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众仆之仆》 第一章 1478年的帕奇与美第奇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二章 谋杀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三章 谋杀(2)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四章 复仇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五章 阿西西的圣方济各修道院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六章 博尔吉亚与美第奇 本章节为空章节! 文艺复兴时期的食物(1) 本章节为空章节! 文艺复兴时期的食物(2) 本章节为空章节! 文艺复兴时期的食物(3)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七章 醋栗与颠茄 (上)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八章 醋栗与颠茄 (中)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九章 醋栗与颠茄 (下)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十章 谋杀(上)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十一章 谋杀(下)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十二章 犹大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十三章 属灵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十四章 盛典(上)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十五章 盛典(下)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十六章 火刑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十七章 米盖尔.柯烈罗与卢克莱西亚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十八章 首婚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十九章 埃奇奥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二十章 治疗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二十一章 新教宗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二十二章 圣殿骑士团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二十三章 路易吉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二十四章 斗士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二十五章 杰姆.苏丹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二十六章 嫉妒与天赋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二十七章 宝拉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二十八章 猫、新航线与新娘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二十九章 弗兰切斯克.西博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三十章 高处 本章节为空章节! 三十一章 英诺森八世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三十二章 牛痘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三十三章 佩鲁贾大学 本章节为空章节! 本书人物简介以及解答一些读者们的小疑问: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三十四章 瓦伦丁日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三十五章 列奥纳多.迪.皮耶罗.达.芬奇 和茱莉亚.法尔内塞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三十六章 链甲、双袖剑与侧骑鞍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三十七章 五旬节(上)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三十八章 五旬节(下)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三十九章 弑亲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四十章 亚历山大六世!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四十一章 卢多维科.斯福尔扎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四十二章 婚礼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四十三章 保利纳堡(上)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四十四章 保利纳堡(下)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四十五章 教皇子午线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四十六章 梵蒂冈的修罗场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四十七章 布列塔尼的安妮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四十八章 突变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四十九章 力挽狂澜(上)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五十章 力挽狂澜(下)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五十一章 羊绒与羊毛脂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五十二章 人质(上)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五十三章 人质(下)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五十四章 突围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五十五章 狩猎与私情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五十六章 甜汤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五十七章 桃子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五十八章 出征之前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五十九章 西班牙盟军将领贡萨洛.德.科尔瓦多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六十章 火绳枪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六十一章 塞米纳拉战役(上)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六十二章 塞米纳拉战役(下)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六十三章 福尔诺沃之战(一)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六十四章 福尔诺沃之战(二)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六十五章 福尔诺沃之战(三)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六十六章 福尔诺沃之战(完)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六十七章 无效的婚约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六十八章 萨沃纳罗拉的末日(上) 本章节为空章节! 第六十九章 萨沃纳罗拉的末日(中) 朱利奥对佛罗伦萨的感情是极其复杂的,他还在襁褓的时候就离开了这里,虽然他现在仍然口称自己为佛罗伦萨公民,但要说起来,罗马的梵蒂冈与锡耶纳才更接近“他”的城市与故土,494年,为了解决皮埃罗惹下的弥天大祸,他和乔昼夜奔驰,从罗马赶到佛罗伦萨,接着又是连续几十个小时的争论、诱惑、威胁与交易,身体与头脑都像是悬挂在弓弩上的弦,丝毫不能放松,就连好好地闭上眼睛休息一会都是奢侈,更不会有去深刻地了解与游玩这个黄金城市的时间与想法。 不过这次似乎也很难达成夙愿了,朱利奥倚靠着窗边,内里家族的堡垒式宫殿当然也是处于佛罗伦萨市中心的,从窗口看出去,能够看到那座曾经被三度摧毁,又在一百多年前重新建起的韦其奥桥,它有两个桥墩,三个拱,灰黑色的阿诺河河水宁静地在其下流过——桥上几个衣着朴素的行人从最中间的那个拱上匆匆走过,又没入桥梁两端的房屋里——这也是佛罗伦萨的韦其奥桥特别的地方,人们在宽阔的桥面两侧立起店铺,原先是肉铺,后来逐渐转为售卖珠宝与黄金,但就朱利奥今天看到的,每间房间的窗都紧紧地关闭着,看不见笑容满面的卖主也看不到眼神挑剔的买主。萨沃纳罗拉的权威似乎已经如同阴云那样弥漫在了整个佛罗伦萨之上,这座古老而罪恶的城市在变得“纯净”的同时,也失去了原先的活力与生机,但就如同聪明的野兽一般,它的温顺往往隐伏着更大的危机,就像是那些身披白衣的所谓小修士,他们在恣意妄为,跋扈飞扬的时候,大概没想到自己依仗的东西竟然是那样的脆弱。 凯撒的一剑直接敲响了他们的丧钟,佛罗伦萨人供奉起一座尊贵的塑像时很快,把它扔在地上,敲得粉碎的时候更快,七十人议会的贵人们将萨沃纳罗拉推向前方,是为了驱逐美第奇家族,现在,美第奇家族虽然没被彻底地放逐出去,但他们的家长只是一个孱弱的青年,跟着自己的姐姐住在内里宫,身无分文,手无寸铁,孤立无援,谁还会在意这么一个小人物?即便罗马的梵蒂冈现在有两个美第奇。既然如此,萨沃纳罗拉的存在就变得可有可无起来,如果只是这样,七十人议会或许还会允诺他一座教堂或是修道院,或是他愿意去罗马也行,但萨沃纳罗拉忘乎所以,他不但要做非凡的圣人,还要做俗世的领主,他直接插手佛罗伦萨内政的行为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若不是他仍然有着中下阶层的人们近似于狂热的拥护,他或许早就死在某个家族刺客之手了。 但佛罗伦萨的各个家族最擅长的或许就是随心所欲地玩弄这些愚民的心智,将他们当作敛财的工具或是攻击的武器使用,在求援的书信送到梵蒂冈的时候,一些小商人也在主人的授意下活动起来,他们没有直接指责萨沃纳罗拉,这种行为在此时无异于自寻死路,他们所做的不过是在暗地里用面包、盐、油脂以及所有人们的必需品来交换画像、雕塑、花边……也就是那些在萨沃纳罗拉的讲道中被失去理智的人们投入火中焚毁的“奢侈品”,当人们问起的时候,他们就说是在为卢卡或是罗马的人们效力,既然佛罗伦萨的人们不再需要这些东西了,那么拿来换取一些可以喂饱自己和孩子的东西有什么不好? 但等到那些人满怀喜悦地去寻找原本不怎么值钱,也不怎么卖得出去的小玩意儿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箱子和钱囊早已空空如也,他们仿佛从一场混沌的噩梦中惊醒了一般地想道,如果只是要保持清贫的话,也未必要烧掉它们啊,进一步搜索下去的时候,他们惊愕地发现,自己竟然将珍贵的衣服也投入了烈火之中,那时他们热血上涌,头脑发昏,怎么还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呢? 他们甚至不能埋怨或是责备什么人,这是他们自己做出的选择,他们愁眉苦脸,佛罗伦萨的冬天不会下雪,也不会结冰,却会下那种可以冰冻到骨髓里的细密小雨,那时候,人们用来御寒的也就是那几件衣服,但——那些羊毛的,呢绒的,皮毛的,都在萨沃纳罗拉的呼召下成为了火的祭品……他们还记得烈焰腾起时自己兴奋的呼叫,甚至为了这个殴打了自己的妻子或是母亲……他们奋力翻找,希望能够找出一两样细小的装饰品来和商人们做交易,但始终徒劳无功,即便有他们遗忘的,也有他们的孩子代为上缴了——他们现在几乎都是萨沃纳罗拉的党徒,即便对着自己的亲人,也一样冷酷无情。 一个洗羊毛工这才发现自己的孩子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这些孩子偶尔会留在萨沃纳罗拉存身的修道院听经,他也没有在意,但等到第二天,第三天,孩子仍然没有回来的时候,他开始着急了,他询问了其他人,其他人的孩子竟然也没有回来,就在他们聚集在一起,焦灼地讨论时,洗羊毛工的妻子畏畏缩缩地回来了,她看着自己的丈夫,欲言又止,洗羊毛工人忍不住要提起拳头的时候,她才告诉他们,她带着自己纺织的呢绒,想去商人那儿换一小块面包的时候,看见了一样熟悉的东西。.. “那是什么啊?”人们问道。 “是我父亲的祖父留给他的一个银别针。”女人回答说:“但很早之前,就被我的大儿子抢去……”上缴给那位可敬的修士了。 人们,包括他的丈夫,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因为这个回答无异于在说,他们受到了欺骗,那个萨沃纳罗拉只是一个欺世盗名之徒,他们因为他一无所有,家徒四壁,他却暗地里和商人私通中饱私囊。“我不信。”洗羊毛工人首先说,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表示相信萨沃纳罗拉,一些人认为可能是修士们里有了小偷,这很正常,品性高洁的修士比砂砾中的金子还要稀少,一些人则认为是洗羊毛工的妻子看错了。 他们说完又沉默了一会,但随即,他们又做出决定,要去商人那里看个究竟,于是他们就在女人的指引下去了商人那里,结果又在商人那里看到了几样熟悉的小饰品,毕竟对于这些穷苦的人来说,这些东西是时常拿出来欣赏把玩的。 他们询问商人这些物品的来源,商人坚决不说,在几个人指出这些东西的原主时,商人宁愿原物奉还也不愿意他们继续深究下去,这种行为当然是会引起质疑的,对于这些根基薄弱的小商人,这可是一笔相当大的损失,是什么在威胁着他们,让他们甘愿忍受质问和亏本也要紧闭嘴巴?人们的怀疑在一层层地加深,他们拿着自己的东西回家了,但流言就像是融化在水里的盐,在没有一丝痕迹的情况下迅速地蔓延开来。 ———————————————————————————————————————————— 萨沃纳罗拉站起身来,他昨晚才行了苦鞭礼,用末端镶嵌了铁片的长鞭抽打自己的背脊,他的脊背仍然鲜血淋漓,又有粗劣的麻衣摩擦,更是刺痛不堪,但对于他来说,这些痛苦能够让他的头脑更清醒,意志更坚定,距离天主更近,就像是他捆绑在大腿上的一块三角铁片,它们无时不刻地提醒着他,向正确的路上走,向光明的路上走,向虔诚的路上走,这些道路或许并不平坦,甚至崎岖,但他不但要走,还要率领着愚昧的羊群走,他用一片冗长的经文当作了自己的早餐,干瘪的肠胃早已习惯,安静地一动不动,直到一个修士前来禀报说,又一群人前来询问他们的孩子在哪里。 萨沃纳罗拉看向天空,天空阴沉沉的,佛罗伦萨的春天早已过去,夏天离开,秋天也即将离开,逐日下降的气温仿佛也带走了人们对于他的狂热,他们正在冷静下来,一个声音这样说道,而萨沃纳罗拉不禁为此打了一个寒颤,他心中的火焰似乎也暗淡了下来。 他转身去看房间里的壁画,多明我会是仅有的一个喜好大量使用壁画的教派,画匠安吉利科与他的助手为这里的每个房间都绘制了壁画,房间里的主题基本上是多明我会的三位圣人,萨沃纳罗拉居住的20号小间里是圣多明我,他正在用鞭子抽打自己,按照多明我会的设定,这象征着苦修的意志,而萨沃纳罗拉也和其他教士一样,如同壁画上的圣人做出一样的祈祷姿势——他几乎每天都要鞭打自己,用苦痛来宽慰他那颗不安的野心。他每天看到的圣多明我都是面容平静,神色宽慰的,就萨沃纳罗拉看来,这是一种肯定,一种鼓励,但今天他一看,却吓了一跳,因为圣人的眼睛中正在流下泪来,他定下心来,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才发现那是附着在壁画上的露水,但这种不好的预兆还是在他的心中种下了根苗。 “今天的演讲场所准备好了吗?”他问道。 “好了。”修士犹豫了一下:“但……我担心那些那些父母……”会当场质问萨沃纳罗拉他们孩子的去向。 萨沃纳罗拉沉默了一会,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当初他之所以选择这些出身平常甚至低下的孩子作为自己的仆从,是因为他们虽然幼稚天真,却有着旺盛的精力与无畏的勇气,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们收拢到自己的麾下,而不必担心他们会被收买引诱或是阳奉阴违,但他们同时也有着自己的缺点——几乎没有审时度势,察言观色的能力,他们的行为也在他的纵容下变得越来越猖狂,当然,萨沃纳罗拉认为这不是什么过错,这些堕落的富人,无耻的娼妓,阴险的官员本该受到一些教训,可是,直到今天,他才突然想到,这些人,以及他们的家族,不但会用金币开道,也一样会用刀剑说话,他们供奉自己,也不过是为了驱逐在佛罗伦萨根深蒂固的美第奇家族,现在美第奇家族只余孩童妇孺,他们的矛头自然而然转到了自己身上,而这些孩子,作为多明我会修士的羽翼与耳目,只会被首先剿除。 他的心脏猛地抽动了一下,但这位丑陋的修士立刻振奋起来,这些孩子虽然陷落在魔鬼的陷阱里,但即便躯体死去,灵魂却能够直达天堂,他们是有资格与圣人天使坐在一起的,那些凡人应该羡慕他们,因为他们已经早于其他人脱俗超凡。他的演讲中也应该附上他们,这样,那些父母一定会从哀恸转为欢喜的,一贯如此,他知道这些人在想些什么,需要些什么,渴望些什么,他总能给他们的。 就这样,萨沃纳罗拉来到一处小广场,他的演讲一如往常的激烈与尖锐,他指责罗马的教皇与红衣主教是如何的堕落,又指责佛罗伦萨的议会成员是如何的懈怠,他大声疾呼,告诫人们,邪恶与堕落仍然无处不在,而魔鬼还在黑暗中寻找着那些脆弱的,不够虔诚的灵魂,他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上帝怎样将大洪水降临到那些不信神的人头上,又派遣出天使毁灭那些淫邪的城市,他所指责的那些人,都将落入地狱,在油锅里痛苦嘶喊。 朱利奥和凯撒肩并肩地站在人群中,朱利奥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人们所受教育程度普遍不高的时代,萨沃纳罗拉的演讲还是很有感染力的,但他不应该忽略的是,他的听众们都是一些极易被煽动的底层平民,他们可以被他操纵,也可以被其他人控制——而且对于这些饥肠辘辘的人来说,演讲可填不饱他们的肚子,他们要求萨沃纳罗拉给予更多的恩惠,但怎么可能呢,之前能够推动那些对于各个家族不利的政策,还是因为他们还需要萨沃纳罗拉,现在?萨沃纳罗拉不想承认自己无能为力,但他说的天堂啊,地狱啊,人们已经不感兴趣了,天堂,说的好,但如果可以继续在人世间这个泥沼里生存,谁会愿意去?至于地狱,他们又看不见,而且如果有人和这些穷苦的工人说,以下地狱为代价,换取如同显赫家族成员般的生活,他们或许会为此自相残杀也说不定。 他们焦灼地等待着,期望能够听到一些实在的消息,但萨沃纳罗拉让他们失望了,他们等到演讲结束,发现自己依旧一无所获,他们面面相觑,广场里悄寂无声,没有喝彩,也没有疑问,而就在这种可怕的平静中,人群的边缘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萨沃纳罗拉看到人们在后退,然后就是一队身着十字外袍的士兵,随着士兵将这些人推开,开辟出一条宽阔的道路,一抹刺眼的红色顿时跳入修士的眼睛。 那是一个红衣主教。 第七十章 萨沃纳罗拉的末日(下) 凯撒抬起头,在红色宽檐帽的阴影中向着萨沃纳罗拉微笑。 朱利奥将凯撒和他自己的带帽斗篷交给身边的侍从,跟着凯撒缓步上前,凯撒走到萨沃纳罗拉面前,伸手从自己的袖子里抽出了一份文书,他没有急着把它打开,而是捧在手里,让所有人都看见上面的铅封,铅封虽小,但有视力出众的人辨认出了它的纹样,不安的喃喃细语与畏缩在围观的人群中如同涟漪般的扩散,那个纹样是一个正在投下渔网的圣人,也就是圣伯多禄,上面环绕着亚历山大六世的神圣名号。 当凯撒身边的侍从大声喊出凯撒的身份后,这些人就更加踌躇不定了,虽然在暴乱中他们也曾经做过将一个主教挂在塔楼上的事情,心中又灌满了萨沃纳罗拉的叛逆思想,但谁不知道现在的罗马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正是罗德里格.博尔吉亚,凯撒则是他公开的私生子,更不用说,那些人数众多,强壮高大,满身甲胄,手持锐利武器的士兵,他们的眼睛冷漠无情,显然根本不会在乎杀死一两个毫无权势的平民。 “你要来谋杀我吗?”萨沃纳罗拉声音嘶哑地问道。 “我是奉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命令,来审判你的。”凯撒回答。 “你没有这个资格,”萨沃纳罗拉露出一个虚弱但轻蔑的微笑:“即便你身被红袍,你仍然是个私生子,你的任命是荒谬的,滑稽的,是卑鄙,是亵渎,你,还有你的父亲都会为此下地狱。” “看看这张嘴,”凯撒声音轻柔地说道:“难怪有人说魔鬼总是巧舌如簧。” “我们要立刻拘捕他吗?”凯撒身边的侍从上前一步,低声问道。 “如果这样做,”凯撒摇摇头:“他真要成为一个圣人了。”他看了一眼朱利奥,朱利奥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神色,凯撒转向萨沃纳罗拉:“你一直自称是由上帝派来佛罗伦萨的先知,那么,我想,你一定不会畏惧接受一场神圣的试炼。” 萨沃纳罗拉看了一眼黑沉沉的民众们,他希望看到愤怒或是不平的脸,但他只看到了怀疑与跃跃欲试,这种神色他在佛罗伦萨已经看了不少次了,从帕奇到美第奇,他们的血脉中似乎继承了不少来自于罗马人的部分,在有戏剧或是角斗的时候,他们总是满怀期待,兴致勃勃的。 “我不相信你,“萨沃纳罗拉说:“你是魔鬼的儿子。” “是不相信,还是不敢?”凯撒讥讽地问道:“你在所有人面前宣称你受天主眷顾,听得到他的声音,依照他的旨意行事,既然如此,你也应该受到他的庇护,对于凡间的刀剑,火焰和水毫不畏惧才是。你一意推搪,难道是怕我们证明你只是一个骗子,甚至不是上帝的先知,而是魔鬼的使者吗?” 萨沃纳罗拉没有继续和凯撒纠缠下去,他的力量从来不在贵族之中,他再次扫视自己的信众,希望他们之中有人能够出来斥责阻止这些堕落的罗马人,他的视线最后落在了一个满面灰尘,神情哀恸的洗羊毛工身上,萨沃纳罗拉记得他,一个平民中的勇士,信奉他就像是信奉地上的圣人,果然,他也抬起头来,看着萨沃纳罗拉,但他开头的一句话就让萨沃纳罗拉的心落入了冰窟之中,他问:“我的孩子呢?修士?” 这时候,萨沃纳罗拉才恍然想起,这个洗羊毛工将他的三个儿子都托付给了他,他对那三个孩子几乎没有记忆,孩子都是一样的,黄瘦的小脸,兴奋闪亮的眼睛,清脆的声音,虔诚的思想,温顺的小羊,却生着尖锐的小角,为他砥砺那些罪恶的人……萨沃纳罗拉猛地抬起头来,一只在佛罗伦萨时常可以看见的狮子顿时投入他的眼睛,啊,是他错了,他看狮子都睡着,就命令小羊去看管他们,却忘记了,只要狮子张开嘴巴,小羊就只是他们嘴边的一块肉。 他看着那个洗羊毛工,喉头仿佛被肮脏油腻的羊毛塞住了,他拼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的颤抖,转向凯撒:“我愿意接受圣裁。” ———————————————————————————————————————————————— 圣裁的方式并非只有一种,譬如说,在后世广为人知,臭名昭著的“水之圣裁”就是其中一种,当然,对于圣职人员,这种沉下去是死,浮上来也是死的方法是绝对不可取的,而吃块面包的方式似乎也不会被放入凯撒的选择里,他所选择的方式非常危险,但也最令人信服——火之圣裁。 火之圣裁也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从烧红的炭火上走过或是紧握烧红的炭块,另一种更为声势浩大,人们会架起连绵不绝的柴堆,接受圣裁的人需要从中走过,被火焰焚烧。萨沃纳罗拉一点也不怀疑,凯撒只会选择后一种,毕竟前一种方式很容易做手脚,若是他通过圣裁,那么他就真正成为神明认可的圣人了,这个结局可不是博尔吉亚还有美第奇想要看到的。他虔诚万分地做了祈祷,斋戒了七天,用鞭子抽打自己,但在圣裁之前,他吃了很多的鱼和鸡蛋,因为萨沃纳罗拉也曾经审判过女巫,男巫,他知道,在这样的圣裁中,充沛的体力与坚定的意志都是必不可少的——他赤身裸体地跪在圣像前,浑身颤抖,闭着眼睛,他不断地回忆起过去,在他还未曾听见上天的感召之前,父亲衰老的面容,母亲悲伤的神情,还有促使他走上这条神圣道路的少女……他的舌头敲打着牙龈,那个名字在喉头呼之欲出,但他还是忍耐了下来,他不想在祈祷中加入不该有的杂质,他期望天主能够给他庇护,就像他一直认为的那样,在火中行走的时候,有天使从天上下来,褒奖好人,惩罚恶人。 他甚至不敢去想自己是否真的犯了一个错误,他站起来,认认真真地穿好自己的粗亚麻内袍,然后是多明我修士们惯常的深色外衣,腰间系上铁链,他穿上了木底的软皮鞋,虽然萨沃纳罗拉坚决地认为,自己是个虔诚之人,但他还是畏惧着那些可能落在身侧和脚下的火焰。 几乎所有的佛罗伦萨公民都聚集到了领主广场上,它拓展于3、4世纪,踏着那些失势家族的废墟,环绕着精美的敞廊,敞廊间布满了空置的基座与空白的墙面,在几个月前,在萨沃纳罗拉的号召下,这里曾经架起三座火堆,焚烧了近半个佛罗伦萨的财富,虽然那时候人人都认为那是罪恶,他们甚至还环绕着火堆跳舞呢,但那时候他们有多尊敬多爱戴这位修士,现在就有多憎恨和多厌恶他,佛罗伦萨贵人们控制下的商人提醒了他们,那些被火焰吞噬的东西,不但可能是虚荣的象征,同时还是他们(可能仅有)的财产后,在萨沃纳罗拉的演讲与煽动中激动到滚热的头脑终于得以清醒,那些似是而非的证据更是让他们怀疑起自己是否受到了欺骗,即便他们没有看到属于自己的东西,但他们的朋友,兄弟,长辈确实“拿回”了那些应该葬身于火焰的画像、丝巾、花边、别针等等……虽然他们未必真的有向萨沃纳罗拉上缴过什么,或者说,至少未必有他们拿走的值钱,但眼前的利益和虚无的良心从来就是一道最简单的选择题,他们的妻子衣衫褴褛,他们的孩子饥肠辘辘——这些人有意忽视了,他们的自私行为直接将萨沃纳罗拉,他们曾经供奉过的修士钉在了罪人的十字架上。 佛罗伦萨议会的成员神态轻松地站在一处,时不时侧头说笑两句,他们的穿着,即便是女眷,也都保持着萨沃纳罗拉尊崇的那种朴素与严肃,触目所及都是黑沉沉的一片,但这也只是最后几天了,等到这场圣裁结束,佛罗伦萨很快就会回复原先的繁荣,在那些粗糙的亚麻下面,是温暖、细腻、柔软的羊绒布料,而羊毛脂也已经盛满了他们母亲、妻子与女儿的妆盒,他们已经计划好,工人们将会迎来一个无比忙碌的冬天,而他们会在明年的春天将这些珍贵的奢侈品一举推出,从英国人,法国人与低地国家的蠢货手中夺回贸易的主动权。 卡博尼看了看晦暗的天色,又看了看灰黑的人群,领主广场被摘取了雕像和画像之后,也显得那么空旷单调,这里唯一的艳色就是那位博尔吉亚红衣主教的衣着,还有他身边的卢卡大主教,他也看到了神色肃穆的审判官们,还有披着十字罩袍的士兵——人们时有传闻,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有着自己的军队,但就卡博尼来看,他们还不止于此,他也看到了修士们正在为萨沃纳罗拉祈祷,也是为了他们自己祈祷,如果萨沃纳罗拉被判定只是一个骗子,那么他们也将迎来一场灭顶浩劫。他还看到了那些曾经将萨沃纳罗拉视作上帝派遣到人世间的先知的中下阶层,他们面上带着愁苦之色,同时还有着一点希望,若是萨沃纳罗拉被证明是个圣人,那么他们的牺牲至少不是毫无价值。 柴堆已经摆放完毕,这是一条贯穿了领主广场的死亡之路,上面浇满了乳黄色的油脂,圣殿骑士看了凯撒一眼,从随从的手中接过火把,往外一丢。 火焰立刻猛烈地燃烧起来,从广场的这端到广场的那端。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人们就不由得纷纷后退,免得被飞溅的火星烧到头发和衣物。几个教士走过去检查萨沃纳罗拉的衣服,保证上面没有写着魔鬼的咒文之类的东西。 萨沃纳罗拉喃喃自语着,突然之间,他的恐慌远离他而去,就连观众们的喧嚣声也逐渐湮没不见,从灰色的云层里投下了一缕阳光,正好照耀在他那张丑陋的脸上,他仰着头,几乎流下眼泪,这个多明我修士仿佛再一次听见了天主的召唤,他已经可以确定自己正是被选中的,他毫不犹豫,大步向着火中走去,燃烧的柴薪在他脚下吱嘎作响——人们叫嚷着,他们看见萨沃纳罗拉在火中行走,不由得膝盖发软,难道他们真的诋毁了一个圣人不成? 凯撒的手指抓紧了,在萨沃纳罗拉走到三分之一的地方时,就连他带来的圣殿骑士与教士们也出现了不安的情绪,只有朱利奥.美第奇依然一派平静,就在凯撒也忍不住看向他的时候,他指向广场,“看,”年轻的美第奇说:“他烧起来了。” 是的,萨沃纳罗拉的好运终于到了尽头,火焰先是舔抿上了他的袍角,然后顺着长袍向上,修士也察觉到了,他先是快走,然后就是奔跑,但无论怎样,都无法比得上火焰蔓延的速度,只在一转眼间,他就成了一个火人。.. 人们的尖叫声穿破云霄,但说不清是出于愤怒、惊恐又或是喜悦。有些脆弱的人甚至晕厥了过去。 凯撒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个真正的笑容。 仆役们将早已预备好的水和沙子扑向火堆,两个全身甲胄的圣殿骑士将被烧得浑身焦黑,气息奄奄的萨沃纳罗拉提了起来,拉出火堆,他的脸和手都被燎出了可怕的,连绵的水疱,惨不忍睹。凯撒正要宣布“绝罚”的旨意,朱利奥却看似好奇地弯下腰去,拉起萨沃纳罗拉奇迹般保有的粗亚麻长袍,用匕首割下一块衣料,亲手把它放入火焰,人们随即发现,这块衣料竟然不会着火。 “怎么回事?”卡博尼问道,总不能说,天主保佑了萨沃纳罗拉的衣服,却没保佑他本人吧。 “魔鬼信徒的裹尸布。”朱利奥说:“他作弊了,夹杂着这种矿物纤维的衣服有着防御火焰的作用。” 卡博尼接过衣料,又传给其他人,他们纷纷试验,然后或真或假地露出了愤怒的表情,很快,他们的侍从骑着马环绕着广场,将布料展示给平民们,原本十分低微的鼓噪声顿时洪亮了起来,伴随着歇斯里地的呼号声与凄厉绝望的哭嚎,萨沃纳罗拉曾经的追随者们向萨沃纳罗拉伸出了拳头和指甲,如果不是各个家族的士兵奋力阻拦,也许萨沃纳罗拉等不到审判就会被撕成碎块了。 第七十一章 米开朗基罗 萨沃纳罗拉可能下了地狱也弄不明白自己最衷心的追随者怎么会背叛了自己,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背叛萨沃纳罗拉,只是他也很清楚,萨沃纳罗拉并不是他所宣称的天主派遣的先知,他信服的只是萨沃纳罗拉的思想而已,所以在萨沃纳罗拉同意接受圣裁之后,他想了许多办法,虽然几乎都没有什么用,当一个商人告诉他说,古埃及的异教徒的裹尸布能够抵御火焰的威力时,他立刻就信了,并且耗费重金买了整整一箱,在试验了几次后将布料拆开,缝制成一件萨沃纳罗拉常穿的粗亚麻长袍。 如果萨沃纳罗拉通过了圣裁,那么朱利奥也会当场揭穿他的“诡计”,现在萨沃纳罗拉没能通过圣裁,这件事情又给他增添了新的罪名,他,还有他主持过的教堂与修道院里的修士与教士们,都被投入了阴森的监牢,圣殿骑士与审判官们以娴熟的技艺逐一拷打他们,虽然佛罗伦萨的“器具”不是非常齐全,但单单“犹大吊刑”——将受刑人脱光了吊在空中,下方的金字塔型刑具尖端刺入臀部,或者加重脚上的砝码或是什么也不加,以重力来将受刑人贯穿或是剖开;或是“架子”——一种单人床大小的刑具,上下两个转轮,受刑人的手脚分别固定在两端,当转轮转动,床架就会逐渐拉长,受刑人的手脚也会跟着伸长,直到脱臼;又或是“开花梨”——铁质的刑具,合拢的时候与花苞相似,打开的时候足以爆开一个同性“恋”者或是女巫的下半身,或是一个撒谎亵渎者的大半张脸,说到这儿,有个人几乎受了刑,但康斯特娜,还有远在罗马的乔都为他求了情,当朱利奥拿着这个人的名字去询问凯撒的时候,凯撒露出了一个莫测的笑容:“我这里也有人为他求情,”说着,他拿起了斗篷,“让我们去看看吧,是个什么样倾城倾国的美人儿,值得那么多人为他弯腰。” 呃…… 如果这家伙是个美人儿,那么整个佛罗伦萨,不,整个意大利乃至欧罗巴的少年少女就再也不用为自己的容貌担忧了——他只能说是不太丑陋,在受过了监牢的折磨后,取掉了丰满的肌肉与明亮的肤色,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皮包骨头的怪物,他哆哆嗦嗦地被看守拖上来,几个月来第一次接触到了干燥的地面,还有温暖而新鲜的空气,除了火把燃烧时的噼啪声,缭绕在空气的乳香与没药气味也令人仿佛从地狱回到了天堂。 他跪在地上,面对着两把椅子,一个人率先坐下,扫过罪人眼帘的鲜红色丝绒让他瞳孔紧缩。 在没有得到允许前,他无法抬头,目睹两位尊贵之人的容貌,但他听见了羊皮纸被打开和翻阅的声音,然后是一个徐缓却又带着几分冷酷的声音,那个声音读出了总共十二个名字,其中不乏声名显赫,出身高贵之人,还有他的老师的名字,他匍匐在地,感动地低声呜咽起来。 “这些人都希望我们能够赦免你,当然,你被人控告说是个……ji奸犯,同时附有证据,按照佛罗伦萨之前的法律,你应该被处于五十金弗罗林的罚金,但如果按照你入狱时的法律,你应该被处死。”朱利奥放下文书,里面有一张小纸条,是这个罪人写给自己爱人的情诗,虽然隐晦,但其中意味昭然若揭,他大概没想到,这会成为挂在他脖子上的一条绞索:“我也希望你被处死。” 米开朗基罗.博纳罗蒂愕然地抬起头来,虽然随即被矛杆压了下去,但他还是在火把的帮助下清楚地看见了这位审判官的样子。 一个……大主教,一个年轻的男子,一个……如同大卫般的完美之人,即便只是一两秒的时间,但作为一个在雕塑与绘画上有着无上天赋的杰出之人,哪怕他现在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米开朗基罗已经将这个影像深刻地铭刻在了自己的记忆里,尤其是在火把的光亮下,面部的轮廓,五官的形状,骨头的拱起与凹陷,肌肉起伏的线条,都被阴影与光亮勾勒的那样鲜明,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抓进了地面,创作的冲动甚至强过了求生的欲望。如果不是他想到要创造,无论是绘画还是雕刻,都需要他活着才能完成,也许他现在就已经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抓住对方抚摸与观察起来了。, “你是一个叛徒。”朱利奥说,对于米开朗基罗的眼神他倒是很熟悉,别忘记他有个半合作者列奥纳多.达芬奇,他发誓要以他为模特儿画一副施洗者圣约翰很久了,只是朱利奥没有兴趣,也没有时间,他总觉得,坐在那儿让画家画,或是作为雕塑的母本是小姑娘或是极度自恋者才会做的事儿,所以可怜的列奥纳多也只能见缝插针,随着他在凯撒的心目中逐渐变得重要,又参与了意大利与法国的战争,他能够平静地待在一个地方,无人打搅的时候也变得越来越少,嗄,相对的,列奥纳多只要有见到他的机会,眼神也愈发的狂热与哀怨,但他又不是卢卡莱西亚,无论哪种都无法打动朱利奥那颗如同铁石的心,他不能,米开朗基罗也不能:“你出生在佛罗伦萨的卡普莱斯,你的父亲是卡普莱斯与丘西的最高执政长官,你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师从佛罗伦萨的画家多美尼克,又和贝尔托儿学习了一年雕塑,后来洛伦佐.美第奇发现了你的天赋,将你引入美第奇家族开办的自由美术学校,你在那里学习四年,和美第奇的孩子们一起长大,和他们穿同样的衣服,吃一样的食物,你不必担心颜料、画布与大理石的费用,也不必与普通的画匠与雕刻工人那样与挑剔的买主讨价还价,还要担心尾款以各种原因无法收回,你尽可以随心所欲,无所顾忌,你甚至还能够如同一个学者那样研究与攻读所有你感兴趣的学科,包括哲学。”朱利奥的声音始终很低,速度不疾不徐,但就像是石板那样一层层地压在米开朗基罗的心上:“你就像是一个王子般的生活,虽然你不姓美第奇,但你和乔简直就像是兄弟一样……你的父亲甚至因你获得了海关的职位与双份的俸金,我们以为你会感恩,至少会怀念,事实却并非如此。” 米开朗基罗颤抖着,“我只是一个学生!”他竭力辩解道:“对于美第奇家族的事情,我根本没有办法介入其中,我也没有那个资格!大人,我为洛伦佐.美第奇塑了八尺高的赫丘利像,为了纪念他,我所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是哀悼还是庆祝?”朱利奥讥讽地说,他身边的凯撒则是发出一声响亮的嘲笑:“可能是前者,失去了洛伦佐的庇护,你,还有你的家庭,都陷入了窘迫的境地,我可以理解你还有你的父亲在佛罗伦萨驱逐美第奇的时候龟缩沉默,但你是否可以解释你又如何成为了萨沃纳罗拉的信徒?嗯姆姆姆姆,也许是因为你们都是卑劣无耻的叛徒?你们同样接受了美第奇家族的资助与帮助,但还没等美第奇家族彻底倒下,你就和他们的敌人站在了一起。是啊,我承认,那些出自于魔鬼之口,蛊惑人心的话确实悦耳动听,但你真的从中得到什么得益了吗?你甚至不能放弃你的小小爱好,去过那种‘神圣又得体’的生活,你自认为是萨沃纳罗拉的拥趸,但他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你,有人密告你是一个ji奸者,他就毫不留情地将你投入了监牢,如果不是我们,你现在已经被耻辱地处死了。” “所以,”朱利奥说道:“虽然有那么多人向我们求情,希望能够让你摆脱罪名,但我真的很不愿意满足他们的请求,因为你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自食苦果的小贼,你的下场纯属咎由自取。” “我是被欺骗的!”米开朗基罗嘶喊道:“我愿意忏悔!我愿意缴纳罚金,仁慈的天主啊,宽恕我吧,我已经意识到我之前有多么愚蠢!” “用从美第奇家族哪儿弄到的钱?” “那么就以我的忠诚和我的才华!” “忠诚暂且不论,”朱利奥说:“你有多少才华来赎你的罪?” “和教皇的权柄那样多的才华!”米开朗基罗骄傲地答道。 这句话令得一直懒洋洋地做个旁观者的凯撒也抬起了眼睛,“真是个狂妄自大的混球,”他说:“那么就让我们看看,他的才华是否能够与他的罪恶相匹配吧。” ———————————————————— 赫丘利,是古希腊神话中最为伟大的英雄,赫丘利是他的罗马名字,希腊名是赫拉克勒斯,自诞生以来就受到了无数希腊人与罗马人的崇拜,对于现在的意大利人也是如此,为纪念洛伦佐.美第奇而创作的这尊雕像,别出心裁地没有选择这个大力神与敌人作战的时刻,也没有选择他与妻子爱人缠绵的时刻,却选择了他在作战与爱恋间隙放松休息的时刻——这尊体格健硕,肌肉发达的巨人斜斜地靠在一张巨大的,直达腋下的盾牌上,大臂、前臂紧绷,手腕放松,头部微微靠向披着狮子皮的盾牌,左脚架起放在支撑重量的右脚脚踝处,他的身上没有任何衣物,每一寸肌肉、毛发乃至骨骼都纤毫毕现,他的眼睛微微阖起,看向地面,既可以说是在打盹,也可以说是在悼念。 凯撒看了很久才缓缓地叹息了一声,当他凝视这座雕像的时候,都觉得后者仿佛随时都会开始呼吸,睁开眼睛,走下基座,马上就要和他交谈,为他作战——米开朗基罗确实没有说谎,他的才华无以伦比,而且他还年轻,他的技艺还有提升的余地——虽然凯撒无法想象他在技艺提升后还会到达怎样一种震撼的程度。凯撒随即变得兴致勃**来,他不是一个美第奇,不是一个佛罗伦萨人,但他还是一个意大利人,意大利成为整个欧洲的文明发源地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希腊与罗马百年千年来的累积成为了这朵璀璨花朵脚下的沃土,“我要让他为卢克莱西亚雕像,”他看向朱利奥说:“你觉得如何?”.. “随你。”朱利奥无所谓地说,他喜爱艺术,崇尚高雅,但他也有着不可触碰的底线,米开朗基罗完全可以说是美第奇家族培植起来的工匠,但他就和列奥纳多.达芬奇那样,是个怯懦的叛徒,他甚至比达芬奇还要糟糕,达芬奇只是畏怯于帕奇家族的淫威,担心美第奇在倾塌后的废墟连同着自己一起埋葬,米开朗基罗却明明白白地辜负了洛伦佐的恩惠,在他为洛伦佐的雕像还未完成的时候,他就投靠到了美第奇的敌人那儿,为后者摇旗呐喊,虽然说,因为他的放浪,萨沃纳罗拉根本没把他视作心腹,或者说,他连虔诚信徒的队伍都插不进去,不然他也不会因为这样的罪名被关入监牢,若不是朱利奥与凯撒的动作快,说不定他已经被处死了。 于是凯撒轻佻地用自己的手套拍打了一下这个丑陋工匠的脸:“我不准备赦免你,”他恶劣地看着对方的脸色从兴奋的红润变成绝望的灰白:“如果朱利奥,我最喜爱的朋友憎恶你,不过他若是无所谓的话,我也不介意给你一个机会。”他直起身,“会有人带你去罗马,去见见我的妹妹卢克莱西亚,你尽可以在采石场里随意挑选,无论多么珍贵的大理石你都可以拿来使用,若是需要金子和银子,也可以向我提出申请,但我只想看到一尊无以伦比的雕像,是人们都不曾见过的,看见它的人都会为之叹息倾倒……但如果你令我失望了,我会按照你该受的罪,把你穿在铁杆上,对,就像是瓦拉几亚大公弗拉德(注释)所喜好和擅长的,我相信,这种刑罚对你来说再合适不过。” 米开朗基罗喜极而泣,他跪在地上,爬行着去吻凯撒的脚,然后被不耐烦地躲开了,他没有勇气去碰触朱利奥,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但朱利奥只在他身前停顿了一下:“别忘记这是一个枢机为他的妹妹定制的作品。”他提醒道,他承认米开朗基罗的技艺确实高超,但他实在是不想看见一个衣衫半褪的风流女郎,虽然在此时,这也是一种特殊的风尚。 凯撒在一边嗤嗤地笑了起来。 —————————————————————————————— 萨沃纳罗拉和其他追随他的教士受了好几个星期的苦,凯撒没有把他送往罗马,正如亚历山大六世所说,这个家伙还没有这样的殊荣,随行的审判官们娴熟地使用了各种刑罚与技巧,在这方面,他们丝毫不比达芬奇或是米开朗基罗差,只是他们的画笔与凿子是琳琅满目的刑具,而画布与石材却是人类的肉体罢了,最后萨沃纳罗拉在认罪书上签了字——用他唯一完好的地方,右手,接下来,他被处于火刑,就在韦其奥宫前的广场上,他曾经在这里发表声明,演讲,鼓动人们推翻与驱逐他的恩主美第奇,谁知道不过几年的时光,他也要在这里结束他苦难的历程了。 凯撒显得百无聊赖,萨沃纳罗拉其人,在他没能通过圣裁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意义,之后不过是例行公事,但看看那些佛罗伦萨人,充满了仇恨与轻蔑的脸,他就不得不暗中褒奖朱利奥齐全的思虑与缜密的手法——如果只是没有通过圣裁,或许还会有些人顽固地认为萨沃纳罗拉或许不那么虔诚,但还是一个伟大的人,但一个卑微的骗子可不值得任何人的尊敬。 火焰熄灭了,灰烬被凯撒随行的教士收集起来,倾倒入阿尔纳河,免得有人将之奉为圣物,也许没有,但为了妥当起见,他们还是履行了这道手续。 第七十二章 胡安的末日(上) 萨沃纳罗拉的终结无疑也在同时宣布了他所希冀的,一个古朴、纯净、虔诚理想国的覆灭,所有与他有关的人都几乎难以得到什么好下场,佛罗伦萨那些善忘的平民们在获得新的工作机会(羊毛脂与羊绒)之后,也对他们曾经憎恶过的贵人们感恩戴德起来,妓院与酒馆重新开张,夜晚的灯火再次与星辰争辉,各个家族中的宴会更是一个接着一个,凯撒与朱利奥毫无争议地成为了最尊贵的客人。人们在他们行走的道路上抛洒鲜花,香水,在他们的座椅上铺设丝绒与绸缎,房间里更是充斥着昂贵别致的礼物,有人赠送给凯撒一顶黄金打造的桂冠,上面镶嵌着露珠般的钻石,这顶桂冠相当称凯撒的心意,于是在夜晚的宴会上,他不但戴着它,还穿着古罗马人的服饰——深紫色的托加来衬托它。 “这难道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奥古斯都.凯撒吗?”宴会的主人,卡博尼大声说道,他身边的人立即附和起来,在这里,他们所提及的凯撒,并不是那位壮志未酬,在台阶上被刺杀的盖乌斯.尤利乌斯.凯撒,而是前者的外甥孙盖乌斯.屋大维.图里努斯,后者被人们尊崇地成为奥古斯都.凯撒,意思是神圣伟大的凯撒,他虽然不曾戴上皇帝的冠冕,但事实上他已经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帝国事实上唯一的统治者,这点,从之后的罗马皇帝均袭用“奥古斯都.凯撒”的名号就可以一窥究竟了。 用这么一个凯撒的名号来称呼这个野心勃勃的私生子凯撒,当然是令人高兴的,红衣主教博尔吉亚将金杯移到唇边,遮掩自己的笑容,他还是第一次享受到他父亲享受到的那种,独一无二的尊崇感觉,在这里,每个人的情绪都伴随着他的喜怒而上下起伏,他们的眼睛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耳朵侧着倾听着他的一个轻笑或是一个叹息,他们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日夜揣摩着他的所思所想,为了满足他的愿望而四处奔波,耗尽心力。 一个富有的羊毛商听见卡博尼这么说,就站了起来,高举杯子:“这么一位年轻又俊美,英武又睿智的陛下,”他说:“又怎么能没有爱神相伴呢?” 众人顿时哄笑起来,卡博尼不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一点也不介意别人夺去他的风头,于是他就立即接上去问道:“你这么说,相必我们已经可以期待爱神降临在这个凡人的宴会上了。” 那个商人先是向宴会的主人卡博尼鞠了一躬,然后又向凯撒鞠了一躬,在得到允许后,他做了一个手势,让乐队安静下来,人们好奇的张望着,想要成为第一个看看那个“爱神”降临的人,但他们都错了,随着宴会的丝绸顶棚向着两侧打开,足有上百磅的玫瑰花瓣如同暴雨一般倾泻而下,一个曼妙的身影仿佛真正的爱神一般缓缓落下——落在凯撒的长桌前。 那是一个毋庸置疑的美人,但在这个时期的意大利,美人不在少数,何况凯撒还有个以美貌闻名整个欧洲的妹妹卢克莱西亚,但有人喊出了她的名字,“图里娅!”.. 图里娅莞尔一笑,她有着亚麻色的长发与海水蓝色的眼睛,皮肤白皙,身材丰满,但她能够被人们所推崇可不是单单因为她的容颜,还因为她有着当时的大部分女人与少部分男人都严重缺乏的文学素养,她不但能够读写拉丁文,还能够用拉丁文作长诗,就如现在,她不但奉献了自己,还奉献了一首动人的诗篇,来歌颂凯撒的威武,荣光与卓尔不凡。 对于这种香艳的恭维,凯撒没有拒绝的道理,宴会结束后,他看了一眼朱利奥,就带着图里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晚旖旎无需多说,清晨雾气还未散开的时候,朱利奥意外地在庭院里见到了图里娅,那位名妓显然有点慌乱,毕竟在通宵宴会与彻夜欢愉后,很少有人能够那么早起床,朱利奥命令士兵扣住了她,然后去见了凯撒。凯撒并未遭到刺杀,他安然无恙,除了有点头疼,那么图里娅为何会如此突兀地离开他的身边呢,毕竟一般而言,娼妓们都会设法从恩客手中索求尽可能多的钱财。但图里娅解释说,她只是有点身体不适,所以想要早点离开,因为这是一种略显无礼的举动,所以她才会不告而别。她既然这样说,凯撒与朱利奥也没能找到武器或是毒药,在次日,凯撒确定自己身体无虞之后,就放了图里娅,毕竟图里娅不是一个普通的妓女。 图里娅迅速地离开了佛罗伦萨,从此之后,没人再见过她,包括那个等候在约定的地方,拿着绳索与短剑预备收尾的刺客。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刺客向自己的主人回报这次失败的时候,他的主人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他给了图里娅一笔可观的预付款,还有一笔更为惊人的尾款,但图里娅根本就没来拿,在刺客等待着她的时候,她早就不知道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过图里娅知道的事情也只有那么多了,那个人并不担心会有什么人追踪到他继而发现他的主人,而且……他们这次使用的武器可不是匕首或是毒药。 ———————————————————————— 凯撒回到了罗马,回到了银湖边的宫殿,但随着他的回归,这个小小的伊甸园反而变得愈发的不平静起来。 卢克莱西亚在黎明之前被一声凄厉的喊叫惊醒,她从床上跳起来,抓住一柄细小的匕首,弯着身体潜入窗前,藏身在衣箱后,倾听外面的动静——如果是来自于敌人的袭击,那么手持蜡烛无疑是给敌人提供标靶,但此时正是最黑暗的时候,在没有人工光的十五世纪,即便是不缺乏肉蛋补充的贵人也很难在夜间看见东西,卢克莱西亚屏息静气地等待了一会,第二声哀嚎响起来的时候,她微微地放松了肩膀,这是来自于她的嫂子,胡安的妻子玛利亚的,哀嚎中带着愤怒与悲哀——不是敌人,或者说,那仅仅是玛利亚的敌人——胡安。 在这个世纪,男人殴打女人并不是一件罕见以及不荣誉的事情,毕竟在两百多年后,伟大的剧作家莎士比亚还认为,用肉体及精神两方面的暴力行为来逼迫一个女人顺服是一种值得赞誉的行为,胡安本性恶劣,加之有着父亲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无限制的荣宠与溺爱,兼他本人也很清楚,除掉教皇私生子的身份之后,他可以说一无是处,尤其是凯撒——在极其不利的条件下(毕竟那是佛罗伦萨几乎是萨沃纳罗拉的一言堂),凯撒却在短短几天内,轻而易举地摧毁了那个狂妄无知,不尊圣父的异教徒,不,不但在是肉体上,还在他的灵魂与名誉,现在人们提起萨沃纳罗拉,只会认为那是个阴险的无赖,卑鄙的小偷,吞噬孩童的魔鬼,他的教派拒绝承认他是他们的教士,他撰写的书籍遭到焚毁,他的追随者不是在绞架上晃荡就是进了浑浊的河流,他的所有痕迹都被一一抹平,若是萨沃纳罗拉的魂魄还在世间游荡,一定会满怀懊悔与痛苦。这点让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感到十分满意,为此,他充满热情地迎接了长子的回归,给他荣光,给他权力,如今,人人都知道,罗马的圣所里,除了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就是年轻的枢机主教凯撒。 按照亚历山大六世的想法,凯撒与胡安的发展方向就像是两条分别向着左右伸展的道路,谁也妨碍不到谁,可惜的是他的两个孩子却不那么想,凯撒固然对胡安身下的位置虎视眈眈,胡安也对凯撒充满了嫉妒与仇恨,他嫉妒凯撒比他俊美,比他高大,比他勇武,比他聪慧,他在人前对凯撒不屑一顾,但人后他却很清楚凯撒确实要比他优秀上好几倍,他能够成为教会军的统帅只不过是因为亚历山大六世希望凯撒继承他的教皇之位,这样的情绪让他在自卑与自大中不断地循环往复,就像是轮番在熔岩与冰窟中受煎熬,可以想象,当他发现自己的妻子玛利亚竟然与凯撒有染的时候,几乎气得发了疯。 亚历山大六世还在罗马,胡安不敢直接面对凯撒,他将怒气全都发泄在了不贞的妻子身上,他用牙齿咬她,用指甲抓她,用拳头锤她,用脚踢她,一开始玛利亚只是卷缩着身体,抱着头脸忍耐,但当她的孩子冲进来要保护母亲的时候,胡安拔出了他的短剑。 当卢克莱西亚在凯撒的门外看见她的嫂嫂时,几乎认不出那个在摇动的烛光下愈发显得面目狰狞的女人正是即便无法与卢克莱西亚相比,但仍然面目秀美的女人竟然就是她熟悉的玛利亚,玛利亚怀抱着一个已经昏厥的孩子,拼命敲打着凯撒的门,而满面通红的胡安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拉倒在地,高举起手中的武器。 卢克莱西亚大叫了一声胡安的名字,胡安顿时犹豫了一下,就在他犹豫的当儿,玛利亚猛地挣脱了他的桎梏,带着孩子连滚带爬地从走廊扶栏的缝隙中钻了出去,遁入庭院的黑暗中,在最后一刻,胡安与卢克莱西亚都没有注意到的是,玛利亚仍然回头看了凯撒的房门一眼,但在发现房门仍然紧闭时,她的心就像是被铁匠放在火中熔铸了七天七夜又被投入冰水一般,从火热柔软一下子变得冰冷坚硬。 凯撒靠在房门上,赤身露体,他这几天一直处于低烧中,但这不是他没有走出去的原因,对于无能的胡安,他从不畏惧,但他不想让卢克莱西亚看见他身上丑陋的痘疮与水疱——它们从男子的象征开始,一直蔓延到腋下,胸部与手指,就像是一只只赤红的眼睛,散发着臭味,按照医生的嘱咐,他减少外出,在房间里不穿衣服,长时间的浸泡在橄榄油里。 他被染上了梅毒。 第七十三章 胡安的末日(下) 这场不堪的闹剧在黎明降临后方才结束,差点被自己的父亲杀死的是玛利亚的儿子,虽然她同样爱自己的一双儿女,但显然,儿子对于此时女性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接到卢克莱西亚的信件,匆匆赶来的朱利奥用圣水(盐水)不断地冲洗孩子的伤口,然后缝合,裹扎——接下来就只有祈祷了,他有意培植青霉素,但这不是一次两次就能成功的,而且因为这种做法简直近似于巫术,即便在皮克罗米尼枢机主教的府邸,他也要谨慎从事。 卢克莱西亚有点担心玛利亚现在的状态——她昼夜忙碌不休,不是照料儿子,就是祈祷,还要为了孩子的性命举办弥撒与做圣事,肉眼可见地,她消瘦了下去,双腮凹陷,皮肤暗淡,只有眼睛始终闪闪发亮,除了儿子,她将女儿也带在了身边,卢克莱西亚和教皇的情妇茱莉亚想要代为照顾却被她婉拒了,不过想想也是,险些杀了儿子的就是他的父亲,玛利亚现在除了自己谁也不信也很正常,她也不再回银宫,而是在罗马城中一所比邻皮克罗米尼宫的小楼里住了下来,一来是为了便于看顾还在皮克罗米尼宫养伤的儿子,二来也是为了避免胡安的骚扰与攻击。 就像是曾经的玛德莱娜.美第奇,亚历山大六世也在儿子与媳妇的争执中毫不犹豫地站在了胡安一方,他不但没有惩罚胡安,反而严肃地指责玛利亚,认为正是她的轻浮无德才导致了这一悲剧,哪怕她私通的对象正是他的长子凯撒,玛利亚看似默然承受,但卢克莱西亚总觉得她的嫂嫂并非是这种忍声吞气之人——不过鉴于教皇的态度,她只得转身去祈求小姑子卢克莱西亚的帮助,在卢克莱西亚的指引下,她寻求到了皮克罗米尼枢机的庇护——亚历山大六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或者说,是在某些前提下,愿意信守承诺的人,他有他的雄心壮志,而这份雄心壮志缺少不了皮克罗米尼家族与皮克罗米尼枢机的支持,所以,胡安虽然敢殴打和威胁自己的妻子玛利亚,却不敢对皮克罗米尼枢机麾下的小崽子轻举妄动。 他在皮克罗米尼宫外徘徊了好几天,但玛利亚深居简出,他的儿女则根本不出现在外人的视野里,他性情急躁,在做了几次无用功后,不得不悻悻然地回到了娼妓和葡萄酒的怀抱里。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窥视着小楼的时候,玛利亚正跪在仁慈的圣母玛利亚像前,在这位与自己同名的圣母的注视下,闭着眼睛,合拢嘴巴,心中酝酿着毒液。 ————————————————————————.. 台伯河是一条贯穿罗马西部的河流,在城内,它的水流黝黑平静,和缓宜人,直到河流中段的台伯河湾,水流才陡然变得湍急起来——这里有着一座新月型的狭窄岛屿,只有一千尺长与三百尺宽,它的由来有许多传说,有人说,在公元五百多年前,愤怒的人们将一个罗马暴君投入台伯河,污物和淤泥在他身边堆积起来,因而形成岛屿,也有人说,是塔尔奎尼人在被罗马人赶出这里之前,将所有囤积的小麦投入河流,就此逐渐变作一个小岛,不过在古罗马时期,无论哪一种传说,都足够不祥,因此在那个时代,台伯岛只是个囚禁罪犯与麻风病人的地方。 现在它能够成为一个圣地,还要托福十世纪的罗马皇帝奥托内三世,他在岛屿上建起了教堂,还把小圣保罗和圣巴托洛梅奥的遗骸放进教堂之中,几经辗转,如今这里属于卡塔尼家族,十三世纪,他们家族中的一员成为了罗马教皇,因此卡塔尼在十三与十四世纪曾经显赫无比,只不过现在已经没落了,不过就算是没落了,他们递出的橄榄枝还是不由得让胡安喜出望外,这不单单是对亚历山大六世的,或是博尔吉亚家族的,还有的就是对胡安本人的,鉴于胡安的放浪无行,懦弱愚蠢,罗马城里几乎没人对他有好感,遑论臣服,卡塔尼家族的邀请完全可以说是胡安期待已久的一份荣耀与肯定,因此他忘却了自己对于罗马城内层出不穷的刺客的恐惧,甚至没有告诉自己的父亲——他认为这该是一份惊喜,就带着两个侍从去了约定的台伯岛。 或许也正是因为约定的地点是台伯岛,两座桥梁将它与台伯河两岸连接起来,而其中一座,连接着圣天使区,距离圣天使堡不远,胡安只需要奔驰入内或是大声呼喊,就能获得救援。他怀抱着这样的侥幸想法,忐忑不安地进入了台伯岛的圣巴托洛梅奥教堂,这里归属卡塔尼家族后,卡塔尼家族在教堂周围增设了不少建筑,让它从一座庄严的圣殿成为了一座森严的堡垒,不过巍峨的红色外墙不曾让建筑的壮美逊色半分,只是在深夜,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座矗立在天地之间,掩蔽了所有耳眼的怪物。 胡安努力挺起了胸膛,命令自己的侍从紧紧地跟在自己的身后,点燃和举起了火把,他和卡塔尼家族的人约定在圣巴托罗梅奥教堂一侧的钟楼上见面。一路上,正如卡塔尼家族的信件上承诺的,没有任何人来阻挡或是窥视他们,四周寂静,除了台伯河日夜不息的奔流呼啸之外就连最嘈杂的虫子,最淫荡的野猫或是最轻浮的夜莺也未曾发出一点格外的声音,他们一路无阻地走到了钟楼下方,钟楼的门打开着,里面黑沉沉的一片,胡安和他的侍从走出进去。 —————————————————————————————————————————— 罗马人会记得这个日子,因为这正是博尔吉亚家族中最为恶名昭彰,却又最具魅力的一个,邪恶,残忍,暴戾的天才终于摆脱他的父亲与命运给予的荣耀与桎梏,解下了红色法衣转而穿上盔甲,从一个教廷亲王转而成为一个统帅的日子。 可怜的胡安.博尔吉亚被人从台伯河里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半浮半沉在一艘腐朽的小船上,凯撒被亚历山大六世命令去迎接回自己的弟弟,这也是胡安成为教会军统帅后第一次得以与凯撒安安静静地度过一段不短的时间,他面色青白,头发纠结,皮肤肿胀,他看上去甚至不再那么可恶了,凯撒用一张敞篷的马车运载他的弟弟,他坐在死者身边,完全不顾胡安身上的水沁透他的丝绒法衣,他的头脑里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心中的情感更是难以辨识,他不喜欢胡安,只因为父亲的偏爱,胡安才得以一平庸之身篡夺了他一直渴望的地位与身份,他也想过,终有一日,他会亲手将匕首刺入血亲的胸膛,但这终究只是……想法,他仍然在寻找其他的解决方法,但在看到无声无息躺卧在潮湿泥地上的胡安时,他确实感到了锥心的痛苦。 但这种痛苦在他带着胡安进入到圣父的住所后就很快消失了,亚历山大六世的眼睛里没有其他人,没有凯撒,也没有卢克莱西亚,在教皇缓慢走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畏惧地后退,亚历山大六世没有哭嚎,没有流泪,神色与其说是平静倒不如说是僵硬,他急促地呼吸着,几乎是扑在了胡安的身上,虽然之前凯撒已经为胡安整理了一番妆容,但一个死者的面孔永远不会好看,那青白肿胀的皮肤,那扭曲凝固的肌肉,那不甘心的眼睛——上帝啊,他仍然在看着,仿佛在搜索着凶手的踪迹,教皇匍匐在自己心爱的小儿子身上,教皇尊贵的白色长袍覆盖住了肮脏腥臭的污泥,他浑身颤抖,难以说出哪怕一句话。 胡安.博尔吉亚的葬礼很快辉煌又浩大地举行了,对于这个人,罗马人没有丝毫好感,就连他的同僚与下属也是一样,只是为了讨好亚历山大六世,他们还是穿上了肃穆的黑衣,跟随在游行队伍后面装模作样地哭泣了一整天,而真正应该哭泣的人,却从未在他们面前流过泪——卢克莱西亚在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命令下回到了修道院——被隐晦地监管了起来,而他召唤了他的长子凯撒。 教皇的密室位于其卧室的后方,未经召唤,即便是教皇最为信任的秘书杜阿尔特也不能迈入半步,就连凯撒与卢克莱西亚也几乎从未涉足此地。这个房间出乎意料的简朴,比起教皇的密室它更符合罗德里格.博尔吉亚的另一个身份——圣殿骑士的至尊大师。青黑色的石砖墙壁上悬挂着大师的袍服,武器与盔甲,还有面目狰狞的刑具,以及嘲讽般的,一个木头的黑色大十字架。房间里没有壁炉,只有烧得焦黑的铁质炭盆与捣碎木炭的火叉,因此整个房间即便在六月间还是不可避免地充满了阴冷潮湿的气息。这里甚至没有一把椅子,父子两人面对面地立着,犹如两枚钉在地上的木桩。 “看着我,”亚历山大命令道:“看着我。”他说。 于是凯撒抬起头来,他不曾预料到的是,接下来他就遭到了重重的一击,他跌倒在地上,头脑嗡鸣,面颊滚热,然后他就听见了刀剑被拔出鞘的声音,他立即跃起身来,随即一道剑光就落在了他原先的位置,神圣的红色法衣被割裂,露出里面的皮革紧身裤与靴子,“这可不是一个神职人员应有的衣着。”亚历山大六世讥讽地说道,他同样身着累赘的白色法衣,却丝毫不受长袍与平口便鞋的影响,他身材魁梧或说臃肿,移动起来的时候却犹如小鹿一般轻盈,他手中的武器有着巨大的护手与配重球,重量可能超过六磅,教皇挥动它的时候却如同在挥舞赐福的布条,丝毫没有拖沓或是吃力的感觉,但当凯撒随手抽出一柄单手斧来抵抗的时候,却仍然感觉到像是有一座山峰向着自己碾压过来。 凯撒听见了金属撞击时发出的尖锐声音,紧接着,他手臂上的压力突然消失,那柄看似应当被九尺巨人使用的爱尔兰斩剑竟然犹如张开翅膀的鸟儿一般翻转着,从上方滑向左侧,而后上掠,他只来得及将单手斧匆匆竖起抵挡,随着沉闷的咔嚓一声,单手斧坚硬的胡桃木手柄被斩断了,凯撒膝盖一曲,身体下滑,躲过了随后而来的剑刃,在剑刃之后,是亚历山大六世无比冷酷与冷静的眼睛,凯撒从未有这样的明悟——这或许并不是一次练习或是测试。 博尔吉亚家族的一对父子在密室中沉默地对战,亚历山大六世作为圣殿骑士团的至尊大师,武技高超并富有经验,而他的儿子,凯撒.博尔吉亚或许在经验方面有所不足,但他聪慧,敏锐,而且身强力壮,他无法击败自己的父亲,但他的父亲也无法致他于无可挽回的失败境地,他们就像是两只势均力敌的公牛,浑身火热,眼睛血红,渴望着将对方践踏在脚下,却心知肚明,这是不应该与不可能的事情。 第七十四章 秘密婚礼 (上) 之后的事情不再有人知道,或许他们有过一次长谈,或许没有,匆匆赶到的朱利奥只看见了疲惫不堪,鲜血淋漓的凯撒,前者现在是凯撒最为信任的朋友和医生,他并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他和圣父之间有了矛盾,那么最好的选择也只有朱利奥了。只是在朱利奥给他敷上最新研制的药水时,即便是凯撒也忍不住抽搐起来,“魔鬼佐证,”他说:“你在我身上倒了些什么?我觉得有火在烧我!” “酒精。”朱利奥毫不留情地将湿润的棉布压紧凯撒的伤口,“别乱动,这些都是我好不容易才提炼出来的,不过一阿罗瓦(西班牙重量单位,约合.5公斤)。”他在凯撒的嘶嘶声中补充道:“它可以让你的伤口不至于腐烂,也不会让你发热。” “但太痛了,”凯撒说:“就像是有无数只小牙齿在咬着我。” “多么可爱的小牙齿。”朱利奥赞叹道:“有时候疼痛才是吉兆,我以为你应该明了这一点。” 凯撒没有对朱利奥提起过伤势的来源,不过他也不认为朱利奥真的会对其中内情一无所知,他可是有个不是父亲胜似父亲的导师,说起皮克罗米尼枢机对朱利奥的宠爱,不要说约书亚,就连凯撒有时候也会感到嫉妒,他敢作保,在朱利奥离开皮克罗米尼宫之前,皮克罗米尼枢机就提点过他了。 “但逃避痛苦是人类的天性。”凯撒喃喃道。 就像亚历山大六世最终也没有把那个问题问出口,没能让人想到的是,就连圣殿骑士团的至尊大师也有这样怯懦的时候。但若是让凯撒处在他的位置上,凯撒或许也会出于两难境地。 在得知小儿子胡安的死讯时,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痛苦,愤怒与悲伤可想而知,胡安是个平庸之人,好色,贪婪,愚蠢,就连博尔吉亚家族惯有的美貌都没能继承,他的骤然离去让亚历山大六世如同辈放在地狱的火上煎烤,他彻夜不眠,守在儿子冰冷的躯体边,为他诵念经文,涂抹圣油,他不知道凶手是否在最后的时刻允许胡安忏悔了,如果没有,他心爱的次子或许连上天堂的机会都没有。折磨着他的还有——他不得不将视线从自己的长子凯撒身上移开,他知道凯撒对于教职并不热衷,凯撒渴望的是胡安的位置,如果没有了胡安,即便他不愿意,他也要将军队交在一个博尔吉亚手中,卢克莱西亚是女儿,小儿子杰弗里几乎还是个孩子,除了凯撒他还能选择谁呢? 可以说,胡安的离世,最大的获益者就是凯撒了。 若凯撒不是他的另一个儿子,他一定会命令裁判所对他严刑拷打,但凯撒也同样是他的血脉,亚历山大六世几乎不敢去想他的儿子是否命丧在他的兄长之手。这让他甚至不敢命令下属对此事严加查问,假如这是事实,他该怎么处理凯撒呢? 而凯撒呢,凯撒也在畏惧来自于亚历山大六世的怒火,虽然他很清楚他没有杀死胡安,但他不敢触动亚历山大六世心中最为紧绷的那根弦,他知道有许多人怀疑是他杀了胡安——而他心中最大的秘密是,他确实弑杀过血亲,他曾经杀了路易吉.博尔吉亚,他父亲真正的长子。 虽然亚历山大六世与凯撒都表现出了不愿意深究的态度,但朱利奥还是秉承着一贯的脾性,仔细地研究了一番,当然,“得益者等同加害者”这一点即便在十五世纪也一样可以得到公认,胡安死去,最大的得益者莫过于凯撒,毕竟罗马城里的人都知道,凯撒是一个从灵魂到肉体都更适合成为一个屠夫而不是一个唱经人的家伙,他野心勃勃,凶狠狡诈,与他受到父亲宠爱的弟弟胡安长期不睦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而且人们也都知道,他与胡安的妻子玛利亚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曾经听闻胡安发誓要杀掉令人受辱的妻子与兄长,还有那两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杂种。 但胡安的死亡,能够从中得到利益与宽慰的难道只有凯撒吗?凯撒固然是个混球,胡安只会比他更差,胡安也与自己的弟媳通奸,他曾经抢夺过他人的军功,并且将自己的同僚污蔑到一钱不值,这个时代可不是数百年后的法治社会,一次口角就能引来一次谋杀,更不必说,胡安凭借着教皇私生子的身份为自己招揽了多少仇人。而且他又懦弱,又笨拙,又轻信,为他设置一个杀局几乎不必耗费太大的力气。但几经思考之后,朱利奥还是将怀疑的目光落在了胡安的妻子玛利亚身上,有关于玛利亚,他从外面的人那儿知道的不多,但卢克莱西亚不止一次地在他面前怜悯过自己的这个嫂子——玛利亚是个不幸的女人,她曾经是他们的大哥路易吉.博尔吉亚的未婚妻,在路易吉在一条黑暗的小巷里被暗杀之后,继承了其爵位、领地与职位的胡安也同样接受了他的未婚妻,但就像是粗暴蛮横的路易吉那样,无能放荡的胡安也没能给玛利亚带来幸福,她的婚后生活是暴力与羞辱的糅合体,他们的两个孩子和母亲一起遭受父亲疯狂的叱骂与殴打,玛利亚因此将希望寄托在凯撒身上,可惜的是凯撒的心是黑铁做的,除了亚历山大六世,卢克莱西亚以及他的母亲之外,没有什么人能够让他动容半分,他与玛利亚在一起,只是为了嘲弄自己的弟弟胡安,并不是真的爱上了她。 更糟糕的是,原本作为那不勒斯国王的妹妹,博尔吉亚家族与那不勒斯王室的盟约的象征,她即便得不到丈夫的宠爱,至少应该可以得到男方家人的承认与尊重,但在桑夏,也就是那不勒斯国王的女儿,她的侄女,与亚历山大六世最小的儿子杰弗里缔结婚约后,她的存在就变得可有可无,甚至有点尴尬——但若是胡安死了,她的身份就从甘地亚公爵之妻一转为甘地亚公爵的母亲,仇恨并且能够将这份仇恨转化为威胁的丈夫死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心爱的,并且也敬爱着她的儿子,所有的危机迎刃而解,即便遁入修道院,她也能安全富足地度过一生。 另外,她也同时报复了所有无视或是她认为无视她苦难的人,亚历山大六世失去了最爱的儿子,凯撒背负着弑亲的罪名,卢克莱西亚失去了她的兄长,而她的侄女桑夏失去了她的情人。 但朱利奥和卢克莱西亚分析此事的时候,卢克莱西亚罕见地表现出了不愿意继续听下去的意思,她用如同百合花瓣的小手按住了朱利奥的嘴唇,“不要说了,”她忧伤地阻止道:“我的爱人,”她不断地叹息了几声:“你或许有着所罗门般的智慧,”她说:“但朱利奥,这是博尔吉亚家族内部的事情,别插手,哪怕只是思考,求你,你并不真正了解我的父亲和兄长,这件事情对于他们来说,已经结束了。” “但那是错误的选择。”朱利奥责备地道:“若是将痈包捂住,它只会腐烂皮肤与肌肉,侵入骨骼,只有将它划破,才能痊愈。而且,这对于圣父和凯撒来说,难道就是一件好事吗?凯撒背负着弑亲的名声,而圣父会以为他的一个儿子杀了另一个儿子,还有博尔吉亚家族的名声……”.. 卢克莱西亚从朱利奥的怀里坐起来,月光透过高大的玫瑰花丛投射到她如同珍珠般小巧美丽的面孔上,但她的神情却意外地冷漠,以及让朱利奥感到陌生,“你不是博尔吉亚,”她重复道:“朱利奥,我的爱,你永远不会明白博尔吉亚意味着什么……这件事已经有了结论,就不会再作改变,是否真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已经得到了父亲与兄长承认。你若是节外生枝,即便你真的拿出了证据和证人,我他们是不会感谢你的,不但不会感谢你,还会憎恨你妨碍了他们的计划——虽然你我都不清楚他们究竟在谋划些什么,但博尔吉亚做事,从来都是有目的的。所以别……”她哀求道:“别去干涉他们,你不可能和他们对抗的,他们,尤其是圣父,他只要一举手,就能将你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到那时,我该怎么办呢?朱利奥。”她缓慢地靠回到朱利奥的手臂上,“那就是两把匕首,分别从我的前胸和后背刺入,绞碎我的心。” “至于博尔吉亚的名声……”卢克莱西亚喃喃道:“人们敢于去惊扰一头饱食的狮子,却不敢去惊扰一群饱食的鬣狗,难道不正是因为后者声名狼藉的原因吗?博尔吉亚家族现在需要的不是仁慈圣洁的好名声,卑鄙,残忍,危险才是我们最好的盾牌!哦,圣母玛利亚,我亲爱的朱利奥,求你啦,别再提这件事情,别用你的眼睛去注视这些污秽,看着我,看着我,难道我无法再得到你的爱了吗?” 正是因为对你的爱,朱利奥在心里说,我才不希望无辜的你因为一个姓氏而背负沉重的骂名,但既然卢克莱西亚已经这样说了,以及,现在的他确实与博尔吉亚家族无关,他还是一个教士,与卢克莱西亚的关系不可告人,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的,他已经有所计划,并且在一年后就可见端倪。他知道卢克莱西亚虽然深得亚历山大六世的宠爱,却也是他手中一张必须打出去的底牌,卢克莱西亚既然已经与斯福尔扎的乔瓦尼不再是夫妻,那么,卢克莱西亚的第二次正式婚姻便迫在眉睫,只是要看谁能给亚历山大六世以及凯撒带来最大的利益——他们的野心是整个意大利,一个统一的意大利,教权与王权合二为一的地上神国,但毫不夸张地说,若是他们想要一个国家,朱利奥.美第奇同样可以奉上——或许在佛罗伦萨的美第奇产生巨大的变故之前不能,朱利奥那是也是这样认为,关爱他的监护人洛伦佐骤然去世,而他的继承人皮耶罗却对朱利奥充满了仇视,他当时羽翼未丰,甚至要依靠着自己的老师皮克罗米尼枢机才能免于遭受进一步的迫害,所以那时他可以说是毫不犹疑地拒绝了卢克莱西亚的求爱——这是对卢克莱西亚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 皮耶罗.美第奇的愚蠢行为险些导致美第奇家族被佛罗伦萨彻底地驱逐出去,可是呢,也可以说是给了朱利奥一个无以伦比的美妙机会,他不但挽救了整个佛罗伦萨,还将新的生机注入到这个城市的心脏里,而后,在萨沃纳罗拉背负着魔鬼信徒的罪名被处死之后,佛罗伦萨的权力突然陷入了真空状态,不,不是说那些被行会首领与富人们掌控的议会(无论是七十人议会还是后面的三千人大议会)不存在了,他们当然不会轻易放下手中的权力,只是没有一个人,一个家族能够承担得起统领佛罗伦萨的重任,正所谓“鬣狗虎视眈眈,不如雄狮一吼。”尤其是佛罗伦萨的羊绒与羊脂引来了诸多觊觎目光的时候,他们更加急切地需要一个可以震慑内敌外敌的强悍之人,于是,在有心人的暗中煽动下,佛罗伦萨的公民们又开始怀念起美第奇家族来。 而美第奇家族唯一一个还在俗世的男性子嗣,小朱利亚诺,如今也只有十八岁,或许年龄还在其次,本性懦弱,被之前的变故吓破了肝胆,一心只想留在内里家族,留在姐姐裙摆下的无能之徒显然不会是个好人选。至于同样身处教职的乔,一来他不比小朱利亚诺更有勇气,而来他已经是枢机,还没有那个枢机愿意放弃神圣的教职回归俗世的呢,这也太浪费了。 他们能够选择的只有朱利奥.美第奇,虽然他已经是大主教,于圣所的前途也相当光明,但因为继承人不幸殒命,而投身教职的次子或是三子重新回到俗世的情况在此时也不少见,更不用说,除了姐妹的夫家,以及那些仍然忠诚与美第奇的家族与战士之外,朱利奥还有阿萨辛的暗中支持。 第七十五章 秘密婚礼(下) 佛罗伦萨虽然是个城市,但它绝对要比许多国家更富庶,这也是朱利奥.美第奇的筹码所在,只是他生性沉稳,在未成定局的情况下,他不愿因为自己的轻佻而造成任何错误,他犹疑过……卢克莱西亚的爱是丝毫不容怀疑的,但它灼热如同火焰,却也有着同样的空虚,每一次相会时过于急迫的亲近比起出自于躯体,倒更像是出自于灵魂。 卢克莱西亚对于父亲与兄长的恐惧根深蒂固,她几乎不认为什么人能够成为他们的对手,除了他们彼此。而无需凯撒提醒,卢克莱西亚也很清楚她对朱利奥的眷恋很有可能成为他的死因,诞生于温情的冷酷与自利却让她毫不犹豫地将朱利奥拉入地狱,虽然就在下一刻,她的理智又哭泣着请求她将朱利奥的生命与灵魂归还给主——只是在它们的战斗中,理智从未得到过胜利,就像现在,她抬起头来,再一次向朱利奥郑重地祈求道:“让我们结婚吧,朱利奥,让我们结婚吧。” “可我还是一个教士呢。”朱利奥一如既往地说道:“再等等,卢克莱西亚,我发誓不会让你等的更久。我爱,”他握着她的手说:“四月是你的生日,也是雪白水仙盛开的日子,我希望你能够戴上雪白水仙的花冠,卢克莱西亚,你会成为我的妻子,光明正大的与我并肩,我们的孩子会在美第奇的老宅里奔跑喧闹,可以骄傲地说出父亲与母亲的名字。” “但我不能等了,”卢克莱西亚喊道:“我每晚都在做噩梦,朱利奥,或许四月的雪白水仙做成的花冠确实无比纯洁美丽,但它却是戴在另一个女人头上的,我不怀疑你的忠诚,但世事难料,朱利奥,”她流着泪:“求你和我结婚吧,我从八岁起就希望娶我的是你,而这个愿望从未改变过,哪怕只是一时一刻。” “卢克……” “现在正是好时机,”卢克莱西亚急促地说道:“胡安死了,凯撒立刻就要辞去教职,等他还俗,没人敢为我们主持婚礼……” “但是……” “一个秘密婚礼,”卢克莱西亚说:“只有我们,还有上帝。” “那不正式……听我说,卢克莱西亚,我会说服教皇……” “不!” “难道你不愿意相信我吗?卢克莱西亚……我原本应当以这一生来侍奉上帝,是你让我背弃了主,背弃了我的导师,背弃了我的家族和朋友,没有人,卢克莱西亚,没有人再能够做到这一点,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你自己。” “我相信你,”卢克莱西亚说道:“但我已经不想再等下去了,朱利奥,我要疯了,我要疯了。”她嚷道:“我害怕,朱利奥,我害怕,我知道有很多女人对你心迷神醉,你的名字甚至传到了法国宫廷之内,罗马城内谁不知道皮克罗米尼主教最宠爱的弟子有着一张被天使吻过的脸,朱利奥,我不想等到你卸除教职,那样我的敌人就太多了,固然,我不畏惧她们,但哪怕只是由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无法忍受,如果你将来的妻子不是我,我会……”她急促地喘息了一声:“我会请求凯撒砍下你的头,朱利奥,放在银盘上,我会像是希律王之女莎乐美那样亲吻你冰冷的唇。” 她说着这样可怕的话,脸上却同时浮现出了如同玫瑰般的嫣红与蜂蜜般甜美的笑容,而她的眼睛简直就像是在晨光下闪烁的祖母绿一般晶莹明亮,她说朱利奥有着一张天使亲吻过的脸,殊不知她自己的眼睛也犹如天主赐予人类的瑰宝一般,谁也不能在这样的眼睛前固执己见,朱利奥有着自己的计划,但如果只是一个秘密婚礼…… “好吧,”他最后妥协道:“叫凯撒来吧。” —————————————————————————————————— 秘密婚礼在这个时代不能说非常罕见,有很多婚姻从未广而告之,主持婚礼的有时是个主教,有时是个神父,而缔结婚约的男女们也不都是仅仅为了爱情,有时候是为了临时的盟约,有时候是为了子嗣,有时候则是为了寻求心灵的安慰,它们或许在某些时刻会成为正式婚姻,不过更多最终还是湮没在时间的尘埃里。 朱利奥将这场小小的秘密婚礼视为订婚,或是正式婚礼的前奏,但卢克莱西亚几乎不需要他做什么,她又迅速,又敏捷,忙碌的就像是繁花盛开时的蜜蜂,对此朱利奥与凯撒只得纵容,幸而这几天沉浸在丧子之痛的亚历山大六世同时还忙碌于凯撒卸除红衣主教之后的安排(教会军统帅,当然),以及各界会因此产生的影响,还有凯撒与卢克莱西亚默契地对朱利奥隐瞒下来的——卢克莱西亚的第二次正式婚姻,不是和朱利奥.美第奇,而是比谢比利公爵阿方索,他是前那不勒斯国王的私生子与现任国王的侄儿,很显然,亚历山大六世是希望借由卢克莱西亚的魅力为跳板,为他的儿子凯撒成为那不勒斯的主人做准备。 朱利奥与卢克莱西亚的秘密婚礼在一座隐藏在绿茵碧叶的三层小楼中举行,就像卢克莱西亚承诺的,除了朱利奥之外,只有主持婚礼的凯撒,所有的佣仆在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就离开了,凯撒第一次,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主持这样一场圣事,他心甘情愿地穿上了深红色的主教服饰,挂着大如手掌的金十字架,沐浴修须,把自己打扮的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在小楼的一侧是原主人的祈祷室,里面有着一座小小的圣坛,上面铺着雪白的亚麻布,放置着足金的烛台,银的水壶,杯子,以及各类圣器,在明亮的烛光下,金银的光芒投射在整个房间里,令人眼花缭乱。 在房间的四角,堆积着雪白,血红与粉色的玫瑰,就像是朱利奥与卢克莱西亚第一次相遇时那样,它们盛开着,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甜香。 朱利奥与卢克莱西亚携手跪在凯撒的面前,没有人为他们欢呼,也没有人为他们祝福,但没关系,他们所要求的也只有彼此而已,凯撒注视着他们,注视着这对沉溺在幸福中几乎无法自拔的男女,他爱着自己的小妹妹卢克莱西亚,其中有作为一个兄长的,也有作为一个男人的,他的心中满是嫉妒,又满是欣慰,之中或许还有憎恨。 因为这是一场无法为人所知的婚礼,不少仪式都被省略了,朱利奥与卢克莱西亚交换了戒指,一对毫无特征的黄金戒指,在戒指的内圈上铭刻着两个人连在一起的名字,优雅的曲线将它们缠绕在一起,这是朱利奥亲手打造的,他一边将戒指戴在卢克莱西亚的手指上,一边轻声说道:“我爱,以这枚戒指为证,我是你的了,我将永远忠诚于你,直至米日。” “……我是你的了。”卢克莱西亚同样将戒指套在朱利奥的手上,一边喃喃道,“我也将永远忠诚于你……直至末日。”.. 而后他们又一起分享了祝圣的一块面饼,和祝圣的同一杯葡萄酒,之后出了一点小意外,在卢克莱西亚走上圣坛,拿起曾经供奉在圣母玛利亚的圣像前的一柄纺锤与纺线杆——按照传统,她需要用它们纺线,来表明她已经成为了一个妻子,但纺锤中安置的小钩子突然脱落,割伤了卢克莱西亚的手指,鲜血浸染了雪白的羊毛和卢克莱西亚的裙子。不祥与不安的气氛顿时笼罩了整个房间,朱利奥马上走上去,将钩子放回原处,代替卢克莱西亚纺了一段短短的线——感谢他为了研究羊绒而尝试着自己纺织过多次吧,这对他不难,就是凯撒的神色不由得变得更加古怪了。 凯撒不得不承认,在作为一个爱人上,大概不会有人比朱利奥.美第奇更出色的了。 秘密婚礼的仪式在这里几乎已经走到结尾,在毗邻祈祷室的一个小房间里,四周围着白色纱幔的婚床早已准备妥当,卢克莱西亚换上了柔软宽大的睡袍,朱利奥也是如此,这本该是个美妙的时刻,除了一动不动矗立在房间一角的凯撒。 “我说过,”朱利奥无奈地说:“我们不需要证人。” “没有证人的合同是没有效用的。”凯撒笑眯眯地说,“你们可以盖着床单,朱利奥,说真的,我很担心,毕竟你的房间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或是几个‘好人儿’,人们 传说你有着特别的爱好,嗯,作为新娘的兄长,我得保证你是健康并且符合教义的。” “我和你一样健康并且符合教义。”朱利奥歪歪头,“门在那儿。” 凯撒瞅瞅卢克莱西亚,卢克莱西亚把自己藏在床单下,嗤嗤地笑了起来。 “依照规矩,这里得有三个证人……”凯撒撅嘴。 “滚蛋。”朱利奥难得地说了粗话。 —————————— 朱利奥转过身来的时候,卢克莱西亚已经站了起来,她双手抓着在烛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白色亚麻床单,金子般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与双臂上,少女细腻的皮肤犹如夕阳照耀下凝固的乳脂,白皙中透着羞涩的殷红,但她的眼睛中却充满了一个娇媚妇人才有的热情与渴望,在朱利奥看向她的那一刻,她松开手指,亚麻布从她的身上如同流水一般的滑落,呈现出一幅能够令得无数人为之疯狂的美景。 这不是她第一次在朱利奥面前袒露自己的身躯,但与上一次相比,她的躯体已经完全成熟了,就像是即将绽放的花房,里面储满了甜美的汁液,只要轻轻吮吸,你的身心就能获得最大的安慰,朱利奥踏上低矮的婚床,双手穿过少女的肋下,将她轻而严密地拥抱在怀里,如今,他不再受到现实的约束,或是道德的谴责,又或是理性的警告,他全心全意,只有面前气息芬芳的爱人,他们就像盛开的花朵那样轻柔地跌落在松软的皮毛上,四肢交缠,嘴唇相接,虽然无论是卢克莱西亚还是朱利奥都是第一次正式地与一个异性如斯亲密,奇异的是他们却没有丝毫尴尬或是紧迫的感觉,他们就如同一枚被切开的果实,在重新得以契合的时候心满意足。 粗如儿臂的鲸蜡蜡烛已经燃烧殆尽,从房间高处的小窗投入的光线从暗蓝色、白色、银色变作了赤色与金色,细长的光柱移动着,从婚床的这一端到那一端,却始终没有打搅到这对甜蜜的恋人,他们沉睡的时候,就如依偎在母羊腹下的两只小羊,醒来的时候,又如起伏的河水,悠长而缓慢,从容之中满含着对于彼此的深情厚意。 第七十六章 信任(上) 黎明之前的皮克罗米尼宫沉浸在一片黑暗中,冬季早已离去,春季也已经接近尾声,庭院中的草木褪去了青涩的鹅黄,转向了生机勃勃的深绿或是碧绿色,就连鸟儿的羽毛也变得分外艳丽,鸣啼更为婉转嘹亮,只是这个时候,光线还不足以令人分辨出颜色,而鸟儿们还在沉睡,只是有人匆匆经过,惊扰了它们。 不那么意外的,修士为朱利奥开了门,朱利奥沉默着往皮克罗米尼主教的房间走去,一路上,无论是庭院还是廊道,都有火烛照亮,免得他跌倒或是惊慌,如果没有这里的主人吩咐,修士们是绝对不敢这样浪费珍贵的蜡烛,一想到这里,朱利奥的心也不由得收紧起来,皮克罗米尼枢机珍爱他的程度,即便是偏爱幼子的雅各也不曾做到,他不但是朱利奥的父亲,也可以说是他的母亲,所有朱利奥在这个生命中无法获得的爱,皮克罗米尼枢机都给了他,还有他的期望与寄托,但朱利奥却因为自己的爱情,必须自私地将之抛弃乃至践踏,虽然他已经无数次地考虑过如何补偿这位老人,但他也很清楚,他给皮克罗米尼枢机带来的损失以利益与金钱来说根本无法弥补——皮克罗米尼枢机已经老了,他不可能再用另一个二十年去培养一个继承人。 他轻轻一推房门,门就开了,皮克罗米尼枢机坐在书桌前,似乎通宵未眠,一根只有指头那么大的蜡烛摇晃着豆大的火焰,光线微弱,枢机的脸和身体隐藏在黑暗中,只有那只满布皱纹与暗斑的手被照亮,他听见了衣袍摩擦的声音,脚步声,而后是膝盖与脚面上温暖的触感——朱利奥走进房间,在他身前跪了下来,手放在他的膝盖上,额头紧挨着他的脚面,这是一个亲密而又歉疚的姿态,说是忏悔也不为过,皮克罗米尼枢机叹息了一声,他的弟子,朱利奥.美第奇,人们都说他是一个温和而又谦逊的人,只有他知道,事实上,这株美丽的花儿却诞生在黑暗与傲慢的土壤里——他的谦卑只是因为大部分人对他来说都只是尘埃或是牲畜,他不在意他们,当然也不会对他们疾言厉色,亟疾苛察,金钱、权势与女人也都是如此,他固守自身,不过是因为它们对他而言犹如鸡肋,或者说,他就像是一个不虞匮乏的孩子那样对它们兴致缺缺——皮克罗米尼枢机在洛伦佐去世的时候曾经考虑过是否应该让这个属灵的孩子亲眼见见魔鬼,但他最终还是犹豫了,正如朱利奥感受到的,皮克罗米尼不但将他视作一个继承人,更将他看作了自己的儿子,若只是继承人,皮克罗米尼不会介意让他吃苦受罪,就像是刀剑总要在粗糙的岩石上打磨出锋刃,但若是他心爱的儿子,哪怕只是想一想,皮克罗米尼枢机都会觉得窒息。 可惜又庆幸的是,他心爱的弟子,朱利奥.美第奇并不是那种懦弱的平庸之人,洛伦佐去世后,皮埃罗.美第奇的行为固然让他愤怒与迷惑了一段时间,但当乔带来了那个噩耗的时候,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正面危机重重的可怕局面。 佛罗伦萨的事情,要皮克罗米尼枢机说,就算是在他年轻的时候也未必能做的这样决然又周全——朱利奥还未进入佛罗伦萨的时候,就定下了可怜的皮埃罗.美第奇,他名义上的兄长与美第奇家长的结局,无论那时皮埃罗是死是活,是被控制或是在逃亡中,他都注定了要成为一个被魔鬼迷惑了的疯癫之人,也只有如此,他和当时的法王查理八世的协议才能被宣称无效;之后他与佛罗伦萨的七十人议会成员,一边暗中召集佛罗伦萨的军队与雇佣兵,一边有意示弱,请求查理八世和他的军队进入佛罗伦萨,用醇厚的葡萄酒与丰腴的女人来分化和麻痹他们,在第二次佛罗伦萨与查理八世的和谈中,他的勇敢作为更是奠定了胜利的基础。或许有人说,这算不得什么胜利,毕竟查理八世仍然获得了两座重要城市的驻军权与大量的钱财,但再看看吧,查理八世最终被联军打得溃不成军,他虽然回到了法国,但他从那不勒斯与佛罗伦萨劫掠而来的珍宝几乎全都留在了意大利的泥沼中,那两座城市当然也理所当然地回到了佛罗伦萨的统治中。皮克罗米尼枢机清楚得很,他的弟子朱利奥在这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现在想起来,也许在那个时候,朱利奥就意识到了凡俗的权势距离他有多近,皮埃罗,一个傲慢又愚蠢,目光短浅的傻瓜也能成为佛罗伦萨的王子;萨沃纳罗拉,一个狂妄丑陋,根基浅薄的修士也能够成为这座城市的主宰——而朱利奥不惜让出羊绒与羊脂油这两样收益丰厚的买卖,也要为佛罗伦萨与美第奇家族注入新的生机,可不是真的想要为皮埃罗赎罪——在六岁的时候就能当机立断将一桩阴谋扼杀在摇篮里的孩子可不会那么天真,皮克罗米尼枢机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用意所在,他虽然是洛伦佐名义上的幼子,但事实上,他最终得以成为美第奇家长的几率是很低的,低到近似于无。他之前也没有考虑过回到佛罗伦萨,但佛罗伦萨与美第奇的这次危机无疑给了他一个机会,皮埃罗最好的结局是在修道院终老,而美第奇男性成员只有他,乔还有一个生性柔弱,胆小怕事的孩子,那么他为什么不能成为美第奇的首领?即便他仍然是一个圣职人员,但就像是亚历山大六世,他是教皇,却也是博尔吉亚家族的家长。 只是令得他动摇的除了敌人之外,还有爱人。皮克罗米尼枢机在朱利奥应允了卢克莱西亚的请求时就猜到了,那个时候,就连凯撒的亲生父亲亚历山大六世都选择了放弃,甚至没有派出属于博尔吉亚家族的刺客,那么朱利奥又是为了什么去的呢?他和凯撒虽然以朋友乃至兄弟相称,之间的情感可没那么深厚真挚,所以从那天,皮克罗米尼枢机就预料到了这一时刻的到来。 “好吧,”皮克罗米尼枢机轻柔而温和地说道,一边抚摸着朱利奥的黑发:“好吧,”他就像是一个父亲,面对着吵闹着要出去玩儿的儿子般地妥协道:“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吧,我的孩子,只是别忘记,我总是还在这里等着你的。” —————————————————————————— 朱利奥离开后,皮克罗米尼枢机身后的书架突然移动了起来,一个朱利奥同样熟悉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就这样让他走啦?”埃奇奥问道,他仔细打量着皮克罗米尼的脸色:“我还以为你会打他的屁股。” “就算他只有六岁的时候我也没打过他的屁股。”皮克罗米尼枢机说:“而他现在已经是个成人了。” “但你纵容他就像是纵容一个孩子,”埃奇奥按着短剑走到房间的一端:“但你真的不生气吗?你不会有第二个继承人了,或者你属意约书亚?” 皮克罗米尼枢机笑了笑,没有任何勉强的成分。“我的继承人只有朱利奥.美第奇。”这不是凡人定的,这是天主定的。 “圣母玛利亚,”埃奇奥说:“你还真没生气,朱利奥若是真的放弃了教职,你为他做的一切就全都化作了泡影,当然,也没将来了,只是为了一个卢克莱西亚,我就说,我要带他去见见那些‘好人儿’的时候,你就不该阻止我。” “你觉得朱利奥会接受吗?”皮克罗米尼枢机反问道。 埃奇奥卡了一下,他当然知道朱利奥不会接受。 “我以为你乐见其成。”皮克罗米尼枢机站起来,换了一根蜡烛,房间顿时变得光亮起来,而他的面容也随之变得精神健康起来,埃奇奥不禁摇了摇头,他可是知道在朱利奥踏入皮克罗米尼宫之前,枢机主教还在舒舒服服地睡他的大觉,而朱利奥走过整个旷阔的皮克罗米尼宫的时间足够他被人叫醒,穿上衣服,点燃蜡烛。 “我以为你会愤怒。”埃奇奥低声说:“这几乎可以说是背叛了。”.. “别那么苛刻,”皮克罗米尼枢机温柔地说:“圣徒彼得还曾经三次不认主呢(注)。” 埃奇奥叹息了一声,做为一个刺客,他永远也弄不懂这些身披法衣的家伙在想些什么,虽然皮克罗米尼枢机并不因为朱利奥的背弃而生气失望对他们与佛罗伦萨来说是最好的,但皮克罗米尼的宽容还是令他感到迷惑,若不是朱利奥确实继承了他父亲与母亲的秀丽面容,还有那双罕见的金眼睛,他准会以为朱利奥的名字后面应当缀上皮克罗米尼而不是美第奇。 对于这声叹息,皮克罗米尼枢机只是微笑了一下,他走到墙壁悬挂着的圣像下,开始祈祷,他一点也不会担忧朱利奥真的会离开他,这个孩子或许会走上歧途,但天主必然指引他回到正确的道路上。 埃奇奥打开了门,门外站着约书亚.洛韦雷。 注释:耶稣曾在被捕之前预言,彼得会在鸡啼以前连续三次不肯承认认识他。结果,他在耶稣被审讯时因为害怕,果然三次不肯承认与耶稣的关系。 第七十七章 信任(下) 进入七月,罗马的空气开始变得炎热起来,人们的衣着变得愈发轻薄,香料与汗水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加上这个时代,以及虔诚的人们将沐浴视为一种罪恶或是奢侈的享受,以至于在人群密集的地方,会令人觉得不是置身于神圣之地,而是骡马集市或是鞣制皮革的作坊。不过这些可影响不了躲藏在罗马近郊的一对小爱情鸟,如云般的密林不但很好地掩藏了他们的热情,也同样将喧嚣与炎热阻隔在外。 凯撒在一个明丽的早晨策马至此,但在房间里没有找到他的妹妹卢克莱西亚,询问了仆人,才知道她和她的丈夫去了林里的小湖。 这是一个只有银湖十分之一大的小湖,隐藏在密林中,湖水的源头据说是来自于地下的一股泉水,清澈而冰冷,几乎没有鱼,只有透明的小虾。凯撒沿着一条不明显的小道走了过去,拉开一条野苹果树的树枝,碧波金鳞的湖面顿时出现在他的眼前,随之而来的是明亮而清脆的笑声,他一听就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正是他的妹妹卢克莱西亚,他在湖面上搜索船只,但没有船只,忽而一个人从湖水中浮了起来,然后是另一个。 他们寸缕未着,光滑的皮肤在灿烂的阳光下发光,仿佛是水泽仙女的孩子,水中的精灵,青春而狂热的气息甚至比阳光还要强烈,令得凯撒一阵头昏目眩,一根利箭直接刺入他的心里,它的名字叫做嫉妒,他看着他们在激荡的涟漪中拥抱,相互抚摸与亲吻,犹如进入到了一个绚丽的噩梦中,他的手指卡入苹果树的树枝,把它折断,清脆的卡擦声引起了朱利奥的警觉,他向声音发出的地方看过来,凯撒丢下树枝,踩过凋零的花朵与青涩的果实,大踏步地走向他们。朱利奥转头和卢克莱西亚说了几句话,就游向岸边,先提起一件外衣套在自己身上,然后拉开一张巨大的丝绒斗篷,将紧随其后的卢克莱西亚笼罩其中。 卢克莱西亚抓着斗篷的领口,只露出湿漉漉的头发与面孔,还有两只如同兔子般洁白的脚,她笑着抬起头,让自己的兄长亲吻自己的额头和脸颊:“你怎么有空来看我们?”她高兴地问道:“我以为你最近会非常忙碌。”凯撒知道她是指自己卸除教职与接手胡安权力与势力范围的事情,但他仍然不免像是吞了一团火炭那样感到胸口焦灼,尤其是他注意到卢克莱西亚在问候之后立刻后退,和朱利奥站在一起的时候。 “看来你们过得非常幸福。”凯撒轻声说,与其说是给卢克莱西亚与朱利奥的,倒不如说是给自己听的,但听力敏锐的朱利奥还是捕捉到了这句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心了,朱利奥总觉得这句话充满了阴郁之气。 凯撒不看卢克莱西亚,不然他会受不了的,他的视线专注在朱利奥身上,人们说女人受到爱情的滋润会变得美丽年轻,事实上男人也不遑多让,朱利奥还是个幼童时就以沉稳自制著名,相对的有些人也会觉得他孤僻古怪,难以接近,可现在呢,他就像是在凡俗间获得了肉身的天使,失去了贞洁,却更易令人受到诱惑,若是罗马的那些女人们,也许还有一部分男人,看到现在的朱利奥,一定会用他们的眼睛,手指和牙齿将他撕得粉碎,吞吃入腹——凯撒一点也不奇怪卢克莱西亚为何要做出这种鲁莽的事情,她虽然是个博尔吉亚,却也是个女人,或许正是因为她是个女人又是一个博尔吉亚,所以她才会这么做。.. 也正是那种不惜一切也要得到朱利奥的狂热情感才能够让凯撒放弃自身复杂的情感与对于父亲权威的畏惧而同意为他们证婚。 “我不想打搅你们,”凯撒说:“但我需要你,朱利奥,教皇冕下派遣我去那不勒斯,为阿拉贡的弗雷德里克加冕,另外……他希望我能够达成与其女儿的婚约。” 朱利奥看了一眼卢克莱西亚,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后点了点头,他们虽然正处于火热的恋情中,但他们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政治动物,教皇让凯撒去为那不勒斯的新王加冕,其用意还用多说吗,考虑到凯撒不久之后就要卸除教职,成为凡俗亲王,那么身为那不勒斯国王之女的丈夫,他也有了继承那不勒斯王位的权力——但无论怎么说,这次出行无疑是重要,显赫又威风的,能够成为他身边亲密的随从,既是一种责任也是一个奖赏。朱利奥无论是出于朋友与下属的立场,还是为了卢克莱西亚,都不可能拒绝凯撒的邀请。 卢克莱西亚就像是一个贤惠的妇人那样为朱利奥准备好了行装,她站在最高的露台上,目送两个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策马离去,心中充满了膨胀起来的忧郁与怀念。 教皇特使的队伍很快就赫赫扬扬地出了罗马城,罗马也随之迅速地炎热起来,卢克莱西亚依然住在她与朱利奥的“家”里,平静地在湖水与侍女的陪伴下等待兄长与爱人的归来,问题是不好的消息接踵而至,为新王加冕的任务很快完成,但新王与他的女儿卡罗塔非常理智地拒绝了凯撒的求婚——虽然人们传说卡罗塔公主事实上非常享受凯撒的追求,但作为国王的女儿,她也很清楚,若是她答应了凯撒的求婚,那么她的父亲就可能再也不会有儿子,甚至很快就会因为各种意外而死去,而无论如何,一个失去了国家的公主并不比一个富有的寡妇更珍贵。 “喝点薄荷水吧。”卢克莱西亚的侍女为她端上了冰雪浸过的薄荷水——按照此时人们的做法,是将冰雪投入水中,但朱利奥一直坚持将冰雪堆在杯子外面的做法,毫无疑问要更为奢侈一些,不过考虑到他出身以奢靡无度而著称的美第奇家族,这点坚持也不过分,何况卢克莱西亚身为亚历山大六世最珍爱的女儿,她的年金或许比一国公主更宽裕,但她端过杯子放在嘴唇边的时候,还是迟疑了。 “需要再加点蜂蜜吗?”侍女关心地问道:“还是葡萄酒?” 盛放在玻璃杯中的薄荷水清透干净,新鲜的薄荷叶浸泡在水中犹如由祖母绿雕刻而成的珠宝,水波映射着外界的光线,杯壁上悬浮着密集的水珠,只看一眼也会让人觉得口舌清凉,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将它倒入口中,卢克莱西亚却不知为何始终无法听从自己的欲望,她将这个发自于内心深处的声音判定为对危险的预警,但侍女喝下这杯薄荷水后并未中毒或是出现不好的状况——她突然心有所感。 卢克莱西亚的母亲瓦诺沙现在已经是一个富有的寡妇,她的丈夫(名义上的)已经去世,而亚历山大六世,她事实上的丈夫,已经有了新欢,也很少来找她,她一个人居住在罗马的郊外,过着优裕而悠闲的生活,听到女儿的召唤,她匆匆而至,在检查了卢克莱西亚的身体后,这位对于产育有着丰富经验的妇人不由得大惊失色,她知道卢克莱西亚的上一段婚姻并未让她摆脱少女的身份,但现在卢克莱西亚明显就是怀孕了。 她看着神情镇定的卢克莱西亚,一阵阵的头昏目眩,她并不担心卢克莱西亚的失贞,毕竟罗马乃至整个意大利的少女,少妇都有着那么一两个挚爱的情人,只要父亲兄长,以及家族得力,她将来的丈夫不会太过介意,但怀孕与私生子就很难处理,“孩子的父亲是谁?”她有那么一瞬间想到了自己的长子凯撒,毕竟她有听说过博尔吉亚家族的风俗,还有她终究也曾做过亚历山大六世近二十年的情人,为他生了好几个孩子,她担心的是亚历山大六世显然已经为卢克莱西亚安排好了后面的道路,如果这个孩子影响到了他的计划,他一定会勃然大怒。 “是谁?”瓦诺沙追问道。 “一个我爱的人。”卢克莱西亚回答说,她也有些惊讶,毕竟她的母亲瓦诺沙初潮就来得很晚,她很早就成为了罗德里格的情人,但她的长子凯撒是她在三十四岁的时候诞生的,卢克莱西亚也是如此,她的身体虽然看上去已经发育成熟,但昭示生育能力的潮水始终没有来过,她能够让朱利奥同意亲近自己也正是出于此,她以为这个孩子会在几年后到来呢,不过相对于瓦诺沙的忧心忡忡,她的心中只有欢喜,她希望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朱利奥的第一个孩子,这曾经是个奢望,毕竟若是步入下一次婚姻,她没有任何借口拒绝与新的丈夫同房以及生养子女。 “凯撒?”瓦诺沙颤抖着问。 卢克莱西亚惊讶地看着她:“凯撒是我的兄长。” 瓦诺沙按着胸口,虚脱地瘫坐在了椅子上:“感谢上帝,那么,我认识一个可靠的女巫……” “快打消那个罪恶的念头,”卢克莱西亚赶紧说:“我要留下这个孩子。” “你父亲知道了会怎么说!”瓦诺沙尖叫道。 “那就别让他知道。”卢克莱西亚毫不犹豫地接道。 “不可能的。”瓦诺沙陡然冷静下来,“不可能的,你知道。” —————————————————————————————— 凯撒与朱利奥已经在那不勒斯的努奥沃城堡居住了十二个星期,对于那不勒斯新王的怠慢,与其女卡罗塔的敷衍,凯撒又是愤怒,又是焦躁,与他相反的,朱利奥虽然也很想要回罗马,和卢克莱西亚在一起,但他终究还能够保持自己的理智,他和凯撒两人单独在书房的时候,他以一个亲眷而非单纯朋友与下属的亲密姿态按住了凯撒的肩膀,提醒他这本不是什么一蹴而就的事情,不管怎么说,他们能够想到的事情,那不勒斯国王也能想到,在他甚至没有一个儿子的情况下,轻易相信凯撒,丧失的不但是他的权力与地位,可能还有他的性命,而现在,凯撒甚至不是一个俗人,他还是一个红衣主教,一个至少在表面上不应该沉溺于女色与军势的圣人,这让许多问题都不能够放在台面上。 “我们或许可以举办一个宴会,”凯撒阴沉地说:“如果弗雷德里克死了,那么我可以请求教皇允许我与他的女儿结婚。” “不行,”朱利奥不假思索地反对道:“那是一个国王,不是一个主教,圣父的手不能够伸到世俗里来,这是人们默认的规则,凯撒,如果一个国王会死于红衣主教端来的葡萄酒,所有身着法衣的人都会被驱逐,别小觑他们,他们或许是敌人,但第一个摘取禁果的人一定会被群起而攻之。” “我们已经做好准备。”凯撒毫不讳言地说:“而且,”他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容:“难道你不该为了此事竭尽全力吗?若是我无法成为卡罗塔的丈夫,卢克莱西亚就要成为阿方索.阿拉贡的妻子了。” 朱利奥的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但发自内心地说,他对眼前的僵局确实缺少解决方法,亚历山大六世与凯撒的态度简直就是赤裸裸地放在明面上的,即便是一个蠢笨的马夫,也知道凯撒希望能够成为那不勒斯的统治者,那不勒斯的新王也不是一个笨人,就像是一头猪在看见屠刀的时候也会撒腿就跑那样,难道他还会自己将头放进绞刑架的绳圈里吗?这种情况,不是单纯的金钱或是武力就能予以改变的,谁都知道生命要比什么东西都更重要,而且就他看来,那不勒斯的新王对圣所与圣父的敬意只怕比早晨的雾气还要来的淡薄,想要用信仰与舆论来束缚恐吓他也几乎不可能。 朱利奥没有回答,凯撒却已经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他对朱利奥的情感与对卢克莱西亚一样复杂,他立即握住了朱利奥的手,不愿意就此放弃这么一个朋友与兄弟,是的,有时候,朱利奥甚至比他的兄弟更让他来得亲近信任,“原谅我,”他说:“我太过懊恼了。” “别让情绪控制你。”朱利奥平静地说,“凯撒,给我一点时间,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第七十八章 博尔吉亚之女 凯撒给了朱利奥时间,但他的父亲,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没有,似乎失去了耐心,教皇于第四个月召唤他们回到罗马。 教皇的秘书杜阿尔特前来迎接他们,他身边是朱利奥熟悉的一个教士,他是皮克罗米尼枢机的仆从,朱利奥就此与凯撒分道扬镳,虽然朱利奥很想念卢克莱西亚,但他也知道在这个时候他和凯撒,以及其他人的一举一动定然被无数人注视着,而且他也同样很想念如同父亲一般的皮克罗米尼枢机主教。但在告别时,他用只有凯撒能够听见的声音提醒道:“别忘了我的信。” 这封信是朱利奥给亚历山大六世的,虽然他已经是一个大主教,但他还未拥有直接递交文书给教皇的资格,幸而他的挚友正是这位圣人的儿子,凯撒在往圣天使堡(教皇正在此处等待他)的路上不断地按着自己的胸膛,那封信件就被他藏在自己的衬衫里,那是一封无论从实质到内涵都无比厚重的信件。朱利奥.美第奇是属灵之人的传闻凯撒也时常耳闻,不过因为他的家族与父亲,这位年轻且野心勃勃的博尔吉亚认为这只不过是皮克罗米尼枢机以及美第奇家族为朱利奥造势而酝酿的谎言,但这封信件的内容(是的,他私拆了)不由得让他惊讶于世界上竟然还有一个几乎可以与他并驾齐驱,不,或许可能在一些方面超越他的人——罗马的聪明人从来不在少数,大部分人最为缺少的是经验与远见,但这点在朱利奥身上几乎一样不缺,在信件里,他思想的触角不但占据了偌大的意大利,还向法国乃至整个欧洲伸展,依照他的分析、判断与预测,凯撒甚至可以按照已然清晰的脉络去一步步地完成自己的霸业——凯撒抓住了马车的窗沿,他们已经上了圣天使桥,守卫们在黑暗与火把的光亮中交换着约定的暗号,一队圣殿骑士恭谨且不失警惕地检查了马车与马车里的人。 杜阿尔特在通往教皇房间的走廊上就停下了脚步,凯撒看了他一眼,一如既往的,他没能从这个曾经只是个罪犯的人脸上看出任何蛛丝马迹。 他孤身一人穿过了狭窄的走廊,推开了位于走廊末端的大门,门打开了,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坐在房间正中的椅子上,宽大的书桌后面,带着白色的无边便帽,白色镶嵌金边,金色刺绣与点缀珍珠的长法衣,外面罩着深红色的丝绒肩衣,每一次凯撒见到他都觉得他在衰老,但博尔吉亚的衰老与凡人不同,普通人的衰老是干枯与脆弱,而博尔吉亚的衰老是坚硬与尖锐,就像是一锅熬炼到了最后的毒药,分量虽少却更为致命。 更让凯撒不安的是,卢克莱西亚也正在这个房间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教皇最宠爱的小女儿不但没有如往常那样依偎在父亲的身边,反而退让到了房间的另一端,她看向亚历山大六世的眼神也不复天真温柔,带着一些戒备,带着一些悲伤,她的双手交叉在小腹前,这个动作让凯撒感到熟悉,他的脚步越来越慢,等他想到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种姿势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教皇的身前,他跪下来,想亲吻教皇的戒指,教皇却冷漠地收回了手。 “凯撒,”他的声音在凯撒的头顶响起:“我最可信的儿子,告诉我,你是卢克莱西亚所怀孩子的父亲吗?” 若说这个问题如同雷霆一般打在凯撒的头上,也丝毫不为过了,他惊骇地转过头,看向卢克莱西亚,浑身发抖,相比起凯撒,卢克莱西亚却要冷静地多,她缓步上前,小心地护着腹部跪在了凯撒的身边,她的容颜一如既往的美丽,却更增添了一份仅属于母亲的圣光,凯撒无来由地想起了他在佛罗伦萨的达芬奇那里看到的诸多底稿之一——达芬奇告诉他说那幅画正是描绘了天使向圣母玛利亚告知她将受圣灵感孕而即将生下耶稣的情景,达芬奇的圣母年轻、秀美,态度温和谦逊,从容优雅,而卢克莱西亚仿佛与那幅画上的圣母巧妙地重叠在了一起,是的,她要做母亲了,凯撒最爱的小妹妹,她怀孕了,即将为另一个男性生儿育女,凯撒的嘴唇发麻,头脑混沌,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想为卢克莱西亚遮掩,既是为了自己的妹妹,自己所爱的女性,也是为了朱利奥,虽然他对后者充满了嫉妒,但就像卢克莱西亚可以说服他为她和朱利奥主持婚礼那样,他也必须考虑失去了朱利奥卢克莱西亚会伤心,可就当他想要说出那句谎话时,卢克莱西亚说:“是朱利奥.美第奇的。” 亚历山大六世出乎凯撒意料的没有立即勃然大怒,他失望地看了凯撒一眼,走到两个孩子身前:“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凯撒,对你的父亲,主人和上帝说谎,卢克莱西亚,你也是,”他看了一眼女儿的肚子:“我会安排一个更安全秘密的地方让你生产……不,这也是博尔吉亚的孩子,他会享有尊荣,虽然他无法被公开,但他会有一对爱他的父母。但是,相对的,卢克莱西亚,在分娩后,你要成为阿方索.阿拉贡的妻子。”他又瞥了凯撒一眼:“这要归功与你无能的哥哥,既然他没能让阿拉贡的卡罗塔成为他的妻子,那么我们必须与那不勒斯王室建立新的联系。”.. “那么,”卢克莱西亚问道:“朱利奥呢?” “我对他很生气,”亚历山大六世说道:“但我得考虑我的朋友皮克罗米尼,还有美第奇家族的洛伦佐曾经给我的帮助,他必须离开罗马,可以去卢卡之类的地方,或许是佛罗伦萨……”他一边说着,一边背转身去…… “您在说谎。”卢克莱西亚说。 伴随着亚历山大六世的陡然转身,凯撒也惊讶的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卢克莱西亚只是大胆地盯着自己的父亲,“您在说谎,圣父,你已经决定要处死朱利奥了。” “我不会让自己的孩子伤心。”亚历山大六世说。 “前提是我们没有令您失望。”卢克莱西亚说:“凯撒令您失望,因为他没有按照您的话去做,我令您失望,是因为我没有选择我的兄长。您不是没有愤怒,而是您一贯就是越愤怒就越平静的。” “……”沉默了片刻后,亚历山大六世突然笑了起来,这个笑容几乎可以被直接描绘在地狱的景象里:“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卢克莱西亚,我曾经遗憾过你不是一个儿子,但我现在却要希望你不是那么聪明了。” “别杀他,父亲,”卢克莱西亚哀求道:“他不是您的敌人。” “是啊,但他是博尔吉亚家族的敌人。”亚历山大六世抚摸着自己的戒指,在渔人戒指的旁边,刻印着博尔吉亚家族的象征——一头公牛的戒指图章:“你爱上了他,就给了他能够威胁到我们的武器——我说过,你只能爱自己的家人,这其中甚至不包括你的丈夫,当然,我说的是有正式婚约的。” “我爱他,父亲,但他也爱我,他不会想要伤害我。” “等你成为另一个人的妻子时就会了,卢克莱西亚,男人的嫉妒可比男人可怕多了。” “但阿方索并不一定是唯一的选择。”凯撒按住胸口,事出突然,那封信件他还没有拿出来:“朱利奥已经在着手辞去教职,等他回到佛罗伦萨,他就是美第奇家族的家长,他会像洛伦佐那样支持我们……而且……”他想要拿出信件,却在卢克莱西亚转向他的炙热视线中犹豫,他渴望看到这样的眼神,但这个眼神是卢克莱西亚为了别的男性投向他的,而就在这一犹豫间,亚历山大六世放声大笑起来。 “一只丧家的小狗而已。”亚历山大六世轻蔑而又尖刻地说道,一边打量着自己儿女的神色:“你们都被他迷惑了。” “可是……”凯撒还想争取一下,他的手已经伸入衣襟,他一点也不怀疑这封信件能够打动亚历山大六世那颗冷硬的心。但亚历山大六世之后的话几乎让他心胆俱裂。 “如果他不是朱利奥.美第奇,”教皇低声说道,仿佛大声点就会惊吓到熟睡的孩子:“我或许真的会考虑的。” “是因为他的姓氏吗?”卢克莱西亚不解地问道,美第奇并不是博尔吉亚的敌人。 亚历山大六世合拢双手,垂下眼睛:“不,正是因为他是朱利奥,与你们同谋,策划以及亲手杀死你兄弟的人,凯撒,卢克莱西亚,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接纳他,他的手上沾了我儿子的血,我所对他做的只有复仇,不是今天,就是明日。” “但胡安并不是……”卢克莱西亚高叫道。凯撒同样急着想要解释,十个罗马人就有九个相信是他杀了胡安,为了他的军队和领地,但他可以发誓,胡安的死与他绝对没有一丝关系。 “我说的不是胡安!”亚历山大六世回以厉声吼叫:“路易吉!别和我说你已经忘记了这个名字!是的,他不是我最爱的孩子,但他确实是我的儿子,而你们,却和外人一起谋杀了他!杀死了你们的血亲!” 这个名字顿时让房间陷入了一片可怕的寂静之中。 最后还是卢克莱西亚说话了。 “我没有被称作路易吉的兄长,”她微笑着说:“之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没有,父亲,我爱朱利奥,正是因为他让我永远地摆脱了那个魔鬼的威胁与侵害,即便圣母就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会为我的行为忏悔,我的兄长与爱人同样如此,”她满怀歉意地看了一眼凯撒:“或许您记得它流着您的血,但对于我来说,它只是一个噩梦。如果您要复仇,就对我来吧,我才是真正的主谋,圣父,我倒希望那柄刺入他胸膛的利剑是持在我手里的。” “你的冷酷让我感到痛苦,”亚历山大六世说:“而我的报复已经开始了,卢克莱西亚,你的孩子不会看到他父亲的脸。” “如果朱利奥死了,不管是因为什么而死的,”卢克莱西亚以同样轻缓的声音回应道:“我就自杀,圣父,你就要失去你最贵重的筹码了。” 第七十九章 法国 凯撒已经不愿去回忆那晚他父亲以及主人的脸,他只记得自己宛如被卷入了一场有着暴雨与雷电的龙卷风中,耳边满是訇然的训斥与怒骂,眼睛里则是鲜血与泪水,亚历山大六世不但是在为了路易吉的事情生气,更多是因为卢克莱西亚对他的忤逆,对于这个充满是掌控欲与权力欲的男人来说,自己的女儿竟然站在另一个男人身边来对抗自己的父亲,简直就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情。让凯撒愈发胆战心惊的是,卢克莱西亚竟然丝毫不为父亲的怒火撼动,她躲避着亚历山大六世失去理智时投掷而来的物品,躲避着他挥动的手脚,护着自己的小腹,匍匐在地上,但她的眼睛始终是明亮而又坚定的,唇边还带着一丝笑意。 事后凯撒责备了卢克莱西亚,她的行为无异于火上浇油,若是亚历山大六世真的因为愤怒而失去控制,决定处死她和朱利奥怎么办? “那也算不得是件坏事啊。”卢克莱西亚以一种轻松愉快的语调回答道,“那样的话,我们要比这个世界上大部分夫妻都要来得幸福呢。” 凯撒看着自己的小妹妹,突然发现,她长大的不只是身躯或是还有心智,与这个时代的几乎所有女性不同,卢克莱西亚在朱利奥,约书亚和他的纵容下,就像是一个男孩般地长大,她虽然容貌出众,姿态婀娜,却鲜少对衣服和珠宝感兴趣,她有着普通男性也不曾有的远见卓识与无比勇气,健康的体魄与精妙的剑术,骑术以及医术,但凯撒同样要说一句,她终究还是一个博尔吉亚,一个宛如毒药化身的女人,她爱着朱利奥,但她的爱——唉,若是那些心底柔善的女性,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的爱人身处如此险境,但卢克莱西亚不同,比起将自己的爱情埋葬在坟墓里,她宁愿和朱利奥一起安眠在三尺黄土之下——说真的,凯撒都不知道,被卢克莱西亚所爱,是朱利奥的幸运还是不幸。 “那么之后呢?”凯撒问道:“你要成为阿拉贡的妻子吗?” “为什么不?”卢克莱西亚缓慢地用梳子梳理着自己长及膝盖的卷曲金发:“我们的爱情在春日盛开花朵,在夏日落下种子,在秋日结出果实,除了他,我不会再爱任何人了,我会把我对他的爱放在珠宝盒里,随着我出嫁,我会履行作为一个博尔吉亚的使命,就像你,哥哥,而朱利奥,他会有他的使命。”.. “他会恨你的。” “那就恨吧,爱是蜂蜜,恨是苦药,凯撒,品尝着苦味记忆中的爱情会更为甜蜜。” 凯撒转头看向窗外:“事实上你根本没有相信过他是吗?” 卢克莱西亚没有回答,而凯撒继续道:“你只是想在被迫与不爱的人同房生儿育女之前尽情享受一番爱情的甘美与疯狂,但朱利奥不是,他告诉过我,他已经向皮克罗米尼枢机提出将要辞去教职,而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也已经做好了迎接新家长的准备,他为你舍弃一切,你却根本没有期望过你们的未来。” “这是事实,”卢克莱西亚冷漠地回答道:“即便没有路易吉……我已经……与三个人缔结过正式的婚约,我是一柄华美的武器,我的父亲将我递给谁,就是希望我在谁身上刺出一个致命的伤口,朱利奥怎会除外?哪怕我真的成为他的妻子,圣父也不会允许我真的成为一个美第奇,我永远是个博尔吉亚。” “所以你只是给了他一个美好的梦。” “也给我自己。”卢克莱西亚抚摸着自己的腹部:“还有一件小小的礼物。” “他会疯的。” “他很坚强,”卢克莱西亚说:“他能坚持下来的,如果他不能,就把孩子的事情告诉他。” 凯撒第一次从他妹妹这里尝到了不寒而栗的滋味。 ———————————————————————————————————— 朱利奥对此一无所知。他没能在罗马待上几天,皮克罗米尼枢机这里有着很多事情等着他处理——作为枢机最爱的弟子,他是皮克罗米尼枢机最好的秘书与助手,任何事情皮克罗米尼枢机对他都不会有所隐瞒,他行使私人秘书一职已有三年之久;还有佛罗伦萨,敌人,同盟,交易的对象……这些都需要一一处理妥当,更不用说,他在罗马建立的,仅属于自己的势力(一部分是从乔.美第奇这里得来的),还有,暂时还不为旁人所知的,他身为阿萨辛刺客的身份,阿萨辛的长老们对他,或者说,随着他的导师埃奇奥在刺客组织中的地位逐步上升,那些审视的目光也逐渐变得宽容起来,但这不是说,他就无需为阿萨辛效力了——阿萨辛的某些理念并不符合朱利奥的观念,但他认为,日益腐朽的教廷有着这么一个危险的监督者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终日忙碌,甚至没能见到卢克莱西亚,等到手上的事情告一段落,他又得到了新的任命——既然凯撒在那不勒斯无功而返,那么他就得去法国碰碰运气,法国的新王路易十二向他的父亲亚历山大六世寻求他在婚姻上的帮助,作为代价,他愿意将自己的表妹夏洛特的手交在一个博尔吉亚的手里,凯撒会在近日辞去教职,然后转向法国,为路易十二带去教皇宣称他与原先妻子珍妮婚姻无效的敕命。 所以他亲自来邀请朱利奥和他一起前往法国卢瓦尔的时候,朱利奥并未生疑。 “你把我的信交给圣父了吗?”在凯撒与他并缰齐行的时候,他悄声问道。 “是的,他已经收到了,”凯撒回答说,“但之后的想法我并不知道。” “这就足够了。”朱利奥安心地说,亚历山大六世是个有野心的聪明人,既然如此,他不应该轻易放过这份鲜美的饵料。而他要求甚少——只是时间而已。 凯撒的嘴唇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 圣天使堡。 亚历山大六世的秘书杜阿尔特为他端上了一个银质的托盘,托盘里放着一些燃烧过的羊皮纸边角,教皇拿起来看了看,发现没有任何价值就随意一丢,“这就是凯撒在他房间壁炉里焚烧的东西?” “一封厚重的信件。”杜阿尔特说。 “有办法知道它是哪里来的吗?” “有点难。” “那就随他去吧。”教皇向后一仰,他在衰老,身躯却依然精壮,“让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的使者进来吧,我想他会给我们带来一个好消息。” 杜阿尔特也随之露出一个笑容,在被发疯的马匹踩踏下半身以至于失去了作为教皇的资格后,洛韦雷终于发现自己根本无法与如同魔鬼的亚历山大六世对抗,就算他在成为查理八世的心腹后又取得了路易十二的信任,他在法国固然有权有势,触手却根本无法撼动远在意大利的博尔吉亚,在得知路易十二在为与珍妮的婚事烦恼时,他自告奋勇地成为了两者之间的联络人,而亚历山大六世也相当宽容地接受了他的谄媚——这次凯撒去往法国的卢瓦尔,洛韦雷一再保证教皇私生子的安全是有保证的,他也会竭力促成凯撒与夏洛特的婚事。 “他只是想回罗马。”亚历山大六世喃喃道,与他叛逆的儿子凯撒不同,洛韦雷与绝大多数教士那样,对那顶璀璨辉煌的三重冕念念不忘,世俗的权力固然可以让他们得到些许安慰,但没有什么可以比得上成为天主的代言者。即便洛韦雷现在已经失去了资格,他仍然一心想要回到圣廷,而非如同流亡一般地被放逐在神圣的权力中心之外。 “正好,”教皇对杜阿尔特点了点头,“我也有话要他带给洛韦雷,除了他承诺的,我还有一件事情要他去做。” —————————————————————————————————————— 远在卢瓦尔的洛韦雷枢机很快得到了教皇的回复。 因为之前身受重伤的关系,洛韦雷迅速地消瘦了,他的面容原本就偏向于刻薄阴森,现在看起来更加宛如一个传说中的男巫,烛火的光芒在他的眼睛里跳跃着,这是最后属于他的光芒,他在胸前戴着一枚镶嵌着画像的胸针,里面绘制着年少的圣人约翰,事实上,约翰的蓝本乃是他的儿子约书亚,他曾经诅咒过这个孩子,憎恨过这个孩子,认为他是自己的耻辱,谁能想到,最后这个被他抛弃的孩子竟然成为了他唯一的希望呢? “这一定是魔鬼的恶作剧吧。”他在心里说道。 对于亚历山大六世的命令,他的心中并未产生多少反感,他应当生气的,毕竟他们曾经是势均力敌的对手,或许是这个要求也同样契合他的心意——为他的孩子约书亚提前铲除一个敌人当然最好不过,要洛韦雷枢机来说,如今的约书亚只有两个不太好的地方,一是他过于仁慈的心肠,二就是他孱弱的身体。 “就让我这个父亲来拣去坦途上的枯枝毒刺吧。”洛韦雷枢机轻声道,他将亚历山大六世给他的信件妥当地藏了起来,走出门去查看卢瓦尔的人们对于欢迎仪式准备的怎么样了。 “要向对待一个王子那样对待凯撒.博尔吉亚。”洛韦雷枢机这样说。 “他会带来我想要的东西吗?”法兰西的新王路易十二焦灼不安地问道,如今布列塔尼的安娜已经回到了她的领地里,他急着解除之前与法兰西的珍妮的婚约,好与安娜缔结婚约,以保证布列塔尼不会因为前者的婚姻而摆脱法国的控制。问题是,法兰西的珍妮也是一头母狼,眼看自己即将失去王后的宝座,她竟然成功地找到了几个证人,证明他们在婚礼举行的当晚就成功的同床了——不但同床了,他还连续……嗯,了她三次之多,现在路易十二只能坚持那时候他还不足十四岁,还是个孩子,没有让一个女孩成为女人的能力,只是他的出生日期并未详细记录,现在只有看教皇如何说——这是天主赐予他的权力,上帝啊,那可真好,不是吗?” “会的,陛下。”洛韦雷枢机回答道:“只要您耐心等待。” 只是他们谁也没想到,他们竟然又一连等待了好几个月,才终于在卢瓦尔的希尔城堡看见了博尔吉亚招展的红色公牛旗帜,以及凯撒新的标志——升腾着金黄色火焰的赤色旗帜。 第八十章 朱利奥与卢克莱西亚的信件 朱利奥给卢克莱西亚的信—— 致 我心灵的栖息之处,我的最爱者,我的圣灵之花 亲爱的卢克莱西亚,愿圣母玛利亚的恩宠与你常在。 *** 我的爱,希望你不要责怪我的信件来的如此之慢。事实上,在我们终于离开了马背,走进房间或是帐篷,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我就想拿出墨水瓶和羊皮纸给你写信,哪怕那时候他们还未能支起桌子,但凯撒,你的兄长认为,过于密集的信件会泄露我们的秘密,以及引来敌人的攻击,所以我不得不按捺住焦渴的心思,苦苦等待合适的时机,卢克莱西亚,我几乎为此彻夜不眠,唉,原本在这爱情的荒漠中,你的纤细手指写下的优美字迹或许能够成为一杯救命的甘霖,但为了安全起见,我也只得忍受这番折磨。 尤其雪上加霜的是,你的兄长凯撒,虽然我不想那么说,那匹健壮的公马,一旦摆脱了法衣的辔头,就愈发变得肆意妄为起来了,本来,我们可以在十月赶到法国的卢瓦尔,与他们的新王路易十二见面,他却坚持带着数以百计的教士、小丑、乐手以及妓女,当然,还有随从与侍者们,在每一个我们经过的城市驻留盘桓——我不是想要指责他,对于凯撒来说,这些恭维与逢迎也并非是一无是处的,毕竟他现在需要将之前的印象抹去,你知道的,直至今日,还有人称他为基督的亲王,将之视为一个圣职者而不是世俗的将领或是公爵,这对他之后的事业将会非常不利。 还有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人赠给他无数礼物,卢克莱西亚,即便扣除将来的军费,我想你仍然可能需要空置出一个或是三个首饰盒,他不断地拿着一条项链或是胸针咨询我的意见,但我要说,这世间只有无法与你相配的,而绝对没有你无法与之相配的——我无法给出意见,除了上述的原因之外,还有的就是这种行为简直就是一种酷刑,每当我想起你,卢克莱西亚,我的心就被距离的利剑穿刺着。 我多想要回到你身边。 但我毕竟还有我的职责要守,不过发自内心地说,凯撒最近的情况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好,不,我不是说他现在承担着的任务,虽然我承认那不勒斯国王以及其女的拒绝给了他不小的压力,但对于这门亲事,也就是说,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表妹,纳瓦拉国王约翰三世的妹妹,他志在必得并且很难出现什么差错的目标,鉴于路易十二正在迫切地等待着他带来的,与他之前的妻子,法兰西的珍妮无效婚约的文书,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想说的是……卢克莱西亚,他令人不安的暴躁与莽撞,他几乎听不进任何建议,即便是我,很多时候,他会冲我大喊大叫,但还没等我离开,他又低声下气地向我道歉,挽留我,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觉得,这次回来之后,你要和他好好地谈一谈,我们之间或许可以保有秘密,但我认为,你,还有我还是值得他信任的,尤其对于凯撒来说,我们既是朋友,也是兄弟。 还有一件事情,权当我对你抱怨一番吧,在出发前,我研究了法国宫廷以及他们的君王和臣子,毫不讳言地说,他们可能暂时还无法接受意大利人的那一套,这点从他们的装束就能看出来,简直就和德国人一样朴素古板,我认为,他们想要看到的,想要迎娶法国公主的人,至少不应那样……按照他们的说法,“放荡轻浮”。可惜的是凯撒根本不认可我的看法,看看他这几天的装束配饰吧——深紫色的天鹅绒,朱红色的锦缎,雪白的羊绒,用金线与银线缝纫,每根线与线接头的地方都点缀着珍珠和宝石,他的帽子上装饰着鸵鸟与孔雀的羽毛,或是赤金的徽章,他的马匹都钉着纯银的马蹄铁,马鞍缰绳与马镫都镶嵌的黄金……他本身就有三十名出身高贵的上等侍从,在各个城市中又接受了二十个人的效忠,并给他们配置了只仅次于他的华服甲胄,他的仆从侍女更是可以从这条街道上排列到另一条街道上,而在这些人的身边,就像我之前描述的,是乐师、小丑和妓女的队伍,他甚至带来了熊和猴子,我亲爱的卢克莱西亚,我想,对于这些古板到只穿着黑色衣物的法国人来说,我们大概也和熊或是猴子差不多了,特别是他们从各处蜂拥而至,争相来看我们一眼的时候。 我认为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喜悦的事情,但凯撒坚持认为,这种奢靡的场面能够慑服那些对教廷以及圣父,乃至博尔吉亚家族心怀不满的人,他更认为,那些好奇的民众,怀抱着对他的敬仰与爱慕,为了回报他们,他不断地召开宴会,举行比武,在这些宴席上,任何人都能尽情大吃、痛饮美酒,和他说话,以及从他手里拿到赏赐——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但这种行为,或许早在一千年前,罗马的皇帝就曾如凯撒这般施为——免费的食物,血腥的娱乐与从驮桥上抛洒下来的银币。 或许有人因为他的行为而暂时地目眩神迷,但我一直在一旁冷眼相看,卢克莱西亚,连续两位法国国王,之前的查理八世,以及现在的路易十二,都是崇尚节俭的人,而你知道,每个国家的臣民都只会崇敬他们的国王,国王喜爱奢华,他的臣民就会热衷于追逐虚荣与财富,反之亦然,发自内心并且直白地说,凯撒的行为,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僭越,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但我发誓,就我所看见的,法国的贵族对凯撒非常不满,至于法国的国王路易十二,是个年轻却又沉稳的人,他或许内心愤怒,但没有表现出来,这让我更担心了,如果可以,卢克莱西亚,作为凯撒最爱的小妹妹,请你发挥你的力量,设法说服他吧,请他早日完成教皇陛下的交托,而不是将那封重要的文书当作剑和盾牌,在这里,没有人是他的敌人,他不必如此咄咄逼人。 (在这里蓝黑色的笔迹明显有个犹豫造成的大圆点) 另外,如果可能,请在一个安静的地方,询问我们可敬的圣父,他对于我所做的工是否感到满意,如若他有意更深,以及更详细地了解其中的内容,可以等待我和凯撒回到罗马——卢克莱西亚,若是圣父有所质疑,无论是有关于其真实性或是我的忠诚,那么就请告诉他,我已经深深地被他的女儿俘获了,我既是你脚下的鹿,也是你握在手里的弓箭,你尽可以用我果腹,也可以让我刺向你的敌人,我完全地屈服,就如同被大利拉抓住了头发的参孙(注释1),我的弱点与力量都源自于你,我的爱,我的眷属,我最珍贵的,能够得到你的爱,是怎样的一种恩惠啊,或许只有上帝赐予我的安宁能够与其匹敌——我曾经选择了前者。而现在,我几乎要责罚自己了,我是个没有头脑的瞎子,或许也是个缺失情感的聋子,又或是一个丧失勇气的傻瓜,才会对你的深情厚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是我的错,爱人,你曾经为我奉献,如今,轮到我为你奉献了。 请不要拒绝。 还有,若是你要回信(这几乎是必然的),请告诉信使,请他不要去卢瓦尔,等他来到法国,我和凯撒都不在卢瓦尔了,因为布列塔尼的安娜已经回到了她的领地,在一个修道院里为她的亡夫哀悼,而凯撒的未婚妻,法国国王的表妹夏洛特,纳瓦拉国王约翰三世的妹妹,前去侍奉和陪伴自己的嫂嫂,她们现在都在布雷斯特,一个繁荣的海港城市,从这里到雷恩,是宽阔冗长的海岸,海岸边遍布各色玫红或是深红色的巨岩,所以人们称它为玫瑰海岸,吾爱,当阳光照耀在它们上面,它们就犹如倾倒的珠宝盒中散落的红宝石,白色的潮水,深蓝色的海,还有浅金色的沙子就是珠宝的基座与铺垫其下的丝绸,我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多么希望你也能站在我身边,共同遥望这上帝恩赐给人类的奇迹。 法国国王路易十二已经承诺了你的兄长与夏洛特公主的婚事,不过无论是他还是凯撒,都认为在婚前,能够取得新娘的爱对于这场婚姻来说是件值得欣慰的事情,所以我们再三天就要动身前往布雷斯特,我相信凯撒终能够达成所愿,我也希望他能够如之前那样干脆利落地取得又一场胜利,我想念你,在每个祷告之前与之后,我渴望着见到你,亲吻你,触摸你,比一切更甚。 好吧,请吻我托付信使给你带去的圣物盒(正是人们从玫瑰海岸采集的红色花岗岩雕琢而成),因为我也曾经深深地吻过它,上面还有我嘴唇的温度和印记呢,这样就如同我们接吻了一般,以及,我给你送去了苹果酒,请在每晚睡前小酌一杯,好让它代替我温暖你的身体,酒饮完后,请不要急着将瓶子抛弃,看看瓶底,你会发现一个小小的惊喜,它并不昂贵,但我希望能够时时陪伴在你左右。 (又一个停顿) 看看我,多么地粗心大意啊,甚至忘记了向侍从多要几根蜡烛,蜡烛即将燃尽,而我的墨水也即将枯竭,若是看到笔迹浅淡,别责怪我,因为我不得不将笔尖放在嘴里,弄得满嘴乌黑,若是你看到此时的我,一定会感到好笑——你的笑容有多美! (这里的字迹淡得几乎看不清) 最后我要说,愿上帝保佑你,望你可万事如意,身体健康。 始终思念着你的忠顺仆人 朱利奥.美第奇 一四九八年十一月二十日于卢瓦尔 卢克莱西亚给朱利奥的信: 致:我的主人,我的没药,我的沉香,我的公鹿。 能够这样称呼你,我是多么的欢喜啊,朱利奥,我曾以为我只能看着你将这个荣耀的称呼(比公主的头衔,女王的冠冕更令人羡慕)给予另一个女人,虽然她在我的臆想中面目不清,声音含混——这样的想象就如同一柄利剑刺入我的心里。 我的心在灼烧,在那个时候,而现在,它仍然在燃烧,我爱你,我爱你,朱利奥,我的主人,我的良人。 (这里笔迹颤抖) 现在正是深夜,奥,吾爱,我饥饿至极,同时干渴如同原野上的驴子,但不是因为我不听上帝的话(注释2),而是你说你是倒在我脚下的鹿,因为你的话,我落在了炙热的炼狱里。 我的公鹿,你的毛皮是多么的丰美,而你的身体是多么的健硕,起伏的线条好似山丘,你的眼睛如同蜂蜜,而舌尖如同樱桃,你的蹄子和角坚硬雪白一如砂糖,你该在我身边,好让我得以餮足。 我甚至不得不离开书桌,朱利奥,不然沸腾的血液无法被冷却。 (这里可以看出墨水的颜色有所不同) 请原谅我之前的语无伦次,但我没有更换一张羊皮纸,因为我的思想正是因为我对你的爱而如此混乱不堪的,我希望你看到,虽然它并不是那么完美。 ——让我感到遗憾的是,墨水接触空气太久,颜色都变了,原本这是我最喜欢的颜色,亲爱的朱利奥,如你的发色那样深得发黑的钴蓝色,现在它看起来有点浅淡,不过,这让我想起日光照耀在你身上,布雷斯特海湾的风掠过你的面颊与头发,那是我寄托于上的灵魂,虽然有些冰冷,但它抚摸和亲吻着你,闭上眼睛,想象着吧,我也正是如此想象着,在每个你不在的夜晚和清晨。 我吻了信使带来的每一件东西,因为它们都有可能碰触过你的手,圣物盒被我如同食物一般地品尝,我几乎要把它藏在唇舌之间,如果不是我无法做到。我把它放在距离心脏最近的地方,我的爱,这难道是你的一部分么,它是石头做的,却比炉中的面包更滚热。 我将苹果酒放在我能够第一眼看到的地方,就连我最信任的侍女也不准碰它一碰,这是我尝过的最好的酒,甜蜜仅次于你的舌尖,我可以在在一旬里就把它喝的涓滴不剩,但我要听从你的每一个吩咐,我的主人,这罐子酒大概有一阿罗瓦(西班牙中世纪的重量单位,约十一点五公斤)的分量,按照你的安排,它将会在复活节前见底——难道你会在这个时候回到我身边么?如果真是这样,我倒是愿意等待,无论是你,还是你给予我的任何事物,甘之如饴,虽然这是一种折磨与煎熬。 至于凯撒,亲爱的朱利奥,你无需因为我而一再退让,他就是一头年轻的公牛,我们的圣父就曾说过他过于鲁莽冲动,也有些傲慢,尤其是可怜的胡安离开了我们之后,不但是你,就连我也感觉到他有些失去控制了,但这也许只是一时的,毕竟他也是一个博尔吉亚,就像圣父,他在年轻的时候也犯过不少错误,安静地守候在凯撒的身边吧,有些火焰不是亲手触及他是不会感觉到痛的,失败会让他冷静下来,但在他横冲直撞的时候,别去阻拦他,这只会让你自己受伤。 不管怎么说,如今就连我们的圣父也没办法奈何他——这是他的错,他对你不够珍惜,等他醒悟了,他会感到懊悔的,我相信他不会因为你此时的冷漠而生气,只会为此感到歉疚和不好意思,或许现在他就已经在思索取得你原谅的方法了。 你是他的朋友和兄弟。 我(这里有一些被磨掉的字迹)最近不太能够单独见到我们的圣父,他非常忙碌,不过你提起的事情,我会找机会问问他的,但还是那句话,我不希望你为我做出牺牲,朱利奥,我对你的爱,还有你对我的爱,并不是枷锁或是镣铐啊,我喜悦于你的功绩,而不是你的屈从,即便那是我的兄长和父亲。 让我说句自私的话吧,朱利奥,你给予我的爱已经多到溢出我的双手了,让这样珍贵的东西落在灰尘里,我会在每个夜晚疼痛到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所以请收回去一些,把它藏起来,别让我担心它终有一日枯竭如同那只苹果酒的罐子。 我让信使带去我的圣物盒,我在里面藏着我的头发,还有一只泪瓶,里面装满了我思念你时流下的泪水。 愿上帝赐予你安宁,神圣与幸福。 你最谦恭的仆人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 一四九八年十二月三日于罗马 注释1:参孙(san sūn)圣经士师记中的犹太人士师,生于前11世纪的以色列,玛挪亚的儿子,凭借神所赐极大的力气,徒手击杀雄狮,并只身与以色列的外敌非利士人争战周旋 非利士让参孙的女人大利拉(也是非利士人)套出参孙神力的秘密(即参孙的长发),她在睡梦中剪去参孙的长发,呼唤族人抓住参孙,参孙被挖掉双眼并囚于监狱中受尽折磨。 注释2——阿摩司书第8章第11节主耶和华说:“日子将到,我必命饥荒降在地上。人饥饿非因无饼,干渴非因无水,乃因不听耶和华的话。卢克莱西亚的话就此援引而出。 第八十一章 善心夫人 朱利奥将卢克莱西亚的信小心地折叠起来,放进有锁的匣子里,从书桌前站起来,伸展了一下因为久坐而酸麻的腰身。 从书桌前的窗户向外看去,能够看见小半个玫瑰海岸,深红色的岩石在晨光中宛如被黄金包裹的朱砂,深灰蓝色的海水浸入白色的海砂,黑色的沉船倾倒在水边,桅杆指向天空。 布雷斯特是一个海港城市,它位于布列塔尼半岛的西侧,布雷斯特海湾的北部,拉庞菲尔河从它的身侧入海,虽然不能说如同卢瓦尔般的繁荣,但也称得上整齐富饶,不过布列塔尼的安娜没有住在布雷斯特的城区,而是隐居在圣马修岬角的普鲁格维林小镇上,岬角矗立着建造于六世纪的,凯尔特风格的圣马修修道院,据说里面藏着来自于埃及的圣人马修的圣体。 这里终日海风呼啸,荒瘠单调,人烟稀少,这让喜好喧闹奢靡的凯撒非常不习惯。 幸而凯撒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一部分,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慷慨地列举了八个事实来证明法国新王路易十二与法兰西的珍妮之前的婚约无效,法兰西的珍妮怒不可遏,却也无可奈何,修道院是她此生的终点——路易十二终于可以公开地,大张旗鼓地追求查理八世的遗孀,布列塔尼的安娜。布列塔尼女公爵不得不从她的隐居地离开,移居至布雷斯特城堡,免得修士们的清静生活被这位追求者的轻浮行径打搅,她的女伴,也就是路易十二的表妹,纳瓦拉国王之女夏洛特,始终追随着她,继续履行自己陪护的义务与监视的权力,凯撒.博尔吉亚迫不及待地追了过去——那不勒斯国王的女儿卡罗塔近似于冷酷的拒绝(她曾说过不愿嫁给一个“身为主教的主教之子”)让他倍感羞辱,显而易见,他会竭力让这位新的婚约对象感到满意,为此他又抛洒着圣座的金币,为将来的妻子购置了无数昂贵的礼物。 他不但自己走了,他的乐手,侍从,小丑等等也都跟着走了,原本被这些人吵嚷的喧扰不堪的小镇陡然宁静了下来。 朱利奥留了下来,布列塔尼的女公爵希望他能够指导一下圣马修修道院的修士们——如何为人们施行“圣约翰的祝福”。说真的,朱利奥还挺惊讶的,他以为这项工作早就在整个欧洲展开了,但据女公爵身边的女官说,查理八世确实动过心,但他认为,等他得到了那不勒斯,或是俘获了教皇,他可以无需付出代价就攫走这座辉煌的圣杯,所以虽然法兰西的上层人物都已经被种植了牛痘,但在平民中,接受赐福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布列塔尼——这片总是在脱离法国的边缘疯狂伸出小脚脚试探的不驯领地。 凯撒为此安慰过朱利奥很多次,因为就他,还有他身边的人看来,在这个关键时刻,被强行留在这么一个荒僻的小镇,为一群贫穷的贫民行圣事,对于一个大主教来说,简直可以说是一个惩罚了——他甚至还和朱利奥分析过后者是不是在什么时候触怒了那位女公爵。 朱利奥毫不在意,让他说,比起跟随在凯撒与法国国王路易十二身边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些贵人、教士们如何阿谀奉承,百般逢迎,让他安安静静地待在小镇里,教导修士们接种牛痘反而是件令他感到生活充实,精神倍增的乐事。 —————————— “博尔吉亚应该感到庆幸才是,”一个侍女这样说:“虽然他也称得上面容端正,举止优雅,但这位大主教出现的时候,很少有人能够从他的身上将视线转开——他多美啊,出生的时候,一定有天使降落,亲吻过他的脸。” “难道他的手不美吗?”另一个侍女满怀憧憬地说:“他的脚也是美的,那天,我看到他从海里走出来,阳光穿透水面照亮了他的双足,比起圣座,我倒是很愿意跪下去吻吻那双脚。” “你为什么不说愿意吻吻其他的地方呢?”她身边的朋友挤眉弄眼地说。 侍女们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可惜这位大人好像已经有爱人了。”侍女之一说:“我看见他在亲吻一封没有留下印记的书信。” “不知道是哪个幸运儿。”之二懒洋洋地说,一边回过头去,几乎与此同时,她跳了起来,慌乱地屈膝行礼,她的动作惊动了其他人,在看到来人的时候,她们都不由得羞红了脸,匆匆行礼后就四散而逃了。 “抱歉,”善心夫人说:“我过于放纵她们了。” “没关系,”朱利奥说:“她们看上去都很有活力。” “孩子们就该如此。”善心夫人说。 朱利奥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善心夫人——她是布列塔尼女公爵最爱重的女官,也是个不幸的孀妇,有着一片富饶的领地与城堡,如果不是有女公爵一力庇护,她可能就要早早迎来第二段糟糕的婚姻了。此时的男性,总是将女性,还有她的财产一并归纳为没有思想的物品,唯一没有这种念头的大概就只有朱利奥了,善心夫人称这些侍女为孩子,但她自己也很年轻,即便面容始终被深色的纱遮掩着,但她的双手与颈部的肌肤就像是乳脂一般的洁白光滑,而她的声音中也充盈着只有少年人才有的清脆与明亮。 她和善地看向这位年轻的大主教,或许平民与低阶的贵族不清楚其中的缘由,但作为布列塔尼女公爵与曾经与未来的法国王后,安娜当然知道圣约翰的容光最初是落在谁身上的:“女公爵非常希望您能够给予我们一些帮助与指点,不单是圣马修修道院的修士,还有一些修士会从布列塔尼的各地而来,为了即将到来的圣约翰节。之后还会有约五百个不曾接受过赐福的人聚集到这里。 他们都很贫穷,但现在有施主愿意代主做工——至于赐福所需要的圣物,别担心,这里已经准备好了所需的圣物,共有一百盎司之多,即便有失败也无所谓,随时可以予以补充。” 朱利奥在心里计算了一下,随着牛痘的普及,“圣物”的价格不但没有降低,反而有所升高,毕竟那些心怀忐忑的人们在观望之后发现只有少数人因为“不够虔诚”而死,他们也就变得踊跃了起来,现在一盎司圣物可以卖出近一百个金币的价格,再加上必然的弥撒与房间、酒精、棉布与护工的费用,也就是说,布列塔尼女公爵竟然一次性拿出上万金埃居来为她麾下的民众接种疫苗。 要说一万枚金埃居,放在圣座等人的眼中,并不起眼,但在这个民众被视作牛马工具的时代,布列塔尼女公爵的行为无疑是非常值得尊敬的。 朱利奥答应了下来,不仅出于个人的意愿,同时也有着代教会,皮克罗米尼以及他自己交好法国未来的王后,布列塔尼的女公爵的意思,毕竟就他见到的路易十二,这位法国的新王,对于教会和圣座的敬意也只能用寥寥来形容。想到这里,朱利奥就忍不住叹气,凯撒的行为更是火上浇油,不要说生性节俭的路易十二,就连他也不由得怀疑那些奉献给天主与圣座的钱是不是变成某个私生子的皮毛斗篷,丝绸内衣与纯金马镫了。 “您为什么叹气,”善心夫人问道,她还是第一个在布列塔尼接受圣约翰赐福的人,柔声问道:“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朱利奥抬起头来,现在距离圣约翰节还有十五天,弥撒与祭礼,游行都还在筹备中,考虑到种植疫苗的人会有近一个星期的发热与虚弱时段,这个时候开始让人们接受赐福是最妥当的,接种疫苗后,人们可以在圣约翰节到来后以一个健康的身体参与到各种活动中,若是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故,其他人也会迅速地被即将到来的盛大游行与弥撒引走注意力。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第一个前来接受赐福的就是那位前来转达女公爵旨意的夫人。 今天善心夫人身着布列塔尼当地女性的衣着,黑色丝绒的衬衣,精致的绣花背心,宽大的白色头巾,腰里系着色彩斑斓又不失端庄的围裙,除了胸前的金十字架外,手指与脖子上都没有多余的饰物。 她有着一双清澈的灰黑色眼睛,视线率直坦然,也许有人会觉得这种眼神缺乏女性的谦恭柔美,除了朱利奥。在他的上一次生命里,有着这种眼神的女性不再少数,但在这个时代,就连被一意骄纵的卢克莱西亚有时候也会显露出懦弱不安的痕迹,遑论其他女人。 冬日的阳光从紧闭的玻璃窗里照进房间,这个房间都是按照赐福的要求重新建造的,木头还在散发原始的芳香,只是不免被更加浓郁的烈酒气息掩盖,墙壁上涂刷着白垩,地上的石砖缝隙里也嵌入了树胶,每个角落都被打理的干干净净,看不见一点灰尘,用来放置银器具与器皿的桌子上铺着本色的亚麻布。 一旁的小侍女为善心夫人拉开了袖口,解开了袖子上端与外衣肩膀位置的系带,将整只袖子卸下来,露出里面宽松的丝绸内衣,然后,丝绸衣袖也被拉了起来,围绕在房间里的几个教士立刻低下头去,不敢直视,相反的,那位高贵的夫人转头看向他们:“看着!”她温和而严厉地命令道:“这是一件神圣的事情。”等教士们都抬起头了,她才向朱利奥示意他可以继续了——种植疫苗在这个时候也很难说有什么技术而言——一般而言,朱利奥会在人们接受赐福前,提醒他们保持充足的睡眠,餐食丰富,身体洁净,以及注意接受赐福后的休养等等,这点他也特意提醒了善心夫人,毕竟这座小镇上,聚集而来的几乎都是一些依照常理不太有机会接受赐福的穷苦平民。 善心夫人将手臂放在桌面上,她的皮肤异常白皙,静脉在皮肤表层显露出雾中溪流般的印记,胳膊圆润,手腕纤细,但更加令人注意的是她相比起来无比宽大的手掌,甚至可以与一个掌握刀剑的男性相比,朱利奥曾经读到过的书籍中记载,像是有着这样双手的人,无论男女,对于权力都有着近似于疯狂的渴求,而他们也往往大权在握。不过朱利奥没有更深地思索下去,他用提纯的酒精擦拭了双手,也擦拭了善心夫人的手臂,“您要转过脸去吗?”他最后一次问:“这不是胆量与虔诚的问题,人们总是会下意识地远离会伤害自己的东西。” “动手吧,主教。”善心夫人说:“我见过血,也见过伤口。” 朱利奥在她的手臂上划了一个十字,先是横,再是竖,他的动作很快,伤口虽然见血也很浅,但善心夫人就像她说的,勇气十足,不但手臂没有丝毫退缩与移动,就连视线也不曾动摇,血液从十字伤口里溢出来,顺着光滑的肌肤流下手肘,一边的修女连忙按照朱利奥的吩咐围绕着伤口将它们擦拭干净,随即一根细细的银棒在疫苗液里轻轻一蘸,又在伤口上略略一点——在场的人即刻喜悦地大声口诵了一段经文。 当事人自然也不例外,只是朱利奥总是觉得,那位善心夫人的微笑颇有深意。 “他是个多么虔诚的年轻人啊。”一离开房间,伴随善心夫人的小侍女就忍不住赞叹道,“他的手法多么精妙,态度多么的和善。” “这次怎么不提他有如阿多尼斯般的俊美呢?”善心夫人调侃道,小侍女马上羞红了脸:“这没什么值得忌讳的,”善心夫人说:“美貌也是上帝赐予人类的瑰宝。”她碰了碰新鲜的伤口,在绷带下它就像是一颗小小的心脏那样跳跃着:“只希望他能够表里如一吧。” 第八十二章 四旬斋前的狂欢节(上) 圣约翰节之后,是诸圣婴孩殉道日,再后就是1月1日的基督割礼节,1月6日的三王来朝节,以及2月2日的献主节, 2月24日的圣马提亚节,而后紧随而至的就是四旬节,也就是复活节前的四十天大斋期。 虽然说,从圣灰星期三之后的几十天里,人们将会在教会的监督下严格地禁食与禁欲,但漫长单调的凄苦日子之前,人们有三天或是五天时间可以用来尽情大吃大喝,狂欢纵欲——就连生性节俭严肃的法国国王路易十二也不例外,更不用说,他还要在布列塔尼女公爵前展现自己的财力与武力,而凯撒.博尔吉亚更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夸耀自己的好机会。 他原本并不那么希望朱利奥在身边,就像善心夫人的侍女们所说的,凯撒.博尔吉亚确实是容颜端正,身形挺拔,(人们称他为意大利最美的男子),是的,他固然时时受人赞美,却还在人类的范畴里。朱利奥.美第奇的容颜却会如同魔鬼一般令人堕落,尤其是随着年岁增长,有时候就连对他非常熟悉的皮克罗米尼枢机都觉得很难正视这个弟子而不动容。 与其他人不同,无论是神学,还是数学,又或是医学与拉丁文、希腊文等,比起聪慧但始终很难心无旁骛的凯撒,朱利奥从比萨大学起就如同囊中尖锥,而在为皮克罗米尼枢机主教做秘书,以及辅佐凯撒的时间里,他又证明了他并不是那种只能纸上谈兵的愚钝家伙——另外,在塞米纳拉战役与福尔诺沃之战中,隐藏在贡萨洛将军身后的朱利奥.美第奇几乎无人知道,但贡萨洛是西班牙国王的心腹,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又是西班牙人,他们当然也得以就此深刻地了解到朱利奥.美第奇于军事上的天赋,只是亚历山大六世始终对其满怀仇恨与蔑视,而凯撒——凯撒必须承认,他从很早之前开始——或许就在他的小妹妹卢克莱西亚在遭受到他们的异母兄长路易吉逼迫的时候,没有去找亚历山大六世,也没有去找凯撒,而是选择了朱利奥时,他就嫉妒到难以自己了。 而这颗恶劣的种子,在卢克莱西亚不顾一切地也要与朱利奥缔结婚约,又怀上他的孩子后变得越发强盛,几乎湮没了他对于朱利奥兄弟般的深厚情感,在朱利奥面前,他就像是个罹患了痢疾的病人一般,一阵冷,一阵热,不但让朱利奥倍感迷惑,他自己也要被折磨死了。 因此,路易十二的使者一代布列塔尼的女公爵提出请求,凯撒就迫不及待地答应了,他不知道的是,这样的行为让他的品行在法国人中又跌下了一个层次——虽然此事的始作俑者者并非凯撒,但人们也常会在私下里议论这位亲王是否太多薄情了。 毕竟此时的人们要出人头地,最好的方式莫过于获得上位者的青睐,他们会想法设法地围拢到那些有权势者的身边,出尽百宝就像是凯撒身边那些浮夸又无用的随从,这几个月来,他们可以说是竭尽全力地在法国国王路易十二面前展示自己的勇武,或是智慧,有时候就连凯撒也不例外。而他们之中真正有学识,有能力的人,却被流放在一个只有平民与修士的荒僻镇子里,更不用说,这个人还曾经是凯撒.博尔吉亚的挚友,从查理八世的二十万军队里拯救过他的性命。 所以无论他们怎么努力,法国人都顽固的像块石头那样,根本不为他们的言语或是行为动摇。 凯撒在法兰西宫廷滞留的越久,就越是觉得自己之前的判断可能出错,就像朱利奥提醒过他的,法国人并未被他们的奢靡铺张所震慑,他们看似对意大利人很热情,实质上冷漠疏远。他在这里找不到亲密的朋友,可靠的同伴,就连他在意大利时,对女人一往不利的魅力都像是失了效,而且作为一个“忠诚”的追求者,他不能过于肆意地(就像是在罗马)向任何一个他看中或是需要的女人献殷勤。 法国国王路易十二更是一个切实而又冷酷的家伙,虚荣的外表一下子就会被他戳穿,空洞的言辞他更是懒得去听,他对凯撒还算尊重,但那也是因为他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私生子,他的代理人,却根本没心思去正视凯撒的能力与才干。 与之相对的,朱利奥.美第奇,皮克罗米尼枢机主教最心爱的弟子,他的学识、眼光与见解早已取代了他的秀丽面容成为了法兰西宫廷里的新话题,而且人们一致认为,他确实是个高尚的人——若非如此,即便有着国王与布列塔尼女公爵的旨意,他又怎么心甘情愿地以大主教之身屈居在普鲁格维林这座小镇里,亲自为诸多的穷苦贫民行圣礼呢? 凯撒在听说,就连法国的新统治者路易十二又一次在晨会中详细地倾听了来自于普鲁格维林小镇的报告后,他意识到自己不能继续放纵自己的私人情感了,他给朱利奥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希望他能回到他身边,并立刻交给使者送了出去。 他的使者刚刚出发,卢克莱西亚的使者就给他带来了一封信。这封信里的内容让他更加无法遏制地想要尽快见到那个曾经让他满怀忧愤的人。 —————————— 凯撒的使者是瓦伦西亚贵族之子,博尔吉亚家族历代担任西班牙瓦伦西亚主教教区的教职,瓦伦西亚就是博尔吉亚家族的根基,那里的人,天生就是博尔吉亚家族可信的下属,更不用说,随着凯撒一路从罗马到布雷斯特,这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听见的都是阿谀,看见的都是华美,衣着饭食既精细又高贵,凯撒对他们又从不吝啬——自然而然地也将他们养出了狂妄自得的派头。 这个骄傲的小伙子,一进到普鲁格维林就开始皱眉头,若说他们还在普鲁格维林的时候,这个镇子除了贫寒倒也安静,但现在这里不知为何到处都挤满了肮脏的穷人,他们在街道上躺卧休息,寒暄吵闹,为了享受冬日的阳光而散开的衣襟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臭味,其中还有不少孩子和老人。 让他大为恼怒的是,一进入小镇的石板路,他就被守卫勒令下马步行,为什么呢?为了马匹的蹄子不会踩到那些蠢货的手和脚,他再三争论也没用,据说这是善心夫人与大主教下达的命令。现在正值三月末,但出于海角尖端的普鲁格维林依然冷的出奇,他抓紧了裹在身上的貂裘,畏畏缩缩,满心嫌恶地走在因为穷人太多而愈发狭窄的石板路上,他身前的随从骂骂咧咧,手中挥舞着棍子,威吓着那些该死的“牲畜”让开道路。 这样的威吓按道理说应当行之有效,谁知道一个迟钝的老太婆走着走着竟然往后退,一下子就踩住了随从长长的鞋尖,这下子可不得了了,猪倌出身的随从立刻疯狂地挥舞着棍棒,像是抽打母猪那样抽打着那个蠢货,嘴里还发出有节奏的“噜噜”声,只是听着他的同伴在一边哈哈大笑,他的情绪也从愤怒转向了亢奋,他越发起劲,甚至跳得高高的,将棍子甩的啪啪作响,他是那么得意,以至于忘记了去看看那个老太婆为什么会突然后退,直到两个强壮的修士冲过来,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拖到一边的时候,他才害怕起来,他转动着脑袋,寻求主人的帮助,却看到他的主人正垂头丧气地跪在了污浊的石板路上,大十字架的阴影笼罩在他的身上,猪倌随从的眼睛睁大了——他还看见了身着大主教服的年轻男人,衣着华美的贵人们,还有手捧圣物盒、经书、圣器,提着香炉、蜡烛的修士与侍童——唉呀,殴打一两个肮脏的农民,就算是至死,也算不得什么错误,但阻挡了大礼游行,这个罪过可就深了,猪倌随从顿时脱了力,就像那个被他殴打的老太婆那样,涕泪横流,卷缩在了地上。 博尔吉亚的使者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抬起头——他当然是认得朱利奥的,即便不认得他的面孔,也认得他的主教袍子啊,“大人,大人,”他大叫道:“我是凯撒的使者,我给您带来了他的亲笔信,大人,请原谅我的过失,看在我迫切热烈的心上!” 大礼游行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小意外中止,身着殉道、圣神降临及圣秩圣事时所用深红色祭衣的大主教甚至没有停下脚步,他身边地位最为崇高的善心夫人甚至没有给予仁慈的一瞥,游行的队伍从跪着的他们面前走了过去,善心夫人的侍从接替了修士的工作,那些被他们轻蔑的穷苦人跪在队伍两边,喃喃祈祷,等到队伍走过,他们就爬起来跟在队伍后面,谁也没有看他们一眼。 第八十三章 四旬斋前的狂欢节(中) 倒霉的使者一行人在修道院的小房间里担惊受怕地等了半个晚上,才终于等到了卢卡大主教的召唤,他再也不敢妄尊自大,而是老老实实地向朱利奥.美第奇行了礼,双手送上信件,在朱利奥看信的时候一言不发。 “我知道了。”朱利奥说:“告诉凯撒,我会在周一回去。” 使者刚离开,善心夫人就走进了房间,这个抄写室大概是最近他们最常待的地方了,有时甚至超过了他们的卧室。没办法,他们也没想到,在听说这里有善人愿意为主做工后,许多来自于布雷斯特和更远地方的人都赶来了,他们有些是看看是否能够成为五百人中的一个,而有些是生了病,还有些只是单纯地希望得到赐福——直接将他们赶回去是最简单的,但无论是善心夫人还是朱利奥都没开过这个口,幸而圣马提亚节后来人就少了很多,毕竟平民们也要预备迎接四十天的大斋期。 这三种人需要分别对待,第一种人需要经过书办与修士的甄别,不够健康的人不行,太小和太老的人不行,孕妇不行,还有一些富足只是吝啬的人受到了斥责与罚款;第二种人几乎都是营养不良引发的饿病,治疗这种病只要有面包和糖块就行;第三种人就更好处理了,只是圣马修修道院的小教堂可容纳不下那么多人——于是善心夫人就请求朱利奥在普鲁格维林的广场上举行大弥撒,弥撒后每个人都能领取圣餐,既安抚了人类的肉体,又安抚了人类的灵魂。 除了这些之外,他们还有许多工作要做,毕竟这里的修士们不像罗马的教士那样接受过系统的培训;接受“赐福”的人也需要登记与观察;病人和孩子需要温暖干净的房间;普鲁格维林小镇的原住民也得好好安抚——毕竟这些人确实给他们制造了许多麻烦;还有,外来者中不乏盗贼与妓女,最糟糕的是你根本无法将他们与原住民、平民、朝圣者分割开,一个平民女孩可以在几枚钱币的诱惑下与陌生人同床共枕,朝圣者也很乐意在同行人不注意的时候拿走他的钱袋,士兵偶尔也兼职强盗,对于这些人,你很难给予严厉的判决,但没有令人恐惧的刑罚,看似虔诚又可怜的人转身就会变成魔鬼。 “正如你所说,让人们忙碌起来或许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善心夫人轻抿了一口苦涩的“阿拉伯酒”,也就是咖啡,不过在这个时候,咖啡还只在中东地区被广泛接受,意大利的人们即便愿意尝试着去饮用,也只是当作一种药物——朱利奥就是在皮克罗米尼主教的药品室里找到咖啡的,后来他又从土耳其人那儿弄到了些,感谢无利不往的圣座吧,他们一直在和土耳其人打圣战,但彼此之间的交易却始终没有停下过,只要每条经过的船都有给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缴税。 这次朱利奥也将这种“药剂”带到了法国,善心夫人在看到后,也好奇地问他要了一杯,咖啡,不加糖、奶实在不怎么好喝,但对于提神来说,它可比葡萄酒强多了,善心夫人更是爱上了它的浓郁香味,所以每天在晚祷后,两人一边在抄写室工作一边面对面地喝上一杯咖啡,几乎已经成为一种惯例了。 “要选好负责人。”朱利奥头也不抬地说,在这个时代,要统计人口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有些人没名字只有绰号,或者名字重复,要加上职业和地区才能区分,女孩和女人有时连绰号也没有,他们不是某人的老婆,就是某人的女儿——修士们好奇地询问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朱利奥的回答是:万一,万一在“圣约翰的赐福”尚未惠及大部分人的时候,天花疫情又一次爆发,那么这些不会罹患这种恶疾的人就是修士和医生的最好帮手,另外,也要提防有人借用他们生事——有很多人,布列塔尼人,或是法国人对于动摇女公爵的权威与声望这件事情上总是很有兴趣的。 “选普鲁格维林小镇上的居民,”朱利奥喝了口咖啡:“原住民固有的优越感与责任感会让他们做得很好的。” “那么……礼拜堂或是圣物室……”善心夫人说,她的面颊因为壁炉旺盛的火焰而变得嫣红,现在她单独和朱利奥在一起的时候,已经不再蒙上黑色的面纱,正如朱利奥猜测的,她很年轻,大约只有二十余岁,宽阔的额头,高挺而狭窄的鼻梁,还有薄而淡的嘴唇,令得她的秀美容颜更多地偏向于冷峻而不是温柔。 炉火噼啪作响,海雾在窗户的玻璃上凝结,房间里弥漫着咖啡的香气,书桌上堆积着如山一般的文件,在恍惚之中,朱利奥都要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比佛罗伦萨的美第奇更早的过去。 与普鲁格维林,还有那些前来朝圣的人们接触的多了,原先对朱利奥.美第奇充满了敬畏与恐惧的人们也开始逐渐熟悉这么一个陌生的大人物,他们的话也变得多了起来。在他们的描述中,善心夫人是个无比虔诚的好人,又有着一个女人所特有的慈悲,要知道,在她的领地上,她是看不得有人因为寒冷或是饥饿而死的,她的税原本就很低了,在瞻礼或是弥撒的时候,又愿意布施穷人,或在一些灾祸发生的时候,雇佣他们做工,好让他们能拿着豆子和小麦回去——就连她领地上的神父也说,自从善心夫人得以自己管理领地之后,那些“不小心”在夜里翻身压死了婴儿,因此需要忏悔的女人都愈发地少了。 但就朱利奥观察到的,这位善心夫人确实与他之前见到的女性有着很大的不同之处——不是人们所称道的仁慈。虽然她面容秀丽,身姿袅娜,但她的思维与行事更接近于一个生性强硬,固执,身居高位并且手掌权势的男人,特别是她在处理事务时那种果决、负责、专注的态度,几乎让他忘记了她是一个蒙昧时期的无知女性——当然,这点在她精妙的伪装下很少能够有人发觉。或者说,善心夫人只有在他面前才从不掩饰自己异于寻常女性的想法和态度,就像现在,她推开最后一张羊皮纸,直截了当地道:“我听见了你给使者的回答。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朱利奥沉吟了一会:“是的,夫人,”他说:“我预备下周一就出发。”他想了想,补充道:“到那时,这里的事情应该可以处理完毕了。” 善心夫人发出一声嗤笑,“你知道博尔吉亚要你回去做什么吗?” “大约知道点。” “他在布雷斯特过的很艰难,不,不是人们通常以为的那种艰难,而是……他认为自己没有得到他以为可以得到的,当然啦,奥尔良公爵(指路易十二)身边的弄臣太多了,可不少他一个。” “凯撒或许有一些不好的地方,但他还是有许多可取之处的。”朱利奥辩解道。 “身为一个博尔吉亚已经很糟糕了,”善心夫人说:“更不用说他还是一个主教的私生子,他父亲恶名昭彰,而他却以此为傲,或者对博尔吉亚来说,罪恶就是荣耀。傲慢、嫉妒、愤怒、懒惰、贪婪、**、暴食——所有的罪孽都在他身上找到栖身之所,不,我们更不该忘记他的薄情寡义,看看他是怎么对待一个曾经对他有恩的朋友的,”她站起身,走到朱利奥身边:“您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愿意俯首在这样的怪物麾下呢?您聪慧,强壮,虔诚,您有皮克罗米尼枢机做您的老师和父亲,若说在世俗中您需要支持,有的是国王和公爵愿意有您这么一个廷臣。” “夫人……” “我在罗马的一个朋友,曾经和我提起一些……不那么名誉的事情……譬如说: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除了三个私生子外,还有一个同样出身不明的女儿。” “请别提这个名字。” “是厌恶还是担忧?”善心夫人判断道:“是担忧,您很清楚那位的为人,也知道她在世人中的形象如何,您知道环绕着她的多半不是赞誉,但您还是无法忍受对她的一丁点儿诟病——您不是她的兄长,那么,只有一个猜测了——你是她的情人,对吗?您是那样的爱她,以至于毫无怨言地为她的兄长所驱使,哪怕他对您充满了嫉妒与冷漠。” 朱利奥沉默了很久。 “但是,”他温和又带着一点薄怒地问道:“这与夫人您有什么关系呢?” 善心夫人微微一笑,她站了起来,走到朱利奥身边,居高临下的姿态让她犹如一个姿态凛然的战士,她在朱利奥吃惊的眼神中将自己的手覆盖在他的手上,相比起朱利奥冰凉的手,她的手就像是火炭一般灼热。 第八十四章 四旬斋前的狂欢节(下) 凯撒可以发誓,在接到妹妹卢克莱西亚的信时,他的愧疚确实又突然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对朱利奥并不是毫无感情可言的,他也曾经视他为兄弟比自己有血缘的兄弟更甚,他同样相信与敬佩美第奇的人格——若是他身边的其他人,可能早就因为他的冷遇与漠视而抱怨连天,渎职懈工,甚至有意背叛或是出卖他也有可能——但在他需要的时候,朱利奥从未令他失望过。 而就在他的心肠因为妹妹的祈求而变得柔软时,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使者也到了。 米盖尔.柯烈罗怀抱着双臂,他带来的不是书信而是口信,但就是这封口信,让凯撒的心就像是落入了冰水的烧红铁块那样一下子就变得又冷又硬。 —————————————— 让我们将时间拨回到2月2日, 卢克莱西亚躺在床上,房间密不透风,她痛苦地呻吟着,她的母亲,还有亚历山大六世的情人茱莉亚带着佣仆围绕着她。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甚至没有脱下做弥撒时的祭衣,他坐在房间外的一把椅子上,闭着眼睛,手里捏着玫瑰念珠,口中喃喃地祈祷着,为他的女儿,也为了他的第一个外孙,当听到房间里传来了一声嘹亮的婴儿哭喊声时,看似平静无波的圣父猛地站了起来,他的情人从房间里走出来,浑身湿漉漉的,抱着一个襁褓:“是个男孩。”她喜悦地说。 教皇颤抖着看过去,婴儿红彤彤的,满身褶皱,小拳头在空中挥舞着,他一伸过手指去,婴孩就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看上去有点小,”茱莉亚说:“但是因为头胎的原因,本身还是很健壮的。” “今天是献主节,”仿佛怕惊吓到婴儿,教皇小声地说:“在一千四百年前,耶稣诞生后四十天,圣母抱着圣子,在圣人若瑟的陪伴下,前往耶路撒冷的圣殿,按照梅瑟古教的礼仪奉献头胎儿子,他们在路上遇见西莫古,后者拜服在地,称他做‘启示万民的光明。’——而他也是头胎儿子,茱莉亚,我决定,为他取名卢卡斯(注释1),卢卡斯.博尔吉亚。” 茱莉亚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教皇已经走向了房间。 “我有话要和我的女儿说。” 于是房间里的人,除了躺卧在床上的卢克莱西亚,都走了出去,教皇怜悯地看着面色潮红,双目紧闭的女儿,坐在床前的椅子上,伸手握住女儿的手。 他的手立刻被无力地反握住了:“他怎么样?”卢克莱西亚虚弱地问道。 “他很好,虽然有点早,但不比那时候的凯撒差。”教皇愉快地说:“是头健壮的小公牛。” “他的父亲是美第奇。” “他会是个博尔吉亚,”教皇柔声道:“他会有一对身份高贵的养父母,富贵荣耀,万事顺遂。” “求求您,把他送到佛罗伦萨去吧。”卢克莱西亚哀求道。 “你知道这不可能,”教皇依然十分温柔地说道:“美第奇欠了我的债,现在正是偿还的时候了。”他提起侍女们放在一边的布巾,笨拙地为女儿擦了擦面颊上的泪水与汗水:“我保证他会一切都好,等他长大了,我会让他到罗马来,你可以见到他,让他陪伴着你。不过现在对于你最紧要的,是尽快养好身体,恢复健康。” 他俯下身,庞大的身躯将亮光遮得严严实实的,卢克莱西亚听见他在黑暗中说,“阿拉贡的阿方索会在春天来到罗马,你们会在夏天结婚。” ———————— 直至3月底的“肥腻”星期二,朱利奥并不知道他已经成为了一个父亲,凯撒迎接他的时候,态度有些奇怪,不过他维持这样的状态已经有段时间,朱利奥在心里叹气,但还是和他一起友好地挽着手走进了布雷斯特城堡。 紧接着他就被法国国王路易十二召唤,除了在布卢瓦,这还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这位法国的新王。 路易十二容貌平平,但比起另一个曾经被朱利奥“亲密”接触过的法国国王查理八世要高大得多,看上去也要更强壮——查理八世在佛罗伦萨的失败令他蒙羞,因此他没有就此事追索不休,而佛罗伦萨人也不会愚蠢到拉一个国王的仇恨,但要说,路易十二对此一无所知就是在嘲弄他也嘲弄自己了,不过这位胆大的新国王,身边只留了几个廷臣和侍卫。他下手坐着红衣主教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他原本就严峻刻板的脸因为受了重伤而进一步地凹陷下去,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活骷髅。 相比起这两位,卢卡大主教就如同照耀进这阴森宫廷的一缕晨光一般,他的眼睛在黑暗的地方就如同温润的琥珀,与他浅玫瑰色的嘴唇与面颊十分相配,他的黑发被压在圆圆的小帽子下面,只在耳后俏皮地露出几个小卷,而且他又是那么的年轻,令人嫉妒。路易十二起初对他并不信任,他觉得这个年轻人纯粹以外貌,还有姓氏,来博得人们的尊重与喜欢,又或是投机取巧,借助人们的懈怠,来博取胜利。但他只是,短暂的和朱利奥交谈了一会,就开始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在午餐的时候,朱利奥已经被允许,坐在国王看得见的位置,等到正式的晚宴开始,他已经可以坐在国王的左手边,就像是一个极其亲密的朋友。 人们都在偷窥凯撒的脸色,小博尔吉亚倒是无所谓,他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一心一意的对付盘子里的菜肴。 第一道菜上来了,此时的一道可不是我们以为的一道,这里的一道,只指佣人们从厨房走到餐厅的道路(一道),所以一道菜里的数量是很多的,像是现在摆在桌上的,就有炖鸡配黑胡椒汁,插满了绚丽羽毛的孔雀,小牛肋排,鱼肉,蛋糕,撒满了盐的面包;第二道菜是果酱,烤乳猪,炸鸡,蔬菜汤;第三道菜是,白葡萄酒,鸽子,蜂蜜兔肉,了布丁和果冻,海鱼,馅饼;金盘子和银盘子,堆满了各种食物,酒具在烛光下交相辉映,令人炫目,每个人都在大吃大喝,欢笑歌唱。 肥腻星期二,意思就在于此,即便是生性严谨的法国人,也会在大斋期前尽情欢乐,没人注意到洛韦雷枢机主教比凯撒更为阴沉的脸色,如果说,他在此之前还有些许动摇的话,那么他如今已经下定了决心——他已经看到了这个年轻人的能力,他不但威胁到了洛韦雷的儿子,也威胁到了洛韦雷,他说出的一些单词就连最为渊博的学士也未曾听说过,但又是那样的确切可信,让路易十二不止一次的大笑与苦恼,他能够明显地引动国王的情绪,让无数双眼睛注视到他的身上。 他忍耐着没有提前从宴会上离开,但人们开始跳舞的时候,他听说国王又一次邀请了卢卡大主教去他的卫士厅说话后,他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凯撒看到他离开,也丢开了自己的女伴,走到一个空置的房间里,米盖尔正在悠闲自得地半躺卧在一把椅子上,就着干奶酪享用一瓶白葡萄酒,一看见凯撒,他就举起手来示意安静。 “我们什么也不必做。”米盖尔说:“凯撒,任何事情都是会留下蛛丝马迹的,就看人们愿不愿意去发觉。皮克罗米尼枢机是多么疼爱这个孩子啊,你不会知道因为你与朱利奥,还有卢克莱西亚的关系,这位圣人在教廷给了我们多少助力——一旦他发现朱利奥的死与我们有关,他一定会发疯的,要我说,你父亲未免太严苛了一点,年轻人嘛,总会淘气。不过既然他决定了,我也无话可说,只是,这件事情就让洛韦雷主教去做吧,朱利奥之前只是阻挡了他孩子的路,现在却是阻挡了他的路,就算他准备回到罗马,路易十二对他的信任和支持依然很重要,就为了这个,他也不会放过美第奇。” 凯撒罕见地露出了痛苦与犹疑的神色,他知道朱利奥为何一改之前的谦逊温和,变得咄咄逼人——若他不这样,凯撒即便成为路易十二的亲眷,也不过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附带品罢了,但若是凯撒的朋友与下属能够在法国国王这里受到重用,人们说起博尔吉亚,至少不会只是在金马蹬与丝绸衬衫上打转。 “怎么样?你要去告诉朱利奥,我们的圣父已经决定要他的性命了吗?”米盖尔笑着说:“就像卢克莱西亚在信里哀求你的那样,但你要好好想想,凯撒,我的小主人,朱利奥的才能你最清楚不过,这样的一个人,又有皮克罗米尼枢机主教的支持,他将来至少会穿上红衣,皮克罗米尼的家族在罗马又只有皮克罗米尼枢机一个人,也就是说,他不但有逐日复兴的美第奇家族的全力支持,还有皮克罗米尼家族的暗中庇护。哇哦,这样的敌人,我可不想要,你呢?凯撒?” 凯撒的脸色不断地变换着,他的胸膛就像是被火炭焚烧着,过去的一切在他的脑子里不断地旋转着,然后是卢克莱西亚的笑容与泪眼,最后他的眼神终于凝固在了一点上,那是他的旗帜,嘲讽般的半垂挂在这个根本不会有人来的房间里。 红色的公牛,这是属于他家族的,之后还要加上百合花,只要他能够如愿成为法国国王的王家骑士,三重冕,等到他的父亲将教皇军的权柄交在他的手上……之后还会有更多,他会在意大利的土地上燃起战火,就像是春天到来时繁花丛丛,每个被他征服的家族都会在他的旗帜上留下一笔,他的后代,意大利王,会抚摸着上面的每一处刺绣来缅怀他的赫赫战功…… “不为凯撒,宁为虚无。” 注释1卢卡斯在西班牙语中有光明,光辉之意。 第八十五章 血雨 狂欢节过去,圣灰星期三的黎明时分,布雷斯特开始下雨了。 “真奇怪啊,这样的暴雨,按理说应该在圣神降临节前都不该有。”一个马夫这样抱怨道,他要点火,烘烤马草,免得宾客们的马只有腐烂的草料吃,但这样的活儿,又累又呛人。 “谁知道呢,他们都说不合时分的下雨,都是因为女巫在嚎哭的关系。”一个闲散的卫兵插话道。 “您不用去看守吊桥吗?”马夫问道,给了卫兵一块干肉。 “有人呢,”卫兵欣然接过:“而且像是这样的天气,又是大斋期的第一天,谁会来呢?” 但事情就是这样凑巧,话音刚落,就有人在吊桥的彼端大声喊叫着,卫兵们立刻跑了过去,雨是那样的大,就算卫兵们带了帽子(谁叫这个时代,雨水也被视为上帝的恩赐呢,雨伞是一种会被教会指责不够虔诚的发明)也几乎睁不开眼睛,他们看不清来人的模样,但对方立刻拿出了布列塔尼女公爵的贴身女官善心夫人的信件,上面有女公爵的纹章火漆。 信件很快被送了进去,朱利奥看了信,一下子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敲响了凯撒的房门,告诉他必须立刻走。 “发生什么事儿了?”凯撒问道。 “普鲁格维林接受赐福的人出了问题,有二十多个人起了高热,发起疱疹,善心夫人和她的侍女都病倒了,我必须马上回去看看。”朱利奥急促地说。 凯撒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在看到那个削瘦的背影即将消失在走廊末端的时候,他喊了一声:“朱利奥。” “怎么,”朱利奥好脾气地问道,虽然他已经心急如焚:“我的兄弟。” “没什么,”凯撒站在那儿,面色苍白:“愿上帝保佑你……我的兄弟。” —————————— 来人朱利奥认得,他是善心夫人的一个随从。 朱利奥身边还有两个城堡派出的扈从,他在上马之前瞥了后方一眼:“阿芒呢?”阿芒是皮克罗米尼枢机主教的人,虽然是个教士,但武技绝对不会逊色于一个骑士。 “阿芒喝多了。”扈从之一说,一边与同伴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都是法国人。 事情紧迫,朱利奥来不及多想,飞身上马,奔出吊桥,雨水顿时将他整个包裹起来,在光线不够明亮的时候疾驰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暴雨天气更是险上加险,但朱利奥不是担心别的,而是担心那些人不是因为种植牛痘而出现异常,而是被传染上了其他的疾病,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小镇上的人太多了,他已经竭尽全力,但这个时代,可没有自来水和加热器,加上天气寒冷,衣着单薄,怎么也不可能为这些贫苦的人提供一个如同后世的健康环境,他们又喜欢挤在一起,任凭跳蚤老鼠在他们身上爬来爬去,几十个人用同一个碗同一个杯子很正常,而且除了一个碗一个杯子之外他们就没有其他的餐具了。 之前他就筛查出了几个罹患痢疾、结核病与梅毒的人,但他实在无法保证人群中还有没有正在潜伏期的病患。 他们沿着小道一路奔驰,令人倍感奇异的是此时天色居然显现出了如同地狱般的赤红色,布雷斯特城堡距离圣马修修道院大约6法里不到,换算成现制大约25公里,他们驱策的都是好马,一小时可以奔驰五十里,这样计算下来,他们可以在天色大明前赶到普鲁格维林。 在离开布雷斯特城堡前的大路,转向通往普鲁格维林,被密林裹挟的小径时,朱利奥放缓了马速,这样泥泞的小道,马匹很容易失足,到时候无论折断了马蹄还是人类的脖子都很糟糕,但善心夫人的随从却突然焦躁了起来,他大声嚷嚷着,“我们必须快,夫人还在等着我们哪!”一边策动马匹,靠近朱利奥,这里原本就窄小,他一靠近,朱利奥连人带马,就被迫倾向了小径一侧的陡坡,陡坡的高度并不惊人,但一跌下去——后果可想而知。 而他们身后的两人也紧紧地跟随了上来。 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所要谋害的对象,没有任何预兆地,抬手就拔出了自己的短剑,借着两马并行,骑士几乎并肩的机会,一剑就刺入了夫人随从的喉咙,而后这位地位崇高的圣职人员手腕一转,割断了死者马匹的缰绳,在用力踢下马刺的同时,在死者马匹的颈脖上重重一拍,就让这匹马哀鸣着倒了下去。而他的马,却已经在马刺的刺激下,沿着空开的道路飞快地奔驰了出去。 两个名为扈从,实为刺客的人大叫着,他们距离朱利奥只有两个马身的距离,但就在他们之间,是倒下的死者与死者的马匹,他们提马试图纵越,一个成功了,而另一个没有,成功的一个没有多看同伴一眼,追了上去,而跌倒的那个直接折断了大腿,他的惨叫声直接刺破了雨幕。 因为普鲁格维林小镇一直十分荒僻,以至于这条小径也很少被人打理,小径上蔓草丛生,树枝在小径上空交织成疏落的网,朱利奥低下头,树枝带走了他的宽檐帽,勾走了几缕黑发,雨水让他的手脚冰冷,危机带来的肾上腺素却让他的身体滚热发烫,他的头脑从未那么清醒过——是因为博尔吉亚?还是美第奇?这时候他已无暇分辨。 设下这个陷阱的人不知道,朱利奥或许并不了解一个只见了几次面的随从,却了解善心夫人,这个与男人一般有着手段与雄心的女人,她的人,不管遇到任何情况,都不应该像个没脑子的傻瓜那样大喊大叫,莽莽撞撞;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紧张,在惊慌,他怕朱利奥发现他们的阴谋,因此一有异常,他就失却了理智,做出了违反常理的行为。 就在他即将冲出小径的时候,失去了树枝的遮挡,眼前一片白色的光亮,而就在这片光亮之中,几点格外璀璨的亮点让朱利奥悚然一惊,他毫不犹豫地做出判断,从马匹的脊背上倒了下去,他的肩膀撞击着泥泞的地面,溅起的污秽浆水遮蔽了他的视线,他翻滚着,从追逐者的马蹄下逃离——朱利奥的判断是正确的,虽然追逐者尽力勒住或是扭转马匹,但他还是不幸地和朱利奥的马一起撞在了镀银的铁线上,这些绷紧的铁线借助马匹的速度,一下子就切开了人类和马匹的肌肉,血管。炙热的鲜血冲天而起,又在暴雨中冷却,它们被雨水稀释,但当两者一起落在地面上的时候,那股生灵之水特有的甜腥气味还是灌进了朱利奥的鼻腔。 朱利奥几乎无法呼吸,那两名扈从城堡的卫兵与马夫都认识,也就是说,他们是真正的扈从,而能够在布雷斯特城堡成为扈从,他们不会是普通的平民,而他们也不过是这场刺杀中可有可无的备品,是什么人能够有着如此之大的权势?而他又为什么要针对自己?不过分地说,朱利奥认为自己并没有太大刺杀的价值,美第奇家族固然在之前的动乱中幸存,但要等到下一次崛起最起码还要二三十年的时间;论到在罗马的地位,他虽然是皮克罗米尼枢机的弟子,但那儿还有一个货真价实的美第奇枢机主教大人呢;若是凯撒在身边,他倒是一点也不奇怪,作为教皇的私生子,一个博尔吉亚,他遭受刺杀的次数可能比他用早餐的次数还要多,朱利奥几乎都习惯了在他身边遭受池鱼之殃,但现在凯撒还远在布雷斯特城堡呢。 但留给他思考的时间也不多了,从这里已经可以看见普鲁格维林的轮廓,真正的刺客们已经围拢了上来。 —————————— 善心夫人很早就醒了,仿佛有什么在不断地催促着她,在她的坚持下,天色未明,她的侍女为她装扮穿戴起来,习惯使然,她走到了抄写室里,修士们连忙为她点燃蜡烛,燃起炉火,善心夫人坐下,百无聊懒地拨弄了一下桌上的羽毛笔,它的主人离开的如此匆忙,把它也忘了,甚至没有好好地收藏在匣子里。 待了一会,就连她自己也觉得可笑,于是她给了侍女一些吩咐,离开了抄写室,来到祈祷的小厅里,还没等她跪下,她的侍女就走了进来,踌躇着不知道是不是该打断她的模样:“唉,我亲爱的朋友,您这么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是怎么回事啊?” 她的侍女迟疑着:“因为这似乎并不是一件紧要的事儿,”她说:“您吩咐我的事儿,我预备让扎德去做。” “然后呢?” “扎德的同伴说他从昨天中午就离开普鲁格维林了。”侍女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但昨天是狂欢节,也许他去……” 她的话没说完,善心夫人就站了起来,“去检查我的箱子。” 作者的话——看互动有大人提问说,这时候有德国了吗?有的,德意志王国,包括如萨克森公国,巴伐利亚公国(就是茜茜公主的出生地)等诸多公国,我这里有张地图,就是12世纪的德意志与意大利,不过为了方便理解,直接写成德国,就像法兰西被我直接写成法国。 不过有什么问题,还是请大人们指出,毕竟那个时代——实在是太乱了。就像之前的荷兰,总之真是感谢这些细心的大人们。 之前还有大人提出卷缩这个词是不是用错啦,没有哦,卷缩(卷缩)(1).卷曲而收缩。杨沫《春城无处不飞花》:“他枯瘦的身躯卷缩在破烂的麻袋片里。”宋绍明《流动的村落》诗:“三伏,骄阳红似火,戈壁滩上,红柳叶卷缩。” 但还是谢谢啊。 最后还有一个小问题,安娜不是公爵夫人哦,她是名副其实的女公爵,布列塔尼的主人。 第八十六章 恩情(上) 雨没有停,不但没有,反而有愈发狂暴的趋势。 朱利奥喘息着站起来,在冲出密林小径后,他面对的是一群训练有素的雇佣兵们,要感谢这样的天气,或是指使者的急切心情,火枪与弩箭都失去了用武之地,不然他只怕很难逃出生天,不过,现在恐怕也很难,他还要面对的敌人超过了一掌之数。 而他的敌人也是快要崩溃了,不是一个年轻的大主教吗?大家都知道,除了如圣方济各感应圣召,从一个骑士转变为修士的情况,大部分教士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他们连女人都抱不起,拿过最重的东西也不过是圣经与香盒。他们曾经认为这桩买卖很简单,如果不是买主一再申明必须万无一失,他们都不愿让太多人来分润丰厚的报酬。 但天主在上,请告诉这是谁啊?为什么一个尊贵的主教会比他们更擅长刺杀?对啦,就是杀人,不是战斗,有多少骄傲的骑士都曾经折在他们手里啊,堂堂正正,在众人围观下拿着长矛骑马决战,或是在战场上纵横驰骋与隐身在黑暗里,手握匕首,伺机割开别人的喉咙刺入别人的心脏是完全不同的。 若是他们的买主不是那位,佣金又是那样的惊人,他们都想要逃跑了,毕竟这些游荡在外的恶人,不必顾惜名誉,也不讲究诚信,发现敌人棘手,马上脱离战局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但现在他们也没有后退的余地了,那位可不是好说话的人,他们又损失了那么多人,而且,乐观点来看,对方只有一个人,他总有疏忽力竭的时候。 只是面对着死亡,每个人都会犹疑不决,尤其他们人数众多,反而造成了谁也不愿意轻易上前的局面,但他们不动,他们的猎物可不会犹豫——朱利奥只略略一扫,就决定了第一个将要面对的敌人——他要比其他人更高壮,手持黑铁的长链锤,深色的毛发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头人立的熊,若是其他人,不会选择这么一个突破口,但就如埃奇奥指导过的那样,链锤这种武器看似威风赫赫,但它可以出现在平民手中,盗贼手中,甚至一些佣兵手中,但出现在一个刺客手中,就是一个低劣的玩笑——使用这种武器的人,反而往往是最胆小的,因为链锤过长的攻击距离,同时也意味着他会站在离对手很远的地方,比起使用匕首和短剑的人,使用链锤的人不会轻易受伤,或是死。 果然,朱利奥一冲上前,那个一直在大叫着挥舞链锤的人就慌乱了,围绕着他旋转个不停的链锤也顿时乱了节奏,而就在那一瞬间,朱利奥就如同一柄单薄的利剑那样刺入了链锤的空隙,一柄尖锐的匕首从那个可怜虫脆弱的脖颈下方刺入,贯入他的颅腔,他周围的人叫嚷着,围拢上来,朱利奥握紧了武器,肩膀一斜,脚下用力,把他丢了出去,还未完全死去的刺客撞开了两个分别手持渔网和骑士锤的人——朱利奥转身面对另外两个,一个手持三刃匕首,这种匕首有三个可以收起或是打开的齿,也是一种被埃奇奥不齿的武器,他笑说那是“花俏货”,也是看上去可怕,但真正作战的时候,能够用这三个齿造成伤害的人寥寥无几——他试图用其中一个齿绞住朱利奥的短剑,但朱利奥就像埃奇奥教导过的那样,在短剑被卡住的时候旋转手腕,那个家伙痛叫起来,反而被迫丢掉了自己的武器,另一个人急忙上前救援,朱利奥足尖立起,踢起浊水,水溅入了他的眼睛,当朱利奥将那个使用三刃匕首的人向他推去的时候,他错误地将武器刺入了同伴的身体,而他还没来得及将武器拔出来,朱利奥的短剑就划破了他的喉咙。 朱利奥尚未起身,一张点缀着生锈铁片与尖刺的渔网就从头上罩了下来。 “我抓到他了!” 手持渔网的刺客兴奋地叫嚷道。 渔网罩住了朱利奥的头还有持剑的右臂,在上面布满的尖刺与铁片威胁下,渔网中的人会下意识地不敢动——许多人都是如此,但他们今天要对付的人却是个例外,他直接冲向了手持渔网的刺客,撞向他的怀里——朱利奥的右臂被渔网缠住了不能动,但他一甩左手,阿萨辛刺客惯用的袖剑在雨水中闪出一道寒冷的白光,笔直地刺入了那个人的胸膛——作为代价,他的脊背被骑士锤恶狠狠地锤了一下,还有另外一个手持铁猫爪的人,他的铁猫爪从朱利奥的腰侧一直割到他的大腿,造成了一个可怕的伤口。这并不能令后者满意,他大声地诅咒着,因为这个主教竟然还在法衣里穿着垂至膝盖的链甲。 这个要感谢洛伦佐,自从他的弟弟朱利阿诺因为忘记穿着链甲而被身边的人刺杀之后,他就严令所有的美第奇在外出的时候必须穿上链甲或是皮甲,就连远在罗马的乔和朱利奥也不例外,而出于对朱利奥的关切,皮克罗米尼枢机主教与埃奇奥为他准备的链甲又细密又坚固,每件都不超过20磅。 只是他也不必太过抱怨了,因为紧接着,一根自袖剑转成的手弩中射出的短弩箭就要了他的性命。使用骑士锤的刺客狂叫着挥动锤子,冲了上来,让他迷惑的是,在他的锤子敲到实处之前,他的敌人就倒下了,冰冷的触感从他的双腿之间升起,他低下头,随即被剧痛席卷。 最后只剩下一个年轻人站在那儿,虽然他手里还握着武器,看到自己的同伴在几个呼吸间连续殒命,对方也受了伤,他却动弹不得,看到朱利奥缓慢地从地上站起来,他尖叫一声,竟然逃走了。 朱利奥艰难地喘息着,他小心地揭开了渔网,渔网上的生锈铁片让他担心,幸而雨水不断地冲刷着他的伤口,虽然痛,但减少了感染的风险,还有受伤的腿和脊背,他试了试,能走,但非常慢,于是他抬起头,寻找马匹。 马匹出现了,还有骑士。 这些陌生的骑士已经做好了冲击的准备,朱利奥抬起手臂,做出防御的姿势时,几乎可以看见那些没被面甲遮蔽的面孔上的讥笑——但不做反抗就死去,这可不是他的风格。 然后他就看到……另一队骑士从雨幕中冲出,撞得他们人仰马翻。 ———————————— “请让我来吧。”女官担忧地请求道,但安娜,也就是布列塔尼的主人,女公爵没有一丝起身让位的意思。她坐在卢卡大主教的床边,就像是一个殷勤照顾丈夫的妻子,不,查理八世奄奄一息的时候,她可没那么温柔。 若是朱利奥没有被伤口、失血折磨到昏迷,他一定会从床上跳起来,因为坐在他床边的女公爵不是别人,正是和他相处了近半年的善心夫人。 “为什么,”安娜笑了笑,“你也说过他是一个多么可爱的人儿,现在他不动,不说话,我觉得他更加动人了。” “陛下……”女官,也就是真正的“善心夫人”无可奈何地叹着气:“他是个意大利人啊。” “意大利人,法国人,布列塔尼人,”女公爵随手将浸染了烈酒的干净亚麻布压在卢卡大主教的脸上,引起一阵无意识的抽搐,这种洁净伤口的方式还是来自于前者的教导:“对我有什么区别吗?他们每个人都想成为我的丈夫,因为我就是布列塔尼,只要拥有我,就能够拥有这片富饶广阔的土地。” “那么他也不例外。”女官大胆地说,她有着与女公爵一样的发色,只是眼睛是灰蓝色而不是灰黑色,五官身高也十分相似,所以当初女公爵一见到她,就决定出手庇护,而作为交换条件,女公爵时常会以“善心夫人”的身份出行,她也会扮作女公爵,迄今为止,无人发觉,毕竟作为孀妇,面遮黑纱是人之常情。 只是……女公爵这次的计划实在是太可怕,太危险了,她不会背叛她的主人,她只担心她会受到伤害。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选择他呢?”女公爵低下头,端详着沉睡中的人。 “是容貌吗?当然,没人会喜欢丑陋的东西;是聪慧吗?可以肯定,除了丑陋我最难容忍的就是愚蠢;是身份吗?的确,教士的身份让他永远地无法依据礼法来向我索取领地或是后裔;是品德吗?你我都必须承认,他的品德是我们所见过的人中最值得尊敬了,除了一点点小瑕疵,但这都不是我看重的东西——我选择他,是因为他即将遭受的痛苦……“说着,她微微一笑。 “睁开眼睛吧,亲爱的主教,我知道你醒了。” 第八十七章 恩情(中) 善心夫人立刻行了一个屈膝礼,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布列塔尼的主人,女公爵安娜坐在床边,从朱利奥的方向看过去,她有一半脸隐藏在黑暗里,而另一半则被烛光照亮,毫无疑问她是美的,但之前他听见的只字片语却让他透体生寒:“您想告诉我什么?陛下?” “策划这次刺杀的是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看到朱利奥显而易见的放松了一点,女公爵的笑容变得犀利起来:“看来您并不意外。” “大概没人会想被取代,尤其是他即将回到罗马,他需要法国国王的倚重,而不是人走茶凉。” “你看得很清楚,但你还是那么做了。” “我以为他至少会考虑一晚上。”朱利奥轻咳了两声。 “洛韦雷一贯是个果决的人,”女公爵说,她对洛韦雷十分了解,在查理八世的时候,他就是备受宠爱的廷臣,现在换了路易十二,他也能讨得新主子的欢喜,但相对的,女公爵对于这么一条恶狼没有丝毫好感:“我警告过你,但朱利奥,你有时候会变得又愚蠢,又固执,我听说你已经在着手设法辞去教职?你已经准备好了是吗,放弃在圣座前的大好前途,只为了爱情,但年轻人,爱情是件多么珍贵又短暂的东西啊,你将它拿在手里的时候就没有发现它的脆弱吗?就像是一支玫瑰,明智的人只会嗅一嗅它的芬芳,欣赏一番它的娇容,随即便将之置于脑后,不会为它停下脚步,也不会为它改变方向。” “爱情……咳……虽然许多人将它比喻成玫瑰,”朱利奥坚持道,他的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但我认为,它更应该是一枚果实,人们要做的,不是轻啜它的甜美后就随手将最宝贵的东西抛弃,只要……悉心呵护,它只会在漫长的岁月里给你更多的回报。” “既然如此,”女公爵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表情,又像是怜悯,又像是悲哀,“你在听见洛韦雷的名字时,为什么会松了一口气呢?因为……”她俯下身体,仿佛要将匕首送入伤者的身体,不过有些时候,言语也能够造成致命一击:“因为你也在猜想,猜想这些刺客是不是属于博尔吉亚。” “呵,”女公爵讥讽地一笑,又继续说道:“但朱利奥,我的大主教,聪明的你不会想不到,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之前不幸地在马蹄下丧失了他作为男人的特征,而依照教规,没能让教士在椅子下摸到两颗蛋的家伙是没有资格成为教皇的,也就是说,他的谋划一朝间全都成了泡影,看看他是如何殷勤对待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私生子的——他与曾经的敌人达成了协议,我们才能见到这么有趣的一幕。 那么,他又如何敢贸然出手,斩断凯撒.博尔吉亚的左膀右臂呢? 当然……”女公爵点了点头:“是因为凯撒已经决定放弃你了!可怜的人,你本不必面对这样的命运,若你只是与教皇的私生女儿玩些年轻人的爱情游戏,或许亚历山大六世还不会如此恼怒,又或者说,你若是不那么具有博尔吉亚不可能有才华与声望,你也不必死,但你已经为你的爱情付出了一切,这就意味着,若是你与那位的爱恋无法得到结果,博尔吉亚就多了一个敌人。 别否认,你或许不这么想,但那是博尔吉亚,一个从蝮蛇的口涎中诞生的家族,他们自己会这么做,也认为别人会这么做。 唉,你闭上眼睛了,但我还是看见了你的眼泪,是的,这桩可怕的阴谋,即便凯撒.博尔吉亚没有主导,没有插手其中,他最少也是一个知情者,但他始终缄口不言,他看着你去死,在你为他尽心竭力,万般筹谋的时候。” 朱利奥发出一声干涩的笑声:“在我……离开前,他对我说……愿上帝保佑你……兄弟。” “如果他知道上帝确实保佑了你,”女公爵堪称刻薄地说:“他一定宁愿剁了自己的舌头。” 此次交谈就此告一段落,接下来的几天,朱利奥一直处于昏迷与半昏迷间,他的身体沉重,思想混沌,在偶尔清醒的时候,女公爵就会来看看他,她注视着他的眼神让朱利奥感觉自己成了一件物品,在不断地被评估与检查。 这一天,晨光分外明媚,朱利奥也感觉自己的身体轻松了一些,女公爵走进房间的时候,他正在将一些信件收进带锁的匣子里。 女公爵的手中同样握着一封圈起来的羊皮纸信,她坐在床前的椅子上,安静地等待着,而她带来的信件仿佛一种不祥之兆,朱利奥的心被攫住,他犹豫着,但还是抬起头,与那双灰黑色的眼睛相对。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急切了。”女公爵说,一边打开了信件:“比谢比利公爵阿方索,已于四旬斋后第三天抵达罗马,抵达罗马的当天他就受邀住在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宫殿里,教皇的女儿卢克莱西亚接待了他,两人相处甚欢,据可靠消息,教皇有意在圣玛利亚玛达肋纳节(7月22日)前为他们举行婚礼。” —————————————————— 罗马,卢克莱西亚位于圣玛利亚的教堂的宅邸里。 这座宅邸也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慷慨赠与自己小女儿的财产,这是一座罗曼式建筑,厚重的墙体因为采用了白色的石材而显得轻盈,墙面有着精美的连列小劵,青铜大门上方也有着同心的多层小圆劵装饰,窗户虽然窄小却众多,用铁条镶嵌的彩色玻璃聚合成圣人与天使的形象,说句有点亵渎的话,当人们在这些绚丽的影子上走来走去的时候,就像是行走在云层霞光之上。 卢克莱西亚面对着有半人那样高大的玻璃镜子,这是威尼斯的商人们为了庆贺这场婚礼而特意送来的,价值不菲,而镜子中照映出的人仿佛还是一个纯洁的少女,腰身纤细,手足小巧,只有她知道自己胸脯鼓胀,即便已经敷过了女巫的药膏,它还是疼痛不已,那些被束缚在胸房里的**就像是她的母爱一般,无处宣泄。 她昨天向自己的父亲请求,想要看一看,或是抱一抱自己的头生子,却被严厉地拒绝了,圣父说:“没人能比一个母亲更爱自己的孩子了,所以我不会让你去见他,因为一见到他,你就再也离不开他了。”他又再三地保证,这个孩子会在西班牙的一个贵族家庭里受到最好的照顾,只是自始自终,他都没有提起孩子养父母的名字,卢克莱西亚知道,除非她表现出更大的价值,不然她这一生也未必能够再见那孩子一面。 为了今天与比谢比利公爵阿方索的初次见面,侍女们为她准备如同皇后一般的服饰与珠宝——雪白的绸子衬衣从墨绿丝绒长裙袖子的裂缝里鼓鼓囊囊地涌出来,胸前挂着黄金的圣物盒,珍珠的腰带有三层那么多,手指上也戴满了戒指,耳朵上垂着红色与绿色的宝石,在暗金色的外套左侧,绣着博尔吉亚家族的纹章——一只红色的公牛,右侧空白,这是预留给丈夫的家族的。 她的嘴唇上涂着深红色的胭脂,淡金色的长发被梳成一个极其复杂的样式,又在上面戴着两角帽,上面同样缀满珠宝,薄如晨光的细纱从发顶一直垂到腰间。 “你多美啊,“教皇的情人茱莉亚在一边说道:“公爵一定会为你神魂颠倒的。”她的眼睛却不这么说,相反的,它们溢满了同情,她与卢克莱西亚并不亲密,却也知道她有着一个曾经缔结了秘密婚约的情人,但这是教皇所不允许的,而亚历山大六世其人,温柔的时候仿佛暖阳,冷酷的时候却比冰雪更尖锐严峻。作为他身边最亲密的人,茱莉亚再清楚不过了。 卢克莱西亚沉默不语,片刻后,她突然从镜前一跃而起,在茱莉亚和侍女没能反应过来之前,她就拉下了帽子,脱掉了外套与长裙,卸除了所有的珠宝,散开长发,洗去了脂粉。 而此时,比谢比利公爵阿方索和他的随从已经踏入了庭院。 “您可不能被那个博尔吉亚的荡妇迷惑啊。”公爵的侍从小声地在他的耳边说。 “怎么会!”公爵肯定地说:“难道有人能够比那不勒斯的女性更高贵美丽吗?”他说着,露出了一个高傲的笑容,“我不会爱上她,倒能让她爱上我,我会让她对我言听计从,将她的父亲与兄长策划的阴谋对我和盘托出。” 他这样说,也算不得狂妄,即便无法与凯撒相比,他也是一个身材颀长,容颜俊美的男子,又是一个爱情战场上的常胜将军。 就在这时,他的侍从却突然站住了,他的嘴唇无意识地张开,目光凝固,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阿方索公爵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他看见了阿芙洛狄忒女神正在俯瞰着他们。 —————————————— 卢克莱西亚站在露台上,俯瞰着那不勒斯人。 她赤着双足,蓬松着长发,没有脂粉的遮掩,她苍白的肌肤在日光下仿佛半透明一般,春天的风虽然温和却还带着些许寒意,让她的面颊与鼻尖透出玫瑰红色,也让宽松的白绸袍子紧紧地贴着她纤细的身体,它在她的身后扬起,像翅膀,也像是海面上的泡沫。 只一眼,她就知道自己已经攫住了预期的猎物。 爱我吧,她在心里喊道,爱我吧,爱我吧! 当卢克拉西亚无论如何也没能找到米盖尔.柯烈罗,博尔吉亚家族的御用刺客时,她就知道她的期望最终还是落空了——凯撒或也已不可信,她现在只能希望自己的第二封信能够拯救爱人的性命。 “我会爱你的……阿方索。”博尔吉亚之女喃喃道,除了路易吉的死亡,圣父担忧的就是她会彻底地为了爱情臣服在美第奇的脚下,为他舍弃父亲,兄长,与家族,从而为他的伟业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既然如此,就让她爱上别人吧,爱情原本就是多变的,而她也是一个寡情薄意的博尔吉亚,就让所有人都相信,她的爱已经转移到另一个男人身上,让圣父的猜忌与兄长的嫉妒都投注到他的身上吧,让他承受原本应当由另一个人承受的可怕命运! 第八十八章 恩情(下) 善心夫人等候在门外,此时房间里突然传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仿佛有什么被丢到了地上,然后是女公爵一声压抑的惊叫,她顾不得询问,就冲了进去。她看到自己的主人正侧身倚在床边,紧紧地抓住伤者的肩膀,眉头紧蹙,地上一个匣子翻倒着(声音就是它发出来的),匣子里的信件丢了一地。 房间里满是血腥气,朱利奥抬起手,试着按住自己的面孔——从他鼻子与嘴里溢出的血不断地从指缝间流淌到地上。 “帮帮我。”女公爵说。善心夫人连忙伸出手帮着主人将朱利奥放回到床上,一时间找不到干净的棉布,女公爵干脆地撩起衬裙,从上面撕了一大块丝绸下来,在帮他擦拭的时候,她们才发现不但是鼻子和嘴,就连他的眼睛和耳朵都流出了细细的血丝。善心夫人一边忙碌,一边责备地看向女公爵:“这可不是对待一个可亲之人的方式。” “他没那么脆弱。”女公爵说,“看看,”她故作生气地说:“这就是有个漂亮年轻人的坏处了,就连你也会站在他的立场上说话。” “唉,正是因为足够了解你,”真正的善心夫人说:“我知道你有多残忍,就算是看到一个伤口,你想的也不会是应该怎么包扎它,而是把它撕开看个究竟。” 女公爵大笑:“若不然呢,不这么做,我怎么能知道里面是埋了一芽幼苗,还是一根毒刺。” 善心夫人吓了一跳,急忙看向朱利奥,发现他又昏迷过去了,但令人伤心的是,即便在沉睡中,他还在发抖,善心夫人的怜悯之心不由得占据了上风:“您做了什么啊?我还从未看到过他这样可怜,就算是在面对一个大麻风病人的时候,他还能微笑,而在您去救援他的时候,他身边倒下了不下十二具尸体,就这样他也还能站着向您致意呢。” “不是我哦,”女公爵厚颜无耻地否认道:“我又没抛弃他,也没背叛他。” “这不是您打算做的事情吗?”善心夫人气鼓鼓地说。 “不不不,我们之间,可没有那种可笑又愚蠢的关系。”女公爵摆摆手:“就这样吧,”她向自己的女官眨眨眼:“如果他还能醒过来,就来告诉我吧。”等待了那么久,也该她去摘下这朵玫瑰了。 ———————————— 朱利奥是在黄昏时分醒来的。 他一想到昏厥之前的事情,就不禁想要嘶喊,但喉咙里翻涌上来的只有浓重的血腥气。 “要咖啡吗?” 他抬起头,看到的是端着银杯的女公爵,说起来,在这段时间里,他几乎一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她。 朱利奥接过杯子,但他的喉头就像是锈住了,咖啡涌入口中,却无法下咽,又从嘴角涌了出来,在干净的亚麻床单上染上浓重的污渍。 女公爵没有催促,没有抱怨,只是又给他加了一点咖啡。 咖啡应该是苦涩的,朱利奥却一点也不觉得,大概是他已经尝过了最苦的东西了吧。 一时间,房间里没有丝毫声响,女公爵看向窗外,此时最后一丝阳光也已没下地平线,他们的身周顿时陷入黑暗,但他们谁也没有召唤仆人点燃蜡烛或是壁炉的意思。 而后,女公爵就听见了……她此生可能听到过的,嘶哑又含混不清,却又是最动听而又最绝望的声音。 “她……不相信我……” “她从未……相信过……我。” “我做了这么……多,这么……多,她却……” “没有相信过……我……一天。” 女公爵屏息静气,虽然这是她预料到并且期望的结果,但它来到时,她的心头同样掠过一丝深刻的痛苦。 “她是爱你的。”女公爵说。 “是的,只是,她不相信……我,”朱利奥说:“她甚至没有尝试,就在死刑判决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我毫无准备。” “这才是致命一击。”朱利奥问道:“对吗?陛下。” “你一定很困惑。”女公爵语气温柔地说道:“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没有伤害过我,或说任何一个布列塔尼人,你不是我的敌人,我却要让你痛苦,令你绝望,我坐在这里,看着你在黑暗中沉沦,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你太天真了,主教先生,太天真了,我不能留给你任何退路,不然你就宁愿继续做你的圣人——而我的孩子不需要一个圣人的父亲。” 又一阵沉默。 “对不起,陛下,请问……我是听错了什么吗?” “没有。”女公爵微微抬起唇角,虽然在黑暗里,这个真实的微笑无人看见:“你没听错,我的孩子,你,父亲,都没错。” 朱利奥感到一阵昏眩。 “您是有丈夫的!” “死了。” “路易呢?” “还没缔结婚约呢。” “这是不可能的,我是说,我们之间。”朱利奥的痛苦都快被吓走了,这是什么概念,路易十二已经与原先的妻子珍妮离婚,现在就等着和布列塔尼女公爵结婚,他是绝对不会允许盘子里布列塔尼长翅膀飞走的,更别说朱利奥还是个佛罗伦萨人。 女公爵发出一声讶然的笑声:“不不不,你误会了,”她解释说:“我不会和你结婚,我只是想要一个儿子,只属于我自己的儿子。” “我怎么可能答应这样荒唐的事情!” “不需要你答应,”女公爵爽快地说:“我只是在索取报偿罢了。主教先生,你要承认,我对你是有恩的——从洛韦雷枢机的骑士马蹄下把你拯救出来是其一;从重伤和那些要命的医生和修士哪儿把你藏起来是其二;任命你为我的忏悔神父是其三……” “等等,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忏悔神父?” “一开始,”女公爵说:“若你不是我的廷臣,我又怎么能留下你?凯撒.博尔吉亚要比我名正言顺地多,而你一到布雷斯特城堡,一杯毒酒,一点火炭,一柄匕首就随时可以要了你的命。” “可是……” “作为受恩的人,你应该给予恩人报偿;作为廷臣,你应该遵从君王的命令;而作为一个男性,面对女性的求助,视若无物就是你的教养吗?” “就算是为你去刺杀一个仇人,我也愿意,但……” “一个是夺走生命,一个是赐予生命,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太大了! “不。”朱利奥摇头:“我……我想我没办法接受您的要求……” “是爱情?还是道德?”女公爵问道:“如果是后者,不妨听听我的故事。 我也曾经爱过一个人,虽然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爱,但我确实相信过他,期盼过他,依靠过他。 那个人你应该知道,我的第一个婚约者,哈布斯堡家族的马克西米连,说来滑稽,我根本没有见过他,只见过他的画像——我继承布列塔尼的时候,只有十二岁,我又是一个女性继承人,注定要有一个丈夫,而我的丈夫能够借由我得到整个布列塔尼,所以,我的求婚者纷至沓来,从英格兰的威尔士亲王爱德华、哈布斯堡家族的马克西米连到奥伦治亲王约翰,当然,最迫切的还是法兰西的查理八世,但从我的先祖开始,布列塔尼就与法国敌对,并且一直想要独立出去,所以,我的大臣们,为我选择的丈夫是马克西米连,因为我们的国家相隔遥远,他不可能放弃奥地利来统治布列塔尼,为此我们给了他一大笔钱,而我,也满怀期待,希望他能够帮助我从查理八世的手中逃脱出来。 在我十四岁,到达既定婚龄后,大臣们就谋划着他与我的婚姻,但他没有来,只有他的使者,这样的婚姻,是无法得到教廷认可的,我们没有圆房,更不可能有儿女,查理八世却因此迅速出兵布列塔尼,我们失败了,我被他从城堡里拖了出来,放在马上。 对于查理八世来说,我也只是一匹母马而已,他为我套上华丽的辔头,搭上黄金的马鞍,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都在不断地鞭策我,驯养我,时刻关注着我的肚子是不是大起来了。 我和他的婚姻持续了六年,主教先生,我怀了四次孕,但没有一个孩子能够从我的肚子里出来。” 说到这里,女公爵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我不会让查理八世的儿子得到布列塔尼,路易十二的儿子也是如此,但我又一想……亲爱的主教先生,我为什么不能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呢?他不但会是布列塔尼的继承人,也会是法国的继承人!” “……您……您或许应该去休息了,陛下!” “不,我的头脑一直很清楚,我始终在考虑,我希望我的孩子聪明,健康又漂亮,但他的父亲不能是法国人,也不能是布列塔尼人,又足够睿智,冷静沉着又品德高尚,因为危机太大,诱惑也太大——我寻找过,也等待过,我几乎要放弃了,直到你出现在了布雷斯特,我很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以为你只是一个浪荡子弟,但事实总是与谣言相悖,不是吗?我选择你做我孩子的父亲,相信你会守口如瓶,也不会以为能够借此得到不应得的荣耀与钱财。” “我保证我什么也不会说出去,但同样的,我什么也不会做。” “哦,那个呀……”女公爵无所谓地说:“女巫的药膏是很有用的,主教先生,它能让我失掉孩子,也能够让我得到孩子。” “……” 第八十九章 圣殿骑士团的宝藏(上) “我开玩笑的。”女公爵说。 ———————— 对于这个玩笑,朱利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不过事后回想起来,他确实有那么几分钟忘记了愤怒与痛苦。他在圣马丁修道院度过了整个四旬斋期,后期女公爵就不那么常来了,服侍他的乃是修士们,善心夫人为他带来外界的消息,在五朔节到来前,他见到了一个意外之中的人。 “姐姐!”朱利奥惊讶地喊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康斯特娜.美第奇只一扑,就将他推回了椅子:“天主保佑,朱利奥!”她饱含悲悯地喊道:“我亲爱的弟弟,”虽然知道朱利奥现在已经快要痊愈了,但她还是忍不住捧着他的脸——刺客渔网上的生锈铁片和尖刺曾经割破了他的脸,但幸好,有着雨水的冲刷与及时有效的事后处理(而不是放血与涂抹粪便),朱利奥没有感染或是留下显眼的疤痕,只在耳后的地方留下了一处新月般的红色痕迹,平时很淡,但在情绪激动的时候,就会变得如同鲜血即将滴出一般的殷红——像是现在,康斯特娜反复摩挲着那个地方,心痛至极,她不是从未见过伤口和死人的娇弱花朵,当然看得出这个伤口若是往下一点,就是颈部的大动脉。 她又拉起朱利奥的袖子,检查他的手臂,拉起裤子,检查他的腿,拉起衬衫,检查他的后背与胸膛,相比起脸上的,身体上的伤口要少却要危险的多——铁猫爪在大腿上留下的抓痕,即便有链甲防护,依然深可见骨,现在也能看到凸起的厚重伤疤;骑士锤在脊背上的一下,侥幸没能打断脊骨,却也造成了一块可怕的塌陷;胳膊上有刀剑的割伤,肋骨也有折断,只是从表面上看,没有前两者那么令人惊骇。 朱利奥可以说是温顺地任凭姐姐摆布,他们是一个胞宫里拉着手生下来的,虽然几乎从不见面,但就像是美第奇家族在查理八世入侵佛罗伦萨时遭遇灭顶之灾时那样,朱利奥与康斯特娜第一次见面,就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康斯特娜这边,即便她只是一个被人轻视的年轻女性;而康斯特娜嫁入内里家族,百分之三十是为了美第奇,百分之十是为了自己,倒有百分之六十是为了自己的兄弟朱利奥,若不是有内里家族暗中全力支持,即便有着乔.美第奇这个枢机主教,佛罗伦萨的人们也未必能够对又一个美第奇言听计从,就算他确实手握着金苹果,但谁都知道,贪婪的商人们从来就是忘恩负义的代表。 朱利奥让姐姐坐在椅子上,康斯特娜不愿意,她坐在脚凳上,把头放在朱利奥的膝盖上,用手抱着他的腿,仿佛能够感觉到弟弟的体温,才能确定他确实还活着。 “您怎么到这里来了呢?”朱利奥问道。 因为收到了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的信件,但那个时候,刺杀已经发生,之后她又匆忙做了一些准备,在布卢瓦,布雷斯特短暂停留后,才得以被允许进入圣马丁修道院。 但康斯特娜不想提起卢克莱西亚,只是想一想,她都不由得满怀怒火,若是她的牙齿是地狱,她倒是很愿意将这个名字放在嘴里嚼了又嚼,好让博尔吉亚偿还万分之一朱利奥受的苦,所以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是来接你回家的,”她说:“弟弟,我们回佛罗伦萨去吧。” “您做了什么?”因为有着善心夫人,以及自己的推测,朱利奥对现在的情况不是不清楚,虽然雇佣刺客与派遣骑士的都是洛韦雷枢机主教,但也不是说,法国国王路易十二对此一无所知了,他只是在权衡一番后,觉得一个有才能的新人终究还是比不上与他相处日久的枢机主教,还有,他也察觉到了,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以及其私生子凯撒,对卢卡大主教的态度并不如表面上的真挚,而除了与前妻珍妮的婚约之外,他还意欲对米兰与那不勒斯宣誓主权,这都需要教皇支持。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做个顺水人情呢?所以说,即便有女公爵的庇护,朱利奥可以在圣马修修道院苟安一时,但若是没有法国国王的敕令,他只怕没有办法离开布雷斯特半步。 “……”康斯特娜露出了心虚的表情:“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保证不生气。” “我保证。” “我给了他镜子的配方。”康斯特娜在得到保证后,干脆地说:“就是你放在我箱子里的那个。” 而后,更让她觉得难过的,朱利奥没有生气,而是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那是你的嫁妆啊。”康斯特娜出嫁的时候,美第奇家族依然沉浸在佛罗伦萨人的敌视中,嫡系的家族成员所余无几,家长是个“被魔鬼蛊惑了的可怜虫”,除了两个身在圣廷的成员,唯一的男性成员堪堪成年——康斯特娜仅有的也不过是内里家长的怜惜,几乎无法得到家族的支持,这个时候,嫁妆就成了极其重要的一枚砝码。 没看见,这次卢克莱西亚出嫁,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给了她四万枚金弗罗林的嫁妆,还有女公爵安妮,她的嫁妆是整个布列塔尼。女人的嫁妆,是她的武器,也是她的盾牌,甚至可以说,是她最后的退路,朱利奥当时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若是……他们都不在了,那么至少康斯特娜能够富足地度过一生。 “我最宝贵的嫁妆……”康斯特娜喃喃道:“难道不是你吗?弟弟。” “我可不想和你一起嫁入内里家族。”朱利奥下意识地反驳道。 停顿了一会,两个人都傻乎乎地呵呵笑了起来。他们的手紧握在一起,之前的愁苦仿佛也在这一刻被驱散了。 —————————————— “可怜的小朱利奥。”埃奇奥说。 “活该!”皮克罗米尼枢机主教说。 埃奇奥大笑:“您还是第一次对他那么苛刻呢,阁下,要知道,这不过是每个年轻人都会犯的错误,朱利奥虽然聪明,但也没法逃脱爱情的罗网啊。” “你以为我不满的是这点吗?”枢机主教平静地说道:“一个卢克莱西亚,一个凯撒,或是教皇,都算不得什么——埃奇奥,我始终为之忧心的可不是这个——他确实是个犹如天使一般的好孩子,他聪慧,理智,又沉稳,怜悯弱者,关爱亲朋,尊敬师长……但他有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太……” “重情?”埃奇奥猜道。 皮克罗米尼枢机立刻给了他一个“你明明知道就别装傻了”的白眼,“骄傲!” “他太骄傲了,不,我不是说,学者对傻瓜,或是富人对乞丐,又或是权臣对马夫的那种傲慢,但要说,它们也有相似之处,从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他对于权势与权威都是蔑视的——极其蔑视,他不敬畏长者,也不膜拜圣人,主教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职衔,对国王也殊无敬意——这一直持续到洛伦佐.美第奇去世,我想,这下子可好了,他应该知道这世上可有他的知识与力量无法解决的事儿了。” “可惜的是皮埃罗.美第奇是个大傻瓜,您为他设置的考验反而成了一个可靠的佐证——他的幼稚思想变得更加顽固了。” “如果他那时便对这个世界的真实有所领会,”皮克罗米尼枢机说:“他如今就不会这般痛苦。” 埃奇奥沉默了一会:“那么您觉得呢,他今后会怎么做?会变成我们最常见的那种人吗?又或是就此沉沦,在修道院里籍籍无名地了此一生?” “怎么可能?!”皮克罗米尼枢机:“也许别人会,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朱利奥.美第奇。” 埃奇奥看向枢机主教的眼神变得更加奇怪了:“我以为你会说,不会是您皮克罗米尼的弟子。”难道朱利奥.美第奇本身比皮克罗米尼枢机主教的弟子更加尊贵吗? 皮克罗米尼枢机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站起来,围绕着书桌走了几圈,他高大而瘦削的身躯投下的影子在地面上不断地拉长缩短,走动的时候带起的微风让蜡烛的火焰摇摇晃晃,“你之前到哪儿去啦?”他抱怨道:“有急事的时候都找不到你,我都快要派自己的使者去法国了。” “去里海了。”埃奇奥没精打采地说。 “鹰巢?” 埃奇奥点点头。 皮克罗米尼枢机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两百年前,最后一个山中老人鲁肯丁不是鞑靼人的马蹄踏成肉泥了吗?他的领地阿拉穆特被鞑靼人夷平,所有堡垒被摧毁,他的子孙族人被屠戮一空,就连襁褓中的婴儿也不得幸免,据说这样的屠杀还一直持续到了两年之后。怎么,现在又有鹰巢啦?” 对于皮克罗米尼枢机主教的嘲讽,埃奇奥只回给了一个懒洋洋的假笑:“既然同样在近两百年前遭到控诉、剿灭、被判为异端,被迫解散,从至尊大师到最低级的军士、神父都因为‘亲吻魔鬼的屁股’(注释1)而被送上火刑架烧死的圣殿骑士团都还在活蹦乱跳,阿萨辛的鹰巢当然也能够有重建之日。” “虽然这么说,但你看上去很是不以为然啊。”皮克罗米尼枢机尖刻地道。 “因为……”埃奇奥看向皮克罗米尼枢机:“向我提出了一个非常荒谬的问题。”他紧紧地盯着枢机主教,捕捉每一丝稍纵即逝的异样神情:“你听说过,任何有关那个的消息吗?” “什么消息?” “圣殿骑士团的宝藏。” 第九十章 圣殿骑士团的宝藏(中) “的确很荒谬。”皮克罗米尼枢机意味深长地说:“他们怎么会提起这么一个问题。” “您知道多少,有关于这个?”埃奇奥反问道,显然,在达成协议前,皮克罗米尼枢机也别指望能够轻易从他的口中得到情报。 “大概比圣廷外的俗人知道的更多一点罢了。”皮克罗米尼枢机的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椅子的手柄:“那可是一笔非常惊人的财产——毕竟作为圣殿骑士,他们必须过着如同苦修士一般的枯燥生活,他们不能积蓄钱财,又不能娶妻,不能生子——当然,我是说1307年前的那些。 1127年,圣殿骑士团总团长雨果?德?帕英受耶路撒冷国王之命寻求罗马教廷对圣殿骑士团的认可,曾经走过半个欧罗巴与整个大不列颠,当时不单富有的领主、贵族,就连穷苦的平民也纷纷解开钱囊,来资助这个以凭信仰与骑士精神而成立的组织。 两年后,教廷承认了他们的合法地位,在十年后,圣座阁下英诺森二世又给予他们特权,他们直接受教皇指令,不受国王与领主的擎肘,可以免交教会的什一税,还能在其领地收取什一税。 除此之外,每个加入圣殿骑士团的人是不是会去亲吻魔鬼的屁股我不知道,但他们确实在入会的时候将自己的身外之外全部捐赠给骑士团,据我所知,就有七十七名贵族在入会的时候捐出了超过一百万金杜卡特的个人资产,其中包括了极其广袤的原野与森林,在最为鼎盛的时候,圣殿骑士团的地产遍布人们视线所及之处。而根据教宗的敕令,这些土地都是无需缴税的——还有数之不尽的圣物,金银币,马匹、盔甲兵器以及各种珍贵器皿。” “那可真是挺多的。”埃奇奥讥讽地说:“于是他们就像银行家那样放起了贷款,他们向那些曾经慷慨资助他们的人,平民,商人,贵族,国王放贷,用他们之前捐赠的钱,让他们债上加债,不堪重负。” “毕竟是以上帝的名义,”皮克罗米尼枢机轻描淡写地说:“何况他们还是相当一视同仁的,就连基督徒的敌人撒克逊人也要欠他们的债呢。” “那他们最终聚敛了多少?” “受捐,放贷,劫掠以及什一税,林林总总加起来,每年六百万金杜卡特,九千座领地与庄园,还有整个塞浦路斯岛。” “我突然能够理解那位(指剿灭圣殿骑士团的美男子腓力四世)了。”埃奇奥喃喃道:“我知道有很多,但我不知道有那么多,每年六百万金杜卡特,每年,就算他们需要维持骑士团的正常运转,但这些钱币堆积起来大概可以建一座黄金的城市了吧——那么说,腓力四世确实没能拿到所有的钱,不然法国现在不会还是这样的局面。” “不但没有,而且只有很小的一部分。”皮克罗米尼枢机说:“雅克.德.莫莱原本是可以逃走的,但他没有,因为他要给骑士团留下东山再起的时间与余地——他是骑士团的至尊大师,他让腓力四世做出了错误的判断,白白地在他身上浪费了七年时间,而在这七年时间里,足够圣殿骑士团们将那些珍宝转移上百次了。” 他看向埃奇奥,埃奇奥会意地耸了耸肩:“那时候鹰巢已被鞑靼人摧毁,有上万名教徒被屠戮,但阿萨辛教派分布很广,仍然有分支在活动,而且鹰巢派遣在外的眼睛耳目也得以幸存,虽然失去了头脑,但他们还是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义务——他们说,有绵延数十里的车队从巴黎前往拉罗谢尔,有整整十八艘一百尺以上的加莱船正在等待着他们,他们从港口出发,然后消失了,就连加莱船上的桨手也没在任何一个港口露过面。” 皮克罗米尼枢机点了点头,“圣殿骑士们向来动作迅速,就算之前大意过,在腓力四世的提醒下,他们也会变得谨慎,据圣廷里的文书记载,除了金银之外,还有几样最为珍贵的圣物——历代耶路撒冷国王的王冠,所罗门王的七支蜡烛台,四部金福音书。” “就这些?”埃奇奥问道。 “圣殿骑士团收罗的圣物数不胜数,不过比起这几样就算不得什么了。” “伊甸果实呢?” “伊甸果实?那是什么?”皮克罗米尼枢机反问道,而埃奇奥在他的脸上看不到惊慌的影子——他看上去确实对此一无所知。 “神使各样的树从地里长出来,可以悦人的眼目,其上的果子好作食物。园子当中又有生命树和分别善恶的树。”埃奇奥念了一段,皮克罗米尼枢机当然不会对此感到陌生:“……只有乐园中央那棵树上的果子,天主说过,你们不可以吃,也不可摸,免得死亡。”他念道,然后惊讶地问道:“难道他们认为这些珍宝中还有来自于天堂的果子?这怎么可能呢,我从未听说过,也没有记载,这应该是种借喻,指的是那种圣物?是圣人的骨骸,还是神圣的器皿?” “是一本书,”埃奇奥说:“据说上面记载了所有人们掌握与未掌握的知识。” “人类的始祖的确是在魔鬼的引诱下吃了能够拥有智慧与分辨善恶的果实,”皮克罗米尼枢机说:“但他们也不曾变得无所不知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那些人非常固执地相信,有那么一本书。” 皮克罗米尼枢机低下头去思考了一会:“……朱利奥。” “对,”埃奇奥说:“虽然他一直被掩藏在您的羽翼与博尔吉亚的阴影中,但很多事情,做过了就会有痕迹,我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朱利奥的,但他们认为,像是这么一个孩子,怎么能够掌握就连最睿智的长者也无法获得的知识呢?所以,一定是您,或是我,总之,就是他的两个老师,获得了伊甸的果实,然后把这本书拿给他看了。” “那为什么我们不拿来自己看?”皮克罗米尼枢机不雅地给了埃奇奥一个白眼:“难道我们不比他更需要吗?” “谁知道呢,反正他们是这样觉得的。” “他们向你要这本书。” “何止,”埃奇奥撅嘴:“有了这本书,也就有了那笔宝藏的下落,他们是成人了,孩子才做选择,成人什么都要。” “看来他们烦的你不轻。” “还能应付,”埃奇奥说:“只是您也要小心。” 皮克罗米尼枢机笑了笑,若是两百年前的鹰巢,他真的还得慎重对待,现在嘛……看看埃奇奥的态度就知道了,大概也和现在的圣殿骑士团那样,早已堕落了。 “对了,我还没问,您那么急着找我有什么事?”埃奇奥问。 “我需要一个可信的人去法国。”皮克罗米尼枢机说:“帮我送一封信给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枢机。” “我可以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吗?”埃奇奥问,“如果只是说声你好那就算了,你可以找一只鸽子。” 皮克罗米尼枢机并未隐瞒:“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因为一场‘意外’失去了他的睾&*(丸,成为教皇已不可能,于是他想让他的私生子约书亚,也就是我的另一个学生继承他的事业,但若是有朱利奥在,你知道的——所以洛韦雷决定釜底抽薪,如果我不愿意选择约书亚,那么他就让我除了他无人可选,甚至愿意接受博尔吉亚的指派,我之前可真不知道他有这么能屈能伸。算了,不去说这个,总之,我们现在首先要确保朱利奥的安全,所以我愿意向他起誓,若是我能够成为教皇,约书亚会从我手上接过三重冕。” “他会信吗?” “会的。” “那么您真要让洛韦雷成为您之后的教皇?” 皮克罗米尼枢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狡猾地笑了笑。 ———————————— 埃奇奥离开后,皮克罗米尼就让服侍他的修士叫约书亚来说。 等到约书亚来了,皮克罗米尼枢机就细细地端详他,有朱利奥,他很少会去注意另外一个弟子,洛韦雷的忌惮并非毫无缘由,——在他没有注意的时候,约书亚.洛韦雷也长大了,他要比朱利奥更矮,更纤瘦一些,骨架突出,自从魔鬼的印记从他的脸上褪去之后,他的脸也不再令人感到恐惧,若不是他那双冷漠的蓝眼睛,肯定也会有很多人喜欢他,但据修士们说,他根本不愿意和皮克罗米尼枢机之外的人接触,他避让他们就像是在避让瘟疫。 一看到皮克罗米尼枢机,那双蓝眼睛就迸发出狂热的光芒来,皮克罗米尼枢机的心中却毫无波动。 “约书亚。”他说:“我有事情要你去做。” “请说吧,”约书亚颤抖着说:“请说吧,让我去地狱打水都行!” 皮克罗米尼枢机笑了一声,只是这个笑容还不够在埃奇奥面前的真挚:“你首先要知道,朱利奥可能有段时间不会再回罗马了,他要到卢卡就职,三年,五年或是更久……”他停顿了一下,“而我的身边不可能无人服侍,所以,我要你到我的身边来。” 约书亚的身体轻微地摇晃了一下,他几乎就要昏厥过去了,开心的昏厥过去。 “你将取代朱利奥的位置,在我的身边学习。”如你父亲所愿:“将来,你还会继承我的衣钵。怎样,你愿意吗?” “……我愿意!我愿意!”约书亚迫不及待地说:“我非常愿意!”这难道不是他唯一的奢望吗?自从皮克罗米尼枢机驱散了他脸上的印记,他就将这个沉稳可信的长者视作了自己的救赎,在他被自己的母亲,自己的父亲抛弃甚至杀害后,是他给了自己一席栖身之地,给了他身份,给了他学习的机会,若不是皮克罗米尼,他的父亲会愿意转过头来看他一眼吗? 绝不会。 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眼前这个仁慈又睿智的圣人赐予的。 他一个劲儿地点着头,却没有察觉皮克罗米尼枢机的眼神越发深邃冷漠——而你甚至不问问朱利奥吗?皮克罗米尼枢机想,在他们都还在罗马的时候,约书亚对朱利奥不亲近,但朱利奥对约书亚却如同一个真正的兄长般,现在朱利奥因为约书亚而险些丧命,他却根本没有想到过朱利奥,连问都没有问上一句。 “这是给你的。”皮克罗米尼枢机从黑色的石头盒子里取出了一个金十字架,和之前他赠送给朱利奥的十分相似,也有手掌那么长,连着金链,不过与前一枚的朴实无华相比,这枚十字架要华丽许多——上面镶嵌着三颗有榛子那么大的蓝锆石,周围环绕着黄绿云母:“还记得它们吗?就是因为有它们,你才得以摆脱魔鬼的诅咒,”枢机主教说:“戴着它吧,这是我给你的祝福,一刻也不要摘下。” “然后,将这所有的一切,都写信告知你的父亲,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 ———————— 在回到房间的路上,约书亚看看十字架后面还铭刻了一句箴言,正是皮克罗米尼枢机最喜欢的。 “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 第九十一章 圣殿骑士团的宝藏(下) 埃奇奥抵达布雷斯特的时候,他没有立刻见到朱利奥,据说他和他的姐姐去海岸边散步了,询问了大概的位置,埃奇奥舍弃了马匹,徒步走了过去——黄昏的玫瑰海岸其美景就连漫游了整个欧陆与小半个亚陆的刺客大师也不禁为之赞叹,他走过崎岖不平的砾石地,又直接攀过巨大的赤红色海岩,落在细软的灰金色沙子上,现在正处于落潮时分,潮水缓慢而温柔地向着大海涌去,留下沙地里难以计数的细小生物,埃奇奥鹰隼一般的好视力让他一下子就找到了他们,他和他的姐姐正漫步在海边,赤着脚,踏着潮湿的海砂,从远处看,一样有着深色头发与浅色眼睛的美第奇姐弟非常相似,只有走近了,才发现他们拥有的是人类与非人的容颜。 “你在干什么呢?”埃奇奥抱着手臂问道。 “我在拯救生命。”朱利奥一边回答,一边将正在小坑里蹦跶的小鱼扔回大海。 “这么渺小的生命谁会在乎?” “它在乎。” “是吗?”埃奇奥说,然后俯下身,学着朱利奥的样子挖起一条怪模怪样,毛刺刺的小鱼,不顾它的挣扎,扔进了海水里。 “嗯……”朱利奥看着溅起了一点小水花的海面,神情复杂,仿佛有什么话想说但…… “怎么啦?” “那是沙虫,”朱利奥无奈地说:“它原本就生活在海砂里。” “呃……”埃奇奥看了看自己的手,即便是刺客大师,他也没办法在变化莫测的潮水中找回那条沙虫了……“我们忘记这件事情吧,如何?” 朱利奥表示同意,而他身边的康斯特娜朗声大笑。 —————————— 康斯特娜没有留在朱利奥的房间里——想必他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她找到了一个修士,让他送点面包和鱼汤来。只是过了一会,送来面包与鱼汤的是善心夫人的侍女,面包是烘烤得非常柔软的王后面包(这时的人们这样称呼白面包),加了许多的糖和奶油,鱼汤是用鲜美无刺的七鳃鳗熬制的,还有白葡萄酒、浆果与蜂蜜烤鹧鸪。 “这太丰盛了。”康斯特娜说,一边观察着侍女的神色,她在佛罗伦萨,因为丈夫与家族的地位,当然可以如同一个高贵的夫人一般,但在这里,她也只是一个凡俗的商人之妻,即便她的弟弟是卢卡大主教,但他自己尚且需要布列塔尼的女公爵庇护——善心夫人不但是女公爵最宠爱的女官,本身也有侯爵爵位与领地,她的侍女可能也是一个男爵或是子爵的女儿或侄女,但来服侍康斯特娜的侍女似乎并没有什么不情愿的意思。 “夫人让我们好好地照顾您。”侍女说,然后屈膝退下了。 “或许我该问问朱利奥。”康斯特娜自言自语道,“她们待我太好了。”之后,她做了祈祷,痛痛快快地大吃了一顿。 ———————————— 朱利奥的房间里也同样摆上了丰盛的美餐。 相比起康斯特娜的,男人们的食物要更加分量十足与热量满满,已经过了大斋期,修士们送上的食物除了海鱼之外,还有野猪肉与鸡肉,塞满了碎牛肉的馅饼,乳酪,以及葡萄酒。 埃奇奥津津有味地吃光了每一盘菜,“尝起来味道很熟悉。”他说。 “我指导了一下这里的修士。”朱利奥说。 “看来我是白担心了。”埃奇奥用一边的亚麻布擦了擦手和嘴:“我以为你会心碎而死呢。” “已经碎了,”朱利奥说:“但我又找了一个手艺出色的铁匠,把它箍起来了。” 埃奇奥发出一声嗤笑:“那可千万要箍得牢点,你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 “从悬崖上跌下去过的人,难道还会畏惧几道台阶吗?”朱利奥伸出手,“给我吧,导师给我的信。” 埃奇奥从衣襟内拿出皮克罗米尼枢机的信,交给了朱利奥,在朱利奥看信的时候,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朱利奥瞧,不过无论他怎么看,都看不出这个年轻人有什么皮克罗米尼枢机所说的“属灵”的样子。 “你知道现在约书亚.洛韦雷已经取代了你吧。” “嗯。” “你知道你没法儿回罗马了吧。” “嗯。” “你知道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将在七月末与那不勒斯的阿方索缔结婚约了吧。” “嗯。” “你知道你有个儿子了吗?” “嗯……!” 朱利奥猛地抬起头来,他的面颊一阵嫣红,又一阵苍白,紧接着它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灰色。 除了这个之外,一线赤色血痕突然从他的耳后一直延伸到衣领下面,就像是有无形的刀划过他的要害,埃奇奥跳了起来,伸手去碰,才知道那不过是瘢痕而已。 朱利奥的眼前一阵模糊,他伸出手,埃奇奥抓住了他,免得他跌倒,而在他的视野恢复清晰之前,他已经从摆脱了惊骇带给他的影响,即便他的心在疯狂地跳动着,几乎迸裂了理智的铁箍。 “他是……什么时候降生的……” “2月2日,献主节。”埃奇奥说。“是你的儿子。”然后他紧接着说,“但他一落地,就被亚历山大六世抱走,交给了一对西班牙夫妇,他被命名为卢卡斯.博尔吉亚。 朱利奥颤抖着,他以为自从知晓了卢克莱西亚以及凯撒对自己的背叛后,他已经不再会为什么事情这样愤怒与悲伤了,但他错了。 有那么一阵,埃奇奥以为,若是哪个博尔吉亚站在他面前,他会直接挖出他们的心脏,但只过了一会,就如同阳光在窗边消失那样,忿怒的气息就从朱利奥身上消失了,他握紧了埃奇奥的手,那是一双掌心火热,手指冰冷的手,又是那么的坚硬,就像是刚刚放在冰水里淬的钢铁,“帮帮我,”朱利奥说:“帮我夺回我的孩子。” “我会的。”埃奇奥低声说。 朱利奥得到回答后,就站了起来,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骤然变得凄冷的景色:“他……怎么样?那个孩子,你见到过他吗?” “据说很健康。”埃奇奥说。 “我是说,”朱利奥转过身,他的眼神让埃奇奥感到陌生与可怕:“我是说,他有着什么无法抹除的特征吗?像是胎记之类的。” “我会去查证,”埃奇奥回答:“你想做什么?” “取回孩子,但拿另一个孩子顶替,不要让他们知道他们已经丢了我的孩子。”朱利奥喘息着说:“如果有胎记,或是其他鲜明的特征,你要记得设法以伤痕取代它们。对另一个婴孩……也这么做,要让他们分辨不出来,让他们继续认为他们有着我的儿子。” 埃奇奥严肃地抿起了嘴:“你觉得他们或许会用这个孩子来威胁你。” “不是或许。”朱利奥说:“而是肯定。” “但如果那孩子有你的眼睛呢?”埃奇奥看向朱利奥的双眼:“难道要我挖出那孩子的眼睛吗?”他是绝对不会那么做的。 “金色的眼睛不会被继承,”朱利奥说:“它是基因突变形成的——你也许不明白,但我的孩子只会有蓝色,绿色或是褐色的虹膜,他不会有金色眼睛的。” “好吧……如果如你所说。”埃奇奥点了点头, 朱利奥走回到床前,坐了下来,第一次感到精疲力竭。 “还有一件事。”埃奇奥拿出一张小纸条,“皮克罗米尼枢机让我把这个带给你。” 朱利奥打开来看了一眼,纸条上面写着——罗德里格.博尔吉亚是圣殿骑士团的至尊大师。 埃奇奥也好奇地过来看了一眼:“他为什么写这个,我们都知道啊。” “……最近有什么关于圣殿骑士团的事情发生了吗?” 埃奇奥想了想,说笑话似的地将“鹰巢”的那些人对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给朱利奥听。 朱利奥专心地听着,不明白的地方还会问,之后他思考了一段时间,点燃了蜡烛,将纸条烧掉。 “埃奇奥,”他说,双眼在烛光下如同黄金一般的闪亮:“亚历山大六世是圣殿骑士团的至尊大师,那么,他一定会认为,他是最有资格继承圣殿骑士团的所有资产的。” “毫无疑问。”埃奇奥嘲讽道:“如果不是法王还有军队,他也许会跑到法国来要求继承那九千座庄园和领地呢。” “而他很需要这笔资产,毕竟单单凯撒,就在这次出行中抛费了数以万计的金弗罗林,而他又为卢克莱西亚筹备了四万枚金杜卡特的嫁妆。” “你想引开他的注意力?”埃奇奥问,的确,洛韦雷的敌意可以用皮克罗米尼枢机的承诺打消,但罗马还有个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呢,即使朱利奥现在的情况已经无限接近被放逐,但作为宗座,圣职者们的国王,他要逼迫与加害一个大主教还是非常容易的。 “不,”朱利奥说:“不是现在……我们要让法国国王路易十二先知道这个事情。” 埃奇奥想了一会,然后他笑了起来:“他准会以为亚历山大六世偷偷跑来法国或是其他地方挖走了腓力四世没能弄到的钱财。”毕竟教皇的私生子显示的财力太令人惊骇了。“他会暴跳如雷。” “但他还要忍耐,”朱利奥说:“他还想要得到米兰和那不勒斯。” “我想他的记忆不会很差。”埃奇奥开心地说:“那么你觉得我们什么时候该让亚历山大六世知道呢?” “等路易十二的军队筹备完全之后,”朱利奥说:“很凑巧的,我知道了法国国王最近得到了一笔莫大的横财,而这笔横财又是从一个配方而来的……” 埃奇奥立刻会意地低喊道:“伊甸的果实!亚历山大六世一定会认为他得到了伊甸的苹果!” “这个计谋很简单,”朱利奥说:“而且若是他们愿意开诚布公……” “这个笑话可真有点冷。”埃奇奥咕哝道:“亲爱的朱利奥。” “唯一让我忧心的是,”朱利奥说:“这有可能会波及到‘鹰巢’。” 埃奇奥的笑容顿时消失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自从阿泰尔大师死去后……就没有鹰巢了。” 第九十二章 尼克罗.马基雅维利 朱利奥以为,要让路易十二知道此事,可能还要等几天,毕竟他们不能一个人走到路易十二面前,直截了当地将这个秘密告诉国王,但没想到的是,不过五六天的时间,埃奇奥就告诉朱利奥,路易十二已经知道伊甸果实以及它连带着的宝藏秘密了。 “我可以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吗?”朱利奥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埃奇奥回答:“事实上,每个法国国王都有一种错觉,那就是他们和阿萨辛正是一对可信的盟友——因为1307年,法国国王腓力四世正是在刺客导师纪尧姆.德.诺加雷的操纵下,将圣殿骑士团列为异端,并派遣军队攻占了当时位于巴黎的圣殿骑士团总部——圣殿塔。 虽然碍于教廷的存在,这种关系不能公开,但见到我们的使者时,国王还是很高兴的,尤其是对我们给他带来的情报。不过我想之后他还会派遣可信的人去调查,以及对你和相关的人开展试探。” “没关系,”朱利奥从容地说:“他没有可能寻找出任何可疑的地方——不,应该说,路易十二与查理八世还是很有一些共同之处的,他们利用博尔吉亚,又提防博尔吉亚,在需要的时候,也不忌惮咬上博尔吉亚一口,而且他们很清楚,博尔吉亚也是如此。他们会用自己的想象将所有不合理的地方夯平,而且整件事情,都在逻辑之中。 譬如说,埃奇奥,现在法国国王可以找到的,可能与伊甸果实相关的事物有两件,一件是镜子的配方,比威尼斯人用性命与孤岛苦苦保守着的还要好;一件是我在佛罗伦萨留下的羊绒、羊毛脂的提炼药水配方。而单单这两件东西,每年就可以赚取以百万计的金弗罗林,像是这样的秘密,哪怕我站出来说是我研制出来的,法国国王会相信吗?” “就连我也不信呢。”埃奇奥笑着说。 “是啊,当然也不可能是我的父亲和我的伯父,我的父亲在我出生的时候就离开了这个人世,而我的伯父……他虽然在生的时候对我百般呵护慷慨,最后也不过留给我两座葡萄园而已,不是抱怨,只是,若是他们有着这样的利器,又如何不会拿来解决美第奇之前的困局呢? 就此推论,只可能是我的导师,皮克罗米尼枢机主教给予他心爱弟子的小小礼物了——那么我们将话题转回来,皮克罗米尼枢机又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配方呢?虽然我的导师确实学识渊博,睿智无比,但这两样东西显然不在他的研究范畴里,而且,它们降临的时机又那么凑巧——正在罗德里格.博尔吉亚成为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之后。 只要稍加推论,一些‘聪明’的人就能想到,这两张配方,或是更多的配方,正是西班牙人罗德里格为了收买皮克罗米尼以及其家族给出的贿金,毕竟那时候他已近弹尽粮绝,如果他真有这那么一本记载着世上所有知识的书,撕下一两页来换取教皇的三重冕也很合理。” 埃奇奥都有点张口结舌了:“……难道你早就预料到这些事情了吗?” “没有,”朱利奥干脆的说:“只是那时我还相信着凯撒.博尔吉亚。” “不过这些还不是很够,”朱利奥说:“帮我将法国国王的视线引到努奥罗去。” “努奥罗?”埃奇奥惊讶地问道:“那里好像只有山羊,而且那里好像属于……属于……。” “西班牙将军贡萨洛。”朱利奥说:“另外,那里也不再只有山羊了,我在那儿设立了一个火枪与火药的加工地。” 埃奇奥睁大了眼睛,良久,他才慢吞吞地道:“……亚历山大六世显然不知道他失去了什么。” “他得到的很多。”朱利奥以那种会令人脊背发寒的平静语调说。 埃奇奥钦佩地摇着头,若说法国国王路易十二还会对于阿萨辛刺客给出的情报将信将疑的话,那么一见到这个武器加工地,一定会相信博尔吉亚真的得到了圣殿骑士团的遗产,毕竟博尔吉亚的根基就在西班牙,而努奥罗的所有者又是西班牙国王最为爱重的将军,你要说努奥罗与博尔吉亚没有一点关系,谁会信? “我记得列奥纳多?迪?皮耶罗?达?芬奇也是你的好友。”朱利奥又说。 “如果你想问他是不是一个阿萨辛,我得说,不是。他的身手实在无可挽救,又有些怯懦。但你要问他是否可信,”埃奇奥说:“我想他还是可以信任的,尤其是你,他一直对你深感歉疚——因为他与你的父亲和伯父都是很好的朋友,但在帕奇的谋乱中他没能给予他们帮助。”埃奇奥沉吟了一阵:“如果你让他去做什么事情的话,我想他会竭尽全力,但若是没有危险,他会更从容一些。” “我这里有些图纸——”朱利奥从曾经装着卢克莱西亚来信的铁匣子里拿出了几张羊皮纸:“若是凯撒.博尔吉亚来找他,别让他拒绝,把这些东西给博尔吉亚。” 埃奇奥拿过去看了看,之后惊愕地抬起头来:“这些都是……” “战争机器,”朱利奥说:“列奥纳多之前就在研究,我只是加以改进让它们更强大,更危险,至少看上去如此。” “你甚至给了他火药的配方!” “我曾经在佩鲁贾的保利纳城堡为了挽救凯撒的性命用过,他不会忘记,与其等他威胁利诱,不如让列奥纳多拿去换取他的金币和信任。” “这样博尔吉亚的军队或许会在战场上无往不胜。” “要的就是这个。”朱利奥冷漠地说:“不让诸国受到如同利剑加颈的威胁,他们又怎么会舍得放弃博尔吉亚给出的好处?” 埃奇奥不再言语,将羊皮纸圈起来,放进随身携带的铁筒里。 “还有,如果你亲自去努奥罗,也去见见那三百名好小伙子吧,那是我在塞米纳拉战役中留下的一些人,他们对于使用火枪很有心得,也有经验。” “要他们回到你身边么?” “让他们去佛罗伦萨,带着那里所有的存货,法国国王路易十二正急于与布列塔尼的安妮完婚,等到法国的后方平定下来,他就会出兵米兰与那不勒斯,我想共和国的议会一定不会想要重蹈1494年查理八世攻占佛罗伦萨的覆辙。” “那么你呢?”埃奇奥问道:“你已经不能回罗马了。” “请您回佛罗伦萨吧!” 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插入到两人之间。 几乎可以说是极其无礼的,一个朱利奥从未见过的人在不经任何允许的情况下,推开门快步走了进来,一进来,他就跪在朱利奥的脚下,抓住他的手,想要亲吻他手上的戒指。 他抓了一个空,朱利奥看向埃奇奥,埃奇奥尴尬地摊开了手:“忘记……和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尼可罗.马基维亚利。现在是 佛罗伦萨共和国第二国务厅的长官,兼任共和国执政委员会秘书,负责外交和国防——这次他代佛罗伦萨出使法国。”既是为了凯撒.博尔吉亚与纳瓦拉公主夏洛特的婚约,也是为了……布列塔尼女公爵安妮与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婚约,是庆贺,也是刺探。 “也是一个自由的斗士!”马基维亚利热切地补充道。 一个阿萨辛?朱利奥确认般地看了一眼埃奇奥,重新伸出手,马基维亚利在上面虔诚地吻了又吻,那种狂热的态度让朱利奥迷惑不已。 “请您回到佛罗伦萨吧,”这个共和国的官员毫不忌讳地说道:“佛罗伦萨正是需要您这样的统治者!” 第九十三章 鸽子与毒蛇 马基雅维利没能等到回答,那只因为受伤与疾病而变得瘦骨嶙峋的手收了回去,放在了紫红色的主教袍上。 “或许我听错了,”朱利奥冷淡地说:“一个在四年前将美第奇家族视作佛罗伦萨毒瘤的人竟然在请求一个美第奇成为佛罗伦萨的统治者。” 马基雅维利确实是在1494年的时候,参与了将美第奇家族驱逐与流放的行动,虽然那时候他还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文员,并不是七十人议会中的一员,但他也写了许多谴责美第奇家族的文章,也在公开场合发表过抨击皮埃罗.美第奇的演讲。但即便朱利奥已经直白地指出来了,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里并没有羞愧,或是退缩的神色。 “如果您要谴责我的话,悉听尊便,若是您要惩罚我,我同样甘之如饴,但殿下,您爱佛罗伦萨吗?您肯定是爱它的,既然如此,您就应该能够听见我从胸膛里发出的声音,那是从我的心脏,我的肺与我的肝脏里发出来的——它们都是以佛罗伦萨的兴盛为目的而存在!并没有出于个人的私欲,或是其他无法大白于天下的利益。就像我在佛罗伦萨的街头大声疾呼的时候,我没有畏惧过美第奇家族的士兵与刺客,我现在向您屈膝,恳求您成为佛罗伦萨的拯救者,也不是因为您身上披着的袍子与手上戴着的戒指。” “科西莫.美第奇也曾经成为佛罗伦萨的救世主,”朱利奥说:“但他也曾经被流放,佛罗伦萨的人民将他迎接回来的时候发誓美第奇家族将于佛罗伦萨同在,但不过几十年,他的子孙就险些被曾经拥护过他的杀戮殆尽。” “那是皮埃罗.美第奇的过错,或者说,是洛伦佐.美第奇的过错,他因为私心与偏爱选择了一个懦弱无能的人来做君主,就应该承担他做出错误选择的罪过,若是他一开始选择的就是您……” 打断马基雅维利的是一个讽刺的微笑:“你一开始选择的也不是我啊,”朱利奥说:“我记得,在我们审判萨沃纳罗拉的时候,你似乎更愿意成为凯撒.博尔吉亚的拥趸。”朱利奥的记忆力一向很好,以至于他完全记得那时候时常进出内里府邸,拜望凯撒.博尔吉亚的一行人等。 “那是短浅与无知蒙蔽了我的双眼,但殿下,您也同样有错。” 埃奇奥坐直了身体。 而朱利奥转过头,第一次正视这个莽撞的佛罗伦萨人——马基雅维利是1469年降生的,今年也不过是个尚未而立的年轻人,他的容貌并不符合十五世纪人的审美观,额头凸起,面颊凹陷,颧骨高的触目惊心,又让他微笑起来的时候带着一种狡猾的意味,他的圆眼睛与发色都是暗淡的深褐色,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头发被剪到了根部,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苦修士。 “您看,谦卑是人们推崇的美德。”面对着大主教冷峻的视线,马基雅维利没有一丝畏惧,犹疑,他站了起来,双手紧握成拳,“但事实上,世人多愚钝,他们往往只能看到表面,无法理解深刻的内在,所以作为一个君主,您原本应该将您的聪慧,才能,力量彰显人前,让他们畏惧,颤抖,匍匐在您的膝下,但您没有,您将自己掩藏起来,将荣耀与功绩转给另一个人,任凭他践踏着您走上高位——也许您觉得,真挚的情感胜过一切虚名,但可惜的是,人们总是非常善忘,您竭力压制着自己的锋利与尖锐,他们却浑然不觉,随着时间流逝,他们会觉得您也不过是个弱者,弱者,殿下,不但有肉体上的,也有灵魂上的,但无论是那一种,都一定会遭到惩罚!是的,您已经遭到惩罚了!殿下,你的表现让所有人都在轻视您,他们对您毫不在意,随心所欲,不在乎得罪您,也不介意伤害您,天主在上,人类就是这样,善良的人必遭欺辱,邪恶的人反得臣服!因为他们很清楚,他们是不会遭到报应的!无论是在人世间,还是在地狱,又或是在天堂……他们都能俯视着那些因为他们受苦的人,哈哈大笑!……” “够了!”埃奇奥大喊道,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一手按住了马基雅维利,一把把他推出门去。 房间里重新变得安静,又压抑。 “抱歉,”埃奇奥说:“他原先并不是那么刻薄的人,朱利奥,他……最近遇到了一些事情……” “我大概能猜到一点。”与埃奇奥担心的不同,朱利奥的神色倒是很平静,不像是被恶狠狠戳刺了伤口的样子:“虽然说是外交,但现在的佛罗伦萨,根本没有资格与任何一个国家往来,尤其是法国,毕竟依照皮埃罗曾经签订过的协议,佛罗伦萨差点就成为了法国的一部分。” “那是恶魔作祟。”埃奇奥没好声气地说:“宗教裁判所不是已经下了判决书吗?” “大家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无论如何,他也过分了。” “别担心,我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不管怎么说,他说的是事实。”朱利奥说:“是我的错,当人们看到一只鸽子的时候,不免总是想要借以饱腹,只有看到一条毒蛇的时候,他们才会闪避退让。” 埃奇奥叹了口气:“那么你真的要回佛罗伦萨吗?” “不,”朱利奥说:“佛罗伦萨与我,都会引来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视线,两者相加更是危险。 我要去卢卡。” ———————————— 而就在此时,布雷斯特城堡的大厅里,人们正在愉快地高唱着牧歌,声音清脆的弦乐器与响铃为他们伴奏,在轻松的气氛中,他们不但跳讲究行列与节拍的巴斯当斯舞,也跳四三拍的乡村舞,还有自更远处传来的,活泼朴实的小步舞,气味芬芳的鲸蜡蜡烛将大厅照的灯火通明,壁炉中火焰熊熊,无论男女都面色绯红,汗流浃背。 布列塔尼女公爵安妮很快就借口离席了,法国国王路易十二彻底放开了自己,他邀请了公爵与侯爵夫人跳舞,又让自己的臣子去邀请女公爵身边的侍女跳舞,他也没有忘记凯撒.博尔吉亚,他将夏洛特公主的手交在教皇私生子的手里,嘱咐他要照顾好她,然后他又按照自己的心意,邀请了几个有爵位的女子跳舞。 最后他走到康斯特娜.美第奇的面前时,滚热的场面竟然冷了一瞬。 康斯特娜当然无法拒绝国王的邀请,他们步入大厅,每个动作都会引起一阵流言蜚语——他们握手了,他们跳跃了,他们面对面了,他们旋转了,他们相互交错,他们交谈了…… “夫人,”路易十二在他们再次面对的时候,轻声问道:“我能知道……那张镜子配方,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吗?” “它的来源绝对正当。”康斯特娜一边舒展手臂,一边回答道:“它是弟弟给我的嫁妆。” “那么,”路易十二向她微微点头,“他是从什么地方得到它的呢?” 康斯特娜刚想回答,他们就分开了,但等到他们再次靠近的时候,她回答说:“我不是很清楚。”她向国王深深地鞠躬:“但他确实深受其导师皮克罗米尼枢机的宠爱。” “啊,”国王说:“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一曲完结,国王抛下了康斯特娜,回到了重臣贵妇之间,康斯特娜骤然发现,聚集在她身上的视线顿时险恶了不少,她不安地提起裙摆,虽然她根本不想成为国王的情人,但别人似乎不这么想,而对于法国人来说,国王的情人,宫廷贵妇要好于低级宫女,低级宫女要好于平民女子,平民女子要好于娼妓流莺,但娼妓流莺,又要比一个外国人好。 更不用说,还是一个身上没有任何爵位的外国人。 正当康斯特娜想要找理由离开时,一个女官穿过众人走了过来:“陛下要见你。”她说。 有了布列塔尼女公爵的召见,一些人也不得不收回了自己放肆的视线。康斯特娜略微放下了一点心,跟着女官穿过走廊,来到了一个房间里,与大厅相比,这个房间有点冷,但气味格外的干净,与一身黑衣的布列塔尼女公爵十分相配。 “我召你来,”女公爵说:“是要告诉你,你们可以离开布雷斯特了。” 康斯特娜顿时一阵狂喜,或许有人会因为离开了这个权力与钱财的漩涡而遗憾,她却绝对不会,若是可能,她都愿意插上一对翅膀,载着自己的弟弟永远地离开布雷斯特,但出于谨慎,她还是试探地问道:“请问这是您的旨意吗?” “也是法国国王的。”女公爵说。 康斯特娜轻轻地吐了一口气:“那么,谨遵您们的旨意,我们会尽快离开。”她迟疑了一下:“我想,我们或许还要向您们致以最诚挚的谢意,请容许我们郑重地向您们告别……” “不用了。”女公爵说:“法国人并不喜欢你们,而且……不要用您们,真正庇护了您弟弟的,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我。 康斯特娜仿佛听见了那句没有说出的话,她突然生出了一个不可能的念头,又迅速地打消了它,怎么可能呢——谁都知道,布列塔尼的女公爵,一直是一个贞洁而又严肃到有些刻板的妇人,从来没有听说过她有情人,就连追求者也没有。 但那个被强行压制的念头始终在折磨着她,她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地方来的胆量——看了看周围,这个房间里不知何时,只有她和女公爵了。 “请问,”她颤抖着问:“您还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我的弟弟吗?” 女公爵掩藏在黑色细纱下的头轻微地歪了一歪,似乎在好奇她的大胆。 就在康斯特娜感到懊悔之前,女公爵说:“没有,”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令人察觉的笑意:“但如果他有什么话,可以来对我说。” 第九十三章 拉尔夫与对布列塔尼女公爵的道别 且不论可怜的康斯特娜是如何地因为女公爵的最后一句话忐忑不安,让我们将视线转回圣马丁修道院。 埃奇奥离开后,朱利奥召来服侍他的修士将可以说是非常干净的餐盘收下去,修士即将离开房间的时候,他好像又改变了主意:“拿一些面包来,”他说:“要夹上厚厚的奶油,撒上浆果与奶酪粒,再加上一板培根。” 修士遵命的同时也不免在心中猜度,这位大人从不暴食暴饮,晚间更是饮食清淡,难道是先前的那位信使给他带来了什么好消息,让他胃口大开?他不知道的是,他一离开走廊,就有一个男人从房间一侧的祈祷室里走出来。他穿着豪华的天鹅绒外套,圆领上缀镶嵌着宝石,一排晶莹的小纽扣用贝壳磨制而成,内衣的袖口带子从腕部露出来,带着那不勒斯风格的刺绣,在他的左胸口上,缀着一枚个人纹章——上面是王冠,下面是面对面立起的两匹黑狼,上面的王冠是那不勒斯的国王斐迪南二世特许,因为拉尔夫和其他两个人在塞米纳拉战役中拯救了他的性命,为此他赐封他们为骑士,并给了他们各人一块小小的封地。 令人惋惜的是,斐迪南二世两年前不幸因为疾病或是毒药而死,他的正式婚姻没有留下子嗣,继承了那不勒斯王位的是他的叔叔,腓特烈四世,新的那不勒斯国王对自己的侄儿没什么好印象,对他提拔起来的臣子与骑士也是如此,遑论拉尔夫等三人之前不过是地位卑微的雇佣兵,他没有什么顾虑地就列举了种种罪名将三人的领地与爵位收回,而那些曾经在塞米纳拉战役中承蒙三人援手的贵族们居然也开始装聋作哑,只有一两个还顾念着恩情的人派遣使者为拉尔夫送信,他才有幸出现在朱利奥面前,而不是如另外两人那样被绞死在荒地里。 要说,他有没有尝试着投靠其他贵族,或许是有的,但他没有士兵,孤身一人,人们对他也不了解,所以思前想后,拉尔夫还是厚着脸皮来找朱利奥了,要他说,这位主人除了过于仁慈懦弱,优柔寡断之外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虽然这两点就足以致命了,不过他现在也只想找个临时性的落足点,或者也有可能,可以通过美第奇攀附上如日中天的博尔吉亚。 但他也不得不感叹,若是世上真有命运女神,那么她肯定有只猫——不然自己的命运之线怎么会被玩弄的乱七八糟呢,他刚到布雷斯特,就听说朱利奥被刺杀的消息,然后他的主人就将残酷的事实摆在了他眼前——他们玩完儿啦,不要说友谊或是同盟,如今他们也只是保持着最浅薄的一层假象没有撕毁,而这层假象,等到美第奇离开了布雷斯特,也就宣告彻底破裂啦。 按照拉尔夫早先的想法与习惯,还有雇佣兵们的惯例,他应该离开调转马头,去找凯撒.博尔吉亚,向他,意大利未来的王摇尾乞怜,看看能不能得到一两块肉骨头;但也许是魔鬼让他发了疯,他居然没有离开,他在普鲁格维林的小镇上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就来到了朱利奥的身边,安安心心地做起他的副手来。 “为什么呢?”拉尔夫说:“大概是因为我之前先去了努奥罗吧。” “噢,你去了那里,”朱利奥一边看着他以不逊于埃奇奥的速度狼吞虎咽,一边问道:“哪儿怎么样了?” “一切都很好,”拉尔夫说,他之前还有些担心那些小伙子们,要知道,只有在非常罕见的情况下,雇佣兵们才能从雇主这里得到尊重与厚待,他为美第奇家族效力了二十年,洛伦佐.美第奇在世的时候还好些,可等到皮埃罗.美第奇掌握家族权柄的时候,他们的境遇就变得难过起来,平安无事的时候,他们的用度和佣金都被克扣,申诉也会被无视,等到查理八世的军队围住了佛罗伦萨,需要他们的时候,皮埃罗又因为之前的薄待而认为他们不够可靠(拉尔夫:原来你也知道啊),没有召唤他们而是雇佣了三百名陌生的雇佣兵,结果我们都知道,他们与法国军队一接触,就抛下自己的雇主逃走了。 但后来,念及洛伦佐的恩惠,拉尔夫与他的小伙子们还是护送美第奇家族的其他人离开了佛罗伦萨,不过那时候他想,这是最后一次了,等到美第奇的人们有了一个安身之处,他就带着自己的人去到罗马或是比萨,谁知道,不过寥寥数日,朱利奥,美第奇就扭转了局面,美第奇的人虽然没有获得完全的谅解,但至少可以回到他们的老宅,安然度日了,他也得到了丰厚的报偿,回到了原先的营地。 等到塞米纳拉战役,他对这位年轻的主人,又是感激,又是气恼,感激于他甘愿将拯救国王的功绩留给他和其他两个雇佣兵队长,气恼于不知不觉间,那些小伙子们的心都跑到另一个人的手里去了——只是他们也没什么可责备的,就连他也不免沉迷于商人们带来的,琳琅满目又应有尽有,还能分期付款或是贷款的货物、马匹、武器与盔甲吗? 他担心的是在战役平息后,朱利奥.美第奇回到罗马后,这些小伙子们就变成了累赘,无处可去的流浪雇佣兵可比有主的小狗可怜多了,拉尔夫还想,等他在那不勒斯立稳脚跟,就将他们召唤回来。 没想到他倒霉的比朱利奥,美第奇还要早。但他去努奥罗看望那些小伙子的时候,发现他们过得都很快活,他们有充足的肉食,面包和油脂,蔬果和葡萄酒由那里的修道院提供,有干净暖和的衣服,还有一个小浴池。他们从早上到晚上,如同修士们祈祷一般地按时训练——除了原先拉尔夫教导他们的,他们还在不断对马上作战与火绳枪作战的进行尝试与熟悉,而这些,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的拉尔夫都无法提供,单就马匹,骑兵装备与火药,火枪,就足以让金弗罗林如同水一般地流出去。 有三个小队长负责监督这些小伙子们,每七天就可以休息一天,休息日就可以拿到佣金——没错儿,就算没有战役,他们还是有佣金可拿,只要能够完成训练任务,完成的出色,还有奖励可拿,完成不够或是落在最后,不但没有奖励,就连休息日也会被取消。 当然,没人有异议,除了有点荒凉,雇佣兵们觉努奥罗比佛罗伦萨或是卢卡都要好,还有修士来教他们如何写字看书呢——他们不但变得强壮了,也开始懂得如何尊守纪律,开始还战战兢兢的努奥罗居民们也慢慢放下了防备之心,甚至觉得这些小伙子也不错啊,至少他们提走羊毛或是带走姑娘的时候都还记得给钱。 真是不错啊,拉尔夫默默地咕哝道,也许就是那时候,魔鬼开始在他的心里扎了根。 “您有什么要我做的吗?”他问道。 “去卢卡吧。”朱利奥说:“去看看,然后回来告诉我。” “您想知道什么?”拉尔夫问,而后摇摇头,“您真的决定去卢卡啦,那可有点危险,要知道,您的祖父科西莫就是因为与卢卡的战争失败而被放逐的,卢卡与佛罗伦萨是敌人,他们在塞米纳拉战役中为您提供士兵和给养,这是他们对大主教的义务,可不是真的对您有任何善意。” “我也不是去和他们做朋友的,”朱利奥说:“你以雇佣兵的身份去卢卡,主要给我观察两个家族,一个是卡斯特鲁奇奥,一个是圭尼基。” 拉尔夫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哦,我知道他们,一个曾经的卢卡公爵的后裔,一个现在的共和国第一旗手,好吧,我去了。” 他粗鲁地拉起内衣下摆,擦了擦嘴。 “说真的,”他向朱利奥眨了眨眼睛:“现在的您,可比站在凯撒.博尔吉亚身后的您可爱多了!” ———————————————— “这件怎么样?”善心夫人拿出一件丝质的袍子,托在手里给女公爵看。 “鲑鱼肉色。”女公爵摇了摇头,“不,太热烈了,他只要瞧上一眼就会吓得逃走。” “那么这件?” “绿色?不,今晚可不是适合种子落入胞宫的日子。” “金色呢?” “我又不是要接见臣子。” “黑色?” “别让他想起我之前的那个丈夫,还有我之后的那个,可以吗?” “白色?” “我可不想留给他的最后印象乃是一个贞女。” “这件?蓝色代表谦卑,朴素,也许他会喜欢的。” “但不够温柔,”女公爵说:“我记得我还有一件更浅淡的亚麻袍子。” —————— 朱利奥从窗户轻轻翻入房间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袭如同月光般浅淡,又如云层般柔软的亚麻袍子,女公爵没有如同平时那样将头发盘起来,而是仿佛浪潮一般地披散在身后,在光线暗淡的时候,它们看上去就像是黑色的。 “请恕我贸然……” “别说这些客套话了,”女公爵说,“房间里只有你和我。” “您猜到我会来?”不然一个女公爵身边不可能没有佣仆。 “我猜到你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既然如此,你就不会拖延向我告别的时间。” “我想我必须感谢您……” “有人告诉过你,言语虚伪,只有行为真实吗?” “我可以为您做任何事情,除了……这件……事情。” “那么你认为我需要什么?”女公爵讥讽地道:“钱财,还是刺客?钱财,我每年有三十万金埃居的收入,而路易十二已经承诺每年再给我二十万利弗尔的年金,你觉得你可以给我多少来买你的性命?还有刺客,我所痛苦的难道就是一两个丈夫吗?我可以嫁给一百个男人,只要他们不是法国国王,但总是会有一个法国国王的,不是查理八世,就是路易十二,又或是亨利四世,腓力三世,对我来说有什么区别?对法国人来说有什么区别?” “陛下……” “你走吧。”女公爵打断了他的话,“你走吧,狠心的人,唉……我曾经以为即便无法得到一份爱情,至少也能得到一份怜悯,但我必须承认,我失败了,您是那样的冷酷无情,您宁愿看着我进地狱去,也不愿给我一根指头,我相信过您,可我错啦,好啊,好啊,就这样吧,让我就这么痛苦下去吧,反正您就要走了,您再也见不到我了。” “……您要做什么呢……陛下?” “您认为我会做什么?”女公爵站起来,走下床,从朱利奥的身前掠过,跪在圣像前,“不,我不会自杀的,我可以向您屈膝,但不会向法国人屈服——就像我和您说过的,我不会生下法国国王的继承人,好让他夺走布列塔尼。” “但您这样,迟早会被发觉的。” “他们也许已经有所察觉了,毕竟我和查理八世有过四次孕事,但没有一次能够生得出来——若是我的父亲还有第二个女儿,他们准会把我送上火刑架,而我呢,也确实是个女巫……我总是要下地狱的,主教先生,我总是能够听见婴儿在我耳边哭泣,但为了布列塔尼,我这个刽子手还是要做下去。 如果,我是说如果,万不得已,我必须生下一个孩子,那么它也只会是个女孩,那么布列塔尼至少还有十几年可以继续保持独立自治。 我所能做到的事情也只有这些了。 愿上帝保佑布列塔尼。” “但您这是在伤害您自己。”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女公爵说,“就连我豢养的女巫,也诅咒我该被魔鬼撕碎,没有一个母亲会这样做,她发誓我永远不会成为一个母亲,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孩子,永远不会有人发自真心地爱我。” “您走吧,”女公爵最后说:“但还请记得我的名字,安妮,带着这个名字离开布雷斯特,当我被所有人遗忘的时候,请您偶尔念念这个可怜女人的名字,就算是给我的报答。 离开吧,别再回来了,别再让我更加痛苦。” 说完最后一句话,女公爵就将双手掩在脸上,俯下身去,让泪水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 第九十四章 第一场婚礼与第二场婚礼(上) 女公爵虽然只能看见自己的手指与青黑色的石板,但她的耳朵可还高高地竖着呢——一定要形容一下,大概就是她在很小的时候,跑到一个满是废弃家具的房间里找自己的小猫。 那是一只和她还不够熟悉的小猫,哪怕是安妮把它从狗嘴里掏了出来,又喂它嚼碎的肉和牛奶,用毯子裹着它,但它还是会寻找一切机会逃跑,要说吧,它若是逃得远远的,安妮也不会一定要找到它,但它从不跑远,在安妮转头或是起身的时候,就能瞥见它从帷幔后露出的一小截尾巴,或是大大的耳朵投在墙面上的影子。 最后是她的侍女说,让她不要动,猫会自己来找她。 真的吗,安妮还记得,自己就跪坐在那个房间里,阳光透过很小的窗户穿进房间,形成一道光柱,光柱中灰尘弥漫,就像许许多多的小精灵在飞舞,她先是看见了一只很小,很小,比自己的大拇指还要小的爪子犹豫不绝地从一只歪掉的螺旋桌脚后面伸了出来,然后才是黑褐色的耳朵尖……迷惑的金色眼睛……与紧绷着的肩膀。 它是那么紧张,那么胆小,安妮只一动,它就又忙不迭地逃回到了阴影里。 就像这位年轻的卢卡大主教,安妮可以用余光看见,他向前走了一步,又向后退了两步。 他们可真是相似啊,安妮想,她直起身体,房间里又只有她一个人了,而那个人离开的时候,竟然还记得将木窗推回远处,免得呼啸的海风带走房里的温度。她站了起来,拉了拉铃,善心夫人从门外走了进来,脸上又是释然,又是惋惜。 女公爵向自己最信任的女官摇了摇头,她也不是非常遗憾,在几个月的相处中,她已经非常了解朱利奥.美第奇这个人了,有些人,视他人的慷慨为自己的福气,接受起来既不会客气也不会感恩,而有些人,视他人的慷慨为一种负担,他不但会感恩而且会想方设法地予以回报——朱利奥无疑就是后者,虽然他在布雷斯特遇到了那么多令他难堪又痛苦的事情,但在受赐福的平民为他送来蜡烛与奶酪的时候,他仍然记得嘱托修士们回赠羊毛布或是葡萄酒——就连这么一点点小小的谢礼都会铭记在心的人,女公爵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投入会血本无归。 就是……“被博尔吉亚的毒蛇咬过,”女公爵感叹道:“就不是那么好诱骗了。” “接下来您准备怎么做呢?”善心夫人为女公爵端来一杯滚热的葡萄酒。“他就要去卢卡了,而您的……婚事也正在筹备之中。” 女公爵看了看酒杯:“算了,还是给我牛奶,他说过,如果准备怀孕,女人和男人最好都别再碰酒。”她伸展身体,舒舒服服地在床上躺下来:“我本来就没打算在今天和他同房,他们商定的婚期大约是在明年的三王来朝节(1月6日)前后。这个孩子必须在婚礼前夕着床——我的女巫已经准备好了相应的仪式和药剂、油膏,教士也会为我举行三场以上的弥撒,如果可能,我希望他可以在圣马丁节(11月11日)后与我同房,我将会有一个在来年的圣母诞辰节(9月8日)前后出生的儿子,而这个时间,即便说是早产也完全过得去,另外,就我们所得到的讯息来看,法国人会在来年的七月份集结军队,好让路易十二得到米兰与那不勒斯。 也就是说,我在生产的时候,路易十二和一些法国人的重臣都不会到场。这场战争将会延续至少两年,而我希望是三年或是四年,这样等他回来,我的儿子已经不再是个婴儿,不会轻易夭折。” “问题是路易十二确实非常多疑。”善心夫人走到门前,在接过侍女送来的热牛奶后又谨慎地观望了一下四周,虽然这里属于布列塔尼,但她们商谈的事情确实太过紧要了。 “所以我要让美第奇尽快离开,他在五朔节走,我的孩子却降生在圣母诞辰节,请问谁的孩子能在妈妈的肚子里待上十六个月呢?” “但在圣马丁节的时候,您应该已经在布卢瓦了。” “别小看我们的主教先生。”女公爵微微一笑:“我撤出了房间的仆人,可没有撤除外面的侍卫与士兵。” “现在我们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孩子的面孔。” “我的母亲,还有路易十二的祖父都是黑发,至于眼睛,金色眼睛的人的孩子,必然只会有褐色、蓝色或是绿色的眼睛。”女公爵做了一个鬼脸,“这还是朱利奥.美第奇告诉我的,我又设法去验证了——虽然金色眼睛的人很少,但还是有的,这也是我最后下了决定的原因之一。” “所以,”善心夫人先是惊讶,而后不由得呵呵笑出声来:“他知道是他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陷坑吗?” “有点过分了,夫人。”女公爵说。 “没错,用陷坑来形容您实在是太过小觑了。”善心夫人撅嘴:“至少也得是个大沼泽。”说完,她就先大笑起来,但只笑了几声,她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夫人不得不转过头去,假装在收拾酒杯。 女公爵也善解人意地全当作没看到:“我们或许还是等会再讨论这件事情吧,”她说:“孩子的父亲还未完全跌进去呢。” “那么我们就应该推上一把。”夫人说。 “您说的很对,”女公爵说:“我们要加重筹码。” “加多少?” “多到就算我们之间间隔着一个火狱与一万个魔鬼,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飞奔到我身边来。” ———————————————— 康斯特娜.美第奇万分感激自己今天戴了垂下来后足以覆盖整个面孔的黑色细纱。 原本美第奇们的离开会是狼狈而又黯淡的,但来自于布列塔尼女公爵的一百五十名骑士扭转了这一局面——依照传统,他们还各自配置有一个随同骑士与一个弓箭骑士,两个扈从,还有数量不等的仆从,还有一匹强壮的战马,与两匹驮马,他们穿在身上的链甲闪闪发光,腰间悬挂着斧头与宽剑,头盔、盾牌与给养堆在驮马与仆从的背上,扈从为他们扛着枪矛。 “我们奉陛下的命令而来,”为首的年轻骑士大声喊道:“我们会护送您直至卢卡,以确保您的安全无虞。” 康斯特娜好不容易才闭上了无法合拢的嘴巴,她的手悄悄地落在了朱利奥的背后,而后重重地拧了一下。 “等回去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究竟干了什么!”她在弟弟的耳边悄声说道。 朱利奥默默地呲牙咧嘴,康斯特娜不愧为是和他在一个胞宫里长大的,若是埃奇奥愿意,她也一定是个好刺客。 —————————— 法国国王路易十二与布列塔尼的安妮的婚约还在商谈中,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与比谢比利公爵阿方索的婚礼却已经如教皇预期的,在7月21日举行了,为了这场婚礼,教皇又支出了大约两万枚金杜卡特。 法国的使者和凯撒.博尔吉亚一同回到了罗马,他在给路易十二的信里说:“虽然不曾过分的炫耀铺陈,但仍然超过了我所看到过的,仅次于国王与王后的婚礼场面,盛宴通宵达旦,肉食与甜品堆积如山,葡萄酒就如山间的溪水一般流过桌面,有不下三十个名妓在教皇与新婚夫妇面前全身赤876裸的跳舞,人们将金币与银币抛洒在地上,让她们去捡拾,所有的一切都暴露无遗,就像是农夫们的母牛一般……每个客人都得到了慷慨的馈赠,不是珠宝就是地契……在我下榻的房间里,仆人们用丝绸而不是干花草来消除气味……据说,” 路易十二如何想没人知道,只是在凯撒与其表妹夏洛特的婚期确定前,他又向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写信,索要法国人为了迎接凯撒.博尔吉亚抛费的三万金埃居,而让大多数人惊讶而让法国国王愤怒的是,教皇竟然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这代表着什么?想到那笔原因由他从腓力四世那儿继承的巨大财富,路易十二连续好几天都不免郁郁寡欢,偏偏这件事情他不能和任何人抱怨。 这种无法宣泄又无法消除的嫉恨情绪就像种子一样,在这位国王的心里蓬勃地生长起来。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对此当然一无所知,他严厉地批评了凯撒,因为后者居然有着女人一般的慈悲心肠,让朱利奥.美第奇完好无缺地从法国回到了意大利。 “那个时候,他已经置身于布列塔尼女公爵的保护下了啊。”凯撒申辩道。 “但那时候你也仍然是他的朋友与主人,”教皇生气地说:“你应该把他带回到布雷斯特,之后无论是高热,或是伤口崩裂,又或是不幸误服了有毒的药剂,不都是任凭你的意愿?难道法国人还会因为一个美第奇的死而责备你吗?”他摇摇头:“你让我失望,凯撒,不够果决又太懦弱——或者你认为,他还有价值可言? 别傻啦,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他们出身卑微,又野心勃勃,一心只想靠着裙带关系往上攀爬,可不是吗?他一发现卢克莱西亚必定不可能与他正式缔结婚约,他就向另一个女人卑躬屈膝,殷勤献媚,呸,伪装的倒挺好——可就是这种人最危险,凯撒,他所受的屈辱总是要百倍返还到仇敌身上的——而且他又有那么一副好皮囊!女人们看到他,就不免神魂颠倒,什么都不顾了,你妹妹如此,布列塔尼的女公爵也是如此。” 教皇蹙着眉头,捏着手指思考了一会:“算啦,现在说这些没什么用,凯撒,这件事情和你无关了,毕竟你如今已经是个俗人了,既然他还是卢卡的大主教,就让我们依照天主的律法来行事吧——我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犯错误,”他严厉地看向凯撒:“等你回到法国,我希望能够在三个月里听到令人愉快的消息。” 凯撒喘息了一声,好像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他还是低下头去,亲吻了圣父的戒指,走出房间。 通往厅堂的走廊悄寂无声,厅堂里却喧闹无比,男男女女,正欢快地跳着舞,唱着歌,这些人中,最为显眼的莫过于他的妹妹卢克莱西亚,她身着一件深红色,镶嵌金线与宝石的方领口长裙,小小的脚上穿着缀着珍珠的鞋子,和她一起手牵手跳舞的正是她的丈夫比谢比利公爵阿方索,他今天看上去也格外英俊,与卢克莱西亚看上去天造地设。 他们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彼此,一刻也不离开,仿佛已经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中,难以自拔。 这种情景不但刺伤了凯撒的眼睛,也让一些人心生不甘,譬如说,艾弗里的妻子,桑夏。 自从桑夏的父亲,那不勒斯曾经的国王阿方索二世,因为畏惧法国人而将王位转给了自己的长子,遁入西西里的修道院后,她在博尔吉亚家族中的地位就愈发卑微,等到她的兄长也不幸早逝,改由几乎与她毫无感情的叔叔腓特烈四世登基,而教皇的私生女,她的小姑子卢克莱西亚又与比谢比利公爵阿方索——现任君王的侄儿结婚,她对于教皇来说,已经毫无价值。 她的丈夫原本就比她小,无论从心性还是从躯体上都还只能说是一个孩子(他也不爱她),而曾经给了她少许安慰与支持的胡安又死于敌人或是兄长之手,她顿时陷入了无法摆脱的窘境与痛苦中。看到卢克莱西亚不但能够拥有如此之多的嫁妆,还能够有着那么一场如同贵女一般的婚礼,与一个身份显赫,年轻英俊的丈夫,她的眼睛更是嫉妒的发红。 乘着这个机会,她喝得醉醺醺的,失礼地插到了年轻夫妇当中,看到凯撒急匆匆拨开人群跑过来的时候,她放浪而得意地笑了笑,举起一根手指:“一个谜语!” 在婚宴中,人们常用俏皮话或是谜语来热烈气氛,虽然对桑夏的干扰有些不满,但大部分人还是安静了下来听她说。 “听着,”桑夏大叫道:“什么物件,悬于人的大腿之侧,且总欲嵌入它于此前曾常嵌入的孔穴?!” 一些男女立即听懂了,女性不由得害羞地低下头去,而男人们嗤嗤发笑,挤眉弄眼。 “猜……猜看吧,”桑夏满怀恶意地看向卢克莱西亚:“一样……对于你来说,应该很常见的东西……怎么样,或许,”她又看向阿方索:“让我来提醒你一下,这个东西,你不但能在你的丈夫身上看到,在你的兄长凯撒,以及你的父亲身上也一样可以看……” 人们发出了一阵尖叫,因为凯撒已经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毫不犹豫地给了桑夏一耳光,把她掀翻在地。 桑夏被打得晕头转向,她意识模糊地摸索着,勉强直起身体,也许她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凯撒抓着头发拖走了。 卢克莱西亚一转身,投向阿方索的怀里,痛哭起来。 比谢比利公爵紧紧地抱着她,爱怜不已。 PS:谜面:什么物件悬于人的大腿之侧且总欲嵌入它于此前曾常嵌入的孔穴? 谜底:钥匙。 所以……没有那么555啦……大家要纯洁。 第九十五章 第一场婚礼与第二场婚礼(中)(两更合一) 作者的话——上一章那个有关于钥匙的谜语,天啦噜,确实不是作者的锅——它的的确确来自于中世纪……九鱼是个好孩子,不开车。 ———————— 婚宴上的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凯撒回到他的座位上后,没人蠢笨到去询问桑夏的去向,后来,在有心人的授意下,这个冲突被按到了桑夏的仆人与凯撒的仆人头上,有关于卢克莱西亚的话题自然而然不了了之——虽然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一向认为,只有弱者才会在意人们的风言风语,罗马也一直有着对卢克莱西亚的名誉相当不友好的流言,但若是谣言出自于卢克莱西亚的嫂嫂,教皇的儿媳之口,那未免也太难听了。 由于教皇的出现,人们又沸腾了起来,亚历山大六世身着白色的常服,向着人群摆动手掌,他落座后,男男女女前赴后继地上前亲吻他的脚,偶尔也有一两个被允许亲吻他的手和袍子。自始自终,圣父都保持着和蔼可亲的笑容,一点都看不出他刚才还在近似于狂暴地责打自己的儿子,只因为他对曾经的朋友与兄弟不够残暴狠毒。 他的笑容只有在看到卢克莱西亚的时候才略微收敛了一些。 他的女儿正坐在自己的丈夫身边,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对相爱的鸟儿那样甜蜜柔软,头挨着头,肩膀靠着肩膀,手臂挽在一起,两人看上去都是那样温情脉脉,忘乎所以——那不勒斯人看到这一场景,倒是非常高兴,他们觉得,这甚至可以说是那不勒斯对罗马教皇的一次胜利,他们不但得到了丰厚无比的嫁妆,还得到了一个美人的心,而这个美人,还是圣父最为心爱的女儿。 亚历山大六世还清楚地记得卢克莱西亚之前是怎样悖逆自己的,为了朱利奥.美第奇,他一点也不相信卢克莱西亚会如此之快地移情别恋,虽然比谢比利公爵阿方索确实年轻俊美,但比起美第奇,他也只是尔尔……他们之间也没有从小相伴长大的情分;更不用说,比起美第奇的沉稳,阿方索更是太过轻佻了一点。 有些时候,圣父也必须承认,朱利奥.美第奇或许并不是一个除了相貌便一无可取之人,但除了因为路易吉而与博尔吉亚缔结的血仇之外(他知道朱利奥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路易吉有意强迫卢克莱西亚与他同房,但那又怎样?路易吉的行为并为违背他的主旨,倒是凯撒和卢克莱西亚的行为让他生气,不过说到底,凯撒与卢克莱西亚终究是他的孩子,他可以原谅他们,但一个美第奇就不同了),圣父还有别的考量,譬如说,现在的美第奇还有什么?他们的家长都还在内里家族躲在女人的裙子下艰难度日,就算佛罗伦萨因为羊毛脂与羊绒又开始兴盛起来了,美第奇的人却连三千人的大议会都没能够加——一个都没有,他还能指望他们什么? 卢克莱西亚是他最珍贵的宝贝,只因为少年男女之间的所谓爱情,就轻易舍弃这么一张好牌,可不是罗德里格.博尔吉亚的风格。而且,没人能比圣父更懂得,爱情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绝对无法与恒久的利益与地位相比。 唯一让亚历山大六世担忧的就是美第奇的导师,皮克罗米尼,他不知道那个男巫发了什么疯,难道美第奇.朱利奥还真是他的私生子不成?不过有洛韦雷在一旁襄助,这个顽固的老魔鬼也不得不退让——约书亚.洛韦雷取代了美第奇的位置,而美第奇被驱逐出罗马,流放至卢卡,也许皮克罗米尼枢机也想着如何策划让美第奇重新回到圣廷,但没关系,这对于圣父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因为他的大业,他现在需要很多钱,人手和物资,而这些,皮克罗米尼家族总是能够提供一些的。 等到一切完备,皮克罗米尼枢机也可以去死了,让出他枢机主教的红帽子,圣父可以再卖上至少十万金杜卡特,褫夺收入(也就是圣职人员死后,他所有的私人财产都会被收回圣库)大约也能有二十万到三十万金杜卡特,同时,为了保全他的弟子,约书亚.洛韦雷的位置和身份,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德拉.洛韦雷也得乖乖地臣服在博尔吉亚的脚下,任其予取予求。 想到这里,圣父的心情就变得愉快了很多,他甚至拉起身边一个身上仅有一条丝带的娼妓,让她到自己的儿子凯撒身边去:“他都快把自己醉死了,”他看向凯撒和他脚下的酒壶,亚历山大六世从不介意凯撒对妹妹卢克莱西亚有超越亲人的感情,但他们现在要做的,是安抚住那不勒斯人。作为兄长,在妹妹的婚宴上喝得酩酊大醉算是怎么一回事?待会儿他们还要作为证人来见证新婚夫妇是否正式缔结婚约了呢。 卢克莱西亚依偎在公爵的身边,懒洋洋地拈起一枚浆果放进口中——鉴于她兄长凯撒几乎已经确定了与法国国王路易十二表妹的婚约,米兰与那不勒斯注定了要成为法国国王的囊中之物,她与阿方索的婚姻,也不过是为了麻痹那不勒斯人免得他们徒生变故的一个举措罢了。 她那么快地改换门庭,投入比谢比利公爵的怀抱,圣父肯定会抱持着怀疑的态度,但没关系,他们很快就会知道,她是怎么地爱着她的新夫婿的。 ———————————— 拉尔夫站在卢卡的城墙外,站在一群雇佣兵中。他在三个星期前到了卢卡,甚至懒得去换一个名字,反正拉尔夫这个名字在雇佣兵间也可以说是烂大街,在力气与精力上,他比不过那些只有二三十岁的小伙子,但他只摆出了参加了两次大战役——塞米纳拉与福尔诺沃战役,并给出了证据——他当然不会愚蠢到将那不勒斯国王的赠予随便拿给别人看,但他在那两场战役中从法国人那儿缴获的东西也不少,其中就有蚀刻着家族纹章的兵器与头盔。 所以他不但轻而易举地加入了卡斯特鲁奇奥家族的雇佣兵队伍,还成了一个小队长,他有美第奇家族的支持,挥霍起来丝毫不担心钱囊空荡,很快就获得了下属们的拥趸与爱戴,他还知道了,卢卡人为什么会那么急迫又大方地招募外来的雇佣兵们。 有三个原因:第一,法国人与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契约,只要是个意大利人,大概都知道了,毕竟之前斯福尔扎枢机才因此与教皇大吵了一架,指责他意图将敌人引入意大利;第二,佛罗伦萨的再次兴盛引起了卢卡的警觉,毕竟在之前的卢比战争(注释1),以及卢佛战争(注释2)中,佛罗伦萨都是卢卡的敌人,并且两者都野心勃勃地想要吞噬对方;第三,就是拉尔夫相当看好的了,他相信自己的主人也会高兴听到这个消息——那就是卢卡城中两个大家族的对立,卡斯特鲁奇奥与圭尼基,他们一个先祖是曾经的卢卡公爵,一个家长是现在的共和国第一旗手,一个强壮,一个富有,就像是两头不得不暂时共居一室的狮子,要说,他们不会厮打起来,谁也不会相信。 尤其讽刺的是,他们招募雇佣兵,最主要的竟然还是为了防备卢卡城内的敌人,而不是城外的,要拉尔夫来说,就算佛罗伦萨曾经驱逐与流放过美第奇,他的主人还会在危难之时将自己的三百名火绳枪手和火药派去佛罗伦萨呢,他们难道就不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吗? 不过这就不是一个雇佣兵小队长应该知道的事情了。拉尔夫靠着城墙,这个时候,卢卡城已经开始炎热起来了,冰冷的石砖给了衣着整齐的他不少安慰,不过他们总比圭尼基的佣兵们要轻快的多,也许是因为圭尼基家族的人知道自己在军力上无法比雇佣兵起家的卡斯特鲁奇奥家族相比,他们在军备上很舍得花钱,圭尼基家族的雇佣兵们都配备着同款式的皮甲与链甲,队长还有插着羽毛的头盔,上面亮闪闪的是圭尼基家族的纹章。人员看上去也要比卡斯特鲁奇奥家族的雇佣兵们来得高大,整齐,强壮,就是拉尔夫一看就要发笑——那都是些从未上过战场,尝过人血的小崽子,甚至比不上他第一次见到的朱利奥.美第奇,那位大人虽然过于……温和,但也是杀过人的。 说起来,这位大人如今也应该改变了不少吧,拉尔夫在长久的等待中想,他的心思仿佛被分作了两半,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希望这位大人变得冷酷无情呢,还是继续如同以往那样宽仁待人,为了他自己和那些小伙子,他当然希望是后者,但为了那位大人自己,他倒希望他能变得彻底一些,说真的,博尔吉亚干得那些事儿,就连拉尔夫这位唯利是图的老雇佣兵都有点看不过去——他们固然不讲信义,但至少还不是个魔鬼。 就在一些雇佣兵们在燥热的空气中摩擦脚趾,脱掉靴子,偷偷解开纽扣,一边诅咒着那位迟迟不到的大人时,两匹马裹挟着滚滚烟尘飞奔到众人面前,一个去到圭尼基家长的身边,一个去到卡斯特鲁奇奥家长的身边,这两位的神情顿时变得更加郑重了一些,在他们的示意下,十二位娼妓摆动着曼妙的身躯,从人群中上前。 她们装扮成希腊女神,身上披着与洁白的肌肤交相辉映的丝绸,秀发上压着累累坠坠的花冠,手上捧着葡萄酒、洗手的银壶,香船等等,倒让那些同样恭候着的修士与神父们相形见拙,不过后者未必在意,看看他们的眼神与笑容吧,若说有什么遗憾的地方,大概就是卢卡人听说这位大主教相当洁身自好,所以就没让娼妓们赤身相迎,让他们少了一个大饱眼福的机会。 这次,终于没再让他们等候太久,首先出现在法兰齐齐纳大道上的,是大约五十匹驮马,披着马衣,背负着沉重但整齐的行李,两匹一列行走,在它们两侧是骑马的仆从,之后是大约一百名衣甲鲜明的火枪手,步兵后方是让卢卡人大为惊讶的骑士队伍,也是两排齐头并行,近了人们才发现,他们居然是来自于两个地方,因为一个身上佩戴着西班牙贡萨洛?德?科尔多瓦将军的纹章——山峰与头盔,环绕着桂叶,在桂叶的末端,写着塞米纳拉与福尔诺沃,表示他曾经指挥自己的军队在这两场战役中获得胜利,还有一个戴着王冠的男人,被锁链缠绕着,表明他曾经俘虏过一个国王(可怜的查理八世);另一个呢,则是貂尾花,环绕着银色的锁链,但这根银色的锁链与前者的锁链不同,貂尾花是布列塔尼女公爵安妮的标志,银色的锁链是因为她是一个悲痛的寡妇,同时也代表纯洁与虔诚。 在骑士的队伍中,被紧密保护起来的正是卢卡大主教乘坐的四轮马车,那是一辆纯黑色,装饰着黄金与白银的奢华车辆,拉车的是四匹雪白的公马,披着鲜艳的马衣。 他们之后,是数以千计的扈从、雇佣兵与仆人,还有两名披着黑底金花斗篷的传令官在队伍前后左右奔驰。 这样威风赫赫的排场……拉尔夫差点就笑了出来,幸好那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车队吸引过去了,他连忙不动声色地向前站了站,找了一个好位置。 娼妓们被阻隔在大主教的车队之外,在森然的骑枪锋刃之前,最放荡的娼妓都变得拘谨起来。拉尔夫可以看见两大家族的家长以及各区教堂的主堂神父急匆匆上前致意行礼——最后也只有他们被骑士们放行,其他人全都只留在原地等候。 而卢卡大主教甚至没有从马车上下来,马车狭小的窗口,日落时分的暗淡光线与教士们外出时经常戴着的宽檐帽投下的阴影让人们连他的脸都看不清,拉尔夫的视力颇佳,在等了好一会儿后,他看到卢卡的家长与神父们再次深深地鞠躬,然后从马车的窗口伸出一只手来。 主堂神父们忙不迭地上前去亲吻了这只手上的紫水晶戒指,卡斯特鲁奇奥的家长犹豫了一下,被圭尼基的家长抢了先,这位身体雄壮如熊,从外表上看应该与卡斯特鲁奇奥的家长换个身份的中年男子,笑眯眯,毫不介意地接过那只手,无比虔诚地在那颗硕大的紫水晶上吻了吻。 卡斯特鲁奇奥的家长不禁抽搐了一下嘴角,有圭尼基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在前,他的犹豫倒成了罪过,他急忙上前,也在那枚戒指上吻了吻。 “感谢诸位的盛情,”大主教说,他的声音很年轻,但带着抹不去的疲惫与虚弱,“但不必了,这并不是天主所希望看到的,散开人群,让我们回到各自应该回到的地方去吧。” 这个反应,不仅仅是冷淡,甚至可以说是无礼了,但没人敢说话,两个家族的家长对视一眼,再三谦卑地鞠躬,退了下去。 —————————— “他去哪儿了?”圭尼基的家长,达尼洛.圭尼基问道。 “圣马力诺大教堂。”一个圭尼基的年轻子弟回答说 “让我们去橡树塔上看看吧。”达尼洛说。 橡树塔是在十五世纪的末三十年才得以掌控卢卡大权的圭尼基家族在老城区的东北边建造的一座灰色方形塔楼,高度在一百五十尺左右,值得圭尼基人们骄傲的是,塔楼上还种植了四棵橡树,郁郁葱葱,所以人们也称这座圭尼基塔为橡树塔。 圭尼基宫在卢卡的老城墙外,位于东侧,橡树塔正在圭尼基宫,也就是新城区与老城区之间,起着监视老城区的职责,从橡树塔顶端可以轻松地看见整个老城区,圣马力诺大教堂——卢卡的主教座堂当然也不例外。 “他带了那么多人,可不容易安置。”一个圭尼基人说道,但他们往下看去时,城区里却不曾产生任何过大的波动与混乱,超过千人以上的队伍,就像是流入沟渠的溪水那样,简简单单,无声无息地就进入了卢卡——火把在路口不断地分岔,从它们的去向可以清晰地辨认出来,他们的大主教所带来的人,一部分被安排进了各个修道院与教堂,一部分进了圆形角斗场与跑马场,它们是罗马人建造的,后来卢卡人将其改造成了居所,仓库与监狱,只有大约五十个人跟着进了圣马力诺大教堂,达尼洛轻轻地咋舌,想必这些人都是强兵悍将,以保证这位来自于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卢卡大主教的安全。 “谁做了他们的向导?”一个圭尼基的小伙子气恼地问道:“难道是卡斯特鲁奇奥?哈,等我再见了他们的人,我要好好嘲笑他们,竟然对我们的敌人卑躬屈膝。” 达尼洛笑眯眯地转过身来,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你在说谁啊,我可是只看到了我们的大主教。”他整理了一下腰带,挺直身体:“不会是卡斯特鲁奇奥,对美第奇他们再清楚不过,当初科西莫.美第奇被流放,卡斯特鲁奇奥可是功不可没。” “那么您是说有其他的家族……” “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孩子。”达尼洛开心地说:“卢卡也不是什么能够保守得住秘密的地方,何况那些地方也算不得什么秘密,只要有心,谁都能给我们一个意外——嗯,一定要说的话,就是这位大主教似乎完全不同于我们了解到的呢。” “那您看起来还那么高兴的样子?” “因为这对于圭尼基甚至卢卡来说,也未必是什么坏事啊。”达尼洛说。 一边挪动着庞大的身躯走下狭窄的楼梯,达尼洛.圭尼基一边想到,确实,他们自从知晓了朱利奥,美第奇成了卢卡的大主教后,就派出人到罗马去,试图详细地了解这位在宗教上可以令得整个卢卡俯首帖耳的大人。从他们得到的情报上来看,这位大主教,不是人们通常可见的那种贪婪卑劣的教士,也许是因为年轻,或是环境过于单纯的原因,许多人说起他,都说他是个温和的老好人,尤其是与之前的红衣主教凯撒.博尔吉亚相比。他或许是聪慧的,有能力的,却一直甘于做博尔吉亚的影子,所以人们常说他过于怯懦,胆小——甚至佛罗伦萨的大多数人也认为,美第奇家族的两个圣职者,都不算坏——虽然在这个时代,这个评语似乎也不能说是含有褒义。 达尼洛.圭尼基也隐约地听说过,佛罗伦萨的羊毛脂与羊绒似乎也与朱利奥.美第奇脱不开关系,因此,在没能见到这位大人的时候,他甚至谋划过,是不是可以借着天主与仁慈的名头,从这位仿佛很好说话的圣人手里再挖出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唉,别怪他如此卑鄙,现在的人们就是如此,就连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也不例外——朱利奥.美第奇再如何,也为凯撒.博尔吉亚效力了许多年,但看看他身上的袍子,那个大主教的职位,还是他的导师皮克罗米尼枢机为他争取到的呢,可不关博尔吉亚的事情。 或许也正是因为教皇的轻忽,以及美第奇的好名声,在卢卡大主教作为教皇特使连续加入塞米纳拉与福尔诺沃战役的时候,卢卡除了税金与礼物,竟然只派来了一百个雇佣来的士兵,里面有圭尼基的子弟吗?没有,有卡斯特鲁奇奥的子弟吗?也没有,甚至连一些小家族的子弟也没有。 达尼洛可以向圣母发誓,卡斯特鲁奇奥准也和他打着一样的主意,尤其是在听说,凯撒.博尔吉亚还在法国,而朱利奥,美第奇却连罗马都回不去——若他还是那么个好人,又已经被博尔吉亚以及皮克罗米尼舍弃,那么卢卡的人就可以大胆地对付他了——不幸殒命于一场暴动的大主教美第奇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更不用说,他还是个佛罗伦萨人。 即便他们允许他活命,也是他交出了足够赎金之后的事情了,不过即便如此,他也只能有个在偏僻的修道院里郁郁而终的下场。 谁知道这位会突然开了窍呢,分别来自于西班牙统帅“伟大的贡萨洛”的一百五十个骑士,和来自于布列塔尼女公爵安妮,未来的法国王后的一百五十个骑士,明晃晃地就是在说,他已经得到了这两位显赫之人的支持与庇护。西班牙的贡萨洛尚在其次,布列塔尼的安妮可不是一个小小的卢卡能够触怒的贵人。 还有那些火枪手,那些扈从,那些仆人……以及对卢卡人的态度,都在说明,朱利奥.美第奇,无论是思想,还是身份,都不再等同以往。 (待续) 注释1:意大利城市卢卡与比萨之间的战争。起因为商业上的争执。比萨控制阿尔诺河口,对一切进出口货物均征收捐税。卢卡位于法兰西琴路上,为报复比萨,对凡是离开大道而去比萨的商旅,都课以通行税。结果导致两城1126—1128年、1143—1147年、1165—1171年的战争。最后一次战争除海战外,还蔓延到法国南部。热那亚因与比萨本有矛盾,故帮助卢卡,而纳博讷则站在比萨一边。热那亚成为战争的主要获利者。佛罗伦萨以帮助比萨为名获得阿尔诺河口的港口让予权。[1] 注释2::1320年4月,意大利中部卢卡统治者、吉伯林派忠于神圣首领卡斯特拉卡尼对佛罗伦萨的归尔甫派公开宣战。曾当过雇佣军首领的卡斯特拉卡尼率领卢卡军队进入佛罗伦萨领地,四处劫掠,不久被佛罗伦萨生力军挫败。后来,卡斯特拉卡尼与皮斯托亚结盟,并于1323年6月率领卢卡军队深入到距佛罗伦萨16千米的地区肆虐。1325年又在阿尔托帕肖战役中打败佛罗伦萨人。得胜的卡斯特拉卡尼成为当时意大利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后因与教皇发生冲突,卡斯特拉卡尼被逐出教门。不久,他猝然死去。佛罗伦萨则趁机收复了大部分失地。 第九十六章 第一场婚礼与第二场婚礼(下) 卢卡的人们一直等待着来自于佛罗伦萨的大主教有所动作,但直到圣母升天节(8月15日),他又一次出来主持了大弥撒,也没有丝毫意图插手俗世政务的意思——这让卢卡人安心了一些。渐渐地,人们对他不再那么提防,女人们固然在一两次弥撒后对这个面色苍白的大主教心生怜悯,男人们也说不出什么有关于他的坏话来——商人们还担心他会要求卢卡负担那三百名骑士以及其扈从,一百名火枪手,还有近千名仆从,马匹的给养与佣金,但没有,他的仆从看上去都很有教养,从不赊欠,士兵与骑士们也从未欺凌平民,偷盗或是劫掠,他们甚至很少出现在角斗场(现在那里已经成为了他们的营地)之外的地方出现,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惊慌。 但要让卢卡城的大家族来说,倒不如让他们承担这笔佣金呢。 如果他真的只是一个清廉的圣人,却也好对付,但他可从未表露出让那些骑士与士兵们离开卢卡的意思,这些人每天的消耗可是一笔相当惊人的数目,还有他身边的十来名所谓“修士”,无论是卡斯特鲁奇奥家族,还是圭尼基家族的刺客,都在观察后表示,这些家伙如果是修士,那么他们肯定就是天使没错儿了。 像是这样一群人被散落在卢卡城,达尼洛觉得葡萄酒都失了味,谁都知道要将箭矢射远,一定要将弦拉紧,他肯定这位来自于美第奇家族的大主教必定会有他的计划或说阴谋,但要说先发制人——他还担心朱利奥.美第奇正等着他们呢。 想了又想,圭尼基的家长苦恼地咕哝着诅咒了几句,如果现在卢卡也只有圭尼基一个家族,无论是谈判还是开战,他都能做决定,但正因为多了一个卡斯特鲁奇奥家族,他就不由得进退两难起来了,虽然此时的意大利人还不懂得什么叫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却也知道,你的敌人一定不会惮于在你虚弱的时候乘隙而入。 “就连利塔你也不能打动他的心吗?”在听到又一个坏消息时,达尼洛失望地说道。 “也许他喜欢的乃是那些随身带棍子的家伙。”卢卡最具魅力的娼妓一边随意地拨弄着一把小琴,一边说道,带棍子是“隐语”,指的是男人,圣职者们喜欢男人并不罕见,尤其是娈769童,在这点上他们倒是和那些正在与教会军作战的异教徒兴趣相投。 “我已经试过啦,不,”达尼洛说:“他看上去有点哭笑不得的样子。” “不过他还真是一个和蔼又慷慨的大人。”利塔说,一边伸出手臂,让达尼洛看她手臂上的金环,一边俏皮地眨着眼睛。 达尼洛只好在说定的报酬上又加了二十枚金弗罗林。 —————————— 而就在达尼洛接受了名妓利塔似真似假的“敲诈”时,他们所提及的人正在圣马力诺教堂一侧的钟楼上,这座钟楼的寿命比教堂更长,所以在圣马力诺大教堂建造的时候,为了与钟楼下红下白的颜色相配,教堂是以白色大理石为饰面的,这座钟楼虽然比不上圭尼基家族的橡树塔的高度,但也足以俯瞰半个卢卡城。 而正在这座钟楼上俯瞰卢卡城的正是朱利奥.美第奇与拉尔夫,还有回到佛罗伦萨后就决然放弃职务,投向朱利奥的马基雅维利,这座城市在夜幕即将降临的时候,竟然与佛罗伦萨有着几分相像,这让来自于佛罗伦萨的三个人都不免陷入了沉默,直到被一阵喧闹声惊醒。 “是圭尼基家族的年轻人们。”拉尔夫只看了一眼就说。 “还有卡斯特鲁奇奥的人。”马基雅维利说,不但是建筑,就连卢卡的年轻人们也与佛罗伦萨人有着惊人的相似,他们衣着华丽,身佩武器,在广场上形成泾渭分明的两群,虽然不明原因,但他们确实在争吵,甚至动起了手。 “这两个家族的争斗愈发激烈了,”拉尔夫说:“我原本以为,您的到来会让他们暂时偃旗息鼓,没想到他们反而变本加厉,”他摇着头,“难道他们竟然轻视您到这种地步了吗?” “不是轻视,”马基雅维利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的主人:“是畏怖。当两只豺狼与一头雄狮被关在一个笼子里的时候,它们不会以为合力就可以对抗雄狮,只会在恐惧的压迫下相互撕咬。” “我倒希望这是真的。”拉尔夫讽刺道,他打一见面就不怎么喜欢马基雅维利,总觉得这家伙就像是只狡猾又卑鄙的老鼠——还是那种会时不时窜出来咬你脚趾头的那种,“但我可不觉得我们能够同时与七万个卢卡人战斗。” “胜负并不只是由战斗决定。”马基雅维利说,他将视线转向那些正在相互争斗的人:“思想才能统治一切。” “那么我把你丢下去如何?”拉尔夫粗鲁地说:“看看你的思想能不能让他们别那么吵了。” 马基雅维利毫无惧色:“如果你真的把我丢下去……”他突然沉默了一瞬:“我倒想做些别的。” 拉尔夫也跟着看向广场,在停顿片刻后,他瞥向朱利奥,又瞥向马基雅维利:“别说我和你想到一起去了,你是想干那个吗?” “是的。”马基雅维利肯定道。 “他们还是很有分寸的。”拉尔夫又看了一眼:“虽然吵闹的厉害,但没有人死。”他抚摸了一下身侧的匕首:“但如果有人藏在人堆里,随意地给几刀就未必了。” “亲人朋友的血是油,浇在怒火上就会变得不可收拾,”马基雅维利说:“夜色已暗,只要有人倒下,他们就会不死不休。” 拉尔夫没有再说话,而是看向朱利奥.美第奇,毕竟他们都需要他的命令。 朱利奥也看着那些人,他知道,只要他给出命令,不管是马基雅维利,还是拉尔夫都能完成这桩并不艰难的工作,而两个原本就处于紧绷状态,相互敌视的家族,他们之间的仇恨会如同雪球一般地滚大累积,卢卡的平静会被彻底打破,人们的血与泪水会浸透这座城市出产的每一匹丝绸,但没有了圭尼基家族与卡斯特鲁奇奥家族,作为卢卡大主教,他就能同时成为宗教与俗世的双重统治者,这在没有国王与诸侯的地方很常见。 捷径就在眼前,走还是不走? “不。”他说:“让这些年轻人回家吧。” 拉尔夫露出释然的笑容,马基雅维利却露出了失望的神情,“您的仁慈值得人们尊敬,”他大胆地说,“但一个君主不应该过分注重自己的名声——最终的结果才是最重要的,为了更伟大的事业,您应该更冷酷,无情,就像是雄狮撕碎兔子,弱者为强者的生存牺牲,原本就是天主的意志。” “我的看法恰恰与你相反,尼克罗。”朱利奥轻声说:“搭建在沙地上的城堡会倾塌,建立在谎言与暴戾上的基业也同样不堪一击。” ———————————————— 圣路加节(10月18日)来临的时候,朱利奥.美第奇看见一个布列塔尼的骑士正在哭泣,这让他吃惊,于是他走过去询问这位骑士,什么让他如此悲痛。 “我爱慕的人就要结婚了。”那位可能只有二十岁的骑士说。 “啊……”朱利奥说:“她没有选择你。” “那不是她的选择,”骑士痛苦地说:“如果是她的选择,我只会满怀欣喜的祝福她,但不是,殿下,她被迫与一个法国人缔结婚约,那不是她的意愿,我知道。” “法国人?” “是的,我爱慕的人您也认得,布列塔尼的善心夫人。”骑士说:“您还记得吧,她是个多么好的人啊。” “……怎么会呢,我记得她是受布列塔尼的女公爵庇护的。” “这不是陛下的过错,”骑士说:“这原本不在协议中,是法国人的国王路易十二强行夺走了她的监护权,善心夫人必须从三个候选人里挑选一个作为她的丈夫,而他们都是法国人——一群无耻下作的盗贼!” 说完,他躬下身体,亲吻了大主教的戒指表示感激,就走开了,留下朱利奥一人。 ———————— 布列塔尼的女公爵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她的房门被轻轻地打开了,善心夫人走了进来,端着一根蜡烛,穿着宽松的亚麻袍子:“陛下,这么晚了,您怎么不睡呢?”她说,听起来与平常毫无差别。 “我怎么能够睡着。”女公爵说:“……我必须等到你。” “今天是我的新婚夜啊,陛下。” “你还不是来了。”女公爵说:“来,让我看看你,我的心就像是被刀割火烧一般。” “别这样,”善心夫人说:“这样就让他们得逞了,他们这样做,就是要您难受。” “我是个卑劣的混蛋。”女公爵说。 “我总要有个丈夫的。”善心夫人跪下,双手放在她的膝盖上,“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我很乐意为您做出牺牲,陛下,我的退让能够让您战胜敌人才是最重要的。” 女公爵没有说话,她低下头去,拉开善心夫人的领口,查看那些难堪的伤口,善心夫人随便她看,反正她们都看到过彼此最狼狈的样子。 善心夫人可以感觉到滚热的泪水滴落在她的脖子里。 “别哭了,”她悄声说:“安妮,我们只能忍耐,也只需要忍耐……” “我们的痛苦是有尽头的。”她说。 “我不知道。”女公爵说:“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让你如此牺牲,也许他不会来,永远不会。” “他会来的。”善心夫人将声音放得更低:“他会来的。”她直起腰身,抱住了女公爵的肩膀:“我可怜的安妮……告诉我,你还是……爱他的,对吗?”所以你才会一直等待着。 “……是的。” “是的,那才是我最期望看到的,安妮,我们之中,总有一个是能够得到幸福的,即便它非常短暂。”她微笑着看向另外一个方向:“您说是吗?主教先生?” 第九十七章 七日谈 1491年的12月,曾经有一艘小船在黎明时分悄然靠上法国朗热小镇的码头,从船上下来的是那时年仅十四岁的布列塔尼的安妮,正如我们之前所知道的,法国国王查理八世在攻占了布列塔尼的南特城堡后将她一路掳掠至此,一边通告她之前与神圣罗马帝国的马克西米连一世的婚约无效,一边强行占有了她。 那时候她几乎还是个孩子,在冬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查理八世甚至没有给她准备礼服,她是穿着马克西米连一世赠送的新婚礼服与查理八世结婚的,新婚之夜同样是一场惨烈的悲剧——查理八世当时二十岁,对于一个中世纪的年轻君主来说,这个年纪早已身经百战,而安妮根本没能与马克西米连一世同房过——为了证明婚约有效,在三个证人的虎视眈眈下,查理八世梅开八度,究竟是不是有那么多不得而知,但留给安妮的记忆只有鲜血与痛苦而已。 1498年,她面临着另一个法国国王的求婚,但与上一次不同,她已经做了六年的法国王后,并且是以国王遗孀的高贵身份被求爱的,所以在近一年的漫长谈判后,她在协议上提出了三条要求:一、正式婚礼必须在布列塔尼的南特城堡举行,而不是在那个令她倍感屈辱的朗热城堡,或是法国的任何一座城堡;二、保留她布列塔尼女公爵、南特女伯爵、利摩日女侯爵的爵位与称号;三、允许布列塔尼自治。 路易十二考虑良久后,答应了,像是作为法国王后,安妮要求拥有更多的权力,以及二十万里弗尔的年金等等一些细碎的小要求,也统统得到了满足——可以说,布列塔尼窥准了勒索的时机,在即将出兵米兰与那不勒斯的紧要当口,路易十二必须保证法国的安定与平稳,没有时间与精力去计较太多。 协议大概确定后(正式签订要到结婚仪式前一天),路易十二回到了布卢瓦,之后他还要去里昂募兵,他写给安妮的信件中,不乏甜言蜜语,又是许诺,又是道歉,还奉上了珍贵的礼物。不过说真的,他的前妻,也就是为了证实他与自己的婚约有效,而不得不舍弃尊严与冷静,四处叫嚷她与奥尔良公爵(路易十二曾经的爵位)床上事,弄得自己如同一个浪荡泼妇却徒劳无功的法兰西珍妮,她被拖往修道院时发出的凄厉哭嚎声,还在人们的耳边回荡呢。 这些承诺也只能当作笑话看看而已。 路易十二甚至不敢留下来。南特城堡由女公爵安妮的父亲布列塔尼大公弗朗索瓦二世建造,用来抵御法兰西的入侵。查理八世曾经攻陷过这里,掠走他们的女公爵,这是所有的布列塔尼人一生也难以抹去的屈辱。对于法国人来说,这里的每一个布列塔尼人都是敌人。 但对于布列塔尼女公爵,与善心夫人来说,这里就是她们的家、堡垒与安乐窝。 ———————— 布列塔尼公爵府位于城堡的深处,与花岗岩砌筑的城堡塔楼与护墙不同,这座建筑构造精巧,装饰华美,纯白的墙壁与宝石蓝色的屋脊更是形成了强烈的色彩对比,与外侧单纯的防御工事不同,公爵府有着数量惊人的窗户,从南特城堡一侧经过的布卢瓦河时常将落日的金光反射在那些绚丽的玻璃上。 多变的光线就这样投入了布列塔尼女公爵的房间,照亮了勾在脚尖上的平底鞋,拱起的脚背,骨节分明的足踝,直到宽大的浅色绸子长内衣从膝盖上流水一般地滑落,遮住了它们——光线继续向上移动,柔滑的腹部在温暖的布料下平静有规律地起伏着,一双对于女性来说过于宽大的手掌盖上上面,仿佛在感受子98宫的热度(女巫之前才给它涂抹了有助生子的药膏),不一会儿,它们又离开了,一根细细的丝线绳子从胸部以下的地方灵活地在腰部缠绕了几道,就像是古希腊的女士们曾经做过的那样。 曾经被洛韦雷枢机主教赞叹过的金褐色头发被扭转着盘起来,每盘上一股,就用小小的银梳子固定住,这种发式只有善心夫人能够凭借着她那双灵巧的手编盘出来,除了她谁也不行——她握住女公爵的脸,让她看向光亮的地方,为她涂抹蜂蜡,橄榄油和玫瑰水制成的护肤油脂,在面颊和眼角边擦拭胭脂,让她原本就皎洁白皙的皮肤变得更为动人——之前停留在手臂上的光线不知何时跟着移动到了女公爵的双唇上,她的嘴唇原先很薄,显得冷酷,但在轻轻地咬噬后,它也变得饱满湿润起来,残留在上面的唾液在阳光的照耀下,就像是为它镀了一层金。 “您真美啊。”善心夫人说,拿来了一件绣着布列塔尼公国纹章——金色貂尾花的深紫色丝绒外衣,罩在长内衣外面,又拿来一件乳白色的细纱,罩在女公爵盘起的秀发上,然后为她束上黄金的发箍。 挂在脖子上的是一串金念珠,念珠里面是空心的,装满了气味馥郁的香料。 布列塔尼女公爵跪在圣像前做了祷告,虽然这个孩子不是在应有的见证下诞生的,但她仍然希望他能够到来并且健康。 祷告完毕,她走向客人的卧房,残余的光线正在不甘地隐没,墙壁上只留下了浅淡的影子,在她踏入房间的那一刻,光线消失了。 她伸出手去,立刻就被另一双强壮的手握住了。 安妮以为,自己会因为过去不堪的记忆而恐惧,至少也会不适,但没有,她亲自选择的人将她带领到床边,和她一起坐下,在犹豫了——或者给了她最后放弃或是改变主意的时间后,他的手轻轻地落在她盘起的头发上,那是一双在灵巧程度上丝毫不逊色于善心夫人的手,安妮甚至没能觉察到他是如何动作的,黄金的发箍就被摘了下来,然后是细纱滑落,它拂过了安妮的鼻尖,还有嘴唇——又一阵短暂地安静后,安妮的唇上微微一热,他的嘴唇真是柔软啊,安妮这样想到,她伸出手,将手放在朱利奥.美第奇的肩膀上,之后又是一个更为温柔且亲密的接触,这是安妮从未领会过的,他们的舌尖相互探望着对方的家,愈来愈深入,愈来愈缠绵,就像小鸟探着头,从卷曲的花瓣中汲取蜜糖,花蕊渗出的蜜糖是那样的丰盛,以至于多到溢出来。 朱利奥的手按在固定秀发的银梳上,几乎无需用力,银梳就被抽了出来,被它固定的头发顿时就如同失去了容器的乳脂,带着乳香的甜蜜气味跌落在他的手臂上——他抽出了所有的梳子,立刻就被暖热的细密罗网笼罩在黑暗里。 安妮向前倾身,温顺地将面孔靠在他的颈侧,她的呼吸让那一小片皮肤变的又热又湿润——她的手指插入朱利奥的外衣——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穿着法衣,这是一件在佛罗伦萨的年轻男性身上常见的外套,有着许多圆溜溜的小纽扣,她低声抱怨着(虽然连她自己也听不懂),一边快速地将它们一粒粒地解开,就像是在剥一颗多籽的石榴。 在解完所有的纽扣后,她的双手插入到外套内侧,相比起她冰冷的手指,朱利奥的身体是那样的滚热,女公爵好不愧疚地享受了一阵子,才将外套向外,向后推,将它从自己的主人身上褪掉。然后她暂时拉开两人的距离,将自己的丝绒外套从上面拉起。 之后他们又接吻了,比上一次更久,他们的手臂缠绕在一起,又过了一会,最后的阻隔也消失了,他们胸膛紧贴着胸膛,两颗心脏只间隔着肌肉与皮肤,它们猛烈地跳动着,仿佛能够撞击在一起,而他们耳鬓厮磨的时候,能够听见血液正在血管里狂暴地奔流。 他们紧紧地拥抱着,直到感到疼痛,像是在拯救另一个人,又像是在向另一个人求救——但有些时候,他们又如同炙热的沼泽一般,将对方深深地吞噬,一点不留。 他们的手指深深地刺入对方的肌肤,在上面留下痕迹,一会儿,又如同风儿拂过玫瑰那样用嘴唇安抚那块灼热的皮肤,或是用牙齿在上面印下更深刻的印记,有时候两者兼而有之。 他们有时候能够听见布卢瓦河激荡奔流的声音,有时候耳中又被夜鸮咕咕的叫声充斥,偶尔还能听见轻柔飘渺的乐曲,他们几乎没有心力去辨别,就连微笑都感到吃力,他们在沉睡中度过一日,又在狂欢中度过一夜。 ————直到很多天后。 朱利奥.美第奇在南特城堡待了七天,如布列塔尼女公爵安妮期望的,从11月14日,到11月21日。到了11月底,善心夫人为安妮准备的干净棉布没能用上,她们耐心地等待到12月底,善心夫人观察了女公爵的尿液,又将小麦与大麦浸润在尿液里——尿液发白,清澈,先发芽的是大麦,表明她不但怀孕了,还是一个儿子。 1499年的1月6日,法国国王路易十二与布列塔尼女公爵在南特城堡完成了最后的婚约缔结仪式。 第九十八章 魔鬼之一的终结 教皇的秘书杜阿尔特脚步匆忙地走进亚历山大六世的签字厅,这是一个庄严而又富丽的房间,墙壁上满是出自于平图里乔的湿壁画,湿壁画的内容都是有关于基督的,从诞生到复活,色彩绚丽,人物栩栩如生,相当罕见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只谦卑地在基督复活的画面里占据了一个位置,不过人们可以在另外几幅画面里找到他的几个儿子与唯一的女儿,就连死去的胡安与路易吉也不例外,卢克莱西亚更是被描绘成一个抱着花束的天使。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今年已经是将近七十的老人了,衰老的特征在他的脸上愈发明显,酒精与女色带来的皱纹与黑色斑点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总是在愤怒的鬣狗;加上为了博尔吉亚家族的伟大事业,他这几个月几乎日日彻夜难眠,大大加重了他的火气,医生们在尝过他的尿液后,一致认为他的黄胆汁过浓,粘液过少,以至于体内的四种液体失去了平衡,他们给他开出了包括蜗牛与猫头鹰的配方,以及给他做了不下二十次的灌肠与放血手术。 “我不想见他,”教皇说:“你去办这件事情吧,杜阿尔特,”他按着自己的头:“我相信你,让他们把事情办得利索点。” “还是让他见您一面吧,”杜阿尔特劝说道:“这样我们或许可以省下一笔费用。” 亚历山大六世犹豫了一会,答应了。 海因里希.克雷默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签字厅的,他在距离教皇还有四五步远的时候就垂下了丑陋的嘴唇,将教皇的脚捧在怀里,认认真真地吻了吻,他穿着黑色的多明我修士服,但在黑袍上除了奔跑的猎犬(多明我修士的标志)之外,还谄媚的将博尔吉亚家族的纹章——一头红色的公牛绣在了上面,而且按照比例来看,那只奔跑在公牛脚下的猎犬倒像是在服务于公牛而不是天主。 教皇衣着整齐,但他不是坐在座位上,而是斜靠在长榻上的,这种姿势会让一些骄傲的人感到愤怒,觉得自己被轻视,但克雷默修士可不是那种笨蛋,他觉得,这是教皇对他以往行为的嘉许和亲近,他跪在地上,恨自己没能长出尾巴。 杜阿尔特在一旁简单地代教皇颁布了他的旨意,克雷默恭敬地听了,眼睛中不由得溢满了激动的泪水,他再三地向教皇致谢,吻他的脚,并且发誓要将自己的钱财(那些在女巫审判中获得的)全都奉献给圣父,好让他夯实圣彼得的基座。 这让教皇因为疾病而紧绷的面容变得宽松了一些,他仁慈地伸出手,让修士吻了他的戒指。(虽然后来他让杜阿尔特用烈酒给他擦拭了很久) 克雷默不曾食言,他回去后,就向教皇缴纳了近一万金弗罗林的鬻官费用,还有授职费与年金的五千金弗罗林,更不论他献给教皇的贡品——珠宝与其他昂贵罕见的东西,这些几乎都是从那些不幸被指认为女巫以及其帮凶的人们身上勒索掠夺来的。 然后,他用仅剩的钱财雇佣了一队以凶悍残暴闻名的雇佣兵,足足有七八十人之多。一个被他钟爱的娼妓感到非常惊讶,因为那是一大笔支出,她满怀忧虑地询问克雷默是否遇到了什么危险,克雷默却只是哈哈大笑——直至在麦酒与葡萄酒的双重作用下失去了警惕,他才醉醺醺地告诉那位多情的女士,他被教皇指派去做卢卡的宗教裁判所的审判长,这个职务甚至不是他苦心谋划而来的,而是可敬的圣父认为他可信任,又聪明,有才能,才让他去的——说到这里,他打住了,转而向情人许诺起来自于卢卡的丝绸与金币来。 这个消息被迅速地传到了宝拉那儿,又从宝拉那儿传到了埃奇奥那里,埃奇奥就在朱利奥,美第奇身边,一看到这个名字,他们就一起皱起眉头来,他们一点也不觉得,海因里希.克雷默,这个在很多人,尤其是女性眼中与恶魔无异的修士在这个时候,被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派遣到卢卡是出于善意,那是个卑劣无耻的小人,他从不惮于疯狂撕咬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只要能够得到好处。 而就在这个时候,佛罗伦萨的康斯特娜.美第奇又送来了一整块金黄色的丝绸,申明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圣母无染原罪瞻礼做奉献的,埃奇奥打开这块丝绸的时候,闻到上面有一股轻微的酸味儿:“这是怎么啦,”他将丝绸递给朱利奥:“难道她忘记先漂洗一下了吗?” 朱利奥拿过来也闻了闻,而后他沉默了一会,站起身,提起银壶,将里面冷掉的茶水倒在丝绸上,茶水与柠檬汁产生反应,紫蓝色的字迹显示出来,“是来自于卢克莱西亚的信件。”他说,埃奇奥拉直了嘴角:“是密信?” “我教的。”朱利奥说。 埃奇奥做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那么,”他说:“博尔吉亚说了什么?” 朱利奥将潮湿的丝绸递给埃奇奥,埃奇奥仔细地阅读了一遍,不由得露出了可怕的神情。 “别这样,埃奇奥,”朱利奥将手臂交叉在胸前,“我们都清楚,博尔吉亚已经是敌人了,我之所以还未遭到致命的打击,是因为圣父现在正在忙于他一统意大利的事业。” “差不多了,”埃奇奥说:“或者说,比其他手段更令人憎恶,超过了毒药和刺客……他让这样一个恶毒的小人来污蔑你,审判你,甚至处死你,是在公开宣称,比起海因里希.克雷默——博尔吉亚的一条疯狗,你的地位更为卑下,渺小,不值一提。 再深刻一点来说,你若是认罪,还有可能影响到你的导师皮克罗米尼枢机,谁都知道,你才是他最心爱的弟子,是他的继承人。” “大概就是如此吧。”朱利奥平静地说,一边将湿漉漉的丝绸卷起来,投入壁炉之中,在腾起了数蓬烟雾后,火焰很快就将它吞噬了。 “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埃奇奥问道:“是否要将计划提前——还是预先掌握卢卡的宗教审判所?” “没必要,”朱利奥说:“只是一个小麻烦而已。” —————————————— 海因里希.克雷默坐在一头壮硕的驴子身上,慢悠悠地向卢卡城区进发,他身边,身后都是雇佣兵——作为宗教裁判所的审判长(即便尚未履职),他也是有权力招募雇佣兵来保护自己与执行其命令的,而这些亡命之徒愿意先拿一部分定金,就离开罗马,跟着他到卢卡来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克雷默的大名他们也听说过,当然,他就是个魔鬼,但雇佣兵们从不介意自己的雇主是否高尚纯洁,或者说,恰恰相反才是他们最愿意看到的,毕竟跟着一个圣人,顶多能吃到面包,若是跟着一个恶棍,他们能够享受到的东西就多了去啦——像是这位克雷默大人,他已经为卢卡的每个人,安排好了必须缴纳的……贡金、税金、赎罪劵的各项费用以及没收财产的比例等等,当然,这些里面也会有他们的一份,并且相当丰厚,毕竟需要动用武力时,他们总是必不可缺的。 而且克雷默大人还承诺过,若是他们能够捉住那位不幸被魔鬼诱惑了的,可怜的大主教,他可以打开圣马力诺大教堂的圣物室,让他们随意从里面挑选一件战利品,哦,为首的几个暴徒几乎都迫不及待了,他们也听说过那位大主教,即便没听说过,在他们的认知中,一个年轻的圣职者,难道不比一只肥胖的兔子更容易对付吗?他们丝毫不害怕,还没到卢卡,就开始考虑应该从圣马力诺大教堂的圣物室里拿走些什么好东西了……黄金的圣物盒当然好,可是白银的祭器更容易出手,但若说容易携带,镶满宝石的戒指或是金环的项圈更合心意…… 这行队伍就这么在法兰齐齐纳大道上拖拖拉拉地走着,黄昏时分,一列修士的队伍迎面而来,雇佣兵们眯起眼睛,打量了一番对方——他们连鞋子也没有,赤着脚,头发蓬乱,满面胡须,除了一件褴褛肮脏的灰色斗篷之外别无他物,连同克雷默,雇佣兵们不禁在心里齐齐呸了一声,这显然是一群贫穷的小兄弟,方济各会修士,没有丝毫油水可捞。 雇佣兵的首领看了看天色,这里可能是法兰齐齐纳大道最为荒凉的一段了,若不是他们还有个雇主,他也不介意将这些就面容来说,也不是那么老迈的修士们统统捉起来,送到奥斯曼土耳其人那儿去传福音,但现在……有富饶的卢卡在前,他也不是那么在乎几个金弗罗林了,只是不免还有些遗憾。 就在他那么想的时候,两支队伍已经交错着走在了一起。 雇佣兵的首领还未将视线从天空收回,就听见了雷声,起初他是迷惑的,然后,他听见了士兵们的哀嚎声,它们听起来是那样的轻,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他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的耳朵流了血。 他转过身去,看见一个修士掀开斗篷,拔出短剑。 是敌人,他想要叫嚷,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的手向下移去,才发现正在流血的,除了他的耳朵,还有喉咙。 ———————— “您没有必要亲自来。”拉尔夫说:“还是有些危险的。” “有个人我必须亲手处理。”朱利奥说。 他走到海因里希.克雷默的身前,他没有受到致命的伤害,只是被倒下的驴子压住了,他比十几年前要胖得多了,根本没有办法爬起来,那张丑陋的嘴唇倒是一如既往,令人印象深刻。 “你还记得1484年的福利尼奥吗?”朱利奥问。 克雷默的眼里掠过一丝茫然。 “你在那儿主持了一场审判,有四个女巫被判处火刑,但其中有一个……就是异教徒的女儿的那个,她的父亲送了一盒子珠宝,换取她被勒死后再烧的那个?你记得吗?” 克雷默还是没想起来。 “最年轻,最美丽……的那个呢?” 啊,克雷默想起来了,他和司布伦格享受了很多次的那个,他们借着这个女孩儿,将她父亲的钱囊掏空,但最后还是没让她活着走出监牢,怎么能让她,一个异教徒在外面对教士的行为胡言乱语呢,那当然不可以。 “你想起来了啊,”朱利奥说:“那么,你准备好去见她了吗?” 克雷默想要说话,想要求饶,想要忏悔——至少应该让他忏悔!他不是异教徒,他是一个修士!他是…… 朱利奥直接斩断了他的脖子。 第九十九章 第三场婚礼(上) “之后呢?告诉人们这些不幸的人在路上遇到了盗匪吗?”拉尔夫一边擦拭着刀上的血迹,一边问道。 “没有这个必要,”朱利奥说:“把他们烧了,丢到塞尔吉奥河里去。” 拉尔夫低头画了一个十字:“教士们也一样?” “也一样。”朱利奥说。换来了老雇佣兵的一个咋舌,那种古怪的感觉又出现了,这位可敬的大主教似乎从未在意过敌人的身份与信仰,要他说,只要面对的不是异教徒,情况允许的话,一般人都会允许将死之人做临终祈祷的,拉尔夫就凭借着这点从不少正直的骑士手中逃脱性命——就算雇佣兵们从来就被视作一群不虔诚的家伙吧,这里还有几个教士,以及即将成为卢卡裁判所的审判长的多明我会修士,可他们也被一视同仁了。 “这家伙烧起来肯定要费不少柴火。”一个“修士”走过来,用脚尖将克雷默庞大的身躯翻开来,然后俯下身去,开始摸索他身上的东西,拉尔夫一开始以为他们是要搜罗战利品,之后却看到他们一个个地走到朱利奥的身前,将搜索出来的东西——多半是不容易被火烧掉的珠宝、护身符与圣物盒,丢在一个袋子里。 朱利奥也注意到了拉尔夫:“拉尔夫,”他说:“把你拿到的东西放在这个袋子里,我会三倍地补偿你。” “那敢情好。”拉尔夫说,将他从两个教士脖子上扯下来的金十字架丢在袋子里。而后他看看袋子,又看看朱利奥:“您是想说,什么都没发生过,是吗?” 朱利奥不动声色地瞧了瞧他:“法兰齐齐纳大道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怎么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看,我甚至没能接到卢卡宗教裁判所的审判长更换人选的通知。” 老雇佣兵嘻嘻笑了一声,就走到一边去了,这次朱利奥.美第奇召唤的也只有他一人而已,他身边的这些“修士”他一个都不认得,拉尔夫不免在心中猜度他们的真实身份,因为他发现,这些家伙对教士也没多少尊敬之情,他们不但剥光了这些教士的法衣,把他们提到大道边的荒地里时,就像是抓着一头猪或是羊,为了保证尸体能够被尽快彻底地焚烧,他们还切了块——干净利落的手法让拉尔夫这样的老混蛋都不禁心头发寒。再瞥一眼他的新主人,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也是在给自己一个警告,唉,他发誓自己还没来得及向谁出卖美第奇呢——他向大主教举了举帽子,走到一边去帮助“修士”们完成后续的处理事宜。 “你为什么会留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埃奇奥低声问道。 “因为有些事情我不想让你们去做。”朱利奥同样低声回答。 “他很危险。”不讲道义,只看金钱是意大利雇佣兵们共同的特点,他们时常受雇于一个人,却因为敌人的开价更高而转而对付自己的原主人,战场上失利的时候更不用说,不是投降就是逃跑,即使不,他们也很少认真的作战,只有掠夺、奸08淫与屠杀才能让他们兴奋起来,所以经常被人比喻为秃鹫和猎狗。 “我并不需要他的忠诚。”朱利奥说:“作为一枚棋子,只要他落在应该在的地方就行啦,至于他心里怎么想,比起用金钱收买,死亡的威慑更能让他顺服,而且我并不会雇佣他很久,只要……”他停顿了一下,反握住埃奇奥的手,没有继续说下去,“别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说到这个,”埃奇奥说,“还有一个人,我希望你能谨慎对待。” “请说。” “马基雅维利。”埃奇奥注意到了朱利奥不解的眼神:“当然,他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同伴,但朱利奥,我发现,他的思想过于偏激——他的很多认知都是错误的,但说起来却冠冕堂皇,听起来合情合理,你还是一个年轻人,朱利奥,我希望你能够做出准确的选择,而不要受到他的影响。如果不能,那么就让他回到佛罗伦萨去吧。” “啊……”朱利奥和善地笑了笑:“我知道了,你是因为……今天的行动,所以担心我被马基维利雅动摇,不,我可以向我母亲的灵魂发誓,这完全出自于我个人的意志。” 也许能够与他做出同样判断的只有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他今天的战斗看似鲁莽,却解决了之后将会产生的一系列问题——卢克莱西亚不顾遭受怀疑,将密信写在丝绸上,送到康斯特娜手中,委托她代为奉献给卢卡的圣母(这里还要感谢康斯特娜的果决),就是猜到,若是让克雷默修士进了卢卡,朱利奥的情势就会变得非常被动。 或许会有卢卡的大家族被那条油滑的舌头说动,也有愚昧的平民会被宗教裁判所的审判长身份煽动,或者,依照亚历山大六世的一贯做法,克雷默一到卢卡,就冲到圣马力诺大教堂,无需任何罪名,或杜撰一个罪名,就可以将他抓捕起来,投入监牢,之后的事情,那就是他们说了算的了。 朱利奥.美第奇若是到那个时候才开始反抗,或是逃跑,在一个充满戒备与警惕的卢卡,都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作为一个佛罗伦萨人的他,一旦他和他的随员伤害或是杀死了一个卢卡人,他就要面对一整个城市的敌人。 克雷默修士若是聪明些,他或许还会代劳一二呢,到时候,无法辩驳的朱利奥可能就要步上比萨大主教萨尔维亚提的后尘了,这位大人1478年佛罗伦萨的帕奇谋乱的时候插了一脚,结果就是被赤身露体地吊死在钟楼上,朱利奥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能够例外。 埃奇奥显然也想到了这点,他的神情放松了下来,虽然看似莽撞,但这样快刀斩乱麻般的解决方式在情况不明的时候反而能够让人看的更清楚。 他们只留下了拉尔夫与另外两个“修士”监察火堆,想要烧掉那么多人可不容易,拉尔夫一边忍受着又臭又香的味儿,一边感叹着难怪这位大人准备了那么多的油脂与柴火——他还以为他也要在即将到来的圣母无染原罪瞻礼节日点上几个火刑架庆祝一番呢,虽然现在也不错,海因里希.克雷默烧了那么多人,他自己也该被烧一烧了。 焚烧尸体的火焰、黑烟升到了很高的地方,一些人看到了,但无论是商人还是朝圣者,都聪明地停下了脚步,没有继续向前,耽搁一天又怎么样呢?别碰到了要命的魔鬼才是真的。 “但博尔吉亚一定会勃然大怒。”埃奇奥说,他们处决克雷默以及他的爪牙不需要证据,而教皇也不需要,“我得走了。” “请您千万谨慎。”朱利奥说,现在的罗马不比一只火药桶也差不多了。 埃奇奥笑了笑,他向朱利奥做了一个刺客间常用的“再会”手势,纵身一跃,就消失在了茫茫黑暗中。 —————————— 一阵刺耳的瓷器破碎声从教皇的卧室传来,杜阿尔特脚步一顿,捏紧了从卢卡传回的信件。 他想了想,将羊皮纸折了折塞进口袋里,教皇最近的脾气越发古怪,喜怒无常更是常事,早年的冷静与睿智似乎已经飞离了他的大脑,就连他曾经最为疼爱的女儿卢克莱西亚也被他痛责过(就在昨天),就算杜阿尔特一直深受教皇信任,他也不想在教皇发怒的时候火上浇油。 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少了一个克雷默,多得是多明我会的猎犬仍由教皇驱使。 而就在他准备返身折返的时候,教皇卧室的门打开了,他小心翼翼地走近门边,看见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正在余怒未消地挥动着双手,眼睛里满是憎恨与无奈,他准备着,如果圣父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就将信件送上去,但亚历山大六世没有,他瞥了一眼杜阿尔特,“去给凯撒的使者送十万金杜卡特。” 杜阿尔特张了张嘴,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刻答应下来,但……教皇在送自己的私生子凯撒.博尔吉亚去法国的时候,为了保证婚事的成功,以及与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盟约能够达成,已经筹集了二十万金杜卡特,后来又在法国国王路易十二与凯撒的一致请求下,陆陆续续地送去了五万金杜卡特与相同价值的礼物。 圣库……已经快空了。 “那就填满它!”教皇说,他说出这个句子的时候,那种阴冷的神情让长年服侍在他身边的杜阿尔特也不寒而慄。 (待续) 第一百章 第三场婚礼(下) 比谢比利公爵阿方索轻轻地将卢克莱西亚的脸转向自己,在看到那柔嫩面颊上一道清晰的红印时,他的眼睛里不由得溢满了爱惜与愤怒:“圣父打了你?”他问。 “我以为……他会高兴。”卢克莱西亚说,她那双碧绿色的眼睛在晨光的映照下如同土耳其玉般地动人,当她难以自禁地闭上眼睛时,泪水就如同珍珠一般地滴落下来,让阿方索心痛不已,“他当然不希望我们有孩子!”他低喊道,甚至忘记了使用敬语:“他已经准备好让他的私生子来做那不勒斯的国王了!” 而卢克莱西亚看上去就像是要昏厥过去了,“对不起……”她抽抽噎噎地说:“对……不起,阿方索。” “这不是你的错。”阿方索将心爱的妻子牢牢地抱在怀里:“谁能指责你呢,你只不过是他的女儿,只是你的不幸,但不是你的罪过,卢克莱西亚,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护好我的孩子,把他好好地生下来。” “但比起它,”卢克莱西亚说:“我更爱他的父亲,求求你,阿方索,你千万不要触怒圣父,你要躲藏起来,别让他看到。” 比谢比利公爵脸上的怒意突然如同晚间潮水般地褪去,留下惊恐带来的苍白,“你说什么?你知道什么?” “你捉痛我了!”卢克莱西亚叫道。 “哦,好吧,”阿方索立刻放开了无意识收紧的手指:“我的好人,我的爱人,告诉我,他,他们,想要对我做什么?” “暂时还不会,”卢克莱西亚说,“暂时还不会。” “那之后就会了,是吗?” “阿方索……” “告诉我吧,我会记得您的恩德,告诉我,他们是不是……要杀了……我?” “我不知道。”卢克莱西亚说:“但我会尽力守候在圣父身边,一有事情,我就会飞奔回来告诉你——但你自己也要小心,让那不勒斯人去到我没有办法触及的地方,去听,去看,然后告诉我,我对圣父和他身边的人再了解不过啦,只要那些人一出现,我就知道他们要动手了。” “好的,好的。”比谢比利公爵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他已经方寸大乱,什么都顾不得了。 卢克莱西亚再次流下泪来,不过这次是出于欣喜,而不是悲痛,她任凭比谢比利公爵吻着自己的手和面颊,脸上浮现起令人迷醉的笑容。 —————————— 远在卢瓦尔的凯撒对于罗马的事情只能说知之不详,其中有距离的关系,也有身处法国宫廷的关系,还有就是他现在终日烦心的莫过于夏洛特公主对他的冷淡态度,要说,一个公主的漠视,他早已领教过了,可他刚到布雷斯特的时候,夏洛特公主对他还是颇为温柔的,虽然这位公主的颜色并不如她的嫂嫂布列塔尼的安妮出色,但她的友善姿态足以弥补一切。 凯撒对自己的魅力颇有信心,那么,夏洛特公主的突然转变只能说是有人在身后操纵挑唆,而那个能够控制一国公主的人,除了法国国王路易十二还能有谁?他还想要什么?让凯撒来说,这位陛下的胃口也丝毫不逊色于他的父亲教皇亚历山大六世,还有他的廷臣们,没有金杜卡特,金弗罗林,金埃居他都没法好好和他们说话,甚至连最卑贱的马夫也会偷偷拔掉他的银马刺,当然,那些容易松动的马刺原本就是为了博取法国人的青睐而特制的,但一个马夫,他能够将博尔吉亚的名声传到多远?但凯撒又不能指责他,因为他在法国宫廷里的人设就是慷慨大方,和蔼可亲——凯撒深深地吸了口气,烦心地摩擦着自己的手臂——他的“法国病”又一次爆发了,他不得不戴上面具,只在没有蜡烛和火把的地方脱下衣服。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焦躁地来回踱步,没有注意到一副挂毯后,一个小点突然亮起又突然消失了。 —————— 夏洛特公主从窥视孔边移开眼睛:“看来他已经不堪忍受了,陛下。” 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给了她一个轻佻的笑容,“一头愚蠢的公牛罢了。”他伸出手,让他的表妹握住,然后把她牵到自己的怀里,叫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只手臂亲密地环住她的腰肢。 “而且浑身生满了毒疮。”公主皱着眉,露出恶心的表情,“我一定要和他圆房吗?” “这是一定的。”路易十二立刻显露出了冷酷无情的本色:“不然婚约无法成立,而亚历山大六世会怀疑我们的诚意。” “他有意大利病。” “很多人都有。”国王说:“你也不能确定你未来的丈夫没有。”夏洛特公主听了马上就想跳起来,但路易十二随即抓住了她,他的手臂就像是一把铁钳,公主又痛又怕,但什么都不敢说,也不敢继续挣扎。 “听我说,”路易十二温和地说:“我会另外给你三万金埃居的陪嫁,但不在明面的嫁妆里,还有三面如同你身体那么大的镜子,来补偿你的……些许遗憾。而且,博尔吉亚非常富有,等你嫁给了他,你可以过上如同一国王后般的奢侈日子,你尽可以随心所欲,夏洛特,你有我的支持,只要别太过分,博尔吉亚没人能对你指手划脚,多嘴饶舌。” 这倒是,夏洛特公主可是亲眼看到过凯撒使用的便器——用珍贵的木材制成,上面洒满了金粉。 “那么我能来看您吗?陛下。”她按了按自己的胸膛,故作妩媚地问道。 “只要我在意大利,当然可以。”路易十二仿佛已经忘记了之前的龃龉,无比暧昧的回答说:“你可以随时来找我,只是别让博尔吉亚知道。” —————— 不管多少人心怀鬼胎,在凯撒使者押送的十万金杜卡特落入了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口袋后,他和夏洛特公主的婚约终于得以继续商谈下去,婚约大概在1499年的3月份定下轮廓,在经过又一轮冗长的谈判后,他们定下了在5月10日定下婚约,在5月12日举行婚礼,婚礼在布列塔尼女公爵安妮,也就是法国王后在布洛瓦城堡的宅邸里举行。 这座宅邸还是路易十二为了表现自己的慷慨大度,赠送给女公爵的,只是并不讨女公爵的喜欢,因为这里到处装点着法国王室的百合花纹章,还有路易十二的豪猪纹章,很容易刺伤她的眼睛——她以怀孕为由,正大光明地拒绝了出席两个她讨厌的人的婚礼,路易十二并不强求,或者说,他挺乐意,虽然法国人不如意大利人奢侈淫靡,他仍然可以在婚宴上与任何一个贵妇或是娼妓找找乐子,放松一下自从知道了亚历山大六世从他的领地上掘去了圣殿骑士团遗产的愤懑心情。 凯撒.博尔吉亚往身上抹了粉,遮盖法国病留下的难看痕迹,对于他要求熄灭大部分蜡烛的要求,夏洛特公主也欣然同意,毕竟她也不想让凯撒看见她厌恶的神情,只是不知道凯撒.博尔吉亚从什么地方听说了查理八世的“伟业”,他也坚持连续圆房八次……事实上,他到了第三次就开始力不从心,夏洛特公主只是强按着烦躁的心情,拖着疲倦的身体和他演了一场好戏罢了。 让凯撒.博尔吉亚真正高兴起来的还是路易十二终于履行了他的承诺。 他被册封为瓦伦蒂诺公爵,据说,还是路易十二为了迎合他的出生地与家族的发迹地西班牙的瓦伦西亚而特意挑选的,他还被允许使用法国王室的纹章,也就是说,在家族的标志——红色公牛,以及他的私人标志——火焰之外,他的旗帜与纹章上还能铺陈法国百合;又及,他被准许进入法国皇家圣米歇尔骑士团,率领着一百名法国皇家枪骑兵,法国国王路易十二亲自将骑士团的金项圈套在他的脖子上,他还被允许在法国境内购买一座庄园,还有其他的一些小恩小惠等等。 夏洛特公主随即也变得愉快起来,就如路易十二所说,凯撒为了博取她的欢心,毫不吝啬,宝石、珍珠,锦缎与绸子,金银的刺绣与精致的餐具,珍贵的圣物,华美的陈设与家具……只要她想要,或是被认为想要,就会送到她眼前,任凭挑选。 她时常浑身挂满珠宝,在宫廷里走来走去,遗憾的是,她的嫂嫂,布列塔尼的女公爵因为怀孕的缘故,只见了她寥寥数次,而且脸上似乎也看不出有任何不愉快的样子。 “这位殿下最可贵的地方莫过于可笑而不自知。”在夏洛特公主又一次被婉拒在门外的时候,善心夫人忍不住说。 “大家都知道一个称职的小丑多么难得。”女公爵刻薄地说。 善心夫人低头看看她有起伏但不是很明显的肚子,这个孩子成长的不是很快,但安妮坚持说他很健康,“您得稍微收敛一下,”她不赞成地说:“可别让肚子里的孩子学坏了。” “我倒担心他像他的父亲,那就太糟糕了。”女公爵说,同时与善心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不过我听说,罗马的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也怀孕了。”善心夫人放低了声音说:“但那不勒斯人说,教皇并不欢迎这个孩子的到来。” “那是一个注定了要不幸的孩子。”女公爵说:“它的父亲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看到它出生。” “唉,陛下,我说过什么来着……” “抱歉,夫人。” ———————— 卢克莱西亚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有牛肉,烤鸡和蜂蜜苹果,人们都说,她这样胃口大开是因为有了孩子的缘故,只有她自己知道,日渐丰盈的躯体里储藏的只是脂肪而已。 她一听到海因里希.克雷默的名字与卢卡联在一起就知道糟糕了,而朱利奥的反应也如她所猜测的那样迅疾凶猛如同雷霆,但这时候还不能让圣父真正地认识这个他从未在意过的……敌人,所以卢克莱西亚将情报送出去后就想到了办法——她告诉亚历山大六世,她不但没有如他要求的那样避孕,还怀了比谢比利公爵阿方索的孩子,果然,教皇勃然大怒,甚至超过了得知她与朱利奥相爱的时候,也许他早已为她找好了又一位新夫婿,而一个孩子的降生无疑会打乱他的计划。 但就如卢克莱西亚所预料的,圣父根本没能顾及小小的卢卡,他的注意力全都被到处乱跑的那不勒斯人带走了,他的怒火也是——不过这还不够。 “快走吧!”当晚,比谢比利公爵阿方索一踏入他在罗马的宅邸,他的妻子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就心慌意乱地冲了过来,“快走吧,他们要来杀你了!” 阿方索顿时吓得六魂无主,他甚至来不及在妻子的面颊上吻一吻,就带着几个随从逃走了。 而在他之前,斯福尔扎枢机主教——现米兰公爵卢多维科.斯福尔扎的兄弟,也在宗教裁判所的审判长以及圣殿骑士们破门而入前逃走了,逃去了米兰,也不知道谁给他通了风报了信,他转移了大部分财产,最后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只搜刮到了区区数万金杜卡特——比他期望的要少得多。 而就在这个时候,杜阿尔特为他送上了一份未署名的密信。 (待续) 第一百零一章 小卢卡斯/小科西莫(上) 罗马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人们无法理解,现在又不是新旧教皇的更替时期,亚历山大六世也正在荣耀得意的好时候——他的儿子已经是瓦伦蒂诺公爵,又与纳瓦拉国王的妹妹,法国国王的表妹结了婚,做了路易十二的亲眷,并可预期地将在征服米兰与那不勒斯的战争中大显身手;而他的小女儿,卢克莱西亚也成为了比谢比利公爵夫人,小儿子乔弗里也……不,一直是阿尔维托郡的统治者与斯奎拉切公国的亲王(以上两者都是其妻桑夏的陪嫁),他本人更是权势赫赫,无人可比,还有什么能让他烦恼呢? 杜阿尔特是知道其中缘由的,但他可不敢说出来,若有人问起,他又无法推搪,就将教皇暴怒的原因推到他的小女儿卢克莱西亚小产的事儿上去,谁都知道,比谢比利公爵的突然“离开”让他被抛下的妻子痛苦不已,据说她在哭泣了一天两夜后就小产了,整个人也憔悴不堪。 他的话或许也有一定的真实性,亚历山大六世在瞧见女儿苍白的脸,红肿的眼睛后也不禁升起了一丝怜悯之心,父亲的慈爱短暂地回到了他的身上,“我不知道比谢比利公爵阿方索听见了什么不实的传闻,”他安抚女儿道:“但我可以向圣母发誓,我并没有要害他性命的意思,那是我女儿的丈夫,是我外孙的父亲,我怎么会将他当作我的敌人呢,只能说,从星相上看,他原本就是这么一个敏感的人,这样吧,”他端详着自己的女儿,像是要从她的表情里瞧出点别的东西,“几个月后就是圣年(1500年),那时几乎所有的罪行都被被宽赦,我会让人传信给他,让他回罗马来,回到你身边来,怎么样?” 他的话一说完,卢克莱西亚的眼睛里就发出渴望的光芒来,她甚至不顾自己羸弱的身体,一跃而起,抓住了圣父的双手:“真的吗?”她喊道:“真的吗?您真的能让他回罗马?好啊,我的好爸爸,请您宽恕他不信您的过错,让他回到我身边吧,若是不能,我就要死了。” “当然,”圣父连忙按住女儿的肩膀,让她重新躺下:“当然,当然,我亲爱的卢克,他会回来的,我听说他回到了那不勒斯,等我给那不勒斯的腓特烈去信,让他把你的丈夫送回来。对了,”他仿佛不经意地说:“你还记得我们的小卢卡斯吗?他很健康,他的养父母也给我写了信,你要看看吗?” 卢克莱西亚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下来:“不……等等,”她纠结道:“不,还是算了,我知道他很好,那就行了。”她又期望地道:“我还能有孩子的对吗?” “毫无疑问。”教皇安下心来,满意地说,“你还会有很多孩子。” 亚历山大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当然不可能一直守候在卢克莱西亚身边,这时候他不免就开始对自己的儿子凯撒恼火,如果不是他没有听从自己的旨意,夺走妹妹的贞洁与爱,卢克莱西亚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她将会永远属于博尔吉亚——另外,就教皇所推断的,爱情与孩子果然会影响一个女性的思想,让她变得更为愚笨迟钝,明明不久前她还很狡猾,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懂得哀求哭泣;不过就如今的情况而言,她的移情对博尔吉亚也未必是什么坏事,在法国国王路易十二征服米兰之前,对那不勒斯人的面具还不能摘下来,就看卢克莱西亚的真情与魅力是否能够说服比谢比利公爵阿方索丢掉警惕,重新回到罗马,回到他的手心里。 他对卢克莱西亚说的话,倒不全是谎话,杜阿尔特确实接到了那对夫妇按时送来的信件,他的头一个外孙,正在西班牙的璀璨阳光下健康茁壮地生长着,他被寄养在博尔吉亚家族的分支家庭里,未来的命运之路圣父已经为他选择停当——他将会感应圣召,成为一个圣职者,他会披上红衣,就像他的舅舅曾经那样,但教皇不会允许他回到俗世——也许是出于报复之心,亚历山大六世不会让美第奇与博尔吉亚的血脉得以正式地传承下去。 不过那会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教皇回到他的签字厅,对杜阿尔特说:“让米盖尔来见我。” 博尔吉亚家族的御用刺客很快就出现在了亚历山大六世的面前,他滑稽地向教皇鞠了一躬,而教皇罕见地给了来人一个好脸:“我之前让你去做的事情……” “怎样?陛下?” “不用去做了。” 米盖尔挑起眉毛:“哦,那他可真幸运。” “没错,那家伙可以改名做幸运的杰姆了。”教皇说。 米盖尔鞠了一躬,没有说话,就退了出去,他还要回去收拾起自己的毒药和绳索呢,这是他为现奥斯曼土耳其苏丹的弟弟杰姆准备的,十年里它们被拿出来不下三次,但一次也没能用到。 第一次是罗德里格.博尔吉亚刚刚成为教皇的时候,奥斯曼土耳其的巴耶塞特二世就来信要求教皇将他的弟弟杰姆归还,或是只是一具尸体也无所谓,为此他愿意出十万个金杜卡特;第二次在一年前,卢克莱西亚确定了与比谢比利公爵阿方索的婚约后,为了筹备她的嫁妆,教皇差点就同意了巴耶塞特二世的请求;第三次就是这次,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胃口太大,为了凯撒.博尔吉亚的公爵领和公主妻子,圣库空荡的能跑马,而且这次巴耶塞特二世将金额提高到了三十万金杜卡特。 那么,圣父这次又是为了什么转变了态度呢?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坐在他心爱的书桌后面,拿起那封没有署名的密信读了又读,上面的内容简直可以说是荒唐,但他内心总有一个声音高喊着这就是事实,若说,先前路易十二的敲诈勒索让他愤怒,那么可敬的圣父在看到这封信后,几乎就没发疯——那是他的!他是圣殿骑士团的至尊大师!是莫莱的继承人!他理所应当该得到圣殿骑士团留下的每一枚金杜卡特,还有难以计数的珍宝与无法估值的圣物与卷宗! 教皇用他渗透了毒液的心回忆着路易十二的一举一动,如果路易十二已经得到了圣殿骑士团的遗产,那么他又为什么要来一次次地勒索自己呢?当然啦,要是他,他也会这么做,一来钱总是不会嫌多的,二来也能打消别人的怀疑,但坐在圣座上的人是谁?是罗德里格.博尔吉亚!他总有一天会将长矛刺入那只豪猪的肚皮!(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个人纹章是豪猪) 他强行按捺住自己的怒气,改变了自己的一些计划,譬如说,对于异教徒杰姆.苏丹的安排,他是教皇,当然知道此人对梵蒂冈,罗马乃至整个欧洲的意义有多么重大,毕竟他也是奥斯曼土耳其的正统继承人之一,他是有权力与现在的巴耶塞特二世一争高下的,有他在,巴耶塞特二世每年都得向圣廷缴纳四万五千枚金杜卡特的贡金(当然,苏丹不会承认),同时,这位“正义者”(巴耶塞特二世的称号)基于奥斯曼帝国的利益,对地中海东部的谋划也不得不暂时放缓。 问题在于,亚历山大六世的伟大事业也总是缺钱也是真的,迫不得已,他也只得杀掉这么一只又能看家又能生金蛋的小公鸡,虽然他咯哒咯哒叫着的时候还挺有趣的。 不过现在有了路易十二,教皇就改变了原先的主意,他为什么要为了别人损害自己的利益呢?当路易十二在法国的时候,教皇鞭长莫及,但等到他来到了意大利——查理八世或许就是他的前车之鉴。教皇的唇角微妙地上扬,他闭上眼睛,双手交叠在腹部,为了自己的性命,查理八世几乎掏空了法国的国库,路易十二总要比他昂贵一些。 沉浸在自己的美妙幻想中,教皇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将要做的事情在脑子里排列了一个先后,然后他召唤了杜阿尔特。 “将桑夏送回到那不勒斯去。”教皇说。 “遵命。”杜阿尔特说,一边有点意外地瞥了教皇一眼,教皇笑了:“总要有人告诉他们我对他们并无恶意,这些那不勒斯人!真正要他们命的可不是我!” “还有……让卢克莱西亚和艾弗里离开罗马,最近这里不太平,就让他们……去斯波莱特大公国吧,那儿很安静。” 杜阿尔特奉命而去,但他很快就回来了,说是卢克莱西亚不愿意离开她的父亲,随后,卢克莱西亚就亲自来恳求她的父亲了,她跪在他的脚下,头放在他的膝盖上,这种如同孩童般的姿态让教皇心软,他再三解释,然后做出了退让——卢克莱西亚还是要去斯波莱特,但她可以代教皇管理与统治那座古城,这个任命可不一般,一般而言,它应该落在一个儿子而不是一个女儿头上。 “我希望你能暂时忘记你的爱情,”教皇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说:“找回你的智慧与理智。” ———————— 米盖尔.柯烈罗被派去护送卢克莱西亚与艾弗里,虽然,他的任务不止这一个,在回来的路上,他还要去一次西班牙,去探望教皇留在那儿的外孙,如果可能,给他带一张画像或是头发来。 可惜的是,这个举动并不是出自于一个外祖父对外孙的爱,或是思念。 第一百零二章 小卢卡斯/小科西莫(下) 西班牙,瓦伦西亚。 这是一座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代的古城,依偎在地中海的身侧,身后是一望无际的丰沃平原,物产丰富,阳光充沛,这里也是博尔吉亚家族的发迹地,虽然博尔吉亚家族后来多数搬迁到了意大利,但还是有一些分支族人留在了这里。 小卢卡斯.博尔吉亚就被安置在这里,他已经一岁多了,健康又强壮,不过这份功劳没法按在被嘱托照顾他的夫妇身上,这也不怪他们,在十五世纪,贵族母亲们从不亲自照看孩子,孩子一落地,在休息几天后,她们就要起床,继续履行自己作为主妇的义务,管理庄园,查验库房,监督佣仆的工作,接待亲友宾朋,有时候还要巡逻与保卫领地(在丈夫外出的时候),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她要继续承欢,尽快再次受孕,有些贵妇每年都会生下一个孩子,直到她三四十岁,再也生不出来。 那么婴孩由谁来照顾呢?在他长大到开始读书习武之前,他的父亲会签订一份文书,雇佣一个类似于保姆与护士结合体的女人,她会照看他直到三岁或是四岁。小卢卡斯就是如此,他幸运地遇到了一个有学识并且富有爱心的夫人,她虽然也依照传统用红色的布条将小卢卡斯包裹的严严实实,但从未让他窒息或是骨折;将卢卡斯放进只用绳索固定在天花板上的摇篮里,也时刻注意着,没让摇篮倾覆,婴孩掉落在地上(这种事儿非常常见);带着孩子出去享受阳光的时候,也没有把他忘记在蓬草或是石阶上吗,以至于被野狗撕咬——她照顾起这个婴孩来可谓尽心尽力,小心慎微,谁也指不出她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就连女主人也说,等她肚子里的这个生下来也可以交给这位夫人照顾。 “这是位可敬的夫人。”埃奇奥说。 “我也没办法,”朱利奥说:“她对小科西莫太熟悉了,大部分人只知道小科西莫是黑发绿眼,但她只要一抱起孩子,就知道孩子被调换了。” “小科西莫?” “对啊,是他曾祖父的名字,如何?” “很好。” 这位夫人确实是个好人,就是运气不太好,在她暂时放下小主人,去到厨房里取晚餐的时候,跌倒了沟渠里,医生看过之后说,万幸她的骨头还能接起来,但至少一两年,她都没办法正常地走路了,女主人听了之后,也非常遗憾,给了她一笔佣金,就让她回家了。 小卢卡斯显然还不能离开细心的照料,但一个合心意的保姆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女主人一边让人去打听,一边让自己的一个侍女去照看小卢卡斯。这个侍女可比不得先前的保姆精心,等到孩子在摇篮里睡着,她就无聊起来,拨弄了半天裙边,发丝与耳朵后,她偷偷摸摸地出了门,去找某个侍卫谈情说爱去了。 她才离开房间,一个人就从窗口翻了进来,朱利奥低头看向摇篮,里面的孩子睡得很沉,攥着小拳头,黑色的头发打着卷,眼睛紧紧地闭着,睫毛在面颊上投下稀疏的阴影,他没有耽搁时间,取出药瓶,喂了孩子几滴药水,免得他在转移途中醒过来,然后掀起自己的斗篷,把孩子包裹起来,固定在怀里——而与此同时,埃奇奥也怀抱着一个包裹跳入房间,然后将里面的孩子放在摇篮里,朱利奥在离开前,忍不住看了那孩子一眼。 “走吧。”埃奇奥说:“那孩子的母亲是个娼妓,她很清楚这孩子或许会不幸夭折,但若是留在她身边,就没有那个或许了。” —————————— 这样,即便新的保姆来了,她也根本不会知道,需要她照顾的孩子早就被调换了,而原先的保姆,即便在几年后再见到这个孩子,也无法察觉到任何一样,谁都知道,一个婴孩与一个幼儿的差别太大了。 他们在瓦伦西亚港乘坐船只至比萨,然后从比萨返回卢卡,朱利奥已经决定将小科西莫交给他的姐姐康斯特娜抚养,名义上就说是美第奇旁支的孩子——当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埃奇奥不禁想起当初他跪在皮克罗米尼枢机身前立下的誓言……他曾经甘愿放弃圣职,做一个俗人,隐藏在博尔吉亚的影子里做无回报的工,但最后,犹如嘲讽般地,他被他信任的人背叛,遍体鳞伤,他的付出没能得到一点回报——或许小科西莫例外。 埃奇奥又想起了那时的皮克罗米尼枢机,他是否早就预料到了这点?当真如此的话,这位枢机大人也未免太残忍了,他甚至没有警告他心爱的弟子,相反的,他总是带着些纵容与宽宥,看着朱利奥往绝望的路上走。要他说,这样和将孩子的手放在他第一次见到的火上,以此来教育他不可玩火有什么两样? 但他也必须得承认,这种教育效果可谓立竿见影。 朱利奥.美第奇缺少的东西现在已经被补足了,他们只要小心别让它趋向极端就行。 嗯……大概不会吧。 埃奇奥撅嘴,朱利奥站在他身边,抱着小科西莫,见到他们的人无不赞叹这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夫妻…… “你知道吗?”埃奇奥忍不住说。 “什么?” “宝拉已经问过我好几次,扮成女人是种什么感觉了,她还很努力地在找机会,想让我穿上裙子给她看看。” 朱利奥的脸上露出了诡异与不可接受的神情:“她为什么会这么想?你扮女人能看吗?”埃奇奥6尺1寸,体重150磅,绝不臃肿但看上去也和一头熊差不多,她怎么会觉得埃奇奥会适合做一个女装大佬? “还不是因为你。”埃奇奥低声控诉道:“别忘了你是我的弟子,虽然说你还有个导师——但你觉得那个更不可思议,是我穿裙子还是皮克罗米尼枢机穿裙子?所以她认为你的技巧全都是我教的,圣母作证,我什么时候教过你化妆和穿裙子?” “你可以告诉她我无师自通。” “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是说……裙子?” “因为两个男人带着一个婴孩太引人注目了,一对夫妻就很正常。”朱利奥说:“我又没让你穿裙子……”他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一边在船员的呼唤下踏上舷板,在对方伸出手来扶持他的时候还在细纱后对他微笑了一下——船员的态度顿时从温和变成了热切,当即承诺会给他们安排一个最好的舱室,埃奇奥跟在后面,满怀无奈。 —————— 米盖尔.柯烈罗与一个怀抱婴孩的妇人擦身而过,在彼此错身的时候他忍不住啧了一声,这个女人有将近6英尺高吧,而且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她的身影让他莫名的熟悉,他停在那儿,回忆着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人,却被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恶狠狠地撞了一下,米盖尔恼火地看着他走过去,粗鲁地向为他们,准确点说,为那位夫人引路的船员说了句话,把他赶走……唔嗯,果然是错觉,米盖尔想,他不想在身负任务的时候去招惹一个妒火熊熊的丈夫,转身走开了。 “那是米盖尔.柯烈罗。”埃奇奥心情复杂地说。 “嗯。”朱利奥说:“我认出来了。”他毫不在乎地说,埃奇奥看着他,发现他对他所遇到的第一个博尔吉亚家族的人是真的不在意。 “你以为我会怎么样?”朱利奥平静地打开斗篷,把孩子抱出来,拉着他的小手小脚——玩:“在布雷斯特的时候,我就知道,博尔吉亚……已经是我的敌人了。” ———————————— 考虑到卢卡人与佛罗伦萨人的玻璃小心心,朱利奥没有在卢卡与康斯特娜见面,也没有亲自前往佛罗伦萨,他们在小城普拉拖汇合。 也许是父子天性,只不过几天,曾经的小卢卡斯,现在的小科西莫就和朱利奥非常熟悉了,要埃奇奥来说,朱利奥不但很会带孩子,也很会“玩”孩子,可小科西莫就喜欢被他“玩”,不管是被抛到高处,还是捏到脸变形,又或是被枕肚子,吞掉小手小脚,就算被“玩”到哇哇大哭着也要往朱利奥的怀里扑,他还带着眼泪就紧紧抱着朱利奥的样子就算是埃奇奥都不由得柔软了心肠——只有朱利奥还能那么冷酷——“现在的佛罗伦萨也不是那么安全。”后来,就连埃奇奥也忍不住说道:“我们可以在卢卡的郊外找一个寄养的人家。” “那我一定会忍不住去看他。”朱利奥揉着小科西莫,把小科西莫揉成一团,呜呜直叫。 “还有‘玩’他对吧。”埃奇奥忍不住讽刺道。 “这是亲子游戏,”朱利奥瞥了他一眼:“你不懂。” 虽然曾经情人无数,但现在暂时屈居单身狗身份并且没有孩子的埃奇奥…… 第一百零三章 斯福尔扎家的比安卡(上) 康斯特娜从来没有那么焦急过——她几乎以为自己的弟弟不会有后代了。 虽然是一个胞宫的姐弟,但在襁褓里时,他们就分开了,在十几年后才得以重逢,不过源于血亲的爱与敏锐总是毋庸置疑的,很快地,康斯特娜苦恼地发现,朱利奥.美第奇总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有些好,有些坏,好的就不说了,坏的就在于他对于任何事情都很认真——当他还是一个圣职者的时候,他就真如圣人一般地不近女色(男色也不);当他不幸被博尔吉亚诱惑后,他又坚定地选择了放弃圣职,重回家族这一荆棘遍布的道路——他与康斯特娜发过誓,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成为私生子,永远无法正大光明地说出自己的姓氏。 知道他受了欺骗,遭到背叛的时候,康斯特娜的心就像是被撕裂了一般,这是她统一胞宫的弟弟啊,她不断地在懊悔,若不是她想要从皮克罗米尼枢机手中夺回弟弟,夺回他们缺失的十几年,以及自己的小小私心——她当然希望自己的弟弟成为美第奇的家长,或有可能,重振美第奇家族——当朱利奥.美第奇显露出那个想法的时候,她无声地给予了她所能给予的所有支持。 但要早知道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就算地面上裂开一道缝隙,缝隙下就是火狱,她也要飞奔过去将他们分开,就算不能,也要抓着博尔吉亚一起跳下去。 等她在布雷斯特见到了朱利奥,上帝啊,这还是她可爱的弟弟吗,就算是在查理八世入侵意大利,美第奇家族被驱逐出佛罗伦萨的时候他也没那么憔悴过,他瘦了,满身伤痕,从灵魂到躯体都是,从那天起,愧疚不安日日折磨着康斯特娜,在回到佛罗伦萨,内里宫后,她看着自己正在蹒跚学步的小儿子,想起朱利奥之前向她描述过的——一家人高高兴兴地住在美第奇的老宅里,夫妻和美,亲眷众多,小孩子的脚步在宫殿里的每一个角落啪嗒啪嗒地想起……她就忍不住落了泪。就在她打算和自己的丈夫商量,将自己的小儿子送到朱利奥身边,来宽慰他的心时,却有人来告诉她,她的弟弟不但有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还和她的小儿子差不多大! 普拉拖距离佛罗伦萨约有四十里,马车急驶也只需要两个小时,就这样,康斯特娜.美第奇也等不及了,她恶狠狠地吻了一下自己的丈夫,从晕头转向的他那儿拽来了他的马,直接掀起裙子就跨了上去,不管不顾地奔驰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普拉拖。 他们约定的地点——这也是美第奇家族在普拉拖的一个分部,一座格外安谧的宅子,房间不多,但宅子几乎被茂密的植被完全地遮蔽住了,时值六月,繁花盛开,美不胜收,但康斯特娜完全没注意到这些,她喘着气,不带停歇地爬上了三楼,还在走廊的时候,她就听见了婴孩的大哭声。 康斯特娜马上推开了沉重的木门,冲了进去,以往,第一个落入她眼睛里的必然是朱利奥,可今天得例外,她第一眼看到的是正坐在朱利奥脚边抽泣不止的孩子,她扑了过去,跪在地上,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这个孩子——太好了,他长得多像朱利奥啊,黑色的小卷毛,或许是因为还很短的关系,卷卷的程度要比他的父亲明显得多,苹果样红彤彤,圆鼓鼓的面颊上还挂着晶莹的眼泪,也许是第一次看到康斯特娜,感到陌生,小科西莫一下子忘记了哭泣,睁大了碧绿的眼睛盯着眼前的人,嘟起的嘴唇也微微张开,露出珍珠般的乳牙和粉红色的小舌头。 他没有被襁褓束缚住手脚,穿着一件就康斯特娜看起来实在粗陋的羊毛袍子,双腿分开地坐在一块圆形的丝毯上,深红色的丝毯衬得他胖鼓鼓的脚就像是自遥远东方而来的乳白瓷罐,因为刚被朱利奥“欺负”过,他气得背转身,用屁股对着自己的父亲,可一只圆滚滚的小拳头还紧紧地捏着朱利奥黑色常服的一角,他抓得那么紧,衣服都起了皱褶。 康斯特娜啪地一声,在胸前击了一下掌,随即十指紧扣,开始喃喃地感谢天主。 她的举动让小科西莫吓了一跳,他望了望父亲,发现他没有把自己带走的意思,又觉得不安全,就自力更生地抓着常服的一角站了起来,然后抱住朱利奥的小腿,等了一会,发现这个无良的父亲还是一动不动后,他开始攀着膝盖往上爬,一直爬到朱利奥的腿上,往朱利奥的怀里钻,但刚才朱利奥正在看书,书本占据了他的位置,小科西莫怒气冲冲地向书本呸了口唾沫,以朱利奥屈起的手肘为台阶继续往上爬,在康斯特娜的目瞪口呆中,他竟然灵活无比地踩上了朱利奥的肩膀,就在他再接再厉,预备冲击最高峰的时候,朱利奥一抬手,把他拨拉了下来。 康斯特娜大叫了一声,连忙伸手接住。 “球!”她没有一点仕女风范地骂了一句粗话,对朱利奥怒目而视:“他是你儿子!” “也是个天生的小阿萨辛,”埃奇奥赞许地说:“看看他与生俱来的身手!” 于是被康斯特娜怒目而视的人多了一个。 “男人!”她轻蔑地嚷道。 康斯特娜抱着小科西莫坐在了一遍的椅子上,但小科西莫根本不愿意被她抱,一看到父亲,他就扭动着身体向他伸手——小科西莫也是一个特殊的孩子,当他觉得有依仗的时候,他会大哭,但他发现自己没有依仗的时候,他就不在哭泣上耗费气力了,而是把它们全都用在挣扎上,他只有一岁多,但力气大得就像是一头驴——至少康斯特娜这么认为。 康斯特娜没办法,只好松了手,让他欢快地投入“邪恶与不负责任”的父亲怀抱。 内里家族的女主人只得暂时将自己的怒火倾泻在在一边袖手旁观不说,还一个劲儿煽风点火的埃奇奥身上:“让魔鬼采了你的脚去!”她叫嚷道:“……小……”她看向朱利奥。 “科西莫。”朱利奥乖巧地解围道。 “你别想打小科西莫的主意!”康斯特娜气呼呼地说:“一个朱利奥就够了,看看你都教了他什么(这里埃奇奥心虚的摸了摸鼻子,他该说幸好在进入意大利后朱利奥就回复原先的装扮了吗),小科西莫我要带回佛罗伦萨——他应该如同一个王公公子般地长大,健康,富有,随心所欲,”她略微降低了声音:“一个美第奇原本应有的生活。” 她看向在父亲的怀里咕哝个不停的小科西莫:“或许还有……原本应有的……地位。” 埃奇奥准确地捉住了最后一个词,“地位?” “嗯,”康斯特娜说:“这也是我要和你们商量的……”她又看了一眼小科西莫,如果说在没有见到小科西莫的时候,这个想法还只处于混沌状态——现在它就变得格外清晰起来。 “告诉我,”康斯特娜对朱利奥说:“你原先的打算是怎样的?” 朱利奥一边捏着小科西莫的小手,一边思考着康斯特娜问题的真正意义所在:“……我已经不可能辞去圣职了……”他说:“既然如此,小科西莫就不能在我身边,至少在他还是个婴孩时不能,我想为他选择一对有责任心的父母,美第奇的旁支,或许无需告诉他们小科西莫的真正身份,只要他能够健康安全的长大就可以,以后我也会去见见他,如果他能被感召,我们或许还能共事一段时间,如果不能,那么他能够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成家立业,繁衍后代,那也很不错。” “只有这些?“康斯特娜追问道。 “当然,无论他怎么选择。”朱利奥轻轻地说:“他都会得到我的支持,不管是在圣廷,还是在俗世,他都必然凌驾于万千凡人之上。” 康斯特娜笑了:“既然如此,”她说:“我们就让他的开端更简单一些吧。” 她转向靠在门边,一副百无聊赖模样的埃奇奥:“还记得比安卡吗?”她说:“不是美第奇的比安卡,是里亚里奥的比安卡。” 埃奇奥站直了,“她怎么啦?” “她要和朱利阿诺结婚了。” 埃奇奥按住额角:“别告诉我就是那个朱利阿诺。” “就是那个朱利阿诺,我和朱利奥的弟弟,与我们的生身父亲同名,朱利阿诺.美第奇,除了乔和朱利奥,美第奇嫡系的唯一的男性继承人。” “该死!”埃奇奥叫道:“她不是要发愿做修女吗?” “闭嘴吧,埃奇奥,难道你听到这个消息不该高兴吗?她可是叫你埃奇奥爸爸!” “我……” “等等!”朱利奥举手示意暂停,他端正面容,而膝盖上的小科西莫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神情变得严肃,于是一大一小两张妍丽的面孔齐齐望着他们,还真是让人倍感压力。 “能够从头到尾的说一说,让我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第一百零四章 斯福尔扎家的比安卡(下) 埃奇奥看向天花板:“说来话长。” “没关系,”康斯特娜冷嘲热讽地道:“说吧,我们的时间多得很,我想您也相当有空,至少不会像把比安卡塞给我的时候,忙的连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 埃奇奥叹了口气,做出投降的姿势:“好吧,两位,如果你们愿意听。” 三个美第奇都点点头,当然,小科西莫纯粹是跟着爸爸学。 “那是好几年前了,我去完成一项工作,回返罗马的时候,”埃奇奥含糊道:“经过了弗利城郊的一个小湖,那时候已经很晚了,四周杳无人烟,我却听见一个女人在高声求救,于是我就去……探查了一下,结果发现她正在湖中心的一条小船上,船上没有木桨,没有锚,没有食物和水,她只穿着非常单薄的衣服,情况非常糟糕。她说,她是在打猎的时候战胜了她的丈夫,而他的丈夫认为,一个女人在打猎的时候胜过男人是极其不得体的,他们争吵了起来,她的丈夫一怒之下,就把她扔到小船上,割断绳索,扔掉船桨,将小船推向湖中心,带着所有人走了——不幸的是她又不会游泳。对此我当然不可能坐视不管,我游过去,把小船带回到岸上……当然,她非常感激,就邀请我到她的一处宅邸里取暖和更换衣服……” “就是这样?”康斯特娜问。 “我说过她非常感激我……” “她长得怎么样?” “嗯……很不错。” “所以你们睡了。” “康斯特娜。” “我听着呢,你们睡了,然后呢?” “她就是卡特琳娜.斯福尔扎。” “米兰公爵加莱亚佐.马里亚.斯福尔扎的私生女,”康斯特娜说:“嫁给了西斯科特四世的外甥,或是私生子,吉罗拉莫.里阿里奥。” “我见到过相关的文书,”朱利奥说:“为了这桩婚事,教皇将原本属于斯福尔扎的伊莫拉赐给了吉罗拉莫,作为他的封邑,吉罗拉莫原先就是弗利的领主,这样他就有了两处领地,弗利与伊莫拉。”他沉吟了一会,“事实上,皮克罗米尼枢机还给我看过一份秘密文件,不过让你们知道也无所谓——这位夫人曾经在西斯科特四世去世的时候率领了一群雇佣兵占领了圣天使堡,红衣主教们因此无法为教皇举行葬礼以及开始选举新教皇,后来还是她的丈夫,当时教会军的统帅吉罗拉莫说服了她,让她撤退的。” “然后次年她的丈夫就死了。”康斯特娜言简意赅地说。而后她看向埃奇奥:“人们都传说是她杀了自己的丈夫,把他赤身裸体地丢在广场中央,让所有人围观他狼狈的死相。” 埃奇奥抿了抿嘴:“她也是出于无奈。”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康斯特娜说,“看看玛德莱娜就知道,教皇之子都是些什么货色。” “之后她受到了攻击,除了……康斯特娜说的那些理由之外,还有的就是我留在她那里的一些东西被人知道了,虽然她及时地逃入了弗利,但他们劫持了她的两个孩子……我帮她夺了回来。” “我也从比安卡那儿知道了些,”康斯特娜打断了他的话:“事实上,是她抛下了自己的孩子,孤身逃亡弗利。”她坐得端端正正的,逼视着埃奇奥:“而且不仅于此,当那些恶人拿着孩子的安慰来要挟她的时候,她站在城墙上,对着他们撩开裙子,高叫道‘你们这群蠢蛋,难道看不出我还能生下更多吗?’——这是比安卡亲口对我说的。”她尖刻地说:“作为一个女人,我钦佩她的勇气与果断,但作为一个母亲……她并不合格。你很清楚,埃奇奥,你固然帮她夺回了孩子,他们却不能说是安然无恙。” 她转向朱利奥:“那是一群畜生,当他们发现自己的阴谋无法得逞的时候,又怎么会怜惜那两个被母亲抛弃的孩子?那个男孩,被斩断了一只手,挖掉了一只眼睛,而比安卡……很不幸,她是个女孩,”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那时候她只有十岁,还是个孩子,但还是遭到了……无法启齿的暴行,据医生说,她的子97宫都被拖出了体外,能够活下来纯属圣灵保佑,但不管是哪个医生,或是哪个女巫,都说,她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埃奇奥神情黯然,他杀光了那群雇佣兵,但那又怎样呢,失去的东西已经无法挽回了。 “比起那群魔鬼,”他说:“比安卡更憎恨她的母亲——我这次去到弗利,就是因为她试图杀死卡特琳娜……没成功,但卡特琳娜也不愿意再看到她,她也不想继续待在弗利,所以我……就把她带到了佛罗伦萨,她原本是要发愿做修女的。” “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相爱的,”康斯特娜撑住头:“我太忙了,”除了内里家族,她同时还承担着美第奇家族一概事务,“但我发觉的时候,他们已经举行了秘密婚礼,我告诉朱利阿诺,如果他没有正式婚约下的继承人就不能成为美第奇的家长,他说,他倒宁愿不做这个家长,只要能够和比安卡安安静静地度过一生就足够了。”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最后还是小科西莫的啊啊声打破了平静。 “所以,你的意思是,”朱利奥说道:“你准备允许他们结婚,然后……将小科西莫交给他们。” “他会是个美第奇,嫡系,婚生子。”康斯特娜无限怜爱地看着开始往父亲的袍子上喷唾沫的小科西莫:“正如你所期望的,朱利奥,你给了他这个名字,我们曾祖父的名字,他是佛罗伦萨的第一个僭主,无冕之王。” —————————— 正如埃奇奥所说,比安卡.里阿里奥,在离开弗利之前,是打定了主意发愿做修女的,她绝不想成为那个冷酷女人的筹码,为了她的野心去和一个如同自己生身父亲一般的男人缔结婚约,更不用说,除了埃奇奥爸爸,她看到男人就会恶心呕吐,忍不住地发抖——同时,她在得知自己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时,还感到了一丝庆幸,她难以想象,卡特琳娜.斯福尔扎的血脉还会在她的子孙后代中传承下去。 在佛罗伦萨的内里宫,她难得地感到了平静,在康斯特娜的庇护下,没人能来打搅她,她终日祈祷,念诵经文,希望她的虔诚能够令得她可怜的弟弟(和她一起被捉住的那个,最后重伤不治而死),能够早日脱离炼狱,升入天堂。 谁知道,她遇到了朱利阿诺.美第奇呢。 朱利阿诺.美第奇是美第奇的最后一位直系男性后裔,但令他痛苦的是,在1494年,查理八世入侵意大利的时候,因为皮埃罗的蠢行,美第奇被驱逐出佛罗伦萨,在奔逃的过程中,他不小心撞上了马鞍——自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遇到过那些令人喜悦又尴尬的小问题,他不敢告诉姐姐们,对于其他人更是守口如瓶,他试着悄悄去找医生和女巫,却都无济于事。 而他的姐姐们已经开始为他寻找一门合适的婚事,他更是焦灼万分,他几乎想要去死,他根本不敢去想,若是婚礼当晚,同房的时候,新娘从床单里愤怒地跳起来,指责他是个无用的骗子,他该怎么办?家族该怎么办?美第奇会变成佛罗伦萨乃至整个意大利的一个笑话! 比安卡见到朱利阿诺时,她还以为见到了自己可怜的弟弟,虽然他们一个九岁,一个十九岁,但同样苍白,纤细,单薄,站在那儿的时候就像是一片有色彩的影子,这还是除了埃奇奥爸爸,第一个不让她害怕的成年男性。 他们就这样悄悄地,羞怯地往来起来,他们同样喜爱绘画,音乐,不爱吵闹,喜欢安静……也同样蕴藏着无法启齿的痛苦,当他们的情感变得深厚时,是比安卡先开了口——她不能毁了朱利阿诺,他是美第奇的家长,必须有正式的继承人,而她,也不想在嫉妒中养育朱利阿诺的私生子。 但她的恐惧、耻辱、痛苦在得知了朱利阿诺的隐疾后就变成了责任与力量,她要保护这个孩子,不能让他沦落到被人们嘲笑污蔑的泥沼中,哪怕因为这个,被仁慈良善的康斯特娜夫人认为是个卑劣无耻的娼妇也没关系,她要成为朱利阿诺的妻子,终生为他保住这个秘密! 他们手牵手着,站在了那扇紧闭的门前. 是朱利阿诺走上去打开了门,他们看见康斯特娜坐在一只摇篮边,无比慈爱地看着里面的孩子. "这是小科西莫。”康斯特娜说:“如果你们确定要结婚——那么这就是你们的孩子了——你们可以在美第奇的老宅完婚,然后去普拉拖,你们可以在那儿等到孩子满五岁,再回佛罗伦萨。” 比安卡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摇篮里的孩子……虽然她不能估测的很准确,但最少有十二个月那么大了。 “我可以知道一下……他是谁的孩子吗?”如果只是为他们寻找一个养子,康斯特娜完全可以等到几个月后,选择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而不是将一个快要长成的婴孩放在他们面前。 “一个显赫之人。”康斯特娜说:“并且具有良好、高尚的品德,这个孩子……只能说并非出自于他的本意。但既然他已经降生了,他就能够得到父亲的爱。现在,他愿意将孩子交给你们,你们愿意为他做这份工吗?” “他还会得回这个孩子吗?”朱利阿诺谨慎地问。 “如果说是俗世的关系,”康斯特娜说:“不会。” 朱利阿诺与比安卡对望了一眼,一个名字几欲脱口而出,但他们谁也没说话,只是平静地向康斯特娜起了誓。 于是,他们在次月就结了婚,过了三个月,康斯特娜宣称比安卡怀孕了,需要休养,两人就从佛罗伦萨转移到了普拉拖。 第一百零五章 卡特琳娜.斯福尔扎 比安卡.里阿里奥与朱利阿诺.美第奇的婚事看似简单,事实上并非如此,在这个时代,婚姻,尤其是巨贾贵胄之间的婚姻,就和商业合同那样,只需要磋商与谈判,签下契约,并需要三个以上的见证人来证明婚约确立——要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婚约可能还要更复杂正式一些。 比安卡的婚姻,需要她的母亲,也就是现在的弗利与伊莫拉的统治者,在婚约文书上签字并且盖上印章,而且比安卡结婚的时候,也需要她的母亲派遣亲信使者到现场,直至新婚夫妇圆房。所以康斯特娜在最后询问了一遍比安卡与朱利阿诺后,埃奇奥就立即动身出发,带着已经盖着美第奇家长印章,并新婚夫妇签名的婚约文书,日夜兼程,赶往弗利。 弗利位于意大利的北方,佛罗伦萨的右上角,位于平坦富饶的波河平原,与伊莫拉一样,紧靠古罗马时期就有的艾米莉亚大道,面对波光粼粼的亚得里亚海,无论是军事还是民生,地位都相当重要。而卡特琳娜所在的弗利要塞,也几乎可以说是整个意大利最为坚固的城堡之一,易守难攻,壁垒森严。 不过作为卡特琳娜的恩人与榻上宾客,埃奇奥的待遇当然与其他人不同,他第一时间就被允许进入城堡,而一进大厅,迎接他的就是卡特琳娜.斯福尔扎,这个雇佣兵家族出身的女人今年已经有三十六岁了,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但她所有的精力与欲望还是旺盛的就像是一个二十岁的男人,她拥抱埃奇奥的时候非常用力,简直可以勒死一个不那么强壮的人,而她的一条腿,即便是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依然好不羞惭地插入到埃奇奥的膝盖里,并且往上提,轻轻摩擦,其中的诱惑意味一览无遗。 埃奇奥不得不尴尬地把她推开一点:“我今天来是有正事的。” 卡特琳娜挑起一边的眉毛,“十万火急?”她的眉毛要比一般女人的更深,更长,更宽,尾端见细,当她这么做的时候,它们就如同鹰隼扬起的翅膀。 “让我们在房间里谈。”埃奇奥说。既然如此,卡特琳娜也不会一味地让欲求操纵自己的思想,她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率先走在前面,埃奇奥跟在后面,当他发现他们的方向居然是卡特琳娜的卧室时,他迟疑了一下,而卡特琳娜仿佛背后长眼睛般地大笑了一声:“来吧,男孩,”她说:“整个城堡里没有比我的卧室更安全,更隐秘的地方了。” 卡特琳娜的卧室,埃奇奥当然是非常熟悉的,一定要找出有什么发生了改变的地方,大概就是奢靡华美的程度更上一层楼了——在这里你是看不见在城堡里最常见到的石头墙面或是石头地面的,就连天顶也是如此——地上铺设着以斯福尔扎家族纹章为主题图案的丝毯,墙面用浅棕色的橡木木板拼嵌,悬挂着武器与圣像,垂挂在人们头顶上的是雾般的细纱与华美的锦织,家具依然采用卡特琳娜最喜欢的拜占庭风格,床板、衣箱、大圣物盒以及椅凳等等,都雕刻着精美的植物、动物、花鸟,镶嵌着细小的金银宝石,以及人们最为熟悉的象牙。 卡特琳娜踏进房间,就开始解下身上的皮甲,腰带,刀剑等物,在需要帮忙的时候,还毫不忌讳地指使埃奇奥代劳。 埃奇奥一边帮她卸下上身的皮甲,一边问道:“你又去打猎啦?” “要不然呢,我又不喜欢绣花缝衣,诵经祈祷,总得找点事情做做啊。”卡特琳娜挺起胸膛:“快点,小子,你先前脱我衣服的时候可没那么慢吞吞的,是你老了,还是我老了?” 埃奇奥无奈地笑了:“你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卡特琳娜,我想你七十岁的时候也会如此。” “你也是,”卡特琳娜转过身,碰住埃奇奥的脸,用嘴唇碰了碰他的眼睛,不含一丝欲念的:“埃奇奥,你是我见到过的最值得征服的男人。但……好吧,”她抽身离开埃奇奥的怀抱,“现在来告诉我,你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 埃奇奥就将比安卡的事情和她说了,卡特琳娜拿过文书,用一个领主,而不是一个母亲的态度阅读了上面的每一个字母,她的眉头在阅读中慢慢地蹙紧:“你知道,埃奇奥,我之前已经为比安卡看好了一门婚事,费拉拉的一个年轻人愿意娶她,他是费拉拉公爵的一个亲戚,虽然离得有点远,但在公爵的军队中,他很受重用——相对的,一个美第奇,对我而言,有什么好处?” “如果你想要与费拉拉结盟的话,”埃奇奥说:“你可以选择你的另一个女儿。” “比安卡是我的长女。” “但我们都知道,比安卡已经无法生育了,她是一个石女,即便婚约确立,男方也随时可以以这个原因而申请婚约无效,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这是她的义务。”卡特琳娜说:“作为一个女儿……” “正因为她是你的女儿!”埃奇奥提高声音:“你就不能放过她吗?” 卡特琳娜的脸色骤然变得阴沉起来:“若她不是我的女儿,在她试图刺杀我的时候,她早就死了。” “她已经死过一次了。”埃奇奥说。 卡特琳娜抿起了嘴唇,她低下头,将那张薄薄的羊皮纸放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那么,”她终于松了口:“我不会给她任何嫁妆。” “我想她也没指望过你。” “但我要五万枚金弗罗林,美第奇家族很有钱,即便他们不如以往,也应该能拿得出来。”卡特琳娜犹豫了一下:“再给五万枚金弗罗林——给比安卡,算是她的嫁妆,由她自己支配。” 埃奇奥叹了口气,放下了肩膀,他知道朱利奥,这十万金弗罗林他是能够,也是愿意拿出来的,只是这五万枚金弗罗林只会让比安卡更加憎恨她的母亲。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卡特琳娜仿佛也跟着放下了什么,语气轻松地说:“我相信你,所以我可以先给你许可,但埃奇奥,别让我太失望。” 埃奇奥摇摇头,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站起来,走了两步,考虑着是否应该告诉卡特琳娜与她有关的第二件事情。 在他离开之前,朱利奥找他谈了一些事情,其中就涉及到了卡特琳娜.斯福尔扎,还有她的弗利与伊莫拉。就朱利奥的预见来看,凯撒.博尔吉亚成为意大利王的第一步可能就是从弗利开始,卡特琳娜除非愿意屈膝投降,交出弗利与伊莫拉,不然只怕厄运难逃——要说凯撒隐藏在宁静面容下的暴戾,除了博尔吉亚们,没人能比朱利奥更了解的了。尤其,卡特琳娜终究还是一位女士,与埃奇奥又有着极其亲密的关系,所以,即便有可能将自己再次暴露在博尔吉亚们的面前,朱利奥还是警告了埃奇奥。 埃奇奥也犹豫过是否应该提醒卡特琳娜,考虑再三后,他还是说了,卡特琳娜的反应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她勃然大怒,跺着脚大骂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和他的私生子,不过作为一个统治者,她放纵自己的时间很短,片刻后,她就有了主意——但她没和埃奇奥说,埃奇奥也没问——就像卡特琳娜也没有去问埃奇奥消息的来源以及质疑它的真实性。 “我想我得好好儿地谢谢你。”卡特琳娜说:“这样吧,埃奇奥,留几天如何?” “我还有事要做。”埃奇奥说。 “但不是那么紧要,对吗?”卡特琳娜说:“比安卡的婚约我另外找人送去佛罗伦萨,你给我留下,我最近很想再要个儿子,埃奇奥。” 就算是埃奇奥,也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但卡特琳娜更快,她一把就抓住了他。 “我现有的孩子没有一个像我的,全都是些胆小鬼,倒霉蛋。”她盯着埃奇奥,目光炯炯:“我知道比安卡叫你埃奇奥爸爸,亲爱的,还是让一个孩子真正地叫你一声爸爸吧。” “我觉得……”埃奇奥抬起手,握住卡特琳娜的手臂:“有关于孩子的事情……” 在卡特琳娜明白过来之前,镶嵌在他戒指上的一枚小针就刺入了她的脊背,上面的药物一下子就让她全身瘫软,埃奇奥一边把她搬运到床上去,一边说:“我觉得二十年后我们再来讨论此事也不迟,你觉得呢?” 卡特琳娜的眼睛里几乎要喷火。 埃奇奥快乐地笑着,将签了字,盖了章的婚约卷起来放在怀里,“这个我就带走了,卡特琳娜,别忘记派遣使者到佛罗伦萨去,你的五万金弗罗林我会交代他们准备好的。” 他看了看外面,攀上了窗台,给了卡特琳娜一个飞吻,“再见,亲爱的,当然,我很期待你和我的孩子。” 第一百零六章 记录者 卡特琳娜.斯福尔扎或许当时会气恼地想要杀人,但正如她所说,她首先是一个领主,统治者,几天后,她的使者就到了佛罗伦萨,作为证人参加了比安卡与朱利阿诺的婚礼,见证了他们圆房,然后带走了五万金弗罗林,比安卡坚持要还回她的五万金弗罗林,康斯特娜比她更坚决:“这也是婚约的一部分,”她严厉地说:“你是想让它不受承认吗?” 比安卡被吓住了,她当然不愿意,于是她就将这笔钱好好地存了起来,她有种感觉,这笔钱她或许很快就能用到。 小科西莫当然不愿意离开爸爸,但他始终是一个聪明又理智的孩子,在发现无论是大哭,还是吵闹,又或是自己的小短腿都无法给他带来爸爸后,他就安静了下来,只是总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比安卡与朱利阿诺都着了急,若说一开始他们只是为恩人做工,那么在和小科西莫相处过之后,谁能不爱上他呢?而且,就朱利阿诺来说,与皮埃罗不同,他还是相当崇拜朱利奥的——朱利奥在查理八世入侵佛罗伦萨时做的事情,作为一个美第奇,他自然不会被排除在知情人之外,要他说,若是朱利奥要来做美第奇家族的家长,他是一万个愿意。又或者说,即便是佛罗伦萨的僭主,朱利奥.美第奇也完全可以胜任——即便当初佛罗伦萨险些被法国吞并是皮埃罗的蠢行导致的,但后来那些七十人议会的成员们不也束手无策吗,如果不是有朱利奥,佛罗伦萨根本不可能保有现在的独立地位。 小科西莫若是(他几乎可以肯定)是这位大人的儿子,朱利阿诺可是真心实意地愿意如同一个真正的父亲那样爱他的,或许,他还能看到,小科西莫如他们的曾祖父那样,重新将美第奇的圆点纹章钉满佛罗伦萨的每一个角落。 至于比安卡,她虽然无法生育,即便能,也不愿意生下有着斯福尔扎血脉的孩子,她依然有着天赋的母性,在看到小科西莫第一眼的时候,她的心就柔软得像是要融化,若是可以,她可以整日整夜地抱着这个孩子不放,为此她甚至没有如传统一般将小科西莫交给保姆。 “小科西莫吃了吗?”朱利阿诺看见比安卡愁眉苦脸地端着一个小银碗走出来,不禁问道。 “吃了一点。”比安卡回答,一边将小碗倾斜,让朱利阿诺看里面的苹果泥,苹果泥还未变色,十分新鲜,但确实只挖了小小的一块,而且比安卡觉得,这一块还是小科西莫看她忙碌了半天,为了表示谢意,勉为其难地吃了几口,看他吃得毫无胃口的样子,比安卡心疼地将碗收了回来。 “我们还是给他准备点羊奶吧。”朱利阿诺说。 “那位大人说过,他已经应该吃些真正的食物了。”比安卡说:“我记得我的弟弟吃过牛奶燕麦片。” “我也吃过,”朱利阿诺说:“据我的保姆说,我挺喜欢那个的。” “那就试试。”比安卡说。 “最好不要。”一个声音突然插入他们中间,吓得两个年轻男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银碗打翻在地,叮当哐啷地一路滚到一袭颜色深重的长袍下面,被一只青筋毕露的手捡了起来。 “这时候的孩子可以吃鸡蛋,奶酪,浆果,煮熟的蔬菜,鱼和肉的糜。”那位老人说:“牛奶燕麦片……那是不负责任的保姆们弄出来的东西,保准吃得孩子又瘦又弱,容易生病、夭折。呸,都是些混帐东西,为了尽快生下又一个孩子,母亲宁愿将奶水浪费在床单上——宁愿让自己的孩子吃那些没有养分又粗糙的东西,看看你,朱利阿诺,还有你,比安卡,你们都算是幸运的,没有饿死,也没有噎死——所以,虽然他无需乳母了,但若是可能,除了我说的食物,还是给他吃些母亲的奶,最好是刚生下婴孩的那种。” 朱利阿诺动了动嘴唇,这位……不速之客,穿着最常见的,朝圣者们穿着的黑色长袍,戴着兜帽,腰间系着亚麻绳,浑身看不见一点珠宝,如果不是面孔与双手都苍白的像是一张涂刷了白垩的羊皮纸,人们准会以为他只是一个贫苦的平民——但他的身姿、步伐与气势却恰恰相反,他大踏步走向小科西莫所在的房间时,朱利阿诺发现,自己呼吸困难,想要大叫都做不到。 幸好埃奇奥随后就到了,“放心,”他说:“那是……你就把他当作那位大人的父亲好了,他绝对不会伤害小科西莫的。” 埃奇奥走进房间的时候,皮克罗米尼枢机正在聚精会神地端详着摇篮里的孩子:“唔嗯,”他用厨师估量一块好肉的态度说道:“还不错,虽然看上去没他父亲那么聪明,但……还不错,”就在他这么说的时候,孩子睁开了眼睛:“哦,”皮克罗米尼枢机大叫道:“除了这双蠢眼睛!” 埃奇奥啼笑皆非地走了过去:“神的城基上也有绿宝石,这也是属灵的颜色。”您不能因为它继承了孩子母亲的颜色就说它不好看。 小科西莫认出了埃奇奥,开始好奇地打量皮克罗米尼枢机,枢机伸出一根手指,他马上就握得牢牢的。 皮克罗米尼枢机伸出另一只手去拧孩子的下巴:“看,”他兴致勃勃地拉给埃奇奥看:“有三层。” 比安卡跟着后面,看得心疼。朱利阿诺鼓起勇气,邀请这位……大人的父亲到待客的房间里去,皮克罗米尼枢机睨了他一眼,随手将小科西莫从摇篮里抄了起来,掖在胳膊肘下面,显然是要随身携带:“不,”他说:“我不是来做客人的,我只是来看看……小科西莫。” 只是看看吗?朱利阿诺腹诽道,他还想说什么的时候,枢机说:“还有,带他去看他的父亲。” ———————————————————— 朱利奥已经开始想念小科西莫了。 虽然他们分离也不过一周的时间,但他还是第一次发现,时间也能够过得如此缓慢,卢卡人都在议论,他们的大主教最近有点心不在焉,是因为佛罗伦萨,还是卢卡,又或是宗教裁判所?宗教裁判所的审判长遇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接到了调任书,得了一个好职位的他对此当然毫无异议,但接替他的人迟迟没来,他写信去罗马询问,结果也是石沉大海,他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他聪明地没再离开过自己的庄园,就算是有人投递了关于异教徒的匿名信他也只是搁置一旁。 关于那个在这个时候前来履职的大主教,审判长也不是一无所知,若朱利奥.美第奇只是孤身或是带着几个教士入城,他也不介意为圣父消烦去忧,但好家伙,这位大人可是带来了三百名骑士与一百名火绳枪手啊,就算是一个伯爵也不过如此了。虽然宗教裁判所可以招募雇佣兵,用作守护自身以及捕捉异教徒之用,但那些家伙都是些唯利是图,胆小如鼠的小人——面对一两个可怜老婆子的时候当然足够勇敢无畏,要他们面对顶盔带甲,持枪策马的骑士……审判长肯定,他们准会跑得比自己还要快。 审判长的忧虑朱利奥并未放在心上,他还未进入卢卡,阿萨辛的刺客们就代为控制住了卢卡的宗教裁判所,毕竟他们是最为可能成为圣父猎犬的一批人,审判长若是能将他的明智保持下去,他或许还有可能高高兴兴地去做那份肥美的差事,若是不,嗯嘛嘛嘛……看见海因里希.克雷默的下场了吗?这原本就是给他准备的,不过也没什么可惜的,至少在朱利奥的梦里,不再有那个少女了。 卢卡的大主教在深夜里醒来,一会儿后,他听见了熟悉的笑声。 “您看,”那是埃奇奥的声音:“我说他会发现我们的,就算只有我也不行。” 蜡烛突然亮了起来。 埃奇奥走了进来,身后是一个裹着斗篷的人。 皮克罗米尼枢机笔直来到朱利奥的床前,拉下兜帽,然后解开斗篷,将小科西莫抖在他的怀里——整个过程异乎寻常的流畅与熟悉,朱利奥盯着他看,好像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皮克罗米尼枢机伸出手来,抚摸他的头发和脸。 “朱利奥,好孩子,”枢机声音柔和地喊道:“我的好孩子。” 小科西莫迷惑地东张西望,伸手去摸父亲的脸。 朱利奥,美第奇流泪了。 —————— “我之前没法离开罗马。”皮克罗米尼枢机一边吃着有蜂蜜鸽肉馅儿的面包(说实话,自从朱利奥离开罗马后,他就没再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了),一边说:“亚历山大六世一直监视着我,他不允许我离开罗马——如果不是知道你已安然无恙……我也许已经和他翻脸了。” “现在呢?”朱利奥为皮克罗米尼枢机加上满满一杯牛奶。 “他生了病,非常严重,”皮克罗米尼枢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不知道什么人给他送了一件精美的袍子,但那件袍子曾经裹在一个得了疫病的人身上。就这样,他暂时无法顾及到我,我就出来了。”枢机停了一停,“不过我想这大概与弗利与伊莫拉的领主卡特琳娜有关,因为几天后,枢机主教拉斐尔.里阿里奥就逃跑了,”他向朱利奥眨了眨眼睛:“最让人痛快的是,他居然没被圣殿骑士们抓住。” 朱利奥马上看向埃奇奥,埃奇奥会意地点头:“看来我该去罗马看看了。”他说:“哦,还有,你让我找到的人,米开朗基罗.博那罗蒂,我找到了,他刚完成了一项重大的工作,一听到你要见他,他就立刻收拾行装,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我想就这几天,你就能见到他了。” “我仿佛听过这个名字,”皮克罗米尼枢机不解地问道:“他为凯撒.博尔吉亚工作过,是个无耻的……淫秽之人,你要他做什么?” “嗯,”朱利奥说:“我要他回到凯撒.博尔吉亚身边去,去看看……看看那位将要做的事情,并且……把它们如实地,”他的唇边浮起一丝凉薄的微笑:“记录下来。” 第一百零七章 战争与新生(上) 1499年的7月末,布卢瓦正值盛夏,气候燥热,布列塔尼女公爵(依照协议,她保有这个头衔)安妮怀孕已经有近七个月了,她的肚子已经膨胀的非常明显,加上衣衫单薄,看起来就有些令人担心——已经有不少大臣,无论是布列塔尼,还是法国的,都推荐了不少医生和巫师,来为孕妇与胎儿诊疗,以确保他们平安无事。 倒不是说,法国人会对他们的王后多么关心,除了布列塔尼绝不能从法国分裂出去之外,还有的就是,法国国王路易十二7月中旬在里昂募兵完毕,就亲自率领着共计六千名骑兵,一万七千名步兵再次出征意大利——依照惯例与传统,还没有直系继承人的路易十二本不该离开法国,但路易十二十分自信地指着王后的肚子说:“我的继承人难道不就在这儿吗?” 现在法国国王和他的军队已经在波河平原上安营扎寨,法国人也只好祈祷他们的国王能够旗开得胜并他们的王后能够平安生下一个健康的王子,只是就人们所看到的,太多的政事与杂务占据了王后的休息时间,她的肚子在变大,人却愈发消瘦,虽然精神还算健旺——许多重臣贵妇都在暗地里窃窃私语,这个孩子只怕又要夭折在妈妈的肚子里。 不过这次他们都猜错了,随着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捷报频传——他先是轻而易举地取得了亚历山德里亚,之后纵容军队与雇佣兵们在这座敢于抵抗他的城市里烧杀掳掠,尽情肆虐(据说他们点燃的火焰几乎将黑夜变作了白昼,难以计数的人们在炼狱般的城池中哀嚎流血);这些如同牲畜,如同魔鬼一般的人所制造的惨剧不但威慑到了邻近的几个小型城镇,甚至让米兰公爵卢多维科.斯福尔扎觉得受到了巨大的威胁,9月2日,他抛下了他的城市与军队,逃跑了。而米兰人,一方面是厌倦了被一个雇佣兵家族所统治,一方面也是恐惧于路易十二的手段,9月末,米兰人的使者来到路易十二面前,递交投降文书,称他为法兰克人的国王,米兰大公爵。 此举果然获得了路易十二的欢心,他向米兰人保证,不会有哪怕一个米兰人受到侵扰或是伤害,原先的官员与贵人们也能够得到拔擢与重用——在当晚,他就特意写了一封信,向他的王后安妮炫耀此番巨大的功绩,信使一路日夜奔驰,没想到刚到布卢瓦,他就差点被民众的游行队伍冲击到,他连忙跳下马来询问,才知道王后就要生产了。 他牵着马(因为城堡前的道路已经被阻塞到无法骑马了),好不容易才挤到吊桥前,又听到人们近似于沸腾地高喊起来,因为王后在两个侍女的扶持下出现在城墙上,让所有民众都能看到她膨大的肚子。这也是传统之一,她只略微露了一面,就被搀扶下去,送到宫殿一角准备好的产房里待产。 这时候,在庭院、走廊和邻近房间里全都是王室成员与重要的大臣们了,信使因为国王亲信的身份与送来捷报的缘故,也被允许待在外面等待王后生产,他看到枢机主教乔治(他是路易十二的密友),瓦卢瓦公爵弗朗索瓦(一个只有五岁的男孩),以及几位重臣,贵妇钻进了产房——房门只一打开,就被紧紧地关上了,不过就算它打开的时间再长些,外面的人也很难看得到什么——就如朱利奥诞生时那样,产房不但关上了所有的窗户,还挂上挂毯,壁炉里要点上火,因为高温可以防止王后生病,出于同样的原因,地板上铺满草药,另外,为了保证生产过程顺利,橱柜门要打开,发夹要拔掉,辫子、纽扣要解开,总是不允许出现任何打结的东西。 枢机主教与大臣在椅子上坐下,汗流浃背,但他们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帷幔后面。 布列塔尼女公爵的嘴里咬着软木块,一个可信的女官坐在旁边抓住她的手,而善心夫人承担起了助产士的职责——她绝对不会允许那些肮脏的女巫去碰触女公爵尊贵的身体,她身边还有两个来自于法国宫廷的贵妇,不过她们更多是在监视,确定法国未来的国王确实是被王后亲自生产下来的,要知道,即便是在一百年后,依然有王后被指认假孕,出生的婴儿是从外面买来的,通过一个暗格传送到产房里。 就在年幼的瓦卢瓦公爵弗朗索瓦快要昏厥过去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接着一声的欢呼,而后是一声嘹亮的啼哭声,房门打开了,公爵为自己终于能够出去而欢喜不已,却不知道,就在刚才,他失却了法国王位第一继承人的位置。 女公爵安妮吐掉木块,作为一个顽强的女人,她坚持着支撑起自己的身体:“让我……让我看看他……” 善心夫人立刻将还在布巾中挥舞手脚,满身胎脂与污血的婴儿抱到她面前,女公爵视力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向自己的朋友,善心夫人立刻附在她耳边说:“他很健康,很完整。” 女公爵顿时松懈了下去,倒在枕头上,昏睡过去。 善心夫人忙碌着为婴儿洗了澡,又为女公爵清洗了身体,然后不顾法国女官的阻扰,坚持将产妇与婴儿送到一个有着清新空气的干净房间里,等婴儿一边皱着眉毛,一边咕哝着小嘴靠在母亲的怀里睡了,她才疲倦不已地倒在了椅子里。 她们之前一直在担心。虽然女公爵也希望这个孩子能够晚些出生,以免除法国人的猜疑,但他来到的时间晚了整整两周的时候,无论是女公爵还是善心夫人都不禁焦躁起来,她们都听说过,当应该出生的时候孩子还没降生,多半代表着这个孩子或许已经死在了母亲的子宫里,这比不幸小产了还要可怕,助产士会拿着钳子和剪刀来肢解胎儿,把它一块块地扯出母亲的肚子。 女公爵一向毫无畏惧,为了布列塔尼,她在魔鬼的指使下堕了四次胎,她并不后悔,但善心夫人也知道,安妮经常整夜地跪在圣像面前,为了她的孩子,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的,祈祷,她甚至从不忏悔,她知道自己总要堕入地狱里去的,那么,她或许还能和那些不幸的孩子在一起,偿还自己的罪过。 “但还请饶恕你的兄弟吧。”善心夫人在心里呐喊道:“炼狱,或是地狱,随便哪里,也算上我的一份!但让你的兄弟平安降生吧,为了布列塔尼!” 那时唯一能够宽慰她们也只有胎儿有规律并且强烈的胎动了。 现在他降生了,健康的,强壮的,一出生,他就注定了要成为法兰西与布列塔尼的主人,一个辽阔帝国的统治者。 —————————— “弥撒?” 朱利奥的手指微微一颤,一点灼热的泪水从他持着的蜡烛上滴落,在他的黑色常服上留星星点点的白斑。 “为了庆祝法兰西王国与布列塔尼公国第一继承人的诞生,也是为了祈求诸圣保佑他能够康健无忧……布列塔尼女公爵不但在法兰克、布列塔尼以及罗马各自奉献了三台大弥撒,还在一百个主教座堂各奉献了一台弥撒……”教士摇着头,不无羡慕地说:“这可真是一位无比虔诚的施主哪,我之前只听说过有位公爵曾经一次奉献过二十台弥撒,为了消弭对宗座不敬的罪过。” “的确,”朱利奥平静地将蜡烛插回烛台:“那是一位虔诚的夫人。” 他知道,这是布列塔尼的女公爵安妮,在向他通报,他们的儿子已经平安降生——她甚至等不及消息慢慢扩散,又或是不愿让他从别人那里得知这个消息。 ——————————— 而与此同时,法国国王路易十二也同样从信使那里得到了这个好消息。 没能从斯福扎斯科城堡里搜刮出足够的财物(卢多维科.斯福尔扎逃走的显然并不匆忙)而显得阴郁,情绪低沉的法国国王一扫之前的沮丧,持着羊皮纸就猛地站了起来,在空中挥舞着自己的手臂,“我的儿子!”他喊道:“这是我的儿子!布列塔尼是法兰西的了!” 他的喜悦是双重的,一是如他所说,布列塔尼终于得以在他儿子的手中完全地被纳入法兰西国王的领土,二是,他今年也有三十七岁了,先前与珍妮的婚约没能给他一个继承人,布列塔尼的安妮与查理八世也没有存活的孩子,而现在,安妮却为他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儿子,这是否说明,他是深受天主眷顾,注定要成为一个伟大王者的人呢? 与路易十二相比,凯撒.博尔吉亚的神色就要莫测得多,路易十二也注意到了,于是他走下王座,亲热地将手放在博尔吉亚的肩膀上:“你可略差我一筹了,”他说,因为夏洛特公主还没能传出怀孕的消息:“但我或许也能让你感到喜悦,就像现在的我那样——我给你四千名步兵,一千八百名骑兵。” 第一百零八章 战争与新生(下) 路易十二在得到米兰后,也开始变得宽容起来,当然,他之前对米兰人说的话也只能听一听而已——他的确没有过分纵容士兵们在米兰勒索劫掠,但米兰却要承担两万余人的军队的给养与俸金,还有作为米兰大公爵所需要向教皇缴纳的贡金也由米兰人代缴,这笔费用高达四万五千枚金弗罗林。 当然,圣库里根本没能收入哪怕一个多余的金弗罗林,这些当即被瓦伦蒂诺公爵凯撒.博尔吉亚以教廷的名义拿走了,作为他的军,并就此开始整备自己与法国人的联军。而就在十月中旬的时候,见自己的私生子业已准备妥当,图穷匕见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颁发圣谕,声称:里米尼、佩萨罗、伊莫拉、弗利、卡梅里诺以及乌尔比诺公爵,这些罗马教廷的封臣们未向教廷圣库缴纳贡金,因此,教皇决定剥夺他们的头衔并宣布没收他们的领土。” 而在11月下旬的时候,凯撒.博尔吉亚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回到了罗马。 圣父对他的归来有些意外,也有些不满——毕竟这是个紧要时刻,但他还是按捺住自从重病后就变得愈发暴躁的脾气,让凯撒进了自己的房间,凯撒见到自己的父亲斜靠在长榻上,虽然罗马的十一月份还不是很冷,但教皇已经用上了皮毛和壁炉,房间里闷热干燥,而从那些蓬松的皮毛下面,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 “你现在可不该在这里。”教皇阴沉地说:“或者你有什么必须要和我讨论的紧急事儿?” “一切都在我们的计划之中,”凯撒说:“但我……我有一些想法。” “说吧。” 凯撒以为,他已经非常努力地去遗忘那封信件上的每一个字,但他决定向圣父重述它的时候,它的每一个字就像是烙印在他那脑子里的那样深刻,他一边叙述,一边望着壁炉里的火焰,它灼热的就像是那天的火,而他的心也像是那天一样充满了嫉妒。 他很快就说完了,教皇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就在凯撒以为他会勃然大怒的时候——毕竟亚历山大六世一向认为,刀剑的言语要比唇舌的言语更有力,而他也是这么做的——但亚历山大六世最后只是疲惫地笑了笑:“听起来很……有趣,但凯撒,过于天真,也过于……懦弱了,像是个孩子在说梦话。你该知道,俗人们大多目光短浅,思想迟钝,他们蒙昧的头脑里无法填充任何有益的知识,也不懂得珍惜任何美好的事物,而他们又是那样的贪婪,愚蠢,很多时候,甚至无需诱惑,他们自己就会跌到魔鬼的陷阱里去——除非有人用鞭子抽打他们,用刀剑恐吓他们,凯撒,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这样的牧人,会有人说我们残酷,狡猾,卑劣,但你要知道,若没有我们,他们除了毁灭在法国人、威尼斯人或是异教徒的马蹄下别无他途。当然,在这条艰险的道路上,总会有牺牲,他们或许会愤怒,会怨恨,会诅咒,但没关系,总有一天,他们会对我们充满了敬意与感激。 你会对将来充满迷茫也是正常的,很多年轻人都是如此,毕竟他几乎没有可汲取的经验,他们会迷惑,会苦恼,会无法判断自己是否走在正常的道路上,但相信我,你现在不过走出了第一步,却是很好的一步,我相信你,我的儿子,你会为我,为教廷取得辉煌的胜利,你要一步步地走下去……等你回头的时候,你会发现,你之前的怀疑会有多么可笑。 去吧,孩子,去吧,去做天主指派给你的工,别忘记…… ‘不为凯撒,宁为虚无!’”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这样低声叮咛道,一边伸出手,按在凯撒的肩膀上,他近年来已经很少对自己的孩子做出这样的亲密举动了,尤其是凯撒,凯撒激动到浑身发抖,他低下头,吻着教皇的手,那双曾经白皙光滑的手如今已经皮肤松弛,满是斑点,但还是那么有力——他向教皇发誓,一定要取得令人们惊诧的巨大胜利,他才会回到罗马,好让自己的父亲为自己骄傲。 凯撒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的嫉妒、不安在教皇的否认中逐渐消弭的时候,亚历山大六世却陷入了深刻的迷惑中。 “这不是凯撒会去思考的事情。”他对一直隐藏在密门后的杜阿尔特说:“也不是他的风格,是谁告诉了他这些事情?是谁在设法指导他?” “您不是说那些只是痴人的胡言乱语吗?”杜阿尔特说。 “你也听了,你这么觉得吗?” “……不。”杜阿尔特说:“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好的设想,只是太晚了……太晚了。” “是啊,”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遗憾地说:“我们已经与法国人,还有西班牙人订立了盟约……还有我的身体,我已经无法支持到那个计划完成了,要是早几年倒有可能——不过,杜阿尔特,还是去查查凯撒身边的人,这样的人,值得好好收拢,好好珍惜……一个国王,总是需要个好廷臣的。”他说,声音越来越低,他最近总是感到疲倦,想要睡觉。 杜阿尔特无声地鞠躬领命,走了出去,留下教皇一个人在房间里。 ———————————— 法兰西王国与布列塔尼公国的第一继承人要到一周后才睁开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深蓝色的眼睛,与路易十二的祖父查理一世相同,而他湿漉漉的胎发在干燥后,显露出漂亮的金褐色,这点与他的母亲相同。 让法国人担忧和不满的是,王后并不允许法国宫廷的女官与仆人插手到王子的养育中,她也不用保姆与护士,与王子有关的人任何事情都亲力亲为,实在无法,就交给她的女官,布列塔尼的善心夫人。让人为难的是,在法国国王不在宫廷的时候,王后就是宫廷的第一人,因为没有王太后与公主的缘故,没人能够对她指手画脚。 “等他再长大一些,”安妮伸了一个懒腰:“我就带他回布列塔尼去。” “路易十二会答应吗?” “如果和他说,让弗兰西斯(继承于布列塔尼公爵的名字)去巡视他以后将要继承的领地,让领地上的人民见见他们未来的国王,他一定会同意的。”安妮说,一边用脚尖踢了踢放在身边的摇篮,她又要管理布列塔尼又要照顾孩子,也只能如此了。 “别这样。”善心夫人气恼地走过去,把被母亲惊醒的孩子抱出来,满怀爱意地缓缓摇晃了几下,婴孩耸着鼻子嗅了嗅,发现那是个熟悉的人,就又睡着了:“他又不是一条小狗。” “也差不多了,”女公爵在一份文件上签了名字,“我和他父亲都没那么懒惰,他像谁?” “他还是个婴儿呢,”善心夫人说:“等他长大,他一定会是一个伟大的国王。” “对了,画师什么时候来?” “明天。”善心夫人说。 “圣物盒呢?” “已经完成了。”善心夫人笑道:“在弥撒后,是需要大主教与枢机主教祝圣的圣物盒吗?” “总要让他看看啊,”女公爵停下羽毛笔,托着下巴,骄傲地说:“那么漂亮的孩子。” ———————— 镶嵌着“圣母与圣子”小像的圣物盒在两周后送到了卢卡。 女公爵安妮选择了一个非常擅长描绘人物细节的画师,虽然小像只有指尖到腕部那么大,但假托圣母与圣子的安妮与其子的面容还是那样地清晰,圣物盒是黄金的,而里面装满了祝圣所需的费用。 对于女公爵的大胆操作,朱利奥简直无话可说,但同样的,他也要感谢她。 他以从未有过的虔诚之心完成了祝圣的工作,然后在圣物盒里放入了一枚空心的金十字架,十字架里是——据说是圣嘉勒,但事实上是他和小科西莫的黑色卷发,小科西莫与……小弗朗西斯是兄弟,可惜的是他们永远无法相认,就像他和他们。 不过朱利奥并不会为此感到悔恨,所有的决定都是他自己做出的,他愿意为此承担一切后果。 第一百零九章 卢卡城的混乱 说到小科西莫的头发,为了取得它们,朱利奥不得不(或许也没有那么不情愿)去了普拉拖——比安卡一看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就差点高呼起来,但她随即就认出了对方,她立刻一声不出地从小床边站起来,离开了房间,将空间留给这对父子。 小科西莫醒着,一见到自己的爸爸,他兴奋极了,不但马上就从床上爬了起来,站在床上,还向朱利奥欢快地挥舞着手臂,朱利奥从善如流地跑过去,抄起他,来了个热烈的抛高高见面礼,当然,一次是不够的,朱利奥一连抛了好几次,直到小科西莫面孔涨得通红,气喘吁吁才罢休。 在朱利奥收了手,把他按在膝盖上的时候,这小家伙还和一只胖猫那样,使劲儿地往爸爸的怀里挤,他肥墩墩的面颊因此变了形,眼睛也只剩下了一条缝隙,从鼻子和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婴孩的体温原本就要比大人高,在极度的亢奋与大叫后,小科西莫更是如同一团被烫热的羊毛,又柔软又滚热。 朱利奥提起床单,简单地给小科西莫擦拭了一番,又用真正的羊绒毯子把他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心满意足地把他放在怀里揉来揉去——在遭受到那样的欺骗与背叛后,心中被腐蚀出的大洞,也在这样的行为中被充实了起来。 小科西莫安安静静地任凭自己的父亲蹂躏,但过了一会,他挣扎起来,含糊不清地说着“饼”、“奶酪”之类的简单词语,朱利奥一开始还以为他饿了,后来才发现,小科西莫是在对他放在怀里的东西不满,因为他掌握的词汇还不多,只能用他记忆里坚硬和方正的东西来描述…… “这是……”朱利奥轻声说:“这是你的兄弟。” 小科西莫茫然地盯着父亲拿出来的东西看,他还没见过相似的物品,于是,凭着婴孩的天性,他毫不犹豫地上去咬了一口——咬不动。他用得劲儿大极了,朱利奥都能听到牙齿敲在金子上的声音,金子的表面也有了一道细微的凹痕,他急忙放下圣物盒,去查看小科西莫的牙齿,幸好,它们完整无缺,只有牙龈略微红肿了一些。 一般的婴孩也许已经哭起来了,但小科西莫似乎并不在意那点疼痛,他低下身体,努力用手指甲挠着圣子的脑袋。 “这是你弟弟。”朱利奥用比之前更低的声音说道,小科西莫可能是这个世间除了他和安妮、善心夫人之外唯一知道这件惊人之事的人了,不过他现在并不能理解,也会很快忘记——小科西莫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爸爸将那个坏东西捡起来,不但没有把它扔出去,还拿到唇边吻了吻。 这下可糟糕啦,小科西莫或许确实还很小,无法理解自己刚才知晓了怎样的一个秘密,但他却亲眼看见他的爸爸吻了另一个孩子! 重点!吻了,别的孩子,的脸! 他先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等“明白“过来,自己看到的并不是幻觉之后,小科西莫顿时暴怒起来,他一伸手,就将朱利奥手里的圣物盒打落在地上,然后一边大哭,一边伸出胖脚去踩那张圣子的脸…… 而几乎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布卢瓦的宫殿了,另一个孩子也高声哭了起来。 善心夫人连忙把他抱起来,里外检查了一番后没发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怎么啦,”她轻声安慰,“是什么让我们的殿下气成这个样子?” 可不是吗,小弗朗西斯虽然还闭着眼睛,但面颊鼓鼓的,胸膛剧烈地一起一伏,两只小拳头也捏的紧紧的……气狠啦。 —————————— 在比安卡责备的眼神中,朱利奥落荒而逃。 看来要过段时间再去普拉拖,让小科西莫把这件事情忘了才行,朱利奥这么想道,一边飞身上马——他黎明时分从卢卡离开,回到卢卡已近黄昏,在进入卢卡的新城区,距离厚重的城墙还有数百尺的时候,一群喧闹不休的人阻挡了他的去路,朱利奥原本只想让开,却不经意地看见了铺陈着貂尾花,缠绕着银色锁链的纹章斗篷,这不是布列塔尼的骑士吗? 他立即下马,而就在这几秒里,争执已经上升到了殴斗,外围的人向后退,一边拔出武器,而里面的人已经扑上去,与敌人凶狠地战斗起来——朱利奥的眼前正是一个卡斯特鲁奇奥家族的子弟,他身上的斗篷绣着这个家族的鹰捉冠冕纹章,他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场内,甚至没注意到朱利奥的靠近,卢卡的大主教伸手一拍他的肩膀,他下意识地就回头了——一个有勇气,但没经验的小崽子,朱利奥在心里说道,挥出一拳,把他砸晕了过去。 第二个,第三个也同样如法炮制,朱利奥十分公平,无论是卡斯特鲁奇奥家族的,还是布列塔尼的骑士,都一视同仁,直到第四个人倒下去,才有人发现了朱利奥——朱利奥今天穿着俗人的衣服,戴着面具,利落的身手更是没让人猜到他是一个本应手无缚鸡之力的圣职人员,两个人立刻从旁侧一同攻了上来——但他们只是佯攻,真正的杀着在第三个人身上。朱利奥微微点头表示赞许,侧身让过第一个人的细剑,伸脚一绊,可怜的人顿时失去平衡,跌倒在同伴的身前;第二个小伙子敏捷地跳过了他,却没能立稳,朱利奥一把捉住他的手臂,卸掉武器的同时将他横着扔向混乱的场内;第三个人冲到即定位置的时候,迎接他的就是朱利奥从第二个人那里缴获的短剑,他甚至无法辨认出对方出剑的方向,只觉得眼前一片白光缭乱,他的脖子上就挨了重重一击,当即倒在地上昏了过去——这还是朱利奥用剑背击打的,若是在战场上,他的脖子只怕已经断了。 卡斯特鲁奇奥家族的人见状马上分出一部分围拢了过来,倒是布列塔尼的骑士们有些犹疑不决。朱利奥向他们点了点头,迎上那些快要或是已经失去了理智的小崽子们——让他们更生气的是,这个陌生的敌人面对他们,竟然还丢掉了手里的短剑,向他们招了招手,就像是在呼唤一群小狗! 小狗……不,卡斯特鲁奇奥的年轻人们立刻冲了上去,朱利奥的唇边浮起了一丝愉快地笑容,他也冲了上去,比他们的速度更快,以至于他笔直地撞入为首者的怀里时,其他人甚至还在继续向前奔跑——刺客一肘打在小卡斯特鲁奇奥腹部偏下的位置,那里是后世被人们称之为太阳神经丛的地方,他立刻眼前发黑,倒了下来,朱利奥从他的身下转出,伸腿疾扫,将他身后的两人一起掀翻,他们跌在地上,骨头折断的剧痛让他们大声尖叫。 一个聪明的家伙将斗篷甩了出来,或许他是想用斗篷代替渔网,起到牵制这么个可怕家伙的作用,但斗篷毕竟不是渔网,在遮挡敌人视线的时候也让他们无法看见敌人的动作,朱利奥当然不会拒绝这样的好意——即便没法看见,他依然准确地给了斗篷主人一拳,打在他的下颌上,顿时让他掉了好几颗牙齿,头脑嗡鸣……另外一个与斗篷主人面目相似的年轻人(可能是他的兄弟)冲了上来,挥舞着在随身武器中罕见但威胁力巨大的骑士锤,可惜是,他还没来及挥舞第二下,手里的武器就被挥来的斗篷缠住了,不仅如此,他竟然顺着朱利奥拉扯的力量,愚蠢地跟着自己的武器踉跄上前,于是朱利奥公平地给了他温柔的一拳,让他和自己的兄弟躺在一起。 这样的情况出于卡斯特鲁奇奥家族的人的意料,他们放弃了原先的敌人,一股脑儿地扑过来想要解决这么个棘手的家伙,这正合朱利奥的意。人数众多是优势,但缺乏配合却非常致命,他们不但没能合围朱利奥,反而碍手碍脚,阻挡了同伴的进攻路线或是退路,甚至不小心伤害到自己的族人(如果没有朱利奥,误伤或有可能变成误杀)——朱利奥游走在他们之间,姿态从容的就像是在主持一场特殊的“大礼游行”,只偶尔踹一脚,给一拳,倒下的人愈来愈多,当终于有人想起来,大叫着要求彼此配合的时候,他愕然地发现,剩下的人连他也不过三个了。 “我是卡斯特鲁奇奥的杰斯莫,”他色厉内茬地喊道:“您是谁?为什么干涉我们与外乡人的事情?!”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了。 朱利奥摇了摇头,难怪老卡斯特拉卡尼死去后,卡斯特鲁奇奥家族那么快的就被圭尼基家族夺走了在卢卡的统治地位,虽然其中也有老卡斯特拉卡尼被教皇绝罚,家族因此元气大伤的缘故,但后继无人才是真正的原因吧。 “‘情欲的事都是显而易见的,就如奸淫、污秽、邪荡、拜偶像、邪术、仇恨、争竞、忌恨、恼怒、结党、纷争、异端、凶杀、醉酒、荒宴等类。我从前告诉你们,现在又告诉你们,行这样事的人必不能承受神的国’——这是圣人保罗对我说的,而我现在也要说给你们听,所以,”朱利奥说:“你们是谁?在干什么?” 卡斯特鲁奇奥家族的为首者被同伴搀扶了起来,他是个面色发黄的年轻人,看起来不那么健康,但怒火被疼痛冲刷掉之后,他的头脑倒是清醒了很多:“我们是卡斯特鲁奇奥家族——一个外乡人夺走了我弟弟的爱人,所以我们在这里要求与那个人公平地决斗,但他们拒绝并且否认了此事,所以我们决定用刀剑来寻求一个答案……好了,我说了,您呢,您是谁?” 朱利奥叹了口气,伸手摘下了面具,露出了一个慈爱的笑容。 “你们的大主教,诸位。”他看着那些从通红到惨白又到铁青的面孔说:“我亲爱的孩子们,我可真是希望在游行、讲道、领圣餐或是聆听忏悔的时候见到你们,而不是在……这种时候和……这种地方,”他环顾四周,歪了歪头:“以及为了……这种事情。” 第一百一十章 卢卡城的幻想 “我的羊听我的声音,我也认识他们,他们也跟着我。”——约翰福音。 ———— “…… 今日,我先来说圣人马丁的事情,他原先是罗马皇帝的一名侍卫骑兵,在那日之前,他从未听说过我主的名字,也从未敬拜过他,但他走到一个城门前时,他看见了一个浑身赤裸的乞丐,那时天冷,乞丐身无长物,瑟瑟发抖,向每个经过的人祈求,但没有人去理他,只有圣马丁走到他面前,说:“兄弟,你需要些什么呢?” 乞丐说:“我需要一件衣服。” 但那时圣马丁只有武器与侍卫所着的衣服,他就拔出剑来,将身上红色的披风割了一半下来,披在乞丐的身上,说:“兄弟,给你。” 等到圣马丁回到军队后,他遭到了同伴的嘲笑,以及上司的斥责,因为损坏军备,他被判处了三日囚禁。 当天晚上,圣马丁就梦见耶稣基督来到他梦里,身上披着他的半件披风,说:“他虽然还未经过洗礼,却已经给了我半件披风穿。”于是圣马丁就突然醒悟到,他应当放弃军职,为神服务。 诸位,那时的圣人还未听过我主说话,却已经懂得怜悯、珍爱他人,代我主行义事。 而我们呢,我们能日日听见我主说话,就如同羊听牧人说话,但羊会分辨牧人的声音,我们却无法分辨主的声音,我们跟着心里的声音走,却不知道它未必是在为主说话,倒有可能,是魔鬼在对你说话。 那末,我们要如何分辨呢,诸位,主是爱我们的,就像他爱世人,当我们痛苦、害怕、愤怒的时候,我们就向主祈祷,对他说话,呼喊,而主就会在你的心里回答你,孩子,我在这里,这样你就得以摆脱恐慌,如同母亲怀里的孩子那样得到平静与安乐。 但若是魔鬼在对你说话,他只会让你往毁灭的道路走,诸位,他会说,难道你竟然是没有血气的吗?又或是说,这难道不是你该得的吗?鼓励你去报复,去嫉妒,让你以为,这样方能得到安乐,但错了,若是如此,你的心是永远无法得到平静的,无节制的,出于私欲的怒气与暴行只会带来如同该隐、扫罗、希律般的苦果,它会让你失去理智,满心焦灼,就如同撞击另一柄刀剑的刀剑,点燃另一把火炬的火炬,在你将痛苦施加在别人身上的时候,你也将痛苦施加在自己身上。 ……魔鬼的声音往往很响亮,而主的声音总是很微小,但响亮的也未必正确,微小的也未必没有力量,所以,别在狂喜或是暴怒的时候听从心里的声音,因为那往往是错误的,我们需要在宁静中倾听心的声音,因为那才是真正的主在对你说话,他会给你鼓励,会给你安慰,会告诉你他对你不变的爱,即便我们的前路总是诸多苦难,又无法绕道而行,但他总是与我们同在。 他给我们的力量是平和的,源源不绝的,是从爱而来的,而不是从仇恨中而来的。 …… 所以,诸位,在听见心中的声音时,我们需要细辨其中的善恶,拒绝魔鬼的教唆,只听主的声音,就如羊群不跟着心思叵测的生人走,这样,我们方能合拢做一群,跟随一个牧人。 ……” 杰斯莫低着头,在圣马丁节的弥撒中,卢卡大主教的讲道内容显然正与不久前他们闹出的那场乌龙有关,他不由得有些忐忑,但他可以向圣母发誓,他们真没想到那么一个身手非凡的陌生人竟然会是他们的大主教——之后卡斯特鲁奇奥的家长,也就是杰斯莫与他哥哥的父亲,特意去致了歉,他们也做了深刻的忏悔,并愿意奉献三台弥撒,以及价值一千金弗罗林的金线绣丝织品。 但说真的,朱利奥今天的讲道内容,还真的没和这群莽撞的年轻人有什么关系,痛痛快快地运动了一场后,他反而身心舒畅,精神放松,直到他召唤了布列塔尼的骑士团团长,详细地询问了此事。 事情很简单,不过是年轻人的争风吃醋罢了,引起争端的甚至不是一个名门闺秀,只是一个平民女子,当人们去找寻她的时候,她已经消失了——别说朱利奥,就连骑士团的团长也不相信这个女人真的就是一个普通人,其他不论,布列塔尼的骑士,以及卡斯特鲁奇奥家长的次子,都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可怜虫,怎么会被一个平凡的农女耍弄得团团转?这件事情看似不起眼,但要不是朱利奥偶然经过,小小的祸端最终会酿成巨大的灾难也说不定。 卢卡城内的大小家族的家长在弥撒结束后被聚集到圣马力诺大教堂的小圣殿里,对于这个邀请,各个家长都露出了意料之中的神情,自从朱利奥.美第奇进入卢卡城的第一天,他们就等待着了,几乎都快不耐烦了——每个大主教都会设法从卢卡的国库与家长的钱囊里大捞一笔,有些懂得适可而止,有些则过分贪婪,不过这和做买卖一样,总是需要讨价还价的。 他们没能想到的是,卢卡大主教确实提出了与钱有关的事儿,但不是落入他囊中的,或者说,不会落入任何人的囊中,因为他的议题是,重新修缮与加固卢卡的老旧城墙,或是建一座新的城墙。 卢卡的城墙有些地方甚至比这座城市还要古老,而且只囊括了半个卢卡,新城区与圭尼基宫都没能包括进去,卢卡人也确实一直在计划重新修建一道新的城墙,卡斯特鲁奇奥的家长似笑非笑地瞥了圭尼基一眼,这道新城墙正是为了防御佛罗伦萨而筹备,而现在一个佛罗伦萨人在建议他们将这个计划启动起来。 “您在担心什么?”卡斯特鲁奇奥的家长,阿尔弗雷德.卡斯特鲁奇奥笑道:“难道您以为卢卡的人们无法保护您吗?”他正想轻微地讽刺一句,却想起就在几天前,这位大主教将他家族的十来个年轻人打得满地乱滚,所以只得悻悻然地将那句话收回去:“而且您身边还有那么多勇武的骑士,若是一个国王来,我们也是能够保证您安然无恙的。”末了,他还是忍不住刺了一下——谁都知道,在查理八世入侵那不勒斯的时候,正是一个美第奇卖了佛罗伦萨。 朱利奥并不生气,都是事实,生气什么:“一个教皇呢?” 房间里的气氛顿时冷却下来,圭尼基的家长达尼洛干笑了几声,“怎么会呢?”他说:“卑微的俗人可没法儿插手圣座的事儿。” “谁知道呢,”朱利奥同样微笑着说:“每个圣人不都是俗人送上天堂的么——虽然作为一个渺小凡人,我无法与圣人相比,可想送我上天堂的人可不少,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些人或许已经在思索着如何去讨教皇的欢心……” “怎么可能!?”阿尔弗雷德的长子,也就是那个面色发黄的年轻人几乎不假思索地反驳道:“我们宁愿与来自于佛罗伦萨的恶狼搏斗,也不会去和教皇的狗互相嗅屁股!” 卡斯特鲁奇奥的家长凶狠地瞪了自己的长子一眼,默然不语。 “看来你们似乎也有所察觉,”朱利奥说:“只是你们不愿插手,即便他们已经在利用你们的孩子——那位爱情的使者逃掉了,但我又把她抓了回来,她的口供您们不看也罢,就如您们希望我与教皇的人两败俱伤那样,他们也希望您们能够与我不死不休呢。” “我们并没有得罪圣父的地方。” “您们的存在就是罪过!”朱利奥高声说,“您们还要蒙住自己的眼睛,压住自己的耳朵多久!里米尼、佩萨罗、伊莫拉、弗利、卡梅里诺以及乌尔比诺公爵,已经被剥夺头衔并没收领土了,您们以为轮到卢卡还有多久?!” “怎么可能呢,”达尼洛.圭尼基喊道:“卢卡从来就是一个自由城市!” “只要它在意大利的土地上,在教皇的心中,它就只能是他私生子的囊中之物。” “我们按时缴纳了所有的年金,贡金,保护金,什一税,协助金……从不拖欠,从不怠慢。他没有理由……” “等一个大主教在你们的城市里死了,就有了。”朱利奥冷冷地说:“就像比萨大主教萨尔维亚提死在了佛罗伦萨的暴动里,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就能没收美第奇家族在罗马的所有财产,将洛伦佐以及整个佛罗伦萨的宫廷成员开除教籍,褫夺整个佛罗伦萨的教权。若是我死了,你们觉得,听到这个消息的教皇是会欣喜若狂,兑现他的承诺,赐予你们难以想象的恩惠与福祉,还是暴跳如雷,如西克斯图斯四世所做的那样,将有关的人统统处以没收资产,开除教籍的惩罚,继而褫夺整个卢卡的教权,等着你们痛哭流涕地跪在他的脚下哀求,将卢卡双手奉献给他的私生子的可能性大一些呢?” 他走下讲经台,西斜的阳光笼罩在他的身上,他身上的华贵祭披因此如同流动的鲜血一般明艳夺目——卢卡的大主教毫无顾忌地把它扯下来,丢给一边的助祭,然后他又卸掉了身上的圣带、饰带,解开腰带,依次脱掉白披肩,白长袍,只留下里面的黑法袍,让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没有穿着链甲,没有携带武器。 “我从不畏惧你们!”他喊道,声音低沉,却如同钟槌一般击打在卢卡人心上,“因为我知道,我若遭到不幸,覆灭的只会是卢卡!但总有些人,他们的耳朵里充满了魔鬼的声音,而他们就乖乖地按照他指引的路走,完全不看周围,也不看前方,只往深渊里去!有人若是要阻止你们,你们还要抱怨他多管闲事呢!” “好吧!”他继续说道,一边走到卢卡人中间:“现在就有这个机会,你们可以在这里刺我,刺这里,只要一下,就能结束你们的烦恼。”朱利奥.美第奇指着自己的胸膛,他一个个地看过卢卡人,他们不是低下头去就是扭转目光,只有阿尔弗雷德.卡斯特鲁奇奥还在顽固地与他对视,“那是你与教皇的战争,你不该把我们牵扯进来。” “我也宁愿如此。”朱利奥讥讽地一笑,“只可惜宗座并不做如此想——我已经收到了消息,明年是圣年,教皇以这个理由,将三分之一的教区的什一税提高到六个,而卢卡……正是其中之一。我想,随之而来的,贡金、年金、保护金、协助金……或是其他……都会跟着大幅上涨吧。” “六个!”达尼洛.圭尼基失声叫道:“那是十分之六啊,我们的收入……我们……” “如果等不到你们犯错,”朱利奥一边平静地说,一边回转身体,同样无畏且傲慢地从卢卡人中穿过,走回讲经台,在助祭的帮助下穿回全套服饰:“那么就给你们制造一个错误。凯撒.博尔吉亚会在年前对伊莫拉与弗利宣战,战争一旦开始,军费就会如同流水般地淌出去,圣库只会越来越空荡,除了从其他地方抽取血液,别无他法,你们要么缴纳税金,强化凯撒,虚弱自己,要么拒绝,步上里米尼、佩萨罗、伊莫拉、弗利、卡梅里诺以及乌尔比诺的后尘。” “好好倾听你们心里的声音吧,”最后他说:“然后决定往哪里走。” ———————— 朱利奥.美第奇才回到房间里,身后就传来了轻轻地鼓掌声。 马基雅维利做一个修士的装扮,站在角落里,充满敬仰之心地拍打着自己的双手。 “怎么是你,”朱利奥问道:“米开朗基罗呢?” “您说那家伙?”马基雅维利轻描淡写地说:“我把他扔进地窖的酒桶里了。”他上前一步:“我来服侍您。” 朱利奥没有拒绝,他也习惯了……在这个年代,就连最为孤僻古怪的皮克罗米尼枢机身边也有两个贴身服侍的修士与修女。 “早知道就不再穿一次了。”朱利奥嘟囔道,摆脱了沉重的祭衣,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您真的没有穿链甲。”马基雅维利感叹道。 “那群弱鸡能对我做什么?”朱利奥说:“对了,你把米开朗基罗扔到地窖里干什么?” “明天拖出去直接埋到葡萄树下面。”马基雅维利说。 “他招惹到你啦?” “我不喜欢他看您的眼神。” “他是个画家与雕塑家。”朱利奥说:“他一直想画我,或是雕我,有那样的眼神很正常。” “我知道。”如果说,淫邪的眼神只会剥掉人们的衣服,米开朗基罗的眼神就是一层层地剥掉你的头发、皮肤、肌肉、内脏——直到骨头:“若不是,我会在酒桶上钉上钉子。” 朱利奥笑了:“明早就把他放出来吧,我想这样他就受够教训了。” “为什么?” “因为……这是……”朱利奥叹着气说:“定金。”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人性与兽性 “请恕我冒犯,”马基雅维利一边为朱利奥斟酒,一边问道:“但米开朗基罗.博纳罗蒂此人可不适合做一个奸细,虽然他看上去强壮有力,威风赫赫,内心却只是个胆小鬼,只要稍加恐吓,他就什么都会说出来,而且人们也不会愿意与这么个名声狼藉的罪犯结交——而作为一个石匠,他的学识不够渊博,地位也算不得崇高,他能接触到什么机密呢?哪怕有一份紧要的书信放在他面前,他也未必能认得上面的每一个字……” “难道我还能不了解此人吗?”朱利奥一边将酒杯送到唇边,一边说:“比起你来,他更可恶,美第奇家族养育与教养了他,让他和我的兄弟姐妹们一起长大,而在洛伦佐死后,他倒是一点折扣不打地倒向了萨沃纳罗拉,只可惜萨沃纳罗拉也没能把他看在眼里,还是我和博尔吉亚把他从绞索里拯救出来的。”他浅酌了一口,将杯子放回桌面,指着对面的椅子让马基雅维利坐下,这人他是作为秘书与大臣培养的,偶尔接受他的服侍也只是权作抚慰罢了。 “他拜服在博尔吉亚脚下的速度可能比他拜服在萨沃纳罗拉的速度还要快,而且从那之后,他连提起萨沃纳罗拉的时候都没有,就像是他的生命里从未出现过这么一个严苛的修士——看,他就是一棵墙头草,谁强,他就倒过去,没有一丝犹豫——如果……”朱利奥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嘴唇:“若有什么能让他不顾惜生命也要竭力争取的东西,那大概就是……美了,他确实是个为艺术而生的魔鬼,这点就连我也无法否认。 当然,若是我让他去刺杀博尔吉亚,或是从博尔吉亚的行囊中窃取文书,他一定会犹豫、逃避,但若我只是摆出意欲向博尔吉亚求和的姿态,把他送到凯撒.博尔吉亚的身边,以绘画与雕像的方式,以彰显凯撒.博尔吉亚的赫赫战功呢?” “凯撒.博尔吉亚不会相信的。”马基雅维利说。 “但米开朗基罗可不会说,他是个敏锐的家伙,在看到我再次与凯撒手挽着手出现之前,他不会轻易说出恩主的身份——反正博尔吉亚也不会深究,正如你所说的,他只是一个石匠,而不是一个博士,一个爵爷,他的技巧固然让博尔吉亚难以忘怀,但博尔吉亚永远不会看重、关注一个手工艺人。” “那么您难道真的只是想要让人们为博尔吉亚的赫赫战功所折服吗?” “艺术是一把双刃剑啊,”朱利奥捏起一块半透明的鲜红火腿咬在嘴里,“当您看到骷髅环绕在人们身边欢舞,看到死神矗立在病人床边,看到圣人们遭受可怕的酷刑,将自己的头捧在手里的时候,难道不会感到害怕吗,不会感到恐惧吗?当你看见纳西亵渎神灵的人,那些异教徒,那些以折磨与杀戮为乐的恶人,难道不会感到愤怒,感到悲哀么? 你知道吗,自从我来到这里,就我所能感受的,意大利的人们最大的罪恶莫过于懦弱,是的,别看他们时刻身携武器,披着甲胄,肢体强壮,眼神凶恶,好像一个个都是无所畏惧的战士,但他们的骨子里,终究还只是一个商人。 他们甚至不如东方的异教徒,那些异教徒,倒是愿意为了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土地,自己的信仰亲身上阵,与敌人搏杀,而意大利人呢,马基雅维利,他们宁愿掏干净自己的钱囊与国库,雇佣那些不可信的人——天主!如果你都不愿意用血与生命去保护你的家园,又怎么能指望别人如此做呢?” “太对了!”马基雅维利激动地附和道:“这正是我一直为之担忧的事情!” “亚历山大六世虽然无耻、残暴,但我们不能说他就是一个愚笨的人,他也一定早就看出来了,无论是佛罗伦萨,还是卢卡,又或是里米尼、佩萨罗……这些城市甚至没有自己的军队,他们以为,使用雇佣兵,又能免除敌人的攻击,又能免除血亲的损失,他们得意于自己耗费一点小钱就能将城市的危机消弭于无形,却不知道,当他们终于要面对一个贪婪又聪明的敌人时,他们的下场除了尸骨无存之外,别无其他可能。” “就如卢卡,比萨,或是佛罗伦萨。”马基雅维利捏紧拳头:“您知道吗,就算经过了查理八世的事儿,佛罗伦萨的一些人还在幻想着能够用金弗罗林而不是刀剑征服敌人呢,我一力劝告他们尽快建立属于佛罗伦萨自己的军队,但他们始终置若罔闻——殿下,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放弃了公职,到您这儿来。” “没有鲜血淋漓的事实放在他们面前,他们是不会清醒的,或者说,即便有,他们也会寻找理由,譬如说,”朱利奥点了点桌面:“方才卢卡人还在以为,这只是我和教皇之间的战争呢。而且,若不是我点明了其中的陷阱,或许他们会真的将匕首刺向我的胸膛,来换取教皇的恩惠。” “六个什一税确实会令人疯狂,加上其他的税金,卢卡人今年所有的收入都要填补进去,或许还要欠债。”马基雅维利感激地说:“如果不是有您,佛罗伦萨现在也要陷入无解的僵局了。” “这没什么。”朱利奥说:“即便我现在正在服务于天主,但我依然是佛罗伦萨的公民——据说他们已经开拓出三条通往奥斯曼土耳其的秘密商路了?” “这要感谢杰姆.苏丹,新的商路要开辟出来不是那么容易,而且我们是在和异教徒打交道,不过无论是羊绒,丝绸,瓷器和大块玻璃,镜子,销路都异乎寻常的好。” “那么你要记得提醒议员和家长们,除了谨守货物与商路的秘密之外,也要设法妥当地保护好杰姆.苏丹,他是个关键,不但在商路上,也是在战场上——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亚历山大六世会接受巴耶塞特二世的请求,以一个高昂的价格卖掉杰姆的性命!” “难道他竟然会如此愚蠢吗?”马基雅维利低声道:“他明明知道杰姆.苏丹是天主教世界最重要的筹码。” “私欲大于公义,贪婪越过了理智,”朱利奥说:“请阿萨辛的刺客们也看顾一下杰姆吧,如果突然出现变故,请您们立刻带他离开罗马。” “我会的。”马基雅维利说:“还有,您让我寻找的美因兹的古腾堡我找到了,但他在1468年就去世了,现在是他的儿子在经营他的买卖,”他站起身,从他带来的行囊中取出一本羊皮纸圣经,“您看,就是这个,有什么您需要的东西吗?” “就是这个啊。” “这是一本圣经。”马基雅维利不解地说,一边翻阅着经书:“要我看,这没什么特别的,事实上也有人拿着这个到佛罗伦萨来,不过人们都认为他们只是一群骗子,就把他们赶走了。”马基雅维利虽然出生的时候家族早已没落,但他还是看过几本好圣经的,用印刷术印出的圣经虽然也有手写,手绘的彩色部分,但对于他来说,还是太过简陋和粗糙了。 “他们印了多少?” “一百八十册,只有四十册是羊皮纸,其他都是麻布纸(注释1)。” “那么你知道他们用了多少时间吗?”朱利奥说:“这本圣经共两卷,合1282页,每页上有42行,几个工人,十来个昼夜,就能印出数以百计这样的经书,而一个最熟练的修道院修士,也要整整抄写一年才能拿出一本可看的经书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马基雅维利的神情出现了片刻的恍惚,他看着手里的经书,发现它如火炭一般地烫手。 “当然,”朱利奥疲倦地往后一靠:“现在还不是时候,马基雅维利,既然你说它已经扩散到了意大利……那么对我们来说,正合时宜——印刷的小书可比手抄本更有助于四下传播——我想米开朗基罗的作品会让它深受人们喜爱。” “我知道您是想让更多人知晓凯撒.博尔吉亚的‘赫赫功绩’,”马基雅维利勉强回复了一些冷静:“但您有没有想过,他的残暴冷酷固然会引发人们的恐惧,但恐惧一样会令得他们畏缩,也许有些城市,无需攻伐,就会自发屈服在博尔吉亚的脚下。” “你知道罗马有个笑话吗?”朱利奥突然说。 “什么?” “有人诅咒亚历山大六世说:‘他就是一个魔鬼!’另一个人愤怒地反驳道:‘您这么可以这么说?魔鬼当然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但比起博尔吉亚,他至少还讲点信义!’” 马基雅维利愣了一下,然后忍不住大笑起来。 “看吧,”朱利奥说:“这才是他们最致命的地方,一个人可以残暴,可以冷酷,甚至可以无耻,但他绝对不能没有信用,不值得人们信任——一个君王可以用暴力与卑劣征服敌人,但之后他就要用善意与真诚来统治人民,甚至可以说,当他的敌人也心悦臣服于他的品格多于他的手腕时,他才是一个成功的征服者。 博尔吉亚或许能够显赫一时,但他们在王座上的时候,每个人,哪怕是他们的朋友还是人民,都会战战兢兢,昼夜难安,因为他们并不将荣誉与尊严放在心上,又没有法律和权力能够制约他们,他们尽可以无所顾忌,随心所欲,没人能够在他们的统治下平安喜乐。就像是曾经的罗马皇帝尼禄,谁不说他如同神祗一般?无数人在他的淫威下忍声吞气,苟且偷生,但他得到的是怎样一个结局?以暴力奠定的王座,最后一样要被暴力推翻。 马基雅维利,我知道你认为,一个君王应当同时有着兽性与人性,但我认为,一个君王,他只能,也应该仅有人性,因为他在成为一个君王之前,首先应该是个人。” 马基雅维利抬起头来,房间里依然非常温暖,而朱利奥的语气依然那样平和,但他几乎要忍不住发起抖来。 朱利奥轻轻地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说完最后一句话:“而一个人若是不为人,只愿意去做一只野兽,那么他被当作野兽被驱逐,被狩猎,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待续) 注释1;即植物纤维纸张,文艺复兴时期造纸基本上以破麻布为主要制造原料。 第一百一十二章 伊莫拉城的悲剧 米开朗基罗.博纳罗蒂在卢卡一直滞留到十二月份,听说凯撒.博尔吉亚已经在12月11日收复了伊莫拉——这座可以称之为弗利前哨的城市,几乎没做什么反抗就投降了,唯一做出反抗的只有卡特琳娜.斯福尔扎派遣到伊莫拉的守卫长官,他是一个值得钦佩的人,以三百兵力竭力延迟了博尔吉亚数日之后,他向他的女主人尽了作为一个雇佣兵所能尽到的最大义务,当然,也有可能是出于一个情人的,无论如何,他的死讯传到弗利之后,卡特琳娜确实为他痛哭过——这位在艺术上完全值得被称为大师,在个人品行上却极其令人诟病的佛罗伦萨人,就半是勉强半是甘愿地收拾行装,奔向伊莫拉。 他到了伊莫拉的时候,满心骇然,因为他几乎认不出这个曾经无比繁荣的城镇了——伊莫拉也是一座最早可以追溯到罗马时期的城镇,它的名字就从它的创建者罗马独裁官苏拉的名字中而来的,它既位于艾米莉亚大道一侧,又有着丰沃广阔的地图,这让它的商业与农业同样发达,米开朗基罗之所以对这里熟悉,是因为这里的人们非常擅长制作陶瓷,他在这里经过过,也停留过,以学习那些制陶工人的技艺,他在这里受到过很好的招待(即便只是对一个陌生的客人,这里的人也乐于并且有能力拿出酒、柔软的面包与火腿待客),还有几个年轻且亲密的朋友——这是他在意大利各地行走的时候,少数几个会让他深感眷恋的小镇。 而现在呢,他看到的是一片荒芜,四处游荡着豺狼。当他牵着马在街道上行走的时候,一群来自于法国的雇佣兵把他的马抢走了,当他大叫起来的时候,闻声而来的几个瑞士人又夺走了他的行囊与武器,而当他失去武器后,早已跟在他身后的盗贼,又一拥而上,剥掉了他的衣服,他赤裸着在街上走,心中又恨又怕,偶尔地,他能够在废墟中看看那么一两条人影,但还没等他说话,他们就又消失了。 米开朗基罗还以为自己没法见到凯撒.博尔吉亚了,万幸,他在进入伊莫拉的中心位置,也就是富人与官员集中居住的地方时,就看见了凯撒的公牛旗帜在一座最为辉煌华美的建筑上飘扬着,他知道现在这个样子,贸然求见只能是个死字,只得蜷缩在一处阴暗的巷道里等着——他竟然真的等到了一个能够叫得出名字的人,而那个人,也记得凯撒.博尔吉亚提起过米开朗基罗这个名字。 他给了米开朗基罗一件衣服穿,又给了他一顶帽子,把他带去见凯撒。 米开朗基罗第一眼看见凯撒的时候,就想到,如果他之前先来见到凯撒,再见到朱利奥.美第奇就好了。 凯撒的装扮不可谓不富丽,他不再是枢机主教,穿上了俗人的衣服——深紫色的丝绒外套以金线绗缝出菱形的格子,每一条线与另一条线交叉的地方都镶嵌着红宝石,纽扣以金底的钻石制成,朱红色的丝绸内衣从圆领上方与裂开的袖子里显露出来,他的腰带用宽大的黑牛皮制成,黄金搭扣,缠绕着珊瑚的珠链;一柄土耳其弯刀垂落在他的大腿边,弯刀的刀鞘光华璀璨,华美的几乎不像是一柄武器,条纹的紧身裤下是一双缀着金边的鹿皮靴子,靴子的马刺是银的。 他并不是完全躺在长榻上的,因为他身后有两个全身如同刚出生婴儿一般的娼妓,他就躺在她们的怀里,头枕着这世间最为有弹性与温暖的枕头。 米开朗基罗却感到兴味索然,让他来说,现在的凯撒.博尔吉亚甚至连当初他在佛罗伦萨监狱里看到的还不如,那时候凯撒还有着几分属于上位者的神采与光芒,现在呢,他更像是一尊堕落的化身。 相比起身在卢卡,时常一身黑色常服的朱利奥.美第奇,他就像是还未成熟就开始干瘪腐烂的果实,之于在黑暗中逐渐绽放光滑的珍珠。 “怎么啦,”凯撒见他一动不动,不由得好奇地问道:“米开朗基罗,为什么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是什么把你化作盐柱(注释1)了吗?” 米开朗基罗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误,无论如何,他也不敢将心里话说出来,只得连忙说:“我只是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我在佛罗伦萨见您的时候您还是一位王子,而现在您已经是一位神明了。” 凯撒闻言愉快地笑了起来,甚至没去计较这句话中的亵渎意味,他挥手让米开朗基罗过来,宽容地让他跪在自己的脚下,亲吻了自己的靴子,然后才说:“你为卢克莱西亚雕过像,”他恩赏般地褒奖道:“确实无以伦比,我想罗马的石匠没有一个能够与你相比的,我也想过让你为我雕一尊像,但你似乎那时候正在为法国人的枢机主教乔治效力?” “也是在为您,为圣父效力,”米开朗基罗连忙辩解道:“那是枢机主教大人要奉献给圣座的雕像——圣母哀悼基督,它会被安置在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里,等您凯旋而归,您就能在罗马看见它了。”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您可以去看看那位可敬的圣母……” 凯撒立刻明白了,当时的人们,总是会借着圣灵与圣人的名义将自己的容颜永远地留在石头里或是画布上,米开朗基罗的意思是,他不但为卢克莱西亚雕了像,还以她为蓝本,创造了圣母像。他的心情愈发欢快起来。 他不知道的是,米开朗基罗已经在懊悔了,因为那尊雕像,圣母像确实参照了卢克莱西亚,她毕竟是整个罗马乃至意大利最美的女子了,问题是在她怀中的基督,也不免带上了另一个令他无法忘记的人的影子,他只希望凯撒千万别看出来。 凯撒没有察觉到米开朗基罗的异样,正如朱利奥预料到的,凯撒根本不会在意这些小人物的想法,他与米开朗基罗定下了自己的一副小像,全身像以及雕像的制作后就打发他走了。 米开朗基罗终于得以安顿下来,他简单地理了理房间——凯撒的赏赐并不如他言语中的那样慷慨,不过还是能够满足个人日常所需,米开朗基罗归还了先前借来的衣物帽子,穿上打发仆人“买”来的衣服——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买来的,因为衣服不引人注意的一角上还沾着血迹,但除了这些,街道上,他找不到哪怕一个还在做买卖的制衣作坊,他去自己常去的酒馆看了,那里聚集着许多雇佣兵,正在大吃大喝,站在柜台后面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您知道老阿米迪奥到什么地方去了吗?”米开朗基罗谨慎地问道。 “我不知道,”那人说:“这儿从没什么阿米迪奥。”他看了看米开朗基罗身后的两个仆从,判断出他不是一个可以任意欺辱的平民,立刻意兴阑珊地转开了视线。 米开朗基罗没说话,他记得老阿米迪奥说过,他就算死了,也要带着他心爱的酒下地狱去,这里的酒桶依然叠着酒桶,不断地有人搬下一个,撬开,从里面泼泼洒洒地舀酒——他也没看见老阿米迪奥的侄女与儿子,或许他们卖了酒馆,拿了钱回乡下去了吧,他转身走来,一面走,一面忍不住哭起来。 ———————————— 列奥纳多.达芬奇面色僵硬地坐在凯撒的身后,相比起米开朗基罗,他得到的待遇要优厚很多,凯撒给了他一个秘书的职位,偶尔兼任书记官,但他倒宁愿如米开朗基罗一般被打发出去。 站在凯撒.博尔吉亚身前的是一个维斯孔蒂的旁支,自从米兰的维斯孔蒂家族被斯福尔扎家族取代后,这个小分支也在伊莫拉黯然退场,但作为绵延上百年的贵胄,它依然是这个城镇中最受尊重的家族之一,就连卡特琳娜.斯福尔扎也对他客客气气的,显然,他大概从未想到过自己竟然会遭遇到这样不堪与羞耻的对待。 “您向我们许诺过的……”他的双手交缠在一起,眼睛往上看,试图与博尔吉亚对视,却在视线即将碰撞的那一刻胆怯地闪开:“您保证过,若是我们……愿意奉您做伊莫拉的主人……您会保护我们,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不做任何改变,”他有些急切地说:“您发过誓的!” “哦,”凯撒温和地说:“的确。那么,有什么改变吗,我保护了你们,你们不也好好地待在你们的房子里么。” “但是法国人抢走了我的女儿啊!”维斯孔蒂的旁支家长高声叫道。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凯撒平静地给了他重重一击:“那些是法国人,他们只听他们国王的指派,我无权指挥和控制他们。”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抱歉,但脸上没有丝毫动容:“你们一开始就不应该让女孩随便走到街上去,这个在饥饿的人面前放一块面包有什么区别呢……我为你们感到遗憾,我会谴责他们的,但同时,你们也要更警醒一些,更谨慎一些。” “但是……我的女儿……”那个可怜的人低声争取道:“您能够把我的女儿还给我吗?公爵大人,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了……” 凯撒皱起眉头:“这很难,”他直言不讳地说,“这样吧,我试着和他们商榷一下,不过若是你可以设法资助他们一些军费,他们或许会愿意把女儿还给你。” “我……我没有很多钱了……大人,”那个人虚弱地说道:“我们之前就……代您向罗马缴纳了十万金弗罗林的贡金与和解金。” “那难道不应该是你们应当为自己的统治者所做的吗?”凯撒严厉地道,那个人不由得在他凶狠的语气里瑟缩了一下:“回去吧,”凯撒说:“若是想要女儿回来,就去筹集军费。” 那人只得走了。 列奥纳多坐在一旁,观看了整个过程,“您知道他女儿在哪里吗?” “在我的卧室里。”凯撒说:“伊夫.阿列格雷送给我的。”他笑了笑:“你想试试吗,伊莫拉的第一美人?虽然我觉得不过如此。” “我想。”列奥纳多说。 但到了晚上的时候,凯撒的仆从找到列奥纳多.达芬奇,转达了凯撒的歉意,他说,不知道为什么,这姑娘撞到了他的剑上,死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弗利城堡的陷落 卡特琳娜挥动手臂,给了次女一记沉重的耳光。 她现在仍然能够拉开150磅以上的长弓,臂力非同小可,手掌布满了持枪拿剑的茧子,卡特琳娜的次女跌倒在地上,她的左脸迅速地红肿起来。 “叛徒!”卡特琳娜咒骂道:“为什么?”她愤怒地喝问道:“是什么让你背叛了你的母亲和你的领主?!是那个魔鬼蛊惑了你!?” 她怎么也没想到,正在她竭尽全力布置城防,以抵御即将到来的,法国人与博尔吉亚的军队时,弗利城中的一些小人竟然串通了自己的女儿,将弗利城的要害暴露在敌人面前,猝不及防下,她只得重蹈覆辙,仓皇地逃进弗利城堡里。 卡特琳娜的次女抬起头,她今年十五岁,卡特琳娜已经为她找好了一门婚事,只等圣年到来,双方便要正式缔结婚约——让卡特琳娜来说,她不觉得有什么地方亏欠了这个女儿,她如同贵女般的长大,婚事也非常妥当,虽然这门婚事原本是属于她的长女比安卡,但对方确实是个强壮俊美,身份贵重的年轻人——虽然刚才挨了打,这个尚在豆蔻之年的女孩眼睛里却不见丝毫畏惧之色。 “因为他们讨厌你很久了。”她说:“一个斯福尔扎,一个女人,却胆敢凌驾于所有男性的头上——你杀了自己的丈夫,豢养情人,生养更多的私生子……桩桩件件,都让他们感到恶心,他们忍耐你很久了,博尔吉亚只是给了他们一个眼神,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出卖了你。” 卡特琳娜响亮地笑了一声,“陈词滥调,”她说:“那么你呢?” “我不想成为第二个比安卡。” 卡特琳娜看了一眼天顶,“你相信博尔吉亚的承诺?” “至少比您可靠。” 卡特琳娜的嘴角拉直了,她沉默了一会,又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也许你说的对。”她环顾四周,房间里除了可信的雇佣兵队长(她的情人)之外,就只有她的儿女,三个里阿里奥的孩子,和两个私生子女。 她的视线停在了一个情人的身上,他挎着长弓,当卡特琳娜向他走过去,索要长弓的时候,他先是迷惑不解,而后面露恐惧与不忍,他往后退,卡特琳娜却已经抓住了他的前襟,把他拉到自己面前,然后毫不犹豫地摘下了他的长弓。 卡特琳娜的次女一开始也不明所以,但当卡特琳娜手持长弓,向她走过来的时候,她明白了。 她的面颊顿时失去了血色,“妈妈!”她尖声叫道。卡特琳娜脚步不停,女孩一翻身,从地上爬起来就想要逃走,但卡特琳娜加快了脚步,一抬手,就将弓弦套在了她的脖子上,女孩立刻伸手想要抓住弓弦,弗利的女领主沉默地向她的膝盖踢了一脚,逼迫她跪下来,然后俯下身,开始旋转长弓,收紧弓弦。 女孩的兄弟想要扑过来,虽然不知道他是想哀求,还是想阻止,他身边的士兵还是按住了他的肩膀。 卡特琳娜的眼角剧烈地抽搐着,眼睛看向前方,眼珠一动不动,面孔的下半部分奇怪地向上鼓起,嘴角却向下撇,双唇扭曲,腿和手臂的肌肉鼓起,她一圈一圈地扭紧,女孩挣扎着,发出哭泣般地喘息声,血沫从她的嘴和鼻子里涌出来。 这是一段短暂而又漫长的时间。 雇佣兵队长也不禁扭过了头,他们当然认得这个女孩,或者说,她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但她必须……死,如果出卖领主,出卖城堡的人不受惩罚,城堡里原本就不稳的人心只会更加混乱,只是他们没想到卡特琳娜会亲手那么做。 等到那折磨人的喘息声终于消失了,他才将视线重新放回到卡特琳娜身上,她从未这样狼狈过,散乱的头发从面颊边落到肩膀上,从额头、脖颈到脊背,都闪烁着水色浸润的亮光,她的手颤抖着,垂在身侧,仿佛提也提不起来。 她的次女死了。 “把孩子们送到画室去,”她疲惫地说:“把他们都关起来。” ——————————— 身着甲胄的卡特琳娜.斯福尔扎站在弗利城堡的城墙上,居高临下地望去。 凯撒.博尔吉亚的军队正分作四列,排列在她的城堡之前,而在军队之前,是十二门火炮——金黄色的是青铜炮,黑色的是铁炮,它们每支都有十五到二十尺长,炮身用数十道铁箍紧紧地箍着,以防炸膛,炮口口径在一尺半到两尺,它们可以将重量高达500磅的石弹射出8000尺以上——这些都是博尔吉亚从法国人那里买来的,列奥纳多.达芬奇又为它们设计了四轮车架以及组合木楔,前者便于搬运火炮以及稍作调整后作为火炮支架,后者用以调节火炮的射击角度。 火炮身后堆起了消减后坐力的土堆,土堆边堆满了虫卵般的圆形灰色石弹。 不用观望左右,卡特琳娜也知道身边的士兵与雇佣兵们露出了畏惧之色,火炮的笨重让它无法在战场上发威,但在攻城战中,它比任何攻城器具——攻城塔、冲门槌、坑道工兵或是投石机更可怕,谁都知道,火炮轰鸣,大地震动,城墙倒塌。 博尔吉亚的公牛旗帜在空中猎猎作响,凯撒.博尔吉亚唇边蕴着可怕的微笑,在伊莫拉时没能用到这些火炮,他还深深地为之感到遗憾过,不过现在它们一样可以在弗利城堡的攻防战中展现自己的价值——他低头瞥了一眼身边的列奥纳多.达芬奇,这位身兼画家、发明家、艺术家、哲学家、工程师数职的中年男人正紧张地握着手中的笔与纸张——他要为之后的炮击做计算,以调整角度与方向。 列奥纳多.达芬奇确实是个难得的下属,尤其是想到,他原本属于朱利奥.美第奇,凯撒的心就愈发愉快——直到他成为瓦伦蒂诺公爵,他才突然察觉到,他一直在嫉妒朱利奥,嫉妒他的容貌,嫉妒他的品行,嫉妒他的聪慧与才能——他曾经不愿承认,因为这意味着他确实……在一些地方弱于美第奇。 他的嫉妒转化成了憎恨。 米盖尔的到来提醒了他,博尔吉亚从来只有血亲,或是敌人,没有朋友。 只是,抱着最后的一点好胜心与对自己的怀疑,他拿着朱利奥.美第奇曾经请他转交给圣父的,书信中所阐述的内容,假充自己的想法,说给了圣父听,谁也不知道,当圣父将这些想法批驳得一分不值的时候,他的心跳得多么的轻快,头脑又是多么的清晰——看,朱利奥.美第奇也并不是无所不能的,正如圣父所说,他只是一个善于投机取巧的小人,他,卢克莱西亚都被他迷惑了,仅此而已,看吧,失却了博尔吉亚的庇护,他还不是只能屈居在小小的卢卡,惶恐不安地惨淡度日吗? 真正有能力,有天赋,有权势与地位的,是凯撒.博尔吉亚。 而现在正是他证明自己的时候。 凯撒.博尔吉亚想到了他曾见过的那位弗利女领主,一匹充满了野性,丰满艳丽,等待着被征服的母马,他的笑容加深了,以一种几乎可以称得上轻慢的姿态,他举起了手,而早已等候在一侧的传令官在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放下的那一刻,就沿着阵地奔跑起来,一边大声传达着统帅的命令,火炮手立刻放下火炬,点燃导火索,随着滋滋的声音,药绳引燃火药,巨大的推力将石弹投射了出去。 火炮手们忙碌起来,清理炮膛,填充火药,加上石弹……一拨紧接着一拨的石弹轰鸣着砸在城墙上,这座矗立了上百年的城堡在火炮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动摇,城墙砖石成片的粉碎,掉落,不断地崩塌。 在火炮需要冷却的时候,凯撒就策马靠近城墙,要求卡特琳娜.斯福尔扎向他投降,可想而知,这是不可能的。坚韧的性情注定了卡特琳娜必然会坚守到最后一刻,她不是穿着定制的全身甲胄,就是盛装打扮,站在城墙上,面对法国人与博尔吉亚的十二门火炮与数以千计的骑兵与士兵,大声嘲笑她的敌人,哪怕受伤也绝不退缩。 她的行为无疑激怒了凯撒,他调拨来了更多的火炮,在如此密集的攻击下,城堡的主楼在两周后坍塌,外墙也大半落入了护城河,崩落的碎石阻塞了河流,凯撒统帅的法国军队几乎无需推动木筏,建造桥梁就能通过,他们如同汹涌的潮水一般冲入了弗利城堡,与里面的守军展开了屠杀般地战斗——两方的人数过于悬殊了。 卡特琳娜最为信任的一个雇佣兵队长,以及他的同伴们,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大厅:“夫人,”他说:“我们该走了,他们攻进来了!” 卡特琳娜坐在黑暗里,闻言她只是一笑,“把孩子们带出来,”她说:“带他们走吧。” 她将一个盒子推向雇佣兵队长们:“这些足够补偿你们的损失了,”她说:“里阿里奥的孩子交给里阿里奥家族,你们的孩子就给你们带走。” 为首的雇佣兵队长迟疑了一会,外面的厮杀声愈来愈近,他上前,最后吻了一下卡特琳娜的手,“我走了。” 他们走了,连着孩子一起,这次被留下的人是卡特琳娜。 第一百一十四章 医 卡特琳娜.斯福尔扎坐在大厅里,主楼的上半部分已经倾塌,阳光照亮了地面的残砖瓦砾,她遍体灰尘,伤痕累累,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可怕。 第一个法国雇佣兵冲了进来,他看见卡特琳娜,辨认出了她的身份,正要转头与身后的同伴说些什么,卡特琳娜已经从座位上跳起来,一手持着一柄匕首,另外一只手握着一柄破甲细剑。他和他的同伴不由得一边大喊,一边聚拢上来,只是这时候,他们依然没能重视这只母老虎的爪牙利齿,他们不晓得,即便这个敌人还穿着裙子,她的果决与残忍也远远超过了他们——她挥舞着武器的时候就像是其他女人拈起缝衣针,她使用它们的时间也要比后者缝衣绣花的时间更多,技巧也更为娴熟——一照面,它就贯穿了一个人的喉咙,当其他人在愤怒中扑上来的时候,她就像舞蹈一般,旋转脚跟,转动身体,抽出细剑,细长的剑身尤带着前一个牺牲者的血,在空中呼啸着,抽打在一个法国雇佣兵的脸上,他惨嚎一声,丢下武器,按住不住涌出鲜血的眼眶,卡特琳娜没有丝毫怜悯地上前,匕首刺入他的胸膛。 两条性命的终结不过在一眨眼间,另外两个雇佣兵不由得露出了畏惧的神色,尤其是看见卡特琳娜将匕首上的血擦在脸上的时候,美艳又血腥的模样让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女巫。 这时候,从门外传来了鼓掌声。 伊夫.阿列格雷将双手放在腰上,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与普通的士兵不同,这位有着丰富战斗经验的雇佣兵一看见卡特琳娜,就知道她已是强弩之末,不过在勉力挣扎罢了,他拔出了自己的武器,向着卡特琳娜大踏步地走去。 卡特琳娜提起匕首,嘶地一声撕下了自己的半幅裙子,露出修长的小腿,强健的膝盖与坚实的大腿,这让伊夫无法控制地露出了渴望的神情,与初出茅庐的男孩不同,像是他这样强壮的男人,像是卡特琳娜这样熟透了的果实才是他们的心头好。 他们对彼此心知肚明,都没有说话,半毁的大厅里只有刀剑撞击的声音,与沉重的喘息声,但就如伊夫所推测的,卡特琳娜之前就已经受了伤,更有好几天没能好好休息,他的宽短剑与弯刀只管往她动作迟缓的左臂去,没几下就击落了她的匕首,当她的细剑刺向他的胸膛时,雇佣兵们的队长侧身抬臂,用自己的手盾卡住并且折断了卡特琳娜最后的武器。 他随即一脚踢在了弗利女领主的肚子上,把她踢到在地,然后给了她几拳,都打在脸上,打得她晕头转向,又俯身在她身上摸了摸,抽出一柄精巧的镂花小刀,他将小刀放到自己怀里,踩住卡特琳娜的脊背,解开她的腰带,把她的双手捆绑在背后。 当他拽着卡特琳娜的头发,将自己的战利品拽起来,抗在肩膀上的时候,凯撒.博尔吉亚也志满意得地走了进来。 凯撒的目光让伊夫感到不妙,果然,凯撒问道:“这是卡特琳娜吗?” 伊夫勉强地点了点头。 “把她送到我的卧房里去。”凯撒说:“今晚我就要审问她。” 伊夫一动不动:“这是我的战利品,大人,您说过,战利品归缴获他的人所有。” 凯撒确实在弗利城堡陷落前说过这样的话,来驱动这些法国人为自己卖命,但……他的视线无法控制地落在了那双暴露在空气中的白皙大腿上,他的目光往下落去,被伊夫的身体遮掩着,卡特琳娜只露出了小半张脸,因为之前刚被伊夫殴打过,卡特琳娜的嘴角流出了血,她被倒挂着,血又从唇边流进了嘴里,这种颜色比任何一种胭脂都要来得令人血热,火炮与战斗带来的亢奋情绪在这样的催化下,不免到达了顶峰,更不用说,在凌乱的散发后面,这个女人露出的一个轻蔑无比的笑容。 仿佛,不,就是在嘲弄他。嘲弄他竟然还不如一个法国的雇佣兵。 “我是你的统帅。”他傲慢地说,“把她给我。” 他没有留给伊夫太多考虑的时间,径直走了过去,将手插入卡特琳娜的大腿与伊夫的身体间——伊夫的手臂僵硬着无法动弹。 伊夫.阿列格雷是法国雇佣兵的队长,在法国人与博尔吉亚的联军中,他自认与凯撒.博尔吉亚有着同等的地位,不过在路易十二的提醒下,他还是对这位教皇的私生子保有着一些表面上的敬意,这也是为什么,在伊莫拉,他将维斯孔蒂家的女儿送到了凯撒的卧房里。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认为,他也应该获得来自于博尔吉亚的善意——他之前已经放弃了维斯孔蒂的女儿,那么,卡特琳娜就应当归他所有,而且,凯撒承诺过,个人的战利品应该归属个人所有,卡特琳娜是伊夫俘获的,她应该是伊夫的。 伊夫,以及其他法国雇佣兵的脸上浮现出了怒色,而瑞士雇佣兵们则不安地交换着眼神。 这都不是凯撒会在乎的,他抓着卡特琳娜的腿,手指陷入肌肉,直到这个傲慢的女人发出半是痛苦半是诱惑的呻吟声。 ———————— 当晚,凯撒想要去卧房享用此次战役最为珍贵的战利品时,发现他的卧房里空无一人。 卡特琳娜.斯福尔扎逃走了。 ———————— 夜风激荡,卡特琳娜紧紧地抱着埃奇奥的腰,手指摩挲着银腰扣上的花纹,心中畅快无比,几乎就要哈哈大笑起来。 “球!真想看看凯撒.博尔吉亚此时的脸!”她大声叫道。 “你要是真那么想,”埃奇奥同样大声回答说:“我把你送回去如何?” 卡特琳娜立刻缩回手,在埃奇奥软弱的肋下扭了一把,埃奇奥喊了一声,刺客大师也没那可能消受得了弗利母老虎的手劲——他发誓自己绝对受伤了。 “我们去哪?” “去普拉拖。”埃奇奥说:“那里距离佛罗伦萨很近,康斯特娜.美第奇会照顾你,还有比安卡,和她的丈夫。” 卡特琳娜沉默了一会:“还是佛罗伦萨吧,说起美第奇,我也认识一个。” 虽然卡特琳娜不想去见比安卡,但她到了佛罗伦萨后,比安卡来见她了。 “我的弟弟妹妹们呢?” 这是比安卡见到母亲后问的第一句话。 “你妹妹被我亲手绞死了,她出卖了弗利。”卡特琳娜干巴巴地说:“其他的,里阿里奥归了里阿里奥,有父亲的归了他们的父亲。” 比安卡在她面前坐下,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张汇票:“这是您的,我还给您。” 卡特琳娜拿过来一看,不屑地笑了笑:“我还没可怜到要让女儿来施舍我。” “不是施舍,”比安卡冷冷地说:“也不是给您生活用的,您还想要夺回弗利吧,五万金弗罗林还是能派上一些用场的。” 说完,她就起身离开了,没有一丝眷恋。 ———————— “我还以为您会责怪我呢。”朱利奥.美第奇声音柔软地说,一边为自己的武技导师送上一杯热葡萄酒。 “你怎么会那么认为?”埃奇奥说:“你提醒了我,而我也已经警告了她,”他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不过卡特琳娜就是这样的人,她比男人还要固执,比女人还要暴躁,比魔鬼还要冷酷,我也拿她无可奈何。” “嗯,譬如说,正是我改良了那些火炮?” “这个你最好别让她知道,但即便她知道了,”埃奇奥握住杯子:“她也不会太生气,因为她很清楚,即便没有火炮,弗利也只是多支持一段时间而已。” “是啊,这是博尔吉亚家族达成野心的第一步,”朱利奥说:“凯撒.博尔吉亚一定是要获得胜利的。” “说到这里,”埃奇奥问道:“我能知道,你为什么……要继续支持博尔吉亚?” “因为,”朱利奥回到桌前,在埃奇奥无奈的眼神里为自己倒了一杯牛奶:“虽然我与博尔吉亚……彼此忌惮、仇恨,但我对他们的野心还是相当认可的。” “这可真让我有点吃惊了。”埃奇奥放下杯子。“可以让我知道下吗?“ “可以。”朱利奥说:“——统一意大利。” “哦……”埃奇奥放下心,然后他不甘示弱地道:“我们也是,朱利奥,我们也是。” 朱利奥大笑:“不,我从未怀疑过你们对于自由与和平的追求,我知道,这正是我们共同的意愿。” “你们和我们,千万别算上博尔吉亚,”埃奇奥做了一个鬼脸:“别告诉我你想让博尔吉亚达成他们的野心。” “怎么会!?”朱利奥摇摇头:“不过我想,你也未必会支持我想要做的事情。”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会支持呢?”埃奇奥和善地问道,他相信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 “埃奇奥,”朱利奥说:“你知道,皮克罗米尼枢机是我的导师,而他因为擅长医术而被人们称之为‘男巫’。我是他的学生,对医术当然也有一定的了解与掌握。” “是的,”埃奇奥说:“这我再清楚不过了。” “您看,有一种病人,也许您也见到过,他有时候受了伤,又在肮脏的水里浸过,或是用不净的手和东西碰过,毒就从外面侵入到里面,有时候,外面因为裹了绷带,敷了药的关系,就会结痂收口,但里面却还在流脓,等到病人发热了,没人能找到原因,即便找到了,也需要将外面的痂壳掀开,扯开伤口,才能将里面的毒清洗出来。”朱利奥做了一个手势:“但将看似复原的伤口撕开,不但痛苦,而且必然鲜血淋漓,看上去,反像是带来了更大的痛苦。” “而且,你要知道,”朱利奥严肃地说:“那些被剥下来的痂壳,是不会被重新放回到伤口上的。” 埃奇奥露出一个苦笑。 “所以你让博尔吉亚来做这件事情。”埃奇奥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么之后呢,谁来做这个医生?” “我的代理人。” 埃奇奥闭上眼睛。 “我曾经在古代的文书上,看到有这么一个国家,国土辽阔,资源丰富,人口众多,”朱利奥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在他耳边响起,“但很不幸,在一段时间里,它被无数诸侯分割——虽然他们都有着自己的士兵,但埃奇奥,当一柄利剑被敲得粉碎的时候,即便碎片再锋利,又能对敌人造成什么伤害呢,于是,它的敌人们乘隙而入,不断地鲸吞蚕食,甚至有两个敌对的国家,在它的领土上相互征伐,以至于焦土千里,饿殍无数……直到……直到一个强有力的人站了起来,设法争取、同化、虚弱甚至于弭灭了那些诸侯,再次统一了那个国家,它才得以将那些盘旋在头顶的秃鹫,尾随在身后的鬣狗逐走。” “那他可真是一个好国王。”埃奇奥由衷地称赞道。 “他不是一个国王。”朱利奥说:“但他确实比任何一个国王都要来的伟大。”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本心 “我觉得有点头疼。”最后埃奇奥说:“我想我需要好好想想。” “去吧,去吧。”朱利奥宽容地说:“你要不要和卡特琳娜多待一段日子?” “不不不,不了,亲爱的,不,”埃奇奥连忙拒绝道:“最近圣殿骑士团都在为那笔最后的遗产忙碌,宝拉认为这正是拓展我们势力的好机会,我得回罗马,你有什么需要我带给皮克罗米尼枢机的吗?” “哦,这个有。”朱利奥说,“帮我把这个带给我的导师,不过……如果不能,也没什么关系。” 埃奇奥拿过来,那是一只木匣,他掂掂分量,不是很重,但也不是很轻,但朱利奥的话让他升起了好奇心:“我可以知道里面是什么吗?” “可以啊。”朱利奥大方地说。 埃奇奥打开木匣,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十三本圣经。 “这个……”他翻了翻,没有找到任何特殊的字符,不禁向朱利奥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难道一个枢机主教还会缺少圣经吗? 朱利奥想了想,随意地抽出一张羊皮纸,在上面勾划了一些线条、圈圈和点,写上几个地名,描上几处花纹,符号,又拿给埃奇奥看——圣殿骑士团的秘密符号立刻刺痛了阿萨辛刺客的眼睛,而后他发现这些地名都有些熟悉——正是在人们的传说中,似假又真的,圣殿骑士团们最后宝藏的埋藏地点。 一张当着他面假造出来的藏宝图。 朱利奥拿回羊皮纸,又将它撕成几份:“这些圣经的封面里,每本都有一份碎图。” 埃奇奥马上了悟了:“罗马的水要更浑了。”他哀叹道。难怪朱利奥说,就算被夺走,偷走了也无所谓,皮克罗米尼枢机得到这样的提醒,一定会高高兴兴地复制上好几份。 “老师一定比我知道的更多些,他的复制品一定会更真实。”朱利奥笑着说。 “真不知道你们谁带坏了谁,他还说你是属灵的,你是属魔鬼的吧。” “对我的敌人,确实如此。”朱利奥笑容不变:“但对我的朋友,我所爱的人来说,我就是天使啊,亲爱的埃奇奥,我的武技导师。” 埃奇奥做了一个作呕的表情。 “对了,”在埃奇奥起身离开房间之前,朱利奥问道:“你觉得‘金鸟’怎么样?” “是个又漂亮又健壮的小伙儿,”埃奇奥立刻称赞道:“我从未见到过比这更好的马了,它有着人一般的灵魂与风一般的速度,这次能够从弗利轻易脱身,它给我的帮助可不小。” “既然如此,”朱利奥说:“这次你就带它走吧。” 埃奇奥顿了顿,他知道,除了“金鸟”,还有一匹叫做“银足“的马,“金鸟”在朱利奥这里,“银足”在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那里。 “别担心,”朱利奥误会了他的意思:“我会吩咐仆人把它的鬃毛和尾巴染黑,这样它就不那么起眼了,作为一个圣职者,我用到它的地方并不多,与你才是相得益彰。” “……我会好好照顾它的。”好一会儿,埃奇奥才说。 —————— “您这样相信他吗?殿下。” 朱利奥抬起手按住额头:“你能不能不要那么……神出鬼没了,马基雅维利,你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旁听。而且我为什么不能相信埃奇奥?不说他是我从小的武技导师,也是引领我进入阿萨辛的人,你还救过他,他也救过你,佛罗伦萨的兄弟会还是你交在他手上的,你怎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对下属过于开诚布公,会降低统治者的威信。”马基雅维利说,一边从窗户翻进来。 “埃奇奥不是我的下属。”朱利奥温和地纠正道。 马基雅维利蹙眉,可以说,朱利奥.美第奇一部分完全符合,甚至超越了马基雅维利对一个君王的想象,另外的一部分呢,又完全违背了……他最初在幻象中描绘出来的形象。 “那么我呢?”他问道。 “我希望你能够成为我最信任的大臣。”如果说,这个世间人们最多的期望就是成为一个枭雄或是英雄,那么马基雅维利对他自己的定位却始终在辅佐者的位置上,为了他的“君王”,他是可以不惜一切的,即便用他的尸体做阶梯,他也会不择手段地将对方送上王座。 “你有什么问题吗?”朱利奥注意到马基雅维利欲言又止:“没关系,问吧,如果不能回答,我会说不。但若是可以,我也不会让你满心疑虑地为我做工。” “……我的问题是与博尔吉亚家族有关的。”马基雅维利说,“也许是我太过大胆了,但我愿意为此接受任何惩罚,殿下,我知道,”他喘了口气:“我知道您曾经与博尔吉亚的私生女,卢克莱西亚有过秘密婚约,而您,在去到法国之前,与凯撒.博尔吉亚也是如同兄弟一般的挚友,他对您,也曾做出一副信任与重用的姿态——是什么让您们突然反目成仇,背道而驰?只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对这桩婚事的不满吗?” 朱利奥看着他,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坐吧。”朱利奥说。 马基雅维利坐下了,他的心跳得很快,手放在膝盖上,不由得抓住了自己的袍子。 “亚历山大六世,”朱利奥平静地说:“他憎恶我,是因为我曾经协同凯撒,杀了他的长子,当时已经成为圣殿骑士的路易吉.博尔吉亚——那时候,埃奇奥还给了我一些指导。至于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接着说道:“是因为路易吉要求当时只有十二岁的卢克莱西亚与他同房。” 马基雅维利的眼神十分复杂:“您那时也只有十四岁,殿下,那时候您就已经爱上了卢克莱西亚吗?” “不,那时候我还只是把她看作一个小妹妹,”朱利奥说,点上了蜡烛,马基雅维利这才发现,天色已经黑了。“我是在,大约五年后才真正爱上她的。” “您不该选择一个博尔吉亚。”马基雅维利低声说:“即便炼狱中的毒蛇,也不会比他们更恶毒的了。” “如果说是卢克莱西亚,她或许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以为她相信我,而这是我的错。”朱利奥说:“我也曾经被爱情所迷惑,马基雅维利,我本该知道,她这样急迫要与我结婚……只是因为她不认为我能够说服她的父亲,我们的爱情之花注定要在盛开前枯萎,所以她不惜一切,也要得到结果,哪怕代价是用我们的血肉与将来去滋养——虽然果实还蛮可爱的——马基雅维利,当我想明白这一切后,我……我发觉,我的痛苦更多地来自于她对我的……轻视,她爱我,毋庸置疑,但她的爱无法胜过她的天性,她是个博尔吉亚,相信暴力与权势胜过一切。而我呢,我也不是一个可信的爱人,我同样的傲慢,而这份傲慢,让我蒙蔽了双眼,我只看到了她,却没看到她的姓氏,以及由此产生的痛苦与卑弱,我或许被她刺中了要害,但这柄利剑,正是我送到她手里的。” “殿下!” “还有凯撒.博尔吉亚,我的导师皮克罗米尼枢机比我看得更清楚,他是个私生子,却是博尔吉亚家族的王子,出身的阴晦与现实的光明产生的差距让他更加渴求荣耀与功绩,尤其是,能够彰显于人前,让人们为之赞叹臣服的,如同古代君王一般的辉煌成就——路易吉的死亡,除了卢卡莱西亚之外,可能也是与之有关的原因之一,毕竟之后,他就是罗德里格.博尔吉亚的长子,他既定的继承人,将来的圣殿骑士团的至尊大师。 当然,亚历山大六世对他和胡安的安排,并不符合他的想象,而他也曾经被放弃过,我想,那时候他确实是需要我的,只是随着时间流逝,教皇衰老,胡安死去,愿意侍奉,谄媚他的人愈来愈多,一个不但不会跪在他的脚下,亲吻他的靴子,还总是对他的行为妄加指正的家伙,也会变得碍眼起来吧。”说到这里,朱利奥居然还能微微一笑:“但和卢克莱西亚一样,在如何对待凯撒的问题上,我也太过轻慢了,正如皮克罗米尼枢机说的,我应当认真地忏悔一下自己的作为了,这个世间,从来就不是你付出些什么,就能得回什么的——就像我施下了善意的种子,却收回了有毒的荆棘。” 他凝视着烛火:“面对野兽,就应该拔掉它们的牙齿,折断它们的爪子,这样,你才能好好地和他们说话,而不是,让它们误以为,你只是一份送到它们嘴边的食物。” “那么……”马基雅维利问道:“如果您没有被背叛呢?”他专注地盯着朱利奥:“如果亚历山大六世,愿意接受您呢?”您会继续做博尔吉亚家族的影子,为他们默默地效力吗? “我想,”朱利奥说:“我还是会让……会让这个世间,按照我的意愿改变吧。” 毕竟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丢失的。 马基雅维利笑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买卖人 马基雅维利显然从朱利奥这里得到了一个令他感到满意的答案,虽然过于狂妄,但他认为,君王挑选侍臣,臣子也有权选择他所要侍奉的君王。 不过,他若认真“侍奉”,朱利奥就不免增添了许多烦恼,譬如说,想要乘夜出去,策马至普拉拖,玩……不,探望自己的胖猫儿子小科西莫,几乎就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别忘记,马基雅维利也是一个刺客,虽然他看上去身体瘦弱,面色发黄,一副虚弱的样子,事实上,就连挥舞着铁锤砸石头,锻炼出一身肌肉,动辄要与人决斗的米开朗基罗在他手下,也只得任凭他随意摆布。 当然,朱利奥要强行突围,也不是不可以,但要他怎么和埃奇奥说?因为我想去“吸猫”,所以马基雅维利得在床上躺三个月? 后来,即便马基雅维利知道了小科西莫的存在,他也不允许朱利奥经常去普拉拖,一来,如他们之前顾虑的,小科西莫的安全;二来,是朱利奥本身的安全,“您永远不会知道世人愚昧到了什么地步!”马基雅维利严厉地说。 就连那些来自于法国和西班牙的骑士们也感受到了来自于这个瘦黄男子的威胁,他们本来就够安分守己了,但在马基雅维利的眼里,他们只是一些不可信任的外人,但既然现在朱利奥还需要他们威慑卢卡人与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那么他们也应该被暂时归纳到同一体系中。像是之前,与卡斯特鲁奇奥家族的乌龙冲突,绝对不能再发生! 至于怎么整合,马基雅维利给朱利奥起草了一份文书,调用了一部分来自于佛罗伦萨的献金,让这群骑士与西班牙贡萨洛将军的骑士们比武去了,既然精力太过旺盛,那就设法多多消耗一些,同时,也能代为收拢骑士们的忠诚之心,即便无法与他们原先的主人布列塔尼的安妮与西班牙的贡萨洛相比,至少在意大利,他们应当只唯朱利奥.美第奇之命是从。 那一百名火绳枪手,实际上是朱利奥送到佛罗伦萨的三百名火绳枪手里调拨出来的,马基雅维利惊讶地发现,这些雇佣兵们的纪律,甚至要比公爵与将军的骑士更好,他们的生活规律又充实,朱利奥甚至还让修士们教会他们写字与阅读,这是许多贵胄子弟才能碰触的特权,但成效是显而易见的,要马基雅维利来说——比起那些四处游荡的雇佣兵,他们,更像是一个“人”。 而且,也不若一些人担心的,若是这些低下的人掌握了太多的知识,会滋长出不应有的野心,即便已经能够通读圣经,他们仍然发自于真心敬爱着朱利奥.美第奇,感谢他为他们做的一切,甚至愿意为他效死,这样的忠诚不要说在雇佣兵里,在骑士中也少见——马基雅维利也对佛罗伦萨的两百名火绳枪手放下心来,要知道,在他离开前,七十人议会中已经有不少人企图收拢他们,占为己有。 “不过,”马基雅维利还是问道:“您为什么要让他们学会阅读和写字呢?他们只要学会如何作战就行了。” “因为我需要的不单单是士兵啊。”朱利奥说。 马基雅维利一下子紧紧地,欣喜地咬住了嘴唇。 不过过了几天,马基雅维利又为了相似的事儿找到了朱利奥:“这个拉尔夫是谁?” “一个雇佣兵队长。” “他支走了一万金弗罗林。” “嗯,是我允许的,”朱利奥说:“我让他去给我做买卖了。” “您让一个雇佣兵队长去为您做买卖?!” “对啊,”朱利奥眉眼含笑,马基雅维利咳嗽了两声,不自然地转过头去:“这笔买卖,让他来做最好不过了。” —————————————————— 拉尔夫打了个喷嚏。 “这儿真冷啊。”他喃喃道。 他正在一个古老的巨大地下陵墓中,甬道阴森,即便每隔几步,就插着火把,也给不了人们多少热量与光亮,何况拉尔夫的脸上还蒙着面罩,他身边的人一言不发,拖拽着他往前走。 大约走了三四百步吧,他们终于停下了,面罩被拉起,拉尔夫不舒服地眨着眼睛,这儿太潮湿了,以至于火把燃烧不足,烟尘将陵墓的天顶都熏黑了,空气质量可想而知。 “原来是你。”一个人喊道:“不是美第奇的拉尔夫吗?”拉尔夫一瞧,正是他曾经合作过的一个雇佣兵队长,他向对方点了点帽子,“唉吆,”他说:“克雷马的卡萨帕,好久不见,你看起来还不错啊。” “勉强活着罢了。”那个叫做卡萨帕的雇佣兵队长回答说:“你怎么来这里了?你不是已经做了那不勒斯的爵爷了吗?” “你的消息太落后了一点,”另一个声音说:“那不勒斯的国王已经宣布他叛国,正在通缉他呢。” 这句话顿时让在场的人都发出了讥讽的笑声,要说,雇佣兵们最大的奢望就是能够如同米兰的斯福尔扎,卢卡的卡斯特鲁奇奥那样,从雇佣兵起家,成为一个城市的统治者,公爵,多么好听的头衔?!所有能够接近这个目标的人都会遭到他们的嫉恨,听说那不勒斯的三个幸运儿,两个被绞死,一个还在逃亡,他们的心里别提多快活了。 “是您啊,可敬的枢机主教。”拉尔夫一边说,一边深深地鞠躬。 那个突然出现在佣兵之间的,正是艾斯卡尼诺.斯福尔扎,卢多维科.斯福尔扎的兄弟,一个枢机主教,他抬起手,难得宽容地让一个雇佣兵吻了自己的戒指:“你到这里有什么事儿啊。” 几个雇佣兵调整了自己的姿势,拉尔夫用眼角的余光一瞥就知道,只要他的回答一有不妥,他就会立刻被杀死在当场。 不管怎么说,卢多维科.斯福尔扎也有可能藏匿在这里,连同他从米兰带走的滔天财富。 “我是来做买卖的。”拉尔夫笑眯眯地说:“尊敬的大人,巨炮要不要?火枪要不要?” —————————————————— 几个商人诚惶诚恐地将自己搜集到的材料摆在卢卡的大主教面前,作为石料商人,他们的地位远不如银行家,和他们最常打交道的几乎都是卑贱的石匠,至多是贵人们的仆从。 马基雅维利侍奉在旁,让他来看,几乎看不出这些灰尘粉末有什么区别。 “这是火山灰,”朱利奥指着一堆深灰色的灰尘说:“这是石灰石燃烧后的粉末,这是白垩燃烧后的粉末,”他指着要亮白得多的粉末说:“这是掺杂了贝壳的,这是……”他喜悦地说:“泥灰岩,你们找到了泥灰岩。” “并不难,”商人在斟酌了一番后说:“承蒙您的指点,我们在葡萄长得好的地方找,找了几个地方就找到了。不过朗格最多,开采起来也最容易。” “太好了,”朱利奥说:“我需要的正是这几种,具体需要的分量你们问我的秘书。” 他向马基雅维利点点头,将商人交给了他,毕竟作为大主教,不是需要亲口询问他们一些事情,他们几乎没有资格直接觐见他。 马基雅维利熟练且迅速地把这些商人打发走,然后他回到朱利奥的书房,发现大主教正屈尊纡贵地在那些灰尘间忙碌。 “它们很重要吗?” “对于卢卡,还有我们来说确实如此。”朱利奥直起腰,“你还记得我曾经提过,卢卡人准备建造一座新的城墙吗?” “当然记得。”马基雅维利说:“为了抵御佛罗伦萨可能的进攻。”说着,他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他们大概没想到,他们先要面对的,竟然是凯撒.博尔吉亚的军队。” “但要筑起一座新的城墙,可不是一二十年就能完成的工作。”马基雅维利继续说道:“而且他们还想将新城区与圭尼基宫包括进去,这样庞大的规模,就算所有的卢卡人都投入这项工作……时间也不可能缩短到五年之内,凯撒.博尔吉亚已经拿下来伊莫拉与弗利,现在教皇正在与威尼斯人交涉,争取为他的私生子谋取更多的士兵以及对里米尼与法恩扎的统治权——可能只需要两三年,凯撒.博尔吉亚就能成为艾米莉亚-罗马涅的主人,而后开始谋夺托斯卡纳了。” “他不会一直如此顺遂的。”朱利奥保证道:“我会让他按照我的节奏走——他能够夺下伊莫拉与弗利,完全依靠着法国人的军队,那么,就让法国人忙碌起来吧,当路易十二自顾不暇的时候,他不会顾及到博尔吉亚的,失去了法国军队,凯撒.博尔吉亚就没可能继续他的征程。” “您做了什么?” “我说过了呀,我让拉尔夫去做买卖了。”朱利奥说:“卢多维科.斯福尔扎可是带走了大半个米兰的国库,他的枢机主教兄弟手里最少也有二十万金杜卡特,你认为他们会吝啬一点小小的费用来让自己变得强大些吗?” “至于卢卡的城墙,”他看向那些灰尘:“感谢一千年前的罗马人吧,他们早就给我们指出了一条坦荡大道。” 第一百一十七章 伊莫拉与弗利的流民(上) 艾米莉亚大道是一条由古罗马人修建的,从罗马直至意大利北部的大道,我们曾经提到过,伊莫拉、法恩扎与弗利正如三颗明珠一般镶嵌在这条宽阔的丝带上,但现在,其中两颗明珠已经被博尔吉亚攫取,更糟糕的是,它们的新主人并不爱惜它们,为了减免军费,以及获得雇佣兵们的忠诚,凯撒.博尔吉亚向他们许诺,只要攻下城堡,他们可以在城市中做任何他们想要做的事情。 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几乎只在一夜之间,两座繁荣的小城就变作了空巢,只有一些还在天真地期望着能够在签订和平契约后,重新获得地位与荣誉的贵人们还在他们坚实的宅邸里苟延残喘,忍受着法国人与博尔吉亚永无休止的勒索——但那些没有豢养士兵来保护自己的平民、小商人以及佃农,不是被雇佣兵们杀了,就是拖儿带女地逃离了伊莫拉与弗利——他们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在这个时代,人们对于受害于上位者的野心,失去了家园与土地,不得不四处流荡,肚肠干瘪的不幸者从来不抱怜悯或是同情之心,一些官员们声称,正是这些可恶的懒汉带来了犯罪、邪恶与瘟疫。在严厉的领主那儿,他们会被绞死,在宽容的领主那儿,他们会被驱逐,流民们最好的待遇,是得到一块“乞讨许可证”,时间有长有短,有这个他们可以在城市里乞讨,不过一般而言,这只会发生在城市的统治者想要忏悔自己的罪过,或是向天主祈求一个儿子的时候发生。 伊莫拉与弗利的流民没能遇到这样的好运气,他们不敢往荒原与森林里去,那里有野兽,而且若是被领主的士兵发现他们私自偷猎,他们一样会被绞死;他们只能沿着艾米莉亚大道往罗马走,还有几周就到圣年啦,那里一定会有仁慈的施主愿意给他们一些食物,或是栖身之地,或者,哪怕是在死前穿过了圣门呢,他们的灵魂也能得到安息,升上天堂,和圣人们在一起,在那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饥饿,没有寒冷。 “但妈妈,”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问道:“要穿过圣门,不是要给很大一笔钱吗?” 他的妈妈立刻捂住了他的嘴,但已经有凶恶的眼神投射了过来。 现在最不能打破的就是期望了,有期望,就还能坚持保有人性,没有期望…… 在弗利的时候,孩子的父亲是一个金匠,他最骄傲的莫过于曾为一个主教打造过非常精美的餐盘与一个别针——金匠的身份让他们一家都得以衣食无忧,在城中也相当有地位,至少在做弥撒的时候,他们是可以站在前几列的,但这样的身份,也让他们在博尔吉亚与法国人的联军侵入弗利的时候遭到了灭顶之灾,深谙掠夺之道的雇佣兵们入城后第一时间寻找的是贵胄富贾,第二时间寻找的就是金匠——他们的作坊和家里总是会有宝石、金子与银子,但这些都是主顾的啊,若是被抢走,金匠无论如何也是偿还不起的,他只是胆战心惊地上前去说了一句话……天主!在一些人筹谋着向博尔吉亚与法国人屈服,出卖弗利女领主的时候,金匠也是知道的,不但知道,他还颇为快意,按他的话来说,一个娘们儿,骑在丈夫头上,算什么话呢,这样的女人,是要套上“女巫的辔头”(注释1),套上绳子游街的,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看见他想要看见的那一幕,就因为想要留下一点儿金子而被刺穿了喉咙。 幸运的是,他的妻子被勒令待在厨房里,而且她确实也是一个沉默又胆小的妇人,对总是殴打她的丈夫也不那么热忱,一听见丈夫的哀嚎声,她连去看上一眼的勇气都没有,马上抱起儿子,从后门逃走了,逃走的时候,带走了所能带动的腊肉与面包,还牵走了家里的驴子。这些东西让她和儿子坚持到了现在,不过从今天起,他们就要在野地寻找食物了。 几天后,孩子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他们先是从沟渠里捞取野草,又挖荆棘的根,后来见到细腻些的泥土,也拿来放在嘴里——就这样,他们的脚步也越来越缓慢,视线也愈来愈模糊,就连喘息都觉得吃力。到了晚上,一个男人走过来,向妇人招了招手,她就走了过去。 在一处勉强还算有点遮蔽的地方,妇人拿到了一块掺杂了许多白垩的面包,她马上将面包塞到嘴里,不经咀嚼就咽下去,一边任凭男人掀开她的裙子……事情很快就结束了,当她放下裙子,急着想要回到孩子身边的时候,她重重地挨了一棍子。 在她模糊的意识中,她听到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泣,她的衣服被剥光,当有人拿着锋利的石块准备割下她的胸房时,她醒了,哭号起来,马上有人提着棍子过来了,一下,一下,又一下。 “我记得她还有个儿子吧。”当妇人的肉在火堆上发出滋滋的声音时,一个人说道。 “轮不到我们了。”另一个人说。 他们在火堆边美美地享用了一顿,还浪费了不少,罪恶的香气传出了老远,引来了一队骑士。 “你们在吃什么呢?”为首的骑士问道,他遵照现在的主人吩咐,大老远地从卢卡到这里来,一路上,越与博尔吉亚以及法国人联军的行军路线吻合,就越是荒凉,在亚平宁山脉附近,他还能买到鸡和猪,到了这儿,连面包都罕见了,若不是有着骑士的身份,可以在森林与原野中狩猎(他倒是不介意赔偿的,他的主人非常富有与慷慨),他们只怕得半途就得打道回府。 过了好久,骑士都开始不耐烦了,这些围坐在火堆边的人才终于有个战战兢兢站起来的,“……老……老爷,骑士老爷,”他颤抖着声音说:“我们……在吃兔子呢……” “兔子?” “一只……烂掉的兔子,”看到骑士的态度并不如他们之前遇到的那样糟糕与危险,这人的胆子也大了些:“烂掉的,大人,我们绝对没有偷猎。” 骑士皱着眉,策马向前走了两步,“什么兔子有那么大的骨头?你们是吃了野猪或是鹿吧。” 一个火绳枪手坐在马上,打量着那些人,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他的视线转移到那堆焦黑的骨头上,能够被塞到嘴里的东西都碎了,但还是留下了几块半黑半白的大骨头,他拧着头看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提着马缰,后退并且大喊起来。 “这不是动物的!”他大叫!“这是人的!” 一旁隐藏在树林里的人马上丢下了棍棒逃跑,火堆边的人也立刻爬了起来,向着四面八方逃去,但他们面对的不但是训练有素的骑士,还有马,大部分人都被抓住或是杀死,只有两三个人跑的远了,马上就能进入森林。火绳枪手们立即举起火枪,在短暂的引线燃烧完毕后,逃走的凶徒被击中了,他们痛嚎的声音惊起了一大群鸟,噼里啪啦的振翅声响彻了半个天空。 “饶了我们吧。”最先和骑士说话的人哀求道:“我们也是太饿了,老爷,我们很久没有东西吃了!而且我们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饿死了,是具尸体!” “她是活着的时候被烧的,”一个火绳枪手令人侧目地在骨堆里拨弄了一番:“一个女人。” 为首的骑士不再去听那些哀嚎与辩解,死了的魔鬼投入火中,活着的魔鬼打断四肢,也投入火中,他们看着火焰熊熊,吞没了所有的罪恶才离开。 骑士首领要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吐出了心中的那口闷气,“你怎么知道那是个人,还是被活着杀掉的?” “盆骨,”火绳枪手说:“人类的盆骨,太明显了,像是一个打窄了的蝴蝶结,鹿和野猪的要大得多,而且那是个女人,像圆筒,男人的像个漏斗。另外,什么样的饥饿会让一个人的头骨破碎得像是落在地上的鸡蛋?再说,那些……被扔掉的部分,发黄,有光泽,大人,只有活着的时候被烧才会有这样的颜色。”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曾经是个侩子手吗?或是为宗教裁判所的老爷们服务过?” 火绳枪手摇了摇头:“这些都是教导我们的修士告诉我们的。” “听起来像是魔鬼在说话。” “那是知识,”火绳枪手有点生气地说:“而知识都是有用的。” “我向你道歉,小伙子,且算我孤陋寡闻吧。”西班牙贡萨洛将军的骑士捻着自己的胡子,西班牙暂时还算安宁,他们可能还要在卢卡待上几个月,既然如此,是不是也应该让他的骑士们去听听课呢? 这下子火绳枪手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这毕竟也是一位爵爷,他恭谨地感谢了骑士的宽容,就回到自己的伙伴中去了。 他们继续沿着艾米莉亚大道前行,在一处半废弃的旅店里休息的时候,骑士们再一次心情糟糕地在主人的锅子里发现了三四个婴孩的头骨,在旅店外矗立起几根新鲜的火把后,他们开始担忧,这次外出,能不能完成卢卡大主教交待的任务。 第一百一十八章 德西德伍.伊拉斯谟 西班牙贡萨洛将军的骑士与火绳枪手们继续向着伊莫拉前行,一路上,他们见到的惨事可能要比他们见到过的日出日落还要多,一开始他们还能酝酿怒火,到了最后,就连最年轻的扈从都开始麻木与疲惫,骑士首领见到这个状况,就打算着,一见到弗利就预备折身回返,不然只怕这些小伙子会因为无法忍受而发疯——他是见到过这样情况的,在他随着他的将军贡萨洛在格拉纳达作战的时候,就曾经参与到一场绵延了三百多天的战争中,触目所及,除了死亡就是比死亡更为可怕的伤痛与疫病,到了最后,就连最英勇的骑士也会误以为自己已经落入了无有尽头的炼狱,发热、哭泣,胡言乱语,继而精神崩溃,最后都不免被魔鬼附了身——不是杀了身边的朋友,就是杀了自己。 又一个夜晚降临了,他们在一个叫做多瓦多拉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虽然可以看见不远处就有一座村庄,骑士们却没有勇气走上前去,他们宁愿露宿野外,也不要再看到那些可怕的场景——前去查探的扈从很快就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满心疑惑,他们告诉骑士首领,那个村庄里人烟稀少,或者说,他们走进的几处房屋都没有人,但村庄中央广场处的一座教堂里,竟然还有光亮,隐约可以听见有人在祷告。 骑士首领立即提起了警惕心,要说修士,他们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一个隐居的修士还向他们兜售鹿肉呢——当时骑士首领甚至懒得耗费口水,挥了挥手就让扈从们抓住他,搜查了他在树林边的小屋,结果不言而喻,想来,在饥寒交迫,流离失所中,一个修士愿意慷慨地向你提供水与食物,还有床铺,会有很多人感激涕零,不假思索地接受吧。 “我们去看看。”骑士首领说。 他们进了村庄,这是个大约有着两三百人口的小村落,虽然都只是一些土胚与木头的房屋,但可以看得出,有勤劳的主妇将它们收拾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村庄的中心位置是举办聚会与集市的广场,广场的东侧是一座教堂,教堂与居民的住宅一样,只有基座是石头的,薄薄的墙壁上涂刷着白垩,黑色的木头窗户与大门,扈从所说的光亮就是从窗户与大门的缝隙透出来的。 骑士首领做了个手势,两个骑士举着弩弓上前,他轻轻地踏在石阶上,将耳朵贴在大门上。 里面确实有人在做祈祷,声音虚弱但绵长,有着一股顽强的力量,他说:“ ……他苦炼你,任你饥饿,将你和你列祖所不认识的吗哪赐给你吃,使你知道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乃是靠耶和华口里所出的一切话……你要谨守耶和华你神的诫命,遵行他的道,敬畏他,因为耶和华你神领你进入美地,那地有河、有泉、有源,从山谷中流出水来;那地有小麦、大麦、葡萄树、无花果树、石榴树、橄榄树和蜜……你在那地不缺食物,一无所缺。那地的石头是铁,山内可以挖铜……你吃得饱足……就要称颂耶和华你的神,因他将那美地赐给你了…………你要谨慎,免得忘记耶和华你的神,不守他的诫命、典章、律例,就是我今日所吩咐你的……” 骑士首领立刻推开了门,然后他就吓了一大跳,原来这教堂里,竟然全都是面色枯黄、双眼凹陷,肚子鼓胀的饥民。 他们甚至连坐在椅子上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相互倚靠着躺在地上,不过这里也没有椅子,骑士首领从那堆还未燃尽的火堆里瞧见了诵经台的残骸,火光跳跃着,给那些可怕的脸上敷上一层耀眼的红光,令得他们的面孔看上去也不是那么可怕,或是说,他们的唇边都带着浅浅的微笑,看向骑士首领的目光也没有他几乎习惯了的愤怒与贪婪。 而斜靠在石头祭台边的,是一个枯瘦到很难看得出年龄的修士,正是他在为众人祈祷。 “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骑士首领注视着那个修士,看得出,这里能够回答问题的大概也只有这个人了。 修士张了张嘴,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就在骑士首领想让扈从给他一点水的时候,他缓慢地抬起手,咬开手臂上半凝结的一道伤口,喝了自己的血,润了润嘴唇,才说:“就如您……所看到的,骑士老爷。”他的嘴上沾着血,却要比骑士见过的任何一个教士更圣洁:“在这里的,”他骄傲地说:“都是一些义人,”他一个个地看过去:“没有一双手做过犯罪的事,没有一张嘴尝过罪恶的血。” 骑士首领沉默地做出一个手势,几个扈从连忙上前去,给那些人喝水——这些水可有不同,里面掺了珍贵的糖和盐,喝下去,这些人的眼睛里顿时就有了光亮,修士也被扶了起来,放在一张毯子上,骑士首领这才看到他手臂上有许多伤口,又狭又小。 这时候有人注意到这座教堂里不但没有座椅,诵经台,就连十字架都没有,不,和座椅一样,原先也是有的,墙壁上还有十字的空白痕迹了。修士也注意到了,他咧嘴一笑:“想必耶稣基督不会介意再为他的子民牺牲一次。” 又是一个大胆妄为的家伙。骑士首领想。 他的骑士们当晚就在村庄里住下,见过了那么多恶心的事情,他们对这些宁愿饥渴而死,也不愿意去做野兽的人保持着很大的好感,无需首领命令,他们就四下出动,狩猎野兽,捕捉鸟类和鱼,这时候也不论什么斋期了,反正这里唯一会计算斋期的修士正对着油滋滋的烤小鸟食指大动呢——火绳枪手们按照修士的教导,先煮了鱼汤(万幸修士还藏了一口锅子)给这些人喝。他们慢慢地恢复了过来,一些人开始无声地哭泣,而一些人则开始小声欢笑。 “我该……怎么称呼您?”骑士首领问。 “叫我德西兄弟吧,我是共同兄弟会的修士。”那个修士说,他的肠胃显然比其他人更强壮,喝了鱼汤后,他又吞下了三条鱼,还有一只油亮焦脆的烤小鸟。 “好吧,德西兄弟,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意大利人。”骑士首领说。 “是的,”德西修士说:“我是尼德兰人。” “那么远?”骑士首领惊讶了,“您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去拉韦纳朝圣。”修士说:“回来的时候经过弗利。” “这些人……” “有些是伊莫拉的居民,也有些是弗利的居民,还有一些是这个村庄的。” 骑士首领再次打量这些人,发现他们之中,只有寥寥几个年轻男人,其他都是女人,孩子与老人。 “您怎么说服他们的呢?” “说服?”德西修士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您怎么能说服野兽?您应该问,我是怎么带着他们逃走的——是他们自己决定了,愿如义人之死而死,愿如义人之终而终。” 骑士首领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担心,之后就好了,跟着我们走吧,我们会保护你们。” 德西修士咬着鸟爪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您似乎也不是一个意大利人呢。” “我是西班牙人,”骑士首领说:“但我正在为卢卡的大主教效力,他那里正需要人,就让我到这里看看。” “他要人做什么呢?建教堂?” “卢卡的教堂已经够多的了,”骑士首领似乎没察觉到修士的试探:“他需要人来砌筑城墙,非常浩大的工程,需要许多人。” “但我这里多的是老人,女人和孩子。” “只要有双手与双脚,就有工给他们做。”骑士首领说:“男人们去砌筑城墙,也需要女人给他们烤面包,煮汤,缝衣服啊,老人和孩子也能够打打下手,他们做工固然得不到多少报酬,但足够他们吃喝了,我们的大主教还为做工的人准备了屋子呢。” “那可真是一位善人啊。”德西修士一边这么说,一边有力地嚼碎了嘴里的骨头。 —————— 德西修士开始是对这些骑士们抱有极大的怀疑心的,当然,依照教义,基督徒不能将另一个基督徒当作自己的奴隶,但亚得里亚海对面的异教徒们就无需有此顾虑了,他在拉韦纳朝圣的时候,就听说了有人诱骗年轻男女卖去奥斯曼土耳其帝国。 但后来,骑士们所能找到,收拢的人愈来愈多,他们甚至不惜拿出自己的金弗罗林从法国人那里换取小麦、腊肉与面粉的时候,德西修士的好奇心就超过了猜疑心,那位卢卡的大主教是什么人呢?难道真是一个真正的善人?如果说,只是需要士兵的话,年轻的男人才是他们的目标,但人群里,很显然地,女人、孩子与老人占据了大多数,一般来说,他们是最不受领主们欢迎的。 “我和你们一起去卢卡吧。”有一天,这位德西修士对骑士首领说。 骑士首领欣然同意,这位修士也是一个可信的义人,他在收拢流民的时候,修士和他的人帮了他不少忙,而且在平时的交谈往来中,他也发现德西修士是一个博洽多闻,心思缜密的人——正合那位大人的喜好。之后,只怕那位大人就要忙碌起来了,能够多一个人手再好也不过啦。 只是,德西修士不免在心里遗憾地想,他就不得不对自己的小兄弟,马丁.路德食言了,看来他们没法在圣年再次相聚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卢卡城墙与凯撒.博尔吉亚的凯旋式(上) 德西修士见到朱利奥.美第奇的时候,距离圣年不过几天而已,但他没能在教堂里看见这位大主教,也没能在广场或是街道的游行队伍里看见这位大主教,更别说在娼妓的安乐窝或是酒馆里了,他跟着几个修士,来到了卢卡城外的新城区里,这里处于老卢卡的西北边,塞尔吉奥河自北向南贯穿城区,供织染匠漂洗丝绸之用,这也是为什么卢卡的中心逐渐往东侧移动,而新贵圭尼基宫也在这里的缘故了。 12月份,即便是在卢卡,也已经够冷的了,何况他们还在河边,流水带来的深重寒气几乎能让人的呼吸结冰。不过那些围着一些大石块的卢卡人看上去一点也不觉得冷,他们甚至兴奋到脱掉了皮毛的斗篷,不顾身上的丝绸衣服,手上的鹿皮手套,伸手去触摸、扳砸,移动(当然,搬不动)那些石头,还有人抽出刀剑劈砍,发现无法奈何那些石块的时候更是大声欢叫,手舞足蹈起来。 “还不够,”朱利奥说:“我们还需要罗马水泥。” “泥灰岩不够吗,我看它们足够坚硬了。”达尼洛.圭尼基说。 “您是想要用罗马水泥来铺设双层城墙之间的部分吧,”阿尔弗雷德.卡斯特鲁奇奥上前一步,若无其事地将达尼洛挡在身后,若说战斗与防御,在卢卡谁能与卡斯特鲁奇奥家族相比?“您是想,在必要的时候,将护城河水引入城墙之间,对吗?的确,罗马水泥砌筑的码头越是久远,越是坚固,但现在没人能够复原它们。” “我能。”朱利奥说:“但我需要海水,大量的。” “您想要多少,就有多少。”达尼洛大声说,震得卡斯特鲁奇奥家长的耳朵嗡嗡作响。 “那就让我看看圭尼基家族的力量吧。”朱利奥说。 然后他转过身,“看来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他向卢卡的众人点了点头,就走向了马基雅维利。 卢卡的众人向他鞠躬行礼,原地恭立,目送他的背影到很远的地方。 “您是把他当作卢卡的统治者了吗?”达尼洛轻声问:“我还以为卡斯特鲁奇奥家族会更矜持一点呢?” “如果他真的能够让卢卡躲过这场劫难,”阿尔弗雷德斜睨了他一眼:“承认他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就算他是一个佛罗伦萨人,我也愿意为他在广场立尊像——倒是您呢?我知道有教皇的使者来找过你。” “得了吧,还有那个家族没被找过?亚历山大六世豢养的老鼠可真是无缝不钻,”达尼洛笑吟吟地说,完全看不出他在说何等亵渎的话:“我都奇怪我们的大主教之前怎么能够忍受博尔吉亚们的。” “年轻人嘛……” “圭尼基家族倒还有几个漂亮姑娘。”达尼洛说。 卡斯特鲁奇奥的家长瞪了他一眼,率先走开了。 —————————— 马基雅维利手上搭着一件水獭皮的大氅,一见到朱利奥,他就立刻给他披在身上。 “殿下,”他说:“骑士们回来了。” “太好了,”朱利奥温和地说:“他们带回了多少人?” “四千人。”马基雅维利说:“太少了,而且里面老人,女人和孩子占据了大多数。”他的眉毛纠结在一起:“这是一桩善行,殿下,但对您来说,他们是无用的,只会造成浪费。” “但我们谋求的事业并不在一朝一夕,”朱利奥说:“尼克罗,人本是天主最珍贵的造物——老人是过去,孩子是将来,女性则是归处,一个城市,一个国家里,没有老人、孩子和女人,或是认为他们地位卑下,是非常可怕的,没有他们,任何人的生命都不会是完整的。” 马基雅维利低下头,“我会认真思考的,殿下。”他说。 “这可是一种非常新鲜的言论。”一个人插入两人之间,那是一个身着褐色袍子的修士,大约三四十岁,目光炯炯,嘴角总是招人好感地往上翘起,“现在的人们,总是认为女人是罪孽的综合,老人身体虚弱,头脑简单,孩子则还未发育完全,不能算做全人,但您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如果他们真的如此无用,满怀罪孽,那么全能全知的天主,从一开始就应该删除人类的幼年,少年,老年,也不会取亚当的肋骨做他的妻子。”朱利奥说:“天主创造我们,给我们天真纯稚的童年,给我们睿智沉稳的暮年,又给我们心灵与躯体的伴侣,原本就是要让我们珍惜他们的。” “真是相当锐利的言辞与想法啊。”修士说:“一定有很多人讨厌你,但我决定喜欢您了,卢卡的大主教阁下。” 朱利奥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您是谁?” 这时候,马基雅维利才匆忙开口道:“这是他们从弗利给您带回来的……一位尼德兰人,共同生活弟兄派的德西修士。” “呃……”德西修士试探地伸出手:“可以吗?” 朱利奥伸出手去,让他接住它,吻了吻上面的戒指,能让马基雅维利带到自己的面前,又不吝亲自介绍,这个人一定有相当的可取之处,但为什么,他总觉得啊,这家伙就像是一只风筝,一不小心,他就会自我放飞了呢…… 不管怎么说,就如贡萨洛将军的骑士首领所认为的,朱利奥.美第奇现在确实非常需要人手,毕竟这里是卢卡,他不能随心所欲地让佛罗伦萨人来到这里,遑论让他们参与到卢卡城墙的建设之中,说实话,就算这些卢卡人将他排除在外,他也不会意外,毕竟在这个时代,城墙的设计可以说是一个城市最为紧要的关键了。 德西修士立刻被派上了用场,他在马基雅维利的麾下工作,负责与流民相关的工作,四千人,之后陆陆续续还会有更多,不过德西修士丝毫不以为苦,他几乎是以一种振奋与新奇的眼光来对待这份工作的——让他惊讶的是,骑士首领和他说的话几乎没打什么折扣。流民们被隔绝在卢卡城外,但他们有住所——虽然是以非常粗陋的石板建造的,有食物——鱼,豆子与黑麦,工作有既定的时间——从日出到日落,病人、孩子、老人可以得到照顾。 有手艺的人会被甄选出来(主要是陶瓷工人),他和他的家人都能都到优待,据说他们要去调和制作一种用于砌筑墙砖的**——如果他们做得好,做得快,他们或许有资格成为卢卡人。 伊莫拉与弗利的居民们一开始还有人怀念故土,想要在战争平息后回去,但渐渐地,没人再提起这件事儿了。 也许是因为,他们听说,战火不但没有随着伊莫拉与弗利的陷落平息,反而愈发炽烈了。 法国国王路易十二已经成为了米兰大公爵,但之前的米兰公爵卢多维科.斯福尔扎可没轻易放弃,他设法招募了一万人左右的雇佣兵,向米兰进军——双方的军队甫一接触,法国人就骇然地发现,斯福尔扎居然也有着不亚于他们的火炮,或者说,那些火炮比他们的更适合阵地战,不过几天,法国军队就有溃退的势头,因此路易十二要即刻收回他借用给凯撒.博尔吉亚的四千名步兵与一千八百名骑兵。 凯撒.博尔吉亚顿时失却了大半依仗,原本他还想借着胜利的势头,攻打乔瓦尼.斯福尔扎的领地佩萨罗,这下子都泡汤了,他又气又恨,但也无可奈何,幸而此时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使者给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鉴于他之前的胜利,教皇决定给他举办一场盛大的凯旋式,就如那位罗马的尤利乌斯.凯撒一般,这让凯撒.博尔吉亚万分心动,于是他就改变主意,带着他的军队,转向罗马。 教皇这次确实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他不但将凯撒的入城式安排在二月份的狂欢节期间,还将狂欢节的主题指定为“凯撒凯旋”,其意味显而易见。他还召集了每一个枢机主教,要求他们带着自己的侍臣,仆从在圣彼得广场外迎接凯撒.博尔吉亚以及其军队,当然,那些国家与地区的使臣也在迎候之列,还有罗马的所有教士、修士与政府雇员,都必须在场……简单点来说,他不允许有任何人在这个光辉又荣耀的时刻缺席。 他心爱的小女儿,凯撒心爱的妹妹,卢克莱西亚当然也不例外,她与自己的弟弟艾弗里从斯波莱特回到罗马。 还有值得一提的是,卢克莱西亚的丈夫,比谢比利公爵阿方索居然也回到了罗马,而且有幸与艾弗里.博尔吉亚一起做凯撒的引导者——也就是说,骑行在凯撒之前,进入罗马城,可以想象,他会有多么沮丧与恐惧,但亚历山大六世显然设法说服了那不勒斯的国王,他不得不来。 只有看到自己的妻子卢克莱西亚的时候,他才能略微安心一点,卢克莱西亚向他保证,她会不惜一切地保护他,直到他离开罗马,回到那不勒斯。 站在她熟悉的露台上(她曾经在这里欢迎她的兄长与爱人回来),卢克莱西亚抬起手,用扇子遮住自己的脸:“回去告诉圣父,”她说:“只有斯波莱特是不够的。” “教皇在勒皮有一座城堡,”教皇的秘书杜阿尔特说:“他曾经送给艾斯卡尼诺.斯福尔扎,他还是枢机主教时最喜欢的那座,已经全部重新翻修过——只要您能够让比谢比利公爵留在罗马,它就是您的了。” “这不够,”卢卡莱西亚摇了摇扇子:“它与斯波莱特相隔太远,我又没办法分身。” 杜阿尔特微微俯身:“宗座愿意再出五万金杜卡特,买下它们之间的城镇与领地,直到罗马城,它们都是您的了。“ 卢克莱西亚瞥了他一眼:“那么,”她说:“回去告诉爸爸,阿方索是他的了。” 一百二十章 卢卡城墙与凯撒.博尔吉亚的凯旋式(中) 大约一万二千人左右的流民抵达卢卡后,卢卡的城墙终于开始动工了,参与到这一庞大工程中的,除了流民,还有近三分之一卢卡的居民,不,应该说,所有的卢卡居民,当他们从流民的口中听说了法国人与博尔吉亚的暴行后,无不浑身颤抖——难道这些人的昨日就不是自己的明日吗?法国人残暴无行,博尔吉亚卑躬屈膝,不讲任何信义——罗马有人传说,当一个意大利人与法国人发生了冲突时,凯撒.博尔吉亚宁愿给那个意大利人两万金杜卡特了事,也不愿意他们进行决斗,免得法国人受伤甚至丧命。像是这样的统帅,他们如何能够指望他能为自己主持公道?就连卢卡城的贵胄们也不再对博尔吉亚抱有幻想,他们在流民里发现了维斯孔蒂家族的后裔——这场战争,已经不是身份与血统,或是叮当作响的金弗罗林就能平衡或是操控的事情了。 男人做工,女人煮饭、洗衣,老人与孩子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不过一开始的时候,他们主要做的就是挖土。卢卡的新城墙将会有一万五千尺那么长,三十尺的高度,以及十二尺的宽度(因为城墙的剖面将是一个梯形,所以基层的宽度将会在二十尺),按照卢卡大主教的计算,卢卡人首先要挖掘出两道深度在三十尺,宽度在二十尺的壕沟,然后往里面砌筑水泥石砖,灌注混凝土,卵石,土来做城墙的基础,这点让不少人心生疑惑,直到卡斯特鲁奇奥家族的家长与圭尼基的家长第一次站在一起,支持这位来自于佛罗伦萨的大主教。 不过在挖掘地基的时候,被重金招揽来的其他工匠也没有被闲置——距离砌筑城墙还有段时间,但筑城需要的机械与用具、消耗品都必须建造起来了,植物编织的绳索,箩筐,木头造的手推车、平板马拉车,水泥砖用的定型箱,同样用木头造的脚踩滑轮吊车,回转起重机,以及朱利奥提供图纸的带有转臂的滑轮吊车,可拆卸的脚手架,可移动的塔车等等。 商人们也在疯狂地忙碌着,灌注砖缝的是一种需要用糯稻浆与石灰、楝树叶混合起来后造成的砂浆,凝固度与防水度都要远超过沙子与石灰,但这时候的意大利,引入糯稻的时间还不长,种植面积不广,商人们只得跑到阿拉伯人那儿买,不过这也不是没有好处,譬如说,他们在阿拉伯人那儿带回了大量的沥青——与水泥相似,沥青最早能够追溯到古希腊与罗马时期,庞贝的罗马大道就曾经用沥青填充接缝与涂刷表层,但自从罗马帝国衰落,沥青就和水泥一样,在漫长的时间与连天的战火中逐渐失去了踪影,一些地方还能在找寻得到少量的天然沥青,用在守城与造船上,但要用来完成这样巨大的工程,几乎不可能——阿拉伯人倒是在几百年前就开始广泛使用沥青,只是他们使用的方法与罗马人也没什么区别,就是加热天然沥青,去除杂质,直到沥青自动析出。 “沥青、碎石与石灰混合在一起,封顶夯实,厚度要到六尺,城墙顶设置排水沟渠,每隔九十尺就增设一个排水口,沟渠与排水口采用石料,打磨光滑……开口直径……等我估测一下。”朱利奥双手按在拉开的图纸上,一边在心里默默地计算,一边不断地在上面增添细小的标注。 “也就是说,”阿尔弗雷德.卡斯特鲁奇奥说:“这些排水口不但会被用来排水,还会用来防御是吗?” “是的,所以不但要保证积水能够及时排出,也要保证它不会轻易地被油脂或是沥青堵塞。还有,两城墙底部的水关与涵闸都要按照水高超过八尺的重量来计算滑轮组的数量,免得到时候拉不起来。”朱利奥随口说。“你们准备设置几个棱堡?” “七个。” “不够,”朱利奥拉过一张羊皮纸,在上面列了一个计算公式:“按照现在的长度,七个棱堡无法覆盖左右弓箭可达的范围,会有空白的死角,无法攻击到敌人……至少……要有十一个。” “十一个棱堡,”达尼洛,圭尼基的家长指着平面图上的小小方块问道:“请问大人,这是什么呢?” “半固定炮台。” “您是想在上面放火炮吗?”达尼洛惊讶地问道:“但法国人会卖火炮给我们吗?” 马基雅维利正在记录的手略微停了一下,听到朱利奥毫不迟疑地回答说:“西班牙人也有火炮卖。” 对哦,出自于您向西班牙将军贡萨洛租借的努奥罗领地上的火炮是吗?马基雅维利抬起羽毛笔遮掩自己的微笑,也许是出自于美第奇家族的关系,他的君主异乎寻常的擅长做买卖——拉尔夫才将二十门小型火炮以二十万金杜卡特的价格卖给了米兰公爵卢多维科.斯福尔扎,他现在就将十一门巨炮卖给了卢卡人。马基雅维利是见过努奥罗的火炮的,毫不夸张地说,那就如上帝的雷霆一般,但朱利奥和他说过,那还不是最好的——他现在可晓得,为什么朱利奥.美第奇能够随心所欲地,完全不顾佛罗伦萨的利益而为卢卡建造城墙了,因为他能够造出最坚实的城墙,也能造出摧毁坚实城墙的犀利火炮。 “那么,”达尼洛说:“我们或许应该在这个方向开个门。”他狡猾地看向阿尔弗雷德,卡斯特鲁奇奥的家长一垂眼睛,就看出了他的意思——那是对着佛罗伦萨的方向,这确实有点令人为难,卢卡与佛罗伦萨是敌人,但他们又必须在城墙的事情上承佛罗伦萨人的情。 “不需要。”朱利奥干脆利索地拒绝了,他有不下十二种法子攻陷卢卡,何必让卢卡人从现在起就心生疑鬼:“我觉得,圣年将临,您们或许可以去罗马请求教皇予以祝福与关照了。” “什么关照?” “卢卡与佛罗伦萨之间即将到来的争斗。”朱利奥将木炭往桌边一扔:“卢卡为何要建造新的城墙,当然是为了抵御强大的敌人,那么这个敌人是谁呢?不是博尔吉亚就是佛罗伦萨,我相信教皇会更愿意相信后一种的。” “但如果他提出……有关于您的事情呢?”达尼洛试探地问。 “……告诉我,”朱利奥诚恳地说:“我是在带孩子吗?” 卡斯特鲁奇奥的家长再一次恶狠狠地瞪了圭尼基的家长一眼。 —————————— 达尼洛.圭尼基坐在一头健壮的骡子身上,东张西望,为了迎接凯撒.博尔吉亚的凯旋,整个罗马城都会变得色彩缤纷起来,但二月份没有太多鲜花,能够达成如此效果的只有丝绸与缎子,这里面的三分之一将会来自于卢卡——他们深知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生性贪婪,永不满足,若是在缴纳了6个什一税,以及各种税金之外,还能拿出数以万计的金弗罗林来向他献媚,只怕这位圣父能让圣殿骑士们将整个卢卡清洗上整整三遍——就像他们曾经对异教徒们所做的那样。 但想让圣父有所偏向,哪怕一句话都不说,一件事都不做,你空着手去也一定会引发他的熊熊怒火,在商量了今天后,卢卡人决定拿出自己库存的所有丝绸,交给达尼洛去设法敷衍与迷惑这些贪婪的罗马教士——这是一个艰难又危险的任务,达尼洛觉得,自己一定是受到了卡斯特鲁奇奥家长的报复,但他同时也骄傲的认为,他能够做好这件事情——他身形高壮,面容端正,不像是个商人,倒像是个骑士,这让他对谁奴颜婢膝的时候,能让那人格外有满足感,同时不由自主地生出轻蔑的情绪来。 达尼洛不怕被轻蔑,他只怕被重视,如果被轻蔑就能免除卢卡与圭尼基的灾难,他愿意继续被人小觑一百年。 昨天他终于见到了圣父,吻了他的脚,圣父的身上散发着难以嗅闻的臭味,但达尼洛表现的就像是身处在天堂的玫瑰园里,当教皇的秘书杜阿尔特严厉地责问他,为何尊贵的大主教会在卢卡屡次遭到伤害的时候,心知肚明的达尼洛立即悲痛地哭泣起来,他要伪装的地方倒也不多,事实也是如此,卢卡的大主教身边不但有来自于西班牙贡萨洛将军的一百五十名骑士,还有来自法国王后布列塔尼女公爵安妮的一百五十名骑士,以及一百名火绳枪手,还有强壮凶悍得像是一群刺客的修士……而且作为一个佛罗伦萨人,他根本就没相信过任何一个卢卡人,他们想要接近他都很困难,更别说“保护”他了。 当杜阿尔特进一步地逼迫他的时候,达尼洛索性摊开双手,承认,卢卡人可以设法雇佣更多的士兵来“保护”卢卡的大主教,问题是……卢卡现在已经空了,没啦,就连最后一点丝绸,也被拿来罗马妆点柱子和屋檐了,他们建造城墙的石头和泥灰都还是赊欠石料商人的呢。 没办法,杜阿尔特只得更为凶狠地斥责了达尼洛一番,达尼洛又摸出钱囊,购买了一叠赎罪劵,这件事情才算是勉强了结。 —————— “圣父?圣父?”杜阿尔特轻声问道:“您还有什么旨意吗?” 亚历山大六世打了一个寒颤,醒了,他最近越来越容易睡着了,他的头脑一片混沌——怎么啦,哦,对了,卢卡将要与佛罗伦萨开战……他与凯撒的计划需要调整了,不过最先的还是要征服整个罗马涅。 相比起卢卡,佛罗伦萨的诚意要足得多,这次来罗马的是皮耶罗.卡博尼,佛罗伦萨现在的第一旗手,和卢卡一样,佛罗伦萨也交了6个什一税,但卡博尼还带来了价值上万金弗罗林的镜子与羊绒,并且允诺,在三年内,佛罗伦萨还会分批缴付大约五万金弗罗林的“和解费”(注释1),而且他保证,美第奇家族的任何人都不得参与对佛罗伦萨的治理中,新的生意也不允许美第奇人加入,就连美第奇的姻亲,内里家族都被隔绝在了佛罗伦萨的交际圈之外——他们的生意已经非常艰难,不可能再为朱利奥.美第奇提供什么财政上的帮助。 对此教皇表示满意,但他也没准备真的偏向佛罗伦萨,即便没有朱利奥.美第奇,他也希望能够卢卡与佛罗伦萨能够两败俱伤,仇恨不解。 至于朱利奥.美第奇……暂且……就这样吧,亚历山大六世疲惫地想道,圣年之前,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他还要见西班牙人(顺便问问贡萨洛是怎么一回事),法国人,神圣罗马帝国的人……还有那不勒斯人……米兰人……愚蠢的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竟然又让卢多维科.斯福尔扎夺回了米兰…… 一百二十一章 卢卡城墙与凯撒.博尔吉亚的凯旋式(下) 圣诞节前夜,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主持了圣门开启仪式。 圣门是位于圣彼得大教堂最右侧的那道门,它是由维斯帕先皇帝在公元70年的时候,征服了犹太人的首都后带到罗马的——它的左侧,是圣事门,中门,善恶门与死门,但只有圣门才是人们最渴望跨越的那道门,它只在圣年开启——圣年是在宗座普尼法斯八世在1300年的《自古即有》诏书中所规定的,最开始的时候,是每一百年一次。关键在于,当时人们的寿命太短了,一百年大部分人可能传承三代也无法得见一次,于是宗座克莱蒙特六世将其缩短为五十年,后来乌尔班六世又以耶稣在尘世中生活了三十三年改为三十三年一次圣年,1470年,保罗二世又将其缩短为25年……事实上,宗座们一直将时间改来改去,只不过是为了在圣年中敛财,以及在圣门上敲上自己的纹章。 因为人们一概认为,只要能够通过圣门,就能够洗脱身上所有的罪过,就连谋杀也不例外,所以,为了防止哪个胆大包天的小子私自闯入圣门,圣年未至的时候,圣门前是一堵结结实实的砖墙。虽然教皇的职责之一就是叩开圣门,以及,若是给亚历山大六世一把锤子,他也能敲开砖墙,但这样的事情,让至高无上的宗座来做是在是太丢脸了。所以,在24日的晚上,首先是一群工人被领到圣门后,敲开砖墙——一队盔甲鲜明的圣殿骑士们持剑立戈的在一旁监视,若是有人露出了想要在教皇前冲入圣门的企图,他的头会比他的脚更快地落在地上。 等到砖块都被搬开,工人被赶走,修士们将地面与圣门打扫的干干净净,教皇才在枢机主教的簇拥下来到圣门,他先将自己的纹章钉在圣门上,才轻轻地,仪式性地敲击了几下,将圣门推开,率先走了进去,之后就是皮克罗米尼枢机主教,以及其他枢机主教,大主教们(有几个人缺席)。之后是诸国的国王,其中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脸色异常冷硬,不过还是比不上那不勒斯国王腓特烈四世,而之中最为刺目的莫过于教皇的私生子凯撒.博尔吉亚,他只是瓦伦蒂诺大公爵,但混迹在一群高贵的国王里,居然也没有丝毫羞惭或是不安的意思。 跟着国王的是各个显赫的爵爷,米兰公爵卢多维科.斯福尔扎没有到,很显然,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失却了教皇的欢心,以及各个位高权重的大臣,强大家族的家长,教士与修士们……最后才是商人与平民,当然,要进圣门,不付出点代价可不行,在圣门边,有着一个属于“自愿捐赠”的大桶,由士兵们看守着,免得哪个无耻的异教徒竟然想要双手空空地进门。 这样的大桶,几乎每隔几个小时就要更换一下,里面满满的全是金银币与贵重的首饰,可以预期的,信徒们更多的捐献将会这一年里如同浪潮般地席卷这个古老的圣城。 亚历山大的心情也似乎更好了一些,他的面色再次变得红润起来,甚至在面对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时候,也愿意给个笑容,虽然看法国国王那紧绷却不得不抬起的嘴角,这份殊荣他还是宁愿不要了——他与教皇相互打量着,都在思考对方究竟从什么地方弄到了圣殿骑士团的宝藏,以及,对方已经抛洒了多少原本属于自己的钱财? 这样的情绪一直延续到二月份,也就是狂欢节前夕,教皇要为凯撒.博尔吉亚举行凯旋仪式的时候,法国国王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他可不认为耗费在仪式里的金杜卡特都来自于教皇自己的钱囊!不顾亚历山大六世的挽留,坚持要回到米兰去,继续他与卢多维科的战斗;而教皇的脸色也变得不好看起来,他听说路易十二又从西班牙人那儿购买了一些火炮,这些军费原本是不是应该填充在教廷的圣库里? 但他们谁也没办法指责对方偷了自己的钱,于是只得互相压制着厌恶的情绪,勉强继续合作下去——法国人还需要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教皇亦然,不管怎么说,凯撒.博尔吉亚出兵罗马涅的行动,借口就是为了平衡法国人在意大利的势力。 而2月26日的凯旋式,开端辉煌,结局却不是那么完美。 最初的时候,一切看上去确实都如同博尔吉亚们期望的那样好——罗马的人们倾城出迎,卢卡人提供的丝绸裹满了每一根柱子,触目所及均是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的娼妓们坐在露台上,不断地往下抛洒红色绸缎剪成的玫瑰花瓣,泼洒香水。凯撒.博尔吉亚在比谢比利公爵阿方索,弟弟艾弗里的引导下,在下午3点进入罗马城,之后是枢机主教与大臣们,还有为博尔吉亚家族效力的雇佣兵们,他们显得非常粗鲁,甚至将教士与修士们都推到了一边去,差点令得仪式中断。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在梵蒂冈宫的王权大厅等着凯撒,凯撒.博尔吉亚获准入内后,他跪在教皇膝前,诚心诚意地感谢了他的父亲与圣父,而教皇也同样给予了得体的回复,但就在凯撒俯身下去,亲吻教皇的双脚,继而亲吻他的右手时——大厅的天顶突然崩塌了,一堆沉重的碎石瓦砾在升腾的烟尘中将教皇与他的私生子全都埋在下面。 当时房间里只有一两声尖叫——大部分人都惊呆了,只有一直守护在教皇身边的圣殿骑士们反应机敏,他们一些立刻去看守住王权大厅的门,一些马上去挖开那些石头与木头,幸而很快地,他们就挖到了倾倒的教皇宝座,看来,仍然保持着一个至尊大师身手的亚历山大六世在变故陡生的时候,就用蛮力掀翻了沉重巨大的宝座,将他与凯撒笼罩在下面,两个人都没受什么伤,除了一些细小的划痕。 这样的变故无疑让这场辉煌的凯旋式蒙上了一层阴影,教皇虽然还能强作欢颜,但从他时不时抽搐一下的肌肉来看,他已经怒不可遏,而凯撒看上去,就像是人们形容的那样:“就像是一条随时都要咬人的鬣狗。” 人们猜到罗马很快就要迎来又一场狂暴的清洗,但教皇与凯撒都忍耐到了狂欢节结束后,在狂欢节里,凯撒.博尔吉亚还扮作了尤利乌斯.凯撒,带着黄金的月桂枝叶冠,身着紫边的白色托加袍,乘坐两轮马车,在同样扮作罗马士兵的警卫护送下,环绕罗马整整两周,不断地向着旁观的群众挥手致意。而在他前方的车队里,有各种各样的人在展示着尤利乌斯.凯撒曾经获得的一系列军事胜利,就像他也已经获得了与这些胜利等同的荣耀似的。 这样的行为在博尔吉亚身上是很少见的,以至于一些蠢人竟然放松了警惕,比谢比利公爵在狂欢节即将结束的那一晚,从自己心爱的娼妓那儿回到卢克莱西亚身边——这两处地方距离很近,只间隔着一个圣彼得广场,比谢比利公爵又带着仆从与士兵,以为万无一失,但就在他们经过一群同样酩酊大醉的人们时,后者突然围住了他们,拔出了刀剑。 比谢比利公爵的士兵与仆从竭尽全力才让他突破包围,奔回到卢克莱西亚的住所,那时候公爵已经受了伤,卢克莱西亚与自己的侍女立刻把他藏了起来,无论谁来都不给,自己也寸步不离丈夫身边,后来那不勒斯的使臣也赶来了。 又过了几天,教皇之前遇袭乃是比谢比利公爵的阴谋——这一流言不胫而走,传播的沸沸扬扬,教皇的私人秘书杜阿尔特前来召走了那不勒斯的使臣,要求他给出解释,但教皇的私人刺客米盖尔.柯烈罗还是率领着士兵包围了卢克莱西亚的住所。 “别走……”比谢比利公爵阿方索哀求道:“别走,你一走,他们就会冲进来杀了我的!” “但我在这里,”卢克莱西亚温柔地说:“又怎么能够为你求情呢,我相信你不会伤害我的父亲,但我在这里,声音可传不到圣父哪儿,这儿距离梵蒂冈宫很近,我亲爱的阿方索,看看外面的日光,还没等它消失我就会回来的。” “你发誓吧,发誓我就相信你。” “是的,我发誓,以我父亲的名义发誓,我会回来的,我会为你向圣父求情。” 比谢比利公爵犹豫再三,终于放开了卢克莱西亚的手。 卢克莱西亚带着侍女走了出去,她一离开,米盖尔.柯烈罗就走了进来,几分钟后,米盖尔走出来,遗憾地宣称——那不勒斯的比谢比利公爵阿方索,从床上掉了下来,撕开了创口,不幸去世了。 卢克莱西亚在梵蒂冈宫留了三个小时才回到自己的住所,那里已经被清理干净了,而她也确实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她回来了,也曾经为了自己的丈夫向教皇求了情。 但世事一向就是如此残酷,她又一次失去了自己的丈夫。 ———————— 这个不幸的消息传到卢卡的时候,马基雅维利正在蜡烛下忙于计算将要挖掘的土立方——看完,他就将纸条放在蜡烛上点燃烧掉了:“天主保佑,”他说:“有些时候,傲慢与偏见还真是一桩好事啊。” 埃奇奥抱着双臂站在门边:“你不该把朱利奥给你的东西随便拿出去用。” “你敢发誓你就没有这样的念头吗?埃奇奥,”马基雅维利重新坐下,开始埋头于无穷的数字:“轰然一声,一了百了。” “显然魔鬼还没想那么快的收回博尔吉亚们的灵魂。” “安心,埃奇奥,”马基雅维利说:“宝拉做事一贯很妥当,而谁能想到,那么一样小东西,”他用小手指比了比,“能够具有那么大的威势呢,虽然结果不是那么尽如人意——不过能够提前揭破亚历山大六世与那不勒斯国王腓特烈四世之间的虚伪假面,也已经足够了,要知道,法国国王路易十二还在米兰与斯福尔扎争斗,一时间还来不及顾及那不勒斯——这个时间差,足够他头疼的了。” “亚历山大六世不如过去那样谨慎了,”埃奇奥说:“卡特琳娜给他送了一封染了疫病的信,据说打开了信的人很快就会死去,他没有,但确实大不如以往。” “他没让皮克罗米尼枢机给他看看吗?” “他谁也不相信。”埃奇奥说。 ———————— 而就在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再次缺席了一次大弥撒后,皮克罗米尼枢机召唤了约书亚。 “约书亚,”他说:“你父亲要见见你。” 第一百二十二章 父子之情(上) 约书亚的面孔上一片宁静,仿佛没能领会到皮克罗米尼枢机在说什么。 “笑一笑,”皮克罗米尼枢机说:“他是你父亲,对你非常重要。”然后他就低下头去,继续自己的工作。 约书亚笑了,他的笑容非常动人,但发现皮克罗米尼枢机没有再抬起头来后,这个笑容就凝结成了冰块。 ———————— 洛韦雷枢机是在圣马提亚节的前一天来到皮克罗米尼宅的,不得不屈身拜访皮克罗米尼枢机让他倍感不适,但为了得回约书亚的心,他要做一个好父亲。 但发自真心地说,他真不知道该拿约书亚怎么办才好,这个孩子太过执拗了,如果他还只有五岁,或是六岁,这种任性的行为可以获得原谅,但到了十八、十九岁,放在俗世,他可能都有好几个孩子了,却还在为那么久之前的事情生气——要洛韦雷枢机来说,约书亚出生之后,他没有因为这个可怕的孩子生了魔鬼的脸直接把它放在火里烧了,就足够宽容了,何况他也曾经希望圣方济各的慈悲能够降临到约书亚身上,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那个时候,又是如此紧要,且攸关性命的事儿,他为什么不能体谅一下他的父亲呢?想想亚伯拉罕的儿子以撒吧,他的父亲听见了天主的呼号,就将自己的儿子献祭给他,难道以撒就因此憎恨自己的父亲了吗?他反而更爱他的父亲了呢,因为这是天主给予的考验,亚伯拉罕通过了,于是天主便赐福给他。 洛韦雷枢机一想起这么个孩子,他就要叹气,约书亚准是魔鬼派来折磨他的,最不幸的是,他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之前是,之后也是,因为身体的残疾,他无法做教皇,而他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家族与自己的希望就此断绝。 皮克罗米尼在他的小签字厅里见了洛韦雷,这是一个非常洁净又明亮的地方,修士们给他们送上了牛奶与甜饼,洛韦雷只尝了一口,脸就不由得扭曲了起来:“是什么弄坏了您?”他刻薄地说:“我记得几年前您还不是这种如同婴孩般的口味呢?” “大概是人世间的苦太多了的缘故。”皮克罗米尼:“要学会及时行乐,洛韦雷。” “效仿我们的圣父吗?听说他又在昨夜与三个娼妓短兵相接了一整晚。”洛韦雷抚弄着自己的手指,语气中地带着一点幸灾乐祸与痛快的报复心理,“但我们都知道,越是厉害的狗,越是不会狂吠,男人也是一样,只有为了证明自己能干的老人和孩子,才会做出这样可笑的事情——他或许还算健壮,但疾病正在掏空他的精力,而且情况越来越差……他坚持不了多久了。” “这正是我要和你说的事情。”皮克罗米尼说:“我打算把约书亚送到他身边去,约书亚在我身边也学了不少东西了,他能够治好亚历山大六世。” 洛韦雷如同字面意义般地跳了起来,甚至打翻了牛奶:“您在说什么疯话啊!”他瞪着皮克罗米尼,就算皮克罗米尼突然撕开皮囊,从里面跳出一只炼狱的魔鬼,也不会让他更吃惊了:“现在不正是我们的机会吗?!博尔吉亚快死了,教皇的三重冕距离你不过咫尺之遥!” 皮克罗米尼皱了皱眉:“冷静些,洛韦雷,冷静些好吗?” “你要我怎么冷静!?”洛韦雷喊道。 “嗯,按你说的,我们可以就这么看着亚历山大六世死掉,然后我做教皇,再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你将三重冕交给我的儿子约书亚.洛韦雷啦,洛韦雷不说话,不过他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错了,”皮克罗米尼说:“接下来,我们要为亚历山大六世留下的烂摊子擦屁股。”他往后一靠:“想想吧,他死了,法国人与他的协议却还在,就算我们不认这份协议,法国人也已经在意大利了;还有那不勒斯,比谢比利公爵已经死了,虽然人们都说,他要对袭击教皇的事件负责,但我们都知道那个头脑简单的笨蛋可做不到这点;至于米兰与佩萨罗,卢多维科.斯福尔扎和乔瓦尼.斯福尔扎……斯福尔扎枢机主教还在外面流亡呢,更不用说,伊莫拉与弗利……那儿已经是一片废墟了,还有,据说威尼斯人对教皇的私生子有意入侵法恩扎的事儿也表示出了强烈的不满…… 还有教会军、雇佣兵们,圣殿骑士团,我们都知道,他们都还在哪……当然,这些都比不上空荡如洗的圣库,亚历山大六世当然可以痛痛快快,爽爽利利地去死,但那些窟窿呢,你准备让皮克罗米尼与洛韦雷家族去填补吗?” 洛韦雷枢机在房间里烦躁地转了几圈,他毕竟做过好十几年法国国王最为信任的重臣,之前也不过是被触手可及的三重冕迷惑了眼睛,皮克罗米尼枢机一提醒,他也发觉,现在就让亚历山大六世去死确实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情。 “那么,”他警觉地问:“为什么是约书亚?” “我倒想让朱利奥,美第奇去呢。”皮克罗米尼交叉起手指:“你没忘了我曾经照顾过我的叔父庇护二世,以及他的后继者保罗二世的饮食起居吧,我服侍他们,得以亲近他们与被他们信任,约书亚不过也是与我走一样的路罢了。”他说。 “但博尔吉亚知道他是我的儿子。” “正因为他是你的儿子,你不是一直在试图获得博尔吉亚的宽恕?”皮克罗米尼说,无视从洛韦雷脸上掠过的一丝耻辱之色,:“亚历山大六世不信任我,但他信任我的医术,凯撒.博尔吉亚更对此垂涎已久,你从我这里将约书亚夺回去,让他去服侍亚历山大六世,若是他的病得以痊愈,那么约书亚定然能够被他接纳——毕竟他们并不知道我们并不如表面上那样冰火不容。” “他们会相信约书亚吗?他毕竟也是你的弟子。” “别蠢了,难道导师能够胜过父亲吗?没人能比博尔吉亚更相信血亲的力量了。” “我不知道……”洛韦雷喃喃道:“这很危险……而且这对约书亚之后的名声……” “你以为我还会让亚历山大六世如同玛土撒拉那样活上九百六十九岁吗?”皮克罗米尼不耐烦地说:“等到时机适合,约书亚当然是要回到我身边的,做我最爱的弟子,过上几年,等他披上红衣,就不再会有人记得这件事情,以后,他还会继承我的一切——我从来就不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你应该相当清楚。” “我不能确定……” “洛韦雷,”皮克罗米尼危险地放低了声音:“让该活的人活,让该死的人死,才是我们必须去做的事情,只有我们可信的人在亚历山大六世身边,我们才能真正地掌握他们。” “而且,”他说:“我们何不让约书亚自己来选择呢?!”他大踏步地走向房门,猛地一下就把它拉开。 约书亚站在门口,面色呈现出醉酒般的酡红色,“我愿意!”他大声说:“我愿意!” ———————— 所有人都知道,皮克罗米尼枢机与洛韦雷枢机,这两个原本关系就不怎么好的家伙,终于吵翻啦,据说与皮克罗米尼近年来最宠爱的一个弟子有关,据说那是一个洛韦雷的分支子弟——洛韦雷枢机坚持要把他接回洛韦雷家族,皮克罗米尼枢机当然不愿意多年的教导就这么打了水漂,执意不肯。 “那么最后怎么样了呢?” “还能怎么样?”一个闲人说:“他们闹到了教皇那儿,圣父只得让那个孩子自己选择,他就选择回了洛韦雷家族。” “那个孩子的身份……”另一人眨着眼睛:“大概不是那么普通吧。” “当然,我们都知道,可怜的洛韦雷枢机,缺了两颗‘球’。” 他们顿时心有灵犀一般地大笑起来,这些有权势的人若是遭到灾祸总是能让人津津乐道的,“这可能是他唯一的孩子啦。”那个闲人说:“原本他倒能有更多,但……他肯定是要夺回这个孩子的。” “我是那孩子,我也选择回去,”之前说起洛韦雷枢机隐疾的家伙说到:“老师能给学生的,怎么能够与父亲给他唯一继承人的相比呢?” 他们之后又说了些嫉妒与羡慕的话,甚至波及到了亚历山大六世,毕竟人们都知道,他有好几个儿子。 这几个人没注意到,就在他们的酒桌不远的地方,正坐着他们的话题之一。瓦伦蒂诺公爵,凯撒.博尔吉亚听完了他们的话,向自己的士兵点点头,“把他们都抓起来,”他说:“割掉他们的舌头,一只手,再将舌头黏在断手的小手指头上。” 下了这个残酷的命令后,凯撒.博尔吉亚若无其事地走出了酒馆,他向着鲜花广场慢慢地走去,一边思考着约书亚的身份变化给他带来的问题——相比起朱利奥,约书亚之前并不十分受皮克罗米尼枢机宠爱,但比起他,又要好多了,至少皮克罗米尼枢机愿意教导他更为深刻与高超的内容——有关于医术和神学的,而不是如对凯撒般的,按部就班,循途守辙。 至于约书亚最终还是选择了自己的父亲,凯撒一点也不惊讶,无论如何,血缘是无法割舍的,没有什么能够比血亲更值得信任,而且皮克罗米尼枢机可不止约书亚一个学生,但洛韦雷枢机可就这么一个继承人——他都觉得洛韦雷枢机太过优柔寡断了。 也许他应该向教皇建议一下,在梵蒂冈宫给约书亚一个职位?不管怎么说,洛韦雷家族的势力与钱财即便在罗马,也是极其可观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 父子之情(中) 皮克罗米尼宫。 一个修士突然停下了脚步,目瞪口呆,因为他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事情,他旋即抬起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没错儿,不是幻觉——在和煦的阳光下,在明亮的庭院里,在依然残留着一丝绿意的细草上,皮克罗米尼枢机主教正一脸惬意地手舞足蹈。 “天主!”他大叫道:“您是不小心吃了发霉的麦子么?”(注释1) “当然不是啦,”皮克罗米尼枢机快乐地回答说:“厨房里的食物都很新鲜呢。” “那么您是在祈祷或是祭祀圣约翰么?”(注释2) “还没到圣日哪。” “那么是哪个魔鬼上了您的身么?” “唉呀,笨蛋。”皮克罗米尼枢机喊道:“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傻瓜侍从啊,难道你看不出,我是因为欢喜而跳舞么。” “但您已经有四十年没这么跳过舞啦,而且您上一次跳舞,身边还有着一个漂亮姑娘呢。” “能让心情愉快到想要跳舞可不止一个漂亮姑娘啊,”皮克罗米尼耸着肩膀,踮着脚尖说:“最后一颗碍眼的钉子也被拔走啦,我可以舒舒服服,安安静静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难道不值得舞蹈一番来祝贺吗?” “要我说,”修士说:“约书亚也算不得什么坏孩子,而且他难道不是很爱您吗。” 皮克罗米尼枢机做了个鬼脸:“好约翰,”他说:“你跟了我也有快三十年啦,从罗马到佛罗伦萨,从佛罗伦萨到阿西西,又从阿西西到皮恩扎,又从皮恩扎回到罗马,你也可以说是看着朱利奥他们长大的,来,告诉我,第一个救了约书亚性命的人是谁?” “是朱利奥.美第奇。” “对啊,从阴森的陵墓了,从死人的石棺里,从他父亲派出的刺客的绞索下,甚至于从死神的手里,是朱利奥.美第奇给了他重生的机会。好,再告诉我,那个把满脸烫伤的约书亚放在冰冷的河水下冲,用鱼皮替换了那些被烫坏的皮肤,每隔一小时就记得用浸湿的布巾给他降温,第二次救了约书亚一命的人是谁?” “朱利奥.美第奇。” “正确答案,约翰修士,那么,第三次,从暴躁残忍的路易吉.博尔吉亚的剑下,用一本书和一把硫磺粉末,保得约书亚.洛韦雷的脑袋不至于满地乱滚的人,是谁?” “是朱利奥.美第奇。” “是啊,都是他,约翰兄弟,”皮克罗米尼枢机停下动作:“我问你,如果有人这样救了你三次,你会感激他么,你会用你的生命去报答他么?” “当然,甚至不需要三次,只要一次,我就会那么做咧,大人。” “约翰兄弟,你是一个笨人,到现在也背不下半本圣经,但你知道,若是有人拯救你,你必是要感恩的——但约书亚,他却来对我说,他对我如同儿子对父亲的爱,正是从我待他的恩德里来的,你说啊,约翰兄弟,他那样聪明,是真的不知道我是因为朱利奥的请求才愿意医治与收留的他么?” “那他一定知道,就连我也知道呢。” “正是如此。”皮克罗米尼枢机说:“那约翰,你觉得他为什么会无视他应当感恩的人,却紧紧地捉住我不放呢?” “这我可猜不出来。”约翰修士抓抓他所剩无几的头发。 “那是因为,即便是朱利奥,也必须倚靠我方能立足,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舍本逐末呢,若是能够得到我的看重,他难道还会需要朱利奥么?” 约翰修士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我明白啦,大人,”他摇摇头,“他瞧起来却是真心得很。” “也许是他自己也不愿将自己认作一个薄情寡义的人,”皮克罗米尼枢机说:“那样多糟啊,瞧瞧我们的圣父,他难道不认为他是这个世间最虔诚,最诚实,最宽容的人么?” 这下子,就连约翰修士也忍不住捧着肚子笑了起来。 ——————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可不知道他正在被人用来举例与打趣,他最近愈发被身上的病痛折磨的难以入眠,医生不断地给他放血,但只会让他变得虚弱,他一怒之下,斩掉了两个医生的头,并且不再允许医生再给自己放血、灌肠或是做一些此时常见的治疗;他也向圣像祈祷过,也喝过圣水,疗效寥寥,不过,既然天主不愿赐福,那么就看看魔鬼有什么手段吧,于是他的秘书杜阿尔特又找寻来了巫师与女巫,在用婴儿的脑子与死者的骨灰,猫头鹰的肠子,女人的经血等等做了一系列会令当时的人立即昏厥过去的黑弥撒后,亚历山大六世除了脾气更加暴躁,兼带更为阴沉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是不是要让约书亚.洛韦雷……”杜阿尔特担心地问。 “不,”教皇说:“让洛韦雷再痛苦一段时间吧,他原本应当人头落地的,只是让他受一些折磨,我已经很宽容了。” 杜阿尔特只得闭上嘴巴,退了下去,看来,凯撒.博尔吉亚要失望了,教皇对这个儿子同样有着提防之心,他不让皮克罗米尼枢机靠近他,是因为枢机正是距离三重冕最近的一个主教——有时候,亚历山大六世甚至懊悔自己不应那么轻易地应允让皮克罗米尼枢机回到罗马,他家族的势力在罗马可谓根深蒂固,相比起来,数十年前方从西班牙的瓦伦西亚迁移到意大利的博尔吉亚家族就显得根基浅薄起来,不过,只要凯撒.博尔吉亚能够完成这宏大的伟业,博尔吉亚家族的公牛纹章将会永远奔驰在意大利的旗帜上。 他这么想着,起身走向他的私人祈祷室,这里连杜阿尔特也进不来,移动墙壁上的圣像,固定在墙角的三角柜就会移开,露出里面的阶梯,从阶梯走下去,穿过黑暗的甬道,就能来到一个秘密的房间,这个房间位于圣器厅的下方,正处于梵蒂冈宫与圣殿骑士团们隐匿的大修道院正中,当作为骑士团至尊大师的亚历山大六世想要与圣殿骑士团的某人私下见面的时候,他通常会选择这里。 圣殿骑士团的监察长托马斯修士好几年前就死于保利纳城堡中,与兄弟会刺客们的遭遇战中,对此教皇深表遗憾,新的监察长是一个年轻的修士,原本是“农夫”,也就是在圣殿骑士团中负责管理运作财政的人,他对自己的职责十分看重,却不够聪明,至少,亚历山大六世之前不晓得他竟然是那样蠢。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教皇说:“难道天主便这样叫你与自己的恩人说话吗?” 监察长绝望地瑟缩着,他可比不得先前的托马斯监察长,无论是从武技、智慧或是阅历,可以说,他完全是至尊大师亚历山大六世一手推举上去的,他也确实如教皇希望的,几乎始终保持沉默,就像没这个人,但这次,他不得不——他跪了下来,跪在亚历山大六世的面前,希望他改变主意。 “求您啦。”懦弱的修士抱着教皇的脚说:“别将圣金玫瑰赐予您的儿子,别把这样伟大的权柄交给凯撒.博尔吉亚。” “为什么不可以,”教皇愤怒地嚷道:“难道他不是圣殿骑士团中的一员么?教导他的不正是骑士团的至尊大师么?” “但他并未有那样的功绩与德行!”修士也大喊道,他的颧骨透出异乎寻常的鲜红来:“您可以将您的军队交给他,也可以将教会的军队交给他,但您不能将圣殿骑士团当作您的私产,交给一个有罪的凡人!我们是为天主而在的,而您却要我们为了俗人的贪欲去战斗!” 教皇的面色顿时变得非常可怕:“它难道不是我的吗!”他恶狠狠地踢了修士一脚,把他踢倒在地上:“我五十年前接手它的时候,它不过是个空荡荡的壳子罢了,是我!”他指着自己的胸口,“是我,是我相反设法地喂养它,让它再一次强壮起来,兴盛起来!每一匹马、每一副盔甲、每一柄武器、每一份俸金乃至每一封书信,里面都流着博尔吉亚的钱!若不是我,你,你们早就在大修道院里默默地死了,是我,让圣殿骑士团重新得回了荣耀和力量!” “这样的荣耀与力量不要也罢,”修士擦抹着嘴边的血,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长期被压抑,被羞辱以及信仰被背叛的痛苦终于压过了对罗德里格.博尔吉亚的恐惧,“就让我们回到过去吧,雨果.德.帕英建立骑士团的时候,他们只有八个兄弟,而这八个兄弟还必须两人共骑一匹马,即便如此,贫穷也未有碍他们的虔诚,就让我们回到当初——我们什么都不要,马匹、盔甲、武器甚至衣服,您就和您的金弗罗林一同腐烂去吧!” “叛徒!” “首先背叛我们的,是您!”修士大声地说,他艰难地扶着墙壁,慢慢地站起来,转过身去,准备打开暗门,回到兄弟中去。 他的动作突然顿住了,眼睛中充满了惊讶与不可相信。 “看来。”亚历山大六世一边将他从神圣的法衣中抽出的匕首刺得更深一点,一边狞笑着说:“你要先于我腐烂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父子之情 (下) 也许是因为甬道里的空气太过湿冷,又或是杀死监察长导致的情绪激动,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勉强回到梵蒂冈宫后,就立刻发起热来,到了晚上,他不但发热的更加厉害,还说起呓语来,一边嚷嚷着什么“魔鬼在锯我的腿呢!”一边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有医生想要给他放血的时候,被他抓住,然后拧断了脖子——后来,就连凯撒与卢克莱西亚他也辨认不出来了,只要靠近床边就会遭到致命的攻击。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的中午,眼看又将有一群人等着谒见教皇,凯撒再也等不及了:“叫约书亚来,只有他能够救教皇了。”杜阿尔特看向卢克莱西亚,卢克莱西亚垂下眼睛,一言不发。 约书亚.洛韦雷在穿过拥挤在梵蒂冈宫前的人群时,那些密集又复杂,充满欲念的视线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生身父亲,他觉得恶心,却也只得死死地抓住了手里的箱子,步伐匆忙地跟着教皇的秘书进入这座最为矜贵,也最为卑贱;最为光明,也最为黑暗;最为奢靡,也最为空洞的宫殿。 教皇的房间依照此时的做法,门与窗户紧紧地闭着,挂着挂毯,避免有毒的空气侵入其中,约书亚坚持让他们打开一半的窗户,让风吹进来,熄灭过于旺盛的炉火,而后在房间里抛洒气味奇特刺激的药水,这让教皇清醒了过来——约书亚得以摸了他的脚,确定他在发热,然后他嗅到了一股曾经闻过的臭味——“随便你怎么看,孩子。”教皇说,他在醒来后,没有如凯撒所担心的那样勃然大怒,反而相当地和颜悦色。 教皇身上遍布如同勋章般的伤痕,相比起它们,那块遍体青黑色,有婴儿手掌那么大的痈包反而不是那么狰狞可怕了,它鼓起了大约有两根指头那么高,除了少许溃烂的地方,外皮紧绷,亮晶晶的。 兼之皮肤滚烫,肚子膨胀(之前人们都认为那是脂肪)——但约书亚触摸后确定那是脾脏肿大,综合起来看后,他几乎可以确定病因——亚历山大六世的身体确实要比常人更坚韧,换做其他的人,早就昏迷或是死去了,教皇不但没有被击倒,甚至还顽强地与其抗争起来。 “要割开它。”约书亚说,他可以看得出,之前的医生与巫师都在上面敷了药,但这种因为感染了脏毒而生出来的痈包,敷药只会加重教皇的病情。 动手前,他让教皇喝些烈酒,以麻痹痛觉,“会非常疼痛。” 亚历山大六世笑了:“我还没在别人拿着刀靠近我的时候闭上眼睛过。”他说:“尽管来吧,孩子!” 虽然这么说,但痈包被割破的那一瞬间,亚历山大六世还是大叫了一声,从创口迸出的脓水如同利箭一般刺向天顶,弄脏了那儿的天使像,让它变得污浊不堪,但教皇确实立刻觉得轻松了许多。 只是那股臭味,综合了死老鼠、粪便以及某些呕心的分泌物的那种,就连亚历山大六世自己都觉得有些窒息了。凯撒与卢克莱西亚都不禁皱眉头,杜阿尔特更是退到了房间的另一端,只有约书亚.洛韦雷还俯身在床边,用浸透了烈酒的棉布轻轻按压痈包,将剩余的脓水挤得干干净净。 教皇则舒服地发出了一声呻3吟。 “我这里还有些药水,”结束后,约书亚又说:“还有烈酒,用来擦拭伤口与身体,药水每天三次,每次一瓶,直接口服。” “给杜阿尔特吧,”教皇和蔼地说:“他会提醒我服用的。” 教皇当然不会随随便便地喝下别人给的东西,这些珍贵的药水先被分批用来喂食鸟、狗和牛,等到它们表现的毫无异状后,教皇才开始依照约书亚的要求服药,不知道是他原本就身体强壮,还是药水有奇效,不过一周后,他就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线里,又过了一周,他又能再次压制性地与凯撒.博尔吉亚对战,三周后,他又开始忙碌于他的各种阴谋与诡计,周旋于主教与国王之间。 有多少人因此感到庆幸,或是遗憾就不得而知了,但正如皮克罗米尼枢机所预料的,约书亚.洛韦雷一跃成为教皇亚历山大六世身边的近侍,这个职位相当特殊,因为他需要服侍教皇的起居饮食,有时候还要为教皇保存他的重要文书或是信物。不过洛韦雷与皮克罗米尼都知道约书亚暂时还达不到那一步,但没关系,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枢机终于得以返回罗马的政治中心,而皮克罗米尼枢机被迫放弃了两个学生后,好像也心灰意冷了起来,除非必要,他几乎不再出现在公共场合。 而在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忙碌于“圣金玫瑰”的赐予仪式(即教会军统帅,罗马教廷旗手,以及不公开的圣殿骑士团至尊大师的称号与职权)时,皮克罗米尼枢机终于得以脱下枢机主教的红色法衣,换上修士的衣服,逍遥自在地骑上骡子,往卢卡去了。 ———————— 皮克罗米尼枢机没想到的是,他到了卢卡,见到的也是一个病恹恹的朱利奥。 “啊啾!”朱利奥打了个喷嚏,一边狼狈地挥手,让皮克罗米尼枢机离自己远些,毕竟枢机也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一旦被传染可不是小问题,尤其在这个还以灌肠放血为主要医疗手段的时代。 “这都是因为您坚持要去那些流民聚集地的缘故。“马基雅维利一边说,一边为朱利奥端来热的香料茶,又为皮克罗米尼枢机送上热的葡萄酒,“我说过,那里空气污浊,您到现在才生病,我都觉得奇怪了。”然后他又向皮克罗米尼枢机鞠躬:“请您好好地说说殿下他吧,我可真是没办法了。” 等到马基雅维利退出房间,皮克罗米尼枢机才转向朱利奥:“你的仆人似乎很有趣哪。” “他不是我的仆人,”朱利奥咳嗽了两声:“是我的……暂且算是秘书或是侍臣吧。” “看来你还是有点欠缺人手,”皮克罗米尼枢机神色不变地说:“我再调派一些皮克罗米尼家族的修士与学士给你吧。” “这怎么可以呢?”朱利奥摇头:“您在罗马,您更需要他们。” “可我也不想我的弟子被他的下属擎肘,隐瞒甚至欺负。” “老师……” “三十天前,亚历山大六世遭到了一次奇怪又可怕的刺杀——王权大厅的天顶突然崩塌,险些把他和凯撒.博尔吉亚一起压死在下面?”皮克罗米尼枢机以一种对于朱利奥相当罕见的冷酷口吻说道:“虽然人们都说,这是比谢比利公爵阿方索为了报复教皇对他的刺杀而策划的阴谋,但我想,你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你和我提起过,一种非常危险的药剂——但那时候你还没调配出来,现在呢?” 朱利奥小心地看了枢机主教一眼,他觉得自己的病都快被吓没了。 “之前我让马基雅维利……去做了一件危险的事情……所以给他提供了一些,嗯,用来保护自己的东西……” “很显然,比起你来,他觉得自己的性命实在算不得什么,所以,”皮克罗米尼枢机露出了一丝尖锐的冷笑:“他就拿去对付教皇了。”他咄咄逼人地盯视着朱利奥:“万幸,你在罗马,在凯撒身边的时候,还没有拿出这个,或是与之相仿的东西,若不然,你要提醒他们还有你这么一个棘手的敌人吗?” 朱利奥按着额角:“是我思虑不周。” “不是你思虑不周,”皮克罗米尼枢机走过去,坐在床边,为朱利奥按摩额角:“是他们没有尽到作为一个臣子应尽的义务,或者说,他们虽然称你为殿下,却还没有完全地将你视作一个君主,所以,朱利奥,我要让真正懂得如何服侍你的人来,让他们感到危机,这样,像是这种擅作主张的事情,就不会再出现了。” “他们?” “埃奇奥.奥狄托雷。” “他不是我的臣子。” “为你效力的,就是你的臣子,不然的话,”皮克罗米尼枢机严酷地说:“就别用他们。”还要除掉他们,他在心里说,但他也知道——一个君主应有的冷酷与残暴,朱利奥还有得学。“你的谋划险些毁于一旦——我不得不让约书亚到亚历山大六世的身边去,好让他能活。” “我很抱歉,老师,”朱利奥捉住枢机的手,歉疚又急切地说:“那么,您现在身边难道一个人都没有了吗?” “我还有仆从。”皮克罗米尼枢机说:“虽然那是不一样的,你知道,朱利奥。” 朱利奥更加难过了,这是他的错,却要让如同父亲一般的老师付出代价:“我明明和他们解说过现在的局势……”他低声说。 “他们没有放在心上。”皮克罗米尼枢机毫不留情地指出。 “好吧,”朱利奥这次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让他们来吧——谢谢您,老师。” “胡说些什么呢。”皮克罗米尼枢机温声说道:“不过现在,你需要好好休息,睡吧,孩子,醒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好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来自于卡特琳娜.斯福尔扎的变故 朱利奥是被脖子上的轻微瘙痒弄醒的。 “醒啦,”皮克罗米尼枢机问道:“要不要喝点水?”一边说,一边收回手指—刚才那个好奇地骚扰自己还在生病昏睡的弟子的人是谁?当然不是他啦。 朱利奥就着皮克罗米尼枢机尊贵的手喝了水,他的头脑还有些昏沉,但确实已经好多了,这么一想,他也没坚持让枢机离开自己的房间。“现在什么时候了?” “晚上了。”枢机说:“别担心,我是以朝圣的名义走出来的,可以在这里待上好几天呢。等你再好一点,我们一起去看小科西莫好不好?”他满意地看见朱利奥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马基雅维利的抱怨(虽然他对此非常不满)可不是白听的,他知道朱利奥对于小科西莫始终抱持着此时父亲对孩子不会有的莫大热忱,若不能时常抱在手里揉搓一番,做父亲的与做儿子的都不免有些怅然若失,但朱利奥也必须承认,马基雅维利说得对,小科西莫现在还那么小,如果有什么变故……怎么懊悔都不可能挽回了。 但若是有个理由,朱利奥还是很愿意去看看孩子的,上次因为圣物盒的事情,他离开的时候,小科西莫还在生气,可以说是不欢而散,现在……他大概……已经忘记了吧。 “对了。”皮克罗米尼枢机伸手擦过朱利奥的脖子,“这是什么?我上次来的时候没看到,是小科西莫抓的?”看上去像是一条纤细的红线,从耳根一直延伸到衣领之下。 “哦,这个,是在法国的时候受的伤。”朱利奥说:“发热的时候会出现,但不会对身体有什么影响。” “只有发热时吗?” “情绪激动的时候也会。”朱利奥说。 皮克罗米尼枢机拨弄着手指想了一会:“朱利奥。” “是的,老师?” “将衣领做得更高一些,把它遮住,或者用点铅粉,”皮克罗米尼枢机说:“别让人轻易看见它。” 朱利奥不明所以,但还是答应了。 等到脖子上的红痕消失,朱利奥就高高兴兴地收拾了给小科西莫的玩具(迷你吊车、滑轮等),与皮克罗米尼枢机一同踏上了探望奶猫……不,小科西莫的道路。 —————————— 在普拉拖的生活是悠闲而又平静的,有些时候,朱利阿诺.美第奇会生出就这样过一辈子也很好的想法,三月了,庭院里珈蓝花、毛茛、蟹爪兰开得如同狂欢节一般的喧闹,橡树与橄榄树也开始舒展枝叶,地上的细草更是茂盛得如同厚实的丝毯,按照朱利奥的吩咐,在天气晴好的时候,小科西莫就被抱出来放在真正的丝毯上,搬到庭院里享受阳光——虽然过于谨慎的比安卡还是让仆从们支起了丝绸的帐篷,免得强烈的光线伤害到孩子的皮肤与眼睛。 小科西莫精力旺盛地在丝毯上来来回回地爬了好一会(期间比安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不让他爬到花朵边去),在吃了些甜鸡蛋后,终于觉得累了,比安卡抱着他,在地毯上睡着了,朱利阿诺看着他们,觉得自己的内心从来就没有那么满足过,就在他也不免倦意上涌,想要和妻子“儿子”睡上一会的时候,一个神色仓皇的仆从跑了过来,看了一眼他的女主人,附在朱利阿诺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朱利阿诺听了,连忙从丝毯上爬起来,穿着整齐,才匆忙赶到会客的小厅里。 卡特琳娜.斯福尔扎理所当然地占据了那张最华丽的椅子,她的面前有茶和小点心,但都没动过,当她听见脚步声,向小美第奇转过头来的时候,就连朱利阿诺都不由得屏息了一瞬——比安卡与她的母亲完全不同,她是美的,但美的温和,可亲,还有些柔弱,卡特琳娜呢,她的美是凶狠的,具有威胁性的,看上一眼就能让人热血沸腾。 朱利阿诺恭恭敬敬地向卡特琳娜行了礼,虽然比安卡从不提起,也不愿承认这个母亲,而这个母亲所做的事情也让那她不堪这个称呼,但他还是要感谢她生下了比安卡,而且没有真的看着她去死,就这一点,他就愿意尊敬她。 只是,他也不会让她伤害比安卡。 不过让他迷惑的是,卡特琳娜的眼睛里分明是焦灼与不安。 “比安卡呢?”一见到朱利阿诺,卡特琳娜甚至来不及礼节性地往来一二,就急切地问道。 “和孩子在一起……”朱利阿诺话说出口才发现不对,“在庭院里,您要见她吗?我马上就去叫她来。” “站住!” 卡特琳娜厉声喝道,没给朱利阿诺改变说辞的机会:“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的女儿已经给我生了一个外孙。” 她露出了一丝残酷又满是嘲讽的微笑:“但我记得你和她结婚圆房还未满半年,美第奇小子,告诉我,这个孩子为什么会来得如此之早?” “我……我们……”朱利阿诺艰难地说:“我们……做了一些错事……” “错事……”卡特琳娜重复道:“是你们,还是你?”她的视线顿时变得凶狠起来:“你知道比安卡的事儿,我也承认,美第奇总是需要一个继承人,但距离缔结婚约不过几个月,你就让她抚养你的私生子?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或者你原先就这么计划?不是妻子,而是一个保姆,一个仆人?” 她猛地站了起来,而朱利阿诺吓得几乎跌倒在地上,但他发现卡特琳娜正在往庭院里走,顿时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追了过去。他刚想高喊来警告比安卡,就被陡然转过身来的卡特琳娜抓住了脖子,一把提了起来——他的脚尖居然碰不到地面,朱利阿诺痛苦地想,他的喉咙被扼紧,眼前一片黑一片白,只能徒劳地挠着卡特琳娜肌肉虬实的手臂。 卡特琳娜嗤笑了一声:“没用的小崽子!”就把他随意丢在地上,只听碰的一声,朱利阿诺的后脑又不幸地与光滑坚硬的大理石接了个吻。 有仆从上前(事实上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都被弗利的女主人比照他们的主人一般办理——卡特琳娜昂首阔步地往里走去,一进庭院,她就看见了显眼的丝绸帐篷,然后是帐篷下的人。 比安卡猛地惊醒了,她一见到自己的母亲,就马上将小科西莫藏在身后,却不知道,卡特琳娜看见了小科西莫,就更加生气了,这个孩子最少也有二十个月了!也就是说,朱利阿诺.美第奇在婚前就有了一个满周岁的儿子,既然如此,那么埃奇奥和自己说的难道都是谎话?还是他欺骗了埃奇奥?美第奇,一个已经被佛罗伦萨驱逐在外的家族,从来不在她认可的婚约对象里面,若不是比安卡执意如此,而埃奇奥也代为保证了朱利阿诺.美第奇的忠贞,就算再有十万金弗罗林,她也未必会答应这桩婚事! “把孩子给我!”卡特琳娜高声喊道,同时伸出手。 比安卡的回答是一把抱起小科西莫就跑,而终于踉踉跄跄赶到的朱利阿诺以一种惨不忍睹的姿势拔出了剑,颤抖着指向卡特琳娜。 “这是怎么一回事?”皮克罗米尼枢机站在庭院外,看着那一片狼藉混乱问道:“在玩儿,还是某种特殊的迎接仪式?” 大约一刻钟后,所有人终于都能好好地坐下来了,比安卡抱着小科西莫,一开始他们还以为他会被吓着,谁知道小科西莫的胆子大得很,比安卡抱着他,卡特琳娜跟在后面追,而可怜的朱利阿诺提着剑追得气喘吁吁的手,他还以为这是一个游戏,不但笑,还拍手鼓励——显然,他也看得出,这三个人里面最差的就是他名义上的爸爸。 “说吧。”皮克罗米尼枢机说。 朱利奥.美第奇举起拳头,放在嘴边再次咳嗽了一声,他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虽然圣职者私生子成群是常事,但…… 卡特琳娜的视线在朱利奥、朱利阿诺以及小科西莫,还有她女儿的脸上转来转去,跟着露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当然,圣职者私生子成群是常事(重复一遍),但……她还以为…… “所以……这是……”她比划了一下。 “嗯,是的。” 卡特琳娜紧绷着的脸终于略微放松了一点。 “那么该您了,夫人,”皮克罗米尼枢机问道:“您的行为不同寻常,我听说过弗利母……不,领主的称号,您不是那种会突然歇斯底里的普通女人,发生了什么?” “我的……我的孩子,”卡特琳娜声音嘶哑地说:“都……死了,除了,除了比安卡。” “您不是把他们送到里阿里奥家族去了吗?” “我怎么知道他们那么没用!”卡特琳娜顿时暴怒:“我以为就算是为了伊莫拉与弗利,他们也应该护好那两个孩子!” “是亚历山大六世,”皮克罗米尼枢机说:“看来,虽然凯撒.博尔吉亚有了伊莫拉与弗利领主的头衔,教皇还是不放心——他一定威胁了里阿里奥家族。” “里阿里奥家族也没那么蠢,”卡特琳娜疲惫地说:“他们没答应教皇的条件,但……就在三天前,我的两个孩子,一个,被惊马活活拖死……另一个,不小心从钟塔上跌了下来……虽然名义上是意外,但我们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么说,”皮克罗米尼枢机看了看比安卡:“现在比安卡是你与里阿里奥唯一的婚生子女了——伊莫拉与弗利的……唯一继承人?” “她现在是美第奇的妻子了,”卡特琳娜说:“如果我死了,作为她丈夫的朱利阿诺.美第奇就是伊莫拉与弗利无可争议的统治者。” “这点博尔吉亚们可不会承认。”皮克罗米尼枢机说。 “承认不承认无关紧要。”卡特琳娜说:“但他们一定会杜绝后患。” 皮克罗米尼枢机的视线立刻落在了小科西莫的身上——卡特琳娜暂时还不知道朱利阿诺.美第奇身上的隐患,但,如果任凭局势发展,那么小科西莫,几乎已经可以被确认,将会拥有两块富庶而又紧要的领地了。 “我说,”皮克罗米尼枢机喊道:“那个蠢孩子在你身上翻什么呢?” 可不是么,当大人们都快要被这个新的变故烦死的时候,小科西莫已经从比安卡怀里爬了出来,摇摇摆摆地走到他欣喜的父亲身边,但他没有如往常那样,一头扎进那个温暖有力的怀里,而是东钻钻,西钻钻,在朱利奥的胸前与肋下翻来翻去。 “嗯,我想……”朱利奥无奈地说:“他大概在找……圣物盒……吧。” 第一百二十六章 圣殿骑士团的分裂(上) 皮克罗米尼枢机斜着眼睛瞅着小科西莫,那么——肥壮的……难道不会压坏朱利奥吗,朱利奥的病才好呢。他一伸手,就把小科西莫提了过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两只有力的手抓着小科西莫的肩膀——小科西莫扭动了一下身体,看向自己的父亲,朱利奥给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他又看向其他人,在发现自己无法得到帮助后,他就开始默默地流眼泪。 照理说,这样的眼泪,总是能让人心软退让的,但谁让同样铁石心肠的卡特琳娜开始说起更加重要的事情了呢:“所以,诸位,普拉拖已经不安全了,比安卡,”她不容置疑地说:“你要和我回佛罗伦萨,你的丈夫和……孩子也是。” “佛罗伦萨也未必妥当。”皮克罗米尼枢机微笑着说:“我来提供一个地方如何?”他看向朱利奥:“皮恩扎,皮克罗米尼家族的珍珠之城。” 朱利奥也微笑起来,在皮恩扎的那几年,是他来到这里之后度过最愉快,最单纯的一段日子,就算之后遇到了那么多的仇恨与背叛,每当想起那段美好时光,他还是能够从舌尖品尝到如同蜂蜜般的甜味。 “我相信我的老师。”朱利奥说,朱利阿诺总是无条件相信自己这个堂兄的,比安卡在有选择的时候,绝对不会支持她的母亲,小科西莫——他现在就是皮克罗米尼枢机的人质,五比一,哪怕是卡特琳娜这条母狼,也只得选择放弃——毕竟她现在已经失去了伊莫拉与弗利,自身难保,不用说保护自己仅有的女儿与“外孙”了。 交易达成,皮克罗米尼枢机放小科西莫与朱利奥去玩儿,自己则邀请了弗利的母狼一起去鲜花盛开的庭院走走。 不得不说,在有必要的时候,尖酸刻薄的皮克罗米尼枢机也能妙语连珠,温和可亲,而残暴冷酷的弗利女领主卡特琳娜,也能甜言美语,柔情如水,只是他们正在讨论的东西,让谁来听了,都会不寒而慄。 “首先,我要向您的长女,比安卡,遭遇到的不幸表示遗憾。”皮克罗米尼枢机说。 卡特琳娜闻言莞尔一笑,咔地一声折断了一支盛开在她眼前的倒霉花儿:“我听说您有许多‘朋友’,但没想到这样的小事,您也会予以关注。” “这件事情知晓的人并不多,但埃奇奥.奥狄托雷必须说服我的弟子,朱利奥.美第奇,而朱利奥,”皮克罗米尼枢机骄傲地说:“对我从无隐瞒。” 卡特琳娜不说话,确实,朱利奥.美第奇要为自己的儿子选择一个收养家庭,必定不可能对其养父母一无所知,而能够收养一个大主教,以及可预估到的,枢机主教乃至更高位置的人的儿子,他唯一的继承人,比安卡得到的好处是难以想象的,埃奇奥的泄密并不能说错,但……还是想要抓住他,用铁链锁住他的手脚,用匕首撕裂他的衣服,用牙齿在他的身体上留下烙痕,骑他,鞭策他,连着一旬日,就算是魔鬼来了,他也别想离开房间…… “别告诉我您在想什么。”皮克罗米尼枢机觉得,大概没什么能比眼前这个女人更能诠释动物性这一名词了。 卡特琳娜给了枢机一个“怎么可能”的白眼,“埃奇奥杀了那些畜生,我之后去点检过尸体,确定没有人逃脱,又将尸体烧成了灰烬,投入河水,”皮克罗米尼枢机点头,虽然几率很低,但还是有人侥幸以假死逃脱刺杀的,“我亲自为比安卡披裹了斗篷,为她治疗的医生与女巫也是我亲手割断了喉咙,我看着他们流干了血。”她继续说道:“侍女与仆从都被我关在马棚里,一把火烧了,唯一……有可能听见些什么,又没有被我处理掉的,只有我的次女——但她也被我杀了。” “她的弟妹们呢?” “都死了。”卡特琳娜说:“我还有两三个私生子,但他们就算知道……” “私生子女没有继承权。”皮克罗米尼枢机说。 “我也不会承认他们,如果他们竟敢胡言乱语,我会杀了他们。”之后,她的心情反而变得轻松了一些:“这样吧,如果您的弟子之后还会有类似的小烦恼,也交给比安卡吧,她虽然不能生育,但一定会是一个好母亲的。” “呃……” “但如果可能,”卡特琳娜笑吟吟地说:“别让朱利阿诺的私生子出现在比安卡的面前,她已经在为美第奇家族做工了——而且是为了朱利奥.美第奇。” 皮克罗米尼枢机停顿了一会:“我想,”他慢吞吞地说:“他们不会有自己的孩子,无论……是婚生还是私生。” 卡特琳娜站住了,她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先是有些恼怒,之后有些释然,最后凝固在平静上。 “也许这就是天主的旨意.”她喃喃道。 皮克罗米尼枢机将手臂伸给她:“您还会结婚吗?” “如果没有必要,就不会。”卡特琳娜将手放在教皇的手上,两人一起慢慢地在庭院散起步来。 皮克罗米尼枢机笑了一下,知道这是弗利的母狼在商讨回报了:“您会回到弗利的,”他保证道:“您还会是弗利的主人,直到您死去。” ———————————————— 在1500年,也是圣年的大斋期的第四个周日,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一力摒弃了世俗与圣廷诸多的反对声音,将圣金玫瑰,以及教廷指挥棒、教廷旗帜等,于圣彼得大教堂交给了自己的私生子,瓦伦蒂诺公爵凯撒.博尔吉亚,跟随在他身后的枢机主教们神色各异——之前教皇确实召集他们商量了此事,但面对着如同野兽一般的亚历山大六世,谁敢多说一句话?斯福尔扎枢机与里阿里奥枢机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他们也只得尊崇圣意。 在凯撒.博尔吉亚跪在教皇膝前,发誓要忠诚罗马教廷,忠诚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绝不因为任何理由谋夺他的利益,又或是因为任何理由拒绝他的宣召,又或是因为任何理由背叛与出卖他的时候,他听见了教皇沉重的呼吸声,他威严的父亲坐在宝座上,神情阴沉,一种无法以言语表述的,尽情杀戮之后就无法抹除的血腥气与恶毒气从他的口中溢出——“我给了你我所能给的一切,”他用西班牙语说:“别让我失望。” 凯撒.博尔吉亚立刻承诺了下来,他的手在接过圣金玫瑰的时候碰到了教皇的手,一瞬间他甚至有将手指卷缩甚至收回的欲望——幸好没有,他的心因为恐惧而瑟缩起来,曾几何时,他以为他的父亲已经老了,不堪重负了,他能够取代甚至令自己的父亲臣服在自己脚下。但就在之前的三个夜晚,他跟着圣殿骑士团的至尊大师,连续清洗了六处“反叛者”的窝藏地,其中包括上百名“骑士”(圣殿骑士团中负责征战的人员),不下三百名的军士(步兵),数十名“农夫”(负责财政的修士),以及三名“神父”(宗教活动负责人)。所到之处,无不血流成河,哀嚎遍野,这种紧迫而又血腥的暴行,给人带来的不单是肉体上的负荷,更是对于精神上的无限折磨,尤其其中还有不少曾经教导过凯撒,以及与他并肩作战过的人,但他们没有一个获得至尊大师的宽恕,甚至没有人为他们做临终祈祷,按照罗德里格.博尔吉亚的话来说,背叛他的人原本就该下地狱,即便穿过了圣门,他们身上的罪孽也别想洗清。 他不知道的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圣殿骑士团的至尊大师也正在强烈的懊恼之中,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个被他视作傀儡,如同不见光的老鼠一般畏畏缩缩的修士,竟然在最后的时刻狠狠地反扑,咬了他一口——他来见亚历山大六世之前,就和骑士团中的几个人做了约定,若是到了一定的时刻,还没有见到他回来,就表明他与教皇之间的谈判已经破裂了,他们……要立即躲藏起来或是逃走,所以,即便亚历山大六世一向密切地关注着骑士团中那些异端的一举一动,却还是被一些人成功遁走,虽然他们无法打开骑士团的库房,也只能带走一些不那么重要的文件,但还是让亚历山大六世有一种事情失去了控制的感觉。 这让他重获健康后的明朗心情再一次沉郁下来,虽然他一再告诉自己,那些跳梁小丑难成气候,但看见凯撒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迁怒一二——如果给他更多的时间,他可以得到整个圣殿骑士团,而不是现在这个四分五裂的玩意儿。 不管怎么说,仪式终于完成了。 两名盔甲鲜亮的士兵举着教廷的旗帜走出了教堂,之后是长号手与笛手,传令官,凯撒.博尔吉亚与亲信与枢机主教们,之后才是被邀请前来观礼的各国使臣,他们相互交换着眼色,甚至偷偷地打手势,显然,教皇的此举已经说明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他的私生子成为意大利的国王,他们之后需要面对的可能不再是几十个松散的公国、伯国或是数之不尽的自由城市,以及教廷,而是一个同时掌握着神权与教权的庞然大物,这是任何一个国家都不想看到的。 但在教皇面前,他们还是笑意盈盈的,众口一词地认为,除了意大利,不会再有任何一个能够让凯撒.博尔吉亚挥发他无以伦比的军事才能与统治天赋的地方了,他们完全不要脸皮地恭维着这个年轻人,从他的头脑到他的面容,根本不在乎凯撒因为梅毒发作,脸上留下了难看的圆形疤痕而不得不戴上的黑色面具。 而与他们的言语恰恰相反的是,在授予仪式之前,教皇的刺客米盖尔.柯烈罗还能搜索到的圣殿骑士团的叛徒们,突然在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他们不是藏在了使臣的马车上,就是伪装成了使臣的护卫,又或是索性冒充使臣本人,从从容容地,带着圣殿骑士团的秘密离开了罗马。 他们有些去了神圣罗马帝国,有些去了那不勒斯,有些去了威尼斯,或是西班牙……当然,也缺不了英格兰与苏格兰,甚至可以说,他们去到最多的地方,就是神圣罗马帝国与英格兰、苏格兰,因为与圣殿骑士们齐名的条顿骑士团大多出身于神圣罗马帝国的贵胄之家,这让他们不至于如法国的圣殿骑士团那样容易遭到攻击,而神圣罗马帝国的国王又与法国国王(无论是腓力四世,查理八世还是路易十二)相互敌视——至于英格兰与苏格兰,1307年的时候,英格兰的国王不但不愿遵从当时的教皇意旨,捕捉与审判圣殿骑士团的成员,还公开承认自己就是一个圣殿骑士,英格兰的圣殿骑士团得以幸存,而苏格兰如今的国王詹姆斯因为曾经支持过英格兰国王亨利的政敌,因此招致了他的报复——现在他们正在设法讲和,希望以缔结婚约来消除亨利.都铎的敌意,他当然也不会反对亨利的意愿。 这些圣殿骑士们,都带了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东西,不过其中的几个,并不知道,自己认为最重要的那样东西,就在十来天前,还在皮克罗米尼枢机主教的书房里。 第一百二十七章 圣殿骑士团的分裂(下) 圣殿骑士的叛逆们如同携带着病菌的瘟疫患者那样将贪婪的导火索带向各处,当然,等它真正地爆发出来还要等到很久之后,皮克罗米尼枢机于施洗圣约翰节前回到了罗马,他是不得不回,因为越来越多的枢机主教来到皮克罗米尼宫,希望他能够改变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想法——为了给凯撒.博尔吉亚筹备真正的,属于他一个人的军队,教皇不但抽取了用于发动十字军东征(即对抗土耳其人的战争)的资金,还将圣年里虔诚的朝圣者们捐献给圣城的财物大半投入到刀剑、箭矢、盔甲马匹以及火炮的无底洞里,但这些居然还不够,教皇又打起了增设枢机主教人数的主意。 对于现在的枢机主教来说,这当然不是一个好主意,不但他们拥有的教区数量必然会减少,在圣廷的话语权也会被瓜分,俗世的利益更是会大大受损,但教皇既然已经决定了,就不允许有人拖延或是否决,在皮克罗米尼枢机回来之前,他就已经连续警告了好几位故意装作生病或是守斋的枢机主教(类似如此的秘密会议必须达到法定人数,否则会议结果无效),命令他们不得给自己找麻烦。他甚至威胁了锡耶纳大主教,因为他连续咳嗽了三周,教皇说,如果他继续咳嗽下去,他就要换个人来做锡耶纳大主教了。 此时的枢机,除了如凯撒.博尔吉亚一般的特殊情况,卸职也往往意味着放下所有尘世间的职务,锡耶纳大主教只得瞬间痊愈。皮克罗米尼枢机回来后,他是叫苦声最为响亮的一个,皮克罗米尼枢机非常坦白地告诉他们,想要扭转教皇的想法是不可能的,因为教皇缺钱,如果他们不让教皇拿到新人的授职费、年金与文秘费(注释1),教皇就能拿他们的褫夺收入(注释2)。但这件事情对他们也并非没有好处。 皮克罗米尼让他们坐下,然后让修士送上一杯加了盐的水,让他们轮流喝了:“这是咸的。”皮克罗米尼枢机说,然后他往里面加了糖,“现在呢?” “有点甜。”一个枢机主教谨慎地说。 皮克罗米尼枢机又往里面加了更多的糖:“再来呢?” “很甜了。” “还能尝到咸味吗?” “不太能了。” “所以,下次召开秘密会议的时候,出席吧,这件事情对我们未必就都是坏处。” 枢机主教们明白了,如果他们的家族能够拿得出足够的钱,他们就有办法让自己的子侄戴上一顶鲜红的枢机帽子,一样可以加固他们家族以及自身在枢机团中的分量——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又想要敛财,又想要稀释枢机主教们的权力,他们当然也能让他无法两者兼得。 他们离开后,教皇再一次召开了秘密会议,这次连同皮克罗米尼枢机,洛韦雷枢机在内的十五位枢机主教无一缺席——经过漫长的拉锯战后,他们一致同意增设十三名新的枢机主教位置。 而这个时候,一个我们很早之前就见过,但或许已经忘记了的人物出现在了皮克罗米尼宫,一见到皮克罗米尼枢机,他就忍不住流出泪来——他们在阿西西的圣方济各修道院见面的时候,他还在对皮克罗米尼枢机敦敦教导,教他重新振作起来,回到罗马,而那时候,他也自认为可以凭借着叮当作响的金弗罗林,在博尔吉亚的身上投注,给自己换换衣服呢。 谁知道魔鬼作祟,先是一个谁也没听说过的家伙从洛韦雷与博尔吉亚的战斗中得了利,一跃从一个平平无奇的家伙成为了教皇英诺森八世——不过凭借着凯撒.博尔吉亚曾经在圣方济各修道院暂居的交情与上万的金弗罗林,亚德里安.巴格里奥尼——佩鲁贾主教,至少还能保有他原本的地位,但谁知道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又发了疯——天主!又不是可怜的亚德里安叫他去杀了自己的儿子的!罗德里格.博尔吉亚又适时地开始装聋作哑,亚德里安只得离开罗马,避居在阿西西,等到博尔吉亚终于成为教皇了,亚德里安以为自己终于有了出头之日——谁知道……阿塔兰特,佩鲁贾大公的姐姐,也是他的堂姐,为了让自己的私生子代替正统的继承人泰拉得到整个佩鲁贾,竟然在侄子托西诺的婚宴上毒死了泰拉,并刺杀了凯撒.博尔吉亚一行人——这下子他更不敢出现在罗马了,最后教皇亚历山大六世能把自己忘记了才好呢。 “如果不是你一再地写信给我,并且保证我的安全,”比起十几年前,更加肥胖白嫩的佩鲁贾主教抱怨道:“我才不敢回来呢,今天我去谒见教皇,都怕他在我要亲吻的戒指上涂抹毒药。” “你还没缴纳年金,授职费,文秘费呢,”皮克罗米尼枢机毫不留情地说:“最起码的,他也要等到拿到这笔钱,再惦记着你的褫夺收入。” 佩鲁贾主教顿时打了一个寒颤:“求求您,”他愁眉苦脸地说:“别再拿这个来吓我啦,我几乎就要逃跑啦。” “这样你的资助人会生气的,”皮克罗米尼枢机说:“我记得他叫做……吉安保罗?” “是啊,泰拉死了,内托死了,阿塔兰特也死了,吉安保罗.巴格里奥尼是我们家族的分支,他继承了保利纳堡和佩鲁贾——他支持我来拿这顶红帽子。”佩鲁贾主教说:“顺便,帮他和教皇亚历山大六世说说好话。” “哦,什么样的好话?” “他愿意向博尔吉亚臣服,但要保有佩鲁贾与保利纳堡。” “听起来胃口不大。” “他的胃口是不大,但他想过博尔吉亚们的胃口吗?”佩鲁贾主教一针见血地指出:“不过这和我没关系,我需要一顶红帽子,而他有一整个佩鲁贾。” 皮克罗米尼往后一靠,他的脸顿时隐没在了蜡烛找不到的黑暗里,“就让他继续这么想吧,就算天火降临在头上,还会有人以为自己顶着斗篷,安全着呢——你不用担心,亚历山大六世暂时还找不到你,他要对付的人多了。” “希望如此。”佩鲁贾主教耸耸肩膀,不过他很快就明白皮克罗米尼枢机为什么要那么说了,因为在新增的十三名枢机主教名单落定后,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脸色不算得很好看,因为按照他原先的计划,他要钱,也要支持自己的力量,所以他原先属意的是下列人选——凯撒的小舅子,夏洛特公主的弟弟,阿玛尼修.阿尔布雷;他的堂亲,佩德罗.博尔吉亚以及弗朗西斯科.博尔吉亚;胡安的导师,杰米.赛罗,以及凯撒的导师(不是皮克罗米尼),胡安.维拉;罗马的执政官,伊萨瓦列斯;教皇的私人医生,帕多卡萨罗;教皇的圣俸审查官,费拉里……等等,总之不是他的眷属就是他的亲信。谁知道,这一计划刚开始就遭到了挫败——法国国王与纳瓦拉国王都拒绝为阿尔布雷的枢机主教职位花钱,他在这项上毫无收入,他的堂亲与官员遭到了枢机主教们的狙击,只有佩德罗.博尔吉亚、伊萨瓦列斯与杰米.赛罗成为了枢机主教。还有九顶枢机主教的红帽子,分别戴在了另外几位枢机主教亲眷与朋友的头顶上,而且他们显然早有预备,一等到结果宣布,这十三位新枢机主教就进了梵蒂冈宫,亲吻了教皇的脚和手,将这件事情确定下来。 亚历山大六世当然想过否决那些不合心意的人选,但他真的非常需要金弗罗林或是金杜卡特,阿尔布雷的枢机主教帽子几乎就是免费赠送,他必须从其他地方找回损失——要钱,就必须放弃权力,这让他感到痛苦,但也变得狠毒起来。 而就在新的枢机主教们头上的法冠还在不断地摇晃着流苏时,一个披着兜帽斗篷的高大之人走进了皮克罗米尼宫。 “向您致意,可敬的大人!” 皮克罗米尼枢机放下书本,“没想到你们那么快就来了。罗得岛的情况如何?” “不太好,”来人解下斗篷,露出胸前的红底白色十字:“我们缺少粮食,药物,御寒的衣物,还有武器,盔甲,简单点来说吧,我们什么都缺少,只有死亡与伤痛不缺。” “博尔吉亚扣了你们多少东西?” “您应该问他们给了我们多少东西,”固守在罗得岛,自从1453年君士坦丁堡落入土耳其人的手里后,就成为整个东地中海地区唯一基督教力量的医院骑士团团长张开伤痕累累的双手:“大人,不比我一双手能够握住的多,我们快要弹尽粮绝了……” 皮克罗米尼枢机立即站了起来,划了一个十字:“上帝啊,请宽恕我。”他轻声说。 “这不是您的错。”医院骑士团的团长说:“这原本就不是您的责任,”他看看自己的手:“我也是走投无路了,大人,我感到羞愧,但我不能再等了,教皇一再地拒绝我的谒见——而我熟悉的那些人,似乎也没了踪迹——我听说罗马最近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 “圣殿骑士团出现了一些……变动。”皮克罗米尼枢机说。 “是变动,还是谋杀?”医院骑士团的团长愤恨地说:“亚历山大六世是被魔鬼迷了心去了吗?他难道忘记了自己还是圣殿骑士团的至尊大师吗?” “我想,大概就是因为他记得太牢了……”皮克罗米尼枢机摇摇头:“好了,别说这些了,时间紧迫,告诉我,我能给你们什么帮助?” “我们需要的东西很多……那是一笔大数目。” “抗击异教徒入侵原本就是每个基督徒应尽的义务,何况我还有我的家族,以及我的弟子,我们会竭尽全力,兄弟,比起你们,我们能做的永远微不足道——我这里有一张十万金弗罗林的汇票,不算很多,但拿去吧,或者还有什么需要的,也请和我说,或是写信给我。” 医院骑士团的团长呆住了,他想,他或许只能从这位严苛的枢机主教这里得到训斥与嫌恶,就像是他从亚历山大六世那儿得到的,但……十万金弗罗林!虽然无法与教廷应当付给的俸金与给养相比,但也足以让他们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了! “您……您不知道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他眼眶发红,结结巴巴地说道,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不,我知道,”皮克罗米尼枢机说:“所以那个感到羞愧的人应该是我。” 医院骑士团的团长迟疑了一下,就像对教皇那样,跪了下来,吻了他的手,“如果……我是说,如果,您有需要,”他轻声说:“就请召唤我们吧,无论在什么地方,我们都会飞奔而来的。” 第一百二十八章 米开朗基罗给父亲的信(上) 至爱的父亲: 希望您在家一切都好! 爱您的儿子,米开朗基罗如今已经离开了罗马,跟随瓦伦蒂诺公爵凯撒.博尔吉亚前往罗马涅地区,我们现在正在亚平宁山脉脚下,这里树木葱茏,繁花盛开,气候与湿度都非常的适合不得不外出旅行的人们,也适合我的手指与脚,它们已经很久不再疼痛,以及脱皮了,这让我感到高兴,这样我就能为我的新主人更好地效力了。 说到我的新主人,他确实是个伟大、慷慨而又英俊的人,您应当还记得,在我被他从监狱里拯救出来之后,我就到罗马去,为他做工,我一连为他雕刻了三尊华美的雕像——睡着的爱神,醉倒的酒神与垂死的阿多尼斯,其中的爱神是我以他的妹妹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的公主为模特雕刻的,他看了雕像,认为我并未如其他人那样说大话,他给了我三百个金弗罗林,作为雕像的工价,后来我给了您一百金弗罗林,又给了弟弟们相同数量的钱币。 后来在公爵回到罗马,教皇为他举行凯旋仪式的时候,我给他画的小像也完工了,虽然绘画不是我的爱好,也不是我擅长的,但还是受到了真诚的赞美,也得了一些奖赏(这些奖赏我留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后来我在比谢比利公爵夫人,也就是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的脖子上看到了镶嵌着那副小像的圣物盒。 我也为他画了一副全身像,把他画作圣天使米迦勒,脚下踩踏着魔鬼,但他看过草图后,觉得不是很满意的样子,所以我就暂时搁置了,开始用卡拉拉的白色大理石为他雕一尊小像,小像只有我的指尖到手肘那么高,但我非常用心,让他如同罗马的尤利乌斯.凯撒那样披挂着托加袍,佩戴胸甲,一手举起,一手持着权杖,这次他看了之后十分高兴,督促我尽快把它完成,并且说,他会把这尊小像放在梵蒂冈宫里,这样他的父亲若是想念他,就可以看看这尊小像。 我当然是非常愿意的!虽然为教皇工作,并非我的本愿,但这位可敬的圣父,并不如人们所传说的,是个残暴无情的人,或许他对敌人是严苛的,但他对自己的孩子,可能要比您对我更宽容,更慈爱一些! 我上文所提到的,卢卡莱西亚,圣父的小女儿,那是一位美丽而又不幸的夫人,就在最近,她先是失去了腹中的孩子,又失去了深爱的丈夫,圣父为了安慰她,以五万枚金弗罗林的价格买下了斯波莱特与勒皮之间的所有城镇与土地,交给她管理,以派遣愁绪(虽然圣经上说,男人是女人的头,一个女人,是不该做领主的),但您见过这么一个这样爱惜女儿的父亲么?我是没有见过的,甚至没能见过一个父亲这样疼爱自己的独生儿子。 不过很快,我就发现自己错了,因为我们的圣父,确实爱惜自己的儿子更胜过女儿一些。他不但给了凯撒.博尔吉亚教会军的权柄与教会旗手的头衔,让他在自己的旗帜上得以加上圣彼得的神圣钥匙(教廷纹章),还募集了大量的金弗罗林,为他雇佣了整个意大利最为彪悍强壮的专业士兵,这个数量是您怎么也想不到的……有十个一千人那么多!并且都有着武器与马匹,也有着自己的仆从。 还不论法国人的枪骑兵、火炮手,以及各位愿意遵从教皇旨意,来为他的儿子效力的领主们的士兵。 在这里我还要说件有趣的事情,因为我在教皇雇佣的士兵里,还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彼得罗.托尼贾诺,您还记得吗,他和我一起做学徒的时候,和我打架,一拳打破了我的鼻梁!当然,我也没有吃亏。不过他在士兵的队列中,看到我骑着骡子,跟在瓦伦蒂诺公爵身后的时候,那个目瞪口呆的表情,还是相当可笑的! 后来他甚至到我的帐篷里来找过我,听说我现在在为公爵服务,他无疑是嫉妒的,只是他没有表露出来,反而和我说,作为士兵,他能够从博尔吉亚的手中拿到更多的金弗罗林,天主,我确实按捺不住我的好奇心,询问了他的价码,据他说,他是一个打仗的好手,又是骑兵,所以可以拿到每月八个金弗罗林的价钱(要知道,在佛罗伦萨,一个医生,每月的收入也不过三个金弗罗林而已!),普通的士兵只能拿到两个金弗罗林,而他们这一“枪”的小队长可以拿到三个金弗罗林,桩(五个枪队)的队长可以拿到五个金弗罗林,而中队长(管理五个桩)可以拿到三十个金弗罗林,当然,对此我是不会气恼的,但听说,他们被雇佣了三个月,又提前延期了三个月,我请一位修士帮我计算了一下,至圣圣父单单在这些人的俸金上,每月就要用掉两三万的金弗罗林。 这是一个何等可怕的数字!亲爱的父亲,我几乎不敢去想,更不用说给养与装备,那些驮马走在艾米莉亚大道上,就像是看不到头似的! 对啦,要不是我现在正在为瓦伦蒂诺公爵效力,我也一定会暂时放下锤子,扛起长矛——我相信我能比彼得罗做的更好。 而且就我看来,谁有公爵这样的军队,若想胜利,完全就是手到擒来的事情,或者,军队尚未抵达所需攻击的城市或是村镇前,公爵的使者就能说服那里的领主或是军队的首领,让他慑于公爵的力量与气度,放弃抵抗,投降或是逃走——这实在是没有什么危险性的! 唯一让我忧心的是,公爵依然向他的士兵承诺,只要他们能够帮他取得胜利,他就允许他们任意劫掠,我不由得想起了我在伊莫拉与弗利看到的那些,我想向他谏言,但又担心他会因为我的妄为而恼怒了我。不过当他希望我为他再雕一尊半身像的时候,我小心地向他提出了我的疑问,公爵说,这样的行径,在战争中总是时常可以看见的,不但是他,其他人也是这么做的。 万幸,他也向我许诺说,如果他遇见的敌人,并不做反抗,愿意将自己与领地一同交给他的话,他也会如同对待罗马的人民一般对待领地上的人民的——他似乎也确实在改变自己的一些做法,之前我看到他亲手给了一个向导一枚金弗罗林,并且告诫所有的士兵不得抢走这个可怜人的赏赐,他和佩鲁贾的领主,吉安帕奥罗,或是奥尔西尼家族的保罗说话的时候,也变得和气了许多,并不随意地指使他们,就连伊夫.阿列格雷,一个法国的雇佣兵队长,据说在弗利战役的时候,曾经因为战利品的分配问题与公爵发生过争执,也得到了价值约五百个金弗罗林的赔偿,我之所以知道的那么清楚,是因为这份赔偿正是我代为送去的。 我们之后可能还要继续前行约六天才能抵达目的地,连续的行程确实令人感到疲累,只是公爵已经决定了要在冬季来临,战斗季节结束之前征服法恩扎,但最近一直在下雨,大道上泥泞不堪,我们前进的速度很慢,而且几乎吃不到热的东西,身上的衣服也湿漉漉的,我还有个帐篷,很多士兵与仆从只能在树荫下支起斗篷来勉强捱过夜晚,有些人发了热,只得留在附近的村庄里。 所以,您能给我寄上一些佛罗伦萨的药吗?我很担心,如果我生病了,我就必须错过公爵征服法恩扎的战役了,之前我错过了伊莫拉之战,弗利城堡沦陷的时候,我又因为炮火惊了驴子而跌伤了脚。 我是希望能够做出一些出色的作品的,不但是我,也是为了我的恩人,也许等到我拿出了令公爵也要惊叹不已的画像或是雕像,加以转圜,他们两位之间的关系或许能够不再那么紧绷……到那时,我也能够偿还了那位的恩情,又能获得他们的赞赏,如果能够一直跟随在他们身边,那将会是件何等的美事! ……或许这个机会很快就要到来了,瓦伦蒂诺公爵曾经和我说过,希望我能够在他每一次获得胜利的时候,将那个场景画下来,送到罗马,交给他的父亲,我们的圣父,好让他骄傲与安心,我一路上都在调制颜料粉,制作画布,木板,只等到了法恩扎,马上就能开始。 另外,如果可能,请为我祈祷吧,父亲的祝福对儿子总是有用的,或许会比药更好,除了身体外,也免得我的心一直难得平静——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随信附上一百二十枚金弗罗林,这是单单给您的,请不要给我的弟弟,他们的贪得无厌已经令我厌烦了,但我还是有给他们花用,别让他们再骗了您的钱去。 还有,告诉他们,如果他们再对您大呼小叫,或是挥动拳头的话,等我回来,我会狠狠地揍他们,直到他们跪下来恳求我或是您为止。 米开朗基罗于一个无名村庄 第一百二十九章 米开朗基罗给父亲的信(中) 至爱的父亲,您好! 您已经接到我的信了,但我的信使说,您又生了病,难道是我的弟弟们又说了什么混账的话么?若是如此,请和我说吧,我给他们钱是为了让他们在乡下好好服侍您的,不是让他们拿去做生意或是买商铺的!若他们还是如此,我就一个子儿也不给他们,您也不要给,除非他们愿意向您俯身,亲吻您的脚以求宽恕。 上次,您还提到过,要让我的一个弟弟到罗马来,充作我的助手或是学徒,算啦,我实在不想要那么一个不聪明又贪心的家伙在我身边,而且我所服侍的都是一些大人物,一旦触怒了他们,不要说报酬,就连性命都会失去,让他待在老家吧,这样您还不至于那么快地丢了一个儿子。 至于您所说的钱,唉,老爹,我上次才送去一百二十个金弗罗林,上上次还给了您一百个金弗罗林,您那么快便用完了么,我知道您生了病,但我也生了病,最近从罗马来了一种能够包治百病的药粉,效果非常好,只要洒在伤口上,或是吞服,怎么顽固的疾病都会痊愈。我拿出身边所有的钱,才向公爵的私人医师托雷拉买了大约一盎司的分量,这还是公爵亲口予以许可的——他极其欣赏我的才华,不愿失去我,吃了这个药,我的病立即就好啦,不会冷一阵,热一阵,也不会腹痛或是手脚痛,或这真的是来自于圣路加(主保医生与医院的圣人)的赐福?感谢天主,我将剩下的药给您送来,就是装在小玻璃瓶子里,又装在木匣子里的那个,感望圣名,这是给您治病的,您千万不要又拿给我的弟弟,就算是他们的孩子,我的侄子与侄女也不行。 至于钱,这点您也不用很担心,我随着公爵来到了佩萨罗,是的,他之前说要去法恩扎,显然,他又改变了主意,或是出于作为统帅的计谋,我不知道,这也不是我需要担心的事情,我在公爵身边是相当安全的。 不过,比佩萨罗更早臣服在瓦伦蒂诺公爵脚下的是里米尼,您不会想到,那时候我就陪伴在公爵身边,那天恰好是圣路加节,公爵装扮的分外肃穆,穿着黑色的丝绒外套(虽然一样用金线绗缝),披着灰褐色的松树皮大氅,手上只戴了三枚戒指,其中一枚还是必须的图章戒指,脖子上也只有法国皇家骑兵团的金项圈(这是一种荣誉的象征,他几乎从不摘下);就在这时候,士兵进来通报3,在征得公爵的允许后,里米尼的城市代表,就匍匐着进了帐篷,唉!我一点也不夸张,他几乎都无法抬起头来,就这么亲吻了凯撒.博尔吉亚的脚,双手奉上了里米尼城市的钥匙。 据他说,里米尼原先的领主,是一个骄傲自大,残虐无行又胆小如鼠的混帐东西,他对里米尼的人们非常地不友善,那里的民众也对他充满憎恶,就在不久前,他们还曾经想要策划一场叛乱,把他从城主的宝座上赶下来,但没有成功——这次,天主的宠儿,教皇军的统帅,瓦伦蒂诺公爵愿意来拯救他们,可以说,他们万分感激并且殷切地期盼着公爵能够早日进入里米尼,而他们之前的那位领主,一听到这个消息,就仓皇地逃走了,乘船前往威尼斯,去投靠他的主人了。 我察觉到,公爵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眉头有片刻的蹙紧,但很快就放松了——我想起了我在卢卡时听到的一些流言蜚语,他们说,教皇正在与威尼斯人谈买卖——威尼斯人已经三次败于异教徒(土耳其人)的海军,整座城市都被这些异教徒折磨的苦不堪言,亟需教廷的支援与帮助,而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就以这一点来强迫他们放弃里米尼以及法恩扎的控制权,威尼斯人当然不愿意,但情势紧迫,在我动身前,就听到了他们正有所松动的传闻。 话说回来,瓦伦蒂诺公爵最终还是愉快地接受了里米尼的城市钥匙(出于谨慎,侍从将钥匙给他过目后,再盖上盖子,而他在整个过程中都没摘下手套和面具)。 而就在几天后,乔瓦尼.斯福尔扎从佩萨罗逃走的消息也传到了这里来,于是,公爵很快就收到了第二把城市钥匙。 父亲,胜利来得如此之快,我想即便是公爵也未曾料到,而他的士兵甚至没能挥舞一次刀剑,射出一次箭矢,而他的火炮甚至没有鸣响过,我站在他身边,就如站在圣人边的仆从一般,不由得也感到万般荣耀,这正是一个贤明强大的国王诞生时所应有的征兆!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那位恩人的想法,想必他现在也一定懊恼万分吧,不过鉴于他们之前的交情,我相信他们还是有可能弥合裂痕的。 当然,随着这两座城市的臣服,我的工作也来了,虽然还是我不擅长的绘画,但这也是一桩值得纪念与炫耀的事情——我先勾画公爵,然后在他的身后增添上里米尼与佩萨罗,在这里,我从马萨乔那里所学习到的透视法得到了很好的运用,公爵看了草图就大为惊讶,我不但将天空、建筑、山丘与他的比例都构建的很好,还因为将他放在了画面左侧中心的缘故,让他看起来格外高大与强壮,而他的视线延伸出去,就是他凭借着个人的威名与魅力征服的城市,画面是一个整体,密不可分,并且栩栩如生。 他是如此急迫,但父亲,您知道的,我做任何事情,都希望能够做的尽善尽美,我向他这么说了,公爵有点不高兴,但还是答应了我,只希望我能够更快一些,所以,我几乎连吃饭、睡觉的时间全都用在了这两幅画上,它们让我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疲倦,如果不是胜利的热忱在支持着我,我一定早就昏厥过去了。 还有一件高兴的事情要和您说,那就是公爵果然采纳了我的建议,他在进入佩萨罗后,对那里的人民非常好,只让他们承担他所要缴付给圣库的贡金与为了保护教皇国而缴付的协助金,以及他所率领的军队所需的一半俸金与给养,并没有附加其他的税金与供奉,当然,他也酌情接受了一些市民们奉献给他的礼物,其中包括十二尊镀银的维纳斯雕像,姿态各异,非常美妙,等我完成了画作,一定要向公爵请求,允许我去临摹与抚摸它们,唉,父亲,“美貌的力量于我是何等的刺激啊,世间更无同等的欢乐了!”(注释1) 若要说有什么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大概就是这世上总有些不爱美,不珍惜美又不遵守规矩的粗人了,虽然公爵没有允许他的士兵在佩萨罗肆意劫掠,但还是有人遭到了不幸……这里的一位主堂神父申诉到随军主教这里来,他的侄女在做弥撒回家的路上遭到了一些公爵士兵的劫持与……强暴,她的弟弟在阻止他们的时候,被杀了——那个可怜的女孩辨认出了公爵的纹章,而且是最新的,也就是教廷的圣钥匙,公牛,百合花,以及公爵在得到佩萨罗后吩咐士兵们加上的,有七个头的巨蛇——那是一种神话中的怪物,斩掉一个头,就会长出一个头,与他的野心是相当合适的。 公爵温言劝慰了他们,并且给了大约三百个金弗罗林的抚慰金,但他断言这不是他的士兵所做的,“他们都是能够严格遵守纪律的,最好的士兵。”他这么说,然后告诉人们,这些都是附近的盗匪在冒充他的士兵为害做灾,污蔑他的名声——他亲自率领着士兵去剿灭他们,然后把他们挂在城墙上与树林间。 对此……我当然是愿意相信公爵的,只是我总免不了忧心忡忡,虽然因为忙碌于画作而无法脱身,但我仿佛还是能够听见那天女孩的哭声。 我们在佩萨罗休整了一段时间,期间我终于先完成了一幅公爵与佩萨罗宫的画像,那是一座大理石宫殿,没有见过的人无法想象它有多美,因此我试探着向公爵请求,是否能够去佩萨罗的大理石产地看看,既是为了给他雕像做准备,也有可能,在罗马,或是他想要的任何地方,我也能为他造出那么一座华美典雅的宫殿。 公爵犹豫了一会后,答应了,但他坚持要求我带着一队士兵去。 事实上,勘察大理石产地固然是我的一个原因,而想要走出去看看,松散一下心情也是我的想法之一,佩萨罗面对亚得里亚海,风景秀丽,空气清新,还有一个巨大的海滨浴场。 在离开军营的路上,我遇见了列奥纳多.达芬奇,您应当也听说过他的名字,我必须承认,在绘画方面,他确实有我无法企及的长处,但在雕像方面,他又要略微逊色于我——在公爵心中的地位也是如此,在俗人的技巧上,我要低于他,在艺术的天赋上,我又要高于他,但他已经接近五十岁了,胡须花白,皮肉松弛,而我,您的儿子,我还不足三十岁,假以时日,我有足够的信心超越他。 不过鉴于他的身份与年纪,我还是先向他打了招呼,并邀请他与我一起出去走走,但他拒绝了,而且那个眼神让我感到奇怪——那是怜悯的眼神,又带着一些自嘲。 这个眼神在我的头脑里萦绕不去,以至于我的短暂旅程也变得无趣了,或者说,我始终疑惑着,在这一路上,我看不到一个佩萨罗人。 我十分害怕,却又不知道为什么。 父亲,请祝福您的儿子。 米开朗基罗于佩萨罗 注释1:“美貌的力量于我是何等的刺激啊,世间更无同等的欢乐了!”这是米开朗基罗的原话。出自于他的诗集。 第一百三十章 米开朗基罗给父亲的信(下) 至爱的父亲: 您的儿子在弗利向您问好。 我之前已经和您提起过,我所服侍的主人,瓦伦蒂诺公爵已经得到了佩萨罗与里米尼,这两座城市他都没费什么力气,接着他就要攻击法恩扎了,法恩扎在弗利与伊莫拉之间,是一座富庶而又团结的城市,最主要的是,他们的主人曼弗雷迪家族的阿斯托,与战斗一样擅长统治,他本人也并不贪婪,因为还年轻,所以保持着少年人特有的纯洁与进取之心。 我之所以那么清楚,是因为有幸充当了公爵派去劝说其臣服的说客之一,阿斯托.曼弗雷迪其人并不能说十分美貌,只能说容貌端正,但他青春洋溢,意志坚定,虽然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向公爵低头,但还是客客气气地接待了我们,让我们坐下,吩咐侍者给我们端来了葡萄酒和饼干,他和我们交谈的时候,语气温和,措辞文雅,说起艺术与数学来也显示出了非同一般的造诣——向圣母起誓,我是宁愿他懦弱一些的,像这么一个人,若是折损在战火中就太可惜了,若是瓦伦蒂诺公爵能够达成他的伟大愿望,这位大人也完全可以在他的宫廷里占据一个显赫的位置。 只可惜我拙劣的口才完全没办法说服他,我们无功而返,公爵则决定了在三日后进攻法恩扎。 对我们的失败,公爵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我觉得他相当宽容,而另一个使者,也就是奥尔西尼家族的保罗,则认为,比起统治这些广阔的领地,他宁愿率领军队去攻占更多的城市与城堡——我也似乎那么觉得,因为公爵的态度就像是一个即将取得新玩具的孩子,兴致勃勃,情绪高涨。 这次公爵带来,以及在途中又购买的火炮高达三十门,这样多的火炮,一起轰鸣起来的时候,大概连地面都会震裂出一条缝隙来,他也因此相当的踌躇满志,认为在圣马丁节(11月11日)前就能拿下法恩扎,但让他失望的是,法恩扎的城墙之上,竟然也列出了不下于他的火炮,并且射程不亚于公爵的火炮。当地上,与城墙上的火炮一同轰然作响的时候,那种情形,就如同末日提前来临了一般,到处都是肮脏的烟尘,火炮投出的石弹在地上蹦跳,翻滚,耕出一道道深刻的痕迹,这些还是没能击中目标的,那些击中目标的,碰到人,不,哪怕只是轻微地擦上一下,那个人也如同被无形的野兽撕咬了一般,身体的一部分在你眨眼之间就消失了,只留下仿佛烂粥汤般的伤口,你根本无法从中分辨出骨头、肌肉与血管,它们都粉碎了,模糊了,混在一起,这样的人是不得活的——或者,它们击中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金属的炮身或是基座,那样往往会更糟糕,火药在炮膛里爆炸,碎石、木块与扭曲的铁箍碎片到处飞溅,就连几百尺之外的人马也会被击中,而造成的伤口如同被刀剑劈砍一般,只有厚实的板金甲才有可能防护一二。 这样的对战痛苦地持续了几天几夜,公爵的脸色很难看,他写信向教皇抱怨,那些西班牙人将火炮卖的到处都是,法国人那儿有,他这儿有,连法恩扎这里也有,还有费拉拉的使臣们,一边向他致意,一边也在寻找那个西班牙的火炮贩子。教皇给他回信说,这件事情他也有所耳闻,因为法国国王路易十二也因此被米兰的斯福尔扎拖住了,都没能继续他征服那不勒斯的计划,而那不勒斯的国王已经悍然拒绝缴纳今年给教廷的所有税金,他正在考虑绝罚此人…… 出于好奇,我也曾经去观察过那些黑黝黝的,在我的印象中又丑陋,又粗糙的造物,比较之后,我发现,公爵先前的火炮——也就是法国人的火炮,远远比不上他后来从西班牙人那里购买的火炮来的轻盈、精细,譬如说,之前的火炮,你伸手进炮膛抚摸里面的表面时,你会发现,它们是凹凸不平,兼带着许多细小空洞的,但西班牙人的火炮就没有这样的缺点,炮膛内细密光滑,虽然比不上婴儿或少女的皮肤,却能够与打磨后的大理石相媲美,而火炮手们也更愿意待在这样的火炮身边,据他们说,除非被石弹击中,这样的火炮更不容易炸膛。 瓦伦蒂诺公爵也是如此想的,他一边大骂西班牙人的火炮贩子,一边又向他购买了更多的火炮。 就这样,一方面,他要等待西班牙人将火炮送来,一方面,他旧病复发,需要休息与医治,而且大雪也已经落在了我们的头顶上,融化后又冷又潮湿,士兵们也开始懈怠起来,不断地有人离开军营,具体去做什么谁也不知道,公爵不得不退回到弗利——相对上一次的暴虐无情,他这次召集了弗利的人们,恳切地告诉他们,他们之前遭遇的不幸完全是因为他无法辖制法国人的军队,而这次,城市中的家族尽可放心,他们会获得一个宽容又强大的统治者。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相信了公爵的说辞,但对于他们来说,公爵的军队仍然需要他们代为支付给养与俸金所需的金弗罗林,而他们甚至还没能从上一次的伤痛中回复过来,每个人都不怎么说话,我想,他们可能已经精疲力竭了——我记得上次来弗利的时候,虽然战火方熄,但还是有人向我定制雕像,而这次,他们就像是没看到我。 倒是我的同学,彼得罗,他向我夸耀说,他承接了几笔将金银雕像与餐具融化并且重造的业务,要我说,他做这个,不比一头野猪做的更好,但那些人已经拿不出奉献给公爵的礼物了,只能将这些那些刻印着纹章,或是以家族象征为主题的贵金属物融化了,重新做过。更让我感到不屑的是,彼得罗竟然还从这些人身上敲诈了近半磅的银子。 我不敢去伊莫拉,就连弗利城中心之外的地方也不敢去,许多我所不认识的商人从各处涌来,做公爵的生意,而为了留下那些唯利是图的士兵,公爵就买酒给他们喝,他们每天都醉醺醺地躺在街道和广场上,打架斗殴,无恶不作。 公爵嘱咐我的那两幅画我都完成了,公爵又从其他地方弄来了大理石,金银,贝壳等,让我去为他雕像,我呆坐在大理石前,却没有一点灵感,我感到痛苦,父亲,这还是第一次,我根本无心工作——我想回到卢卡(这里被浓重的墨水涂掉),我想我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而我对瓦伦蒂诺公爵的热情仿佛也随着大雪的降落而被冰冻了,在我的脑子里,愈发鲜明的反而是那个跪在公爵脚下祈求的,被他的士兵无耻地强暴了的少女,我把她画了出来,并且找寻了一块雪松木,把她雕成圣女伊诺斯的模样,因为她们都是十三岁,而且都遭到了士兵无情的羞辱。 这尊雕像被列奥纳多.达芬奇看到了,他就说:“快把这个烧掉吧,公爵看到了会生气。” 我就问为什么,他说,那个不幸的佩萨罗少女,回到了家里,因为弟弟的死始终无法释怀,就投海死了,这无疑是一种难以宽恕的罪行,而且就公爵来看,这是在指责他不公与不义,他派去使者,以圣父的名义恶狠狠地责备了那个少女的父母,让他们连为自己的女儿下葬都不敢,她的尸身悲惨地暴露在海边,任凭海鸟叼啄。 我烧掉了木像,但保留了画像,我还记得她的美,而这份美已经在上帝的旨意下消逝了,而我要秉承着艺术之神的旨意把她保留下来。 公爵数次为了他的雕像而来催促我,但我的手愈发无力,父亲,当我看着石头的时候,我往往能够看到雕像已经完成的样子,正如我对人们所说的,我不是雕像,而是把它们从石头里释放出来,而我举起锤子,就要担心,这次我是否会从石头里释放出一个魔鬼。 瓦伦蒂诺公爵的色彩已经在我的眼睛里消失了,他不再显得勇武、强壮、俊美,当我看着他的时候,只会感到恐惧,我想要逃走,却无路可去,父亲,我又开始生病了,这次无论是什么样的药物也无法令我痊愈——但公爵的使者说,公爵对我的怠慢已经非常不满了,而对于法恩扎的攻势不利,又加重了他的固执与狂暴,若我继续如此,只怕会遭遇到十分可怕的事情。 我只得从床上起来,努力想象我之前——以为的那个瓦伦蒂诺公爵,一个年轻又慈爱的统治者,一个犹如拿剑的加百列般的人物,但当我勾勒完草图后,我发现我描绘的完全是另一个人。 一个我曾经误认为,与瓦伦蒂诺公爵几乎可以重叠的人,以及,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们会重新成为朋友,但现在就我看到的,他们的观念事实上完全不同,他们注定了会分道扬镳。 但那位也是一个残酷的人,父亲,我以为他将我送到这里,是让我得以一窥天堂的美景,但这里只有炼狱。 我倍受煎熬,或许这正是他对我的惩罚,因为我曾经的背叛。 那么好吧,我会遵从他的命令去做的,我会记下所有我看到的,即便那是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丑陋与邪恶。 随信附上一百个金弗罗林。 米开朗基罗于弗利 第一百三十一章 马丁.勒德(上) 伊莫拉与弗利的流民们时常会觉得自己在做一个梦——起初是噩梦,家园被突如其来的战火焚毁,暴徒们杀死他们的父母、丈夫妻子与儿女,掠走他们的财物与衣服,幸存者跌跌撞撞,茫然无措地逃离了故土,又不知道往什么地方去,能够做什么,毕竟在这个时代,除了贵胄富贾们,人们很少会离开自己的家,即便婚嫁,也只在同一个城市或是比邻的村庄里。 他们沿着艾米莉亚大道走啊走,食物越来越少,死亡越来越多,其他的村庄与城镇,一看到他们,就派出了士兵来驱赶,还有教士拿着十字架来驱魔,他们只能在荒野与森林里找活路,但荒野与森林,都是属于领主的,他的领民即便在冬天里进到森林里砍柴也要获得他的允许,更不用说摘“他的”果子,和捕猎“他的”鸟兽了,一些胆大的人很快就被悬挂在了马后或是树枝上,更有甚者,他们的肚子被剖开,就算是死了,也不允许他们带着贼赃下地狱。 是啊,没有金弗罗林,教士是不会来给他们做临终圣事的,而这些人也不被允许忏悔,可不得下地狱去吗?不过流民们觉得,他们现在也差不多是在炼狱里啦,而那些驱逐与杀死他们的人,不正是生着角和爪子的魔鬼么? 他们日复一日地向上帝祈祷,有些人堕落了,让自己变成野兽,有些人则苦苦地支持着,他们听说,一个好心的修士愿意不收费用为垂死的人做祈祷,于是他们就去了,既然无法作为一个人活着,那就作为一个人死去吧。 天主啊,或许真有天使听见了他们的祷告,一队来自于遥远的卢卡的骑士们找到了他们,给他们水,食物和希望,骑士老爷说,现在的卢卡正在做一个很大的工程,需要许多人手,如果他们愿意去,就可以去,男人要,老人也要,孩子也要,女人也要——但做这个工肯定是辛苦的,不如他们之前的活儿干净轻松,有住的地方,但很简陋,有吃的东西,但很粗糙。短时间内,几乎没有报酬。 他这么说,许多人反而松了口气,若是他说,等着他们的是如同天堂般的日子,他们准会以为,自己遇到了奴隶贩子,或是为魔鬼服务的人,环境艰苦,工作繁重,报偿微薄,所以才会到那么远的地方,来招募无处可去的流民。 让他们更加心动的是,若原本就是一个家庭,或是自愿组成一个家庭的人不会被拆散,只要他们愿意,还可以住在一起。 于是他们就横穿了半个意大利,靠着自己的脚走到了卢卡,一路上,人越来越多,他们一开始还在担心,如果人太多了,后来的人,或是无法做工的老人女人孩子会被赶走,以及,等到工程完工,他们又该往什么地方去呢? 让他们立刻就放下心来的,是立在卢卡郊外的一块泥砖,有三尺那么高,那么长,那么宽,而这样的泥砖,在这个工程里,要挖出四万块之多,之后还要混合碎石与石灰重新埋下去,这样浩大的工程,就算是再造一座巴别塔也够了,别说一万人做十个月,十万人做一百个月也未必完成得了啊。 但等到几个月后,他们就能回去了吧。他们这样想着。 他们就这样想着,从基督割礼节(1月1日)想到天使报喜节(3月25日),从五朔节想到圣雅各伯节(7月25日), 又从圣母升天节(8月25日)想到圣路加节(10月18日),传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令人沮丧,一个比一个令人恐惧,他们就不再想了。或许有一天他们必须离开这里,但在被驱逐前,他们在这里,只要去做工就能够得以饱食,有屋檐为自己遮风挡雨,病倒了还有修士为他们诊疗给药,做得好,做得快的人,还能因为奖赏而得到一笔小小的积蓄,这样就足够啦,比起那些依然流亡在罗马涅地区的不幸者们,或是无法以及不愿离开家,而不得不在博尔吉亚的压榨劫掠下哀嚎哭泣的可怜虫们,他们已经够幸运的了,他们不再指望什么——反正教士说过,人世间原本就是一个污糟糟的大沼泽,人也生来就要受苦的,奢望过多只会让自己痛苦而已。 一个来自于伊莫拉的老人就这么坐在泥砖边想道,他有三个儿子,在博尔吉亚的军队进入伊莫拉的时候,死了一个;在士兵们劫掠农庄的时候,死了一个;在艾米莉亚大道上,为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不被人拿去放在火上烤做食物,又死了一个,他那时候,倒也愿意死了,但他的好儿媳与好孙子不愿意,他们离开了艾米莉亚大道,在荒野里游荡,亏得他之前是个牛倌,知道牛爱吃什么草,他们也跟着吃什么草,就这样支持到卢卡的骑士出现。 他的脚边放着成筐的灯芯草,搓绳这个活儿就算是个老头儿也能干的不错,风有些凉,但都被泥砖挡住了,阳光暖洋洋地晒在身上——老头儿眯着眼睛,手上的动作倒是又轻又快,他打的绳子很结实,每筐绳子可以换一碗豆子,他不但可以让自己吃饱,还能让自己的孙子吃饱,他儿子的妻子,跑到“工地”(卢卡人是这么称呼的)上去做饭与打下手,也能换来一碗黑麦。 “上帝保佑您!”一个旅人喊道。 “上帝保佑您!”老头儿也跟着喊道,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来人,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年轻的修士,太年轻啦,几乎还是一个孩子,褐色的眼睛又大又亮,同色的头发在四角帽下打着卷,他背着一个布囊,看样子没携带多少东西。 “您这是从哪儿来啊?”老头儿问。 “我从罗马来。”年轻的修士很有精神地大声回答道:“请问这儿是卢卡吗?” “还不算是,但很近了。”老头儿说:“大人,我想问问,”他有些急切地问:“您从罗马来,但听说过伊莫拉的消息么?” “不用称我大人,”修士说:“我也只是一个农夫之子罢了,”他说:“不过我确实听闻了一些消息,罗马教会军的统帅,联军的首领,瓦伦蒂诺公爵,凯撒.博尔吉亚,已经成为伊莫拉、弗利、里米尼、佩萨罗的主人了,他现在正在攻打法恩扎,等到法恩扎被打下来,他就要成为罗马涅公爵了。” “那是件多么不幸的事儿啊。”老头儿悲苦地叫道。 “唉,确实如此。”修士说。 他的话让老头儿放心了点,他刚才不小心失了言,正在担心呢。“您到这里来做什么呢?是为主做工么?但这里正在修筑的是城墙,不是教堂呐。” “我是来找我的师兄的,他与我一样,是共同生活弟兄会的兄弟,他原本和我约在罗马见面,穿越圣门,但我没能见到他,倒是他的使者送来了一封信,说他寻到了另一处圣门,所以我就追寻着他的脚步,到这里来了。” “圣门啊。”老头儿羡慕地问道:“那么您穿过去了吗?您的罪孽洗清了吗?” “您说罗马的圣门?”修士说:“我倒觉得,穿过圣门,洗清的不是罪孽,是身上叮当作响的钱币呢,没有,老先生,我打了看守圣门的教士,掀翻了装着钱币与首饰的大桶,就一口气跑到这里来啦。” “哎呦!”老头儿吓了一跳,“你可真是一个大胆的人,要么就是在骗我。” “那么还请天主宽恕我,”年轻的修士活泼地说:“就算我在骗您吧。” 老头儿气鼓鼓地瞥了他一眼:“那么你说的另一个圣门,那又是什么呢,我在这里,从圣年未至到圣年将过,怎么也没听说过这里也有一个圣门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修士说:“这要问我的师兄。” 说完,他就向老头儿行了一个礼,作为问路的报酬,就蹦蹦跳跳,高高兴兴地向着卢卡的方向走去了。 事实上,就算他不问路,攀上山丘后,他也几乎能够看到卢卡了,这座城市外现在矗立着许多木头的架子与高塔,每个架子都几乎有原先的城墙那么高,无数人就像是蚂蚁一般地在上面行动着,不过这还不算是最令他惊讶的,他最惊讶的是,在卢卡的城外,有一道如同干涸河流般的沟渠,环绕着整座城市,在日光下散发着刺目的白光。 —————————— 而就在此时,德西修士正站在卢卡大主教的身边,与他一起头并头地看着一张图纸,德西德伍.伊拉斯谟是一个相当精通于计算的人,但就算是他,也无法同时心算三位数字以上的乘除,但朱利奥.美第奇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这不免让人有点沮丧,又必须承认,不是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完成如此浩大工程的计算工作。 “说是一己之力就错了哦,”朱利奥从图纸上移开视线,微笑着说:“您与马基雅维利也给了我不少帮助。” “这样的笑容可真是能够令人心旷神怡啊。”德西修士直言不讳地赞美道:“可惜的是它出现的太少了,就像是厚重云层后的阳光一般。不过,”他继续说道:“正是因为如此,它才更应该受人珍爱吧。” 朱利奥看了他一眼。 也在旁边的马基雅维利显然想说些什么,但他忍住了,自从皮克罗米尼枢机的修士与学士们抵达卢卡后,他就受到了不少教训,甚至有段时间都没能出现在朱利奥眼前——看来皮克罗米尼家族的教育还是相当成功的,譬如如同以往那般越俎代庖的事情,已经很少再出现了。 “圣年都快过去了。”朱利奥说:“您什么时候才去罗马啊?” “您说圣门吗,”德西修士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殿下,这里有更值得我等待的。” 马基雅维利忍无可忍地“咕”了一声。 “那您的小兄弟呢?” “我给他去了信,”德西修士说:“就在这两天,他或许就到了。” 就在他那么说的时候,就听到有个人在大叫着他的名字,他转过身去,就看到一个蹦蹦哒哒的小豆子从远处的山坡上向他冲了过来。 第一百三十二章 马丁.勒德(下) “那就是你的小兄弟吗?”马基雅维利问道:“简直和你一样活泼呢。” 德西修士对马基雅维利话语中的讽刺意味听而不闻:“他只有十七岁,还是个孩子呢。”他慈祥地说,笑呵呵地,张开手臂,迎向那个一手抓紧了背囊的包带,一边摘下帽子向他挥舞个不停的小家伙——来人几乎是一路冲下来,又猛地“跳”进德西修士的怀里的,就算德西修士身材高大,又在卢卡被各种油脂、肉和鱼喂养得壮壮的,还是不免被带着踉跄了一步。 “这是马丁.勒德,”等到马丁的激动情绪终于得以平静下来,德西修士将他带到众人面前,介绍道:“他曾经在马格德堡大教堂的学校里学习希腊文,我在那里教导了他一段时间,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这是总有些少年人的呆气,”他特意向朱利奥.美第奇说道:“但也非常喜欢与擅长数学,对于音乐与诗歌也相当有天赋,等我们用餐的时候,可以让他给我们唱诗。” “对啊,”马丁.勒德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我吃得很少,大人,只要您们在餐盘里留一点食物就可以了,如果您们愿意打发给我几个小钱那就更好。” 德西修士的小兄弟虽然没有漂亮的长相(又或是某人已经提高了他身边所有人的审美阀值),却相当白皙,矮矮的个子与鼓起的双腮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肥胖的仓鼠,说话的语气也相当坦诚,毫无扭捏作态的感觉,自从小科西莫随着他的养父母去了皮恩扎,朱利奥已经很久没再见到他了,十分怀念,见到这么一个仿佛还在童稚时代的年轻人,不由得也生出了几分怜爱之情——他一边按捺下在那张滚圆的腮帮上按一下的冲动,一边伸出手,示意让这个年轻人来吻。 这对于一个没有爵位,没有领受圣职的年轻人来说,可是一个殊荣,但马丁.勒德却眨着眼睛,从那只手上戴着的紫水晶戒指,看到黑色常服边缘镶嵌的紫红色线条,而后是胸口的大金十字架……虽然德西修士年少时也是一个放浪不羁的家伙,但也不得不敲了他一记做提醒:“快向卢卡的大主教阁下致敬!”他低声说,小马丁终于回过神来,连忙跪下,接过那只手,在戒指上吻了吻。 同时,他不由得想起他在罗马看到过的那些圣职者,即便是红袍,也不全都是老态龙钟,譬如说,刚刚领受了枢机主教之职的阿玛尼修.阿尔布雷,他也是个不足三十岁的年轻人,即便如此,他依然与那些已经垂垂老矣的枢机主教有着非常相似的地方,那就是,他身上也散发着源自于丑陋灵魂深处,自罪恶与污垢而来的糜烂气息。 而马丁.勒德起初甚至没能察觉出卢卡大主教与这幅生机勃勃的场景的违和感,虽然他被一群人簇拥着,但他身上的气息是平和,干净的,除了十字架,与手指上的主教戒指,他没有多余的饰物,身着常服,没有束着腰带,也没有佩戴刀剑之类的武器。 不过他终究还只是一个年轻人,在最初的讶异与不安过去后,他就活跃了起来——虽然之后众人开始继续讨论手上的事情,他没有插嘴的余地,也没有那个资格,但他紧紧地跟着他们,就算还背着行囊也不在乎,一路上,他不断地东张西望,对所有的东西都抱着极大的好奇心——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 马丁.勒德的父亲最初是个农夫,但自从他们的土地上发现了矿石,他就变成了一个矿工,又因为遇上了一个宽厚的主人,他积蓄了一些钱,成为了一个小矿主,后来又因为城市快速发展的关系,他竟然也进入了城市议会,成为了一个议员。他的小儿子,也就是马丁.勒德,也有幸不用如他的父亲一般,终日为自己的肚子幸苦劳作——小马丁在城市学校里读了十一年的书,又到马格德堡大教堂的学校里学习希腊文,而共同生活弟兄会的修士们时常充当那里的教员,他因此与德西修士相遇,虽然名义上只是研读希腊文,但他从德西修士这里汲取的可不止这些。 若说在往罗马之前,马丁.勒德还对教廷、枢机们与宗座抱着一丝幻想的话,当他真正地身处其中的时候,失望的打击可不真如雷霆一般——是的,恰逢圣年,朝圣者们纷拥而至——在马焦雷圣母院,所有想要观摩曾位于伯利恒的,耶稣诞生时睡过的马槽的人,都要向一个仿造的马槽里投钱;而在拉特兰宫,有着一个据说是罗马犹太总督彼拉多的房间(正是他钉死了耶稣),想要用膝盖沿着耶稣的脚步一步步地跪行过神圣的足迹吗,请交钱;在圣吉奥瓦尼教堂,曾经包裹着耶稣的襁褓布被高高挂起,想要看一眼,可以,一个金弗罗林,想要触摸一下,十个金弗罗林,想要吻一吻,一百个金弗罗林!同样摆在圣吉奥瓦尼教堂的,耶稣最后晚餐时的餐桌被好好地放在大理石的基座上方,然后那些朝圣者像是瞎了或是疯了,视完好无缺的桌子如无物,一个劲儿地从教士手里购买“圣餐桌的碎片”;与之相同命运的,还有刺穿了耶稣肋骨的朗基努斯之枪,它被供奉在圣彼得大教堂里,但它尊贵的碎片一样在教士的手里卖得满天飞,但可怜的马丁.勒德清楚地记得,相同的朗基努斯之枪,在巴黎和纽伦堡(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直辖城市)还各有一柄,后一柄他父亲还带着全家人一起去瞻仰过呢,虽然买不起沾染过神血的碎片,但也至少触摸过! 除了这些,只要你进了罗马,就有修士或是教士不断地向你推销各种圣物(包括但不限于,圣母的头发,圣人的遗骨,甚至是上帝创造亚当时剩下的土块)、十字架,或是铁腰带、苦鞭之类的神圣物品,又或是圣水、圣油、圣饼……不过最多的还是赎罪券,所有的罪行,哪怕你闻所未闻,都能在这里找到对应的纸片儿。 来啊,诸位好人儿,来啊,诸位恶人,来啊,就算你不畏惧死后的报应,你也应当为你的亲眷,爱人想一想,有什么能够比这更立竿见影的呢?圣年来临,圣父大发慈悲,从天国的巨大宝库里,取来了许多功德(注释1),可供上千万人得到救赎——你杀了人,没关系,只要六个金弗罗林就能赎罪;你和姐妹通奸,还在教堂里,没关系,通奸五个金弗罗林,在教堂里再加上五个金弗罗林,只要十个金弗罗林,你也无罪了!你抢劫了天父在地上的居所(指教堂),又杀了他的仆人(神父),唔嗯嗯嗯嗯,这可不太好办,没有三十个金弗罗林你是赎不了罪的! 万一有人想要在今后干些什么……放心,这还有预售赎罪劵可供购买,非常实惠,只要同类赎罪劵的三倍价钱! 或者您还有没有不幸坠落到炼狱,还在受苦的亲友?来吧,您一样可以为他\她购买赎罪劵,钱币叮当一响落入箱底,灵魂立刻升入天堂! 马丁.勒德是没能活到一千多年之后,不然他一定会觉得,某些地方“……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买不买没关系,到屋里瞧一瞧到屋里看一看,本店所有商品都两块,全场都两块,挑啥都两块,买啥都两块,挑啥拿啥买啥都两块,原价十块,统统两块……”的嚷嚷竟然也很有此时教会的几分风范呢。 不过就算小马丁没能预想到后世的情况,这些也足以让他怒不可遏了,打了圣门的看守,推翻了收取入门钱币的冒失行为,也不过是逐日积累下来的怒火所致罢了。 他跟在卢卡人的身后,没人和他说话,他也乐得悠闲自在地享受难得的宁静,12月的风是有点冷,或许正是因为它的冷,风中的气息洁净单纯,它吹过了小马丁的身体,冻着了他的面颊,也拂去了在罗马积累而起的焦躁,一心想要向自己的师兄倾诉苦恼的心思也变淡了——眼前的情景,让他想起了巴比伦的人们建造通天塔,或是所罗门王建造耶和华的殿,又像是大卫的后裔在耶路撒冷建造圣所——这里没有奴隶,所有的人都是心甘情愿,心悦诚服的,他们有充足的食物,有洁净的水,有健壮的身躯与单纯的思想,有人为他们做规划,让他们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工。 马丁.勒德之前在山丘上看到的那条犹如干涸河流的沟渠,乃是一座新城墙的基础,城墙有多高,它便有多深,而它的宽度,要远远超过城墙的宽度,负责设计城墙的人,嘱咐人们先将基础的两侧,底面铺设石砖,免得水流渗入,也免于蛇鼠打洞,或是免得敌人动摇城墙,石砖是灰色的,反射阳光,他看上去才会是白色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灵迹 马丁.勒德一直跟随到卢卡人到一个足以容纳一百个人在里面洗浴的池子里,池子里碧波荡漾,只是在这样的天气,除非想要去死,不然不会有人愿意跳到这样冰冷的水池里。水池里也没有人,只有堆叠得整整齐齐的石砖,马丁跑过去看,石砖的表面十分粗糙,还在不断地冒着小水泡,他闻到了咸涩的味道,像是从干鱼身上闻到的,他左右一看,发现没人注意他,他就伸手到水里,捞了点水放在嘴里一尝——又苦又涩。 他在那里啊呸啊呸,自然也被人们注意到了,不过他们现在有更需要关注的东西,也就放任他去了——在圭尼基家长达尼洛的指挥下,几个工人从池子里捞出了几块砖,一个学士上去用小锤子敲了敲,又放在阳光下看了看颜色。 “若要完美,还需要更多时间,”朱利奥说:“但现在做到这一步,就已经足够了。” 小马丁举目四望,他看到一些工人正在忙于焚烧石灰石,贝壳,粉末里加小块的浮石,搅拌均匀后,放入木头的模具。他走过去,一个工人不满地向他“嘘!”。他只得悻悻然地走开,在不远的地方,还堆着更多的石砖,但他还没靠近,就有更多人对他怒目而视。 “这些砖还要放上两天呢。”德西修士把他拽回来,“现在它们可是很脆弱的。” “竟然是烧砖么?” “不,是水泥。”德西修士小声说。 “希腊人和罗马人用的水泥?”马丁问道,但还没等他得到答案,一阵骚动与吵闹声就突然击破了这片详静。 “发生什么事儿了?”马丁说,这次他没去等答案,就兴冲冲地跑过去,自己寻找事故的缘由去了。 他看见一群工人压着一个男人走过来,工人们义愤填膺,但那个窃贼,衣着齐整,面色红润,不像是需要依靠偷窃为生的样子,他一见到卢卡的大主教,就马上跪了下去,去吻他的脚,但大主教立刻就将脚缩了回去,而他也马上被人们按在了地上。 “他偷了什么?”阿尔弗雷德.卡斯特鲁奇奥问道。 “石砖。”工人回答道,于是所有人都露出了原来如此与理所应当的表情,只有朱利奥忍不住扶额。 “他为什么要偷石砖?”马丁在人群外小小声地问道,而德西修士用更小的声音回答他说:“因为他以为这是圣物!” 马丁.勒德现在一听圣物这个词都能听到金币在叮当作响:“这是什么圣物?”他瞥了一眼四周,如果说是圣物,这也太多、太重了吧,就算是罗马的教士也没那么疯狂。“这不是什么圣物,”德西修士无奈地说:“但附近的人们都这么认为。” “我不明白。”马丁迷惑地说。 “是这样的,”德西修士比了比他们身边的地基,“用你聪明的心计算一下,”他说:“这样的沟渠环绕整个卢卡,有一万五千尺之多,而卢卡大约有四千五百名名强壮的工人,你觉得,这些人做完这份工,需要多少时间?” 马丁低着头,迅速地用手指比划起来,一边默默地蠕动着嘴唇,正如德西修士保证的,他确实擅长数学,不一会儿,他就得出了答案:“三年?” 德西修士同情地摇摇头。 马丁原本就圆溜溜的眼睛瞪大了,“三个月?”他不可思议地低喊道。 “我可怜的孩子。”德西修士说:“是三周。” “这不可能!”马丁叫了出来,幸好德西修士马上按住了他的嘴:“对,没错,我亲眼看着它被造起来的。” “呜……” “所以你明白那些人为什么会以为这是圣迹了吧!”德西修士说:“想想看吧,你生活在一座城市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就有那么一天,突然之间,他们到了城外,看见一条犹如河流一般的巨大沟渠就横在自己面前……就像是天上的雷霆劈下来造成的,但它明明是那样整齐,那样壮观,不要说卢卡城内外的人了,就连那些亲手做工的人,都时常会偷拿一点水泥放在布袋里做护身符,因为他们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能完成这么可怕的工程了。” 德西修士放下手:“有人说,是天使在夜里,人们都睡着的时候,从天上下来,帮着卢卡的大主教铲土——就像孩子在地上划上一条线,完全是因为卢卡的大主教是个虔诚的人,天主听到了他的祷告,才派天使从天上来帮助他,这本不是凡人可以做到的事情——但他做到了。” —————— 而另一边的朱利奥.美第奇也正在头疼,按照此时的法律,盗窃的罪名是很重的,而且几乎全看当时执法者的心情,还有犯罪者的身份,一个农民偷猎了领主的野鸡就要被绞死,一个贵人偷了某人的贞洁或许只会被罚上几个金弗罗林——但谁来告诉他,一个人偷了一块水泥砖应该处以怎样的刑罚? 但如果不加以处罚,这些人就不断地来偷,如果他们只是偷回去砌墙,铺地,朱利奥还不会这么发窘,问题是,他们是拿回去当圣物供奉——除了摆在祭坛上,藏在圣物室,敲碎了放在圣物盒里之外,他们还珍重其事地拿来……吃啊! 但要处罚……就算只是处以罚金,朱利奥发现自己也做不到,嗯,不是谁都有罗马教士的脸皮的。 “就罚他在这里做三天的工吧。”朱利奥说,这样他就不会把看着做出来的东西当作圣物了吧。 他不知道的是,这时候,远在罗马的皮克罗米尼枢机已经接到了家族修士写来的信件,与水泥的样本。 “是时候了!”他大叫道:“这正是我所需要的!” 这位年逾六十的老人如同青春重返了一般,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一边大声召唤着他的仆从,很快,从罗马的皮克罗米尼宫里,奔驰出许多信使,他们带着地契、汇票、文书等等消失在黑暗里,又悄悄地从某位圣廷重臣,或是显贵达人的宅邸里离开。 而正在忙碌于法国与那不勒斯事务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直到在教廷内部会议上,皮克罗米尼枢机公然向其递交了来自于卢卡教区的请愿文书,请求圣父派出圣礼部的列品调查员,对卢卡的神迹进行调查——亚历山大六世很清楚,列品调查员时常被人们称之为“魔鬼辩护者”,因为他们往往并不是真的依照事实说话,有些时候要看贿赂是否能够满足他们的胃口,或是出于权势或是姻亲之间的利益交换,又或是教皇以及某个枢机主教暗中给予的吩咐——但既然皮克罗米尼枢机已经提出来了,就表明这件事情他早已有所安排。 教皇可以说是怒气冲冲地回答了梵蒂冈宫,他召来了洛韦雷枢机主教,但洛韦雷主教也不明所以,教皇随即想起约书亚.洛韦雷已经不在皮克罗米尼枢机身边了,他不禁头痛得厉害,又不得不叫来约书亚给他治疗——果然,就在内部会议的当天,卢卡的神迹就流传到了罗马的每一个角落,每个人都在讨论此事,虽然有些人并不相信,但圣年的时候,罗马最多的是什么?当然是最虔诚,最狂热的教徒,这个消息犹如给了因为修士与教士们的敲诈勒索而心身疲惫的他们一剂强心针,他们又开始奔波于各个教堂与朝圣处,感谢天主与圣灵在圣年将尽之时赐予人类的奇迹,任何一个敢于在公开场合质疑此事的人会被他们徒手撕碎也说不定。 亚历山大六世借着病倒的名义,迟迟没有派出调查员,不过皮克罗米尼枢机丝毫不以为意,虽然现今的教会,已经不会将一个尚在人世的人列入圣品,但若是谁能在回归天主身边之前就能显现神迹,就算是罗德里格.博尔吉亚……做什么之前也必须考量再三——就像他现在愈发忌惮皮克罗米尼枢机,却始终不敢轻举妄动——他的荣耀与权势正从民众的信仰得来,而民众的信仰也一样能够将他毁灭。 皮克罗米尼枢机的目的已经达成了,朱利奥.美第奇得以重新以一个辉煌的姿态返回到罗马人们的视线里,而随着卢卡城墙的建起,这样的神迹,也可以说是个人的灵迹只会愈发真实,等到人们都去卢卡朝圣了,亚历山大六世就别指望能如之前那样,指个多明我会的修士过去就能威胁到朱利奥.美第奇。 _________________ “朱利奥.美第奇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亚历山大六世在苦恼之余,这样问道,而他的身边只有约书亚.洛韦雷。 约书亚的动作停滞了一下:“朱利奥.美第奇……是个,”他有些不甘心地说,“一个优秀的人。” “我不认为有人能够比你更优秀,”亚历山大六世安慰地道:“不过我想你应该还是很了解他的。” “皮克罗米尼老师说过,”约书亚低声说:“他是生来属灵的,谁也无法与之相比。” 亚历山大六世笑了笑,他并不相信这个,人生来有罪才是真的,而他则乐于享受这份罪过:“皮克罗米尼枢机太固执了,他被小人蒙蔽了,完全看不出你们之中谁才是最出色的。”他注意观察着约书亚的神色——可惜,他看到的东西却让他心情变得沉重起来,他当然知道,约书亚.洛韦雷作为皮克罗米尼枢机的弟子,对朱利奥.美第奇一向是嫉妒在心的,凯撒也是,皮克罗米尼枢机对朱利奥.美第奇的偏心完全是赤露露的,丝毫不加掩饰——但约书亚的神色说明,除了嫉妒之外,他并没有多少不服气的地方。 “我相信他一定也有不好的地方,只是你们的老师看不见。”亚历山大六世进一步地劝诱道。 “如果一定要说他有什么不好的地方,”约书亚说:“大概就是过于优柔,以及天真,这点皮克罗米尼老师也很不满意,但……”他垂下头:“朱利奥是那种真正怀着仁慈之心的人。” 圣父抿起了嘴唇。他得到了答案,就将约书亚遣走了,又叫来了自己的秘书杜阿尔特。 杜阿尔特向他鞠了一躬:“有什么要吩咐我的,圣父?” “我记得在凯撒去法国之前,”亚历山大六世说:“他在他房间的壁炉里烧掉了一封厚重的信件,你还留着那些残缺的纸张吗?” “抱歉,”杜阿尔特为难地说:“您那时……” “好吧。”亚历山大六世挥了挥手:“我知道你的记忆力很好,这样,你去找找有没有朱利奥.美第奇亲手写的信件或是抄写的文书,去看看,是不是与那残件上的字吻合?” 第一百三十四章 来自于圣殿骑士团的刺杀(上) 杜阿尔特到什么地方去找朱利奥.美第奇的笔迹呢?当然,在皮克罗米尼宫,最多的就是朱利奥.美第奇抄写过的经书,为枢机记录的文件,代为誊写的紧要书信,以及他的作业,但就如现在的皮克罗米尼枢机,皮克罗米尼宫也是少数几个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手无法插入的地方。但杜阿尔特记得,在卢克莱西亚手里,应该还有一份来自于朱利奥.美第奇的笔迹样本,对于这对小儿女的事情,这位向来谨慎小心的圣座秘书当然也是清楚的,他没去惊动卢克莱西亚,直接买通了她的乳母,将那份“快乐王子”的小书偷了出来,看了之后又嘱咐她把它放回原处。 在向圣父回禀结果的路上,即便是杜阿尔特,也不由得心生感慨,他之所以知道这本书的存在,还是因为那时只有五岁的卢克莱西亚向他炫耀的缘故,只是那时候,卢克莱西亚没能想到,两人之间这份美好、纯洁又明亮的情感,最后竟然会落得如此一个悲惨而又肮脏的结局——他一边深深地叹着气,一边快步走向圣父的卧室。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不用听取答案,一看到杜阿尔特的神色,就什么都知道了,他坐在壁炉边,他的病好了,但还是落下了不少后遗症,畏惧寒冷就是其中一个,而且,卢克莱西亚在斯波莱特,凯撒在弗利,艾弗里在斯奎拉奇,他仅存的三个儿女竟然一个都不在他身边,固然,这都是为了博尔吉亚家族的伟大事业,但圣父偶尔也会觉得孤单。 只是现在,杜阿尔特的回报让他的愤怒与沉郁之心超过了他对孩子的怀念:“蠢货,”他喊道:“真是一个蠢货,他究竟在做什么啊,我为什么会有那么一个蠢笨无能的儿子啊!若是他夺去了卢克莱西亚的身体和心,又或是他索性将卢克莱西亚给了美第奇,我们都不必面临这种尴尬的局面!杜阿尔特,看看吧,他甚至到了最后,也没有对我说实话,若是他对我说了实话,那么我也可以提前让朱利奥.美第奇去侍奉圣人去!就算皮克罗米尼再会玩弄手段,他也别想轻易逃脱米盖尔的绞索! 为什么呢!?让我现在知道这件事情?卢卡的事情已经人所周知,甚至有白痴开始动身前往卢卡,想要朝圣了! 我该怎么办? 杜阿尔特,”圣父站了起来,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抓住了秘书的手臂,杜阿尔特都能够听到他的骨头在吱嘎作响:“我也有错。”亚历山大六世承认道:“我太过轻视他了,就因为他是个美第奇,但这不能怪我,美第奇,哈,不是我说,除了科西莫.美第奇,他的子孙都是一群废物——他的继承人皮耶罗是个平庸无能之辈,而他的孙子洛伦佐又是一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除了将美第奇的钱挥霍在艺术品上毫无才能可言,至于他的曾孙,皮埃罗,您见过有比他更蠢的人么,要不是……哦,该诅咒的,要不是朱利奥.美第奇,佛罗伦萨早就成为法国国王查理八世的领地之一了。 一定是魔鬼蒙蔽了我的眼睛。”圣父的眼睛里闪烁着懊恼与贪婪的光,“我一心只以为是佛罗伦萨的某人,比如说,卡博尼,他曾经做过许多次佛罗伦萨的大使,又在法国待过许多年,设法从中周旋,才终于设法打发了那些愚蠢的法国人——那时候,我虽然知道乔.美第奇与朱利奥.美第奇都往佛罗伦萨去了,但那时候朱利奥.美第奇才多大,他才十六岁啊,就算已经披上了大主教的袍子,但佛罗伦萨的暴民们真的会去尊重一件衣服吗?距离比萨的大主教被吊死在钟楼上也不过十来年而已。” 他反复在房间里走了几步,又对亲爱的秘书说:“你也有错,亲爱的杜阿尔特,你就应当提醒我——凯撒被查理八世拘禁为人质的时候,而我又决定……卢克莱西亚没有去恳求别人,只去求了朱利奥.美第奇,你就应当查查其中的缘故。” 杜阿尔特当然不会蠢到去反驳教皇,他向教皇深深的鞠了一躬:“是我的错,但我以为,朱利奥.美第奇应当会向皮克罗米尼枢机求助,如果他真的是皮克罗米尼枢机最心爱的弟子,皮克罗米尼家族的力量应当是可以为他所用的。” “好吧,”教皇拍了拍自己的手掌:“别说你,就连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甚至没去认真地问问凯撒或是杰姆。”他瞥了一眼杜阿尔特离开后,他派人详详细细地调查朱利奥.美第奇所得来的结果——虽然佛罗伦萨的事情,以及凯撒被援救的经过知晓的人都不多,而他们都相当懂得守口如瓶,但总是有蛛丝马迹可循的,亚历山大六世一向以暴力与阴谋为傲,但这不是说,他就是一个蠢人,之前,与其说是被魔鬼遮住了眼睛,倒不如说,是被凯撒与卢克莱西亚的欺瞒与悖逆,以及对美第奇的轻蔑影响了他对朱利奥的认知,当他开始从另一个方向重新估量这个年轻人的时候,他的心就像是灌了铅似的,笔直地往下坠去。 如果只是一个朱利奥.美第奇就好了。个人的智慧与力量永远无法与权势相比,而美第奇在佛罗伦萨早就不如以往,他们的钱囊更是在罗德里格.博尔吉亚当选教皇时被掏了个干净——这也是为什么,当初佛罗伦萨的人们驱逐美第奇的时候,亚历山大六世根本不屑于理睬前来求援的乔.美第奇。 如果朱利奥.美第奇身后也只有皮克罗米尼枢机,事情也没有那么难办,皮克罗米尼枢机虽然已经可以说是其家族的家长,但他也要为族人的利益考量,朱利奥终究还只是一个美第奇,但当亚历山大六世试图从中挑拨离间时,却发现不但效果不彰,还激起了皮克罗米尼人共同的怒意——他的使者被塞在一头死牛的肚子里被送了回来。 如果事仅如此,却也不是没有机会,但谁来告诉他,布列塔尼的安妮女公爵是怎么回事?他以为这只是一个女人被美色迷惑而做出的蠢行,那么,为什么他知会了法国国王路易十二,他也丝毫不以为意呢?还有西班牙的贡萨洛将军,他知道,贡萨洛一向仇视博尔吉亚家族,但他与美第奇,也只有塞米纳拉战役与福尔诺沃战役之间的短短交集罢了,是什么能够让一个粗鲁的军人与一个羸弱的圣职者搭起强韧的交情?就连他去信给西班牙国王斐迪南一世,得到的回答也是不冷不淡,十足的敷衍? 就连从一百多年前起,就与佛罗伦萨人结成仇敌的卢卡人,不但没有在他的暗示,唆使下除掉美第奇.朱利奥,反而真正地将他奉做卢卡的大主教,信他,爱他,并愿意受他调遣。 若说,在卢卡的工程尚未成形之前,亚历山大六世还能相信他们是为了防御佛罗伦萨可能的入侵而准备,现在,无论如何他也不会相信了,像这样的双层城墙,并设置有炮台,明显是为了抵御火炮,而且是多门火炮而准备的,佛罗伦萨有多少门火炮?亚历山大六世还能不知道吗?现在意大利拥有最多火炮的只怕就是他的儿子凯撒.博尔吉亚了!毕竟那些用来购置火炮的金弗罗林,金杜卡特,都是在圣库的管理者手中打了个圈就溜到了凯撒.博尔吉亚的手里,又从他的手里溜到了那些西班牙军火贩子的手里。 亚历山大六世百思不得其解,这个美第奇的私生子,在洛伦佐.美第奇身故后,若不是还有他的老师皮克罗米尼枢机,就连在罗马立足都做不到的小崽子,是怎么在短短几年里,纠结起这么一张隐秘而又结实的罗网的? 他不由得一连打了好几个寒颤,急忙回到了壁炉边,他有力的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摸索着,闭着眼睛,回忆着凯撒在去法国之前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越是回想,就越是心惊,他的手指在半空中捉紧,又放松,而他的头又开始疼了起来,“叫约书亚,”他说:“不,等等,”杜阿尔特还没来得及回应,教皇又改变了注意:“你代我写一封信,告诉凯撒,等他夺取了法恩扎后,就停下吧,停下——等他成了罗马涅领主……并且巩固了我们的统治后,我们……也许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继续之后的计划……你要郑重的告诫他,绝对不允许他擅自妄为,以我与天主的名义,我们或许……已经错了,我们要设法纠正过来……” 他倒在椅子上,喘着气,火焰在他的血管里燃烧着,他表现的仿佛还是那个战无不胜的至尊大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现在就是一个躲藏在坚实盔甲里的孱弱老人,“还有,”他抬起头,向冥冥之中的存在祈祷着,如果那个朱利奥.美第奇是魔鬼派来的,就让他代天主来惩罚他吧,但,若是,朱利奥.美第奇真如约书亚所说,是属灵的,是天主派来的呢,亚历山大六世的唇边浮现出一丝狰狞的微笑,就让魔鬼去折磨,去杀死他吧!“让我们再试一次。”他说:“杜阿尔特,让我们看看命运之神是否真的如此眷顾美第奇。” “让米盖尔.柯烈罗去吗?” “不,“教皇否决道:”我不能少了他,凯撒也是,让,”他沉吟了一会儿说:“让他们去。”他指了指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那些骑士们吗?”杜阿尔特有些迟疑:“他们未必愿意去做刺客。” “无论去做什么都好,”亚历山大六世冷漠地说:“他们既不愿意为我出征,又不愿意为我的儿子效力,那么他们还能做什么呢?告诉他们,若是他们愿意去,我就释放那些与他们沆瀣一气的‘神父’与‘农夫’,他们若是能够回来,也可以到罗得岛去,但若是完不成这桩任务,那就都下地狱去吧!” 第一百三十五章 来自于圣殿骑士团的刺杀(中) 马丁.勒德果然在一行人用午餐的时候,为他们唱了大卫的诗篇。 他倒一点也没说大话,即便用的是一字对一音,古板而又肃穆的音节式旋律,半说半唱的朗诵风格,但因为他的声音明亮又高亢,又有着一种得天独厚的厚重感,即便只有短笛伴奏,仍然丝毫不逊色于罗马的唱诗教士,而且极具职业道德,唱诗的时候,目不斜视,充满激情,既不会乘机窥看盘子里还剩下多少食物,也不会瞅着用餐的人不注意,偷喝葡萄酒。 今天是圣周五,按律要守小斋,不过既然这里坐着的都是一些显贵达人,即便守斋,食物也不会显得寒酸——厨师给他们送上了肥美的鱼、面包与炖菜,还有腌制的果脯——有朱利奥.美第奇在,每样食物都是非常美味的,鱼是去内脏,去鳞片,去腮,放在锅里用牛油煎,鱼皮发脆后再倒入牛奶煮,放了精制的盐与野葱,生姜(仅此两种香料),面包是用混杂着麦麸与燕麦片的小麦烘烤的,炖菜用了莴苣与洋葱,腌制的果脯可能是所有餐点中最昂贵的,因为它是用蜂蜜腌制的杏子干。 让圭尼基与卡斯特鲁奇奥的家长来看,这份餐点,尤其是混杂着麦麸与燕麦片的面包,着实是过于廉洁与虔诚了,毕竟在这个年代,麦麸是奴隶的食物,而燕麦人们通常用来喂养牛马——这样的食物,在他们的心目中大概也和苦修士的苦鞭与铁腰带差不多,但他们看卢卡大主教食用它们的时候,却也不显得勉强——当然不勉强,小麦面包所用的面粉是经过三次筛选的,与几百年后的全麦面包已经相差不大,麦麸也研磨的很细,与燕麦片一样,在面粉中占的比例并不大,纯粹是为了增加口感与满足粗粮的摄取需要。 朱利奥.美第奇也不会和他们解释,毕竟这样的行为只会让他显得可笑以及虚伪,他只要管理好他自己,与亲近之人的身体就行了。他率先用完了餐点,将盘子交给身后的修士,让他交给认认真真地唱完了一顿饭的马丁.勒德。马丁.勒德接过盘子,盘子里确实只放着大主教用过的食物,但可以看得出,它们都是干净又齐整的,其中的面包大约有一个拳头那么大,鱼块方正,叠着片状的奶酪,旁边摆着四五粒亮闪闪的蜂蜜杏子干,没有唾液,也没有咬过的痕迹。 小马丁满怀感激之情地吃光了盘子里的每样食物,美妙的滋味让他差点咽下自己的舌头去,而且他吃完了,还有修士为他加上新鲜的面包与鱼汤,并说明它们还有很多,随便他吃多少。 于是德西修士的小兄弟满足而又放肆地吃了个饱,十七岁的少年,胃口抵得上一头公牛,他已经很久没有吃得那么痛快了,等他来到与德西修士同寝的房间了,他看上去像是怀孕有四五个月了。也许德西修士的眼神太赤露了,马丁.勒德也有点窘迫起来,不过,德西修士还是忍耐住了,直到马丁的背囊不小心落在了地上,他竟然连弯下腰去捡拾它都做不到。 “马丁兄弟,”德西修士痛苦地说:“虽然你还未真正成为我们的兄弟,但要知道,暴食可不是一种美德。” “请天主宽恕我,”小马丁不好意思地说:“我从未在守斋的时候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 “我倒宁愿你不去守斋呢。”德西修士说. “嗄,难道您是在说,这比不守斋的罪过更大些吗?” “并不是这个意思,”德西修士说:“保禄宗徒曾说‘食物并不能使我们取悦于天主,我们不吃无损,吃也无益。’马丁兄弟,反过来也可以说,吃也无损,圣人并不关心我们究竟吃,还是不吃,他关心的是,软弱的人是否会被他的行为影响,是否会因此动摇他的信仰与道德。 ‘凡事都可行,但不全有益;凡事都可行,但不全助人建树……你们或吃或喝,或无论做什么,一切都要为光荣天主而做。’ 若你只是想要以斋戒为一种刻苦的修行,令得自己在内外都能皈依天主,光荣天主的话,那么它的形式就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神圣的目的,能够达到此目的的任何方式都是有益的,不见得非要不吃热血的肉,或是饥饿——换句话说,即便你做了严苛的斋戒,它若是并不能让你更接近天主,更相信他的话,那么这也是毫无意义的。 保禄又说:‘凡事我都可行,但不全有益;凡事我都可行,但我却不受任何事物的约束。’一方面就是说,没有什么能够隔绝他与基督的爱;另一方面也就是说,他能够凭借着一切,去爱基督,这就是自由,马丁兄弟,从心随意,却又不逾规矩,你可以选择任何方式去爱基督,只要能让你由此从隔绝你,天主与他人之间的爱的事物中解脱出来的,就都是对的。若是相反,便是错的。” 说到这里,德西修士微微一笑:“就如今天,若是你忘记了守斋,或是因为饥饿而吃了肉,我是不会那么严厉地责备你的,我担忧的是,你因为食物的美味而忘记了应有的节制,这可比没有守斋可怕多了,因为你不是无心犯下罪过的,而是有意放纵了自己。” 听到这里,小马丁不由得面露惭愧之色,他艰难地跪了下来,吻了吻德西修士,他的朋友与导师的手,然后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但他随后说,他之所以不小心吃多了,除了食物美味之外,也有那位可敬的大主教,特意嘱咐了执掌厨房的修士,唯恐他吃不饱的缘故。而他总觉得,不该浪费了这份善意。 “唉。”德西修士摸了摸马丁.勒德的头,他在这里已经有几个月了,完全可以理解小马丁的心情,这位大主教对于喂养什么,总是抱有着极大的热忱,不要说卢卡人,或是那些来自于罗马涅的流民,这段时间,就连栖息在圣马力诺教堂的乌鸦与鸽子,都肥壮了不少。“他确实是个好人。” “我在罗马也听说了一些事情,”马丁.勒德说:“他曾经是凯撒.博尔吉亚的挚友。”他又紧接着说:“但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却对他异常憎恶的样子。” “或许会有人觉得这两种说法相互矛盾。”德西修士说:“不过我倒不觉得。”博尔吉亚曾经掌握着无比美好,也无比可怕的东西,只可惜他们没有去珍惜,这对于意大利人来说,可真是一种幸运。 马丁.勒德眨着眼睛,面露迷惑之色。 “没关系,”德西修士说:“在你动身去图尔根读大学之前,你尽可以留在这里,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 —————————— “我在米兰的时候,”而在另一个房间里,雇佣兵队长拉尔夫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糊地说:“最痛苦的就莫过于吃不到如您这里一般可口的食物了。” “别太夸张。”朱利奥毫不容情地说:“米兰的食物还没糟糕到那种程度,而且他们应该很好地招待了你。” “如果他们的食物有女人那么好。”拉尔夫说。 马基雅维利咳嗽了一声。 拉尔夫做了一个道歉的手势,然后推开了盘子。 “说说具体的情况吧。”马基雅维利说。 “我可不如你们教士那样能言会道啊。”拉尔夫说:“不过这确实是我做过最痛快的买卖了,您永远想不到他们对于火炮有多么疯狂,就算是买个面包,他们思量的时间或许都要比前者更久一些呢,买起这些动辄上千个金弗罗林甚至上万的东西,倒是眼睛眨也不眨。”他向马基雅维利点点头,“从我的手里经过了总共六十二门火炮,米兰公爵卢多维科.斯福尔扎买了二十门小型火炮用于阵地战,又买了十门火炮用于守护城堡,而相同的小型火炮,波兰人要走了十五门,普鲁士人要走了十门,还有不愿意表露身份的人要走了剩下的七门,殿下,如果不是没有货源了,我还能卖出更多呢。” “火枪怎么样?”朱利奥问。他一点也不惊讶于人们对于火炮的敏感性,何况这些火炮还是经过他改进的,内膛使用的是铁合金,铁模法铸造,保证了光滑无气眼,不容易炸膛,也容易清洗,而法国人与博尔吉亚联军对火炮的运用更是给他打了一个大广告。 “比起火炮,只能说差强人意。”拉尔夫说:“他们不知道该怎么用火枪手,除非有人指导。” “这个暂缓吧。”朱利奥说。 “您还能弄到更多火炮吗?”拉尔夫殷切地问,说真的,若不是他隐约察觉到了朱利奥身后那些令人恐惧的东西,他说不定就抱着那些金弗罗林逃跑了。但就算他只是一个经手的,他也愿意和这些黄灿灿的小可爱多待一段时间啊。 “最近不能了,”朱利奥说:“你先去休息吧,按照说定的,你可以拿走你应得的佣金,汇票在这里。” 拉尔夫跳了起来,将汇票收入怀里之前,他反复看了几次上面的数字,相当可观,他之前确实有和朱利奥商定过,但他之前已经受够了这些贵人的骗,他觉得,哪怕只是拿到百分之一也好,危险性又不大,所以才答应了下来,谁知道这个大主教真的愿意守诺呢? 拉尔夫走后,朱利奥转向马基雅维利,“你也是,”他说:“辛苦你了,马基雅维利。” “请不要这么说,“马基雅维利向朱利奥一鞠躬,“能够为您稍尽绵薄之力,对我而言,荣幸之至。” 派出拉尔夫,就能将火炮卖给米兰人,以及波兰人,普鲁士人,或是那不勒斯人,但要面对罗马教会军的统帅凯撒.博尔吉亚,法国国王路易十二,那不勒斯的腓特烈四世,以及神圣罗马帝国的马克西米连一世,拉尔夫就显得根基薄弱了许多,所以,马基雅维利就乔装成了西班牙人,拉尔夫卖出了六十二门火炮,马基雅维利可是卖出了整整一百三十门。 当然,为了这个徒有的虚名,他们也付出了不少,但比起巨大的收益,这些又微不足道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来自于圣殿骑士团的刺杀(下) “你不准备将火炮的生意继续下去了吗?”马基雅维利问道。 “暂时不,”朱利奥说:“我们放出的野兽已经够多了。” “但他们原本就在啊……在人的心里。”马基雅维利轻声道。 “什么?” “不,没什么,”马基雅维利说:“我已经将流民中的陶瓷工人名册准备好了,您要看一下吗?” “一共有多少人?” “两千七百人。”马基雅维利说:“人数不少,毕竟里米尼,伊莫拉,弗利,以及法恩扎这些地方,从两百年前起就有人制作从阿拉伯那儿传来的锡釉陶器,后来又有人在锡白釉坯体上,以氧化金、氧化银、氧化铜等釉彩绘制各种纹饰后,烧热还原成为金属釉陶,一向很受商人们的欢迎,不过最近,法恩扎的人们新研制出一种白陶,优雅与品质远超过前两种。” “嗯,这就好,”朱利奥说:“我有一种新的东西要教给他们做。” “我可以知道那是什么吗?” “白瓷。” 朱利奥回答说:“你有什么问题吗?马基雅维利,你看上去有点不是很愉快的样子。” “我在为您担忧。”马基雅维利说:“大人,凯撒.博尔吉亚已经是伊莫拉、弗利、佩萨罗、里米尼四地的主人,而法恩扎,即便有您与佛罗伦萨,以及其他城市的支持,沦陷也只在几个月间,他就要成为罗马涅公爵了。” “然后呢?” “您的仁慈,我已经深切地了解到了,”马基雅维利说:“但现在应该是您展现力量的时候了。” “嗯,”朱利奥低声说:“你是在鼓动我与凯撒.博尔吉亚成为敌人,你希望看见我们的战斗。” “难道不是吗?殿下,您们早已是敌人了。” “我从来没有将凯撒.博尔吉亚视作敌人,从前不,现在也不,之后也未必,”朱利奥仿佛没有看见马基雅维利的失望眼神:“我知道你在怎么想,既然我能够拿出那么多的火炮,火枪与枪手,还有西班牙贡萨洛将军与布列塔尼女公爵的支持,我应该站到前方,与凯撒.博尔吉亚展开一场獠牙对獠牙,利爪对利爪的厮杀,以决定谁才是意大利的王。” 马基雅维利没说话,但他深深弯下去的腰说明了一切。 “但你知道我曾经给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写过一封信吗?”朱利奥说,看着马基雅维利迅速抬起的头,他笑了:“是的,我说过,我对博尔吉亚的野心是有了解的,不但了解,我甚至还曾经为他们筹划过,而那封信,就是我做过的些许……推测,与想法,但这封信,最后并没有落在教皇手里。 当然,没人告诉我,但从教皇对我的态度,我就知道了,也许是出于嫉妒,也许是对我还不够信任,凯撒没有按照我嘱托的,将这封信交在亚历山大六世手里——这是我咎由自取,不过,这不重要,但你想知道这封信里写了什么吗?”他的语气十分柔和,但马基雅维利的脊背却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博尔吉亚想要统一意大利,继而成为意大利的王——但我们都知道,无论内外,不愿意意大利统一起来的,大有人在,内部,是纷乱而又自私的诸侯们,外部,法国,神圣罗马帝国,西班牙……无论哪个国家都不愿意看到一个凝聚起来的意大利,所以我们必须同时双管齐下,一、我们要除去那些诸侯,但又不能成为众矢之的。最好的方法,就是扶植一个看似强大的傀儡,让他代为承受仇恨与憎恶,而等他做完了他的工,切去了玫瑰茎秆上的刺,我们就能以公正的仲裁者出现,在平息了民众愤怒的同时,也能够平和的合并……不,代理那些已经失去了主人的领地;二、对于外部的干涉,最好莫过于利用他们之间原本就有的矛盾,或是制造矛盾,宗座的身份,若是使用得当,是非常有力的,你看,就如之前的西班牙与葡萄牙,他们既然在殖民地的分割上有求于宗座,就必须在其他事情上做出退让,而我们需要的,也不过是十年,或是二十年的时间罢了,只要一代人,我们就能将一个意大利的概念深深地锲入每个人的心里,这样,即便还有外面的敌人想要离间我们,也是无济于事的。 这些只是一些浅薄的,幼稚的策略,但我想,凯撒或许已经看过了,而他——他显然也认为,这封信或许能为我博得教皇的欢心,你知道,我曾经想要脱下法衣,与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缔结婚约,或许我差的就只有那一步。 世事弄人,马基雅维利,但既然他们不愿那么做,那么就让我来做也无所谓,你明白了吗?“ “但为什么,”马基雅维利喊道:“既然凯撒.博尔吉亚已经了解到了,他为什么还……” “很显然,他和你一样,”朱利奥说:“认为暴力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法。”他严厉地看向马基雅维利:“就像你在梵蒂冈宫的王权大厅里对亚历山大六世所做的那样。” “但您又怎么能控制那么一柄凶器呢?”马基雅维利喃喃道。 “控制?不需要,”朱利奥温和地说:“你在修剪树木枝条的时候,会在意剪子的刀刃怎么运作吗?你只要看到结果,我也是——而博尔吉亚,他们的野心,他们的本性,注定了他们必须要走上那么一条通往炼狱的路,无论他们是否看见了自己的结局,又或是不。” 马基雅维利沉默了片刻:“那么说,”他嘶声道:“我之前确实做了一件蠢事。” “是呐,”朱利奥直白地说:“你让我从哪儿再找一个博尔吉亚啊。” 就在这时候,门被扣响了,一个皮克罗米尼的修士站在门口,恭敬地询问,从罗马来了一个骑士,想要谒见卢卡大主教,请问大主教是否愿意在此时见见他。 “罗马?”朱利奥看了一眼马基雅维利,马基雅维利立刻退到了隔壁的房间里。 这位风尘仆仆的骑士约莫有三四十岁,不知为何,只是站在那里,就有着一份令人畏惧的气势,但他的眼睛,死气沉沉,满是悲凉。 他的态度十分谦卑,也极有仪态,但和卢卡大主教之间的交谈非常短暂,等马基雅维利走出来,他神色古怪,“那是圣殿骑士之一,我和他交过手,怎么,是亚历山大六世让他来的?” “嗯。”朱利奥笑眯眯地说:“如果暗杀也算是一种派遣方式的话。” 马基雅维利真正地吃了一惊,比起亚历山大六世意欲夺去朱利奥的性命,倒是圣殿骑士被派来做这件事情更让他无法理解:“圣殿骑士团的至尊大师想要做什么?让圣殿骑士伪装成法国的敕令骑士还不够,还要来和阿萨辛们抢生意做吗?” “或许,”朱利奥说:“可惜这些骑士们不愿意,虽然他们来了,但他们给了我一封请求决斗的信件,一对一。” “一对一?” “是啊。”朱利奥说:“虽然他们还有十二人,但他们只会派出一位骑士与我对战,他赢了,他们就去罗得岛,他输了,他们就相互厮杀到最后一人。” “最后一人呢?” “下地狱去。” ———————————— 朱利奥与圣殿骑士们约在了卢卡城外,从这里,可以看到流民们居住的水泥房子,一片片的,就像是黑夜中的蘑菇,他们身边就是塞尔吉奥河,玩笑地说,要抛尸都格外方便。 圣殿骑士们没有穿着盔甲,就连马匹都只有寥寥数匹,看上去,简直与第一任圣殿骑士团的成员毫无区别,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贫穷的气味。 他们见到朱利奥.美第奇孤身一人前来,也十分惊讶,在商量了一会后,一个骑士走了出来。 这个骑士,可能是所有圣殿骑士中最小的一个了,他拿着长剑的姿势也异常别扭,不像是一个久经战阵的骑士。 “他是谁?”朱利奥问。 “我的侄儿,”之前送来决斗信件的骑士说:“他只有十八岁,但比起你,他接受过骑士的训练,所以这场决斗还算公平。” “我觉得,”朱利奥说:“可能不那么公平。” 然后,他甚至没给这些圣殿骑士们思考的时间,踏步上前,同时反手拔剑,自下而上切入对手露出的空隙——只一眨眼,那个可怜的小圣殿骑士就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他的叔父跑过去看,才发现他只是被拍晕了。 “他也许接受过骑士的训练,”朱利奥说:“但我也一样接受过训练,从我八岁开始,没有一日停止,所以,”他微笑着将长剑刺入地面:“让你们之中最强的一个,来吧!” —————— 马基雅维利为朱利奥检查了伤口,幸好,虽然多,但都不严重,“您应该穿戴阿萨辛的装备去。” “嗯,”朱利奥说:“这样那些圣殿骑士就会被直接吓死了,多简单!” 马基雅维利轻哼了一声:“然后呢,您就让他们这样走啦?” “是啊,”朱利奥微笑着说:“我让他们去罗得岛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法恩扎的沦陷 圣年匆匆过去,暂居在卢卡城外的流民们数量已经高达两万名之多,卢卡人曾经为此担忧过,毕竟这个数字太过惊人,而他们每日的消耗更是无法估量,一些前来朝圣的人们,更是坚持说,这里有天使向这些虔诚的人分发无尽的吗哪,或是基督让他们盘子的饼和鱼永远不至于缺乏,甚至,一些人也跟着住在了水泥棚屋里,他们说,这里比燃烧着壁炉的房屋还要温暖——全然不顾卢卡的医生所警告的,他们正在发热。 当然,医生还要接待那些不顾水冷,跳到池子里捞石砖,或是被石砖砸了脚,又或是吃下水泥粉末而咳呛不止的人,幸好他们之前诊疗了不少卢卡人,积累了不少经验,又有朱利奥.美第奇的指导,倒也没医死什么人。 不过更多的朝圣者还是更愿意相信那些每日都会到城外来巡查、祈祷的修士们,他们不知道的是,修士们除了诵经之外,更多的是来观察新来者的情况,免得他们带来瘟疫——两万人的数量,已接近一个大型村庄或是城镇,旁边又是卢卡,一旦瘟疫流行,造成的后果就连朱利奥也承担不起。 一定要说这些朝圣者带来了什么好处,大概就是改变了这些流民的精神气貌吧——起初的时候,虽然他们能够在这里得到住所、食物和安全,但他们就像是被欺凌惯了的流浪猫,或是没有根系的野生草木,就算吃得饱饱的,睡得足足的,但眼睛里还是有着抹不去的惶恐不安,对于将来,也很茫然,他们是不敢回到罗马涅了,而卢卡的城墙也总有一日要砌筑完成的,到那时,他们可以上哪儿去呢。 现在,他们可骄傲啦,因为他们是不同的,谁能和他们一样,与天使一同,为一个圣人做工呢?那些朝圣者向他们买圣物——他们是坚决不卖的!那可是圣人亲手触摸过的石砖!若要与他们住在神圣的屋子里,也不是只有金弗罗林才能说了算的事情,还要看那人是不是虔诚,是不是曾经犯了罪!就连大主教赐给他们的鱼,黑麦,喝的水,他们都是怀着十二万分感激的心情吃喝下去的,虽然它们看上去就和普通的鱼、黑麦、水没有什么区别,但每个流民都会信誓旦旦地说,他们从未吃过这么鲜美的鱼,那么芳香饱满的麦子,喝过那么干净香甜的水,虽然与传说中的吗哪不同,但他们吃了,确实感觉到眼睛也明亮了,声音也响亮了,面色也红润了。 ——难道不是因为之前你们一直在颠沛流离,饥寒交迫,而现在终于吃饱喝足了吗?马丁.勒德双腮鼓鼓地想,不过卢卡的食物真的要比其他地方美味得多——他还看见当初他来卢卡时,那个说自己从未听说,看见或是触摸过什么卢卡圣门的老头儿,正在神色肃穆地引领一群朝圣者去还未完工的“圣门”地,实际上,那里不过是卢卡最先建造的三座棱堡——它们靠得很紧,因为它们身后就是卢卡的主教座堂,圣马力诺大教堂与圣马力诺广场,虽然那些卢卡人没有将自己的臣服摆在表面,但这样的行为无疑已经表现出了对朱利奥.美第奇的尊重与爱戴。 不管怎么说,若说之前的流民们,不过是随波逐流,如今他们可是坚定得如同矗立在卢卡城外的石砖一般,他们也不再将自己分做伊莫拉人,弗利人,佩萨罗人或是法恩扎人,而是将自己称作“大主教的人”,对那位大人的话,他们不会有丝毫违逆,甚至连阳奉阴违的情况都不会有——哪怕大主教让他们按照许多繁杂的规矩生活:像是每日三次的小洗礼啦(餐前睡前的清洁),喝的水必须用火净化啦(饮用沸后水),固定一个地方排泄以及不允许在道路上随意倾倒垃圾啦……甚至不允许男人每天打老婆,一星期只能打三次,也只准用拳头打,他们也遵守了,不但遵守,他们还教导新来的流民与朝圣者这么做。 “若是这种情况继续下去,哪怕他让这些人去为他死,”马丁说:“他们也会甘之如饴地领命吧。” 德西修士在他身边坐下,伸了个懒腰,从马丁.勒德的口袋里摸炒好的栗子来吃,栗子本来就很甜,放在铁锅里炒过之后,更是酥香绵软,也更甜,遑论卢卡的大主教还奢侈地在栗子的表壳上撒上糖。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德西修士说:“虽然我们这位大人又聪明又仁慈,但他最大的缺憾就是没有仅属于他的力量,佛罗伦萨人,卢卡人,西班牙人,布列塔尼人,又或是皮克罗米尼枢机的人,他们固然愿意为他效力,但终究不会把他当作自己的主人,他也没办法倚靠与信任那些人,这些流民就不同啦,他们就像是阿蒙霍特普一世严酷统治下的埃及人,只要有人愿意带领他们走出苦难的境地,他们就愿意奉那人为主,就算要抱怨自己受到了欺骗,也要等到了利斐定哩。”(注释1) “但那位大人不至于会让自己处于那样难看的境地吧。”马丁问。 “以前或许会,但现在我保证不会啦。”德西修士说。 ————————————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信很快送到了凯撒.博尔吉亚的手中,他在以往的一年中,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地取得了伊莫拉、弗利、佩萨罗、里米尼等地,而法恩扎也几乎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他几乎都要忘记了朱利奥.美第奇,或者说,他正在努力忘记,却事与愿违。 先是他心爱的妹妹卢克莱西亚给他写的信,提醒他要善待下属,遵守承诺,对民众要压制,也要安抚,绝对不可以继续做出任凭雇佣兵们劫掠城市的事情,当人们向他奉送礼物的时候,要设法洞察他们的心意,看他们是否有什么亟需解决的问题——对于自己的兄长,卢克莱西亚当然不会怀有恶意,凯撒也要承认,她说的很对,而且在斯波莱特与勒皮,她也是这么做的,她甚至经常带着侍女与士兵巡游她的领地,惩处恶徒,宣扬良善,有时还会减免些许赋税,以减轻民众肩上的压力。因此就算她是声名狼藉的博尔吉亚的一员,又是一个女性,那里的人们依然对她保持着相当的好感与尊敬。 要让凯撒去做这些事情,他也不是办不到,但他很清楚,这些理念正是朱利奥.美第奇灌注给卢克莱西亚的,他觉得,自己如果也按照这些做法去做了,他就像是输给了美第奇一般——这是他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而且,他也曾试探地向亚历山大六世重述过朱利奥有关于一统意大利的某些理论,结果你们也都看到了,教皇根本没有将其放在心上,而他的胜利,也已经证明了,阴谋与暴力才是取胜的关键,只有弱者才需要卑躬屈膝,而强者可以无视一切规则。 他极其勉强地接受了其中的一些建议,像是米开朗基罗曾经看到的那些,但作为一言一行都会被人密切注意的统治者,他的命令是否出于本心,那些奸猾的老雇佣兵还能猜不出来吗?他们又极其擅长矫饰、欺骗,于是,就像是朱利奥.美第奇曾经向埃奇奥举出的例子一般,瓦伦蒂诺的四处领地虽然看上去平静无比,事实上,掩盖在脂粉下的创口已经溃烂到不能看了。 凯撒完全不顾这些,他不知道自己抛洒出去,用以补偿那些小商人、农夫与工匠损失的金弗罗林早就被他的心腹侵吞干净,那些据说罪大恶极,被他的士兵们擒获吊死的盗贼匪徒,你若仔细看,他们手上侍弄庄稼或是拨弄算筹留下的茧子到要比所谓的刀剑茧子厚得多;而无论是法国人的军队,还是博尔吉亚军,他们的士兵也早已学会了掩耳灭口,他们若是犯下罪行,会将一家的人,以及所有可能的目击者都杀死,然后放上一把火…… 在这方面,凯撒又可以说是给他们做了一个好榜样——就在他开始预备对法恩扎发动第二次攻击的时候,有一位叫做多诺蒂的贵族女性,她的丈夫是威尼斯军队中的一名指挥官,而她的养母则是一位尊贵的公爵夫人,因为要从乌尔比诺去到威尼斯探望她的丈夫,威尼斯政府就代为向凯撒请求,保证她在艾米莉亚大道上的安全。 凯撒慨然允诺,但不幸的是,那位夫人很美,于是,她就这么在艾米莉亚大道上,与她的女伴一起失踪了,凯撒的士兵坚持说,他们看着她的马车进入了威尼斯的领土,而在等待着她的威尼斯士兵则发誓说,如果他们真的接到了这位美丽的女士,却让她被暴徒掠走,就让魔鬼吃了他们的舌头。 而人们多数相信威尼斯人的说辞,因为等待着夫人的威尼斯士兵守候在一个关键的要道处,看到他们的人很多,而一部马车与两位夫人都不是随手可以放进衣兜的小东西。更不用说,有人在弗利的一处修道院里看见了两位女性被凯撒的士兵们带入一个房间,那里的修士们听见了有人在哭泣,在哀求,但他们不被允许靠近,士兵们还向他们拿了一些精致的,女性也许会喜欢的食物。 威尼斯的执政官因此勃然大怒,就算他们与教皇达成了交易,被迫赐予了凯撒.博尔吉亚荣誉威尼斯市民的称号,并且给了十万金杜卡特作为对教皇国的协助金,以换取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对威尼斯的援助,但这并不是说,他们愿意让一个出身卑微的私生子站在他们的头顶跳舞。 但无论是面对威尼斯政府的代表,还是法国国王的特使,又或是乌尔比诺公爵夫人(即那位夫人的养母)的幺子的指责,他一概不承认,甚至说:“我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要去劫掠一个有妇之夫?” 只是,就算是凯撒的父亲,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也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他给了凯撒一封措辞严厉的信,说凯撒.博尔吉亚已经失去了应有的理智,而凯撒的回应则是大笑,就在列奥纳多.达芬奇的面前,他将信件投入壁炉,信心十足地宣称,人们会很快忘了这件事情:“因为我即将成为罗马涅公爵。” 他加紧了对法恩扎的攻势,甚至不惜损毁火炮也要将足够多的石弹倾泻在法恩扎的城墙上,城墙终于塌陷后,凯撒身先士卒,冲入了法恩扎,在那场战役里,法恩扎死去了大约三千个人,而凯撒的军队也有了近两千个缺口,马匹车辆更是损耗无数,但这不是没有回报的,年轻的法恩扎领主投降,被凯撒送往罗马宣扬战绩,而法恩扎不得不向凯撒奉献上四万枚金杜卡特,还不算他在城堡与城市里劫掠所得的部分。 那个可怜的女人果然没人再提起,因为人们更多地在议论那位法恩扎领主,他被凯撒.博尔基亚承诺过性命无忧,而教皇也允诺他可以获得赦免,但他一到罗马,就死了,尸体就如多年前的胡安.博尔吉亚一般,漂浮在台伯河上。 教皇裹挟着怒意的信又送到了凯撒这里,显然,他认为法恩扎领主的死亡凯撒有着脱不开的关系,而凯撒只有满心厌烦,他不明白自己的父亲为何出尔反尔,他竟然在畏惧朱利奥?一个被他斥责为丧家之犬的美第奇? 一个始终在凯撒心头萦绕不去的念头在教皇痊愈后曾经被压了下去,那就是,亚历山大六世终究还是老了。 凯撒.博尔吉亚觉得,自从他去了法国开始,他就一直在攀爬着名为权势的山峰,现在他已经快要攀爬到它的顶峰,当他向下俯瞰,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那样渺小,而他曾经的畏惧与嫉妒也变得可笑起来。 他已经证明了,以前的他错了,卢克莱西亚是错了,圣父,也错了…… 他是胜利者,是瓦伦蒂诺公爵,是罗马涅的主人,以后,还会成为意大利的君主——他将无所畏惧。 第一百三十八章 佛罗伦萨攻防战(上)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那些措辞严厉的书信反而激起了凯撒.博尔吉亚的反逆心理。就在攻占了法恩扎的第三天,他就不顾教皇要求他“停下”的要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波罗尼斯城堡发起了进攻——殊不知他的行为已经让教皇给他寻找的借口成为了一个笑柄——伊莫拉、弗利、佩萨罗、里米尼等,都可以说他是从那些被剥夺了教籍的领主手中夺回了教皇赐予的领地,但波罗尼斯属于博洛尼亚,一个从十一世纪就成为了自由城邦的地区,这个行为让许多人对他生出了恶感,但凯撒从波罗尼斯城堡的守护者手中夺过旗帜的时候,觉得并无不可——只不过又一场小小的胜利而已。 他就这样被虚荣的暴风裹挟着,置教皇急促的呼唤于不顾,他就像是真正尝到了肉味的幼小野兽,沉溺于战争带来的快感中无法自拔,就连最妖媚的娼妓也不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让他从就此一路攻伐,一路胜利的美梦中唤醒的是来自于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一封信件,按照他与博尔吉亚的协议,作为盟友,他们应当相互呼应,彼此援助。 路易十二的计划被那些该死的西班牙火炮贩子毁了个干净,卢多维科.斯福尔扎顽强地和他打了好几个月的拉锯战,留给他一个千疮百孔的米兰就又逃走了,对此法国国王简直无话可说,他的士兵在这场漫长的战争中变得消沉,疲惫,火炮的折损也很可观,所以他向教皇去了信,要求得到凯撒.博尔吉亚的帮助,在信上,路易十二对凯撒“举世无双的军事才能”大夸特夸,但就算是志满意得的凯撒也能看出,这位野心勃勃的国王所需要的不过是他的士兵与火炮罢了。 但若是按照协议,凯撒就必须在7月中旬率领着他的军队与路易十二的军队汇合,现在正是五月初,留给凯撒的时间并不多,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他竟然宣布,将会率领着军队穿越亚平宁山脉,直击佛罗伦萨! 这个命令太令人意外了,就连保罗.奥尔西尼也谨慎地保留了个人意见,要知道,奥尔西尼家族曾经因为在查理八世入侵意大利的时候,悖逆过亚历山大六世的旨意而被判处绝罚,他们几乎掏空了家族的库房才总算被宽恕,而这次,他们费尽心思加入到凯撒的军队中,也是为了重新获得亚历山大六世的欢心,对于凯撒的决定,他们从不违背,甚至时常助纣为虐,但征伐佛罗伦萨,这实在是个轻率的决定——之前凯撒才占领了博洛尼亚的波罗尼斯城堡,现在他又要直接入侵另一个自由城市,他是想做整个意大利的主宰……或是敌人吗? “我知道奥尔西尼家族曾与美第奇家族联姻,”凯撒说,事实上,这份婚姻缔结的时间距离他们都不算很远,洛伦佐.美第奇的妻子就是奥尔西尼家的,论起辈分,挂着洛伦佐三子名头的朱利奥.美第奇还是保罗.奥尔西尼的表弟呢,保罗.奥尔西尼连忙后退鞠躬,表明自己绝无徇私之心,“但你要记得,你现在的主人是我,是瓦伦蒂诺公爵。”凯撒指了指他的胸膛,傲慢地离开了,保罗.奥尔西尼气恼地满脸通红,事实上,他对朱利奥.美第奇没有任何感情,而一个女人,也无法动摇家族的决定,但凯撒.博尔吉亚的轻慢却无情地鞭挞了他的尊严,并且留下了深刻的印痕。 不过正如凯撒所警告的,保罗.奥尔西尼只得打消了预先向佛罗伦萨示警的念头,大军日夜兼程,沿路上,所有的村庄都遭到了在凯撒的示意与放纵下进行的烧杀劫掠,只有很少的人逃了出来,但他们步行的速度绝对没有军队快,而且凯撒让他的士兵们焚烧了所有带不走的粮食与牲畜,就连还未成熟的也不放过,这些人只怕要先设法不让自己饿死。 大约三个昼夜后,凯撒.博尔吉亚的军队在距离佛罗伦萨只有三十里的地方驻扎,站在一座山丘上,眺望着远处的城市在夕阳的光线下勾勒出的黑色影子,凯撒的神情惬意而放松。朱利奥.美第奇在卢卡所做的事情,他也已经从教皇的书信以及他自己的刺客那儿知道了,要他说,朱利奥.美第奇的性情还是一如既往的优柔寡断,懦弱而又多情,他是怎么想的?供养两万流民,还不如豢养两千个士兵呢——他们对他固然会十分恭敬,但对于别人,也会一样恭敬,他们被他从弗利等地驱赶出来,他也能把他们从卢卡,佛罗伦萨或是其他地方赶走,就像驱赶一群只会咩咩叫的绵羊一样。 而佛罗伦萨与卢卡,甚至没有自己的军队,要夺取它们,或许只需要像查理八世做过的那样,恐吓他们,威胁他们,他们就会自行打开大门,如同迎接查理八世那样将自己迎接进去。 而在凯撒的想象中,他已经确定了朱利奥.美第奇的死亡方式,对于这个从少年时期就一直陪伴在身边的朋友与兄弟的死,凯撒不是不遗憾的,但他已经厌倦了圣父一遍遍的警告,也厌倦了自己对于朱利奥.美第奇无法控制的忌惮与嫉妒——要想驳斥那些幼稚理论的方式很简单,如果理论的主人在肉体上灭亡了,他的思想必然也随之灰飞烟灭,怎样的巧妙谋划,都会戛然而止。 他会亲手将匕首刺入朱利奥.美第奇的胸膛,让他随着那些快乐或是痛苦的记忆永远地消失。 ———————— 凯撒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的军队转向亚平宁山脉的那一瞬间,宝拉就放飞了她的鸽子。 1492年,在教皇之位的争夺战中,博尔吉亚家族第一次使用了鸽子,朱利奥那时正是他的帮手。于是在第二年,阿萨辛的刺客们也学会了使用鸽子来传信——鸽子飞翔一小时的时间,人类要走上整整一天,于是,宝拉早晨放出鸽子,中午佛罗伦萨的刺客就接到了这个紧要的消息,他告诉了康斯特娜.美第奇,康斯特娜告诉了她的丈夫,塔纳.内里,而后皮埃罗.卡博尼迅速地召集了八十人委员会(由先前的七十人委员会演变而来),商讨对策。 虽然说是八十人委员会,真正有权力发言的也不过是城市里的几个大家族的家长罢了,而正如卡博尼所预料的,大部分人还是想用金弗罗林来打发凯撒.博尔吉亚,“我们可以给他每年三万个金弗罗林。”一个人说。 “或者五万也可以。”另一个人说,因为有了羊毛脂与羊绒,佛罗伦萨再一次显示出了兴盛的气象,他们喊出数字的时候毫不犹豫。 塔纳.内里发出一身响亮的嗤笑。 “我想起一个笑话。”他说,“有一个罗马人,遇见了一头饥肠辘辘的恶狼,恶狼要吃他,他说,这样吧,我今天给你一根手指,明天给你一只脚趾,后天再给你一只鼻子……这样我不至于立刻丢了性命,而你也能尝尝血肉的味儿,怎么样,”他环顾四周:“你们觉得,恶狼会同意他的建议吗? “这是不一样的。”有人咕哝道。 “一样的。”皮埃罗.卡博尼说,他已经不再年轻力壮,但站起来的时候,他的身影魁梧的就如巨人一般,在八十人委员会里,他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人们也愿意相信他。“金币已经无法满足他与圣父的胃口了,看看伊莫拉,弗利,佩萨罗与里米尼……能够得到一整个佛罗伦萨,他为什么要满足于几万个金弗罗林?” “这正是我们担心的,”那个声称可以拿出五万个金弗罗林的议员胆怯地说道,“凯撒.博尔吉亚的军队所向披靡,就连弗利的母狼与年轻的法恩扎领主也没能抵挡得住他的进攻,我们却只是一些商人而已,我们甚至没有自己的军队。” 内里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想起了年轻的马基雅维利,对于这个年轻人,他十分看好,马基雅维利数次请求议会拨出钱款建立佛罗伦萨的军队,却屡次被拒绝,还有人嘲笑他过于杞人忧天,他们总觉得,什么事情都能用金弗罗林解决,就算是已经发生了譬如查理八世企图将佛罗伦萨收入版图的事情之后也是如此,一旦提起,他们也只是将所有责任推到皮埃罗.美第奇身上。 “我们还有火绳枪手,还有一些火炮。”也有人愿意支持卡博尼与内里。“那都是一些好小伙子。” “博尔吉亚也有火绳枪手,”有人反驳道:“而且他还有三十门火炮。” 他们讨论了整整一天,双方都各有支持者与自己的论据,人们希望卡博尼能够给出一个最终的结果,或是下个判断,但他始终一言不发,议员们最后只得失望地离开。 “博尔吉亚的军队距离我们只有两天的时间了,”内里说:“他们却还在扯皮。” “但一定会有人偷偷跑去向凯撒.博尔吉亚献媚。”卡博尼说,脸上挂着一丝奇异的笑容。 “是啊。”内里说:“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博尔吉亚得意洋洋的样子。”他与卡博尼交换了一个眼色,“我们也要行动起来了。” 卡博尼摸了摸下巴,没有给出回应,反而说起了另一件看似完全无关的事情:“内里,我们也算是相处了很久的好朋友了,”他诚恳地说:“如果你觉得我有什么没有做好的地方,我向你道歉,能请你原谅我吗?” 内里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说的什么疯话啊?”他怀疑地打量着卡博尼:“不是被魔鬼迷了心吧。” “没什么。”卡博尼感叹道:“只是有感而发。” 第一百三十九章 佛罗伦萨攻防战(下) 确实,如卡博尼所预测的,几个佛罗伦萨家族的家长暗自出城,去谒见他们认为不可战胜的凯撒.博尔吉亚,他们带去了价值两万金弗罗林的汇票与证劵,并且说明,若是瓦伦蒂诺公爵愿意屈尊入城,他们将会有一场无比盛大的欢迎仪式与无法尽数的礼物奉上。 凯撒当然知道他们是如何想的,应该说,这正是他想要看见的,不过他并不会轻易进入一个敌对的城市,查理八世的错误人们还记忆犹新,于是,法国人的军队,也就是伊夫.阿列格雷率领的三百名枪骑兵,以及佩鲁贾的领主,吉安帕奥罗率领的七百名步兵作为前锋,先行进入佛罗伦萨城。他们身后,才是徐徐前行的瓦伦蒂诺公爵与拱卫他的大军。 佩鲁贾的吉安帕奥罗只是巴格里奥尼家族的旁支,若不是原佩鲁贾大公的姐姐阿塔兰特被权势迷乱了眼睛,想要将佩鲁贾交给自己的私生子,谋杀了正统继承人泰拉,逼走了侄儿(另一个兄长的儿子)托西诺,她与她的私生子又因为触怒了教皇亚历山大六世而被刺杀,这个位置绝对轮不到他来坐,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对凯撒.博尔吉亚极其恭敬。但要说到作战用兵的才能如何,人们只能摇头,至少是无法与他在餐桌与床上的表现相比的。 他是个庸人,但也好在是个庸人,与愈发刚愎自用的凯撒.博尔吉亚,与他身边那些奸诈恶毒的同僚们打交道,一个蠢人远比一个聪明人更安全。 他与法国雇佣兵的队长伊夫并肩骑行,伊夫.阿列格雷自从接受了凯撒的五百枚金弗罗林,好像也对弗利城堡里发生的事情有所释怀,他甚至对吉安帕奥罗也很热情,一路上谈笑风生,还说了些下流的笑话。其中一个,让吉安帕奥罗笑得几乎从马上跌下来,他一边按着自己的胸膛,一边责怪地看着伊夫,而就在这个时候,伊夫的传令官飞奔而来,告诉他们,前方有一个商队,正在缓慢前行。 “是什么商队?”出于雇佣兵的贪婪,伊夫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 “酒水。”传令官说,一边轻轻地咋着舌头,现在正是五月末,气温不再那么宜人,正午的时候更是燥热无比。 “把商人们赶走。”伊夫命令道,这个命令正合传令官心意,他向伊夫鞠了个躬,转身策马而去,“看来我们可以润润嗓子了。”伊夫说,“我几乎等不及了。”吉安帕奥罗说,一边举起手,遮住阳光向道路的尽头眺望。 要说伊夫的士兵粗心大意,也实在是冤枉了他们,他们将商人赶走之后,也检查了酒桶,里面确实是酒,在痛饮之前,也让狗和随军的娼妓试了试。但伊夫.阿列格雷来到他们身前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蹙眉,因为这是一个有着八辆马车的大型商队,也许是因为遇见了士兵的缘故,它们横七竖八地列着,几乎将道路堵得严严实实,就算有士兵在一边打骂,那些蠢笨的佣仆也很难马上将道路清让出来。 伊夫厌烦地挥了挥手,“把他们全都杀了。”他说:“我们自己来干。” 士兵们立即遵命,甚至可以说是万分乐意,他们带着恶毒的微笑,逼向那些佛罗伦萨人,但让他们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在他们的印象中,一直又软弱又无能的佛罗伦萨人竟然拔出了藏在酒桶缝隙间的利剑,一剑刺向了他们的心脏与喉咙。 不够警惕的士兵立刻倒下了,而较为警觉,或是反应迅速的士兵们大叫起来,但那些佛罗伦萨人,一击之后,就马上后退,有着马车的阻隔,士兵们围拢过来的时候,他们几乎都已经逃走了,只留下了嘶嘶作响的导火索,只听一声巨响,马车崩裂成了无数碎片,马车边的士兵不是死了,就是受了严重的伤,伊夫与吉安帕奥罗的马受了惊,伊夫还能勉强待在马背上,而吉安帕奥罗则悲惨地落下马去,他只觉得浑身疼痛,耳朵嗡鸣,想要叫喊,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伊夫逃走。 伊夫做出的选择非常聪明,因为很快地,从四处弥漫的烟雾灰尘中,又有更多的马车出现,它们的车辙在松软的泥土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车壁上没有窗户,一到既定的位置,就有人将马车的前端挡板打开,露出里面的小型火炮,它要比人们通常见到的火炮更长,更细,也要更轻,一匹马就能轻松地拉着走——而装载着火炮的马车边各自有着装载着石块的马车作为壁垒与掩护,火绳枪手与长矛手躲藏在后面,若是有骑兵突破炮火,就是他们要做的工了。 不过,几乎没有骑兵能够突破这些火炮的弹幕,是的,弹幕,这些火炮发射的竟然不是实心的石弹,而是碎石与小铁丸,在火药的推动下,这些东西的杀伤力在一千尺以内,几乎不亚于后世的子弹,就连骑兵们的板甲也无法完全抵御它们对人体的伤害,在发现了这点后,伊夫当机立断地命令他的士兵后撤——他才不会为凯撒.博尔吉亚耗尽自己的兵力呢。 但相似的巨响,以及随之而来的哀嚎也从大军的后方传了过来,伊夫.阿列格雷吐掉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策马向道路一侧的丘陵跑去,但他的马才一没入有着成年男子腰部高度的茂盛草丛,就哀鸣一声,倒了下来,差点将伊夫压在身下——伊夫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来,发现马匹的腿已经折断了,在草丛里,人们看不到的地方,竟然满是有意挖掘出来的小洞——洞穴分布并不规则,宽度既可以陷入马蹄,也可以陷入人类的脚,有一尺那么深,一旦陷入,无论人还是马都很容易折断腿。 这可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工作,伊夫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他们落入了佛罗伦萨人的陷阱。 ———— 当变故发生的时候,佛罗伦萨的“使者”还战战兢兢地跟在凯撒.博尔吉亚身边,他们倒是想先回佛罗伦萨去,但凯撒不允许,他们只得痛苦地随同他一道前行,他们的心中不是不害怕的,除了喜怒无常的博尔吉亚之外,他们还担心佛罗伦萨的人们会认为他们是佛罗伦萨的叛徒,就像对曾经的美第奇家族那样驱逐他们与他们的家族。 当有人向凯撒.博尔吉亚回报,遇到了一队买卖酒水的商人时,他们还有些迷惑,因为从三天前起,就不再有商队被允许离开佛罗伦萨了,同时,心中也有些隐约的期望,这些人,是否也有可能与他们有着相同的目的?若是如此,八十人委员会一定已经首肯了他们的做法,决定向凯撒.博尔吉亚屈服了。 他们的胸膛还没有来得及挺起来,爆炸就发生了。 若是从天空往下俯瞰,可以清晰地看见在博尔吉亚军队的左右两侧,都出现了经过伪装,位于丘陵顶端或是隐匿在荒野中的火炮车队,它们的咆哮将博尔吉亚将近一万两千人的军队撕扯成了好几段,法国人与博尔吉亚军的士兵们一时间甚至无法确定他们的敌人从哪儿来。 伊夫.阿列格雷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凯撒.博尔吉亚,凯撒受了伤,万幸他身边的保罗.奥尔西尼及时地将他从火炮的攒射中救了出来,至于那些佛罗伦萨人,谁会搭理他们,大概都死了吧——凯撒翻身骑上奥尔西尼的马,大声地呼喊着,将士兵们聚集起来,撤向后方。 往前走已经不可能了,塌裂的马车,倒毙的马,以及火炮,火绳枪手们已经形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他们只有往后——有两千名士兵在强行突围中丧失了自己的性命,博尔吉亚军终于突破了佛罗伦萨人的封锁,逃往阿里波利,也就是他们之前驻扎的地方,那里还有凯撒留下的一千名士兵。 佛罗伦萨人没有追赶他们,或者说,他们自己都被这样的结局吓到了,与以往的战争不同,这次战争的俘虏很少,多半都是在荒野里折断了腿的,那些不幸死于火炮的士兵几乎看不出原先的样子,一些议员忍不住转过身去呕吐,而内里也露出了不忍目睹的神情,卡博尼也不禁在胸前画了十字。 一个人过来说了几句话,卡博尼走了过去,他看见了一张覆满灰尘,血污但还是能辨认出来的脸——佩鲁贾领主吉安帕奥罗.巴格里奥尼。 他的呼吸已经停止了。 第一百四十章 卢克莱西亚的第三次正式婚约(上) 瓦伦蒂诺公爵的健康状况与精神状态正在迅速地崩塌下去,虽然他在别人面前还能保持着矜持又威严的姿态,但一直侍奉在他身边的列奥纳多.达芬奇,以及因为要替他雕刻全身像,时刻注意着他的米开朗基罗,是再清楚没有过的了,何况他们都有着画家与雕塑家的锐利眼神,那些掩藏在面具下的凹陷双颊,干瘪的嘴唇,愈发枯瘦的喉结,以及粗糙发皱的皮肤,发抖的手指,无一不在说明公爵的每况愈下。 而他那些心怀鬼胎的盟友与下属们,也能够从收买了的近侍那里窃取到公爵的近况,据说,自从佛罗伦萨大败撤回后,瓦伦蒂诺公爵不约而同地收到了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与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书信,无一例外,都是在严厉地责备他,亚历山大六世是因为他不遵守自己的谕令,而路易十二则是为自己的士兵惋惜哀悼,凯撒.博尔吉亚在大怒中撕碎了这些书信,掀翻了餐盘(当时他正在帐篷里用餐),但又不得不依照他们的命令,带着剩余的士兵昼夜不停地赶往罗马,在那里与法国国王路易十二汇合。 虽然公爵似乎表现的对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与法国国王路易十二这两个能够操控其命运的人毫无畏惧,事实却并非如此,更不用说,佛罗伦萨人一改过去的怯弱卑微,陡然显露出獠牙利齿的行为不由得让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曾经被他的妹妹卢克莱西亚戏称为大猫的人。而那只与他同名的大猫,在没有收到惊扰的时候,它会将自己盘成肥墩墩、毛乎乎的一大团在阳光下眯着眼睛打瞌睡,看上去比蒲公英更柔软,更无害,但只要受到了些许威胁,它就会猛地跳起来,弹出隐藏在柔软肉垫里,犹如匕首的爪子,抓向你的咽喉与眼睛! “啊……!” 近侍们已经非常习惯在深夜里听见凯撒.博尔吉亚的哭嚎与嘶喊了,他的叫声响亮,但发音含混不清,他有时会说“父亲,原谅我!”,有时候会喊“朱利奥,朱利奥!你不能这么对我!”,而有些时候则与路易十二发生剧烈的争执,还有些时候,他就哭泣着请求得到他妹妹卢克莱西亚的安慰(一般这种时候,近侍们就会眉飞色舞地交换一番眼神)——不过让他们奇怪的是,这位公爵的叫喊中最常提起的名字竟然是朱利奥.美第奇。 既然感到好奇,他们也免不得去打听,结果无疑是令人鄙夷的,他们虽然不知道有关于路易吉的事情,但朱利奥.美第奇一次在佩鲁贾的保利纳堡救了凯撒,又在法国国王查理八世数万人的军营第二次挽回了他的性命;在之后的塞米纳拉战役与福尔诺沃之战中,他更是作为教皇特使与凯撒的代理人,率兵出战;等到他回到罗马,又为厌恶教廷的凯撒.博尔吉亚承担了不少原本应当他承担的工作,而数次针对博尔吉亚家族的阴谋,也是在他的百般斡旋下被化解,或是影响被消弭到最小,就像是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的第一次正式婚约……在凯撒前往法国求取一个显赫妻子的时候,他随同前往,竭尽全力地为凯撒在法国人看似宽松实则严苛的宫廷圈子里打出了一个裂口,因此被查理八世与路易十二共同的宠臣洛韦雷枢机敌视,险些丧命在布雷斯特——如此种种,竟然还无法令得凯撒.博尔吉亚为之动容,更苛刻一点来说,朱利奥.美第奇甚至至今也没能博得一个枢机主教的位置,他的卢卡大主教位置还是他的导师皮克罗米尼为止争取的——啧,就算是惯常忘恩负义的雇佣兵们,也不由得为博尔吉亚的厚脸皮与冷酷心肠感叹一番。 而他们的行为,也隐约被凯撒.博尔吉亚察觉到了,他赶走了他们,并改变了自己睡眠的时间,往往到凌晨三点到五点才入睡,正午才能勉强起身,这下子,就连保罗.奥尔西尼也不由得对他生出了轻蔑之意——对于此时的人来说,在一两场战役中失败算不得什么,就算被俘了也能够筹集赎金得回自由,火炮可以再买,士兵可以再招募;至于朱利奥.美第奇,过分点来说,哪怕是世代仇恨的两个家族,若是迫于利益与压力,一夕之间言归于好的也不在少数呢,如果背弃朱利奥.美第奇真的让他恐慌如此,那么就低声下气地去恳求他宽恕啊,只要能够重新获得朱利奥的信任与帮助,一点脸皮算什么,博尔吉亚不是一向不要这种东西吗? 但无论旁人怎么看,凯撒.博尔吉亚还是固执地按照着自己的想法行事——佛罗伦萨的大败让他像只受了伤,鲜血淋漓却愈发狠毒的野狼,他在回返罗马的行程中,收拢了一批就算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也未接受的流浪雇佣军,命令他们去征服皮翁比诺,这座港口城市正处于佛罗伦萨的左下方,位于往罗马的必经之路上,与厄尔巴岛遥遥相望,位置非常重要,它曾经属于维斯孔蒂家族,在斯福尔扎家族取而代之后,理所当然地归了卡特琳娜以及其夫君里阿里奥共同治理,现在,凯撒也认为,它理所应当地属于自己,当然,在佛罗伦萨的损失,让他囊中空空,或者说,即便有,他也不愿意将金弗罗林抛洒在这些卑微的士兵身上,于是,在伊莫拉与弗利曾经出现过的一幕又降临在了皮翁比诺——雇佣兵们不加区别地烧杀掳掠,法国人趁火打劫,凯撒.博尔吉亚则满意地为自己戴上了皮翁比诺亲王的帽子。 等教皇亚历山大六世见到凯撒的时候,他都几乎认不出眼前的人正是他的儿子,他瘦得皮包骨头,但两眼却在闪闪发光,他的头高高地昂着,不可一世,但教皇是什么人,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外厉内茬,他甚至没有了教训凯撒的念头——现在博尔吉亚家族已经骑虎难下,他们不可能后退,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前,向前,直至抵达顶峰——说来,朱利奥.美第奇的策略也并非没有漏洞,譬如说,一旦博尔吉亚家族强大到任何人都不敢动摇、反叛与质疑的地步,所有针对博尔吉亚的阴谋也不过是笑话一场罢了。 但要达成这点,单单只有凯撒是不够的,教皇将思绪转移到了他的女儿卢克莱西亚的身上,斯波莱特与勒皮的人们给出的反馈大多都集中在卢克莱西亚身上,相比几乎隐形了的小儿子,他的女儿表现得不可谓不优异,除了还有些女人家常有的软弱,几乎让亚历山大六世遗憾起她不是一个儿子起来。 他召唤了卢克莱西亚,并且让他的秘书杜阿尔特准备起来,几经斟酌,他意欲与费拉拉的埃斯特家族联姻,埃斯特家族在费拉拉也已经经营了上百年,而费拉拉与罗马涅地区接壤,也是一片富庶广阔的领地。 可惜的是,埃斯特家族的家长,费拉拉公爵一点也不会对此感到惊喜,或者说,只有惊没有喜,看看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的前两任丈夫吧,一个乔瓦尼.斯福尔扎,他现在的领地已经属于了凯撒.博尔吉亚,一个比谢比利公爵阿方索,那不勒斯眼看就要成为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囊中之物,他可不想自己的费拉拉也成为了教皇国的一部分——他以一种异常严峻的态度拒绝了教皇的提议,并且声称,虽然他的儿子已经是个鳏夫,但早已与路易十二,也就是法国国王的侄女之间产生了爱情,他们的婚约正在洽谈中,而耍弄一个国王的行为是极其无礼与丧失理智的,所以请允许他遗憾地推却教皇的好意云云……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并不是那种会轻易放走猎物的人,他一边不断地派出使者前往费拉拉,一边致信给法国国王路易十二——去往费拉拉的使者毫无遮掩地威胁费拉拉公爵说,若是博尔吉亚与埃斯特两个家族的婚约可以达成,那么埃斯特家族就不必担心“凯撒公爵对于费拉拉的威胁”,当然,他们同时也利诱道,这次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愿意给他的女儿付出三十万金杜卡特的嫁妆以及一顶枢机主教的帽子。不过最终令得费拉拉公爵屈服的还是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一封信,在信里,路易十二憋屈地要求,费拉拉公爵接受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成为自己的儿媳——很显然,为了合法取得米兰与那不勒斯的王冠,法国国王也只得屈服于教皇的淫威。 只是费拉拉公爵没有想到的是,和他一样对这桩婚事惶恐不安的大有人在。 卢克莱西亚的弟弟,艾弗里.博尔吉亚一从使者那里听说了这个消息,就急忙来找自己的姐姐,他今年已经有十八岁,但无论从性格到躯体,都像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亚历山大六世对他只有忽视,凯撒漠不关心,而胡安,他的二哥则肆无忌惮地与他的妻子通6奸,在这个家庭里,他最相信的甚至不是母亲,而是他的姐姐,卢克莱西亚,尤其是卢克莱西亚受命与他共同管理斯波莱特与勒皮之后。 艾弗里.博尔吉亚,一向寡言少语,沉郁内向,别说让他管理领地,让他与人接触他都会觉得呼吸困难,虽然看到卢克莱西亚游刃有余地与廷臣、官员、教士们打交道他也不是不羡慕,但他还是更愿意在自己的房间里抄写经书、绘画与欣赏音乐——卢克莱西亚还戏谑地说,他更像是一个美第奇,而不是博尔吉亚。 一听到姐姐就要离开他,离开斯波莱特,离开勒皮,他就浑身发抖,辗转难安,但他也知道,圣父,他们父亲的意旨是不能拒绝的,他只得紧紧地搂抱着姐姐的腰肢,把脸藏在她的怀里,完全无视那些不安地等待在房间里的斯波莱特与勒皮的代表。 这些代表也根本没有精力分散在艾弗里的身上,教皇可以将斯波莱特与勒皮交给卢克莱西亚管理,却不会让她将斯波莱特与勒皮作为嫁妆带走,而他们将来若是被交给艾弗里.博尔吉亚管理还好,他们也不介意供奉一尊雕像——他们害怕的是,教皇会把他们交给凯撒.博尔吉亚管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卢克莱西亚的第三次正式婚约(中) 卢克莱西亚一边轻轻地拍打着艾弗里的脊背,一边平静地对斯波莱特与勒皮的代表们露出一个微笑,她今天身着白衣,披着青绿色的头纱,用金环固定,比黄金更耀眼的卷发垂落肩膀——代表之一想,据说圣彼得大教堂的“圣母哀悼基督”雕像就是以这位夫人为蓝本雕刻的,有人认为这不可能,因为博尔吉亚不会有这样圣洁美丽的女性,他可真该来这里看看,这个微笑让他们焦灼的心如同浸入了夏日的泉水一般,既得到了安慰,又得到了冷静。 “安心吧,诸位。”卢克莱西亚说,“我一定会为您们寻找一个仁慈又强大的新主人的。” 无来由地,斯波莱特与勒皮的人们相信了她,他们向她行礼,而后鱼贯而出。艾弗里从卢克莱西亚的膝盖上抬起头:“您说的是谁?”他问道:“是凯撒吗?” 卢克莱西亚低头抚摸了一下他的脸,没有说话。 —————————— 卢克莱西亚是6月份初回到罗马的,凯撒回来后,迫不及待地见了她,他渴求卢克莱西亚能够给他的安慰,但卢克莱西亚只能给他属于妹妹的回应,这让凯撒倍感痛苦,他现在知道,当初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为何会提醒他,他终于会有一天因为放弃了圣父赐予他的权力而痛苦。他甚至感到恐慌,因为卢克莱西亚从未属于过他,他对朱利奥,美第奇的憎恨逐日倍增,而他同时又不免痛恨自己的无用。 这样的情绪一直维持到他与法国人的军队一同离开罗马,卢克莱西亚站在她的小楼上目送他们离去,就像之前的每一次,法国人与博尔吉亚军合并之后,有两万四千人之多,短短一个月,这些贪婪的蛀虫就差点吃空了整个罗马,而且,无论是法国人还是意大利的雇佣兵,都如同残暴的恶狼一般,他们直接用还未成熟的庄稼喂养战马,搜刮酒窖,掠夺牲畜与家禽,女人,若是有人胆敢阻挡,他们就挥动刀剑,夺走那些无辜的性命——卢克莱西亚也向凯撒诚恳地请求过,请他管束士兵,但凯撒只是说,这不是她应该管的事情——昨天他们甚至为此大吵了一架,卢克莱西亚大声地告诉凯撒,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勒皮或是斯波莱特,这些士兵都会被吊死,凯撒则脱口而出,当初他就不应该拒绝圣父的提议! 卢克莱西亚只知道,那时她的心一下子就冷了,但凯撒.博尔吉亚终究还是她曾经敬爱过的兄长,在他即将奔赴战场的时候,她还是会彻夜跪在圣母像前,为他祈祷,希望他能平安,但她的心又不免矛盾地怜悯着那些即将被他征服的城市,因为那些可怜的人无法获得凯撒的仁慈。 有些时候,卢克莱西亚也不明白,凯撒是何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呢?是从他的匕首刺入路易吉的胸膛开始?还是从他从查理八世的军营中逃出,却得知胡安成为了教会军统帅的时候?又或是胡安死后,他终于得以摆脱了教士法衣的那一瞬间?或是……从更早开始,难道真如圣父所说,他的痛苦源自于她对朱利奥的爱? 就在这个时候,一种毛茸茸,暖呼呼的触感从她的足踝位置传来,卢克莱西亚低头一瞧,就笑了起来:“是你啊,”她轻声说:“朱利奥。” 朱利奥猫已经有十几岁了,对于一只猫来说,它已进入老年,不再像年少时那样活泼,在假装自己已经忘记了朱利奥的时候,卢克莱西亚把它交给了乳母代为喂养,自从去了斯波莱特,她又把它接了回来,只是没有让它在凯撒面前出现,毕竟她现在也不知道凯撒会怎么做。她俯身抱起大猫,它软软的,四只爪子都没有力气,只在主人的手臂上亲昵地蹭了蹭。 卢克莱西亚亲吻了它的额头,把它放在自己的床上,微风吹过细纱的帷幔,大猫雪白的胡须轻微地颤动了几下,那双依然十分明亮的眼睛就闭了起来——它睡得就像是一只乳猫,就连侍女的叩门说话声也没能惊醒它——圣父召见卢克莱西亚,并希望她能够妆扮完全后,尽快去。 不用问,卢克莱西亚也知道是埃斯特家族的费拉拉公爵所派遣的使者来罗马了,他们是担负着公爵的嘱托来“探望”其长子未来的新娘的,若她还是几年前的卢克莱西亚,一定会感到羞辱,现在呢,她发现自己能够从容地面对任何恶意,并且分析其中的深意——这些使者所要做的工作可能还不止这一件,很有可能,他们早已来到罗马,并且将法国人与博尔吉亚军队的一切虚实看在眼底,又或是他们也已经计算过整个圣年,圣父所能收敛的钱财,以此确定他们应该向圣父勒索……这个形容词倒一点没错,勒索多少钱财,毕竟费拉拉公爵一直就在婉拒这门婚事。 而卢克莱西亚,正如她说过的那样,她就是握在圣父手中的一柄短剑,他把她交给谁,就是要她刺向谁的,这样的新娘,除了朱利奥.美第奇,谁也不会欣然接受吧——不过,现在,不再有那么一个人愿意等待她了……不会了…… 直到侍女悄声提醒,卢克莱西亚才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溢出眼眶,从面颊滚落在脖颈与胸膛上。 而费拉拉的使者们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位身着深蓝色绸子外衣,白色长裙的美人,他们惊叹于她名不虚传的美丽,同时也安慰地看到她确实端庄温和,举止优雅,他们向卢克莱西亚鞠躬,并依次亲吻了她的手。 卢克莱西亚只是稍坐片刻就离开了,毕竟之后是就她的嫁妆讨价还价,这样的行为她若在场就会变得很尴尬。 大约黄昏的时候,圣父走进了她的房间,他看上去非常疲惫,又有些愤怒,那些费拉拉人太贪婪了!他已经给了他们一个这样好的女儿,他们却还在嫁妆上纠缠不休,甚至将价钱谈到了百位数的金弗罗林,而圣父还不得不和他们商讨下去,因为费拉拉公爵的使者们已经敏锐地察觉到博尔吉亚们的外强中干——之前凯撒在佛罗伦萨的一场大败,更是差点抹去了他之前所有的光辉功绩;还有的就是,现在急迫地想要谈成这门婚事的是亚历山大六世,所以费拉拉人有恃无恐,若是婚事不成,他们回去了,不但不会被惩罚,还有可能会被褒奖呢。 结果是,圣父要给出三十五万金杜卡特的嫁妆,包括二十万金杜卡特,以及价值十五万金杜卡特的珠宝,费拉拉的贡金从四千五百枚降低到礼仪性的一百枚,还有两处城堡。 一见到亚历山大六世,卢克莱西亚就上前去,跪在他的脚下,头放在他的膝盖上,之前教皇身上那种几乎令人无法忍耐的恶臭已经消失,但卢克莱西亚仍然闻得到一股腐朽的气息,她的心在惶恐中颤抖,这是爱她的父亲,虽然他是如此残暴,如此无情,但她还是爱着他的。 亚历山大六世的手放在了她的头发上,或许他是想要轻轻抚摸的,但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现在已经很难控制自己的力量,卢克莱西亚咬唇忍耐着——那股沉重的力量又将她埋藏在心里的恐惧引领了出来,幸好教皇只是略作安抚,几秒钟后,他收回了手,拍打一边的椅子,让卢克莱西亚坐在他身边。 “你的婚事已经谈妥了。”亚历山大六世愉快地说道:“费拉拉公爵会派遣他的兄弟与次子来迎接你,大约在圣马丁节前后,好给我们时间筹备嫁妆,而你也要做好准备,我的女儿,我为你找了一个又年轻又显赫的新夫婿,听说他也是一个英俊的男子,你这次或许能够与他有个孩子。” “父亲……”卢克莱西亚露出了一丝悲哀的神色,她已经不再是个要从乳母那里逼问自己未来丈夫如何的小姑娘了,她知道,费拉拉公爵的长子,那个名字也是阿方索的家伙,并不是一个温柔的人,他生性野蛮,放荡,对于火炮有着无限的热爱,而另一件他感兴趣的事情,莫过于赤身露体地在黑夜的街巷里游荡——握着一柄锋利的细剑,谁也不知道,他是要杀人,还是要做些别的。 但对于教皇,或者现在的大部分人来说,这样的嗜好就连缺点也算不上,身为上位者,却还能保持着仁爱之心的人,卢克莱西亚至今只遇到了一个——就连她自己都不是。 “你想要什么礼物?”亚历山大六世慈爱地问道——当卢克莱西亚愿意听话的时候,他可能是这个世上最好的父亲——起初的时候,还在担心卢克莱西亚会因为沉溺在丧夫的悲痛中难以自拔,不愿接受这门婚事,卢克莱西亚的顺从让他日益紧绷的情绪放松了不少:“说吧,要缀满了钻石的帽子,还是丝绒的睡床?或者两个都要?” “我已经长大了,”卢克莱西亚说:“而且这些我能够问自己的丈夫要。” 她的话让圣父大笑起来:“你说的对,”他说“你可以让每一个男人都匍匐在你的脚下。”他笑了一会,又问:“但我还是还是想给你一些奖励,我的孩子,告诉我,你有什么愿望吗?” 卢克莱西亚从椅子上站起来,重新跪在教皇的膝下,“那么我有一个愿望,”她说:“等我离开,将斯波莱特与勒皮交给艾弗里吧,别给凯撒。” 教皇思索了一会,摇了摇头:“这本该就是凯撒的,而且艾弗里有他的领地斯奎拉奇。” “但艾弗里也是一个博尔吉亚啊,”卢克莱西亚哀求道:“斯奎拉奇是他妻子桑夏的嫁妆,并不是您给他的,而且他和我一起统治了斯波莱特与勒皮那么长时间,您若收回,他会以为您不爱他的。” 亚历山大六世犹豫了很长时间,终于点了点头。 第一百四十二章 卢克莱西亚的第三次正式婚约(下) 之后,卢克莱西亚就在罗马平静地待嫁。 她只有一次提起朱利奥.美第奇,那是她在教皇身边看见了约书亚.洛韦雷,她就说,他曾经是朱利奥的同门兄弟,教皇笑了,若是卢克莱西亚什么都不说,他才要担心呢:“他也是个漂亮的年轻人,”他说:“虽然还无法与美第奇相比。” “我倒觉得未必,”卢克莱西亚轻飘飘地说:“我已经厌倦黑发了,阿方索也是黑发。圣父,他的发色多美,即便与我相比也丝毫不逊色。” 约书亚渴望而紧张地看了过来,事实上,他与卢克莱西亚相处的时间并不短,而且在卢克莱西亚被路易吉胁迫的时候,他也是刺杀的参与者之一,但卢克莱西亚的眼睛里,似乎从来没有他的存在,直到今日——他倒映在卢克莱西亚眼睛里的影子小小的,就像是凝固在碧绿湖泊里的雕像。 “去陪陪卢克莱西亚吧,”圣父亲切地说:‘“去玩吧,你们年轻人就应该待在一起。” 卢克莱西亚欣然从命,她走向约书亚,任性地将他手上的书本拿走,扔在地上,笑嘻嘻地挽起了他的胳膊,“你会跳舞吗?” “殿下……” “你可以叫我卢克莱西亚……” 随着两人的声音逐渐消失,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笑容逐渐收敛,他往座椅后背一靠,眼神中充满厌烦,片刻后他召来了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枢机。 看着自己往日的仇敌对自己鞠躬行礼的感觉实在很不错,但今天教皇着实没心情享受这份胜利的果实,他直截了当地问道:“洛韦雷枢机,你知道皮克罗米尼枢机正打算将朱利奥.美第奇弄回罗马的事儿吗?” 洛韦雷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是的,他不再愿意遵守承诺了——”他谴责地看向教皇:“因为您坚持将约书亚留在您身边。” 教皇发出一声嗤笑,“这不是您的期望吗?” 洛韦雷顿现难堪之色,幸而亚历山大六世没有继续逼迫他:“他试图给他的弟子谋取一个圣职审查官的位置,这个位置原本是属于费拉里枢机的。”为了谋得枢机的冠冕,费拉里主教被迫让出了这个好职位。 “这绝对不可以……”洛韦雷枢机失声道。 “我打算把这个职位给你的儿子约书亚,”教皇道:“你打算出多少钱?” 洛韦雷枢机低下头,盘算了一会:“我可以筹集到三万金杜卡特,但不能再多了。” “五万,”教皇说:“给你三个月。”看到洛韦雷枢机不满的表情,他追加了一句:“如果操作的好,这笔钱两三年就能捞回来,另外,我保证他可以在一年,或是更短的时间里戴上枢机主教的帽子。” 洛韦雷枢机不禁动容,他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快速地往上攀爬,朱利奥.美第奇都成为大主教好几年了,而他的儿子,智慧、容貌、忠诚都不缺乏,却还只能在皮克罗米尼枢机身边做一个书记官。 “那么说定了。”洛韦雷枢机说:“只怕皮克罗米尼枢机不愿罢休。”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垂下眼睛:“既然他那么想要自己的弟子回到罗马,那就满足他!” ———————————— “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可信吗?”曾经的佩鲁贾主教,现在的巴格里奥尼枢机说:“亚历山大六世开出了不低的价钱啊。” “何止于此,”皮克罗米尼枢机笑道:“他还承诺了一顶枢机主教帽子呢,而且就在三年之内。” 巴格里奥尼枢机的嘴巴一下子就张圆了:“但他之前才扩展过枢机团啊,他们不会同意教皇短时间内继续增加枢机主教的人数的。” “是不会,”皮克罗米尼枢机愉快地说:“但不能增加,不是说不能减少啊。”他说:“现在枢机主教里有一大半都不是博尔吉亚的人,他尽可以随意挑出几个不怎么令人满意的……替换一下。”他做了个手势,这下巴格里奥尼的眼睛也瞪大了。 “您是说,他会谋杀一个枢机主教吗?”巴格里奥尼枢机几乎要叫起来:“那是一个枢机啊……不是是神父,主教,大主教……是枢机啊。” “那又怎样,博尔吉亚家族的‘坎特雷拉’可不认人。”皮克罗米尼枢机上下打量了一下巴格里奥尼枢机:“我知道你对博尔吉亚家族的那些把戏和娼妓都很感兴趣,但最近你最好别出席教皇的宴会,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会为费拉拉带去将近四十万的嫁妆,凯撒.博尔吉亚又大败于佛罗伦萨,圣库空的可以让马匹在里面奔驰,我想如果不是实际情况不允许,教皇会在他的戒指上擦上毒药,好让每个前来亲吻他戒指的新枢机当即让出位置来。” 巴格里奥尼枢机几乎说不出话来,他之前还真的收到了博尔吉亚家族的邀请……要不是那天他正好犯了痔疮,不,他不会去的,对他的师兄,以及他对毒药的造诣,亚德里安.巴格里奥尼是绝对相信的——“我什么地方都不去,”他连忙道:“我哪儿都不去。”一边不断地在胸口画着十字,喃喃着向天父祈祷。 “那么说。”过了一会,他又仿佛想到了什么:“真的会有枢机主教的位置很快被空出来吗?” “你还有什么人要安排?”皮克罗米尼枢机问道:“巴格里奥尼还有需要你担心的人?” “除了托西诺,”巴格里奥尼枢机说:“还有什么人呢,但托西诺是不会做教士的,吉安帕奥罗已经死了,他是巴格里奥尼正统的继承人。” “我劝你,如果他还能联系到你,或是你能联系到他,让他安静点,教皇不会高兴看到什么人出来与他的儿子抢夺佩萨罗公爵的位置的。” “我知道。”巴格里奥尼枢机说:“我是说,你不是想让朱利奥回罗马吗?” “是啊。” “我们或许还能像之前那样操作一番……” “别异想天开了。”皮克罗米尼枢机冷漠地说:“亚历山大六世不是个傻子,我也不会让朱利奥去亲吻他的手。”他说:“教皇今天已经给了我一个空缺,是圣事礼仪部的。” 巴格里奥尼枢机顿了一下:“您不是想要那个属于圣职审查官的职位吗?”那个职位也确实是个优缺。 “错了,”皮克罗米尼枢机说:“圣事礼仪部的那个,才是我要的。” 圣事礼仪部的职位确实不如圣职审查官的职位来得权重利厚,但掌管圣事礼仪部的正是蒙泰费尔特罗枢机,他曾是斯佩罗马焦雷教堂的主堂神父,十几年前,接待过恰好经过斯佩罗的皮克罗米尼主教一行人,并且为他们奉上了相当丰厚的礼物,之后他们的来往就没有断绝过,但鲜为人知,至少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并不知道,让朱利奥回罗马当然是皮克罗米尼枢机所愿,但保证他的安全也是第一要务,皮克罗米尼枢机还没有那么不知轻重。 “那就好,”巴格里奥尼枢机弄不太懂里面的问题,但他好就好在很听话,“那么我们还有多久才能见到朱利奥呢?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小团团呢,现在应该已经长大了许多了吧?” “嗯,”皮克罗米尼枢机说:“长大了,虽然代价惨重。” —————————————— 几天后,一场秘密会议中,阿拉贡的费德里奥家族所拥有的那不勒斯王国的头衔被教皇剥夺,并转给了法国国王路易十二,他得以以正义的名义进攻那不勒斯,仿佛是风向逆转,路易十二与凯撒.博尔吉亚没有再遭遇到太多让他们烦心的事情,他们一路上甚至没有遇到什么激烈的抵抗,一座又一座的城市与堡垒向他们投降,交出钥匙,这让那些簇拥在教皇身边,善于阿谀奉承的人又有了用武之力,他们用尽了各种溢美之词来形容凯撒.博尔吉亚的勇武与才智,发誓教皇的私生子乃是他们有生以来见到过最有君王之像的人,一个罗马涅公爵的头衔对他来说实在微不足道,只有如同尤利乌斯.凯撒一般的荣耀方能与之相配。 每当听到这些话,卢克莱西亚就忍不住想要苦笑,她还能不了解自己的兄长吗?他是个博尔吉亚,是圣父一手培植出来的毒藤,若不是嫉妒与焦灼扭曲了他的思想,或许还能如同卢克莱西亚所希望的那样,在朱利奥.美第奇的无私帮助下,做出一番真正的事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错误地认为,阴谋与暴力能够铸就王座的基础。 但她对此无能为力,能够如朱利奥.美第奇这样正视女性的才能,并且不吝承认的人实在太少了。多数人,还是认为,女性应该待在家里,侍奉丈夫,抚养孩子,至多与同等身份的夫人们交际一番。 这点,在教皇决定出巡罗马涅地区,以彰显博尔吉亚家族对这片广阔领地的所有权时,他将梵蒂冈宫与教廷事务交给卢克莱西亚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就可以证明——虽然教皇说过,若有重大的事情,可以让副大法官,或是相关的枢机主教给出解决方案,然后让所有枢机主教投票决定,但遇见一件小事的时候,卢克莱西亚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代为签署。 结果,,阿玛尼修.阿尔布雷枢机,也就是卢克莱西亚的兄长,凯撒妻子的弟弟,以一种轻佻的态度问她:“我们对此没有异议,但,您的笔呢?” 在那个时候,人们普遍用“笔”来形容那个男性特有的器官,他话音一落,就有人窃笑出声。 “或许您说的对。”卢克莱西亚说:“但我们最大的区别应该是:除了没有‘笔’,我没有任何可被指摘的地方,而您……”她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阿尔布雷枢机顿时气恼得说不出话来,但更大的笑声已已在枢机主教群中响了起来。 卢克莱西亚坐在他们上手的座位上,虽然取得了这个微小的胜利,心中却没有一丝喜悦的情绪。 第一百四十三章 新地与羊 圣年过后的一年的圣母升天节(8月15日)前夕,月至中天的时候,一群人鬼鬼祟祟的溜出了流民的聚居区,他们都是年轻或正值壮年的男性,其中一个还抱着一只肥壮的小公羊。 “您们觉得这真的能行吗?”一个小伙儿忐忑不安地问道。 “当然。”抱着羊的马丁.勒德胸有成竹地说道:“圣亚伯献祭了他头生的羊,与羊的油脂,天主就因此而喜悦于他;在出埃及的时候,天使也对圣梅瑟说,以牛羊献为燔祭和平安祭,要赎罪的人,也要以公绵羊做祭品;亚伯拉罕献祭他儿子的时候,天主也是用一只公羊羔替代了以撒……最重要的,圣约翰看见耶稣的时候,就说,那是神的羔羊,背负世人罪孽的,嗯,”他用力将羊羔往上托了托:“所以,让羊羔来做带领我们的,一定没错。” 他们一直沿着塞尔吉奥河走,越过了十几个丘陵,直到触目所及都是人烟罕少的野地,他们才将羊羔放下来,那是一只只有男人们膝盖高的小家伙,倒是喂得挺肥壮的,一身白色的小卷毛,垂着对很大的耳朵,一被放下来,就开始低头吃草,继而又开始倒下睡觉,人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逼迫它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他们跟着羊羔走了大约有两三刻钟,月尖向着西边倾斜,天色渐明,无论人们怎么催促,恐吓,羊羔都不再往前走了。 “那么,就是这儿啦?”一个人问道。 “就是这儿了。”马丁.勒德说,“它知道这里就是它的祭台了。” 所有人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马丁.勒德拔出随身的匕首,要在这里撒上羊羔的血做标记,但他刚把手伸过去,那只羊羔就伸出舌头来舔,他缩回手,羊羔就用刚长出小角的头来顶他,他站起来,羊羔就绕着他团团转——一个人看出了他的犹豫,说:“让我来吧。”但还没等他动手,羊羔后腿一分,就开始连串儿地拉屎。 “啊奥,天主啊,”马丁.勒德一下子就乱了手脚,他连忙跪下去,想用手按住羊羔的屁股,阻止它继续在这个将来会变得非常神圣的地方拉屎,但除了捧了一手的黑色颗粒之外,他没能阻止任何事情,谁也想不到一只只有三个月的羊羔肚子里竟然会有那么多屎,他们之中最年长的一个,只得拨开这些傻乎乎的毛头小子,俯下08身体,伸出手指,“噗”地一声塞住了羊羔的**儿。 这些没用的毛头小子就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欢呼声越来越小,年长者迷惑地就着那个半跪半鞠躬的姿势艰难地往外看,于是他就看到了——一大群人,而其中为首的正是他们的恩人,卢卡大主教朱利奥.美第奇。 这位尊贵的大人脸上的神色一言难尽,充满了疑窦与茫然,对他来说,可以说是相当罕见了——马丁.勒德眨了眨眼睛,看了看身边,又看了看那些人,才发现这是怎么一个复杂的局面——一个大男人匍匐在茂密的野草丛里,手指插在一只羊羔的屁股里,另外几个小伙子围着他欢呼不已…… “我们……我们可没有做任何邪恶的事情啊。”一个小伙子连忙叫道。 唉,你还不如什么都不说呢,朱利奥.美第奇想,他也不认为,这些人能够做出什么类似于祭拜撒旦的可怕行为来,尤其里面还有个马丁.勒德,虽然他还年轻,但在共同生活弟兄会的影响下,他为人单纯,正直又虔诚,不然也不会做出在圣年,圣门前殴打圣职人员的事儿了。 果然,这个小伙子的话让紧张的气氛流向了另一个方向,这里都是男人,而他们也听说过许多有关异教徒的有色传闻,这下子,他们的表情也变得如同大主教一般复杂莫名了。 ———————————— “那么,你们究竟在做什么呢?”德西修士严肃地问道,他的双手插在袖子里,马丁.勒德紧张地看着那儿,生怕他会随时抽出一柄戒尺来——自从来了卢卡,德西修士吃得好了,力气也大了,也变得更富裕了(卢卡大主教对那些愿意为他效力的人总是毫不吝啬的),在有了积蓄之后,他第一时间就去定制了一把黑铁的戒尺,虽然马丁还没被它教训过,但他真心希望永远也别有什么与它亲密接触的记忆。 他只得将事情说了,其实这件事情,说来也不复杂,因为在城墙与棱堡的基础完成后,虽然流民们还能继续制作水泥砖与混凝土的工作,但城墙的建造已经大多被卢卡的人们接过手去,毕竟一个城市的防御重点不能够广为人知——如果是在先前,这些失去了生活目标的流民们只会混混沌沌地做事,做一日,求一日的生存,哪怕明天就要迎来末日呢?但自从成了大主教的人,他们的想法就改变了,又或者他们也看见了希望——在这里,无论男女,老幼,只要做工,都是有热腾腾的食物可吃,干净的水喝的,他们有住宿的地方,也有长眠的地方,修士们会为他们医治躯体与灵魂上的病,这些都是那位好心的大主教给他们的,他们或可以在其他地方找到工作(确实有人叫他们去自己的工坊做砖),但他们不愿意离开他们的大主教。 若是这位还在卢卡,他们倒可以设法请求卢卡的人们接纳他们,他们之中有不少工匠,又有许多女人,与一般的流民不同,他们已经在大主教的恩惠下变得身体康健,懂得遵守规矩,卢卡人也在商讨此事,毕竟卢卡的城墙能够如同奇迹般地矗立起来,这些外乡人也有着他们的功劳。 但一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般地打在了他们的头顶上,他们的大主教不但将要离开卢卡,甚至要动身要罗马去,若有可能,好几年都不会回来,若是得到擢拔,那么更是不可能再来看顾他们这些可怜的人了——他们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过即便对于再孤陋寡闻的人来说,他也知道,一个教士,能够到罗马去,那是最大不过的殊荣,即便不是为了感恩,他们也不该阻止他。 紧接着,一个好消息接踵而至,大主教没有忘记他们,美第奇家族设法在皮斯托亚与普拉拖之间购置了一些无法用来做耕地与饲养牲畜的丘陵地,他们可以自由选择,是留在卢卡,还是去新地,又或是回到罗马涅去。这还用说吗,他们都不是蠢人,卢卡人愿意接纳他们,但他们终究不是卢卡人,而罗马涅,现在它正在魔鬼般的凯撒.博尔吉亚手中,他对如何治理领地没有兴趣,多半都交给了他麾下的雇佣兵队长们管理,而让恶狼去管理一群羊羔,还能指望得到怎样的结局? 他们决定了,都要去新地,但为了感谢他们的大主教,他们决定为他造一所大教堂,以纪念与宣扬他的美名,问题是定在什么地方又成了难题,有人说应该距离佛罗伦萨近一点,有人说应该靠卢卡近一点,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还是来为他们念经的马丁.勒德提出,让羔羊来代替他们做选择。 谁知道,朱利奥,美第奇也正在与美第奇家族的旁支子弟一起查勘这片新地,其中有警觉的人,发现远处有人在大声嚷嚷,以为盗贼或是敌人——之后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 “伸出手来。”德西修士板着脸说,马丁.勒德闭着眼睛伸出手来,立刻被狠狠地抽了一下,他嗷了一声,五官都紧紧地皱在了一起。他疼得要命,但什么也不敢说,毕竟这次的事情,是他做错了,幸而是美第奇的人发现了他们,不然的话,遇到愚昧的农民,或是宗教裁判所的教士,即便性命无虞,也要受些皮肉之苦,更不用说,若是他们之中有人禁不住拷打,说出了大主教的名字,在这个敏感的时刻,也许会生出不必要的枝节也说不定。 德西修士用足了力气,抽了马丁.勒德的左手十二下,最后那只手肿得就像是猪蹄。 他们在圣马力诺大教堂广场上见到了朱利奥,朱利奥正从城外回来,“您已经安抚好他们啦?”德西修士问。 “唔。”朱利奥看了一眼跟在德西修士身后的马丁,“我正好有些事情要和您说。” 朱利奥邀请德西修士到他的私人抄写室去,马丁.勒德见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就偷偷地跟在了后面,在抄写室的角落里找了一个箱子坐了下来。 “我的导师,皮克罗米尼枢机无比热切地希望您能够到罗马去,在那里,他为您准备了一个修道院院长的职位,并且为他管理皮克罗米尼家族的图书馆。” 事实上,在年轻的时候,德西修士就去过罗马,罗马的上层人士还挺喜欢他的,希望能够用一个主堂神父的职位把他留下来,但他婉拒了,德西修士很清楚,他的内心深处有着他们绝对无法接受的反逆思想,一年两年他还能忍耐,但终有一天,可怕的思想火花会在他的笔尖唇边爆发,到那时,他恐怕将要成为台伯河上的一具浮尸了——罗马的教士们很喜欢用这种方法处理掉携带着异端气味的同僚。但皮克罗米尼枢机的出价不可谓不高,一个修道院院长的职位不说,更令德西修士心动的是皮克罗米尼家族的图书——皮克罗米尼枢机的家族最早可以追溯到罗马时代,他们在意大利经营了数百年,藏书无数,就连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也为之垂涎不已,而皮克罗米尼枢机的学识,完全可以说,三分之一来自于大学,三分之二则来自于家族藏书。 但他一个远在英格兰的朋友,将他推荐给了亨利.都铎,英格兰国王亨利七世,他有了一个儿子,也叫亨利,今年十岁,国王正想给他找一个学识渊博,为人正直,但又不迂腐(或者说,不那么虔诚)的人做老师。如果不是想要在圣年去拉韦纳朝圣,再从拉韦纳经艾米莉亚大道去罗马,又遇见了博尔吉亚带来的灾祸,德西修士恐怕已经在英格兰,做他的王子老师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暴力的果实(上) “如果您所担心的是,在罗马或许会受到一些不必要的打扰,”朱利奥劝说道:“您大可放心,那座修道院距离罗马足有二十里,风景秀丽,四周静谧,那里只有皮克罗米尼家族的修士与教士,图书馆也在那里,偶尔有些学士会来要求借阅一些图书,您也无需担心没有可交流的朋友。” 德西修士并不怎么在乎钱财,他的性格与学识注定了他在贵胄重臣那儿极受欢迎,而他颇具个人风格的讽刺言论也时常令人开怀大笑,又深受启迪,因此他有好几位富有的资助者,也经常得到可观的馈赠——最后对于知识的渴望压过了对圣廷的厌恶,他点了头,而马丁.勒德高举着双手跳了起来,“那么说,”他兴奋得双眼发光,朱利奥都觉得,能够看见他身后一条无形的小尾巴正如同风车一般地旋转着:“我们可以去罗马了!” “你唯一可以的事情就是滚去图林根!” “您不是还要去图林根读大学吗?” 两个声音一并响起,虽然一个粗暴,一个温和,但意思都是一样的——去罗马没马丁.勒德的份儿,他得去神圣罗马帝国的图林根读大学,这是他父亲一早就安排好的,不容许马丁.勒德违背,再说,德西修士与朱利奥也认为,小马丁需要在一个纪律严格的地方好好打磨一下他跳脱的性格,虽然无论什么地方的大学,学生们总有点肆无忌惮,随心妄为。 马丁.勒德的眼睛里一下子涌起了泪水,他垂头丧气地抱着红肿的手坐到箱子上,还是朱利奥无可奈何地把他叫过来,给他擦了一些皮克罗米尼枢机配置的药膏,药膏起效很快,虽然肿胀依旧,却一下子就驱走了疼痛,于是他又笑了。 德西修士摇了摇头。 ———————— 虽然已经确定了归期,但在卢卡,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卢卡的首要人物再次被大主教召唤,不过比起第一次,他们心甘情愿了许多——他们再一次一同查看了所有的城墙图纸,确定最后的工程应当如何结束;还有架设在炮台上的火炮,是去试探西班牙人,还是去找那个狡猾的雇佣兵队长?还有城区外的那些流民,虽然他们大多都决定跟着大主教去他赐予的新地,但还是有些人留了下来,他们几乎都是一些年轻的男女,留在这里也不为别的,只是为了爱情。他们与卢卡的民众一同做工的时候,不是她爱上了他,就是他爱上了她,卢卡人不愿意离开家园,他们的爱人只得留下。 爱情,多么甜蜜的字眼啊,朱利奥.美第奇一时竟然有些恍惚,不过他很快就清醒了过来,“我这里还有一份东西要交给你们,他说:“丝羊绒。” 一听这个名字,圭尼基的家长就立刻睁大了眼睛,他盯着朱利奥从匣子里拿出来,推向他们的羊皮纸,搓了搓手指,抢在卡斯特鲁奇奥家长之前一把抢过,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这种织物由蚕丝与羊绒线混纺而成,明亮、光滑,有着如同珍珠一般的光泽,与此同时,它轻盈的如同一片云彩,又富有弹性,柔软,温暖……我还配上了染色的方法,可以染出总共七种颜色——鉴于时间紧迫,我没办法拿出样品,但我相信,你们很快就能试制成功,”说到这里,朱利奥莞尔一笑:“我相信你们等这份东西已经等得很久了,大概……从我进入卢卡开始吧。” 卡斯特鲁奇奥的家长没有圭尼基家长那样急迫,他盯着朱利奥:“羊绒?主教大人,您是希望卢卡与佛罗伦萨合作吗?” “我是这样希望的。”朱利奥说:“但如果你们不愿意,我也不强求,反正卢卡人能够买到羊绒,就像佛罗伦萨人也能买到丝绸。” “我曾经以为您没有野心,现在看来,您的野心也正如您的思想那样疯狂,”卡斯特鲁奇奥的家长目光深邃:“您要的不但单单一个卢卡,也不是单单一个佛罗伦萨,您希望我们一同按照您的节奏跳舞,全不顾我们之间所有的仇恨与仇恨的源头。” “若您所说的是归尔甫派与吉伯林派(注释1)之间的仇怨,”朱利奥将双手交叉起来,放在腹部:“那么请告诉我,您希望谁来拯救您们,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还是梵蒂冈宫的宗座?” 卡斯特鲁奇奥哑然无语,他们是忠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吉伯林派,但卡斯特拉卡尼因此被教皇绝罚的时候,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并未伸出援助之手,卡斯特拉卡尼因此悲恸而死,而他的家族也愈发式微,甚至被剥夺了卢卡公爵的头衔,还险些被驱逐出卢卡,为了获得教皇的宽恕,卡斯特鲁奇奥家族可以说是倾家荡产,受到的伤害即便到现在也未有痊愈——哪怕直至今日,卢卡城中的第一家族依然是圭尼基,而不是卡斯特鲁奇奥。 “所以这就是蛮人才有的烦恼。”圭尼基的家长笑眯眯地说:“别忘了,我们都是商人,而卢卡原本也只是一个商业城市,虽然卡斯特拉卡尼老爷子原先是个雇佣兵,但阿尔弗雷德,我相信,你也更愿意你的孩子与佛罗伦萨人跳舞,而不是与死神跳舞吧。” 阿尔弗雷德.卡斯特鲁奇奥要很久才能呼出一口气来:“那么,在您还在看着我们的时候,我可以向圣母发誓,如果不是佛罗伦萨人向我们举起刀剑,我们也绝不会将这份仇恨继续加深下去。” 他身边的圭尼基家长达尼洛也跟着举起了手,其他几个家族的家长对视一眼,也跟着陆陆续续地举起了手——若佛罗伦萨还在混乱与衰弱,就像之前的几年那样,他们或许还会想着从中渔利,但他们现在有了这位大主教,作为一个美第奇,卢卡人有的东西,难道佛罗伦萨人会没有吗? “那么,我同样向天主与圣母起誓,”朱利奥说:“佛罗伦萨绝不会做那个先起刀兵的人。” 他抬起手,轻轻在身前画了一个十字。 “愿上帝保佑我们。” —————————— 马丁.勒德最后还是不得不抱着一满包栗子痛苦地告别了他喜欢的卢卡与卢卡大主教,去图林根读大学了,不过朱利奥也向他保证了,如果他在大学的成绩优异到能够被他,或是德西修士认可,他也可以到罗马来,朱利奥会为他预留一个记事员的位置。 朱利奥与德西修士等人,将会在圣马太节(9月28 日)前动身前往罗马。而西班牙贡萨洛将军的一百五十名骑士,与布列塔尼女公爵的一百五十名骑士,也完成了他们的任务,即将分别回返西班牙与布列塔尼,在近两年的共处中,他们与朱利奥,美第奇之间也得以累积起了即便不能说深厚,也绝不浅薄的情谊,而这份情谊,大概还会在火炮、丝绸、羊绒与瓷器的交易中继续加深,更不用说,贡萨洛将军的骑士队长拿走了轻型火炮的图纸,而布列塔尼女公爵的骑士队长拿走了骨瓷的配方。 这天,皮克罗米尼枢机特意摆脱了所有的杂务,策马跑出罗马城外近五六里的地方,来迎接他最心爱的弟子。 一见到朱利奥,这位已六十岁有余的枢机大人就从马上猛地跳下来,远远地张开双臂,将朱利奥紧紧地抱在怀里,不断地叫嚷着:“孩子,我的孩子!……你终于回来啦!……我很思念你!”之类的话。 德西修士带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站在一边,他觉得啊,朱利奥.美第奇所说的,他的导师正以无比热切的心情期待着的,大概……不是他,而是朱利奥.美第奇自己吧…… 巴格里奥尼枢机也站在欢迎的人堆里,他身边的一个枢机主教,来自于尼德兰的布因斯用手肘捅了捅他:“我说,”他小声说:“虽然这并不算什么,但,那位真的不是皮克罗米尼枢机的‘侄儿’(私生子)吗?” “当然,”巴格里奥尼耸耸肩:“虽然罗马人一向有谣传我的师兄有十二个私生子,但他真的一个都没有,他讨厌小孩子,就像我们讨厌魔鬼!” “您的消息有些滞后了。”布因斯枢机低声说:“现在罗马人传说您的师兄,我们的皮克罗米尼枢机有三十六个私生子。” “嗯,”巴格里奥尼枢机猛地转过头去:“他们在说些什么啊,他们为什么不说,皮克罗米尼枢机有七十二个儿子,这样比大能基甸(注释2)还多出两个呢!” “嗯……大概是因为,”布因斯枢机说:“那样太不虔诚了吧。” 注释1:吉伯林派,保皇派成员(12至15世纪意大利政治斗争中的一个派别,成员多是大封建主。他们支持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力图保持封建特权))归尔甫派,教皇派(该派反对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与吉伯林派相敌对)。 注释2:曾基甸,以色列人的勇士,率领三百人打败十几万米甸敌军,使以色列人太平40年,有七十个儿子。 第一百四十五章 暴力的果实(中) 朱利奥,美第奇有许多事情要与自己的导师讲,但皮克罗米尼枢机根本不在乎那么一点时间,他就像是一道旋转的飓风一般,将朱利奥卷入皮克罗米尼宫:“安心,”他说:“亚历山大六世出巡罗马涅,没有三个月回不来,我们可以略微放松一些,说真的,他不在罗马,我觉得空气都变的香甜了。”他深知自己弟子的洁癖,早已安排好了阳光晒得热热的水与浴桶,还有阿拉伯人的香油和膏脂,还有冰过的葡萄酒与石榴。 回家了,这个念头一进入到朱利奥的脑子里,就再也无法摆脱,他将身体没入温热又芳香的水里,闭上眼睛,难得一次什么都没有想——起身后,干净柔软的床铺在等着他,还有一块奶酪与漱口水,既免得他因为饥饿惊醒,又免得他因为忘记清洁牙齿而无法入睡。 朱利奥从晨祷结束,一直睡到第九时辰,也就是下午三点的时候才醒了过来,窗户打开着,茉莉的清淡香味随着晚间的微风从庭院传进房间,四周静悄悄的,但朱利奥才一起身,就有一个修士叩响了门,他说,皮克罗米尼枢机正在餐室里等着他。 用过不知道是早餐,还是午餐,又或是晚餐的一餐后,朱利奥在皮克罗米尼枢机的催促下,又回去休息了一会,等他再次醒来,修士们连睡前祷告都做完了,皮克罗米尼枢机坐在朱利奥那张熟悉的书桌前,蜡烛上罩着黄铜的灯罩,保证光线不会惊扰他的安眠。 既然朱利奥醒了,皮克罗米尼枢机就轻轻地将灯罩转向另一边,让光明充满房间,这时候,朱利奥才发现,枢机看的正是他交给朱利阿诺.美第奇的东西——用铜版印刷术与活字印刷术综合制成的画册与书册,它们看上去不如修士们的手抄圣经来的精美干净,但胜在米开朗基罗与达芬奇的艺术天赋与文学天赋,无论画面与文字都很突出,而且朱利奥还将它们分做了三个内容,两种类型——三个内容分别是,劝人向善,有色读物与凯撒.博尔吉亚的功绩;两种类型分别是,多画面,少文字;多文字,少画面。 劝人向善可能是手抄本中相当多的一种,朱利奥编写的故事也未脱离窠臼,但举个例子,当描述一个善人是如何从异教徒中赎买基督徒奴隶的时候,他就让基督徒奴隶自述身世,说他是从伊莫拉来的,是一个陶瓷工匠,当善人问起他如何会变作一个奴隶的时候,他就告诉善人,自从伊莫拉被一位可怕的大人率领着雇佣兵们攻打下来,他就被充作了俘虏,被雇佣兵们卖给了异教徒,他终日哀叹,受尽折磨,只怕最终也请不来一个修士为他做祈祷,只能下炼狱去,幸而上帝听见了他的哀求,为他派来了一个善人,终结了他的痛苦,但最后,他还是不免为那些不能脱离苦海,还在异教徒的皮鞭下劳作的同乡们哭泣,祈求天主发发慈悲,让他们也得到救赎……而若是讲报应的,便说那为非作歹的雇佣兵,虽然拿着掠夺来的钱财去了城里,但不是被魔鬼骗了去,就是生了重病,奄奄一息,却连开口忏悔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他也不曾给那些被他杀了的人做忏悔的时间,就直接下地狱去了……也有说一个贞女,不幸造了暴徒的害,向天主祈祷的时候,天主就派下了天使,让她去指认那些伤害了她的人,并让那些人受罚,受罪的故事…… 不过,人们最为喜闻乐见的,还是那些有色小册子——这里就要轮到来自于弗利的娼妓说话,当然,她原本也不是娼妓,但没有了家,没有了父母兄弟,为了饱腹,穿衣,她也只得做起皮肉的买卖来;或是来自于某个修女,因为与情人私会,藏在了地窖里,才勉强躲过一场浩劫;又或是一个爱说俏皮话的小伙子,被迫做了那位大人的士兵,逃走的时候,如何被三个姐妹藏在了裙子下面…… “那么,你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吗?”皮克罗米尼枢机问道,他所说的,是那些为凯撒.博尔吉亚宣扬功绩的书册,虽然也描述了他是如何的残暴,如何的无情,但此时的人们,除了畏惧之外,或许还会对这样的暴君产生敬仰之情,毕竟,在这个时代,暴力与阴谋还在被人们真心实意地推崇。 “一只绵羊,推选一头狮子,而不是一只巨象做他们的国王,其他的动物不免很惊讶,难道他对狮子的利爪,獠牙不感到畏惧吗?但绵羊说,它有利爪,而我有蹄子,他有獠牙,我有尖角,我们何等相似,他若做了国王,假以时日,我也能够成为国王——于是他便这么做了,他看见狮子吃了兔子,就欢呼,看见狮子吃了水牛,就骄傲,看见狮子对巨象咆哮,他也紧随其后——等到狮子来吃他了,他才惊惧,但已经来不及了,狮子被养得强壮,力大,他的蹄子,伤不了狮子的皮毛,他的尖角,刺不穿狮子的皮肤,倒是狮子的尖牙利爪,断送了他的性命,但那时,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皮克罗米尼枢机听了这个故事,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你知道你要做什么么?” “我知道。” “你要灭杀的,不是人的躯体,是人的思想,再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了,你知道么?” “我知道。”朱利奥说:“但我要让人们看见,暴力结出的果实是什么样的。” 皮克罗米尼枢机无奈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册:“你准备怎么做呢?我的孩子。” “我知道现在梵蒂冈宫与教廷内务都在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的手中,”朱利奥回答说:“她一看,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要等她离开,再将这三类小册子散发出去。” “你已经选好了人了吗?” “嗯,”朱利奥点头:“雅各布.司布伦格。” “啊,是那个人。”皮克罗米尼枢机凝视着朱利奥:“原来你一直没忘记吗?” “没有。”朱利奥说:“但也许很快就能忘记了。” —————————————————— 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在十一月中旬的时候从罗马出发前往费拉拉,这段旅程冗长而又危险,因为要穿过亚平宁山脉,而此时的亚平宁山脉,正被暴风雪覆盖,但无论是圣父还是费拉拉公爵,都担心夜长梦多,卢克莱西亚只得日夜兼程,希望能在大雪降临前走过最危险的地段。 圣父因此为她准备了极其奢华又温暖的车桥,丝绒的内里,黄铜的骨架,覆盖着厚重的毛皮,但这些东西丝毫无法让卢克莱西亚温暖起来,她满怀忧虑,尤其是听说自己的兄长凯撒又纵容士兵掠夺了那不勒斯的一座城市之后,而那些宣扬其功绩的画册,也被送到了她手中,卢克莱西亚在里面看不出丝毫荣耀,只能看见如同泥沼一般的重重危机。 在即将跨越亚平宁山脉最为陡峭的一段山路时,出乎意料的,一位尊贵的夫人,乌尔比诺公爵夫人前来迎接,她与卢克莱西亚共处在一个车轿里,却神情冷酷,不苟言笑,除了通报姓名身份之外,一句话也不说。这时候,卢克莱西亚想起,这位公爵夫人,正是那位威尼斯最美丽的夫人多诺蒂的养母,而多诺蒂在艾米莉亚大道上与女伴一起失踪的事情,人们都认为这是凯撒.博尔吉亚所为,就连卢克莱西亚本人也这么认为,此时的冷遇只能说博尔吉亚们咎由自取,她只得默默忍受。 但同样的,她也感到疑惑,如果真的那么厌恶她,这位夫人又何必在此时穿越半个亚平宁山脉?她完全可以等到她距离乌尔比诺还有几十里的地方才前往迎接,在礼仪上,即便是教皇也无从指责。隐约的不安让卢克莱西亚叫来侍女,让她嘱咐仆从将“银足”的鞍辔准备妥当,并且就拴在她的车桥边。 而就在“银足”哒哒哒地跟着卢克莱西亚的车桥走动起来的时候,可怕的暴雪不期而至,铅灰色的云层紧压着山峰,让人看上一眼就喘不过气来。 卢克莱西亚希望找到一个地方,避开暴雪再走,但乌尔比诺公爵夫人坚持要走,她只得遵命。 风雪越来越大,卢克莱西亚一行人在狭窄的山路上排成了一条线,而就在摇晃的车桥里,卢克莱西亚仿佛听见了不同寻常的声音——她从柔软的皮毛中跳起来,正要放声大喊,却被公爵夫人抓住了手臂,公爵夫人今年三十多岁了,力气要比只有二十岁的卢卡莱西亚更大,她一把抓住了卢克莱西亚,将她摔倒在车桥里。 卢克莱西亚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向上猛撞,她的额头重重地击打在公爵夫人的鼻子上,鲜血迸流,那双铁箍般的手臂顿时松了,卢克莱西亚摆脱了她的桎梏,冲出车桥,大叫:“敌袭!” 第一百四十六章 暴力的果实(下) 虽然卢克莱西亚已经竭尽全力,但太晚了,太晚了,从两侧的山壁上,涌出了许多敌人,他们披着白色的皮毛,看上去就像是积雪或是山羊,手中拿着弩箭,或是火绳枪,他们居高临下地向下射击,博尔吉亚的士兵如同替卢克莱西亚搬运嫁妆的牛马一般无助地跌倒在地上。 他们显然是有目的的,射击的时候,避让开了乌尔比诺公爵夫人与卢克莱西亚的车桥,还有费拉拉公爵的使者们,他们冷酷无情,即便士兵们哀求着要投降的时候也绝不放过一个——还没等卢克拉莱西亚看清所有的状况,公爵夫人带着一张满是血污与怨恨的面孔,悄无声息地从她身后爬起来,拉开自己的腰带,一套便套在卢克莱西亚的脖子上。 卢克莱西亚在眼前突然掠过一丝阴影的时候就知道不好,但也只来得及将一根手指伸入腰带与脖子之间,她一手努力抓住腰带,一手抓住车桥的边框,只听嘎吱一声,黄铜的框架弯了,卢克莱西亚中指与无名指的指甲血淋淋地翻开,她被迫后退,脖子上的腰带越勒越紧,她的喉骨在重压下爆发出剧烈的疼痛——公爵夫人的拳头就紧紧地抵在卢克莱西亚的耳根位置,上半个身躯与卢克莱西亚紧紧相贴——她将腰带在手腕上缠绕了好几圈,然后在身前交叉,卢克莱西亚的肺部鼓胀起来,但还是能够感觉到腰带上的金丝编织正挤压着她娇嫩的皮肤。 公爵夫人沉默地倾听着被绞死的人临终之前必然会发出的咯咯声,作为一位高贵而显赫的夫人,她已不是第一次听见这种声音,但没有一次能够比这次更能让她心情畅快——费拉拉的使者厚颜无耻地说,博尔吉亚的娼妇有着黄莺般美妙的歌喉,真应该让他来听听,这是才是真正的天籁!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点温热的触感擦过她的面颊,在车桥的帷幔被打开,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亚平宁山脉冬季冰寒的空气后,这点温热的触感就分外鲜明——公爵夫人并不是专业的刺客与侩子手,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卢克莱西亚的手指在下一刻就挖入了她的眼眶! 手指碰触到的,那种湿润又粘稠的感觉,卢克莱西亚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她压制着与生俱来的恶心感觉,逼迫着自己用力向下抠挖,公爵夫人的尖叫几乎震破了她的耳朵,颈脖上陡然加重的压力更是让她的眼前一片黑暗,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放松,她牢牢地记得朱利奥.美第奇在教导她时说的话——只有一次机会,生与死,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脖子上的束缚突然放松了,卢克莱西亚猛地挣脱,她甚至没有回头观望公爵夫人的情况,而是冲到车桥边,大张着嘴,稀薄的空气丝丝缕缕地通过肿胀的咽喉,她感到疼痛,同时感到庆幸——死人是不会再感到疼痛的——周遭一片混乱,卢克莱西亚无暇思考,她翻出车桥,解下“银足”的缰绳,翻身骑在马上,以一种极其不雅的跨坐方式,就像是个男人,但这个姿势,让她稳稳地骑在马上,就算“银足”为了避让山道上混乱的人马,而奔上了倾斜的陡坡也是如此。 公爵夫人捂着流血的眼睛,踉踉跄跄地奔到车桥边,用模糊不清的视线搜索着山上的“敌人”,一见到那件熟悉的朱红色丝绒外套,她就歇斯底里地大喊道:“她跑了,她跑了,吉姆!快去捉住她,捉住那个博尔吉亚的娼妇!” 站在陡坡上,愉快看着那些博尔吉亚人流血的威尼斯人,也就是多诺蒂的丈夫,一名军官,听见了公爵夫人的呼号,也看见了那个骑在银白色马匹上,仓皇逃走的纤细身影,他扭曲着嘴角笑了一声,夺过扈从手中的火绳枪,向着她开了一枪,但没有打中,于是他又摸了摸身上的手弩与短剑,跃下陡坡,冲入战场,在挥剑劈杀了两个博尔吉亚人之后,他随手抢过了一匹费拉拉大使的马,追了上去。 卢克莱西亚无法出声,但“银足”与她心意相通,即便不用马刺,鞭子,它也奔驰的越来越快,厮杀声与哀嚎声被它矫健的四足抛在身后,迎面而来的风声愈发尖锐,却让卢克莱西亚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但下一刻,密集如同冰雹一般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威斯尼人率领着自己的部下追了上来,卢克莱西亚回头一瞥,就看到了不下二十条身影,“银足”仍然奔驰如风,但他们的马,那些来自于费拉拉与博尔吉亚贵人的马也并不逊色太多,而她眼前只有一条仿佛永无尽头的路,而道路两侧的陡坡上积满了厚厚的新雪。 卢克莱西亚从马上抬起身体,吸入一口冰冷的空气,而后大声地尖叫起来。 这样的行为严重地伤害到了她先前受到了伤害的喉咙,血气在叫声中翻滚,旁人听来,不过是短短几声如同悲鸣般地呼叫罢了,紧追在后的威尼斯人嘲讽般地大笑起来,他们甚至仿效卢克莱西亚尖叫了几声——足够了,在人们无法看到的地方,先是微小的雪团滚动,而后是大片的雪块滑动,接着是如同悬崖或是浪头般的崩塌,白色的潮水携带着如同雷鸣般的呼啸声转瞬而至,这并不是一场值得纪念的大雪崩,对于整座亚平宁山脉的影响更是微乎其微,但对于渺小的人类,足够了,太足够了。 在惊骇与绝望的喊叫声中,有一半的威尼斯人被埋葬在雪里,多诺蒂的丈夫,威尼斯的军官勒住马,“你们留下,去救他们。”他指了大约七八个人,“你们跟我走。”他对剩下的两三个人说。 “大人……” “只不过一个女人而已,”多诺蒂的丈夫说:“除非魔鬼在帮她,否则她绝对无法逃过我的复仇。” 他不再说话,一提缰绳就追了上去,他的下属面面相觑,只得分作两支,一支去救援同伴们,一支紧随他们的长官。 卢克莱西亚重新俯下身体,将面颊贴着“银足”的脖颈,“银足”仿佛也意识到这是主人的生死关头,速度越来越快,它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溢出,就连月光般的鬃毛也被浸得湿透,而就在此时,他们前方的道路突然断了——那是一座天然的石桥,承载着往来的人类与冰雪,日积月累,连续的大雪终于成为了折断其脊梁的最后一根细草,它断了,前后约莫后有五十尺那么多,这还是卢克莱西亚粗略估计的,她不知道——她没有思考的时间,仿佛只在弹指间,裂隙就近在眼前。 “跳!”卢克莱西亚大声喊道:“跳!银足!跳!” “银足“发出一声嘶鸣,肌肉绷紧,奋力一跃。 追在他们身后的威斯尼人也看见了这一幕,多诺蒂的丈夫抬起手弩,扣动扳机。 在空中的时间是那样地漫长,卢克莱西亚睁大着眼睛,白色的冰雪与灰黑色的岩石距离她那样遥远,又那样的近,直到身下猛地一震,她才意识到……他们成功了!“银足”飞越了裂隙,抵达了对面——但几乎与此同时,它也跌倒了,将卢克莱西亚重重地摔了出去。卢克莱西亚被摔得浑身疼痛感,视线模糊,但她还是第一时间站了起来,摸索到“银足”的身边。 她闭了闭眼睛,视野逐渐清晰起来,而她的心也重重地坠了下去——银足的左后腿上插着一枚短弩箭,弩箭入肉不深,但影响到了“银足”在空中的平衡,它虽然努力将自己的主人送上了安全的彼岸,却跌倒并折断了自己的两条腿,别说跑,连站起来都不可能。 卢克莱西亚抬起头,看到对面威尼斯人发生了争执,可以看出,他们之中为首的一个人并不愿意就此放弃,他正在勒马回转,试图用速度来弥补距离的缺憾,但他的下属又怎么肯让他冒险,只是他们终究没有说服他,在卢克莱西亚望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后退到几乎看不见的地方——卢克莱西亚知道他就要来了。 她不再犹豫,从随身的小口袋里摸出了一颗蜜渍苹果,塞到“银足”的嘴里,这是它最喜欢吃的,“银足”满足地吃了,又舔了舔她的手,这只手随即上移,遮住了银足的眼睛,风吹过被“银足”的唾液浸湿的地方,冷得让卢克莱西亚浑身发颤——她的另一只手,握住了匕首,从“银足”的眼窝刺入——她唯恐刺得不够深,将身体都压了上去。 而“银足”还是那样地温柔,它沉默地死去了,身体的温度在寒风中迅速地消逝。 卢克莱西亚站起来,将过长的裙摆割掉,坚决地向前走去。 威斯尼人,多诺蒂的丈夫大约在五六分钟之后,用马刺与匕首逼迫他的马爆发出了不同寻常的力量,他成功地越过了裂隙,但他的马也一样站不起来了,他没有仁慈地给它最后一击,而是立刻循着那些还未被风雪遮蔽的脚印追了上去。 与卢克莱西亚不同,他是个强壮的年轻男人,又不吝啬那匹马,在落地的时候,让马做了自己的缓冲,几乎没受什么伤,他很快就看见了那道瘦削的身影,他冲了上去,向前一扑,就将卢克莱西亚抓在了手里。 “抓到你了!”他喊道,一边给了卢克莱西亚好几个巴掌,打得她眼角,嘴角都流了血,一边翻身骑在她身上,“你这个博尔吉亚的娼妇,”他咬牙切齿地骂道。除了他可怜的妻子,还有跟随他一路至此的好友与下属,他们现在还埋在雪里,生死未卜:“我要杀了你,”他叫嚷道:“但在这之前,”他说:“我要让我中队里的每一个小伙子都来尝尝博尔吉亚的女巫是什么味道!你会被赤身露体地拖到街上,每个人都会朝你吐唾沫,我要烧了你,让你的灵魂在地狱里哀号!” 卢克莱西亚握住了匕首,但被他发觉了,他残忍地笑着,紧抓着那只握着匕首的手,一连在块裸露的岩石毫无怜悯之心地敲了十几下,就算匕首在第三下的时候就脱手,滑到了很远的地方,他依然坚持到那只手筋断骨裂,血肉模糊才停下。 他起初还能听见博尔吉亚女巫的哀嚎,之后它就突然消失了,威尼斯人低下头,发现她已经昏厥了过去,说起来,就算她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男人,坚持到现在也不求饶,也相当值得尊敬的,但妻子的失踪(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她死了)与同僚、下属的折损已经让威尼斯人的心中充满了仇恨,他决心要履行自己的诺言,伸手去撕开卢克莱西亚的胸襟。 在看见卢克莱西亚在裙子下面穿着男人的裤子时,他唾了一口,“果然是个女巫!”他说,一边寻找短剑准备把它割开。 他动作突然顿住了,一枚小得就像是玩具的袖剑从卢克莱西亚的指缝间弹出,刺入了他的大腿,这点伤势对一个成年男性不值一提,除了……从空心的孔隙流入他血管的毒。 威尼斯人僵硬地抬起手,也许他还想做什么,但卢克莱西亚只是一推,他就以那个古怪的姿势倒在了地上。 既然他记得卢克莱西亚是博尔吉亚的女巫,就不该忘记博尔吉亚的“坎特雷拉”。 卢克莱西亚爬到一边,恸哭起来,她不是在为“银足”,为自己,为那些博尔吉亚人哭泣。 她是在为自己的兄长,自己的父亲哭泣,因为暴力的果实,已经落地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两个王太子的祈福感恩弥撒 朱利奥.美第奇刚到圣事礼仪部述职,他的上司,尼德兰的布因斯枢机,就带着他,连续接待了两位重要人物——一位正是在法国与朱利奥有着一面之缘的乔.德.昂布瓦兹枢机,他是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密友,正是路易十二与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交易,为那时还是鲁昂总主教的他换来了一顶枢机帽子,但和路易十二一样,他对亚历山大六世以及其私生子凯撒的热忱也只在表面,倒是对朱利奥.美第奇颇感兴趣,毕竟能够从无耻又歹毒的博尔吉亚手下,逃过一次又一次的人可不多。 另外一位是来自于联合王国阿拉贡与卡斯蒂利亚,即西班牙王国的使臣,弗朗西斯科.希梅内斯.德.西斯内罗斯,托莱多的枢机主教,他与布因斯枢机相识,但关系不是那么融洽。 这位枢机与皮克罗米尼枢机年龄相仿,但与后者不同的是,他的内心与外表一样苛刻傲慢,虽然出身卑微,却相当的刚愎自用,自从得到了伊莎贝拉女王的宠信,从1495年开始,他就开始大力整顿西班牙的教会,除了严禁神职人员结婚之外,他还要求神职人员常住在教区,经常做告解;每周日向信徒宣讲福音。并强迫摩尔人改信天主教——结果引发了摩尔人的叛乱,从1499年到500年末,延绵过整个圣年。 不过看他的样子,似乎没意识到自己给伊莎贝拉女王带来了多少麻烦,布因斯枢机私下里恶毒地揣测,是不是伊莎贝拉女王暂时不想看见这张老脸,才把他打发到罗马来。 两位重臣表面上所要负责的事情,只能说看似重要——昂布瓦兹枢机是为了法国的王太子,1499年9月29日出生(圣米迦勒节)的奥尔良公爵弗兰西斯殿下而来的,法国国王路易十二与王后布列塔尼的安妮,一致决定,要在他每一年的生日,为他在罗马举行三场盛大的祈福感恩弥撒。 巧的是,西斯内罗斯枢机的任务也是如此,西班牙王国的伊莎贝拉女王与她的共治王夫,阿拉贡的斐迪南二世,共有四个儿女,其中的长女与长子都已经不幸先一步离开人世,留下次女与幺女。而次女胡安娜,已经与神圣罗马帝国帝国的马克西米连一世的长子,也就是王储腓力结婚,圣年的圣马提亚节,也就是1500年的2月24日,他们的长子亨利出生,为了这个将两个庞大国家联系在了一起的婴孩,西班牙王国的统治者们也决定要为他做三场隆重的祈福感恩弥撒。 而他们真正负责的事情,被皮克罗米尼枢机拿来当作了考题,拿来考了朱利奥。 “是因为那不勒斯吧。”朱利奥想了想,回答道:“法国国王路易十二,原本希望在圣年结束前收服米兰,但事与愿违,虽然他在1499年就接受了米兰人的钥匙,称自己为米兰大公爵,但之后米兰人的阳奉阴违,左右摇摆,以及原先米兰公爵卢多维科.斯福尔扎的卷土重来可让他恶心的不轻。” “还有那些‘西班牙人’的火炮吧。”皮克罗米尼枢机戏谑地插话道。 “没错,”朱利奥神色严肃地回答说,好像那些火炮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西班牙人的火炮……不管怎么说,圣年过后,他才得以从米兰这个泥沼拔出身来,得以向他最大的猎物,那不勒斯王国进发——他与罗马涅公爵的攻势起初很顺利,直到他们推进到卡普亚,那是一个小城,但成功地阻挡了联军十五天那么久。” “嗯,我听说了,”皮克罗米尼枢机的眼神变得非常锐利,“虽然只是一个小城,却有着一个公爵领也未必有的火炮,火绳枪,还有投石机与弩炮,别说,那些‘西班牙人’还挺会做生意的。” “那不勒斯国王腓特烈四世是个顽固的人,为了击败法国人,他不惜一切。” “是啊,”皮克罗米尼枢机嗤笑道,“他甚至拒绝缴纳贡金、协助金与什一税,博尔吉亚可是气得暴跳如雷。” “因为他很清楚,即便他将那不勒斯的国库掏空,亚历山大六世也不会放弃路易十二,转而站在他的一边,毕竟凯撒.博尔吉亚还需要法国国王。” “那么我可以知道一下,那不勒斯的腓特烈四世从‘西班牙人’那里弄到了些什么?既然他掏空的国库没能便宜博尔吉亚。” 朱利奥难得地羞惭了一下:“别嘲笑我了,老师,我也是不得已。”他说:“努奥罗所有的产出,除了贡萨洛将军拿走的那些,还有之后卖出的那些,剩余的全都给了那不勒斯人,还有……” “还有水泥。”朱利奥做了个手势:“您知道的,我在卢卡建起的城墙……” “哦,”皮克罗米尼枢机点点头:“我知道那玩意儿,火山灰与石灰搅拌在一起,静置凝结后就会变成坚硬的石头,我记得维苏威火山就在那不勒斯的南侧,你给了他们水泥,还是配方?” “配方,”朱利奥干脆地道:“毕竟我要的并不只是钱。” “我记得那不勒斯圣埃莫堡要塞原本就有着五十尺高的城墙,与圣玛帝诺修道院一同俯瞰全城,如果有能在短时间内加固城墙,又在城墙上架设火炮,城堡内又无需担忧食物饮水,他们应当可以固守很长时间吧。” “应当可以固守到路易十二与凯撒.博尔吉亚的内囊耗尽,毕竟近三万人的给养俸金就不是一个小数目,哪怕他们能够劫掠周围的城市——路易十二一定不会愿意,因为这以后都将是他的。”朱利奥沉默了一下,接着说:“所以这两位大人物到罗马来,不仅仅是为他们的王太子举行弥撒,还是,可能还是在亚历山大六世的撮合下,商讨盟约事宜。” “西班牙的斐迪南二世一直就在对那不勒斯虎视眈眈,毕竟那不勒斯原本属于阿拉贡王室的,虽然那时候得到那不勒斯的是一个私生子。”皮克罗米尼枢机愉快地一合手掌:“只怕我们的法国国王路易十二会气恼很久,他想得到的可是一个完整的那不勒斯,现在却不得不和斐迪南二世分。” “除非他有办法得到第二个布列塔尼。”朱利奥冷淡地说。“不然他一旦战败,可能连自己的赎金都拿不出来。” 皮克罗米尼枢机响亮的笑了一声:“对了,”他做出一副好奇的样子:“如果可能,和我说说布列塔尼的女公爵安妮呗?据说你得到了她的不少帮助……而我也听说,她是个皮肤白皙,面容秀丽的美人……” “老师……” “你这里还有一个来自于布列塔尼的圣物盒。”皮克罗米尼枢机说着,面色突然古怪了起来:“难道就是那个?你为什么要拿去给小科西莫看?而他还一副很生气的样子……你做了什么?” 打翻了醋罐子算吗?朱利奥心想,但就算对着皮克罗米尼枢机,他也说不出口——这位奥尔良公爵,法国的王太子弗兰西斯,事实上,是他的儿子……比小科西莫小,他带圣物盒去,是让小科西莫看看他的兄弟的——也许等到他再长大些,朱利奥会将这个秘密交给皮克罗米尼枢机,说真的,只有他一个人为之烦恼,他也觉得很累啊。 “我现在不能说。”朱利奥满怀歉意地道,而皮克罗米尼枢机只是挥了挥手,也许只是一些风流韵事罢了,虽然不太符合他这个弟子的人设,但那时他遭遇了数重背叛,偶尔失控也很正常,而且有着这么一个保护人,对他也是有好处的——如果布列塔尼的安妮只是一个需要以及只能仰仗法国国王庇护的王后,他或许还要担心一下,但就他所了解到的,这位女性可有着男人一般的心胸与魄力,王太子奥尔良公爵一满周岁,她就准备起来,完全不在意法国宫廷里的那些人吵吵个不停,带着自己的儿子,离开了布卢瓦,往布列塔尼去了,最令人惊讶的是,这个举动竟然还获得了她丈夫路易十二的允可。 比起来,西班牙将来的统治者王女胡安娜在这点上可就差多了,她对丈夫,神圣罗马帝国的王储腓力的迷恋举世皆知,甚至为他丢掉了属于王女的体面与尊严,用朱利奥的话来说,伊莎贝拉女王一定很愿意把她塞回到肚子里,重新生一遍。 这么一打岔,皮克罗米尼枢机也就忘记了那个圣物盒的事情,朱利奥松了口气,“老师,”他说:“还有件事情。” “说吧。” “我想为卡普亚的民众举行一场秘密弥撒。” 皮克罗米尼枢机看着他,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好的,去吧,那么不是那么秘密也不要紧,博尔吉亚这次……做得太过分了。” 就如朱利奥所说的,为了击败博尔吉亚与法国人,那不勒斯国王腓特烈四世已经没有了丝毫顾忌,哪怕会被教皇施以“绝罚”,也要扣下贡金等要交给圣廷的赋税,用来购置火炮,火绳枪与水泥的配方,而卡普亚,就是他的第一个实验样本,这座小城,被他打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堡垒,也正是因为如此,博尔吉亚与法国的联军才被它拖宕到现在,让捉襟见肘的路易十二不得不与西班牙结盟,才能继续攻打那不勒斯。 可以想象,路易十二的怒火有多么高涨,而凯撒.博尔吉亚在大败于佛罗伦萨后,几乎无法接受任何失利——卡普亚的沦落,甚至不是败于外敌,而是有愚蠢又胆怯的人,慑于敌人的残暴,或是对财物的贪婪,偷偷打开了城门——这个人不知道的是,博尔吉亚一冲入卡普亚,就把他拖在马后,活活拽死了。 博尔吉亚的雇佣兵,与法国的士兵,在卡普拉狂欢了整整一周——强暴、劫掠、杀戮,就连修女也无法逃过被蹂躏的命运,官员一排排地被吊在城墙上,后来人们统计,大约有六千人死于这场人为的灾祸。 这不是他的过错,朱利奥知道,但他还是会……难过。 比起为显赫的贵人们祈祷,他更愿意为那些无辜的人祈祷,希望他们能够升入天堂,即便再世为人,也不要再出生在这个年代,这个世界。 第一百四十八章 费拉拉 最后是乌尔比诺公爵的侍从找到了卢克莱西亚,虽然那时候,他们还以为看见了一个从雪中走出的精怪——卢克莱西亚从车桥里逃出来的时候,衣着单薄,之后一路慌不择路地奔驰,跌倒,被威尼斯人殴打与撕扯,即便不说衣不蔽体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了——在人们还未找过来的时候,她脱下了威尼斯人的衣服穿在身上,然后将两匹马的尸身勉强靠着岩壁堆在一起,形成一个可以屏蔽风雪的小窝。 她还忍着恶心,喝了威尼斯人那匹尚未断绝呼吸的马的血,她尽量多喝,因为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到救援,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其余的威尼斯人并没有首领的胆量,而且风雪越来越大,他们向着这里呼喊,却得不到回应,身边还有受伤与不幸死去的同伴,只能先撤退。 而乌尔比诺公爵,又恰好是那种被皮克罗米尼枢机嘲笑的胆小鬼,乌尔比诺公爵夫人的突然消失让他心生不安,连续拷打了几个侍女后,一个偷听到了只字片语的侍女结结巴巴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这下子,乌尔比诺公爵可吓坏了,他马上派遣出自己的骑士与士兵,前往亚平宁山脉寻找博尔吉亚一行人,路上又与费拉拉的使者们相遇——他们找到了倒毙的马骡,威斯尼人这次纯粹是为了复仇,卢克莱西亚的嫁妆损失的并不多,他们又沿着“银足”奔驰过的那条路搜索过去,在看见被积雪湮没的道路时,他们的心简直就和身边的岩石一样凉。 士兵们挖掘了半天,只找到了威尼斯人的尸体,他们继续向前,看见了断裂的石桥,等到他们在附近山民的指引下,沿着不为人知的小径绕到卢克莱西亚所在的地方时,卢克莱西亚已经将那个犹如魔鬼巢穴般的藏身处毁掉——她将威尼斯人连同他的衣服,直接推丢下悬崖,又用雪擦拭了自己的脸和头发,当人们找到她的时候,她赤足站在雪地里,用长发盘绕着自己的身躯。 “一切都会好的。”乌尔比诺公爵的侍从见到女孩脸上的伤痕,即便知道她是个博尔吉亚,也不由得心生怜爱,他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把她送上车桥,他们在乌尔比诺停留了好几天——一方面是乌尔比诺公爵竭尽全力地想要弥补自己那个已经逃往威尼斯的妻子的过失,一方面也是因为卢克莱西亚的伤太多,也太重了,医生们都说,她的手即便好了,也无法再刺绣,或是弹琴,乌尔比诺公爵为她特意定制了一双羊绒手套,上面缀满了宝石与金丝,但那又怎么样,除了无法自如动作之外,这只手将会遍布疤痕,难看至极。 博尔吉亚的人都劝说卢克莱西亚暂时先到罗马涅,在她哥哥的领地上,她的安全可以得到保证,然后在弗利或是伊莫拉等候教皇的消息——但卢克莱西亚坚持继续前往费拉拉,她没有在伊莫拉与弗利停留过哪怕一日,径直向前。果然,几天后她接到了圣父送来的信件,信件里说,她与费拉拉公爵长子的婚约仍然要继续,对于她受到的惊吓与伤害,无论是教皇还是费拉拉公爵都会予以补偿。 凯撒不久后也给她来了信,信中缭乱的笔迹与急躁的折痕都能看出他当时的狂暴心情——他在信中这样写道……愿魔鬼诅咒那么那不勒斯人,因为正是他们不能让我无法脱身,原本应当有我来护送你的,我可以保证你安然无虞……有时候我几乎要憎恨我自己,因为我不能将全部的我给你……我的身体,我的灵魂,它们并不是我的,我竟然不能把它们给你……我在人们都在沉睡的时候,烤焦我的手指,希望我能够感受到与你同等的痛苦……而我现在向你发誓(是的,在我的心里,你比圣母更值得崇信),我会找到每一个敢于伤害你的人……我会抽干他们的血液,弄碎他们的骨头,他们所爱的,所关心的每一个人都要受罪,我发誓……等我!亲爱的卢克莱西亚,等我,我很快便可以到你的身边来了! 但无论是凯撒,或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信,都没有提到乌尔比诺公爵和他的妻子。 卢克莱西亚在1月的最后一天抵达了费拉拉,费拉拉公爵为她准备了极其盛大的欢迎仪式,而因为费拉拉公爵夫人早已逝去,前来迎接卢克莱西亚的是费拉拉公爵的女儿伊莎贝拉.埃斯特,曼图亚侯爵夫人,在这里需要一提的是,曼图亚侯爵的姐姐正是那位乌尔比诺夫人,可以想象,这位曼图亚侯爵夫人的,会给卢克莱西亚怎样的“好”脸色与“好”招待。 按照仪式的流程,卢克莱西亚需要骑在一匹高大的阿拉伯马上,从城门进入,穿过半个费拉拉,来到宫殿前的广场——一路上,都有民众向她欢呼,前面有乐手引领,身边有小丑环绕逗乐,还有八名学士,为她举着雪白的丝绒华盖。 费拉拉公爵廷臣的夫人们,与家族的女性们,以曼图亚侯爵夫人为首,站在宫殿前迎接卢克莱西亚,她一看到卢克莱西亚,眼泪就不禁流了出来,虽然不得不按照礼仪去拥抱卢克莱西亚,但她的面颊和手都僵硬的像个死人。 而那些费拉拉的女性,真正见到卢克莱西亚的时候,也是非常惊讶的——她们以为,她们会看到一个将自己装扮得犹如王女一般的博尔吉亚,但卢克莱西亚今天虽然穿着缀着金丝与银线的丝绒外套,但它是一种极其近似于黑色的墨蓝色,而她的衬衫与裙子也是雪白的丝绸,没有花边点缀,除了脖子上那条费拉拉公爵馈赠的钻石项链,几乎没有其他的饰物,若一定要说,穿着在一个孀妇的身上也并无不妥。 即便如此,她的光华也让所有的女性黯然失色,那不仅仅来自于妆扮与面容,更来自于她坚强的内心,与细腻的情感。 在她将来的丈夫,又一个阿方索前来拜访之前,卢克莱西亚低声询问了一个装束华贵的夫人:“请问,”她声音柔和地道:“我颈脖上的项链有什么不妥吗?” 那位夫人犹豫了一下,说:“那是费拉拉公爵夫人的。” 费拉拉公爵夫人,当然也就是曼图亚侯爵夫人的母亲,作为女儿,看到自己母亲的遗物被挂在一个陌生不说,还隐约有着敌意的女人身上,一定会觉得很难过——卢克莱西亚马上摘下了项链,放在一个盒子里,嘱咐自己的侍女给曼图亚侯爵夫人送去。 “但那是费拉拉公爵送您的礼物啊。”侍女说。 “没关系,”卢克莱西亚说:“每个母亲都会希望让女儿来继承她的一切的。” 在费拉拉,有关于博尔吉亚的消息从来都传播的很快,当晚需要新婚夫妇同房的时候,费拉拉公爵的长子,向卢克莱西亚道了谢。 费拉拉公爵的长子阿方索从表面上来看,不像是那么传闻中那么荒唐的人,他甚至有些寡言少语,虽然房间里坐着见证人,他还是放下了帷幔,和衣坐在卢克莱西亚身边,沉默了好久,他才说:“听说你在乌尔比诺受了很重的伤?” “是的,我遇到了一些盗匪。”卢克莱西亚平静地说道。 公爵的长子发出一声嗤笑:“你不用为他们遮掩,一个过于胆大的妻子,与一个过于胆小的丈夫……嘿,”他低着头想了一会,突然说:“能让我看看你的手吗?” “那很难看,殿下。” “我是个男人,也是一个战士。”公爵的长子坚持道。 卢克莱西亚没再说话,而是摘下了即便换了寝衣也没有摘下的羊绒手套,细软的羊绒在粗糙的伤疤上拉过,留下丝丝缕缕的绒毛。公爵的长子捧起了这只手,借着从帷幔透过来的微弱光芒,打量着这只伤痕累累的手。 “他们说,那个威尼斯人没能找到你,但他的马却在你的马旁边。” “我躲起来了,”卢克莱西亚同样小声说:“如果他找到我,他会杀了我。” “因为你的哥哥掠走与杀了他的妻子。”公爵的长子说。 “这并不能肯定。” “是啊,”公爵的长子笑了笑,“如果他找到了你,把你杀了,也一样没有证据或是证人。乌尔比诺公爵夫人逃走只是畏惧她的丈夫把她交给凯撒.博尔吉亚,但威尼斯人一直不愿承认他们的军官企图谋杀你……或是做出更过分的事情。” 他停了一会,“那个可怜的年轻人不会再出现了是吗?” “我不知道。”卢克莱西亚说。 “你知道吗?”公爵的长子说:“你还未到来前,就有无数人提醒过我,千万不要被一个博尔吉亚迷惑,而且你的前两任丈夫是再好也没有过的例证,而我,我并不担心。比起女人,我更喜欢火炮,听着它轰隆一声,我会热血沸腾,而女人只会让我感到厌烦,但你似乎并不像我以为的那个样子。” “您以为我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一个无趣的,庸俗的,柔弱但歹毒的博尔吉亚。” “您没说错呢,殿下。” “你几乎要让我放声大笑了。” “笑吧,殿下,明天他们寄给圣父的信里准会说,您在我身上得到了最大的快乐。” 于是公爵的长子真的笑了,他没有脱下自己的寝衣,直接睡到了卢克莱西亚身边:“睡吧,我的新娘,我保证,他们也会说,我们一共同房了十二次或是更多。” 第一百四十九章 乌尔比诺公爵 随着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与阿方索.埃斯特的婚约成立,费拉拉不再是博尔吉亚的心头之患,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与凯撒.博尔吉亚开始谋划下一步行动——一个罗马涅当然不是他们最后的目标。 不过在此之前,凯撒.博尔吉亚还要完成他们与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盟约,要攻下圣埃莫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法国人,西班牙人与博尔吉亚的雇佣军们将这座城堡围困了起来,速战速决的美好愿望变成了漫长的拉锯战,火炮的石弹与铁丸就和人类的性命一样,缓慢而坚定地流逝着——凯撒.博尔吉亚并没有就这么双手空空地发呆,他设法从西班牙人那儿弄来了一些他在佛罗伦萨人那儿看见的小型火炮(为此他特意返回罗马,从圣父的衣兜里挖出了三万金弗罗林),又进一步地扩增了他的雇佣兵部队,现在,他每天在是士兵的俸金上就要用掉将近一万金弗罗林。 这样多的士兵,除了围困那不勒斯的圣埃莫堡之外,当然不可能就这么白白耗费珍贵的小麦与葡萄酒,凯撒给乌尔比诺公爵写了一封信,除了对他及时援救了自己的妹妹卢克莱西亚的感谢之外,还询问他,如果他要征伐卡梅里诺,是否可以从他的领地上经过——因为这些军队是他从佩萨罗调拨的。 乌尔比诺公爵对此当然无有不可,他甚至向凯撒.博尔吉亚,罗马涅公爵写了一封卑躬屈膝的信,信里他自称是圣父最谦恭的仆人,以及罗马涅公爵的敬仰者,随着信件一起来的,还有一百匹骏马与相同数量的骡子,这个数量可相当惊人,不管怎么说,卢克莱西亚在受袭击后,那些死在威尼斯人弓弩下的骡马也是他重新置换过的——罗马涅公爵欢喜地接受了这份礼物,还有乌尔比诺公爵的投诚之意。 乌尔比诺公爵在收到凯撒.博尔吉亚的回信后松了一口气,他不是一个胆大的人,也不擅长军事,他也听闻过博尔吉亚乃是毒蛇与鬣狗的结合体,但让他说,人们也必须承认,博尔吉亚已经占有了整个罗马涅,与费拉拉成了姻亲,又有西班牙人与法国人的支持,即便无法得到一个完全的意大利,半个意大利王倒是指日可待,如他一般的领主向他屈膝的也不少,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有什么值得羞愧的。 当时,乌尔比诺处在五月末,寒风已去,酷热未来,正是最美好的时节,虽然自己的妻子远在威尼斯,不过早已厌倦了这个女人的乌尔比诺公爵只觉得惬意万分,四旬斋过后,他从空旷无趣的城堡转移到城中的宫殿里,召集了他的官员,以及数以百计的娼妓们,终日欢唱、舞蹈,品尝最新鲜的浆果与女人。 今日也是如此,乌尔比诺公爵在娼妓柔软的怀抱里醒来,房间依然充满了香料燃烧、葡萄酒挥发以及人体发出的暧昧气味混杂在一起后的污浊味道,他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正准备让身边的女人为他倒一大杯酒。但他们身边的酒壶都空了,娼妓只得离开房间去找仆人,她离开的匆忙,回来的倒快。 “大人!”她惊叫道:“大人!快去看看啊!”她喊道:“外面都是博尔吉亚的士兵!” 乌尔比诺公爵混沌的头脑还有些不清楚,“博尔吉亚?”他咕哝道:“有什么可奇怪的?我允许他们经过我的领地——但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宫殿里?” 那个娼妓可能是公爵见过最大胆的一个了,她冲到桌边,抓起沉重铜瓶里的芍药往外一丢,双手提着铜瓶就浇了乌尔比诺公爵一身的冷水:“他们都拿着武器呢!大人!” 这下子乌尔比诺公爵的酒意终于全都没了,他浑身都打着颤,不知道是被冷水激到了,还是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莫大的错误,他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爬起来,跑到窗边,从上往下看——他看到了至少有上百名士兵正在他的庭院里如同野兽一般地追逐与搜索猎物,若是女人,就掀翻施以暴行之后再杀死,若是男人,就立刻杀死——他宠信的官员们,就像那些最卑微的农民那样,无力地哀求与哭嚎着,却怎么也逃不过闪烁着寒光的刀剑。 一个士兵抬起头来,他看到了乌尔比诺公爵,立刻举起手里的弩弓,但一个小队长样的人见状推动了他的手臂,弩箭失去了准头,笃地一声插在了距离公爵头颅不过半尺的窗框上。公爵顿时明白了过来,一定是凯撒.博尔吉亚命令过他们要生擒自己,而在失去了领地与可利用的价值后,他的命运只怕也与法恩扎的年轻领主没有什么两样,他一点也不想在脖子上拴着块大石头,沉在台伯河底——他毫不犹豫地跳回房间,关上门,又挪衣箱与三角橱,抵在门后,那个娼妓见了,也马上过来帮忙——乌尔比诺公爵看了她一眼,改变了之前的决定:“拿上东西,跟我走。”他说。 这个聪明的姑娘立即明白了公爵的意思,如同旋风一般地扫荡了房间里所有有价值又小巧的东西,装在她用来存放奖赏的小包里,而她这么做的时候,公爵拿起了藏在抽屉里的钥匙,打开了隐藏在挂毯后的暗门,这时候,已经有士兵在疯狂地敲打那两扇沉重的雕花木门,也有士兵正尝试着从外墙攀进窗口,他们甚至来不及穿妥所有的衣物,只套上了鞋子与外套,就一前一后的,从暗门走进了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窄小通道里。 娼妓回头张望,可以看见暗门正在缓慢地自行合拢,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光线从宽如手掌渐渐收窄到只有一根丝线那么粗,最后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摸索着在通道里往前走,奇异的是,她还能够听见不同的房间传来的声音,就像他们正在这个宅邸里行走。她明白了,这正是她从一些工匠那儿听说的,有些贵人会在宫殿或是宅邸里设置暗夹墙,以便在突然遇到敌人的时候能够挽救自己的一条性命。 她立刻抿住了嘴唇,丰满胸膛里的心猛烈地跳着,如果昨晚她陪伴的不是乌尔比诺公爵,而是其他的官员,她可能也与其他姐妹一样无缘无故地死于非命了,只是,这并不意味着,她就安全了……没人能比她们更清楚,乌尔比诺公爵是个多么怯懦又薄情的人。 他带她走,可不会是为了昨晚的“爱情”,有可能他只是需要一个帮手,又或是一只诱饵,一张盾牌,这些大人,不到最后关头,你都猜不出他们会干些什么事儿出来。 乌尔比诺公爵带着娼妓走了大约有三百尺左右的距离,就停了下来,改而爬下一条同样窄得可怕的梯子(它窄到他们必须收紧胳膊才能通过),到达下一层的地面后,他们又继续往前,接着又下了一层梯子,这次他们走了一百来步就抵达了终点,公爵打开了门,阴寒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一处地下通道的端头,他们沿着通道连奔带走了十几分钟,从圣十字教堂的陵墓里钻了出来——这里竟然也是一片狼藉,找不到一个还能呼吸的人。 乌尔比诺公爵的面色阴晴不定,他的手放在了他的短剑上,望着身后的娼妓,仿佛正在思考着什么。 “我能找到人送我们出去!”这句话娼妓几乎是尖叫出来的,而它到来的是那么及时,公爵的脸上满是怀疑之色,但到底没有拔出剑来:“你能?” “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道儿哪。”娼妓一边在心里咒骂,一边说。 乌尔比诺公爵最终是怎样逃出博尔吉亚士兵的搜索的,至今无人得知,有人说,他是被藏在一匹腐烂的骡子肚子里被伪装成皮匠的小偷送出乌尔比诺的,对此乌尔比诺公爵断然否认,从他突然出现在曼图亚侯爵领,他就坚持说,自己是凭借着过人的武技与勇气,突破了上千名博尔吉亚士兵的防线,一路奔驰到曼图亚的,他甚至说,如果不是博尔吉亚这般寡廉鲜耻,忘恩负义,他又是那样无辜地遭到了背叛与欺骗,是一定会召集起士兵,与其决一死战的。 对于乌尔比诺的沦陷,人们众说纷纭,一部分倾向博尔吉亚的人认为,就如凯撒.博尔吉亚所说的,乌尔比诺夫人的暴行不可能没有公爵的示意或是放纵,毕竟一个女人又怎么能够不畏惧其丈夫的权威,更何况,就算凯撒.博尔吉亚用其卑劣的手段取得了乌尔比诺,但只要他胜利了,那么一点点小小的瑕疵也无伤大雅;另一部分人则认为,凯撒.博尔吉亚的行为无疑是破坏了他与乌尔比诺公爵之间既定的盟约,这无疑是一种下作的,令人不安的行为,因为他若是可以对乌尔比诺公爵这么做,也可以对其他追随他的领主这么做。 尤其令人不快的是,在以一顶枢机主教的帽子与丰厚的年金来诱惑乌尔比诺公爵自行放弃对领地的所有权未果后,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那里竟然传出了乌尔比诺公爵是个无能之人的传闻,也许他们是想要借此证明乌尔比诺公爵没有资格统治他的领地,但雪上加霜的是,正在威尼斯的乌尔比诺公爵夫人竟然说,就算不能作为妻子,她也愿意作为“姐妹”与公爵相伴一生。 因此,人们在肆意嘲笑了乌尔比诺公爵后,又不免升起了兔死狐悲之感,毕竟他的今日,说不定就是他们的明日了。 ———————— 远在费拉拉的卢克拉莱西亚接到了凯撒.博尔吉亚的一封信件,信件里得意洋洋地炫耀了他的计谋与武功,对此卢克莱西亚甚至懒得多置一词,草草看过,就将羊皮纸折叠起来,放在一边。 “你不回信吗?”费拉拉公爵的长子阿方索托着下巴问道。 卢克莱西亚摇摇头,对于这个结果她并不意外,从圣父与凯撒给她的信里,丝毫不提乌尔比诺公爵的事情,她就能够猜到他们的打算了。 “我以为他们很爱你呢。”阿方索第二说。 卢克莱西亚给了他一个满是疲倦的笑容。 “卢克莱西亚,”他问道:“你不是我经常能见到的那种傻瓜、白痴——所以,你真要永远这样下去吗?” “我没有选择,阿方索。” “你有,”费拉拉公爵的长子说道:“你有,卢克莱西亚,我愿意给你。” 第一百五十章 阿雷佐 (上) 如果我们现在手上有着一张意大利全境的地图,我们就能清晰地看到,从佛罗伦萨往左,是卢卡、比萨,里窝那以及已经被凯撒.博尔吉亚占领的皮翁比诺;佛罗伦萨往下,是锡耶纳、阿雷佐、佩鲁贾与维泰博,维泰博之下就是罗马,维泰博的领主已经向博尔吉亚屈服,锡耶纳属于皮克罗米尼家族,暂时还不是博尔吉亚的手可以碰触的东西。卢卡、比萨则是自由城市,但偏向于佛罗伦萨,里窝那与阿雷佐则是佛罗伦萨的属地。 凯撒.博尔吉亚当然没有忘记佛罗伦萨给他耻辱,但也正是因为那次失败,他小心了许多,也许是从乌尔比诺公爵领的战役中尝到了阴谋的好处,他也开始策划对佛罗伦萨的计谋——他将目光放在了阿雷佐身上。 阿雷佐这座城市的人们几乎都以珠宝制作与买卖为生,领地虽然不是异常广阔,却富庶异常。而且它距离已经被他占领的皮翁比诺并不是非常远,距离锡耶纳更是近,凯撒.博尔吉亚觉得,如果他可以得到这里,那么既可以威胁与打击到佛罗伦萨,又能与皮翁比诺两面夹击锡耶纳,于是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乌尔比诺的沦陷,以及他在那不勒斯与卡梅里诺的双重战线时,他的使者,博尔吉亚的御用刺客,米盖尔.柯烈罗却出现在了阿雷佐。 他装扮成了一个雇佣兵的模样,而列奥纳多.达芬奇正是他的主人,他们走在阿雷佐的街道上,列奥纳多.达芬奇对那些罗马时期的门穹、长廊、地面等等流连忘返时,米盖尔却在用他那双鹰隼般犀利的眼睛打量着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与意大利其他地方的人不同,阿雷佐的人们或许因为自身职业的缘故,装扮格外耀眼以及奢华,即便地位最卑微的人,帽子上也要有金别针,外套上要有银纽扣,他们的脸上看不出有任何惶恐或是不安的痕迹,眼睛里满溢着丰足与快乐。 他们在街头的小酒馆里坐下,喝酒,一边倾听着阿雷佐人的谈话,除了那些攀比与吹牛的话——这个说他给主教做了一只手掌大的金十字架,上面缀满珍珠;那个说他给公爵做了一个圣物盒,镶嵌着珐琅画像;更有人说,他们才为佩鲁贾人做了一个双手张开才能抱住的银盘子,上面刻着罗马涅公爵历次辉煌的战绩,是他们为了奉承凯撒.博尔吉亚所做的。 这时候,就有人指责说,他们不应该为一个这样的暴君做工。而那个做了银盘的人则反唇相讥,说只有绵羊才会畏惧狮子,鬣狗与豺狼不但不会畏惧狮子,还能够从狮子的嘴里得到肉吃,他得意洋洋,发誓说,若是罗马涅公爵看中了他的手艺,他倒是很愿意去为他效力的,别说金匠的活儿,就连士兵的活儿,他也能做得好,说不定,他也能够如公爵麾下的那些雇佣兵,成为一个城市的统治者呢。 有人嘲笑这家伙,但也有人支持他,人们开始讨论博尔吉亚的慷慨,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人认为他虽然残暴,但也是一个做大事业的人,但另外三分之一的人,则坚持他的残暴不得人心,早晚要走上覆灭的道路,还有三分之一的人,认为这和他们没关系,他们只是金匠,不是士兵,如果凯撒.博尔吉亚来了,那么他们就向博尔吉亚缴纳税金,就像他们现在向佛罗伦萨缴纳税金一般,一样是做工,主人是谁很重要吗? 列奥纳多.达芬奇神色平静地听着,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才能捕捉到他眼中的一丝悲哀,他在6月初的时候,因为在火炮与战争器械,以及防御工事的天赋与功劳,被凯撒.博尔吉亚封做了他的建筑顾问与首席工程师,但这样的荣耀并不会让达芬奇感到幸福,与正在凯撒身边的米开朗基罗一般,他也深深地厌恶着博尔吉亚对民众的轻蔑、残酷,对盟友的出尔反尔以及对敌人的卑劣下作——他当然想要离开博尔吉亚,但就像朱利奥.美第奇所说的,凯撒.博尔吉亚不是性情宽容的人,若是他有意拒绝,那么下场也绝对不会比伊莫拉或是弗利街头的任何一个民众来得好,或是更糟,在跟随凯撒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看穿了,凯撒.博尔吉亚其人,虽然表面上能够对他看重的人言笑晏晏,谦恭温和,可是呢,一旦你没用了,甚至造成了阻碍,他除去你的时候,是一点犹豫都不会有的。 其他人不论,就说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吧,被凯撒奉做珍宝的妹妹,她在穿越亚平宁山脉的时候,遇到了那样可怕的事情,当时正在那不勒斯作战的凯撒也不曾有一日放下指挥官的权职,或说,有一日摆脱残酷血腥的战斗为他带来的快感——如果这还能推到责任上,那么,他知晓此事时,未曾戴上面具的脸上,露出的狂喜与扭曲的笑容,列奥纳多实在无法为他找到第二个解释——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他妹妹的生死与痛苦,而是捉住了乌尔比诺公爵的把柄,并且可以将其作为进军乌尔比诺的理由吧。 但作为一个被豢养着的工匠(列奥纳多可没把自己看得太高),列奥纳多没有对此事发表看法的权力,他一向是沉默,孤僻的,意外的,这点获得了凯撒.博尔吉亚的赞赏——他给了列奥纳多一个权力与任务,那就是让他巡游他的领地,从罗马涅到托斯卡纳,丈量与绘制领地上的每一座城堡与要塞,或是其他任何他想要去观察与测量的东西——这几乎可以说,他是让列奥纳多.达芬奇去做一个探子,也有可能,他在得到米开朗基罗后,对达芬奇在雕塑与绘画上的需求,也不再那么强烈。 当然,最终,列奥纳多.达芬奇也只是一只用于掩饰的面具罢了,真正的探子是米盖尔.柯烈罗,但他那道横贯面孔的伤疤,与强壮的身材,娴熟的身手,人们一见到他就不免升起警惕之心,但如果他只是在为一个富有的画家与雕塑家做护卫,那就一点也不起眼了。 他们在阿雷佐大广场附近的一座旅店中留宿,用过晚餐后,米盖尔声称,他要到周遭的街巷里去找找乐子,还问列奥纳多要不要一起去,列奥纳多以多日奔波,疲累不堪拒绝了,米盖尔咧嘴一笑,就自顾自地离开了。 列奥纳多估量着米盖尔的行走速度与旅店到广场的距离,关上门后,迅速地屈身到窗台下面,从身边的行囊里抽出黄铜的短笛,把它拧开,又组装起来,让它变成一个像是被拧了头的“U”字模样的怪物,他小心地将管子的一端伸出窗口,一端抵在眼前,你不断地调整着角度,直到看见那个正在大广场的边缘慢慢行走着的刺客。 阿雷佐的大广场有着一个相当奇特的地方,那就是它是倾斜的,他们的旅馆位于大广场的下方,而米盖尔行走的方向是上方,今天又不是开放集市的日子,广场上的人不多,所以列奥纳多能够非常轻松地捕捉到米盖尔的身影——他的影子在最后的余晖中拉得很长,列奥纳多不断地挺着身体,变化着角度,希望自己能够看到更多一些——就当米盖尔即将走出他的视野时,两个身着短外套,披着斗篷的人从黑暗中走出来迎接他。 列奥纳多努力先要看清斗篷上的家族纹章,但就在那一刻,米盖尔.柯烈罗突然转过了头,列奥纳多猛地收回了怪模样的“短笛”,整个人缩回到窗台下,就算知道这个距离米盖尔未必能看看窗台上小小的金属口,但他还是忍不住大口喘息,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快到让他有些神志恍惚。 “怎么了?大人。”前来迎接米盖尔的人问道。 “没什么。”米盖尔说,他看到他和列奥纳多的房间窗口,突然闪过了一道金属的光亮,而作为刺客,他对这个再敏感不过。 他抬起一根手指,“可以拜托你们一件事情吗?”他问。 “当然可以,大人。”来人说。 “帮我……看好我的同伴,如果可能,别让他离开旅店,同时……”米盖尔说:“看看有什么人会来和他接触。” 第一百五十一章 阿雷佐(下) 朱利奥已经有段时间没能见到埃奇奥了,见到他的时候,朱利奥心中很是高兴,除了久别重逢外,还有着他对友人与老师的关切与挂念,毕竟埃奇奥所做的事情都很危险——虽然现在的圣殿骑士团已经分崩离析,但博尔吉亚家族的势力却空前地强大,他的走狗与鹰隼们遍布整个半岛,除了新的敌人,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也从未放松过对阿萨辛刺客们的打击——阿萨辛刺客们最为深恶痛绝的,并不是圣殿骑士,而是圣殿骑士们所倡导的“完美世界”对自由的剥夺以及压制,而现在,博尔吉亚家族正用暴力与阴谋来达成这一可怕的谜底。 但埃奇奥的面孔上却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情,他一见到朱利奥,就握住了他的手:“列奥纳多.达芬奇出事了。” —————————— 在阿雷佐,米盖尔.柯烈罗,见到的是阿尔比齐家族的人,说起来,他们比帕奇更早地成为了美第奇的敌人——他们的家族原先在阿雷佐发迹,十二世纪的时候,迁移到佛罗伦萨,改而以呢绒起家,并且成为了行会首领与城市议员。在1433年,佛罗伦萨与卢卡的战争中,美第奇家族的科西莫判断失误导致佛罗伦萨失利,阿尔比齐家族乘此机会,将科西莫驱逐出佛罗伦萨——但没多久,科西莫.美第奇又重返佛罗伦萨,这次被推翻,流放的变成了阿尔比齐家族的家长。 阿尔比齐家族就此一蹶不振,但很显然,他们从未放弃过对佛罗伦萨的觊觎,尤其是美第奇家族,更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凯撒.博尔吉亚想要为自己寻找一个代理人的时候,阿尔比齐家族就这么落入了他的视线之中,经过数次书信往来,他们彼此之间几乎已经达成了协议,而米盖尔.柯烈罗,只不过是来完成最后一步的。 里尔纳多.阿尔比齐是阿尔比齐家的小儿子,也是前来迎接米盖尔的两人之一,他的名字曾经属于百年前身为佛罗伦萨执政者的一位先祖,正是他驱逐了科西莫.美第奇,他一向自傲于这个名字,并且认为,自己也能做出一样伟大的功绩。 米盖尔.柯烈罗可没那样的好兴致去满足一个小孩子的臆想,他一低头,就看见了里尔纳多斗篷上的家族纹章,“我不是让你们别穿戴有家族纹章或是会让人们轻易认出或是记得的衣服吗?”譬如他,全身上下找不到一点与博尔吉亚家族有关的东西。 “只是一个小纹章而已。”里尔纳多无所谓地说,“快来吧,我为您准备了一场盛大的迎接仪式。” 听到这个,米盖尔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他虽然对列奥纳多说他要去找找乐子,但这纯属借口,他喜欢女人,却不会在办重要事情的时候分心:“让无关的人都滚,”他蛮横地说:“我们是来谈事情的,不是玩儿女人的。” 里尔纳多的神色顿时变得很不好,米盖尔才不在乎这个呢,他们很快来到了一处隐蔽的宅子里,宅子里装饰奢华,空气中还残留着馥郁的芳香气息:“是阿雷佐最好的娼妓。”阿尔比齐家族的另一个人遗憾地说:“我们特意为了迎接大人而邀请的。” “你们没说是为了谁吧。”如果是,米盖尔大概会转身就走。 “没有。”打量着米盖尔愈发阴沉的脸色,阿尔比齐家族的人也不敢再说些什么。 “我的主人,预备在十二天后,派遣一支有着三千人的军队来到阿雷佐城外集结待命——到了那时候,你们的人要在阿雷佐掀起一场暴乱,当然,针对美第奇家族与佛罗伦萨,等我们看到了火光,我们就进到城里来——为了平息暴乱,这将是一个不得已的行为。” “然后我们能够得到阿雷佐吗?”里尔纳多.阿尔比齐迫不及待地问。 米盖尔皱了皱眉:“可以,”他干脆地说,反正这些在他离开前,凯撒.博尔吉亚都对他面授机宜过:“你们可以得到阿雷佐,”他笑了笑:“阿雷佐大公,如何,这个称呼挺动听的吧。”看着阿尔比齐家族的小子那张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米盖尔满怀恶意地想起凯撒的形容词,他说,这些人,连狗都不如,狗都要见到骨头才肯摇尾巴、干活儿,他们呢,只要你让他们听听骨头撞击发出的声音就行啦。 “但你们一定要掀起一场足够大的暴动才行。”米盖尔说,“这样我们才能站在正义的立场上。” “这个没问题。”里尔纳多.阿尔比齐骄傲地说,“阿雷佐对佛罗伦萨与美第奇不满的人多了,我们会冲入官邸,将里面的佛罗伦萨官员都拖出来绞死。”说到这里,他激动得几乎呼吸困难。 “还有这里的雇佣兵队长,”米盖尔提醒道:“你们收买了他吗?还是他身边的人。” “他曾与他的副手之一产生矛盾。”阿尔比齐说:“等到那晚,背叛的匕首会直接刺入他的脊背。” “那么,就这么定了,7月8日。”米盖尔说,一边站起身来:“晚祷前,我们会看着阿雷佐,你们的人要记得让火光照亮天空,另外,打开城门。” “我发誓。”里尔纳多.阿尔比齐一口承诺道。 —————————— 米盖尔.柯烈罗回到旅店的时候,明亮的月光已经取代了最后的残阳,他一推开他与列奥纳多共同的房门,门上就翻下了一个小匣子,匣子里装着的全是绘画所需用到的矿物粉末,一下子就将刺客的视线遮挡了大半,但即便无法看见,米盖尔也绝对不会畏惧一个工匠,哪怕大部分画家与雕塑家的手都很有力,但他们终究是艺术家,而不是刺客,他们或许能够记录死亡,却无法制造死亡。 米盖尔只向下一探,就牢牢地抓着了列奥纳多.达芬奇的手,这只手里抓着的一把匕首,被米盖尔轻而易举地夺过,与此同时,他将对方往自己怀里一带,一抬膝盖,撞在了男性最脆弱的地方,在听到一声悲惨的叫喊声后,米盖尔手上用力,将那个蠢到刺杀他的家伙翻倒在地,又恶狠狠地给了他几下,确定他没有可能再爬起来才罢休。 这些动作,对米盖尔来说,就连热身都不够,他活动了一下脖子,走到桌边,点燃了蜡烛,再回头瞥了一眼,果然是列奥纳多.达芬奇,“你应该感谢大人对你的赞赏,”刺客说:“不然你现在已经被我割断脖子了。”他端着蜡烛走到列奥纳多身边,一脚踩住他的肩膀,一手倾斜,将滚烫的蜡油滴在列奥纳多的脸上。 列奥纳多大声喊叫,但其他房间里的人,旅店的人,都像是死了一样,没有一个人出来瞧瞧这是怎么回事,列奥纳多倒不意外,毕竟他在黄昏的时候,想要出去却被阻拦的时候,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指使,或是收买你的人是谁?”米盖尔问:“西班牙人,法国人,还是意大利人?” “没有……”列奥纳多喘息着说:“我只是……好奇,好奇而已……” 米盖尔将蜡烛又倾斜了一点,他脚下的身躯痛苦地颤抖着,但带给刺客的只有越发愉快的心情:“你以为我蠢吗?达芬奇?” 他将脚往上移动了一点,粗糙的木头鞋底磨破了那些被蜡油烫出的水疱。 列奥纳多惨叫着,他知道,自己不说出点什么,博尔吉亚的恶犬是不会放过自己的:“我……我终究还……是一个……佛罗伦萨人……”他哭泣道:“我看到了……阿尔比齐家族……的纹章……” 米盖尔低下头,“我就说过。”他抱怨道,然后往列奥纳多的太阳穴上踢了一脚,把他踢晕过去。 —————————— 一位阿萨辛刺客从留在阿雷佐广场旅店一角的暗号发现事有蹊跷,但他不知道这是那位同伴留下的,直到传到了埃奇奥这里,他一下就认出了这是属于列奥纳多的标记——反过来用镜子才能看明白的签名。 从几个修士的口中得知,他们确实在阿雷佐的城外见过列奥纳多.达芬奇——是的,他们认得他,因为他们之前在米兰的圣艾米利亚感恩教堂做过工,为这位画家打过下手,不过自从那之后,他们就没再见过他——直到米兰陷入战乱,他们逃到了阿雷佐来,才又一次遇见了列奥纳多.达芬奇,他身边只有一个雇佣兵,戴着面具。 朱利奥又设法从阿雷佐城内的人那儿得到了些线索,他们说,那个戴着面具的雇佣兵,一个孩子看见他在巷道里摘下面具,他的脸上有一道深刻的疤痕,几乎将面孔切做两半,十分可怕。 “是博尔吉亚的米盖尔.柯烈罗。”朱利奥说:“凯撒几乎离不开他,不会只是为了保护列奥纳多.达芬奇就把他派出来。” “那个孩子……”朱利奥问:“他看见米盖尔去见的人的脸了吗?” “一个。”埃奇奥说:“但我不知道他还记得多少。” “试试吧。”朱利奥说。 一天后,朱利奥完成的画像被送到了康斯特娜.美第奇的手中,她把它交给了自己的丈夫,而塔纳.内里一眼就认出了里尔纳多.阿尔比齐的脸。 第一百五十二章 风雨欲来(上) 阿雷佐与阿尔比齐意欲叛变的事实如同在佛罗伦萨体内突如其来爆裂开的一颗血瘤,又让人意外,又令人忿怒。 佛罗伦萨的委员会成员们,自从击退了不可一世的凯撒.博尔吉亚后就开始野心膨胀,虽然还不至于对周围的城市率先显露敌意,但同样的,对于别人的挑衅他们也会觉得无法容忍——在这之前,还有人质疑朱利奥.美第奇为何要为卢卡设计与营造城墙。当然,像这样的傻瓜不多,或许卢卡、比萨与佛罗伦萨在过去的一两百年里征伐不断,但在面对博尔吉亚这这件事情上——虽然此时的人们还没有唇亡齿寒的概念,但凯撒.博尔吉亚是如何一步步地征服罗马涅的,他们都看的很清楚。 而阿雷佐,不夸张地说,从两百年前就已经是佛罗伦萨的属地,除了查理八世入侵意大利时皮埃罗.美第奇因为恐惧而发了疯,没有哪个佛罗伦萨人觉得可以把它分割出去,尤其是现在,对于博尔吉亚的阴谋委员会的议员们群情激愤,尤其是那些有亲眷朋友在阿雷佐的市政府里任职的成员——无需知晓详细的内情,只要看看相似的,属地城市里的暴乱,就可以猜到这些人必然凶多吉少,而且,如果博尔吉亚准备让他的雇佣兵队长来代为接管阿雷佐,他们绝对不会留下任何一个还能掌握权力的人。 朱利奥与美第奇,所要担心的是列奥纳多.达芬奇的安危,如果他暂时还没被杀掉,那么,一旦阿雷佐事发,凯撒.博尔吉亚的阴谋破灭,而他必须又一次面临佛罗伦萨人,或是说,朱利奥.美第奇赐予他的失败,他一定会恼怒的发疯——列奥纳多.达芬奇只怕没办法摆脱身上的嫌疑,更不用说,凯撒.博尔吉亚从来就不是那种需要证据才能给人定罪的家伙。 在罗马的时候,这位威名赫赫的瓦伦蒂诺公爵与罗马涅公爵就经常对那些敢于对博尔吉亚家族说三道四的人处以极刑,更甚者,他会在欢宴的时候,兴之所至地从监牢里提取罪犯,然后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逐一将他们当着宾客的面杀死——人们都在传说,与其说他像是尤利乌斯.凯撒,倒不如说他像是尼禄.克劳狄乌斯.恺撒——那位同样以残暴疯狂著名的罗马皇帝。 埃奇奥几乎不敢想象,若是列奥纳多.达芬奇落在了凯撒手中,他会遭到怎样的折磨,虽然这位朋友有些懦弱、怕事,但阿萨辛的刺客还是不希望在那些描述凯撒.博尔吉亚暴行的小册子上看到他的脸或是名字。 朱利奥很难脱身,与他没有离开罗马之前,只是给皮克罗米尼枢机担当秘书的悠闲时候不同,圣事礼仪部——事实上,这只是为了方便称呼而约定俗成的一个名字,它的工作驳杂的很,因为几乎所有与七大圣礼有关的内容——洗礼、坚振、告解、圣餐、终傅、按立和婚配都要由他们来调和、审查与记录——但他们又没有相应的权力可掌握,具体的“是”与“否”都要交给教皇名下的总理公署来决定。 相比起掌握整个教会知识传播命脉,起草、发布教廷最具权威性的官方文件的总理公署;掌握着圣库乃至整个圣廷经济来源(包括且不限于各种税赋,赎罪劵,对外借贷以及代为处理与税收等财政事务等收入)的宗座财产管理局;拥有对所有教廷司法事务的普遍管辖权,民事上诉案件的审理权,给予申请人宽免、恩准,处理司法终审和行政权纠纷调停的事务,还要维护自身行政权的三大法院:圣轮法院、圣赦院与最高法院(大法官即教皇);以及帮助教皇起草和发布敕令的薪俸管理处(费拉里枢机忍痛让出,而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承诺给约书亚.洛韦雷的圣俸审查官的位置就在此处)。这个所谓的圣事礼仪部,刻薄点来说,更像是帮助以上部门处理杂事的文书与小工,也难怪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会如此爽快地答应了皮克罗米尼枢机的请求。 但在朱利奥看来,虽然圣事礼仪部几乎没有什么权力可言,地位低微,又需终日忙碌不停,但它却可以说是整个意大利乃至欧洲,甚至只要有天主教徒的地方的情报交汇中心,毕竟七大圣礼(除了按立)几乎贯穿了每个天主教徒的一生,尤其是那些有着一定地位与身家的达官显贵,若有孩子诞生,亲人去世,或是联姻婚配,必然是要来罗马奉献一场弥撒的——遑论除了以上的总理公署与三大法院之外,还有一些别人不愿去打理的小事也会交到他们手中,只是平时不会有人注意其中的内容罢了——而朱利奥现在就在整理这些东西,甚至挪用了一点睡眠时间。 埃奇奥也不会让朱利奥参与到这场行动中,朱利奥在罗马,比在其他地方更有用,他曾经希望这个孩子能够成为一个阿萨辛刺客,但现在,很明显地他会成为一个更强大的人——朱利奥.美第奇就像是一棵幼嫩的橡树,虽然曾经遭到过雷击、斧劈,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它向着雨露烈日生机勃勃地伸展枝叶——当然,最重要的是,埃奇奥还不想被皮克罗米尼枢机抽打到满庭院地乱跑。 “米盖尔.柯烈罗不会杀了列奥纳多.达芬奇。”朱利奥在思索了片刻之后,说。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埃奇奥说,如果米盖尔已经杀了列奥纳多,随他心意往海里或是河里一扔,那么不管他们做什么,都挽回不了这位友人的性命甚至躯体了。 “米盖尔一直就在博尔吉亚家族效力,除了他的忠诚之外,也因为他不是一个只有蛮力的蠢货,他很懂得如何与博尔吉亚打交道,尤其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与凯撒.博尔吉亚……”朱利奥沉默了一会:“如果只是少年时的凯撒,他或许还会愿意听从别人的劝导,但现在的凯撒——如果米盖尔杀了列奥纳多,也许凯撒不会当即惩罚他,但凯撒不会再相信他了……凯撒不会允许有人越过自己做事,哪怕其人的初衷是为他考量——更不用说,列奥纳多是他刚刚任命的首席工程师,谁都知道,凯撒对其极其宠信,米盖尔若是杀了列奥纳多,简直就是在撼动他的权威,剥夺他的尊严。” “所以米盖尔不会杀了列奥纳多,他或许会受伤,被折磨,但还能活。”朱利奥接着说:“但他会被送到一个地方囚禁起来,不,”他改变了自己的想法:“等等,埃奇奥,你们问过那个旅店的人了吗?” “他们知道的不多,”埃奇奥说:“他们说,他们那天,被一群陌生人威胁了,他们有听到那位在房间里留下记号的客人与他们争执,也听到了悲惨的叫声,但他们根本不敢离开自己的房间。” “他们有看到列奥纳多离开吗?” “没有,”埃奇奥说:“但他们说,他们带走了一只箱子……你是说,”他抬起头来:“他们将列奥纳多装在了箱子里?” “嗯,如果我是米盖尔,我会直接把列奥纳多.达芬奇送到凯撒.博尔吉亚面前,让他自己处理。”朱利奥说,“但他不会随随便便地去找一个商队——等等,”朱利奥站起来,敏捷地跳上椅子,从书架的最高处拿出了地图,这是他在卢卡的时候,重新描绘的托斯卡纳地区的势力图,其中就有阿尔比齐家族的几处据点与他们惯用的商路,“这条路程最短,”他指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直达卡梅里诺,两天前,卡梅里诺家族的家长达瓦诺拉和他的两个儿子都死了,被掐死在他们的城堡里,他的亲眷恳求我们为他们做一场盛大的赎罪弥撒,因为他们无法确定他们是否有做过忏悔与行临终圣事——是凯撒做的,凯撒不会那么快的离开卡梅里诺,按照他的习惯,他会看着达瓦诺拉所有的钱财被搬运一空才会离开,就像他之前做的。”他看向埃奇奥,“他们最有可能走这条路,但我不能保证。” “足够了。”埃奇奥站起来,抱了抱朱利奥:“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结果的。” 说完,埃奇奥就从窗口跃了出去,朱利奥站在窗前,目送那条熟悉的白色身影逐渐消失在黑暗里,那双金色的眼睛,宛如冬日阳光下的湖泊,看似温暖,却早已冰冻得结结实实。 他叫来了一直守候在门前的修士,吩咐了他一些事情,又连夜去了乔.美第奇枢机的宅邸,虽然还不到最后发动的时候,但也可以向凯撒.博尔吉亚,以及亚历山大六世索回一些利息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风雨欲来(中) 列奥纳多.达芬奇被囚禁在一个肮脏的大木箱里,木箱原先是为了装猪用的,箱底是半腐烂的稻草,混杂着猪的粪便,而他的“邻居”,也都是一些哼哼声很大的猪,这样,既能掩饰他在木箱中发出的声音,也能模糊掉从箱子里散发出来的臭味——这些人,就连解开他手上的绳子也不肯,更不用说,把他解开,让他出去解决个人问题,他的便溺全都只能直接解决在箱子里。 就像米盖尔.柯烈罗吩咐的,他们只负责把他活着送到凯撒.博尔吉亚手里,其他一概不论,他的心愈发地往下沉,很明显,米盖尔认为他必死无疑,以及,他自己也能猜到,他死的大概不会很愉快,很短促。 但列奥纳多可不是那种会轻易放弃的人,尤其是对自己的性命,他拼命地在狭小的木箱里弯曲双脚,将膝盖尽可能地靠近前胸,头颅埋进膝盖,然后将反捆在身后的手从脚下穿过,放到前面来——他们用牛皮索捆住了他的手腕,紧紧地,他的脸上都被戴上了一个被称作“女巫的辔头”的刑具——它是铁的,像是一个镂空的鸟笼,直接罩在受刑者的头上,从嘴巴的部位伸出了一根生满尖刺的铁条,直接插进受刑者的嘴里,只要受刑者想说话,舌头就会被刺得鲜血淋漓,不过这一般都是给人们认为太过饶舌的女人用的,列奥纳多.达芬奇可没想到他也有享用“辔头”的这一天。 而列奥纳多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的手腕靠近铁质“辔头”的下部边缘,那是一根薄又边缘粗糙的铁片,正好充当用来磨断皮索的刀片,虽然它终究不是刀片,而且异常颠簸的马车,不住地打断列奥纳多的努力,但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将手腕抵在铁片上,做着微小的努力,哪怕这样的行为让他嘴里的铁条颤动,继而割破他的舌头——他也知道,在这根铁片磨断牛皮索之前,他或许已经被放在凯撒.博尔吉亚面前了,但这叫什么呢?这就叫做……希望,或者说,勇气。 他曾经背无视过自己的内心,背弃自己的朋友,从帕奇的刀剑下逃走——但这次,他决定——不,他从未那样热切地想要回到佛罗伦萨,回到他的家乡,回到他的家里,回到那个满是美第奇小球的城市, 他已经在发热了,思想混沌,却始终没有停下过自己的努力。 ———————————————— 运载了列奥纳多.达芬奇与猪的马车一路摇摇晃晃,从阿雷佐前往卡梅里诺,要穿过翁布里亚大区,以及亚平宁山脉,这可不是一条容易行走的道路,而且时间也很紧,毕竟阿尔比齐家族的人都认为,在木箱里的那个人活不了多久,他们每隔几个小时往木箱里浇水,在晚上的时候摘下“女巫的辔头”给他喂点粥水,有时候,他们故意将粥水弄得很烫,看着那家伙被烫到还是拼命往嘴里舔的样子哈哈大笑。 虽然他们暂时还未发觉列奥纳多正在设法磨断皮索,但这样的折磨还是让列奥纳多迅速地虚弱了下去,他的挣扎与其说是不甘,倒不如说是机械——列奥纳多努力在模糊的意识里计算着天数,是五天,还是六天,他不太清楚,但从那些人的谈话中,他知道,明天他们就要翻阅亚平宁山脉,这样,距离卡梅里诺就不远了。 在一个很小的旅店里,列奥纳多被提了出来,他被浇上了几桶冷水,然后被推搡着摔倒在一个木桶里,那些人强迫他屈起身体,然后盖上了桶盖,卷缩在里面,只能勉强呼吸的列奥纳多嗅到了葡萄酒的气味——这只桶刚装过葡萄酒,他立刻伸出舌头,贪婪地舔着潮湿的桶壁,只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葡萄酒,却让他生出了一些额外的力气。 他可以感受到自己正在被搬运起来,挂在了什么地方,牲畜的臭味与难听的叫声传来了过来,他恍然大悟,要过亚平宁山脉,继续驾驶马车是不可能的,搬运货物只有用骡马。而骡马身上挂着酒桶远比挂着木箱要来得合理的多。 而就在这时候,列奥纳多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他这些日子经常在幻觉中听到的声音。 ———————— “我正需要一些猪,让我看看。”埃奇奥说道,他今天装扮的犹如一个贵人的扈从,红褐色的短斗篷,白色外套与紧身裤,黑色长靴,腰带上插着短剑与弯刀,还有一柄类似于火绳枪的武器,之所以说是类似,因为阿尔比齐家族的人实在很难确定那是什么,它看上去只有小臂长短,有着金属的圆管与木质的基座——他们只瞥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在这样短的距离里,就算它是火绳枪,也很难说能够派上什么用场。 埃奇奥怀抱着双臂,看着这些人将箱子搬下来,里面确实只有猪,他神色愈发沉重,这是他在这里阻截到的第七支商队了,但还是没能找到他的朋友。 另外一支更小一些的商队晃晃悠悠地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的骡马背上运载着沉重的酒桶,而心烦意乱的埃奇奥将视线落在了他们身上,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而已,骡队就过去了大半……埃奇奥迷惑地皱着眉,又深深地呼吸了几次,空气中除了隐约的葡萄酒味外,为什么还会有新鲜的血腥气?! 埃奇奥一眼扫过去,这样的商队里当然不会有女人——他缓步走过去,打量了那个为首的家伙几眼,对方的脸让他感到熟悉,也许他还是个莽撞的少年时,曾经看到过与之相似的面容。 “阁下要酒吗?”那个人居然还很镇定,“这里都是一些劣酒,可不配尊贵的大人,”他从挂在身上的囊袋里取出一个银质的小盒子,“我这里倒还有些精细的蜜饯,希望有这个荣幸可以请大人试试。” 埃奇奥接过了盒子,放在手上娴熟地颠了颠,点了点头,转过身去。 阿尔比齐家族的人暗中松了口气,他将手放在骡子的辔头上,正准备继续前行,却见那位“大人”从容而迅速地回过身来,手臂伸直,手中握着的赫然就是那柄奇特的,类似于火绳枪的武器。 但他没有看见燃烧的火绳,只有一声响亮的金属撞击声,然后就是灼热、疼痛,以及一片在他的右眼前爆开的血色。 埃奇奥丢下朱利奥的馈赠,拔出了刀剑,这个动作仿佛是无声的召唤,那些伪装成士兵的阿萨辛刺客们也一同拔出了各自的武器,跃入阿尔比齐族人之中,而这些阿尔比齐人,在面对弱者的时候,无比强大傲慢,在面对阿萨辛们的时候,却如同羊羔一般,只懂得逃走。 见到局面已经得到控制,埃奇奥马上沿着那股血腥味儿,一只一只酒桶地搜索过去,他在一只酒桶前停住,敲了敲,听到里面的声音后,立刻用短刀撬开了桶盖——列奥纳多.达芬奇正在里面仰着脸看着他,大股的鲜血从“女巫的辔头”的铁塞后面流出来,正是埃奇奥嗅到的血腥气的源头。 一会儿后,阿萨辛们带回了几个阿尔比齐人,“怎么处理他们?”一个阿萨辛刺客问道。 埃奇奥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刚从列奥纳多的嘴里取出来的铁塞,“杀了。”他简短地说。 ——————————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阿尔比齐家族的家长正在出席八十人委员会的一次秘密会议。他高高地扬着头,以一贯的傲慢态度走入五百人议事大厅,这里属于老科西莫.美第奇,后来他慷慨地将这座巨大的宅邸捐给了佛罗伦萨政府,这里曾经遍布美第奇的雕塑、绘画与小球纹章,但在1494年人们驱逐美第奇的时候,它们都被敲碎、遮盖了,但现在,它们又回到了人们的视野中,刺痛了阿尔比齐家长的眼睛。 他不相信阿尔比齐家族永远都是美第奇家族的手下败将,他们曾经胜利过一次,当然也能胜利第二次,虽然,博尔吉亚的名声并不好,但他们有同一个敌人,而且,阿尔比齐家族的要求并不过分,博尔吉亚家族的势力再庞大,也无法统治整个意大利,他们总是需要臣子与下属的。 “这次的议题,”卡博尼的声音惊醒了阿尔比齐家的家长,原来他还在分神的时候,委员们已经到齐了,“第一个议题,”卡博尼重复道,并且环顾四周:“非常简单。” 他看向阿尔比齐家族的家长:”就是惩罚叛徒。” 阿尔比齐家族的家长的眼睛瞪大了,他猛地站了起来,想要抗议,想要申诉,想要辩解——但来自于内里家族的刺客已经将绳索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在垂死者的咯咯声中,卡博尼的视线平静地掠过每一张面孔:“上一个议题讨论完毕,”他说:“我们开始下一个议题——有关于阿雷佐。” 而就在八十人委员会的秘密会议继续的时候,阿尔比齐家族所拥有的阿尔比齐街上,已经列满了各个家族的士兵,还有愤怒的民众们,他们涌向阿尔比齐家族的大门,就如同翻拱着岩石的浪潮。 在黑夜到来前,阿尔比齐家族已然不复存在。 第一百五十四章 风雨欲来(下) 凯撒.博尔吉亚坐在他的房间里,面孔平静无波,眼睛如列奥纳多.达芬奇形容过的那样,如同天使一般的沉静,但只有很少人才能寻找到隐藏在沉静下的不是仁慈,而是无尽的暴虐,其中一个就是米开朗基罗.博纳罗蒂,他从凯撒那里接受了一个雕刻爱神之子丘比特像的工作——这是因为曼图亚侯爵夫人,向凯撒索要他从卡梅里诺领主那儿得来的,古希腊雕刻家普拉克西忒斯创作的丘比特神像,但凯撒并不想满足这个曾经为难过自己妹妹的女人,又因为她是费拉拉公爵之女而不得不敷衍一二,于是他就命令米开朗基罗去制造一个赝品来冒充真品。 这对一个如同米开朗基罗这样的天才来说,无疑是一种羞辱,但他不得不接受下来,他挑选了所需的大理石,心如死灰地按照着原先的大理石像雕琢起来,这种低劣的工作让他倍感痛苦,所以进度十分缓慢,他一边抹去大理石上的灰尘,一边担忧着自己会不会成为凯撒.博尔吉亚发泄怒气的祭品。 虽然他也想要加快速度,但还是将时间拖延过了整整一周,当近侍前来召唤他,说公爵要询问雕像进度的时候,他几乎都走不动路——他的心猛烈地跳着,不祥的预感如潮水一般卷过一层又一层,他在近侍的催促下,勉强地捡起自己雕刻了一半的雕像,抱在怀里,诚心希望公爵能够听听自己的解释。 但等到他们来到公爵房间外面的时候,却被拒绝入内,据说公爵正在与来自于皮翁比诺的使者说话,公爵的声音提的很高,到了最后,甚至变得嘶哑与尖锐,就算站在房间外面,他们也能清楚地嗅闻到凯撒.博尔吉亚的恶毒诅咒所散发出来的可怖气息——米开朗基罗敏锐的耳朵没让他放过哪怕一个字,他知道公爵为何这样恼怒了,他又在佛罗伦萨人那儿遭到了惨败——他派出自己的刺客,米盖尔.柯烈罗去和佛罗伦萨的阿尔比齐家族联系,唆使他们背叛佛罗伦萨,煽动阿雷佐的民众暴乱,然后,来自于公爵的,皮翁比诺的军队,共计三千人,将会从容地通过阿尔比齐家族打开的城门,进入阿雷佐,名义上是镇压暴乱,实质上却是武力夺取阿雷佐,就此在锡耶纳与佛罗伦萨间插入一枚钉子。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一向看重的首席工程师列奥纳多.达芬奇,竟然背叛了他,设法将这个消息传了出去——这也要怪米盖尔.柯烈罗不够谨慎,在察觉到列奥纳多.达芬奇或许并不如表面上的那样忠诚后,他的处理方式不够彻底,除了没有立即杀死列奥纳多.达芬奇外,他甚至没有想到这个交易已经不再那么稳固——甚至没有提醒他的主人,凯撒.博尔吉亚,以至于他派去阿雷佐的三千人,落入了佛罗伦萨人的陷阱,无一回还。 凯撒.博尔吉亚当然不会去想,如果米盖尔贸贸然杀了列奥纳多.达芬奇,他又要责怪米盖尔过于鲁莽,轻率,或是怀疑刺客对他暗怀蔑视之心;又或者,米盖尔即便提醒了他,他也一样会将原先的计划进行下去,无论如何,除了列奥纳多疑似偷窥米盖尔行踪的行为之外,他身上没有其他的疑点,而凯撒.博尔吉亚的计谋甚至可以说是完美无缺的,他怎么舍得轻易放弃? 当然,在武力夺取阿雷佐的行动失败后,列奥纳多.达芬奇的背叛已经被确认无疑了,若他就在眼前,凯撒会立即将他处以极刑,并将尸体分作无数份,向他领地上的每个人展示,让他们看看敢于背叛罗马涅公爵的人是何等下场!但可恶的米盖尔.柯烈罗甚至没有亲自将列奥纳多押送回来,而是把他交给了阿尔比齐家族的商队。 结果就是应该在三四天前放在他面前的列奥纳多.达芬奇,至今了无音讯,可以想得到,他之后也不大可能再出现在公爵面前了。 米开朗基罗与近侍站在门外,已经有两三个小时之多了,但这没什么,凯撒.博尔吉亚的傲慢是针对每个人的,就连那些身份高贵的使臣,领主,他也能让他们在门外一等好几个小时,或是随心所欲地在凌晨或是午夜召唤他们——米开朗基罗恐惧的并不是这个,而是他能够看到,近侍的神色先是逐渐紧张,又突然释然,甚至变得轻松起来,他在想什么,米开朗基罗几乎可以猜到。罗马涅公爵时常因为战役失利或是结果不够理想而鞭挞他们,但如果有另外一个人,带来了更加不好的消息,他的怒气只会转移到后者身上,近侍就可以逃过一劫。 更不用说,米开朗基罗一定会让凯撒.博尔吉亚想起同样身为画家与雕刻家的列奥纳多.达芬奇。 事后,米开朗基罗也不知道自己那时是怎么想的,他握住了大理石雕像的脖子,踮着脚,悄悄移动到近侍的身后,朝着他的后脑来了一下,把他打晕了,然后就慌不择路地,什么东西也没带,就这么双手空空地逃走了。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大概根本没法走出公爵的临时府邸,但就在他茫然无措的时候,从灌木丛里跳出了一个满脸忍俊不禁的修士,“唉呀,”他低声嚷道:“我还以为要费上不少口舌呢——你可让我省了好一番功夫!”说着,他就提出一件修士袍子,让米开朗基罗穿上,并且掏出一把刀子,给他剃了头,还有胡子,修剪了眉毛,又用尘土给他擦了擦脸,然后就这么把他带出了公爵府——就在他们走出不过几百尺的时候,他们就听到了里面发出了嘈杂的声音,有人在奔跑,还有人在喊叫着米开朗基罗的名字。 “你不想回去吧。”那个修士问道。 米开朗基罗疯狂地摇头,如果他能够回到过去,准会把那个飞奔出卢卡,投奔凯撒.博尔吉亚的自己活活扼死。 “太好了,那我们走吧。”那个修士兴高采烈地说。 “请问,”米开朗基罗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可以知道一下吗?您的主人是哪位啊?” “虽然不能说是主人,不过我确实接受了他的委托。”雇佣兵队长拉尔夫笑眯眯地说:“朱利奥.美第奇。他让我把你从凯撒.博尔吉亚身边带走,他说,你再继续待下去会有危险。” “呃……”他停了一会,有些无奈地道:“这个,我知道你很感动——但真的有必要哭吗?”他叹了口气:“好吧,好吧,不过我们还是得先离开这儿再说,阁下,您哭起来可真是有些……有碍观瞻……” 然后他看着那个“委托物”哭得更丑了。 —————————— 圣廷的文书处卷帙浩繁,但好在,朱利奥需要的信件卷宗都是近年的,他不那么费力地便找到了印有奥尔西尼家族纹章的羊皮纸,与保罗.奥尔西尼亲手撰写的文件——还有博洛尼亚的本蒂沃利奥家族,斐珥墨的伊夫雷达齐家族,还有代凯撒.博尔吉亚管理皮翁比诺的维特拉佐.维特利以及其他数位雇佣兵队长的图章或是签名。 感谢此时人们的虔诚吧,越是罪恶累累,越是要多做施舍,多做弥撒,多买赎罪劵——而雇佣兵们为教廷做的工也不在少数。 皮克罗米尼枢机就没能找到自己的弟子:“他在哪儿呢?”他问一个正在抄写经书的修士。 “约翰兄弟刚才好像看见他在厨房。” “他到厨房去做什么?”皮克罗米尼枢机嘟哝道,难道难得的休憩时间,不该和自己的导师一起度过么? 朱利奥也不在厨房,厨房的修士说,他只拿了几个萝卜,就走掉了。 等到皮克罗米尼枢机在他自己的房间找到朱利奥,几个家族与雇佣兵队长的萝卜图章已经即将成形。还有散乱在书桌上的几份文件,与写满了各种字迹的羊皮纸,枢机随手拿起一页瞧了瞧,上面的字迹从僵硬到流畅,从相似到相同,也不过浪费了半张纸而已。 “你想给谁写信呢?”皮克罗米尼枢机问。 “不是我,”朱利奥伸展了一下脊背,脖子,愉快地道:“是奥尔西尼写给本蒂沃利奥,本蒂沃利奥写给伊夫雷达齐,伊夫雷达齐写给维特利,维特利又写给其他几个雇佣兵队长……然后也有可能,伊夫雷达齐写给了奥尔西尼,奥尔西尼写给了维特利……” “你是想让他们变得一乱团是吗?”皮克罗米尼枢机亲切地问道:“你这个小坏蛋!” “既然接受了馈赠,不做回报怎么可以呢?”朱利奥懒洋洋地拨动了一下羽毛笔。 “他们一聚到一起,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皮克罗米尼枢机扬扬羊皮纸,上面已经写了一部分草拟的内容。 “如果他们根本没有那个想法。”朱利奥合拢双手,微笑着说:“他们即便接到信,也不会出现在聚会的地点,老师,我是这样想的,凯撒.博尔吉亚也会这样想。” 第一百五十五章 疯狂(上) 保罗.奥尔西尼发现了那封直接放在他桌上的信——没有使者,只有信。 他小心地触碰了一下那只信筒,它看上去没有任何其他之处,黄铜材质,平滑的表面,首尾两端刻着细窄但没有意义的花纹,保罗叫了一个仆从进来,让他打开信筒,而后就把他打发了出去——信筒里没有藏着一条小小的毒蛇,是的,在这个时代,确实有人会将毒蛇放进信筒里,等到有人打开,在黑暗中早已不耐烦的小蛇就会第一时间一口咬上去——他此时并不知道,信筒里是比毒蛇更可怕的东西。 打开的信筒里倒出了一卷羊皮纸,用褐色的绸带系着,在羊皮纸交叠的地方,压着一个鲜红的蜡封戳,他把它向着日光旋转,虽然有些变形,但还是能够辨认得出狮子头与椭圆形盾牌的形状,这是博洛尼亚的本蒂沃利奥家族的纹章,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用指甲挑破封蜡,把它打开了——几分钟后,他就后悔了,非常深刻地。但又像是着了魔似的,他不断地将这张薄薄的,打着点卷的羊皮纸摊开,阅读,又卷起来,又打开,看一看,再卷起来——这样无聊的行为他重复了很多次。 他之前根本没想到过,博洛尼亚的吉安奥尼.本蒂沃利奥竟然有这样大的胆量,他竟然……竟然试图挑战凯撒.博尔吉亚的权威! 但仔细一想,凯撒.博尔吉亚又有着怎样的权威呢?他的威名几乎全都营造在教皇宝座上摇摇欲坠的亚历山大六世身上,他原本也不过是圣廷的一个红衣枢机罢了,在查理八世入侵意大利的时候,他甚至没能出现在战场上,那时的教会军统帅还是他的弟弟胡安.博尔吉亚,虽然那胡安此人也没有什么可称道的地方,但正是他不幸死去,才成就了现在的凯撒.博尔吉亚——有人说,是凯撒.博尔吉亚出于对俗世权力的渴望而恶毒地谋杀了他的亲弟弟——他并不满意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给他安排的道路。 但真要追根究底,还能有谁能够比奥尔西尼家族更清楚凯撒其人的才能吗?平心而论,凯撒.博尔吉亚并不是一个蠢人,但他真正成为教会军统帅的时候只有二十一岁,而在这之前,他都没能参与过一场一百人以上的战斗,对于军队的了解也不过只是些皮毛,他固然在努力学习,但战争最为残酷的地方就在于,一个人与其拥有智慧,倒不如拥有经验,但经验往往需要鲜血与生命来累积,有时候是别人的,有时候是自己的。 自从凯撒.博尔吉亚出兵罗马涅以来,迎接他的似乎只有胜利,不知内情的人们或许会为之震撼、恐惧甚至生出崇敬的心情来,但一直伴随在他身边的奥尔西尼还能不清楚吗?这些所谓的功绩,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来自于法国人的火炮、训练有素的士兵与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威慑,还有的就是一些无法辨清形势的蠢货从旁推波助澜。 譬如说,伊莫拉与弗利的民众就几乎是自行臣服在他脚下的——就因为某些妄尊自大的白痴不甘被一个女人骑在头上,但也就是这个女人的情人之一,与他的三百名士兵,一个低矮的城堡,就给凯撒.博尔吉亚造成了很大的麻烦;他取得弗利城堡则用了整整三周,这还是依仗着法国人的犀利火炮的情况下,而一打下城堡,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竟然是与在这场战役中发挥了巨大作用的,法国人的雇佣兵队长伊夫.阿列格雷抢夺弗利母狼的所有权,对此,保罗.奥尔西尼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更不用说,他竟然还让卡特琳娜.斯福尔扎逃走了。 之后,里米尼的人们则是错误地认为,他们赶走了一只贪婪的狐狸,却没想到,他们又迎来了一只恶毒的鬣狗——他们的领主,一个可怜的胆小鬼,听闻了有关于凯撒.博尔吉亚的传闻,竟然吓得自己逃走了,而里米尼的人们,却以为自己就此得到了一个强大又仁慈的君主,迫不及待地将城市的钥匙双手奉给了凯撒.博尔吉亚;至于佩萨罗,也几乎没什么区别,都是一群目光短浅的蠢蛋,要让保罗.奥尔西尼来说,乔瓦尼.斯福尔扎比起凯撒.博尔吉亚来说,可真是一个再好也没有的统治者了,至少他不是个疯子。 对,疯子,保罗.奥尔西尼就是这么在心里称呼凯撒.博尔吉亚的,他必须承认,在法恩扎战役中,凯撒.博尔吉亚第一次尝到了战争的苦涩,但没关系,我们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谁都败过,凯撒.博尔吉亚根本不用在意一两次失败,他的主人也是他的父亲,他又是圣父最大的儿子,既不用担心因为战局失利而被惩罚,也不必担心会被撤销职务,剥夺头衔,他只要安安心心地与曼弗雷迪家族的阿斯托打一场消耗战就行了,即便阿斯托确实是个比他更有战争与统治天赋的年轻人——但他在那个冬日里没有一天可以得到安宁,等到第二次攻打法恩扎的时候,他根本不愿意听从奥尔西尼或是伊夫雷达齐等有经验的领主们的意见,也不愿意接受维特利等雇佣兵队长的建议,一意孤行,虽然在最后的战斗中表现英勇,但他的行为造成了军队里两千多人的缺口,更不提火炮与装备的损失——而且,让奥尔西尼最为不满的是,曼弗雷迪家族的阿斯托在被押送到罗马后,没几天就莫名其妙地死了,虽然谁也不说,但谁不认为凶手除了凯撒.博尔吉亚再无他人?这种违背了传统,损害了名誉的事情,他怎么能够做得出来?难道他真的认为,一个毫无信义可言的君主也能够得到人们的忠诚? 倒是他对于乌尔比诺公爵的处置,还能勉强看得出一点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影子,即便对于自己的亲人,也一样的冷酷与残忍——保罗.奥尔西尼,为了利益,固然能够如凯撒.博尔吉亚一般无视自己的妹妹遭受的折磨,但他绝对没法继续说出“将她视作掌上明珠”之类的话来,那样未免也太无耻了。 但对于一个统治者与他的士兵来说,这样的欺骗行为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至少在夺取乌尔比诺的过程中,他们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之后,教皇提出的,对于乌尔比诺公爵的补偿,也相当地令人满意——对方接不接受是一个问题,但你总不能将所有愿意向你投降的人绞死——就像不久之后的卡梅里诺领主和他的两个儿子。 只是,到了这时候,已经没人再敢试图修正凯撒.博尔吉亚的想法,好吧,就这样吧,一个暴虐的君主也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事业,让他们忧心的是凯撒显而易见的心病——他似乎接受不了任何失败,法恩扎是,而佛罗伦萨尤甚,他们也听说过凯撒与他的同学,曾经的朋友与兄弟的事情,不过就奥尔西尼看来,凯撒对朱利奥.美第奇的憎恨更多地是来自于嫉妒,他无法容忍自己有逊色于美第奇的地方——似乎,这也与他的妹妹卢卡莱西亚有关,看来,罗马城中的流言也未必没有真实之处。 不过,让他们这些追随着凯撒.博尔吉亚的领主们最为担忧的就是,凯撒.博尔吉亚远远超过了其父亲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薄情寡义,他们追随博尔吉亚,可不是为了道义与理想,而是为了自身与家族的利益——他们当然可以从凯撒的手中领取俸金,但这些微薄的俸金又怎么能够满足他们的胃口,他们想要的是,在博尔吉亚白旄黄钺,东征西战的时候,乘机拓展自己的领地与势力——但之前佩鲁贾的领主,吉安帕奥罗.巴格里奥尼不幸在对佛罗伦萨的战斗中死了,他有两个儿子,他的妻子把他们送到了罗马,教皇膝下,祈求保护以及不让他的领地被别人夺去了……你猜结果如何? 他们一个被惊马拽着了脚,一个从钟塔上摔了下来,哈,罗马的人们暗地里炸了锅,一致认为这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做的,为了他的儿子可以成为佩鲁贾的主人。起初,奥尔西尼并不怎么相信,毕竟他很了解亚历山大六世,也许不久之后,教皇就会扶植一个巴格里奥尼家族的另一个旁支,或是吉安帕奥罗的女儿与一个属于他们阵营的人结婚,一样可以将佩鲁贾牢牢地掌握在手里。 但他显然还不够了解凯撒。凯撒,博尔吉亚悍然宣称,因为巴格里奥尼家族嫡系早已血脉断绝,而得到教皇承认的吉安帕奥罗.巴格里奥尼也已然绝嗣的原因,作为他的主人,凯撒有权收回佩鲁贾,在自己一列显赫的头衔上在加上佩鲁贾公爵的称号。 说真的,保罗.奥尔西尼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不由得手足冰凉,他一边低下头去免得被凯撒.博尔吉亚看见自己的异样神色,一边不由自主地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其他的同僚,那些追随博尔吉亚的爵爷都有自己的领地,而那些雇佣兵队长们,除了俸金,最渴望的也不过是为自己与后代博得一处安身之所……但如果,如果他们不幸在接连不断的战役中死了,等着孤儿寡母的莫非就是这样的下场吗? 保罗还记得佩鲁贾的吉安帕奥罗,他是个身材圆胖的人,并不擅长打仗,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在许多人之前投靠了博尔吉亚,并且对其一直十分忠诚,他认为,就凭着这份忠诚,他也应该在博尔吉亚这里拿到一份最丰厚的回报。 嗯,他得到了,可惜那绝对不是他想要的。 保罗.奥尔西尼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想过将这封信拿到凯撒.博尔吉亚面前去,揭发博洛尼亚的吉安奥尼.本蒂沃利奥的阴谋,但鬼使神差般地,他将羊皮纸丢在火里烧掉了,但上面的每一个单词,每一个字母都深刻地烙印在他的心里。 ———————————— 而几乎就在两三天里,跟随着凯撒,或是驻守一方的领主与雇佣兵队长们,也接到了相似的信件,但也正如朱利奥.美第奇所预料的,他们谁也没有向凯撒.博尔吉亚揭穿此事——对此朱利奥对数日后的聚会抱持着巨大的好奇心,不知道会有几个人来赴这场意味着背叛与阴谋的聚会呢? 他想了想,又向正在曼图亚侯爵领地的前乌尔比诺公爵去了信,还有隐匿在西班牙的前米兰公爵卢多维科.斯福尔扎,以及佩鲁贾吉安帕奥罗.巴格里奥尼的遗孀等等,想来,即便他们不能亲自前往,也一定会派遣自己的使者前去——当然,还是以奥尔西尼或是本蒂沃利奥等人的名义。 “那么,”皮克罗米尼枢机就像鉴赏一份艺术品拈起一张羊皮纸,欣赏着上面刚硬的笔迹与图章戒指留下的红色痕迹,“你知道法恩扎领主曼弗雷迪家族的阿斯托是谁杀的?” “不是亚历山大六世,也不像是凯撒,”朱利奥用羽毛笔的顶端扫着自己的嘴唇:“但这位的死亡确实令人想到了胡安.博尔吉亚。” “嗯。”皮克罗米尼枢机轻描淡写地说:“他们确实是一个人杀掉,嗯,确切点说,指使着杀死的,但那个人,可不是凯撒.博尔吉亚——”他神色微妙地对着自己的弟子笑笑:“是胡安的妻子,凯撒的情人,阿拉贡的玛利亚。” “如何?”他接着说道,“没想到吧,几乎没人想到,就连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也没想到,但对于玛利亚来说,可谓一箭双雕,除去了对自己有威胁的丈夫,报复了无情抛弃自己的情人。” “阿斯托呢?” “她对凯撒.博尔吉亚的仇恨显然还未到尽头,看到自己的仇人如此显赫荣耀她一定很不开心。”皮克罗米尼枢机说:“而且凯撒继承的可不止是她丈夫教会军统帅的头衔,还有领地与爵位,你让她的儿子怎么办?” “唔……”朱利奥下意识地咬了咬羽毛笔的尾巴,皮克罗米尼枢机不赞成地把它径直拔了出来。 “还有吉安帕奥罗.巴格里奥尼的两个儿子,”皮克罗米尼枢机说:“你不觉得他们的死法有些耳熟?” “……是卡特琳娜.斯福尔扎?” “是的,看来她和你有一样的想法,即便暂时无法收回本金,至少要收回一些利息——真不愧为是弗利的母狼,既报复了帮凶,又陷害了主谋。” “女人真可怕,”皮克罗米尼枢机悠然道:“对吧?” 朱利奥.美第奇露出了一丝轻微的怜悯之色:“因为她们是弱者啊,”他发自内心地说:“所以她们决意要做什么的时候,必然全力以赴。” 第一百五十六章 疯狂(中) 1502年的9月中旬,博尔吉亚的追随者们不无尴尬地在奥尔西尼几家族领地上的一座教堂里见了面,而这些只能说心怀鬼胎的魑魅魍魉们,在沉默了片刻后就确认了这次会面或许并不如他们以为的那样简单——没有他们以为的倡导者,最后还是巴格里奥尼遗孀的使者冷酷地提醒他们说,如果他们继续这样畏怯与拖延下去,那么吉安帕奥罗.巴格里奥尼的下场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博尔吉亚家族正在无情地戏耍他们——他们以为自己是博尔吉亚家族的羽翼与爪牙,事实上,他们只是被掌握在别人手中的刀剑,他们若是不幸折断,教皇与他们的私生子可以得到他们的领地,若侥幸得存,经年累月的战斗后,他们手中残留的几分力量又如何能够与吮吸着他们血液强大的博尔吉亚相比? 即便如此,第一次聚会,他们也没能达成最后的协议,直到圣路加节(10月28日)前,前乌尔比诺公爵在曼图亚侯爵的支持下,发起了对乌尔比诺的进攻,并且顺利地在一周内夺回了他的领地。他们才真正地行动起来,无论是原先就拥有自己领地的领主,还是代凯撒.博尔吉亚管理一地的雇佣兵队长们,他们频繁地见面,商议,监视着凯撒的一举一动,试图从中找到谋杀他的机会。 他们不知道的是,早在9月份,凯撒还在那不勒斯,作为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座上宾,受封为安德里亚伯爵,以及接受了将近四万金杜卡特的馈赠——这都是路易十二为了与西班牙人的争斗,或者说,即将到来的战争而特意向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示的好,他沉溺在葡萄酒与人们的恭维里,却没有放松警惕,当他意外地从一个酩酊大醉的,奥尔西尼家族的人嘴里听到了有关于自己的抱怨时,他立刻就让米盖尔.柯烈罗去调查奥尔西尼们。 所以,从第一次聚会开始,叛徒们的悲剧就拉开了帷幕。 乌尔比诺公爵的反扑没有让凯撒.博尔吉亚意外,只是从那时候开始,凯撒不敢再相信他麾下的士兵,尤其是那些雇佣兵队长,他无法继续指挥他们,就向法国国王路易十二商量,用那份甚至尚未安顿在他口袋里的馈赠直接换取了十门小型火炮,七百名骑兵与一千五百名步兵的所有权,直接向乌尔比诺进发——而那时的叛军,大约也只有五百名骑兵与两千名步兵的数量,他们起初的时候还能与凯撒.博尔吉亚抗衡,但正如保罗.奥尔西尼所说的,经过数次战役的凯撒此时也有了丰富的经验,他甚至学会了如同佛罗伦萨人那样使用小型火炮来设伏,原乌尔比诺公爵的军队节节败退,于是那些摇摆不定的家伙不得不又一次收起了自己的毒刺,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了与乌尔比诺人的暗中盟约,乖乖地待在原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们可以这么以为,但凯撒.博尔吉亚却并未忘记。 而就在1502年的倒数第二天,凯撒.博尔吉亚与米盖尔.柯烈罗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够了!”米盖尔大叫道,他不是一个习惯彰显自己的存在,大喊大叫对他来说,简直如同博尔吉亚家族的柔情一般罕见,但他觉得自己必须那么做的时候,他呼喊的声音犹如老虎吼叫一般,低沉而又震人肺腑,“够了,”他严厉地瞪视着凯撒,“凯撒,你不是已经处死了好几个队长了吗?足够了!你做得很好,他们确实该死,你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听听,那些民众正在欢呼,因为他们之前做出了种种恶毒的事情,人们憎恨他们,而现在,你处死了他们,所以他们就开始感激你了……这是个好兆头,而且没有引起那些叛徒的警惕,接着……就让我们慢慢来……” “但我不想慢慢来。”凯撒.博尔吉亚说,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就像正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已经厌倦这些出尔反尔的小人了,米盖尔,我甚至忍受不了再看他们一眼,我要处死他们,毁灭他们的亲人与朋友——我早就这么决定了,就在你带回了他们企图背叛我,背叛博尔吉亚的消息得而时候。” “但他们不是奥尔西尼,就是本蒂沃利奥,又或是伊夫雷达齐……”米盖尔恳求道:“他们不是那些籍籍无名的雇佣兵队长,他们是……” “是博尔吉亚家族的附庸。”凯撒接着说道:“他们胆敢谋逆,就应该能够想到他们会得到怎样一个悲惨的下场。” “圣父不会同意的。”米盖尔说。 他不知道的是,这句话反而激起了凯撒的怒火,他陡然站起身来,发出了尖利的喊声:“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他逼向米盖尔,眼神凶狠,面颊透出可怕的嫣红色,那些在面具的遮掩下让他不那么像是个魔鬼的疮疤与溃烂就像是蠕动的触须一般,让身经百战的刺客都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我不需要别人来指点我怎么做!”他嘶声道,陡然拔出了短剑! 米盖尔.柯烈罗根本没能料到,他赤手空拳,完全是凭借着本能躲过了致命的一剑,但用来格挡的手臂却因此血花四溅,他痛得大叫一声。 凯撒.博尔吉亚呆住了,他剧烈地喘息着,站在原地,将短剑握得紧紧的,能够从米盖尔.柯烈罗这里得到这样的战果,也出于他的意料,他又是兴奋,又是满足,只有一丝隐约的歉意与悔恨。 米盖尔.柯烈罗看着凯撒,除了最大的路易吉,他几乎是看着罗德里格.博尔吉亚的几个孩子长大的,说真的,与教皇不同,米盖尔最喜欢的反而是作为次子的凯撒,而不是胡安。他没有孩子,虽然不可能与亚历山大六世争夺他的孩子,但在他心里,凯撒的确是不同的——他曾经以为自己非常了解凯撒,但现在他几乎不能确定了。 他按着伤口,血正在流过他的指缝,但米盖尔一点都不觉得疼:“如果……”他苦涩地道:“如果你坚持,凯撒,”他说:“那么就去做吧……但我求你,写信给你的父亲,让他和你一同,将正在罗马的奥尔西尼枢机拘捕起来,另外尽快签发对奥尔西尼家族的绝罚敕令……要快,千万别迟了。” 凯撒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他上前一步,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做什么,但米盖尔.柯烈罗已经连续后退几步,消失在黑暗里。 ———————— 米盖尔.柯烈罗不会放任凯撒.博尔吉亚一个人去实行如此危险的计划——尤其是,凯撒将计划的时间定在1502年的最后一天,而米盖尔却在计划开始前几小时才知道此事,即便是鸽子,也没办法在计划开始前带回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想法,更何况,即便是教皇,只怕也无法让凯撒改变主意。 他只能时刻紧随在凯撒身边,保证这个计划能够完美无缺地得到实现。 事实上,凯撒的计划早在几个月前,他从米盖尔那里得知这些人正在谋划反叛自己的时候,他不但按捺下了怒气,还有意麻痹他们——他好像真的对此一无所知,还以自己获封安德里亚伯爵,以及收到了法国国王路易十二馈赠的理由,大手笔地送给以保罗.奥尔西尼为首的叛乱者们昂贵的珠宝、马匹和衣服——这样的行为极其有效,奥尔西尼等人以为自己的谋划并未被发现,不禁沾沾自喜了一番,还提出要往那不勒斯来亲自向凯撒祝贺,但都被凯撒设法婉拒了。 不过现在凯撒给了他们这个机会,在他夺取乌尔比诺之前,人们都以为,他和教皇的下一步不是卡梅里诺,就是塞尼加尼亚,塞尼加尼亚是个海滨小镇,位于卡梅里诺与佩萨罗之间,原本属于洛韦雷家族所有,但教皇与凯撒都不会允许自己的领地上扎着这么一枚钉子,所以他们对此志在必得,而朱利亚诺.德拉.洛韦雷枢机,正是塞尼加尼亚的年幼领主的叔叔,鉴于他与亚历山大六世的交易,他愿意命令只有十二岁的侄儿交出塞尼加尼亚。 但凯撒.博尔吉亚对他的下属们这样说——塞尼加尼亚的军事长官,只愿意向他交出城市的钥匙,而他呢,很愿意与自己的忠诚臣子们一起接受这份荣耀,所以就召唤他们到塞尼加尼亚来。 他在信里说,因为拒绝了他们往那不勒斯向自己祝贺受封为安德里亚伯爵的缘故,他的心中一直忐忑不安,担心这会让他们感到悲伤,或是以为被他疏离——但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不想让自己心爱的下属们被迫向那些堕落的法国人致敬,或是退让,让他来看,法国人就连他们的一根小手指也比不上的,哪怕只是想想,也会让他心痛不已。 而他在圣诞节前,婉言拒绝了那些法国军官继续为自己效力的行为,让奥尔西尼等人更是放下心来——他之前攻打乌尔比诺的时候,没有使用他们,而是借用了法国人的军队,这点可真是让人有点胆战心惊。 此刻,凯撒.博尔吉亚的书信,表明他还是需要他们的,或者说,他们对于凯撒.博尔吉亚来说,不可或缺。 第一百五十七章 疯狂(下) 塞尼加尼亚的投降仪式在他们的市政厅举行,这是一座小巧但不是庄严的建筑,矗立在广场左侧。罗马的奥尔西尼,博洛尼亚的本蒂沃利奥,斐珥墨的伊夫雷达齐,代凯撒.博尔吉亚管理皮翁比诺的维特拉佐.维特利与另外两位雇佣兵队长都到了,除了三位雇佣兵队长之外,领主们莫不衣着华丽,神态傲慢——米盖尔从广场上的一个角落打量他们,发现只有雇佣兵队长们还保持着一些警觉,这也是因为在这之前,凯撒坚持处死了他们同僚的关系,虽然明面上的原因,是因为他们代凯撒管理城市的时候,过于贪婪与苛刻,但哪个雇佣兵不是这样呢,那些城市又不是他们的。 他们一进到大厅里,就看见凯撒.博尔吉亚正站在一道弯曲的楼梯上等着他们,一见到他们,那张半掩在面具下的脸就露出了一个笑容,“在这里,”他就像对待自己的朋友那样向他们挥着手,“来吧,”他热情地说:“他们坚持要做一个正式的受降仪式,在二层,所以上来吧,你们可以为我做见证。” 因为市政厅并不旷阔,以至于领主与雇佣兵队长的卫兵都要留在广场里,领主与队长们结束了谈话,交换着眼神,一个跟着一个地攀上了楼梯,市政厅的楼梯是橡木的,非常漂亮,但也和市政厅一样,异常狭窄,几乎只能容许两人并行,而且高且卷曲——或许有人感到不安,但凯撒.博尔吉亚就在他们前面,不过几步的地方,看似毫无防备地背对着他们。 但就在所有人都踏上了楼梯后,米盖尔.柯烈罗面无表情地从隐蔽的角落里钻了出来,几个擎着长矛的士兵紧紧地跟着他。 而就在博尔吉亚的叛徒们已经能够看见旋梯末端的墙壁时,凯撒突然轻盈地向前快走了两步,就这两步,划分出了猎人与猎物的界限——从楼梯口涌出了许多士兵,手持弩弓,将凯撒.博尔吉亚挡在后面的同时,也将他们困在了旋梯上——凯撒.博尔吉亚大笑着,从士兵们的间隙间露出脸来,这下子,谁不知道这正是针对他们的一个陷阱,他们顿时慌乱地诅咒与大骂起来,只有跟在最后的三个雇佣兵队长,显露出了一个阶层低下的人必有的机灵劲儿,尤其是维特利,他一翻身,就越过扶栏,从一人多高的地方跳了下来,他身前的两个队长也后退同时拔出了武器。 但米盖尔.柯烈罗留在大厅里,就是为了预防这种意外的,他径直迎上了维特利,虽然这位雇佣兵队长也是一个强悍而又富有经验的战士,但终究无法与博尔吉亚家族的御用刺客相比,在数个往来后,他就被击落武器,刺伤了大腿跌倒在地,他痛苦地大叫着,刺客毫不动容,又刺伤了他的手臂,免得他反抗。 在旋梯上的两位雇佣兵队长虽然也想要效仿维特利,却被擎着长矛的士兵逼回原处,他们虽然拿着武器,却无法与超过了三尺的长矛对抗,最后只得颓然丢下刀剑投降,而那些领主们,见此更是丧失了抗争的意气,面色青白地仍由士兵们粗鲁地搜走身上的武器,把他们捆绑起来。 在最后的时刻,他们无不显露出了可怜又好笑的真面目,有的人用自己的姓氏与祖先发誓,绝不会再有对博尔吉亚与凯撒的反叛之心;有的人则愿意献出自己的领地与财产;有的人,除了以上两种之外,还嚷嚷着要写信给自己美丽的妻子、姐妹与女儿,让他们来侍奉凯撒,只要凯撒有兴趣,完全可以如同对待娼妓一般地对待她们……可以说,他们自认为对凯撒十分了解,但习惯性隐藏在暗处的米盖尔却在发笑,他们根本不明白,能够打动凯撒.博尔吉亚的东西或许压根儿就没存在这个世界上。 凯撒坐在房间的角落里,顶上是一盏精美的华盖。这是一个相比起市政厅,显得很大的房间,原先是官员们用于讨论与表决的地方,房间里到处都是椅子,这些人就被一个个地捆绑在高背椅子上,手被固定在背后,双脚分别固定在椅子脚上。 “米盖尔。”凯撒喊道,这个名字让奥尔西尼等人面露绝望,还有谁不知道米盖尔.柯烈罗正是博尔吉亚们最相信,也是最可怕的御用刺客? 米盖尔慢吞吞地走了出来,手上令人心悸地挂着一条牛皮索,是三股交织的,他从凯撒的视线中找到了需要第一个处决的对象,雇佣兵队长维特利,他曾经深受凯撒信任,但现在也不过是一个叛徒罢了——维特利看着米盖尔向自己走来,万分惊恐,却努力保持着面上的镇定,可惜的是,他绷紧的肌肉与苍白的脸色还是出卖了他,米盖尔将绳索绕在他的脖子上的时候,他疯狂地挣扎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敲得咚咚直响,他的脚尖竭尽全力地踢打着地面,手指在椅背上挠得咯咯作响。 博尔吉亚家族的刺客几乎可以说是按部就班地完成了这份他都感觉到了厌倦的工作,随着死者身体的松弛,一股难闻的味道从他的双腿之间冒了出来,不,或许还不止他一个,被吓得失禁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 接下去是另外两个雇佣兵队长,他们被米盖尔恶趣味地背靠背,他做了一个“8”字结,然后一点一点地扭转收紧,结果这两个人为了争取最后一丝生机拼命地往外挣,他们的嘴角流下了唾沫,呵呵的声音响彻整个大厅,面孔就如同煮熟的血块那样呈现出难看的红褐色,但,当然,毫无疑问的,他们最后还是死了。 看到最先处死的是三个雇佣兵队长,那些领主们反而放松了一些,他们的眼睛里也带上了希望,也许在他们的心里,他们还是不一样的——他们出身高贵,品行不凡,但凯撒只是向米盖尔点了点头,米盖尔就走向了斐珥墨的伊夫雷达齐,在他不可置信的眼神里,把他缓慢地绞死。 之后是博洛尼亚的本蒂沃利奥,在以上这些人的行刑过程中,他都在喋喋不休地许诺各种珍宝、领地与女人,米盖尔觉得他已经精神失常,因为他居然向一个教皇的儿子承诺一顶枢机主教的帽子,到最后,就连凯撒也烦了,将一把匕首刺入他的嘴,搅出了他的舌头。 他倒是米盖尔处死的人中,最为快速的一个,因为米盖尔还没将绞索套在他的脖子上,他就大睁着双眼,嘴里流着血,被活活吓死了。 最后留下的只有以保罗.奥尔西尼为首的奥尔西尼家族的人,不过这没什么值得庆幸的,他们活着,只因为凯撒决定,等到攻打他们的领地是,要当众将他们用马匹分尸,然后将头颅插在长矛上作为旗帜。 等到他们完成了这些工作,走出市政厅的时候,天色已晚,博尔吉亚的士兵们举起了火把,他们走动的时候要小心些,因为广场上的血都结成了厚重的冰——那些领主与雇佣兵队长带来的卫兵都被杀了,没有一个能够逃脱。 ———————————————— 尚在罗马的奥尔西尼枢机对此一无所知,他受到教皇的召唤,还以为他能够得到一份重要的职务,满心欢喜之余,准备了一万金杜卡特的票据,准备以此向教皇恭贺他的儿子又取得了一次辉煌的胜利,当然,他指的是塞尼加尼亚。 他一进王权大厅,就立刻被教皇的士兵抓住,投入监牢,几天后就不幸地死于惊吓与酷刑,他在罗马的每一份财产,都被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归为己有,据说“健壮的骡马源源不绝地运送了一夜”。 而凯撒.博尔吉亚的军队几乎与教皇的绝罚令一同出现在了本蒂沃利奥家族,伊夫雷达齐家族与奥尔西尼家族的领地上,他以一种决绝的,残忍的姿态席卷了每一片土地,他公开宣称,这是一场对叛逆的复仇之战,所以这里的民众无法得到他的宽容。 相比起对雇佣兵队长们的无情,他对那些士兵们倒十分慷慨,他甚至没有去追究是否有人牵涉到这场阴谋里,反而许诺了更多的俸金与自由,从而得到了雇佣兵们狂热的支持——只是这种支持是建立在民众的不幸上的,为了尽可能多地搜刮,雇佣兵们将被他们抓到的人吊在火堆上,用火烤他们的脚,直到他们愿意说出钱财藏在哪儿。 这样的暴行震撼到了罗马城中的每个人,固然,在这个时代,雇佣兵们就是野兽的代名词,但从未有那个将领,会如此地纵容他们,就像是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与之后的统治。 但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更可怕的事情出现了,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拘捕了罗马城中的每一个异教徒——他们几乎都是商人,虽然是异教徒,但因为大笔的税金与贿赂,还有实际的需求,所以以前的教皇,还是允许他们在城市里居住与做买卖的,但亚历山大六世已懒得去在乎这些不可说的规则,他只顾着如同杀鸡取卵一般,要求这些异教徒拿出全部身家来换取他们与家人的性命。 第一百五十八章 公正 命运之神或许也在嘲弄罗马人,让他们愈发惊恐的事情还在后面,短短一周内,除了奥尔西尼枢机之外,罗马竟然有两位枢机主教先后因为暴疾身亡,而且其中一位还是教皇人所尽知的心腹,费拉里枢机,他在病床上辗转反侧了好几天,医生们用尽了办法,灌肠、放血、涂抹药膏与念经,但都没有用,他不断地腹泻,发热,又失了神智般的胡言乱语,最后悲惨地死在了自己的粪便里。 之后另一个枢机主教杰米.赛罗,也曾经为博尔吉亚家族效力过,却也得到了天主一视同仁的对待,在罗马人的谣言中,他们都是因为博尔吉亚家族的毒药身亡的,至于是不是…… “费拉里枢机真不是,”朱利奥说:“但赛罗枢机是的。” “赛罗枢机难道不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下属么?”马丁.勒德不解地问道。 “据说他一直为自己为枢机主教的帽子付出数万金杜拉特心疼不已,在私下抱怨了很多次,亚历山大六世警告过他,但他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嘴巴,而且,”德西修士说:“鉴于其他的枢机主教无不对这位宗座阁下充满了警惕,他很难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找到合适的牺牲品,只有那些……有恃无恐的人才会愿意赴教皇的宴会。” 马丁.勒德啧了一声。 “教皇这次大概可以得到近二十万金杜卡特的收入吧,“德西修士转向坐在壁炉边的皮克罗米尼枢机:“他这么缺钱?” “这次凯撒.博尔吉亚一连杀了不下七名宣誓对他忠诚的领主,以及十几个正在他麾下效力的雇佣兵队长,”朱利奥平静地说:“他需要用钱来安抚那些士兵,还有雇佣更多的士兵来为他征服那些失去了主人的领地,只怕这二十万金杜卡特还没法填满这个缺口。” “天主啊,”马丁.勒德下意识地画了一个十字:“他们疯了吗?” “是啊,”皮克罗米尼枢机说:“他们疯了。”然后他给了德西修士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德西修士转过头去对马丁.勒德说:“你的作业做完了吗?” “呃,嗯?嗯……那个……”话题突然转到了一个他最不愿意听见的方面,可怜的小马丁甚至没能反应过来。 “没做完就去做,”德西修士说:“明天我要检查。” 欢乐了半个冬日(从圣托马斯节-12月21日到三王来朝节-1月6日)的马丁.勒德无力地张了张嘴巴,他看向房间的每个人,得到的眼神都是“快去做作业!”的冷酷回答,他就像是被戳破的皮球那样瞬间萎顿下去——与数百年后的孩子们毫无二致地,被当头泼了一桶冰水的他垂头丧气地从地毯上爬起来,满怀痛苦地回自己房间里去赶作业了。 朱利奥忍俊不禁地笑了笑,他们倒没有那么残忍,只是接下来的话题不是现在的马丁.勒德能够参与的,他还是一个孩子呢。 一时间,房间里没人说话,仿佛他们也想要好好地享受一番狂澜到来前的宁静——皮克罗米尼枢机在费拉里枢机去见天主后,就当机立断地为自己与朱利奥请了假,一并来到皮克罗米尼家族位于罗马郊外的修道院与图书馆里,而经过几个月的试探、调查与熟悉,德西修士也得以被允许加入他们的计划之中,毕竟不是每个修士都能够将诵经台与十字架放在火里烧,就算是为了无辜的民众也不能,或者说,他们根本想不到。 但德西修士就能,他不但有着自由且奔放的思想,行动方面也相当大胆,坦率。 “这里真美啊。”德西修士喃喃自语道:“宁静的就像是个世外桃源。”谁知道罗马的风暴就是这里产生的呢。 “它会带走污秽、黑暗、魔鬼,”仿佛能够听见他在心里说的话,朱利奥说:“让我们得安宁,得洁净,得喜悦。” 德西修士深深地叹了口气:“您让我们印制的小册子已经完成了。”他有些不解地道:“不过这真的有用吗?我不是在怀疑您,但之前的册子固然让人们畏惧,憎恶博尔吉亚,却也让他们失去了对抗他们的勇气,你知道有多少城市一见到博尔吉亚的旗帜,就立即双手奉上了城门的钥匙吗?”他摇摇头:“我知道您是一个痛恨暴力的人,不过,现在的人们,尊崇的反而是这些所谓的‘强者’,你要改变他们的想法,这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到的事情。” “我知道啊。”朱利奥温和地说:“我也没有希望能够立即改变他们的想法,但一个暴虐的博尔吉亚与一个疯狂的博尔吉亚,是绝对不同的。” “愿闻其详。” “您知道,有一种理论,叫做‘公正世界理论’吗?” “似乎听过,”德西修士想了想说:“但我想,您所说的,应该和我听过的不是一回事。” “嗯。”朱利奥说:“我想也是,”他打开双手:“简单地说吧,公正世界理论就是人们对于加害者与受害者的一种奇特看法。举个例子,一个不幸的人走在路上,却被一个强盗拦截,抢走了钱财并且被杀了,那么您觉得,有罪的应该是那个路人,还是那个强盗呢?” “当然是那个强盗啦。”德西修士毫不犹豫地判定道。 “但有些人,会认为有罪的是那个强盗哦。”朱利奥笑眯眯地说。 “这是什么狗屁想法?”德西修士皱起眉毛。 “这很正常,因为,在他们的认知中,世界是公正的。善良必然能够得到救赎,邪恶必将会被惩处——但若是一个无辜的善人,却遭到了可怕的报应,那是不是说,这个世界并不是公正的呢?之前的认知一旦被打破,他们会恐慌,会不安,因为他们就是以良善的准则来要求自己,因而觉得自己不应该受到伤害的人……他们是不是也会被命运如此残酷地捉弄?无法摆脱?这是一件多么可怖的事情?!大到足以让他们发疯,他们若是不想发疯,就要说服自己——不,自己的认知没有错,如果那个人被伤害了,那么他一定是有罪的,不是这里不好,就是那里不好——自己没有罪,就不会遇到那样的事情。这样他们才能安心。” “但人生来便是有罪的,而这个世间原本就充满了罪恶啊。”德西修士大声反驳道。 “您说的很对,”朱利奥说:“但有几个人是这么认为的呢?如果他们真的有这样的认知,圣廷的赎罪劵就不会卖得那么好。” 这一击就将德西修士打倒了,过了好一会,他才说:“那么这个与我们的计划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有着这样认知的人,”朱利奥冷漠地说:“您希望他们自发地去反抗暴力是不可能的,因为在他们的心里,他们是良善的,无辜的,不应该受到伤害的,他们甚至会去崇拜暴力,因为暴力的恶果他们还没尝到——若是尝到了,也已经为时过晚——但若是另一种规则遭到了破坏呢?德西修士,想想吧,若是您高呼,这里有个持刀的暴徒,人们未必会一起来打杀他,因为人人都会想,他是有理智的,未必会伤害我;但您若是高呼,这里有个持刀的疯子,他们一定会立即来打杀他,因为疯子没有判断力,他可能会伤害任何一个人。 可敬的修士,那些需要从受害人身上寻找有罪的证据而求得内心的平衡的人,只有一种情况能够让他们起来反抗,那就是加害者也会打破这份平衡——博尔吉亚家族无论怎样暴虐都好,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换了一个统治者,但一个疯子,一个被魔鬼俯了身,一个已经失去了理智的人,谁敢让他主宰自己的生死? 那些曾经真实地发生过的可怕事情,那些深刻地印在他们脑子里的东西,之前或许只是他们餐后用来消遣一二的话题,但若是时时刻刻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呢?他们还会这样无动于衷吗?” 不,不会,绝不会!德西修士在心中喊道。 朱利奥.美第奇的金色眼睛在熊熊燃烧的壁炉火光下闪烁着比烈焰更明亮的光,他几乎要被这样的眼睛慑住,等到他们身边的皮克罗米尼枢机发出一声轻微的笑声,德西修士才能动弹,才发现自己的亚麻内衣已经被冷汗浸透。 朱利奥.美第奇看向窗外,窗外的大雪已经覆盖了所有的一切,触目所及,皆是一片圣洁光明。 ———————————————— 米开朗基罗.博纳罗蒂从凯撒.博尔吉亚的手中逃了出来,而他宽容的前主人,不但没有计较他之前的……行为,还让拉尔夫充当使者,将他与列奥纳多.达芬奇,一并送到了布列塔尼的布雷斯特,据说在这里,他有一个可信的保护人。 那位可敬的夫人可以说是相当慷慨和善地接待了他们,在布雷斯特的一个濒海小镇里,他们有自己的住宅,有仆从,有俸金,若是需要颜料、画布与大理石,也尽可以提出要求,唯一让米开朗基罗不满的是,他必须和列奥纳多住在一起不说,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出去游逛,免得被多嘴的人泄露行踪。不过那位夫人说,这样的情况不会持续很久。 米开朗基罗是个闲不住的人,而且他在凯撒.博尔吉亚那儿,创作的欲望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制——公爵是个残暴又专制的人,他想要什么样的背景,就要什么样的背景,想要什么样的姿势,就要什么样的姿势,想要什么样的表情,就要什么样的表情……呃,米开朗基罗也不敢反抗,就算公爵逼迫他做出了他最憎恶的事情——抄袭与剽窃。 一到了普鲁格维林,他对于艺术的热情就再也无法控制地爆发了,尤其是善心夫人(唉,她可真是名副其实)为他找来了一块有着两个人那么高的卡拉拉白色大理石。 他只用了一晚上就画出了草图,然后就着那块大理石,日以继夜地雕琢了起来。 就在快要完成,将那位英伟的美少年从大理石里释放出来的时候,一个人走到全神贯注的米开朗基罗身后,好奇地问道:“您这是在雕谁啊?” “大卫。”米开朗基罗随口答道。 “是有真实的蓝本吧。”那个人又问道。 “嗯,我的恩主。”米开朗基罗弯着腰,继续在那几根脚趾上忙碌着。 “他的哔——可没那么小啊。” 米开朗基罗僵住了,他一卡一卡的回过头去,只看到了善心夫人有点不同寻常的悠闲背影。 等,等等!您到底在说些什么!在说些什么啊!!!! 第一百五十九章 公牛的终局(一) 1503年的4月,威斯尼的米歇尔枢机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情况下死去,虽然医生公开表示,他死于热病,但事实上,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因为这位枢机主教是在黄昏时刻离开人世的,而医生和前来聆听他忏悔的神父还没走,教皇的卫兵就进入了他的宅邸,他们将每个人都控制起来,然后搜刮了那座宅邸里的每一枚金杜卡特,以及其他有价值的东西。 这位枢机的身家可比之前的费拉里枢机与杰罗枢机丰厚得多了,就米歇尔枢机的兄弟提出的控诉来看,教皇这次最起码得到了十五万金杜卡特的意外之财。米歇尔枢机的死亡令得罗马城中人人自危,因为他是死在家中的,而不是教皇或是凯撒.博尔吉亚的宴会上,这表明,博尔吉亚一定收买了他家中的仆役,将致命的毒药滴入他的葡萄酒或是菜肴之中。 这个认知让教皇亚历山大在5月的教宗会议上提出的,再次增加枢机主教数量的提议,再没人胆敢予以反驳——如果教皇一定要敛财,那么增加枢机主教的位置,总比抹除掉一两个枢机主教,再将他们的位置卖出去要来得好——而新增的九名枢机主教中,西班牙人占据了六位,剩余的,两名意大利人都姓博尔吉亚,一名来自于神圣罗马帝国,还有一名相当令人意外,因为他来自于佛罗伦萨的索德里尼家族。 索德里尼家族在佛罗伦萨八十人委员会中有一个位置,卡博尼偶尔也会听取这个家族家长的意见,但与卡博尼与内里不同,他们的一言一行并不能操控整个佛罗伦萨的政局,而与这样的势力相称的,他们在平时表现的十分谦逊温和——但在阿尔比齐家族因为出卖阿雷佐而在一夜之间覆灭之后,他们就如同装在丝绒袋子里的细针,突然显露了出来。 这次他们豪掷了十万金杜卡特才换得了一顶枢机主教的红帽子,不过,就算是再多一些,对于深深厌恶着美第奇以及佛罗伦萨的博尔吉亚来说,也足以令人感到惊讶。因此,在黑夜中,弗朗西斯科.索德里尼枢机不但拜访了凯撒.博尔吉亚,也在伪装离开罗马后偷偷折回,拜访了正在皮克罗米家族修道院的朱利奥.美第奇。 虽然索德里尼已经是一位枢机,但他不但没有等待朱利奥去吻他的手,还毫不羞惭地弯腰,去吻朱利奥的手——当然,这其中大多是做给朱利奥身后的皮克罗米尼枢机看的。他是一个不过四十岁的男子,身形单薄,面色苍白,眼睛中流转着的,与其说是圣职者应有的虔诚,倒不如说是在商人们那儿常见的狡狯光芒,“向圣灵起誓,”他看似真心实意地说:“这只是一笔买卖罢了。” 朱利奥.美第奇没有让他的嘴唇碰到自己的手,哪怕这个时代,妄尊自大是几乎每个年轻人的通病,但朱利奥从来就没有过,或者说,他的傲慢从来就是藏在心里的,不过,经过了那么多事情,他的傲慢也已经如同石头上的青苔,被暴雨飓风冲洗的一点不留了:“凯撒.博尔吉亚在佛罗伦萨遭到了可能是他此生中最大的挫折,”年轻的大主教温和地说:“只有金杜卡特,是很难说动他的,”他回到自己的位置,向索德里尼枢机伸了伸手,邀请他坐下:“他之前刚用佛罗伦萨大公的头衔迷惑过阿尔比齐,你我都很难保证,他不会故技重施,对吧?” “索德里尼一向是佛罗伦萨最忠贞的公民,也是美第奇家族最强有力与最忠诚的盟友。”索德里尼枢机厚颜无耻地说道,全然不顾在1494年与近些时间来的冷眼相待与袖手旁观,“而且我们并不愚蠢。”他甜蜜地笑了笑:“当然,罗马涅公爵确实提出了一些条件,但我也告诉他,我或许可以做到,但那些都是需要时间的。” 朱利奥露出了些惊讶的神气:“您是说您是在欺骗他吗?”他轻微地摇了摇头:“这可不太明智。凯撒.博尔吉亚可不是个宽容的人,一旦他发现了您耍弄了他,他一定会成百上千倍地报复回去——背叛了他的保罗.奥尔西尼名义上是被绞死的,但我们都知道,他在监牢里被剥了皮。” 索德里尼枢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但他还是大胆地挺起了胸膛:“如果到那个时候,他还有那个精力与心思的话……” “那个时候?” “唉呀。”索德里尼枢机装模作样地叹息道:“没错,就是那个时候,但您要问我,究竟是哪个时候,我就不知道了,因为那不是我能决定的——不过我想,就我最近看到的那些东西,它距离我们也不会太远了吧。”他做了一个翻阅的手势:“现在罗马城中的每个人,从亲王到乞丐,都在渴望着听见博尔吉亚的死讯,无论是圣父,还是罗马涅公爵,他们简直就像是被逼到了角落里的老鼠,只要再向前一步,他们就会跳起来咬人了。”说到这儿,他愉快地笑了起来:“您看,大人,这么好的时机,实在让我很难控制自己的手去捞上一把,放在平时,作为一个佛罗伦萨人,十万金杜卡特未必能够打开梵蒂冈宫的大门,但他们已经失去了理智,如同被红布逗引的公牛,只要略加挑拨,就会往你需要的地方撞,哪怕后面正有一柄利剑等着他呢?”他殷切地望着朱利奥:“我希望您能够明白我的想法,虽然我是亲吻了亚历山大六世的手而得到这顶红帽子的,但我的心里,却一直渴望着有一位拥有无上美德、虔诚而贞洁的牧羊人来引领我们,为此即便需要我去跪拜魔鬼,我也是会去做的——所以,”他放低了声音:“若您能够代我转达,我是说,那位可敬的长者,若能理解我苦衷,那就再好也不过啦——若是您们有任何需要,请记得,我总是站在您们一边的。” 朱利奥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不禁微微一笑,看来这位的真正目的,乃是通过自己来向皮克罗米尼枢机献媚,不管怎么说,那些聪明敏锐或是具有财势的人早就看出来了,现在这些枢机主教中,在亚历山大六世之后最有可能成为教宗的只有可能是皮克罗米尼,哪怕是现在,教皇也无法在罗马撼动皮克罗米尼枢机的势力,他的私生子也对锡耶纳抱持着谨慎的态度——当然,他也知道,索德里尼在博尔吉亚面前另有一通相反的说法,甚至会发誓说,只要给他时间,索德里尼家族就会将佛罗伦萨双手奉上。 但他最有可能做的事情,就是溜到罗马或是佛罗伦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等到这场残酷的戏剧落幕,他会第一个跳出来,疯狂地向最后的胜利者鞠躬致贺。 不过索德里尼枢机还是要略向皮克罗米尼枢机这里偏一点,不管怎么说,博尔吉亚家族对待敌人和盟友的态度实在是太令人不安了。 朱利奥最后还是设法打发了这位索德里尼枢机,皮克罗米尼枢机早在献主节的时候,就不再出现在无关紧要的人面前,索德里尼虽然也是拥有一票的枢机主教,但这样的人,根本不是真心或是言语能够打动的,他注重的是眼前与手中的利益,这些,到时候再给也来得及。而且朱利奥也很好地利用了自己身为佛罗伦萨人的身份,虽然没让他遂了最初的心愿——亲自向皮克罗米尼枢机展示他的“忠诚”,但也没让他过于失望,更确切点来说,他离开的时候,非常得意于自己与朱利奥.美第奇成了一对儿“挚友”。 若说有什么遗憾的地方,大概就是他没能从这位年轻的朋友这儿骗到确切可信的名字、地点或是时间,他甚至没让朱利奥.美第奇承认那些册子正是皮克罗米尼的作为。 讨人厌的不速之客走了,皮克罗米尼枢机从一旁的门外走了进来,一边将手放在朱利奥的肩膀上,一边问道:“这是今天的第几个啦?” “第十二个了。”朱利奥疲倦地说。 皮克罗米尼枢机安慰地拍拍朱利奥的脑袋:“好吧,今天到此为止,十三不是什么好数字,”他说:“让他们去把门关上,就算来的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我们也不接待。” “如果是皇帝,”朱利奥一本正经地说:“那还是要接待的,”他向皮克罗米尼枢机眨了眨眼:“但我就不必啦,那肯定是要劳烦您的。” 皮克罗米尼枢机被他逗笑了:“你要尽快熟悉起来,”他温声道:“等到尘埃落定,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 朱利奥惬意地在枢机的抚摸下闭上眼睛:“还有约书亚呢,老师,也不知他怎样了,我很想念他,希望他能早日回到我们身边。” 他闭着眼睛,没看到皮克罗米尼枢机的神情一下子就变得冷酷起来,但他的手势与语调一点没变:“安心吧,”他说:“他也是我的‘弟子’呢。” 第一百六十章 公牛的终局(二) “哐当!” 连续不断地,金属器皿在大理石地面上撞击与翻滚的响亮声音从紧闭的门扉里传出,而后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愈发无力的叱骂声,站在门外的警卫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处,面无表情,他们早就习惯了,近年来,只要凯撒.博尔吉亚一来谒见教皇,教皇就会愈发凶狠地责骂他,威胁他,但罗马涅公爵已经不再如年少时那样畏惧自己的父亲了,他态度强硬地要求教皇给他钱,给他支持,给他圣廷的职位与权柄……他就像是一只贪婪的水蛭,攀附在教皇的身躯上,不吮吸干净最后一滴血液决不罢休。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虽然骂声不绝,却也无可奈何,博尔吉亚家族如今已经拥有了一整个罗马涅与半个托斯卡纳,想要抽身退步根本不可能,而他仅存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凯撒,一个是艾弗里,艾弗里一向不受他重视,等到他关切起这个小儿子的时候,才发现他连卢克莱西亚都不如。 “你还要什么?”将手边所有的东西全都丢了出去的圣父精疲力竭地倒在了自己的座位上,手抚着额头,只觉得有魔鬼的叉子在他的脑袋里搅来搅去。 “请宣布我为比萨、卢卡与佛罗伦萨的主人。”凯撒说。 教皇发出一声尖细又冰冷的笑声:“然后呢,比萨、卢卡、佛罗伦萨作为自由城市已经延续了几百年,你认为只要一道敕令,他们就会如同伊莫拉或是弗利那样拱手交出城市的钥匙吗?” “我会征服他们。”凯撒说。 “征服它们……”教皇重复道,他心情复杂地注视着自己的儿子,凯撒因为罹患梅毒而导致四肢与面部都有溃烂与疮疤,所以他一直戴着面具,也很少在光亮处裸露身体,但在丝绒外套与短斗篷的妆饰下,他看起来依然高大而威武,但他的内心呢?是否也已经如同身躯一般成熟了呢?亚历山大六世当初选择胡安而不是凯撒,并不是没有理由的,除了此时的习俗之外(长子继承家业,次子入教会,幺子进军队),还有的就是,胡安虽然愚蠢,但很听话,但凯撒就像是头蛮横的小公牛一般,癫狂起来的时候,谁也无法让他平静下来——之前卢克莱西亚或许能,但现在,教皇女儿的身体在百里之外的费拉拉,她的心更是不知道遗落在了什么地方。 “你打算先对谁宣战?”教皇问。 “卢卡。”凯撒毫不犹豫地回答,显然已经考虑了很久。 “但我听说,卢卡建起了高三十尺的双重城墙,有十一处棱堡,棱堡上还配置了能够转动的火炮。” “我也有火炮。”凯撒骄傲地说:“我们将日以继夜地攻打他们的城墙,等到城墙崩塌,那些愚昧的人们才会知道自己上了魔鬼的当。” “但你不能完全相信那些法国人,”教皇说:“这次的枢机主教选举,一个法国人都没有,我想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您偏向西班牙人了,”凯撒焦躁地踱步:“为什么,您之前不是还一直嘱咐我要与路易十二保持良好的关系吗?” “因为法国人在意大利占据了太大的优势了,”教皇说:“我要让他感到危险,这样他才能无条件地站在我们一边,别忘了,最终成为意大利统治者的人只有你,无论是西班牙人,还是法国人,我们都是要将他们驱赶出去的。” 凯撒沉重的喘息了两声:“我明白了,”他说:“我会继续与路易十二保持通信,我会向他表示忠诚,”他隐藏在面具后的嘴唇向上扬起:“但他要从我这里得到切实的帮助,想也别想。” “还不够,”教皇亚历山大六世说:“你要时时,并且密切地注意他们的动向,西班牙人的,法国人的,不要明显地表现出自己的喜好与趋向——这个让我来,而你从中斡旋,设法从他们身上博得最大的好处。” 凯撒笑了:“我会的,父亲。” “还有,”亚历山大六世说:“征服卢卡的事儿,你交给你的雇佣兵队长去做,你要留在罗马。” “什么?!”凯撒不敢置信地说:“我是军队的统帅,如此重要的战役,我怎么可以不到场呢?” “你要留在罗马,我的孩子,”亚历山大六世头痛欲裂,但他不想在自己的儿子面前表露出来,只得苦苦支撑:“就这几个月,我有不祥的预兆,凯撒,你或许还记得,七月与八月,一向就是罗马的劫数,我的五位前任,英诺森八世,西克斯图斯四世,保罗二世,庇护二世,以及我的叔叔加里斯都三世,都是在这两个月回到天主脚下的——我很担心,我不想重蹈他们的覆辙,但人类的命运向来就是如此讽刺,所以你要留在罗马,以防万一。” 凯撒沉默了一会,他并不相信那些卜星师所说的话,但圣父话语中流露出的些许软弱之色让他心软:“好吧,”他说:“我陪您度过这两个月,我的军队与雇佣兵队长可以先去卢卡,而我九月再与他们会合。”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点了点头,向他摆了摆手,“你出去吧,让杜阿尔特和约书亚来。”凯撒鞠了一躬,退了出去,教皇的仆从很快召来了这两个人,凯撒向约书亚抬起手,杜阿尔特立刻如同没有看见一半,先行走进了教皇的签字厅。 “我想我要为我父亲的身体感谢你,约书亚,”凯撒说:“他曾经病得很重,是你挽救了他的性命——我相信你,远胜于那些庸医与巫师,”他微微俯身,按住小洛韦雷的肩膀:“但我想知道,圣父现在的身体究竟怎么样了?请你对我说真话,这很重要。” “圣父的身体不如之前,”约书亚平静地说:“但比起相同年龄的人来说,他还是相当健壮与健康。” “啊,那就好。”凯撒直起身体:“这样我就安心多了,约书亚,有件事情我想不妨让你早些知晓,圣父打算在圣雅各伯节任命你为新的枢机主教,”他密切注意着约书亚的表情,发现他并不为此欣喜若狂:“我想我得向你表示祝贺,还有我的妹妹卢克莱西亚,她知道这个消息也会高兴的,上次她来信,还向我问起了你。” 约书亚在听到卢克莱西亚的名字时,露出的神情让凯撒心中轻蔑地一哂,他用一种难得的温柔语调道:“我的信使正要出发前去费拉拉,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他带着你的信去。” ———————— 杜阿尔特交给了教皇一本小册子,教皇看了,随手扔到一边:“我还以为是什么?”他大笑道:“不过是些老生常谈!” “但他们污蔑了您啊。”杜阿尔特紧张地道。 “那又怎样呢,你应该知道,每个成为教皇的人,或者说,每个伟大的人都必然会遭受到庸人的污蔑,这是常有的事情,自从我穿上这件白衣后,我就变成了无赖、窃贼、强盗与强暴女人的罪犯,他们甚至将我比作魔鬼不如的东西,而现在只不过说我是个疯子,已经很客气了,”他宽容地拍了拍秘书的肩膀:“别去理它,它早晚会偃旗息鼓的,即便不,待我百年,我也还是一个圣人。” 他的话让杜阿尔特无可奈何,但他也知道,这正是博尔吉亚一向的行事方式,他们是从来不在意区区虚名的,但杜阿尔特总是觉得,这次有什么与以往不同的地方。 “好吧,”亚历山大六世对这位忠心耿耿的老伙计还是很信任的,“既然你这么说,我会让米盖尔.柯烈罗去处理这件事情的。” 之后,他就召唤了约书亚.洛韦雷,很难得的,圣父发现他竟然有些心不在焉,不过他以为约书亚只是为即将被任命为枢机主教而激动——凯撒当初虽然十分抗拒他为他安排的道路,但真正被任命的前一夜,也几乎无法入睡呢。 —————— 米盖尔.柯烈罗与杜阿尔特有着同样的担忧,他追索小册子的源头,却发现那正是多明我会修士雅各布.司布伦格,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这个只懂得欺软怕硬,趋炎附势的家伙敢于挑战如日中天的博尔吉亚家族,但不管怎么拷问,雅各布.司布伦格知道的只有那些——他赌咒发誓,他委托别人印刷散发那些小册子,只是为了恭维罗马涅公爵凯撒.博尔吉亚的显赫功绩的,绝无任何污蔑羞辱之词,他也不知道那些他看起来明明毫无问题的画册如何会变作现在的样子。 “我看不用再审问了。”凯撒.博尔吉亚厌烦地说道,“把他吊在圣天使桥上吧,剖开他的肚子,那个敌人会由此看到自己的下场的。” 米盖尔.柯烈罗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雅各布.司布伦格曾经拷打过不下一千名女巫,在她们身上轮番使用过多种可怕的刑罚,但轮到他的时候,区区几鞭子就能让他将所知道的一切倾吐出来,而当他知道,自己就要被处死的时候,他表现的也不比一个乡下的老婆子好,他又哭又闹,失禁得到处都是,在圣天使桥的桥面上拖出了一道肮脏的痕迹,不过这对他既定的命运无济于事,也没能引起太多人的注意,除了让清扫圣天使桥的仆役咒骂了好几天外。 第一百六十一章 公牛的终局(三) 1503年的8月9日。 火炮轰鸣,城墙震动。 圭尼基的家长达尼洛大着胆子伸出头来往外看了一眼,正好看见一枚石弹呼啸而来,打得城墙石砖碎屑飞溅,而后……它牢牢地嵌在了里面,就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往一块蛋糕里嵌入了一颗豆子般——卡斯特鲁奇奥的家长见状一伸手,把他呼噜了回来,与此同时,另一颗石弹飞驰而至,在他们身下的垛口爆裂,虽然他们及时掀起了厚重的披风遮挡,还是被割伤了手和手臂。 “你这是想干嘛?”卡斯特鲁奇奥的家长阿尔弗雷德毫不客气的训斥道:“试试你的脑袋和石弹那个硬吗?” “我只是想看看城墙。”达尼洛喘着气:“天主啊,火炮真可怕,简直就像是魔鬼在咆哮。” “我们也有火炮。”阿尔费雷德说,作为一个血性犹存的雇佣兵后裔,他比达尼洛更适应战场的惨烈气氛,“我们有足够的火炮,还有弹药。”他们购买火炮与弹药的时候,可没考虑的那么长远——一些人仍然对朱利奥.美第奇的话将信将疑,毕竟卢卡已经自由了上百年,对于这些火炮,还有弹药,阿尔弗雷德担保,那些议员们完全将它们当作了对卢卡大主教的谢礼,不管怎么说,卢卡的城墙几乎就是在他的主持与设计下建造起来的,更不用说,那如同灵迹般的速度与强效。 达尼洛蜷缩在墙垛下,闭着眼睛,每一颗石弹敲打在城墙上,都会带来一阵震动,但也只有如此了,石弹所能造成的最大伤害,就是如上文一般地嵌在了城墙里,不过这种伤害,几乎也成为了一种加固,它的存在就能为卢卡人抵挡住下一颗石弹——就算留下了一个凹坑,也完全无损于城墙的整体性,因为水泥凝固而成的碎石砖……太大了,大到直径一尺以下的石弹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的攻击。 “这真是我们建造的城墙吗?”在又一天,博尔吉亚军再次无功而返后,在金色的余晖下,站在棱堡上的达尼洛.圭尼基不由得喃喃自语,从他这里望去,可以看见陡直的城墙与另外几座棱堡,石砖上遍布凹凹凸凸的伤痕,但就像是有着厚重皮肤的巨象一般,这些伤痕没能造成哪怕一丝致命的伤害——它看上去还是那样巍峨,强大,完整无缺。 “不是,”阿尔弗雷德在一旁接道:“是天主感动于我们大主教的虔诚,派天使从天上落下,一夜之间就给了我们这座城墙。” 达尼洛盯着他瞧了一会,差点就信了,之后他忍不住犯了一个白眼:“愿魔鬼叼了你的球去。”他说,“我只是想要感叹一下而已。” “我也只是说说而已啊。”阿尔弗雷德.卡斯特鲁奇奥满不在乎地说,然后他就回转身去,打算去查看一下圣彼得门的情况,圣彼得门是博尔吉亚军主攻方向的城门,他们唯恐无法守住,就将巨大的水泥砖搬运到门后,这样,无论博尔吉亚军要使用火炮轰击,还是使用攻城槌什么的,他们都不会太担心——实在不行,他们还有水泥的配方,阿尔弗雷德打算今晚就浇水泥上去,几天后它们就会变得非常结实,除了危机解除后,他们得一点点地撬开它们之外,几乎没什么缺点。 但他才转身,就听见达尼洛.圭尼基大叫起来,他气恼地回过头去,想问问这家伙又发什么疯,就见达尼洛指着城外,语无伦次地大喊道:“看啊,看啊,”他狂喜地叫嚷道:“他们在撤军!博尔吉亚撤军了!” —————— 8月5日,原罗马执政官,现在的枢机主教伊萨瓦列斯在他的别墅里宴请了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与他的私生子,罗马涅公爵,凯撒.博尔吉亚——伊萨瓦列斯是现在亚历山大六世除了博尔吉亚之外,少数还愿意相信的人,但在仆人奉上菜肴与葡萄酒的时候,洛韦雷枢机,不,不是朱利亚诺.德拉.洛韦雷,而是约书亚.洛韦雷,还是和教皇的私人医生一道,为它们做了测试,确定里面没有被下毒。 这场宴会可以说宾客尽欢,让伊萨瓦利斯枢机骄傲的是,来自于帕尔马山区的火腿,还有他家乡维尼托的葡萄酒。葡萄酒不必多说,火腿更是大受欢迎——没有比这种口感柔软,脂肪丰富,气味芬芳又滋味浓郁的肉类更受欢迎的了,有三位技艺娴熟的厨师为他们切割火腿,就算是这样,也差点没能来得及跟上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和凯撒.博尔吉亚进食的速度——一方面是因为火腿的美味,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此时的人们常以暴食来彰显身体康健。 他们吃了许多火腿,又喝了很多酒,在炎热的八月,这种对于肠胃的折磨很容易令人生病,所以在回到梵蒂冈宫后,教皇与凯撒连接倒下后,他们还以为自己生了病,就叫约书亚与医生为他们治疗。 在这之前,他们已经整整呕吐了一夜,约书亚给他们用了那种神奇的药水,它曾经让教皇得以痊愈,但这次,它的效用完全不如上一次好,医生们又商讨着给教皇与凯撒放血,分别给他们放了十六盎司与十盎司——但他们的情况还是时好时坏,无论医生们如何挽救,都还是无法挽回他们的病况一路下行,尤其是教皇。 也许是因为教皇毕竟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他的情况要比凯撒差得多,他在床上艰难地喘息着,拼命地抓着脖子,好像有魔鬼勒住了他的喉咙,一段时间后,他昏迷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就再也没有力气动作,浑身的肌肉都是软绵绵的,他喊叫(事实上声音轻微)着约书亚的名字,但约书亚也无能为力,他甚至不能确定这是一种疾病还是一种毒药。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在痛苦中挣扎了十三天,在8月18日,圣母升天节的第三天,终于放弃了,他向一位正在身边的主教做了忏悔,从他的手里接过了圣餐饼,又朝那些听闻消息,奔赴而来,围拢在他床边的枢机主教们说:“去吧,去吧。”等到枢机主教们都离开了,他让那位主教给自己涂了圣油,就这样默默地离开了人世。 而就在那一刻,凯撒.博尔吉亚还在距离他们数百尺之外的一个房间里在高热中喘息,他听到了这个不幸的消息,就立刻召唤了米盖尔.柯烈罗,幸而亚历山大六世早有预感,米盖尔.柯烈罗是带着一队精悍的士兵来的,他先将凯撒.博尔吉亚带到一个安全的密室,然后率领着士兵,清扫了整座梵蒂冈宫,从里面搜索出了价值五十万金杜卡特的财物。 这些财物被他们取出一部分来用来平稳士兵们浮动的心思,梵蒂冈宫与圣天使堡,以及在场的枢机主教都被控制住了,罗马人惊讶地发现,亚历山大六世虽然死了,但博尔吉亚似乎还有着最后一搏的可能。 围攻卢卡的博尔吉亚军就是因此遵从凯撒.博尔吉亚的命令而撤退的,现在,卢卡已经无关紧要,除了博尔吉亚的军队之外,西班牙贡萨洛将军的军队,以及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军队,都在向罗马而来,他们都有着相同的打算,那就是用武力影响即将开始的教皇选举,好选出一位符合他们利益的教皇来。 原本,凯撒.博尔吉亚无疑是占有优势的,但就在他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一群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暴徒袭击了梵蒂冈宫,他们起初只有几十人,手持着火把,但经过煽动与唆使后,他们的队伍壮大到数千人,罗马人既恐惧于在教皇选出前的混乱,又畏惧被一个疯癫的博尔吉亚统治,竟然鼓起了罕少的勇气,不顾士兵的刀剑,火枪的弹丸,冲入了梵蒂冈宫,将那些被捉住的枢机主教们全都救了出来。 约书亚.洛韦雷就是其中的一个,暴徒们对他还算客气,他感谢了他们,孤身一人走到圣彼得广场的时候,还有些茫然——亚历山大六世,这样一个不可一世,强横霸道的人,就这么卑微地死了?他几乎不敢相信……他一直以为,皮克罗米尼枢机让他到教皇身边去,是让他乘机杀了亚历山大六世,他当然是愿意的,他将皮克罗米尼枢机当作父亲一般——就算要为此而死,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但没有……他在伊萨瓦列斯枢机的宴会上,为教皇检查葡萄酒与菜肴的时候,还在做着艰难的选择——他并不在乎教皇的垂青,但他也爱着卢克莱西亚,不愿她伤心——哪怕他曾经只能远远地看着她,看着她……和朱利奥在一起…… 但突然之间,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亚历山大六世死了,与他无关。 他抬起头,才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皮克罗米尼宫的大门前,一个修士看见了他,就走开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告诉约书亚,皮克罗米尼枢机正在等着他。 约书亚几乎是飞奔而去的,正如那位修士所说,皮克罗米尼枢机正在等着他。 “你回来啦,约书亚。”他说,好像约书亚只是出去买了一些墨水,羊皮纸,而不是去侍奉了教皇,成为了枢机主教,以及如今的……无处可去。 第一百六十二章 公牛的终局(四) 约翰修士带着约书亚去休息,就那么短短的一会儿,他回来的时候就发现皮克罗米尼枢机面前多了一盘子看上去就非常好吃的深红色火腿,火腿被削的薄薄的,打着卷,脂肪就如同大理石的花纹一般遍布赤红色的瘦肉之间,散发着美妙的香气——皮克罗米尼枢机一见到他,就轻轻咳嗽了一声,仿若无意地试图用身体将火腿遮住,呃,还有葡萄酒。 “看什么呢,”皮克罗米尼枢机努力保持着自己的尊严:“这又不是送到亚历山大六世和凯撒面前的那份。” “不是这个问题,”约翰修士虎着脸:“您知道朱利奥不让您多吃这些东西吧,尤其是晚上。” 皮克罗米尼枢机竟然露出了一丝可怜的表情:“天主保佑你,我的约翰兄弟,您知道,前几个月我一直是和朱利奥一起度过的,天啦,我就像是整整守了三个四旬斋的苦修士,每天都要吃生菜、豌豆与莴苣,顶多吃点鱼,炖点鸽子,还不准在汤里掺黄油,脸啤酒也不准喝,更别说葡萄酒,倒是睡前可以喝一杯牛奶,像个小婴儿似的,但就算是小婴儿,也没到连糖也被限制到每天三汤匙的份儿上啊——我只是想吃点美味的火腿,喝点甜甜的葡萄酒,怎么了?” 约翰修士将视线落在皮克罗米尼枢机的肚子上,皮克罗米尼枢机原本是个身形削瘦的人,但自从朱利奥能够指挥厨房后,各种各样的美食就越过了数百年的时间界限,出现在了皮克罗米尼宫,作为朱利奥的导师与如同父亲一般的人,枢机当然是最大的受益者——他的胃口逐日,不,逐餐递增,在朱利奥还在罗马的时候,皮克罗米尼枢机的餐盘是他整理的,每餐的搭配、分量当然也在他的计算之中,但自从朱利奥离开后,皮克罗米尼一方面要派遣心中的忧闷,一方面要做种种谋划——或许让别人来看,博尔吉亚家族的颓败,似乎就在一夕之间,就像是命运之神用指头轻轻一戳,这个庞然大物就跌倒了——但只有身在其中的皮克罗米尼枢机与朱利奥才知道,他们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 朱利奥不在,皮克罗米尼枢机心中不快,又连续通宵达旦的工作——尤其是在最后一击即将达成的前夕,出于躯体与精神的需要,他对事物的渴望达到了七十年来的最高峰,而厨房的修士们又很愿意为他服务,所以——当一切都布置妥当,皮克罗米尼枢机到罗马郊外的修道院与朱利奥汇合的时候,朱利奥看着他那张犹如又藏了一个孩子在里面的肚子骇然地说不出话来。 没人能比他更知道过多的脂肪,特别是如皮克罗米尼枢机这样,只有腰围突然猛增的情况,对一个七十岁的老人来说有多么大的伤害了,所以,皮克罗米尼枢机在修道院呆了多久,就守了多久的斋。当然啦,蘑菇鸽子汤也很好吃,但他就是想要吃些油滋滋,肥腻腻的东西。 约翰修士撅起了嘴,但还是无情地收走了桌上的火腿与葡萄酒,但在皮克罗米尼枢机愈发悲惨的眼神里,他犹豫了一会,将银盘里的大部分火腿倒进自己的衣兜里,给枢机留下了大约四五片,又拿走酒壶,但在杯子里倒了约有三盎司的分量:“作为夜宵,这些足够了。”他说。 在走出门的时候,他听见了皮克罗米尼枢机发出的一声舒适的喟叹,约翰修士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笑了。朱利奥固然是让他来做监督,但也和他说过,如果皮克罗米尼枢机确实无法忍耐了,对于饮食的限制也可以适度地放宽一些,毕竟他需要注意的,不但是身体,还有一直紧绷着的精神——他不愿枢机生病,但也不想让他不快乐。 约翰修士从衣袋里拿出一片火腿放在嘴里嚼着,月光如水,照亮了庭院,也如同洗濯了修士的思想一般,他不是个聪明人,甚至为约书亚说过话,但今天他终于明白啦——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假意。 皮克罗米尼枢机在自己的房间里,也微微地笑了笑,他当然知道朱利奥与约翰修士玩的小把戏,但他也不愿意拂逆了他们的好意,虽然约翰修士留给他的火腿是……嗯,少了点,但就如朱利奥说的,少点,就慢慢吃吧。 他将一片火腿放在牙齿间慢慢地咀嚼着,帕尔马地区的火腿滋味确实令人难以忘怀,柔软、饱满、滋润,就如一个丰盈的躯体一般诱人……博尔吉亚家族时常会买通敌人的厨房仆役下毒,或是直接让他们的刺客混入厨房,但善于利用资源的皮克罗米尼枢机针对的却是除博尔吉亚家族之外的,那些亲近博尔吉亚或是被博尔吉亚亲近的人,而且他也未从仆役身上入手,而是让自己的人设法取代了他们的采买商人。 至于约书亚.洛韦雷,一直以为,皮克罗米尼枢机会让他向亚历山大六世下毒,而亚历山大六世也是这么认为的,但皮克罗米尼枢机根本就不相信约书亚,又怎么会让他去做那么重要的事情?他还担心,真将这份任务交给约书亚,不过几小时,教皇的卫兵就会以谋害教皇的名义冲进来将他拘捕起来呢。 约书亚只是他放在明面上,吸引亚历山大六世注意力的棋子而已,真正的杀着,他甚至没让朱利奥知道——那些肥美的火腿,按理说,经过了盐硝与风的作用,不会含有任何有害的成分,这是除了美妙的滋味,它们在宴席上得以大行其道的重要原因,但皮克罗米尼在翁布里亚地区传道的时候,就遇见过好几个疑似魔鬼俯身的人,他们无一例外都有着相同的症状——视力模糊、呼吸困难、肌肉无力。在排除了“真”俯身的可能后,皮克罗米尼枢机又详细地了解了他们发病前后的情况,他们都很富有,喜欢肉食,而且发病几乎都在宴会后的半天到两天——皮克罗米尼尽可能地搜索了每种他们都吃过的食物,并将它们喂给兔子吃,当疑点全都集中在了火腿上的时候,答案也呼之欲出。 皮克罗米尼枢机没有将这个发现告诉任何人,只在之后的旅程中愈加注意这点,果然,吃过火腿的人因为魔鬼俯身而死的并不在少数,枢机又做了几次试验,发现只要经过加热的火腿就不会引发中毒的症状——但从公元前一百年前起,人们就知道,帕尔马地区的发酵火腿不但在制造的过程中无需加热,在食用的过程中也无需加热,加热反而会影响它的风味。 于是,在觉得亚历山大六世该死了的时候,皮克罗米尼枢机的人就送出了那几条并未含有毒药,却要比有毒更加可怕的火腿。 嗯,当然,就算留在皮克罗米尼宫里的火腿是安全的,但担任厨师的修士还是按照皮克罗米尼枢机的吩咐结结实实地蒸了一个小时,虽然风味有所损失,但至少不用担心出现万一的情况——枢机在没人看到的时候,做了个鬼脸,若是他被自己毒死了,只怕亚历山大六世进了陵寝都要被笑活过来了。 不过,说真的,一提魔鬼,魔鬼就来。 凯撒.博尔吉亚以为自己会被拒之门外,但没有,他的信心更加充足了一些,是的,他最大的依仗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已经离开了这个喧嚣的俗世,但他还有军队,还有整个罗马涅、部分托斯卡纳的领地,以及,虽然被暴民们夺去了梵蒂冈宫与枢机主教们,但他还有圣天使堡,即便法国人与西班牙人的军队已经抵达罗马城外,但他依然有抵抗的力量。 而且在枢机主教团中,他可以确定有九个人是绝对支持他的,还有五个明面中立,但也偏向于博尔吉亚的枢机,他知道皮克罗米尼枢机在枢机团中也有不少的支持者,但如果能够加上他,难道不是更加妥当吗?而他要求的并不多,只希望皮克罗米尼枢机在成为新宗座后,能够再次授予他教会军统帅的头衔,保证他现有的领地不受影响——他只要现有的领地就行,至于之后如何,还要等到他大病痊愈……他现在深切地理解到,他的父亲亚历山大六世对他的事业有着多么重大的作用,但现在,懊悔也已经迟了。 他一进门,就摆脱了仆从的扶持,走到皮克罗米尼枢机的身前,单膝跪下,去亲吻他的戒指。 皮克罗米尼枢机倒没拒绝,他的态度让凯撒升起了一些希望,“老师……”他轻声哀求道:“老师……请帮帮我吧……” 皮克罗米尼枢机笑了,他指了指厅里的座椅,说:“就在九年前,”他看着凯撒,低声说:“就在这里,嗯,希望你还记得,1494年,查理八世入侵意大利,而作为他与亚历山大六世的交易抵押,你与杰姆.苏丹一同被软禁在他的军营里——而那天,也好像是这么闷热的天气,我让一个博尔吉亚进到这里——而那几乎是我此生做出的最为错误的决定。” 他俯视着凯撒:“我曾经对那个博尔吉亚说,你要记得朱利奥.美第奇为你做过什么,如果她不记得,会有人为她记得。” 凯撒抬头望着这个老人,他原本准备了许多说辞,从他们的师生情谊说起,到他与朱利奥.美第奇的兄弟之情,还有卢克莱西亚与朱利奥之间的爱情,还有他们的儿子,又或者,现实些的教皇选举,法国人与西班牙人的威胁,枢机团中那些不自量力的小人……但他发现,自己什么都不必说了。 他僵硬地站了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 公牛的终局(五) 凯撒.博尔吉亚并不是那种愿意轻易放弃的人,他遭到了皮克罗米尼枢机的拒绝,就在枢机团中搜索另外可能成为教皇的人,但让他绝望的是,他的父亲亚历山大六世打击敌人的时候总是做得非常彻底,那些强有力的,可能对皮克罗米尼造成威胁的人物同样也会受到博尔吉亚的憎恨,他们几乎都死了,只有朱利亚诺.德拉.洛韦雷还活着,但失去了两颗“球”的他也不可能通过教士的检测,无法成为教皇。 不甘心的凯撒开始向西班牙的枢机主教们,还有法国的枢机主教们分别抛去了橄榄枝,但在这里,他又犯了一个错误,他不是教宗,不是罗德里格.博尔吉亚,严格点说,作为教会军的统帅,他是为他们服务的,而不是他们为他服务——枢机主教只对教皇鞠躬负责,而且他的行为激起了西班牙人与法国人的怒火——原本教皇亚历山大六世试图操纵他们争夺那不勒斯的战争,并且从中取利的行为就足够让人气恼的了,现在凯撒.博尔吉亚也来玩这套把戏,难道他认为自己还能重新穿上红色法衣,成为教皇的候选人之一吗? 雪上加霜的是,罗马城中的暴民们并未因为占领了梵蒂冈宫而感到满足,他们游荡在广场和街道上,与奥尔西尼家族的士兵们一起,向每个博尔吉亚的宅邸与堡垒发起了进攻,那些身着红袍的博尔吉亚不是仓皇地逃走,就是死于非命,他们的财产被掠夺与瓜分,亮闪闪的金杜卡特如同浇在火焰上的油脂,暴民的队伍越发壮大,最后,大约数千人拥挤在圣天使桥的桥头,有人在喊叫着,“圣库的窃贼!”,或是“与魔鬼做交易的异教徒!”,又或是“博尔吉亚疯子!”,当人们突破了士兵的枪阵,冲过圣天使桥的时候,拴着多明我会修士雅各布的绳索断了,腐烂的躯体落入了黑色的河流。 凯撒.博尔吉亚无法得到法国人与西班牙人的帮助,只得退出圣天使堡,离开了罗马,他离开的时候,带着所能搜刮到的所有钱财,但也已经病得站不起来,只能躺在车桥里,而不是骑马,他不断地掀开帷幔,回头张望——罗马,他曾经以为那是他的城市,但现在,它已经变得陌生并且充满敌意。 他试图回到他的领地,重整旗鼓,但他的敌人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他们重新回到了自己的领地上——蒙特非特罗家族的乌尔比诺,巴格里奥尼的佩鲁贾,达瓦诺拉的卡梅里诺,乔瓦尼,斯福尔扎的佩萨罗,曼弗雷迪的法恩扎,还有卡特琳娜.斯福尔扎的伊莫拉、弗利与皮翁比诺,本蒂沃利奥的博洛尼亚,以及洛韦雷的塞尼加尼亚——那些不幸失去了嫡系的领地则由最近的旁支继承,而他们亟需得到新教皇的承认,即便没有之前的仇怨,他们也不会接纳凯撒.博尔吉亚。 博尔吉亚一时间竟然无处可去,但他在他的士兵面前,依然表现的怡然无惧,他决定前往那不勒斯——西班牙的贡萨洛将军在对法国人的战争中取得了惊人的胜利,他的女王与国王因此决定任命他做那不勒斯的总督。凯撒觉得,博尔吉亚家族毕竟曾经属于西班牙,而且亚历山大六世去世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在九名新枢机中选择了五位西班牙人,相对于法国人的一无所获,西班牙的伊莎贝拉一世与斐迪南二世,应该对自己抱有善意才对。 他就这么去了那不勒斯,但一到贡萨洛将军的城堡里,他就被拘捕了,在他大声抗议的时候,贡萨洛将军堪称愉快地拿出了一封信件,那是西班牙大使寄送到他这里的,甚至比凯撒到来的更早,当然,大使是代西班牙那两位至高无上的君主说话的,信里说:他们并不欢迎任何一个博尔吉亚的到访,并不单单只是出于政治原因——事实上,他们对博尔吉亚家族早已充满了深深的厌恶,因为他们曾经对上帝,对君主,对人民所犯下的罪行,即便用亚得里亚海的海水来清洗也未必能够洗清,他们虚伪、狡诈、与魔鬼一般擅长编织谎言,没有丝毫名声可言,西班牙的统治者不需要这样的臣子,更不需要这样的盟友……”大使还明确地指出:“贡萨洛将军应当立即拘捕凯撒,并且将他押送到西班牙,他应当接受审判以及相应的惩罚。” 出于对博尔吉亚一贯的憎恶,贡萨洛将军甚至没有多见博尔吉亚一面,让他遗憾的是,他的信还在路上,他就听到了凯撒.博尔吉亚在押送的路上,在翁布里亚的一个小镇上逃走的消息。 —————————— 而就在此时,朱利奥.美第奇接到了一封充满了威胁与谄媚的信件。 现在并不是离开罗马的好时机,毕竟亚历山大六世的葬礼方才结束——他的躯体在炎热的夏日暴涨发臭,几乎没人能靠近,而且他的衣物与珠宝,不是被他的私生子凯撒.博尔吉亚窃走,就是被冲入梵蒂冈宫的暴民们搜刮一空,而基于他的作为,没有哪个枢机主教愿意为他捐赠一件像样的法衣,最后仆人们只得用床上的帷幔把他裹起来,给他戴上帽子,用丝带将拖鞋绑在脚上,勉强让他看起来像点样子——当他终于被半塞在一具长条箱子里送入圣彼得大教堂后,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枢机主教们还要举行一场无比盛大的弥撒,连续八天,为亚历山大六世如同躯体般腐臭的灵魂祈祷,希望他能早日升入天堂(虽然他们都认为不可能,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之后还有既定的诸多纪念仪式。 皮克罗米尼枢机几乎没有好好休息的时候,唯一令人安慰的大概就是他飞快缩减下去的肚子,不过朱利奥反而要为他的健康担另一种心了,倒是皮克罗米尼枢机丝毫不以为意,“教皇选举大概要等到11月才能正式开始,”他说:“我会胜利,而你也会——你应该与博尔吉亚有个了断了。” 朱利奥低头,亲吻了枢机的手,长者的手干燥而温暖,而他的谢意如同泪水一般倾洒在上面。 —————————— 朱利奥一直在想,博尔吉亚什么时候才会拿出他们自以为的那张“王牌”。 也许是因为这张“王牌”太过重要,尤其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美第奇愈发显露出锐利的锋刃之后,而亚历山大六世的骤然去世,更是让凯撒.博尔吉亚失去了信心,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该怎么做——罗马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严重暴露出了他因为年轻而产生的不足——虽然还有一些忠诚的博尔吉亚人与圣殿骑士们跟随着他,但他发现,只凭他现在的力量,要穿过翁布里亚、托斯卡纳、伦巴第三个大区,到达他期望的法国直至纳瓦拉,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可他现在只有这个选择了,他是纳瓦拉国王的妹夫,或许能够在他那里得到一席之地。 而凯撒也骄傲地认为,只要给他一个喘息的机会,他就能设法东山再起——只要他能尽快抵达纳瓦拉,而不是继续留在满是敌人的意大利。 如果要说他有什么可以值得被赞赏的地方,大概就是终于放弃了他的嫉妒与憎恶吧,至少在表面上,那封信件满是对朱利奥的深切歉意与溢美之词,他甚至没有明确地给予威胁(就像他之前所做的那样),只是告诉朱利奥,卢克莱西亚和他有一个儿子,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将他命名做卢卡斯,只要朱利奥能够顾念之前的情谊,帮助他前往法国,他会告诉朱利奥,那个孩子在哪儿,好让他们父子团聚。 他们在一个奇妙的地方见面——那就是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阿西西的圣方济各修道院,在空无一人的上下广场上,朱利奥穿过早晨的薄雾,出现在凯撒面前,他们身后各自都有十来个护卫,但都心有灵犀一般地披着带有兜帽的斗篷,直到脚跟的厚重布料让人们无法辨识他们的面容与身形。 凯撒消瘦了很多,他没有戴着面具,丑陋的面容暴露在外面,这让他看到朱利奥时,不由自主地转过脸去——虽然他马上转了回来,他的眼睛里跳跃着不甘的火焰,相比起他,随着时间流逝,朱利奥.美第奇如同一颗被打磨过的宝石,显露出了更为绚丽的色彩,而他却如同被粉碎的石头一般,遍身裂痕。 朱利奥没有与他多话的意思,他看了看凯撒的身后,露出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他不在这儿。”凯撒轻声说:“他在一个可靠的人那里,受到如同王子一般的爱护,他很健康,朱利奥,有着卢克莱西亚的眼睛,与你的发色……” “但是,”朱利奥打断了他:“凯撒,”他带着一丝怜悯地说道:“有着绿色眼睛,黑色头发的孩子,可不单单只有我和卢克莱西亚的孩子啊。” 凯撒顿住了,他一时间甚至无法理解朱利奥的话,但他马上就明白了过来。 朱利奥没再说话,他抬起手,拉下了兜帽,解开了斗篷——而他身后的人也跟着这么做,当所有的斗篷都掉落在地上后,凯撒面孔上的肌肉无法控制地抽搐着,他像是想要笑,又像是想要哭,“你是个……”他用梦呓般的语气说道:“是个……阿萨辛?” 他颤抖着发出了扭曲的声音:“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我们回到罗马的那一年。” “那年你只有7岁。”凯撒说:“多么奇妙啊,美第奇,我们原来生来就要做敌人的。” “是的,”朱利奥说:“我们生来就要做敌人的。” 之后他们没有再说话,而是抽出了自己的长剑与匕首,嘶喊着战斗在一起。 第一百六十四章 公牛的终局(完) 凯撒从不知道,即便在武技上,朱利奥.美第奇也是一个如此棘手的敌人——他对朱利奥的印象,几乎都停留在他温柔的笑容与和善的性格上,相比起博尔吉亚的凶狠好斗,除了对上路易吉的那次,朱利奥似乎从未与任何人发生争执或是殴斗——也许这正是卢克莱西亚喜欢他,而凯撒对他总有些蔑视的缘故。 哪怕朱利奥曾经把他从数以万计的敌人中毫发无伤地带出,又或是在两场战役中取得了显赫的战绩,以及贡萨洛将军的赞赏,凯撒也一直认为,前者要归功于朱利奥出乎意料的计谋,而后者要归功于火枪与粗心的敕令骑士——而在布雷斯特的失利,他也只归咎于善心夫人的突然出现,他从不认为朱利奥是个勇武的人,或者说,他认为朱利奥性情软弱,身手一般。 而此时,他们剑刃交击,就如两只凶狠的野兽咆哮着撕咬在一起,凯撒原本站在上方的台阶上,这对于他是有利的,但他竟然无法抵御的住朱利奥的步步紧逼,博尔吉亚不断地向后退,看不见后方让他不安,他担心自己跌倒,而朱利奥的锋刃会乘机取走他的性命,但他根本无暇转换位置——他发出愤怒的尖啸,有圣殿骑士想要冲过来,但都被阿萨辛的刺客们阻拦住了。 “让孩子们自己解决他们的事儿吧!”埃奇奥高呼道,对于这些圣殿骑士,他们毫不留情,他们愿意与博尔吉亚同流合污,手上甚至沾满了同僚的血——比起那十二位去了罗得岛的圣殿骑士,他们没有任何值得人们尊敬的地方。 而就在这时,凯撒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他的脚跟落在了台阶的边缘,身体失去平衡,跌倒了——与此同时,他丢出了匕首,匕首划过了朱利奥的面颊,却没能延缓他的速度,细窄的银光在凯撒的视野中如同雷霆一般地击落,他抬起自己的长剑,以一个勉强的姿势格挡——两柄式样相仿的长剑几乎就要重重地撞击在一起的时候,凯撒突然放弃了自己的武器,他向后躺倒,翻滚,一边用自己的脚尖勾倒了朱利奥,同时,他从身后抽出了一柄单手斧,猛地劈向朱利奥的腿,朱利奥的长剑下撤,及时地挡住了这次攻击,虽然他不得不付出了武器折断的代价。 朱利奥将匕首换到右手,他们再次在台阶上对峙起来,只是这次占据上风的显然是凯撒,他的单手斧要比匕首更长,更沉重,但朱利奥的动作如同扑击的鹰隼一般敏捷,脚步更是轻盈的如同微风一般,任何一个稍纵即逝的空隙都会成为他发起攻击的预兆——几次之后,博尔吉亚变得急躁起来,他似乎再一次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朱利奥侧身让过单手斧的锋刃,它距离他只有不到一根手指的距离,掀起的风都让他觉得疼痛,但他也得到了一个极好的机会,他张开手掌,弹出袖剑,刺向了凯撒失去保护的肋下,但它回馈的触感告诉他,袖剑刺入的不是人类的躯体,而是另外一种或许比链甲还要更为细密坚硬的东西,尖锐的袖剑被锁住了——凯撒猛地抽回手臂,紧紧地握住和扭动朱利奥的腕部,把他摔倒在地上,紧接着跟上的一脚,更是将朱利奥手中的匕首踢了出去。 “阿萨辛的老把戏,嗯?”他轻蔑地评价道,挥下了致命的一斧。 但让他无法想象的事情发生了,朱利奥抬起了左手,卡在指根的两枚戒指在古怪的手势下拉紧了弓弦,随着手指再度放松,一枚短短的弩箭直中凯撒。博尔吉亚的咽喉。 斧头从空中掉落,朱利奥侧身,轻而易举地躲过了最后一击。 凯撒.博尔吉亚倒在地上,他拔出了弩箭,但无济于事,珍贵的空气与血正从伤口大量的涌出,但一时他还不会死。 朱利奥抽出一柄让凯撒感到熟悉的细剑,跪在他身边:“别了,凯撒。”他说。 细剑刺入凯撒胸膛的时候,他才想起,当初,朱利奥也曾如现在这样,将细剑刺入路易吉.博尔吉亚的躯体。 —————————— 1503年的10月,是卢克莱西亚在费拉拉度过的第二年,与人们的想象不同,她就如一个真正的孀妇那样很少出现在公开场合,经常穿着白色或是深色的衣服,也很少跳舞与参加狩猎,唯一能够见到她抛洒金杜卡特的时候,大概只有施舍穷人或是奉献弥撒的时候,这让人们在惊讶之余,也有少许歉疚,就连起初最为敌视他的曼图亚侯爵夫人,也不得不说,她并不是一个非常坏的人。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死讯从罗马传来的时候,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她是悲恸的,但似乎早有预料,她换上了黑色的衣服,取下了所有的珠宝,戴上了面纱,终日跪在圣像前面,为自己的父亲祈祷。 费拉拉公爵对亚历山大六世的死亡并不感到遗憾,他甚至还有些安心,毕竟之前罗马涅公爵对费拉拉的威胁实在是非常大。不过他现在担心的是他的儿子对卢克莱西亚的感情,他从未想到过,他放浪不羁的儿子真的会爱上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的姓氏还是博尔吉亚。 “你真的要向朱利奥.美第奇发出邀请吗?”费拉拉公爵忧心忡忡地问道。 “为什么不,对他来说,枢机主教的头衔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他的长子轻佻地说:“而且,据说他对火炮也很有研究,我正想要和这么一个人仔细谈谈。” “是你,还是你的妻子?”费拉拉公爵严肃地说,“你知道,人们都传说,他和卢克拉西亚曾经有过一段秘密婚姻。” “按照人们的说法,圣彼得广场的圣人雕像都曾经与卢克莱西亚有过暧昧。”第二个阿方索无所谓地说:“卢克莱西亚只是想要见他一面而已。” “希望真如你所说。”费拉拉公爵叹息道:“但我有个问题要问你,阿方索,你与卢克莱西亚,是不是还未真的同房?” “暂时没有。” “很好,”费拉拉公爵说:“你还没有继承人,若是她为你生了孩子,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是的,父亲。”阿方索在心里说,但如果她愿意,我们会有一个或是更多儿子的。 ———————— 朱利奥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卢克莱西亚了。 他们在费拉拉公爵府的一处小厅里见面,卢克莱西亚坐在一张镀金的小桌边,桌上摆着蜜渍的桃子与葡萄酒。 “卢克莱西亚,”朱利奥轻声说:“凯撒死了。” 卢克莱西亚没有说话,但她的泪水就如凝结在瓷像上的水滴一般滑落下来。 “我知道了。”她说。 过了一会,她端起银壶,为朱利奥倒了一杯葡萄酒:“喝些酒吧。” 朱利奥摇摇头。 “那么吃些蜜渍的桃子吧。” 朱利奥还是摇摇头。 “我听说,”卢克莱西亚说:“罗马人若是到了仇敌的家中,是不会喝一口水,吃一口东西的,因为他不愿受敌人的恩惠,哪怕只有一点,朱利奥,我们是仇人了么?” 她没有得到回答,于是她又问:“我可以吻吻你的手吗?” “不。”朱利奥温柔地拒绝道。 “那么可以让我吻吻你的嘴唇吗?” “不。” “您可真是个无情的人啊。” “我要走了,卢克莱西亚。” 朱利奥说,他站了起来,转身走出小厅。 费拉拉公爵的长子阿方索与朱利奥擦身而过,他们的影子还在相互交错,朱利奥就听见了他的惊呼声。 阿方索奔跑过去,将倒在地上的卢克莱西亚抱起来,他的妻子嘴唇乌黑,从耳朵和嘴里流出血来。 她像是想要努力说些什么,但阿方索几乎无法捕捉到其中的任何一个单词。 除了……“燕子”。 —————————— …… 可怜的小燕子却一天比一天地更觉得冷了,可是他仍然不肯离开王子,他太爱王子了。他只有趁着面包师不注意的时候,在面包店门口啄一点面包屑吃,而且拍着翅膀来取暖。 但是最后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就只有一点气力,够他再飞到王子的肩上去一趟。“亲爱的王子,再见吧!”他喃喃地说,“你肯让我亲你的手吗?” “小燕子,我很高兴你到底要到埃及去了,”王子说,“你在这儿住得太久了,不过你应该亲我的嘴唇,因为我爱你。” “我现在不是到埃及去,”燕子说。“我是到死之家去的。听说死是睡的兄弟,不是吗?” 他吻了快乐王子的嘴唇,然后跌在王子的脚下,死了。 …… 《快乐王子》,王尔德。 第一百六十五章 庇护三世万岁! 便是对博尔吉亚家族深深忌惮着的费拉拉公爵,也对卢克.博尔吉亚的死亡表现出了一定的哀悼之情,不过除了他的长子阿方索外,从他到埃斯特家族的每一个人,都对卢克选择这样的结束方式感到安心与宽慰。 卢克对自己的死亡显然抱持着一个非常冷静的态度——阿方索.埃斯特之所以匆匆赶来,就是觉察到了不好的兆头——卢克莱西亚的侍女急匆匆地来找他,说,女主人的猫不知为何,死在了它的小窝里。对于那只叫做朱利奥的猫,阿方索不止一次地在卢克身边见到过,那是一只异常肥壮的灰黑条纹大猫,并且有着人类的名字,以及,有时候,他甚至会怀疑它也有着人类的智慧——它是能够听得懂卢克说话的,虽然已经年迈,却还能给那些在背后窃窃私语诋毁它或是它主人的家伙一顿教训——像是打翻他们的餐盘啦,在他们的帽子里便溺啦,或是拉坏他们的衣服花边。而卢克就像是爱着自己的孩子那样爱着它,她有时会分享自己的食物给那只猫,要么就是自己的床榻。 要说公爵的长子不会因此嫉妒,那是在骗人,但发自内心地说,与其说他是爱上了卢克,倒不如他是在欣赏如同卢克这样有着自我思想与涵养的女人,在这个时代,无论是贵人还是贫民,最多的就是愚昧的人,包括他的妹妹曼图亚侯爵夫人,人们传说他放浪荒唐,但他们又怎么知道他根本不屑与这些蠢货交际? 但在他出于好奇与怀疑,去设法对那位从未谋面的爱情之敌做了一番调查后,阿方索.埃斯特发现,他愿意与之往来的人或许又多了一个,尤其是,这位大主教似乎也对火绳枪与火炮有着超越常人的认识,更是让他几乎无法按捺住自己的冲动——人们都说,让妻子与她曾经的爱人见面是一件异常危险的事情,但阿方索并不这么认为,无论是卢克,还是那位美第奇,据他的了解,都不会是那种性情卑劣、道德败坏的人。 但他没能想到的是,卢克没有选择他,也没有选择朱利奥.美第奇。 她投入了死亡的怀抱。 看到那只因为吃了有毒的鱼肉而齿间渗血死去的大猫,阿方索.埃斯特立即跑去找卢克,但已经迟了。后来他在整理卢克遗物的时候,从她的珠宝匣子里找出了她对她持有资产的所有安排——在前往费拉拉之前,她就设法从亚历山大六世那里取得了勒皮与斯波莱特那片土地的地契,并且将其转给自己的弟弟艾弗里;价值三十万左右的嫁妆,全部留给她的丈夫阿方索.埃斯特;还有她累年的积蓄与珠宝——五万金杜卡特,用于遣散服侍她的西班牙仆人与侍女;珠宝分作四份,一份馈赠于自己的母亲,一份馈赠于亚历山大六世的情人茱莉亚,一份则赠给胡安的妻子玛利亚,还有三座葡萄园与一座矿山赠给她与胡安的孩子。 所有费拉拉人赠送给她的礼物,全都可以自行取回,也可以在她留下的四分之一的珠宝中随意挑选一只作为回报。 若有剩余,就在即将到来的将临期主日换做面包,分散给费拉拉的穷人们。 她所有的艺术品,绘画、雕像、圣物等等,全都奉献给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至于他们要如何安排,全都随他们的意。 在文件的最后,她虔诚地向天主祈祷,忏悔自己的过错,恳求宽恕——也因为有着这段文字,埃斯特的人们才能在擦净她的面容后,以暴病的名义将她下葬,在她下葬的当日,许多人都来为她送了行。 而在此之前,阿方索.埃斯特让朱利奥.美第奇悄悄地从卢克的珠宝里取走一件作为纪念,但被他拒绝了。 “我知道您不会为她送行。”公爵的长子苦涩地微笑了一下:“但您甚至不愿再记得她么?虽然她确实做出了不可宽恕的事情……” “不,不是那个原因,”朱利奥平静地说:“她已经给了我最好的纪念。” 说完,他就起身离开了,从公爵府的高处俯瞰,能够看到披着白色斗篷,身着黑色常服的身影毫不犹豫地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 朱利奥回到罗马的时机异常及时,因为就在他踏入皮克罗米尼宫的第二天,枢机主教们就已到齐,他们缓步迈入了举行秘密会议的西斯廷教堂,工匠们立即忙碌着用砖石封住可能用于私下交通的大门,窗户,那些尊贵的教廷亲王,将会在教堂特意为他们间隔出来的小房间里痛苦地饮食起居,直到他们选出新的教皇为止。 罗马人在圣彼得教堂上聚集,满怀焦灼的等待,虽然他们也知道教皇不可能在一两天里就被推举出来,但在亚历山大六世去世的第二天,他的大印章与戒指就当着诸多枢机主教的面被焚毁,也就是说,在新的教皇被选出前,枢机主教们将会担负起教廷与罗马城的一切政务,但就如之前的每次选举那样,真正关切罗马民众的枢机主教少之又少,他们多半都在忙着贿赂与被贿赂,威胁与被威胁,还有的就是相互交易——显而易见的,罗马城即将迎来又一场混乱。 而想要借着这场混乱牟利的人并不少,法国人,西班牙人,还有意大利人——那些奥尔西尼家族的人,他们曾经鼓动民众冲击梵蒂冈宫与圣天使堡,除了赶走了凯撒.博尔吉亚之外,他们也掠走了所有凯撒尚未带走的资产,据说他们连圣人画像上的金粉颜料都刮下来了。而在教皇被选举出来的几十天里(天主保佑如果能),罗马城将会不再受到法律与秩序的保护,他们对那些尚有几分资产的人家愈发虎视眈眈,在枢机主教们还未进入西斯廷前,这些暴徒就已经买通了仆役,窥到了路径,只等着夜幕降临就要开始胡作非为。 但这次,罗马的民众惊讶地发现,有大约三百名衣着华丽的瑞士雇佣兵出现在了罗马的街头,他们扛着长戟,长矛,腰带上佩着短剑与十字弓,披挂着银灰色的半身板甲,头盔上插着鲜红色的羽毛,而身下是黄黑色条纹的裂缝长裤与同色的长靴,他们从梵蒂冈宫周边开始,五人一组,由两名骑着高壮骏马的火绳枪手带领,沿着街道一路巡查过去。 他们就像是强劲的水流,冲刷着罗马城中的每一条街道,虽然不免遇见顽固的污垢,但他们都谨慎地保持着能够尽快相互支援的距离,在火绳枪手的嘴里,还咬着一枚短笛,它的声音并不能说动听,但极其尖锐高亢——一遇见棘手的敌人,他们就会聚拢在一起,直到盗匪被击溃为止。 这让许多恶人的心思化作了泡影,他们在咬牙切齿地诅咒这些士兵的时候,也不免去打听是什么人在做这些多余的事情——但他们知道,皮克罗米尼枢机的一个弟子招募了这些瑞士人与火绳枪手,让他们来维护教皇选举期间罗马城的安宁时,不由得目瞪口呆,难道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设法让你的老师登上教皇的宝座吗?招募这些士兵,还有装备他们的费用,大概足以让一个枢机投出他宝贵的一票了吧,怎么可以浪费在这里? 不要说他们,就连那些被保护的人也不敢相信,他们还以为,这些士兵的主人,很快就会来向他们勒索钱财,但他们等了一晚又一晚,什么也没等到。终于有无法忍耐的人,带着葡萄酒与金杜卡特去向那些士兵探问究竟——士兵们倒没隐瞒,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他们很快就得到了那位善人的名字,于是他们就不由得在房间里祈祷说:“让这位仁慈的皮克罗米尼成为我们的教皇吧。” 也许正是有这些数以万计的民众真诚而又虔诚的祈求,大约五十天后,西斯廷教堂的烟囱冒出了白烟,广场上吹起了喇叭,写着新教皇名字的小纸片到处乱飞,结果正如人们所期望的——弗朗切斯科.托德希尼.皮克罗米尼当选为新教皇,他选择的尊号与他舅舅的相同,也是庇护,人称庇护三世。 之后是无比冗长的加冕仪式,在解去枢机的红色法衣,换上“洁白基督服”后,庇护三世还要在圣彼得大教堂从枢机主教领班这里接过三重冕、十字架与钥匙,还有权利斗篷,之后,他要在一顶金色华盖下,骑着白色的骏马,在民众的夹道欢呼中,从圣彼得大教堂,前往拉特兰宫的圣乔凡尼教堂,在那里还有一个漫长繁琐的仪式等着他,全部完成后,他才算是真正登上了教皇的宝座。 “那两位为我们的新教皇捧着熏香的年轻人是谁啊?”每个有幸目睹这一过程的罗马人都不由得在心中,或是在口中问道。 他们一个发色如同深夜,眼睛如同琥珀,一个发色犹如黄金,眼睛犹如蓝宝,看上去只有二十余岁的年纪,嘴角含笑,眼睛明亮,望向庇护三世的眼睛中满是孺慕,而庇护三世在为人们祈福的时候,也会偶尔转过头去看一看他们——犹如一位凯旋的君王,注视着自己的继承人。 第一百六十六章 博尔吉亚的最后一人 教皇选举后的一系列繁杂事务不必再提,让枢机主教们略感宽慰的是,新的教皇庇护三世没有再如同之前的那几位一样,一旦当选就迫不及待地显露出丑陋的真实面孔——或者说,皮克罗米尼的真实面孔就是他的古怪又严苛的性情,但万幸的是,他没有公开的私生子,虽然有两个心爱的弟子,却也没有过于迫不及待地授予与他们的资历与年龄不符的权力与职务——当然,其中一个已经是枢机了,这也让一些人在心里嘀咕不止,毕竟那顶红帽正是从声名狼藉的亚历山大六世那儿获得的,他甚至是亚历山大六世离开人世前任命的最后一个枢机,这也让约书亚.洛韦雷的红色法衣上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阴影。 对此,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也无话可说,毕竟那时候,他也不是没有做着两手打算,他现在感到懊悔,除了那五万枚金杜卡特之外,大概就是约书亚枢机身份上令人诟病的部分了——虽然枢机们的位置几乎都是这么来的,但比起庇护三世因为导师与弟子的身份,亲自授予枢机职务,从亚历山大六世这里得来的,就不免没有那么光彩与正当了。 就像是庇护三世那位黑发的弟子,来自于美第奇家族的朱利奥,卢卡大主教,人们都知道,他成为枢机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只要这位新教皇别太过心急,毒死一两个枢机让自己的弟子上位,他们绝对没有任何意见。 说起来,他们的新宗座,在读大学的时候,似乎还有个“男巫”的称号…… 唯一始终心怀不甘的,大概只有法国的枢机主教,鲁昂总主教乔治.德.昂布瓦兹,他知道自己胜利的希望非常渺茫,但还是不惜一切地尝试了一次,他设法拉拢了博尔吉亚们与几个贪婪的枢机,但因为法国的国王路易十二,正因为那不勒斯的瓜分事宜与西班牙的贡萨洛将军与他身后的两位君主争的不可开交,西班牙人绝对不会支持他,意大利人呢,他们固然不会喜欢西班牙人,但难道还会喜欢法国人吗? 枢机主教们一次次地在鎏金的圣杯中投入选票,看上去各有胜负,但他们的心中都很明白——那些发誓要支持昂布瓦兹枢机的人最后也改变了想法,正确点说,他们就没改变过他们最初的打算,不过是想要博得利益的最大化罢了。而且就算是皮克罗米尼枢机需要与昂布瓦兹枢机以资产争夺胜利,昂布瓦兹也不可能获胜。 虽然这位鲁昂总主教是法王的密友,但在支持路易十二征战意大利的时候,作为狂热支持者的他就舍出了不少资产,连同在火炮上与无耻的斯福尔扎打成了拉锯战的路易十二,他们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教皇选举时就不由得有些捉襟见肘;相对皮克罗米尼枢机,他的家族原本就有着丰厚的累积,等到朱利奥.美第奇开始大胆地将他的奇妙想法化作现实后,他们更是凭借着这些大赚特赚,若说现在的皮克罗米尼有什么需要担忧的,绝对不是钱财。 尘埃落定,乔治.德.昂布瓦兹也不得不咽下这枚苦果,他还要设法取得庇护三世的信任,因为法国在与西班牙的那不勒斯战争中,情势相当不妙,路易十二亟需一个能够站在法国立场上说话的教皇——在法王的再三催促下,这位枢机几乎可说是迫不及待地,在仪式结束的当晚就前往梵蒂冈宫请求谒见宗座,可惜的是没有得到允许,他悻悻然走下台阶的时候,却见到另一个戴着面具,裹着斗篷的人正在教士的引领下踏入宫室。 “那是谁?”他一边悄声问道,一边抹下手上的红宝石戒指,放在对方的手里。 “我也不是很清楚,”教士满意地掂掂戒指的分量,转动着查看红宝石的颜色:“但他来自勒皮城堡。” —————————— 艾弗里.博尔吉亚不安地张望着四周,他对于这里是熟悉的,梵蒂冈宫几乎是他们的第二个家——亚历山大六世是第一个公开承认私生子女的教皇,他是梵蒂冈宫的君主,他们就是王子与公主。但一夕之间,一切都天翻地覆——艾弗里是博尔吉亚家族中最小的一个,却不是最受宠爱与重视的那个,亚历山大六世最初重视他们的异母哥哥,路易吉,之后是凯撒。他最宠爱的是胡安与卢克莱西亚,艾弗里只有在需要联姻的时候才会被他想起来,他也是在母亲身边待的最长时间的一个,这让他的性情变得有些懦弱,就更加不受亚历山大六世的看重了——他身边的人也是如此,像是凯撒,从来就没把他放在眼里,而胡安,更是肆无忌惮地与他的妻子桑夏通奸。 但就他的姐姐卢克莱西亚的话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在他的父亲亚历山大六世、他的兄长胡安,凯撒,他的姐姐卢克莱西亚相继离开人世之后,他却还能活着,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上多久——如果……他们……拒绝宽恕他,只要把他扔到广场上,高呼一声这里有个博尔吉亚,那些久受博尔吉亚之苦的人一定会涌上来把他撕碎。 他就这么满怀恐惧地胡思乱想着,两名教士推开沉重的门扉,疾步入内时,艾弗里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庇护三世昂首阔步地从长廊的一端走来,他身上只有一件黑色的普通长袍,戴着一枚朴素的金十字架,与亚历山大六世几乎毫无相同之处,但他们的身影还是在艾弗里的眼睛里奇异地重合了——那种强大的,傲慢的,危险的气势,如同以往一般让艾弗里几乎无法说出话来。 他上前去,吻了教皇庇护三世的脚,对方的脚冰冷而瘦削,他吻着它的时候就不由得打颤。 “你知道吗?”庇护三世说:“我曾经不那么情愿地让一个博尔吉亚见了朱利奥,”他摇摇头:“结果并不美妙,所以,我不会让任何一个博尔吉亚在我不允许的情况下见到朱利奥,凯撒是,你也是,”他点点扶手:“所以,说吧,博尔吉亚,你要见他做什么?” 艾弗里依然跪在地上,他的膝盖疼痛不已,自从听闻了姐姐卢克莱西亚的死讯,他就没有一天能好好用餐,好好入睡,他瘦得几乎皮包骨,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石质地面的寒冷气息就如匕首一样刺入他的骨头:“我……”他轻轻地,隐蔽地舔抿了一下嘴唇:“我……继承了来自于我姐姐,卢克莱西亚的财产——那是一片从勒皮城堡到斯波莱特的领地。” “如何,”庇护三世问道:“你是想让朱利奥来设法保证它的合法性吗?” “也可以这么说。”艾弗里说,几乎与此同时,一股沉重的恶意(比他膝下的石头更坚硬,更可怕)陡然落在了他身上——如果他不是一个博尔吉亚,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他可能当场就要崩溃了,当他还是立刻抬起头,急促地喊道:“这是卢克的意愿!她前往费拉拉之前,就告诉我,如果……如果博尔吉亚家族……不幸不复存在的话,那么就让我带着勒皮,斯波莱特到朱利奥这里来,她要我将这片领地的归属权交给他! 它们是属于朱利奥.美第奇的!” 恶意突然消失了,庇护三世的眼睛里翻滚着毋庸置疑的厌恶,一边紧紧地抿起了嘴唇。 ———————— 朱利奥.美第奇在深夜时分被庇护三世召唤的时候,很是吃惊,皮克罗米尼还没在梵蒂冈宫里为他们准备好房间,所以他还在皮克罗米尼宫,他急匆匆披上厚重的外套,赶到梵蒂冈宫。 “放心,”充当使者的约翰修士一边跟着他跑,一边说道:“圣父很好,只是有件事情或许会与你有关。” 一进签字厅,朱利奥就认出了那个跪在地上的人正是艾弗里,博尔吉亚家族中最弱小,最不起眼的一个。 “简单点来说吧。”庇护三世按摩着自己的额角:“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把她的弟弟,还有她的领地,从勒皮到斯波莱特,一起留给了你。” 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 朱利奥看向艾弗里,正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博尔吉亚抬起头来看着他,他有着与卢克莱西亚相近的浅色头发,却有着凯撒的褐色眼睛,他们的特征奇异地在这张面孔上叠加交错。 一阵天旋地转后,朱利奥,美第奇昏厥了过去。 ———————— 圣父亲自检查了朱利奥的身体状况,后者昏厥的时候,一旁的约翰修士立刻上前接住,没让他的后脑与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来了个热烈的亲吻,但他还是没有醒来,并且很快就高热不止——庇护三世亲自为他用酒精擦拭胸膛、脖子、手心和脚,给他服用了一些自己调配的药水。 在看到约翰修士担忧的面孔时,庇护三世笑了笑:“别担心,他不会有事的。” “但他突然昏倒了。” “我一直在等着呢。”庇护三世说:“想想他遇到了多少事情——博尔吉亚可没一个好对付的,而他回来的时候,居然没有显露出一丝异常,那时候我就知道有什么不对——发作出来,反而好对付。虽然我还是要说,”他撅嘴:“博尔吉亚中,我最讨厌的大概就是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最好的药物 朱利奥的灵魂仿佛已经脱离了躯体,他知道自己昏厥了过去,悲凉之余,也有一些意料之中。 有许多人,痛苦到了极致的时候是哭不出来,也无从发泄的,他也知道自己的情况不对,但那时恰逢教皇推举的关键时刻,即便皮克罗米尼枢机当选的几率远比其他人高,但也不是说,他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作为皮克罗米尼枢机在外的耳目与手脚,他要为自己的老师监视他们的敌人,安抚他们的盟友,拉拢那些还在游移不定的家族。更不用说,他还担心着宗座出缺时总会出现的混乱与暴行,在幼年与少年时,他分别经过了两次教皇选举,虽然他的保护人让他不致遭受侵害,也不曾亲眼目睹过太多的悲惨场景,但那些残留在路面、石柱、壁砖缝隙间怎么清洗也仍然留有痕迹的血斑,那些门扉洞开、空荡残破的住宅与四处哀求嚎哭的妇孺,已经提供了足够的证据。 朱利奥招募瑞士雇佣兵,以及从佛罗伦萨抽调火绳枪手的时候,还有一些人感到困惑……他们当然知道罗马会在枢机主教们受困在西斯廷教堂的时候陷入混乱,但那又怎么样,每次都是如此,但只要选定了教皇,暴徒们留下的疮痍很快就会被掩盖与填充,没人不会想要留在罗马——也许,他们还能从中获得不少的好处——那些民众固然无辜,但他们又能为皮克罗米尼做什么?难道他们的祈祷能够改变枢机主教们贪婪的心思么?还是他们的感激能够在鎏金的圣杯里化作那一张张至关重要的选票? 但朱利奥.美第奇不想再一次看到那样的罗马,而他也相信,他的老师,皮克罗米尼枢机与之后的庇护三世,也不会想要看到这样的罗马。 幸而现在的美第奇家族要支撑起这样一笔资金的支出并不困难,朱利阿诺.美第奇,他最小的兄弟,还询问过他是否需要雇佣更多的士兵——朱利奥婉言谢绝了,只要一两年的时间,那些从流民中拔擢的士兵就能够成为他可信任的力量,他们不同于此时的雇佣兵,他们有固定的住所,宽阔的营地,定时而充足的俸金,最重要的,有修士教导他们,就像之前的三百名火绳枪手,他们知道自己将会为谁而战,为何而战,不被金钱,而被荣誉与信心驱使。 到了那时,若是他手中有着太多的雇佣兵,反而会令那些愿意相信他的人产生疑虑,雇佣兵们也会因为他的偏向而心生不满,何必呢?三百名瑞士雇佣兵,对于现在的罗马已经足够——在福尔诺沃战役的时候,他们的谨慎、顽强与坚毅给了朱利奥非常深刻的印象,如果不是朱利奥利用了查理八世因为泥泞大雨丢下的火炮,以及法国人的愚蠢无情,整场战役的结局究竟如何,可能只有天主知道。 而且他相信那些从福尔诺沃战役中一路跟着他到现在的小伙子们,有他们在,罗马不会陷入到那种毫无法律与道德而言的泥沼里去,但他担心的是另外一些人——埃奇奥与他的同伴们,在凯撒.博尔吉亚死后,在他的请求下,阿萨辛的刺客们先行回到了罗马,为他寻找非常重要的两个人。 想到这里,朱利奥就不由得焦急了起来……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罗马、佛罗伦萨、卢卡、斯波莱特、勒皮、阿西西……皮克罗米尼、美第奇、博尔吉亚……师长、亲人、爱人、朋友……它们如同漩涡一般,围绕着他,但他伸出手去,却只能抓到一个空。 朱利奥不顾一切地挣扎着,寻找着锚点,他要回到他的身体里去,但无论他如何努力,他的灵魂仍然四处浮游,难以掌握——就在朱利奥几乎要大喊起来的时候,一个又热,又沉,软绵绵的东西投入了他的手臂之间,他虚弱的灵魂被凶猛地下拽——他在往下落,往下落……就在他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这样落入地狱去的时候…… ———————— “他看上去快……无法呼吸了。”一个声音说。 “有点,但再等等。”另一个声音说,朱利奥听出了这是他的老师,现今的教皇庇护三世在说话。他用尽最后一丝力量鼓起胸膛,深深地吸了口气,咳嗽了起来。 一个人立刻快步接近,从他的胸膛上“拔”起了什么东西,朱利奥努力睁开眼睛,起初他视线模糊,但还能分辨出那个正在向他扑来的人正是他的姐姐康斯特娜.美第奇,他被她紧紧地抱在怀里,面颊紧贴着她的丰盈,这种小孩子的待遇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但他的手脚根本用不上一点力气。 紧接着,康斯特娜被庇护三世毫无仪态与礼节地直接拨开,虽然贵为宗座,但他一如既往,亲手检查了弟子的眼睛、舌头与面色,确定他已无大碍。 “朱利奥伯父!” 庇护三世身后,另一个更加不讲究尊卑的家伙大喊道,清脆的声音就像是雷霆一般击破了朱利奥还有些混沌的思想——力气不足以拨开庇护三世的小科西莫,没有如同龄孩子那样去一次次地做无用功,略微观察了一下“敌情”、“战场”,他就敏捷地绕过圣父,从床榻的另一边发起进攻,眨眼间便占领了朱利奥空着的那侧手臂。 只是近两年间没能见到,小科西莫就已经完全长成了,1498年2月出生的他,今年6岁,与当时还是主教的皮克罗米尼裹在斗篷里带到阿西西的朱利奥一样大,但庇护三世对他可没对朱利奥的耐心,允许他接近朱利奥,只是想试试看他能不能唤醒一直昏睡不醒的弟子,现在他的任务完成了,也就被过河拆桥的宗座扔到了一边。 人们都说,孩子是最薄情寡义的,只要几天不见,哪怕他们之前最爱,最亲近的人也只能在他们的记忆里占据一小块微乎其微的位置,但小科西莫显然不属于其中之一,他牢牢地记得朱利奥,记得那么一个曾经在黑夜里奔驰几个小时,只为了陪自己玩上一小会儿的人,出于父子血缘的强烈情感更是让他根本不愿意离开,他紧紧地抱着朱利奥的手臂,无比信任地将面颊紧贴着隔着一层薄薄亚麻内衣的胸膛。 庇护三世不满地啧了一声,拉起滑落的羊绒毯子,将他们一起裹起来——就算是奖赏吧。 孩子的体温总是要比成人高,朱利奥只觉得自己从指尖开始,迅速地暖和了起来,痛苦与悲哀都似乎成了一场噩梦,并且正在迅速地离他远去,他看着小科西莫那双如同新叶般的碧绿眼睛,那双继承于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的眼睛,里面充满了他从未在卢克莱西亚的眼睛里看到过的信任。 “别哭呀,”小科西莫小声地说,艰难地从包扎严实的羊绒毯子里抽出小手来为他的“伯父”擦拭眼泪,他知道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但他也知道,他不能叫他爸爸,但没关系,他知道就行——他也知道,人在感到痛的时候就会流泪,“别哭,别哭呀,”他笨拙地安慰道,但发现自己的劝慰没有作用的时候也没有气馁:“好吧,”他宽容地说:“你实在忍不住了,就哭吧,我忍不住的时候,也会哭,哭一会就好了,我陪着你啊。” ———————— 朱利阿诺.美第奇与比安卡在门外焦灼地等待着,朱利奥的哭泣是无声的,但他们隐约听见了康斯特娜充满喜悦之情的喊叫声,知道朱利奥已经醒了,比安卡挂念的是小科西莫,一看到康斯特娜孤身出来,就无法控制地向她身后张望:“小科西莫呢?” “在陪他的……伯父,一会儿就好。”康斯特娜亲切地握住了比安卡的手,“别担心,他们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面了,让他们单独待一会儿。”需要找个时间,和比安卡谈谈了,康斯特娜想,朱利奥是个爱孩子的人,虽然将小科西莫交给朱利阿诺与比安卡代为抚养,但这并不是说,就此切断了与小科西莫的一切关系,小科西莫是朱利阿诺与比安卡的继承人,但更是朱利奥的,她必须认清自己的身份,她可以爱这个孩子,但绝对不能独占他。 朱利阿诺更担心朱利奥,得到朱利奥无恙的消息后,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但看着康斯特娜,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宗座阁下呢……”不见得是从另一个门走了吧。 康斯特娜的眼角不易令人察觉地抽搐了一下:“没……什么……圣父……”她干巴巴地说:“也在陪着……朱利奥。” 朱利阿诺的神情顿时也变得尴尬起来,若不是洛伦佐亲口对他说过,朱利奥应当是他的堂兄,是与他同名的叔叔的未婚生子,他也一定会认为,朱利奥是个皮克罗米尼,宗座对他的慈爱之心十几年来从未有过丝毫改变,就算是一个父亲对自己的独生子,也不会比这更好了。 其他不论,那个约书亚.洛韦雷不正是最好的例证吗?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两个人 (上) 杰姆.苏丹,罗马人都这么称呼他,但在杰姆的耳朵里,这个称呼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种讥讽——苏丹并不是一个姓氏,它的意思是君王、统治者,叫他杰姆.苏丹,就像是在叫他杰姆.国王——但他没法反驳,也没法抗议,他从未忘记过,他不再是“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的次子,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王子,这个庞大帝国的继承人之一,而是一个奴隶,一个人质——自从他在1481年与王兄巴耶赛特争夺王位失败,狼狈逃到罗得岛,希望得到医院骑士团的帮助,却被他们转手卖给了当时的教皇英诺森八世,英诺森八世起初想用他来威胁巴耶赛特二世退出欧罗巴未果,之后经过谈判,改而以每年三万金杜卡特的价钱来代巴耶赛特二世将杰姆囚禁在罗马,以防止他逃脱后重整旗鼓,威胁到他王兄的苏丹之位。 杰姆从未放弃过他的野心,他一直在等待着,英诺森八世死了,他想要设法说动前者的继任者亚历山大六世,但就像是我们所知的,亚历山大六世是一个在贪婪与无耻上更胜英诺森八世一筹的家伙,他不但没有释放杰姆,相反的,对于他的监视更为紧密与明显了,虽然他从不吝啬杰姆在葡萄酒与女人上的花费——但这种犹如饲养牲畜的行为,却更容易让人陷入绝望之中。 若说杰姆没有想到过更可怕的事情,当然是假的,只是在它降临的时候,杰姆还是差点疯了——与还有着几分雄心的英诺森八世不同,亚历山大六世的着眼点在意大利,他渴望得到意大利,而巴特赛特二世提出,要用三十万金杜卡特乃至更多来换取杰姆的性命时,亚历山大六世是犹豫过的。 你尝试过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在等死的滋味吗?当你拥抱女人的时候,背后会不会刺来一柄匕首?或是在狩猎的时候,被惊马摔在地上,被践踏至死或是被拖拽而死?也有可能,你睡觉的时候,有人将窗户打开,让严冬的空气来完成他们的工作;当然,按照博尔吉亚的传统,他或许会被米盖尔.柯烈罗,他们的御用刺客绕上一条绳索,吊死在任何一个地方;或是在饮下一杯葡萄酒,吃下一块美味的火腿时,被博尔吉亚家族秘藏的毒药“坎特雷拉”毒死,死前苦不堪言,死后腐烂肿胀? 亚历山大六世骤然离世,凯撒.博尔吉亚既然记得搜刮梵蒂冈宫中的钱财与珠宝,当然也不会忘记杰姆,他派了几个人,将杰姆强行自住宅里劫走,囚禁在一个阴森的小陵寝中。与尸骨、石棺为伴的日子杰姆竟然也未感受到多少可怖,也许是因为他也与一个死人差不多了,但直到有人将他从那些圣殿骑士的手中带走,带到朱利奥.美第奇面前,他才发现,自己也就是一个胆小鬼,对于生的渴望几乎可以让他就这么跪在一个足以做自己儿子的人面前。 他要面对的是朱利奥.美第奇,这个认识让他紧绷的神经也得以略微放松了一些,虽然他与朱利奥不是非常熟悉,但从卢克莱西亚那里,他还是听说了许多朱利奥的事情,如果卢克莱西亚没有说谎,也未被蒙蔽的话,此人并不是一个过于贪婪,或是生性残忍的人,他甚至很少嘲弄与折磨别人。 朱利奥指着一把椅子,让杰姆坐下。杰姆.苏丹正在不惑之年,黝黑的皮肤在年轻的时候光滑发亮,显得他生机勃勃,但在岁月与酒、忧虑的三重打击下,它们也已经已经覆盖上了一层灰色的雾气,显得油腻肮脏——他的穿着打扮几乎已经与一个意大利人毫无二致,就连口音也与罗马人相差无几——说起来,他的人质生涯几乎已经快要等同于他生命中的一半时间。 “真没想到,”先开口的是杰姆,他注视着朱利奥,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杰姆还是个拥有无限希望的年轻人,而朱利奥.美第奇还是一个孩子:“我以为博尔吉亚才会是最后的胜利者。”他笑笑:“不,我不是说,你不够强壮,或是不够聪明——而是你,嗯,不够恶毒,也不够残忍,偏偏要和一群毒蛇为伍,我以为你迟早会被他们吞噬,一点骨头都留不下。” “事实上,”朱利奥向他略微弯了弯腰,以示尊敬,而后平静地说道:“苏丹,博尔吉亚已经证明了这点——或许暴力与阴谋可以取得暂时的胜利,但建立其上的王座会比海砂更难稳固,而当那些隐藏在王座之下的怨毒与仇恨悍然反噬的时候,他们无法逃脱,也无法抵挡。” “我倒希望让我的兄长巴耶赛特来听听这句话,”杰姆发出一声艰涩的大笑:“我的失败并不在于我不够强大,大人,是他毒杀了我们的父亲,但我相信了他的话,与他和谈,他却偷袭了我,我不得已逃亡罗得岛,他就声称我向他们的敌人投降,他让民众相信,我是一个懦弱的小人,一个无用的废物,可若是真的如此,大人,他又何必用每年4万金杜卡特的价钱让你们的教皇把我关在罗马,又愿意用三十万金杜卡特或是更多的钱来换我的性命——如果我真的对他毫无威胁。”他满怀憎恶地道:“他又何必对我如此畏惧?” “也许他只是不想节外生枝?”朱利奥说。 “我不甘心。”杰姆低声说:“我不是堂堂正正地被他击败的,正如您所说,我是败于阴谋的可怜之人,如果我能够……” 他突然停下了,因为他没能从朱利奥.美第奇的脸上找到一丝怜悯之色。 “……那么,”沉默了片刻后,他问道:“您准备拿我怎么样?” “和以前一样。”朱利奥说:“除了不能离开罗马,不能够违背法律,不能祭拜你们的神之外,您可以平静而优裕的继续生活下去。” “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 杰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也许。”他说:“但大人,如果您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做,那就尽快吧,”他指了指自己白了的双鬓:“我已经快要老了。” “对了,”离开之前,他又说:“小心米盖尔.柯烈罗,如果您还没有捉到以及绞死他。” —————— 等杰姆.苏丹离开了,朱利奥往椅子上一靠,犹豫着是否应该再继续见第二个人。 他最终还是召来了守卫,让他将杜阿尔特.布兰达奥带来。 杜阿尔特其人,虽然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还只是一个主教的时候就伴其身侧,并且深得罗德里格.博尔吉亚信任,但很少有人能够熟悉和了解他——在欢宴与盛会上,他几乎不见踪迹,倒是那些酝酿阴谋的阴影中,常有他的身影出没,有憎恨他的人说,这位大人乃是罗德里格从一条用苦役犯充当水手的船只上把他找到的,他不但不那么虔诚,还是个异教徒与魔鬼崇拜者,他之所以受到重用,不过是会些污秽卑劣的手段,恰好能够满足博尔吉亚这个邪恶的家族所需罢了。 朱利奥.美第奇让埃奇奥与他的同伴们代为搜索与囚禁的第二个人正是杜阿尔特.布兰达奥。 相比起杰姆,杜阿尔特的精神气色要更好一些,虽然他的年龄要比前者大得多,他的须髭都在时间的流逝中从乌黑变作了灰白,但脸上几乎没有皱纹,他身形纤瘦,走动的时候略微有点跛,因为他被埃奇奥捉住的时候,还想要反抗来着——相对于一个文职人员来说,他的剑术相当不错,但对于刺客大师,就有点…… 他也要比杰姆从容得多,朱利奥没有指给他座位,他就走过去,在柔软的圆毯上席地而坐,过近的距离让朱利奥身边的修士有些紧张,但朱利奥只是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但是……”修士显然不愿离开。 朱利奥随手拿过摆放在小桌上的银质拆信刀,左右双手同时发力,咔地一声把它折弯到几乎头碰尾:“可以了吧,”他说:“我对付得了这家伙,而且他又没有武器。” 杜阿尔特看着修士走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了他和朱利奥.美第奇。 “你想和我说什么?”他问。 “圣库。”朱利奥说,当看到那么一座空荡到就算是飞虫也难以生存的库房时,就连早有预备的新教宗与枢机主教们也不禁愕然……他们以为,虽然人们时常戏称圣库里面可以赛马,但至少还应该有五十万左右的金杜卡特被藏在这里,毕竟亚历山大六世离去的突然——就算到了最后,博尔吉亚们几乎可以说是丧心病狂地在敛财,但至少,圣廷的运转还是必须进行下去——圣廷也并非刻板地单单以什一税以及贡金等为生,他们也做经营,也放贷,也会买卖不动产,这些都是需要金杜卡特或是金弗罗林在其中润滑甚至流动的,而且圣廷的教士们与罗马的官员们也得给付俸金啊…… 但圣库是空的。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两个人 (下) “还有梵蒂冈宫与圣天使堡。”朱利奥说。 杜阿尔特露出了一个冰冷而轻蔑的笑容:“这两个地方被暴民劫掠了无数次,”他说:“您还希望从里面找到些什么呢?就连我的恩主,圣父亚历山大六世,都是过着帷幔,赤着脚被送入陵寝的,手指上甚至没有一枚戒指,您认为,若有可能,我会让他如此卑微地下葬吗?” “换了其他人,或许不会,”朱利奥说:“但如果是你,杜阿尔特,你虽然不是一个博尔吉亚,却要比任何一个博尔吉亚更博尔吉亚,你不会在无用的地方花费任何气力,亚历山大六世死了,没有知觉了,你就立刻从他身边逃走——但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为了他的孩子们,也许你们很早就开始转移圣廷的资产,万一凯撒.博尔吉亚的事业失败了,那么只要有数之不尽的金杜卡特,那么他们最少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但凯撒死了……” “是啊,”杜阿尔特打断了他的话:“既然你也知道,朱利奥.美第奇,路易吉、凯撒、卢克莱西亚……他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但他们三人几乎都可以说死在了你的手里,美第奇,你怎么会觉得,我会将博尔吉亚家族的遗产交在他们的仇敌手中!” “因为卢克莱西亚宁愿将艾弗里.博尔吉亚,以及斯波莱特和勒皮交给我,而不是你?” 杜阿尔特明显地动摇了一下,但他随即就坚定了起来:“艾弗里只是个懦弱的孩子,”他说:“只有这枚筹码可不够。”他看着朱利奥,“就让我把它们都带到地狱里去吧。” “那么,”朱利奥说:“我就再给你一个理由吧,杜阿尔特.布兰达奥,人们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都会以为,这是一个葡萄牙人,因为布兰达奥这个姓氏在葡萄牙非常普遍,但卢克莱西亚告诉过我,这是亚历山大六世给你的姓氏,你原本的姓氏应该是……皮鲁齐。” 杜阿尔特猛地抬起头来,给了朱利奥一个凶狠的逼视。 朱利奥丝毫不为所动:“你不但是个意大利人,还是一个佛罗伦萨人,那时候,作为皮鲁齐家族的一员,你当时正在皮佐与一些商会人员做交涉,没想到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苏丹穆罕默德二世突然向意大利发动了进攻——你被俘了,作为奴隶,你可能被转手了好几次,直到去到一个葡萄牙人的船上,又被罗德里格.博尔吉亚发现。你并不如人们传说中的,是个罪犯,是个异教徒。” “是啊……”杜阿尔特嘶声说道:“但那又怎么样呢?那年是1480年,我做了三年异教徒的奴隶,在皮鞭与烙铁的教导下,我忘记了我曾是一个那样虔诚的教徒——主抛弃了我,意大利也抛弃了我,我与牲畜一般,不,应该说,在异教徒的眼里,我连一个牲畜都不如,我被捉去的时候还很年轻,非常强壮,但三年后,我只剩下了骨头与皮肤……而那时被掠去的奴隶,也只剩下了我一个。我被转卖到船上,据说是一个信主的人发了愿,要赎买一百个教徒,我那时是多么的高兴啊,我以为,我可以回家了,但没想到,他只是用我来取代他的侄子,因为我们面貌相似,而他的侄子却因为杀了仇人,要去船底服苦役——哈,你知道吗,他是认出过我的,但他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哪怕只是为我给家人传个信……” “你没有……” “我当然没有,如果我当时就叫嚷起来,只怕就再也看不见意大利啦,看不见佛罗伦萨啦——我也不知道我在为什么支持,也许是仇恨吧,我差点就被带到了船底,戴上镣铐,从此不见天日——但我跳到了海里,游到罗德里格.博尔吉亚的身边,我开口说话的时候,舌头和上颚都黏连在了一起,我用手把它们撕开,鲜血淋漓,又被海水浸过,若不是在做奴隶的时候吃够了苦,我一定会晕过去的,但我没有,所以罗德里格才看中了我,把我带回到意大利。” “你为什么不回来?” “我回来做什么呢?对于家族而言,我无关紧要,对于城市来说,我的存在可有可无,而对于整个意大利,我更是渺小的如同砂砾一般,但我想,我或许也是可以做些什么的。” “你想做些什么呢?” “无论是什么,”杜阿尔特说:“都已经被你毁了。” “我说过,你比博尔吉亚更博尔吉亚。”朱利奥说:“你想做的,应该是作为罗德里格.博尔吉亚的臂助,以达成他的野心——一个统一的意大利,与一个强大的君主。” 他低下头,注视着杜阿尔特:“强大到不会让自己的子民被劫掠,被买卖,被欺辱的君主。你曾经以为那个人是凯撒.博尔吉亚……” 是的,杜阿尔特曾经那么认为,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而又睿智,强壮而又仁慈的君主——当他在噩梦中无数次地回想起,异教徒的士兵们如同潮水一般地涌过意大利的土地,而应当守卫这片土地的士兵却和民众一起仓皇地逃跑——虽然他们的手中握着刀剑,持着盾牌,却不比一个三岁的孩子更勇敢。 他被掠去做了奴隶,而他身边的人,除了其他国家与意大利的战争外,竟然还有因为城邦之间的争斗,甚至于家族之间的仇怨被捉去买卖的,因为天主说,基督徒不能做另一个基督徒的主人,所以他们就被卖给了异教徒。 这就是他的国家么?这就是他的城市么?这就是他的同族么? “但我可以答应你,”朱利奥说:“尽此一生,我会竭尽全力,达成你所无法达成的这个愿望——我会统一意大利,我会让它变得强大,无人可以随意欺辱——每个生活与此的民众,都能得宁静,得幸福,得平安。” —————— 杜阿尔特从未那么专注地看过这个年轻人,在他的记忆里,朱利奥.美第奇还是一个如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所称的丧家小狗,他想要嘲笑他的自不量力——不,他应该记得,就是这个年轻人,还有他的老师,摧毁了看似庞然巨物的博尔吉亚家族与魔鬼般的亚历山大六世,甚至没有引起太大的动荡——而在他四处躲藏的时候,也看到罗马城是如何变得井然有序…… 还有卢卡、佛罗伦萨,那些来自于罗马涅的流民……在亚历山大六世意识到他们的错误时,他曾经搜集并且交到圣父座前的那些情报…… 他们,或者说,他,已经踏出第一步了。 “我不相信你。”杜阿尔特说。 “我不需要你相信我。”朱利奥说:“你甚至可以不必交出那些隐匿的资产,虽然会有些艰难——我们的步伐会……更慢一些,或是你想要将它们交给那些你认为可以达成野心的人,但那样,意大利四分五裂的状态可以要维持上更多年,所以我只能处死你,也许你有别的手段,但也只能等到事情发生,我们再来设法解决了。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 —————— 杜阿尔特指出了三处密室,都在圣天使堡,人们从中找到了大约八十万的金杜卡特与金弗罗林,还有相当于三分之一价值的珠宝,其中有亚历山大六世穿过的所有法衣与戴过的戒指,圣物与器具不可胜数。 “最后,”杜阿尔特说:“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请说。” 杜阿尔特神情复杂地看着朱利奥.美第奇。 “我想知道,”他说:“你是如何掌握了如此之多的知识呢?” 朱利奥有点迷惑,但他还是回答说:“学习。” “我不认为学习可以让你做到那么多事,”杜阿尔特反驳道:“有些知识,我们认为皮克罗米尼也未必能够掌握,他是你的老师,你又是从什么地方跨越了那条界限呢?” “那么你怎么认为呢?” 杜阿尔特沉默了一会:“……伊甸的苹果,”他问:“是不是真的存在?” 朱利奥没有给他答案。 但朱利奥没有说谎,的确是学习,只不过学习了两个世纪——而在上一个“世纪”,他的身份与现在的朱利奥.美第奇有着些许相似,除了不是非婚生子外,他也是一个次子的独生子,而他的家庭也几乎可以用一个家族来形容,他没有生存的压力与选择的苦恼,尽可以去学习任何他喜欢的东西,而且因为叔伯的职业都较为特殊的关系,一些普通人无法接触到的东西他也能够深入了解……但…… 他没有想过他会来到这里。 第一百七十章 耶稣受难日弥撒(上) 这是弗朗西斯.托德斯切尼.皮克罗米尼成为教皇的第三个月,一周后,他们就要迎来庇护三世就任以来最为隆重的一场大弥撒,也就是耶稣受难日弥撒——“耶稣唯独吩咐门徒要纪念他的死亡”,就在复活节前的周五,不过从此时此刻起,人们就已经开始举行弥撒或以游行、唱圣歌,或是重现耶稣受难的场景来感谢天主之子代他们赎罪,因此,这一周也被称作圣周,不过受难日当天,仍然是最为重要与盛大的日子。 庇护三世在约翰修士的服侍下穿上了白色的法袍,鞋子,戴上十字架与渔人戒指,在约翰修士拿来带兜帽的短斗篷时,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约翰修士早就习惯了他的坏脾气,不但不会畏惧,甚至还有点强硬,“不行,”他说:“朱利奥说过,您或许不怕冷,但您的骨头会怕,尤其是这样阴雨绵绵的天气。” 可敬的圣父哼了一声,但还是勉强接受了,不过他还是抱怨,在风大的时候,短斗篷的角会被扬起来,然后直接打在他的脸上。 “不会再有这问题了,”约翰修士展示给圣父看:“他还嘱咐裁缝在这里缝了一个外面看不见的小丝带,把它和在法袍上的丝带系在一起,无论怎么大的风,都不必担心短斗篷会被吹起来。” “我说过别让他考虑那么多。”庇护三世口是心非地说道,事实上,约翰修士觉得,他就快乐地要飞起来了——而那件短斗篷就是他的小翅膀——“朱利奥去处理勒皮与斯波莱特的事儿啦?” “是的。”约翰修士说,“但他今天就能回来了。” “如果他回来了,让他马上来见我。”庇护三世说:“我要问问这件事情他解决的怎么样了。” “遵命。”约翰修士说。然后他明显地犹豫了一下。 “说吧,”庇护三世说:“还有什么事情?” “最近罗马又多了一些小册子。”约翰修士说:“是有关于您的。” “哦,对于我的诋毁那么早就开始啦,”庇护三世不在意地接过约翰修士送上的画册,一开始他只当在看笑话,但慢慢地翻阅了几页后,他的神色就变得凝重起来,“他们说在我身边看见了两位天使,”他轻声说:“一位是路济弗尔,一位是米迦勒……”他突然冷笑了一声:“谁是路济弗尔,谁又是米迦勒?” 约翰修士没说话。 “看来朱利奥提过的事情真要立即着手了。”庇护三世说——因为印刷术,而得以在民众间迅速流传开来的小册子曾经是他们的武器,既然是武器,不加监管是不可能的:“让巴格里奥尼枢机来见我。” “他?”约翰修士有点惊讶,在他的印象中,巴格里奥尼枢机并不是一个有才能的人。 “对,”庇护三世愉快地说:“要说罗马谁对这些事情最敏锐,最关切,除了他之外,大概不会有别人了。” —————— 朱利奥从斯波莱特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晚祷时分,他饥肠辘辘,庇护三世让教士送来了满满一盘子美味的食物,从水牛乳酪到肥鹌鹑应有尽有,而朱利奥可能是第一个在教皇的签字厅里用餐的人——他先用了些奶酪缓解了一下饥饿,才慢吞吞地与老师说了这两处领地的事情——要解决领地的归属问题很简单,此时,大修道院兼并土地的情况一向很严重,有些是人们自愿奉献,有些则是教会巧取豪夺,而斯波莱特与勒皮的情况正处于两者之间——达成协议后,艾弗里.博尔吉亚先向斯波莱特的一个大修道院奉献了所有的身家,虽然有点出格,但只能说他确实非常虔诚,然后,庇护三世任命朱利奥.美第奇做这所大修道院的院长,作为修道院长,朱利奥自然有权利管理与统治这片土地。 圣父想要知道的,他是如何处理这片土地上的官员与民众,还有最关键的,最后一个博尔吉亚。 “官员与民众的要求很低——只要不是如凯撒.博尔吉亚般的人,他们就心满意足了。”朱利奥说,至于此时官员普遍都有的一些问题,在斯波莱特与勒皮反而很少见,据说卢克莱西亚在代他的父亲与兄弟统治这里的时候,最开始的几个月,也曾经绞死了不少过于暴虐或是贪婪的官员,重新拔擢上来的人,或许也会有一些小心思,但在那些摇晃的躯体尚未完全从他们的记忆消失之前,他们会相当安分——至于艾弗里.博尔吉亚,“我让他去了佛罗伦萨圣马可修道院。” “我以为你会让他留在斯波莱特或是勒皮。”庇护三世意味深长地说。 朱利奥安静了一会,“他终究是个博尔吉亚。” —————— 等到耶稣受难日弥撒当日,博尔吉亚的余波几乎已经彻底从罗马消逝,虔诚的民众拥挤在街道与广场上,渴望着能见宗座一面,接受赐福。 在圣彼得大教堂举行的大弥撒虽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入内参与,人数却也已经相当可怕,此时,它还未经过扩建与改造,仍然是古旧的巴西利卡风格,简单点来说,从上方俯瞰,它就像是一个特征不那么显著的十字架,或是带有三处凸起(一处圆形,两处方形)的长方形建筑,主要结构分作中殿、侧廊与后殿——中殿就是十字架最长的那段,或是长方形的主体部分,侧廊则是巴西利卡风格常有的廊柱分割出来的狭窄条形,也就是供人们行走的走廊(中殿正中的廊道只有圣职者可以行走),后殿就是十字架上方伸出的部分,也就是那个圆形的凸起,因为按照教会的说法,神居住在圆形的天上,所以后殿也是设置祭坛的地方,另外,当神父与唱诗班在后殿说话唱歌的时候,后殿的圆弧墙面也能够很好地将它们的声音散发出去。 尚未经过重造的圣彼得大教堂在此时人们的眼中,仍然是金碧辉煌,无以伦比的,尤其当庇护三世在枢机们的簇拥下,在缭绕的烟雾中缓步走出的时候,对于这些人来说,大概也和圣灵降世差不多了,他们之中甚至有人会昏厥过去。 在圣父身侧的,仍然是那两位被人们传说成天使路济弗尔与米迦勒的年轻主教,他们披着白色的祭衣,为庇护三世分别捧着圣书与圣物盒,他们的美丽姿态让人们(尤其是女性)又多了一个昏厥的理由,她们在神圣的弥撒中窃窃私语,讨论着谁是路济弗尔,谁是米迦勒,不过这很好辨认,虽然戴了高冠,但他们的两鬓还是露出了丰美的头发,一个是黑色的卷发,一个是金色的直发,这还用说吗?只是喜欢路济弗尔的比喜欢米迦勒的多太多,虽然米迦勒才是天主身边的首席战士,而路济弗尔虽然没有在圣经正典里被明确指出,但人们的传说中,他确实因为傲慢而带着三分之一的天使堕落到了地狱里。 女人们总是只会在口舌上虔诚,她们的躯体可要诚实多了,当教皇在仅有他能够以此举行弥撒的祭坛(据说下方就是圣彼得的陵寝)上站定时,她们已经在思考谁能第一个成为这位黑发主教的情人了——朱利奥对下方的各种臆想一无所知,他的注意力几乎全都在庇护三世身上,做一场这样的大弥撒,耗费的心力丝毫不比教皇的加冕仪式少,庇护三世的身体,经过他这几年的调养,要比他的同龄人好得多,但可以想象得到,等到弥撒结束,这位老人一定会精疲力竭。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有什么不断地在庇护三世的左右闪烁时,朱利奥下意识地去捕捉光点的来源——他起初还以为是圣带上的刺绣,或是权杖上的宝石在闪光,但都不是,而一种奇异的,让他毛骨悚然的感觉不断地催促着他往上看——在人们根本不会注意到的,距离地面足有数十尺的狭小窗台上,一个拱起的黑影正在不断地晃动着。 如果是一般人,即便能够看到,也一时间无法理解那是什么——或者以为自己只是看错了,但朱利奥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他猛地丢下了手里的圣物盒,在枢机主教们的惊呼声中冲向了庇护三世,按住老师的肩膀,将他推向地面,然后用自己的身体覆盖住圣父的要害。 前来望弥撒的人们顿时沸腾起来,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些人甚至认为是魔鬼在作祟,几个冲动的家伙跑了上来,想要将朱利奥从圣父身上拉开,但从那件雪白的祭衣上弥漫开来的血色让他们立刻明白了过来。 “有刺客!”他们疯狂地大叫起来,“有刺客!” 庇护三世的头脑罕见地一片混乱,往日的冷静在他怎么也推不开朱利奥的时候消散殆尽,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抚摸朱利奥的脊背,他摸到了一根弩箭的尾端,还有潮湿的衣料。 “救救……”他喊道,声音完全失了真,以至于人们一开始都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救救他!”最后,他们终于听见了,尖锐而嘶哑的喊叫声,充满了绝望:“救救他,救救我的孩子!” 第一百七十一章 耶稣受难日弥撒(下) 米盖尔.柯烈罗紧紧地靠着身后的玻璃花窗,四月份的罗马已经不再那么冷,但自从凯撒与卢克莱西亚的死讯传来之后,他就觉得,以往他还有着那么一点温度的心凝固了,就像是浸没在冰雪中的黑铁,既冷酷,又坚硬——他缓慢地直起身体,站在只能放下大半个脚掌的窗台上,丝毫不为数十尺的高度而恐惧。 博尔吉亚的刺客俯视着脚下的人群,教皇庇护三世跌倒在地上,朱利奥.美第奇则俯在他的身上,他们周围围着十来个神色仓皇的个枢机主教,人头攒动,身躯重叠,他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找到可供刺杀的空隙——但当有人惊叫起“有刺客”的时候,米盖尔笑了,他陡然抬起手中的十字弓,随意地向下射了一箭,人群中一个肥胖的男人不幸成了他的目标,他的倒下又引起了一片惊呼,而后米盖尔大喊道:“我是博尔吉亚的米盖尔!” 如果人们一开始只是惊慌,那么博尔吉亚的名字无疑令得他们彻底地丧失了理智,尤其是那个倒下的男人,嘴里流出黑色的血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博尔吉亚家族臭名昭著的毒药“坎特雷拉”,他们推搡着,哭喊着,只想赶快离开这里,但教堂的门被紧紧地关上了,他们只得向柱廊里跑,向耳室跑,向后殿跑……这个时候,米盖尔.柯烈罗从狭窄的窗台上沿着他早已预备妥当的绳索一路滑到地面,这是他常做的事情,但在落地的时候,他却不由自主地倾斜了一下,不是稳稳地落在地上,而是摔在地上——凯撒之前给他的一剑,还是伤到了他,受伤的肩膀偶尔会突然无法用上力气。 刺客没有去在意那点尖锐的疼痛,他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来,挥动匕首,将两个正好在他面前的人刺倒,“博尔吉亚万岁!”他喊道,而后继续上前,人们看见他的时候,无不满怀恐惧地后退,来望弥撒的贵胄们也有腰悬利剑,身被链甲的,而他们面前也不过只有一个身形单薄的男人罢了,但只要一听到博尔吉亚的名字,看到倒下的人青紫的脸色,他们就失去了反抗的勇气——这不是米盖尔需要的,博尔吉亚的刺客充满恶意地挥动淬毒的匕首,逼迫着人们向着后殿挤压过去。 约书亚站在圣坛与人群之间。 就在几分钟前,他还在庇护三世身边,跪在地上,满心惶恐,一心只想看看他最敬爱的老师究竟如何了,但他的手,还没碰到朱利奥的肩就被推开了,与此同时,庇护三世匆匆给他的一瞥,让他不寒而慄。之后更多人围拢过来,他们想先将黑发的年轻主教从圣父身上移开,但圣父死死的抱着他,他们只能勉强将教皇庇护三世连着朱利奥.美第奇一同移动到圣坛后面——约书亚看见自己的生身父亲,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枢机正恶狠狠地注视着他,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如同其他枢机那样簇拥到圣父的身边去,而不是…… “天主!” 一个人绝望地大叫着,撞在了他的身上,约书亚没能稳住身体,胯骨撞在坚硬的石头上,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听见另一位洛韦雷枢机正在大声地斥责这些人——祭台的下方就是圣彼得的陵寝,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踩踏在上面的,但他得到的回应只是一把粗暴的揉搡,更多的人不断地涌上来,他们冲散了弥撒的队伍,往任何一个他们认为可以躲藏的地方跑——间隔着人群,约书亚看见了米盖尔.洛韦雷,他时常在凯撒的身边看见的刺客,他正痛快地咧嘴笑着,还摘下帽子,戏谑地向约书亚行了一个礼。 紧接着,米盖尔向前走了几大步,混入了人群。 约书亚瞳孔紧缩,他紧抓住祭台上的烛台,伸手就将已经点燃的蜡烛拔了下来,灼热的蜡油洒在他的手上,他却一点都不觉得痛,“杀了他!”他高喊道:“杀了那个刺客!” 当一个人从他身边跑过的时候,他握住烛台,将用来固定蜡烛的尖端径直刺向他的眼睛,那个人哀叫了一声,倒了下去,约书亚立即弯下腰,从他的身上抽出他的短剑,在还有人继续盲目而疯狂地往上冲的时候,身披白色祭衣的金发枢机一连刺倒了三个人,两个男人,一个女人。 “你疯了么!”躲藏在祭坛后面的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见状不由得大喊道。 “他只有一个人!”约书亚根本不在意倒在他脚下的是什么人,在那些被死亡混乱的人们,又因为死亡而被震慑时,他指着人群大喊道:“看看,只有一个人,一个凡人而已!” 约书亚因过于紧张而变得高亢刺耳的声音在大教堂里回荡着,在空白了几秒后,一些人立即清醒过来,他们拔出了自己的武器,而后警惕着身周的人,拉开彼此的距离,一下子就让米盖尔.柯烈罗暴露了出来。 博尔吉亚的刺客略微睁大了眼睛,然后呵呵地笑了起来——看看啊,罗德里格,你儿子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啊——他们没有将朱利奥.美第奇放在眼里,因为他只是一只丧家的小狗,结果就是朱利奥,将他们的野心化作了泡影;他们也没看得起过约书亚,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对他的恩宠,不过是伪装与交易,在他们的认知里,他比朱利奥还要来的软弱,而就是这么一个软弱的人,几乎摧毁了他最后的一个复仇机会…… 他突然平静了下来,“无关的人都让开吧。”他说:“博尔吉亚的坎特雷拉都在我这里。” 听到他的话,一些跃跃欲试的人迟疑了,他们甚至不自觉地后退,为刺客让出通往祭坛的道路。 约书亚看着他,一言不发,就在米盖尔.柯烈罗的脚步越来越快,几乎就要冲到他身前的时候,他突然微微弯腰,从祭台上抄起沉重的黄金乳香盒,猛地往刺客的脸上砸去! 乳香盒里还在燃烧的乳香粉末,助燃的木炭粒就如同暴雨一般地从空中撒落,不但击中了米盖尔,更是波及了周围的人,一片哀嚎声顿时响彻了教堂,而就在乳香盒还在空中的时候,约书亚已经抓住祭台上的三层白色亚麻布,把它们全都拉下来,用倾倒在一边的蜡烛点燃,而后毫无畏缩之意地提着它们,直扑几乎无法睁开眼睛的米盖尔。 米盖尔完全凭借着本能向前直刺,约书亚则紧紧地咬着牙齿,挥动手臂——他可以感觉到刺客的匕首正在穿透与撕裂白亚麻布,只差一点,就可以穿过它们,伤到敌人——而坎特雷拉,众所周知,只要看见了血,就绝无生还的道理。 约书亚能够感觉到的,米盖尔当然也能感觉到,但他的手臂突然失去了力气,薄薄的亚麻布成了铜墙铁壁,他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匕首坠地,他不甘心的想要用另一只手举起十字弓,但周围的人们已经仿效着约书亚的手法,将自己的斗篷与披肩点燃后远远地抛了过来——他们还在上面倾倒了圣油。 “烧死他!烧死他!烧死他!”他们跺着脚喊道。 火焰灼烧着皮肉,滋滋作响,而那个乌黑的,扭曲的人形居然还能举起同样被烧得不成形状的十字弓,女人们惊叫起来,而男人们也不由得喃喃着祈求天主收了这个魔鬼。 只有约书亚上前,他挥动短剑,砍断了那只手。 那只手和自己的主人一同落地,火焰附着在上面,还在燃烧——毛发、皮肤与肌肉燃烧时发出的恶臭与乳香的馥郁气味缠绕在一起,令人作呕。 —————————— 德拉.洛韦雷枢机面色阴沉地回到自己的府邸里,今天发生的事情让他措手不及——可还没等他召唤属下,仆从就前来禀告,小洛韦雷枢机来了,需要和他单独谈谈。 他当然不可能拒绝,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一见到约书亚,他就恼火地问道:“你到这儿来做什么?你应该留在圣父身边……在这个时候……” 约书亚环顾四周,他还是第一次进到这个地方,原先是不能,后来是不愿。 “他在看顾朱利奥。”约书亚说。 他这样说,洛韦雷枢机就更加生气了:“你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吗?!” “我知道。”约书亚说:“我救了老师的命。” “你杀了人,”洛韦雷枢机铁青着面孔说道:“还差点丢了你自己的小命。” “朱利奥也是这么做的。” “所以他是个蠢蛋。”洛韦雷枢机说:“他死了吗?应该死了,坎特雷拉下从无幸存者,除非魔鬼愿意放回他的灵魂。” 但老师多爱他啊,约书亚在心里说,老师原本就爱他,现在更爱他了,甚至不愿意换下那件被黑血浸染了的法袍。如果是他,他死了也甘愿。 洛韦雷枢机似乎看出了他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就算那个奄奄一息的人是你,”他刻薄地说,“皮克罗米尼也不会爱你的——二十年了,他的视线有没有从朱利奥身上转到你身上一次?当然,不算那些憎恶与厌烦的……” “他会改变想法的,”约书亚争辩道:“我救了他的性命。” “是啊,以四条人命为代价。”想起那四个死者,洛韦雷枢机就头痛,能够参与这种大弥撒的人绝对不是平民或是普通的商人,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想要设法掩饰或是栽赃都不行。 “老师会理解的。” “但我不理解。”洛韦雷枢机疲倦地说道:“你知道那些人离开后会说些什么吗?他们会把你说成魔鬼。”他之前散发的小册子几乎都成了无用功,不,或者说,比无用功更糟糕,因为那些不利的名声全都归了他的儿子,而不是朱利奥.美第奇。 他看了一眼约书亚,倍感失望地发现,约书亚并不是不明白,他明白,只是为了他的老师而甘愿承受。 “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洛韦雷枢机问道:“如果没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你该回去了,”出于最后的一点期望,他说:“回去,看看朱利奥.美第奇的情况,表现得哀恸一些。这才是圣父想要看到的。” 约书亚抿了抿唇:“我确实有件事情要问您。”他说:“米盖尔.柯烈罗一个人是做不到那么多事情的——圣彼得大教堂的门甚至是从外面关上的。” 洛韦雷枢机如同鳄鱼般的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不是我,”他甚至懒得去辩解和大骂:“你才二十六岁,圣廷可以有八岁的神父,十八岁的枢机,但不会有二十六岁的教皇。” 第一百七十二章 从天上坠落的星辰 “朱利奥和我说过,”约翰修士说:“他可能是第一个在宗座的签字厅里用餐饭的人,看来,他还会是第一个在签字厅里舒舒服服睡觉的人呐。” 在庇护三世的签字厅约三分之一的地方,不合规矩地架设起了数幅半透明的纱质帷幔,遮住了后方的大床,忙碌的修士与医生时不时地掀开帷幔,进进出出。这样,庇护三世在处理公务之余,只要一抬眼睛就能看见自己心爱的弟子,他向约翰修士点点头,事实上,朱利奥是在昏迷,而不是在沉睡,约翰修士这么说,不过是在安慰庇护三世罢了。 “那些人还在吵嚷吗?”庇护三世问。 巴格里奥尼枢机向他鞠了一躬:“事情有些棘手,圣父,他们之中有一个是奥尔西尼家族的,而另外一个是科隆纳家族的。” 庇护三世发出一声嗤笑:“在亚历山大六世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时候,他们可是乖顺得很。” “换了新主人,”巴格里奥尼枢机刻薄地说:“狗儿们总是要汪汪叫上几声来试探的。” “我记得朱利奥的好小伙子们在巡查罗马的时候,遇见了好几起以奥尔西尼与科隆纳家族为首的劫掠与谋杀案,而那些暴徒都被他们捉住了,收押在圣天使堡的地下监牢里?” 约翰修士点点头:“是的,朱利奥说,要经过正式的审判,再来决定他们的命运。” “不用了,”庇护三世说:“让宗教裁判所的法官去,依照亵渎神明、谋杀与抢劫的罪名来审判他们,我要在明天一早前看到他们被绞死。” 巴格里奥尼枢机颤抖了一下:“那可有好几个人啊。”他轻声说。 “如果只有两三个人,“庇护三世一边翻阅这一份文件,一边头也不抬地说:“我才要头疼呢。” 约翰修士俯身听命,同时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也许是皮克罗米尼一向喜欢隐身人后的关系,在罗马人的心中,他不过是一个有些孤僻古怪的老头儿,但他们怎么不想想,能够掀翻并扼杀一头强壮公牛的难道会是一只孱弱的绵羊吗?而且因为朱利奥的缘故,庇护三世早就气疯了——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庇护三世又丢下了一句话:“另外,向奥尔西尼家族与科隆纳家族问责,就说,”他轻笑一声:“我有权怀疑他们与博尔吉亚的刺客有所勾结,不然无法解释他们的行为……他们的脚甚至踏上了神圣的祭台,直接威胁到了我的生命——我有权因此对他们处于‘绝罚’……等等,别去说了,”圣父漫不经心地说:“就把他们与米盖尔.柯烈罗吊在一起吧,我直接下绝罚令。” “我可以问一下吗……几等?”巴格里奥尼枢机颤抖着问。 “超级。” 巴格里奥尼枢机难以控制地发出了哦喔的声音,庇护三世看过来的时候,他马上抬起手来,按住自己的嘴巴。 “有什么问题吗?”圣父问。 “没……没什么……”巴格里奥尼枢机停顿一下,还能有什么?所有问题都解决了!不,正确点说,现在所有的问题都堆积在奥尔西尼家族与科隆纳家族的,他们的家长一定会哭得很厉害,不过他可不会同情他们,原本庇护三世已经为不幸死在约书亚手下的四人做了祷告,也预备好了补偿,而且约书亚.洛韦雷枢机的父亲大洛韦雷枢机也一定有所弥补,但他们总觉得自己能够拿到更多的东西,这些可好了——绝罚分作两种,主教保留与教皇保留,主教保留是指可以由主教赦免,教皇保留指必须由教皇赦免——教皇发出的绝罚令自然是教皇保留,而这种又分作三个等级,通常绝罚,只是自我施行的绝罚,不能说是惩罚,只能说是内心忏悔的流露;特级绝罚,教会禁止他参与任何圣事,同时圣职人员不得为其举行任何圣礼,人们称之为小绝罚;超级绝罚,也就是所谓的大绝罚,不仅涵括了小绝罚的内容,他也不得与信徒交往,信徒也要回避他,可以说,在宗教这个层面,这个人是“不存在的”,所有需要在天主见证下完成的契约,包括但不限于婚姻、子女、从属与交易——而当时,人们的联系也几乎全都由此完成,一旦某人被宣布绝罚,他与配偶的婚姻将不被承认,他的子女是没有继承权的私生子,他的臣子与领民可以任意抛弃或是反叛他。 这个消息一传出去,奥尔西尼家族与科隆纳家族的人不等明天就要领着家人跪在梵蒂冈宫外祈求教皇的宽恕了,毕竟死去的那几位都不是普通的旁支——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也是以这个理由咄咄逼人的。 巴格里奥尼枢机领命而去,不一会儿,约翰修士前来禀告,洛韦雷枢机在外求见。 “大的还是小的?” “都在。” “不见,”庇护三世说:“告诉他们,我非常感谢洛韦雷枢机为我所做的事情,具体可以等到复活节弥撒后详细谈,但现在就不必了——奥尔西尼家族与科隆纳家族我会设法压制,这没什么值得感谢的,毕竟根源在我身上。” 站在梵蒂冈宫外的两位洛韦雷枢机一见到约翰修士,就知道自己的谒见请求被拒绝了,听完了修士转述的话,大洛韦雷枢机冷笑了一声,转身离开。 “我可以进去看看朱利奥吗?”约书亚.洛韦雷问道:“我也是医生。” “恐怕不行,”约翰修士在面对约书亚的时候还是比较和气的,毕竟这也是在皮克罗米尼宫长大的孩子,虽然他的情感不如朱利奥来的无瑕真挚,但其中也应当是有些……不那么虚伪的部分吧:“他还在睡呢。” 目送约书亚离开后,约翰修士还未来得及回到梵蒂冈宫,就又迎来了两位使者。 一位来自于西班牙,另外一位则是法国大使,当然,他们也被拒绝了,法国大使还悻悻然地说了几句不那么动听的话——因为14世纪的教会大分裂事件——那时法国人蛮横地将教皇连同整个教廷搬到了法国的亚维农,所以他们一贯对教皇与圣廷都很难说有什么诚挚的敬意。 约翰修士根本不搭理他们,西班牙人还未可知,但法国人几乎可以盖章确定正是这次阴谋的幕后指使之一,这本不是米盖尔.柯烈罗区区一个刺客可以做到的事情。也不会是洛韦雷,洛韦雷家族的力量还不足以支撑起一个二十六岁的教皇,他们费尽心力,可不是让别人坐享其成的。 —————— 而在约翰修士应付两位大使的时候,庇护三世正在与他的医护小队商量治疗方案——说起这么一个名字古怪的队伍,还是朱利奥为庇护三世准备的,里面的医生和修士可不仅仅会灌肠与放血——可以说,这些人在朱利奥与皮克罗米尼的指导下,掌握着这个时代最为高超的医术技术与资源。已经只是没想到,第一个受益的竟然是朱利奥本人。 那枚弩箭,来自于米盖尔.柯烈罗持有的十字弓,箭头上有用以储藏毒药的沟槽,而残留的白色痕迹也被证明了确实是博尔吉亚家族的坎特雷拉——万幸的是,箭头插入的位置是肩胛,在皮肤与薄薄的肌肉下,是坚硬的骨头,一些毒药通过皮肤渗透进了身体,但大部分都被血液冲走了。 但就这么一点点坎特雷拉,仍然数次将朱利奥拖入危险的深渊,在这个没有特效解毒药物的时代,医生与修士们所能做的也只有尽可能地缓解症状,像是补充水分、遏制痉挛或是物理降温等等,一些虔诚的修士还在床边不断地念经与祈祷,不过只要他们别雪上加霜的灌肠或是放血,庇护三世没有任何意见——事实上,他都想要跪下来向天主祈祷,求他别夺走这个孩子,虽然小朱利奥确实好的足以上天堂,但至少别是现在——或许,一百年后? “拿我放在圣物匣的药水来。”庇护三世说。 “可是……” “拿来吧。”庇护三世说,约翰修士只得退下,圣父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朱利奥的额头。 药水很快被拿来了,庇护三世往朱利奥的嘴里滴了一滴。 约翰修士握紧了拳头,这瓶药水是皮克罗米尼研制出来的特殊解毒药,但也可以说是不亚于坎特雷拉的毒药,端看用量,其中的成分约翰修士不得而知,但他知道里面最起码有乌头、曼陀罗与莨菪。 一滴药水并不能很快展现效用,等到三个小时后,还要滴上一滴,最多六次。庇护三世之前用来做实验的死刑犯,最强壮的也没有越过这个数字——但它确实可以缓解类似于坎特雷拉的毒药带来的症状。 入夜后,庇护三世又在朱利奥的嘴唇上滴了一滴。 而后他来到他的小祈祷室,跪在那里,为他的弟子向天主与诸位圣人们祈祷。 这可能是他这一生来最为虔诚与痛苦的一次祈祷,即便如此,它也没能完成,因为仪式刚刚完成了一半,约翰修士就闯入到小祈祷室,激动地喊道:“阁下,阁下,”他语无伦次地叫道:“请立即到窗边去,去看看那些……那些!” 庇护三世有点生气地站起来,但他也知道,约翰修士不会无缘无故地打断他的祷告,尤其是为了朱利奥的。他站起来,走到窗前,而窗前的帷帘早已被约翰修士拉了起来。 梵蒂冈宫并非正对圣彼得大教堂,正对大教堂的是圣彼得广场与大道,它在圣彼得大教堂的东北方向,但从这个窗口看出去,圣彼得广场与大教堂还是能够一窥全貌的。 今夜没有星光,月色暗淡,天与地笼罩在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之中——不,有什么把它们打破了。 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圣灵召唤,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不同职业的人们从罗马城的各个角落走了出来,他们或是持着一根燃着的蜡烛,又或是持着两根,蜡烛的光亮先是如同萤火一般,三三两两地在黑暗中飞舞,又如同迸裂的火星,从一处分作无数处,但最后,它们还是汇聚在一起,化成光与热的溪流——他们沿着街道安静地走着,来到广场上,然后在圣彼得大教堂的台阶上放下蜡烛,跪下合掌祈祷良久之后才离开。 最初,只有几十点微小的光亮在夜晚的风中轻轻曳动,转眼之间,人们却要以百、以千来计算它们。 它们就像是拥有自己的生命一般,从最底层向上迅速地蔓延,生长,从一小块儿,延长,拓宽,仿佛就在一瞬间,圣彼得大教堂前的台阶再也没有一处黑暗的地方——天上的星辰坠落到了地上,照亮了人们虔诚的面孔,还有圣父焦灼且阴暗的心。 “看啊,”约翰修士像是怕惊醒了什么似的轻声说:“他们都在为朱利奥祈祷呢。” 第一百七十三章 守夜礼弥撒(上) 这样的奇迹并不仅在此时,也不仅在此地,在更多蒙受了朱利奥.美第奇恩惠的地方,有能力的人们就即刻动身到罗马去,没有能力的人也在附近的教堂点燃蜡烛为这位宽仁的大主教祈福,随着时间的流逝,聚集在圣彼得大教堂的人愈来愈多,黎明降临时,蜡烛的白色泪水在台阶堆积起来,甚至能够流淌到广场上,而台阶上的蜡烛已经密集到了一不小心就会燎到裙子或是斗篷的地步。 而那些不明所以,只是前来朝圣的人们,见了他们这样做,还以为是新增了什么仪式,也跟着买蜡烛燃在台阶上。庇护三世派遣他的修士出去,与他们解释。这些人也并不懊悔,他们说,这正是我们应当为有德的人做的哩,于是这些修士们就改而维持秩序,叫愿意为朱利奥.美第奇祈祷的人,让出往圣彼得大教堂的通道来,毕竟之后还有许多场弥撒要在这里做。修士们在蜡烛中走来走去,一边轻声诵念着经文,一边警惕着蜡烛可能引起的火灾,或是有蜡烛灭了,他们还要及时点燃。 同时,美第奇,皮克罗米尼以及巴格里奥尼,埃斯特,斯福尔扎……还有奥尔西尼以及科隆纳等等或是情愿或是不情愿的家族也派出了许多仆从,他们要为这些虔诚的人驱走小偷与强盗,也要为他们预备住所与饮食。 庇护三世的药水已经滴下了用量限定的最后一滴,朱利奥已经不再发热或是抽搐,但他仍旧紧闭着双眼,对那些爱着他的人殷切的呼喊与痛苦的哭泣声充耳不闻,不做出任何反应,他的呼吸是那样的微弱,甚至扬不起一枚纤小的羽毛,他的皮肤也呈现出不祥的青白色,摸上去就像是法恩扎的流民们在他的指导下烧制出来的白瓷那样冰冷而坚硬。 庇护三世麻木不仁地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毫无仪态地抱着自己的头,医生与修士都被他赶了出去,窗前的帷帘低垂,阳光无法照进这个房间,喧闹声也被厚重的玻璃与挂毯隔绝,这个就像是一个陵墓——一想到这里,圣父就不受控制地惊坐起来,手里的一样东西硌到了他的手心,他低头打开一眼,正是约翰修士从圣物盒里为他取来的解毒剂,他捏着深褐色的玻璃瓶子往尚存一丝微弱亮光的地方看去,里面大约还有一滴的药水——最后一滴,也是致命的一滴。 一座悬挂在梵蒂冈宫内的天文钟发出訇然巨响,这座钟一共有两个钟面,上方每日绕行一圈,下方每年绕行一圈,上方的钟面每到正午十二点,就会鸣响十二次,十二位耶稣门徒的青铜雕像会依照着每一次鸣响出现在两组钟面之间的微缩柱廊里,那是一个相当值得惊叹的杰作——据说单单手工的费用,就高达一千个金杜卡特。 它的走时异常准确,也是庇护三世为什么会把它留下的原因——毕竟围绕着它的点缀实在是太多,太精致,太繁琐,太不符合皮克罗米尼的审美了。 但此时,庇护三世只能想到:这是第十八个小时了!距离他滴下第六滴药水,已经有三小时了,如果他决定滴下最后一滴药水…… 他疾步走到朱利奥的床边,伸手抚摸着那张年轻的面孔,他寄予厚望的继承人,最心爱的弟子,如同儿子一般的人,甚至没来及和他说上一句话,留下一个眷恋的眼神,或是一个轻微的触碰就要死了……庇护三世急促地喘息着,而他手里的药水,注定了不是把他留在人世,就是将他送上天堂——但为何不赌上一赌呢?就算他什么也不做,朱利奥也不可能从死神手中挣脱。 ———————— 约翰修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门,他知道庇护三世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但最后的圣事,总不见得让圣父一个人来完成,他带来了圣餐与圣油,同时也能作为证人,证明朱利奥.美第奇在临终前做了忏悔,但他才一踏入房间,就看到圣父正在拔开瓶塞,意欲将最后一滴药水滴入朱利奥的嘴里。 “天主!”他大惊失色,冲了上去,圣餐与圣油都跌落在地上,但他顾不得了,只死死地抓住了庇护三世的手。 “放开我!”庇护三世愤怒地喊道! “您已经滴下去六滴药水了!”约翰修士奋力抱住圣父,不让他靠近朱利奥:“第七滴会让他死的!” “他现在就要死了!” “但不能让您杀他!”约翰修士嚷道:“如果您一定要这么做,那么就让我来,让我来!” “我不是在杀他,”庇护三世喘息着说:“他是属灵的,天主与圣徒都在看着他,他一定能够活!约翰,他是属灵的!”他睁大了眼睛,望向天顶,或者说,天顶之上的神国:“他是能够得救的……他是属灵的,属灵的……”约翰修士抱着他,只觉得圣父的皮肤滚烫得灼手,而那张似乎从未改变过的肃穆刻板的面孔,被一种异样的赤红色占据着,他似乎已经听不见别人的话,只在口中喃喃自语,令人心惊胆战。 约翰修士咬紧了牙齿,根本不放手:“弗朗西斯!”他大叫着庇护三世的俗名,“弗朗西斯!”他悲痛地喊道:“看看,看看你自己,告诉我,弗朗西斯,你真的是因为朱利奥是属灵的才爱他吗!?他若不属灵,你就不再爱他了吗!?弗朗西斯,告诉我,是这样吗?!” 许久没有在别人的口中听到的名字在庇护三世的脑中回响,拉回了一些残存的理智,他战栗着嘴唇,望向约翰修士,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流了下来——或许一开始,他是因为朱利奥是属灵的,是来救赎他的而爱他,但……那么多年……他是朱利奥唯一的父亲,而朱利奥是他唯一的儿。 他们早已合二为一,不可切割。 庇护三世微笑了起来,他伸出手,轻轻拍打约翰修士的脊背:“不,”他说:“无论他是不是属灵的,我都爱他。”他握住修士的肩膀,“所以让我来吧。”他说:“如果他得活,我们就得活,如果他不得活,”庇护三世停顿了一下,“那么……” 约翰修士看着庇护三世的眼睛,脸上满是悲恸之色,但他还是放开了自己的手,他站在原地,看着庇护三世打开了瓶塞,将最后一滴药水滴入了朱利奥的嘴唇。 接下来的三小时是多么地难熬,约翰修士甚至觉得,自己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到了大约距离第九时辰还有一刻钟的时候,实在无法的枢机主教们推出了庇护三世的另一个弟子,约书亚.洛韦雷来敲门——守夜礼弥撒就要开始了,圣父必须主持整个仪式,之前的耶稣受难日弥撒因为刺杀中断,守夜礼弥撒不能再出现空白——不然人们会怀疑庇护三世是不是已遭不测。 而就在庇护三世站起来的时候,环绕着他的气息已经凶狠到令约翰修士颤抖,“再看一眼朱利奥吧。”修士努力说,他简直不敢相信,若是无法为自己的孩子亲手行最后的圣事,皮克罗米尼会疯狂到什么地步。 庇护三世的脚步停了一下,他是抱有幻想的,仿佛,他若只是这么走出去,做完弥撒,他的孩子还会继续在这个房间里等着他,但他也知道,这已经不可能了。 他走到床边,看到了一双明亮的金色眼睛。 朱利奥轻轻地咳了两声,他有点迷惑,因为庇护三世难得地看起来有点……凶凶的? “是什么,”他微笑着问道:“……让您这样……难过啊,老师?” 第一百七十四章 守夜礼弥撒(下) 耶稣受难日是复活节的前三天,星期五,而守夜日是复活节前的第二天,星期六,这天是耶稣受难与耶稣复活之间的关键时期,白昼时分,人们不做弥撒,到了夜晚,才举行守夜礼弥撒,以此来庆祝耶稣终于战胜了死亡与邪恶。 但在守夜礼前夕,所有的蜡烛都要被熄灭,圣彼得大教堂前的蜡烛也不例外。 问题是,这些蜡烛都是为了卢卡大主教,朱利奥.美第奇祈求得活而点燃的,一开始,枢机主教们还在为难,若是依照传统与教规熄灭蜡烛,会不会让已经有点……让人担心的庇护三世彻底爆发?没想到的是,约书亚刚去说,庇护三世就答应了,于是他们又开始讨论,是不是圣父已经将对死去弟子的爱,转移到了另一个弟子身上?毕竟对任何人来说,一个真正脱离了世俗的躯壳是无用的,而就算是教宗,也需要一个继承人,另外,约书亚.洛韦雷也不错啊,虽然在耶稣受难日时为了防止暴民冲击圣坛,他一连杀了四个人的行为不免令人诟病与忌惮,但也是为了保护他的老师与圣父哪……而且,圣父也为他严厉地处置了奥尔西尼家族与科隆纳家族。 枢机主教们聚在一起,在梵蒂冈的大厅里互相交换着诡异的小眼神,不断地扫视着两个分别站在厅堂一侧的洛韦雷,这对血缘上的父子看起来感情不佳,但无论如何,大洛韦雷也得忍下这口气,谁都知道,在1484年的时候,大洛韦雷就因为教皇之位而与博尔吉亚厮杀到了两败俱伤,结果便宜了英诺森八世,1492年的时候,又惜败于罗德里格.博尔吉亚,后来他逃到法国,却因为路易十二与博尔吉亚的交易,“从马上跌下因此失去了男人的象征”,而没有那两颗球球的家伙是不能坐上教皇宝座的,他再要达成自己的野心,就只有指望他仅有的一个儿子了。 此时的圣彼得广场,已经被前来朝圣与祈福的人挤满,而数列衣着华丽的雇佣兵与修士前来打开一条道路的时候,还引起了不满,他们一开始只以为,这些人是在为一个公爵或是一个国王开道,但一些聪明人已经发现,道路的尽头竟然是梵蒂冈宫,他们立即激动起来,并不断地告知身后的人——果然,庄严的喇叭声后,身披白色祭衣,头顶高冠的庇护三世在梵蒂冈宫的门前出现,身后跟随着弥撒的队伍——密集的人群顿时沸腾起来,即便有雇佣兵横过长矛,尽心竭力地予以阻挡,但狂热的信徒们还是拼命地挥舞着手臂,前倾身体,希望能够第一时间得到教皇的祝福。 枢机主教们见此都有些害怕,之前他们也努力劝阻过了——梵蒂冈宫有密道可以直达圣彼得大教堂,圣父完全可以选择一条更安全的道路——博尔吉亚刺客留下的灰黑痕迹还未完全被打扫干净哪,教士们只得铺上丝毯遮掩。现在庇护三世竟然要就这么从梵蒂冈宫走到圣彼得大教堂去,虽然距离不远,但还是让他们悬着那颗小心心放不下来。 但庇护三世没有一丝畏惧之色,他缓慢地大步而行,举起手,做出祝福的手势,人们更加疯狂了,他们跺着脚,呼喊着:“庇护三世万岁!”声音如同海啸一般冲向浩瀚无垠的穹苍,激荡回环在整个罗马,而庇护三世一直微笑着,毫不厌烦地向每个看向他的人赐予祝福,一段短短的,只有区区数百尺的道路,他们竟然足足走了有一刻钟,而在这一刻钟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着突如其来的幸福而昏厥过去,就连最铁石心肠的男人也流了泪。 在圣殿前,庇护三世先祝福了新火,教士向他奉上了蜡烛,圣父在蜡烛上刻出一个十字,再在左右两侧分别写上希腊字母的第一个与最后一个,以纪念耶稣予人类的救恩,以及他作为万物之始与万物之终的身份;刻划年份,代为宣扬主的荣耀,象征着将这一年的时光献给主,然后在蜡烛上按上五枚乳香钉,代表着耶复活后的五处伤痕——肋下,双手,双脚。 庇护三世将蜡烛在新火中点燃,此时,云层掩住了星光月色,只留下一片黑暗,而他手中的复活蜡烛,成为了人们眼中唯一的光明。紧接着,这位可敬的圣父举着复活蜡烛,前往圣彼得大教堂,途中,他连续停下三次,每次颂祷并举起蜡烛:“基督之光。”而他身后的人们则齐声唱和:“感谢天主。” 直至走到神圣的祭台前,庇护三世才终于止步,他举着复活蜡烛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却没有落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那些举着蜡烛,想要第一个,或是最先几个从复活蜡烛上点燃自己蜡烛的主教与贵人们都被修士巧妙地阻拦住了——他们也立即明白,第一个得以从圣父手中领取信德之光的人,已经被选定了。 这时候,人群中再次产生了小小的骚动,从远至近,摩肩擦踵的人们再次让开道路,不过这次,他们之中,大多也是心甘情愿的。枢机主教们踮着脚张望过去,看到从梵蒂冈宫的方向,来了一小群人,他们簇拥着一个只穿着朴素的修士长袍,甚至没有戴帽着鞋的人,径直向圣彼得大教堂走来。 最初的百来步,朱利奥.美第奇尚且需要修士们扶持,但到了圣彼得大教堂的台阶前,他就自己站住了,然后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上去,所有人都屛住了呼吸,看着他一路走到了庇护三世的面前,跪了下来。 “主保佑了你。”庇护三世响亮而坚定地说,“感谢主。” 他俯下手中的复活烛,点燃了朱利奥手中捧着的蜡烛。 在人们的视线都集中在朱利奥身上的时候,庇护三世没有立即让复活蜡烛离开,足有幼儿手臂粗细的它与朱利奥的蜡烛相互辉映,在带来了光亮的同时也带来了汹涌的热量——突然有人惊叫起来,指着朱利奥赤裸在外的颈脖,“看啊!”她喊道:“看啊,圣痕,那是圣痕!” 更多人拥挤了上来,想要亲眼看看——庇护三世敏捷地一把拉起朱利奥,让他站在低于自己而又高于民众的地方,在复活蜡烛明亮的火焰下,许多双眼睛都亲眼看到了那条嫣红的圣痕是如此从无到有的——他们再一次喊叫起来。 “天主保佑!天主保佑!天主保佑!” 当庇护三世垂下复活蜡烛的时候,人们固然有拥到圣父身前去点燃蜡烛的,但也有很多人,跪在朱利奥的身前,从他的蜡烛上取火,他们甚至还不断地伸手去触摸他的赤足,衣袍,然后放在嘴上吻。 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枢机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尤其是看到自己的儿子,在庇护三世抬手召唤的时候,就忘记了所有的不快,奔上前去从他手中点燃自己蜡烛的时候,他紧握着自己的蜡烛,差点把它捏断。 愚昧的民众不晓得,难道他们还不懂得其中的把戏吗? 一个人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后腰,大洛韦雷枢机愤怒地转过头去,却在发现来人身份的时候愣了一愣——那是法国的昂布瓦兹枢机,“这完全可以理解,洛韦雷枢机,”昂布瓦兹枢机,鲁昂总主教轻声说,他有着一张特征明显的高卢人脸,红发,面相柔和,身躯矮小,看上去像是一个老好人,但他的心可要比他的容貌恶毒的多了:“父亲总是爱孩子的。” 大洛韦雷枢机猜测了几秒钟,他究竟是在说他与约书亚,还是庇护三世与美第奇,“你可别也以为那个美第奇是皮克罗米尼的崽子吧,”他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他的血统真有那么值得他人尊敬,皮克罗米尼又何必耗费那么多无谓的心思?” 昂布瓦兹枢机笑了:“我看这是不是真的,已经无关紧要了。”说着,他瞥了一眼正被人群簇拥在祭台前的圣父与那个……美第奇。 就在大洛韦雷枢机以为他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昂布瓦兹枢机却按住了他的手,把他带向祭台的方向:“我们也该点上蜡烛了。”他说。 大洛韦雷枢机气得要死,却也无可奈何,虽然这些蠢货因为激动而拖延了些时间,但等到这个步骤完成,只有他们没能点起蜡烛可就太显眼了,或许还会成为敌人攻击他们的理由,他只得跟着昂布瓦兹枢机,满怀忿怒地在庇护三世的手中点燃了自己的蜡烛。 庇护三世已经看到了他们,但对于这两个人,他早就有了对付的办法,只是,现在他的全部心思都在朱利奥的身上——他的小弟子又有点发热。虽然他知道,让一个刚从坎特雷拉的魔爪下逃脱的人举着蜡烛,赤足单衣,从梵蒂冈宫走到圣彼得大教堂实在为难,但没有比今夜更好的时机了,就像当初卢卡城外的灵迹让亚历山大六世不得不暂缓了对朱利奥的攻击,今夜之后,也没人能够从信仰上对朱利奥有任何指摘。 —————— 一位尊贵的夫人站在除了庇护三世之外,距离朱利奥.美第奇最近的地方,虽然许多人都拥挤了过来,但她身边的几位男士却牢牢地守住了她的位置,不让任何人有靠近她的机会。 刚才也是她第一个发现了从这位虔诚的主教耳后延伸向颈部的圣痕,也是她叫嚷了出来——她原本梳理的非常紧密与整齐的圆髻已经散开,深紫色的羊绒披肩一端勉强搭在肩膀上,一端被踩在脚下,但她根本没去管这昂贵的如同黄金般的织物,只一心一意地仰望着她心中的圣人——一个活圣人!她在心中叫嚷道,不住地伸手去触摸他尊贵而秀丽的双足,然后紧紧地按在自己的嘴唇上,又想要从他的亚麻袍子上用指甲与牙齿撕下一块布料来,差点让朱利奥走光。 她是那样的狂热,以至于进行下一个程序的时候,修士们不得不把她从朱利奥身边拉开。 “那是谁啊?”一个人问道。 “阿拉贡的费尔南二世与卡斯蒂利亚的伊莎贝尔一世之女胡安娜。”另一个人回答说。 第一百七十五章 疯女胡安娜(上) 所有人的蜡烛点亮后,圣彼得大教堂里顿时辉煌如同白昼,庇护三世向复活蜡烛献香,敬礼复活的基督,而后唱赞歌,向众生宣告,耶稣已经复活,众人肃立,虔诚无比地倾听——乔.美第奇与巴格里奥尼枢机分别站在朱利奥的身边,让他能够倚靠着他们,仪式是必须完成的,但就这么一会儿,朱利奥的冷汗就浸透了亚麻长袍,身上的热量更是让乔.美第奇吓了一跳。 幸好他还秉承着少年时的习惯,在法袍的袖子与口袋里一样装满了泡芙与蜜饯,这边赞歌一结束,人们一吹灭蜡烛,教堂里一暗,他就一回手,将一颗去了核的蜜渍杏子塞到朱利奥嘴里——这颗杏子还是朱利奥提出的腌渍方法,用充足的盐和糖腌制过,再浸渍在蜂蜜里——一点也不健康,却能令现在的朱利奥精神一振。 他在离开梵蒂冈宫前已经喝过了掺了牛乳的浓咖啡,靠这个才能从梵蒂冈宫一路走到圣彼得大教堂的祭台前——其他的固体食物,朱利奥脆弱的肠胃还无法经受得住——但一枚柔软得几乎入口即化的杏子还是不成问题的,他几乎就要代他空空荡荡的肠胃喟叹出声了。 乔.美第奇得意洋洋。 接下来是诵经与祷告,然后是圣父讲道,不知是不是人们的错觉,今天这三项内容都进行的飞快,之后是圣洗——庇护三世将复活蜡烛浸入净水,而后用圣水来为既定的三个人做洗礼,其中一个是业已成年的异教徒,另外两个都还是婴儿,其中一个正是先前的那位尊贵的夫人在1503年生下的第四个孩子,也是她的第二个儿子——胡安娜手持着蜡烛,激动得难以自已,她身旁的护卫,西班牙科尔瓦多家族的一位爵爷,不得不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臂,才能阻止她冲上前去干扰仪式的进行。 他没有察觉到王女胡安娜的呼吸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她压在他身上的分量也越来越沉重。 等到洗礼仪式完毕,接着便是圣祭仪式,饼酒都是新领洗者自己或是其父母奉献的,而他们也是第一列领圣餐的人,科尔瓦多家族的爵爷正准备扶着王女胡安娜向前走,却发现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再回过头去,他不由得大惊失色,因为王女面色发灰,目光呆滞,蜡烛也落在了地上——她的双手如同魔鬼的爪子一般紧紧地缩在了一起,倒下后,四肢更是抽搐个不停——同时,她大张着嘴巴,像是要叫嚷,又像是要喘气,但科尔瓦多爵爷只能听见她喉咙里发出的嘶嘶声,就像是什么扼住了她的脖子。 魔鬼!是魔鬼!爵爷在心中大喊道,出于职责,他无法抛下王女,但出于本能与信仰上的恐惧,他又恨不得立即拔腿逃走——但这里是圣彼得大教堂啊,有圣父,还有诸多的枢机主教,魔鬼又在怎么能在这里作祟?或许,爵爷的视线落在中殿那块被丝毯覆盖的部分——莫非是那个被魔鬼驱使的刺客不甘这样死去,灵魂附到了无辜的王女身上? 他几乎无法控制地打着抖,一边满怀期待地看向祭台的方向,想来这些虔诚的人总能驱走魔鬼或是暴徒的灵魂——而在王女倒下的时候,人们已经让开了一个空白的小圈,他与圣父以及弥撒队伍间没有任何阻隔,这位爵爷立刻毫不犹豫地呼喊起来——约翰修士马上大步走过来,检查了王女的情况,她看上去像是犯了哮喘,“谁带了烟草!”约翰修士喊道,烟草在此时的意大利还是一种闻所未闻的东西,约翰修士还是从庇护三世那里听闻过这种东西,据说对哮喘有奇效。 但作为西班牙人的科尔瓦多爵爷却有,毕竟哥伦布是在卡斯蒂利亚的伊莎贝尔一世的允可与支持下才得以在1492年至1502年四次抵达美洲大陆的,为了感谢女王的恩情,他尽可能地为女王带来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其中就有烟草,他麾下的两个船员还因为吸烟草被宗教裁判所拘捕起来过,因为他们鼻子与嘴巴冒烟的样子实在太像是魔鬼了。 约翰修士从爵爷手中拿过烟草,按照传说中的做法,点燃了放在王女的鼻子下面,但毫无效果,甚至更糟,王女胡安娜的状况不但没能缓解,反而更加严重了——她摩擦着喉咙,在地上翻滚着,谁都看得出她有多么痛苦——就连修士与爵爷两个人都按不住她。 这时候突然从人群里发出了一个响亮的声音:“这不是魔鬼在作祟么?” 而后第二个人马上说:“让那位受主保佑的善人来祈祷吧!” 第三个人立即喊道:“他一定可以驱走魔鬼的。” 庇护三世的锐利视线顿时投向了声音发出的地方,只是此时的圣彼得大教堂固然无法与之后可以容纳六万人的新大教堂相比,但也可以轻易地容下上万人在这里望弥撒,说完了那句话,那人立刻向人群中一躲,谁也找不到他们,但民众们却已经被煽动了起来,他们呼喊着,寻找着那位得天使赐予圣痕的人,希望他能够如经书上所描绘的那些圣人一般,只手一挥,脚一踏就赶走了魔鬼。 庇护三世正想要说些什么,他的手就被抓住了,朱利奥向他微微摇头,这些人并无恶意,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私心,大概就是为了能够亲眼目睹灵迹吧。他刚才也已经观察了一会,庇护三世能够抓住时机将他塑造成一个活圣人,他们的敌人也能够抓住时机来证明他不过是个骗子,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尊贵的夫人既没有被魔鬼附身,也没有罹患什么致命的疾病,虽然继续拖延下去,她或许真的有生命危险也说不定。 “请给我您的祭衣吧。”朱利奥说。 庇护三世毫不犹豫地将祭衣解了下来,交给朱利奥,朱利奥又请他往上撒了圣水。 朱利奥将圣父的祭衣搭在手臂上,然后向乔伸出了手,美第奇枢机立即受宠若惊地扶住了他,他们一起走下祭台,人们即刻让出道路,而那位科尔瓦多爵爷更是激动得差点先于他的女主人昏厥过去。朱利奥跪在王女的身边,她的面色已经从灰白变作了死一般的苍白,眼看就要窒息而死——他不再犹豫,伸出手指在她的额头上画了一个十字,然后提起圣父的祭衣,轻轻地覆盖在她的脸上。 ———————— 胡安娜起初没有在意那点小小的不适。她还是少女时,就经常会因为生气、高兴或是恐惧而呼吸困难,医生都说,这是她的胆过于浓郁的关系,他们用放血的方式给她治疗,有时候有用,有时候没用。 与神圣罗马帝国的腓力缔结婚约之后,她的病症就越发严重了——她固然是爱着自己丈夫的,但他并不爱她,甚至厌恶她,只要一离开她的视线,他就在外寻欢作乐,一气之下,她就忍不住要和他大吵大闹,甚至恐吓要杀了他的情人——胡安娜的母亲,伊莎贝拉一世,卡斯蒂利亚女王告诫过她,对于一个即将统治偌大帝国的王储来说,这样的行为是很不得体的,但胡安娜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她不明白,她并不丑陋,甚至可以说相当美貌,年轻又健康,还为腓力连着生了两儿两女,为什么腓力宁愿爱低贱的娼妓,卑微的侍女,也不愿意来爱她呢?她是他的妻子,也是孩子的母亲,他们在人世间的时候就不可分离,离开人世的时候更是要躺在同一处陵寝里。 但他不,不但不,他还对她充满了憎恨,因为她剪掉了他新情人那头美丽的金发,又给了她几个耳光的缘故,他把她囚禁在城堡里,每天虐待她,辱骂她,他喊她“煞星!”,她喊他:“这世上最英俊的丈夫!” 这件事情传到了女王伊莎贝拉一世的耳朵里,连她也觉得这未免也太不像话了,所以就借着小斐迪南要行洗礼的事情,将胡安娜送到罗马来——胡安娜也想要问问天主,为何她这样虔诚,坚贞,身份尊贵的女性却得不到丈夫的爱,只能得到他的恨呢? 所以她就来了。 而在窒息导致的晕迷中,一只温暖的手落在了她的额头上,轻轻地抚摸着……啊,有多么久,她没有被这样珍惜地对待过了?母亲与她的臣子鄙视她,只因为长姐与长兄都死了,才不得不选择她做继承人;父亲疏远她,只在想要利用她的时候才会温言软语,百般呵护;而她深爱的丈夫,也不过是为了她王储的头衔才愿意与她结婚…… 她想要握住那只手,但她手足僵硬,动弹不得,她想要说话,挽留他在身边,却口唇麻木,发不出一点声音。 “耶和华啊,我投靠你; 求你使我永不羞愧; 凭你的公义搭救我! …… 求你侧耳而听, 快快救我! 作我坚固的磐石, 拯救我的保障! ……因为你是我的岩石,我的山寨; 所以,求你为你名的缘故引导我,指点我。 ……求你救我脱离人为我暗设的网罗, 因为你是我的保障。 ……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 耶和华诚实的上帝啊,你救赎了我。 …… …… …… 耶和华啊,求你叫我不致羞愧, 因为我曾呼吁你; 求你使恶人羞愧, 使他们在阴间缄默无声。 ……那撒谎的人逞骄傲轻慢, 出狂妄的话攻击义人; 愿他的嘴哑而无言。 ……敬畏你、投靠你的人,你为他们所积存的, 在世人面前所施行的恩惠是何等大呢! …… …… …… 至于我,我曾急促地说: 我从你眼前被隔绝。 然而,我呼求你的时候, 你仍听我恳求的声音。 ……耶和华的圣民哪,你们都要爱他! 耶和华保护诚实人, 足足报应行事骄傲的人。 ……凡仰望耶和华的人, 你们都要壮胆,坚固你们的心!” ———— 朱利奥还很虚弱,即便只是半跪在王女身边诵读了一篇不长的诗篇,仍然累得气喘吁吁,不得不放低声音,延缓速度,之中也有许多断断续续的地方——但即便如此,人们依然虔诚地倾听着,寂静无声,他们能够听到在年轻主教的祈祷中,王女胡安娜那刺耳的喘息声渐渐地平复了下来,呼吸慢慢地变得有序而和缓,紧紧拧在一起的双手也重新如贞女一般交叉着放在胸前,就连可怕的抽搐也停止了。 当朱利奥揭去覆盖在她脸上的祭衣时,她已经痊愈了。 这次人们没有欢呼,他们敬畏地看着就在眼前发生的灵迹,一个接着一个地,跪了下来。 第一百七十六章 疯女胡安娜(下)两更合一 1504年是个多事之秋,对许多人来说都是如此。 一位来自于威尼斯的秘密使者方才从教皇会客厅中离开,但这位大胆的使者带来的并不是威尼斯共和国的消息,而是土耳其奥斯曼的苏丹巴耶赛特二世的——这位睿智而勇猛的君王刚刚结束与威尼斯的战争,他获胜了,不但征服了威斯尼共和国在摩里亚的采邑,亚得里亚海的要塞也尽数落入他的手中,使者骄傲地带来了清晰划分了界限的新地图,向教皇庇护三世展示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在地中海东部取得的海上霸权。 巴耶赛特二世当然不仅仅是要炫耀自己的功绩,更多的还是想要在武力上威慑住这位他并不熟悉的新教皇——他也是博尔吉亚与皮克罗米尼家族争斗的受害者,前者坍塌得太快,而后者崛起的悄无声息,不过苏丹的要求也并不过分,他愿意出三十万金杜卡特,来消除自己与子孙后代的苦恼——也就是说,如果苏丹的弟弟,杰姆还在新教皇的手中,他希望能够就此一劳永逸。 庇护三世早与朱利奥就此事商讨过——庇护三世看上去,像是个学士更甚于战士,但在他的内心里,渴望意大利早日统一以及将异教徒驱逐出欧罗巴的愿望只怕要比博尔吉亚或是表面一直主战的洛韦雷更强烈些,杰姆是张至关紧要的牌,他不会轻易让杰姆离开罗马,无论他是要回到奥斯曼土耳其或是死神的怀抱。 使者显然误会了庇护三世的意思,毕竟这位的前任向来以贪婪著名,之前的几位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于是他婉转地劝诫道,巴耶赛特二世是1447年生人,如今他都快要有六十岁了,而杰姆,他的弟弟也已经四十岁,一等到巴耶赛特二世死了,他的继承人未必会在乎这么一个流亡在外多年的叔叔,杰姆或许也没几年好活了,与其一年年地从巴耶赛特二世那儿零碎地拿钱,倒不如一次性地把他换个好价钱。 他甚至说,现在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也没有几个人还能记得杰姆了,而且巴耶赛特二世有着三个儿子,想让杰姆动摇巴耶赛特二世的统治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他之所以希望此事能够就此了解,不过是不愿意违背他父亲,也就是伟大的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的意愿——就是这位聪慧的第四子,在成为苏丹后一连处死了几位亲生兄弟,避免了帝国内乱,他甚至留下遗命,也就是著名的“弑兄法”,命令从他之后每个苏丹,在即位后必须清除所有可能威胁到其帝位的兄弟以及血脉。 庇护三世故意表现出一副满心厌烦的样子,他身形清瘦,面容肃穆,要他装作贪婪无耻的样儿很有些困难,但要装作一个目下无尘,不谙世事的学者式人物,却是得心应手,毕竟他当初就是如此麻痹了狡猾的罗德里格.博尔吉亚的。 使者再三劝说,在发现新教皇又顽固又偏执,简直比一块石头更难撼动时,他也不得不暂时放弃,在他起身告退的时候,庇护三世伸出手,点了点他的圆柱形无边毡帽,然后是他的脸,帽子的式样正是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为了取缔土耳其人巨大的头巾而设计的,无边则是为了他们叩拜真主的时候,能够顺利触碰到地面——但使者的脸,赫然是张欧罗巴人的面孔。 “你就这样放弃了你的信仰么?”庇护三世问道。 若是一般人,在面对一个随时可以将自己交给宗教裁判所审问,而后由俗世的官员施以酷刑或是判处死罪的人,可能早就双足瘫软地跪倒在地,但这位使者只是优雅地向圣父一鞠躬:“可敬的教宗阁下,”他说,“可能是我的样貌特征不够明显,但我可以告诉您,我是个……异教徒,虽然我曾经与您们敬拜一个天主,但您们却不这么认为,您们的国王也不这么认为,所以我们被驱赶了出来,而我们的苏丹,却愿意张开双手欢迎我们去到他们的国家,即便他们敬拜他们的真神,却也允许我们建立自己的会堂,我们在奥斯曼土耳其,不受歧视,也不受压迫,所以……”他说,抬起头直视庇护三世:“我们也愿意为他们的君王效忠,尊敬他们的信仰——但我们从未放弃过我们的信仰,阁下,从未。” 说完,他又一鞠躬,不等允许,就骄傲地转身走了出去。 “是……you太人么?”庇护三世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他的秘书,德西德伍.伊拉斯谟停下了书写,将方才的记录撕做两半,这可不能留在卷宗里,它涉及到太多东西了,鉴于整个欧罗巴对异教徒的仇恨,从十三世纪开始就不断有欧洲的异教徒逃到土耳其奥斯曼去,他也是知道的——1376年匈牙利驱逐异教徒,1394年法国驱逐异教徒,1400年西班牙驱逐异教徒,1420年威斯尼也有异教徒因为无法忍受无理由的羞辱与凌虐而逃出共和国,既然欧罗巴不愿意接受他们,他们当然会到愿意接受他们的地方去。何况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苏丹,从穆罕默德二世到巴耶赛特二世不仅只是接受他们,还十分欢迎与宽容,而这些异教徒,投桃报李地为土耳其带去了金钱、技术与知识,令得这个原本虽然庞大却落后的帝国焕发了新的活力,也难怪巴耶赛特二世还特意写信给西班牙的斐迪南二世国王说:“感谢您的无私与慷慨,毕竟现在自己是个乞丐却仍然愿意将钱财馈赠给别人的好人实在是太少了。” 德西修士叹着气,摇着头,“您知道吗?”他说:“我也曾经与朱利奥谈过这些事情,我是说,”他看了一眼四周,确定只有教皇与自己在:“我总觉得,像是‘女巫之槌’之类的东西,或是如海因里希.克雷默与雅各布.司布伦格这样的人,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他们撰写书籍,宣扬理念,并不是真是想要驱逐邪恶,洁净俗世,不过是想聚敛钱财,抬高自己的名声罢了。而他们又是这样的蠢,他们以为,将鸡杀了,煮成汤来喝,又美味又饱肚,却没想到过,等到鸡不是被杀了,就是因为恐惧而跑光了,他们还能有什么呢?倒是他们的敌人得了肥鸡,却能够从此强壮起来,不管怎么说,这些鸡或许不是格达格达叫,而是喳咕喳咕叫,但管他呢,他们可会下蛋了,还是金蛋呢。” “也许就是因为他们总是下蛋,又下金蛋。”庇护三世坐在他的宝座上,一只手撑着面颊,“不过,德西修士。”他说:“你不觉得自己的言论有点过于大胆了吗?” 德西修士撅嘴:“所以我说,我还是回到朱利奥那儿去吧,他那儿多自由啊。” “才不。”圣父说,“我把你调到这里来,就是让他清静清静的,他如今的身体还经不起一再地受打搅,你却总是挨在他身边,说这个,说那个的。” “我有很多想法,”德西修士说“就像是装在了茶壶里的酒,又放在火上烧,咕噜咕噜的,再不让我倾诉一下,我就要爆了。” “爆吧。”圣父毫无同情心地说:“反正你不准去朱利奥哪儿,如果你真的忍不住,让别人听到了什么不太对头的话儿,我就让宗教裁判所的教士来让你清醒清醒。” “您不能这么做,”德西修士为自己努力争取道:“您知道,我原本是要到英格兰去,去做亨利七世的小王子的老师的。” “难道你觉得亨利七世就会任由一个王子的老师随心所欲地胡言乱语?” “也许不会,但我的学生也许会愿意啊。”德西修士大言不惭地道:“朱利奥说,从马丁.勒德这里就可以看出,我是一个相当尽责尽心、知识渊博而又充满魅力的好老师。” “马丁?”庇护三世嗤笑道:“亨利七世真是大胆,他也不怕你教导出又一个嘴巴和脑子里全都是糖炒栗子的胖仓鼠。” “您要承认,马丁虽然有时贪吃了些,但他还是相当聪慧而又敏锐的。”德西修士说:“朱利奥可喜欢他了。” “可不是,”庇护三世说:“上次被他那么喜欢的还是一只猫。” 德西修士还想说些什么,会客厅的门被叩响了,于是这对说是君臣,更如损友的家伙暂时闭上了嘴,一个摆出了教宗阁下的庄严姿态,一个则回到书桌后,整理好记录用的羊皮纸,举起羽毛笔,做出严阵以待的模样。 进来的人他们都很熟悉,也是个皮克罗米尼,正是在罗马郊外掌管皮克罗米尼家族的大修道院以及图书馆的那位。 庇护三世立即紧张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儿?是朱利奥……” “您的弟子安然无恙,他很好,身体和精神都是如此……非常好,他还让我带来了给您的信。”修道院长连忙说,然后他露出了一脸难以形容的表情:“我是遇到了一些……一些……”他看向庇护三世:“我简直没法说出口……圣父。” 庇护三世听到朱利奥没事儿就放心了,“什么让你为难成这样?”他说,看到修道院长不断地看向门外,“还有什么人,让他们进来吧,如果和你要说的事情有关。”这位修道院长并不是一个浅薄无知的人,不然皮克罗米尼家族的大修道院与图书馆也不会交给他来掌管了,毕竟此时的大修道院,几乎也与一座堡垒没有什么区别了。 既然宗座阁下这么说了,一连串的人就从门外进来了——西班牙大使,西班牙的几位枢机,西班牙的科尔瓦多爵爷与他的同僚……看到这些人,圣父的眼皮就不祥地跳了起来,然后他就看到了两个身着灰袍,系着亚麻腰带,穿着平底鞋,罩着兜帽的圣方济各修士…… 但让人无法忽视的是,“他们”竟然有着如同珍珠一般洁白的皮肤,以及鸟儿一般纤细的手脚,还有掩藏在兜帽下的脸…… “天主啊……”庇护三世按住了额角。 是啦,这是两个女人扮成的圣方济各修士——也许有些人并不明白——但在这个时候,教会人士可以视情况穿着修士袍,譬如在守夜礼的时候,朱利奥身着修士袍,因为这是代表虔诚、简朴与坚定的好行为,或是一些身份尊贵的人也可以在守斋、修行的时候穿着修士袍,但对于女性、平民来说,这几乎可以说是一种亵渎的行为——或者说,仅对于女性,因为若是平民的男性穿上了修士袍,也可以说是自行发愿做修士了。 王女胡安娜的侍女一进到门里,就软了下来,她虽然也是伯爵之女,但对于这样的行为也是恐惧不已的,但她更怕喜怒无常的主人——她是被迫的啊,但就算是在教宗阁下面前,她也不敢将罪行推卸到王女身上。 “我说过……”圣父头痛地说:“您想要见的人,正在做苦修……暂时无法与您会面的吧。” 王女胡安娜轻蔑地瞥了一眼身边的侍女:“但我需要见他,不见到他,我就不离开罗马。” 她话音一落,身后的一群西班牙人顿时露出了天崩地裂般的表情,“您的丈夫还在等着您呢!”科尔瓦多爵爷原本是很讨厌那个腓力的,但现在也只能用这个来诱惑她了——天晓得!伊莎贝拉一世已经重病卧床,眼看就要涂圣油了,而在两年前,胡安娜已经被确定为她的继承人,她现在应该已经在西班牙,等待继承王位了! 提到腓力,胡安娜果然沉默了一会,但她随即说:“我必须见到那位大主教,我……我必须确定一件事情,不然我绝不罢休。” 庇护三世投来了严厉的一瞥,但对胡安娜来说——嗯,还不如她的母亲伊莎贝拉一世呢,至少伊莎贝拉一世还会气得大骂,命令侍卫把她拖出去——庇护三世也很想,但他不想罗马人第二天就在传说:“教皇的梵蒂冈宫里跑出了两个身着修士袍的女人!”他年轻的时候是挺风流的,可也从来没有留下过这样荒唐的记录! 庇护三世又将谴责的目光转向了皮克罗米尼的修道院院长。 修道院长摊手,他能怎么办,这位尊贵的王女想尽了办法要见到朱利奥.美第奇,他简直就像是在打老鼠那样打……虽然这么说有点失礼,但在几天几夜的围追堵截后,他实在找不出比这更适合的形容词了——而宗座阁下又下了严令,不允许别人打搅朱利奥.美第奇,好让他安心休养。 这也是修道院长在两面夹击下,不得不拿出的办法——对于这么一位身份高贵,地位特殊的女性,他又不能真的如同对待暴徒恶棍那样,用刀子和棍子来对付她,但今天的事儿……也未免太过了!他实在无可忍耐,才将“原封不动”的王女以及其侍女带到了教宗阁下和西班牙人的面前。 教宗阁下又看向西班牙人,而那些爵爷,大使与枢机,不是看天,就是看地,或是扭过脸去,他们倒希望今天也穿了有兜帽的长袍,好借着兜帽遮一遮自己的脸。 最后还是德西修士打破了房间里令人尴尬的平静:“朱利奥的信是什么时候交给您的?兄弟?” 修道院长向德西修士点了点头,这位修士虽然时有荒谬之言,但还算是一个品行可嘉的好人,“我来之前。” “也就是……这两位……”德西修士模糊了一下,因为他也不知道应该称这两个“兄弟”还是“姐妹”,“被您送到这里来之前喽?” “是的。” “但那时,这两位已经被发现了是吗?” “是的。” 德西修士给了教皇一个眼神,庇护三世低下头,拆开那封由修道院长转交的信。 信不是很长,毕竟几乎每三两天,就会有这么一封信从罗马到修道院,或是从修道院到罗马,信里描绘了一些修道院中的景色,零星的感悟,以及从经文中摘取的箴言——朱利奥与庇护三世的信里都不会提到伤势如何,毕竟在人们的认知中,受了圣痕的人即便重伤欲死,也能够即刻痊愈,虽然信件未必会被截留,但他们从来都很谨慎——但今天,在信件的最后,还有一行明显新添上去的字——“让她来吧。” —————— 胡安娜一见到朱利奥,就立刻伸出手,想要拉开他的领口。 她身后的西班牙枢机与侍女甚至惊到跳了起来,一点也不夸张,真的跳到了半空中,幸好,在他们落下前,凭借着阿萨辛刺客的敏捷反应,朱利奥只一抬手,就挡住了她——西班牙枢机与王女侍女的心顿时一顿狂跳,而他们的眼神也变得暧昧起来,也许这位大主教的出身无法与神圣罗马帝国的王储相比,但他的容貌确实无人可及。 朱利奥却丝毫不这么想,胡安娜注视着他的眼神,并不是在看一个男人,或者说,不是在看一个人,在她的心里,自己或许只是一个真实的,能够说话,动作的圣物……不,或者说,一个证明。 “您的圣痕为什么不见了?”胡安娜问道,她的眼睛里满含着泪水,加上娇小的身躯,秀丽的面容,看上去楚楚可怜,但也许只有朱利奥,听出了其中的可怕意味。 “您不能这么说,殿下,”朱利奥和声道:“它还未得到确证呢。” “但它是的。”胡安娜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大天使长米迦勒降临到你身上,他的剑落在你的颈上,汲走那些被毒药污秽的血,让你痊愈——但留下了这道圣痕,对吗?”她急切地搜索着:“罗马人都这么说……但它去了哪儿呢?去了哪儿呢?它应该在这里的,我亲眼看到它出现在您的身上。” “只有在我……感念神恩的时候,它才会出现。”朱利奥说,“平时的时候,人们是看不见它的。” 胡安娜没有说话,她又盯着那道“圣痕”应在的位置看了一会,突然破涕为笑:“是的,”她安心地说:“这才是真正的圣痕,它并不是凡俗的人愿意看见就能看见的,”她又突然握住了朱利奥的手,“您是……阁下,您是一个……圣人!” “殿下,教会法明确地规定了,不可能出现生前封圣的事情。”朱利奥抽出手,但将双手覆盖在胡安娜的手指上:“我不是一个圣人。” “但那是凡俗的法律!” “是啊,”朱利奥温和地说:“既然如此,您又何必拘泥于凡俗的称呼呢?胡安娜姐妹,您尽可以叫我朱利奥兄弟的。” 王女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情不自禁地,她又绞住了自己的双手,朱利奥吓了一跳,连忙从服侍他的修士那儿取来了一领羊绒圆领大斗篷,罩在她的头上,以此减少二氧化碳的排放——而胡安娜只觉得,那领来自于活圣人的赐予,一下子就让她温暖与呼吸顺畅了起来,她隐约感觉到的压抑感与恐惧感也随之消失了。 朱利奥是一定要说的,羊绒当然会很温暖,呼吸顺畅是因为……嗯嗯,血液中的二氧化碳含量增加了嘛……至于压抑与恐惧感——那就是心理问题了。这也是朱利奥答应见她的原因——他是翻阅过有关于这位王女的资料的,要他看,这位王女如果依然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公主,她还能幸福一点,问题是,因为长兄长姐的死亡,她不得不登上了继承人的位置——而她之前几乎没有接受过继承人的任何教育。 一个原本只要恭顺、温柔以及美丽的女孩,要她在一夕之间变的自信、强大以及君王必须拥有的果断与无情,这么可能,而女王伊莎贝拉一世与臣子对她的失望又造成了她愈发自卑与软弱,恶性循环下,她的父亲斐迪南二世与丈夫腓力有雪上加霜——她的父亲几乎把她当作武器与盾牌使用;她的丈夫,又想要她带来的西班牙王国,又鄙夷她的懦弱无能,不,应该说,胡安娜的懦弱无能也是他一手有意造成的,毕竟他不想成为第二个斐迪南二世,所以他不但遣走了胡安娜全部的西班牙仆人与臣子,让她一个人孤立无援地在布鲁塞尔的城堡中生活,虽然不断地与她生孩子,却吝啬于哪怕一点温情,而将自己的所谓爱情随意地抛掷在别的女性身上。 胡安娜又是那么一个单纯的少女,她不是在毒液中生长盛放的玫瑰,也不是在年少时便饱经风霜的貂尾花,更不是一只狐狸,一头母狼。她所能做出的最大反抗也只有歇斯底里,大喊大叫,但这些不但让她罹患上了严重的综合症,还让她得了一个疯女的名号。 她来寻找,来求证自己作为一个圣人的证明,也不过是…… “我是被选中的是吗?”胡安娜问道,“我是……我是被选中的。” 朱利奥凝视着那张掩藏在斗篷下的小脸:“是的。”他轻声道:“您是被选中的,唯一的,独一无二,谁也无法取代您。” 第一百七十七章 圣物(两更合一) 神圣罗马帝国的王储腓力,在布鲁塞尔城堡早就等的不耐烦了,一见到姗姗来迟的胡安娜,他就忍不住抬起了手,但他的随从立刻挡住了他——他这才发现,胡安娜身边还有一些西班牙人,“我说过,”他咬着牙齿说道:“我不允许你身边有西班牙人!” 以前,他就是用这种蛮横的态度与凶狠的语气赶走胡安娜身边的侍从,让她形单影只,不得不依靠他的,但这次惯常的手段失了效,胡安娜站在那里,浑浑噩噩的,仿佛没有听见他在说些什么,等他大踏步地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臂,她才茫然地抬起头来:“是您啊,”她说:“我亲爱的丈夫。” 她的语气与平时无异,但腓力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与以往不一样了,他还想要说些什么,比如让她马上赶走这些西班牙人,她却挽住了他的胳膊,兴奋地说道:“亲爱的腓力,”她喘息着说道,“您不知道,我在罗马遇见了什么?” “比你更蠢的蠢货么?”腓力嘲弄道:“那倒挺稀罕的。” “不,”胡安娜似乎根本没能听出他话语中的恶意:“我遇见了一个圣人!腓力,一个真正的,活圣人!” 大概又被那些无耻僧侣玩弄的把戏迷惑了吧,腓力满心厌恶地想,他想要甩开胡安娜的手——和这么一个癫狂的女人走在一起,或是亲密接触让他浑身不适——但胡安娜的力气大得异乎寻常,作为一个强壮的骑士,腓力不是不能挣脱,但那股力道里蕴含着的力量让他不由得脊背发寒,每个发了疯的人都是被魔鬼附了身,这是这个时代的人们通常的认知,腓力也不例外,厌恶与恐惧混杂在一起,让他几乎想要呕吐。 胡安娜却好像没有察觉一般,拖着自己的丈夫走入大厅,每个见到他们的侍从与仆人在鞠躬行礼的时候也不免交换着诧异的眼神,这是怎么啦?腓力从来没有和自己的妻子这样亲热过,一般而言,他们看到腓力抓着胡安娜的头发,把她拖着走的场面倒是更多一些。 腓力也注意到了这些眼神,恼羞成怒之下,他终于爆发了——就在胡安娜想要带他去到自己的房间时,他终于猛地站住,并且将自己的妻子重重地推开:“你真的疯了么!?胡安娜!我警告你……不管你要玩儿些什么鬼把戏,如果你不把那些西班牙人赶走,我就会揍你!” 胡安娜的视线终于落在了他的身上:“随便你吧。”她甜蜜蜜地说:“我最最亲爱的丈夫,反正你总是要揍我的,他们在,你揍我,他们不在,你一样会揍我——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 腓力难得地在胡安娜面前卡了一下,一样吗?对于胡安娜这个白痴娘们儿来说,或许是一样的,但对于西班牙的伊莎贝拉一世来说,可不一样,即便她已经奄奄一息,但正是因为如此,她尤其不会允许有人敢于挑战她的权威。那些西班牙人在没有亲眼看到他殴打胡安娜的时候,或许还能装聋作哑,但若是看见了,就是出于西班牙人的荣誉,他们也不会允许他如此肆意妄为——别说对他们未来的女王动手,就连他拿侍女们开开心的行为都要有所收敛了。 想到这里,腓力不得不咽下了这口气:“胡安娜,我的……妻子,”他第一次如此温柔地与胡安娜说话:“但这里是布鲁塞尔,多得是士兵与侍从,而我们很快就要启程去西班牙,他们在这儿没用,你不如让他们先回去……守在他们的女王身边——难道你以为,我没办法照顾好你吗?” “但那些人正是我的母亲,伊莎贝拉一世派到我身边的啊,”胡安娜漫不经心地道,而后又突然兴奋了起来:“让他们去吧,我最最可爱的爱人,我的腓力,来看看我得到了什么!圣人赐给我的圣物!拿去吧,能够给你是最好的了!它会保证您到了任何地方,都不会生病,不会受伤的!” 腓力压根儿没心思去看什么圣物,难道神圣罗马帝国的圣物还能少吗?他身上的圣物盒里就藏着圣母的发丝与圣子的血呢!等瞥见胡安娜坚持送到他面前的圣物,他更是要笑出声来——他当然能认得出来,这不是佛罗伦萨人们最近几年才纺织出来的羊绒布吗?虽然确实昂贵舒适,但谁能把它说成圣物?不是在圣母的雕像上披了披,就拿来骗了这个愚蠢的女人吧。 “你挥霍了多少才拿到了这个?” “没。”胡安娜有些恍惚地说道:“没有——亲爱的,那是个真正的圣人,他不需要俗世间的任何东西,他富有至极,因为神恩就降临在他身上。” 腓力好不容易才忍下了就在嘴边的辱骂,不管怎么说,大骂一个疯女人,与大骂一个圣职人员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走了出去,留胡安娜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但他没有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偷偷去找了胡安娜的侍女,也就是那位伯爵之女——她并不是西班牙人,而是神圣罗马帝国一位伯爵的女儿,自然也就是皇帝与王储的眼线,她也一直在等着王储,他一问,就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 一听到那位所谓的“圣人”竟然是一个年轻的主教时,腓力就忍不住变了脸色——他不爱胡安娜,甚至有些恨她,不为别的,只因为他必须与她结婚——他以为,他只会被别人献媚,没想到也会有那么一天,他也需要向别人献媚。 他父亲曾经无比严厉地命令过他,必须取得胡安娜无条件的爱和信赖——这样他才能借着她来统治西班牙这个昌盛而庞大的王国,如果他做不到,别说西班牙,就连未来的神圣罗马帝国的王座,他也要考虑是不是应该交在这么一个平庸无能的人手里。 腓力曾经庆幸过,虽然他不幸要与这么一个懦弱疯癫的女人同床,但她的懦弱与疯癫又成为了他对其冷待与施暴的最好借口,在仆从与侍卫的帮助下,他甚至不用十分殷勤,就让她俯首帖耳,万分顺从。 但怎么只是去了一次罗马?她就变了呢?等等,也不能说变了,但总有什么东西像是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握。 “他和她说过什么吗?”腓力问道。 “也……没有什么吧……”侍女为难地说道:“好像给她念了诗,又说了一些话,但我没有听得很清楚,那些西班牙人也在,您或许可以问问他们。” “他们没有单独在一起过吗?” “没有。” 腓力不悦地抿起嘴唇,他起身想走,却被侍女抓住了外套:“您要走吗?留在这儿吧,那个西班牙女人还有奶-水呢,即便您去了,她也不会怀孕。”她大胆而飞快地解开了胸前的扣子,露出丰满的胸ru,“今晚很冷,我这里却很暖和,殿下……里外都是。” 如果是平时,腓力是不会拒绝她的,但一想到外面的西班牙人,他就烦得什么都不想做:“滚开!”他猛地站了起来,甩开侍女的手,在她还想要纠缠的时候,一脚踢在了她的胸上,她痛叫了一声,弯下腰,哭了起来,但腓力理也不理地走了出去。 —————— 因为卡斯蒂利亚女王已经危在旦夕的缘故,胡安娜回到布鲁塞尔城堡的第二天,他们就要出发了,神圣罗马帝国与西班牙之间,间隔着法国,一般来说,他们不会选择穿过法国去西班牙,而是从布鲁塞尔乘船,穿过英吉利海峡直入大西洋,而后从西班牙的拉科鲁尼亚上岸。 直到上船,胡安娜还一直抱着那件被她视作圣物的斗篷,腓力见了就烦,但当着西班牙人的面,他也不能说些什么,而胡安娜一反常态地,不再那么关注他对自己的态度,腓力在房间里骂她,她也自顾自地哼着歌儿,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腓力几次挑衅,都没能等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就连他宣称要去找别的女人,她也只是颤抖了一会,将脸埋在那件斗篷里,不动了。 胡安娜当然感到难过,但她只要一觉得呼吸困难,嘴唇发麻——有了发病的预兆,她就立刻将脸埋在圣人赐予的斗篷里,这样,她马上就会感觉好多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它竟然是属于她的……当然,她是特别的,它当然只应该属于她,她怎么会愚蠢到将它献给腓力呢,腓力确实是个英俊的人——她在西班牙的时候,从未见到这么英俊的人,所以一见他,她就深深地爱上了他,但……自从罗马回来后,腓力的面容就像罩上了一层灰尘,愈发的模糊了——他的鼻子……是不是长了点?他的嘴唇也有些薄,有些小——他的眼皮肿得厉害,红褐色的头发也太过暗沉,而且他戴着宽沿帽的时候,还往上面戴王冠,多么可笑! 一夜之间,他就似乎变作了一个凡人。 不,他就是一个凡人。胡安娜想,他甚至认不出这是一件多么神圣的物件。 腓力却愈发觉得那件斗篷刺眼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当然,他不会当着西班牙人的面打他们未来的女王,但一件假冒的圣物,应该无关紧要吧——他不假思索地一伸手,就抓住了那件斗篷:“把它给我!” “不!“胡安娜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腓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在说什么!她竟然敢拒绝自己!她怎么能!她不是一直那样怯弱胆小,唯唯若若的吗? “你说过,要把它给我的!”腓力低喊道,一边紧紧地抓着那件斗篷,他打算好了,一拿过斗篷,就把它扔到海里去。 “不!”胡安娜也叫道,她的声音尖利多了,坚持要与他们同船的西班牙人们立刻转过头来,这让腓力更是怒火高涨,他拼命地拽着斗篷往外拉,胡安娜却死死地抱住不放,他忍不住给了胡安娜一巴掌,对他来说,这是常事,但这次,胡安娜恶狠狠地咬住了他没能来得及收回去的手! 十指连心,腓力顿时凄惨地大叫起来,西班牙人看到他殴打他们将来的女王,马上就赶了过来,但就算是他们,也没想到能看到这一幕,于是他们无法控制(或许也不想控制)地哈哈大笑起来,西班牙人的幸灾乐祸让腓力气得几乎晕了过去,顾不得西班牙人的看法,他一连给了胡安娜几拳头,但胡安娜愈咬愈紧,腓力又疼,又怕——他怕手指真的会被咬掉,而且若是胡安娜咬掉了他的手指,他还能如何惩罚她不成!?只要他还想要西班牙,他就必须让胡安娜坐在自己身边! 幸好此时腓力的侍从也赶过来了,他们想法设法地从胡安娜的牙齿间救出了王储的手指,腓力一看,他的手指已经血肉模糊,深到几乎可以看见骨头,他疼得直打颤,甚至忘记了大骂胡安娜,而侍从们大喊着医生,扶着他们的王储回船舱去了。 胡安娜呆呆地站在原地,她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刚才……她是咬了腓力吗?原来他的脸也会因为疼痛扭曲,他也会流血,会受伤的——而走到她身边的科尔瓦多爵爷,狠狠地,简直可以说是僭越地拍打了一下王女的脊背:“干得好!殿下,真是漂亮极了!” 他身边的大使咳嗽了几声,别在那些神圣罗马帝国人的面前这么说啊……科尔瓦多。 “干得……好?”胡安娜慢慢地回过头,她这么做……好?她只是不想让腓力夺走唯一能够给她温暖的东西,但他们竟然说,她干得好?她一个人一个人地看过去,他们投向她的目光是和善的,专注的,这还是她在他们的眼睛里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倒影——他们从来不曾将她放在眼里,她是知道的,在女王严苛的教育下,她的成绩从来只会让他们失望。 但只是那么一件意外的小事,她就能让他们改变了对自己的看法? “实际上,”科尔瓦多爵爷附在她的耳边悄声道:“我这里还有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小把戏,但用来对付那个白痴(大使又在咳咳咳),再好也不过了,您若是愿意,我能有那个荣幸指导一二吗?” “但我……”胡安娜不确定地说:“我并不聪明……” “呃,那不需要聪明,”科尔瓦多爵爷笑眯眯地说:“只要够狠就行啦,反正您也已经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啦。” “科尔瓦多!” —————————— 让科尔瓦多失望的是,接下来,腓力甚至没再出现在他们面前,此时,船只已经过了多佛尔海峡(英吉利海峡的一部分)。 但就在之后的一个深夜,暴雨突至。 银亮的雷霆如同天主的权杖,贯穿大海与天穹之间,在它们闪动的那一瞬间,人们能够看见碾压着桅杆的翻卷云层,与波浪滔天的海面——他们使用的是西班牙的三层四桅船,长约一百尺,宽约三十尺,两侧装有火炮舷窗,船头船尾建有船楼——当它在港口或是海面上与其他船只遭遇时,是那样的可怕与庞大,但在风暴的手掌中,它渺小的就像是一片随时会被打沉的树叶。 当腓力被侍从们扶上甲板的时候,水手们正在竭尽全力地与暴风雨抗争,他惊慌地巡视周围,希望能够看见陆地,但他很快就失望了,因为他只能看见无穷无尽的黑暗,他们仿佛已经落入了寒冷的地狱,耳边充满了巨大的轰隆声,就像魔鬼正在耳边放声大笑。 “我们在哪儿!?”科尔瓦多大声问道。 “应该在彭赞斯(英格兰)附近!”船长这样回答道:“我正在设法往那里走!” 科尔瓦多得到了答案,他一手紧紧地握住了缆绳柱,一手脱下了碍事的外套,蹬掉会打滑的鞋子,只留下有着一排小扣子的紧身衣,还有半截裤与长筒袜——其他西班牙人也在这么做,没有那个西班牙人会不懂得行船的,当然,尊贵的枢机除外,幸好他们还在罗马。 有了西班牙人的帮助,船只终于不再癫狂得像是一匹发了疯的马,他们甚至找寻到了一些规律,劈开耸立在天地之间的浪涛,向着船长指出的方向颠簸而行,但就在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新的灾难又来临了——一大串蓝白色的光球从黑暗的天幕中突然出现,它们带着长长的尾巴,犹如精灵一般在暴风雨中轻盈地飞舞。 船长大叫了一个拉丁名词,从字义上来说,是“愚蠢的火焰”,而水手们的叫法就多了,有叫“魔鬼球”的,有叫“鸡睾”的,也有叫“精灵尾巴”的——五花八门,“这是什么?”腓力问道,而被他询问的那个西班牙人面色灰白:“该死,”他喊道,在看见那个光球往他们这儿来的时候,他猛地掀开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王储,腓力的头撞在一个苹果桶上,疼得几乎晕过去,他正要大骂,却看看那只球在他头顶上的桅杆边转悠了一圈,碰地一声爆炸了! 只听有着成年男性腰部那么粗的桅杆吱嘎一声,从中折断。 “别动!”西班牙人都在大叫,但见到光球这样可怕的神圣罗马帝国的人,哪里能够在暴风雨中听见并服从他们的指示,他们一顿乱跑,竟然将一串光球引到了也被带到了甲板上的王女胡安娜身边。 她的侍女见状大叫,冲向腓力,也许是想要寻求他的庇护,但她只奔出了几步,一只光球就被她引了过去,它们飘着的时候,看上去速度缓慢,却在人们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落在了侍女的身上。 侍女尖叫了一声,倒下了。 有三只光球围绕着胡安娜,他们之间的距离可能只有几尺,西班牙人都能看见王女被照亮的脸,而胡安娜能够听见光球发出的嘶嘶声,就像是猛兽在威吓猎物。 她闭上了眼睛,手里抓着那件圣物——在浸透了水后,羊绒斗篷变得沉甸甸的,“天主啊,”她大声祈祷道:“圣灵啊,求你们,赶走魔鬼!赶走这些魔鬼吧!” 她一面说,一面猛地挥动斗篷,斗篷上的水顿时被甩了出去,紧接着,在一阵奇特的尖啸声中,奇迹发生了,这些光球突然迅速地坠到地上,又弹了起来,继而跃入空中,落进海里——在掀起了一场小小的爆炸后,它们消失了。 而几乎与此同时,船只重重地撞上了黑暗。 猝不及防,正在甲板上的人都跌倒了,甚至有被惯性扔出好几十尺的,但船长立即就狂喜起来:“是陆地!”他大喊道“是陆地!” 几分钟后,暴风雨就如来临时一般突兀地离去,云层散开,阳光投下,胡安娜仰望天穹,发誓自己看见了天使正在向她微笑。 ________ 在天主的护佑下,侥幸从暴风雨中得存的一群人遇见了一队前来查看情况的骑士,他们也为这样的灵迹感叹不已,随即,他们向这里的领主禀告了此事,腓力与胡安娜被邀请到领主的城堡里,换了衣服,又吃喝了一番——胡安娜甚至来不及换下湿漉漉的衣服,先借了这里的小礼拜堂,为圣物献了香。 听说了圣物是如何保佑他们的,那位爵爷的眼睛里充满了羡慕,如果这只是一般的商船,他倒能设法把它留下,但面对着两位王储,他可没这样的勇气,更不用说,他们还是他的主人,英格兰国王亨利七世的姻亲。 胡安娜的妹妹凯瑟琳正是亨利七世的小儿子亨利的妻子,她原本是要嫁给亨利七世的长子阿瑟的,但他们的婚姻只持续了几个月,阿瑟就去世了,无论亨利七世还是伊莎贝拉一世都不愿意放弃这份婚约,所以凯瑟琳只得又嫁了小亨利。 所以,在温萨城堡迎接腓力与胡安娜的就是这么一群人,亨利七世与他的妻子,白玫瑰约克家族的爱德华四世之女伊丽莎白,以及貌合神离的一对小夫妻,小亨利与凯瑟琳。 第一百七十八章 将军的悲哀(两更合一) “真是好酒啊,主教!”贡萨洛.德.科尔多瓦大声地说道:“我应当早些来看您的!” 虽然庇护三世有严格的命令,不允许旁人随意打搅朱利奥.美第奇的休养,但还总是有些例外,譬如西班牙王女胡安娜,以及西班牙的贡萨洛将军。胡安娜之所以被允许,是人们不得不妥协于她的身份与疯狂,而贡萨洛将军,则是因为他在上一次与这一次的意大利战争中,与朱利奥狼狈为奸……哦,不,合作默契地连着坑了查理八世、卢多维科、斯福尔扎、博尔吉亚、那不勒斯的腓烈特二世甚至于路易十二等等一大群人,“卖火炮的西班牙人”可能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这些人钉在十字架上诅咒的魔鬼。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这些昂贵的火炮(卖家甚至还恬不知耻地向他们索要运费!)事实上就出自于意大利撒丁大区的努奥罗——在这里或许要说明一下,努奥罗所在的撒丁大区是一个位于意大利与西班牙之间的岛屿,贡萨洛将军在那里有块封地,但并不怎么富庶,寥寥无几的领民们在朱利奥未曾介入之前只以饲养山羊为生——这也是为什么,朱利奥会将新型火绳枪与火炮的铸造基地放在那儿的缘故,而且撒丁岛上方就是盛产铁矿石的厄尔巴岛,撒丁岛自身又产褐煤,用于炼钢这种煤炭产生的温度当然不行,但若是用来炼取黑铁倒是不成问题——而且努奥罗的位置正好处于意大利半岛的近中央,运载火炮的船只可以在任何一个靠近买家的港口上岸,虽然贡萨洛与朱利奥的商人都信誓旦旦,这些威力惊人的小家伙们都是他们不远千里从遥远的西班牙腹地搬运到意大利来的。 贡萨洛将军与朱利奥从这些危险而又残酷的战争中取得了难以想象的利润,相对于朱利奥将这些银钱全都用在了抚慰流民,建立新城以及无条件地支持他的老师,现在的庇护三世身上,贡萨洛将军则极有军人本色地把它们挥霍在兵力、装备以及给养的补充上面——他在1494年查理八世入侵意大利的塞米纳拉与福尔诺沃战役中,虽然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俘获了法国国王,但对之前的失败始终耿耿于怀,另外就是在福尔诺沃战役中,他看到了以往不被他放在眼中的火绳枪是如何爆发出于意料的威力的,旁人或许不觉得,但作为一个天生的统帅与一个敏锐的战士,他一下子就抓住了最重要的关键点——鸣响重装骑士丧钟的正是火绳枪与火炮。 而且相比起需要十年、二十年来教导与培养的骑士,一个火绳枪手只需要几个月就能速成,这其中的性价比不言而喻。贡萨洛.德.科尔多1495年一回到西班牙,就向两位君主力荐了火绳枪以及火绳枪手\步兵纵队,还有火炮部队等一直在他的脑海缭绕不去的设想——他的想法获得了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莎贝拉一世的大力支持,但1500年的时候,他还在帮着威尼斯人打奥斯曼土耳其的异教徒。直到路易十二开始正式入侵意大利,他才匆匆赶回,幸而也不迟——路易十二的征途不如其想象中的,如利刃破开油脂般简单,即使有当时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以及其家族、附庸全力支持,这位野心勃勃的法国国王依然被米兰的斯福尔扎拖缓了行程,以至于他在面对那不勒斯近似于孤注一掷的层层壁垒时,他只能向西班牙人妥协,承诺两国瓜分那不勒斯。 但等到那不勒斯的腓烈特二世被赶出了那不勒斯,西班牙与法国人之间的协议就等同名存实亡,他们没有一日不在为界线的分割而争吵,等到作为中间人的亚历山大六世突然离世,两国之间的纷争更是愈发白热化——这时候,就不是文字或是言语来说话,而是用刀剑与火炮来说话了。 “一开始,”贡萨洛说:“我的优势并不明显,法国人收拢了残余的博尔吉亚军后,有两万八千人之多,我却只有他们的零头,他们有四十尊火炮,而我们只有二十尊,我只得先拖延时间——直到那您的小伙子们代我训练的一千名火绳枪手连同五十门小炮到位。您也许根本想象不到,那时候的情况有多么紧张,我们先到了切里尼奥拉的一处葡萄园,那里可能是方圆十里最高的地方啦,而我们才挖掘了一道壕沟,法国人的骑兵就到了……” “您说壕沟吗?”朱利奥感兴趣地问道“是我以为的那种吗?” “是的,”贡萨洛在他的牛油浓汤上用一根骨头划出道凹痕:“就是这样,之前我曾经看到过猎人们用这个方法来捕捉山羊——我觉得,或许也可以用来对付法国人的骑兵——他们的马到了壕沟前面,不是跌倒,就是停步,我就让我的小伙子们举起火绳枪——如您在福尔沃纳战役中所做的,三列横排,轮番射击,结果呢,我们当时只有六百人,却阻挡了他们的一万人。” “真是相当惊人的战绩,”朱利奥笑着说,一边为贡萨洛斟上一杯葡萄酒。 “这真不算什么,真正可怕的还在后面呢。”贡萨洛握住酒杯,“法国人的军队很快就将我们重重围住,万幸,我一开始就选择了占据高地,并且让小伙子们昼夜不休地挖出了更多的壕沟,这样,当法国人向我们发起进攻的时候,他们的马匹就无法发挥出最大的速度来——不过自大的法国人并不认为那是一种能够扭转局势的障碍,他们在嘲笑了我一通后,就连接发动了两波骑兵,意图一次就冲垮我们的阵营,但我一见到他们不得不放缓步伐时,就命令两侧的火绳枪手们开枪,他们顿时就倒了下去。 哪怕有少数人侥幸冲过了火绳枪的覆盖范围,也没有被壕沟折断腿,却也没法儿突破我早已安排在那儿,恭候多时的长矛手们。 他们旋即选择了我们看似薄弱的右翼发动进攻,是的,右翼的火绳枪手确实要比左翼与中央更少些,因为那里的葡萄我还未能全部清理干净,但是,亲爱的朱利奥,你猜我在那里安排了什么?” “小炮。” “没错儿,就是小炮,“贡萨洛眉飞色舞地道,差点将手里的葡萄酒泼洒了出去:“我记得你当初是怎么阻击凯撒.博尔吉亚的,我将小炮与炮手藏在了密密匝匝的葡萄和它们的架子后面,当法国人以为找到了我们的弱点时,密集的铁丸就像暴风雨那般卷过他们的骑兵,而因为葡萄支架与藤蔓的阻挡,他们甚至无法冲到炮阵之前。 那时我并不知道,法国人的统帅,内穆尔公爵,路易.达玛热,也在这些敕令骑士之中,他是个可敬的战士。”说到这里,贡萨洛摘下了软帽:“冲锋在前——非常勇敢,值得钦佩。” “但作为一个指挥官。”贡萨洛将软帽放回到头顶:“就有些莽撞了,虽然我并不知道他正在那些骑士之中,但法国人一下子就变得慌乱了起来,我还能看不出吗?虽然之后还有一个瑞士人——雇佣兵的首领,与幸存的敕令骑士们一同不惜一切地发动了又一次进攻,但这次,我甚至没有动用到第三列火绳枪手,他们就被再次击溃了,那位瑞士雇佣兵的首领也不幸地死在了这次攻击中。” 我们趁机发动了反攻,虽然那时我们也只有八千人,而法国人仍然有两万余人,但他们已经失去了信心,也失去了勇气,又没有人领导他们,就像被狼群追逐的羊羔那样失魂落魄地到处乱跑,我一直把他们赶到了格利亚诺河边才罢休。 后来那不勒斯的巴托为我带来了约五千人的援军,我们有了一万三千人,于是,我决定,只带着长矛手与火绳枪手去突袭法国人,天主保佑,这次我又胜利了。” “天主保佑,”朱利奥说:“我听说你们这次只折损了五百人,而法国人损失了两万人?” “太夸张了,我们的战损在一千人左右,而法国人的战损大约在一万两千人上下。”贡萨洛真心实意地说:“法国人并不懦弱,也懂得如何使用火炮,只能说,他们还没有习惯这样的战斗方式——或者说,敕令骑士给他们带来的胜利与荣耀太多了,多到让他们无法舍弃,无法改变,不过我想这次之后,他们也一定会设法采取更为合理一些的举措。” 他举了举酒杯:“不过我想我们还是可以在之后的战斗中给他们一点小小的惊喜的,大主教,您最近难道没有研究出一点有趣的东西吗?未必是火炮,像是这种无色的烈酒也不错,是的,别给我倒葡萄酒了,我比较喜欢那种——喝起来的时候就像是在喝下一团火,只要一小杯就能让人浑身滚热。” “那是给你们疗伤用的,”朱利奥无奈地说:“不是给你们兑了水当酒喝的。” “在举行欢宴,或是美人在侧的时候,葡萄酒当然是最好的,但在阵地上,尤其是冬天,没有比那种无色的酒更好的东西啦,有了它们,我的火绳枪手开枪的时候,也不会因为手指僵硬而令得速度变缓。” “如果您确实有所需要,”朱利奥说:“我会另外准备一些给您的。但不要再让士兵们喝那种无色的酒水了,一不小心是会丧命的。” “那可真是万分感谢。”贡萨洛说:“但您可千万别让圣父知道,他已经很讨厌我了。”他抚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真不明白,难道我不够可爱吗?许多人都爱我,从西班牙到葡萄牙,又或是法国女人,或是那不勒斯女人。” 朱利奥大笑起来,贡萨洛的确是个可爱的人,虽然他今年已经五十一岁,两鬓霜白,眼角与唇边都有着深刻的笑纹,但他有着一种旁人根本无法企及的魅力,这是连绵了近三十年的战争生涯赋予他的特殊之处,是生活优裕又平静的那些人永远无法获得,有时也无法了解的。 “那么您怎么会在这里呢?”朱利奥问道:“是要去罗马朝圣,或是奉献弥撒吗?” 说到这儿,贡萨洛的面容上就不免拂过了一丝忧郁的影子,就像是掩住了日光的一缕阴云:“国王命令我尽快返回西班牙。”虽然名义上是说,是因为他战功赫赫,所以伊莎贝拉一世女王与王夫斐迪南二世,要郑重地予以褒奖以及封赏,但法国人刚签订了格利亚诺协议,退出了那不勒斯,他就被拿走了总督的职务与将军的头衔,离开他的军队,孤身一人返回西班牙——其中的真实意图昭然若揭,贡萨洛只是不愿多想罢了。 他重重地沉下一口气,向眉宇之间不免带上了几分担忧的小朋友扬了扬嘴角:“算啦,”他说:“一个臣子最重要的品质乃是忠诚,如果他们需要我到战场上去,我就去,如果他们需要我回家去,我就回家去。” “……对啦,”沉默了片刻后,他又说,“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朝圣,也不是为了奉献弥撒,而是想要亲自……我是说,为我们的王女胡安娜,”他站起来,郑重其事地向朱利奥深深地鞠躬:“我想我必须代她向您致歉,以及表示谢意——大主教,感谢您不计较她对您的无礼,仍然谦卑而温和地待她——我的堂弟给我来了信。” “你的堂弟?” “是啊,就是那位不幸的爵爷。”贡萨洛想起堂弟给他的信里所说的事情,就不免又是好笑,又是悲哀,但他们确实也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只能希望王女胡安娜的癔病能够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痊愈。 “啊,没什么,”朱利奥摇摇头:“王女殿下并不是那种令人厌恶的人——相反的,她……应该说,是这个世上,少有的依然保持着稚子之心的人吧。” 这样的评论不免让贡萨洛吃了一惊,要知道,就连胡安娜的生母伊莎贝拉一世都不免对这个疯癫的女儿充满了厌恶,她甚至对大臣说,如果这不是她的女儿,她会因为胡安娜对她的失敬行为,把她送到宗教裁判所里去,让他们如同审问一个女巫般地审问她,但他对朱利奥的品格也是有所了解的,他不认为年轻的大主教是在有意恭维或是说反话。 “您真的这样认为吗?”他好奇地追问道,或许,他回到西班牙后,可以再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看那位据说十分不堪造就的王储。 朱利奥点了点头,他当然不会口是心非——胡安娜看似疯癫,实则……过于单纯,不知道她在成为王储之前,接受的是怎样的教育,也许教导的人为了避免一些问题,有意将她与外界隔绝,一连十几年,从幼年到成年,她的内心实质上根本没有长大过。以至于,她的“壳”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击破后,她根本没法面对那些伴随着权力而来的汹汹恶意——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她已经竭尽全力做到最好,却还是不能让人满意,也不明白她明明没有犯下任何过错,却要被无情地惩罚,她只能拼命地告诉自己,自己是不同的,是被选定的,不可取代的,因为她也只有那么一点点尊严可作为最后的依仗。如果这些也被摧毁了,她会在一瞬间崩溃也说不定。 她可能是朱利奥来到这个时代后,见到过的最像是“孩子”的一个孩子了…… 这也是朱利奥愿意见她的原因之一,至于原因之二——就是眼前的贡萨洛.德.科尔多瓦了。 “有件事情或许应该让你知道。”朱利奥说:“贡萨洛,我的朋友,”他严肃的神情让贡萨洛不安了起来,“早些日子,有一个来自于彭赞斯的人来罗马朝圣,而他对人们说,想要一件来自于我的圣物,当然,这是以讹传讹,我并不是一个圣人,”他举了举手,示意贡萨洛听下去:“但他坚持说,有一船人,因为我的圣物,而从暴风雨与魔鬼的火焰中逃脱,而那件圣物的拥有者,是一个叫做胡安娜的年轻女性,是西班牙王国的王储,而她的丈夫,神圣罗马帝国的王储腓力,也在她身边。他信誓旦旦地说,温萨城堡的骑士们接走了他们——而这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贡萨洛的脸色马上变了,“我没有听到过有关于这件事情的任何消息!” “那么您应该知道,您们的王女是否已经到了西班牙呢?” “我以为她应该到了。”贡萨洛说,他回到西班牙,一来是为了送别对他信任有加又宽厚仁慈的恩主伊莎贝拉一世,二来就是要见证胡安娜继承了她母亲的王位,但一想,自从王女离开了罗马后,他的确没再接到过堂弟的信,但他以为,这是因为他已经离开了那不勒斯的关系。 “是亨利七世?”贡萨洛问自己:“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在这个不大的房间里急促地走来走去,像是一头被囚禁的野兽。 “您应该问,他这么做,可以得到什么好处。”朱利奥慢吞吞地说:“而那个给他好处的人,又能够得到什么好处?” 贡萨洛不是一个蠢人,他只思考了一瞬,就明白了过来,温和的面具从他的脸上褪去,留下狰狞可怖的真容——这才是一个将自己的大半生命都抛在了战场上的人才有的面孔,“斐迪南一世!”他握紧了拳头,大叫道:“他想要西班牙!” 嗯,不想要才奇怪呢,不是半个,而是一整个西班牙,虽然说,他与伊莎贝拉一世的地位在名义上是平等的,西班牙属于两王共治,但在大部分时间与场合里,伊莎贝拉一世的存在感却要比这位王夫强烈得多。 想来,在伊莎贝拉一世垂死,而胡安娜与腓力,既定的继承人却被拘在英格兰的温萨城堡,根本无法来到女王床前,接受她最后的护佑与恩赐的这段时间里,这位王夫一定会想法设法地乘机拉拢或是劝说那些对胡安娜原本就很失望了的老臣,从而谋夺卡斯蒂利亚的王位,在他,而不是胡安娜的有生之年,成为西班牙唯一的统治者吧。 所以,他才会急不可待地,在法国人尚未完全撤离那不勒斯的时候,就命令贡萨洛.德.科尔多瓦回到西班牙,并且剥夺他总督的职务与将军头衔,把他与他的军队分开,就是怕他站在胡安娜一边,不管怎么说,贡萨洛一开始为之效忠的就是卡斯蒂利亚的伊莎贝拉,而不是阿拉贡的斐迪南。 “抱歉,”一旦想明白了,贡萨洛当然不会再那么傻乎乎地孤身回到西班牙,“我要马上回那不勒斯去。”带上他的小伙子们,去英格兰迎回他们将来的女王! ———————— 凯瑟琳守在胡安娜的门外,身心俱疲,她的姐姐难得敏锐了一次,发现他们有意将她和她的丈夫软禁在温萨城堡时就大吵大闹起来,也幸好她也就这么一点聪明劲儿,亨利七世的士兵不费什么力气地就把她抓了起了,送到房间里关了起来,而她的公公亨利七世,则假惺惺地要求她去和自己的姐姐说说话,安抚她一下,别让她这么没完没了地哭喊个不停——他却根本不出面,凯萨琳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如果她的姐姐胡安娜最后还是安然无恙地继承了卡斯蒂利亚的王位,她的公公是会厚颜无耻地说,他对此事一无所知的。 但凯瑟琳一点也不想和胡安娜说话,她一直就很厌恶这个姐姐,除了她的疯癫之外——就是胡安娜的脸了,她的容貌确实是三姐妹中最为出色的,黑发,白肤,朱唇,她的丈夫,小亨利一见到她,就立即献起了殷勤,就当着她这个妻子与妹妹的面! 而且现在胡安娜还成为了她们母亲的继承人,即将拥有一整个庞大又富庶的王国。 她不能不嫉妒。 而就在她想到了小亨利的时候,小亨利就出现了,他一见到凯瑟琳,转身就走,却被凯瑟琳一把抓住,“您要上哪儿去啊,殿下?” 小亨利最讨厌的就是自己曾经的嫂子,现在的妻子这种阴阳怪气的说话方式,说真的,他们也不是没有甜蜜过,毕竟少年男女么,但凯瑟琳那张只能以平平无奇来形容的脸……以及平板的身材,无论多少脂粉与羊毛垫都没能稍加改善……他也是迫不得已。 凯瑟琳眼疾手快,猛地就从小亨利腰带上拽下了一个皮袋,在小亨利阻止前,她拉开袋口,往手里一倒,一颗有榛子那么大的钻石立刻刺痛了她的眼睛;“您打算把它送给谁?我姐姐?” “……我不是,我没有,你胡说!” “别否认了,”凯瑟琳尖刻地道:“难道昨晚那个遗憾地说,没能娶到一个有西班牙做嫁妆的美人儿的人,不是您吗?” 没等小亨利反驳,她怒气冲冲地接着道:“但您就别指望这个了,且不说我的母亲,父亲还有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是不是同意,教宗阁下是不是同意,就连我的姐姐,她也不会同意的,不信,就来听听她在叫嚷些什么?” 而仿佛是为了附和她的话,胡安娜又再次尖叫起来。 “我最最亲爱的丈夫!我最最亲爱的腓力!” 小亨利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又青又红,让凯瑟琳笑得咯咯的,几乎停不下来。 “我最最亲爱的圣人!我最最亲爱的圣人!我最最亲爱的圣人!” 胡安娜又叫道。 “这是在叫谁啊?”小亨利神情古怪地问道:“她的主保圣人么?” “我不知道,”凯瑟琳干脆地答道,“反正要比她最最亲爱的丈夫,最最亲爱的腓力多得多了。怎么,您还打算数一数不成?” 小亨利瞪了她一眼,夺回她手里的皮袋,转身走开了。 凯瑟琳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但还没一会儿,小亨利就又回来了。 “如果在拉丁文上,您也能这样坚持就好了。”凯瑟琳挖苦道:“或者我打开门,让您进去一倾相思之情?” “别胡言乱语了,”这次小亨利的脸真的黑了:“西班牙人来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卡斯蒂利亚的新女王 贡萨洛.德.科尔多瓦这次是率领着大约三百人的队伍来到英格兰的。 既然不是孤身一人,或只有几十人的亲卫,那么他们就不可能走陆路,虽然在意大利,有教皇庇护三世的许可与美第奇家族的襄助,他们尽可以畅通无阻,但翻过阿尔卑斯山脉后,他们面对的就是法国或是神圣罗马帝国,虽然后者可以说,暂时与卡斯蒂利亚的伊莎贝拉一世站在同一立场上,但贡萨洛很难保证,马克西米连一世会愿意看见王女胡安娜身边有着他这样一位将军。 法国现在已经是西班牙的死敌,而鉴于西班牙还有一个显而易见对自己充满恶意的国王斐迪南二世,贡萨洛不得不选择绕远路——从那不勒斯出发,在努奥罗略作停留整备后,越过地中海,穿过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大西洋,从大西洋直抵英吉利海峡(环绕西班牙与葡萄牙整整一周),在黑斯廷斯登陆,而后直扑伦敦郊外的温莎城堡——整段行程说起来轻松简单,事实上却非常危险与艰苦,若不是贡萨洛与他的小伙子们强壮、顽强,又擅长作战与行船,他又为人谨慎,可能他们永远也别想再见到他们的王女胡安娜了。 一路上,贡萨洛将五艘三桅船都伪装成了商船的模样,但一进入多佛尔海峡,他就立即升起了卡斯蒂利亚王室的旗帜——镶嵌着红绿宝石的王冠下是鲜红色的盾牌,盾牌正中矗立着金色的城堡——并且命令号手吹响长号,敲响皮鼓,从船上垂下色彩明亮的绸缎,并且将自己与小伙子们尽可能地打扮得鲜艳夺目,富贵逼人。 一下了船,他就摆出了无比慷慨的姿态,连续三次,向围拢过来的穷人们分发面包与淡酒,还在黑斯廷斯的一座教堂奉献了弥撒,当有人前来询问他的时候,他就告诉他们,他是西班牙的贡萨洛将军,是来迎接他们的王女胡安娜以及其王夫腓力的——什么?为什么西班牙的王女会在英格兰?还不是天主的旨意么?他让风暴吹动了王女的船,让他们落在了彭赞斯,而你们的国王,亨利七世对自己的姻亲又是那样的亲热,把他们带到温萨城堡盛情款待,虽然说,无论是他,还是王女,都不愿拂了陛下的好意,但卡斯蒂利亚的女王还在病榻上殷切地期盼着女儿的归来呢,他们也只得对亨利七世陛下说声抱歉了。 不过这些话,也只能说给那些愚蠢的平民听听罢了,总有聪明人能够从字面上品味出其深处意味的,所以,西班牙人还未来到温萨城堡,不堪的流言却已经散播到了亨利七世的耳朵里,他当然不可能继续留在温萨城堡里等着西班牙人的责问与羞辱,就与王后先回了伦敦,留下小亨利与他的妻子,同样是伊莎贝拉一世之女的凯瑟琳去应付来人。 那些虚伪轻浮的寒暄与交锋就不必在此多费笔墨了,凯瑟琳是见过贡萨洛将军的,知道此人忠诚,并且只忠诚于她的母亲,虽然他对胡安娜的印象也不怎么样,但只要伊莎贝拉一世与科特(西班牙贵族议会的名称)指定了她做继承人,他就不会放弃她,转而支持其他人,包括她的父亲。 所以贡萨洛一提出,要去见见王女,凯萨琳就马上答应了。 凯萨琳与贡萨洛的决定是正确的,因为贡萨洛一进到王女的房间,胡安娜就歇斯里地地扑了过来——凯萨琳甚至有点羡慕胡安娜了,因为一个身份尊贵的疯子当然可以直接上手撕开英格兰的国王,王后,王太子(也包括了她,不过凯瑟琳已经不在乎了)惺惺作态的假面具,将他们唾骂到一钱不值,而不用在乎那些人们所看重的礼节与仪态。胡安娜那些颇具穿透力的大骂声落进一壁之隔的小亨利耳中的时候,他的脸色让凯瑟琳几乎要大笑出来。 贡萨洛好不容易安抚好了胡安娜,给她披上自己的毛皮斗篷,扶着这位饱受折磨的王女离开了那个囚禁了她好几十天的小房间——这段时间,胡安娜没能好好睡过一觉,也没能安心地吃上一顿饭,她原本就身形纤细,现在更是瘦得脱形,但与她的外形不符的,是她依然健旺到令人畏惧的精神,她在经过小亨利的时候,还啐了他,让这位王太子的面孔黑里发青。 虽然亨利七世的使者竭力想让他们再留几晚——名义上,是略尽地主之谊,他甚至隐晦地对贡萨洛说道,英格兰国王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字,并对他的睿智与勇猛欣赏不已,西班牙的国王斐迪南一世虽然剥夺了他的职务与头衔,但若是贡萨洛愿意来英格兰,他或许能够得到更大的荣耀与更多的奖赏也说不定。 贡萨洛以一种耿直军人的人设与与之相反的政客手段完美地与之你来我往了一番,虽然他最终也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但他暧昧至极的态度显然给了这位使者极大的信心——只是他赞美亨利七世的时候,不小心被胡安娜听见了,但让他惊讶的是,王女竟然忍耐了下来,一言不发。 一行西班牙人在接出王女之后,几乎可以说是马不停蹄地扑向布莱顿,而非来时的黑斯廷斯——为了以防万一,仍然有一支船队停在黑斯廷斯,用以掩人耳目,但另外一支船队,同样打着商船的旗号,早早停泊在另一个距离相仿的港口布莱顿,他们一上了船,就全力行使,直到了西班牙的希洪港(为了避免被斐迪南二世阻截,他们放弃了原先预定的拉科鲁尼亚)才勉强放下心来。 “等等,”贡萨洛的堂弟皱起眉来:“我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 还在温萨城堡的腓力与前来追忆佳人的小亨利面面相觑中。 —— 贡萨洛沉默了一会:“没事儿,腓力毕竟还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王储。”除非亨利七世突然发了疯。 “这得怪殿下,”一个西班牙人开玩笑地说道:“在城堡里,她还一直嚷嚷着亲爱的丈夫呢,结果回来的路上,她提也没提,弄得我们都忘记了。” 贡萨洛很想抬手盖住自己的脸——听说了胡安娜在罗马做的那些事儿,他毫不犹豫地就从朱利奥这里敲诈了好几样他随身的东西,像是圣物盒啦,十字架啦,还有手抄的小本圣经等等——若不然他怎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安抚住因为被囚禁而变得愈发狂暴的王女呢,这可是卡斯蒂利亚女王也没能做到的事情。 呃,结果就是——西班牙人在感激之余几乎来不及思考其他,只想着乘她还安静的时候赶快离开危机四伏的英格兰,所以,把腓力忘了……也是合情合理的事儿吧,只希望这位的心胸可以宽阔一些,不要被气死了。 西班牙人们交换着眼神,能在这里的几乎全都是卡斯蒂利亚女王的臣子,他们当然不会希望在这个紧要关头再让神圣罗马帝国参上一脚,而且王女能够忘了腓力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毕竟自从进了西班牙,他们就从一些老臣的嘴里听说,斐迪南二世声称胡安娜已经被腓力囚禁,变作了一个疯子,因此无法继承女王之位,西班牙应该交给一个年长,仁厚且经验丰富的君王来统治。 这对贡萨洛来说,可不是一个好兆头,不管怎么说,如果伊莎贝拉女王还能够保持神智清明,斐迪南的举动不会如此不加掩饰——只能说,女王即便没有死,也距离死神不远了。 他们匆匆在希洪港附近的一位爵爷那里换了装束,贡萨洛带着王女,日夜兼程,赶往王都托莱多——为了能够在大事既定之前赶到,一连几个昼夜,他们几乎都没有下过马,饮食也只是生水与粗陋的干面包,一开始贡萨洛还在担心胡安娜会忍受不了这般严酷的折磨,谁知道,她竟然能够抱着她的“圣物”咬牙忍耐,没有发出一句怨言。 同样深受伊莎贝拉女王看重的托莱多枢机主教西斯内罗斯接应了他们,他们在深夜穿过伸手不见五指的街道,从只有少数人知晓的暗道中进入王宫,女王的侍女们将他们带入房间,但她的一脸忧色表示事情不会如贡萨洛希望般的顺遂——果然,如贡萨洛猜想的,伊莎贝拉一世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她紧闭着双眼,无论怎么呼唤,她都没有睁开眼睛。 贡萨洛看了一眼周围,“诸位,”他说,“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这么做。” 西斯内罗斯枢机与其他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隐约猜到了一点东西——贡萨洛与那位卢卡大主教交好的事情,已经为不少人所知,而那位大主教的老师,也就是现在的庇护三世,曾经被人们称作“男巫”,对于医学与草药学都有着长足的研究——其他不论,单单那位大主教竟然能够自博尔吉亚的剧毒“坎特雷拉”中夺回性命,固然大多人认为是一桩灵迹,但也有人不免在私下议论,这位教宗确实有着异于常人的手段。 “女王还未忏悔。”西斯内罗斯枢机给了他们一个最可靠的理由:“我们不能放任我们的恩主下地狱。” 贡萨洛上前一步,拿出了一个小瓶子,大臣们努力想看清里面是什么,但他们只闻到了近似于茴香酒的气味,那一小瓶药水就被倒入了女王微启的嘴唇——贡萨洛咬住了牙齿,他不是不紧张的,这并不是他与朱利奥有先见之明,准备下来的药水,而是朱利奥为了避免战场上的万一,配置给他的,但也和他说过,除非不得已,最好不要随意使用。 天主保佑,片刻后,伊莎贝拉女王的眼睑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她醒了。 这是一个十八岁就敢反抗她的兄长与君主,不但拒绝了兄长指定的婚约对象,还从卡斯蒂利亚一路奔至阿拉贡,然后与斐迪南王子结婚,又在婚后,悍然与兄长的女儿,她的侄女征战了整整五年,从后者手中抢过王位的女性,她似乎从还是个少女时,就有着许多男性也未必有的果决与坚定——几乎一睁开眼睛,她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先是命令贡萨洛接过了王室军队的指挥权,将托莱多置于军队的管制之下,又命令几位可信的爵爷,将自己的丈夫斐迪南拘捕起来(这个没成功,斐迪南逃走了),不过紧接着,伊莎贝拉一世向王都的民众以及科特(西班牙议会)通报了王女胡安娜已经回到西班牙,同时命令胡安娜代她出席议会召开的回忆,以及在托莱多大教堂举行的公开弥撒,就连胡安娜所生育的长女埃莉诺,与长子查理也被她抱到了自己的寝殿,严加防护。 完成了这一系列工作后,伊莎贝拉女王就再次倒下了,这次她没再能站起来,但令她倍感欣慰的是,她那个一点也不像她的女儿,既没有问过她父亲斐迪南,也没有问过她丈夫腓力,而是努力地做到她提出的每一件事情,看得出,胡安娜还有些生疏,有些紧张,但比起过去那个疯癫的女孩,这样的表现已经相当值得称赞了。 这位杰出的女性最终还是在1504年的11月去世了,去世前,她慷慨地封赠了每一位在她昏迷时还对她与其继承人保持忠诚的大臣,尤其是贡萨洛与西斯内罗斯枢机,贡萨洛被封做特拉诺瓦公爵,兼那不勒斯总督,可以说,卡斯蒂利亚的军队有三分之一全都在了他的掌握之中,而西斯内罗斯枢机,则担负起了教导新女王以及统领内阁与议会的责任,很明显,他们两人瓜分了卡斯蒂利亚的军力与政权。 斐迪南二世与腓力将来或许还能回到胡安娜身边,但若他们还想凭借着父亲与丈夫的身份,继续随心所欲地摆布卡斯蒂利亚的新女王——他们会尝到来自于曾经的仆从与臣子给予的苦头。 ———————— 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忐忑不安地在侍臣的引导下走向他熟悉的殿堂——他不是第一次觐见卡斯蒂利亚的女王,但那是深深信任着他的,英明果敢的女王伊莎贝拉一世,而不是…… 胡安娜一世。 第一百八十章 西班牙的新女王 王女胡安娜于将临期主日在托莱多大教堂加了冕,为她加冕的是西斯内罗斯枢机,教皇特使特意向她表示了敬意与祝贺,不过他回去就和庇护三世说,这位女王陛下看起来除了过于年轻之外,还相当憔悴,只是不知道是因为伊莎贝拉女王的离去而悲恸,还是因为她的父亲与丈夫几乎都快要在她面前展开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了。 是的,贡萨洛将军与西斯内罗斯枢机最担心的莫过于阿拉贡的斐迪南二世与神圣罗马帝国的王储腓力,他们都向胡安娜女王提出了共治西班牙的要求,然而,在结果还在令人担心的左右摇摆时,阿拉贡与神圣罗马帝国的军队已经在西班牙的土地上打起来了——这可真是让人气愤又可笑。 而胡安娜呢,在这两个男人只将她当作工具,当作筹码肆意摆布的时候,她拼尽全力,只为求得那么一丝半点的关爱,即便如此,他们也吝啬得如同地狱中的深井一般,胡安娜渴求的是水,他们回给她的却只有灼毒的火焰;如今,他们却都在不顾一切地寻求她的眷顾——父亲以亲情做诱饵,丈夫以爱情做报酬……只是他们没能想到的是,曾经被朱利奥称作“最像是个孩子的孩子”的胡安娜,有着一个孩子的天真,也有着一个孩子的残忍,当她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盼望着的东西(甚至不惜为之疯狂),一夕之间,距离她不过咫尺之遥,触手可及的时候,她反而失去了兴趣。 她一旦发现自己不再需要他们了,一些继承于她母亲的东西反而在她的身体深处苏醒了——虽然贡萨洛将军与一些大臣,对于阿拉贡与神圣罗马帝国之间的战争行为万分憎恶,她却犹如在欣赏一场精彩的戏剧——无论是阿拉贡取胜,还是神圣罗马帝国取胜,她都不在乎,带着一种稚儿般的残虐心理,只要两方的争斗稍有平息,她就开始写信,派遣使者,或是传播流言——如果阿拉贡有了退缩之意,她就向父亲倾诉苦恼,寻求支持;若是犹豫不决的是神圣罗马帝国,她就又叫上了“我的亲亲好丈夫”。 卡斯蒂利亚的大臣们并不赞成这种近似于儿戏的做法,但就在他们决定设法阻止他们的新女王将这种把戏玩下去之前,一个令人目瞪口呆的消息传来了,先是斐迪南二世在战场上不幸从马上跌了下来,折断了大腿骨,因为感染与高热而死;再是腓力因为罹患了伤寒,在挣扎了十几天后也一命呜呼了。 现在,阿拉贡与卡斯蒂利亚真正地统一了,被所有人蔑视与嘲笑的疯女胡安娜成为了西班牙女王胡安娜一世。 她的长子查理如今也不过四岁,幼子嗷嗷待哺,直系血亲只剩下了远嫁英格兰的幺妹凯瑟琳,至少二十年里,不会再有什么人,以正统的名义来威胁她的统治。 就连凯瑟琳,如今也不得不受了她一向轻视与憎恶姐姐的恩惠——因为亨利七世曾经接受了斐迪南二世的委托,将遭遇海难而流落至彭赞斯的胡安娜软禁在温萨城堡的缘故,他认为很难再与西班牙交好,因此他的小儿子亨利宣布自己并不同意与凯瑟琳的婚约,还是胡安娜派出了使臣,与英格兰百般斡旋(主要是证明自己仍然十分疼爱这个妹妹),才终于保住了凯瑟琳的威尔士王妃之位。 —————————— 一直在托莱多严阵以待的贡萨洛一下子落了空,不不不,他不是说他想要打仗。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对于胡安娜最大的两个威胁,居然就这么自取灭亡了——而他们与女王一致不看好的小女孩,在成为女王后,虽然还是有些疯癫,却也愿意听取大臣们的意见,尤其是贡萨洛。也许是因为贡萨洛与她心中的真圣人,活圣人关系密切又良好的缘故,她对待贡萨洛,比对西斯内罗斯枢机还要亲切,让那位心胸狭窄的枢机时有不满。 不过这位枢机也不能算作坏人,而且相当懂得轻重,在一些小事上他们或许会争得不可开交,但若是有人想要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又会一致对外,任何想把他们拉下去,取而代之的人都会遭到双重攻击——贡萨洛与西斯内罗斯枢机都很清楚,女王之所以指定他们两,就是因为他们正是西班牙宫廷中少数几个,若是失掉了女王的支持,就会立即一无所有的人。 万幸这次贡萨洛总算是投对了赌注,他急匆匆地离开罗马时,只是一个被剥夺了职务与头衔,无人在意,形单影只的普通人,等他回到罗马时,却已经是特拉诺瓦公爵,兼那不勒斯总督,人们就像是迎接一个亲王般地对他殷勤备至——他是作为西班牙胡安娜女王的使者而来的,除了觐见教皇之外,他还带来了相当于往年三倍的贡金。 问题是教皇庇护三世的脸色可没好到哪儿去,三倍的贡金可是伴随着一个无礼的要求来的——胡安娜女王想让朱利奥.美第奇到西班牙去,她可以让西斯内罗斯枢机让出他的位置,让朱利奥来做她的托莱多大主教。 贡萨洛觉得,庇护三世一定将一个“滚!”字在喉咙里酝酿了许久,如果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贡萨洛而是胡安娜的话——也许他真会这么咆哮出声——反正这个要求被毫不犹疑地拒绝了,以及,如果不是贡萨洛见机得快,立刻告退,他总觉得教皇会随手拿起什么丢到他的头上来。 “我说,”贡萨洛这样与朱利奥抱怨道,“圣父大概还不知道,我们的陛下,最先的想法是为您建造一座教堂,连着修道院那种,就像是阿西西的新圣方济各那样大,或许还要大,好来供奉您……” “可是,”朱利奥说。“我好像还是活的,对么?” “我们也是这么说的。”贡萨洛大吐苦水:“您不知道吧,我们费了多少劲儿,我是说,我和西斯内罗斯枢机,才终于让陛下打消了这个念头——西斯内罗斯原本还有点嫉妒您,但这么一看,他反而同情起您了,遇到这么一个……这么一个……“贡萨洛实在不想说什么过分的话,毕竟那位是他恩主的女儿,又是他的女王:“总之,让您为难了,主教。” “如果您真的这么认为。”朱利奥没好声气地说:“就不要偷偷拿走我的东西啊,这些我都要用的,一拉抽屉才发现羽毛笔和羊皮纸都没了,您知道这有多么令人尴尬吗?”他苦恼地说:“那些东西与您抽屉里的有什么区别吗?” “呃……” “您不会真的以为那真能庇护什么吧。” “嗄……” “……” “总比普通的羊皮纸和羽毛笔有用吧……”贡萨洛咕哝道。 朱利奥盯着他看了一会,发现他是认真的。不过,后世人时常也会有类似的想法——拿着就拿着呗,反正总是有益无害的,万一真能有作用呢? 总比给他建座教堂来得好。 “我也可以给三倍的贡金。”贡萨洛观察着朱利奥的脸色,急忙说。 “我不要贡金。”朱利奥说,“我最近发现了一些奇特的植物——和烟草来自于同一个地方,我记得那位……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先生,似乎正是带回这些植物的船长,如果可能,我需要更多的样本,若是有其他这里没有的东西,也可以带给我。” “什么植物?”贡萨洛好奇地问道。 “已经枯萎了。”朱利奥从一个匣子里取出一本画册,贡萨洛接过来打开看,里面是一种植物的各种形态,朱利奥用黑色的细线勾勒它的轮廓,用鲜艳的矿石墨水涂色,从卵形的叶片到白色花瓣,金红色花蕊的花朵,到埋藏在地里的褐色果实,都栩栩如生。 “这不是魔鬼的‘根’么?”贡萨洛喊道。 “怎么这么说?” “它的果实生在地下啊,而且果皮就像是麻风病人的皮肤。” “红薯也生在地下,长得也不怎么好看,”朱利奥说:“我看你们吃得挺开心。” “据说它还有毒。”贡萨洛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但我也听说,它似乎有那个~作用。”他有着一张俊美而端庄的脸,也就是说,一旦猥琐起来,简直没法儿看…… “能吗?”朱利奥也懒得解释,这个时代的人们,对于床榻之事,不是底线低,而是根本没底线。 你可以想象正式的皇室性教育是从四岁开始的吗? “能。”贡萨洛说,将画册卷起来,塞进袖子。朱利奥突然觉得,就让他们拿着这些当圣物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贡萨洛不会把它放在自己的可多佩斯(遮挡裆部的挡布)里——这种奇特的男性装饰从朱利奥的父辈时就开始流行,到现在更是变本加厉,几乎可以当作一个小口袋来用。 简直毒眼睛。 贡萨洛当然不知道朱利奥正在腹诽些什么,他满足地拍拍袖子,这些东西足够让他们的陛下乖乖地在王座上待到四旬斋节。 第一百八十一章 平图里乔与拉斐尔 平图里乔今年五十一岁,与西班牙的贡萨洛将军同龄,但他们的职业可大不一样,平图里乔是个画家,他出生在佩鲁贾,有着极其出众的艺术天赋,而他也没有如许多年轻人一般就此变得傲慢无礼起来——他一直保持着相对于他的天赋,格外谦卑与温顺的态度,所以很多贵人都愿意将工作交给他做。 一开始,他为一个佩鲁贾的贵族家庭工作,后来一个枢机主教又让他画了一幅祭坛画,这幅圣子与圣母的壁画获得了主教的赞赏与推荐,他开始为当时的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工作,在一座教堂里绘制墙面与拱顶的壁画;然后他又为亚历山大六世绘制了整整六个房间的宗教画,也就是我们之前提过的,博尔吉亚家族的每个人都在其中占据了一席之地的画;现在,他又要为庇护三世工作。 他保持着一贯的谨慎,带来了自己的一些作品,草图、小幅彩画与小雕像,这些都被他的新弟子与助手捧着,这个不过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有着一张恬静的面孔与一个难得的好脾气——也正是这个原因,平图里乔才会在众多弟子中选中了这个新人,把他带到教皇面前。 平图里乔与他的助手无比恭敬地向教皇行了礼——他们原本是没有那个资格觐见庇护三世的,当然更没资格吻他的脚。但庇护三世坚持道,有一些话,他是必须当面与这些工匠说的,能够获得这个殊荣,即便不是第一次,平图里乔也不免有些骄傲——他带来了一副认为最好的蛋彩画,描述的是圣母教导圣子看书的画面,罕见地采用了绿色森林与浅青色山峦的背景,不过这反而凸显出了圣母黑底金边的披巾与白皙的面容,还有她怀抱中,身着金色袍子的圣子,以及左下方比幼嫩的圣子更大一些的圣约翰,他怀抱着十字架,预兆着耶稣将来必要遭受的苦难与死亡。 这幅在宁静与祥和中昭示不幸的画立刻打动了教皇,他拿着画,示意站在他身后的两个年轻人过来看——虽然他们的年纪看上去甚至不比平图里乔的新弟子来得大,但一个穿着深红色的枢机主教服,另外一个穿着紫红色的大主教服,胸前都垂挂着巨大的金十字架,平图里乔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去,因为他已经猜到这两个年轻人是谁了,毕竟有关于这位庇护三世身边总是跟随着路济弗尔与米迦勒的流言,早已遍布罗马,都不那么新鲜了。 “我准备让他来帮我绘制锡耶纳大教堂图书馆的壁画,”庇护三世说:“是有关于我的舅舅庇护二世的,一共十个场景——从他还在俗世起——出席巴塞尔议会、出任苏格兰宫廷大使,被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腓特烈三世封做桂冠诗人,感怀圣召,晋升为锡耶纳大主教,作为腓特烈三世的婚姻见证人,号召圣战等等——我已经看过了他为西克斯图斯四世与亚历山大六世做的工,在精确的表现,明亮的布景与情感的传达上,他确实有过人之处。” 然后,他们又看了平图里乔带来的圣子木雕像,以及一些草图,其中一幅以美惠三女神为题材的草图吸引了朱利奥的注意力,他把它拿起来看,“喜欢吗?”庇护三世纵容地说:“喜欢就让他把它画出来吧。”接着,他又仿佛不那么经意地对约书亚说:“你有喜欢的吗?如果没有,我也可以让平图里乔把你绘制在圣凯瑟琳身边,她正是我的舅舅庇护二世追认为圣人的。” 约书亚果然高兴了起来:“我只想被画在您的身边,好依然能够服侍您。” “好啊。”庇护三世语气平淡地说:“我也很愿意服侍您。” 平图里乔迅速地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出于一个画家的敏锐,他察觉到了弥漫在了两者之间的阴影,只是不知道那位浅发色的年轻枢机是没有察觉到呢,还是有意视而不见。 “你这里表现的是妩媚、优雅与美丽,还是光辉、勇气与欢乐呢?”朱利奥问道,适时地击破了这份古怪的气氛,平图里乔连忙走了上去,向他鞠躬:“是光辉,勇气与欢乐。”这两种说法分别源于古希腊与古罗马的学者,但既然庇护三世已经要他将草图转为正稿,甚至可能绘制在锡耶纳大教堂的墙壁上,那么就不可能选择第一种解释。 “非常动人,希望它会成为一幅令人难以忘怀的作品。” “万分感谢您的赞誉,”平图里乔说,一边深深地弯下腰去:“大人,我会不惜一切,只求如您所愿。” “你是否会让你的这位弟子参与到这个工作中?”约书亚问道:“他有作品吗?” “他是拉斐尔.桑齐奥,”平图里乔说,“是个极具天赋的年轻人,之前他与彼得.佩鲁吉诺学习,深得佩鲁吉诺的精髓,在来这里之前,已经独自完成了不下三份工作,其中有为锡耶纳的圣弗朗西斯科教堂绘制的圣母升天木板画,十分精美——您可以先看看草图,有二十位以上的人物。” 约书亚对于艺术品同样有着高超的鉴赏力,事实上,他对这些画像、雕像什么的,没有如美第奇一般强烈的兴趣,只是不想在一些地方弱于朱利奥罢了——但即便是他,也不由得被这幅没有上色与细描的草图所吸引——甚至想要立刻去锡耶纳大教堂看看那幅木板画。 “你一直是可信的,平图里乔,”庇护三世不知道是讽刺,还是发自内心的这样说道:“这份工我就交给你了,你可以先去领取五百个金杜卡特的颜料与画笔的费用,还有,如果你需要除了弟子之外的雇工,也随时可以和我说,但我希望,这份工作可以尽善尽美的完成,如果有人打搅你,你随时可以和我说,如果手头拮据,也是一样。” 平图里乔再三致谢,毕竟此时的画家仍然被人视作低贱的工匠,拖欠尾款或是殴打画师的事情时有发生,能够为这样尊贵的人工作,又不必担心钱财或是被人强迫去作别的工,那是最好也不过的。 直到他们出去,都没有那种令人无奈的眼神停留在朱利奥身上,或许这就是米开朗基罗即便才华横溢,也未能如同这位更能博得贵人青睐的缘故——他们也确实动摇过,但最后还是稳住了心神,没有在庇护三世面前暴露出自己的心思。 不一会儿,约翰修士又走了进来,说,大洛韦雷枢机正在门外候见,庇护三世不禁叹了口气,左右看了看:“我还以为我们能悠闲的待上一整个上午呢。”现在显然不能了,他让约书亚与朱利奥先离开,去做之前他交待的一些工作。 朱利奥与约书亚两人从教皇的签字厅离开,抵达他们各自的工作地点还有很长的一段路,一路上,朱利奥都在等着约书亚先说话,但直到最后,他也没能听到一个字。 朱利奥的心顿时变得沉重起来,他不迟钝,当然能够察觉到约书亚的异常——从他回到罗马,约书亚就一直躲着他,几乎不与他见面,除非他在皮克罗米尼枢机或是之后的庇护三世身边。 后来,他为了庇护三世的安危而险些被博尔吉亚的“坎特雷拉”带到地狱里去时,约书亚更是没再出现过,这只有两个可能,一:约书亚不想见他;二:约书亚不被允许见他。无论哪一种,都是个不好的兆头。 朱利奥并不想再次失去这么一个自小到大的朋友,可惜,现在看来,这不是他能解决的事情。 —————— “如何,”庇护三世似笑非笑地问道:“你已经做出决定了吗?” “是的,”大洛韦雷枢机说:“薪俸管理枢机的职位,我希望能够由我来担任。” “不是约书亚?” “他还太年轻了。”大洛韦雷枢机满怀憎恶地说,他的儿子几乎全都被庇护三世夺走了,他却无可奈何——薪俸管理枢机的位置相当重要,教皇每天第一召唤的就是担任这个职位的枢机——因为薪俸管理处原本就是为教皇起草与发布敕令的部门,如果让约书亚来做,确实有助于他更进一步,但大洛韦雷或许根本无法从他的口中得到有关于庇护三世的情报,既然如此,他宁愿自己来做——反正他总是要让约书亚成为教皇的。 尤其是在庇护三世几乎可以说是一心一意地将自己的弟子,不是约书亚而是朱利奥,奉上圣坛的时候,在上一次秘密会议中,枢机主教们没有丝毫犹豫地就答应了将朱利奥.美第奇拔擢为枢机的要求,为什么?还不是他们怕庇护三世会一意孤行,将一个在生的人封做圣人?与之相比,一个枢机算得上什么? “那么约书亚呢?”大洛韦雷枢机问道:“您准备给他什么职位?没关系,我相信您,我只有一个要求。” “说吧。” “他必须和朱利奥有着一样的职位,宗座阁下,朱利奥,美第奇做什么,他也做什么。” “可以,”庇护三世笑了:“洛韦雷枢机,我答应你,他们的任命会非常公平。” 第一百八十二章 双枢机 在朱利奥成为卢卡大主教的时候,当时的皮克罗米尼枢机,现在的圣父,是看着那位曾经一连服务了十三位教皇,不,如今是十四位教皇的裁缝为他试衣的,这次他却有意不在场,当大胆的裁缝加马雷利问起其中的缘故时,教宗阁下笑而不语。但无论如何,加马雷利也不会猜测这位大主教是否因为什么缘故失去了圣父的信任——要知道,这位大主教不但是庇护三世即位以来擢拔的第一位枢机,圣父还亲自为他定制了六套枢机法衣,三套羊毛,三套丝绸。 教皇被选出的时候,一样也有六套法衣,三套羊毛,三套丝绸,摆在一个被称之为“流泪的房间”的小室等着他试穿——圣父的心思昭然若揭,加马雷利在缝制着六套枢机法衣的时候,也因此格外用心,无论是小小的扣眼,还是不引人注意的后摆,又或是柔软的平底鞋,都尽可能地做得尽善尽美——而这位大人,在他成为大主教的时候,只能说堪堪长成,尚且带着少年人的无辜神气,如今却已经是个沉稳、优雅又强壮的年轻人,因为之前受过的伤,他要比同龄人更纤瘦一些,在他舒展手臂的时候,肩胛骨从薄薄的亚麻内衣里凸起,就像是一对收拢的翅膀;而他的肋骨也如同圣像上受苦的耶稣一般,有着明显的突出痕迹;他的腰围尺寸更是会令大部分罗马女性嫉妒——他的枢机法衣与之前的主教法衣一样,需要收腰,下摆则需要加长。 “有时候,我真想让那些不信主的人来看看您,”加马雷利赞叹道:“只要看到您,他们就一定会信了,因为不是主,谁也没办法造出您这样完美的造物来。” 这时候,他甚至有种冲动,想要为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缝制一整套教皇法衣出来——用卢卡与佛罗伦萨人共同造出的最新,也是最昂贵的,由丝绸与羊绒混纺而成的衣料,据说它兼具羊绒的温软与丝绸的华美,如同云雾一般的柔滑,又有着银子一般的色泽……用最细的金线绣制法衣边缘的纹样,用钻石与珍珠点缀圣带,用内衬白貂皮的深红色丝绒来做长披肩,用最柔软的小羊皮来做平底鞋。 不过这种冲动很快就消失了,这样的行为是很危险的,加马雷利的家族能够连续为十几位教皇服务,也正是因为他们足够谨慎——想起另一位也由他们量体裁衣的年轻枢机,加马雷利就不由得轻轻叹气,那位枢机也不是一个坏人,问题是,他有着一个冷酷而凶狠的父亲,人们都知道,大洛韦雷枢机对教皇之位一直志在必得,只是时运不济,现在更是不可能,而那位小洛韦雷枢机,名义上是他的侄子,但谁不知道,他就是大洛韦雷枢机的私生子呢,罗马人都说,他是一定要看着三重冕落在名字后缀洛韦雷的人头上才肯罢休。 裁缝的一时走神没能影响到朱利奥,他穿了新的枢机法衣,骑上一匹黑色的阿拉伯马,从皮克罗米尼宫向梵蒂冈宫而去,路边的人们见到他,认出了他,就立刻欢呼了起来——如果说,当罗马的人们在圣彼得大教堂门外的台阶上摆上蜡烛的时候,怀抱的不过是感恩之情,那么现在,他们更多地抱持着骄傲与荣耀的情感——看啊,这就是真正的灵迹,是他们共同缔造出来的,即便是最穷苦的,连蜡烛也买不起的乞丐,也会说,自己在那一晚守夜,没让风吹灭了祈福去。 即便在梵蒂冈宫中,约翰修士也听到了人们的欢呼声,他不不由得面露喜悦之色,“他来了!” 庇护三世坐在王权大厅的宝座上,身着白色法衣,面带微笑,他一直渴望着能够亲眼看到这样的场景——沉重的门扉被修士向着两侧推开,绚丽的光线投入华美的大厅,而他的孩子,他的儿子,他的继承人,身着深红色的枢机法衣,从门外缓步入内,他的影子从长变短,面目逐渐清晰,直到他外在与内在的荣光将整座厅堂照亮。 圣父伸出手来,朱利奥接住它们,送到唇边,虔诚地吻了吻。 “愿主保佑你,”庇护三世声音颤抖地说:“我的孩子。” 此时此刻,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地方,大概就是庇护三世不可能看着朱利奥穿上属于宗座的纯白基督服,但没关系,总有人能够代替他看见的。 ———————————— “听到了吗?”大洛韦雷枢机刻毒地说到:“人们正在为朱利奥欢呼。” 约书亚转过头去。 “现在他可能正在吻庇护三世的手吧。”大洛韦雷枢机幸灾乐祸地说:“而你吻的却是亚历山大六世那双发臭的蹄子。” “闭嘴!” “我为什么要闭嘴。”大洛韦雷枢机悠然自得地走回到桌边,为自己倒上一杯满满的葡萄酒,“我知道你一直在抱怨我不该把你送到亚历山大六世身边,但我亲爱的儿子,那时候你也不是默认了吗?” “我是为了……” “对啊,你是为了皮克罗米尼,你认为,他会需要你向亚历山大六世投毒,所以你去了,做好了成为牺牲的准备,但很遗憾,皮克罗米尼根本不相信你,你只是一枚用作麻痹与掩饰的棋子,当亚历山大六世与他私生子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你身上的时候,真正的刺客全力一击——短短几天里,曾经显赫一时的博尔吉亚家族就此覆灭。” “我愿意,”约书亚喃喃道:“我心甘情愿,无论他是要我做刺客,还是做棋子。” 大洛韦雷枢机哼了一声:“你以为我在乎这个?”他陡然站起来,将手中的酒杯重重地往地上一摔:“我厌烦的是你这个懦弱的蠢货!” 他猛地站起来,逼近约书亚:“看看你都做了什么!?你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将你的敌人置之于死地!你只要抬一抬手,动一动嘴唇,朱利奥.美第奇就再也不会成为你的烦恼了——那么简单,不比杀死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更艰难!但你没有,约书亚,你甚至不比一个娼妓,她们争夺恩客的时候,还会用指甲和牙齿厮杀呢,而你,你呢,你只会站在原地,满怀哀怨地看着皮克罗米尼,希望他能够回过头来看你一眼,但天主在上,你觉得这有用吗?他根本不在乎你,只要有朱利奥在,你永远别想成为他的孩子!” “但我不能,”约书亚同样大叫道:“我不能,我不能杀了朱利奥,那样,”他握紧了双手,声音低了下去:“那样的话,老师会非常痛苦的。” “一时的痛苦,”大洛韦雷枢机阴冷地笑道:“你太过高估皮克罗米尼的德行了,论起如何酝酿毒液,他不比亚历山大六世好多少——,权力与欲望更是如此,他不会放纵自己沉溺在悔恨与回忆里——而时间能够抹去任何事物留下的痕迹,约书亚,如果你在路易吉死去之后就立刻将这件事情告诉我,现在你或许已经成为皮克罗米尼最爱的弟子了,朱利奥现在所得的一切,都会是你的。” “这正是我最后悔的事情,”约书亚嘶声喊道:“我永远不该告诉你。” “那么你要去告诉皮克罗米尼,亚历山大六世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情,从而对美第奇生出了不满之心,甚至要杀死他的原因,全都在我……归根结底,在你的身上吗?” 约书亚停住了,他浑身颤抖,眼含泪水。 他不敢。 庇护三世现今对他只是有些冷漠,但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父亲做过的事情,他会相信他吗?会原谅他吗?不会的,朱利奥或许会,但皮克罗米尼绝对不会。 “约书亚,我知道你仍然在恨我,是的,我曾经放弃过你,但我终究还是你的父亲,而一个父亲,总是爱儿子的——约书亚,你想要的东西,我会帮你拿到,但相对的,我也希望您能够满足我的小小愿望……约书亚,这并不难。” 大洛韦雷枢机这样说,然后他轻轻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走了出去。 —————— 当约书亚见到约翰修士的时候,他甚至惊跳了起来,恐惧攫住了他,难道……圣父已经知道了什么?他知道庇护三世有着一群不为人知的眼线,在倾覆博尔吉亚的事业时,他们起到了难以取代的作用——莫非他与父亲的对话,已经被抄写在一张纸条上,摆在圣父的书桌上了么? “你怎么啦,约书亚,”约翰修士和善地说:“圣父想要见你,快去吧,别让宗座阁下等得太久。” 约书亚面色苍白地站了起来:“我可以知道……是什么事情吗?” “唔,”约翰修士沉吟了一会:“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你去了就能知道了。” 约书亚强行按捺住不安的心情,随着约翰修士来到教皇签字厅,朱利奥也在——他们沉默地相互致礼,虽然曾经是朋友,但现在,他们竟然连一句除了问候之外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庇护三世倒是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像是非常满意如今的情况。 他略微向前倾身,将一张让约书亚心惊肉跳的纸条推到他们眼前:“看看这个吧。” 约书亚鼓起十足的勇气才能看清上面写的字。 上面写着—— 宗教裁判所。 第一百八十三章 双法官(上) 自庇护三世即位后,从枢机主教到乞丐,每个人都在猜测,他会给他的支持者与盟友怎样的回馈——尤其是他的两个弟子,一个出身显赫,一个才能卓著,在他们的猜想中,这两位至少能够在总理公署或是薪俸管理处占有一席之地——但博尔吉亚家族的刺客在圣彼得大教堂的狂妄之举让他们得到答案的时间大大地延后了。 所以当他们听说了这两位年轻的枢机主教被任命了怎样的职位后,都不禁大吃一惊,因为这桩职务,说不上如何地有权势,也说不上如何地荣耀——宗教裁判所的法官一职固然能够令得平民颤栗,贵族忌惮,但说到底,终究还是如同暴力工具一般的存在,以往像是这样的职务,一般都由宗座指定的修士或是教士担任,不要说枢机,就连主教也罕见。 这两位年轻的枢机倒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任命,他们甚至没有给人们太多猜测的时间——当晚,就有两位枢机遭到了拘捕,当然,他们正是亚历山大六世的亲眷与曾经的拥趸——他们或许也早有预料,伊萨瓦列斯枢机在见到他们时甚至露出了放松的神情,他可以说是温顺地接受了拘捕,并且当即发誓说,可以交出自己所有的资产作为和解金,也愿意辞去枢机主教的位置。 佩德罗.博尔吉亚,亚历山大六世册封的十三位枢机中的一个,他一见到朱利奥就不免面色铁青——有关于这位黑发枢机与卢克莱西亚的事儿,他也是知道的,只是那时的博尔吉亚家族中,没谁认为一个美第奇,一个商人的私生子能够对他们造成什么威胁——他也是唯一一个以武力反抗拘捕的人,可惜的是他的武技远不如他的勇气,除了让他自己受了更多的苦之外,没能对朱利奥的行动造成任何影响。 对于这两位枢机的消失,人们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很有些趣味可寻了——这两位年轻的枢机主教,在完成了罗马城内的任务后,又匆匆忙忙地往罗马城外去了。 罗马城外大约有十二座教堂与修道院属于博尔吉亚家族,去除勒皮与斯波莱特地区之外的五座后,朱利奥与约书亚还要彻查其中的七座,他们分头行事,带着洛韦雷家族与皮克罗米尼家族的修士与雇佣兵——他们甚至不乘坐车桥,而是骑马,以至于一些修道院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控制住了。 朱利奥与约书亚都可以说是在教堂与修道院里长大的,他们对于此类建筑的结构在清楚不过——像是朱利奥正在彻查的这座,以拉丁十字造型的教堂为中心,后方右侧是院长的住所——耶稣基督升上天堂后,也坐在天主的右侧,并且只有他一人居住;左侧住着修士们,彼此平等,不分尊卑,就如天使们的居所一般;位于东侧,最为接近俗世的地方,是前来朝拜的客人与穷人的住所,因为生人的结局总是如同落日一般;位于东侧的是墓群,象征着新生与复活。 受宗教裁判所雇佣的士兵们对这样的工作早已娴熟于心,他们悄无声息地便捉住了掌管钥匙的修士,打开了门,让枢机与修士们无需惊动修道院的人们就能深入其中——俗人是不能进入修道院的,但雇佣兵队长向尊贵的枢机大人发誓,除非有魔鬼变作了兔子,不然别想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溜走哪怕一个人。 朱利奥等人一进入修道院,就听见了热热闹闹的小提琴声,皮鼓声,或许还有一两声长笛或是短笛清脆的鸣叫着——在礼拜堂里,挤满了身着黑色长袍的修士与附近年轻漂亮的姑娘们,他们在一起跳舞,笑啊,闹啊,喝着啤酒和葡萄酒,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在热闹的内圈里,根本没注意到原本紧闭的大门被轻轻地打开了,一个修士发现杯子里的啤酒没了,眼睛却不愿意离开眼前这幅无比快乐喧闹的场景,就在他莽莽撞撞地往后退的时候,差点撞到了朱利奥,但他看也没看,随手将杯子往朱利奥手里一塞:“兄弟,”他说:“给我拿点啤酒来吧。” “真热闹啊,”朱利奥和和气气地问道:“你们总是这样吗?” “只在四旬斋后,或许还有五旬节,又或是施洗者圣约翰节、圣雅各伯节、圣母升天节……圣十字节、圣路加节……”那个修士数着自己的手指头,开心地说道,朱利奥点点头,也就是每个月,大概都会有这么一场狂欢,或许还要多,制止了身后那些蠢蠢欲动的宗教裁判所的修士们,朱利奥真的给他端了一杯啤酒。 “谢啦,兄弟。”修士大着舌头道,“难道你是新来的兄弟么?”他沿着朱利奥的手往上看,看到的不是黑色的修士袍——修士袍是麻布或是羊毛的,但这位新兄弟的袍子却是华美的黑色丝绢,还镶着深红色的边——镶着深红色的边——刚才喝下的啤酒突然凝结成了冰块,将这位修士的胃肠整个儿往下拽去,他的手猛烈地颤抖起来,啤酒撒了一身,“主……主……” “是啊,是晚祷的时间了。”朱利奥说。 一个修士发现自己的同伴突然不见了,就转过头去找他,然后他就看见了身着枢机常服的朱利奥,而后,从他们开始,突如其来的寂静就像是疫病一般迅速地传染了每个人——小提琴停了,皮鼓被打破了一个洞,短笛掉在了地上……而就在这种落针可闻的死寂中,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仿佛是个信号,每个人,无论是修士还是俗世的姑娘,都下意识地提着袍子或是裙子到处乱跑,但这时候,无需朱利奥多做吩咐,裁判所的修士们,早已扑了上来,将他们一一打倒在地上。 “让他们留在这里,”朱利奥说:“一队人去修士们的居所,另外一队人跟着我走,我们去拜访一下这里的修道院院长。” 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真正看到的时候……朱利奥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接受在修士乃至修道院院长的床榻上出现一个女人的事实,但绝对不是一个女孩——她可能只有七岁,或是八岁,发心(即便算上呆毛)也只到朱利奥的胸口。修道院的院长是从亚历山大六世这里买来了这个职位,一看见朱利奥就着了慌,一边语无伦次的辩解,一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起来,让朱利奥无言以对的是,那个女孩居然也向他求起情来——原来这个女孩是这里的一个小修士的爱人,小修士把她藏在房间里的时候被院长发现,作为条件,院长也要她到他的房间里来——“他不是个恶人,”女孩天真地说道:“大人,他还给我面包吃呢。” 女孩今年九岁,小修士十三岁,而修道院院长……四十七岁。 ——这还只是第一处,他们又连夜彻查了两处,一处也只是藏了女人和酒,另外一处,他们竟然幸运地遇见了正在举行黑弥撒的一个神父。 虽然举行黑弥撒的两人在觉察到外面的动静是,紧急销毁了一些东西,但他们的动作还是太慢了,一个赤足裸身的女人被押送到了朱利奥面前,而那位神父也赤着左脚,脚上沾着泥土——因为在举行黑弥撒的过程中,他需要用与右手相反的左脚在地上划十字——裁判所的修士们还找到了尚未全部捏碎的黑色圣饼,它有三个尖角,据说里面有污秽的粪便与女人的经血;还有据说淹死过未受洗礼婴儿的井里的水,用来充当圣水,以及一些用蛤蟆、蝙蝠以及毒蛇做成的器具与药水,还有一本倒写的圣经。 “证据确凿。”一个修士说,而那个神父面如死灰,那个女人——他的情人也是如此,姑且不论这位主堂神父如何,她肯定是要作为女巫被烧死的了。 这个教堂耗费了他们不少时间,毕竟黑弥撒要比女人和酒严重得多了,他们必须检查这座教堂的每一个角落,这是非常有必要的,因为修士们确实找到了不少恶毒的符号与倒十字,还有某些说不清的可怕材料与祭品。 其中有一个浸在酒中,面上生满了赤红瘤子的死婴,据说还是神父的私生子。 等到搜查大略结束,已近黎明,望着黑沉沉的天空,朱利奥无法控制地想起了约书亚——万分庆幸彻查这座教堂的是自己。 —————— 而此时的约书亚,正站在一座女修道院的后庭中,他没有如朱利奥一般穿着常服,而是整整齐齐地穿着深红色的枢机法衣,戴着宽檐帽,帽子投下的阴影将他的面孔笼罩的严严实实。 修女们都被驱赶到了一起,而修道院的院长嬷嬷绝望地看着那些正在向修道院中的池塘里投下渔网的人。 她一面划着十字,一面慢慢地跪在了地上,一点看不出先前的凶恶狂妄:“求您啦,”她哀求道:“别让他们捞啦……大人,您这是叫我们去死,叫我们去死啊……” “别太担心了,”黑暗中传来了那位年轻枢机的声音,似乎还带着一点笑意:“院长嬷嬷,也许里面什么也没有呢。” 这句话的尾音还在空气中回荡,负责打捞的修士就发出了一声高亢的惊呼。 在火把不甚明亮的光下,与水草和泥土纠缠在一起的……不是婴孩的头骨是什么呢? 第一百八十四章 双法官(下) 如果只有这么一颗头骨,还不至于让这些见多识广的裁判所修士惊愕,但随着他们一次次地投下渔网,几乎每次都能滚出一颗或是两颗圆滚滚的婴儿头骨来,等到他们投下了五次渔网,头骨累积到七个,就连修士们都不自觉地住了手,看向约书亚。 第一颗头骨被打捞起来的时候,有个修女尖叫了一声,昏厥了过去,等到第三颗,第四颗甚至更多的头骨出现,修女们反而陷入到一股麻木的宁静中,她们坐在地上,看着修士们将她们的罪证一点点地大白于天下。 “够了。”修道院的院长嬷嬷说:“够啦,”她大概只有四十岁上下,肢体丰腴,皮肤白皙,比起同龄人甚至都还要年轻一点,但就这么短短的几个小时里,魔鬼似乎夺走了她的精气,让她如同一朵盛开到极点却被投入火炭的花朵一般瞬间萎缩成了一团,但她还是努力地站在约书亚的面前,想要为自己与修道院里的修女们寻找一线生机:“大人,如果您要证明我们有罪,那么我们承认,”她指着那些头骨说:“但不要继续下去啦——这座修道院确实是博尔吉亚家族的产业,但我们最大的施主是乌尔比诺公爵和他的夫人……” 黑暗中的宽檐帽轻微地动了一下。 “乌尔比诺公爵在1501年的时候,赠给了我们相当于一万金杜卡特的财物——为了替他的妻子赎罪,您或许知道,这是因为他的妻子乌尔比诺公爵夫人与威尼斯人一同袭击了圣父亚历山大六世的女儿卢克莱西亚的缘故。请去看看那尊克拉拉白的大理石圣母像,在它的基座上,刻着公爵与其夫人的名字,还有那一组十二尊的纯银蜡烛台,还有呢绒与丝绸,以及许多的瓷器,在修道院的账本上,都详详细细地记着呢,大人,您尽可以去看——我绝对没有说谎话,还有许多身份尊贵的大人,他们的妻女,也曾经在这里修行或是暂居过,您若是让这些可怕的事情传播到外面去,岂不是要让他们颜面无光吗?” 约书亚在听到乌尔比诺公爵的名字时,确实吃了一惊,但一想,这确实很有可能,乌尔尼诺公爵夫人为了报复凯撒.博尔吉亚劫持了她的养女并导致其生死不明,就决定在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嫁去费拉拉,翻越亚平宁山脉的时候动手,意欲令得圣父的女儿也遭到与其养女相同的命运,在事情败露的时候,她舍下了不知情的丈夫,逃去了威尼斯,以至于乌尔比诺公爵不得不屈膝向当时如日中天的亚历山大六世祈求宽恕——这座修道院属于佩德罗.博尔吉亚所有,想来那时候,乌尔比诺公爵为了多一个能够替他向圣父陈情的人,设法贿赂这位枢机也说不定。 但不管怎么说,重新得回了领地的乌尔比诺公爵绝对不会高兴看见留下了自己名字的修道院出了这样大的丑闻,而除了乌尔比诺公爵之外——还有曼图亚侯爵夫人,因为乌尔比诺夫人正是她丈夫的姐姐,而曼图亚侯爵夫人又是费拉拉公爵的女儿,阿方索.埃斯特的妹妹。 至于其他显贵就不必说了,毕竟在亚历山大六世在位的时候,想方设法逢迎阿谀他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而且……”修道院的院长嬷嬷充满希望地继续道:“这样的事情,固然全都是我们的罪过,但若是让那些愚昧的俗人知晓了,他们难道不会说,这正是圣父辖下的领地么?他们是不懂得其中关系的。大人,您尽可以把我们关起来,或是赶我们走,又或是杀死我们,但就这样吧,让这个秘密仍然是个秘密,别让圣父的荣耀因此蒙尘……您是他的弟子,您一定是不愿意的,对么?” “……或许您说的对。”约书亚在黑暗中说:“院长嬷嬷。”他从柱廊的阴影里走出来,“停手吧,”他对裁判所的修士们说——院长嬷嬷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松懈下来,但她的眼睛旋即猛地瞪大了——“我们不能将时间全都耗费在这里,所以,”那位年轻的枢机主教声音轻柔地说:“去找些强壮的工人来,把这里的水全都放干。” 院长嬷嬷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呼喊,她的头脑一片混沌,她不明白,她已经说了那么多,分析的那样清楚,却还是无法改变他的想法——他难道不知道,他执意要揭露出来的这桩罪行,不但是她,她们,就连他也是担不起的么?她冲上前去,想要捉住约书亚的衣襟,却被他轻易闪过,她跌倒在地上,手掌与鼻子都擦破了,满面鲜血,修女们惊呼成一片,踉踉跄跄地上前来扶住她,但她却丝毫不觉得痛。 “发发慈悲,”她声音嘶哑地喊道:“发发慈悲吧。大人……” “我不会把你们关起来,也不会把你们赶走,更不会杀了你们。”约书亚凝视着在收起渔网后,再次变得平静无波的偌大池面,“但你们……将会依照教会法与俗世的法律被审判,与接受惩罚。” —————— 两三天后,这个巨大的池塘终于被放干了水——从厚重的淤泥里,人们找到了不下一百个婴儿的头骨,以及数之不尽的细小骨骼,这桩丑陋的案件甚至撼动了整个罗马,并且被立即送到了宗座阁下的手中。 依照修女们的口供,她们,还有她们之前的修女,从事近似于娼妓般的行业已经有十数年了——她们的客人多半都是显贵高官,也有年少的情人——她们在白天念经、祈祷,像个真正的修女般地生活,到了晚上,就带起头巾,掩藏起剪短的秀发,戴上珠宝,穿上丝绒或是丝绸的连衣裙,披上金线刺绣的外套,如同爱情之神的缪斯一般放浪地与男人们寻欢作乐。 她们采用各种各样的方式避孕,像是向天主或是圣母祈祷,服用水银,在体内放置药草与鳄鱼粪便等等,但也总有失效的时候,因为对火狱的畏惧,她们不敢堕胎,但修女的孩子,不像是主教或是神父的孩子,能够送到外面去,交给兄弟姐妹抚养——她们甚至不能让外面的人听见婴儿的哭声,所以若有修女要分娩,就要到地窖里去,诞下的婴儿,不是因为母亲睡着的时候“不够小心”地翻身压住直至窒息;就是因为在地窖中受了凉,发了热,没几天就回到了上帝的身边。 也有几颗只有拳头那么大的头骨上有着令人心惊的窟窿,一看就知道是钝器击打造成的,修女无法搪塞,只得承认,这几个都是生命力过于顽强的孩子,她们不得已用石头砸他们的头,才能让他们停止哭泣与挣扎。 当然,最后的罪名还是落在了无处不在的魔鬼身上,这些修女,与那些修女的恩客与情人,都是被魔鬼附了身,迷乱了心神,按照教会法,修女们都被判了罪,她们会被长期囚禁或是做苦役,那几个对婴孩动了手的修女则被判处火刑——与她们挂在一起的还有那个施行黑弥撒,崇拜魔鬼的神父与其情人。 至于那些按理说也难辞其咎的男性,倒是只要处罚金或是做工来偿还就行了。 乌尔比诺公爵与其夫人——是的,亚历山大六世与他的私生子连接去见了天主后,乌尔比诺公爵夫人就从威尼斯回到了乌尔比诺,乌尔比诺公爵虽然对她之前的行为与嘲讽很生气,但鉴于费拉拉公爵的强硬态度(他的女儿是公爵夫人弟弟的妻子),乌尔比诺公爵也不得不装出一副喜悦的模样,将自己的妻子接回到身边。 他们已经非常努力地想要忘记过去的事情,没想到居然还要再一次受博尔吉亚的苦——人们一提起那个生养与扼杀了一百多个私生子的修道院,就要提起他们的名字……一些贵人也因为曾经在那儿做过弥撒,或是修行过而懊恼不已。 大洛韦雷枢机气得要发疯,却也无可奈何。 不过他没能想到的是,几天后,在一次枢机谘议会上,小洛韦雷枢机竟然公开提出要“纯洁教会”——简单点来说,就是重申教会法中有关于独身的条例,即:圣职人员有义务为了天国持守完整而永久的节欲,保持独身;即便丧失圣职身份,也并不随之豁免独身的义务,只有教宗可豁免独身权。 他要求进一步彻查罗马城内所有的教堂与修道院。 当时,会议大厅里陷入了一片可怕的沉默——在场的三十七名枢机,以及罗马城中数以千计,罗马城外数以万计的圣职者们,除了那些不幸失去了这桩男性能力的人,都曾经享受过,或是正在享受这份罪恶的欢愉——连现今的圣父庇护三世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放浪不羁过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对此司空见惯,甚至某个年轻的修士或是教士没有情人,还会有热情的大婶来推荐自己的侄女或是女儿,“一个男人身边总要有个女人帮着照看洗涮啊”,她们总是这么理直气壮地说。 而他们的私生子更是遍地皆是,人们都说,一个女人若有三个孩子,里面准有神父的一个。 现在居然有人说,要遏制,甚至消弭这种现象,怎么可能呢? 但枢机们担心的并不是这个,他们担心的,是隐藏在这个看似可笑的请求之下的某些东西——譬如说,改革。 第一百八十五章 赎罪劵 “啪!” 虽然早有预料,但约书亚被大洛韦雷枢机一掌打在脸上,沉重的力道将他掀翻在地上的时候,他还是免不得一阵头昏目眩,难以自控。 大洛韦雷枢机也可以说是枢机中的异类,虽然无法与曾经是圣殿骑士团至尊大师的亚历山大六世相比,却也强壮得如同一个戎马半生的骑士,他的手掌又大,又宽,即便戴着丝绢的手套,也难以掩盖下面如同黑铁枝条般的坚韧筋骨,只一下,就让约书亚半天都站不起来。 他在房间里烦躁地踱步,满口诅咒,诅咒庇护三世,诅咒美第奇,也诅咒自己的儿子约书亚,还有他自己,当然,最多的还是造成了现在这个局面的亚历山大六世——哪怕他现在没孩子,只要能,他也能再制造出更多的儿子来,又何必抓着这么一个叛逆成性的蠢货不放。 “……”约书亚一张口,就牵动了伤口,痛得一下子发不出声音,但他还是深深地吸了口气,继续说道:“请您……冷静一下,父亲。” 难得的称呼让大洛韦雷的脚步停了一下,他轻哼了一声,“我很想冷静,”他走回到约书亚身前:“告诉我,庇护三世是想要改革吗?” “是的。” “所以你就做了他的马前卒,磨刀石——而他最心爱的弟子连一句话都没说,你知道你把我们放在什么地方了吗?火狱!约书亚,火狱,活生生的火狱!他们会吞了我们的!”大洛韦雷挥舞着拳头:“如果这就是你要的,”他扭曲着面孔说:“我现在就能杀了你!约书亚!总比任凭你,连带着我去做皮克罗米尼的牺牲来得好!”他咆哮道,眼中的怒火则说明他完全可以将这句恫吓化作事实,而他几乎就要那么做了。 约书亚闭上眼睛,以行动来重复之前的话,过了好一会儿,等到大洛韦雷枢机终于平静了下来——或许已经决定了采用怎样的手段来挽回约书亚的鲁莽举动造成的影响,就像他在十几年前,为了竞选教皇而决定删除生命中的那点污渍——他现在当然也可以舍弃约书亚,虽然他无法再有血缘相连的孩子,但他仍然可以作为一个荣耀、富有且具有莫大权势的枢机主教平安地度过之后的几十年。 “父亲,”约书亚缓慢而清晰地说道:“我知道,您因为我说出了那样的话而生气——但我并不是没有思考过的。” 大洛韦雷枢机讥讽地笑了笑。 “既然您能认为,我是在为我的老师,庇护三世出面,那么您凭什么,觉得其他人不会这样想呢?”约书亚低声说道:“他们应该知道,真正想要改革的不是我,而是教宗阁下。” “但那又怎么样呢,他们不敢忤逆圣父,却不代表他们无法对付你。” “朱利奥说过很多话,其中一些,相当的有道理,父亲,比如说,他曾说,世上的一切东西都是守恒的,有得到必然有失去,而有失去也必然能够得到些什么……” “真高兴你们竟然如此亲厚,约书亚,”大洛韦雷枢机刻薄地说道:“你尽可以去和他相亲相爱,但我现在根本不想听到这个名字,因为它代表着我的失败。” “失败?不,父亲,你没有失败,”约书亚大笑了一声:“您种下的种子已经在我的心里发芽了——正如您期望的,但也正是这个缘故,我能够看清了……您说的很对,我的老师,他只有一个弟子,就是朱利奥,至于凯撒和我……一根是必须除去的毒藤,而另一根,是永远无法在他的视线中强壮的莬丝子——因为如果我变得强壮了,就表示我必然在抢夺朱利奥的资源,这是他绝对无法忍受的。” “所以你就给了我这样的一个答案。” “如果没有老师,父亲,如您现在的身份与权力,能否将我推向那至高无上的宝座呢?或许能,但变量可能大到令您无法控制的地步——法国人,西班牙人,意大利人以及威尼斯人,他们无一不在窥视教皇的位置,而您离开罗马太久了,博尔吉亚家族又曾经刻意打压过洛韦雷家族的势力……您的侄子,塞尼加尼亚的领主,在面对凯撒的时候,连抵抗的勇气都没有就逃走了,他能给您多少支持?虽然说,您现在已经有了很大的权势,但这份权势又是我的老师给您的,而您还没来得及用这份权势来稳固您的地位……您还不够强大,我也是。” 大洛韦雷枢机蹙眉,“你想说什么?” 约书亚闭上眼睛,在那座女修道院里,当院长嬷嬷提起了乌尔比诺公爵的名字时,他想到了什么?他想到的是他的老师——庇护三世,在他与朱利奥出发之前,庇护三世可以说是罕见地与他单独谈了一次。 “约书亚。”庇护三世说:“我知道,你一直对朱利奥充满了嫉妒与怨恨——因为你觉得,我对你们不公平,但你应该还记得,从一开始,我就说过,你能够留在我身边,是因为朱利奥希望如此,与你无关,与你的父亲更没什么关系。 你应当对他感恩,即便他不曾救过你的性命——三次,不过你显然不那么认为——我知道,你觉得,朱利奥也不过是个孩子,他怎么能够施恩给另一个孩子呢?所以你只愿意对我感恩。” “老师……” “不用辩解,”庇护三世说:“我并不在意,朱利奥也不,但你的父亲说,希望我能够公正地对你一次,好吧,我愿意,所以,我给你这次机会,约书亚。” 他与朱利奥就这么一同成为了宗教裁判所的法官,他知道,也会让他的老师知道,他能够比朱利奥做得更好——哪怕是成为众矢之的。 “宗座阁下的改革,是需要人去做的,而他需要我去做事,就必须给我权力。”约书亚看向自己的父亲,对于权势充满了欲望的大洛韦雷枢机:“而那些人,固然会憎恨我,厌恶我,但当初的亚历山大六世,难道也不是被人们厌憎吗,但同时,他们也畏惧他,尊敬他,我不在乎我的名声,父亲,我只需要掌握住每个人的弱点与要害,让他们不得不对我们俯首称臣。 而这是朱利奥.美第奇做不到的。他太虚伪了,那么多年,以至于他都被自己的伪装欺骗了……这是我的机会,圣父会看到我的,如果,他继续视而不见,也不要紧——人们会迫使他看我,选择我。“ 大洛韦雷枢机的眼神逐渐变得狐疑起来:“你不爱你的老师啦?” “爱啊。”约书亚坦然地说:“但难道还能继续这样下去吗?父亲,您指责我甚至不敢走上去,去争取想要的东西——我已经按照您的话去做了……我不会看着他把我想要的东西都给了朱利奥。” “希望如此。”大洛韦雷枢机轻声说:“好吧,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约书亚,我回去和那些人说,你是……受到了一些刺激——毕竟你还是一个年轻人,经过的事情太少了。” “就这样吧,父亲。”约书亚说:“尽量麻痹他们,安抚他们——我也一样。” ———————— 约书亚走出门去的时候,外面的阳光灿烂到刺眼,他满心厌烦地拉低了宽檐帽,将自己的面孔藏在阴影里——在他登上马车之前,他瞥见了一个年少的修士,正在被一个肮脏的老妇人纠缠着。 马丁.勒德听见马车的辚辚声,他回头一望,看见一个枢机正在踏上马车的阶梯,他就又回过头来。 在他面前的老妇人简直就像是后世童话中最为正统的女巫,一身褴褛黑衣,遍体脏污,头发蓬乱,生满了跳来跳去的小东西,她一面念叨着好心的善人,一边拿出一张赎罪劵给小马丁看,因为她根本不认得字,但她知道,这张赎罪劵是不是用来赎谋杀罪的——她的儿子在一次斗殴中失手杀了人,被判处了绞刑,但因为那个人是主堂神父的亲眷,主堂神父拒绝宽恕他的罪过,他的老母亲只得亲自来罗马,买一张赎罪劵,好让自己的儿子不至于下地狱去。 但小马丁只看到了一张宽恕通奸罪过的赎罪劵——两者的价格是完全不同的,谋杀罪的赎罪劵是通奸赎罪劵的三倍价钱,他问了那位老母亲,果然,那位卖赎罪劵的教士,收了谋杀罪的价钱,却给了通奸罪的赎罪劵,但他看着那张充满期望,皱纹纵横的面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用来宽恕谋杀的……劵。”他艰难地说,而后灵机一动,“但要让您的儿子更快地升到天堂去,最好还是去朝圣——您就在罗马,难道不愿意去摸摸圣十字架么?” “但我已经没有钱啦,连买面包的钱都没了。”老妇人说:“我准备乞讨回去呢。” “我有一个修士兄弟,”小马丁说:“他的教堂里就有一个圣十字架——我带您去,只要您愿意为那些施主祈祷就行。” 老妇人顿时开心起来,她小心翼翼地将得来不易的赎罪劵卷起来,收到脖子上挂着的小皮囊里去。 “您的那位兄弟在哪个教堂啊?” “西斯廷教堂……” “别拿我开心啦,虽然我是个老太婆,但我也知道,那是至圣圣父的私人经堂呢……” “您说的对,那么大概是西斯廷斯教堂吧……” “有这个教堂?” “可不是么。” …… 一百八十六章 泥沼(上) 事实上,虽然枢机主教们闻“改革”而色变,但就算如亚历山大六世这种魔鬼般的人物,在成为教皇之初,也曾经思考过应当如何挽回这艘已经不堪重负的大船,只是他的野心最终还是压过了他的良心,他不但没能将教会的船只引向正确方向,反而将其带入了更加危险的漩涡。 而庇护三世与他的两个弟子正在这样的漩涡之中,他们只要略有疏忽,就会被周围疯狂旋转着的一切撕裂——之前也不是没有教皇想要拯救日益腐朽堕落的教会,但那些既得利益者们根本不会让他们的改革继续下去,而他们最为擅长的就是消灭肉体的方式毁灭精神——不止一个教皇因此匆匆上位,又匆匆下台。不过现在,他们还在观望,毕竟之前也有过“明智”的教皇在发现事不可行时立即选择了与他们同流合污,或是,从一开始,也只不过是庇护三世排除异己,敛财聚权的手段。 他们最为关注的,罗马宗教裁判所的第二次彻查行动在1505年的春季展开,虽然宗座阁下意欲纯洁教会的事情已经传开,但还是有些蠢货抱着侥幸之心——而且那两位面容秀美,姿态优雅的年轻主教似乎对修道院与教堂里的那些大小关隘相当的熟悉,没有什么秘密能够逃过他们的眼睛——他们从容而又迅速地率领着宗教裁判所的修士们席卷了罗马方圆数十里近百座教堂与修道院,令人悲哀的,仍旧战绩斐然。 修士们与修女们的衣箱里总是藏着俗人的衣物——以供他们出去或是就在修道院里寻欢作乐;圣物室里,人们奉献给圣母或是圣灵的珠宝与呢料,时常会出现在某个风流的男子或是女人身上;修士们被嫉妒的丈夫饱以老拳也是常事,但有时也会出现卑劣的谋杀,无论是丈夫对修士,还是修士对丈夫;某个修士与某个修女如同夫妇一般的生活,共享灵与肉的启迪,也不是那么少见…… 但这些事情,比起约书亚与朱利奥在彻查过程中,涉及到更为不堪的机密,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伪造圣物几乎是修士们除了抄写圣经之外最为擅长的事情;收受贿赂,在审理案件的时候(一些地方的世俗政权也同样掌握在主教或是神父的手里),明目张胆地偏向于那个愿意从皮囊里掏出金杜卡特或是金弗罗林的人;或者,在有些时候,他们索性为自己服务,假造文书,掠夺他人的商铺与土地——这种事情常会发生在没有姓氏,没有爵位也没有军队的孀妇身上,她们通常十分愚蠢,又盲目地信着主,一旦教士们拿出了她丈夫立下的捐赠文书,她们就算空着双手被驱逐出家门,也只会抱着孩子无助地哭泣而已,当然,有些时候,这些孩子也会被舍入修道院——是的,一些教士也在做贩卖人口的生意;他们也贪污,就像之前所说的那样,圣物室里,人们奉献的各种器皿、宝石黄金、衣料都是教士们的囊中之物,他们尽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它们,或是用来贿赂上位者,讨好情人——而人们行圣礼、请圣经与奉献弥撒的费用,也几乎不可能真正被用在仪式、纸张与墨水上,任何东西都是可以以次充好的,尤其是那些人们看不见的地方;而教会与虔诚的人们最为憎恶与忌惮的罪行——敬拜魔鬼、举行黑弥撒与背弃主,这些牧羊者们也一样做得不亦乐乎,有时候他们是为了铲除敌人,有时候是为了增长自己的寿命,改善自己的容貌,又或是为了博得女人们的欢心,也有为慷慨的恩主所行的……举行这样的黑弥撒,价格甚至还超过了真正的大弥撒。 至于那些相比起来更为微小,但也不容忽视的恶事,那就更多了,正如人们所说:“俗人们犯的罪,都可以在教士的行为中获得例证。”偷窃、抢劫、强暴……别说他们是怎么知晓的,对于那些如同魔鬼般的修士与教士来说,这些事情不但不是罪恶,丑闻,反而是可以记录在羊皮纸上,或是编做歌谣,又或是当作功绩夸耀的美事。 枢机主教们心惊胆战地注视着那些源源不绝地从各个教堂与修道院送往梵蒂冈宫王权大厅的证据、证物还有证人,他们等待着教宗庇护三世的发作——这几乎可以决定他们接下来,该怎样对付这位似乎也即将步上那些顽固之人后尘的圣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圣父竟然将这件事情交给了大洛韦雷枢机。 大洛韦雷枢机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而且对他来说,这也是一个极好的打击敌人与拉拢盟友的机会。 没几天,判决就下来了,几乎没有人被判为异端,他们或许有罪,也受到了惩处——虽然与他们的罪行并不相称,但罗马人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用大洛韦雷枢机的话来说,圣父最终还是在他的劝说下改变了想法,无论如何,想要纯洁教会,大概就和在想要将森林里的落叶捡拾干净一般差不多——虽然庇护三世确实想要有一番作为,但任何事情,都需要循序渐进……他们会支持圣父,但相对的,圣父也应宽容地对待他们。 最后也只有博尔吉亚家族以及其亲近之人的产业遭到了严重的打击,圣父获得了极其丰厚的收益——以及枢机们的部分让步——他有意重组圣廷组织结构的想法获得了大部分人的支持。 而那些心怀疑虑的小部分人,也从这个想法的细节化中看出了他们以为的利益所在——除了之前的总理公署,三法院与薪俸管理处之外,庇护三世有意拓分六个圣部——法理部,圣事礼仪部,圣职部,修会与修院部,册封圣人部与公教部。 法理部就是现在的宗教裁判所,只是在对外的同时,它也担起了对内整改的重任;圣事礼仪部明面上负责推行与核定圣事礼仪,实则类同与情报部门;圣职部负责审查圣职人员的品德、虔诚与学识是否能够让他继续从事牧羊人的工作;修会与修院部针对的乃是所有的修会与修院;册封圣人部并无太大新意,而公教部则监督着每一所天主教学校。 但此时,只有很少的人才能从中看出庇护三世的野心,多数人认为,这只是庇护三世用来收拢权力,买卖圣职的又一手段罢了,看看,六个圣部,能够空余出多少可观的职位来? 这让枢机们都放下了心来,他们永远不会讨厌在规则中的同伴。 但这样的结果,无疑会令一些人感到失望,譬如说,前一年才发愿做了修士的马丁.勒德,他向自己的导师兼朋友德西修士倾诉了自己的苦恼,除了那个被欺骗了的老妇人之外,还有许多令他倍感压抑与痛苦的事情——在这个年轻人的心中,既然罪证确凿,那么那些罪人就该受到应有的惩罚,而不是现在这般,被他们的家族、姓氏与利益赎出去,继续快快乐乐地做他们的牧羊人。 他曾经对那两位只比他大一点,却位高权重的两位枢机抱有着热切的希望,而他们雷厉风行的行动也仿佛证明了他的猜测,但庇护三世的虚弱与妥协让他几乎无法面对这颗苦涩的果实——教会依然没有任何改变,两位枢机的行动只是掀起了覆盖在泥沼上的一层雾气,让人们看见了其中的污秽,闻见了其中的腥臭,却无济于事。 德西修士没有过多地去宽慰自己的小兄弟,虽然他就在庇护三世身边,凭借着自己异于常人的观察力与聪明的头脑,已经找出了一些蛛丝马迹,但他不会和马丁解释——他还太年轻了,年轻得无法接受哪怕一丝黑暗。 —————————— 马丁.勒德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梵蒂冈宫,在一处狭窄的街道上,他与一个教士撞在了一起,那个教士一看见他,就叫了起来:“这不是那个推翻了圣桶的人么?!” 那个教士抓着了马丁的胳膊,气急败坏又得意洋洋地喊个不停——虽然过去了好几年,他可不会忘记那个打了他又推翻了圣桶,让他丢了职位的混蛋! 而就在他们吵吵嚷嚷的时候,大洛韦雷枢机停下了脚步:“啊。是美第奇的人。”他说:“我的使者在卢卡见过他和美第奇在一起。”他看向自己的儿子:“去问问怎么回事,如果那位教士说的是真话,不,哪怕是假话,我们也可以让美第奇受些苦。” 约书亚没有回答,但他径直走向了马丁.勒德。 “你说他打翻了圣桶,”他平静地询问那个教士:“是怎么一回事?” “在圣年的时候,”教士说:“我好好儿地守在圣门边,当然,那些不愿意奉献的异教徒是进不了门的,我看着呢,没有放过一个,谁知道他突然跑了过来,给了我两拳,推翻了圣桶就跑掉啦——真可气,卫兵居然没有捉到他,但我现在可总算是逮到他啦!” 约书亚转向马丁.勒德,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这个年轻人,发现他毫无愧疚之心:“那么,”他问道:“你为什么要推翻圣桶?” “因为里面盛满了罪恶啊。”小马丁理直气壮地说:“贪婪,您看不见么?” 一百八十七章 泥沼(中) 大洛韦雷枢机不由得对其怒目而视,在他的心里,虽然他有情人,有私生子,买卖圣职,贿赂与贪污,甚至于谋杀,但他还是一个好牧羊人,如果不是遭到了无耻的出卖,他还会是个好牧首,既然如此,他又怎么能够忍受得了一个小修士对神圣的大桶大发厥词,如果可能,他还想看着自己的儿子,又一个洛韦雷开启圣门,将自己的名字钉在圣人的雕像身边呢。 “你觉得那是不好的么?”约书亚一反常态地道:“那么这样,如果你愿意,就到我这里来,我愿意听听你的想法。” 马丁.勒德的视线落在了他的枢机主教袍上,犹豫了一会:“不了,”他说:“您愿意宽恕我的无礼就很好啦,但我还有很多功课要做——而且我的老师经常责怪我有太多的胡思乱想,我就不用那些来折磨您的耳朵了。” “那么就等有机会吧,”约书亚宽和地说:“我们都在罗马,见面的机会还有很多。” 马丁向两位枢机深深地鞠了躬,然后就飞一般地提起袍子跑掉了,只留下了那个不得不强忍着愤怒的教士——但在两个枢机主教前,他也不敢说什么,约书亚向他招了招手,他连忙上前,向枢机深深地鞠躬——比约书亚要深得多,约书亚向自己的随从点了点头,“给他五十个金杜卡特。”然后他对那个教士说:“我正需要一个尽职尽责的人,来为我管理一座图书馆,你去吧,我会吩咐我的管事,每个月给你十五个金杜卡特的薪俸。” 对于这个教士来说,这不可谓是一场意外之喜,他并不在乎那十五个金杜卡特,却希望自己能够就此被一个枢机看中——他也认出了那就是最近在罗马人的口中变得危险而又邪恶的小洛韦雷枢机,但那又怎么样,就连其他枢机见了他,也必得客客气气的,谁让他的手中掌握了太多关键的证据与证人——又有他的叔父,或正确点来说,父亲大洛韦雷在竭尽全力地支持他,短短几个月,他就已经建立起了无人可以质疑的权威。 而曾经与他共同行事的,庇护三世的另一个弟子……曾经被人们誉为路济弗尔的黑发枢机,却有失于他的晨星之名,逐渐地黯淡了下去,甚至不再有太多的人提起他了。 —————— 黯淡的晨星——朱利奥.美第奇倒对现在的状况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难道他还真要以在生之人的身份封圣不成?这样那些人只怕不惜一切地也要让他变作一个死人——这原本就是庇护三世用恫吓枢机团们的手段罢了。 在教皇的私人祈祷室里,只有他,庇护三世与德西修士三个人在,因为没有外人,他们的姿态都很放松,庇护三世半坐半躺在一张罗马人的餐榻上——也就是两端有扶靠,但后面没有遮挡的长榻,身上只有一件宽松的长白衣,德西修士坐在距离他有几步远的小圆桌边,享用着一杯醇美的葡萄酒,朱利奥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直接盘膝坐在一张厚实的圆毯上,肩头倚靠着老师的膝盖,为他们读一封来自于佛罗伦萨的信。 “索德里尼家族正在努力争取佛罗伦萨大主教的位置。”庇护三世说:“但我想把这个教区给你的兄弟,朱利奥,就是乔.美第奇。”他看了朱利奥一眼:“虽然我恨不能裁掉他的袖子与腰部以下的袍子,可我不能把佛罗伦萨给其他人,尤其是索德里尼,他们虽然不是美第奇家族的敌人,但也绝对不是你们的朋友——一接到任命,我就让他去佛罗伦萨。” “主教原本就应该在他的教区里。”德西修士说,一边津津有味地尝了一片火腿,让人们看不出这句话是无心而发还是有意为之——但也只有在这里,他才敢这么说,毕竟这时的枢机主教们多半都领有两三个甚至更多的教区,以此来巩固家族的势力与敛财,要让每个主教都固守在他们的教区里,岂不是要车裂了他们才够?或是剥夺他们的教区?他们不用蘸酱就把德西修士撕成一条条直接吃了。 “我也是卢卡的大主教呢。”朱利奥说。 “但让你舍弃卢卡教区,你不会不愿意的对吧。”德西修士说:“你最好的地方就是重情,最不好的地方也是重情。” “没关系,”庇护三世是容不得别人指责朱利奥的:“留在罗马也不是不可以。” 德西修士品味出了这句话的含义——罗马就是宗座阁下的教区。只要朱利奥成为教皇,他当然就可以,不,应该留在罗马。但他不由得满怀忧虑地看了一眼朱利奥,还有已经呈现出老态的庇护三世。 庇护三世曾经不加掩饰地叹息过,自己太晚成为教皇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以至于他不得不为朱利奥选择一条更为崎岖的道路。 “现在的罗马怎么样了?”庇护三世问道。 “虽然平静下来了,”德西修士说:“但还是一片浑浊。” 庇护三世笑了笑——虽然外界有许多人认为他虎头蛇尾,不堪一击,但只有他知道——如果他什么也不做,那些熟悉他的人才会真地害怕起来,因为他们了解他,知道他不会就这么平淡沉默地度过自己的任期……他必须有动作,却又不能逼得那些拙劣的小丑做出无可挽回的事情——如果他还只是那个古怪孤僻的皮克罗米尼,他不会在乎,但他现在有朱利奥,他必须考虑得更多,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现在他们一定安心了许多,或许还有点沾沾自喜,因为又一个高尚的人被迫屈服在他们的淫威之下。 “你看了那么多。”庇护三世温和地问道:“朱利奥,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什么?” 朱利奥轻轻地叹了口气:“一片泥沼,老师,一片泥沼。” “如果要你在上面重建神的殿堂呢?” “若要我大胆地说。”朱利奥看过庇护三世,又看过德西修士:“我会舍弃这片泥沼,重新选择一个地方。” 德西修士手里的杯子掉了,咕噜噜地滚落到地上,猩红色的酒液污染了圆毯的边缘。 “真是……”他结结巴巴地说道:“真是,一个,非常……” “危险的想法。”庇护三世接道:“但,确实如此,这是一个最简单,又最有效的方法。” 德西修士左右看了看,没有杯子了,他就拎起酒瓶,直接往自己的嘴里灌了一大口。 “但不行,朱利奥。”庇护三世轻柔地说道:“我爱它,我不能舍弃他,我请求你也要那么做。” “可是……太难了……”朱利奥说,就像他说的,那是一片泥沼——触目所及,全是污秽,人们碰触了它们,也免不得一身肮脏,若是有人还敢往深处去,就会被吞没,只有同化才能获得一线生机。 “那么您现在在做什么呢?”德西修士问。 “我在搅起深处的渣滓。”庇护三世说:“不然我们永远只能拂去表面的灰尘。” 德西修士又大喝了一口葡萄酒,反正在朱利奥的监管下,庇护三世每天只有三杯葡萄酒的定量——“您要清除他们……” “引入湍急的清流。” “但……”德西修士看了一眼朱利奥。 “他们注定了要与那些渣滓归于一处。”庇护三世见到德西修士露出了一些怜悯之色,不由得微微一笑:“你在可怜他们么?修士?不,就算是约书亚,也已隐约猜出了我的心意,他的父亲,大洛韦雷枢机更是不必说,但他们还是会接受,甚至迫不及待,为什么?因为那就是权柄啊,修士,是他们用来威慑敌人的刀剑,庇护自身的盾牌——我在这里想,要让他们牺牲,在他们的心中,我们也只是他们踏上显赫之位的祭品。” “我明白了,”德西修士深深地叹气:“这是他们的本性——贪婪,欲望可以让他们舍弃所有的一切,包括理智。”他又看了一眼朱利奥,发现这位年轻的枢机眼中满是悲哀,却十分坚定:“更不论其他。” 庇护三世当然能够听懂德西修士的未尽之意,他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去,摸了摸朱利奥的头。 —————— “那个亵渎神圣的修士是什么人,他是一个家长的长子么?还是一个公爵或是侯爵的儿子?”看着教士在随从的引领下,千恩万谢地离去,大洛韦雷枢机有些不满地问道。 “都不是,”约书亚平静地回答说:“他是曼斯费德的一个小矿主的儿子,也不是长子。” 大洛韦雷枢机几乎就要出口训斥自己的儿子了,但他一望过去,看见的是那双月光蓝色的眼睛,这双蓝眼睛继承于他的母亲,在年少的时候,就如同婴儿般天真无邪,澄澈见底,现在他长大了,这种蓝色却犹如人们堕入冰湖后,向上仰望时能够望见却永远无法触摸得到的天空——那是一种令人绝望又恐惧的美丽。 大洛韦雷枢机立刻沉默了下来:“他能有什么用?” “没什么用。”约书亚轻声说:“但就像您说的,让朱利奥.美第奇受点苦。” 第一百八十八章 泥沼(下) 在罗马的宗教裁判所改为法理部后,约书亚与朱利奥依然是其中的两名法官,但让枢机们暗自指责庇护三世过于狡猾的是,从原本只是对外的宗教裁判所,一改为即对外,也对内的法理部后,这两位年轻枢机的权力就陡然变得巨大起来——法理部名义上的大法官是宗座阁下,而副大法官则按照传统,交给了薪俸处理枢机,也就是约书亚的“叔父“大洛韦雷枢机担任,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叔父,难道这两个冲动鲁莽的小马驹还能被什么人擎肘么? 但让他们感到安慰的是,这两位年轻的枢机之间也并非没有矛盾,最明显的,那位约书亚.洛韦雷生性冷酷,铁面无情,但那位朱利奥.美第奇,就有着大多数美第奇人都有的多愁善感——今天,他们就在圣职人员独身守贞的事情上产生了巨大的分歧,虽然无论是约书亚还是朱利奥,都认为,现在的圣职人员肆意豢养情人,养育私生子的行为应该得到遏制,但约书亚对虔诚与贞洁显然有着更一步的严格要求——他认为,作为无数罪人的牧羊人,圣职人员应该如同囚徒一般的禁锢自己的欲念,方能清晰地听见主说的话,看见主的道路,才能作为俗人的指引者与教导者——他们若是犯了罪,也要以数倍于俗人的痛苦来偿还。 如教会法中所说的,那些丧失了贞洁的修士或是教士,不但应当被处以罚金与不被允许参与圣祭或是免除圣职人员的身份,甚至应当被追加处以小绝罚与大绝罚的刑罚。 但那位黑发枢机令人意外地,不但没有予以支持,反而提出了,只要圣职人员被处罚,或是自愿放弃了原先的身份,那么在处以罚金或是其他惩罚后,无论是小绝罚与大绝罚都是不合适的——他甚至提出,若是他们回到俗世,那么之前发过的独身愿也自当消除,他们尽可以与心爱的人在一起,缔结婚约也是可以的。 枢机们不由得都去看宗座阁下的脸色,因为这项条款虽然被引用的不多,但也是属于教皇的独有权力之一,但庇护三世似乎丝毫不以为意,只在宝座上笑意吟吟地看着他们辩论不休。 “真不知道圣父在想些什么?”一个枢机悄声问道。 “大概是很自傲于有这么两个在神学上根基深厚的弟子吧。”另外一个枢机悄声回答。 反正他们大概已经从公元一百年听到了公元一千三百年,他们知道与不知道的,有关于独身与守贞的内容都被拿出来讲了,每个枢机都感觉自己的脸被啪啪地打厚了……包括大洛韦雷枢机。 对此枢机团们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们能支持其中的哪一位?毕竟就连美第奇.朱利奥也认为独身禁欲才是圣职人员应做的,如果无法放弃俗世的欢乐,就应放弃圣职——而他们,总是什么都要的。 ———————— 马丁.勒德偷偷地从修道院的小门里溜进来,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人,他回到了抄写室,呆坐了一会,忍不住找出了墨水瓶,羊皮纸,羽毛笔,在狭小的书桌上奋笔疾书起来。 “(独身是完全奉献给基督的爱的标记,是未来天国生活在此时此刻活的临现。独身使人与基督更为结合,守贞者乃是白色的殉道士……司铎们分享了基督的司祭职,是他的代理人和天主恩宠的分施者。他们为基督作证,因此他们的生活也应反映耶稣基督完全为人牺牲的独身生活……此外,由于司铎们肩负起分施圣宠与圣体的职责,举行圣祭,因此,他们更应勉力地过一个心灵上圣善的生活,奉献自己整个的生命作为赎罪的祭献……)”(注释1) “你在写什么?” 一个声音突然从马丁身后响起,小马丁吓得如字面意义上的一跳,连忙将手掌覆盖在羊皮纸上,但尚未干涸的墨水立即弄脏了羊皮纸和他的手掌,而且也没能起到什么作用,德西修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书桌,还未被遮住的部分映入他的眼帘,他匆匆读了读,发现其中的内容十分熟悉。 “这是……这是谁做的讲道?是约书亚.洛韦雷枢机?” 马丁.勒德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他一边摊开手掌瞧,一边等待着老师的惩罚——德西修士的黑铁戒尺可不是那么容易领受的玩意儿,但他的心中也有着几分不服气……虽然大洛韦雷枢机的风评在罗马人的心中并不怎么样,但小洛韦雷枢机,虽然也有人非议他过于无情残忍,但让小马丁来看,他要比朱利奥.美第奇更勇敢,更虔诚——哪怕后者在民众中有着更大的声誉,但他并不是纯洁无瑕的。倒是约书亚.洛韦雷,虽然他还是一个年轻人(重点:一个俊美的年轻人),但他没有情人,也没有私生子,也不好美食,不好妆扮,从不接受旁人的贿赂或是求情,成为法理部的掌权者后,他更是严格地要求自己,如同一个虔诚的苦修士一般——据说他还在腰上围了有刺的铁腰带,从不摘下,更是在深夜时分,一次次地用苦鞭来鞭挞自己的脊背,借此来平息魔鬼为少年人带来的欲望。 与他相比,就算是朱利奥.美第奇枢机,也显而易见地逊色了。 小马丁抿着嘴唇,他不是说朱利奥.美第奇不好,但……见到朱利奥的时候,他是有些失望的,因为他除了秀美的容颜,渊博的学识与慈悲的心肠之外,竟然与他的几个兄长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他一样会对小马丁开一两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也一样会用好吃的来安抚毛了的小仓鼠……他与人的距离是近的,并不如马丁所想象的那样神圣。 虽然知道,自己如果问出那个问题,或许还会被狠狠地抽上几下,但马丁.勒德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德西修士……老师……我想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德西修士阴冷着面孔说道,在他一个没注意的时候,马丁.勒德就被那位小洛韦雷枢机迷惑了,或者说,现在罗马城中,被这位如同苦修士一般生活的枢机折服的人并不少,尤其是那些仍然有着良心与热血的年轻修士——他们还年轻,见过的事情还太少,不知道有些时候,即便是对自己,也毫无怜悯与慈爱之心的人是最可怕的。 “正是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我才要问!”马丁喊道,第一次凶狠地瞪着自己敬爱的朋友与师长:“朱利奥.美第奇坚持圣职人员在违背教会法后,不应被绝罚,或是在卸职之后,依然能够与人亲爱,缔结婚约,生育儿女——是不是……因为他自己就有一个私生子?!” 德西修士的脸色顿时变了,朱利奥.美第奇有一个私生子的事情,在成为宗座阁下的私人秘书后,他也是知道的,但……马丁又是从什么地方知道的?因为那个孩子有着一半博尔吉亚血脉的关系,为了他的安全,这件事情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 如果说这还不算是最糟糕的——他一抬头,就看见了朱利奥.美第奇。 朱利奥是为教宗阁下取一份秘密卷宗才回到图书馆的,他还为马丁.勒德带了一些蜜饯,在修士们去取卷宗的时候,他问了问马丁在什么地方,就来了,没想到却听见了这么一句话。 小马丁也察觉到了德西修士的视线——他忐忑不安地转身,果然看见了朱利奥.美第奇。 美第奇一定听到了,马丁想,同时心中不免泛出了几分苦涩与歉疚,他真的,不是怀着恶意问出这句话的,一定要说,大概就是不甘于发现自己曾经敬仰过的人居然也曾经犯下过这样的罪孽……他只是,只是想要知道…… “既然已经有人告诉你了,”朱利奥温和地说:“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是的,马丁,我有一个私生的儿子,那时,我决定放弃圣职,与她缔结婚约,如一个俗人般的度过一生……只是命运残酷,我们最终还是间隔于生死两侧,永远不得相见。 我的孩子是她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但是,”他走过来,将那袋蜜饯放在马丁的手里:“我只所以强烈地反对约书亚.洛韦雷枢机的提议,并不是完全因为我之前犯下的错误——当然,我也不希望被绝罚啊,”他以玩笑般的诙谐语气说道:“那是因为,马丁,也许你现在还无法领悟到,我们并不圣人——无论我们是否背负圣职,或者说,即便是圣人,也会犯错,犯罪——圣彼得在鸡鸣之前,三次不认主,但主有不认他么?耶稣基督复活后,三次出现在彼得的眼前,又三次问他是否要做主的牧羊人。 而我们竟然能够比耶稣基督更伟大,更无缺么?耶稣基督都能原谅不认他的圣彼得,而我们甚至要一次将人打入到火狱中去么? 他们若只是为了追逐俗世的欢乐,而舍弃了神圣的职务,那就让他们远离荣誉好了,作为圣职者的时候,他们是必须恪守职责,承受义务的,但若是他们不再是圣职者了,就依照俗人的要求去要求他们,这才是正确的做法。” “但如果没有严苛的法令与沉重的责罚,”马丁.勒德听到这里,不禁反驳道:“您又怎么能够让人们依照您的话去做呢?” 德西修士闻言不由得一窒,而朱利奥只是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他最后一次伸手捏了捏马丁.勒德的脸。 “你可真是个顽固的仓鼠啊,”朱利奥说:“不过这世上每个年轻人都曾经如此过,我也是——我并不会因此对你生气,但马丁,就如我之前所说的……” 他看了一眼德西修士,德西修士眼露哀求之色,但最后还是退到了一边。 “马丁.勒德,”朱利奥给出了他的判决,他的语气依然温和,甚至有些平淡,内容却如同雷霆一般击打在马丁的头上:“你被驱逐了。” “你可以不必从罗马离开,但从此时起,梵蒂冈宫、皮克罗米尼宫以及皮克罗米尼家族的修道院与教堂,还有美第奇家族的宅邸,都不再是你可以踏足的地方——我不会再见你,你的老师,我的老师——宗座阁下也是如此。” 第一百八十九章 小科西莫的教育问题 朱利奥回到了梵蒂冈宫,还未曾与自己的老师说过今天的事情,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的使者就前来请求谒见,他只得先将卷宗给了约翰修士,先去了自己的房间。 美第奇家族的使者是乔瓦尼.美第奇.美第奇,一个旁支,但因为现在嫡系人口零落的关系,他也承担着相当沉重的责任——他一见到朱利奥,就欢欣鼓舞地吻了他的手,对于险些被驱逐出佛罗伦萨的美第奇来说,一个就在教皇身边服侍的枢机主教是多么地重要他再清楚也不过了——他带来了两个消息,一个坏的,一个好的。 “您想先听哪个?”乔瓦尼问道,他比朱利奥年长的多,是一个性情爽快又豁达的人,所以对待朱利奥的态度也不像其他人那样拘谨。 “看来坏消息也不如人们以为的那样坏。”朱利奥说:“那么就先来说说那个坏消息吧。” “加底斯的一些人想要回罗马涅。”乔瓦尼.美第奇.美第奇说——加底斯,是那座傍依在佛罗伦萨身边的新城,虽然很小,但因为白陶与骨瓷的出产而变得非常富庶,里面的人几乎全都是朱利奥在博尔吉亚家族与法国人联合起来攻打罗马涅的时候,派出西班牙与布列塔尼的骑兵,从弗利、伊莫拉、法恩扎等地援救回来的——他们在卢卡建起了如同灵迹般的城墙后,为了避免他们再次流离失所,朱利奥就买下了一处贫瘠的丘陵地,让他们在那里做陶瓷的手工买卖。 加底斯还是朱利奥的老师,那时的皮克罗米尼枢机给的名字,迦南是摩西带领着you太民众找到的,流着奶与蜜的福地,加底斯是他们进入迦南之前,最后一个落足的地方——为了表示对主的尊崇,皮克罗米尼没有用迦南的名字,所以就取了加底斯。 那里现在也可以说是美第奇家族的一处立身之所,也是军队的新兵来源。 果然,朱利奥并没有因此生气:“我预料到了,现在罗马涅也可以说终于恢复了平静,博尔吉亚的雇佣兵几乎都被那些归来的领主们赶走了,总有些人会怀念家乡的,我并没有不允许他们走。想要走的都是什么人?” “都是一些老人,”乔瓦尼.美第奇说:“年轻一些的人都愿意在加底斯定居,毕竟您是那么一个仁慈的好人,又显现了灵迹,他们觉得,加底斯也是一个有福的好地方。” “那就没有什么关系。” “但他们或许带走了白陶与骨瓷的方子。” 朱利奥思考了一会,“就让他们带走吧。从伊莫拉到里米尼,博尔吉亚与法国人的军队经过的地方无不一片狼藉,他们的家园更是成了废墟,如果能有一门特别的手艺,也能让他们尽快儿地找到活儿干。” “你真是太仁慈了。”乔瓦尼.美第奇摇头说。 “没什么,我这里有更好的东西,而且执掌伊莫拉与弗利的正是卡特琳娜.斯福尔扎,你知道的,她的长女比安卡与我的弟弟结了婚,既然是亲眷,我也希望她能够安安稳稳的。” 一提起卡特琳娜,弗利的母狼,就连这位强壮又高大的美第奇也不免有些神色古怪,毕竟在佛罗伦萨……不,还是别提了,反正她已经回弗利了,虽然因为小科西莫的关系,她经常会突如其来地出现在美第奇的老宅或是加底斯的庄园里。 “那么,那个好消息呢?” “好消息就是您的侄子,小科西莫.美第奇成长的非常好,非常强壮,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乔瓦尼.美第奇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他已经五岁了,所以,您的弟弟朱利阿诺,就让我来问问您,有关于他的教育问题,你是怎么打算的?” 有关于这点,乔瓦尼.美第奇也有些好奇,他知道,美第奇家族嫡系的几个兄妹之间,感情都相当融洽,尤其是因为朱利奥身为枢机的关系,侄子也如同他的儿子或是继承人一般,但问题是,小科西莫是美第奇家族嫡系唯一男丁的长子,是不可能去做教士的,那么,他的教育问题,竟然还是要让他的伯父来做决定吗? “唔嗯……”朱利奥计算了一下,事实上,小科西莫不是五岁,而是六岁近七岁,但为了掩盖他的出身,出生日期被延后到比安卡与朱利阿诺正式缔结婚约后的七个月,这样他就可以以婚生子的身份毫无异议地继承美第奇家族——还有斯福尔扎的伊莫拉与弗利。 但要说到教育,这里就不得不提提这个时代的孩子们。 在这个时代,孩子们处于一个极其艰难而又卑微的环境中,有关于他们,一般有两种认知:一种是他们身负原罪,又不懂得忏悔——而婴儿表现出来的天性也仿佛证明了这点,四世纪的基督教理论奠基人奥古斯丁就说,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就会对与他争夺同一个胸房的同胞兄弟表现出敌意与嫉妒;而婴儿一些下意识的反射行为,像是紧握拳头,双腿拱起等等,也像是某种邪恶的精神,或是不祥的图腾,甚至有人认为,婴儿哭泣就是被魔鬼附了身,唯一的对待方式就是恶狠狠地抽打。 也有神父会建议父母为一个尚不足岁的孩子禁食——虽然他的原话是,不能令它吃奶和肉,但一个只有几个月的孩子,不能吃奶不就是要了他的性命么。可悲的是,它的父母虽然哭泣不止,却还是按照神父的话去坐了……结果可想而知。 还有一些,则是因为养不起孩子又不敢堕胎(堕胎是要下火狱的),所以婴孩生下来,父母就抱在身边同睡,不小心把它“压死”了。 等到他们略长成了一点——若是底层平民的孩子,他们通常都是由父亲来教导的,教导的内容依照父亲的职业而定,教导的方式千篇一律,就是用棍棒或是巴掌来长记性——有时候父亲的情绪因为各种原因而欠佳,他们也会挨上一顿暴打。 无论男女,他们每天都和父母、兄弟姐妹(有时候还包括牲畜)睡在一张床上,父母做男女之事的时候,也丝毫不加掩饰——这也算得上是一种教育。 就连教士们也不得不呼吁父母们要“避着点”,免得只有几岁的孩子就开始效仿着他们做事——从失去肉体的贞洁开始,到失去灵魂的贞洁为止。 国王与廷臣、爵爷的孩子们接受的教育要更为系统一些,他们的教师一般都是主教、神父或是某个知名的大学士,而与另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巧妙契合的是,这些生来尊贵的孩子们也有伴读,而他们不好好读书的时候,也同样是伴读挨打,他们在旁边看着,做那只杀鸡儆猴的猴子。 而这些孩子的……另一种教育,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正式的教育在四岁,据说,一个国王将自己的儿子带到一位夫人的面前,指着她的“那里”对儿子说,她的孩子就是从那儿生出来的——而王子立刻跑到了王后的两腿之间,表示自己也是从那儿生出来的。 更令人吃惊的是,这位王子在五岁的时候就懂得如何与女仆“玩闹”,还与他的老师描述了一番女仆的****。 介于他们之间的,就是商人与如马丁.勒德的父亲一般,有产业但无爵位的人,他们的孩子会被送去学校读书,而学校的教师,比起如何教学倒不如说更懂得如何体罚学生——这可不是说笑,当德西修士听说,朱利奥有意亲自教导自己的侄子小科西莫时,他带来了一个穿着朴素的平民男孩,说有相当重要的课程要教给他。 一见到朱利奥,那个男孩先是鞠了个躬,几乎将头埋入两腿之间,而后在德西修士的示意下,猛地脱掉了自己的裤子,露出两墩圆滚滚的小白屁股。 朱利奥是真的吓了一跳——虽然不少圣职者都有这种无耻的嗜好,但他不认为德西修士也是其中的一个,只能说,他一定是魔鬼附了身,应该用他自己的黑铁戒尺来打那个有罪的地方,直到魔鬼再也不会降临到他身上为止。 幸好德西修士不是那种喜欢拖拖拉拉的人,他从身后抽出了一根大约有肩膀到手肘那么长的,拇指食指圈起来那么粗,被打磨的非常光滑的桦木棍子——开始狠狠地抽打起那个孩子的屁股来。 朱利奥可以说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足足打了好几下——甚至忘了去阻止,直到那个孩子啜泣着拉起裤子,转过身,接过德西修士递过来的两枚威斯尼银币……一看到钱,孩子就抽着鼻子,两眼发亮地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在拿走那两枚银币之后,他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机灵地在德西修士与朱利奥之间看来看去了一会:“修士……”他小声地说:“我觉得这位大人好像没能领会到其中的诀窍……您看,要不要再来两块钱的?如果您还想巩固一下——大人,只要再五块钱,我还可以再挨二十下……” 德西修士并不知道自己差点就要遭了怎样的灾祸,看看朱利奥的表情,他也觉得很有必要再来一课。 “等等……”朱利奥看着那孩子又抬起了屁股,连忙叫住:“您这是再做什么啊?” “这是宗座阁下的吩咐——教您怎样打孩子啊?”德西修士说:“这个孩子也已经五岁了,与小科西莫一样大——您看明白我的手法与力道了吗?如果明白了,您来试试?” “但我……并不想打孩子。” “您在胡言乱语什么啊,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技能——您若是一个教师的话,没有通过这门考试可是拿不到证书的! 第一百九十章 母狼与小猪(上) “等等我,比安卡。”朱利阿诺.美第奇在妻子的身后喊道,一边解下自己的佩剑交给侍从,而比安卡已经快步走到了距离他有一百多尺的地方,她甚至来不及卸下为了望弥撒而佩戴的珠绣长纱巾(从面孔一直垂到膝盖),就匆匆忙忙地提着裙子往庭院里跑。 “没事儿,”朱利阿诺连忙跟上去,一边有气无力地劝说道:“有乳母和仆从呢,比安卡,而且我们只是出去了那么一小会儿。” 但这不是第一次,可能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比安卡非常爱这个孩子。在小科西莫还小的时候,她甚至不愿意把他从膝盖上放下去那么一小会儿,不是卡特琳娜警告她说,这样会导致孩子骨头发软,从此无法走路,她可能会把他抱在怀里更多年……即便如此,她也没有依照传统将小科西莫交给乳母与仆从的意思,继续事事亲力亲为,将小科西莫照顾的无微不至,乳母都成了摆设,只在他们必须一同出去的时候,看顾他们的小主人一会儿。 朱利阿诺急急忙忙地跟上去的时候,却看见比安卡站在了庭院的蔷薇花门前,乳母跪在一边,头低着,一句话也不敢说,他不由得紧张起来:“怎么啦,?比安卡,小科西莫呢?” 比安卡没有理睬他,“我说过……”她盯着小科西莫的乳母,高声道:“不许闲杂人等靠近我的儿子!” 乳母吓得嘴唇直打颤,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女主人这样疾言厉色呢,但……但那位是…… “我可不是什么闲杂人等。”弗利的母狼,卡特琳娜.斯福尔扎悠然自得地道:“我是小科西莫的外祖母,是你的母亲,也是你的主人。” 一听到“主人”这个词,比安卡的脸上就露出了憎恶的神色,一旁的朱利阿诺看着不妙,立刻上前,挡在比安卡的身前,向自己的岳母深深地鞠了个躬:“万分抱歉,”他说:“我们没有料到您会来。” 卡特琳娜慢悠悠地挥了挥手:“不必那么客气,我们都是最最亲爱的家人,不是么?我只是想来看我的外孙,所以就来了,不是和你们结盟,也不是和你们开战,我不觉得有正式派遣使者的需要。”她的视线往下一瞟,不禁蹙眉:“你这是怎么回事?作为一个男人,竟然不佩剑,是要让女人来保护你么?” “我佩了,”朱利阿诺一边竭尽全力而又尽量不露声色地拦住身后快要爆了的比安卡,一边解释道:“回家的时候,我交给随从了。” 卡特琳娜发出一声嗤笑:“嗯哼,你的敌人显然相当遵守规矩,譬如说,只能在街上和教堂里攻击美第奇?”她锐利的目光环绕了朱利阿诺一周:“你也没穿链甲?” “如果你来只是为了羞辱我的丈夫……”比安卡从朱利阿诺身后跳起来喊道。 “我穿了,夫人,我穿了。”朱利阿诺在心里感谢着自己父亲的同时,一边伸手抓住比安卡,免得她冲过去与她的母亲厮打——说真的,他觉得比安卡的胜算不大。 比安卡气得快要发疯,而就在这时,小科西莫正从庭院的一侧奔了过来,比安卡一见到他,就立刻喊道:“我亲爱的儿子!” 小科西莫立即停下了脚步,在看到自己的母亲时,他给了她一个大大的微笑,然后毫不犹豫地跑向她,比安卡马上蹲下身来把他紧紧抱住,同时给了卡特琳娜一个挑衅的微笑。 卡特琳娜无所谓地耸了耸着肩膀,她已经有四十多岁了,两鬓灰白,身材却依然凹凸有致,四肢有力强壮。 小科西莫探出头,亲了亲母亲的面颊,然后殷切地问道:“母亲,我可以去和卡特琳娜夫人玩会儿吗?” “母亲陪你玩儿。”比安卡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但母亲您不会剑术啊。”小科西莫直截了当地拒绝道:“您甚至提不起一柄长剑——这不是您擅长的事情,但卡特琳娜夫人的武技却非常出色,我想要和她学习如何使用短剑与匕首。” 比安卡僵住了,良久,她才不那么甘心地点了点头……卡特琳娜轻蔑地向自己的女儿抬了抬下巴,带着自己的战利品——小科西莫走开了,而朱利阿诺则努力压制着翻涌的笑意。 “马上找两个武技教师来。”比安卡说。 “你不是说,不必太早为小科西莫寻找老师么?”朱利阿诺无辜地说:“你还说,至少要等到三年之后,你才会让小科西莫碰到真正的武器……” 比安卡握着拳头,猛地站了起来,差点敲到自己丈夫的下巴:“不是给小科西莫,”她的眼睛里迸射着可怕的怒火:“是给我!” “呃……” ———— 卡特琳娜.斯福尔扎是一个强壮健康的女人,也就是说,她可以生下许多孩子,事实上,她也是这么做的,在第一次被雇佣兵们威逼到弗利城堡的时候,她所说的并非虚言,但她一直为之深深遗憾的是,她的七八个孩子里,甚至没有一个像她,更不用说,像她崇敬的先祖,穆奇奥.斯福尔扎的了。 而她面前的这个孩子,没有一滴斯福尔扎的血,却是她理想中的继承人,哪怕他现在还很小,但就像是一棵橡树幼苗,哪怕再纤细,最终也会长成参天巨树一般,许多人的资质从他还是个幼儿时就能看出——小科西莫是个聪慧、敏锐又有力量的孩子,最难得是,他又有勇气,又有幼儿几乎不会拥有的理智,从不鲁莽,这样的人,即便没有尊贵的血统与显赫的家族,也一样能够为自己与子孙创造出一片可观的基业来。 卡特琳娜隐约知道他的母亲是谁,要她说,万幸,小科西莫继承于那个博尔吉亚女人的地方并不多——除了那双眼睛之外,他更像他的生身父亲,一个身着红衣的枢机。比起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卡特琳娜对他还要熟悉一些,因为他曾经救过自己的堂弟,也就是乔瓦尼.斯福尔扎,佩萨罗公爵,又因为卢克莱西亚的关系,设法为乔瓦尼的亡妻谋取了一个贞女的位置——这个,在堂弟的信件有详细地写明,还有一些有关于美第奇与博尔吉亚的事儿,虽然他写的十分隐晦。 所以当她第一眼看见朱利奥.美第奇的时候,率先浮现在这位弗利母狼脑海中的想法就不那么恭敬——简单来说,就是落在狼嘴里的总是最美味的那块肉——卢克莱西亚或许确实可爱动人,但她的姓氏就足以抵消一切优点,像是这么一个温柔又和善的年轻人,就算要有一个情人,也不应该是博尔吉亚。 后来发生的事情似乎也证明了卡特琳娜的推断。 “在这点上,”卡特琳娜俯下身,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小科西莫的额头:“你可千万别像他啊。” 小科西莫没听明白,只能歪了歪脑袋,卡特琳娜大笑起来,丢下长剑,一把把他抱了起来,小科西莫并不惊慌,只是摸了摸她凸起的手臂肌肉——如钢铁包裹着丝绒一般,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在武技上,不要说自己的母亲,就连自己的父亲,可能……也无法与这位夫人相比…… “等你再长大些。”卡特琳难亲昵地附在他的小耳朵边说道:“我会给你找来整个意大利最漂亮,最风骚,最会说话儿的娼妓……” “我想这个就不必了。” 卡特琳娜转过身去,看见了她的好女婿,朱利阿诺.美第奇正无奈地站在他们的身后。 “快要到用晚餐的时间了。”朱利阿诺说:“我是来提醒您们的。” “对哦,”卡特琳娜说:“我要洗浴,派两个可亲的仆从来服侍我,另外给我准备白色的香脂,香水与用来护养头发的油——和我一起怎么样?”她看向小科西莫,“好的。”小科西莫笑眯眯地回答说,在她的面颊上亲了亲。 朱利阿诺已经想象得到比安卡的脸上会怎样的乌云密布了…… “好的,好的,一切遵您的命,”朱利阿诺好脾气地应答道:“但夫人,有关于小科西莫的教育问题,罗马的那位大人已经有所决定,包括……女性问题……” “嗯,要说这个,”卡特琳娜的眉毛一挑:“我可不太相信他——他自己就做得很好么?” 这下子朱利阿诺真的哑口无言了。 “男人啊。”卡特琳娜抱着小科西莫颠了颠,“都是一群蠢货!” —————————— 果然,如朱利阿诺预料的,在卡特琳娜与小科西莫带着一模一样的芬芳气味,手挽着手出现在餐桌边的时候,比安卡几乎都要咬牙切齿了,幸而小科西莫立刻从卡特琳娜这里跑到她的身边,坐在她的怀里,她的神情才勉强和缓起来。 卡特琳娜不但身手和脾性像是一个男人,胃口也像是一个男人,即便是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她依然痛痛快快地吃了一整只烤得油滋滋的羊腿,半只蜜汁兔子以及一大碗有着许多鱼肉的鱼汤,像是浆果与甜瓜,她更是吃了不少。 小科西莫也是如此,虽然他今年不过七岁,但餐盘里的分量几乎已经与一个成年女性相当(除了卡特琳娜),吃完后,他就开始昏昏欲睡。可就当比安卡要抱着他回房间的时候,佛罗伦萨的内里家族来了使者。 “是康斯特娜的信。”朱利阿诺说:“我们要马上回去。” “你们?”卡特琳娜说:“把小科西莫留下吧,我来照顾他。” 朱利阿诺犹豫了一瞬,但比安卡立即说:“小科西莫和我们一起回去。” 卡特琳娜并不气恼:“那么我和你们一起走。” 第一百九十一章 母狼与小猪(下)两更合一 美第奇家族有自己的侍从,而卡特琳娜身边也有忠诚于她的雇佣兵,他们在黄昏时分上了马车,沿着新开辟出来的道路一路奔驰——卡特琳娜从窗口看出去,目力所及,全都是一片令人欣喜的碧绿——小麦或是黑麦,即便无法近看,也能看出它们的长势异常良好。一些农民已经从田里归来,他们一见到美第奇的小球纹章,就恭恭敬敬地向骑兵与马车行礼,一面还划着十字,口中喃喃自语,虽然听不见,却也猜得到,他们准是在祈求天主保佑他们的领主。 从十一世纪开始,领主们就很少收取劳役地租,货币地租取而代之,但无论是哪一种,压在佃农身上的负担都异常惊人——劳役地租的时间几乎与非劳役的时间相等,也就是说,农民们每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为他们的老爷劳作;而货币地租,也占到了领主所有收入的百分之五十,甚至百分之六十,更有甚者,百分之七十。一般而言,领主们的地租收到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就足够农民们感恩戴德的了。而加底斯的地租,却只有五分之一,而且村庄被建起之前,就已经打了深井,筑了水渠,这些,连同磨坊在内,都是可以让那些原本是流民的人们随意使用的,只要不是有意破坏,还会有人来定期维修与看护。 卡特琳娜也就此事问过朱利阿诺,朱利阿诺说,这是那位在罗马的大人的要求,因为这里的人们主要是以制陶与制作瓷器为生,加底斯最大的产出也是陶瓷,而不是小麦,既然如此,那么他们也无需将地租制定的过于沉重。 “内里家族与卡博尼家族没有异议吗?” 加底斯名义上属于美第奇家族的家长朱利阿诺,实质上却属于朱利奥.美第奇,但盘桓与此的势力一共有三个家族——美第奇、内里与卡博尼,毕竟在产出了精美的白陶与骨瓷之后,加底斯的价值就不同往日了。而且这两个家族也是美第奇的姻亲与盟友,在美第奇尚未真正回到佛罗伦萨的执政层前,有内里家族与卡博尼家族代为发声显然非常重要。 “他们已经不在意这个了。”朱利阿诺说,白陶尚在其次,骨瓷却已经成为了佛罗伦萨的产出中,新一种备受贵人们推崇的珍品——哪怕是他,在每一次检查货物的时候,也不免被这种比纸还薄,比牛奶还白,比玻璃更透的瓷器所深深倾倒,何况是那些早已厌倦粗劣的陶器与沉重的金属餐具的人呢。 加上羊绒的产出,他们就更不在意地租的那一点点收入了,就算他们将地租抬高到三分之一,加底斯的全部地租加起来能与一只骨瓷盘子相比吗? 卡特琳娜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她不是个仁慈的人,伊莫拉与弗利也同样有着大量的手工艺人,但她也从未少收过那么一枚地租——问题是,如果美第奇家族这么做了,她就必须考虑那些从加底斯回到了伊莫拉与弗利的人——她当然也看中他们的技艺,但她也必须警惕,如果这些人对她制定的地租不满,那么她也许就要采取一些行动了……她曾经轻视过这些人,可也就是这些人,在她与博尔吉亚的军队鏖战的时候,无耻地出卖了她。 他们可以用她是个女人的理由背叛她第一次,那么也能够用别的理由背叛她第二次——如果不是为了美丽的白瓷,她根本不会接纳这些叛逆。 还是先将这些人收拢与监管起来比较好,卡特琳娜思忖着,幸而弗利与伊莫拉都有许多地方荒废了,她要求他们居住在一个地方也不会太过引人注意。 弗利的母狼闭上了眼睛,头靠在马车的车壁上,一阵阵的马蹄震动声从下方传来——他们的护卫骑着马护卫在左右:“你这里有多少骑兵?”她突然问道。 “呃……二十名?” “我带了三十名。”卡特琳娜说道,然后她甚至没去问问朱利阿诺是否会有人从佛罗伦萨出来迎接他们,就从座椅上一跃而起,一脚踢开了车门,旁边的骑兵吓了一跳,但还没等他问出些什么,卡特琳娜就抽出了腰带上的小望远镜,向外看去——但加底斯是一片丘陵地,高低起伏的山丘与茂密的草丛挡住了人们警惕的视线。 “你们调出一队人看看周近,”卡特琳娜命令道:“我听见了不同的马蹄声。” 那位队长正是卡特琳娜的侍从,他立即遵命,但刚拨转马头,卡特琳娜、朱利阿诺、比安卡与小科西莫乘坐的马车就突然颠簸了一下——马夫的尸体从座位上滚落在地,车轮压过了他的手臂,另一个车夫大叫起来,拼命想要拉过来死者负责的缰绳,但晚了,有三根弩箭射中了他,最致命的一根穿过他的脖颈,他瞪大了眼睛,按住脖子倒了下去。 “敌人!”卡特琳娜一边大叫道,一边从打开的车门里钻了出去,踏着踏板,直接跳到车夫的位置上去——此时拖拉着马车的马匹已经因为失去了驾驭者与受了惊而逐渐偏离了原先的轨道——卡特琳娜手臂肌肉鼓起,用力拉住缰绳,将它们拉回到之前的道路上,而这个时候,他们的护卫已经与一群土耳其佣兵战斗在了一起。 比安卡紧紧地抱着小科西莫,朱利阿诺抽出了自己的长剑,但他也知道,自己若是走出马车,多半也是一个累赘。 一个土耳其人看见了那只打开的车门,他冲了过来,从马背上跳到了车厢踏板上,想要钻进来。 “滚!”朱利阿诺大叫道,他的血液仿佛正在火焰中沸腾,他立了过去,挡在妻子与孩子身前,挥舞着自己的长剑。但在狭小的车厢里,长剑显然不如只有臂长的弯刀来得转换如意,往来几次,他的肩膀与面颊就都受了伤,“抓住!”这时候,卡特琳娜用弗利的本地语言高叫道——像这样简单的弗利语,朱利阿诺是能够听懂的,他立刻握住了车厢里的把手,此时马车突然猛地一跳,将车厢里的人腾起有半尺多高——那个土耳其人立刻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地,朱利阿诺立刻踩住了他的肩膀,一用力就把他踢了下去。 土耳其人立刻发出了一声惨叫,马车的又一次颠簸表明正碾过了他。 卡特琳娜咬着牙齿,拼命地抽打着马匹——他们的敌人正源源不绝地从丘陵后冲出来,将护卫的佣兵们截成了好几段,他们都被纠缠住了,而大约二十名敌人正紧紧地跟在他们身后。 一些敌人从丘陵后方绕过去,举起十字弓,向卡特琳娜射击,幸好现在马车的速度已经很快,上下颠簸更是让敌人难以瞄准,一枚短弩箭穿过了卡特琳娜的发髻,一枚短弩箭则刺伤了她的大腿,但这两支都没有第三只短弩箭来得危险——它直接击中了驾车的马匹,马匹哀鸣了一声,在疼痛的刺激下疯狂地跑了起来,而它的同伴在卡特琳娜的鞭打下也不顾一切地跑了起来。 这样的速度卡特琳娜知道维持不了多久,马匹很快就会因为心脏破裂而死,但两匹马被挽具固定在了一起,奔跑的速度不一样,马车立刻会翻! 弗利的母狼从裙子下面拔出匕首,咬在嘴里,向着那匹受伤的马手脚并用地爬去,现在只能想法割断挽具上的绳子——她似乎听见了比安卡正在大声地叫着自己的名字,但她现在什么都不能想,她脚下踩着一条弯曲的,细细的,又被该死的打磨得格外光滑的木质横梁,横梁下是在马匹疾驰下而变得如同缕缕丝线般的细砂路面,她几乎找不到什么来固定自己,而被魔鬼诅咒的土耳其人还在向她射击! 那匹受伤的马嘴角边已经溢出了白沫,距离精疲力竭不远,卡特琳娜抓住了将挽具固定在它身上的皮带,将匕首刺入皮带与马匹之间——就在这一瞬间,土耳其人的又一枚短弩箭击中了它,已是强弩之末的伤马再也支持不下去,訇然倒地。 —————— 比安卡看到自己的母亲正在危险至极地向着那匹伤马爬去,她知道她要做什么,却还是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母亲的名字——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改变母亲的主意,就像那时在弗利城堡的城墙下,她一看母亲的眼睛,就知道她要被舍弃了——她抓住了小科西莫的手臂,把他推到座位下面,和朱利阿诺一起,将那扇打开的门拉回来关上。 就在门将要被拉上的那一刻,挽具突然断裂,伤马连带着那匹疲累的好马一起跌倒,车厢与挽具之间的连接被直接扭断,在惯性的作用下,车厢翻滚了起来,直到撞击到一处凸起的石块才停下。 比安卡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因为撞击昏了过去。 在被疼痛惊醒的瞬间,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弗利城堡的城墙下,到处都是恸哭、火焰与刀剑上的油脂气味,随即她发现自己还在车里。 不过原本舒适华美的车厢已经变作了一个被巨人孩子随手捏坏的木匣,在昏暗的光线下,勉强只能看见些许褴褛的丝绒、绸布,折断的板材与如同利齿般的木刺,最先醒来的小科西莫扳下一根木刺,唤醒了昏厥过去的比安卡,比安卡醒来后,一手揽着他,一手摸索着,朱利阿诺或许在马车倾覆的时候跌了出去,他的一条手臂从变形的车壁下伸出来,比安卡试着去拉他,他纹丝不动。 马车里一片黑暗,但这样的黑暗是安全的,光亮到来的时候,上方的车壁被粗暴地敲碎了,比安卡与小科西莫一起被拉了出去。 佣兵想将小科西莫从她怀里夺走,比安卡却死死地抱住了,就算被折断了手指也没能让她放松一点——那个佣兵放弃了,走过去与首领说了几句话,他们说的是土耳其语,比安卡听不懂,但在看见那个佣兵露出的笑容,她就立即明白了。 她一把将小科西莫推在地上,然后将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覆在他的身上。 比安卡等待着早在十几年前就应该受的那一剑,但她只听到了土耳其人愤怒的喊声。 ———————— 卡特琳娜觉得,自己准是疯了。 就算是马车倾覆,她依然能够凭借着自己出色的武技,跃下了马,打了几个滚,躲入茂密的草丛里。此时天色已暗,而且她并不认为,那些土耳其佣兵是为了她而来的——毕竟没人知道弗利的母狼也来了加底斯,至于朱利阿诺、比安卡与小科西莫,两个是与她毫无干系的美第奇,而另一个,在十几年前就被她舍弃在了弗利城堡前,他们不是母女,是仇敌。 她没有了合法的继承人,才不得已接受了比安卡,还有她的丈夫。 而且她也已经尽力做了所有她能做到的事情,接下来,她应该转身就走,回到弗利去,她或许可以再生一个孩子,或是从私生子中找出一个来培养。 但她没有,在看见那个土耳其人的剑即将连同比安卡与小科西莫一起刺穿的时候,冷酷的母狼以一种自己也难以理解的速度,强行插入剑锋与比安卡之间。 ———— 火把的光亮被温暖的黑暗遮蔽了,比安卡抬起头,看见的就是母亲的脸,卡特琳娜脸上的肌肉因为疼痛与重伤而痉挛,让她看起来犹如一个魔鬼,土耳其人的剑从她的胸膛刺出来,闪动着的寒光刺痛了比安卡的眼睛。 __________________ 咯嚓。 朱利奥的羽毛笔折断了,赤红色的墨水流淌到羊皮纸上,像是血。 他没有了继续抄写经文的心思,站了起来,黯淡的日光告诉他,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他突然很想见见自己的老师,就去了,反正庇护三世可能不见任何人,但绝对不会不见他,但他到了门外,约翰修士告诉他,现在庇护三世正在与德西修士谈话。 “朱利奥说过你可以留下,”庇护三世说:“你就可以留下。” “您这么宠孩子可不行。”德西修士说:“您看,我已经遭报应了。” “孩子们有时就是爱玩玩火,”庇护三世说:“让他们彻心彻骨地痛一次,他们就会乖啦。” “包括朱利奥吗?” 庇护三世点点头。 “那可真看不出来。”德西修士说:“我是说您。”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但我真的没办法留在这儿了,他们可不会白白地看着我在这儿却不设法从我这里弄到些什么。” “好吧,”庇护三世说:“我理解,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了您又没办法打他的屁股——我听说约书亚已经按立了他,并且擢拔他做了审判员。” “总有一天我是要狠狠打他的屁股。”德西修士说:“但我现在只能看着,圣父,我很难过。” “那么你要去哪儿?要我为你写一封荐书吗?” “不胜惶恐,但我已经决定了去亨利七世那儿去做他儿子的老师。” “哦,”庇护三世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那是个好职位。” “是的,”德西修士说:“在我不在罗马的时候,能帮我看着点马丁.勒德吗?” “那么。”庇护三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若是我不在罗马的时候,你能帮我看着点朱利奥.美第奇吗?” 德西修士瞪了这厚颜无耻的教宗一会:“……成交。” “成交。”庇护三世说,“朱利奥就在门外,你要去和他道个别吗?” “当然。”德西修士说。 —————— 德西修士不但与朱利奥道了别,在离开罗马前,他忍不住还是去看了马丁.勒德。 小马丁今非昔比,他从一个枢机那里领了圣职,又做了法理部的审判员——作为约书亚.洛韦雷的拥趸,他也和一些公开支持与拥护洛韦雷的神父那样,在腰上缠着一圈铁链,在德西修士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和约书亚.洛韦雷在一起。 一见到德西修士,小马丁当然十分高兴——他还以为老师不会原谅自己了呢,以至于走出两步后才发现自己将恩主丢在了身后,在他讪讪地又退回到枢机身边后,就连约书亚.洛韦雷都笑了(虽然只是一个稍纵即逝的笑容),“是你的老师?”他抬起手,咳嗽了两声:“那么就去吧,”他说:“好好地与你的老师说话——虽然你们的想法或许有所不同,但我不希望看到我的麾下有一个不尊敬老师的学生。” 马丁.勒德连忙向他起了誓,说自己绝没有那个意思,才去和德西修士说话。 德西修士向小洛韦雷枢机鞠躬,目送着他走入洛韦雷的宅邸。 约书亚.洛韦雷的背影即便混杂在枢机群中,也很容易被辨认出来,因为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又弓着背,缓慢的像是一个已经九十岁的老人。 然后他看了小马丁一会,马丁.勒德的眼睛里全是对洛韦雷的钦慕:“你知道吗?”德西修士说:“上一个这样用苦修与苦鞭来折磨自己的人是哪个吗?” 他没有等马丁回答:“是萨沃纳罗拉。” 马丁.勒德当然听过这个名字,但他并不认为,这个被判作异端的邪恶僧侣能够与小洛韦雷枢机相提并论。 “萨沃纳罗拉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修士,”德西修士说:“他没有出众的才华,也没有特殊的天赋,面容丑陋,声音嘶哑,他唯一能够吸引教众,说服信徒的只有他的苦修与苦鞭——他也确实折服了许多人……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但我是亲眼见过的,孩子,我到佛罗伦萨去,那时候正是他最为显赫的时候——佛罗伦萨里的每一个人,从老人到孩子,从贵人到乞丐,从男人到女人,没有一个不为他癫狂的。他手指一指,说,那是个异教的雕像,他们就去把它砸碎;他看向一件袍子,说,那是淫荡的象征,他们就把它投入火中;他说,佩戴珠宝是有罪的,阅读书籍是有罪的,享用美食是有罪的,群众就都把它们丢入阿诺河……最后,哪怕是个人,只要萨沃纳罗拉判他有罪,他就有罪,要被投入监牢,或是处死。 那时候,佛罗伦萨就是他从天上摘到地上的国,而他就是这座城市唯一的主宰。” “所以说,他们是不一样的,”马丁.勒德争辩道:“萨沃纳罗拉用这种邪恶的手段来满足个人的欲望,但约书亚.洛韦雷已经是个枢机了。” “枢机可不是结局,”德西修士向梵蒂冈宫望去,话中的含义明白不过:“不但是枢机,就算是教宗阁下,也完全不能说抵达了最为辉煌的顶点——你记得魔鬼将耶稣基督带到最高的山上,指着山下的万国与万国的荣华说的话吗?” 他上前一步:“魔鬼说,你若俯伏拜我,我就把这一切都赐给你。” 马丁.勒德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现在他对你说,”德西修士严厉地道:“你若俯伏拜我,我就把这一切都赐给你。” 马丁.勒德扭过了头去。 “你知道我们都很难过吗?”德西修士说。 “但是他把我驱逐出去的。” “因为你愿意为魔鬼做事。” “但约书亚.洛韦雷枢机并不是魔鬼,”马丁.勒德忍不住争辩道:“他是个虔诚的人,所有人都能看得到。” 德西修士悲哀地摇了摇头:“你还记得你曾推翻了圣桶吗?”他提醒道:“那时你并不认为,人们走入圣门就能洗脱罪孽,满身原罪的人是无法凭借这些外物为自己赎罪的,只能信主,求主来为自己求告,方能解脱——那么现在你又为何被这些外物影响了呢,难道这些宣示于人的苦修,苦鞭不也是一种矫饰吗?只不过一个有形,一个无形罢了,你为什么爱这个,却憎恶那个呢?” “不,这不一样……” “那就来反驳我!”德西修士斩钉截铁地说道:“真理从来越辩越明,只有虚假的东西才需要遮掩。” 马丁.勒德伤心地鼓起了脸。,他不知道该怎样反驳,但他也不愿意承认德西修士说的是真话。 他呆了一会,左右看了看,发现周围没有人,就提起袍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只留下德西修士一个人惊愕地站在原地。 第一百九十二章 毒根 佛罗伦萨城里的内里家族与卡博尼家族听见了美第奇家族在从加底斯到佛罗伦萨的路上遇袭的事情,都不由得震惊了——美第奇与弗利女领主的护卫加起来有五十人,而阻截他们的土耳其佣兵则有他们的两倍之多,几乎是一整个雇佣兵团的数量,这绝对不是一两个人可以做到的事情,能够给出这笔巨额费用的只有一个家族或是伯爵、侯爵乃至公爵。 幸而弗利母狼的护卫并不是一般的雇佣兵,他们一发现自己正被有意纠缠,就毫不眷恋的转身逃走,土耳其人以为他们也与其他的雇佣兵一般,逃走了就会四散离开,但他们没有,他们分出一些人,去了加底斯,那儿有着美第奇家族自己的军队,加底斯的负责人一听说这件事情,马上就有一百个火绳枪手跟着他们奔向事发处;而更多的人,则凭借着比土耳其佣兵更熟悉这里的地形(感谢他们的领主与自己女儿之间异常不睦的关系),从另一条隐秘的路径拼死策马追赶,才总算没让自己的主人连同继承人一起莫名其妙地死在了佛罗伦萨郊外的丘陵里。 这次轮到土耳其佣兵们被死死纠缠了,没一会儿,加底斯的火绳枪手就赶到了,战局顿时逆转,他们杀死了大约六十个土耳其佣兵,俘虏了十几个,也被逃走了一些,但这无关紧要,就如卡博尼与内里猜测的那样,这些作为刀剑存在的佣兵知道的东西并不多。 他们交待说,在看到卡特琳娜的护卫时,他们也犹豫过,毕竟开始的时候,雇主只要求他们处死朱利阿诺与小科西莫,甚至连比安卡,都不是那么重要——但土耳其雇佣兵又一想,弗利的领主应该也很值钱,而且他们人数占优,所以就动了手。 卡博尼与内里听到这里,对望了一眼——他们的敌人差点就得手了。 更让内里的家长,康斯特娜的丈夫,塔纳.内里愤怒的是,那位使者正是内里家族的武技教师,而书信也确实完美地临摹了康斯特娜的笔迹,所以朱利阿诺才会毫不犹豫地决定立即回佛罗伦萨,而不是等到明天。这也就是说,内里家族出了叛徒,但还没等他们去捉拿那个武技教师,他就失踪了,几天后,他肿胀的尸首从阿诺河里漂浮了起来。 但无论是朱利阿诺,又或是康斯特娜和她的丈夫塔纳.内里,都没有太多的心思用在这上面了——卡特琳娜仍然处于昏迷与高热中。 在这个时代,那处胸口的贯穿伤本应当让弗利的领主,母狼卡特琳娜就此上天堂或是下地狱去,万幸,有着朱利奥.美第奇对自己的血亲的看重,在佛罗伦萨的美第奇老宅里,长年驻守着一队可靠的医生,他们按照朱利奥所指导的,小心翼翼地先用酒精擦洗伤口,再用羊肠弦一层层地将肌肉与皮肤缝合起来,在卡特琳娜的前胸后背留下了两道如同蜈蚣爬行的难看痕迹,止住了流血,又近似于奢侈地使用了康斯特娜从自己的嫁妆匣子里取出来的“白色粉末”——这种被证明可以治疗上百种疾病,如同天主赐福般的灵药,来确保伤口不会溃烂或是生脓——才终于将卡特琳娜从死神的爪子里拉了回来。 但要问起卡特琳娜为什么仍然因为高热而昏迷,他们谁也回答不上来,毕竟在这个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都有着极大限制的年代,他们能够放弃灌肠与放血,几乎可以说是生吞活剥地将朱利奥教导的内容在卡特琳娜的身上施行完毕,已经可以说是天主保佑了。 朱利阿诺去了圣母大教堂,在那里连续奉献了三台弥撒,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但一回房间,他与比安卡的房间还是又黑又冷,他就知道比安卡还在她母亲的房间里。 “你该休息了。”朱利阿诺说,一边将羊绒斗篷披在比安卡的肩膀上,比安卡原本就身形纤细,几天食不知味下来,更是瘦骨嶙峋,朱利阿诺甚至可以清楚地摸出她肩膀上的骨头形状。 “她还没有醒。”比安卡说。 “也许明天夫人就会醒了,回去,或是在这里睡一会吧,比安卡,你这样折磨自己,她会感到心痛的。” 比安卡没回答,她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着帷幔中的那个人,在烛光下,卡特琳娜苍白的面孔让她感到陌生,她的母亲,在她的印象中一直是个强壮又彪悍的女人,比起男人也好不逊色,在心肠上,更是可以与那些冷酷的暴君相比——她也会如此无力,如此孱弱吗?而且,她的白头发什么时候也那么多了?蓬乱在枕头上,就像是一捧还未经过清洗的羊毛。 “比安卡……”朱利阿诺担心地喊道。 “您说,”比安卡突然转过身来,认真地问道,“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呢?” 朱利阿诺愣了愣:“阴谋?……是的,”他磕磕绊绊地说:“大概是有吧,姐姐和她的丈夫,还有卡博尼家族都在紧密地追查,我想很快就有答案了。” “不,我不是在说这个,我是说,”比安卡指了指床榻上的人:“我的母亲,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朱利阿诺收紧了双眉,他伸出一只手,握住比安卡的肩膀,“你在说什么呢,比安卡,你怎么会那么想?她是你的母亲……” “十七年前把我丢给一群暴徒的母亲么?” “比安卡!”朱利阿诺大声叫道,他知道比安卡受了怎样的苦,也憎恨过她那个无情的母亲,但卡特琳娜舍出自己的性命,救了比安卡与小科西莫,这也是真的,单就这点,他就不能继续纵容比安卡说下去。 “你真的应该去好好休息一下了……比安卡,你已经在这张椅子上坐了三天两晚了,你累了,所以才会生出奇怪的念头来……” “我没有,朱利,这一定是个阴谋……”母狼的女儿紧紧地捉住了丈夫的手,朱利阿诺想要把她拉起来,却险些被她拽倒在地——比安卡的力气大得出奇:“这是一个阴谋……”她喃喃道:“不然呢,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该那么做,她应该走开,回到弗利去,她仍然可以有孩子,男孩,女孩,没有什么不能被她舍弃的……她不应该躺在这里,好像随时都会死,我以为……她会……永远这个样子,没有什么能够击败她……因为她是那么的自私,那么的……残忍……朱利,她不该在这里……” “她为什么不该那么做?”朱利阿诺不忍心地说:“她爱你。” “怎么可能!”比安卡大叫起来,一边想从椅子上站起来,但麻木的双腿让她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她的手被椅脚上的金属装饰割破了,血留了出来,她却一点不觉得痛:“她不爱任何人!朱利!她不爱我们,不爱我,她谁也不爱,除了她自己!” “她变了……比安卡。”朱利阿诺说:“只要是人,总是会改变的——她变了,比安卡,你也应该变了,你应该从噩梦里走出来了。” “我不相信……” “事实如此,她救了你和小科西莫的命。” “我不会原谅她的……” “我也不要你原谅。” 朱利阿诺猛地抬起头来:“您醒啦!?”他欢喜地高声道。 “很难不醒,有两个人就在你耳朵边吵吵嚷嚷,大喊大叫,只要不是个聋子,就只能醒了。”卡特琳娜在床榻上转过头,她的面容依然憔悴,声音低沉,但那双在蜡烛的光亮下愈发明亮的眼睛说明她还是那只来自于弗利的凶悍母狼。 “去叫医生来,给我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问题,”卡特琳娜一醒来,就依照她一贯的风范开始发号施令:“还有,我饿得要命,让他们弄点浓汤过来,要油脂厚厚的那种。” “你现在应该吃些清淡的呢。”朱利阿诺根本不在意卡特琳娜的态度,她救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就算让他到地狱里打水也行啊。 “呸,那些蔬菜果子又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兔子。”卡特琳娜如同鹰隼般的眼睛一下子就攫住了朱利阿诺悬挂起来的一边胳膊:“你的骨头折了?这样要吃更多一些的肉才行,让他们一起烤几只鸽子上来吧。” 朱利阿诺欢天喜地地出去了,留下母女两人。 “我不后悔,”在可怕的寂静中,卡特琳娜说:“十七年前,把你和你弟弟留给那些暴徒的时候,我没有后悔,现在……也不会。” “我从不后悔,比安卡。” —————————— 如卡特琳娜这样的伤势,是不可能痊愈的,高热褪去之后,她的胸口就如同魔鬼作祟般地鼓起了一块,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而且若是伏在胸口听,就能听到犹如破了的皮鼓嘶嘶作响的声音。 也正因为如此,她得以以苦主的身份,参与到美第奇联盟的秘密会议中去,毕竟将来,小科西莫将要继承的三处领地里,有两处是她的。 “佛罗伦萨中,确实有人开始对美第奇不满了。”内里说。 “大概不只是不满,”卡特琳娜讥讽地道:“土耳其人的价钱可不便宜,而且还是一整个雇佣兵队伍。” “知道是那几个家族吗?”朱利阿诺问道。 内里说了几个家族的名字。 “他们不是一直在与我们合作吗?”朱利阿诺疑惑地道:“他们不满什么?” “钱。”卡博尼说:“从去年起,就有人抱怨他们用在提取羊毛脂上的药水花费了太多的钱。” “但这不是他们应当付的么?”朱利阿诺不明白 “他们认为,”内里说:“当初朱利奥.美第奇提出羊绒与羊毛脂,就是为了偿还皮埃罗.美第奇为了私欲出卖了佛罗伦萨的债务,既然如此,药水也是羊毛脂买卖的一部分,本应不要任何费用才对。” “贪婪永无止境。”卡特琳娜说。 “问题是,”康斯特娜冷冷地说:“他们难道就不畏惧美第奇家族的报复么?” “还有那些药水。”内里补充。 “也就是说,他们认为自己有依仗,不但有依仗,他们也不在乎被断绝药水的来源……他们可能已经弄到配方了。”卡博尼推测道. “朱利奥和我说过,药水的配方在皮克罗米尼宫,配制药水的也是皮克罗米尼家族的修士——这是个坏消息。”康斯特娜说。 “对于佛罗伦萨人,这些够了,但对于那位隐藏在他们身后的大人,不够,远远不够,”卡特琳娜轻声说:“我想,我的伊莫拉与弗利,才是他最为关切与最为重要的回报。” “还有加底斯,”卡博尼说:“一万八千个年轻又强壮的人口,近十分之一的陶瓷工匠,五百名火绳枪手,一千五百名士兵——几乎等同于一个城市,而那些深井与水渠,也几乎让那里变作一个新的迦南了。” ———— “以上都是原因。”约书亚冷漠地说道。 他向自己的父亲,大洛韦雷枢机尖锐的一笑。 “但最重要的,还是我想看看,佛罗伦萨的美第奇们,在朱利奥.美第奇的心中究竟占据了多少分量。” 第一百九十三章 枝蔓(两更合一) “我听说你设法说服了一个原本在为朱利奥.美第奇工作的年轻人。”大洛韦雷枢机问道:“怎样,他是否给你带来了什么有用的讯息?” “原本是有的,”约书亚说:“可惜的是,他太冲动了,没几天就露出了行迹,美第奇就把他驱逐出去了。”他微微一笑:“看来朱利奥也从博尔吉亚那儿汲取了不少教训。” “那么现在呢?” “他正在为我工作,”约书亚说:“虽然有些年轻人的鲁莽,却是一柄非常便利的工具。” “我知道你招募了不少教士,但你要小心,”大洛韦雷枢机不安地扭动嘴唇:“别忘记我们的最终标的,改革只是达成它的手段,别本末倒置了。” “怎么会呢,父亲,”约书亚平和地说道:“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但我听说,已经有好几位枢机说,你麾下的那些教士给罗马的人们带来了不小的困扰。” “说困扰也未必太过轻描淡写了。”约书亚说:“你要看看裁判所的记录吗?” “也就是说你做了更多的事。” “不如此,他们又如何愿意俯首称臣呢?”约书亚说:“他们是永不餮足的恶兽,而洛韦雷家族已不如西克斯图斯四世,您的叔叔在位那样权势熏天,财运亨通——我们拿不出能够满足他们胃口的钱财或领地,只能另辟蹊径。” “你在威胁整个枢机团。” “怎么可能?”约书亚否认道,“我可从未想过要与整个枢机团对抗,对抗他们的另有他人。毕竟他们还那么年轻,又是那样的正直,满心热诚,总会有不慎跨越了界线,违逆了规则的时候……当然,等到他们为我们拿到了我们需要的东西,失去存在的价值之后——‘罗马的人们’愿意怎么做都可以。 到时,我们再设法让出一些利益或是权柄,想来就能平息枢机们的怒火了。” 大洛韦雷枢机没有说话,他还是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儿子,但约书亚说的也对,洛韦雷家族已经大不如前,至少在一两年内,他们拿不出贿赂选票的钱。更令他生气的是,威斯尼人宣称要与葡萄牙人作战,实则对罗马涅地区虎视眈眈——凯撒.博尔吉亚,罗马涅公爵死去之后,他的大部分领地都被原主取回,但还有一些零星的小块地区——尤其是卡梅里诺,大洛韦雷枢机侄子的领地正在佩萨罗与卡梅里诺之间,而在凯撒征服罗马涅的行动中,在大洛韦雷枢机的警告下,这位领主连抵抗的欲望都没有,就携带着钱财与家眷逃走了。 等凯撒死了,洛韦雷又回到了塞尼加尼亚,不仅如此,他还设法收买了驻守在塞尼加尼亚,原本属于博尔吉亚的雇佣兵队长,武力征服了卡梅里诺,将两处城市并做一处,并对佩萨罗造成了威胁——大洛韦雷枢机当然是支持他的,但没等他有所动作,威斯尼人就发动了对佩萨罗的战争,那位倒霉的佩萨罗公爵,乔瓦尼.斯福尔扎又不得不再次从敌人的炮火下逃走。 而且威尼斯人还不止于此,仿佛要挽回在土耳其奥斯曼人那儿丢掉的领地与荣耀,他们又对费拉拉以及乌尔比诺(大洛韦雷枢机意欲图谋的又一处领地)展开了一系列布置——上次这么做的还是博尔吉亚。这下子,可激怒了大洛韦雷枢机,别忘记,他才是那个不惜一切也要入主梵蒂冈宫继而做出一番伟业的人,虽然因为博尔吉亚的阴谋,他不得不舍弃自己的夙愿,但这也意味着,他对于权利的执着变得更为疯狂——如果一定要有什么人能够持有对整个意大利的野心,那么只能是洛韦雷。 “等到……”他想,他会让这些卑劣的威尼斯人付出代价的。但他们还要等多久呢?大洛韦雷枢机在心中计算着,他的岁数要比庇护三世小,但也不是个年轻人了,又因为受过重伤的关系,回到罗马后,他时常觉得力不从心——他满心矛盾,一来担心约书亚的改革最终还是会影响到枢机团对洛韦雷们的看法,甚至激起他们的敌意;二来又希望那些借着改革之名的行为能够尽快地为洛韦雷家族聚敛钱财与权力,这样他才能尽快地结束这危险的一切,引导圣廷、罗马、意大利乃至整个欧洲踏上辉煌的征途。 “天主啊,请保佑您的牧者,保佑您的战士吧。”大洛韦雷枢机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喃喃道,而就在他即将转身离开房间的时候,却对窗外啐了一口。 约书亚.洛韦雷在他离开后,走向窗前往下看,他看见了马丁.勒德与几个审判员正在街道上走着,瞥见了那条铁链的人们纷纷避让、行礼,他们倒是十分谦卑地鞠身还礼,可惜的是他们并未察觉那些隐藏在平和表面下隐约的恐惧与厌恶——约书亚只觉得有趣,当然,他知道,庇护三世想要改革,却只愿意让他去做刀锋,他的身份,事实上与这些年轻教士是没有任何区别。 但不到最后,谁能知晓结果呢。 小洛韦雷枢机拾起挂在胸前的十字架,放在嘴边吻了吻,也许是吸入了黄昏时分潮湿空气的缘故,他又控制不住地咳嗽了几声,事实上,医生也警告过他,继续少眠、禁食与打苦鞭下去,他的身体会越来越虚弱,但他必须拥有如同朱利奥.美第奇一般的巨大声望,才能将罗马人的爱戴从他那里转移到自己身上来,而在短时间内,也只有苦修才能做到这一点。 他提起袍子,检查自己捆绑在大腿外侧的铁片,这只铁片在他每走一步的时候,都会戳刺他的皮肤,让他流血。 约书亚取出藏在匣子里的白色药粉,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倒了一点,他不畏惧痛苦,却不想病倒或是死亡——至少在他达成愿望之前不能。在收起瓶子的时候,他不由得嘲讽地笑了一声,这个还是皮克罗米尼为了令他能够取信于亚历山大六世而交给他的,但那位严苛的老人或许不知道,他从他们那里学到的东西还有很多。 ———————————— 朱利奥.美第奇收起了信。 使者小心地打量着他的神色,从外表上,这位枢机没有泄露出有关于内心的丝毫蛛丝马迹。但不用看,不用猜测也能知道,美第奇家族在罗马的第二位枢机,也是最为权高位重的红袍主教,心中一定已经怒火熊熊,毕竟在此时,人们对于家族的看重甚至超过了友情,爱情与亲情,而且人们都知道,这位枢机不但用羊绒与羊毛脂这两种珍贵的换来了佛罗伦萨对美第奇的原宥,还在他同胞宫的姐姐康斯特娜.美第奇出嫁的时候,陪送了一份如何制作玻璃镜子的秘方在她的嫁妆里。 这份秘方造出来的镜子,要比威尼斯人造出的镜子,更大,更明亮,更清晰,即便有法国人也造出了同样的货物,它仍然给内里家族增加了一笔不菲的收入,而且这笔收入最少还能够延续二十年之久。 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能体现出这对姐弟的亲爱之情了。 在这场可怕的灾祸里,没有出现死者,已经可以说是相当幸运的了,但朱利奥的心中,除了愤怒之外,也涌起了同样深重的疲倦与憎恶……对于这个时代,这个地方,这个时代。他按住自己的胸口,里面正有一头巨大的野兽在咆哮着要撕开他坚守的东西冲出来——就连皮克罗米尼也不知道,他的心中,藏着多少能够令人喜乐的玛那,就藏着多少能够令人绝望的毒虫。 博尔吉亚,洛韦雷,枢机团,甚至于整个罗马,意大利,又或是被欧罗巴视作大敌的土耳其奥斯曼……只要他掀开了那只匣子的一条小缝,就会有数以万计的人因此哀嚎着死去。 火药,洪水,蝗虫,瘟疫……尤其是最后一种,就算是将军,国王与教皇,也未必能够逃过一死。 “咔。” 使者转头望去,奇怪有什么人能够不经通报,就擅自闯入了枢机的房间——他先是看见了一撮卷曲的黑毛,然后是光洁的额头,碧绿色,圆溜溜的眼睛。 小科西莫一眼就找到了自己的“伯父”,出于孩子的敏感,他能够觉察到朱利奥.美第奇的身上缭绕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氛,但这种气氛,在朱利奥抬起手,向他微笑招手的时候就消失了,他兴冲冲地跑了过去,将自己投入到朱利奥的怀里。 “继续说吧。”朱利奥随手将羊皮纸放在身前的小桌上,向使者点了点头,双手提起小科西莫,把他放在自己怀里,心不在焉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将自己的下巴搁在上面。 使者怔了一下,“是的,殿下,”他说:“现在已经有好几个家族……”他说了那几个家族的姓氏,“他们都拒绝继续购买您们的药水了,但羊毛脂确实还在产出。” “嗯,”朱利奥说:“我已经知道了,告诉我的姐姐,让他放心,我们已经知道了那个偷走配方的人是谁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使者说:“药水的价值还在其次,我们担心的是您的安危,这是个危险又陌生的敌人……我们暂时还无法得知他的真实身份。” “危险确实,但陌生可就未必。”朱利奥说,但没有继续说下去,使者只得将自己的疑问按捺下去。“这几个家族中,没有皮鲁齐,也没有索德里尼吗?” “没有。”使者迟疑了一下:“您要注意他们吗?” “注意索德里尼家族。”朱利奥说:“他们之前为索德里尼枢机谋求了佛罗伦萨大主教的位置,但教宗阁下否决了,他决定让乔去做佛罗伦萨大主教的位置。” 使者的脸上露出了侥幸的神情。 “还有的就是,”使者接着说道:“弗利的卡特琳娜夫人,想让您的弟媳比安卡和她一起回到弗利去。” “既然小科西莫在这里,”朱利奥说:“显然她已经被说服了。” ———————————— 卡特琳娜.斯福尔扎是此时女性中,难得不爱乘坐车桥或是马车的罕有人物,如果不是与亲人或是情人在一起,她宁愿跨上高大的阿拉伯马,与她的护卫一起奔驰在山林荒野间,但现在,或许以后,她都必须放弃这个嗜好了。医生说,她的肺部被贯穿过,而他们并没有办法确定它是否已经自行愈合了,所以哪怕不做剧烈的运动,她的呼吸都会变得困难——更不必说骑马、比武等等了——卡特琳娜起初并不甘心,但自从解开绷带,看到那处可怕的,会随着呼吸起伏的凸起后,她就不得不认了命。 “如果我能够有个如同埃奇奥一般的儿子,”卡特琳娜毫不讳言地说:“我就根本不必在意这个了——我宁可骑在马上走坟墓里去,也不乘这个软绵绵的玩意儿。” “请安静些吧。”比安卡说,自从和母亲同处在一个车桥里后,她就一直看着窗外,现在也不由得拧过头来怼上自己的母亲:“您以为您还是那么健壮吗?” “至少比你强,就算是现在的我,”卡特琳娜反唇相讥:“现在你能挥动几磅的剑?一磅,还是两磅?你是不是和小科西莫拉过手指,发誓要在他回来后和他一起练习剑术?长剑的重量在三磅左右,一手半剑则重四磅半,你是打算提着剑走两步就算比试过了?” “我会做到的!”比安卡怒气冲冲地喊道。 卡特琳娜撇嘴,在又一次将自己的女儿气得说不出来后,即便负了伤,依然战斗力十足的弗利母狼愉快地哼起了歌儿,过了一会,她又说:“我现在倒是要感谢罗马的那位大人了——有他指导与养育小科西莫,我就放心多了。” “我本该陪他去的。”比安卡说。 “那位大人可不会高兴看到你。”卡特琳娜悠哉地说:“他确实需要一个爱他孩子的母亲,但绝对不会需要一个溺爱他的人。” 比安卡又把头拧了回去。 “你可以回去,”卡特琳娜说:“加底斯多好啊,我也喜欢加底斯,空气中弥漫着花朵与麦草的芳香,食物新鲜,美味,有温暖的浴水,殷勤的仆从,身边簇拥着朋友与亲眷,你的丈夫又是那样的和气与宽容——我并不是见不得别人好的人——但你要是回去,就不要再回来了。” 比安卡沉默了很久:“我会和您一起去弗利的。” 弗利母狼睁开眼睛,好奇地看了看她,然后不禁拍打着身侧的软枕大笑起来:“哦,”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可爱的女儿,难道你还在以为,我命令你陪我回弗利,是因为我畏惧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所以需要一个亲人陪伴在身边吗?不,亲爱的,你真的没能听懂我的意思——我不是在祈求你的宽恕,我说过,我永远不会后悔,也不会寻求任何一个人的原谅——我是在说,一旦你离开了,再回来的时候,迎接你的未必是我,可能是……好吧,随便什么人——因为我死了,而您不在我身边,就算你是我法定的继承人,也不会有人为你送信,恭恭敬敬地等着你回来? 觊觎伊莫拉与弗利的可不止是那些袭击了我们的人,我身边的那些雇佣兵们,我的私生子,还有伊莫拉与弗利的大臣,法恩扎与乌尔比诺,林林总总,就像是一群围绕着鲜美肉饵的狼,只要我一闭上眼睛,他们就会猛地扑过来,从我身上撕下肉来。” “所以,”卡特琳娜说:“你并没有什么可委屈的,比安卡。你若是真爱那个孩子,你现在应该准备豁出命去——你得比我更残忍,更无情,才能保住他的领地,还有他的性命——比安卡,你现在离开,去罗马,或许可以在那位大人的庇护下,与小科西莫快快乐乐地,平平安安地度过好几年,但这样,小科西莫就永远别想继承伊莫拉以及弗利了,而且每个得到伊莫拉与弗利的人都会想法设法地除掉他,因为他随时都能拿回属于他的东西。 要知道,法国的路易十二,一直在孜孜不倦地谋取米兰,就因为他正是维斯孔蒂的孙子。 明白了吗?你不但要继承伊莫拉与弗利,你还要变得强大起来,强大到任何人都不敢将他们的视线放在你的崽子身上——比安卡……你一直认为,自己,或是任何一个女人都能比我做得更好……好吧,现在一个机会正摆在你的面前。” 卡特琳娜一拍手:“看你的了!” 而此时的比安卡,几乎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的手紧紧地攫住了车桥的扶栏,似乎要借此将自己内心的恐惧驱走——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是更胜于往日的一场噩梦。 但又是她必须面对的一场挑战。 ———————————————— 小科西莫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正处在怎样的纠葛中,罗马让他感到陌生,但在生身父亲身边,他并不害怕,就是有点讨厌我们的教宗阁下,因为他一见小科西莫蜷在朱利奥的怀里,就会把他赶走——嘘嘘,嘘嘘的,像是在赶一头小猪——小科西莫可以向圣母发誓,他一点也不重,就是有点“膨胀。” “看,”朱利奥与有荣焉:“小科西莫已经掌握了一百个拉丁文单词了。” 庇护三世嗤笑了一声:“你六岁的时候就能用拉丁文背诵整本圣经了。” 朱利奥叹口气,默默地向小科西莫道了声歉——拉丁文是他“早已”掌握的东西,之所以到六岁才能背诵圣经,是因为他那时候才能流利的说完一大段话——幼儿的发声器官毕竟是有限制的。 “那么你准备怎么给小科西莫上课?”庇护三世觉得,他还是可以在课程的安排上略微指导一下朱利奥的,听说棍棒课程朱利奥学的不怎么样,他深表遗憾。 “我不准备只为他一人上课。”朱利奥说,“太引人注目了,我想开设一个仅针对开蒙孩童的学校,”他瞥了庇护三世一眼:“不用棍棒和戒尺的那种。” 庇护三世严肃地说:“那会是个地狱。” “就算是吧,”朱利奥说:“但我还是想要尝试一下。” “那么你在裁判所的职位呢?” “大洛韦雷枢机大概已经无法继续忍耐下去了,”朱利奥微笑着说:“他向您寻求公正,所以小洛韦雷枢机和我做了一样的工,但现在,小洛韦雷枢机在教会法上与我有了许多争执——而枢机团显然觉得,我的解释才是比较正确的。” “所以他很快就会来要求我把你调走。”庇护三世说:“但他准备怎么说服我呢?” “他要说服的不是您,是我。”朱利奥说:“加底斯发生的事情,如果成功了,就是一次打击,没有成功,就是一次威胁。” “那么就如他所愿吧。”庇护三世说。 ———————————— 朱利奥.美第奇枢机将要离开法理部的消息很快传开了。 对于那些被约书亚.洛韦雷拔擢起来的,尤其是非罗马人的审判员们当然认为这是一件好事——他们原本只是过于单纯的思想,在小洛韦雷枢机的影响下,变得固执而偏激,容不下一点偏离轨道的意向——虽然他们没有资格参加到枢机们的秘密会议中,却是第一个知道法令是否已被“正确地”修正的人,对于朱利奥.美第奇枢机,他们几乎不抱好感,因为他虽然年轻,却已经失却了应有的勇气与锋芒,只懂得趋炎附势,谄媚逢迎,令他们深感羞耻。 但审判员中,也同样有朱利奥.美第奇的支持者,结果在一次激烈的辩论中,他们相互殴打起来,导致两个人残疾,更多人受了伤。 马丁.勒德也是其中的一个,他不是美第奇的支持者,但他也认为,美第奇没有那样无耻下作——当他回到房间,拿药水(还是德西修士给他的)擦了伤口,又被命令接受五下鞭打的惩罚时,他的心不由得轻微地动摇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不再记得任何事情了,裁判所里的鞭子可不是德西修士的黑铁戒尺,后者看似可怕,但施刑人却心怀仁慈,前者呢,本身的冷硬可能还无法与施刑人的心肠相比。 第一百九十四章 马丁与波拉 小马丁在挨上第三鞭的时候就昏过去了,但施刑人还是不折不扣地打完了五鞭子,他被抬回到屋子里,到了晚祷的时候,他又被架起来——每天的功课是绝对不能缺少的,还有为了赎暴怒的罪而要做的伏地祷——一种盛行于修道院的轻微惩罚方式,具体点来说,就是接受惩罚的人五体伏地,下颌紧贴地面,一个人站在他面前诵读经文,站着的人唱一句,伏着的人合一句。 或许有人觉得这虽然比不得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但也要比跪着,坐着来得舒适啊,原先马丁.勒德也是这么认为的,但等他自己真正尝过这个苦头后,他一点也不觉得那些修士与教士是在无病呻吟了——平伏在皮毛,稻草或是木板上,与坚硬冰冷的石板是完全不一样的,还没等唱过百句经文,从地下渗出的寒气就能将你的骨头都浸透,你的每个关节都是因为长时间处于一个姿势而痛哭,而你唱和经文时,你的下颌在地面上摩擦,每次呼吸的时候,身体的重量折磨着你的胸膛与肺部——最后结束的时候,无人扶持,受刑的教士或是修女自己根本站不起来。 马丁.勒德又一次昏厥了过去,等他又一次在夜祷时分被唤醒,他发起了热,幸好他是强壮的年轻人,坚持了下来,但他随即发现,自己藏在衣袋里的药瓶不见了,他大惊失色——他也只有这么一瓶药,还是德西修士从自己的份额中分给他的,无论是它的奇效,还是老师的恩惠,马丁都不能这样罢休,于是他做了一件蠢事——向他信任的约书亚.洛韦雷枢机求告与申诉了此事。 小洛韦雷枢机处理此事的速度不可谓不迅疾,方法也不可谓不公正——按照小洛韦雷枢机的要求,所有的审判员都如修士一般,住在一个开敞的巨大仓房里,无论昼夜都点着烛火,免得一些人做出亵渎神灵的事情,但确实没人看到马丁的药瓶,也没人承认他偷窃,于是每个人,是的,包括马丁,都要接受神裁。 他们要一个个地,从燃烧的炭火上走过去。 如果不是他们每日都要徒步走很多的路,脚上生了茧子,可能有很多人就要变作残疾了,但没人去责怪小洛韦雷枢机,因为即使他住在院长的房间里,单独一人,他也坚持走过了炭火,于是所有人都将怒火倾泻在了可怜的小马丁身上。 尤其是他拿出了药瓶之后——但马丁.勒德必须说,这是小洛韦雷枢机给他的补偿啊,问题是没人相信他。 于是,除了必要的交流之外,几乎没人和马丁.勒德说话了,他每天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就像是被隐形绝罚了一般。 小马丁这才知道,寂寞也可以说是一种严酷的刑罚。 之前说过,在没有工作要做的时候,他们的生活与苦修士是一模一样的,一样要去侍弄菜地,照料牲畜,抄写经文或是做手工——马丁.勒德最喜欢去外面,无论是种菜或是喂马,因为在房间里,没人和他说话,倒不如到菜地里,到马厩里,他可以和蝴蝶说话,也可以和马儿说话。 “你可真是小啊。”这天,小马丁半跪在萝卜地里,对着一只白粉蝶说道,“天主造你的时候,一定没材料了。”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比了比,果然,那只蝴蝶还不如他的指甲盖大呢。 随即,他就听到了一声响亮——又被强行压抑住的笑声。 小马丁眨了眨眼睛,笑声是从一列茄子架后面传来的,他好奇地爬过去,拉开茄子卷曲的枝叶,他看见了一张并不好看,却生机勃勃的脸。 “你是谁?”马丁忍不住问道。 “波拉。”那个女孩回答说:“你呢?” “马丁。” “你从哪儿来?” “隔壁的圣母修道院,”那个女孩说。 马丁记得那个修道院,那是少数几个没有被他们查出肮脏事儿的女修道院,有一个异常清瘦的院长嬷嬷。 “你是个修女……”马丁这么说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畏缩了一下——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和一个修女说话,她不是他的姐妹,也不是他的母亲,他不该和她说话的。 “我没发愿,”那个女孩显然也寂寞得久了,见此连忙解释道:“我不想发愿,是父亲把我送到这里来的,因为他不想让我得到母亲的嫁妆,也不想给我嫁妆,所以他不想我和任何人结婚,除了天主。”她笑了笑:“天主是不要嫁妆的,但我不想嫁给天主,这样我就没可能生孩子了。” 马丁知道自己不该继续听下去了,他手脚并用地向后退了两步,想要站起来走开,但从女孩的怀里,突然传出了一股浓郁的香味,他分辨得出,这时候加了许多油脂的面包的气味,他的肚子立刻就诚实地“咕”了一声。 女孩哈哈地笑出声来,随手往怀里一摸:“这是我从厨房偷的,是供给贵客的,拿去吃吧,可怜的小马丁。” 说着,她就拿了什么,往马丁这里一抛,马丁下意识地接住了,那是一块裹着油脂的白面包,只有手掌心那么小,还是赃物,但几个月来,没有早餐,午餐与晚餐也只有面包,豆子汤与卷心菜,偶尔有条手指长干鱼的小马丁实在没法抵御得住这样的诱惑,一口就把它吞到了肚子里。 美好的滋味立刻征服了他的舌头,刺激了肠胃——在咕噜了几声后,他……更饿了。 女孩笑不可抑,“等着我。”她说,然后从茄子架里爬了出去,马丁从茄子的枝叶里往外看,只看到她敦实的背影蹦跳着消失在沟渠中的样子。 只一会儿,女孩就跑了回来,她的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把咸肉粒:“你运气真好,今天我们这里来了许多尊贵的客人。” 马丁把这些都吃了。 —————————— 马丁.勒德知道自己不该再去了,但他的身躯与思想总是背道而驰,他又去了。 在茄子架后面,那个女孩也正在等着他,她总是能给他带来东西吃,有时是一把加盐的豆子,有时是一块半融化的奶酪,有时是几粒干瘪的浆果,吃到浆果的时候,马丁就忍不住想起了他最后从朱利奥.美第奇手里拿到的东西——那包蜜饯,那包他没有吃,丢在了路边的蜜饯。 “你怎么不说话?”那个叫做波拉的女孩捅了捅马丁的腰。 “没什么……想到了一些事情。” 波拉做了个鬼脸:“你不是厌烦我了吧。”她百无聊赖地在地上画了一张可笑的脸:“你们总是这样,吃了我的东西,却不愿意接近我,就因为我不如其他女孩漂亮。你也是……马丁,我还以为能和你多待一会儿。” 马丁有些吃惊的回过头,说实话,他甚至没有怎么注意过波拉的脸——波拉确实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或者说她长得就像是一个强壮的男孩,面孔方正,五官粗犷,手脚粗壮……马丁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臂:“这是怎么回事??” “院长嬷嬷打得啊。”波拉毫不在意地说:“你难道没有被你的院长打过?” “但……你犯了什么错?” “饿吧。”波拉说:“我在家里一顿要吃上三只鸡,两块大面包,一锅子汤,一天三顿——在这里我只有两餐不说,每顿只有一碟子大麦粒,天主,我又不是母鸡,可以从盘子里叨叨着吃饭,所以我就想尽办法给自己弄吃的。也没什么,就是挨打和伏地祷而已,院长嬷嬷不是个坏人,她也只是想把贪嘴的魔鬼从我的身体里打出去,但……好像不行呢。” 马丁看波拉的手臂,因为还未发愿的关系,她只穿着一件粗陋的亚麻长袍,袖子被拉起来后,纵横交错的鞭痕就可以看的一清二楚,圣母修道院的鞭子要比她们的鞭子更细一些,但一定更硬,因为每道鞭痕都深深地楔入皮肤,因为旧伤未愈,新伤又增,以至于女孩的手臂就像是粗糙的树皮编织出来的,而不像是有血肉的。 “这是……”这是不对的——这句话马丁没能说出来,却在他的心中回响,他被自己吓了一跳,丢下波拉的手臂,逃走了。 他没有看到波拉失望的眼神。 —————————— 马丁辗转反侧了好几天,才又去了萝卜地,他一出现,波拉就迎了出来,她拉着马丁坐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只有表皮略有皱缩的苹果——这种果实在梵蒂冈宫中并不少见,有时候,在朱利奥.美第奇的房间里,放着它们只是为了闻闻香味,很多时候,见到了马丁,朱利奥就会让他去拿一只来吃,但在这里……马丁都快忘了它的滋味了。 他知道这是赃物,知道这是罪恶的,但立即紧缩起来,痛得让他差点打滚的肠胃却在急切地催促着,当波拉将苹果塞到他嘴里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就嚼着吃了。 波拉笑了。 在马丁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她紧紧地靠着他,挽住了他的手臂。 就像从厨房偷走这只苹果一般,她从这个年轻的修士这儿,偷来了一点点甜蜜而又温馨的好时光。 第一百九十五章 马丁与波拉(下)两更合一 11月30日的圣安德肋节前,罗马的天气突然变得格外恶劣,又冷,又下雨,浓重的寒气在每个夜晚从地底深处升起,渗透教士们单薄的床单,内衣,虽然他们的法衣被换成了粗毛呢的,但并不贴身与紧密的款式却注定了它根本无法抵御这样可怕的湿冷——每天的两餐饭,也愈发显得少了——当然,分量还是一样的,但在感到寒冷的时候,人总是会本能地寻求更多的食物来弥补流逝的热量。 萝卜在8月中旬的圣母升天节前就全都收取完毕了,马丁与波拉的见面地点也换成了教士们放置农具的小屋,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活儿要干了,这里反倒成了一个温暖又不受打搅的安乐窝。 今天波拉格外高兴,她一见到马丁,就从披巾下面拽出很长一条的面包来——至少有一磅的分量,这样大的面包,就算不是用牛乳调制,洒满了葡萄干的白面包,也已经非常惊人了,以至于,闪现在马丁的脑海里的,竟然不是饱足的美妙感觉,而是恐慌,他冲上前去,一把捉住了波拉的手,“你从哪儿弄来的?赶快把它放回去。”他艰难地不去看那块面包,虽然浓郁的麦香味儿还是一个劲儿地往他的鼻子里钻:“院长嬷嬷会很生气的!”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脸突然红了,因为——往常他放到嘴里的每一样,哪怕只是小小的一口,也都是波拉忍耐着痛苦与羞耻,从厨房或是其他地方弄出来的赃物。 但突然之间,他不愿意再这么……卑鄙下去了,他紧紧地握住波拉的手臂,唾弃之前那个像是被魔鬼附了身的混蛋,“波拉,你不用这么干了——这……不好,”他急切地说:“我们现在可以吃得很好了,”虽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空荡的肠胃正在疯狂地磨砺着自己,“我不需要这些了,波拉,我会来见你的,但你真的不用再从厨房偷东西了。我发誓,我一定,一定会来见你,也许我……还能为你带点什么呢。” 他能弄到什么? 这句话就连马丁自己都不相信,波拉信了,她的眼睛发出光来,但;“没事儿,”她快乐地喊道:“没事儿,马丁,这不是我偷的,这是我做工换的。” “什么?” “来,先把它吃了吧。”波拉笑着说,先解下自己的披巾,再如同服侍老爷一般让马丁坐下:“吃吧。”她殷勤地说,这次马丁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但掰了一半还给波拉:“你也吃。” 波拉的笑容简直可以如同蜂蜜一般滴在粗糙的深褐色面包上,她接过来,大咬了一口,马丁也是,面包口感当然不如马丁在梵蒂冈宫中尝过的那些,但在重量上面,却远远超过他这几天晚餐时,分到的面包重量的总和——他的肠胃立刻被安抚了,迅速而愉快地工作起来。 “你说这些都是你做工换的?”马丁没有忘记之前的话题:“你的院长嬷嬷允许你出去做工么?” “我在修道院里做工,”波拉说:“修道院里有座小磨坊,但之前的小马死了很久了,所以我们的麦子总是拿出去磨的,院长嬷嬷说,如果我能磨出十袋麦子,就给我一袋作为酬劳,反正拿出去磨,也是一样的价钱。” 马丁又觉得嘴里的面包变得干涩难咽了,波拉难得地敏锐了一次,她咯咯地笑出声来:“别担心,马丁,你知道我是很有力气的,嬷嬷说过,我强壮的就像是一个魔鬼——只要能吃饱,我一天能够磨完五袋麦子呢,比任何牛马都要能干——说真的,能够让我饱着去干活,而不是让我饿着去念经,我就感激不尽了。” “……你的院长嬷嬷怎么会想到让你去做份工呢……” “好像是,”波拉说,“在做忏悔的时候,遇见了一位仁慈的大人吧。她提起了我,然后那位大人说,你为什么不回去问问,那个孩子是愿意继续靠着偷窃来饱腹呢,还是愿意去做工来换取自己的食粮呢?如果是前者,她是活该受罚的,但若是后者,就给她一份工吧。” 马丁怔愣了一下,一个名字突然跃入他的脑海,如果是那位大人,是会说出这样的话的——而且院长嬷嬷的忏悔神父,一般都是由主教或是枢机来充任的,难道就是他帮助了波拉么? 他愈发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当初离开朱利奥.美第奇,并不是因为想要谋求更高的职位或是更大的利益,相反的,作为一个冲动而又急躁的年轻人,马丁.勒德认为,既然美第奇枢机已经有了这样高的声望,可敬的师长与强大的权柄,就该对这个污浊的圣廷来一次痛痛快快的大清洗的——每个敢于做出伪造圣物、偷窃税金、贿赂官员,操纵选举,买卖圣职,豢养刺客、情人,私生子……等行为的圣职人员,都应当被严厉的斥责,审判与惩戒——他本应当做一个圣人的! 但他没有,他的温和似乎是对着每个人的,他明知现在的教廷已经腐化成了什么样子,却丝毫不以为意,他和大部分枢机主教一般,似乎并不希望现有的情况发生什么太大的改变——罗马已经堕落了五百年,难道还要继续腥臭上一千年或是更久吗? 马丁失望极了,所以他才将视线转到另一个年轻枢机的身上,他的作为让马丁看到了希望,马丁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投入了他的麾下,为他作战,为他呐喊,但,在他认为,自己的灵魂能够因此得到救赎的时候,太多的疑虑却像是魔鬼的爪子一般,拉着他往泥沼深处沉没,让他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那些犯了戒律的,无依靠的教士与修女,所受到的严厉惩罚,马丁.勒德是亲眼目睹的,那时候他只觉得他们罪有应得。但现在他也犯了罪,波拉也犯了罪,若是那位被他背弃的大人听说了,不,他已经听说了,于是他教院长嬷嬷这么做——而不是一概地将其打入火狱。 如果是另一位大人,约书亚.洛韦雷听说了呢? 马丁颤抖了一下,不敢继续想下去。 “我该走了。”他说,“快要到晚祷的时候了。” 波拉是知道他们的,虽然对马丁还有着几份眷恋,但她可不想让他受苦:“我也要走了。”她说,马丁给她披上了披巾,她再一次露出了笑容,马丁这才发现她的牙齿间有着几处黑洞。 “有谁打了你的脸么?”马丁担心地问。 “没有,”波拉说:“我换牙呢。” 马丁正在拉开小屋的门,波拉的回答让他顿时跌了一跤。 波拉惊叫了一声,扑上来扶住了他。 马丁还没能反应过来,就听见了一声愤怒的叱喝! 有人冲了上来,给了马丁一脚,把他从波拉身边踢开,波拉见了,大怒不已,她冲上去与那些人厮打起来——此时马丁才发现,小屋外已经站满了人——都是他的同僚们,而在他们之中,即便身着常服,佝偻着腰背,却依然因为浅色的头发与冰冷的眼睛而令人无法忽视的小洛韦雷枢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火把的光亮下,黑色呢料的法衣沾满的雨水如同钻石一般发着光。 马丁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马丁被他的两个同伴扭住了胳膊,按在了地上,他的面颊紧贴着湿冷的泥泞,污水流入口中,他的眼睛因为进了雨水而疼痛难忍。 “我对你很失望。”小洛韦雷枢机说,马丁以为自己会伤心,但从他心中升腾起来的却是毋庸置疑的恐惧。 波拉还在挣扎,她的力气确实很大,那些年轻的教士根本无法按住她——她就像是一只强壮的野猪一般,横冲直撞,所到之处,人们不由得下意识地纷纷避让,小洛韦雷枢机露出了厌恶的神情:“女巫!”他低声道,一直守候在他身边的两个教士领命而去——他们是大洛韦雷枢机为了保证继承人的安全而特意遣来的两名刺客,波拉虽然力大,却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马丁看着波拉被他们抓住,挨了好几下,但也咬了其中一人的手,他大叫了一声,给了波拉一耳光,几颗白白的小牙齿飞了出来,就落在距离马丁不远的泥地里。 马丁也听到了那声“女巫!”——他当然知道被小洛韦雷枢机称之为“女巫”的人会遭到怎样的惩罚——波拉没有一个身份尊贵的丈夫,也没有一个可敬的父亲或是兄长,她只是一个连女儿的嫁妆都出不起的乡绅的女儿,没人能够为她求情,也没人能够为她缴付赎金……她将会是小洛韦雷枢机用来警告世人的最佳例证。 他想要大叫,否认掉这个令人脊背发寒的罪名,但他一张口,雨水与泥水就灌入到他的喉咙里。 倒是一个教士走过去,与小洛韦雷枢机说了几句话,小洛韦雷枢机就让两名教士去带圣母修道院的院长嬷嬷来。 ———————— 圣母修道院的院长嬷嬷是个刻板而又固执的老妇,但她并不是一个恶人,她一听说波拉的名字,就知道糟了——她知道波拉一直在厨房里偷东西,也知道她会找个地方偷藏起来把它们吃光,却并不知道会有人与她分享。 那位小洛韦雷枢机可是再提“独身守贞”之说,并一意孤行,严刑厉法,直至今日,令得罗马人读出这个名字都会心头生寒的可怕人物! 是的,他没有做出什么血淋淋的事情,但他给予那些他认为玷污了圣彼得荣光的修女与教士的惩处,却要比俗世的刑罚漫长与痛苦得多了! 她甚至来不及披上斗篷,就跟着两名教士奔到了这里,一见到小洛韦雷枢机,她不顾泥泞,跪了下来,去吻他的脚。 “亚加大嬷嬷,”约书亚温和地说:“这是您们修院的修女吗?” 院长嬷嬷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立即摇了摇头:“她还未发愿呢。” “但她却在诱惑一个发了愿的教士做不堪的事情。” 院长嬷嬷吃了一惊,“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哪!”她大叫道:“虽然波拉看上去长得很大,但大人,她只有七岁啊,大人,她还在换牙,”她意识到波拉可能会遇到相当危险的事情,虽然结结巴巴,但还是努力解释道:“她,她甚至还没有……长出ru房来呢。”她一边说,一边笨拙地在胸前做了个手势,她一向虔诚,更是守贞了近五十年,做出这样的手势几乎让她羞耻到昏厥过去——但波拉确实还是个孩子,也正是因为如此,波拉虽然一直在做有罪的事,她却没有直接把波拉赶出去。 小洛韦雷枢机沉默了一会,当人们以为他已经被说服的时候,他摇了摇头:“看来被这个女巫迷惑的人,不止一个马丁.勒德,院长嬷嬷,我想我必须重新彻查您的修院,以及您的贞德了。” ———————————————— “大绝罚?” 庇护三世坐在王权大厅的教皇宝座上,似笑非笑地瞥了小洛韦雷枢机一眼,巨大的华盖在他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巴格里奥尼枢机首先提出了反对意见。 “法国的国王腓力一世因为以有妇之夫的身份与有夫之妇结婚而被绝罚,英格兰的亨利二世因为意欲染指教会的司法权,并授意刺杀了坎特伯雷大主教而被绝罚,葡萄牙的国王阿方索二世因为挪用了教会的财产而被绝罚,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查理四世因为污蔑圣父而被绝罚,阿拉贡国王佩德罗三世因为与安茹的查理争夺西西里而被绝罚……”巴格里奥尼难得如此流利地一一点数道:“而您现在,却在请求圣父颁下敕令,对一个卑微的教士?罪名是与女巫私通?我怎么觉得,这不但不是一种惩罚,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荣耀了呢?” “他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教士,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他曾为我效力过,为纯洁教会而战——他的堕落令我深觉失望,以及感受到危机的一再迫近,圣父,我需要一道雷霆来警醒世人——既然如此,一道大绝罚的敕令是很恰当的。” 但更多的,巴格里奥尼枢机在心里说,是因为他曾经因为朱利奥.美第奇的关系,得以出入梵蒂冈宫,并获得了圣父的喜爱吧——对于这种卑劣又拙劣的手段,就连他也深为不屑,但约书亚.洛韦雷的神情异常坚定,显然他是一定要将那个天真的的小马丁钉在耻辱的十字架上了。 “但这里有个问题。”庇护三世懒洋洋地说:“马丁.勒德有个老师,也许你知道,就是尼德兰人德西德伍.伊拉斯谟。” “他与布因斯枢机有关么?”约书亚的问题让庇护三世一笑,果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 “不,”庇护三世说:“没有关系,但德西德伍.伊拉斯谟前几日向我辞行——显然,私人秘书的职位,并不能令他满意,你知道他去了哪儿吗?约书亚,他去了英格兰,亨利七世十分欣赏他的学识,希望他去做他儿子小亨利的老师。” “但那位王子已经十四岁了!” “是啊,但那位国王陛下非常坚持,我这里还有他的信,要看吗?” 约书亚看了信,亨利七世确实相当看重这位德西德伍.伊拉斯谟,他的信中充满了对这位共同生活兄弟会修士的赞誉之词,热烈地邀请他到英格兰来,并且一再恳求圣父庇护三世能够放行。 “而这位德西修士,在离开前,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我能够照看一下他的弟子,也就是马丁.勒德。”庇护三世讥讽地道:“所以,约书亚,你是不是要换个人?你哪儿还有和修女私通的教士吗?” 约书亚.洛韦雷神色变幻了好几次,最后还是平静了下来:“若是如此……”他也应该习惯了庇护三世对朱利奥的偏爱了。 “但你的父亲请求过我,希望我能支持你的改革,而你,也可以说是我的弟子,以及,又勤恳地为我做了许多工,”没想到的是,庇护三世打断了他的话:“我可以给你一封敕令,然后你去和马丁.勒德说,你同时也求得了我的赦免——只要他到我的门前来祈求宽恕,我就收回大绝罚的敕令。”庇护三世问道:“如何?” 约书亚起初的时候,还有些茫然,因为这种待遇,以往只有朱利奥能够得到——但他很快就醒悟过来了,他嘴角向上提起,像是想笑,但又觉得此时更应该露出感激的神情来——最后他的面孔凝固在一个奇特的形状上。 小洛韦雷枢机离开后,巴格里奥尼枢机忍不住斜睨了圣父一眼,又一眼,再一眼。 “你有什么要说的就说吧。”庇护三世不耐烦地道。 “他看上去欢喜得快疯了。”巴格里奥尼枢机直白地说。 “有问题吗?”庇护三世说:“这正是他最想要的。” —————————— 在圣尼古拉节(12月6日)的时候,罗马下雪了。 雪并不大,薄薄地,只是将罗马的建筑覆盖上了一层半透明的白色,但这样,却令得天气更加寒冷了,马丁.勒德穿着粗糙的亚麻袍子,脚上与手上都挂着铁链,而他身后跟着两名教士,提醒人们不要与这个遭受了大绝罚的罪人说话,或是与他有接触,于是,人们立刻如同遇见了大麻风病人一般地向着街道的两侧退开。 马丁一点也不难过,他甚至觉得好笑,因为他在做裁判所的审判员时,也受到了同样的待遇。 有顽皮大胆的孩子从他身边跑过,往他身上丢肮脏的雪球,有时里面还裹着石头,马丁的眼角被砸出了一道深深的血口,但他根本不觉得痛,也许是寒冷让他变得麻木了,他在教士的监视下,徒步走到梵蒂冈宫前,跪了下来。 雪落在他的身上,他先是用舌头舔抿着雪花,又俯下身,吸吮地上雪融化后的污水。 “他……”马丁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正在问着什么……大概是还不懂得什么叫做绝罚的孩子吧,而一个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却异常熟悉的声音回答了孩子的问题——他忍不住抬起头来,看见一袭深红色的袍角正从视野的边缘擦过,是朱利奥.美第奇,他正走入梵蒂冈宫,虽然离开了法理部,但他并未如那些教士以为的那样垂头丧气,一脸消沉。他还是那个样子,温和而宽容,充满柔情……但他没有看马丁.勒德哪怕一眼,倒是他伸出了一根手指牵着的男孩,回头看了马丁好几眼。 一只油亮的栗子从台阶上滚落下来,落在马丁的面前。 小马丁把它捡起来,握在手里,栗子的表面是冷的,但握久了,就能发现,里面还是滚热的。 —————————— “好吧,”听说朱利奥已经带着小科西莫回梵蒂冈宫了,庇护三世拍了拍座椅的扶手:“让那个马丁.勒德进来吧,让我们走完这个该死的流程!” 马丁.勒德终于在跪了整整一天后(说来,比查理四世幸运多了,那位皇帝在卡诺莎城堡外整整站了三天呢),终于被带入到梵蒂冈宫里。 但还没等庇护三世,或是任何人说话,马丁.勒德就大喊道。 “救救波拉,求求您,救救波拉吧!” —————————— 在这七天里,依照小洛韦雷枢机的命令,每天马丁.勒德都要遭到三次鞭打,每次五鞭,好将魔鬼从他的身体里打出来。每天只有很少的水和食物来维持着他的生命,他本该昏厥过去的,但波拉的惨叫声总是能够将他惊醒,到了之后的几个夜晚,他甚至再也无法合拢眼睛——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波拉的囚室就在马丁的旁边,他能够听见她痛苦的喊叫声与哭泣声,她也能听到他的。 马丁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大叫:“别认罪,别认罪!波拉,千万别认罪!” 但他也知道,在小洛韦雷枢机这里,罪人是否承认自己犯了罪,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他认为谁有罪,谁就有罪。 只能说,他还抱着一丝微薄的希望——小洛韦雷枢机已经与他说了求得圣父宽宥的事情——马丁.勒德只觉得可笑,他该庆幸么?波拉没有一个显赫的血亲,他却还有一个老师。 他来到梵蒂冈宫前,喉咙已经因为发了炎症而肿胀,疼痛,幸好他还勉强记得一些医学上的知识,吃了雪,喝了污水,才勉强能够发出声来。 也要感谢那颗饱满的栗子,给了他最后的力气。 但在喊出那句话后,马丁.勒德再也坚持不住,他倒了下去,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第一百九十六章 那些前来觐见庇护三世的人们(上)(两更合一) 马丁.勒德在被教皇赦免后,很快就被送往了神圣罗马帝国的马格德堡,那里是共同生活兄弟会的驻地,他在那里与他们一同学习过文法与音乐,那里的兄弟会无条件地接受他,慰藉他痛苦迷惘的灵魂,安抚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他坐在一辆帘子拉起的马车上,免得被人们发现他就是那个曾经的审判员与堕落的罪人。 在即将抵达银宫的时候,马车停了,一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被送上马车,关上门后,马车立即重新出发。 马车里的光线顿时变的昏暗起来,即便如此,马丁依然在打开的羊毛披巾里看到了女孩波拉的脸……她还活着,向他咧嘴一笑——嘴里的牙齿全都被打落了,牙窝里堆积着黑红色的血块,头发被强行剪掉,剩余的毛茬向着四面八方散开,她的额头有着一圈深刻的凹痕——这是戴过那种被称作“女巫辔头”的铁质面具才会留下的痕迹。 波拉模糊地说了几句话,因为她的牙齿没了,所以一开始马丁几乎没能听懂,她也发觉了这点,于是她放慢了速度:“他们……“她艰难地说:”他们……说,我不能……留在罗马……”她一边说,一边深深地吸着气,显而易见地压制着痛苦,在马丁看不到的地方,有着更多的伤:“我……我可以……和你……一起……” “当然,”马丁不等她说完,马上就大声地喊道:“当然!波拉,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你是一定要待在我身边的!” 这句话没能说完,他就流下泪来,伸出手,将波拉紧紧地抱在怀里,他记得波拉曾是那样的强壮,几乎和他一样高,肩膀有成年男性那么宽,腰围则是他的一倍半粗——他才不曾怀疑过她的年岁,但现在他却能够将她完全地环在双臂间,双手还能握在一起——仿佛之前的波拉只是一个幻影,戳破后留下的就是一把伶仃的骨头。 “我们去……马格德堡,”马丁低声说:“那里的人们最擅长养猪,养牛,侍弄甜菜,小麦,黑麦……我会设法在律师所找一份工作,赚许多钱,波拉,你可以每天吃三只鸡,两块肉排,成篮子的面包,喝葡萄酒和牛奶,每天都饱饱的,舒舒服服的……” 波拉听他说着,眼中流露出了无限向往的神色,因为没有牙齿,她的嘴唇向内凹进,像个衰老的妇人,但仔细看,还是能够从她的额头与圆眼睛上找出那份属于孩子的稚气,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特征在同一张脸上出现,有些胆小的人若是见了,恐怕会恐惧地昏厥过去。 但当她微笑起来的时候,马丁觉得再没有比这更美丽的脸了。 —————————— 亚历山大六世非常喜欢在殉道士厅里接待他的客人们,因为他相当乐于从精神到肉体上双重征服他的朋友与敌人。 殉道士厅里,四面墙壁都绘制着鲜血淋漓的场面-从头戴荆棘冠冕的耶稣基督近似于赤裸着被钉在十字架上,肋下与手脚都流着血,到那些被异教徒的君王们施以各种残酷刑罚——斩首、剥皮、火烧……的圣徒们,再到身着甲胄,手持圣经与长剑与魔鬼战斗不止的主教与教皇……这些场景由他的御用画师平图里乔描绘的栩栩如生,就连最冷酷,最强大的战士进到这里,也不免心中颤栗。 庇护三世通常只会选择圣母厅,而非殉道士厅,但今天或许是个例外。 约翰修士引领进来的正是正是条顿骑士团的团长,也是萨克森选帝侯的堂兄,他今年已经有六十岁,面容苍老,头颈前耸,虽然看得出他竭力地想要挺直腰背,但这个动作毫无疑问地给他带来了剧烈的痛苦。 而对比强烈的,是站在他身边的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穿戴着银色的半身甲——铭刻在胸前的精美圣像,诗句与层层叠叠的花纹让这件甲胄看起来更像是一件装饰品而非战斗装备,他们恭谨地跪下,膝行向前,吻了庇护三世的脚。 能够被带到教皇面前的,当然不可能是普通的仆从,这个少年是阿尔布雷希特,是霍亨索伦家族的一名幼子。1415年,霍亨索伦的腓特烈一世成为了勃兰登堡的选帝侯——显然,这是萨克森选帝侯与勃兰登堡选帝侯达成的一笔交易——等到现任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去世之后,继承他位置的就是这个年轻的霍亨索伦。 这个霍亨索伦虽然竭力自持,但还是有些压抑不住少年人的兴奋与好奇,在欣赏过那些令人激动的壁画后,他的视线落在了端坐于小桌后的秘书身上,那是个枢机,深红色的法衣与小帽宣示着他的身份,但他也很年轻,可能只大过自己两三岁,阿尔布雷希特在心中咕哝道,但他也知道,就像自己能够被带入这里,为这次秘密觐见做记录与见证的人也只可能是庇护三世最相信的人。 应该就是自己的祖父,勃兰登堡选帝侯和自己说过的,庇护三世最为宠爱的两位弟子之一,从红色小帽下露出的黑色卷发说明他应当是那位美第奇枢机——朱利奥原本全神贯注地听着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与庇护三世的对话,但阿尔布雷希特的视线太直接了,他不得不回望了过去,礼貌地微微一笑。 阿尔布雷希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跟着一笑,他看上去有点蠢蠢欲动,想要走上去和这个年纪相仿的朋友说话,但朱利奥只是一笑,就转回头去,继续倾听着教宗阁下与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之间的对话。 条顿骑士团是三大骑士团中最晚建立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并未能够从前三次十字军东征中获得什么巨大的利益,而随着十字军在耶路撒冷地区一再失利,于是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决定将一部分重心转回欧罗巴——此时,匈牙利国王邀请他们帮助驱逐领地上的异教徒,并承诺将赐予他们荣耀、钱财与封地——条顿骑士团确实完成了他们的契约,但因为野心勃勃的大团长有意在封地上自立的缘故,匈牙利国王背弃了承诺,将他们赶走。 后来,波兰国王又邀请他们帮助他与无信仰的普鲁士异教徒作战,于是条顿骑士团获得了第二次机会,这次他们要聪明得多了,先从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腓特烈二世那里,取得了黄金诏书(注释1)——证明条顿骑士团有权力取得波兰国王赐予他们的领地与征服普鲁士人后获得的无主土地,又在与波兰国王签订的合约中明确地注明,一旦条顿骑士团征服了普鲁士地区,他们就可以获得普鲁士地区的所有权,而非封地(封地依然属于国王),之后,他们还设法从教宗格里高利九世那里获得了第二份黄金诏书,格里高利九世允诺,只要他们能够让普鲁士的民众信仰基督教,他们就有权统治普鲁士。 获得三重保证后,条顿骑士团经过了五十年的战争,才征服了普鲁士全境,建立骑士团国,后来又与宝剑骑士团合并,占据了欧罗巴北部的一大块领土。 那时可以说是条顿骑士团最为辉煌的时刻,可惜的是,1410年的格林瓦尔德会战中,波兰与立陶宛的联军重创了条顿骑士团,骑士团损失了八千人,被俘了两千人,大团长以及重要干部死伤殆尽——由此,条顿骑士团再也无力对抗波兰人,势力一再萎缩,加上普鲁士地区的贵族与民众们不满骑士团的横征暴敛,组建起一个普鲁士联盟,与波兰国王联手,令得骑士团又一次丧失了大量的领地。 直至今日,若说与几经磨难的圣殿骑士团,还有孤守小岛的医院骑士团有什么相似的地方,那大概就是,驻守在普鲁士的条顿骑士团同样处在一个艰辛又尴尬的境地里——他们已经失去了大部分领土,只能在普鲁士的东部地区苟延残喘,他们不得不先向波兰国王称臣,又向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屈膝,但前者不会放过绞杀他们的机会,而后者,人皆尽知的,马克西米连一世不是那种会在危机时刻向弱者伸出援手的好人——他连曾经的婚约对象,布列塔尼的安妮的求助也能视若无睹,更不用说对他如同鸡肋一般的条顿骑士团了。 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也曾经尝试过向亚历山大六世求助,但贪婪的博尔吉亚却打着将他的骑士们吞入家族军队,而后将东普鲁士卖给波兰或是占为己有的主意,幸好亚历山大六世在有所动作之前就死了,不然他们的境况只怕还要糟糕。 “那么。”庇护三世问道:“你们现在又有何打算呢?” “这个可敬的少年人,”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说道:“不但是勃兰登堡选帝侯的第三个孙儿,他的母亲也是波兰国王的妹妹,也就是说,他的舅舅正是齐格蒙特一世,他的另一个舅舅正是立陶宛大公亚历山大。 “也就是说,他正是双方博弈的结果。”庇护三世凝视着那个少年人,向他伸出手,阿尔布雷希特连忙走上去,满怀敬意地吻了教皇的渔夫戒指。 “那么,”庇护三世温和地问道:“孩子,你想要什么呢?” 阿尔布雷希特明显地犹豫了一下,他是第三子,而按照此时的传统,他应该去做教士——事实上,他也确实在科隆大主教的安排下,去大教堂做了一段时间的修士,只是在被按立之前,他又有了新的用途,问题是,难道他就没有野心么?他的祖父是选帝侯,舅舅是国王,另一个舅舅是大公,他也想要成为一个统治者而非臣子甚至工具,而这点,也被现在的大团长竭力支持——只有骑士团国再现,条顿骑士团的成员们才能够真正得到一个安身之处,而不是如同圣殿骑士团的成员一般悲惨地四处漂泊。 但这绝对不会是勃兰登堡选帝侯,波兰国王与立陶宛大公想要看见的结果。 “条顿骑士团在您的名义下拥有普鲁士,”阿尔布雷希特低声道:“一旦普鲁士成为公国,我们将会连续十年缴纳三倍的保护金、贡金与什一税,另外,您可以指定一位皮克罗米尼来做普鲁士大主教,我们将竭力奉他做枢机,或是更上一步。” 这样的条件,只要不是如亚历山大六世那样贪得无厌的魔鬼,都不免会感到心动,但庇护三世只是微笑着看了看他身边的朱利奥——他当然是爱着自己的家族的,关键在于,皮克罗米尼家族中,虽然没有傻子,却也很少出现聪明人,若要他们如阿尔布雷希特一般地更进一步,对皮克罗米尼家族来说,可能不会是一份馈赠,反而可能是一份灾祸——庇护三世能够看到非常远的地方——意大利将来的三十年不会平静。 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也看见了朱利奥.美第奇,但没等他说话,庇护三世就向朱利奥点了点头:“这是我的弟子。”他说:“一个美第奇。” “很早之前,我们就听说过他的名字。”大团长赞叹道:“真是一个如同黄金般可贵的年轻人,我想,阿尔布雷希特会很愿意与他成为一个朋友的。” “但我不止这么一个弟子,”庇护三世说:“我还有一个弟子,约书亚.洛韦雷,但他在他的父亲那里,”圣父微笑着说:“假若可以,我倒也很愿意让他来见见您们。” 到最后,他也没给出他的答案。 阿尔布雷希特知道这样的契约不是能够在几分钟里定下的,但他还是有些失望——没有教宗于各个王公中斡旋,为他争取他们的支持,他根本不可能去对抗他的祖父与舅舅们,只是他终究还是将这份不甘压了下去,姿态优雅从容地向庇护三世与朱利奥分别行了礼。 他与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一同登上了马车,在马车上,他忍不住问道:“庇护三世是什么意思?” 如果他有意将这份承诺转给自己的继承人——哪怕不是一个皮克罗米尼,那么他又让他们来见见约书亚.洛韦雷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知道,不过既然他这么说了,”大团长说:“我们在罗马待上一段时间吧,你去见见那位约书亚.洛韦雷,再去见见那位朱利奥.美第奇。” 从大团长的话,可以看出,他是较为偏向洛韦雷的,毕竟那是个教皇家族,美第奇却只是佛罗伦萨的商人。但几天后,阿尔布雷希特却认为,他更愿意与美第奇做朋友。 “是啊,”阿尔布雷希特这样说:“那位小洛韦雷枢机确实是个虔诚又意志坚定的人,而他的父亲,大洛韦雷枢机也是个果断、强硬的人,但坏就坏在这里——我并不认为有什么能够制约他们,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只要能够达成目的,他们会不择手段。” “许多人都是这样。”大团长说。 “但那些人可不会认为自己是殉道者。”阿尔布雷希特坦率地说,“我承认我有野心,有贪念,有无穷无尽的欲望,但我可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圣人,也不会要求别人是个圣人。” “看来你已经选好了。”大团长说。 “是的,”阿尔布雷希特说:“我更喜欢朱利奥.美第奇,虽然有很多人认为他过于温和,甚至有些懦弱,但我认为,他只是更重情一些,而且他非常宽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很愉快。”想了想,他补充了一句:“我只是不明白庇护三世为什么要让我们去见洛韦雷们。” 大团长笑了笑,他了解到的东西要比阿尔布雷希特更多些,博尔吉亚家族的覆灭看似只在一夕之间,但之前,许多事情的后背都有皮克罗米尼枢机与朱利奥.美第奇的影子——博尔吉亚家族并非没有盟友,最少的,姓博尔吉亚的人应该毫不犹豫地支持他们,但在亚历山大六世离世,凯撒被迫四处流亡的时候,并没什么人愿意伸出援手,西班牙的斐迪南二世国王甚至有意囚禁凯撒.博尔吉亚,逼迫他交出博尔吉亚家族的珍藏与他的领地。 这与他们被毁灭殆尽的名声绝对有着很大的关系。 至于小洛韦雷枢机,大团长可以看得出,他模仿的正是朱利奥,美第奇——诋毁敌人,荣耀自身,但问题是,他太急切了,以至于如阿尔布雷希特这样,几乎与罗马毫无干系的年轻人也会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 何况那些常驻罗马,更是早已堕落了的枢机们呢。 或许他们也未必不知道,只是大洛韦雷枢机沉溺在随之而来的权利与威望中难以自拔,而小洛韦雷枢机么,他想让人们以为他是个圣人,但还没等到他们的承认,他就为自己打造了那么一个面具,并且再也不敢把它摘下来。 ———————— “如果他们选择了洛韦雷呢?”约翰修士在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与阿尔布雷希特离开罗马后,忍不住问道。 “你知道他们妙在什么地方吗?”庇护三世反问道:“就是无论他们怎么选择,我都能为朱利奥找到一个忠诚的朋友。” 约翰修士摇摇头,他知道这又是他无法理解的东西,但没关系,他只要知道他需要知道的事情就行了。 “接下来是谁?” “医院骑士团的大团长亚当。” 医院骑士团的大团长亚当,早在还是亚历山大六世在位的时候,就暗自与当时还是枢机的皮克罗米尼王来过,对这位老人,亚当是充满感激的,毕竟当时罗得岛上,包括三百名骑兵,五百名步兵,同样数量的见习修士与水手,近两千人的给养,在这几年来,几乎都是皮克罗米尼家族与美第奇家族一力承担的,或者说,他们得到的比以往更多。有了充足的给养与精良的装备,他们对土耳其奥斯曼帝国的战斗就变得更为频繁与激烈起来——这些战斗主要都发生在海上,针对的是异教徒的商船船队——他们的劫掠所得交给了美第奇家族,美第奇家族又用这些香料、布匹与宝石换来了更多的小麦、肉脯与葡萄酒,竟然得以形成一个良性循环。 所以对他,庇护三世是无需多加试探的,医院骑士团的大团长亚当甚至没有先来觐见圣父,而是先去见了朱利奥.美第奇。 他来到朱利奥.美第奇的修道院学学校时,听说他不是在为一群理智的成年人上课,而是在教导一群最大不过八岁的孩子时,不由蹙起眉来,他是原罪论的忠实信徒,坚信婴儿与孩童无论精神还是灵魂都未成长完全,因而很容易被魔鬼附身,所以一定要加以严厉的管教——而完成这个工作的多半是父亲,而非老师,当时的老师是不会耗费心力在一群只会哭叫的小动物身上的。 所以他看见庭院里的场景时,大概就和看见了圣方济各在向小鸟,兔子传道的人们一般又是惊讶,又是感动。 那一群,大约有十五六个,六到八岁的孩子——没有被固定在凳子上,也没被关在教室里,而是如同古希腊人那样,围绕着他们的老师团团地坐着,而朱利奥.美第奇,一位可敬的枢机,正在用自己宝贵的时间,与竖琴般悦耳的声音,为他们讲述天主是如何以云柱火柱来引导以色lie民往他应许的地方去,又是如何在人们感到饥渴时,从天上降下玛那与鹌鹑给他们吃……亚当大团长走进来的时候,他正讲到了一小段的结尾,看到亚当,他就微笑起来——朱利奥是认得这位大团长的,他是个虔诚的战士,却不乏变通,不然当初在无法获得亚历山大六世的援助后,直接找到了皮克罗米尼宫。 他们相互致意后,朱利奥又指着亚当道,要求孩子们向他问好:“这是基督的战士。”他说:“他们以鲜血与生命来捍卫我们的信仰与安宁,你们要尊敬他,爱他。” 于是孩子们一个个地,向大团长亚当鞠躬,问好,说“愿主保佑您。” 他们都极其奢侈地穿着白色的袍子,黑色的平底鞋,无论手脚,或是头发与衣服,都干干净净的,面颊更是如同玫瑰花儿一般透着淡淡的血色,让人们看了就喜欢,与亚当印象中的小魔鬼没有一丝相似的地方。 “但作为一个枢机……”不过亚当还是坚持说:“您应该更加保重自己才对,您的工作已经够繁重的了。” 朱利奥正在与小科西莫眨眼睛,闻言就大笑起来:“不,”他说:“这正是我用来放松自己的方式,孩子们多可爱——而且,”他一指身边的那些修士,“我只是在设法找到更多的教育方式罢了,真正的教师是他们。” 修士们也向亚当大团长行了礼,他们有些来自于皮克罗米尼家族,有些则来自于加底斯,是朱利奥从流民中拔擢出来的,他们可以说是仅属于朱利奥.美第奇的力量,等他们在这里学到了足够的东西,还要回到加底斯,将这位大人的理念与思想进一步地扩展出去。 “怎么?”回到房间后,朱利奥担心地问道:“您在施洗礼者圣约翰节(6月24日)的时候才回过罗马,我以为要到第二年才能再见到您了?是罗得岛发生了什么事儿吗?” “正如您所料,”亚当说道:“我想我又需要您们的帮助了——有一些……虔诚的人对我说,土耳其奥斯曼帝国的苏丹巴耶赛特二世召集起了五万人的大军,准备在明年的一月进攻罗得岛。” 第一百九十七章 那些前来觐见庇护三世的人们(中) 庇护三世没有让医院骑士团的大团长亚当失望,朱利奥也承诺,会给罗得岛运去火药与火炮,还有火绳枪与教导他们如何使用的人。 让庇护三世意外的是,与亚当一同前来的还有圣殿骑士团的一名骑士,他看上去比亚当还要苍老一些,眼中满是疲惫。 亚当大团长与庇护三世谈完之后,就退出了房间,只留下那位圣殿骑士。 “说吧,“庇护三世和蔼地道,虽然圣殿骑士一度是亚历山大六世谋求私欲的武器,但这些愿意去罗得岛,与医院骑士团一同对抗异教徒的骑士,却仍然值得尊敬:“你们需要什么?装备,还是马匹?” 圣殿骑士摇了摇头,圣殿骑士团与医院骑士团曾经势同水火,以至于医院骑士团曾经试图拉拢条顿骑士团来威胁圣殿骑士团,但自从1307年的大浩劫后,圣殿骑士团已经逐步走向没落,而亚历山大六世则如同乌头一般,给了它最后一点刺激——他们以为它还能辉煌,事实上,它只是有如烟花一般,在须臾灿烂后就坠入了黑暗的泥沼。 “我们遇到了难题,”圣殿骑士说:“在我们的至尊大师,您知道的,为了个人的私欲而背叛了我们之后,圣殿骑士团被迫分裂,一些人去了法国,一些人去了神圣罗马帝国,一些人去了西班牙,一些人则留在了意大利的某个地方——或许其他地方还有,但我不是很清楚。但就在不久之前,他们又不得不离开好不容易找到的落足之处——说来荒谬,阁下,有人认为,他们带着雅克.德.莫莱留下的藏宝图,里面注明了圣殿骑士团近百年来聚敛的巨额财产——有几个骑士因此被严刑拷打,甚至被处死,但他们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圣殿骑士露出了悲哀的神情:“当然,我们也是,天主啊,如果我们真有这笔钱财,难道我们还会为如同亚历山大六世这样的人做工吗?我们不应该早早地,在所罗门的废墟上,重建我们的修会与骑士团么?他们怎么不想想呢?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庇护三世不动声色,他当然知道为什么,当初他们就是凭借着那几张伪造的藏宝图,挑拨了博尔吉亚与法国国王路易十二,西班牙国王斐迪南二世,与神圣罗马帝国马克西米连一世的关系,不然博尔吉亚原本的坦途怎么会越走越窄,甚至变作死路呢? “那么你现在想要什么?回到罗马?这是不可能的。”庇护三世说,祸水既然已经东引了,就别再回来了。 “我们并无此奢望。”圣殿骑士说:“但这里一共有一百七十名骑士得以重聚——我们需要一位大团长,教宗阁下,如果可能,我们希望由您来指定这位人选。” —————————————— “您是有什么特殊的嗜好吗?”埃奇奥从圣母厅一侧的小门里走出来,不可思议地摇着头说:“总是喜欢把阿萨辛刺客与圣殿骑士放在一个房间里,如是他发现了我,您要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庇护三世无赖地说:“大叫有刺客啊。” 埃奇奥给了至圣圣父一个轻蔑的眼神。 “言归正传,”埃奇奥说:“您不会真的打算把朱利奥给他们吧?” “为什么不呢?”庇护三世说:“一百七十名忠心耿耿的骑士!加上扈从与修士,大约有五百名,几乎是医院骑士团的一半了,你也知道,圣殿骑士的战斗力可不是那些愚蠢多变的雇佣兵可比的,而且他们还能汲取新血——只要有充足的给养与俸金,哪怕是重新攀升到原先的顶峰状态也不是不可能。朱利奥正需要这个呢。” “但他是个阿萨辛啊!”埃奇奥大声说道:“您怎么能让一个阿萨辛去做圣殿骑士团的至尊大师?” “这有什么关系,”庇护三世说:“总比亚历山大六世更好些——亚历山大六世能够成为至尊大师不也因为他能敛财?” “他们会疯的。” “很难说,毕竟朱利奥也不算是一个完全的阿萨辛,”庇护三世愉快地说:“我看着呢,埃奇奥,你是他的武技教师没错,但他真正的老师是我。” 埃奇奥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是啊,他不介意他的弟子,一个阿萨辛(就是阿萨辛,他甚至给朱利奥定制了袖剑!),去做教皇,甚至觉得那很有趣,但圣殿骑士们的至尊大师? “您不担心那些贪婪的目光会落在朱利奥身上吗?” “我已经和他们谈妥了,只要他们能够得到承认,他们可以放弃圣殿骑士团的称号。” “敌人堕落至此。”埃奇奥说:“我竟然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这只能说,他们还是相当懂得变通的。”庇护三世说。 “不,他们只是看出了您想要的东西。”埃奇奥生气地说:“您想给朱利奥圣殿骑士团,还想给他兄弟会。” “嗯哼,”庇护三世毫无羞惭之色地点点头:“没错。” “那么您知道您在打造怎样的怪物吗?”埃奇奥说:“他会没有任何制约。” “错了。”庇护三世说:“他还有许多敌人,而他还很年轻。” 埃奇奥突然沉默了一会,“您怎么了?” “我是一个医生,”庇护三世说:“而且医术还不错。” “那么您就不该给他招来太多仇恨。”埃奇奥说。 “你是说洛韦雷。”庇护三世交叉起自己的手指,“你也许应该知道,罗德里格.博尔吉亚与他的私生子原本应该更早的死去,但朱利奥改变了我的想法——你看,博尔吉亚做得很不错,虽然那些领地看似回到了原主人的手中,但他们已经变得非常虚弱,非常……就像是被撼动了基石的城堡,想要摧毁它们,就会变得容易——而我现在要做的,也是同样的事情。” “有博尔吉亚的前车之鉴,洛韦雷却依然选择吞下您的饵——他们确实贪婪,但未必愚蠢,您怎么觉得他们不会反戈一击呢?” “这就是我为什么需要你们的原因。” 埃奇奥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现在不能回答你,”阿萨辛刺客说:“我要去一次‘鹰巢’,等我回来,我会给你答案。” 第一百九十八章 那些前来觐见庇护三世的人们(下) 五个世纪后,梵蒂冈宫开放了一部分从未展示在公众前的藏品,其中有一幅仅有三尺宽,两尺半高的蛋彩画,被绘制者命名为《双王之战》。 但看到这幅画的游客们无不面露迷茫之色,因为这幅画上没有嘶鸣的战马,没有银亮的甲胄,没有长剑与战锤,更没有旗帜、骷髅或是隐隐绰绰的军队在这类题材的画面上经常可以看到的东西——只有两个大约在五六岁左右的男孩,正扭打的不可开交。 作画者显然对描绘人物的姿态与神情有着异乎寻常的天赋,其细腻逼真处即便与同时代的拉斐尔相比,也不遑多让。 看那个深褐色头发的孩子! 他装束富丽,披着白鼬皮的斗篷,穿着黑色丝绒的紧身外套,深红色的裤袜,颈上围领下掩藏的金十字架镶嵌着珍珠与宝石,腰带上佩着精巧的小剑,就连靴跟处也镶嵌着装饰性的银马刺——这种装扮绝不是一个商人或是官员之子能够有的。但画师所描绘的,已经是这身肃穆堂皇的服饰因为与人争斗而变得乱七八糟的样子——斗篷歪在胸前,金十字架被甩到背后,靴子掉了一只,裤袜被蔷薇的花枝扯下了半截,露出了他肥白的腿。 他圆圆的面孔涨得通红,牙齿紧咬着嘴唇,怒气溢于言表,一手抓着另一个孩子的胸襟,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手掌紧紧地捏成一个小拳头。 而那个被他抓住的孩子,虽然看似处于下风,但可以看得出,他的敌人并未对他造成什么威胁——他抬起手臂,镇定地卡住了那只抓着他胸前衣襟的手,另一只手则向前伸出,像是要将褐色头发的孩子推开——但观赏这幅画的人可以清晰地看出,他探出的右脚正蹬在那个褐发孩子用以支撑身体的左脚踝上,而那只停在空中的手,手指微微弯曲,目标显然是敌人的左肩,可以想象,那个褐发孩子的脚踝一旦被踢中,失去平衡,他立刻就会抓着对方的衣服将其摔倒在地。 绘制这幅画作的人捕捉到了一个异常生动的画面,但这种发生在平凡生活中的场景即便在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中也非常少见,毕竟那时的画作,几乎都以宗教题材为主,或是假寄在某个圣人或是圣灵身上,譬如人们众所周知的《圣母哀悼基督》,就有传闻说,原型就是臭名昭著的博尔吉亚家族中的一位美人,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而第两百一十六位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在梵蒂冈宫中留下的壁画中,也有她作为一位贞女而留下的影像。 但这样写实与诙谐的画面,显然不可能与任何肃穆神圣的场景相关,人们又去看画面的边角,那里留着一个小小的签名——朱利奥.美第奇。 “对,这就是那位被人们称之为启明之灵,死后三日即封圣的教宗阁下,克雷芒七世——据说,他的容颜如天上的米迦勒一般荣光无限,可惜的是,他并不喜欢在画布上留下自己的痕迹,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肖像画,我们只能在一些据说以他为蓝本的雕塑与画像中设法复原一二——但他却给我们留下了这样一副有趣的蛋彩画。”巴格里奥尼教授笑吟吟地说:“你们可以猜猜,这幅画为什么会被冠上这个名字?” 他的学生们立刻兴致勃勃地轻声猜测起来,相比起那个褐发的孩子,那个黑发,碧眼的孩子要朴素得多了,他穿着亚麻的白色袍子,黑色的平底鞋,没有佩戴珍贵的珠宝,但掉落在地上的海狸皮斗篷也说明了他不会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平民。 “这是否只是一种隐喻?”一个学生大胆地推测道:“两个孩子,意喻着两个国家?” “嗯……”巴格里奥尼教授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只能说你们猜对了一部分——不过,这两个孩子并不仅仅意喻着两个国家,正确点来说,他们就是两个国家,对——他们……一个正是二十年后的意大利王科西莫一世,美第奇王室的开国之王,而另一个,同样地,也正是二十年后的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与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所以,这幅画被命名为双王之战,一点也没错。” “yoooooooo!”他的学生们顿时发出了一阵无法压制的惊呼声,在对经过的游客致以歉意的目光后,巴格里奥尼教授抬起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 如果说,起初教授的学生们只是以欣赏一幅精美画作的心态去观赏这幅画,那么现在他们已经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个特殊角度观察历史。 —————— 当然,历史上的人物此时并不怎么高兴。 这是1506年的圣烛节,西班牙女王胡安娜一世依照惯例,为自己与孩子在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奉献了三场大弥撒,但与之前不同的是,她这次亲自来到了罗马,还带着她的长子查理。 他们是前来朝圣与觐见教皇的,接受了庇护三世的赐福后,女王留了下来,因为有关于葡萄牙的一些事情——自从1415年,葡萄牙人就意欲自非洲西海岸南下,绕过被土耳其奥斯曼帝国掌控着的地中海东部,寻找到一条能够与东方的异教徒们直接展开贸易的黄金路线——他们最初并不知道大西洋与印度洋是否相通,也不知道非洲这块陌生的大陆有多大,他们只是计划着,能够找到一条从非洲西海岸入海的河流,沿着河流切入非洲内陆的尼罗河,自尼罗河进入红海,直达印度。 他们年复一年地,艰苦地沿着海岸前行,但广阔无垠的非洲大陆几乎让他们困扰与迷惑了差不多一个世纪,甚至有人想要就此放弃,幸好,有人想要放弃,也有人坚持不懈,1488年,葡萄牙人发现了好望角,这为之后的达伽马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他在1497年发现了印度。 一开始的时候,印度王公并不想和这些陌生的白人做生意——他们几百年来,一直在与阿拉伯人打交道,但既然已经找到了印度,葡萄牙人怎么会让自己近百年来的辛苦白白浪费,达伽马将大约五十个印度人割掉了鼻子,悬挂在桅杆上,任凭他们在海风中哀嚎至死。 印度王公感到害怕,因此同意与他们做生意,葡萄牙人满载着黄金与香料回到了欧罗巴,一时间甚至直接威胁到了几乎垄断了香料生意的威尼斯人。 西班牙人当然不会对此感到满意,鉴于此时的两种观念——一,基督教国家有权力占领异教徒的国土;二,教皇有权力决定尚未被基督教统治者所占领的土地的主权归属——他们曾经要求亚历山大六世为争夺殖民地、市场与财富的西班牙与葡萄牙做出仲裁,于大西洋中部划出一条用以分割新大陆的分界线,也就是人们所称的“教皇子午线。” 现在,西班牙人要求庇护三世再次确定,教皇子午线是笔直环绕整个地球的,这样他们就可以派出他们的冒险者,去查探属于西班牙的东半部,看看那些珍贵的香料群岛中,是否有一部分正在他们的囊中。 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这样的谈话显然是非常无聊的,而他的年龄,也不适合加入这样严肃的会议中,于是她的母亲,胡安娜女王就让侍从带他出去走走,但就在他们即将结束这个议题的时候,一个教士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不好啦!”他大喊道:“他们,他们打起来了!” 约翰修士严肃地伸出一根手指,教士这才意识到自己僭越了,但他还是不免将哀求的眼神投注在朱利奥,美第奇身上,“枢机大人……是您的侄子与西班牙人的王储……他们……” 庇护三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率先走向门外。 朱利奥与胡安娜并肩跟在后面,幸而孩子们发生冲突的地方距离圣母厅并不远,他们到达的时候,王储与枢机侄儿的战斗甚至还未结束——旁边的侍从和修士(服侍小科西莫的)不是不想插手,但两个孩子都认为,自己并不是打不过眼前的这个敌人!他们虽然年岁尚幼,但身份注定了他们的威严更甚于一般的成人,在稚嫩而锐利的命令中,竟然没人敢上前,强行把他们分开来。 小科西莫事实上要比圣年出生的查理年长一岁多,但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他要更理智一些,而西班牙王储,查理却像是疯了一般,不管不顾,又是嚎叫,又是抓咬,弄得场面十分不堪。 朱利奥与胡安娜连忙上前,一个抱住一个,把他们分别带向两边。 一到父亲的怀里,小科西莫就立即安静了下来,只有查理还在疯狂地扭动身体,挥舞拳头,以至于一不小心打中了胡安娜的脸,而被称作“疯女”的女王丝毫没有辜负这个绰号,她放下查理,不带一点犹豫地给了自己的长子一记重重的耳光! 幼小的查理当即摔倒在了地上,就这样,胡安娜也没有罢休,提起裙子,看上去还想给查理一脚——查理甚至能够看见她鞋子边缘那些精巧的金线刺绣。 但他只觉得身下一空,就被提了起来,一只有力的手臂把他稳稳地环在身侧,查理一抬头,就看见了一双满怀同情的碧色眼睛。 这双眼睛的主人刚刚还在和他厮打——查理也知道他在同情什么,比起他,这个商人之子犯下的罪要更大,但他的伯父没有一丝想要惩罚他的意思,他舒舒服服地靠在那个坚实的臂膀上,抓着深红色的枢机法衣,而他却在被自己的母亲痛殴。 朱利奥对这个时代的教育方式实在是叹为观止。 也幸好是他抱起了王储查理,胡安娜终于拉回了一线理智,几分钟后,因为疼痛而迸发的疯劲儿过去了,她重新恢复到一个女王应有的样子,向庇护三世与朱利奥致了歉,就带着自己的长子与侍从走了。 “你怎么会和西班牙的王储打起来?”朱利奥小声问道 “他说您是他母亲的……”小科西莫停顿了一下,换了一个词:“情人。” “呃?!” “他还说起初他并不能确定,但看到您,他就能肯定了。”小科西莫怜悯地摸摸自己生身父亲僵硬的脸:“这没什么,据说整个罗马的女人都在对您摩拳擦掌——您有情人不奇怪,没有才奇怪,但我生气的是他声称您只是一个仅有容貌,却无才德的小人。” “许多人都这么认为。”朱利奥悄声说,自从他离开了法理部后,确实有很多人,尤其如马丁.勒德一般的人对他感到失望,但他从未解释过,因为在他的计划里,如同马丁这样过于偏激与焦躁的年轻人是很难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的。 “他们是错的,对吗?” “唔……”朱利奥说:“只能说,他们和我选择了不同的路,但要说谁对谁错,只有天主能够裁定。” “我听不太懂,”小科西莫说:“但我会变得非常强壮,父亲,”他贴在朱利奥的耳边讲:“无论是谁,只要他胆敢反对您,污蔑您,我就会如同今天那般,将他打倒在地。” ———————————————— 庇护三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正准备脱衣就寝,约翰修士就悄悄地端着蜡烛进来了。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么?”庇护三世奇怪地问。 “有人想要觐见。” “在这个时间?”庇护三世下意识地看了看窗户,虽然它们都被帷帘遮住了,但还是能够看得出,外面正是一片黑暗。 “对。”约翰修士说,然后他转过身去,小声地说道:“你可以进去了,但不要太长时间好吗。” 庇护三世已经猜到来人是谁了。 小科西莫从约翰修士的身后走了出来,他皱着眉,看上去十分忧愁。 “你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呢?”庇护三世问道。 “人们都说,您是无所不能的,圣父,我可以请求您一件事情吗?” “只有天主才是无所不能的。”庇护三世轻声说:“但我可以听听,你想要什么?” “我想保护父亲,”小科西莫说:“我的父亲有很多敌人,他会遇到许多危险,但我太小了,我想尽快成长为一个强壮的战士。” 庇护三世盯着他瞧了一会,他还是不喜欢那双绿眼睛,但他,他的朱利奥会需要这么一个小战士的。 “有些事情,即便只是一个孩子,也是能够做的。”庇护三世说:“小科西莫,等到不久之后,你的父亲,他将要……失去一个重要的人,他会异常痛苦,万分悲恸,到那时候,你要陪着他,时时刻刻——你要向我发誓,除非他能够忘却悲伤,你绝对不可以离开他,哪怕一步也不可以。” 第一百九十九章 约翰修士接受的委托 小科西莫并不能完全懂得庇护三世的意思,但他也知道,很快就要有非常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几乎就要立刻飞奔到父亲身边,紧紧地抱着他,免得他害怕痛苦。 庇护三世让约翰修士将小科西莫送回到他父亲身边,约翰修士回来的时候,发现庇护三世还没有入睡,圣父只披着一件单薄的长白衣,从结了霜的窗户往外看。 “您在做什么呢?”约翰修士低喊道,连忙拿起斗篷给庇护三世披在肩膀上,把他送回到温暖的床上。 “您暖和了吗?”修士一边忙碌着令壁炉中的火燃烧的更旺盛一些,一边问道。“有热牛奶,我给您端一杯子来吧。” “要有咖啡就给我一点。”庇护三世说,他冰冷的双腿紧紧地靠着一个扁圆形的黄铜炭炉,这是朱利奥综合了以往与之后的工艺特意为自己的老师打造的——不过此时的工匠都有炫耀手艺的坏毛病,朱利奥只是想要一个形状朴素,但可打开,上下都有厚厚的石棉夹层,中间放置炭火的取暖设备罢了,他们却拿出了打造圣物盒的劲头儿来做这件东西,结果就是它不得不被退回去了三次——是的,不要镶嵌宝石,不要珐琅,不要小雕像;也不要镂空,不要链子,不要多余的凸出或是凹陷;更不要用玻璃或是水晶来做窗户,或是索性做成动物或是圣人的形状。 最后送到庇护三世这里的,是一个通体圆润,没有一丝装饰痕迹的金属圆盒,大约两个手掌并拢起来那么大,有搭扣与铰链,据说打造它的工匠拒绝承认这是自己的作品,因为它看上去实在是太简陋了,有辱他的名声。但朱利奥一开始打造这件东西,就是给庇护三世贴身使用的,当然不会允许它有可能伤害到圣父的棱角与尖刺。 要让庇护三世来说,它更像是一颗心脏,抱在怀里,热乎乎的,又圆滚滚的,令人爱不释手。但约翰修士可不允许他抱着它入睡,这也是朱利奥再三提醒过的,免得出现意外,毕竟老人的皮肤要比年轻人薄,容易被烫伤。 “没有咖啡。”约翰修士板着脸说:“您又想一晚不睡吗?” 他将炭炉提了出去,打开看了看,里面的炭火还在缓慢地燃烧。 庇护三世只得耸耸肩。 “圣父……您这么对小科西莫讲话。”约翰修士将炭炉放到距离床铺与帷幔都很远的地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他或许会和朱利奥说些什么的。” “朱利奥应该已经知道了。”庇护三世说,约翰修士手一颤,差点将炭炉跌落在地。 “有什么可惊讶的,除了我自己,大概就只有朱利奥最了解我的身体状况了,”庇护三世平静地说:“你难道没发现么,从前一年的四旬斋后,他就不再那么严格地限制我的饮食了——除了那该死的咖啡……因为我们都清楚,我已经……”时日无多了。 “也许他只是被您抱怨得烦了。”约翰修士背着身说,“也许是您的身体变好了——您看,他总是微笑着的,如果……如果您……他又怎么能够那样……从容呢?就在今天,小科西莫与西班牙的王储打架,他还有心思把他们画下来呢。” “因为他知道,我最讨厌那种在最后的时光里哭哭啼啼,满脸愁苦的人了。”庇护三世说:“能够上天去,去见最爱的主,与天使圣人们坐在一起,难道不是一件最美好的事情么?而且你,他,还有小科西莫,也终有一日会来见我的,这只是短暂的告别而已,有什么值得悲痛的呢?” “别说啦,别说啦……”约翰修士转过身来,双手合拢在胸前:“天主啊,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是您呢?您一直是那样的健康,而您与朱利奥,又都有着那样卓越的医术,难道是需要什么特殊的药物么?又或是需要举行大弥撒或是祈祷,如果可以,罗马的人们也会为您点上无数蜡烛的……或者我们也可以重新配置药水,就是您给朱利奥服用的那种!” “如果可以,”庇护三世犀利地说:“你难道以为我不会么?朱利奥不会么?但我并不是被下了毒,或是受了伤,我的病是从年轻时候就种下的,约翰,人们称我为男巫,因为我能够用毒药来治病,但我又是如何知晓与把握其中的分量的呢?固然,我可以用死囚来做实验,但最后,服用之后的微妙效果,还是要我自己来感受的,虽然我一直非常小心地,只用很少的一些,但它们终究还是累积在了我的肝脏与我的肾脏里。 若是可以,我也希望能够活得更久一些。“庇护三世看向窗外,虽然它已经被放下来帷帘遮住了:“我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去做……我曾经希望罗马能够如同雪一般的纯净,然后把它交在我最心爱的孩子手里——但现在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埃奇奥质疑我为何要如此放纵洛韦雷们,却不知道我已经没有时间为朱利奥拔去最后的尖刺,我只能做出这个相当危险的决定,就像驱赶着恶狼去吞噬老虎,它们或许会两败俱伤,但也有可能达成一致,反噬我最心爱的孩子。 但若不这么做呢? 即便有利益牵系,皮克罗米尼家族与朱利奥的关系也必然随着我的离去而愈发疏远,而朱利奥的家族,甚至未能在佛罗伦萨的统治层重新立足,加底斯也还是一座稚嫩的新城,而他的敌人,不是如同奥尔西尼、科隆纳家族一般,在罗马根深蒂固的古老家族,就是那些如同野猪一般贪婪无耻的枢机主教,又或是他们身后的国王与公爵。“ “朱利奥也有他的保护人。” “你说的是布列塔尼的安妮,法国的王后与西班牙女王胡安娜一世?哈,我不是因为她们是女性而有偏见,约翰,关键在于,她们不但是女人,同时也是统治者,看看胡安娜吧,她固然愿意敬拜朱利奥,视他为一个活圣人,但这并不是说,她就会对他言听计从——这次她来觐见我,寻求我的支持,却没有先去见朱利奥——不,这不是说,她认为朱利奥无法对此事造成影响,只能说,她很清楚,朱利奥首先会对她造成影响,所以在觐见之前,她没有离开自己的住所哪怕一步。 君王都是怪物,约翰,无论是男是女。 假如,约翰,我是说假如事情到了最糟糕的一步,她至多也只能保下朱利奥的性命,让他在一个修道院里度过富足但孤寂的一生。”庇护三世摇摇头:“但你看,医院骑士团的大团长亚当就不同了,他一到罗马,就先去见了朱利奥,为什么,因为朱利奥和他的家族承担着罗得岛的两千人近一半的支出与收入。 权力与义务是相等的,在朱利奥能够给予她们回馈之前,他的保护人不会给他太多东西的。或者说,任何人都是一样的,包括我的家族,和他的家族。”庇护三世的眼睛反射着壁炉的火光:“但我并不认为,我的孩子不能承受住这样的考验!”他高声道。 “他是属灵的!是坚贞的!是睿智的! 如果不是他,还能有什么人能够成为如圣方济各一般重新为我主筑起殿堂的圣徒呢?博尔吉亚么?洛韦雷么?还是那些沉溺于情欲与钱财中的枢机?可惜的是我已经看不见最后的辉煌了,约翰,你要记得,你要代替我,当他披上基督的白衣时,你要站在他身边,等你也来到了天上,你要告诉我,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当时的每一处场景,每一个表情与每一个细节。” “天主!”约翰修士明显地被撼动了,他连忙跪下:“我发誓,”他说:“我发誓,我一定会看着您的孩子达成您的夙愿的!” “既然你也说,朱利奥是我的孩子。”庇护三世握住了他的手:“那么你也愿意将我的一切完完全全地交给他么?” 约翰修士只迟疑了一瞬间,就立刻点头答应了。 庇护三世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作为教宗,可以说,在名义上,他拥有一整个圣库,以及他拥有的教区所有的宗教收入,还有组织、个人为了表示敬意而捐献的钱财,圣廷银行与其他买卖的盈利也有他的一部分,还有的就是贿款与和解金——但这些,即便他写下遗嘱,也不可能完整地落进朱利奥的手中,甚至有可能为他带来杀身之祸。 但若是有约翰,这个不那么聪明,却是皮克罗米尼家长最喜爱的三子从中斡旋与隐瞒,那么至少他的秘密私产,可以被完整地交到朱利奥手中,而不是被他的家族夺走。同时,约翰修士若是能够继续留在朱利奥身边,皮克罗米尼家族与美第奇家族之间的契约或许就能借此延续下去——毕竟皮克罗米尼家族中已经没有能够登上教皇之位的人,朱利奥虽然不姓皮克罗米尼,但他重情,这点谁都知道,他若是能够登顶,皮克罗米尼家族也未必没有再度复兴的机会。 这场谈话,知道的人并不多。 只是在几天后,庇护三世见到了自皮恩扎来的一位使者,他们又一次谈了话,朱利奥.美第奇就派去为一个婴儿施行了洗礼——他正是皮克罗米尼家长最小的一个孙子。 第两百章 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的客人 而就在朱利奥.美第奇为一个新的皮克罗米尼施行了洗礼后的第二天,一个戴着面具的骑士出现在洛韦雷的宅邸外,服侍这位枢机的修士上前与他说了几句话,就马上把他迎了进去。 那位神秘的使者进了大洛韦雷枢机的书房,脱掉带着兜帽的斗篷,解下面具,露出了自己的面容——这是一张属于中年人的脸,眼睛凹陷,面色蜡黄,蓄着红褐色的短发,额发被剪的平整,覆盖在扁扁的额头上,他原本就不是一个英俊的人,在经过了如此多的磨难后,就愈发显得古怪可怕了。 “陛下。”大洛韦雷枢机从书桌后站起来,向这位法国国王鞠了一躬,若说鞠躬的角度与速度,合情合理,但他没有离开自己椅子的行为,却显得有着几分傲慢无礼——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他在布卢瓦,做这位国王的廷臣的时候了,也不是他必须卑躬屈膝,才能求得一席安身之地,免得遭到博尔吉亚毒手的时候了,更不是他仍然被这位陛下出卖,不得不舍弃了做教皇的野心,向自己的敌人摇尾乞怜以求回到罗马的时候了——他完全可以让这位陛下受过他曾经受的苦,但大洛韦雷枢机终究还是为自己的事业让了步,宽容地接待了路易十二,他曾经的主人与仇敌。 “要什么?葡萄酒,还是热麦酒?”这个房间里没有服侍他们的修士或是仆人,大洛韦雷枢机就自己走到了小桌前,指着两只精美的酒壶问道。 “有咖啡吗?”路易十二问道,这还是他的王后安妮在法国宫廷里最先领起的风潮——那种苦涩的饮料让许多人都认为是魔鬼的药水,但加了牛奶与蜂蜜后,别有风味,并且能够令得大脑清醒,而且习惯后,也能从那份苦涩里品尝出几分甘甜来。 “没有。”提到这个,大洛韦雷枢机就不由得从心中泛起了浓厚的憎恶——这也是他与他儿子的敌人,朱利奥.美第奇弄出的鬼玩意儿,最可恨的是庇护三世在品尝了之后,认为这是一种很好的饮料,饮用它并不违背教义,并祝福了那些黑色的豆子——现在枢机团中,一些不那么畏惧他们的红衣主教更是大肆渲染这种饮料对于消化与振奋精神的好处,更有许多愚昧的人也开始热衷于在餐后饮用它们,声称饮用这个饮料后,躯体与灵魂都在散发着宜人的芳香——朱利奥.美第奇也因此多了一份不菲的收入。 但他也不可能将自己的怒意向着一位国王倾泻出来,他的gao丸不能,区区一杯咖啡就更不能了。仿佛是为了弥补之前的失礼,他为路易十二倒了一杯热麦酒,往里面倒了许多蜂蜜,“尝尝吧,”他说:“这样的杯中之物才值得被战士痛饮。” 路易十二接过来啜饮了一口,强烈的辛辣味儿让他猛地咳呛起来。 “这是什么?” “苏格兰的新麦酒,”大洛韦雷说道:“他们的国王让修道院的修士们用八驳(约两百升)麦子酿造的生命之水,喝下去就像是喝了火。” 路易十二并不喜欢这种酒,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他的注意力几乎都被那位国王吸引了:“您和那位国王有联系?” “有一点。”大洛韦雷枢机看似谦卑实则骄傲地说道。 路易十二当然不会在乎这个小问题,事实上,谁都知道,英格兰的亨利七世与苏格兰的詹姆斯四世关系并不好,詹姆斯四世支持过亨利的政敌,而亨利也报复过詹姆斯,就算在1503年詹姆斯四世迎娶了亨利七世的长女也还是一样,亨利七世与路易十二的关系更糟,能够与一位有着共同敌人的强大君主搭上关系,当然是路易十二喜闻乐见的事儿。 但大洛韦雷枢机可不会那么简单地让路易十二如愿,他漫不经心地东拉西扯,直到酒壶里的热酒都快结了冰才进入正题。 “威尼斯人?”路易十二说:“是的,他们正在入侵罗马涅,但若是我出兵,我能得到什么好处?难道你还能给我罗马涅?” “我把那不勒斯给你。”大洛韦雷枢机说。 路易十二嗤笑出声:“可敬的主教先生,”他嘲讽地说:“那不勒斯可不是你的领地,它现在被西班牙人无耻地占领着,就算教皇也未必能让他们把它交出来,何况您根本成不了教皇。” 大洛韦雷枢机在心中咆哮了一声,若是路易十二能够听见,准会立刻拔出剑来,但他的脸上是找不到与之有关的任何痕迹的,他诚恳地说道:“陛下,或许我无法通过检验,”他说:“但我的儿子,小洛韦雷枢机可以啊。” 路易十二露出了一个惊讶的神情:“这也就是说,你不但要我的军队去攻打威尼斯人,还要我的枢机支持你的儿子成为教皇吗?”虽然有亚历山大六世在前,他还是不得不佩服了一下圣职人员的脸皮——若是能够用这些脸皮砌筑城墙,哪怕是再大的火炮也打不穿吧。 “那么您认为您的那位好友,鲁昂总主教乔治.德.昂布瓦兹就能够在选举中得胜吗?枢机团中现在可是有五位西班牙人。”大洛韦雷枢机提醒道,满意地看着路易十二的脸色逐渐变黑,同时也不免在心中嘲笑了一番亚历山大六世,他在下火狱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儿可真是令人满意至极。 “我觉得……”路易十二缓慢地说道:“这件事情,暂时还不到讨论的时候。”他的头微微向梵蒂冈宫的位置摆动了一下:“庇护三世可还好好地活着呢。” “活不了太久了。”大洛韦雷枢机干脆利索地说,他瞥了一眼路易十二的神色,知道他有所误会,但他也不想去解释:“我想您很快就能看到西斯廷教堂升起黑色或是白色的烟雾了,但在此之前,您要做好准备,因为我不打算浪费哪怕一点时间。” “看来你志在必得,”路易十二说:“但那终究不是您。” “难道还有不遵从父亲的儿子么?”大洛韦雷枢机没有一丝犹疑地回答道。 这个回答显然让路易十二满意了,他继续就此事与大洛韦雷枢机商谈了一番,讨价还价地在那不勒斯的基础上增加了米兰,毕竟他才是维斯孔蒂公爵的孙子,有着十足的资格继承米兰。 —————————————— 路易十二从洛韦雷的宅邸里匆匆离开,他不知道的是,他才离开没多久,一辆马车就从街道的一端转了过来,里面正是大洛韦雷枢机今晚的又一位客人。 一个西班牙枢机,他是另外四位枢机的代表。 大洛韦雷枢机堪称厚颜无耻地,又将在路易十二面前表演过的那套重复了一次,不过他是说,愿意承认西班牙对那不勒斯的正式统治权,毕竟那不勒斯的斐迪南一世原本就是阿拉贡国王阿方索一世的私生子——这不过是正统的婚生子取回自己应得的领地罢了。 同样地,他也用法国的路易十二威胁了西班牙人,当然,在他的说辞中,路易十二显然有着巨大的决心与钱财来支援他的挚友鲁昂总主教乔治登上教皇的宝座,相对的,一旦西班牙人拒绝与洛韦雷合作,那么洛韦雷就与法国人合作,到那时,一个法国人的教皇,会对西班牙产生多大的擎肘就说不定了。 但若是西班牙人愿意支持他的儿子,他就会让小洛韦雷为他们的女王加冕,在她的尊号上再加上“那不勒斯女王”的字样。 被初步说服的西班牙人满怀不忿地走出了洛韦雷的宅邸,在门外,他们遇见了带着他的黑衣教士回来的小洛韦雷枢机,与虽然严苛暴戾但必要时刻也能温和甚至卑微的大洛韦雷枢机不同,这位年轻的枢机在那些身着红衣的显贵中,并不那么受欢迎——他的行为虽然无法让他们伤筋动骨,却也增添了许多烦恼。 “只希望他能真的控制得了自己的儿子吧。” 西班牙枢机咕哝道。 —————————————— “大洛韦雷枢机是想做第二个阿尔贝利克二世呢。”乔治.德.昂布瓦兹说,他为自己的国王与挚友倒了一杯咖啡,热气腾腾的黑色饮料在加了牛奶与糖后变成了诱人的深褐色,路易十二满足地喝了一大口,放下了紧绷的肩膀。 对于阿尔贝利克二世,就算不是圣职者,路易十二也是知道的,毕竟这位,就是现在的教廷对过于年轻的教皇始终抱有忌惮之心的始作俑者——要知道,这位罗马的统治者,是鼎鼎大名的“**政治”的当事人——玛洛齐亚夫人的长子,依照秘密的记载所言,她是一个教皇的女儿,一个教皇的情人,一个教皇的母亲以及一个教皇的祖母——曾经控制了数代教皇的废立。阿尔贝利克二世是她的儿子,他在935年进入了罗马,推翻了自己母亲的统治,将自己的儿子,年仅十八岁的约翰十二世推上了教皇的位置。 而这位十八岁的约翰十二世,若说有什么比常人更突出的地方,大概就是那不加掩饰与过于旺盛的欲望了,他不但将教皇居住的拉特兰宫变成了一个娼妓出没的“鸟”巢,还时不时地劫掠经过那里的年轻女性,以至于罗马的人们纷纷告诫自己的妻子与女儿,千万不可以靠近拉特兰宫。 约翰十二世既然忙于这些事情,对于真正的职权,自然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他的父亲阿尔贝利克二世代替他掌握了神圣的权杖,成为了罗马的绝对统治者。 “所以他既要推举自己的儿子做教皇,又不能让他得到枢机团的拥护。”路易十二叹着气:“他可真不是个好父亲。” “可不是么。”乔治说:“难道还有谁能比他更明白那些改革者的下场么?但他还是纵容着小洛韦雷枢机肆意妄为——之后,如果他对我们的新教皇做出一些什么事情来,也不必担心有人反对。” “新教皇?你决定支持他们啦?” “正如大洛韦雷枢机所说,”乔治倒相当看得开:“西班牙人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把我拖下去。” “大洛韦雷野心勃勃,”路易十二说:“他未必会真的支持我得到那不勒斯与米兰。” “等我们得到了那不勒斯与米兰,就不是他能够决定的事情了。” 路易十二闻言一笑,但又忍不住按了按额角。 “您怎么啦,陛下?”乔治担心地问道。 “没什么,”路易十二说,“我只是想起来——我又要向我的妻子借钱了。” 第两百零一章 离别(一)(两更合一) 枢机团中一些敏锐的家伙,已经察觉到了庇护三世与他的薪俸管理枢机,大洛韦雷枢机之间的愈发汹涌的暗潮。 他们是有些不解的,因为很明显,在庇护三世与大洛韦雷枢机的交易中,大洛韦雷枢机显然获得了异常丰厚的报答——薪俸管理枢机的职位,意义可不仅仅在于他是每天第一个得以谒见教宗阁下的枢机——教皇的敕令几乎都是由他发出的,也就是说,无论庇护三世要做什么,是惩戒,还是赏赐,都不可能避过他的眼睛,而他从这些敕令的蛛丝马迹中,也能查探出庇护三世的倾向所在——是要保护谁?还是要伤害谁?又或是操纵什么人,要做什么事情? 而且,大洛韦雷枢机的“侄子”,小洛韦雷枢机,现在已经成为了法理部中唯一一个得以发出声音的人,每个教士,每个审判员,每个法官都必须仰其鼻息,就连庇护三世最心爱的弟子,也为他让了路。庇护三世甚至允许他建立属于裁判所的军队,是的,军队,而不是如以往那样松散的雇佣军们。 这是前所未有的。 难道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么? 不过,相比起那些从雇佣兵摇身一变为士兵的家伙们,罗马的圣职人员更为忌惮的还是那些身着黑衣,腰缠铁链的审判员们,他们不是出身贫寒,就是在家族中不受重视,却又野心勃勃,一心想要做出一番伟大的事业——他们渴望着得到成功,为此不惜一切——就算之前马丁.勒德的悲惨遭遇吓到了他们之中的一些人,他们也设法找出理由,并且释然了。 首先,马丁.勒德确实犯了重大的罪过,渎职、贪欲、暴食——还能有比这更不虔诚的表现么?没有了,他们是绝对不会那么做的,他们是发过誓要守贞敬德,纯洁教会的,虽然他们现在每个月要守三分之二时间的斋,孤身一人睡在冰冷的木床上,日复一日地在单调的祈祷与繁重的工作中度过,而人们看向他们的眼神——不是憎恶就是仇恨,但这都是有回报!等到他们的恩主,小洛韦雷枢机,成为了至圣的圣父,他们也将如同追随耶稣的圣徒一般,得以共同沐浴辉煌的荣光——到那时,他们也可以成为主教、大主教或是枢机,不再卑微,不再籍籍无名,不再受到人们的轻视与羞辱。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还在幻想着得到回报时,一些同僚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他们无不遭到了一些悲惨的“意外”。 说起来也很寻常,不管怎么说,那些达官显贵,都不是愿意默默忍受的人,在大洛韦雷枢机与他们一一谈成了交易后,为了表现自己的诚意,大洛韦雷枢机不假思索地推出了几个最为激进的审判员——他们不是威胁到了那些贵人们的床榻,就是威胁到了贵人们的库房,以往,他们的妄为都被与他们站在同一立场的小洛韦雷枢机庇护或是掩饰了,但这次,约书亚.洛韦雷默认了父亲的行为。 但对于约书亚来说,他并不认为这是可耻的,相反的,他认为,这是在完成一桩伟大的事业中,必有的牺牲,就像那些追随着耶稣的圣徒一般,为了正义与信仰而殉道。这些无辜的人们,虽然遭受了冤屈与折磨,但他们是会升上天堂的,也会成为圣人——他为他们举行了小而隆重的葬礼,小是指仅在他们的修道院里,隆重是由他亲自主持了弥撒——在布道的时候,他亲吻了耶稣的圣足,发誓说,将来他会给他们一个公正的结局,那些谋害了他们的叛徒将会遭到最为可怕的惩罚,所有目睹了这一切的人都被感动了。 约书亚.洛韦雷并不认为自己在说谎,他会这么做的,只是要等到那些人,那些家族不再有任何的利用价值之后。 他对自己的要求变得更加苛刻,以及,对那些投效他的,但身份卑微的修士与教士,虽然严厉,却也更加可靠与亲近了——对他们来说,约书亚.洛韦雷虽然年少,却如同一个父亲一般,他们对他充满了敬慕之情,愿意无条件地服从他的任何命令。 或许在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正在不自觉地仿效朱利奥.美第奇,之前,在皮克罗米尼宫,他虽然无法接触到任何紧要的机密,却也始终密切地注意着有关于朱利奥.美第奇的一切,而他的父亲,大洛韦雷枢机,也为他搜罗了许多有关于美第奇的情报,将这些综合起来看,他也几乎能够拼凑出一个朱利奥.美第奇来——一个奇特而又具有魅力的人,以及,与这个时代的人格格不入的家伙——他对权贵们缺乏畏惧之心,却愿意礼敬那些凡人,更加令人感到古怪的是,他的行为,反而让他得到了一些君王与统治者们的赏识。 像是在布雷斯特的时候,他没有如凯撒以及其他随从一般,去到城堡里围绕着法国国王路易十二打转,展示自己的才华,以此取得那位陛下的看重,而是留在一个荒瘠的海边小镇里,为那些肮脏下贱的贫民们赐福,但也就是这样的行为,反而获得了布列塔尼女公爵的欣赏,与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兴趣,若不是大洛韦雷枢机与博尔吉亚家族从中作梗,他或许会成为法王的廷臣也说不定。 博尔吉亚们将他发配到卢卡,希望卢卡的人们会因为他是个佛罗伦萨人而设法杀了他,但朱利奥.美第奇不但说服了那些卢卡人,还从他们的手中夺得了卢卡城墙的设计与建造权——直至今日,约书亚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要知道们,城墙是一座城市城防体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而卢卡与佛罗伦萨,已经做了上百年的敌人。 但他成功了,不但建起了被人们视作灵迹的城墙,由此获得了卢卡人的信任与爱戴,还得以招揽了自伊莫拉、弗利、法恩扎、里米尼等地,数以万计的流民,他们不但为他建起了城墙,还成为了他的信徒与子民——他将这些人带到了佛罗伦萨外的荒地里,指着那里说,这就是我给你们的城,就像摩西带领着以色lie人去到迦南一般。 可笑的是,那些佛罗伦萨人,他们明明已经将美第奇家族驱赶出去了,但又因为羊毛脂与羊绒的诱惑,忘记了美第奇家族的家长皮埃罗曾经的出卖——他让查理八世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佛罗伦萨,只是不知道朱利奥.美第奇玩弄了什么不敬的阴谋诡计,令这只恶狼放弃了口中的美食——但这样难道就能让他们重又欢天喜地将这个可恶的家族迎回了佛罗伦萨么? 想来,那些美第奇的敌人们在看着加底斯的时候,一定会充满了悔恨吧。 说起来,他们或许还要感谢博尔吉亚家族,如果不是亚历山大六世过于轻视与忽略了朱利奥.美第奇,一旦朱利奥如他所谋划的,放弃教职,回到佛罗伦萨,成为美第奇的家长,他们可能很快就要迎来一位新僭主,甚至,因为朱利奥.美第奇的虚伪与矫饰,他也许还会成为一位国主。 不过若真的如此,对约书亚来说,或许还算得上一个好消息,他可以安心地待在皮克罗米尼枢机身边,成为他最心爱,最信任的弟子,他的继承人,而美第奇与他,可以以大公与教皇的身份,继续成为朋友,而不是如现在一般,势不两立。 想到这里,约书亚突然笑了,直到现在,他还保有着可笑的幻想么?不,从他来到皮克罗米尼枢机身边的那一天开始,朱利奥.美第奇就注定了不会成为他的朋友,因为……太痛苦了,实在是痛苦了以至于无法忍受。只要看到朱利奥,他就会想起皮克罗米尼老师对他说的话——是因为朱利奥,他才得以留在老师身边,没有朱利奥,他什么也不是。 这句话,在之后的十几年里,不断地在他的脑海中重复着,是的,只要有朱利奥在,就不会有人看到他——皮克罗米尼老师如此,凯撒如此,卢克莱西亚如此,任何一位往来于皮克罗米尼宫的显贵或是主教都是如此,在朱利奥成为卢卡大主教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未被按立的修士。 即便最后,亚历山大六世任命他为枢机,他也只是一个人质,一枚棋子,他甚至连做一个刺客的资格都没有——没人能够想到,在看到朱利奥从庇护三世,而不是如他那般被声名狼藉的亚历山大六世的手中接过枢机圣带的时候,他有多么的嫉妒与愤怒! “难道我就真的不如他么?”约书亚.洛韦雷自言自语道。 没人回答他,只有轻轻的,但固执不断地敲门声中断了他的回忆。 “谁?!”约书亚压抑着怒气问道。 门外的修士也听出了小洛韦雷枢机的怒意,但这位使者来历非凡,他可不敢让他久候——而且他觉得,小洛韦雷枢机一定会高兴听到这位使者带来的消息的。 约书亚观察着来人,他的衣着打扮,不像是个意大利人,也不像是西班牙人或是葡萄牙人,而面孔不像是法国人,他披着一件深褐色的松鼠皮斗篷,带着一顶华丽的小高帽子,身着灰蓝色的天鹅绒及膝外套,紧绷着赤红色的裤袜,脖子和手腕上都套着层层叠叠的蕾丝花边。 他一进来,就深深地向小洛韦雷枢机鞠了一躬,然后说出了自己的身份——他竟然是英格兰的国王亨利七世派来的使者。 约书亚略微吃了一惊,也感到了些许迷惑,因为在他的记忆中,自己与这位国王并未有什么交集,但那位使者带来的信件,上面盖着的蜂蜡印戳是不会错的——都铎王朝特有的双色玫瑰纹章。虽然从颜色上分辨不出来,但那显著的双层五瓣玫瑰的线条还是异常清晰的——约书亚勉强镇定了一下,拿起拆信刀,挑开了蜂蜡,打开了羊皮纸。 信中的内容并不长,亨利七世口述,他的王太子小亨利代为书写,但最后有这位国王的签名与印章。 而他们之所以写了这封信来,是因为德西德伍.伊拉斯谟,这位共同生活兄弟会的修士,原本是教皇的秘书,等他来到了英格兰,就用他渊博的知识与自由的思想彻底征服了英格兰的国王与他的继承人,他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地成为了国王信重的大臣,许多事情,亨利七世都愿意听听他的意见——而马丁.德勒,德西德伍.伊拉斯谟的弟子,能够在犯下如此可怕的罪行后依然得到赦免,他们也必须为此感激不尽,不管怎么说,他们都不愿意看到德西德伍.伊拉斯谟因为马丁.勒德而悲伤消沉。 还有值得一提的是,小洛韦雷枢机先是依照教会法严厉地惩处了马丁.勒德,又设法从教宗阁下那里取得了赦免他的权力,既显示了天主的威严,也体现了天主的仁慈,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值得人们予以赞美与褒扬的,无比精妙而又宽仁的处理方式, 在信中,亨利七世不但极尽溢美之词,还相当慷慨地承诺了许多令人心动的条件,他的王太子小亨利更是表示,愿意亲自到罗马来感谢小洛韦雷枢机——他甚至以一种少年人的独特口吻,隐晦地提到了小洛韦雷枢机最近的改革行为,他认为,这即便不是圣人的行为,也与圣人没有多大的区别了,若是可以,他想要得到一件由小洛韦雷枢机祝福过的圣物。 —————————— 约书亚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送走那位使者的。 直到大洛韦雷枢机毫不客气地推开门,走入了他的房间,他才兀然惊觉,自己竟然什么都没做的在房间里待了一整个下午——不仅仅是因为被一位强大的君主看重,也是因为,他的老师庇护三世的视线第一次落在了自己身上而倍感惊喜。 是的,如果不是庇护三世的提醒,他大概早就因为对朱利奥.美第奇的厌恶,而将马丁.勒德置于万劫不复之地,现在,他却因为马丁.勒德获得了亨利七世的支持,而那位德西德伍.伊拉斯谟,显然对亨利七世及其继承人有着很大的影响力,鉴于那位王太子小亨利现在只有十四岁,若是他对自己生出了恶感,那么接下来的二三十年,即便约书亚成为了教皇,也会遇到许多想象不到的困难。 那是不是说,庇护三世对他,还是有着一份怜悯,或是喜爱的? “你笑得真是恶心。”大洛韦雷枢机已经听说了英格兰国王的使者来访的消息,或者说,他就是因为这个而匆匆赶回来的,毕竟他之前还在向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炫耀他与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四世的良好关系,还准备成为这两个的联系人——两个英格兰国王亨利七世的敌人,而他的儿子,竟然与亨利七世有了关联,不由得他不头疼。 “把信给我。”大洛韦雷枢机蛮横地伸出了手。 约书亚与他僵持了一会,还是将信交了出来,大洛韦雷枢机取过了信,先是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封蜡与印章,签名,确认了信件的真实性,才苦恼地看起了信中的内容,等看完了信,他简直恼怒地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这件事情?” “我并不知道那位德西德伍.伊拉斯谟与马丁.勒德有如此亲密的关系。”约书亚冷漠地说,而大洛韦雷枢机则高声冷笑了一声:“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会在马丁.勒德接受了大绝罚后,又去恳求庇护三世予以赦免?你什么时候会做这么多余的事情了?你一直想让朱利奥.美第奇失去庇护三世的信任,失去宠爱,马丁.勒德难道不是一记打在他脸上的耳光?毕竟是他将这个年轻人带到了教皇身边。 是庇护三世,是皮克罗米尼让你这么做的吧?愚蠢的东西!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了你的选票,耗尽了多少心思?!我在和法国人说谎,也骗了西班牙人,威胁了葡萄牙人,又贿赂了意大利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能够成为教皇!如果你愿意一早将这个马丁交给我,我换来的绝对不止是那么一点儿虚无缥缈的承诺! 大洛韦雷枢机焦躁地几乎捏碎了手里的羊皮纸:“这些大臣,哼!这些君主,一群虚伪的混球们,说起话来无不冠冕堂皇,做起事来却下流无耻,你若是相信了他们,将来一定会后悔!” 约书亚保持沉默。对于父亲的诅咒与不满,他早就习惯了,并不会因此改变自己的想法——为什么要改变?英格兰国王亨利七世与王太子小亨利是第一个看见了他,而不是看见了洛韦雷或是皮克罗米尼的人,仅此一点,他就愿意在成为教皇后,给予他们慷慨的回报。 “这一定是庇护三世的阴谋。”大洛韦雷枢机喃喃道:“我要找出原因来。” 出乎大洛韦雷枢机预料的,这次约书亚甚至没有反驳,大洛韦雷枢机充满疑虑地看了他一眼:“你还在期待着什么呢?就算庇护三世给了你一点赏赐,别忘记,也不过是朱利奥.美第奇得到的百分之一,不,万分之一罢了。” “既然如此,”约书亚冷静地说:“我更要得到他的看重。” “但他都快死了。” “正因为如此,”约书亚说:“我才要从朱利奥的手中夺回老师的宠爱,您已经经过了三任教皇,难道还不晓得,身为教皇,能够在最后的时刻发挥出多大的力量么?就算是人人憎恶的亚历山大六世,如果他能够在离世前保持神智,博尔吉亚家族的倾覆只怕来得还不会那么快——我并不认为我真的比朱利奥差,只要老师能够看到我……而且,父亲,有多大的希望,就有多大的失望……他会改变主意的。” “那么,”大洛韦雷枢机看着他,逐渐平静了下来:“你是要继续之前的计划了?” “准备了那么久,当然。” “但谁都知道,庇护三世最心爱的弟子是朱利奥.美第奇,既然你知道庇护三世时日无多,那么他更不可能不知道,既然如此,他真的会放下成为教皇的可能,回到佛罗伦萨去么?” “朱利奥.美第奇很重感情,他一定会回去的。” “我深感怀疑,也许你不知道,哪怕有一点希望……” “那又如何,“约书亚说:“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为了亲人,或是爱人背弃老师。” 第两百零二章 离别(二) 这是圣马提亚节前的前一个周日,忙碌过一整个冬季,都要迎接即将带来的四旬斋期的枢机主教们总算有了一点喘息的空隙,他们在前来梵蒂冈宫参加会议的时候,也显得轻松愉快了许多,在肃穆的大议事厅里,这些身披红衣的宗教亲王三三两两地按照自己的派系与喜好站着——有些人就色彩纷呈的流言与八卦兴致勃勃地咕哝着,有些人则神色肃穆地商讨或说交易着会议上可能被提及的某些事宜,而有些人,则袖着双手,站在原地,一张一张的面孔看过去——是的,我说的就是大洛韦雷枢机与小洛韦雷枢机,枢机主教们忌惮他们,但也不愿意得罪他们,所以,除了必要的公事之外,他们几乎不与这两位过多的交谈, 但今天或许有不一样的地方,先是法国人,乔治.德.昂布瓦兹走向了大洛韦雷枢机,几乎可以说是和蔼与他说了几句话,然后是西班牙的一位枢机,而英格兰的一位枢机也客客气气地与小洛韦雷枢机寒暄了一番,这般景象不由得枢机们不去细细思索,这些身份崇高的圣职人员如同望弥撒时的小姑娘一般频繁地交换着眼神,做着手势,约定了会议后的去向,他们一定是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 通往长廊的门被打开了,约翰修士昂首走入议事厅,枢机主教们立即恭敬地分做了两列,恭迎教皇。 庇护三世从他们之间走过,一如既往,穿着羊绒质地的白长衣,带着简朴的亚麻法冠,胸前挂着金十字架,他的目光依然如同鹰隼一般的犀利,步伐也如同公鹿一般坚定有力,只是显而易见的,他比圣烛节前更清瘦了,双腮可怕地凹陷了下去。教宗阁下身后是朱利奥.美第奇枢机,庇护三世的另外一位弟子,也是他最心爱的,在那位德西修士离去后,他就暂时承担起了教皇的私人秘书的工作。 在这座议事厅中,只有他与庇护三世是有座位的,说句玩笑话,他还比庇护三世多了一个书桌呢。 最近没有发生什么需要枢机们警惕的大事,拿到会议上的也不过是些陈词滥调,等到第三个枢机上前述职的时候,有几个耽于玩乐的枢机甚至暗自打起了哈欠,除了大洛韦雷枢机,没人注意到小洛韦雷枢机的手指已经掐入了掌心。 “谁!”侍立门侧的约翰修士突然叫道。 随着一声沉重的撞击声,紧闭的门扉突然被大力推开,一个陌生人突然冲入了这个神圣的会堂,他蓬头垢面,手持武器,半身甲上遍布令人心悸的伤痕。枢机们一见到这样的场景,立刻不由得大叫起来,一些比较胆小,或说谨慎的枢机,甚至想要躲到书桌下面或是教皇的宝座后面——幸好他并不是一个刺客,或是一个大胆的异教徒,他同样惊慌地左右张望了一番,用几乎可以撕裂喉咙的声音问道:“朱利奥.美第奇枢机呢?” 他在枢机群中搜索,当然找不到朱利奥,但朱利奥已经从书桌后站了起来,持着一本巨大的圣经——这本用以装饰的圣经,用厚重的橡木板做封面,四角镶嵌黄金,有手腕到手肘那么宽,足踝到膝盖那么长,加上里面用了三百张羊皮的内容物,完全称得上“知识就是力量”这一说法。 但他的防备是多余的,那个莽撞的人一见到他,就扑了上去,跪在他的脚下:“求求您,”他大叫道,“求求您,救救美第奇,救救内里,救救卡博尼——救救佛罗伦萨吧!” 他的哀求方才落地,庇护三世就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怒不可遏地指着那个人:“卫兵!”他喊道:“卫兵!把这个刺客带出去!” 这时候,就算是再迟钝的枢机也已经明白了过来,佛罗伦萨一定出现了什么可怕的变故,但无论是怎样的变故,难道还能让梵蒂冈宫的卫士们视若无睹,任其一路走到教皇的议事厅么——他显然是被有意放过的,而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必然会对庇护三世的筹谋与安排形成不小的影响。 “我不是刺客!”那位使者连忙喊道:“大人,”他看向朱利奥:“大人!卡博尼的家长,佛罗伦萨的第一旗手在五天前在市政厅遭到刺杀,伴随在侧的塔纳.内里也不幸重伤,有证人指正,是您的弟弟,美第奇的家长朱利阿诺.美第奇袭击了他们——在我离开前,三千人大议会已经通过了决议,将索德里尼的家长推向第一旗手的位置,而他的第一道命令就是邀请所有的佛罗伦萨人,在市政广场上以投票的方式来决定是否要驱逐美第奇!男人,女人,孩子,老人……只要有着美第奇的血脉,概不例外!” 此时姗姗来迟的卫兵们终于出现在议事厅里,但朱利奥已经转过身,向圣父投去哀求的目光,圣父无力地挥了挥手,让卫兵们离开,这个人已经将最关键的事情说出来了,就算现在用马裂了他也已经无济于事。 “我的姐姐康斯特娜呢?”朱利奥问。 “她召集了内里与美第奇的人们,抵抗索德里尼家族的族人与雇佣兵,我离开佛罗伦萨的时候,她还在坚持。” “朱利阿诺呢?” “不知道,他失踪了。”使者吞了口唾沫,艰难地说。 “乔.美第奇呢!”庇护三世愤怒地低喊道:“我让他去做佛罗伦萨的大主教,他就给我看这个么?!” 使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在卡博尼还未出事的时候,他就被软禁在主座教堂了,我根本见不到他,也听不到他说话。” “那么是谁让你来的呢?” 说到这里,使者也不由得面露迷惑之色:“一个戴着面具,披着斗篷的人,但他一定是某个家族的人,他护送我离开了佛罗伦萨。” “加底斯呢?” “在我经过那里的时候,”使者说:“好像看到远处升起了烟柱。” 枢机主教们顿时露出了了然的神情,烟柱在这个时代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今天的会议到此为止。”庇护三世冷冷地说,他站了起来,一边向他的弟子——毫无疑问,朱利奥.美第奇伸出手,但朱利奥却向后退了一步。 “圣父,”他急切地说:“我要回佛罗伦萨。” 枢机中顿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果然,教宗阁下毫不犹豫地否决了:“不行!” “我的亲人正在受苦!” “那就为他们祈祷!”庇护三世几乎可以说是在怒吼了:“既然已经披上了法衣,你就该知道,俗世的一切都不再与你有关!” “这是不可能的。” “现在不行,”庇护三世几乎可以说是恳求般地说道:“我让一个可信的使者去,带着教皇的敕令,他们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让我去,圣父,”朱利奥.美第奇坚持道:“这不是可以一赌的事情——若是他们有了什么意外,我会终生难以安眠。”他上前,跪下,吻着庇护三世的脚,“请您让我去吧……圣父,老师!”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庇护三世满含痛苦地说道。 枢机们不由得心下一凛,罗马中确实有传言说,庇护三世的身体每况愈下,可能不再可能主持今年的圣母升天节的大弥撒了——但今天的意外,几乎证明了这桩流言并不仅仅是流言。 “我知道,”朱利奥哽咽着说:“我要离开罗马,但我回来的。” “不,”庇护三世说:“我不会允许你离开,绝不,你要在我身边,朱利奥……在这个时刻……难道我不比那些素未谋面的亲眷更值得你眷恋么?” “这是不一样的,”朱利奥说:“老师,我必须去救他们的命。” “那么我的呢?你不管了么?” 黑发的年轻枢机沉默了。过了压抑得人们几乎无法呼吸的一分钟,或是更少的时间后,他站了起来,慢慢地脱下了深红色的枢机法衣,然后是圆帽,还有象征着身份的金十字架,与手上的戒指。 傻瓜! 笨蛋! 白痴! 枢机们无法控制地在心中大骂,他们还能不知道么,如果流言是真的,那么最近庇护三世的频繁动作无疑是在为自己的弟子谋取最大的好处!虽然他们都有着自己的想法,朱利奥,美第奇也未必能够最后获选,但就庇护三世可能留给他的东西,也足以让他换取一个重要的位置了,就像曾经的罗德里格.博尔吉亚与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他们不都曾因在关键时刻退了一步,从而得到了可观的回报么? 既然如此,朱利奥,美第奇又何必这样在意他的亲眷呢?就算在意,他也可以如同庇护三世所说的,派一个可信的使者带着教皇的敕令回去,但他竟然……竟然在这个紧要关头,鼓起了年轻人的倔劲儿……他不晓得自己会失去什么么?哪怕之后大绝罚半个佛罗伦萨来为那些美第奇与他们的姻亲、朋友复仇也好……庇护三世几乎要明说,正在谋划着将那个至尊至圣的位置留给他了! 他们一边暗中哀叹,只恨自己不是朱利奥,美第奇,一边跺脚咬舌的使劲儿——心儿也跟着这出刺激的悲喜剧跳荡个不停! 而领他们更加意外的事情发生了,约书亚.洛韦雷枢机突然上前一步,抓住了朱利奥枢机的前襟,狠狠地给了他一拳! 第两百零三章 离别(三) 枢机们一阵大哗,他们虽然也年轻过,但大概也没想到,有那么一天,会有一个枢机主教在梵蒂冈宫中的大议事厅里,当着教宗阁下的面与另一个尊贵的枢机如下等人般的殴斗。 “朱利奥!“庇护三世惊叫道。 “约书亚!”这是大洛韦雷枢机在怒吼。 约书亚知道自己不该怎么做——这难道不正是他们希望看到的吗?甚至其中大部分计策都出自于他手,但真正看到这一幕发生的时候,他还是不禁为他的老师,他的主人感到悲痛与愤怒! 朱利奥.美第奇抢走了所有他期望得到的东西,却从未好好珍惜过,卢克莱西亚是,皮克罗米尼也是,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眼前一片血红,耳边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了。 他只想好好地给朱利奥.美第奇一个教训! 朱利奥任凭他打了两三拳,在约书亚的手臂再次落下的时候,他伸出一只手,敏捷地捉住了对方的拳头,另一只手则握拳蓄力一击,打在约书亚的小腹上,把他打成了一粒虾米。 朱利奥站起来,他的嘴角流着血,庇护三世走了一步,又站住了。 “对不起,老师。”他说,就不带一丝犹豫地走了出去。 大议事厅陷入了一片难堪的沉静里,小洛韦雷枢机勉强捂着腹部站了起来,顾不得查看自己的伤势,他关切地望向他的老师,庇护三世,只见这个如同岩石一般固执与坚强的人,仿佛在一霎那间,就被摧毁了意志与精神,整个人都如同火焰中的枯枝一般痛苦地卷缩起来。看着他现在的样子,枢机们才相信他确实已经时日无多——约书亚想要去扶他,却被他拒绝了,圣父就这么站在那里,眼中满是痛苦,注视着被丢弃在地上的法衣与十字架……足足有几分钟的时间,但极其突然地,他又动了起来。 他冲向了朱利奥的书桌,提起羽毛笔,蘸了蘸墨水,迅速地写下了一份敕令,又大叫着,让约翰修士拿来印油,在敕令末端的签名旁印下了自己的渔夫戒指,然后他又以一个七十岁老人不应有的速度,捡拾起地上的法衣、圆帽、十字架,还有戒指,连同敕令,一同塞到约书亚的怀里,“去!”他殷切地望着自己的另一个弟子:“去,约书亚,去追上朱利奥,告诉他,我任命他做佛罗伦萨的大主教,让乔.美第奇回到罗马来!” 约书亚的心中一阵翻腾,嫉妒的火焰方才升起,却又被庇护三世眼神中所含的期望熄灭了,他还是第一次,在庇护三世的眼中看见自己,完全的,唯一的:“如果这是您的愿望。”他说:“我会去的。” 他没有再做拖延,立刻奔出了大议事厅,他的父亲,;大洛韦雷枢机伸出的手差一点就抓住了他,约书亚知道,按照大洛韦雷的本意,朱利奥.美第奇应该被他们留在罗马,然后,等他登上教皇之位的时候,他的父亲会用一个沉入台伯河的美第奇来做庆祝的礼物! 或许任凭朱利奥回到佛罗伦萨,之后会带来一些麻烦,但现在,他才是庇护三世的继承人,他绝对不会如美第奇一般,令老师失望的! 约书亚凭借着对朱利奥的了解,他没有乘坐马车,而是从马厩里直接选了一匹强壮的阿拉伯马,从梵蒂冈大道追了过去,果然,他在罗马城外追到了朱利奥,朱利奥一见到他,就什么都明白了——约书亚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说些什么,譬如说,若是朱利奥就此留在了佛罗伦萨,永远不要回罗马,无论是继续作为大主教,还是一个俗人,他们,或许还能继续以朋友的身份相处。 但这次朱利奥没有等他。 —————————————— 索德里尼的家长打了个寒颤,已经两月中旬了,他又披着河狸皮斗篷,按理说,不应该冷成这个样子,但不知为何,当他看到现在的市政府,原先的美第奇老宅屋檐与墙壁上装饰着的小球纹章时,还是忍不住心底生寒——索德里尼枢机对他怒目而视,他十分厌烦这个兄弟,但与他一个母亲的也只有那么一个窝囊废,别无选择的他也只得将这个一无是处的人扶上佛罗伦萨第一旗手的位置。 “等到投票结束,”索德里尼的家长喃喃道:“我们就把那些小球拆掉吧。” 索德里尼枢机扭过头去,他根本不会去畏惧那些小球,当然,在僭主老科西莫.美第奇还在的时候,索德里尼家族或许必须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现今呢,美第奇家族自1494年来就一蹶不振,人口凋零,如果不是庇护三世身边还有一个朱利奥.美第奇,他们别说重新回到佛罗伦萨的决议层,就连在佛罗伦萨立足都几乎不可能。 而且他还有着大洛韦雷枢机这么一位强大的盟友,如果他们的计划能够成功,那么他们就再也不必因为朱利奥.美第奇而被百般擎肘了。 哦,当然,他记得还有一个乔.美第奇,但朱利奥.美第奇大大地失策了,他不愿意离开庇护三世身边,又不愿意将佛罗伦萨交给别人,就让乔.美第奇来代替他监视这里,但乔是什么玩意儿?一个脑子里全都是乳酪与奶油的蠢货罢了,缺乏勇气,又不善谋断,就连选择早餐的样式都要犹豫再三,不过今晚,他也被释放了,索德里尼的人站在他身边,不允许他随便说话,影响投票的结果。 佛罗伦萨的人们逐渐到齐了,虽然说是所有人,但真正有投票权的还是三千人议会中的成员,他们先去领取了红色与黑色的小球各一只,然后紧紧地握在手里,或是放在口袋里,排成如同长蛇般的队伍。 等到投票开始,他们就往一个仅有一只圆口的箱子里投票,红球代表他们不赞成驱逐美第奇,黑球的意思则相反,而那些死死握成了拳头的手,保证了无论是谁都别想窥见小球的颜色,免得他们因为寻求正义而遭到报复——虽然他们除了寻求正义之外,也寻求着索德里尼家族的金弗罗林。 索德里尼家长的第一旗手就是这么来的。 不过在投票前,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索德里尼的家长还是以第一旗手的身份发表了演讲,除了卡博尼家长与内里家长的不幸外,他还针对美第奇家族对佛罗伦萨犯下的三桩可怕的罪行做了一番绘影绘色的描述。 第一:美第奇的朱利奥,为他们的敌人,卢卡城建了高大的城墙,却没有为自己的城市佛罗伦萨做过什么,这难道就不是叛国么? 第二:他又在佛罗伦萨的城外,收罗流民,建了新城——这些数以万计的流民,难道不是对佛罗伦萨的威胁么? 第三:羊毛脂与羊绒本就是美第奇家族为了替皮埃罗.美第奇赎罪而奉献给佛罗伦萨的,那些提起羊毛脂,与为羊绒染色的药水居然还要他们支付不菲的报酬,难道不是一种卑劣无耻的诈骗么? 这些经过索德里尼枢机再三润色的词句确实成功地煽动起了一些人的情绪,在“驱逐美第奇!”“索德里尼万胜!”的呼喊中,投票开始了。 队伍移动的很快,不一会儿,已经有几百人投了票,其中的大多数人都在投票前看索德里尼家族的人,有些还会朝他们眨眼睛,然后才将小球投入箱子——索德里尼的家长开始松弛下来,心不在焉地到处乱看,这么一看,他就又看到了矗立在市政府广场上的大卫像。 这尊由米开朗基罗在法国的布雷斯特完成,又不辞辛苦,千里迢迢地从法国运回佛罗伦萨的雕像,获得了佛罗伦萨人的一致称赞,索德里尼的家长起初的时候也是颇为欣赏的,但既然他成为了第一旗手,不免也想表现一番对于艺术的鉴赏力,于是他就召来米开朗基罗,告诉他说,这尊雕像不可谓不伟美,只有一样缺憾,那就是鼻子太大了。 那个混蛋米开朗基罗看了他一眼,谦卑地承认他说的对,就重新建起脚手架,爬了上去,装模作样地磨琢了几下,又问他,现在是不是合适些了? 他说,是啊。 没想到,那个无耻的工匠只是在爬上去之前,在手里捏了一把大理石粉,他根本没去修正那个鼻子,只是撒了应当受到尊重的第一旗手一身白灰而已! 索德里尼的家长愤怒不已,但因为他的兄弟严厉地警告了他,先将美第奇家族的事情处理完毕,再论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他非得先将米开朗基罗扔到监牢里去不可!后来他还听说,大卫的原型就是那个朱利奥,美第奇——这就更加令人难以接受了——等到投票结束,他就命令索德里尼家族的士兵将这尊雕像敲碎,扔到阿诺河里去! 自然的最后一丝光线也消失了,索德里尼枢机命令士兵们点燃火把,市政广场顿时灯火通明。 就在约有四分之一的民众投出了小球的时候,从广场一侧毫无预警地传出了马蹄敲打与车轮滚过石板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它们听起来是那样的清晰响亮——简直就像是落在了人们的心里。 乔.美第奇的眼睛一亮,猛地挺了挺早已不存在的腰,而索德里尼的人们,以及美第奇的敌人们,佛罗伦萨的民众们都突然紧张了起来。 一辆由两匹神骏的浅金色阿拉伯马牵引着的黑色马车从黑暗中缓缓地驶入佛罗伦萨人的视野,没有等到索德里尼家族的士兵喝问,车夫就跳了下来,打开了车门,朱利奥.美第奇从里面走了出来。 索德里尼枢机的视线在他身上一停,就几乎大笑出声,看来,罗马的洛韦雷枢机还是相当得力的,看看,美第奇竟然是穿着一身寒酸的黑色法衣来的——无论是他被教宗阁下厌弃,还是自己放弃了教职,他都无法挽回美第奇家族被驱逐的命运了。 “让我们看看是谁来了?”索德里尼枢机讥讽道:“公民朱利奥.美第奇么?” 他这是在嘲笑1494年的时候,因为皮埃罗的出卖,佛罗伦萨人对美第奇家族的人充满了仇恨,所以当时的乔.美第奇,与朱利奥.美第奇不得不以公民的身份进入佛罗伦萨的事儿。 “不,”朱利奥.美第奇平淡地说:“是朱利奥.美第奇枢机,以及,佛罗伦萨城的大主教。” 他向众人走去,一边向身后伸出手,一个与他有着相同的黑色卷发,却有着一双碧色眼睛的小科西莫.美第奇抱着一摞物事从后面赶了过来,将法衣与圆帽等一件件地交给他。 他重新穿回了法衣,戴上圆帽,挂好十字架,套上戒指——深红色的绢绸与黄金在火把的亮光下熠熠生辉,几乎令人无法直视——然后,这个如同魔鬼一般,俊美到能够令人瞬间堕落的年轻枢机向快要高兴得流泪的乔.美第奇摆了摆手:“过来,乔,”他亲密地说:“你可以回罗马了。” 乔.美第奇看了看左右,一把将索德里尼家族的人推开,连蹦带跳地,活似一只圆球地滚到了朱利奥的身边,打开敕令仔细地瞧了瞧,又眉开眼笑地转过去让面色灰白的索德里尼一行人看看清楚。 “那么。”朱利奥.美第奇从容地走到了索德里尼枢机的身边,说道:“继续投票吧,诸位。” 他意味深长地说:“我看着呢。” 第两百零四章 离别(四)(三更合一) 索德里尼的家长开始慌张了起来,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坚强的人,能成为佛罗伦萨的第一旗手,也完全是因为有着一个枢机兄弟的关系,在朱利奥.美第奇没有回来的时候,依仗着第一旗手的身份,索德里尼尽可以欺辱他,嘲笑他,但他真正站在索德里尼面前的时候,他连一句严厉的诘问都发不出来。 索德里尼枢机却要比他的兄弟胆大得多,除了洛韦雷家族的承诺之外,他认为,朱利奥.美第奇的回归或许会令得一些人动摇,但那针对美第奇的,所谓三条罪行的流言可不是今天才在佛罗伦萨扩散开的,而且朱利奥.美第奇自从1494年后,就很少出现在佛罗伦萨,只由卡博尼与内里代他发声,民众对他并不了解——索德里尼枢机凶狠的视线地在那些还未投下一票的三千人大议会的成员中来回巡梭,试图从中找出愿意坚定地站在索德里尼家族一边的人。 但令他失望的是,大多数人都有意避开了他的眼睛,他们的手握得紧紧的,有时候还会背转身——对着索德里尼枢机。 等到这三千人投票完毕,负责监督此事的官员上前询问是否可以当众点票了,索德里尼的家长几乎下意识地就要拒绝,他可不如自己的兄弟有信心,但索德里尼枢机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值得哆哆嗦嗦地同意了。 那只巨大的箱子被倾倒在一个四人才能抬动的方形浅底托匣里,这还是索德里尼家族特意准备的呢,好让美第奇以及其盟友第一时间看到最终的结果,结果是出来的很快,可惜的是与他们期待的恰好相反,红色小木球的数量显然多过了黑色小木球,而且占据了很大的优势,鉴于之前已经有数百人先行投票,也就是说,从朱利奥.美第奇进入市政广场之后,那些人就毫不犹疑地投向了美第奇这边。 是啊,正如索德里尼枢机所说的,朱利奥.美第奇确实很长时间没有回过佛罗伦萨了,但同样地,因为他长期身在罗马,消息并不如他以为的那样准确——朱利奥.美第奇的名字还未完全地从佛罗伦萨人的记忆里消失,他们虽然不知道查理八世被迫推出佛罗伦萨乃是美第奇的首功,却知道美第奇给他们带来了羊毛脂与羊绒,复兴了佛罗伦萨;也知道是他在凯撒.博尔吉亚意图对佛罗伦萨展露獠牙时,慷慨地调派了三百名火绳枪手,以及小型火炮与火炮手,这样,卡博尼与内里家族才得以在佛罗伦萨外打了一场漂亮的狙击战,保住了他们的喜乐安宁;而等到列奥纳多.达芬奇与米开朗基罗从法国的布雷斯特回来,他们知道的东西就更多了——对朱利奥.美第奇,这两位可敬的大师总是不吝自己的溢美之辞的。 他们不是不感激的,但佛罗伦萨的民众总要比意大利其他地方的民众更忘恩负义一些,他们曾经支持过科西莫,支持过萨沃纳罗拉,甚至支持过凯撒.博尔吉亚,但他们最终支持的还是自己——在朱利奥.美第奇远在罗马的时候,他们就将他的恩惠丢掷在脑后,为了索德里尼的金弗罗林出卖恩人;而朱利奥.美第奇突然回到佛罗伦萨的时候,索德里尼的金弗罗林相互敲打的声音又不是那么清脆了,当然,不仅仅是因为羞愧,更多的还是那份来自于庇护三世的敕令——他并未失宠于教皇,甚至可以说,这件事儿,反而凸显出了教宗阁下对他的爱惜。 平心而论,若是他们在做重要的买卖时,他们的学徒或是弟子突然说要离开,即便不驱走了他,他们也一定会生气的。那末,庇护三世不但不生气,反而还给了他更多的自由与权力,一意纵容着他,天主,难道还不能说明,他有多么地爱他么?就连一些父亲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未必有这样好呢。 投票结束,一些人,尤其是那些投下了黑色小球,支持驱逐美第奇家族的人已经心慌了,他们急着想要离开,却发现,市政广场外的道路都被士兵把守着,他们想要叫嚷,或是拔出武器,就被寒森森的弩箭尖头与黑洞洞的火绳枪口逼回广场。 “是谁在那儿!”索德里尼的家长大叫道。 朱利奥举起一只手,在几个呼吸的时间里,围绕着市政广场,那些被黑暗笼罩的小巷子里,毫无预兆地亮起了数之不尽的火把与蜡烛,原本已经有些黯淡的广场又一次辉煌了起来——人们拥挤在广场中央,惊惶不已地看向那些人——为首的人奢侈地披挂着如同骑士一般的半身甲,其他的人则佩着整齐的皮甲,但都披着白色的短斗篷,斗篷上有着美第奇家族的小球盾形纹章,持着佛罗伦萨的人已经非常熟悉的火绳枪,或是举着已经上好了弩箭的十字弓,而他们的身后,站立着更多的士兵,虽然他们无法看见那些林立的长矛,但总还是能够瞥见偶尔折射着火光,如同星辰一般在黑暗中闪光的矛尖。 索德里尼枢机陡然转身,恼恨地低声问道:“你不是说那些火绳枪手都已经被你们卸除了武装,关起来了么?”他满心焦灼地又看了一眼那些突然出现的士兵:“还有那些士兵,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朱利奥.美第奇和他的侄儿也就算了,这里……至少有上千人,他们是怎么来的?而你昨天还在跟我说,佛罗伦萨毫无异状,这叫没有异状?他们都是从美第奇的裤裆里长出来的么?” 这句脏话对一向自矜的索德里尼枢机来说相当难得,但索德里尼的家长,他的兄弟此时可生不出嘲笑他的心思,他看向家族的雇佣兵队长,发现他紧蹙眉头,在他的视线里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们还有一部分滞留在内里家族呢,这里只有两三百人,只能说,要控制住十来个个不知好歹的平民,或是维持一下秩序当然没问题,但……他是知道火绳枪的,特别是佛罗伦萨这些经过改良的重型火绳枪,可以装上五分之一磅的火药,与十分之一重量的两枚铁丸,距离拉到一百尺内,能够击穿两层木板或是一层板甲,而他的士兵身上,只有皮甲或是链甲,唯一穿了半身甲的是他,他们要怎么和敌人战斗? 而就在这时候,朱利奥平静地说话了:“那么。”他温和地道:“既然上一次的议题已经得出了结果,那么我们就继续下一个议题的投票吧。” 负责审计与分发小球的官员忐忑不安地看着他,“大人,”他用一种几乎快要哭出来的腔调问道:“今天只有这个议题……” “哦,”朱利奥客客气气地回答说:“我加了一个,怎么,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索德里尼的人们在心中怒吼,但谁也不敢在数以百计的火绳枪口下发声,于是那位不幸的官员只能继续问道:“请问您有什么样的议题需要我们表决呢?” “有关于索德里尼家族是否应当因为他们的罪过而被驱逐出佛罗伦萨的议题。” 有人惊叫了起来,而那位略知内情的官员已经汗流浃背:“您说的是……” “索德里尼家族。” 朱利奥清晰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荒谬!”索德里尼枢机怒吼道。 “我们绝不同意!”索德里尼的家长也跟着喊道:“你这是独裁!” “嗯。”朱利奥.美第奇用低沉,而又清晰的声音回答说:“是的。” 这个回答被在场的每一个佛罗伦萨人听到了,但他们……甚至没能发出哪怕一丁点儿,象征着不满与反抗的声音。 —————————————— 一个身形矮小的人被美第奇的士兵们送到了广场上。 “告诉他们你是谁?”朱利奥说。 “我是……”那个人摘下了软帽,把它死死地按在胸前,就像是为自己佩戴上了盔甲一般,又转过头去,躲开索德里尼家族的人那令人畏惧的目光,才勉强开了口:“我……我是漂洗公会的,”他畏怯地吞了一口唾沫:“我……我被雇佣,被卡博尼先生雇佣做市政府厅的尿瓶回收工作,是的,一份非常重要的工作,我做得很好,从不让那些尿瓶过夜……” 这位……应当是证人的漂洗公会成员,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拖拖拉拉,几分钟也没能说到重点,但广场上最有分量的几个人没说话,更不会有人敢于打断他,幸好他在迟疑了一会后,终于说出了最重要的证词:“那天,就是好心的卡博尼先生与内里先生遇刺的晚上,我去收取尿瓶……的时候,事情发生了……我躲在角落里……我,我看见了凶手。” “是朱利阿诺.美第奇么?”官员问。 “不是。” “那么是谁?” “是……是……是拉里.索德里尼!” 人群里顿时响起了无数响亮的惊叫声,就连证人之后的一些话都被淹没在了巨大的声浪里。说真的,要说朱利阿诺.美第奇刺杀了卡博尼与内里,并没有多少人愿意相信,谁都知道,卡博尼是美第奇的盟友,而内里是美第奇的姻亲,除非朱利阿诺发了疯,不然此事对他没有一点好处,但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未曾想过,这件事情,可能原本就是索德里尼家族一手策划的。要知道,皮埃罗.卡博尼是继科西莫.美第奇之后,最受佛罗伦萨人爱戴的第一旗手——而且,卡博尼家族也是索德里尼家族的姻亲。 他们不由得看向了索德里尼枢机,索德里尼枢机却未曾显露丝毫畏惧之色,反而放声大笑。 “这就是你所谓的证人么?”他轻蔑地说道:“只是收买了一个卑劣的小人,你就想要借此来污蔑我的家族么?” “当然不仅于此。”朱利奥说。 人群再次向着两侧分开,这次被押送上来的几个人狼狈不堪,还带着伤。 一见到他们,索德里尼的家长就不由得脱口喊道:“我的儿子!” 美第奇的俘虏们正是被指正为凶手的几个人,从为首的拉里.索德里尼,到他的武技教师,还有他的朋友与旁支的索德里尼。 索德里尼枢机瞪着拉里.索德里尼,他明明嘱咐过,从外面雇佣刺客。他的蠢兄弟怎么还会让自己的儿子去干这件事儿! “那么,你承认刺杀了我们的第一旗手,皮埃罗.卡博尼,与内里家族的家长,塔纳.内里吗?“官员例行公事地问道。 拉里自然不承认,但让所有人吃惊的是,他的武技教师承认了,不过他不承认自己动了手,只承认自己负责警戒与杀死那些可能窥见了这场阴谋的人,装作向第一旗手致敬,却拔出匕首与短剑刺向他们的人是拉里.索德里尼与他的朋友们。比起之前的漂洗工人,他描述的内容清晰的多,比如卡博尼与内里是如何反抗的,在凶手身上留下了什么样的伤痕,而凶手又在他们身上留下了哪些伤痕。 美第奇的士兵强迫他们脱掉了衣服,果然,在明亮的火光下,那些伤痕的位置与大小正如索德里尼家族的武技教师所说。 “又一个被美第奇收买的魔鬼!”索德里尼枢机嘶声力竭地喊道。 “那么你或许愿意见见我的第三位证人。”朱利奥说。 第三位证人不是从广场外进来的,她竟然是从索德里尼家族的人群中走出来的。 “波琳.皮恩齐!”索德里尼的家长失声喊道。 波琳.皮恩齐是拉里的妻子,但他们之间几乎没有感情,正确地说,只有仇恨,因为拉里是个生性粗暴,又喜好女色的混蛋,他不仅自己感染了法国病,还将这种肮脏的病传给了自己的妻子,结果她连续五次生下的孩子都夭折了,拉里不但不忏悔,还辱骂波琳,认为是她不够健康,才生不下强壮的儿子,但这种事情,在佛罗伦萨乃至整个意大利都很常见,波琳站出来指控自己的丈夫,显然也是出自于皮恩齐家族的指使。 想到这儿,索德里尼的家长恍然大悟,今晚的城防正是皮恩齐家族负责的!难怪美第奇家族的士兵能够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佛罗伦萨,但他们之前明明毫无干系,是什么时候,他们竟然也勾结在了一起? 波琳.皮恩齐不但明确地指出,皮埃罗.卡博尼遇刺的当晚,不但拉里.索德里尼彻夜未归,他的几个堂兄弟同样如此,她还拿出了一件溅满了鲜血的外套,让人们传看,因为那就是当晚拉里嘱咐她烧掉的。 “她的指控是不可信的。”拉里.索德里尼嘶哑着声音说道:“她恨我。她在外面有别的男人。” 而波琳.皮恩齐只是嘲讽地一笑,就回到了皮恩扎家族的队列中,她一回家,就被紧紧地保护了起来。 “除了一个漂洗工人与一个荡fu,”索德里尼枢机挣扎道:“你还有别的什么吗?朱利奥.美第奇!”最后美第奇的姓氏,简直是从他的牙齿间迸发出来的。 “有。”朱利奥说:“不过这是一份证据。” 他做了个手势,从人群里再度走出一个人,但她的出现让许多人都感到迷惑——因为之前他们不记得身边有着这么一个尤物,没错儿,就是尤物,她简直就是色欲的象征,魔鬼的妻子,即使她在微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与嘴角都免不得出现了细而深刻的皱褶,但让人们来看,这些有趣的小皱纹也是极其可爱的,尤其是与她可敬的胸襟与丰满的臀部十分相配。 她穿着皮甲,更是显得腰肢纤细,当她扭动着穿过人群的时候,无数男人就像是窒息了一般地去拉开自己的领口。 在人们肆无忌惮的注视下,她走到了朱利奥.美第奇的身前,从斗篷里抽出了一个圣物盒:“幸不辱命。”她用只有朱利奥能够听见的声音说。 “谢了,宝拉。” 朱利奥将手中的圣物盒向着火光最明亮的地方一倾,让人们都能看清索德里尼家族的纹章,那是用赤红色的宝石与珍珠在金盒上镶嵌出来的,即便现在的光线不如日光,他们也能看的很清楚,一个人喊道:“这是索德里尼家长的!我的朋友为他完成了这份工作,得到了三十个金弗罗林,我看到过它还未完成与完成的样子!” 索德里尼枢机神色阴沉地看向他的兄弟,但还没等索德里尼的家长说些什么,朱利奥.美第奇就把它打开了,至少有十来张羊皮纸暴露在了人们的视野里,索德里尼枢机一眼就看见了那些熟悉的笔迹——不正是他写给兄弟的信件吗?他猛地扭转脖子,向索德里尼的家长看去! “我有把它藏起来。”索德里尼的家长怯懦地小声说道,“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又急忙补充道。 但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晚了,七十人议会的一位,也就是皮鲁齐家族的家长,已经率先抽出一张,大声地当众朗读起来。 人们立即平静了下来,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比之前倾听索德里尼家长对美第奇的指控时还要认真得多,当皮鲁齐的家长读完第一封信时,索德里尼家族对美第奇家族的污蔑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而一直表现的异常正直无辜的索德里尼枢机,在看到皮鲁齐家长拿起第二封信的时候,他的脸色也不由得变了——谁不知道他兄弟的习惯?索德里尼家长总是喜欢将最新的放在最上面,而他的倒数第二封信里,就清楚地写明了,要求他的兄弟派遣刺客刺死卡博尼,因为这位顽固的老人又是美第奇的盟友,又是妨碍他们完成伟大事业的敌人。 “我倒很好奇。”皮鲁齐的家长大声地说道:“您们究竟要完成怎样伟大的事业?!” 他这么说道,然后迅速地看了之后的几封信,最后他的眼睛睁大了,反复确认了几次后,他将那张羊皮纸高高举起:“看看哪!看看!”他惊恐而又愤怒地喊道:“佛罗伦萨的人民,我们这里,竟然还有一个大公或是国王呢!” 几个七十人议会成员都涌了上来,对于佛罗伦萨人,没有什么能够比大公或是国王更能够触动他们的了,他们任由索德里尼家族诬陷朱利阿诺.美第奇,不就是因为美第奇家族在佛罗伦萨越来越有话语权,又建了新城加底斯,他们担心又一个科西莫.美第奇成为了佛罗伦萨的僭主,所以才想把他们驱逐出去的么? 但在这封信里,索德里尼枢机明确地写道,希望他的兄弟能够成为佛罗伦萨大公,哪怕就此需要暂时向法国人,或是西班牙人臣服也不要紧。 这下子,佛罗伦萨的民众被彻底地激怒了,虽然其中有更多人是因为慑于美第奇家族的赫赫威势而转变了想法与做法——有什么能够比被恶人欺骗与玩弄了更值得被同情,被宽恕呢?他们是最先喊出“驱逐索德里尼!”的人,虽然像是一个黑色笑话,因为最先喊出“驱逐美第奇”的也是这些人。 这下子,轮到美第奇的士兵上前了,他们强行逐走了索德里尼的雇佣兵们,拘捕了每个在场的索德里尼——他们原本被佛罗伦萨的人们尊重和爱戴着,现在却连一个藏身之处都找不到,他们一往人群里躲,人们就粗鲁地把他们推出来,踢出来,也有索德里尼人企图反抗,但结果就是白白遭受了皮肉之苦。 “尊敬的枢机大人,让我们带着您往索德里尼街去吧!”一些更为激进,或是有心的人这样喊道。 朱利奥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会有一个索德里尼逃掉的,大人!”火绳枪手们的首领大声说道,“他们的宅邸已经被我们控制了。” 那些佛罗伦萨的市民立刻闭上了嘴,退下去的时候,他们的心跳得是那么快,几乎撕裂了胸膛,唉,之前他们还以为这是索德里尼家族为美第奇家族设下的一个陷阱,没想到事实恰恰相反。 等到人们终于平静了下来(不无遗憾地,因为显然他们是没法儿冲进索德里尼宫大肆劫掠一番了),朱利奥才低声询问道:“可以开始就第二个议题投票表决了吗?” “当然。”那个官员敬畏地说道:“当然。” 于是人们又重新取了小球,排起了队,这次他们投票的速度比上次还要快,几乎不假思索,索德里尼枢机面色铁青,双手紧握成拳——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被屈辱地限制了人身自由的索德里尼,而乔.美第奇一直笑眯眯地看着,还向他招手,摇摆着身体跳舞——撅肚子,抬屁股,晃动几乎不存在的腰,还兼带做鬼脸与做下流的手势。 朱利奥随他去,想来在之前的软禁中,乔.美第奇也不免吃了不少苦头——索德里尼的人虽然不会直接杀了他,但恐吓与虐待必然是少不了的。 还没等乔跳完他自创的“轻蔑之舞”,投票就结束了,红色的小球堆积如山,只有零星的几个黑色小球。 索德里尼枢机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 以往,一个家族对另一个家族的打击,就像是曾经的美第奇家族向帕奇家族复仇,将会是整个佛罗伦萨的一次狂欢,那些平时看似如同羔羊般温顺的民众,一到了这个时候,就会撕下伪善的面具,化身魔鬼——偷窃与抢劫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阉割、杀戮与强暴才是他们最乐意去做的事情,而取得了胜利的家族,为了杜绝后患,提出的悬赏也会让他们发一大笔财。 但这次,除了索德里尼家族之前的贿赂,他们竟然什么也没能得到,但他们也不敢过多的抱怨,因为美第奇的士兵不是如他们以为的几百人,顶多一千人,而是整整三千人,其中包括一百名骑兵,与三百名火绳枪手,“简直如同公爵一般的派头!”佛罗伦萨的民众说。 这些士兵在佛罗伦萨城中走来走去,按照他们的话来说,就是在警戒与巡逻,别说乘火打劫,就连干点寻常的非法小买卖都要担惊受怕一番,不是没人提出抗议,但之后的事情又让他们安静了下来。 作为刺杀第一旗手的主使者,索德里尼家族的家长与他的儿子拉里.索德里尼以及几个从犯被吊死在了钟楼上——其他的索德里尼的成员们被获准带着私人资产即日启程,离开佛罗伦萨——在佛罗伦萨,他们被美第奇的士兵监视着,也被保护着,一些心怀恶意的人只能尾随着他们,寻找时机,因此到了城外,他们就必须等待他们雇佣的士兵聚合过来,才敢继续自己的行程。 而就算是索德里尼枢机也没能想到的是,他没有死在美第奇的手中,也没被佛罗伦萨的民众撕碎,却死在了自己的另一个侄儿手中。 说起来也很简单——索德里尼家族的人因为雇佣兵的人数与索德里尼枢机发生了争执——索德里尼家族的直系与旁系共有三十余人,枢机与随行的教士共有十六人,聚拢来的雇佣兵却只有五十人,但无论是家族中人还是枢机都认为自己需要拿走更多的士兵来保证自己的安全——索德里尼家族的人担忧着荒野中的盗匪与暴民,而枢机畏惧着美第奇家族的报复——固然,私自处死一个枢机将会引来教皇的不满,如曾经的西克斯图斯四世,就因为比萨大主教的死亡而褫夺了整个佛罗伦萨的教权,还是当时的皮克罗米尼枢机代为斡旋,将洛伦佐.美第奇引荐给那不勒斯国王,才避免了这场祸事,索德里尼枢机没有第一时间处死乔.美第奇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但若是在他回到罗马的路上呢?美第奇家族和佛罗伦萨总不见得要为路上的流民或是野兽负责。 拉里是索德里尼家长的次子,他的长子已经取代了他的父亲,成为了新的家长,虽然索德里尼的前任家长有些蠢,有些迟钝,但他对自己的孩子还是很好的,他的长子原本就处于失去了父亲与兄弟的痛苦之中,索德里尼枢机却始终沉浸在他的苦恼与愤懑中,丝毫没有察觉到侄儿的不满——他的侄儿认为,如果不是索德里尼枢机的一再撺掇,他那个有些懦弱的父亲根本不会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情! 一再冲突的结果就是索德里尼枢机的侄儿,拔出短剑,刺入了枢机的胸膛。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朱利奥.美第奇也不免有些惊讶,倒是塔纳.内里露出了愉快的神情,“看来我们又少了一桩麻烦。“ 虽然他也没想过要让索德里尼枢机安安稳稳地回到罗马。 朱利奥最后检查了一次那些狰狞的伤口,有他的药物与医术在,这些伤口已经无法威胁到内里的生命,而内里也在他回到佛罗伦萨的第二天清醒了过来。 “我的好妻子,”塔纳.内里温柔地呼唤着康斯特娜:“给我们端些葡萄酒来,用作庆祝吧。” “我会给朱利奥一些酒,但你就别想啦。”康斯特娜无情地说道:“你现在只能喝牛奶和鱼汤,你要什么?鱼汤,牛奶?” 内里故意做出了一副苦恼的神情,“牛奶吧,但可以在里面加点白色的酒以及很多的糖吗?” “看我心情。”康斯特娜说,随即离开了房间。 内里看着她离开,眼中满是柔情:“我想她现在的心情一定很好,”他说:“她爱的人都安然无事。” “除了你。” “但我还好好地活着呢。”内里抗议道:“另外,我肯定是无法与你相比的。” “我们是同一个胞宫的。”朱利奥说,同时,他略带责备地看向内里:“而且,你这样说话,若是让康斯特娜听见,她是会伤心的,她已经为了生了三个孩子,你在她的心里,即便无法比我更重,也不会比我更轻。” “我知道,”内里沉默了一会:“她没有离开,我就知道了。” “你原本安排了我姐姐到别处去吗?” “是的,但她回来了。” “你做了非常危险的事情。” “我若是不这么做,我们根本没法知道在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究竟还有着多少敌人。”内里说:“我爱康斯特娜,我爱她为我生的儿子与女儿,美第奇家族如果被毁灭了,康斯特娜与他的孩子同样会因为他们的血脉而获罪。” “皮埃罗.卡博尼呢?” “同样的原因,你认为为什么近十年了,美第奇家族依然无法进入七十人议会?他是个好人,也从不讳言你的功绩,但他也是一个对僭主时代记忆犹新的人,他忌惮着你与美第奇家族,有他在,美第奇永远只能徘徊在市政厅之外。”内里摇摇头:“我只能看着他去死。” “抱歉。” “没什么可抱歉的,”塔纳.内里说:“我早就不是一个无辜的人了,我只希望,我的罪过能让我的孩子安乐无忧。” 这时,康斯特娜回来了,他们就换了一个话题。 他们的酒,或说,加了酒的热牛奶,还有许多的糖,但这杯牛奶酒,无论是朱利奥,还是塔纳.内里,都觉得有些苦。 “还有一件事情,”在朱利奥起身道别的时候,塔纳.内里说:“你知道朱利阿诺.美第奇是谁藏起来的吗?” “是谁?” “艾弗里.博尔吉亚,当然,我们现在都叫他艾弗里修士。” “他是否知道些什么?”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朱利奥思考了一会:“我会去见他一面的。”他说:“问问他有什么要求。” 不过比起艾弗里,朱利奥.美第奇要先去见另一个更为重要的人。 ———————— “有段时间不见了,大人,”那个即便在房间里,也依然戴着面具,拉下兜帽的人声音嘶哑地说道。“天主保佑,除了偶尔还会想起罗德里格.博尔吉亚之外,我一直想念着的人也只有您了。” “我应当说万分荣幸么?”朱利奥说:“杜阿尔特。” 杜阿尔特从喉咙的缝隙间发出笑声:“不,大人,您已经证明了,即便没有家族与血统,您依然是个不容小觑的魔鬼。” “这可不是夸赞,”朱利奥说:“这里很隐秘,杜阿尔特,你可以将面具和兜帽摘下来了。” “我现在的脸很可怕,”杜阿尔特说:“你见了会厌恶的。” “我原本也不喜欢你,”朱利奥说:“而且我见过数以百计的大麻风病人。”他补充道:“我必须看见你的脸,不然我可不会对一个陌生人手下容情。” “既然如此,”杜阿尔特说:“我也只得遵命了。” 他先是拉下了兜帽,然后去除了面具,在整齐的白发下,是一张被毁掉了一半的面孔,从额头到面颊,遍布着可怕的疮疤。 “这是火炭烫出来的。”朱利奥说:“你怕有人认出你来么?” “一半一半。”杜阿尔特说:“既是为了提防博尔吉亚的朋友与敌人们,也是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尴尬……” “可以告诉我吗?” “我和您说过,我是皮鲁齐家的人,但我没告诉您,我还是他们的长子。”杜阿尔特说:“当我被异教徒劫掠去的时候,我还很年轻,但我那时已经有了一个妻子,但等我被博尔吉亚赎出来,回到佛罗伦萨的时候,却发现我的父母已经去世,我的弟弟取代了我的位置,娶了我的妻子,他们已经将我遗忘,非常恩爱,并且有了两个孩子。” “我……知道了。”朱利奥问道,他没有露出分毫怜悯之色,同情对如杜阿尔特之类的人来说只是羞辱:“那么您现在呢?” “以一个旁支的身份做着顾问的工作。”杜阿尔特说。 “不,”朱利奥说:“你让皮鲁齐家族站在了我的一边,这不是一个顾问可以做到的事情。” “也许是歉疚,”杜阿尔特说:“我的弟弟对我还是颇为慷慨的,而我也有着一些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除了你的弟弟之外,还有谁知道你的身份?” “他的长子。”杜阿尔特说:“连他的妻子也不知道。” 朱利奥沉默了一会:“你想要皮鲁齐吗?” “有什么区别呢,”杜阿尔特说:“我现在就有皮鲁齐,若您指的是荣耀与身份,大人,自从我站在了博尔吉亚的身边,就没再指望过那些玩意儿。” 他站起来,向着朱利奥一躬:“我只希望您,大人,能够信守您的承诺,永远。” 第两百零五章 离别(五) 第二天,朱利奥就去见了艾弗里.博尔吉亚,他长大了许多,但并不出众,就如他的异母兄长与同母次兄一般,博尔吉亚的魅力仿佛都被卢克莱西亚与凯撒夺走了,不过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张脸无疑为他减少了很多麻烦。 因为有着美第奇家族的看顾,他在修道院里的生活并不艰苦,甚至过得堪称悠闲。在衣食上,应有尽有,至于工作,修道院的院长并不会苛刻地如同对待一个修士般的要求他,简单点说吧,他更像是住在修道院里的一个客人,只是不能随意进出罢了——不过据修道院院长说,他似乎也已经厌烦了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开始学习古希腊语,准备将修道院搜集到的一些古籍翻译成拉丁文。 他见了朱利奥,就上前来,向他行礼,而朱利奥伸出手,让他亲吻自己的戒指。 “我想我要感谢你藏起了朱利阿诺。”朱利奥和善地说,一边环顾他的房间,房间不是很大,但有黑铁框架的小玻璃方格窗,窗外就是庭院,光线充足,空气新鲜,安静,却不死寂——因为总有一些小动物前来拜访,朱利奥看看窗外的小台子上就有一碟子面包碎屑,几只肥墩墩的山雀正落在上面,一股劲儿地啄着。 艾弗里沿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不,”他不安地说:“也许不能那么说,我倒觉得,也许是我打乱了您们的计划……希望没有。” 朱利奥也不是那么意外艾弗里已经猜出了事情的真相,他毕竟也是一个博尔吉亚,而朱利阿诺也算不得是个好演员,他们在同一个房间里朝夕相处,也难免被艾弗里看出了些什么。 “这是你放的?” “呃……”艾弗里迟疑了一下:“是的,是我放的,只有这些日子,草籽都被吃光了,而浆果还没能长出来,我是说,我怕它们饿着……当然,我觉得,它们还是很可爱的,叫声也很悦耳……” 朱利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艾弗里一下子卡住了。 “你不用和我解释,”朱利奥说:“你尽可以做你喜欢的事情,艾弗里,你的姐姐把你交给我,不是让你如同一个囚犯般地度过后半生的——而且我从不认为,姓氏代表着什么,狂妄点说吧,”他露出了一个温和而又锐利的笑容:“即便是你的兄长,罗马涅公爵凯撒也未能战胜我,你认为你可以吗?” 艾弗里开始疯狂地摇头。 “所以,在我面前,你不必那么紧张,”朱利奥说:“或许对你是个打击,但艾弗里,你还没有成为我敌人的资格——你不必那么敏感,担心做了什么,或是说了什么而触怒我,你还是个孩子呢,我的心胸还不至于狭窄到这个地步。” 这样轻蔑的话,若是说给路易吉、凯撒甚至胡安这样的博尔吉亚听,他们一定恨毒到咬碎了牙齿,但对于艾弗里,他倒是松了口气,不过想起之后的事情,他的心就又提了起来:“那么,”他小心翼翼地说:“能不能请您先原谅我一次呢?” “我说过,要谢谢你藏起了朱利阿诺。”即便动机不是那么单纯,但那个时候,又有谁真敢隐藏起一个美第奇?尤其是在他被指认为刺杀第一旗手的凶手时? “您还记得夏洛塔吗?”艾弗里小声问道:“纳瓦拉的公主,我兄长凯撒的妻子?” “当然。”她的弟弟阿玛尼修.阿尔布雷虽然在皮克罗米尼被选作教皇时,就回到了纳瓦拉,但他的名字还是经常会出现在各种信件与文书中,作为教皇的私人秘书,朱利奥对此当然是最为清楚的。 “她和凯撒有个女儿,继承了凯撒的公爵领,不,不是罗马涅,是瓦伦蒂诺……”艾弗里苦笑了一下:“所以纳瓦拉国王,路易十二,还有瓦伦蒂诺所在的奥斯塔地区的领主,萨沃亚公爵,各有想法——路易十二打算把她的婚事卖出去,而纳瓦拉国王想让她嫁给自己的私生子,萨沃亚公爵……他派出了刺客,她在纳瓦拉宫廷中不受人们的喜欢,她的母亲虽然爱她,但自身处境尴尬,力量薄弱,根本没法保护她,所以在我知道的时候,路易丝,就是凯撒的女儿,已经中毒两次了,若不是天主保佑,早就丢了性命。” “你想怎么做?” “我这里还有属于博尔吉亚的,最后的一点东西,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它们拿走,但相对的,您能给她一个安身之处吗?” “她现在还在纳瓦拉。” “不。” “那么说,她已经在意大利了。” “不,她会一直和自己的母亲住在潘普洛纳修道院里。”艾弗里加重了“一直”的读音。 “如果修道院是安全的……” “或许,但朱利奥,修道院对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来说,太残忍了……而且她若是长住在修道院里,刺客们也一定会找到机会的,她又是那样的脆弱,一柄匕首,几粒颠茄,就能随时结束她的生命,夏洛特公主向我发誓,绝对不会有人知道她被送到了意大利来。” “让我先见见她吧。”朱利奥说。 ———————— 也难怪法国人与纳瓦拉人都不喜欢路易丝.博尔吉亚,她的面容完全可以说是从她的父亲那里拓印下来的,凯撒.博尔吉亚曾经被达芬奇盛赞过有着一张天使般沉静的面孔,在罗马的时候,也有着许多情人,所以,即便路易丝是他的女儿而不是儿子,也不会是个丑陋的人——只是不那么柔美或是可爱,但让朱利奥来说,这个圣年出生,今天不过六岁的女孩,已经有了一种独特的,中性的魅力。 虽然命运多舛,痛苦与不幸留在她身上的痕迹却并不深重,她甚至要比艾弗里更开朗一些,也更随和,从性格上看,甚至可以说,不像个博尔吉亚,倒像是一个无忧无虑的美第奇,这让小科西莫顿时生出了几分好感,因为他的父亲就是这么一个人,他们简短地说了一会儿话,就手拉手地去庭院里玩儿了。 路易丝的身份不难安排,美第奇的旁支在整个意大利都有分布。在塔纳.内里被选举为新的第一旗手,而朱利阿诺.美第奇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七十人议会中的一员后,就不断地有美第奇回到佛罗伦萨,不过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有人传说,路易丝事实上是朱利奥.美第奇的私生女儿。 至于她的头发与眼睛都是深褐色的——随了母亲不可以吗? 对此朱利奥也没办法,反正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 —————————— 夏洛特公主对布列塔尼女公爵,现在的法国王后安妮感激不尽,虽然她对凯撒不过是在做戏,却很爱自己的女儿,但自从凯撒死了之后,她的兄长纳瓦拉国王就开始热衷于为她寻找另一个“可靠”的夫婿,但她却在担忧,如果她又一次有了丈夫,那么小路易丝该怎么办呢?她的生身父亲虽然有着一个显赫的尊号与爵位,但谁都知道,他不过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私生子,她在宫廷与城堡里是无法得到任何尊敬的,法国人,纳瓦拉甚至意大利都是如此。 相对的,路易十二却对此抱怨连连,他来到王后安妮的小会客厅里,想要知道,夏洛特公主究竟把她与凯撒的女儿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她才六岁,”安妮斜靠在长榻上,漫不经心地举着一本小册子看:“您要为她指定未婚夫也太早了些。” “纳瓦拉国王都想让他的私生子与她同房了。”路易十二嗤笑道:“而且他们完全可以先订婚。” “那么就订婚,至于新娘在什么地方,很重要吗?”安妮用小册子挡住自己的脸:“只要是瓦伦蒂诺女公爵,哪怕要他们与一堆粪便订婚也不是问题啊。“ 路易十二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疼,但他明智地选择跳过这个问题:“好吧,如果你坚持,这几年我们可以暂时不提这件事情——那么我们可以谈谈小弗兰西斯吗?” “他怎么了?” “他七岁了,应该接受正式的教育了,总是躲在母亲的裙子里可不行。” 安妮斜睨了他一眼:“多少?” “什么?” “我要把小弗兰西斯留在身边,要用多少钱来换?” 路易十二的脸真的疼了,但他还是勉强报出了一个数字。他毫无办法,查理八世失败了,他也失败了,法国的两次战争没能从意大利获得任何有价值的回报,没有大臣或是银行家愿意继续借给他钱,战争的靡费又一向是最大的。 ———— “但您不在的时候,”路易十二的大臣说道:“王太子几乎不在布卢瓦,他总是被他的母亲带着在布列塔尼四处巡游,他身边都是一些布列塔尼人,这样下去,我们就会有个布列塔尼公爵而不是法国国王的继承人了。” “问题是我很快又要出征了,就算我能把他带回来,最后还是要把他交给他的母亲。”路易十二无奈地说。 “唔嗯……” 于是法国的君臣们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为王太子的教育问题苦恼的时候,布列塔尼女公爵的亲信侍女,善心夫人摒退了侍女们,一边为女公爵梳着头发,一边伏在她肩上,小声地问道:“您难道不想让小弗兰西斯见见他的父亲么?” 您甚至将凯撒与夏洛特公主的孩子送到了他身边,却没有想要再见见他,也让孩子见见他,让他见见孩子? 女公爵没有回答,善心夫人等了很久,几乎以为不会等到回答了,才听见她说:“不。” 善心夫人退出去后,安妮身边空无一人,她伸出手指,在空中画了画。 小弗兰西斯是她的,她一个人的。 她不会与任何人分享。 第两百零六章 离别(六)两更合一 距离梵蒂冈宫,大议事厅的那场冲突后,已经有七天了,枢机们在结束每天的会议后,都能看见梵蒂冈宫面对圣彼得广场的窗户打开着,虽然无法从这里看见庇护三世的身影,但他们都知道,教皇依然抱持着微薄的希望——他最心爱的弟子终究还是朱利奥.美第奇,虽然他的私人秘书已经改由约书亚.美第奇担任。 为此,大洛韦雷枢机还嘲讽了自己的儿子一番——毕竟在数年前,博尔吉亚家族有意将朱利奥驱逐出罗马的时候,也是约书亚暂代了他的位置,可惜的是,皮克罗米尼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亚历山大六世一死,他就如同迎接走失了许久的儿子一般,将朱利奥.美第奇接回到身边,约书亚呢,又回到了悄无声息,无人关注的尴尬境地。 “这次不会了。”约书亚平静地说:“就算朱利奥.美第奇回来了,您安排在罗马大道边的刺客也会取走他的性命。” “哦,”大洛韦雷枢机轻蔑地说:“这次你不再拉着我的衣服,哭着喊着求我不要杀了你的小朋友啦。” “他若回来,就是我的敌人。” “他不回来。”大洛韦雷枢机说:“他也是你的敌人。” “你不能在这个时候对他动手,”约书亚说:“庇护三世对他的爱尚未被完全消弭,死亡会令人绝望,也会令人疯狂。”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承认这个,”大洛韦雷枢机紧紧身上的红袍,戴上宽檐帽,压低帽檐,让自己的面孔隐藏在阴影里:“希望我不会后悔今天做出的决定。” 他走出了房间,约书亚继续坐在窗前,从他在洛韦雷宅邸的房间,他能够俯视圣彼得广场,遥望梵蒂冈宫,以及注视从脚下延伸向天际的罗马大道,而就在他快要起身去做晚祷告的时候,一辆黑色的马车从远处驶来,后方是修士与雇佣兵的队伍——那些雇佣兵的身上套着白色的短斗篷,斗篷上有着赤红色的百合花,与小球纹章——这是美第奇的标志!约书亚的瞳孔倏地收缩了起来。 马车辚辚地驶入圣彼得广场,沿着弧形的边缘停在了梵蒂冈宫前,约书亚几乎将半个身体都探出了窗外,才能勉强看见从打开的车门里跳下的人——与大洛韦雷枢机相同的红色法衣,宽檐帽,但即便隔了那么远,约书亚也能看出,来人的躯体最起码有大洛韦雷枢机的两倍,朱利奥.美第奇的三倍,拥有这样肥美身躯的教士即便在梵蒂冈也不多见——只有乔.美第奇。 约书亚猛地闭上了眼睛,也许是情绪过于激动的缘故,他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不得不紧靠着墙壁缓缓地滑坐在冰冷的石头地面上,他的心跳疾如奔马,肠胃则如同绳子般绞紧在一起,疼痛让他下意识地握紧拳头,借助膝盖的力量顶住肋骨下方——没什么,自从他时不时地断食来洁净身心后,这种情况就经常出现。 过了一会儿,约书亚积聚了些力气,他抓着窗下的跪凳爬起来,翻出抽屉里的糖块塞进嘴里,他甚至等不及它慢慢融化,就直接咬碎了吞到肚子里——他一边嚼着糖块,一边迅速地披上法衣,戴上圆帽,冲出洛韦雷的宅邸——既然回来的是乔.美第奇,而不是朱利奥.美第奇,那么,从今天起,老师身边只会有一个人,那就是约书亚.洛韦雷。 相同的错误,他绝对不会再犯第二次,这次,无论是谁,或是什么原因,都别想从老师的身边,把他打发走。 约书亚预料的很准,他才走到大议事厅的门外,就见到乔.美第奇狼狈不堪地从里面退了出来,他身上淋漓的痕迹,与气味,都说明刚有人往他的脑袋上泼了一整杯滚热的咖啡,当然,就算是另一个枢机,至少在表面上,也不能对他如此无礼,尤其是在梵蒂冈宫,那么唯一有可能那么做的,只有庇护三世了。 紧随着他退出来的是约翰修士,庇护三世的贴身仆从,他最信任的人之一,但这次他也未能获得优待,哪怕他还在担心地喊着:“请让我将碎片收拾了!”门还是无情地当着他的面被紧紧地关上了。 而在沉重的门扉被禁闭之前,教皇悲痛的哭声已经从里面传了出来。 约书亚飞快地穿过了乔.美第奇与约翰修士,猛地跪在了门前,大喊道:“老师!老师!您还有我,还有我呢!我是约书亚,老师,请您看看我吧!” 门没有打开,就连隐约可闻的哭泣声也没有一刻停止,约书亚并不难过,或是气馁,确切点说,这才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喊了几声后,又叫道:“您不想见我没关系,”他真心实意地说:“我就在这里,随便您什么时候宣召我,老师,我总是在这里的!” 约翰修士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就走开了,到了睡前祷的时候,圣父依然把自己关在大议事厅里不愿意出来,而约书亚也一直守在门外,不愿进食,也不愿离开,约翰修士给他送来了皮毛的斗篷,他也只是抱在怀里,而不是披在身上,只一心一意地将自己的面孔贴在坚硬的橡木门上,听着里面的声音,几个小时过去了都不见一丝懈怠。 不管是怎样铁石心肠的人,见到了这样的情形,都不免要心软,而约翰修士原本就不是一个冷酷的人,约书亚的行为却未能在他的心底激起一丝波澜——若不是他在退出房间的那一瞬,在庇护三世的哭声传出来的时候,瞥见了自约书亚的唇角稍纵即逝的一丝笑容的话,他也许会的,但现在,他只能感谢天主,幸好,他的兄弟与主人总要比他聪明与敏锐得多。 接下来,连续好几天,教宗阁下都拒绝见任何人,从薪俸管理枢机,到国王的使者,或是他家族的人,都不见,一概不见——眼看四旬斋期就要到了,几个必须由教皇主持的大弥撒迫在眉睫,枢机团的主教们愁眉苦脸地聚在一起,争论不休,最后还是推出了小洛韦雷枢机,他也是庇护三世的弟子,虽然不及另一个受宠爱,但至少也是陪伴了皮克罗米尼近二十年的人啊。 约书亚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说服庇护三世,他再一次跪在了庇护三世的寝殿外,从晨祷(凌晨三点)跪到了第二天的第九时刻(下午三点),跪倒昏厥过去——在昏厥过去之前,他看看约翰修士冲了过来,抱起自己,然后用力敲打着紧闭的门扉。 门打开了,三月的阳光从房间里投入昏暗的走廊,庇护三世就在这样的光里,走向了约书亚。 —————————————— 之后的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正常,除了庇护三世除非必要,越来越少出现在民众与枢机的面前,也有人传说,教皇的医生正在调配以罂097粟汁、曼陀罗根以及茴香为主要用料的药水,而这些药水,几乎都是提供给那些不幸被魔鬼缠身,无法解脱的重症病人使用的,罗马人又不免忧心忡忡起来,他们都在寻找那个黑发的年轻枢机,希望他的士兵能够再一次出现,在教皇选举的时候保证罗马不受暴徒们的侵扰。 “那么说,”庇护三世皱着眉,将不久前还是沸腾的苦涩药水一饮而尽:“是约书亚向他们保证,他的士兵同样会在西斯廷教堂封闭的时候,出外巡逻并拘捕任何一个敢于触犯法令的罪人喽?” “是的。”约翰修士说。 “无耻的剽窃罢了。”巴格里奥尼枢机说:“明明是他强行遣散了朱利奥雇佣的三百名瑞士长矛手,还有那一百名火绳枪手,也被他赶走了。” “让他去,”庇护三世疲惫地喘息了几声:“既然他要做,就让他去做。” “但洛韦雷的士兵……”约翰修士担忧地说,这些士兵可不如瑞士的雇佣兵,或是美第奇的火绳枪手那般有着严格的纪律约束,他们有着所有意大利雇佣兵的通病,欺弱怕硬,寡廉鲜耻,在人前,他们是骄傲的士兵,在人后,他们是险恶的盗贼,约书亚.洛韦雷让他们去保护罗马人,和让恶狼去监管羊群有什么区别? “朱利奥若是知道了,一定会感到悲伤的。”约翰修士喃喃道。 “如果你说的是那些罗马人,”庇护三世往嘴里放了一块滋味浓厚的蜂蜜渍杏干:“不,朱利奥会理解的,这是他们自己做出的选择,”他美美地嚼完一块,药水的苦涩一下子就被蜂蜜杏子的酸甜味压制住了:“……他可算是长大了,对吧,约翰,”他一边叹息,一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继续往自己的嘴里塞着蜂蜜渍杏干,“虽然过程相当漫长以及痛苦,但结果正如我期望的——该死的甜美,就像这些杏干。” “那些佛罗伦萨人可不会那么想。”约翰修士说,在佛罗伦萨的市政广场上发生的事情,已经巨细靡遗地被抄送到了庇护三世的手上,索德里尼家长曾当众斥责朱利奥.美第奇是个独裁者——朱利奥.美第奇的回答,或许许多人会认为只是年轻人的一时激愤之言,但只有庇护三世知道,朱利奥是认真的。 他也会向佛罗伦萨,乃至整个意大利,证明这一点。 “若我能够亲眼看见这一切,那可就真是太好了,对不对?约翰?”庇护三世问道。 “第一百二十六次了。” “什么?” “您直言,或是旁敲侧击的提醒我要代您看着小朱利奥登临神圣与俗世的宝座——第一百二十六次了,圣父,我数着呢,您给了我这么一个沉重的任务,”约翰修士抱怨道:“却连一块杏干都不愿赏赐给我。” 庇护三世眨了眨眼睛。 随后,他搬过蜜饯匣子,放在膝盖上,仔仔细细地就着阳光挑选了好一会儿,挑出一块最小,最干瘪,颜色也最不好看的递给约翰修士。 “拿去吧,”他故作大方地说:“钱货两讫了,我亲爱的约翰。” 约翰修士伸出手,却没去接着那块被“精心”挑出的杏干,而是敏捷地抓走了自己看中的那块,当然,最大,最饱满,金黄金黄的……他把它放在嘴里,然后也与目瞪口呆的庇护三世挤了挤眼睛。 下一刻,心有灵犀般地,两人一同大笑起来。 —————— 约书亚是无法听见这样的笑声的。 他在四旬斋期后的第一天,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告解星期二,受庇护三世的召唤,来到了皮克罗米尼家族位于罗马城外的大修道院。 约书亚几乎一夜未睡,他当然知道那座大修道院意味着什么——那是皮克罗米尼家族在罗马的城堡,基石与最后的退身之所,之前只有朱利奥拥有与之相关的知情权与使用权,他虽然也是庇护三世的弟子,但即便是他居住了近二十年的皮克罗米尼宫,也有很多地方不被允许进入,遑论这座最为重要的大修道院?他也只从大洛韦雷枢机那里听说过一些与它有关的流言或是传说。 他不认为庇护三世只是想要嘲弄他或是戏耍他,亚历山大六世抑是大洛韦雷枢机或有可能,但庇护三世,即便是被他厌恶或憎恨的人,他也不会为了折辱他们而做出这样无聊而又耗时的卑劣行为,他就是这么一个严苛而又刻板的人,约书亚了解他,同时心头不免泛起一阵苦涩,他应该说,他应当感谢庇护三世的冷酷么?至少他从未受过类似的折磨。 但无论他怎么想,对于庇护三世来说,都不会动摇他的任何决定——四旬斋期的第一天罗马下了雨,在铅灰的天空下,他们在第一时辰(早上六点)就匆匆出发,晚祷的时候才抵达了目的地,大修道院的修士们早就迎候在门外,而庇护三世甚至没有与他们交谈的欲望,就示意约书亚穿上修士们预备的厚重裘衣,和他一起下了阶梯,来到修道院的地下陵寝里。 一进到那里,约书亚就忍不住颤抖了起来——这里太像是圣方济各修道院的地下陵寝了,他曾在那里,差点被父亲大洛韦雷枢机派来的刺客活活勒死……不,有时候,他也会觉得,那个天真无知的约书亚已经死了,他的尸骸被留在那具空荡荡的石棺里,无人知晓,无人过问,孤零零的腐朽……现在站在这里的,是朱利奥.美第奇施行了可怕的巫术,从地狱里拖出来的一个魔鬼——要不然该如何解释呢,曾经在丑陋的躯壳下,有着最为纯洁与温柔的灵魂,如今,这具美丽的躯壳里,藏着的却是嫉妒与暴怒的污秽化身…… 庇护三世却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一般,他甚至在一个石棺前停了停:“这和在阿西西时,朱利奥把你从那儿拖出来的石棺挺像的。” 约书亚无法忍耐地低呕了一声,因为不愿在老师面前失态,他用力按住了嘴,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弓起了腰。 幸而庇护三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继续向前走去。 修士们一直跟随着他们,约书亚始终不明其意,直到他们来到一个巨大的空洞前,里面整齐地排列着三只石棺,庇护三世点了点头,修士们就上前,将石棺打开——他们这么做的时候,约书亚几乎无法压制住自己后退、逃跑的冲动——但里面不是空的,修士们继续搬出了五只朴素的松木木箱,没有装饰,就连护角也只是黑铁的,约翰修士拿出了钥匙,将它们一一打开。 在熊熊燃烧的火把下,黄金的光芒令得约书亚一阵目眩神迷。 “这里是二十万枚金杜卡特。”庇护三世简单地说。 约书亚想要说些什么,但庇护三世已经挪动到另一座石棺前,修士们一如之前地把它打开,搬出里面的木箱,而这些木箱里也同样堆满了光芒璀璨的金杜卡特。 这里的三只石棺都打开后,他们又转向另一侧,那里同样是是三座石棺,但里面装满的是金弗罗林,也是一具石棺二十万枚金弗罗林。 也就是说,单单这六具石棺,就有一百二十万枚金币,足够亚历山大六世再嫁上三十次女儿或是为儿子娶上三十次公主。 好像觉得这些还不足以震撼到约书亚,庇护三世带领着他,向着陵墓的深处走去,在一尊粗陋而又巨大的圣人雕像的见证下,又有并列的五座石棺,这些石棺里藏着无法计数的原石、珠宝与贵金属器皿,其中有一个箱子,约书亚甚至觉得有着几分熟悉,庇护三世注意到了,就让修士把它搬到近前来,捏起其中的一枚戒指给约书亚看——戒指的背面有着主人的名字:亚历山大六世。 “你当然会觉得熟悉。”庇护三世轻描淡写地道:“这箱全都是亚历山大六世戴过的戒指。” 约书亚轻轻地吸了口气,没人不知道亚历山大六世是多么的贪婪与暴虐,即便他在儿女的婚事与博尔吉亚家族的事业上挥霍了不少钱财,但他留下的遗产仍然应当相当庞大才对,但不知道凯撒.博尔吉亚是怎么做到的,反正他离开罗马后,不但是博尔吉亚的私库,就连圣库都空空荡荡,整个圣廷都差点因此停摆,每个人,包括大洛韦雷枢机,都在拼命地寻找它的下落,谁知道当时还是皮克罗米尼枢机的庇护三世早已捷足先登了呢。 约书亚的心头不禁涌出了一阵强烈的钦慕之情,若说他在憎恨着自己的生身父亲大洛韦雷枢机的同时,也不免对他的勇悍果决抱持着些许赞赏的话,那么现在他就将这些原本就似有似无的情感全都抛在了身后,比起迄今还在盲目地寻找“圣殿骑士团宝藏”的生身父亲,已经将真正的宝藏摆在他面前的老师无疑更值得尊重与钦佩。 但这还不是全部,他们又去了另一处连通的地下陵寝,数量众多的石棺里,不再藏着金币与珠宝,而是换成了弩弓、长剑、弯刀等等保养得异常完好的武器,还有上百的火绳枪,二十门火炮,以及储存在酒桶里的火药。 成套的链甲,半身甲与皮甲则如同卫士一般被列装在蜂巢般的壁龛里。 就这些东西,即便是要武装起一支上千人的军队,都不会是件什么难事——约书亚已经忘记了之前的恐惧与痛苦,他走到一具单独立着的全身盔甲前,对它精致的工艺与华美的外表赞叹不已——直到他在光亮的胸甲上方看见了熟悉的小球与百合花纹章,才如同被浸入了冰水一般地清醒了过来。 “没错,”庇护三世从容地说道:“这里的一切,原本都是我留给朱利奥.美第奇的。” 第两百零七章 离别(七) 约书亚顿时面色灰白,他知道这是事实,但庇护三世毫不留情的话还是给了他一个重重的打击——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向着庇护三世大喊大叫,但庇护三世举起手,制止了他的反驳,看着他不甘心的神情,老人不加掩饰地露出了一个恶毒的微笑,“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去选择你吗?”他停顿了一下:“或者说,你认为你有什么地方,无法与朱利奥相比吗?” 关于这个问题,约书亚思考过很多次,但每次的答案几乎都是相同的,他低声道:“他确实比我聪明。” “的确。”庇护三世点点头:“还有呢?” “容貌?” “大概。” “性格?” “也许。” 约书亚沉默了一会:“他比我更仁慈一些。” 庇护三世笑了:“说得对,”他摆了摆手:“还有吗?” 约书亚这次沉默的更久了,但庇护三世显露出了以往没有的耐心,仿佛不从他的口中得到真正的答案誓不罢休,“……我不知道……”约书亚最后颤抖着说:“我不知道,老师,发发慈悲吧,我难道还不够难受的么?您为什么要对我这样苛刻,请给我哪怕您对朱利奥十分之一的爱也好啊,或者,只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您就不会如同现在这般的对我!” “好吧,”庇护三世犹如一只玩够了老鼠的猫那样说道:“我给你答案,最关键的地方在于——朱利奥.美第奇虽然有着姓氏,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没有家族的。” “怎么可能呢?”约书亚惊讶地道:“美第奇家族一向对他很看重。” 庇护三世轻哼了一声,“看重?那是他成为卢卡大主教之后的事情了,之前,也不过是如同对待别的旁支子弟一般予以金钱上的照拂罢了,他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被托给了我,带出佛罗伦萨,在翁布里亚地区四处流荡,身边没有乳母,也没有侍女,只有我和一群修士,以及雇佣兵们,朱利奥能够存活下来,纯属侥幸——等他长大了一点,就如同你看到的,更多是作为我的学生而不是一个美第奇,其他不论,那时候乔.美第奇都已经被按立,成为主教助祭了,但整个罗马,有人知道还有第二个美第奇么?洛伦佐在金钱上能够慷慨大度,却不会在一个侄子身上耗费太多的人脉与关系,更不用说,等他老了,而朱利奥.美第奇逐渐获得了博尔吉亚们的青睐,他又担心他的亲生子,那个无用的皮埃罗.美第奇被朱利奥夺取了家长的位置,不但没有在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时刻,向博尔基亚为朱利奥争取更多的利益,反而有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算是皮埃罗.美第奇私下断绝了美第奇家族对朱利奥的经济支持也是一样,你知道在他的遗嘱里,给了朱利奥什么吗? 两座葡萄园,啊哈!多么可观的遗赠,若是给了一个小商人,或是给了一个工匠,又或是一个苦修士,他准会感动的涕泪横流,但对一个美第奇,这算得了什么?名义上,朱利奥还是他的儿子呢。 朱利奥.美第奇真正地受重视,是在他成为卢卡大主教,又罢斥了皮埃罗.美第奇开始的,皮埃罗代美第奇家族在1494年做出的错误决定,导致了美第奇家族险些被驱逐出佛罗伦萨,是朱利奥用羊绒与羊毛脂这两样珍贵的产出逆转了局势,让美第奇家族得以苟延残喘,告诉我,”庇护三世突然问,约书亚的心脏因此猛地抽搐了一下——因为那些家族之所以突然开始对美第奇家族不满,正是因为他设法窃取了朱利奥有关于提取羊毛脂的药水的制作方法,还有染料的配方,他以为庇护三世已经猜到了,或是查到了,所以来审问自己,幸好在他反复斟酌词语的时候,庇护三世已经问出了他的问题:“你若是一个美第奇,你会不感激他么?会不看重他么?” ——但我并不是一个美第奇,不但不是,想到有这个可能,约书亚就忍不住想要呕吐。 不过庇护三世并不需要约书亚的答案:“从那之后,美第奇家族就对朱利奥殷勤起来了,但那又有什么用呢?洛伦佐为了给乔.美第奇换取一顶枢机主教的红帽子,几乎掏空了美第奇与佛罗伦萨的囊底,1494年查理八世对美第奇家族的劫掠更是雪上加霜,他们对于朱利奥来说,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他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他们只能给朱利奥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与折磨而已……” “是的,”约书亚按捺住心中的不甘道:“明明给了他一切的是您!” 庇护三世盯着他,好似已经窥视到了约书亚心底的隐秘,“你说朱利奥比你仁慈,你说对了,我也因此更喜爱他,”他坦然地说:“换了谁都是一样的,约书亚,谁都愿意与羊羔同眠,而不是卧在饿狼身边。” “但老师,”约书亚痛苦地叫道:“我是宁愿为您去死的。” “我知道,”庇护三世说:“而且,朱利奥的离去,让我意识到一个问题,约书亚,所以你才会在这里,我犯了一个错——那就是,我的学生,我的弟子或许可以是一个仁慈的人,但我的继承人不能——你知道我要做什么的,对吧?” 约书亚张了张口:“……当然,”他激动地道:“当然。” “告诉我!” “改革……”约书亚浑身颤抖:“与统一!” 庇护三世缓慢地笑了笑:“是的……但我不能再犯错了,约书亚,你若要继承我的衣钵,你就要向我发誓,你绝不能有什么牵系,无论是俗世的,还是圣灵的。” “我发誓……只有您,只有您的命令,”约书亚喊道:“你要我挖出我的心给您看吗?” “不,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只有没有任何羁绊与顾虑的人,才能真正地,全心全意地为天主做工。”庇护三世做了个手势,修士们将那具为朱利奥.美第奇准备的盔甲搬了下去,改而搬上了一具用深紫色的丝绒覆盖着的人形物体——单看轮廓,也知道它也是一具盔甲,约书亚看了庇护三世一眼,在他的示意下向它走去,他的手放在了丝绒上,感受着柔软下的刚硬,一时间,甚至不敢去揭示答案,若是他又一次地自以为是了呢。 但庇护三世说:“打开它。”他的手就先于大脑,动作了起来。 由昂贵如同黄金般的贝壳提取物染成的紫色丝绒布跌落在地上,无人顾及,人们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了那具盔甲上,这是一套多么精致华美而又威严的甲胄啊,与一般的盔甲不同,它是黑色的,遍布着金色的荆棘花纹,胸前的图案不是任何一个家族的纹章,而是教皇的三重冠冕,冕后是交叉的两把钥匙(天国与俗世的),冕下是十字架,在护臂上,各有一个吹号的天使,护腿上则是传道者的主保圣人圣方济各与军人的主保圣人圣马尔定。 就算是对庇护三世的突然转变尚存着几分疑虑的约书亚,也不能说,这具盔甲能够比其他的,最重要的,先前庇护三世要留给朱利奥.美第奇的更珍贵。 “这是我给你的。”庇护三世说。 “给我的……”约书亚喃喃道。 “以及这里所有的一切。”庇护三世说:“我失去了朱利奥,而我的生命注定了我不能再有第三个继承人,所以只有你了,约书亚,但我无数次地向天主祈祷,希望我这次的选择不再是错的!” “绝对不会是错的!”约书亚坚决地道:“我不会令您失望的,我会遵照着您的旨意去做,无论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您指给我看,我就会去走。” “前面是悬崖呢?” “我也去。” “是泥沼呢?” “我也去!” “是敌人呢?” “我不会有丝毫退缩!” “那么,你的血亲呢!?” “我没有血亲,”约书亚说:“小洛韦雷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 “但你的父亲可不这么认为,”庇护三世说:“你知道是什么在让我犹豫,约书亚,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只会毁灭我的事业。你又是他的儿子,他对许多人说,儿子是不能违逆父亲的!” 约书亚闻言,不禁露出了憎恶的神情:“他的儿子已经死了。” “但他,还有他的家族……他们也同样是深植在深渊的毒藤,等到你继承了我的位置,他们就会纠缠上来了!” “那我就斩断他们!” 庇护三世凝视着他,“不,”他轻声说:“你做不到的。” “我……” “你不用说什么了,”庇护三世看似心灰意冷地说:“我知道你是不可能做到的,就连朱利奥,也不免被亲情羁绊住手脚,何况是你的,你应当很爱你的父亲吧,而洛韦雷家族,谁都知道,谁做了教皇,他的家族就能飞黄腾达。” “……那不是我,”约书亚急切地道:“那不是我,老师,我会比朱利奥做得更好!” “你发誓么?” “我发誓!” “那就起誓吧,”庇护三世说:“你若能做好……”他微微俯下身去,按住约书亚的肩膀,说了几句话——除了约书亚,没人听到他说了些什么,约翰修士只见约书亚的面色突兀地从灰白变做了可怕的嫣红色——就像那些发了高热,即将死去的病人。 “好的,”约书亚颤抖着说道:“好的,我起誓,老师,我起誓。” 说完,他再也承受不住这样激烈的情绪,昏厥了过去。 第两百零八章 离别(八) 在四旬斋期结束之前,庇护三世就毫无预警地倒下了,当时他正在主持斋期结束前的一场大弥撒,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可能就要又换上一位新的教宗阁下了,有人喟叹,有人失望,有人庆幸,有人欢欣鼓舞——欢欣鼓舞的莫过于大洛韦雷枢机以及他的党羽们。 “和我来,亲爱的。”这一日,他来到小洛韦雷枢机与审判员们居住的修道院,这样说道。 “什么事?” “我们要为你量制新衣。”或许是夙愿即将得偿,大洛韦雷也难得地露出了轻浮的姿态,他伸手挽住自己的儿子,摆出一副亲密的样子。 “我已经有很多新衣了。” “可不是那些。”大洛韦雷枢机说:“你还不明白么?三套羊毛,三套丝绸……” “你疯了么?!”约书亚气恼地叫嚷道:“我的老师还好好地活着!” “活不久了。”大洛韦雷枢机毫不在意地说道:“我们应当准备起来了,免得措手不及。” “您就这么有把握么?”约书亚冷笑着问道:“诸事皆有万一。” “这句话是说给俗人与愚人听的,”大洛韦雷枢机的眼中射出了恶毒的光芒:“我绝不允许出现任何意外,新的教宗只可能是洛韦雷!” 约书亚冷冷地看着他,只有洛韦雷——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大概从未将自己当作一个独立的人格存在吧,他最先是他的儿子,在生了魔鬼般的瘤子后,他是他的累赘,在痊愈后,他又变作了他可期待的继承人,但等到大洛韦雷枢机在法国遭遇到那样的“不幸”,约书亚就又成为了他的替代品,大洛韦雷枢机看着他登上教皇的宝座,也如同自己登上了一般,就如庇护三世所说,他们还未等到他成为教皇,就紧紧地就纠缠了上来,将他束缚起来,让他喘不过气来。 “除了这些,”约书亚说道:“您还有什么要我去做的么?” “庇护三世现在可还允许你进入他的房间?”大洛韦雷枢机并未觉察到约书亚言语中的冷意,或者说,他就算觉察到了也不会在意。 “是的,”约书亚说:“我与约翰修士一起服侍他。” “很好,”大洛韦雷枢机说:“那么你要注意,注意每一个进出他房间的人,他给什么人写了信,又收到了什么人的信,他和什么人说了话,我相信你能做到的,这不难。” “是不难,”约书亚说:“您还在担心他会召回美第奇么?” “他若是真爱朱利奥.美第奇,就应该谨慎从事,”大洛韦雷枢机说:“但我要你注意的是皮克罗米尼家族的人。” “皮克罗米尼家族的人如何了?”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褫夺收入,“大洛韦雷枢机一提到这个,就满面寒霜:“这次我们不能轻易放过了庇护三世去,亚历山大六世滚下地狱时几乎什么都没给我们留下,那些圣器、珠宝、金币……还有圣殿骑士团的秘藏,我敢向魔鬼起誓,庇护三世一定得到了其中的一些,我可不相信他拿出自己的私产补充圣库的鬼话!你要小心,别让皮克罗米尼家族的人都拿了去,等你成为了教皇,你会发现,你需要金杜卡特或是金弗罗林去做的事情竟然有天上的繁星那么多!”他警告般地瞥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别说什么要用律法与教规来威胁他们的蠢话!他们是为你效力的,你不能只用皮鞭抽打马儿,而不给他草和水,这样,再温顺的马儿也会把你从脊背上掀下来的!”他一边走,一边计算着即将到手与将要瓜分出去的利益,却没注意到几乎快要从约书亚眼中溢出的憎恶,“而且,我们的家族也同样需要盟友,我们不能将所有的人都得罪干净——重申一次,约书亚,改革是武器,不是目的!” “您难道就没有想到过么?” “什么?”大洛韦雷枢机心不在焉地附和道。 “我也是老师的弟子,朱利奥.美第奇让他失望了,那么他就不能将希望转移到我的身上,将他所有的遗产赠给我么?” 大洛韦雷枢机停了一下,然后他转过头来盯着约书亚,片刻后,他满怀嘲讽地大笑了起来:“听听,听听,我的蠢儿子,说了什么样的白痴话?庇护三世会爱你?快停下吧,我可不想要一个疯了的继承人!就算朱利奥.美第奇舍弃了他的老师,你以为你就能乘虚而入啦?还能有比我更了解皮克罗米尼的吗?他就是一个心肠冷硬,乖僻古怪的家伙,他应该感激他出生在皮克罗米尼家族,有个做教皇的叔父,不然他一定会被送上火刑架活活烧死!”他刻薄地说道:“约书亚,你恨我只因为我曾经因为你生了病而抛弃你,但庇护三世,你的好老师也一样有过情人,还有私生的儿子,但他就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死!他可比我残忍多啦,虽然我不明白美第奇有什么地方触动了他,但只能说,魔鬼才能吸引魔鬼,而你,不过是一只为了彰显其仁慈与医术才能的爬虫罢了,你还想要成为他的继承人,怎么可能?如果他愿意,他早就这么做了,你也不用装作一副可怜的样子到我面前来哀求献媚!” “我没有!” “当然,你是不会承认的。”大洛韦雷枢机痛快地说道,他早就忍受不了约书亚的惺惺作态了:“你也不会承认你恨美第奇只因为他比你更受人们喜爱,你也不会承认你对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早有觊觎之心,你也不会承认是你出卖了他们——我是说,有关于路易吉的事儿,你当真是因为犯了谋杀的罪过而辗转难眠,所以才向我忏悔的么?你那时还在皮克罗米尼宫呢,皮克罗米尼枢机虽然不喜欢你,但也不会拒绝听你忏悔,你就一定要在信件里说这件事儿吗?不,你只是知道,我一定有办法将这件事情说给亚历山大六世听,又能设法把你解脱出来——你在亚历山大六世身边的时候,你真的那么不情愿?若不是凯撒.博尔吉亚离开的太早,或许你会很高兴取代了朱利奥在他身边的位置吧,你或许还期望过卢克莱西亚也能够成为你的情人——别否认,我知道在凯撒死后,你让人去打听过费拉拉的情况,难道你是突然对费拉拉的石材或是绢布产生了兴趣吗?只可惜,就算你那时已经做了枢机,卢克莱西亚还是没正视过你,确切点说,她可能连想起你都没有,她干脆利索地自杀了,在朱利奥,美第奇的面前……” “够了!” “别自欺欺人了,我的儿子,你并不比我,或是那些被你处置的人高尚到什么地方去,”大洛韦雷枢机傲慢地说:“你还是好好儿地做你的教宗阁下去吧,我会看着你的——等你真正坐到那个位置上,你就知道,你所做的,实在算不得什么,比这恶心的事儿多得是……真正的圣人不是被埋在了地下,就是被雕在了墙上,我们?我们都只是凡人而已,是凡人,就有罪孽,但我们也要比俗世的人更接近天主,天主会宽恕我们,比宽恕别人更多一些。” —————————— 庇护三世的身体每况愈下,罗马的人们为他点燃了蜡烛来祈福,但他们的心愿并未传达到仁慈的天主那里,皮克罗米尼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清醒的时候总是忍耐着剧烈的痛苦,医生说,他的肝脏与肾脏都裂了,黑胆汁和黄胆汁都流到了肚子了,粘液过于稀薄,而血液过于浓稠,简单点来说,谁也没办法治好他的病了,天主正在召唤他,只看什么时候天使有空来迎接他了。 他们现在只用罂87粟汁为主的药水来保证教宗阁下能够借助昏睡而来避免愈发频繁发作的剧痛,也有人提议放血与灌肠,但都被约翰修士与小洛韦雷枢机严厉地拒绝了,他们又建议如英诺森八世重病的时候,用年轻男童的血来汲取生命与青春的办法来治疗庇护三世,结果都被赶了出去。 为了避免庇护三世在睡梦中不幸被魔鬼抓了去,每天约书亚都要在他房间的四个角落里不间断地撒上圣水,这是一项繁重的工作,因为水迹一干,就代表防护有了疏漏,所以一般人都会直接在病人的房间里放上一个圣水瓶,但约书亚认为那样不够虔诚,他每隔一小时就起身,在房间的角落里撒水,每隔三小时,就做一次祈祷,他完全可以不这么做——而且这样的行为持续了三四天后,他自己看上去都像是一个垂危的病人了,但他还是顽强地坚持着,直到庇护三世示意,让约翰修士在给他的汤里放了罂98粟汁,才让他昏睡了过去。 约书亚这一睡,就足足睡了两天一夜,他醒来的时候,看向外面的天色,还有些宽慰,但等到修士们送来晚餐,他看见了斋期不该有的禽肉,才发现自己不是睡了一小会儿,而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甚至来不及用餐,就匆匆做了清洁,换了衣服来到庇护三世的房间里。 庇护三世还在沉睡,但令约书亚心慌意乱的是,约翰修士告诉他说,刚才庇护三世醒来的时候,让约书亚代为通知所有正在罗马的枢机主教,让他们到梵蒂冈宫来,见证他的临终圣事,而且他还指定了让约书亚来做听他的忏悔。 第两百零九章 离别(完)两更合一 听到庇护三世指定让小洛韦雷枢机来做他的忏悔神父,枢机主教们的神色都有些不对,尤其是大洛韦雷枢机,他的心中满是疑虑,但在这个时候,约书亚在圣父的身边总比其他人来得好,他只得与其他人一起退出了房间。 “其他枢机通知了吗?”一个枢机问道。, “约翰修士已经派遣使者出去了。”巴格里奥尼枢机回答说。然后他隐约听到了法国的阿尔布雷枢机,与西班牙的两名枢机的名字,事实上,让他们前来见证教皇的临终圣事是假的,尽快赶来罗马,选举或是被选举新教皇才是真的,依照传统,在西斯廷教堂封门前,没有抵达的枢机就不再有选举与被选举的权利,所以除非他们快死了,或是来罗马就难免一死——否则的话,他们还是会拼尽一切赶回来的,然后巴格里奥尼枢机也听到了朱利奥.美第奇的名字,这里没有蠢人,没人质疑这位曾被庇护三世宠爱有加的年轻枢机对他的监护人与主人的敬爱,但也有些聪明人察觉到了不对的地方——说真的,朱利奥.美第奇突如其来的固执与庇护三世同样莫名其妙的软弱就够他们嘀咕一阵子的了,但他们认为,这或许是皮克罗米尼与洛韦雷屡次交锋后的暂时退缩……嗯?不过现在看来,小洛韦雷枢机俨然已经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庇护三世至今今日,也没有提起朱利奥.美第奇,一些人不免在心里笑话起那个年轻的黑发枢机来,也有人感到惋惜,毕竟与咄咄逼人的小洛韦雷枢机比起来,朱利奥.美第奇看上去还是一个相当温柔与讲理的人。 他们不由得将视线投放在大洛韦雷枢机身上,他可是不止一次地放言过,没有哪个儿子能够忤逆父亲——虽然他没有明确地指出谁是那个儿子,毕竟私生子是无法成为教皇的,但谁不知道他与小洛韦雷枢机的关系呢,但就算是伪装,小洛韦雷枢机的悲痛与哀伤也不像是假的,就连他们也有些戚戚,庇护三世意欲改革枢机们都知道,但因为有着小洛韦雷枢机与大洛韦雷枢机的关系,枢机们对庇护三世的印象依然停留在一个清高的学者身上,就如他说过的,他需要一个变革的教会,也需要一个温和的教会——这种对知情人来说堪称无耻的发言,却让枢机与罗马人一致认为,那些令人愤恨不已的混账事情,全都是洛韦雷们为了敛财聚权做的。 朱利奥.美第奇更是因为已经退出了法理部,转到公教部,后来又离开了罗马,去佛罗伦萨做了大主教的缘故,而让枢机们多了几分好感——对于已经失去了竞争力的敌人,他们总是相当宽容的,甚至在乔.美第奇回来后,他们极其热情地欢迎了他,让这个胖乎乎的美第奇倍感受宠若惊——乔或许是傻乎乎的,但只是有些迟钝罢了,对于交际,尤其是葡萄酒、赌博与女人方面的,他却是驾轻就熟,就连曾经对美第奇十分反感的法国枢机乔治与阿尔布雷枢机也不例外,虽然他们一直声称,自己与乔.美第奇只是泛泛之交,但罗马的娼妓与酒商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不管怎么说,大概没有人能够比他们更擅长“坦诚相对”的了,乔会玩儿的把戏,不但让这两个来自于法兰西的土包子大开眼界,就连她们也为所未闻——你有听说过为了床榻之事,而整整定做了一套华美家具的事儿么? 乔.美第奇就做到了。 至于其他人,就更喜欢这个慷慨大方,又不会在女人这里夺去他们风头的胖子了(这点就连朱利奥.美第奇也没能做到)。他们见了乔,就亲热地围上来,安慰他,还询问他是否需要借出士兵或是使者前去佛罗伦萨,将他的兄弟接回罗马来,乔做出一副愁肠百结的样子,一一拒绝了,于是枢机们也就知道了,美第奇与洛韦雷就皮克罗米尼的战争中,是洛韦雷胜利了。至于朱利奥.美第奇是否在佛罗伦萨遇到了什么事情,他们并不关心——反正他们只要确定,朱利奥.美第奇不可能在西斯廷教堂封门前回到罗马,也就是说,失去了选举与被选举的权利就足够了——一见到小洛韦雷枢机从庇护三世的房间里走出来,他们就围拢了上去。 被留在原地的乔.美第奇无奈地耸了耸肩,随即他感觉到一道恶毒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穿过涌动的宽檐帽与红色法衣,他与大洛韦雷枢机两两相望——乔打了个寒颤,缩回到巴格里奥尼枢机的身后。 “可以开始了。”小洛韦雷枢机难掩悲痛地说道。 现在正在罗马的十来位枢机一股脑儿地冲进了庇护三世的房间,这个房间并不如他们之前看见过的,即将去世的人的房间那样阴森,反而异常明亮,干净,甚至没有什么难闻的气味——窗户打开着,四月的风抚过人们的面颊,床边的帷幔高高撩起,庇护三世只穿着单薄的亚麻袍子躺在床上,双手交叠在胸前,握着一串玫瑰念珠,脸上没有对于死亡的恐惧,只有平静与安详,他看上去是那样的虔诚,又圣洁——就连大洛韦雷枢机,也不免放下了过往的仇怨,默默地为他祈祷起来。 见到有足够的证人,庇护三世就开始口述遗嘱,让大洛韦雷枢机惊骇的是,庇护三世真的将自己的大部分私人资产全都给了约书亚,其中包括近五十万个金杜卡特,一座大修道院与矿产地,庄园等等,丰厚的不由得不让人心生嫉恨,他一边忐忑不安地听着,一边满心疑虑地打量着庇护三世与约书亚,但无论他怎么想,都无关紧要了,遗嘱在证人的见证下生效,然后人们开始为庇护三世祈祷。 若是一般的人,神父一走入房间,就要严厉地斥责即将去世的人,指出他以往的不虔诚处与种种罪过,发誓他要到地狱里受苦一千年,直到将那可怜的人与他的亲眷吓得六神无主为止,但在教宗阁下身上,这一套当然行不通,就像大洛韦雷枢机所说,天主对他们也总是要宽容一点的,庇护三世可以说是相当平静地做了简短的忏悔,约书亚代替天主宽恕了他。 之后,约书亚取来了压着耶稣受难图案的圣体饼,让庇护三世受领,庇护三世在约翰修士的帮助下坐直了身体,领取了圣体。 约书亚又为庇护三世涂抹了圣油,原本,圣油出自于犹太人的认知,他们认为,芳香的油脂能够帮助人们驱散疾病,现在涂抹圣油,则是为了帮助人们早日升入天堂。 临终圣事就此暂告一段落,枢机们悄悄退出,大洛韦雷枢机急切地要与小洛韦雷枢机说话,即便后者并不愿意,但还是被强行带走了,约翰修士也离开了,离开前,他关上了房门。 庇护三世静静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降临,他并不畏惧死亡,只是有些遗憾。 “天主啊……”他祈祷道,随即又闭上了嘴,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在这样危险的时刻来到他身边,哪怕他的思念几乎已经凝聚成了实体。 不,或许不仅仅是幻觉,庇护三世想,在他的幻觉里,朱利奥.美第奇无论如何也不会穿着阿萨辛刺客的服饰从窗户跳到他的房间里。 朱利奥.美第奇,圣廷的枢机,佛罗伦萨的大主教,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以一身阿萨辛刺客的专用装束,进到了圣父位于梵蒂冈宫的寝室里,他先是去放下了窗边的帷幔与挂毯,才点燃了蜡烛,微笑着转过身来,虽然一见到皮克罗米尼老师,他就忍不住流下了泪。 他望着庇护三世,庇护三世也望着他,圣父的眼神几乎可以用贪婪来形容,虽然只是短短数十天没有见面,他们却如同间隔了无数年,而之后,他们还要迎来永久的离别。 好一会儿,庇护三世才说:“让我看看,我们是不是想到一起去了?” 朱利奥笑了,双手一翻,就露出了一本黑色羊皮封面的圣经,还有一瓶圣油。 “嗯,等等。”圣父不满地蹙眉,“难道我还要一个阿萨辛的刺客来为我做临终圣事么?”他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房间一角的衣箱,朱里奥打开它,却发现里面全都是教皇特有的白衣。 “穿起来吧,穿起来吧,我还以为没法看见你穿白衣呢,没想到还能有机会。” 朱里奥只得去换了衣服,看到他穿着圣洁的白衣走出来,庇护三世的眼睛都亮了。 “那么,您可以忏悔了吗?”朱里奥哭笑不得地说,一边轻轻整理着圣带——庇护三世坚持他穿着全套,就连鞋子也换了。 “嗯,让我想想,”庇护三世让自己躺的更舒服一些,“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呢,我的记忆很早就产生了,比人们以为的要早得多——我非常讨厌我的乳母,她生得……如同一头直立的母猪,非常肮脏,浑身臭气,还总是想要给我喂奶,还总是找机会羞辱我的侍女,我厌烦极了,于是,就找了一个机会,告诉她说,城堡里的一个骑士爱上了她,要与她幽会,她果然喜不自胜地去了,当然,等在那里的不是骑士,而是骑士的马夫,而这个马夫,一心一意地想要找一个最漂亮的侍女做妻子,结果,他们谁也不满意谁,就大吵起来,光溜溜地打在了一起——后来他们就一起被赶了出去,有趣的是,他们之后居然还在一起了,结婚的时候,还来向我要礼物呢。 …… 还有我父亲的客人,也有十分讨人厌的家伙,其中有一个教士,总是要求我的侍童去服侍他,做一些,嗯,令人难以启齿的丑事,侍童向我哭诉,我就教他,往自己的屁股里塞了一块肥肉,又在肥肉里塞了一根豪猪刺,那天晚上,教士的哭叫声喊醒了一整个城堡的人……后来,我还编了一首短诗,叫做什么:豪猪,豪猪,刺没了,刺在哪儿呢?在教士的哔上呢……他觉得自己被羞辱了,就再也不来了。 …… 指导我们学习拉丁文的教士对我们非常严格,偏偏有一个混蛋,就坐在我身边,总是胡作非为,连累我一起挨罚,教士们不但会用鞭子,还会让我们把头塞进书桌的抽屉里,或是把我们装在筐里,吊在房梁上,我着实无法忍受了,就弄了一些树胶,涂在他的凳子上,等他坐下,又站起来的时候,凳子就跟着他一起站起来,一起往前走,鞠躬的时候也会一起撅起来,教士还以为他是有意嘲笑自己,就狠狠地给了他一顿揍,从那之后,他就再也不敢连累我了…… …… 等去了大学,有个同学,人品非常之恶劣,甚至会去欺骗娼妓,说要与她们结婚,骗取她们的钱财,我就教娼妓们伪装成买壮yang药水的女巫,从他那里把钱骗了回来…… ……” 若说一开始,朱利奥的心情还是十分沉重的,那么越听到后来,就越是“囧囧”……请问,我亲爱的皮克罗米尼老师,您小时候那样顽皮,年轻的时候又是那样的恶劣,您又是怎么能理直气壮地嚷嚷着小孩子全是魔鬼,年轻人全是暴徒的? “后来,我遇见了阿比盖尔,一个美丽的女孩……我们有了一个孩子,一个男孩,我们叫他加百利。”庇护三世在朱利安惊讶的目光中,温柔地说道:“那时候,我和你一样,虽然已经做了天主的牧羊人,却仍然想要有一个正式的婚姻,可以让我的孩子正大光明地冠上我的姓氏,甚至到了几乎与我的家族分道扬镳的地步,但天主是仁慈的,也是残酷的,他指引我,我回应他,既然如此,他就不会让我走到歧途上去——阿比盖尔与加百利染上了天花,不只是他们,而是一个村庄。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要和他们一起去,但那些人却说,要乘着无人知晓,逃到别的地方去……” 庇护三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而朱利奥几乎无法呼吸……他想让庇护三世别说了,但他也知道,这件事情,他的老师已经藏了整整五十年,现在他终于可以说出来了。 “那个村庄并不大,只有七八十人,于是,我就说,到教堂去,最后望一次弥撒,领一次圣餐,让天主保佑你们安然度过这次劫难吧。 阿比盖尔抱着加百列,跪在最前面,我在葡萄酒里加了颠茄汁,在圣餐饼里混了砒霜,就这么亲自给他们吃了下去。” “老师……” “我并不后悔,”庇护三世说:“我记得我所有的罪孽……朱利奥,你要仔细听着,我曾经走过的每一条崎岖的路,都或许是你将要走的,但无论你怎么做,你都要记得,这是天主教你选的,是天主给你指的路,也是你必须走的路——你无需恐惧,也无需担忧,只要遵从心里的声音就好,我的孩子,你所做的任何决定,都是正确的,无法动摇的,任何反对你的人,都是天主的敌人,注定要堕落到火狱里去!” “老师!” “听着,听着,孩子……”庇护三世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朱里奥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在他的指挥下,滴了几滴熟悉的药水在教宗阁下的口里,他艰难地喘息了一会儿,又继续讲述起自己的过往,与小时的淘气,与年轻时的狂妄不同,他在庇护二世与保罗二世身边的时候,所接触到的阴谋诡计可能比普通人每天吃过的豆子还要多,这些都是朱利奥.美第奇欠缺的,庇护三世如同最末那么一点的蜡烛,燃烧着最后的生命,拼命为自己的孩子带来那么一点光亮——毕竟他的前路,注定了黑暗、崎岖而又漫长。 庇护三世一直说到天色将央,他无法看见天色,却能够听见约翰修士的脚步声,他不舍地握住了朱里奥的手:“为我祈祷吧,孩子。” 朱里奥跪了下来,将额头放在他的手上。 黎明到来时,神圣的灵魂逝去,升入天堂。 ———————— 庇护三世的葬礼隆重至极,约书亚得到了他丰厚的遗产,在安排后续诸事的时候毫不吝啬,相比起另一个甚至没有露面的学生,他的表现可圈可点,但他不知道的是,比起恶意的揣测,人们更多的是在同情与惋惜——掌握着罗马喉舌的巴格里奥尼枢机,当然不会违逆自己的师兄与圣父的意愿,等到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大主教,甚至在西斯廷教堂封门前也没能进入罗马后,人们的怀疑成为了事实,若不是有可怕的敌人,与致命的危机,哪位枢机主教会放弃唾手可得的巨额贿赂与可能的莫大荣耀,甘愿留在罗马之外的地方呢? 随着西斯廷教堂的门被重重关上,罗马也迎来了混乱的黑夜,罗马的人们一开始还以为,他们能够如同庇护三世当选时,受到周密的保护,不会被滋扰与劫掠,他们在见到洛韦雷的士兵时,甚至殷切地为他们打开了门,送上了葡萄酒和蜜饼,希望他们能够在这里多多停留一会,但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些雇佣兵们毫不犹疑地闯入了他们的家,将所有的人驱赶在一起,娴熟而迅速地搜索了每个角落,为了避免之后的麻烦,当他们结束一处的劫掠后,无论男女,老幼,都难逃一死。 之后会有盗贼与匪徒走进去,捞走那么一星半点的残羹剩饭,或有几个漏网之鱼,也都被他们处理得干干净净。 被关在西斯廷教堂的约书亚.洛韦雷对此一无所知,选举的过程并不顺利,或许是有意恫吓他们,或只是想找麻烦,勒索更多的钱财,连续十几天,投票居然都是无效的——也就是说,候选人中无人过半,苦苦煎熬中,约书亚根本想不起外面的罗马民众——前几次教皇选举,他都被有意识地边缘化了,现在身在其中,他才知道这有多么危险与艰辛。 大洛韦雷枢机与洛韦雷家族可以说是如同破釜沉舟般的一搏,并未得到理想的结果,他们也快疯了,随着时间流逝,大洛韦雷枢机也愈发暴躁,甚至不顾情面地大声斥骂小洛韦雷枢机,甚至恐吓他说,如果他无法成为教皇,那他就会成为洛韦雷家族为了平息枢机团们的怒气而丢出去的牺牲。 和他曾经默认的“祭品”一样,或许还要不堪与痛苦。 就在约书亚几乎要崩溃的时候,巴格里奥尼枢机与乔.美第奇枢机分别找到了他,他们的要求并不过分,一个是请求将来的教皇国支持他的侄子托西诺.巴格里奥尼成为佩鲁贾的新主人,而另一个,乔.美第奇是希望能够为自己谋取一个好职位。 “你不为朱里奥请求些什么么?”约书亚忍不住问。 “他现在不是很好吗?”乔抓了抓自己的脑袋:“佛罗伦萨的大主教,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 “希望如此。”约书亚低声道。 第十七天的时候,西斯廷教堂的上方终于升起了白色的烟雾。 当选教皇后,约书亚想要选择与老师一样的圣名庇护,但被大洛韦雷枢机强硬的否决了,他为约书亚选择的圣名是尤利乌斯,尤利乌斯二世。 尤利乌斯一世,是337年到352年时在位的教皇,他当选教皇的第一年,也是君士坦丁大帝成为第一个基督教皇帝的一年,他在之后召开的会议,更是确认了,罗马教皇在教会中拥有最高权威,承认了31省主教会议向罗马主教申诉的权利,还规定主教产权纠纷由教皇裁决,从而加强了教皇在处理教务中的权力——用这个圣名,大洛韦雷枢机的野心赫然可见。 约书亚最后还是屈服了,在盛大的登临仪式完成之后,大洛韦雷枢机仍然保留了他作为薪俸管理枢机的职位,有幸第一个觐见尤利乌斯二世。 对于他,对于洛韦雷家族来说,这是全新的一天。 第两百一十章 基督的雷霆(两更合一) 大洛韦雷枢机昂首阔步地走入了梵蒂冈宫,虽然他无法成为教皇,但他仍然可以成为教皇的父亲,他已经有了一系列的计划,从法国人到西班牙人,从西班牙人到威尼斯人,再从威斯尼人到土耳其人——固然,他有着一个不那么听话的儿子,但大洛韦雷枢机总有办法令他顺服——他已经雇佣了一些巫师与医生,用死囚尝试过了许多能够令人虚弱,昏沉或是头脑迟钝,却不致命的药物。当然,对尤利乌斯二世来说,或许还是一件好事,因为他用苦鞭与斋戒来惩罚自己的次数,已经让那具本应充满活力的躯体伤痕累累,瘦骨嶙峋。 出于一个父亲的仁慈,大洛韦雷枢机也不会任凭他这么下去。 洛韦雷家族的修士们已经准备妥当了,从明日起,尤利乌斯二世的餐食中就会被投入罂067粟汁与曼陀罗的混合物,当然,最初是非常少量的,少到几乎令人觉察不出来,但等到他倔强的儿子发现自己力不从心,根本无法承担起教廷沉重的政务时,就是他这个父亲兼薪俸管理枢机出面的时候了——他想,被他的儿子与那些黑衣教士们折磨得快要崩溃的枢机们,一定更愿意与他打交道。 他的事业,也终于能够在被迫停滞了那么多年后,再度起步。 不但大洛韦雷枢机是这么想的,大多数枢机们也是这样想的,他们又一次聚在大议事厅,等待着教皇驾临,比起庇护三世时,他们之间的气氛要轻松了许多,是啊,他们并不认为,被他们选出的新教皇能够真正的掌握住手中的权力,他还那么年轻,又有些天真——需要他们防备的还是大洛韦雷——小洛韦雷还在法理部的时候,虽然负责彻查与惩戒的全都是他与他的党徒,但真正与使臣、枢机以及其身后的家族交涉的还不是大洛韦雷枢机么,但现在大洛韦雷枢机已经拿到了他最想要的东西,那么他就应该兑现他的诺言。 一位教士从打开的门里走了出来,他的脸令许多人感到熟悉,因为他就是一个洛韦雷——尤利乌斯二世在他做出通报之后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他走路不再一瘸一拐,因为在大洛韦雷枢机的要求下,他身边那些的近侍与修士都不再允许他在大腿上绑上尖锐的铁片,但他看上去还是那样的苍白与单薄,这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 枢机们纷纷向他鞠躬行礼,大洛韦雷枢机几乎只是微微地一点头就算了,倒是以巴格里奥尼枢机为首的,庇护三世的一系人马,至少在表面上,诚心诚意地弓下身,低下头。尤利乌斯二世在走过他们的时候,眼神也要比注视其他人的时候更温和一些——在庇护三世将罗马外大修道院中的秘藏交给他后,也让他见过了他们的支持者们,其中就有巴格里奥尼,乔.美第奇,还有低地地区的布因斯,以及另外三位可靠的枢机。约书亚之前若说还在担心他们的忠诚会随着庇护三世的离去而消失,或是转移到朱利奥.美第奇身上,但在教皇选举时,他们做出的最后选择,毫无疑问地,让约书亚真正地放下了心中的隐忧。 大洛韦雷枢机第一个站了出来,他已经准备好了今天的议题——博洛尼亚的本蒂沃利奥家族,他们的家长曾经追随过博尔吉亚的凯撒,但因为有意背叛这位过于暴虐与喜怒无常的主人,他在塞尼加尼亚的市政厅里被凯撒亲手割掉了舌头,又被米盖尔.柯烈罗绞死,从那天起,博洛尼亚就成为罗马涅公爵的囊中之物。 不久之后,罗马涅公爵凯撒.博尔吉亚死了,本蒂沃利奥家族重新回到了博洛尼亚,嘿,他们还以为能够继续做他们的无冕之王呢,但大洛韦雷枢机早就有了安排与打算,无论是威尼斯人,还是本蒂沃利奥,都别想从他的手中夺走博洛尼亚,他要让教皇发布敕令,告知众人,现在窃取了博洛尼亚的人不过是个卑劣的私生子,他是无权继承博洛尼亚的——还有乌尔比诺,法恩扎,佩鲁贾……都是如此,所有曾经被凯撒.博尔吉亚宣布为教皇国领地的地方,都要重新回到圣廷、教皇,正确点来说,是他的手中。 但尤利乌斯二世伸出他带着白色手套的手,阻止了他的发言:“稍安勿躁,”他和善地说道:“我的叔父,我有一个议题,需要首先提出。” 大洛韦雷枢机不悦地将嘴唇抿做一条直线,但那句“叔父”完完全全地彰显了教宗阁下对他的亲近与信任,让他不由得感到了几分满足。另外,这毕竟是第一天,无论如何,他应该给他的儿子一个机会,于是他略一点头,“我等洗耳恭听。”就暂时退回到了枢机们的队列里。 “我将要发布敕令,”尤利乌斯二世继续用他细柔的声音说道:“从今日起……严格禁止在选举教宗时的一切买卖行为!” 即便有雷霆从天上落下来,就落在大洛韦雷枢机脚边,他也不会更惊骇了,他想要大叫,或许他也大叫起来了,但尤利乌斯二世,他的儿子说出的每一句话仍然不断地涌入他的耳朵。 “禁止买卖圣职! 禁止买卖圣物与赎罪劵! 主教与神父必须固守所领的教区与教堂!除非朝圣与述职,否则不得远离! ……”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他知道这些敕令如果颁发出去,那些枢机、主教与神父们,会如同憎恶魔鬼般地憎恶他么?他知道自己正在毁灭洛韦雷家族,毁灭他的父亲,还有他自己么? 大洛韦雷枢机甚至顾不得约书亚现在的身份,就猛地跳了起来,大喊道:“他疯了!他疯了!他疯了!”他一连喊了三声,然后冲了上去,想将他的儿子从教皇的宝座上拉下来,但还没等他动作,从门外就涌入了许多士兵,他们都穿着着统一的黑色衣服,装备着胸前蚀刻着十字架与三重冕的半身甲,就如同约书亚的修士们一般在腰上缠着铁链,却危险得多——他们都持着武器,逼迫着枢机们向后退,跪下。 约书亚微微地笑了,他的笑容总是有些疲惫,有些虚弱,但此刻,枢机们只觉得里面蕴藏着无数可怖又不可知的东西。 “将这个罪人捉起来。”他指着大洛韦雷枢机说,那些士兵没有丝毫迟疑地去做了,大洛韦雷枢机比起其他枢机来,要高大与强壮得多,他随手抓起一个黄铜的蜡烛架,与这些士兵们对峙起来,士兵们的首领谨慎地瞥了他们的主人,尤利乌斯二世一眼,只见他只是垂下了眼睛,就不再犹豫,带着几个士兵围了上去——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大洛韦雷枢机的武技居然也不逊色于他在神学上的成就,虽然没有称手的武器,他仍然击伤了两个士兵,甚至险些冲过了尤利乌斯二世身前的防线。 这下子佣兵的首领可恼火了,他不再留手,而是爆发出了真正的力量与技巧,没几下,大洛韦雷枢机就被击中了右臂,蜡烛架从他的手里掉下来,士兵们一拥而上把他捉住,并强迫他跪下,额头碰触到地面为止。 大洛韦雷枢机不顾一切地大骂,其中的用词,就连巴格里奥尼或是乔都不免有些脸红,或是发黑,但约书亚.洛韦雷,尤利乌斯二世,教宗阁下就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只是懒洋洋地挥了挥手,于是士兵们熟练地将大洛韦雷枢机提了起来,撕下法衣的一角塞到他嘴里,就这么把狼狈不堪的他带了出去。 巴格里奥尼枢机注意到,就连之前作为教皇近侍的洛韦雷家族的人,也跟着不见了,他猛地一哆嗦,连忙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幸而尤利乌斯二世似乎已经觉得足够了,他没有再用那根可怕的细手指头指向什么人,而是温和可亲地让枢机们站起来,继续讨论今天的议题,他甚至宽容地允许他们讨论与商议,或者想要谈谈其他更重要的议题也可以。 难道还有比这更重要的议题吗?枢机们心中一片愁苦。 严格禁止在选举教宗时的一切买卖行为——没关系,距离下一次教皇选举还有好几年,教皇的敕令也不是不能推翻,篡改,他们并不是没有机会。 买卖圣职——这就意味着他们,还有圣廷会失去很大一笔收入,而国王与公爵们也会因为失去了一条供亲信与后裔攀升的捷径而恼怒,这是绝对不可以 禁止买卖圣物与赎罪劵,除了收入之外,还涉及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当人们问起为何要禁止的时候,难道他们还要承认,这些东西,除了为他们牟取暴利之外毫无用处吗? 而主教与神父必须固守所领的教区与教堂的问题……是的,按理说,他们是应当这么做的,但问题是,高阶的圣职人员,如枢机主教们,无不掌管着两个或是更多的教区,譬如说,亚历山大六世还是枢机的时候,就领着三个教区,瓦伦西亚、波图斯和卡塔赫纳……让他们固守一处,除非用马匹将他们撕裂,否则别无他法。 或者有人说,可以让他们放弃其中的一个或是更多,但这就如同让国王或是公爵让出自己的领地来,没有了教区,他们再怎么使用镶着金边的碗碟,穿着精心刺绣的丝绸衣服,用四足纤细,脖颈颀长的阿拉伯马为自己拉车,豢养猎狗、娼妇与刺客,以及没日没夜地享乐、暴食与痛饮呢? 不过在士兵的刀剑下,他们可不敢大声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虽然他们都认为,他们的新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确实已经疯了,他们有心不让这份敕令离开梵蒂冈宫,但很显然,尤利乌斯二世虽然年轻,孱弱,却有着如同亚历山大六世一般的狠毒,大洛韦雷枢机一般的果断与庇护三世一般的缜密,在他们还在高床软枕中安睡的时候,他的士兵已经无声无息地渗透进罗马的每一处,就像现在的梵蒂冈宫,罗马的要害几乎全都落在了这位看似莽撞的教宗阁下手中。 梵蒂冈宫就如教皇选举的西斯廷一般被封闭了起来,在尤利乌斯二世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之前,没有一个枢机主教可以离开那里。 或者说,只有一个,大洛韦雷枢机,他被迅速地套上一件连帽斗篷,遮住深红色的圆帽与法衣,送上了马车,马车迅疾地驰向圣天使堡,那里有着完备的监牢与刑室,当大洛韦雷枢机在士兵们的推搡下,沿着阴森的甬道向前走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噩梦——他在法国常做的一个噩梦,他梦见自己被博尔吉亚的刺客擒住,或是被法国人出卖,带回意大利,关在圣天使堡里。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自己的儿子送进这里。 他在穿过地牢的走廊时,听见了从两侧房间里传出的哭叫声,其中竟然还有不少他所熟悉的声音,他浑身打着抖——最可怕的猜测成真了,他将一个仇敌扶持上了教皇的位置,而他现在要摧毁他与他的家族了。 大洛韦雷枢机被关在了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门口有着两个守卫,他先是尝试着用自己的金十字架贿赂,然后又许下了无数承诺,最后他只要求能见教宗阁下一面,但无论他怎么劝诱,怎么威胁,怎么恫吓,那两个守卫都不为所动。 到了用餐的时候,大洛韦雷枢机得到了一块手掌大的面包与一杯清水。 他的房间里没有窗户,也没有钟,大洛韦雷枢机只得尝试着用用餐的次数来计算时间,他在用了第十五餐后,房门被打开了。 约书亚.洛韦雷看上去,甚至要比被囚禁的大洛韦雷枢机还要憔悴——为了令那些枢机们屈服,他耗费了不少心力,而还没等他享受甜美的胜利果实,佣兵队长又不得不送上了一份令他暴怒不已的情报——那些洛韦雷家族的士兵们,不但没有按照他的要求,在教皇选举期间维持罗马城的秩序,反而与暴徒们沆瀣一气,给那些错误地相信了他们的民众带去了如同炼狱般的苦难。 他忍耐着大洛韦雷枢机的嘲讽,他屈辱地承认自己是在仿效朱利奥,美第奇,他慷慨地给予洛韦雷家族的士兵们丰厚的薪酬与完全的装备,之前的林林总总,如今都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那些民众会认为他也是一个无辜者吗?不,不会的,他们只会认为他是一个暴君,一个骗子,一个贪得无厌的小人!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痛得像是被撕裂了一般。 “看来您的情况也不怎么样啊,教宗阁下。”大洛韦雷枢机嗤笑道,他是有恃无恐的,即便约书亚.洛韦雷不是他的儿子,只是一个无关的人,他也不可能轻易处死自己的,除了如亚历山大六世一般丧心病狂的人,谁能低估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 西班牙人还等着他的回音,法国的国王只有他能安抚,罗马涅的领主们也只有他能够与之一战……还有那些老奸巨猾的枢机们,他们能够屈服在武力的威胁下,但一旦能够反扑,他们撕咬起来,会比谁都可怕…… 他必须说服他的儿子……就如亚历山大六世一再重申的,最重要的是家人……是血亲,他们必须紧密地联合在一起,即便需要他暂时向自己的儿子卑躬屈膝…… “我想让您见个人。”约书亚.洛韦雷说,然后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两个士兵将一个戴着面具,兜帽的人拖了过来,让他在大洛韦雷枢机面前站好。 一个士兵拉下了他的兜帽,扯下了面具,暴露在火把亮光下的是一张令大洛韦雷枢机感到陌生的面孔。 “啊……”约书亚.洛韦雷说:“您忘了他了,”他点点头:“那么我来提醒您一下吧,”他转向自己的父亲:“他有个绰号,叫‘猪油皮‘。” 大洛韦雷枢机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二十年前,正是他派出了这名刺客,让他去阿西西除掉魔鬼一般的儿子,失败之后,他就失踪了,他以为这个刺客已经被皮克罗米尼,或是博尔吉亚杀死了,没想到他还活着。 “你可以干你的活儿了。”约书亚.洛韦雷说。 “猪油皮”犹疑着,“真的吗?”他问道:“只要我做,您就放我走?大人,”他嘶哑着声音说:“他是您的……。” “父亲,”约书亚.洛韦雷为他补充:“但那个时候,我也是他的儿子,对吧?” “猪油皮”不再犹豫,大洛韦雷枢机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想要咆哮,嘶喊,挣扎,但对于一个即便被囚禁了二十年,却依然强健的刺客来说,他的反抗就如同娼妇与客人间的玩闹一般。 “神啊,求你保佑我,因为我投靠你。”刺客将绳索套在了大洛韦雷枢机的脖子上后,开始念那首他极其熟悉的诗篇。 “我的心哪、你曾对耶和华说、你是我的主.我的好处不在你以外。 论到世上的圣民、他们又美又善、是我最喜悦的……” “猪油皮”所熟悉的咯咯声响了起来。 …… “……我必称颂那指教我的耶和华,我的心肠在夜间也警戒我。” 要勒死一个孩子,应该连续诵读祈祷文两遍以上,勒死一个胸脯饱满的女人,则需要四遍,一个强壮的男人,需要五遍,老人反而需要六遍或是七遍,他们虽然衰老,气息微弱,但比起年轻人来反而只需要更少的空气。 这次他念了足足九遍。 第两百一十一章 梦魇 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的死讯被信鸽送到加底斯的时候,距离这个可悲而又可恨的大洛韦雷枢机痛苦地吞下最后一口气,也不过十二个小时,在卷成一卷的薄薄丝绸上,还有着尤利乌斯二世在他的第一次枢机会议上颁布的七条大法令,这七条大法令,即便不说举世震动,也差不多了。 康斯特娜.美第奇担忧的是七条大法令其中的第四条,也就是高阶的圣职人员必须固守一个教区的法令,她与许多人都认为,这是针对朱利奥.美第奇的,毕竟他现在领有两个教区,卢卡与佛罗伦萨,而且两个教区,一个是他的灵迹显现地,一个是他的出生地与家族所在地,又在他的调和下逐渐捐弃前嫌,互为犄角——无论是失去了其中的哪一个,都会让朱利奥.美第奇伤筋动骨,而且他的新城加底斯正处于两个城市之间,若是两个城市再次成为敌人,加底斯毫无疑问地会成为首当其冲的炮灰。 “或许有。”朱利奥却没有如他们一般地忧心忡忡,“但诸位,请不要以为,尤利乌斯二世的七大法令,是从这样浅薄的根基中产生的——正确点来说,我仍然是他的敌人,但已经不是最重要的那个了,”他将丝绸卷起来,亲手放在蜡烛上点燃,柔软而又干燥的织物立即迅猛地燃烧了起来,矿石墨水在火焰中爆发出最后的绚丽光芒,就像是约书亚.洛韦雷:“老师,庇护三世让他看到了更多,更远与更高的地方,他的野心已经被提升到了就连圣廷与罗马也无法容纳的地步,不,或者说,即便是整个意大利,也未必能够令他满足。” “他想做什么?” “成为第二个英诺森三世(注释1),或是第二个圣方济各,为天主重建他在地上的住所吧。” “你的老师究竟养出了怎样的怪物啊?”塔纳.内里喃喃道,他是连续经过西克斯图斯四世、英诺森八世、亚历山大六世三任极其贪婪又狠毒的教皇的人,而富庶又缺乏凝聚力的佛罗伦萨,几乎被每一位教宗阁下视作可以任意屠宰的猪——或者说,就连庇护三世也不例外,他们之所以侥幸躲过一场劫难,不过是因为庇护三世最爱的弟子是佛罗伦萨的美第奇罢了。所以他在得知了所谓的七大法令后,并未如同一些人欢喜于圣廷的变革,也未如一些人苦恼于隐藏在这些法令中的恶意,他不如曾经做过使臣的卡博尼一般嗅觉敏锐,也不如朱利奥一般通悉罗马的内情,但他还是能够以一个成熟商人的身份,窥见随着这些法令而来的动乱。 朱利奥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起来,皮克罗米尼之所以产生了这个念头,除了他突然恶化的病情而不得已为之之外,还有的就是他曾经饶有兴致地围观了他的弟子朱利奥是如何处理亚历山大六世与凯撒.博尔吉亚的……当初朱利奥近似于被流放到卢卡时,当时还是枢机的皮克罗米尼就准备对亚历山大六世动手,是他设法劝住了自己的老师——博尔吉亚们的横行妄为没能让他们取得他们想要的果实,却已经掘松了那些根深蒂固的家族们的根基。即便博尔吉亚家族一夕覆灭,这些家族看似再一次卷土重来,但谁也不能否认,他们的统治已不如以往那样牢固——他们不是原本籍籍无名,几乎不曾接受过正统教育,不熟悉子民也不被民子民熟悉的旁支,就是曾经抛弃领地逃走,任凭子民遭受法国人与博尔吉亚军蹂07躏,从而失去了民众信任与爱戴的懦夫,他们看似光鲜,实则轻轻一推,就会倒下,分崩离析。 无论之后得以统一意大利的人是谁,大概都没有办法否认博尔吉亚们在这方面的赫赫功绩。 所以,当庇护三世意识到,自己残余的生命,可能不足以扶持着他最心爱的弟子朱利奥登上最高位的时候,他就立即将视线转移到了洛韦雷们的身上,或者说,是洛韦雷自己选择了成为皮克罗米尼手中的利刃。 是的,皮克罗米尼说过,他是一个愿意信守承诺的人,他应允了大洛韦雷枢机,让约书亚.洛韦雷成为他的继承人,在他离世后,成为圣廷的主宰,但他可没承诺过,会让洛韦雷家族就此飞黄腾达呀。 他用最后的一点时间,以小洛韦雷的嫉妒与野心作刀剪,将这株从阿西西的圣人陵墓中扭曲着长大的毒藤修剪到令他满意的地步,而后用小洛韦雷所渴求的期望与肯定作为框架,逼迫它只能向他需要的地方伸展枝叶——同时,他又无情地挑拨了小洛韦雷与他的生身父亲大洛韦雷枢机,乃至于整个洛韦雷家族的关系,折断了它的茎秆与根系。 但在短时间内,约书亚.洛韦雷是不可能察觉到异样的,庇护三世的慷慨馈赠可不仅仅是那些可观的金杜卡特,他的臣属,人脉,还有皮科洛米尼家族近百年来在罗马的所有力量——当然,是他以为的,所有的力量——这些足以让他在既定的短暂时光里,无比独立,强大与光荣,如同圣米迦勒在人间的化身一般……而一个长期不受看重,不受宠爱,甚至差点被生身父亲派遣的刺客孤零零地绞死在地下陵墓中的孩子,会在这样的环境中变成什么样子,还用说吗? 而他,也一定会将皮克罗米尼强行注入到他心灵中的那些思想,那些对于现在的圣廷与枢机们无比危险的思想,贯彻到底吧。 毕竟他曾经被那样地忽视,轻蔑与嘲弄,这样的一个人,在掌握了力量与权柄之后,为了证明自己,他会不惜一切——他至不会迂回,不会妥协,不会忍耐,不会等待,任何敢于阻挡他的事物,不是被他粉碎,就是粉碎了他。 朱利奥垂下了眼睛,对于约书亚.洛韦雷的将来,皮克罗米尼能够看到,他也能够看到。 他为约书亚.洛韦雷感到悲哀,也为自己感到悲哀。 但这些话,他不会和任何人说,或许曾经的庇护三世,他的老师可以,但自从庇护三世离开后,不再有人能够,或说有资格倾听他的忏悔。 ———— 仿佛是为了证明朱利奥的话,尤利乌斯二世迅速地行动了起来,相比起其他枢机的推诿与拖拉,他在一日之间,就为大洛韦雷枢机曾经领有的六个法国主教区,三个意大利主教区,好几个教堂与修道院,重新任命了各自的主教、主堂神父与修道院长,而这些人,几乎都是一直跟随着他的人,也就是大洛韦雷枢机信誓旦旦地保证过,一旦小洛韦雷枢机成为了教皇,就会抛出去供枢机们发泄怒火的可怜人们。 这些穷困的教士,甚至连自己的授职金与年金都拿不出来,还是尤利乌斯二世从自己的俸金里拿出了一部分,代他们缴纳的,可以想象,他们对尤利乌斯二世有多么的感激涕零——对此,枢机们无话可说,因为与他们谈交易的大洛韦雷枢机现在还在圣天使桥的桥墩上摇晃着。 不久之后,有关于佛罗伦萨与卢卡的任命也下来了,朱利奥仍然是佛罗伦萨的大主教,但卢卡教区被另一个年轻的主教领去了。 幸而除此之外,他们就没有再收到过其他不好的消息了。 罗马的情报不断地传来,除了巴格里奥尼等属于庇护三世一脉的人之外,还有圣殿骑士团与阿萨辛们的,美第奇家族、皮克罗米尼家族与博尔吉亚家族的,各种各样的讯息汇总起来,每天都几乎可以堆满半张书桌——朱利奥随手拆开一卷,里面是阿萨辛刺客宝拉的抱怨,因为现在的罗马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是个提倡独身与守贞的教皇,所以罗马城内外的娼妓们都被驱逐了出去,她那些专职与兼职的情报人员都没了去处,过得非常艰难。 朱利奥提起笔,回复她说,如果有不愿意再做娼妓的,身体康健的女孩,加底斯可以接受一部分,加底斯是一个流民建起的城市,而就如大多时候,大多地方一般,活到最后的流民,女人,孩子与老人是最少的,所以加底斯明显的男女比例失调,他在那里建立军队,用严格的纪律与频繁的训练使得一部分年轻的小伙子们平静了下来,但更多的男人们,已经形成了一定的不安因素,尤其是在生活不再那么艰难之后,他们的肚子饱饱的,手里有钱,当然会想要女人。 但娼妓……朱利奥暂时还不想收容太多,加底斯是他寄予重望的新城,他不希望它在还未成熟之前就腐烂了。 给完回复,朱利奥拿起下一封密信,看完后,他不由得微微一愣,因为这是有关于博洛尼亚的情报——尤利乌斯二世发布了敕令,宣称博洛尼亚现在的主人,一个本蒂沃利奥得的旁支出生时,他的父母尚未正式缔结婚约,既然如此,他就是个无权继承博洛尼亚的私生子,因此,教廷有权收回他的领地。 情报也一样有轻重缓急的,按理说,如宝拉这样的密信不应该与这样的情报放在一起,朱利奥又看了几封密信,发现它们都还未整理过,这本来都是小科西莫的工作,无论是他,还是卡特琳娜,都认为,已经足8岁的小科西莫应该开始对这个世界有所了解了,所以朱利奥就将情报的整理工作交给了他,这样又不至于太过繁重,或是危险,又能让他窥见足够多的真实,小科西莫十分聪明,也极其勤快,虽然有时也会出错,但在朱利奥的指导下,这份工他已经做得愈发娴熟与完美了。 朱利奥并不生气,对这个十四岁就能够缔结正式婚约的时代里,8岁的男孩,尤其是长子,几乎就是半个成人,但对他来说,小科西莫还是个孩子呢,偶尔顽皮,懈怠一下也很正常。 他不得不先将密信一一拆开大略看过,整理好,才重新细细看过,给出回复。 这样,原本在晚祷(下午六点)多一点就可以完成的工作,拖延到了睡前(晚上九点)才终于完成,朱利奥回到房间里的时候,小科西莫正在努力地为他铺床。 朱利阿诺.美第奇只是美第奇家族名义上的家长,众所周知,朱利奥,美第奇才是这个家族的真正主人,他的房间也是最为空阔宽敞的,原先,房间的床曾经属于老科西莫,洛伦佐与皮埃罗,但朱利奥没有接受,而是重新打造了一张与房间风格契合的,哥特风格的四柱床,床边垂挂着金线刺绣的帷幔,有着华美的顶盖与带穗的床单。虽然临近6月24日的圣施洗者约翰节,无需铺上沉重的毛皮,但偌大,偌高的床架还是不免让只有8岁的小科西莫累得气喘吁吁。 在忙完了铺床的工作后,他还要为朱利奥准备热牛奶与小饼干,跑来跑去的,可真是忙极了,而朱利奥就笑着看他来回奔忙,乖乖地在他的督促下吃了饼干,喝了牛奶,端端正正地,躺下睡了。 小科西莫就躺在父亲的身边,床很大,他努力地抱紧了父亲的胳臂,等了好一会儿,才在无法抵御的睡意中闭上了眼睛。 但只过了一会儿,他就被惊醒了。 谁都知道,朱利奥.美第奇与庇护三世,如同父子一般,或者说,比父子更为亲密与互信,当庇护三世离世的消息,传到佛罗伦萨时,朱利奥.美第奇有整整一周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出现过,人们也以为很正常——一周之后,他连续主持了三场大弥撒,哀悼与祝福他的老师与父亲,之后就再也没有表露过什么特殊的情绪。 只有小科西莫知道,朱利奥.美第奇,他的父亲,每晚都会被可怕的梦魇纠缠,他醒不过来,只能在黑暗中哭泣、哀求与嘶喊,醒来后就毫无所觉——或者他有意毫无所觉,孩童特有的敏锐告诉小科西莫,绝不能在此刻去摇晃或是惊动他。 小科西莫只得用自己的方式去安抚自己的父亲,就像他不舒服的时候比安卡所做的那样,吻朱利奥的额头,抚摸他的脸,在他耳边轻轻地喊着他的名字。 在朱利奥终于得以沉沉睡去的时候,小科西莫还要爬起来,用预备好的温水浸了棉布给他擦去泪痕。 小科西莫只能默默庆幸自己听了那位老人的话,坚持要和自己的父亲在一起,要不然,只有他一个人待在黑暗里,孤寂地哭喊着,那该有多么凄凉啊——他不是没想过让朱利奥更好过一点,他问了一些人,那些人不懂得一个孩子怎么也会失眠,于是就笑嘻嘻地告诉他说,他可以在睡晚点,多活动点,喝点牛奶,吃点甜点心,就容易睡着了。 所以小科西莫今天才特意没完成自己的工作,又准备了热牛奶与小饼干,可惜的是它们没能起到一点作用。 忙碌了好一会儿,小科西莫才回到朱利奥身边,借着从帷幔的缝隙里透出的一丝微光,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父亲的脸,“快好起来吧。”他小声地说,才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倒下去,睡着了。 注释1:1198 年教皇英诺森三世(1198—1216 在位)即位,提出了“教皇是世界之父”这一历任教皇所迫求的最高世俗目标,伴随着十字军东征,将教皇权势推向了发展的顶峰。 第两百一十二章 克里斯多夫.哥伦布 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的使者从佛罗伦萨回来的第二天,教皇就召见了他。 作为教皇使者的主教也曾经是法理部的一名黑衣教士,他对于尤利乌斯二世毫无疑问地忠心耿耿,但每次谒见也同样会让他心惊胆战——从外表上看,犹如一个孱弱少年的尤利乌斯二世根本无法与心狠手辣的暴君联系起来,但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证明了他并不如枢机们期望的,只是一个傀儡或是无害的老好人——他绞死了名义上的叔父,事实上的生身父亲,还将他如同盗贼一般地悬挂在圣天使桥的桥墩上,直到他躯体腐烂,从桥墩上落入台伯河。 洛韦雷家族的人几次向尤利乌斯二世申诉,想要收敛大洛韦雷枢机的尸身,但无论他们怎么哀求,怎么恫吓,怎么劝诱,尤利乌斯二世就是置之不理——不过现在他们也没法儿关心大洛韦雷枢机的身后事了,因为尤利乌斯二世的苦鞭已经抽打在了他们身上。他们不但要面对那些被约书亚.洛韦雷的七大法令激怒的枢机们身后的家族与国王,还要面对法理部黑衣教士对他们名下的教堂与修道院的清查与追究——当初大洛韦雷枢机还在的时候,洛韦雷家族完全无需担心他们的利益受到损害,现在却不同了,尤利乌斯二世甚至未曾留下属于大洛韦雷枢机的一座教堂,一座修道院,而是把它们全都任命给了家族之外的人,甚至还为他们垫付了授职金与年金。 而且就在不久前,塞尼加尼亚的领主,也就是大洛韦雷枢机的侄子,约书亚.洛韦雷事实上的堂弟,也见到了教皇的使者,命令他们尽快缴纳塞尼加尼亚,还有他最新征服的卡梅里诺,两座城市拖欠了几十年的贡金,总计十三万金杜卡特。这笔钱对于一个强大的公爵或是国王来说并不多,但之前被凯撒.博尔吉亚占领的时候,塞尼加尼亚被劫掠一空,等洛韦雷回到塞尼加尼亚,在大洛韦雷枢机的支持与撺掇下,他又对卡梅里诺发动了战争,虽然他胜利了,吞并了卡梅里诺,但卡梅里诺也同样被凯撒.博尔吉亚清洗过,丰美的毛皮要等上好几年才能重新生长出来——教皇的敕令下达的时候,塞尼加尼亚的领主还欠着武器商人与小麦商人的钱呢,这都是在卡梅里诺战役中消耗的。 而尤利乌斯二世的意思也很清楚——他不但在政局上用自己父亲的性命打开了第一条缝隙,也会用堂弟的领地做他统一意大利的第一块垫脚石。 尤利乌斯二世轻笑了一声。 “那么他接受任命了吗”他问使者道。 “非常惶恐以及谦卑的接受了,”使者说:“他对您充满了敬畏,不敢有丝毫怨言与反抗之意。” 尤利乌斯二世摇摇头:“你说的太夸张了。”他说:“别忘了,他是我的师兄,我和他一起生活了有十几年,他了解我,我也了解他,他只是平静地接受了,对不对?” “难道那不是对您的敬服么?” “等你熟悉他就知道了。“尤利乌斯二世轻描淡写地道:“他一向如此,钱财与权势从来动摇不了他,唯一能够摧毁他的只有……”他突然顿住了“虽然我也不知道这是他的伪装还是他的本心。” 他垂下头,仿佛在思考,而无论使者还是近侍都不敢打断他,过了很久,他才说:“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庇护三世,您可敬的老师去世的消息传到佛罗伦萨后,他有整整一周没有见过任何人,重新出现后,就为庇护三世举行了三场大弥撒,以做哀悼和祈福。” 尤利乌斯二世轻轻颌首:“这我倒不怀疑,他确实很爱老师。” “之后他就去了加底斯,据说,那里有个从西班牙来的落魄之人,克里斯多夫.哥伦布,是他特意从巴利亚多利德邀请来的。” 尤利乌斯二世敏感地抬起了头:“哥伦布,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一个徒有勇气,却无品德的贪婪暴徒罢了,”教皇的使者不屑地说:“他可以说是被西班牙驱逐出来的,从巴利亚多利德来到佛罗伦萨的时候,已经潦倒到连麦酒都买不起了。” “他曾经为西班牙的卡蒂斯利亚女王伊莎贝拉一世效力,怎么,胡安娜一世即位后,没有给她母亲的宠臣一点恩赏吗?” “没有,”使者说:“据我打探到的一点消息,他曾经试图就伊莎贝拉一世与斐迪南二世允诺给他却未兑现的酬劳而发起法律诉讼呢。” ———————————— 克里斯多夫.哥伦布是1451年生人,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但长达数十年的海上生涯,让他比一般人苍老的更快,看上去哪怕说是六十岁也会有人相信,同样地,意识到这点的他还特意在脸上擦了女人的脂粉,希望自己能够在新恩主面前显得年轻一些,但这样只让他更加地惨不忍睹,因为那些白粉与胭脂都嵌入了他深如沟壑的皱纹里。 他一见到坐在书桌后的朱利奥.美第奇,就深深地弯下腰去,几乎让自己的额头碰到膝盖,他不敢妄想可以亲吻主教的戒指,但朱利奥举起手来的时候,他还是受宠若惊地上前去,谨慎地捧起主教白皙的指尖,吻了吻他戴在食指上的紫水晶戒指,才弓着腰,疾步退回原处。 “走近些。”朱利奥说,克里斯多夫.哥伦布不解其意,小心地往前走了一步,朱利奥微微摇头,他立刻往后退了一步,看到朱利奥还在摇头,才又外往前走了三步,这样,他就完全地暴露在明亮的阳光下了。 朱利奥专注地看了看他的眼睛,克里斯多夫.哥伦布酗酒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502年,他最后一次从美洲回到西班牙,虽然他坚持自己到达的是东印度群岛——但这无关紧要,关键在于,那时候亚历山大六世还在罗马,权势熏天,他曾经提醒过西班牙的两位共主,伊莎贝拉一世与斐迪南二世不得施恩的罪人克里斯多夫.哥伦布也自然无法获得他想要的酬劳——他只得到了一笔不大不小,相比起他的功勋,更像是打发乞丐的钱,这笔钱,用他的话来说,还不够修他的船和船员的俸金。 他恳求过,吵闹过,也威胁要诉诸法律过,但除了令那两位陛下徒增恶感之外,什么也没能得到,以至于,就算是亚历山大六世死了,他也没能再次被启用。 但也幸好他酗酒的历史还不长,虽然两鬓灰白,但躯体依然壮实,四肢也看得出颇有力量…… 朱利奥锐利的视线让克里斯多夫.哥伦布浑身不适——说真的,可真有点像他打量着那些黑人奴隶般的眼神啊,旋即,他又在心里嘲笑起自己来,一位大主教!难道还能图谋自己什么吗?或者说,他若图谋自己什么他才要感谢天主呢,他苦苦奔波了数年,不断地游说英格兰,法兰西,葡萄牙的国王们,希望他们能够支持自己探索往印度的新航线,他们却因为自己提出的一点点小要求(像是“航海司令“的头衔啦,百分之十的战利品拥有权,以及他与他后代能够被任命为那些新地的总督等等),无情地拒绝了他。 卡斯蒂利亚的女王伊莎贝拉一世虽然拒绝了他,但也终于愿意给他一些资助,他得以在1492年到1502年数次登陆美洲(当然,他认为是东印度群岛),他为西班牙找到了无可限量的巨大领地,但可恨的是,他不但没有得到更多的奖赏,就连他想要成为新地总督的愿望也在见到了女王派遣来的使者而破灭了——女王并不允许一个热那亚人成为西班牙殖民地的总督。 等到伊莎贝拉一世去世之后,继位的胡安娜一世对于克里斯多夫.哥伦布,就更加陌生了,她之前一直与自己的丈夫腓力住在神圣罗马帝国,对哥伦布根本没印象,哥伦布第一次觐见她的时候,他翻来覆去,抖抖索索的说话方式更是让这个脾气古怪的新女王感到不耐烦,所以她就把他赶了出去——后来西班牙内战爆发,更没人顾及他了。还是贡萨洛.德.科尔多瓦记得,朱利奥.美第奇曾经委托他去新地找一些古怪的植物,想到庇护三世曾经的“男巫”绰号,就给佛罗伦萨的大主教写了一封信,问问他,植物没时间去找了,克里斯多夫.哥伦布要不要? 要啊。 所以克里斯多夫.哥伦布就被送到这里来了。 “我这里有两样植物的画像,”朱利奥说:“你看看,有看到过这样的东西吗?” 克里斯多夫.哥伦布小心地凑过去瞧了一眼,马上就认出了,其中一种正是印第安人们最常使用的,一种生长在小树上,长条形的果实,但吃起来十分粗糙,水手们为了新鲜或是迫于无奈,也尝过几次,不过他们说,这些果实比燕麦还要粗糙。 还有一种,他也有印象,贡萨洛将军给他看过,“这是魔鬼的果实啊。” 但这种植物的花非常漂亮,所以他就给西班牙的达官显贵们带上了一点……这种植物的根,当然,他是等它们开花了,才把它们送出去的。 “你还能找到这种植物吗?还有这些……这些与这些……”朱利奥迫切地问道:“或者你那里还有吗?” 克里斯多夫.哥伦布发现画册中有许多都是他曾经见过的,而最先的两样,他这里,还有一个喜欢搜集各种古怪东西的大副那里都有。 “很好。”朱利奥.美第奇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画册,“先将那两样给我,先生,我会因此奖赏给你一万个金弗罗林。” 克里斯多夫.哥伦布一下子握紧了手里的帽子!一万金弗罗林!几乎是他之前得到奖赏的两倍,而且他只是拿出了两样对他毫无作用的……谁管它是什么玩意儿! “你可以在加底斯选择一处宅邸,也可以在佛罗伦萨选择一处,随你心意,你的女儿可以成为我姐姐的侍女,而你的儿子……你想让他跟你出海,还是在我的学校里念书?” 克里斯多夫.哥伦布喜出望外:“大人……大人……”他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了一会后,他猛地跪了下来:“随您怎么安排!大人,您的安排总是最妥当的!只要您能……如果可以,我的小儿子,我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教士……” “可以。”朱利奥点点头。“但我也有事情要你去做。” 克里斯多夫.哥伦布听到这句话,反而放松了下来,没理由的恩赏才叫人提心吊胆呢。“您要我做什么呢?大人?我懂得如何战斗,如果您需要一个将军……” “我不需要将军,”朱利奥说:“我只需要一个船长。” 第两百一十三章 战争的前兆(上)两更合一 哥伦布的大副不但迅速地送来了土豆、玉米,还有红薯,烟草,南瓜与番茄,以及他自己。 朱利奥起初并不能确定这些作物在此时已经在人工培植中,被选配进化到了什么程度,但值得欣慰的是,土豆与红薯几乎已经与数百年后的植株没有什么很大的区别,南瓜有点小,表皮粗粝,种籽多又大,而玉米——他最期待的作物,正如哥伦布所说的,生长在小树上的长条形果实,口感粗糙,比燕麦还要难吃,所以根本没人想要去种植他们。 意大利半岛的人们通常只种植四种作物作为主粮,小卖、大麦、黑麦与燕麦,其中,小麦因为可以磨成雪白的面粉,是最受欢迎的,黑麦也可以磨粉,但颜色发黑,所以不受上层阶级的青睐,大麦一般而言只用来煮粥,而燕麦几乎都是用来喂马的,只有最穷苦的农夫与奴隶才会把它们当作食物。 但此时的意大利,已经开始使用“萨克森轮犁”,这种轮犁装有车轮般的配件以控制犁地的深度,犁头是黑铁铸造的,垂直向下,能够插入很深的地下,将土块翻起,这种铁犁不但能够犁出很深的沟渠,保证种子能够被深埋,不至于被鸟儿或是鼠类刨走,还能疏松土壤,令得雨水或是灌溉用水渗入地下,聚集在作物的根部,便于植株吸收。 但如同这样的重犁,需要多匹牛或是马这样的大牲畜起头并肩地拖行,也就是说,只能在平坦宽阔的土地上使用,如托斯卡纳大区的丘陵地区,要种植作物,还要依靠农夫们的手锄,如果朱利奥仍然坚持在佛罗伦萨与新城加底斯的周围区域种植主粮作物,譬如人们熟悉的小麦或是黑麦,这样的劳作方式毫无疑问是极其落后与低下的,而且托斯卡纳地区特有的沙质土壤和粘土组成的混合型土壤,比起小麦,更适合种植葡萄。 虽然在朱利奥的强硬态度下,加底斯的人们也在种植小麦,但也只能说,比颗粒无收稍好一些而已,简单点来说吧,直至今日,加底斯的主食供给有三分之二依然需要从普利亚、阿普里恩等意大利南部城市购入。 但玉米,土豆,红薯就不同了,它们都是可以在丘陵地带种植的良性作物,土豆与红薯尤其喜爱沙质土壤,至于玉米,或许在这样的土壤里,生长情况会不如原生地,但它只有70天到100天的成熟期,比起小麦需要220天到270天的成熟期就不知道要好到什么地方去了,而且玉米除了直接食用之外,它还可以用来提炼糖浆与酿酒。 红薯与土豆的成熟期则分别在80天到110天左右,而且比起小麦,尤其是现在,每亩地产出只有两百磅到三百磅左右,而土豆,即便未曾经过优化,至少也能产出两千磅甚至更多,而这种作物,可以作为菜肴也可以作为主食——朱利奥现在拥有的领地约在两千亩左右,如果能够将土豆种植成功,最少的,加底斯的粮食消耗就不再是个问题,或有可能反哺佛罗伦萨也说不定。 不过作为佛罗伦萨的大主教,他也同样有权利命令那些教堂与修道院所属的农民们种植他指定的作物,还有勒皮与斯波莱特、卢卡、锡耶纳等等他可能影响到的地方。 这种举动引起了许多人的迷惑,而朱利阿诺.美第奇已经不再那么畏惧自己的堂兄了,于是他就作为代表去向朱利奥寻求一个答案——朱利奥甚至拔掉了一些很好的葡萄,而在商业发达的意大利,人们完全没有必要那么做,因为商人会收购葡萄酒,再将南部城市的小麦运到北方卖掉。 “战争。”朱利奥简明扼要地回答说。 朱利阿诺的神色立刻变了,经过了那么多事,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只敢躲在姐姐裙子下的小男孩,而朱利奥也从来不是那种会信口开河之人,他说有战争,就一定会有战争:“是博洛尼亚么?” “不止。”朱利奥打开了地图,示意朱利阿诺过来看:“博洛尼亚只是个开端罢了,尤利乌斯二世想要的是整个罗马涅,以及被威尼斯共和国夺走的教皇国领地,为此,他与法国人,西班牙人以及神圣罗马帝国的大使们已经谈妥了交易,只等他们的军队招募筹备完毕,又一场可能波及整个意大利的战争就会再次拉开序幕。” “他们会有多少军队?” “单单法国国王路易十二,这次就预备招募五万人的军队。”朱利奥说:“神圣罗马帝国与西班牙也不会低于这个数字太多。” “天主啊……”朱利阿诺几乎无法呼吸,1494年的查理八世也只招募了两万八千人,就差点成功地征服了近三分之一个半岛,“他要占领整个意大利么?” “他向他的王后,布列塔尼的女公爵安妮整整借了一百二十万金路易。”朱利奥说,他得到这个数字后,立即推算了这笔巨大的钱财能够招募的士兵数量,结果令人不寒而栗。这也是为什么,他无比急切地想要尽快普及玉米、土豆与红薯。一旦战争开始,五万人甚至更多的军队就能够吃空整个意大利南部的产出,到时候,他们难道还能以酒与葡萄为生吗? 还有伴随着战争而来的瘟疫、饥荒与流民…… “只希望他们的动作能慢点吧。”朱利奥说,好留给他做准备的时间——多一天,他或许就能多救一百个人。 “我能够……”朱利阿诺迟疑不决地说。 “什么?” “我能够将这件事情告诉比安卡么?”朱利阿诺有点紧张地问道,在之前的变故中,他被诬陷为刺杀第一旗手卡博尼的凶手,比安卡知晓后,立刻率领着一千两百人的军队昼夜不停地驰援佛罗伦萨,只是行军的速度毕竟无法与轻骑简从的朱利奥相比,等她到了佛罗伦萨,索德里尼的阴谋已被摧毁,真正的凶手也已经伏法,而美第奇家族也已经回到了佛罗伦萨的决策层——她与朱利阿诺匆匆相聚了一个晚上,就决定返回弗利,她的母亲卡特琳娜已经不如以往那样健壮,现在统治伊莫拉与弗利的正是作为长女的比安卡。 比安卡的变化大极了,她的脸上已经有了“母狼”的雏形,冷静而无畏。朱利阿诺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他不再退缩,而是鼓起勇气,成为朱利奥.美第奇于七十人议会中最为尖锐与强硬的一枚钉子。 “我正需要你这么做,”朱利奥说,“另外,如果卡特琳娜夫人愿意,她也可以从我这里拿走土豆、红薯或是玉米,它们可以在春天、夏天与秋天落种,对土地也没有太过苛刻的要求。”如果可以,他希望越多的人拿走这些种子越好,但朱利奥也知道,目光短浅的统治者在意大利从来不在少数,而且作为尤利乌斯二世的敌人,教皇对他的态度显然也会影响到那些显贵达人。 而民众,对他们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 —————————— 卢卡的圭尼基家族与卡斯特鲁奇奥家族在几天后,同样听闻了这个不幸的消息。 他们迅速地召开了会议,阿尔弗雷德第一次没有继续与达尼洛针锋相对,他们在反复确认了这个情报的正确性后,卢卡就开始与佛罗伦萨,新城加底斯一般,不但开始大肆购买小麦与黑麦,还从朱利奥.美第奇那里换来了土豆与红薯的幼苗——虽然他们觉得,土豆看上去确实很像是魔鬼的“根”或是地狱的果实,但在尝过炸薯条、鸡汤土豆泥与薯饼之后,以及听闻了它的产量后,对这种食物顿时产生了不小的好感,可惜的是,朱利奥手里的土豆也不多,还得留种,那些美味的食物,他们也只是各自尝了一小口罢了。 但让他们没能想到的是,他们的佃农这才将珍贵的幼苗种下去,卢卡的大主教就立刻领着一群黑衣教士,将它们全都拔了出来,并且架起火堆,要把它们全部烧掉——幸好卡斯特鲁奇奥家长的幼子杰斯莫与他的狐朋狗友正在不远处游荡,一见到这样的情形,马上冲了过去,装作一群胡作非为的纨绔子弟,嘻嘻哈哈地将这群教士抬了起来,扔到了一边的水渠里,旁边的佃农又乘机跑过去,将苗株收在斗篷里偷走,才避免了一场不该有的灾难。 “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阿尔弗雷德气恼地喊道。当然,针对的不是他的幼子,相反地,这次他倒要好好感谢这个淘气的小家伙呢。 “得让这位大主教忙碌起来才行。”达尼洛说:“明天我就去奉献几场大弥撒。” “没用,”阿尔弗雷德的长子阴沉地说:“他的起居原本就如同苦修士一般,繁重的工作对他来说,不是折磨,而是奖赏,说不定他会以为是他的虔诚撼动了我们污浊的灵魂呢——我们要用其他的方法……” “娼妓,还是钱财?”达尼洛说:“不行,都被拒绝了,我的人甚至还被狠狠地谴责了一通呢。” “他是个年轻人,”阿尔弗雷德的长子说:“我也是一个年轻人,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我认为,他并不如人们以为的那样坚不可摧,毕竟……”他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他没有一个显赫的姓氏,更没有支持他的家族,在被尤利乌斯二世选中之前,他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教士,父亲也只是一个漂洗工坊的主人——他只是还未享受过,不知道那种美妙的滋味,而且您的礼物,”他看向奎尼基的家长达尼洛:“也太过明目张胆了,至少表面上,他们是必须独身守贞的。 我去罗马打听过,他们几乎没有什么才能可言,除了对那位大人惟命是从之外——他们的授职金与年金都是尤利乌斯二世代为缴付的,既然如此,无论出于感激或是畏惧,想让他们一夕之间背叛原先的主人,几乎不可能——而且,您会毫不犹豫地饮下敌人端来的酒么?” “那么,您有什么办法么?”一个圭尼基家族的子弟不服气地问道。 “只能说姑且一试。”阿尔弗雷德的长子咳嗽了一声,说道:“我之前说了,这位出身寒微的大主教,并不像你们以为的那样是发自于内心的守贞的,他同样有着如我们一般强烈的欲望,但他知道,我们是他的敌人,又必须仰仗尤利乌斯二世的恩宠方能维持现在的身份甚至更进一步,所以他才会不假思索地拒绝您的贿赂。 所以我让卡斯特鲁奇奥旁支的一个女孩,你们知道的,卢卡最美丽的少女之一,在去教堂望弥撒的时候,故意在领圣餐的时候,做出温柔的神情来,他马上就动摇了,我就在旁边,看得很清楚。” “您是说我们要送出自己的姐妹么?”杰斯莫抿着嘴唇,不高兴地说。 “不,不需要,也不能,”阿尔弗雷德的长子冷静地说道:“他会立即警觉起来的,我们仍然需要一个娼妓,但要聪明,冷酷,年轻,健康,卢卡人没有见过的那种。” “之后呢?他还是会拒绝的。” 阿尔弗雷德的长子笑了一声:“让她装作一个出身优裕、高贵的少女,发了愿,去做一个女修道院的嬷嬷。然后,让她去向我们的大主教做忏悔吧——据说他们都以为自己可以成为第二个圣方济各,既然如此,有个圣嘉勒愿意追随他们也无可厚非吧。” 众人沉默了,许久,奎尼基的那位子弟才轻声咕哝道:“这难道不是……么?” “我们做什么了么。”阿尔弗雷德的长子无所谓地说:“抹大拉的玛利亚原先也不过是个娼妓,但她愿意悔改,用眼泪洗耶稣的脚,用柔软的黑发来为他擦脚,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她喂他水喝,等到耶稣入了陵墓,她又拿了香脂给他擦拭,才得以成为第一个得知耶稣复活的人——一个娼妓难道就不能发愿,不能做修道院的院长嬷嬷了么?如果我们那位大主教要受引诱,要堕落,那也是他不够虔诚的关系,又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若他真做了圣方济各一般的事情怎么办?” “你们觉得他会么?”阿尔弗雷德的长子说:“我们都是见过真正的灵迹,真正的圣人的人,若是那位还是我们的大主教,他会这样蛮横地对待我们么?会这样无缘无故地仇视我们么?会不听任何辩解,就将他以为的罪物丢到火中烧掉么?”他转向圭尼基的那位子弟:“你还记得我们曾经在朱利奥.美第奇进入卢卡不久的时候,在他的主教座堂旁发生过一次冲突吧。” 圭尼基的子弟点了点头,他当然是记得的,他们不但挨了肉体上的苦,还遭了心灵上的罪呢。 “若是那晚他没有阻止我们,而是乘机杀死我们之中的一个,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么?” “圭尼基会与卡斯特鲁奇奥不死不休。”达尼洛轻声说。 “这样,无论他要做任何事情,都要变得简单了。”阿尔弗雷德说:“我们必定要匍匐在他的脚下,祈求他的庇护与偏爱。” “但他没有那么做。”阿尔弗雷德的长子说:“不但没有,他还设法调解,给了真诚的劝告。而我们现在的这位大人,他甚至不知道那些是可以让无数人活命的珍贵事物,只因为听说是我们从佛罗伦萨大主教那里拿来的,他就要毫无理由地毁灭它。” 他看过房间的每一个人:“我不信这样的人内心能够与言语一般的坚贞无瑕,不过,今天我在这里说,如果他能做到,我也会如同侍奉一个圣人般的侍奉他。” “我不认为你能有这样的机会。”他的父亲说:“但我也可以起誓。” “我起誓。”达尼洛.奎尼基说道。 于是房间里的其他人,也随着起了誓。 类似于这样的闹剧,在其他的地方也在上演着。每一个被尤利乌斯二世夺去了教区、教堂与修道院的枢机以及家族们都行动了起来,固然,那些对尤利乌斯二世有着万般忠心的黑衣教士们能够在短时间内保持十足的警惕,但那些卑劣的人最为擅长的就是逢迎阿谀,欺下瞒上,而那些教士,在进入法理部之前,不受重视,也不得欢心,有许多手段他们可以说闻所未闻,更不用说通悉与破解它们了。 —————————— 朱利奥也听说了卢卡的事情——约书亚.洛韦雷,尤利乌斯二世可能还未意识到,人类的天性是不可违逆的——它注定了人类总是会寻求欢乐,远离苦痛,只有少数怀抱着伟大理想,以及有着强大自制力的人才能在艰难中得到乐趣,但大部分人,在环境约束,纪律压迫的时候,或许能够甘守清苦,但若是脱离了原先的束缚与监督,需要完全靠着自己的意志苦修守贞的话,能够做到的人只能说是凤毛麟角吧。 尤其是,他们虽然发誓要纯洁教会,却对圣廷中的重重内幕、交易与阴谋一无所知,就像是被蒙上了眼睛的驴子,被人驱赶着,拼命往前走,却不知道自己只是在原地打转。 也许,不仅仅是大洛韦雷枢机将这些鲁莽的年轻人视作一次性用具,就连约书亚.洛韦雷,也不自知地,将他们当作了武器与工具,而不是能够与他并肩同行的……人。 不过这样的事实,朱利奥接受起来已经很平静了,就连他,与约书亚.洛韦雷在皮克罗米尼宫共处同学了二十年的人,也不是从未被约书亚当作朋友看待么? 想到这里,朱利奥不由得轻轻地摇了摇头,或许是他太贪心了,他已经有了很多,很多,很多的,来自于血亲、朋友与老师的爱,就不该苛求更多。 他在最后一封密信上写上回复,按照原样折叠起来,放入抽屉,今天小科西莫将他的工作完成的很好,等他处理完所有的情报,天空仍然是明亮的金黄色与橙红色,可惜是他暂时还不能休息——去了伊斯坦布尔的杜阿尔特回来了,他带回来的情报极其关键,因为直接影响到有关于医院骑士团与圣殿骑士团,罗得岛,希腊以及杰姆.苏丹等一系列重大的问题。 杜阿尔特在门外的小厅等着,但朱利奥走出去的时候,发现他居然已经睡着了,头歪在肩膀上,双手交叠在小腹的位置,微微地张着嘴巴,睡得就如同一个纯稚的婴儿般甘美。 第一百一十四章 战争的前兆(下)两更合一 杜阿尔特.布兰德奥,正确点说,杜阿尔特.皮鲁齐,事实上并未如表面上的那样平和,他身在1506年的加底斯,灵魂却被噩梦带入了1480年的意大利,是的,就在那一年,美第奇与帕奇之间的家族战争方才平息,皮鲁齐家族在普利亚城的代理人突然死了,为了家族的小麦生意,他急忙吻别了还有一个月就要与他缔结婚约的未婚妻,赶往南部地区,谁知道,就在那一年,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苏丹巴耶赛特二世突然发动了最后一次针对意大利本土的进攻,虽然没能占据任何一座城市,却掠夺了大量的资产与奴隶。 而他,也从一个家族寄予厚望的长子与继承人,变作了一份小小的财产,他先是属于一个赫尔兹.雷斯的海盗,又被他以十枚戒指的价格卖给了一土耳其的奴隶商人,商人在伊斯坦布尔的市场上将他公开拍卖,作为一个懂得书写,阅读与计算的奴隶,他卖出了越等于一百枚金弗罗林的高价。 不幸的是,他才被买入不久,看重他的学识与技艺的主人就死了,一个仅有九岁的男童继承了他父亲所有的财产,包括他。作为一个皮鲁齐,杜阿尔特当然不会甘心情愿的永远做一个奴隶,他以为这是一个机会——在因为做了一份清晰的账目而受到褒奖的时候,他不失时机地提出,如果他的主人愿意为他向佛罗伦萨的皮鲁齐家族送一封信,他的家族会用一万个金弗罗林来换取他的自由。 但那时他还太年轻了,他不知道,即便是再幼小的鬣狗也生着锋利的獠牙与恶毒的心肠,他的哀求不但没能激起小主人的怜悯,反而让他厌恶起这个奴隶来——对,就是奴隶,一份如同牛马一般的资产,如何能够与主人讨价还价呢?他立刻就被打发去拉磨——那是骡子与驴子的工作,没几天就让他生了一场重病,若不是其他的基督徒奴隶都在设法帮助他,他可能早就死了。 仿佛命运觉得他们还不够凄惨,他们的主人并不是一个擅长经营买卖的人,对于奴隶,他是如同真神一般的存在,但在外面,他也不过是一只脆弱的幼兽罢了,奴隶们很快就被打散,一个个地卖了出去,那时候,杜阿尔特还在想着,如果他能回到佛罗伦萨,一定要设法将这些曾经帮助了他的人赎买回去。 但他甚至没能拯救自己。他的又一个主人曾是一个耶尼切里军团的军官。 耶尼切里军团的士兵全都来自于“血贡”——从十四世纪开始,奥斯曼土耳其位帝国的苏丹就开始从于欧罗巴的领地上,譬如希腊、塞尔维亚与阿尔巴尼亚等地挑选聪明健康,7岁到10岁的男孩,作为耶尼切里军团的新血。 每年都有一千名这样的孩子被送往伊斯坦布尔,在那里他们会改信真神,并且接受系统而完全的教育——并且经过三轮以上的筛选,平庸者会被送去安纳托利亚,从事农业工作,待到长成后,就会被招募进耶尼切里军团,也就是苏丹的近卫军团,而天赋出众者,能够更进一步,成为近卫军官、官员甚至总督。 而杜阿尔特的新主人就是这样的一个军官,他的兄弟与朋友几乎全都死于与基督徒的战斗中,而他虽然有着一对笃信基督的希腊人父母,本人却是一个狂热的真神信徒,他以一个堪称低廉的价格买下了这些基督徒奴隶不是为了别的,就是想用折磨他们的方式来取乐,尤其是如同杜阿尔特这般有着显赫家世与卓越学识的奴隶,因为耶尼切里军团的军官很清楚,像是杜阿尔特这样的人,是不会甘于接受命运的摆布的。 那些与杜阿尔特一起被他收入囊中的基督徒奴隶,一个接着一个的,以无比凄惨与痛苦的方式死去了,杜阿尔特被有意留到了最后,无论他想尽了怎样的办法,做出了怎样的努力,作为他的主人,耶尼切里的军官总能轻而易举地挫败他的谋划——让他所做的一切都变作徒劳。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其中有他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帮助过他的人,他帮助过的人……他爱的人,爱他的人…… 他们都死了,没有神父来聆听他们的忏悔,没有人为他们行临终圣事,他们生前活在炼狱,死后一样要在地狱受苦。 有时候,杜阿尔特觉得,自己没有疯掉,实属奇迹——他甚至还清晰地记得,终于觉得乏味了的军官将他交给了奴隶贩子时说的话…… 他说,你是一个充满了智慧而又有勇气的人,甚至可以说,值得尊敬。你唯一的错误,就是不应生在意大利,信仰你们的天主。 ———————— 火焰点燃,吞噬了什么的可怕气味再一次传来,杜阿尔特仿佛又看见了他的妻子——虽然对于他们的主人来说,只是一个怀孕的女奴——被铁链缚起来放在柴火上焚烧的样子,在最后的时刻,她还在努力蜷缩身体,希望能够借此来保护他们的孩子。 但她的肚子还是爆开了,未长成的孩子从血水里落入通红的炭火里,没能发出一声哭喊。 他紧紧地闭着眼睛,握紧了拳头,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个可怕的噩梦,他要醒过来,但那股气味,他永远也忘记不了的气味,始终萦绕在他的身边,无法挥散。 “……死亡的绳索缠绕我,阴间的痛苦抓住我,我遭遇患难愁苦。 那时,我便求告耶和华的名说:“耶和华啊,求你救我的灵魂!” 耶和华有恩惠,有公义,我们的神以怜悯为怀。 耶和华保护愚人,我落到卑微的地步,他救了我。 我的心哪,你要仍归安乐,因为耶和华用厚恩待你……” 是谁?是谁呢,他已经不再信仰他的主,也不再向他祈祷,又何必再在他的面前念他的名字呢?他是注定要下地狱的,和他在伊斯坦布尔的妻儿一起。 杜阿尔特醒了,他的眼泪已经浸湿了衣领,而那个诵着耶和华之名,将他从梦魇中拯救出来的人,正是朱利奥.美第奇。 看到他醒了,朱利奥扔过一块棉布,杜阿尔特拿起来擦了脸,棉布上还带着牛奶与阳光的气味,他拿到眼前看了看,才发现这块方正的棉布一角绣着只胖乎乎的小猪,“这是小科西莫的吧。”他说。 “有问题吗?” “不,没什么.”醒来后,杜阿尔特发现之前的气味更浓郁了,他站起来,走到窗前,“他们在烧什么?” “草木灰。” “您要这个干什么?” “可以令得作物增产。”朱利奥说:“它让您不舒服了么?” “……不,”杜阿尔特说:“它很好。” 现在他才发现,它与他记忆中的气味并不相同,没有那种油脂与皮肉燃烧时发出的臭味,只有谷物被炊熟后的清香,一个象征着死亡,而另一个预兆着丰足,他再也不会把它们弄错了。 等杜阿尔特回到了小桌前,朱利奥已经让人送来了葡萄酒、奶酪与炸红薯条——土豆的数量太少,红薯因为吃起来有甜味,得到了一些达官显贵们的青睐,所以还有一定的种植广度,朱利奥才能把它拿来当作佐酒的小食,不过小科西莫也很喜欢,看来,无论是什么时候的孩子,对于香脆的,绵软的,甜甜的东西总是没什么抵抗力。 杜阿尔特看上去也没什么抵抗力,他嚼着炸红薯条,奶酪,喝着酒,只一会儿,伊斯坦布尔的三年奴隶生涯留给他的痛苦就再也找不到一丝残留的痕迹。 “伊斯坦布尔现在怎么样了?” “与我……离开的时候相比,”杜阿尔特说:“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喧扰的街道,密集的人群,如同河流一般进出的货物与钱币,蔚蓝的大海,白色的岩壁,鳞次栉比的大小圆穹顶在金色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但只是表面上的,大人,巴耶塞特二世从1503年战胜了威尼斯人,夺取了摩里亚与亚得里亚海的要塞后,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伊斯坦布尔,对土耳其卡拉曼与波斯萨法维的战争,他都交给了他的两个儿子,艾哈迈德与塞利姆去做,而伊斯坦布尔的大部分政务,则是他的另一个儿子考尔库德在处理,有听说,他的奴隶总管正在寻找灵妙的药剂与卓越的医师——看来苏丹的身体状况不太妙。” “但还能掌控大局,”朱利奥思考着:“不然他不会容许他的儿子来为他处理政务,驰骋疆场——这表明他仍然随时可以收回他们手中的权力与军队。” “我们可以继续等待下去,”杜阿尔特说:“但杰姆.苏丹可以吗?”他露出了一个尖刻的笑容,“1484年的时候,他就二十五岁了,现在他四十五岁,简直可以说是一个老人了。他就在您的手里,您看他还有可能重回伊斯坦布尔的勇气与力量吗?” “能。”朱利奥说:“我让他又有了一个儿子。” 杜阿尔特一顿,蓦地大笑起来。 “哦。”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笑道:“我的殿下,您做事情,总是那么出乎人们的意料而又一针见血——是的,杰姆.苏丹一心一意想要个儿子很久了,他战败的时候没能带走自己的家人,结果他们全给巴耶塞特二世处死了,但他在罗马努力了快二十年了,也没能成功,您是怎么做到的?” “关于这个你可以别问那么详细了吗?”朱利奥没好声气地答道。 杰姆.苏丹虽然在罗马,只是一个用来勒索赎金与威慑敌人的人质,但无论是英诺森八世还是亚历山大六世,对他都还算宽容,他并不是在一间连窗户也没有的小房间里度过这二十年的,他一样可以骑马,狩猎,四处游玩,身体尚算健康,尤其值得庆幸的是,他未有患上法国病,所以只需要一段时间的调养……也幸好男性即便到了六十岁也一样可以有孩子。 “问题是他的敌人巴耶塞特二世已经有了三个成年的儿子,就连儿子的儿子都有了。”杜阿尔特说。 “这是巴耶塞特二世的长处,也是他的短处。”朱利奥说:“我们要感谢穆罕默德二世制定的继承法。” 杜阿尔特会意地点点头,穆罕默德二世制定的继承法,注定了他的子孙要相互厮杀到只有一个为止,只要巴耶塞特二世死了,那么奥斯曼土耳其就会迎来连绵不断的内战,到那时候,杰姆.苏丹乘势而起,也未必没有重返伊斯坦布尔的机会。 “但要让伊斯坦布尔的人们重新想起他们还有一个杰姆.苏丹。”杜阿尔特说:“只有一个佛罗伦萨只怕会很难。”奥斯曼土耳其已经是个横跨欧亚大陆的庞大帝国,它的领土有意大利的三倍还要多,只凭他们的支持,这位几乎可以说是双手空空的君王想要重振旗鼓只能说是痴人说梦。 “如果有圣廷……” “即便能,”朱利奥摇头说:“杰姆.苏丹也不会应允的,接受基督徒的支持也就算了,接受教会的支持,他是想被伊斯坦布尔的人们徒手撕得粉碎吗?” “那么您想怎么做?”杜阿尔特问道。 朱利奥沉默了一会,杜阿尔特知道他已经有了计划,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给他听。“如果不能的话……” “不,我想我可以相信你,杜阿尔特。”朱利奥说:“你或许已经知道了,一月的时候,巴耶赛特二世召集了五万人的军队,进攻了罗得岛。” “又一次折戟沉沙,”杜阿尔特说:“我到伊斯坦布尔的时候,人们还在暗地里讨论这件事情,说巴耶塞特二世在战场上罹患了重病,所以不得不撤军的。” “这已经无关紧要了。”朱利奥说:“无论是为了什么,这次胜利都只能说是侥幸而已——医院骑士团已经无法坚持下去了,虽然有了我们的资助,他们不再有后顾之忧,但迄今为止,他们也只有三百名骑兵,五百名步兵,同样数量的见习修士与水手,连同仆役,工匠,不过三千人,即便巴耶塞特二世在罗得岛损失了一万人,他也能够在一年后重新召集起五万人,十万人或是更多,但医院骑士团呢,无论是骑士,还是步兵,水手都不是说能补充,就能补充的。” “那么,他们是准备放弃罗得岛了吗?”杜阿尔特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样的话,整个意大利乃至欧罗巴,在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面前简直就如同毫无遮挡的少女一般,只能任其蹂躏了。 “这已经不再是他们是否愿意的事情了。”朱利奥说,“他们必然要给出罗得岛,但不是给巴耶塞特二世,或是他的继承人。” 杜阿尔特盯着他。“说下去,殿下,说下去。” “杰姆.苏丹将会得到罗得岛——当然,是在连续好几个昼夜,漫长而又艰苦的战斗之后。” 杜阿尔特睁大了眼睛! “杰姆.苏丹要比他的兄长巴耶塞特二世小上十几岁,也要更为强壮与凶狠,尚武好斗,人们都说,穆罕默德二世原本更喜欢这个与自己相似的小儿子,而不是性情较为温和,平庸的大儿子,巴耶塞特二世能够上位,是因为他乘着杰姆在外的时候,毒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又收买了父亲的近卫军团与大臣们,从而得以即位……但杰姆在土耳其贵族中,并非没有支持者,在最终失败前,他曾经与巴耶塞特二世有过两次大战役,持续了有近一年……” “但土耳其的人们,不正是因为担心又出现了一个如穆罕默德二世般,穷兵黩武的君主,才选择了巴耶塞特二世么?” “人们的想法是会改变的,自从巴耶塞特二世登基以来,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扩张显然陷入了一个僵局,虽然他也曾入侵匈牙利、威尼斯与意大利,但比起他的父亲,他更愿意谈判而不是作战,尤其是在他连续数次进攻罗得岛未果后,土耳其的人们难免不会怀念起另一个屡战屡胜的君主来。” “所以,若是杰姆.苏丹夺得了罗得岛,就可以证明,至少在战场上,他是胜过兄长的。”杜阿尔特说道:“但若是如此,医院骑士团呢,他们甘愿舍弃他们的名誉与领地么?” “虽然,”朱利奥说:“对奥斯曼土耳其人来说,医院骑士团是败于杰姆.苏丹之手,从而让出了罗得岛,但对于意大利人,乃至整个基督教世界的人们来说,他们并不是放弃了罗得岛,而是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手中夺回了更为重要与广袤的领地——希腊。” “希腊正教会会愿意么?”杜阿尔特问道:“他们并不服从罗马教会的管辖。” “从前是,”朱利奥说:“但1438年的时候,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入侵拜占庭,东方教会向教廷求援,当时的教皇尤金四世就乘机召开了佛罗伦萨会议,希望由此令东方教会屈服,确立教皇在基督教内的首脑地位。君士坦丁堡普世牧首约瑟二世就曾率领教会代表七百人参加了整个会议,并做出让步,1439年六月签订了协议,协议上注定,东西教会合一,并确认教皇为“基督在世代表”具有全权地位。 可惜的是,东方教会的反对派强烈反对,迫使牧首及代表声明签字无效,这份协议也就成了废纸一张。 1453年的时候,拜占庭帝国灭亡,苏丹对东方教会采取了相当宽容的态度,承认君士坦丁堡的普世牧首为东正教徒总管,但正因为如此,一些国家、地区与民族先后成立了自主教会,君士坦丁堡牧首区只被视作荣誉首席。 所以说,虽然希腊正教会现今仍处于牧首区的管辖范围内,但这种上下关系也几乎名存实亡了——不管怎么说,因为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严厉的军事管制与沉重的苛捐杂税,希腊民众的反抗之心从未平息过,他们要么是基督徒,要么是秘密基督徒,我是说,他们即便表面上信仰奥斯曼土耳其人的真神,暗地里仍然坚守着自己的信仰,对于几乎任凭苏丹摆布的所谓东正教徒总管,这些人又怎么会甘心俯首听命呢?” “但……”杜阿尔特迷惑不解地道:“就算他们想要重新回到教会,也应该先谒见罗马的教皇。”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去过呢?”朱利奥说:“他们去了罗马,但……他们甚至没能见到尤利乌斯二世。” “这不太对,”杜阿尔特说:“尤利乌斯二世怎会轻易放过这个荣耀自身的机会?” “因为他暂时不想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为敌,”朱利奥说:“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与威尼斯共和国的战争方才结束,只要有奥斯曼土耳其在侧,威尼斯人就无法将所有的力量全都转向意大利,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这几年又未曾显露出任何想要继续深入意大利的企图,约书亚.洛韦雷又如何愿意为了并不在他手中的希腊去开罪苏丹?要知道,在他与威尼斯开战的时候,也同样没有心力去对付奥斯曼土耳其。” “而且他也并未完全地拒绝希腊人啊。”朱利奥微笑着道:“他只是‘不见’希腊人而已,因为一旦见了他们,他就要给出答复,但如果只是不见的话,他在摧毁了威尼斯共和国之后,想要说什么,怎么处理都可以。” “但这些希腊人显然不愿意再等待了。” “既然当初波兰的康拉德公爵能够邀请条顿骑士团去为他驱逐普鲁士的异教徒,那么希腊人当然也可以邀请医院骑士团去为他们驱逐奥斯曼土耳其人——他们也愿意做出承诺,允许医院骑士团占有他们征服的部分领地——对于医院骑士团来说,广袤富饶的希腊当然也要比孤悬海中的罗得岛更值得他们为之战斗,毕竟在奥斯曼土耳其人连续夺得了莫敦、科隆以及摩里亚等地后,罗得岛的存在意义已经不是那么大了,医院骑士团毕竟是骑士团,不是海盗团,总是去打劫商船算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问题是,单就医院骑士团现在的力量……” “艾哈迈德是巴耶赛特二世的儿子,奥斯曼土耳其的希腊总督正是他的心腹,一旦伊斯坦布尔有变,他就必须随着自己的主人赶赴伊斯坦布尔,无法顾及希腊,而那时候,就是医院骑士团得以在希腊立足的好时机。” “但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核准变故发生的时间,”杜阿尔特说:“但想要做到这点,太难了,我不知道这世上有谁能够潜入托普卡帕宫,刺死苏丹。” 第两百一十五章 加底斯(两更合一) 杜阿尔特与朱利奥的谈话结束的时候,已是深夜,在朱利奥的挽留下,他还是在加底斯的小教堂里暂住了一夜,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已不会再被人们焚烧秸秆的气味惊醒,他难得地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地享受了一番此时的宁静——直到教士们做完了早祷,服侍主教的修士来请他去用早餐,早餐只有面包、鸡蛋,浆果与牛乳,但食物都很新鲜,味道也相当值得称赞。 “您之前说,人们正在焚烧的草木灰……可以用来促使植株生长,”杜阿尔特在饮尽了自己的牛乳后问道:“我可以去看看吗?” 皮鲁齐家族虽然以羊毛与小麦生意起家,但在佛罗伦萨外也同样有着庄园与可观的土地,作为皮鲁齐家族实质上的家长,杜阿尔特提出这个问题并不令人感到奇怪,朱利奥点了点头:“当然可以,”他说:“正好我要去看看草木灰的制取情况,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他们两人在第三时辰(早上九点)左右的时候走出了小教堂——加底斯的人们原本坚持要为他们的圣人与大主教建造起一座犹如佛罗伦萨的圣母玛利亚大教堂般的神圣居所,但在朱利奥.美第奇的坚持下,最后落座在加底斯中心的只是一座巴西利卡式样的长方形小教堂,而那些原本制作好了,想要用于建造大教堂的水泥方砖,都被用来建造流民,不,加底斯人的住宅了。 但这不是说,这座小教堂就会平平无奇了,加底斯人几乎都是从伊莫拉、弗利、法恩扎以及里米尼流亡而来的民众,而这几座城市,多的就是陶瓷工匠,在小教堂的主体完成后,他们夜以继日地做了更多的工,烧制出数以万计的陶瓷方砖,用来覆盖粗糙的水泥墙面与地面,不仅如此,在其他教堂以装饰着天顶与墙面的壁画,这座小教堂同样也有——但不是湿壁画或是蛋彩画,而是令人惊叹的陶瓷砖画——他们用碧蓝色的,金黄色的,赤红色的,深褐色的锡釉在陶瓷方砖上分别作画,然后把它们一块块地拼起来,构成一幅幅庄严而又华美的画面。 而与内在的绚丽多姿不同的是,教堂的外部则被深浅不同的白色统治着,在碧绿的山丘间,灿烂的阳光下,它就如同一只珍贵的纯银珠宝盒一般熠熠生辉。 如果不是被那些式样奇特的堡垒紧密地庇护着,杜阿尔特心想,无论是谁,都会想要把它抢走,或是毁掉的吧。 说到加底斯的建筑,杜阿尔特就不禁在心中深深地感叹——此时的意大利城市,不是古罗马遗留下的老城,就是依照老城的式样建造的新城,也就是说,多半都是先打一个长方形的地基,中心是神庙与官邸,周围是贵族区,外围是角斗场、浴场与仓库,平民居住的地方,再外是监狱与奴隶居住的地方——有时候只有一道围着这个长方形的城墙,有些则在平民与贵族区之间还有一道城墙。 但加底斯这座新城,几乎都是由14世纪方才兴起的圆形城堡构成的——从上方俯瞰,它就是一个中空的扁圆柱,中间是空旷的圆形庭院,庭院中有蓄水池与水井,四壁环绕着哥特式拱门与柱子切割出来的环形走廊,走廊后是三层或是四层的房间,最顶层就是宽阔的城墙步道,与普通的城墙一般,一样有着垛口与城堞,有四座瞭望塔以及箭塔依附着城墙而立,城墙的高度约在三十尺左右,而塔的高度在五十尺左右。 因为有着罗马水泥的缘故,这些每座都能容纳一千人到一千五百人居住的圆形城堡被建造起来,也只有十个月不到的时间,就在佛罗伦萨与卢卡之间,五个一群,彼此之间以吊桥与索道连接,就像是撒落在丘陵荒原之间的桃金娘花,除了灰沉的颜色令人感到遗憾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值得指摘的地方。 而这些建筑还不能说已经完工,因为按照朱利奥.美第奇的计划,将来会有更多的流民来到这里,他们将在圆形城堡群外建造起更多的锁链状城堡以供他们栖身——这些链接在一起的异形城堡将会如同缀边一般将原先的城堡群围拢起来,这样,他们的敌人会发现,他们将要面对的四道无比坚实的城墙,一道外护城河,一道内护城河,还有数以万计的战士。 战士——杜阿尔特不知道朱利奥.美第奇是如何说服那些流民的,因为对于意大利人来说,虽然家族与个人之间的仇杀比比皆是,但在面对外来的敌人时,比起挥舞刀剑,他们更愿意挥舞钱袋,招募那些四处流荡的雇佣兵来保证自己的安全。虽然说,事实证明了,具有良好品德的雇佣兵简直比慈悲的魔鬼还要稀少,为了更多的佣金,他们对雇主反戈一击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更不用说,遇到强大的敌人时,他们会毫无顾虑地逃跑,将可怜的雇主抛在身后。 而那些所谓的,还是具有一定职业道德的雇佣兵们,也是看佣金干活儿的,一旦雇主拖延支付佣金,或是超出了既定的时长,他们一样会立即罢工,哪怕战斗正酣,哪怕他们的雇主是公爵或是主教也是一样。 但加底斯的人们,却愿意拿起武器来守卫自己的家园,这毫无疑问是非常痛苦的,因为除了在工坊工作,在田地间劳作之外,他们还要放弃休息与娱乐的时间,如同士兵甚至骑士般的训练——而加底斯的训练,是杜阿尔特见过最为严苛的,要知道,在此时,被人们誉为最虔诚,最强大的骑士团,医院骑士团每周也不过训练三个下午,但在加底斯,人们要连续训练三天,每天两小时,之后才能休息一天,若是在其他地方,如此穷兵黩武的领主必然会被视作魔鬼的化身,而教会与国王也会予以斥责或是惩罚。 但在加底斯,朱利奥.美第奇就是神圣与世俗的最高主宰,而加底斯的人们也甘之如饴,丝毫不觉得辛苦。 “你问我为什么?”朱利奥微笑着说:“大概是因为,只有这些曾经饱受战争与流亡之苦的人们才能懂得,将自己的生命与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从来就是一件极其可笑的事情。” 杜阿尔特稍稍俯身,以示敬意,然后他问道:“但我听说,您将这桩重要的事情,交给了两个人去做。” “是的,一个是尼克罗.马基雅维利,一个是康斯特娜.美第奇。”朱利奥宽容地道:“你有什么问题吗?” “马基雅维利,殿下,”杜阿尔特说。 “我以为你要说的是康斯特娜。”朱利奥说:“不管怎么说,她是个女人。” “那又怎样。弗利的母狼难道还是个男人不成,她在佛罗伦萨的时候,没有一个男人敢在她面前耀武扬威——而且康斯特娜夫人,也曾经在索德里尼家族突然发难的时候,带领着内里家族与美第奇家族的人抵抗住了大约五百名雇佣兵的进攻呢。” “那么马基雅维利又有什么地方令你不满了呢?” “不满?”杜阿尔特嘶哑地笑了一声:“不,我没有什么不满,殿下,您难道没有发觉么,他与我,事实上是非常相似的人,我不是说外貌,而是内在,我们都是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惜任何手段的人——甚至因此要摒弃良知,践踏道德,或是舍弃公正与仁慈——但比起我,他还有一样没能抛却的,那就是佛罗伦萨,他仍然在锲而不舍地请求七十人议会通过建立佛罗伦萨军的决议,只是一次次地被否决了。 “你是在担心,”朱利奥说:“马基雅维利可能影响到加底斯的军队吗?” “民众是愚昧的,殿下,”杜阿尔特说:“他们的目光犹如老鼠一般短浅,只能看见身前的人,您需要的是加底斯的军队,而马基雅维利需要是佛罗伦萨的,或许他会背叛您,将您赐予他的军队握在手中,交给佛罗伦萨。” “但我从不认为,民众是愚昧的。”朱利奥说:“他们愚昧,是因为无人教导,只要有人愿意教导他们,你会发现,杜阿尔特,他们会有多么睿智,多么强大,他们的眼睛会如同星辰一般明亮,他们会知道,自己应当追随怎样的存在,而不是人云亦云,随波逐流——我从未担心过马基雅维利对他们的影响,因为他们是有判断力的,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人。” “您说的是那些修士老师们。”杜阿尔特心情复杂地说,那时候他还在亚历山大六世身边,也听说过朱利奥让修士们去教导士兵与农民,对此他们毫不在意,也只有如朱利奥.美第奇这样不知疾苦,极其理想化的年轻人才会去做这种徒劳无功的事情,士兵与农民都是消耗品,即便损失了,只要有金弗罗林和小麦,几天就能重新招募到一大群,既然如此,让修士去教导他们阅读与写字又有什么用呢?难道他们还能成为统帅,或是教士吗?也许一场战役,数年的辛苦就付诸东流了。 但正如朱利奥所说,一个人若是有了学识,就能够懂得如何思考,而一个愿意思考的人,就不是能够以蝇头小利诱惑的,譬如说,现在有个人来问他,愿不愿意以三十枚银币的价格出卖主人,难道他就会欣喜若狂地接受吗?不,他不但不会接受,还会把那个人擒住,以寻找某位不可知的敌人呢——就算他是一个卑劣的,不知感恩的小人,也会计算一下可能的得失,而朱利奥.美第奇所能给予流民们的,显然要比任何人都要多。 他与亚历山大六世,都曾经鄙夷过这个少年人近似于懦弱的仁慈,近似于胡闹的慷慨,但也正是这样的仁慈与慷慨,让他在短短几年之内,就有了一支强大而又忠诚的军队,这是现在的国王与公爵也未必能够拥有的东西。 他们没有乘坐马车,而是骑在两头强壮的骡子身上,沿着平坦的道路向原本只是一片荒野的地方走去。 加底斯的道路与水渠等设施,都是碎石、石灰与罗马水泥完成的,路面平整,沟渠笔直,不会因为雨水塌陷,也不会因为暴晒而扬起灰尘,据说沟渠还分作明渠与暗渠,为了防止瘟疫,在建起圆形城堡之前,大主教就指示人们如同罗马人一般掘出了大量的土方,一是为了基座稳固,二是为了埋设蛛网般密集的下水管道,所有的污水都从下水管道里排入一处沼泽。 这让人口密集的圆形城堡里不但无需担忧瘟疫横行,也不会有许多新城里常有的臭味与污秽味儿。 再走了一会儿,他们就看见了一道道黑色烟柱的源头,加底斯的人们将荒野里的草木拔起,晒干,连同小麦秸秆一起放在火中焚烧,焚烧冷却完毕后,将深黑色的灰烬与表层的泥土一同收集起来,倾入半人高的橡木桶。 还有一些式样大小相同的橡木桶就在那些已经被开垦与收获完毕的丘陵地一侧,杜阿尔特下了骡子,走过去,看到木桶里装满了沾有草木灰的土豆块,“这样就可以了吗?” “这是为了避免土豆生虫子。”朱利奥回答说:“红薯与玉米也要这样做,但它们是浸没在草木灰水里,而不是直接滚上草木灰。” 这时候,看见了他们,走过来向他们鞠躬行礼的民众们才纷纷散开,继续干自己的活儿去了,杜阿尔特发现他们对朱利奥.美第奇的出现,既不意外,也不畏惧,反而挺着胸膛,昂着头,竭力显露出一副非常自然又骄傲的模样——就像是在说,看,这就是我们的领主,我们的圣人!不可能有比他更亲切与和善的人了!但你们也只能看看,因为他是属于我们的,而我们则是属于他的。 杜阿尔特的唇角都不由得微微翘起来了,这是他从未想过,在梦境里也从未出现过的景象,这些朴实的人们甚至没有呼喊如同“美第奇万岁”之类的口号,但他们注视着朱利奥的眼神已经足以证明他们的忠诚——他们是愿意为他效死的。 一群孩子从不远处奔了过来,他们有男有女,但年轻都在6岁到8岁之间,穿着式样相同的黑衣,背着有两根肩带的背包,其中一个径直向朱利奥.美第奇冲了过来,一见到他,就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把头按在他的怀里。其他孩子都跟在这个孩子的身后,但在距离朱利奥还有十几尺的地方就停下,鞠躬,只有一个深褐色头发与眼睛的女孩一直走到了只有两三步远的地方,才停下来行礼。 她的姿态又与其他孩子不同,分外优雅与从容,而她一抬头,杜阿尔特的心就猛烈地跳了一下,然后重重坠落。 那是凯撒.博尔吉亚的脸。 而那个投入朱利奥.美第奇怀里的孩子,除了小科西莫.美第奇还会是谁呢,朱利奥.美第奇名义上的侄子,事实上的亲生儿子,杜阿尔特之前之听说过这个孩子——从亚历山大六世与凯撒.博尔吉亚的口中,他也知道,这是亚历山大六世与朱利奥.美第奇之间,最后一层薄薄的伪装被撕裂,被摧毁的罪魁祸首,而他的母亲,正是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杜阿尔特是在1484年来到罗德里格.博尔吉亚身边的,那时候卢克莱西亚还是一个时常盘桓在瓦伦西亚大主教膝盖上的幼童,而凯撒.博尔吉亚也只是一个早慧的男孩。 那双继承于母亲的碧绿眼睛瞬间将杜阿尔特拉回到了漫长的时光前,他百感交集地后退了一步,向小科西莫,美第奇与博尔吉亚的血脉低下了头,深深地弯下腰去。 相比起杜阿尔特,小科西莫对眼前的这个人,完全是陌生的,杜阿尔特在离开佛罗伦萨的时候,甚至没在身上穿戴任何带着皮鲁齐家族纹章的衣物或是装饰,所以在寻找了一会儿后,他抬起头看着父亲,如果朱利奥觉得这个人可以介绍给他,他一定会说的,反之亦然。 朱利奥没有让他失望:“这是杜阿尔特.皮鲁齐,”他说:“是一个可信的人。” 小科西莫顿时笑了起来,不知为何,他在笑起来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点天真的残酷意味,这点又与凯撒.博尔吉亚巧妙地重合在了一起——杜阿尔特心中愈发地复杂起来,“我知道你,”小科西莫轻声道,“您是一个充满智慧而又敏锐的人。”那些密信之中,时常会出现这位先生的名姓缩写呢。 “若是可以,”朱利奥说:“杜阿尔特,摘下你的面具,让小科西莫看看你的脸吧。” “我有张非常丑陋的脸。”杜阿尔特说:“也许您可以无所畏惧,但小科西莫只有……还是个孩子哪。” 朱利奥转向小科西莫,“你要看看他的脸么?这位先生遇到过十分可怕的事故,所以半张脸都被毁了,有些可怕,你觉得要紧吗?你会害怕吗?” 小科西莫盯着杜阿尔特看了一会,说:“如果突然看到,也许会,但既然您们已经提醒我了,而我也已经做好了准备,也许我会有点吃惊,但不会太害怕的。” “而且,我是需要知道他的真面目的,是不是,伯父?”他补充道。 这句话让朱利奥与杜阿尔特都笑了起来,但在杜阿尔特抬起手之前,那个距离他们最近的女孩突然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先容我告辞,诸位。”她这么说,向朱利奥与杜阿尔特行了个礼,就立刻毫不眷恋地转身走开了,不仅如此,还将那些孩子都带走了。 杜阿尔特这才摘下了面具,小科西莫正如他所说的,小小地吃惊了一下,但他没有露出任何憎恶与厌烦的神情,而是认认真真地看了看杜阿尔特的脸,严肃的神情与他的生身父亲毫无二致。 “可以了,”他看了好一会儿之后继续小声地说道:“我记住您的脸了。先生,你可以把面具戴回去了。”他又看向朱利奥:“您和皮鲁齐先生来看草木灰的情况么?” “是啊,你们已经放学了么?”朱利奥看了一眼天色:“今天有点早。” “因为亚当修士的头疼病又发作了,”小科西莫咯咯地笑道,“不过我觉得他是馋病发作了,今天是集市日,他的蜜饯匣早就空了,正等着好好地填补一番呢。” “那么等会你给他送点炸红薯去。”朱利奥说,一边粗鲁地摸了摸小科西莫的头,杜阿尔特看不过眼,拿出随身携带的梳子给小科西莫梳了梳头:“别这样,殿下,”他说:“您还没有吃够卷发的苦么?”想要打理整齐很难,但弄乱……实在是太简单了。 小科西莫给了杜阿尔特一个可爱的微笑,而后,只是一眨眼间,他就从朱利奥的双臂之间退了出来,动作之快就连杜阿尔特都没能看清,“那么我先走啦,两位,”他说:“我要去和我的同学一起玩儿啦。” 说完,他就飞快地跑开了。 “同学?”杜阿尔特问。 “是啊,”朱利奥说:“他现在正与其他的孩子们一起在我设立的教会学校中学习。” “但就我刚才看到的,”杜阿尔特说:“不像是教会学校里会教的内容。” “嗯,他有自己的武技教师。” “那一定是位极其出色的大师喽。” “毫无疑问,”朱利奥笑吟吟地说:“他也是我的老师呐。” 杜阿尔特知道,美第奇家族曾经有个相当出色的武技教师,凯撒.博尔吉亚还曾想过要招揽他,但因为他不单单是一个武技教师,还是洛伦佐.美第奇的朋友而不得不作罢——想来朱利奥所说的武技教师就是那个人,他不再多问——想必那人也是朱利奥始终藏而不发的力量之一。 “还有……那个女孩,”杜阿尔特问道:“我总觉得那张脸分外地熟悉。”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朱利奥并未想过要在杜阿尔特面前保留这个秘密,暂且不论是否能够瞒住他,作为服务了博尔吉亚家族近二十年的人,他也不会看着凯撒.博尔吉亚唯一的后裔去死。 “她是瓦伦蒂诺女公爵,路易丝.博尔吉亚。” 虽然有所预料,但这个答案还是让杜阿尔特无法忍耐地喘息了一声。 朱利奥简单地将艾弗里.博尔吉亚,以及他的女保护人与夏洛特公主的委托与整个过程讲给了杜阿尔特听,“当然,现在她是美第奇家族分支中的一个女孩,她的家人远在佩萨罗,现在佩萨罗在威尼斯人手里,音讯断绝,所以我的姐姐就接过她照料……” “这些并不重要。”杜阿尔特难得地打断了朱利奥的话:“您是不会辞去教职的,对么?” “是的。” “那么您注定要有一个世俗的代理人的。” “是的。” “小科西莫.美第奇,就是您选定的继承人。” “是的。” “然后,您让他与凯撒.博尔吉亚的女儿在一起。” “如果可以,”朱利奥说:“我也不想的,”表兄妹,“问题是他们好像……相当投缘的样子。” “您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个,”杜阿尔特生气地说:“将来小科西莫很有可能是意大利的国王,他的妻子也必须是个公主,国王或是皇帝的,要么就是女公爵——是,路易丝.博尔吉亚也是女公爵,但谁都知道,那只是一个空爵位,就连路易十二也不敢宣称瓦伦蒂诺是属于法兰西的,而人们也都很清楚,她的父亲只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私生子,您要让这么一个女孩成为意大利的王后吗?” “额么么么么……听起来似乎确实很不好的样子,但他们还小呢,谁也不知道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朱利奥软乎乎地劝说道,结果杜阿尔特更气恼了:“事实上小科西莫已经九岁了,名义上也已经七岁,殿下,时间总是如同箭矢一般,飞出去便不回来,您以为的两三年很快就会过去了,而为了您的事业,小科西莫必须在十四岁的时候择定一个妻子,与她缔结婚约,生子……” 朱利奥看着他。 杜阿尔特慢慢地闭上了嘴,他知道自己刚刚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非常,非常,非常的严重。若是说,在他看见路易丝.博尔吉亚的脸时,他的心只是猛烈地跳了一下的话,那么他现在的心则重重地坠入到了深渊里,又冷,又痛。 “杜阿尔特,你是知道我与卢克莱西亚的事情的,”朱利奥轻轻地说道:“而我迄今为止所做的,就是不想让我的孩子遭受到如我这样的折磨——他喜欢谁,爱谁,想要与谁缔结婚约,生养孩子,都是他的自由。”他低垂着眼睛,看着杜阿尔特微笑了:“如果他注定了要与一个公主结婚,那么就算他爱上了一个乞丐,我也能让她成为公主。” 第两百一十六章 康布雷 康布雷是一座独立城市,有着肥沃与广阔的原野与田地,城市中的纺织业相当发达,虽然不是如布卢瓦、里昂或是奥尔良这样重要的大成,但这里的领主与居民依然凭借着天主赐予的恩惠,一直过着悠闲与富庶的生活,近百年来从无改变。 然而,这样的平静,在圣尼古拉节(12月6日)到圣托马斯节(12月21日)间的一件事情打破了,那就是被后世的人们称之为康布雷同盟条约。在这个时间段,在康布雷这座鲜为人知的小城里,由罗马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马克西米连一世,法国国王路易十二以及西班牙女王胡安娜一世共同签订。 而为了达成这份盟约,或说谈成这笔交易,无论是作为东道主的法国国王路易十二,还是教皇、皇帝与女王,都认为自己付出了相当大的耐心与毅力,毕竟从某个程度来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怎么也算不得融洽。 先说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吧,一个尚不足三十岁的年轻人,不,岁数或许还在其次,让这些俗世的统治者们头痛的是,这位教皇虽然年轻,却如同即将登临极乐的耄耋老人一般顽固倔强,他在教会中的改革,已经让他们焦头烂额,分身乏术——毕竟那些曾经被大主教,总主教或是枢机们掌握在手里的教堂、修道院与教区,就像是俗世的城堡与领地一般,不是已经在一个姓氏中传承了数百年,就是经过无数次的口舌或是刀剑交锋才最终确定归属,现在罗马突然要将这些珍贵的资产夺走,分给那些忠诚于教皇,却出身寒微的教士,怎么可能?就连国王,或是所在地的爵爷,也不会喜欢自己的领地上多了一个耳目与奸细,何况与之紧密相关的什一税、协助金与贡金,他们原本可以借助自己亲信的教士,予以篡改、截留或是敷衍搪塞,现在,这些因为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才得以一跃成为新贵的主教与神父,又怎么会乖乖听从他们的安排? 而那位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仿佛没有感觉到皇帝与国王们的怨气,不但没有收敛一二的意思,甚至还变本加厉,仿若一个真正的,将天国与俗世的权柄握在手中的圣人一般,向他们发出了严厉的敕令,要求他们如同封臣般地向他俯首听命,任其驱使。 问题是,他们确实有需要这位教皇的地方。 大洛韦雷枢机确实死了,但他与法国人,与西班牙人的交易还是被小洛韦雷枢机,或说,尤利乌斯二世继续了下去,路易十二当然做梦都在想要得回米兰与那不勒斯,而西班牙人除了需要教皇为女王加上这两地的冠冕外,更是因为威尼斯共和国提出的口号乃是将西班牙人从意大利的土地上赶出去,神圣罗马帝国的马克西米连一世之所以加入进来,则是出于教皇应允给他的领地与承诺——后者主要与他儿子腓力的长子查理与次子斐迪南有关,马克西米连一世原本舍出自己的长子,就是希望能够凭借着这桩婚事,毫不费力地将西班牙收入囊中,但没能想到的是,他的长子腓力不但在婚后没能笼络住自己的妻,西班牙的王女胡安娜,还不幸在内战中因为罹患了伤寒而死——结果将一整个西班牙留给了一个疯癫的女人,而这个女人,竟然在西斯内罗斯枢机与特纳诺瓦公爵贡萨洛的扶持下,牢牢掌握住了偌大的王国,让他暂时无计可施。 但他听说,胡安娜虽然疯癫,却是一个无比虔诚的教徒,甚至可以说是狂热——马克西米连一世是听说过,有些失了丈夫的寡妇会将儿子与继承的遗产全盘奉献给教会——若是可以让教皇尤利乌斯二世颁布敕令,逼迫她让出王位给她与腓力的儿子查理就再好也不过,查理在圣年出生,今年不过8岁,一旦他登上了西班牙国王的王位,他就可以通过派遣主教与大臣来操纵政务,甚至有可能完全由代理人来掌管法国,查理与斐迪南则送到神圣罗马帝国来,由神圣罗马帝国的人教导与指引,无论怎样,查理现在是神圣罗马帝国与尼德兰的第一继承人,马克西米连一世衷心地希望,将来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成为西班牙的国王,而不是恰恰相反。 但他在见到胡安娜一世——这还是在胡安娜成为女王之后,他第一次见到她,才发现事情或许不如他以为的那样简单。 马克西米连一世今年已近六旬,路易十二四十有余,尤利乌斯二世与朱利奥.美第奇都出生于1478年,1479年出生的胡安娜一世成为了他们之中最年轻的一个,但胡安娜可不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好摆布,她或许虔诚,但信仰却丝毫无法动摇到她继承于伊莎贝拉一世的奇异天赋——她可以亲吻教皇的脚,喊他亲爱的爸爸,但别指望她会让出哪怕一丝实质上的利益——更别说她的国家与儿子;若是路易十二,或是马克西米连一世向她施压,她能一把拉开椅子,站起来,走到空旷的地方就地躺倒,满地打滚,哭着嚷嚷着自己母亲、父亲与丈夫的名字。 在场的人,除了尤利乌斯二世还坚守着一点虚名,另外两位可都是无耻又无情的卑劣家伙,但即便是他们,也不由得目瞪口呆,甚至有了掩面退席的意图——太丢脸了,太丢脸了,太丢脸了!这就是西班牙的女王么?他们向与女王一同来的特纳诺瓦公爵贡萨洛提出了严正的抗议,申明,如果西班牙再率先动用疯女胡安娜这一战略性武器,他们也要…… 也要在地上打滚么? 贡萨洛好不容易才将这句话咽回到肚子里,这两位俗世的君主,与那位神圣的君主显然都快到极限了,脸黑的可以在上面写字,他不得不委婉地告诉他们,这的确是西班牙女王胡安娜一世的个人……风范,在托莱多也是如此,与大臣们议政时,一有不如意的地方,这位女王就敢从座位上跳下来,以极其无赖的方式迫使他们改变主意。 “但她是你们的陛下啊。”马克西米连一世忍不住喊道:“你们就让她这样?” 贡萨洛脸上的神情十分无辜,“正因为她是我的陛下,所以……” 路易十二在一旁,已经不知道该哭好,还是该笑好。 最后的结果就是,各位君主,除了他们自己之外,还可以携带一名可信的重臣进入谈判的房间,胡安娜理所当然地带上了特纳诺瓦公爵贡萨洛——她所接受的君王教育是有缺失的,也许是出自于其父斐迪南二世的授意,伊莎贝拉一世在离世前竭尽全力的挽救过,但只能说是杯水车薪,凭借着天赋与女性的敏感,胡安娜可以觉察出那些对西班牙不利的条款,但如何辩驳,修改与确认,就不是她能够做到的事情了——但贡萨洛能啊,尤其是这位将军,对那不勒斯与罗马涅,还有威尼斯的状况都可以说是了如指掌,更不用说他对于战争事务的通悉与掌握,就算马克西米连一世与路易十二各有帮手,也难以抵挡这位将军咄咄逼人的攻势——而尤利乌斯二世与他的主教……这显然不是他们擅长的领域,坐在贡萨洛将军上位的西班牙女王胡安娜一世也听不懂,于是她就开始毛骨悚然地朝着教宗阁下含情脉脉地微笑。 这样的会议显而易见地令所有人如坐针毡,他们在痛苦地互相折磨了十一天后,终于达成了大概的初步意愿,又彼此磋磨了三天后,在圣托马斯节前的倒数第二天,同盟契约终于得以签订,每个人都不免感到精疲力竭,哦,对了,除了同样带着黑眼圈的胡安娜一世,她看上去诡异地神情憔悴却又精神奕奕。 马克西米连一世原先的打算也几乎成了泡影,最后,他忍不住问道:“我的孙儿们究竟怎么样呢?”他气恼地问道:“他们甚至不在托莱多,你把他们藏到什么地方去啦?” 胡安娜一世只是懒洋洋地耸了耸肩,做了个鬼脸。 ———————— 事实上,查理与斐迪南就在塞戈维亚,距离托莱多不过一日路程的城堡里。 塞戈维亚城堡对于伊莎贝拉一世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因为她就是在这座城堡里加冕的,而胡安娜小时候,也在这座城堡里生活过,但已经8岁的查理,对母亲的安排并不满意。 他经常独自一人跑到古罗马人建造的引水渠下面,那是一座在图拉真时代(公元50年左右)完工的花岗岩建筑,全长两千尺,最高处九十尺,有着一百六十六个圆拱,分作双层,犹如数百年后的立交桥,只是在它之上流动的不是车辆,而是清澈的水流——从三十里之外的弗利奥河而来的水,供整个塞戈维亚城市的人们饮用。 当弗朗西斯科.希梅内斯.德.西斯内罗斯枢机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心中充满了愤怒与沮丧——他厌恶自己疯癫的母亲,也厌恶她的臣子与仆人,但他只是个孩子,根本无力反抗——胡安娜一世从未有向他展露过一个母亲应有的慈爱,相反的,她不是无视他,就是伤害他。 “殿下,”异乎寻常的,这次西斯内罗斯枢机没有指责查理,他看上去有些紧张,但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殿下,有位大人想要见您。” “我谁也不见,包括你。”小查理生气地说。 “您应该见见的,因为……”枢机的话没说完,就被突然从阴影里走出的人打断了。 “因为我是您祖父的使者,殿下,我是受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马克西米连一世的派遣而来的。”那人说,然后摘下帽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____________ 第两百一十七章 路易十二的胜利 康布雷同盟协约在1508年的12月签订,1509年4月的时候,教皇尤利乌斯二世颁布了针对威尼斯的敕令——禁止威尼斯人做礼拜与举行宗教仪式,也就是说,褫夺整个威尼斯的教权。与此同时,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五万军队源源不绝地经神圣罗马帝国、米兰直取威尼斯于伦巴第的领地,5月14日的时候,又在米兰附近的阿尼亚代洛一地与威尼斯人展开了激烈的战斗,再一次取得了一场盛大的胜利。 鉴于查理八世,以及他的后继者路易十二都曾经在意大利折戟沉沙,连续的胜利无疑给法兰西人们注入了一针强心针,布卢瓦的人们通宵狂欢,在街道上游行,舞蹈,“国王万岁!”,“法兰西万岁!”的叫喊声不绝于耳,不仅如此,他们还涌到布卢瓦城堡前,希望能见到他们的王子与王后。 善心夫人谨慎地将自己的身体与面孔都隐藏在窗幔之后,对于法兰西人,路易十二的胜利固然值得他们欢欣鼓舞,但对于布列塔尼人来说,有且是布列塔尼的统治者安妮,这可算不得什么好消息——如果路易十二真的能够借助此战获得米兰与那不勒斯,想要偿还之前的借款简直可以说是轻而易举,而挟带着胜利者的荣光,他必然会重振他作为丈夫与君王的威严,到那时,安妮与布列塔尼人在法国宫廷的生活会比现在艰难得多。 “这不是我们早有预料的么。”比起善心夫人,女公爵要平静许多:“路易十二是个疯狂的赌徒,而这五万人的军队就是他最后的筹码,而他也不是一个蠢人,既然如此,他取得胜利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好啦,事情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意大利从来就是陷进去就难以脱身的泥沼,查理八世在1494年的时候,起初也不是节节胜利么,只差一点,他就成为了那不勒斯的国王,但最后呢,他能够回到法国,还是因为他的大臣耗空了国库,甚至向我借贷之后取得的最好结果了——我并不觉得路易十二就是例外,当然,”她露出了一个令人发寒的微笑:“如果他真的就是那个例外,我们也可以让事情的发展回到它应有的轨迹上去。” 这就是为什么,她始终不曾切断与朱利奥.美第奇之间,极其微妙的联系的缘故——虽然她不愿意给他任何东西,但她知道他是一个如何多情的人,她在她可爱的小弗兰西斯每年的诞生日举行的弥撒,祝圣的画像,还有最近送去的瓦伦蒂诺女公爵路易丝.博尔吉亚,都在提醒他,在遥远的法兰西,他还有一个儿子。 他是她放在意大利的,一枚重要的棋子。之前幸而有他,让路易十二在意大利待到了1502年才回到布卢瓦,成功地避免了小弗兰西斯在法国宫廷里被一群法国人围绕着长大,他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与布列塔尼女公爵一起走过了整个布列塔尼,吃着布列塔尼人的奶水,呼吸着布列塔尼的新鲜空气,用布列塔尼语吚吚呜呜地说话……路易十二指责她将弗兰西斯养成了一个布列塔尼人,对此她倒也没什么可值得辩驳的——而为了自己的野心,路易十二不但不能追究她的过错,还要继续“宽容”下去——直到他将,至少将米兰与那不勒斯收入囊中为止。 但就如善心夫人所说的,安妮不可能容许这样的情况发生——表面上,她必须支持自己的丈夫与君王,但暗地里,她会以更为热忱的态度,与繁多的手段,导致他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就像她与朱利奥所说,她与路易十二,原本就是敌人,这是不容变更的事实,除非他们之中有谁死了,不然他们之间的争斗永远不会平息。 “您要出去吗?”善心夫人见到女公爵在侍女的服侍下装扮整齐,戴上珠宝,披上绣着法兰西王室纹章的斗篷,“我必须出去,”女公爵说:“不然他们就要冲进来了,别忘记,我们可是布列塔尼人,法国人的敌人,一旦他们意识到这一点,这些愚民什么都做得出——要知道,我亲爱的夫人,我们现在在布卢瓦,周边都是法国人,而那些法国贵族,对我,还有小弗兰西斯不愿驻留在布卢瓦的事情,早就抱怨连连了。” “那么弗兰西斯殿下呢?”一个侍女问道。 “他应该已经睡了。”女公爵说:“把那个拿出来。” 布列塔尼的女公爵在人们的殷切期望下,被大臣与侍女的簇拥着出现在了露台上,法兰西的民众一见到她,呼喊声就愈发高涨起来,帽子如同发了癫一般地在空中不断起落,女公爵微笑着看着他们,等到有人开始呼喊王太子的时候,她从善心夫人手里拿过了“那个”——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黑铁匣子,但有女公爵的一肘长,一掌宽,而且沉重到无法单手托起——善心夫人为她打开了匣子,里面竟然全都是黄灿灿的金路易! 还没等她身边的贵胄重臣明白过来,女公爵就将手指深深地插入到匣子里,抓起一大把金路易,往下一抛! “法兰西万岁!”她喊道。 一开始人们还不知道她抛下来的是什么,但一个幸运的人失声喊出“金路易!”的时候,事情就迅速地往危险的深渊倾斜过去——这些可怜的人,可能这辈子也没有亲手碰到哪怕一枚金路易,而现在,这些可爱的小玩意儿就在他们面前,只要他们愿意俯下身去捡拾,就归他们啦——在片刻沉寂后,人群蓦然爆裂了,他们互相推搡着,咒骂着,践踏着,瞪着眼睛,任何一个敢于阻扰他们的人都会被撕碎——他们也几乎那么做了,有人的眼珠被挖了出来,也有人失去了自己的手指,或是鼻子,还有人捡到了一枚金币,却因为担心有人抢夺,放到嘴里又不小心吞下去,就有人想要撕开他的肚子…… 安妮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一旁的鲁昂总主教却面色发白地大叫道:“天主啊,您在做什么啊!?” “在庆祝我丈夫的胜利啊!”安妮愉快地说,又往下抛了一把,“去阻止他们!”鲁昂总主教当机立断地命令道,于是他身边的侍卫就立刻奔了下去。他们也是聪明人,没有立即冲入人群,而是从外围一点点地把他们驱散——外围的民众暂时还只能看着,因为里面的人早就滚做了一团,他们根本插不进去,在侍卫的火枪与长矛下,他们只得勉勉强强地退开了……安妮看了,就回过头去,责怪道:“您怎么能够这么做呢,主教先生,”她满怀恶意地笑道:“这些忠诚而又热情的人,难道不应该得到奖赏吗?” 说着,她只一抬手,就将整个匣子掀了个底朝天。 匣子里的金路易倾泻而下,甚至在空中形成了一道转瞬即逝的金色瀑布,它们落在了人们的头顶,脊背与手臂上,蹦跳得到处都是,触目所及,全都是那些闪烁着迷人光泽的值钱玩意。 这下子,场面彻底地不受控制了。更多的人扑了上去,就连主教的侍从都忍不住放下了长矛与火枪,加入了抢夺金路易的行列。 鲁昂总主教气得快要发疯,但在国王不在的时候,宫廷的主人就是王后,尤其是如同安妮这样,依然保留领地与爵位的女公爵,他是无法对她做些什么的。 没人再能想起他们的王太子了,法国的大臣与爵爷们原先的打算也落了空——没有一个孩子会不崇拜英雄的,可惜的是,上次意大利战争,路易十二虽然没落得查理八世的下场,却也是大败而归。 所以说,此次难道不该让他们的王太子,好好地感受与共享一番来自于国王的胜利与荣光吗?他已经九岁了,正是应该懂得,自己是法兰西的王太子,而不是布列塔尼公爵继承人的年纪了,谁知道布列塔尼女公爵只用一匣子金路易就击溃了他们所有的谋划。 想到这里,鲁昂总主教也只得召回了他的侍从,免得他们在疯狂的厮斗中无谓地受伤,至于那些平民……就让他们下地狱去吧! 第二天,布列塔尼的善心夫人听说,在布卢瓦城堡外,因为抢夺女公爵抛下来的金币,造成了三十一个人的死亡,一百多人受了足以造成残疾的伤,更多人则留下了程度不同的伤痛,完好无缺地回去的人,几乎没有,还不论那些因为抢到了金路易,在路上遇到盗匪而遭到不测的人。 就算他们都是敌人,善心夫人仍然不免心中一悸,她匆匆地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提醒自己要记得奉献三台赎罪弥撒。 但等走到女公爵的门外,她的目光就又坚定了起来,她推门进去,女公爵正好写完了一封信,正在往上面撒沙子,好让墨水尽快干涸。 “这封信尽快发出去。”女公爵说。 善心夫人低头看了一眼,是给朱利奥.美第奇的。 ———————————— 朱利奥.美第奇打开信件,在读过一遍,沉吟片刻后,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开始有条不紊地做出了一系列安排。 在主持完1509年的圣施洗者约翰节(6月24日)的弥撒后,朱利奥.美第奇,佛罗伦萨的大主教,告诉加底斯与佛罗伦萨的人们说,他将要前去意大利南部城市巴里的圣尼各老圣殿朝圣,归期不定。 杜阿尔特坚决反对,“这是极其愚蠢的。”他说:“您有更重要的工要去做——您完全可以把它交给……任何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这件事情就很重要。”朱利奥温和地说道:“杜阿尔特,我们只能尝试一次——如果失手,猎物就会立刻警惕起来,我们就再也找不到机会了。” “您离开的时候。”康斯特娜问道:“尤利乌斯二世有所异动怎么办?” “有你,朱利阿诺,内里与马基雅维利在。”朱利奥回答:“而且我保证,最近几个月,尤利乌斯二世会非常地忙,忙到根本想不起我们。”他环顾众人:“佛罗伦萨交给内里与朱利阿诺,加底斯交给康斯特娜与马基雅维利。” “法国的路易十二呢?” “这正是西班牙人与尤利乌斯二世要担心的事情。” “看来您是打定主意了,”杜阿尔特说:“那么我要和您一起去。” “这正是我所期望的。”朱利奥说。 第两百一十八章 伊斯坦布尔 (一) 公元前七世纪,希腊殖民者在金角湾与马尔马拉海之间的地岬上建起了一座城市,称拜占庭,公元330年,罗马帝国的皇帝将都城迁移至此,先是称作新罗马,后来又以皇帝之名君士坦丁而更名为君士坦丁堡,公元395年,罗马帝国分裂,东罗马帝国继续以君士坦丁堡国都——1453年,穆罕默德二世率领大军攻占君士坦丁堡,又将其改名为伊斯坦布尔. 这座城市无疑是繁荣而强盛的,而且它还有着欧巴罗的其他城市无法比拟的优点,那就是包容。 在这里,你可以看到黑色皮肤的人,白色皮肤的人,褐色皮肤的人与黄色皮肤的人,他们敬拜着不同的神灵,说着不同的语言,有着不同的习俗,但在这里,只要他们愿意遵守苏丹的法律,就不必担心受到压迫或是伤害——中亚的皮革、马匹,南亚的木方、玉石、香料,东亚的丝绸、瓷器,法国的葡萄酒,意大利的呢绒,西班牙的武器与皮革,低地国家的谷物与牲畜,埃及的细纹棉织物等等,你都可以在这里的大巴扎集市上看到,虽然说是集市,事实上它是一座有着七个门,无数华美的穹顶,六十五条街道与四千多座商铺的庞大建筑,每天有超过十万人在这里流动,内部甚至还有小广场、饮水池与圣殿。 所以,一支不过十几个人的小商队进入到这里,简直就像是倾入马尔马拉海的一壶海水一般,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只有一些敏锐的商人听说他们是从锡耶纳来的,就跑来询问他们有没有羊脂油与羊绒,这两样东西几乎已经成为了托斯卡纳地区商人的名片,他们也没有失望,这支商队虽然小,但带来的货物都是最精美的,除了有三种红色——朱砂色、紫红色、红褐色的口脂,白色的面脂,以及轻软的羊绒织物之外,他们还带来了镜子,与威尼斯人的镜子几乎不分上下的清晰与精致,纯银的底座,如同圆月般的造型,直径只有三寸,边框镂空成花叶的形状,可以拿在手上,也可以悬挂在腰间作为装饰,一定能够成为苏丹后宫宠姬们争抢的珍品。 商人们不免经过了好一番较量,最后一位据说兄弟是耶尼切里军团一员的商人取得了最后的胜利——虽然说,耶尼切里军团中的士兵,被称作卡普库鲁,在土耳其语中,意思是“门边的奴隶”,而整个军团,也可以说是“苏丹的奴隶军团”,但他们只是对苏丹而言是奴隶,对外界的人,却是不折不扣的特权阶级——人们哪怕知道耶尼切里军团的成员,只要在宫廷与军队里还有职位,就不被允许经商,结婚,回到家中,但还是对他们以及与他们有关的人充满了忌惮。 幸而那位商人并未借着这个身份将货物的价格压得太低,他只是略有些无礼地指了指商队首领,一个总是用乳白色的棉布裹着大半张面孔,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中年人,“这是怎么回事呢?”他说:“是受了害,还是做了恶?” “是受了疾病的害。”杜阿尔特说道:“医生用烙铁给我看了病,虽然驱走了魔鬼,但还是留下了痕迹。”他解开棉布,让来人看了,那个人出乎意料地仔细打量了一番,才点了点头:“愿真神保佑你。”他说,然后逐一打量起房间里的其他人来——这支商队不到二十人,但要说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大概就是成员的容颜明显地超过了水平线,还不是一般的水平线,具体点来说吧,就是黑宦官总管的审美水平线——他负责苏丹的后宫,时常为这位尊贵无匹的主人到市场上来挑选姬妾与侍童。 尤其令他注目的有三个人,一名强壮英俊的武士,一个虽然不再青春却韵味十足的女人,还有一位优雅而温和的年轻人,有着如同深夜般的黑发与黄金般的双眼,身材颀长,举止从容。 “那位是谁呢?”他不禁问道。 “是我的主人啊。”商队的首领,杜阿尔特这样回答道,奥斯曼的商人顿时露出了遗憾之色——商队首领的主人,一般而言,就是家族的继承人了,在伊斯坦布尔,这样的年轻人十分常见,他们通常是由极其可靠的人带领着以熟悉商路的,看来,那位武士可能就是他的护卫,而那位女性,应该是他的侍女——也许有人会认为,侍女应当越年轻越好,但只有老道的商人才知道,一个成熟的且富有经验的年长女性才是长途跋涉时最值得携带的工具与武器。 如果这个年轻人不是这样的身份,他倒或许可以让黑宦官总管来问问商队首领,需要多少代价才能够留下这么一个样貌出色的年轻人——苏丹见了他,一定会很高兴的,想到这里,他就不由得在心里叹息,他们现在的苏丹巴耶赛特二世原本就不是一个英武的君主,比起他的弟弟杰姆,他要更温和一些,在年老之后,更是如此,但这样的君主显然不是如今的奥斯曼土耳其人喜欢的,有不少人都在观望,是否应该支持他的儿子——在奥斯曼土耳其的历史上,苏丹弑亲的事情并不罕见,他们手下的冤魂,除了自己的兄弟之外还有他们的父亲或是儿子。一旦巴耶赛特二世失去了对官员与军队的控制,即便想要在退位之后苟延残喘都不可能,因为苏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对自己的王位有威胁的人。 正因为如此,对于失去权力与生命的恐惧,巴耶塞特二世的情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愈发暴躁,他不再相信任何人,包括他最爱的姬妾与他的宦官,还有那些可怜的大臣们,每次参加议政会议的时候,都必须做好不再回来的准备。 奥斯曼的商人最后还是留下了他们在伊斯坦布尔暂居处的地址,虽然名义上是为了准备他们需要兑换的货物,但他对朱利奥.美第奇的恋恋不舍谁都能看的出来。 “我就说,”宝拉吃吃地笑道:‘我们应当把您装扮成一个女奴,这样您无需耗费什么气力,就能走到巴耶赛特二世的面前了。” 杜阿尔特瞪了宝拉一眼,宝拉毫不畏惧地向他抛了一个媚眼,她在年轻的时候,如同古希腊的名妓弗利内般,床榻上从不缺少公爵,主教甚至国王,而且她也可以说是看着朱利奥成长到现在这个样子的,对他实在升不起什么敬畏之心,就像埃奇奥——而朱利奥也更愿意把他们当作朋友,只是杜阿尔特一直对此略有微词。 “六尺三寸的女奴吗?”朱利奥反问道,就如埃奇奥所推断的,他果然有了如同他的生身父亲的高大身材,而且,在他只有十六岁的时候,扮做一个初初成年的年轻女性还能勉强说的过去,在他三十岁的时候,这么做就有点过分了。 “苏丹的后宫可不是查理八世的军营。”埃奇奥也持反对意见,“单单验身这关就通不过,而且也不是任何一个女奴想要见到苏丹就能见到苏丹的。” “别告诉我你们有想要尝试。”杜阿尔特凶巴巴地道。 朱利奥看了他一眼,明智地将……他并不是那么在意所谓的名声——这句话给咽了下去,转到另一个话题上去:“那个奥斯曼商人并不是一般人吧。” “可能是白宦官总管的耳目,伊斯坦布尔看似宽容,但现实中,每个陌生人都会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杜阿尔特说的是掌管苏丹内廷的两名总管,白宦官总管指的是典仪总管,通常由基督徒担任,同时也是苏丹的密探头目,黑宦官总管则掌握着苏丹的后宫,买卖姬妾与侍童就是他的职责。 “那末,一个初来伊斯坦布尔的年轻人与指导他的老师,护卫与侍女就很适合我们现在的身份,”埃奇奥说:“接下来,我们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消弭他们的怀疑?” “不会很久,”杜阿尔特说,“毕竟他们也很忙。” 果然,大约一周之后,朱利奥就不再那么难受了——苏丹的密探已经相当出色了,但他甚至能够捕捉到埃奇奥的行踪——那种总是被人窥视着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他们来到伊斯坦布尔的时候是九月初,最晚十月之前,他们就要完成自己的工作——不然杰姆.苏丹,医院骑士团以及希腊三方的人员就只得白白耗费了大量的心力却空手而归,另外,过了这段时间,也许尤利乌斯二世就能抽出身来,将注意力重新转回到托斯卡纳大区,无论他针对的是佛罗伦萨,还是卢卡,加底斯,比萨或是锡耶纳……都不是朱利奥想要看到的。 当然,宝拉先前的话只是在说笑,他们早在加底斯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计划。 想要直接进入托普卡帕宫是不可能的,即便是官员,也要受到苏丹的召唤才能进入帝王之门——也就是托普卡帕宫的第一门。 巴耶塞特二世也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离开过第四庭院,而在他们与第四庭院之间,还有森严的高墙与数以万计的,强壮的卫兵,宦官与学生——以及驻扎在伊斯坦布尔的耶尼切里军团。 他们也想过,既然苏丹有着数以百计的姬妾,以及上千的官员,他们一定也会需要食物与饮水。事实上,在托普卡帕宫的第二庭院,就有接近一千人在为苏丹以及其官员、姬妾、侍从与卫兵的一日三餐做工,他们每天都要制作六千份以上的餐饭,但要从食物上着手,几乎不可能,毕竟因为中毒而死的苏丹太多了,他们对于毒药的认识与防备远超过意大利人或是法国人。 有一个想法始终萦绕在杜阿尔特的心头——他想要提出,但始终没有开口,因为他已经觉察到了,他的主人,是不会允许他这么做的,因为那个可怕念头的来源,正出自于朱利奥.美第奇与他的老师。 第两百一十九章 伊斯坦布尔 (二) 法提斯是一个阿尔巴尼亚人,但与那些从“血贡”中被挑选进耶尼切里军团的孩子一样,他早就忘记了自己的父母与信仰,虽然外表上他还是一个阿尔巴尼亚人,事实上他早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真神与苏丹的奴隶”了,他有幸在耶尼切里军团里度过了二十年,虽然少了一只手,一只眼睛,但还是带着优厚的俸金离开了军团——但即便有着这样的身家,要想在大巴扎集市附近开设这么一座旅店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座被命名为马尔马拉的旅店是一座两层的建筑,环绕着一个正方形的庭院,庭院中有喷泉,高大的围墙拱卫着一道无比华美的拱门,一层有二十个房间,二层有三十个房间,每个房间都设有火炉。 不仅如此,旅店中还有两座土耳其大浴室,三座仓库与四家商铺。 二层的房间要比一层更为奢侈精美,一定要说的话,即便比起那些“阿伽”(底层官员与低阶军官)的宅邸也相差无几了,顶面绘制着细密精致,色彩艳丽的花草、野兽与鸟儿,沉重的铜质灯架垂挂在人们的头顶,每只灯架都能插上六十支蜡烛,窗棂与门框上铺敷着金箔,墙壁上垂挂着彰显穆罕默德二世赫赫战功的挂毯,四处垂落的纱幔犹如舞女的腰肢,轻柔而缓慢地在伊斯坦布尔燥热的晚风中徐徐晃动。 因为靠近集市,持续不断,犹如马尔马拉海的潮水拍击堤岸般的喧扰声可以说昼夜不息,有人会觉得吵闹,有些人却只会觉得荣耀——因为这就是伊斯坦布尔,新的罗马,七丘之城,或说诸城的女王,虽然更换了不止一个主人,但她的魅力却始终有增无减。 但若你愿意关上木窗,这样的声潮就会低沉与模糊下去,反而成了催眠的好帮手——有着穹顶,圆柱与脚凳的床正静静地等待着客人的到来,床帏与枕头都是提花绸的,枕头里面填充着干净的鹅绒与棉花,但比它们更珍贵的是羊绒的床单——不过杜阿尔特只一捏就笑了,只是用细羊毛与丝线交织而成的薄毯罢了,但自从佛罗伦萨的羊绒盛行于整个欧巴罗后,相似,甚至仅仅是冒名的产品层出不穷,比起那些用绵羊毛,粗山羊毛制成的织物,这些薄毯还算是颇有诚意呢。 旅店的主人法提斯一见到他们从锡耶纳来就聪明地没有提起那些所谓的羊绒床单,转而赞美起他们的大浴室,并且每天都要邀请杜阿尔特与他一同享受浴室奴隶的服侍,今天也不例外。 “怎么,我的好朋友,您们就要走了么?”在他们一同赤身露体,湿漉漉地躺在滚热的石台子上发汗时,旅店的主人半是遗憾,半是惊讶地问道。 “我们的货物已经卖完了,也已经买完了。”在浴室中,杜阿尔特摘下了须臾不离身的面具,幸而雾气蒸腾,光线昏暗,狰狞的疤痕也显得柔和了许多:“您知道的,我们兑换了许多胡椒,这几天气候炎热,空气干燥,正是回家的好时候,免得遇到暴雨,又要被迫拖延回程的时间。” “虽然这么说,”法提斯热情地道:“但我可真是舍不得您们,真神在上,我从没见过像您们这样慷慨又宽容的基督徒,您是个多好的人啊,而且您就像是我的一个兄弟,我也一见了您,就不由得生出了许多的亲切之情来。” “您一见到就生出了许多的亲切之情的不是我,是我的金弗罗林吧,”杜阿尔特嗤笑道:“而且慷慨又宽容的是我的主人,不是我,法提斯,如果不是他坚持,我可不会住你那个就因为多了一条‘羊绒’床单,每天就要十个金弗罗林的房间。” “嘿,大家都是商人们,这样扫兴的话就别提啦,但说到离开,您的好主人就愿意么?” “难道伊斯坦布尔还有什么吸引他的地方么?”杜阿尔特说:“他已经和他的同伴走过了大巴扎的每一条街道,尝过了所有他认为新奇的点心,也买下了他认为有价值的所有东西,见过了他没能见过的所有景色,家人正在等待着他,而我也不希望在冬日的苦雨中运送胡椒,是回去的时候了。” “要说所有的景色,那可未必。”旅馆的主人说。 “怎么?您还能带他走到托普卡帕宫里去看看么?” “哎呀,我的好人,快噤声吧,这样的话,也能随便说吗?”法提斯从平台上支撑起身体,但他的神色并不如他的语气那样慌张,只挥了挥手,示意服侍他们的奴隶退下:“……托普卡帕宫是不可能的,”他说:“但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有比托普卡帕宫更值得一去的地方。” 他得意地向杜阿尔特鼓了鼓眼睛,开口召唤奴隶,命令他们为自己与客人揉搓全身,等到他们浑身滚热后,再涂上羊油和木草灰混合而成的浴液,冲洗干净后再以橄榄油与牛乳按摩,这样的过程可能还要重复一次,或者两次,只看个人的喜好。 —————————— 伊斯坦布尔有多少地下宫殿?谁也不知道,但在罗马教廷的卷宗与阿萨辛刺客的秘藏中,都有记录着伊斯坦布尔还是君士坦丁堡时,圣伊莲娜大教堂曾经与一座地下宫殿有着密道连接——事实上,应该说,与另一座教堂,但那座教堂后来被摧毁,在教堂的废墟下,于公元542年,拜占庭时期朱斯提尼安大帝动用了七千名奴隶营造了这座宏伟而又不为人知的建筑——用作武器储备与储水库,至少文献上是这么说的。 在穆罕默德二世攻占了君士坦丁堡之后,许多大教堂都被摧毁了,但圣伊莲娜大教堂却因为被用来储藏军备而留下,等到穆罕默德二世开始营造托普卡帕宫,在利用了原皇宫的高墙后,他将圣伊莲娜大教堂也囊括在内,它就位于第一庭院的一角——距离通往第二庭院的崇敬之门不过咫尺之遥。 但要想找到这座地下宫殿并不容易,一来,无论是教廷的文书还是刺客的记录中都没有它的详细定位;二来,伊斯坦布尔虽然容许异教徒任意来去,但无所不在的眼线却会密切注视着任何一个举止诡秘的人,而且这里遍布着真神的信徒,再多的金钱也无法动摇他们的信仰。 但如果不涉及信仰,不涉及苏丹,那么他们也同样会被金子的光芒所慑服。 旅店的主人法提斯身后的主人正是巴耶赛特二世的四名德夫特达(财务官)之一,他既善于为苏丹敛财,也善于为自己敛财,当然,同时,旅店主人也是白宦官总管的眼线之一,可以说,他正在为两人效力——既然如此,他就不可能这样轻易放过这支虽然小,却极其富有的商队和它的主人。 他用一枚价值一百金弗罗林的蓝宝石贿赂了商队的首领,也就是杜阿尔特,让他劝说自己的小主人应允了他的邀请——在大巴扎集市之外,还有着另外一座无比庞大却罕为人知的集市,它在地下,只有一些被选中的人才能被获准入内。 里面有什么?有任何你想象得到的东西与想象不到的东西。 伊斯坦布尔的商人们完美地利用了每一座被他们发现的地下宫殿。 第一晚,在法提斯的带领下,他们见到了一座隐藏在黑暗中的黄金之城——这里几乎全都是来源不明的各种贵重金属、珠宝与器皿,其中还有不少真假难辨的圣物,其中包括圣母玛利亚生产时穿着的袍子,耶稣基督掉落的牙齿,圣天使加百列的羽毛等等各种各样,若是被虔诚的教士看见了定然会喘不过气来的东西。 第二晚,他们又见到了一座森严的武器之城,这里的人们宛如进到了钢铁的密林,犹如细草的是短刀、小剑、匕首;仿佛灌木的是细剑、三角剑、双手剑与斩剑;如同花朵盛放的是手斧、投掷斧与长柄斧;好似高大乔木的是长矛,长戟与长枪;而一如果实垂落其间的是黑沉沉的轻连枷与重连枷,刺球锤与链锤;有若藤蔓一般缠绕在它们之中的是十字弓与长弓。 他们甚至在这里看见了阿萨辛刺客们的袖剑与皮甲——幸而只是仿造的,而非遗物;还有朱利奥最为熟悉的火绳枪,还是经过他改造后的新式火绳枪。 黄金之城里几乎都是商人,而这里就多了许多来历不明的人,以及耶尼切里军团的士兵,他们是被允许配装各种自己喜爱或需要的武器,俸金丰厚,而破城之后又常常被随意允许劫掠,不被允许结婚与归家,又导致了他们没有别的支出,因此在这里,他们是最受欢迎的主顾。 一个头戴高白帽,留着两撇黑色的八字胡,神态高傲的军官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杜阿尔特虽然拼命控制,但还是忍不住抽紧了身体——他不是杜阿尔特曾经的主人,杜阿尔特离开伊斯坦布尔也有近二十年的时间了,他的主人当时就已经有四十岁,现在不可能还是那么强壮年轻,但他见到与之类似的人,还是忍不住会颤抖——一半出于恐惧,一半出于愤怒。 第两百二十章 伊斯坦布尔 (三) 第三个晚上,他们去到的地下宫殿,比他们之前见到的都要庞大,这里提供茴香酒、麦酒与红白酒,或是任何你想要的酒,还有赌博,女奴与侍童。 虽然在大巴扎的集市上,同样有奴隶买卖,但这里的奴隶又与外界的奴隶不同,甚至于杜阿尔特见过的任何奴隶都不同……杜阿尔特会想着为自己赎身、逃走与反抗,他爱上的女奴会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竭尽全力保护自己腹中的胎儿,就连最孱弱,最懦弱的奴隶也会在心里恶毒地骂上几句主人,但这里的……你甚至无法将其视作一个人——他们已经被彻底地摧毁了,从神智到躯体。 法提斯见到商队的年轻主人在一尊美妙的雕像前驻足良久——这是一尊活生生的雕像,有呼吸,有温度,容貌秀丽,躯体袅娜,脸上凝固着死一般的微笑。 “就算您将她买下来,”法提斯叹了口气,说道:“她也活不了,大人,他们都被做来当摆设的,只要能维持一个黄昏到黎明的时间就足够啦,到这里来吧,这里也许会有您喜欢的……孩子。”他聪明地避过了货物这个词。 他们来到另一个帐篷前,这里都是十三四岁的少女,据说,这些都是各地官员与总督为了向苏丹献媚而特意挑选后,悉心教养后送到伊斯坦布尔的“货物”,但其中能够通过黑宦官总管那双挑剔的眼睛的,不过百分之一或更少,被剔出去的就流落到这里来了。 她们个个纯洁,忠诚又有着各自擅长的技艺,另外,她们都不是基督徒,不必担心违背教义,尽可以把她们带回到意大利去。 但在法提斯眼里那个过于多愁善感的好人还是买下了那尊“雕像”,他把她放在一处荒凉的野地里,解开所有的束缚,让她望着星空与朝阳静静地死去。 看来,法提斯在心里嘀咕道,这个意大利人实在是没什么威胁性可言。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第四个夜晚,阿萨辛的刺客们汇聚在朱利奥的房间里,之前他们分散在各个地下宫殿里,寻找与摸索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结果令人欣慰,就在最后那座巨大的地下宫殿里,一个刺客紧贴着一面墙壁的时候,听见了从墙壁另一侧传来的水声,他们沿着墙壁找过去,发现了一处掩藏在石柱后,几乎与墙壁合为一体的暗门。 地下宫殿的人群在启明星升起的时候就散去了,这里顿时变的空旷起来,但空气中还是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腐臭气息,那是死亡与绝望的味儿,无论埃奇奥多么熟悉,还是觉得无法忍受,幸而他们很快找到了暗门,它被厚重的青苔覆盖着,藏在一根石柱后面。 朱利奥慢慢地先用短剑刮除上面的青苔,然后用手指去抚触。 “发现什么了吗?”埃奇奥轻声问道,他们用装在玻璃瓶子里的磷火照明,就是皮克罗米尼枢机在1478年,在圣玛利亚大教堂的圣物室里用过的那种,它的光十分微弱,但对于两个刺客来说足够了,埃奇奥能够看见朱利奥正在缓慢地张开双手,十根手指按入青苔:“他们用石粉与树胶混合起来,封住了门隙,又做出假的砖缝,从外面看,它与墙壁几乎毫无区别。”但时间久了,缝隙间的胶泥还是掉落了一部分,才会被刺客们发现。 朱利奥让出了一点位置,和埃奇奥一起用匕首撬开剩余的胶泥,它们成块地掉落了下来,暴露出后方的门,经过了那么长的时间,它居然还未完全腐朽,不过也经不起什么折腾了,埃奇奥轻轻向前一探,它就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坠落的声音居然要到两三秒钟后才传到他们的耳朵里,朱利奥将手中的磷光瓶往前一照,发现这是一个陷阱,在门后,根本没有阶梯,只有陡直的墙壁。 但原先这里应该是有扶梯的,可以想象,当守兵们从一个地下宫殿退往另一个地下宫殿的时候,他们先关门,然后撤掉扶梯,等到外面的敌人猛冲进来的时候,就会因为无法停下脚步而跌落在坚硬的石地上。 “大约有十二尺。”埃奇奥轻声说,他们随身携带了钩爪,毫不费力地就顺着绳索落了下去,下方是一条狭窄的,甚至无法两人并排站立的石台,石台的末端是湿滑的阶梯,他们沿着阶梯走下去,大约走了四十阶,空气中的水分更重了,埃奇奥从随身的背囊中取出松脂火把,点燃它。 一副无比壮丽与诡秘的景象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这是一个比之前他们见到的地下宫殿更为旷阔的空间,难以计数的石柱耸立在他们周围,他们脚下的阶梯没入清澈的水中,几条颜色灰白的鱼儿悠哉地游过——它们一点也不畏惧光亮与声响,再一看,它们好像都没有眼睛,这种怪异的生物甚至让埃奇奥都难得地生出了不安的情绪——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寂静的地方,甚至比陵墓还要来得可怕,因为陵墓中至少还有蝙蝠或是虫子,而这里,除了这些无眼鱼之外,生物就只有他们。 “看来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了。”朱利奥小声说,但他的声音立刻无限远地传播开去,这里的回音比之前的地下宫殿还要大,几乎吓了他们一跳,埃奇奥立刻做了个手势,表示他们接下来最好能够不要发声,朱利奥点头表示同意,他们相互卸除了皮甲,解下腰带、靴子,脱掉外衣,只留下衬衫与紧身裤,慢慢地没入水中。 九月的伊斯坦布尔白昼时分无比燥热,夜间则凉爽许多,但在这里,在水中,只能用冰寒刺骨来形容,朱利奥猜测,这里的水不但来自于降雨,还有可能来自于地下水脉。他们开始慢慢地向前游去,大胆的鱼儿不断地撞在他们身上,朱利奥一边游动,一边估算着他们经过的距离——大约在三百五十尺的地方,水宫到了尽头,他们开始环绕着整座水宫游动,三百五十尺的长度,两百尺左右的宽度,而石柱露在水面之上的部分,则在三十尺到三十五尺左右。 朱利奥做了个手势,埃奇奥回给他一个手势,两个人分开,向着两侧游去,在一片黑暗中,因为有着石柱的阻挡,他们不敢游得太快,唯一能够借助的光亮只有玻璃瓶中的磷光,唯一的声音只有水波撞击石壁与肢体的响声,偶尔还能听见轻微地喘息声……不是因为身体上的疲惫,而是黑暗与寒冷带给精神上的压力。 他们来回寻找了好几次,遇见的时候,就相互握握手鼓励彼此,但随着时间无声无息地逝去,即便如同埃奇奥与朱利奥这样强壮的人,也不免感到难以支持,就在朱利奥打算游向埃奇奥,结束这次探查的时候,他的脚仿佛被什么轻轻拉了一下——他立即转身,向下潜去,紧紧地闭着眼睛,不再借助磷火的那一点微光,而是用自己几乎都快僵直的手指去感受水流的异样,他感觉到了!正有一股小小的水流,不断地流向一个地方,他循着它游了过去,在水下的石壁上摸到了一块凹陷,一个缝隙!水正是从这里流过去的! “埃奇奥!” 埃奇奥听见了喊声,他马上望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看见朱利奥正在向自己摆手,就马上游了过去,这次他们一同潜入水中,靠着短剑,移开了卡在密道口的一块巨石,就在巨石被挪开的一瞬间,吸力骤然加剧,朱利奥差点就被拉入了黑沉沉的密道里,幸好埃奇奥一把抓住了他。 他们连忙离开了那个危险的地方,冲上水面,动作一致地深深吸了口气,而后一同愉快地大笑起来。 “希望它正是那条通往圣伊莲娜大教堂的密道。”埃奇奥说。 “我回去测算一下就知道了。”朱利奥说,但他们都觉得,这是最有可能的,因为这座从未被发现过的地下宫殿显然是距离圣伊莲娜大教堂最近的,几乎就在斜对面,若是在地上,只需要轻轻松松地走上几百尺就能抵达——如果没有厚重的高墙与森严的守卫的话。 朱利奥与埃奇奥从从容容地从地下宫殿出来,在一间土耳其浴室里痛痛快快地享受了一番,等到他们小睡了一番醒来,就连他们的衣服都已经被清洗与熨干了,他们回到法提斯的旅店里,找来纸笔计算了一番——这条密道的真实性果然是最大的。 “我们没有更多的时间了。”埃奇奥说,“希望密道的另一端不要被封了。” “水在流动,应当不会。”朱利奥说。 这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在朱利奥的计算中,他们可能要在密道中游过三百尺,和他们一起来的,几个年轻的阿萨辛立即被删除了,他们或许能够闭气那么长时间,但在又黑又冷,似乎永无尽头的密道中屏息游行,所受的压力可不是一般的情境可以比拟的,最后,只有三个人得以参与这次行动,埃奇奥,朱利奥与宝拉。 杜阿尔特似乎想说什么,但他也知道,自己既不能阻止朱利奥,也没法一起去,他毕竟不是个年轻人了,而且他在伊斯坦布尔的三年奴隶生活严重摧残了他的健康。 如果,我们确实完成了任务,埃奇奥在羊皮纸上写道,那么,人们马上就会知道。 不能延迟人们发现的时间么?宝拉写道。 不能,因为我们需要的不是苏丹的死亡,而是他的死亡带来的混乱。朱利奥写道,我们一得手,就要即刻宣扬出去,不然若是有人刻意隐瞒苏丹的死亡,让他的一个儿子迅速回来即位,我们的计划就落空了。 那么我们必须先离开伊斯坦布尔。杜阿尔特写道。 后天,我们一起离开旅店,然后我与埃奇奥,宝拉一起潜行离队,你们先出伊斯坦布尔。朱利奥写道。 不行,必须有人接应你们。杜阿尔特写道。 埃奇奥抢过笔,在朱利奥绘制的简单地图上勾出了一个地点,在这里等我们,他写道。 杜阿尔特点了点头。 第两百二十一章 伊斯坦布尔 (四) 重新回到水下宫殿,刺客们的装备要完全与有针对性的多,杜阿尔特设法从几个熟悉的奥斯曼珠宝商人那里弄到了一些珍贵的萤石首饰,以及一对罗马时期的萤石酒杯,这些都被朱利奥毫不留情地敲成了细碎的小块,他们入水之后,他就随手抛洒,萤石的碎粒沉入水中,中发出极其微弱的光芒,这样的光芒,在白昼,甚至略微有些亮光的地方都会被忽视,但在这样的黑暗中,它们犹如星辰一般明亮。 “应该让那些孩子来的。”宝拉笑着说:“这样美丽而又奢侈的场景可不那么常见。”这里的萤石至少花费了整整一千枚金弗罗林,足以雇佣一个小型军团为他们效力了。 “如果只用这些就能买到奥斯曼土耳其苏丹的一条性命,”埃奇奥说道:“那可能是世上最合算的买卖了。” “我的祖父可不就是个商人吗。”朱利奥说。 他们一起在冰冷的水中大笑,而后一同来到朱利奥发现的密道前——这次几乎无需耗费什么心力,因为水不断地流出,这里甚至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朱利奥看着埃奇奥与宝拉:“我们一个个地走,每个人之间间隔十秒。”说完,他闭上眼睛,轻而悠长地呼吸了几次,最后一次让胸膛里充满了新鲜的空气后,他率先潜入水中,埃奇奥数了十个数,向宝拉点点头,跟着潜了下去,宝拉在沉入水中之前,最后看了一眼身后——她的身后是一片无比深沉的黑暗。 密道的截面是正方形的,又窄,又小,又长,但可能从一开始,它就是一条水中甬道,因为它的高度不足以让人站起来,只能匍匐前行,但它的底面又是那样的粗糙,这也是为什么朱利奥要让埃奇奥与宝拉间隔十秒再入水的缘故,太过接近,他们连转身都会互相妨碍——虽然说,狭小也不是没有好处,譬如他们无需游动,单凭双手抵按甬道的墙面与地面就能飞快地前进,朱利奥一边前进,一边不忘抛下散发着细小碧光的萤石碎粒,一些细小的粒子随波逐流,在他面前铺开一条闪烁不定的光路。 正如宝拉担忧的,在纸面上,与人们的希望中,这条甬道只有三百尺,按照他们的速度,只需要三到四分钟,但他们当真身在其中的时候,这短短几分钟却像是被魔鬼下了诅咒般的变得漫长无比……除了朱利奥抛下的萤石碎粒,他们所见的就只有黑暗,这种黑暗,不是在地表上的那种黑暗,在地表上,无论有着怎样厚重的云层,总是有光的,但在这里,萤石的微弱光芒都像是要被黑暗吞噬了,他们被冰冷的水包围着,耳边除了鼓动的水声外别无他物,胸膛中的空气越来越少,就连宝拉这样的阿萨辛刺客,也不免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够重见天日——这样的境况,确实是会令人疯狂的。 但就在宝拉忍不住想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埃奇奥突然加快了速度,她眼睛一亮,急忙跟随上去,果然,在几秒钟之后,她几乎紧贴着埃奇奥从水面冲出来,他们一离开水中,就忍不住仰着头,连续深呼吸了好几次,事实上,这条甬道比他们预想的还要短,但这种压力,无论是谁都会觉得难以忍受的。 朱利奥也喘息了好一会儿,从水里站起来,走了两步,晃动装着白磷的玻璃瓶,“幸好我们没有拖延太久。”他说,埃奇奥左右看了看,才明白他的意思,很显然,地下宫殿的水位要比这里高,之前没有水溢出这里是因为巨石封住了甬道入口,他们离开,又返回去的两天内,这里已经水深及膝,如果他们再拖延几天,水可能就要突破石室,被外面的人发觉了。 这是一个很小的石室,没有任何装饰,但在左侧,有着一架短短的梯子……的残骸,宝拉走了过来,无比默契地踏着埃奇奥屈起的膝盖,骑上他的肩膀,小心地检查了一番后,她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暂时安全,然后就开始推动暗门,她很快就爬了出去,然后是埃奇奥,最后是朱利奥,他们发现自己正在一个废弃的酒窖里。 “感谢天主,”埃奇奥轻声说:“奥斯曼人不饮酒。” 不然这里的密道可能早就被发现了。 圣伊莲娜大教堂同样是巴西利卡风格,奥斯曼人几乎没有改动些什么,除了穆罕默德二世在它的周围矗立起了四座光塔,高耸入云,刺客们的目标就是它们中的一座,此时已经入夜,光线昏沉,圣伊莲娜大教堂不是需要着重看守的地方,无人发现,三个阿萨辛刺客已经攀上了最北的光塔顶端。 俯视托普卡帕宫,是一个粗糙的长方形,帝王之门位于最南端,穿过它就是第一庭院,第二庭院,第三庭院以及最隐秘的第四庭院以此向北延伸,第二庭院中有着一座圆穹顶建筑,人们称之为库巴尔提,苏丹的大臣们在此召开会议,帝国的大小事宜都在这里被解读与决定,而苏丹时常在议事厅的金框窗户(镶嵌着金色边框的大窗)后聆听,若是他认为有什么需要修正或是改变的,就敲打窗户,命令大臣进来与他讨论,或是接受他的褒奖与惩罚。 议事厅与第三庭院之间,是托普卡帕宫最高的建筑——正义之塔,它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它象征着苏丹反对任何不正义行为的决心,也让每个人都能感受到这位无上统治者的存在,不过营造这座高塔的穆罕默德二世怎么也不会想到,有那么一天,它竟然会成为刺客的帮凶。 埃奇奥在最北的光塔上抽出一根细小的绒羽,感受了一下风向与风力,然后他看向朱利奥:“命运也在偏向我们,”他带着一丝隐约的兴奋说:“风向变了,正是我们需要的方向。” 朱利奥轻轻点头,不再浪费时间,他低头注视着脚下的托普卡帕宫,两百尺的高度让他能够将这座庞大的建筑群尽收眼底,他看了一眼埃奇奥,打开了滑翔翼——出自于他,还有列奥纳多.达芬奇之手的滑翔翼,已经不再如同达芬奇最初设想的那样,如同鸟儿的翅膀一般复杂华美,因为需要带着穿过密道的关系,它变得更轻,更小,并且能够折叠起来,这导致它只能滑翔很短的一段距离,但对他们,从最北的光塔到正义之塔,已经完全够了。 在最后一缕阳光消失,而庭院中的火把尚未亮起的那一瞬间,刺客的翅膀在空中舒展,打开,他如同一只鸟儿般跃入空中,向着那尊白色的石塔飞去。 ———————— 杜阿尔特带着其他的阿萨辛刺客牵着马匹,走出旅店,旅店的主人法提斯还想挽留他们,但杜阿尔特生气地说,他们已经用尽了身边的钱财,他也只得讪讪地与他们道了别。 街道上,一个骑着马的奥斯曼人与他们擦肩而过,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杜阿尔特与他同时转头向对方看去。 他们的眼神接触可能只有一霎那,但他们立刻认出了彼此,那个已经须发灰白的奥斯曼人露出了一个惊讶而又残酷的笑容,指着杜阿尔特说:“把他抓起来!”他喊道,“这是从我手中逃跑的奴隶!” 第两百二十二章 伊斯坦布尔 (五) 巴耶赛特二世今天命令他的聋哑宦官绞杀了两名大臣,一名卡斯扎克(军事法官),一名尼尚奇(起草诏书的文官),宦官将六十五根丝线绞成的弓弦套在他们脖子上的时候,他们不由得露出了惊慌而又迷惑的神情,他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明明没有犯错,或是犯错了但认为他不会知道,是的,确实没有什么能够证明他们已经背叛了巴耶赛特二世,即便他们有与他的三个儿子接触过,那也是遵从了他的旨意。但巴耶赛特二世要杀死他们,从来就无需理由,他们是伴随着他一起长大的奴隶,所有的权力与荣耀都是他授予的,他当然也可以随时收回,将它们转赠给他认为更为可信的人。 但等到他们死去之后,巴耶赛特二世又不由得升起了一丝悲哀,他只希望他最信任的大维奇尔(首相)与其他的官员不至于令他失望,他虽然老了,却还是头狮子,有着锐利的獠牙与爪子,只可惜他的儿子们也已经不再是软乎乎的幼崽,而是时刻觊觎着苏丹宝座的叛逆——巴耶赛特二世恐惧着遭遇到他父亲曾经遇到的事情——被自己的儿子推翻,杀死,却又无法挽留时间,于是他不再允许他的三个儿子继续留在伊斯坦布尔,包括他们的儿子,他的孙子,毕竟就连塞利姆,他最小的儿子的长子苏莱曼,也已经十五岁了,已经是可以让女人生下孩子的年纪了。 一想要婴孩与女人,巴耶塞特二世的血液便有重新沸腾了起来,他已经下令,让他的黑人宦官总管为他寻觅更多新鲜的,健康的,年轻的女奴,他相信自己仍然可以有新的儿子,一个承载着希望的新生命,一个不会威胁到他的好孩子。 他就怀着这样的心情,回到了自己的寐宫。 黑宦官总管已经为自己的主人寻找到了十二名符合要求的少女,她们都是纯洁的,美丽的,如同花朵一般散发着青春的芬芳,她们匍匐在他的面前,聆听着入宫之后的第一次教导——在苏丹的后宫里,已经有近五百名随时等着服侍他的女奴,在没有受到宠爱,没有怀有苏丹的孩子之前,每个女奴的待遇都是相同的——与其他的女奴共享一个寝室,一个浴室,微薄且普通的供给,想要可口丰富的食物吗?想要柔软温暖的衣服吗?想要璀璨美丽的珠宝吗?想要气味馥郁的香脂、浴油、羊绒或是其他罕有珍贵的东西吗?去尽心尽力地博取苏丹的欢心吧,只要能够让苏丹的视线停留在你的身上,你就能够得到想要的一切! 除了自由,他在心里说,然后满意地看到这些懵懂的女孩露出了混杂着渴望与野心的眼神,对于一个老人,虽然他不太愿意承认,没有比少女的狂热爱慕更能激起他的欲望与力量的了,黑宦官总管吩咐侍童们准备好征服者之亭,那里是巴耶塞特二世最喜欢的地方——它位于悬崖的顶端,有一个巨大的露台,可以直接俯瞰马尔马拉海,有一个地下室,一个巨大的,两个圆穹顶的洗浴套间。 苏丹会在就寝前洗浴一次,以回复在公事上消耗的精力,在早祷前洗浴一次,以纯净身躯与思想。 黑宦官总管亲自去检查了浴室的情况,每天都有侍童为它做清洁工作,直至一尘不染,光亮的乳白色大理石石台甚至能够反射出墙壁上的蓝白色小砖拼砌出来的繁复花纹,精美的镂空金门(在浴室与走廊之间的双门,为了避免可能的刺杀而设置),也看不见一丝难看的水渍,净水壶、桶、毛巾都已经准备妥当,他亲自验看了今天服侍苏丹的两名侍童的手,确保它们洁净无瑕。 就在他离开征服者之亭的时候,月光突然短暂的消失了一个瞬间,黑宦官总管满腹狐疑地看了看周围,他敢确定,自己眼角的余光确实瞥见了有黑影从地面迅速地掠过,他大声地发出命令,侍童与黑人宦官们立刻分散出去,搜索了每一个角落,但除了几只猫,一群鸟之外,他们什么都没发觉。 难道刚才只是飞过了一只大鸟吗?黑宦官总管留下了更多的守卫,他几乎想要劝说巴耶塞特二世去另一个浴室,但考虑再三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现在的巴耶赛特二世实在是太敏感了,而他也确实,无可避免地与三个皇子接触过,不管怎么说,他们在外征战或是统治各自的领地,但他们的母亲,都还在巴耶赛特二世的后宫里呢。 ———————— 黑宦官总管与他的宦官、侍童们当然无法找到那只“大鸟”,因为他们正栖息在征服者之亭的圆穹上,灰白色的外衣与圆穹几乎合二为一,而且圆穹下方总是有着一环承托的平台,平台很窄,只容得他们放下双脚,但这样,他们紧贴在穹顶上的时候,下方的人也很难发现他们,何况大部分人只会往下看,而不是往上看,谁也想不到会有人能够如同鸟儿一般的飞翔。 虽然他们距离折翼坠落也就只差一步。 从圣伊莲娜大教堂北侧的光塔,滑翔至正义之塔下的密林里这一步骤,他们都成功了,但当他们再一次攀上正义之塔,翻上这座高塔的眺望台时,埃奇奥的飞刀无声无息地杀死了两名守卫,宝拉与朱利奥的匕首与短剑则同时终结了另外两名守卫的性命,但垂死者的还击虽然没能伤害到宝拉,却损坏了滑翔翼的一角。 这让他们在从正义之塔的瞭望台滑翔至征服者之亭的时候,宝拉偏离了方向,不但险些被黑宦官总管发现,还差点错过了预定的落足点,幸好埃奇奥牢牢地抓住了她,在人们的视线尚未寻找到阴影的来源时,把她拉上了穹顶。 他们现在就隐藏在穹顶面对马尔马拉海的那边,用作浴室的穹顶不可能如同其他地方一般毫无缝隙,奥斯曼人在上面开了许多圆形的小孔,供新鲜空气与光线进入,说是小孔,但他们也能伸进去一只手,夜晚的海风劲烈而狂暴,就像是有无数双手在推搡着他们,要他们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三个刺客就凭借着这些小孔顽强与它们对抗着。 此时滑翔翼已经没有用处了。刺客抛弃了它们,它们被狂风裹挟着,落入翻腾不休的大海,埃奇奥注视着那里,因为那也是他们撤离的方向。 最后的艰难时刻即将到来,正义之塔的守卫也是有班次的,他们用朱利奥的小小杰作——一具望远镜大概确定了他们交替的时间,距离下一次交接还有一个半小时,而巴耶赛特二世却还没有来到这里,一旦他因为什么事情拖延了洗浴的时间,那么他们就必须在尸体被发现前潜入他的寐宫,但这样做无疑大大增加了此次行动的危险性,苏丹寐宫里的每一个侍童、仆从与宦官都是战士,他们会被缠住,根本无法完成任务。 他们只得耐心地等待着,大约四十分钟后,他们身边的小圆孔亮了起来,无数的蜡烛在征服者之亭里被点燃,侍童们来来去去,忙碌个不同穹顶的温度也在缓慢地上升,浴室中水汽蒸腾,巴耶赛特二世来了,身边簇拥着无数随从,刺客们静静地等待着,他越往里走,身边的人就越少,等到了浴室前的走廊里,苏丹身边只留下了最可信的侍童与宦官。 高大健壮的黑人宦官驻守在走廊里,一个最受苏丹宠爱的侍童上前关上了浴室与走廊之间的镂空金门,插上精巧的门插,扣上锁,巴耶塞特二世注视着这一过程,虽然他不认为,除了他放逐在外的三个成年的儿子之外,有谁能在伊斯坦布尔伤害到他,但这也是仪式的一种。 他不承认这样会让他觉得安全。 侍童们跟随着苏丹,他们在更衣处为巴耶赛特二世卸下身上所有的珠宝与衣服,巴耶赛特二世曾经在入口安放一面威尼斯人的镜子,以欣赏自己壮硕的体魄与光滑的皮肤,但他自己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在镜子面前停驻,最后甚至叫人把它移走。 他老了,即便没有镜子,巴耶赛特二世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他身边的侍童与女奴的年纪越来越小,他无法容忍自己的视野中有任何让他联想起衰老与死亡的东西——他张开手臂,幻想自己还是那个无所畏惧的勇士,侍童们抬来银桶,用硕大的金勺往他的身体上均匀缓慢地倾倒热水,热水很快浸透了他随着年龄增长愈发干燥的皮肤,苏丹的胸膛起伏着,闭着眼睛。 ——刺客们在苏丹的上方轻盈地移动着脚尖,调整着方位。 巴耶赛特二世上前,躺在那张几乎毫无瑕疵的乳白色大理石平台上,石台下方传来的暖意让他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一个同样不着片缕的侍童爬上石台,开始为他搓洗身体。 ——朱利奥将他们此行所能携带的,最为危险(甚至对他们来说)的武器轻而徐缓地卡进最上方的圆孔里 搓洗完毕,侍童们重复了之前的程序,将苏丹臃肿的身体冲洗干净,两个侍童将手伸入芳香的浴液里,搅打出丰富的泡沫,然后将泡沫捧到巴耶赛特二世的身上,为他按摩,他们或许只有八岁,或是九岁,这样的工作让他们觉得有趣,就咯咯地笑了起来,而苏丹也纵容着他们,他也在微笑。 ——细小的火光在黑暗中亮起,伴随着不祥的咝咝声,刺客们尽可能地伏下身躯,海风依然强劲,却怎么都无法熄灭那一点火光。 巴耶塞特二世在侍童的轻推下翻了个身。 ——火光停住了,它到了尽头。 就在巴耶塞特二世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推动着向上望去的时候,爆炸发生了。 第两百二十三章 伊斯坦布尔 (六) 巴耶赛特二世在没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前,就一把抓住正在他身边的一个侍童,挡在了他的身前,他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因为下一刻,一块有着野鹿头颅那么大的碎石就从裂开的穹顶上掉落下来,将侍童的胸膛整个儿地敲得凹陷下去。 苏丹又是惊骇,又是愤怒地大叫了一声,他从石台上翻身跃起,下一刻,就有一个刺客从天而降,落在石台上,短剑停留在苏丹原先的位置上。 这个时候,浴室里的几个侍童也已经明白了过来,他们没有武器,却毫不畏惧地挥舞着桶勺冲了上来,还有一个冲向了上锁的镂空金门,想要把它打开,让外面的黑人宦官进来护卫苏丹,他们是有武器的! 埃奇奥紧随着朱利奥落下,一落地,他就投出飞刀,飞刀贯穿了那个想要开门的侍童的脖子,他按着脖子,大睁着眼睛倒了下去,钥匙就在他手中,一个黑人宦官从金门的缝隙间伸出手来想要抓住它,却被宝拉一脚踢飞,至少有十几柄弯刀在阿萨辛的女性刺客头顶飞舞,她却只是轻蔑地一笑,有想要从镂空金门与门楣之间的空隙爬进来的,她就上去精准地一刺。 有人在大喊着拿长矛来,宝拉退后几步,抽出了她的十字弓。 巴耶塞特二世在诸位苏丹中,算不得勇武,但他也同样具有奥斯土耳其统治者的无畏,他虽然周身赤露,却抓起了纯银的净水壶,如同挥舞着锤子一般地与刺客对峙起来。他不比朱利奥更高,却有他三倍那么大,在厚重的脂肪下,是强健的肌肉,他向他的真神祈祷着,凶猛地扑向他的敌人。 他有着完全不符合身份的力气,一下子就撞开了朱利奥的短剑,另一只手则捏成拳头,带着呼啸的风声,直击朱利奥的太阳穴,埃奇奥看见了,立刻冲上来,他的袖剑从他的手指间弹了出来,横向划向苏丹的后颈,一个侍童大叫着,跳起来,抱住了埃奇奥的腰,恶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他的牙齿在坚硬的链甲上折断,他却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痛苦一般,继续疯狂地撕咬着。 埃奇奥的袖剑折回来,刺穿了侍童的脖颈,他的头垂下去,手臂松开了。 他的死亡并未能对一位刺客大师造成更大的影响,埃奇奥虽然收回袖剑,却一脚踢中了苏丹的膝侧,苏丹倒了下去,他以一种与身躯的臃肿成反比的灵巧地翻滚着,背靠着墙壁站了起来,这样两位刺客就无法对他形成包围之势了,还有三个侍童正在不惜一切地援救他们的主人,镂空的金门前,黑人宦官们正在抬起沉重的铜像,轮番敲撞金门,金门在他们的呼喊中弯曲变形。 宝拉以她锐利的眼睛与沉稳的手臂,还有她心爱的十字弓,挨个儿收走他们的性命——但就如人们传说的那样,这些宦官对苏丹忠心耿耿,丝毫不顾惜自己的生命,一有人倒下,就有人替补上去。 而且他们也取来了弓箭,土耳其弓是十五世纪时所有弓箭中最强的,据说最远可以射出两千尺,而现在的宝拉就在感受这种武器的威力,它们在她身后的墙壁,身前的石台上留下了一个个崩裂的缺口——这可是大理石! “他们快要进来了!”宝拉喊道。 苏丹也听到了这句话。 “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是从何而来的,”他喊道:“受了什么人的指使,但只要你们放下武器,向我投降!我就愿意宽恕你们!” 朱利奥上前一步,他虽然没有说话,埃奇奥却懂得了他的意思,他折转身体,去面对那三个侍童,只留下朱利奥。 苏丹看见了一双金色的眼睛,对方坚定无比的眼神让他知道说再多的话也没用了,他发出如同狮子般的咆哮,但略微俯下身体,放低重心,显然要以防御来取代进攻,朱利奥确实无法继续等待下去,他上前一步,刺出利剑,苏丹快速地挥动银壶,再一次将刺剑打开,但这次他遭遇到的抗力显然要比上一次低,他立刻了悟,这只是一个假动作,刺剑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反手刺向他的小腹,苏丹大叫着向左侧退让,剑尖在他摇晃的腹部上画出一道鲜明的血痕。 苏丹挥动手臂,将沉重的银壶丢向朱利奥,朱利奥的右肩被它击中了,他向后退了一步,苏丹乘机连续向后退了好几步,站在一个角落里,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他的双手背在身后,就在朱利奥警惕起来的时候,他猛地从一个隐蔽的缝隙里拔出了一柄巨大的弯刀。 奥斯曼土耳其的统治者一跃冲向了朱利奥,弯刀在空中飞旋着,歌唱着,他的躯体与力量都对朱利奥形成了不小的压力,熟悉的武器更是令他如虎添翼,他喊叫着真神的名字,祈求他保佑自己杀死又一个敌人,朱利奥只能竭力闪避,伺机还击,但在一次刀剑交锋中,苏丹的弯刀紧紧地咬住了朱利奥的刺剑,那柄细窄的武器坚持了不到一息,断了。 形势逆转,双手空空地变成了刺客。 苏丹举起弯刀,逼向他的敌人,他的心激烈地跳动着,想到自己就要取走这个年轻人强盛而短暂的生命,苏丹就不由得一阵眩晕——这与命令宦官用弓弦绞死大臣或是兄弟完全不同,他仿佛又变得年轻了,强壮了,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简直犹如真神附体一般。 朱利奥的双手垂下,似乎要放弃抵抗,但就在下一秒钟,他犹如毒蛇般地压低身体,弹向苏丹,苏丹的弯刀在他身后落下,而他的袖剑已经刺入了苏丹的胸膛。 苏丹的动作停住了,他似乎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力量连同温度一起快速地从他的躯体里流逝,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他抬起头来,看向朱利奥:“你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他说:“你杀死了一个高贵的人,毁灭了一个伟大而荣耀的王朝。” 朱利奥平静地收回了袖剑。 “我从不认为一个奴役着同类的国度,能够与高贵、伟大、荣耀或是任何褒义的词语相关联。” 苏丹倒了下去,朱利奥从袖口抽出一根鹰羽,在他的伤口上沾取了一点鲜血,“安息吧。”他说。 —————————— 朱利奥回过头去的时候,发现埃奇奥已经结束了他的战斗,与宝拉肩并肩地对抗那些从倒塌的金门中涌入的黑人宦官们,他跃上大理石平台,用弩弓帮助他们,连续击倒了几个宦官后,埃奇奥与宝拉先后跳上上来。 几个黑人宦官举起了他们的弓箭,但在他们松开弓弦之前,朱利奥的弩箭与埃奇奥的飞刀已经带走了他们的性命。 “闭上眼睛!”朱利奥喊道,随即将装有磷火的玻璃瓶用力向下丢去,玻璃瓶在石头地面上敲得粉碎,磷粉四溅,在空气中猛烈的燃烧,冒出浓烟,一些过于靠近他们的宦官被它们点燃了,尖锐的嚎叫声顿时充满了整座浴室。 宝拉踏着埃奇奥的肩头,一眨眼间就攀上了崩裂的穹顶,然后她将埃奇奥拉了上去,之后是朱利奥,三个刺客重新回到穹顶的时候,看见火光正从正义之塔与征服者之亭延伸出去。 “看来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了。”埃奇奥说:“我可不想被一群疯狂的宦官追着跑。” 宝拉笑着摇了摇头。 借助钩爪与绳索,他们顺遂地落入了征服者之亭下方的密林里,星辰为他们指出方向,三个刺客在黑暗中飞速地前行,但他们身后的声音始终没有断绝,直到他们来到了一处陡峭的岩壁,下方就是翻滚的马尔马拉海,海水漆黑,满是漩涡与尖锐的礁石,后宫的姬妾们时常会收买宦官,命令他们将威胁到自己的女奴丢进海里,而宦官们多半都会选择这里,人们都说,即便是条鱼,也别想从这儿游出去。 埃奇奥,朱利奥与宝拉都不是鱼,但他们都做到了,他们摆脱了漩涡,避开了礁石,游出了三千尺或是更多,没有再看见火光了,才从海水里走了出来。 他们浑身湿漉漉的,身上都带着或轻或重的伤,在海水的刺激下痛得要命,但心情却无以复加的轻松,埃奇奥看了那枚带着苏丹鲜血的羽毛,不禁叹了口气:“如果你愿意正式地成为一个阿萨辛,”他说:“你早就可以成为一个导师了。” “若是你愿意让一个教皇来做阿萨辛的话。”朱利奥随口答道。 “为什么不是一个阿萨辛来做教皇呢?”埃奇奥反问道。 “这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太大了,”埃奇奥说:“譬如,我可以说我有一个身披基督白衣,头戴三重冕的徒弟。” 他们来到了预定的地点,埃奇奥学着夜枭叫了三声后,那些年轻的阿萨辛刺客们就从藏身地走了出来,但埃奇奥只一扫,就发现他们之中少了一个人。 “杜阿尔特呢?” 小阿萨辛们对望了几眼,带着些羞愧地说道:“他被人捉走了。” ———————— “这是什么?”曾经的耶尼切里军官拿起装着一些碎片粉末的玻璃瓶,好奇地问道,而他的奴隶,嗯,很久之前的奴隶,则显而易见地紧张了起来。 “别碰它!”杜阿尔特怒吼道,他的不敬立刻让他挨了一鞭子。 耶尼切里军官笑了起来:“真高兴你还是老样子,杜阿尔特。”他说:“真没想到你还活着。” 杜阿尔特没有说话,他一见到自己的仇人,就知道他可能无法逃出去了,于是他立即丢下马匹,商队,头也不回地逃走——果然,那个人只把他捉了回来,而没有在意其他的人。 他没有多费口舌,争论或是辩解,都是在地位平等的时候才有用的,对于这个人来说,他就是如同牲畜、工具般的存在,你会和你的狗,你的刀剑讲道理么?街道上的人一开始还聚拢了过来,但一看到军官身边的人就又散开了,士兵们称他为卡扎斯克,杜阿尔特知道,这是一位军事法官,显然,想要从他们身上求公正,是不可能的。 杜阿尔特身上的东西全都被取了出来,耶尼切里军官一直注意着他的神情,在发现杜阿尔特格外关注一只玻璃瓶子的时候,他就拿起它,故意在杜阿尔特的眼前危险至极地晃动着。 “告诉你的主人,这是什么东西?”他愉快地问道:“不然我就把它敲碎,碾进尘土里,让你再也找不回来。” 天花。 杜阿尔特在心里说。 天花病人的皮肤,朱利奥.美第奇警告过他,这些东西的传染性可以保持十二个月以上——而这些,都是他在一个半月前刚刚搜集到的。 第两百二十四章 伊斯坦布尔 (七)两更合一 几乎与此同时,远在马尔马拉海边,埃奇奥的神色一下子就变得严峻起来,刺客大师锐利的视线一个一个地扫过那些小阿萨辛们,“而你们就看着他被捉走吗?” “是他自愿这么做的。”一个小阿萨辛急忙说:“他吩咐我们分散逃走,不要去找他。” 宝拉点了点头:“我明白,那时候我们还在托普卡帕宫,他是为了避免引起那些人的怀疑进而破坏了我们的计划——毕竟一群只懂得抛下同伴遁走的商人与一群拔出武器来奋起反抗的刺客意义大不相同,但是,”她抱起了双臂:“之后呢,你们就这样让他去啦,你们没人去跟踪那些人吗?没人去设法求证他的生死吗?你们就这样,将一个无辜的人丢在恶狼嘴里,若无其事地来到我面前,就像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 她厉声问道,小阿萨辛们无不低下头去,但也有人不服气的撅嘴。 “我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朱利奥说:“你们觉得,杜阿尔特只是个商人,不是你们的同伴,也不是你们的血亲,更不是值得你们钦佩的勇士,所以你们舍弃了他——也许你们已经做好准备,和我们一同离开伊斯坦布尔了,至于杜阿尔特怎么样?佛罗伦萨乃至整个意大利,都是商人,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必不可缺的存在。” 他上前一步,因为刚从海中离开的缘故,他的兜帽垂在肩上,头发也紧贴在额头上,衣服也在不断地滴水,看上去十分狼狈,但被他注视的每一个人都不由得移开了视线,不敢与其对视:“是的,诸位,杜阿尔特只是一个商人,不是一个刺客,也不是一个战士,他的双手几乎提不起一柄刺剑,但正因为如此,他的勇气才要比任何人更值得钦佩——在面对奥斯曼人的弯刀时,你们能够挥动袖剑或是短剑,而他能做什么?可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来到了伊斯坦布尔,为我们搜索情报,探听消息,这并不比面对成百上千的敌兵更安全,因为他的身份一旦暴露,整个伊斯坦布尔都是他的敌人。” “我并不想责怪你们,”朱利奥继续说道:“但与你们的想法不同,杜阿尔特是我绝不可以失去的同伴,我不会让他一个留在伊斯坦布尔——我不要求你们和我一起行动,但我要问一句,你们真的没人注意到是什么人把他带走了吗?” “但是……”一个小阿萨辛忍不住说:“如果我们现在不离开伊斯坦布尔……” “会很危险,”埃奇奥说:“但我们什么时候会畏惧危险呢?宝拉,你带着他们离开吧,我和朱利奥两个人就足够了。” 宝拉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但还是转向了那些小阿萨辛们:“既然这样,我们就尽快离开吧,这座城市很快就要被封锁了。” 一个小阿萨辛踌躇了几秒钟,在宝拉投来询问的眼神时,她在同伴惊讶的目光中向前走了几步:“我去了,”她是个有着浅褐色皮肤,与一双圆眼睛的小姑娘:“我跟上了那群人。”她迅速地道:“我跟着他们,看着他们走入了一座两层的宅邸,我记得那里,因为就在大巴扎集市与一座庙宇之间,我可以带您们去,我记得通往那里的道路!” “干得好。”宝拉夸奖道,然后转身看向那群愈发窘迫的孩子,轻微地摇了摇头:“好吧,你们跟我走,有什么话,等我们离开了这里,回到意大利再说吧。” 阿萨辛刺客们就此分作两队,在圆眼睛的小阿萨辛的引领下,埃奇奥与朱利奥来到了一所富丽的宅邸前,这座宅邸的占地比起法提斯的旅店来也不遑多让,围墙高耸,堂皇的大门两侧有着供守卫们栖身的小房间,小房间后是一座空荡的方形庭院——他们之所以能够窥见这些,是因为此时大门正打开着,不断有头戴白色高帽的耶尼切里军官神情紧绷地进进出出,不多会,一大群人擎着火把,将一个满面胡须,衣着整齐却带着些许可见的凌乱的奥斯曼人送上仆从牵到门前的马匹——一个奴隶俯下身来为他做踏脚,而那个被人们称作卡扎斯克的人却只是不耐烦地把他踢开,手按马鞍,一跃就上了马——一个人匆匆从后面赶过来,与他说着些什么,而那位卡扎斯克竟然按捺住了急躁的心情,也和他说了些什么,才策马离开。 “就是他,”圆眼睛低声说:“就是他指着您的朋友,说他是他的奴隶,把他捉走的。” 在火把摇移不定的光线下,那个人的脸也在光明与黑暗中交错,他并不丑陋,甚至可以说英武,即便已经衰老,但他的气魄仍然远胜于许多年轻人,只有那双如同鳄鱼般的眼睛泄露出他邪恶的内心。 而就在刺客们看向他的时候,他仿佛也觉察到了什么,向他们的藏身处看去,但还没等他让士兵过来搜查,一只肥壮的黄色野猫就从刺客们的身后跃了出去,然后是更多的猫,还夹杂着一两只狗,它们凄厉地叫喊着,从刺客们的身上践踏过去,从街道的这一端奔跑到另一端,很快消失在火把无力企及的黑暗里——不但是刺客,就连那些士兵们也吃了一惊,因为这里至少跑过了上百只猫狗。 这还不是全部,紧接着,如同潮水一般,平时是隐藏在地下的老鼠也从缝隙里爬了出来,它们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可怕的红光,看上去就像是某种邪恶的生物,刺客们忍耐着,倾听着外面的动静——那些士兵们也憎恶地喊叫了起来,有人用奥斯曼语命令他们将门关起来,免得老鼠跑进庭院里——这是朱利奥打着手势告诉埃奇奥的。 等到街道恢复安静,他们往外看去,看到门前只留下了两个卫兵,埃奇奥做了个手势,朱利奥与圆眼睛分别向两侧掠去,而他则大大方方地从他们的藏身处站起来,露出身形,那两个卫兵看见了他,马上将手按在弯刀上,而埃奇奥的手腕飞快地移动,两柄飞刀就准确地刺入了他们的喉咙,他们连喊叫的机会都没有就向后倒去——被朱利奥与圆眼睛轻轻地接住他们,倚靠在墙边,没有惊动里面的人。 宅邸的墙壁约有九尺,对于普通的平民与盗贼来说,这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高度,但对于刺客们来说,却如同越过一踏台阶般的简单——埃奇奥交握双手,掌心向上,圆眼睛立即会意地踏上,只有一百磅不到的体重让埃奇奥轻而易举地把她举到高处,她只向下一望,双手往上一搭,就将自己提了上去。 轮到埃奇奥与朱利奥时,他们只是后退了两步,借助着短短距离带来的些许冲力,以及强劲而又无声的一踏,就犹如生着翅膀的鸟儿一般飞越墙壁,轻轻地落在了另一端的庭院里,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甚至没有碰触到比手掌或是脚尖的面积更大一些的地方。 圆眼睛眼睛发亮地看着,她做出的决定是正确的!如果她可以回去,她的伙伴们准会羡慕她的! 这座宅邸虽然要比法提斯的旅店更富丽,但总体结构却没什么改变,一样的方形庭院,围绕着庭院是拱门与廊柱,走廊后是房间,守卫们正在忙于驱赶老鼠,猫狗,还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爬出来的蛇,但还是有人发现了他们,朱利奥与埃奇奥舒展手臂,毫无惧色地迎了上去——他们各自选中了一个人,只用眼角的余光防备其他士兵——但被他们紧紧注视着的那个人,绝对不会误解他们的眼神,那是狩猎者的眼神,足以令得任何猎物胆寒。 圆眼睛甚至无法用眼睛捕捉到他们的动作,仿佛只是一眨眼间,他们就闪到了他们选定的目标前,短剑或是袖剑就刺入了对方的胸膛、咽喉,紧接着,不等他们的第一个猎物哀嚎着倒下,就抽出武器,将他们可怕的视线投注到另一人身上。 他们的神情是无比平静的,刺客虽然行走在黑暗中,却从不以杀戮为快事,但正是这样的神情,却让人更加害怕——性命,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似乎都对他们毫无影响,他们又齐齐各自刺倒了一个守卫,这次的伤口都在脖子上,鲜血汩汩涌出,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越来越多的守卫与仆从发现了他们,但他们根本不敢靠近埃奇奥与朱利奥——这两个人如同死神一般突然降临在这座庭院里,他们每走一步,都会带走一个人的性命。 一个人猛地向埃奇奥投去了火把,埃奇奥只是轻轻侧身让过——这种在恐惧之中完全失了准头的攻击不但没能奏效,还免去了埃奇奥寻找下一个猎物的麻烦,埃奇奥只一个跨步就来到了他的面前,袖剑刺入了他的腹部,然后向一侧拉开,内脏立即从裂口里掉落出来。 庭院中的仆从们见到这样的情景,顿时失去了继续与他们对峙的勇气,他们转身逃跑,只有三个卫兵继续勇敢地迎了上来,埃奇奥将圆眼睛推向前方,与她一同迎战,而朱利奥看准了一个衣着明显要比其他仆从华丽的男人,投出飞刀,飞刀贯穿了他的大腿,他跌倒在地,大声尖叫,朱利奥上前,将短剑放在他的脖子上,他立刻就闭上了嘴。 “你们主人的朋友,捉来的那个意大利商人关在什么地方?”朱利奥用奥斯曼语问道。 那人只是惊恐地摇头,朱利奥将短剑按低一些,他就不敢继续摇头了,因为再摇头,他的脖子就会被割开。 “我不能说,”他喘息道:“我的主人会杀了我。” “你不说我现在就杀了你。”朱利奥简短地说:“说了就不杀你,外面一片混乱,门口没有守卫,你随时可以逃走。” “在……在第二庭院。”那人说:“东侧的房间。” 朱利奥收回手,翻转手腕,在那人不敢置信的眼神里,给了他后颈一下,把他打晕过去:“我可是遵守了承诺的。”他嘀咕道,而这个时候,埃奇奥与圆眼睛也已经解决了那三个守卫,冲过来与他汇合,朱利奥指了指通往第二庭院的门。 门开着。 埃奇奥与朱利奥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轻捷地冲向第二庭院,而不那么意外地,迎接他们的是密集的箭矢,只在一交会间,他们就看到了有三个弓箭手,正从二层的平台上俯瞰庭院,捉走了杜阿尔特的人正在指挥他们与另外一些守卫。 如果他面对的不是两位不折不扣的刺客大师,也许他就成功了,但埃奇奥与朱利奥一踏入第二庭院就陡然加速,箭矢落在了他们身后,他们翻身闪入两侧的回廊,分别面对不下五个守卫。 第一个守卫举着长矛向朱利奥冲了过来,朱利奥一抬手,抓住了拱门上方的镂空,借力跳到空中,把他踢开,他撞到廊柱上,折断了脖子,立刻死了。第二个守卫惊慌地看着刺客落到自己的身边,不等他将长矛丢下,拔出弯刀,朱利奥的短剑就从手臂下穿过,刺入他的腰侧,剧烈的疼痛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他也倒了下去,就在他的同僚身边——他身后的两个守卫喊叫着并肩冲了上来,但他们忽略了狭窄的廊道不但限制了刺客的闪避,也让他们无法改变动作,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刺客低头屈身,在让过他们的长矛的同时,弹出的一对袖剑也刺穿了他们的小腹。 第五个守卫迟疑了一下——在刺客大师面前,这种迟疑无疑是致命的,他的喉咙被划开,血液从指缝间涌出。 朱利奥此时才有时间看向另一侧,埃奇奥也已经完成了他的工作——他先是抓住第一个守卫,把那个可怜人丢向第二个,然后挥动他从第一个守卫那里夺来的长矛,将他们穿在一起,从容地用短剑刺伤第三个,用袖剑吻了第四个的喉咙,然后徒手拧断了第五个人的脖子。 “他们逃走了!”圆眼睛叫道,她在人们都没注意到她的时候攀上柱廊,用十字弓射倒了两个弓箭手,另外一个则与杜阿尔特曾经的主人一起逃走了。 朱利奥摆了摆手,他们的任务是找到杜阿尔特。 那个仆从没有说谎,他们在东侧的房间里找到了杜阿尔特,万幸,除了挨了几鞭子,几拳头外,他没有受太大的伤,无需别人扶持也能自己行走,只是不知为何,他的眼睛里满是难以言喻的焦灼。 他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当他们走到了燃着火把的庭院里,他就看见了朱利奥,他的主人,大主教身上的伤,还有他与埃奇奥虽然极力压抑,但还是沉重了不少的呼吸声——他知道苏丹死了,因为他曾经的主人正准备开始折磨他的时候,那位卡扎斯克是哭泣着跑进来,向自己的挚友通报了这个可怕的消息。 他们是在刺杀了苏丹后,又来救他的。 杜阿尔特垂下了头,也许这就是命运。而就在此时,他眼前的地面突然晃动了起来——他以为是因为过于虚弱而产生了幻觉,但晃动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剧烈,他抬起头,惊愕地发现,这座宅邸就像是被拿在巨人手中的玩具屋子,胡乱摇摆着。 “是地震!”朱利奥低喊道:“我们到街道上去!” 这时候,无论是第一庭院,还是第二庭院,都不再有守卫与仆从,一些女人的尖叫声从房屋中传出,但现在他们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庭院里的石砖寸寸断裂,拱起与扭曲,地下传来如同野兽嚎叫般的刺耳声音,他们冲到街道上,街道上一片黑暗,只有大巴扎集市那里还有一些零散的灯光还在不断地颤抖着,无论是房屋、树木还是地面,都在海潮般地起伏翻滚,就连刺客们也不免站立不稳,纷纷跌倒在地。 一座用以储藏油脂或是其他易燃物的仓房在震动中起了火,它燃烧起来,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火把,照亮了这场浩劫——他们周围的大部分建筑都被撕裂了,毫不夸张的,先是上下颠簸,再是左右摇晃,那个无形的巨人显然不满足于一个卡扎斯克的宅邸——他们触目所及的地方,所有的建筑都被恶意地摧毁了,闪亮的金框,洁净的玻璃,精致的蓝白瓷砖,都消失了,不见了,朱利奥看见了一座至少有三百尺高度的光塔,正在缓慢地倾倒,而它下方,就是一片密集的民居,它的崩塌也许会导致上百个家庭的破碎,但人们除了绝望的祈祷之外,就连奔逃的机会都没有。 而且这个时候,大部分人都还在睡梦中吧。 光塔的倒塌仿佛成为了一个暂时休止的符号,腾起的烟尘尚未完全落下,地面的起伏就停止了,“我们走,”朱利奥说:“这不是结束。” 他们在街道上走着,怪异的,除了他们之外,竟然没有看到其他的人,四周一片死寂,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也见不到任何生命,就连鸟、猫或是狗也见不到,那些倾塌的建筑中也没有发出求助与哭泣的声音,圆眼睛甚至忍不住抓住了埃奇奥的衣襟。 然后,一阵遥远的轰鸣声传来,“是要下雨了吗?”圆眼睛犹如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 朱利奥蹙起眉头,那不像是雷声,确切点说,像是老式的蒸汽火车在铁轨上奔驰时发出的声音,还要大上几倍……几十倍……几百倍……他抬起头来,注视着远处,那里有闪光,细细的一条,位于云层下方。他突然站住了,埃奇奥不明地看过去,看到了他从未在朱利奥脸上看到过的惊恐之色。 “海啸!”朱利奥尖锐地喊道,极度的恐惧席卷了他的全身:“是海啸!向高处跑!”他用尽全身的力量喊道:“跑,快跑!” 一时间,埃奇奥等人甚至无法明白他的意思,但出于对朱利奥的信任,他们立即转身往朱利奥指出的方向跑去——朱利奥一把将杜阿尔特抓起来,放在肩膀上,埃奇奥见了,也抓起了圆眼睛,杜阿尔特是一个瘦长的家伙,而圆眼睛还很小,他们的重量在短距离内不至于对两位刺客大师造成影响。 他们尽可能地跑得快了,但还不够快,埃奇奥只觉得,周围的光线越来越亮了,而身后的轰隆声大得就像是有人在自己的脑袋里打鼓,他控制不住地匆匆向后一瞥——他看到了他此生也无法忘记的宏伟而又可怖的景象——那是垄断了人们所有视野的海水之墙,它翻涌着,攀升着,遮天蔽日,只一眼,就连如埃奇奥这样的人,也不由得心生绝望。 “那里!”朱利奥喊道,埃奇奥看过去,朱利奥所指的,正是那座折断的光塔,它原本就矗立在高处,折断后留下了约有一百尺高度的基座,但它不会第二次崩塌吗? “天主会保佑我们的!”朱利奥坚决地说。 “但那是奥斯曼人为了他们的真神建造的塔吧……”杜阿尔特伏在朱利奥的肩膀上,幽幽地说。 圆眼睛忍不住咕地一声笑了出来。 埃奇奥的沉重心情突然就这么不翼而飞了。 他们冲上了光塔,沿着旋转的阶梯,一路爬到最顶端——那里居然还有一个守卫,一见到他们,就举起了弓箭,毋庸置疑,埃奇奥宽容地送他去见了他的真神。 而就在此刻,海啸终于来到了,一路上摧枯拉朽,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也没有什么能够获得它的怜悯。 他们也终于见到了人……被海水卷起,敲打,推撞着,刺客们甚至无法辨认出他们是否正在向他们求救,但就算是,即便是他们,也无能为力,海水拍打着光塔残躯的力量,简直就像是有上千根攻城槌在一刻不停的撞击——不断有砖石掉落到水里。 杜阿尔特突然站直了身体,朱利奥跟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那个灰白发须的人——应该就是杜阿尔特曾经的主人,那个耶尼切里军官,他傲然地半跪在一张宽大的坐榻上,就如同驾驭着一匹骏马,随波逐流,居然没有受到一点损伤的样子——杜阿尔特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杜阿尔特,他嘲讽地一笑,向杜阿尔特举起了手里的小玻璃瓶,用来系着小玻璃瓶的银链在微弱的天光闪光,杜阿尔特不禁握紧了拳头。 “让一让。” 杜阿尔特惊讶地看向身后,朱利奥举起了那张卫兵留下的弓——潮水的速度很快,转眼间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超过了一百尺或是更多,“让我看看奥斯曼人的弓箭是否如他们夸耀的那样强悍吧。”朱利奥说。 他松开手指,长箭呼啸而去,将耶尼切里军官死死地钉在了那张坐榻上。 而那个耶尼切里军官,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将那只小玻璃瓶扔到了水里。 第两百二十五章 伊斯坦布尔的余波 朱利奥.美第奇是在圣米迦勒节(9月29日)前回到佛罗伦萨的,他主持了圣米迦勒节的弥撒,之前将近三十天的朝圣之旅令他身形消瘦,面色苍白,民众们(尤其是女性)不禁为之担忧不已,仿佛为了证明他们的不安并非杞人忧天,弥撒结束后,佛罗伦萨的大主教又开始了他深居简出的生活,但作为佛罗伦萨实质上的掌权者,七十人议会的议员们还是不得不亲自到加底斯来,就佛罗伦萨的重要事务与他商讨,求取他的建议。 佛罗伦萨在朱利奥.美第奇重新回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就开始如卢卡一般,在旧城墙的基础上,增设新的城墙,现在已经初见规模。在塔纳.内里提出这个议题的时候,一些议员还在暗中非议他是在为美第奇家族敛财——谁都知道水泥的配方被朱利奥.美第奇掌握着,而一个城市的城墙,从来就不会是一项小工程,而且就图纸来看,他们还要挖掘环绕着城墙的壕沟,建起众多的星状角棱堡,而且让他们不解的是,新的城墙居然又宽又矮,完全不符合现在的人们对城墙的要求。 “因为佛罗伦萨将来的防御中,有一大部分,都将以火炮完成。”朱利奥耐心地解释道,只要不是有意挑衅,他的表现总是相当温和的,但谁也不会忘记他是如何在那一夜彻底扭转了美第奇家族与佛罗伦萨的命运:“如果城墙依然保持原先的高度与厚度的话,单单火炮鸣响时的震动,就能够摧毁它下方的砌体,要避免这一点,只有降低城墙的高度,并且增宽城墙,给火炮一个坚固的底座。” “但这样的话,城墙岂不是成为了火炮的基座,而不是防御的主体了吗?” “所以我才要求你们在城墙外挖掘壕沟,在壕沟外,用挖掘出的泥土砌筑冲击坡,以避免敌人的火炮对我们的城墙造成威胁,以及,冲击坡、壕沟、外城墙、内城墙之间拉开的距离,也能有效地降低石弹或是铁弹的有效动能……唔嗯,”朱利奥停顿了一下,吩咐身边的小科西莫说,“给我拿一块黑板过来,还有红色与白色的粉笔。” 议员们轻轻吐了口气,刚才他们是很认真的听了,问题是完全不明白!只能说……有种不明觉厉的感觉……但如果说自己没听懂,又会显得自己很蠢,他们可从来自诩为聪明人的,等等,他们确实是聪明人,不然如何在变幻莫测的佛罗伦萨中立足,甚至把握权柄,但这个嘛,只能说,他们的大主教,要比他们更聪明,聪明得多。 小科西莫搬来的小黑板大约只有一臂长,一肘宽,这是朱利奥为了他众多的学生而预备的,后来普及到他在罗马、加底斯、佛罗伦萨与卢卡开设的学校里,这时候,大部分的教师还只是以口授的方式上课,所以我们在图画中,经常可以看到一个教师手拿着书本,对着一个,或是多个学生照本宣科,学生们在下面奋笔疾书的场景,倒是有些地方,如同集市或是广场,人们会用石膏、石灰混合了锅灰涂抹在坚硬平坦的墙面上,然后用类似于粉笔的石膏笔在上面写字或是画图——先前的这种教学方式,对于学生,特别是那些毫无基础的学生来说,可以说极其不友好,所以朱利奥就用黑漆漆了木板,固定在墙上,让教师在上面写字,学生们得以照着诵读、抄写或是记忆。 有些时候,譬如现在,他也会把它当作演示用,他在黑板上画出了城墙、壕沟与冲击坡的剖面图,议员们就能看懂了,一个年轻些的议员兴奋地指着壕沟问道,“如果有敌人冲破了火炮的防御,那么他们也会跌倒壕沟里,而那个时候,就是火绳枪收取他们性命的时候了。” “对。”朱利奥仍由他们将小黑板传来传去地看:“这确实是一项繁重的工程,佛罗伦萨的面积注定了它至少要有九座棱堡护卫,除此之外,还需要修建一些小堡,以确保火绳枪的攻击不至于出现死角。” 一开始的时候,七十人议会的一些成员还会质疑佛罗伦萨是否需要这样浩大的工程才能完成的防御体系,更不用说还要增加更多的支出。直至如朱利奥推算的那样,法国的国王路易十二招募了五万人的军队,再度进入意大利——就算再天真的白痴也不会认为,这些士兵真如路易十二宣称的,是为了代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夺回被威尼斯人侵占的教皇国领地而来的。 “大人,”塔纳.内里说:“乔.美第奇枢机主教大人送信来说,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曾经试图调解法国人与西班牙人因为米兰而产生的矛盾,但他的方法就是将路易十二的目光引到托斯卡纳,当然,最主要的,是佛罗伦萨,虽然路易十二拒绝了,但我们认为,那是因为他尚未从西班牙人的手中取得米兰,不愿在其他地方动用兵力的关系,如果他得到了米兰,我想……”他环顾四周,“他也不会轻易放弃佛罗伦萨。” 议员们默默地予以附和,这是谁都能看得出来的事情,佛罗伦萨如果仍然如1494年时那样,因为低地国家与英格兰的羊毛织物产出而萎靡不振的话还好,但自从他们得到了羊脂油与羊绒的配方,佛罗伦萨就再一次成为了一座黄金之城,而与之毫不相配的是佛罗伦萨的军事力量,马基雅维利在尤利乌斯二世当选的时候,还在拼命地祈求议会为佛罗伦萨立军,但这个议题总是不了了之。 现在可好了,刀锋迫近,佛罗伦萨的议员们才发现自己有多蠢,他们不再说,只要雇佣佣兵就好,他们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再多的雇佣兵也无法与火炮,火绳枪相抗,但要将火绳枪交给那些不可信的人么?他们又担心这些昂贵的武器一转眼反而会夺去他们的性命。 但要立起一支强有力的军队,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相比起来,筑起城墙,建造棱堡,挖掘壕沟反而成了一件容易的事情。 “大人,如果事情的发展不如人意,”一个议员斟酌着说:“我们是否可以寻求您的帮助呢?” “你是想说,雇佣加底斯的军队?可以。”朱利奥说:“我为什么要建起加底斯呢?诸位,不正是为了佛罗伦萨吗?佛罗伦萨是一座自由的城市,但这不是说,它就应当是孤立的,事实上,”他注视着一些人,他们面露羞愧,因为当初在索德里尼家族意图将美第奇驱逐出佛罗伦萨时,他们也是支持者,而索德里尼的家长指控美第奇家族的罪名之一,就是朱利奥.美第奇在佛罗伦萨之外建起的新城加底斯,而后来,只忠诚于朱利奥.美第奇的加底斯军队控制了整个佛罗伦萨,仿佛也证明了这点,但这个时候,他们却要庆幸起佛罗伦萨中还有着美第奇了:“不单是就加底斯,”朱利奥接着说:“还有卢卡,比萨,锡耶纳,皮翁比诺……诸位,我希望,它们都能够成为佛罗伦萨的盟友。” “这怎么可能呢?”一个议员脱口而出,“卢卡是我们的敌人啊!” “是的,卢卡与佛罗伦萨确实曾经敌对,我的祖父还曾经因为失利与卢卡—佛罗伦萨战役而被驱逐出佛罗伦萨,但您们难道还没有厌倦吗?这一场接着一场,看似独立,实则被人操纵着的战争——被神圣罗马帝国,被梵蒂冈,被法国……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但我确实已经烦透了佛罗伦萨再为了他人的私欲流血,尤其是,我们还要面对更为强大的敌人时,”朱利奥的视线掠过众人:“坦白地说吧。”他以一种平和的语调说出了可怕的话:“若是您们无法给我一个完美的答案,虽然我爱佛罗伦萨——我希望见到托斯卡纳联盟,由佛罗伦萨发起,但如果佛罗伦萨不能,那么卢卡也不是不行,甚至比萨,锡耶纳,皮翁比诺……只要它们愿意遵从我的意志,那么,我也不会吝啬我的力量。无论是加底斯,还是别的。” “这是独裁!”有人愤怒地喊道。 “嗯,是的。”朱利奥回到说。 房间里一片寂静,有人突然想起,在索德里尼家族自食其果的那个夜晚,索德里尼的家长也指责过朱利奥.美第奇是个独裁者,当时朱利奥也给出了同样的回答——他们在事后谈论起来的时候,都认为这不过是少年人的一时意气,毕竟就连老科西莫.美第奇,佛罗伦萨的僭主,也从未敢承认过自己是个独裁者,相反的,他一直表现的十分谦恭,刻意保持简朴与低调,甚至嘱咐自己的儿子说,“除非受到召唤,否则不要前往市政厅,不要在人们面前炫耀,不要吸引太多的关注,不要做违背大众意愿的事情,避免诉讼与争议。” 所以说,他们虽然已经承认了朱利奥.美第奇是佛罗伦萨的无冕之王,却认为他仍然会如同老科西莫一般,虽然掌握权柄却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国王,但现在,他们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莫大的错误——而朱利奥.美第奇完全有胆量与魄力发出这样的宣言,他虽然是个美第奇,但他却又不全是一个美第奇,他拥有卢卡人的支持,加底斯人的忠诚,西班牙女王与法国王后的庇护,锡耶纳的皮克罗米尼家族的眷顾,而他的弟弟朱利阿诺与弗利的母狼之女,比安卡的婚姻又为他夺得了斯福尔扎家族的卡特琳娜夫人这一可怕的盟友,皮翁比诺在凯撒.博尔吉亚死去之后,也已经回到了这位夫人的手中——这样说来,他的筹谋并非空中楼阁。 佛罗伦萨曾经属于古罗马人,后来被伦巴第人统治,但自从1282年建立共和国后,它就一直是自由的,难道它终于要迎来一个统治者了么? “我无需你们立即给出答案。”朱利奥说:“但我不会等待太久。”他向书记官点了点头:“下一个议题。” “呃……”书记官甚至还没能从恍惚里摆脱出来,他在塔纳.内里的提醒下看了看手里的卷宗,才磕磕绊绊地读道:“我们……我们接到可靠的消……消息……伊斯坦布尔遭遇了可怕的灾祸,有幸存的商人说……那是如同末日般的浩劫……地面断裂,海水冲入城市……有至少一万人死去……”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朱利奥.美第奇打断了他的话:“还有一件事情,”他平静地说:“也许你们还不知道——诸位,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皇帝,苏丹,巴耶赛特二世死了。” —————————— 且不论佛罗伦萨的议员们会因为朱利奥.美第奇的大胆宣言中暴露的野心与力量如何地惶然,又会因为他所投下的,有如霹雳一般的噩耗如何惊慌失措——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苏丹巴耶赛特二世的死亡,可不仅仅是一个异教徒被丢到地狱里那么简单,作为商人,他们可不会不知道奥斯曼土耳其的继承法,如果说,伊斯坦布尔的地震与海啸乃是天主的惩罚,那么,必然接踵而至的内战,就可以说是人为的灾难了,而这场人为的灾难,甚至比天主的惩罚更让他们焦躁——那不是一年,两年就能结束的事儿,不幸的话,巴耶赛特二世的三个成年儿子掀起的战争,会持续上五年,或是十年也说不定。虽然说,他们不应当与异教徒们做生意,但谁都知道,这只是书面上的法律,而商人们,只要有利益,就算为魔鬼推磨也行啊——其他不说,单单这几年,佛罗伦萨的羊绒,羊脂油,还有加底斯的白陶与骨瓷,已经成为伊斯坦布尔最受欢迎的商品了。 但事实就是事实,他们没人会去怀疑朱利奥.美第奇——何况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突变必然会影响到威尼斯与教皇的康布雷同盟之间的战争,他们要安排的事情,要联系的人太多了,之后的议题没人再有心思继续下去,这种魂不守舍的情况艰难地持续了几分钟后,朱利奥不得不允许他们离开。 朱利奥正想休息——从伊斯坦布尔回来后,疲惫的不单是躯体,还有精神,若不是情况紧急,他真想什么都不管不顾地在加底斯的小教堂里悠闲地待上几个月。但就在这时候,小科西莫进来询问他说,皮恩齐的杜阿尔特想要见他,要不要见? 不太想见,朱利奥在心里说,但他也知道,杜阿尔特不是那种会无缘无故来打搅他的人。 杜阿尔特一进到房间,就跪了下来——如同敬拜天主那样的双膝着地,匍匐在地上。 朱利奥看了一眼小科西莫,小科西莫马上走了出去,还把门关上。 “我真不想知道你做了什么。”朱利奥说:“但我想,那一定是件非常糟糕的事情。” “是的,”杜阿尔特嘶哑着声音回答道,他抬起头,看上去比在伊斯坦布尔的时候还要憔悴:“我犯了一个莫大的罪过,主教,就算是圣基督重生也无法洗净我的罪过。” “你跪在我面前,”朱利奥说:“是在向我忏悔么?” “是的。” “那么你说吧。” “天花,”杜阿尔特说:“我把天花带到了伊斯坦布尔。” 朱利奥顿时一阵眩晕,他跌倒在椅子上——中世纪的人们从很早之前就学会了使用瘟疫来扼杀敌人,譬如说,他们会将腐败的尸体放在投石机上投入城堡,但天花……为了推广牛痘疫苗,他与皮克罗米尼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借用教会的名义,人们都知道,那是“圣约翰的赐福”,但这也意味着,作为异教徒的奥斯曼人绝对不会接受疫苗种植——所以,即便事态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朱利奥也没有想过使用天花,这与刺杀一个君王,或是改造一样武器,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那是一个魔鬼,连他也无法控制的魔鬼。 “是……那个瓶子……”他想起来了,他以为杜阿尔特那样惶急,是因为看见了仇人,不,他是看见了他的罪恶。 “是的。” 杜阿尔特惨笑着答道。 “你不会被宽恕的。” “我知道。” “那么,我们就只能等待了。” “是的。” “和我到教堂里去,杜阿尔特,我们必须祈祷,祈祷那只瓶子,已经被击碎,被海水带走了。” —————————— 一个孩子弯下腰,从泥沙里捡起了小玻璃瓶,他从未见到过这样精致的东西,他想要打开瓶盖,没成功,也认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 但一定很值钱。 他的手腕上还套着从死者身上拽下来的腰带、项链与手镯,还有他能捡拾到的,任何可能卖出去的东西。 他在劫难后的伊斯坦布尔里搜索了整整一天,晚上才回到他简陋的住所,他很兴奋,甚至没能注意到一个人就跟在他身后。 一个盗贼杀了他,夺走了所有的珠宝,那只瓶子他也注意到了,但银质的瓶盖不破坏就打不开,他也看到了里面的粉末——但他要比孩子知道的东西多,也许这是基督徒们的圣物瓶,里面装着的是圣人的骨灰,他这样想到,兴致勃勃地将瓶子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如果它能保佑自己,他就留下,如果不能,就卖掉。 会有人喜欢这个的。 第两百二十六章 尤利乌斯二世的噩梦(上) 1509年的罗马,正值多事之秋。 在当选之前,教皇尤里乌斯二世,也就是小洛韦雷枢机,只被人们当作他的“伯父”大洛韦雷枢机的傀儡——因为大洛韦雷枢机在法国的意外,失去了男性的特征,进而无法经过正式的仪式成为教皇,他才不得不将自己与家族数十年来的野望寄托在这个私生子身上,虽然小洛韦雷枢机在庇护三世的指使下,作为法理部的法官之首,为罗马的宗教人士们增添了不少麻烦,但更多的人,还是认为他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虽然手握权柄,鲁莽与偏激的性格却注定了他无法成为真正的君主。 他们没能猜到的是,小洛韦雷枢机的性格确实无法让他成为一个被人尊崇的君主,却可以成为一个令人恐惧的独裁者,他成为教皇的第二天,就在枢机会议上拘捕了自己的父亲,并在一段时间后亲自命人处死了他——如果说,这些还不能凸显他的冷酷无情的话,那么他在之后的举动更是让人想起来就会浑身颤抖——他拒绝了洛韦雷家族为大洛韦雷枢机收敛的要求,把大洛韦雷枢机的躯体挂在圣天使桥上,和盗贼挂在一起,直到他腐烂殆尽,落进台伯河。 在私下里,人们都在说,难道他就不怕大洛韦雷枢机的灵魂在子夜时分来到他的床榻前,向他哀嚎与哭泣么? 尤利乌斯二世确实梦见了他,大洛韦雷枢机,他的创造者与毁灭者,有时,他仍旧穿着深红色的枢机主教袍子,手上戴着戒指,脖子上挂着十字架,向他发出如同雷鸣般的叱骂与质问;有时,他就像他们见最后一面的时候那样,只穿着灰白色的亚麻内衣,脖子的十字架变作了绞索,手指上的戒指变作了挣扎时留下的青黑色淤血,口中不断地哀求与祈祷着——若说,这两种噩梦有什么相似的地方,那就是大洛韦雷枢机最后必然大喊着…… “杀了美第奇!”“杀了朱利奥.美第奇!” —————— 尤利乌斯二世从床榻上猛地跳了起来,他醒了,近似于习惯地,他的四肢与身体内部传来了如同蚂蚁噬咬骨头般的疼痛,但他只是挥了挥手,驱走了闻声赶过来的近侍,自己端起睡前就准备好的罂粟花汁,一饮而尽。 他知道这种植物的果实里提取出来的汁液,对他的身体没有一点好处,但现在,只有这个才能让他获得片刻安宁,随着疼痛逐渐消逝,大洛韦雷枢机于梦中的警告却有如巨钟一般地在年轻的教皇耳边响起——不,这句话并不单单在梦中回响,事实上,在他下了处决大洛韦雷枢机的命令时,大洛韦雷枢机先是哀求,又是威胁,但当“猪油皮”将绞索套在他的脖子上时,他看着约书亚的眼睛,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于是他努力说出了此生的最后一句话。 “杀了美第奇!”“杀了朱利奥.美第奇!” 扪心自问,尤利乌斯二世不想杀了朱利奥.美第奇吗?他窥视自己的灵魂深处时,发现他是愿意的。他的确阻止过他的父亲对朱利奥动手,但那时,他还是皮克罗米尼枢机的学生,他知道朱利奥有多么地受他们的老师宠爱,他不想父亲的轻举妄动毁了他现有的平和生活——他不能确定,毕竟大洛韦雷枢机曾经抛弃过他一次,当然也能抛弃他第二次——只有皮克罗米尼枢机,虽然他对朱利奥之外的人,堪称刻薄残酷,但他正如人们所认为的那样信守承诺,他承诺过,约书亚可以在他这里受到庇护,约书亚就能够在皮克罗米尼宫里获得一席之地。 但他的心中还是充满了痛苦。 皮克罗米尼枢机因为他不认可朱利奥“赐予”他的恩惠而恼怒,但他并不认为,一个与他同龄的孩子,真的能够凭借着自己的意志,做出什么伟大的功绩来!朱利奥.美第奇对自己行的事情,与其说是医术,不如说是一个幼童的胡作非为——他能够活下来,只是天主愿意看顾他而已!要不然呢,在这之前,他可从没听说过,一个人往另一个人嘴里吹气,就能把他从地狱拉回来;又或是用鱼皮覆在烧伤的皮肤上,就能让烧伤不药而愈的——至少他自己就试过,无一成功。 他只是一个侥幸从刽子手中逃脱了性命的幸运儿罢了! 若说他在那时还有些迟疑不决的话,等朱利奥.美第奇一跃成为了卢卡的大主教,而他还是一个教士的时候,他就再清楚不过,有朱利奥在,他是永远无法获得皮克罗米尼枢机以及他身周的人的眷顾的! 教皇尤利乌斯二世默念着那个名字,抚摸着从不离身的十字架——他想起皮克罗米尼枢机将这个十字架挂在自己脖子上的表情,若是他真在天上看着,他会懊悔吗?他一直心爱着的弟子并未能如他期望的那样执掌教会,主持改革,倒是那个从来不受他看重,不被他喜欢的弟子,成了整个基督世界的主宰……并且将他的理念,一丝不苟地贯彻了下去。 是他,是约书亚.洛韦雷,而不是朱利奥.美第奇。 想到这里,尤利乌斯二世的心情就不由得轻快起来,哪怕想起,路易十二不愿依照他的意愿,坚持选择米兰作为与威尼斯人相抗的战场,从而与西班牙人频频发生冲突的事情也不是那么烦恼了,总有办法解决的,他想道,大洛韦雷枢机书房中的东西,全都被他继承了,没人能比曾经在法国成为了两个国王近臣的大洛韦雷枢机更了解法国人的了,无论是查理八世,还是路易十二,他们虽然带着国王的冠冕,但他们的本性,与一个商人,一只豺狼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要有着足够香甜的诱饵,他们就会乖乖地随着他的心意行动。 他也猜到了路易十二为何婉拒了他的提议——路易十二的王后布列塔尼的女公爵安妮是朱利奥.美第奇的保护人,而他的镜子生意也来自于康斯特娜.美第奇的奉献,大洛韦雷枢机留给他的情报人员说,路易十二希望能够与美第奇谈判,他可以册封美第奇家族的家长为佛罗伦萨大公,作为代价,美第奇家族则需协助他平和地取得这座城市。 这样他甚至无需在佛罗伦萨上耗费一兵一卒。 路易十二太轻视自己了,尤利乌斯二世在心中哂笑,除了法兰西,他难道就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吗? 一个他所信任的教士来禀告他说,西班牙的贡萨洛.德.科尔多瓦,特拉诺瓦公爵,那不勒斯总督前来觐见。 贡萨洛大步走进了王权大厅,也许是为了彰显威严,这位在疯狂上丝毫不逊色于他的女君主的教宗阁下,总是喜欢在这个地方接见使臣与枢机们,却不知道,每次贡萨洛走进这里的时候,都觉得孤零零坐在宝盖下的那个白色身影一次比一次孱弱,单薄,渺小。 他将自己的想法深深地藏在心里,恭敬地吻了教皇的手,当然,他知道,一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会如教皇的意,亲吻他的袍子,但无论是贡萨洛现在的爵位,还是他作为女王使者的身份,以及他对于约书亚.洛韦雷这个人本能的憎恶,他都不会那么做的。 虚伪地你来我往了一番后,尤利乌斯二世不耐烦地提出了他的要求——他的确承诺过,如果西班牙人愿意加入他的康布雷同盟,为教皇国取回被威尼斯人侵占的领地,他会承认他们的女王胡安娜一世对于米兰与那不勒斯的所有权,但问题是,西班牙人虽然加入了同盟,但他们的军队并未取得什么可观的战果,而且,作为米兰的维斯孔蒂公爵的外孙,路易十二显然要比胡安娜一世更有权力继承米兰。 这样的回答,当然不可能让贡萨洛满意,这位强硬的军人虽然已近六十了,但还是有着一副年轻的火爆脾气,他当即就放话说,即便没有教皇的支持,他一样可以从法国人那里夺回米兰。 约书亚.洛韦雷自从成为教皇以来,就几乎没再受过这样的羞辱了,怒火席卷了他的头脑,他差点呼叫侍卫,让他们将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抓捕起来,投入圣天使堡的监牢里——反正现在那里面也有不少如他这般胆敢轻易挑战教皇权威的蠢货了!但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带回了他的理智,他闭上眼睛,好将自己的真正情绪隐藏起来,“那么,”他说“你们可以为我做另一件事情么?如果你们能做到,我也可以考虑一下你们的请求。” “是什么样的事情?”贡萨洛问道:“请说吧。” “我要你们的女王,”尤利乌斯二世说:“撤回对朱利奥.美第奇的庇护。” 贡萨洛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他不是佛罗伦萨的大主教么?” “也是一个罪人。” “他犯了什么罪?” “亵渎圣灵,还不够么?”尤利乌斯二世说道:“人们称他为圣人,称他建造的城墙为灵迹,而这些是圣廷从未承认过的,这难道还不是罪过吗?”他微微一笑:“对于你们的女王来说,这只是一件小事,而且比起朱利奥,美第奇,我才是圣人皮克罗米尼的弟子,他的继承人,我才能给予她真正的,完全的保佑——若是她愿意放弃美第奇,我可以给他一件属于我老师的圣物,也可以让圣皮克罗米尼成为她以及其家族的主保圣人,她甚至可以将她的陵寝安置在圣人的脚下,如何?这些还不够么?” 贡萨洛皱起浓重的双眉,“我不能确定……我需要向我的陛下呈报此事……” “我相信你们的女王陛下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尤利乌斯二世说:“你也应当予以劝诫,不管怎么说,她是一个女人,而女人总是很容易被欺骗的。” 西班牙人离开后,尤利乌斯二世坐在他的宝座上,安安静静地思考了一会,他曾经动过留下朱利奥.美第奇的念头,不是出于感激或是怜悯,而是想让朱利奥.美第奇也尝尝他曾经受过的苦,但他改变主意了,大洛韦雷枢机最后的警告或许是有道理的,他不想留下美第奇了,就让朱利奥.美第奇去死吧,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不想再为他耗费心力。 而且,冥冥中,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他如果再继续纵容下去,朱利奥.美第奇终会成为他的心头大患。 —————————— 远在加底斯的朱利奥虽然并不知道约书亚.洛韦雷,他曾经的朋友与同学,对他的恶意又深刻到了怎样的一个程度,但自从那个守夜弥撒后,他已经不再期待约书亚.洛韦雷能够对他心怀善意,虽然别人看来,会觉得非常奇怪——因为依照常理,约书亚.洛韦雷应当感激他,敬爱他,而不是将他视作一个仇人。 但朱利奥也能隐约猜到其中的原因,事实上,当皮克罗米尼枢机说,约书亚认为自己还是个孩子,所以无法回报他的恩惠时,他就察觉出了其中的不妥——难道他竟然会对自己的朋友,同一个老师的弟子勒索他无力支付的报酬吗?就连那些目不识丁的平民们,也不会这么认为,那些从他的手中种植了疫苗的穷苦孩子们,即便拿不出金币或是珠宝,也会拿来他们认为他会喜欢的东西——一块漂亮的石头,一朵花,一碗豆子……他们并不认为,他会生气,或是惩罚他们。 所以说,这是约书亚.洛韦雷以己度人,他认定了自己要为了那三次救命的恩惠付出无法想象的代价,所以……无知的恐惧迫使他拒绝承认,甚至刻意地扭曲事实,以至于连自己都相信了他自己编造出来的谎言。 想到这点,朱利奥也不免心头沉重,除了这些之外,还有杜阿尔特带到伊斯坦布尔的天花——就像他警告过杜阿尔特的,天花病毒在适宜的情况下,能够存活十二个月以上,但以上多少,谁也不知道,那个小玻璃瓶子,就像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打开,瘟疫就会从里面出来,而里面,甚至没有希望。 但他并不能因此惩罚杜阿尔特,虽然他所做的事情,可能导致无数无辜者的死亡,但他在伊斯坦布尔度过的那几个晚上,在地下宫殿所看到的东西,也足以让他升起毁灭这个城市的念头——而杜阿尔特却在那里待了整整三年,以奴隶的身份,先后两个主人,第一个是天真而又残忍的孩童,第二个是变态而又残虐的成人——他们让杜阿尔特变成了一个魔鬼,而现在,杜阿尔特只不过将它们教会他的东西反馈回去而已。 即便如此,杜阿尔特仍然没有下定决心,这瓶装着天花痘痂的瓶子被他放在胸前,内衣里,整整十五天,到了最后,哪怕他们就要离开伊斯坦布尔,他仍然没有把它拿出来,谁知道呢,也许是命运恶意的捉弄,他不愿意做的,他的仇敌却帮他做了。 而就在今天,阿萨辛们最新的情报已经放上了朱利奥的书桌——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内战,已经爆发了。 第两百二十七章 尤利乌斯二世的噩梦(中) 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巴耶塞特二世有三个成年的儿子,长子考尔库德,次子艾哈迈德,最小的儿子是塞利姆,他们早已成人,正如巴耶塞特二世暗暗抱怨的,就连塞利姆的儿子也已经可以令女人怀孕——依照传统,这三个儿子都被巴耶赛特二世派往各地,担任总督或是将军,在他认为自己仍然可以掌握住军权与政权的时候,他是很乐意在伊斯坦布尔看见他的儿子来谒见他的,但他感觉自己正在衰老,无论做什么都力不从心的时候,他的想法就变了——即便艾哈迈德或是塞利姆,在对波斯人或是萨菲人的战争中获得了怎样巨大的胜利,他们都不被允许进入王城。 这对于苏丹的三个儿子来说,不可谓不是一种幸运,因为他们远在异地的缘故,发生在伊斯坦布尔的地震与海啸都没有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他们一得到消息,就全力赶往了伊斯坦布尔,并且在路途上就开始相互攻击。如朱利奥.美第奇所预料的,希腊总督正是艾哈迈德的心腹,如果艾哈迈德在继承权战争中失利,他也不可能有什么好下场——他也是自“血贡”中挑选出来的孩子,在第三庭院中,他们作为奴隶中的佼佼者,有幸成为王子们的陪读与侍从,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很早就有了各自的主人,除了艾哈迈德,他不会忠诚于任何人,而塞利姆或是考尔库德也不会接受他的效忠。 虽然希腊总督留下了他的副手,以及一部分军队,但伊斯坦布尔的灾难可不是能够被请以掩饰过去的——人们都知道巴耶塞特二世凶多吉少,而他的儿子必然会深陷于继承权战争中,作为艾哈迈德的嫡系军队,艾哈迈德若是失败了……于是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军队也不由得惶惶不安,人人自危,就在这种松散混乱的情况下,在希腊原住民的指引与帮助下,医院骑士团的骑士们悄无声息地夺回了伯罗奔尼撒半岛,并迅速地驻扎了下来。 对于信奉天主的人来说,这毫无疑问是一个相当值得人们欢欣鼓舞的好消息,尤其是近五十年来,对奥斯曼人的战争,几乎从来就只有平局、败、大败的意大利人,但对于罗马的教宗阁下来说,这个消息并不能令他感到高兴,甚至相反。 “谁允许他们去到希腊的?!”尤利乌斯二世阴沉地问道,虽然在即位后,他一直忙于应付枢机与国王们,暂时抽不出心力去关心远在千里之外的罗得岛,但他始终认为,医院骑士团也是他手中的力量之一——他们受了他的老师庇护三世的恩惠,就应该如同巴格里奥尼与皮克罗米尼家族那样,继续忠诚于他这个继承人——事实上呢? 如放弃罗得岛,转而攻占希腊这样重大的事情,他们非但没有求得他的允可,甚至没有泄露哪怕一点蛛丝马迹——他们这样做,顿时让他,让罗马的教宗处在了一个异常尴尬的位置,毕竟之前希腊人一直在哀求他,希望他能够呼召基督的国王们,帮助他们重归故土,但为了借助奥斯曼人都对威斯尼人施加的压力,他始终不见他们,就算他们愿意向他俯首也是一样。 年轻的尤利乌斯二世也相信,没有那个国王或是公爵,愿意给予这些希腊人些许援手,毕竟他们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等到威尼斯人彻底的臣服,他才会允许希腊教士前来觐见他,从他的手里,东西教会合一——这是罗马教会百年来始终都在谋求却未成功的事情,他的名字将会因此在圣廷的卷宗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而在下一个圣年,他也可以自豪地将记录了此事的名牌钉在圣门上。 谁知道呢?!谁知道,他认为可以随意摆布的两个对象,希腊教士与医院骑士团,就这么愉快地合力……在尤利乌斯二世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问题是,无论尤利乌斯二世如何愤怒,如何气恼,事实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了,而且就理论上来说,医院骑士团虽然名义上属于罗马教会,受教皇节制,但实质上,如果不是罗得岛需要罗马的支援与补给,医院骑士团也早已成为了圣廷的一处飞地,至少现在,除非尤利乌斯二世能够找到一个如美男子腓力四世般的国王,代他惩处医院骑士团,他也只能在自己的房间里暗自诅咒抱怨一番罢了。 不,或者他还可以如克雷芒五世那样,宣布解散医院骑士团,但首先,医院骑士团有了伯罗奔尼撒,已经无需倚靠罗马,其次,即便他宣布解散,他们一样可以以另一个名字重新组织骑士团,最后,尤利乌斯二世依然怀着一线希望——也许他还是可以得回他们的。 比起只有一个小小的罗得岛的医院骑士团,拥有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医院骑士团,必然能够更快地富庶与强大起来。 也许,他应该采取更加温和的手段? 教皇阁下倒在他的宝座上,按住了自己的额头,难以名状的疼痛越来越频繁,但无论是医生和巫师,都说不出所以然来,他处死了几个,吓得罗马的医生逃走了不少。 等到痛苦的潮水略微过去一些,尤利乌斯二世看向了身边的教士:“西班牙人今天有来过吗?” 黑衣的教士不明显地松了口气,即便是他,跟随了约书亚.洛韦雷有数年之久的人,也不禁会为圣父的疯狂与暴躁而心惊胆战,能够忘记之前那个只会令教宗阁下更为不堪的提问——无论是否有意,都让他安心了不少:“没有,圣父,”他说:“要去催促一下吗?” “不用,”尤利乌斯二世垂下了眼睛,看着自己的手,虽然白皙,却如同老年人一般皱褶密布的手指上戴着黄金的渔夫之戒,它昭示着他在教会以及基督世界中的无上权威:“我做事情并不需要他们同意,之前……也不过是个提醒罢了。”他收回手:“让神圣罗马帝国的使臣来见我,告诉他,之前他们的皇帝,马克西米连一世的请求,我答应了。” 教士鞠躬应下,在转身退出的时候,他满心欢喜,以至于没能看见尤利乌斯二世那张愈发狰狞的面孔。 ———————————— “您觉得,特拉诺瓦公爵。”西班牙的女王胡安娜一世问道:“我为主教先生修建一个教堂,让他到西班牙来做大主教,怎么样?” “不怎么样。”贡萨洛诚实地说:“这样没人会高兴,尤利乌斯二世不会高兴,主教先生也不会高兴。” 胡安娜低着头想了一会:“你说主教先生不会高兴,是因为他想要成为教皇吗?” “是的。”贡萨洛说:“很显然,他也有了不小的改变,作为他的朋友,我是很高兴看他终于有了与才能相匹配的野心,但作为您的大臣,我建议您……慎重地考虑此事。” “嗯……那么您觉得,我该怎么做呢?公爵,您还记得我之前在罗马的时候,甚至没去见他吗?” “您那次做的很对。”贡萨洛说:“但这次您的选择要比上次更重大一些。” “尤利乌斯二世,您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固执而又恶毒的人,”贡萨洛说:“一定要说的详细形象些的话,一个自以为圣洁无瑕的博尔吉亚,就是这样了。” 胡安娜皱起了鼻子:“我知道您们都很讨厌博尔吉亚,因为他们没有国家,只有家族,但听起来,尤利乌斯二世要比博尔吉亚更令人讨厌。” “发臭的狗屎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有人一定要我承认它是一朵芳香的花儿……陛下,那就恶心了。” 贡萨洛刚说完,他的女王就拍着大腿狂笑了起来:“粗俗,”她几乎笑得喘不上气来:“粗俗,但非常贴切,哈,亲爱的贡萨洛,我明白了,那么,您知道的,我是倾向于朱利奥.美第奇的,但如果是您,您会怎样选择呢?” “我也会选择朱利奥.美第奇,并不单单因为他是我的朋友,而我又对尤利乌斯二世……十分厌恶——陛下,尤利乌斯二世是个卑劣的小人,他无耻地戏弄了我们,或许还有法国人,他只想利用我们驱逐威尼斯人,夺回罗马涅或是更多教皇国的领地,但他根本没有想要给付报酬的想法……路易十二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根本不听教皇调配,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就算尤利乌斯二世承认米兰与那不勒斯属于我们,路易十二也不会有丝毫退却的可能——圣父指责我们说,没有在与威尼斯人的战争中出力,可是,陛下,您知道的,我们正是遵从了他的意愿,让出了米兰,作为法国人与威尼斯人的战场,我们做出了如此大的牺牲,但对于尤利乌斯二世来说,不值一提……所以就算我们听从了他的话,放弃对朱利奥.美第奇的庇护,事后,他也一样会寻找其他理由来推脱,拒绝履行承诺。但那时候,我们的损失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我曾经以为,尤利乌斯二世既然与我的主教先生曾经是朋友,他们应当有些许相似之处,”胡安娜毫无仪态地翘起了一只脚,把它搁在椅臂上:“看来我的眼睛并未对我说谎,他只是一个赝品,却对真正的圣人充满了嫉恨。”她叹了口气:“上次的事儿,我一定伤了主教先生的心,贡萨洛您觉得他会原谅我吗?” “如果不,那才奇怪呢。”贡萨洛毫不犹豫地说。 “但要他承认我们对米兰,那不勒斯的所有权,”胡安娜问道:“您觉得他会同意吗?” 贡萨洛犹豫了一下:“可能不会。”他诚实地说。 “那么我们的主教呢?”胡安娜笑吟吟地问道:“他们有可能成为教皇吗?” 贡萨洛有些吃惊地抬起了头,考虑了一会后,他向女王鞠了一躬:“也许可以,陛下……也许,但这样,我们就要与朱利奥.美第奇成为敌人了。” “是啊。”女王忧伤地道:“我无法成为他的敌人,贡萨洛,我爱他,但……” 她的话没能说完——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响亮的诅咒声,贡萨洛迅速地跑了过去,推开门,看到女王的长子查理正在跑远,门边的侍卫见到他,立刻低下头去。 “你们失职了,”贡萨洛严厉地说道:“立刻滚!给我换两个不会渎职的小伙子来!” 侍卫马上退了下去。 贡萨洛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胡安娜没能说完的那句话——她无法成为朱利奥.美第奇的敌人,但西班牙的女王可以——相处的久了,他当然知道,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莎贝拉一世的女儿,即便疯癫,也依然继承了母亲敏锐的政治触觉与残酷的心肠——她可以为朱利奥.美第奇建造教堂,修道院,从教皇的屠刀下庇护他,却不会因为他放弃米兰与那不勒斯。 从这点上来说,王太子查理还是个孩子呢,他暂时还无法区分情感与现实,贡萨洛想,也许他应该找他的老师谈谈,或是提醒一下女王陛下,毕竟他也九岁了,应该接受君主应得的教育了。 但千万别再动手了,贡萨洛在心里说,胡安娜一世虽然声称自己深爱丈夫腓力,却对他与她的孩子们极其冷漠,尤其是查理,她甚至会用手上的任何东西来殴打他,这可不太好,无论是作为一个母亲,或是一位君主。 ———————————————— 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连一世的使者从尤利乌斯二世这里获得了一个令他心满意足的答案。 尤利乌斯二世承诺,如果他们能够成为教皇强有力的盟友,那么教皇就会默许他们罢黜现在的西班牙女王胡安娜一世,改而由她的长子,马克西米连一世的孙子查理登基即位,成为西班牙国王,当然,对于马克西米连一世之后的一些举措,尤利乌斯二世也会竭力襄助——相对的,神圣罗马帝国与西班牙,也会向可敬的圣父显示他们应有的诚意,譬如说,支持尤利乌斯二世成为一统意大利的,世俗与神圣的双重统治者。 虽然其中的过程必然会有一些波折,但他们都怀抱着无比美好的期望……而它看上去,似乎也并不那么遥远。 第两百二十八章 尤利乌斯二世的噩梦(下) 1509年的圣路加节(10月18日)前,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的特使再次来到了佛罗伦萨,他之前已经来过三次,以教皇的名义勒索了近十万金弗罗林的珠宝与金币,这次他是带着真正的敕令来的,除了前所未有的五十万金弗罗林的协助金外,他还要求佛罗伦萨人列奥纳多.达芬奇,与米开朗基罗.博那罗蒂与他一起回到罗马,据说,尤利乌斯二世有意重建圣彼得大教堂,想让他们充当新圣彼得大教堂的设计师,以及完成一部分绘画与雕塑的工作。 达芬奇毫不犹豫地以自己已经老迈不堪为理由拒绝了,米开朗基罗倒是有些心动,但他这次聪明了一些,没有立即答应下来,而是跑到了达芬奇那里寻求他的意见——他是不喜欢达芬奇,却也不得不承认,在趋吉避凶这一方方面,达芬奇确实要做的比他好。 列奥纳多.达芬奇听完他的来意就笑了,但他什么也不说,直到米开朗基罗气呼呼地从手指上脱下一枚戒指给他,他才一边端详着戒指上的宝石,一边微笑着说:“我亲爱的朋友。”他说,“如果我是你,我至少会设法拖延到佛罗伦萨的七十人议会给出那五十万金弗罗林再决定是不是要去罗马。” 米开朗基罗露出了茫然的神色,他不明白那五十万金弗罗林与他有什么关系,难道尤利乌斯二世已经穷困到没有这笔协助金就没法儿给他俸金了么? 达芬奇一向是个善于明哲保身的人,之前,若不是欠了美第奇的债,他是绝对不会受朱利奥.美第奇的派遣,到博尔吉亚身边去的。而他愿意给米开朗基罗一些建议,也只是因为他们在布列塔尼避难的时候,做过一段时间的同僚罢了。米开朗基罗因为嫉妒而不喜欢他,而达芬奇也因为米开朗基罗的粗俗与浮夸而对其感观平平。 “因为……” ———————— “那不是五十万金弗罗林,也不是协助金,”朱利奥.美第奇对议员们说:“这是宣战,诸位,教皇正在对我,对佛罗伦萨宣战。” 议员们面面相觑,万幸的是,现在已经没有提出驱逐美第奇来消弭教皇怒火的蠢货们,朱利奥.美第奇的武器与军队,不但震慑了他们,也给了他们胆量与勇气——而且新的棱堡,壕沟与城墙也已经初成规模——他们的大主教甚至还动用了火炮与加底斯人试着进行了一场模拟攻城战,结果正如人们期望的那样,新的防御体系近似于完美,进攻者的火炮射出的石弹与铁丸甚至无法触及到城墙,而安装在棱堡上的火炮却能攻击到他们的阵地。 只是也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譬如说,就有人开玩笑地说,这样的话,佛罗伦萨人就不必担心加底斯的侵略了。不过这样可笑的话,甚至无需让朱利奥或是马基雅维利来反驳,小科西莫.美第奇就给了他们不折不扣的迎头一击——“可那是按照法国人的火炮配置的火力与阵型啊。”他说,如同一个真正的孩子那样漫不经心。 这句话顿时让所有的人沉默了,塔纳.内里则同样看似调侃般地说,他们总是不必太担心那位大主教的,朱利奥.美第奇是那种惯于将好牌藏到最后的人,他还在卢卡的时候,就有佛罗伦萨人质疑他为何要为卢卡人建起这样坚固的城墙,而朱利奥的回答是,他既然能够建起这样坚固的城墙,当然也能够摧毁它们。 很显然,他们看到的东西,并不是朱利奥.美第奇的底牌,但让许多人担心的是,他们或许不久之后就要看到了。 “请告诉那位使者吧,”朱利奥说:“请他转告圣父,协助金,是教会为了保护教皇国而增设的一种税金,但就我现在所看到的,教皇国十分安全——除非教皇国遇到了危险,否则我必须质疑这笔费用的去向,我是有这个权力的。” “圣父一定会勃然大怒的。”一个议员喃喃道。 “他或许会褫夺佛罗伦萨的教权,”另一个议员则笑嘻嘻,毫不在乎地说道:“但没关系,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关于这个,”朱利奥平静地说:“请安心,圣父很快就会发现,他最好还是别多一个敌人的好。” “是要发生什么事情了么?”塔纳.内里问道。 “有句俗话说得好。”朱利奥将双手轻轻地交叠在膝盖上:“嚷嚷着魔鬼要来的人,总能见到魔鬼——他已经向我征收了三次‘协助金’,那么,他就应当做好迎接魔鬼的准备。”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若是我们如此回答,那么使者只怕会立即回转罗马,而教皇的敕令,大概在下一个周一就会颁布下来。” “嗯,”朱利奥说:“我想,我们可能不必等那么久。” 教皇特使果然如佛罗伦萨的人们所推断的那样,怀着被无礼拒绝的愤怒与屈辱,连夜离开了佛罗伦萨,他一路上都在发誓,要让不知好歹的佛罗伦萨大主教与他的民众尝尝来自于圣廷与圣父,如同雷霆般的惩戒与鞭挞。 但他刚到罗马城外,就看见了火光。 ———————— 尤利乌斯二世被服侍他的修士匆忙唤醒的时候,只看见窗外一片通红,他无法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穿着亚麻内衣与拖鞋,就被半抱半拖地弄出了卧室,来到小厅里,教士们匆忙地给他裹上斗篷,“我们要马上离开这里,”一个教士喊道:“圣父,我们要即刻去到圣天使堡。” “发生了什么事情?”尤利乌斯二世愤怒地叫嚷道:“法略呢?” “他已经被您投入监牢了,”一个教士回答他说:“圣父,您忘记了么?” 尤利乌斯二世这才想到,一直服侍他的法略,因为收取了神圣罗马帝国使者的贿赂,所以在他会见了马克西米连一世的代理人后,就立刻命令士兵把他拖进圣天使堡进行审问,但他已经习惯了法略,以至于一时间都没能改过口。 “是暴民。”一个瑞士雇佣兵说,他是瑞士邦联议事会派遣来的三百名士兵的首领——在庇护三世的选举过程中,为了维持罗马城内的稳定,朱利奥.美第奇雇佣了一些瑞士雇佣兵作为警卫,日夜巡逻在大街小巷,博得了极大的声誉——等到尤利乌斯二世自己就任教皇的时候,他也想这么做,但他派出,或者说,在他的“伯父”大洛韦雷枢机的逼迫下,雇佣的是洛韦雷家族的士兵,结果这些毫无信誉可言的雇佣兵的作为简直如同匪徒一般,不但没能安定罗马,反而酿成了更多的悲剧。 于是尤利乌斯二世就向瑞士邦联议事会索取了三百名瑞士雇佣兵,然后又用庇护三世的遗产雇佣了一千名他们的同乡,这样,他就有了一千三百名忠诚而又可靠的士兵,也正是凭借着这些士兵,他成功地威胁与遏制住了那些贪婪的枢机与家族们,成为一个真正握有权柄与威势的教皇,而非人们以为的傀儡。 但……“是暴民?”尤利乌斯二世被雇佣兵的首领裹挟着往外走的时候,不由得大叫道:“如果只是一些平民……难道你们就无法把他们驱散么?” “我们也想,”雇佣兵首领说:“但圣父,我们无法驱散一整个罗马的人。”他停下了脚步,让尤利乌斯二世自己去看。 梵蒂冈宫高处的窗总是按照尤利乌斯二世的要求,终日垂着厚重的帷帘,雇佣兵首领只掀开了很小的一条缝隙,让尤利乌斯二世往下看。 尤利乌斯二世,约书亚.洛韦雷首先看到的是难以计数的火把、蜡烛或是任何被用来点燃,照亮的东西,在那一瞬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那场守夜弥撒……罗马的人们为朱利奥.美第奇祈祷,在圣彼得大教堂的阶梯与圣彼得大广场上放置了数以千计的蜡烛——他也曾希望,有那么一天,罗马的人们也能为了他这么做,而他也因此努力了许久,现在他终于看到了,但在火光下,他看到不是充满了担忧,或是怀抱着希望的脸,而是愤怒、憎恶与狂暴,他只看了一眼,就条件反射般的丢下了帷帘,退回到令他安心的黑暗中。 “他们……他们,”他颤抖着,牙齿磕碰在一起,不断地发出咯咯的轻响:“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他们怎么可以……” 雇佣兵的首领没有回答他,“我的孩子们正在为您对抗十倍,或者还要多于他们的敌人,圣父,请您立即随我们离开。” “告诉我!” 约书亚.洛韦雷大喊道,他根本无法接受,如果外面的是法国人,或是西班牙人,又或是佛罗伦萨——朱利奥.美第奇的军队,他都能接受,但为什么,为什么是罗马的人民?他难道还要什么没做好吗?或是还有什么被他遗漏的地方?他明明……明明都是为了他们…… 雇佣兵首领忍不住上前一步——他忠于自己的职责,却对这位教宗阁下缺乏敬意——也许尤利乌斯二世对教会进行的,大刀阔斧的改革确实出自于本心,并无私欲,但作为一个雇佣兵,一个虔诚的教徒,倒宁愿他是一个如亚历山大六世般又贪婪,又无耻的人物。 至少亚历山大六世没有禁止过圣物与赎罪劵的买卖。 他自己,还有他的朋友与同伴,作为一个雇佣兵,即便是素有忠于职守、骁勇无畏的美名,他们依然犯下过无数可怕的罪过,而且因为常年在外的缘故,他们很难按时做礼拜,望弥撒,向神父忏悔,如果不是有赎罪劵,他们几乎是要注定下地狱的——尤利乌斯二世的法令,可以说一把把他们推进了无望的深渊,是啊,他雇佣他们的俸金确实丰厚,但这些丰厚的俸金还不是换成了愈发昂贵,却还是难以寻觅的赎罪劵? 他们又不得不买,若不然呢,他们即便倒在战场上,也难以瞑目——难道还能指望那些教士去到危险的战场上,一个一个地,为他们做临终圣事吗? 想到这个,雇佣兵的首领就难以按捺住自己的怒气。还有那些同样被禁止买卖的圣物……对于雇佣兵来说,那是如同刀剑、链甲与火绳枪一般的必需品,但如同这三样东西,圣物也是会有损失的,有时是被别人偷走,有时是在战斗中失落,或是转给了自己的挚友、妻子、孩子……原本,他们只要来到罗马,或是任何一座教堂与修道院里,总能请求到几样珍贵的圣物。 但现在,即便能买到,也要百般哀求,万般卑微,以及数十,甚至数百倍于之前的金弗罗林,才能从教士或是修士的手中以馈赠的方式得到一两件。 在将尤利乌斯二世送上马车后,雇佣兵首领翻身骑上马匹,又俯身向自己的亲信小声地嘱咐了几句,他可不舍得让自己的士兵因为这样的事情而产生损失——但民众的暴怒显然没有那么容易平息,尤其是他们得知,尤利乌斯二世已经逃往圣天使堡的时候,更是群情激愤——事态不再能够被任何人控制,上万的人群,即便只是推搡践踏,也足以造成令人恐惧不已的伤害。 等到民众们抛弃了梵蒂冈宫,转而围攻圣天使堡的时候,瑞士雇佣兵们竟然有三十二人遇到了不幸,更有一百多人受了程度不同的伤,当首领的亲信来向他回禀此事的时候,首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算是一场战役,也不至于损失得这样惨重。 让他更为痛苦的事情还在后面,他希望尤利乌斯二世能够为那些为了保护他而死去的士兵祈祷,以及,派出教士为他们做临终圣事,但服侍教皇的教士说,教皇正在苦修,不见任何人,也不做任何事。 最后,还是那些士兵,拿出了自己的赎罪劵,塞在了死者的手中,希望他们不必因为过往的罪孽而被投入地狱。 —————— “一定有什么地方错了。”尤利乌斯二世对自己说。是啊,怎么可能呢?他取消赎罪劵与圣物的买卖,难道不是为了这些卑下的平民们着想吗?他们不是一直在抱怨,赎罪劵与圣物太过昂贵,为了它们,自己需要掏出口袋里的最后一枚铜币么?他们本该对他万分感激才对!所以,一定是有什么地方错了。 他打了苦鞭,又穿上粗糙的亚麻衣服,来到圣天使堡的监牢里,他的近侍法略就在最里面的一处监牢里。 尤利乌斯二世在一把木头椅子上坐下,他面前是一具拉肢刑架,它看上去就像是一把四十五度角摆放的巨大梯子,只是里面不是固定的木条,而是可以滚动的圆轴。受刑人被放置在框架上,脚踝被固定于一根顶端的滚轴上,手腕则被固定于底端的另一根上。底部的滚轴连接着一根摇杆,可以让它不断向下滚动,以此逐渐拉长受刑人的躯体,导致手臂,大腿与躯体连接处的关节脱臼,最终令得躯体四肢撕裂。 他曾经的近侍一被放在上面,就立即哀叫起来,他当然是知道这个的,但他看着别人受刑的时候,只觉得痛快,轮到他,就只有痛苦了。 “看在天主的份上,”他哭喊道:“饶了我吧,宽恕我吧,杀了我吧,别让我受这个罪!” “你发誓你什么都说了么?”尤利乌斯二世问道。 “我发誓!” “我不信,”尤利乌斯二世说:“听听,听听,法略,外面的声音,那些民众因为你们而暴动,你们毁了我的事业,而我曾那么相信过你们。” “我们只是拿了一些钱!”法略喊道,这难道不应该么,明明和他一样,甚至还有不如的人,却一跃成为了主堂神父,主教与大主教,而他们却还只能在尤利乌斯二世手下做一个平庸的教士!他只是拿了一些钱而已! “说,把那些人都说出来!”尤利乌斯二世喊道,也许罗马的人们看到了他是如何惩罚那些蛆虫的,就会懂得他的苦心,愿意信任他了:“我要知道每一个名字!” 他只示意了一下,施刑人立刻开始摇动手柄,凄厉的叫喊声顿时响彻了整座监牢。 在法略的四肢关节都被拉得脱臼后,施刑人停顿了一下,但尤利乌斯二世没有给他哪怕一个眼神,他只得继续,直到皮肉发出可怕的吱嘎声,最后,法略几乎已经无法发出声音,有人给他喂了一些烈酒,他醒了过来,开始不断地吐露出一些事情,说出一些名字。 那都是假的。 但法略知道,这就是他曾经的主人,尤利乌斯二世想要听到的。 —————————— “您是否对此早就有所预料呢?”马基雅维利忍耐了一天,最后还是将这个困惑了他许久的问题问出了口。 朱利奥.美第奇放下手里的书,看了他一眼。 “是的。” “虽然说,这并不是我想要看到的。” 第两百二十九章 法国人的算盘 马基雅维利放下手里的卷宗,坐到朱利奥.美第奇的身前:“那么。”他问道:“如果是殿下您,您会怎么做呢?” 他注视着朱利奥的眼神十分清澈,虽然从外貌上来看,马基雅维利很像是一个狡诈而又卑劣的小人,但朱利奥与他共事多年,对这个人也已有了一些了解——如果一定要给马基雅维利定个标注的话,那么他一定是个极度利他者,以及一个极度理想主义者,有些时候,他可能要比小科西莫还要天真,但要说起执着来,他大概比九十岁的老人还要顽固——只是不了解他的人,只会觉得这个佛罗伦萨人是个贪权好名之人,因为他为了达成自己的目标,从来就是不择手段,也不在乎道德与信仰的。 是的,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向当权者要权力,要官职,甚至不惜逢迎阿谀,卑躬屈膝,但他一旦发现,埃奇奥比他更适合成为兄弟会的执掌者,就立刻将佛罗伦萨的阿萨辛组织全盘交付给这个年轻的朋友;而当他察觉到,朱利奥.美第奇有可能成为终结佛罗伦萨乃至整个意大利乱局的君主时,又好不犹豫地抛下了他在佛罗伦萨政府中获得的职位,来到他身边,做一个寻常的修士来服侍他,追随他,为他鞠躬尽瘁。 所以对马基雅维利,朱利奥.美第奇不但从不怀疑,也不会因为他的直言不讳而气恼,他唯一担心的就是因为两人之间思想与观念的差异,而产生不必要的分歧,所以,只要马基雅维利有疑问,他总是会异常坦白地回答他。 “如果是我,“朱利奥说:“或许不会如尤利乌斯二世这样……果决。”他想了想,当然,作为一个不那么虔诚的人,要解决赎罪劵与圣物买卖的事情,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推行唯物主义,但问题是,他已经是一个枢机了,以后还会成为教会的主宰——这是他视作父亲般的庇护三世所一直期望着的,而庇护三世也同样爱着他的神与教会,既然如此,无论如何,朱利奥都不会成为那个毁伤圣廷根基的人。 更不用说,现在的国家与民众,已经无比紧密地与教会纠缠在了一起,而它们又都是那样的脆弱,如果只是粗暴地将它们分开,只会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不,不要说分开它们了,哪怕只是想要去除其中的一部分,稍有不慎,就会酿出如同尤利乌斯二世如今的苦果——“人类,尤其是现在的人类,是需要信仰的,乞丐需要,君王需要,哪怕是奴隶,也需要,而他们的信仰,是如何表达的呢?马基雅维利,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都没有接受过正统的教育,他们不会写字,不会阅读,他们对于信仰的所有知识,都来自于教士或是修士的宣讲,但你也知道,在讲道中……许多教士都会以一种近似于恫吓的方式宣讲教义,这,”他微微叹息了一声:“这几乎是一种常规。” “当然,”马基雅维利说:“民众是愚昧的,如果不用言语的鞭子抽打他们,他们是不会有记性的。”有时候,甚至需要用真实的鞭子抽打他们,他们才会明白事理呢。 “所以,信仰对于他们来说,不但是枷锁,还是支柱,你可以打开枷锁,让他们自由,但与此同时,你不能一下子抽掉支柱,让他们不得依靠——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就必须先有东西取代它,成为他们的支柱。”朱利奥想起数百年后人们对于科学与机械的依赖,不由得微微一笑:“但那是一项非常漫长而又艰苦的工作,而且,新的支柱也未必强于旧的支柱。” 马基雅维利低头思考了一会,不得不承认朱利奥.美第奇的想法确实是对的,“您要矗立起怎样的新支柱呢?” “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坚持教学的普及与深入的原因,”朱利奥点头道:“尼克罗,你曾经不太明白,我为什么要教导我的教士,我的士兵,我的子民,现在你应当明白了吧。” “难道您从那时就开始有所筹谋了吗?”马基雅维利问道。 “是的,教士是能够将我的理念拓展与引导出去的人,而士兵是能够将我的理念支持与贯彻下去的人,而我的子民,他们只会懂得了我的想法,才不会轻易地被外界的流言恐吓动摇——你难道没有发现吗,尼克罗,在加底斯,几乎没有赎罪劵与圣物的买卖,因为从一开始,就有教士指导他们说,去望弥撒,去做忏悔,去做善事,这样就能赎回你们的罪过了,圣灵与圣人也会因此保佑你们,所以他们是安心的。” “您说几乎。” “对啊,我亲爱的朋友,即便是你,或是我,也必须承认,圣物与赎罪劵是有效用的,但我认为它们的效用,只在那些无法用祈祷、忏悔与行善赎回的罪行上——那些不会出现在大多数人身上的重大罪行——这是极少数的,虽然无法完全禁止,”朱利奥摇了摇头:“但数量的降低,也就意味着容易控制,而能够控制,就有办法予以遏制。” “罗马的教士……”马基雅维利刚开口,就自嘲地笑了笑,罗马的教士们当然不会去引导人们以望弥撒,祈祷或是忏悔的方式赎罪了,他们需要的正是人们口袋中叮当作响的钱币,“尤利乌斯二世难道就没有考虑到这点吗?不,”他说:“殿下,很显然,他与您所求的不是一样东西。” 朱利奥没有回答,而是转头注视着蜡烛上跳跃着火焰,马基雅维利一如既往的犀利,直白,他一眼就看出了尤利乌斯二世的问题,他不是为了民众或是教会而改革的,他只是为了个人的私欲——是的,并不是说,敛财、情色、权势才是私欲,有时候,荣誉与名望也同样会令得人们走向罪恶的歧路,尤利乌斯二世只希望能够借此成为一个被人们铭记的圣徒,却丝毫不曾考虑到那些卑微的芸芸众生——他们原本确实已经被什一税、赎罪劵与圣物压得喘不过气,但至少还有着那么一点点微薄的慰藉——有这些东西,他们是可以免罪的,上天堂的。而现在,天主在人世间的代理人却关闭了仅有的一扇小窗,他们不但要在这个痛苦与肮脏的俗世里沉沦一世,离世后还要在炼狱与地狱中受无尽的苦, 谁能责怪他们呢,无论是谁,都会发疯的。 如果尤利乌斯二世也能够如朱利奥.美第奇这样思考,那他就不会面临这样惨痛而又荒谬的局面——他阻截了奔腾的河流,却没有给它留下疏梭的渠道,就算再坚固,再高大的堤坝,也必然会有崩溃的那一天。 “但这些民众身后,”马基雅维利问道:“也有那些主教与教士们的手笔吧。” “还有那些家族,”朱利奥说:“爵爷,国王,以及一切有权势而又犯了罪的人。” “他们的罪行原本就不值得被宽恕。”马基雅维利说。 “是的,”朱利奥温和地说:“但想要惩罚他们,你就要比他们更强大,无论是从躯体,还是从灵魂。” “尤利乌斯二世可做不到这点。”马基雅维利说。 “这也是为什么,”朱利奥说:“虽然他犯了错,我仍然不会指责他的缘故,马基雅维利,”他轻声说:“无论他是为了什么,我们都要尊敬他的勇气与魄力。” —————————— 尤利乌斯二世,约书亚.洛韦雷并不知道朱利奥.美第奇给予他的,近似于褒扬般的评价,他的心中充满了痛苦与懊悔。 暴民们占领了他的梵蒂冈宫,据说,他们将梵蒂冈宫中的一切都掠走了,就连画框与门楣上的金箔都被刮走,珠宝,雕像与十字架更是无一幸免,就连柜、箱子与座椅都被他们拿走,劈碎,当作圣物保存起来。 这些还不够,他们又涌上了圣天使桥,围住了圣天使堡。 年轻的教宗阁下居高临下地从城堡的窗口往下望去,看到密集的人群让出道路,让一列马车驶到城堡前,他们对他是那样的无礼,那样的凶狠,对马车里真正的罪人倒恭恭敬敬起来——那些都是被他剥夺了多余教区、教堂与修道院的枢机们,他们并不进入城堡——毕竟枢机们也要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他们在沉重的铁栅门前就下了马车,接受了人们的欢呼与敬礼,然后他们的代表,奥尔西尼家族的枢机主教向前一步,宣读了他们写给教皇的公开信件。 与其说是信件,倒不如说是一份檄文。枢机团们在信件中“委婉”地指出了教宗阁下因为过于年轻而犯下的一些“错误”,又给出了一些“老成”的建议,不过取掉了那些浮华的修饰与作态后,里面的主要内容不过两样事情——一、尤利乌斯二世必须撤除之前颁布的七大法令;二、尤利乌斯二世必须退位,以求得人们与天主的宽恕。 他们甚至仁慈地提出,如果尤利乌斯二世答应他们的条件,他们会给尤利乌斯二世保留一个枢机主教的位置,以及三个富有的教区。 尤利乌斯二世可以说是暴跳如雷地拒绝了,他不顾雇佣兵首领的阻止,抢过一名士兵的弩弓向下射去,差点射中了一个枢机的帽子,枢机们落荒而逃。 “您太冲动了,”瑞士的雇佣兵首领严厉地说:“他们现在想要与您谈条件,您就应该与他们谈,拖延时间,然后想办法驱散外面的民众——或者您可以先允许买卖赎罪劵或是圣物,他们要的也就是这个。”他们想要的也是这个。 “绝不可能。”尤利乌斯二世咬牙切齿地回答道:“至于应该驱散,或是应该杀死这些暴民,难道不是你们应当做的事情吗,我雇佣了你们,给你们丰厚的俸金,为什么你们在为朱利奥.美第奇服务的时候,就能够如此忠诚,可靠,现在却变得懦弱起来了呢?” 雇佣兵首领虽然不曾被朱利奥.美第奇雇佣过,但作为瑞士人,他也听说过那位枢机主教的名字,出于长久的忿怒与轻蔑,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大概是因为,那时我们只要面对几个卑劣的盗贼,而现在,却要面对上万无辜的民众吧。”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坏了,但也无法挽回。尤利乌斯二世先是睁大了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然后又突然赤红了面孔,怒火在他的喉间蓄积,但最后还是被他吞咽了下去,他是冲动,但他也很清楚,圣殿骑士团早已离开圣天使堡,在教会军尚未入城前,他所能依仗的就只有这些雇佣兵。 一场风波就此消弭在可怕的沉默中。 尤利乌斯二世渴望的教会军迟迟未来,无论是西班牙人,神圣罗马帝国的人,意大利人,法国人,或者说,等到法国人来到这里的时候,尤利乌斯二世被恐惧与愤怒彻底地征服了。 “你们怎么敢!”他喊道:“你们怎么敢这么做!敢这样要求一位教皇?天主的代理人,天堂之门的守卫者?!” “唉。”路易十二的特使笑吟吟地说:“您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想法呢?大人,我们的国王,虔诚的信徒,正是担心您遇到危险,才让我们来迎接您到法国去的呀。” “我只愿意留在罗马!”尤利乌斯二世喊道:“我要求你们立刻将那些暴民赶走!” “法国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我们的陛下可是一直希望着您的贵足,能够踏上法兰西的土地呢,您会有一座符合您身份的宫殿,就如一个国王那样,您的教士与主教都可以在那里求得一席栖身之地,您也能得到足够的年金,也能发号施令,从心所欲……和您在罗马的时候,毫无区别。” “做法国国王的傀儡么?”尤利乌斯二世愤恨地叫嚷道:“想也别想,告诉您们的国王,我只会在罗马,无论我活着,还是死了。” “那可就有点难说了。”法国特使毫不掩饰地威胁道,没有经得教皇的允许,就径直走了出去。 当夜,从米兰南部而来的,约有五千名步兵,二十门火炮的法国军队就开始攻打圣天使堡,一周后,无法继续坚持下去的瑞士雇佣兵们,带着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从圣天使堡的密道中逃走,他们离开的时候有七百人,抵达了勒皮城堡的时候只有三百人不到。 第两百三十章 尤利乌斯二世的最后一夜(上) 勒皮,以及斯波莱特,与它们之间狭长而又关键的领地,全都属于圣弗朗西斯科修道院,这座修道院的主人原本是斯波莱特家族的一员,但为了将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的馈赠合法地转移到朱利奥.美第奇的名下,庇护三世玩弄了当时的教士们常会使用的一种小手段——也就是说,这两地名义上的拥有者,艾弗里.博尔吉亚将他的领地捐赠给圣弗朗西斯科修道院,然后庇护三世将朱利奥.美第奇指定为这座修道院的院长,这样,勒皮与斯波莱特这两座小城以及周边的山地也就顺理成章地归属美第奇所有。 当然,这种欲盖弥彰的手法,是无法避让开有心人的视线的,尤利乌斯二世一即位,提出的七大法令中,就有禁止圣职人员兼领教区、教堂、修道院的一条,勒皮与斯波莱特也不例外,但需要特意说明一下的是,圣弗朗西斯科修道院的新院长并不是别人,正是艾弗里.博尔吉亚。 博尔吉亚这个姓氏是如何敏感,作为博尔吉亚的最后一名男性直系后裔的艾弗里是最清楚不过的,他当然不可能以博尔吉亚的名义领受这座修道院——他被伪称作巴格里奥尼家族的一员,而为了褒奖在教皇选举以及后续的改革中,予以了自己支持的巴格里奥尼枢机,尤利乌斯二世毫不犹豫地将这份恩赏给了他。也正是因为如此,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与朱利奥.美第奇曾经在这两座小城与周边地区施行的仁政才得以持续下来,而不是如其他地区一般,被缺乏经验与能力的黑衣教士们弄得乱七八糟——他们或许都不是坏人,但毋庸置疑的,作为出身寒微的年轻人,他们短浅的目光与微薄的见识根本无法让他们支撑起一个统治者应有的意识框架——尤利乌斯二世慷慨但突兀地给予他们莫大的权力与荣耀之后,他们不是迷失在了人们的阿谀谄媚、贿赂诱惑里,就是沉溺在权势带来的快感中无法自拔。 艾弗里.博尔吉亚曾经是博尔吉亚家族中最为年少而又不引人注意的一个,比起其他的博尔吉亚,他要更懦弱多情一些,但他依然有着旁人无法企及的敏感度,一听到法国人正在攻打罗马的圣天使堡,他就命令他的修士、刺客与雇佣兵们做好了准备——他当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安插到这里,首先,他毕竟曾经是这里的领主,而他的姐姐卢克莱西亚在这里做过的事情,让这里的人们对自己并不反感;其次,美第奇需要一个可信的人为他扼守此地,别忘记,当初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一力谋取勒皮与斯波莱特,正是因为它们正处于罗马与外界连通的咽喉要道,既然朱利奥.美第奇已经有所抉择,他就不会轻易放弃手中的任何一枚筹码,只是艾弗里没能想到,朱利奥愿意把它们交给自己;最后,大概就是前一个问题的答案了吧,勒皮与斯波莱特,是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留给她最爱的两个人的财产,朱利奥不想把它交给巴格里奥尼甚至另一个美第奇。 “你们前去接应的时候,被法国人发现了吗?”艾弗里问道,他现在也是一个成熟的年轻人了,虽然穿着修士的衣服,剪了短发,但比起他一身华服的时候,反而更显威严,博尔吉亚家族的刺客向他鞠躬行礼:“没有,大人,”他说:“但如果法国人不愿放弃的话——被找到也只是时间问题,您必须做好迎战或是投降的准备。” “他们肯定是不会放弃的,”艾弗里说:“三教皇并立时期,法兰西可是从他们的本尼狄克十三世教皇那里得到了不少好处,现在眼看又能故技重施,他们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我知道,您的意思是说,我们最好能够选择投降,毕竟法国人有五万军队,就在意大利,”他讥讽地一笑:“还是我们这位教皇亲自迎接进来的,也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后悔,但无需太过忧心,我之前就已经给佛罗伦萨写去了信件,他们的援军很快就会到达这里。” 刺客的脸上露出了一些不信任的神色,若是艾弗里说,他以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的名义向西班牙人,或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人求援了,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但佛罗伦萨是什么鬼?谁都知道他们就连自己的军队都没有。 艾弗里只是安抚地笑笑,他在佛罗伦萨的时候,不可避免地遭受到了一些监视,但也这样的原因,他知道的东西,反而要比一般人更多些——遑论度过了一段孤寂而又平静的日子后,朱利奥.美第奇把他带到了身边,让他为自己做事——这样,艾弗里可以见到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两位血亲,他兄长凯撒.博尔吉亚的女儿路易丝,他姐姐卢卡莱西亚.博尔吉亚与美第奇的儿子小科西莫。 不过出于他个人的顾虑,他很少出现在这两个孩子面前,何必呢,博尔吉亚的姓氏不再是一种荣耀,反而是人尽皆知的污秽与罪恶,而对于这两个孩子来说,这个姓氏早在他们知事前灭亡,就不必在他们如同珍珠般洁净而又闪光的记忆里披覆难堪的阴影了。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巴格里奥尼枢机,布因斯枢机,美第奇枢机,我是说,乔.美第奇枢机都已经到了吗?” “都到了,大人。”刺客说。 “那就让我们一起去看看我们的教皇吧。” ———————————— 艾弗里,博尔吉亚一进到勒皮城堡,就看见了数位面色不佳的枢机,在这个时候,能够与他们站在一起的,毫无疑问也都是可信的盟友,博尔吉亚的末裔只略略一扫,就发现这里已经站了七位着红衣者,也许会有人觉得,这个数字在枢机团中并不占有优势,但作为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幺子,艾弗里再不受重视,也知道这个数字事实上已经相当惊人,毕竟除去法兰西的两位枢机,西班牙人的四位枢机(有两位已经不幸离开了这个罪恶的人世)外,枢机团中多得是随风摇摆的墙头草,所以很多时候,某人的胜出或是败落也不过是一票之差而已。 他向他们行了礼,然后将不解的目光投向巴格里奥尼枢机,他与乔.美第奇枢机那样,从来就是心宽体胖,万事顺遂的主儿,除了庇护三世回归天主脚下时他愁眉苦脸过一阵子,人们可不太能看见他这么烦恼的样子。 “是圣父有什么命令么?”艾弗里问道。 “不,”巴格里奥尼枢机说:“实际上,”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同僚:“他不会再发出什么命令了,艾弗里,他快死了。” 艾弗里顿了顿,这是个就连他也没能想到的消息,毕竟尤利乌斯二世今年只有三十一岁,他的身体或许不怎么好,但……“是在战争中受了伤,还是中了毒?”他低声问道。 “都不是,”巴格里奥尼枢机说:“他只是生了病。” 尤利乌斯二世的身体早在数周前就每况愈下了,但他借助着从庇护三世那里学到的医学与毒药,成功地拖延与掩藏到了现在,就连那些服侍他的教士也只知道他生了会让身体疼痛的病,却不知道他已是在苟延残喘——原本,他或许还能坚持上一年或许更长一些时间,就如他期望的那样,在重新夺回属于教皇国的领地,纯洁与复苏教会之后,作为一个满身荣光的圣人,在人们的眼泪与哀悼中飞离俗世。但路易十二的无信,胡安娜一世的善变与马克西米连一世的冷酷,都在让他已经紧绷如同弓弦的神经上雪上加霜,罗马民众与信徒的暴动更是给了他一个沉重无比的打击,惊怒交加下,他的躯体随着意志彻底地垮塌了——虽然那些忠诚勇敢的瑞士雇佣兵们没让他落入路易十二的手中,也没让他在战斗中受伤,但他一到了勒皮,还是无法支持地倒了下去。 “那么谁在听他忏悔,”艾弗里问道:“谁为他做临终圣事?”按理说,作为一个修道院长,他是无权提出这个问题的,但艾弗里名义上是巴格里奥尼枢机的弟子,勒皮又是他的辖区,而且,一位教皇的临终忏悔,可不是谁都能听的——这其中涉及到了多少可怕的问题与答案啊。 这是一件无比重要又关键的事儿。 “没有人。”巴格里奥尼枢机苦恼地说:“亲爱的艾弗里,麻烦就在这里,他,我是说,圣父,只愿意让一个人来听他的忏悔。” “谁?”艾弗里问道,虽然他已经有了一个名字。 “朱利奥.美第奇。” —————————— 朱利奥.美第奇是在次日的深夜赶到勒皮的,那天晚上正下着雨,罗马的秋冬时分,雨水裹挟的寒气就如同尖利的针那样可以直接刺入人们的皮肤,为了节约时间,朱利奥甚至舍弃了马车,一路疾驰至此——他大踏步地走入厅堂的时候,巴格里奥尼枢机率先站了起来,然后是布因斯枢机,他们的盟友,还有两位嗅觉过于灵敏,自己找到勒皮的枢机,在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后,也跟着站了起来。 他们不知道尤利乌斯二世现在的悲惨结局有着这位大人的几分手笔,但很显然,庇护三世的继承人从来就没有改变过——他们承认的人从来就只有一个,而那位正在房间里发出微弱的呻吟声的教宗阁下,或许只是一个不自知的傀儡罢了。 朱利奥此时反而平静了下来,虽然他仍然被数以百计的纷繁记忆与思想干扰着,但他还是分别与他们各自短暂地交谈了几句,才在他们的注视下走进了尤利乌斯二世的寝室。 寝室里,依照教皇的要求,点燃了不下二十支手腕粗细的蜡烛,将这个房间照的如同白昼,而尤利乌斯二世躺着的床榻,也在他的命令下,将床尾转向房门,并且撩起床幔,这样他一眼就能看见谁从门外进来了——在他的幻觉里,朱利奥.美第奇无数次地推开了门,走了进来。 有些时候,朱利奥.美第奇还是个孩子的模样,就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带着天真的微笑与坦然的目光,向他伸出手来,紧紧地扼住了他的脖子;有些时候,则是那个与他一同刺杀路易吉.博尔吉亚的少年,神情坚定,步伐稳定,手持短弩,不带丝毫怜悯地向他射出致命的一箭;不过更多的时候,是身着枢机红衣的朱利奥.美第奇,他的身边站着他们的老师,庇护三世,他只向庇护三世说了些什么,头戴三重冕的庇护三世就向约书亚一指,约书亚的脚下就突然裂开一道可怕的裂缝,下面就是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炼狱,他就这么跌了下去,而朱利奥.美第奇还在他们的老师身边,温和而又残酷地看着他坠落,坠落,坠落…… 不,他在噩梦中哀求道,你们不能这么对我,不能!老师,我已经做到了所有您要求我做到的事情!请您带我走!别抛下我! ———————— 尤利乌斯二世又一次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以往有如跗骨之蛆的疼痛,自从他来到勒皮之后,就突然消失了,但师从庇护三世的他知道,这不是说,他正在痊愈,而是恰恰相反——疾病的魔鬼正在进一步地损毁他的身体,让他再也无法感知到疼痛,但高热依然存在或说变本加厉,所以他每次都会从深陷炼狱的噩梦中醒来。 他张着嘴,却无力发出声音,他想要水,但他随即想起,服侍他的教士被他驱赶到门外——因为他又想起了他被皮克罗米尼枢机抛弃在那座修道院时发生的事情——那些人期望与等待着他的死亡……一样的高热,一样的孤寂,一样的无所依靠……他害怕,如果有人在他入睡或昏迷的时候加害他,他连喊叫的机会都没有,所以他不允许他们守在他身边。 但就在他想要舔抿干裂的嘴唇时,一卷浸透了净水的棉布轻轻地落在了他的嘴唇上,尤利乌斯二世立刻贪婪地吮吸了起来,水带着棉布的气味润湿了他的舌头,流入他的喉咙,但不够,太少了,太少了,他拼命地想要抬起头,但棉布还是被拿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芦杆。 尤利乌斯二世含住了芦杆,清澈温暖的水立即充满了他的口腔与胃部,有那么一瞬间,他从炼狱回到了人间。 但等他喝了水,轻微地喘息了一会后,痛苦再一次降临到他的身上。 不是躯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那个照顾着他的人,正是朱利奥.美第奇。 在蜡烛的照耀下,与尤利乌斯二世同龄的他似乎从来不曾遭受过岁月的摧残。青春、秀美、健康……那些约书亚.洛韦雷从来没有拥有过,或者说,即便拥有过,也已经失去了的东西,依然被朱利奥.美第奇牢牢地掌握着。 第两百三十一章 尤利乌斯二世的最后一夜(中) 相对于尤利乌斯二世的惊骇与嫉恨,朱利奥.美第奇的回应却要平和得多,他将插着芦杆的银杯放回到小桌上,回到床边的椅子里,交叠双手:“怎么啦,”他问道:“约书亚,不是你让我来吗?我来了,你又为何如此惊讶呢?” 尤利乌斯二世喘息了几声后,也略略平静了一些,他环顾四周,发现没有其他人,就不禁冷笑起来:“怎么,在没有人的时候,你也终于不再戴上温和知礼的面具啦——你甚至不去呼喊我的圣名,而选择我的俗名,怎么,承认曾经臣服于我让你这样难受吗?” “你知道我不会称你为我的圣父,就算我明知故犯吧,但约书亚,你知道,我将这个称呼留给了谁。” 尤利乌斯二世不说话了。 “至于你的圣名,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用这个名字来称呼你,但我也知道,这个名字,并不是你的,而是你父亲,大洛韦雷枢机的,他无法成为教皇,但这个圣名却是他早在英诺森八世即位前就为自己准备好的,有一个佛罗伦萨的金匠曾经为他打造了一件装饰着尤利乌斯之名的胸针,那个模子还被他精心地保留着呢。”朱利奥说:“那么,你要我这样称呼你吗?尤利乌斯二世?” 尤利乌斯二世久久不说话,他不愿在朱利奥面前示弱,但他也必须承认,尤利乌斯并不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圣名,每当人们用这个名字来呼唤他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只是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的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替身与傀儡,他本身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毫无价值的。 “你知道吗?”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尤利乌斯二世说:“你最让人憎恶的就是这个,朱利奥,你的仁慈是可以用来杀人的。” “但你们选择我,正因为这个,不是吗?” “我们,是啊,凯撒,卢克莱西亚,亚历山大六世,路易十二,还有罗马、佛罗伦萨、卢卡、勒皮的人们……以及,我。”尤利乌斯二世转头看向朱利奥,“你看着我们的时候,一定很愉快吧,在你还很弱小的时候,他们都能够在举手之间毁灭你,但你总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宽容,那样的天真,就像是一点微弱的小火,于是我们说,再等等吧,再等等吧,毕竟在无尽的黑夜中,你是如此鲜明、特殊,但我们都错了,朱利奥,无论火焰有多么美丽,有多么温暖,对于一群飞蛾来说,都是致命的,我们落入了你的陷阱,躯体成为了你的燃料,你吞噬了我们,然后变得强大,”他喃喃道:“而你,你可以说,你是无辜的,因为你确实没有拿着刀剑,只是用你的慈悲消磨了我们的敌意与戾气,你让我们变得迟疑,缓慢,无所适从。” “但约书亚,”朱利奥说:“如果不是有着这份慈悲,我们还在阿西西的时候,你就死了。” “我早就死了,你没能救我,朱利奥,你没能救回约书亚.洛韦雷,从那个躯壳里醒来的是魔鬼,不是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还在圣人的陵墓中,在石棺里,忍受着无边的黑暗与孤寂。” “他就没有离开过吗?” “没有,朱利奥,没有,他被放进石棺里,看着石棺的盖子移动,夺取最后一丝光线的时候,是有知觉的,他向他所知的每一个圣灵与圣人祈祷,但他们都没来,于是他就开始诅咒,开始憎恨,如果圣灵无法拯救他的话,那么就让魔鬼来吧,让魔鬼取代他,他愿意献出自己的躯体与灵魂,只要它能代他复仇。” “那么说,释放了魔鬼的我倒真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尤利乌斯二世笑了一声:“是的,朱利奥,在那一夜前,虽然我受了那样的苦,见不到父亲,也见不到母亲,终日带着亚麻布套,犹如一个驱邪的偶人一般生活,但我是知足的,并没有什么不甘愿,我感激,也爱,但我父亲的刺客,只念了几句经文,就把它们全都摧毁了。朱利奥,魔鬼是含着毒液苏醒的,而你却一无所知——那个孩子曾经真心想要成为你的朋友,但你没能救得了他。” “那么,我现在正在与魔鬼说话,还是与约书亚说话呢?” “当然是……魔鬼。”尤利乌斯二世说:“一个充满了嫉妒与狂怒的魔鬼。” “你知道魔鬼在来到马尔夏诺之前,遇到了什么事情么?”尤利乌斯二世接着说道,“我们的老师虽然对你爱护有加,却从不曾怜悯过我,或许,从那时,他就已经嗅闻出这个躯壳中的恶臭气味了吧——魔鬼被留在福利尼奥,在那座修道院里,没有草药,没有食物和水,只有徒劳的祈祷,修士们渴望着魔鬼能够早日死去,他们把它关在一个房间里,等着它停止呼吸,但它还是逃出来了,带着那张腐烂的脸,每个看见它的人都会惊叫着逃走,它发着高热,只穿着亚麻内衣,喝着浑浊的泥水……拼命地,不惜一切地,只想活下去。” “埃奇奥把你带到了马尔夏诺。” “是的,一个刺客,正与魔鬼相配,如果他知道他将这样的灾祸带给了你,一定会懊悔不已吧。” “他永远不会因为拯救了一条性命而懊悔。”朱利奥摇了摇头,说。 “即便是魔鬼的么。”尤利乌斯二世无法控制地咳嗽了几声:“真是不公平啊,如果说,魔鬼还是有着那么一张丑陋的脸,不得人们的欢心也就算了,但即便它矫饰得如同天使一般,人们还只愿意看着你,老师是这样,凯撒是这样,卢克莱西亚也是这样……你要让魔鬼如何不嫉妒呢?它所做的事情,并不比你少啊,朱利奥,他们为什么还是选择了你呢?” “你也不是那么高尚的人,”尤利乌斯二世接着说道:“你也一样有着低劣的欲望,你也一样懦弱,一样胆小,一样会因为卢克莱西亚的身份裹足不前,甚至拒绝她的爱情,但你又无法抵御得住她的诱惑,你杀了她的兄长,却和她有了一个私生的孩子。” “是你向亚历山大六世泄露了路易吉的事儿吗?” “是魔鬼!”尤利乌斯二世高声说道:“是魔鬼!嫉妒的魔鬼!它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德拉.洛韦雷,因为它很清楚,大洛韦雷总是有办法让亚历山大六世知道这件事情,又不至于让它也被亚历山大六世的怒火波及的——它很明白,完全看得到结局。” “魔鬼知道这也会伤害到卢克莱西亚么?”朱利奥低声问道。 “知道啊,但这就是魔鬼啊,你能要求一个魔鬼还有爱,道德与任何美好的东西吗?不能,朱利奥,如果不是它,”尤利乌斯二世睁大了眼睛,面颊浮现出异样的绯红色,显而易见地兴奋起来:“若不是它,你和卢克莱西亚,说不定是可以在一起的,可怜的人!”他嘴上这么说,但眼睛里却全是幸灾乐祸,“你不是一个卑贱的仆人,虽然无法成为卢克莱西亚的丈夫,却能够成为她的爱人,只要她履行了博尔吉亚家族与她丈夫的家族赋予她的职责,生下了血统纯正的继承人,他们不会介意她有那么一两个用来消磨时间的情人的! 可惜啊,朱利奥。亚历山大六世绝对不会让一个杀了他儿子,卢克莱西亚长兄的人享受来自于他心爱的小女儿的爱情的——或者说,如果你不是取了他长子性命的凶手,又是得到了卢克莱西亚真正的爱情的人,而只是两者居其一的话,为了皮克罗米尼,我们的老师,他也不会一定要杀死你的。但当你同时犯下了这两桩罪行的时候,你就必须去死了。” 他侧着头,呼吸局促,却又欢快无比地注视着朱利奥的脸,希望能够从上面找出一丝痛苦与哀恸来:“告诉我,朱利奥,当你意识到,你同时被朋友出卖,被爱人背叛,被圣廷无视,被恩主舍弃,被家族放逐,被皮克罗米尼枢机,我们的老师遗忘,被我……取代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你是不是非常痛苦,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憎恨与厌恶?恨不得它能够在一夕之间倾塌?” “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么?”朱利奥问。 “这就是魔鬼想要看到的。”尤利乌斯二世飞快地回答道。 “我可以告诉你。”朱利奥说:“我确实痛苦过,但就像是潮水冲过海砂一般,总是会有希望降临在人世间,从容而迅速地拂去人们的苦痛与悲哀,只要你永不放弃,永不退缩,仍然愿意接纳与感受——那些舍弃了我的人,对我来说,犹如大树上的枯枝腐叶,当它们折断或是脱落的时候,或许会令我疼痛,会留下无法去除的瘢痕,但从更多的地方,会生长出难以计数的新芽,新芽会长成生机勃勃的枝叶,为我带来更多的阳光、水与空气,让我更加强大,所以我从不畏惧,约书亚,也从不留恋。” “你说谎!”尤利乌斯二世喊道:“怎么可能呢!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怎么会有人不感到愤怒,不感到悲哀,不被罪恶占据心灵呢?哈,多么愚蠢的谎言啊,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自己还不晓得吗,那个朱利奥.美第奇,愿意与人为善,温和而又固执的可怜人,也已经被埋葬在布雷斯特了,在这具皮囊里的,也只是一个魔鬼!这已经被证明了,只有魔鬼,才能逃脱君王的恶意,教会的放逐,民众的仇视,才能在无声无息地摧毁了一个强大的教皇与他的家族!” 尤利乌斯二世的声音尖锐而又扭曲,回荡在房间里,当真有如魔鬼在炼狱中嘶鸣,但朱利奥只是端坐在椅子里,看着他,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面对着这么一个曾经的朋友与同伴,他的眼睛里还是不由得流露出些许怜悯之色。 “不可能,”尤利乌斯二世到了最后,几乎发不出声音,但他还是坚持咕哝着,反反复复地,“魔鬼!魔鬼!”他嘶喊到,不知道是在喊自己,还是在喊朱利奥。 “……这些话,”等到他终于疲惫地垂下了头,朱利奥才重又开口:“你已经在心里说了很多遍了吧。”他用那种被尤利乌斯二世深深厌恶着的平和语调说道:“不然的话,你又怎么能够说服你自己呢?你曾经受了我如此之多的恩惠,你本应感激我,报答我的,但你没有,虽然我并不想责怪你——你得到的太少了,约书亚,你恐惧着我夺走你仅有的那么一点东西,所以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污蔑我别有用心,这样你不但能够理直气壮地拒绝回报,甚至还能夺走我的东西。” “这不是魔鬼,而是人性。”朱利奥借着说道:“但这并不是说,我就愿意原谅你,就像是对凯撒,对亚历山大六世,对路易十二,与每个敌人,约书亚,既然你已经选择了与我为敌,我就不会再对你保持善意,虽然……”他叹息了一声:“我确实非常地,同情你。” 尤利乌斯二世猛地颤抖了一下,有句话他说对了,那就是仁慈也可以作为武器,朱利奥知道,他宁愿被自己憎恨,也不愿意被自己同情——这句话应当如同利剑一般刺穿他的心。 “我也知道,”朱利奥毫不犹豫地接着道:“你坚持要让我来成为你的忏悔神父,也并未怀着什么好意,或是愧疚,你只是想要给我最后一击——也许你已经留下了文书,或是亲口与一些人说过,你手中掌握着巨大的秘密,或是财富,而这些,你只会与最后一个见你的人说,这样,即便你根本什么都没有,或是我什么也没有得到,人们依然会怀疑我吞没了你留下的所有东西。” 尤利乌斯二世死死地盯着他,而朱利奥只是莞尔一笑:“既然如此,你大概会问,我又如何会来到这里呢,那当然是……”他堪称恶劣停顿了好一会儿:“我确实会吞没你留下的所有东西啊,约书亚,你有一部分说对了,那就是对于我的敌人来说,我确实是个魔鬼。”他向外一指:“你难道还不明白么?从一开始,被舍弃的就不是我,而是你,约书亚。” 第两百三十二章 尤利乌斯二世的最后一夜(下) 约书亚.洛韦雷想要大叫——说谎!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是的,他承认,庇护三世最心爱的不是他,而是朱利奥,但早在庇护三世离世前的那一年,朱利奥.美第奇就因为个人的原因,抛下了他的老师,他的恩人,回到佛罗伦萨去了,虽然庇护三世最后还是任命他为佛罗伦萨的大主教,但这也不是在说,他已经被舍弃了吗,谁都知道,罗马与非罗马的主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尤其是在庇护三世已等同于半踏入陵寝的时候——枢机主教们有被选举与选举他人的资格,但有一点,那就是他必须在西斯廷教堂封门之前赶到罗马,不然的话,就要请在场的枢机主教们投票决议,是否要接纳那个不幸未能及时赶到的蠢货。像是西克斯图斯四世当选时,就有一位枢机主教因为罹患了痔疮,无法骑马,乘坐马车,最后他只能躺在驮轿上,让人抬着,翻过陡峭的亚平宁山脉,即便这样,他还是迟了,最后他付出了相当于三倍年俸的罚金,才终于被允许进入西斯廷教堂。 所以在庇护三世离世前后,西斯廷教堂封门之前,大洛韦雷枢机与约书亚.洛韦雷一直担忧着——他们知道美第奇在罗马也有一些强大的支持者,所以始终严密地监视着乔.美第奇,又派出刺客封锁佛罗伦萨通往罗马的道路,如果朱利奥.美第奇果然来了,他们就会让他从躯体到灵魂,彻彻底底地毁灭殆尽。 对于朱利奥的身手还是隐约有着一些了解的约书亚要比他的父亲更加地难以安心,那是他终于也不说什么虚伪的谦辞了,就如他确认的,如果朱利奥真有回到罗马的意图,那就是他必须除掉的敌人——但他也告诉自己,庇护三世与朱利奥.美第奇之间如同父子般的情感或许还在,但庇护三世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他应当有着怎样的一个继承人了。 他们的老师在最后的时刻觉察到了自己的错误,他依然爱着朱利奥,但已经不会将期望寄托在他身上了——真正得到他传承的,应该是约书亚.洛韦雷才对!哪怕庇护三世并不喜欢自己,但那些可观的资产、武器与人脉,不都交在他手上了吗? 现在,朱利奥竟然说,他才是被舍弃的,怎么可能,太可笑了!他是绝不会信的。 朱利奥.美第奇却没有就这个话题与他争论下去,他甚至突然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情:“你是前天抵达勒皮的。”他说:“但你倒下是在昨天,而你要求他们召唤我,不过是今天凌晨的事情,那么,约书亚,你有没有想过呢,我是如何能够在一个白昼的时间里,从加底斯到勒皮的呢?” 他没有等待约书亚的答案,而是看向门外:“进来吧,艾弗里。” 艾弗里.博尔吉亚就立刻从门外走了进来,尤利乌斯二世看见他,顿时升起了无边怒火——是了,一定是这个人,将他的讯息出卖给了美第奇,这样,朱利奥.美第奇才有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从加底斯赶到勒皮,“叛逆!”他从牙齿间迸发出这个词,而那个人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丝毫羞惭或是不安的意思。 “你认得他吗?”朱利奥问道。 “巴格里奥尼……”尤利乌斯二世的心中不由得恐慌起来,这个人是巴格里奥尼的……子弟么?应该是,因为当初就是巴格里奥尼向他祈求得到勒皮,他才将勒皮与斯波莱特交给他管理的,当然,身在罗马的巴格里奥尼不可能亲自去管理勒皮的大修道院,所以他……这个年轻人,是曾经向他行过礼,吻过他的手的,但既然他背叛了他的圣父,那么巴格里奥尼呢,他也被蒙蔽了,还是……也已经背叛了他? 可是,为什么?他是教皇,是圣灵的代理人,掌握着俗世与神圣之门的钥匙,巴格里奥尼枢机又为什么背叛了他呢,难道朱利奥.美第奇能够给他比自己更多的东西么? “不,”朱利奥说:“告诉他你是谁吧,艾弗里。” “我是艾弗里.博尔吉亚。”艾弗里.博尔吉亚有趣地打量着尤利乌斯二世,这位至高无上的大人与朱利奥同岁,却有着四十岁人才应有的,暗淡无光的皮肤,五十岁人才应有的,斑驳干燥的灰白头发,以及六十岁人才应有的,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看见他的时候,这双眼睛却射出了无比恶毒的光芒来,似乎要化为利箭刺穿他的心脏,但一等到听见他的姓氏,那双眼睛却又蒙上了迷惑的雾气。 “你不记得我了啊,”艾弗里.博尔吉亚说:“也是,约书亚.洛韦雷,即便你曾经侍奉过我的父亲亚历山大六世,倾慕过我的姐姐卢克莱西亚,投靠过我的兄长凯撒,但对于我,博尔吉亚家族中最弱小,也是最不起眼的家伙,你是从来不在意的,你的视线几乎没在我的身上停留过……我不是责怪您,我见过许多和你一样的……嗯,小人,他们只会盯着那些能够给他们带来利益的人或是事物,至于其他的,他们根本不关心——当然,最后让我确认这点的不是别人,正是殿下。 当殿下让我来罗马,让我以巴格里奥尼子弟的身份接过勒皮与斯波莱特的时候,巴格里奥尼还有顾虑,但无论是他,还是我都说,你一定不会认出我,果然,哪怕我与你面对面地站着,吻了你的手,你也没发觉,站在你面前的,正是博尔吉亚家族的最后一人。 真是太可惜了,你看,洛韦雷,你也不是没有机会的。” “我只是……我只是……” “你应该记得我的,洛韦雷,博尔吉亚家族虽然几近灭亡。”艾弗里.博尔吉亚充满了恶意地戏谑道:“但它可不是你以为的只余下了一具空荡荡的躯壳,或者说,即便只是一具躯壳,对于你来说,也有着很大的价值,可惜那个时候,你正在与你的父亲,大洛韦雷枢机一起,如同秃鹰鬣狗一般,忙于偷走那些明面上的皮毛与渣滓呢。” “但朱利奥.美第奇杀了你的兄长与姐姐!”约书亚不由得大喊道。 “啊……”艾弗里的眼神黯淡下来:“我知道,洛韦雷,朱利奥从未欺骗过我,凯撒死于他手,他这样告诉我,而卢克莱西亚,在给我的信件中也曾经这样说:如果凯撒不曾死在国王或是公爵的监牢中,那么定然会在朱利奥.美第奇的手中丧命,而她自己,她也已经做出了最好的安排,还有我,她把我交给了朱利奥,连同勒皮与斯波莱特。 至于你,”艾弗里说:“她一个字也没提到,”他再度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而凯撒,我是了解我的兄长的,我相信,他也更愿意死在朱利奥.美第奇的手里。” “你被欺骗了。”约书亚喃喃道:“你们都被骗了……” 艾弗里没有再说些什么,他给洛韦雷的打击已经够多了,当约书亚.洛韦雷还在亚历山大六世身边的时候,他就不喜欢这个人,但无论亚历山大六世,还是凯撒都说,小人只要利用得当,也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只是他们还没能用到洛韦雷,亚历山大六世就不甘地离开了这个污浊的世间,而之后……大洛韦雷枢机与小洛韦雷枢机做出的姿态实在是令人作呕——他们是从亚历山大六世这里得到过好处的,但只一转身,他们就摆出了一副纯洁无瑕,大义凛然的姿态——凯撒,还有博尔吉亚家族的盟友们遭遇到的许多暗手与不堪,都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公牛失败于与狮子的搏斗中,但还没等它彻底死去,那些曾经从它身上吮吸血液的蛆虫们,就开始在它的躯体上欢歌盛舞起来了,这难道不够恶心么? 没有什么能让洛韦雷知道,他本可以从博尔吉亚的倾覆中得到难以想象的好处,却因为自己的短视而与其擦身而过,更令他痛苦的了。艾弗里.博尔吉亚这样想道,但在另外一行人与他错身而过,进入那个房间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巴格里奥尼枢机站在约书亚的面前,他胖乎乎的脸上不再有以往的恭敬,神情平淡,看着约书亚,不像是在看着一个教皇,像是看着一个与他毫无干系,身份卑微的凡人。 “你……”约书亚想要说,巴格里奥尼枢机曾经发誓要忠诚于他,但他在他混沌的头脑里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却没能找到任何与之有关的记忆——他们竟然从未向自己发誓过,他只是看到他们向他鞠躬,吻他的手,就认为他们是自己的臣子了,但他们……他看着巴格里奥尼枢机走向朱利奥.美第奇,如同对待他一般,不,要更为虔诚地向他鞠躬,吻了他的手之后,他的耳中顿时一阵轰鸣,他想要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噩梦,但他怎么也醒不过来,他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地,从巴格里奥尼枢机开始,到乔.美第奇,布因斯……那些他曾经以为是庇护三世留给他的枢机们,向他最憎恶的那个人宣誓效忠。 最后一个走出来的人,是约书亚相当熟悉的,一直陪伴在庇护三世身边的约翰修士,在庇护三世离世后,他因为过于悲痛而拒绝了洛韦雷的所有馈赠与任命,据说,回到皮恩扎的一所修道院里安度余生去了,而约书亚,在他成为尤利乌斯二世后,也繁忙到几乎想不起这个人。 “约翰修士……”他微弱无力地喊道。 约翰修士饱含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但也就是这样了,“我是一个皮克罗米尼,”他看着约书亚说:“皮克罗米尼家族曾经的家长是我的父亲,现在的家长则是我的长兄,我……应该说是皮克罗米尼家族与圣廷的联系人,约书亚,庇护三世把我留给了朱利奥,所以,你一直在抱怨皮克罗米尼家族对你不够亲近,那是当然的,因为他们知道庇护三世选定了谁做他真正的继承人。” 约书亚的眼睛瞪大了,眼泪从里面流了下来——他在几天里迅速地消瘦了,原本就不那么健康丰满的面颊更是深深地凹陷下去,让他看起来就像是镶嵌着一双生人眼睛的骷髅,“你在说谎!”他嘶嘶地,轻声地说道,就像是怕惊醒了什么:“你们,你们都在说谎……我才是老师的继承人,他将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我……” “大约十分之一吧。”朱利奥说,一边向枢机们点了点头,枢机们立即会意地退了出去,但还是为那个数字震动不已。 同样无法相信的还有约书亚,“十分之一?” “我就说过,约书亚,数学是一门非常重要的课程,”朱利奥温和地说,就像他们还是八岁的孩子时那样:“你总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神学与医学上,当然,我明白,你是希望在这两门课程上超越我,获得老师的青睐,但如果你对数学足够精通,那么你就会立即意识到,老师给你的东西,与他应有的资产完全不成比例——即便不论他的俸金,什一税,或是人们的奉献,单单就佛罗伦萨的羊毛脂提取药水,羊绒染料这两大项收入,也足以覆盖他给你的那个数字——而你却粗心大意地丝毫没有察觉,嗯,约书亚,你甚至设法窃取了我们交给佛罗伦萨人的药水配方,可是呢,你就没有想过吗,是什么样的巨大利益才会让一个家族铤而走险?” “我信任他!” “你不是信任我们的老师,你是信任你的父亲,大洛韦雷枢机,虽然你总是说,他的行为让你感到厌恶,你也总是在表面上推拒他给你的好处,但事实上,约书亚,当他为你除尽荆棘,推平障碍——譬如说,我,的时候,你还是会暗中窃喜的吧。所以当老师‘妥协’的时候,你没有怀疑,因为这不是你哀求得来的……你知道哀求对于老师是没有用处的,因为他不爱你——你获得的,是一场战争的胜利,你战胜了我,战胜了老师,你得到的不是馈赠,而是战利品,当然也不会去思考与计算。” “不,我没有……我是爱着他的……” “你自相矛盾了,约书亚,你才说过,我从阿西西的石棺中释放出的,不是约书亚.洛韦雷,而是一个魔鬼,魔鬼怎么会爱人呢?” “不……”约书亚喊道,但他的声音已经不再那么响亮了,之前的药水发挥的作用已经到了尾声,朱利奥看向蜡烛,它们已经不足一根手指的长度,烛芯也变细了,房间里昏暗了下来,就像是某种预兆。 “你快死了,约书亚。”朱利奥说。 “你毁了我。”约书亚的声音低微到了一个不去仔细倾听就无法听到的地步:“那样的……彻底……我就知道,你是……是一个伪善的……魔鬼。” “还没有。”朱利奥将视线转回来:“约书亚,”他温柔地说,就像他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朱利奥.美第奇:“还没有,约书亚,我还会做很多事情,比如说——我会让人们,完完全全地,把你忘记。” “这不可能……”约书亚说:“我是遵照着……遵照着老师的话去做的,你不会……不会……” “但你没能做完这份工,”朱利奥说:“人们是很善忘的,他们只会记得最后的胜利者,而不是每一块踏脚石。”他俯下*6身体,凝望着帷幔中的尤利乌斯二世:“当人们提起你的时候,他们只会说,哦,那个只做了几个月教皇的可怜人哪,却不会记得你留下的任何痕迹——你甚至无法给予他们足够深刻的印象,因为即便论任期短暂,你都不是最著名的一个。” “你不能……” “我能。”朱利奥说,他的目光如此坚定,“因为我会竭尽全力——我憎恶你,因为你,还有你的父亲,让我最爱的人无法安然地离开这个人世。”他轻轻地,难抑痛苦地吸了口气,如果不是大洛韦雷枢机紧紧逼迫,庇护三世应当可以坚持到将教会交在他的手里,而不是匆匆做出这样的安排,他离去的时候,并不能肯定最后的结果,他不得不将权柄交在敌人手中,却不知道它是否会伤害到他的孩子。 “所以,约书亚,我不会听你忏悔,也不会令你得救,我要看着你怀抱着无尽的遗憾,滚到炼狱里去!” 第两百三十三章 黎明 做出残酷的宣判后,朱利奥.美第奇并未马上离开这个即将迎来死亡的房间,他不会允许约书亚.洛韦雷有任何机会得到救赎——他仍然记得庇护三世在最后的那个夜晚,那位被人们认为性情孤僻,刻薄无情的老人凝视着他的目光——他几乎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最心爱的弟子与儿子,他仅有的继承人,或许他确实没能预料到恶疾的骤然降临,但如果没有大洛韦雷枢机,与约书亚.洛韦雷的步步紧逼,他离去的时候就不会那么悲伤,那么难以释怀。 约书亚.洛韦雷也一反常态地,什么也没说,没有哀求,没有收买,也没有祈祷,他很清楚,这里没有愿意怜悯他的人,也没有会屈服于权势或是金钱的人,而祈祷……他满怀悲怒,他在心中谴责着圣灵,谴责着天主,他是在为他们做工的,现在却沦落到这个地步,难道他们就不愿意伸出手来,拯救他么? 他也知道,朱利奥.美第奇正在等待着他的死亡,他顽强地呼吸着,抓着床单,忍受着生机一点点从身体里消逝的可怕感觉,他是不愿意死的!他或许还是有机会的!只要有人愿意救他,一定有人愿意救他!他是圣父,是主宰,是…… “噗!” 一根蜡烛突然如同一颗心脏般地剧烈跳动了一下,打破了房间中的死寂,朱利奥与约书亚不约而同地向那里看去——它已经燃到了尽头,烛芯失去了支撑后,歪斜在堆积起来的蜡油上,但也就是这些堆积起来的蜡油,给了它最后的一点力量,它猛烈地燃烧起来,给这个房间带来了瞬间的光明——只是一瞬间,几乎只是一两秒的时间,它就彻底地熄灭了,房间比原先更暗了,也更冷了。 至少对于约书亚来说,是的。 他开始死死地盯着那些蜡烛,仿佛这些蜡烛就如同他的生命一般,但自从朱利奥进入这个房间后,除了那些受他的召唤而来的人,这里就没再见过一个仆人,最先的时候,约书亚还能忍耐,但随着蜡烛一根接着一根的熄灭,他终于开口了:“叫仆人来,”他说:“朱利奥,点上蜡烛吧,”他哀求道:“点上蜡烛吧,别让我在黑暗里……”他停顿了一下,“求你啦,我的兄弟,我的朋友……点上蜡烛吧。” 但这些满含着耻辱与愤懑的话语没能得到一丝回应,朱利奥.美第奇也如同死了一般,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蜡烛终于全都熄灭了,房间里陷入黑暗与冰寒,约书亚瞪大了眼睛,他第一次感到了面临死亡的恐惧,他的野心与欲望都被冰冷的空气抽走了,他呼吸困难,肺部如同被塞入了沉重的石头,他张着口,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直到朱利奥.美第奇站起来,走到窗前——钴蓝色的光从挂毯的缝隙间投入房间,黎明即将到来了。 约书亚.洛韦雷看见了光,也仿佛捉住了希望,他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双臂向前伸直:“我赢了!”他喊道:“我赢了!”他的唇边浮现起一个诡异的微笑:“我赢了!”他如此说了三遍,就倒了下去,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声息。 尤利乌斯二世死在了黎明降临之前。 ———————————— 尤利乌斯二世的死亡并不是一个终局,可以说,无论是他的“朋友”,他的敌人,都没有想到他会如此之快的死去,虽然他于教会的改革,确实做到如庇护三世所希望的那样疯狂而彻底,但毕竟时日尚短,而且那些黑衣教士在成为了他们曾经无比厌弃的上位者后,堕落的比魔鬼还要快一些。而那些老奸巨猾的枢机、家族与国王们,也在尽可能地拖延时间,玩弄手段,尽可能地消弭七大法令对他们可能造成的影响。最重要的,因为尤利乌斯二世从未在意过那些底层民众们,所以那些平民与工匠们,根本不知道七大法令对他们意味着什么,他们只知道,取消了圣物与赎罪劵的买卖后,他们不是要花费更多的钱币去换取那么一张小小的纸片,就是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或是自己的亲友怀抱着罪孽落入炼狱。 所以只需幕后的黑手轻轻一推,民众的怒火就会化作汹涌的潮水,湮灭整个罗马。 与此同时,尤利乌斯二世所犯下的错误还在进行着——正如朱利奥所说,他虽然对自己的生身父亲,大洛韦雷枢机充满了憎恶,但大洛韦雷枢机做出的事情若是对他有好处,他倒是一点折扣也不打地接受了下来——在他还未成为教皇的时候,大洛韦雷枢机就曾经同时与西班牙,神圣罗马帝国以及法国做交易,或更正确地说,左右欺瞒,以此来获取这三个国家对他们的支持,以及夺回威尼斯共和国掠走的教皇国领地。 这种行为极其无耻与危险,但在尤利乌斯二世再三斟酌后,他竟然决定将这个计划进行下去——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五万军队就是这样被他引入意大利的,但尤利乌斯二世作为一个阅历尚浅的年轻人,又怎么能够懂得路易十二这些政客的下作,路易十二根本不听他的命令,在以教皇的名义进入米兰后,他驱逐了同样对这片广阔领地蠢蠢欲动的威尼斯人,就开始一心一意地与西班牙人作对了,而西班牙人在米兰的力量又确实不如法国人,所以在罗马暴乱之前,米兰可以说已经落入了路易十二的手中。 但路易十二会满足于一个米兰吗?当然不可能,罗马的暴乱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天赐的良机——或者说,他也察觉,或根本就是阴谋的组成部分之一,若不是尤利乌斯二世为了控制罗马,效仿着朱利奥雇佣了一千多名可靠的瑞士士兵,亚维农的故事可能又要重演一次了。 不过再给这位国王一些时间,他还是会找到他们的。 “尤利乌斯二世已死的消息暂时还不能传出去。”朱利奥说,艾弗里.博尔吉亚立刻站了起来:“幸而最近天气寒冷,”朱利奥看着他说:“我们将他转移到地窖中,又能保存上一段时间,他的房间,除了约翰修士与我,巴格里奥尼枢机还有你之外,不会再有人被允许入内——我们需要……”他低下头,大概估计了一下:“需要五到七天的时间。” “据我所知,路易十二已经占领了罗马。”巴格里奥尼枢机忧心忡忡地说:“我明白您的想法,殿下,如果让路易十二知道了尤利乌斯二世已死的消息,他就更加不会离开梵蒂冈宫了,毕竟教皇选举必须在西斯廷教堂内举行,而他的手里,除了鲁昂总主教,乔治.德.昂布瓦兹枢机,纳瓦拉的阿玛尼修.阿尔布雷枢机之外,还有四名枢机,很不幸,当时他们没能离开罗马,所以都被法国国王的士兵控制住了——路易十二一定会提出,让他的密友,乔治成为教皇,才愿意撤离罗马,释放人质。” “或者他有可能直接带走枢机们,在法国进行教皇选举,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约翰修士补充道。 “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在勒皮进行选举。”巴格里奥尼枢机说。 “绝不可以,”朱利奥说:“教会的公信力已经经不起如此之大的挑战了,”他环顾众人,“再来一次并立教皇,彼此开除对方的教籍,相互攻伐,成为贵族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但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呢?”巴格里奥尼枢机生气地说:“唉,我们的圣父可真是个愚蠢的家伙!” “他触动的利益太多了,”朱利奥说:“而他的观念又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基础上——他似乎认为,只要身居高位,就可以为所欲为。” “因为他曾经服侍过我的父亲,亚历山大六世。”艾弗里平静地说:“没人能够不为那种权势与荣耀动摇的。” “稍安勿躁,”朱利奥说:“事情还未到无可挽救的地步呢,巴格里奥尼。” “如果您确实有什么想法,”巴格里奥尼枢机唉声叹气地说:“就请说吧,别再折磨我这个老人了。” 朱利奥笑了笑:“当你发现你的床铺被一只恶狗占领了的时候,你该怎么做呢?当然,很多人都会说,我们可以用刀剑与火把把它驱走,但若是时间与状况不允许——就如我们现在这般,我们的力量还很薄弱,而且我并不准备那么快的将它显露在世人眼前,而罗马,梵蒂冈宫,又是我们不愿意看着它们在战火中损毁的,就如一张昂贵又精美的床榻——即便可以驱走恶狗,主人也不希望它遭到刀劈火烧,不是吗?” 巴格里奥尼枢机忍不住搓了搓手,跺了跺脚,露出了无奈而又焦急的神色。 “好吧,我直接点说,我准备给这只恶狗一些饵料,譬如说,一块美味的烤肉,把它引走。” “但什么样的饵料能够引走路易十二呢?”巴格里奥尼枢机急不可待地问道:“那可是一个比查理八世还要贪婪的家伙,而且他为了这次战争,准备了五万人的队伍,据说他为此向国内的贵族,包括他的王后,布列塔尼的安妮借了一大笔钱,如果没有实实在在的利益,他根本不会心动的。” “当然是实实在在的,”朱利奥说:“那不勒斯,如何,有足够的诱惑力吗?” 巴格里奥尼枢机露出了迷茫的神色:“……那不勒斯,朱利奥,”他喊道:“但那不是西班牙人的领地吗?” “是啊,但就在近期,西班牙内部将会发生一场巨大的变故,现在的那不勒斯总督,特拉诺瓦公爵,贡萨洛将军必然会立即返回国内,他一旦走了,西班牙人群龙无首,有着五万军队的路易十二此时入侵,想来不会遭到太大的反抗。” “什么样的变故能够让他不顾那不勒斯?”巴格里奥尼枢机下意识地问道。 “大概就是……”朱利奥说:“神圣罗马帝国的马克西米连一世,收买了西班牙的西斯内罗斯枢机,联合一些对西班牙女王胡安娜一世不满的贵族,以疯癫为理由废黜这位女王,然后将他的长孙,查理推上西班牙国王的位置,并且以此为契机将西班牙并入他的统治之内吧。” 这个消息如同雷霆一般打在巴格里奥尼枢机的头上,他有那么几秒钟怀疑这个消息是否真实,但他也知道,朱利奥.美第奇绝不会拿这个来和他开玩笑,他晕乎乎地走了两步,瘫在了一把椅子上,过了一会后,他才有气无力地问道:“如果,”他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那么路易十二或许确实有可能放弃罗马,去攻打那不勒斯——当然,前提是他不能知道尤利乌斯二世已死。” “是的,”朱利奥说:“也只有这个,能够让他改变之前的主意。” “但……”犹豫了一会后,巴格里奥尼枢机迟疑着试探道:“西班牙的女王胡安娜一世,不是您的保护人之一吗?”这位女王可以说是异乎寻常的慷慨与虔诚,而她看朱利奥的眼神是完全做不得假的。 “作为一个信徒,她当然是可信的,“朱利奥微笑着轻轻摇头:”但作为一个女王,她也有她的职责啊,巴格里奥尼,在西班牙与葡萄牙发生争端的时候,她前来觐见我的老师庇护三世,那时她就知道为了避开我对她的影响,而有意不见我——当她必须把我和尤利乌斯二世一起放在天平上衡量的时候,我被舍弃也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她并未完全放弃她对我的义务,她是承诺了,要建一座修道院给我的,也就是说,无论我落得了怎样的下场,至少性命无虞。 但相对的,她更愿意让一个西班牙人成为教皇,巴格里奥尼,据说她与贡萨洛将军,甚至已经择定了那个人选呢。” “不是我不愿相信,”巴格里奥尼枢机问道:“但若是这个消息来自罗马,我知道您必有渠道,但西班牙?当然,若是我暂时还无权知晓……” “没关系,”朱利奥说:“我难道还能怀疑您吗。这个要感谢艾弗里。”朱利奥一边向艾弗里.博尔吉亚温和地点了点头,假如不是艾弗里将属于博尔吉亚的最后一点力量交给了他,他也无法那么快的探知西班牙宫廷中的种种隐秘——博尔吉亚家族来自于西班牙,虽然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经成为了意大利人,但还是有一些留在了瓦伦西亚。他们在西班牙也一样有朋友,有敌人,为了确保西班牙的两位共主不会因为旁人的诽谤与谣言对他们产生什么不可挽回的恶感,博尔吉亚借助着财势与权力,在宫廷中也安插了不少眼睛与耳朵。 虽然在博尔吉亚家族覆灭后,有相当多的耳目都遇到了不幸的事故,或是拒绝再为这个家族服务,但还是有一些人,依然愿意为他们做事,而结果就是贡萨洛一离开女王胡安娜一世的接见厅,他与女王的对话就被抄在一张小纸条上,并且拴在信鸽的脚上送出了西班牙。 巴格里奥尼枢机犹如一条缺水的金鱼那样张了张嘴,许久才终于叹了口气:“女人,这就是女人,一群多变而无情的魔鬼!” 朱利奥笑了:“不,你应该说,君王。”他说:“巴格里奥尼,统治者们才是最为善变而又残酷的。” 第两百三十四章 查理五世 1509年的圣尼古拉节(12月6日)前,康布雷同盟名存实亡,路易十二的五万军队盘踞在曾经被西班牙人占领的米兰,而米兰人,几乎都麻木了,对于这么个米兰大公爵也丝毫没有反抗的欲望,而威尼斯人,也被迫在这样庞大的军队前退守罗马涅地区——连番取得胜利的路易十二可谓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他现在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在罗马堵截到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不过他相信,他的士兵们很快就能捉到教皇,到那个时候,他应该怎么办呢?把他带回法国?囚禁起来,或是让他发生某种意外?好让他亲爱的朋友枢机主教乔治成为新的圣廷主宰?路易十二不能确认,他需要好好考虑。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名敕令骑士向他报告说,一个孤身前来米兰的人说,他有一个极其重要的消息要告诉法国人的国王,这个消息对国王会非常有用,他希望能够借此获得与之相称的赏赐。 “他是什么人?”正坐在国王身边的一位伯爵问道,他是那不勒斯人,又是一个法国人,是的,正是安茹的罗伯特麾下臣子的后裔之一,他曾经效力于查理八世,却因为不被其看重而悍然反叛,这次他见到了路易十二,又向这位法国国王献出了忠诚,而路易十二也大胆地接纳了他,并不介意他曾经做过的事情——正如朱利奥所推断的,路易十二可不会满足于一个米兰大公爵的称号,他更想要成为那不勒斯国王。 “一个雇佣兵,”敕令骑士说:“但他自称,他曾经因为救了一个国王而被赐封骑士,并且获得了一片小小的封地。” “听起来倒也像是个爵爷。”路易十二满不在乎地说道,他不认为一个雇佣兵,就算他曾经救过一个国王,被赐封骑士与领地,能够给他带来什么重要的消息,他一边捡起盘子里的鹿肉,一边端起金杯,大喝了一口里面的葡萄酒:“那么……”就让他来吧。他是想这么说的,但他身边的那位伯爵伸手暗示,于是国王就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看他有什么建议。 “如果这并不是一个愚蠢的平民在胡吹一通,”伯爵说:“那么我大概能猜到那是谁,陛下,”他向路易十二俯首:“您还记得我曾经和您提起过的那个拉尔夫吗?一头狡猾的鬣狗?他在塞米纳拉战役中侥幸得了那个私生子(指那不勒斯国王)的性命,所以被封做了骑士,得到了封地,但您也知道,像这样,连姓氏与家族都没有的人,是不配享有这般荣耀的。” “唉呀,”路易十二笑吟吟地说:“我记得,一个出身卑贱的家伙,却有心攀上高位,但他不是被你们驱赶出去了吗?” “像这样的蛆虫,”伯爵说:“单单只是驱赶又怎么够?他一嗅见血腥与金币的气味,就立刻会再次扑上来——陛下,让这么一个肮脏的小人得到觐见您的权力,对于您,与您的臣子都不可谓不是一种羞辱,请让我去吧,我担保,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会经过我的精心分辨,如果他在说谎,我就割了他的舌头,打断他的手脚,捆绑在车轮上,让冬日的寒风来惩罚他,但若是他说了任何重要的事情,我会立即前来回报您。” 路易十二微微地犹豫了一会,但出于对这位伯爵的信任(至少在表面上),他并不愿意轻易驳回他的请求,而且,他出于本心地厌恶雇佣兵,尤其是凭借着武力及阴谋,以低下的身份篡夺了权势的那种,譬如说,那个曾经受雇于维斯孔蒂家族,却借助谎言与婚姻的纽带,将维斯孔蒂家族世代统治的米兰纳入囊中的弗朗切斯科.斯福尔扎——要知道,他的先祖穆齐奥?斯福尔扎之前也不过是个富裕的农民,并且是为那不勒斯的瓦卢瓦-安茹家族效力的,也就是说,他们原先也不过是一些用几个金币就能操纵其生死的可怜虫罢了。 谁知道,他们竟然能够反客为主,甚至成为主人的主人呢。 这么一想,厌烦的情绪顿时涌上了路易十二的心头,虽然他知道那不勒斯的伯爵也同样有着自己的私心,但比起有着家族、姓氏,与安茹的罗伯特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高贵之人,一个小小的雇佣兵当然不值一提,他笑着挥了挥手,让敕令骑士带伯爵去到那个雇佣兵那里。 ———————— 拉尔夫坐在营帐中,营帐十分简陋,牛皮似乎还在散发着鞣制药水的腥臭气味,地上没有地毯,只有薄薄的泥土,家具只有一把歪歪斜斜的椅子,其质地与固定帐篷的木钉也没多大区别,营帐的门(一块可以卷起与放下的牛皮)垂着,但从缝隙处可以看见营帐外有着好几个手持长矛的士兵,他们不允许拉尔夫走出营帐,也不允许他四处张望,就连拉尔夫想要喝杯酒的要求都被拒绝了。 这种待遇无疑是令拉尔夫颇为失望的。 发自内心地说,虽然他在加底斯已经有了一份不错的家业,而他的恩主,也就是佛罗伦萨的大主教,朱利奥.美第奇也给了他相当丰厚的俸金与提成——就像银行的经纪人那样,他买卖的火炮与火绳枪买卖也有红利可拿,但在拉尔夫的心中,还是有遗憾的,毕竟在雇佣兵的心中,主教的权力在天上,而地上的主宰是国王与公爵,他依然渴求着能够成为国王的骑士,为他作战,得到封地与爵位。 拉尔夫不确定他那位总是微笑着的恩主是否猜到了他的心思,应该没有,否则他就不会让拉尔夫来做这件事情——他完全可以让他的教士或是刺客去做——哪怕拉尔夫确实有着一个“西班牙火炮商人”的身份。 不得不说,拉尔夫的心中的确有着几分愧疚,因为朱利奥.美第奇对他十分信任,又看重,但他又对自己说,他终究还是一个战士,为一个主教做掮客怎么能够比得上为一个国王挥舞刀剑呢,而且他也不会出卖他先前的恩主——他的恩主原本也不想让路易十二知道,这个消息是从他的口中得来的,既然如此,他为何不能借着这份功劳,在国王面前谋得一份差事,从此出人头地呢?他并不认为他会比任何一个骑士或是爵爷逊色! 他这样想着,在敕令骑士与另一个人的沉重脚步声再营帐外响起的时候,他还是免不得紧张地整理了一下外套与领口,路易十二应该不会轻易来见他,那么会不会是他的近臣,或是他的使者? 营帐的门被掀起,敕令骑士先走了进来,然后是另一个人,拉尔夫眯了眯眼睛,来人背着光,营帐里昏暗的光线让他无法立即辨认出他的身份,但从来人的银马刺与金链子可以看出,他一定是个贵族——拉尔夫趋步上前,正要行礼,却被狠狠一剑鞘打在了脸上,他跌倒在地,头脑嗡鸣,口中腥甜。 拉尔夫条件反射地按向腰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在进入营帐之前,他的武器都被收缴了。 “我想除了你也不会有别人了,”来人以无比轻蔑的口吻说,一边从拉尔夫的头顶跨越过去,在唯一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总是在战场上游荡着寻找腐肉烂骨的野狗,又想要在这里弄些什么下作的玩意儿?” 拉尔夫是听过这个声音的,他是那不勒斯宫廷中对他,以及另外两个雇佣兵队长出身的骑士最为不屑的人,他的确有着一个显赫的出身与荣耀的姓氏,但那又怎么样呢?在战场上,他甚至未能守护自己的国王,那不勒斯国王因此对他十分不满,给予了他一些惩处,要拉尔夫来说,它们完全不痛不痒,但对于这位伯爵来说,可不是这么回事,他认为自己遭到了莫大的耻辱,除了那不勒斯国王之外,他最为憎恨的莫过于三位以自己的行动衬托出他有多么无用的雇佣兵队长——那两位雇佣兵队长的死,与拉尔夫被迫逃亡,都与他脱不开干系。 “我要见国王!”拉尔夫大叫道,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虽然在加底斯荒废了不少时日,但对这么个外强中干的家伙,拉尔夫只要几分钟就能把他击倒,夺走他的武器,让他重尝失败的滋味。 但那个敕令骑士只是摆了摆手,让门外的士兵进来,他们的长矛制住了拉尔夫,让他只得屈辱地跪在他们脚下。 “你有什么想要说的,可以说了。”敕令骑士说。 “我要见到国王才能说。”拉尔夫坚持道,但他立刻又挨了一下——伯爵用脚踢了他的头,血从额头上流下来,刺痛了他的眼睛。 “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觐见国王的资格的,”敕令骑士说,丝毫不顾他在收了拉尔夫五百枚金弗罗林时是如何许诺一定能够让他见到国王的:“有什么话,你就对这位可敬的爵爷说吧。” 拉尔夫的心顿时沉了下去,他按着额头,擦去污血,勉强看清了面前那两张满是戏谑与轻视的面孔——他突然明白了过来,也许他那位看似温柔可亲的恩主并不是对他的异心一无所知的,只是他也同样清楚,除了他之外,没人能够给予一个落魄的雇佣兵队长足够的尊重与认可,拉尔夫再强大,再聪明,再勇武,都比不上一个高贵的姓氏——无论他做出怎样的事业,对于这些人来说,他永远只是一个奴隶,若是他能够取得如同弗朗切斯科.斯福尔扎般的成就,那么他就是一个无耻的盗贼。 除了加底斯,世上不会有第二个平等待他的地方。 他不由得为几分钟前的自己而感到了深深的羞愧,他是发了疯么,竟然会去犯第二次同样的错……同时他感到幸运,因为这些傲慢的爵爷再一次慷慨地让他意识到了他有多么的浅薄无知。 拉尔夫低下头去,做出了一个卑微的姿势,他听到了这些人的笑声,发誓总有一天,会亲手将这些笑声塞回到他们的喉咙里。 ———————————— 而几乎与此同时,远在西班牙的都城托莱多,塞戈维亚城堡的庭院里,一堆盛大的篝火映亮了王储查理的脸,他今年只有九岁,但身体高壮,继承了其父腓力的秀丽面孔上满是兴奋的表情,西斯内罗斯枢机站在他身后,小心地看顾着自己的新主人——因为查理正在将从小教堂、祈祷室与他母亲寝室里搜出的所谓“圣物”一样接着一样地丢进火里。 “罪人!亵渎者!”他的母亲,西班牙的女王胡安娜一世在一旁疯癫地大叫着,一开始的时候,查理还会感到害怕,因为他的母亲会因为他犯了错而毫不犹豫地出手打他,她的手往往很重,指甲时常在他娇嫩的皮肤上留下深刻的痕迹,但他的祖父,神圣罗马帝国的马克西米连一世派来的使臣立刻按住了他的肩膀,他就立刻醒悟过来了——他不需要再畏惧这个疯女人了,他的祖父调来了军队,在西斯内罗斯枢机的接应下,攻占了塞戈维亚城堡,拘捕了他的母亲,并且即将把他送上西班牙国王的宝座。 他是国王了,而他的母亲,也只是一个至多只能在修道院里度过一生的疯妇罢了。 查理命令神圣罗马帝国的士兵们将他的母亲捆绑在椅子上,然后将他搜出的“圣物“全都扔到火里烧掉,母亲刺耳的尖叫声让他感到耳朵疼痛,但他却觉得痛快极了!这是他最想做的事儿,想了很久! 说什么圣物!他恨恨地想道,应该说是定情信物吧! 神圣罗马帝国的使臣看着王储,当然,不久就是国王的查理所为,心里极其满意——当然,马克西米连一世并不需要一个西班牙国王,虽然查理也同样是他的继承人,但是西班牙吞并了神圣罗马帝国,还是神圣罗马帝国吞并了西班牙,那可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而等到这位国王成人,至少还有好几年,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完全可以把他推向神圣罗马帝国。看他对其母亲的厌恶,这应该不是一件太过艰难的工作。 就在此时,一个教士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俯在西斯内罗斯枢机耳边说了些什么,西斯内罗斯枢机的面色顿时变了。 “怎么啦?”使臣不耐烦地问道。 “贡萨洛.德.科尔多瓦在即将进入托莱多的时候失去了踪迹,”西斯内罗斯枢机惶恐不安地说:“我的人找不到他了。” “没用的家伙!”使臣斥责道,也不知道是指枢机的人……还是枢机自己……不过两者对他也没什么区别:“那就让他去吧,难道还有敢于悖逆君主的臣子吗?” “但是……”西斯内罗斯枢机是知道贡萨洛的,他在军队中的威望甚至曾经被西班牙的两位共主之一,斐迪南二世嫉妒,但这点,就可以想象得到他拥有着多么大的力量。 “好啦,”神圣罗马帝国的使臣打断了他的话:“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尽快为我们的小殿下加冕,查理五世——主教,这将是一个新王朝的开端。” 第两百三十五章 混乱的初始(一) 在加冕的问题上,以西斯内罗斯枢机为首的西班牙廷臣与以马克西米连一世的使臣为首的神圣罗马帝国廷臣争执不休,因为神圣罗马帝国的廷臣们坚持要让教皇来为小查理加冕,而且要在罗马,毕竟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几乎都是前去罗马接受教皇加冕的,腓特烈三世去世之后,马克西米连一世宣称自己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因为威斯尼人堵塞了奥地利前往罗马的大道,因为未能成行,还是当时的教皇英诺森八世,在索要了一大笔钱财后,委托特兰托大主教代为转交了授权批准的文书。 对此,马克西米连一世一直深以为憾,他总是希望他的子孙能够在罗马接受教皇的加冕的,而且,鉴于这位皇帝与尤利乌斯二世达成的交易,想让这位年轻的教皇为小查理加冕也不会是是件难事。而且,对于西班牙的廷臣们所希望的,小查理在托莱多大教堂,由托莱多大主教,也就是西斯内罗斯枢机代为加冕的事儿,他们是坚决反对的。 西班牙的廷臣们当然能够猜到这些神圣罗马帝国人的想法,毕竟他们也怀抱着相同的心思——如果小查理是在托莱多加冕的,那么在这位年幼君主最初的意识里,他是个西班牙国王,而不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但此时马克西米连一世还不准备那么快的去见仁慈的天主,也只好先让他去罗马,在罗马加冕为西班牙国王,以消弭西班牙人对他可能的影响。 但就在三天后,西斯内罗斯枢机就在托莱多大教堂,志满意得地举起了国王的冠冕,轻轻地放在王储查理的头上——王储查理就此成为了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而且他之后还会继承更多的领地,但他现在的神色并不如人们期望的那样好——他正处于一个相当尴尬的年纪,不是个孩子了,但也不是一个成人,而在这个年龄阶段的男孩,几乎都有着强烈的虚荣心与自尊心——他是见过自己的母亲,胡安娜一世的加冕仪式的,因为这是卡蒂斯利亚与阿拉贡两国合二为一的首位君主的加冕仪式,所以格外的盛大与辉煌。 而查理五世的加冕仪式却要匆忙与简陋了许多,倒不是西班牙人与神圣罗马帝国的人有意怠慢,而是现在的情况不允许他们将珍贵的时间,人力与钱财耗费在一场仪式上——贡萨洛.德.科尔多瓦,特拉诺瓦公爵,他不但从神圣罗马帝国与西斯内罗斯枢机的手中逃脱了,还带走了被藏在塞戈维亚城堡的女王次子斐迪南。在卡蒂斯利亚议会的支持下,他悍然以女王胡安娜一世的名义发动了叛乱,当然,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场正义之战,而且卡蒂斯利亚人以及一部分阿拉贡人都是这样认为的,有许多领主或是倒向贡萨洛与斐迪南王子,或是索性袖手旁观。 另外,他们也得到了消息说,罗马先是发生了平民暴动,然后法国人借机侵入罗马,占领了梵蒂冈宫与圣天使堡,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与他的教士们逃走了,不知所踪,这样,就算查理去了罗马,也没人给他加冕,反而会成为法国人的人质。 年仅九岁的查理五世并未被允许了解其中的详情,他或许以后会成为一个睿智而又强悍的统治者,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还没有那个资格与智慧让那些奸猾的臣子与领主们服从于他,他被安排了很多课程,教师之中,神圣罗马帝国的人占了大半,他身边的护卫也是,他发现,虽然他成为了国王,却不比以往自由、愉快——这些人似乎在努力地争取他倾向于其中一边,西班牙,还是神圣罗马帝国?查理认为,自己无需选择,因为他终究会成为这两个国家的主宰,但他的教士与护卫却认为这种想法是绝不可取的,他们一再地指引、劝诱甚至威胁,反而让查理生出了无比强烈的逆反心理。 或者说,他是见过他的母亲,胡安娜一世是如何做王的,虽然人们都说,她是个疯癫的女人,但她安坐在宝座上的时候,即便是西斯内罗斯枢机,或是特拉诺瓦公爵也不敢如同现在的教士与护卫对他一般轻慢地对待她,她的意见与想法不是没有被驳回过,那时候她就会好不羞惭地做出极其不符合身份与礼仪的举动——仿佛就是在证明自己确实是个疯妇,可是,相对的,它们总能让她达成自己的目的。 查理五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不知不觉地,竟然走到了塞戈维亚城堡最东侧的塔楼前,老式的防御塔楼,门距离地面有近五尺的距离,撤去木质的阶梯后,想要攀上去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尤其是上方还有手持长矛与弓弩的守卫时——而周围还有一小队骑士,因为这座塔楼里关着他的母亲,被废黜的胡安娜一世,就在他仰头上望的时候,他听见从塔楼的窗户里传出了女性尖锐而悠长的叫喊声。 查理看了看周围,“给我把阶梯搬过来,”他说:“我要见见我的母亲。” “陛下。”他的侍从立刻走上前来,温言劝说道:“请安心,虽然……您也知道,她已经疯癫了,而疯癫的人总是喜欢大叫大喊的,事实上,她被很好地照顾着,听听,我的陛下,她的叫声中并无痛苦,她在这里生活的很好。” “我要去见见她。”查理说。 侍从直起身,与那位骑士队长交换了个眼神:“好吧,”他说:“但请我们去告知一下诺梅尼阁下。” 诺梅尼伯爵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一个领主,也是皇帝马克西米连一世相当信任的大臣,这次他作为使者出行托莱多,不可谓不完美地完成了皇帝交付的任务,查理也曾经对他保持着兴趣与好感,但如今,他只觉得羞耻,从什么时候开始,西班牙的国王在自己的城堡中行动,也要经过神圣罗马帝国的使者允许了?但他对此无可奈何,只得站在原地僵硬的等待着,幸而骑士回来的很快,他身后还跟着诺梅尼伯爵,一见到查理,他就深深地弯腰鞠躬,他倒是真的没对这位小陛下有什么愚蠢的想法,查理现在是西班牙的国王,今后也会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他的主人,他即便不会现在就忠诚于他,却也不会有意蔑视他的权威。 只是鉴于胡安娜一世愈发疯狂的言行举止,他们也要小心查理五世的安全,毕竟斐迪南王子已经被贡萨洛带走,现在他是仅有的,在他们手中的正统继承人。 “请允许我陪您上去吧。”诺梅尼伯爵说,但他刚想解释这种行为的必须性,就被国王打断了。 “随便您。”查理五世阴沉沉地说。 诺梅尼伯爵只得在心里叹了口气,幸好此时木质的台阶也被搬过来了,他们上了台阶,穿过打开的铁条木门,沿着盘旋的狭窄台阶往上走。 胡安娜虽然被关了起来,但她的房间依然十分符合一位贵妇人的身份,齐全而又精美的家具,绸缎与丝绒的帷幔,床铺上堆满了羽绒枕头与温暖的毛皮,壁炉里火焰熊熊,墙壁上覆盖着厚重的挂毯以抵御缝隙中刺来的寒风,人们的脚下也一样有着华丽而柔软的丝毯——胡安娜穿着合体的黑色丝绒外套,外套上缀着金扣子与珍珠,宽大的裙摆从椅子边缘一直拖到壁炉边,一条足以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的,乳白色的羊绒披巾将她的头发与半张面孔都遮盖了起来,她望着窗外,等到侍女向她通告的时候,才冷漠地转过头来,向来人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 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个疯子,那阵歇斯底里的叫喊似乎也与她无关,查理深深地吸了口气,握了握拳头镇定了一下,在侍从搬过来的椅子上坐下:“我来看看您,母亲。”他说:“您的胃口可好?晚上可能安睡?或是还需要其他的一些东西,只要您需要,我总能为您置办的。” 查理觉得,他的表现简直可以说是可圈可点,作为一个国王与胜利者的宽容与慈悲都已在他的姿态与言语中表露无遗——他注视着自己的母亲,发现她也不过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娇小而又脆弱的生物,即便他还未成年,但他很快就会长大,也许几年后,他就会成长为一个连她也认不出的伟大的国王,到那时候,她会懊悔的,也许会跪在他面前忏悔,痛诉自己不应该那样轻视与羞辱他。 胡安娜的视线从停在窗台上的一只鸽子,转移到壁炉的火焰上,又从火焰上,转移到墙上的圣人画像上,最后她看向自己的长子,笑了笑:“怎么,”她轻缓而又温柔地说:“终于发现一切一如既往吗?”她的舌头宛如浸透了蝮蛇的毒液一般:“不,等等,应该说,以前你只需要服从我,而现在,你需要服从的人就太多了,感觉如何,我的儿子,这就是你出卖了你的女王与母亲换来的酬劳。” 查理的面颊顿时失去了血色,他做好了被辱骂被殴打的准备,也想好了应该如何反击才能进一步地彰显自己的威严与强大——他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他是来俯视他的敌人,好让自己得到安慰的,但他自以为坚固无比的堡垒,却在一瞬间就被胡安娜犀利的话语击打得粉碎。 “您僭越了,殿下。”诺梅尼伯爵见势不妙,立刻上前大声说道,但胡安娜根本看也不看他一眼,就重新将视线转回到圣人的画像上。 “我很好,”她说:“尤其是看到你很不好之后,查理,所以,”她懒洋洋地靠在了椅臂上,“你可以走了。” 查理站了起来,转身冲出了这个令他窒息与痛苦的房间,而诺梅尼伯爵则气恼地向胡安娜行了一个礼,就匆匆追了出去。 这番短短的对话很快就被回报到西斯内罗斯枢机这里,诺梅尼伯爵在当晚就找到了他,发誓要将这个疯癫的卡蒂斯利亚女人毒死或是绞死。 而西斯内罗斯枢机用一种看着同时傻瓜与聪明人的复杂眼光看着他,当然啦,就胡安娜一世的疯癫与狠毒,他既然已经背叛了她,当然是希望她也能早日回到天主的怀抱里去,但问题是,她终究还是查理与斐迪南的母亲,即便查理被她的喜怒无常折磨的不轻,但谁知道他们之间是不是还残留着一丝母子之情呢,哪怕现在查理很愿意有人为他解决这个麻烦,但也许过了一段时间后,他又怀念起自己的母亲,或是为了自己的声誉,而决定处死那个敢于谋刺国王之母的人呢? 据说敢于刺杀国王、王后与王太后的人都会被处于三种以上的刑罚——绞得半死后剖开肚子让肚肠流出来,放在火上烤,最后拴住手脚,用四匹马向东南西北拉扯直至四分五裂,死后还要被分别埋在不同的地方,注定永远无法安息。 无论如何西斯内罗斯都不愿尝试,他还有大把的好时光等着挥霍呢。他也知道这个混乱诺梅尼伯爵为什么回来找他,告诉他自己的企图,因为这样他就不得不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的同谋了,谁知道人们,最重要的,查理五世是不是会相信他与此毫无关系呢? “我可不认为那是个好主意。”枢机干巴巴地说。 “她仍然对我们的国王有很大的影响力。”诺梅尼伯爵说:“而且那些叛贼正以她的名义对我们发动攻击——战场上的局势不太妙吧。” “你们承诺的军队呢?”不提这个就算了,提起这个西斯内罗斯枢机几乎快要气得变作第二个胡安娜:“你承诺过的,你们的皇帝承诺过的!” “确实如此,”诺梅尼伯爵无奈地说,“但我们不能将整个意大利丢给法国人吧。” “哈!”西斯内罗斯枢机怒极反笑:“那么西班牙呢?你们不再需要西班牙了?” “所以我们得让胡安娜去死啊,查理是长子,斐迪南是次子,如果胡安娜死了,贡萨洛就失去了最大的依仗,而查理作为胡安娜的首位继承人,西班牙的国王,完全可以要求他向自己宣誓效忠,如果他不愿意,那他就是叛逆。” “不,不行,她终究还是陛下的母亲。” “但一个疯子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谁也猜不到。”诺梅尼伯爵冷酷地说:“也许就在今晚,她就会从塔楼上跳下去了。” ———————— 这是个无比晦暗的夜晚,不见月亮,也不见星辰,只有混沌而又阴沉的天空,吝于给人们留下一丝光明与希望。 胡安娜屈膝在低矮的跪凳上,闭着眼睛,喃喃祈祷,向天主,向圣灵,向她的圣人。 她身边只有一个最为亲近的侍女,在祈祷完毕后,她会服侍胡安娜就寝,她虽然也在祈祷,但比起精力充沛的主人,侍女总是有些心不在焉。 就在此时,门被打开了。 侍女发出了一声短暂的叫喊,而后就是沉重的躯体落在地上的声音,。 胡安娜猛地抓住了藏在前臂的小剑。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然后转过身去。 第两百三十六章 混乱的初始(二) 胡安娜根本没有去看来人的脸,直接一剑就刺了过去。 来人未曾料到一个女人竟然会如此狠毒,他被刺中了,发出了悲痛的呼喊,按着腹部的伤口,倒在地上。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的两个人立刻把他推开,其中一个人敏捷地挥动带鞘的短剑,击打在胡安娜的手臂上,西班牙的女王尖叫了一声,带着鲜血的小剑落在地上,第三个人随即挥动手中的斗篷,将她连头带身地蒙住,在第二个人的帮助下,紧紧地把她裹起来,然后一人在前,一人在后,把她抬出房间,抬上更高处——这座塔楼在平时兼做钟楼,顶端悬挂着大钟,而钟楼在就是他们的目的地,一个小平台,平台四面都有着高大的拱门,为了安全,拱门镶嵌着黑铁的格网,但这些格网是可以打开的。 塔楼的楼梯十分狭窄,不仅如此,台阶因为布满了鸽子粪的缘故,十分湿滑,他们还抬着一个不断扭动挣扎的女人,虽然胡安娜身形小巧,却也让他们累得气喘吁吁,有些地方他们甚至需要手脚并用地连推带拖才能把她弄上去,第三个人一边喘着气,一边还在不断地嘱咐着站在上面的人,动作不要太过粗鲁。 “天主!”那个人喊道:“难道您还要对她表示敬畏或是慈悲么?” “怎么会?”他的同伙用混杂着浓重当地口音的低地语说道:“但伯爵再三吩咐过我,千万不要在这个女人身上留下太过鲜明繁多的伤痕,不然那些卡斯蒂利亚人来看的时候,就不会怀疑她不是自己跳下去的了。”他警告地看了对方一眼:“所以也别拿走她的戒指或是项链,别让人猜到她当时身边还有人。” 而被他警告的人只得叹了口气,收回了那只想要扯断金链的手。 他们就这样一路攀到平台上,将胡安娜放下后,一个人坐在她身上,压制着她——说真的,他觉得自己正坐在一条处于波峰浪尖的小船上,人们都说疯子是被魔鬼附了身,才会有那么大的力气,他现在可真是亲身感受到了……而另一个人则跨过他们,去打开黑铁的格网——他先是打开了下方的小门闩,然后才是上面的,但他的手古怪地在门闩上停留了很久,迟迟不动,他的同伙不由得诅咒了一句:“怎么啦,”他问道:“是锈住了么?” 如果他们还是三个人,那么他倒是完全可以上前帮忙的,但他得看着这个疯女人——去打开格网的人没有回答他,正在他不耐烦的时候,一点奇异的光亮跳入了他的眼睛,那是从傻乎乎地立在那儿不动的人脖子后面透出了一点光——仍然在努力按住胡安娜的雇佣兵眨了眨眼睛,他突然意识到那是什么了!他猛地跳起来,拔出身上的短剑,冲上前去,但就在这时候,一双有力的腿从上方的檐角上翻下来,全力踢在黑铁格网上。 一声巨响! 黑铁格网向里荡开,将死者推向同伙,灰尘纷纷坠落,迷住了雇佣兵的眼睛,他因为恐惧而大喊着,胡乱挥舞着刀剑——可怜他的朋友,在死后还要遭受这样的酷刑,埃奇奥摇着头,挥动袖剑,割断了对方的喉咙,解除了他的惶恐。 圆眼睛的小阿萨辛从他身后走出来,刚才就是她从大钟的基座上垂挂下来,倒悬着,一剑贯穿了那个正在急于打开格网的雇佣兵,雇佣兵的同伙看见的正是她的剑尖在微弱的天光下折射出来的亮点。 “没有其他人了。”她说。 “当然啦。”埃奇奥说:“要杀死一个女王,即便她已经被废黜了,也必须得有与风险相对应的巨大报酬才行,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胆量。” “咳……”胡安娜此时已经从斗篷里挣脱了出来,一边狼狈地咳嗽着,一边反驳道:“虽然我不知道您是谁,这位先生,”她说:‘但我还没被废黜呢,在卡斯蒂利亚议会未作出最终的决议前,我就还是他们的女王,而他们是绝对不会同意的,除非他们愿意将卡斯蒂利亚无条件地交给神圣罗马帝国。” 埃奇奥看了她一眼,他对这位女王并不那么熟悉,从人们的传闻来看,她似乎就是一个热衷于宗教与爱情的愚蠢的小女孩儿,而就阿萨辛的情报来看,这些或许只是她的伪装罢了,当然,也有可能,它们是真实的,但作为一个女王,那些只是她的一部分,而且是相当少的一部分。 现在呢,埃奇奥觉得,传说中的疯女王,比起长年浸润在阴谋与政治中的双王之一,伊莎贝拉一世,她的母亲来,还有些幼稚与浅薄——若是伊莎贝拉一世,就不会让自己沦落到这个悲惨的地步,但毫无疑问,即便是胡安娜,她也有着犹如与生俱来的敏锐,就如此刻,即便并不知道他们是谁,她也立即拿出了她最大的筹码——虽然在托莱多与塞戈维亚城堡里,她已经不再是女王,但在卡斯蒂利亚人那里,她却还有着无上的权威,以及权威带来的钱财与力量,无论他们是为何而来的,只要他们有着一般人所有的贪念,又非视她为仇敌的神圣罗马帝国的人,都有可能被她打动。 “我们要马上立刻这里。”埃奇奥说:“陛下。” 方才的声响已经惊动了外面的人,但从火把的移动速度来看,那些名为守护实则监管的骑士们大概已经得到了命令,他们很明显地在懈忽职守——也许他们正在心中抱怨雇佣兵们弄出了太大的动静吧。 胡安娜立即温顺而又迅速地站了起来。 而此时,圆眼睛的阿萨辛刺客已经挥动手臂,将一枚牵带着绳索的沉重钩钉抛向远处,几分钟后,就在塔楼之外的城墙上,一个人晃动手上的磷火瓶子,重复三次,表示他已将钩钉固定稳妥——埃奇奥赞许地看了圆眼睛一眼,在黑暗中,将钩钉准确地抛向预定的方位并不容易——尤其对于一个年轻的女性来说。 在伊斯坦布尔的行动中,圆眼睛是唯一一个没有放弃杜阿尔特的人,虽然她还是个小姑娘,但这已经足以让她在同批次的阿萨辛新人中脱颖而出,所以这次她才得以代替正在罗马,无法脱身的宝拉,成为了埃奇奥的搭档。 绳索的另外一段被固定在大钟的吊梁上,圆眼睛试了试绳索的牢固程度,解下被制作成8字型的牛皮件,套在绳索上,抓着两端的手环,双足一蹬,就如同流动的水一般轻盈地向黑暗中滑去——大概十几秒后,代表安全的磷火瓶子又摇晃了三下。埃奇奥转向胡安娜:“请见谅,陛下,”他说:“我要把您绑在我身上。” 胡安娜没有一丝迟疑地伸出了手臂。 而就在他们一同跃出塔楼的时候,塔楼下的骑士们也察觉到了不对,他们急忙冲上塔楼,但留给他们的只有死去的侍女,雇佣兵与一地尘土、鸽子粪。 —————————— “胡安娜一世已经离开托莱多了,正在往卡斯蒂利亚去。”朱利奥说,将那只肥墩墩的鸽子放走。 他转过身来,看见他的儿子,小科西莫.美第奇正在努力地用自己两条浅淡的眉毛打结,他不由得投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我不明白,殿下,”小科西莫在犹豫了一会后,忍不住问道:“您明明知道,这位陛下……并不如她言语上的那样倾向于您——她虽然一直声称您是一个活圣人,并为您建造教堂与修道院,但事实上,她几乎从未对您有过什么善意的行举……”他气鼓鼓地说:“她并不是一个可信的人,您为什么还要一再而,而在三地向她伸出援手呢。” 朱利奥笑了,但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向正在他们身侧的马基雅维利。 马基雅维利向小科西莫轻轻一俯身,才道:“首先,”他说:“您要意识到,她是一个君主,而一个君主,就如殿下所说的,是无法以一个‘人’来衡量的,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或是她,已经是一个国家或是公国的化身,所以一个人所应有的情感、思想或是信仰,只能占据其中很小的一部分——非常,非常的小,尤其是在一些重大的事情上,更是小到无法影响局势或是结果。 许多人都说,胡安娜是一个可怜的疯妇,但谁也不能否认,她即便是个疯子,也仍然是位值得尊敬的君主——她从未因为自己的疯癫而让她的国家,她的子民失利,相反的,有很多时候,她的疯癫,反而成为了她的武器……在康布雷的时候,就连路易十二与马克西米连一世有时也会被她弄得无可奈何呢——要知道,作为一个新王,她在这两位面前,原本是很难取得优势的。 科西莫,如果让你来选择的话,你是要选择这么一个欠缺体面,行事粗暴,却能为国家与子民谋取利益的君主呢,还是选择一个优雅温柔,却对国事一无所知,只懂得哭泣退让的贵女呢?” “当然是前者。”小科西莫飞快的回答说。 “但她也有失败之处。”杜阿尔特借着说道:“也许是疯癫的名头给了她不少好处的缘故,胡安娜一世,或是有意,或是无心地让这个标记牢牢地钉在了自己身上,却没能察觉到其中的危险——她应该意识到,她的身边除了盟友与亲人之外,还有数之不尽的敌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如果不是想要得到西班牙,又怎么会允许自己的长子,继承人腓力成为女王的丈夫? 腓力即便死了,他与胡安娜的儿子依然有着两个身份——两个国家的王储,当然,对于查理,这两者并无太大的不同,但对于西班牙,以及神圣罗马帝国,就完全不同了,毕竟它们是两个庞大的国家,而国家与国家之间,只有利益,而无情感。 正如马基雅维利所说的,当胡安娜成为女王的时候,她就注定要与神圣罗马帝国的马克西米连一世,以及她的儿子查理,斐迪南成为敌人了,但她却无视了这点——她所遭遇到的一切,并不是没有缘由的,甚至早有痕迹——小查理和你打过架,你记得吗?” 小科西莫使劲儿地点点头。 “那时候胡安娜就应该注意到,她的儿子显然正在被一些人影响与引导,作为一个母亲,她当然可以粗心大意,但作为一个女王,她应该立即警惕起来才对,但她仍然将查理当作了一个孩子,而不是一个值得提防的对手。” “这就是您们所说的,一个君主,应该将自己的情感、思想与信仰,置于国事之下的原因吗?” “是的。”朱利奥说:“遥远的东方,我是说,比奥斯曼土耳其与阿拉伯更远的地方,有着这么一句话——君主无小事。因为作为一个君主,他所要承担的东西太多,而所能掌握的权力又太大,就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即便他只是小小地叹息一声,或是轻轻地一抬手一举足,都会造成无法计算的损失与伤亡,所以啊,科西莫,作为一个统治者,他在做出任何决定之前,都必须再三考虑,万般思量,才能保证不至于造成难以挽回的悲剧——而在这个过程中,属于个人的一些东西,就不得不被放弃或是忽略。”佛罗伦萨的大主教做了一个手势:“因为相比起一个国家,一个人,总是异常渺小的,即便是君主,也不例外。” “您也是如此吗?”小科西莫问道。 “我当然也是如此。”朱利奥爱怜地抚摸了一下小科西莫的卷毛:“虽然我不是一个君主,但我同样要为佛罗伦萨,加底斯、卢卡,甚至比萨,皮翁比诺乃至托斯卡纳,还有锡耶纳,罗马……或许还有更多的地方与城市承担应尽的职责——我第一次提醒贡萨洛的时候,是因为我不能让他失去现有的权力与威望,继而影响到努奥罗——我们的武器工坊与基地;而我第二次提醒贡萨洛,是因为法国与神圣罗马帝国都需要一个敌人,现在的意大利,还没有力量来驱逐他们。” 第两百三十七章 混乱的初始(三) (上一章有千字补更) —————————— “您太不应该了。”杜阿尔特说:“这样欺负孩子可不行。”他这么说着,如果脸上没有带着愉快的笑容就更有说服力了。 “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马基雅维利轻轻咳嗽了几声,竭力做出一副端庄的神态来,“我们不必担心小殿下今后会轻易被他人迷惑——毕竟他的身边,就有着那么一个……emmmm……令人倾倒的对象。”他看向朱利奥.美第奇,他知道有许多人都在暗地里,甚至明面上传说这位有着金色眼睛,黑色卷发,犹如魔鬼般令人堕落的宗教亲王的风流韵事,从女人到男人,从长者到少年,而他的两个女性保护人更是成为了最为确凿的证据。 哪怕单纯以事实来说,能够令得整个罗马、意大利甚至欧罗巴最美的女子——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不顾圣父、家族与兄长的阻扰,一意相就,还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的男人,不就是他眼前的这位大主教吗? 朱利奥.美第奇要想一想,才能明白马基雅维利这家伙究竟在说什么,不过他现在倒也已经习惯了人们对于孩子的看法——按照古希腊学者的认知,孩子就是未长成的大人,对于孩子,这个世纪的人们从不避讳,从生*8殖器到性6t行为,有资产与权势的人能够有充足的房间与卧床,而一般的平民,尤其是农民,他们可是从孩童到老人,全都赤露露地睡在一张大床上的。 而为小科西莫保有一个正统而不为人诟病的身份,他名义上是比安卡.斯福尔扎在1500年,也就是圣年生育的头胎儿子,事实上,他是在1498年的献主节出生的,两者之间相差了整整十几个月。确实有人怀疑过,但在比安卡与朱利阿诺的一致口径下,这些疑问都不了了之了,即便还有一些流言蜚语,也不过是猜测比安卡与朱利阿诺这对年轻人,或许还未缔结婚约的时候就尝了禁果,婚后就急忙去到加底斯,也不过是为了掩饰女方与婚龄完全不符的肚子罢了。 这也就是说,小科西莫如今已经十一岁了,按照中世纪的计算方式,将胎儿尚在母亲腹中的一年也算上的话,那么他现在有十二岁,而在人们的认知中,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就可以成为丈夫与父亲了,所以朱利奥.美第奇让他参与到一部分政治事务中的时候,他的朋友与下属并不那么意外,有些人还觉得有些晚了,毕竟小科西莫从很小的时候,就显露出了他继承于父亲的聪慧与母亲的敏锐——他现在欠缺的只是经验与实践,而这些,在之后的几年,或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里,都不会太过匮乏。 倒是另一种课程要更为紧迫些,就像是马基雅维利提到的,小科西莫应该开始接受床榻之事的教导了,对于朱利奥.美第奇来说,这简直就是在摧残儿童。问题是,无论是杜阿尔特还是马基雅维利,又或是埃奇奥,达芬奇,米开朗基罗,甚至是比安卡与朱利阿诺都认为应该让小科西莫尝试一下……佛罗伦萨的人们更是奉上了如同太阳神的缪斯般繁多的——放浪而又艳丽的娼妇、矜持而又秀美的贵女或是略显粗糙,但纯洁单纯的民间少女……应有尽有,随君挑选。 其中有几个连胸房都尚未鼓胀起来的女孩,显然不是为朱利奥准备的,他们知道佛罗伦萨的大主教对此深恶痛绝,但对于小科西莫,没有比同年龄的异性更合适共同探索爱情的秘密的了,既然,他的监护人坚决不允许身材丰盈的大姐姐……嗯,予以他一些应有的指导。 朱利奥无可奈何地给了马基雅维利一个白眼,若是小科西莫的婚事,他倒可以做主,以及,他的臣子与下属们也认为,小科西莫的婚事还未到时候——若是朱利奥能够成为罗马的主宰,而小科西莫.美第奇得以被册封为教会军的统帅,或是公爵,国王,才是打出这张王牌的最好时机。 但同样地,在小科西莫的……另类教育问题上,他根本无法遏制得住这些混账们的污秽念。要知道,充作弟弟或是侄子、外甥、儿子们寻找“爱情”的使者,几乎是每个成年男性应尽的义务与权力。当然,他们也一致认为,为了他的声誉,这件事情应该由他们来做,甚至连朱利阿诺都在蠢蠢欲动,他是无法现身教学的,但他的理论知识可是很丰富的! “好啦。”朱利奥不得不做出一个冷峻的神情:“先生们,让你们飞驰的思想回到这个房间里来吧,相对于小科西莫的……爱情,现在的意大利,这位美妙的佳人更值得我们殷勤护持,百般爱怜——我们要面对的局面十分艰难,”朱利奥一边将被小科西莫移动的木兵放回到原先的位置,然后抽出一个匣子,将镶嵌着红色珐琅的箭头摆在地图上,指出各个军队移动的方向与路线,“因为尤利乌斯二世的愚蠢作为,路易十二的军队已经进入了意大利,并占领了米兰,米兰不再属于西班牙人——或者说,西班牙在那里的力量原本就不如法国人。 如果可能,我倒希望西班牙人能够在伦巴第地区(米兰所在地区)与罗马涅地区的分界线位置遏制住法国人的攻势,但正如您们所知的,罗马的暴动给了路易十二一个再好也没有的借口,他占领了罗马,成为了梵蒂冈宫与圣天使堡的主人。”说到这里,朱利奥不由得心绪沉重——要说即位一年来的约书亚.洛韦雷所采取的种种激进举措,朱利奥没能窥见其中的差错与漏洞,那是在说谎,但约书亚.洛韦雷并不会听取他的意见,而朱利奥也不会去做那样徒劳无功的工,但他们谁也没能料到,路易十二竟然敏捷无比地捉住了这个机会——他或许也已经察觉到了罗马的暗潮涌动,毕竟军队的调动从来就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事情。 “而现在,尤利乌斯二世已死,如果让路易十二知道此事,毫无疑问,他会立即来到罗马,亲自操纵教皇选举,或是以此为筹码,换取枢机们将他的密友,鲁昂总主教乔治.德.昂布瓦兹成为新教皇,”朱利奥注视着房间里的人,“这是我绝对不允许的。” 杜阿尔特与马基雅维利齐齐点头,他们昼夜兼程,赶到勒皮就是为了这个,如果让路易十二的人成为了新教皇,那么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成为米兰大公爵与那不勒斯国王——在新教皇的允可下,这样,想要统一意大利就成为了一件几近于不可能的苦事。 “但要让路易十二的视线转移到其他地方可不容易。”马基雅维利说,“不过既然胡安娜一世被驱逐出托莱多的事情已成定局,那么想来、那不勒斯总督贡萨洛将军应该也已经回到西班牙,而路易十二也应该得到了这个消息。” “不止,”朱利奥说:“如果我是路易十二,那不勒斯固然志在必得,但经过了亚历山大六世的教训,他也不会放过尤利乌斯二世,他并不知道尤利乌斯二世已死,但他一定会需要一个教皇为他加冕,为了确立米兰与那不勒斯统治权的正统性,1495年的时候,查理八世就是因为没能掌握住亚历山大六世,进而加冕成为那不勒斯的国王,才最终双手空空回到法国的。” “所以。”朱利奥说:“我们不但要让路易十二将注意力转向那不勒斯,还要确保他不会将太多的军队留在罗马。” “您一定早有绸缪。”马基雅维利半是确定,半是恭维地道。 朱利奥笑了笑,走出门外,说了什么,门外的侍从在几分钟后,带来了一个人,他的面孔对于马基雅维利来说有点陌生,但杜阿尔特一眼就认出了他:“乔万尼.斯福尔扎!” “正是,诸位,天主保佑,我仍然在这个浊世痛苦挣扎。”乔万尼.斯福尔扎向着众人做作地一鞠躬,他是个倒霉鬼,先是被凯撒.博尔吉亚赶走,又被洛韦雷威逼,结果又在威尼斯人的手中再度沦为了丧家之犬,但现在看起来,他好像还不错,不过只要在朱利奥.美第奇的庇护下,就算是异教徒也能过得不错,或者说,有出头之日。像是现在,一看到他,无论是马基雅维利,又或是杜阿尔特,都猜到了,朱利奥要用他去干扰路易十二。 路易十二侵入米兰,借助的就是他身为维斯孔蒂公爵外孙的身份,但斯福尔扎家族也已经在米兰经过了三代,也获得过教皇的承认,也就是说,斯福尔扎的后裔也同样可以宣称自己有继承米兰的资格。 “卢多维科.斯福尔扎……”杜阿尔特又说出了一个名字,虽然他没说完,但乔万尼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可怜的兄长在四个月前死于热病。”乔万尼说。 马基雅维利几乎无法控制地看了一眼朱利奥,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小科西莫.美第奇,作为朱利阿诺.美第奇与比安卡.斯福尔扎唯一的儿子,康特琳娜.斯福尔扎的外孙,今后继承的或许不止加底斯,佛罗伦萨,弗利与伊莫拉,皮翁里诺……乔万尼.斯福尔扎是他的伯祖父,又无婚生子(他一直心念亡妻,与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解除了婚约之后更是没有与其他女性缔结婚约),这代表着……如果乔万尼.斯福尔扎真的成为了米兰公爵——马基雅维利握紧了双拳,只要乔万尼.斯福尔扎不再缔结婚约,那么小科西莫注定了要成为米兰大公爵! —————————— 路易十二没有降尊纡贵地去见那位据说带来了一个巨大而又富有价值的秘密的雇佣兵队长,那不勒斯的伯爵先生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虽然他显然与这位雇佣兵队长有着仇怨,却还是完完整整地将他说出的每一句话如数回报给了他的国王——雇佣兵倒没说谎,正确点说,如果这个秘密是真的,它确实极有诱惑力。 “如果他骗了我,或是只是被人骗了,却拿着不可靠的消息来想要谋取厚报,”路易十二说:“我会亲手拔出他的舌头和下面的东西。” “我愿意为您效劳。”伯爵说:“但我希望他没有说谎。” 路易十二看了他一眼,笑了:“我以为你很愿意看着他倒霉。” “但如果他说的话是真的,”伯爵说:“我王将能易如探囊般地取得那不勒斯,我衷心地希望能够看到您戴上那不勒斯国王的王冠,为此我愿意付出一笔可观的酬劳给那个小丑,只要他为您带来吉兆。”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深深地鞠躬,而路易十二为了这句话哈哈大笑:“我的好朋友,”他亲热地说:“如果确实如此,您能获得的绝对不会比那个可怜东西少——您将会是我在那不勒斯宫廷里的贵客与重臣,同样地,您也会获得一处富庶的领地,比你原先的领地更广阔与更美丽,您可以在那里营造庄园,来招待我和我的王后,还有我们的王子。” 伯爵顿时喜不自胜地再三鞠躬,路易十二确实为他展现出了一副绚丽的画卷,但他相信,他是可以得到这位国王所许诺的一切的,毕竟路易十二一向慷慨,以及,比起查理八世,这位主人显然要更信守承诺,明辨是非——从米兰到罗马,他爱重的,从不限于那些从布卢瓦跟随他到意大利半岛的大臣与骑士,对于安茹旧人,他一样重视和信任。 他们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大约两天后,那不勒斯就传来了贡萨洛将军别有去处的消息,然后就是从托莱多的探子那里传来的信件——是的,托莱多大教堂确实进行了一场加冕仪式——既然胡安娜一世在几年前就已经在罗马举行了加冕仪式,那么她就不会在那么久之后举行第二场加冕仪式……那么,想必托莱多的人们,是因为失去了尤利乌斯二世的讯息,又因为驱逐了女王胡安娜,而骑虎难下,不得不先给他们预定的国王,应该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孙子查理加了冕。 第两百三十八章 混乱的初始(四) 路易十二捡起一张慌乱中飞落到他脚下的纸牌,那是张红桃4,牌面的精美程度比起人们悬挂在胸前的小像也不遑多让,除了围绕着一株植物的四颗红桃心之外,下方所描绘的——一个掀起裙子,赤露着下半98身,急不可待的贵妇人,与一个长鼻子,乐不可支的侏儒——我们姑且就不要去关注侏儒的长鼻子究竟插在了什么地方吧。 不过此时的纸牌几乎都是这样的,既然教会已经让人们的生活充满了刻板的条令与乏味的祈祷,那么人们总要在一些小地方找点乐子——但这些东西,出现在一个枢机主教手中,也真是够堕落的了。 乔.美第奇还未见过路易十二,但现在在罗马,又头戴王冠的人还能有谁呢,他立刻堆起满脸笑容,颠簸着小跑了过去,不顾身为枢机的体面,向国王鞠躬并吻他的手,头低到了会让人担心他会不会就地摔一个跟头的地步——路易十二面无表情地抽回手,在赛普拉斯伯爵的外套上擦了擦:“这是谁啊?”他问。 “乔.美第奇。”赛普拉斯伯爵说道。 美第奇这个姓氏让路易十二不由得蹙眉,他严厉地打量着身前的乔.美第奇,这个胖子名义上的兄弟与实质上的堂弟朱利奥.美第奇与他简直就是不同意义上的两种存在,每个见到他们的人,都不免会怀疑他们之间是否真的有血缘关系——朱利奥会令人联想起一株挺拔而高大的橡树,而乔嘛——大概就是一颗圆滚滚的橡实,就像纸牌上画着的那种。 对于路易十二的冷漠,乔.美第奇至少在表面上,并不那么惊慌,他就像是一只乐观的猪,在屠刀还未落到脖子上的时候,永远是乐悠悠,慢腾腾的,他甚至还向自己的另一个牌友挤挤眼,做出一副心有灵犀的模样,而那个比起两个可怜的士兵,要更为心定气闲,也更令人意外的乔治.德.昂布瓦兹,从牌桌边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枢机披肩,走到路易十二身边来。 “你怎么会和美第奇在一起?”等略微走远了一点,路易十二问道,他转过身去看的时候,还能看到乔.美第奇正在疯狂地向他们摆手,深深地鞠躬弯腰,当然啦,作为国王,他是很乐意接受这份恭维的,而且乔.美第奇的表现虽然有些夸张,但与他的外表十分相配,就像是个小丑般的滑稽,让人无法升起警惕与恶感。 “钱。”鲁昂总主教乔治不加丝毫掩饰地回答道:“他已经输给我近三千个金弗罗林了,还是这几天的事儿。” “他想贿赂你,或是士兵吗?”路易十二问道。 乔治微微抽动嘴角:“不不不,”他说:“您知道,我的胃口可不小,三千金弗罗林比起一个枢机来,实在是微薄了点,至于那些士兵,他们的队长早就警告过他们,如果他们有人把他放走,那么他们就再也没有这样一个敛财的妙处了。” 路易十二狡猾地试探道:“如果我是他,我会将所有的钱给一个人或是两个人,然后让他们放我离开罗马。” “作为一个圣职人员,乔.美第奇不但失职、懒惰,而且十分愚蠢,但他也有聪明的时候,譬如现在,他很清楚,只有待在罗马,受您的庇护,他才是最安全的,”乔治说:“他很清楚士兵们会怎么做,如果他真的给了其中某个人一大笔钱,那么那个人可能会设法杀了他,吞掉这笔钱,又无需冒受您惩罚或是追究的危险。他给他们一些好处,只为了让自己过得更舒适一些,像是皮毛、女人、酒什么的。” “听起来也是一个相当明智的人哪。”路易十二说。 “嗯,他是不够聪明,”乔治说:“到现在连圣经都背不下来,马也骑不上去,就算跑上几步都会气喘吁吁,据说在床榻上,女人总是坐在他身上,而不是匍匐在他身下——他宣称这才是真正的享受,但他的确不是一个危险的人,这点与他的兄弟完全不同,他只喜欢谋财与享乐,无论在宝座上的是谁,英诺森八世,还是亚历山大六世,又或是庇护三世,抑是尤利乌斯二世,他都没变过——你若是想和他谈些正经事儿,就别指望他能给你什么有用的回应,但说起吃喝、赌博与娼妓,他可是这方面的行家。” 路易十二大笑起来:“好吧,”他说:“等我回来了,我会邀请他来做向导的,”他伸手拍了拍乔治的肩膀:“但我如今要先到那不勒斯去,将西班牙人赶回到托莱多去,”他看到乔治的神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将搜索尤利乌斯二世的工作交给了赛普拉斯伯爵,你是知道他的,但为了以防万一,我会留五百人给你,我亲爱的朋友,若是赛普拉斯伯爵离开了罗马,你要坚守圣天使堡,还有,在这里的每一个枢机,都将会是你的筹码……”他迟疑了一会,才将对赛普拉斯伯爵说过的话对乔治说了:“我的朋友,”他说:“你要知道,即便尤利乌斯二世还活着,为我加了冕,我也不会让他再影响我们太久……我觉得,从今天起,你可以开始想你的圣名了,乔治,因为不久之后我们就要用到它了。” 乔治立刻露出了惊喜的笑容,他向路易十二弯下腰去,“我简直无法相信我能够获得这样的殊荣,”他感激地道:“我的国王,”他说:“您永远都会是我的国王,陛下,我发誓。” 路易十二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并不完全相信乔治.德.昂布瓦兹的话——但无论如何,一个法国的枢机能够成为教皇,总比一个西班牙人或是意大利人成为教皇来得好。 —————————————— 路易十二的大军在圣母无原罪始胎节(12月8日)后的一周从米兰南下,如果可能,路易十二会希望更快一些,除了西班牙人的缘故之外,还有的就是此时的雇佣兵制度——一般而言,雇佣兵只接受三个月为一期的雇佣,顶多加上三个月的延长期,路易十二与那些佣兵的合同只到十二月,现在他不得不以双倍薪酬来让这些人多留一个月,但比起金钱的损失,他更担心士气的流失,因为眼看十二月的节庆期就要来了,在严峻的冬日里,人们将会抛却一年的苦劳与烦忧,开始大吃大喝,尽情欢乐,而他们却要在异国他乡打仗——两相比对下,可以想象这些士兵会有多少抱怨,就连可观的俸金也无法堵住他们的嘴,或者说,就是因为他们有了钱,才会更为渴望用掉它们。 在路易十二原先的计划中,那不勒斯的争夺战应该在来年的初夏,这样他的士兵既能得到松弛的机会,更不会耽误田地里的耕作,但正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对于贡萨洛.德.科尔多瓦的军事天赋,无论是西班牙人,还是意大利人,又或是法国人,都是愿意承认的,路易十二承认,他不想面对贡萨洛,更不想成为他俘虏的第二个法国国王。 他现在只希望叛乱的西班牙人与神圣罗马帝国的人能够将贡萨洛拖在托莱多越久越好。 —————————————— 但事情的发展与路易十二的期望背道而驰,就在他向那不勒斯进发的时候,贡萨洛已经进入了托莱多,是的,虽然有些时候,西班牙人也会戏谑地称他们有着一个疯女王,但胡安娜一世即位以来,虽然时常有些疯癫的行为,或是有些幼稚的思想,但在大局上却从未出错——她有着执政的天赋,又愿意接受廷臣们的指引与教导,这已经让很多人感到欣慰了,毕竟胡安娜从未接受过全面的继承人教育。 而查理,还有人不知道么?一个只有九岁的孩子!他一旦成为国王,就只能是他的祖父马克西米连一世的傀儡罢了,西班牙人可以接受一个神圣罗马帝国的王夫,甚至一个有着神圣罗马帝国血统的国王,绝对无法接受西班牙就此被并入神圣罗马帝国。 西斯内罗斯枢机与查理在贡萨洛在柑橘花海岸登陆的时候就被神圣罗马帝国的使者裹挟着,往阿拉贡王国逃走了,他们在路上,还企图以查理五世的名义召唤军队,但几乎无有领主愿意理睬他们,就连加泰罗尼亚人也是如此,虽然他们也很讨厌胡安娜,但他们也知道,若是换了马克西米连一世来统治他们,他们的处境只有更糟糕,最后查理五世一行人,所能得到的最好待遇,也不过是被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罢了。 贡萨洛一直紧紧地追着他们,追到西斯内罗斯枢机与神圣罗马帝国的使者都要破口大骂了,即便他忠诚的是胡安娜一世,但他们身边难道不正是这位女王的长子么?幸好,虽然马克西米连一世不愿意动用宝贵的军队,但还是派出了可靠的人来迎接他们,他们在巴塞罗那上了船,越过地中海,抵达热那亚,而后乔装改扮,扮作一队西班牙商人——幸而此时路易十二已经离开了米兰,他们以商人的身份穿过了米兰与威尼斯,才终于来到了奥地利。 自此之后,查理与西斯内罗斯枢机就成为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连一世的人质与贵客。 而此时,他们才明白了过来,为什么贡萨洛一直追着他们不放,因为胡安娜一世虽然被人带出了托莱多,却下落不明,贡萨洛还以为他们连带着那个疯女人也一起带走了——开什么玩笑,天主保佑,他们才不要那玩意儿呢! 贡萨洛满心焦虑,幸而在圣诞节到来之前,他终于见到了安然无恙的西班牙女王,胡安娜一世,还有她的长女与次女。 “斐迪南殿下呢?”他问道,“也被那些家伙带走了吗?” 胡安娜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不,”她说:“我把他留在他老师那儿了。” “西斯内罗斯枢机?”这两位王子的教育确实一直是这位枢机负责的。 “怎么可能呢?”胡安娜说:“是那位圣人。” 据贡萨洛所知,活得,能喘气儿的,能成为王子老师的圣人大概只有一位:“那位?”他不抱希望地问道。 “嗯。”胡安娜恹恹地回答道。“还有,”她补充道:“你的努奥罗,我收回了——现在它是美第奇的领地了。” “但我会再给你一出封地的。”女王说:“雷阿尔如何?我想你会愿意在我身边的。” “等等。”贡萨洛不得不叫停:“陛下,您说的是那位美第奇吗?” 若说是他的小朋友,朱利奥.美第奇,他给贡萨洛的印象,即便不是圣人,也与圣人差不多了,就算他造出了前所未有的犀利武器,也有着敏锐的战争触觉与卓越的指挥天赋,但他给贡萨洛的印象就是又温和,又柔软,不具任何威胁性的一个人——但插手别国内政,掠走女王与她的继承人,勒索并拘押人质,若是凯撒.博尔吉亚做出这样的事情,贡萨洛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但朱利奥.美第奇? 胡安娜一世沉重地点头,她的认知也同样遭到了无情的摧毁,正在重建中…… 她知道许多人,包括她的母亲,她的父亲,她的丈夫,几乎所有的臣子(贡萨洛同样在内)以及那些国王与公爵,教皇与他的枢机们,对她都是不屑一顾的,因为她不但是个女人,又没有受过正统的教育,还有着难听的名声,但她在成为女王后,赫然发现,事实上,这些人与她也没有什么不同! 只想要所有的好东西,又不想承担责任,或是付出回报——唯一的不同就在于他们还会矫饰与伪装,但她是不需要的,她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而她想要的东西,在那些人还没准备好如何对待一个被自己轻蔑的疯子时,是可以抢先一步被她抢到怀里的。 第两百三十九章 混乱的初始(五) 胡安娜不知道的是,她的次子所要面对的局面一点也不比他的兄长来得简单。 自从小科西莫被送到他的生身父亲与监护人身边后,他就只随着朱利奥.美第奇行动,朱利奥在罗马的时候,他就在罗马,朱利奥在加底斯或是佛罗伦萨的时候,他就在加底斯或是佛罗伦萨,等朱利奥来到了勒皮,虽然马基雅维利等人都认为不是很合适,但在朱利奥的坚持下,小科西莫也随着加底斯的军队来到了勒皮。 当路易十二离开罗马的时候,马基雅维利等人是希望朱利奥能够将小科西莫送回到佛罗伦萨或是加底斯去的,但朱利奥考虑再三后,还是决定将小科西莫留在身边,比起床榻之上的教育,已经十一岁的小科西莫更应该懂得如何面对战争、血腥与死亡——虽然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样的教育显然十分残忍,但这是他今后必然要面对的道路,即便他暂时还无法成为统帅或是国王——朱利奥不希望看到另一个皮埃罗,或是自己。 除了小科西莫,还有的就是西班牙的王子斐迪南,他是一个有着亚麻色头发与灰蓝色眼睛的男孩,今年只有六岁——1504年时庇护三世亲手为他洗礼,他被自己的母亲留下来做了人质,他一点也不像他心思细腻的兄长,反而有些过于鲁莽天真,似乎与生俱来的豁达性格让他很快取得了小科西莫的好感,他们在一起读书,玩耍与接受朱利奥的教导,就像是一对要好的兄弟。 “但你知道的,对吗?”有那么一天,马基雅维利悄声问道。 而小科西莫只是笑了笑:“是的。”他说:“他与我交好只是为了博得我的信任与喜欢——因为他知道父亲有多么爱我,若是有那么一天,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想发生的事情,若是我去哀求,他可以免得遭受可怕的惩罚或是羞辱。”他目光炯炯地盯着马基雅维利:“但我总觉得,先生,这并不是一种罪过,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而且,即便我们的友谊是从虚伪中萌发的,我也不认为,它将来必然会夭折在阴谋或是背叛中——我知道,您担心的是我犯下了父亲曾经犯下的错误,可是,即便是我的父亲,也从不认为那些情感就是一无是处的,它们有美好的地方,只是最后因为种种原因变了质。 但在果实成熟之前,谁能知道它是甜美还是苦涩呢,若只是因为担心受到伤害而裹足不前,拒绝一切,排斥所有,那么哪怕可以生存上一百年,又有什么乐趣呢?”说到这儿,看着马基雅维利又是无奈,又是担忧的神情,小科西莫给了他一个安慰的微笑:“而且,就算您不相信我,也要相信我的父亲——一如今日,他坚持要让我留在这里,因为他既会指给我看璀璨的星辰,也会让我直面黑暗,同样的,他也会教我如何折下气味馥郁的玫瑰,而不被玫瑰茎秆上的尖刺伤害。” 他温柔地看向他的老师与将来的臣子:“所以您就不要太过担心啦,我不会遵照你们的意思,提防或是疏远斐迪南,但也不会让他伤害我——这同样是父亲给我的功课,你们不应插手,而我的决定,我现在就可以说给你们听,马基雅维利,他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他,反之亦然。” 马基雅维利只得轻轻地叹了口气,“只希望一切如您所愿。” “会的。”小科西莫说。 他看着马基雅维利消失在长廊的转角处,当他走回到庭院里的时候,发现西班牙与神圣罗马帝国的第二继承人斐迪南正在一从结着红色小果子的冬青树后站着,心不在焉地折磨着一蓬果实,美第奇未来的家长走了过去,笑吟吟地向他伸出了手。 小科西莫什么都没问,但斐迪南知道他应该已经察觉了,就在方才,他偷听了美第奇与那位官员的对话,小科西莫的话,有一半是说给他听的,他不知道是不是该相信——一个六岁的孩子,在一个商人或是工匠的家庭里当然可以愚昧无知,但在宫廷里,过于轻信可是会丧命的,而且,即便是他的兄长,查理也从未爱护过他和他们的姐妹,他崇拜自己的父亲与祖父,却憎恨母亲,连带着兄弟姐妹也被他厌弃——他身在西班牙,应当以西班牙作为他的帝国核心,但与贡萨洛将军等西班牙廷臣的希望相违背的是,在情感上,查理更倾向于神圣罗马帝国,而不是西班牙,他总觉得自己与西班牙格格不入,而胡安娜一世的暴戾与急躁更是让这种观念根深蒂固。 而作为一个有威胁力的兄弟,而不是姐妹,在西斯内罗斯枢机的影响下,查理对斐迪南更是心怀戒备与警惕,他不止一次地将斐迪南推倒在地上,模仿着母亲的样子殴打他。 科西莫.美第奇与查理同龄,在最初的时候,斐迪南也畏惧着他,虽然他知道自己至少可以性命无虞,但科西莫比他的兄长要更为高大,强壮,当他第一次出现在斐迪南眼前的时候,斐迪南甚至不由得颤抖了起来——但,虽然科西莫.美第奇没有如同侍从或是仆人那样地逢迎他,服侍他,却也没有给他难堪,或是粗鲁地对待他…… 一定要说的话,他,就像是斐迪南曾经幻想过的,一个兄长应有的样子。 —————— “我们要去哪?”当他们走在塔楼的旋梯上时,斐迪南终于开口问道。 “这里马上就要开战了。”科西莫说,“我们到塔楼上去,大主教说,我们应该……亲历其中,那是战争,你经过战争吗?” “没有。”斐迪南说,他知道大主教,也就是朱利奥.美第奇,也就是母亲敬奉着的那位圣人,正是科西莫的伯父,他是有意将科西莫当作他在俗世的代理人的,更正确地说,他的继承人。斐迪南是看到过他们如何相处的,相当的令人羡慕——斐迪南有记忆的时候,他的父亲腓力已经回归到天主的脚下,但从人们的只字片语中,他也知道,即便腓力还在世,他也不会如那位大主教般温柔可亲地对待自己的孩子,或者说,在这个世上的每个孩子,从学徒到王子,都很难有一个通情达理,宽仁慈爱的父亲。 也许正是因为有着这样一个监护人,科西莫.美第奇才能拥有这样的胆量与胸怀吧,他能够勇往直前,不过因为他知道他的身后永远有着坚实而又稳固的依靠。 “别想那么多。”科西莫说:“我们还是孩子呢,我们。”他转过头来,在火把的照耀下,碧绿的眼睛熠熠生辉:“我们正处在最为明亮,最为生机勃勃,最为无忧与充满希望的阶段,”他用力握了握斐迪南的手,“大主教是这么说的,或许我们之后会有许多烦忧,许多顾虑,但在这时候,还是让我们把它抛到身后去吧。” 斐迪南望着他,他再一次质问自己的内心,却无法控制地受到了诱惑——好吧,他对自己说,他原本希望得到的,不正是科西莫.美第奇的友爱吗?既然他已经先伸出了手,那么,自己也只需要接受就行了……是的,就这样,也许他也会付出一些回报…… 他们登上了塔楼的顶端,这里又冷,又黑,却是最安全的地方——只要城堡不被攻破,侍从们没有点起火把,免得引起敌人的注意,他们向下俯瞰,借助着自雾霭中升起的丝丝晨曦,他们可以看见如同河流般闪烁着银光的宽阔大道,这条大道正是罗马通往外界的咽喉之一,勒皮城堡正是为了扼守它而建造的,但它建造的时间太早了,从结构到主材,都十分落后,尤其是有了火炮的现在,斐迪南看到城墙上的人们正在迅速而又有条不紊地组装起一些器械。 “那是什么?”他忍不住问道。 “投石机。”科西莫说。 斐迪南不免有些失望,他是知道火炮的,塞戈维亚城堡里就有不下二十门火炮:“没有火炮吗?” “就算有也不能用,”科西莫说:“勒皮的箭塔与城墙都无法承受火炮的后坐力,火炮的发射会导致城墙基座松动,继而崩塌的。” 但如果只有投石机……斐迪南忍不住握紧了小小的拳头,法国人是有火炮的,勒皮的城墙能够对抗火炮吗? —————————— “法国人的指挥官是赛普拉斯伯爵,他曾经在1494年跟随着查理八世入侵米兰与那不勒斯,在福尔诺沃战役中被俘,后来被他的家族赎回法国。”马基雅维利读出了情报上的内容。 朱利奥微笑了,那还真是一个老朋友,“我知道他。”佛罗伦萨大主教说。一个定然急于洗清耻辱与获得功勋的敕令骑士。 “他们大概会在第一时辰到第三时辰(早晨六点到九点)抵达勒皮,然后在第九时辰(下午三点)开始进攻。”马基雅维利继续读道,“赛普拉斯伯爵大约带来了两千名步兵,一百名骑士,一百名火绳枪手,还有五门火炮。”他补充了一句:“这些火炮是来自于圣天使堡的。” “勒皮的城堡可经不起几次火炮攻击。”杜阿尔特说。 “它们不会有发射的机会。”朱利奥说。 他们在12月14日,也就是路易十二离开罗马的第三天,就派出了一个阿萨辛刺客,假充一个金匠,将几枚曾经属于亚历山大六世的戒指卖了出去,戒指上的教皇名姓很快引起了赛普拉斯伯爵的注意,他原本就察觉到尤利乌斯二世是在罗马附近失踪,并未远离,但始终无法确定方位,这下子,他可总算找到地方啦。 而正如朱利奥所预料的,为了避免尤利乌斯二世再次逃走,赛普拉斯伯爵不得不带上了全部的骑兵与大部分步兵,他留给了昂布瓦兹枢机一部分步兵,一半的火绳枪手,加上路易十二留给枢机的五百名士兵。 一千五百名士兵,对抗罗马的暴民,或是一两个雇佣兵队伍,是足够的了,但对上一整支蓄势待发的军队呢? 这支军队来自于加底斯,还有一部分瑞士雇佣兵,有着五十门火炮,以及上千的火绳枪手,数量更是留守罗马的法国军队的三倍之多——无论怎么说,加底斯的士兵在勇气、忠诚与装备上都要大大高于那些意大利雇佣斌兵们,但朱利奥必须考虑他们都还是一些尚未经过战争考验的新人,这也是他为什么仍然雇佣了可观的瑞士雇佣兵的缘故,万一战局失利,就需要他们来压住阵脚,而只要度过了最初的慌乱,凭借着犀利的武器,加底斯军不会有大败的可能。 而前来攻打勒皮的法国军队,朱利奥也没有准备让他们完完整整地回去。 法国人果然在第九时辰开始进攻——此时,在整个欧罗巴,如同贡萨洛与朱利奥一般会依照战场局势变幻战术的人并不多,赛普拉斯伯爵也不例外,按照常规,他甚至在开战前派遣使者,要求勒皮城堡的人们投降,交出教皇,被拒绝后才开始命令火炮上前。 勒皮城堡正如人们担忧的那样,是座老旧的方形城堡,四角有箭塔,城门两侧有圆堡,但也就是这样了,当火炮被推送到既定的位置,赛普拉斯伯爵露出了神定气闲的微笑——自从有了火炮,攻城战就变得简单起来,他也看到了城墙上的投石机,但投石机难道还能与火炮相提并论吗?何况它们还那么小,他几乎都要可怜起勒皮城堡里的人了。 但就在法国人的火炮发出轰鸣之前,勒皮城堡的投石机就率先发动了进攻——但它们投出的竟然不是石弹,而是木桶,因为重量减轻,所以木桶被投出了很远,它们落在了火炮阵地的前方与中央,还有敕令骑士的队伍前,它们一落地,就四分五裂,从里面溅出的乌黑黏液漫天飞舞,一些人的眼睛被伤到了,立刻痛叫了出来,赛普拉斯伯爵连忙让他们退后——木桶里的液体在地面上流淌着,散发着难以嗅闻的臭味,但如果说它能造成什么巨大的伤害,赛普拉斯伯爵是不相信的,他伸手沾了一点,发现它除了气味刺鼻之外,还十分粘稠,就连青铜或是黑铁的火炮炮筒沾上了都很难擦掉。 而就在他迷惑万分时,勒皮城堡的人们再一次拉起了投石机的机括,赛普拉斯伯爵看到城墙上闪烁着无数亮点——那是燃烧着的火球,即便在午后三点的阳光中,它们依然是那样的耀眼,一个名词突然跳到了他的脑海里,他想要大喊,但火球们已经如同流星雨般向着他们倾泻下来,那些污浊了一整片土地的黑色黏液,一遇到哪怕一点火星,就猛烈地燃烧起来! 架设着火炮的木质基座立刻被凶猛的火焰包围了,就连火炮也在燃烧,而那些不幸被黏液沾染到的人们更是成为了一团奔跑着的火焰,他们一边凄厉地叫喊着,一边疯狂地四处奔跑,有人想要帮助他们,但除了引火上身之外,没能起到任何作用。 “罗马火!”赛普拉斯伯爵叫喊道:“是罗马火!” 罗马火,它在8世纪的时候,就被东罗马帝国人制造出来对抗阿拉伯人,后来十字军也吃了不少与之相关的苦头,据一个十字军说,当他们看到敌人向他们喷射火焰的时候,除了跪下向天主祈祷之外别无他法,但自从君士坦丁堡沦落之后,罗马火的制造方法也随着东罗马帝国的覆灭而消失了。 谁知道,他们竟然在这里遭遇到了这种可怕的武器! 第两百四十章 混乱的初始(六)(两更合一) 法国人首先看到的是一辆奇形怪状的攻城车,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们只能以这个熟悉的名词来称呼它,它的基座是四方形的,而顶盖却如同一把打开的巨伞一般——当然,在这个时候,人们也没有伞的概念,姑且就称它为一个如同倒置簸箩一般的东西吧——古怪的顶盖是由铜与铁打造的,上面蒙着浸湿的牛皮,在四个方向镶嵌着不过掌心大小的玻璃,玻璃都经过打磨,有凹凸面,可以起到一个粗略的放大作用,在敌人无法看到的地方,有一个人努力地踩踏连接着链条的踏板,为这部攻城车提供前进的动力,而另外两个人则紧张地蜷缩在车内,不安地打量着就在他们身边,被一小点火苗加热着的铁罐。 三架攻城车连接着从城门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在城内与吊桥上连做一线,来到开阔地上就从直线变为横线。 若是勒皮城堡的守军一开始就拿出这样的东西,赛普拉斯伯爵一定会嘲笑他们的,但现在,他也不确定它们都是些什么东西了,于是他当机立断地命令弓箭手射箭,但箭矢也只是给它们增添了一些装饰品罢了,于是他又命令火绳枪手射击,牛皮被掀开了一部分,但暴露出来的金属光泽顿时让他们哑口无言。 “这些该死的罗马人可真有钱啊。”一个敕令骑士这样说道,然后他请命上前挑战这些奇怪的庞然大物,赛普拉斯伯爵起初是不同意的,但弩炮与投石机还在组装中,而勒皮的攻城车虽然缓慢,但一直在坚定不移地前进,再等待下去,马匹就无法得到足够的速度来保证骑士们的冲击力。 于是赛普拉斯伯爵下达了命令,二十四名敕令骑士列作浅纵深三横队,高举骑矛,小跑上前,在距离勒皮的攻城车还有一百五十步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夹击马腹,逐渐加速,等到距离缩短到五十步的时候,他们就不再顾惜马匹,纵情狂奔,将速度提到最高,同时放下骑矛——在进攻前,他们就窥准了这些东西可能的弱点,像是玻璃小窗或是基座与顶盖连接的地方。 但就在敕令骑士们放下骑矛的同时,“攻城车”中的人们也发起了他们的进攻——一个被认为力气最大的士兵抬起了贯穿了三分之一个车身的黄铜管,黄铜管下方有着一根粗糙的橡胶管连接着铁罐,虽然黄铜管外还包裹着皮革与木头,但士兵在看见同僚踩踏气泵,将铁罐里的油料泵入黄铜管的时候,还是不由得一阵颤抖,致命的温热液体从他的肩头流向手臂,而从玻璃小窗,以及顶盖与基座之间的缝隙里,他能够看见敕令骑士黑红相间的骑矛与银亮的板甲。 士兵几乎是下意识地大叫着,将黄铜管转向敌人的方向,然后拉动机括,打开阀门的那一刻,重压下的液体顿时汹涌地喷出,在经过预设了打火装置的末端时被点燃,长达五十尺的火焰在转瞬之间将来犯的敕令骑士与“攻城车”紧紧地连接在了一起。 这种热烈无比的连接只维持了两三次眨眼的时间,或许还要短,不但骑士无法反应过来,就连最畏惧火焰的马匹也是如此,它们悲惨的嘶鸣着,冲入火焰,或是跌倒,或是直接撞在了攻城车上,有着近五百磅重量的马匹以及骑士所裹挟着的冲击力非同小可,攻城车发出了令人恐惧不已地吱嘎声。 技艺娴熟的后两列敕令骑士立即转向——他们在训练的时候,可以两向对冲,在骑矛彼此相触的一刹那间拨马回转,这样的距离更是不成问题,但最前列的骑士已经无法逃出生天,而且那三部可怖的攻城车,在停顿了片刻后,又一次喷吐出灼热的火焰。 一部攻城车不幸地失去了前进的可能——它的车轮被倒下的马匹缠住了,燃烧着的火焰甚至蔓延到了攻城车的基座,一个人跑了出来,疯狂地往上面泼洒不知名的灰沙,火很快就熄灭了,而在法国人想要以弓箭与火绳枪攻击他的时候,他缩回了攻城车内,骑士与随从们围绕着它射箭,投掷标枪,他又用罗马火将他们逼退。 另外两部攻城车则继续上前,火焰与黑烟包围着它们,让它们看上去更像是从地狱出来的,一些士兵在恐惧的压迫下想要逃走,但都被赛普拉斯伯爵的侍卫压制了下来——部分仆从放弃了自己的马匹,用利剑与鞭子抽打着它们,让它们冲向火焰,无论是撞击,还是用身体卡住车轮都可以,但勒皮守军的罗马火看似笨拙,实则十分灵活,马匹还未接近他们,火焰的舌头就伸向了它们,迫使它们四散奔逃,甚至回身践踏自己的主人。 几分钟后,法国人的士兵们更是快要崩溃了,因为有更多这样的攻城车,正从勒皮城堡中缓缓驶出。 赛普拉斯伯爵只得下令撤离,但在他们走在大道上的时候,又遭到了无耻的伏击,这是是分散的火绳枪手们,这是赛普拉斯伯爵第一次看到火绳枪手没有排列成阵,而是如同盗贼一般在密林中四处游走,骑士无法进入密林,步兵们进入密林却难以寻找到敌人,反而会被敌人一网打尽——那些火绳枪手的衣服与帽子都是一种奇特的褐、绿与黑的斑块杂色,比起法国步兵们鲜艳的衣着,就如同落叶枯枝一般不起眼。 一路上,他们不断地受到这样的滋扰,即便如同赛普拉斯伯爵这样的人,也不免大声地诅咒起来,而他们抵达罗马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无论是士兵还是骑士,都已经又是疲惫,又是愤怒,又是悲哀……不断地有人跌倒在地上,而他们的队长则在低声叱骂,要他们马上站起来,继续走,赛普拉斯伯爵却听到一个士兵在抱怨说,这里的地面过于潮湿泥泞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头嗅了嗅——之前的几天罗马刚下过雨,冬季泥地难干也正常,但他们在离开罗马的时候却未有听到这样的抱怨——他嗅到了极其轻微的臭味,就和他在勒皮城堡外嗅到的气味一模一样……赛普拉斯伯爵骤然抬起头,但太晚了,从如同匍匐猛兽的小丘后,几个托举着长弓的人站了起来,他们的箭矢上点着火。 火箭射到地面上,比之前的罗马火更为轻质的油脂迅速地燃烧了起来,他们被大火包围了,士兵们在哭嚎,马匹在嘶叫。 凭借着火焰的亮光,赛普拉斯伯爵看到几个人正在挥动如同链锤一般的东西,但他们没有靠近他们,而是在远处就脱了手,它们呼啸而来,落在大火里就以一种更为可怕的姿态四分五裂,它们掀起的滚热气流与气流裹挟着的铁片,就连负载着沉重板甲的驮马也无法承受,只能流淌着鲜血倒在地上哀鸣不已,遑论那些骑士与士兵……伯爵还没能看到他们,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就在他身边响起,他被抛向半空,重重摔落,失去了意识。 ———————————— 让我们回到几小时前。 赛普拉斯伯爵一早就率领着他的军队离开,昂布瓦兹枢机几乎是习惯性地走到圣天使堡的庭院里去,看过他的同僚与俘虏们,相比起没心没肺的乔.美第奇,另外三位枢机都瘦了不少,就算他们已经谈妥了交易,在将来的教皇选举中必然会给乔治.德.昂布瓦兹一票,但一天没能摆脱法国人的控制,他们就一天无法安心。 对此昂布瓦兹枢机只是一笑而过,他回转身就去看了乔.美第奇,乔还是老样子,在冬日和煦的阳光下与三个士兵一起打牌,见了他就热情地邀请他一同参与,昂布瓦兹枢机一抬眼睛,看到这三名士兵都是陌生的面孔,就安心了一些,这表示这里的队长还未被美第奇的豪奢冲昏了头脑——他婉言谢绝了乔的邀请,又直白地拒绝了他想要离开圣天使堡,去罗马城区外的街巷“走走“的要求,就算有士兵的监督也不行,但如果可以,他还是可以吩咐仆人,为乔找几个合心的“爱人”的。 乔犹豫了一会,才悄声说:“大人,”他恬不知耻地说:“我听士兵们说,最近罗马来了一群十分有趣的娼妇,我想邀请他们到城堡里来。” 昂布瓦兹枢机不想答应他,路易十二与赛普拉斯伯爵都不在罗马,他不想这里发生任何变化,但一想到,从乔.美第奇的手中源源不绝地流到他手中的金弗罗林,还有自从路易十二占领了罗马以来,乔.美第奇确实没给他带来任何麻烦,他就踌躇了——“好吧,”他说,“但只有娼妇。” 等到晚餐前,乔兴致勃勃地来请他一同享受那群“美人儿”的时候,昂布瓦兹枢机可总算明白一路上那些守卫看着自己的表情了——那就是一群男人!虽然他们不至于和粗鲁的士兵那样有着粗壮大腿与广阔胸怀,但还是男人,男人,男人!他可算是知道罗马的教士们已经堕落到什么地步了! 他气恼的几乎立刻就要离开,但乔.美第奇却笑嘻嘻地挡住了他的去路,肥硕的身体将狭窄的廊道堵得严严实实,昂布瓦兹枢机正要训斥他,却看见了一双无比清醒的眼睛,这是他从未在乔身上看到过的,他觉得不妙,想要大喊,却被两个身着绸衣的“娼妇”捉住了左右的手臂,盛装着葡萄酒的金杯被送到他嘴边,乔那只肥墩墩的手只在他的后颈上一捏,就让他张开嘴,把那杯酒喝的一干二净。 门外的侍从只看到乔.美第奇枢机和自己的主人说了几句话,他们的主人就改变了注意,在两名“特别”的娼妇的簇拥下回到了长桌前。 不久之后,侍从也被请入了房间,之后两名衣着华丽的……“客人”摇曳生姿地走了出来,门外的守卫被一一如法炮制——乔.美第奇换上了教士的黑色袍子,为阿萨辛的年轻刺客们指出主教们被拘禁的地方,无论是否站在路易十二的一边,他们都不可以被溃败的法国人带走。 路易十二可不会尊重圣廷的传统,他完全可以在法国的任何一个地方选举出一个新教皇来。 当加底斯的军队开始进攻圣天使堡的时候,留守的总队长连忙跑来寻找昂布瓦兹枢机,但他只见到了一身黑衣的乔.美第奇,警惕的他立即将手按在了剑柄上,但还没等他说出什么威胁的话,乔.美第奇就如同一个圆球般将自己恶狠狠地“投”了出去,准确地击中了那个可怜的人,把他砸倒在地,一个阿萨辛刺客立即上前,却发现自己无需再做些什么了——这个倒霉鬼的脖子断了,脸上还残留着不可置信——他大概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死的如此轻易荒唐。 失去了昂布瓦兹枢机与总队长的法国军队慌乱了一阵子,但他们终究还有圣天使堡与火炮,于是一场真正的攻防战开始了。 ———————— 无论是勒皮,还是罗马,战役的结局早已确定,朱利奥带领着他的臣属们策马走出了勒皮城堡。 事实上,装备着罗马火的攻城车只有先前的三部,之后的全都是假充的木车,如果法国人掀开牛皮,会发现下面只是一些木头的框架,连整块的木板都没有。 在大道两侧的密林中不断滋扰他们的也只有三百人。 勒皮城堡完全是凭借着朱利奥.美第奇的魄力与计谋坚守下来的,真正的主力,被他投注在罗马这里,有人深感迷惑,因为就重要性与面对的敌人数量来说,明明是这里的人们更危险。马基雅维利却猜到,朱利奥.美第奇此举,乃是为了炼制他一支真正的军队,是的,加底斯的年轻人们又强壮,又忠诚,又有精良的武器与装备,但他们还有着一颗工匠或是农民的心,没有经过鲜血与死亡考验的士兵是经不起失败折磨的,但也不能让他们觉得,胜利是一件唾手可得的事情,所以地域狭小,难以发挥的勒皮就不太可能成为他们的第一战场——这座城堡甚至容纳不下他们。 圣天使堡才是朱利奥为他们选择的处女地。 他们将会迎来一场真正的,完全的,残酷而又神圣的战争,他们会获得胜利,在献出必然的牺牲之后。 —————— 斐迪南暂时还无法独自在马上坐稳,朱利奥就将他裹在斗篷里,放在身前,而小科西莫.美第奇则紧随身侧。 胡安娜的次子脸色有些苍白,小科西莫也是如此,但他的眼神要坚毅得多——一路上,到处都是倒在地上哀嚎哭泣的伤者,还有被白色的亚麻布覆盖住全身的死者,其中有他们的士兵,也有法国人,其中被火烧伤的死者看上去尤为可怕。 但他们是幸运的,因为与之前的所有战役不同,只要受伤的人愿意放下武器投降,就能被治疗和援救,不仅是骑士,就连最卑微的仆人与雇佣兵也是如此,虽然他们知道不会有人赎他们,但他们还是努力从身上找出钱袋,努力挥舞着,想要挽救自己的性命——但那些身着灰袍,在胸前缀着红色十字架的修士们似乎并不在意他们是不是有钱,他们将被收缴了武器的士兵、骑士或是无论什么都搬在一起,视伤势轻重先后给予治疗,死者与垂死者则有修士走过去给予祈祷与涂抹圣油,他们也领了圣餐,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这个人世。 这样的举措,甚至比治疗更得人心,伤者们的呻吟声都变得低微起来。 “你想问什么?”朱利奥低头问道,轻微震动的胸膛让斐迪南联想起母亲抱着自己去做弥撒时,教堂里高大的管风琴鸣响时发出的声音,“那些修士是什么人?”斐迪南问道,他更想问的是,他们为什么要救他们的敌人,若是骑士也就算了,但那些卑贱的佣兵与仆人,也值得他们的祈祷与药草吗? “慈悲修士会。”朱利奥.美第奇说,这是他一手创办的修会,里面并不全都是修士,也无需严守斋戒,日日苦修,时刻穿着法衣等等,比起修士,他们更像是战士、教师与医生。这些人几乎全都是他在罗马时以及他回到佛罗伦萨后,在加底斯,卢卡、佛罗伦萨以及同盟城市中建立的教会学校中的学生,他们入学的时候还是七岁到十岁的孩子,而现在已经成为少年或是成人了,他们在学校中接受了宽仁但严谨,全面的教育,虽然过于苛刻的体罚被废止了,但这些孩子并未如人们以为的,会变得无法无天的小混球,相反的,他们要比同龄人更强大,更温和,更有自信心,他们对朱利奥以及美第奇家族充满了感恩之心,也愿意为他献出自己的忠诚。 虽然他们之中的大部分,都还是修士会的预备成员——要成为正式成员,他们还要经过多年考验。 像这次的战役的后续工作就是其中之一,不断地有人冲出帐篷呕吐或是直接昏厥过去,被火油烧伤的脸与肢体是非常可怕的——但几乎每个人都会坚持着走回来……或是爬回来,继续自己的工作,只有几个太过虚弱的家伙,只能倒在路边奄奄一息,经过他们的人都不免摇头,在看见朱利奥的时候,他们忍不住羞愧地掩住了自己的脸,不敢与他直视。 而朱利奥只是轻笑,让他们的老师去宽慰他们,只要不是有意懈怠,他是不会太过苛求的,这些人,都还是孩子呢。 “这些人,”朱利奥指向立在帐篷外的旗帜,灰色的底色,红色的十字架,“还有这面旗帜,我希望他们今后能够出现在任何一个战场上。” “您可真是一个慈悲的人啊。”相比起斐迪南,最先理解了朱利奥话语含义的是杜阿尔特,他是经历过战争的,当然知道,比起战争中的死伤,更多的人是在战后,因为无法获得治疗与食物而在热病以及饥饿的折磨中死去的——别说身上的钱财,一旦失去了行动能力,就连最后的尊严也保不住——要不然一场战役后,就不会有那么多赤露的尸体了。 “慈悲吗?不,”朱利奥说:“这只是虚伪的救赎罢了。”而且,只是为了他自己。 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之后还会有多少人会为他而死。 第两百四十一章 新教皇,美第奇?美第奇!(上)(两更合一) 而在这驾不祥的马车两侧与后方,就是妇人的儿子所称的瑞士人,他们给罗马人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即便是法国军队中的瑞士人,也没有这样显赫齐全的装备,半身板甲或是全身链甲,短剑、十字弓与短柄火枪,长戟与长矛的锋刃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头盔上的鲜红羽毛有女人的小臂那样长,丰满飘逸——看得妇人们忍不住想要把它们拔下来插在自己的帽子或是头发上,当然啦,鸵鸟毛会在几百年里始终占据着男性女性最为喜爱的装饰品的前几位,而那些鲜艳的红色染料,无疑也是异常昂贵的。 最让人们熟悉并且安心的是,他们依然身着黄黑相间的裂缝长裤与同色长靴,身边也依然伴同着骑马的火绳枪手,这些火绳枪手披着白色的斗篷,斗篷上绣着金色的盾牌,盾牌上有着六颗鲜红的小球:“是美第奇家族的纹章,”敢于前去窥探的人们兴奋地回头喊道:“是美第奇呢?!”而就在他们议论纷纷的时候,为首的枢机摘下了宽檐帽,将他的面容暴露在阳光下,于是罗马人都认出了他。 “是朱利奥.美第奇枢机!”他们这样说,迅速地打开了门,走到街上。 年长者紧紧地握着自己的念珠,或是十字架,望着这位年轻的枢机——他离开罗马不过三年,但在这三年里,罗马的人们经过了多少折磨啊,他们都快麻木了,当他们再一次看见他,看见这个曾经从暴徒中拯救了他们,拯救了圣人皮克罗米尼,又因为他们的祈祷而获救的大主教,带着明亮的面容与纯净的眼睛策马行走在大道上的时候,就像是沉浸在无边黑暗中的人们又一次望见了黎明的光辉。 既然,既然这位也已经回到了罗马,那么说,是不是罗马能够再一次回到以前,回到庇护三世在时的宁静与平稳呢? 孩子们一开始还有些胆怯,但那些曾经在朱利奥的教会学校里读过书,甚至亲自接受过朱利奥教导的少年们却已经兴奋地向着他们熟悉的那位枢机呼喊起来,朱利奥在罗马的教会学校在尤利乌斯二世即位后就被勒令整改,尤利乌斯二世让自己的教士取代了朱利奥邀请来的教师,但可以想象,那些原本就出身卑微的教士们又何曾接受过正统完全的教育,几节课后,学生们就发现他们还没有自己来的学识深厚,而孩子们无法掩藏的轻蔑又激起了那些教士们隐藏在傲慢下的自卑,与自卑下的暴戾——他们是连主教、修道院长也敢叱喝、囚禁的人,何况是学生呢,他们立即动用了木棍与藤条。 如果这些孩子没有经历过朱利奥的教育,他们或许只会哭泣,大叫,却不会反抗,但他们已经尝过了甘甜的滋味,又怎么能够忍受苦涩?而且这份苦涩还是那些不如他们的所谓教士“赐予”的,他们反过来揍了教士一顿,然后逃回家,再也不去学校了。 对于这些教士,他们的家长也是不屑的,有些人索性让自己的孩子跟着自己学习如何打理家业,而有些人则雇请了家庭教师,但这些教师显然都没有朱利奥挑选与指导的教士那样善于教学,他们说起经文来,又枯燥又冗长,孩子们不被允许提问题,也不被允许关注圣经之外的东西,这样又与尤利乌斯二世的学校有什么区别? 若是他们还能如没有入学之前那样混混沌沌,只记得玩耍、吃喝也好,但他们已经学会了思考,懂得承担责任,孩童的游戏在他们的生活中变得索然无味,让他们自己都觉得惊讶的是,他们竟然在无人督促的情况下,看起了书来。 这些孩子甚至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了一起,开始学习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像是医学,天文学,希腊文等等……直至今日,他们的大主教,他们的老师回来了,那是不是说,他们又可以回到那个让他们倍感充实与快乐的课堂里了呢? 朱利奥也正如他们期望的那样,没有如同大人们担心的那样因为他们无礼的大喊而生气,他微笑着对那些犹有着几分稚气的面孔点头,轻轻摆手,引来更大的欢呼。 在他怀里的斐迪南忍不住抬头,他,还有如同兄长一般的科西莫公爵,才是大主教的学生,那些平民的孩子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怎么可以如此放肆?但他看向科西莫的时候,科西莫对他微微摇头,他才重新低下头去——而在这个时候,一片细小的花瓣从远处飘了过来,正好落在他的鼻子上,痒痒的,他因此无法自控地打了一个大喷嚏! 朱利奥也被他吓了一跳,在这个没有特效药的时代里,孩子能够不要生病就不要生病的好,他垂下头去,才发现斐迪南正在狼狈地揉着鼻子,而更多的花瓣正在飘落下来,他愕然地抬头望去,看到它们是从两侧的露台上飘落下来的,他没有抬头还好,一抬头,站在露台上往下抛洒花瓣的少女就立刻害羞地藏了起来。 现在正是十二月末,只有暖房里才能有玫瑰或是蔷薇开放,但也不会如同夏日一般繁多,石板上这些星星点点的花瓣,大概已经让暖房里见不到一丝除了碧绿之外的颜色了吧,朱利奥心中涌动着暖流,他为罗马的人们做事,只是看不得这些无辜的人受苦,从未想过得到什么回报,所以在他们同样为了尤利乌斯二世欢呼的时候,他并不觉得难过,但当他发现,他们还记得他,感激他的时候,他还是免不得满心喜悦。 斐迪南不懂,他在宫廷中长大,见多了阿谀逢迎,捡起一枚花瓣瞧了瞧,发现它又不大,又不香,就百无聊赖地扔到了一边——他的母亲在出巡的时候,人们不但会向街道上抛洒花瓣,还会向空中喷洒香水,街道两边的柱子上也会包裹绸缎,露台上垂下丝绸或是丝绒,贵人们还会争先恐后地向她敬献各种昂贵的礼物。 在朱利奥身边的科西莫却深深地懂得,一直被显贵们轻蔑的民众之心有多么重要与可贵,他可以说是在加底斯长大的,比起佛罗伦萨与卢卡,这个新城并不显著,但对于朱利奥.美第奇甚至整个美第奇家族来说,它却是最安全的,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那里的每一个人都爱着他们的大主教,愿意为他付出生命的代价,美第奇的敌人们在加底斯,是无法找寻到哪怕一丝缝隙的。 而他的父亲,他的监护人,凭借着渊博的学识,无私的公正,以及爱、宽仁与严厉所征服的城市又何止加底斯呢,卢卡、佛罗伦萨、锡耶纳与皮翁比诺都是如此,不过只是程度不同罢了,但假以时日,科西莫相信,即便那些公爵与领主,还有家长们不甘愿,也会在大势的逼迫下,向他的父亲俯首称臣的——他按捺住了微微的激动,让自己继续注视着眼前的道路,这是他父亲的道路,而他的道路甚至还未显露开端。 细小的花瓣还在不断地坠落到地上,或是在空中飞舞。 马基雅维利也同样注视着它们,这是朱利奥.美第奇第三次回到罗马,而这次,虽然没有朋友、爱人与师长在等待着他,却有着整个罗马城的民众欢迎他,他们走过这里,就像是举行了一场简单而又不失肃穆的凯旋式——这几乎可以被视作一个吉兆了,想到即将到来的教皇选举,他不由得心绪激荡,难以平静。 他们就这样,一路向前,直至抵达梵蒂冈宫。 要说这里的人们,对梵蒂冈宫最为熟悉的,除了各位枢机之外,大概就是杜阿尔特了,他戴着面具,不免遭到了些非议,也有怀疑他是威尼斯人,因为只有威尼斯人才会一直戴着面具,但朱利奥很快打消了他们的疑问,他指定杜阿尔特做了自己的秘书,让他与约翰修士一起,帮助自己协理罗马城中的一概事务……他们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尤利乌斯二世的七大法令直接动摇了圣廷的基础——是的,并不是说,他想要纯洁教会的意图是错误的,哪怕他的本心不那么单纯,但无人可以否认,教会已经到了不变革不行的地步——关键在于,改革从不是为了个人谋求权力与利益而存在的,或者说,改革的手段不应当置于目的之下,在采取任何举措之前,他应该考虑的更为完全才对,而不是等到问题爆发,才发现自己的做法是错误的。 譬如说,赎罪劵。 但现在赎罪劵也不是最重要的,既然不允许买卖赎罪劵的法令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了,而民众的情绪也在之前的暴行中得到了暂时的宣泄,那么他们首先要做的事情是为尤利乌斯二世送葬,按理说,教皇的离世,应该有所有基督世界的国王与公爵,连同着无数信徒为他哀悼与送行,但在这个时候,要等到他们得到消息,再从各自的国家与领地赶过来,最快也要好几天,法国的路易十二倒是可能来得很快,可惜的是,现在在罗马没人欢迎他,反正之前已经有了一个亚历山大六世,对于应该如何处理尤利乌斯二世人们也有了默契,于是,只有枢机们,以及一部分修士与教士,或是罗马的人们缄默而又庄严的为他送行,将他的尸骨安置到陵寝里。 他们等待了三天,更多的枢机们在得到了教皇的死讯后匆忙赶回,经过亚历山大六世的一番荒唐作为,枢机的数量已经激增到近三十余名,而为了回报那些忠于自己的教士,尤利乌斯二世又慷慨地给出了十二个枢机的职位,这些职位还是从原先的枢机手中剥夺而来的(多教区的问题)——这样,最后聚集在西斯廷教堂的枢机共有四十名整。 罗马人又一次注视着西斯廷教堂的门被封上,但这次他们很安心,街道上行走着瑞士人与加底斯人,他们都是朱利奥.美第奇的士兵,他们会保证他们不受暴徒的威胁与侵害。只是出于个人的情感,或是某种隐忧,他们还是希望西斯廷教堂的烟囱里能够早日升起白烟。 “这次谁会成为教皇呢?”一个人不禁喃喃自问道。 “我希望是美第奇。”另一个人说,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然后他们望着西斯廷教堂上的烟囱看了一会儿,就各自回家了。 —————————— 这大概是近百年来,最为奇特而又古怪的一场教皇选举了,因为除了美第奇一系的主教外,枢机们都有些无所适从,尤利乌斯二世的七大法令言犹在耳,而最有可能被选为教皇的人却是他的同学,他们同受庇护三世的教导,这么说……他们应不应该走过去,问他说,如果他们给他一张选票,他会给他们多少钱或回报呢? 不不不,还是等等吧,他们封闭在西斯廷,但外界的消息依然可以通过各种手段来到他们手中,法国的国王路易十二已经发现自己被愚弄了,大怒之下正在拨兵回转罗马,如果这位法国国王也如曾经的法国国王腓力四世,掠走枢机主教们,选出一个让他满意的教皇怎么办? 而且这不是不可能的,要知道,之前路易十二就占领了罗马,只是因为那不勒斯的变故,而不得不先行离开罢了。 但要让他们就这样乖乖地选乔治.德.昂布瓦兹枢机为教皇也是不可能的,其他不论,现在仅存的四位西班牙枢机就绝对不可能让昂布瓦兹枢机登上唯一的宝座,但他们也同样紧握着手中的筹码,试图以此与朱利奥.美第奇谈判。 而威尼斯人的安杰洛.丹铎罗枢机正在垂涎罗马火的配方。 还有神圣罗马帝国与其低地属国的几位枢机,他们虽然不知道就是朱利奥.美第奇破坏了马克西米连一世的美事,却知道这位教皇候选人与贡萨洛将军的关系亲切,即便说是互为密友也不为过,尤其是贡萨洛将军回到西班牙没有多长时间,美第奇的侄子就被封做了努奥罗公爵,一个只有九岁的孩子,难道还能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么,还不是因为他有着这么一个伯父。 马克西米连一世依然秉持着一贯的态度与行事方式,他是一个谨慎的赌徒,从不会轻易将手中的筹码投入赌局——也许是因为他手中的筹码是在是太少了,虽然名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事实上他唯一能够控制的也不过是奥地利大公国与一些零星的地区,譬如尼德兰,所以他可以用婚约去换取,用阴谋去篡夺领地或是国家,但要说到真正派遣军队,发动或是参与战争,就不是这位老奸巨猾的家伙会做的事情。 有关于教皇选举的事儿同样如此,他不会与法国的路易十冲突,也不会得罪可能成为教皇的朱利奥.美第奇,他没有试图威逼美第奇,或是恐吓他们,而是让布因斯枢机——是的,布因斯枢机是尼德兰人,但他从国家与家族获得的支持很少,是庇护三世一手拔擢了他,所以他对于庇护三世的感情要远大于那些不熟悉的亲朋族人——而且即便出于本心,他也不会支持除了朱利奥.美第奇之外的人。但他在听过了神圣罗马帝国的枢机转述的,皇帝的愿望或说命令后,还是来到了朱利奥的房间,希望能够得到一个确凿的答案。 “那么说,马克西米连一世还想要将之前的交易继续下去?”朱利奥问道。 “是的。”布因斯枢机回答道:“他承诺说,只要您在成为教皇后,愿意支持他的孙子查理成为西班牙的国王,他的枢机就会在选举中投出给您的一票。”他看了看朱利奥,犹豫了一会后说:“虽然我知道您与胡安娜一世已经有了协议,但这位女王实在不值得信任,殿下,她看似疯癫,实则薄情寡义,我不觉得她值得我们襄助。” “我要承认你说的很对,”朱利奥说:“但布因斯枢机,我愿意站在西班牙人一边,可不是仅仅为了他们的女王,你看到了神圣罗马帝国枢机们手中珍贵的选票,却没有意识到,我们最大的敌人还在一旁虎视眈眈。” “谁?” “还能有谁呢,”朱利奥说:“我们确实夺回了罗马,枢机,但米兰和那不勒斯还有四万多的法国人呢。” 一些枢机依然还在犹豫不决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选出了教皇又如何,路易十二难道不能废黜他,或是让他因为各种意外身故,继而勒令他们选出新教皇么?布因斯枢机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考虑得太简单了。 “神圣罗马帝国是不会为了罗马而与法国人打仗的,但西班牙人可以。”朱利奥注视着烛火:“就让我们来看看这位女王的诚意吧。” 如果不够,他也不介意达成马克西米连一世的愿望——胡安娜一世的臆想,对于曾经还只是个单纯教士的他来说如同蜜糖,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无异于毒药——他并不想在托莱多或是别的什么地方的大修道院里,孤寂而无能地度过之后的日子。 为了他爱的人,以及那些爱他的人,还有他自己。 —————— 西斯廷教堂的烟囱里第十二次升起了代表尚无结果的黑烟。 罗马的人们也开始焦急起来了,虽然在瑞士人与加底斯人的严格管制下,罗马依然平静祥和——就连窃贼都不怎么出现了,但他们还是满怀迷惑地想着,为什么结果还不出来?难道朱利奥.美第奇这样的一个人,还不值得被选作教皇么? 有人不断地诵读着尤利乌斯二世的七大法令,他不是一个好教皇,但他颁布的七大法令中,除了赎罪劵与圣物买卖的禁止令外,其他的六大法令并无过分之处,甚至的确如许多有志于变革的教士们所愿,可惜的是,它们的执行者,那些名为教士、法官实则如同魔鬼般的贪婪之人,最后还是将它们视作了获得权力与利益的手段——尤利乌斯二世不知道,或是有意装作不知道,早在他还未登上教宗宝座的时候,那些急于得到回报的教士们就开始对他的法令阳奉阴违了——起初只是一些小事儿,像是修道院的修士们突然要为酒馆的主人做一个重要的弥撒啦,或是修女们中的一个,不见到某个指定的医生就要痛苦地病死啦,又或者,某个主教的外甥,不幸地丢失了一份按立的文书…… 既然这些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法理人情,似乎稍加宽纵也无伤大雅,有些时候,是他们自己,有些时候,是他们的亲眷,有些时候,则是他们的“朋友”(就像是卢卡大主教的那位“爱人”)……出于各种无法拒绝的缘由,逼迫他们默许了这些人的行为。 一些依然有着些许理智的人或许会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但致命的伤口往往就是这样被撕开的。无论是主教,还是爵爷,又或是家族的家长,他们玩弄这套手段是最为娴熟的,只用了几个月,他们就纷纷落入了众人的罗网之中,而且,也许是因为出身卑微的原因,在阀门被打开后,他们竟然比原先的主教或是神父还要凶狠残忍。 圣物与赎罪劵的买卖在暗地里变得更为猖獗;修道院的修士们继续酩酊大醉,通宵玩乐;修女们的黑袍下也一样有艳丽的丝绸覆盖着曼妙的身躯,修院里再度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而半停滞的圣职买卖以更多的方式运作了起来——教士们不再只用钱财来交易职位了,他们相互通信,往来,你推荐我的侄儿,我按立你的外甥……程序历历在目,过程清白可查,就算只会结结巴巴地念上一句“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又怎样呢?他们完全可以说,他是一个极其虔诚的人,而虔诚这东西,谁都知道,从来就是无法衡量的。 第两百四十二章 新教皇,美第奇?美第奇!(下) 当最终的结果出来的时候,议事厅里异常安静,枢机们甚至不再如往常一般交换眼色,蠕动嘴唇——在教皇的人选还能够以钱财与职位来交换的时候,候选人承诺的钱财一般是直接交给他们可信的亲眷或是仆从,而承诺的职位则要等到教皇即位后分派,但这次选举,每个枢机都可以按着圣经发誓,他们可没和乔.美第奇做任何交易。 那么这样滑稽的局面又是如何造成的呢? 说来也很简单——以乔治.德.昂布瓦兹枢机为首的法国派枢机们虽知不可能,但还是将手中珍贵的一票投给了路易十二的密友鲁昂总主教昂布瓦兹枢机,西班牙的枢机们倒是将选票写上了朱利奥.美第奇的名字——这位枢机现在毕竟是西班牙女王的盟友,受神圣罗马帝国控制的属国以及神圣罗马帝国的枢机们则因为迟迟无法得到马克西米连一世的指示,索性依照自己的想法投出了选票,而其他国家与地区的枢机几乎也是如此,事实上,如果有人能够翻看选票的话,他们会发现,若是截止于这些人,朱利奥.美第奇的票数还是占有优势的。 那么乔.美第奇又是如何被选中的呢? 这就得怪他先前的好人缘了,之前即便是昂布瓦兹枢机也说过,论起吃喝玩乐,在罗马就没人能够比过这个美第奇——比起朱利奥,他虽然不够出色,但贵在极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是无法凭借着才华或是容貌征服别人的,既然如此,他另辟蹊径,挥舞着手中的钱袋,用美第奇惯有的豪奢与对享乐的追求成为了如同酒神巴克斯一般的人物——虽然有权位,有家族,却从未对别人造成什么威胁,或是妨碍到别人的前程,也难怪许多人一想起他,就会发笑,无论是出于轻蔑还是旁的缘故。 像是这么一个人,难道不比朱利奥.美第奇好吗?是的,对于这些枢机们来说,一个总是乐呵呵的老好人,总要比另一个可能的尤利乌斯二世更适合成为他们的圣父——约书亚.洛韦雷与朱利奥.美第奇都是庇护三世的学生,而约洛韦雷曾经做过的事情,难保美第奇不会继续下去,但他们也不得不考虑到朱利奥.美第奇在罗马的浩劫中展现的力量——他们当然愿意记他的恩惠,既然如此,乔.美第奇也不正是个美第奇么? 但最终让天平倒向一方的却是尤利乌斯二世拔擢上来的那些枢机们,虽然他们并不是每个人都依照尤利乌斯二世之前的命令做了,但他们的数量注定了在这场无声的战斗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 “尤利乌斯二世给了你们什么样的命令呢?”朱利奥问道。 他的面前站着一位面容清瘦,身形颀长的枢机,他虽然穿着红袍,但胸前除了一枚金十字架外没有其他的装饰,手上也只有一枚主教戒指,镶嵌的紫水晶也不是那么澄澈,还有裂纹,看上去十分廉价,但他的眼神与姿态说明了他正在为这份廉价而骄傲。 “圣父……告诉我们说,”他提起这个称呼的时候,显然不是在称乔.美第奇:“一旦他发生了……任何意外,无法继续我们伟大而光辉的事业,西斯廷教堂再一次封门,枢机们要选出新教皇的时候,如果……如果我们在那个时候,还有着相应的权力,就要为他做最后……最后一件事情……”说到这里,他轻微地哽咽了一声:“那就是为……为罗马,为意大利,为整个基督世界,选出一位真正圣洁的人来——他告诉我们说,如果我们宣布要以钱财与职位来换取选票,一定会有人试图与我们交易,而我们必须选中那个始终不曾为此动摇的人。” 他微有着一些不甘心地看向朱利奥:“是的,只有您,还有……少数的几个人没有来找过我们,我们对了名单,其中有一些人是根本不可能被选中的,当然,也许您也认为,您成为教皇是必然的——许多人都这么认为,但还有一个人,您没有想到吧,您的兄弟,乔.美第奇,他也没有试图用钱财或是圣职来贿赂我们。” “所以,你们选择了他,而不是我。” “是啊。”那位枢机说:“我们虽然必须遵照圣父的旨意,但我们也有权否决一个可能的凶手。”那位枢机直白地说道,一边骄傲地抬起了头,他当然知道在此时悖逆朱利奥.美第奇是一件非常不明智的事情,但就如朱利奥猜测的,在尤利乌斯二世所选择的人中,还是有一部分人坚守了他们的品行与意愿。 “那么,你也知道你们将要面对些什么吧。”朱利奥说。 “是的。” “那么就请你们尽快辞去枢机的职位吧,”美第奇枢机——这些人们可不必用名字来区分他们了,平静无波地说道,他的脸上并未如尤利乌斯二世的重臣下属们所期望的那样,露出懊丧或是悔恨的神情:“离开罗马,最好离开意大利,”朱利奥说:“你们虽然不是我的敌人,但也不是我的朋友,美第奇的庇护不会落在你们身上。” 那位枢机闻言一窒,他当然知道朱利奥指的是什么,他们在罗马的作为,或是说,尤利乌斯二世雷厉风行的变革所招来的仇恨与忿怒,都已经落在了他们身上,他们继续留在圣廷,只会引来毫不留情的攻击……甚至杀身之祸,不,即便他们辞去教职,离开罗马也是如此,但就如朱利奥所说,他们认定了尤利乌斯二世的死亡与对方无法脱开干系,他也同样厌恶他们——因为他们只愿意忠诚于他的敌人,而他们对此也无话可说——总不能一边怨恨着别人,一边希望别人能够给予自己庇护吧。 他神色僵硬地走了出去。 朱利奥轻轻地闭上了眼睛,若是十年前的他,或许会设法留下他们的性命,甚至让他们得以继续实现自身的价值……他是可以做到的,无论是教会学校,还是慈善修士会,又或是正在希腊的医院骑士团,都需要大量的修士与教士——他可以隐藏他们的踪迹,改变他们的面孔,赐予他们别的名字,但他们会感激他吗? 不会。 他们只会质疑他,憎恨他。 有时候,无缘无故的恩惠,比无缘无故的惩罚更令人无法相信与承受——这是约书亚.洛韦雷教给他的。 他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第两百四十三章 反法同盟(上)(两更合一) “我要重建罗马!” 这是人们的新教皇,利奥十世在1510年的三王来朝节(1月6日)发出的豪迈宣言。 在之后的一周里,为了践诺,他毫不犹豫地连续颁布了十三条敕令,其中就有废止尤利乌斯二世所制定的七大法令这一条,所有正在关注着新教皇的教士与修士们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们的选择没有错。 作为一个在政治与宗教上同样缺乏野心的宗座阁下,利奥十世似乎更热衷在艺术与知识的殿堂里徜徉,多么令人欣喜的行为!枢机们是宁愿看到他们的教皇想要重建圣彼得大教堂,也不愿意看他想要碰触教会既有的秩序与传统的……而且既然利奥十世有意创造一个富于人文主义的人间天堂,他就一定需要难以计数的钱财——这也就意味着,曾经被中止的圣物、赎罪劵与圣职买卖,终于可以再次打开局面了。 当然,在这之前,凭借着卑劣的阴谋与手段,他们也曾经在尤利乌斯二世封闭的大门上凿开了一条又一条缺口,但这样的缺口,对于这些习惯了胡作非为的人们依然是种折磨,现在,他们再次得以无所顾忌地享乐与敛财,他们一边大声地赞美着利奥十世,一边疯狂地——是的,在尤利乌斯二世严苛的压制下被迫隐匿起来的欲望,如今就如同蓄积已久的洪水一般,猛地爆发了出来。 每天,利奥十世的渔夫戒指都有不下一打修道院院长,主教等高等圣职人员亲吻,他们都是来感谢教皇授予他们的尊贵职位的,相对的,他们的授职费、年金、文秘费,以及代教堂以及修道院代为缴纳的保护金,协助金,代圣廷收取的什一税,也无比顺畅地流入了在尤利乌斯二世执政时变得空荡的圣库。 除了这些之外,那些曾经被尤利乌斯二世拔擢而来的,出身寒微或是不受家族看重的枢机与主教、修道院长们,如果不曾得到有力的庇护,无论是否愿意同流合污,或是辞去教职,都遭到了沉重的打击——有些被法理部的审判员追逐与拘捕,有些被刺杀,有些则不知所踪,但他们对于利奥十世来说,都是一样的果子——这些人所有的资产全都被作为和解费与褫夺收入被划入教会的收入之列。 抚摸着丰足的钱囊,利奥十世向整个基督世界发出了呼召,每一个有着渊博学识的学士、教授,每一个出色技艺的诗人、雕刻家、画家、金匠,每一个或是风情万种,或是能歌善舞的娼妇,都在向梵蒂冈而来——他们都将在教皇这里得到一份回报丰厚的工作。 不,或者说,就连最蠢笨的学徒,或是最木讷的农民,又或是最胆小的商人与最卑贱的奴隶,也能在罗马得到一份酬劳,因为利奥十世竟然异想天开,除了圣彼得大教堂与梵蒂冈宫之外,他还要推倒罗马城外那些低矮与混乱的建筑,重新建造整齐肃然的街区——为此,那些瑞士雇佣兵与加底斯士兵们又有了新的任务,他们要到那些鱼龙混杂的地方去,逐一记录在那里居住的民众的名字,以家庭或是房屋来分割与固定他们,这些民众将会被雇佣来拆除他们老旧的住所——为了保证这项任务能够完成,以及不让有心人歪曲圣父的本意,还有慈悲修士会的成员跟着他们,与那些愚昧低贱的平民解释,他们并不是要被驱逐出去,在忍耐过短暂的不便后,他们将会得到一座新城,平整的街道,干净的沟渠,澄澈的饮水,明亮的阳光以及坚固宽敞的住所。 数以千计的加底斯工匠被调到罗马,他们都曾经参与建造加底斯,对于如何建造新城再熟悉不过,有了水泥与砖窑,无论是铺设排水还是建造房屋,都要比原先快了很多,几乎每天罗马人都能看见工地上的变化——先是一个奇特的大坑,大到足以容纳一个城市,人们在里面走来走去,圆柱形的管道依照图纸被吊装到不同的位置,然后是一根根的,立在灰白色盒子里的柱子,就像是天使在田地里投下麦种萌发出来的植株,又高又大,然后原先的土灰被推回到巨坑里,工人们在立起的方柱间立起与固定水泥板,屋顶与顶面也是如此,虽然说,这些水泥板还留着令人不解的孔洞,但谁都能看出这些房屋所具的雏形了。 它们的宽、长与进深都是统一的,高度也是,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个方形的小盒子,没有门厅,没有廊柱,没有屋檐,简陋但新颖,一些居住在罗马城内的人们也不由得好奇地聚集过来看,而那些被告知,这些以后就是他们住所的平民们更是有些不敢置信……虽然罗马城无比辉煌,无比华美,但这些与罗马城外的人们从来就没什么关系。 在古罗马时,罗马城外居住的都是被罗马征服的国家与城市的人民,到了中世纪,这里居住的都是卑微的仆役、娼妓与奴隶,两到三层的小楼里挤满了人,密度大到令人无法插足,他们没有灶头与壁炉的概念,随便在什么地方就可以点起火来烧煮取暖,窗上只有木板与破布遮挡,粪便与尿水若是没有流淌在屋内,就随意地从门窗泼洒到街道上,街道除了肮脏,更是狭窄到不见天日,若是暴雨倾盆,积水甚至可以淹死个把人,猪狗的尸体更是随水乱飘……他们要喝水,得从台伯河打——罗马人引以为豪的铅质饮水管当然也不可能有他们的份儿。 朱利奥不可能用珍贵的黑铁与铜、钢为他们打造水管,但可以为他们建造引水渠,那些埋在地下的管道,一部分就是输水道,而另一部分就是排水,输水道利用了一部分古罗马原有的设施,从水道到配水池,再从配水池引入每座住所——因为新城是一个方正的长方形,街道笔直,所以这方面的配置非常简单,按照规定,每座住所可以容纳二十人,而这二十人每人每天都能得到二十五加仑(约一百升)的水。 古罗马的水力设施最昌盛的时期,城中的每个人可以得到十倍与此的水,但朱利奥只为了保证新城的洁净与安全,而不是供人靡费享乐,这点水用来清洁自身与饮用已经足够了,对那些平民来说也是如此。 不过这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1510年的献主节(2月2日),是努奥罗公爵,小科西莫.美第奇十岁的生日(事实上他已经十二岁了),不但利奥十世特意为他做了一场祈福弥撒,主教与使臣们的礼物也摆满了皮克罗米尼宫的厅堂,其中西班牙女王胡安娜一世所馈赠的一件礼物格外引人瞩目——因为那是一顶纯金的王冠,虽然它是新的,没有任何历史与意义,但之中的含义不言而喻——就连一向沉稳的马基雅维利也突然激动了起来,但朱利奥只是随手拿起来,放在科西莫.美第奇的卷毛上试了试,王冠还有些大,一下子就从丰沛的卷毛上滑落到科西莫光滑的额头上,小科西莫好脾气地嘘了一声,把它摘下来,放在身边,继续和自己的父亲一起观赏其他人的礼物。 列奥纳多.达芬奇送来的,一只由十八种零件组装而成的机械狮子是最令小科西莫感兴趣的,远远超过了那只纯金王冠,他兴致勃勃地把它捧在手上,对比着图纸,与朱利奥商讨着应该如何拆解,完全不顾一边的马基雅维利变幻不定的脸色——他当然很喜欢马基雅维利老师,但问题是,就像他的父亲所说的,马基雅维利的极端利己主义是一种非常危险的思想,无论是利用他人达成自己的目的,还是非合作性的剥削行为,在短时间内,固然可以获得巨大的收益,但以长久的眼光来看,一个残酷的,无德的,功利而目光短浅的领导者只会走向覆灭的结局。 所以,除非小科西莫.美第奇只想得到片刻欢愉,若是他想要成为一个受人尊崇敬仰的君主,并且将美第奇的纹章永久地缀上王冠,他是绝对不可能完全接受马基雅维利的思想的——而且就他生身父亲的话来说,他还是个孩子呢,暂时还不必考虑的那样长远,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学习与观察——曾经的凯撒.博尔吉亚,查理八世,斐迪南一世,伊莎贝拉一世,巴耶塞特二世……乃至如今的路易十二,马克西米连一世,奥斯曼土耳其的三位王子与被放逐的杰姆.苏丹,只要是朱利奥知道的,或是掌握的资料,就没有不对小科西莫开放的,如果他有无法理解的地方,朱利奥也会为他解释,所以小科西莫看的很清楚,他距离成为一个合格的统治者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但不管怎么说,他都不会如同马基雅维利老师希望的那样,变得薄情寡义,不择手段,不说其他,就连他自己也不会喜欢与这样的人打交道,难道别人就会喜欢与这样的人真心往来吗?看看博尔吉亚就知道了呀,如此的庞然巨物,竟然会在一夕之间覆灭,难道只因为他们不够强大,不够富有吗?就因为没有人愿意相信他们啊,就连他们的盟友与姻亲也是如此。 马基雅维利一直担心他也会如他的父亲——朱利奥.美第奇那样过于看重感情与道德,但小科西莫有时候也会在心里偷偷地反驳——若真是如此,他的身边又如何会聚拢起如此之多的亲人、朋友与支持者呢,没人会喜欢与残暴的毒蛇公枕同眠的,就算他自己也是一条毒蛇……马基雅维利老师也是啊,虽然他一直对朱利奥.美第奇的慈悲微词不断,但他也已经忠心耿耿地为其效力近十年了。 还有自己的母亲,小科西莫出神地想道,他是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的,虽然朱利奥告诉他说,卢克莱西亚.博尔吉亚是爱他的,但小科西莫本能地觉得,自己的母亲也许并不如朱利奥所述说的那样完美,至少不是那么爱他……从各种记载,传闻中可以得知,她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博尔吉亚,但她愿意为当时还只是一个商人之子的朱利奥生下自己,就代表着她是真心爱着朱利奥的……没人能够不爱他吧,尤其是那些身处黑暗与严寒之中的人,他是多么的温暖与明亮啊,但这种爱,也不免会转成可怕的嫉妒与憎恨——就像凯撒与尤利乌斯二世。 “在想些什么呢?” 小科西莫被吓了一跳——一双在烛光下犹如流淌着融金的眼睛就在距离他如此之近的地方,他甚至可以看见它们倒映着他的影子,就像一个小小的囚徒,被关在里面。 “哎呦!”他不禁抱怨道:“做了父亲的人,就别这样淘气啦!” 朱利奥大笑起来,看不出一丝羞愧的意思,自从他们再次回到罗马,小科西莫就变得严肃起来了,虽然说,在这个时代,十二岁的孩子几乎可以说是一个成人了,但他只希望小科西莫无忧无虑的童年可以再长一些,再长一些,因为他未来的道路,必然异常漫长与辛苦。 在此之前,就让他们这些可恶的大人,来为他多多地承担一些吧,或是责任,或是罪孽……呃! 但一个愤怒的小科西莫就不必了。 “天主!”朱利奥喊道:“我的孩子,你现在真的就像只野猪了!”他半真半假地喊道:“无论是从力量,还是从重量……蛤!太可惜了,”他露出了一个险恶的微笑:“难道埃奇奥没有教过你,要确认敌人身上的弱点,才能发起进攻么?”他只微微地动了动,就从小科西莫的钳制下脱开了身,在他不敢置信的目光下扭住了他的左手,翻身将他反制在来自于奥斯曼土耳其的华美丝毯上。 “这不可能!”小科西莫喊道。 “有什么不可能。”朱利奥残忍地说:“既然腰是大多数人的弱点,有心人自然会着重予以训练与防护了。”他俯下809身去:“但你大概还没接触到这一课程吧。”他若有所思地说道,然后伸出手,从小科西莫的衬衫缝隙里探入了三根手指,指尖轻轻地扫了扫,小科西莫立刻无法控制地咯咯笑了起来。 而就在小科西莫竭心尽力地想着脱身与反击的方法时,站在一侧的马基雅维利轻轻咳嗽了一声。 “真不想打搅您们。”约翰修士站在门前说,“但工作的时候到了,枢机,威尼斯的使臣正在等着您的召唤。” 朱利奥只得悻悻然地放过了小科西莫,“你打断了我的课程。” “什么课程,欺负自己的儿子吗?”约翰修士不客气地回答说。 “是教导,教导,亲爱的约翰。”朱利奥啪地给了小科西莫的额头一个吻,一边整理着法衣,一边向外走去,“皮克罗米尼老师会高兴看到我这样做的。” “因为他和你一样喜欢欺负小科西莫。”约翰修士说:“我记得他特意为你准备了一个老师,那个……德西修士,叫你如何用木板抽打孩子的屁股……他就是讨厌小科西莫的绿眼睛……” “对啊,你看……我都没用木板……” “我们也没用木板抽过你,别说屁股,手也没有……” 两人的话语声逐渐远去,小科西莫默默地抚摸了一下胸膛,他是知道有些学生会被教士用木板打屁股,但没想到他居然也曾距离这种残暴的刑罚那么近……如此说来,他倒宁愿被朱利奥搔痒痒。 他为自己的好运叹了口气,回到丝毯上,继续拆自己的礼物——之后的一样礼物是一个圆形的银盘,上面是一只生着双翼,前爪按着一卷书籍的狮子:“这是威尼斯人的?”他问马基雅维利,生翼按书的狮子正是威尼斯共和国的纹章。 “是的,”马基雅维利说:“这可是一份相当贵重的礼物。”他说,银盘大的足以让一个周岁的孩子当摇篮,边缘镶嵌着珍珠,狮子是立体且纯金的,眼睛是红宝石,而爪尖与牙齿是象牙。 “他们有求于我的父亲吗?” “我想是的。” —————————— 朱利奥.美第奇所接见的威斯尼使臣正是丹铎罗家族现任家长的侄儿,他异常谦恭亲吻了朱利奥的戒指,并且再三鞠躬,就像是对待一个国王般地对待一位枢机,朱利奥怀疑,他对着利奥十世的时候,是否也有这样的热切。 看来威尼斯人知道的东西确实不少。 “能够目睹您的荣光,”威尼斯的使臣感叹地说道:“实乃我等的幸运,大人。”他又是恭维,半是真心地说道,朱利奥.美第奇是他见到的枢机,不,年轻人中最为秀美的一个,而枢机的红袍更是为他覆上了几许威严与庄重——不过,哪怕这位枢机大人看似和蔼、宽容,但他的叔父,安杰洛.丹铎罗枢机也已经提醒过他了,他可不是那种懦弱可欺的人物——或许人们所看见的也不过是他的伪装罢了,安杰洛.丹铎罗枢机可是亲眼看到过他的罗马火是如何将上千人的军队化作炼狱中的鬼怪的,更别说,尤利乌斯二世可以说是自己投入他的罗网中的……那时候,那位可怜的小洛韦雷还以为自己终于逃出生天了呢——却不知道勒皮早就是朱利奥.美第奇的巢穴了。 至于尤利乌斯二世究竟是怎么离世的,离世前究竟有没有忏悔,有没有说出些什么重要的话……像是有关于教皇的私人资产什么的,到现在,丹铎罗枢机也不敢问…… 不过今天威尼斯人也不是为了这些而来的,他们有两件事,比尤利乌斯二世更重要,一个是罗马火,一个是法国人。 “罗马火的配方我不可能卖给你们。”朱利奥说:“但我可以卖成品给你们,连带技术人员……我是说,负责运送,安装与操作,他们也可以指导你们的士兵,但配方,不行。” 威尼斯人的使臣略有些失望,他们是很想要的,无论用来对付葡萄牙人,热那亚人或是奥斯曼土耳其人,以及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海盗,而且丹铎罗枢机也看到了,它们不但能够在海船上用,也能在陆地上用,对付法国人,能够多一种犀利的武器总是好的。 “还有就是法国人。”威尼斯人的使臣说:“您不觉得他们越来越讨厌了吗?” “你们似乎忘记了,”朱利奥说:“康布雷同盟之所以产生,就是因为威尼斯首先入侵了罗马涅。” “我们可以放弃罗马涅。”使臣说:“只要您保证威尼斯的领地不受侵犯。” “还不够,”朱利奥说:“还不够。” 第两百四十四章 反法同盟 (下) 三天后,面若死灰的丹铎罗枢机与其族人在深夜造访了皮克罗米尼宫——人们都在猜测他们为什么连一夜都等不及,幸而很快地,他们就得到了答案——威尼斯人引以为豪的波河舰队竟然大败于费拉拉,据说,他们的船只在波河的支流波迪沃拉诺河上燃烧了起来,火焰将半个天空都映成了地狱的颜色。 威尼斯人彻底地臣服在了利奥十世与其兄弟的脚下,圣廷夺回了所有威尼斯人占据了罗马涅的领地与城市,夺回了丹铎罗家族从英诺森七世那里争取到的圣职委派权,也就是说,从这一刻开始,威尼斯共和国的大小圣职,都不再由威尼斯人自行掌控,威斯尼教区真正地成为了利奥十世的囊中之物——还有教会军在这次战役与之后的战役中所要支付的所有军费,也全都将以协助金与和解金的名义由威尼斯人支付给教皇的圣库。 马基雅维利在他的日记中这样写道:“威尼斯人一战丢掉了八百年以来他们祖先的努力成果。”虽然有些夸张,但也不是信口开河。 不过威尼斯人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因为新的同盟终于在利奥十世的呼召下再次成立,这次英格兰也加入到了同盟中——英格兰与法兰西在百年战争后已经成了不折不扣的死敌,要他们做朋友几乎不可能,但一听到可以打法国,英国人立即飞奔而来,至于其他人,威尼斯不必说,西班牙人已经与法国人开战,还有米兰——现在乔万尼.斯福尔扎已经向所有米兰人宣扬了自己的归来,他是有资格继承卢多维科.斯福尔扎的公爵之位的,罗马涅以及费拉拉等已经倒向教皇国的地区不必多说,就连路易十二一直认为软弱可欺的佛罗伦萨、卢卡与比萨等托斯卡纳地区的商业城市也发出了不祥的声音。 路易十二等于已经被他们孤立在了那不勒斯,但这并不是说,他就已经没有了还手之力。 法国国王的书信迅速地传到了布卢瓦的廷臣与王后安妮,布列塔尼的女公爵手中,在信件中,路易十二以无比谦卑的态度向自己的臣子与妻子祈求帮助——当然,作为代价,他也让出了许多原本属于国王的权力——像是婚姻、采矿、道路以及税赋等等,布列塔尼女公爵乘机要回了以善心夫人为首(在上一次的战役中,她的丈夫不幸,或是幸运地死了)的婚姻权,而其他几位诸侯也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这样,路易十二从诸侯与布列塔尼等到了八千人的补充,都是弩兵与枪兵,他还授权给王后,希望她代为向瑞士联邦雇佣两万人的雇佣兵。 让路易十二失望的是,瑞士联邦拒绝了他的雇佣。 —————— 欧罗巴的人们都知道,瑞士的雇佣兵乃是他们的同类中,最为信守承诺与勇敢无畏的,没有之一,但他们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他们拒绝与同乡作战,也就是说,当他们被战争的一方抢先雇佣的时候,另一方就别想再有瑞士人为之作战。 或许您们还记得,尤利乌斯二世就曾经雇佣了一千三百名瑞士雇佣兵,为他守卫罗马,在路易十二攻打圣天使堡的时候,已经在之前的暴动中折损了上百人的瑞士雇佣兵又伤亡了近半,等到他们护卫着尤利乌斯二世逃到勒皮,竟然只剩下了原先的零头。 这些可怜的牺牲者,在朱利奥.美第奇抵达后,就命令仆役们代为收敛了他们的躯体,这位枢机麾下的教士们为士兵们做了圣事,大主教又亲自为他们举行了庄严的弥撒——好让他们到天堂去,不仅如此,朱利奥.美第奇还许诺说,他们若是不愿意回到瑞士,还可以与圣人们一同安眠于罗马——这让在生的人不由得感动到泪流满面,要知道,他们正在为自己的同僚与兄弟朋友担忧,即便他们愿意拿出自己的赎罪劵,也不够所有的人得到安慰…… 存活的三百名瑞士雇佣兵在勒皮得到了良好的医治与照顾,而还在勒皮的时候,朱利奥就询问过他们,是否愿意继续接受教会的雇佣,他们几乎都同意了,除了那些受伤较重的人——利奥十世当选后,当晚朱利奥就代笔为他写了一封信,给瑞士联邦,向他们雇佣了一万人。 对于瑞士联邦来说,他们要考虑的东西很多——他们之前一直受神圣罗马帝国统治,直到1499年方才武装独立,但这几乎就意味着,神圣罗马帝国就此成为了它们的敌人——至少不会是朋友,他们正需要一个有力可信的支持者。在联邦内,也有两个声音,一些人支持投向法国人,毕竟瑞士联邦与法国接壤,但另一些人则支持投向教皇国,他们觉察到了新教皇的勃勃野心,若是说接壤,他们也同样与意大利接壤啊。 不过最后还是支持投向教皇国的意见占据了上风,没有其他原因,打开地图就知道了,法国若是占领了米兰,得到了伦巴第乃至整个威尼斯,或是吞噬了罗马涅,那么瑞士就会被法兰西的领地紧紧地挤压在中间——难道路易十二就不会生出将这块看上去无比不顺眼的小地块抹掉的心思吗?既然如此,他们当然不会再接受路易十二的雇佣,就连拒绝的借口都是正大光明,理直气壮的。 不过,要等新的同盟将军队集结起来,还要等上好几个月的时间,而路易十二也在等待着——他的军队中有很大一部分人都回去种地了,嗯,一点也不奇怪,此时的雇佣兵们就是如此,除了敕令骑士等职业军人之外,大部分士兵都是农民或是工匠,他们是要干活儿的,也正是因为如此,战争的时间不能拖得太长,春天要翻耕,播种,秋田要收割,晾晒——没有比麦子更重要的东西啦。 战争的胜负,也只有老爷们会在乎,士兵们来到战场上,只是为了服役与俸金。 但在朱利奥.美第奇这里,工作是永远没有尽头的,他为什么要从威尼斯人那里夺回完全的教权呢,除了人们猜测的,利奥十世要借着买卖圣职的机会敛财之外,也是为了将他的教会学校与慈悲修士会推向更远更广阔的地方——没有在民众中奠定基础的变革,就如同没有地基的房屋,无论多么华美辉煌,最后只有訇然倒塌一途,除了这些,还有法理部与圣事礼仪部的一概事务——主要是印刷品,尤其是圣经的翻译与传播的审查工作,虽然利奥十世与杜阿尔特,还有约翰修士都对此表示过不同程度的担忧,但朱利奥还是坚持了原先的想法,而说服他们的是美第奇的商人们从各处搜罗来的圣经翻译本与印刷本,虽然它们看上去都很粗糙,毫无装饰,且错漏百出,但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当每个人,他是说,每个懂得阅读的人拿到了一本拉丁文,希腊文或是经过翻译,本地语言的圣经,他们就可以大声地把它念出来,如果他还接受过一些教育,那么他还能予以解释——这原本是属于修士与教士的权力,但即便是宗教裁判所,也没办法监视每一个人——特别是除了印刷术之外,还有更多的大学在城市中萌生、立足——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能够亲自阅读与理解圣经,而不是如之前的几百年里,愚昧无知的人们只能在修士与教士的恫吓与劝诱中颤抖或是忧愁。 “有些领地,”朱利奥这样说道:“若我们不去占领,敌人就去了,所以,我们不但要抢先占领,还要建起城墙与挖掘壕沟,才能保证教会的房屋不会崩塌——我们已经迟了许多年,不能再等待下去了。” 几经犹豫后,利奥十世应允了他的请求,慈悲修士会的修士与学生们如同蒲公英的花朵一般被风带向了威尼斯以及教会的触须所能碰触到的每一个地方,即便是法兰西与英格兰,或是神圣罗马帝国也不例外。 —— 马德格堡位于神圣罗马帝国的东部,属于萨克森公国,是个自治城市,易北河从它的身畔悠悠地流过,带给它充足的水源与肥沃的土地,这里的人们种植小麦、黑麦与甜菜,喂养牲畜,也有着发达的手工业与纺织业,同样的,这里的商人也非常多。 从罗马狼狈而悲伤地离开后,马丁与波拉就在这里定居下来,马丁的父亲给了他一些帮助,还有马丁曾经的大学同学,他为马丁找到了一份为律师所阅读与抄写的工作,报酬即便不是那么丰厚,却也容许他们租借了一个小小的套间,衣食无忧。 就如马丁.勒德向波拉保证过的那样,他们过上了无比安稳的生活,波拉想要吃些什么,就可以吃些什么,鸡也行,面包也行,肉排也行,曾经在刑讯中被粗暴地拔掉的牙齿重新长了出来,虽然有些歪斜,但十分有力,波拉用它们磕核桃,一磕就开。 现在波拉也有十三岁了,虽然她在七岁的时候,就长得如同一个成年的女性那样高大,但现在她更强壮伟岸了——当她站在马丁身边的时候,若不是穿着裙子,或许有人会以为她才是这个家庭中的主人——说起来,波拉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会毫无羞惭之色地追求她心目中的爱人,但真正成为一个女人的时候,她反而羞涩了起来,如果不是马丁坚持,她甚至要离开马丁,去一家人家做女佣,与仆人们住在一起。 “我并不是想离开……想要离开这里,”波拉小声地说:“我只是觉得,我们继续住在一个地方,对您的声誉或许是种损害。” 马丁惊讶了:“怎么会呢?”他说道:“你是我的恩人,波拉,没有你,我哪里都不去。” 波拉低下头,不说话。 直到他们的房东,一个热情而又多事的老妇人看了波拉与马丁,她才乘着波拉离开房间去做事的时候,对马丁说:“那个女孩是你的妹妹呢,还是你的妻子呢?” 马丁愣了一下,波拉当然不是他的妹妹,而要说把波拉当作妻子看待……她原先还是个孩子呢,而现在他也几乎无法把她当作一个女人。 “我是个正经人,”老妇人说:“所以,这位先生,如果她不是你的妹妹,也不是你的妻子,你最好能够离开这里,或是让她离开这里。” 马丁迟疑了一会:“她是我的妻子。”他这样说,然后就在那个下午,他为波拉买了一枚金戒指,一件华美的丝绒外衣,向她求了婚。 人们来为他庆贺的时候,马丁的同僚与同学都不免有些惊讶,因为波拉并不是一个美人,过于粗壮的身材更是让她显得有些粗俗,但马丁可以说是发自内心地爱着她,他们也就不说些什么了,不过在婚宴结束的时候,马丁的同学走到一边,告诉马丁说,如果他愿意,可以从律师所离开,去一座教会学校里做教师,那里开出的俸金十分优厚,还有房屋供学生与老师居住,这样他的支出可以省掉一大笔,收入又可以增多一部分。 “既然你已经结婚了。”他的同学说:“那么很快,就会有孩子降生啦,一个,两个,三个,看上帝的旨意吧,你原先的工作,只供你和你的妻子还行,但供养孩子就会变得很吃力了,相信我,我现在都几乎不敢去看演出和买咖啡与烟草了——而且你的孩子若是在那里,也应该可以受到教士们的看顾与教养……我的几个孩子,你知道,简直就是一群刚从炼狱爬出来的小魔鬼。” “但我之前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教会学校,”马丁问道:“是马格德堡的大主教,还是圣方济各会,多明我会或是共同生活兄弟会的呢?” 他的同学想了想:“是一个新的修会,慈悲修士会,”他说:“据说是一个枢机主教创立的,但已经得到了圣父的认可,而且非常的开明与慷慨,我觉得,你会喜欢那里的。” 第两百四十五章 来自于奥斯曼土耳其的两名使者(上) 学院长见了那位男人,就立刻走上前去鞠躬,称他为殿下,马丁.勒德迅速地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人,可能就是人们传说中的那位睿智的萨克森国王与选帝侯,他也连忙跟着深深地弯下腰去。 萨克森的国王与选帝侯也正如人们传说的那样,对这些虚名与礼仪并不在乎,他姿态优雅地举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然后继续问道:“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学院长,你们的主教难道当真富有至此,不但是教堂与教室,就连这里也用上了玻璃窗户么?” 学院长又鞠了一躬,才镇定地说道:“因为我的主人的姐妹自己就有玻璃工坊的缘故,这些玻璃并不昂贵呢,而且它们都是做镜子留下的残次品,有气泡,或是杂色,而且我的主人说,他希望我们能够为学院招揽一些优良的人才,既然如此,我们也会给予相应的报酬与福利。” “福利。”萨克森选帝侯在嘴里咀嚼了一下这个新鲜的名词,“赐福,还是利益?好吧,确实,没有与才能匹配的回报,就算是一个小小的工匠也会对枢机心怀怨恨的,”他指的是一个叫做切里尼的金匠,据说他曾经为大洛韦雷枢机打造戒指与其他一些首饰,但因为大洛韦雷枢机的死亡来的如同雷霆一般的快速,他没能拿到应有的报酬(尤利乌斯二世与洛韦雷的族人都拒绝了他),所以他编了一首歌谣来嘲笑与羞辱洛韦雷们,甚至传到了萨克森——他转过头,看向马丁.勒德:“这就是你看好的老师吗?” “是的,”学院长说:“是个相当认真而又温顺的年轻人呢。” “看起来不是那么老成。”萨克森选帝侯说。 “但我们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人,”学院长直言不讳地说:“我们这里不接受不打孩子就无法教学的老师,也不接受不愿意教导农奴与仆役的老师。” “所以这就是你们拒绝了那些教授的缘故?”萨克森选帝侯以一种不知道是不是在开玩笑的态度说:“哪怕他们拿着我的信?” “是的。”学院长毫不畏惧地说:“他们都是一些学识渊博的好人,但不是我们需要的。” “那看来我可真要拭目以待了。”萨克森选帝侯说。他是有些恼怒的,毕竟这座学院坐落在他的领地上,却拒绝了他的修士,若不是慈悲修士会的创立者正是现任宗座阁下利奥十世的兄弟,并且深受圣父宠信,他也许会把他们全都驱逐出去也说不定。 然后他似乎也失去了继续观察老师住所的欲望,与他的仆从一起离开了。马丁.勒德看着始终心定神闲的学院长,总觉得他身上仿佛有着另一个人的影子——一个对权威与力量缺乏尊重的人的影子,他忍耐了好几次,但还是问道:“我可以知道,您的主人,是哪一位么?” “这没什么不可以说的,”学院长和蔼地回答说:“他的名字是朱利奥.美第奇。” —————— 对于诸侯与君主们的不满,朱利奥.美第奇早有预料,但他们的气愤不会持续太长的时间,不管怎么说,比起赎罪劵,圣物与圣职的买卖来说,这些只是针对孩子与平民的学院,实在算不得什么。 经过了尤利乌斯二世的压制与禁止,圣物与赎罪劵再一次出现在教士与修士的手中时,可以说是遭到了报复性的抢购与上涨,领主们很快发现,他们的民众就算因为无法缴纳给他们的各种税金与佣金而遭到鞭打,驱逐与囚禁,也不愿意放弃哪怕一张赎罪劵——他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教皇又要限制,或是索性取消赎罪劵的买卖了,到那时,他们,或是他们亲爱的人,因为之前的种种罪过,上不了天堂,只能沦落到炼狱或是地狱里去,那会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而且利奥十世真不愧为是个美第奇,赎罪劵与圣物在他的手里变出了百般花样,不但有针对如乱80伦,弑亲或是叛乱,渎神这类大罪的,还有针对忘记斋戒,穿了不合适的衣服上教堂,或是在夫妻敦伦的时候用了不对的姿势等等小罪的,而这些用来赎小罪的赎罪劵也会卖的更便宜些——便宜,但经不起花样繁多,数量众多啊,到最后,几乎每个市民手上都捏了一大把。 收不到税金的领主气得发抖,却还是要去买上几张赎罪劵,若是没有赎罪劵,他们可以安慰自己说,用弥撒与圣事来赎回之前的罪过也是可以的,但既然有了赎罪劵,天主,万一它们真的有效用呢,到时候,那些低贱的平民们倒上了天堂,他们却在炼狱中受苦,那岂不是太可笑了? 于是,就有人怀念起尤利乌斯二世来,虽然在他活着的时候,这些人也在每天祈祷,希望他能早日脱离这个污浊的人世。 赎罪劵与圣物,还有圣职的生意,以及一切可以敛财的地方获得的钱财,每天如同金色的河水那般流入到利奥十世的圣库里,他以一个无比热忱的态度,试图将他的罗马打造成一个充满了智慧与知识的华美之国,他派遣侍从,从佛罗伦萨将美第奇家族的藏书搬运到罗马,在罗马建造起巨大的图书馆,免费对外开放,又从各处邀请了如马尔科?吉罗拉莫?维达和阿里奥斯托,以及贾诺?阿斯卡里斯这样著名的学者,还有他们的学生,教导每个愿意学习的人希腊文与拉丁文,以及为教会编写各种手稿与卷宗,撰写他们任何想要留下的著作——他让他喜欢的建筑师与工匠去建造与修复他认为应当矗立在罗马的教堂与修道院,以及与之配套的各种长廊与道路,至于重建圣彼得大教堂与梵蒂冈宫的事情就不必多说了——他将这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了列奥纳多.达芬奇与米开朗基罗,但因为他们不再那么年轻的关系,他又召唤了拉斐尔,这三位最为出色的雕刻家与画师为了他尽心竭力,废寝忘食,不过他也向朱利奥抱怨过,达芬奇太老,而米开朗基罗不是那么听话,他希望米开朗基罗去为西斯廷教堂的天顶绘画,而米开朗基罗却坚持要去做雕像:“因为他觉得自己的雕刻技艺要比绘画技艺来得高超。”利奥十世气呼呼地说:“我真想把他打发回佛罗伦萨,让他去为父亲,我是说,你的和我的,他们的陵寝去雕刻,随便他怎么雕,雕到什么时候……但列奥纳多与拉斐尔都有工作要做,根本抽不出时间来,我只能让他去做……” 朱利奥笑着听完了利奥十世的抱怨,就让人去看了米开朗基罗,那个人……也就是米开朗基罗最忌惮的马基雅维利——他的效用是立竿见影的,第二天,米开朗基罗就不再玩儿那些欲擒故纵的把戏了,他乖乖地带着他的学徒们开始准备颜料与草稿,相对的,朱利奥为他准备了可以移动的脚手架——看上去就像是一架可以移动的攻城塔,顶端是一张可以容纳单人舒舒服服躺下的坐榻,坐榻侧边还有支撑颈部与手臂的支架,这样米开朗基罗就不必一直靠着自己抬着头,耸着肩膀去完成这项漫长而又艰难的工作了。 “他要我代为转达他无限的爱戴与感激,”马基雅维利说:“他向我发誓说,他会把您画在天主的身边,最为俊美的那个天使,就是您,”他嘲讽地说道:“不过,虽然他没说,我却猜到了,他准会把我画成一个魔鬼,或是落入炼狱的异教徒。” 朱利奥转过头去掩饰自己的笑意:“如果这样,”他说:“我会让他改的。” 他想了想,又吩咐侍从去寻找两个诚实的仆人,去监督米开朗基罗——不是工作,而是用餐,睡眠,还有清洁,米开朗基罗虽然一向自诩风流,但他对于自身的容貌却不怎么在意——他一旦工作起来,就会变得异常狂热,几乎想不起来打理自己,他还在加底斯与佛罗伦萨的时候,朱利奥就不止一次地看到他穿着一条满是颜料或是石灰的皮裤(只有皮裤)走来走去,浑身散发着臭烘烘的油腻味儿,朱利奥的修士说,他甚至肮脏到了生病——皮肤溃烂或是红肿,发须中满是虫子。 而他将那尊大卫像奉献给朱利奥的时候,既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辛劳,也是为了寻求主人的怜悯,就告诉朱利奥说,为了雕刻这尊以朱利奥为蓝本的石像,他连续十几天都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也不记得吃饭,瘦得连肋骨与颧骨都突出了,朱利奥虽然对这家伙没什么太大的好感——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米开朗基罗的才华确实就如他夸耀的那样多。 而且朱利奥也对列奥纳多与拉斐尔给予了同样的照顾,他们有忠诚的仆从,也有医生照看,免得被疾病与死亡夺去了他们应有的光辉。 人们不知道的是,利奥十世用在罗马上的钱财,或许还不如朱利奥用在慈悲修士会与他的事业上的十分之一,学院与修士会中的人们才是重中之重,如之前说过的那样,他们不但有修士,也有战士、学者与商人,这些人是朱利奥最坚固的盾与最锐利的矛,也是他思想与理念的延伸——而为了让他们在陌生并且充满敌意的地方立足甚至强盛,前期的投入必然异常惊人。 还有托斯卡纳地区,罗马涅地区以及教皇国的中心所在,罗马的防御体系——朱利奥已经厌倦了法国人,神圣罗马帝国人,或是西班牙人,又或是什么地方的人,随心所欲地冲进罗马肆意劫掠,焚烧了,他之所以推平城外的贫民区,以整齐方正的新城取而代之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它们会如迷宫与堡垒一般将罗马保护在中心,犹如人类最珍贵的心脏,任何人都可以轻取基督世界中心的可能不会再有了。 当然,这也是需要钱的,难以计数的钱,利奥十世曾经半是认真,半是戏谑地说,若是有人被允许进入那个最为重要的地方,看到每天盈满又每天空荡的圣库,说不定会因为恐惧而发疯——而他也一定会如同亚历山大六世那样,被所有虔诚或是不那么虔诚的教徒唾弃——而他犯下的罪过,真不知道该印刷多少赎罪劵才能赎清。 “但您才是那个重建了天主住所的人啊。”朱利奥说:“无论人们怎么说,我们都知道,您是有资格坐在天主的脚下,与圣人们并列,倾听天使的盛赞与欢歌的人。” “我只是愿意为我的兄弟做事罢了。”利奥十世说。 “正是因为这个。”朱利奥说。“您承担了比我更重的罪责,也将会比我获得更多的荣耀。” 利奥十世盯着他看了一会,咧嘴笑了:“你总是很会说服人,”他说:“好吧,既然天主择选了我们,不管我们怎么做,他也只有认了——但我们一定会做得很好的,对吧,朱利奥。” “毫无疑问。”朱利奥说。 “那么我要去享受了。”利奥十世说:“一点小娱乐,想来天主会宽恕我的。” “您尽可以如一个皇帝般生活,”朱利奥向他鞠躬行礼:“这是您应得的。” 利奥十世一回到人们的面前,就开始依照朱利奥所说的,有如一个罗马皇帝般度过奢靡快乐的每一天,虽然人们也不免对他的贪婪窃窃私语,但也正如他保证过的,罗马变得繁荣了起来,而那些枢机主教们,也开始放下心来,跟随着他们的圣父,放弃了教士应有的简朴与虔诚,如一个政治家,领主或是官员般的生活,有人说,如果利奥十世是皇帝,那么他们就是元老,他们不但不以为忤,还深感自豪。 而随着春季的到来,意大利的战事陷入胶着,朱利奥也终于可以在法国,西班牙与神圣罗马帝国之间稍稍地松弛一会,但就像是上天有意捉弄,就在他计划着带小科西莫与斐迪南外出踏青狩猎的时候,约翰修士带来了一个他必须要见的人。 第两百四十六章 来自于奥斯曼土耳其的两名使者(中) 杰姆的使者是一个深褐色皮肤的异教徒,他的装扮极其奢华,在深灰色为基调的皮克罗米尼宫与尚未萌发花苞的草木之间,他就像是一只人立的大鹦鹉那样引人瞩目。 使者向朱利奥.美第奇深深地鞠躬,但没有去亲吻他的戒指,毕竟他们是信奉他们的真神的,而朱利奥也不想在这里为难一个信徒,没有必要,且徒生事端,他让服侍他的修士端来了甜蜜的点心与茶,还附上了蜂蜜的罐子,要说此时有什么人能比意大利人更嗜好甜食的,可能就只有这些奥斯曼土耳其人了吧——果然,杰姆的使者明显地犹豫了一会,在立即进入正题与享用点心之间,不过他最后还是选择了点心。 看来杰姆身边还是没能出现太多可用的人手,虽然使者装扮奢华,但从皮肤与眼神间还是能觉察出他的出身并不怎么样——或者说,他不是那些所谓的“血贡”少年,那些孩子的佼佼者,在宫廷里与苏丹的儿子一同长大,日常起居丰足而糜烂,根本轻易被一些点心(即便它们的确超乎寻常的美味)引开应有的注意力,更别说把它们放在正事之前了——但那些长成了人的少年,也应该随着杰姆的逃离,被巴耶赛特二世剿杀殆尽了吧,不管怎么说,新的苏丹甚至不会留下自己的兄弟与侄儿,有些时候,连女儿也难逃一死,更别说这些被注定了要成为主人羽翼爪牙的奴隶了。 这个人应当是从喀拉曼的海军中挑选出来的,他的面部皮肤粗糙的犹如砺石,而他的手掌上还留着鲜明的勒痕与刀茧,尤其是他的脚,宽大到让靴子看上去都有些畸形,走起路来一摇一摆,活像是鸭子,但这就是他长居海上的证明。 朱利奥极有耐心地等着他用完盘子所有的点心,当使者连装在小银杯子里的蜂蜜都拿起来一饮而尽后,他才注意到自己竟然做了这样失礼的事情——但这些点心真是太好吃了,他从来没有尝过这样精致的东西,一定要比喻一下的话,就如同层叠的阳光中蕴藏着丰满的云朵,松脆中满含着轻盈的甘甜,他不是个诗人,但此时他真想要做一首诗来赞美它的存在。 当他将视线重新投向整个房间,不,应该说,皮克罗米尼宫,或说整个罗马事实上的主人时,甚至不由得羞愧起来,但对方的不以为意让他也略微放下了一些戒心——他的主人说,这位基督的大主教,是个性情温和而又宽容的人——但是那种如同庞大的野兽般的温和与宽容,当你不去滋扰它的时候,它看上去又安静又无害,但若是你触动了他的逆鳞,哈,你的整个世界都会被倾覆过来也说不定。 但他确实没有在这个人身上嗅见血腥与阴谋的气味,他甚至不如那些教士或是主教那样,不是用轻蔑的眼神,就是用憎恶的表情,来打发他们,即便他做出了这样无礼的行为,他也没有什么不耐烦的意思,而且,他可真是动人啊,是那种足以被描绘到画卷上的美,若他在希腊,或是在阿尔巴尼亚,被选中了作为血贡送到伊斯坦布尔,也一定会成为某个王子身边的侍从,乃至今后的大臣。 “你还要些点心吗?”朱利奥看多了这样的眼神,从他还是个孩子起,这个时代的人们,无论是信奉基督的,还是信奉真神的,都坚定不移地认为,一个人的容貌与身材,是与他的道德、品质与内涵相关的,像是马基雅维利与米开朗基罗就是吃了这样的苦头,马基雅维利虽然满腹才华,却始终被人认为是个卑鄙的小人,而米开朗基罗么,他的一些行为似乎也在为这样的想法做证明——他与达芬奇一起在佛罗伦萨与法国的时候,就对虽然年长与他,却有着胜于他的风流姿态与儒雅气质的达芬奇百般气恼,等到达芬奇年纪愈长,他又不幸地在罗马遇见了拉斐尔,拉斐尔比他年轻,比他俊秀,比他更合利奥十世的心意——这点,从利奥十世让米开朗基罗去画西斯廷的天顶,却让拉斐尔去画教皇签字厅的壁画就可见一斑了。 米开朗基罗当然气得不成,屡次挑衅拉斐尔,但朱利奥警告和安抚过他,又许诺将一些重要的雕塑工作交给他来做,他才勉强罢休。 不过利奥十世好奇地让他看了拉斐尔的草稿。 拉斐尔在罗马与被利奥十世招揽来的古典主义学者探讨过文艺复兴与人文主义的奥义,当利奥十世给了他极大的创作自由后,他自然而然地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一副宏大而又壮美的景象,也就是他提给圣父的两幅草稿——帕那苏斯山与雅典学院。帕那苏斯山一画中描绘的是众多诗人聚集在希腊神话中文艺之神阿波罗和文艺女神缪斯的住处帕那苏斯山的场景,而雅典学院则描绘了诸多譬如数学家欧几里得、哲学家苏格拉底、亚历山大大帝等著名人物堂皇一处的场景——让利奥十世感到迷惑的是,拉斐尔竟然不计前嫌地将米开朗基罗画成了永垂不朽的大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其人最著名的一句话“人永远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难道这个年轻人能够如此地宽宏大量么? 最后还是朱利奥为他解开了这个谜语——这位哲学家对竞争对手是出了名的尖酸刻薄。 所以说,这些画家与雕刻家还真是不能得罪啊,想到马基雅维利的抱怨,朱利奥就忍不住笑了一声。 约翰修士咳嗽了一声,朱利奥才终于回过神来,他这里还有一个来自于奥斯曼土耳其的使者呢。 “你的主人派你来,”朱利奥问道:“是有什么事情要与我说么?”他在心里猜测着,是缺少食物,还是军力不足,又或是……武器?如果是武器,倒不是什么问题,努奥罗与加底斯的工坊从未停工过,法国人,西班牙人与神圣罗马帝国的人,意大利人都是他们的主顾,现在多个奥斯曼土耳其人也不奇怪,而且他将杰姆送到罗得岛去,也有着不可告人的心思——不过,从他决定将更先进的武器概念与技术带入这里开始,他就必须承担起这份罪孽了。 若是军力不足,他是无法予以帮助的,意大利人自己都还没有成建制的军队呢。食物也是一个难题,加底斯的土豆与玉米都已经有了可期的收成,但意大利南部,也就是那不勒斯等地的小麦与黑麦已经注定了仅能满足当地与路易十二军队的消耗,几个月的时间,佛罗伦萨与米兰等地的小麦就有明显的上涨,幸好美第奇家族与以皮恩齐,内里为首的几个家族已经在朱利奥的命令下早早地,疯狂地囤积粮食,才不至于让他预想中的托斯卡纳防御体系夭折在摇篮里——正是因为有了平价且充足的小麦供应,卢卡与比萨的人们才不再有那样强烈的抵触情绪……不管怎么说,总是有聪明人能够觉察到朱利奥.美第奇的企图的——但比起羊绒、玻璃镜子与染料,生命无疑要珍贵且有价值得多了,那些没有家族与领地,城堡的卑微之人,只知道是佛罗伦萨的美第奇让他们与他们的家人不至于忍饥挨饿,至于野心,权谋,独裁什么的?与他们又有什么干系?! “你们的苏丹需要……赐福?”朱利奥惊讶地问道,而约翰修士也不由得抬起了头。 朱利奥不认为,是杰姆需要种植天花疫苗,因为他在罗马的时候,就种植过了,还是朱利奥亲手为他种的,而且因为信仰的关系,杰姆种植的疫苗的时间与地点都是秘密的,而且也不是在手臂上划一个十字,而是一个没有任何额外意义的三角形——出自于奥斯曼土耳其人的美学喜好。很显然,杰姆不会需要第二次种植,而他的儿子还在意大利呢。 “是更多的人,”使者说:“他的臣子,他的士兵,他的子民。”他在这样说的时候,夷然无惧,因为杰姆告诉他说,基督徒们所说的,“圣约翰的赐福”事实上不过只是更为先进一些的医术罢了,此时的奥斯曼土耳其人在医术上要远胜于欧罗巴人,他们不但从印度,从阿拉伯,从希腊与罗马学习医术,还在苏丹身边建立了一个被称之为医生总管的职位,所有的医生都受他管辖,在医生中,还分作了内科与外科——即便无法与现代医学相比,但也总要好于放血、灌0肠、祈祷的基督徒式医术——所以杰姆的使者在代他们的苏丹提出这样的条件时,并不觉得他们的做法是违背教义的。 朱利奥蹙眉,他不觉得杰姆的请求是为了奥斯曼土耳其人……“只有你们吗?”他问道。 这句话一下子就刺中了使者的要害,他垂下眼睛,避过了朱利奥.美第奇那双锐利的金眼,这下子,朱利奥的心顿时猛地沉了下去,他突然明白了杰姆想要做什么——那是杜阿尔特没能做到的事情。 正处在艰难时刻的杰姆,不要武器,不要士兵,也不要小麦,相反的,他倒愿意用来自于埃及的粮食换取疫苗,为他的臣子,他的士兵,他的子民换取来自于基督世界的祝福,这当然不是因为他突然变得慈悲起来了,而是他已经决定,要将可怕的瘟疫带给他的敌人,哪怕与此同时,这些病毒也会令得无辜的民众遭遇到一场原本不应该由他们承受的灾祸——他已经彻底地疯了。 “那么你就回去吧。”朱利奥严厉地说:“告诉你的主人,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了,我不会同意的。” 没有疫苗,就意味着杰姆的军队也没有了保障,但疫苗的培育与种植方法,已经在教会中扩散了出去,他不同意,但杰姆仍然可以找到愿意帮助他的人,而杰姆所要支付的,也不过是他现在必然不那么匮乏的金子与宝石。 那个使者也是这样想的:“苏丹的友谊是非常珍贵的。”他劝说道:“即便您是一个基督徒,您也会发现,他的支持将会是多么的有力与广泛。” “那么就算我姑且还有一些良知吧。”朱利奥说。 那个使者就不再说话了,但他确实露出了钦佩的表情,并且向一个基督徒行了如同对着苏丹般的跪拜礼,才缓缓地倒退着离开了房间。 约翰修士向朱利奥投来了忧虑的一眼。 杰姆的话并没有错,他若是能够在奥斯曼土耳其立足,甚至争得一席之地,单就从威尼斯人与热那亚人那里就能获得不菲的回报,而相对的,朱利奥.美第奇若依然是他的盟友,得到的好处更是数不胜数,但若是他被朱利奥激怒了呢?一个男性固然看重自己的继承人,但也要有东西继承才行,而且他或许也会抱着一丝侥幸,既然能有一个儿子,就能有第二个,第三个,苏丹又是从来不缺少女奴的。 ———————— 伊斯坦布尔的南侧,有一个被称作耶迪库勒的小城,这里居住着大约三千人,都是渔民、商人与盗贼,但就在几天前,一个水手惊慌失措地跑到伊斯坦布尔说,那里有了瘟疫——在地震与海啸之后,瘟疫经常出现,甚至会比前两者收割走更多的性命,当时的维齐尔并不那么意外,他是早有预料的,但他派去的医生说,他们遇到的不是痢疾,也不是伤寒,而是更为可怕的天花。 即便是奥斯曼土耳其的医生,也无法遏制天花的流传或是治疗得了天花的病人,唯一能够采取的措施就只有毁灭,彻底地毁灭,塞利姆一世的长子苏莱曼一世已经十六岁了,也有了自己的女奴与儿子,当他看到自己的父亲为之忧虑不已的时候,他就主动请缨,要求到耶迪库勒去。塞利姆一世起初是不允的,但经过苏莱曼的再三请求,他还是同意了。 事实上,若是按照奥斯曼土耳其一贯的处理方法,此次行动的危险性并不大,苏莱曼也已经做了一年的卡法总督,今后还会负责更多地方的管理与统治,而且,对于奥斯曼王室来说,战争难道不危险吗?内部的征伐也同样的你死我活,但每个苏丹的子孙都不会因此退缩——这次也是一样,苏莱曼带着一千名西帕希骑兵与三千名阿扎布步兵,在黑夜中无声地将耶迪库勒包围了起来,然后用投石机向城内投掷油脂与火球。 这座小城甚至没有一般意义上的城墙,只有一座将它与其他村庄分割开来的堡垒,堡垒附近的房屋很快着了火,火焰拱卫着堡垒,不断地有人跑出来,但也只是让骑兵与步兵们手上的武器有了饮血的机会。 第两百四十七章 来自于奥斯曼土耳其的两名使者(下) ——作者有话说,放在前面,好让所有读者可以看到。 关于入V后,每章在次日补充的一千字——是给正版读者的福利,是免费的,免费的,免费的!重申三次,不要点数的,只要之前买了,或是自动订阅,要看就只要刷新一下或是退出app一下就行了。 至于为什么……嗯,这个不用多说了吧。 起点的点数,不但后续补充的不算,就算不到一千字也不算的。 我自己要看看自己发布的文,都是要买的……一般而言,只要购买了正版,都能看到的……读者大人们,一千字也是需要我在电脑前坐上半小时甚至更多时间的,还请您们多多支持啊! —————— 塞利姆一世今年三十四岁了,他是巴耶赛特二世成年儿子中最小的一个,但对于他的兄长与父亲来说,他的威胁性一点也不小,这也是为什么,他在亲眼见到了父亲巴耶赛特二世的冰冷躯体后,首先涌上的情绪是释然与放松,之后才是悲痛与遗憾——他用自己在巴尔干半岛任总督以及征伐萨法维帝国时收敛与劫掠的财产收买了父亲的亲兵,耶尼切里军团,让这些强悍的士兵投向了自己,才终于得到了伊斯坦布尔,但他与兄弟之间的战争远远还未结束,还有突然占领了罗得岛与喀拉曼的叔叔杰姆,他与他的兄长都有志一同地否认这个杰姆就是那个杰姆,可惜的是,他们的叔叔显然已经从欧罗巴人那里学会了他们的狡猾与卑鄙,他用廉价的印刷品与无耻的谣言将自己装扮成一个英雄——哪怕塞利姆根本不相信他真的凭借着个人的勇武夺得了罗得岛,但总有人相信的,他知道许多人都对他父亲巴耶赛特二世对外的温和姿态颇为不满——只是没想到竟然会造成这样糟糕的后果。 他盘着腿,坐在宝座上,注视着眼前的棋盘,一边投掷着骰子,一边思索着之后的行动,就在这个时候,侍从们回报说,他的王子苏莱曼已经回来了。事实上,苏莱曼早在三十天前就完成了苏丹交付给他的任务,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在城外等了三十天,经过了不下十次全身检查后,才被允许觐见苏丹,他的文书倒是早就到了塞利姆的手中,塞利姆认为苏莱曼的想法很正确,但出于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关爱,一个苏丹对继承人的看重,他必然是要第一时间见到苏莱曼的。 十六岁的苏莱曼,微妙地处于正值得父亲自豪,又不至于引起尚在壮年的苏丹猜忌的年纪,即便他已经有了一个儿子马哈茂德,但对于塞利姆二世来说,他还是个可爱的孩子,他让苏莱曼坐到自己身边,又让仆人端来蜜水、甜酒还有金盘承装的蜜饯。 “我已经让大维奇尔去查这件事情了。”苏丹说,“虽然这件事情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意外,一个盗贼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染上了天花,又传染给了其他人,但你的警惕是正确的,你所想的,我的儿子,即便还未发生,但也不是说,他就不会发生,”他注视着儿子的眼睛:“我有了一个想法,并且已经去做了。” “我可以知道您是怎么做的么?父亲?”苏莱曼坦率,又充满了好奇地问道。 若是其他人,这个问题无异于僭越,但塞利姆一世是很愿意让自己的儿子从中学习一二的,他现在还只有苏莱曼这么一个儿子,是的,不仅仅是成年,还因为他的第一夫人,苏丹的正宫艾谢.哈芙沙是个野心勃勃且颇有手段的女人,她没有愚蠢地等着其他女人为塞利姆生下儿子并且养大他们,然后与自己的儿子在战场上一决胜负,而是从一开始,就将所有的危机扼杀在摇篮里,塞利姆对此当然不会一无所知,但一来是因为苏莱曼确实是一个值得他骄傲与安慰的继承人;二来艾谢也在内政与外治上给了他许多可行的建议与支持;再来就是如艾谢所说的,他也不相信,那些连自己与自己的儿子也无法保护的女人,能够为他生下足够出色的继承人。 “我派出了使者。”塞利姆一世说:“我让他到罗马去,去找那位金眼的智者,寻求对抗天花的方法。” —————————— 金眼的智者第二次接见了来自于奥斯曼土耳其的使者,相比起第一位使者,这位同样受命于苏丹的使者装扮朴素,不过他身上的及膝长袍与无沿黑帽,还有蓄养了多年的络腮胡,都在说明他身为异教徒的身份——不是真神的信徒,而是另一种同样信奉着天主,却被欧罗巴的人们憎恶与厌弃的种族,而且朱利奥记得这个人,他曾经作为巴耶塞特二世的使者到罗马来觐见庇护三世,向他索取杰姆,或是杰姆的性命,但被庇护三世拒绝了,庇护三世在他即将离开的时候,谴责他不应为奥斯曼人效力,而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朱利奥必须承认,相对于欧罗巴,奥斯曼土耳其的宗教氛围确实要宽松得多,但这也只是相对来说的,譬如现在,这位使者虽然重又找到了主人,但他疲惫的神色与苍老的面容,都说明他的生活并不那么如意舒适。 那位使者也记得朱利奥,那时候他一看到这个年轻人,就知道他是庇护三世传说中最为心爱的那个弟子,也就是人们一致认为的,继承了庇护三世最多遗产的那个人,而他的新主人,塞利姆一世也认为,若是作为一位教皇,他最大的遗产莫过于钱财与人脉,但作为一个学者,他最大的遗产除了知识之外别无他物。所以,他们虽然可以收买其他的教士与主教,但那是没有办法的下策,最好的上策,莫过于直接从这位被罗马人称之为“晨星”的枢机主教那里获得允可与指导。 他果真如同人们所传说的那样仁慈么?使者在心里想到,一边不由得忧心忡忡,是的,奥斯曼土耳其的统治者看似宽容,但他们的宽容也是有条件与代价的,他们必须显示出一个异教徒应有的能力,尤其是那些真神信徒无法达到的程度,才能够获得这位君主的信任,为自己,为自己的族人博取更大的权力与更高的地位,特别是他,他曾经是巴耶赛特二世的臣子,虽然不是塞利姆兄长(也是敌人)的奴隶,但也不是那些生来就能得到他欢喜的族人与内宫侍从,他若是完不成苏丹所交付的工作,伊斯坦布尔就不再有他的一席之地。 “那么,你们的苏丹,”朱利奥问道:“是想要为他的臣子,士兵与民众谋求赐福呢,还是所有人?” “如果您愿意为所有人,”塞利姆的使者毫不犹豫地回答:“那么他也是为了所有人。”这个问题是他在临行前就冒着大不讳问出过的,而苏丹给他的回答,也如同他现在的回答一般。 朱利奥沉默了一会。 塞利姆苏丹的使者的心脏在这样的寂静中狂跳着,他知道,若是一个慈悲的人,或者会答应苏丹的要求,但问题是,朱利奥.美第奇除了是个慈悲的人之外,他还是基督世界的亲王,以及一个意大利的君主,只要是人就知道,奥斯曼土耳其对整个基督世界有着多么大的威胁,若是奥斯曼土耳其不幸地陷入了疫病的泥沼中,对于意大利乃至整个欧罗巴都是有利的。 不管怎么说,欧罗巴人几乎都已经接受了“圣约翰的赐福”,巴耶塞特二世听说后,还秘密捕捉过几个身上有接种痕迹的意大利人,把他们与天花病人关在一起,看看他们是否真的不受天花侵袭,事实证明如此,但问题是,这种医术是以天主的名义得到推广的,行使这种医术的医生也都是修士与教士,接受治疗的过程也被称之为基督圣人的赐福,作为真神的信徒,本不该相信甚至接纳,学习。 当然,从巴耶赛特二世开始,到塞利姆一世,作为君主,他们注重的也只有切实的回报,就如欧罗巴的君主一样,能够让自己的子民,从一种可怕的疫病威胁下摆脱出来,本来就是他们的职责,但还没等巴耶赛特二世想到合适的借口,他就被刺杀了,接着就是如同末日般的海啸与地震,在地震后的天花疫病,虽然没能爆发与蔓延,却也引起了塞利姆一世的关注,所以他是必定要得到这份赐福的,无论它来自于天主,还是来自于真神。 “你且留下吧。”朱利奥.美第奇说,“我要考虑。” 塞利姆的使者默然地退下了,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不是用金钱就能收买,或是用虚名诱惑的,用武力威胁的,他之前所有的手段都无法用在这个人身上,除了等待,他别无他法。 朱利奥从房间里离开后,表现的一如往常,他去看了看小科西莫,又去看了看斐迪南,去主持了一场弥撒,做了一次布道,然后他在深夜回到了皮克罗米尼宫,在庇护三世的房间里待了很久——蜡烛的光亮从子夜一直亮到黎明,等到约翰修士敲门的时候,他才终于从膝凳上起来,即便朱利奥.美第奇经过了来自于阿萨辛的严苛训练,连续几个时辰的跪拜与祈祷仍然让他四肢僵硬,身体疼痛,但与之相反的,他的思想却异常清晰,他看着约翰修士说:“叫马基雅维利与杜阿尔特来,我有事情要与他们说。” ———————— “那么,他能够同意么?”苏莱曼问道。 “我的使者还没给我回音,”塞利姆一世说:“但我觉得,他是会同意的。”他遗憾地说:“可惜我注意到他太晚了——苏莱曼,在基督徒的圣年之前,他的光芒几乎都被凯撒.博尔吉亚掩盖了,而等我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基督的亲王了。” “他是个睿智的人么?”苏莱曼感兴趣地问道:“是个有才能的人么?那么我们也可以设法求得他来,我们的国土如此广阔,即便做一个总督,他也能得到比以往更大,更有力的权柄,哪怕他依然想要信奉他的天主,我们的臣子也不是没有基督徒。” “我也这么希望,”塞利姆一世说:“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觉得他会同意吗?你知道,我的儿子,”他和蔼地教导道:“他是一个慈悲,温和而又注重感情的人,是少有的,如同我们一般慷慨而又宽容的人,所以说,也许其他人,会因为想要看到他们的敌人,也就是我们陷入疫病的深渊,但他……也许不会,因为对于他来说,我们的子民,与天主的信徒也同样是生命。” “那么说,我们有更大的可能把他争取到我们这里来。”苏莱曼理直气壮地说道。 塞利姆一世笑了:“不不不,我们还是他的敌人,苏莱曼,敌人,虽然他是一个教士,但他对待敌人的时候也一样残酷,只是他有着自己的底线,他不允许自己堕落到被自己轻视的地步去,他可能应允我的要求,但绝不会投向我们,不单是因为他的信仰……所以说,真可惜,我看到他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的老师与他的族人赋予他的权力与义务已经注定了他无法为我们所用。” 苏莱曼听出了他的父亲与主人话语中的遗憾之情,他不但没有气馁,反而愈发兴奋起来:“难道他除了是个学者之外,还是个统帅吗?”他握住了自己的双手:“若是如此,父亲,我倒真希望能够到罗马去看看他,若是他真如您所说的那样好,我会设法说服他,让他成为您的臣子!” 塞利姆一世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吧,好吧,”他爱抚着独子的肩头:“等国内的事情平息下来了,你或许会有机会的。” 当然,苏丹在心里说,若是这位到时候已经成了基督的皇帝,就别想啦,不过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他勉强收敛了笑容,对苏莱曼说:“去看看你的母亲吧,她在第三庭院,我的图书馆里等你很久了,快去吧,等到日落的时候,她就要回到内宫里去了。” 听说可以去见母亲,苏莱曼顿时忘记了远在罗马的那位金眼智者,他几乎是弹跳着从自己的座垫上一跃而起,向苏丹表示了感谢与敬意后就飞一般地在内宫宦官的带领下向着第三庭院的图书馆跑去。 他跑得是那样的快,自从他不再是个孩子后,就几乎没能再见到自己的母亲,苏丹的后宫一向是苏丹之外的男子的禁地,就算是苏丹的儿子也不例外,而他对于母亲的爱不但没有随着距离而湮灭,甚至变得更加强烈了。 第两百四十八章 复燃的死灰 “我知道你正在学习经书,”艾谢夫人嘱咐道:“但你也千万别忘记,最重要的是你的父亲,你要随时注视着他,别等他命令你,你才去做什么,那就太晚了,他对你的期望很高,我的儿子,你必须向他证明,没有人能够取代你,任何人都不能。”她的手指轻轻地抚摸过膝盖上的画册,“想想,你的父亲从来不是无的放矢的人,尤其是这些书册与画册,看似庸俗无趣,粗劣发臭……但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要更为关注,因为里面一定有你父亲需要的东西——比那些装饰着黄金、珍珠的书籍更重要的东西,因为它的价值并不在表面。” 苏莱曼闻言,顿时收起了先前的轻慢之心,他抬首望着那些仍然散发着微光的书柜——那些都是在塞利姆成为这里的主人后,命人打造的,里面全是苏丹最新收集的书卷:“我会注意收集与阅读的,母亲。” “我也会。”艾谢夫人在面纱后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来:“就让我们比试一下吧,儿子,看看谁能先猜到你们父亲的意愿?” “我可是不会让您的。” “要打赌吗?” “从佛罗伦萨来的羊绒如何,爱琴海蓝的,您永远无法想象,竟然会有一种织物有着水一般的光泽。” “那么……嗯,我就以那柄镶嵌了红宝石的短火绳枪做赌注如何?” “啊,那我一定要赢!”苏莱曼兴奋地大叫道。 —————————— 黑宦官总管站立在隔间的门外,从这里,他可以听到母子两个的笑声,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声,在苏丹的后宫是非常罕见的,他肥厚的嘴唇也不由得微微地弯起了一个奇妙的弧度,但它很快就消失了——这样的笑声固然可贵又甜美,但它是建立在无数不幸的妃嫔与女奴身上的,艾谢夫人对苏丹与她的儿子苏莱曼来说犹如一盏蜂蜜,对于那些女人与她们的孩子来说,却与毒药无异。 而听见了这个笑声的,除了黑宦官总管之外,还有别的人——一个身材瘦长的侍从踮着脚尖,匆匆地从图书馆的后方钻入茂密的花林,他就像是一只不幸迷途在白昼的老鼠那样迅速地寻找着阴影,在黑暗中奔跑,或许有人看见了他,但只是一眨眼间,他就不见了,人们也只会以为过于明亮的日光让自己看错了。 他大胆地一路奔到后宫皇宦的住处,这里将外界与后宫彻底地分割开来,一个宦官走了出来,和他说了几句话。 “那么我嘱咐你做的事情,已经做了吗?”黑人宦官这样问道。 “已经做了。”侍从说,如果苏莱曼在这里,他一定可以认出,这个侍从就是与伊卜拉欣一样,血贡出身的孩子,但他不如伊卜拉欣幸运,虽然也很出色,勇敢,却始终无法得到苏莱曼的青睐,这让他一直心怀怨恨,而这种怨恨,被有心人窥视到了并予以利用。 “你确定吗?” “我确定……”那个侍从颤抖着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勇气——在城外滞留的时候,乘着服侍苏莱曼入浴的机会,他调换了为主人搓揉身体的布巾——被他调换的布巾上沾着天花病人的疱液,而苏莱曼总是很喜欢服侍他的人用粗麻布大力搓洗,因此他的脊背上总是不免留下细微的擦伤——而这些擦伤,就是疫病进入他躯体的最佳通道。 “这就好,”黑人宦官说道:“这是给你的赏赐。” 黑人宦官展示给侍从的是一条粗大的金项链,金项链上还镶嵌着蓝宝石与欧泊,在微弱的光线下依然熠熠生辉,如果拿到大巴扎去,最少可以卖到一万个金弗罗林。 “我要的不是这个!”侍从喊道,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勇气充溢着他的胸膛,“我要见哈弗林夫人!” 黑人宦官的脸色顿时变了,“你怎么能够喊出夫人的名字!”他愤怒地压低了声音喊道,“你想要死吗?” “让夫人来见我,”侍从毫不示弱地威胁道:“我为你们做这件事情,不是为了钱!”他是所有人中最优秀的一个,若不是伊卜拉欣,以及哈弗林夫人——曾经向他许诺过的爱情,他是不会背叛主人的——而他所做的事情,除了一旦泄露必然会在受尽了残酷的刑罚后被处死外,要取得天花病人的疱液,以及将疱液沾染过的布巾藏在身上,带入浴室,擦在苏莱曼王子的身上,即便是对他,哪一步不是致命的? 他都不知道自己有无感染天花,他也并没有想要让自己所爱的人与自己同死的想法,但至少,哈弗林应该来见他最后一面,而不是让一个宦官来打发他! 黑人宦官没有说话,他粗重地喘了一口气,在侍从察觉到不对前,那根粗长的金项链就飞了起来,套住了他的脖子。 侍从是学习过武技的,但在内宫服侍的黑人宦官,无不高大肥壮,宦官只用力收紧项链,将整个身躯的重量全都压在他的脊背上,直到侍从的躯体松弛下来,双腿间散发出令人厌烦的恶臭,他才从侍从的身上坐起来,将金项链收好,用早已准备好的丝毯将侍从裹起来,若无其事地把他藏在了宦官住所的仓房里。 等到晚上,他就去到第四庭院的角落,把这堆发臭的垃圾扔到漆黑的马尔马拉海里。 ———— 侍从一心期待着的哈弗林夫人,从名字上来说,有着甜蜜与仁慈之意,可惜在苏丹的后宫里,真正甜蜜与仁慈的女人都已经成为了海中鱼儿的饵料,哈弗林也是如此,她或许天真过,直到她亲眼看到自己的姐姐被苏丹挑中侍寝后,只因为一个微乎其微的差错,就被宦官们在黑夜里裹在丝毯理投下马尔马拉海——那时她就明白了,在这座后宫里,想要做一个无辜而又良善的人,只会令人发笑又可怜。 处死她姐姐的甚至不是第一夫人,而是另一个宠妃。 哈弗林投靠了第一夫人艾谢,成为苏丹的新宠后,才设法为自己的姐姐报了仇,但她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这意味着,她与第一夫人之间的盟约破裂了,不但破裂了,她可能很快就会步上姐姐的后尘——她不是没有动过向塞利姆苏丹祈求保护的念头,但她身边的一个黑人宦官劝住了她——哈弗林知道在这座后宫中,若说女性都在为苏丹的恩宠,孩子与自身的性命发狂的话,那么这些宦官要的就是钱财与权力——但想要推翻内宫宦官的总头领,几乎不可能,因为他也是随着还不是苏丹的王子一起长大的,既然如此,他们只有投靠有着王子的妃嫔,当然,同时也不妨碍他们敛财。 第一夫人身边与苏莱曼王子身边已经有了可信的宦官,那么他们能够找的,也只有另一个有子而又足够胆大聪明的妃嫔了。 哈弗林估计自己的肚子应该有三个月了,她是看过自己的母亲怀孕生子的,第四个月,胎儿就会飞快地长大,到那时候,她就再也藏不住了——幸运的是,犹如真神保佑,正在她无计可施的时候,几乎孤注一掷的时候,城外爆发了疫病,而苏莱曼王子又愿意为他的父亲分忧——让他在此刻染上疫病,人们也只会以为他是在城外染上的,不会想到内宫。 当然,若是想到内宫,只要苏莱曼死了,那么无论如何,怀有身孕的妃嫔也不会受到惩罚,而且,就如第一夫人艾谢一向所说的,无法保护自己孩子的母亲也无法孕育出值得培养的孩子来,既然如此,她也应当可以接受这一残酷的后果吧。 哈弗林这样想着,一边将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为了掩盖自己怀有身孕的事实,她这几个月非但不敢在饮食与行动上有所忌讳或是限制,从未缺席过任何一场第一夫人艾谢举办的茶会,甚至为她奏乐、起舞,玩游戏,做尽了一切不该由一个将来的母亲做的事情。幸运的是,她确实有个异常强健的孩子。 一定要是个儿子,不,若是苏莱曼死了,她未必不能成为第二个艾谢!若是如此,她也会有更多的孩子。 门外一阵轻微的响动,她的宦官前来禀告——一些小事,别人听起来如此,但哈弗林知道,他们的计划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 对于苏莱曼的侍从,哈弗林并无太多惋惜之意,既然他愚蠢到竟然敢于觊觎苏丹的后宫,那么就应该猜到自己将会面对这样的一个结局。 “那条金链?” “让他拿着吧,”哈弗林说,“我还没吝啬到要将给出去的东西拿回来的地步。” “我代他感谢您的赏赐。”哈弗林的宦官头领这样说道,等到事情完了,那个黑人宦官也必然难逃一死,不过现在,在混乱的前夕,还是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吧。 确实,没人注意到他们,甚至没人注意到那个没有在规定时间内回到住所的侍从,因为苏莱曼王子刚从图书馆回到自己的宫殿,就突然昏厥了过去,并且发起了高热。 ———————— 伊斯坦布尔的金门被打开了。 人们惊讶地看着一列无比辉煌的车队缓慢而又急切地驶出这座城市……之所以说缓慢,是因为沉重巨大的车架显然不允许他们一路疾驰,之所以说急切……这座东侧的城门已经被废弃了很久,因为有人传说,君士坦丁十一世将会从这座城门回到这座城市——君士坦丁十一世是东罗马帝国的最后一个皇帝,他在穆罕默德二世举兵攻入当时的君士坦丁堡,现在的伊斯坦布尔时,他脱下皇帝的紫袍,换上普通士兵的衣服,与奥斯曼人决一死战,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尸身最终没有被找到,所以人们都说,是天使把他带走,将他化作石像,藏在一座山峰里,等到既定的时刻来到,他就会苏醒过来,从这座黄金门回到君士坦丁堡。 穆罕默德二世与其后人并不在意这个传说,但他们也会感到厌烦,所以这座城门就被废弃了,但今天,它又被打开了,是谁有幸从这里被……驱逐,还是送行? 人们满怀疑窦地注视着这些年少的骑士们,有人认出他们了:“这不是苏莱曼王子的侍从吗?”他们惊叫道。 苏莱曼王子的侍从们也听到了人们的喊叫,他们的心中除了苦涩就是茫然,事情来得太快——他们先是发觉自己的一个同伴没有回来,苏莱曼王子就昏厥了,御医们急忙来看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中毒或是受伤,但就在四天后,他的皮肤上就起了红色的疹子。 想到他曾经去过天花蔓延的小城,虽然御医们也不免疑惑之前为什么没有症状,但最紧要的是,苏莱曼王子必须立即离开托普卡帕宫,离开伊斯坦布尔,越远越好——因为这里有着他的父亲塞利姆苏丹,苏丹是绝对不能受到任何威胁的。 如果不是塞利姆苏丹仍然有着一份慈爱之心,或许苏莱曼会被直接烧掉也说不定,但现在,他只是被送走,连同他的侍从,他的宦官,他的母亲第一夫人艾谢以及侍女等等,所有接触过他的人,除了苏丹之外,都要被驱逐出伊斯坦布尔,苏丹仁慈地允许他们在耶迪库勒落足,毕竟那里已经有过天花。 他们经过的地方,都有人泼洒盐与酒,驱逐邪恶与疫病,也不能从正开启的城门外出,这样不知道又有多少人会接触到他们呢——谁也不知道这些人中,有没有感染了天花的人。 一行来自于意大利的商人们注视着他们离去,塞利姆苏丹已经给了他所能给的一切——而商队中,另一个父亲在轻声叹息,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要他说,无论如何,也不会有沉寂了三十天才爆发的天花——只能说,这位苏莱曼王子遭到了来自于敌人的攻击。 只是不知道,这个敌人是来自于外界呢,还是后宫。 “塞利姆苏丹的猜测成真了。”杜阿尔特说:“有人将天花当作了武器。”值得讽刺的是,原本这个由他带到伊斯坦布尔的魔鬼已经湮灭在了无尽的大火中,却有人为了一己私利,愚蠢地令它死灰复燃。 第两百四十九章 塞利姆一世 (上) 杜阿尔特虽然还想做一下最后的努力,但因为他们在商路一侧停留的太久,已经引起了奥斯曼守兵们的注意,一个包着大头巾,蓄留着黑色的络腮胡的军官策马向他们走了过来,他的态度还算客气,尤其在看见了朱利奥等人后,“这是位气势非凡的大人。”他在心里说,一边提醒自己要向上官禀告此事,一边客气地督促他们尽快回到商队中,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骚动与滞留。 杜阿尔特只得恭敬地表示了服从,来自于佛罗伦萨的商队从容地汇入到同类的洪流中,从表面上看,他们与其他人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朱利奥这是第二次来到伊斯坦布尔的土地上,第一次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同样是伪装成了一个商人,那时候的伊斯坦布尔虽然强盛富饶,但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陈尘气味,就像是一座即将被废弃的圣殿,虽然人人知道它是多么的庄美,却永远无法摆脱那股子如同跗骨之蛆的衰败感——也许是因为,那时它仍然被巴耶塞特二世统治者的缘故——在不久之后,会有人发出“朕即国家”的豪迈宣言,但事实上,这样的境况在很早之前就出现了,一个强大而又专制的皇帝或是国王,几乎就是一个国家的象征了,这个国家必然带着他的印记。 而现在的伊斯坦布尔,虽然经过了海啸与地震的摧残,但它们的破坏,反而成了这座城市新生的契机,新的苏丹塞利姆一世年长于朱利奥,却也还未至不惑之年,他还有着充足的精力与敏捷的思维,这些特征也完美地呈现在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市上——他们在街道上行走的时候,几乎看不见天主的雷霆所降下的那些灾难留下的瘢痕,每个地方都是洁净与完整的,蓝白相间的瓷砖,赤色的朱砂,与鲜艳的姜黄,旋转的乳色柱子,鎏金的圆形穹顶在人们的注视下焕发出令人印象深刻,难以忘怀的光辉来。 “距离海啸过去,还不到半年吧。”埃奇奥感叹道。 “不,不能这么计算,”朱利奥说:“塞利姆苏丹进入这座城市,也只有四个月而已。”小科西莫闻言,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还是那场浩劫事实上没有如他父亲所描绘的那样可怕? “奴隶。”杜阿尔特冷冷地从齿缝间迸出这个单词。 小科西莫顿时明白了过来,要说奴隶,意大利也不是没有,若不然教会就不必格外申明,基督徒不得以基督徒为奴隶了。但大规模地,无限制地,将奴隶当作工具与牲畜使用的情况,他还是从未见过的,“那座光塔,”朱利奥指给小科西莫看:“是我看着它倒塌的,而它倒下的时候,所波及到的民宅没有不被瞬间摧毁的,但现在你还能看得出这里曾经遭受过的伤害吗?” 小科西莫摇了摇头,同时露出了畏惧之色,因为在朱利奥的教导下,对于心算十分擅长的他已经计算出了要多少人日夜不休地劳作,才能将在短短数月之内,将这座高度至少也有三百尺的光塔重新矗立起来——而像这样的塔,就他一眼看到的,还有十余座,它们坐落在有着一个小尖的鎏金圆形穹顶间,据说到了晚间还会燃起火焰,与星光月色争辉,那个景象令人向往与倾倒,但他也想起了朱利奥说过,当他们离开伊斯坦布尔的时候,几乎所有的高塔都倒塌了。 想到这副华美景象之后的无数人力,或者说,累累白骨,就不由得让这个少年毛骨悚然起来。 就如他的父亲向他描述的,事实上,在史书上,所有可以被称之为奇迹的建筑,或是事迹,背后几乎都承担着无法估量的血泪与残虐——尤其是那些还施行着奴隶制度的国家与时代,因为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来说奴隶就是如同牲畜,或是工具,低贱的交换物等等般的存在,能够用这些他们根本不放在眼中的草芥换取一些值得他们或是他人发出赞美的东西——实在是没有比这更合算的买卖了,至于这个过程中,会有多少奴隶为之受伤丧命,那与他们有关吗? 不要说那些奥斯曼土耳其人,就连与他们同行的商人,那些来自于各方的人们,他们有着不同的信仰,不同的教育与不同的思想,但除了他的父亲,以及埃奇奥等人,还有谁会想到这些辉煌与光明之下的污浊呢?他们不是赞叹着塞利姆苏丹的慷慨,就是慑服于他的权威,或是蠢蠢欲动,想要从这个新苏丹这里谋取更多,更大的利益。 朱利奥看着小科西莫垂下了头,就策马靠近他,然后在小科西莫的惊呼中,一把把他抱了起来,墩在自己身前——周围的人都在呼喊着,小科西莫事实上已经是个十二岁的少年人了,又因为继承了朱利奥的身高,现在也有五尺二寸,再则,他也已经接受了好几年来自于埃奇奥或是其他阿萨辛们的训练,四肢与躯体都覆盖着薄薄的肌肉——看上去纤瘦,实际上还是很重的,更别说还有皮甲与链甲的加成,但朱利奥只是轻轻一提,一揽,就把他从自己的马上转移到自己身前,这种冒险的行为不但吓了小科西莫一跳,也让杜阿尔特不满地咋舌。 小科西莫气得脸都红了,但朱利奥,这个让自己的儿子无可奈何的父亲只是吃吃地笑着,弄乱了他垂涎已久的黑色卷毛。 “是的,”他附在小科西莫的耳边悄声说道:“是的,我的孩子,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它的美令你哭泣,恶亦如此。” “这就是我想让你看到的。” ———————— 埃奇奥还记得,他们第一次来到伊斯坦布尔的时候,住在一个名叫法提斯的阿尔巴尼亚人开设的旅店里,那座金碧辉煌的旅店给了他深刻的印象,但他很不幸地遇到了名为“阿萨辛”的意外——所以这次他们就更换了一个地方住下,但这次,当晚就有一些身着长袍的人来到了旅店。 旅店的主人一见到来人,就险些叫出声来,他有着这样一座华美广阔的旅店,当然也是有依仗的,但他的依仗也不过是个阿伽(宫廷管事),甚至无法与马尔马拉旅店的真正主人,一个德夫特达相比,何况是……苏丹的黑人宦官们呢?他之所以一眼就能认出他们,因为伊斯坦布尔虽然也有皮肤黝黑的商人,但他们绝对不会有这样高大与强壮——来到旅店的黑人宦官每个都有六英尺半的身高,而肩膀的宽度几乎与一头公牛相仿佛,在黑夜中,没有火光的地方,人们只能看见他们的眼睛在闪光——为首的黑人宦官甚至懒得与旅店的主人多说些什么。这座旅店中也有着除了朱利奥一行人之外的旅客,但他们都被限制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有一个房间外有宦官带领着的侍从举着火把。 为首的黑人宦官谨慎而尊敬地敲了敲门。 “进来吧。”一个声音这样说道,黑人宦官才推开门,走了进去,他首先注意到的是一个倚靠在墙上,窗边,似笑非笑的一个男人,他的面容饱经风霜,却仍然有着一双年轻人的眼睛,他的视线会令人想起冰冷的刀刃,锋利的箭矢或是野兽的獠牙。 一个出色的战士。黑人宦官在心里说,然后他的目光落在另一个人身上,他怀抱着一把鲁特琴,正漫不经心地拨动着,他戴着面具,但从面具的边缘,可以看得出他的面容曾经遭到损伤,而黑人宦官几乎可以确定,他在这群人中,承担着重要的职责,因为一个强大的人是不会允许自己的身边出现一个丑陋之人的,除非他有别人无法取代的特殊之处。 之后他见到了一个有着绿色眼睛——虽然在烛光中,他的眼睛看上去是墨色的,但黑人宦官的主要职责就是为苏丹挑选服侍他的美人,别人看不出,他倒一眼就看出,这个仍然可以被称作孩子的少年有着一双如同祖母绿色的眼睛,在阳光下会璀璨如新叶的那种,他席地而坐,在柔软的抱枕之间,向着来人开朗地一笑。 黑人宦官差点就跟着一笑,幸而他一直保持着的警惕与对苏丹的忠诚提醒了他,他向那位端坐在拜占庭风格的宝座上的人深深地低下头去,然后匍匐在地上,向这位来自于基督徒世界的黑发亲王行了一个无比尊贵的礼。 “您们的陛下是怎么说的呢?”那个有着一双锐利金眼的人问道。 “他要我们如同侍奉一位苏丹般地侍奉您。”黑人宦官毫不犹豫地说。 朱利奥.美第奇轻轻地点了点头,杜阿尔特的琴声消失了,埃奇奥站直了身体。 “那么他正在等着我么?”朱利奥又问。 “是的,”黑人宦官说:“每时每刻。” 杜阿尔特隐藏在面具后的面孔紧绷了起来,在伊斯坦布尔做过三年奴隶的他当然最清楚这些奥斯曼土耳其人的真面目——需要的时候,他们可以是最友好的朋友,最慷慨的恩主,但也可以随时变成最无耻的叛徒,最残酷的豺狼——苏丹越是温和,越是宽容,就代表着他将要从朱利奥.美第奇这里谋取的东西越多。 若是别人,听闻自己竟然受到了如此的重视,一定会欣喜若狂,但这里面一定不会包括朱利奥,他客客气气地站了起来,“既然如此,”他说:“客人岂能令主人久等,我们走吧。” “是的,已经为您准备了抬轿。”黑人宦官说。 第两百五十章 塞利姆一世 (下)(三更合一) 茶、咸酸奶、狮子奶与咖啡—— 等到朱利奥.美第奇,一个信仰天主的意大利人,一个基督的亲王,毫不退让与窘迫地在苏丹的对面坐下后,苏丹的黑人宦官就为他们奉上了饮料与各种精致的食物。 奥斯曼土耳其的饮料与食物,就如他的国土与子民一般纷杂而繁多。 黑人宦官首先送上的是茶,这是奥斯曼土耳其人最喜欢的消遣方式,茶被他们称作“兔子血”,这种朱红色的液体在烛光下确实很像是生物的血液,它们被盛放在客人的银杯与苏丹的金杯里,茶杯的边缘打开,腰身收细,犹如尚未盛放的郁金香花,朱利奥品尝了一口,伴随着薄薄的雾气,浓郁的香味凶狠地涌入人类的口鼻。 咸酸奶在伊斯坦布尔,则是从平民到苏丹都能够得以享用的料汤,人们或是直接饮用,或是浇淋在米饭与面条上,在苏丹这里,它们被装在勺状的杯盏里,旁边摆着一盘杜兰小麦制作的硬质面条,这又是为了迎合客人的口味了。 而狮子奶,虽然与咸酸奶一样有着奶这个名词,事实上,它是一种酒,据说男人喝了可以强身健体,如同狮子一般的无所畏惧,对此——很难说是不是人们为了安慰自己而编造出来的一种说辞,毕竟他们的经文中明确地指出了饮酒是一种罪恶——但就像是任何条令与法律一般,所有的禁令都是针对被统治者的。当苏丹示意黑人宦官为他们送上狮子奶时,神情中并无丝毫不安,黑人宦官也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 狮子奶是一种奇特的酒类饮料,它还是纯酒时,如同泉水一般的透明,饮用时,加上半杯真正的泉水,它就立刻变作乳白色,就如同奶水一般,它的浓郁香味甚至远远超过了茶或是酸奶,加了冰块与蜂蜜后,它就如少女的舌头一般甜蜜与滑腻,令人难以释杯。 但无论是塞利姆苏丹,又或是朱利奥,都不是没有控制能力的人,在小酌了半杯后,空气中因为陌生而产生的紧张气氛逐渐散去,两人放松地倚靠在富有弹性的靠枕上,面对着一盘“沙特兰兹”。 沙特兰兹的原身是来自于印度的恰图兰卡,它从印度传至波斯,又从波斯传至奥斯曼土耳其,是一种有着三十二个棋子的投骰象棋,分作王、宰相、象、马、车与兵,对弈的时候,执棋人要投掷一个六面的骰子,骰子的每面都对应着一种棋子,要投到相应的骰面才能移动对应的棋子。 而沙特兰兹之所以能够获得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的青睐,除了它蕴含着的奇特意味——每局对弈都如同一场微缩的真正之外,大概就是它的判胜方式——在沙特兰兹中若要获得胜利,一方必须吃掉另一方除了王之外所有的棋子,还要确保另一方无法在下一步将自己除王之外的棋子全部吃掉,才能宣告胜利。 这种决绝彻底的获胜方式无疑是相如奥斯曼土耳其苏丹意的,尤其是塞利姆苏丹,虽然他现在还没有完全地掌握住这个庞大的帝国,但他的性格与思维方式已经确定了他不会是如巴耶塞特二世那样温和守成的君主。 而他对朱利奥的邀请也似乎证明了这一点。 “您要知道,”在首先将自己的王放在棋盘右侧之后,塞利姆笑着说道:“当我还是特拉布松的总督时,我就已经听说了你的名字,人们都说,在罗马,有着一个无比睿智与慈悲的学者,他叫做皮克罗米尼,当他看到人世间爆发了悲惨的瘟疫后,就向他的天主祈祷,他的天主听见了,就派使者下来,教会他如何驱逐魔鬼带来的疫病。 那个时候,我就想要去看看——天花,我亲爱的朋友,那是一种多么可怕又令人憎恶的疫病啊,居然有人说,它们是可以预防的,虽然人们都说,它是你们的天主给予圣徒的赐福……”他意味深长地说:“但我们都知道,无论是你们的天主,还是我们的真神,他们只在我们的口中,心中,或是我们无法触及的冥冥之中,却并不在我们之中——虽然始终有人宣称他们能够赐福,或是降祸,但若是寻根溯源,你会发现,所有的一切还是来自于我们,来自于蝼蚁般的人类。” “还请赎罪,”朱利奥不动声色地将他的黑王放置在正对白王的一侧,算是开局:“若是发自真心地说,苏丹,”他看着苏丹捏起骰子:“我并不认为您的说法是完全正确的,或许确实没有天使从天上下来,降落到我的老师面前,授予他神圣的职责,但谁又能说,天主的恩赐只能以这种方式落在某个人身上呢——也许只是偶尔的灵光一现,也许只是一个错误的想法,或是莽撞的行为,就结出了这样丰美的果实呢?谁也不能说,这不是天主的指示,就像他指着摩西,指着彼得、雅各布、约翰,指着马太,指着所有我们可知与不可知的圣人与使徒一般,是他让我的老师去做,去想,去说的。” 塞利姆掷出骰子,骰子咕噜噜地在棋盘上翻滚了几圈,最后落在了马的一面,他伸出手,移动了他的左马。 “但那缕灵光呢,或是那个想法,又或是做出了那个行为的人呢?” “您若是想问,是谁说了一些幼稚的话,”朱利奥坦率地承认道:“是我。”就像美第奇的商人与阿萨辛的刺客们也同时承担着刺探与窃取的任务那样,奥斯曼土耳其苏丹只有有更多的人为其效力,无论是出自于忠诚、信仰或是钱财的诱惑——从塞卢姆苏丹发出邀请时,朱利奥就知道,这位年轻的统治者,知道的东西,可能要比他的兄弟,甚至法国与西班牙,又或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更多。 不过这或许是因为塞利姆苏丹有着与朱利奥.美第奇相似的部分……朱利奥握住滚落棋盘的骰子,这次轮到他移动棋子,骰子翻滚后露出了兵的图案。 “是啊,”塞利姆说:“当我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我更好奇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年轻人,但你那时几乎可以说还是个孩子。” “正因为是个孩子,所以才能童言无忌。”朱利奥说。 “但无人可以否认,你的智慧拯救了无数人的性命。”塞利姆说。 ”我希望如此。”朱利奥轻声说。 塞利姆将骰子握在了手里,他明白朱利奥的意思,他的使者在罗马见到了吉姆的使者,要说吉姆的企图,他也能猜到,毕竟塞利姆自从听说了基督世界的人们能够预防天花之后,就一直担忧着那些天主的信徒们会用天花来作为武器进攻奥斯曼土耳其,但那时,他们的父亲,巴耶赛特二世已经对他起了疑心,就算他在与波斯人的战争中获得了巨大的胜利,也不允许他回到伊斯坦布尔,甚至有意挑拨他与兄长艾哈迈德争斗,他试着写了一封密信给巴耶塞特二世,却石沉大海。 只是他没想到,最先想到使用天花这种武器的竟然是他的叔叔,虽然他根本不想承认吉姆.苏丹。 想到这里,塞利姆就不由得摇了摇头,在人们都被他的老师,他的朋友,他的兄长的光辉迷惑时,他却是第一个看见朱利奥.美第奇的人,虽然起初只是出于好奇,但知道的越多,他就越是无法轻易放弃——朱利奥被第一次放逐出罗马的时候,他甚至想过派人把他掠走,把他带到巴尔干来,做他的大臣,可惜的是,那时候他却因为与波斯人的战争,以及与艾哈迈德的争斗而无暇脱身,等他终于得到了一些喘息的时候,却发现,即便他这么做了,也只能得到一个仇敌,而不是一个朋友。 奥斯曼土耳其苏丹们已经有过这样的前车之鉴了——穆拉德二世,塞利姆的曾祖父,一个伟大的统治者,他就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朋友。 那个人有着一个基督徒的名字,叫做乔治,但后来他改信,因为作战英勇而被赐名为斯坎德培。虽然他是个阿尔巴尼亚王子,但他不是从血贡的孩子中挑选出来的,他作为人质来到伊斯坦布尔的时候,就有十五岁了,他与那些还是懵懵懂懂的七八岁孩童不同,已经懂得了信仰与家乡的概念,虽然因为勇武与聪慧,而获得了当时的苏丹穆拉德二世的青睐,但他内心的痛苦还是萦绕不去,难以摆脱。 那时,无论是大臣,还是侍从们,都认为,斯坎德培的年龄太大了,无法保证对奥斯曼土耳其的忠诚,劝说穆拉德二世要么杀了他,要么放了他,但苏丹坚决不肯,甚至在斯坎德培的人质契约(三年)到期后,撕毁契约,强行将斯坎德培留在了身边——苏丹对斯坎德培不可谓不信重,不关爱,斯坎德培一开始被获准服侍他(作为亲兵),之后还被授予了骑兵团首领的职务,率领着一千名西帕希骑兵与蒙古人作战,因为战功显赫,还被人们赞誉为阿尔巴尼亚的亚历山大。 至于钱财,宅邸与女人,更是数之不尽,苏丹甚至将自己后宫中尚未宠辛的女奴赐给他做妻子,而他的宅邸就在距离王宫不足一千尺的地方,据说,在他救了那时还是王子的穆罕默德二世一命后,苏丹还有意任命他为大维齐尔。 但这样的黄金枷锁,或许可以羁绊住一匹骏马,却永远无法囚禁住一只猛虎。 斯坎德培在三十八岁的时候悍然反叛,凭借着苏丹赐予的威信,他带着三千名阿尔巴尼亚人回到他的故乡,以伪造的手令欺骗了苏丹派遣在那里的总督,并宣布阿尔巴尼亚重新独立——之后,他与曾经的主人连续作战了整整二十五年,直到他死了,穆罕默德二世才终于夺回了阿尔巴尼亚。 也是从那时候,苏丹们就不再天真地认为,可以用钱财与权势来收买任何一个人了。 塞利姆深深地吸取了穆拉德二世的教训,但当这个人真的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不免想要试一试。 “会的,”苏丹温言安慰道:“会有无数人因为你而得救。”他再次投出骰子,仿佛不经意地说道:“若是你愿意,也会有无数来自于他们,以及来自于我的感激。” “我觉得那倒未必,”朱利奥注视着棋盘,黑曜石打磨的,与象牙打磨的棋子在黄金的棋盘上对峙,就如欧罗巴人与奥斯曼土耳其人:“我收获的憎恶将会和我收获的感激一样多,甚至可能超过后者。”他抬起眼睛,直视苏丹:“即便是您,获得的也不一定全都是忠诚与感恩。” “这我可真是难以否认。”塞利姆说,信仰同时遏制着两个人,朱利奥是,他也是,他很难与那些……人解释他为何要让他的子民接受来自于另一个异教神祗的赐福,那太敏感了,不由得他们不想到改信上去,他当然不可能放纵这种情况的出现,尤其是他现在还有两个兄长在外虎视眈眈的时候。 “不过我想,您应当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方法。”朱利奥说,一边移动了自己的一枚棋子,吃掉了苏丹的一个兵。 “如果是赐福,当然不行,”塞利姆说:“但若是知识,就不同了,我们愿意接受无论哪一位睿智之人的教导,无论他来自于何方,信仰什么。” “嗯,”朱利奥看着自己被吃掉的一个车,“这确实是一个办法。” “但对你,”塞利姆说:“几乎没有任何好处,人们不会知道你,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勇敢与慈悲的人,为了他们的性命而不惜亲自来到伊斯坦布尔——对于一个基督的亲王来说,这里与充满了魔鬼的地狱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吧。” “我若是为了钱财,为了权势,为了荣誉,就不会在这里。” “不会有人看见你的面容,知道你的名字,”苏丹说:“就像那些基督徒那样,他们赞美他们的天主,称颂他们的圣人,也就是你的老师,却对你一无所知,也从不曾对你有过任何谢意与回报——但在我这里,我忍受不了受了赐福的人不能偿还他受的恩惠,也不能容许有功绩的人被漠视与羞辱,朱利奥.美第奇,我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得到人们的敬仰,好与你的德行相称。” 朱利奥吃掉了苏丹的一个象,才回答说:“那么您希望我得到怎样的回报呢?” “你若是愿意留在伊斯坦布尔。”塞利姆直白地说:“我希望你能够成为我的大维齐尔,”他说:“你会是我的代理人,整个奥斯曼土耳其,除了我,没有人能够比你更高贵,人们见了你,便要下跪。你将会拥有无数仆从,从强壮的士兵到美貌的女奴,你的仇敌会在每个夜晚,或是听见你的名字时瑟瑟发抖,你愿意看顾的人,则能够随心所欲地获得他想要的一切——你的家族同样可以受益,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可以来到伊斯坦布尔,或是帝国的任何地方,他们的商人可以被豁免所有的义务与税金,只要他们想做,就没有什么生意不可以做……财富会如同海潮般的累积起来——当然,这对你或许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你将要管理的疆域甚至要比任何一个欧罗巴的国王与皇帝都要广阔。 你或许还会成为我的亲眷,我虽然只有苏莱曼一个成年的儿子,却有三个女儿,还有十几个姐妹,她们的面容犹如玫瑰,声音犹如夜莺,见了她们的人,没有不欢喜的。 只要你愿意成为我的朋友,只要一日之间,我说的一切就能够成为现实,触手可及的现实。” 塞利姆苏丹以一种与其说是真诚热忱,倒不如说是兴致勃勃的口吻毫不停顿了说了一大段话,才终于停下来,看看朱利奥.美第奇的反应,但他只看到了一双瞪圆后变得非常可爱的金色眼睛。 “我只能说,”朱利奥干巴巴地说道:“万分荣幸,但我着实不明白,如果只是为了天花的疫苗,苏丹,您哪怕只是派出几个仆人,一箱金子,几乎就能达成目的,若是为了别的,我有什么值得您如此用心的呢?” “嗄,”塞利姆苏丹反问道:“那么你又为什么要到伊斯坦布尔来呢,几个修士,一样可以完成你的工作啊?” “那是因为我想与您见面,”朱利奥说:“与奥斯曼土耳其苏丹谈一笔交易,我不认为您会屈尊与一个无法做出任何决定的仆人说话——”他停顿了一下:“当然,在这之前,我做了一些准备,但……” “但还没等到你说服我,我就愿意如同一个朋友般地对待你。”塞利姆接着说道,他投下骰子,清脆的撞击声回荡在房间里:“那当然是因为……金眼的智者,我一直在看着你啊。”苏丹轻描淡写地说道,却令朱利奥罕见地毛骨悚然:“我一直在看着你,早于任何人之前,如果你在伊斯坦布尔,朱利奥.美第奇,你早就是我最得力的臂助了,而不是在政治与阴谋的泥沼中徒劳地耗费宝贵的气力与时间。” 他移动棋子,粗暴地捏起朱利奥的一个兵,把它投入一旁的匣子:“那么你呢,朱利奥,你为什么选择我?如果我没弄错,那个吉姆是你的手臂,你把他从法国人,亚历山大六世,凯撒.博尔吉亚以及后来的尤利乌斯二世手中保下他的性命,就是用在这个时候的,你捕捉时机的手法可真是如同魔法般的精妙(朱利奥垂下了眼睛),他确实让这个帝国变得更加混乱了,我不认为他能够攻下罗得岛,应该是笔交易吧,你用罗得岛换了伯罗奔尼撒,那可真是一笔好买卖啊——但为什么你不继续与他合作呢,如果你真如他要求的那样,将天花释放到这里,那么不但是伊斯坦布尔,甚至整个帝国都会为之动摇的,到那时候,无需畏惧瘟疫的基督徒们也可以重新发起……嗯,第十次所谓的十字军东征,这不是你们的教会一直期望着的吗?驱逐异教徒,重新夺回耶路撒冷,而作为教会的亲王,甚至皇帝,你或许可以因此与你的老师一样,在生前是辉煌的主宰,在身后是圣洁的使徒,为什么不呢?我完全不明白。” “人们都说,君王是怪物,”朱利奥说,而始终伫立在一旁,恭敬地低着头,仿佛乌木雕像般的黑人宦官首领顿时变了脸色,但苏丹抬起的手让他重新垂下了头:“但您或许听说过这样的理论,”朱利奥说:“所有的事物都是相互作用的,苏丹,暴力只能唤起暴力,罪恶只能酿造罪恶,混乱也只能制造混乱——我承认我并非完人,但有一种底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跨越的,因为这就是人与野兽的区别——我们站在这里,面容不同,年龄不同,思想也未必相同,信仰更是南辕北辙,可是,有一样我们是一致的,这点我已经从您的使者那里确认了,所以我才会到这里来,站在您的面前。而不是……您的叔叔,吉姆,哪怕除了我之外的许多人,会做出相反的选择。” 塞利姆凝视着那双金色的眼睛,“真是奇特的思想啊,”他说:“我真高兴,我没看错你,是的,有很多事情,是怎么也不可以去做的,你说那是野兽的行为,不,若是有谁去指使瘟疫的魔鬼在世间横行,令得百城寂灭,万里白土,那么他甚至不能被称作一个有心的生物,因为即便是最贪婪的鬣狗,也不会因为无辜者的死亡而欢乐舞蹈。” 说着,他突然莞尔一笑:“那么,现在你还要怀疑我为何要向你许诺大维齐尔的位置么?你已经说服我啦,那么我也已经说服你了吗?” “没有。”朱利奥斩钉截铁般地说道,引得苏丹开怀大笑,他催促着朱利奥投下骰子,在朱利奥的车对他一枚重要的棋子造成威胁后,亲热地对他说道:“既然如此,让我们换种饮品吧,”他教朱利奥如何用另一种,可能仅属于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手法饮狮子奶——先吞一口纯酒,不要咽下去,然后再饮一口泉水,让泉水与纯酒在口中混合——浓重的茴香气味顿时直冲天灵,这下子,就连狮子奶之前带来的微醺也被突然带走了。 “端些咖啡来吧。”塞利姆苏丹说:“让我们更清醒些。” 朱利奥露出了微许惊讶之色:“您这里已经有咖啡啦?” “是的,还是我的一个大臣奉献给我的。”塞利姆说:“我觉得,这种饮料,就如他所说的那样,又能振奋精神,又能清醒头脑,问题是,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一些……人,认为它是如同酒一般的东西,认为我应当禁止我的臣民们饮用它。” “但您显然有其他的想法。”朱利奥说,一边轻啜着热气腾腾的咖啡——里面加了丁香、豆蔻、肉桂,还有蜂蜜,没有经过过滤,因此格外厚重浓郁。 “我是苏丹,”塞利姆轻声道:“我不会也不能听从任何人的指派——尤其是这些顽固而又守旧的家伙,他们只看经书,只遵从经书上的话,但经书是不会变的,人和这个世间都会变,我们不能不跟着改变,不然我们只会成为车轮下的渣滓。” “但宗教的力量总是异常巨大的。”朱利奥说。 “是的,所以你拒绝我,是为了成为你们教会的皇帝么?”塞利姆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我现在可真要担心第十次东征了,我知道你有着自己的军队,也有着自己的武器工坊,更有着无数的商人来为你提供补给与装备。” “这正是我认为必须与您见面的原因之一,”朱利奥缓慢而又坚定地说道:“……如果我成为了教皇,在我的任期内,我的剑锋绝不会指向东方。” 塞利姆眯起了眼睛,他紧盯着朱利奥,仿佛要从对方的脸上或是眼睛里寻找到可疑的蛛丝马迹,他相信朱利奥.美第奇不会仍由瘟疫横行,搜去无数无辜者的性命,但他不得不认为,朱利奥.美第奇支持下的医院骑士团,夺占伯罗奔尼撒半岛的行为,正是再一次东征的预兆与号角——哪个基督徒不会想要夺回他们的圣地耶路撒冷呢? “那么你们会退出伯罗奔尼撒吗?” “不会。”朱利奥说:“伯罗奔尼撒必须在我们手中。” 塞利姆苏丹几乎要气得发笑了:“虽然那曾经属于我的兄长,但也终究是帝国的一部分,你怎么会认为我会允许你们拥有伯罗奔尼撒?” “但您现在确实很难夺回它,”朱利奥诚恳地说:“您还有两位兄长,以及一位叔叔——虽然您不愿意承认,但要成为真正的苏丹,陛下,您还有好几年的路要走,而等您真正成为了唯一的苏丹,您还要面对……” “面对希腊,”塞利姆说:“阿尔巴尼亚是怎么被夺回的,伯罗奔尼撒也会怎么被夺回。”他凶狠地说道,朱利奥也在教会的卷宗上看到过,当初穆罕默德二世虽然承诺说,只要阿尔巴尼亚人投降,就绝不屠城,但事实上,等到斯坎德培死后,有三分之二的阿尔巴尼亚成年男性死于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杀戮,他们的妻儿都成了士兵们的奴隶。 “面对波斯与埃及。”朱利奥几乎与他同时说道,然后从容地闭上了嘴,与塞利姆苏丹对视——那是一双真正属于君王的,冷酷无情的眼睛,充满了凶暴的杀意,之前的温情好像根本没存在过。 “你是想要指派一个苏丹么?”塞利姆嗤笑道,好像在嘲弄对方的天真。 朱利奥丝毫不为所动:“我以为我只是说出了您真正的想法。” 好一会儿,苏丹的眼神才重又变得柔温和起来:“你真是个狂妄的家伙,”他责备道:“即便我最看重的大臣,最信任的侍从,最贴心的宦官,都不会这样说——他们猜不到,也知道我不允许他们猜到,如果他们这样做了,会被我处死。” “但我既不是您的大臣,也不是您的侍从啊。” “我是愿意的。”苏丹说:“如果你依然想要继续信仰你的天主,那么你觉得,君士坦丁堡牧首的称号如何?” 朱利奥这次可真是有些吃惊了。对于一个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来说,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 塞利姆这么说的时候,一直仔细地观察着朱利奥.美第奇的表情,但他没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先是迷惑,然后突然恍然大悟,虽然是充满了惊骇的恍然大悟:“真神在上,”他低声喊道:“请告诉我看到的不是真的,我的朋友,难道你……您竟然不信你的……” “您难道也不是如此吗?”朱利奥堪称无礼地打断了苏丹的话。 “一个教会的亲王……” “正如您所说,一个真正的君王,不应为外物左右,无论是什么,即便是信仰,也是如此。”朱利奥说道,声音几乎只能容许他们两人听到。 “我说错了,”塞利姆说,“你不是大胆妄为,而是个疯子。” “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想要什么。”朱利奥说。 “你想要什么?” “意大利。” “所以你才要伯罗奔尼撒,”塞利姆说:“因为你要在意大利与奥斯曼土耳其之间,制造出一道深重的天堑来。”免得在统一意大利的时候,遇到意想不到的阻扰。 “只有这个。”朱利奥说。 “已经很多了,你能给我什么?” “武器、商队与我的友谊。” “你真不愧为是个狡猾的商人,”塞利姆苏丹说:“但我需要考虑。还有,”他说:“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不办成它,我们之间的交易是无法谈成的……” 就在苏丹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响动,黑人宦官首领立刻直起身来,露出凶狠的神色,但他也知道,在这个时间,如果不是极其重要的事情,是不会有人敢于冒着失去性命的危险来打搅苏丹的,他动作迅捷,脚步轻盈地走了出去,过了几秒钟,他就从门外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忧虑与不安。 “什么事情?”塞利姆问道。 黑人宦官首领向自己的主人谦卑地跪了下去:“是哈弗林夫人。” 塞利姆苏丹当然还记得哈弗林夫人,他最近最为宠爱的一个夫人:“她怎么啦?”同样,他也知道,如果不是重要的事情,宦官首领是不会选择这个时候向他禀报的。 “夫人她有身孕了。”黑人宦官首领没有等待苏丹的回应,立即紧接着说道:“但她的宦官被发现与一个粗使宦官接触过,这个粗使宦官被守卫捉到——因为他正试着将一具尸体丢进马尔马拉海里,而那具尸体——被认出来了,他是苏莱曼皇子殿下的侍从之一,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留在了这里,而不是跟着去了耶迪库勒。” 苏丹的脸色顿时变了。 “医官立刻查了,那个侍从,手臂上已经有了红点,他已经……染上了天花。” “尸体与那个宦官已经被拘捕了起来,还有所有与他们接触过的人,但问题是,哈弗林夫人腹中的孩子……” 如果哈弗林没有孩子,黑人宦官首领会立即将他们一起烧掉,但哈弗林夫人有了孩子,还在苏莱曼皇子已经染上了天花的时候,而苏丹暂时还没有其他的儿子——这件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了,塞利姆苏丹马上转过头去,询问朱利奥:“如果母亲染上了天花,能够生下健康的孩子吗?” 朱利奥迟疑了一下,天花是一种痘症,常会引起各种并发症,如败血症,脑炎,骨髓炎等等,即便是在另一个时代,也难以保证胎儿的绝对健康,更不用说,天花也会导致孕妇流产。 他的迟疑已经给出了答案,塞利姆做了个手势,黑人宦官首领立刻俯身退下,去做安排了。 —————————— 黑人宦官首领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亲自去办这件事情。 他与几个医官,与十几个强壮的宦官都穿上了厚重的衣袍,戴上了面纱——看起来就像是一群身材魁梧的后宫女人,哈弗林夫人的那些宫女与宦官都已经被绞死,尸体横七竖八地堆放在一处空旷的悬崖上,下方堆积着木方与炭火,哈弗林夫人被两个宦官扭着手臂送出来,她一路尖叫,但谁也不敢从门缝或是窗缝里看她一眼,更别说做些什么了。 在见到宦官首领的时候——她从衣袍上辨认出了他的身份,哈弗林夫人就愈加疯狂地叫喊了起来:“我有苏丹的儿子,”她嚷道:“我肚子里是帝国的继承人!” “还没生下来呢。”黑人宦官首领讽刺地说:“而且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生下来。” “让我去耶迪库勒!”哈弗林夫人的确不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即便已经看到了木方,看到了尸体,她还是竭尽全力地做着最后的挣扎:“我可以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你会发现我没有染上天花,我是健康的!我会把儿子生下来!” 黑人宦官首领只是摇头,宦官们将弓弦缠绕在她的脖子上面。 “我不服!”她最后大叫道:“为什么艾谢就可以和她的儿子一起去耶迪库勒!我就不能,我不服,我也是苏丹的夫人,也是他儿子的母……” 弓弦截断了她的话。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黑人宦官总管挠了挠下巴,给了她回答:“大概是因为,艾谢夫人从不会使用她无法控制的武器吧。” —————————— “这就是我说的,最为重要的一件事情……”塞利姆苏丹向前倾身,紧紧地握住了朱利奥的手臂:“我的儿子,苏莱曼皇子,染上了天花,而我现在仅有这么一个成年的儿子,所以,我要你,保证他活着,健康的,完整的活着,如果不能,”塞利姆苏丹说:“那么在我有了一个健康的继承人之前,我们的任何交易都将会是无效的。” 朱利奥并不意外,他知道一个健康的继承人对一个君王意味着什么。 “是的。”朱利奥说:“我会到耶迪库勒去。” 第两百五十一章 伊卜拉欣与苏莱曼(上) 伊卜拉欣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虽然从表面上来看,他与其他“血贡”的孩子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还在七岁时就离开了自己的母亲,穿上红衣,戴上红帽,在军官的监视下被带到伊斯坦布尔,但他仍然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出身——他是一个希腊水手的孩子,大约四五岁的时候,被海盗掳走,然后卖给了一个马格尼西亚的寡妇,那个寡妇有自己的儿子,几乎与伊卜拉欣差不多大,她买下伊卜拉欣,把他当作自己的另一个儿子养大,只不过是为了免得在血贡时交出自己的儿子。 她成功了,伊卜拉欣却没有因此憎恨她,她对伊卜拉欣并不坏,而且如果没有她,他未必能够来到伊斯坦布尔,从血贡的三千个孩子中脱颖而出,得以成为皇子苏莱曼的随从,继而成为他最信任的朋友。 即便他现在因为服侍染病的皇子,自己也得了病,而后在第一夫人艾谢的命令下,被送上了火堆,即将被活活地烧死。 他躺卧在死人,与将来的死人之中,有些人还能哭喊,还能呻吟,伊卜拉欣也在高热之中,但他还是尽力地倾听着,当他听到有人在诅咒皇子苏莱曼与第一夫人艾谢的时候,心中充满了愤怒,但他手足发软,什么也做不了。 小屋的门被突然打开了,从这个无窗的房间里涌出的腐臭气息,就连口鼻处已经严严实实地蒙着数层细纱的人都不由得感到了一阵窒息,幸好迅猛的海风迅速地带走了肮脏的气息,但随之而来的是如同鬼怪嗥叫般的哭喊与哀求。 “他们……这是怎么啦?”小科西莫吃惊地问道。 “他们以为我们是带着柴薪与油脂来的,”杜阿尔特说,他在还是奴隶的时候,就见过被怀疑染了疫病的平民被聚集在一个小屋内,然后人们在外面堆起木头,浇上油脂,把他们烧得一干二净。“他们以为自己就要死了,虽然他们现在和死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小科西莫摇了摇头——一边的奴隶们(同样包裹得十分严密)用钩子将还活着的人勾出来,虽然十分粗鲁,但没人会抱怨,尤其是他们看到小屋果然如杜阿尔特所说的那样,被堆上了干燥的柴薪——乘着风势,火焰腾起的速度很快,只不过一两个小时,这里就剩下了一堆怪骨支离的黑色残骸。 侥幸存活的人被送到另一个屋子里,其中就有伊卜拉欣,他被清洁身体,喂食了药水,粥,风与阳光从微微打开的窗户穿过整个房间,让他们拥有了几许依然存活在人世的真实感——有一些穿戴得更为严密的人从镶嵌着玻璃的小口观察他们,其中就有苏莱曼的母亲,第一夫人艾谢。 第一夫人艾谢已经不那么年轻了,她在十四岁的时候生下苏莱曼,今年恰好三十岁,但风韵犹存,不过相比起每年,甚至每个月都会进入宫廷的女奴来说,她已经老到不适合在床榻上服侍苏丹,塞利姆偶尔会传召她,只是为了和她谈谈他们的儿子,或是从她可爱的思想里汲取一些理政的灵感,所以苏莱曼一被发现感染了天花,她就不带一丝犹豫地,甚至没等苏丹下令,就请求自己跟着儿子到耶迪库勒来。 她的决定是正确的,苏莱曼是在和她见面后发病的,塞利姆苏丹虽然宠爱她与她的儿子,却也不会将自己处于险境,而且宫廷里还有王太后,她也是个母亲,绝对不会允许哪怕只有一星半点的可能危害到苏丹,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怀抱着侥幸,反而招来这两位尊贵之人的反感与厌恶呢? 而且,直到耶迪库勒,艾谢夫人都坚持着没有去亲自照顾与探望苏莱曼,苏莱曼在高热的间隙中偶尔清醒的时候,也能够理解母亲的行为——知道自己注定一死的人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与决心,之前想也不敢去想的事情,他们或许只在一闪念之间就会去施行——譬如,不止一个女奴或是宦官、侍从想要逃走,也有不止一个愚蠢的家伙想要刺杀苏莱曼——他们天真的以为,只要传染的源头,苏莱曼死了,他们就不必担心染上天花,死在耶迪库勒。 如果没有艾谢,没有她身为第一夫人时建立起来的权威与施予的恩惠,也许这支队伍没能走到耶迪库勒就溃散了,苏莱曼时而因为高热而昏迷,他身边的侍从又太年少,没有管理与统治的经验,根本无法遏制得住隐藏在恭顺面容下涌动的疯狂与暴乱——但艾谢夫人在这里,就意味着那些忠于她的宦官与侍女在这里,他们很快重新构架起队伍中的等级分层,每个人都按照之前的职务承担起了繁杂而又沉重的工作——当疲累占据了每个人的身心时,整个队伍也就安定了下来。 这种安定在第二天的时候起了微小的波澜,因为苏丹的黑人宦官从伊斯坦布尔带着大约一百人的西帕希骑兵,连夜策马追上了他们——最初的时候,宦官与女奴看到那些戴着白边红帽的西帕希骑兵的时候,不由得大声哭泣起来,因为他们以为,是苏丹改变了主意,要在这里直接射杀他们。 艾谢夫人在看到烟尘腾起的时候,也变了脸色,她可以说是用尽了最后的手段,才让塞利姆苏丹允许他们出城,但若是苏丹想要改变注意,她也无可奈何。 西帕希骑兵在距离队伍五百尺的地方就放缓了速度,在三百尺的地方停步,而后徐徐向两侧分开,露出了里面的黑人宦官与一群戴着兜帽的商人——从衣着上来看,他们像是阿拉伯人,但艾谢夫人只一看他们的姿态,就知道他们是基督徒,果然,黑人宦官向她行了礼,然后告诉她说,这些是来自于意大利的医生,医术高超,是苏丹派遣他们来看护苏莱曼皇子与艾谢夫人的。 但让艾谢夫人来看,这些人一点也不像是医生,倒像是战士,唯二两个不那么危险的人,一个是戴着面具遮掩伤痕的中年人,一个却还是个孩子,面容秀丽的男孩,艾谢夫人一看到他,就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儿子苏莱曼。 “你知道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吗?”艾谢人夫柔声问道,只要一来到他们身边,这个孩子就注定没法离开了,哪怕他没有染上天花——她的心中也不免升起了一些遗憾,但也只是遗憾,她是不会在这个时候触怒苏丹的。 “我是医生啊。”那个男孩回答说。 艾谢夫人忍不住笑了:“难道不应该是你的父亲么?” “我的父亲当然比我高明,”那个男孩说,他知道艾谢夫人误会了,以为杜阿尔特是他的父亲,但他没有解释,而是笑眯眯地与艾谢夫人说:“但在其他人之中,没有人能够比我更精通医术的了。” 艾谢夫人认为这只是孩子的童言稚语,只有杜阿尔特与埃奇奥知道,小科西莫可没说谎或是夸张,他对自己的父亲——也就是朱利奥.美第奇十分依恋,无论什么时候都紧紧跟随着他,也有着如他父亲一般的早慧,与他母亲一般的敏锐,所以其他孩子还在喊叫玩耍时,他就已经能够给自己的父亲做一些辅助工作了,无论是整理情报、抄写账册,又或是配置药物,治疗病人,朱利奥又是牛痘的发起人与倡导者,说起天花,没人能够比小科西莫更清楚与了解的了。 也因为他见过天花,所以反而不是那么慌张,害怕,或是急切地想要表现,他先让队伍中的人学会如何防护——用层叠的细纱蒙住口鼻,裹住双手,尽可能地不要将皮肤与粘膜暴露在外,然后才能去接触病人……病人原先只有苏莱曼一个,但很快地,一些与他比较接近的侍从与宦官也生了病,因为需要防止疫病扩散与秘密泄露,所以这些人都被丢进密闭的车里带着走——然后才是治疗,天花并没有切实的治疗方法,治疗只要针对的是它引发的炎症与高热,高热可以用酒精与水来降温,炎症则需要朱利奥粗略提取出来的阿司匹林,虽然也不是那么对症,但幸而这时候的人们有着很好的适药性,加上曼陀罗与乌头,罂粟,大部分人都顺利地度过了最为危险的毒血期。 他们身上的红色斑疹在三四天的时候,变成了略略鼓起的丘疹,两三天后,从丘疹变为疱疹,之后转为浓疱疹,脓疱疹形成之后再过两三天,就逐渐干缩成瘢痂,之后就等它们逐渐萎缩,脱落就行了,但那是三十天或是四十天之后的事情了。 也有人死去了,但只要有了痊愈的希望,就不会有人发疯。 这时候,他们已经到了耶迪库勒,耶迪库勒被苏莱曼焚烧的异常彻底,就连鼠类和飞鸟都不见踪影,减免了不少麻烦,按照那些陌生医生的指示,他们在空旷的广场上立起大大小小的帐篷,而不是占用那些尚未倒塌的房屋。 但最大的问题也来了,仿佛遭到了诅咒,苏莱曼竟然是仅有的一个仍然挣扎在毒血期的病人,在他之后感染了天花的人都爆出了疱疹,他却依然在高热与痉挛、疼痛间反复,杜阿尔特给他用了所有的药水,但也只能让他得到暂时的安宁。 “再加量。”艾谢夫人说。 “不行,”杜阿尔特说:“这已经不是用量的关系了,”他注视着艾谢夫人,“他必须发出疱疹,但您也看到了,他的疹子依然是扁平的,甚至有缩回的情况,这是说,他体内有疫病带来的剧毒,没有办法引导出来,所以他只能一次次地发热与发痛……” “那么就想办法……导引出来!”艾谢夫人握紧了双手:“我们要怎么做,放血?还是**?尽管去做吧,如果你能够救活我的儿子,我就用我所有的宝石与金子来感谢你!” “我需要想想。”杜阿尔特说。 他回到帐篷里,与小科西莫说了,小科西莫忧虑地皱起眉毛:“这是毒血症,”他说:“非常严重的毒血症,我们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不然苏莱曼皇子即便还能活,也会成为一个残疾或是蠢人——但,”他伸手过去,打开帐篷垂挂下来的门帷,张望了一下外面的灰色天空,伊斯坦布尔的四月与罗马的四月不同,这时候的海风依然裹挟着冬日的寒气,“我和父亲在外出的时候遇到过这样的情况,父亲让那些人将孩子放在屋外,让蚊虫叮咬他,这样才让他的疹子转成了疱疹,但那时候是意大利的八月,而现在我们在伊斯坦布尔,又是四月,我们从什么地方招来蚊虫呢?” 杜阿尔特正要回答,就听外面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埃奇奥迅速地钻进了帐篷,脸色异乎寻常的难看:“艾谢夫人命令奴隶们将那些感染了天花的人聚在一处—她要烧掉他们。” “为什么?”小科西莫下意识地问道,而后他也明白了过来——虽然艾谢夫人还能勉强维持着冷静从容的外表,但内心深处,她或许也早已绝望了——只是竭力抱持着最后一丝希望罢了,而今天苏莱曼的病情恶化,与杜阿尔特的迟疑,让她走向了崩溃的边缘。埃奇奥看向小科西莫,现在艾谢夫人要处死的是那些染了病的人,也许明天她就会处死那些康健得刺眼的人,后天……或是苏莱曼皇子死了,她就会让所有人为他陪葬! 但他们是绝对不会让小科西莫夭折在这里的! “朱利奥已经取得了塞利姆苏丹的信任……他或许会愤怒,但不会太过追究,”杜阿尔特说:“虽然之后我们的交易会变得困难一些,但也不是没有办法——科西莫,你要立刻离开这里,”他说:“让埃奇奥带你走。” “事情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小科西莫静静地听他们说完,才镇定地说道:“我之前还听父亲说过另外一个引发痘疹的方法,杜阿尔特,去见艾谢夫人,告诉他,你有一个办法,但需要先在其他的病人身上试验。”然后他将这个方法简略地交给了杜阿尔特,让他去和艾谢夫人说,“至于您,埃奇奥老师,”他说,“请去查探四周,为我们寻找一条安全的退路吧。” “唉,我以为你有十足的把握呢?”埃奇奥故作惊讶地道。 “这世间从来就没有百分之一百的可能,”小科西莫严肃地说:“我可不会轻掷我的性命,还有你们的,实验与治疗都需要时间,做好充分的准备和安排,总比没有计划的鲁莽行事要好吧。” “说的对。”埃奇奥欣慰地点点头,“不过别责怪杜阿尔特,他是关心则乱。” “怎么会?”小科西莫说:“这世上还有人能够比你们更爱我的人吗?除了我的父亲之外。” 埃奇奥大笑了一声,离开前忍不住猛地攫住那张一本正经的小脸,把它揉成一团,发出“嘟……”的声音——“当然,”他在小科西莫气得跳起来打他之前闪出了帐篷:“我们都爱你。” ———— 伊卜拉欣与另外几个人,就是这样被拉出了黑暗,拉出了火焰,拉出了死亡的。 “漆树?”艾谢夫人思考着:“是那些用作调料的小树吗?”在奥斯曼土耳其,确实有着一种被称之为漆树的植物,它生长着赤红色的果实,可以吃,但非常酸,所以人们经常把它们磨碎了用作调料,放在酸奶或是面食里。 “应该不是那种,”杜阿尔特说:“它应当是从比印度更遥远的东方来的,叫做大漆或是生漆,人们把它刷在木头上,然后打磨光滑,用来装饰表面或是防水。” “哦,我知道了,”艾谢夫人指了指身边的一个宦官,“我的用具里就有这种……” “抱歉,”杜阿尔特连忙说:“我们需要的是新鲜的漆汁。” “如果说是那种漆汁,”那个宦官说道:“我知道,大巴扎里有人买卖。” “那么就请您们去寻找这种漆汁吧,”艾谢夫人说:“如果是我的宦官或是女奴,他们离开了就未必会回来。” 听到艾谢夫人这么说,那个宦官甚至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杜阿尔特发现他的膝盖都在颤抖。 “那么您就不担心我们不再回来吗?”杜阿尔特问道。 “如果你们的小主人在这里,”艾谢夫人说:“那么你们就一定会回来。” 杜阿尔特的眼神顿时变得险恶起来,而艾谢夫人只是在面纱之后微笑,有人说,爱情与咳嗽一样是无法掩藏的,亲情与忠诚也是一样,起初她以为这个孩子是杜阿尔特的儿子,但几天后,她就发现是自己错了,杜阿尔特是一个大臣,而这个孩子,不是国王的继承人就是公爵的继承人,而且杜阿尔特必然正为他的父亲效力。 像是这样的人,她藏身在苏丹的黄金窗内时看得多了。 —————— 杜阿尔特离开了没多久,就有宦官恭敬地来到小科西莫的帐篷前,说,艾谢夫人召唤他到她的身边去。 “请进吧,”艾谢夫人说。 艾谢夫人的帐篷是除了苏莱曼皇子之外最大的,宽阔的可以容许在里面策马绕柱而行,之富丽堂皇更是无法令人相信正身处在一个废弃的鬼域之中——明亮的光线透过半透明的布匹投入帐篷之后变得柔和而暧昧,空气中弥漫着红檀香丰满甜蜜的香味,双足踏着的是柔软绚丽的地毯,遮蔽了天空的是如同云霞般的锦缎,它们犹如灿烂的流水一般从天顶的中心流淌向四周,末端用金色的带穗绳子束起,艾谢夫人斜靠着圆柱形的深紫色丝绒枕头,支撑着身体的手臂从枕头上懒洋洋地垂落下来,手腕白皙丰腴,套着三四只镶嵌着矢车菊蓝宝石的金镯,而另一只手则轻轻地在腿上打着拍子——有两名侍女跪在她的身侧,一个怀抱着乌德,一种以鹰羽管或是指甲拨弦的弦乐器,在罗马它被人称之为琉特琴——正在弹奏着一曲不知名但轻松快乐的小调。 侍女之二则正在为他们斟茶,茶水是深红色的,在银杯里荡漾出金色的涟漪。 艾谢夫人伸手指了指身前的座垫,小科西莫就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把座垫拉到距离艾谢夫人还有五六尺的地方,才盘着膝盖坐了下来。 等到小科西莫重新抬起头来,看向自己,艾谢夫人就伸出纤细的手指,摘下了面纱。 她身侧的两个侍女条件反射地跟着做了,随即她们才意识到,来人并不是塞利姆苏丹,而是一个陌生男性,她们的脸色立即变得异常苍白。艾谢夫人在心里嗤笑了一声,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除了这些基督徒,还有她的儿子塞利姆,都注定了永远不可能再回到伊斯坦布尔,回到托普卡帕宫,她注定了只有一死,而这些侍女,宦官,除非是塞利姆苏丹看重的大臣提出,请求苏丹赏赐,他们才有可能逃脱生天。 但塞利姆苏丹的那些大臣们,会在意这么一个女奴,或是宦官,会为了这么一条卑贱的生命去消耗苏丹对自己的信任吗?当然不可能,只可惜这些人根本看不明白,但她又怎么会打破他们的幻想,只有他们还以为自己能够回到托普卡帕宫,才有可能克服对于死亡的恐惧,继续尽心竭力地服侍她与皇子苏莱曼。 “有什么可担心的,”艾谢夫人柔声说:“他还是个孩子呢,”她转向小科西莫:“孩子,你今年几岁了?” “十岁。”十二岁的小科西莫这样回答说。 “那你可真是强壮,”艾谢夫人赞叹地说:“我的苏莱曼也是如此,他在十岁的时候,也如同十二岁,乃至十三四岁的孩子一样高大。”她将装着蜂蜜点心的银盘推向小科西莫,“吃点吧,孩子,你们应该都很喜欢甜点心。” 小科西莫眨了眨眼睛,他有点好奇,也有着普通男孩所没有的大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邀请,拿起一团金黄色的小球放进嘴里,那是一种柔软糯软的食物,里面包裹着奶酪,外面浇淋着蜂蜜——就像现在的艾谢夫人所表露的这一面。 但要说她是个怎样温柔和善的人,小科西莫可不相信,那些在密闭的小屋里因为空气过于稀薄,等于被缓慢地窒息而死的人也不会这么想——他们原本都快要痊愈了,只要卧床静养一段时间,且饮食充足,除了皮肤上不可避免地留下的疤痕之外,就和健康人没什么两样,而且他们今后再也不会被染上天花了。 单就因为艾谢夫人的一个命令,他们都死了。 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还是被作为实验品被留下来的。 所以啊,虽然艾谢夫人荣光依然,身边的侍女更是犹如初绽的花苞一般,点心很甜,茶水很热,小科西莫的胸膛仍然是冰冷一片。 “告诉我,孩子,”艾谢夫人亲切地说:“你有没有听说过漆树可以治疗天花的事情呢?” “不是听说,”小科西莫认真地说:“我的老师曾经和我提起过,这种方法曾经在比印度更远的地方被人施行过,用来挽救始终无法脱离毒血期的天花病人。” “只有这种方法吗?还有别的吗?” 小科西莫知道,如果他说可以用蚊虫来促发疱疹,那么那些侥幸存活的人立刻会被投入沼泽或是别的可能有虫蝇的地方,若是这样做,就算他们发了疱疹,也会因为感染或是疟疾而死——所以他立刻摇了摇头,“用大漆是最安全的,因为漆汁本身就有毒性,可以烧伤手指,但制作成大漆后,这种毒性会被风与水汽带走,慢慢消失——所以我们需要新的漆汁,不是直接用在人的身上,而是先涂刷在木板上,然后再将病人赤裸地放在上面翻滚,用细微的毒性去刺激皮肤,直到发出疱疹。” 艾谢夫人无比认真地听着,她不是一个愚昧无知的女人,她会阅读,也懂得许多知识,就像现在,她也能够用拉丁语与小科西莫交谈,即便身边的侍女已经因为听说这些人要用毒药来治疗皇子而吓得面无人色,艾谢夫人也依然语气温和,神态平静地探问着其中的细节——她在托普卡帕宫也读到过相关的文卷,奥斯曼土耳其苏丹也曾经尝试过服用少量的毒药来抵抗敌人的投毒,她唯一的忧虑是这个方法迄今为止只呈现在书面和言语上。 “我听说你们曾经接受过赐福,好让你们不得这种瘟疫,是吗?”艾谢夫人轻声问道,“可以让我看一眼吗?” 小科西莫卷起袖子,让她看了一眼上臂的十字伤疤。 两个侍女忍不住发出了惊呼声——艾谢夫人几近逾越地伸出手指去触摸了那个瘢痕。 “真好啊,”艾谢夫人说:“虽然是你们的神,但我也希望我的儿子不要遭受这样的折磨——”她殷切地看向这个有着一双碧眼的男孩:“我恳求您,我的小殿下,您可以去到我的儿子身边吗?虽然他生了病,但您并不会被感染,我希望您能到他身边去,好让他也得一份恩赐。” 这下子,不但是那两个侍女,就连小科西莫也难以相信地睁大了眼睛。 “这有什么值得惊讶的么!若是有人站在我面前,说,我可以救你的儿子,”艾谢夫人微笑着直起身体:“就算是魔鬼,我也愿意亲他的脚。而若是真神无法救我的儿子,我也会把他踏入泥沼。” 她这样说着,一边低下头来,将额头抵在了小科西莫的膝盖前。 小科西莫吃了一惊,他习惯了有人向他鞠躬,也习惯了看人们吻自己父亲的长袍,但还是第一次有一个母亲如此卑微地匍匐在他的身前,他就像是被火炭烫了那样地从座垫上跳起来:“请站起来,”他低喊道:“请站起来,夫人!” 艾谢夫人倒是毫不在意:“那么您愿意吗?” “我愿意。”小科西莫说,一边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不过即便艾谢夫人不这样做,他也会设法去见苏莱曼皇子一次或是更多次,毕竟无法看见病人,他根本不能确定他现在的情况,原本还以为要等到杜阿尔特回来……同时,他也不由得有些恍惚——他没有母亲,虽然他已经有了一个胜过所有父亲的父亲,但这终究是不同的。 无论小科西莫是如何想的,他立刻被带去了苏莱曼皇子的帐篷里。 苏莱曼皇子的情况,要比小科西莫预料的还要糟糕,他浑身赤红,滚烫,斑疹萎缩到几乎陷入皮肤,为他擦拭酒精的宦官与侍从偶尔碰触到生长着斑疹的皮肤,他就立刻疼痛得哀叫起来——说是哀叫,事实上也已经细弱的如同游丝一般,小科西莫都在担心,他是否能够坚持到杜阿尔特他们回来。 第两百五十二章 伊卜拉欣与苏莱曼(中) 伊卜拉欣被带出了帐篷,陈列在他面前的是涂刷了大漆的木板,木板被打磨得异常光滑,漆面也格外平整明亮,杜阿尔特与其他人站在一边,虽然他很清楚,像是如伊卜拉欣这样,已经开始从斑疹转化为丘疹的人,根本不需要再用有毒的漆板促发痘疹,但他们为了救下这些人的性命,不得不杜撰了这个理由,既然如此,他们也不可能违背艾谢夫人的命令。 只是在看到伊卜拉欣听说,他正在为皇子苏莱曼测试一种新的疗法后,眼睛中竟然迸发出了无比耀眼的光亮时,杜阿尔特不由得在心中发出一声轻蔑愤怒的嘲笑——像是这样的奴隶,他在伊斯坦布尔的几年里也不是没有见过,甚至有那么一次,他的脱逃计划就是因为这样的人而失败,他尝试过让他们理解自己的行为,但后果是差点被扼死,如果不是他们的主人及时喝止。 伊卜拉欣几乎是没有一丝迟疑地就扑倒在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漆板上,漆板上的大漆尚未完全凝固,还有些黏性,黏住了他薄而脆弱的皮肤,当宦官大声地命令着他向左侧翻滚时,这些黏连在漆面上的皮肤就被拉拽了起来,然后裂开,流出透明的液体,然后是血,旁观的人都觉得疼痛无比,但伊卜拉欣却像是失去了痛觉一般,一声不出地拼命向着一侧滚去,而后再按照宦官的命令翻滚回原位。直到杜阿尔特举起手,表示已经可以了,他才得以停下。 停下的时候,这个来自于希腊的黑发少年,浑身的皮肤被撕裂了至少有三四十处,看上去比原先满身丘疹的时候还要来得可怕,当宦官命令那些同样罹患了天花,但侥幸从高热与痉挛中逃脱出来的人将伊卜拉欣抬回去的时候,若不是有皮鞭在身后催促,只怕这些人也不敢接近鲜血淋漓的伊卜拉欣,不过之后伊卜拉欣得到了单独的帐篷与精细的治疗,周到的看护,又让他们心生嫉妒。 伊卜拉欣对此很清楚,但他完全不将这些放在心上,他唯一担心的只有他的主人苏莱曼皇子,但他现在能够做到的也只有代苏莱曼皇子承受可能的危险和威胁,他顺从而又警惕,仔细地倾听着每个人说的话——他担心他们用基督徒的语言说话,他能够听懂一些简单的拉丁语,但要说罗马或是其他地方的方言,就连苏莱曼皇子也未能掌握——幸而这些人大部分时间都用奥斯曼语说话。 他们给伊卜拉欣的药粉与药水,伊卜拉欣也只能说有些酸苦,但它们也确实有效。只是,出自于伊卜拉欣的本心,他还是想要到苏莱曼皇子身边去,但事实上他没有这个体力,也没有这个资格,他昏昏沉沉地躺在一卷干净的亚麻布床单上,渗出的液体不断地污染着它和下方的羊皮,不过这些对于苏莱曼皇子与艾谢夫人的队伍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杜阿尔特让宦官查看了伊卜拉欣的手臂,确认他的丘疹转化成了疱疹,除了那些被大漆撕开的皮肤之外,没有呈现出其他不祥的症状。 艾谢夫人不是不想让更多的人先行尝试这种奇特的疗法,但一来大漆的数量有限,而苏莱曼皇子的时间也已经所剩无几。 新的漆板被送到了苏莱曼皇子的帐篷里,当然,此时的漆板是已经完全干透了的,宦官们在小科西莫的指导下,将再次陷入高热,浑身滚烫的苏莱曼皇子放在了漆板上,冰冷的漆板让苏莱曼在昏迷中发出了一声舒适的喟叹——在治疗开始之前,艾谢夫人进入帐篷,她跪在了苏莱曼的身边,满怀柔情地低下头去,毫不畏惧地亲吻了他满是斑疹的额头。 等到艾谢夫人离开后,宦官们才敢除去皇子的衣物,让他赤着身体,在漆板上徐徐翻滚。苏莱曼皇子的身形几乎已经与一个成年男性相仿,所以他们足足准备了五十张有着床榻一般大小的漆板,即便宦官们轮番替换,整个治疗过程也从黄昏时分直至子夜。 “之后呢?”艾谢夫人说。 “祈祷吧,”杜阿尔特说:“我们向我们的,你们向你们的。” 艾谢夫人不再说话,但无论是哪一座帐篷,透出的火光都没消失过。 小科西莫与苏莱曼皇子在同一个帐篷里,虽然说是同一个帐篷里,却一点儿也不窘迫,让小科西莫来看,即便让他与杜阿尔特,还有另外几个人住在里面,也绰绰有余。 已经接受过赐福的小科西莫当然不会畏惧天花,有宦官与侍女在,帐篷里也总是干干净净,没有丝毫异味的,在他躺下,闭上眼睛的时候,甚至可以感到有气味馥郁的微风拂过面颊。 但他没有一点睡意,只侧卧着,倾听着苏莱曼皇子的呼吸声,皇子的呼吸声一直很缓慢,浑浊,即便只是听着,都能察觉出他现在有多么痛苦与艰难,小科西莫不知道这个方法是否能够成功,但他知道,苏莱曼皇子的生死将会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就这样一直等到了黎明,几乎无需催促,小科西莫就在宦官与侍女们有些惊恐的叫声中来到了苏莱曼皇子的床榻前,一开始,小科西莫,还有其他听见了叫喊的人,都以为苏莱曼皇子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死神召唤去了,但小科西莫随即就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放肆地喊叫起来,这完全是出于人类的本能——在细纱与丝绒的帷幔的遮掩去除之后,暴露在光线下的情景实在是太可怕了,苏莱曼确实如他们期望的那样发出了痘疹,但他的痘疹要比任何人都要来的密集,有着指尖大小的水疱挤满了每一寸暴露在外的皮肤,遮住了他的五官与须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满身半透明的,充满了液体的疙瘩的怪物。 一定要具体地形容一下的话,就像是蟾蜍脊背上的皮被放大后蒙在了人类的躯壳上,也难怪这些侍女与宦官会叫嚷起来。 但对于苏莱曼来说,这是一件好事,疱疹的出现意味着那些有毒的血正从他的身体内部渗透出来,之后的工作就要变得简单多了——主要是防止感染,加强护理,保持眼、口、鼻及皮肤清洁。 相比起伊卜拉欣疱疹发起时的亚麻布,苏莱曼皇子身下垫着的是柔软的丝绸,这些丝绸经过了暴力的蒸洗,晾晒后变得皱巴巴的,看上去简直可以与贫民的衣衫相媲美——其价值更是一落千丈,但无论是谁都不会在此时吝啬。 浸透了疱疹液体的丝绸几乎每隔一刻钟就要调换一次,杜阿尔特不断地调整着药物的分量,直到疱疹逐渐地发白(此时的苏莱曼更加可怕了),干缩,形成厚厚的痂皮,这时候,苏莱曼才终于逐渐清醒过来,或者说,他是被无法忍受的瘙痒惊醒的——但早有准备的杜阿尔特用丝绸缠住了他的手脚,让他无法动弹,但极度的痛苦——不,比疼痛更甚的,宛如无数小虫在皮肤下爬来爬去的古怪感觉还是让苏莱曼皇子难以忍耐地惨叫了起来,他呼唤着自己的母亲,父亲,还有他的侍从,他的侍女,他的宦官,他甚至发誓要杀了每一个人。 杜阿尔特不为所动,只是小科西莫想到这样的过程要持续上十几天或是更久,他就设法用珍珠粉与樟脑树叶蒸馏得来的结晶体调制了一些药水,这些药水虽然不能完全压制住那种似乎深入骨髓的瘙痒,但终于回归到了可以忍耐的程度。这时候,苏莱曼皇子才终于发现,他身边出现了一些十分陌生的人,尤其是小科西莫,他的年龄比他身边的侍从还要小一些,难道是新的一轮血贡送来的孩子?也有可能,在新老苏丹交替的时候,血贡的孩子因为无法确认应该由谁接手,也会出现滞纳的情况——但他来到这里,几乎就注定了要死在这儿了。 “你来自于那儿?”苏莱曼问道,既是好奇,也是警觉,又或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佛罗伦萨。”小科西莫说。 苏莱曼迟疑了一下,佛罗伦萨是意大利的自由城市之一,也就是说,它不在血贡的范围之内——除非他的父亲在他昏迷的这几天里一举夺下了这座富丽的半岛,但他也知道这不可能,“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他问道,“是强盗掠走了你吗?” 小科西莫摇了摇头:“是你的父亲派遣了使者到佛罗伦萨去,问我的伯父说,是否愿意将基督徒们赐福以免除瘟疫之害的方法交给你们,我的伯父答应了,所以他就带着我到伊斯坦布尔来,”说到这里,他小小地叹了口气:“你不太走运,殿下,我们才到这里,你就感染了天花,如果早几天,你就不必遭受这样的折磨了。” “你的伯父是谁?” “朱利奥.美第奇。” “啊。”苏莱曼果然听到了这个意料之中的名字:“那个金眼的智者,”他亲切地说:“我早就从父亲那里听说了他的事情,他是个仁慈而又慷慨的好人,但我没想到他会愿意到这里来。”苏莱曼皇子当然也知道朱利奥.美第奇是基督教会的亲王,想到这里,他沉默了一会,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当然,”他说:“因为那个敢于假冒苏丹的叛逆正准备用天花来威胁我们——还有我父亲的女奴们,她们也会利用这种疫病来除掉我或是除了她们所生之外的任何一个皇子。” “是的,”小科西莫说:“虽然——从宽泛的角度来说,我们应当是敌人,但我的伯父始终认为,有些事情永远不能去做,而有些事情永远必须去做,所以他来了。” “他怎么会想到带你来?你……”苏莱曼问道:“你几岁啦?” “十岁。”小科西莫说。 “你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更大些。”苏莱曼不由得将小科西莫与他自己,还有那些血贡的孩子相比较,虽然作为塞利姆苏丹唯一长大的儿子,还有,他身边的随从也都是一些佼佼者,但要说,在这个年龄,这样成熟与稳重的倒真是不多见,尤其是就他看到的,有些时候,他的医生还要听从小科西莫的吩咐,而小科西莫掌握的知识也似乎比他们更多些。 苏莱曼原先还想更深刻地了解一下这个母亲有意放在自己身边的孩子,但小科西莫又为他调配了抵抗瘙痒的药水——用来让他沉睡的那种,所以他又过了混混沌沌的十几天,等到他身上的痂皮开始脱落了,他才终于摆脱了床榻的束缚,他一能起身,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了帐篷外面,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沐浴着灿烂的阳光。 而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喜悦的叫喊声,他转头望去,是伊卜拉欣,他最亲密的朋友与侍从。 伊卜拉欣只一扑,就扑到在他的脚下,亲吻着他的脚,苏莱曼能够感觉到有灼热的眼泪滴落在他的脚面上,他也不由得激动起来,伸出手去,挽住了伊卜拉欣的手臂,然后他看到了那些没有被衣袖遮住的瘢疤与痘痕,“难道你也感染了天花么?”他吃惊地喊道:“伊卜拉欣,我都不知道你也遭到了这样的不幸,真神在上,”他连忙去看侍从的脸,伊卜拉欣的脸上果然也有这场灾难留下的痕迹:“但太好了,”皇子说:“你也得到了真神的保佑,没有坠落到死亡的深渊里去,和我一样,”他忍不住大笑了几声:“除了你的脸,”他亲密地说:“你看上去就像是个箭靶,嗯,还是一个箭技不那么娴熟的骑手的。” 苏莱曼的话让伊卜拉欣羞愧万分,他也不知道自己竟然会如此冲动,同时涌上心头的还有深重的沮丧——皇子在挑选侍从的时候,秀丽的面容也是相当重要的一部分,他现在显然不可能有资格留在皇子身边。 但伊卜拉欣已经决定了,如果他必须离开皇子身边,他就到阿金基或是阿扎布(普通骑兵与普通步兵)去,好为他的主人献出他仅有的忠诚与性命。 “别开玩笑了,”苏莱曼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你是要在我身边的,面孔上多了一些瘢痕又怎样,这与骁勇的战士在战场上留下的伤疤一样,是胜利与勇武,蒙获真神护佑的证明,谁敢因此嘲笑你,我就砍下他的脑袋来。” 伊卜拉欣的眼睛里顿时再次焕发出了喜悦的光芒,他再一次跪在尘土了,用额头去擦拭主人的脚。 第两百五十三章 伊卜拉欣与苏莱曼(下) 伊卜拉欣不觉得如何,但其他人就未必了。 虽然伊卜拉欣始终没有提起,但那些曾经与他一起被抛在屋中等死的侍从可没忘记过他们曾经说过些什么——死亡近在咫尺,不由得他们不发疯,他们诅咒了艾谢夫人,苏莱曼皇子与塞利姆苏丹,甚至早已死去的巴耶赛特二世也不例外,他们用的词汇堪称恶毒下流,就算咒骂的对象不是他们高贵的主人,而是一个奴隶,那个奴隶若是听见了,说不定也会愤怒地跳起来,与他们拼死搏斗。 那时候,屋门紧闭着,只有他们彼此能够听见,能够看见,但他们之中,却有一个人从来不曾说过一句亵渎的话,那就是伊卜拉欣。 他们侥幸从疫病中逃脱出来之后,就开始心惊胆战起来,因为他们害怕伊卜拉欣会去告密,哪怕他们商定了,如果伊卜拉欣真的这样做了,他们也都要指证他是第一个诅咒了苏丹的人,但伊卜拉欣始终没有被允许回到苏莱曼皇子身边,他们又渐渐地安下心来,因为宦官首领告诉他们说,他们也许都会被遣送到耶尼切里军团去,因为面容受损的人是没有资格侍奉皇子的。 但苏莱曼皇子却像是不那么介意的样子,他还让伊卜拉欣去服侍他,整整一下午,伊卜拉欣都没有从皇子的帐篷里走出来,他们的心也跟着恐慌起来,伊卜拉欣会不会说些什么呢?他们知道伊卜拉欣与其他侍从不同,他是真心敬爱着皇子苏莱曼,即便为他献出性命也不会有丝毫犹豫的——而且在这之前,伊卜拉欣也因为他们的诅咒而责骂过他们。 他们就这样精神紧绷地等待着,等待着宦官首领带领着士兵将他们捉起来处死,但他们等了很久,等到伊卜拉欣从皇子的帐篷里离开,回到他们共同的住处,他们也没能察觉到一丝不祥的端倪。 “难道伊卜拉欣没有说些什么吗?”一个侍从胆战心惊地问道。 “谁知道!?也许他正想看我们的笑话呢!”另一个侍从说。 “他或许另有考量,”第三个人说:“据说现在苏莱曼皇子有了一个新的侍从,十分宠爱,很难说他不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做些什么。” “不管他要做什么,”最后一个人说道:“既然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我们就应该让他永远地沉默下去。” 房间——正确点来说,一处焦黑的断垣残壁,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他说的对,”第一个发声的侍从说:“现在正是好时候,苏莱曼皇子有了新的侍从,对伊卜拉欣不再那么看重,即便伊卜拉欣死了……” “那么就这么做吧。”另一个人附和道,然后其他人也点了头。 他们乘着伊卜拉欣还未回来,制订了一个自认为巧妙的计划——他们之中的一个曾经与艾谢夫人的侍女有过几分暧昧,乘此机会,他弄到了一些酒,这些烈酒曾被用来降低苏莱曼身上的高热,每日都有大量的消耗,侍女偷偷藏了一些下来并无人知晓,他们拿了酒,掺入茶里,骗着伊卜拉欣喝下去。 明月升上高空的时候,伊卜拉欣裹着羊皮,似乎已经沉睡了过去,他们就搬来石头,想要把他砸死。 但第一个人尚未举起石头,伊卜拉欣就睁开了眼睛,他握住了皇子的赏赐——一柄锐利的弯刀,自下而上地将那个大胆的妄人开了膛,而后轻轻调转手腕,旋转身体,切开身后之人的喉咙——他面对的是四个人,但他有着武器,其他侍从的武器却在感染了疫病的时候被收缴了,暂时没有发还,而且他在皇子苏莱曼这里,也被赏赐了足够的食物和水,让他力量十足,精神旺盛。 他几乎可以说是从容地杀死了第三个人,最后一个想要逃走,被他从后面追上,一刀了结。 整个过程也不过四五分钟时间,倒是将这里处理干净的时间要长得多,但伊卜拉欣还是争取在黎明之前急匆匆地睡上了那么一小会,明天他还要去服侍他的主人。 他很平静,就算这些人不杀了他,他也不会容许这些人活下去,他之所以没有告密,只因为不想重复那些充满了亵渎与侮辱的话语,也不想让苏莱曼皇子知道,他的侍从曾经这样无耻地背叛了他——即便他们面对的是疫病,是死亡,在伊卜拉欣的心中,他们依然是一群卑鄙无耻的小人。 伊卜拉欣不知道的是,一个藏身于阴影中的人,从那些卑贱的侍从开始策划灭口的时候开始,到他真正地入睡之后,将这里发生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等到他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平稳悠长,那个人抬起头来嗅了嗅在凛冽的海风中迅速变得浅淡的血腥气,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 那个人,正是艾谢夫人的贴身宦官,他在艾谢夫人还只是塞利姆皇子身边众多妃嫔之一的时候,就开始侍奉艾谢夫人了,对她始终忠心耿耿,毫无二心,他面带笑容地向艾谢夫人回报了此事,虽然伊卜拉欣还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但他们又怎么会对此一无所知? “是个好奴仆。”艾谢夫人赞许地道,“既然如此,我会让苏莱曼离开的时候,带着他——我的皇子,他不能就此孤身一人。” “您一定要死么……”宦官问道:“苏莱曼皇子会很伤心的。” “从我离开托普卡帕宫就注定如此了,”艾谢夫人笑吟吟地说,丝毫看不出死亡与她的距离竟然如此之近:“如果苏莱曼死了,那么我活着也没有了意义,而现在,苏莱曼活着,那么我更是必须去死,我的儿子会是未来的苏丹,他不能有一个声名有污的母亲……” “若是您向苏丹祈求……他或许会允许您回到托普卡帕宫的。” “但那样,谁来保证我的贞节呢?我不能让苏丹一见到苏莱曼,就想起他有一个不净的母亲,即便他能够确认苏莱曼是他的血脉,但我不在了,或是没有了权力,不再受到苏丹的信任与宠爱,我就无法阻止后宫的女奴生下皇子来,这样的话,苏丹的视线,难道不会落在另外的儿子身上吗?就算苏莱曼,我的儿子是那样的勇武,那样的聪慧,但只要有选择,就代表着他有危险。” 说到这里,艾谢夫人的眼睛里就迸发出坚毅的光芒来:“从穆罕默德二世开始,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就注定了只有一个,没有兄弟,也没有叔伯,我绝不会看着自己的儿子落入如同鸡狗一般任人宰割的地步——我将会为此付出我的一切——我的性命也是如此,他会回到伊斯坦布尔,回到他的父亲身边,而他的母亲,将会以一个坚贞的妻子与母亲的身份永远地留在这里。” 她看向身边的宦官,向他伸出手,“只是你也要跟着我一起去死了,你愿意么?” “是的,”宦官说,“是的,夫人。”他一边说,一边恭恭敬敬地屈下膝盖去,行了一个隆重的大礼。 —————————— 苏莱曼骑在马上,回首望去,只能看见又一次升腾起无边烈焰的耶迪库勒。 自从他三岁之后,他就没有再哭泣过,但就在前一夜,他伏在母亲的膝盖上,痛苦地哭泣了好几个小时,虽然他知道,这是必然的,即便他向他的父亲,塞利姆苏丹求情——按照奥斯曼土耳其的传统,当一个皇子被分封到其他地方做总督的时候,是可以带着母亲一起去的,但若是如此,他有很大的可能被塞利姆苏丹排除出继承人的行列——就像他母亲说的,他还会有许多弟弟,谁也不知道塞利姆苏丹最终会选择谁,若是他选择了除了苏莱曼之外的皇子,那么苏莱曼就注定了一死,他若是死了,他的母亲艾谢,他的妃嫔与他的儿孙都不可能继续活下去,那么,艾谢夫人就绝对不会用最终的全盘覆灭来换取这短短的几年,至多十几年的光阴。 艾谢夫人目送着他们离开,等到苏莱曼的队伍消失在视线之外后,她就命令侍从、宦官与女奴们开始整备行装,做出要返回托普卡帕宫的样子来麻痹他们,等到晚上用餐的时候,以庆祝瘟疫离去的名义,艾谢夫人的宦官首领让他们喝了酒,等到他们醉倒了,他才与几个最忠诚的宦官一起,逐个杀死了他们,然后他亲手绞死了艾谢夫人,再点起火来。 苏莱曼等人又走了一个昼夜,才有一列西帕希骑兵策马与他汇合——他们确定了无人离开耶迪库勒。 在第二个黎明到来的时候,他们终于被允许进入伊斯坦布尔,让苏莱曼意外的是,这次不用等待,塞利姆苏丹一听说他们回来了,就召唤苏莱曼,他现有唯一的儿子去到他身边,苏莱曼的心中原本满是忧伤与悲哀,此时也不禁踊跃了起来。 塞利姆苏丹在第三庭院,他的寐宫等待着苏莱曼,现在正是四月,托普卡帕宫也终于显露出了一丝象征着新生的绿意,丁香、水仙与蔷薇也探出了小小的花苞,后宫女奴们的衣着也逐渐单薄诱人起来——她们已经用钱财买来了可靠的消息,那个可恶的魔鬼,曾经让她们几近彻底绝望的第一夫人艾谢,已经死在了耶迪库勒,甚至没能留下可供进入陵寝的遗骨,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欣喜的事儿啊,她们不敢在悲伤的苏丹面前显露出自己的得意,只能暗中聚集在一起,借着沐浴与茶会的时候悄悄大肆庆祝。 正如艾谢夫人预料的,她们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为塞利姆苏丹生育更多的皇子。而塞利姆苏丹,虽然也相当宠爱与信重第一夫人艾谢,但他在她还在托普卡帕宫的时候也不曾停止宠幸女奴,现在更不会了,只是出于身体的考虑,在朱利奥.美第奇的建议下,他还未开始又一次床榻上的征程。 塞利姆苏丹坐在他的宝座上,黑发金眼的智者则被允许坐在下方左侧的第一位——他们都在等待自己的儿子。 早晨浓厚的乳白色雾气被推开了,高壮的黑人宦官出现在苏丹与朱利奥的视线里,之后才是苏莱曼皇子与小科西莫.美第奇。 塞利姆苏丹可以说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儿子,那时候,苏莱曼身上一出现天花的征兆,就立刻被送出了托普卡帕宫,半驱逐地匆忙离开了伊斯坦布尔,塞利姆苏丹当然不可能看到他满身斑疹的样子,所以在塞利姆的心中,他的儿子还是原先那个健康的样子——事实仿佛也是如此,苏莱曼皇子接受了无比精细的治疗与照顾,旁人也看顾着他不去抓挠瘙痒的皮肤,痂皮脱落后,只在一些不那么显眼的地方留下了瘢痕,像是脊背,腋下与耳根,最为明显的地方也只有眼角与鼻尖,但这里他遵从艾谢夫人的指点,用女人用的脂粉将它们遮掩了起来,免得塞利姆苏丹生出了忌惮与防备的心——就算他知道自己已经不会再感染天花。 苏莱曼皇子在距离塞利姆苏丹还有五十步的地方就停了下来,匍匐在地,向苏丹行礼。 小科西莫.美第奇只是深深一躬,然后他明亮的眼睛立刻盯住了苏丹下首的父亲,他看了看四周,在没有收到阻扰的情况下,向朱利奥.美第奇跑去,以一种简直可以称得上幼稚的姿态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把脸藏在父亲的怀里。 朱利奥.美第奇几乎无法按捺住自己的思念之情,还有日益累积的忧虑,要说他不担心是绝对不可能的,即便塞利姆苏丹承诺,哪怕苏莱曼皇子遇到了不幸,也不会迁怒他的继承人——但一个父亲,一位君王的心总是难以揣测的。 那个时候,派出小科西莫.美第奇似乎已经成了唯一的选择,毕竟就算是马基雅维利,或是杜阿尔特,也没有小科西莫的医术与胆魄。 塞利姆苏丹看着这对差点就变成一堆“界夫伊利斯”(一种黄油、面粉糅合后拉丝,混合坚果碎,扭曲成粗条状浸透蜂蜜的甜点)的父子,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丝嫌弃的神色——要他说,这个金眼的智者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除了有些时候过于仁慈与绵软,这难道是一个父亲对儿子该做的事情吗? 但随即他的神色又变得复杂了起来,因为他的儿子苏莱曼也已经失去了他的母亲,对于艾谢夫人的选择,塞利姆苏丹毫无异议,他也认可她的坚贞与爱情,并且从中萌发出了对苏莱曼的几许怜悯。 于是塞利姆苏丹做出了一件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事情,他向苏莱曼张开了自己的双臂。 一开始苏莱曼还有些不敢置信,但塞利姆苏丹向他点了点头后,他就立即奔跑过去,跪在父亲身前,额头紧紧地压在他的双脚上,用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袍。 第二百五十四章 巴巴罗萨.海雷丁 伊斯坦布尔的人们并不知道,自己曾经距离一场来自于疫病的浩劫那样近。就在苏莱曼皇子远离这座黄金的城市的一个月里,这里不但回复了原先的繁荣,甚至变得更加喧闹起来,无以计数的行人与驾驭着马匹的军官在街道上穿梭来往,大巴扎每天都有如同河流一般的金币与银币在人们的手中撞击流淌,各种商品——从胡椒到咖啡,从丝绸到瓷器,从宝石到珍珠,从阉宦到女童……再一次充溢在商人的低声细语和手势里——他们的双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用比出手指数量的方式来讨价还价。 也有人以拍卖的形式来售卖自己的货物,尤其是奴隶——女奴,苏丹的黑人宦官首总管再次出现在大巴扎,如同鹰隼一般地为自己的主人寻找新鲜的美色,第一夫人艾谢的离去带走了一大群女奴,而因为哈弗林夫人的罪过,又有不下一百名女奴与侍女被处死,现在塞利姆苏丹的后宫空荡荡的。 不过塞利姆苏丹并不那么急切,无论是先前在宫廷里的女奴,还是新来的人,都要经过医师的检查,确定身体康健后种植疫苗,以防后宫中再出现可怖的天花,就算苏丹现在并不畏惧天花,却也不想看见自己的宫廷里满是令人憎厌的癞蛤蟆。 而苏丹的生活也并不如黑人宦官总管担忧的那样乏味,他有了一个新朋友,他给予了后者相当大的权力,可以说,除了后宫的女奴之外,苏丹慷慨地将自己的一切都与之分享—— 要说他不曾察觉到其中的意味,谁也不信,但他的态度放在这里,几乎就是一种无声的抗拒,对此塞利姆苏丹也很是无可奈何,倒是他的母亲,王太后听说了这件事情后,特意劝说道,“我的孩子,我的苏丹,”她说:“这有什么值得气恼的呢,难道不正是因为他有着这样顽固的思想,这样坚定的意志,你才会觉得难以舍弃么?”她矜傲地说道:“难道你身边就没有比一个基督徒更出色的大臣吗?我觉得,不但有,而且还有许多呢,你只是不习惯被人拒绝罢了。” 一边这样说道,她一边向身边的侍女投去了一个眼神,那个侍女立刻为苏丹送上了甜蜜的点心与温热的茶水:“而你又是那样宽容的人,苏丹,不但我知道,那个基督徒也知道,所以他才敢做出这样狂妄无礼的姿态来,不过若是你真的认为他有那样的价值,那么就不必把他这样长久的放在心里——就如同一个慷慨的君王那样放纵他吧,会有那么一天,他会为自己的傲慢而悔恨的。” 塞利姆苏丹并不这么认为,朱利奥.美第奇,基督教会的亲王,几乎已经确定将会成为将来的宗教皇帝,虽然有着一些不同,但他也有着一个君主所有的雄心——所以塞利姆苏丹才承诺说,如果他愿意留下,那么就可以成为君士坦丁堡牧首,虽然君士坦丁堡的牧首现在并无任何凌驾于其他牧首或另外十余个自主教会之上的权威,却仍然是正教会的精神领袖和主要发言人,而且,奥斯曼土耳其的领土甚至要远超欧罗巴,之后还有波斯、埃及与匈牙利,而作为一个开明的苏丹,他并不会强求子民信奉他们的宗教,这样,君士坦丁堡的牧首依然将会拥有千万头温顺的羔羊,要塞利姆苏丹来看,他并不认为,君士坦丁堡的牧首,当然,是他信重的牧首,会比困于罗马小城的教皇差到哪去。 王太后是看不得他如此忧愁的,“如果你无法用财富来诱惑他,也无法用武力威胁他,或者用权势来征服他,又不愿意送他去服侍他的神,”她这样说道:“那样,你也只好放下你固执的心了,把他当作一只美丽的鸟儿,偶尔落在了你的肩膀上,也许它只是为你唱了一首歌儿就要飞走,但或许将来他会回来。” “我也只有这么想了。”塞利姆苏丹说,但事实上,他真的没有想过让这个金眼的智者永远地留在伊斯坦布尔吗?无论是以大臣的身份还是以囚徒的身份,但一来他同样为那份正当其时的盟约心动,二来…… “知识是什么,是盾牌,也是武器。” 朱利奥.美第奇说。 杜阿尔特露出了难以言喻的神情:“这不是真的吧,”他说:“简直令人难以相信,您是说……除了天花之外,您也能操纵其他的瘟疫吗?” “操纵?”朱利奥说:“怎么可能呢,至多只能预防,譬如天花可以用疫苗来阻截,而黑死病可以用消弭鼠害来降低扩散的速度,疟疾可以用减少水泽与增设纱网,熏烤蚊虫来遏制,但麻疹,黄疸,结核病……除了现在的防疫方式,我是说,间隔病人,焚烧遗骨之外,我也不能做更多的事情了。” “但您威胁了苏丹啊。”杜阿尔特不可思议地说。 “是啊,他也未必能够确定我真的能够操纵瘟疫,但正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怎么就知道我就没有这样的能力呢?要知道,在这些日子里,就连他的医师总管也要向卑微的宦官们俯身请教——而教导了那些宦官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他们难以无法衡量出我的水准,也因此无法确定我说的每句话的真假。” “但您也在这里。” “没有人会比苏丹更重要。”朱利奥说:“他不会容许一点细微的差错出现在自己身上,更何况,他总该知道,总有些人是永远不会甘心成为奴隶的。”他笑着虚点了点杜阿尔特,“就像你,我,还有埃奇奥,小科西莫,以及每一个不屈的灵魂。” “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这一点的。”杜阿尔特说:“而且苏丹从来就是所有人的主人,”他忧虑的目光落在朱利奥的外衣上,这是奥斯曼人的服饰,来自于托普卡帕宫,这种金碧辉煌的衣料被称之为“萨拉依”,一种用金银丝与蚕丝交织出花纹的织物,只供给苏丹与其母亲,姐妹与儿女,也有着鲜明的等级划分,苏丹允许朱利奥穿着皇子一阶的萨拉依,这可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恩赏——不过对于基督的亲王来说,这些也不过是些衣服,对于之中蕴含的意义,从来就不在他的考量之中,当然也不会因此感激或是犹疑:“但他对您简直就如同兄弟一般,我很担心,殿下,苏丹难道真的可以接受这样的结局吗?他几乎一无所获。” 朱利奥当然不会让杜阿尔特知道他与苏丹之间的交易,杜阿尔特终究是个虔诚的教徒,而他对奥斯曼人更是充满了难以消解的仇恨,但朱利奥认为,只要塞利姆苏丹的理智犹在,那么他就不会轻易破坏两人之间的盟约。 所以他只是大笑起来:“苏丹的兄弟可不是一个好名词,杜阿尔特,从他们的曾祖开始,他们就习惯于用弓弦绞死自己的兄弟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想让您早日离开伊斯坦布尔的缘故。”杜阿尔特板着脸说。 朱利奥举起手中的书,挡住了自己的脸,他当然也想早日回到罗马,问题是,苏丹的黄金与女奴没能牵制住他,苏丹的图书馆却让他流连忘返——此时奥斯曼土耳其人的信仰,虽然已经逐渐变得刻板与专制,但自十世纪流传下来的理性教派依然有着一部分教徒,而从塞利姆一世的祖父开始,历代苏丹都是开明豁达的人,以至于他们共同保留下来的希腊,波斯与阿拉伯文化的典籍与记载,比罗马乃至整个欧罗巴都要多——像是他手里的这本古书,就是一位叫做花拉子密的波斯数学家撰写的,他同时还是天文学家与地理学家,是巴格达智慧之家的学者,他的代数学是第一本解决一次方程式与一元二次方程式的系统著作,他在后世被人们称之为代数的创造者。而就在他的身侧,是一个阿拉伯炼金术师发明出来的蒸馏器图本,意大利人们用于蒸馏烈酒与花露的器皿就起源于此,而这本图本上有着整整十二种蒸馏器的样式,欧罗巴人迄今为止也只有三种。 若说文化灿烂繁盛,朱利奥必须承认,欧罗巴人暂时还无法与他们口中的野蛮人相比。 他不禁叹了口气,“你说的也对,除非我真的留下做了君士坦丁堡的牧首,不然我是不可能在这里看完所有的书的。”他在心中计划着要用自己的火炮与火枪来换取哪一部分的书籍,一边向杜阿尔特微微一笑:“对了,小科西莫呢?” 杜阿尔特瞪了他一眼,都是这个父亲做的好榜样!“他最近时常与苏丹的儿子苏莱曼皇子在一起。”应该说亲生父子总是有着极其相似的地方吗?小科西莫无疑继承了朱利奥.美第奇的大胆,而苏莱曼皇子也一如他的父亲一般贪婪与傲慢。 —————— 而就在距离朱利奥一行人暂居的宅邸不远的托普卡帕宫里,母子之间的交谈还在继续着,而且仿佛心有默契一般,王太后也提起了苏莱曼。 “艾谢已经死了。”王太后冷漠地说,她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这个女人,就如帝国只能有一个苏丹那样,苏丹的后宫也只能有一个主人,但塞利姆苏丹对母亲的眷恋显然不如苏莱曼对艾谢夫人般的深厚,在艾谢夫人还在托普卡帕宫的时候,塞利姆苏丹对她极尽宠信,甚至允许她害死自己的子嗣,王太后除了安享天年之外,根本无法往宫务里插入自己的人手,幸好那个愚蠢的哈弗林为她除掉了这么一个心头大患。 对于她现在仅有的孙儿苏莱曼,王太后即便不是那么憎恶他,却也不怎么喜欢他,只是如今塞利姆还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她当然不会做出些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来。 “既然如此,”她说,“苏莱曼也已经到了要被分封的年纪了,让他留在伊斯坦布尔,既不符合传统,又会令他伤心,不如给他一个流蜜的福地,让他去为自己的父亲做事吧。” 塞利姆苏丹却犹豫了,他见到过朱利奥与他的继承人在一起的样子,虽然他认为朱利奥对于名义上的侄子,事实上的亲生子过于溺爱与软弱了,但他偶尔……是的,偶尔也会想要如同那个基督徒那样享受一番父子之间毫无遮掩与欺瞒的天伦之情,而苏莱曼皇子也仿佛领会到了什么,在这短短的十几天里,他们一直如同一对普通的父子一般形影不离,亲昵无间——他今天还约定了要与苏莱曼一起去打猎。 “让我想想。”事实上,在1509年的时候,巴耶赛特二世就曾经给了苏莱曼克里米亚的卡法的总督之位,只是苏莱曼还未来得及动身就任,巴耶赛特二世就被谋刺了,之后的动乱固然不必多说,在第二个儿子尚未出生前,塞利姆苏丹并不怎么愿意让苏莱曼离开自己,离开伊斯坦布尔。 “好吧,这是你的事情,我并不想太多插嘴。”王太后看似宽和地说道,然后向苏丹示意,“看看这个女孩。”她说,与此同时,已经受过了指导与暗示的侍女跪坐在地上,伸出纤细的手指,缓缓地揭开了面纱——至此塞利姆苏丹才发现,她有着一双如同小鹿般的棕色眼睛,非常可爱,又有着小巧的鼻子与嘴,面颊上的红晕犹如朝霞般的美丽。 “这是来自于阿尔巴尼亚的一个女奴,她的父亲曾经是个基督徒的教士,而她曾经和她的父亲学过书写与阅读,”王太后说:“我为你挑了她,我的儿子,把她带到你的卧房里去,和她生下你的儿子,”她握住侍女的手,把她送到苏丹怀中:“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许许多多的孩子在宫廷中的庭院里跑来跑去了——这本是艾谢应当做的事情,但事实证明她的想法是错误的,所以,现在,塞利姆,你要有比你的父亲巴耶赛特更多的儿子,这样才能从中挑选出最强的,最聪明的一个来做将来的苏丹。” 她简直可以说是满怀憧憬地这样说道,却没注意到塞利姆苏丹的手微微一顿,而后才轻轻落在侍女的秀肩上。 第两百五十五章 皇子与国王 赫兹尔.雷斯,当然,我们之后应该称他为巴巴罗萨,这才是广为后世人所知的名字。 巴巴罗萨,是欧罗巴人的讹传,原来应当是 Baba,意思是父亲,因为在1504年到1510年,在西班牙双王驱逐外邦人的时候,许多奥斯曼人与阿拉伯人,还有异教徒们经由他的海船从西班牙来到伊斯坦布尔,所以出于尊敬与爱戴,他们给了他这个称呼,也可以说,象征着他在这些人中所有的威望。 巴巴罗萨虽然被人们视作奥斯曼海军的首领,但事实上,他暂时还不算是塞利姆苏丹的臣子,也未必愿意对他效忠,他有着自己的领地,海岛与船队,做着海盗与雇佣兵的买卖,如今他已经接近五十岁了,却依然身体健壮,威风凛凛——相比起来,苏莱曼皇子以及他的使者伊卜拉欣,还像是孩子一般,尤其是苏莱曼皇子,天花没能夺走他的性命,却也让他身形削瘦,面色苍白。 若是原先,对于苏丹的诏令,巴巴罗萨总是不屑一顾的,即便表面上他十分恭敬。但能够做国王,谁又愿意做奴隶,就算是苏丹的奴隶?但自从他听说塞利姆苏丹从欧罗巴人那里弄到了防治天花的方法,他就不再那么确定了——他虽然在海上做买卖,但还是要回到陆地上的,而且就算他能够假冒基督徒,接受教士们的赐福,他的士兵与族人又该怎么办? 而且他也听说了,就在前几天,塞利姆苏丹的耶尼切里军团连续斩下了四百颗血淋淋的头颅,这些倒霉鬼既不是敌人,也不是叛贼,只是一些商人罢了,他们的罪名是与波斯人做生意——而从一年前,塞利姆苏丹还是巴尔干半岛的总督,与波斯的萨法维帝国作战时,就严令禁止商人们继续与波斯人交易,当然,商人们从来就是不顾这些的,或者说,越是禁止,就意味着他们能够获得的利润越大,巴巴罗萨不懂得什么叫做有着百分之三百的利益,商人们就敢践踏法律之类的话,但他也知道商人们从来如此,虽然不值得宽恕,但多数时候,领主与国王们还是以囚禁与罚金来作为惩戒的主要方式。 但这是在基督徒的世界里,在伊斯坦布尔,苏丹的性情要严厉的多,但四百人……想想,单单头颅也能堆满一艘巨大的三桅船,一忖到这儿巴巴罗萨的后颈就不由得发凉。 看来他原先的计划必须改变了,巴巴罗萨心想,他想要乘着新老苏丹交替时的混乱谋取一份伟大的业绩,现在看来,虽然还有两个兄弟,与一个莫名其妙的叔叔在外,塞利姆苏丹依然还是一头雄壮的狮子,不可轻易激怒——不过他听说,西班牙现在正由一位疯癫的女王统治,据说不久前,她还差点被自己的儿子篡位,或许他可以试试看,从基督徒的手中掠夺更多的领地。 既然如此,他就更应该求得苏丹的支持了,巴巴罗萨因此无比恭敬地接过了皇子苏莱曼的恩赐——今天的海猎,也可以说是他对这位皇子以及他父亲的小小示好。 “但我看您依然愁眉不展,”巴巴罗萨说道:“请告诉我,尊敬的使者,有什么让您不快的么?” 伊卜拉欣看了他一眼:“我的皇子最近有了一个新朋友,你也见过他,就是那个黑发碧眼的基督徒。” “唉呀,”巴巴罗萨喊道:“是的,确实令人难忘,他的眼睛如同祖母绿一般,我从来没有见到这样俊秀的孩子。”在大巴扎,至少可以卖上一万个金币,然后下一刻,巴巴罗萨就意识到自己也许说错了话,因为这位伊卜拉欣据说就是因为容貌俊美而被苏莱曼皇子选中的,现在他虽然还在皇子身边,但他的脸似乎遇到了什么不幸,因为他一直就用面具遮盖着它。 伊卜拉欣迟疑了一会。 “但他就要回去了,”他缓慢地说,“他就要和他的父亲一起,回意大利去了。” 巴巴罗萨明白了,但他必须知道,是皇子苏莱曼希望他做些什么呢,还是皇子的近侍伊卜拉欣希望他做些什么——皇子苏莱曼或许只是需要一个人为他掠走这个孩子,而伊卜拉欣呢,也许并不希望皇子身边多出这么一个强有力的敌人。 不过巴巴罗萨还是猜错了,伊卜拉欣倒是发自内心地想要设法将他的皇子所喜爱的人留在伊斯坦布尔,但此时的他还不是后来那个“人们与苏丹都认为不可行的事情,他仍然会去做的。”大维齐尔伊卜拉欣,所以最后他还是没有将自己的期望说出口,也让巴巴罗萨可惜了好一会儿。 事实上,就算是巴巴罗萨接受了这份委托,他也未必能够达成雇主的期望,因为就算是塞利姆苏丹,也无法真正地控制住阿萨辛的刺客大师。美第奇一行人就如同到来时那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只留下了一封笔迹秀丽的辞别信。 塞利姆苏丹的心中,又是警觉,又是遗憾,虽然王太后说他们今后未必没有重见的机会,但苏丹知道,一旦朱利奥回到罗马,他距离那个崇高无上的位置就不远了,而一个基督教会的皇帝,又怎么能够与一个苏丹见面。 若是他们真又重见了,那么只可能如以下两种情况中的一种——不是基督教会的十字军重新夺回了伊斯坦布尔,就是他的大军踏入了罗马,而不管是哪一种,他与这位金眼的智者,都只怕要不死不休。 真可惜啊,若朱利奥.美第奇是一个世俗的亲王,或是一个世俗的国王,他们的盟约或许还有大白于天下的一日,而现在呢,即便是对自己的母亲,或是对自己的儿子,塞利姆苏丹仍然将这个秘密永远地保存起来,即便等到苏莱曼,或是他另外的儿子成为苏丹,也未必能够公布。 相对于塞利姆苏丹,苏莱曼皇子倒不是那么沮丧,他已经从父亲那里获知,他将会成为卡法和马尼萨的总督,今后或许还要在旧都城埃迪尔内暂时承担起管理与统治的责任,固然,离开了伊斯坦布尔,意味着他很难再从父亲这里博取爱惜与怜悯,但他也可以说是得到了自由与权柄,他会让他的父亲看到,他会是他最值得骄傲的儿子,以及,一个恭顺的继承人——而不是可能威胁到他的敌人。这很难,但从他的小朋友身上,他已经学习到了一些宫廷中的皇子无法接触到的重要知识——譬如说,一个儿子应当怎样真正地爱着他的父亲。 而作为一个奥斯曼土耳其的总督,他要去到罗马或是佛罗伦萨,也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他从小科西莫这里,听到了无数奥妙的故事与传说,对这片富庶而又奇异的地方,更加好奇了,他总有一天,会去亲眼看看。 ———————— 美第奇一行人,只在经过克里特岛的时候,遇到了一场风暴,但除了船只的桅杆受损之外,就连一个不幸落入海里的水手也被找了回来,接下来的路程风平浪静,人们不由得向他们的天主感激地祈祷了一番。 朱利奥.美第奇原本不想立刻回到罗马去,虽然他必须承认,在伊斯坦布尔的几十天,他与塞利姆苏丹可以说是成为了一对相当投契的朋友——几乎可以说是嘲讽般的,他的思想在罗马,在佛罗伦萨未必能够被理解,却在一个充斥着异教徒与奴隶的封闭国度听到了回音——虽然塞利姆苏丹未必赞同他的想法,但他的确是能够懂得朱利奥.美第奇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想法的,甚至在某些地方,他与美第奇还有着相同的认知。 虽然他们一个是教会的亲王,而另一个,也应当是其宗教的护卫者,但他们根本就是一对活该被扔进地狱里去的无信者。 也许正是因为他们太过不虔诚了,朱利奥不知道远在伊斯坦布尔的苏丹如何了,但他的脚一踏入意大利的沙子里,就立刻被教皇利奥十世的使者抱住了腿,这位使者面容枯槁,神情恍惚,几乎都快急得发疯了——利奥十世是个好人,谁也不能否认,但不是说,一个好人就是一个好教皇,他对教务与法务既无天赋,又无兴趣,之前几乎全都交给了朱利奥处理,在朱利奥去到伊斯坦布尔的时候,他勉强在议事厅的椅子上坐了三天,就忍无可忍地逃走了——结果就是教会的事务就这么一天接着一天地积累起来,而教宗阁下,就连他的枢机主教们都不见,以各种各样的理由——主要是苦修与静思为主,拒绝履行任何他应尽的义务。 问题是,虽然法国人与教皇联军的又一次大战还在酝酿当中,但基督世界的事儿还在不断地发生。 比如说,4月21日的时候,英格兰的国王亨利七世终于满怀遗憾地去了天堂,而他的儿子,也就是约克公爵小亨利,继承了他的国王之位,于4月22日在伦敦的西敏寺举行了加冕典礼,西班牙的凯瑟琳,他哥哥曾经的妻子,成为了他的王后——教廷派出了使者,使者回来说,亨利八世并不是一个适合成为国王的人,他有些粗鲁,也有些不够虔诚,虽然有着高壮的身材,但脾气却还像是一个孩子,对教廷,他要求的太多,回报的太少。 不过说起来,英格兰从亨利七世统治后期的时候开始,与教会的炙热关系就逐渐变得冷淡起来——毕竟稳固住了国内情势与压制住了苏格兰的亨利七世不再那么需要教会的支援了,而且与他交易的亚历山大六世也早就下了地狱,继任者也并非亚历山大六世的朋友,而是他的敌人。 亨利八世即位之后,虽然也回赠了教皇利奥十世丰厚的礼物,缴付了应给的税金与年金,但他的态度依然令人忧心——他兴致勃勃地与教皇的使者谈起了买卖,试图用这些应给的钱换取一个大主教的位置,在遭到拒绝后,他表现的十分不快,甚至不允许他的王后凯瑟琳为他们将来的孩子在罗马举行一场祝福弥撒。 或许正是为了惩罚这位新王的不逊,他的王后凯瑟琳在望五旬节的弥撒时,小产了。 ———————— 西班牙的凯瑟琳,原先是亨利八世兄长亚瑟的妻子,当初她从西班牙到英格兰的时候,负责护送她的还是当时只是个公爵的小亨利,谁也没想到他们居然会成为一对夫妻,从现实上来说,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太致命了,当亚瑟王子不幸死去的时候,凯瑟琳十七岁,而小亨利只有十二岁,只是亨利七世为了维持与西班牙的盟约,而坚持让凯瑟琳留下来,与小亨利成婚。 而就如胡安娜曾经看到的那样,小亨利与凯瑟琳之间的关系并不好,也许他们在成婚的时候甜蜜过一阵子,毕竟男孩有着对成熟胴体的好奇与渴望,但男孩的热爱从来就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小亨利就厌倦了其貌不扬的凯瑟琳,在他即位后更是如此,无论是作为一个丈夫,还是作为一个国王——凯瑟琳既无美貌,也无权势和领地,要说,亨利八世宁愿娶奥地利的腓力的遗孀,现在的西班牙女王胡安娜一世,也不愿意继续与凯瑟琳的婚约。 但西班牙人可不这么认为,这可能是亨利八世不长的岁月中难得的,不得不去做的事情之一——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妻子,然后还要和她同房,早日生下一个或是许多个继承人。 亨利八世始终认为,他与凯瑟琳,兄长的妻子的婚约是背德的,是有碍人伦的,是亵渎天主的,他与凯瑟琳夭折的孩子就能证明这一点——他怎么也无法忘记凯瑟琳那张扭曲的丑脸——她突然痛苦地倒在地上,抓着自己的肚子,教士们因为惊慌而泼洒在地上的葡萄酒与从裙子下流出的血混合在了一起,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腥臭,人们张皇地大叫着,到处奔跑,烛火摇动,壁画上的圣人俯视着他们,嘴边带着神秘莫测的微笑——亨利八世发誓,他在那些交叠的黑影中看到了魔鬼。 第两百五十六章 亨利八世与马丁.勒德 这场事故让亨利八世在之后的很久一段时间里,见了他的王后,就有点……振奋不起来。幸而作为一个国王,他身边总是簇拥着无数佳人,他在她们之中寻求慰藉,以求尽早忘记拿到覆盖在他记忆上的阴影,只是令他万分痛苦的是,在几个月后,从小产中痊愈与振作起来的凯瑟琳,派了自己的侍女来提醒他,作为一个国王与丈夫,他有必须履行的职责。 那是一个令人郁闷的黄昏,虽然时至六月,伦敦的天气已经不再那么令人烦躁,亨利八世还是觉得浑身瘙痒,坐立不安,他首先在他父亲的宠臣托马斯.沃尔西(现在是他的)陪伴下做了祈祷——他从未这样专注认真,只希望尽快能够与王后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以了结自己的痛苦。而后他在侍从的帮助下脱掉了所有的衣服,用有助于欲望的药油涂抹了全身,好让自己在后半夜里能够尽职尽责。 最后他换上了一件宽松的亚麻睡衣,赤着双足走到王后的卧室里,王后此时也已经换了同样的,没有刺绣与颜色的亚麻睡衣——说实话,活脱脱的两只麻袋,但亨利八世一点也不在乎这些——凯瑟琳的容貌原本就不出众,不知道是否因为年幼的时候缺乏精心照顾的缘故,她从她母亲与她以俊美著称的父亲那里继承的头发与皮肤也不是那么健康,在黯淡的烛光下,亨利八世只觉得她就像是一个纸片裁剪出来的人,胸部干瘪的令人望而生厌,但他还是鼓足了勇气,礼貌地伸出了手,挽着自己的王后,在巨大的床铺前跪下,他们将手肘放在床单上,再次闭目祈祷。但相比起凯瑟琳的虔诚,亨利八世可就要活跃得多了,他甚至发出了声音,许诺若是天主能够赐给他一个儿子,他就为天上的父亲建造一座神圣的大教堂。 凯瑟琳忍耐了很久才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对于国王的轻蔑她的心中不由得满是憎恨——有对亨利八世的,也有对她的姐姐胡安娜一世的,但她就不敢对亨利八世做些什么,也不敢对胡安娜抱怨,毕竟胡安娜一世已经察觉到她在之前的叛乱中插了一手——是的,出于嫉妒,凯瑟琳在西班牙与神圣罗马帝国之间靠向了后者,虽然她现在几乎只有一个王后的名头,但她确实明确地成为了胡安娜之子查理的支持者。 生下一个儿子,成为亨利八世继承人的母亲,在胡安娜一世成功地平息了叛乱,重新成为西班牙的统治者后,成为了凯瑟琳最后也是唯一的渴望,她一无所有,没有亲眷,没有朋友,只有一个等同于无的丈夫,而且她一点也不怀疑,如果她无法履行王后的义务,亨利八世会如同法国的国王路易十二那样,做出废黜王后的行为来。 他们在侍女与侍从的注目下爬上了床,在床单下,王后直挺挺地躺着,而国王闭上眼睛,幻想自己正在一匹强壮漂亮的小母马身上纵情驰骋,当然,小母马的面容与身体总是不断变幻的,但最近时常出现在国王脑海里的是王后的侍女之一。 亨利八世这次成功地努力了半个小时,整个过程只有沉重单调的呼吸声,结束后,他从王后的身边离开,去到隔壁的房间里,那里正有一个侍女等着他,作为辛苦工作后的酬劳,而王后屈辱而麻木地在其他侍女的帮助下将双腿抬起,腰下垫上枕头,好保证尽快受孕。 当侍女痛快淋漓的喊叫声从不那么隔音的墙壁另一端传来的时候,就连应当习以为常的托马斯司铎也不禁露出了些许怜悯之色,他暗中嘱咐自己,要记得为国王更换一个比较聪明些的女伴——虽然他也不喜欢这位阿拉贡的凯瑟琳,但她现在毕竟还是英格兰的王后,或许将来还是国王的母亲,一个侍女可没资格这样羞辱她,他记得曾经有一个新贵来拜访他,希望他能够推荐自己的女儿做王后的侍女——好像,叫做博林? 亨利八世也许知道他的女伴是有意大喊大叫的,但他不在乎,他深深地厌恶着自己的妻子,她若是难堪,他只会哈哈大笑,但第二天,不但托马斯.沃尔西坚持驱逐了那个侍女,就连他一向豁达的老师德西德伍.伊拉斯谟也责备了他。 “但我与她的婚姻,”亨利八世说:“难道不是受诅咒的么?她原本应当是我的嫂嫂,现在她却要生下等我的孩子来,我总觉得,天主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年轻的国王忧郁地说,“而且她又是那样的老,那样的丑。” “我看她最大的过错莫过于后者,”德西修士毫不避讳地说:“这可不是一个正直的国王应该做的事情,她之前固然是你兄长的妻子,但现在她是你的王后,你应该尊重她,爱惜她,而且别说天主不会允许,你与她的婚约不是经过了教皇的特许么,你们是受到祝福的,快别多想了,好好地对待她,尽快与她生下你们的继承人吧。” “那么老师,”亨利八世诚心诚意地请教道:“既然教皇给了这样的特许,那么我是否也能申请一份同样的申请——我是说,我想要与凯瑟琳解除婚约。” 德西修士盯着他看了一会,伸出手去把他的脸转开:“别异想天开了,西班牙的胡安娜一世不会允许,而她还有着一个已经继承了低地的外甥,神圣罗马帝国的马克西米连一世也不会坐看你变更王后的人选。”他停顿了一下:“而且你若是舍弃了凯瑟琳,你想要让谁来做你的王后,此时国王们好像还没有适合的女儿或是妹妹,你也不想让别的什么人插手到英格兰来吧。” “谁都可以,”亨利八世说:“只要别让我见了她就想吐。” “告诉我你不是认真的。” “我不是认真的,”亨利八世说,但他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是在说笑:“我讨厌她,老师,而且我认为这不会是一件难事,退一万步来说,教会的开价虽然一直在不断地飞涨,但我大概还能承担得起一张谋杀的赎罪劵。” “陛下。”德西修士严厉地喊道,亨利八世只得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来,他正是年华正茂的时候,虽然不是那么英俊,却也足够强壮高大,红润的面色与丰盛的毛发更是让他博得了不少贵妇的欢心,当然,绚丽的丝绸衣服与金子的王冠更是加分项,但他的内心可不如他的外表那样令人愉快——德西修士不得不提醒他,他方才即位,无论内外,都处于一种极其不稳定的状态,在这个时候,得罪西班牙与神圣罗马帝国是一件不明智的事情。 “想想你在意大利的军队吧。”德西修士说:“难道你不想狠狠地踢法国人的屁股么?” 亨利八世只得悻悻然地点了点头,“也许您说的对,老师。”他对有着德行与智慧的修士还是相当尊敬的,只是被迫面对残酷的事实还是让这个年轻的新王有些不快,他索性放弃了下午的课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走出门去,在走廊上,他见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他跟在德西修士的仆从身后,神色肃穆,甚至带着一点仓皇与痛苦。 “这是谁?”国王问道。 仆从连忙向过国王鞠躬,他身后的人迟疑了一下,马上跟着做了。 “他说他是修士的弟子,”修士的仆从说,“所以我带他来见修士。” “但我没在德西修士这里见到过你。”国王满心疑虑地问道。 “那是因为我已经离开修士很久了,陛下。”那位戴着黑色的羊毛四角帽,身着同色外套的……年轻人这样说道,亨利八世之所以这样不确定,是因为这个人若是德西修士的弟子,就应当是个与他一般的年轻人,但在他的眼睛里,国王只看到了比德西修士更多的苦楚,还有仿佛覆盖着灰白尘土的双鬓,与充满了不安的皱纹。 “哦,“国王说:”那么你现在来找他,是想要份工作么?你能做什么?”这可不怪他过于好奇,德西修士应亨利七世的邀请,来做了王储小亨利的老师,像是这样的近臣,身边总是会簇拥着很多人的,但德西修士总是不耐烦地把这些人赶走,也从未推荐给亨利七世或是现在的亨利八世什么人——这本是他的权力和义务。 “我的名字是马丁.勒德。”那个人这样回答道:“我……”他的话突然顿住了,因为德西修士正从房间里走出来。 马丁.勒德摇摇晃晃地上前了几步,猛地跪在了德西修士的脚下。 “老师……”他流着眼泪,语无伦次地哀求道:“老师,我……我还是……还是,想要回到教会……” —————————— 亨利八世很愿意继续听完这个故事,但德西修士却没有满足其他人窥视欲望的兴趣,他可以说是相当僭越地赶走了国王,让他去处理政务与他的王后,但在伦敦的格林尼治宫,有什么能够躲过国王的眼睛与耳朵呢?他可以说是高高兴兴地就着一盘子火腿与一瓶子葡萄酒听完了有关于马丁.勒德的故事,对这个命运多舛的家伙充满了同情。 “那么说,”亨利八世说:“你还是想要重新成为教士的喽?” “是的。”马丁.勒德说。 国王抬头看了看描绘着圣人与圣母的天花板:“让你重新回到教会倒不是很难,”他说:“但德西修士为什么会狠狠地打你一顿?” “因为我不想放弃我的妻子。” 亨利八世瞪大了眼睛:“你知道现在的教会是不允许教士有妻子的吧,你要为天主守贞,就不可能继续保留俗世的婚姻。” “但我不能丢弃波拉,”马丁说:“我不能没有她,她也不能没有我。” 亨利八世微妙地羡慕了一下:“那么你就应该好好地和她过日子,生上几个吵闹的孩子,而不是去做教士,”说到这儿,他突然恍然大悟:“你若是缺少一份工作,”国王慷慨地说:“没关系,你可以到我这里来,在宫廷里为我做事,我想一个文书的工作你还是能够胜任的吧。” 马丁.勒德抬起头来,露出一个苦笑:“承蒙您的看顾,但陛下,我需要的并不是一份世俗的工作,事实上,我在马格德堡,一个慈善修士会开设的学校里担任教士的工作,每个月可以拿到五枚金币,已经足够我和我的家庭开销了,而且我在那里还能得到免费的住所与食物。” “听起来很不错,”国王说:“那是怎样的一个学校?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等等,既然它很好,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回到教会呢?如果你确实如你所说的那样,出身寻常,那么你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攀升到高位吧?” 马丁.勒德听出了国王话语中不祥的意味:“我并不想要成为教会的爵爷或是亲王,”他说:“我曾经只想和我的爱人在一起,如任何一对俗世的夫妇那样,度过平静的一生——我是这么期望的,但我所看到,所听到的,让我无法忍耐与沉默下去。” “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天主在人间的住所就要倾塌了,陛下。” ———————————————————— 波拉坐在小旅店的房间里。 伦敦对她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只在父亲的叙述中听说过这个名词,但她爱着的人说要到这里来,要从他的老师这里寻求解决苦痛的方法,她就跟着来了,虽然她一直在怀念他们温暖的小屋——结实的面包,活泼的鸡,甜蜜的浆果与蜂蜜,还有一样结实、活泼与甜蜜的,她与马丁的孩子——他还小,无法经受长途跋涉的辛苦,他们只得将他托给邻居,离开的第二天,波拉就在想念他了。 但无论如何,波拉也不会让马丁独自一人去到这样远的地方的,没有了她的照顾,他连袜子放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呢,也不会好好的吃饭,好好的睡觉。 波拉抬起手,啪地打死了一只狂妄的虫子。 她十分满意之前的生活,但马丁却未必,或者说,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也是愿意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也许就是从他听说,赎罪劵的价钱已经飞涨到了原先的十倍——他就再也无法继续欺骗自己了。 波拉甚至已经做好了与他解除婚约的准备,她也打算好了,马丁若是能够回去做了教士,她就回到修道院,发愿做修女去。 马丁说,他不愿离开教会,也不愿离开她。 但这怎么可能呢?他们看来注定是要分开的。 第两百五十七章 慈悲修士会的学校 马丁.勒德与亨利八世的交谈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很快地,马丁就被德西修士的侍从喊走了——德西修士在英国的宫廷中,暂时没有显赫的高位,但他很受亨利八世的尊敬,这点就足以让他拥有足够的威势与权力,就连国王有时候也要听他安排,就像是现在,他要马丁滚到他这里去,国王就只得悻悻然地告别这个有趣的新朋友,去继续他先前的工作——狩猎。 但在整个狩猎过程中,国王明显的心不在焉,服侍在他身边的侍从们立即发现了这点,大约在晚餐的时候,几个月前才被新王拔擢为枢密顾问官的沃尔西.托马斯得到了这个消息,于是这位对于权势格外殷勤与敏感的教士立刻警觉起来,要说他在宫廷里的敌人不少,但要说有谁最让他担忧,莫过于德西德伍.伊拉斯谟。与沃尔西一样,这位出身尼德兰的教士也是因其成熟的智慧与卓远的远见而被亨利七世挑选到身边的——他们的轨迹甚至巧妙地合并在了一起,因为他们在老王崩逝之后,又成为了新王亨利八世的亲近之人。 而且与出身低微的沃尔西不同,德西德伍.伊拉斯谟虽然也只是一个神父与医生之女的私生子,但他是受一个显赫的大主教按立,并且受到了教皇庇护三世的邀请,做了他的秘书,也有人说,他曾经婉拒了教皇赐予他的枢机主教之位,这样看来,谁都不能说他是一个贪图权势的人,就连最讨厌他的人也必须承认他性情高洁——而且,即便伊拉斯谟对于现在教会的一些做法与行为始终很不满意,譬如说,他认为圣物、赎罪劵与圣礼之类的虚假表象已经超越了人类应尽的虔诚义务,并对教会中一些过于奢靡耗费的典礼与服饰等大加讽刺,但教皇利奥十世,与实质上的教会执掌者朱利奥.美第奇不但没有予以斥责或是惩罚,反而给予了褒奖,以及一部分认可,反而让他的声誉愈发高涨起来。 亨利八世一直把他当作值得尊敬的老师,而贵胄重臣们也如同对待一个圣人般地对待他,他固然没有很大的权力,但同样不受权力者的压迫与打搅。 相比起来,沃尔西的道路就要艰难得多,他一直声称自己乃是一个纺织行会首领的次子,但宫廷中的人们却总是嘲讽他的父亲不过是个卑贱的牲口贩子与屠夫,他在教会里的道路也要比伊拉斯谟漫长地多,相比起十二岁就成为了古典学翘楚的德西修士,沃尔西在十五岁才取得文学学士的学位,之后在学院里任初级司库,进而被拔擢为高级司库,而后几经波折,他才成为利明顿教区的教士,又过了四年,他想法设法,借助贿赂与献媚,才成为理查德爵士的私人神父,经理查德爵士推荐,他才终于在1507年,见到了亨利七世,并且成为国王的私人神父。、 要说,沃尔西也是一个聪慧而又有才干的人,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对看似轻而易举获得了国王信重的德西德伍.伊拉斯谟不太顺眼,毕竟他现在还要卑躬屈膝,千方百计地获得亨利八世的信任,而伊拉斯谟却已经高居在国王之上,以老师的名义对其指手画脚,更让人憎恨的是,年少气盛的亨利八世不愿意听从其他人的吩咐,却不会轻易违背伊拉斯谟的意愿,就算伊拉斯谟有时候着实不那么尊重国王陛下。 所以说,一个伊拉斯谟就足够沃尔西烦恼了,沃尔西绝对不会想要看见另一个人来占据亨利八世所余无几的耐心与宠爱。 尤其是,相比起现年三十五岁的沃尔西,四十四岁的伊拉斯谟,只有二十七岁的马丁.勒德显然要与二十岁的亨利八世更亲近,而且他们只见了一面,就能谈得这样投契,甚至让国王在他最喜欢的打猎活动中兴致缺缺,百无聊赖。 沃尔西.托马斯觉得,他必须出手了。 不但沃尔西.托马斯这么想,被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德西修士也是这么想的。 “你和陛下说了些什么?”德西修士严厉地问道。 “我的……一些想法。”马丁.勒德虽然有些畏惧,反还是坚定地回答了老师的问题。 “你知道他是一个国王么?” “我知道。” “那么你知道英格兰与教会之间的过往与现在么?” “我知道。” “所以你是有目的地而来的。”德西修士满怀伤痛地说道:“表面上,你来拜会我,但你真正想要见的人是我的另一个学生,亨利八世。” 马丁空空地吞咽了一下,“是的。”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德西修士说:“你曾经犯过一次罪,马丁,是那位大人宽恕了你,但你如今又要伤他的心了。” “我没有!”马丁迅速地说:“是教会,老师,是堕落的教会,是它逼迫我到这里来——您不知道,您不知道现今的教会已经糜烂成了什么模样,它是罪恶的沼泽,是金钱的地狱,是永不餮足的胃袋,”他面露苦楚之色:“我曾经以为,我会在马格德堡平静地度过一生,但您知道我看到了什么?!我承认尤利乌斯二世是个过于严苛与残酷的执法者与审判者,但就算是您,也不得不承认,他的七大法令令得整个教会为之一清,但现在,他曾经做过的所有努力都被摧毁了,老师,利奥十世废除了他的所有法令,那些曾经被压制的罪恶卷土重来,甚至变得更为猖獗了——教士们变得愈发地肆无忌惮,他们不但没有了信仰,就连道德也没有了,他们比娼妓更下贱,比强盗更凶恶,比官吏更贪婪,他们的手不但伸入了民众的口袋,还探入了城堡与宫廷的城墙里……他们已经不满足于神圣的名头,就连世俗的权威也要染指!” “那么你为什么不去罗马呢?”德西修士非但没有如同马丁所期望的那样动容,“你认为那位大人不会见你吗?” “他也许会见我,”马丁苦涩地说:“但现在这样的局面,不就是那位大人所导致的吗?难道他还会因为我的哀求而改变他的做法吗?老师,他已经变了,每个掌握着权势的人都是如此,或者说,为他的宽容,我应当感激他,但作为……一个曾经的教士,我无法继续看着教会如此堕落下去。” “你看到的只是你看到的,你认为的也只是你认为的,”德西修士冷冷地说:“而且就我所看到,虽然利奥十世仍然在买卖圣职,圣物,赎罪劵,以及做一些不可为人道的买卖,但他同样也在改变教会——只是他采用的显然是与尤利乌斯二世不同的手法。马丁,我也曾经认可过尤利乌斯二世,但事实证明,他的改革过于激烈,就像是一剂剧烈的药水,不但杀死了植株上的害虫,也伤害到了植株的枝叶与根茎,这是绝对不可取的——利奥十世的手段不那么光明,但结果却是我希望看到的。” “您是说那些慈善修士会的修士们,还有他们的学校与学生么?” “你就是他们的老师,你看到了什么不祥或是邪恶的东西吗?” 马丁默然不语。 “没有,对吗?”德西修士说:“但他们显然正在让教会向一些人不希望的地方发展。”马丁.勒德的老师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容:“你说教会更为堕落了,没错,这不正是一些人期望的吗?他们根本不想看见一个经过了变革而变得强壮有力的教会,只想看到一个动乱的,虚弱的教会,不然的话,他们如何从中攫取那些成熟的果实呢?”他看向马丁,眼中不免泛起了一些失望:“你看到的东西我也能看到,马丁,我之前问你,知不知道英格兰的王室,贵族们与教会的过去与现在——这就是你来到这里的目的,对吗?你在为……在为一个公爵,亲王或是国王效力,你在马格德堡,所以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那位选帝侯,或者更多的选帝侯,甚至是那位皇帝也说不定,他们派你来,是要为自己寻找一个盟友,毕竟单单一个选帝侯,或是一个皇帝,要直对教会,还单薄了些。” “老师,我可以向天主发誓,”马丁分辨说:“我绝无私心。” “但你有野心。”伊拉斯谟轻轻地说道:“在罗马的时候我就应该知道,朱利奥.美第奇把你当作弟弟与侄儿看待,但你明知道尤利乌斯二世是他的敌人,却依然选择投靠他——你希望做出一番功绩来,这不是什么坏事,但你应该知道,即便有我的信,没有朱利奥.美第奇的周旋,你未必能够如此顺遂地离开罗马。” 马丁低下了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以更低的声音反问道:“那么您又怎么不知道,这或许也是那位大人想要看到的呢?” 伊拉斯谟这次真的笑了:“因为如果这是那位大人想要看到的——站在皇帝、国王与选帝侯身边的人,就不会是我,更不会是你。” ———————— 亨利八世狩猎回来,就听说,他的新朋友,那个有着野心与魄力的马丁.勒德,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匆匆地离开了伦敦,回到他的马格德堡去了。 他知道,不是沃尔西.托马斯,就是德西德伍.伊拉斯谟,或是两者合作,驱走了马丁.勒德,虽然他们的出发点未必相同——在遗憾了一阵后,年轻的国王放弃了把他追回来的念头,他成为英格兰的国王不足一年,根基不稳,与教会作对……还是要等等再说,既然如此,就当他什么都不知道吧。 只是当天晚上,他没有喝酒,也没有招来侍女,而是一个人静静地在黑暗中思索了很久。 次日,他召来沃尔西.托马斯,让他去问问,伦敦以及周边的一些地区,是否也已经出现了慈悲修士会创建的学校或是学区。沃尔西很快给他送来了相应的情报,确实,伦敦西南侧,泰晤士河边的里士满已经出现了一座慈悲修士会初级学校,据说正在招收学生。 “初级?”亨利八世问道:“那么说还有更高的级别喽?” “是的,初级都是一些五岁至九岁的孩子,而十二岁以上的孩子就可以学习高级课程,据说教士们会从中挑选他们的弟子,或是可以成为商人,也可以成为金匠或是画师。” “说的很详细一点。”国王命令道。 沃尔西.托马斯犹豫了一会,还是如实与国王说了,事实上,他为新王亨利八世做事要比亨利七世更尽心竭力一些——他不但让自己的情报人员去查了,还亲自去了,他伪装成了一个正有孩子需要入学的家长,沃尔西今年三十五岁,确实,相当符合此时的父亲的年岁,而且他的确有两个私生子,一个十一岁,一个六岁,这让他做出一番查看与询问的姿态时,没有遭到任何怀疑。 慈悲修士会在里士满同样设法征得了一处废弃的教堂以及周围的领地作为学校的教室以及宿舍所用,他们用来自于意大利的水泥与大理石砌筑新的建筑,平整马场,开垦蔬菜地与田地,招募教师、仆役与杂工。 当然,教士们更多地将心血耗费在了教务上,正如沃尔西所说,修会学校分作两个级别,初级学院有五个年级,需要学习六年(最后一个年级为两年),高级学院需要学习三年,但里士满暂时没有高级学院,但若是学生确实出色勤奋,他们可以被推荐到佛罗伦萨或是其他地方的修会学校去学习高级课程,而其中的佼佼者,将会有幸去罗马,在那里的慈悲修士会大学里完成五年的神学课程,继而成为教士或是成为教廷的官员。 “这可相当有诱惑力了。”亨利八世不由得脱口而出。 沃尔西心有戚戚地点头,要知道,罗马之外的教士就算用五年,或是十年的俸禄来贿赂,也未必能够进入罗马的教廷,而这些孩子呢,他们一完成学业,就得以有幸去服侍一个主教甚至教皇,这个起点毫无疑问地已经比大部分人来得高了,就连他,都忍不住想要偷偷将孩子送到那里去呢。 “而且,陛下,”沃尔西.托马斯继续说到,“相比起之前的教会学校,他们的课程无疑要更为开放、专业与复杂。” “怎么说?” “除了传统七艺(数学、几何、天文、音乐、文法、修辞、逻辑)之外,他们还增加了信理,伦理,炼金、自然……等等课程,还有古典文学,他们采用了大量的古罗马与古希腊的著作,甚至还有阿拉伯人与奥斯曼人的一些内容,我没来得及仔细考究——他们还有运动课程,是的,每个人都要学习骑马、驾车与武技……” 亨利八世惊讶地抬起头来:“你说骑马与武技?”他喊道:“难道他们还要为学生准备马匹与武器不成?” “虽然只是一些驽马,一些淘汰下来的刀剑,皮甲与棉甲,”沃尔西面露不安地说:“但是的,陛下,他们确实准备了大约二十套左右,据说是要由学生们轮流使用的。” “如果只是一座学校,我一点都不担心,”亨利八世说:“但他们现在已经有了多少这样的学校?有了多少那样的学生?我现在可明白,为什么马丁.勒德的恩主,萨克森的选帝侯会那么讨厌他们了。” “那么我们要做些什么么?”沃尔西问道。 “我们能做什么?那是主在地上的住所,”亨利八世摇摇头说:“看来我真的要去一次罗马了,沃尔西,你陪我一起去,我们要去见见我们的圣父,还有那位无冕之王朱利奥.美第奇枢机。” 他看向沃尔西:“另外,我们也正好看看,能不能给你弄个大主教的位置。” 第两百五十八章 罗马的利奥十世与朱利奥.美第奇的一次谈话 “所以说,”利奥十世说:“他们终于警惕起来了吗?” “是啊,”朱利奥端起形态优雅的白色瓷杯,杯里朱红色的茶水在晨曦的柔和光线下泛起如同鱼鳞般的涟漪,说实话,罗马教皇杯子里的茶叶,暂时还无法与伊斯坦布尔的苏丹杯子里的相比,不过对于一般人来说,这些昂贵如同黄金一般的叶子已经是他们在睡梦也不可想象的恩物了,它们所散发出来的芳香弥漫在整个房间里,升起的雾气更如同天国的轻纱:“我以为还能坚持一段时间——看来聪明人还是很多的。” “因为你的修会正在挖他们的墙角。”利奥十世说:“如果只是贵族、王室也就算了,但你正在谋夺他们还未拿到手中的东西。” “但如果我们不抢先把他们拿到手里,他们就会成为对抗我们的武器了,”朱利奥放下杯子:“王权与教权,相互扶持,又相互倾轧,绝不可能平和相处——但那些大公与国王们,想要撼动现在的教会,单单凭靠之前的贵族是不够的,因为他们与我们的关系太过紧密了——谁都知道,贵族的长子继承家业,次子成为骑士,而幺子则需要进入教会……” 利奥十世露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他抬起头,想了想,但脸上还是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所以他们想用那些卑贱的平民来攻击我们?天主,”他伸出手来,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但那些暴民能做什么?占领梵蒂冈?让他们的大主教来做教皇?” “或许重新立起一个新的教会也说不定。”朱利奥笑吟吟地说道。 利奥十世碰地一声打翻了自己的茶杯。 “愿主宽恕你,”利奥十世生气地说:“准是有魔鬼掐了你的舌头了,你才说出这样荒谬的话来,”怎么可能呢,立起一个新的教会?“谁会承认他们?谁又愿意来做这个罪人?” “但这并不是不可能,”朱利奥坦率地说:“还记得龙的三个头吗?” 利奥十世立刻抿起了嘴,没有哪个教士,哪怕是最无能,最蠢笨的教士能够忘记可耻的三教皇并立事件,“可是,那时候仍然只有一个教会。”教皇顽固地说,只是他们相互指责对方都不是正统而已。 “所以这才是我最担心的,”朱利奥的声音依然平和又徐缓:“若是他们能够让那些人不愿意再信我们,就可以立起一个新的教会了,至于谁来做那个罪人,我想,任何一个大公或是国王都是愿意的,毕竟那是整个基督世界的皇帝。”他停顿了一下:“要我举个栗子吗?我的兄长,我的圣父,像是神圣罗马帝国的马克西米连一世,他就曾经想要竞争教皇的位置,可惜的是,那时候洛韦雷与博尔吉亚的战争正处于白热化,他在教会中又没有深厚的根基,最后才不得已放弃了的。” “我还是无法相信。”利奥十世说。他抬起头看向四周,看向窗外,这里是梵蒂冈,是教会,是基督世界的中心,圣彼得的陵墓就在他们的脚下,怎么会有人想在这里之外的地方立起一个新的教会?又怎么能够获得人们的承认? “您知道教会单单在英格兰,就有多少收入吗?”朱利奥也跟着他看向窗外,利奥十世虽然给予了他不小的事业与支持,但对于整件事情的重要性与紧迫性,他显然还是不曾察觉到——他只是一个乐天的教皇,愿意给他亲爱的兄弟权力与钱财,就像之前的每个教皇那样,但要告诉他,会有那么一天,信徒们会抛弃现在的教会,抛弃教皇,抛弃教士,他是怎样都不愿意相信的。 “在英格兰,我们有两个大主教区,坎特伯雷与约克,总计而是一个主教区,数之不尽的教区,遍布各处的修道院与修会,他们占据了整个英格兰三分之一的土地,并向所有人收取相当于全部收入十分之一的什一税,每个教士都有薪俸,还有保护金,协助金、授职费、年金、文秘费……等等,教士有司法特权,我们的法庭审理各种案件——婚姻,继承,纠纷,异端,都在管辖范围内,当然,这些都是要收取大笔费用的。 又及,教会的七大圣礼,也都要收取不菲的报酬,众多的宗教节日,圣地朝拜,圣物与赎罪劵,也都是教会敛财的好手法——亨利八世自从即位以来,我们从英格兰得到了不下数十万金弗罗林的收入。“ “有这么多吗?” “学校、修会,还有您的圣彼得大教堂。”朱利奥说:“而教会依然还能金光熠熠地矗立着,难道也也正是因为这些么?” “我的使者说,亨利八世还有意用这些来换取一个大主教的职位。” “您给他吗?” “不太愿意,”利奥十世说:“他不是一个足够虔诚的人。” “这就是第二个问题了,就算是如同胡安娜一世这样的人,在面对政治问题的时候,也会变得冷酷无情,亨利八世就更不用说了——而且相比起那些金弗罗林,让大公与国王们不满的还有我们的法律——我们管理着天主的羊群,但统治者们不会认为自己应当受我们的管理,更不愿意看到他的子民臣服在教皇的脚下。” “但若是没有我们,他们又如何控制与管理这些愚民呢?” “所以说,一个新的教会。”朱利奥说:“尤其是针对那些新兴贵族与工商业人的,我已经窥见了一些不祥的预兆……事实上,它出现的如此之晚已经很令我惊讶了。” “你难道还期望它能来的更早么?” “这不是我是否希望的事情,但你要问我什么时候有所察觉的,大概就是我神圣的父亲,庇护三世还在生的时候,他问我,如何能够令得这个腐朽的教会重新焕发生机,我回答他说——重建一个。” “天主保佑!”利奥十世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高喊道。 “我从不认为我是最聪慧的一个,既然我能想到,别人也能想到,你问我谁来做这个罪人,那么我可以告诉你,若我是亨利八世,我会册封自己做新教会的教皇。”将王权与教权全都收在手中,岂不是一年年地一个个地与教会争夺教职任命权的好? “怎么可能,不会有人愿意承认他的。” “他可以用武力来威胁,用利益来诱惑,用权势来压迫,不要说依然可以信奉同一个天主,那些被奥斯曼土耳其人掠去的基督孩子,他们为自己的信仰而死了么?不但没有,他们改变了信仰,还为奥斯曼土耳其人的真神战斗,将刀剑砍向他们曾经的族人。”朱利奥想起了他在伊斯坦布尔看到的一切:“也许需要几场血腥的战争,或是成千上万人的死亡,但对于国王来说,这是一笔相当值得的买卖,因为从此以后,他不必再受到教会的羁绊,甚至可以反客为主。” “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也不会。”朱利奥说,“我答应过我的老师,也答应了你,所以,”他站了起来:“从今天起,您也要更认真一点了,圣父,我们要开始战斗了。” 利奥十世闭上了眼睛,说实话,他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也缺乏谋略与智慧,反应也有些迟钝,但他确实为人和善,性情宽容,但他现在已经是教皇了,而且他也同样爱着教会,与朱利奥.美第奇不同,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成为了一个教士,而他待在罗马的时间已经远超过他在佛罗伦萨的时间,罗马已经是他的第二个家了。 “我是个渴望和平的人。”最后,利奥十世沮丧地说:“但总是事与愿违。” “也许你会看到的。”朱利奥低头看了看他的肚子:“虽然说,你首先得看到你自己的脚。”他在罗马的时候,有监督利奥十世用餐运动,但他一离开罗马,利奥十世就立刻原形毕露,为所欲为了——可敬的圣父一看到他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肚子上,唯恐被逼迫着去做一只可悲的兔子,立刻设法转移了话题:“好啦,好啦,看在圣人的份上,我们可以谈些轻松的事儿了吗?就算是天上要劈下雷霆来,或是末日提前到来,都不会是一时半刻的事情,我亲爱的兄弟,你去‘朝圣’去了好几个月,这里也变了很多,我带你去看看吧。” 朱利奥不由得微微一笑,对于这种沉重的话题,利奥十世不怎么适应是正常的,不过正如圣父所说,不祥的预兆固然令人辗转难眠,但他们也不是第一次面对可怕的敌人了,“我知道你雇佣了许多画匠与石匠来重新修缮与扩建圣彼得大教堂……” “是的,列奥纳多,拉斐尔,巴乔,本韦努托,还有那个米开朗基罗……” 他们走出房间的时候,阳光正盛,但利奥十世还是忍不住抓紧了身上的白色短斗篷,朱利奥的话犹如冰冷的利剑那样刺入了他的心,在这样直白的警告前,再多的敷衍与搪塞,故作糊涂都成了一场笑话,他情不自禁地向天主祈祷着,希望他为天主在地上的住所所做的事情能够获得他的欢心,由此来保佑他,他的家族与他的教会。 虽然嗅觉灵敏的枢机主教们已经赶到了梵蒂冈宫,但最后被允许服侍在圣父身边的只有寥寥无几的两三个人,不过无论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要朱利奥,美第奇在,他总是距离教皇最近的,有时候,利奥十世还会挽着他的手走路,其他人都不免心生嫉妒,却也无可奈何。 利奥十世不喜欢米开朗基罗,所以他带着朱利奥先去了他的大签字厅,这里的壁画被交给了拉斐尔.桑西,他们去到那里的时候,拉斐尔已经完成了一部分工作,那是四名被描绘在金色椭圆边框里的神女,“神学”、“哲学”、“诗学”和“法律”,她们的手指曼妙地指向四面已经打好了草稿的墙壁,因为这几面墙壁上将会被描画上相对应的场景,而那四副场景,即便只是勾勒在灰白墙壁上的浅淡线条,也足以令人心弛神往,拉斐尔以一种青年天才特有的神气,骄傲而又不失恭敬地将他们迎接进大厅,并详细地为教皇与枢机们解释他的种种设想,并且在他们提出意见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记录下来。 朱利奥不是第一次见到拉斐尔.桑西,他们首次见面的时候桑西还是平图里乔的弟子,还不被允许独立完成一项重要的工作,而现在,他已经获得了教皇利奥十世的宠爱,就连比他年长许多的画匠也要听从他的吩咐——而他除了有着卓越的天赋之外,还有着俊俏的容貌——暗金色的鬈发蓬松地垂到肩膀以下的部分,戴着黑色的四角帽,穿着同色但是绣着金色花边的外袍,而从外袍的领口,伸出了好似百合花瓣那样精美细巧的蕾丝,他的声音也动听的犹如夜莺,还仿佛符合着某种音律,这倒是令朱利奥有些意外,因为这种悦耳的语调往往是乐师或是轻狂的贵族子弟才能掌握的。 拉斐尔.桑西不出意外地获得了在场所有人的赞赏,“人们都说。”利奥十世在朱利奥的耳边说:“他的性情与容貌都如同他描画出来的圣母一般,而且他在描画人物上很有一手,我已经定下了,等他完成这个工作,就让他来为我,还有你绘制肖像。” “你知道我不喜欢这个。”朱利奥也轻声说。 “和我一起,”利奥十世坚持道:“我们还没有在一起的画像呢,如果你实在不喜欢,那么我还可以在画面里加上一个人,这样人们就不会太关注你了。” 朱利奥最后只得摇了摇头,让他去了。他也注意到了,一直随侍在侧的拉斐尔也听到了教皇的话,从神情上来看,他是很想画朱利奥的,是的,谁都想画,但他十分谨慎,别说开口要求,就连举止上也没有表示出有任何僭越的意思。 这让朱利奥想起了当时在佛罗伦萨的监狱里就想要抱腿的米开朗基罗,他知道米开朗基罗正在忙于绘制西斯廷教堂上方的壁画,就问了一句,但圣父的随从说,米开朗基罗将他负责的画面都遮挡了起来,说不允许别人在未完成之前观看——就连教皇也不行,不过利奥十世确实也没兴趣去监督他的工作也就是了。 “哦,你去和他说,是我的要求。”朱利奥说。 随从很快去了,又回来了,他说米开朗基罗一听说是朱利奥.美第奇枢机的要求,就立刻乖乖地服从了命令。 “他还是那么怕你啊。”利奥十世感叹道。 第两百五十九章 艺术与战争(两更合一) 米开朗基罗在教堂外迎接圣父一行人,见到他的第一眼,利奥十世就不由得蹙眉,而朱利奥也颇为无奈——也难怪圣父与其他人更喜欢拉斐尔,相比起总是尽可能衣冠楚楚,妆扮精细的拉斐尔,米开朗基罗原本就其貌不扬——他身形瘦小,肩膀又太宽,脑袋膨大,眉骨高耸,两耳更是如同驴子一般伸出蓬乱的头发,而在这样重要的时候,他竟然也没有好好修饰一下自己的外表,他穿着工作时的皮衣皮裤,衣裤上堆积着颜料,污垢与灰尘,浓重的臭味从领口与袖口散发出来。 也许是他认为摆出这样的姿态更能彰显自己的辛苦,但这里的人,除了朱利奥之外,有谁会去体会到一个画师的内心呢? 不得不靠近他的人都快窒息了。 西斯廷教堂是罗马教宗的私人教堂,也是历次(除亚维农之外)教宗的选出仪式的举行之处,它的名字来源于营建此堂时的教皇西克斯图斯,总长一百三十二尺,宽度四十四尺,高度五十九尺——正符合圣经中的《列王纪》的第六章,所罗门为上帝营造的圣殿所持有的比例——而米开朗基罗在这次重建中负责的是这座圣殿穹顶上的壁画,约五十尺宽,一百二十米长,对于无法接受弟子与同僚帮助的米开朗基罗来说,这项事务不可谓不沉重而又重要,朱利奥.美第奇虽然不喜欢米开朗基罗的为人,但出于职责与道德,还是为他创造了良好的工作条件。 这种事情当然无需他事必躬亲,枢机的亲信足以充当米开朗基罗的恩主,他们按照米开朗基罗的需求与朱利奥的吩咐,为他预备了两个仆人,他们不参与绘画的事儿,只管为米开朗基罗准备一日三餐,提醒他睡觉休息,还为他准备了一张可以组接在脚手架上的“床榻”以及套在眼睛上的水晶片——这样他在作画的时候,就不必老是向后弯腰仰头,伤害他的颈椎,也不必担心颜料滴落到眼睛里。 米开朗基罗的个人品行或许不那么好,但他对于工作的热忱与负责,以及出色的天赋与敏感是毋庸置疑的,就像他在凯撒.博尔吉亚身边的时候,时常会因为身负的秘密与博尔吉亚的残暴而心慌意乱到无法入睡,但他在这期间创作的“贞女”(大理石雕像),“摩西的民众”(木板蛋彩画——记录了艾米莉亚大道上的流民),半人马之战(大理石浮雕群像——描绘了战争中的士兵)以及“凯撒”——以凯撒.博尔吉亚为主体的黄铜像和木板蛋彩画系列等等,依然令得无数人为之赞叹慑服,这些画像与雕像在之后鼓动民众与促发其心中不满的行动中起了很大的作用,正因为卓绝的艺术往往得以引发起人们最大的共情。 以往用来覆盖穹顶壁画的亚麻布已经被移开,脚手架也被拆除,首先跃入人们眼帘的是无比绚丽而又和谐的色彩——米开朗基罗是以创世纪为主题来绘制整个壁画组,壁画分作中央与左右两侧,中央共有九副宏大的画面,分别为《神分光暗》,《创造日、月、草木》,《神分水陆》,《创造亚当》,《创造夏娃》,《原罪-逐出伊甸园》,《诺亚献祭》,《大洪水》,《诺亚醉酒》。它们的周围环绕着以赤身男子为主的装饰点缀,以先知与女祭司做次画面。 有幸跟随着教宗的一行人等,先是被这样宏大的画面所震慑,而后又被鲜明的光影所迷惑,再来又不得不被那些赤露的矫健躯体所吸引,他们仰着头,从教堂的一端缓慢地蠕动到另一端,整个过程竟然鸦雀无声,就连呼吸声都变得缓慢,悠长,他们直走到墙壁前,无路可去才终于停下,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这幅壮美的景象中摆脱出来。 米开朗基罗在人们仰着头的时候,他低着头,做出一副恭敬谦卑的模样来,但在他们终于得以低下头的时候,他又傲慢地抬起了头,他当然是可以骄傲的,就连一向与他针锋相对的拉斐尔,还有与他争夺圣彼得大教堂总设计师最后越过他取得该职位的布拉曼特,也不由得神情复杂,他们看向米开朗基罗的眼神简直就是在说,上帝为什么要将这样的才华赋予这么一个轻浮、粗俗、自大的流氓恶徒呢? 怀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包括教宗利奥十世在内,因为米开朗基罗在竞争圣彼得大教堂总设计师的职位失败之后,恼怒地不愿意接受任何与之相关的工作,尤其是绘画,因为他自认是个卓越的雕刻家,如同古希腊或是古罗马的先哲一般,可以说,若不是有着朱利奥.美第奇的警告在先,他或许会逃跑也说不定。 利奥十世当然不会喜欢这么一个妄为的人,在今天之前,他甚至有些无法理解为什么朱利奥.美第奇要坚持把米开朗基罗塞到圣彼得大教堂的重建队伍里,是的,他见过米开朗基罗的作品,出色吗?当然,但他并不认为米开朗基罗就是不可取代的,不,今天他才意识到,米开朗基罗确实是不可取代的。 “这里一共有多少人?”教宗喃喃问道。 “三百四十三个人。”米开朗基罗昂着脖子说道,他尽力表现的足够恭敬,但语气中还是不免带上一丝自得。 朱利奥在“创造亚当”前止步,这是人们之前绝未想象得到的构图,此时亚当的躯体已经被创造完全,但双眼茫然,肢体软弱,未有灵魂,而创造他的主被天使簇拥着,向他伸出一根手指,将灵光注入他的身体——米开朗基罗准确地捕捉到了这一瞬,仿佛他那时就在近侧,亲眼目睹到了这一切。 他注视着这幅威严而神圣的画面良久,才终于垂下眼睛:“你做得很好,”他第一次这样温和地与米开朗基罗说道:“值得赞赏与褒奖。” 米开朗基罗一下子显而易见地激动起来,当然,没人比他更清楚(就算不清楚,也有达芬奇让他清楚),利奥十世的平和是同样作用于灵魂与躯体的,但朱利奥.美第奇,他或许曾经温柔,宽容过,但无情的现实已经将他研磨成了一柄锐利的刀剑,对着朋友与爱人,他当然会将锋刃藏在鞘中,但对敌人,以及叛徒,他是毫不留情的——而他又有着一个旁人难及的好记性。 此时,心满意足的利奥十世笑眯眯地走了过来,“你把我们画在那儿了呢?” 在惊叹与兴奋之后,他就关注起自己的位置来了,如同之前说过的,此时的人们很少有独立的肖像画,很多时候,他们让画师将自己画作宗教画上的某个人物,像是被许多人诟病的那样,许多主教的情人都成了贞女,既然如此,教宗与握有重权的枢机主教更是必定会在这样神圣的画面里占有一席之地。 米开朗基罗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圣父,又看了看他身边的美第奇枢机,犹豫了一会才鼓起勇气说:“您为什么不亲自去寻找呢?我发誓,那将会是个惊喜。” 利奥十世果然没有计较他的大胆,他仔仔细细,辛辛苦苦地抬着头找了好一会儿,才在一侧的次画面中找到了先知约尔,别人或许不那么看得出,但他一下子就找到了自己的大鹰钩鼻,以此为启迪,他注意循着先知与女祭司的画面去看,几分钟后,他找到了先知以赛亚,以赛亚以侧面朝着众人,短发打着卷却呈现出银白色,同时紧闭双目——利奥十世神色古怪地看了半天,发现这个人物是穿着最为整齐的,只露出了脸,手和双脚,但要说,比起朱利奥,他更像是他的父亲,洛伦佐.美第奇,因为他的面部轮廓着实粗硬,要说那个人物最接近朱利奥……那个艾瑞思睿女祭司算不算?尤其是利奥十世是见过朱利奥十来岁的时候的,那时候他确实如同少女一般秀美……米开朗基罗也应该记得,那时候他正和凯撒.博尔吉亚在佛罗伦萨。 利奥十世看向米开朗基罗,而米开朗基罗毫不动摇地盯着先知以赛亚,是的,他以可敬的枢机大人为蓝本的就是以赛亚,而不是什么活见鬼的女祭司。 朱利奥.美第奇第一次难得地没有发觉利奥十世与米开朗基罗的眉来眼去,他对以赛亚还是相当满意的,第一,衣着整齐;第二,神色肃穆(不知道为什么,米开朗基罗画了许多眼睛大睁,几近凸出的人物);第三,看上去不那么像他,他对万众瞩目——或许还要流传成百上千年没有丝毫兴趣。 “如果今后还有相似的工作,”他和蔼地对米开朗基罗说道:“还是不要以我为蓝本了,你知道,我不喜欢这个。” 米开朗基罗深深鞠躬——他侥幸逃过一劫,不过可以想象的,今后他大概还是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或许有天赋者都有这样或是那样古怪的脾气,尖刻的性情,奇特的癖好,米开朗基罗最喜欢的大概就是在触怒与喜悦那些显贵们的边缘反复横跳,甚至超过了他对雕刻或是绘画的爱好——现在他美滋滋地琢磨着能够在圣父与朱利奥.美第奇这里得到多少额外的奖赏,尤其是朱利奥,他有时比利奥十世都要慷慨,只要他觉得你值得。 “这里还有多久可以完工?”朱利奥又问道。 “再给我三十天的时间,”米开朗基罗昂着头说:“我会让它变得更为尽善尽美,殿下,”他环顾四周,给了队列末尾神情难测的拉斐尔,还有他最大的敌人,布拉曼特一个嘲讽的微笑,他确实是个混蛋没错,但拉斐尔并未感到生气,他也同样被米开朗基罗的技巧征服,相比起俗人,作为画师的他更是能够深刻地理解到这里的每一道纹路,每一点色彩,每一块阴影是如何的精确而又完美地出现在这副宏伟神圣的画布上的。 他不引人察觉地深呼吸了一次,他想起了在教皇的签字厅里的四副壁画,看来他必须要做出更多的修改与完善才行。 而就在人们流连忘返之时,一个不识趣的家伙匆匆而来,利奥十世不那么高兴地允许他到自己身边来,听了他带来的消息,然后相当遗憾地告诉众人,他和朱利奥.美第奇必须先行离开了。 “西班牙人?”在登上马车后,朱利奥问道。 “是的,西班牙人派来的使者。”利奥十世说:“他们说,原定的统帅贡萨洛.德.科尔多瓦在平定摩尔人的又一次叛乱时受了伤,没法来了所以他们派来了雷蒙.德.卡多纳。” 雷蒙.德.卡多纳是个四十如许的中年人,蓄着黑色的胡须,身材虽然不够高大,但足够结实,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块黑色的岩石,沉稳可靠。但无论是在西班牙还是在意大利,他的名字都没有贡萨洛来得广为人知,而且就贡萨洛与朱利奥的关系,利奥十世当然更愿意相信自己兄弟的挚友,但这次——西班牙人雷蒙向圣父深深地鞠躬,然后匍匐在圣座前,去亲吻圣父的脚,之后他又向圣父身边的枢机鞠躬,亲吻他的袍角。 “贡萨洛提起过你。”朱利奥温和地说:“我相信他,也相信您们的女王胡安娜一世,但请原谅,在最初的协议上,女王择定的人选是贡萨洛。德.科尔多瓦。” 雷蒙.德.卡多纳倒不会因此不悦,毕竟正如这位枢机大人所说,他们的协议中,应该是由贡萨洛将军来做联军的统帅,毫无征兆地调换了人选,让他说也很有点问题,“可敬的特拉诺瓦公爵十分愿意为您们效劳,”他带着几分真心实意的遗憾说道:“但就在他启程前,摩尔人那里出现了好几处叛乱,他在平息最后一场叛乱的时候从马上跌落了下来,折断了左腿。” “哎呦!”利奥十世说:“这下可够够的了,他年纪不轻了吧。” “可不是么,公爵他已经是近六十岁的人了。”卡多纳说:“所以他只得将这件伟大而又神圣的工作交给了我,教宗阁下,还有枢机大人,我虽然不敢说能够与可敬的科尔多瓦将军比肩,但也经过了很多次战争,与摩尔人的,与奥斯曼土耳其人的,与热那亚人的,与葡萄牙人的……虽然没能取得怎样辉煌的战绩,却也不曾遭遇到沉重的失败,而我来到这里的路上,每晚都能听见天使在我耳边说话,这一定是某种启示,圣父,注定了我要为教会做工,为您们取得胜利。” 利奥十世与朱利奥对看了一眼,虽然在大战来临之际,必须面对一个完全不熟悉的陌生人让他们有些不愉快,但他们又能如何呢?总不能强行逼迫断了腿的贡萨洛.德.科尔多瓦到罗马来,就算他能来,又怎么只会军队? “既然如此,”利奥十世:“愿天主护佑我等,爵爷,看来我们必须好好筹谋一番了,”他叹了口气,“不过在这之前,”他微笑着道:“您应该回到我们为您准备的住所里,好好地休息一晚,明天会有一场盛大的欢迎宴会等待着您。” “不胜荣幸。”卡多纳说。他看起来也像是稍稍松了口气的样子,显然,不必立刻投入到战争中对他来说也算是一件好事。 “我有些担心了。”利奥十世在他离开后说:“他看起来可不如贡萨洛。” “没关系,实在不行的话,我会作为您的特使,出现在战场上。”朱利奥说。 “这将会一场惨烈无比的战斗。”利奥十世说:“路易十二已经失去了退路,若是败了,甚至被捉住,如查理八世一般需要大臣与民众来赎回他,法兰西王室对那些贵族,我是说,勃艮第、阿基坦、布列塔尼,以及普罗旺斯、弗兰德斯,所博得的种种优势与权力就要荡然无存了。”他满怀忧心地说:“我不想让你到那里去,尤其是你一定会在战局失利的时候取代这个……雷蒙,成为教会联军的统帅,而不是乖乖地待在安全的地方,就和之前的特使那样,我不能看着你出事,朱利奥,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兄弟,不能再失去你,你知道,对于美第奇,你的存在甚至比我更大些。” “别这么说。”朱利奥站起来,走到利奥十世的身边,安慰地拍了拍圣父的手背,“若是没有您,我才会寸步难行,百般踌躇——一直纵容着我的人,难道不是您么?若不是您,我所提出的计划,只会被人当作一个疯人的呓语,谁会相信呢,我的兄长,数以百万计的金弗罗林从你的手中流到我的手中,人们说,您是一个骄奢的人,只有我知道,您是一个高尚的人,您的金弗罗林已经成为了教会新的基座,那些学校,那些教士,那些学生……” “我并不在乎人们怎么看我,”利奥十世说:“而且真正做到这些的是你,我只是给予了一些能够给予的支持罢了。” “非常有力的支持。”朱利奥注视着利奥十世的眼睛说,利奥十世反握住他的手,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好啦,好啦。”他说:“拙劣的相互恭维就到此为止吧,反正我是不建议你到战场上去的。” “我会谨慎从事,”朱利奥说:“您也知道,神圣罗马帝国已经明确了,他们不会派出他们的军队,我们只有西班牙人,教会军,意大利雇佣军。” “但我们有上百门火炮与数之不尽的火枪。” “现在也只能如此了,”朱利奥说:“我还要做些准备,免得出现什么差错。” “神圣罗马帝国的马克西米连一世是个无耻的混蛋,”利奥十世恼恨地说:“但西班牙的贡萨洛确实是摔断了腿吗?” “应该是,“朱利奥说:”胡安娜一世还没愚蠢到将珍贵的士兵抛费在意大利,这或许的确是个意外,只是太不凑巧了。”他思索了一会:“对了,还有英格兰人,亨利八世愿意给我们多少军队?” “一千人,”利奥十世说:“太少了。但据说,这位国王正计划到罗马来,为他的一个宫廷司铎谋取一个主教的位置,若是他能够再多给我们一些士兵,我想,或许可以。” “那么我们就恭候这位陛下吧。”朱利奥说,然后回到自己的椅子上,轻轻按住了自己的额角,各种事务千头万绪,偏偏都很重要,就算是他,也不免感到了一阵疲惫。 “你说,”过了一会,利奥十世轻声问道:“神圣罗马帝国的问题,会不会出现在那个马丁.勒德身上?” “马丁.勒德还没有那个可能直接影响到皇帝,”朱利奥说:“但他至少代表了萨克森选帝侯的态度。” “多么可笑啊,”利奥十世说,“那些国王与大公,言语中对教会的罪恶抱怨不休,但看到它有脱离泥沼的机会,他们又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它踢回去了。” “若不然呢,他们又要怎么说服那些信徒们?论正统,即便是伊斯坦布尔的牧首,也无法与罗马教会的教宗阁下相比,更何况是一个陌生的凡人?大公与国王们当然是不想要看到一个愿意变革与新盛的教会,世俗的统治者一直就在与神圣的教会争夺民众,原先他们还能说,教会是堕落的,是肮脏的,主教与教士是不可信的,但若是教会……愿意做出退让与改变呢?他们的处境会变得异常尬尴,因为他们总不能说,我们才不关心你们的信仰如何,我们只要你们掏出口袋里的金弗罗林——对,不是给教会,而是给我们!” “那么,你准备怎么做呢,我是说,那些学校……” “也许会受到一些阻扰,但我们面对始终是民众,而不是那些贵人——不过,教宗阁下,我们也应当作出相对的反应了。” “说说。” “我这里有一份统计,”朱利奥说:“赎罪劵的收入在您废除七大法令的时候上升了有三倍之多,一年前已经缓慢下降,而现在,几乎已经与往年持平了,而且,请您注意,其中大额赎罪劵,也就是重罪赎罪劵的比例已经达到了六成。” 利奥十世点了点头:“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正在逐步地消弭赎罪劵对普通民众的影响。所以说,一些微小的罪过,人们已经不再用赎罪劵来赎回了吗?” “如尤利乌斯二世直接禁止赎罪劵买卖是不可行的,结果我们都看到了,反而造成了人们的恐慌与抱怨,事实上,我们必须庆幸人们的愤怒爆发的很早,因为若是时间拖久了,教宗阁下,人们也许会有另外一种想法——那就是,赎罪劵是不是真的有用呢?那比什么都可怕,因为那意味着,人们的信仰会随之动摇,教会所说的话,将会不断地受到质疑。” “多么可怕啊。”利奥十世喃喃道。 “那会是一场灾祸。”朱利奥说:“但现在,我们几乎可以避免了——慈悲修士会的修士与教士们,还有学生与老师已经如同蒲公英一般飞扬到各处,他们的成绩就如您看到的,民众们已经明白了,那些微小的罪过,可以通过望弥撒,告解,祈祷与行善事来赎回,而不是只有……赎罪劵——阁下,我们已经可以慢慢地收回赎罪劵的买卖了。” “太好了。”利奥十世说:“虽然它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但我总是觉得不安。” “因为那是教会与凡俗的统治者最直接的冲突之一。”朱利奥说:“虽然最后的战争不可避免,但至少可以让我们得到一丝喘息之机。” 第两百六十章 埃吉奥与圆眼睛 利奥十世对此又能如何,也只能叹息而已,他又找了一些轻松的话题说给自己的兄弟听,好让他快活起来,但教宗阁下也知道,这种宽慰并不能起到什么实质上的作用,朱利奥是个好孩子,但也顽固的令人无可奈何。 正如朱利奥所说,卢克莱西亚带走了许多东西,再一次听到她的名字时,浮现在他心头的不是悲哀也不是伤痛,而是空洞的虚无,这种虚无是任何东西也无法填补的。 自从利奥十世即位,阿谀逢迎者难以计数,美第奇家族也在罗马有了自己的宅邸,但朱利奥大部分时间都只会在皮克罗米尼宫,他的儿子小科西莫也是如此,他怀着千头万绪的忧思回到这座森严的城堡,也是他在罗马的家,回到自己的书房里,但平时都在这里学习阅读与抄写的小科西莫罕见地不在,朱利奥转过头去,询问服侍自己的修士:“小科西莫到什么地方去啦?” “他和埃吉奥先生在一起。” 他们从伊斯坦布尔回来之后,埃吉奥又一次不辞而别,对此朱利奥一点也不意外,也不生气,他与埃吉奥亦师亦友,也很清楚这位刺客大师崇尚自由的心性,他从不限制埃吉奥,并且对其付出了近似于血亲的信任——小科西莫也是如此,但一想到他们刚才提到过的贡萨洛,朱利奥就想到,埃吉奥也已经五十二岁了,他不由得思忖着,是否应该找个合适的理由,让埃吉奥留在罗马,或是佛罗伦萨,随着时间流逝,他身边的朋友与亲人愈来愈少,他可不希望在将来的一日,他必须要从一个陌生人那里听到某个令人悲痛的消息。 他没有让仆从召唤小科西莫或是埃吉奥,简单地洗漱一番后,这位位高权重的大人换上宽松舒适的便衣与浅口鞋,沿着林木葱茏的小径一路向前,去到亲人与朋友所在的庭院里——庭院里的月桂树张开了遮天蔽日的华盖,灰白墙壁被深绿色的常春藤如同手掌般的叶子统治,只有不断涌出泉水的狮首水盂所在的地方,被修士们有意剪除了一些枝条,好让清澈的水不至于受到落叶污染,但还是有些黄白色的小花漂浮在水面上,就像是点缀在从乌蓝天穹上的小星星。 小科西莫伸出手去,将那些小小的八瓣花拢在手心里,然后用丝帕小心地包裹起来。 “你搜集这些花朵做什么?” “路易丝很喜欢这些花。”科西莫说。 埃吉奥知道路易丝是谁,说起来,她与科西莫是实质上的表兄妹关系,圣年出生,比科西莫小两岁,但她还很小的时候,就被凯撒.博尔吉亚的遗孀夏洛特公主送到了佛罗伦萨,请求美第奇家族代为抚养,因为她继承了其父凯撒的瓦伦蒂诺公爵的头衔,所以无论是路易十二,还是纳瓦拉国王约翰三世,都有意操纵她的婚姻意图从中取利——夏洛特公主那时即将迎来第二次婚姻,她不能把路易丝交给路易十二或是约翰三世,也不敢把她留在自己身边,最后她唯一能嘱托的人只剩下了艾弗里.博尔吉亚,而艾弗里.博尔吉亚用博尔吉亚在意大利仅有的力量换取了朱利奥对凯撒后裔的庇护。 “我还以为你不是那么温柔的人呢。”埃吉奥说,他躺在水泉池边的台阶上,细窄的台阶只有刺客魁梧躯体三分之一的宽度,但他还是稳稳的,一点也没有掉下来的危险。 “为什么这么说?”科西莫好奇地问道:“我以为我不是一个坏人。” “对于那对可怜的女孩来说,你可真是足够冷酷无情的了。”埃吉奥笑嘻嘻地说,那对女奴是在伊斯坦布尔的时候,被挑选来服侍科西莫的,她们是对来自于希腊的基督徒,还是双胞胎,有着一双婴儿蓝色的眼睛与柔软的手臂,就算是埃吉奥,也没有见过比她们更可爱的少女,在朱利奥离开伊斯坦布尔的时候,埃吉奥以为至少小科西莫会动一动他的恻隐之心,毕竟他们都知道,这对原本属于皇子的女奴,在服侍过外男之后,就不会再回到皇子身边了,她们或许会被再次卖掉,或是索性处理掉,总之等待着她们的不会是什么好事,但小科西莫即便到了最后一刻,也没有提起她们。 “我是愿意怜悯她们的,”小科西莫悠然地说:“但她们可未必愿意怜悯我们。” 埃吉奥轻声笑了起来,事实上,在伊斯坦布尔的时候,朱利奥身边有着更多的美人,但苏丹并没有提出要将她们送给朱利奥,倒不是因为他太吝啬,而是只有如苏莱曼这样的年轻皇子,才会做出这样的尝试,当然,也有小科西莫确实还是个孩子的缘故,今后他将要受到的诱惑还要多得多呢。 “但在你身边,除了路易丝,我也没有见到别的女孩,你和你的父亲很像,”埃吉奥说:“只要选中了一个人,那么其他人就再也不能被你们看在眼中,记在心里。” “这不好吗?”科西莫微笑着回应道:“坚贞是美德。” “你现在已经是努奥罗大公,”埃吉奥说:“名义上你只有十一岁,你今后的道路还很漫长,而你将要获得的荣耀也要比今日更多,你考虑过吗,站在你身边的人,不但要与你一同享有这份荣耀,也同样要承受这份压力。” “路易丝很好。” 埃吉奥注视着他,在佛罗伦萨的时候,小科西莫还是个天真而又温柔的幼童,到了罗马,他就成长为了一个可信的少年,而在伊斯坦布尔之后,他的躯体与面容虽然没有明显的改变,但他的心性确实更加成熟了——一开始,埃吉奥并不能理解朱利奥为什么要将小科西莫带到奥斯曼土耳其的宫廷里去,那里固然是最为黑暗与可怕的地方,但作为客人,他们是无法看到被金子与香料掩藏的种种污秽的——直到他们终于离开了那里,埃吉奥才忽尔恍然,朱利奥要让小科西莫看的,乃是最为尊贵与独专的统治者的权威所能达到的极限——这是欧罗巴所有的国王与大公都无法碰触到的极限,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才是真正的万民之主,所有人的主人,这个古老帝国的制度注定了他能够决定所有人的生死——哪怕是唯一长成的皇子,皇子的母亲,数以千百计的奴隶,以及一座城市中的每一个人,他们珍贵的,独一无二的性命,对于苏丹来说,也只是一个命令,甚至只是一声不悦的轻哼,或是轻蔑的一瞥。 如果一切顺遂,作为美第奇家族的家长,与圣父在俗世的代理人,小科西莫是必然要成为意大利的国王的,而依照朱利奥的预想,这座半岛将会统一为一个完整的国家,没有自由城市,没有公国与邦国,没有任何得以独立于国王统治的存在,也就是说,小科西莫所掌握的权柄,主宰的领地或许会比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还要博大、广阔,他又是那样年轻,几乎没有遭遇过任何挫折,若是他放纵了自己,给这里的人们带来的灾难只怕更甚于博尔吉亚的凯撒。 啊,对了,埃吉奥在心里说,小科西莫的身体里也有一半博尔吉亚的血。 所以这是小科西莫必须上的一课,就像你要将一柄锋利的剑交在一个孩子手里,比起教导他如何挥舞它击败敌人,更重要的是要让他知道,这柄利剑能够造成怎样可怕的伤口。 可正是因为如此,埃吉奥并不赞成让另一个博尔吉亚的后裔成为科西莫的妻子,哪怕她正是美第奇家族所需要的,一个真正的王室成员。 埃吉奥知道马基雅维利与杜阿尔特也有着相似的担心,尤其是等到小科西莫需要缔结正式婚约的时候,朱利奥,美第奇可能也已经换上了圣洁的白袍,既然如此,小科西莫的婚姻就不再那么单纯了,他们需要考虑到之后的许多事情——一位选帝侯或是大公的女儿,或是姐妹或许会更为合适。 只是如果朱利奥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一定会感到好笑的,在他的计划中,从来就没有小科西莫的婚姻,一来他并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受如同他母亲一般的苦;二来,环绕着这座半岛的国家几乎都对它充满了贪欲,在他们的心中,分裂的半岛才是最好的半岛,除非它愿意落入自己的囊中,而朱利奥等人所做的事情,无疑就是从这些凶猛的野兽嘴里夺下这块甜美的好肉,他们怎么会心甘情愿?就算他们的公主可以成为这里最尊贵的女性,又怎么能比得上他们头上的又一顶王冠? 这样说来,倒不如让小科西莫自己选择呢,他爱谁,就是谁,而且让朱利奥来看,也许是因为命运多舛的关系,小路易丝要比同龄人稳重与内敛的多,她又在母亲身边长大,接受的是正统的宫廷教育,要说,如果她的父亲不是凯撒.博尔吉亚,一个教皇的私生子,反对的声音或许还不会出自于佛罗伦萨,而是出自于布卢瓦或是潘普洛纳(纳瓦拉的都城)。 第两百六十一章 欢迎宴会 于是朱利奥是带着这么一个好心情去到雷蒙.德.卡多纳将军的欢迎宴会上的。 利奥十世是个相当有品味的人,但他也同样喜好奢侈,充足的美味食物、成桶的酒、辉煌的灯火、往来穿梭的仆人固然是一场盛大宴会的必备品,小丑、杂耍艺人与娼妓更是宴会上不可缺少的点缀,数以百计的达官显贵被邀请到“银宫”里,这里曾经属于博尔吉亚,然后又被觊觎已久的大洛韦雷枢机收入囊中,他死后洛韦雷家族遭到了尤利乌斯二世毫不留情的打击,于是它又被奉献给了当时的一个黑衣宗教法官,这个宗教法官很快就堕落在了酒色之中,他被曾经的同僚判处了死罪后,他的家人就匆匆把它卖给了乔.美第奇。 乔.美第奇在成为利奥十世后,立刻重新修缮了银宫,并且重新命名为“马尔斯宫”,不,没有其他的含义,这里纯粹是为了纪念他的叔叔,年少早夭的朱利阿诺,美第奇家族的御用画家波提切利创作的《维纳斯与马尔斯》一画中,沉睡的马尔斯正是以朱利阿诺为模特。 不过,与其说是重新修缮,倒不如说是重建,博尔吉亚的风格完全不符合利奥十世的喜好,而且他也不怎么喜欢这个家族,它们给美第奇家族留下了许多深刻的伤痕,于是他索性尽可能地抹去了博尔吉亚的许多东西,现在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是一座宏伟的白色大理石建筑,U型,开口向外,环抱着一个广阔的广场,像是一个向着宾客们伸出双臂的热情主人。 时值九月初,天气逐渐凉爽了起来,马尔斯宫位于群山大湖一翼,按理说应该更为清凉——但人们一接近这里,还是能够感到热浪迎面而来,因为从能够看见马尔斯宫开始,平坦的道路两侧就有无数火把熊熊燃烧,将死寂的黑夜化为热烈的白昼。 巨大的广场上除了火把,还有蜡烛,它们的数量如同繁星,照亮了人们的面孔,让他们的珠宝熠熠生辉,蒸发着玫瑰与薰衣草的香气。 身着白衣的仆从与身着细纱的娼妓游走在人群之中,他们托着银盘,银盘里堆满了甜蜜的点心与加了冰块的酒水,仍由人们随意取用,等他们进到大厅里,更是不由得为那些如同树枝般稠密的黄铜灯枝,卵石般随处可见的精美白瓷,繁花般绚丽多彩的丝毯,以及厅堂正中,那座喷涌不断的葡萄酒喷泉而满心欢喜。 宴会的桌椅如同之前的几百年那样安置,主人与贵客落座在台阶之上的长桌前,有高靠背的椅子可坐,其他不那么重要显达的客人屈身在台阶下的条桌前,坐着的也只是条凳,他们的周围围绕着仆役、娼妓与乐师,而更远处是画师与吟游诗人,他们要负责将这个盛大的场面以绘画与诗歌的方式记录下来。 万幸,因为某人的洁癖,这里没有老鼠与狗儿在人们的脚下到处乱窜,宾客们也已经习惯了文雅地使用刀叉切割运送肉块,用汤匙喝汤,独自用一个杯子,虽然许多顽固的教士还是认为用手指进食更符合教义,但在这里显然没有那种令人不快的蠢货,而且就算有人更常用手指,也会不由得想要试试那些精美的银刀叉,光滑的白瓷汤勺与玻璃酒杯,这些是每个人都有的,让人们更是惊叹于美第奇家族的豪奢。 长桌上的餐具更是华美,骨瓷镶嵌着金线,与一旁的金刀叉相互交映,天鹅颈脖般秀丽的玻璃杯盏上铭刻着利奥十世的纹章与名字,与线条优雅的花朵——在它们上方,就是真正的花朵,沉甸甸的小白玫瑰拥挤在一起,向着乳色的亚麻与赤红色的丝绒垂下头来。 各式各样的美食与葡萄酒被络绎不绝地送了上来,人们痛快地大吃大喝起来,这场宴会是为了欢迎西班牙的卡多纳而召开的,就是为了让主人与宾客快乐的,他们在此尽情放纵,才能抵消对于战争的恐慌与焦灼,很快地,就出现了醺然欲罪的人,倒是长桌上的人还保持着清醒,利奥十世比起酒更喜好蛋糕与烤肉,而雷蒙.德.卡多纳几乎没有这个心情,至于朱利奥,他从来就不会暴食暴饮。 一个装扮得犹如示巴女王的娼妓身形摇曳地走上前来,她伸展的双臂上托着一个两尺见方的银盘,银盘上堆满了蜂蜜腌渍的杏干,这是利奥十世最新的心头好,他见了立刻示意娼妓将盘子放在桌上,然后伸手去抓。 但他的手还在空中的时候就被另一个人捉住了,那个娼妓十分惊讶,因为她想不到谁敢如此对待圣父,不过很快地,她就释然了,那是坐在教皇身边的枢机朱利奥,他既是教皇的兄弟,又是教皇的得力臂助,或者说,是教皇的代言人,人们都说他是罗马的无冕之王——朱利奥没有再看那个娼妓第二眼,而是抓着利奥十世的手,把它塞回到教皇的袍子里去,“我说过吧,为了你的身体健康。”朱利奥责备地看了一眼利奥十世浑圆的肚子:“你的腰围要降到三尺之内才行。” 利奥十世立即愁眉苦脸起来,他可是受够了朱利奥的约束,不过他也知道朱利奥是为了他好,其他不说,有朱利奥监督与调整,他现在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动辄失眠、抽搐、口干舌燥了,记忆力也好了许多,只是不能随心所欲地饮酒,暴食,尤其是甜点,让他痛苦地连弥撒时的祈祷都虔诚真诚了许多——上帝啊,他的这个兄弟有时候可真像是一个魔鬼,不折不扣的,而且他身边的仆从,教士与嬷嬷都认为朱利奥是对的,毕竟他师从庇护三世,谁都知道,庇护三世有着如同男巫一般的高超医术。 朱利奥叹了口气,轻轻地招招手,从仆从那里取过一只很小的瓷盘(原先是用作放置调料用的),用干净的银勺舀了两三个杏干放在瓷盘里,然后在利奥十世悲痛欲绝的注视下,瓷盘放在教皇面前,其余的杏干则连着银盘一起给了那个娼妓。 那个娼妓不禁眉笑颜开,因为既然是从枢机手中赏赐给她的,那就代表着,不但是杏干,就连那个银盘也是赏赐的一部分,蜂蜜杏干固然是昂贵,但怎么比得上有着精美的浮雕,镶嵌着珍珠与红宝石的银盘呢,她紧紧地抓住了银盘,与另外两个娼妓分享了盘子里的杏干。 利奥十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一边将杏干放在牙齿间磨着——这也是朱利奥回到罗马后他练就的新本事,好让快乐的时光能够更长一些。 朱利奥再次打量了一下教皇面前的食物,就转过头去,端起酒杯,只是他几乎不喝酒,只是略作示意罢了——他的视线在宾客中来回穿梭者,神圣联盟中的国家与自由城市的使者必然是此次宴会的座上宾,还有一些实质上的中立地区——譬如说,热那亚与低地国家,他们的使节也在这里,还有的就是虽然不属于教皇,却臣服于朱利奥.美第奇的托斯卡纳防御战线上的城市的使者,佛罗伦萨,锡耶纳,新城加底斯,卢卡,比萨,皮翁比诺……更有一些朱利奥提拔起来的教士,他们几乎都是从罗马或是佛罗伦萨的学校里出身或是接受过指导的,也是朱利奥期望的教会中坚力量,还有的就是美第奇的盟友们,他们几乎都是行会的首领或是家族的家长,他们与朱利奥对视的时候,无不俯首以示尊敬。 而就在这个时候,厅堂的角落突然发出了一阵尖锐的喧嚣声,朱利奥侧头望去,发现那里正围拢着一些人,而等到人们惊骇地让开,一个满口鲜血的娼妓步履踉跄地跑出来的时候,他的脸色顿时变了——朱利奥认出了她,就是那个送上了蜜渍杏干又被他赏赐了银盘的娼妓,在她身后,是两三个已经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同伴。 她也看见了朱利奥,视线交汇,娼妓翕动着嘴唇,仿佛要说些什么,朱利奥不听也知道,她一定是在喊“救命!” 但他根本无暇去看顾一个陌生人,他旋风般地转过身,看向利奥十世,而利奥十世的手指还放在嘴里没有拿出来——他之前正在吮吸手指上的蜜糖,在朱利奥看向他的时候,他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立刻将手指更深地探入喉咙,想要让自己呕吐,但他的肠胃已经剧烈地绞痛了起来,手指也失去了力气,他的眼前一阵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朱利奥有力的手臂正在紧紧地抱着自己,然后他在喊:“有刺客!”紧接着便是连接不断的简短命令。 这里有许多人都是慈悲修士会的成员,他们不但如同教士一般的学习,也如同军士一样地训练,这让他们不会如同普通人那样遇见事情就开始惊慌失措,也懂得服从命令,听从指挥——这时候,他们就如尖锥一般从纷乱的人群中显露出属于自己的尖锐,如果此时有人从上往下俯瞰,就能看到以这些慈悲修士会成员为中心,人们迅速地平静了下来,并且开始甄别自己身边的人——对于刺客来说,这是最糟糕的局面,因为混乱才有利于他们的逃遁。 果然,很快地,有两张陌生的面孔被推了出来,他们一开始还想负隅顽抗,凭借着有毒的弩箭与敏捷的身手逃走,但还是被刺网与短火枪留在了庭院里,刺客很快地被拖了下去,接受审讯,惊魂未定的人们才来得及去关注圣父的情况。 辛运的是,利奥十世虽然也吃了有毒的杏干,但因为朱利奥的关系,他只有两个,而且细嚼慢咽延缓了毒杏干进入肠胃的速度,在当即灌下了新鲜的牛乳,又用药草催吐之后,他的情况已经得到了稳定,只是他的身体可说不上健壮,于是圣父被转移到了他的房间里,在他勉强回复了一些神智后,就指着朱利奥,将教会的一概事务都交在了他的手里,就又昏迷了过去。 一些古板的教士也质疑过枢机主教朱利奥.美第奇所拥有的权势是否过大,现在他们倒要感谢起这样的状况了,因为在这样的情况下,罗马竟然只是轻微地震荡了几天,就又回复到原先的样子。 罗马的人们当然不讨厌利奥十世,他给了罗马的人们许多工作,以及发财的机会,也恢复了圣物与赎罪劵的买卖,更是重新修缮了圣彼得大教堂,在这里聚集了难以计数的艺术家、娼妓与工匠,令得罗马又一次成为了万众瞩目的中心。他们在圣彼得广场与大教堂前点燃蜡烛,为这位乐观而温和的教宗阁下祈祷,心中倒不是那么慌乱,当然,猜测利奥十世如果确实发生了不幸,那么继位的教皇会不会仍然是个美第奇几乎是每个房间里或是人们的心里都会窃窃私语的事儿。 朱利奥.美第奇之前的打算全都落了空,利奥十世已经排出了大部分的毒药,但已经起效的那些却已经对他的肠胃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在这个不可能有手术与针对性药物的时代,这样的伤害只能交给时间去治愈,而且,就算有人能够代替朱利奥行使教皇副手的职责,朱利奥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罗马,离开利奥十世的身边,他甚至不再回到皮克罗米尼宫,而是住在了梵蒂冈宫,他的房间就在利奥十世的卧室旁边。 审讯的结果已经出来了,明面上是异教徒,实质上是法国人,但后面可能还有神圣罗马帝国的手笔。 马克西米连一世或许不知道在那场惊心动魄的王位争夺战中朱利奥.美第奇究竟担任了怎样的角色,但西班牙的女王胡安娜一世无疑正是他的拥趸,而且很明显,这位来自于美第奇家族的枢机也正是这位女王的支持者,而且慈悲修士会的迅速扩张也确实引起了一部分选帝侯的不安与不满,他们由此想要铲除朱利奥.美第奇最大的倚靠并不奇怪。 法国人的动机更是无需多说,教皇的神圣联盟与路易十二最大的,也是决定性的战争迫在眉睫。 ——明日本章增加一个番外。 第两百六十二章 拉文纳会战 (上) 拉文纳位于博洛尼亚与里米尼之间,与许多意大利城市一样,建城的历史可以一直追溯到古罗马时期,因为东罗马帝国曾经以它为中心都城的缘故,它也被称之为意大利的拜占庭——但它被选作会战的战场,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它位于亚得里亚海的近海平原,有着一片旷阔的战场,无论对于骑兵,还是对于火炮都是相当有利的。当然,骑兵指的是路易十二的敕令骑士,在查理八世入侵意大利的时候,敕令骑士在福尔诺沃遭遇到了他们百年来最大的一次挫败——那也是朱利奥.美第奇第一次直面战争那冰冷残酷的锋砺,虽然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教皇特使,被视作博尔吉亚的附庸。 但在那场战役之后,敕令骑士们在新王路易十二的大力襄助下,重新整修了自己与马匹的装备。单纯的增加板甲厚度已经被证明不可行,不过,除了之前已经有一位工匠想出了冷锻后再次热处理以增强盔甲强度的法子之外,还有另一个工匠,前者获得的重赏让他受了刺激,他苦思冥想了好几天,最后从孩子拿在手里玩耍的蚶壳上取得了灵感,通过冷锻的手法在盔甲上打出放射性的棱条——前胸甲片上下左右各有六根棱条,脊背上的棱条高高耸起,向着两侧展开,犹如失去了羽毛只余骨骼的双翼。 这些突出表面大约有五分之一寸左右的棱条,在面对长矛、刀剑或是弹丸的时候,可以起到加强肋的作用,能够在铠甲厚度不变的情况下,增强强度,而那些棱条凸起后形成的弧形凹陷,也能够引导一些致命的打击力量沿着棱条向着两肩,两肋,腰侧的缝隙散失,不至于造成太大的损伤。 敕令骑士们立即试验了这个新的想法,结果是令人欣慰的,虽然无法如同无视箭矢一般无视火枪的弹丸,但比起福尔诺沃战役时的惨痛遭遇,用作标靶的盔甲所受的损失还在骑士们的接受范围之内。 第三个工匠也提出了他的新看法,那就是将胸甲的前胸进一步地隆起,形成如同一个鸡胸般的结构,减少火枪弹丸的受力面,这个想法在经过测试后也被接受了,只是骑士们可不愿意被称之为鸡胸骑士,所以它被改称为“鸠胸。” 路易十二还有意从意大利人那里弄到短柄火枪,他的使者找到了据说发明了这种短柄火枪的列奥纳多.达芬奇,但他矢口否认,虽然知情的人说,正是他的一个刺客朋友使用过这种短柄火枪——路易十二想要继续深究下去的时候,被阿萨辛刺客们警告了,虽然这让法国的国王万分恼怒。而敕令骑士们也劝说国王说,新武器或许足够犀利,但大战就在眼前,他们抽不出时间去熟悉和练习它们,路易十二才终于悻悻然地将这件事情放在了他之后的计划里。 不过,正如敕令骑士们所言,战役的胜负并不在于一两件精致的小玩意儿,虽然敕令骑士在福尔诺沃与之后与西班牙人的切尼里奥尼战役中受过火枪的苦,但他们只是警惕,却并不认为,这种武器可以一举将万千法兰西人引以为豪的敕令骑士驱赶出战场。他们是这样想的,也是这么认为的,更是决心要以一场胜利来证明这一点。 收割季节过去之后,冬季到来之前,法国人的两万五千人与神圣联盟的两万一千人终于在拉文纳的平原上对视了。 不,正确点说,应该是他们的火炮那黑森森的眼睛先行对视在了一起,自从更小型,更轻巧或是更强力的火炮被所谓的西班牙人贩卖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后,大公与国王,还有红衣主教们很大的一部分支出就被用在这上面,而为了迎接这场战争,路易十二与利奥十世更是不惜血本—— 西班牙人的卡多纳将军在轰鸣的火炮后方眯起了眼睛,他没有看到国王的旗帜。 “你找到过国王了吗?”他问身边的人。 而他身边的人正是一个慈悲修士会的教士,他举起了一个单筒望远镜,从旗帜看到下方的士兵,“没有,”他说:“我没有看到国王,路易十二很有可能不在这个战场上。” “也有可能,毕竟这个战场是我们早已决定的,查理八世曾经沦为我们的特拉诺瓦公爵的阶下囚,显然路易十二是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了。”卡多纳这样说道。 这个过于蹩脚的笑话只换来了修士礼貌的一笑,但如卡多纳的心意,他将手里的单筒望远镜交给了联盟军的统帅,然后就回到了自己的主人身边。 他的主人是一个只有十一岁的少年——小科西莫.美第奇,虽然他已经被册封为努奥罗大公,但他至少应该在成年之后再出现在这样的地方,但原本应当出现的这里的朱利奥.美第奇因为利奥十世遭到刺杀,而不得不作为教会的砥柱留在罗马,但如果作为神圣联盟统帅的人是西班牙的贡萨洛,而不是西班牙的卡多纳,他或许还能交付信任,但卡多纳——虽然他向圣父发过誓,但就像他说的那样,他没有遭受过沉重的打击,也没有什么可观的荣誉,这样一个平庸之辈,对上凶狠狡猾的路易十二,实在令人忧心。 于是小科西莫就向他的监护人,以及事实上的父亲推荐了自己。 他并不是孤身一人前往拉文纳的,那样就是个笑话了,他带着五百人的火枪手,一千名步兵,他们都来自于努奥罗与加底斯,同时他身边环绕着阿萨辛的刺客与慈悲修士会的修士们。 在小科西莫的手里,还有另一只望远镜,这是他的父亲,也就是美第奇枢机在临行前交给他的,他把它举起来,向着法国人的阵地看去,就和之前的修士那样,他看不到国王的旗帜,只能看到密集涌动的士兵,还有他们的统帅——加斯东.德.富瓦,他是一个有着卷曲红发的年轻人,虽然穿着整套的盔甲,却没有戴上头盔,小科西莫将望远镜向着左右移动——从这里,他可以看到法国人的布置,加斯东虽然年轻,但从排兵布阵上来说,他有着西班牙人卡多纳无法拥有的天赋——两万余名士兵在他的指挥下沿着河岸井然有序地排列整齐——大约八千名加斯科涅的弩手与皮卡第的长枪兵,还有那些那不勒斯的安茹贵族们,向路易十二奉献的四千名雇佣兵——从火枪手,步兵,弩手与长矛兵一应俱全,整合成了战线的左翼,而右翼则被加斯东交给了将近一千的敕令骑士,与两千名轻骑兵,还有一些预备队。 最前方还是火炮,三十门小型火炮不断地发出怒吼,加斯东似乎还觉得不够,又砌筑起更大的平台,将准备用来轰击拉文纳城墙的大型火炮对准了神圣联盟的骑兵队伍——用来轰击城墙的大型火炮所有的威力与小型火炮完全不同,它们发射的甚至是铁质的炮弹,虽然此时的铁炮弹也只是个实心的铁球,但铁的材质就意味着它们不会如难以打磨的石弹那样无法紧密地贴近炮筒内壁,火药产生的推力可以完全地作用在炮弹上——它们原先面对的就是石头的城墙,而现在被用来打击软弱的血肉之躯,结局可想而知——卡多纳看着一颗黑色的铁质炮弹蹦跳着从他的阵地里拖拉出一条血肉模糊的小径来——而这条小径上原先至少站着三十个重骑兵和他们的马。 这种暴戾的打击既可以消磨敌人的胆气,也同样会激起他们的怒火,神圣联盟一方的轻骑兵们竟然在没有卡多纳命令的情况下,策马提缰,向前冲去,这下正中加斯东的下怀,正在磨刀霍霍的敕令骑士迎上前去,两支骑兵队伍顿时交缠在了一起。 卡多纳忍不住大声诅咒起来,西班牙人的火炮只比法国人的多,他已经命令后备的火炮上前,虽然因为他是前来支援拉文纳的缘故,没有携带大型火炮,但密集的发射可以弥补这个弱点,只要打开一个缺口,他相信敌人必将溃败。但现在骑兵们与敌人在一处交战,火炮齐射只会同时造成敌人与已身的伤亡——这就是他的不足之处了,无论是在西班牙人,还是在意大利人这里,他的威望都没有贡萨洛高,以至于许多人都不怎么信服他,在战场上,这简直就是最可怕的噩梦,没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战术,自己的声音,结果就是必然被敌人各个击破。 更不用说,敕令骑士们原本就是整个欧罗巴最为善战的马上强者,西班牙人的重骑兵根本没有办法与之对抗,何况为了对抗火枪,敕令骑士的盔甲与马匹的铠甲都经过好一番整修,这让西班牙重骑兵原先的计划——劈砍马匹,完全没能达成他们想要的战果,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的,如同成熟的果实那样落下马来,在战斗结束后,经过统计,二十八个骑兵队长,有十一个阵亡,七人被俘,其余人都受了轻重不等的伤,还有近三百名他们的骑兵被杀。 当然,此时的卡多纳是不可能去计数的,但他有眼睛,可以看到神圣联盟的左翼已经出现了一片令人恐慌的空白,这里原本应当填充着上千名重骑兵,现在却都被那些愚蠢又狂妄的骑兵队长毁了。 这时候,这位才能平平的统帅又犯了一个错误,他还在固执地要求后备的火炮上前,想要用火炮遏制住敕令骑士的进攻。 他的想法或许没有错,因为在西班牙人的左翼遭受到莫大的失败时,他们的右翼,也就是面对着加斯科涅弩手的火炮发挥了前所未有的威力,即便只是小型火炮,但那些弩手身上却连铁质的盔甲都罕见,他们的勇气就和皮甲一样薄弱,在火炮的威胁下,他们的阵线瞬间粉碎,每个人都在慌乱地后退,逃跑,而他们身后就是皮卡第的长枪兵,他们在加斯东的命令下,将长枪放下,逼迫这些懦弱的人重新面对他们的敌人——结果是更多的死亡,这不是是否缺乏勇气的问题,也与技巧或是能力无关。 弓弩的射程显然是无法与火炮相比的。 但卡多纳的错误就在于,他没有领会到,既然弓弩的射程无法与火炮相比,敕令骑士的移动速度与火炮的移动速度也是完全不对等的,火炮犹在半途,敕令骑士却已经剿灭了任何一个敢于阻挡他们的敌人,策马杀进了联盟军队的阵地,也就是卡多纳先前看到的空白位置。 在敕令骑士们开始冲击神圣联盟军队的侧后方时,加斯东也开始重新组织起那些弩手与长枪手,向着西班牙人的阵地发起第二次进攻。 眼看神圣联盟的军队就要陷入溃败之中,一支一直没有被卡多纳放在心上的队伍突然出现在那些敕令骑士的后方——他们正是来自于加底斯与努奥罗的火枪手,虽然说是火枪手,但他们也是身手敏捷的骑兵,他们就如同游戏一般地驾驭着身下的马匹,在敕令骑士的周围轻巧地往来回旋,不断地向他们丢掷一落地就会爆裂的小铁球。 那些小铁球,爆裂后不是起火,就是飘散出一阵阵具有强烈刺激性的烟雾,再严密的盔甲也无法阻止气味的蔓延,而且他们还有马——动物的嗅觉更灵敏,也更加无法忍受,而骑士们一旦失去了对马匹的控制,他们的威力也就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 敕令骑士的首领巴亚尔,是个性情沉稳的年轻人,忠诚而宽容,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也不由得被这种卑劣的行为激起了怒火,他强忍着烟雾的刺激,高呼着国王之名,带动着另外几名尚未被烟雾波及到的骑兵对无耻下作的敌人发起了进攻。 加底斯的骑兵们见状立即飞快地逃走,重装骑兵在速度上确实无法与这些卑劣的混蛋相比,敕令骑士正要回转,那些骑兵就又哒哒哒地跟了上来。 巴亚尔气得发抖:“我们的弩手呢?”他喊道。 “还在战斗!”一个骑士回应道,巴亚尔只得期望加斯东,他的朋友与统帅能够注意到这里的情况。 加斯东注意到了,他指挥一部分弩手向着西班牙人的左翼进攻,这里的骑兵阵线已经被敕令骑士摧毁,只有零散的步兵与长矛手,他们见到前后都有敌人,早就升起了投降的念头,所以这些弩手竟然没有遇到太大的反抗,他们可以说是轻易地嵌入了西班牙人的薄弱环节,即将与敕令骑士汇合。 第两百六十三章 拉文纳会战 (中) 若是从高处俯瞰的话,你可以看到拉文纳河畔呈现出了一个奇特的衔尾蛇图案——神圣联盟的左翼已经被敕令骑士与加斯科涅的弩手占领,正在继续向着神圣联盟的侧后方进攻,但就在神圣联盟的右翼,西班牙人与意大利人凭借着火枪与火炮,向着法国人的军队气势汹汹地扑去——虽然这种气势只能说是暂时的,因为正在向法国人发起进攻的步兵与轻骑兵没能发现他们的后方已经失守,他们将要腹背受敌,但他们很快就会发觉的。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原本并不被卡多纳看重的托斯卡纳军(即加底斯,佛罗伦萨,卢卡与比萨,还有皮翁比诺)的骚扰给了卡多纳一丝喘息之机,他命令他的轻骑兵前去迎战敕令骑士,将他们与加斯科涅的弩手分割开,而几乎被敕令骑士扼住咽喉的托斯卡纳的火枪手们立即勒马回转,绕过敕令骑士与西班牙轻骑士的战场,向那队弩手发起进攻——他们的短柄火枪固然无法奈何身着重甲的敕令骑士,但对于只有皮甲与链甲的弩手来说,却是极其可怕的——经过列奥纳多,达芬奇与朱利奥.美第奇研发与完美的短柄火枪射程可达五百尺,每分钟可以连发六到八次,在不断升腾的烟雾中,密集的弹丸在离开枪膛的时候,如同雷霆那样在人们的耳边爆响,一些人被射中了头部,立即痛苦地死去了,他们是幸运的,因为圆形的铅弹丸会在柔软的躯体中翻滚变形,若是被射中了躯体与四肢等不那么致命的地方,它们带来的巨大痛苦依然会令得人们失去继续作战的力量与勇气,即便没有在战场上死去,现在的医疗条件也不允许他们得救——铅弹丸几乎没有可能被全部挖出来,留在体内,铅会进入血液,受伤的人依然难逃一劫。 毫无疑问,在武器与装备上,来自于托斯卡纳地区的人们是有利的,但他们也有着新军不可避免的缺憾,那就是他们没有经过真实的战争,先前游戏般地阻扰敕令骑士的前进,以及压制性地对抗加斯科涅的弩手,还能说游刃有余,或者说,他们还未深入感受到战场的残酷——当第一个火枪手从马匹上跌落下去的时候,他和他身边的同伴都吃了一惊,甚至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该做什么,他立刻就被拔出了短剑与弯刀的弩手围拢起来,直接刺死了——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弩手们抓紧了这个机会,大举反攻,甚至将这些可怜的火枪手们驱赶到了骑兵战场的边缘,现在火枪手们竟然被夹在了法国人的军队之间。 “果然还是不行啊。”一直密切地关注着战场情况的某人说道,他正是朱利奥从西班牙调回的拉尔夫,他以西班牙的军火商人的身份在意大利以及周边诸国做着令无数人咬牙切齿的生意,期间遭遇了不少危险,但报酬也相当可观,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是个真正的爵爷了,在努奥罗,他有着一片大公赐封的领地,虽然狭小,贫瘠,却有着一个小而深的港口,这就足够了,毕竟他从来就不以田地与葡萄园为生。 若是一个甘愿平庸的人,从一个雇佣兵成为爵爷大可以就此心满意足,毕竟十之八九的雇佣兵最后的结局就是丧命战场或是醉死路边,但别忘记,拉尔夫从一开始,就有着如同斯福尔扎的野望,虽然他不认为自己可能成为一个大公,但一个伯爵,一个勋爵,却完全是有可能的,毕竟他正在为将来的教皇与意大利的国王效力,而且他也已经有了妻子,和好几个孩子,一个港口还不足以让他安享天年。 所以虽然已经两鬓霜白,他依然还是向朱利奥.美第奇,他的主人诚恳地请求,来到这个危险的战场上的缘故。 这样的情况他早有预料,在获得努奥罗大公,也就是小科西莫.美第奇的允许后,他率领着一队雇佣兵,插入到慌张散乱的火枪手中,他大声地喊叫着,毫不畏惧,即便这样的行为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他确实成为了弩手们的靶标,但如同敕令骑士一般的重甲让他只是受了一些轻微的伤,而在更多的敌人围拢上来之前,拉尔夫与他的下属已经将托斯卡纳的火枪手们再一次聚集起来,更多的空心铁球落在弩手中间,带来火焰与恼人的烟雾,与此同时,他带领着火枪手们飞速地后退,拉开距离——刚才这些火枪手们犯的错误就是拉近了与弩手的距离,让弩手们的弓弩能够伤害到他们,之后更是与弩手们纠缠在了一起。 他们的优势原本就在距离与速度。 科西莫.美第奇,努奥罗大公放下了肩膀,虽然依然眉头紧锁——有了望远镜,他即便远离战场,也能够清晰地了解到战争的冷酷与血腥,那些熟悉的面孔,或是陌生的面孔,那些同伴,下属与敌人,他们都是有血肉的,活生生的,但在战场上,他们简直与受屠戮的牛马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一样的鲜血迸溅,一样的皮肉翻卷,一样的狼狈与不堪,与他在画册与书本上看到的景象完全不同,这里没有耀眼的刀剑,没有华丽的斗篷,没有雪白的面孔与俊美的面容,每个人都是面目狰狞,五官扭曲的,在战前还能保持光亮鲜艳的衣服与甲片,在疯狂的搏杀与仓皇的逃亡之后,覆上了自己与敌人的血,还有飞扬的尘土、恐惧或是愤怒的汗水或是泪水。 若说,小科西莫在伊斯坦布尔看见了一个君王所能达到的极致,那么在这里看到的就是作为一个统帅可以达到的极致,这里有成千上万的人,但他们都只会因为来自于统领他们的人的一个命令,活着,或是去死。 小科西莫甚至要感谢起自己的谨慎,虽然他愿意作为父亲的喉舌与耳目来到拉文纳,却没有妄尊自大地要求成为这里的指挥,他简直不敢去想,如果这些火枪手,这些好年轻人,是因为自己的命令而来到战场上,悲惨的死去,或是终生残疾的话,他受到的压力会有多大,虽然他今后必然会承担起这样的责任,但此时,他不由得希望它不要来的太早。 而就在此时,战局突然又发生了变化,那就是加斯东.富瓦早先在拉文纳河对岸布置的火炮阵地骤然露出了险恶的獠牙,就在卡多纳指挥的步兵向着法国人的阵地冲锋的时候,他们的侧翼完全暴露了出来,当然,这不能责怪卡多纳,他一向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无论如何,他都没能想到这样的情况会发生——拉文纳河毕竟还是一条河流,不是小溪,而且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原本是属于法国人的。 雪上加霜的是,加斯东在河岸对面布置的同样是针对城墙的大型火炮,射程远,炮弹磅数重,即便间隔着一条河流,依然可以在人群中犁出一条条血腥的沟渠。 几乎可以说是一种巧合,两翼的战局都陷入了胶着状态,但即便是小科西莫,也能看的明白,最终获得胜利的可能还是法国人,因为相比起法国人的军队,神圣联盟的军队组成要更复杂一些,那些意大利雇佣兵们已经对这个不断产生巨大伤亡的绞肉机产生了畏惧,只要他们一发觉死亡还会继续,并且随时可能落在自己身上,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逃走。 小科西莫率领的士兵或许不会,但他们还是新手,之前产生的问题依然会有,就连拉尔夫,也不得不让他们与战场拉开距离,凭借着马匹与火枪的优势纠缠敌人,而不是如同狂风暴雨般地直接进攻——更幸运的是,法国人的敕令骑士们也正在追击神圣联盟的统帅卡多纳,暂时顾不得那些令他们愤怒狂躁不已的陌生人。 弩手在托斯卡纳军队这里遭到了挫败,但敕令骑士没有,蛇就快咬住自己的尾巴了——法国人的军队,即将首尾相接,而在他们的“怀抱”中,就是神圣联盟最主要的力量所在。 在战场之外的小科西莫可以发现这点,卡多纳将军凭借着望远镜与之前的经验,当然也能发现这点,现在他的军队被分割成了好几部分,一部分就是那些罔顾他的命令,因为一时的损失而气恼到失去理智,被敕令骑士收入囊中的骑兵队伍,现在他们不是溃散,就是死了,或是被俘;一部分是意大利的雇佣兵们,他们环绕在战场边缘,或是坠在后方,好像与这场战争没有太大的关系;另一部分,也是卡多纳现有的最可贵的军队,是西班牙人的方阵步兵,卡多纳之前采用了典型的纵队部署,以便在守卫阵地的时候,能够提供足够的后备力量,但开战之后,表现不佳的加斯科涅弩手退出了他们占据的领地,皮卡第的长枪兵不得不直面数倍于自己的敌人,他们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地被击溃了,即便之后加斯东.富瓦再一次组织起了进攻,却还是难以反转局面。 当西班牙人站在了法国人的阵地上时,最前方的士兵甚至高兴地呼喊起来,因为他们以为自己已经胜利了,但作为士兵,他们是无法看到他们的中腰是如何被拉文纳河岸对面的火炮截断的,也看不到他们的尾端是如何被敕令骑士一点点吃掉的,败亡紧随在暂时的胜利之后,即将彻底地吞没他们。 卡多纳或许不是一个具有作战天赋的人,但他既然自诩为一个不曾尝受过巨大失败的人,在品味战场局势这一方面也不是一个蠢人,他已经清晰地意识到现在的混乱局面对己方非常不利,他发出命令,让身边的士兵们聚合起来,以方阵为单位向外冲锋,失败或许难免,但至少可以挽回一些损失。 此时拉尔夫已经回到努奥罗大公身边,虽然他知道现在的局面不是朱利奥.美第奇以及圣父想要看到的,但作为一个雇佣兵队长,他也无可奈何,他只能尽可能地,如朱利奥,美第奇要求的,保证他们的火枪手与步兵不至于在这场残酷的战争中伤亡太多,是的,他明白,一个曾经经过大战的士兵是极其珍贵的,就算他老了,或是受了伤,也要比一个强壮的毛头小子强,看看那些火枪手吧,他们几乎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在死亡的面前,人们总是成长得很快。 而就在年少的努奥罗大公身边,那个慈悲修士会的修士,他的视线一直追随着西班牙人卡多纳,在察觉到这位才能平庸的统帅的企图后,他的嘴角不悦地下弯,原本就令人觉得阴险小气的面孔变得更加阴沉了,他看向小科西莫,“殿下,如果可以,我想我需要离开一会。” “您想要做什么?”小科西莫问。 “我想试试,”修士,或者说,修士装扮的马基雅维利说:“听说我们的敌人,法国人的统帅加斯东是法王路易十二的外甥,虽然有着相当卓越的战略才能,事实上却相当的年轻。” “年轻人又如何呢?”拉尔夫好奇地问道。 “年轻人,尤其是这样有着高贵血脉,出色天赋的年轻人,总是免不了有些傲慢与自大的。”马基雅维利说,“当然,不是在说您,殿下。”他及时地补充道。 小科西莫注视了一会纷乱的战场,他们开战的时候正在晨祷之后,现在已是正午,烈日当空,虽然深秋时分的光线已经不再如夏日那样灼热,却也无比刺目。 “去吧,”他说:“但请向我发誓,您会安然归来。” “当然,”马基雅维利说:“我也是一个阿萨辛呢。” 拉尔夫目送着马基雅维利与几个同样来历莫名的陌生人离去,只一眨眼,这些人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他拼命地搜索了一会,一无所获,“他们要去干什么?”他忍不住问道。 “大概,”小科西莫想了想,说道:“看看加斯东.德.富瓦对一场彻彻底底的大胜有着多么强烈的渴望吧。” 第两百六十四章 拉文纳会战 (下) 拉尔夫直到这场战争结束之后,才知道马基雅维利带着那些人去做了什么。 想要在战争中刺杀一个统帅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法国人的统帅加斯东也是如此,他被层层叠叠的弩手,长矛手,火枪手与敕令骑士包围着,即便是如埃吉奥这样的刺客大师,也不可能凭借着一己之力冲破这样严密的屏障刺杀加斯东,但如果他自己走出来了呢? 想要一个统帅自己从军队的中心走出来,一般而言,只会是在战争结束之后,他接受敌方首领投降的时候才有可能,但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他是个年轻人,尤其是那种没有经过太大挫折的年轻人,他有着卓绝的胆气,让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但这种胆气也会让他落入陷阱。 只是当时的加斯东根本没能意识到这点,他策马上了一个小丘陵,注意到衔尾蛇的形状已经扭曲与松散——虽然一些地方,战斗还在继续,但战场上的局势正无限地偏向于法国人,意大利的雇佣兵见势不妙已经开始准备后撤,而神圣联盟的统帅卡多纳也正在竭力保存现有的兵力——突围,而不是进攻,已经攻占了法国人阵地的联军士兵被奔驰在战场上的传令官不断地召集起来,他们向后,或是向着法国军队薄弱的地方默不作声地冲锋,一队,一队地脱离战场,尽可能地聚集在一起。 加斯东当然不会愿意就这样放过联军以及他们的统领,他经过的战争并不多,完全由其主导的更是只有这一次,他希望他的首次战役能够如同一日的早晨一般,有一个灿烂光明的开始,而不是阴云薄雾,混沌不清——毕竟在这场战斗中,法国的士兵也已经折损无数,哀鸿遍野。所以,当他看见雷蒙.德.卡多纳的旗帜开始向着后方移动的时候,他忍不住立起了长剑,呼喊士兵,随着他一起冲向敌人。 而就在加斯东身下的骏马还未起步驰骋的时候,一个敕令骑士挡住了他的去路:“殿下,”他劝阻道:“请您留在这里吧,挥舞利剑是骑士的工作,而一个统帅应当手持权杖,平静地等待他们带回的胜利。” “我也是一个骑士,”加斯东这样回答道:“不过身兼着统帅的工作,现在,统帅的工作已经做完了,我要去履行骑士的义务。” “而且,”加斯东又补充道:“比起别人奉献给我的胜利,我更愿意亲手夺下敌人的冠冕,让他跪在我的马前忏悔。” 骑士闻言不由得迟疑了,因为加斯东将要追击的并不是一些普通的士兵,而是神圣联盟的统帅,其中意味大有不同,虽然骑士的出发点是为了保证统帅的安全,但谁知道,在战斗结束之后,会不会有人非议他有意夺取加斯东的功绩呢?像是西班牙的贡萨洛,不就是因为曾经俘获了查理八世,当时法国人的统帅而备受新老女王的青睐么? 这样一停顿,卡多纳的旗帜又移动了好几百尺,加斯东更加不耐烦了,“还有,”他说:“看看周围,除了我,还有谁能够留下雷蒙.德.卡多纳呢?”说完,他推开了骑士握住他马缰的手,一声呼喊,率领着仅属于他的骑士们如同一柄利剑般刺入了混乱的战场。 这句话加斯东倒是没说错,在这个巨大的战场上,法国人与联盟军队的人已经被卷入了一个无比血腥而又庞大的漩涡里,所有的预备队与后手都已经被用上了,除了统帅与他们的骑士,法国人也无法抽调出更多的兵力来阻截卡多纳和他的士兵,这样一看,加斯东的选择居然是正确的——只是,敕令骑士看着属于加斯东的银色盔甲与白色马衣逐渐消失在黄昏的雾霭中,不由得一阵心头发紧。“愿上帝保佑我们。”他喃喃祈祷道。 ———————————— 罗马。 朱利奥.美第奇,教皇最信任的枢机,一如往常地在梵蒂冈中处理这座圣殿的种种大小公务,不过因为利奥十世不久之前遭遇到可怕的刺杀,尚未痊愈的关系,他将办公地点从签字厅改换到了教皇寝室的隔壁,一个小会客室,这样他可以一边照顾着自己的兄弟,一边监督教会的运行,而就在他手中的政务暂告一个段落,正预备小憩一会的时候,一封紧急的短信被送到了他手上。 “西斯内罗斯枢机?还有乔治枢机?”朱利奥一边按着额角,一边拆开了短信,信件上的内容很简单——这两名枢机大人正从自己的教区昼夜兼程地赶来罗马,昨晚乔治枢机已经出现在了勒皮。 除了他们之外,事实上还有更多的一些枢机正在往罗马赶来。 “不知道他们看了这样活蹦乱跳的我,”利奥十世毫不在意地这样形容自己:“会不会沮丧到了快要哭出来的地步呢?” 朱利奥责备地看了他一眼:“这也是人之常情。”他平淡地说,“也不是每个人都期望您遭遇了不幸。” “那些还没准备好贿金的人当然不会想要看到我这样快就去见了天主,但另外一些人就另有想法了,譬如法国人的乔治。”利奥十世直言不讳地说。乔治.昂布瓦兹对教皇宝座的渴求绝不逊色于当初的大洛韦雷枢机。 “那又怎样呢。”朱利奥说:“我们会更谨慎,更小心,阁下,我不会再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放心吧,亲爱的朱利奥,我的梵蒂冈宫现在已经有如铜墙铁壁的堡垒,守卫超过了教士,你已经为我安排了三个试毒的人,所以……”利奥十世仿若不在意地问道:“酒,甜食与肉的限制能不能取消了?” “不行。”朱利奥头也不抬地说:“你之前服下的毒药并不多,但你的血液中堆积了太多的脂肪,以至于无法迅速排除毒素,所以才会好的这么慢——你再这样继续暴食暴饮下去,就算没有毒药,你也会因为这些美食丧命的。” “但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意趣?”利奥十世喊道。 “我倒觉得这样的生活又健康又愉快,”朱利奥说:“譬如你可以多看看那些失望的脸,在他们发现你至少还能在教皇的宝座上待上十年的时候。” 利奥十世气恼地嘶了一声,转身离开了会客室,回到自己的寝室里,他知道朱利奥是爱他的,他也是,但他倒在床榻上,左手边没有葡萄酒,右手边没有奶油和烤肉的时候,还是不由得一阵阵地生无可恋:“……十年……”他一边思索,一边小声地说:“十年……” 杜阿尔特作为朱利奥的秘书,一直随侍在侧,教皇到来的时候,他就站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等到这位尊贵的圣父离开,他就回到了原先的位置,问道:“那么这些枢机,应当如何处理呢?” “他们只是为了教皇而来。“准确地说,为了教皇的宝座而来,若是教皇真的因为这场刺杀不幸地死了,无论是为了那个荣耀的位置,还是为了选举时所能得到的大笔贿赂,他们都不会轻易放弃——之前还有个枢机,为了赶上选举的日子,在十二月的时候让人用轿子抬着自己横越了亚平宁山脉,到罗马的时候差点没了命。 “等到事情平息,确定教皇无虞,他们就会回去的。” 杜阿尔特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他突然沉默了,低下头去,开始处理那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文件。 朱利奥也没有继续向他解释的意思,他已经习惯了不再向别人解释些什么,没有必要,也没有需要。 —————— 日光西斜。 拉文纳河边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连续七个小时的战斗,法国军队与神圣联盟的军队就像是两个虽然有着无比的仇恨,却已经耗尽了鲜血与力量的暴徒,即便每个人都已经赤红了眼睛,却也已经掀不起太大的波澜——意大利的雇佣兵是最先逃走的,然后是苏格兰人以及一部分土耳其佣兵,再来就是卡多纳将军率领的西班牙军队,但比起前者的狼狈不堪,西班牙人是以队为单位,有秩序有防备地逐步后撤的,这位将军或许并不擅长取得胜利,但也不会让他的敌人过于得意——要让数千人从混乱的漩涡中抽身而出并不容易,他做到了。 但就如小科西莫猜测的那样,年轻气盛的法国将军加斯东内穆尔公爵并不满足于现有的功绩,他率领着大约五十人左右的敕令骑士,以及他们的随同骑士,总计约一百二十人左右,烟尘滚滚地向着西班牙的旗帜所在追踪而去,就如加斯东,卡多纳将军的盔甲同样银光闪闪,他的马匹更是覆盖着深紫色的马衣,缀着金银线,在夕阳最后的余光中熠熠生辉,即便没有旗帜,人们也能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他的踪迹。 但加斯东也是如此,虽然没有旗帜跟随,小科西莫的视线很快就落在了他身上,借助着望远镜,距离战场依然有段距离的他很快发现了加斯东追着卡多纳,而就在他的前方,也同样有着两股力量正在向着中心聚拢,加斯东与他的骑士或许注意到了,但没有在意,因为那些人都只是步兵,而且从衣着上来看,他们不是西班牙人,而是意大利人,而意大利雇佣兵的战斗力,他们方才就领会过了。 对于意大利人的轻视,让加斯东毫无顾忌地一头栽进了卡多纳与阿萨辛刺客们的陷阱中。 在敕令骑士们距离卡多纳的队伍还有五百尺,骑士们已经做好了冲刺的准备时,两侧的步兵也终于到达了既定的位置,他们匍匐在地上,一时间看不出在做什么,不过敕令骑士的随同们也随之从队伍的尾部移动到两侧,他们要么擅长长弓,要么擅长弩箭,在重装骑士预备发动冲击的时候,他们主要针对的就是步兵中的长矛手与长戟手,但他们还未奔驰到持有弓弩的射程内,那些意大利的步兵就架起了他们的武器。。 他们看见了从未见过的大弩,比架设在城墙上用以守护的弩炮小,却要比十字弩或是手弩更大,臂长至少有四尺或是五尺,之后的事情就不再是他们能够思考的了,那些人之前只所以匍匐下来,是因为这些弩需要用双脚同时蹬踏,腰部用力才能张开。 与大弩成比例的巨箭呼啸而来,相对于敕令骑士更为轻薄的甲胄被撕裂,铁片连同着里面的血肉一起可怖地绽开,小巧的手弩抛向空中,与它们的主人一同跌落,几乎只是一瞬间,敕令骑士们就失去了他们的随同骑士,一些敕令骑士怒吼着,这些随同骑士不是他们的血亲,就是他们的朋友,但除去这层薄弱的屏障后,更多的大弩对准了更为甜美的内里。 敕令骑士们经过改造与加强的盔甲对于一般的弩箭,火枪弹,甚至锤子或是巨剑,是多么的可靠啊。但无论怎样坚硬严密的盔甲,里面终究还是人类的血肉之躯,这些用细密的核桃木做箭身,用沉重的黑铁做箭头的弩箭,箭头甚至是钝的,它们一开始依仗的就不是锋刃,而是重量与速度——它们敲击在骑士身上的时候,那些只有一指不到厚度与高度的棱峰根本起不到将之转移与推卸的作用,毕竟箭头就要比这些峰棱粗壮得多,它们猛地撞击在盔甲上,盔甲就立即凹陷了一大块,随之而来的巨大力量更是能够将人一下子推下马去。 几个不幸被命中了头部或是颈部的敕令骑士更是一声不吭地跌下马去,当即毙命。 要说这些弩箭已经足够令人震惊的了,而更为危险的还在后面,每根弩箭的尾端都带着一根坚韧的绳子,丝、亚麻与铁丝绞在一起,就连最锋利的长剑一时半会也无法斩断它们,它们横亘在马匹的蹄子中间,前方与后方,将马匹绊倒,或是让骑士无法动弹。 就在此时,一直被追逐着的卡多纳将军也已经回过身来,与他的骑士们发动了一次反冲锋。 第两百六十五章 拉文纳会战的尾声 卡多纳将军并没有小觑敕令骑士的意思,这些路易十二以及之前的法国国王引以为傲的骑士们在每一场战役中都证明了他们确实是这个世纪中最值得人们敬畏与叹服的战争机器,但西班牙人冲向他们的时候,却发现这些敕令骑士们却也已经陷入了无序的混乱之中——茫然,激愤,无法置信……种种复杂的情感让他们根本无法应对现在的局面。 这大概是有史以来,敌人们从敕令骑士这里取得的最简单,最容易的一场胜利。 等到所有的敕令骑士都被打倒,或是杀死了,卡多纳将军才从一个敕令骑士口中得到了一个令他吃惊的消息——法国人的统帅,内穆尔公爵,加斯东.德.富瓦,居然死在了大弩的第一次打击中,他的扈从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那支侥幸穿过了缝隙的弩箭撞下马去,甚至早于那些随同骑士,这位年轻有为的将领就这样默默无声地去见了天主。没有一声哀嚎,没有一次哪怕最轻微的挣扎。 卡多纳将军半跪下来,亲手摘下敌方统帅变形的头盔,加斯东俊秀的面孔呈现在人们的面前,法国的敕令骑士们发出了一声悲痛的呼喊,而西班牙人也无不唏嘘,大弩的弩箭在头盔上击打出了一个足以放下婴儿拳头的凹坑,但这不算致命伤,与其他头盔那样,在加斯东的头盔内部有着皮革的衬垫,其构造与几百年后的安全帽差不多,头颅与头盔之间有着可观的空隙,一次击打,头盔虽然凹陷了下去,但造成的伤害并不大。 最终夺取了加斯东性命的还是弩箭带来的巨大冲击力,加斯东从马上被直推到空中,然后跌落,近三米的高度,头部向下径直落地,肩颈甲顿时变了形,他的头颅被无限地压向他的胸腔…… 卡多纳将军伸手擦去了加斯东嘴角的血迹,后者的眼睛大睁着,似乎也不愿意相信自己就这么没了性命,但事实就是事实,卡多纳将军一边暗叹着命运的无常,一边命令身边的骑士取下了加斯东的马衣,马衣上有着家族与王室的纹章,几个轻骑兵将马衣撕成数份,大喊着“加斯东已死”,向着已经逐渐沉寂下来的战场奔驰而去。 战场的局势确实是有利于法国人的,西班牙人的大半骑兵都因为自己的莽撞冲动成为了死人或是俘虏,而联军中的雇佣兵们的撤退或说逃亡,更是令西班牙的步兵们战心全无,心神惶惶,但就在这个时候,之前被卡多纳将军错误地调动到左翼的小型火炮,虽然被它们原先的主人抛弃了,却被来自于自由城市——托斯卡纳防线的人们重新架设了起来,而这个时候,法国人已经与西班牙人半交换了战场,这次轮到法国人的侧翼遭到无情地炮击了。 火炮在这个时候能够对人们造成的杀伤与恐吓是现在的人们无法想象的,石弹在人群中蹦跳,经过的地方血肉四溅,没有人能够与这样的打击对抗,等到法国人再一次溃散,卡多纳将军之前带领着后撤的步兵与轻骑兵迎上前去,与之前被裹挟在了法国人之中的西班牙人汇合,叫喊着“加斯东已死!”的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整齐。 阿萨辛刺客在马基雅维利的带领下,环绕着战场迅速地奔驰,以卡多纳将军的名义,与美第奇家族的金钱,将那些唯利是图,欺弱怕硬的意大利雇佣兵,还有那些英格兰人与土耳其人再次召集在了一起,他们,尤其是英格兰人,虽然亨利八世没有答应给到教皇利奥十世更多的士兵,但朱利奥仍然争取到了一千名长弓手,而不是一千名步兵。 英格兰的长弓手一向负有盛名,问题是他们几乎都来自于英格兰的山区与田野,都是一些卑下的平民——是的,英格兰的国王从十一世纪开始,允许平民使用弓箭,甚至立法规定所有十二岁到六十五岁,岁肢体健全的英格兰人,都必须在每个星期日做完弥撒后集中到教堂附近的校场练习弓术,逃避训练要课以罚款。 为了保证练习射箭的时间和体力,法律还同时严禁踢足球——因为那时的人们非常热衷于踢足球,这种从踢打敌人首级演化而来的游戏可以在任何地方进行,最多的时候会有上百人奔跑在街头巷尾——但既然国王不允许,他们也只得将精力全都投注在射箭上,有些孩子,从七岁开始就在练习箭术。这样的情况延续至今,英格兰的国王已经可以轻易地召集起成千上万,训练有素的长弓手,他们在战场上,几乎可以说是不败的。 但就如来自于加底斯,佛罗伦萨,比萨与卢卡等地的托斯卡纳防御体系的士兵一般,这些英格兰长弓手也没有被西班牙人看重,因为他们都是平民的关系,不会说意大利语,也不会说西班牙语,更不会拉丁语或是别的什么当地语言,根本无法与西班牙人交流,不过他们都配置了各自 西莫,他们一直没忘记这些由朱利奥.美第奇一力争取回来的士兵们。 马基雅维利以卡多纳将军的命令,还有努奥罗大公的承诺——每人十枚金弗罗林的价格将这些斗志涣散的长弓手们招揽了回来,又许诺若是战斗胜利,他们可以再获得十枚金弗罗林,金币的光芒照亮这些英格兰人的眼睛,他们将随身携带的长箭插在地上,站在托斯卡纳步兵的阵列缝隙间,拉开了曾经令无数敌人心胆俱丧的长弓。 与用以对付敕令骑士的大弩不同,苏格兰的长弓手们抛掷的长箭威力在于数量,当一千名长弓手同时拉弓,每人每分钟至少能够射出十二支箭,他们随身携带的箭矢约有二十四支,也就是说,足以遮天蔽日的箭雨可以持续六十数——六十数看似短暂,但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一意会到其中的可怕。 尤其是法国人,在1480年的时候,就有一位勃艮第商人(他应当在军队中服役过),抱怨布鲁日的暴雨如同英格兰人的箭矢,在笔记中他又说,英格兰人的箭矢可能比暴雨更密集些。 只是在这场战役中,因为有了美第奇家族的金币加持,英格兰的长弓手们要更殷切一些,他们之中有人甚至达到了每分钟射出二十支箭的巅峰——面对着这样的箭雨,就算是敕令骑士也不得不暂避其锋,遑论步兵与弩手。 胜利女神终于愿意站在神圣联盟的身边微笑了。 战斗又持续了一小时多,直到夜幕降临,此时的人们缺少充足的肉食,夜视力欠佳,战场上也不可能点燃足够的火把,云层又遮蔽了月光与星光,刀剑交击的声音与火枪鸣响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少……就连卡多纳身边的亲信骑士也已经露出了明显的疲态,更别说其他人了,一个爵爷低声询问卡多纳将军是否要先行退出战场,反正他们已经胜利了,加斯东冰冷的躯体正卧在一辆原先被用来运载箭矢与炮弹的马车上,身上覆盖着属于卡多纳将军的斗篷,虽然是敌人,但他同样值得尊重。 “他们也一样疲惫。”卡多纳将军说。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从法国人的战地上跃出一匹白马,一个敕令骑士向着他们疾驰而来。 卡多纳将军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 虽然法国人愿意向神圣联盟投降,但所有的战后事宜都需要在天明之后再处理,但就算什么也看不见,就算是嗅着空气中的烟尘气与血腥气,也知道这场战斗的结局有多么惨烈,从卡多纳将军开始,每个人都已经精疲力竭,但这一晚谁也没有睡意,就连小科西莫也是如此,他从帐篷里走出来,看着正在火把下统计人数的马基雅维利问道:“我们损失了多少人?” “初步统计,约七百人。” 小科西莫的心脏猛地震荡了一下:“我以为我们的士兵……” “训练有素并不代表着能够在真正的战场上活,”马基雅维利无情地说道:“你知道有多少人是直面火炮,骑士与箭矢的时候,吓得到处乱跑,结果不知所踪的吗?” 过了好一会儿,小科西莫才艰涩地问道:“这就是战争,对吗?” “对。”马基雅维利盯着他,他也恐惧着,他知道,小科西莫从婴孩时起,就是一个温和善良的人,但他注定了要成为一个统治者,而一个统治者,不满手血腥是不可能的,他必须背负起他的重担,不然就得去死,就算他的生身父亲是朱利奥.美第奇也不例外。这也是为什么,马基雅维利虽然讨厌凯撒的女儿路易丝,却对他有所期望的关系,他希望他能够成为一个宽仁的明君,为意大利人带来光明的未来,却又希望他能够因为那一半属于博尔吉亚的血,令得他的每一个对手都会在深夜中辗转难眠。 “我明白了。”小科西莫说:“但我们的每一个士兵,都要找回来,无论他是因为什么而死的,或只是因为胆怯而逃跑。” “你会惩罚他们吗?” “我会。” “那么你也会奖励那些勇敢的人。” “毫无疑问。” “那就好。”马基雅维利的神情略微放松了一些,他刻薄阴险的面相一向受人诟病,如今看起来,居然也有了一些慈祥的意味:“我会尽快整理好相关的名单,现在,回去睡吧,战争结束了。卡多纳将军的,我的,还有你的。” 小科西莫轻轻地点了点头,但就在他还未转身的时候,一个瘦削的身影突然从阴影中现身,他做修士装扮,也是一个阿萨辛刺客,马基雅维利注意到他的脸色前所未有的糟糕。 “什么事?”马基雅维利问道。 “一个坏消息,大人。”那个阿萨辛刺客说。 第两百六十六章 罗马之墙(上) 罗马,这座古老而又辉煌的城市,在上千年的历史中,它曾经被许多城墙围绕与保护着,但到了十五世纪,只有两座城墙依然勉强维持着原有的威名,其中较为狭小的一座被称之为塞尔维奥城墙,因为当初主持建造的它就是当时的罗马皇帝塞尔维奥.杜里奥。 这座城墙在公元前578年始建,公元前534年完成,虽然说较为狭小,也是与之后的奥雷利诺亚城墙相比,它已经将整个罗马七丘囊括在内,长度约在三万三千尺左右,高约三十尺,厚度十二尺,主要的建筑材料是长方形的大石块,每块都有两尺见方,后来包括苏拉在内的一些罗马统治者又曾经数次整修与扩建过它,直到因为外族侵掠与城区扩大,罗马人不得不建造新的城墙,也就是奥雷利诺亚城墙才将其废弃。 奥雷利诺亚城墙囊括的面积几乎是塞尔维奥城墙的两倍,公元271年到281年建成,同样的,它的名字来自于罗马皇帝鲁桥.奥雷利诺亚,它的长度约五万七千尺,高四十尺,宽十尺,主体以红砖建成,缝隙里用火山灰与水混合之后造成的罗马水泥填充,与赛尔维奥城墙不同,它每隔一百尺就有一个墙垛,三百多个城楼与上千个射击掩体,十六个城门,每个城门外都有一条宽阔的道路,所以人们才有条条大路通罗马的说法。 因为这座城墙依照地势而建的缘故,弯弯曲曲,一些地方更是折得犹如女性的裙摆一般,所以也有人称它为曲折城墙,它还有一个令人奇异的地方,那就是它只有三面,也就是罗马城区的北,东,南,因为罗马城区都在台伯河的东面,西侧的防御可以完全交给宽阔的台伯河。 但对于正处于台伯河西侧的梵蒂冈来说,罗马的这两座城墙完全无法起到防御作用,在亚历山大六世的时候,这位野心勃勃的教皇就曾经想要为梵蒂冈建起城墙,但因为种种原因,没能成功,等到利奥十世成为了教会的主人,已经掌握了罗马水泥与烧制砖块方法的朱利奥.美第奇当然不会就这样放任梵蒂冈宫孤零零地立在罗马的防御体系之外,他召集与雇佣了上万工匠,为梵蒂冈建起了丝毫不逊色于卢卡或是其他城市的城墙,并且一路延伸到奥雷利亚诺城墙的西北角与西南角,并且用桥堡将两座城墙紧紧地连接起来。 这样,那些心怀歹意的人们就再也无法如入无人之境地随意进出教会的心脏地带,他们必须从奥雷利亚诺城墙的十六座,当然,现在依照圣父的旨意,现今供朝圣者与修士,教士们进出的城门也只有三座而已。 乔治.昂布瓦兹枢机坐在他的阿拉伯马上,仰首观望的就是其中一座最大的城门。 虽然说是一座,但它的左右两侧还有两个小的边门,供奴隶或是从事低贱工作的人出入,当然,作为枢机,乔治必然会从正中宽阔的拱门进入,日光明媚,城门中的阴影却只会因此更加浓重,乔治枢机习惯性地压了压他的宽檐帽,以遮挡阴影结束后愈发猖獗的强光。 这座城门已经被命名为圣保罗门,两侧是方正高耸的塔楼,它们曾经溃败潦倒,但自从利奥十世即位之后,朱利奥.美第奇不惜血本地将它们修缮一新,乔治枢机也注意到了那些强壮的士兵,他们穿着着银亮的半身盔甲,条纹裤与长靴,骄傲而又彬彬有礼,一点也看不出他们原先只是一些卑微的流民、工匠与农民——这些人,乔治枢机听说过,都是来自于托斯卡纳大区的人,美第奇豢养的狗,他们的主教与教皇把他们调到这里来,取代了原先的士兵。 但无论怎样,他们也只是一些目光短浅的无知之人罢了。 乔治枢机在心中这样想到,一边低下头,因为耀眼的强光已经刺激到了他的眼睛。 紧随乔治枢机而来的正是西斯内罗斯枢机,这位枢机如今的状况十分尴尬,他是托莱多大主教,也就是说,是西班牙的宗教亲王,但因为他投向了胡安娜一世的长子查理的关系,他连同这位王子被驱逐到了神圣罗马帝国,但谁都知道,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马克西米连一世身边也早有了可信的枢机,他身为西班牙的枢机,只能说是神圣罗马帝国宫廷里的一个客人,对此他当然非常不满意,但不满意又能如何,皇帝身边的枢机主教可不那么喜欢他,而马克西米连一世的态度又总是那么暧昧。 他想要继续指导查理王子,问题是查理王子也成为了一枚弃子,他被马克西米连一世送到了低地地区,也就是他的父亲腓力曾经的领地,他祖母勃艮第的玛丽的嫁妆,而低地地区的人们更喜欢身在罗马的布因斯枢机,他原本就是一个尼德兰人。而充任了查理王子监护人的人,他的姑母奥地利的玛格丽特身边也有着自己的神父与主教,而且她是个轻浮的女性,无论是对其貌不扬的查理还是对臃肿的西斯内罗斯枢机都不假辞色,更别说信任与爱护他们了。 西斯内罗斯枢机此次到来,除了避免教皇去世的时候他不在罗马之外,也有着他自己的紧急事务,譬如说,他要设法与圣父,还有他的兄弟美第奇枢机媾和,好取得西班牙女王胡安娜一世的谅解,他要回托莱多做他的大主教,而查理也要回到西班牙,回到母亲身边,做她的儿子与继承人,直白点说,他期望着,要么为自己夺回原先的地位,要么为查理王子取得阿斯图里亚斯亲王的尊号。 也就是卡斯蒂利亚,或说现在的西班牙女王或国王法定继承人都会被册封为阿斯图里亚斯亲王,本来查理如果没有做出那样的事情,他的册封事宜也被放在了女王的行事历上,但现在,他不得不担心,他的母亲或许会将这个位置转给他的弟弟斐迪南。 查理王子与西斯内罗斯枢机的想法也不能说是杞人忧天,因为杜阿尔特与朱利奥确实正在谋划此事,不然呢,他们又何必要求女王将她的次子送到罗马,送到朱利奥的身边来。 朱利奥站在梵蒂冈宫的长廊上,从这里可以看到无数修士与教士们如同过河之鲫般来来往往,杜阿尔特如同服侍亚历山大六世一般,隐藏在房间的角落里。 “拉文纳会战的结果已经有了,”朱利奥说:“联军损失了三分之二的兵力,但相对的,敌人也失去了六千名士兵的性命,还有相同数量的俘虏。” “一场胜利,虽然惨烈了一点。”杜阿尔特说。 “如果算上加斯东.德.富瓦,差不多吧。”朱利奥说,卡多纳坚持要将这位将军的躯体带回罗马,朱利奥也准备好了为他举行一场弥撒,毕竟这位将军在离世前并没有忏悔的机会。 但卡多纳将军的行为更趋向于献媚,因为他自己也很清楚,在这场战役中,扭转了局面的人并不是他,他确实不如贡萨洛,如果不是有托斯卡纳,也可以说是美第奇家族的军队从中支援,主持,他最好也只能带着残余的联军士兵逃离拉文纳,而不是反败为胜。 “他的确应该惭愧,”杜阿尔特轻蔑地说:“他甚至还不如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别这么说,”朱利奥温和地纠正道:“小科西莫也没能做什么。” “他是一位公爵,不是一个士兵,”杜阿尔特不以为意地说道:“他愿意相信他们,给予他们权力就是一份可观的功绩了。” “好啦,”朱利奥亲切地说:“你知道我只是希望他能够亲自触摸与了解……战争……真正的内里,而不是单单从书本和诗歌中欣赏其浮夸的表象,仅此而已。” “你知道我们是无法说服你的,”杜阿尔特悻悻然地说:“但我希望您不要把他教的太好了。” 朱利奥笑了:“怎么会呢,我亲爱的朋友,我知道他将来会成为什么。”他再次将视线转向窗外:“他不是生来为王的,所以他需要更多的学习。” “那些生来为王的,也未必能做到多好。”杜阿尔特说:“西斯内罗斯枢机带来了查理的信。” “那位王子吗?” “还能有谁?”杜阿尔特笑道:“他向您忏悔,还有他的母亲。” “他今年也只有十一岁吧,”朱利奥说:“他是圣年出生的,我记得,”他不由得摇了摇头,“我必须得说……”他停顿了一下,看向杜阿尔特:“让雷蒙.德.卡多纳将军去说吧,告诉胡安娜一世,我们希望斐迪南,我的学生,能够被册封为阿斯图里亚斯亲王。” “您觉得那位女王会同意吗?”杜阿尔特问道。 “我们不是在与她商量,“朱利奥依然平和,但又不容置喙地说道:“我需要看到切实的回报,而不是空洞的许诺——她留下了贡萨洛,给了我一个平庸之人,险些让教会陷入困境,她需要做出解释。” 第两百六十七章 罗马之墙(中) ——上一章有千字加更。 杜阿尔特手持着朱利奥转给他的信件,看着上面还有些稚嫩的笔迹,这位查理王子的措辞不可谓不谦恭,但也没有完全失掉作为一个未来统治者的骄傲与矜持,两者之间的度把握的非常好,杜阿尔特反复读了两边后,就笑了起来:“这让我想起一个人。” “布因斯枢机。”朱利奥说。 “真糟糕啊,看来这位大人已经完全地被这位王子征服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而且每时每刻,他们的想法都会有所变化,而且布因斯为什么会愿意站在我们这边呢,当然是因为他也深深地厌恶着现在的教会,他想要变革,但这不是我们马上就能给他的。” “但教会是一艘大船,”杜阿尔特说:“急骤的变化方向,它会倾覆的,尤利乌斯二世的前辙在先,他难道就没有看到吗?” “他毕竟已经不年轻了,今年他就七十岁了,”朱利奥说:“他等不了了,而他身边又有着一个王子,虽然查理现在还只是一个孩子,但他将来注定要成为一个国王或是皇帝,布因斯是他的老师,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自己的观念注入到他的头脑里。” “这么说我之前的说法出了点错,应该是恰恰相反吗?” “很难说,他们应该是在相互影响。”朱利奥笑着说:“互相支持,他们之间的感情应当还不错。” “或许如此,”杜阿尔特说:“从商人送来的情报看,布因斯曾经试图在乌特勒支变革当地的教会,但哀悼女士并不赞成,甚至威胁他说,他若继续下去,就撤除他王子老师的职位……” “他妥协了。”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杜阿尔特也笑了:“玛格丽特为什么先会选择伊斯拉谟,又选择了布因斯,还不是因为他们虽然是尼德兰人,却常年不在尼德兰吗?没有根基,却有着尼德兰人的名号,又能安抚尼德兰人,又不至于让查理取得足够有力的支持,还能阻隔掉查理与奥地利、西班牙之间的联系,一箭三雕,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 朱利奥微微摇了摇头,他从不曾如现在的男人那样轻视女人,但她们所能做出的事情有时还不免令他心惊胆战。 这时候,门被轻轻地叩响,一开始他们还以为是有什么紧急的事务,不,没有,是修士们来提醒他们用餐,还有点上房间里的蜡烛,两人这才发现房间里的光线已经非常黯淡,原来,不知不觉间,黄昏收敛羽翼,落在梵蒂冈宫森严的庭院里。 ———————— 而在更遥远的地方,黄昏时分的气息充满了令人窒息的腥臭与潮湿,拉文纳的河岸边,尸骸如山,血水若溪,这一战,从仿佛雷霆般的暴击到有若磨盘般的拉锯,成千上万活生生的人被战争的机器碾轧着,在深绿与灰白的画布上留下了绵延数里,绚丽而恐怖的画面——失败者固然悲苦,胜利者也没能高兴到哪儿去,触目所及,哀鸿遍野,耳边哀嚎悲泣不断,就连见惯了死亡,也亲手缔造了不少的将军也不由得转开了视线。 他看到一个熟悉的修士正在向他冲来。 将军记得他,因为他的面相着实……不堪信任,但他在言语的说服力又远远大于他的容颜,卡多纳将军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相信他,将自己处于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但事实证明,他是对的,法国人的统帅加斯东的死亡终于令得战争的局势向着对他们有利的一方倾斜。 “请给我一匹马!”马基雅维利喊道,他的语气与用词都缺乏应有的尊重,但将军没有在意,因为对方的眼睛与神态都说明了他遇到了一件无比可怕的事情,是什么让他这样恐惧? “发生了什么事儿?”将军同样喊道:“告诉我,我不但会给你最好的马,也会给你士兵,让他们跟着你去。” “是的,我也需要士兵。”马基雅维利直视着将军:“我从战俘这里得到消息,法国国王路易十二没有在米兰,也没有在那不勒斯,他去了罗马!还有他的两万名士兵!” —————————————— 圣保罗门。 它是罗马现今开放的最大的城门,到了夜晚,它就落下了门闩,放下了铁闸,城墙上燃起了火把,卫兵警惕地注视着马可波罗大道,它从罗马延伸出去,如其他二十八条大道那样,伸向庞大疆域的各个角落,它是一个辉煌帝国所能留下来的最为鲜明,同时也最为令人惋叹的痕迹。 但今晚也如同往常一般安宁与平静,几个小时后,最机敏的卫兵也不免感到了疲惫,他们倚靠在长矛或是城垛上,不引人注意地打起了盹,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队士兵突然从清晨的薄雾中出现,城墙下的卫兵发出警讯,城墙上的卫兵也立即站直了身体,但他们随即就放松了,因为来人是从罗马城中出现的,而他们的队长正是奥尔西尼家族的子弟。 “你们来早了。”值夜的队长说,他来自于加底斯,也不是贵族,只是一个工匠之子,能够成为一个队长完全是因为有美第奇的朱利奥,他们的城主与监护人,所以他的责任感也要比一般士兵更重。 “早了两三个小时而已。”奥尔西尼家的队长轻松地笑道:“能早点回去休息不好吗?” “我们要按条令办事。”加底斯的队长神情严肃地说道:“你们回去吧,三个小时后来接替我们。” “那么我们就要将时间完全耗费在往来的路上了,”奥尔西尼家族的队长亲昵地伸出手,挽住了加底斯人的手臂:“看,都是我不好,昨晚的宴会结束的太晚了,我是想要去睡的,结果有上百个小魔鬼在我的脑袋里跳舞,我怎么也睡不着,只好先来做事,这样吧。”他说:“如果你坚持,那么你提前三小时来接替我们好了。” “这样我们就违反两次条令了。”加底斯的队长刻板地说:“不行,请回去吧,三小时后来接替我们。” “就算是主教,也会有一两次违背教义的时候,”奥尔西尼家族的人说:“何况我们只是一群凡人,”他从腰后勾出一只沉甸甸的丝袋,“拿去吧,好人,”他愈发甜蜜地说:“若是你觉得两次罪过太沉重了,那么就一次好了,你大可以按照原先的时间来接替我们,这些多出来的时间,你完全可以去城外,去见见爱情的使者,让她们好好地抚慰一下你疲倦的身心。” 说话的时候,他一直注意着加底斯人的神情,看到对方似乎完全没有被自己的说辞与金币打动的时候,他的眉间也不免泄出了一丝怒意,他的手再次转向背后,但这次握住的不再是钱袋了。 幸好,就在他第二次伸出手之前,科隆纳家族的一个子弟出现了,看到他的时候,奥尔西尼家族的人立刻提起了万分的警惕心,毕竟奥尔西尼家族与科隆纳家族之间仇隙最早可以追溯到三教皇时期,虽然在亚历山大六世的时候,因为这位贪得无厌的教皇的压迫,两个家族都曾经遭遇到如同浩劫般的不幸,但亚历山大六世一死,他们就又威势赫赫地回到了罗马,在庇护三世时期,他们不受看重,在尤利乌斯二世时期,他们又没来得及握住那位年轻教皇的把柄,等到利奥十世,这位宽仁快乐的教皇终于让他们看到了一线曙光,但相对科隆纳家族来说,奥尔西尼家族要更傲慢与狂妄一些,毕竟奥尔西尼家族已经有过三位教皇,科隆纳家族只有一个。 如果是平时,奥尔西尼家族的人倒不在意拔剑与科隆纳家族的人厮斗一场,但今天他们有着别它重要的事务,这让奥尔西尼家族的子弟罕见的没有先行挑衅,而那位科隆纳的子弟,在看到奥尔西尼的纹章时也露出了难看的神色,他身边只有两个朋友,而奥尔西尼的队伍至少有五十人,他微微侧头,掩去不明显的畏惧之色,对加底斯的队长说道:“我是科隆纳家长的幺子,”他说:“请您派遣一些士兵和我一起走,以免遭遇到一些不法暴徒的伤害。” 加底斯的队长顿时为难起来,他虽然只是一个工匠之子,但加底斯的人要成为队长,必须经过慈悲修士会的教导与考验,他不是一个无知之人,当然知道在罗马城中,奥尔西尼家族与科隆纳家族的分量,他们相互敌视,但也相互平衡,但如果科隆纳家族的幺子不幸出了什么事情,那么罗马城现有的平静一定会被打破,可是,让他分出一些士兵也是不可能的——可是,要说,奥尔西尼家族的人愿意放弃这个机会,也同样不可能,那位奥尔西尼的队长已经将钱袋收了起来,他身后的士兵也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情。 “我们和你一起。”加底斯的队长立即说,然后他看到奥尔西尼家族的人都露出了遗憾的表情,他顾不得再三考虑,就召集起自己的士兵,与那位科隆纳家族的幺子以及他的朋友一起,离开了城墙。 “还真是有点可惜。”在这群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铅白色的薄雾中后,一个奥尔西尼家族的士兵说,而他们的队长只是露出了一个狰狞的微笑:“没什么可惜的,”他说:“等到尘埃落定……”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所有知晓内情的人都露出了与他相同的阴险笑容,他们飞快地忙碌起来——熄灭火把,打开城门,清除“杂物”。 原本,那些加底斯人坚持不肯走的话,也是杂物之一,但如果能够不动手的话,奥尔西尼的人也不想动手,这些加底斯人刚来罗马的时候,他们就借着各种名义打探过他们的实力,奥尔西尼家族豢养的士兵固然能够在他们不够警惕的时候杀死他们,也难说会不会有一两条漏网之鱼,能够骗走他们是最好的,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毫无防备的罗马。 “真奇怪啊,”一个士兵说:“没有多少‘杂物’。” 在朱利奥.美第奇整改罗马之前,罗马的城墙内外总有不少盗贼、乞丐与娼妓,就像鱼群会在沉积物富集的地方聚拢一般,他们也会趋向热闹与人口流动迅速的地方,这样他们无论做什么都有目标与后路,有些时候,为了保有一个有利的位置,他们不会因为饮食或是睡眠离开自己定下的“宝座”,但今天,这里的“杂物”很少,就算有,一见到他们,那些家伙就飞快地逃走了。 “那么说还是有的。”奥尔西尼家族的子弟沉吟了一会:“少也是有可能的,毕竟美第奇一直在清理罗马。”若是之前也是一路顺畅,他倒会有些怀疑,但事实证明,加底斯的人们确实是个顽固的障碍,如果不是科隆纳家族的幺子——他们一定在担忧,如果科隆纳的幺子被杀,他们会被科隆纳家族迁怒,不管怎么说,科隆纳的幺子已经向他们求助了。 这个小小的波折反而安了他的心,奥尔西尼家族的人此时已经将城门内外清理干净,士兵们在口中咬了软木塞,哼哼着将铁闸拉起,立起门闩,打开城门,然后一匹马,一个人向着城外疾驰而去,大约半小时后,一队装束华美的轻骑兵飞驰而来,他们的帽子上插着白色的羽毛,正是法国军队的象征。 奥尔西尼家族的子弟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那队骑兵一进入罗马,就飞散开来,很显然,他们担负着侦查的重任——他们的马匹有着纤细的腿,与小巧的蹄子,在罗马的石板道路上敲击出响亮的声音,有人听见了,推开窗户张望了一番,但什么也没看到,月已西斜,星光稀疏,此时的街道上没有路灯,而人们的眼睛也很难再夜晚看见东西,所以他们顶多也只是大骂了一通就关上了窗户,安然入睡。 没人察觉到迫在眉睫的危机,也许他们也不在乎,这样的反应让路易十二感到欣慰。 他的军队簇拥着他向前,穿过城门,踏上大道。 第两百六十八章 罗马之墙(下) 路易十二原先并不想从圣保罗门进入罗马,他计划从梅特洛尼亚门进军罗马,因为在1309年,法国卡佩王朝的美男子腓力四世,就是派遣了他的大臣诺加勒,率领着他的军队,攻占了罗马,而且从这里,一路经过的全都是古老的凯旋门,但经过他的朋友,乔治枢机的探查,认为圣保罗门距离梵蒂冈宫更近,进军的路线更隐秘,也不像梅特洛尼亚门要经过的地方有着许多梵蒂冈的守卫(因为那里属于罗马中心),他才选择了后者,不过在路易十二的想法中,他离开罗马的时候,也会穿过一道道的凯旋门,说不定,他还能为自己立起新的凯旋门呢。 在穿过圣保罗门的时候,路易十二终于能够明白乔治枢机的顾虑了,罗马的城门经过千年风霜侵蚀,之前已经破损不堪,根本经不起火炮轰击,但自从朱利奥.美第奇成为了罗马的无冕之王,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加固,修建城墙与城门,修缮后,这座城门比罗马皇帝时期还要厚重,坚实,又新增了许多观望射击的垛口与洞眼,据说城墙内还有可供行走的密道,就连城门也包裹了黑铁,内侧还有重愈千斤的铁闸,要说攻打,他或许是可以打下的,但无疑会造成很大的损失。 幸而奥尔西尼家族对现在的教皇,或说其代理人有着诸多不满,乔治枢机只是稍加挑拨,他们就自然而然地倾向于法国人这一方,在博得了路易十二的亲笔承诺之后,他们爽快地应允,会为法国人打开圣保罗门,为此他们还颇费了一番心思,因为夜晚的值守,从来就是交给美第奇枢机麾下的加底斯人的。 过程略有波折,但结果尽如人意,奥尔西尼家族的子弟抬着头,汇入法国人的军队中,而路易十二甚至宽容地允许他跟随在自己的大臣与将军身后。他们前方是长矛手、长戟手与弩手,两侧是敕令骑士,火枪手,后方是步兵与火炮,上千人马的脚步声在空荡的罗马街道上回荡着,他们听到了隐藏在帷幔之后的惊呼声,黑暗的角落传出了恐惧的哭泣,或是下意识的诅咒,人们门窗紧闭,并不敢去窥视这支强大的军队。 正如乔治枢机所期望的,梵蒂冈宫依然无知无觉,法国人的右侧是黑暗的台伯河,河水上方笼罩着寒冷的雾气,而他们的左侧,是一座座隐约可见火光的宅邸,艾萨米宫、托洛尼亚宫、科尔西尼宫,萨尔维蒂尼宫……他们终于被惊醒了,但即便他们都是罗马的古老家族,豢养的士兵依然无法与一支真正的军队相比,他们只敢在门窗后警惕,就像是被狮子惊动的狐狸,虽有爪牙,但缺乏勇气。 路易十二的士兵在经过那一座座的府邸,以及府邸间华美的建筑时,不由得从眼睛里迸发出贪婪的光芒来,1309年,法国人攻占了罗马时,就连教堂也无法避开劫掠之灾,更别说那些卑微的商人与弱小的家族了,每个人都发了一笔前所未有的财,就算过了两百年,他们依然在津津乐道,几乎每个当时士兵的子孙都听说过他们的故事,说不定,他们家中的某样珍贵首饰或是圣物,就是从那场战争中的所得的。 而路易十二也承诺了,只要能够攻下罗马,梵蒂冈,圣天使堡,他们就可以得到七天假期,说是假期,事实上也就是给他们劫掠的时间与空间,只要没有留下太大的把柄,犯下某些不可饶恕的错误,他们的国王会为他们立起最坚固的盾牌,保证他们不会被追究问责,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已经三个月没能领到俸金,却依然无比狂热与忠诚的缘故——他们就像是被关在囚笼里的野兽,因为缺少食物而饥肠辘辘,现在路易十二要释放他们,去撕咬他的敌人。 路易十二已经下定决定,他不会犯查理八世的错误,与狡猾无耻的教皇虚与委蛇,对于一个强大的国王来说,根本不需要,腓力四世曾经做过的事情,他当然可以重演一次。 他没有注意到是,在越过台伯河上的桥梁后,两万人的军队已经在愈发狭窄的街巷中拉成了一条弯曲的细线。 朱利奥站在圣天使堡的顶端,站在持剑的大天使像下,这座雕像是六世纪的时候,格里高利一世教皇为了向上天求助消弭黑死病而立起的,大天使米迦勒的容颜庄重而又俊美,竟然与站立在他身前的朱利奥.美第奇奇妙地重合在了一起,而后者同样要在今日挥剑,只是他的敌人不是无形无状的瘟疫,而是有着血肉的敌人。 朱利奥轻轻放下了望远镜,这件利器在拉文纳的河畔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在这里也未令人失望,那道纤细的火线弯弯曲曲,在台伯河的西侧勾勒出街区的轮廓,朱利奥一直等到它们的末端消失在圣保罗门,才发出了无声的指令。 圣天使堡的大钟发出一声宏亮的长鸣。 这是战争的号角,也是天主的怒吼,随着圣天使堡,圣彼得大教堂的钟也响了,然后是圣玛丽亚教堂,圣罗萨里奥教堂,圣焦阿基诺教堂……福尔基纳圣玛利亚教堂,圣潘科拉齐奥教堂……耶稣与玛利亚教堂,圣特雷萨教堂,圣体节教堂…… 钟声一个接着一个地传递了出去,路易十二与他的军队,在霎那间就被轰鸣不绝的钟声彻底地捉住了。 天地之间几乎只有钟声,唯一的声音,那些宅邸突然打开门窗时的碰撞声,以及从门内推出的火炮,与窗内伸出的火枪、弩箭所带来的咔擦吱嘎声,渺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但无论是在室内,还是在街道上,人们点燃的火把,却已经为法国人点亮了笼罩在他们头上的罗网。 路易十二睁大了眼睛,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正在一个巨大的噩梦之中,但他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与耳边的声音依然没有丝毫改变,他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教皇的陷阱,但他并不认为,自己就这么输了——这位强壮的国王只停滞了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就拔出自己的长剑来,高声喊道,“进攻!进攻!进攻!“ 他一连喊了三声,而他身边的敕令骑士也同时高呼,他们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压过了钟声,但更大的声响骤然侵袭了人们的耳朵,起初,无论是谁,都以为这是火炮在轰鸣,但只有站立在高处的人们才能看到,就在台伯河西岸的街区里,有四五座塔楼訇然倒地,碎石瓦砾向着四周溅射,灰尘飞扬——它们向着街道倒下,残骸如同锤头一般,将细长的法国军队敲击成一段一段。 “我就说,”一个托洛尼亚家族的人忍不住低喊道:“那个美第奇的枢机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要突然建起那么多塔楼,难道他从那时候就已经预想到现在的情形了吗?” 托洛尼亚家族,或说在罗马的任何一个家族,都习惯了家族之间的争斗,小到两三人,大到倾巢而出的四五百人,但无论如何,他们也没想到,竟然可以将战场拓展到如此庞大的地步,不过他们之前也不曾遇到这样的敌人! 狭小的罗马城,以及更为窄小的圣彼得广场,注定了不可能如拉文纳一般,容纳上万人作战,所以路易十二只率领着军队中的精锐,三千人,其中有五百名敕令骑士,对于罗马,尤其是没能得到预警的罗马来说,他觉得足够了,事实也是如此,如果没有已经如同蒲公英一般飞扬到意大利乃至更远的每个角落里的慈悲修士会成员,朱利奥.美第奇或许也会被打个措手不及,但既然有了他们,再有阿萨辛们的辅助,朱利奥至少已经完全掌控住了大半个意大利。 被截开的军队就像是被砍断的蛇,脑袋找不到身体,身体找不到尾巴,尾巴找不到脑袋,而此时罗马的家族——那些愿意屈服在朱利奥.美第奇身前的家族,乘机发动了攻势。 他们与法国人的军队不同,习惯与擅长在街道堡垒中战斗,而这些人中还有来自于卢卡与加底斯的人们,他们带来了比之前的火枪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武器,罗马的人们只需要站立在家族堡垒的城垛后,居高临下地向下射击就行了。 这不是战争,一个科尔西尼家族的子弟在战后这样说,是屠杀。 各个家族的宫殿原本就如同四方的堡垒一般,门后堆积着沉重的沙袋与石头,不管怎样撞击都打不开,城墙厚重,高大,而法国人手中最长的木头就是他们的长戟,只有后方的火炮队伍,对艾萨米宫造成了一定的伤害——那些聪明人,在无法得到上级命令与遭到敌人突袭的时候,立即架起了火炮,向着最近的艾萨米宫轰击,艾萨米宫的城墙被轰塌了一角,法国人一拥而入,艾萨米家族遭到了洗劫,上天保佑,艾萨米家族的人见势不妙就马上上了停在台伯河上的船,逃走了,遇到不幸的人并不多。 但这些聪明人还是做了一件蠢事,他们应该转过身去,保证圣保罗门依然打开着,后续的部队同样听到了钟声与塔楼倒塌的声音,但他们正准备进入罗马的时候,发现城门紧闭,铁闸跌落,城墙上满是守卫与火炮黑森森的炮口。 他们被挡在了罗马城外,而他们的国王还在城内。 —————— 路易十二是个勇敢的骑士,也是一个拥有智慧的国王,但腓力四世的胜利与罗马教会一向的懦弱,以及意大利人固有的天真散漫让他轻视了自己的敌人,如今,他要为这份轻视付出代价了。 先是弩箭,后是枪弹,再来是沸水、油脂与火。 正如他认知中的,罗马的人们缺乏胆气,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不懂得战斗,尤其是他们占据大好时机的时候,街区的道路,对于人和马车足够宽阔,但对于军队就不是那么友好,尤其是骑兵,一向拥有盛名的敕令骑士根本没有发挥的余地,这里就连最小的冲击距离也不够,而且就算是商人的宅邸,外墙也是坚硬的石头。 从充满希望,到满心绝望,时间是那样的短,第一缕晨光落在圣天使像上的时候,朱利奥就见到了路易十二的使者。 路易十二低下了他尊贵的头。 —————— 朱利奥见到那位使者的时候——因为教皇利奥十世仍然在休养,所以这件事情虽然重大,却还是只有他能够代教皇发言,甚至做出裁决——他的神情异常平静,对于法国人的失败,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就像是太阳升起,月亮落下,丝毫不值得惊讶或是付出多余的情感。 至于乔治枢机,还有西斯内罗斯枢机,以及其他几位有嫌疑与法国人勾结的枢机,都被控制住了,当然,这是更小的事情了,但杜阿尔特不免想起之前,他们谈论到乔治枢机的时候,朱利奥过于漠然的态度,或者说,难道从那时起,他就预料到乔治.德.昂布瓦兹除了有意一窥教皇的身体情况外,还有为路易十二探查罗马情形的任务吗? 但他没有问,他也已经发现了,现在的朱利奥,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仍由他人肆意僭越的人了,他越来越像是曾经的皮克罗米尼,心思莫测,不苟言笑,只有在面对小科西莫或是他的兄弟姐妹时还有一点温度。 像是这么一个人,将会把罗马和教会带往何方呢?杜阿尔特一边思忖道,一边走出了梵蒂冈宫。 刺目的光线让他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 同样无法控制地流泪的还有路易十二的敕令骑士们,他们是有福的,因为他们至少没有如拉文纳河边的同僚那样丢失了性命,但他们也是痛苦的,因为他们不但未能为他们的国王取得胜利,还让他们的国王与他们一般成为了教会的阶下囚。 多么可笑啊,之前不是没有国王屈服在教皇的脚下,如曾经的神圣罗马皇帝亨利四世,但这还是第一次,教皇与罗马的人们直接击败了一位国王,虽然使用了卑劣的诡计,但之中并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或是公国插手,只有教皇,主教与他们的民众,这些曾经被路易十二小觑与轻蔑的人。 相比起他的骑士们,路易十二就要平静得多,他不是没有希望的,拉文纳战役的结果还没能传递到他的耳朵里,而他的军队还有大半留在罗马城外。 第两百六十九章 大绝罚 布卢瓦的秋天沉郁而华美,宫廷中的人随着气候的变化,也纷纷改变了自己的衣着,色彩艳丽的丝绒与厚重的绸布到处可见,不过金线、深红色的织锦、白鼬皮与紫色的丝绒暂时还仅供王室,今天的布列塔尼女公爵,法兰西的王后就是做这样的装扮——她金褐色的秀发高高挽起,束着镶嵌宝石的黄金发箍,多余的头发编成辫子,垂在身后,方领裙装,露出雪白的肌肤,装饰性极佳的庞松袖子,袖口垂着丝带与珍珠,裙摆宽大,绣着百合花——法兰西王室的标志。 当她忠诚的女官善心夫人为她套上复杂的平皱领的时候,就连一向不那么挑剔的女公爵也蹙起了眉头:“这是什么鬼玩意儿?看上去像是把我的脑袋放在了盘子里。” “法兰西人的鬼玩意儿。”善心夫人说,“您忍耐一下,我们在布卢瓦。” “是啊,我们在布卢瓦,”女公爵轻蔑地说道,“现在的法国人越发地无能了,这种东西能帮助他们击败西班牙人吗?” “看来是不能,”善心夫人说:“国王还在意大利。” “我发誓当初我没想到能挑到这么个好人。”女公爵愉快地道,“十二年,你能想到吗,亲爱的,在意大利的泥沼里,路易十二挣扎了十二年,而我的孩子已经长大了,他将是布列塔尼的君主。” “也是法兰西的国王,“善心夫人无情地指出:“只要我们一回到布卢瓦,他们就会想法设法地争取他的信任与喜爱,还有他身边的位置,”她露出了些许忧虑之色:“听说国王有意让乔治枢机成为他的老师,还为他挑选了一些法国人的同伴和侍女。” “这并不令人意外。”女公爵遗憾地说:“如果那位并未掌握如此之大的权势,我倒可以设法邀请他到布卢瓦来,我也有权为自己的儿子选择老师。” “快别说这种话了,”善心夫人生气地说:“您还嫌这儿的事情不够多么?”她按住主人的肩膀,低下头悄声说:“您知道外面突然有了一些不好的传闻么?” “什么样的传闻?” “有流言说,弗兰西斯不是路易十二的儿子。” 女公爵的眼睛突然睁大了,然后她与第一次听见这个传闻的善心夫人那样,摆出了一副啼笑皆非的神情:“他们一定不知道,这……”可不是什么流言,虽然造谣的人只是想要动摇弗兰西斯的王位,但他们绝对没想到,他们歪打正着了。 善心夫人看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么在流言中,我孩子的父亲是谁?” “谁都有,从侍卫到公爵,”善心夫人放低声音说道:“不过最多的还是奥朗日亲王,因为您一回到布列塔尼,就任命他为终身将军,其他的,有法国人,布列塔尼人,还有英格兰人。” “有人猜中吗?” 善心夫人停顿了一下:“有。”她哭笑不得地回答说:“但相信的人很少,因为他在几个月前就离开了布列塔尼,而您受孕的时候正在布卢瓦,那时候他正在罗马,谁也不认为他会是……” “那么我们就别再提这个了,”女公爵打断了她的话:“不过我想知道,路易十二和我没有第二个儿子,他们想让谁来做法兰西的国王。” “我有几个人选,不过最大的可能还在瓦卢瓦公爵身上。” “是啊,他是最有可能的,而且他比弗兰西斯大五岁,今年十七岁了,正是健壮又康健的好时候,据说他已经有了好几个私生子了?” “是的,殿下。他的**功能显然令法兰西人倍感欣慰。” “真不知道我的丈夫,法兰西的国王在听闻了这样的传言后会有何种想法?”女公爵推测了一下,应该是愤怒吧,虽然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就安妮观察所得,路易十二并不是那种谦和温柔的人,他的怒火会燃烧在整个法兰西的宫廷——他容许,或说有意促使法兰西宫廷对他的王后不敬,不信任以及充满了敌对的情绪,因为他要保证他在出外征战的时候,他的王后不会与他的臣子勾结在一起,成为一块不可动摇的心头大患,但他们若是有心否认弗兰西斯对法兰西的继承权,不但是在激怒布列塔尼的女公爵以及法兰西的王后,也是在动摇他的权力基础,一个没有子嗣的国王是很难受到诸侯看重的,因为他的继承人与他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与其说是亲眷倒不如说是仇敌——就像是曾经的查理八世与路易十二。 还有现在的瓦卢瓦公爵,路易十二没有继承人的时候,他可以随意出入宫廷,身边簇拥着大臣与骑士,但一等到弗兰西斯出生,别说是宫廷了,国王几乎不想再看到他,他若永远只是一个孩子,那还好,但他长大了,又怎么会对曾经唾手可得的王座毫无眷恋之意?而且就女公爵得到的情报来看,他还有一个对于权势满怀热忱的母亲,她曾经无数次地诅咒过安妮与她的儿子弗兰西斯,只是对于失败者的吠叫,女公爵从不在意——无需安妮动手,单单路易十二,就将他们牢牢地按在了柯克亚克(瓦卢瓦公爵的出生地),动弹不得。 只是既然出现了这样的流言,就表示事情出现了变化,瓦卢瓦公爵的母亲是萨伏伊公爵的女儿,虽然当初的萨伏伊公爵已经去世,但他的女儿依然可能继承了他的一些力量,那些人当然会更希望萨伏伊公爵的外孙能够成为法兰西的国王,既然如此,他身上的嫌疑只怕很难洗清——或许他也无需洗清。 而且这其中必然有些法兰西人的推波助澜,虽然路易十二长年在外,但法国宫廷中永远人头济济,他们对王后每年将大部分时间耗费在巡游布列塔尼上已经怨言多多,对于她不允许法兰西人教养王子弗兰西斯更是愤恨不已,而弗兰西斯下意识的倾向——倾向于布列塔尼而非法兰西,更是令他们忧心忡忡,他们想要换一个更法兰西的统治者无可厚非。 但安妮又如何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们或许可以找一个女孩。”善心夫人用更低的声音,仿若叹息般地说道:“瓦卢瓦公爵是个风流的人,他身边的女人多入过河之鲫。”只要其中一个愿意在他的酒里放点什么,瓦卢瓦公爵的名字就可以在法兰西人的名单上划去了。 “再等等,”安妮说:“看看这场战争的结果。” 她固然希望路易十二能够在这场战争中耽搁得越久越好,但她的孩子将来继承的不但是布列塔尼,还有整个法兰西,她慷慨地借出钱财,既是为了博取自由与权势,也是为了得到令人满意的回报。 简单点说吧,她需要一场不那么惨重的挫败,或是一场不那么盛大的胜利。 不过布列塔尼的女公爵也知道,世上从来就没有万全的美事,果然,不幸的消息接踵而至。 先是加斯东.德.富瓦的死讯,拉文纳战役的败亡,然后是罗马,路易十二被一群羸弱的教士捉住,投入了教皇的监牢,他的军队在罗马城外陷入了西班牙人与神圣罗马帝国的联军的包围,数次突围未遂,只得黯然扬起白帜。 最后是教皇的裁决——路易十二被判处了大绝罚。 也就是说,所有在教会的注视下达成的婚约,契约与盟约,只要与路易十二有关,全都成为了一页废纸。 ———————— 在付出了巨额的赎金后,路易十二回来了,迎接他的人们神色沉重,悄寂无声,说是迎接一个活生生的国王,但就算说是迎接国王的棺柩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路易十二活着回来与死着回来也没什么区别,法兰西又一次大败而归,这次不但法兰西的宫廷内库成了摆设,就连王后,布列塔尼女公爵的内囊也已经空如老妇的胸房,他从诸侯与大臣这里借取的钱款更是一去不回,难觅踪迹。 路易十二面色憔悴,目光迷茫,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保住了他能保住的——将领、枢机、教士以及每一个敕令骑士的性命,他们的自由还要自己或是家族赎回,虽然朱利奥.美第奇保证,他们不会受到折辱或是被谋杀。 但他的命运是注定的,曾经的亚维农之辱被每个教士深刻地记在心里,尤其是教皇本人,利奥十世方才受到刺杀,又受到了这样的威胁,再怎么宽仁和善,也不由得雷霆震怒,他被判处了大绝罚,被隔绝在整个天主教世界之外,他不再有自己的王国,自己的宫廷,自己的妻子与继承人,他的臣民现在依然愿意承认他,但就如同曾经的亨利四世,路易十二也在担心那些诸侯们会因为他的失败而蠢蠢欲动。 布列塔尼女公爵安妮,法兰西的王后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狼狈虚弱的国王,就算是伤重垂死的查理八世也不曾这样面色灰白,畏缩不安,他甚至被剥除了华美的衣物,在这样严寒的天气里,只穿着单薄的亚麻长袍,赤着脚,腰上系着铁链,如同一个苍老卑微的苦修士。 相比起依然美艳动人的王后,他的样子完全超出了王子弗兰西斯的想象。 弗兰西斯今年也只有十二岁,对于父亲,他是陌生的,他们只在他还很小的时候接触过,他几乎都快忘了,但在每个孩子的想象中,父亲都是高大,强壮,俊美的,无人可以匹敌的,这个人让他不敢相认。还是善心夫人轻轻推了他一下,他才上去,亲吻父亲的手,拥抱他。 他这才发现父亲的手冰冷的如同石雕。 路易十二抬起头,像是要说些什么,但安妮举起一只手,阻止了他。 “不要在这里说话,”安妮说:“我们先回布卢瓦。” 第两百七十章 圣天使堡的雪(三更合一) ——上一章有千字加更。 “他们现在还有了一个被绝罚的国王。”安妮平静地说。 路易十二的怒火顿时填满了胸腔,他知道自己的妻子不爱他,也不尊重他,甚至憎恶他,但没关系,他需要的是布列塔尼,而非一个女人,但这样的话依然深深地刺痛了他,他猛地抬起头,怒视着这个可恶的妇人,但她只是笑吟吟地,过了一会,他发现安妮的笑容下同样掩藏着疲惫、不安与愤怒,他张了张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事实上,他的确令她失望了,还有他的臣民们,他曾暗中嘲笑过查理八世,仿佛是命运,或是诅咒,他竟然也落入了同一境地,如果说还有什么安慰,大概就是他还有一个健康的继承人,为了两人共同的儿子,安妮至少要在与诸侯的战争中站在他一边。 确实如此,布列塔尼的女公爵只是轻微地抱怨一下罢了,她也没有希望如今的国王能够给出什么好主意来:“一年,陛下,解除破门律的时限只有一年,”她重复道:“时间总在飞逝,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所以,接下来,您要好好修养几天,然后就要准备到罗马去,去恳求教皇的宽恕。” 路易十二露出了绝望的神色,卡诺莎之辱是压在每个国王心头的巨石,即便亨利四世以摧毁了半个罗马,放逐了教皇格里高利七世的方式洗刷了这份屈辱,但他之后依然因为第二次被绝罚,而面临着不断的叛乱与攻击,包括他的亲生子,后来的亨利五世。以至于他最后是以一个罪人的身份在囚禁与流亡中度过了后半生,死去后,当时的教皇帕斯卡尔二世甚至不允许人们为他举行葬礼,遑论临终圣事,人们都说,他会落在炼狱里,直到世界末日也无法解脱。 但他也很清楚,他必须接受这样的现实,正如安妮所说,按照破门律,被惩罚者不在一年之内获得对他施以戒律者的宽恕,那他的附庸都要对他的解除效忠宣誓,也就是说,他的诸侯,甚至一个最卑微的平民也能够对他举起武器而不受谴责,他的婚姻会被判决无效,他的儿子会成为私生子,他不会被允许进入教堂,也不会被允许接受或是参与任何宗教仪式,即便死了,他也只能如同曾经的亨利四世那样,如同一个奴隶般地被抛弃在不为人所知的地方。 问题是,虽然他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做,却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 提醒,或说警告了路易十二后,布列塔尼女公爵,法兰西的王后就离开了国王的房间,走廊上站满了担忧的贵胄重臣,有法兰西人,也有布列塔尼人,而走廊的尽头站着她的儿子弗兰西斯。 “我会成为私生子吗?”在被安妮揽入怀中的时候,出于忧虑,弗兰西斯忍不住小声问道。 “不,”安妮坚定地回答:“永远不会。” 她将手放在儿子的肩膀上,那只手轻柔而有力,让弗兰西斯忐忑不安的心略微平静了一点。 虽然布列塔尼女公爵如此说,而他的同伴与侍女们也尽可能地给予了他们能够给予的些许安慰——他们问他要不要来点甜蜜的点心,或是出去打猎,或是与侍女们一起跳跳舞,不幸的是,对于弗兰西斯王太子的教育,女公爵从未放松过,他的历史老师很早之前就和谈起过卡诺莎城堡前发生的事情,多么可怕啊,一个皮匠家庭出身,臭烘烘的平民,就因为攀爬到了教会的最高位置,就能够逼迫一个尊贵的国王,还有他的妻子与儿子一同站在城堡门外,在风雪中抖索着,连续三日三夜,念着祷词,祈求他的宽恕,就像奴隶跪拜主人那样跪拜他,之后还签下了满纸屈辱的契约。 弗兰西斯毫无兴致,他把他们打发到门外,孤身一人坐在书桌前,当他发现自己的手无意地放在了圣经上的时候,他就像是被一只蝎子咬了一般地迅速缩回手来——他不明白自己的国王与父亲为何会做出这样鲁莽的举动,虽然他的母亲,布列塔尼的女公爵也不怎么虔诚,但谁都知道,教会在人们的心中,始终有着一个无比重要而又特殊的位置,当然,你可以轻蔑它,也可以无视它,或者摧毁它,但你也得接受因此接踵而来的种种恶果。 他一想到,自己或许要跟随着父亲,站立在罗马城外,赤着脚,披着亚麻的长袍,在凛冽的寒风中念着祷词,任凭呼吸产生的气息与眼泪一起凝结成冰,直至昏厥,好让那位从未谋面的教宗阁下赐下几分怜悯……他那双钴蓝色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发起热来,这时候,那些法兰西的侍从与大臣们曾经向他描述过的,路易十二的伟岸形象顿时褪去了原有的色泽,变得斑驳不堪,难以入目——他甚至有些憎恨起他的父亲,因为路易十二的缘故,他无辜的母亲,这位高贵的夫人也要遭受这样的羞辱。 若说他赐予了自己生命,王太子想道,那么他是必须还债的,但他的母亲,布列塔尼的女公爵,又为何要受苦呢?她并未向教会宣战,也未做出不可饶恕的罪行,她唯一的过错,不过是有了这么一个丈夫而已。 门被敲响了,一个与他十分亲近的侍卫询问他是否需要陪伴,王太子拒绝了。 这个侍卫正是奥日朗亲王的幺子,这位布列塔尼的大臣在女公爵这里有着十足的宠信,他的幺子也是一个诙谐开朗的人,所以平时很得王太子的欢心。虽然弗兰西斯偶尔也会从一些心怀叵测的人那里听到一些流言,但他并不相信,其他不论,他与自己的母亲朝夕相处了十几年,难道他还不了解她是什么人么?她或许并不爱她的丈夫,他的父亲,但她有着一颗滚热的肝胆,从思想上来说更像是一个男人,她嘲笑爱情,也不相信男人能贞洁,议事厅比床榻更能吸引她的注意力——一定要说她有一个爱人,那么除了布列塔尼不再会有其他,就连他,也是为布列塔尼而生的。 王太子从书桌前起身,来到一面巨大的穿衣镜前,十二年前,佛罗伦萨人找到了制作清晰玻璃镜的方法,后来,为了赎回当时正在布雷斯特的朱利奥.美第奇,美第奇家族的康斯特娜向他的父亲路易十二献上了这份珍贵的文书,路易十二借此获得了源源不断的大笔钱财,只是这些钱财都被投入到战争这个永不见底的深渊里去了。 不过在布卢瓦,明亮的银镜还是有幸成为了贵胄重臣们房间中的必备品,尤其是女性,她们若是没有一张足以照见全身的镜子,甚至会羞于见人。 王太子也喜欢镜子,他知道自己有着一张秀丽的面孔,这让他在很小的时候,即便不凭借着身份,也能获得民众的崇敬与爱慕,毕竟在这个时代,人们一致认为,容颜出众的人必然是有福的。 而在他的想象中,他的父亲也应该是个容颜俊秀的人,但事实并非如此。 他不是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但那时他还很小,小得还没有那个意识,但今天他确实仔细地看了路易十二的脸,并与自己做了比较——流言或许也并非都是空穴来风,路易十二虽然自诩姿容出众,又有无数逢迎阿谀之辈时常将他比喻为太阳王阿波罗或是战神马尔斯,但事实上他颇为丑陋,而且过于严肃,他有着颜色深沉的头发与粗壮的双眉,眼窝凹陷,鼻子很长,鼻尖向下弯钩,嘴唇发暗缺乏血色,面颊在年轻的时候还能说是丰满,但今年他也四十九岁了,又遇到了这样大的挫折,长期的征战生涯更是毁了他的健康,面孔已经整个儿地向下垂,让他看起来更加苍老以及难以亲近。 奥尔良公爵,弗兰西斯殿下却有着一张秀丽的面孔,人们都说,这或许是因为母亲的血液更占优势的缘故,就像他的发色,问题是他的面部轮廓罕有的柔和与精致,这是像了谁?人们窃窃私语,毕竟无论是从布列塔尼一系,还是从奥尔良一系,都没有这样可爱的下颌与温柔的颊线,谁都在说,他们的王太子如同画家陛下的阿多尼斯一般有着无可挑剔的容颜,但他们也必须要说,他和他的父亲,还真没什么相像的地方。 王太子也不得不承认这点,但他身边的人,也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外形特征,就连他母亲安妮的面骨也要比他更为强硬。 他感到恐惧,伸出手去,拉下了镜子两侧的帷幔,将那副可怖的景象遮住。 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有可能只是他母亲的孩子,更是因为,他突然发觉,他不爱自己的父亲,也不爱自己的国王。 —————————— 相比起忧心忡忡,万分苦恼的法兰西人,罗马的教宗利奥十世就要快活多了。 在被迫斋戒了十来天后,他终于得到了短暂的赦免,虽然分量还会受到限制,但他终于可以吃到肉与蜜了,“这才是生而为人的价值所在。”他感动地说,就连祈祷也变得虔诚了许多,当然,最重要的是,悬挂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在他还在抱怨着单调的饮食时,就由他的兄弟与臣子,朱利奥.美第奇在一夜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解决了,就像是亨利四世在卡诺莎遭受的羞辱最后要以洗劫罗马,废黜教皇来洗净,自从三教皇之后,教会也是日日在渴望着重振天主的威势,令得皇帝与国王再一次匍匐在他们的脚下,虽然这样的可能,随着教会愈发的腐败与堕落,是愈发的渺小了。 对法国的胜利,尤其是在罗马的,毫无疑问地振奋分教士与主教的心,除了还被关在牢狱中的乔治枢机等人。 教皇利奥十世更是得意洋洋,无比激动,他甚至召来了许多裁缝,要为自己制作更多华美的衣服。 “绣上这么一句话,”利奥十世说,“我若磨我闪亮的刀,手掌审判之权,就必报复我的敌人,报应恨我的人。” “用金线还是有色的丝线?”裁缝问道。 “金线。”利奥十世说:“在报复一词上缀上红宝石。” “遵命,阁下。” 裁缝立即记下了教皇的要求,还有更多的裁缝围绕着教皇,查看新的基督白衣是否还有需要调整的地方。 “您的身躯变得更为健壮高大了。”一个裁缝这样恭维道:“您的确需要重新制作法衣了,之前的法衣已经完全不合身了。” 利奥十世心知肚明他只是因为饮食节制而瘦了,但这样的话听起来着实动听,他就赏了这个裁缝十个金弗罗林。 对了,教会的内库也终于又一次充实起来,那些罗马与拉文纳战役中的俘虏,无论是法兰西人,还是那不勒斯人,又或是别的什么人,既然成为了教皇的敌人,要赎回自己的罪过可就不那么容易了,简单点来说,他们的赎罪劵必然是最昂贵的,还有赎金,和解费……缴获的装备与马匹……被查抄与收缴的宅邸、田亩、葡萄园和作坊……甚至还有教士离世后产生的褫夺收入——那些不幸站错了立场的可怜人,有些是自己吓破了胆,而有些是被人落井下石……总之,让我们为他们祈祷吧。 那些曾经抱怨过慈悲修士会的修士们抢走了不少生意的教士们也不再抱怨不休,因为单单这么一笔买卖,就让他们吃得挺胸抬腹,不会再去在意那么一点残羹剩饭了。 “哦,”正在抬起一只手,让裁缝测量胸围的教皇突然提高了声音:“朱利奥,朱利奥,我的兄弟!你在干什么,快到我这儿来!” 朱利奥不得不收回了踏向签字厅的脚步,他现在后悔起将自己的寝室安排在教皇寝室隔壁的行为了,他一边提醒着自己要尽快向教皇辞行,一边退回几步,走进教皇的寝室。 宽敞的寝室里显得有些拥挤,因为教皇将试衣的木台也放了进来,除了裁缝和他们的助手,还有成排的木架,悬挂着价值连城的法衣,除了圣洁的白色,还有浓烈的红色——朱利奥好奇地看了一眼那件枢机主教的法衣,问道:“这是给谁的?” “还能是谁,”教皇示意裁缝们抓住朱利奥:“是给你的。” “我的衣服已经有很多了。”朱利奥耐心地说,不过裁缝们还是把他推到木台上,围着他开始忙碌起来。 “那些可不算,”利奥十世说:“我们必须穿得漂漂亮亮的,我是说,在那些法国人向我们求得宽恕的时候,我们应当有恰当的威仪与姿态。” “您尽可安排您自己就行啦。”朱利奥说:“我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呢。” “你的工作是永远做不完的,我知道,而且这也是工作。”利奥十世说:“我想用白松鼠皮给你做斗篷的内里,你觉得呢?” “随您吧。”裁缝们也不是不会看眼色,他们虽然服从了教皇的命令,动作却要迅速得多了,没一会儿,朱利奥的尺寸就测量完毕,他有些疑惑地看向教皇,教皇看上去还是老样子,腆着肚子,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乐呵呵万事无忧的样子,“怎么啦?”这位至高无上的大人瞅着朱利奥,笑眯眯地问道:“我脸上有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朱利奥摇了摇头,但他总觉得乔有什么地方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虽然他说不上来。 乔让朱利奥吻了自己的手,然后目送他离开自己的寝室,他眨了眨眼睛,转向裁缝们:“这些衣服要多久才能完工?” “三十天。”裁缝说:“因为其中有许多宝石纽扣,别针,还要看金匠的进度。” “没关系,”教皇宽和地说:“我要的是十全十美,毫无瑕疵,至于时间么,我不认为一个失败者有权利对胜利者指手画脚。” ———————— 教皇果然履行了自己的承诺,法国国王路易十二在将临期(圣诞节前四周,由最接近11月30日之主日算起直到圣诞节)的第一天来到了罗马,有法兰西的几位贵族与苦修士们陪伴着他。 此时利奥十世已经以静修的名义去到了圣天使堡,不出意外地,路易十二的使者甚至没能见到教皇。 人们很难因此指责他什么,因为如果路易十二的谋划得逞,那么利奥十世的结局也不会比当初的格里高利七世好到什么地方去(亨利四世攻占罗马后,格列高利七世在逃亡中孤独地客死意大利南部的萨莱诺),但从在这之前,就有一些虔诚可爱的人代路易十二向利奥十世陈情,到了今天,梵蒂冈宫与圣天使堡更是多了许多试探教皇意图的人——倒不都是出于同情或是怜悯,他们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皇帝,国王与大公们必须知道,教会的大胜是否会带来更多危险的预兆?毕竟王权与教权的争斗从它们存在之日起就没停止过。 单单一个路易十二若是能够满足教会的胃口,他们倒也不吝啬,他们怕的是如十字军东征时期,教权完全凌驾于王权之上的可怕景象再一次死灰复燃。 路易十二与妻子,儿子暂居在罗马的圣马力诺与保罗教堂,极具讽刺意味的,这座教堂的右侧就是多拉贝拉凯旋门,以及聚集在教堂周围,想要一睹法国国王狼狈身形的人群让路易十二苦闷不已,即便如此,那些随行的教士与苦修士还在一再警告他说至少要做出一副满心悔恨苦痛的虔诚姿态来——他的餐桌上没有酒、肉类与甜食,只有干巴巴的面包与清水,他的床榻没有帷幔,皮毛,只有亚麻床单,他的羊毛长袍可以用来盖在身上,地上没有地毯,他又必须总是赤着脚,这让他的脚很快地红肿起来。 他的王后安妮与王太子弗兰西斯的待遇要略微好一些,毕竟他们没有过错,只是在这个时候,他们总不见得抛下自己的丈夫与父亲肆意享受,于是安妮就让善心夫人为他们准备了一些平民的衣装,饮食也如国王一般,只在弗兰西斯的盘子里加了一些羊奶酪:“就算提前过大斋期吧。”安妮这样说,但善心夫人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圈。 但比起简陋的食物,粗糙的衣服,更让弗兰西斯无法忍耐的是住所里愈发压抑的气氛,他还是第一次来罗马,但除了在马车上看到的那些,连续十几天,他都被迫留在总是门窗紧闭的屋内,就算他的侍从为他找来了许多可以在屋内玩儿的游戏,他还是郁郁寡欢,提不起精神。 除此之外,他还时常在半夜或是黎明的时候,倾听隔壁房间——也就是他父亲的房间,泄露出的痛苦的呻吟声与诅咒声,那些无比恶毒的词汇让他不寒而慄,他曾想去安慰自己的国王与父亲,却被他大声呵斥,甚至差点被打。 “去问问怎么回事。”闻询赶来的安妮立刻对善心夫人说。 善心夫人很快回来了:“他们希望国王能够在圣诞节前获得教皇的宽恕,不然的话,国王就无法出席圣诞节时的弥撒……您知道的,现在动摇的人已经很多了。” “他们要他怎么做?” “就和亨利四世那样,他们要求他单披着亚麻长袍,赤着脚,从这里徒步走到圣天使堡,然后在那里站到教皇同意见他为止。” “他不愿意?” “或许还抱着一丝侥幸吧。”善心夫人说:“他正期望着有人能够说服教皇——他说,他愿意亲吻教皇的手,向他鞠躬,向他低头,但要一个国王如同一个农夫般地屈膝求饶,绝不可能。” “太蠢了,”安妮毫不留情地评价道:“到了这个时候,他还以为自己能够有所选择?利奥十世也许会愿意宽恕一个对他出言不逊的画匠,但对一个想要囚禁与控制他的国王?哈!”她干涩地嗤笑了一声:“看来只有这样了,我去和他谈谈。” 善心夫人顿时露出了担忧的神色:“我不赞成,”她说:“国王快疯了,任何一个想要让他屈服于教皇的人都会被他视作敌寇。” “我原本就是他的敌人,”安妮冷酷地说:“唉,我倒希望他能下地狱去,但我还有弗兰西斯。” 她站起身,将弗兰西斯推向善心夫人,弗兰西斯一想到父亲那张无比狰狞的面孔,下意识地想要抓住母亲,但他的手落了空,他想要追过去的时候,善心夫人捉住了他的手臂:“让你的母亲去处理吧,”她说:“留在这里,让她安心。” 之后,是一场王太子弗兰西斯此生也难以忘却的激烈争吵,整个房间都在震动,安妮冷静而残酷的声音与路易十二混沌又暴躁的吼叫或是交替,或是重叠,他们的孩子弗兰西斯几次想要冲进门去,但都被善心夫人或是他的侍从阻止了——他大概等了有一百年那么久,只听咔哒一声,门打开了,安妮走了出来,她的脸上和手臂上都有难堪的痕迹,王太子的侍从立刻转过头去。 “他竟敢对您动手!”善心夫人愤恨地喊道。 “没关系,是对殴。”安妮无所谓地摆摆手,她并不是一个羸弱的女人,而路易十二也早过了力壮的年纪,她吃了苦头,国王也不是毫发无伤,说起来,路易十二还要比她更惊讶一些,他与安妮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并不知道在那副秀美的躯壳里掩藏了怎样的一个恶魔。 “那么……”善心夫人不安地踩了踩地面。 “我说服他了。”安妮说:“为我和弗兰西斯准备粗麻布的袍子,我们明天就徒步去圣天使堡。” “从这里?”善心夫人并不怎么愿意:“我们或许可以过了圣天使桥……”除了寒冷的天气之外,还有一路上必然跟随而来的闲人,作为布列塔尼的女公爵,法兰西的王后,这是这样的一种耻辱? “不,人们也许会嘲笑一个国王,但会对无辜的女人与孩子充满怜悯。”安妮说,而且既然决定要去做,就要显得十二万分的虔诚,他们的肉体与精神会受到折磨,但同时,利奥十世就没有不宽恕的理由,毕竟所有的皇帝与国王都在注视着他们,等待着结果。 但就在他们决定动身的那一刻,风势突然变大,人们抬头望向天空,浅灰色的云层中有细小的晶体在闪烁,它们密集而细碎地敲在人们的肩膀与滴水兽的脑袋上,发出小小的噼啪声,弗兰西斯捏了一枚,发现都是些透明的小冰珠。这样的冰珠落了大约有三刻钟的时间,第一片指甲大的雪花就从天上摇摇晃晃地落了下来, “上帝保佑!”善心夫人焦灼地看着天空:“罗马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下雪了!” “这或许就是天主的旨意。”安妮说,他们已经换上了粗麻长袍,虽然不敢用皮毛与绸缎,但粗麻也有好几层,但满是窟窿的粗麻是根本无法抵御寒风与大雪的。 路易十二的面颊抽动了几下,但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接过了苦修士的铁链,捆在腰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在街道两侧的人们好奇与轻蔑的注视下,踏出了艰难的第一步。 他的赤脚落在湿冷的石板地上的时候,几乎条件反射般的抽痛起来,他忍住了,大步而缓慢地向前走去,王后安妮与王太子弗兰西斯紧随在后面,他们身边的教士与苦修士大声地念诵起了祷文。 弗兰西斯依靠着母亲,也被她依靠,他皮肤白皙,脚趾细长,落在石板地上的时候人们都忍不住为他惋惜,旁观者中有许多年轻的夫人,他们一见到这样的情形,就抛下自己的手帕,好让他能踩在上面。她们不知道的是,弗兰西斯并不如他们以为的那样痛苦,就在出发之前,善心夫人拿来了一盒药膏,给他还有母亲都擦了好几遍,这种药膏一开始会让皮肤变得火辣辣的,就像是被炭烧着,但一落到冰冷的地上,这份灼烫就变成了温热,走出好几百步后,即便他的脚看上去也已经青白一片,但受到的伤害完全不如看到的那样可怕。 安妮想起善心夫人拿来药膏时那个为难的神色——药膏是那位朱利奥.美第奇枢机的亲信秘密送来的,药膏很好,但一想起美第奇竟然能够如此迅速地得到这座宅邸内的消息,安妮就禁不住想要叹息……如果那时她遇到的是现在的美第奇,可不敢提出那样的要求,不过,如果那时他就有这样的手段与决心,也不至于遭受到如此卑劣的背叛与折磨。 就像是这样的耻辱还不够深刻,在他们将要走到圣天使桥前的时候,一队游行队伍从另一条街道赶了过来,他们都是一些穷人,伴随着几个举着十字架与圣人画像的苦修士,一个教士命令国王让开道路,国王只得遵从,然后他就跟在这群乞丐,娼妓与流民的后面,就像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那样,卑微地向每个见到他的人表示敬意。 很难说这群人是否出自于那些想要阿谀教皇的人所指使,总之当路易十二终于走到圣天使堡的时候,他的脸色已经如同赤足一般青紫一片,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眼睛中放射出如同豺狼般的光芒,安妮毫不怀疑,如果他能够被宽恕,也只会成为第二个亨利四世。 但教士们对他的虔诚与悔恨(也许是因为那可观的贿赂)相当满意,一些旁观者也表示了自己的同情与怜悯,国王与王后,还有他们的王太子被带到一处勉强可以遮蔽风雪的角落里——雪还在下,天空从铅灰变作青黑,夜晚降临,天气变得更冷,而这三个尊贵的人甚至没有一件羊毛毡的斗篷可批,于是主教让几个卫兵手持着火把站到他们身边,好让他们稍微暖和一点。 利奥十世站在窗前,他的视力不如从前,只得举起眼镜,再让仆人为他抬着望远镜,两者相加,他才能看见路易十二的脸,然后是他的妻子与儿子,在看见王太子弗兰西斯的时候,利奥十世迷惑地哦了一声,因为他居然会觉得一张属于瓦卢瓦王朝的面孔居然与自己的兄弟朱利奥有着好几处重叠的地方——怎么可能呢,这个孩子落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朱利奥正在罗马,而且他的母亲还是布列塔尼女公爵,他又是生来要做法国国王的,利奥十世立即丢掉了那个滑稽的念头,改而专心致志地继续观察路易十二。 虽然路易十二没有露出愤懑或是憎恨的表情,但利奥十世还是轻微地咋了咋舌:“人们都说亨利四世的妻子与儿子陪着他在卡诺莎城堡外顶着风雪站了三天三夜,”他说:“但我们都知道,她们事实上只是在不远处的一座宅邸里等候,毕竟妇人的身体不如男性,而孩子的身体又很脆弱。可是我们的这位国王呢,他倒是愿意让自己的妻儿跟着自己一起受苦。” 朱利奥坐在壁炉前,壁炉火焰熊熊,让房间里温暖如春,他的膝盖上放着一本古希腊哲人的著作,披着一件式样简单的短斗篷:“也许这正是他想要的,”美第奇的枢机说:“若是您心肠足够柔软,那么他就能摆脱现在的尴尬处境,若是您铁石心肠,若是孩子,或是他的妻子昏厥或是生病,甚至不幸离开了人世,他也有了仇恨您的借口与理由,而且他的王后正是布列塔尼的女公爵,女公爵在布列塔尼深受爱戴,若是如此,布列塔尼会毫不犹疑地与他站在同一立场。”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利奥十世继续眯着眼睛观望,一边问道,朱利奥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利奥十世无需答案,只是自言自语罢了,果然,几分钟后,一队嬷嬷走了过去,她们举着将临期的花环,让国王的妻子与儿子吻了,告诉他们说,教皇要见他们,就将他们从国王身边带走了。 “是阁下愿意见我们么?”路易十二问道。 “圣父只愿见无辜的人。”嬷嬷说,而后无视国王的难看面色,将王后与王太子带到一个封闭的房间里,这里有壁炉、拖鞋,羊绒斗篷与座椅,但没有其他人。 “那位嬷嬷不是说……”弗兰西斯奇怪地问道。 “嬷嬷说了,圣父不想见到你的父亲,”安妮倒是十分惬意,她走到壁炉边,向壁炉伸出自己的手脚:“所以他也不会见我们,免得我们为了你的父亲向他求情,你会恳求他的,对吧?” 弗兰西斯犹豫了一会,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路易十二是他的父亲,也是他的国王。 安妮无声地笑笑,路易十二大概没料到利奥十世就是这么一个无所顾忌的家伙,人们总是将妻子与儿子视作丈夫与父亲的一部分,他却可以随心所欲地将他们分割开来,并且明智地根本不出现在他们面前,免得彼此为难。 这时候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进来。”安妮说。 他们先是看到了一个很大的银托盘,托盘上堆满食物,从食物后面升出一根弯曲的银脖颈,天鹅喙般的开口冒出层层雾气。 弗兰西斯生来就是王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他迟疑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有人送来了食物和热茶,那只托盘的体量着实可观,让他难以袖手旁观——他帮着托了一把,才看到托盘后面的人,那是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的小教士,年龄与他相仿,黑色的卷发,碧绿色的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弗兰西斯总觉得,他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个人。 而小科西莫.美第奇也是这样想的。 第两百七十一章 悔罪(上) 利奥十世原本有意让这个野心勃勃的法国国王,如同之前的亨利四世那样,在冰天雪地里痛苦地站上三天三夜,不过他知道这也不太可能,别说路易十二,亨利四世那时也有一座栖身的小屋,热汤与面包,而且无论何时,他们的朋友,亲眷甚至敌人,也都是国王,他们注视着这里,绝不会允许一个国王,他们的同类遭到太大的折磨与羞辱。 但对于路易十二来说,他这些天的遭遇,已经让他感觉难以继续承受下去了,那些身份卑贱的人,像是娼妓,流民或是乞丐,都能够行走在他的前面,也有权进入圣天使堡,他却必须站在城堡的门外,在风雪中抖动着嘴唇,唱着祷词——就算他知道教皇最终必然会允许他入内觐见,之前的耻辱也不由得让他的精神与躯体备受打击。 如果说之前他还能勉力支持,那么等到教皇公开地宣称,不愿意见到可耻的罪人,却允许他的妻子与儿子进入城堡,而他们居然也欣然接受的时候,路易十二更是怒不可遏,他们怎么敢!他们难道不是自己的妻子,儿子么?他们竟然不愿意陪伴着自己的丈夫与父亲……他几乎,不,确实地昏厥了过去,但他还没来得及跌倒在地上,他身边的修士就立刻抓住了他的臂膊,把他扶住,送到一侧的小屋里去。 他在小屋里清醒了过来,小屋里也有床榻,座椅与写字台,他在仆人的服侍下喝了一点热汤,不顾他们的劝阻,回到写字台前,开始认认真真地给他的朋友乃至敌人写信,他在信中的言辞不可谓不恳切,但他也很清楚,除了这些,他手里几乎没有什么可用的筹码,国库空虚,内囊殆尽,还有一大笔沉重的债务,他估算了一下,他现在最有价值的东西就只有美第奇家族奉上的玻璃与镜子配方,他当然是不愿意直接卖出配方的,但他思索了一会后,就变得胸有成竹起来。 ———————— “路易丝?” 接到路易十二的亲笔信,当然在朱利奥的意料之中,但他竟然承诺他在得到赦免回到法国之后,将会支持路易丝成为纳瓦拉王国的女继承人这一点,倒是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在这里,我们不得不提一下纳瓦拉,纳瓦拉位于西班牙与法国之间,而它与博尔吉亚的渊源可不止夏洛特与凯撒的婚姻——早在几世纪之前,当时还寂寂无名的博尔吉亚家族就在纳瓦拉附近的博尔哈居住,阿拉贡国王征服瓦伦西亚的时候,有好几个声称出身于博尔哈的骑士追随,也因此获得了瓦伦西亚的封地,博尔吉亚家族也就此崛起,所以对于博尔吉亚家族来说,博尔哈是他们的故地,瓦伦西亚是他们的荣耀,而那不勒斯乃至整个意大利,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现在的纳瓦拉国王是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表亲,一个徒有野心,却缺乏才能的无用之辈,这也是为什么路易十二会选择他的妹妹(也是他的表妹)来与凯撒.博尔吉亚缔结婚约的缘故,但自从路易十二连续两次在意大利大败,这么一只可怜虫竟然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为了警告他,也是为了遏制他,路易十二早就预备好了陷阱与罗网,但他听说,凯撒与夏洛特公主的女儿,徒有一个瓦伦蒂诺公爵称号的女孩也在那位炙手可热的枢机主教身边的时候,他就立即改变了之前的计划。 他在信中说,作为法国国王,瓦伦蒂诺女公爵的主人,他对她是有封君之权的——譬如说,他可以支持她对纳瓦拉的继承权,也能够指定三个人成为她的未婚夫人选,而这三个人,可以由朱利奥.美第奇选择一个。 “很难说这是否就是上帝的旨意,”杜阿尔特说:“但若是如此……”他们的顾虑依然有,但说句薄情的话,路易丝.博尔吉亚的价值就要远大于她可能带来的危害了。 杜阿尔特以及马基雅维利等人当然是乐见其成的,除了小科西莫能够从中得到的利益之外,常年伴随在他身边的路易丝若是被确定了继承人的身份,她就要回到纳瓦拉,没人能够比他们更懂得少年人那多变的心思了,可能是路易丝,也有可能是小科西莫,反正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因为漫长的路程与时间而逐渐消退了记忆中的鲜明色彩。 到那时,无论做出怎样的安排,他们都要从容得多了。 “让路易丝来见我。”朱利奥说。 路易丝在圣年出生,也就是说,名义上与小科西莫同岁,事实上小科西莫要比她大上两岁,但从外表上看,路易丝要比小科西莫更为成熟,她几乎已经有了少女的雏形,继承了父亲面容的她并不太符合此时人们对女性的审美观——她的外貌虽然秀丽端正,却过于严厉,甚至带着一些危险的意味,尤其是她将那一对犹如鹰隼般的细长眉毛高高地挑起时,覆盖在阴影中的眼睛就有了几分阴森的味儿。 她的唇色也要比其他孩子更深,深到几乎看不出红色,有些人会以为她身有重疾,但朱利奥知道,她不但健康,而且强壮,她在佛罗伦萨,在罗马,就如同她的姑姑卢克莱西娅那样接受完整的教育——和男性一样,她会骑马,会使用短剑与火枪,也亲手杀死过可怕的野兽。 但若是路易十二愿意履行他的承诺,她要面对的东西将要比野兽可怕的多。 她会接受么?答案是肯定的,因为朱利奥看到她的眼睛里已经发出璀璨的光芒来,博尔吉亚的血在她幼小的躯体利涌动着,比起在瓦伦蒂诺——小到只有一个城堡那么大的领地上,在萨伏伊公爵的虎视眈眈下心惊胆战地争取自己的一席之地,又怎么能够比得上纳瓦拉——即便那只是一个夹在法国与西班牙之间的小国,那也是一个国家。 “你知道纳瓦拉现在的情况吗?”朱利奥问道。 路易丝点了点头,这位权势滔天的枢机主教大人当然不可能不去注意这么一个小但敏感关键的地方,他只是在查验路易丝是否已然做好准备。 她当然是时刻准备着的。 路易丝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她的母亲夏洛特公主从法国送到了意大利,因为她要与另一个人结婚,成为他的妻子,与他有新的子女,她无力,也无法继续顾及年幼的路易丝。 路易丝并不责怪她,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身份尴尬,她的母亲出身显赫,而她的父亲却是一个私生子,就算他是从圣父的白袍下面钻出来的,还是有人在暗中嘲笑路易丝不过是个私生子的私生女,这种情况在亚历山大六世在生的时候还好些,不幸的是,路易丝出生没多久,亚历山大六世就死了,他一死,凯撒.博尔吉亚就成了丧家之犬,被人四处驱逐威胁,而他的妻子女儿,也只得在布卢瓦的宫廷中忍受别人的冷嘲热讽。 等凯撒也死了,夏洛特公主的婚姻就成为了另一枚可用的筹码,路易丝的存在就变得碍眼起来。当然,她身上的瓦伦蒂诺女公爵的头衔保护了她,却也成为了新的危机。纳瓦拉国王有一个不成体统的私生子,他想让他与路易丝缔结婚约——那个私生子比国王的婚生子恩里克还要年长,浑浑噩噩,一事无成,还得了肮脏的意大利病,他的情人为他生下的孩子全都生满了恶心的脓疮,夏洛特公主怎么能够忍受自己的女儿被这种人玷污,才会想尽一切办法将路易丝送到远在意大利勒皮的小叔这里。 这些事情,之前已经有所记述,不再赘言。只是纳瓦拉国王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婚生子恩里克,竟然不幸地死于一场狩猎中的意外,他失去了唯一的继承人。 很难说其中有没有路易十二的手笔,但毫无疑问,这对他是有好处的,纳瓦拉一下子就从他的盟友与亲眷,变成了他的资本,他之所以大胆地声称自己可以支持路易丝得到纳瓦拉,就是出自于此。 但路易丝的激动只保持了几秒钟,“纳瓦拉是执行萨利法的。”她说:“萨利法只允许出现男性继承人,纳瓦拉与法兰西之前都没有过女王。” 朱利奥轻轻颌首:“路易十二要么有心修改继承法,要么……允许一个意大利人成为纳瓦拉之主。” 路易丝闻言,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她思索了一会:“路易十二不可能修改继承法,他已经有了一个男性继承人,但说到让一个意大利人,准确点说吧,一个美第奇成为纳瓦拉国王,就更不可能了。” 她的眼睛里露出了凶狠的神色:“他在欺骗您,大人,我不知道他向您索求了什么,但他一定会借口修改继承法,拖延兑现诺言的时间,等到他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想要将这件事情无限制地拖延下去,太容易了——我在布卢瓦生活过,我知道那里的人们有多么顽固,他更不可能让一个意大利人成为纳瓦拉的国王,那人会成为他的盾牌,纳瓦拉人与法兰西人的憎恶都会向着他去的。” “那么,”朱利奥看着她:“你的决定呢,你要我拒绝他吗?”’ 朱利奥的问话就像是惊醒了路易丝,从一个美梦或是一个噩梦里,她略有些茫然地翕动着嘴唇,她……想起了小科西莫.美第奇,他是美第奇家族的家长,是西班牙的努奥罗公爵,那些人是不会允许他和自己一起回纳瓦拉的,而且就如她所说的,一个意大利人,在纳瓦拉注定了要成为众矢之的,而她……她甚至未必能够保证自己的性命无虞。 朱利奥看着她,他从未有意阻扰她与小科西莫,但对于这两个只有十一二岁的孩子来说,他们的爱情还只是稚嫩的幼苗,朦胧的雾气,没有一寸是落在现实上的,路易十二的提议,只是在他们所要经过的晦暗长路上的第一道小小沟壑,至于他们要怎么做,都不可能造成多么可怕的后果,或者说,只是对路易丝如此。但她会放弃吗? 不,她不会,路易丝抬起头,她在佛罗伦萨,在罗马与小科西莫在一起的日子,是最快活的,比在母亲身边更快活,这里没人歧视他们,物质充足,精神愉快,但随着教育的深入,路易丝偶尔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默默思索自己的前路,她如果继续留在这里,留在小科西莫身边,她的未来是一眼就能看到的——一个徒有虚名的女爵爷,一个幸运的私生女,一个被忽视与质疑的妻子与母亲,小科西莫与她的爱情即便不会动摇,他也不可能给她更多了,一个只会向他人摇尾乞怜(就算他是她的爱人,她的丈夫)是永远不可能得到尊重的,而若是小科西莫改变了心意,看看那些国王的妻子吧,在国家利益前面,一个女人从来就是不值一提的。 “我若……我若是愿意回去纳瓦拉。”路易丝艰难地说:“我若是接受了路易的……安排,大人,我还是您的学生吗?” “只要你依然抱有对我的忠诚,当然。”朱利奥温和地说:“路易十二之所以向我,象美第奇提出这个交易,也正是因为你是我的学生。” 他向路易丝伸出一只手,和蔼地按住了她的肩膀:“我要你到这里来,和我说话,是要知道,你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准备——你之后的生活会变得非常艰难而又危险,你会发现,你之前遭受的挫折与折磨与之相比不过春日微风,一个瓦伦蒂诺城堡与一个纳瓦拉,意义完全不同——你身边可能处处皆敌,哪怕有人愿意照看你,关爱你,怀抱着的也未必是一颗良善之心,不明真相的民众会相信那些无稽的流言,认为你是个娼妇,是个窃贼,是个浅薄无知的可怜人,无论你做了什么,都未必能够得到赞许,甚至可能被扭曲,无论怎样荒唐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在你身上,你知道你的……堂兄恩里克是怎么死的吗?” “狩猎时落了马。” “他被马拖出了整整三百尺,骨头折断,脸上血肉模糊,医生给他治疗,用粪便与烙铁,他第二天就死了。” 路易丝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轻微的动摇,但很快就过去了,“没有什么成功的生意是无需资本的。”她说,这句显而易见来自于美第奇家族的俗语引得朱利奥微微一笑,他抬起手,改而抚摸了一下她的头顶,路易丝的头发与凯撒一样是深色的,坚硬,笔直,相比起来,小科西莫的头发就要柔软得多,不然也不会总是不安分地打着卷。 “好吧,”他低声说,“但不用怕,亲爱的,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路易十二的贿赂确实打乱了他们之前的计划,但能够得到纳瓦拉,是任何一个有野心的人都无法拒绝的事情,尤其是纳瓦拉正处于法国与西班牙之间,也就是说,等到意大利的统一进程开始的时候,它就能成为插在法国与西班牙之间的一根钉子。哪怕无法动摇他们的统治,至少也能让他们无法顾及到意大利,这块被他们是做盘中禁脔的土地。 —————— “不过路易十二的胃口也太大了一点。”等路易丝离开房间后,杜阿尔特说:“他要教皇的赦免,也要美第奇家族的支持——还有羊绒与羊脂油的生意,他几乎要在这笔买卖里把他所有的损失都捞回来。” “毕竟是一个国家呢。”朱利奥闭上了眼睛,嘴角依然带着笑意:“当然,对他来说,这不过是画给我们看的空中楼阁,但既然有了一个国王的承诺……杜阿尔特,我们能让他们大吃一惊的,对不对?” “毋庸置疑,殿下。” 慈悲修士会的势力早已拓展到了整个欧罗巴最偏远的边境,纳瓦拉的国王原本就够昏庸,对修士会的警惕还不如一个神圣罗马帝国的选帝侯,对于修士会的蚕食丝毫未曾察觉不说,还因为修士会带来的税收与贸易对他们大开方便之门呢,倒是恩里克王子,曾经怀疑过修士会的真正企图,但他死了,死在一场可笑的阴谋里。 朱利奥.美第奇的手中还有来自于博尔吉亚,以及皮克罗米尼,美第奇家族的所有势力,以及托斯卡纳大区所有城邦的效忠,那些曾经在他这里受到庇护的流民,会到罗马涅后也开始流传起圣人的传说,美第奇的军队若是到了那里,领主们即便逼迫民众入军,他们的武器还说不定要对准哪方。 而他身后的阴影里,还有着阿萨辛的刺客们,以及那些硕果仅存的圣殿骑士,如果要让他们统治一个城市,或是一个国家或许有些为难,但若要针对那些习惯于隐身黑暗中的敌人,他们会是一柄最为锋利的匕首。 —————————————— 虽然路易丝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但只能说,事情现在不过只是一个开端罢了,甚至称不上一个轮廓,除了路易十二描绘的美景之外别无他物,不过法国国王也确实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据说勃艮第已经有暗潮涌动,一些不安分的家伙更是频频聚会,不知道在谋划些什么,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比起鲁西永,塞尔丹或是安茹,普罗旺斯以及曼恩等地,勃艮第是在法兰西统一进程中遭受创伤最大的地区,甚至没有之一,他们的领主勃艮第公爵大胆的查理曾经在第一次与路易十一,也就是查理八世的父亲战斗时俘获了他,强迫国王与反对他的领主们签订了所谓的公义同盟契约,但路易十一被释放后就立即反悔了,他宣布契约无效,挑拨洛林、瑞士与勃艮第的关系,并在之后的战斗中俘虏以及处死了大胆的查理,大胆的查理的女儿正是神圣罗马帝国马克西米利安一世的妻子,这也是为什么神圣罗马帝国与法国的关系不佳的缘故。 之后勃艮第地区受到的压榨与监视也是所有合并领地中最严酷与周密的,这里人们的反抗情绪也最高,路易十二两次对意大利的战争中,勃艮第的血几乎都被抽干,民众们甚至将无酵饼做成头戴王冠的男人来发泄自己的怒火。 其他地区的人们或许仍在观望,但如果路易十二没有获得赦免,或是拖延的时间太长,情况只会变得越来越糟糕。 也难怪路易十二会做出这样荒诞的举动,他已是孤注一掷了,朱利奥已经决定了,明天一早,他就会向利奥十世陈情,至少要允许路易十二觐见他,之后是否要赦免他对教会的叛乱以及重新认可他作为法国国王的身份,可以再做考量。 “还有一件事情。”杜阿尔特说:“贡萨洛将军的信,胡安娜一世终于允可了我们的‘建议’,殿下,您将来或许会有三个头戴冠冕的学生呢。” 虽然有着很大的把握,在得到这样的结果时,朱利奥依然不禁心中一轻,那时他向胡安娜索要她的次子正是为了今日,斐迪南,西班牙女王的第二个儿子,今年不过八岁,他的启蒙老师正是朱利奥.美第奇,没有什么能比一张白纸般的孩子更好描画的了,斐迪南从朱利奥这里学习到的不仅仅是知识,还有他的思想与理念,这才是最重要的。 还有他与小科西莫朝夕相处积累起来的,如同兄弟一般的情感,就算他们终有一日或许会兵刃相对,但至少在这份脉脉温情还未被现实撕裂的时候,一个倾向于他们,强大国家的继承人,会让小科西莫.美第奇在事业的开端不至于举步维艰。 “但册封仪式必须在托莱多举行,”杜阿尔特说:“您觉得呢?” “斐迪南是我的学生,不是囚徒。”朱利奥旋转着手中的羽毛笔,“他也应该回到母亲的身边了,但他的老师……西斯内罗斯枢机可能没办法回他的托莱多了,我想他会尽快递出自己的辞呈,我们必须为小斐迪南寻找一个更可靠一些的导师。” “记下了。”杜阿尔特说,若是十年前他还会有些为难,现在他们已经有了充足的人手,要从那些可信的人中挑选一个做斐迪南王子的老师并不困难,而且托莱多大主教的位置也已经事实上地空置多年了。 第两百七十二章 悔罪(下) 将临期是教会七个节期的第一个节期,警醒信徒们要等候耶稣基督的来临,期待他降世来到惹弩箭,纪念圣子取人性降世的神迹,为人类带来了光亮与救恩——人们在这个周期间,信徒们以祈祷,默想来完成自己的工,所以教会的礼仪色是庄重的深紫色,但到了将临期的第三主日,人们称作喜乐的主日,所以祭衣的紫色要改为玫瑰色。 “真可爱啊。”利奥十世说。 教皇的玫瑰祭衣以华美的暗花锦缎制成,按照他的吩咐,这件祭衣上也有——我若磨我闪亮的刀,手掌审判之权,就必报复我的敌人,报应恨我的人——这句话,虽然引起了许多主教的不安,但只要朱利奥.美第奇没有说些什么,利奥十世就不会在乎任何人的反应,不过一位主教在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连一世的暗示下,奉献了一条圣带,洁白的圣带上用金线绣着扫罗王与大卫的故事——因为天主说,大卫可以取代扫罗做国王,扫罗王就命令士兵追杀他,甚至因此杀了天主的侍从,但大卫在有机会杀死扫罗的时候,却没有动手,因为在他的眼中,扫罗也是“受膏者”,也就是天主既定的君王。 因为大卫敬畏神,所以不敢杀神所选定的国王。所以这也是在提醒利奥十世,他虽然恭为天主的代理人,即便想要复仇,也应当适可而止。 利奥十世堪称宽仁地接受了这份礼物,他将圣带披在身上,然后同意在第三主日的弥撒前允许路易十二前来觐见,在十数名枢机的注视下,法国的国王与他的妻儿一起,一步一步地从城堡外走到大厅里,他们的身上带着厚重的寒气,相比起之前还能在城堡里接受教皇款待的王后与王太子,路易十二的神色要憔悴许多,更是瘦得如同一副覆盖着皮肤的骨架,他跪在教皇的脚下,亲吻他的圣足,喃喃地祈求他的宽恕。 利奥十世让他站起来,吻了他的额头表示已经赦免了他的罪过。 但这份赦免仅是说,圣父已经解除了他的破门律,他又可以去参与任何一项圣事,而他在天主的监督下立定的契约与盟约依然有效,但他还缺少一份教会对其王位的认可——路易十二继续身披麻衣,跟在教皇的游行队伍后面,就像是一个苦修士那样,举着十字架,赤足走过落雪的街道,他的王后与王太子满怀悲戚地跟随在他的身后。 街道两侧的民众捧着将临期的花环,里面有三枚紫色的蜡烛,一枚玫瑰色的蜡烛与一枚大白蜡烛,在将临期内,每一主日就要按着顺序点燃其中的蜡烛,到了平安夜,就要点燃所有的蜡烛,代表基督已经降临,现在,摇曳着亮光的正是玫瑰色的蜡烛,烛光照亮了每一张殷切虔诚的面孔——路易十二举着十字架,王后与王太子则捧着花环,很难说,这根玫瑰色的蜡烛是给他们照明的,还是取暖的,或是两者皆有,但在昏暗的天光下,它们确实给了这对母子不少安慰。 王太子弗兰西斯曾经以为自己会因为羞辱而昏厥过去,但事实上,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他并不觉得太过难堪,也许是因为他们身边簇拥着许多修女与教士的关系,衣着简朴的两人——是的,只有路易十二依然身着麻衣,他们看上去就像是一对儿蒙获盛宠的俗人,民众们的视线甚至还有着几分羡慕,以为他们不是某个主教的亲眷,就是某个巨贾的妻儿。 没人知晓他们就是罪人的妻子与孩子,他们跟着游行队伍,走过了大半个罗马,才进了圣彼得大教堂。 冗长繁琐的弥撒仪式结束后,之前遭到暗杀,又罹患疾病的利奥十世就算再兴奋,也坚持不下去了,他回到梵蒂冈宫,就昏睡了整整一天,醒来后,他派人去告诉路易十二说,他又是法兰西的国王了。 至此路易十二所遭受的惩罚终告结束,当然,只是明面上的,为了求得教皇的宽恕,他打掉了所有的底牌,现在他还要设法赎回乔治.昂布瓦兹枢机,以及他的教职,除非他想让另一个可能控制在利奥十世或是其他法兰西诸侯手中的人成为鲁昂的总主教。想到这个他就头痛不已,他也病了,在高热中混混沌沌,日夜难安,但只要他还活着,他就还有无数的紧急事务需要处理。 路易十二是想要立即返回布卢瓦的,但他的身体暂时不允许。 王后安妮倒是为他奉献了一场安康大弥撒,还有依照惯例,为自己的儿子弗兰西斯也奉献了三场大弥撒,虽然近几年来每次都被拒绝了,但这次,她的请求还是送到了朱利奥.美第奇的书桌上。 利奥十世难得的正在签字厅,他听了布列塔尼女公爵,法兰西王后的要求,好奇地问道:“她为什么总是指定你做弥撒的主持人?”他看了朱利奥一眼:“而且为什么你之前愿意,现在又不愿意了?” “也许是因为我有太多的公务要处理。”朱利奥和蔼地说,而利奥十世条件反射般地缩了缩脖子,当然,其中大部分公务都是他推给朱利奥的。 “好吧,”利奥十世说:“你手上的事情确实多了点,”他在朱利奥的眼前走了几步,仿佛无意般地道:“但让一个殷切的母亲失望也总不是一回事,也许你可以亲自给她一封回信?” 朱利奥的笔停了一会,他不确定利奥十世是否知道了些什么,但他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我会的,阁下。” 他如利奥十世要求的,亲自给安妮写了回信,几乎等同于一封正式的公文,安妮打开回信后看了看,就将信件丢到一边:“真是一个无情又冷酷的人。” “您在说谁,”善心夫人毫不客气地说:“你吗?” 安妮哈哈大笑起来,她不是不遗憾的,毕竟之前的药膏与她,以及弗兰西斯得到的特殊待遇后面显然有朱利奥.美第奇的手笔,这让她升起了一丝妄想,但事实证明,同样的,他对他们的看顾也到此为止,他并不愿意成为她的刀刃与盾牌,他已经不再那么天真,以为能够在这个浑浊的世间找寻到无瑕的情感。 “弗兰西斯呢?”安妮问道。 “他出去了。”善心夫人说:“奥朗日亲王的幺子和侍从跟着他呢。” “没关系,这是在罗马,而且我想……他的父亲还不至于真的如此残忍冷漠。”安妮说,只有她和善心夫人知道她指的是谁。 “人们都知道罗马现在已有国王。”善心夫人发自内心地喟叹道。 “只有路易十二不知道吧。”安妮轻蔑地说:“他只看到了石砖的城墙,却未有看见他在教会的信徒心中筑起的堡垒。” “这多难啊,”善心夫人走到窗前,注视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们,现在的罗马不但看不到盗贼,娼妓与匪徒,就连那些忙于兜售赎罪劵,圣物与十字架的教士和修女也少了很多,只有一些身着黑衣,腰间缠着铁链的慈悲修士会的修士们在分发免费的无酵饼与水给那些穷苦的朝圣者,后者满怀感激,但前者除了谦恭的祈祷与和善的微笑之外几乎不发一言,当然也不会向他们索要财物。 一个老人喊道:“难道您不需要听我的忏悔么?”他们那里的教士就是这样的,就算他们已经被拿走了最后一个子儿,他也要让他们继续沉浸在对罪孽的悔恨与对炼狱的恐惧中。 “我已经听到了。”修士说,一边指了指天空:“天主也是。”他安慰地抚摸着老人的额头:“他也已经宽恕你了。” “但我……我难道不要做些什么么?”老人怀疑地问道,这种质疑无疑是非常无礼的,但慈悲修士会的修士已经习惯受到这样的诘问了,不要捐献,也不卖圣物与赎罪劵,也不曾指责与恐吓别人的教士,不但不会让这些愚昧的人感到安慰,反而会让他们惶恐不安。 “那么,”修士说:“别人对你犯过罪么?” “有过。”老人说。 “那么就去宽恕他吧,”修士说:“就像天主宽恕你。”说完,他就急匆匆地走了,还有许多人在等着他的食物、水和祈祷呢。 有幸目睹了这一场景的人,除了善心夫人之外,还有另外几个人,其中一个还很年轻,与许多意大利的少年人那样,他装束华丽,姿态傲慢,但比起罗马的人们,他要高壮得多,有着异常魁伟的身材与端正的外貌,唇上蓄留着浅色的胡须,他的脖子上围着很大的褶皱领子,以华美的蕾丝花边点缀袖口,胸口悬挂着巨大的黄金圣物盒,圣物盒上镶嵌着珍珠与红宝石。 “难怪他们会这样讨人喜欢,”他笑吟吟地说:“若是我愿意给我的人民无偿的食物和水,他们也会这样拥护我,爱戴我的。” “所以传闻不假,”托马斯.沃尔西说,“他们身后有着一整个美第奇家族支持,我们都知道,美第奇的羊绒、羊脂油与玻璃镜子,为他们带来的金子如同阿诺河般川流不息。” “何止,”托马斯.沃尔西的主人,也就是英格兰的国王,亨利八世说:“他还有着托斯卡纳与罗马涅。”他继续缓步前行,打量着罗马的每一个角落,作为英格兰的国王,之前的王储与王子,他不是第一次来罗马,但与他印象中,那个混乱肮脏的罗马完全不同,新的罗马不再有任何一个游手好闲的人,街道上不再有粪便与污物,路面上甚至划分出马车与行人的区域——他们在固定的地方行走,女性(虽然很少)走在界线的内侧,男性走在外侧,而且一侧的人们大多只往一个方向走,不过这不是规定,而是此时的人们依然需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女性被保护,而男性必须保证自己可以即刻拔出自己的短剑或是匕首。 每隔几分钟,他们就能看到两个佩戴着短柄火枪与弩弓的意大利火枪手策马而来,他们的身后是一队瑞士长矛手,据说他们早在1503年,庇护三世当选的时候就在受美第奇的召唤来到罗马,并就此为教皇服务,也有……近十年了,这着实罕见,因为历届的教皇几乎只相信自己的家族,他们有着怎样的姓氏,罗马就归属那个姓氏的家族所有——庇护三世虽然例外,但朱利奥.美第奇也是他最可信的弟子,倒是尤利乌斯二世,他即位后的所为,差点让人们笑死——可怜的洛韦雷家族,他们先是失去了一个强有力的枢机,然后被疏离在教会的权力圈之外,只差被赶出了罗马,也难怪他们后来对尤利乌斯二世不管不问,甚至落井下石。 “瑞士人可是从教皇那里得到了不少好处。”亨利八世轻声咕哝道。 托马斯.沃尔西警惕地查看了一下四周,“请谨慎一些,”他说:“这里可不是伦敦。”尤其亨利并未公开至此,他是以托马斯的随从的身份来到罗马的,就像个出身尚可的年轻人那样,轻佻而又好奇。若是被人发现了他的身份,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呢。 这里可有不少法国人,他们是追随路易十二而来的,英格兰的国王与法兰西的国王可不是什么好朋友。 “您该回去了。”托马斯无奈地说:“还有什么笑话可看吗?”路易十二也得到赦免了,不久之后就会返回布卢瓦,既然如此,英格兰的国王也应该在伦敦才是。 而且身为国王,将临期的弥撒就算了,平安夜的大弥撒也想要缺席吗? “你知道你有什么缺点吗?”亨利八世不满地指了指托马斯.沃尔西的胸口:“就是太刻板了,也太胆小了,还有点蠢,你小觑了我,也小觑了美第奇,”他露出了一个悻悻然的笑容:“你信吗?也许整个罗马都不知道我来了,但他绝对会知道。” “他不会让一个国王在罗马丧命的。” 第两百七十三章 意外不意外?惊喜不惊喜?(上) “除了亨利之外,还有苏莱曼。”杜阿尔特说:“那可真是一个胆大的孩子,虽然我们最近与奥斯曼土耳其没有战争,但他作为异教徒的王子,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如他的叔叔杰姆一般在梵蒂冈或是其他基督教国家被囚禁一生。” “因为他知道,或者说猜到我与他的父亲有盟约,在盟约没有破裂之前,他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朱利奥说,他走到窗前,正好看见一声意大利青年人装扮的苏莱曼正带着他最忠心的侍从,伊卜拉欣走出皮恩扎家族在罗马的宅邸——因为其敏感的身份,朱利奥当然不可能就这么把他放在罗马的旅店里,另外,鉴于他在伊斯坦布尔受到的热情款待,他也应当有所回报——有一队阿萨辛的刺客跟随在苏莱曼的身后,苏莱曼或许有所察觉,但聪明人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揭穿这层含情脉脉的面纱的。 在明面上陪同苏莱曼的正是小科西莫.美第奇,苏莱曼曾经对他说,他要来罗马,人们都以为这是少年人的一时冲动,小科西莫却早已做好了迎接这位苏丹之子的准备——苏莱曼的身份尊贵,难道他就只是一籍籍无名之辈吗?他对于那些臣子们的重要性,丝毫不逊色于一个正统的继承人,毕竟他的生身父亲,已经决意献身天主,他绝不会再有第二个儿子,而无论是从美第奇家族,还是从慈悲修士会,又或是从某个显赫的家族中,都不可能有让朱利奥.美第奇现持所有势力甘心服从的对象,毕竟他的力量虽然强大,但太过驳杂了——有天主的信徒,也有真神的仆人,有流淌着高贵血液的,也有出身卑贱无比的,有强壮的,有敏锐的,有睿智的,有奸猾的,有男人,有女人……唯一的相同之处大概就是他们都可以说是值得人们敬畏的强者。 曾经的凯撒、卢克莱西亚,现在博尔吉亚唯一的幸存者艾弗里,杜阿尔特、马基雅维利、埃吉奥与他的阿萨辛们,圣殿骑士们,医院骑士团与普鲁士的条顿骑士团,庇护三世以及皮克罗米尼家族的人们,佛罗伦萨的家族们,卢卡的家族们,比萨的家族们,弗利的母狼,还有皮翁比诺与罗马涅的民众…… 他们就如同被恒星吸引的大小行星一般,逐渐地靠近他,然后不由自主地被其掌握,只能随着他的指引旋转舞蹈——他是注定要成为教会的皇帝的,这点无人怀疑,但若是想要一统意大利,只有一个教皇是不够的,亚历山大六世早已做出了例证,那么,朱利奥.美第奇掌握着的那些世俗的力量,能够交给谁呢?谁又能掌握了这样强大的力量,而不动摇呢? 同样的,能够在小科西莫身边的人,也从不怀疑,小科西莫.美第奇绝对不会如曾经的凯撒.博尔吉亚那样憎恶与怀疑自己的生身父亲,其他不论,他是朱利奥.美第奇唯一的孩子,朱利奥.美第奇也在他身上倾注了一个父亲能够对自己的孩子倾注的所有精力,甚至可以说,在小科西莫从幼儿成长到现在的每一个重要阶段,朱利奥都没有缺席过。 朱利奥不但爱着小科西莫,同时也尊重他,相信他,小科西莫以更加热忱的情感回报之余,还对自己的生身父亲满怀着感恩之心,虽然他的出生在阴谋与绝望中,但朱利奥.美第奇为他打开的灿烂之门,足以令得任何一个王子都为之嫉妒不已。 但即便如此,当机会来临时,朱利奥.美第奇也没有止步不前——他爱自己的孩子,但他也知道自己的孩子之后的征途除了阳光之外必定也有荆棘,在能够让他在掌握力量之前,去见另一个伟大的皇帝,另一个繁荣的国度,甚至见一见另一个与他年龄相近的继承人时,朱利奥还是毫不犹豫地把他带到了危机重重的伊斯坦布尔。 那么,作为塞利姆苏丹的长子,他既定的继承人,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来到罗马,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有机会得以安心地一窥另一个国家的真实,尤其是将来很有可能成为敌人的国家的机会,不但小科西莫不会放过,苏丹之子,苏莱曼也是决然不会放过的。 当然,苏莱曼不会愚蠢到以自己的真实身份来到这里,他原先就是卡法的总督,现在又为自己的父亲管理埃迪尔内,、这座城市处于奥斯曼土耳其的西南部,比邻希腊,所以他不那么费事地就借助着伊卜拉欣的身份,伪装成一个年轻的希腊商人,从希腊乘船,到了西西里岛,然后再从西西里岛辗转来到罗马。 他们会说希腊语,拉丁语,一些意大利方言,与人们交流并非难事,虽然走在街道上的时候,确实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也只是因为陪伴他们的是小科西莫.美第奇,以及苏莱曼与伊卜拉欣脸上留下的天花痕迹——从还是皮克罗米尼枢机的庇护三世推广牛痘开始,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像是罗马这些最早种植牛痘的城市,年少的人只能从年长者口中得知天花的恐怖,对它们留下的痕迹更是陌生无比。 伊卜拉欣一开始还会下意识地避开人们好奇的目光,但到了后来,他几乎已经顾不上自己的脸了——罗马,这是一座多么辉煌,又多么堕落的城市,他在商人送来的情报与流浪者的记载中“看”过它,去过罗马的人都说,虽然因为教会的存在,罗马就像是个遍体绫罗,珠翠环绕的美人,但也是因为有着教会,这个美人并不值得人们尊重,而且她的华美正与她的软弱成正比,不要说国王,或是公爵,大臣,就连罗马城中的家族们也可以将其视作猎物,任意抢掠,轻薄羞辱。 或许,他们今天看到的依然是个秀丽的妇人,但很显然,她已经变得强壮,并且穿戴上了坚实的盔甲,拿起了尖锐的长矛,任何想要占有她的人都会遭到毫不留情的迎头痛击——苏莱曼与伊卜拉欣是亲眼看到那位遭到了破门律制裁的法国国王路易十二是如何赤足麻衣,狼狈不堪地跟在教皇的游行队伍后面的,但这些,对于两个异教徒来说,远远比不上那高耸的城墙,黑暗的甬道,沉重的吊桥,还有那些衣甲鲜明的战士们……他们一路走来,发现这里的卫兵数量几乎可以与有着整个耶尼切里军团驻守的伊斯坦布尔相比,但这样密集的士兵,不但没有引起罗马人们的不安,反而……深得他们喜爱与尊重的样子,这与他们之前见过的基督城市都不同——在其他城市里,驻守的士兵与外来的雇佣兵都不受人们欢迎,因为他们有些时候与强盗,窃贼无异。 不,更正确点来说,这些士兵仿佛已经融入到这座城市里,人们司空见惯,就像对待自己的朋友和兄弟,在他们正在执勤与巡逻的时候,没人会上去打搅,但在他们卸下甲胄,放下长矛的时候,罗马的人们就会高兴地迎上前去,邀请他们到自己家里饮酒用餐,休憩片刻。 就在苏莱曼注视着这样的一群人时,人群中的一个年轻人回过头来,那人正是科隆纳家族家长的幺子,科隆纳家族在法王与教皇的争斗中站对了位置,这次他们胜过了奥尔西尼家族——奥尔西尼家族已经被放逐出了罗马,他们应当感激出身于奥尔西尼家族的克拉丽切,她是洛伦佐.美第奇的妻子,亲手接生了康斯特娜与朱利奥,她的丈夫对朱利奥也有着十几年的抚养之情,而留在佛罗伦萨的康斯特娜更是如同她的女儿一般,所以奥尔西尼家族才得以有两次机会站错队。 第一次是凯撒与朱利奥彻底反目之后,凯撒突袭佛罗伦萨,而作为佛罗伦萨的公民,与朱利奥名义上的表亲,保罗.奥尔西尼并未及时给出警告,他大概没能想到,一向威势赫赫的凯撒.博尔吉亚在温和的如同羊羔一般的朱利奥.美第奇面前一败涂地,毫无挽回的机会。 等亚历山大六世离世,庇护三世即位,奥尔西尼家族也曾经与朱利奥.美第奇尝试着接近过,但朱利奥.美第奇显然不是那种会被虚伪的恭维与贿赂打动的人,或许这正是他们最终选择了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缘故?——一群笨蛋,科隆纳的幺子在心中嘲笑道,不过他也清楚,奥尔西尼家族的人之所以反对朱利奥.美第奇,更多的还是因为朱利奥的变革影响到了奥尔西尼家族在罗马的利益,朱利奥.美第奇并不允许罗马继续被家族分割,或者说,他允许他们各行其事,但罗马只能有一个声音,当他指向彼方的时候,他们的武器必须是同一方向的。 科隆纳家族有个谨慎的家长,他派遣使者,去了罗马涅,去了加底斯,去了佛罗伦萨与卢卡,还有皮翁比诺与锡耶纳,甚至是米兰与那不勒斯,还有法国的布雷斯特,总之,这位枢机主教所踩踏过的每一个地方他们都去了,他们也仔细地研究过了这位枢机,教会的无冕之王所行的事,所说的话,以及他的性格与想法,还有最重要的,他以慈悲修士会的名义,悄然立足在各个公国与王国中的教堂,修道院与学校。 “他们在培养教士么?”科隆纳的家长,也就是这个小伙子的父亲这样说道:“他们在培养战士,培养商人,培养文书,培养农夫,培养工匠么?是的,可以这么说,但更多的,他们是在培养一种思想,”他看着房间中的族人们,眼含恐惧地说道:“这才是最令人畏惧的,诸位,我们生在罗马,没有人能比我们更知道,思想是怎样一种可怕的东西了——那是野兽,是洪流,是熔岩,即便是上帝的城墙,也无法阻挡它们。” 科隆纳家族做出决定的时间依然很晚,毕竟之前没人想到过教会的军队能够与一个国王的军队相抗——人们已经习惯了教皇对于强权与军队的卑躬屈膝,即便神圣罗马帝国的亨利四世曾经在卡诺莎城堡外遭受到那样的屈辱,但让他最终低下头来的也只是当时错综复杂的形式罢了,教皇的大绝罚只能说是天平上的最后一枚砝码。 但朱利奥.美第奇就做到了,他指挥军队,击败与俘虏了一个国王,而且是一个强大国度的国王。 对于科隆纳家族的投诚,那位总是温和可亲的枢机主教似乎也没有什么意外的样子,直到科隆纳的家长被带到他的房间,前者才意识到,罗马的家族竟然已经有三分之二站在了朱利奥.美第奇的身边,他们的投效只能说是锦上添花,不能说是雪中送炭,这里就要感谢科隆纳家族一贯的敌人奥尔西尼家族了,因为奥尔西尼家族对教皇的反叛,朱利奥手中必须要有与其针锋相对的人——没人比科隆纳家族的人更了解奥尔西尼家族,科隆纳家长的幺子被派去调开圣保罗门的守卫,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那些与科隆纳家族的幺子站在一起的就是圣保罗门的加底斯士兵们,他们现在与科隆纳家族的幺子成了很好的朋友,毕竟如果不是他,他们一定会被奥尔西尼家族的人杀死,他们不畏惧在战场上为了天主献身,却不愿意死在一场阴谋与叛徒的刀下,倒是科隆纳家族的幺子有些尴尬地说,这是朱利奥.美第奇枢机给他的任务。 而他在为这位枢机做工的时候,还在迷惑于他真正的目的,当他发现,枢机居然真的只是为了保下这群加底斯人的性命时,不由得大为惊讶,毕竟对于之前的掌权者来说,没有什么不可牺牲的,更不用说,这些人不过是些卑贱的士兵。 但对于他,还有科隆纳家族,以及所以倾向于朱利奥.美第奇的人来说,这是件好事,一个慈悲的主人,总比一个残忍无情的主人来得好,不是么? 所以他一见到小科西莫,就欢欣鼓舞地挥起手来,邀请小科西莫,还有他的新朋友们,一道去科隆纳宫享受美人、醇酒与美食。 第两百七十四章 意外不意外?惊喜不惊喜?(中) 科隆纳家族的幺子与加底斯人的聚会场所正在战神广场,他们身后就是宏伟的战神殿,这座古老的罗马建筑原本属于奥尔西尼家族所有,但现在奥尔西尼家族已经被驱逐出罗马,至少一个世纪都不会再有卷土重来的可能,所以这个不知道流了多少奥尔西尼家族与科隆纳家族子弟鲜血的场所自然而然就被科隆纳家族占据了。 “我倒是很愿意,”小科西莫说:‘“但我今天是有任务的,”他向众人示意了一下身边的新面孔:“我要带他们去看看那座新的天主教学院。” 一提起天主教学院,比起苏莱曼的兴致勃勃,科隆纳家族的子弟顿时露出了几许痛苦之色,谁让他们的家长已经接收了朱利奥.美第奇的邀请,让他们去大学念书了呢,而且他们听说,新的天主教学院可不是之前如他们的长辈与兄弟就读的学校——确切点说,读作大学,写作监狱。 这所大学是由原先的奥尔西尼奥代斯卡尔基城堡改建的,位于布拉恰诺小镇,小镇距离罗马约有60里,原先它只是一座用以抵抗撒克逊人的要塞,后来被奥尔西尼家族选中作为官邸,等到亚历山大六世的权势覆盖了整个罗马,之前与这头可怕的野兽为敌的奥尔西尼家族不得不献出这座要塞作为投诚的礼物,博尔吉亚家族得到它之后,又予以进一步的整修与装饰,让它变得安全而又舒适。 不过值得嘲讽一番的是,在凯撒.博尔吉亚不可一世的时候,它还未修缮完毕,等到工程结束,博尔吉亚家族也已经被赶出了罗马,奥尔西尼家族夺回了布拉恰诺,但他们也没在这里得到几分安逸——尤里乌斯二世诡异的脾性让他们即便在罗马也难以安枕,更别说离开罗马,去到布拉恰诺了。 等到利奥十世即位,奥尔西尼家族又在与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的交易中,将这里设做了国王的行宫,路易十二受擒于罗马,这里就又变作了现成的监狱——一些重要的将领与人质都被关押在这里。 随着谈判结束,赎金到位,这座华美的堡垒被教皇利奥十世直接送给了他的兄弟朱利奥.美第奇枢机,朱利奥几乎不会离开罗马,不愿看着这处重要的枢纽荒废——毕竟奥尔西尼家族与博尔吉亚家族的存在还是让布拉恰诺变得相当繁荣,所以他在亲自勘察过这里后,决定增扩周边的领地,将这里改造为天主教学院,新的大学。 布拉恰诺小镇原本就有城墙,奥尔西尼城堡原先也有,朱利奥.美第奇命令他们在城堡外建造起一排排整齐的灰白色方块小楼,供学生们住宿,又在小楼外矗立起新的城墙,高到就算架设扶梯也没法翻越出去的地步,出入的大门就像修道院那样有开启与关闭的时间——一样有严苛的修士看管,没有教授们的签字,学生们根本不被允许离开大学,也就是说,如以往般,大学的学生们在课余时间四处流荡,肆意玩乐的好时光就此一去不复返了! 这才是让年轻人们最为痛苦的,现在的大学里还有没有女性,从教授到学生,全都是男人,这与修道院有什么区别?而让他们更为哀怨的,他们的家长受邀前来“试学”了一段时间后,居然觉得这里对他们的孩子再好也没有过了。 不过大多数学生的哀叹也只在表面,除非他们确实是那种离开了娼妓、赌博与酗酒就无法活下去的那种废物——但这种废物又如何会被选中送到这座神圣的知识殿堂中就读?其他不说,朱利奥.美第奇就是这里的教授之一,而那些收到利奥十世邀请的,盛名卓著的学者,也都有在这里教学的,这里的课程不但囊括了之前的大学中所有的内容,还有许多人们闻所未闻的新课程,他们的同学,不是贵胄之后,就是家族栋梁,要么就是从慈悲修士会开设的初级课程中一路跃升到这里的学生,他们或许没有显赫的出身,却有着无比光明的未来,这点是早有证明的。 这里的设施也要远超过任何一座城镇。学生住宿的小楼虽然贫瘠到没有一点装饰,却有黑铁条镶嵌小块透明玻璃的大窗,让每个房间都又明亮,又干净,房间里有独立的盥洗室,还有椅子样的便器,下面是陶瓷的桶,有排泄污物的管道,不需要仆人提出去冲洗,只要按一下水阀,让积蓄的水流把它们冲走就行了。 苏莱曼好奇地反复按动水阀,直到蓄水的水箱空掉,“你们的工匠可真是太古怪了,他怎么会想到……做这样的东西出来?” 嗯嘛……确实,人们虽然每天都要面对这样的尴尬,但也正是因为太尴尬了,所以反而没人会去太过关心这个,就算是国王,皇帝与教皇,他们也必须承受那种不方便,就像是在教皇就任前,他们必须使用的那样器具——一个椅面上挖洞的扶手椅,下面是便桶,结束后让仆人带走。 当然,对于那些不重视礼仪或是没有条件的人来说,一个阴暗的角落,一堆干草,一个土坑就是最好的厕所。 就算没有洁癖,为了避免街道上永远臭气熏天,以及鼠虫泛滥,瘟疫横行,只要有可能,这个最令人无奈也最令人不适的问题从来就是朱利奥最先解决的。 在整修罗马城的时候,朱利奥已经将原先的下水管道一一疏通与重新利用了起来,而布拉恰诺的大学城,作为新城,和之前的加底斯那样,从一开始就有下水系统。 “只是一些来自于古罗马人的旧例。”小科西莫说,朱利奥就是这样和他解释的,古罗马人在很早之前就有相似的坐厕,而他们用来冲洗的水流也正是引自河水或是湖水。 上水系统朱利奥同样援引了古罗马人的智慧,采用饮水渠将布拉恰诺的湖水引入学城,只是这样的水暂时只能用于盥洗,不能直接饮用。 但每个房间里都有精巧的壁炉,可以再冬日取暖,也可以煮水,只是可以想象,今后的学生们一定会善加利用这点可贵的热量。 每个房间可以供两人到四人住宿,房间外的廊道长而宽阔,这倒是为了适应现在的情况设置的,毕竟几百年后的学生不会携带短剑匕首出行——过于狭窄的通路会让他们彼此都感到紧张不安。 学城里也有好几处平坦又旷达的庭院,还有溪流、湖泊与丘陵、树林,可供师生们演练武技,骑马与游泳,这样即能让那些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们不至于因为过于无聊而生事,也不会打搅到布拉恰诺镇民们的平静生活。 苏莱曼与伊卜拉欣一开始的时候还会提些问题,或是尝试一下某种新鲜的设施,但到了后来,他们就愈发沉默。 在伊斯坦布尔的托普卡帕宫,血贡中被挑选出来的佼佼者与苏丹的儿子一同学习与训练,有数以千计的仆人与宦官服侍他们,他们现在所看到的,能够复制在托普卡帕宫吗? 当然,就算不是在伊斯坦布尔,而是在苏莱曼受命统治的卡法或是马萨拉,埃迪尔内,也是可以的。 但若是整个奥斯曼土耳其呢?不可能,不是因为物资或是人力的匮乏,而是因为,无论是苏丹,还是他的大小维齐尔,都不会有这样的意识与魄力。 苏莱曼不会天真地以为,那位被他睿智的父亲青眼有加的贤人,会满足于这么一座学城——从每个微小的细节都能看出,设计它的人是如何地巨细靡遗,万分谨慎,一个握有大半个基督世界的人之所以会为这么一个学院耗费如此之多的精力与时间,不过是因为它正是最初的样本罢了。 可以想象,等到这座学院在世俗与神圣间奠定了不可动摇的地位,它的兄弟会如同初春时分的新叶那样蓬勃地出现,就像是慈悲修士会散播的那些种子。 “也许您会感到懊悔吧,父亲。”苏莱曼低声说:“未曾不惜一切,把他留在伊斯坦布尔。” 伊卜拉欣听到了他的话,不由得警惕地看了一眼就在他们前方几步远的小科西莫.美第奇,只见他正在注视着远处的一丛生着红色小果实的冬青——几只淘气的肥山雀正在争着啄那些果子,他才微微地放下心来。 苏莱曼和伊卜拉欣并不知道,塞利姆苏丹已经试过了,如果不是朱利奥.美第奇有着卓绝的身手,周密的思想与不可违逆的底线,现在的奥斯曼土耳其已经变作人间地狱了。 这座学院尚未全部完工,但就这样,也耗费了三人近半天的时间,黄昏时分,他们在布拉恰诺小镇上品尝了新鲜的鲈鱼与烤土豆——现在的罗马人已经非常习惯吃土豆了,既然教会的主教与教皇都十分喜欢这种食物,所谓的“魔鬼豆子”也不再有人提起,人们逐渐发现,这种可以煮,可以烤,可以炖汤也可以油煎,可以做主食也能做菜肴的东西还是很不错的。 因为现在的人们很少在黑夜赶路的关系,他们在小镇住了一晚,再从布拉恰诺往罗马走,在那条路易十二曾经走过的大道上,他们与一群人相逢了。 一开始的时候,小科西莫没有注意到那群人,虽然他们甲胄整齐,斗篷华丽,但这样的人在罗马着实常见,但一直谨慎小心的伊卜拉欣还是捕捉到了如同针刺般的一瞥。 他小声地提醒了自己的主人,但苏莱曼回以注视的时候,发现对方关注的并不是自己,等到小科西莫转过头去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被几个骑士簇拥着的人莫名的让小科西莫感到有点熟悉,但要说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又想不起来,就像是谁用尖刺在钢制的盾牌上划过,细微到不注意看就看不出来,但从某个角度来看,它深刻的惊人。 他们就这样无声地同行了好一段路,到了圣保罗门,为首的骑士上前去,按照朱利奥.美第奇的律法通报登记的时候,小科西莫才终于想起来了。 那人是奥地利的查理,神圣罗马帝国的王储腓力与现在的胡安娜女王的长子,曾经阴谋叛乱,推翻其母亲的统治,失败后潜逃到神圣罗马帝国,又被马克西米连一世放逐到低地地区,由他的姑母,奥地利的玛格丽特摄政。 小科西莫曾经听杜阿尔特提起过,朱利奥,美第奇曾要求胡安娜一世将查理的弟弟,也就是他的学生,小科西莫的密友与同学,斐迪南王子立为新的王储,而胡安娜一世已经答应了,对于这么一个生性狂妄的少年,这大概是一个莫大的打击,毕竟每个孩子都曾经会以为自己的父母总是会永远地,无条件地原谅自己。 查理倒是早在相遇的时候就认出了小科西莫.美第奇,他们还在五六岁的时候就打过架,就算小科西莫的面容已经在十来年的时光中变得模糊,但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绿眼睛却始终在查理的记忆中伴随着沉重的拳头占有一席之地,他在宫廷遇到过许多美丽的女性,其中也有人拥有绿色的眼睛,但没人能够像小科西莫那样,有着祖母绿般纯粹浓郁的颜色。 小科西莫身边的护卫也想起了这个名字,他们下意识地向着自己的主人移动过去,查理只是苦涩的一笑,他已经不再是孩子了,来自于母亲、祖父与姑母的打击接二连三,就连他以为能够信任与依靠的老师西斯内罗斯枢机也迅速地投向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后来又与法国的国王路易十二勾连,不过他也没得什么好,一个偏僻贫苦的修道院已经是他所能得到的最好的归宿了。 “我们该入城了。”布因斯枢机俯下身体,轻声提醒他的学生,查理不是那种聪明到令人喜欢的孩子,但经过诸多磨难后,他身上已经不再有那些让人生厌的棱角了——他也不能有,因为不会有人在乎他,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布因斯才得以成为他的心腹。 ———————— 朱利奥得知奥地利的查理也来到罗马的时候,不禁有些啼笑皆非,也不由得想起了数百年后一个流行的笑话——现在已经有英格兰的国王,法兰西的国王与王子,神圣罗马帝国的第一继承人,西班牙的王储,奥斯曼土耳其苏丹之子齐聚在罗马了,若是此时有陨石掉落在这里,那么整个世界都要动荡了。 不过他也只是这么一想而已,晚餐后,利奥十世给了他一个不可谓不艰难的任务——在明年的献主节,也就是2月2日之前,召唤所有的枢机主教(除了那些必然被解职和死了的),来到罗马,他将会有一个无比重大的事情要向他们宣布。 第两百七十五章 意外不意外?惊喜不惊喜?(下) 要说让所有的枢机主教在非必要的情况下齐聚罗马,这件事情难也不难,亲教皇的枢机主教们当然不会在意这个事情,他们甚至很愿意留在罗马,为教会效力,但那些与教皇的关系并不那么融洽,譬如先前的庇护三世,当他还是皮克罗米尼枢机的时候,始终远离罗马,既是因为放逐也是因为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不受威胁,还有之后的大洛韦雷枢机,在与亚历山大六世争夺教皇之位失败后,他就逃到了法国,并且在法国与意大利的战争中毫不犹疑地站在了法国一边,而今天,如果不是西斯内罗斯枢机与乔治枢机为了帮助路易十二打开罗马的城门,那么他们现在也应该在托莱多与鲁昂,若非教皇将死,他们绝对不会踏入对手的领地一步。 所以这件看似微小的事情,事实上牵系着许多威胁、劝诱与交易,朱利奥.美第奇的使者昼夜不息地穿行于陆地与海洋之间,将一封封盖着枢机主教权徽的信件交每个教会亲王手中,到了1月6日的三王来朝节时,没有收到信件的枢机主教们反而惶恐了起来,因为很明显,那些被美第奇的枢机主教有意忽略的人……也许会被永远地忽略下去。 他们要么惊慌失措,要么故作轻蔑,但无论如何,还是有人急切地派出使者甚至自己亲自来到罗马,朱利奥与利奥十世选择了几个只是保持了谨慎中立的人,允许他们进入罗马,至于其他的人…… 不过就算是朱利奥,也不知道利奥十世想要做什么,他问了,但除了床塌之事之外对他几乎毫无隐瞒的利奥十世只是笑嘻嘻地说,到了时候他就会知道,朱利奥也只得放弃,杜阿尔特一直想要说些什么,但总是欲言又止——朱利奥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权力会让一个人变得不再像是一个人,更不用说他起初的想法与心性了,可那是乔,是他仅有的几个血亲之一,他愿意相信他一次。 杜阿尔特知道自己如果说了什么,很有可能变成挑拨离间,如果他的话被其他别有居心的人利用,动摇了教皇与朱利奥之间的信任,那么更是罪不可恕,他只得默默地做了一些隐晦的安排,幸而现在罗马城中的士兵,都是加底斯人与瑞士人,他们固然不会对教皇举起刀剑,但对他们看来犹如圣人一般的朱利奥.美第奇也不会有什么怨恨的心思,这样一旦事情有变,那些阿萨辛刺客至少可以保证朱利奥安然离开罗马。 只可惜马基雅维利为了纳瓦拉国内的事情——既然路易丝.博尔吉亚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么他们也应该有所准备,所以马基雅维利就先到纳瓦拉一探虚实,与埃吉奥同样是刺客大师的他,除了情报之前,或许还能视当时的境况浇一镬冰水或是填上一蓬干柴——总之对他们来说,一个在混乱中不断内耗的国家总要比一个平静到一尾小鱼也要掀起涟漪的死水来得好。 埃吉奥倒是来了,他在1月23日抵达罗马,看到他的时候,杜阿尔特顿时松了口气,就算埃吉奥已经不再年轻,但数十年的经验与死亡中淬炼出来的武技早已让他成为了一个真正无所畏惧的强者。 可怜的杜阿尔特,早年他服侍亚历山大六世,身边全都是圣殿骑士,如今他服侍朱利奥.美第奇,身边全都是阿萨辛刺客,两个主人更是大师之中的大师,但他自始自终都是战五渣,枢机主教们觐见教皇的时候,他或许可以陪侍在侧,但若是发生什么事情,他顶多扔上一个墨水瓶,或是用羽毛笔的金属笔尖扎扎某人的胳膊,但除了这些,他就只有大喊大叫了。 埃吉奥还装作一个虔诚的教士潜入梵蒂冈宫观察了一下签字厅——据说教皇会在这里宣布他的重大事件,他发现这个地方对刺客还真是有点不友好,墙壁与天顶上全都是宏大精美的壁画,没有横向的支撑梁、肋拱,也没有三角柜或是雕像,唯一的壁龛正在教皇的签字桌后方,挂着一只很大的十字架,旁边没有帷幔可供遮挡。 看来,到时只能让个无辜的小伙子受点苦了。 站在签字厅门外的一个瑞士守卫突然觉得脖颈后一阵冰冷,他迷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悄声诅咒了一声可能经过此地的魔鬼——要说,这可真是一个厉害的魔鬼,不见这里经过的不是修士就是教士吗? ———————— 2月2日,献主节,利奥十世在随侍教士与嬷嬷的服侍下做了晨祷,吃了点腌制的莴苣与面包,还有新鲜的白煮鸡蛋——以及一小勺蜂蜜,就前所未有地穿戴整齐——就像他即位时那样隆重而又繁杂,才缓步走出了他的寝室。 他的身体已经比几个月前好多了,自从朱利奥.美第奇对他的饮食严加控制之后,他觉得自己轻盈了很多,也不再那么嗜睡,一天里至少有好几个小时能够精神奕奕,就算是主持了整场圣诞夜的大弥撒也没有如之前那样累得需要身边的教士扶持,还能在弥撒结束,听到人们呼喊教皇的声音后在圣彼得大教堂的祝福阳台上露面,向他们招手。 “我们先去圣彼得大教堂,”教皇突然说:“去祝福那些虔诚的人。” 几乎没有人能够违逆他的意思,于是等候在签字厅的枢机主教们浩浩荡荡地跟随在教皇的身后去了圣彼得大教堂,广场上的人们一见到教皇的抬桥,就知道教皇要去大教堂了,然后他们看到大教堂的二层正中的阳台上悬挂起了赤红色的丝绒,就大声地欢呼起来,因为他们知道,这代表着教皇会出现在阳台上,给予每个来到这里的凡人觐见他的荣耀与无上的祝福。 枢机主教们却没有这样雀跃的心思,他们不断地交换着眼神,思忖着之后究竟会发生些什么——要说,利奥十世终于品尝到了权欲的滋味,想要从他的兄弟朱利奥.美第奇那里争夺权柄也不是什么出乎人们意料的事情,也许今天所有的事情就会发生变化。当教皇登上祝福阳台,广场上的人们疯狂地喊叫着教皇万岁的时候,已经有人忍不住去看朱利奥.美第奇的脸色,在祝福阳台上悬挂红色丝绒还是他的提议,虽然他们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这个措施确实在此时增强了教皇的威望——不管怎么说,如果没有这样的讯号,人们聚集起来或许还不会那么快,这样教皇得到的回应也不会如此……热烈。 利奥十世俯视着广场上的每个人,他们都有着一张热忱的脸,眼中满是纯洁的期许与信仰带来的狂热,他举起手,做出祝福的手势,人们变得更加激动,甚至有人昏厥过去,幸好广场边总是有卫兵注意着他们,他们马上就把昏厥的人带到一旁的柱廊里,喂他一些烈酒,或是闻上一抹嗅盐。 早晨的阳光已经落在整个圣彼得广场上,雕像,石柱与穹顶,以及活生生的人都像是被镀了金,利奥十世看向远处,圣彼得大教堂与罗马之间的圣彼得广场已经得到了一个正式的称呼,并且重新设计修建,与圣彼得大教堂一样,都在二十个月内完工,他在1510年的三王来朝节(1月6日)曾经发下的,要重建罗马的诺言已经得到了兑现,甚至还有更多,因为他为天主做了工,而他的兄弟朱利奥.美第奇为天主的子民做了工,他重建了圣彼得大教堂与广场,朱利奥重建了罗马的城区与城墙。 我几乎无法继续保持谦卑,利奥十世在心里说,他也不需要,因为只要见了他们做的工,就算是天主也会赞叹。 已经完全不同以往的圣彼得大教堂暂且不论,圣彼得广场被重辟到一千尺那样长,八百尺那样宽,可以容纳三十万人同时于此,它被两个半圆形的廊道环绕,每个长廊都由两百八十四根高大的石柱支撑着精巧的天顶,天顶上是一百四十二个圣人的雕像,神采各异,栩栩如生,而从广场的开口看出去,是平整干净的道路,鳞次栉比的宅邸与碧绿茂密的植株,风吹来时不再裹挟着粪便与血腥的污秽气息,而是鲜花与草木的芬芳气味。 “好啦。”他轻轻地说道,“我们该回去了。” ———————— 埃吉奥藏身于《帕尔纳斯山》画面之后,这面墙有着一个很大的窗户,但拉斐尔为了完整画面,拉长了窗棂上方的那块壁板,但壁板与眺窗之间的缝隙没有被补上,也许是教士们想着今后在这里垂挂帷幔的缘故,但今天这里成为了刺客的藏身之处,那个被选中的小伙子有幸逃过一劫——埃吉奥一边想着如果可能提醒一下朱利奥,一边忍不住为了杜阿尔特的话失笑——虽然杜阿尔特对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情沉重的就像是压着一整座帕尔纳斯山。 杜阿尔特说:“只要能够将朱利奥.美第奇完整地带出签字厅——你可以做任何事情。” 难道杜阿尔特以为,若是真的发生了他们都不愿意见到的事情,他会跳下去大杀特杀,让鲜血染红整个签字厅吗?——在他还是个鲁莽冲动的年轻人,看着自己的父亲与兄长在领主广场被绞死的时候,他或许幻想过这样的场景,但如今的他早已学会用头脑而不是短剑思考,他并不认为朱利奥会遭到乔的背叛——别忘记,他也曾是乔的老师。乔或许懦弱,或许无能,但他也有着可贵的品质与应有的道德。 何况现在朱利奥所有的权力,根本就是乔交付在他手里的。乔相信他,也相信自己。 “权力或许会扭曲很多人,”埃吉奥悄声说:“但不应该是他们。” 门打开了,红衣的主教们鱼贯而入,作为薪俸管理枢机与副大法官,朱利奥.美第奇理所当然地站在首位,距离教皇最近的地方,一些阴暗的人不免想到,如果教皇有意夺回权柄,那么朱利奥.美第奇或许会直接驱逐出这个房间,罗马甚至教会也说不定,之前的尤利乌斯二世不正是一个好范例么?他不但夺走了大洛韦雷枢机的权力,还把他吊死在圣天使桥上,那还是他的生身父亲哪。 利奥十世抬起手,轻轻咳了两声,他之前有想过很多话,但真到了今天,他倒觉得,干脆利索才是最好的。 “我召集你们来,”他愉快轻松地说道:“是需要你们召开一个秘密会议。” 几位枢机忍不住抬起头来。 而另几个枢机则握紧了拳头。 “啊……”他们只见到教皇利奥十世笑容可掬地说:“诸位,在谨慎地思考之后,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决定退位。” ———————— 就算此时天上有雷霆打下来,击穿了签字厅的天顶与地板,一直打到地面,打出裂缝,然后从裂缝中钻出了无数魔鬼,也不会让此时的枢机主教们更惊惶了,他们条件反射地看向朱利奥.美第奇,看到了一张同样满是空白的脸,他们虽然不相信他人的品德,但自认还是有些眼力的,那么,除非朱利奥.美第奇被魔鬼附了身,有了这样的好演技,不然就是他们的教皇被魔鬼附了身。 他们又看向教皇,以为之前自己只是出现了幻听,但利奥十世令人遗憾地还在喋喋不休:“你们看,我预备在四旬斋期前完成退位仪式,这样你们就可以在四旬斋时完成教皇选举,这样一想,选举期间……我是说,那些特殊待遇……你们是不是会觉得得到了一些安慰呢,毕竟所有人都在跟着你们一起守斋——而且四旬斋期间也不再有重大的弥撒要举行,这样你们也不必担心教区有什么变乱,等到新的教皇(说到这里他向朱利奥?了?眼)即位后,他正好可以举行圣枝主日与受难日的大弥撒……” 第两百七十六章 噩梦 “但这个头衔对我没有什么用,对朱利奥却很有用啊。”利奥十世说。 这句话让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下来,玛德莱娜一举手,其他的嬷嬷与修士都退了出去,他们也不想留在房间里,这是两个庞然大物……就算他们不是在争斗,而是在玩耍,其中产生的摩擦也足以让他们粉身碎骨。 “你是在抱怨么?”玛德莱娜冷静地问道。 “不是。”利奥十世也发觉自己失言了:“你是知道我的,玛德莱娜姐姐,我不是一个有才能的人——”他看了一眼韶华已逝的玛德莱娜,悲哀地说道:“你在那个私生子杂种的寝室里受罪的时候,除了写信向父亲哀求,我无计可施,那时候,我告诉自己说,这是让人无可奈何的事情,您的婚姻不单单是婚姻,也是盟约,只要那个混蛋终究还是您的丈夫,您孩子的父亲,就算是父亲也无法插手其中,或是改变什么,我……我以为是这样的,但朱利奥,玛德莱娜,那时候朱利奥多大?八岁,有人指望一个八岁的孩子能够做些什么吗?没有,但他还是去做了,在你缔结婚约之前,他就去查了弗兰切斯克.西博……” “我知道。”提起这件事情,玛德莱娜的眼神也不由得柔和起来,她还记得面对狂暴的西博时,那个孩子冷静地举起短剑与其对峙的情形,也是从那天开始,她终于放弃了对婚姻的所有幻想。 “不,”利奥十世说:“您知道的还不够多呢,您知道是朱利奥让英诺森八世误以为被他的私生子西博传染了天花吗?他居然能够借着英诺森八世的刀杀了弗兰切斯克.西博,”他看到玛德莱娜的眼睛缓慢地睁大了,“弗兰切斯克伤害了您,更有可能在之后的日子里对您造成致命的威胁,所以朱利奥认为,他必须去死,朱利奥动手了,结果就是您看到的,那个私生子死在密封的房间里,浸泡在橄榄油里,肚子里也满是橄榄油,他是活活儿饿死的。” “……你是从那时畏惧他的么?”玛德莱娜沉默了一会,问道。 利奥十世笑了:“畏惧,不,怎么会?姐姐,现在您知道他是如何对付西博的,难道您会恐惧他么,我还知道他是怎么对付路易吉.博尔吉亚,凯撒.博尔吉亚,我们的兄长皮埃罗.美第奇还有亚历山大六世,查理八世和路易十二的呢,他虽然有着我见过最锋利的獠牙,但那只对着敌人,而不是朋友与亲人,我在他身边,只会觉得安全。”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理由,”玛德莱娜说,“你不想成为他的敌人。” “我不想,”利奥十世认真地说:“而且若是我也成了他的敌人,可怜的小朱利奥会多么伤心啊。”他摇了摇头,“他已经吃够了苦,我或许不能为他做些什么,但不做什么还是能可以的。” —————————— 在今天前,不是没有教皇退位。 譬如说,曾经的本笃九世,是前任教皇约翰十九世的侄子,他十二岁的时候被父亲推上教皇的宝座,可惜的是这个娇生惯养的少年对宗教与权力毫无兴趣,人们都说,他如同一个罗马皇帝一般荒淫无度,胡作非为,罗马的民众在忍耐了十三年后把他赶出了罗马,重新推选出教皇西尔维斯特三世,没想到这个看似无能的本笃九世居然凭借着一群雇佣兵重新攻占了罗马,只做了二十天教皇的西尔维斯特三世连忙主动宣布退位,以免引来杀身之祸。 两百年后,又有一位名叫莫罗.彼得的教士被人们推选做教皇,但这只是枢机主教们相互倾轧,无法妥协的结果,因为其人之前不过是个贫困的苦修士,他在山岩的洞穴里度过了整整三年如同野人般的生活,人们虽然一致认为他品德高尚,又有着虔诚的信仰,但这位教皇没有丝毫的政治素养也是事实,他甚至无法在教皇的宝座上安坐,即位三十天后,就公开宣布要求退位,枢机主教团们又紧急磋商了两个月后终于答应了他的请求。 至于现今,就在几十年前,著名的教会大分裂时间造成了三位教皇同时在位的可笑状况,一番争执与争吵之后,三位教皇终于得以主动或是被动退位,他们之后的教皇就是马丁五世,之后连续经过了五位教皇,才有了我们所熟悉的西克斯图斯四世,在他之后就是英诺森八世。 谁能想到,在内外无虞,身体康健又有可靠臣仆的情形下,会有一位教皇选择主动退位呢?更不用说,利奥十世方才重建了圣彼得大教堂与圣彼得广场,以及整个罗马,又征服了法兰西以其盟友,在人文与武治上都已经达到了一个巅峰的圣父,难道不应该拥有更大的野心么? “但我已经做完了我想要做的事情啊,”利奥十世隔着门,对那些跪在走廊里苦苦哀求他改变主意的枢机们喊道:“我说要重建罗马,我重建了,我说要整修天主在地上的住所,我也修完了,并且尽善尽美,我要再一次立起教会的威权,我也立了——除非你们觉得一个国王还不够,但我实在不能做更多了,让能够干这些的人去做吧!” 枢机们不禁哑然,利奥十世说的还真没错,不管他之前多么荒诞,他之前立下的诺言都成为了现实,就连他没有说过的话他都兑现了,他还能做什么?谁都知道,想要重现教会在十字军时期的辉煌……就算不是一个幻梦,也不是这个肥墩墩的乐天派教皇可以做到的。 但这也不是说,他就非得退位不可啊,虽然人们都知道,他是在为他的兄弟,罗马的无冕之王让位,但何必呢,不都是美第奇?他们也没对朱利奥.美第奇代行教皇职责有什么不满啊。 当然,他们知道其中的缘由,也能理解,但他们怎么向教会人士与民众解释? 啊……因为我们的教皇太……任性了,所以我们只能按照他的要求允许他退位,然后让他的兄弟接过基督的白衣?是的,没有阴谋,没有交易,没有各种复杂的理由,就是因为我们有了一个过于随心所欲的圣父? 难怪他要求朱利奥.美第奇设法将所有的枢机召唤到罗马来,就是知道如果让他们,包括朱利奥知道他的打算,他们会立即将其扼杀在摇篮里吧。 且不说枢机主教们是如何焦头烂额的,利奥十世倒是过得很逍遥,反正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喜欢外出交际的人,就算朱利奥用他仅存的一小罐蜂蜜来威胁他,他也坚决不见任何人。 玛德莱娜出去见了朱利奥,一见到他,她就笑了起来:“怎么,你也无可奈何了么?” 朱利奥有一百种方法进入利奥十世的寝室,但无论用了其中的哪一种,利奥十世作为教皇的威严都会被破坏殆尽,因为他已经说了“不见任何人。” 朱利奥还没有那样残忍,一边尊奉他,一边诋毁他。 “您也愿意支持他么?”朱利奥低声说:“请您去问问他吧,难道他不愿意主持新的圣年大弥撒么?” 所谓圣年,是1300 年当时的教皇卜尼法斯八世提出的,原本百年一次,但因为间隔时间太长,所以后来克莱芒六世改成了五十年一次,五十年一次也有点长,于是乌尔班六世改成了三十三年一次(以耶稣在荒野中过了三十三年为理由),等到保罗二世即位,为了求得一次主持圣年大弥撒的机会,又改作二十五年一次,只是他没能等到下一个圣年,反而成全了之后的西克斯图斯四世。 1500年的圣年过去没有多久,而朱利奥现在提出,无疑是在说,他会支持利奥十世将圣年再次提前,玛德莱娜也犹豫了,但她去问了利奥十世后,利奥十世的回答是:“我现在就没法在教会的史书上留下名字么?” 当然能,不但能,或许比之前主持圣年大弥撒的教皇还要来得显著,毕竟在卡诺莎之后,教会如此扬眉吐气的机会着实少见,教会人士们(除了一些立场相反的家伙)一定会乘机大书特书,利奥十世的名字也一定会广为人知,也许几百年后人们都会记得有这么一个教皇令得法兰西的国王路易十二屈膝下跪,亲吻圣足以求宽恕呢。 如圣年这样美味的诱饵也被拒绝了,主教们不得不正视利奥十世的坚决,秘密会议如利奥十世期望的那样在西斯廷教堂举行,虽然没有推选教皇时那样严密,但也称得上警备森严,所有的枢机主教都默契地不再随意出入梵蒂冈宫,虽然大家都知道不为人所见所闻之处必然暗流汹涌,但从表面上看,罗马竟然陷入了一阵难以言喻的宁静之中。 ———————— 布因斯枢机要早于其他枢机之前回到罗马,因为他是跟随着他的主人与学生,也就是奥地利的查理来的,他负有重任,要向曾经的下属朱利奥.美第奇陈情,代王子查理求得他的宽恕,但还没等到他正式谒见,更大的变故就发生了,别说查理,就算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也只怕难以让他混沌的头脑再有第二个念头。 利奥十世主动退位。 或者说,是不是主动,已经无所谓了,每个枢机主教都知道,教皇的宝座已经空了。 距离这个宝座最近的是朱利奥.美第奇,但之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距离宝座最近的人,反而不幸失足跌倒的事情。 允许教皇退位的决议很快就被通过了,之后就是教皇推举,西斯廷教堂被真正地封闭了起来,枢机们聚在一起,一场紧接着一场的谋划,一手紧接着一手的交易,一次紧接着一次的劝诱与威胁……黑暗中跳跃着微小的火光,还有他熟悉的一张张面孔…… 美第奇……昂布瓦兹……奥尔西尼……阿尔布雷……科隆纳……德尔蒙特……法尔内塞…… 一张张的匿名选票被投入圣杯,负责唱票的枢机念出一个又一个的名字,红衣的亲王们在心中紧张地计算着…… 黑烟,黑烟,黑烟……没有结果…… 食物变得匮乏,人人难以安枕,西斯廷外民众在焦急地等待…… 白烟。 是谁?是谁?!是谁?!! 无数的白色小纸条飘落下来,布因斯伸出手,紧紧地抓住其中的一张…… 是…… 亚德利安.弗罗里松.布因斯! 第两百七十七章 最后的挣扎 前一章有两千字加更。 ———— “布因斯枢机来访,”杜阿尔特说:“憔悴的就像是被一百个魔鬼光顾过,如果只是为了他的主人和学生,我想还不至于如此,应该发生了什么我们暂时还不知道的事儿。” 他的毒舌让朱利奥笑了笑,说起来布因斯枢机也没有什么得罪他们的地方,虽然布因斯原本是庇护三世一系的,但他终究不是朱利奥.美第奇的仆从,而且朱利奥在礼仪部的时候,也受过他的指导与保护。庇护三世离去之后,无论是尤里乌斯二世还是利奥十世都没能让这个年老的枢机感到满意,他有自己的想法,这并不令人意外,朱利奥也不会觉得受到了背叛,后来他离开了罗马,从奥地利的玛格丽特公主所请,做了王子查理的老师,就与他们更加疏远了,但不管怎么说,他还不是他们的敌人。 布因斯枢机也不想这样匆忙,但他听说今天朱利奥.美第奇枢机在皮克罗米尼宫,而不是梵蒂冈宫,他就匆忙来了,自从做了那个噩梦之后,梵蒂冈宫对他来说简直就如同地狱一般,他是看都不敢看一下,坐在马车里的时候还要拉紧车帘,心灵与肉体的折磨让他心力憔悴,几乎无法凭靠着自己的双腿行走。 幸而熟悉的皮克罗米尼宫让他回复了一些生气,但一想到这里原先的主人,皮克罗米尼枢机与之后的庇护三世,布因斯枢机又不免感到了几许愧疚,因为按照庇护三世的遗嘱,他们应当保护他的继承人才是,但他的野心终究还是越过了他的良心。 他在教士的指引下一路向前,惊讶地发现这里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往来修士的面孔让他感到熟悉,屋舍的方位也一如既往,他甚至可以无需指引,直接走到主教的小书房里去,因为那里现在也是朱利奥的小书房。 朱利奥在皮克罗米尼枢机的小书房里会见布因斯枢机,而不是在更正式也更冷漠的会客厅,无论如何,他对如同父亲一般的皮克罗米尼枢机始终保持着深厚的情感,爱屋及乌,只要没有触及底线,他就不会先行定下布因斯枢机的罪。 门扉沉重而缓慢地打开,如果说,在亲眼见到朱利奥.美第奇之前,布因斯枢机还有一线渺茫的希望——如果他之前所经过的只是一个噩梦,那么梦中的朱利奥.美第奇是否仍然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年轻人呢,他这么想着,抬起头来。 迎接他的是一双如同流动的黄金一般璀璨的眼睛,时值黄昏,太阳最后的光辉映照在这双眼眸之中,为它们增添上一层可怕的血色。 梦境与现实巧妙地重合了。 布因斯枢机在自己也未能察觉到的时候就跪了下来,双膝着地,好一会儿,他注视着眼前的那双黑色便鞋,才明白过来,他跪在朱利奥.美第奇膝前,却没有被阻止。朱利奥就这么让他跪着,静默不语,而他眼前一片昏黑,几乎要昏厥过去。 他是1459年生人,今年也已经有五十一岁,无论从年纪,还是从资历,或是以往的情分,朱利奥.美第奇都不应该让他这样跪着,但他既然这样做了,就表明,他与一些人的交易只怕没能瞒过这个美第奇的眼睛,布因斯枢机的心中又是懊悔,又是痛苦,他不认为自己错了,但他也知道,若是一意孤行,噩梦中的结局就是他既定的下场。 是啊,朱利奥.美第奇或许是个慈悲的人,但一来他的慈悲更多的对着那些贫苦的民众,二来——为了达成他如同父亲一般的师长庇护三世德尔夙愿,以及他的兄长利奥十世的慷慨退让,今天,他不会让第二个人先于他登上通往教皇宝座的阶梯。 若是有人要这么做,那么,朱利奥.美第奇是绝不会吝于显露自己的獠牙利爪,他会撕碎那个人,用那个人的血肉染红他脚踏的绒毯。 “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最后的光线从书本上移开,约翰修士走进来,点上蜡烛,朱利奥才终于开口问道,布因斯枢机剧烈地喘息了一声,才伸出手,在约翰修士的扶持下站起来,他跪着的时间虽然不短,但对于时常需要跪在天主面前的教士来说,也只是一桩功课的事情,但他的膝盖已经僵硬到难以动作,刺痛让他想起了噩梦中他动弹不得,浑身溃烂的场景,他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竟然一时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给他一杯咖啡吧。”朱利奥说。 约翰修士轻轻颌首,他再度出现后,不但给布因斯枢机带来了一杯咖啡,还有朱利奥的,他知道,今晚他看着长大的这个孩子只怕又要彻夜不眠了。 与朱利奥的习惯不同,布因斯枢机的咖啡中加了大量的牛奶,砂糖,牛奶让他得到安慰,糖让他身体暖和,咖啡则让他精神振奋。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许久,才自嘲地笑了笑:“看来,您都知道啦。” “也不全是,”朱利奥轻声道:“我知道他们有意推举您做新的教皇,但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选择您,您是一个尼德兰人,而教皇之位从八世纪开始,就一直是意大利权贵们把玩在手中的权力皮球,当然,从明面上来说,这与罗马教会的正统性有关。” “正因为我是尼德兰人,”布因斯枢机说:“我没有国家,没有强力而稳定的支持者,我唯一可以仰仗的人今年只有十一岁,还是个孩子,而且……”他艰难地说:“他也已经岌岌可危,未必还有能力襄助于我。” “查理是不能,但他的祖父,神圣罗马帝国的马克西米连一世能,”朱利奥说:“还有西班牙的西斯内罗斯枢机,米兰的维斯孔蒂家族,法兰西的路易十二,热那亚的多利亚家族,罗马的奥尔西尼家族……” 布因斯默默地听着他将几乎所有曾经给过他承诺的家族或是个人一一点出,想到那些使者是如何信誓旦旦地说,他们的谋划无比隐秘,绝对无人知晓,他就又想发笑了。 “还有,殿下,”他说:“他们选择我,还有一个理由,”他放下杯子,“因为他们知道,我快死了。” “我没有多久可活了,”布因斯说:“我得了肺病,最多几个月,我就要死了,他们要我与您两败俱伤,最后的金苹果却属他们所有。” “但您还是答应他们了。” “我快死了,”布因斯枢机重复说:“但我还有那样多的事情想要去做——死亡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您的躯体会被掩埋在六尺黑土之下,短暂的哀悼后,没有人再记得您,您的名字不再有人提起,您曾为人们做过的事情也逐渐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与您有关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您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我只是想,至少要有一个机会,让我的名字留在人们的记忆里。” “唉,”他紧接着说:“我向您坦诚,并不是希望您能够原宥我的动摇,我只是……突然发觉,我也不过是个懦弱的小丑罢了,好吧,殿下,我必须承认,当我意识到,您或许已经察觉到我的不义之举时,我反而有了几分安心,这才是我应当有的结局呢——但我想,我总要告诉您一些事情,不敢就此请求您的宽恕,但至少,可以赎回一些之前的罪过。” 他这样说道,一边从怀里取出了一份卷起来的印刷品。 朱利奥拿过来看了,这是罗马乃至整个意大利,甚至欧罗巴大陆上都极其畅行的画本——你可以理解成简陋的报纸或是周刊。 最先放出这头野兽的还是朱利奥本人,当他与博尔吉亚分道扬镳后,为了打击博尔吉亚家族与他身后的亚历山大六世,他就曾经制作过这样的插图本,它的影响是悄无声息而又异常迅猛的,博尔吉亚家族最后的众叛亲离与受人唾弃与其不无关系,但朱利奥也必须说,虽然是为了打击敌人,但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只不过掀开了覆盖在亚历山大六世与博尔吉亚家族身上的华丽帷幔,让人们能亲眼见到其间暗藏的暴虐、堕落与污秽罢了。 但他的敌人未必会如此想,他们是没有底线的。 “他们想要将您打造成第二个本笃九世呢。”布因斯枢机这样说。 说起本笃九世,论起荒唐淫乱的程度,就连曾经的亚历山大六世也望尘莫及,毕竟亚历山大六世还有着自己的野望,但本笃九世即位的时候还是个孩子,更正确点说,是个毫无人性的小畜生,但要说年纪,比朱利奥.美第奇年轻的教皇大有人在,其他不说,与他同岁的尤利乌斯二世可是早在几年前就即位了。 “不止如此,”布因斯枢机说:“他们还打算用您的姓氏和家族来做文章,您知道的,本笃九世是属于图斯库拉尼家族的,这个家族有过四个教皇,第一个教皇本笃八世是本笃九世的伯父,他有个弟弟,之后成为了约翰十九世,十九世之后就是本笃九世,那时候,人们都在说,图斯库拉尼家族里的孩子,还在摇篮里的时候就被注定了要身披白衣了。” “所以他们想把我与本笃九世并列在一起,”朱利奥说:“好让人们的恶感转移到我身上来,当然,这只是他们想要看到的结果之一,他们也许还会怂恿人们把美第奇与图斯库拉尼联想在一起。” “是啊,”布因斯枢机说:“就算再来一个本笃九世,枢机们也没什么可怕的,他们畏惧的是又一个图斯库拉尼,虽然现在的家族也有两任,或是三任教皇出选的,但至少他们不会……不会如同国王或是皇帝一般地凭借着血缘关系相互承袭。” “这也是罗马的人们不想看到的,”朱利奥平静地说:“罗马的民众已经受够了皇帝了。”自从元老院授予屋大维“奥古斯都”的称号后,罗马的民众就不再有任何可以称作平和安定的日子了,尤其是后期,罗马的皇帝一个比一个荒诞无耻,哪怕到了今天,帝国早已不复存在,人们一提起罗马皇帝,还是满怀厌恶,简直就像是见到了魔鬼一般。 “那么……”朱利奥说,“接下来的事情,就由我来处理。” 他瞥了一眼布因斯枢机:“现在,告诉我,”他冷峻地说道:“你想要什么?” 布因斯枢机原本想要摇头,但突然停住了,“您知道,”他说:“我在这里,而不是在西斯廷教堂里,”虽然他比其他枢机都来得早,但那些枢机竟然都像是没有发现他那样,等他知道决定利奥十世是否可以退位的秘密会议已经在举行中,西斯廷教堂已经关上了大门:“假如,殿下,”他大胆地说:“我能够进入西斯廷,我的一票就是您的了。” “我需要付出些什么呢?”朱利奥问道。 布因斯枢机明显地犹豫了,令他萦怀的事情有两件,一件是他的学生与主人,奥地利的查理,另一件就是尼德兰,他的故乡与血亲。 最后,还是来自于血缘的牵挂占据了上风:“尼德兰,”他说:“自从我去到罗马后,我就没有回过尼德兰,直到我接受了奥地利的玛格丽特公主的邀请,去做了王子查理的老师……” “他们伤害了你么?” “他们伤害的不是我,”布因斯枢机低声说:“是我的国家。” “一个国家如何受到伤害呢?” 布因斯枢机停顿了一下,他回想起他在尼德兰看到,听到的那些,这可能还不足现实中的百分之一,因为他在奥地利人的宫廷里,而奥地利人是不会让他看到这些的,即便他是尼德兰人,也不过是玛格丽特公主胸襟上一枚可有可无的装饰品罢了。 “即便是一头巨龙,也无法忍受得了毒蛇永不止息地吮吸它的鲜血。”布因斯枢机说:“三分之一,您能想象得到吗,另一个国家,国库的三分之一收入都来自于尼德兰。” 第两百七十八章 圣门开启 枢机主教们的秘密会议进行了一周,在一周里,罗马异乎寻常的风平浪静,一些嗅觉敏锐的家伙开始频繁出入各个枢机主教的宅邸,开始提前下注,当然,朱利奥.美第奇的皮克罗米尼宫是被最多人关注的,只是朱利奥时常住在梵蒂冈宫,虽然利奥十世的退位已基本可以确定,但只要他还是教皇,就一天没人敢于挑衅他的权威,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二与其妻儿的膝盖印子还留在大签字厅的台阶上,尚未消退呢。 这让朱利奥得到了不少安宁,只是杜阿尔特还在担心布因斯枢机之前揭穿的阴谋,说实话吧,这样的论调对于那些老奸巨猾的枢机主教们是没用的,他们更关注自身的利益,或是可能遭到的危害,但将朱利奥.美第奇与本笃九世相提并论起来着实有些恶心,世上愚昧的人太多了,看到过朱利奥是如何操纵舆论的,就算知道那些人不过是在东施效颦,杜阿尔特也不免有些焦虑——或者说,他只是因为夙愿达成就在眼前,反而患得患失起来。 “很快,”朱利奥安慰他说:“很快就能解决了。” 说着,朱利奥就递给了他一份文书,让他去给枢机主教团们签阅与施行,杜阿尔特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就不禁惊叫了一声:“这怎么可能呢?” “为什么不可能呢?”朱利奥说:“这是教皇的敕令。” 杜阿尔特抬起头来,注视着坐在教皇的大签字厅里,那张珍贵的桃心木书桌后的朱利奥.美第奇,他无法分辨朱利奥话中的教皇是谁,是利奥十世,还是他的继任者,也许那些枢机主教们也无法分辨,但他们同样地毫无选择。 果然,枢机们只短暂地讨论了一会,就在文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敕令被飞快地颁发到了罗马的每一座教堂,然后,在主日弥撒的时候,罗马人知道了,他们的智慧之神,可敬而伟大的教皇,利奥十世即将退位——他身体康健,神智清楚,之所以选择提前从那个无比尊荣的位置上退下,是因为他听到了大天使圣米迦勒的呼声,有感于世间的疾苦与罪恶,愿意以苦修的方式为无数背负着罪孽的俗人们赎罪。 所以,为了回应天主与这位圣人的恩德,罗马的教会决定于利奥十世退位的这一年定为慈悲圣年,并在他退位的前一日打开圣门,而且在这一天,人们无需任何供奉就能穿过圣门,清洗罪孽,因为他们需要付出的代价已经被他们可敬的圣父提前为他们支付了。 罗马震动了。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鸟儿一般地向着四面八方传了出去,人们甚至无法再去揣测利奥十世退位的真正理由,他们疯狂地在街道上奔跑,敲打每一扇门,告诉自己的亲眷与朋友这件好事,这样的情形就像是石子在水面上激起的涟漪一般迅速地扩散,可惜的是,因为交通工具与道路的限制,能够及时在利奥十世退位前一天到罗马的人并不多,唯一能够从中受惠的只有罗马人与侥幸正在罗马的朝圣者们。 但这样也足够了,到了那一天,人们早早地聚集在街道和广场上——幸而现在的圣彼得广场已经经过了扩建,不然可能会出现悲惨的踩踏事件,即便如此,从梵蒂冈宫到圣彼得大教堂的通道依然宽敞干净,哪怕通道两侧的人们必须脊背贴着胸膛,脑袋摞着脑袋,脚跟叠着脚尖,他们也不愿占据通道指甲盖儿那么大的一小块地方。 他们焦急地等待着,终于,梵蒂冈宫的大门打开了,人们首先嗅到的是浓重的没药与檀香气味,然后是手持着吊炉的小童,再然后是持着教宗十字架(有着三横杠的十字架,意味着教皇所掌握的三个地方——天堂,俗世与教堂),他们的中间是手捧着圣经的教士,教士身边是举着燃烧着的蜡烛的辅祭,之后才是身着紫色祭衣的枢机主教们,他们神色严肃,摇晃着身体,合掌前行,他们的身后就是教皇利奥十世的抬轿,利奥十世端坐在上面,握着金十字架——正如被告知的那样,他面色红润,双眼清澈,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垂垂欲死,或是受到胁迫。 他戴着亚麻布的高冠,披着乳白色的神圣斗篷,黄金穗子与银线刺绣的圣带披在双肩,他看上去是那样的尊贵,那样的圣洁,那样的仁慈,人们不由自主地高呼起来,“利奥十世万岁!”他们这样不断地喊道,他们是愿意相信,教皇确实听见了大天使长圣米迦勒的声音,遵从天主的意旨,才会退位苦修,来代偿他们的罪过,他们渴望地获得救赎——现在若是有人想要阻止利奥十世退位,或是圣门开启,一定会被这群暴徒撕碎。 朱利奥行走在利奥十世的抬轿边,手按着抬轿的边缘,一边谨慎地观察着通道两侧的人。 他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其中有美第奇的朋友,也有始终保持中立的人,还有他们的敌人。但在此时,他们的面孔上都写满了统一的亢奋与迷醉,他们或许会将主教吊死在钟楼上,也会在教皇的杯子里下毒,但极具讽刺性的,他们又固执地相信着天主会宽恕他们数之不尽的罪孽。 在枢机主教群的后面,就是教士与修士们,他们大多举着沉重的圣像与十字架,之后是罗马中的显贵们。 和所有的弥撒,或是圣事一样,虽然教士总是承诺每个人都能获救,但有王冠,或是有金子,又或是有刀剑的人总是排在最前面,就算这日的圣门是无需奉献的,平民与低贱的奴隶还是规规矩矩地留在最后——他们也不以为忤,一整天呢,总能轮到他们的。 利奥十世终于来到了圣门前,这所应该在十四年后才打开的门已经被工匠敲去了封固的铅封与水泥,他将金十字架交给就在身边的朱利奥.美第奇,改而拿起刻着自己圣名的小十字架,钉在圣门上,这么做的时候他的手都在颤抖,锤子也差点敲中了自己的大拇指——他不能不激动,在成为利奥十世后,乔也曾经希望自己能够主持圣门开启仪式,在圣门上留下自己的牧徽,但事情总有变化,他虽然不认为自己的兄弟会因为渴求属于教皇的权柄而对自己不利,但等到法兰西的国王跪在了自己面前祈求宽恕的时候,乔的头脑就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楚——他固然可以继续留在教宗阁下的位置上,但相对的,枢机主教的身份只会对今后的朱利奥造成莫大的桎梏。 莫让狮子困于斗室,人们都这么说,乔为自己选择了利奥的圣名,但他也知道,自己不是一头狮子。为了美第奇家族,为了意大利,为了教会,他都必须让出自己的位置来。 但他没想到的是,朱利奥竟然会力排众议,坚持为他争取来了开启圣门的机会,他唯一的遗憾也得到了弥补,在将圣门的钥匙插入锁孔的时候,利奥十世看见了自己的牧徽——三重冕与两柄交叉的钥匙之上是一面盾牌,盾牌上有六个小球,最上方的小球中呈三角型排列着三朵小百合花——他几乎要哽咽起来了,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人们紧紧地盯着教皇的一举一动,当圣门猛然向着两侧敞开的时候,又一阵如同雷鸣般的欢呼声响起,利奥十世昂着头,率先进入这扇象征着天堂之门的青铜门扉,之后是枢机主教们,然后是教士,教士后才是贵胄重臣,罗马家族中的每一个成员……圣门开启至少也要十四年之后了,下一个主动退位的教皇更是遥遥无期,而且就算他愿意退位,也未必有此资格,在这个即便出身尊贵才难保万全的时代,没人会愿意放弃这么一个珍贵的机会——甚至连婴儿也被母亲抱在怀里,一同迈入圣门。 朱利奥一直在利奥十世身边,他看着一群又一群的人蜂拥而入,将视线停留在一个身着灰衣的方济各修士身上,见他点了点头,他才回过身去,协助教皇完成添香的工作——这是一个信号,修士向外退去,向着他的同僚们举起双手。 就在罗马的人们争先恐后地想要越过大开的圣门时,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家门也被打开了。 自从朱利奥.美第奇裹挟着对法兰西的胜利清洗了整个罗马后,罗马的家族就变得无比顺服起来,但这不是说,他的敌人就无处存身了,虽然利奥十世从未说过改革之语,但聪明人总是有的,朱利奥,美第奇与庇护三世一脉相承,只不过比起急躁的尤利乌斯二世,他的手段要温和与隐蔽得多,但若是只看结果——那就一目了然了。 更何况,神圣罗马帝国的马克西米连一世一直对利奥十世对西班牙女王胡安娜一世的支持相当不满,甚至影响到了他们之间的联盟,法兰西的路易十二更是不必多说,就连米兰的维斯孔蒂家族,那不勒斯的安茹,也对美第奇们心怀恶意,在罗马最强有力的家族奥尔西尼被驱逐之后,他们还是寻找到了一些盟友,后者或许未必有勇气面对教皇的怒火,却不介意在暗地里玩弄一些不上台面的小手段。 像是布因斯枢机奉上的那些小册子,就是他们的杰作,每个家族都有着如同堡垒一般的宅邸,每座宅邸都有上百个房间,要腾出几个房间来做印刷室一点也不难,只是这些小册子迄今为止还好好地待在箱子里,因为利奥十世尚未退位,新的教皇推举也还未开始,他们只是蛰伏着,如同阴沟里的老鼠那样,瞪着红色的小眼睛等待着最好的时机到来。 可以说,他们自诩小心谨慎,而且相对于癫狂的尤里乌斯二世,他们认为,要对付一向温和,或是以温和的假面具对人的朱利奥.美第奇,只要保持表面上的忠诚就足够了,他们已经警告了自己的子弟,不允许他们在这段时间里肆意妄为,免得被捉住把柄。 但无论如何,今天他们都离开了自己的宅邸,从家长,到可有可无的家族成员,又或是仰仗他们生存的附庸,人质,乃至于可靠的,有身份的奴仆,他们将自己打扮得焕然一新,喜滋滋地穿过街道,捻着念珠,握着十字架——就算是圣门会打开整整一年,他们也不在意些许奉献,但能够越早进入圣门,就越早能够洗脱罪孽,这难道不是最重要的么。 而且,也难保一些人心中会有些亵渎的念头,虽然圣门不是浴缸,但最先进入与最后进入肯定会有区别,要不然那些负责敲去铅封与泥水的工匠,怎么会被警告,如果敢抢先第一个进入圣门,会被处死呢? 但他们的离开,也意味着这一座座曾经警备森严的宅邸变作了空壳,当一个身着黑色常服的司铎,薪俸管理枢机的使者前来叩门的时候,里面的人连拒绝的话都没有勇气说出口……也有可能,他们对这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若不是被排斥在权力的最外围,他们现在也应该在圣彼得大教堂。 接下来的工作就变得简单起来了,宅邸里的人被聚在一起,看管起来,黑衣修士们在杜阿尔特等人的指导下,先是生疏,而后熟练地搜索过每一个房间——他们可不是目光短浅,生性贪婪的雇佣兵,那些珠宝、珍贵的器具或是圣物,根本无从动摇他们的意志,他们简直就如同一阵暴风一般,从这里卷到那里,只用了很少的时间,就从并不那么牢固的房间里找出了大量的罪证。 也许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宅邸会如此简单地被攻破,有时候印刷机与那些恶毒的小册子甚至就被赤露露地摆放在庭院里。 杜阿尔特一行人也不是没有遇到过棘手的对象,这个时候就要看队伍中那些伪装成修士的阿萨辛刺客们的了——朱利奥也考虑到了这点,因为今日越过圣门无需奉献,所以哪怕穷困的贫民与朝圣者也都去了圣彼得广场,等着洗清自己的罪孽,街道上人影寥寥,强攻造成的声响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第两百七十九章 布雷斯特的暴风雨(上) 西斯廷教堂的门窗都被紧密地封闭了起来,但内里的人心是永远也不会被封闭起来的,一开始枢机主教们还很矜持,唯恐对西斯廷教堂内的把戏一清二楚的朱利奥.美第奇乘机抓住了他们的尾巴,但经过几天的折磨后,他们发现,朱利奥.美第奇似乎也没他们想象中的那样不近人情——飞落在西斯廷教堂窗台上的鸽子,藏在面包里的纸条,用事先预备好的暗语(一般用食品的种类来代替某个枢机,然后用数量或重量来代表他愿意付出的代价),还有夜深之后在走廊与小厅里的窃窃私语…… 是否要插手枢机们之间的交易,朱利奥也慎重地考虑过此事,但就像利奥十世即位后立即废除了尤利乌斯二世的七大法令那样,朱利奥没有立即将一切转向正轨的意思,教会这座马车已经腐朽的差不多了,又载着整个基督世界,一旦马失前蹄,带来的恶果朱利奥连想都不愿意去想——有时候,他也会自嘲,因为就他来看,用贿赂与收买来换取教皇之位的下作行径,得到他之后才有可能绝迹。 朱利奥.美第奇递出的讯号让那些枢机们安心多了,他们最怕什么?就是怕再来一个如同尤利乌斯二世那样莽撞的年轻人,又或是如亚历山大六世那样不择手段的恶徒,像是利奥十世,哪怕他挥霍得再多,他们也只有开心与鼓励的份儿,虽然朱利奥.美第奇或许不如他的兄弟“宽仁”,但至少他还愿意遵守游戏规则——美第奇家族给出的报酬不算十分惊人,他们是说,大多都是股份……葡萄酒、香料、染料、羊脂油、羊绒、玻璃与镜子的买卖固然可以让他们日进斗金,但枢机们还是有点不习惯,尤其是朱利奥依然将手中的权力抓得很紧,据说,只有曾经的庇护三世一系的枢机,才有可能留在罗马。 这当然是需要讨价还价的,只是对于某些人来说,别说是去和那个卑贱的商人之子以平等,甚至还要更为低下地商榷或是求告,若是可能,他们倒愿意直接下地狱去和魔鬼面对面地跳舞。 距离朱利奥最近的就是之前几天还身陷囹圄的乔治.德.昂布瓦兹枢机,他从一个被他收买的教士那里听说了美第奇们给出的价码,顿时怒不可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同时恶狠狠地将盛满了葡萄酒的玻璃杯砸在地上。 前来报信的教士吓了一跳,马上扑下去,用自己的长袍擦拭水迹,更是小心翼翼地将所有的杯子碎片搜集起来。 “请安静,”他低喊道,话语中不免带上了一丝轻微的抱怨,虽然教士接受贿赂是常事,但他才好好地看过了新的教会法,虽然其中似乎没有什么他已经触犯的条例,但他有着聪明灵活的头脑,不免因为其中数之不尽的陷阱心惊肉跳,若不是乔治枢机除了钱财之外还有权利,他未必会继续听从这个失意枢机的吩咐”:“请安静些吧,大人,若是被……发现了,那可不得了了。” 乔治枢机的大腿肌肉瞬间绷紧了,因为他想要给这头蠢驴子一脚,把他从房间的这头踢到房间的那头,但他还是忍住了,教士同样是不被允许离开西斯廷的,他可能没有机会收买第二个眼线耳目,他只能扭转过头去,盯着跳跃的烛火,心中翻涌着无数的诅咒,仿佛这样就能让他与路易十二共同的敌人死无葬身之地。 这个教士,或是对美第奇与路易十二曾经的交易不甚明了的人是不会明白乔治枢机此时的心情的。 1498年,那时候博尔吉亚家族已经决定背弃朱利奥.美第奇——对于这个浸透了毒液的家族来说,为了避免受到这个才能卓著的年轻人可能的报复,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他的灵魂与肉体一起覆灭,但因为那时布列塔尼女公爵愿意做这个教士的保护人,而尚未与其缔结婚约的路易十二为了讨得佳人的欢心,才出手制止了博尔吉亚家族的暴行。 一想起自己也曾劝过国王向这个美第奇表示善意,乔治枢机就懊恼到不知如何是好——他怎么就没能发现,这个看似温厚懦弱的少年人,竟然是一条冻僵的毒蛇呢,他们倒是把他放在胸口捂暖了,而他复苏后就狠狠地给了救命恩人一口! 但乔治枢机也与现在的路易十二一样束手无策,美第奇家族当初向法国国王献上了玻璃镜子的配方,是为了赎回朱利奥.美第奇,在法兰西依然强大的时候,他们甚至不敢让自己的镜子买卖越过托斯卡纳地区的边界,但一等到拉文纳战役终结,他还在圣天使堡的监牢里的时候,就听那些正在筹措赎金的法兰西人说,王室的镜子已经很难卖出高价了,美第奇家族的玻璃与镜子虽然还没有能占据所有的市场,但他们的价格仍然让商人们愿意等待,只要缴付少许定金,等上几个月,就能获得三倍的利润,谁不想干呢?而且镜子,玻璃又不像是小麦,是不容缓置的日必需品,也不会因为气候变化而少产歉收……在西斯廷教堂封闭之前,乔治枢机急切地需要一大笔钱——他之前借给了路易十二整整十万枚金杜卡特,他现在只想要先拿回一半,但路易十二的使者只能苦笑着回答他说,单单为了赎回他而缴付的和解费,就让路易十二连衣服上的宝石扣子都剪下来了。 “但是……但如果我们不再做些什么的话,”乔治枢机坐回在椅子上,精疲力竭地自言自语道:“我们就要一败涂地了——而我们的敌人可以获得有史以来最为轻松的一场胜利。” 他们原先与神圣罗马帝国的马克西米连一世在暗中联手,借助西班牙,神圣罗马帝国以及尼德兰之力,将亚德利安.弗罗里松.布因斯推上教皇之位,他们当然知道布因斯已经得了必死的肺病,可能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但天主创造世界也只用了七天,一百天,甚至两百天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谁也猜不到…… 谁知道那个胆小鬼竟然软弱到宁愿匍匐在一个只有自己一半年龄的孩子面前,也不愿意享有这份尊贵的荣耀呢?他的出卖更是导致了现在的罗马几乎没有他们可用的势力,而西班牙的西斯内罗斯枢机见状,立刻调转了风向,无论乔治怎么劝说,他只是装傻充愣,好像在圣天使堡的那几天里,对朱利奥,美第奇满怀怨恨,诅咒不绝的人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 没有了西班牙,没有了神圣罗马帝国,没有了尼德兰,乔治现在唯一能够推出的只有自己,他知道美第奇家族给出的价码并不高,也许是因为他们也意识到了朱利奥.美第奇几乎已经没有了敌人,那么,如果真金白银足够可观,或许还是能够打动一些枢机的——但他手中微薄的钱款寒酸到曾经的自己都看不上,别说是那些贪心得犹如地狱魔王玛门的同僚们了。 他只能抓紧最后的时间,在羊皮纸上痛述利害,向路易十二寻求援助——无论现在付出怎样的代价,只要他能够成为教皇,他们总能得到更多的——他也知道国王现在也是捉襟见肘,所以在信上许诺了许多教廷将来的位置,他甚至暗示说,如果法兰西的诸侯与领主愿意支持他,他可以仿效亚历山大六世,也就是说,就算枢机主教的位置没有空缺,他也会制造出空缺来! 羊皮纸被卷的小小的,绑在了鸽子的腿上,乔治枢机亲手把它抱到窗前,抛向天空,看着它在月色中飞远才终于放下心来。 他无法看到的是,鸽子才离开西斯廷教堂的范围,就被一只经过训练的雕鵠抓住带了下来,等候在窗前的杜阿尔特伸手抓住惊恐地咕咕直叫的鸽子,解下脚爪上的铜管,抽出羊皮纸打开看了,“只是慷慨啊,”他将纸条交给一旁的马基雅维利,马基雅维利马上坐下来,在明亮的烛光下,依照乔治枢机的笔迹原样抄写了一份,他将原件留下,将复制的纸条交换杜阿尔特,杜阿尔特原样装回铜管,滴上蜂蜡——盖上乔治枢机的牧徽印章,而后用牛奶浸泡的玉米粒好好地安慰了一番那只鸽子,才把它重新放了出去。 埃吉奥走过来,拿起那张纸条,盯着上面小如麦粒的字看了好久,才叹了口气:“真不知道那些枢机们看了这张纸条后有何感想。” “讨价还价的力度会低一点吧。”马基雅维利尖锐地讽刺道:“毕竟要加上他们自己的性命呢——如果他们没有把它看得太轻的话。” “这个要让殿下做决定,”杜阿尔特说,另外两个人都点头表示同意。 “要让那位……”埃吉奥瞥了一眼隔壁的房间,“知道吗?” “还是别让他太忧心了。”马基雅维利说:“他要是忧虑太过,就要生病了——用奶油蛋糕、蜂蜜松饼、泡芙与肉脯,葡萄酒才能治好的病。” “我下次要和殿下说,别再给我们这样的工作了,太难,太难,太难了!”无论在亚历山大六世身边,还是在朱利奥身边,都没有对工作皱过眉头的杜阿尔特斩钉截铁地说:“我说,我们的前教皇为什么不用这样的精力与智慧去履行他真正的职责呢?若是如此,我们还不至于这样手忙脚乱。” “很显然,”马基雅维利挖苦道:“对这位大人来说,就算那四位‘骑士’(指世界末日时降临的瘟疫、战争、死亡与饥饿的天启四骑士)直接降临在世间,人类全都灭亡了也无所谓,只要给他留下一个面包师就行了。” “别这样说。”埃吉奥从窗前转过身来,比起马基雅维利与杜阿尔特,他要更了解乔.美第奇,乔或许天赋平平,与朱利奥相比更是令人发笑,但他也有着丝毫不逊色于前者的良知与品德。刺客大师习惯地将双手按在腰带上,锐利的视线掠过两人:“你们应该知道,上一个舍弃了万国荣华的人是谁。” 马基雅维利与杜阿尔特都沉默了,他们当然知道,路加福音中说,魔鬼将耶稣带到高山上,指着下面的万国说,这一切权柄荣华、我都要给你.因为这原是交付我的、我愿意给谁就给谁。只要你愿意拜我。 耶稣拒绝了。 虽然如今教会的权柄已经无法与数百年前相比,但在基督世界里,乔原先拥有的是最为荣耀无上的尊位,扪心自问,若是换了杜阿尔特,或是马基雅维利,他们真能舍弃这样的尊荣么?只怕不能,但乔就能,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一丝迟疑。 “我很抱歉。”杜阿尔特说。 “我也很抱歉。”马基雅维利紧接着说。 “我知道你们这几天……不太好过,”埃吉奥说,因为他也是,在漫长的超圣路上,人们不会太急切,但等他们能够看到圣天使堡上持剑的天使像时,就会无法遏制地焦躁起来:“但就是因为现在是最为关键的最后时刻,我们反而要更为镇定、理智才行,朱利奥现在在西斯廷教堂里,包括乔,在这里的人,都是他可信的支柱,难道我们还要相互攻讦,才能获得内心的平静么?” 杜阿尔特深深地吸了口气:“你说的对。”他摇了摇头:“是我的错,我太紧张了。” 马基雅维利没有说话,但他的脸上也露出了罕有的歉意。 —————————— “您觉得,“乔.美第奇,也就是前任教皇,蹑手蹑脚地从门外走开后,才对跟着他的玛德莱娜嬷嬷说:“如果我推门进去,他们会因为歉疚而允许我明天多吃一盘子蛋糕吗?” “我觉得不会。”玛德莱娜说:“他们说的是有些过分,不过当我忙得手脚不停,心里更是如火炭焚烧的时候,身边有个人不是躺在床上,就是躺在坐榻上,美滋滋地不是喝着葡萄酒,就是咬着蜜饯,或是品尝蛋糕的时候,我也很想把他的头塞到阴沟里。” 第两百八十章 布雷斯特的暴风雨(中) 但女公爵想要竭力维系的,朱利奥.美第奇与弗兰西斯之间的关系却脆弱的就像是风中蛛线,好啦,安妮心想,她或许确实有些过于贪婪了,因为她只愿意给出一小张画像,就有心要越过长达十年的光阴,但她又能怎么做?法兰西人能够容许她带弗兰西斯离开布卢瓦已经是极限,她不可能将弗兰西斯交在一个商人之子的手中,即便他已是教会的亲王,弗兰西斯是长子,也是奥尔良公爵,他将来要成为一个国王,而不是主教。 就在女公爵反复咀嚼着这份又苦又酸涩的滋味时,侍女们叩响了门扉。 “我说过想要单独一个人待一会儿。”安妮说。 “但殿下,天色暗了,又起了风,看云层的形状,暴雨或许也紧随其后,您该回去了。” 善心夫人这样说,女公爵才向外一看,果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云层厚重,它们被风推动着,迅速地涌向布雷斯特城堡,城堡的塔尖就像是船只的桅杆那样不断地雷电照亮。 安妮所在的地方正是钟塔最高处的小房间,在侍女们的簇拥下,她急匆匆地下了楼,在经过庭院的时候,她们已经不得不点起蜡烛——从佛罗伦萨来的玻璃灯罩在风中摇晃着,顽强地保证着这点可贵的光明不至于被愈发谲诳的风夺走,庭院里已经有较为纤细的树枝被折断,地上的砂砾被卷起,打在女性们赤露的面孔与脖颈上。 “快走。”善心夫人喊道,幸而庭院环绕着配有穹顶的长廊,除了风之外,他们不至于再被暴雨威胁。 但在他们抵达主楼的时候,暴风雨还是抢先了一步,主楼与长廊之间短短的一段距离,让女公爵与其侍女,看上去就像是一群从湖中走出来的女妖,她们的头发卷曲着,湿漉漉地披在肩头,衣服紧贴在身上,面纱不知去向,端庄的仪态也只剩下了两三分。 最让善心夫人生气的是,此时的主楼里除了那些可信的人之外,竟然还有瓦卢瓦公爵,弗朗索瓦,弗朗索瓦今年也只有十七岁,但高壮的身躯与浓密的发须,还有深褐色的外套与填充过的裤袋让他看起来要比真正的年龄大上好几岁——这是他有意为之,相比起大败而归后愈发显露出老态的路易十二,尚且稚嫩的奥尔良公爵,这位仍然在王位继承人之列的少年显然更合法兰西人的口味。 按照礼仪与最基本的道德,他应该在见到王后,尤其是浑身湿透,宛如出浴的王后时立即低头回避,但这个大胆无耻的家伙,不但没有后退,反而大胆地上前一步,善心夫人立即挡在女公爵身前。 “您怎么在这里?”安妮冷漠的视线掠过瓦卢瓦公爵伸出的手,根本没有一丝拿出自己的手给他吻的意思:“您难道不应该在您的房间里么?” “国王召唤了我,”瓦卢瓦公爵轻浮地笑了笑,“公事,殿下。” “那么您现在应该回去了。” “恐怕……不行,”瓦卢瓦公爵说:“国王要我留在这里,他一刻也离不开我。” 说到这里,他有意瞧了一眼周围的人:“这里太多布列塔尼人了。” “这里是布列塔尼,当然会有许多布列塔尼人。”安妮并没有如他想的那样勃然大怒,对于他话语中国王路易十二对她与其子民的不信任也只当……一缕掠过耳边的微风,“既然陛下那么说,”她看向身边的女官:“茱莉,为公爵和他的随从准备房间和必备的用品。” 说完,她向瓦卢瓦公爵点了点头,就离开了。 她一离开瓦卢瓦公爵以及其随从的视线,耳朵,就向善心夫人说:“去查查,国王和他说了些什么?” 善心夫人接下了这个命令,一个侍女飞快地从队列里走开,他们回到了女公爵的房间里——与惯例相同而又不同的,女公爵与路易十二虽然是夫妻,但他们的房间不但分开,而且还很远,从走廊的这一端到走廊的那一端,虽然这导致了真正的主人房间无人使用,但对于他们来说,这才是最好的。 至少晚上睡着的时候都挺安心的。 善心夫人手脚利索地先帮女公爵卸下了所有的珠宝,然后是领圈,外套,裙撑与内衣,这个时候,热气腾腾的浴水也已经准备妥当,昂贵的丝绸被铺在浴桶里,免得刺伤贵人光洁细嫩的皮肤:“据说佛罗伦萨已经有白瓷的浴缸售卖了,”善心夫人一边为安妮端来热咖啡,一边说:“我已经去订购了,但运过来还要一段时间。” “慢点也不错,”安妮轻轻地嘘了口气:“别让那些债主看到。” “那是您的钱。” “但对于那些法兰西人来说,妻子的钱就是丈夫的钱。”安妮喝了一大口咖啡,咖啡里加了许多的糖和奶油,让她一下子就热了起来,善心夫人帮她把头发挽起来的时候,她伸出手,抓住了朋友的手臂,发现它就像是铁铸的一样冷。 “你也进来吧。”安妮热情地邀请道:“水还很热。” “别胡闹了。”善心夫人没好声气说:“您知道外面正在流传您与我之间的艳情故事么,别再给那些小册子提供话题了。” “随便他们怎么说吧,舌头难道还能利过刀剑吗?” “谁知道?”善心夫人是绝对不肯做出这种无礼之事的:“您也看到了博尔吉亚的结局,他们也曾丝毫不顾名声,以为暴力可以征服一切,但大厦倾覆时,哪怕有人愿意伸一根小指头呢,凯撒.博尔吉亚也不会死的那样无声无息。” 女公爵知道自己无法劝动善心夫人,只得松手让她去:“那么至少擦一擦吧,别这样湿着,现在是两月,这是活见鬼了,之前布雷斯特可没有这样的暴风雨。” “等您完事儿啦,我们就要隔壁去整理自己,”善心夫人说:“那里也有炭火和热水,放心吧,我们可不会让您一个人。”无论是为了防备路易十二、瓦卢瓦公爵还是布列塔尼女公爵自己。 安妮闻言马上安静了下来,任凭夫人与侍女先将自己安排妥当,等她进了暖融融的毯子里,她们才三三两两地去到隔壁的房间洗浴更衣。 “对了,”女公爵对一个将自己整理妥当的侍女说道:“去看看弗兰西斯,他应该还在自己的房间里。” 侍女领命而去,几分钟后她就疾步回到了房间里:“殿下不在。”她努力控制着自己,但声音还是有些发颤,倒是安妮往虚空中一按手,让她平静下来:“别怕,这里是布列塔尼的布雷斯特,不是布卢瓦,他应该在别的什么地方——我只是怕他遇到了暴雨。” 侍女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只听一声巨响——沉重的门扉被拍在墙上的声音,然后是侍女们的惊呼与劝阻,安妮只来得及将一件羊绒披肩搭在肩膀上,王太子弗兰西斯就冲进了母亲的寝室,他一见到房间里还未被撤去的浴桶和亚麻布巾,脸就腾地一下红了——他差点就撞见了母亲沐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身向外走去,还是安妮示意侍女们拦住了他。 “你一定遇到了非常重要的事情,”安妮说:“或许无法解决的难题,不然你不会这样鲁莽,我不是这样教你的,我的孩子,我亲爱的弗兰西斯。”女公爵向自己的孩子招了招手,“来,坐到我身边来,告诉我,不要隐瞒。” 就像瓦卢瓦公爵近似于痴狂地爱着与服从着自己的母亲那样,王太子弗兰西斯也深深地爱与尊敬着自己的母亲,不但从一个孩子的角度,也从一个臣子与子民的角度,虽然不至于与瓦卢瓦公爵那样总是跪着与母亲说话,但若是安妮命令,他也会遵从。 他走到安妮的床前,坐在她的身边,这下子安妮可以看的更清楚了——弗兰西斯哭过,他的眼圈是红的,蓝宝石一般的眼睛里带着痛苦,他的嘴角裂了,鼻子下面有还未擦拭干净的血迹。 “发生了什么事儿?”安妮低声问。 弗兰西斯看了看周围的侍女们,安妮做了个手势,她们就全都退到了房间外面。 “我只想听实话,”弗兰西斯说,他还是个孩子,但从这句话里,竟然能够听出成年人般的冷酷与坚定:“我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父亲的孩子?”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蜡烛的燃烧也变得悄无声息,往常总是会时不时跳跃一下的火光也仿佛凝固了。 “散播种子的是谁并不重要。”安妮说:“你只要知道,你是从我的双腿间呱呱坠地的就行了。” 安妮这句话,与其说是转移话题,倒不如说是承认,弗兰西斯的脸一下子犹如涂抹了朱砂一般呈现出不祥的酡红色,又一下子刷地变成可怕的灰白色,安妮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上没有一丝水迹,却比之前的善心夫人还要冰冷。 “镇静。”安妮说:“再说一遍,这不重要——是什么人和你说了这样的话?” 弗兰西斯像是要笑一笑,却不知道自己的脸已经扭曲的让安妮几乎看不下去:“是父亲……母亲,是国王,是路易十二,他叫我去,仔细地看了我的脸,然后……然后他突然大怒,他说,我不是他的孩子,我是一个……罪孽,我是……” 安妮的手指突然收紧了,但弗兰西斯丝毫不觉得疼痛:“他打了我,还发誓说,要杀了我……还有……您。” 母亲的光辉迅速地从安妮的脸上褪去,之后是属于布列塔尼女公爵的残酷:“你怎么出来的?” “他昏厥过去了。”弗兰西斯说。 “有人听见你们说话吗?” “我不知道,”弗兰西斯说:“他也让仆从出去了。” “宫廷中的耳目无处不在。”安妮说:“幸而这里是布列塔尼,那么,也有人看到你进入国王的房间喽?” “应该,我不确定。” “……好吧。”安妮注视着他:“好孩子,别怕。”她说,甚至微笑起来:“陛下只是有些……失态了,可怜,他都快被那些总是催逼着偿还债务的诸侯与领主逼疯了,所以他只是在胡言乱语,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也有可能,是魔鬼附在了他的身上,让他说出那些可憎的谎话来……这真是太糟了,这样,弗朗西斯,你要好好休息,休息一会,等到明天,一切都会好的,现在你要先去休息——等等,不用回你的房间了,就在这里。” 她反手将弗兰西斯按在床榻上,端起原先放在衣箱上的一杯羊奶,“怎么里面没有蜂蜜?”在浅尝过一口后,她喃喃自语:“肯定有人偷懒了,我要给你加点蜂蜜,这样你就能有个好梦了。”她说,从自己的妆匣里取出一小瓶药水,手法迅速地倒在羊奶里,然后给弗兰西斯喝了下去——罂粟花奶与颠茄的效力非凡,几分钟后,弗兰西斯就昏睡了过去。 女公爵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随手丢掉了那个小瓶子,一边召唤侍女们入内,帮助她换上了一身黑衣,一边召唤了以奥朗日为首的布列塔尼系的大臣,正如安妮之前所说,这里毕竟不是布卢瓦,而是布雷斯特,布列塔尼人很快就到了,他们向自己的女王鞠躬,亲声询问她有何吩咐。 “瓦卢瓦公爵在这里,”安妮轻声说:“我亲爱的奥朗日,你带着人,把他们全都捉拿起来。” 奥朗日亲王已经两鬓霜白,闻言不由得挑起了那对如同雪鹭鸟般的眉毛,但他什么也没说,没问,只一鞠躬,表示遵命。 安妮看向其他人,一个命令紧接着一个命令地给了出去,事发突然,但在场的布列塔尼人突然发现,现在的时机竟然前所未有的好。 路易十二为什么会出现在布雷斯特?正是因为他欠下了太多的债务,不断有诸侯与领主,还有商人,主教,以觐见的名义反复催勒,他实在是无法忍受,所以才会从布卢瓦逃走,但之所以选择布雷斯特,一是因为这里的布列塔尼人厌恶法国人,二来也会为了和缓他与布列塔尼女公爵,他的妻子安妮的关系,看看是不是能够再从她这里拿到钱——不是为了偿还债务,而是为了支持远在罗马的乔治枢机。 只是到了布雷斯特后,身为一个不受子民爱戴,也不受他们尊重的国王,以及一个不被妻子热爱,服从的丈夫,或是一个不被自己的儿子信任与崇拜的父亲,路易十二的心情始终是晦暗与低落的,他和安妮争吵过,也相互殴打过,但今天……安妮并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这样认为,或是瓦卢瓦公爵说了些什么,甚至拿出了什么证据,但一个国王与父亲的否认与威胁,对一个王太子与一个儿子来说,是致命的。 路易十二犯了一个大错。 第两百八十一章 布雷斯特的暴风雨(下) 上一章有免费千字加更,感谢读者! ———— 国王站在奥尔良公爵的面前,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肩膀:“把蜡烛拿近一点!”他喊道,恶臭伴随着热气扑到王太子的脸上,还未学会矫饰的孩子下意识向后一退,但如同铁钳一般的手指立刻抓得更紧了,几乎嵌入到了他的骨头里,他感到痛苦,失声叫喊起来,路易十二丝毫不为所动,他只顾着在男孩的脸上寻找属于他的表征,但没有,一点也没有,按理说,十二岁的男孩,应该是父亲的影子,但在他的身上,路易十二只能看到他妻子的金褐色头发,与秀丽的双眉。 他的鼻梁细而窄,与瓦卢瓦王朝的男性们常有的肥大鼻梁大相径庭,他的嘴唇丰满又精致,面部轮廓流畅而秀丽,与路易十二的薄唇、宽大的下颌更是毫无相似之处——在他还小的时候,也就是路易十二第一次远征意大利失败而归后,国王也曾经感到困惑,但无论是王后,还是她的侍女都说,小孩子会更像母亲一些。 但事实上,就算是安妮,她的下颌骨也要比弗兰西斯方正得多,她有着一张美丽但冷峻的脸,这是人们公认的,但弗兰西斯,他的美是平和的,从容的——没有把他与朱利奥.美第奇放在一起的时候,路易十二只觉得总有些说不出的异样,但一旦将这两个人放在了一起……路易十二颤抖着,就这样佝偻着身躯,向后退了两步,就像是要远离……远离这个耻辱。 王太子弗兰西斯当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虽然路易十二与他心目中的父亲形象相距较远,但这毕竟是他的父亲,凡是孩子,天生就有对父辈的濡慕之情,更何况,路易十二还是他的国王,于是他想也不想的,就伸出手去,想要搀扶他的父亲。 路易十二的回报是一记耳光。 路易十二是个国王,也是一个骑士,虽然此时他疾病缠身,也没有身着盔甲,但莫大的力气还是一下子将弗兰西斯击倒在地,然后他向这个一脸茫然的孩子扑了过去,如同一只狂怒的野兽一般对他施以暴风骤雨般的殴打——他一边折磨着孩子的躯体,一边苛责着他的灵魂——他喊叫着,辱骂与诅咒这个野种,还有他不知羞耻的母亲……虽然对国王来说,他只是说出事实罢了。 幸运的是,就在他真正地对弗兰西斯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之前,先前喝下的茴香酒发挥了效力,他一头栽倒在弗兰西斯的身上,沉沉睡去。 弗兰西斯哭泣着,他终究还只是一个孩子——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勉强从路易十二沉重的躯体下挣脱出来,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国王的寝室,去找他的母亲,法兰西的王后与布列塔尼的女公爵。 ———————— 这就是大约三个小时之前发生的事情。 布雷斯特的城堡主楼位于堡垒的最深处,有趣的是它并不是城堡的建筑中最舒适的,国王与王后选择这里完全是因为传统与安全性,正因为如此,这座由两座圆柱形塔楼与中间的宽城墙共同组合而成的主楼非常狭窄,房间也很少,法兰西的仆从与守卫都被安排在距离这里足有数百尺远的U型宅邸里,只有国王最信任的敕令骑士与侍从才能与住在与国王相比邻的房间里。 塔楼的入口与其他城堡主楼一样,距离地面足有一人高的距离,女公爵下令之后,几个强壮的布列塔尼守卫就往身上披了牛皮,冒着暴雨,提着斧子,将方便出入的临时木阶梯劈得粉碎。 此时,布列塔尼的女公爵与她的侍女,守卫已经到达了国王所在的塔楼,法兰西人高喊道:“谁?” “你们的王后。”善心夫人这样说,然后他们听到了一声响亮的,毫无掩饰的笑声,笑声中充满了讥嘲与轻蔑,想来路易十二之前可没压低过声量,善心夫人可以猜到这些守卫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们一定以为,王后是来向国王求饶的,要知道,因为通奸而被处死的王后并不在少数,何况她还有意让自己的私生子混淆瓦卢瓦尊贵的血统,她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被软禁起来,看着自己的私生子,或许还有奸夫一同处以酷刑,处死,然后……只要她生下了一个真正的王子,那么她的性命也到头了。 一个守卫飞快地跑进了阴影里,想必是去向国王禀告了,不一会儿,他跑回来说:“国王允许你进去。” “还有我的侍女。” “一个侍女。”守卫说。 善心夫人点了点头,回到安妮身后,安妮的侍从退后一步,王后只带着一名侍女,进入到国王的塔楼里。 —————————— 路易十二的想法与守卫的想法是一样的,他已经从昏睡中醒来,坐在椅子上,凝视着壁炉。他的身边是两个敕令骑士,他们完全忠于他,而且没有参与到之前的拉文纳战役中,并未因为之前的大败而动摇。 他看到安妮走了进来,提起嘴角,给了她一个紧绷的假笑:“欢迎!”他假模假样地喊道:“我的王后,这片贱地可终于得以被您的贵足践踏了——我还以为您有别处更好的地方可去呢?!” 安妮也同样专注地看着他,看着他的每一条卷起的皱纹与细微的肌肉抽搐,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知道他不会再听她的任何一句话,欺骗、劝诱与辩解都不会有效——最初的怒意与冲动都过去了,现在的路易十二又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政客,他握住了要命的把柄,正准备用这个给她重重一击,彻彻底底地把她打倒在地。 她走向前一步,在敕令骑士的警惕目光下猛地跪了下来,低下头,将纤细的脖子暴露在国王面前。 “请宽恕我吧……”她用如同悲凄般的声音祈求道:“请宽恕我吧,陛下。” 路易十二笑了一声,如同鬣狗一般,他的手指落在安妮的后颈上,指甲在安妮的皮肤上留下深刻的红印。 “那么你愿意为我生个儿子么?”路易十二问道,他甚至没用“再”这个语式。 “我愿意。”安妮毫不犹豫地说。 “现在么?” “随时可以。” 路易十二发出嘶嘶的笑声,“你总是这么知情达意,我的王后,”他说,“那么脱掉衣服吧。” 安妮抬起头,双手放到斗篷的领扣上,斗篷落在地上,路易十二却伸出手,阻止了她,“我说的不是你,”他恶意地瞥向一边的善心夫人:“我说的是这个女人。” 他如愿看到安妮的脸色变了,他知道,这个女人对安妮的意义不同于任何人,“我要你来服侍我,夫人,和你的主人一起,我会看你的态度和技术,来确定为你找怎样的一个丈夫。” 相比起安妮,善心夫人的神情要平静得多,“这是我的荣幸,陛下。”她说,然后迅速地摆脱了身上的斗篷,以及其他的累赘,她与安妮同岁,已经有三十五岁了,但因为没有生育过,又保养良好的关系,皮肤依然如同白瓷一般细腻光滑——国王身边的敕令骑士虽然已经回转身去,但还是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贪婪地打量着这位高贵的夫人。 “请允许我来帮助您。“善心夫人又说,国王轻轻咳嗽了一声,两个敕令骑士终于退下了,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意淫国王的情人,但对于王后——在国王已经遭到了一次背叛的前提下,这已经快要成为他唯一的逆鳞了。 安妮在善心夫人的帮助下也卸下了所有的衣物,她们依偎在一起,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道惊人的美景,而且国王也确定了,她们没有携带任何武器。 他们一同来到床榻前,国王还坚持祈祷了一番,“我先要你,”他对安妮说:“我必须有个与你的儿子。” 安妮同意了,她温顺地依照国王的命令,仰卧在柔软的羊绒毯子上,躯体在壁炉的火光照映下熠熠生辉——路易十二也仿佛被迷惑了,他的手指就像是有着自我意识地伸向了那片丰腴的丘陵,他的心中同时翻涌着嫉妒——对那个奸夫的,还有怒火——对他们的,还有他们的私生子,以及就算是炼狱也未必能够盛满的恶意。 路易十二所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他已经想好了,等暴风雨与黑夜一过去,他就召集他身边的法兰西人,马上回返布卢瓦,他会召集军队,哪怕要再一次背负债务——他要与布列塔尼开战,以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等他俘虏了他曾经的妻子,以及她的野种,他会让他们尝遍世上所有的酷刑,他们的尸体会被分割,在不同的地方被焚烧,投入河中。 而他们远在罗马的同谋,也终会有一日享受到同样的苦楚,不,或许还要多一些,因为他可以被阉割——缓慢的,公开的,充满耻辱的。 国王几乎无法控制得住自己的幻想——他狞笑着,在昏沉的光线中咧开嘴,露出尖锐的牙齿,有蓬松而又柔软的东西落在了他的脊背上,是善心夫人的秀发,善心夫人,还有王后安妮,与此时的贵族女性一样,蓄养着足可以越过膝盖的长发,在这个平民普遍营养不足,头发干枯,焦黄,分岔的年代,这几乎可以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先是长发,然后是善心夫人的手臂,那是一双真正的女性的手臂,纤细,柔弱,毫无攻击力。 安妮将双手枕在脑后,像是做出了投降的姿态,然后她露出了一个动人的微笑。 她的双手逐渐从发间抽回,在路易十二意识到,从金褐色的发丝中发出亮光的不是发饰,而是袖剑的时候,善心夫人的手指轻而迅疾地向上扬起,尖锐的指甲一下子就划过国王毫无防备的眼睛! 路易十二的眼睛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紧接着便是一阵灼热,血红色的雾气在一霎那间就占据了他所有的视野,他大叫了一声,陡地从床上站了起来,然后用力向后撞,善心夫人来不及回避,直接被他摔在黄铜的床柱上,她的脊背立即流出血来。 安妮的袖剑留在了国王松弛膨胀的脖子里,大约有成年男性一手掌长的匕首没能贯穿过去——它被骨头或是什么卡住了,安妮扑上前去,抱住了国王的双脚,一边大叫着友人的名字,善心夫人还未从眩晕中清醒过来,就紧紧地抓住了用来固定帷幔的丝绳——一根坚韧的绳索,准确地抛过了国王的脖颈,然后绕在自己的手臂上,绳索立即收紧了,国王含混地咆哮着,它们先是陷入了夫人的皮肤,然后是肌肉,最后她甚至听到了骨头在吱嘎作响,她痛得想要尖叫,幸而此时国王已经从高高的床榻上掉落在地上,她的口中一片血腥,眼前发黑,路易十二发臭的头颅凶狠地敲打着她最柔嫩的地方,她想要哭泣,却还是将眼泪吞了回去,改而狠狠地卷起身体,咬住自己的嘴唇,双手没有一丝放松的趋向。 国王挥舞着手臂,他双眼剧痛,看不清东西,但男性的手臂总是要比女性更长一些,他凶狠地抓着,挠着,握紧了拳头殴打,他不知道安妮去什么地方了——他希望那个女巫已经因为恐惧而逃走了,但他知道她不会,那么,他必须在她做什么之前,先杀死身后的这个。 安妮听到那两个敕令骑士在撞门,门之前是没有落闩的,但这里是布雷斯特,有着无数的机关,只有布列塔尼的历代继承人才能掌握的秘密,让一根黑铁的门闩牢牢地将两个忠心的骑士隔绝在外——她推开床头的大十字架,从暴露出来的凹槽里取出一柄闪烁着乌光的大马士革刀。 “结束了。”国王听到她这么说,然后他的右手突然就失去了力气——不,不是失去了力气,而是他失去了自己的右手。 他在痛楚与恐慌中发出咯咯的声音,他想要哀求,想要祈祷,想要……他的左手无助地伸向空中,安妮看了它几秒钟,就像是砍断一株小树般地砍断了它。 第两百八十二章 黎明之前 “对了,”布列塔尼的女公爵又补充道:“您在罗马有人吗?” 奥朗日亲王沉吟片刻:“有,但您指的是可以设法与西斯廷联系的人吗?” “是的。”安妮说:“如果可以,请您设法将路易十二已死的消息直接传给西斯廷,我不要求针对某个人,但务必让所有的枢机主教都能知道此事。” 奥朗日亲王低下头,表示领命。 自从博尔吉亚们开始用信鸽传信,许多人都学会了这种隐秘迅速的传讯方式,奥朗日亲王当然也不例外,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提笔写信给自己在罗马的侄儿,一个教士,在羊皮纸上撒沙子,以便墨水尽快干涸的时候,他的长子走了进来——奥朗日亲王年近六十,他的长子四十有余,是个沉稳而又强壮的中年人,他一看到父亲书桌上的信筒与纸张,就知道有紧要的事情要传出去,果然,他的父亲向他伸出手:“把这个交给你在罗马的堂兄。” 亲王的长子接过信筒,走出房间,亲手将信筒拴在鸽子的脚上,然后看着鸽子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冲向钴蓝色的天空——暴风雨已经过去,但云层依然低垂在每个人的头上,他看着被雨雾笼罩的远方,又回到父亲的房间里。 亲王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还有什么事儿吗?”他和蔼地问道:“如果不是很紧要,你也该去休息了,明天我们还有得要忙呢。” 亲王的长子想了想,“可以说非常重要,但不是那么紧急。” 奥朗日亲王拽过一块丝巾,擦了擦自己被墨水污染的手指:“如果是我想错了,你要告诉我——你是否有心……追求善心夫人?” 亲王的长子曾经有过一个妻子,她给他留下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但善心夫人并不是奥朗日亲王最合心的人选——不是说善心夫人不好,说实话,她是太好了,她非常富有,又有着从父亲与丈夫那里继承来的领地,还是女公爵安妮的挚友与不可或缺的女臣,而奥朗日亲王现在在布列塔尼的宫廷里,几乎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他的儿子娶了善心夫人,那么女公爵的内廷外廷几乎就全都掌握在奥朗日亲王手中,亲王必须考虑到必然甚嚣尘上的非议与诽谤。 亲王的长子低声说,“您知道我一直爱着她。”但之前他有妻子,善心夫人也有丈夫,无论是天主,还是法律,都不会容许这种悖逆的情感公之于光天化日之下。 “除了在政治上的原因之外,”亲王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你要考虑,我的儿子,那就是,你爱着的那个女人,与人们通常认知中的女性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她不会成为一个甘心屈居在城堡或是庄园里的所谓女主人,而我们的陛下也不会容许她将余生耗费在丈夫与儿女身上,她陪伴在君王身边的时间或许会是一年中的一半或许还要多,你的城堡依然无人主持掌管,你的孩子需要你来教养与指导,他们的人生中会缺失母亲这一重要的角色……等等,我还有话要说,我的孩子。”亲王严肃地看着他:“今天能够进入到那个房间里的只有九个人,而我们向陛下发了誓言,用我们的荣誉、性命与灵魂,因为……法兰西人的国王……”他讥讽地一笑:“当然,并不是因为酗酒或是暴病而死的。” “父亲……” “今晚之前我可从未想到过要学着女人捻针拿线,”亲王说,他的手有力地按在椅子的扶手上,免得因为回忆而颤抖:“路易十二的双手都被砍了下来,但这还不算是致命伤,最致命的地方是他的喉咙,他的喉咙几乎被磨断了——你看过善心夫人的手臂吗?看看上面的勒痕,一定可以与国王脖子上的相吻合,因为它们是一条绳子造成的,真正杀了国王的甚至不是我们的公爵,而是那位夫人!”他倏地从椅子上探出自己的上半身,“她先勒住了国王的脖子,陛下才有可能砍下国王的双手!” “而你知道,一个杀死了国王的人,他必然是要被问罪的,无论男女,都先要被折断四肢,剖开肚腹,用马匹将他的尸体撕成几片,头颅用长矛挑起……” “父亲!” “我的儿子,你怎么敢让这么一个女人躺在你身边呢?!”奥朗日亲王恼怒地说:“如果一个妻子失去了丈夫的爱,除了哭泣哀嚎之外她别无他法,但换了善心夫人,一个弑君的女人,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美狄亚!(注释1),而且若是如此,只要她逃到陛下身边,我也未必能够为你复仇!” “那就不要为我复仇!”亲王的长子此时反而平静了下来:“父亲,若是如此,我便是罪有应得。” “你会成为许多人的敌人。”亲王说:“布列塔尼的,还有法兰西的,她有着那样丰沃的领地,除了陛下,无人可以庇护她,她的丈夫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想要珍宝,又不愿意触怒巨龙,”亲王的长子说:“哪有这样的好事呢?”他坚决地说:“只要她愿意,父亲,我会与她缔结婚约,至于她是否可以履行一个女主人的职责,没关系,既然妻子可以追随丈夫,丈夫也可以追随妻子,城堡的事务原本就有可信的爵士打理,庄园也有事务官,至于朝廷上,有您就行啦——我只要和她有一个共同的继承人,将我们的纹章合二为一就足够啦……至于陛下,夫人的白天是属于她的,晚上则属于我,我想她不会连这点也不允许吧。” 奥朗日亲王不记得自己竟然有着这么一个感性的儿子。 他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迷惑,或是该大笑,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今年四十岁了,”最后他干巴巴地说:“你的儿子十六岁,我觉得,上面这些话,就算是他在十三岁的时候,也未必说得出来。” “正因为我四十岁了。”亲王的长子温柔地说:“父亲,我曾经犹豫过,在十六岁的时候,结果就是失去了她。” —————— 且不论在遥远的布雷斯特,血腥而背德的谋杀又是怎样荒唐地催生了一场炽热的爱恋,女公爵安妮在暴风雨尚未停歇的时候,又是怎样在森严的城堡中展开了一场如同浩劫般的清洗,罗马城中依然一片平静,就如利奥十世在退位前好心设想的那样,枢机主教们进入西斯廷教堂不久,四旬斋期也开始了,按照格里高利十世在1247年颁布的敕令,枢机主教们在前三天,还能享用鱼,以及海鸟或是海兽,如海豹与鸥鸟之类(因为在此时这些生物也被视作鱼类),食物算得上丰盛美味,还有葡萄酒与麦酒,以及欢快与娇嫩的起泡酒,这种无论从颜色还是从口味上都会令人联想起年轻少女的酒很受那些不善饮酒的枢机们的欢迎。 “你知道么?”一位枢机这样对自己的邻居说:“这也是美第奇家族出产的。” “一种新酒罢了。”他的邻居这样轻描淡写地说道,但还是忍不住立刻喝了一大口,在还没有碳酸饮料的十六世纪,如这般能够在舌头与喉咙里跳舞的感觉只要尝过了谁也忘不掉,但这位枢机之所以能够如此笃定,不过是因为美第奇家族已经与他的家族谈好了价码——他的家族有着好几座盛产的葡萄园,之前因为葡萄虽然多产但是酿酒的技术不佳,所以只能获得不算微薄也不那么可观的回报,但这种葡萄,还有园地所在处的地下水,用来酿造这种起泡酒却是再好也不过了。 与亚历山大六世,还有其他教皇候选人那样直接馈赠地产与葡萄园,或是丰厚的钱财不同,美第奇家族虽然也在外奔忙不休,但他们最多给出的还是配方,契约甚至是指向——枢机们得到的与其说是一筐鱼,倒不如说是一套渔具,只要他们维持与美第奇家族的联系,金弗罗林就会如同喷涌而出的水泉一般源源不绝地涌入他们的钱囊。 只是他们也不免有点犯嘀咕,因为美第奇此举,无疑是将枢机们与新教皇之间的短暂交易,延长到整个任期或是……更久,如果亚历山大六世与当初的大洛韦雷枢机签订的也是这种盟约,不,他们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这两人既不会相信对方,甚至相信自己——那么他们要相信美第奇吗?或者说,他们要相信自己吗? 大多枢机们都在忧虑,是直接杀了那只母鸡熬成汤来喝呢?还是等着它慢慢地给自己提供鸡蛋?当然,从长远说起来,能够日日食用,储存以及孵出小鸡的鸡蛋更让他们心动,但谁知道那只母鸡化作了鹰隼后,会不会回转身来啄出他们的眼珠呢? 他们没有忘记,朱利奥.美第奇的老师是庇护三世,而他的同学是尤利乌斯二世。 人人都知道教会再不改革,就必然走向一条可怕的灭亡之路,但改革中的阵痛与伤害,谁也不想承受……谁也不想,几乎所有的枢机们,都只想继续保有现在的权力与荣华,还有维持与拓展他们的家族势力…… 乔治.德.昂布瓦兹,迟迟没有得到国王的回信,但他还是保持着微薄的希望,苦苦地等待着,同时,他也没有忘记继续周旋在枢机之中,费进口舌,为自己争取哪怕一个可能的支持者。 白昼时分,枢机主教们聚拢在一起,在早上与下午都有两次投票——每张投票上都要写上他们心目中的人选名字,选票是不设候选人名单的,枢机们除了自己,可以推举任何一个着红衣者——有趣的是,最先的三天,没有人的票数超过三分之一。 从第四天开始,一天的祈祷,以及有选举资格的枢机们分别做了简短的对话与灵修劝导后,枢机主教们每天只有一顿饭了,这顿饭倒还保持着原先的丰盛,未雨绸缪的枢机们开始悄悄地藏起蜜饯与面包,充作早餐与晚餐。 果然,哪怕到了第九天,每天只有一个硕大的干面包与清水了,枢机们之间的斗争还未结束——有他们对别人的,也有对自己的,直到了第十三天,在这个不祥的数字中,终于有了结果,乔治.德.昂布瓦兹与朱利奥.美第奇成为了唯二的候选人,接下来他们不再被允许投票,只看谁能最终取得三分之二以上的选票。 乔治枢机的眼底一片青黑,短短几天,瘦得像是一个骷髅,他的确是个有能力的人,即便双手空空,但凭着往日的威势与信誓旦旦的许诺,还有法兰西国王与他之间的友情,还有他从国王这里得到的诸多秘辛与权力,他竟然也争夺了一批人站在他这边,虽然暂且处于劣势,但有些中立者确实有些犹豫不决——美第奇家族的底蕴还是薄弱了一点。 但结果总是要产生的,就像是黎明总是会取代黑暗。 西斯廷教堂的青铜门上的托盘旋转着,发出轧轧的响声,托盘上是面包,清水与一些枢机们需要的药物,毕竟他们之中有很多人都已经年纪老大——埃吉奥站在一座钟楼上,注视着西斯廷教堂后方的庭院,那里有一点小而刺目的亮光以不同的间隔时间闪烁着,他身边的马基雅维利迅速地在纸上点点划划换算成文字,整个过程很短,可能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转换过来也只是短短的一句话。 “行动!”马基雅维利说。 —————— 就在这一天的深夜,各个枢机——除了乔治枢机之外,都不由得为自己接到的情报而睁大了眼睛。 路易十二已死! 也就是说,乔治.德.昂布瓦兹枢机所给出的大部分诺言都不作数了,谁都知道,他与法兰西王后,现在是王太后的安妮关系并不好,哪怕说是如同仇敌也差不多。 若只有这份情报,枢机们或许只会感到遗憾,但第二份情报,却让他们不禁勃然大怒! 乔治,德,昂布瓦兹为自己掘的坟墓终于打开了。 ——————— 马基雅维利放走了最后一只鸽子。 “这也放走吗?”杜阿尔特提着两只笼子来了,里面两只健壮的鸽子不安地咕咕叫着,在笼子里转来转去。 “放了吧。”马基雅维利说:“它们现在已经构不成妨碍了。” 他们的计划差点没让布列塔尼的女公爵的神来一笔毁了——相比其他人,朱利奥.美第奇更愿意让乔治.德.昂布瓦兹成为自己最后的对手,毕竟他的要害已经掌握在他们手里,但若是在唯二两个候选人还没被选出来的时候,枢机们就知道昂布瓦兹失去了仅有的依仗,谁知道情况会有怎样的变化? “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吗?”埃吉奥一伸手,打开了笼子,看着鸽子飞远后,看着房间里的两人,问道。 “睡一觉,早点起来,喝点蜜酒,”杜阿尔特带着些许倦意,些许欢欣说:“然后……欢呼。” ——明日上午本章有加更哈。 若是有读者大人发现章节不连贯,就翻到上一章去刷一下,每章或许都会有千字,或是两千字不等的加更的,这是为了感谢正版读者所以给出的福利字数,不算收费字数的。 第两百八十三章 克莱芒七世万岁! “克莱芒七世万岁!” “克莱芒七世万岁!!” “克莱芒七世万岁!!!” 在罗马民众犹如一人的整齐呼喊声中,新教皇出现在圣彼得大教堂的祝福阳台上,这位教皇今年只有三十三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好时候,而且他在作为大主教与枢机主教的时候,已经深得罗马人的拥护,虽然每个教皇出现的时候,都会被人们的欢呼声所围绕,但绝对没有比这次更真挚的了——每个人都在忘我地呼喊,以至于根本无法停止,充满了欢乐与期望的欢呼声震动着圣彼得广场,乃至于整个罗马,不断地有人昏厥过去,又不断地有人加入进来,他们的狂热让许多心怀叵测的人都不由得面色发青。 头戴三重冕,身披沉重服饰的教皇离开圣彼得大教堂,前往拉特兰宫的时候,无需侍从搀扶,只踩着一层台阶就轻而易举地上了马,这匹马是“金鸟”与“银足”的后代,今年三岁,也正是身强体健的年龄,甚至比它的祖父“金鸟”还要高大,鬃毛在阳光下犹如飘散的丝线一般发着光,不像是活着的生物,倒像是银子混合着金子熔铸出来的,它在牵着它的教士手中异常不驯,克莱芒七世只是用手轻轻一拂,它就安静下来了。 人们原本还在呼喊不休,但随着教皇的游行队伍缓缓前行,他们反而渐渐地安静了下来——不管怎么说,这是多么美丽而又罕见的情景啊,或许他们此生不会再见到比这更动人的场面了——最前方是穿戴着银色胸甲与斑斓外衣,条纹紧身裤,举着长戟的教皇卫队,在卫队后是手提香炉,举着教皇十字架,捧着经书与各种圣物的教士们,教士们围绕着枢机们,枢机们簇拥着新教皇,新教皇身着白色的羊毛法衣,披着华美的神圣斗篷,斗篷上的金银刺绣且不用多说,连同圣带,点缀着如同晴空星辰一般密集的钻石,钻石闪烁着细小的火光,它们甚至映亮了那昳丽的容颜,让它在初晓时分的温柔光线中显现一如天使般的圣洁之色,那是遍体珍珠宝石的三重冕也无法夺取的光彩。 那双更胜黄金的双眼在注视着他们的时候,是多么地温柔,仁慈啊,它落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的人就跪了下来,就像是被微风吹过的麦穗,他们心悦臣服地伏在新教皇的面前,祈求他给予祝福与保佑。 跟随在游行队伍最后的加马雷利十分骄傲,毕竟他们的新教皇身上穿着的每一件衣服都出自于他与儿子们的手,在教皇推举的结果尚未出来的时候,他就开始为朱利奥.美第奇准备教皇所需的六套法衣,还有里面的长白衣与配饰,只可惜新教皇最终还是穿上了好几年前他的老师庇护三世为他预备的基督白衣中的一套——不过那也是他的手艺,可惜的是随着时间流逝,白羊毛也会和丝绸一样微微发黄,不要说他,就连枢机们也在一力恳求他们的教皇换上新的法衣,但能够被他们说服就不是克莱芒七世了。 最终让枢机们退了一步的是加马雷利奉上的神圣斗篷,这件斗篷太完美了,有枢机偷偷问了加马雷利,它用了多少钻石?加马雷利告诉他说,一共用了十六颗指头大小的,一百五十颗豆子大小的,还有两百多颗麦粒大小的,但就算是最小的,也是毫无杂质,干净明亮的,那个枢机听了,不由得嚷了一声天主,“美第奇可真是富有啊!”他说。 “才不是呢。”加马雷利忍不住反驳道,他隐藏着这个秘密,也隐藏了整整七年了:“只是可敬的教宗阁下,庇护三世留在我这里的钻石。” 那个枢机眼神复杂地沉默了下来。 也正是因为如此,朱利奥.美第奇,也就是克莱芒七世,才会允许枢机们将这件奢华到了极点的神圣斗篷披在自己身上——他知道庇护三世是怎么想的,因为他无法确定朱利奥什么时候会成为教皇,而如他预测的,那些预先做好,让他能够亲眼“看一看”的羊毛与丝绸法衣几年后就会变色,问题是,即便如此,朱利奥一定会坚持穿上它们,但他又怎么甘心让自己最心爱的孩子在这个时候身着旧衣? 他给了加马雷利,他所信任的裁缝一盒价值连城的钻石,而加马雷利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这件斗篷他做了整整三年,在枢机们还在西斯廷教堂辗转难安的时候,他带着自己的儿子(都是信仰虔诚,专注认真的好孩子)昼夜不休地完成了神圣斗篷最后的缀点工作,庇护三世给他的钻石没有一颗被他暗藏,或是浪费,全都打了精巧的金托,然后牢牢地缝制在了斗篷与圣带上。 他的辛劳没有白费,克莱芒七世行走在世间的时候,每一刻都被璀璨的圣光环绕着。 人们敬服地仰望着这一犹如神迹般的景象,一些人忍不住哭泣起来,当游行队伍走到了圣天使桥,异教徒的代表恭顺地跪在队伍前,虽然人人都知道这只是一个既定的程序,还是无法遏制地再一次欢呼起来,克莱芒七世没有下马,他身边的教士,也就是为他完成了鉴明礼的普罗斯佩罗.科隆纳上前,代他退回经书,但教皇允许了异教徒们可以在基督的土地上继续他们的生活。 异教徒的代表得到了允可,感激地退让到一边,游行队伍继续向前。 所以,当一个身着黑衣的苦修士继异教徒的代表后出现在圣天使桥的彼端时,人们都有些迷惑,但他手中捧着的确实是圣经,两本看似相同的,巨大而又沉重的圣经——普罗斯佩罗回身看了一眼教皇,发现他已经轻捷地下了马——在头戴三重冕,身着层层叠叠的法衣时,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这不是异教徒的经书,而是天主赐予信民们的家书,克莱芒七世下了马,摘下了三重冕,走到苦修士面前,无比谦恭地微微低头,询问道:“这位陌生的兄弟,是主嘱托您来告诉我什么么?” 苦修士有着比克莱芒七世更高大的身躯,他皮肤黧黑,筋肉如同钢铁一般,两本沉重的圣经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他牢牢地握着它们,就像是握着两柄致命的武器——他没有回答朱利奥的问题,而是用他那嘶哑的声音说道:“洪水……洪水过后,挪亚的子孙就落到地面上来,他们重新立起无数的邦国来,那时候,全地只有一种语言,说一样的话,他们到了东边,见到一片叫做示拿的平原,就住在那里,他们彼此商量说,来呀,我们烧些砖石,造一座城,然后造一座耸入云霄的高塔,这样可以传扬我们的名,又不至于令得我们再次流散各处。 于是他们便这样做了,主见了就说,他们是出自一个血脉的,又有一样的语言,所以可以做这样宏大的工,等到他们完成了,这个世间就没有什么可以拦阻他们,所以他就变乱了他们的语言,让他们无法继续相通。 挪亚的子孙就分散到了各处,再也造不成那样的塔了。“ 他一开始说话的时候,还因为长久不用舌头,而有些磕磕绊绊,但到了最后,就变得非常流利了,他说完了,注视着年轻的教宗阁下,问道:“既然如此,您又为何要悖逆主的旨意,让人们都说一样的话呢?” —————— 皮埃罗.美第奇,或者用修士们的话来说,马督兄弟,已经在这座岛屿上苦苦煎熬了八年,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如此坚韧,能够忍受这样长久的折磨,也许正是对那些叛徒与逆贼的憎恨,让他坚持了下来,即便如此,他也已经快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他在年少的时候养尊处优,掌权后更是不可一世,肆意享乐,懒惰,葡萄酒与甜食摧毁了之前良好的基础,等他来到了这个潮湿的监狱,美第奇家族传统的“痛风”病症也落在了他的身上,修士们时常需要守斋,他能够得到的食物不是寒酸的干面包,清水,就是鱼汤(对他的痛风可谓雪上加霜),至于无需守斋的那寥寥几天,他们也只能得到一些油脂和干肉,没有昂贵的香料,它们尝起来就像是没有晒干与晒干的粪便。 说实话,康斯特娜与美第奇,还有乔当初为皮埃罗.美第奇选择的这个修道院并不能说是最苛刻的,毕竟本笃会的修士们不像是其他苦修会的修士们认为苦修的修士必须进行长时间地折磨脆弱的躯体上,直至精疲力竭为止,他们在最炎热与最寒冷的时候允许修士们在房间里祈祷或是抄写经书,只在气候较为适宜的时候才会到外面劳作,而且对于皮埃罗.美第奇,这位并不是自己发愿前来侍奉天主的……修士,修道院的院长也看在美第奇家族的份上对他十分宽容,即便他总是诅咒连连,或是不愿意做工,他也由得他去,在皮埃罗身边,他还安排了一个他认为最刻板,也最虔诚的修士,既能够在需要的时候给予皮埃罗帮助,也能起到监管的作用,免得皮埃罗.美第奇令人为难地出现在他不该出现的地方。 皮埃罗当然不会感谢他,不但不会,就连诅咒的名单上也多了一个名字。 修道院院长能够如何呢?还不是微笑着原谅他——幸而过了三四年,也许是发现自己确实无望离开这里了,皮埃罗.美第奇突然变得安静了,不,不只是安静,他甚至变得虔诚起来了,他再也不缺功课了(无论是祈祷还是劳作),也不再口出怨言,他接受了马督的名字,还有,也许是受他身边那位苦修士的影响,他也开始穿上粗麻内衣,大腿上缠上带刺的荆棘,还在双手的手背上反复地用锋利的贝壳画出十字。 伤口愈合了又被撕裂,加上尘土与海盐的侵蚀,马督兄弟的双手到了最后,连自由弯曲都成了问题。 他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修士们问起来,他只说好为之前的过错赎罪。 修道院院长是个沉稳而又冷静的人,他不能说不相信他们的马督兄弟真的毫无企图,但他等待了很久,马督也没有提出类似于想要离开岛屿,或是与人联系,通信之类的要求,就算他听说了,修道院的修士们接受了一份委托,以托斯卡纳地区的方言为朱利奥.美第奇枢机翻译一本圣经,也没有做出任何令人怀疑的举动来。 倒是那个一直陪伴在马督身边的苦修士,向院长求得了将翻译抄写完毕的圣经送往罗马的工,院长以为,这是马督有意调走这个顽固的看守,所以等到他走了,就让另外两个修士与马督住在一起。 但今天他听说,马督快要死了。 院长匆匆赶到马督的房间,地上已经有木炭画出的十字架,马督躺在地上,手脚如同耶稣基督一般呈大字型摆放着,他闭着眼睛,但一看到院长来到,他就打开了双眼,院长居高临下,正与那双充满了罪恶意味的眼睛相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院长问道。 我不想死,马督在心里说,但他也能听出院长心中的如释重负,他对院长来说,也是一个麻烦的囚徒,也许院长早就期望着他的死亡,就像是他在佛罗伦萨与罗马的血亲,但他不想死,他只有四十岁,而且他还没有看到,没有看到…… —————— 人们因为迷惑而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这个苦修士应当是安排好的,枢机们在心中想,但现在看来,美第奇的计划似乎出了一些纰漏,他们倒是很愿意看看新教皇的笑话,但这个古怪的修士同样让他们感到不适。 “回答我,圣父。”苦修士说。 克莱芒七世轻轻地眯起了眼睛,为什么之前教会从不允许非拉丁文的圣经流通?很简单,因为诠释圣经的权力与资格一直掌握在每个教会人士手中,有些是出自于私心,而有些,如他面前的这个苦修士,或许是出自于对信仰的虔诚,因为唯一无法掌握在手里的就是人类的思想,当人们无从接触到圣经的时候,他们只能聆听教士的讲解,但如果他们也能拥有一本能够读懂的圣经,那么他们大可以做出自己的解释,这些解释或来自于纯洁的灵魂,也有可能来自于…… “魔鬼,”苦修士低声道:“你欺骗了所有的人!” 第两百八十四章 马督的罪孽 皮埃罗.美第奇,也就是马督兄弟,当然是希望能够活下去的,但不幸的是,他是受了感染,即便在数百年后,也有可能无法治愈的疾病,来自于贝类的细菌来势汹汹,修士们想尽了办法,祈祷、guan肠和烙铁,但除了给马督兄弟增添了更多的痛苦之外,别无他用,修道院院长考虑了一会后,给他用了来自于罗马的白色药粉,这种药粉可以外敷,也可以内服,几乎可以治疗现有的大部分疾病,十分珍贵。这种药粉让马督兄弟的情况短暂地转好了一会,但等到第三天的深夜,他又开始肿胀与抽搐,修士们见到这样的状况,就给他涂抹了圣油,免得他突然死了,来不及做圣事。 额头油腻腻的触感让马督兄弟惊醒了过来,他在烛光下睁开眼睛,那双眼睛简直就如地狱里的魔鬼那样散发着赤色的光芒,他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发出尖利的喊叫,声称有人要谋杀他,还差点用烛台刺伤了一个看护他的修士,修道院的院长匆匆从床榻上爬起来,冲入马督的房间里,马督的房间虽然简陋但足够宽敞,窗户打开着,海风带来了黑暗与凉意。 院长一看马督的情况,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他在担任修道院院长之前,也曾是个忙碌的教士,见过无数临终的人,大多人都十分安详与平静,但也有人因为畏惧死亡而不愿意面对任何有关的人与事,他们的结局往往是十分悲哀的。 “天主在召唤您,”院长说,一边大胆地伏下了身体,靠近马督兄弟的耳朵:“您要回到他的脚下去,不要恐惧,您只是回家了。” “别说……别说这些愚蠢的话来……来欺骗我。”马督兄弟的眼睛危险地向外突出,他的牙齿咯咯作响,院长后退了一步,很显然,若是有什么被马督兄弟咬住了,不变得粉碎是不可能的:“我的家……在佛罗伦萨。” “每个人都有一个要回去的家,”院长说:“安静,我的兄弟,我要让更多的兄弟来为你诵经,你要忏悔吗?马督兄弟,我听着。” 他这样说,马督反而什么都不说了,他仰面望着青黑色的岩石屋顶,看着灰白色的盐水流淌过墙面的痕迹,还有发黑的烛台,他在这里度过了那么多年,他几乎都快忘了在佛罗伦萨的生活了,幸而他还记得自己的仇人!每一个名字都曾经在他的牙齿间摩擦过无数回,他不可能再回到佛罗伦萨,也不可能报自己的仇……那些该被魔鬼诅咒的,他们倒是飞黄腾达,万事如意,倒是让自己这么一个无辜的好人受了这样多的罪! 他不说话,院长也只得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但就算还要好几个小时才到晨祷的时候,他也难以安眠,总觉得自己像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又像是被贪婪的魔鬼注视着,身上一阵阵地发寒,他起了身,召唤了他的助手,还有几个值得信任的修士,询问了马督兄弟之前的情况,但他们也回想不出什么,就他们看来,马督兄弟已经十分虔诚,“毕竟若翰兄弟就在他的身边,若翰兄弟是那样的有德,又是那样的纯洁,就算是一个真正的恶人,也要被他感动的。” 院长的初衷也在这里,但马督兄弟今天的表现,可不像是一个悔改的人,他的眼睛是那样的凶恶,牙齿间甚至有毒液喷溅出来。 他又询问了若翰兄弟,以及随行的几个修士的情况,也找不出任何可以让他担忧的问题来,若翰与那几个修士都是值得相信的虔诚之人,品德良好,另外,若翰兄弟有着如同参孙(圣经中的大力士)一般的力气,可以亲身携带着那两本珍贵的经书,保证它们不受损伤。 而就在他们准备散去的时候,一个修士仓皇地跑进来,说马督兄弟快要死了。 这次谁都能看出可怜的马督确实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他已经虚弱到没有力气阻止人们为他涂抹圣油,抛洒圣水,或者说,他也明白了自己终于要踏上一去不归的道路,他告诉院长说,他要忏悔,院长让其他人出去,坐在他的床边:“说吧,马督兄弟,”他说:“我听着,天主也在听着。” “……我……我为我犯过的罪忏悔。”马督干巴巴地说,但也只有这么一句。 院长等了一会,不由得感到惊奇,虽然说,忏悔的内容并不苛求完全,但这样无异是在敷衍,他不得不提醒道:“就这样吗,马督兄弟?” “您还要我说些什么呢?”马督恶狠狠地回答道,“说主已经宽恕我了!” “我不能,”院长严肃地说:“因为我没有听到你做了真心的忏悔。” 马督的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声音来,不知是在诅咒还是在嘲讽,但院长丝毫不为所动,在犹豫了片刻后,马督才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事情,但这些事情都在他在少年时,在佛罗伦萨犯下的,也不算大过,对自己在1494年的行为倒是一字不提,对那场事故也十分清楚的院长不由得也升起了一丝怒意,毕竟他也是一个佛罗伦萨人,“你还有一桩罪过没说呢,兄弟。”他冷冰冰地说。 房间里又陷入了沉默,马督并不认为自己那时候做错了,查理八世总是要回法兰西的,他成为了佛罗伦萨的总督有何不可?他原本就是佛罗伦萨的王子,是那些见利忘义的商人与下作放浪的娼fu出卖了他,让他被放逐到这里,终日与艰辛的劳作为伴,换取简陋的住所与寒酸的食物,现在他要死了,无声无息地,却还有人用本该的职责来威胁他。 马督是不愿意承认的,但院长出乎意料的坚定,又过了两三个小时,修士们进来更换燃尽的蜡烛,他才终于开口为自己在1494年做过的事情忏悔。 院长轻轻地嘘了口气,他也不再年轻了,熬了一夜后深觉疲惫不堪,脊背更是咯咯作响,他站起身来,想要开口赦免马督兄弟之前犯下的罪过,却被他诡异的神情吓了一跳。 马督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无比诡异的笑容,看上去他像是在极力克制,但还是徒劳无功,“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院长问道。 “还有什么?”马督喃喃道。 “你一定还有什么没说,”院长说:“说吧,我总归是要代天主宽恕你的。” “是啊,天主总是要宽恕我的,”马督说,他的眼睛突然发出光来,四肢也有了力气,他努力将自己的身体往上抬,痛痛快快地笑了几声:“你还记得我们的若翰兄弟么?” 院长的心猛地坠了下去。 —————————————— 若翰是个弃儿,院长在海水里捡拾到他的时候,包裹着他的是一个精细的亚麻布襁褓,但没有任何记号与性命,他从婴儿的时候,就要比其他孩子长得大,每餐可以吃空一头母羊的汁水,等到他长大了,食量更是如同成人一般,相对的,他的力气也远超于任何人,身材也高大如同棕熊一般,有人猜测,他或许是一个骑士与一位高贵女性的私生子,按理说,他应该得到很好的安排,但他的父母似乎觉得,让上帝来做决定要比增添他们之后的麻烦要来得好。 他就这样在修道院里长大,长大后院长与修士们才发现他的头脑与身体并不成比例,也许私生子原本就是一种诅咒,他有些愚钝,天真,但胜在虔诚,良善,所以院长才会让他到皮埃罗.美第奇身边去,因为他不会因为皮埃罗.美第奇之前的身份而屈服于他的权势、钱财与威胁,也不会如一些憎恨世俗的掌权者如同憎恨魔鬼一般的修士有意磨折羞辱对方。 但他也应该想到,越是洁净的东西,也越是容易被污染。 早些时候,皮埃罗.美第奇,也就是马督兄弟并不懂得若翰是怎样的一个人,他诱惑过若翰,也恐吓过若翰,发现这两种手法都无效后他也沮丧过,但后来,他发现若翰竟然如同一张没有写过字的白纸一般,既然如此,他就毫不犹豫地接手了若翰的二次教育——经过了朱利奥.美第奇给他的教训,皮埃罗终于也开始动起了自己的脑子,他明白,在院长的监视下,要明明白白地挑唆若翰,让他为自己做事是不可能的,但若翰的虔诚给他再好也没有的一个机会——一个这样虔诚的人,是绝对无法容忍人们被一个魔鬼欺骗的。 朱利奥.美第奇难道不是一个魔鬼么?他在出生的时候,他的生身父亲就死了,那时候他并不曾与朱利奥的母亲结婚,他是一个生来就承载着双重罪孽的婴孩,他有着一双蛇一般的黄眼睛,有着如同魔鬼一般邪恶的面孔,有着分岔的巧舌与污秽的灵魂,但凡人是看不到这些的,他们被他虚伪的表象所迷惑,以为他是一个圣洁的人,就把他捧到高处去。 他只在暗中作恶,愚昧的人是看不见的,但只要聪明的人愿意去看,难道还不能看出他是怎样一步步地将人引入堕落的深渊么?看看那些镜子,看看那些羊绒,看看那些鲜艳的色彩与古怪的工具?还有那种叫做“咖啡”的,仿佛炼狱的泥沼一般漆黑,散发着蒸腾的烟气,说是令人精神振奋,实则令人升起一些亵渎念头的,难道不是只有魔鬼才会热衷的饮料么? 还有与他一起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堕落之人哪,博尔吉亚的恶名,就算是远在偏僻的海岛上,修士们也有所听闻,更别说是那些术士、女巫与精怪了,他是一个教士,如何能够在与如查理八世这般强大的军队的战斗中获胜,还不是因为他能够从地狱中召唤魔鬼么? 还有他说,他能代圣约翰赐福给那些无知的民众,让他们免遭天花这种瘟疫的侵害,但这是真的么,若是真的,为什么那些圣人就不曾做到呢?难道他要比那些圣人更伟大,这怎么可能,唯一的答案,只有——他正是凭借着这种方式,在那些不坚定的民众身上打下记号,好让魔鬼来诱惑他们的。 说来也是院长与其他修士的疏忽,因为若翰不是那种喜爱与外接触的人,所以他们很少与他说外面的事情,他根本不知道朱利奥.美第奇是个怎样的人,长期的简单生活,更是让他不懂得应该如何去辨别,分析与甄选,皮埃罗.美第奇在成为马督兄弟后,和他相处的时候总是表现的很虔诚,就这一点,他就愿意相信马督,让马督有机会将可怕的毒液注入到他的心里。 马督原先的打算,是想要让若翰相信自己是无辜的,受人陷害的,这样他可以在马督的帮助下乘机逃出去,但他一听说,朱利奥.美第奇或有可能成为教宗阁下,成为基督世界的主人,他就嫉妒地发狂,他对自己说,哪怕舍弃了自己的性命,也要看害了自己的魔鬼遭到报应。 于是他就那么做了。 ———————— 等候在外的修士们突然听到房间里发出了一声饱含着愤怒与痛楚的叫喊声,他们还以为这是马督兄弟发出的最后一声呼声,没想到他们的院长竟然猛地撞开门,冲了出来,他面色青白,嘴唇发抖,几乎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嘶哑着声音问道:“若翰呢?若翰呢?若翰在哪儿?” 修士们都觉得古怪:“若翰已经去了罗马啦,已经去了整整三天了。”他们说:“不是您让他去的么?” “拦住他,”院长凄厉地喊道:“拦住他……他是要去……要去……” —————————— 若翰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圣经,重量在七十磅左右,与二十柄钉头锤等重,有着厚重的金封边,坚韧的犊皮封面的手抄圣经在惊人速度的催化下,发出可怕的嗡鸣声,向朱利奥.美第奇,教皇克莱芒七世猛地砸了下去。 这一击,足可以将一个成年男子的头颅敲得粉碎。 第两百八十五章 后续 前一章有千字加更。 —————— 教皇坐骑的后蹄在圣天使桥上的石板地面上踢打出无数细小的碎石,却始终难以动弹,若翰丢下经书,牢牢地握住了马匹的前蹄,耸起肩膀,伴随着一声野兽般的嘶喊,与一声沉重的碰撞声——若翰将这匹被恶魔豢养的马匹重重地扭摔在地上,整座桥梁都为之颤动。 爱伊尼阿斯.皮克罗米尼,也就是皮克罗米尼家长的幺子,他今年只有十二岁,却被指定为教皇卫队的队长,他知道这只是克莱芒七世对皮克罗米尼家族的回报,以及他之上的两个兄长过于不肖的缘故,所以他从一开始,就表现的异常谦恭,即便有些心怀叵测的人在杯来盏往的时候,总是会有意提起那些加底斯人,谁都知道,他们才是教皇卫队的重心,才是最受朱利奥.美第奇信任的人。 对此爱伊尼阿斯,与庇护二世同名的少年人压根儿不在意,此时的人们,虽然也有密友或是合作的同伴,但要论起信任,莫过于血亲,之后才是姻亲或是其他。 若不是朱利奥.美第奇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离开了佛罗伦萨,作为一个抵押或是人质被交给皮克罗米尼枢机抚养,又及,美第奇家族在亚历山大六世当道的时候又因为洛伦佐.美第奇的私心,与皮埃罗.美第奇的嫉恨,等于放弃了朱利奥.美第奇,这份荣誉还未必能够被皮克罗米尼家族得到呢。 但他们终究不是对美第奇来说如同父亲一般的皮克罗米尼枢机,既然如此,美第奇更愿意相信他一手拯救,并将他视作活圣人的加底斯人也没什么可在意的。 而且约翰修士也让他以侍从的身份与后者相处过一段时间,要怎么说呢,朱利奥.美第奇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虽然在这个时代,这种情形非常罕见,更有人认为这是一种无趣软弱的品质,但对于皮克罗米尼家族来说,一个这样的好人才是他们愿意付出的对象——毕竟他们依仗的正是朱利奥.美第奇对皮克罗米尼枢机深厚的情感与公正的思想,不然他的父亲也不会狠下心来放逐了两个成年的儿子。 还有他现在毕竟只有十二岁。 只是在这样的时刻,年岁已经不再是可以用来推脱的理由,克莱芒七世让他走在队伍的最前方,爱伊尼阿斯就有了属于自己的责任,变故发生的时候,他是第一个醒悟过来,并且指挥卫兵上前的人,只是他的力量不足,就没有直面那个巨人——也避过了致命的打击,之后他没有放纵心中的恐惧,一味躲藏在人们的身后,而是时刻寻找着机会。 当若翰掀翻了教皇的坐骑,在人们惊恐的叫喊声中重新站起身来的时候,爱伊尼阿斯发出了一声命令,他身边聚集起来的侍从,还有一些跟随在游行队伍中的家族子弟们,就都举起了手中的弩弓。 锋利的弩箭如同暴雨一般倾泻在若翰的身上,若翰愤怒地睁大了眼睛,犹如受伤的野兽一般从喉咙里涌出咆哮声……现在的他看上去简直就如同一只直立的豪猪,但他竟然不跌倒,也不后退,甚至将插在眼睛中的一枚弩箭就这样拔了出来,丢在地上,而后继续向前踏出一步。 两步。 几个想要与他对峙的人一接触到那只仅余下的眼睛射出的视线,就几乎无法动弹,那是个魔鬼! 要么就是一个圣人,也有人这样在心中想到。 黑衣的修士与克莱芒七世仅在咫尺,只有爱伊尼阿斯就在他们之间,而没等爱伊尼阿斯做出最后的决定,一只手就搭在他的肩膀上,轻柔地把他推开。 一步。 若翰举起拳头,即便没有经书,他也能凭借着自己的力量毁灭这个邪恶的祸端! 朱利奥.美第奇的左手消失在神圣斗篷里,越过圣洁的基督白衣,与羊毛的长内衣后,他触到了他的裤子——关于这点,枢机们也许会有不同的意见,但他们一定会对另一样不应该出现在教皇身上的东西表示反对。 一柄用皮革套子固定在腿侧的短柄火枪。 它被顺畅地拔了出来,然后发出了雷鸣一般的吼叫声。 弹丸从若翰那只缺损了眼珠的眼窝里穿进去,从他的脑后穿出去,留下一个偌大的窟窿。 巨人訇然倒地,他的眼睛依然圆睁着,几秒钟后终于没了光彩——血沿着粗乱的短发流下来,浸透了他的黑衣,在圣天使桥的桥面上形成蜿蜒的溪流。 ———————— “太有趣了!”远在伦敦的亨利八世遗憾地直用拳头敲打座椅的扶手,现年二十岁的年轻国王听完了在罗马发生的事情,简直笑不可抑,只可惜没能在现场亲眼目睹:“这要怪你,”他亲昵地对托马斯.沃尔西,宫廷司铎与林肯教区主教说:“若不是你一直催促着我,我一定会留在罗马,这样我也不至于错过这一惊人的场面。” “还请您收敛一些吧,”托马斯无可奈何地说,披上了主教的法衣后,他就是一个真正的教会重臣了,固然,他忠诚的是亨利八世,但在表面上,他至少要维持人们对教会的尊重:“人们会以为您乐于看见教皇被刺杀。” “我没有这样的念头。”亨利八世说,他还在笑,但笑容已经平淡了一些:“只是想到上一个教皇长袍里掉出来的是个婴儿,这一次教皇长袍里掉出来的却是一柄火枪,亲爱的托马斯,难道你不觉得有趣么?” “我说过所谓的女教皇乔安之事全都是一个波兰多米尼加僧人在胡编乱造。” “谁知道呢?但您们确实有要检查教皇蛋蛋的这一程序……” “那是因为我们更注重意志的坚贞,而非用残缺的肢体来保证自身的贞德。”托马斯说。 “但从教皇长袍下掉出来的火枪是真的吧,”亨利八世摸着自己有着细细胡茬的下巴:“不,别这么看着我,我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觉得这样的教皇很有趣,早知道在罗马的时候我应该找个理由与他好好地谈一谈。” “会有机会的,”托马斯说:“据说这位教皇并不得神圣罗马帝国与法兰西的心,他会需要一个强大的国王做盟友。” “希望如此,”亨利八世说:“但更让我感兴趣的是这位教皇或许会是下一个西克斯图斯,我从那些山地长弓手那里听说了,他还是枢机的时候,就很懂得如何打仗,他自己就有一座城市,又有属于自己,我是说,不是教会,也不是家族,仅属于自己的军队。” “那不是很好吗?”托马斯说:“他越有野心,他的敌人就会越多,但我们总是可以与他成为朋友的。” 亨利八世撅了撅嘴,英格兰与教会之间的权柄争夺战可不比欧罗巴大陆上的少,但这位教皇显然更看重意大利,英格兰暂时无法对意大利的任何一处提出所有权的疑义,但无论是西班牙,还是神圣罗马帝国,又或是法兰西,不是对米兰,就是对那不勒斯都有着十足的贪欲——而那位美第奇的教皇呢,他最小的弟弟与弗利的母狼,卡特琳娜.斯福尔扎仅有的女儿结婚,容留了纳瓦拉公主与博尔吉亚的女儿路易丝.博尔吉亚,又让西班牙女王胡安娜一世的次子斐迪南做了自己的学生,之前无论是西班牙,还是神圣罗马帝国,又或是法兰西对意大利的战争或是阴谋,都能看到他的影子,更是凭借着加底斯,卢卡与佛罗伦萨,建起了所谓的托斯卡纳防御体系——要说他对意大利毫无意图,亨利八世就算是用脚趾头去思考,也知道不可能。 但就是因为他有着这样的野望,英格兰才能在与教会的明争暗斗中取得上风。 说起来,的确没什么不好的,亨利八世在心里想到,英格兰现在对教会无所求,倒是克莱芒七世还要寄希望于他的援手,那么之后的事情,谈起来就要容易的多了。 “那么就这样,”亨利八世做出决定:“为我撰一封信,嗯……暂时不要涉及到太多正式的内容,我想那位现在应该不会很高兴,一切都等平静下来再说吧——但要做出亲切的样子,让他更愿意靠近我们一些。” 托马斯.沃尔西俯首遵命,在信件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盖上了自己的私人印章后,英格兰的国王没精打采地挥了挥手,转身去了王后的寝室,自从王后丢失了还在腹中的孩子后,亨利八世对她更是兴趣寥寥,但他也知道,他必须有个继承人,一个出自王后肚子的男孩。 ———————— “那么我的圣人安然无恙?” “他一切都好。”西斯内罗斯枢机说。 他抬起头,小心地打量着坐在宝座上的胡安娜一世,他背叛过他的女主人,但他那时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胡安娜一世的疯癫留给了他太深的印象,而且她又是一个女人,疯狂地迷恋着她口中的活圣人朱利奥.美第奇,他怀疑她可能因为本性的软弱与欲望而出卖西班牙,还有他的利益无可厚非,但自从离开了西班牙,他才愕然地发现,他之前的认知可能都是错的。 胡安娜一世或许确实将朱利奥.美第奇视作自己的信仰,但就和所有的统治者那样,他们的信仰也是可以摆在天平上反复称量的,而美第奇呢,也不像是他以为的那样,只是一个凭借着裙摆上位的天真之人,胡安娜利用了他,他的回报也同样毫不留情——他让胡安娜一世得以继续留在西班牙的王座上,但也不介意在必要的时刻把她拉下来,他威逼她将自己的次子立为阿斯图里亚斯亲王,夺走了她的长子查理的储位,但若是王子查理愿意屈从于他,他也不介意让西斯内罗斯回到托莱多。 他与查理都是一个活生生的提醒,提醒胡安娜一世,他并不是没有选择的。 胡安娜一世身着黑衣,罩着面纱,娇美的面容若隐若现,但谁都知道,这位女性统治者的心并不如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柔软,贡萨洛将军先是忠诚于她的母亲,之后是她,西斯内罗斯枢机与王子查理策划的那场叛乱中,如果不是有这位特拉诺瓦公爵,胡安娜一世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在女修道院里度过孤寂凄苦的一生。 可以说,是贡萨洛将她的权杖从王子查理的手中夺回来,重新放在她的手中。 但一等到她回到了托莱多,她就不再允许贡萨洛离开她的身边,名为恩宠,视为监视,哪怕在之后的拉文纳战役中,西班牙与教会有明确的盟约,约定了贡萨洛将军应当作为西班牙与教会军的统帅,她还是让贡萨洛将军折断了腿,让一个资质平庸的雷蒙.德.卡多纳取而代之。西斯内罗斯枢机听说了,在拉文纳战役中,若不是有朱利奥.美第奇派出的军队,卡多纳犯下的错误足以葬送所有神圣联盟的士兵。 而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还不是因为贡萨洛与朱利奥.美第奇之间的友谊让她心怀猜忌? 若不是有面纱的阻碍,西斯内罗斯枢机还真是希望看看胡安娜一世的脸,是庆幸,还是失望? 反正他决定了,离开这儿后,他就要到贡萨洛那里去,和他好好喝上一杯。 —————————— “克莱芒七世。”布列塔尼的女公爵,法兰西的王后无比庆幸地说道,她得到了最好的结果,朱利奥,美第奇,她孩子的亲生父亲,成为了整个基督世界的主人。 “感谢天主,”善心夫人说:“就算遇到了那样卑鄙的刺杀,圣父也不曾受到任何伤害。” “身体没有。”安妮说:“但心就不知道了,”她亲手为善心夫人沏了一杯咖啡,“你也许不知道,虽然他总是一副平静豁达的样子,但还是有些……小心眼儿爱计较的,尤其是一些事情本该做好但没有的时候,这是他此生最为重要的仪式之一,却因为刺客的缘故中断,他一定会很不高兴,而且……” 善心夫人的手臂受了非常严重的伤,放在几年前,这种深可见骨的伤势是会引起发热继而致命的,但安妮这里有着来自于朱利奥.美第奇的药物,她顺利地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刻,但医生也说,她的手臂必然留下丑陋的伤疤,而且再也不能做一些优美的动作了——现在善心夫人连端起咖啡杯都有些困难,所以安妮还在咖啡杯里插了一根芦苇管。 “还有什么?”善心夫人好奇地追问道。 “按我对他的了解来看,当天的罗马一定全在他的掌握之中,这个刺客又是以奉上经书的名义……很有可能,正是他自己做的安排……”安妮耸了耸肩,“如果是这样,他就不止于不高兴了,应该说,他一定会暴怒……唔,或许,还会有点沮丧。” 她说的对。 第两百八十六章 考试?考试! 克莱芒七世的心中确实充满了怒火,但更多的还是啼笑皆非,尤其是看到马基雅维利与杜阿尔特那青中带黑,黑里有青的脸色时,他原本激烈至极的情绪反而奇异地平和了——他们都不是什么蠢人,主教、国王甚至是皇帝与教皇都曾经被他们视作手中的棋子,但就是皮埃罗.美第奇这么一个被他们遗忘了的蛆虫,反而在他们最重要的一天里恶狠狠地咬了他们一口,除了疼痛之外,大概还有恶心,极端的恶心。 他习惯性地抬了抬手,却发现那只手被石膏牢牢地固定着,无法动弹,只能伸出左手拍了拍桌面:“好啦,”他轻声劝慰道:“全知全能的只有天主,我们终究只是凡人,而命运又总是那样的多变……幸而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但我们之前的计划,”杜阿尔特说:“全毁了。”他已经不再是教会人士,却因为长期担任亚历山大六世与美第奇身边的机要人员的缘故,对那些蠢动在国王与爵爷身后的暗流十分敏感——他们已经设法弄到了马丁.勒德译作中高地语言的《新约》的一部分,毫无疑问,他以及他的主人,正有意用这种方式冲击传统教会——普通的民众很少拥有圣经,因为他们即便拿到了,也看不懂希腊文(马丁就是将希腊文的新约翻译成中高地语言的),或是拉丁文,但要问他们是否愿意拥有一本圣经,那还用说吗,他们是会将以一个枯枝,一撮泥土也视作圣物的人。但问题是,圣经的普及,将会直接危害到教会的权威,尤其是那些只是凭着出身或是贿赂而成为司铎甚至神父的人,杜阿尔特再清楚没有过,教士之中的一些,他们甚至不会读写拉丁文,或是只会背诵圣经的第一行字,也就是“起初神创造了天地……” 像是这样的人,在民众手中没有圣经的时候,他们大可以凭借着自己在学校或是主教那里听到的只字片语来胡言乱语一番,反正他们的主要职责也就是从人们的口袋里掏出钱来,劝诱也行,威胁也行,恐吓也行;但若是民众手中有了圣经,他们还会相信这些人么?这些连经文都背不下来,错漏百出的白痴?从他们口中说出的话,还会有几个人相信? 更别说聪明的人,大可以凭借着手中的经书提出自己的疑问与想法——当然,这正是教会人士们最为恐惧的,也是他们最为忌惮的。 但教会想要继续蒙蔽天主的子民,已经不可能了,如果只有普通的民众,他们的呼声或是还没有那样强烈,但为了争夺权力与钱财,那些凡俗的统治者们已经不再满足与教会合作了,朱利奥说过,重建一个天主的地上住所要比扶持与修缮它更容易,那些国王难道就没有想到过吗?而且更进一步地,他们不但能够重建一座宏大的殿堂,还能如那些古埃及人的法老那样,同时将俗世与神圣的皇冠戴在自己的头上——谁不想自己的领土上只有一个声音? 萨克森的选帝侯会成为马丁.勒德的支持者,很难说他没有如此想,而且他很有可能只是一个被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与其他选帝侯,国王与大公推出来的挡箭牌,如果教会对应不利,那么想必会有更多的马丁.勒德出现,若是教会给出了反应,他们也能紧跟着调整之后的步伐与节奏。 所以朱利奥.美第奇立刻将翻译圣经的事宜直接提上了日程表,之前的工作都很顺利,谁也没想到竟然会坏在一个卑劣的小人身上。 杜阿尔特身后的马基雅维利与埃吉奥将那两本经书送到克莱芒七世的桌前,对两位阿萨辛的刺客来说,六七十磅的重量或许不算什么,但一想到竟然有个家伙把它们挥舞着充作锤子与盾牌,他们就不禁摇头,“那个……修士是从谁选中的?”埃吉奥问道:“天晓得,那可真是个圣殿骑士的好苗子,那时候他们怎么就放过了这么一个好家伙呢?” “他是一个弃儿。”马基雅维利没好声气地回答道:“活见鬼,他是圣母玛利亚修道院的院长收养的,头脑有些愚钝,但极其虔诚与忠诚,而且在离开修道院之前,他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神情,又或是说过什么不对的话。” “因为对他来说。”朱利奥思忖道:“那些人都已经被我迷惑了吧。他也一定满腔愤懑,只想要来铲除我这么一个魔鬼。” “但这真是一个皮埃罗.美第奇能够做到的吗?”约翰修士难过地看了一眼朱利奥手臂上的石膏:“我见到他的时候,居然也没能看出他有问题。” “心怀叵测的人往往会自露痕迹,但对于若翰来说,”朱利奥翻了翻那本沉重的经书——在若翰倒下后,他身边的普罗斯佩罗立刻冲上前去,机敏地先于任何人之前护住了那两本经书,他做的很对,虽然那时他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是异端的诅咒,还是魔鬼的流言?反正有一点很明确,无论是什么,都必须留在这里,留在他的家族以及他投靠的克莱芒七世手中——说真的,如果没有普罗斯佩罗此举,他们的收尾工作还会麻烦一点,因为到时候很难解释,毕竟它们是敢于谋刺教皇的魔鬼带来的,到时候是经书有罪?还是刺客无罪?“他一定认为自己如同殉道的圣人一般。” “也许现在说有点晚,”约翰修士深深地向朱利奥弓下腰:“这是我的责任,若翰修士来到罗马后,曾经前去朝圣与祈祷,那时候我没有派人跟在他身边。” “想来他们就是在那时候接触若翰,加固了他的念头。”朱利奥摇摇头:“但这不是你的过错,这是敌人的最后一击,他们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没有若翰,也会有其他人,或者会更糟。”他抬起眼睛:“奥尔西尼家族的家长?” “在勒皮落网,还有他的两个儿子。” “乔治.德.昂布瓦兹枢机?” “在那不勒斯的一个小港口被我们的人捉到。” “还有……”朱利奥.美第奇,克莱芒七世又数了几个人名,约翰修士一一回答,在发现刺杀未果的时候,乔治枢机就逃走了,虽然他借助了那不勒斯的一些安茹派系的贵族们的力量,差点就登上了开往法兰西的船,但最后还是被阿萨辛的刺客们踩住了尾巴。 “所以说这也不能算是什么坏事,”克莱芒七世说:“那不勒斯的安茹贵族们始终是个麻烦,现在我们有理由对他们宣判了——还有那些留在罗马的教士与修士们,我们需要做一次彻底地清理,只希望民众们不要太过烦忧。” “应该不会。”马基雅维利说,他从来不认为民众会需要统治者们的真情实意,更正确点来说,他认为民众都是一些愚昧的野兽,只需要暴力与饵料就能压制与利用,但朱利奥并不这么认为,他教导他们,抚慰他们,而结果就在今天验证——罗马的民众从未对朱利奥.美第奇的举措或是政策恐慌过,哪怕他那时还不是克莱芒七世,在教皇的使者与士兵走上街道,大声呼喊着罪人的名字,以及他们犯的罪,从而在罗马城中追捕他们的时候,罗马人是愿意相信他们的圣父,并且服从他,甚至还有家族子弟带着士兵来帮助他们的。 “但这些经书怎么办呢?”杜阿尔特问道。 “我们只有另寻时机了。”克莱芒七世说。 “可能不用等待太久,”约翰修士说:“普罗斯佩罗.科隆纳说,他愿意在圣主枝日的大弥撒上向您奉献这两本经书。” 克莱芒七世露出了一个意外的神情:“怎么,他看过它们了吗?” “他冲过去的时候,有一本经书打开了,就是那本已经翻译成本地语的。”约翰修士说。 “他猜到了。” “他猜到了。” “他,还有他的家族明白这本经书的意义所在吗?”克莱芒七世问道。如果科隆纳家族投向他只是得罪了一个奥尔西尼家族与法兰西国王,那么他们若是奉献了这两本经书,得罪的人……只怕要占据教会中的大半,若不然为什么之前的主教与教皇没有一个提出来要普及圣经的呢? “我想他明白,”约翰修士说:“还有他的家族,他和他的父亲,科隆纳的家长现在就在门外。” “我明白了。”克莱芒七世点点头,约翰修士原本是想让他的家族皮克罗米尼来承担这一重任,毕竟若翰的事情是他的失误,虽然克莱芒七世并没有责备他的意思,但既然科隆纳家族愿意上前——考虑到这件事情后,科隆纳家族必定与克莱芒七世有着更紧密的关系,已经注定了与克莱芒七世不可分割的皮克罗米尼家族当然可以选择其他的方式来支持他们的主人。 可惜的是圣母玛利亚修道院的院长,他是佛罗伦萨巴尔第家族的子弟,巴尔第家族在朱利奥回到佛罗伦萨之后投向了美第奇,所以这是一份褒奖,但事情演变成这样,他就不可能再出面了。 “乔治.德.昂布瓦兹枢机将会被驱逐出教会,枢机主教会有一个空缺。”事实上应该有更多,但朱利奥在即位前就已经决定了,他不会轻易动摇现有的枢机主教们的位置,之前的大战已经肃清了一部分反对他的人,之后又因为利奥十世的退位事宜……变相地宣布了一部分枢机事业的终结,能够留下的人即便不曾站在克莱芒七世一边,也不会站在他的敌人一边,既然如此,克莱芒七世并不打算把他们推向反面——至少暂时不,之后他们或许还是会因为各种原因与他敌对,但没关系,朱利奥.美第奇早已做好准备。 “那么现有的法令先不做更改,”杜阿尔特说:“只做补充。” “释读性补充,”克莱芒七世说:“譬如说,既然圣经普及已成定局,教士们就应该做好应对的准备——我是说,他们该考试了。” …… 房间里突然一头大象走过——是的,这种比喻是说,就和有一头大象走过那样令人心悸般的沉默,无论是埃吉奥,还是马基雅维利,又或是杜阿尔特,都亲自经历过“考试”,与大学里的考试完全不同,朱利奥.美第奇的考试要更严苛,更完全,更紧密,除了头脑之外,冗长的考试用时与密集的频率更是对体力的考验,据说在慈悲修士会的初级学校里读书的孩子,宁愿撅起尊臀挨打一百次也不愿意……考试。 “我几乎想象得出那是怎样哀鸿遍野的场面。”埃吉奥喃喃道。 “我保证都是经书上的内容,”克莱芒七世天真地道:“很简单的,我六岁就能全背下来。”他看了一眼房间里三人的神色,补充道:“保证没有分析和理解,也没有议论与自我阐述,只有背诵。” “……要求,”杜阿尔特斟酌了好一会儿:“还是蛮低的。” 那些主教,还有教会人士的亲眷们,一看到那本译本就应该明白圣父的意思,当然,他十分宽容,十分仁慈,他不禁止圣职买卖,也不在意任人唯亲,但那些只是凭借着钱财或是亲缘成为教士的庸碌,若不想被那些卑贱的平民问住,那么最好还是去紧急补习吧…… 不管怎么说,这样的情景若是真的发生,可真是……太令人难以面对了,只要还有些自知之明的人,都会尽力而为——他们从来都是高于这些凡人的,又如何愿意承认自己连一个农民,一个工匠,甚至于一个孩子都比不过呢。 但考试啊…… 埃吉奥在今天之前,还在想着是不是应该提醒一下朱利奥.美第奇,比如说,在某个深夜,出现在教皇的床头,警告他一下,说些什么类似于“鹰将永远在你的头上盘旋”什么的——毕竟被权力改变的面目全非的人太多了,但现在他完全不想了,不,他现在只想回佛罗伦萨。 佛罗伦萨没有考试。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