,便有人提议要他拿大胡子偿债。这草原汉子本就以自己的大胡子为男子自尊,逼着他剃胡子比割了他脑袋还难受,于是便挥拳乱打,可他又不是练家子,在军中不过是更加粗壮力大些而已,怎敌得过这许多军痞的围攻。说也巧,那日恰好项尤儿拉着商济和李厚,瞒了阿白与贺山也前去赌钱,见此情形,也不愤朵颜三卫侮辱同袍之举,便插手相帮。虽说这赌桌之上没有善恶之分,可是这拳头一挥,梁子便算是结下了,于是与朵颜三卫光明正大地一番约斗之后,项尤儿便将这蒙索尔要到了“炽胆旗”麾下。谁知这蒙索尔虽然功夫不行,但是狩猎功夫却是出类拔萃,将这方圆百里之内何处有山,何处有谷,如何穿林,如何设伏分解得头头是道。 项尤儿此番便如同是瞌睡遇上了枕头,于是与蒙索尔仔细请教山中战法,并拉着弟兄习练要诀,若非如此,方才如黎狼一般冒冒失失地一头扎入这莽莽层林,不用说防止严寒猛兽,便要躲过这上百处暗哨,却是着实不易。 黎狼听项尤儿分解完,心中已然明白项尤儿此番乃是有备而来,按着这头犟牛的脾气,此时劝他放弃倒也着实不易,于是将钢爪扣在腰间,回头看了看绳网中挣扎的马匹,摇头叹息了一声,将马上的物事卸下,接过项尤儿扒下的幽焉军卒服饰换上,便随着项尤儿等钻入了暗夜的雪林之中。 八人这番夜行,走得端的谨慎,黎狼此时方才知道幽焉在这番老林之中布下的哨卡的厉害。一行人中,蒙索尔虽然身形长大,但口中叼了短刀,上树放哨时却是如同狸猫儿一般轻灵,而贺山身量轻巧,便在队前探查,一旦发现情况,便用事先排练好的特殊鸟叫传讯,项尤儿、黎狼、李厚、苟雄在队中分别监视四周,同时还协助处理狙杀的幽焉哨兵尸体,而阿白则负责后队安全。剩下的尤江便在已然确认安全的树上游走,视野开阔,便于狙击。 便这样走了数里地,已然揪出了潜伏的七处暗哨,蒙索尔、贺山、项尤儿等均是下手老辣,在无声无息间便成功刺杀。即便有几次不察,被哨兵发现,由于几人是幽焉服饰,蒙索尔又懂得幽焉土话,蒙混片刻之后,尤江、阿白也能在远处狙杀敌人。这一番下来,路上的三十余个哨兵竟然无一人来得及发出信号爆竹,显然这番丛林配合项尤儿已然排练了多时了。黎狼看在眼中,也是觉着心惊,一来暗骂自己方才冒失,看来自己出关之后行了将近十里地方才中伏,一半是出于侥幸,一半也是由于前路的暗哨都被项尤儿等解决了的缘故;二来心中也对项尤儿另眼相看,他知道两个月前这帮小子还均是一帮混混,没想到这些日子下来,竟然给项尤儿调教得如此锋锐,难怪前些日子听李怀舟谈起项尤儿时,也是嘉奖连连。 八人便如此行了两个时辰,这时已然是子夜时分,空中飘飘扬扬洒下粗盐般的微雪,众人体力已然消耗巨大,加之此处地势隐蔽,蒙索尔与项尤儿便寻了个干燥的巨石让大家歇下。众人经过这番雪中行军,加之身上的装备也有三十来斤,已然是累得精疲力竭,项尤儿让大家取出干粮分食,由于害怕幽焉哨兵发现,众人不敢点火取暖,只好将缴来的幽焉哨兵的皮裘拿来当毡子裹了,两人一组,凑在一起取暖。苟雄与尤江裹在一起,蒙索尔与李厚裹在一起,由于均是太累,才坐下便已然鼾声四起,哈喇子横流,梦中还咂吧着嘴,看得项尤儿连连摇头。贺山吃了干粮,抱着膝盖坐在一旁,撇眼看见项尤儿手中这皮裘如今只剩两条,黎狼接过了一条,便拿了水壶起身,对项尤儿道:“你们休息一会儿吧,我不困,我来放哨。”说着便向巨石旁边走去,黎狼见状,拿起手中皮裘,口中说道:“我也不困。”便向贺山前去的方向跟了过去。项尤儿看得莫名其妙,但此时眼皮已然重如灌铅,也管不了这许多,眼看树上阿白也在放哨,心思有这三人看守,应该无妨,便将手中皮裘抛给阿白,自己则在苟雄等四人中间一挤,一同打起呼噜来。 巨岩旁边数丈开外有条溪流在林中蜿蜒而过,在这般寒冷天气下竟然还能有如此动水倒是颇为难得。此刻贺山正独自坐在溪涧旁的一块石头上,借着黑云窟窿漏出的点点月光,正凝视着溪流发呆,手中软红剑已然弹出,正在挑着溪涧中的泥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贺山这时察觉黎狼走近,也不回头,只是淡淡问道:“你早就看出来了吧。” 黎狼闻言一愣,接着笑了笑,将手中皮裘披在了贺山肩上,自己也在溪涧旁边寻了块石头坐下,又随手拾起了一块扁石,投将出去,打起了一连串的水漂,然后他身子一扬,便卧在雪中,眼神略带戏谑,转头看向贺山道:“看来尤儿他们并没看出来。” 贺山闻言,幽幽叹了口气道,啐道:“他们都是大笨蛋,能看得出来什么?” 黎狼哈哈大笑,笑了片刻,忽然收了声音,仰头看着天,道:“其实那日在竞兽场我便看出来了,没想到尤儿他们……倒挺可爱的。”这时他眼神忽然转为悠远,道:“老实说,一开始我可是防着你的,若不是竞兽场并肩过,小爷可不会客气。但后来发现尤儿他们如此之蠢,小爷倒动了看下去的兴致了。只是,你明明出自名门,又何苦为了……”说到这个“为了”时,却也忽然哽住,心中也不知道眼前之人到底为了何人。他愣了半晌,忽然笑道:“长夜漫漫,不如来说说故事吧。” 贺山听出黎狼言外之意,幽幽叹了口气,喃喃道:“名门?”说着也拾起了一枚石子,学黎狼投将出去,却只打起了两个水漂,便落入溪中。贺山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膝盖,幽幽地对黎狼道:“你姓黎,应该知道黎族吧……” 黎族?黎狼闻言心中忽然一凛,不由得收了些戏谑的神情,他虽是漠北人氏,但隐隐也听闻父祖提及自己的家族与九百年前祸乱中原的九黎十二族有关。据说这九黎之人男善于战而女秀于颜,多好战,五百年间在华夏之地建立了二十余个大小国家,征战不休,直到齐朝一统南北,黎族才退出历史舞台,后来朝廷中将黎族人定位世代“罪民”,颇有杀戮。但此刻听贺山提起,却不由得凝神细听。 只听贺山缓缓道:“齐朝一统华夏之前,神州已然乱了五百年,其中九黎二十国轮番割据,南北可谓一片惨淡。五百年混乱之下,黎族人也已然习惯了华夏风物,渐渐厌倦战争。于是齐朝太祖最终将乱世终结时,麾下黎族将领也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就连萧氏一族,其实也与九黎之中的契丹一族渊源颇深。换言之,黎族其时与汉人早已血脉相缠,文明相习,已然是华夏子民之一。战乱终结,黎族与汉族本是同庆,但不料好景不长,数代之下,齐朝便渐渐自诩为华夏正统,数朝皇帝均发布了或大或小的“杀黎令”,强行将黎族分别出来,实施屠杀。黎族之中也有人尚存复国野心,于是便将受难族人组织起来,告诉他们弥赛亚将会降临,苦难将会被拯救。于是他们结成了群体,在无际的黑暗中等待,虔诚地歌颂弥赛亚,希望有朝一日弥赛亚能够携带光明降世。外人不懂得其中的教义,便将之称为光明神教。” 说到这儿,贺山长长叹了口气道:“这些虔诚的人们却不知道,他们祈望光明,却反而因为光明神教的名声传播,离光明越来越远……齐朝从此将黎族人视为异类,黎族中人,若非改了汉姓,多半活不下来。一百年前武宗大事灭佛,其中便有佛教传自夷狄的缘由。灭佛之中,黎族人由于“食菜事魔”,反而死的比僧侣为多,二十年前,司马一案,官员为了填充犯人九族丁口以便邀功,竟然将我们黎族无辜百姓抓去充数,而我的弟弟,便被捉去充当了司马府的幼子……”说到此,贺山将两膝抱得更紧,背脊微颤,似是已在抽噎。 黎狼见状,忽然直起身子,盘膝坐在贺山面前,将两手在贺山面前一摊,又将两手合起,似乎藏着什么物事。贺山在军营中看过黎狼变魔法,此时虽然梨花带雨,但也被黎狼吸引了注意力,定睛向黎狼手上看去。黎狼手腕一翻,不知道又从何处变出一朵花来,拿到贺山眼前,贺山正待要接,却不料那花儿忽然一扑腾,竟然化作了一只飞舞的白色蝴蝶,翩翩然飞入林中。贺山目光随着蝴蝶远去,脸上已然破涕为笑,看着黎狼,目露感激。 黎狼不在去看贺山,转头看向涧中流水。他听闻贺山言语,已然知晓贺山乃黎族后人,多半这“贺”姓也非真姓。他儿时父母皆亡,一双异瞳加上一个“黎”姓让他从小备受欺压,但越是折磨,黎狼便越不愿改这“黎”姓,后来被石门所收,石信对他如同父兄,这让他脾性中的乖戾之气消减了许多。此时他听闻贺山说道,不由得也勾起了心中幼时的隐痛,一时怔怔然,不知该如何接话。 这时,身边忽然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叹息道:“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作为番邦夷狄,也着实不易啊!” 这一声在这深林暗夜之中突兀传来,又是在如此近的地方,顿时让黎狼大吃一惊,他蓦然转过身来,却见一个身高八尺、装束颇为奇特的佝偻老僧不知何时已然闭目垂须地盘膝坐在他与贺山之间,贺山则双目紧闭,脸色发白,身子僵硬,嘴角似有黑血流出,已然是被制住了,而贺山如此功力,竟然也不声不响之间变被制住,却也太过诡异。 黎狼此时心念如飞,手脚一撑岩石,身子便向后倒飞出去。而那老僧却似是手足不动,保持盘膝姿态,不远不近地便随黎狼前飞而出,面目与黎狼相聚也就数尺距离。黎狼眼见这怪僧始终闭目,心中焦躁,脚尖踏入溪中,便待就势一点涧底,向后跃去。可不料他在岸上时看着涧水清浅,但这番入水,却是半身没入水中还未见底,黎狼这时心神打乱,也顾不得许多,“束魂箍”没头没脑地便向那怪僧投去,却见那怪僧这时忽然开眼一笑,一股温煦感受反打入黎狼意识之中,黎狼脑中顿觉一空,接着脚底一滑,身子落入水中,便没了意识。 ; 七、刀横雪中林(丙) 玄机营帅帐之中,石信身着薄甲,负手而立。帐中一侧隔了面屏风,那屏风甚为雅致,背后燃了一炉龙涎香,熏香伴着回寒酒的淡香袅袅而出,衬托得屏风后面之人甚为倜傥。 帐下,柳七正抱拳弓身,神情肃穆。 “此言当真?”石信沉声问道,语气之中难得地带了一丝忧虑。 “确然无疑,午后我又跟了许久,卫起确实去了沐允的营帐!”柳七回道。 “唉,那是他故意将你引过去的。”石信这时叹了口气,道:“他此刻虽失了功夫,但眼力未失,你能跟上,想来他没有刻意避你……你可记清楚他是几时入的沐允帐中?” 柳七直起身子,微微思索,答道:“就在方才,酉时初刻。” 石信点了点头,斥退了柳七,转头看向屏风,道:“安石,你如何看?” “唉,才回来便遇上了这等事……他虽是我徒儿,我此刻却觉得越发看不透他了。”屏风之后,一个雍容淡雅的声音响起,他自称是卫起的师父,那便是慕容渊无疑了,只听他接着道:“不过我看着这孩子长大,他的用心,我还是相信的。” 石信闻言,眉头一皱,并不言语。 却听这时屏风内的慕容渊侃侃言道:“今日帐中被陛下当众责罚的武库司郎中吴晖,在朝中老臣,与刘阁老同是同乡,听说最近与秦王走得颇近,算是神策党人。这次陛下当众折辱于他,一来是要在军前立威,二来也是要做给朝中的秦王看的。沐蛮子虽然受到陛下倚重,可如此坚守山海关近两月,陛下如今也在怀疑沐蛮子的用心了。” 石信闻言点头道:“老七查过了,那吴晖一到临榆之后,第一个寻的便是魏桓。” 慕容渊接道:“那倒好解释,秦王早知道此番吴晖将会被罚,指点他打点魏公公,便是要让陛下对魏公公和刘阁老心有芥蒂啊。可是之后魏公公却约见了阿起,这其中定有文章。”说着顿了顿,似乎思索了许久,道:“阿起在诏狱之中历经了什么,你我均难以知晓,而他此刻身负巨门烙印,算是个绝佳替身,秦王定然不会轻视……唉,当时我乍闻黑鹰的死讯和昭明遗孤的下落,心思他属,便误以为秦王也是在打那帮孩子的主意。现下想来,当时刺秦一案,主要目的便是想把刘阁老、沐蛮子和你同时拉入局中,让北伐难以成行,而阿起被卷入其中只是秦王意料之外的事情罢了。” 石信也皱眉道:“北伐难以成行,届时朝中无将,而边患在即。秦王是玄都仅剩的陛下信任的将帅,自可率军北伐,陛下限于朝局混乱之中,骑虎难下,也只能坐镇玄都。届时秦王手握兵权,局势便不好说了。而此时,秦王却正好抓了你的徒儿……” 慕容渊心知石信所指,叹息了一声,接道:“阿起并非晦明馆徒众,秦王于是将计就计,将阿起作为“巨门”替身,而此时阿起活着对秦王的作用更大。首先,若是阿起活着,你我难免会救,此时秦王便能以此为凭,排挤于三大营;其次,光明神教巨门使者行刺于秦王的留言传了出去,秦王便能脱了光明神教的干系;最后,也是秦王用心最深之处。”慕容渊说到此处,深深吸了一口龙涎香,道:“秦王已然知道陛下猜疑于他,这么自污,并让陛下带着“巨门”出征,倒反而能让陛下安心。” 这时屏风后慕容渊忽然大声咳嗽起来,石信面露忧色,却也无法可解,只好等着他咳完。一盏茶时分,慕容渊方才稍歇,缓缓渡了口茶,道:“唉,我还是不放心阿起……” 石信疑惑道:“喔?此话怎讲?” 慕容渊长长舒了一口气,忽然笑道:“秦王虽不想杀他,可是他……”说到此,忽然止住话头。 石信见状,长叹一声,转了话题,问道:“怀舟此去高丽,一切可妥当了?” 慕容渊似乎也是心有忧虑,半晌,答道:“大棒和他同去的,若有事,他们也可以相互照应……” 这时,大帐之中忽然有一名参将急匆匆冲了进来,看那人虎背熊腰,满脸的大胡子,却正是胡越,只见他满头大汗,神色慌张,喘着气道:“不……不……不好了!” 石信微一皱眉,挥手示意屏风后的慕容渊莫要开声,问道:“老六,怎么了?慢慢说来。” 胡越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道:“项尤儿他们偷偷出关,老八跟上去了……” 说到此,石信忽然打断道:“这个老七已经和报告过了。那边有阿黎在,项尤儿他们应该不会吃亏。” 胡越的大脑袋这时拼命地摇了起来:“不,不是,是鹞儿妹子,她……她昨天夜里……夜里,也偷偷溜出关了!” 帐中忽然“噼啪”一声,石信身前的檀木案几已然被他捏碎了一个角。 “胡闹!”石信面色乌黑一片,扬声骂道。 他心中知道,自己身为将帅,不可能轻易出关寻找,而此时两军对垒,关外危险尤大…… 唉,幺儿啊,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为父,为父…… 这时屏风后,一声悠悠叹息传了出来…… ———————————— 角山向东百里,山海关向北二百里,便是宁远小城,宁远城再向东入海百里,有岛名曰觉华岛,当地人也称为桃花岛。 此时,觉华岛上正停泊着十余艘巨大的货运三桅船,船身上还有数门土炮,看来并非寻常商船,船上旗帜上飘扬着“万”字样。 码头边,一个扶桑装束的军官面有惭色,弓身对着另一个四十岁上下、扶桑服饰、鬓边左眼前带着一片镶金边圆形琉璃片的瘦高男子行礼,大声报告道:“末将小野行长,报告织田长官,末将有辱使命,未能完成关白大人的嘱托。” 那个叫做织田高虎的扶桑长官却不搭理小野,只是看了看身旁立着的一个白皮肤大胡子的西洋壮汉笑了笑,眼神之中似乎颇为无奈,用西洋话语与那壮汉说了数句。那壮汉似乎听懂,连翘大拇指,嘴上哈哈大笑,跟着便从腰间取出一柄佛郎机火枪,扣上扳机,递给织田高虎。织田高虎接过,仔细把玩了片刻,忽然将那柄火枪递给了小野,眼神转冷,用扶桑话语道:“我扶桑武士从未有活着的屈辱之人,你便用这柄枪,玉碎了吧。” 小野双手接住递过来的火枪,不觉有些颤抖,他知道这佛郎机火器威力凶猛,比之齐朝的鸟铳还有过之,一枪之下,自己定然毙命。他那日被捉到将军府,半月后才被释放,之后一路逃窜,好不容易才逃到觉华岛,遇见了前来押运监督运粮船只的藤原关白帐下海军侍大将织田高虎。他心中本以为得救,却不料织田高虎却让他自杀。他从小受到武士道熏陶,心中也觉得自己的逃亡实在屈辱,于是双手将枪口缓缓移到胸前。 冰冷的铳口抵在胸口之时,小野心中的求生意志忽然升起,他不由得双手剧烈颤抖。他想到自己扶桑的妻儿,自己的《旅见录》,自己搜集的财宝……眼前的织田高虎虽然官衔较高,但也只比自己高了半格,自己全然没有必要……他张口喊道:“藤原关白不会要我死的,沈先生也不……”却听得这时忽然一声巨响,小野疑惑之极地低头一看,却见自己胸前硝烟冒起,胸腹之上已被火铳轰出了一个巨大的冒着烟的窟窿。窟窿之前,自己的双手虽还握着铳,但扣在扳机之上的却是织田高虎的一只修长的手指。一瞬间,惊骇、惶恐、悲哀、疑惑等等感受同时涌入脑中,小野的身子顿时斜斜摔倒。 这边厢,织田高虎掏出一块白色手绢,细细地擦拭了那柄血染的火枪,似乎很是无奈,嘴角嘟囔道:“嘿嘿,沈先生……”。待得擦拭干净,他转头用西洋话对着那西洋壮汉解释道:“杰克船长,在我们扶桑,若是玉碎之人心有反复,便会由介错之人助其定心。”说着蹲下,将那擦拭了枪膛鲜血的手绢塞入小野尸体的胸腔中。 那船长杰克在旁边看得皱眉恶心不已,他早就听说这海道将军残忍异常,今日见到他杀自己国人都显得如此淡定,心中也是忌惮不已,但嘴上却打着哈哈,道:“这次这的猎物里面,有一船全是江州建康掠来的妞儿,八百个,嗯,就是你们叫做的“Jiankangslimhorse”,还有你点名要的齐家的,运来的时候还废了许多的粮食呢,这你们都得算上啊!” 织田高虎闻言,细眼忽然翻起,眼中冷电飙出,只一刹,便又收回了目光。转头叫过身在旁边的副手船本清正,吩咐道:“清正,这月余我要前去建昌与幽焉王子商定合约,你负责与杰克交涉,他要的款项都给他,等我回来。”说到此,他抬头看了看冻结的海面,道:“现在觉华岛到与岸上之间已然结冰,便让那些瘦马驼着粮草过海吧,没冻死的再算钱。” 吩咐完,织田高虎面无表情,也不管杰克,手杖一点,一瘸一拐,自顾自便走了。 杰克见织田高虎自己走了,也不与他解释,不觉大怒,这时旁边的传译上来,将织田高虎方才的言语传译了,方才将这人熊一般的杰克船长的火气按下。 大业八年冬,觉华岛与宁远一带封冻,海面结霜足够车马横渡,就连披着重裘的汉子都觉得尤其寒冷。而霜冻凌烈的冰面之上,八百个被海盗掳掠来的称为“建康瘦马”的可怜女子,只是身着单衣,却被长长的锁链拴着,被押运的皮鞭抽打监督,向岸边不断运送粮草器械。八百人中,活下来的不过半数。而这只是她们悲惨生涯的开始。 她们中,便有后来的“秦淮六艳”中的齐香君。那时的齐香君,还只是一个年方十四的少女。 ———————————— 《齐书》:“大业六年始,江州屡受倭灾,然军归于镇,民无保安之力,遂结乡勇团练以自保。” 《扶桑大事记》:“幕府初期,织田高虎受封镇海上将,织田高虎者,初,浪人也,为祸江、沪数州,次年,因贾事,为盗创。后因有功于藤原幕府,且善海战,故复用。” 托尔·黄《大业八年》:“大业八年,除了扶桑的战乱结束之外,齐朝、高丽与幽焉同时都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因此,这一年,东北亚周边的几个国家都在思考生存下去的方式,唯独扶桑考虑的则是怎样扩张。从这个方面来说,扶桑是当时的幸运儿……” ; 八、深梧问得心绪(甲) 古钟悠悠然敲到九响,黎狼的意识终于回复脑海。 怔了许久之后,黎狼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一处松柏森然的禅院天井之中,这时天色已然黄昏,莫不是自己已然昏迷了一整天,已然是次日黄昏了?转头再看,却见这天井不大,也就丈许见方,院中空无一人,只是随意堆着些扫帚干柴什么的,院中积雪不多,显然也是经常打扫的。而自己则被反手缚一棵细长柏树之上,肩上靠了一个脑袋,却是依旧昏昏然的贺山,也是被同一道绳索牢牢绑着,黎狼侧目细看,却见贺山面色如常,似乎并未受伤。 黎狼大为定心,他这时凝神打量了一下禅院,虽然并不知晓为何自己与贺山会身在此处,但联想起昨夜那怪异之极的老僧,想来这出禅院便应该是他的巢穴了,只是不知道那老僧将他们捆缚于此,是有何图谋。他默一运劲,却发现手足酸麻,看来那老僧还封了他手足的穴位。他虽然不知那老僧是和来路,但那老僧功力却着实深得吓人,也不知道项尤儿他们有没有被擒住,若是此刻项尤儿等人来救,也不知是福是祸。 这时却感觉肩膀上枕着的头微微一颤,贺山缓缓醒来,却似乎无法理解眼前情景,便要伸手揉眼,却发现手脚被牢牢捆在,略一挣扎,似乎捆得极为牢固。贺山待要张口呼喊,忽然觉着腰间被一人抵了一下,转头看时,总算发现黎狼也一道被捆在在旁边。 此时贺山已然清醒,明白这时候身在险地,贸然高呼定然于己不利,于是眼带疑惑,看向了黎狼。黎狼见贺山领会,嘴角微微一笑,附在贺山耳边轻声道:“我的手阳明经络被封了,你那边正好可以帮我解穴。”说着努力将脊背斜斜转向贺山。 贺山听他话语,已然明白,眼见黎狼废力斜过身子,略一思索,收缩肩骨,便向黎狼右肩巨骨穴撞去。这世间封穴解穴,九成九都是用银针或是手指,盖因如此方能凝气成丝,达到刺激穴位的效果,但此时两人均是手足被缚,事急从权,也只好如此。 但此时贺山清醒不久,手足又被约束,这一撞九成九的力道撞到了黎狼巨骨穴周遭的骨肉之上,痛得黎狼龇牙瞪眼了许久,口中却不敢出声,半晌才敢回头看向贺山,却见贺山一脸关切,还带了些歉疚。黎狼便也不多话,借助贺山那一撞的力道,默运魂力,将那一股劲力引导为气劲,将掌心穴位解开。这一番右边手腕得到解脱,这些绳索哪还困得住他这大魔王! 只见黎狼手指连翻,解绳索便如同脱衣服一般利落,虽然左边手足依然酸麻,已然难不住他。贺山的穴位并未被封,解脱绳索之后,稍微活了活血脉。那老僧虽然武功怪异,但点穴手法似乎用得也很寻常,贺山没费多大的功夫便帮黎狼解了穴位。 这时两人低声一合计,均觉得此事太过诡异,此刻项尤儿等难说也被囚于此,需得查清地势,再做打算。再者,那老僧甚是怪异,若不探查清楚,想来后患无穷。两人均是军中劲旅,性子学了军汉的闯劲,此时得了自由,便如何也不肯就此逃走。 两人乘着黄昏光景,展开轻身功夫,跃上了禅院瓦上。这时放目看去,却见这禅院乃是建在山林之中的一片开阔平台之上,靠山临崖,四面回环,看来应该是尚在角山余脉之中。黎狼回想周遭地势,想到角山之中有一座叫做深梧寺的庙宇,早年香火颇盛,还有传说那里有凤凰祥瑞栖息,因此参拜之人甚多。后来由于地处边关,屡经战火,便渐渐没了僧侣。这座寺庙颇为开阔广大,倒确有堂堂的大庙气质,应该是那深梧寺无疑。但细看这庙中物事时,却觉得虽然打扫得颇为干净,但却难掩梁柱之间木纹剥落的沧桑之感,殿内的金身漆纹也已斑驳,想来便是久已无人打理。这寺庙所在地势颇为奇特,瓮在山腹险崖之中,倒是一派清静,连漫山大雪似乎对此地影响也并不大。 黎狼二人在迦蓝殿、天王殿各处的瓦顶且伏且走,好在这深梧寺当年规模甚大,哪怕荒废至今,那殿上的瓦片也还算结实,两人在瓦上奔走,也并无踏损。这诺大的寺中,僧人却并不多,而这些僧人均是服饰奇异,显然并非中土人氏。黎狼昨日在那老僧手下输得太过惨痛,此时也不敢贸然行动,与贺山二人躲在暗处仔细观察那些僧人,看了片刻,却见服役的僧人均是二十来岁,且明显并无武艺。 如此一来,两人方才放下心来,探查到了伙工房所在,借着黄昏,便在瓦顶随着送饭的僧侣一路来到了住持禅房之外,两人隔着数丈便再也不敢近前,担心若是那老僧在内,行踪便有可能暴露。好在那禅房在大雄宝殿侧面,正对大雄宝殿前一株巨大的虬曲古松。黎贺二人伏在大雄宝殿之上,向院中看来,视角反而更为开阔。 这番在大雄宝殿之上抬眼看来,贺、黎二人却不由得心下一惊。只见在晚霞渐退的熹微暮光映照之下,这禅院由大雄宝殿、天王殿和禅房三方围成,而禅院的另一面则是一面院墙,此时身在大雄宝殿之上看得清楚,那院墙与天王殿的后墙一道,背靠着一面绝高的悬崖!那悬崖似是两山之间的凹缝一般,在这山中显得尤其突兀。 黎狼虽久在军中,也曾听闻这角山深处有一处临崖而建的“深梧寺”。虽说那深梧寺也是建在由宁远到建昌的一条小路之上,但由于那条山路太过险辟,除了香火较旺之时还有些香客贸然上山,长久下来,那条去深梧寺山路都已然荒芜。而今看这地形,再用日头默算方位,此处确是深梧寺无疑,可是那老僧明显不是汉家僧人打扮,行事又古怪之极,确是让人费解。而此处若是深梧寺,那便已然偏离他们原定的绕路绥中的道路了。 再向院中看去,只见庭院之中的巨大松树之下,盘膝坐了一个全身玄甲的武士,面目虽不清晰,但他身旁却插着一根长长兵刃,看样式应是长槊。 长槊?黎狼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名字,可那人是那般角色,又怎会无端端出现在这偏僻深山中的寺院里呢?他摇了摇头,稍微压下杂念,再定睛看去。 却见天王殿对着的住持禅房并不大,屋中装桢明黄布缦,与中土禅房的清雅大为不同,房门正对之处有一放着青铜香炉的香案,香案之上挂着一副羌苯独特技艺绘制的唐卡,那唐卡色彩繁复丰满之极,上面绘着个丰腴的手执莲花头顶宝冠的短须男子,案前有一明黄蒲团,蒲团之上端正坐了一个高瘦的僧人,那僧人服饰以紫黄为色,头上绒角高帽,虽然头上也是秃顶,但却并无戒点香疤。 那老僧朝内而坐,背对庭中,口中喃喃念诵佛经,但却无法听清所念揭语为何,念了许久,那老僧忽然长叹一声,道:“凤凰儿,何事前来?”语声虽然不高,用的是汉语。 那老僧这一句虽然中气平和,却有种难言的干净气场,似乎能照见世人心中的阴影所在,如同佛吟一般。大雄宝殿顶上贺山闻言,心神一动,肩膀微微抬起,似乎便忍不住想要现身。黎狼功夫虽然没有贺山高,但是“束魂箍”天生便是魂力修为,此时并未受到太大影响,此时凝神想来,便知道那老僧那句“凤凰儿”必有所指,于是一压贺山肩膀,示意他莫要鲁莽,且静观其变。 却见这时,禅院中的松树暗影之中,忽然缓缓站起了一个修挺身形,却原来是那个方才在树下盘膝的青年男子。只见这青年男子轩昂异常,气势之中自然带了一种非凡霸气。他四肢修长,蜂腰虎背,全身披了玄色铠甲,那铠甲之上虽然雕纹精致,但却因为玄色而显得硬朗苍劲,玄色铠甲之后是一袭白色披风,这番黑白之下,衬托得那青年俊朗之极。 殿上的黎狼与贺山也并非无见识之人,但此刻只见了这男子的侧影,便觉得此前所见的男子均是凡物。但觉卫起比之此人少了刚毅,慕容渊比之此人少了狂野,朝中坐镇的秦王萧铣比之此人则输了威猛,而那三军之中以风采著称的龙钜龙飞白,比之此人也略输了些秀美。 却见这人缓缓站起,却也不说话,忽然眼神微飞,有意无意向大雄宝殿这边投来。黎狼这时警醒,忙与贺山藏在檐后,同时顺嘴打出几声鸟鸣口技作为掩饰。这一撇眼间,两人却看见那男子面上带着一个狰狞无比的青兽面具,与那男子的美好形容一相对比,顿时让躲在屋顶上的两人心生莫大畏惧。 那男子却似乎没发现异常,缓缓将头转回,凝视着那老僧的背影道:“心有罪业,还请焚灯上师开解。”这番言语也是用汉语说来,却没有那老僧那般流畅。 那焚灯和尚闻言,似乎思索了许久,方才缓缓站起,其间举动颇为吃力,全然不似昨夜那般矫健。只见他弓腰前行,缓缓走到鬼面男子身前,眼睛中忽然神光澄澈,缓缓看着那男子道:“凤凰儿,你且将罪业与我,我为你化解。”说罢缓缓伸出枯瘦的手掌,掌心向上,虚抬在面前。 ; 九、深梧问得心绪(乙) 那男子似乎微有所动,略一迟疑,忽然摇头道:“不可与,不可语!”语气听来颇为沮丧。他这次前来深梧寺,本有其他要务,但胸中心结郁郁不可解,方才想求助于焚灯上师,可不料话到嘴边,终究还是说不出来。 焚灯闻言,眼生怜悯,收回了伸出去的手,长眉垂下,道:“相由心生,如今你带上青铜面具,看来是想将你的爱离别心藏起来吧!” 那鬼面男子闻言,浑身一震,竟然似乎有了一丝慌乱,片刻,忽然单膝跪倒,头颅低垂,说道:“恳请上师赐予慧剑!”这番虽然拜倒,但身上霸气依旧未减丝毫。 焚灯凝目注视这眼前这个修长男子,忽然嗟然一声道:“痴人!这件事在你心中乃是光明之极,愧疚生于深爱,并无罪业可赎,慧剑本在你处,却为何向我来求?”他这声忽然如虎啸般喝出,惊得大殿之上的黎狼贺山二人也是一抖。这一分神间,隐约看见侧方天王殿的屋瓦上似乎也是微微一抖,似乎也有人埋伏。黎狼二人见状,更加不敢出声。 那鬼面男子闻言,忽然全身颤抖,双膝跪地,以手拄地,似乎竭力忍耐心中的奔涌的情绪,口中喃喃念道:“爱无罪,我无罪……”似乎终于通透,心生欢喜,却又似乎还有关窍未通,心仍在深渊。 却听此时禅院山门之处忽然传来踢跶声响,接着一个声音伴着桀桀笑声平平传来:“上师那里没有慧剑,在下这儿却有柄宝刀,韩将军可愿拿去消罪!”听声音虽是汉语,但却平仄奇怪,听来似是扶桑之人。那人声音似乎带了种难言的让人沮丧的感染力,听在院中、瓦顶众人耳中,均觉得如同一把钢矬在心上来回摩擦的感受,难过至极。 那鬼面男子本来便要达到勘破放下的境界,却在此关键之时,被这一声杂念打乱,心念之中邪念顿生,口中念叨道:“我有罪,我该死……”双手忽然紧抓禅院青石地面,那地面给他这发狠一抓,顿时被硬生生抓出了两道掌印。那鬼面男子双手之上也被尖石刺得鲜血淋漓,手食指上的指甲盖也断裂翻起,而他却似乎不觉得疼痛,依然在口中说着:“永固没有错,错的是我,我该死……”说着身周气场忽然一阵弭乱,鬼面男子忽然间抽出腰间的铁剑,便要向喉间抹去。 旁边的焚灯见状,不由得长叹一声,似是心中也有未决之事,待到那鬼面男子即将溅血之时,他方才双指点出,利落之极地切在铁剑之上,指尖扣住铁剑,翻手结印,一个“大梵印”打出,顿时将那鬼面男子铁剑打落,接着手掌按在鬼面男子胸口,以瑜伽功法将一股光明魂力映入那男子的心轮。那男子本来气息涣散,这时得到焚灯救助,气势终于渐渐宁定,他缓缓直起身来,盘膝又在古松之下坐定调息,身上气息虽然杂乱,但已然回复方才硬如生铁一般的威势了。 焚灯眼见鬼面男子暂时脱离心魔,便不再管他。那鬼面男子魂力绝强,方才的救治虽只一瞬,焚灯也是消耗巨大。此刻他似乎已疲惫不已,但想到来客在外,还是略略调息,勉强振起一股真气,长声道:“织田将军既然来了,便请入内一叙吧!”他这声刚刚传出,便听得木屐手杖敲打青石面的声音从山门一路传来,片刻,却见禅院中走入三人。为首一人瘦高身材,神情阴翳,身上银白色武士装束显得有些惨然,左眼前带了一片镶金边琉璃圆片,右下足虚空,装了木制假肢,因此走路需要手杖相助。而他身后随从之一是条九尺壮汉,身量尤其肥壮,似乎一座小小山峰一般,行走之时龙行虎步,不但霸气森然,动作还颇为利落,丝毫没有蠢笨之态。余下一人中等身材,身着一件褐色斗篷,背上背着木箱,头埋在斗篷帽檐之中,看不清楚面相神情,似乎只是一个寻常的随从小厮。再细看之时,却见那壮汉肩上还扛了一人,肩上那人身材瘦小,似是女子,穿着北地猎户衣裳,似乎便是周围猎家女子。 那为首的扶桑男子入得禅院,遥遥对着焚灯一礼道:“久闻幽焉国师焚灯佛法精妙,兼通羌苯密宗及华夏禅宗,可惜却将道场设在这荒山之中,让高虎难以聆听教诲。”原来来人正是扶桑海军侍大将“瘸屠”织田高虎,他这番话虽然说得客气,但是眼中神色始终寒冷如冰,他身后那两人也并无丝毫施礼的姿势。 焚灯长眉一轩,合十默默回了一礼,眼神忽然射向织田高虎,道:“织田长官这番倒是来得巧啊,恰好在韩将军参悟的关键时候到来。”说着若有若无地看了树下的鬼面男子一眼,见他兀自调息,不由得心中又升起些许无奈,道:“老衲若是没看错的话,织田长官身后这位将军应该便是号称扶桑相扑至尊的横纲君了吧。织田长官动用如此大的阵仗,可是奉了沈先生之命,为了慕容家那四国之盟来的?”这“沈先生”是传说中倭寇的幕后掌柜,而此刻焚灯提到,便带了讽织田为倭奴的意味。 织田高虎闻言,也看了看树下那鬼面男子,摇了摇头,也不生气,咧嘴笑道:“沈先生算什么东西?这次高虎前来,是受了藤原关白的将令。焚灯上师虽然贵为幽焉国师,但也是羌苯第七世的转世活佛,难道却不代表羌苯,参与慕容先生的寿宴?” 焚灯长叹道:“慕容家这次约了荒古俺巴汗,羌苯吉者丹布与扶桑藤原关白遣使会盟于建昌,怀有想要三路同进,共分中原的野心。老僧虽早已知晓,但并不赞同。我故土子民自受大士所赐安生佛土,本自安于生计。此番若是让他们卷入战火,战有所得则会滋生贪欲,战有所失则会萌发恐惧,究竟是不利于现世之功业啊。”说罢双目闭起,竟似是不愿再与织田多言。 织田高虎手杖一顿,待要回话,这时忽听得他身后那壮汉肩上的猎家女忽然气若游丝地痛苦呻吟一声。 瓦顶上的黎狼与贺山眼见织田一行入内,心中均是叫苦,场中且莫说焚灯这老和尚深不可测,就连那织田身后的个叫横纲的壮汉的气势就非同凡响,一身横练功夫应已练入化境;而树下调息的鬼面男子虽然气息紊乱,但那乱走的气势也是狂霸异常,那男子玉质应属金系“剑锋金”,气息锋锐异常,少说已然冲破了金系第四重的“兜率”天,直逼第五重“自在”天,便是较之石信的土系“黄裳”境界已然不遑多让;的而那个织田,虽然看似残废羸弱,但这场中的三大高手的气势却似乎对他丝毫没有影响,虽不知实力如何,但定然不会简单。 黎贺二人深知此时无法脱身,便细听几人言语,待听到言辞中的“寿宴”、“会盟”这些言辞之时,便已眉头紧皱,这时听到这一声呻吟发出,黎狼忽然心尖一抖,一种不祥之感涌起,气息不由自主便有些走乱。他们这时虽然离禅院中人尚有数丈距离,但那院中均是高手,若是气息一松,手脚沉滞,带动了屋瓦坠落,瞬间便要给下方禅院中人发现,到时后果定然不堪设想。 正在此时,贺山眼疾手快,食指如飞,转瞬封了黎狼几处穴位,跟着手掌一番,轻轻搭在黎狼肩上,透过掌心将一股真气透入黎狼经络。黎狼方才心神惊慌,差点透露行藏,这时得贺山相助,心知方才凶险,不由得回头冲黎狼点头默谢。 禅院之中,这一声呻吟之后,焚灯不由得再次睁眼,凝目向横纲肩上那猎家女子看去,却见那女子半边脸庞遮在垂下的长发下,印堂乌黑青紫,唇边却带着一点点奇异的浅黄。焚灯见状,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是在思索什么疑问。 却见这时织田打了个响指,示意身后的横纲将那猎家女子平放在禅院地上。横纲放下那女子,便即退后,而他壮硕的肩膀之上,似乎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乌青。 接着抽出了怀中的一块手帕,将眼前单圈琉璃片取下,一边擦拭一边缓缓言道:“山路之上,偶然发现这个女子,似乎是中了附近林中的蛇毒,躺在路边,便顺手救下了……嘿嘿,上师你这是什么反应,难道我织田就不可以救人了?唉,好吧,其实若不是横纲力气大,我还嫌扛着费力呢。不过转念一想,久闻焚灯上师乃是羌苯“石医”一系的国手,在下想着既然要见焚灯上师,那带来让上师治治,也可以让我们开开眼,上师不会这般放任不理吧。”说着背转过身,拄着手杖默默站立。 ; 十、深梧问得心绪(丙) 焚灯见到织田转身走远,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枯瘦身躯踏上两步,在那女子身边,缓缓伸出手指将那女子的头颅拨正,翻开她的眼睑看了看,又将那女子面颊捏开,看了看舌根。这时忽然听得大雄宝殿屋瓦之上一阵颤动,织田耳朵一动,似乎留意听去,却听得屋顶传来一声慵懒的猫叫,跟着便有几声小鼠哀鸣之声,似乎不幸被老猫逮住,凄切至极。 焚灯却似乎没有在意,缓缓将那女子肩上衣服解开,却见那女子虽是猎家女子,但皮肉却生得好生细腻,全似富家小姐一般,而那羊脂白玉般的肩膀肌肤之上,赫然有着几个小小血孔,似乎正是被毒蛇之类噬咬的伤口。检查过后,焚灯自语道:“是波旬蛇毒,确实是附近的一种毒蛇,本不难解,只是中毒时间太长,还好她体质强,毒素并未侵入肝脏。”说着他凝神仔细思索了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块乌黑砭石,那砭石形状扁圆,一端锋利,一侧钝圆。却见焚灯手起石落,先运劲在石头钝面之上,在那女子伤处四周缓缓划圆刮动。却见那伤口之上的青黑之气似乎听从这石片指引一般,沿着肩膀一路被刮至上臂。这时焚灯忽然眼中神光一现,手指似乎蕴含了绝大潜力,忽然点在那女子肩窝穴位之上,那团黑气似乎被他这一道真气封住,在女子上臂之上渐渐凝结,从本来的乌青色泽渐渐凝聚成了墨汁一般。 这时只见焚灯忽然调转了石头,用锋利一面迅速在女子上臂划出一道破口,只见那破口虽不大,但其中黑血如同黑色豌豆一般嘀嗒落下,那黑血滴在地面之上,泛起了一股腥臭气息,地上有虫蚁被黑血溅到,均是剧烈扭动而死。焚灯看不过去,大袖连挥,一股和煦劲力就地扫开,将丈许之内的虫蚁驱逐开来。 忽然间,焚灯心中一个念头升了上来,他知道波旬蛇毒虽然对人体是剧毒,但由于那波旬蛇是本地土生,一直与虫蚁协居,虫蚁应该不会……想到这里,他蓦然回头看向那女子的伤处,却见这时毒血流出得已然不多,而那女子的上臂被划开处却开始冒出缭缭青雾,此时院中天光已暗,若不是细看,决然看不到那丝丝青雾。 焚灯见此情景,心中顿时透亮,已然知道是中了织田的算计了。他方才已然看出这猎家女子身上有颇多蹊跷,但他毕竟慈悲深修,无法见人横死,于是怀了舍身度人的决心前来救治。初时他用羌苯的“石医”施救,过程颇为顺利,而那女子所中之毒也确实是当地剧毒的波旬蛇毒,他还道织田真的是动了善念,却不料最终还是着了道儿。 他多年修行,心中虽然已可常如枯木死灰,但这将死之时,还是难免心有波动,他闭目默运“天梵功”,却只觉四肢百骸轻如鸿羽,似乎均不受到自己意识控制。他这时心中暗叹一声,眼睑反而闭上,心知今日算是遇到了命中的轮回罪业,便也不多想,依然盘膝坐定,鼻心互观,在心中默念莲花生大士,不去理会外界。他的功法成形于羌苯的瑜脉轮功力,后来又通过学习中土禅宗易筋洗髓,因此魂力之中偏向于“衰火”,以“火”及“土”属性为主。此时他中毒体虚,便将魂力摧至“枯”境,用“土”系魂力守住心轮及海底轮,勉强能克制住毒性延伸。 这时远处的织田虽然依旧背对着焚灯,却忽然仰天笑道:“看来上师解毒的功力果然名不虚传啊,中了我家千藏的“蜃楼”还能凝神不坠,果然是国手大师啊。”说着一拍他带来那小厮肩膀,将那小厮的斗篷摘下,却见里面是一个稚气少女,看来不过十五六岁,但眼伦深黑,面色惨白,小小朱唇却反而艳丽之极,让人一见之下,不由得有种战栗排斥之感。 焚灯这时一灵不昧,听到“千藏”这个名字,不由得微微点头道:“倒是老衲眼拙了,只是看出了横纲君,却没看出旁边这位原来是扶桑大名鼎鼎的“毒式部”青千藏啊,毒式部应是算准了和尚将要在肩井处散毒,便将那“蜃楼”之蛊种在那女子肩井之处吧。”说到此处,焚灯微微一顿,笑道:“这“蜃楼”蛊本无毒,因剧毒滋养而成毒,中者如同身在幻境,最终陷入混沌不能自拔而死,实在厉害。和尚折在毒式部手上,算是心服了。”他这话说得沉稳平静,竟然似乎并未中毒,跟着双手一拍地面,骤然站起,双袖一合十,袍袖拂动之处,两道和缓之极的袖风对撞而出,就地扫开。院中枯叶微尘被这两道平和袖风一扫,如同波涛一帮缓缓荡开。焚灯待微尘落定,遥遥对着织田高虎一躬身道:“老僧只是不知,织田长官为何会与老僧开这个玩笑?”说着右手缓缓平伸,僧袖展开,竟然似乎并未中毒一般。 织田高虎本料定焚灯已然中毒,此时看见焚灯如同没事人一般站起,那袖中一拂的功力虽不霸悍,却也深厚之极,一时之间不由得惊异疑惑,不自禁便转头向青千藏看去,青千藏这时面上阴影更浓,似乎也没料到为何会有这般情形,只是将手探入怀中,似乎要掏什么物事一般。织田见状,伸手按住了青千藏,转过头凝神想了片刻,忽然全身颤抖,似乎瞬间兴奋起来一般,略带疯态地桀桀笑了起来,道:“焚灯啊焚灯,你难道真的不知道我为何要杀你么?你不是一直在劝幽焉的狼主不要南征吗,可是,若幽焉不带头南征,我扶桑也无法独自啃下鲁东与高丽啊!况且,海上那些抢来的火器粮食又卖给谁?你反战,反战就是断了老子的财路!谁敢断老子财路,老子就要他死!”说到这儿,织田已然意态癫狂,全没了方才初见的儒雅姿态,连“老子”这等词汇都说了出来。他额头冒汗,全身微抖,半晌,才从怀中抽出手帕,抹了抹额头,又似是极度地愤恨,蓦的将手帕甩在地上。说罢手中木杖一点,假肢挪动,便向焚灯和那女子的方向一瘸一拐走去,他边走边大声喘息,待走到焚灯与那中毒女子身旁时,他似乎渐渐恢复了正常,边走边道:“上师德行高迈,要是杀了你,羌苯和荒古还有可能和慕容家和好么?到时候,幽焉的钱粮军械都得靠我扶桑船队供应,甚至于还要借兵去平复荒古呢。到时候,幽焉便是扶桑的附庸,最后若是亚洲真的共荣了,上师您可就是第一功臣了!”说着又如同夜枭一般诡笑起来。 只见织田缓缓蹲下身来,伸手出去,搭上了焚灯的下颚,微微抬起。 焚灯已然知道织田看穿了自己油尽灯枯的实质,织田那些言语听在耳中,也不由得他不心乱,这番一来,“蜃楼”侵蚀更烈。他便也不答话,依旧闭目垂首。 织田森然笑道:“上师果真厉害啊,方才可差点将在下骗过了,你们密宗功法之中最是讲究苦修,这般忍受毒质的功夫,想来也是你的拿手好戏吧。”说着身子一转,手已搭在那中毒女子胸前。只见织田翻眼看向焚灯,阴森笑道:“上师,在下看这女子毒气又已然扩散了……”说着翻手将那女子胸前衣襟“嘶拉”一声撕开,却见那女子右边胸前微颤,果然是复又乌气聚集,只听织田接道:“上师不是慈悲为怀吗?怎么现在却不救人了?”焚灯虽是老者,但这是织田将那女子衣襟扯开,焚灯却也不敢凝视,只是盯着织田,直立不动,也不言语。 织田见到焚灯如此情形,已然知道他此时定然是油尽灯枯了,于是一拍两脚,长身站起,笑道:“上师看来是吝惜功力,不愿继续救治这个女子了吧……算了,既然上师不救,倒不如我来杀了这个女子,倒省得让上师增添罪业。”话才出口,手中手杖已点向那女子裸露的胸口,眼看便要透胸而入。 却听这时院中三个方向上齐刷刷爆出同一声“不可”,院中那声浑厚苍老,但却乏力疲惫至极,正是焚灯。 而另外两声均是由两侧的天王殿和大雄宝殿屋顶传来! 织田早知瓦顶有埋伏,但他对自己的阵仗颇为自信,且解决焚灯是他时下第一要务,于是也便未多做关心。此刻听闻两个方向均有埋伏,更是手中不停,金木混合的手杖急刺而出,却忽然觉得掌中巨震,手中金木所造的手杖似乎被瓦片打中,瞬间把握不住,打着旋儿飞了出去。他心思沉辣,手杖被击飞之后,也不丝毫停顿,反手抽出腰间佩的长刀,只见蓝光一闪,一柄扶桑长刀带着幽蓝光刃便向地上那中毒女子颈中斩去。这时侧方遥遥传来一声清啸,一个身影迅捷无伦地从侧方天王殿上窜下,在松树之上一点,扑向较近的横纲,那道身影由于速度太快,几乎是灰蒙蒙一影而过,啸声方至,人已然飞掠到了近前,只听得横纲一声怒喝,似乎与那人交了一招。说时迟,那时快,织田手上长刀忽然似乎被细索缠住一拉,刀刃在将要触及女子颈部之时忽然被那细索力道带偏。织田似是控制不住力道,刀刃带着细索轮空挥了起来。 ; 十一、深梧问得心绪(丁) 那身影这时双腿凌空,忽然一个蹬踏,在横岗额头上一点,借着细索连接织田手中长刀的力道,被长刀如同放风筝般挥上半空,待得腾跃至织田正上方之时,那身影蓦然收回细索,伴着又一声长啸,那道身影两手各执一柄兽牙匕,凌空向织田扑来。 如此飞将军,如此俊少年,却不是阿白是谁? 织田早年也是内家高手,但由于率领浪人与五峰船主齐兀海争夺海贸权益落败,一条腿和全身功力均被废。他生性残忍,对己尤甚,自此开始苦练拔刀术,十年之中废刀千柄,终于将眼力与手速练到了他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方才他挥刀斩向地上女子,本意便是为了引出埋在暗处之人,故此将刀速放慢了一倍有余,此时他已然看清从空中俯冲而来的是一个齐朝军装少年,于是再不留情,手中长刀化作魅影,接连十七刀,如飓风吹沙一般,于刹那之间连续斩出。 阿白方才看见织田出刀的速度,但却没想到方才是织田故意隐藏实力。他此刻俯冲之际,避无可避,只好凌空将匕首挥出,好在匕首短小。只听得一阵刺耳之极的密密麻麻的金铁交鸣之声响过,忽然“蓬”地一声巨响,场中碎石飞起,阿白倒飞而出,胸、肩、腿上各被划开一道细细刀伤。织田则半跪在地,以长刀拄地,假肢竟然已被大力击打,嵌入了禅院地面。看来方才一战,阿白虽然受了刀伤,却也并未吃亏。 原来方才阿白方才骤然遇上了这十七刀连斩,情急之下侥幸接了十三刀,躲开一刀,剩下三刀全然避无可避,只好硬生生受了。好在他魂力充沛,在接那十三刀之时已然将织田如同打桩一般敲入地面。而及身那三刀,也由于织田魂力不济,他中刀并不深。 阿白这时身在横纲、青千藏和织田三人合围之间,身上中刀伤口虽在缓缓滴血,他却不觉有甚慌张,他这时转眼看向织田手中长刀,又回头看向地上中毒女子,忽然眼中闪过一丝迷惑。旁边青千藏静静站在阿白侧后方,此刻见状,白手一番,袖中指甲里悄然弹出了三数道毒粉,那毒粉凝聚不散,竟然如同三条难以察觉的细线一般,朝着阿白三处刀伤飞缠过去。 阿白这时还在凝神防备横纲与织田,却不料这毒式部的毒功太过无影无形,又和内力杀气无关,除非眼见,全然难以察觉。旁边枯立的焚灯虽然看在眼中,但却无奈此刻身在“蜃楼”蛊中,就连开口提醒也难以做到。眼见阿白便要中招,忽然听得一声大笑从旁边骤然响起,一柄五尺阔背长刀带起呼呼声响,忽然从大雄宝殿前侧边的暗影之中倏忽袭来,一刀斩向织田。织田此时脚在地中,眼见刀来,手中长刀一闪,便向那人斩去,不料那人刀势一转,滑步闪开,接着一刀便向阿白兜头砍去。 只见那阔刀势头凶猛,声势浩大,但是准头却是极差,阿白皱了皱眉,略微侧了侧身,便将那刀让过。便在这一让之间,毒式部那三道毒粉尽皆射偏,而阿白一闪身之际,将那使刀之人一把拉过,与自己贴背而立,低声调侃道:“尤儿,你不是要暗中去做了那个胖子么?”说着伸手在脖子前虚拉一道,示意宰了横纲。他这一番话出口,已然有点痞子腔调,看来果然是近墨者黑,这月余来,连这纯良少年也给项尤儿带得颇不正经。 那后来之人手执四尺阔背横梁刀,虽然是少年之身,却一身豪迈的痞子气,正乃项尤儿是也。 话说他自竞兽场后,一直未寻到称手的兵刃,他本想去赎了他带出的“幽府”作为兵刃,但石信得知此事之后,以幽府牵涉昭明,不宜招摇面世为由,将幽府收在将军府保管。项尤儿心大,本不计较,再者想到那“幽府”是扶桑长刀制式,使来颇不顺手,于是也便作罢,整日只是钻研将“圣王操”融入战阵之法。 却不料这事石信倒是记得,一日在将军帐中将下级旗总项尤儿叫来。一言不发,便与项尤儿交手十招,而项尤儿竟能不败。石信了然了他的玉质,便让商三先生按前代豪侠贺摩勒的“老龙刀”式样,请龙泉“还剑阁”供奉亲手打造了这柄横梁刀与他。由于这是与他玉质相符的称手兵刃,月余习练之下,项尤儿已然可以凭借此刀与阿白相战百余招而不败了。 项尤儿此时横刀扎马,与阿白背对而立,心中却在暗自盘算。他此时眼力已然大进,又久研战阵,于是心中自顾自盘算起战略:那织田虽然为假肢拖累,但快刀实在可怖,宜长兵器远攻,而己方此时便只有阿白的牵丝索可对抗;而那青千藏的毒无影无形,也是难以趋避,贺山若在,软红剑在自己的横梁刀掩护之下,应能重创;那横纲此时距自己与阿白较近,若是给他拿住,决然是非死即伤,但对付这类蛮汉,黎狼的“束魂箍”却是绝佳。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斜眼瞥了大雄宝殿瓦顶一眼,心中默算时间。 他们本是昨夜发现贺、黎二人失踪之后,循着踪迹找到这深梧寺的,他们潜伏之时已然发现黎狼、贺山藏身于大雄宝殿之上。但碍于场中高手太多,他二人也便没去相认。项尤儿本待多观察片刻,但不料阿白眼见那中毒女子将死,侠心大起,已然出手。自己则只好乘乱掠上大雄宝殿,与贺山等简单交接。 他这时听得阿白发问,也是压低了声音回道:“妈的,你不是也没啃下那个瘸子吗?那个矮子朝你投毒都没看见,笨!”接着翻眼看了一眼横纲,又是低声道:“要不是你方才毛糙,再等得片刻。趁这瘸子得意的时候,我拦住这矮子,那胖子此刻早就死了。” 阿白回想了方才经过,顿时清楚青千藏方才行为,也知道项尤儿说得在理,也不辩驳,“喔”了一声之后,匕首虚点,指着地上那个中毒女子道:“可是她,她好像……”似乎想说啥,又表达不出来。 他们这番交谈似乎压低了嗓门,但场中三人却听得清清楚楚。这三人也都懂得汉语,这番却听得场中这两个顽童口口声声将他们呼做“瘸子”“矮子”和“胖子”,却让他们如何不怒。织田高虎性情狠辣,青千藏性情阴冷,这番虽怒,但却均还把持得住,而那横纲却已然暴怒难抑,双臂一张,黑熊一般地便向两人扑了过来。 却见这时原本离横纲较近的阿白忽然错身一让,项尤儿滑步而上,横梁刀一竖,刀身便架向横纲的大手。那横纲哪里机会这刀身,大手便向那横梁刀握去。却不料刚一触到刀身,却忽然觉得那刀身炽热异常。横纲吃惊松手,项尤儿哪里会放过这等机会,刀柄一转,横梁刀顺势削出,这刀势虽然不快,也不合于世间任何一门刀法,却往往直接了当,直击要害。横纲这时惊慌之下,欲要躲闪,却冷不防看到背后一柄匕首飞至,横纲大惊止步,这时左肩一片衣袖顿时被项尤儿削去。那片衣袖离体之后,便如同翩翩飞舞的蝴蝶,凌空之时忽然自行燃烧,显然项尤儿这一刀之上蕴含的先天“火”系魂力甚为霸烈。 横纲等三人经这一回合之下,对项尤儿二人再也不敢轻视,这时织田已将陷入土中的假肢拔出,将那长刀平平递到青千藏面前,只见青千藏视线并不离开项白二人,只是微微低头,伸出细长如蜥蜴般的长舌,缓缓在那柄长刀之上舔过。只见那微蓝的长刀被着青千藏舔过之后,竟然微微泛起了淡淡绯红之色。 这边厢,项尤儿本来尤自对方才一刀得手兴奋非常,这时见到青千藏举动,顿时觉得全身毛骨悚然,拐了一下身后的阿白,道:“这就是粹毒吧……这矮子好恶心啊!诶,老白,那柄刀好眼熟啊,看着太像老子带出来的烧火棍儿了。对了,你方才说那女子像什么?”他见那柄织田手中长刀太过眼熟,实在与那柄他从地下带出的“烧火棍儿”幽府刀太过相似。可按理说,若这柄刀真是幽府,自然应是在石信身边,却为何…… 这时却阿白接道:“我觉得,她好像石头妞啊!”他们方才藏身所在的天王殿视线被禅院中巨树遮挡,看不见那女子容貌,但心中总觉得那女子相熟,便是为此,方才提前出手相救。此时项尤儿被阿白一提醒,转头看向地上那中毒的猎家女子,却不是石鹞儿是谁? 他平日里与鹞儿虽然交恶,因此私下都是叫她“石头妞”。可那全因为鹞儿跋扈任性,一派大小姐的架子。项尤儿这等做霸王当老大惯了的人,如何受得了那般囫囵气。但赌气归赌气,此时他看到这个中毒倒地的虚弱女子便是石鹞儿之时,不由得心中顿觉怒气勃发。 他心中只觉一股街巷痞子中老大的护犊子情绪暴涨! ******,居然敢欺负老子项尤儿罩着的人! 却听得身旁阿白一声低斥,“悠悠”环飞,数声刀匕交鸣之下,几片暗器被砸飞,项尤儿胸中怒火稍定,凝神再看场中,默算时辰,心知时侯已到,当下横梁刀下摆,怒目瞪向手执带毒幽府的织田,忽然仰天朝禅院之中喊道:“烟来!” 却见丈许见方的禅院之中忽然平地腾起浓浓烟雾,众人目光瞬间隔绝。 数道绯红色剑光从天而降,场中拳声刀影骤起。 ; 十二、深梧问得心绪(戊) 榆关,骐山营帅帐,帐前刀斧手列做两队,分列在营门两侧,帐上有一个大大沙盘,和一口煮沸的大大铜锅,铜锅之中沸汤翻滚,像是煮了好大一锅的牛羊肉,锅后只有一几、一椅,椅子上一个虬髯如狮般的瘦高老者,身披青铜饕餮甲,背后插了一柄七十斤的开天八卦刀。那座上的虬髯老帅目透寒光,正箕足拄首,斜斜看向帐下立着的两个人。 为首一人身高七尺,虽然身着囚衣,但却神彩逸飞,轩拔难当,这人正是卫起。 而他身后之人,还没进帐,便已然被四周的刀斧手威势吓得四脚发软,裤裆****,忽然间“啪”一声跪倒在地,低声啜泣不已,却是押送卫起前来的牢头。 帐上那虬髯老帅似乎看不下去,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帐下左右各上来一名刀斧手,架住了那牢头的左右手,便将他拖将下去。卫起却丝毫不慌张,目光宁定,坦然看向座上人,扬声道:“沐大帅莫非是想仿效那杨景武见李卫公么?”说罢双目如星,昂然站立。 那座中老帅正是齐朝三朝老将,平安南、定三越的安国公沐允。沐允这时虽然已经老迈,但顾盼之间,仍旧威风凌凌,他见卫起不为自己的威势所惊,仍能泰然自若,心中已对眼前青年刮目相看。他知道卫起所说的杨景武正是隋朝名臣杨素杨处道,而那李卫公便是前唐名将李靖李药师,传说李靖青年之时曾拜见过已位高权重的杨素,初见之时,杨素坐姿随意,但相谈之后,杨素爱慕李靖才学,便正襟以待。 此时沐允听得卫起如此说,却是不卑不亢,不由得抬眼正身,开声道:“你小子何德何能,安敢自居李卫公?” 卫起却也不缓不忙,哈哈笑道:“就凭飞白卫二十八骑昨夜……” 这时忽见沐允站了起来,打断了卫起的话语,接着朝着帐下刀斧手喝到:“备桌。” 帐下刀斧手得令,搬上了一副桌席,侧面放在铜锅旁丈余处,与沐允宾主相对。桌上放了碗碟酒壶,而那碗碟却是空的。 沐允也不多说,摊手一摆,做了个请的姿势,意为让卫起入席。 卫起却不入席,只是左右一看。沐允知道卫起的意思,斥退了帐中其他人等。 卫起见他人退下,方才抱拳,向沐允深鞠一躬,聊起囚衣下摆,施施然坐入席中。 这时沐允也回到座上,只见他从袖中取出了一方纸签,瞥了一眼卫起,将那纸签随手一挥。却见那纸签如同自己长了翅膀一般,竟然平平滑向卫起案上,卫起却也并不惊讶,待到纸签飘近之时,长手伸出,似乎摘下树边残叶一般,将纸签抄入手中。凝目一看间,卫起不由得笑上唇边,接着他将那纸签拍在案上,静待沐允发话。 “这信函是你写给我的?”沐允问道 “是!”卫起答道。 “幽焉困山海关月余,为何围而不打?”沐允龙眉上挑,问道。 卫起答道:“信函中自有提及。” 沐允虬髯一竖,喝道:“我要你亲口答来!” “等待我消而敌长。”卫起慷慨答道。 “何谓消?何谓长?”沐允道。 “山东水患,历冬则需粮尤巨,加之江州富商因粮涨而屯粮,再者冬日军士思乡,齐军多为晋、冀人士,辽东本非故土,士气自衰。此为我军之消。”这时他忽然长身站起,抓起案上筷子,大步走到沙盘之前,道:“扶桑与幽焉各处半岛两侧,若高丽、百济不下,扶桑则会为幽焉臂助。此时幽焉得以长期围城,便是由于扶桑自海路供应,则为敌军之长。”说着将手中筷子作为旗标,插在沙盘中代表扶桑及荒古之处。 沐允听完,默不作声,起身走到沙盘之前,似乎思索了许久,方才伸出食指,在沙盘上划了一条线,说道:“若我是狼主,贸然出兵,则扶桑和荒古均能袭我后方。” 卫起这时拔出一支筷子,就着划了一个圈,道:“幽焉凶悍,但却是渔猎为生,辽东虽入他手,但却是以抢掠为主,难于经营。辽东虽大,幽焉之本仍在上京,因此上京不能有失。”接着手上筷子朝旁一点,道:“扶桑虽是小国,但如今统一,加之银山开掘,自然有外图之心,然其兵寡,贸然海战登陆,虽可为患登州、建康,却无力深入。” 沐允皱眉接道:“如此一来,扶桑幽焉便有了会盟可能,荒古自来受到幽焉压榨,此时为战,牛马征召应为必然,幽焉自会加大对荒古的监控。” 卫起道:“因此如今虽是两军对峙之势,却只是幽焉需要等待时机而已。” 沐允见状,长叹一声道:“因此你信函中言道:山海虽固,非为金汤。便是此意?” 卫起闻言,微微颔首。 沐允苦笑,忽然抬起大手,拍在卫起肩上,叹道:“灵匀的眼光,果然不错。”说着忽然伸手入锅,就着滚汤,从锅中抓了一大块牛肉出来,塞入嘴中大嚼了起来,还没等卫起反应过来,沐允又抓了一块牛肉,掷在沙盘之上。 卫起到不惊讶于这老者的抗热功夫,他只觉这老者神情淡然,满手油腻,此刻开心之时更是率性而为,确是是性情中人,不觉心中又松了口气。待得想到方才老者所说的“灵匀”二字,心中不觉又暗了许多。 只见沐允那块牛肉恰恰掷在了山海关外四百里处的锦州城处,大手一挥,几点油沫飞起,虬髯飞扬着道:“若得锦州,与山海关共为犄角,当可守而后进,寸寸进逼。” 卫起一皱眉,转眼瞥了一下那滚汤,心知自己此刻功力失却大半,断无法如沐允那般随意在锅中抓肉而不伤。于是他左右一看,便大步走向沐允的案几,抓了沐允桌上的筷子,回到沙盘之前,将一支筷子插在沙盘之上,那地界正是山海关外两百里,锦州与山海关中界之处的宁远。卫起长舒了一口气,道:“加之此地,方能无虞。” 沐允见他不入锅抓肉,心中已知眼前青年的武功多半已失,再见他将自己打筷子拿来当作旗标,慷慨大方,混不矫揉造作,便又是喜爱了几分。他这时看向卫起所指之处,凝神思量,半晌,方才长咦了一声,道:“宁远?可是……此地城池低矮,本非重镇,为何设计在此?” 卫起微微一笑,道:“小子幼时孤苦,曾流落至关外,对宁远小城颇有印象,此城三面环山,若是筑城得当,当可以为咽喉之险。且此岛以东,有岛名觉华,若调以水军,便可自为犄角,海陆同守。” 沐允追问道:“粮从何来?” 卫起镇定自若:“海运,自登州至觉华。” 沐允点头,又问道:“若敌军冲城,以何抗敌?” 卫起道:“弗朗机红夷大炮,宁远城围十里,可架炮二十门。” 沐允追问道:“何人可守。” 卫起长舒了一口气道:“将者,卫起可担,项尤儿亦可。兵者,因地而取之。” 沐允目中泛出精光,赞道:“好计策!好胆略!那又如何夺下宁远?” 卫起丝毫不惧:“战便是赌,此刻就要看飞白卫龙将军的天命了。” 沐允这时眼神转烈,喝到:“你的同党项尤儿他们不也出关了么?” 卫起从容不迫,应道:“项尤儿才堪为大将,若我筹谋全功,自可断幽焉粮草。可若无龙飞白,一则不能正军名,二则不能服边将,三则不能戴全功。”他这番应答铿锵有力,却是句句如同斧凿一般自信。 沐允闻言,不觉凝目向宁远所在看去,心中数转,忽然颓然叹了一口气,走回自己席前,大剌剌坐下,半晌,方才扶着自己的座塌,自言自语说道:“看来我老蛮子真的老了,以后坐这个位子的,难道不是这些少年吗?” 卫起不答,只是默默回到自己席间,自己酌了一杯酒,浅啜了起来。 沐允这时一斜眼,目光之中复又冰冷,缓缓道:“这些道理,为何不向石信分说?” 卫起将杯中酒喝完,嘴角一咧,似乎被这烈酒辣到。霎时间卫起红晕上脸,仪态飞扬,赞道:“好酒!饮如长刀切喉,吞似万箭穿腹!大帅帐中这酒应是军中最爱的刀如烧吧,而石将军帐中的酒……嘿嘿,怕应是回寒酒了。虽然均是美酒,但个中滋味不同,心境自然不同。石信天资鲁钝,只爱结硬寨、打呆战,我的道理,自然不能说与他听。我只知道安国公乃当世悍将,从十四岁从军之时起便是冲阵的先锋将,从来都是主战不主防,为何此次相谈,却是心心念念思虑防守呢?”说到此,竟然是在质问安国公了。 没想到沐允却没着恼,大手一挥,目中闪过一丝极为难明的悲凉色彩,他似是不愿卫起看见,转目看着自己的厚背刀,伸指一弹刀背,道:“我老沐不爱绕肠子,说罢,你既然为我出谋划策,定当有求于我。你且说无妨。” ; 十三、深梧问得心绪(己) 卫起闻言,长身而起,抱拳躬身道:“小子先行谢过了。”说着直起身来,接着道:“小子只有三个请求,其一,听闻大帅当年征伐山越,搜罗了许多奇异人才,其中便有能将人易容至难以察觉的“修容”和能模仿百家字迹的“金石”二人,小子斗胆想请大帅赐此二人及一名与我体型相仿之犯人与我。” 沐允闻言,眉间一抖,却不开声,静待卫起说道。 卫起见沐允不做声,便道:“这第二个请求,则是想请大帅以骐山营之缺,举荐小子参与明年元月之武举春闱。” 沐允听闻此言,不由得又目露疑色。齐朝武举六年一次,通过春闱会试及秋闱殿试决出进士排名。这武举本是要过了乡试方才能参加,但百年以降,为了照顾军中,军队在每期武举之时均可荐人直接参与考核,该人可免核家乡应试情况,以便军中关联者做为晋升之阶梯。只是卫起此刻提出,沐允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看眼前的青年人应不是好名图利之人,因此心中的疑惑更甚。 卫起这时昂首道:“这最后一个请求,便是自下月起,由小子来为大帅书写给太后娘娘的密信,您且放心……” 卫起此言未落,忽听得座上沐允低声爆喝了一声,如同雄狮一般骤然站起,倏忽之间已然飞扑到卫起身前,大手一抓,便提起了卫起前襟,接着转身一推,“哐嘡”一声响,便将卫起按在了帐中煮着牛肉的滚烫铜锅之上。虽然隔着囚衣,但那铜锅的灼热也瞬间熨上卫起的脊背,烫得他几乎昏厥。 沐允却是眼中爆射凶光,道:“老实说来,你这番言语是谁告诉你的,若有半句虚言,嘿嘿,我老蛮子的锅可是还空着呢,足够将你煮了!”沐允这句话说得虽然凶悍,但却声音极低,言语之时,目光中还四处流转,显然是心有恐惧。 这时卫起虽然难受,但却死命憋出了一个挣扎之极的笑容,嘶哑道:“呵呵,原……原本只是乱……乱猜的,呵呵,可……可是此刻却,却是大帅您亲口告……告诉我的。” 沐允闻言警醒,忽然后悔方才自己冒失冲动,这无疑便是亲口告诉眼前这小子自己确实在递送密信与太后。他眼中神情数转,又低声喝道:“老夫此刻仍能杀你,你便不怕?” 卫起龇牙道:“此时魏公公现下并不知情,可是若我死了,魏公公便会知道原委。” 沐允恨声道:“你这等才学,没想却投了阉党!”他心中这时清楚,若是杀了卫起,自己的秘密难说便会泄露。且自己也派人查过,此人之前的确与魏桓有过书信,若真说他是魏桓门人,却也并非不可能。这时朝中太后与皇上不合,而魏桓便是皇上面前宠臣,若魏桓知道自己与太后有秘密往来,那自己便是灭顶之灾了。 沐允思绪纷繁,不由得手上一松,卫起跌落地上,只是颓然抚胸,大声咳嗽。 沐允强压怒意,问道:“莫非你真的是那巨门使者?”竞兽场那日沐允虽然告病在府,但也听闻卫起乃是光明神教中的巨门使者。他与光明神教使者曾有交集,于是心中便存了疑问,但此刻听闻卫起的要求实在太为古怪,不由得联想到这一层。 卫起这时咳嗽已定,坐在地上,抬眼看着沐允道:“若我是巨门使者,当属太后一脉,又怎会投了阉党?” 沐允心中一凛,他知道如今朝中虽然结党严重,但知道光明神教渗透入朝廷的内幕之人确并不多,而其中知道太后是光明神教一脉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此时他听闻卫起如此说,心中再也不敢轻视眼前的青年,他哼了一声,回到自己座位坐下,依旧瞪着卫起。 却见卫起缓缓站起,整理了下自己的囚衣,忽然向沐允长长一躬身,侃侃道:“伯父,小侄僭越了。在小侄心中,伯父始终是国之干城,心之钦慕。此前小侄在安国公府七日枯等,要将自己的安邦十策荐与伯父,便是想助伯父匡扶我大齐垂危之社稷,小侄焉有他求!”说到此,卫起转身,向帐外走去,边走边道:“而今光明神教与阉党均是国之恶瘤,小侄愿自入地狱而除之,便是为天下人所唾骂也无悔。小侄此刻与伯父所言,句句出自肺腑,若伯父依旧不信,则可杀小侄灭口。届时伯父依旧是太后傀儡,若因此而山海关破、天下倾颓,伯父依然能无悔否?”言语到此,卫起已然将要行出营帐,似是极为愤然,道:“你我均是受困之虎,为何不戮力齐心,共同冲破那层层束缚,即便不是为了国,也要为了家啊!” 沐允本不知他话中孰真孰假,此时听得他那句“为家”,忽然大喝一声:“慢着!” 卫起闻言止步,心中一松,知道事情已经成了八分了。当下也不回身,只是静静立在帐口。 沐允沉声问道:“老夫问你,你方才所言,说道你我同是被困之人,是何意思?” 卫起转身朝沐允一拜,答道:“小侄身上的光明神教巨门使者烙印,本是在朝中摄政亲王身上的啊!” 沐允听闻这句“摄政亲王”,心中一阵震动,面上青白数转,显然极为不可思议。他受制于太后,本有复杂原委,他知道太后应是光明神教中人。当日竞兽场中,便是太后在后面暗中部署骐山营前去包围竞兽场,却不料龙钜半途被石信等所截,功亏于溃。 此次卫起前来,沐允本还以为便是太后派来要挟于他的,但与卫起一番对话之下,却又不尽然。而如果真如卫起所言,秦王也是光明神教中人,那么以往种种太后与秦王不合的表象其实均是筹谋,而此刻玄都之中…… 不好! 沐允一拍椅子扶手,只听得那椅子扶手“噼啪”一声,已然断了,沐允思虑数转,眼睛眯起,开口道:“秦王本来是让你去联络石信的吧?” 卫起点头道:“伯父英明!” 沐允道:“石信救了你和项尤儿他们,自然对你多了些信心,而你这颗棋子,便是秦王下来挑拨石信与魏桓的!” 卫起道:“便是如此!” 沐允忽然低喝道:“那么你来此,向老夫索要这些,老夫凭什么相信你对老夫没有隐瞒?” 卫起忽然仰头向天道:“那就看伯父愿不愿为家国赌上一赌了?” 帐内的沐允忽然长叹一声,半晌,道:“好!好!好!老夫便将这条命赌与你!十日之内,金石与修容二人自会前来狱中接你出去,这二人体中种了血蛊,需得用我之血解毒,不会有异心,你放心调遣便是。那名顶替之人我自会安排。明年春闱,自然有人给你安排会试。至于密信,你让金石写便好了……嗯,也不需瞒你,金石写过的信,老夫自有办法知晓。若是你胆敢戏弄于老夫,老夫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说到此,哼了一声,转过头不再看卫起。 卫起这时转身,长揖到地,也不再言语,回身洒然出帐。 ———————————— 榆关以北八十里,角山的层林雪原之中,一个二十余人的小队正在加紧行军,本以为幽焉防备严密,却不料连行了十多里,却始终没遇上幽焉暗哨。 “将军您看!”前方的探查杜副将手中握了一个幽焉暗哨部队的革囊回报,道:“看样子落在雪中该有半日了,想来定是有人在我们前面把这些暗青子给做了!”他眼中透着些许兴奋,毕竟若是有友军存在,己方这次探查胜算便会大些。 但这句话方才出口,却被眼前的统领龙钜狠狠瞪了一眼,只听得龙钜似是强忍怒火,斥道:“不知彼不知己,还好意思高兴!你怎知不是幽焉设下的陷阱?” 一言说罢,夺过了杜副将手中的革囊,仔细看了看,又嗅了嗅,凝神道:“革囊之上柴火味较淡,血腥味不重,土味之下还有松蒿味道,距离主人上一次点火应该已有一日以上,主人应是长期躲在树顶,死后应该即刻被转移埋藏,革囊便是那时候留下来的。”说罢吩咐左右在方圆半里之内查找。 不多时,军士果然找出了数具幽焉军士的尸体。 龙钜也不多言,上前查看那些幽焉军士的致命伤,一路看来,都是寻常刀伤。再看到一处如同猛兽噬咬过的匕首状的伤痕,微一丈量尺寸,龙钜不由得凝眉细思。 忽然间他怒上眉心,嘴角冷笑。 石信啊石信,你面上慷慨,却原来暗中也派人前来探查粮草,想要抢了我飞白卫的功劳,我龙飞白岂能输于你? 他那日在御前请命前去探查粮草,早想好绕山路至绥中,此时见有人已然先己一步,且使的兵刃又是兽牙匕,自然想到便是身为三大营主帅的石信暗中遣人与自己争功。 他于是将手中革囊一摔,下令道:“众军听令,急行军,入夜不歇,后天辰时之前,赶至绥中。”说罢披风一挥,当先潜行而去。 后方不远的树上,一个瘦小老者,坐在树上随着树枝上下晃动,似乎便是长在树上一般。只见他缓缓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骐山八万士,飞白最如龙?老朽看来啊,不过是一个小家子气的笨崽子罢了。”说罢一闪身,隐没在层层深林之中。 ———————————— 杨鸿适《东亚中世纪史纲》:“在选择攻击山海关的策略上,幽焉的内部是有分歧的,从当时慕容岘对于他的国师焚灯(可以看作是幽焉的狼主,当时的海陵王慕容岘的一个政治顾问)写给他的书信的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复(去信中焚灯谈到南方的物资是很难通过攻城略地来大规模占有的,因此战争是无法解决幽焉面临的物资缺乏问题,而该问题只有通过贸易方式才能解决。同时焚灯夜提到长驱直入之后可能会面临扶桑与荒古的两方夹击的军事两难问题。而慕容岘的回信之中却只有三个字“知道了”。详情请查阅《幽焉慕容氏信函集编》),便可以看出其实慕容岘对于南征具体的步骤是矛盾的。而史学界普遍同意南征很可能也只是慕容岘争取政治资本的手段之一,而这一方面,他的处境其实与齐朝的大业皇帝萧镇颇为相似。可以说,他们的南征与北战,都有不得已的成分。” 南征北战《不愿回头》:“我自己选择的路我知道该怎么破。” ; 十四、长槊又堪铭(甲) 却说这边深梧寺禅院中白烟乍起,这织田高虎虽然拔刀术迅猛,但也没见过这等阵势,于是心中一横,就地站定,也不管周遭是何人,一轮“樱落十九”斩迅捷无伦地挥出。他本就不是珍视他人生命之人,此时眼前忽然被烟气所障,于是也不管周围是敌是友,快刀不留情面,断然挥斩而出。却听得一片混乱之下,横纲怒吼连连,周遭绯色、玄色乱飞,刀光、匕影横斜。织田心中烦乱,只能凭借凭刀身感受,他这轮“樱落”的十九刀中,五刀应是斩在了玄铁匕首之上,那匕首转折灵活,似乎并不恋战,倒也无妨;后面八刀应是被一柄软剑接了,那软剑如同灵蛇一般,速度竟然也是极快,虽然内力不强,但依然挡住自己的刀势;接下四刀,刀身传来的感受颇为灼热,刀身之上反击的劲力也颇为强悍,仿佛有意对攻一般。织田这一轮刀过后,不由得又被反击的力道又是震得脚下一软,假肢再次陷入地中。 他这时已然发狠,虽然假肢乏力,还是将那“樱落十九”中最后一刀尽力斩出,随着刀身传回的感受,他心知这次一刀入肉,虽然伤口不深,但加上毒式部的毒,因该已然伤到了对手。织田正待要再来一轮“樱落十九”,却听身旁一声巨大嘶吼,却是横纲的声音。织田微微一愣,心知方才那刀应是伤了横纲,他不以为意,却不料这时目不视物,忽然拦腰被横纲抱起。织田身在敌手,这时看得分明,却见横纲双目赤红,竟似乎失了心智,将要用绝杀“断背”将他摔在地上。 眼见织田便要横死,忽然院中大树方向一声暴喝响起,院中忽然劲风大起,四周烟雾本已渐渐变淡,这时备着劲风一摧,顿时打旋儿向四周一荡。 只听得“当当当当”数声,兽牙匕连索斜飞数丈、横梁刀被震得嗡嗡直响插入地上、软红剑剑势迷乱、反弹之下将钢狼爪挡开,横纲手中抱着织田,腰间被一柄长兵器拦腰击中,饶是他横练功夫了的,也不由得“腾腾腾腾”向后退了五步,疼得横纲弯腰在地,意识也清醒过来,将织田抛在了地上。 而此时庭中站立着的,正是那玄甲白披的鬼面男子。 只见那男子状若天神,身上那甲是玄天乌云甲,手中那兵刃则是十方紫金槊。而那人,长身玉立,苍然挺拔,虽然鬼面罩脸,但却难掩绝代英姿,端的是凤凰般闪耀的仪态。场上众少虽不知他身份,可场中的焚灯和织田高虎却知道,这人正是幽焉五虎之一,凤凰上将兰陵郡王韩长恭! 黎狼虽已然隐约猜到了这男子的身份,但却不敢相信他会出现在此。此时他见到鬼面这份气度,与手中的十方紫金槊对应,方才确定无疑。 他却不知,这韩长恭虽是军中上将,但幽焉此时欲会盟诸国于建昌,因此自然要遣使迎接各国使臣。原本这接待扶桑使者的活计不是凤凰上将之责,但他心有郁结,得知国师焚灯上师由于反战,自行隐居在深梧寺中静修,而这深梧寺便是迎接扶桑使者之处。因之自告奋勇前来迎接,不想却在这寺中被织田挑动心魔,丧失了神志。 而此时雾散,却见这韩长恭单手执槊,鬼面眼眶之中腥红如血,充满了乖戾愤恨之感。而他身后,焚灯已然支持不住,坐倒在地,而焚灯身旁,石鹞儿脸上青紫更甚,显然毒气又重了几分。而他周围丈许,项尤儿、阿白、黎狼、贺山正各执兵刃,严阵以待。与之相对,横纲与织田这时已各自站起,这横纲果然硬汉,中了幽府一刀,十方槊一击,却依然悍勇如初。 禅院另一侧,在原本韩长恭调息之处,“毒式部”青千藏正静静立在树下,手中五指虚抡,似是拿着提线木偶一般。这时听得院中焚灯忽然一声长叹,道:“我还道这“线蛊”之术只有豫西钱氏专精,却不料毒式部也擅于此道,此番可真是苍生之祸了。” 那青千藏却不为焚灯话语所动,倒是织田这时以刀拄地,哈哈笑道:“我家千藏的蛊哪里是那豫西的“线蛊”可比,这蛊就是方才的“蜃楼”,老和尚难道以为方才的蛊只是对你一人施放的?哈哈……这“蜃楼”最能挑起人们心中妄念,并让妄念反而将人心中恐惧无明之感激发出来。这毒对于老和尚的作用也许只是筋骨酥软,但是对于韩将军……呵呵,恐怕便是再造修罗了。”说着朝缓缓站起,“噌”地一声拔出幽府,朝青千藏挥了挥,道:“灭了场中这些兔崽子!” 众人这时看相场中韩长恭,却见他周身气息已然不似方才那般混乱,却而代之的却是一种深深的,难以化解的,似乎沁入骨髓的——“哀恸”! 只见这凤凰上将横槊独立,仰天哭道:“世人莫我知,天下皆可杀!”言罢双目如血,四下扫视,“剑锋金”玉质将魂力提振至“兜率”境界,目光中隐含的霸气让全场瞬间觉得胆边生出浓浓寒意。 这边青千藏白手连翻,韩长恭受到牵制,十方紫金槊轮转翻飞,朝项尤儿和阿白抡了过来。而织田看准黎狼是几人中功夫最弱之人,幽府一展,一轮“樱落七”便向黎狼攻来。那边厢,横纲怒吼一身,双臂猛长,他今日在场中倍受欺侮,此时看见贺山身量瘦小,便将他三大杀招余下的“龙扬”与“分涛”一股脑儿全施展了出来,向贺山扑去。 话说这边韩长恭加入,场中局势顿变,虽说仍然是以四对四,但这韩长恭实在太过强悍,而织田的狠,千藏的毒和横纲的霸也不是轻易能够对付的。 当此危机之时,项尤儿却反而不惊,口中忽然打了一个三连转的呼啸,像极了鸟鸣,却原来是他这月余与众人练好的讯号之术。旁边的阿白与贺山闻声会意,脚步一错,拉开阵型。这时项尤儿等平日里训练之功终于显现,要知他们“炽胆旗”人数虽少,但每日介与猪牛羊的缠斗却并非胡闹,乃是在请教了卫起,并且细细琢磨了“圣王操”与“连山步”之后,用心排出来的从三人到十人均能自由搭配的“鸳鸯阵”“四象阵”“五行阵”“六爻阵”“七星阵”“八卦阵”“九星阵”和“玄黄阵”……这许多阵名是卫起所取,项尤儿却不管这许多,一心便想让弟兄在战阵之上无论聚散,均可相互配合而已。而此刻,兽牙匕、软红剑与横梁刀正好长短相宜,“三才”之阵恰当用场。 只见贺山待得横纲将要扑近,忽然脚下一转,步伐玄奇,竟然绕到织田一侧。而阿白也浑不去管韩长恭十方朔袭来,兽牙匕“悠悠”一转,配上扶摇步伐,抢在黎狼之前,与贺山软红剑一左一右,接连接下织田七刀。织田本是冲着黎狼前去,却不料落樱又遇上了软红,一时间阵脚大乱,便被隔开。 一旁的横纲失了对手,已然极度暴怒,脚下狂撑,又向旁边的黎狼扑去。黎狼本是拉开架势对付织田来袭,他一来不识得项尤儿的结阵号令,二来心系地上鹞儿,目光便始终是在织田身后的鹞儿方向,全然不备旁边横纲来袭。 黎狼方才在殿顶看见石鹞儿被抓,心中忧焚之极,若不是贺山拼力按住,他早已入场救人,后果自也不堪设想。后来阿白入场,项尤儿在暗中用约定暗号告诉贺山他们出去诱敌,让黎狼放烟雾以便逃走。黎狼心知此时唯有如此,好在他的烟雾道具没被焚灯缴获,于是便准备造烟。他这烟雾虽好,但需要半刻时辰准备,期间他再看场中,却看见鹞儿衣襟坦开,生死不明,忽然间一种难言的情绪便撞入他胸间。 他平日里与这个刁蛮小姐相处,常常互骂互损,但却不觉之间心中对这个妹子有了种难言的喜爱。此时见到她这般躺着,全然没了那种任性的气息,这让黎狼瞬间觉得难言的愤怒与自责,他生性也是疏狂放荡,但心中此时却无比认真严肃。他此刻心中一横,“束魂箍”默运起来,盯着拦在石鹞儿身前的织田。 黎狼心中定念,想着哪怕中刀中毒,他也要为救鹞儿出力! 而在旁的横纲哪能错过这等良机?他见黎狼不管不顾,始终看向织田方向,便果断一招“断袖”抓住黎狼的肩膀,将黎狼夹手扳过。黎狼本蓄好了势头,拼着受织田的幽府刀毒所伤,也要用“束魂箍”将织田催眠,但却不料阿白与贺山配合如此佳妙,竟将他的困境化解。他这时被横纲捉住,顿时筋骨便已挫伤,眼见便要在横纲手下丧命,这是黎狼情急之下转头,“束魂箍”夹着几分慌乱的神色,便乱七八糟地打入横纲脑中。 话说这横纲虽是少有的横练高手,但却少修“气”与“魂”,定力不足,加上他性子本就暴躁,再遇上今夜又是受伤又是中毒,令得他的精神力已然是强弩之末。虽然黎狼的“束魂箍”也是仓促使出,却不料收效异常明显。只见横纲忽然放开黎狼肩膀,“哈哈哈”大笑三声,忽然就地坐下,肥壮的手臂一边擂着地板,一边“呜呜”哭泣起来。 ; 十五、长槊又堪铭(乙) 这边厢,织田的“樱落九”被挡开之后,阿白已然滑步转至贺山之前,“悠悠刃”翻飞旋转,直面织田。而贺山连山步转动,恰好遇上项尤儿横梁刀与韩长恭十方槊交手三招,退了六步。这六步退得大有道理,他所学的连山步深合易理,这番六步藏势,天上火力的韧劲已被拉到最大,恰逢这时贺山从旁援来。 横梁配软红,刚与柔相济,十方紫金槊又何足道哉。 项尤儿横刀架住长槊,全身“见龙”火气爆发,一时竟将韩长恭的“兜率”金劲扛住,以火焚金,那韩长恭纵使形如凶神,此时也难得前进一分,而身旁贺山看中机会,软红剑凭借“幽兰”之态,乱红骤飞,攻向了韩长恭盔甲无防之处。 这世间的兵刃,一寸强则有一分钝,一寸短倒反有一分险。这韩长恭本也是将长兵刃练到化境的绝世名将,但此番身在“蜃楼”幻境之中,虽然倍增悍勇,但却少了转折灵气。这番遇上了软红剑这般短兵刃,又被横梁刀强力所制,要待格挡之时,已然不及,一时间额角、肩胛、腰髋及小腿各被软红剑刺伤。虽然这几处创伤虽被软甲限制,不及筋骨,但已然将这凤凰上将激得向后退去。但这韩长恭也好生了得,虽在颓势之下,依然暴喝一声,槊尾横摆,荡开软红剑,左手按上腰间铁剑,不及抽出剑,剑柄前顶,砸在贺山侧腰。贺山中招,斜退了几步,脸色煞白,似乎受伤颇为不轻。 项尤儿横梁刀本全力与韩长恭角力,这时韩长恭受伤后退,项尤儿的“见龙”火气一长,顿时将十方紫金槊震回,砸在韩长恭胸口,韩长恭退后三步站定,一口殷红鲜血喷出。项尤儿正待追击,撇眼却看见贺山受伤,连忙收刀回救。再看时,阿白那边一柄兽牙匕虽已经嵌入织田右臂,而阿白却也被织田的快刀伤了几处,虽非要害,但似乎已然中毒,行动缓慢了许多。 织田那边也并没讨到好,这时织田已然红了眼,虽然自己已无战力,大声用扶桑语与青千藏发出命令,而青千藏却在摇头抗拒,似乎做不到一般。只见织田忽然上前,双手掐住了青千藏的脖子,青千藏窒息难受,脸色更是苍白,双手连挥,只见原本坐在地上的横纲竟也缓缓站起,神情可怖,似是如同方才的韩长恭一般。 织田眼见青千藏动手,总算放松了,一时瘫软在地上,拄着幽府嘿嘿冷笑。 场中,毒式部全身微颤,两手遥挥,“蜃楼”蛊动处,横纲与韩长恭便似两尊魔神一般,傲然冷视着场中众人,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一般。 而此时阿白、焚灯、石鹞儿均已中毒,贺山则重伤。 项尤儿这时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黎狼,却见方才黎狼被横纲伤到倒地,但此时却双目如炬,坐在地上以“束魂箍”牢牢盯着横纲与韩长恭,正试图用催眠术对抗青千藏的幻境蛊术。 其实要说操控力,这“束魂箍”原在“蜃楼”之上,但两者的原理不同。“束魂箍”是利用精神力,对有意识之人的意识进行剥夺操纵,练至“灭魂”的至高境界甚至能够对天地间一切精神力进行操控。然而“蜃楼”却是一种肉身控制之法,要通过运用各人妄念制造幻境来约束受者意识,达不到剥夺意识的高处。换言之,“束魂箍”擅长的是控制活人,而“蜃楼”擅长的则是控制行尸。而此刻,先是韩长恭走火失心,再又是横纲被“束魂箍”约束住,因此青千藏可算是机缘巧合,此时无端端有了两具高手“行尸”。反倒是黎狼的“束魂箍”相形见绌了。 黎狼这时满头是汗,见项尤儿看来,不由得向项尤儿摇了摇头。项尤儿本对黎狼的“束魂箍”颇有信心,此刻见状,不由得也是心沉了下来,环视四周,此时自己几乎已是己方唯一战力。而对方的横纲与韩长恭虽均已受伤,但这二人此刻已无痛感,全然便如同未伤一般。再加上对方的青千藏的毒功也是未知因素…… 项尤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握刀,狠狠盯向对方三人。 罢了,而今战略已然无用,只有死战一途了! 横梁刀卷起灼灼烈风,项尤儿大喝一声,合身向韩长恭冲去! 最难的路,也许是最短的路!最强的对手,也许便是获胜的关窍! 只见韩长恭十方紫金槊拦腰横扫而来,而横纲则扎马立住,山一般挡在青千藏身前。此时项尤儿已然攻到了韩长恭身前,他这些日子里跟着卫起学习“字中招”,多是领会其中的风骨与攻防构架。此时敌人凶猛,倒反而将他的戾气激发出来,他双目瞪圆,也如同韩长恭一般血红,气势展开,横梁刀泼风一般挥出,全然是战阵杀伐的姿态。 横梁刀虽然厚长,但相较十方紫金槊来说还是短小称手,虽然韩长恭功力全非项尤儿目前能挡,但韩长恭一来受控二来受创,实力有损。于是两人兵刃相交,六招之下,竟然堪堪战成平手,那两般兵刃均是精铁炼金所锻造,这般大力相抗,一时金铁摩擦的声响让全场均觉得头脑发胀。 项尤儿全力攻了这几招,已然是心中叫苦不迭了,他貌似与韩长恭战平,但他这几招过后,两手已然震得酸麻,眼看一招之内,自己恐怕连横梁刀也拿捏不住了。 他心念飞转,飞速思索应对之法,可眼前之局全是死局,自己若不迎上…… 这时,院中虬曲古松之上忽然一个松果无端端垂直落了下来,恰好轻轻敲在韩长恭面上鬼面具之上,在那可怖之极的面具之上轻轻一弹,落在了院中地上,裂成数瓣。 在这双方都紧绷到极致之时,这松果的乱入,好似滑稽之极,又似乎荒诞之极。 可场中没人笑得出来,大家都在等待最后的火拼,等待命运对双方生与死的裁定。 而这时,韩长恭的目光却随着那颗落下的松果,缓缓垂了下去。他盯着那粒松果出神,眼中玄光忽转,似乎神识有意思回复。他忽然间将头高高扬起,伸手将面上面具一把摘去。却见这狰狞的面具之下,竟然是一副俊美到让人怀想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面容,若不是这一身的戎装长槊,他让人想起的便应是那水墨泼成的山边的用初雨洗过的艳阳。他此刻虽然额角有伤,眼眶赤红,但反而令他有些柔美的面庞之上多了些刚毅成分。 场中众人一时均被他的容色吸引而去,便连青千藏也看得愣了,手中微停。却听这时韩长恭忽然大吼一声,接着长朔一摆,茫茫然道:“这是何方?我又是谁?”他这一声问得苍茫,虽是脱离了“蜃楼”控制,但心神尚未恢复。青千藏再不敢耽搁,放了横纲,两袖一拂,袖中五彩粉末,瞬间如雾般撒出。那毒雾散得极快,眨眼间便将禅院裹住。院中众人被那毒雾一呛,纷纷软倒,就连阿白、贺山这等高手均不能幸免。而织田却在一旁取出一片手帕遮住鼻翼,虽不曾中毒,但却也不敢贸然起身。 而身在圈中的韩长恭这时眼神一暗,似是又要坠入幻境之中。却见这时,方才击中韩长恭面具的那枚松果中忽然散出丝丝青烟,而那青烟似乎便是毒雾的克星一般,竟然将那毒雾逼开一个环形大圈。 这一连串变化来得突然,项尤儿也顾不得这许多,他得了片刻歇息,双臂恢复了些许。当下腾身跃起,横梁刀直劈而去,口中喝到:“这是地狱!你是混蛋!”刀势带着强风,以“力劈华山”的势头,直直斩向韩长恭天灵盖。 刀将及脑之时,忽听的“当”一身大响,韩长恭左手铁剑已出,架住了横梁刀。这凤凰上将头也不抬,只是嘴中喃喃念道:“我是混蛋!我是混蛋……”右手中的十方紫金槊已然扫到项尤儿胸前,项尤儿仓促抽刀回挡,却不料这时横纲忽然撞在他腰间,双臂紧锢。 项尤儿这时已然大乱,火气乱走,已然扛不住“兜率”境魂力强攻,横梁刀反撞胸口,一口鲜血喷出,口鼻之中又吸了些毒气,不由得刀身一软,被横纲反压在地。 韩长恭却丝毫不停,长朔挺出,疾如闪电,便刺向项尤儿胸口,口中兀自念叨道:“混蛋!我要杀了混蛋!”他这时眼神复又血红,看来又重新癫狂了起来。 项尤儿已然闭目待死,只觉左胸一阵剧痛,似乎肋骨断了几根。待得他再要体会死之体验之时,却忽然觉得那十方紫金槊停在了胸前,并未透胸而过。同时间听闻横纲一声大叫,滚至一旁。 他惊讶睁眼,却见身前盘膝坐了一个老和尚,那个老和尚一手握住了十方紫金槊的槊杆,一手却握在一条枯藤之上,而藤条的另一端,却缠绕在另一个苍老矮小的枯瘦老头手臂之上。其实与其说是缠绕,不如说仿佛是从那老头臂上长出来的一般。 只见这突兀出现的老头的另一只手正缓缓在石鹞儿玉枕穴处缓缓摩挲,而鹞儿的脸色渐渐由紫转青,嘴唇紧咬,似是非常痛苦,但应是渐渐有了知觉。 “木翁?”“黄老头?”“木正?”地上的贺山与项尤儿几乎齐声惊呼了出来,就连一旁的织田也是出乎预料之极,那个“木正”正是出自织田之口。 ; 十六、长槊又堪铭(丙) 这一句惊呼出来,项、贺二人不自禁也狐疑地对望了一眼,接着不由得又同时看向织田高虎。 项尤儿此时脑中想的是:我靠,这是做梦吧,玄都南市那个经常给他们治病和收留他们的猥琐村医黄老头,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还是用这样的神奇方式出现的? 贺山此时想的是:荒木爷爷怎么来了,难道师父也在附近? 这时旁边坐倒的织田心中也满是疑惑。他方才看见那老者现身,并且借木传劲,不由得让他想起了扶桑的一个传闻,据说扶桑五十年前曾出过一个能够借着花木引导魂力的木系天才,其人后来便不知所踪,传说之中仅称之为“木正”。由于那木正的传说太过玄奇,而扶桑又有信奉妖怪的传统,这“木正”后来便成了“无脸人”等妖魔一般的存在。织田少年时对此印象深刻,此时见到这般奇景才难免惊异! 众人惊讶之下,却听这时焚灯忽然长声道:“老僧多谢荒木君出手相救。”他这一声音量浑厚,虽然依旧孱弱,但似乎已然恢复了几成功力,这时一手抓住十方紫金槊的槊杆,竟能保持不坠。那瘦小老者却不理会焚灯,只是面色凝重,沙哑着嗓音道:“死尤儿,快抓住藤蔓,运藏龙气!”那声音干涩,但是却满是京片儿,而且那句“死尤儿”叫得亲切之极,却不是那“惠民馆”小药铺的黄老头是谁? 原来这黄老头便是“昭明十友”中的荒木叟,他本是武宗朝的御医,但由于司马一案牵连,愤然去值,后来便以老而弥辣的性子和当年“木正”的功夫接下了光明神教在朝中的“暗门”分支之一的晦明馆的杀手生意,借着替“巨门”使者办事的机会查询当年司马一案的线索。那****诱使项尤儿进入地宫,本是想知道项尤儿是否司马遗孤,不想最后竟然让项尤儿歪打正着发现了昭明遗书和晦明印。他虽性格乖戾,但这一番变数却似乎撞开了老人家的心门一般,心中隐隐然已将项尤儿等当作了孙儿看待。后来又与昭明老友相聚,他胸中的复仇意念竟然大减,虽然已有了巨门线索,但对于这个垂垂老者来说,复仇似乎便是一场朝圣路上的终点,在快要到达之前,反而会心生退却。 而这时他知道项尤儿他们参军出征,想起那天年不假的“老友”慕容渊的托付,于是便卷了行囊,化为个随军医生,暗中在军旅之中保护项尤儿等。这月余间无事,荒木叟也不懂得排兵布阵,便也偶尔潜出关去在敌人营中杀点卫将,解解闷儿,这月余下来,幽焉营中也有便传开了树妖吃人着等奇闻。后来老爷子雄心大涨,起意便要前去刺杀幽焉主帅,但却被起弑神上将吕焕先迎面撞上,差点便没逃了性命,。于是荒木叟便也收了心性,留在关里,老老实实憋了脾气地看着项尤儿这帮龟孙日日斗猪。 此次项尤儿等偷偷出关,荒木叟及时察觉,自也跟了来,只是他知道此时项尤儿、阿白等人魂力已然不弱,因此也就是远远跟着。他本属于“松柏木”系的魂力,此时在深山之中反倒如鱼得水,后来发现深山之中出关的还有飞白卫的人,于是便帮助项尤儿等掩盖行踪,后来发现项尤儿等追踪贺山等的行迹,已然偏离了路线,他心系贺山,于是便也不顾飞白卫,也跟着前来。 可是待得他到的时候,场中已然斗到胶着,他本是木系耆宿,这借木藏身的功力天下间没几人能及得上,于是院中的大松树便成了他最佳的藏身之处。待他细看场中之时,却见石信的女儿赫然便躺在场中,而那毒式部渐有控制全场之势。于是荒木叟细辨形势,便即借着松果出手。他虽是解毒高手,可俗话说得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此时他一心几顾,输与焚灯为其抗毒的木力便减了许多。他这时心中也是忧急,忽然想到项尤儿的玉质,于是便开口让项尤儿抓住藤蔓。 项尤儿听得这黄老头言语,也顾不得思索原委,眼见自己右手边有藤蔓绕来,便伸手过去,抓住藤蔓,心中一定,便按照藏龙气的方法开始调动起体内火气。他这时肋骨已断了数根,几乎动弹不得,但魂力却仍可运转不停。 而那藤蔓是荒木叟木力催就,木曰曲直,本就主通。这时项尤儿催动体内“天上火”劲力,那劲力便像是水流有渠一般,便沿着藤蔓传到了焚灯一边。焚灯本就是“火”系玉质,这时虽然得到外来的魂力强行灌入,但他精于苦修,倒是忍得住这外气之苦,且“天上火”魂力同属“火”系,焚灯借来运用之时也相应地流畅。同时荒木叟的“大林木”魂力又由于“木生火”的作用,也让焚灯的“火”劲有所提高。 这般一来,便如同焚灯、荒木叟与项尤儿同时对抗韩长恭一人一般。那韩长恭本觉得焚灯掌上传来的劲力渐弱,正待全力挺槊,欲要致项尤儿于死地,这时忽觉长槊之上忽然传来灼烈异常的火系魂力,他的魂力反而被克,一时大惊后退,将长槊抽回,愣愣瞪着焚灯,似乎想不明白焚灯为何会忽然变强一般。青千藏这时似乎被那松果清香沁到,不觉间已然力竭,颓然跪倒在地。 焚灯需要依赖藤蔓借力,不能挪动,于是虽然韩长恭退让,焚灯却也无法追击。 只见荒木叟似乎行功已毕,缓缓站起,一步步走向场中发呆的韩长恭。与此同时,大松树上松果带着霰雪落下,那些松果中均透出些许沁香,让人嗅之而胸中烦闷微解。 这时,忽听得阿白大喝一声“小心”,借着兽牙匕飙出。与此同时,却听得织田方向忽然“砰”地一声大响,荒木叟左肩忽然血光迸现。他似乎极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织田的方向,却见织田不知何时手中握了一柄银色的小巧火铳,那火铳口正冒着丝丝青烟。这时兽牙匕攻到,但阿白中毒之后体力不济,仅是将那火铳打飞数尺,兽牙匕一颓,也落在地上。 藤蔓纷纷枯萎,松果似乎也没了清香,荒木叟颓然坐倒,肩上流出的血液微呈墨绿,几乎与藤蔓断裂处的汁液一般。而韩长恭这时站在场中,眼中神光忽明忽暗。两侧的黎狼与青千赞丝毫不让,“蜃楼”与“束魂箍”左右拉扯,试图重新控制韩长恭,两人虽然均是疲惫,但依然不退半分。 全场终于陷入死一般沉寂。就在这时,却见小野忽然缓缓坐起,靠在旁边树上,拾起了落在一旁的西洋火铳,又从怀中慢慢取出了一个火药匣子,取出,从枪口慢慢填实,装上弹珠,架好引线。他这些步骤做得极慢,但全场却偏偏无人能够阻止。 ; 十七、长槊又堪铭(丁) 由于是皇帝亲征,御驾行辕自然是设在临榆城中最尊贵处的薛家大院之处。这大院方圆二里,被官家盘来改成了行宫,倒是不错的所在。 而天子老师,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公公的落脚处,也便离帝王行辕不远的好去处。 转过了数处屏风隔堂,卫起与牢头随着魏府的后堂管事行了许久,方才被引到了一间宽阔的客堂,今日为了来见魏公公,牢头专门给卫起换了一身长衫,两人扮作了寻常百姓,随了魏公公的车马,这才入城而来。 两人到得堂前,只见那客堂中间挂了副古画,堂前一个大大水缸之中,金鱼三两环游,旁边的架上古玩陈列,端的是好一派的雍容感受。 后堂管事引着卫起在堂上黑檀木椅子上坐定,在旁边的手案上沏了一壶大红袍。那牢头在旁边逡巡许久,却不见管事接待,只好挨蹭着想要在卫起旁边落座。那管事给卫起沏完茶,余光一扫牢头,低咳了一声。那牢头也知趣,顿时吓得直起了身子,不敢再坐。 后堂管事也不去看他,朝卫起一躬身,流利的京片儿绕出,道:“爷,您歇着,魏爷爷这就来了。”说罢,瞥了一眼牢头,哼了一嗓子。牢头一个激灵,便也不敢再待下去,跟着管事便走了出去。 卫起不去理会这二人,翘了二郎腿,自顾自慢条斯里酌着茶,待到一盏茶下到一半的时候。却听堂后脚步声响,堂上锦帘一掀,一个带瓜皮小帽,身着锦缎富商模样的白面贵人,带着两个壮奴自堂后转了进来。 卫起闻声站起,在堂前深深躬身,那白面贵人却好似堂前无人,哼了一声,嗓音尖锐,看来便是魏公公无疑。那魏公公袍袖一甩,便自顾自坐在首位之上。他身旁那两个壮奴也似乎全然没有看见卫起一般,先后点起香薰,泡好茶盏,又将烟袋塞上上好的御贡烟丝,小心翼翼地呈给魏公公。之后,一个壮奴双膝跪地,将魏公公脚架在金丝楠木小凳上,缓缓揉捏,另一个壮奴转到魏公公身后,为魏公公捏起了双肩。 卫起在堂下始终躬身,却不见堂上有何反馈。 就这么躬了一炷香的时间,忽然听得魏公公悠悠地吐出一口烟,道:“哎哟喂,我这几日可是真的老了么?这眼神可真不好了,下面站的是谁啊,我怎么只看得见两只脚啊?也不知道是人呢,还是狗啊?”说罢又唑了口烟,面上仪态悠然,颇为享受。 卫起听得这话,似是脊背一僵,愣了一瞬之后,只见他一摆长衫下襟,双膝一曲,便跪了下去,双手拄地,便磕下头去。 魏桓见转,一口烟没来得及喷出去,呛在咽喉之中,咳嗽连连,半晌,方才用烟枪指着卫起,尖声笑道:“哈哈哈哈,四条腿儿,你们看看,是四条腿儿,原来是条狗啊,狗好啊,狗不错……狗儿呐,和公公叫几声,你姓甚名谁啊?”说话间转头招呼壮奴一起看来,那两名壮奴也是一同附和嬉笑。 卫起额头贴地,答道:“奴才卫起,给公公请安了!” 魏桓眼皮微抬,不耐烦地从牙缝中挤出了些言语,道:“哟,原来是大闹竞兽场的卫起卫大爷呀!卫大爷好大的排场呐,连咱家的帖子都得往后推一日?”说着将烟袋中的烟灰抖在壮奴双手之上,道:“哎哟喂,卫大爷怎么跪在下面呐,难道卫大爷热了,就着下面地板寻些凉快?” 卫起闻言,再次磕头道:“公公高见,卫起确实是热了。” 魏桓听闻这句,不觉哈哈尖笑,他本来想着卫起竞兽场中一副孤胆书生的样子,定然是脊梁最硬,昨日他推辞自己的邀约也让这魏公公恼怒不已。可是没想到此时一见,这卫起竟然如此没骨气,倒是对了他的胃口。他此时折辱卫起已毕,见卫起如此孬种,便顿时没了继续玩弄的兴致,只是脚尖虚点,说道:“凉也凉了,就别跪着了。” 卫起又磕了一个头,缓缓站起,一整长衫,神情也无起伏,便在原先的座位坐了下来,只是双手贴着膝盖,感觉颇为拘谨。 魏桓却颇为享受这种压迫感,眼睛眯着看向卫起,然后放下手中烟袋,从右手袖中抽出了一封信函拿在手中,缓缓展开,然后将那信函转过,字面朝向卫起,道:“卫大爷,这便是您写的?”说着将那字拿到眼前,念道:“莫受晖礼?哎哟喂,卫大爷你可真厉害啊,五日前便知晓了吴晖将要被陛下责罚?”说到这儿,不由得将眼睛眯得更细,眼缝儿中精光掠过。他前些日子收到这封匿名信函,上面便只有“莫受晖礼”四个字,他当时也没当回事,只是斥责了那管事之人,但不料两日后吴晖来访,给他送了好几件精美的字画,他收礼无数,便是在这出征之时也没断过,自然便受了。没想到翌日皇上帅帐点将,便将吴晖捆了,虽说没牵连出他受贿一事,但也让魏公公冷汗直流。 事后寻思,魏公公顿觉几件事情之间颇有蹊跷,再者也不能让他收了吴晖的礼这件事情透露出去,当下魏公公便找来了那个家人,将送信的牢头抓了问情况,得知是卫起之后,魏公公心思这卫起看来确实不简单,想来必有图谋,于是便让钱宁约见卫起。不料魏公公难得贴了笑脸,却遇上了卫起的冷屁股,这老太监盛怒之余,对这卫起倒反而更加起了好奇之心,越发想见。于是今日折辱出气之后,魏桓也没得寸进尺,便即问到了正题。 卫起听得魏桓发问,眼睛上翻,瞟了瞟那两个正在给魏桓揉捏的壮奴。魏桓见状,嘿嘿一笑,手指竖起,向后挥了挥,那两名壮奴得令,躬身一礼,退了出去。 卫起待得那两名壮奴退出之后,身子微微前躬,恭敬言道:“卫起不敢,卫起只是略知形势,觉得公公委屈,忍耐不住,方才出言提醒。” 魏桓知道说到了正题,嘴角一咧,笑道:“哟,委屈?谁能给咱家委屈?” 卫起这时用手扩住了嘴,低声道:“陛下!” 魏桓一听这句话,不由得全身一震,眼睛不由得睁大。联想到皇帝在大帐之上痛打吴晖的情形,他情知卫起此言之后自有深意,食指不自禁地便敲击着檀木桌面,嘿嘿笑道:“笑话,当今天子都要叫本公公一生先生,又怎会让咱家委屈?”这话说得已然有些底气不足。 卫起却依旧拘谨,看着魏桓,低声道:“当今的圣上不会,那往后的圣上呢?”这句话说罢,他似乎忽然察觉失语,连忙伸手捂住了嘴。 他这番话便有了双关之意,听在魏桓耳中,顿时然魏桓皱眉思索不已,过了片刻,魏桓似乎终于品出了个中韵味,忽然一拍檀木桌子,大声呵斥道:“大胆奴才,你竟然敢诅咒当今天子!你不怕我此刻便将你拿了么?”怒火发过,他看下面的卫起唯唯诺诺,似乎被自己吓到,不敢言语,又觉得心中痒痒,想听听卫起如何解说,便又坐下,哼声道:“哼,看你这熊样,量你也没这胆子,你方才说的往后的圣上,可是另有所指?”最后这句话韵尾上勾,便是要想看看卫起将会有甚狂言。 卫起这时似乎很是踌躇,仿佛深悔方才所言,又不敢反抗魏公公质询,半晌方才艰难地憋出了两个字:“秦王。” 魏桓闻言,脸上神色数转,眼角皱纹忽深,似乎强压住心中不安,他心中清楚皇帝便是他的最后靠山,若是秦王怀有异心,却是难办。可他平日里对秦王也颇有忌惮,此时听闻秦王有隐情,也忍不住生了兴趣。于是这一忧一喜之间,这老太监也忘了拿架子,盯着卫起问到:“陛下主政一年有余,二月还添了龙子,正是励精图治之时。而秦王是与陛下同殿长大的皇子,自小感情深厚,怎会怀有贰心?” 卫起这时小心翼翼地反问道:“秦王此时独坐玄都之中,而陛下亲率二十万军在三百里之外,秦王难道不会害怕陛下认为他有贰心吗?” 魏桓这时被勾起了兴趣,看了看卫起,似乎犹豫了片刻,道:“陛下那是要将太后一党的军权剥了,方才利于掌控朝局,清除太后党羽。” 卫起回道:“那么当陛下大军凯旋之日,一个在朝威望颇著的摄政亲王,又怎能保证不受到牵连呢?又怎能保证这大军的兵锋不会成为项上铡刀呢?” 魏桓听得此言,似乎顿有所悟,张口道:“那吴晖……”却不知该接何语。 卫起这时却接到:“公公英明,陛下即便信任秦王,可秦王不可能不自危,而要解此局,应有两种解法。”说到此,便停住不语。 魏桓虽然文化不高,但要攀到如此高处,却是心机百转。他知道此时卫起说的虽是秦王,可是却定然于己有关,于是便也留了神,说道:“你且说说。” 这时卫起却忽然一低头,似是极为畏惧地道:“事情涉及太大,奴才不敢说。” 魏桓双眉一挑,喝道:“是本座让你说的!” 卫起闻言,全身一抖,道:“公公莫怒,奴才这便说来。其一,便是断了陛下的耳目;其二,便是断了陛下的性命……” 魏桓兴趣更浓,这番言语他倒是从未听过,便道:“喔?” 卫起接道:“断了陛下性命较为艰难,因此若非不得已,秦王应首选断了陛下耳目,便是要让陛下不至于接受对秦王不利的讯息,公公细细回想,秦王对公公平日里是否礼敬有加?” 魏桓想了想,点了点头。 卫起又道:“公公与陛下亲如师徒,陛下亲政公公也是建了汗马功劳的,平日里公公的判断对陛下也颇有影响,公公自可算是陛下的耳目,这便是秦王需要公公言说好话的道理。可是,如今公公随征在外,秦王无法左右,让神策党人吴晖送礼一事便是道理。而要保证陛下耳目清明,设法将魏公公换了,才是完全之策!” 魏桓听到这儿,怒哼了一声,骂道:“他敢?” 卫起道:“公公息怒,吴晖一事表面上看是秦王阿谀公公之举,但其后还有一层意味,那吴晖一旦送礼,便有办法让陛下得知,陛下心生自会产生疑窦,觉得公公与秦王勾结。而此刻正是战时,陛下定然会心生芥蒂,届时对公公自然不利。这时若再有军中人士,将前方的私密内情流传回京,留作印记,再由秦王揭发而出,公公到时便真的是难于自辨了。总之,无论秦王如何行动,公公定然是秦王眼中必除之钉啊。” 魏桓听到此处,额头冷汗岑岑冒出,吴晖一事他只觉的蹊跷,但从未想到如此地步,这时不由得脑中焦灼,他忽然想到一个关窍,忙道:“那照你说,军中有内奸?还会用这些消息污蔑我?是谁如此大胆?” 卫起这时忽然跪倒在地,磕头道:“公公赎罪,奴才之所以知道这些,便是由于这些信函均是由奴才书写的啊!秦王便是我教中的长老,卫起迫不得已,才给他卖命啊!” 魏桓听闻此言,大惊站起,伸足便要向卫起踹去,忽然觉得不对,也没管跪在地上的卫起,自顾自在堂上踱了几步,喃喃道:“你,你们魔教之人果然龌龊!萧铣你个混蛋,敢和咱家耍阴招,咱家要捏碎了你的蛋!”他又负着手来回走了几圈,心中反思刺秦一案始末,顿时觉得卫起所说颇有道理,若秦王真实光明神教长老,那用自己的属下设局刺杀自己未遂,从而引发朝局动荡也并非不可能之事。但他心中还存有疑虑,于是瞥转眼来,朝地上的卫起道:“卫公子这番与咱家说道这番言语,不怕秦王殿下回去把你煮了么?” 卫起这时磕头如捣蒜,道:“奴才心知秦王难于成势,刺秦一案之时便想我抛弃,跟着秦王断不是长久之计,于是便想弃暗投明。”说着忽然大声道:“奴才姓卫,公公姓魏,五百年前本是同族,若公公不弃,恳请收下奴才做了干儿子吧。” 魏桓看着眼前这个软骨头,心中忽然大乐,他最爱的便是这般阿谀奉承之人,加之这人颇有才华,又是光明神教巨门使者,又可做秦王反间,左右自己的干儿子也并不少,于是便道:“为甚想做咱家的孩儿?”眼中冷光隐隐。 卫起心知自己计划中攀上魏桓这一步已然成了大半,心中一定,嘴上似乎兴奋颤抖道:“卫起早想跟着公公荣华富贵!”说话间额头已然贴到地上。 “喔,本公公怎么知道,你不是沐允那蛮子的奸细呢?”魏桓冷笑道。他早知道卫起去见沐允一事,方才一直不说,便是要等到卫起认为自己放松了对他的戒备之心时方才突兀问出。这时卫起回答只需稍有差池,魏桓自有办法让这个软骨头后悔来到这个世间。 卫起听闻,眼睑不由得一眯,跪在地上大声道:“公公明鉴,孩儿也是不得已啊!” 魏桓听闻卫起如此说法,心中的好奇也被勾起,嘴角一咧,冷哼道:“喔?” 卫起不敢直起身来,依旧拜伏道:“公公不知,那沐允便是我神教中的破军使者啊!”说着磕头道:“巨门化气为暗,因此巨门使者便是暗中行事之人。而破军使者便是教中军权者,秦王的杀伐之刀啊。孩儿之所以去,是因为孩儿身为巨门,身负联系责任,可孩儿恨秦王入骨,去见沐允便是要取得他的信任,从而挑拨他与秦王的干系。”说到此卫起忽然直起身来,牙齿紧咬,面容狰狞,似乎恨不得将秦王活剥了一般。 魏桓见状,细思卫起言语,并不甚不妥之处,且他久在权利漩涡之中,也知道沐允与秦王走得近,此点料来卫起也胡编不来,于是面上终于转为和缓,打了一个哈欠,道:“唉,本公公也累了,既然是咱家的孩儿……咱家便收留了吧”说着左手一拂,将茶碗抬起,浅浅饮了一口,道:“可是咱家孩儿啊,你却要如何挑拨呢?”说着坐下便将腿搭在了楠木小凳之上。 卫起识趣,连忙上前,给魏桓捏起脚来,边捏边道:“卫起有个信得过的堂弟胡忠贤,便在京城经营绸缎生意,平日里便是教中传讯之人,若要搜集秦王便是我教长老的证据,还得靠此人出手。只是此事若要成功,还得劳烦公公推荐我堂弟去拜见一个人。” 魏桓翻眼,曼声道:“谁?” 卫起答道:“缇刀卫副指挥使,言穆。” —————————— 辽西,荒古东面,弧羁部落酋长的牦牛皮大帐之中,忽赤尔丹手上拿着翻倒的马奶酒碗,忽然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从美梦中清醒过来。看见旁边收拾酒具的壮硕的妻子,不由得用荒古语唠叨道:“草原的狼是喝烈酒为生的,怎么能将他的生命收走呢?” 妻子狠狠斜了他一眼,回道:“从来没见过只喝酒不奔跑的狼,我亲爱的弧羁酋长啊,你现在已经是草原上最为懒惰的酋长了,如今幽焉要没收弧羁的马匹牛羊,你却不敢反抗,只敢拿我来出气!”说着气呼呼一掀毡帘,出了帐包。 忽赤尔丹挨了这一通骂,便再难以入睡,他看着妻子出去的身影,无奈地拍了拍毡子,提了一个见底的酒壶,遥遥晃晃地踏出大帐。 这时夕阳已斜,辽阔的草原之上,巨大的日轮照耀皑皑白雪,雪上还行走着稀拉的牛羊。在这一眼能看出百里的牧场中,牧民们已然纷纷在赶着牛羊回圈了。 忽赤尔丹看着这日益苍凉的草场,心中暗自叹息,若是往年,牛羊也不至于如此之少。如今不止气候寒冷,还要应付幽焉的征调,如今部落之中过冬都成了问题…… 他摇了摇头,脚步踉跄,走到账外一匹马前,也没什么动作,便翻身上了自己心爱的黑马。 那马被他一摧,顿时四踢翻飞,撒欢儿般便向帐外奔了出去。 忽赤尔丹醉卧马背,全然任由坐骑飞奔,间或见到牧民,他便直起身来在马上脱下毡帽,对牧民行个礼,之后“吁率率”一声,又是催马前行。 牧民们见到这个酋长,均是心中不是滋味。他们知道这个忽赤尔丹曾经是草原第一的骑手,完全可以做到在马背上睡觉的程度,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曾经积极勇健的酋长却成为了一个以酒度日的中年胖子。而今草原减产,寒冻来临,还被东边的幽焉欺负,这个酋长却似乎是醉死在了酒中,依然不思进取。许多弧羁牧民都已然默默移居到其他部落,而留下的牧民,也并不打算寄希望于他们的酒鬼酋长。 忽赤尔丹却不管这些,迎着夕阳,把最后一口烈酒喝干,然后将酒壶抛却,朝着夕阳奔去。旁边忽然啼声得得,有一匹小野马正加速跟进,那匹马通身赤红,四蹄之上均有一道白纹,虽然从身量来看齿龄应该还是幼马,但此时脚力已然非凡。 可是在忽赤尔丹这样的骑手看来,骑马的乐趣在于驾驭与征服,速度反而只是其次。 他两脚坠蹬,身躯后仰,侧背望向那小红马上的骑士,忽然微微一愣,开口道:“索哲,你哥呢?” 那年轻骑士索哲闻言,哈哈笑道:“父亲您酒喝多了吧,大哥上个月便按您的吩咐北上了啊!”说着一打马,催着红马飞速赶上,这一红一黑两匹骏马便在草原之上追逐驰骋起来。 忽赤尔丹这时也是哈哈大笑,道:“难怪你骑了他的闪电儿,和我的乌云来比赛了。可是闪电再快,也划不出乌云啊!”说着也不服输,打马奔驰。 跑了一阵,快到草原边缘的沙漠之上,两马均是速度微慢,忽赤尔丹忽然勒马,马蹄在草地上拖出长长的一道土尘,而索哲骑着的闪电儿显然训练较差,又奔出去好远方才停住。索哲勒马回到忽赤尔丹身旁,却见忽赤尔丹稳稳坐在马背上,方才那个颓废的嗜酒胖子已然不在,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目中装满了夕阳、黄沙、残雪和荒草的荒古汉子。 索哲也不下马,对忽赤尔丹道:“父亲,幽焉慕容老家伙在建昌办寿宴,荒古俺巴汗派出的使者是哈济里齐,不过已经被我们的人干掉了!”说着好似想起了什么,又道:“咱们的铁砂已经产了不少了,待我再抓些匠人回来,加紧冶炼,看来明年造出十万件刀枪应该没问题。” 忽赤尔丹闻言大笑道:“老俺巴确实是昏聩了,怎么能派哈济里齐这样的羊羔儿去当使者呢?索哲,你继续去盯着矿场。至于那建昌,你父亲我好歹也是幽焉狼主封的乌骑上将,此刻去建昌闹上一闹,自然是应该的!”说罢一打马,伴着哈哈长笑,马蹄踢起了雪与尘土,黑马已向来时路奔了回去。 —————————— 《荒古纪年》:“大业三年始,荒古东弧羁等部现铁、锡矿,牧人渐擅冶事,故军铁不需于河西,势渐大。” 《幽焉史》:“正隆六年,海陵率骑兵十三万南征,部大将吕焕先、忽赤尔丹、斛律欢为先锋,韩长恭及金源郡王峋为侧翼,并与扶桑、羌苯、荒古盟,约分齐。” ; 十八、调寄幽兰碣石(甲) 禅院中一片寂静,织田持铳在手,从怀中又掏出一块手帕,细细地擦拭着枪口,眼神带着笑意,扫视着场中众人,仿佛一只饿狼,正在盯着满地的羊一般。 忽然,他的眼神停在了黎狼身上。 他此时已然发现了蹊跷,他看出来了这个瞳孔微绿的齐军汉子虽然动弹不得,却似乎从方才起便一直在与青千藏角力。虽然功夫不高,但是此时青千藏已然颓倒,此人是唯一有可能再控制韩长恭之人。而且这人方才看自己时的眼神,似乎还具有的莫大的仇恨一般。 必须除掉! 织田目露冷光,心中掠过一丝残忍的快感。 他举起了火铳,将铳口对准了黎狼泛绿的瞳孔。手指扣向扳机。 忽然间,黎狼瞳仁一转,一道目光带着束魂箍打向织田。织田这时正在骄狂之际,加之没有直面过束魂箍的威力,这番一对眸之下,顿时觉得心生恍惚,铳口抬起,双指扣动。 只听得“轰”地一声,火铳中的铅弹擦过了黎狼的肩膀,带着血肉轰到了禅房院墙之上,那院墙本来就年久朽烂,这般一铳之下,顿时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破洞。那墙外便是百丈高崖,这时破洞一出,山风灌入,吹得寺中众人均是遍体生寒。 小野这一铳开得突兀,他自己正处在离魂之时,于是被那火铳的后座力一震,火铳虽未离手,但小野已被震得坐在了地上。他这时坐下,喘息连连,闭上双眼以防黎狼再次控制了他,然后将手伸入怀中,便要摸索火药。 韩长恭这时被也巨响震撼,目中空空,呆立在当场。 全场陷入真真的沉寂,众人均在试图运气逼毒、疗伤,若是谁能提早一步行动,便是生与死的区别。阿白这时已动弹不得,荒木叟似是昏迷,枯坐不动,只是将藤蔓缠在了阿白身上,不知何意。他身前的石鹞儿失去了依凭,毒质似乎又开始蔓延。贺山离墙洞最近,似是也疼痛难忍。黎狼这时仍没放弃丝毫努力,仍在寻找机会催眠织田。而横纲这时似乎渐渐脱离了控制,开始试图站起。 这时躺在地上的项尤儿端的是懊悔非常,他将李厚、苟雄、尤江与蒙索尔四人安排在山下,本来是担心若是靠山太近,他们四人的轻身功夫不够,泄露了行藏,此时若是这四人中任有一人在场,局势必然不同。 寂静之下,忽听得“咔嚓”一声脆响,织田的火铳已然装填妥当。只见织田嘴角勾出一弯笑,坐在地上,缓缓将火铳抬起,闭上眼睛,将火铳抵在了黎狼额头之上。 织田这时不敢看向黎向,却抬眼看向坐在地上的焚灯,沙哑道:“老和尚,今日我本来是要杀你的,你却牵连了这么多人同死,真是罪孽深重啊,要不你自己从那儿跳下去,就当赎罪吧!” 焚灯正盘膝坐在韩长恭旁五尺处,此时闻言,四下里缓缓环视了一圈,枯眉下垂,合十道:“织田长官言之有理,老僧确是修为未到,对这具尘世肉身起了留恋心,倒反而累得众位施主受苦……菩萨发慈悲心,遇饿虎于道,尚能投身喂虎,今日老僧又何必执念呢。只是老僧死后,还请织田长官莫要难为了这些孩子。”说着身形蹒跚,连爬带走,便向禅院边破洞之处走去。 这时阿白忽然“啊”地一声大叫,身子一抖,似是疼痛醒来,但四肢依然僵硬。他见到这个情景,兽牙匕、牵丝索便如同蟒蛇昂首一般,袭向织田,但奈何阿白中毒之后实在难以动弹,兽牙匕触到火铳之后,余力已穷,只将火铳击落在地。那铳仅落在织田身旁数尺, 焚灯却不为所动,依旧蹒跚前行,走到了破洞之处。这时地上的项尤儿已然顾不得胸口裂骨之痛,挣扎着翻起身来,便向焚灯扑去。边扑边喊道:“秃驴,那瘸子没子弹了!”他自小对幽焉国人并无好感,自然对幽焉国师也不会有甚敬意,但这番深梧寺中为了石鹞儿同仇敌忾、后来又被焚灯相救已然让他觉得这老和尚颇为可交,此刻又见他为了相救众人而甘愿寻死,不由得大惊救援。 他平素混迹于街巷,看多了痞子间没有本钱却要充大的勾当,这时看着织田伸手入怀时的眼神以及细听火铳掉落时的声响,几乎已经可以确定火铳之中并无子弹。但织田毕竟是诡计老手,知道此时火铳只是威胁,而座中唯有焚灯最为慈悲,且又是他今日的目标,加之他此时唯一本钱便是胁迫于黎狼,于是让焚灯自杀便是最好策略。 项尤儿这时虽然看出其中猫腻,但却不料焚灯已然走到崖边,他此时已然顾不得身后,强忍着剧痛探手向焚灯抓去,却只抓到了焚灯的僧袍一角。这百丈危崖无凭无据,焚灯这一跌下,冲力也甚是凶猛,项尤儿给这么一带,便也向崖下落去。 情急之下,项尤儿手脚连动,抓向那破洞旁的院墙。可是那院墙可被一铳轰破,便已是朽烂不堪,项尤儿才抓到墙边,刚一借力,那墙便轰然断了半面。项尤儿失了凭据,这时只觉又是一人扑在他背上,顿时便失了重心,身子已落在半空。 原来方才项尤儿相救焚灯之时,织田听闻项尤儿道破自己并无子弹之实,胸中燥怒难忍,眼见项尤儿搭上院墙,似乎便要止住下落之势。织田当即抛了火铳,抽出幽府,以樱落的拔刀式,将幽府当做了飞刀,直直投向了项尤儿的脊背。 却见这时墙边一道身影一闪之下,奋力挡在了项尤儿身前,众人看时,却是贺山越身向前,扑在项尤儿身上,帮项尤儿挡下了这一刀。只见他肩上嵌着幽府,青千藏的毒瞬间让他全身僵硬,便这般直直地落向禅院墙外的百丈深崖。 却听得这时一声带着哭腔“老大”忽然从山门那边传来,接着便是一支羽箭向织田。这时横纲已然清醒,就地一扑,将织田撞歪些许,那箭顿时射偏,只是钉在了织田右肩之上。横纲这时左右一看,就手将织田夹在腋下,回头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青千藏,似乎犹豫了几瞬,还是拾起来青千藏,身携两人,便要向外闯去。 苟雄等人虽然是项尤儿安排在山下的,但他们见老大迟迟不回,也无甚音讯,均是心焦。这四人中除了李厚稍微稳重之外,其余三人均是毛躁个性,于是便摸索上山,待要细看院中情形之时,却恰好看见项尤儿坠崖之事,于是尤江不由得怒气勃发,发箭便射向织田。眼见织田要逃,他们四人不知道情形,便均向断墙处奔来。 阿白这时僵卧在地,虽是眼中涕泪四流,却也知道情形,当下大喝一声道:“苟雄拦住那胖子去路,蒙索尔包抄……担心,他们那矮子会用毒!酱油,射胖子的下盘!猴儿,你拿着我的索儿,快去断墙查看!”他虽然平素难得言语,但此时反而思虑最清,他说完这话,手上也没停,艰难地伸手握住了荒木叟的脚踝,木力运转之下,荒木叟轻轻地“啊”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炽胆旗”中人对这个小哥平素也颇有敬意,此刻项尤儿生死未明,阿白这般调度,顿时便让这四人有了主心骨。苟雄、蒙索尔和尤江身形一错,结成了平日里训练妥当的“鸳鸯阵”,三方将横纲围住。而那边厢李厚解开阿白手上缠着的牵丝索,两边一绑,结了条二十来丈的索儿。一头缚住了院中大松树,另一头系在腰间,他平日里诨名“猴儿”,身量也轻巧,这般准备妥当,便“哧溜”一声便向崖下滑去。 横纲这时被三个少年围住,若换在平日,他自然不惧,但此时他身上中毒受伤,还带了两人,顿时便落了窘境。他虽然莽撞,但格斗经验却十分充足,此刻见苟雄三人结的阵颇有道理,自己若是硬闯,多半便是无幸。 却见这时青千藏忽然睁眼,黎狼这边见到,叫了一声“不好”,却见三人身边忽然腾起青雾,蒙索尔等纷纷摇晃起来,似是已然中毒。横纲借此时机,低身一撞,将身量相仿的苟雄撞得坐倒在地,携带着织田与青千藏二人冲出山门,消失在夜幕之中。 这时场中的韩长恭眼见横纲等人逃走,似是茫茫然一片,十方紫金槊就地一插,盘膝坐了下来。 蒙索尔与尤江没法追上横纲,便转头看向院中茫茫然伫立韩长恭,便要动手杀了这凤凰上将。这凤凰上将的意识恢复与否虽不得知,但从气势来看,他这番虽是连战强敌,却依然气息强悍,凛然保有蝇虫不能落的威势,真不愧为幽焉五上将之一。 苟雄哪管得这许多,掌中镔铁双锤挟着风势左右击出。苟雄资质鲁钝,但却胜在体魄雄强,虽然至今不过学了二十余字的招式,但他本就是用重兵器的“城头土”玉质,这般简单的招式反倒于他相得益彰。 却见双锤即将及脑,韩长恭忽然双手竖起,凭借手背便将这威猛之极的双锤接下。但这番一冲之下,顿时让韩长恭神志回复些许。他今日入魔,本是由于心中郁结,方才受到青千藏控制之时还不察觉,此刻神志稍回,便顿时心中痛恼,不由得又是癫狂,十方紫金槊一翻,“锵”地一声巨响,便将苟雄的一边镔铁锤砸飞,接着手执长槊,缓缓踏步行向山门,口中还隐约念叨着“我是罪人”,不多时,便也隐没在山门暗影之中。 韩长恭展现了这般神勇,加之苟雄等人此刻均是乏力,想要追击也不可能,正自思索对策。这时忽然听得院中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却是荒木叟道:“将大家聚拢过来,放在松树下。”这话说完,荒木叟似是极为乏力,双眼又闭了起来。 苟雄等人虽然中毒,但青千藏最后的毒却不十分迅猛,此时却还行动得。于是三人便将场中人纷纷抱到了柳树之下,让几人的背脊都靠在松树之上。尤江抱到石鹞儿之时,不觉脸上泛红,当下脱了身上的夹袄,遮在石鹞儿身上。 待得忙活完,荒木叟背靠松树默运魂力,只见那虬曲古松本来亭亭如盖,但此时却渐渐枯萎,松针松果纷纷坠落,树干上也有一团乌黑自荒木叟所靠之处蔓延而上,树枝似乎是被蒸干了水气,树皮纷纷龟裂翘起。差不多两盏茶时分,荒木叟终于睁开双眼,长长出了一口气,伸手抚着那棵几乎已然成为朽木的松树,叹道:“老伙计,亏了你了。”阿白等人这时脸上青紫均已变浅,虽然不见得清除了毒素,但荒木叟这番将各人毒质借着松木引导而出,也算是将他们从鬼门关上扯了回来。 这时李厚已然扯着牵丝索攀了上来,院中能动之人纷纷围了上来,各人眼带期望,均是看向李厚。却见李厚眼中噙泪,手上抓着个革囊,看来便是项尤儿生前别在腰间的,其余却空无一物。苟雄见状,一个昂藏八尺男儿,忽然便“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抓着革囊跪在地上,背脊颤抖不已。 众人均是惨然,荒木叟这时忽然叹息了一声,身形佝偻,缓缓走向崖边,伸头看了看崖下,喃喃道:“唉,这辈子想救的人,一个都没救了……一个都没救了啊!这身医术,又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呢?”说着颓然在断墙便坐倒。 冷风吹来,禅院中透凉无比。 “尤儿不会死的,小贺也不会死的。”树边的阿白忽然沉声道。他没说理由,也没有理由。但这番话听在众人耳中,均是忽然定心了一般,苟雄也止住了哭腔,看向阿白。 “找路下山,去寻他们。记住,这次出来咱们是有任务的。”阿白道,这话语之中似乎有种难以质疑的坚毅,与阿白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样子虽是大为不同,却让人觉得理应如此。众人听闻此语,均想到了此番出行的任务,神色均是凝重了起来。 这时山尖冷月高悬,风过树林,吹起沙沙树声。 阿白仰首看着月亮,心道:尤儿啊,但愿我猜得对,你还安好。 ; 十九、调寄幽兰碣石(乙) 榆关,随军犯人的土牢之中,才入夜,其他几个同牢的囚犯便已然昏昏然,毕竟劳顿了一天的时间,均是困乏异常。 其中唯有一个瘦挺之人手执木棍,正在借着牢墙上的小窗在地上写写划划。 忽听得“铮”地一声古琴鸣响,回韵虽然中正平和,带着种让人陶陶然、施施然的感受,牢中其他犯人听得琴韵,原本的疲惫一时冲脑而上,均纷纷睡着了。那瘦挺之人却并未觉得奇异,只是将手中木棍停下,缓缓回身。 却见这时狱卒却像是梦游一般,垂首低头,缓缓走到了牢门口,取下了腰间的牢门钥匙,将牢门打开,然后又如同梦游一般转身缓缓向牢房台阶走去。瘦挺犯人默默起身,便跟在了狱卒身后,随着他走了几个折转,却走到一间独立的单人囚房之中。 那牢房之中却已然背向牢门坐了一个人,那人身前放了一张古琴,神态悠然自得。只是背对着牢门,看不清楚他面容。 那狱卒打开了牢门,便将钥匙挂上,转身走了,瘦挺犯人看了看牢中盘膝而坐之人,似是心念百转,终于也踏进了那间牢房。刚进牢房,那瘦挺犯人便对着那盘膝之人跪下,磕头道:“恩师在上,不肖徒儿卫起给您磕头了。” 盘膝之人幽幽叹了口气,语气却是带着融融暖意,道:“阿起,起来吧,这些日子为难你了……你准备何时回京?”这番谦谦君子的感受,便是慕容渊无疑了。 卫起跪在地上,听闻慕容渊那句“为难你了”,不由得脊背微颤,不过转瞬之间便即平复,他起身站立,细思慕容渊话中提到的“回京”,便知道慕容渊已然猜到了他的计划。他也不觉得讶异,从容答道:“七日之内。” 慕容渊道:“想好了么?” 卫起点头道:“笃定无疑!” 慕容渊点了点头,微微叹息了一口气,道:“吴晖之事你早已料到了?” 卫起点头道:“武库司押送军备为十日一次,按律郎中需每三次随军汇报一次筹备情形,算来那吴晖便应在这几日前来。而那吴晖虽是神策党成员,但平日里精明,朝中并不得罪他人,因此他巴结魏桓的概率便大了。加之这月余幽焉在关外聚集的军力已然翻番,陛下必然为此时着急,而此时武库司押运的军械断无从跟上,于是这吴晖想打通魏桓从而过关的可能性便大致有了八成。” 慕容渊道:“八成?其余两成呢?” 卫起道:“秦王坐镇玄都,而吴晖是神策党徒,此时不得不前来押运,而最无损的方式便是将脏水泼在魏桓身上,做成是吴晖办差不利,却想要打通关节蒙混过关。” 慕容渊闻言点头,又道:“沐允魏桓均非常人,你却是如何与这二人攀上关系的?” 卫起想了想,道:“一者待之以七分诚,一者飨之以九分惧。” 慕容渊拨了一下琴弦道:“不错,看来这些日子里你于“术”字的领会深了许多啊。”说话间慕容渊捏了捏下颌,道:“沐蛮子是国之干城,斩断其与政争的纠纷,也是生民之福。魏桓虽然机敏,格局却小,若是挑动他与秦王的矛盾,则可以起到制衡之效。”说到此,慕容渊缓缓仰起头来,道:“阿起,为师就想问你一句,你可认为自己是巨门使者?” 卫起闻言,忽然一愣,慕容渊并未问他“是否”巨门使者,而是问他“可认为”是巨门使者,这让他本来想好的回答忽然混乱。 巨门是一场嫁祸,是一个面具,可是,它是自己的身份认同吗? 卫起忽然抬头,道:“禀师尊,卫起便是卫起,自来便是卫起,往后也是卫起。” 慕容渊闻言,微微点头,笑叹一声,便不言语了。一时间牢中两人并无言语,气氛略显凝滞。 卫起看着慕容渊微驼的背影,忽然道:“那么师尊一切可都想好了?” 慕容渊微微一笑,反问道:“喔?” 卫起道:“这月余我让尤儿等人默察石将军主理的山海关防务布置和机关修缮情形,其中布置多合乎连山易理,卫起多少已猜出是师尊在指点石将军施为。卫起妄自揣度……师尊莫不是要力图万全,想效仿前人订立澶渊之盟,以和休战。可若是……”说到这儿,卫起忽然目中神光炯炯,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忍住。 “若天下仅有二三子可谓懂得我慕容安石,阿起你定是其中一人。”慕容渊叹道,便算是默认了。 卫起道:“可是如今幽焉隔关驻扎雄师,其后必有粮草支持,学生以为,其中扶桑嫌疑最大。而若是扶桑与幽焉共谋,则山海关与登州两路受敌……” 这时,慕容渊忽然打断道:“海陵王慕容岘的三子慕容峋已然在建昌秘密召集荒古、羌苯、扶桑三国会盟,阿月正在那边候着。可是慕容峋却并不明白他父亲在山海关前与齐军对峙的本意。” 卫起闻言,知道师父此番是有意指点,当下问道:“本意?” 慕容渊道:“如今幽焉狼主是弑主登位,然先熹宗朝宗族势力强大,其中太子长生、六子博休、翼王宗敏、平章阿泰为首四番势力盘踞幕后,实为慕容岘心头之瘤。慕容岘南征,其中一重深意,便是要将四般势力连同带走,用与齐国交战,折损其中异己势力。” 卫起点头道:“吕焕先是阿泰旧部,也是幽焉第一猛将,照师尊所言,慕容岘应是对其仍有芥蒂了。” 慕容渊垂首道:“兰陵郡王韩长恭虽是小辈,可其宗族与宗哲等交好,慕容岘也想利用其族从中斡旋,从而或顺或灭,达到统合幽焉的目的。所以,这次南征,慕容岘的眼睛始终是看着北方的。” 卫起到:“可是……”说到此,不由得有些张口结舌。 慕容渊笑道:“可是扶桑却已然在幕府治下统一了,而若是扶桑一意唆使,幽焉也是逡巡不前,但若登州一旦失守,SD难免陷落,则我军必然难以南北两顾,届时山海关也一样难守?” 卫起不料慕容渊看的如此透彻,心中敬服,不由得点了点头。 慕容渊接着道:“若扶桑跨海攻击我登州,受限于船只运载,大军难于登陆,若无幽焉配合,则难以久长。因此通过高丽登陆便是扶桑较佳选择,且高丽与幽焉接壤,且离幽焉上京较近。占住高丽,则扶桑亦可北面而挟制幽焉,此一石二鸟之策耳。因此为师便是要联系高丽与荒古,反制幽焉与扶桑,从而博得订盟的契机。怀舟此时已然前去高丽,若是万事顺遂,则可开出一线生机。”说着他长叹了一口气道:“扶桑本是小国,千年以来多受学于华夏。然其国多有天灾,民性则愈加倔韧,此时战国终结,也习得火器运用与操作舰船之法,加之银山开掘,已然具备为患华夏之力。可叹朝中士大夫每每还将扶桑视为刀耕火种之邦,多以为不必设防……唉,咳咳……”说着忽然大声咳嗽了起来。 卫起连忙蹲下,为慕容渊抚背,道:“师尊身体有恙,切勿劳心。”这时离得近了些,才借着透入的月光看见慕容渊头发花白,半年不见,竟然好似老了十余岁一般,卫起不由得心中一痛,这些日子里心中的苦闷终于在这时崩溃,他忍不住再次跪倒,头颅触到了慕容渊的脊背,放声大哭了出来。 慕容渊左手反过,在卫起搭载肩上的右手手背上轻拍了三下,转过手来,便自在古琴之上铿锵抚动,却是一曲《碣石调幽兰》,曲韵清雅,乍听之下似有奇志而不得其时之念,但从慕容渊琴韵中听来,却有种境界超拔而乐清贫的旷达之感,听到后来,卫起也便渐渐止了哭泣。奏得有盏茶时间,慕容渊忽然停手,叹道:“唉,这首曲子我听你月姨奏过,却只记得些皮毛。阿起,为师明白你心里的苦……”说着头颅微抬,凝视着牢房窗外的月光。 “师父,徒儿不肖……”卫起此刻再也难以抑制情绪。竞兽场之后,他本已觉得心死,此刻有所筹谋,也本打算将心锁死,不再为世间纷扰所乱。但此刻在牢中与慕容渊相见,却难以名状地勾起了他心中仅存的柔软之处。 “阿起,这世间并非仅有一元的对错,你不必肖于为师,你只需肖于你的心与命便好。”慕容渊又拍了拍卫起的手背,道:“阿起,你才学不在为师之下,运筹排兵之策为师更是不及你远胜,你若觉得该做之事,其实不必为师允可,只要遵从你心中良知即可。” 卫起这时已然止住了哭腔,道:“可是师父……徒儿的天命。”他儿时虽难民流落,极为饥饿之时,曾遇见一个身带灵猫、掌上没有掌纹的瞎子术士赠与一口饭吃,他当时连忙感谢术士并请求术士收留自己作为徒弟,那术士却说道:“你命中的定数并非随着瞎子,你是“乱世孤臣”之命,你的命是乱世中的一条浮木,让天下人在其上载浮载沉。”那之后,卫起便再也没见过那个瞎子。他此时听闻慕容渊所言的要肖于他的“命”与“心”,顿时便想到了儿时往事。再回想此刻“心”之所念,不觉间心中凛凛然。 慕容渊两手按着古琴,缓缓起身,转过头来,凝视着瘫倒在地上的卫起,目光忽然转为悠长,道:“二十年前,为师便也如同你这般,总觉得世间真有一个笃定的“道”需要遵循护佑。可后来,亲友死了,同道散了,为师便好生心灰意冷,只觉得“道”负我良多。到了如今将死之时,方才知道过往可笑,天下人既然生于这天地之间,则各自有他们的道,妄自干预,便是痴人。我慕容渊不过是天地之间的一只孤鸿而已,天命如何,当作山海景象去观看、感知、敬畏便好,最终还是不要辜负了自己的心。” 卫起闻言,似懂非懂,但是眼中目光已然渐渐转为坚毅。慕容渊见状,伸出手来摸了摸卫起的脑袋,道:“阿起,你有你的道,为师有为师的道。哪怕亲如师徒,终究是要分道的,为师也不能送你了。不过,为师有一言,你且记住。”说着又咳嗽了几声,俯身抱起古琴,道:“玄都龙泉寺住持无树之处,为师有一本册子,记录了为师这几十年的一些为政、治国和修为的法门,你寻来,应会对你有所裨益……喔,对了,往后替为师多照料一下阿梅,她是谢家最后的遗孤了。”说罢长袖下垂,缓缓走出了牢门。 卫起独坐在地上,反复咀嚼着慕容渊所言的“心”与“命”,还有最后那句“谢家遗孤”,眼神一时恍惚不明。 —————————— 玄都北,风雨楼上,一个黄衣公子正在楼头雅座上默默饮茶。 茶是上品的大叶毛峰,泡在藤杯之中,氤氲水汽上升,隐隐有种出尘之意。 茶座对面,盘膝坐了一人,虽然体态略宽,但神情专注之下,却颇有种庄严之感。 黄衣公子抿了一口茶,在口中咂了下,放下茶杯,道:“沈卿此茶,浓郁之余颇有芳香,果然是上品。”言罢,举头向窗外望去,神色间忽然有了一丝萧瑟。 对座之人便是当朝的户部左侍郎沈淮沈万山,却见他抬起茶盏,向黄衣公子杯中满了些茶,道:“殿下,下官以恩客名义送去感业寺的入冬锦被和寝具,定慈师太已然悉数收了,这几日便将发予阖寺佛弟子。只是,就不知明空师太可知这是殿下的……” 黄衣公子打断道:“不知道更好,若是知道了,多半便不会受了。”说着便将目光收回,问道:“麻雀那边可还正常?” 沈淮答道:“已然借吴晖之事,与石大帅和魏公公均搭上线了。” 黄衣公子微微一笑,道:“不错,确是个良才!让他看好了老虎!”顿了顿,又问道:“左雍那边情况怎样?” 沈淮恭敬道:“那左御史虽然清廉,难查贪赃之处。但是他这般清廉自居,在朝中立足,靠的却是他的表叔工部员外郎左呈庐,那左呈庐是刘士奇的门生。SD湟水泛滥,其间河段修缮工程便是这左呈庐监察的,其间收了不少贿赂。现下已有数道折子联名参奏,想来左雍也必收到牵连。” 那黄衣公子啜了口茶,似乎苦得皱眉,半晌方道:“左呈庐?贪酒好财之徒,可除。那左雍是皇上钦点来查太后党把柄的,且留个活口,还可将计就计,只要乱了他的分寸便好。”这句话说得虽然轻描淡写,但面上神色已然渐渐冷了。 沈淮点头回应,又道:“吴晖三日前押运军备前往山海关,看日程应该到了。” 黄衣公子笑道:“魏桓应该收到礼物了吧。”说着叹了口气道:“到时候记得,要给吴晖的家眷好好的安排一下。” 沈淮点头称是,顿了顿,道:“殿下,那建昌那边,是否下官前去……” 黄衣公子这时打断道:“你留下。山海关那边的信,旁人碰不得。” 沈淮问道:“那何人前去?” 黄衣公子长身站起,踱了两步,沉声道:“让紫壶去吧。” 沈淮应了,似是有些迟疑,良久沉思。 黄衣公子见状,问到:“万山可是有什么疑惑?” 沈淮见黄衣公子问起,便道:“下官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不是让白壶前去?” 黄衣公子点头道:“是啊,白壶应该更可靠些。”说着忽然摇了摇头,转了话题道:“其实左雍这样的直肠子倒没什么,如今便是刘士奇最为难对付了。临清仓如今已然烧了,本王也已然暗示了他再查下去对双方均无益处,但看样子他恐怕是不会轻易放过……”说到这儿,他面上忽然露出了些许阴冷,住口不语。 沈淮见状,问道:“那海运粮饷一事……” 黄衣公子道:“无妨,继续筹备着,我不信刘士奇这家伙还会冒着筹粮不足的风险与本王作对!”说道这儿,黄衣公子忽然回头,切齿道:“便是他前去临清又如何,难不成临清便不会有江湖人士寻衅生事么?反正白壶闲着也是闲着。”说着迈开步子,走下楼去。 沈淮目送着黄衣公子的背影远去,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丝彻骨的寒意。 ———————————— 当年旗子《齐朝那些事儿》:“齐朝其实就像一个公司,从第一代创业者萧峰,一直到最后一任CEO萧铣,确确实实是走到了破产边缘。其实与其硬要说是萧铣不如萧峰,或者是齐朝亡国的时候没有忠臣良将都是不厚道的。其实齐朝经过这老萧家的十三代人锤锤打打,又是后宫干政、又是宦官临朝、又是强敌犯国、又是兄弟相残、又是天灾钱荒的,到最后,权力和国力的天平倾斜,导致公司从内部崩坏才是国破的原因啊,这再好的CEO、CFO又怎么样,上市发债又怎么样,最终还是逃不过破产清算的气运嘛。” 王董《传奇小说技*****必有悬崖!” ; 二十、郁郁十方筹算(甲) 风吹大雪,十二月,建昌。 幽焉大军七月进犯辽境,三个月间攻克了铁岭、沈阳、辽阳、广宁等上千里疆土,破城无算,杀民无数,之后一路南进,直抵山海关北侧。古来征战均是成一姓之功名,而其中受苦的均是无辜百姓。 幽焉不知经营,虽然弓马强悍,却均是以掳掠为主,一时间失地失乡的难民剧增。 难民若不是投诚幽焉,则只有三条路可选,其一为渡HN下,这一选择需耗资巨大,多为商贾采用,但一来海上无虞之灾甚多,二来海盗猖獗,顺利南下之人均是饶天之幸。 其二则是越过山海关入关,可这山海关处两军正在对峙,随时可能化为炼狱,而山海关西北一侧又毗邻太行山与燕山一脉,若是要翻山逃难,也颇为艰难。 而这第三,便是自辽西进入草原沙漠,绕道自河套入关,此路虽然最是遥远艰难,但反而却是最为平安可行之道。建昌地处辽西丘陵西侧、燕山余脉、朵颜卫中,可西面进入荒古,虽然沿途并非齐国国土,却仍然是难民逃难的较佳途径。 这时虽然是极寒的天气,但是顶风冒雪之间,建昌已然汇聚了百万流民。流民这般行过,莫说建昌并非大城,即便算是玄都那般都市,如此经受难民徘徊游走,三月下来,也是吃不消的。 难民多是携家带口,虽然也有人带足了粮食出来,可这路上多是饥民盗匪,一路下来,便也均是成了食不果腹之人。一路上冻尸饿殍无数,沿路树皮均被扒了充饥,更有食人惨状,难以叙述。放眼看去,难民中有挑扁担的、有抗锄头的、有挂铁锤的、有推独轮的,甚至于连带杂耍皮鼓都有,看来这百业之人均受到了牵连,而这几日的一场雪,不只将前路封住,还让许多人横死在道路之上。 难民之中,有三兄弟姓苏,大哥唤做苏接客,二哥唤做苏麻利,老三唤做苏三斤。这兄弟三人本是建昌本地猎户,平时在富户黄四郎家做活,闲时充当护院。那黄四郎是本地一霸,本来三兄弟仰仗着土霸包庇,也没把难民看作什么问题,依旧跟着黄老爷吃香喝辣,孰不料三个月前黄老爷扛不住难民抢夺,又遇上了流窜的张麻子作乱,上月便携姨带产,自个儿跑了,于是乎一家的护院、家奴、仆役、丫头均成了无家之人。这般下来,大家一合计,便将黄四郎院子中的物事统统分了。这苏家兄弟猎户出身,可算识货,上去便将黄四郎家用来套椅子的虎皮给扒了,正自得意间,却忽然发现其他下人都是打了粮食逃走,如此一来,苏家兄弟才知道自己幸苦一番,却连吃食都没拿到,不过是占了个竹篮打水的便宜而已。 冬风萧瑟之下,大雪让驿道旁的尘土变成了冻结的泥,驿道两旁的难民行走不动,均是蜷缩成一团,抱着薄薄的破袄子取暖。难民之中,自也混了这苏家三兄弟,此时这三兄弟已然许久没吃饭了,三条壮汉也被饿得猫儿也似,蜷曲着身子,窝在驿站道旁的土墙下瑟瑟发抖。他们面前铺着几张颇为完整的虎皮,却不知是何用途。 三兄弟被一阵寒风冻醒,瑟瑟发抖,眼泪冻结。只听得老三苏三斤强自提振气力,牙关打颤,吆喝道:“建昌黄……黄四郎,建昌黄四……郎,你个王八蛋,王八蛋!”这个“蛋”字方出口,老大苏接客似乎也来了力气,也声嘶力竭地骂道:“我们的雇主,王八蛋黄鹤,带着他的小姨子跑了,跑了……”周围难民虽然在冻饿之中,却有几人还是笑了出来,这时老二苏麻利也醒了,语带哭腔接道:“我们实在没办法,没办法啊,拿着虎皮换饭吃,换饭吃呐!以前二百两、三百两、四百两的虎皮,现在统统三碗饭,统统……”这话说得悲切,说到后来便只是嘴唇开合,全然发不出声音,便如同枯河之中的鱼儿一般。可是路边均是抱足枯坐的落难之人,这时听闻,纷纷拢了拢衣裳夹层中的观音土,却均不搭话。 难民之中每日均会有这般饿死之人,周围人群看得多了,也早已麻木,本也只是把这苏家三兄弟当戏看,哪能真去顾及他们?于是均纷纷闭目浅睡,保持生机。 那苏家三兄弟全身哆嗦,骂了几遍王八蛋黄四郎之后便无力再骂,瞥眼看见周遭竟无一人体恤,不由得悲从中来,四周环视。苏三斤这时转眼看见旁边坐了个瘦弱少年,正拿了一条细长棍儿,在雪泥之中写写划划,这少年的举动不同于他人,便吸引了苏三斤的注意力。这苏三斤是苏家兄弟中通些文墨的,这时歪头一看,却见那少年已然写了密密麻麻的不少东西,却均是些什么“叠积”、“圆城”、“天元”、“南六百步”之类的文字,那些文字自己虽然全都识得,却全然不知所云。苏三斤看得心中憋闷,骂道:“兀那崽子,写些什么狗屁?”他本意只是想和这少年摆摆威风,顺便聊聊天,却不料这少年自顾自继续写自己的,全然没有半点回应。 苏三斤这时火了,捏起了一个雪团,口中喝道“去你妈的”,便向那少年写的字上投去。那少年写得投入,似是正在潜心思索推演,这时雪团投来,却也没有动摇他心思分毫,依旧不停在泥中写写算算,不时停下苦思许久,全然没将一旁捣乱的苏三斤放在眼中。苏三斤哪料得到这少年如此无礼,心中念着老祖宗“饿死事小,失了面子事大”的教训,脱下了自己脚下的泥鞋,便要投出去扰乱那少年的书写。 却不料恰在此时,那少年手中长棍一翻,虽不见得多快,但却精准异常地点在苏三斤手腕处。苏三斤顿时觉得手臂一麻,整条臂膀都是不上力道,手掌一松,那只泥鞋斜斜飞出,恰好打在了苏麻利的脸上。那苏麻利刚刚浅浅睡着,却不料鼻梁一阵疼痛将他弄醒,睁眼一看,却见自己的兄弟左脚光着、正眼神怯怯地看着自己,自己的前胸还有一只泥鞋,而周围的人这时都低着头窃笑不已,顿时便明白了其中原委,一时间气得脸颊煞白,柳眉斜飞,怒视着苏三斤,重重地“哼”了一声,两手成钳,便要上去掐苏三斤。 苏三斤受了冤屈,却辩驳不得,一时间手忙脚乱,连声道歉,然后手指着那少年方向,但却见那少年拎着长棍,已然向城里走去。苏三斤待要向周围人寻求印证,却不料大家纷纷开始起哄,正焦急之时,忽然听得一声闷哼,苏麻利已然扑到苏三斤身上,张口就向苏三斤耳朵上咬去。这番闹腾下来,苏接客也被弄醒了,急忙拉住苏麻利,伸手揪着苏麻利的耳朵骂道:“老二,注意点影响成不,咱苏家是体面人,别整天搞得和外面那些妖艳贱货似的。”周围难民看见这番混乱,暂时也忘了肚饿,均是纷纷围观嬉笑。 这时忽然听得旁边一个猎户模样的年轻人轻声道:“猴儿,给他们点吃的吧。”那年轻人身旁一个瘦小猎户似乎极不情愿地打开了行囊,取出了三个馒头,扔给了苏家三兄弟。那三兄弟原本还怒目相对,这时见了馒头,顿时心中再也没有其他思绪,扑上来便各自抢了一个馒头,向口中塞去。那苏接客第一个吞完,似是强忍了咽喉的胀痛,长舒了一口气,转头却见那年轻人一行三人便要走远,连忙叫道:“壮士留步,苏家向来不食嗟来之食,壮士您选一张虎皮吧……”苏三斤这时也叫道:“这都是二百两、三百两、四百两的虎皮啊。”他台词说得溜了,一下子便没改过来。 那年轻猎户闻言停步,似乎略微讶异,转瞬便有了点玩心,道:“那就要四百两的吧。”旁边的苏麻利听闻,似乎吓到了,“嘤咛”一声便压在地上最好的一片虎皮之上,之后又觉得失态,低头移开。 那年轻猎户身旁两个猎户见状,也是哈哈大笑,却听那年轻猎户问道:“我不要你的虎皮,你是本地人吧,我们要买点药,你们给我带路吧,我这儿还有馒头。”说着拍了拍自己的包袱皮。 不料这番话刚一出口,驿道旁竟然一下子层层围上许多人来,许多人争先说道自己是本地人,可以带路。这时,其中一个怀抱孩子的干瘦妇人扑通一声跪倒在驿道雪泥之中,大声嚎哭起来,边哭边叫道:“大侠,我的孩子才三个月大啊,我的男人被山贼砍了,我造了什么孽啊……”旁边的一个皮包骨头的老妇也一下子跪倒,声音低哑,连连磕头道:“给……给我点吃的,我饿,饿啊,三天都没吃东西了,我的孩子也死了,孙子也死了……”说着说着,一下子便上前死死抱住了那年轻猎户的腿脚。 周围众人见状,也都是纷纷跪倒上前,将那三人死死抱住,他们这时虽然均是饿了许多时日,但这番见到有吃食的希望,瞬间迸发出可观潜能,一时间驿道之内,竟然层层叠叠围了半里的人。众人自言自语自己的悲惨处境,哀哭与嚎叫此起彼伏,都是在诉说自己的不幸与苦难,说到后来,在外围的人眼见抢不到食物,眼中竟然渐渐泛起绿光。 那三人中,本来以那最先发话的年轻猎户为首,而他也是武艺最高之人,但他这时却心生迷惘,并未挣扎,似乎在犹豫该如何解决,这时他身后那个叫“猴儿”的少年一拉他的衣袖,急道:“白哥儿,别愣着,再迟咱们便都走不了了。”说着伸腿一踢,将旁边抱住自己腿的难民踢开,招呼另一人道:“酱油,快走啊。”说着两人快速向后飞奔而出。 那为首的年轻猎户这时似乎有些不忍,待要伸手去解自己身上的包袱皮,却见外围的难民已然向内挤来,口中喊道:“大家别让他们逃了,就是这些恶霸夺了咱们的生路,咱们不抢就要饿死了。”说着竟然脚踩着前方跪倒的难民挤上前来,方才那跪倒的老妇被这人潮一挤,顿时扑倒在泥中,被人群踩踏之下,瞬间便没了生气。 那为首的年轻猎户本已准备布施,这时见状,眼中怒光一闪,袖间倏忽射出一道玄光,只见那带头挤上前来的难民忽然喉间飙血,已然一命呜呼。周围人见到杀人,一时大乱,那为首的年轻猎户挣脱人群,“扶摇步”展开,几个起落之下,便落在了“猴儿”和“酱油”身边,三人乘乱时身形一闪,便借着地势潜走了。 ; 二十一、郁郁十方筹算(乙) 原来这三人便是阿白、李厚与尤江。深梧寺遇敌之后,他们与荒木叟一道前行。这深梧寺地处燕山余脉之上,恰在阿白他们本要前去探查的宁远绥中一带连接辽西建昌的山道之上。这时一来石鹞儿中毒较深,虽有荒木叟这等国手在旁,却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便须就近到建昌寻找药材;二来他们在深梧寺中听闻焚灯和尚与织田高虎对谈,得知了幽焉将要在建昌有重要会晤的消息;三来项尤儿踪迹不明,几人也想留下寻找。 正巧蒙索尔本事辽地猎户,与附近的谷杖子乡中猎户熟识,于是便带着大家前去谷杖子乡歇息。这山也颇大,虽然蒙索尔熟悉地形,但由于搜索项尤儿等,走到谷杖子乡时也用了将近三日。到得谷杖子乡时,却发现那谷杖子乡由于战火波及及山贼为患,也已然萧条,蒙索尔相熟之人多也离乡避难,十户之中便只剩了三户。众人落脚乡中之前,乡里还遭遇了左近白狼寨盗匪的数次侵扰,据说是由于建昌本地富户围剿山匪,盗匪给打散入山中,才会这般四下侵扰乡里。 阿白与苟雄等在山中连续寻找了数日,却始终不见项尤儿与贺山踪影,颓丧之余,看到石鹞儿一日不如一日,在山中采集的药材也渐渐压制不住毒气,黎狼也一日日消沉下去。阿白心中决断,便找荒木叟开了方子,留下身形魁梧的苟雄与蒙索尔继续寻找项尤儿,并配合黎狼守卫村庄,自己则带上了尤江与李厚,同去建昌城。 这些日子下来,李、尤二人早将阿白当成了头领,这时虽然心中记挂项尤儿,但却知道阿白所为确是应该,便扮作了当地猎户,随同前去。这时经过驿道,阿白本是出于善心,却不料反而惹出一场混乱。 三人这时快步入城,摆脱难民的追逐。这建昌虽然不大,却颇有历史,古属冀州,后历经幽州、营州,至齐朝之时,由于难以兼辖,便转至朵颜卫统辖,其地便逐渐荒废。由于其地处荒古与齐朝接壤之处,因此城建格局也颇有杂糅,城中楼房不高,而这番难民流动之下,城镇已和村落并无太大差别 阿白心有忧虑,一应道旁破败、城墙残断与街市颓败的景色均看不入心,走了几个街道,方才定住心意,暂时不去想方才难民相残的那一幕。 这李厚嘴巧,虽然没人作为向导,几番问路之下,大体也知道药铺所在。三人在街上兜兜转转,寻了大半日,找到了数家药铺,却均是架倒梁断、积灰已久,显然是数月前生意便没法做了,早就关张歇业了。 三人见是这般情形,也均觉得沮丧,便将希望寄托在那最后一家“同仁药馆”上。李厚闻名了道路,知道这“同仁药馆”便是开在建昌有名的黄家大院旁边,算是当地老字号的药馆了。于是三人这番从城南又折腾到城北,待得将近北城之时,却全然觉得这北城的气派于南城相比确然不同,相比之下,西北面不仅地势较高,街巷宅邸也相对气派一些。而在其中,黄家大院可算最为阔绰,可是自黄四郎携带家财逃离之后,此地已然荒置。 那黄家大院之旁,确实有一家同仁药馆,本来经营的甚好,可月前黄四郎却被白狼山的盗匪攻破,仓皇逃跑,这般一来,同仁药馆便也经营不下去了,苦撑至今也算不易。阿白他们来到药馆近前之时,却发现药馆门前已然围了数圈人,而附近也有人问声那些人并非方才的城外难民,看衣着应是本地居民。只见那些人垫足翘首,均伸长了脖子往圈内张望。 阿白三人本要求药,可此时看见唯一可能有药的同仁药馆门口发生事端,心中均是一沉。阿白待要探查究竟,却发现药馆门口已然让人群堵了水泄不通,北地男子身高普遍雄伟,何况此时垫高了脚尖探看。阿白三人无法,只好四处寻找缝隙进入。 这时只听得人群一阵浅浅哄笑,店门口一个人带着哭腔喊道:“爷爷,爷爷饶过小的吧,小的真的不知道药去哪儿了,小的给三位爷爷磕头了,小的药馆里面真没药了……”说话间隐隐便能听到脑袋仓惶敲击地面的声音。 这时却听得一个隐恻的略微生硬的汉语腔调淡淡道:“给我打!” 这句话刚说完,边听的人群忽然“啊”了一声,向两旁让开了一条道。那求饶之人一声闷哼,颈骨“咔喇”一声脆响,便直直从人群让的缝隙中飞出,落在地上。尤江本是三人中最为小孩心态的,一直挤着要往里面蹭,这时人群一让,他避让不及,也被人群挤得一个趔趄。转头再看地上之时,只见倒地之人是伙计服饰,头上的瓜皮小帽已落在一旁,脸上鼻血直流,四肢瘫软,似是被极重的力道击中一般。 围观看客见这药馆伙计被打得左颊乌青肿胀,眼睛爆出,门牙全落,多半已然死了,便也不敢继续围观,轰然做鸟兽散了。 尤江这时兀自发愣,忽然见阿白一拉他的衣袖,将他与李厚拉至墙边,将猎户的毡帽帽檐拉低,低声道:“留神,是织田。”这几日李、尤二人也听黎狼与阿白描述了深梧寺一战的情形,这时听闻阿白说到织田,不由得也拉留了神,借着人群纷乱,向药馆门前看去。只见那药馆门口,一个瘦高瘸腿的男子正拄着一条手杖,懒懒地靠坐在同仁药馆宽大的门边,斜斜坐在门槛上,却不是织田高虎是谁,他这时面目隐在影中,却看不明他恢复与否。而他面前站着一条巨汉,显然便是方才将店伙计揍飞的横纲,他此时似乎毒已然解了许多,又复横霸模样。阿白这时见到织田等人来到药馆,心知深梧寺一战场面混乱,他们三人也应中了毒,此刻便也是来寻找药材,只是不知为何青千藏并不在场。 这边厢阿白三人正在思忖如何对付织田等,却听到街口忽然一声斥骂响起,只见一个与阿白差不多年岁差不多身量的半大小子站在街边,手中捉了一条细长木棍儿,指着横纲便破口大骂道:“****祖宗的,不知道你爸爸在想事情吗?”却原来是那伙计飞出之处,正压了那少年用木棍儿在地上写写画画的事物,因此那少年怒极,才起身喝骂。 横纲骤然被这半大少年指着喝骂,不明所以。他识得的中文不多,但这“爸爸”之音却是识得,这时听到那少年骂语中带了这个词汇,顿时知道这小孩在侮辱自己。他一声低吼,身子一弓,两手如同蟹钳,便向那少年扑来。那少年没料到横纲如此彪悍,大喊一身妈呀,拎着手中长棍便躲。 围观之人见波澜又起,已经走远的都纷纷驻足回头观望,但由于横纲实在太过凶悍,又不敢靠的太近,于是均远远站着,围成了一个十余丈方圆的大圈,伸了脖子地围观。阿白三人这时便也站着,远远观察。 却见那少年仓促奔逃之下,右边衣襟已然被横纲带到,只听得“哧喇”一声响,他的半边衣裳便被横纲扯下,只余着一条残破衣袖在寒风中摇曳,显得滑稽异常。这时人群也适时发出了一声“喔”,颇为期待那少年继续的狼狈表演。 谁知那少年躲过了横纲的第一招,似乎忽然定了心,眼神忽然转为专注,双目炯炯,盯着横纲移动的步伐。横纲哪管得了这许多,将手中那少年的破衣一扔,沉腰低背,便又扑了上来。 那少年却不看横纲,只是目中注视着他的脚步,口中似乎默默念算。待得横纲靠近,那少年脚下一错,身子只一斜,便错过了横纲的攻势,接着脚步不停,便向左侧闪去,似乎预先便料到了横纲的攻击方式一般。两人一追一逃,便在这十余丈的方圆之中来回追逐,无论横纲如何变招,似乎那少年都能预先算到,及时闪开。于是十余招下来,那少年不仅全然无恙,而横纲反倒是被自己的蛮力拉扯,几次险些都跌倒下去。两人这番追逃,在场外人看来,便恰如两人早已排练好的双人舞蹈一般,配合的尤其紧密,围观者均是“啧”声连连,均决这番热闹凑得值得。 话说这横纲的相扑术在扶桑可是横绝一时的,只要任何对手的手足给他拿住,那人断无不筋折骨断之理。可这番横纲来到华夏齐朝,却是霉运当头,始终不顺,先是遇到阿白这等技击高手,后遇上了黎狼这般精神操控,这时却遇上了这少年般的滑如泥鳅的打法,顿时让他一身气力难以施展,怒得这横纲脸上血红,却不知该如何出气。 阿白这番看在眼中,也颇觉奇怪。他心知这少年虽然身手敏捷,应该是有技击功底,但内里修为只是平平,看来应无良师指引,而炼神一层,显然这少年应尚未打通魂脉,一举一动,与寻常武人无异,论起来功夫也就与李厚几人相仿,可奇就奇在这儿,这少年的步伐并不精湛,轻功也不绝妙,但是一举一动,似乎便是专为应对横纲的招式而设,招招均是针锋相对,而横纲的相扑术虽然有招式可言,但更多还是实战功法,断无可能这少年事先便习得一套克制之法的道理。想到这儿,忽听得数步外的矮墙边,一个黑衣竹笠的男子低头垂首,喃喃道:““洞玄究渊”之命?不,不对,血味太浓,应该……不会吧,居然是“破国”之命!今冬奇命汇聚于建昌……李淳阳诚不我欺啊。”这话语说来极浅,又似乎极为惊喜,但阿白耳音敏捷,此时又正堤防织田几人,便全然听得清楚。阿白正在疑惑间,却见那人转身离去。阿白这时才看清楚,那人背上背着一条九龙银枪,腰间插着九把银刀,配上他一身的玄色装扮,看来甚是扎眼。若非此时众人均注意于场中打斗,此人定然惹眼之极。那人倏忽走远,阿白便自收了目光,看回场中。 ; 二十二、郁郁十方筹算(丙) 场中那少年初时对横纲尚有畏惧之意,但这时已然对自己的步伐有了底气,于是牙口一开,便用标准的官腔,哭丧着脸戏谑道:“好孙儿,你追着爷爷做甚。”说着躲过横纲一招“断背”,又接道:“爷爷可没偷看你奶奶的红肚兜,阿哟……”他这时一边闪躲一边言语,这脸上的表情竟然还有余暇装得凄惨无比。这少年脑子奇快,方才便猜到了横纲兴许不懂得汉语这一缺陷,此时做出萎缩神情,便是存了心要逗横纲一逗。 横纲这时见对手面露怯意,虽然听不懂对方言语,但想来必然是求饶的话。可他此时正在怒气之中,又哪里会顾及到对方的求饶,哈哈大笑一声,口中骂道“八格”,便又合身扑上。这时周围的看客见横纲吃了闷亏,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龟孙子”,均是掩嘴而笑,气氛滑稽之极。 横纲这时停住脚步,四周一看,见有人偷笑,顿时知晓自己定然又在言语上让那小子占了便宜,于是怒火攻心,瞅见左近有一人笑得正欢,便斜扑而上,抓住了那人的脖子,就手就要拧断。围观看客本来看得开心,却不料这番闯了祸事,均是惊叫逃窜。 那少年眼见横纲迁怒于他人,不觉也是怒从胆边生,木棍一翻,也不逃避,棍儿尖便向横纲眼珠子刺去。横纲见这少年反守为攻,正中下怀,也不再去扭那人的脖子,只一掌将那人震得吐血坐倒,闪身避过眼前一棍,便回身面对那少年。 那少年情知此时若自己再躲,周围围观之人定要遭殃,虽然他并不怜惜这些看客,但终究有所不忍,于是横棍做了一个势,便四下打量起了周遭地势。 这少年叫做陈冲之,本也出生与名门望族,家族四百年前本是中原史官世家,但乱世间风云变幻之下,陈家史官的一身梗骨、数句诤言也便成了这个家族的七尺青绫、一杯毒酒。自此颖川陈家一落千丈,子弟流散,传到陈冲之这一代,更是亲朋死绝,自小飘零。可这陈冲之却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就凭借家中祖传的几卷书籍与幼年时长辈的一些启蒙便自学成才,尤其对其时冷门的数术颇有心得,往往在一群小乞丐中颇为特出,总是自顾自寻思解答数术中艰深疑问,常因此而颇受同伴冷落。陈冲之十三岁上,遇到一个游方道士,那道士手无掌纹,身携灵猫,看见孤零零的陈冲之一个人在地上写写划划之时,便大惊失色,口中喃喃道:“天下真的将乱了吗?”尔后三个月间,那道士便留在陈冲之身旁,教了陈冲之一些防身武艺,以及周天八卦的运算道理。待到某一天清晨陈冲之醒来之时,道士已然不见,只留下了一本《测圆海镜》,留作纪念。 陈冲之武艺虽不高,但却颇懂得筹算。方才他与横纲追逃,与其说是斗武,不如说是斗智。陈冲之这套步伐乃是悟自于洛书九宫的幻方之术,在尺寸之间,凭借使用者绝佳的算计,来掌控局势。换言之,在横纲踏入两人九尺之内的斗圈时,横纲的动作步伐便在陈冲之心算之中。这“幻方步”与项尤儿习得的“连山步”、阿白的“扶摇步”均不同,需要使用者有极高的心算水准,预先推算对手步数,从而见招拆招,以后发而制敌。这番道理,便与昔日曾轰动武林的恒山派传奇掌门令狐上师所提出的“无招胜有招”的理论一般无异。 而横纲却哪里懂得这些门道,他这时直面陈冲之,却不由自主心中生出了些怯意,这在他三十多年的格斗生涯中并未有过。按理说眼前这个瘦小少年在相扑士的观念看来,是完全不够资格与自己公平较量的,且他固有的观念之中,真正的强者需要有熊一般的体魄以及长年不懈的训练。可方才的一番追逃,让横纲潜意识中对原本坚信的理念产生了动摇。 横纲这时看向陈冲之,却见陈冲之眼中却不看向他,而是四下打量,似乎在思索什么一样。横纲胸中一股怒气再度升起,相扑士的尊严岂能被如此羞辱! 横纲狂吼一声,两手箕张,一招绝命三式中的“龙扬”便向陈冲之腰间攻去。陈冲之却似漫不经心,余光微扫,棍尖一翻,也不进攻,便挑来横纲鼻孔前方,待横纲扑近,便会自行撞上。这招看来调皮之极,但却是以己之柔,攻敌之弱,让横纲不得不防。只见横纲收势不住,只得被迫侧头,左手一翻,便去抓那棍儿,防止那棍就势刺向自己眼目。那“龙扬”本来是一招久经战阵的杀招,但多了侧头翻手这几个动作,便也无甚威力可言。 横纲一招受挫,心中怒惶,顿时失了对敌的平和心境,脚下一撑,双手护住自己的要害,便如同蛮牛一般向陈冲之撞了过去。陈冲之见横纲一招之下,便如此玩命,心中不免一声叹息,口中低声算道:“五、四……”说罢闪身避过横纲的冲撞,脚下不停,将旁边几块石子踢来道中。 阿白一直在旁凝视,他自小是与生灵和天地实战练就的功力,功法与自然万物相和,这时看见横纲失了心智,一味好勇图狠,不觉心中也是一叹。他知道横纲若是心中不怒,自己与他相斗也需五十招上方能制敌。而此刻横纲暴怒,自己若是与他放对,五招之内定可将他制住,正如此想时,不料却听得陈冲之如此自语,不觉便是一怔,对眼前这个同龄少年有了几分的刮目之感。 这时陈冲之口中已然数到“二”,只见横纲右手一撑地,左足踏上一步,待要扭腰抓拿陈冲之时,陈冲之忽然木棍前指,点向横纲胸腹之间。横纲一身的横练功夫,又那里惧怕这般没有内劲的木棍击刺。只见横纲微微收足,任由那棍儿戳在身上,只听得“噼啪”一声响,陈冲之手中的木棍已然断做了两截儿。 围观看客不由得齐刷刷“唉”了一声,却不料叹息未平,忽然听的又是一声“咔喇”一声人骨折断的脆响传来。众人再看时,却见横纲面露痛苦神情,已然跪倒在地。原来横纲收足迎棍之时,已然踩到了方才陈冲之逃避之时踢来的石头之上。横纲足底吃痛,又须闪避陈冲之断棍的追打,一时间他全身劲力与势头全压在左脚之上,顿时左脚胫骨承受不住诺大力道,便折断了。 陈冲之这时断棍一翻,便向横纲太阳穴刺去。横纲左脚剧痛之下,心中已然失去了方寸,见到棒来,不由得便向旁躲去。他这时全没顾及到自己已然伏在地上,脑袋一躲,额头瞬间便砸到了地上。横纲力气奇大,这时一头砸下,围观看客顿时听得“蓬”地一声巨响,再看时,只见横纲额头流血,茫茫然抬头四周环视,接着眼白一翻,便直挺挺地昏了过去。周围看客见此时横纲所在之处正是方才他打死的伙计身前,这般便如同是横纲给那伙计磕头一般,不由得又是哄笑起来。 陈冲之这时也哈哈一笑,道:“孙儿做得对,做错了事还知道要磕头认罪,爷爷我很是欣慰。”他这几句话故意沉着嗓子装老成,还压上了韵尾,带足了调笑的范儿,引得场中口哨声不断。言罢,陈冲之将断棍儿一摆,转身便要离开。 却见这时药馆门口,织田高虎手杖敲击了两下药馆前面的地板,缓缓站起身,对着陈冲之的背影,冷森森扬声道:“少年郎!” ; 二十三、郁郁十方筹算(丁) 陈冲之闻言回头,斜着脑袋看向织田。他挟着方才一胜之威,倒是颇有些看不上这个带着满身阴狠气质的瘦高瘸子,他将棍儿抱在胸口,大剌剌道:“咱家二郎,你叫你爷爷作甚?爷爷看你腿脚不利索,是不是也滚不利索了啊?”这番话说得周围看客一阵哄笑。 织田却不为所动,脸色凝重,将手中手杖一扔,抽出腰间别着的长刀,一字一句道:“你与我,一对一,决斗!”他这番话说得极慢极稳,却丝毫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陈冲之哈哈一笑,骂道:“哟,这个崽儿居然会说人话。”这句话出口时,气势已然弱了些许。他这时已然看出,织田虽然不如横纲壮实,但气势之中的狠劲儿却让人倍加发怵,仿佛便是面对一条吐信蟒蛇一般。陈冲之畏惧感觉上来,便有了退意,抱着木棍儿,便有向后退缩的意思。 围观人群难得遇上今日这般的好戏,又怎肯让主角儿退场,于是纷纷起哄,让陈冲之教训教训这个瘸子。陈冲之从小不被重视,心中自然有些虚荣,此时被大家一捧,也便瞬间打消了退缩的念头,两手一伸,做了个江湖上练把式的赚人场的手势,转过头来朝织田挑衅直笑。 织田缓缓从药馆门口走出,长刀刀尖划过地上,带出一道刺耳的“吱吱”的摩擦声,而他本人却是眼心互观,默调心境,待到走到陈冲之面前一丈之处时,织田停下,对陈冲之道:“少年郎,选一把你称手的兵刃吧,我不和没有兵器的人决斗。”他虽然平素阴狠,但在“决斗”这件事上,却始终恪守武士道准则。他方才其实已然看出横纲将要吃亏,但由于此番与深梧寺不同,并未涉及任务,若是自己干预横纲与陈冲之的决斗,便会被横纲视为侮辱。而此时他提出与陈冲之一对一决斗,也是为了维护武士的尊严。 陈冲之却不知道这些门道,抱着棍儿便道:“你爷爷从来便是用自个儿的棍儿教训你奶奶的,要不,也不会有了你爸啊。”说着断棍连挑,口中占足了便宜。围观人群听得荤段子,一时欢乐之极。 织田眉头一皱,圆形镜片之下冷电暴闪,刀尖从地上微微抬起。旁边的阿白暗叫了声“不好”,倏忽之间,只听得围观人群中,一个靠近织田的看客忽然大声哀鸣,喉间鲜血爆出,翻身飞扑在地上。众人再看织田之时,他已然掏出一块手帕,缓缓擦着刀刃上的血迹,显然方才便是织田用了一招快到看不清痕迹的快刀将那起哄之人斩杀。 那人鲜血如泉喷出,溅在周围人身上,周围看客均是骇异已极,这时反应过来,便齐刷刷尖声叫喊出来,四下奔逃。 忽然间,织田暴喝一声,周围三个来不及奔逃之人便几乎同时身首异处。陈冲之被人群裹挟,本想就此逃走,但却见织田如同疯魔一般斩杀手无寸铁之人,不由得怒从中起,反身拨开逃离之人,逆行而前,怒目圆睁,断棍指着织田骂道:“没有种的孬贼!” 织田这时拄刀在地,鲜血顺着刀刃滴滴滑落,他低着头,眼神看向刀尖,稳稳道:“扶桑武士的尊严不容嘲弄。”说着缓缓抬目,斜斜看着陈冲之,道:“现在你有和我用心一战的理由了吧。”说罢嘴角露出了一个阴冷的微笑。 陈冲之这时眼中也全没了方才的调笑,取而代之的是愤恨与冷厉,看向织田。 在暗中的阿白方才目睹了这所有情形,他此时见陈冲之便要与织田放对,心叫不好。他手中兽牙匕滑直腕间,便要出手相助。 不料这时,阿白的肩上忽然被一只纤纤小手拍了一下! 阿白大惊回首,顿时闻见一股淡香扑鼻而来,阿白顿时警觉,及时闭起,却已然有些眩晕,定睛看时,却见一个纤细身影一闪之间,没入了转角墙隙之间,身法甚是轻灵迅捷。阿白脑中飞转,他虽然方才注意的是药馆方向,但有人这般来到身后,自己还全然没有察觉,也是奇异之极。唯一解释便是方才人群乱涌之时,那人便潜来自己左右。可是,对方只是为了拍一下自己的吗? 不好!阿白心中叫了一声苦。他这时发现,尤江和李厚不见了! 这二人方才在自己身后,却全然没有发出任何警示,难道便是…… 李、尤二人也算是军人,且也是练家子,虽然方才场面混乱,若非高手,断不至于让这二人没有丝毫警示的! 想到这儿,阿白再也没心思去理会药馆方向,脚下一点地,“扶摇步”展开,身形如电一般便向那逃离的人影方向追去。 ———————————— 玄都城巨大的城门之前,车中人轻轻掀开车帘,望了一眼阴翳天空下的雄伟都城。 此时已入寒冬,加之战乱,玄都城外为了不少衣着褴褛的路人及难民。由于是战时,守关卫戍盘查更是森严,这般一来,城外更是一片凄惨,而车行经过,两边路上均有饥民涌上,眼睁睁盯着车里,一言不发。 被那些眼神盯得发怵,车中人将车帘放下,缓缓道:“拿好魏公公拜帖,前去拜见缇刀卫都司,拜见言二指挥使。” 车外的仇金石似是犹豫了一下,问道:“胡爷,那首辅府呢?” 车中人从容道:“先去投名帖,刘大人不会那么快见我的。” 仇金石不敢多言,一打车马,入城而去。 车架之中,沈修容叹了一口气道:“胡爷,您打扮起来也算是人中龙凤了,却为何……”后面的话不敢再说,只是手上不停,依旧在给车中人添加妆容。 车中人眼神虚空,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 缇刀卫都司中,副指挥使言穆此刻正坐镇京城。 陆丙身为指挥使,自然是随侍天子之畔,随军驻扎在临榆关前,而这京中治安,便是交给了言穆代理。 与其说主管治安,言穆更上心的便是在这段日子里不要出了乱子。 他并不是那种拥有野心之人,因此虽然资历比陆丙老到,但却始终只是副使。 此刻他看着手上的拜帖,心中迟疑不决。 这“胡忠贤”是何人?此刻到访,又这般神秘,恐怕并非善类吧。 而这拜帖又确确实实压着魏公公的私签…… 言穆一挥手,叫来旁边的传令军卒,道:“备茶,有请这位胡先生。” 三盏茶时分,会客堂中,隔着一道榆木案几与一炉沸茶的水汽,胡忠贤与言穆对坐。 言穆徒手提起了炉上烧炙的铸铁壶,给胡忠贤满上一杯热茶,做了个请的手势,并不说话。 胡忠贤眼看着眼前滚烫的茶水,微微一笑,并不饮茶,只是将手指在桌上微微敲击,道:“在下久慕言统领“嗟然气”的功力,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说着将手握到杯缘,缓缓一摇,抬到唇边,微微吹了吹,似乎仍然觉得烫,便又放下。 言穆见眼前这人长方脸庞、三撇短须,看来虽然也是仪表堂堂,却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平庸之感。他此刻用茶壶一试,观其举止,也不似身怀武艺的样子。而魏公公为什么会举荐如此平庸的一个人与自己相见却是不得而知。 言穆自己也酌了一杯茶,也不畏惧滚烫的茶水,端起茶杯,翻眼盯着胡忠贤,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魏公公既然举荐胡先生前来相见,定有意图,胡先生请说吧。”说罢也不饮茶,只是将手在桌子上一放,平视胡忠贤。他这话虽然说得客气,但言外之意便是让胡忠贤快快摊牌的意思。 胡忠贤微微一笑,抬起茶杯,待得茶水稍凉,一口饮尽,接着丝毫不惧言穆的目光,道:“胡某此来,是来救言统领的!” 言穆听闻此言,似是极不可思议,撇嘴笑道:“先生何出此言?言某无罪无灾,又何须相救?” 胡忠贤却也不急,淡然道来:“如今缇刀卫虽说是暂时负责了京都城防,但守城职责多还是在京兆戍卫身上。可要是有朝中重臣遇刺身亡,不知道言统领届时可有罪责?” 言穆听到此,不觉骤然一惊,眉头皱起,似是不信,又似是犹豫不决,本来按在桌上的右手微微攒起,半晌,终于伸手提起茶壶,给胡忠贤满上,道:“先生可是有了什么讯息?”他自小在商贾世家长大生性犹豫谨慎,因此听闻胡忠贤所言,心中也存了“宁可信其有”的念头。加之此番言语确实会是魏公公推荐之人所说,便也对这其貌不扬的胡忠贤去了小看之心。 却听得胡忠贤答道:“并非是有了讯息,而是已然迫在眉睫!” 言穆脸色沉下,道:“那胡先生的意思是,京城有异变?” 胡忠贤摇了摇头,含笑不语。 言穆这时兴趣已然全被吊了起来,且此时还是关乎自身安危啊,于是忽然抓住胡忠贤的手道:“胡先生既然有相救之意,言某先行谢过了,便请胡先生直言吧。” 胡忠贤将手抽回,伸出食指在唇前一竖,跟着左右一打量,忽然将脸凑近,低声道:“言统领,此事太过机密,万不得已,胡某也不愿透露,除非……” 言穆眼睛微眯,知道这人此时定是要讲条件了,心想不妨先听他开个价,于是也不言语,只是微微坐正,哼了一声。 胡忠贤也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笑道:“胡某直说了吧,并非京城有变,而是临清有变!刘阁老不日将前去临清查看仓储,届时临清将有一场刺杀!” 言穆闻言,惊得站起,脸上神色从狐疑到震惊转了几个来回,终于沉声道:“此话当真?” 胡忠贤啜了一口茶,笑道:“平日里你孝敬公公。危急时刻,公公又焉能害你?” 言穆听得这番言语,回思如今朝堂之上秦王与刘阁老略微僵持的氛围,顿时明白了七分。他此刻再也不怀疑胡忠贤是魏桓使者,当下站在原地,深深朝胡忠贤一弓身,道:“属下鲁钝,害得公公操劳,胡先生,公公可还有别的吩咐?”言语之中却还带着几分试探。 胡忠贤这时长叹一声,也不看言穆,长身站起,缓行两步,背过身来,幽幽然道:“公公尽忠体国,日夜操劳,此刻还在前线奋战,却不料朝中还有些不识趣的,在背后扰弄是非。公公说了,这些日子里但凡是听闻京城中流传什么对秦王殿下不利的言语,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言穆心中一惊,他也是多年的官场宿将,此刻一听,便知晓魏桓要针对秦王有所动作了,他知道魏桓与秦王虽均是扶持皇上主政的关键角色,但私下里却颇不对付。胡忠贤这番话下来,言穆便将疑窦全然解开,当下应了一声,低头问道:“下官斗胆,请问现身需要下官作甚?”这句话说来已全然恭顺。 胡忠贤转过身来,哈哈一笑,道:“言统领客气了,言统领若肯听在下言语,此刻前去临清设伏,胡某保证言统领不止没有性命之虞,还有诺大的前程呢……喔,对了,言统领出行之时最好点足了精锐,不然届时大祸难免啊。至于在何处设伏,何处收网,胡某自有书信传与言统领。” 言穆闻言抬头,看着眼前这个胡忠贤,忽然心中升起了些许的茫然。 ———————————— 建昌驿道旁,三个灰衣斗笠、身着粗布灰衣的行脚客看着冻结的泥地上被踩踏而死的数十具尸体,微微叹气摇头。 三人中身材较小的女子叹息了一声,对着为首的老者道:“杨伯伯,怎么会有这么多死人啊?这要是在我们武川镇,定然不会放任这么多难民无家可归的!” 那老者也是叹了口气,片刻,方才道:“霜儿,你不晓得,其中复杂着呢。” 那女孩子一嘟嘴,朝一旁的青年男子撒气道:“居无延,你来评评理,这杨老葱头就爱说一半的话,还要来冒充经验老到,而且还带着一股老坛酸菜的味儿,可呛人了。”说着用手在嘴前微微扇了扇。 叫做居无延的青年也被逗的莞尔,他久在军中,也不被这几具死尸所动,却是很在意那姓杨的长者,当下道:“莫胡闹,担心我回客同宇文老大讲,让他拿老大滴耳刮子抽你滴说。”他这一句话出口,也是满满的蜀地腔调,与周围言语颇有不合。 那杨姓长者这时沉声怒道:“两个瓜娃儿莫闹,在外头要尽量压着脾气。莫要一说话就讲武川,害怕别人不晓得你是武川滴哟?”这话说完,那老者左右一看,却见周围不少难民正偷眼朝他们这边看来,似是方才一番话已然透露了他们外地人的身份,有几个人已然眼露贪婪,似要上来抢他们的行李一般。 那杨姓老者暗叫一声不好,带着两个青年,快步向建昌行去。 ———————————— 《北齐书》:“冲之善算,以天元术为长。” ; 二十四、琼琚有谁凭(甲) 这边厢,陈冲之怒视织田,但心中却已然乱了。他方才见到织田出刀,刀速已然快到他没法看清的地步,他方才挫败横纲,靠的完全是料敌先机的筹算方法,但若是连对手出招都看不清,却又如何筹算?如何无招胜有招? 他筹算再强,也无法解无已知条件的难题啊! 此时还能逃吗?陈冲之身子微微颤抖。 可即便能逃,陈冲之也并不想逃。 方才那些看客虽然身死,但陈冲之也并不觉得是自己拖累,他唯一见不得的,便是织田这般的草菅人命。 即便打不过,也要反抗啊。 总之,你爷爷就是看不惯! 陈冲之大喝一声,心知若是等到织田出手,自己恐怕也和那几个看客一般了,便再也不顾“无招”之算,断棍便劈头盖脸向织田挥去。织田眼中掠过一丝怀疑神情,并不进招,只是侧身让开来棍,长刀一弹。轻轻一式“樱落”斩出,陈冲之手上的断棍便瞬间化作两段,落在地上。 这时织田已然知道陈冲之深浅,虽然依旧不明白他这么粗浅的武功方才是如何做到击败横纲的,但想到这个小子方才一再折辱于自己,便怒从心起,“樱落五”接连挥出,刹那之间,陈冲之大腿、上臂、胸口、左腕、右肩均是鲜血迸出,已然被长刀斩伤。 陈冲之被刀劲带的翻滚落地,伤口剧痛,却如同困兽一般瞪着织田。 织田将那块拭血的手帕取出,擦了擦刀身上的血,一步步走向地上的陈冲之,桀桀道:“少年郎,方才我刀上已然留了七分力道,那是对于对手的尊重!”说话间,走到了陈冲之近前,将长刀在陈冲之颈中一试,接着右手缓缓将长刀举起,没有丝毫温度地道:“可是,作为敌人,我是不会丝毫留情的!”说着左手扶上刀柄,双手握刀,作势便要斩下。 陈冲之已然闭目待死,这时忽然听得不远处的墙角下传来一声低喝:“住手!” 这一声低喝虽然声音不大,但极具威慑,显然是魂力极强之人所发。 织田闻声停手,眼带兴奋,抬头向发声处。此时陈冲之已在他刀下,生死全然由他,织田也不担心出什么乱子,他只是好奇有什么人在这个时候还能镇定如斯地喝止他行刑。织田对于给待宰的猎物行刑颇觉无聊,但若是有新的猎物,他倒是很有兴趣看看。 抬眼看去,却见墙根处盘膝坐了一个怀抱双手的灰衣男子,那男子看来四十余岁,身长七尺,衣下肌肉隐隐隆起,看来颇为壮实。那汉子头发蓬乱,短须拉杂,衣服上遍打补丁,若非这时围观人群已少,这人断然不会引起注意。 而那灰衣男子身旁不远,还躺了一个喝醉了酒的荒古装扮的裘衣汉子,那汉子一脸粗须,看来邋遢至极,也落拓非常。那醉酒之人手握革囊,正自囫囵饮酒,似乎方才的喧闹全然没将它从酣梦中唤醒一般。 织田一时无法分辨方才的话语出自何人之口,正待要喝问时,却见那个灰衣汉子将两手从袖中抽出,抬起头来,嘴唇微启,眼神如电,朝着织田缓缓道:“宫本玄信教你刀术的时候,没有和你说过“二天一流”并非使得越快越好么?” 那汉子虽然其貌不扬,但开口言语之时,却有种极强的威势。他这番言语,虽然只是缓缓说来,却已然让织田不由得全身肌肉一紧,心中莫名升起一种畏惧情绪。织田其实并非扶桑剑圣宫本玄信的门徒,但他曾强逼数个宫本门人加入海贼,从那几人处逼问出宫本玄信一套“二天一流”战法,并将之融入到自己苦练的拔刀术中,硬生生创作了他自己引以为傲的“樱落”快刀,在扶桑以斩一树落樱而花不落地闻名。他本以这套“樱落”为傲,却不料这灰衣男子一眼便即看出自己的招式与“二天一流”有关,且还说出了“快”的门道,不由得他不觉得微微惊慌。 织田甚是恼恨自己这种情绪,摇了摇头,轻哼了一声,踏上几步,尔后刀尖抬起,斜斜指点,几乎已可抵到那灰衣男子的鼻尖。只见织田眯起眼睛道:“看来中华之人大都练的是嘴上的功夫,若是你能破得了我的快刀……”话未说完,却见那灰衣汉子忽然抬头怒目,唇上须髯戟张,便朝织田一声低喝。那喝声不大,但却似乎有种排山倒海般的气魄汹涌而来,织田被那气魄一震,瞬间感觉自己成了海上的一叶孤舟,而面对的,却是翻天的巨浪。 心神瞬间被击溃,织田只觉四体寒颤,脊背渗汗,掌中长刀拿捏不住,“哐啷”一声便落在那灰衣男子面前地上。那灰衣男子见状,收了气势,身子前探,将那柄刀拿到掌中,细细把玩了一下,翻眼看向织田,道:“真正的快,是本来便在该在之处。但是,真正的强,却与快无关。”说罢,那灰衣男子双手一分,“啪”地一声,便硬生生将那柄精铁长刀用手折断,接着两手在身旁的地上一顿,那两截断刀便如同竹签插豆腐一般,“呲呲”两声,竟然平平插入那灰衣男子身旁地中,直没至柄。 那灰衣男子这时一边用手指缓缓将方才插入地里,但尚未完全没入地中的断刃压入地下,一边冷冷翻眼看向织田,淡淡地道:“他人的性命也与尊严一样,不可嘲弄!”说罢眼中神光一绽,便站起身来,直视织田。 织田这时全然守不住心境,不由自主地便向后退了四五步,脑海中满是对自己身体展现出来的怯懦的憎恶。却在这时,忽听得街尾处,相距四五丈处,有一个爽朗的笑声随着一阵鼓掌声从街尾处悠然传来,那人边鼓掌边笑道:“今日有幸得见铁剑战瘸虎,足慰平生啊!” 织田得到这一阵掌声打断,只觉来自于灰衣男子的压力骤然退去,总算长舒了一口气,这时听闻来人话语中将他称作“瘸虎”而非国中流传的“瘸屠”,心中讶异之余,也颇觉气顺。他方才战败,虽然街上围观之人已然逃得不剩几人,但仍是羞辱之极,而此刻有了这个台阶,自然就坡下驴,收起了狂傲的势头。再者,他听闻那人说道“铁剑”,心中顿时有了一个念头,再看那灰衣男子之时,眼神已然转为敬畏。 却见那街头缓缓走来三人,为首的一个公子身高八尺有余,面如玉雕,锦衣紫披,玉环束发,领口一圈白貂,全无杂色皮毛,一派北地贵胄打扮。但谈吐之中,却是难言地雍容淡雅,让人觉着与之相处之时,便如同是腊月寒风中的融融暖阳一般。那公子身后随着一名老仆,一名童子,二人衣饰也是颇为华贵。 那公子含笑走近,至与织田及那灰衣男子五步之处,抱拳道:“请恕在下方才一时妄动,扰了二位雅兴。既然二位已然停手,可否看在在下的薄面之上,各自退让一步呢?”说着深深一躬,颇为有礼。 织田这时看清了来人,再看那人身后的老仆和童子,脑中电转,忽然间明白了来人身份,正要开口,却见那公子忽然转向了织田,又是一抱拳道:“小侄荀融,奉家父之命在此迎接织田先生。家父久闻织田先生茶道精湛,此番终于盼得前来,幸何如之?”说着一挥手,对身后的童子唤道:“称心,快去接引织田先生前去凭栏酒楼下榻!” 荀融身后那名童子得令,银铃般嘻嘻一笑,便蹦蹦跳跳地走到织田身边。这童儿生的端的是乖巧俊秀,讨人喜欢,便教再凶横的人见了,也发不出脾气来。只见那称心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动作,织田心中虽有诸般疑问,但看见此时情形,不由得“嘿”了一声,随那称心转身。 称心这时跑去横纲身旁,也不迟疑,只在横纲左腿上一扶一推,便听得方才晕倒的横纲一声惨叫响起,便已然疼醒了。那横纲方才晕厥,不知发生了何事,这时见一个半大童子正在扶着自己的断腿,顿时惊怒,伸手便要擒拿称心。这时织田已然拾起了自己的手杖,拦住横纲,讲了几句扶桑语告知横纲。横纲目露异色,扭头看了看那边的荀融和灰衣男子,回头看着织田,用扶桑语对织田说了几句。 织田得到横纲提醒,转过身来,侧头对荀融道:“却不知令尊寿宴定在何时?” 荀融答道:“后日。” 织田点头道:“今日扰了贵乡,高虎在此致歉。既然今日是斛律将军插手,高虎也不宜再行多事,便就此别过。然高虎友人不慎中毒,须相应药物救治,但如今走遍建昌药馆均不可得,实在让高虎失望。不知荀公子可否相助高虎?”他这话虽然说得客气,但言语之中并无丝毫歉意。 荀融见状,却也不以为意,问道:“敢问织田先生所需何药?” 织田从袖中取出一个药方,递给荀融。 荀融接过,凝目看过,转头吩咐称心道:“三七、枸杞这几味常用的,小侄府上倒还备着些,至于这重楼、八宝景天、龙葵、徐长卿和雪见草嘛……无妨,三日之内,小侄定将药物奉上。”说着向称心一挥手,称心会意,搀扶着横纲,便引着织田走去。 织田扫了一眼场中,脸色沉了下去,随着称心走了。 ; 二十五、琼琚有谁凭(乙) 那荀融见织田走远,转身待要与那灰衣男子言语,却见那灰衣男子却当作荀融不存在一般,擦身掠过荀融,径直向躺在地上的陈冲之走去。荀融于是也不言语,只是淡淡站着,看着那灰衣男子的举动。 却说方才陈冲之身中“樱落”五刀,虽然因是织田留力,并未伤到要害,但却也着实不轻。他方才躺在地上,背向了众人,故而只能耳闻事情经过,大概知道了应是有人让织田吃瘪。他虽然心中开心,但奈何伤口太疼,也没法耍嘴皮子了。这时他见织田走了,心中虽然不甘,但却也觉得再留无益,本想挣扎起身,觅地疗伤,忽然间觉得一只大手按住了他的伤口,接着伤口附近几处穴位一阵酸麻。陈冲之惊讶回头,却见那灰衣汉子朝自己咧嘴一笑,道:“莫惊,给你治伤呢。”说着那灰衣汉子便从怀中取出了一点药粉,伸手按住陈冲之道:“有点疼,不是孬种就别叫!”说着便要将药粉涂在陈冲之伤口。 陈冲之听了那句“孬种”,不由得破口骂道:“你爷爷才是孬……哎呀,疼死爷爷了!”这个“种”字还没出口,却骤然感到伤口处如同火烧一般钻心疼痛,他一口气没憋住,一声惨叫便冲口而出,看得周围的荀融也不觉微笑。 那灰衣男子手上不停,动作麻利地将药粉涂到陈冲之几处伤口之上。陈冲之吃痛不过,两手一番,便向灰衣男子攻去。那灰衣男子也不看陈冲之的套路,腰背微引,也不动手,便将陈冲之几招化去,倒是陈冲之这边疼得哇哇直叫,甚是狼狈。 那灰衣男子涂完药,伸手摸了摸陈冲之身上被横纲扯得七零八落的乞丐服,摇了摇头,忽然扯开自己的上身单衣,几下子便将衣服扯做了布条,给陈冲之包扎上了。那汉子全身肌肉粗壮,胸口筋肉之上,还纹了一个狰狞的狼头,这时虽然没了衣服,但他却似丝毫不觉得寒冷。 陈冲之本来还在反抗,但这是见这灰衣男子将自己的衣服撕了给自己做绷带,顿时心生感激,只是嘴上一下子绕不过弯,夹杂不清地道:“爷爷杀了……谢……谢你爷爷……”他心知这时也分解不清了,面上一红,一拍屁股站起。 这番站起身来,顿觉那汉子的药神奇,这时他的伤口虽然依旧灼痛,但已不似方才那般使不出气力来。他转过身来,看着那汉子道:“不要以为爷爷会谢你……”说罢做了一个鬼脸,见那汉子并不看向他,不觉心中有一丝低落,一瘸一拐,便要离开。 这时忽听得旁边的荀融扬声道:“这位兄弟且慢!” 陈冲之方才便看见这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心中本有好感,但想到方才他与织田有所来往,不由得心生厌恶,回头俾倪着荀融道:“有屁快放!谁跟你是兄弟?” 荀融这时踏上两步,道:“荀某方才看见少侠英姿,心中钦羡,不知道少侠如今的幻方,可解到“百子图”了?” 这番言语一出,顿时让陈冲之大惊,幻方源于洛书九宫,即为在三纵三横的九宫之中填入一至九之数,而纵横斜角相加一致。幻方随着纵横增加而渐难,若要推演到十纵十横的“百子图”,所需的运算均是当时数术顶尖的技法,陈冲之虽然天赋异禀,此时也只推算到八纵八横而已。他这时瞥眼看见地上有些自己方才用木棍写过的算式,心中顿时了然,知道这荀公子必然是看懂了自己所写,但也不觉对这荀公子刮目相看,隐隐生出知己之感。 那荀公子这时也不多言,见陈冲之面上缓和,踏上一步,解下了身上的披风,顺手便披在了陈冲之身上,道:“荀某对数术一道仅知皮毛,但也知道少侠怀有大才,何不寻一处方便之处,让才华得以运用?” 陈冲之这时披风加身,听闻荀融这句言语,眼神忽然一黯。他深知自己才干,但却又不愿低三下四,向他人解释自己所怀的珠玉。他心中一直便有个念头,想要寻得识得自己才能的伯乐,一展胸中抱负。他知道齐朝虽然文化渊博,但取士之时,却注重经文与策论,与之相对,幽焉择士则首重弓马战略,而想要凭借数术得到两国允可却是难于登天。 半年前陈冲之听闻人言,说道玄都之中的桓庐书院祭酒慕容渊提倡六艺并举,兴许对六艺之中的数术也会看重,加之齐朝SD水患,陈冲之也设想了止水之法,本要携带着一同前去拜见慕容渊。但不料这时却爆发了幽焉南侵,导致入关渠道阻塞,陈冲之便被阻在了建昌。这时他听闻荀公子言道“运用才华”,不觉心中一股悲酸的冲上胸臆,冲着荀公子大叫道:“寻方便之处?你说得倒是容易!我这可是屠龙之术啊?谁敢来用?” 荀公子似乎也料到了陈冲之这般反应,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玉玦,交给陈冲之,道:“屠龙之术,自然只有真龙敢……呵呵,不过巧了,向东距此二十里地之处,有一座鹿鸣山庄,那里有一位居士,正在寻求兄弟这般人才呢,兄弟只需凭此信物,言道是一位姓荀的公子推荐来的便好。”说着朝陈冲之一眨眼,道:“不瞒兄弟,在下这点数术见闻,便全是那位居士教的。”说罢嘿嘿一笑,拍了拍陈冲之的肩膀。 陈冲之这时心中全是茫茫然一片,他此时已然清楚这荀公子并非常人,可他心中却始终有股倔气撕扯肝肺,他心神数转,忽然恨声道:“爷爷才不要和你们这些乱杀人的富人为伍呢……”说罢伸手一扯,便将方才荀融披在他身上的披风扯下,贯在地上,还踩了两脚。这番似乎还不解气,陈冲之回头怒视了一眼场中人,也不顾伤口剧痛,转身蹒跚跑远。 眼见陈冲之跑远,坐在一旁地上的精赤上身的汉子忽然开口道:“他终究还是拿了那块玉啊!”这汉子方才为陈冲之疗伤之后,便即退回方才他所坐的墙角,依然闭目盘膝,但方才发生的事情还是全都给他看在了眼中。 荀融这时也是眼神悠悠,愣了许久,方才笑道:“玉则为遇,既然收了玉,便算是知遇了吧。”说着转身朝那汉子一拜,道:“不知小侄应该称您为风十里风大侠呢,还是应该如儿时一般,仍称您为斛律欢叔父呢?” 那汉子虎目一开,翻眼盯着荀融半晌,开口道:“当年我出走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崽子吧,也亏得你还记得我这个旧人。凤凰儿呢,他没与你一道?” 荀融眼神忽然悠远,道:“他说心中有执念难解,言道与我暂不相见,唉……叔父既然论及故友,小侄也替家父分解一句,家父无一日或忘与叔父当年并肩除贼的往事。” 那汉子闻言,似是有些自嘲,最后却叹了一口气道:“除贼?不过是往日的一些玩闹罢了,你父亲可还安好?” 荀融神色一黯,道:“家父……肺疾难愈,每日均会咳血。叔父何不随小侄……” 那汉子神色也是黯然,打断荀融道:“斛律欢在十年前便已战死了。此刻我依然姓风,若是有一****父有难,我自必相救,至于其他的,便即免了吧。”说罢两眼一合,便靠在墙角,气息匀称,显然是不与荀融言语了。 荀融凝视那风十里半晌,终于摇了摇头,转过头吩咐了身后老仆一句,那老仆回身离去,也没多久,便捧回了一套干净的汉人布衣。荀融将那套衣服放在风十里身旁,深鞠了一躬,转身便走远了。 这时已然接近黄昏,方才一番折腾之下,此时街道上已然寥寥无人,那几个无辜被杀的看客兴许也没家眷,一直无人收尸,在这萧瑟的北地之上,如今战乱频仍,每日间横死街头之人无算,街上人似乎也见惯了,待得方才织田这些煞神走后,便复又渐渐聚拢,自忙自活,间或有几个行人路过,也将那些死尸身上的衣服兜儿翻开,看看有无吃食银两。而此时墙角边,便只余下了方才那醉酒的裘衣客和风十里二人了。 至白日将斜之时,那裘衣客似乎终于酒醒,大大地打了一个酒嗝,拍了拍肚子,抬头看见原本热闹的街市上只剩下了风十里一人枯坐,便将手中革囊朝风十里递过去,口中含糊道:“咱们北方的狼是靠喝酒为生的,我看你这人还行,一起喝酒吧。” 风十里这时睁开眼睛,咽了口唾沫,看了看那个裘衣客,眼中转暖,长臂伸出,接过了那裘衣客手中的革囊。他落拓江湖,偏爱的多是豪爽爱酒之人,因此尽管方才荀融与他有旧,还好意相邀,但他均不为所动,而今着裘衣客只一句喝酒,便让他欣然接纳。 却说风十里正待仰头饮酒之时,却忽然发现革囊的重量不对。他掂了掂手上革囊,忽然哈哈笑道:“酒囊空了!”说着将那革囊倒转,展示给那裘衣客。那革囊仅滴出数滴酒浆,显然已是空了。 裘衣客不觉甚是窘迫,带着一身酒气,过来一拍风十里肩膀,左右看了看,似乎极为保密地低声道:“兄弟,我身上有银子,卖马赚的,我与你投缘,走,哥哥我请你去喝酒!”说着一拉风十里,脚上一勾荀融方才放着的那套布衣,耍了一个荒古族人常用的摔角技法,便将那衣服当作了布一般挑得斜飞起来,接着侧头一接,将那布衣披在头上。 风十里见这人豪爽好玩,便也并不拒绝,但见他将衣服囫囵套来头上,也觉得滑稽胡闹,伸手便将衣服抢了过来,披在身上。那裘衣客见状,哈哈大笑道:“送的没人要,看来还是抢的好!”搂上风十里的肩膀,伸脚一踢死尸的屁股,两人歪歪斜斜,向街边走去。 街角暗影之中,方才荀融的那个老仆这时转了出来,老眼之中,一片混沌不明。 ; 二十六、琼琚有谁凭(丙)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却说织田挑战陈冲之之时,阿白发现尤江与李厚失了踪迹,当下便展开身形,追逐那拍他肩膀的女子而去。 自从八月入京之后,阿白多与当世高手相遇,也渐渐得知自己师传来历,知道自己的“扶摇步”若论轻灵飘逸,在方寸之间可算天下无匹。可此刻阿白飞身追逐那女子之时,却始终相差毫厘,总在即将赶上之时,被那女子用玄奇之极的步法绕开,便如同井中之月一般,每次探到,均会破碎幻化,从而逃脱。 阿白心知此番定是遇上高手了,当下不敢怠慢,脚下加紧,随着那女子穿街过巷,片刻间便来到了城西边的一处酒楼。 那酒楼不高,便只有两层往上,但却颇为宽大,楼外酒旗招展,上书“凭栏”二字。却见那女子到得这酒楼之前,身形一转,便没入了酒楼后院。阿白虽然追得心急,但却也没失了脑中清明,心知这酒楼便应是那女子的巢穴,此时她引自己前来,定然是设好了埋伏。那女子已是高手,若自己处于暗处而敌方处在明处的话,于己定然不利。 阿白虽万事不留于心,但却是内秀颖悟,之前在玄都中了黎狼的埋伏之后,心中便长了经验。此时他见那女子没入了酒楼后院围墙之中,便当即驻足,围着那酒楼绕了几圈,眼见街上虽然难民遍布,但看左右均无异状。心中转过了数个念头,忽地恍然一笑,长身顿足,便向那“凭栏”酒楼走去。 那酒楼看来应是当地数一数二的酒楼,但因为难民冲刷,生意也颇为冷清,此刻店上的掌柜捧了一卷《墨子》正昏昏欲睡,而那店中小二也早已伏案打鼾,店中此刻并无客人,阿白便是此时店中唯一来客。 阿白生平头一次如此独自进入酒楼,四下里还没其他客人,加之又无小二搭话,不觉脸上顿时微红。但他此刻拿定主意要大闹一番,于是脑中回想项尤儿一众痞子的模样,鼓起气场,将脚踩到长凳之上,面露狰狞,伸手用力一拍桌面,震得桌上筷筒直飞。阿白借着这一拍之势,憋圆了这月余学成的半吊子的京片儿,扬声道:“老……老子,要……要住店!”这一句话喊得气势威猛,痞气十足,但却不料舌头打了结儿,顿时便将霸气全给漏了。 但这一声巨响,也将店中小二从甜梦中惊醒,一擦下巴上的哈喇子,睡眼惺忪地抬头问道:“这位客官,您是要……住店?”这句话问得甚是艰难,似乎不能理解阿白的行为一般。 阿白见终于有人理会,但又知道身在敌情不明之处,于是硬板着脸,点了点头。 那小二见状,长长打了一个哈欠,勉强伸出了手,指了指堂前挂着的那个大大的“客满”的木牌,跟着又趴了下去,似是憋不住要再去睡个回笼觉一般。 阿白顺着那小二的手指方向看去,方才看见酒楼入口处挂了大大的一个“客满”的大大木牌,想起自己进店之时太过留心店内布置,竟然将诺大的告示牌错过了,也确实滑稽,不由得他脸色通红通红。阿白强压心中尴尬,扫眼看了一圈楼上空空如也的客房,便又是一拍桌子,大声道:“老……老子看你们店里那……那么空,还说客满,岂有此理?老子行不更名,那个,坐也不更名,江湖人称阿白是也!老子闯荡……荡那个,江……江湖多年,岂能受了尔等,牛……牛鬼蛇神的蒙……蒙骗?老子今日就……就是要住店!”他这番江湖话说结结巴巴地讲出来,和背书差不了许多,全然是凭借记忆,将项尤儿他们说的痞子话全连在一起倒了出来,但整番话说得还没有开初一记拍桌来得响亮,那店小二实在等不到他演完,不由得又想趴下睡觉。 这般一来,阿白越发觉得无地自容,只依旧好踩在凳子上,苦思接下来的对策。一旁的掌柜陡遇强人,躲在柜中颤抖方停,手中的《墨子》已然掉在一旁,这时老眼微抬,看着那店小二,唤道:“小林儿!给客人上酒!”说着向阿白一努嘴。 那小二见掌柜的发话,虽不情愿,但依然走到阿白身旁,用肩上的毛巾及其敷衍地擦了擦阿白面前的桌面,开口道:“这位客官,您是要住店呢还是吃食?”这话问得飞快,想来平日里练得也颇为熟练。 阿白见小二前来对话,心中一喜,正想着只能住下之后,徐图救人探查一事,便张口应道:“住……” 没想到那小二倒是伶牙俐齿,接着便道:“喔,原来是吃宴席的啊!我们这儿菜品儿可全了,有湘菜、鲁菜、淮扬菜、川菜、粤菜、本帮菜、棒子菜、关右菜、痞子菜、杉菜……可谓应有尽有啊。若是客官要下酒啊,我们店里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树上长的、土里埋的、缸里泡的样样齐全,你看这剁椒鱼头、醋溜里脊、油爆红螺、辣子鸡丁、二十四桥、三羊开泰、炭烤大雁、红烧狮子头都可以给您备全发了……看这位爷拍桌子时气魄宏大,想必平日里抽的烟锅里面塞的都是火药儿吧,小的这便都给您点上了吧!”那小二口中侃侃说来,语速极快,便如同连珠炮般,瞬间闹得阿白头晕目眩,但想到自己是来住店而非吃饭,而且哪怕要吃也不是吃那小二所报,于是手一抬,面带痛苦,道:“不……” 那小二听他说了这句,似乎恍然大悟,道:“喔,原来客官没带钱啊!”说着眼角微斜,似乎是叹了一口气,忽然间也是一拍桌面,喝道:“没钱吃饭,倒有种拍桌子了,不喝酒吃菜,只管来酒楼充大爷啊?”说着两手一叉腰,怒视着阿白。 阿白方才存了大闹酒楼的念头,却不料事与愿违,此刻反而被一个酒楼小二气势上压过,少年心性一时升起,一改方才颓势,大声回道:“怎么不喝酒,老子就是来喝酒的。”他这时被逼急了,一番话发自肺腑,倒反而说得气势汹汹,瞬间项尤儿附体一般,边说着边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拍在桌上。这次他们前来建昌,随身也带了些银钱。 那小二看见阿白气势一起,不由得眼睛微眯,盯着项尤儿半晌,笑道:“哟,客官这般气势,喝些酒暖暖身子之后,那怡红院,春雨楼,群芳馆和桃下居都可以去下榻啊……”他这番显然是调笑,本想再看看阿白的窘样,却见阿白茫茫然并无回应,登时知道眼前这人其实是个榆木脑袋,全然不知道自己说的都是京城有名的妓院名号,自己这番调戏看来对方全然不懂。那小二不由叹息了一声,好似终于无觉得趣,啧声问道:“烧酒还是泡酒?” 这个问题阿白终于能够回答,他终日与师父生活在山中,对烧酒颇为怀念,便道:“烧酒三两。”那小二应了,转身便向后厨走去。 阿白眼见成功,长长舒了一口气,但转念却又觉得不对,心想自己原本是想要敲山震虎,探查一番虚实的,可如今…… 片刻,却见这时那小二已然端着一个酒壶和一碟花生米转了出来,将食盘在桌上重重一顿,道:“你的酒!”态度极差,似是让阿白喝了滚蛋一般。 阿白这几个月来到京城,其实言谈已然进步不少,可此刻遇见这真正伶牙俐齿的主儿时,还是不由得张口结舌,于是也便断了念想,决定先喝了酒,再做打算。 那小二看也不看阿白,自顾自回到原来的长椅上,趴在桌上便又睡了。 阿白这时四下里看了看,只见那小二与掌柜均是睡了,脑中念头四起,不知从何想起。这时忽然想到项尤儿此时依然生死不明,不由得愁绪上来,将那壶烧酒提了起来,对着嘴便饮了下去。这一入口,顿时觉得芳香沁脾,但却全然不是烧酒的味道,阿白骤然警觉,可是为时已晚,脑中只觉着一阵眩晕。他大惊站起,茫然四顾,举手将那酒瓶摔在地上。却不料那迷药太烈,阿白全身无力,竟然没将那酒瓶摔碎。阿白伸手指着那假寐的店小二,似乎想要喝骂,但却蓦然失去了神志,跌坐在长条椅子上,昏昏睡去。 ; 二十七、琼琚有谁凭(丁) 玄都,感业寺之中,早课已毕,寺中这时已然有了些进香的客人。 院中,明空手中拿着长长的竹竿,正在击打树枝上的积雪。 一蓬蓬积雪如白云般被拨落在地,明空拿起旁边倚着的扫帚,细细扫了起来。 她在尘世中的身份原是皇家的安成公主,平素里也算乐善好施,加之秦王又反复叮嘱不可为难了她。因此这番皈依对于明空而言,却也算不得幸苦。 其实原本住持师太也并没有让她去做扫雪,毕竟这感业寺也是皇家支持的庙宇,平日里本有劳务的佣人洒扫的。可这几日里,秦王几乎每三日便来上香一次,言道为前线将士祈福,可明空心里异常清楚,玄都随因为灭佛之事而导致寺庙大多荒颓,但如果秦王有心上香,前去龙泉寺应该更为妥帖。 唉,痴人啊……明空心中不由得暗暗一声叹息。 她心中百窍通透,自然明白其中原委。往日尚在俗世之时,里安国公其实也并非没考虑过将她许做王府侧室。但至于后来为何却转而让她与刘首辅家结亲,其中心思,却不是她所知的了。因此得知今日秦王前来进香,她便向师父讨了扫雪的差事,尽量避免在佛堂之上与秦王相见。 至少,不会只是由于刘晋元的状元身份。 萧二王爷,刘二公子?明空想到此处,不由得秀眉微挑。 是啊,他们都是极好极好的,可是……可是我偏偏不喜欢。 明空小尼姑一边扫着雪,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个微微倔强的微笑。 而今他唯愿的,便是边塞安定,家国平稳,如此,自己的父亲和……和那个人也才能安稳吧。 小尼姑想到这儿,不由得又默念了几遍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这时,别院角落上一个身影顿时吸引了她的视线。 那是前几日新换来的运菜小厮,据说是老师傅的远房侄儿,这几日老师傅有事,便由他前来送素斋的食材。 前日她无意中看见那小厮前来送菜之时,她心中便似雷殛一般。 实在是太像那个人了,虽然五官相貌与那人丝毫不同,且那人也不可能在此。 可是……可是,那人的背影,她早已用执念刻在心中,却如何会认错? 心尖儿不由得一颤,明空樱唇微启,一声“木……”便突兀兀地脱口而出。 这一声唤得甚轻,明空也及时住口,可那小厮似是听闻,背脊一僵,随后便转入了厨房去了。 明空心中一空,茫茫然看向只有一辆木车的别院方向,拿着扫帚便自呆了。 这时身后忽然一声咳嗽传来,明空惊觉,回头看去,却见秦王萧铣已然进香完毕,此时正站在自己身后七步之处,而他身后,跟着八名神策府的家将。 明空当下敛眉垂首,合十躬身道:“感业寺明空,不知秦王殿下驾临,有失远迎!” 萧铣凝目看向明空,眼神中似乎微有失落,道:“今日前来进香,在堂上没有看到你,担心是不是病了,问过了住持师太,便前来与你招呼一下。” 明空俏目望向萧铣,语音平稳道:“明空一切安好,殿下切勿忧怀。” 萧铣叹了口气,眼睛望向侧方,半晌道:“妹子,看来你还是没有原谅为兄那日渡你出家啊!”说着也不看明空,大袖一拂,转身离去。随从家将见状,也跟随转身。 这时萧铣忽然停步,背对着明空,道:“师太,本王和你说过的话,你也好好想想,此事于你的名节并无损伤,甚至还对安国公有莫大的利处,望你不要固执。本王这些日子仍旧会来进香的,直到你答应本王为止。”说罢大步流星,行远了。 望着秦王的背影,明空面上的从容忽然冻结成一种类似于惨然的神情,嘴角的笑也从温婉变成了一种凄婉的嘲笑。 果然,男人便是这样的吗? “师太,多虑伤身,要注意身子。”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虽然沙哑之极,但却有种熟悉到温暖的感受。 明空回头,却见方才运菜的小厮正站在身后,两手笼在袖中,看来是极为怕冷。近看之下,却见那小厮鼠须鼠目,却哪有那人的半分相似之处。 明空不觉暗笑自己荒唐,兴许是这些日子自己臆想太多了吧,竟然将这个猥琐的小厮看成了那人。当下她摇了摇头,对那小厮合十行了一礼,拿起扫帚便要继续打扫。却见那小厮从袖中取出一卷书册,向她递了过来,畏畏缩缩地说道:“师……师太,这时有位姓胡的官人让小的送给您的,说是里面有一封信,让您转交给萧二公子。” 明空这时低头看去,只见那小厮手中拿的是一本《度心》,书页已被翻得有些松了,但却依然是整齐如新。她不由得心中又是微微一震,抬头疑惑地看向那小厮,伸手缓缓接过了那本册子,缓缓打开了那本度心的扉页。 却见那首页之上,有两个俊秀的大字:“琼琚”。 眼泪瞬间从眼角涌出,明空再抬眼时,却见那小厮已然走得远了。 —————————— 绥中,龙钜二十人均已换做难民装束,埋伏在绥中的军营通讯道路上。 如今幽焉大军入境,原住民或降或逃,已然所剩无几。而所谓投降,不过便是充当了幽焉军中的苦力与奴隶,下场与死无异。 而幽焉大军的防卫太过紧密,龙钜一干人几日勘察下来,确是无隙可承,于是龙钜转念,便让人埋伏在驿道之旁,试图打听幽焉相互传递的讯息。 便如此等了七日,其间并非无所截获,但全是些无足轻重的事件。 龙钜这时却展现了飞白卫无与伦比的耐力,与众人便在雪林之中,继续等待。 这一日,在一匹快马之上,截下了一封信函,是发自建昌的,上面写着: “密会常,需重楼、八宝景天、雪见草各三服,徐长卿八两,龙葵半斤,急。峋。” 龙钜见字,当下安排余人留守,自己带了副官几人,火速前往建昌。 ; 二十八、且拨弦煮酒(甲) 话说这凭栏酒楼之中,阿白一口酒下肚,便扛不住迷药,倒伏在酒桌之上。 这时那柜中的老者缓缓放下《墨子》,打了个呼哨,那店小二缓缓直起身来,看见阿白已然倒了,不由得喜上眉梢,三步两步走到阿白桌前,一脚踢在阿白屁股上,骂道:“叫你这般追我!哼!本想着你小子还有三分聪明,能够不走后院走前门,却不料也是一条没见过世面的大傻鱼!”说着直起身来,伸手扇了扇鼻子,对着柜中老者道:“齐夫子,这人怎么这么大的酒气……”似乎很是嫌弃。 正在此时,忽然后堂传来一声琴弦鸣响,如同银瓶乍破一般,紧接着便是一股杀气直抵后腰,那店小二再要展开身形,颈中已然横了一柄冷森森的玄色匕首。 不用回首,便知道是阿白了。 阿白方才进店之时,虽由于经验少,没留意到“客满”的标示,但却凭借师父所教的杀手素质,看出了这间客栈布置中有些蹊跷。而且这店里的店小二太过伶牙俐齿,且又是以驱赶客人为主,顿时便让他留上了心,而那小二进后堂取酒之时,阿白便看出那小二的背影与自己方才所追之人颇为相似,便印证了自己所想。而酒一端上来,阿白凭借酒温,便知道了这家店歇火至少已有一日以上,虽没嗅出那迷药有甚异味,但也装作不知,张口饮下。 他魂力极强,此时凭借一股力道,在转身之时将酒液从舌底逼出,在极快的速度下,将那酒液沿着嘴角逼到颈中,虽然酒味稍大,但也蒙混了过去。这时阿白两只匕首一抵那店小二的后腰,一架店小二的脖子,低沉声音,厉声问道:“我的同伴被你们弄去哪了?” 那店小二被这么一逼,不由得转头看向柜中老者,忽然间眼泪涌上眼眶,嘴角一扁,脊背颤抖,竟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声音清脆,一改方才的骄横气焰。 阿白本待胁迫住这店小二,却不料刚问了第一句话,还没有来回,人质便已然哭了出来,不由得顿时让他头大如斗。正不知所措间,忽然听得方才后堂之中那声琴弦悠悠奏响,似是几声低低叹息,接着后堂门帘曼掀,一个白色胡衣女子手抱箜篌,缓缓走了出来。 阿白冷然看去,却见那女子白纱遮面,虽看不清楚相貌,但却应该是绝美之色,而那生莲步态之间,也透着股融融的冷意。那女子箜篌拨动,弦音也不繁复,但却似乎能打到阿白心中,让阿白本来笃定的心智产生微微波澜。阿白看见那女子行为奇怪,也不觉有一丝不知所措起来。 那女子自顾自走到旁边一张桌上,坐下,左腿搭在右腿之上,懒然用手支住下颌,也不说话,眼波流转,似乎带了七成的调笑,颇有兴致地看着阿白挟持那店小二。阿白被这女子如此盯着,面皮上再次泛起红晕,他这般年岁,最是不懂的如何与女子交往之时,此刻遇上这般尴尬场面,心中乱转,想着要是师父、尤儿、卫起、黎狼……他们在就好了。 面上越来越红,阿白不觉心中发怔,忽然间,阿白只觉得手腕传来一阵剧痛,却是已然被那店小二狠狠一口咬在腕上。情急之下,身体自然反应,阿白一肘击在那店小二背上,这一肘并未真正用力,但也打得那小二痛哼一声。阿白却不管这些,伸手便将那小二的手腕反扣了,身子压在桌上。那店小二疼得龇牙咧嘴,鼻涕眼泪混淆,却是横眉龇牙地大声骂道:“臭流氓!你打女人,你……你算什么男子汉?”这句话说得连哭带骂,含混之极。 阿白的思绪被那小二的一咬打断,已然深悔方才被那胡女分了心神,现在想来那胡女的箜篌虽然平和中正,但也颇有动摇人心智之效。他此时转过头不看那坐着的胡女,正待要手上加力,逼问那店小二,却忽然想到这店小二方才所说的“打女人”,不觉一惊,顿时察觉自己扭住的那店小二手臂处纤细异常,皮肤嫩滑,确实不似男子,加之这店小二应该便是方才自己追逐之人,那么…… 想到这儿,阿白不由得大惊松手,口中喃喃道:“我……我不知道……”越是分解脸蛋上越是烧得通红,阿白脚下不自主一蹬地,远远避开了几步,这一番动作可谓是手足无措之极。阿白这时退开,但又觉得失了先机,一时站在堂上不知所措。而那店小二这时脱了困,似乎也被阿白扭得手腕剧痛,便自坐下,一条腿踩在长凳上,一边揉着手腕一遍翻眼怒视阿白,嘴中喃喃,似是正在换着法儿低声咒骂阿白的十八代祖宗。 一时间堂中甚是尴尬,阿白怔怔看着那店小二与胡女,不知该如何是好。 却见那胡女这时忽然起身,走到阿白身旁,伸手拉起阿白手腕,另一手便抚向阿白方才被咬的伤口,眼中露出怜爱神情,柔声道:“让姑姑看看,疼吗?”这句话语说得甚是轻柔和煦,便似乎长姐心疼幼弟一般,听在阿白耳中,竟然甚是受用,不觉之中心里满是暖意。但只一愣神之间,阿白便将手抽回,冷冷道:“你是何人?什么姑姑?我的朋友被你们弄去哪了?”这三个问题他是憋住一口气问出的,但手足却仍是僵硬,不知该如何放才好。 那胡女也不觉得讶异,下巴微抬,笑道:“黑鹰儿在你这般年岁上,可比你这小子胡闹多了……不过啊,却和你一般是个见了女孩子就脸红的傻小子。”说到这儿,那胡女忽然幽幽一叹,道:“只是廿年未见,谁料人事已非,他却已然先走了。”说罢微微颔首,语气黯然,似是有泪珠沾湿面纱。 阿白忽然听闻那胡女提道师父的名讳,心中顿觉疑惑,他对着胡女此刻并不排斥,却反而还有种莫名的亲近感,于是不由自主问道:“你识得我师父?” 那胡女抬首看着阿白,眼中露出慈爱的神色,道:“我不只认识你的师父,我还知道你的母亲是谁。”说这番话时,那胡女眼中带了些有了些调笑的意味。 阿白这时全然懵了,他自小和师父同住,见到其他小孩都有母亲照料,唯独自己没有心中自也会有怀疑与渴望,但每次询问师父,得到的答案均是模糊不明。他生性疏朗,越是长大,便越是将这一番思念藏在心中,却不料这时在这边地的小酒馆之中,却被一个蒙面的胡女挑起思绪,顿时让他心中乱糟糟的。他不由得看着那胡女,怔怔问道:“我……有母亲吗?” 那胡女听闻阿白这句答话,眼中露出了一丝心疼神色,说道:“傻孩子……”这时忽听得柜中齐夫子重重哼了一声。那胡女听闻提醒,对着阿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抓起阿白的手,便将阿白向后堂拉去,边走边对那店小二说道:“竹儿,莫要赌气了,正角儿来了。”说罢拉着阿白一转身,便没入了后堂门帘之后。阿白这时也已然听闻脚步之声,面色一沉,也没反抗,便随着那胡女入内。 却见那店小二似乎颇不情愿,站起了身子,用身上挂着的汗巾拍了拍身上,瞥眼看了下阿白那壶没喝完的酒和那碟花生米,摇了摇头,便过去收拾。 却见这时门外响起了几个脚步声,打头一个步履轻盈,人未至,声先到,却是个童子的清脆声音:“掌柜的,有贵客来了,给准备三间上房!” 那齐夫子咳嗽了几声,起身走到门口,颤巍巍满脸堆笑道:“哟,这不是荀府的称心管家么,看来是贵客迎接到了啊,这便请吧!这几日小店均没收客,空房全给荀府留着呢。”这齐夫子方才在柜中一副老迈病殃的样子,此刻说起恭维话,却是口才甚好,确是难得。 那称心也不客气,当先走了进来,看见那店小二还在收拾酒壶,不觉有一丝诧异,问齐夫子道:“掌柜的,今日还有人前来吃食?” 那齐夫子脸上堆笑,拉住称心,竖起大拇指道:“称心管家果然好眼力,确实有。可小店是小本生意,这南来北往的过客也多,虽说荀府包了小店的住房,可小店也算是家酒馆嘛,可不也得……” 称心见老掌柜态度良好,还一口一个“管家”地称呼自己,心中也是高兴,于是挥挥手道:“算了,我家公子也说了要低调行事,我看如今难民太多,总不生意也显得扎眼,你便开了酒食也无妨,倒显得寻常些。”说着向堂外一躬身,尊敬地道:“织田长官,房间备好了,三位里面请。” 接着堂中脚步踢跶,织田高虎当先走入,而横纲这时折了一条木棍,权当拐杖,而他断腿之上缠了布条,布条中隐有药味,显然是称心方才带领着横纲好生包扎过了。而在横纲肩上,青千藏被用绳索缠了,缚在横纲背上。看样子自那日深梧寺一战之后,这青千藏也是耗损颇巨,短时间内难以痊复。 ; 二十九、且拨弦煮酒(乙) 那店小二方才受了委屈,此刻心情奇差,这时手中拿了三柄钥匙,转头递给站在堂中的织田,压着嗓子道:“一人一间,自己上去,诺,诺,诺……”说着手指一抬,指了三间房间出来,道:“看见没,就是那三间了。” 织田本是狠角色,他知道此间住宿是荀公子所安排,自进了这酒楼之后便留心查看,并未察觉异端,这时见这小二态度奇差,反倒让他心中踏实了些。当下也没多说,拿了钥匙,便与横纲一瘸一拐上了楼去。 齐夫子这时微有尴尬,冲着店小二低声骂道:“不知道来的是贵客吗?太没礼数了,老夫平日里是怎么教的你……”说着一拱手,对着称心道:“称心管家,您回去吧,这里我自会照看。” 那称心眼见织田等上楼入住,便也无话,回了一礼,便回去复命了。 那店小二见称心走远,织田等进了房间,便朝齐夫子一吐舌头,低声道:“夫子,你又自称老夫了,哈哈……至于礼数嘛,平日里我学的都是些礼义廉耻,却没学会叫人家管家啊!”她那句“管家”尾音拖长,颇有些嘲笑的意味。 齐夫子闻言,知道她在调笑,不由得胡子一吹,便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丫头,但想到有客在旁,也不便发怒,只是重重哼了一声,怒目瞪着小二,扬声道:“好好干活,下次要是再敢对客人这般态度,这个月的工钱便不要拿了。” 那小二明白齐夫子意思,答应了一句,便抬着食盘转去后堂。 却说方才阿白随着那胡女转到后堂,接着织田等人便来到酒楼。那后堂甚大,除了歌厨房之外,还有诺大一个院子,与几间房间。这时阿白入得后堂,却见院中的草垛之上,李厚与尤江正横七竖八地躺着,嘴角口水滴答,似乎春秋大梦做得正甜。 阿白见到二人无恙,再见到织田等上楼而去,心中顿时松了口气,转过头,低声对那胡女问道:“你是谁?为何要引我们来这里?”他这时已然隐约猜到这胡女并无恶意。 那胡女这时将面纱摘下,却见她肤色极白,两眼深蓝,鼻子高挺,虽然眼角有些细纹,但岁月似乎也没将他的姿色洗去太多。 阿白见到这般姿色,不由得又是有些手足无措,却听得那胡女轻声道:“我是黎族人,族中都叫我“月”,而我在玄都时多在,大家都叫我“月姬”。那日在将军府,你过三关五试,便是我在一旁抚琴!”这番话说来笑语晏晏,让人甚是舒服。 阿白闻言一愣,他这些日子做了崩雷堂的代堂主,自也从石信和李怀舟等人口中了解了些江湖中事,加之从小与师父闲聊,便知道这“月姬”确是他们的旧识,而眼前之人若真是月姬,那她方才自称的“姑姑”,自然也便是妥当的了。再想起将军府中如长姊般的琴音,以及方才关切的眼神,阿白不由得对月姬产生了莫名的孺慕之情。 阿白自小便是对亲近之人会发傻的性格,这时知道了这个美丽女子是自己师父旧识之时,便又开始舌头打结,道:“姑……姑姑,你好……”这句“你好”之后不知该接上什么言语,便如同是突兀的招呼一般,顿时又让这个羞赧少年脸变得通红通红。 月姬掐了一下阿白的脸,含笑啐道:“方才自称姑姑是逗你玩的,没的被你叫成老妇了……你便和兰儿一般,叫我做,阿月姊吧!要不觉着你都比阿兰低了一辈一般……” 阿白点了点头,似是又不明白,问道:“阿兰?” 月姬似乎察觉说漏,笑了笑,道:“便是贺山啊,他小字里面有个兰字,取的是贺兰山之意。话说,他这些日子里和你们相处,近况如何了?” 阿白听闻“贺山”二字,登时心中如沉深渊。他从月姬方才的言语之中听出月姬与贺山颇为相熟,不由得便让他心中沉痛又加重了几分。贺山虽然平日里言语比他还少,更未提及自己与月姬的认识,可是两月下来,阿白心中已然对这个小个子有了意气相投之感。那****与项尤儿同时落下山崖,阿白强压着自己心中的不安与担心,与众人一道边寻找边下山,如今已然过去了将近十日,而却仍然没有项尤儿与贺山的消息,这让他心中越发觉得二人应是有死无生了。他这时听闻月姬提到贺山,心中思虑全被勾起,脸色不由得阴沉下去,咬着嘴唇,不言语。 月姬见阿白面色瞬间黯淡,闭口不言,心知眼前这个少年喜怒全在脸上,顿时觉得不妙,不由得脸色也转为煞白,语音微颤,问道:“快告诉姊姊,贺山……他怎么了?” 阿白眼角忽然涌出泪珠,道:“我们在山中遇袭,他,他和尤儿一起落下了山崖……”话音未落,忽然便觉得前襟一紧,原来是那店小二这时正转来了后堂,恰好听到了这番对话,顿时悲呼一声,冲上来抓住阿白的衣襟,“嘭”地一声,将他推到后堂隔间外壁的墙上。阿白心中难过,也不还手,任由那店小二推打。 那店小二见阿白不还手,更是胸中火冒,怒目瞪向阿白,却见阿白眼中也是挂着泪珠,不由得心中怒意退了些,也多信了几分,渐渐心中凉透,颤抖着问:“你……你说,他……死了?” 阿白咬着嘴唇不言语,忽然间“啪”地一声响,脸上便挨了那店小二一耳光。那小二眼角含怒,正待再打,手忽然被月姬抓住。只听得月姬沉声道:“竹儿,停手。这不是他的错。”说话间眼中含霜,满是责备。 店小二惊讶回头,似是不解为何月姬出手制止,她看向月姬,眼中转而充满了哀伤,哭道:“姊姊,你没听到这个白痴说么,兰姐……兰姐……呜。”说着挣脱了月姬的手,也不再管阿白,自顾自坐在后院的磨盘上,揉着右手,眼中垂泪,看向月姬。 月姬闻言叹了一声,伸手给小二擦了脸上泪珠,道:“阿兰参军了,便是大齐的军人,既然是军人,战死也是寻常……如今国战之时,便是你我作为女子,也该有家国之忧。莫要忘了,我们此番前来是有要务的。”她这番话虽然声音柔美,但却气魄慷慨,全不似方才的柔和慈爱神情。 旁边的阿白被月姬这一句话点醒,他虽不知月姬所说的“任务”为何,但顿时想起了项尤儿虽死,自己及一帮兄弟身上仍然肩负的责任,顿时收了伤悲的心思,摸了摸被店小二抽过的脸,看着月姬道:“阿……阿月姊姊,不瞒你,我们寻了他二人五六日都没找到,如今只怕……但此刻我与弟兄前来建昌……”说着瞥眼瞧了一下旁边的李厚与尤江,道:“是有重要的事要做的,我们本来是要去绥中探查幽焉粮草的,但是路上遇到了强敌……”说着指了指堂外,道:“便是住店的那几个扶桑人,我们了解到了幽焉和扶桑的使者将要在建昌会盟,便前来探查情况,兴许其中会有关于粮草的信息……嗯,还有个原因,便是石鹞儿中了毒,此刻荒木爷正在给她续命,只是其中差了几味药,我们便来建昌寻找。没想到在这建昌城中,也会遇上了这几个扶桑人。” ; 三十、且拨弦煮酒(丙) 他这番话说得拉拉杂杂,但是讯息却是极多,待得听完,月姬不由得满是忧色,道:“荒木爷?鹞儿?她怎么会中了毒……木翁也来了,看来这毒非同小可啊!”她毕竟凝练,转眼间眼中便闪出沉着的神色,问道:“那毒是扶桑人放的?” 阿白点头称是。 月姬目中似有利刃,切齿道:“这毒式部好手段啊……”瞥眼却见店小二也是神色激愤,便伸手拦住,道:“竹儿,他们是这次与会的扶桑使者,莫要打草惊蛇了。”说着凤眼闪过一丝戾色,道:“姐姐我要收拾的人,他们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那小二平日里鲜少看见月姬如此锐利,不由得也停住了脚。却见月姬转过头,对阿白道:“白哥儿,既然你说了意图,姊姊便也坦诚相告……慕容祭酒两月前算到幽焉与扶桑难免会盟,而这盟约之地八成便是建昌,于是便让我与齐夫子前来建昌盘了酒楼,伺机破坏会盟事宜。没想到今日在街上见到你们,不知你们为何而来,但又不便在街上分说,于是便将你们引到此地。” 这时那叫林竹儿的店小二忽然嘟嘴插话道:“哼,这两个笨蛋一迷便晕,便是自己跑来的,哪用得上引!”说罢狠狠瞪了一眼草垛上瘫倒的两人,似乎心中怒气仍然难解,这时林竹儿转过头来,怒视阿白道:“你知不知道如今建昌城中有多少明暗眼线啊,你们今日在建昌城内逛来逛去,可知道招来了多少跟踪么?若不是本姑娘将那些暗线解决了……” 月姬白了林竹儿一眼,林竹儿知趣住口,转过了头去,用脚踢着地板,嘴中仍旧嘀咕不已。月姬这时看着阿白,道:“既然咱们如今目标一致,我也不与你客气,如今扶桑使者已到,这几日间其他权阀的使者应会陆续前来入住,事务必然繁杂。你三人此番便留在酒楼之中,也算帮衬了。至于鹞儿的药,这几日青千藏既然留宿,我们便可着落在她身上寻找解药了。” 阿白此时已然镇定,心想此刻建昌之中已然无药可寻,就着青千藏寻解药也许才是上佳之策,但心中仍有些疑惑,便问道:“阿月姊,若是其他使者不来此地住店呢?” 月姬嘴角微勾,待要回答。林竹儿却已然抢道:“你道我们女子便没有主意啊,其他那些可以住的店呐,全被女侠我砸了烧了!反正也可以赖给附近的白狼寨。”说到这些得意事儿,林竹儿不由得又有些破涕为笑,似乎冲淡了些方才的哀伤。 月姬听完,似乎想起了什么事,问道:“白哥儿,你如今已是崩雷堂的代堂主,不知堂中的五雷令可带出来了?” 阿白微微一愣,不知道月姬这时为何问起此事,当下点了点头。 月姬正待发话,却听得这时酒楼外堂中木门忽然“噼啪”一声巨响,似是被人猛力踹开,接着齐夫子老迈颤巍的声音便传了入来:“哎哟喂,你看看,你看看,客官你怎么要砸小店的门呐……这,这可是老夫,哦不对,俺花了好几两银子做的啊,便这么……哎呀呀。”说着语带痛悼,听得出来极为心疼。 却听紧接着,外堂的木桌便是一声大响,一个颇为粗豪的声音响起,喝道:“老子看你们店里那么空,还说客满,岂有此理?快给老子打两大坛刀如烧,再配几个下酒的小菜。兄弟,看来只有这一间酒家了,哥哥便请你在此喝酒吧。”那人一口含混的西北口音,一番强盗话说来却十分利索。那人说着又是一拍桌子,喝道:“还不快去!” 齐夫子颤巍巍地朝内堂喊道:“来客人呐,先来两坛刀如烧,麻利点!” 后堂中月姬听到,转眼看向林竹儿,似要说活。林竹儿极不情愿地应了声:“知道了,不惹事!”接着便转身去取酒,忽然想到自己方才哭过,于是便在灶上抹了两把,顺手涂在脸上,看来脏兮兮的。林竹儿倒也不在意脏污,两只手各抱一坛酒,便出去了。 月姬叹了口气,对阿白道:“前几日店上原来的伙计被发现与幽焉有关,才给解决了,这几日正缺人,你们几人来了正好,对了,白哥儿你应会厨工的吧。”说着看向阿白,眼神中竟然有些许期待。这几日间其实月姬也颇为苦恼,她们虽潜伏于此月余,但在前几日偶然发现厨子私自外出,鬼鬼祟祟,便让林竹儿借机解决了那个厨子,做成被流民围殴致死的情形。可这般一来她与林竹儿均是女子,齐夫子又是个老朽,这酒楼的大锅实在是难得操持,此番见阿白等来了,也希望他们能够帮手。 阿白闻言点头,他师父颇为懒惰,从小均是阿白主厨,本来也是做惯了饭菜,这番出征,所在的又是炊事房,自然更是厨艺精进,也做惯了这般大锅饭,当下也没推辞,让月姬解了李、尤二人的迷药,与二人分说了前因后果。 李、尤二人虽然仍有些迷糊,但三人这次出来,本就是以阿白为首,便也没多话,加之月姬明艳温婉,三人更是卯足了劲,扛水烧柴,各自开工。 ———————————— 玄都,首辅府内,大学士刘士奇正卷了裤腿,在府中的一片菜园子中,弯腰舀了一瓢肥水,慢慢地给园中菜地施肥。 他府中随不缺种菜的下人,但几十年来,没到遇见费思索的事情时,他都会自己去菜园子里养养菜,顺便缕缕思路。府中的下人都知道老爷的偏好,便都没有打扰,自己寻了活儿做去。 刘士奇这时一身粗衣,劳作了半晌,方才直起身来,就着身上挂的汗巾擦了一下额头的汗,但眼中透出的,依旧是深深的隐忧。 唉,如今就算是种菜,也难以排解心中的愁绪了。刘士奇心中不觉暗叹一声。 如今江北存粮不足,大军又日耗繁巨,如今临清被焚,已然是火烧眉毛了…… 可那日入阁,秦王却言道临清乃储粮重镇,且是他刘阁老监督修缮,怎会焚毁,说是其中必有别情,已将妖言惑众之的临清县衙门一干人等捉拿,交由刑部听审了。而筹粮事宜,如今湟水泛滥导致运河淤塞,从陆路运输粮草颇为不易。虽然江浙军士北上之时携带了粮草,但也是远水解不了近火。秦王于是找他商议,让户部沈淮已派人与江南的湖广商会接洽,由朝廷出面,组织船队海运粮草北上。 湖广商会?刘士奇握着短锄的手不觉停了停,那不是隆湖商号的产业么?怎会又和秦王、沈淮搅在一起?难道说…… 还有,虽说朝廷仍有严令,片板不得入海,便是连市舶司着等官方机构,也早已关停的许多年了。而今秦王却甘冒大不韪,与他商谈从海路运粮之事,却着实奇怪! 他心中清楚,临清仓若是真的失火,自己的门生左呈庐定然会受到牵连,若是在此事上稍作文章,自己却也费一番应付。但他多年官场履历,自然明白他身为内阁首辅,在此国战期间,若是因为临清被焚导致粮草供应不上,这才是最大的问题,而秦王所言,并非不是一个绝好的解决之法。 若是真能解决军粮问题,便是他刘士奇一人来承担“开海”与“焚仓”两项罪名又如何。他虽然老而昏聩,但国难与己身的抉择还是不含糊的。 可是,刘士奇心中始终有一丝不安! 如此真的能顺利筹粮吗?隆湖商号那边,真的应该走一趟么? 思虑至此,刘士奇忽然直起身来,心中笃定。 看来这临清,老夫是不得不亲自去一趟了。 收起锄头,刘士奇将穿着草鞋,走出了菜园,却见二公子晋元已然在旁等候多时了。 自那日大婚刘晋元被打断,又在竞兽场顶撞皇上之后,虽说是这刘晋元是状元之尊,却也让吏部大为头疼,当作了烫手的山芋,虽然也按律给安了翰林院的六品修撰,却也是虚职,始终没有事务与分派。如今刘晋元便落得整日在家中,协助料理家务。 刘士奇心中颇有愧对,那日竞兽场之后,他对这个孩子的风骨已然十分允可,但为父需严,事后却也不方便开口称赞,这些时日见他受到排挤,心中也是叹息。 这时他见刘晋元手中执了一封素雅名帖,正在候着自己,便问道:“有客来访?” 刘晋元点头称是。 刘士奇微微点头,道:“推辞过了?” 刘晋元道:“晋元与那人说了,言道父亲公务繁忙,恕不待客。”说着将那封名帖向前一递,说道:“可是那人却说有要紧的话要与父亲言说,说父亲只要看了名帖,自然便会相见。晋元不敢擅专,便接了名帖,让父亲定夺。” 刘士奇看着刘晋元,点了点头,道:“嗯,不错!”说着将那名帖接过,缓缓打开,顿时,一个名字映入阁老眼中。 胡忠贤? 胡忠贤! 刘士奇脑中顿时闪现出那句告诫临清仓被焚的话语中,那最后的“忠贤诤上”四字! 刘士奇眼神一厉,问刘晋元道:“名帖递进来多久了?” 刘晋元答道:“约莫半个时辰。” 刘士奇语调加急,道:“人应该还在,速速去请。” 刘晋元应了,急速出府而去。 ———————————— 榆关,薛家大院,魏桓好好的抽了一袋烟之后,那两个指头,捻出了言穆的密信。 斜眼瞅了半晌,魏桓呵呵冷笑,喃喃道:“胡忠贤?这小子倒是胆大妄为呢。” 在一旁服侍的钱宁陪着笑脸凑了上来,用手做了一个勒脖子的动作,问道:“公公,那要不要让言穆做了……” 魏桓翻眼冷视着钱宁,忽然一烟锅狠狠敲在钱宁脑袋上,骂道:“你个龟孙,别整天想着做了这个做了那个,咱们虽然是太监,但咱们也要有操守。”说着悠悠吸了口烟,吐了个烟圈,道:“能让言穆去抓了秦王的把柄,何乐而不为呢?去,密信言穆,让他给本公公拿出二十分的注意,千万别给那刺客跑了!” 钱宁顶着一鼻子的烟灰,磕头接令,正待要告退,忽听得魏桓又问道:“对了,那卫起最近如何?” 钱宁答道:“依然在土牢之中,倒是颇为安分,并无胡乱言语。” 魏桓打了个呵欠道:“是了,知道了,继续监督着,莫要出了乱子!” 钱宁唱了个诺,道:“公公吩咐的事,小人可记得清了,那胡忠贤的一言一行,小的已然让言指挥盯着呢。”说罢正要退下,忽然似乎想起了一事,当下又禀报道:“公公,言穆还说了,皇上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冯宝那老东西却经常前去秦王府……” 魏桓听闻此言,不由得一拍椅子,面上露出了一番难言的笑意。 ———————————— 《齐实录》:“时以登、莱二州皆濒大海,为高丽、扶桑往来要道,非建府治,增兵卫,不足以镇。” ; 三十一、怅饮英雄名(甲) “小二,上酒!”堂中那裘衣豪客等得不耐烦了,又是拍桌叫道。 随他一同前来的汉子头发落拓,却有种难言的英雄气,却原来便是方才在街上与织田等人对峙的风十里,他与这裘衣汉子胡乱哼着北地的酒歌,在建昌街市上转悠了许久,见到像样的酒馆尽皆关张,于是便也来到了凭栏酒楼。本来二人眼看这酒楼悬挂“客满”,便也意兴阑珊,但后来却见那叫称心的童子出来行远,二人便知道这酒馆是在谢客,于是便都揣了砸店的想法,想进店胡闹一番。 那裘衣汉子是爽快人,似是万事并不拘礼,风十里这一番下来,也觉得颇为心折,他看出这人定非常人,此时正在候酒,便开口问道:“恕风十里眼拙,兄台如此人物,不知却是江湖中哪个门派的宗师?”风十里虽也是个落拓汉子,但深知江湖之中规矩众多,于是这破题的言语中,还是带了三分的捧意。 却不料那汉子哈哈一笑道:“风老弟,哥哥与你相交,是看中了你的脾性。老实说来,江湖上那些门派,我知道几个,但却看不甚懂,所以也不是何门何派,我只是个天地约束不住的好酒之人罢了!我听到你说你的名字,风十里对吧,哥哥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做,叫做那个,那个什么……”说着拍了拍脑袋,笑道:“唉,这汉语的名儿确实不好念。” 这时林竹儿抱着两大坛酒从后堂转了出来,翻眼斜斜瞅了那裘衣客一眼,低声骂道:“白痴!”说着将那两坛酒在桌上重重一贯,反身去柜中取酒碗。 那裘衣客听闻这一句骂,脸上浓须一竖,正要回骂,忽然似乎想起什么,哈哈一笑,拍着风十里的肩膀道:“我们荒古话翻译做你们汉话有些不易,切莫介意啊。哥哥想起来了,哥哥这名字音译过来,应是忽赤尔丹!”说着哈哈一笑,将酒坛顺手拍开,自己先尝了一口,忽然赞道:“这酒,嗯,好喝!可是三年陈的刀如烧?”说着转眼看向齐夫子。这忽赤尔丹气势虽然豪迈,但嘴角挂着酒渍,看来甚是嘴馋。 齐夫子点了点头,便将脑袋缩到了柜后。忽赤尔丹见状,大笑回头,取了两个碗,便将酒满上,自己拿了个其中一个酒碗,也没管风十里,便喝了起来。 风十里见忽赤尔丹豪爽,也不做声,拿过酒碗,咕嘟咕嘟一气,便将碗中三两刀如烧灌下了肚。这般烈酒过喉,不由得微醺上脸,让这个落拓的英豪一时间豪气略起,虽然仍是沉默不言,但眼神微飘,手掌轻轻拍击桌面,嘴中哼起了歌谣,细细听来,却竟然是江南一带的乡俚小曲。那小曲虽然轻柔,但这番在风十里口中击节歌来,语调断断续续,竟然如挽歌一般,听来让人心生悲凉。待得唱到“穿越凄美的荒漠,领略天地的广阔”这句之时,堂中竟然一时沉默,唯余下坛碗交鸣的声响。 忽赤尔丹这时也已然喝完了一碗,将酒碗一顿,拍着风十里的肩膀道:“兄弟,这个曲子倒是曲调高阔,但却嫌太过孤单了。世间可恣意之事颇多,却何必这般消沉。对了,看你形貌气慨,应是我北地之人,却为何哼那江南的曲儿?莫非风老弟便是南方人?”言辞中略有鄙夷。其时北方人多以南方人为软糯虚文,南方人又以北方人为粗鄙蛮横,此地域之歧见,由来已久。 风十里却也不怒,自己满了一碗酒,撞了撞忽赤尔丹的碗边,横眉道:“风某虽在江南长大,却并不爱江南人物那般打了结的肠子,不爽快!”说着一口又干了半碗刀如烧。忽赤尔丹听闻这一句话,顿时又对了口味,大口一张,生生吞下了一碗酒。 这时店外脚步声响,三个头戴草笠,身背行囊的行脚客踏入店中,寻了个靠边的桌子坐了,那三人衣着是一色的灰黑,当先一人胡须微白,行走之间颇有气慨。那老者身后随行两人均是腰背挺拔,应是习武之人。那三人相互之间均不言语,坐定之后,那老者便开口道:“店家,葛有空余住处,我们远道而来,实在无法落脚。”语调之间,颇有蜀地风味,却原来正是那姓杨的老者一行三人。 却见得齐夫子露出头来,为难地看了看三人,拱手道:“几位客官呐,非是老……我老家伙不给安排,这店已然让这荀家公子包了,实在是没空房了。” 那老者听闻,嘴中“喔”了一声,也不追问,只道:“那便上几道拿手菜,加点饭来便好。”说罢将身配的弯刀放在桌上,回归沉默。这时后堂阿白已然炒好了几道菜肴,就着茶水,给堂外两桌都备上了。 而这边厢,忽赤尔丹与风十里也彼此饮酒,这一来一往,转眼间半坛子酒就落入了这两个匪盗也似的男儿肚中,就连这气质如铁般的风十里,似乎也被这酒带起了意兴,眼神悠悠,似乎穿过了千里,看向了温暖的故乡。只听得风十里道:“风某自小学的便是铸剑之道,本想此生便寄心于铸剑之中,不料却故乡之地,长成之时,为同辈之人排挤,言道风某是幽焉血统,更是加以追杀。风某后来离乡北上,十年之间在江湖中埋名隐姓,幸得内人不离不弃,风某内心喜乐,便想如此渡过余生。却不料横变陡生,江南之人穷追不舍,最后将内人打得重伤。”说到此,风十里目光变得锐利狠烈,啜了一口刀如烧,惨然笑道:“嘿嘿,风某一怒之下,将江南十姓中参与围攻的数百人尽数杀了,其中不少便是风某儿时的同窗旧识。可是那又何益,此后风某便带着内子北寻人参虎骨,西采雪莲灵芝,本想许约塞上牛羊,将内子伤势治好,从此不问世事,携手共度余年,却不料……”言罢,风十里不由慨叹一声,全身的气势也转为颓丧,道:“内子八月故于玄都,那首曲儿便是内子生前最爱,也常以此提醒风某要以胸中天地为家,莫要留念于她。奈何风某至今不能释怀,倒教兄台见笑了。” 风十里这番话说得云淡风轻,但柜中齐夫子却是听得两眼圆睁。当年参合庄中一战,江南十姓一夜之间凋零殆尽,江湖之中更将风十里传名为魔,都道幽焉狼子果然狠辣,却不料其中却有这般的凄婉故事。 这时忽然听得堂内二楼的客舍门口,有瓷瓶轻轻敲击木栏的声音传来,却见织田高虎斜斜依在二楼的客舍门扉之上,一只木腿假肢伸出楼板,颇为惬意地拿着一个装酒的小瓷瓶,坐在楼板上饮酒。而他身旁,已然横了几个类似的瓷瓶。 却见这时织田已有些醺醺然,微微解开了上衣的围襟,笑道:“织田今日见到斛律将军,原本也是引为奇遇。却不料你身为一代英雄,却为一女子,伤心至此!”说罢仰头将壶中清酒倒入喉间,也不去看风十里及忽赤尔丹。 风十里闻言,便认出织田是日间所见的扶桑人,但他们日间所有冲突,皆因陈冲之而起,此刻同为酒楼中羁旅之人,风十里便也没了计较的兴致,只是咀嚼着织田的言语,不由得又是半碗酒下肚,嘴角忽然带了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喃喃道:“英雄……呵呵!英雄!”说着又将余下半碗酒喝下,趴在桌上。 却见这时旁边的忽赤尔丹提起面前装着残酒的酒坛子,囫囵喝了一大口,掂量了下坛中余下的酒量,接着歪歪斜斜地坐在桌上,打了个酒嗝,笑道:“英雄?英雄嘛,该笑就笑,该不释怀就不释怀,该喝酒便喝酒,该思念女人便思念女人,该征服天下便征服天下。英雄便不该有藩篱拘束,英雄这一生所有的百余年的青春,本就该浪费在他中意之事上。”说着靠着酒坛子在桌上一躺,口中忽然用荒古人特有的颤音腔调嗟呜了一声,那声调沉浑辽远,却是他的荒古小调的开腔,只听他唱道:“飞鸟,鲜花,万物众生都一样,共生,共享,时间空气与阳光。年轮在流转,薪火代代相传。今日虽短暂,过去就是永远,春夏秋冬四季轮回,花开花落命运轮回,年月更替兴衰轮回,宇宙永恒,青春却一去不回。”他这首小调虽然唱得潦倒,且也是用荒古语唱的,在场众人虽不懂得,却均被这小调感染,均是纷纷停了碗筷杯盏。 待这一曲哼完,忽赤尔丹竟然脖子一歪,酣然睡去。却听得这时二楼传来了几声鼓掌之声,只听得一段孤高冷寂的曲子从二楼隔板上悠悠传来,却是织田放下了瓷瓶,口中哼着曲调。原来方才他听到忽赤尔丹那一曲《轮回》,竟然也被勾起了思绪,手掌虚张,一边打着节拍,一边哼着家乡曲调。那曲调短小,并无太多转折,却给人一种天地间唯留一抹简白的突兀感受。只听得织田唱完,又拿了一壶清酒,对着瓶口喝了一口,复又略带醉意地喃喃哼道:“樱花开复落,明月悬挂在东方的檐角下,月光映上了战士的刀刃……哈哈,哈哈哈。”哼罢,织田竟然有了些狂态,趴上栏杆,看着伏在桌上的风十里道:“在我们扶桑武士心中,只有真正的强者配得上称为英雄。斛律将军,十年之前,你凭一人冲入千军之阵,杀将擒帅,从而让如今的幽焉狼主登基,我织田心中向往,称你一声英雄。只是……”说着斜眼看向堂中人,戏谑道:“呵呵,此番前来华夏,却是大为失望啊。织田所见之人,个个偷奸耍诈,呵呵,兴许盛唐之后,华夏再无英雄。”说罢,自顾自饮下一口清酒,他这句狂言一出,堂中的齐夫子与那灰衣老者瞬间转头看向二楼,神色间均有些愤然,那灰衣青年居无延闻听此语,一拍桌子,似乎已然按捺不住,便要发作。 ; 三十二、怅饮英雄名(乙) 却听得这时风十里支起身子,一手撑脑,斜斜看向二楼,也不发怒,只是淡淡道:“风某少不更事之时,也是和使君一个想法。”说着又饮了一碗酒,道:“这些年四海游荡,倒是见了不少的人,你说我华夏无人,也太过狂妄。”他这句话说得中正平和,倒是一下将堂内的紧张气氛调和了。 织田靠在门边,微微笑道:“喔,那在斛律将军看来,如今华夏,何人可称得上英雄?”这话说时织田嘴角微翘,微有挑衅。 风十里淡淡道:“论战绩,安国公沐允沐蛮子,南平安南,中镇百越,与武川桓天王西东齐名,可堪英雄!”那隔桌围坐的三人听闻这句“桓天王”,不觉均是腰板一挺,似是留意倾听。 织田道:“我在扶桑,就听闻沐允的名号,不过如今他应该已然老了吧。他的战功均是三十年前的,不能作数。如今若是要说战略才能,当世应无人可及我大扶桑的藤原关白大人。”说着自顾自拿起一瓶清酒喝了起来,仪态甚为狂狷。 风十里也默默喝了一口碗中酒,道:“论武功,三营之帅石信石亨九,此人武艺已达化境,以一双浮屠手在兵器谱中稳居第二,且为人敦忍,可堪英雄。” 织田斜眼看天,道:“石亨九?那他此刻与沐蛮子同在关内,却仍不能出关半步,莫非那兵器谱中排行第一的吕焕先一人便将这两位大英雄压了下去?唉,数来数去就这几个,好生无聊。”说着缓缓起身,似是无意再谈,留下了几个空了的瓷瓶在楼板上滴溜乱转。 风十里这时道:“使君眼里,何人算得上英雄。” 织田这时忽然将手杖架在肩上,斜靠着门廊,嘿嘿笑道:“在织田心中,若论胸襟气度,我扶桑的藤原关白,可算英雄。今日所见的斛律将军你,以及那位不知名的喝醉的朋友,都可算是英雄……至于齐国人嘛,什么沐蛮子,什么石亨九,什么桓黒獭,嘿嘿,那都免了吧……”说着便要带门入内。 那居无延年轻气盛,此刻见织田口口声声尽在诋毁齐朝与桓天王,再也忍受不住,伸手一拍桌子,骂道:“****个先人,老子做了你!”说着一拍腰间,只见他粗布衣服之下竟然藏了一段镔铁链子抢,锵榔榔一声抖出,在手上一盘,便要借势跃向二楼。 却在此时,酒楼门板处一声巨响,方才被忽赤尔丹踢坏的门板直直飞入内堂,砸在前柜之上,却见一阵烟尘四起之下,一个身长九尺,身着残破玄色铠甲的精壮男子闯入堂中,只见这人手中握了一柄十方紫金槊,一身气慨威猛无匹,一张相貌俊美绝伦,却不是那韩长恭是谁? 却见韩长恭头发蓬乱,铠甲残破,全身漏出皮肉之处尽是瘀伤,面上形容憔悴,显然这几日里受了颇多的煎熬。只见他眼神迷茫,口中喃喃念道:“英雄……英雄,谁说吕焕先是英雄?吕焕先那小人怎么能算英雄?” 织田这时见韩长恭冲入酒楼,原也是惊讶,但看到他仍是眼神迷茫,哈哈一笑,手杖斜斜指向方才喝醉的忽赤尔丹,道:“便是那人说的。”说罢缓缓走入自己房内。 韩长恭转目瞪向烂醉在桌上的忽赤尔丹,龙眉倒竖,爆喝一声,长槊如电般一翻,槊尖的弧状球刃便向忽赤尔丹砸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旁的居无延情急之下,不忍这个豪迈汉子如此丧生,镔铁链子抢如长蛇般刺出,凌空一抖,“嘣”地一声,竟然连成了一条长铁枪。居无延也不停手,铁枪一翻,便向韩长恭长槊荡去。 同一时刻,那杨姓老者与那女子也是手下不停,只见那老者依旧扎马稳坐,桌上弯刀却骤然出鞘,冷电一般斩向韩长恭腰间。看那弯刀的形式应是马战常用,也颇为沉重,但在那老者手中,这柄弯刀仿佛柳枝一般,被那老者使得迅捷利落之极。而那同行的女子却是皓腕一翻,几点寒星射出,直钉向韩长恭的眼角。 这几下攻防均在瞬息之间,而韩长恭却似乎全然不觉危险一般,长槊依旧保持去势,直取忽赤尔丹要害。眼见韩长恭与忽赤尔丹便要同时丧命,忽听的一旁的风十里忽然大喝一声“嗟”,跟着伸手在身旁木桌上一震,木桌瞬间垮塌。在这一刹那间,风十里四指连弹,将两个土碗弹出,接着双膝一盘,坐在酒浆四溢的地上。众人只听得“蓬蓬”两声土碗脆响夹杂在木桌断裂的噼啪哗啦和枪槊相交的劈挡声中,却见两个土碗一快一慢,分别被弹射至韩长恭腰间和额下。那快的土碗堪堪撞上那女子的暗器,只听得“噼啪”一声脆响,那土碗碎裂开来,半碗酒浇在韩长恭额头上。而那去势稍慢的土碗却是蓄足了柔劲,在杨姓老者一刀将要及腰之时,“噗”地一声撞在老者刀刃之上,以柔抑刚,碗边不破,却正正嵌上了那老者的刀刃,挡住了那威猛沉浑的一刀。那老者只觉得刀刃如同斩上了一面厚厚墙壁一般,顿时知道遇上了高人,便也收招停手。 却说韩长恭这边一槊攻出,眼见便要将忽赤尔丹的命收了,槊到中途,忽然只觉一股大力挡来,却原来是居无延的镔铁枪。韩长恭也不管那镔铁枪强横,手中魂力暴涨,顿时将来枪荡开。居无延被这凤凰上将的大力一震,手上顿时酸麻,脚下不由自主便退了几步。韩长恭却不理会这么多,长槊一挺,再次刺向忽赤尔丹,却见这时忽然酒桌一塌,长槊只差了毫厘,便没有刺到忽赤尔丹。韩长恭何等人也,臂上旧力方尽,新力陡生,长槊向下一压,便点向忽赤尔丹的头颅。 正在这时,韩长恭忽然觉得耳旁清脆炸响,接着半碗酒浆迎头浇下,原来正是那女子的暗器被风十里所弹酒碗截击所致。韩长恭不由得一晃神,接着长槊一顿,已然被风十里徒手抓住,槊尖离忽赤尔丹的鼻尖不过半尺左右。 韩长恭再待运劲下压,但长槊却似乎嵌在山岩之中一般,进退不得。 却见这时忽赤尔丹砸了砸嘴,似乎梦见大嚼烤牛羊肉,正吃得美味一般,喃喃哼道:“一醉而生者,光之子孙,一梦而死者,狼之图腾……长生天……那个都永恒呐……”哼着哼着,转了个身,头枕着酒坛,太阳穴直对着资金槊尖,又囫囵睡去。 一时间堂中,居无延三人发愣在旁,风十里与韩长恭握着长槊两边对峙,齐夫子早已吓得索道柜台后面,场中忽然陷入一种尴尬的沉寂状态。 忽听的这时酒楼门口传来“啪、啪、啪”三声鼓掌之声,众人抬目看去,只见一个身高八尺有余、形容俊朗的佳公子正站在酒楼入口处,嘴角带着一抹阴冷笑意,看向场内。那公子身后,跟着一名枯朽老仆,一名机灵童子,却原来正是今日在街上化解织田与风十里冲突的荀家公子荀融。 却见荀融一边鼓掌,一边言道:“荀某今日果真是大开眼界啊,没想到连武川耆宿杀胡刀杨忠杨老爷子,唐门传人七生莲花独孤霜小姐,和祁连铁枪居无延居少侠一同远道而来,这建昌果然是群英云集啊!这小店便是小弟包下的,若是杨老爷子要住店,小弟这就让掌柜的安排。”说着眼神转冷,看向那老者杨忠。杨忠不料方才一出手间,己方三人的底细便全给对方知晓了,一时间心中震撼,但面上却依旧沉着。他翻眼看了一下那皮笑肉不笑的荀融,又回头看了看堂上的仍在相斗的风十里与韩长恭,“嘿”了一声,心想此番身份已露,且这荀融此刻气势肃杀,若是留下,定然是有害无益,于是对着居无延和独孤霜两人沉声道:“走求,莫要逗留!”说罢挂刀入腰,戴上草笠,当先便出楼而去,居无延与独孤霜对望一眼,也随着出了酒楼。 ; 三十三、怅饮英雄名(丙) 那荀融面容冷肃,也不留客,待得杨忠三人出了酒楼,眼神一转,低声朝身后称心嘱咐了几句,称心得令,转身离去。 这时荀融转头看向场内,目中神色顿时变得复杂,只见他缓缓走到离韩长恭三步之处,语声有些痛惋,嘴角微颤,对着韩长恭轻声唤道:“凤凰儿,你怎会落得如此?”语音之中颇是心痛,说着便不由自主,伸手向韩长恭额角拂去。 那韩长恭方才目不斜视,依旧执着长槊在与风十里较劲,两人魂力相当,互不相让,竟然相持不下,那十方紫金槊在两股巨力拉锯之下,震的呜呜作响,竟似要折断一般。而正在此时,韩长恭忽然听闻那句“凤凰儿”,似乎顿时听闻天崩山裂之音一般,顿时气机一涣,转过头来。 却说风十里方才为了相救忽赤尔丹这个投缘的酒友,挺身当下韩长恭这一槊,但由于韩长恭魂力实在太强,两方相持之下,却如同骑虎难下一般,既占不到对方便宜,又不能松劲变招,否则便如同有性命之危,因此风十里不得不振起全身魂力,心境冥定,全力与韩长恭对峙,便连荀融一行人进入堂中也不知。 正在运劲之间,风十里却忽然觉得对方劲力瞬间涣散,他不由得大惊收劲,但却已然救之不及,只见槊尾一挑,长槊挟着风十里魂力,荡开韩长恭执槊右臂,瞬间将韩长恭震得脸色煞白,接着便刺向呆呆看向荀融的韩长恭胸口。 却见这时,方才一直跟在荀融身后的枯朽老仆忽然两步踏上,挡在韩长恭身前,双指点出,瞬间捻上槊尾,接着肘随肩动,带着槊尾凭空绕起了大圈,途中肩膀撞顶在韩长恭腰间,将韩长恭挤开。那老仆便这般牵引着槊尾绕了三个大圈,已然将长槊上风十里来不及收回的劲道解了,只听得“咣当”一声,长槊落在地上。 这边韩长恭被那老仆棉柔之极的劲力一撞,拿桩不住,便随着那股劲力,扑通一声跪倒在荀融身前。这时风十里收了劲,也转目看向荀融这边。却见荀融将手伸出,按在韩长恭太阳穴上,轻轻揉按,道:“凤凰儿,回来吧,到家了!” 却见这话方才说完,韩长恭俊秀的脸庞忽然扬起,怔怔地看向荀融,口中呜呜有声,竟似是低声哭泣,半晌,呜咽稍停,韩长恭似乎大梦初醒一般,四周看看,又复看向荀融,似是心有喜意,开口道:“永固,你来了?我……我这是在哪?”说着茫然站起,四下环顾。荀融这时向那老仆打了个眼色,那老仆会意,双指一骈,点中韩长恭巨骨穴。那老仆劲力透入,加之韩长恭此时已然是强弩之末,便即软倒。那老仆拦腰将韩长恭扛起,拾起韩长恭的十方资金槊,侯在一旁,等待荀融指示。 却见荀融这时似乎略为颓丧,自顾自走到盘膝而坐的风十里身旁,在方才风十里坐的长椅之上。将那胡没碎的刀如烧提了起来,对着坛口,便大口喝了起来,许多酒浆洒在他的狐裘围领上,他却全然不觉,只是默然喝罢,嘴角露出狠色,恨恨道:“何人伤我凤凰儿如此,我若得知,必万剐之!”说罢,忽然将那酒坛摔在地上,酒浆飞溅之下,风十里面上、衣襟上也沾了些许。 荀融这时转头看向风十里,惨然一笑道:“叔父勿怪,小侄方才是一时失态。” 风十里抬袖子擦了擦面上的酒浆,笑道:“无妨,多年未见,却不料凤凰儿此时已然如此骁勇了!”言语之间,颇有暖意。 荀融正待回话,却忽然听得脚步声响起,却是称心慌慌张张跑回,边跑边叫道:“公……公子,不好了,白狼寨的土匪又下山来围猎了,现在难民无处可去,都朝这边围过来了!”他说得惶急,加之他是少年嗓音,在此时听来异常尖锐。 荀融闻听这话,问刚跑进酒楼,仍在气喘吁吁的称心道:“你没听错?确实是白狼寨?怎么会这时候来?” 称心喘了一大口气,道:“没,没错的,虽然天色暗,但我也远远看见了,那领头的,确,确实是披着白狼皮披风的匪徒。这次来得似乎比前几次要迅猛得多了,我本来想要回府调人,但听说那帮贼人一上来就硬闯荀府,攻不下来便转来西面,据说还抬了口棺材,放在了咱们的府门之前,可嚣张了!称心想到公子安危,于是便回来报讯了。公子你听,那些匪徒正朝这边来哪!” 众人这时凝神听去,却是听见四周有类似狼嚎一般的声响正在快速靠近。那狼嚎夹杂着马蹄之声,和难民奔走的呼叫声,一时如同潮水一般围近,但到得将近一里开外,似乎遇上了什么阻碍,声响稍降,但仍有数骑奔驰而入,向酒楼围来。 这时边地战乱,乱民纷起,这山贼若是在寻常年月里本不足为患,但如今百业萧条,难民如潮,连山贼也抢不到粮食,自然是较以往更为凶残狠辣,加之难民若是害怕逃窜,便又会形成难以抵抗的人潮。而这些难民本就是食不果腹之人,若是裹挟在山贼之中,难免也会成为浑水摸鱼的盗匪,而且这些难民往往对有余粮的富户心有仇怨,因而往往会害的富户家中不只财粮一空,往往人也无端丧命。因此这月余来但凡遇到白狼寨下山,建昌城内有点资产的家户都会认为是大难临头,要不便是深墙高院,闭门死扛,要不便是匀了家财,给地方大户纳了孝敬钱,让大户集结乡勇,对抗山寨。 而这地方大户本来一直是黄家大院的黄鹤黄四郎扮演,但谁料几个月前却被一股无名的流寇张麻子攻破防卫,闹得倾家荡产。好在荀家也是富户,这黄四郎虽然走了,荀家便当起了这护卫地方的重责。这荀融却也是颇有将才,带着家将围剿了两次白狼寨,那个曾经危害一方的白狼寨竟然就此一蹶不振。但这番白狼寨能卷土重来,却不知道又是何来的实力。 只听得这时柜台前忽然“哐啷”一声响,原来是齐夫子这时吓得心惊胆颤,蹑手蹑脚遥朝后堂缩去,不料途中却由于太过紧张将柜上的泡酒坛子打翻了。 风十里缓缓站起,拍了拍齐夫子的肩膀,道:“这里人多,便算是盗匪来了也可保无妨。” 这时二楼客房的门忽然“咿呀”一声开了,织田高虎拄着手杖,道:“荀公子,可需要织田相助?” 荀融却不看向织田,兀自凝神细听,半晌,长舒了口气道:“织田长官不必操心了,那匪徒今次的呼喊声调有异,似乎并不是志在此处,且他们此时已然力竭,应会退却。小侄的家将此刻应该已然赶到了,此地应当无虞。”说着长身而起,让那老仆背上韩长恭,带着称心,也不管堂中之人,便自出楼而去。 织田皱眉细听,果然听得那呼喝之声至楼外半里之处,便似是遇上了阻碍,不得不折返而去,而那撤退的号令似乎并不是狼嚎,而是某种奇异的鸟鸣。织田不由得觉着好生无趣,打了个呵欠,便入房而去。 堂中的风十里看着荀融离去的背影,不由得摇了摇头,自语道:“断事果绝,临阵不惊,敢怒敢爱。阿岘,你的孩儿果然大有你的风范啊!”说着轻轻踢了一下醉卧在自己脚旁的忽赤尔丹,有些恍然若失地自语道:“兄台胸襟宽宏,定非常人,但风某觉得有幸之处,便在于能与兄台纯以酒量相交,不涉名份。愿他日相会之时,你我还能是这般不明身份的酒友!”说着也不看忽赤尔丹,不顾褴褛衣裳,行出殿外。 待得风十里走后,齐夫子见忽赤尔丹醉成了一滩烂泥,正待上前将忽赤尔丹轰走,却见忽赤尔丹这时终于悠悠醒转,坐起身来,转头四下里看了看,咒骂道:“妈的,才睡了一觉,人却都走了,好生无趣!”说罢又抱起酒坛喝了半口,接着从腰间中翻出些碎银子,朝着一旁的齐夫子打了个酒嗝,道:“给我开间上房,我也要住店!” 那齐夫子经历了今日这许多周折,眼见这忽赤尔丹深浅不明,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忽赤尔丹从怀中捞出一份镶金边的考究拜帖,递给了齐夫子,接着头一歪,竟然又昏睡了过去。 齐夫子摇头叹气,接过了那拜帖,却见帖子上写着“诚邀荒古使者”的字样,不觉一惊,当下将那拜帖揣入怀中,俯身将忽赤尔丹架起,扶上楼去。 ; 第87章 三十四、怅饮英雄名(丁) 玄都,首辅府中,沁茗堂内,刘士奇一身粗布装束,脚上穿着草鞋,裤脚卷到一半,上面还有些许泥星。 胡忠贤已被刘晋元请入堂中,他也不推辞,自在下首坐了,刘晋元则在侧方作陪。 一盏茶后,胡忠贤拱手道:“阁老粗衣待客,确有古风,小子佩服。” 刘士奇摇摇手,道:“佩服什么,不就是个粗鄙老农而已!”说着脸色一沉,道:“我今日是与你言事,莫要言些虚礼。且说来,你为何事前来求见老夫?” 胡忠贤笑道:“阁老教训得是,小子确是虚礼了。小子前来,便是要劝阁老莫要前去临清。” 这番话出口,一旁的刘晋元顿时听得讶异非常,他虽然此时还未设计政事,但这几日刘士奇要前去临清一事他也知晓,而这事牵涉颇广,刘士奇也并未对府外人言说,不料这胡忠贤开口第一句,便是要劝刘士奇莫要前去临清。 刘士奇倒似乎不觉得惊讶,提起烟锅,抽了一口,缓缓吐出烟气,道:“为何啊?” 胡忠贤也不迟疑,道:“因为粮食还在,只是不在临清,而是在胶州。” 这时刘士奇也不觉吃惊,将手中烟锅放下,脸上皱纹叠起,半晌,似乎理不清整个思路,又将烟锅抓起,大大吸了几口烟,问道:“那《荣枯鉴》中留言是你所书?” 胡忠贤起身一礼道:“事急从权,只好用了奇招,让阁老见笑了。” 刘士奇点了点头,道:“这么说,一个多月前,你是在军营之中了?”说着两条老眼眯缝之间似有冷电划过。 胡忠贤哈哈一笑道:“阁老果然英明,在下当时确在军中。” 刘士奇忽然将烟锅在旁边的桌子上,喝道:“一派胡言,那你怎么可能知道临清仓被焚之事?” 胡忠贤并不畏惧,道:“临清位于三河交汇之处,运河漕运的粮草有七成要储于临清,虽然湟水泛滥导致山东受灾,运河因此淤阻,但临清一地的储粮仍是维持玄都粮食的关键!”他看刘士奇正凝神听他言语,便接着道:“此次天子亲征,于山海关外拒敌,所依仗的,不只是二十万昌武军的兵戈,还有临清百万石的粮食补给啊!”说到这儿,胡忠贤语调一转,道:“可是,又有几人知道,临清早已差不多是空仓了啊。” 刘士奇不由得猛然抬首,凝目看向胡忠贤,严辞喝道:“竖子白言空口,临清每年均有户部清核账务,有吏部考评官员,怎会空仓,你有何凭证?”他这句话说来,已然有些颤抖。他心中已然有几分接受胡忠贤所言,只是不知该如何接受。 胡忠贤微微一笑道:“小子半年前于市井之中听闻讨论,言及今夏湟水决堤,千里泽国,工部贾尚书受命前往修堤赈灾,但却传闻急调河南江浙一带粮食救急,所需粮二百万石,若临清果真仓满,何须如此周折?此其一。” 刘士奇闻言,微微点头。 胡忠贤续道:“小子还有个偏好,平日里颇有留意市价,江浙粮价自湟水受灾之前便开始溢涨。阁老试想,若是仓中有粮,便如同坐于金山之畔,相应官员能不动贪念,谎报仓粮陈废,并将之偷运而出,换做利益?阁老莫要惊奇,小子查过了,漕运、库管加之吏部一系,均与神策党有丝缕联系。此其二。” 刘士奇听闻那个神策一党,不由得斜眼看向旁边的刘晋元,只见刘晋元虽是惊讶,但却听得仔细。 却听胡忠贤又道:“若前二者只是小子臆断,则凭借刺秦一事,小子便可断言粮仓已空!”也不待刘士奇言语,他幽幽一叹,忽然眼神转冷,接道:“圣人所传,百代以下为政需凭德品,可孰知为政之间,恰如贾事,当以纯利思索,方能得全。细思刺秦一事,本意便是要阻止天子亲征,改为和谈,朝中重臣便可借赈灾一事,遮掩空仓之情。” 刘士奇瞪着胡忠贤道:“你的意思是……刺秦是秦王一手策划的?” 胡忠贤点了点头,闭口不语。 刘士奇拾起桌上的烟锅,抽了数口烟,低头陷入沉思,半晌,他面前已然变得烟雾缭绕,呛得刘晋元与胡忠贤均是忍不住想要咳嗽。便这般持续了一刻时间,阁老终于将头抬了起来,眼神苍然,问道:“胡先生,老夫有三个问题,请胡先生秉承赤心,回答老夫。”他这番虽不如方才那般疾言厉色,但眼神中却满是一个老臣的梗骨忠心。 这一眼似乎打到了胡忠贤心中,他心中一震,脸色也浮现出沉毅,应答道:“阁老请问,忠贤必据实以答。” 刘士奇点了点头,问道:“第一,老夫问你,你究竟是何人?” 胡忠贤闻听此言,嘴角不由得微微一颤,面色瞬间红白数转,半晌方才道:“阁老勿怪,忠贤其实是个罪人!”说着一顿,似乎及其为难,道:“忠贤本不愿与他人言说此情,但如今……好吧,阁老,其实忠贤也是神策府中人,只是被派去潜伏于司礼监魏公公门下,如今,如今便是魏公公的十二孩儿之一……”说到此,脸上顿时有些难掩的羞愤。 刘士奇闻言,缓缓点了点头,叹息道:“也难为胡先生与老夫分说了,胡先生既是两边器重,自然会知道些内情,方才那般剖析,想来也是缘于其中的吧。”说道这儿,刘士奇顿了顿,道:“其实凭借胡先生的才干,本也可以成一番事业的,唉,可惜了!不过,看见胡先生的谈吐,老夫倒是想起了一个将死的老友……”说到此,刘士奇忽然低下头,抹了抹眼角道:“抱歉啊,烟抽多了,眼睛疼,老毛病了……其实王侯将相当不羁于门第,胡先生但凡要有报国之心,便无论在神策府,还是在阉党,均可发力,倒是老夫方才着相了!咳……咳咳,老夫这第二个问题便是,胡先生为何选择告知老夫这些情形?” 胡忠贤默然起身,长长一躬道:“忠贤谢阁老体谅,至于为何选择刘阁老,便是由于刘阁老及晋元公子在竞兽场中的那番言语。”胡忠贤就势也向一旁的刘晋元施了一礼,刘晋元见状,拱手回礼。胡忠贤接道:“那日小子也随众观礼,便知道刘阁老父子确是国士,因此才会想到将这番言语与刘阁老分说。此刻朝中秦王、太后各有所图,余下之辈莫非求名求利之人,难得刘阁老身在如此高处,还能思绪清明,确是难得之至。而今临清一事涉及家国命脉,非刘阁老出手不可,于是忠贤斗胆,才找上首辅府来。”说着一拱手,坐回了座席之间。 刘士奇反复念叨着胡忠贤所言,不由得自嘲道:“你们这些后生啊,什么思绪清明,什么国士,这番捧杀言语,难道不是姜太公钓鱼,让老夫自愿上钩?你无事不登老夫这破瓦屋,说罢,你想要如何?”言语之时,刘阁老神态甚是自如,抖着烟锅,并不看向胡忠贤。 胡忠贤慨然问道:“阁老不怀疑胡某了?” 刘士奇微微抬眼,忽然长叹一口气道:“老夫只是觉得胡公子颇像我的一位将死的挚友,这位挚友也是一般的惊才绝艳,奇计百出。只是老夫心眼小,一直以为算计权谋非为政之正道,因此始终堤防于他,甚至于还常常慨叹他如此才学,却身陷小道……唉,这些日子里老夫……”说到此,刘士奇忽觉失言,清了清嗓门,道:“老夫五十年宦海身涯,起码的得失还是算得清楚的。老夫明白说了吧,此刻老夫对你依然有怀疑,不过你但有所求,不妨说来,至于答允与否,老夫自会定夺。” 胡忠贤正了正衣冠,道:“阁老,在下所求有三。其一,便是请求阁老前去胶州。” 刘士奇低声“喔”了一下,甚为不解。 胡忠贤道:“阁老可按既定计划前去临清,忠贤随行。只是在将到临清之时宜微服换乘,届时忠贤扮作阁老,引开追踪,而相应布置,忠贤自会安排。届时阁老若仍有兴致,可自行前往临清查看。但忠贤已然料定,大批粮食已然绕道运往了胶州,正在等待装船海运,此去宜早不宜迟。” 刘士奇道:“听你言说之后,我自当前去胶州一探虚实,这并不算请求啊。” 胡忠贤答道:“这便是忠贤第二个请求所在。阁老此去胶州,若果真截获粮草,此时山东一带灾民颇多,若是让地方官员守护粮草,必然是钱粮两空。因此,若要在消息泄漏之前将钱粮妥善转移,一来需要一位耿直大臣镇守,二来需要可信的粮镖票号。而前者,非阁老莫属。胡某所求第二事,便是在阁老不在玄都之时,由忠贤扮作阁老管家,请大公子配合在下,给神策府一个阁老死里脱身的假象。” 刘士奇目中精光一闪,拍桌赞道:“如此一来,一则不至于神策党太过放肆,二则可以制造机会引得对方出手从而获得证据,三则可以让老夫多些时间,筹备粮食。可是……”说着瞟眼看了一下刘晋元,又看了一下胡忠贤,似是下了决心,方道:“可是胡公子有所不知,晋胥这孩子,虽然灵光,但却浮燥好虚,恐怕难当重任啊,为何不让晋元……” 胡忠贤道:“这便是忠贤所求的第三事。忠贤想请刘二公子陪同忠贤,去请出隆湖商号的钱五爷。”说着起身,朝刘晋元遥遥一拜,刘晋元这时有些惊讶,竟然忘了回礼,只是怔怔地看向刘士奇。 刘士奇听闻胡忠贤提及隆湖商号,顿时心中一震,言及此处,他已然对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少年人产生了相当的信任,只是他心中对那隆湖商号始终存有芥蒂,此刻听闻胡忠贤说起,不由得心中又有了些起伏,于是脸上不由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却听得胡忠贤道:“小子方才所言,需有一可信的粮镖票行负责转运钱粮,而此刻玄都之中,非隆湖商号不可……小子知道阁老心中所虑,此番邀约便是让刘二公子在旁监督,莫要让小子钻了空子,遗下什么祸端。” 刘士奇道:“不知胡公子却是想将这钱粮运至何处?” 胡忠贤道:“登州!”这二字出口,却不多做解释。 刘士奇闻言,眼神顿时一变,似是明了了胡忠贤所言,当下呵呵一笑,道:“老夫还道胡公子所求是要不便是名利财帛,要不便是晋升提携,要不便是报仇雪恨,殊不知……”说到此,不由得转目看向胡忠贤。 胡忠贤此刻异常镇定,也不辩解,慨然道:“忠贤便是为了家国,向阁老求恳!” 刘士奇见胡忠贤这一番言语之时言辞慷慨,确然是磊落之极,不由得侧目看向旁边的刘晋元,这时父子二人相视,均是微微点头。刘士奇咳嗽了一声道:“晋元,那你今日起,便跟随胡先生行事了。翰林院那边这段时间便不用去了,我会和冯学士打好招呼的,便说你回去登州的老宅祭祖。”说着转过头来,对着胡忠贤道:“只是委屈了胡先生,这段时日便在老夫府上安住吧,一来以防有事,二来也可以让晋胥和府中人多认识一下胡管家。”说着捻须大笑。 胡忠贤闻言倒是反而一愣,他没想到刘士奇接纳他之后,竟然会即刻如此安排,看来这当朝首辅的五十年宦海沉浮确实是有他人难及之处。 祭祖?胡忠贤忽然想起刘士奇方才言语。 一个念头闪过心中,他不由得低下了头。 ———————————— 建昌残破荒废的城墙上,虞紫壶乘乱解决了一个暗哨,躲在箭坞之中的有遮挡处。 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虞紫壶斜斜望向下方的白狼寨退却的势头。 才到建昌便遇上这样的变故,让这位青衣魁首觉得颇为刺激。 这次前来虽然是秘密行动,加之也是战时,一路上免不了风餐露宿,还不能明里住店,但虞紫壶却甘心如此,那不只是由于心中那个任务,更是由于她已经久未曾出过玄都,早腻了那些纸醉金迷的声色。 她怀念的,还是小的时候,随着师父天下遨游时的四海景色啊。 虽然此刻山河破碎,黎民疾苦,但也有它别样的美。 这残破凄凉的城墙,与雪泥混杂的寒夜正能给予她这样的美感。 虞紫壶对美有自己的耽腻,就像她同样耽腻于神圣的生一般。 甚至于,白狼寨这群粗莽盗匪的夜袭,在她看来也是和诗歌有关。 看他们都是手缠黑巾,似是亡故了亲族的孤狼一般。 她不由得再次从城头上看了下去。 她心中忽然生出了点小调皮,盘算着要不要用“飘萝云袖”搞点恶作剧什么的。 但透过箭孔,只看了一眼,却看得她瞬间呆住了。 那最后退却身影,不就是…… 怎么会? ———————————— (注:此段中部分歌词取自杭盖乐队的《轮回》及南征北战的《独一无二》) 《百度百科》:“英雄:无私忘我,不辞艰辛,为人民利益而英勇奋斗,令人敬佩的人。” 第88章 三十五、葬深谷(甲) 凭栏酒店后厨,阿白听得白狼寨受挫远去时的呼啸之声,忽然间神情一紧,转头看向身旁的李厚与尤江,见这二人也是一般神情,当下对两人低声道:“你们守在这儿,外面乱,我跟去看看。”也来不及与月姬等人解释,将围裙一解,扔在尤江怀中,身形展处,便已然消失在茫茫月色之间。林竹儿这时看见阿白这般,一跺脚,怒哼了一声,将小二的帽儿扔给了李厚,身形拔起,也随着阿白出了院墙。 月姬看着呆立的李、尤二人,不由得摇了摇头,目中尽是无奈,苦笑道:“如今你们便知道我这酒楼老板有多难当了吧。二位小兄弟,也只能暂时委屈你们了,暂代一下这凭栏酒楼的厨师和小二吧。” 而后院墙外的街道上这时已然乱作一团,难民与荀家的府卫夹杂在一起,火把的光影四处乱晃,显然如今虽是盗匪已退,但是安抚难民和维持秩序仍是颇为困难。阿白这时知道了荀府在建昌城中布了暗哨,窜行之时便颇有留意,加之此时城中大乱,也没费多少气力便出了城门,追上了离去的白狼寨马队。 阿白这时不愿意与白狼寨群匪直面冲突,便远远跟着白狼寨,并不接近。追了十数里地,刚到城外驿站处,阿白身形一隐,躲入了驿站残墙之中。却见这时,身后一个窈窕身影掠过,蓦然间停了下来,四处张望了一番,口中喃喃道:“气死本姑娘了!”却正是一道跟随前来的林竹儿。她方才看见阿白脸色有异,便知道他此番前来探查的并非寻常,于是一道跟来,却不料追至此地,阿白忽然不知所踪,这让林竹儿顿时怒火上升,但她心思灵敏,一路只见阿白只是远远跟着众匪,心知这蹊跷定在白狼寨处,这时寻不到阿白也不要紧,当下凭着地势熟悉,身形动处,也不管什么阿白和盗匪,自顾自便向白狼寨总寨方向扑去。 眼见这个伶俐鬼不再尾随之后,阿白长舒了一口气,眼神忽然变得锐利如鹰,从暗影中闪出,借着山林遮掩,尾随白狼寨马队而去。数十丈开外,一袭纤细紫衣一掠而过,没入了黑夜之中。 又跟了五里地,阿白乘一处山路转角之处视线受阻,兽牙匕脱手飙出,顿时将一名白狼寨匪盗拉入林中,他迅速将那人服饰披在身上,飞身上马,一催马便混入群盗,口中学着群盗一般胡乱吆喝,甩起了马鞭,一路跟了下去。 这白狼寨群匪虽然声势浩大,但这时细细数来,也不过百人上下,但这时一同策马,倒是颇具威势。建昌虽然毗邻荒古,但养如此多的马匹却并非寻常山寨可为,因此今日着许多马匹同时冲城,也闹得荀府卫卒颇不安宁。 阿白这时透过群盗,挑眼望向那打头之人,只见那人身着白色狼皮裘,身材也并不高壮,但策马在前之时,却别有一番气慨。待得阿白再要细看之时,却见那头领忽然将手一抬,口中一阵呼啸,勒马止步。他身后的百余骑见头领驻足,当下同时勒马噤声,此时这百余骑恰好来到山间一个开阔的平台之上,一时间全场便只有马蹄刨土声和嘘嘘的喘息声。 却见那头领忽然大喝一声:“给老子散开!”群盗得令,纷纷催马向两边散去。 场中,却见阿白双目发直,盯着那头领腰间的那柄幽蓝色长刀,愣在原地,他座下那匹马不明白为何骑手不让自己也散到一旁,鼻中喘着粗气,烦躁不已。 却见那头领也不回头,只是翻身下马,伸手抚了抚那马的颈项,忽然长声笑道:“老白,见了你大哥也不下马?”这番话说来语音豪迈真切,其中满是欢喜之意,却正是那落下悬崖失踪了的项尤儿! 阿白虽然心中早存了这头领可能是项尤儿的念头,但他生性沉着,加之这几日心头对项尤儿幸存渐渐丧失希望,却也不敢轻易相信面前的白狼寨头领便是项尤儿,于是方才逡巡不前,便又犯了发愣的毛病。待得此时项尤儿出言相认,阿白不由得欢叫一声,一按马鞍,整个身形便向项尤儿扑去。这时项尤儿堪堪转身,便被阿白牢牢搂住,不由得倒退几步,拍着阿白的脊背,道:“哥们,停,停,这大庭广众的呢!老子还有寨里的兄弟在旁……” 阿白这时已然松开了项尤儿,但两手已然紧紧抓着项尤儿的臂膀,身躯略微有些颤抖,舌头也打了结,不知该如何叙述。这时侧前方一声轻笑传来,阿白看去,却见白马之上一个飒爽女子正在回眸看他,唇边带了一丝顽皮的笑意。 阿白登时看得目瞪口呆,结巴道:“贺……贺山?你……” 项尤儿这时拍了拍阿白肩膀,打断道:“老白,几日不见,脸上什么时候挨了巴掌啊,看形状,是妞儿打的吧……”他也不管阿白窘迫,拉着阿白翻身上马,接着一马鞭抽在阿白坐骑后臀之上,高呼“走也”,与阿白并肩带队继续奔驰起来,边策马边道:“你定然想不到,老子这几日经历了啥。前方数里便是寨子,我这便和你道来。”说着一声呼啸,群盗齐声响应,簇着二人向白狼寨奔去。 却说那日项尤儿悠悠醒来之时,已然东方微明之时了,他睁开眼睛四下环视,却见自己周围林深树密,正是处在一处山谷之中,而自己此刻正躺在一堆杂乱的断藤之上。他这时脑袋疼痛欲裂,四肢百骸无不酸痛,想来自己从深梧寺的悬崖处落下,虽然侥幸未死,但想来已然是遍体鳞伤了吧。他试着动了动四肢,只觉得手脚均是重如巨石,但所幸应该还未折断。他心中一横,便要支撑着起身,但这般一动之下,顿时觉得胸口顿时一阵剧痛,疼得他一时间面上抽搐,冷汗直流。 这时,身旁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莲花生大士保佑,少侠终于醒来了。”项尤儿勉强侧头去看,却见隔了一条雪水化做的细小涧水的一颗大树之下,焚灯和尚衣裳褴褛,身上气息奄奄,正远远靠在那树干之上,他所靠的树干与地面上均有丝丝血迹。方才若非焚灯出声,项尤儿定难发现他所在之处。只见焚灯此时两手软塌,看来似乎已然折断。项尤儿此时见到焚灯,想起此前种种,胸中怒火不由得一窜而上,张口骂道:“兀那秃驴,******你真是个猪脑子啊,那倭奴让你跳崖你便跳崖啊,害得爷爷也受这般的罪。” 焚灯语音仍是平和,道:“老僧确实没有料到少侠会不顾己身,相救于老僧,二位此番慈悲,老僧此刻也只能心领了。少侠若是此时若是有力气了,便快看看你的同伴吧。”说着眼露忧色,缓缓看向涧中。 项尤儿心中一愣,随焚灯的目光看去,只见焚灯身旁的涧水中,一个肩上插了一柄幽蓝长刀的窈窕的身形正侧卧在涧水之中,而那人肩上渗出的血却并非殷红,而是泛着紫黑。这人此时背向项尤儿,项尤儿看着这人身形,不由得心中疑惑渐生。他眼见这人无论从服饰身材来看均应是自己同伴,但这时衣服**之下,却见那人腰肢纤细,臀阔腿长,四肢圆润,竟然似是一个女子! 项尤儿待要细看之时,却忽然瞥见涧水之畔正蜿蜒游来一条尖头长蛇,那蛇虽算不上是蟒,但也有腕口粗细,全身鳞甲泛着乌紫色暗芒,显然应是剧毒之物,却见那蛇此时正昂了头,不停地朝着水中人吐着红信,似乎只待时机一到便要咬向那人。这冬天本来是蛇类冬眠之时,此时见到这蛇,却也不知是否是被项尤儿等惊醒的缘故。 项尤儿看见此景,不由得心中忧急,再也不管身上剧痛,两手一撑身下的藤蔓,试图坐起。却不料他身下那些藤蔓本来就已然枯朽折断,这时被他这一折腾,顿时散开,哗啦啦一阵巨响之下,项尤儿一个狗吃屎,狼狈至极地栽入了涧水之中。 那蛇本待饱餐一顿,却不料忽然间变故陡生,于是吓得一激灵,向后游去,但却也没走远,只是在涧水便来回游动,观察情形。 项尤儿这时落入水中,身上的擦伤被这涧中寒水一沁,顿时剧痛传来,疼得项尤儿脸色发白,全身微微颤抖。这时他胸中倔气上涌,摸索着踩到涧底的软泥,慢慢拨开杂乱的断藤,一步一颤,向那水中人行去。 那蛇看见又有一个活人靠近,当下“嘶嘶”怒鸣,威胁项尤儿不要靠近。项尤儿自小怕蛇,早知这蛇生了三角头,必是剧毒,心中自也惊惧,但此刻全身剧痛之下,反倒让他忘了害怕,只是一步步走向水中那人。 那毒蛇见项尤儿不怕自己,依旧前进,不由得全身绷起,做好了攻击姿态。却见这时项尤儿行到那人身边,将那人肩膀扳过,却见那人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而胸前衣襟被水侵得紧贴身躯,却正是一个妙龄女子。而再看那被涧水洗刷得素白的脸庞,却不是贺山是谁? 项尤儿一时间愣在当场,贺山这几个月来与他们同生共死,他早将贺山当作了和阿白、尤江、黎狼他们一般的过命兄弟,他却万万没想到,贺山居然是个女子!他不由得回思过往经历,确实觉得贺山似乎脸上从未洗净,而且从来睡眠之时都是裹着厚厚的军服,如此说来,她便一直是在女扮男装! 第89章 三十六、葬深谷(乙) 项尤儿待要细看之时,却忽然瞥见涧水之畔正蜿蜒游来一条尖头长蛇,那蛇虽算不上是蟒,但也有腕口粗细,全身鳞甲泛着乌紫色暗芒,显然应是剧毒之物,却见那蛇此时正昂了头,不停地朝着水中人吐着红信,似乎只待时机一到便要咬向那人。这冬天本来是蛇类冬眠之时,此时见到这蛇,却也不知是否是被项尤儿等惊醒的缘故。 项尤儿看见此景,不由得心中忧急,再也不管身上剧痛,两手一撑身下的藤蔓,试图坐起。却不料他身下那些藤蔓本来就已然枯朽折断,这时被他这一折腾,顿时散开,哗啦啦一阵巨响之下,项尤儿一个狗吃屎,狼狈至极地栽入了涧水之中。 那蛇本待饱餐一顿,却不料忽然间变故陡生,于是吓得一激灵,向后游去,但却也没走远,只是在涧水便来回游动,观察情形。 项尤儿这时落入水中,身上的擦伤被这涧中寒水一沁,顿时剧痛传来,疼得项尤儿脸色发白,全身微微颤抖。这时他胸中倔气上涌,摸索着踩到涧底的软泥,慢慢拨开杂乱的断藤,一步一颤,向那水中人行去。 那蛇看见又有一个活人靠近,当下“嘶嘶”怒鸣,威胁项尤儿不要靠近。项尤儿自小怕蛇,早知这蛇生了三角头,必是剧毒,心中自也惊惧,但此刻全身剧痛之下,反倒让他忘了害怕,只是一步步走向水中那人。 那毒蛇见项尤儿不怕自己,依旧前进,不由得全身绷起,做好了攻击姿态。却见这时项尤儿行到那人身边,将那人肩膀扳过,却见那人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而胸前衣襟被水侵得紧贴身躯,却正是一个妙龄女子。而再看那被涧水洗刷得素白的脸庞,却不是贺山是谁? 项尤儿一时间愣在当场,贺山这几个月来与他们同生共死,他早将贺山当作了和阿白、尤江、黎狼他们一般的过命兄弟,他却万万没想到,贺山居然是个女子!他不由得回思过往经历,确实觉得贺山似乎脸上从未洗净,而且从来睡眠之时都是裹着厚厚的军服,如此说来,她便一直是在女扮男装! 项尤儿这些日子里本来与贺山相处已然觉得越来越不自在,但却始终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而此刻得知贺山竟是女子,项尤儿不觉心中一荡,似乎终于放下了块巨大石头一般,闭上了眼,长长舒了口气。他此刻虽有疑惑,但想来自古也不乏替父从军的奇女子,且早已将贺山当作了过命弟兄,便也不去多想缘由。 便在这时,那涧旁的毒蛇见项尤儿发愣,顿时血口一张,便向项尤儿弹扑过来。这毒蛇的一咬选择的方位也极为刁钻,直直朝项尤儿颈中而来。 这蛇却不知,这般情形早在项尤儿算中,只见他勉力将左手一抬,挡在颈中。那毒蛇空中受阻,也不管其它,一口便死死咬在项尤儿小臂之上。项尤儿也不犹豫,左手斜斜挥下,连同那蛇一道,朝贺山肩上插着的幽府抡去。只听得“嚓”地一声轻响,那毒蛇便被幽府自七寸之下斩为两段。那毒蛇蛇头吃痛,扭动了几下,血口一松,便落入了涧水之中。 项尤儿方才这般斩蛇的策略,原本是在渡水过来之时便算好的,本待用左手手掌迎接毒蛇,斩蛇之后迅速地断腕止毒。这套方略虽然残忍决绝,但如今己方几人均是重伤之下,也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略。他却不料自己此刻受伤,力道控制不稳,手臂上挥之时高了几寸,让那毒蛇咬伤了小臂,一时间只觉得那毒素沿着手阳明经络快速蔓延而上,此时哪怕断臂,想来也保不得性命了。 眼看此时生还已然无望,项尤儿倒反而心中宁静。苦笑摇头,盯着水中的贺山细细看了数眼,咧嘴呵呵笑道:“若是老子早知道你是如此漂亮的女子,哪里还要与你做兄弟,早就讨你做了老子的压寨夫人了。”说着转身看向岸边,朝旁边不能行动的焚灯道:“秃驴,若是你死得比老子晚,记得给老子念几段往生咒吧。”说着强忍剧痛,将贺山推到岸上。这时他体力已然如沙漏般渐渐流逝,脚下站立不稳,但他依然勉力坐起,挣扎着伸手到贺山肩部,“呲啦”一声,将贺山肩头的衣襟撕下半幅,露出了贺山雪白的柔肩。项尤儿咂了咂嘴,似是犹豫了几瞬,忽然将贺山肩上的幽府拔出,张口便向贺山肩头吸去。 焚灯眼见项尤儿行动,心中顿时明白项尤儿此时自知必死,于是便有意乘自己还有命之时将贺山肩头之毒尽量吸出。老和尚此时已然无力相救,他也知道此刻也无法相劝,只能低眉垂首,默默念诵起药师咒,心中悲悯,为眼前这个倔强少年默默祈福。 却见项尤儿一口一口将贺山肩上的毒血吸出,吐在身旁,那毒血腥臭无比,落在地上,旁边的苔藓瞬间被腐蚀为一片紫黑。待得项尤儿吐到地三十一口之时,贺山肩上的血已然转为红色,嘴唇也渐渐恢复了正常。项尤儿此时已是头晕目眩,就连身上的剧痛似乎都已然麻木了,只余下一种难言的乏力和空虚感受,他强忍不适,将一条袖管扯下,胡乱在贺山肩上一缠,待要打结,却已然力竭,上身一歪,直挺挺地便倒在贺山胸前。 这时山间已然破晓,虽是林深雪厚,但万物也在无人所知之处生发,生命力旺盛已极。可是这涧水旁的三人,却如同将要腐败入泥土的枯叶一般无能为力,余下的只有老和尚如同梦呓般的药师咒经文,似是将命运寄托给了上天,只能等待着佛陀的赐予了。 便这般静静过了许久,林间似有松鼠好奇围近,其中一只松鼠跃上了一刻大松树的树枝之上,那树枝被松鼠一压,上面的积雪顿时洒了下来。那霰雪不偏不倚,正正落在了贺山裸露的肩上。却见贺山身子微微一震,似是极为疼痛,她紧咬下唇,面色发白,似乎在做一场噩梦一般,额头上冷汗涔涔,忽然间贺山低声“啊”了一声,双手握拳,终于睁开眼睛。她似乎一时间没明白自己所在何处,待得愣了半晌,忽然发现项尤儿正烂泥一般趴在她胸前,顿时绯红上脸,一时情急,也顾不得压低声音,叱骂道:“死流氓!”说着两手一翻,待要将项尤儿推开,却觉得身上软绵绵地使不出丝毫气力。 贺山这时已然察觉自己肩上衣襟被扯破,只是胡乱盖了些破布,这时项尤儿伏在自己身上,侧脸便已然接触到了她的肌肤,霎时间让她觉得羞赧无比。她此时已然想起自己是替项尤儿挡下了织田那一刀而落入深崖的,但其后她便失了意识。如今看来,项尤儿应是知道了她的身份,而且,而且还…… 两行泪水沿着眼角缓缓滑下,贺山抬眼看天。 她这时动弹不得,却忽然想到了与项尤儿等参军的过往种种,加之此时项尤儿全身发冷,料来已然凶多吉少,心中登时恨不起项尤儿来。她贝齿轻咬下唇,心中却对自己没来由地懊恼无比,借着心头一酸,便嘤嘤哭泣了起来。 却听这时旁边一声叹息传来,却是焚灯。焚灯重伤之余,方才念诵经文之间已然晕去数次,此时醒转,听得贺山已然恢复意识,不由得叹道:“这位女施主,切莫责怪于那位少侠,他方才是替你吸取毒血……”说到这儿,似乎已然力竭,头又垂了下去。 贺山识得焚灯声音,虽然此时看不见焚灯,但却也知道老和尚说得甚是诚恳,霎时间她心中方才的恼恨惶急已然烟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措与歉疚,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轻柔感受。她不由得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倒在自己怀中的少年,心中一阵温暖掩来,几乎便要将心中那人的影子盖过。但这股暖流在她心中才泛起一刹,便即转为了害怕,她看着项尤儿苍白的脸,身上传来项尤儿心口的搏动异常微弱。 难道,难道项尤儿便要死了么? 这时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一撑身子,便缓缓坐了起来。她伸手探向项尤儿的鼻息,只觉几乎没有生气,她顿时将项尤儿的脑袋紧紧抱入怀中,悲痛如同溃堤一般汹涌而出,“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时却听得焚灯的声音传来:“女施主,那位少侠可是一点脉搏都没有了?” 贺山听闻焚灯言语,似是溺水之人终于抓到稻草一般,当下止住了哭声,伸指搭在项尤儿腕脉之上,眼神中充满期待,但片刻之后,贺山黯然松开。她摇了摇头,却似乎不愿放弃,又伸手搭在项尤儿颈脉之上,同时也俯下身,在项尤儿心口默默聆听,半晌,贺山忽然抬头,对着焚灯颤声道:“没……他还有心跳……他没死!”说着不由得心中充满希望,连声问道:“大师,您有办法救他的是吧。” 焚灯闻言,不由得抬起头来,口宣佛号,道:“这位少侠天命在身,也算是大难不死了。看来那他所中的那蛇毒虽烈,但与施主所中的刀刃毒素性质相冲,而施主的魂力应属“涧下水”系,与这位少侠的火系魂力正好相对,于是便暂时相互克制。但两股毒质在他体内相互推磨,只会将他体力侵蚀一空。而今之际,只有试图让他醒来,依照老僧的方式,方可一试。” 贺山听闻这话,挣扎着翻身爬起,双膝一曲,便给焚灯跪下,求道:“恳请大师慈悲,救救我的……”说到此,不觉一愣,也不知该称项尤儿为“兄弟”好呢,还是“朋友”好? 焚灯艰难地笑了笑,忽然严肃道:“女施主,老僧问你,最近你可服用过雄黄一类药物?”贺山不知焚灯为何如此发问,她自小流离失所,多经苦难,身体备受煎熬,从此患上了癫痫,而幸好遇上师父慕容渊,托荒木叟给他开药治疗,方才对身体并无大碍。那药需得长期服食,因此最近确有服过药物之事。而经过焚灯一问,贺山霍然想起,那药中确有一味雄黄,但却不知焚灯此时问起,究竟有什么意图。 她此时心系项尤儿生死,也顾不得这许多,忙朝焚灯点了点头。 焚灯叹道:“他伤在左臂,中的是蛇毒,所幸给你吸出毒血的过程中,蛇毒受了你血中的雄黄所逼,所以行进得缓了。如今施主即刻将他手上中毒之处剜去,并用……唉,这个方式实在太折磨施主了。” 却见贺山这时神情一凝,道:“大师莫非是要让我用血替他清洗伤口?” 焚灯垂首道:“施主此时失血已多,若是再行自残,恐怕……” 贺山这时回头看了看项尤儿,嘴角笑容凄然,道:“他肯为了我死,我为何不能?”说罢,贺山也不看焚灯,挣扎爬起,拿了那柄幽府,看准了项尤儿臂上的咬痕,手起刀落,极为准确地将他臂上一块发黑的腐肉切去,接着反刀过来,在自己的左手手掌上割出一道长长血痕,左手一张,强忍着钻心剧痛,任由掌血一滴滴落在项尤儿伤口处。 第90章 三十七、葬深谷(丙) 焚灯眼看眼前这对少年男女均是为救对方而不顾己身,虽然并非割肉喂鹰那般蕴意深渊,但也颇让他动容。只见贺山这般坚持了盏茶时分,身子一晃,便倒了下去。而这时项尤儿似有回应,全身一震,似是极为疼痛,上身一震,睁开眼来,身体却在不停抽搐。 焚灯知道此时项尤儿神志微返回,机不可失,当下凝神念道:“火者,炎上也。化衰木为纯能,锻金而沸水,终归于尘……是故砥砺磨练,需求其不倚之处……”这段言语本是卫起传授项尤儿的“藏龙气”中提及到的《火》系魂力的高阶修炼口诀,这火系魂力分为“潜龙、见龙、惕若、在渊、飞龙、亢龙”六关,而今项尤儿已然破了“见龙”关隘,也便是还处在虽然能够发挥出天上火魂力的强韧之处,但却需要凭借心境调动,并不能做到收放自如的境界。 而此刻焚灯所念的语句,恰好便是口诀中对应“惕若”的章节,这段口诀其实项尤儿这月余之间早已背得烂熟,但却始终参悟不透。询问卫起之时,卫起往往笑而不答,待得逼急了,卫起才说这段所属的是“惕若”境界,也就是说阳气升腾到这个境界,则往往需要历经万千世上炼,不断地琢磨魂力,方才能做到对自身魂力的了解,在时时警惕的条件下,做到对魂力能放能收。 这时候项尤儿一灵不昧,脑中钻进了焚灯所念的口诀,体内先天火力似是回应一般,在经脉间来回窜动,而此时他体内两股毒素正如同两支军队一般,正将他的五脏六腑,展开拉锯。他这时有了感知,顿觉体内的毒素并非如方才一般无迹可寻。 这时濒死,项尤儿灵识顿时清澈无比,他心神相合,尽然想通了那段口诀的关窍,一时间火气应感而聚,面色渐渐变得越来越红。 焚灯见状,当下尽力喝道:“怀想日照于天地万物,可除一切阴霾。”说着口中喃喃念叨,这时所说的却并非藏龙气中口诀,而是一应的吐气行血的功法。 焚灯本是火系大家,加之藏传的脉轮功法对体内血脉研究颇深,他的行血之法听在此刻的项尤儿耳中,便如同飙战之间的了援军一般,确是有如神助。 项尤儿这时将眼睛闭上,神思潜运,似乎便隐隐到达那****突破“潜龙”魂关时的幽冥境界,有所不同的是,这次他保有神思,一时只觉体内的先天火力似乎便是那天地间的一轮红日,但却被两股雾气交缠,挡得放射不出光明。 那两股雾气一青一紫,交缠得丝丝入扣,那太阳热力渐升,但却始终穿不破雾气笼罩,却听得这时候天地间似有枯朽木枝被热力所催,点点火光燃烧起来。那火焰渐渐越烧越广,大风随着火势平地而起,那两团雾气被这大火带起的狂风席卷,渐渐散开。 缕缕阳光透入,洒在项尤儿面上,项尤儿这时忽然大喝一身,先天火力爆出,伏在他身上的贺山这时也被震落一旁。焚灯知道他已然将体内毒气控制住,疾声道:“快,将毒气逼至右臂!” 项尤儿虽不知焚灯何意,但此时也无暇多想,火力一转,暗暗依照焚灯所言,将那毒质往右臂之上催逼。他这时虽然是头一次听闻焚灯所传的行气方法,但由于体内剧毒催逼,就好像正在与两支绝强的队伍作战一般,逼迫他澄明心智,调和运筹,在最短的时间内熟悉了相应的功法。他却不知,焚灯这时传授他这功夫远远传自西方佛国,是古瑜伽术的分支,与中土所传的《易筋经》颇有神似,而他此时,正是在数个巧合同时存在的情形下,借了毒质为前锋,正在开拓自身的气脉,这番际遇,却恰似数位高手同时用真气替他洗髓换骨一般。这其中危险,焚灯心中自然洞明,但老和尚却知道,如今项尤儿可算是命悬于发丝之上,若非行险,端的是再无力回天了。 却见项尤儿脸色由红转紫,由紫变青,由青变白,最后脸上渐渐回复血色,而他方才扯下衣袖而露出的胸肩之上,一股青紫色的浊气如同蠕虫一般正缓缓向项尤儿的肩部挪去。 那青紫之气初时行得极慢,似乎还有反噬之力,项尤儿幸苦运劲,过了小半个时辰,那青紫之气方才慢吞吞退至肩窝,却听得这时焚灯道:“这两种毒素性质与金相近,金惧火焚,遇火则化水得活,少侠快将右臂沉入涧中!” 项尤儿闻言照做,虽然艰难异常,却仍将手臂沁入涧水之中。右臂甫一入涧,却见那青紫两色的浊气似乎顿时有了出口一般,如同一条长长的蜈蚣终于活了一般,沿着项尤儿的右臂蔓延爬下,自项尤儿的指尖处融入涧水之中,将流过的涧水染得一片浑浊。 项尤儿好容易逼出体内大部分毒素,已然是精疲力竭,此时体内虽然余毒已然不多,但却甚是分散,对付起来较方才更为困难。便这般又过了一个时辰,直至右手指尖再也没有毒质逼出,项尤儿方才收劲内观,一时间只觉得身体似乎被掏空一般。 这时忽听得焚灯悠悠道:“少侠福缘深厚,老衲恭喜少侠突破了“惕若”魂关。” 项尤儿却不搭话,他方才虽是受了焚灯的指点而活,但却始终不能释怀焚灯幽焉国师的身份,便也不理会焚灯。他缓缓坐起,将身上衣服撕了,囫囵包扎上左臂的伤口,转眼看见身旁的贺山脸色煞白,不由得心中一颤,将余下的布条在贺山肩上及手掌上各自缚了,又做了个结,方便背起。随后项尤儿试着聚起体内的部分先天火气,也不管自己全身剧痛,将贺山拦腰扛起,拾起地上的幽府作为拐杖,回头看了一眼焚灯,“嘿”了一声,转过头一步一步蹒跚着向沿着涧水向下游走去。 他这些日子里与蒙索尔相处,多少学了些猎人穿林过山的本事,此时在这密林之中穿行,虽然远较当时所想困难得多,但也算是有了心理准备,行动也并不杂乱。他沿着涧水一路向下,只见涧水之中渐有浮起白肚死鱼,想来方才自己逼出的毒素太过凶猛,已然将这下游的水弄得浑浊不堪。 他知道虽然沿着涧水行走容易下山,但也知道林中猛兽往往会来涧水旁饮水,于是行走得倍加小心谨慎,加之他本就重伤,身旁还带了一人,便走得愈发缓慢。待得日色将斜之时,也不过走了约莫数里的路程。 项尤儿深知在密林之中穿行尤忌夜行,且察觉到身上的贺山体温不稳,忽高忽低,似是寒热交攻,又似是气息紊乱。项尤儿心下焦急,当下四下里寻觅,天幸寻了半个时辰光景,便让他寻到了一个山洞,那山洞之外长草遮蔽,似是并无大型野兽栖居,但项尤儿也不敢掉以轻心,将贺山轻轻放在洞口一处干燥处,寻了枯木做了个火把,忍着左臂的剧痛,一手拿了长刀,一手握了火把,进洞探查。却见那洞虽也不大,但容五六人同时容身应无大碍,洞中虽有零星的小兽骸骨,但均已枯朽,洞内杂草颇多,显然已久无野兽栖居。项尤儿暗道苍天保佑,当下便用神兵“幽府”作为除草镰刀,连烧带铡,片刻时间将洞内清理出丈许可以容身的地界。他擦汗出洞之时,却见天色已然黄昏。 项尤儿前去树下,俯身抱起贺山,贺山这时全身微微发热,脸颊烧得通红,身上汗珠沁出,蒸发出些许女子体香,此时被项尤儿抱起,不由得身子一蜷缩,似乎是生了病的小猫一般,极为脆弱。项尤儿虽是已然知晓贺山乃是女扮男装,但方才一颗心全放在忍痛和行走之上,此时伤口几已结痂,又有了山洞依靠,一颗心不由得放下许多。他这时鼻中嗅到贺山身上气息,不由得心中一荡,脸上不由得通红通红,眼睛便不由自主地朝贺山裸露的肩膀盯去,却见贺山这时虽然外衣已破,但里面仍然穿着小衣,但即便如此,也让这个二十岁上下的少年心头一阵鹿撞。 项尤儿咽了口唾沫,强压心魔,摇了摇头,让自己的视线移开,一挺身,便将贺山抱起,踉踉跄跄得走近洞中。他将贺山放置在一处干燥,又将方才斩下的杂草铺了个草垫,让贺山躺下,接着摸了摸贺山的额头,只觉她烧得厉害。项尤儿自小独来独往,从没做过这般照顾人的活计,但此时他见贺山全身蜷做了一团,身子也在微微发抖,心中竟然觉得无比的焦急。他便这般在山洞中来回转了几圈,忽然一拍脑袋,暗骂自己蠢笨,当下寻了写枯枝杂草,在洞口点了个火堆,用石头围了,给贺山取暖。 第91章 三十八、葬深谷(丁) 有了这个火堆,贺山似乎终于感受到了暖意,四肢的颤抖渐渐平息,身子也舒展了些许,只是皮肤依旧有些发烫。项尤儿这时坐在火旁,看着火光掩映之下贺山清丽的面容,忽然间又觉得晕红上脸,身体之中某种欲望忽然汹涌而出,贺山侧卧的身影此时在他眼中变得明艳异常,他鼻中喷出粗气,忽然右手一伸,毛毛躁躁便向贺山肩膀上衣服破裂处扯去。 手到半途,项尤儿腹中却忽然咕噜噜一阵响,接着饥饿的感觉传来。他昨日至今未曾进食,加之这一日消耗太大,此刻觉得腹中空空也是情理之中。便是这一声打断,项尤儿心中的邪念顿消,他转过手,摸了摸肚子,忽然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口中喃喃自语,像极了斗败的公鸡。 其实项尤儿自小在市井之中长大,耳濡目染的男女****也多是粗俗不堪,但待得他此时自己品尝个中滋味,方才觉得这感觉复杂异常,既不是乡野村夫的那样莽撞简单,也不是戏文中这般虚文伪白。而是性情发乎于心,但心中却会念着对方种种,于是踟蹰犹豫,克制而又憧憬,将项尤儿这般自封的大男子汉都折磨得进退无据。 当然,项尤儿却想不到这许多,此时他克制住心中欲念,转头看向贺山,目光已然没有方才那般的灼热,他知道自己此刻腹中饥饿,贺山定也如是。他方才查过贺山脉相,虽然极为虚弱,但毒伤却已不严重,因此此刻寻找到食物方是上策。当下四周看了看,找了些石头掩在洞口处,提了刀,出洞去觅食。 方一出洞,项尤儿不由得长长吸了口气,方才洞中虽然温暖旖旎,但对于项尤儿而言,却觉得极不自在,此刻不用面对贺山,他反倒似乎轻松了许多。他这般想着,提刀便走了几步,忽然远远的一声狼嚎传来,接着林中便传来悉悉簌簌的大兽潜行的声音,这时林中已然幽暗,归鸟这时啼鸣不已,一时间将诺大的森林衬托得阴森之极。项尤儿闻声一惊,当下反身躲在树后,凝神细听,却听得那些狼群聚集的方向应是方才沿着涧水而来的方向,而能引得狼群聚集,应是要对付大型兽类! 项尤儿这时忽然想到一事,不由得心中惊雷滚过! 看那方向,便是自己的来处,莫非…… 焚灯那秃驴有难? 想到这儿,项尤儿心中五味杂陈,他方才撇下焚灯,并非是憎恶焚灯,全来自于他自小心中深植的家国观念。他从小听多了忠义英雄,便笃定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观念,但此番出关,所遇到军中的荒古、幽焉、羯、氐、羌等各族士卒颇多,其中大部分与平民无疑,也均是黄色面孔,这让他的从前的对立情绪大为减少。此番相遇焚灯,且莫说深梧寺内同仇敌忾,便是今日深谷之中,也颇得焚灯相助,而他后来弃焚灯而去,其实一路上心中已然暗暗懊悔,此时听闻山中狼嚎,顿时心中不忍之念大起。当下项尤儿将幽府别在腰间,随手抄起一条粗大的树棍,天上火透处,顿时燃成火把,接着潜行而前。 他这番前行,不需背负贺山,脚下自然轻便了许多,加之心中忧急,早间行了两个时辰的路如今走了大半个时辰便已行到。他这时虽然腹中饥饿,眼前昏昏,但心中存了对焚灯的愧念,意志竟然异常坚定,他依照日间所做的标记,待得潜行到他初始坠落之处时,已然可以影影绰绰地看见有五六头土狼正围在一棵树前逡巡不已,似乎已然锁定猎物,但却不知深浅,不敢贸然上前。 项尤儿放眼看去,心中一块巨石方才落下,他见焚灯此时依然靠树静坐,虽然四肢已然使用不得,但周身气慨之中满是法相庄严,便如同佛陀垂目在菩提树下讲经一般,自然有种邪魔勿近的威猛感受。他此时为了不打草惊蛇,已然将手上的火炬灭了,躲在一株树后,仔细观察形势。 那群土狼或许也正是被这庄严法相所摄,迟迟不敢上前撕咬,项尤儿心中略松,本待筹谋策划,却见这时焚灯的脑袋一斜,整个人似乎支持不住,脑袋一斜,身子便沿着树干倒栽了下来。群狼见状,纷纷后退几步,待得看见焚灯却是没了生气,顿时长嚎一声,弓起身子,便要扑上去撕咬。 说时迟,那时快,忽见得火光一闪,数节燃烧的枯木如同陨石一般砸向狼群。狼群天生惧火,这火焰又来得突兀,顿时将几头狼吓得后退躲避。待得骚乱过后,群狼接着地上的点点火光再向看场中之时,却见一个衣衫残破的少年,正拿了一条一头漆黑的一条粗木棍,站在焚灯身前。 群狼眼见这少年孱弱,又怎肯放过这到口的美食,只见头狼一声呼啸,五六头狼便分进合击,从几个方向围上了项尤儿,狼身如射电一般,直直朝项尤儿颈、肩、腿、臂等处同时攻来。 却见这时项尤儿手上的粗木棍尖忽然烈焰陡起,项尤儿将那着火的木棍抡圆了挥扫,却听得“蓬蓬”几声,紧接着便听得一阵“呜呜”哀鸣,一头狼被火把扫中头部,顿时骨裂血涌,另一头狼被火把结结实实打在腹部,皮毛顿时烧灼,横飞而出。 群狼受了这番惊吓,顿时不敢上前,均是口角流涎,目露凶光,围着项尤儿低声嘶吼,神情狠恶已极。项尤儿此前经历过竞兽场,但那时斗场是堂堂的祭坛,而且自己也有并肩作战的战友,而此时不同,这幽暗森林之中危机四伏,且自己与焚灯均是重伤,看来只宜速战…… 正思虑到此,项尤儿忽然神识闪动,只觉得背后杀气凛然,他当下不及细想,沉肩缩背,另一手抽出腰间幽府便向后斩去。他此时已然破了“惕若”魂关,魂力的天生反应也是极快,但却仍是觉得背心一阵剧痛,已然被从后方偷袭的一头土狼抓了一道长长血痕。但这狼也没吃到好处,幽府到处,这狼的右前爪已然被齐膝斩断。 项尤儿骤然遇袭,心中狂怒,一时间先天火力暴涨,他这时已然顾不那许多,狂吼一声,两手都拿了枯木棍,借着这股怒气,先天火气到处,两条木棍瞬间燃成了火剑一般。项尤儿也不顾灼热,火剑起处,便向狼群冲去。 群狼哪里见过如此火人,眼中的狠意顿时被映入的火光烧得只剩下恐惧,只听得头狼哀嚎一声,夹起了尾巴,便要逃窜,项尤儿却不依不饶,火剑连点,便将两头来不及逃走的狼扫倒。其中一头道也聪明,仓皇之下,扑通一声便跳入涧水之中,项尤儿的火剑惧水,便也不能再追。 项尤儿眼见群狼已走,当下便走到那来不及逃走的土狼身前,抽出了幽府,也不管那狼“嗷嗷”悲鸣,便待一刀斩下。 却听得这时,身后忽然一个气息奄奄的声音响起,却原来是方才已接近油尽灯枯的焚灯,却听他道:“项少侠且慢,此时老衲性命无碍,项少侠切莫再给己身增添罪业了。” 项尤儿转过头,斜斜俾倪了一眼伏在地上的焚灯,眼睛一闭,道:“狼饿了要吃人,人饿了也要吃狼。佛陀若如你这般执着于罪业,还哪里去寻正果来填肚子?”说着幽府挥下,那狼已然头身分离。项尤儿俯下身来拽了拽,只觉依然沉重,稍一思索,便手起刀落,将那狼大卸八块,将其中一条狼腿绑在身上,转身前来搀扶焚灯。 这边厢,焚灯方才得了项尤儿一句回话,虽是头脑尚不清明,但瞬间似有所悟,不由得愣住了。他心知项尤儿这般会将佛家所言的“正果”当作果实之人堪称粗鄙,但他却从来不觉得下里巴人与佛无缘。方才他听到项尤儿言语之中暗含“众生平等”与“守戒执着”的反思,倒是他从未想过的,不由得一时间怔怔然不知所措。 项尤儿却想不了这许多,只见他屠了那狼之后,走到焚灯身前,也不与焚灯说话,俯身将焚灯背在背上,拖了刀便往回走。他这一日身上负伤已多,加之体力消耗,本不想与焚灯多做啰嗦,却不想焚灯见他杀狼之后,竟然也默然不语,也不知道是负气不言还是彻底晕了。 项尤儿此时也管不得这许多,他寻思一条狼腿应该足够几人食用,为今之计,便是巡着自己留下的标记早早行到那处洞穴,则焚灯老和尚与自己都可以歇息。但他却不知自己深心之中,却是担心自己出来许久,留在洞中的贺山会否出事。 如此心念促使,他回程之间走得也极快,路上踏足未稳,还好好的跌了几跤,好容易狼狈至极地行到距洞穴小半里处,却忽然听得身旁悉悉簌簌,似有猛兽跟踪。项尤儿当下止步,将手中火把四下一照,只见数点绿光被火光一照,顿时远远遁开。项尤儿心觉不妙,当下凝神细听,却忽然听得洞穴方向隐隐有狼群低嚎之声传来。原来这山中野狼最是记仇,方才项尤儿杀狼举动,无疑已然引起了狼群的愤怒。他们对气味最是灵敏,于是便寻了项尤儿的气味,逆向奔袭至山洞所在,要将项尤儿的同伴杀死。这北方常有狼神会来掏猎人家人孩子心窝吃的传说,大抵便是流传于此。 项尤儿这番听闻狼嚎,不由得心中巨震,他方才乃是心中存着对焚灯的悔意前去相救焚灯,但若是由于他的一意孤行而让贺山被群狼分食,他心中将会永远愧疚,当下再也不顾及什么天黑路泥,项尤儿背着焚灯,便在林中展开身法,奔行而前。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