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青春之葬》 用香水写作 有一天晚上,五六人在林燕妮家里闲谈,谈到了芭蕾舞,林燕妮到睡房去找了一双旧的芭蕾舞鞋出来。鞋子好久没穿人但仍留存着往日的爱娇与俏丽,她慢慢穿到脚上,慢慢绑上带子(Degas粉笔画中的神姿吗?),微笑着踞起了足尖,onpoint摆了半个Aiabesque。她眼神有点茫然,记起了当年小姑题材就可变幻万千,人物可以有多种多样的个性。林燕妮的小说都是"爱情小说",但因为角色的身份个性不同,就可以有许多不同的爱的方式,但整个说来,仍是一个主题的变奏。这主题是:"女性因得不到理想的爱情而烦恼",理想太美丽,而人世太平庸。文学创作的推动力之一,是头脑中美丽的想像在浊世中无法实现。在男人,有宗教性的,政治性的,军事性的,社会性的,对于女作家,不论古今中外,惟一的主题始终是爱情。 林燕妮笔下许多女主角都很可爱。《盟》中的女鬼、《十小时》中的海伦、《痴悼》中的在.99lib.水上放烛盏的女郎,我尤其喜欢。她笔下那些男人,相形之下就差得远了,甚至《短短的梦》中那亿万富豪杜先生,也实在不值得女主角为他做梦,不过她的未婚夫更加糟糕。而人总是要做梦的,那就没有法子了。世上男子皆如是,可爱的小姐们,怎么能不烦恼呢?读林燕妮的小说,使男子们不觉都有贾宝玉式的自卑,天下男人都是泥做的,女子都是水做的。不过林燕妮写得很真实,在爱情上,天下男子的确似乎都是泥做的。(她以后再写小说,把天下男子这些泥娃娃们,用彩笔涂上一些好看的色彩吧,否则,小说中那些美丽的小姐们仍会继续烦恼,而读者们将为这些美丽的小姐心疼。) 说她写得很真实,因为在她笔下,在尖端的工商业大都市中,男男女女在爱情上也摆脱不了工商界的价值观念。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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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不掉的美女"所以嫁不掉,不是因为她们的条件不够好,而是条件太好了,男人们娶不起,好比三颗一百克拉大钻石,在玻璃柜里散发璀璨华美的光芒,普通人连多看一眼也不敢,更不用说去问问价钱了。小说中许多美女的惆怅,都是因男女间的条件配不拢而产生,这是现代化的的"门当户对",很不罗曼蒂克,但很真。 自 序 本来已经写了一篇,撕掉了。 再想,竟说不出话来,只落得万千惆怅。 少年十五二十时的恋爱,是多彩多姿的。 有无法回报的痴情, 有淡淡的心意相通而没法亲近, 有纯真至美的爱, 有任性的缠绵, 有辜负也有不了之情。 .一个充满柔情,冰山烈火的芳心在矛盾着的少女,她不会知道什么是对或错,然而她是真的。 身旁的仰慕者一大群,容或她对每个都有深浅不同的款款情意,但是她抛出了一个个球,也只能接回一个。 我也不知道她对或错,前六章我只从她十六岁写到十八岁。 掷笔时,还有很多未说完的话,她的青春葬得太早,但我想她是无悔的。 一段青春之葬,影响了她一生,她的故事还没有完。 接下去后八章是女主人公二十八岁的故事。在写最后一章,原稿纸写到第九页时,来了个令我的感情波涛起伏的电话,好友逝世了,但我也只能继续写下去了,人生难免是有遗憾的。 要飞渡生命汪洋,需要一双很强的翅膀,云海渺渺,有时在风雨中飞了很久,都找不到个可以歇足的小岛,是苦是乐,的确冷暖自>知。 朋友说:"怎么你的小说中很少坏人的?"也许是因为我不喜欢坏人,所以便不想在书中给他们重要的角色吧。 然而,即使没有坏人,在取舍抉择之间,已经发生很多令人惆怅唏嘘的事了。江原来是没有水的,浪原来只是迷濛的烟。 当一切归于空虚无有时,我们会后悔为什么不把握着当时,要爱便爱,要恨便恨。 爱并不是慈悲的,爱的杀伤力,有时比恨还要大,伤害的人还99lib?t>要多。 前六章是发生在她十六至十八岁之间的故事。 她的青春,葬于十八。 后八章里的盛世华,已是成熟的花朵,我希望给她一点快乐。 虽然这点快乐,一样构成有憾的人生。 到底,我是在写小说,99lib?t>不是写童话。 序 幕 那个冬天特别冷。有位穿着皮裘的女郎走过圣保罗医院前面那跨过铜锣湾的高耸行人天桥。 她粉脸桃腮,既有贵家小姐的骄矜,亦有事业女性的飒然风姿。 她是个城中很著名的女人。那天北风呼呼,她独个儿走在天桥上,一身随便的黑色运动装,上面罩了件紫貂小马甲,漫无目的地走着。 烈风把她的紫貂小马甲吹起,更是潇洒。 突地,一件棉花从四处洞洞凸出来的破;旧长棉袄盖着的一团物体蠕动起来,吸引了女郎的目光,怎么好像似曾相识呢? 她缓缓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蹲在地上,掀开了破旧的长棉袄,只见个 6ee1." >满脸风霜的外省籍老翁藏在里面瑟缩着。藏书网 她那矜贵的脸上一片慈祥,有如见故人的欣悦与哀伤: "老伯,你还认得我吗?" 那老汉抬起头来,黛黑的脸满布皱纹,脸无表情地向她摇了摇头。 女郎心如刀割。 瑟缩在北风呼呼的天桥上的,是她从十六岁看到十八岁的江西耍猴戏老汉。 猴子没有了,黑狗没有了,他的天涯伴侣,他的小小猴戏班,那些在很久以前带给街童很多欢乐的猴戏班全没有了,只剩个死命用旧棉袄盖住自己流落他乡的残躯的老汉。 女郎拿出五百块钱塞进老汉手中:"好歹找个没那么大风的地方藏身。" 老汉对一切茫然,他什么也记不起,只是木然对着那女郎,连眼睛也不敢抬起。 女99lib?郎低首俯身,也顾不得紫貂马甲已贴近风沙地面,温柔地再问一句: "老伯,你认得我吗?" 老汉眼睛混浊,一点表情也没有。 女郎只好站起身来,回头望完又望,泪水盈眶。 猴戏勾起她很多回忆。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她才十六岁。她的青春,葬于十八岁。 回眸,时光好像回到十六岁的时候。 忘了告诉你她的名字,她叫盛世华。 第一章 盛世之华 每年漫长的暑假,她都不知道怎么打发,念的是全香港最保守的女校,慢说是谈男朋友,在教室里谈电影明星也要低声地用暗语谈。 十六岁了,过了这个暑假便升中六,中六之后,便上大学了,她希望到外国去,去一个没有亲戚、没有朋友的城市,那么海阔天空,便可以任她飞翔了。 那天的下午特别懊热,她找了件领口大得无可再大的白衬衫来穿,下边穿着条碎花打褶布裙子和一双小白袜子。她没有牛仔裤,学校认为烫头发、穿牛仔裤、听流行曲都是颓废行径。 整个暑假,她除了把自己关在房间看 href='2181/im'>《神雕侠侣》外,都是神思睡昏了。 几时她才遇上她那情深款款的杨过?杨过自小至大孤苦飘零,但她会爱护他的。 小龙女?她不是。她不想不食人间烟火,她,恨不得尝尽人间烟火。 过去两年她在学校做了些什么?睡觉。 书本太浅了,气氛亦太闷了,她提出什么有新意的问题,同学们都嘘声大起。 她觉察到老师不是不想回答的,只是有碍于严谨保守的校风,老师在欲语还休之际,脸上总带点尴尬的神色。 然而她知道老师们是喜欢她的,也知道老师们只是拿着微薄的薪金。 工作不是那么易找,很多从大陆出来,本有教大学资格的老师,都不得已地委屈在私立中学任教。 她不想令老师为难,不想再引起见一行书念一行书的同学反感,干脆每课打瞌睡,梦乡与白日梦之外的课室与她无关,反正她成绩好。 那些课本,看一眼便记得啦,明年还要多捱一年中六,那便多睡一年吧。 她一直学钢琴、芭蕾舞,而学校最憎恨见到的便是贴身的芭蕾舞衣。 但她不管了,明年的毕业晚会,她打算总动员全班同学,搞个芭蕾舞剧。 这个暑假,她正在筹划着怎么令班会通过这个建议,怎么编舞、剪接音乐、造布景、戏服、选角。 还有一点很重要的,便是怎么叫几十位同学支持她,听她的指挥。 她在小憩时很少走出教室,有些同学喜欢到各级教室交际,巩固自己在校园内的受欢迎程度。 她一向不理,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同学们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说她是: "高傲的盛世华。" 父亲替她改了这个名字,因为中国古字,华就是花,父亲希望女儿是盛世之中的一朵灿烂的花。 盛世华每次踏出教室,都有人看她的。 她完全不自觉,只觉小憩时间女同学的小声讲大声笑与她格格不入,宁愿坐在教室里继续沉醉于她的小天地中。 别班同学常想一瞻她的风采,是她的同班老友水文君告诉她的。 这个水文君,比她大两岁,人长得很高,一小憩便四处钻,既爱风骚又爱说话,大哭又大笑。 这个热得恼人的暑期下午,盛世华便是在等水文君带个人来。 编音乐她都可以一手包办,舞衣有会缝纫的同学造,只是,她需要几幅二十英尺高四十英尺长的油画做背景,谁来画去? 幸好水文君相识遍天下,什么"青年文艺联谊会"、"中国文化协会"、"基督徒联谊会"、"女青年会",她都是会员。 她说有个画家,刚开了个画展,挺不错,看他肯不肯画。 他叫做李颀。 水文君穿着蓝布旗袍便到了: "世华,我今天要教主日学,只好穿校服了。" 盛世华的眼睛,却被李颀吸引住了:水文君已经够高了,他还比她高出一个头,双眉上扬,鼻子高高,下巴方方的,就像她白日梦里想像的玉树临风佳公子一样。 李颀身边还有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女孩子,十八九岁吧,梳着马尾,飞扬跋扈的样子,透明丝袜高跟鞋,令到盛世华不禁望了望自己脚上那双古老的短白袜子和黑色丁字带小女儿胶底鞋。 李颀做梦也想不到,策划那么一个大型演出的居然是这么样的一个小女孩。 他高,从他站着的角度可以见到这个小女孩的大领衬衫里面,一双未熟桃子大小的尖尖乳房,粉嫩雪白的脖子和胳膊。 盛世华的眼睛从那时髦女郎往上再向李颀眉脸上一溜,李颀仿佛看见水晶盘内两颗黑葡萄,带着醋意的黑葡萄。 李颀笑着坐下。 那女的叫露西,嚼着香口胶,大概是玛利诺的女生吧,她们一向最讲究打扮,男朋友也最帅。 盛世华不好批评玛利诺的女生什么,她的小妹也是念玛利诺的,不过只是小学生罢了。 水文君就是不理,媚眼一个一个地向李.颀抛,李颀只望着那个既冷静又腼腆的小姑娘。 "李……"盛世华不晓得叫他做什么才好。 "就叫他李颀吧,李颀,你就叫她小盛。"水文君说,"李颀,你听她说。" "我想排的是 href='/article/4487.htm'>《睡美人》,那故事想你知道的了。" 李颀点点头。 "其实,我还未学过原本的 href='/article/4487.htm'>《睡美人》芭蕾舞剧,都是我自己编的。"盛世华说。 "音乐呢?"李颀问。 "也不是原本的,是我把柴可夫斯基、贝多芬、阿当、德彪西和肖邦的音乐剪在一起的。"盛世华咧着她一排整齐的小白牙,觉得蛮有趣地笑着,"这些大师们要是知道我把他们的音乐这么地剪剪接接,一定气得在棺材里翻身了!" "她的耳朵很好的,"水文君仰慕他说,"什么调转入什么调,她剪接得十分自然,听上去不像一截一截的。" "你想要什么布景?" "油画的。"盛世华说,"二十英尺高四十英尺长。" "多少堂景?"李颀问。 "一幅宫廷画,一幅森林景,一幅梦境,随得你画什么。" "哪来那么大张布啊?"水文君嚷着。 "我叫同学买白帆布,裁成一大块行不行?"盛世华问。 "也可以的,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到有什么方法了。"李颀很奇怪这十六岁的女孩计划得这么一是一,二是二,组织能力比她的年纪要成熟。 "森林景是要画得恐怖点,我出场,我做女巫呢!"水文君说。 "老实说,我从来没有画过那么大的油画。"李颀不禁惊奇于自己的勇敢,但是从那十六岁的姑娘身上,他看到无比的坚决和斗志,那似乎给了他从未有过的自信心。 而方才她看见露西时的一丝妒意,也令他更想为她做点事。 "好了,我们走了,我们约了雷门。"露西不耐烦地拖着李颀走。 李颀回头看看盛世华,那双水汪汪的眸子清澈见底,好像在说着几时你再来?几时你再来? 在李颀二十二年的生命中,似乎没一个这么陌生又这么亲近的人。 李颀和露西走了,水文君跟盛世华跑回房间。 四周无人,水文君躺在地毯上放肆地大笑,大胸脯笑得颤抖,一双大脚在半空踢来踢去。 "我可以扮女巫了!我可以扮女巫了!" 盛世华眼角一瞄,大门半开,妈妈回来了,一看水文君叉开乱蹬的双腿,忙叫她: "快坐起来,蹬得内裤都看见了!" "哇!"水文君大叫一声,"你真坏,看人内裤!" "谁看你的?是你?99lib.自己蹬出来的!" 盛太太一进门便听见水文君哇然大叫,忙跑进女儿房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伯母!"水文君已经一本正经地坐在椅子上。 "刚才叫什么?" "没什么,伯母,是我不小心,头碰在小盛的书架上。" "留在我家吃晚饭吗?"盛太太问。 "我想呀,但妈妈不让我晚上才回家。" "那你听妈妈话好了。"盛太太说,"你们先聊着。我也不许世华夜里四处去的,除非是同学家里。" 盛太太一走开,盛世华马上关上房门。 "阿水,你妈常不许你出外,怎么你可以这么交游广阔?" "所以我要参加那么多个团体嘛,你也可以参加的。" "我没你那么热情,跟谁都可以闲扯上半天。" "李颀很喜欢你呢!"水文君说。 盛世华的脸微微发热: "才见了一阵,他又有女朋友。" "他身边的女孩子多着呢,只不知他算不算露西是他的女朋友而已。" "他现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画画啰,在他老师那边帮帮忙,他没钱进大学。" "在本港进大学学费不贵,他要工作养家吗?" "家?他有家便好了,他的母亲老早不知哪儿去了,他父亲也不晓得是干什么的,租了个小公寓,把他们四兄弟姐妹扔在那儿便算了。" "他是老大?" "是啊。" "要养弟妹?" "他养自己也养不来,几兄弟姐妹,各自照顾自己,过一天是一天啦,都不大碰面的。" "怎么他看上去像个公子哥儿?" "人长得好看过身世,真痛苦!" 不久,盛世华另外三位好朋友来了。 一个是胖胖,数理化最棒,人却是木讷的。 一个是方逸,从小跟盛世华长大的,世华最怕她的尖刻。 一个是高英英,比水文君还高一点,有五英尺八九英寸,玉人颀颀,一头短发,轮廓分明硬朗得有点像男孩子。 她是盛世华心目中的男主角人选。 既是全女校,只好找高大健硕的女同学来做男角了。 "我们找到人画布景了!那个男孩子,好英俊!我在中国文化协会认识的。"水文君手舞足蹈,"我们本校史无前例的伟大舞剧诞生了!" "现在……现在还是放暑假呢,"胖胖说,"开学了,还要班会……嗯……班会通过,老师通过。" "我通过!我通过!"水文君举着手说。 "我无所谓,通过便跳,不通过便不跳。"高英英人虽高健,却是个没什么主意的。 "小盛,你一个人跳个单人舞不行吗?"胖胖说。 "是啊,反正跳舞没人跳得过你,即使是老师选,也一定选你,年年都是你的啦!"高英英说。 "我想大家在毕业前一起做成一件每人都有份儿的事情,一个人跳没意思。"盛世华说。 "你想做总指挥才真!"方逸冷冷地说,"你喜欢让整班人给你指挥。" 盛世华忍了她这句话,她们从三年级起便同班,世华一向爱她聪明剔透。 "不,小盛是好意的,不然我哪有女巫做!"水文君马上站在盛世华那一边。 方逸不理她。 "小盛,我一定支持你,不过……"胖胖望望自己圆浑的五短身材,"我当然没办法跳舞。" "我一定做你的男主角的,如果班会通过的话。"高英英说。 "你们都有点担心,是吧?"盛世华朝着胖胖和高英英说。 "嗯……"胖胖是会为盛世华做任何事的,不过,她在说话上头帮不了她什么忙。 "就凭你的人缘?你以为可以令全班同学赞成你的计划吗?" 盛世华是那么的恨方逸,然而又是那么的爱方逸,因为她常常是一针见血的。这回她亦忍了方逸这句话。 "我会继续进行筹备工作,开学时我已经一切都做好了,再讨厌我的人大概也没有理由反对我吧。"盛世华转睛向方逸说,"我想创作,我想尝试,我应该被窒息吗?" "我们不会被窒息的!"水文君高呼着。 几个女孩子离去后,盛世华更加决心要试一试。 何况,还有李颀,他那回头的一望,为了他,为了这个一见面便一口应承为她画她的梦想的人。 也许,是她把他画到梦想中去了。 李颀去了之后,盛世华一直在回忆那张脸孔。 她记得他那两道飞扬秀逸的眉毛,高高的鼻梁有个不大明显的节,但那无损于那英挺的气势,她一向喜欢鼻子高的男孩子,虽然她从未有过男朋友。 她也记得他那方方的下巴,中间微微有点凹陷,像外国人似的。 他的眼睛呢,匆匆一面,盛世华没敢盯着人家看清楚,双眼对望,需要勇气。 然而她是多么后悔没有看清楚李颀的眼睛。 他的嘴唇是什么形状的?她也没胆量细看,她怕李颀看出了她想看他。 她非常的懊恼,竟然没法把一张她开始想念的脸孔砌出来。 她甚至怀疑,李颀是否记得她的样子。 在课室的白日梦里,在黑夜的床上,她幻想过自己恋爱一百次,轰天动地地恋爱过一百次。 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她一次单独的约会也未有过。 她知道一些年纪较长的女同学都有男朋友,但是在保守的校园里,谁都三缄其口,她年纪小,更加没有人跟她谈这些事情。 她只觉得身体快要爆炸,正如她那日渐发胀的胸脯一样,去年的衣服把她箍得有难以呼吸的感觉。 哪个王子会把这个困在古堡内的小公主拯救出来,拦腰把她抱上白马奔驰而去? 暑假在沉闷中过去了,跟家人游游船河,上上贵族化的香港乡村俱乐部。 那儿有盛家爸妈看中的世交小男生,好家庭,好教养,但都是自小一堆儿玩大的,像自己的兄弟一样,有趣,但不刺激,也不浪漫。 有时盛家子女会上别家的游船,有时别家子女会上盛家那条游船,表面看起来,是一群天之骄子,在富贵高雅的温室中,脾睨一切,然而世华是那么的寂寞。 "没有劳斯莱斯来接,我是不会让女儿出外赴约的。" 有一回在游船上,伍家伯母这样对盛太太说。 "也不一定要劳斯莱斯,但男孩子必须是个好人家。"盛太太说,"我不是必要女儿嫁得大富大贵,但总不能够滥交。" "女孩子不看紧点,很容易堕落呢!" 伍家伯母说。 "当然,那些不三不四、来历不明的男孩子,世华是不会交的。" 盛太太说。 盛世华却不那么想,杨过也是来历不明的啊! "也不是我们看不起人,在抗日时期,我们大家都捱过。"伍家伯母说,"吃过苦,不晓得今天保不保住明天,便不希望女儿吃苦了。" 伍家伯母生于国民党官宦之家,一九四○年已是美国威莱士理,亦即是宋美龄姐妹念的那家贵族女子大学的留学生了。 "要不是战乱,我也不会嫁给伍先生了。" 伍家伯母是广州世家,父亲又是当官的,自然不怎么看得起在香港白手兴家的伍家了。 伍先生是父亲那一代发迹的,家财愈积愈多,是香港富甲一方的家族。 国民党失势,官宦之家的小姐也要找堆钱来嫁,无可奈何之至。 其实伍先生已是香港新贵的第二代,一家子都是牛津、剑桥、哈佛、普林斯顿的留学生,伍家伯母还稍嫌失礼她呢。 盛太太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的,盛先生是史丹福的。 超乎他们这个世界之外的,他们都并非不友善,而是觉得那是有点不幸。 当然,作为爱护子女的母亲,她们的子女是不可以不幸的。 "女孩子要冰清玉洁,不要让男孩子乱碰,不然怎好意思把女儿送去个好人家。" 伍家伯母说。 "也不是单为这个,女儿家要自己尊重点,随便叫人拉拉摸摸的,便不够矜贵了。"盛太太说。 盛世华从小听惯母亲和众位世交伯母们的闲聊,她不在乎嫁给谁,只要是她心爱的便行了。 她也不想被人乱摸乱碰,但是在白日梦中,她又常渴望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摸她每一寸肌肤。 她是那么愿意让个暖烘烘的身体靠着,然而她又是那么的害怕男与女间的身体接触。童话世界中的王子公主,顶多是手儿碰手儿的,之后便是一个谜,也是她想像之外的事。 她多么希望李颀有一天也出现在游船上,他会比所有小伙子都潇洒俊美。 她试过拨他的号码,一边拨一边心惊胆跳,铃声才响了三下,她已吓得把听筒丢下了。 有一天和胖胖去看两点半场电影,碰见李颀,身边仍然有露西,还有几个十分时髦漂亮的女孩子。 胖胖虽然又矮又胖,老早放弃有什么高大登样的男生追求的奢望,但还是畏羞地,尴尴尬尬地,半笑地向李颀打了个招呼。 李颀神采飞扬地"嗨"了一声。 盛世华的心扑扑地跳,结果只是矜持地打了个招呼。 擦身而过之后,盛世华很想回头望望李颀,但又有点不甘心,就当没事人地跟胖胖继续走。 "怎么……怎么……我是说,怎么你话也不跟人多说一句?"胖胖结结巴巴地说,"到底人家答应了替我们画布景。" 盛世华一肚子气没处发,只好发在胖胖身上: "要说,怎么你不说?刚才你笑得像木乃伊!" "你叫水文君约他……嗯……大伙儿一起玩。" 胖胖也喜欢好看的男孩子的。 "谁要约他?谁要见他?" 盛世华一边在发脾气,一边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到底她偷偷地打过了电话。 对胖胖这位忠实的老朋友说假话,她有背叛她的感觉。 "胖胖,到我家来吃晚饭。" 盛世华带有歉意他说。 "好啊!" 胖胖是个直肚直肠的,怎想到盛世华心中已经拐了这许多个弯。 盛家的车子到了,盛大大刚游完中环,刚巧也在车子里。 她看牢女儿的方法之一,便是女儿的一出一入都由司机接送。 对女儿的同学,她倒是很欢迎的,反正都是一群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 "明天开学了,今晚早些儿睡。" "是,伯母,我会很早回家。" 胖胖说。 回到了家,盛世华和胖胖相对无言。 胖胖根本是个不大说话的,有时盛世华叫了她回家,又被她闷得要死。 正在后悔请了胖胖回家之际,佣人跑进盛世华的房间说: "大小姐,有位李先生找你。" "找我?听电话?" "不,李先生在客厅,前些时来过那位。" 胖胖面有喜色,盛世华在惊喜交集之际,更加后悔把胖胖请了回来。 胖胖是个不知好歹的老实人,总之盛世华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 到底他来了!到底他来了! 给我一点时间,给我一点和李颀独处的时间! "胖胖,你留在我房间好不好?" "为什么要我留在你的房间?" "替我想一想在班会里怎么通过 href='/article/4487.htm'>《睡美人》的计划,你举手和议,同学们便容易搞点,她们是信任你的,想想,想想。" 胖胖有点失望,但又觉得真的要为老朋友动动脑筋,只好略为委屈地留在房间。 盛世华从二楼急急跑下通往主厅的楼梯,一转角,不禁慢了起来,因为妈妈已经坐在李颀对面。 李颀还是穿着刚才在戏院门口碰见他的衣服,一件清爽的白衬衫,一条白西裤。 盛太太脸带微笑,盛世华放下了心,至少李颀在妈妈第一次审阅中,没给她什么坏印象。 "世华,你们聊聊,我上楼去了。" 盛大大是表示批准了。 "小盛,怎么刚才好像不大认得我似的?" "刚才太匆忙了,你又有那么多女朋友在左左右右。" "相熟的朋友而已,谁说我有女朋友?" "那些不算吗?" "她们叫我陪去看电影,有空便陪她们去,总比独个儿去好啊。" "其实我应该打电话谢谢你答应替我们画布景,但是我……"盛世华雪白幼嫩的皮肤,从脸庞直红到脖子里。 "你还没有告诉我几时开工呢。" "班会通过了才知道,所以,打电话不知道跟你说什么才好。" "说什么都可以啊,例如,我们爬山去,我们游泳去,我们看电影去……你真拘谨。" "我不知道做人可以这么自由。" "你几岁?水文君告诉我你才十六岁,怎么便一派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似的苦修模样?" "我搞芭蕾舞剧是认真的,那是我的梦想。" "何必跟你们学校那些尼姑作对?" "那些不是尼姑,我们是基督教学校。" "你在哪儿跳我也替你画,不一定要在学校。" "你什么都不担心的吗?" "担心什么?反正自小我便朝不保夕,今天有饭吃不晓得明天有没有饭吃,这个月有钱交学费下个月不晓得有没有钱交学费。" "你爸爸不理你吗?" "他自己也照顾不了自己,算了。" 李颀的自由自在,无怨无怼,是盛世华没见过的一类人。 她四周的人,什么都拥有,却是什么都那么紧张。 "你家里后面的山很好看,我们爬上去。" 李颀伸出他那长长的臂,大大的手掌,盛世华不由自主地把她那百合似的小手,放进他的大手里面。 喔,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有力。 李颀拉着盛世华,跑过她家的花园,再绕到后面那小山坡上,像匹疯马儿。 盛世华觉得自己像头出笼的小鸟,跟着只大鹏在飞翔。 跑到无路可跑,无枝可攀的一块大石上,李颀停下了,汗珠披满了一脸,他不在意地解开了胸前的钮扣,卷起了沾泥的白色衣袖,一头乱发在夕阳斜照中飞扬。 "小盛,痛快吗?" "痛快。" "那我们还需要什么?" "我们?" "我、你,不就是我们了?" 盛世华投身在他那沾满汗水的胸膛,想哭。 这是她第一次拥抱着异性的身躯,嗅着雄性的汗水。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酸起来,只有种悲从中来的感觉。 那是种爱的感觉,然而她又害怕去爱定了谁,到底她青春的生命才开始,她还有大多的探险之地在脑海里。 似乎,她与李颀的身体贴在一起,便注定要分开,这冲起了她半眶眼泪,但她还是忍住了。 盛世华垂头松开搂住李颀的双臂,但李颀不让她离开他身体一分一寸,用力地把她搂在怀里,轻吻她长长直直的秀发,她那像洋娃娃般上翘的睫毛,和那嘴角天生往上微掀的可爱小嘴。 盛世华羞龈地抬起头来,那双像在水晶宫里淘上来的澄清妙目,含着纯纯的情意。 李颀知道她是没有经验的。 然而他有控制不住的冲动。 "小盛,你摸摸我!" 李颀不能自解地求着: "摸摸我!" 盛世华这辈子也没有摸过男性勃起的阴茎,直羞慌得连连后退。 他们站的那块石只有六人圆桌大小,盛世华不能再退。 "小盛,背过身去,背过身去!" 李颀痛苦地喊着,他实在不能忍了。 盛世华服从地背过身去。 她不晓得李颀为什么叫她背过身去,为什么她只须要背过身去便一切都可以解决。 李颀在大石向山的那一端,离她不过三四步。 过了一阵,盛世华听见李颀轻轻舒了口气。 "过来。" 李颀似叹息地说。 盛世华转过身来,一脸的茫然。 李颀在山边摘了朵白色的五瓣小花,温柔地放在盛世华手中。 "给你,那是你。" 李颀是个天生天气的野孩子,没见过像盛世华那般令他碰也不舍得碰的娇嫩小花。 遥望血红似的云,笼罩尽天涯海角而下的夕阳,李颀的大手紧紧握着盛世华的小手。 他的手在发烫。 她的手一片冰凉。 两个人怔怔地凝视云彩从红变紫,从紫变灰,四周开始黑了。 "我要回家去了。" 盛世华猛然醒起那已经是晚饭的时间了,她从未试过不告诉母亲便在晚饭时间失踪。 李颀先从大石上跳下了一处勉强可着脚之地,一手攀住树枝,一手把还在石上的盛世华抄在臂上搂了下来。 "怎么下去?" 盛世华一看,下面是没有路的。 "刚才我们是怎么上来的?" 李颀顽皮地问她。 "我没留神,只是跟着你跑呀爬呀的。" "现在也跟着我跑呀爬呀溜呀的下山去好吗?" 盛世华闪着大眼睛笑了,李颀也笑了,不过他是满怀信心的,自小惯了四处闯。 李颀护着盛世华溜下山去,爬爬滚滚跌跌碰碰的,李颀一身是泥,盛世华的裙子早已被树枝石块勾破了几处,手手脚脚都沾了一片片沙泥。 到了山脚,看见了灯火通明的大宅,盛世华都不晓得怎么向母亲解释,只好对李颀说: "我自己回家,你不用送我了。" 季颀俯下他那高高的身子,吻了盛世华淡淡粉红的双唇。 "几时再找我?" 盛世华问。 李颀脸上升起他那年纪不应有的沧桑: "任何时间,或者永不。" "为什么?" "因为我会时刻想起你。因为……再见了!" 李颀掉头便跑,他那修长的身形,他那一身沾了泥仍白的白衣,在黯淡的天色中,像一头骏马。 盛世华目送他奔下大道,心下凄凄凉凉。 她对他所知有多少?然而他对她又似乎是那么的心意款款。 他是属于她的吗? 努力地拨干净身上的沙泥,翻起裙子还清洁的一角,擦了擦脸上的汗污,用十根手指梳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她尽力变回个正常的盛家大小姐走回家里。 翻起裙子揩脸,那是母亲从来不许做的事,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进入饭厅时,一家子已在进膳了。 那是盛太太的规矩,八时晚膳便八时,哪个孩子迟了都不等。 盛太太看见女儿衣衫不整的样子,吃了一惊。 "世华,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我到后面爬山去了。" 胖胖也在饭桌,不知所措地拿着饭碗,吃饭又不是,放下饭碗又不是。 胖胖!世华根本忘了把胖胖丢在家里。 盛太太打量了世华一下,不禁怒从心中起: "你跟谁爬山去?弄得裙脏发乱的?" "伯母,我想她是一个人去的,平日我们,我们……我是说,我、水文君、高英英也和小盛一块儿……一块儿爬……爬山的。" 从来不说谎的胖胖为老朋友编了一些连她自己也不信的话。 "爬什么山?根本没有路!" 盛太太审问女儿。 "就是因为没有路,平日我们只在山坡爬一段。"世华说,"今天我想爬得高些,胖胖不敢去,所以我才一个儿去。" "是啊,伯母,我胆子不够,世华硬要去,我……我不敢陪她去。"胖胖勇敢地说,"所以,她便一个人去了。" "你跟李颀上山干什么?" 盛太太干脆不理女儿和胖胖的一唱一和。 世华知道无可逃避,母亲一向是精明的。 倒是胖胖愕住了,一双龙眼般圆的眼睛望住世华,似乎在问,怎么办? "我请李颀赏森林景,他说我家后面的树林好看,于是我便带他爬上山去看了。"世华没有再回避之意,"妈妈你说没有路嘛,所以上得去下不了来,所以弄成这个样子。" "李颀也不小了吧?" 盛太太问。 "他二十二岁。" 胖胖说。 世华瞪了她一眼。 "他在哪儿念大学?" 盛太太问。 "他没念大学。" 胖胖说。 世华急得又瞪她一眼。 "先吃完这顿饭再说。"盛爸爸不耐烦了,他没见过李颀,不知道李颀是什么东西。 "去洗洗手洗洗脸才坐下吃饭。" 盛太太命令着女儿。 世华急急洗干净手脸,心里转着个主意儿。 她乖乖地坐下,吃了几口饭对盛太太说。 "胖胖想今晚留在我房间过夜。" 有了胖胖做护身符,妈妈的审问可省了点。 她怕胖胖不明白,在柜底轻轻踢了她一脚。 "你踢我干什么?" 胖胖不明所以地嘀咕着。 "世华,别耍花样,胖胖没说过想今晚留在我们家过夜。"盛太太说,"不是明天开学吗?" 世华如坐针毡地勉强吃了半碗饭。胖胖扒了三大碗,本来肚子还有点饿,但看看形势不对,没心情再吃了。 胖胖道别时,关心地望着世华,世华紧紧握住胖胖的胖手,在那儿她得到一点同盟的力量,一点待会面对母亲的力量。 "世华,去洗个澡,然后到我房间来。" 盛太太说。 世华本来可爽爽快快地洗个莲蓬浴,但她选择了浴缸。 放了一大缸冷水,残留在身上的尘土碎叶浮了一层薄膜在水面上。 她把和着尘土碎叶的水泼在脸上。那是她和李颀世界里的尘土和碎叶。 "我们?" "我、你,不就是我们了?" 她把藏在衣服里的小白花珍重地放在浴缸边。 "几时再找我?" "任何时间,或者永不。" "为什么?" "因为我会时刻想起你。" 对话像录音带似的在她的脑袋里播了一遍又一遍。 她不能背弃李颀。 下了决心,她穿上了件白色缀着小花的长睡袍到母亲房间里。 盛太太坐在睡房窗前的长沙发上,盛爸爸去了他的书房看书。 "李颀是干什么的?" "下午你跟他谈过话,你不知道吗?" "我和他只不过闲聊了几句。看他斯斯文文的,还以为他是外国回来度暑假的大学生呢。" "他是个画家。" "什么叫做画家?" "他的画画得很好。" "你看过吗?" "没有。" "那你便是一看见人家长得英俊便魂魄不全了?" "他人很好的。" "怎么好法?不念书又不做事。" "他家庭环境不好,没能力上大学,他在画苑里面帮他老师的忙。.." "奖学金、助学金多的是,要是他有心上学的话,怎么会没书念?" "他喜欢画画。" "当然了,那是可做可不做的事,游手好闲的最佳借口。" "妈妈,他不是游手好闲,他要养活自己。" "他的父母呢?" "妈妈不在了,父亲不养他们的。" "他住在哪儿?" "筲箕湾。" 那个年代,筲箕湾便等于穷,那儿只有一些工厂和一些破旧的房子。 "你怎么认识他的?" "是水文君介绍他替我们的舞剧画布景的。他又不收我们钱,纯粹是义务帮忙。" "那么你和他没有多见面的需要了吧?" "没有什么需要不需要的。" "我看没有什么需要。" 盛世华不作声。 "世华,你是个要强的女孩子,我不是说李颀什么,他自小没人管教,你又不怎么认识他,你怎知道他外边有没有跟不三不四的女孩子们古灵精怪?" "他说他没有女朋友。" "他当然这么说了,要是他有些等三下四的女孩子,你受得了么?" "我相信他没有。" "那你是喜欢他的了。"盛太太叹了口气,"一两面之缘,便一厢情愿地相信他吗?" "妈妈,他没说过一定会再见我。" "人家可能没把你放在心上呢。世华,你年纪还小,这些浪荡的男孩子,值不得你当真。" "我没有当真。" 盛世华想起了她藏在浴室那朵小白花,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当真还是假,在她一向的白日梦里,她是很深情的,也是很潇洒的。 "你还会碰见很多男孩子,慢慢地选择吧。女孩子要玉洁冰清,可以闹恋爱,但不可以把身子给人,处女之身是要留给丈夫的。男孩子会有一时的冲动,你头脑清醒点。" "假如我不爱我将来的丈夫呢?还把身子留给他?" "世华,你当然会爱你将来的丈夫的。" "妈妈,假使我一生也碰不上个我爱的丈夫,那我便要一生做处女吗?" "别老问假设问题,我不会答你。" "妈妈,处女之身是个羁绊,男人凭什么要求太太是处女?他又不一定是处男,没道理的!" "我不跟你争辩这些问题,我是叫你自重,有些男人是不值得的。世华,妈妈是疼借你而已。" 盛太太把女儿搂在怀中亲了一下。 世华的样子还很孩子气,但她知道她的脑袋里有千百个古怪的想头。 第二章 陋室之痛 终于开学了! 中学最后的一年,少数服从多数的最后一年! 世华心里在欢呼。 翌日开班会,照例选社长和班社各部门部长。 谈到毕业晚会的表演,戏剧指导老师已经为她们选了个剧本。 各同学提名谁演谁,当然是那群话剧好手担纲。 说到舞蹈项目,舞蹈老师说: "我编了个叫《蚌珠》的单人芭蕾舞,你们提议谁跳呢?" 班中学芭蕾舞的不止盛世华一人,不管同学们是否最喜欢她,级夕表演会是接待家长、嘉宾和全中学同学的,同学们都想以最能见人的卡士上台,免不了第一个便提: "盛世华。" 舞蹈老师满意地微笑,盛世华本来就是她心目中的人选。 盛世华向班主任举手发言。 "老师,我可不可以站在黑板面前说话?" "可以。" 盛世华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地面对所有同学和老师: "在暑假里,我有一个构思,也做了整整三个月工夫。" 她静看同学们的反应,因为知道她这个计划的,只有胖胖、水文君、高英英和方逸四个人。 "很感谢老师的安排,但我不想只有我一个人表演蚌珠舞。" 同学们哗然,舞蹈老师亦猜不到她想怎样。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今年是我们在校园最后的一年了,我希望在离别的前夕,所有同学都参加台前幕后的表演工作,同心合力地办一件事,以为纪念。" 胖胖、水文君和高英英都以支持的眼光看着她。 方逸爱理不理地坐在椅子上,一副看你怎么说下去的神态。 "我编了个四十分钟长的舞剧 href='/article/4487.htm'>《睡美人》。" 班中同学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因为懂得跳舞的不是太多。 "我已经分了场,剪接好了音乐,编好了舞步,请到了人画布景。" "哪里有这么多人来跳啊?"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道。 "我们还有八个月时间筹备,我兼做教练,下课后、周末,都可以在学校排练。" 跟着,盛世华提出了缝制舞衣的一组同学和简明地说了故事大纲、主角、配角、群舞等人数。 社长说: "有没有人附议?" 胖胖第一个举起了她的手。 6c34." >水文君则忙着怂恿同学们赞成。 高英英有点紧张,脸都白了。 方逸仍是在原地不动。 "那请各位表决,赞成的举手。" 出乎意料地,大半人举了手。 方逸没有举。 班主任说: "世华肯花时间负责这件事,很值得鼓励。" 舞蹈老师若有所思,虽然脸上保持和蔼的笑容。 班主任说: "但是别忘了两点:第一,今年会考,念书是最重要的事。我鼓励你们的合作精神,但会考成绩一定要好,本校有史以来没有会考有一科不及格的学生。 第二, href='/article/4487.htm'>《睡美人》舞剧一定要水准及格,要是不够水准,到时不能批准演出,各位同学要先了解这一点。" 社长说: "现在提名角色人选。幕后工作小组,由盛世华自己组织,愿意参加的可以参加,不愿意参加的可以不参加,小组组长要由班会通过,成员则不必。" 散会后,舞蹈老师把盛世华悄悄拉到校园一角: "世华,为什么不跳《蚌珠》舞?那是我特别为你编的,是个很美丽的单人舞。" "谢谢老师。" "世华,搞一个四十分钟长的舞剧很麻烦的,有很多预料不到的问题会发生的。" 老师教了整辈子舞蹈,免不了很多顾虑。 "老师,我想我应付得来的。" 老师是校内的老师,只教土风舞,盛世华虽然尊敬老师,到底不大把属体育科教土风舞的老师放在眼内,老师亦不清楚她在芭蕾舞学校学到了多少,只好心里叹句初生之犊。 高英英果然当选了王子,水文君得其所愿做女巫,统筹和睡公主当然是盛世华。 方逸习芭蕾舞其实比盛世华还早了一年,但她拒绝做任何幕前或幕后的事。 世华也不恼她,方逸一向是怪脾气。 负责缝纫的同学,很快便车好了画布景用的大帆布。 "怎么抬去给人家画呀?二十英尺高四十英尺长!"同学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帆布卷成地毯似的一大筒。 "阿水!" 盛世华没想过这问题,只好求救地唤着水文君。 "有办法有办法,我叫男青年会的男孩子祖辆货车来搬。" "搬到什么地方?" 盛世华问。 "那我得问问李颀。" 水文君说。 李颀叫搬到他老师画苑的天台上,那儿可以把画布张开。 盛世华好几星期没李颀的消息了,禁不住跟了货车去。 水文君当然哗啦哗啦地在指挥着那班男生。 胖胖也想去,但盛世华说服了她不要去。 方逸在一旁冷笑。 又大又重的画布搬到了画苑的天台,李颀在等着,高高瘦瘦的站在遮了天台一半的荆杜鹃花棚下,荆杜鹃花开得正红,茂盛地一条一条地垂了下来。 水文君照例光阴勿浪费地向李颀勾了几个秋波,媚语了几句,便又忙着跟着还未要回家报到的男生们溜走了。 天台上,只余下卷起半袖白衣的李颀和盛世华。 下午四时的四十五度阳光,把李颀的眼神照得很柔和,高挺而微勾的鼻子像个遗世而独立的山峰,方方的中凹下巴微微翘起,在杜鹃棚下光影交错中,他有少年的英挺和艺术家的悠然。 穿着浅蓝布旗袍校服的盛世华,长发编成两条小辫子,烈红的杜鹃把她雪白的脸儿映得吹弹可破的粉红。 "你就像帧粉彩画,"李颀像看模特儿地打量她,"粉蓝、粉红、粉白。" 李颀用手轻轻揩揩她的脸: "感觉上你此刻是粉彩做的,我几乎可以在你脸上揩出粉红来。" "这是随时,还是永不?" 盛世华温柔地问。 李颀哈哈一笑: "天有不测风云,水文君跟我联络,不晓得你也会来。" "我也有随时,也有永不。" 盛世华说。 "拆开你的小辫子,我喜欢你散着头发。" "你要我拆我便要拆么?" "我不喜欢女人头上有橡皮圈、发夹。" 李颀一边说,一边动手打开她的辫子,过肩的直发在太阳下闪着一缕金光。 "把头发留到腰际吧,愈长愈好。" 李颀轻轻地扫着她柔软的秀发。 "没见过摸上去像幼丝那么软的头发,给我一根。" 李颀细心地在她头顶拔了根如丝秀发,对着阳光照,一根柔丝,发出五色幻彩。 "送给我。" 李颀把盛世华那根长长的发丝放进他的白斜纹布裤袋中。 到底是九月的下午,天台的大红阶砖被晒得滚烫,盛世华虽然冰肌玉骨,日常清凉无汗,但这一回,却热得汗流浃背。 汗水沾湿了她紧扣着的旗袍领子,汗水在她日渐隆起的双峰乳沟间,湿了一条小溪。 在宽松的蓝布旗袍里,汗水把她勾画得像裸体。 李颀的眼睛离不开这小姑娘,他的心离不开这小姑娘,露西她们是一群美丽的孔雀,但盛世华是朵娇嫩的花,她的根芽应在云端上。 女孩子他见得多了,就是不晓得怎么处置这个盛世华。 贴得在心中,捧不在手中。 李颀发怔了一会。 "李颀,我把那天你给我那朵小白花,夹了在我新的国文书里头。" "在书里面,你还夹什么?" "我夹过各种不同的叶子、蝴蝶。" "什么最好看?" "蝴蝶最不好看。" "为什么?" "蝴蝶只在活着时好看,只有翅膀好看。" "男孩子不把蝴蝶夹在书中的。&qbbr>?99lib?uot; "你知道吗,蝴蝶的身子是一条虫,一夹扁了,便变成一团浆,丑怪得很。可是,又不能单把蝴蝶的翅膀撕下来,撕了下来,蝴蝶便不是蝴蝶了。" "所以,我不再喜欢蝴蝶了,它是美丽和恶心的丑陋同在一身的。" 盛世华娓娓而谈,李颀只觉暖玉生香,他幻想着她跳芭蕾舞时是如何的美丽。 "太热了,"李颀说,"花棚里面有一丛花叶特别密、特别阴凉的地方,我们进去躺躺去。" 李颀把帆布圈展开了几英尺,叠了两层,和盛世华面对面地侧身躺着。 李颀一手支着头,凝视着热得微微娇喘的盛世华。 "嗨,陌生人,怎么我好像认识了你一辈子,跟你在一块这么舒服。" "你不是跟任何人一块儿都很自在的吗?" "不,那不同的,"李颀摇着头,"你好像是我的家。" "家?" "你不明白的。你有家,我一直没有家。" "遗憾吗?" "不,一直没有,便不知道没有家有什么不好。自从遇见你,便有一种很欣喜的感觉,好像得到了一样我从未有过的东西。" "今天我是特地上来找你的。" "我还以为你很拘谨。" "我不拘谨,只是有很多束缚。" "我没有束缚,倒想有点。" "你不会喜欢的,束缚我的也是束缚你的,假如……" "假如什么?" "你这么笨,不跟你说了,我也要走了。" "假如什么?" 李颀追问着。 "如果你到今天还不知道,那我也无谓说了。" "小盛,我不是个很复杂的人,不要叫我猜。" "不是叫你猜,只是叫你做。" "小盛,我不想伤害你。" "你不会伤害我的。" 盛世华爱娇地嘟起她的小嘴,他们面对面地躺着,两张脸孔是那么接近。 李颀想起自己有过的女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数不清的那么多个,都是随便的女孩。 他根本是半个街童,男女之间的关系他觉得像云雨一般自然,当然,云雨之后便没什么特别要铭记的,他亦没有特别爱过谁,他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 然而盛世华好像只刚啄破蛋壳的小鸡,她似乎以为爱情一定是纯真的。 浓密的杜鹃花把世华微嘟着的小嘴映得艳红,澄清无邪的眼睛蓄着梦似地等待,李颀把身子翻在她身上,柔情蜜意地深深吻了她。 那是她的初吻。 李颀知道。 吻下去,她的嘴像个空空的洞,舌头呆呆着不动的。 不过,她的口很香。 有一阵他未闻过的清香。 盛世华双臂绕着李颀的背,陶然欲醉。 "你的口很香,让我尝尝是否舌头也香。" 世华微张着她的双唇。 "让你的舌尖,也尝尝我的舌尖。"李颀极其温柔地一步一步导引她。 世华的舌尖一伸出来,便被李颀吮吸着,那是比刚才热烈得太多的感觉,有两个人融为一体的感觉。 世华本能地也吮吸着李颀的唇和舌,直至她不知应该几时停止时才放松了嘴唇。 李颀脸上一片怜借,放开了她翻转身平躺在地上。 "你一定在笑我了。" "笑你什么?" "笑我不懂得接吻。" "你方才是不懂的,现在懂了,而且很好。" 世华像得了进步生奖似地抿着嘴笑了一下。 李颀叹了口气: "我怎能伤害你?" "你没有伤害我。" "我此生此世都不会,也不能。" "我没想过你会。" 世华理所当然地说。 天渐暗了,李颀内心有澎湃的冲动,他最好立时离开她。 但是,他又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家。 "我送你回去。" "来我家吃饭。" 李颀已饿得饥肠辘辘,二十二岁的青年,很少时间不觉得饿。 "妈妈,我请了李颀来吃晚饭。" 盛太太虽然不大愿意,也勉强点头了,没人饭开了而撵人出去的理由。 近来画苑的生意不好,老师的学生不多,收一百几十一个月的,自己的环境也不好,也没可能招呼李颀吃顿好的了。 李颀吃了四大碗饭,盛家都吃完了,他还在吃。 世华有点心惊胆跳。 菜都吃光了,李颀干脆拿起碟子,把汁倒在饭里。 世华没见过他的吃相,倒被他弄得有点尴尬。 吃完饭,李颀走了。 盛爸爸没说什么,只是奇怪地看了看女儿。 盛太太一脸的不高兴: "怎么他吃饭像饿鬼似的?从没见人拿起碟子把汁倒进饭里的。" 盛家子女吃饭,手臂要贴身,手肘不可以支在桌子上。肉只可以夹对正自己那一块,别人向一盘菜举筷时不能同时举,要等人夹完才可以伸筷子出去,筷子不可以搭桥似的越过别人的筷子,也不可以钻在别人的筷子底下,喝汤嚼东西不许出声。 这一切,李颀全做了。 "这李颀没什么家教,难为你看得顺眼。" 世华避开母亲,跑回房间去。 盛太太觉察到女儿已堕入爱河,她决意软好硬好,迟早要终止他们的来往。 世华也很忙,舞剧的事令她心力交瘁。 司机整天地跟着她,她只能在偷得出的时间中去跟李颀约定个地方见面一会儿。 有时就在学校附近不远的街角边,大树下。 有一天方逸跟她说: "你和李颀搂搂抱抱,全世界人都看到了,肉麻死了。" "不要告诉我妈!"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方逸恼了。 "方逸,别恼,我烦死了。" "你是自寻烦恼。" 方逸说。 "连你也不喜欢李颀?" "我喜欢他,这人吊儿郎当的,没什么不好,但你迟早会厌倦他。" "方逸,他是我的男朋友!" "会伤害你的不是他,会伤害他的是你。" "怎么你老当我是坏人?无论我做什么,你都当我不怀好意?" "我了解你比你了解你自己多。世华,别忘了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 "我不会令李颀伤心。" "你会的,你会的。"方逸说,"早早放他走吧。" 这时水文君走了过来。 "小盛,李颀变了。" "变了?怎么变了?"盛世华问。 "真奇怪,从前他女朋友一大堆,这一阵子,他都不见她们了,只是痴痴地等你一个。" "有什么奇怪?"方逸一向认为水文君是没脑袋的。 "他连其他的女朋友都统统不要了啊!" "小盛也不会觉得奇怪的。"方逸说,"她几时把一般女人放在眼内?" 方逸的语气中包括了水文君的意思,水文君自是不明弦外之音,盛世华却怕方逸再尖刻下去了。 事实上她也有点心烦,她本着一股好奇去爱上李颀,她以为他是复杂的,有挑战性的,料不到他居然是那么单纯。 "我不是个复杂的人。"李颀说得对。 他根本不大感觉到盛太太对他的厌恶,他仍会当回家似的,偶尔去盛家吃四大碗饭。 世华像个新出道的冒险家,本准备碰上惊险重重,料不到却如履平地,令她毫无征服感。 有时她觉得李颀缠得她好烦,但胖胖说: "这世上除了你,他便没有别人了。" 世华觉得肩上的担子很重,排舞、应付会考、对抗妈妈的压力,还有,李颀的痴。 但李颀是善良的,他是那么地呵护着她,从不侵犯她。 布景画好了,想起李颀在画苑天台上汗流浃背,在风风雨雨中拿着大胶布包着画布,她好感激。 彩排的日子到了,平日是一段一段地排,各人都表现得很好。 但盛世华忘了,开录音带的是她,关录音带的也是她,叫人出场的是她,教人化装的又是她。 所有舞衣在彩排前不久才全部缝好,那天彩排,其实只是第一回在台上,有布景、有间场、有开幕闭幕的第一次。 这就乱了起来,第一场和第二场间,幕整整下了二十分钟还开不了,世华要换的衣服带子老绑不牢,同学们的裙子、裤子、鞋子、发型,在后台弄得一团糟,急得负责拉幕的胖胖不知如何是好。 翌日,班主任神态严肃地说: "所有老师昨晚都看过你们的彩排了,决定是明天不能上演,一部四十分钟的三幕舞剧,落幕的时间比跳的时间还长,太乱了。" 身为男主角的高英英呆住了,伏在桌子上把脸埋在双臂中。 水文君哇一声哭了出来。 负责做戏服的同学夜以继日地密密缝,霎时间.99lib?一切努力付诸东流水。 "这是没有经验的结果,幕后工作组织不好。分开来看,倒是每场都好看的,可惜组织不起来。"班主任说。 盛世华是统筹,组织不好,不用说是她的疏忽,同学们在各自伤心之际,一听见"组织不好"这四个字,心里即有意无意地迁怒于盛世华,是她要搞好,搞成这样子又是她一手造成的。 胖胖关心地频频望盛世华,但盛世华仍然冷静地坐在那里。 在水文君呜哇大哭、部分同学的饮咽声中,和一些同学的幸灾乐祸表情中,胖胖不知世华如何应付这四方八面飞来的乱箭。 "明天,不能完全没有舞蹈节目,世华,你再排宫廷舞那场,校方只批准演那一场。" 世华如万箭穿心,整年的努力不但得个失败收场;还要面对同学们的埋怨和冷嘲热讽。 "是,老师。"世华的声音和平时无异,她决不肯哭。 同学们对她的态度变了,十分冷淡,有些甚至有庆幸的表情。 小憩的时候,水文君、高英英和胖胖三个拉着世华去她们惯常谈心的花圃,那是在校园偏僻的地方。 水文君仍是哭个不停,高..英英轻轻拭泪,胖胖想说点什么安慰世华,但又想不出说什么才好。 水文君大哭了半天,回头看滴泪未流、默默坐在草地上的盛世华,惊讶地说: "我都哭成这样子,为什么你不哭?" 盛世华坚决地摇摇头。 "要是你哭我还放心点,这么憋住怎行呢?" 水文君很担心盛世华,只见她昂首不哭,水文君免不了继续涕泪交流,捶胸顿足地代盛世华哭了她的一份。 下课时,舞蹈老师经过教室,看见同学们都散去了,似乎没有什么人特别理会盛世华,只见她若有所思地坐在窗子旁边她的位置上。舞蹈老师轻轻敲敲窗户。 "世华,我想告诉你,你是很有天才的,到底你才十六岁。" "谢谢老师。"世华很冷静,但很感激,她看得出老师心疼她,而这位老师,就是世华起初拒绝她的好意的人。 "宫廷舞"是群舞,世华本是公主,当然也有份儿演出,那晚整个舞都跳得富丽堂皇。 "世华,你刚才在舞台上美得像伊莉莎白泰莱呢!"胖胖说。 会考前几星期,世华都有众叛亲离的感觉,水文君见盛世华受重视的程度已大不如前,虽然对她还挺亲热的,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跟其他风头同学交际上去了。 方逸对世华说:"对水文君失望了?交易不公平是不是?" 只有胖胖还亦步亦趋地伴着她。 会考的日子近了,同学们都忙于温习。有些成组成堆的,就是没有什么人理会盛世华。 她不晓得怎么去赢回同学们的心,天天回校,她只有沉默、沉默,同学们离她愈来愈远,她也离同学们愈来愈远。 她恨不得快点毕业,快点离开学校。 她受到的只是教训、教训,没有一点温柔的声音。 李颀仍常找她,他倒是若无其事似的,画了许多个月的布景没有全用得上,他一点也不在乎。 在画苑的天台里,堆着那叠乱七八糟折起的厚厚帆布油画布景,他倒不觉白费心机,好像他没有汗流浃背、冒热捱冷地画过似的。 href='/article/4487.htm'>《睡美人》的成败,他都不大关心。 他关心的,只是几时世华可以偷空见他。 "你一点也不懊悔白费心机?"世华忍不住问他。 李颀摇摇头。 他连问也没问过世华失败后的感受,世华亦无从说起。 世华吞了这泡眼泪,实在有个 6cea." >泪不知洒在何方的苦闷。 "有什么大不了?闷什么?"李颀完全不明白。 "十七年来我从没有失败过。"世华倚在李颀怀中,"我也只是对你说而已,要是对别人说,人家还以为我很自大呢。" "哈,这十六年来你很成功吗?"李颀觉得很可笑,"你只不过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罢了。" "你一点也不觉得我出色吗?"世华有点出乎意料。 "你们在中学里搞的小玩意,做个壁报排场舞的,不是人生大事吧?" "在你眼中什么都不是大事?" "如果你像我这么长大,三餐不继,自生自灭,你便不会觉得有什么是大事。" "人家看不起你你不知道,前途茫茫你又不知道,李颀,你太习惯认命了。" "有什么好紧张的?你什么都紧张。" "你是个天生失败者的性格!"盛世华冲口而出,说了之后觉得,这正是她对李颀潜在的不满。 李颀居然不介意。 "怎么激你不恼的?"世华但愿他有点脾气。 "有什么好恼的?你说什么也好,我爱你。" "我不爱你!"世华忿忿地说。 "我不信,你是爱我的,你是爱我的。" "我快要走了,九月我要到美国念书去了。" 李颀顿然沉默了下来,搂着世华良久不放,眼眶红了。 "李颀,我是必须要去念书的。" 李颀叹了口气: "那我能怎样?我不能没有你。" "忘记我吧,李颀。" "不能。"李颀像溺水的孩子抱着浮泡不放,紧紧捏着世华的手:"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 盛世华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李颀,我承担不起这一切,学业、家里的压力和你。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小盛,不要这样对我。"李颀像个孤儿快要失去收留他的家庭一样。 世华硬起心肠,飞奔下楼梯,跳上部的士走了。 她本想找寻一棵她可以倚仗的大树,而长得像大树一样的李颀居然比她还脆弱,她实在不胜负荷。 一轮冲锋陷阵,会考总算过去了,这星期,她没空想及李颀,李颀也没找她。 母亲已打点她的行李,美国那边的通知书一出,世华便可以入学了。 世华一边想念李颀,一边又强忍住不要找他。 李颀两三星期都没消息,她倒心如鹿撞起来了。 难道他把她说的话当真,从此不见面? 盛大太见女儿近来没有偷偷去和李颀会面,李颀也没有来,倒是松了一口气。 倒是水文君打电话来了, "小盛,画苑说李颀两星期没上去,只听他打过电话去说身体不舒服,之后便不见了人,他的老师打电话去他家,电话却不通了,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呢?" "连你也不知道?" "小盛,你有他家地址吗?"水文君问。 "没有。" "我有,我给你,你去看看他吧。"水文君说,"我不能陪你去,我在拍拖。" 盛世华抄下了李颀在筲箕湾的地址,乘妈妈出了门,一溜烟地去了。 以他什么都不在乎的性格,他不会去自杀,也不会不找她,她倒担心起来了。 到了一条脏旧的小街,盛世华依址摸了上四层灰暗的楼梯,阶梯都残缺得凹凹凸凸了,她敲了敲门,没有人应。 站了一会,她试试扭动门钮,原来是没上锁的,她推门进去,只见一片凌乱,画本、画具、脏衣服堆在一个小室中,里面有两张双层铁床。 在其中一张床的下格,李颀靠在枕上,一张脸孔瘦得干瘪,连眼都陷下去了,围着两个大黑眼圈,跟平日风神俊朗的他判若两人。 他正在艰苦地尝试转身,伸手往床头小几那包不晓得放了多少天的自面包,拿起一块,抖颤着撕着塞进嘴巴里。 世华心都酸了,冲过去抱着李颀。 他浑身发烫,看他虚弱的样子,显然病了好久。 世华一句"你怎么了?"还没问完,已经哽咽得语不成声。 "喂,别哭,我还没有死。"李颀轻轻地抚着她的长发。 "怎么你吃这个?"世华看着他手上的白面包,都干了,硬了。 她在那斗室中找开水,找茶,什么都没有。 "你喝什么?" "水喉水。" "那不能喝啊、我替你烧点水。" 世华找到个没盖的小铁堡,在一塌糊涂的单头火水炉上手忙脚乱地烧水。那是她这辈子都没做过的事。 "病成这个样子,怎么不去看医生?" "有去看过,医生说是肺炎,后来见我太辛苦,叫我别去医务所了,他来看我。我也实在动不了。" "那医生倒蛮好心的。"世华说。 "是街坊医生呢,他看着我自小长大,知道我是没人理会的,不然我死了也没有人知道。" "这儿是四楼吧?"世华都没到过这么小的地方。 "这儿是天台搭出来的一间房。"李颀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但是还笑着,"你还骂我是天生失败者?见过我居住的环境,我出来见人总不算失礼吧?" "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你没见过你的世界之外的世界。" 李颀尝了多少孤苦,多少冤屈,他都没诉过苦,一个小孩这么的长大,二十二个年头,世华忍不住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别哭,别哭,这儿吓着了你?" "虽然医生来看你,但你不能没吃没喝地干熬着。"世华揩了揩眼泪,想了想,"我打电话给胖胖,叫她叫佣人弄点粥呀什么的来,我也不晓得怎么办。" "电话给截线了,我没有交电话费。" "我去借个电话打,什么地方有?" "街头的杂货店有。" 世华满头大汗地跑下楼梯,摇了个电话给胖胖: "我不知道病人应该吃什么,你问你家佣人。" 隔了几小时,胖胖气吁吁地挽着些稀饭和汤来了。 两个女孩子伺候着李颀吃汤吃稀饭。 "你们回家吧,这地方又闷又热,倒怕把你们闷病了。" "不,我不走。"..;世华摸着李颀烧得火烫似的额头。 胖胖望着世华,脸上一连串的问号。 "你不走?" "我要陪他到他走得动才行,他这样子,我怎放心得下?"世华坚持着说。 胖胖望望李颀,一片大难当前的惶恐说: "她妈管得她好凶。" 李颀声音微弱地对世华说: "世华,你还是走吧。" "是啊,不然她妈妈跑了上来揪她回去,我便不敢想像了。" "胖胖,你给我妈打个电话,告诉她这几天我不回家,叫她不用担心,不要找我,过几天我会回去。" "那我告诉她你在哪儿啊?" "帮我这一次,她怎么问你也不要说。" "我不会说谎啊!" "不是叫你说谎,只是叫你什么也不说。" 胖胖怕得心惊胆跳,盛伯母可不是易应付的,但还是毅然点头承当了: "小盛,我会天天拿吃的来,你又不会烧饭。" 世华感动地拥抱着胖胖,两个女孩子泪眼盈盈,一切尽在不言中。 胖胖去了,世华叹口气说: "她比我勇敢。" "这儿不是你住得的。"李颀疲累地说。 "不要管我,你安心养好身体。" "小盛,你好好照顾你自己,我没气力招呼你了。" 世华坐在床沿,把脸贴在李颀的脸上,柔声地说着: "我和你,共同面对世界。" "你和我,共同面对世界。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句话。"李颀怆然。 盛世华慢慢地把身子挪上狭窄的床,柔软的指头轻轻地扫着李颀的眼皮: "合上眼睛,你累了,睡一会,睡一会,我陪着你。" 李颀让盛世华搂着,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世华摸摸他的额,仍在发着烧,却也睡得安安稳稳的。 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捡起丢满一地的脏衣服,拿去浴室洗。 那浴室,根本没有浴缸,只有个抽水马桶,一个莲蓬头和一个旧塑胶盆子,墙上挂了块碎掉一角的方镜,虽然狭小得几乎转身不得,倒是干净的。 她蹑手蹑脚地去找洗衣粉,找了半天,在灶头附近找到。 她尽量不发出声音悄悄地洗,恐怕惊醒李颀。 洗衣粉下得太多,整个塑胶盆满是泡沫,过了好多次水才不滑脱脱的。 绞干了衣服,没地方晾,只看见朝街打开的窗户,有几个铁丝拗成的衣架,想来李颀平日便是把衣服晾在那儿了。 探头往窗外一望,整条街的窗外都是花花绿绿的晾满了衣服,像万国旗。 夜里,李颀迷迷糊糊地醒来,她喂他吃药,吃稀饭,直到他又迷迷糊糊地睡了,她才跑到另外一张铁架床的下格,和衣睡下。 天亮了,太阳照得光猛,热得要命,但是她闻到晒干了的衣服的一阵清香,很有满足感。 第一次洗衣服,第一次闻到干净衣服的肥皂香。 李颀醒来了,盛世华喜孜孜地拿着他常穿的白衬衫白西裤给他看。 "你嗅嗅,好香。" "你替我洗了衣服?" "是,全洗了,是不是很香?" "傻瓜,洗衣粉放得太多了,怪不得那么香。" "应该放多少?" "一小撮,是浓缩的洗洁精啊。"李颀吻吻她的脸,"你亲手洗过的,我这辈子也不舍得再洗了。" "傻瓜,穿完我再替你洗嘛。" "我很臭,是不是?既臭且丑。" "唔,比平时臭了一点,快把汗衫脱下来,换洗干净的。" 盛世华半扶着他把汗衫过头脱下。 "多少天没洗澡?" "忘了,病得糊里糊涂。" 李颀不好意思地说。 "我替你揩揩身子。" 盛世华用那唯一的塑胶盆端了些水出来,用湿毛巾替他揩头脸身手。 一揩到裤头,她便脸都红了。 "我自己揩,没见过男人吗?" 李颀从她手上拉过了绞得半干的湿毛巾。 "游泳时见过,但是都穿裤子的。" 说着脸又红了: "我……我去熨衣服,你自己揩。" "会不会熨?" "你别管,怎么不会?" "别灼着了手。" 世华拉开了熨板,背过身去熨衣服。 第一次,但是看见皱皱的衣服变得平了,也就开心得像个小主妇。 "熨衣服原来很好玩啊。" "好玩?" 李颀心下一沉。 这个天真未凿、娇生惯养的富家女儿,为他做这么多。 "你可以转身了,给我条裤子。" 世华把裤子抛给他。 "穿好了,转过身来。" 世华转过身来,李颀用手指梳拨了一下头发,看上去比昨天好多了。 "你知道我怎么游泳吗?"李颀说,"有时深夜里,我脱光了便跳进海水里,嘿,你没见过不穿泳裤的男人。" 世华不好答什么。 医生上来了,看李颀,给他药: "今天烧退了点,精神也好了点,有女朋友在,特别好得快。" "医生,他可以吃什么?"世华关心地问。 "什么都可以吃,他吃得下的都可以吃。"医生说,"不用担心,小伙子,好得快。多休息几天吧。" 李颀往案头摸,医生按住他的手说: "阿颀,不用忙着付医药费,好了再说。" "我有。"世华掏掏裙子口袋。 "小盛,不用你付,我自己改天付。"李颀制止着她。 医生注视了这如花的少女一会,没说什么走了。 近中午,胖胖又气吁吁地拿着食物上来了,一夜间,胖胖倒憔悴了不少。 看见胖胖,世华才想起家。 "小盛,你回家去,我吃不消。" "你没告诉我妈在哪儿吧?"世华吃了一惊。 "我死也不说,她跟我妈说,我妈骂了我整晚。"胖胖显然很委屈。 "你有没有说?"世华追问。 "我当然没说,我被你妈我妈审了半天,我只说收过你的电话,不晓得你在哪儿打来的。"胖胖说,"今天这些吃的,是从街上买回来的,不敢叫佣人弄了,我好不容易溜了出来,我要走了。" "胖胖,他病还未好,我不能走。" "你妈那么精明,我想她老早猜到你和李颀在一起了,只是不知道你们在哪儿而已。" 那边厢,盛太太正在和伍家伯母通电话。 "由得她跑掉几天。"伍家伯母说,"小孩子不可以迫,一迫,他们以为自己是罗蜜欧和荣丽叶,一时激动起来,上演个殉情记可不是玩的。" "那几时抓她回来啊?" 盛太太忐忑不安。 "过几天她自然会回来。"伍家伯母说。"世华口袋里有没有钱?"伍家伯母问。 "我没给她很多现款的,溜掉了,口袋里也不会多过一百几十。"盛太太说,"只怕那李颀还有钱捱日子。世华都未恋爱过,我怕她……我想她不会的,她都不懂的。" "她怎么是恋爱?好奇而已,多过几天,那穷小子怎伺候她?"伍家伯母说,"抓回来了,马上押她到美国去。" 这边厢,世华时刻担心母亲出现。 她匆匆出门,口袋里只有几十块钱,又不敢回家拿,她知道一回去了便不能再出来,只是她不忍告诉李颀。 黄昏到了,世华去开灯,灯却开不着。 "截电了,我好几个月没交电费。"李颀说,"我只余下几块钱,老师的环境也很窘迫。" "你不是开过画展吗?"世华问。 "无名画家,有人赞,没人买的。"李颀说,"我去拿根蜡烛来,随时有准备。" 简陋的斗室,点起蜡烛,暗暗中一点光,射在天花板上,勾出了个小圈圈。 世华拉着李颀还微烫的手,凝视着天花板。 "这就是你和我的世界,我永不会忘记。"世华道,"你快点好起来。" 李颀虽是虚弱一点,但在烛光下,那张清瘦了的脸仍是双眉飞扬,鼻子英挺的,方方的中间有凹痕的下巴,仍是那么地动人。 "小盛,不要对我失望,不要担心我,你到美国念书去。" "你怎么办?" "傻瓜,都活了二十三年了。" "我还未走。"世华说,"陪得你一天是一天。" 李颀不想说什么,只是哀伤地搂着她。 两个人依偎到天亮,堆着一块睡了。 翌日,李颀烧几乎全退了,世华跑下街里买了点面饭。 下午街上响起咚咚锣声,也听见小孩子们的吱咕集合声。 "什么事?"世华问。 "耍猴戏的江西老头来了,每隔几天都来一次的。没看过吗?" "没有,"世华孩子气地说,"我下去看看好吗?" "我陪你去。"李颀的身子有点晃荡,头晕了一阵,扶墙定了定神,"我们下去。" "你支持得住吗?"世华抱着他的腰,李颀挥开她的手。 "当然支持得住,不要扶我,手牵手不是很好吗?" 李颀挣扎着走下楼。 江西老头一面打锣,一面嚷着些不知什么话,猴儿熟练地从残旧的戏箱里戴面具,一时扮孙悟空,一时扮大花脸。 那头黑狗也会演戏,会打转,会让猴儿骑着当大将军策马。 世华看得手舞足蹈。 老头儿很卖力,猴儿和黑狗也出尽浑身本领。 看了半个钟头,老头儿反着铜锣向观众讨赏,大人小孩都一哄而散了,掷角子入铜锣的没几个。 世华自动跑到老头脸前,细看那张沧桑的脸,在零落的一角硬币中,世华放下了五块钱,老头儿受宠若惊地谢完又谢,仿佛从没见过那么大的赏赐。 李颀也摸了口袋里仅余的几元出来,放进了铜锣。 "怎么那些人看完不给钱的?"世华惊奇地问。 "通常都没几个给的,这儿是穷区嘛,谁有什么余钱?"李颀说。 "那为什么老头又常来?"世华不解。 "他还懂得去什么地方?去山顶,你住的华宅?怕老早给警察锁起来了。"李颀说。"路远迢迢,老头儿从江西把猴儿狗儿带到个人生路不熟的地方……"世华难过得想哭。 "每天捞几块钱,老头儿已经很满足了。"李颀说。 "那不是比做乞丐还苦吗?卖力半天,赔笑脸,人家不给赏还要笑。" "那是他人生的最后尊严。"李颀说,"我们上去吧,我累了。" 上得到四楼,门口赫然站着个凶巴巴的老妇,穿着唐衫裤,剪齐到耳珠的白发全往后梳。 "不交租便别进去!"老妇用手挡着门。 "下个月吧,李婶,你知我有钱不欠你的。" "三个月了,下月又下月,你有钱自己花了,不交租!" "我真的没有钱,我又生病了,最近没收入。" "没收入还陪女朋友上街呢,病什么?" "别吵,别吵,"世华将口袋里余下的几十块钱塞给她,"先拿这些去,让我们进去,过两天把租还清给你。" 李颀阻止她也来不及,老妇忙不迭地接了钱,世华半推半赶地把她送下楼梯。 李颀一阵天旋地转,脚步虚浮,世华把他扶入房间。 "你怎么办?"世华急了,"我没有钱,你又没有钱……我找胖胖来。" "小盛你走吧。" "我怎能走?" "你不走有什么用?" "你身体未复元,什么都没有。" "你走吧,我活得下来的。" "李颀,我就陪你坐在这儿。" "小盛……" 李颀吻着她的前额。 这时门一推开,盛太太和司机出现了。 "世华,跟我走。" "妈妈!" "闭嘴,跟我走。"盛太太正视李颀,"你若不放她走,我报警去。" "妈妈,他没做错什么,他病着。" "跟着这个像野狗般的人干什么?他游手好闲,只等女孩子请他看电影,请他吃饭,世华,你盲了!"盛太太说。 "妈妈,不要侮辱他!" "盛太太,"李颀抓着床架起来,"莫欺少年穷,将来你会没脸见我,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你现在便没有脸见我,没有脸见我女儿,"盛太太看见李颀那有气无力的样子,对司机说:"下去,五分钟后再上来。" "世华,司机在时我不方便说,为了替你们两个留个面子。"盛太太锐利的目光直视李颀,"李先生,不要说任何人扯谎,这一分钟我对着你,对着我的女儿,说几句话。" 一时间热腾腾的空气似乎变了炼狱的炉。盛太太的双绲边名贵丝质旗袍,在家里凉快,在这儿她抽出把精致的檀香扇来扇凉,也想扇开些汗臭。 "李先生,你四处睡过很多女孩子,当然不是在这里,是我女儿这么笨才自己摸上来这肮脏地方,对不对?"盛太太的视线没离开过李颀的眼睛,不让他有垂目的机会。 "妈妈!"世华惊叫着。 盛太太不理她,只继续问李颀: "是不是?" "是。"李颀坦然地答。 "李颀!"世华再度惊叫。 "是。"李颀毅然地望着盛世华,"小盛,我不会骗你一句,以前我的确是这样。" "世华,听见了?人家当你是什么?"盛太太说。 "盛太太,不用你说,我自己跟小盛说。小盛,过来,牵着我的手。" 盛世华心里开始有千百个疑问,她不是他唯一的女朋友,他甚至承认他跟别的女人不晓得在什么地方上过床,她有嫉妒和被伤害的混乱感觉,但还是走到李颀身边,让他牵着手。 "小盛,那些女孩子不像你般纯得像白纸一张。不错,我和她们睡到哪儿去便哪儿去,我没有爸妈教我,也没叫过人来这地方,你上来了,不嫌弃这破旧斗室,你不晓得我有多感动,原来除了寻欢作乐外,是有人豁出一切关心我的。那些事情我没跟你说,因为你不懂。" "盛太太,"李颀指着世华说,"这几天来她没换过衣服,我没有碰过她。我绝对有脸见你。" "但你必须明白世华要回家。"盛太太语气强硬。 "妈妈,不行啊,他还病着,他没钱交租,连电都截了……"世华哀求着。 "小盛,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会应付。"李颀苍白的脸,没令他懦弱。 盛太太从皮包拿出五万元钞票递给李颀: "世华是个心地很好的女孩子,我要她放心离开你,五万元不算多,但这一年你可够用了吧?" 李颀接过那五万元钞票,侧着头轻轻笑着,把那五十张千元钞票撕得粉碎: "盛太太,我说过我的事我会应付。" 盛太太羞恼交集: "对着我的女儿表演?很精彩的戏,可惜我不会为你鼓掌。" 这时司机带着几个警察上来了。 "什么事?"其中一个警员问。 盛太太可以看到李颀眼中喷出火来的愤怒,摇着檀香扇说: "没什么,一场误会而已,劳烦各位了。" "小姐,车子在下面。"司机对盛世华说。 "世华,走。"盛太太用威胁的眼光命令着女儿,回头又对几位警察说: "小女还没到十七岁,我怕她迷路而已,幸而这儿的李先生帮忙找着了她,不然我真的会以为她被人拐带了,谢谢你啦,李先生。" "是的,世上的奸徒很多。"李颀语带双关地针对着盛太太。 "世华!"母亲最后通牒地唤着。 世华依依地望住李颀。 "别忘了猴戏。"李颀笑着说。 世华只觉他这一笑间有无限凄苦。 众人拥簇着世华下楼去,李颀没有送,也没关门,只是胜华频频回头,每次都见到李颀痴痴地看着她。 回到家后,盛太太没花多余时间,翌日便带她上美国领事馆签证,一签好了便告诉她后天上机。 世华在母亲的严密监视下,一颗心只记挂着李颀。 明天便上机了,无论如何,她都要见李颀一次。 母亲下午茶有个应酬,母亲一出去了她便赶的士到筲箕湾找李颀。 跑上李颀住的四楼,门居然紧锁着,敲了半天门,没人应。 "李颀,你在吗?小盛啊!"敲了半个钟头,里面人声寂寂。 那个包租的李婶挂着一串锁匙跑上来: "那姓李的走了。" "怎么你把他撵走了?我不是说过两天清还租金的吗?"世华又惊又怒。 "我没撵他走,他自己倒走了。"李婶大为不满地说,"租当然没付清。" "他到哪儿去了?" "你问我我问谁?我也想找他呢!" "他还欠你多少祖金?" "一百八十块。" "我现在就给你,要是他回来,便让他住吧。"世华说,"请你开开门,让我看看他的屋子。" 李婶收了钱,勉强地把门锁开了。 果真是人去楼空,他的画具、白衬衫白长裤都不见了。 "让我在这儿坐一会。"世华对李婶说。 "只许坐一会,我要锁门的。"李婶就蹲在大门口守着。 世华轻抚着每一样留下来的东西,那残旧的塑胶水盆,那没有盖的旧铁锅子,熨衫板和熨斗还在她替他熨衣服时的同一地方,窗沿还挂着那几个铁线拗成的衣架。 世华拿了衣架,呆坐在李颀睡的双层铁床下格,抚摸着李颀睡过的枕头和床单。 "李婶,我可以把这几个衣架拿走吗?" 蹲在门口的李婶回头望望,咄了一声:"又不是我的,你喜欢拿便拿。" 叮咚喳喳,窗外传来锣鼓声,耍猴戏的江西老头来了。 "别忘了猴戏。"李颀说过的。 世华像抓着一线希望,抱着衣架跑下街里。 是的,江西老汉耍猴戏来了,仍是差不多的表演,猴子和黑狗的戏服似乎又残旧了点。 江西老汉用只有他的猴子和黑狗才听得懂的土话发号施令,猴子不停地敏捷探头往戏箱里换面具,找帽子,以它们有限的技艺,以求温饱。 世华远近地探头,希望看见李颀。 小孩群中没有他的那高高的身影。 啊,在那街角身长玉立站着的好像是他,世华不禁往那边跑了几步。 那不是李颀,只不过是个身材较高的白衣男子,根本没一处和李颀相像。 世华唏嘘地回头,江西老汉正翻转了铜锣向众人讨赏,小孩照例一哄而散,只有几个好心的小男童小女童和一两个大人在掏角子。 但角子还未掏出来,世华已看见皱纹深长的江西老汉脸露惶恐之色,钱也不讨了,只赶忙抽起戏箱没命似地往街尾的黄泥山坡跑,猴子和黑狗随着他狂奔,原来警察追来了,这小小江湖卖艺猴子一味跑一味躲,显然那不是第一次。 流了半天汗水,一个赏钱也拿不到便又要亡命天涯地逃,世华惊惊地夹在他们和警察中间跑,似乎那样可以保护他们。 那条黑狗笨一点,跟了一会追不上,急得团团转,世华那时已跑不过警察,老汉和猴子已逃得不知所终了,黑狗还在彷惶地东跑西跑。 黑狗黑狗,你不能让警察捉住啊,你们三个相依为命的。没有了你,老汉和猴子怎么表演呢? 没有了你,老汉和猴子不是更孤单了么? 只见警察在追追赶赶,再转得几转,连黑狗都不见了。 他们三个会团圆的,世华心里在祈祷。 回头,街上已空无一人,只有她在夕阳煎熬着的水泥地上抱着衣架站着。 她再跑到画苑,连招牌都拆了,在街上仰头望,她还可以隐约看见她初次让李颀吻她的荆杜鹃花架。 世华茫然地回家。 出奇地,母亲没有责备她,也由得她把那几个铁丝衣架放进她的那套名贵的英国衣箱里。 晚上,母亲替她挂上了条新项链,细细的白金链子中间有几颗小钻石,下面吊着颗小指头大小的珍珠。 "世华,他日你长大了,你便知道妈妈是对的。" "妈妈,谁告诉你李颀住在那儿?" "没有谁,妈妈不是笨到那个地步。" "那你怎么找到?" "我不告诉你。世华,没有同学出卖你。" "妈妈,是我背叛了李颀。我答应过他两个人共同面对世界,而我,却跟你回家了。" 盛太太不禁笑了起来: "你们两人,共同面对世界?在那地方?你们只不过是互相拖累而已。" "妈妈我恨你,恨你把他迫得走投无路。"世华搂着妈妈,"但是妈妈,我是多么的爱你,从小就爱你。妈妈,不要让我再恨你。" 盛太太把这小姑娘搂在怀里,心中一阵难过。 要不是冥冥中注定她要碰上李颀,她的生活,应是风调雨顺的。 "明天,法松与你同机先去纽约。"盛太太说。 世华跟法松自小玩到大的,法松是张家大少爷,比她年长三四..t>岁,她一直当他是哥哥。 "法松一听见你要去美国升学,老早把他大学一年级时的旧笔记本子找了出来,给你参考,他倒是蛮紧张的。" 世华听得出母亲弦外之音,法松的父亲是御用大律师,几代世家,这辈的兄弟姐妹每个都出色。 "我要跟他一块坐吗?"世华不是不喜欢法松,法松长得也好看,但她只当他是哥哥,在飞机上坐在一块十几二十个小时,她倒不大愿意距离得那么近。 至少,她不会倚着他的肩头睡。 翌日上机,胖胖、水文君、高英英和好些同学都来送机了,其中不乏迟些要出国的,谁都知道世华为什么要这么早被送出国,离开学还有个多月呢。 女孩子们看见殷勤伺候着世华的法松,一股登样正气,都有点羡慕,也觉得他们很登对,只有世华伤感那么快便被人遗忘了的李颀。 第三章 烛光之愿 万般无奈地上了机,世华像告别了一段历史,又像带着个未完的故事。 飞机飞一程,她的心痛一程,十六岁,初尝生离的滋味。 法松见她凄然黯然的样子,还以为她第一次离乡别井,舍不得父母,便伸过手去握着她的手,减轻她的惊惶。 可是世华却冷冷地拨开他的手,大拇指和食指紧紧捏住项链吊着的珍珠。 她在回忆从第一次见李颀起的第一句对话,每一页的情景,以至最后他的不告而别。 "没有你,我便什么都没有了。"李颀这样说过。 然而,为什么他要躲起来不让她找到他呢,他知道小盛会再来的,他一直是那么地相信她。 李颀,你流浪到何方了? 盛世华如梦地沉醉在往事里,不想受到任何干扰。 不论法松逗她说话,或者是递本杂志给她,她都觉得是干扰。 如今,法松变了做解押她到美国的公差,她的一股怒气,都发在他身上。 珍珠被她折磨地捏着扯着,终于掉了下来,滚在地上。 项链断了,什么都断了,世华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只急得法松在椅子缝里,椅子下面的地毯,行人甬道里四处又翻又摸那颗滚到不知到哪儿去的珍珠。 世华动也不动,理也不理,法松和空中男女侍应生忙做一团,她无动于衷。 旁边有位中年洋妇看不顺眼,一片不以为然地对世华说: "这么多人忙着替你找珠宝,你却像块蛋糕般坐着!" 世华被押上机的一肚子气正没处可发,瞪起一双睫毛翘起的大眼对洋妇说: "关你什么事!" 法松半爬在地下听见有妇人骂世华,便又急急爬起来。 "你这妹妹宠坏了!"洋妇说。 "不是宠坏,她第一次离开父母,有点不习惯。"法松保护着她说,"况且,找东西是我们的事。" "你叫那婆子少开口!"世华向法松撒娇。 "你少骚扰我们!"法松说。 "美国人人有发言的权利。"那洋妇说。 "我在美国念了四年书,你不是我唯一见过的美国人,别以为你可以代表美国人说话!"法松是念法律的,一口流利的美语,把那中年妇人气得七窍生烟。 结果那珠子还是让个经验丰富的男侍应在椅子左后边的脚柱与地毯缝中找到了。 "你怎么找得到的?"世华奇怪地问。 "女士们在机舱里跌掉耳环、坠子,我们找得多了,便晓得往哪儿找啦。"男侍应轻松地一笑。 "谢谢。"法松说,"真对不起。" "不要紧。"侍应生说。 法松把珠子左插右插,试图把项链中央伸出来的白金柱插回珍珠的小孔里面。 "不用插了,烦死啦!"世华说。 "怎么又不用插了?刚才珠子丢了你还哭呢。" "不是哭这个。"世华一把夺过珠子和断了的项链,掷进随身行囊里。 "你也进哈佛吧?"法松渴望地问,因为他正在哈佛。 "好几间学校都收了我,随便我去任何一间。"世华说。 "来哈佛吧。"法松几乎在恳求。 "你在我就不进去。" "我又犯了什么罪了?" "浑身都是罪。" 世华愈撒娇撒痴不讲理,法松便愈着迷,一心想着在校园拖着这位自幼心仪的小妹妹。 "坐在飞机里闷不闷?"法松不断献殷勤。 "你坐在我身边便闷,不许靠近我多过五英寸。"世华在行囊里抽了把短短的小间尺来,淘气地量了量。 "喏,这是五英寸,不许过界!"世华哈哈地笑着说。 "真是小孩子,上机还带着间尺!"法松对这娇憨的小妹妹从心底疼出来。 世华却又一时间眼红了,李颀和她的世界,是那么的苦难与沧桑。 小妮子又哭又笑,把法松弄得手足无措,不过,无论如何,坐在她身边总是快乐的。好长的航程,世华在机上心事重重,没怎么睡觉,一下机,太阳一照,双脚一踏地,倒开始觉得头昏昏,四肢解体似的飘飘浮浮。 法松的父母在中央公园南部有层十二个房间的豪华公寓,未开学前世华便住在那儿。法松依然精力充沛,刚放下行李,便拉着世华去纽约大学听讲座。 世华累得睡了一半,没几句话入耳。 "明天,我订了票子去百老汇看《窈窕淑女》,肖伯纳那个,不过不是话剧,是歌舞剧。"法松其实已经看了无数次,但这最红的百老汇歌舞剧,他想世华会喜欢看的。 世华还未习惯时空改变,昼日黄昏看时,仍是头脑混沌,好辛苦才能够把自动垂下的眼睑撑上去。 第三天,世华睡到下午四时才爬起床来。 打开睡房门,门口放着一大盒东西。 法松坐在宽敞的客厅,窗外延绵几英里的中央公园林木青葱,法松在阳光之下的一片绿林前面,更显得健康壮伟,一貌堂堂。 "打开盒子看看,喜欢不喜欢?" 世华打开盒子,那是件粉红色的蕾丝晚礼服,翻着宽宽粉红缎子的一字肩,粉红色缎子的三褶宽腰带,带子左边还有个钻石扣,大篷圆桌裙刚好过膝三英寸。 世华拿在身上比了比: "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尺码?" "还有鞋子,晚装手袋。" 法松显然花了大半天去逛公司,什么都一并俱全。 "我都没穿过高跟鞋子呢。"世华把那双粉红色的光身缎鞋子倒过来,端详着那小小的三英寸半尖尖的鞋跟。 "穿给我看看。"法松比她心急得多。 "不穿,反正今晚要穿。"世华平日对漂亮的衣服大有兴趣,这一回,倒提不起兴趣试了,只漫应着,"今晚去哪儿?我忘了。" "华尔道夫酒店有个大舞会,纽约大学学生办的。"华尔道夫是当时纽约的一级豪华酒店,衣香鬓影的地方。 "怎么你们哈佛又不搞?"世华还未弄清楚各校的地址,哪问近,哪间远。 "开学了活动多着,有你玩的。"法松说。 黄昏后,世华换上了舞衣,涂了一点极淡的粉红唇膏,秀发披肩,走出来像个公主。 法松高兴得喜心翻倒,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今夜大可耀武扬威。 他和世华一起长大,都是兄妹似的玩闹,到了她十三岁的一年,法松的感觉不同了,这朵花,是他的,他有时胡思乱想,未来的蓝图中总有盛世华。 世华一往以来都当他是哥哥,她知道法松疼她纵她,可没想过爱不爱的问题。 今晚,她头一次发觉穿上黑色礼服白背心白企小尖领的法松,原来不只是个穿着T恤陪她玩的大哥哥,他居然是个轩昂的大男人,眼里含着的不只是大顽童的调皮,而是一种男子味道的爱意。 世华戴着长手套的手,圈在他的臂弯里,走进华尔道夫的大宴会厅,华灯掩映下,就如一双金童玉女,引来不少艳羡的眼光。 世华像花瓣般的娇嫩清新,掩不住初吐的艳光,纽大的男生们看得眼珠子几乎掉出来了,个个都跃跃欲动想请她共舞。 世华虽然没穿过高跟鞋,但她是惯跳足尖舞的,高跟鞋难不倒她,舞姿翩翩,优雅得像仙花飘飘, 她感觉到男孩子们对她的亲近之心,她也恨不得跟不同的男孩子逐个跳舞,但是法松一股"她是我的"的神气,再加上点天生的威仪,没有男生敢动他的女伴。 世华在心里生气,法松好像当自己是她丈夫似的,碰也不许人碰她。 回到法松的公寓,世华并不如法松般兴高采烈。 "羡慕煞我的朋友们了,我的女伴这么漂亮。" "什么你的,你的,谁是你的?"世华不大高兴。 "我又说错什么了?约去舞会的女伴,使是我的女伴,正常的称呼而已。" "漂亮的女生多着呢!你随便捡一个。" "世华,不要笑我,我有个幻想,将来,你毕业了,我们结婚。"法松信心十足地说,"我深信我们的未来是幸福的。" 世华一心想着离开了母亲严厉的管束,便东南西北地自由飞翔看世界。 料不到这一个,比母亲还糟糕,她都未见够人生,他便想将她锁起来。 一夜间,世华在盘算着脱身的方法。 将来嫁给谁都好,慢慢来,就是不能这么一步踏进囚笼里。 她又恨起父母来。故意安排的,故意安排的! 他们愈安排,她便愈反感。 她锁上房门,找出那一列接受她申请的大学名字,翻开了美国地图。 那次报名,除了父母指定的几间名校外,她自己还好奇地乱挑学校申请,什么她没听见过的省份地方,她都挑了些申请。 她的眼睛在地图上溜,她要找个没有父母的亲戚朋友的地方。 她找到了个怪怪的名字:圣路易·奥比士甫,加州理工学院,在三藩市和洛杉矶中间的沿海。 她不动声色,翌日便把学费、寄宿费汇去了,主修科一项,她选了生物学。 目前是暑假,未有宿舍可住,她只好在纽约呆到时间差不多才去。 不能先去三藩市,那儿父母的朋友又一大堆。 法松只以为她听他话进哈佛。她说一切手续都办好了。 "噢,是呀,学费想你父母早寄去了。"法松想当然地说,"要不要先逛逛校园?" "不用了,注册那天再去也不迟,以后天天都在那儿,忙什么!"世华担心法松过分热心帮忙,替她去注册问这问那。 "你选读什么?"法松问。 "嗯,哲学。" "头两年选读什么都不要紧,第三年才决定主修科也不迟。"法松说。 "我也是这么想,其实现在我也不知道到底想念什么。" "明天有个派对,七点钟。" "你的派对关我什么事?" "当然你是去的了!"法松几乎不可以接受她不是他社交活动的一部分。 "我不去。"世华毫无解释地摇头。 "为什么不去?"法松有点恼了。 "不去就不去。" "你不去我自己去!"法松悻悻然说。 世华不理睬他,跑回房间。 法松也有点少爷脾气,翌日不再低声下气,和世华冷战起来。 夜里,世华听见他回来,但是装作听不见。 法松敲敲她的房门,微有酒意。 "派对里面有个扭腰舞比赛,我得了冠军。"法松向她示威。 "恭喜你,晚安!"世华心里咒着,那么高大健硕的一个人,扭什么腰,一定不好看。 世华看看日子,八月底了,快开学了,宿舍也可以住了,她要溜了。 她给法松留了一封信,大清早挽了两只箱子,搭机到三藩市去了,没拿走法松送她的舞衣、鞋子和晚装手袋。 到了三藩市,左问问右问问,问出了可以坐三小时灰猎大巴士,便可以到圣路易·奥比士甫。 她这辈子,只见过香港、纽约那样的都市,沿途的小镇,疏落的平房,朴实人稀的街道,倒是她没见过的。 到了圣路易·奥比士甫站,她挽着两只大箱子下车,有种逃亡成功的喜不自胜。她不管圣路易·奥比士甫是什么,没人管便行。 站了半天等的士,影儿也没一辆。 再等了老半天,有个二十一二岁模样的中国青年驾车经过,探头出来问她: "你在等什么?" "等出租车。" 那青年失笑起来: "新来的吧?小镇哪里有出租车!" "那么我……" "加州理工新生吧?上车,我送你去,箱子我替你搬。" 世华上了车,青年再忍不住笑: "你不问我是谁便上陌生人的车子?" "这里每一个都是陌生人,即使有计程车,那司机也是陌生人。"世华说,"也许比你还危险。" 那青年三度笑了。 世华这才看清楚他的样子,是个架着眼镜、脸孔尖尖瘦瘦的男生,中等身材,身上披了件CALPOLY(加州理工)的飞机恤,但还是十分书生形,有一点书生的迷蒙。 "你叫什么名字?"男生问她。 "盛世华。" "英文名字?" "没有。" "怎会没有,香港人个个都有个英文名字。" "我一向不用的。" "这儿的老师念不来我们陈争成、朱祖创呢,在他们嘴里,都变成了:撑撑撑,出出出……" "你是撑撑撑,还是出出出?" "我是撑撑撑,即是陈争成,即是约瑟。你叫我约瑟好了。" "那个出出出,朱祖创呢?他又叫什么?" "他叫阿祖。"约瑟说,"校园内很出名的一个男生。" "怎么出名法?"世华在想像阿祖的样子。 "打架。"约瑟说,"力争女朋友而跟个美国男生打架。" 世华竖起耳朵听,要是有男生为自己打架多精彩啊。 "那女生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漂不漂亮?"世华心中已有个素未谋面的新面孔。 约瑟看了看她,心中叹了口气。施维亚初来时不是明丽照人吗?四年的不检点生活,令她已经衰残。 在中国留学生的圈子中,施维亚的名头仍是很响的,在美国男生圈子中,她仍被认为是东方大美人,何况她来者不拒。 "她仍在念书吗?" "念与不念之间吧,她无颜回香港,但她总哄到男人替她交学费。"约瑟满怀可惜地说。 想当年,男生们对这个施维亚是趋之若鹜的。 "你到底有没有英文名字啊?"约瑟再问。 "就叫世华好了,用英文拼音也很容易念,不像你们的撑撑撑,出出出。" "为什么起个男人名字?" "每个人都这样问我。盛世华不是男人名字,华者花也,我姓盛,是盛世中的一朵花!" 约瑟看着这盛世中的一朵花,不禁痴了一阵,比起施维亚四年前从香港挟着校花的名气而来时,盛世华的美貌比起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要是个其貌不扬的女生站在街上,他才不管她挽着多少只箱子,一定装作看不见。 "我带你去注册处。"约瑟说。 盛世华进了陌生的注册处,手续弄了老半天,还要分配宿舍房间。 出来时,她以为约瑟走了,怎知他还坐在注册处门口的草地上,像做着白日梦地等。 约瑟把她送到了宿舍,依依不舍地走了。 "我要去接我的女朋友宝莲,今晚不能照顾你,校园的路你不熟,我明天带你上课室。" "约瑟,你是念什么的?" "医科预科,下学期我要转去洛杉矶的医学院了。" "那么宝莲呢?" "她会跟我一块儿转校。" 世华不知道约瑟跟宝莲是住在一起的。 她去到宿舍,有点失望,是幢两层楼的旧平房,房间的油漆显然没铲掉旧油便已修过很多次,像个化了厚妆的老女人,现在她还嗅到新修油漆的味道。 房间很简单,左一张床右一张床,每人一张书桌。 她不知道同房是谁,只是对方的衣柜打开了,一列粉红粉蓝粉黄的衣服,配搭得很好,想来同房是个温柔贤淑好看的女孩,世华有点开心。 她也把自己的衣服挂好了。时近黄昏,跑进来个身材矮小的美国女孩,想是同房了。 世华友善地微笑着。 那个美国女孩一见同房不是美国人而是东方人,马上把脸一沉,转身便出去。 世华几时受过这样的冷落,心 60f3." >想岂有此理,我偏不出去,有种的便别进来,看你睡在哪里。 其他纷纷搬进各房间的美国女生倒很友善,只是她的同房挨到很晚才黑着脸孔进房间睡觉,一句话也不跟盛世华说。 一来此地便碰见种族歧视,世华既恼又失望。 翌日约瑟一早来了,逐个教室带她去,每次踏出课室,约瑟都坐在草地上等她。 饭堂饭膳开得早,下午五时,香港人还在吃下午茶,美国学校的饭堂已经大开了,过了七时便没得吃。 回到宿舍,同房仍是仇视世华,她出去她才进来,她进来她便马上出去。 世华觉得很冤枉,她抱着四海之内皆兄弟之心而来,却正编了个种族歧视的跟她同房,孤身一人,凄凄然饮泣了一会。 幸好晚上约瑟来了,先开口的是他的女朋友宝莲: "我们带你去看电影。"宝莲的脸形像个梨子,下宽上窄,但很甜,很和善,很活泼,一股大姐姐要照顾她的模样。 约瑟在宝莲背后含着情意望着世华,世华只当若无其事。 宝莲问她宿舍的事,世华告诉她了。 宝莲说: "去跟舍监说,那美国女生多半是不知什么乡下来的,外国人都未见过几个,摆什么架子!" "我是不搬的了,要走,她走,我不走,我不跟舍监说。"世华倔强地表示。 约瑟脸上掠过一阵欣赏之情。 世华就是这样坚持下去,其他美国女生也觉得她的同房态度恶劣,个个都不满她,结果她的同房没趣地搬离了宿舍。 世华胜了她的第一仗。 对面房有个高高胖胖的金发女孩叫雅德丽,跑过来对世华说: "我搬过来跟你住。" "舍监叫的?" "不,我自己想跟你住。"雅德丽说,"我跟我的同房吵了嘴,她嫌我一天到晚嚼香口胶吵着她打字,我嫌她半夜三更打字吵着我睡觉。" "要不要跟舍监说?"世华问。 "要,现在便去说。" 舍监老怀大慰。 世华问。 "我从前那个同房哪里去了?" "我不管,我绝对否定她的行为,你不要放在心上,这儿还有些人是很极端的。" 雅德丽和世华倒是一见如故,要好得不得了。 "这儿有多少个中国学生?"世华问雅德丽。 "五十多吧,不算多,女孩子更少。" "明天我们中国学生会有个迎新派对。"世华说。 "那你去令他们晕其大浪好了。"雅德丽说。 "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个叫做施维亚的中国女生?"世华至今还未见过大名鼎鼎的施维亚。 "她?"雅德丽耸耸肩,"在这儿几年啦,天天把眼睛画得黑黑?的,一张脸却白得像墙灰一样,不过很多男孩子喜欢她的。" "她念什么?" "纯数。" "应该不错啊!" "我主修家政,那我便很错了?"雅德丽把胖手叉在腰肢上,"其实我真不想念书了,我想嫁呢!" 翌日黄昏,世华换了件浅蓝色轻纱裙子,素着脸去迎新会。 本来约瑟和宝莲来接她的,到了宿舍客厅,却站了个穿黑皮飞机恤,黑色裤子,白衬衫的中国男生。 大约五英尺十英寸高,皮肤白白的,五官不大而矜贵,公子哥儿的粉雕玉琢中有着动人的男性味道,略有点不自觉的任性,不过掩不住脸上的一丝气愤难平。 那就是朱祖创,阿祖。 虽然世华这几天还没碰上过他,但她直觉上知道这个黑衣男子便是他。 "我是阿祖。" "我知道。"世华说。 "你怎么知道?"阿祖奇怪地问。 "有时两个人一见,便会知道谁是谁了。"世华说。 阿祖善感的脸上绽开个遇到红颜知己的微笑。 第一次见面,这个女孩子……阿祖心在扑扑地跳。 "我可以送你去迎新会吗?"阿祖问。 "当然可以。"世华很想看看施维亚看见阿祖拥着她入场的样子。 她听过那个故事,施维亚跟阿祖是从香港一道拍拖来美念书的。 但施维亚生活不检点,常常跟美国、巴西、法国不同的男生搞得一塌糊涂。 有一回跟个巴西男生同居了六个月,阿祖再受不了,两个男生约出来打架,施维亚还亲自去观战。 阿祖打输了,失意又失脸,上了车子狂踏油门,车子便撞在大树上,折了腿骨,去年才好过来。 至于施维亚,巴西男朋友又不要她了,目前不晓得跟谁同居。 本来约瑟和宝莲是来接她的,但阿祖早了一步,他们到时阿祖已在。 约瑟有点不高兴,倒是宝莲哈哈大笑: "阿祖,你倒手快!" "我们一辆车去吧。"约瑟提议,他不想世华离开他的目光范围。 阿祖却说: "我也开了车来,不如我载世华吧。" 宝莲向约瑟挤眉弄眼地示意给他们约会的机会,却不知道自己男朋友的一颗心,已在第一天飞到了这个小妹妹身上,此刻见阿祖挽着世华,那颗心像条被人绞着的毛巾那么别扭。 在中国学生圈子中,早已传闻着来了个美人儿,施维亚是何等人物,虽然她不跟中国学生来往已久,但她不会那么轻易放弃她在留学生心目中第一美人的后冠。 世华和阿祖到时,她早已浓妆艳抹,穿着件紧身黑旗袍,头发梳了个高高的髻,仪态万千地坐在那儿,电力普及每个男生了。 阿祖见到施维亚,眼中有泪意恨意。 施维亚倒不在乎地"嗨"了一声。 世华让阿祖给客人介绍过了,每个男生对阿祖的羡慕之情都写在脸上。 比起雅丽清逸的世华,施维亚倒像朵黄金岁月已过的残花了。 虽然她的美人派头还在,男生们仍有想一亲香泽的。 但是,世华像个不知从哪个森林飘出来的小仙女,双眸如水,肌理晶莹得像撒了层天降银粉,斯斯文文的,年纪小小的,苗苗条条的,相形之下,施维亚老了,俗了,憔悴了。 世华为了要替阿祖出一口气,整晚都对他温温柔柔,有如他的女朋友似的。 其他男生排长龙邀世华跳舞、搭讪,阿祖不好意思阻碍她受到众人的倾慕。 两人素昧平生,他贸贸然地去宿舍接世华,世华不但答应,还好像不用说便跟他有点默契似的,每做一件事,每举手投足,都令他得回不少失去的自信心。 被施维亚所弃的伤口还未愈合,被人讪笑的面子还未捡回来,怎么这个盛世华,却如此知音解语,令他在伤痛之中有莫名的感动。 约瑟一夜郁郁寡欢,宝莲倒是如常的开心。 在不停换舞伴之中,世华瞥见在约瑟旁边有张英挺不凡的脸孔,时隐时现,冷冷地旁观,她不知道他是谁,他也没过来跟盛世华打招呼,世华 592a." >太忙于应酬男孩子们了,还要常回阿祖身边,还要以她的没有经验去跟身经百战的施维亚角力。 派对后,阿祖开车去了间酒吧,凝视着世华: "你是个奇怪的女孩子,为什么你像知道我心里的感受?" "人与人间,肯花一点心意便知道了。"世华在餐巾上写了纳兰容若的两句词: "瘐郎未老,何事伤心早?" 阿祖灌了一杯马丁尼: "你连我的中文程度不大差也感觉得到?" "阿祖,你打算一辈子记着她?"世华轻轻捏住他的手心,令他感到暖暖的。 "你有一辈子打算记着的人吗?"阿祖昔笑着。 世华想起李颀,那是她的初恋,那带给她很多折磨,而没有很多快乐。 如今音断讯绝,她有点害怕那源源不绝的苦恼,但在她心中,早已认定了李颀是她的第一个爱人,他不能满足她的驰骋,那是段戴着沉重的枷锁的感情,不过她知道,这辈子她也不能忘记他。 世华不是个喜欢在另一个男人面前提别一个男人的女孩,她觉得那是只属于她的私事。 于是,她只低头一笑,不置可否。 "阿祖,你念什么系的?" "建筑。" "还有几年毕业?" "一年。建筑系要念五年的。" "这四年你都没想过转校?" "加州理工的建筑系很有名的,毕了业的学生都能马上做事,不是纸上谈兵。"阿祖说。 世华想,这只是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自是他舍不得离开施维亚所在的地方,施维亚都不大理睬他了。 然而,他却宁愿留在这儿,忍受青梅竹马的女朋友背弃他,视他如无物地做校园荡妇。 阿祖强作轻描淡写地说: "不要以为我打算一辈子记着谁,有什么好记的?" 他又再喝了一杯马丁尼。 那时酒吧来了一群中国男生,都是刚才在派对邀过盛世华跳舞的。 他们不服气怎么阿祖可以单对单地约盛世华把酒谈心。 男生们故意坐在邻桌,阿祖不耐烦了,叫结账,顺手掷了张一百元美钞在侍役的银盘上,作为打赏。邻座的男生们当然留意到,只是盛世华完全没看见。 她的家教是:男方结账她不应看账单,更不应看他怎么付钱。 小城学生酒吧,几时见过这么大的打赏,才叫了几杯饮品,不过几十美元。 世华倒是懵懵然的,她根本不会留心阿祖扬了张百元大钞出来,她只忙着认邻桌男生的脸孔。 都是约得过的,她心里想。 其中有个高高大大的最好看,好像叫做朗尼。 约瑟没有来,刚才在派对中,在约瑟旁边时隐时现的那张英挺不凡的脸孔也不在。 翌日下了课,世华和同房的美国女生雅德丽一起去饭堂。 才五时多雅德丽便嚷肚子饿。 两个女孩子各自拿了托盘,像自助餐的去拿东西吃。 她看见朗尼在炸鸡,学生可以在饭堂工作赚钱的。 "朗尼,原来是你炸的,怪不得那么难吃!"世华隔着一盘盘的自助食品,跟在后面炸呀炸的朗尼说。 朗尼笑出一排整整齐齐的白牙齿,一片阳光灿烂。 阿祖走了过来,仍是披着他那件黑皮飞机恤。 "你们两位女孩子坐下,要什么我替你们拿。" 两个女孩子坐下了,阿祖春风得意地捧着两个盛满食物的托盘,坐在世华和雅德丽对面,陪她们吃饭。 朗尼只瞪着眼,他没有钱,他只是个半工读的穷学生,没空向女生献殷勤,只在饭堂炸鸡炸得一头烟。 晚上,宿舍款接处传呼世华房间,说有人找她。 "谁?"世华问。 "朗尼。" 世华乐意地跑了下客厅。 "怎么了,朗尼?" "找你聊聊天。"朗尼很高,大概有六英尺二英寸,比李颀、法松这些高个子还要高。 "怎么你这么高?"世华笑。 "我的弟弟也有这么高。"朗尼说,"他在柏克莱加大,改天我介绍你们认识。" "你弟弟也在柏克莱炸鸡?"世华问。 "不,柏克莱那边在校内找工作不容易,弟弟就是专心念书。要做,我这哥哥做好了。" 朗尼显然很疼他的弟弟。 "你怎么不去柏克莱?"世华本来也被那名校录取了的。 "一来学费贵,二来我是念电子工程的,加州理工适合点。这儿实验多过理论,一出去我便不愁没工作。" "阿祖也是那么说。" "他愁什么?他有的是钱,昨夜你不见他掷张百元大钞出来吗?" "我完全没看见。"世华说。 朗尼哈哈大笑: "他就是要拿出来给你看的啊,想不到白费心机。" "有什么好看的?" "他想追你,谁都看得出来了。"朗尼说。 "那也没有什么不对吧?"世华说。 "看他捧着两个托盘向你和雅德丽伺候,洋洋自得的样子,真受不了他!" "学校的东西好难吃,天天都是炸鸡、汉堡包,又干又硬,我通常只吃得下那堆薯茸。" 世华真的结结实实吃了好多天薯茸。 "你要是吃不下饭堂的东西,阿祖负担得起天天请你去大餐厅吃。"朗尼酸溜溜地说,"而我只能在这里跟你干聊天。" "那也很好啊!"世华说。 "你习惯了离开家庭没有?"朗尼像大哥哥似地问。 "习惯,天天都很热闹。"世华说。 "当然啦,我在饭堂,看见男生们老围着你转。"朗尼说。"晚上想来也有不少人来找你吧?" 世华羞赦地一笑。 她本不是那么开放的,只是这儿风气自由,男生找女生,不像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天天都有男同学找她,忙得她连本来的害羞也没时间露出来了。 "唉!"朗尼叹了口气,"我太忙了,周一至周五要在饭堂炸鸡,周末上三藩市酒吧做调酒,功课又多,没时间追你。" "那你今晚来干什么?" "来挂号的。"朗尼开朗地笑,"有朝一日我不穷了,才有空献殷勤。" "又说想介绍你弟弟给我认识?" "那是借口,是开场白,也是事实。"朗尼靠在沙发上。"我想我们两兄弟独占你。" "完全不通!"世华说。 "怎么不通?要是我追不到,我弟弟追到;要是我弟弟追不到,我追到!" "你倒是蛮有自信心的。"世华说。 "我有自信心,没有钱而已,让你先玩几年,他日我毕业了,有你瞧的。"朗尼说。 "你成绩很好吧?"世华问。 "不能不好。我父母都是教书先生,千辛万苦地储了一点钱送了我们两兄弟来美国念书,他们捱了一辈子,我也希望他们将来享享福。" "朗尼,你真好。" "世华,你大概是个千金小姐吧?" "那有什么关系?" "我不喜欢追千金小姐,但我又喜欢你,所以我说呢,先挂号来着。" "有空来宿舍聊聊。" "我很少有空。你呀,别拍太多拖,好好地念书。"朗尼又笑出他那排整齐的白牙。 好爽朗的一个男人,世华想起李颀。 李颀什么都不在乎,但没他开朗,总有点听天由命的无言悲戚。 不过,李颀的环境比起朗尼又差许多,李颀连父母也没有。 "我走了,不阻你做功课。"朗尼双手插在牛仔裤袋中大步地去了。 世华突然想起一件事: "朗尼,等一等。" "什么?" "迎新会那晚,常常站在约瑟旁边那个……" "哪个?这儿天字第一号的优异生。"朗尼说。 "他……" "他什么?不告诉你。我来是为我自己!" 朗尼扬首阔步地走了。 日子像过得很慢,也许因为世华既专注于功课,约会又没完没了。其实才到了加州理工一个月,生活的多彩多姿已胜过她以往的十七年。 优美的校园,一列列的西班牙式建筑物,南加州的地方名字,圣什么什么的,来源都是西班牙文。 约瑟和宝莲很照顾她,就像家人一样。 宝莲常约她去游泳、看电影、逛街,约瑟永远做车夫。 要是宝莲不是那么毫无疑心机心的,应早看得出自己的男朋友对世华那抑压得好困苦的情意,他的一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痴痴地看着世华。 世华自是觉察到的,但她只好装做不知道,她是那么的喜欢宝莲,宝莲是那么地疼她,她希望三人的好朋友关系永远维持下去。同时她亦知道,她是唯一可以保持这一线之差的平衡的人。 宝莲嘴里常提程安雄、程安雄,这个名字,显然她跟他很熟,但是偏没见过他们叫过他一齐来。 "程安雄是谁啊?只听你说,却不见人。"世华终于忍不住问了。 "是我和宝莲的好朋友。"约瑟说。 世华的脑子叮当一响!那张英挺不凡的脸孔,朗尼口中的天字第一号优异生。 "约瑟,我刚来时那个迎新会,有个人整晚站在你旁边,不跳舞也不做声的。" "那便是程安雄了。"约瑟说,"他是不大做声的。" "跟我便不晓得有多少话儿聊呢!"宝莲说。 "你是傻大姐嘛,谁跟你聊都开心!"约瑟说。 "谁说我傻,我一点也不傻!程安雄最是眼角高,笨一点的他都不跟人说话呢!"宝莲高声抗议。 "施维亚他也不放在眼内吗?"世华间。 "施维亚?"宝莲一听见这个名字便怒火上升,"从第一天起,程安雄就没多看施维亚一眼,他不喜欢不正经的女人!" "那你又太夸张,施维亚初来时并不像现在这样。"约瑟还是有点同情施维亚的。 "是你才会这么护着她!"宝莲一指戳在约瑟的太阳穴上,"她初来便四处放骚,你还背着我去约过她呢,你以为我不记得?" "那时个个都去约她,我也趁趁热闹嘛。"约瑟说,"何况,当时又未追到你。" "当然,你以为我是施维亚那么容易追的吗?饶了你吧!"宝莲是最容易哄的。 事实上,是当年约瑟追施维亚不到手。 "你说所有人都追施维亚,那么他们当阿祖是什么?"世华问。 "阿祖管得住她吗?她需要人追的吗?她一见到男人便嗲上去了。"宝莲说。 "阿祖也脾气大啊,动不动便给她几个耳光的。"约瑟说。 "阿祖是脾气大了点,但这两年驯下来了,给女朋友弄得这么没脸,怪可怜的。"宝莲说。 "程安雄一次也没有约过施维亚?"世华再问。 "没有。"约瑟说,"美国女生倒有约会一些。" "他不约会中国女生的吗?"世华问。 "不是不约,没有合他心意的而已。"约瑟说。 "有我呢!"宝莲的梨子脸悄悄地笑。 "有你,有你,不过你是我的女朋友嘛。"约瑟怕她再算施维亚的旧账,急忙讨好两句。 "他在美国女生中很吃得开的。"宝莲很为她的老朋友而自豪,"他是本校剑击队的主将,是加州校际西洋剑比赛冠军,剑击队里也有美国女生的。" "他念书每科都拿A,NASA每年的暑假奖学金他都拿到。"约瑟说,"NASA是在全美国的大学挑精英学生去作暑期训练的。" "NASA是什么?"世华问。 "美国太空研究署的简称。"约瑟解释给世华听。 "程安雄是美男子,你见过便知道。那夜他老站在灯光暗的地方,你大概看不清楚。" 约瑟补充着形容。 谈起这位好友,约瑟和宝莲那种引以为荣的心情,溢于言表。 世华只纳闷着:为什么他从不约我呢?看我不上眼吗? 回到宿舍,世华还是闷着。 电话响了,世华随手拿起听筒"喂"了一声。 "盛世华?"有礼而陌生的声音。 "是。&q.uot; "我是程安雄。" 世华心里怦然一跳,听筒几乎没掉下来。 "你好!"程安雄的声音,恰好像他的俊脸。 "你好!"在校园里对男生应付自如了几个月的盛世华突然腼腆了起来。 "我想星期五晚上请你去看电影。"程安雄说。 "好。"盛世华紧张得只说得出一个字。 "七点钟来宿舍接你。"程安雄说。 "好。"盛世华的舌头像打了结。 放下听筒,盛世华疑幻疑真。 只是那么简单的几句话,素昧平生,就这么约好了? 开学三个月了,不晓得多少个男生约会过她了,程安雄要等到现在才约她? 这时她才想起,方才是她第一次跟他说话。 这个人,半句闲话也没有,怎么搞的? 而她,只在三个月前,人头涌涌的迎新会中,在朦胧的灯光下,遥遥看过他的轮廓。 这几个月来,天天和不同的、相同的男孩子周旋,她以为自己已经十分熟练,怎么却一下子生疏起来,手足无措,像从头来过? 然而她亦有种欣喜无限的感觉,她一直在等待,他终于来了。 星期五晚上,宿舍的女生们照例忙着梳头、装扮。美国女孩子,要是星期五晚没有约会,便是可怜的人物。 没有人肯待在宿舍里,牛头马脸也得捡个上街去。 浴室是公用的,每层楼左翼一个,右翼一个。 一格格的莲蓬浴室,几个没遮没拦的大浴缸。 一列列的洗手盆,一列列的大镜子。 美国女生上身脱得光秃秃的,开心起来一面哼着流行曲,一面摇着大胸脯,肩头左摆右摆的,直跳到浴室去。 洗头的洗头,洗澡的洗澡,很多连浴室帘子也不拉上,光着身子一边淋莲蓬浴一边谈话。 世华仍然是要用浴巾包着身子才去浴室的,也是永远拉上浴室帘子的。 她这么大个人都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赤身露体过。 宿舍的同学裸体她倒不介意,看多了便习惯了。 星期五也是剃毛的时候。 西方女子体毛多,大半都有个电须刨似的东西,撑起小腿上下刨来刨去,剃她们金色的、棕色的腿毛、腋毛、手毛、阴毛。 她们的眼睫毛长得像扇子,但其他地方的毛亦很茂盛。 盛世华手脚没一根毛。她们倒觉得奇怪。 雅德丽在穿腰封,她老是瘦不起来。 "世华,借你的白兔毛外套给我穿一晚行不行?"雅德丽问。 世华看看比她大上三个码的雅德丽说: "你怎么穿得下啊?" "是毛衣嘛,有弹性的,怎么穿不下?"雅德丽说。 "你穿得下便尽管穿。"世华和她一向不计较的。"你约了谁?"雅德丽问。 "新的,叫程安雄,你没有见过的。"世华说。 "安雄!我认得他!"另一个蓄着短短金发的美国女生荣莉说,"我也是剑击队的。" "是吗?"世华期待多些有关程安雄的资料。 茱莉是念数学的,安雄亦是念数学的,又同在剑击队,当然相熟。 "他的西洋剑一流,快、狠、准。"茱莉赞不绝口。 茱莉是女子剑击队的一把好手,这女生不大用功念书的,天生聪颖,活动多多,考试却永远高分。 "安雄和我,在数学考试也有得争的,他有一副好头脑。" 茱莉是四年级生,平日也自视颇高的,一脸的飞扬跋扈,谈起程安雄,她倒是服的。 世华芳心大慰,程安雄名不虚传。 雅德丽跟茱莉倒没什么好说的,茱莉认为只有最笨的女生才念家政科。 雅德丽憨厚良善,不过也的确笨点,背营养菜单背到天亮也记不牢,考试常考个马马虎虎,所以整天嚷着想嫁。 "你今晚约的又是谁?"世华问她。 "是个空军,其实我也不大喜欢他,不过,有约会好过没有。"雅德丽说,"你这幸运儿!" "雅德丽,我穿什么才好啊?"世华在房间把衣服丢满了一床。 "都没见过你这么紧张,随便穿一件好了,你的衣服件件都漂亮。" 世华心乱乱的,结果还是穿了条橘子色裙子算了。 "你看上去像个加州橘子!"雅德丽说。 "别笑我了,你看上去像头大胖兔!" "祝你好运!"雅德丽说。 七时整,宿舍接待室传呼,有位程安雄找盛世华。 世华对着镜子左照照右照照,终于还是不满意,但是已经迟到十分钟了,只好下去。 程安雄穿得很整洁简单,一条深蓝色西裤,一件深蓝色织白边的V字领纽锁毛衣套着件白衬衫。 到底是剑击冠军,站在那儿就英姿飒爽,五英尺九英寸左右,但是英挺的气概令他看上去好像相当高。 他的眉也像剑,斜飞入鬓,双眼深深,鼻子高挺,嘴唇薄薄,发脚有些儿卷曲,有点像混血儿。 剑眉星目,就是那样子的了,世华心里想。 两人相见,都有点不知如何是好,程安雄只是客气地送她上车子。 他那部是旧车,后面的椅子裂了一大条缝,露出了奶白色的乳胶。 "是教授卖给我的四手车子,才五百块钱。"程安雄说。 "也不错啊!"世华说。 "你吃过饭没有?"程安雄问。 "没有。"世华这时才记起忘了吃饭。 "那么我们不要看电影了,去吃饭吧。" 程安雄把车子开到离校园约四十五分钟的地方,建筑像欧洲古堡一般。 "这是著名的麦当娜酒店,牛排很好。"程安雄说。 "有点像童话古堡呢。"世华往四周望了望。 "这也是间旅店,每个房间都不同的。"程安雄说。 "你住过吗?"世华奇怪地问。 "有时跟同学们上山去赫斯特堡垒,晚上累了便在这儿歇宿一宵。" "赫斯特堡垒?" "那是已故报业大王老赫斯特在山上建的一座堡垒,室内是仿罗马式的,很美丽,改天我带你上去。" "老赫斯特显赫一时,他在生时,名人贵胄都是他的客人,开过很多盛极一时的大宴。" "现在呢?"世华问。 "现在堡垒送给政府了,维修费太厉害。"程安雄说,"你知..道吗,他在山上除了建筑那豪华堡垒,还要养斑马、长颈鹿之类非洲野兽。" "山上不适合斑马、长颈鹿这些平原动物啊。"世华说。 "他偏要养。还要在山顶种热带椰树,土壤不合,他便叫人把热带泥土铺到山上。" "相当任性呢!"世华说。 "现在先去麦当娜酒店吃餐,那儿也很有趣的。"程安雄强壮的手臂携着世华下车。 饭厅古色古香,两人在烛光中坐下。 有一双中年美国男女在拉手风琴,遥遥的,和气地跟程安雄点头打招呼。 程安雄含着微笑。 "那是店东夫妇,他们喜爱拉手风琴。" "你很熟悉这儿呢,其他同学带我去的都不是这些地方。"世华说。 "我喜欢四处去。"程安雄说。 点了菜后,店东夫妇过来,友善地跟程安雄聊天,又盛赞世华漂亮。 "你的英语说得很好,只有约瑟的还更地道加州音一点。"世华说。 "约瑟的家就在洛杉矶,他是在这儿长大的。" "你们是很要好的朋友吧?" "我的朋友不多,约瑟和宝莲是我最亲密的朋友。" "为什么很少在校园见到你?"世华问。 "我不是在课室、实验室,便是在体育馆,你当然见不到我。" "你不大参加中国学生的派对的?" "我不喜欢去派对。"程安雄脸红红地笑道,"那次去是因为看你。" "看我?你整晚都不过来跟我打招呼。" "是约瑟叫我去看你的,他笑我太害羞了。"程安雄的脸又红了。 "说实话,想约你想了很久了,那天晚上鼓起很大勇气才……才打电话给你。"程安雄突然有点口吃起来。 世华想,原来他真是害羞的。 条件这么好的剑士、优异生,居然是个害羞的人,其实,有什么女孩子他会约不到? "我宿舍的茱莉说你打剑快、狠、准,怎会没有勇气呢?" "打剑是另外一回事,对我来说,打剑比约女孩子舒服得多,可以痛快地斗一场。" 说完,程安雄觉得说错了话,忙更正说: "我不是说跟你一起不舒服。我……我都是不会说话的,对不起。" "我喜欢听你说话,刚才你说的都很有趣,好像赫斯特堡垒,令我悠然神往。" "改……改天我们找了周未去。" "好啊。" 世华倒觉得自己只会说好,不晓得逗他说什么才好。 "你念书的成绩也不错。"再度开口的反而是程安雄。 "你怎么知道?" "我有个同房替教授改微积分和物理学课卷的,所以,你的功课我都看过了。"程安雄说,"你很聪明。" "噢,调查过我来的!"世华嘟起小嘴。 宝莲说的没有错,程安雄瞧不上笨女人,眼角高的人也可以害羞的。 "也可以这么说,我并不随便约会女孩子。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她特别美丽,特别聪明。" 世华都没听过那么动听的话。 "微积分我是强来的,实在不那么行,物理也是半猜半砌的。" "我知道,所以我说你聪明。" "你教教找窍门儿,现在我只是混过关而已。" "窍门一点便通,通了便什么都容易。"程安雄问,"你真的爱念书?" "真的。" "好,以后你做功课可以找我。" "也教我打剑好吗?"世华兴致勃勃起来。 "那我想比教你做功课难。" "茱莉也可以打啦!" "茱莉是个很强壮的女孩,你似乎纤弱一点了。" "我学过芭蕾舞。" "我学过打剑,但是我一步舞也不会跳。" "你看死我学不来!" "找个下午到体育馆来试试,也许你觉得打剑并不那么好玩。" "他们告诉我你去年拿了加州剑击比赛冠军,今年还参加吗?" "参加。不过史丹福大学有个左手的,我有点担心。" "左右手有什么不同?" "我是右手持剑的,一般人也是右手持剑的,练习对手也是右手的,跟个左手持剑的人比赛,我吃亏的。" "为什么?" "左手持剑的人常跟右手持剑的人练剑,摸惯了我们的门路。"程安雄解释给她听,"而我们右手持剑的大多数,难得找个左手的练习,一下子上阵比赛,方向不惯,虽然对方>.的技术未必好过我,但是怪怪的,令我看不准。" "那么你找个左手的人多练习好了。"世华提议。 "我正是这么想,校队里左手的人不是没有,但技术不够好,听说史丹福那个蛮厉害的。" "不怕,你一定会赢的。"世华似乎已在观看着比赛。 "要是你想我为你而赢,我想我便会赢。"程安雄说。 "为我而赢吧!" 在古堡的烛光下,世华更像个英雄要为她而凯旋的美人。 安雄的两道剑眉,在世华的鼓励之下,似乎更飞扬了点,双眼的神采,更有自信。 很快乐舒适的一晚。 安雄令她有稳如泰山的安全感。 每一个她所约会过的男孩子,都有令她不安的问题。 只有安雄,一切都是没有令她忧虑的。 有生以来,她第一次觉得没有压迫感。 李颀给她刻骨铭心,备受患难煎熬的爱。 法松给她个钻石樊笼。 约瑟在对宝莲的忠诚与对她的暗恋中自我折磨。 甚至光明磊落的朗尼,也要订下她的未来。 阿祖天天陪着她,但是他被施维亚刺伤过的创口还在渗血。 世华在这些男孩子交织着的网中,有着探险者的兴奋,她在左溜右溜,但没一个是歇脚处。 安雄是特别的,他叫她星期一下课后到体育馆试剑,那太好玩了。 第四章 剑盾之梦 回到宿舍,一踏进房门便看见雅德丽对着废纸桶呕吐。 "雅德丽,你喝醉了?"世华看不见她低垂着的脸孔。 雅德丽抬起头来,用毛巾抹着嘴: "他令我呕吐!" "发生什么事了?" "他要我口交。"雅德丽一副恶心的样子。 "什么叫做口交?"世华不晓得她在说什么。 "就是把那东西塞进我的嘴巴,噢我要死了,我不喜欢他!" 世华听得眼都大了,她连性交也没试过,口交这名堂令她也恶心。 "你不喜欢他为什么都让他做?"世华完全不明白。 "我还是嫁掉算了,书又念不上,约会又约成这个样子!"雅德丽苦着口脸。 "不喜欢的约会可以不去的啊!"世华说。 "你看看星期五晚上有谁留在宿舍里?我不能没有约会。"雅德丽说。 世华知道雅德丽是个没脑袋的大好人,倒真希望她碰上个好男孩嫁掉算了。 "你的约会好吗?"雅德丽问她。 "太好了。"世华还有点飘飘然。 "你们只是说话?"雅德丽问。 "是。妈妈叫我不好随便让人碰。" "也不用那么紧张,有过性交不等于他拥有你。"雅德丽说。 "我们中国人不那么想。" "你们中国学生也有很多同居的呢。" "我知道,不过他们是情侣啦,很固定的。" "看来你比初来时开放了一点。"雅德丽说。 "我也不知道,也许性交不是那么可怕的一回事。"世华说,"我梦想试试,不过我很害怕。" "放松一点,性交不是婚姻合约。"雅德丽说。 "但也不能像你那么糟糕。"世华说。 "不要再提今晚,我又要吐了!" 雅德丽把弄污了的白兔毛外套交回世华: "对不起,弄成这个样子。" "不要紧,洗洗便是。"世华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打算把那白兔毛外套丢掉算了。 星期六阿祖约了她。 阿祖对她蛮体贴的,知道她跳芭蕾舞,连在画图的功课上也画了个跳芭蕾舞的女郎,被同学们笑个脸黄。 世华不明白为什么同学们老爱取笑阿祖,阿祖是充满感情的,她喜欢阿祖。 阿祖也不是胡乱约会女孩子的,他颇为挑剔,约来约去只是世华一个。 星期六,南加州如常蓝天一片,万里无云,阿祖开了他的簇新卡特勒大房车跟世华去附近的卑斯芜海滩。 那儿有长满小花的屋子,有间用旧木篷车轮围住的花园。 还有一间更有趣,是用艘倒覆过来的大帆船造的屋子。 "那是文学系教授易斯的屋子。"阿祖说。 "是他吗?易斯教授真有趣,有时盘腿坐在靠窗的桌子上,一边念诗一边拉百叶帘的绳子在脖子上绕来绕去。"世华说。 "你的英文课上得怎么样?"阿祖问。 "过得去,美国文学我不熟悉,看一个记一个。"世华说。 "来念洗卡拉的诗吧: 看呀,亲爱的人, 在那浅黄的沙上……" 阿祖背了两句。 "下面呢?"世华问。 "不记得了,一年级时念的。"阿祖说。 "你写给我看的小说也很不错。"世华说。 "乱写一气而已,不算什么。" "不算什么又给我看?" 阿祖避开了话题,他的小说感情洋溢,让世华看了有点尴尬,何况,那些分明是有感而发的文字,是别有所托,都是写在世华未入学之前。 也许,那都是施维亚吧。 而施维亚,是个他从来不愿提的名字,世华知道,他难以忘怀这个背叛了他十次的女人。 "我倒想看看你跳芭蕾舞呢。"阿祖说。 "我离开香港时,没有把芭蕾舞鞋子带来。" "下个周末我上三藩市,替你买一双回来。你要藏书网什么号?" "加比西奥牌的,五号半。" "我不知道加比西奥是什么,也不晓得哪儿有得卖,不过,一定替你找一双回来。"阿祖说。 "那真谢谢你了,店子星期天也许不开呢,单找一个星期六只怕你找不着。"世华说。 "我星期五下课便驾车上去,一定找得着。"阿祖对女孩子是细心的。 与他在一起,世华有求必应。 众人都认为阿祖为世华神魂颠倒,但是世华觉得,阿祖人虽常在她身边,心神总有点若即若离。 算了吧,大家谈得投契,阿祖的伤心事是施维亚,世华的伤心事是李颀。 虽然她没有提过半句关于李颀的事,但是在她稚嫩的心中,跟阿祖,总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亲近感觉。 "明天到哪儿?"阿祖问。 "尊尼和欣欣请我到他们家吃饭。"世华说。 "他们一起从香港来念书,几年来一直住在一起,根本像夫妻了。"阿祖说。 "就像约瑟和宝莲一样?"世华问。 "不大相像,约瑟和宝莲常跟别的同学玩在一起,不能说百分之一百做定了夫妻。"阿祖说。 "宝莲很活泼的。"世华说,"她常常照顾我。" "她是个人人都喜欢的女孩子,连程安雄这个不见人的,也跟她老朋友得很。"阿祖说。 听见程安雄的名字,世华的心怦然一跳。 "你认识他吗?"阿祖问。 显然他不知道程安雄昨夜才约会过世华。 "你跟他熟吗?"世华想支开话题。 "不熟。"阿祖说,"他只上宝莲和约瑟的家。" "约瑟是娶定宝莲的了?"世华探道。 "宝莲心中是嫁定了他,约瑟倒不知道,我看他暗恋你呢。"阿祖笑道。 "哪里哪里,他们照顾我而已,"世华忙说,"为什么你说尊尼和欣欣与他们不同?" "尊尼和欣欣自成一国,两个都是上海人,整天说上海话,一下课便窝在家里,都不大跟谁来往的,我倒奇怪他们怎么会请你到他们那儿吃饭呢!"阿祖说。 "也许因为我是新来的吧。"世华不觉得有什么出奇。 "每个学期都有新来的人,又不见他们请。"阿祖依然觉得奇怪。 "有时在上数学课的地方碰见尊尼,碰多了请我吃顿饭有什么稀奇?"世华说。 翌日黄昏,尊尼到宿舍接她。清清秀秀的高个子,话并不多。 他们平日碰见,也不过是打个招呼而已。 欣欣早已忙着烧上海菜,热情地招呼着世华。 "你会说上海话吗?"欣欣问世华。 "一点点,我妈妈是上海人,不过我在家只说广州话,爸爸不懂嘛。"世华说。 "那也是半个乡亲了。"欣欣说。 "还是说广州话和英语方便点。"世华笑道。 "欣欣不是不会说广州话,只是她爱说家乡话而已。"尊尼说,"像程安雄,跟他能说英语差不多了,他的中文糟透。" "程安雄?"世华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心想收留他吃饭的地方倒多。 "是啊,他跟尊尼同系,挺喜欢吃我烧的菜。"欣欣颇以一手好厨艺为荣。 "你看人家长得帅,烧菜也卖力一点。"尊尼取笑女友。 "哪里的话!今儿晚上我一样卖力烧给这位小妹妹吃。"欣欣把一盘又一盘的菜端上。 "尊尼也很好看啊,你看惯了不觉得而已。"世华衷心地说。 尊尼有一丁点儿像李颀,也是高高瘦瘦,带点儿忧郁的样子,不过皮肤比李颀要黄一些。 尊尼整晚都在沉默地听两个女孩子说话,很少吓腔。 世华有时不禁怔怔凝望他,不为什么,只为了他的外形有一点李颀的影子。 星期一早上,世华正在拾级而上数学课室,迎面尊尼正在下楼梯。 尊尼停了一会,继续下楼梯,然后在楼梯下仰头叫住世华。 "什么事,尊尼?"世华觉得他今天脸色青黄,形容憔悴。 "昨夜没睡好,想了你一晚。"尊尼低声说。 "今晚好好睡吧,尊尼。"世华赶着上课,亦不想多说什么。 烦恼又来了,都是那么的莫名其妙。 她不想介入约瑟和宝莲之间,更不想介入尊尼和欣欣之间。 人家是那么的要好,自己又约会多了,实在无此必要。 上了心神恍惚的一课,尊尼似乎是李颀的化身,世华对尊尼何来感情?她心乱的是,为什么自己一边这么挂念李颀,一边又这么享受四方八面的约会。 特别是,想起下午去体育馆和程安雄试剑,心情又是那么的喜不自胜。 她是忠于李颀吗?她知道他是在等她的,在远远的那方,苦难的李颀是在等她回去的。 下午,一进了体育馆,程安雄已在那儿,白衣白裤的戴着脸罩跟剑队队员在练剑。 罩住了脸孔,每个剑手都一样好看,但是她一眼便认出了程安雄,那个进退迅速、出剑快狠的便是他。 程安雄见盛世华到了,马上一手拉掉脸罩,露出他的一张俊脸,向队友叫停。 队友们都好像很听他的话,知情识趣地马上清场。 程安雄问: "觉得好看吗?" 世华侧侧头: "没电影好看,你们打得太快了,我都看不出谁刺中了谁。" 程安雄笑了: "真正打剑是要这么快的,拍电影,当然要放慢来打,不然像你所说,都看不清楚谁刺中了谁。" 程安雄随手捡了把剑抛给她: "来,握着。" "握着哪儿啊?"世华拿着剑柄,不知从何握起。 "呵,这样。"程安雄把她的手指放在应放的地方。 "哟,这么长,又这么重!"世华嚷道,"看电影,那把剑好像又细又轻。" 程安雄只是笑: "就这样握住了,不用太赘。" "你不用戴上脸罩吗?"世华问。 "你刺得着我?"程安雄顾盼自如地说。 "怎么不能,我乱刺!"世华右手提起剑,模仿剑手弯弯地举起了左手。 "我就站着不动任你刺。"安雄说。 世华拼命一剑刺过去,安雄举剑一格,世华的剑便像被他的剑粘住。 安雄的剑缠住她的剑绞了几绞,喝一声:"脱手!" 世华右手痛得虎口欲裂,一把剑便飞脱了手。 "呀哟,痛死我!"世华用手抚着虎口。 "一把剑便像一只鸟儿,握得太紧,它会窒息,握得太松,它会飞去。"安雄说。 "你几时开始学剑?" "中学的时候,我的老师是法国种瑞士人。" "几时比赛?" "圣诞节前。" "我可以去看吗?" "不好,你在场令我紧张。"安雄说。 "我都未看过真正的剑击比赛。"世华说。 "刚才我们练习,你还说不好看。"安雄说。 "因为我不会打剑嘛,不会打便不会看,不会看便觉得不好看。你教我,那我便会看了。"世华潜意识地想找机会多接近他。 "我哪有空正经教你,跟你玩玩倒可以。" "你再把我的虎口弄得那么痛,我便不跟你玩了。"世华用左手捏着被他震得发红的虎口。 "这么怕痛,不要学打剑了。" "那么就听吧,你解释给我听,至少我会看出个眉目。"世华说,"我太想看你跟史丹福大学那个左手神剑比赛了。" 安雄皱皱眉,在加州,他都未输过。 何况,他明年便毕业了,多半会转去东岸升学,他不想在加州败这最后一仗。 "你不会输的。"世华一厢情愿。 "但愿不会。"安雄把剑交到左手,想像着对方的攻守。 "我有些微积分功课不大会做,可不可以教我?"世华间。 "好,现在送你回宿舍,包管十五分钟内你便明白。" 果然,老师讲解不明的,安雄三言两语便点出了窍门。 之后,世华举凡有什么数、理、化、英文科种种功课,都跑去问安雄。 念书的事,安雄什么都轻而易举。 约会倒不频密,决战之日快到,安雄忙于练剑。百无聊赖,世华星期六应了六个男同学一齐约她的约会,有六个男孩子一起讨好献殷勤,倒能解世华一时之闷。 她也学会了啖一点酒,但只限于无伤大雅的甘巴利加梳打水。 对着六个分开来没一个有吸引力,堆在一块却颇有趣的男孩子,世华有种自豪的感觉,但却没有恋爱的感觉,到底不是那么有趣。 校园不太大,中国男生不那么多,除了丑得她不能忍受的之外,她都约遍了,开始有点闷的感觉,也许应该转校了。 想呀想的,精神恍惚起来,杯子一侧,倒了一些在裙子上。 呼的一声,六条洁白的手帕从六个男生怀中掏出来,对着她刚好围成一个白手帕圈圈,她真觉得自己被宠坏了。 星期天她不打算出外了,歪在床上听音乐,翻着母亲的信。 盛太太起初当然怪责她私自跑到加州理工,后来见学校寄回家的中期试成绩单,世华每科都拿A,便不说什么了,只叫她努力念书。 不过,盛太太还提出一个条件:可以跟美国男生约会,但不可以嫁外国人。 世华根本没想过要嫁,也就回信随口答应便是了。 阿祖上三藩市替她买芭蕾舞鞋去了,还未见回来。 才下午呢,还早着。 想不到宿舍款接处却传呼到房间,说有位王法松到了。 法松!怎么他一声不吭地从东岸飞来了?又不是假期。 想起自己在法松家留书出走,倒也有点尴尬,但她还是喜欢见到这位大哥哥的,虽然法松对她明显的占有欲令她不大自在。 法松在会客厅里,踱来踱去。 见到了世华,他那张不笑便略为严肃的脸孔令世华忐忑不安,他为什么而来? 法松拿出一叠信: "寄来我纽约的公寓转交你的。"法松冷冷地说。 世华一瞥,似乎是李颀的字迹,悲喜交集之情不禁都涌到脸上,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接。 可是世华才伸手,法松便把手一松,让信都撒在地上,站在那儿动也不动。 世华忍着气,蹲在地上把信一封一封地捡起来。 世华把信抱在怀中站起来,两人面对面的,都有点怒意。 "我送你的粉红色晚礼服、手袋、鞋子,你一件都没拿走,就当是废物似的。我的一番心意,想不到……"法松说不下去了。 "法松,我没当那些是废物,只是不好意思拿走而已。"世华实在是说老实话。 "失恋的打击原来是这么难受的。"法松很不想说,但是又忍不住说。 "法松,我们根本没恋爱过,你怎么说自己失恋呢?" "世华,你是有计划地避开我,这四个月来,我所受的煎熬,实在难以对任何人说。" 世华想不到法松这么认真,她只以为那是一次顽皮的溜走而已。 她料不到那件事那么严重地伤害了法松,她甚至有点恼他那么认真,爱她是不需要征求她同意的吗? "你这次突然而来,就是为了向我发脾气?要我认错?我又不是要伤害你,就只是不想留在纽约而已。" "世华,别当我是傻瓜,要是你不打算留在纽约,也不会把我家当作给朋友的通讯地址了。为什么和我相处了一阵便改变了主意?这四个月来我不断问自己,我是不是那么讨人厌?"法松的自尊心大受损伤。 "那么你便特别飞来把我的信撒在地上了?" 世华禁不住也发了脾气。 要是法松没有用力把那叠信撤在地上,她还不至于那么生气。 他是故意在她伸出手来接信时手一松,让信丢在地上,让她蹲在地上拾。 两个人的一口气都下不了,十分不愉快地分手了。 有人专程来怪责自己,到底是不自在之极的事。 她闷闷地上了房间,还没开信,下边又有人叫她了。 是尊尼。 尊尼、李颀,李颀的信刚到,他的影子尊尼又到了。 尊尼的脸色比周前更青黄,秀气依然在,但忧郁更重。 "尊尼,不舒服吗?"世华对他有点怜惜。 "世华,我不晓得怎么说,我和欣欣一起这么多年了,一见了你,心里便好像有个声音在说:怎么我早几年没遇见你?" "尊尼,不要说,我不敢听。" "我是不对的,欣欣对我那么好,而……而事实上,我也从来没作过他念,怎么我一见到你,我便天天想着你,每天在数学大楼碰一次面,打个招呼,心里也是快乐的。" 世华想不出如何应付,尊尼是脆弱的。 "你每次看我,都好像似曾相识的样子,然而你却从不说什么,世华,我不明白。"尊尼很苦恼。 "我……我没有其它意思。"世华从来不自觉看尊尼时自己是那个神情。 "那怎么那天你在我家,常常出神地望着我?"尊尼抱着头,"告诉我,你是不是怕对不起欣欣,所以才不跟我说话?" 那真是好大的一个误会,想起法松和眼前的尊尼,都是自己不小心闯下的祸。 "尊尼,我和你、欣欣,都是朋友,我的眼睛长得不好,这么地看你,我自己也不知道,对不起。"世华语无伦次。 "那是我单方面的狂想了?"尊尼憔悴的脸,令到世华不敢妄下重语。 "尊尼,我喜欢你,我们像平时一样地做朋友好吗?" "那么我以后不会再见你了,我不能自己,更不想伤害欣欣。"尊尼说。 "你也没有伤害我,尊尼你不用担心,我那么地看你,只因为……只因为……"世华把话吞回肚子里,没说出只因为他有点像李颀。 她知道程安雄间中会到欣欣和尊尼那儿的,她不想把故事透露了出来,让程安雄无意中听到。 要是程安雄听到了,也许不再找她了。 "只因为什么?"尊尼带着一丝希望地问着。 "只因为!我不知道啊,千万不要令欣欣误会,你们是很好的一对。" "就是这句话?"尊尼脸上掠过一阵寻梦不到的凄凉。 李颀和尊尼的影子在世华眼前交叠着,她矛盾而心酸,她都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尊尼根本不是尊尼,而是李颀的延展,她在脑袋一片混乱中,温柔地对尊尼说: "谢谢你让我在校园里见到你,但是,到此为止吧。" 尊尼茫然地目送世华拾级而上宿舍房间。 世华上了房间,没有依着日子拆李颀的信,她从最近的一封开始。 李颀说他白天在工专上课,晚上在报馆兼职,做到几乎通宵。 "小盛,我不会令你失望。" 那是信中最后一句话。 再翻看早些时的信,世华知道胖胖和水文君都先后给了他她的通讯地址。 这两个老同学,也真无话可说了。 再看航空邮简上李颀的通讯地址,都是托报馆代转的。 他大概不会有什么好地方,甚至固定的地方住了,他没有详细地说。 世华把几封简短的信翻来覆去地看,字没有多少行,只是语重心长地叫她好好念书,声声"小盛"、"小盛"、"小盛",那又是那么接近她心。 字里行间,李颀从未怀疑过,甚至想及过她会有一大班男孩子轮流约会,他有的,只是不渝的等待。 世华想起李颀说: "我不是个复杂的人。" 他真的不是。 她和李颀刻骨铭心的一段情,她此生也不能忘记。 他当她和他一样矢志不渝。 世华淌下了眼泪。 然而,他俩人现在是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李颀的世界,仍是过往悲苦而美丽的小世界,他在等她回来补好那残缺世界的另外一边,那么他的人生便完美了。 然而展示在世华眼前的,那是一个好大的新世界的一小部分而已,还在源源不绝的缤纷。 虽然她的心里天天有李颀,但也不一样有空位让别的男孩子一一闯进吗? 她是忠贞的吗?她爱李颀,但是,她还能回到他俩的小世界之中吗?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男孩子追求她,她自问是诚实的,她是真的,但是为什么弄来一身内疚呢? 为什么她心系李颀,却偏要与阿祖出双人对,同时又倾慕程安雄? 法松和尊尼的控诉,令她大感无辜,一车子的烦恼。 程安雄忙着,没打电话来,本来世华想他多忙也应该有空打个电话的。 心情絮乱地睡了半晚,早bbr>99lib?上胡胡混混地上了课,浑浑噩噩地进了饭堂。 阿祖已在等着她,交给她一双加比西奥芭蕾舞鞋,五号半,还替她买了粉红色的缎鞋带。 "真谢谢你,阿祖。" 这时施维亚妖妖烧烧地一屁股坐了下来,胸口上有个珍珠胸针,视世华如无物地吻了阿祖的脸颊一下:"胸针很漂亮!"说完便走了,得意地瞟了瞟世华喜孜孜地捧着的芭蕾舞鞋子。 "阿祖,那胸针是你上三藩市时买给她的?" 世华的自尊心像中了一箭。 "是啊。"阿祖理所当然他说。 世华怒不可遏: "芭蕾舞鞋买了多少钱?" "四十五块美金而已。" 世华拿出四十五块钱来,一把塞进阿祖手中: "还你!" "世华……那是我送给你的。" "不要。" "我找了老半天……" "每个女孩子一份的礼物我不要!"世华说,"谁稀罕。" "何况,还是他跟我一道驾车上三藩市的。"施维亚拿着点甜品走过来,"我也学过芭蕾舞的,不然他怎知道往哪里去找加西比奥牌。" 世华气得连鞋带盒地把礼物往阿祖面前一放: "鞋子也不要了。" "何必那么认真?"阿祖说。 "人家不要鞋子了,你把那四十五块钱给回人家啊。"施维亚那双画得漆黑的媚眼,令阿祖十分听话。 阿祖把四十五块钱掏出来,一脸的服从,交回盛世华。 "不要!"世华跺着脚。 "怎能不要?不然说我们吞没了你那四十五块钱啦。"施维亚声声"我们",世华更恼了。 性子一起,把那四十五块钱撕得粉碎。 正在饭堂炸鸡的朗尼,忙着偷看偷听,鸡炸焦了,弄得一锅子烟。 "这双鞋子,也许我有用。"施维亚还不肯放过世华,"你也好久没看我跳芭蕾舞了,是吗,阿祖?" "你这么矮,脚有那么大吗?"世华受不了施维亚不当她是一回事的气,冲口而出说她矮。 施维亚是十分美艳的,娇小得很,曲线玲珑,美中不足的便是矮吧,才不过五英尺一英寸。 阿祖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并不见得手足无措,反而像上回捧餐同时侍候两个女生时一样,有洋洋自得之情。 世华连饭也吃不下了,挟住书本,跑去草地上,和一些美国男生闲聊。 "明晚我们去看电影好吗?"有位动物学同学,叫基利·普斯的约她。 "好啊。"是世华第一次应美国男生之约。 "明晚七时到宿舍找你。"基利说。 "唔,到时见。" 基利是好看的,有点像保罗纽曼,蓝蓝的一双眼睛。 他在做实验时约过她几次了,世华都没答应。 美国男女是爽快的,去就去不去就不去,不会像中国男生般做三个小时实验求足三个小时。 下了课回宿舍,没什么功课可做。 朗尼来找她。 世华还是微微嘟着小嘴。 "还未发完小姐脾气?"朗尼露出他那可爱的笑容,和那排白白的牙齿。 "你都看见了?" "炸鸡多闷,免不了眼睛四处溜。" "我以后也不要理睬阿祖了。" "你这小女孩,自投罗网。" "自投罗网?" "阿祖对施维亚几时心息过?就是你这么天真以为他追你。" "他不是天天缠着我吗?" "缠给施维亚看的,全校最漂亮的新生整天陪着他,对着我们,他不可一世之极。" "初来时我见他那么可怜,想为他报一箭之仇,让他风光风光而已。" "你倒是心肠好的。"朗尼说。 "谁料得到他们还有来往。"世华说。 "他们是这样的,施维亚一找到别的男朋友,便不理阿祖,那么阿祖便失落兮兮的样子,最近施维亚被那智利男生踢出来了,她要找地方住,要钱花,便回头找阿祖。" "为什么她的同居男友都是南美留学生?"世华不解。 "美国男生哪里有钱养她?南美留学生,多半是富家子,也是花花公子,追起女生来不放手的。"朗尼说,"他们迟早会向你入手。" "没心情说这个。"世华说。 "你觉得被阿祖利用了?"朗尼问。 "我当他是好朋友,不是男朋友,但不恼是假的。" "你小姐发起脾气来也算厉害呢,鞋子、钞票,抛得整桌子都是,没什么仪态。" "还取笑我,捶死你!"世华细白的粉拳如雨点般捶在朗尼高大的身上。 "打够了?不气了?"朗尼握着她的双拳,仍是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谢谢你来安慰我。"世华到底是个有家教的女孩。 "不,乘虚而入而已,我也不安好心的。" "去你的!"世华又轻轻捶了他一下。 "我真的要去了,炸鸡时间又到了。" "我不去吃饭了。" 朗尼高大的身影回头: "世华,你很任性,也很纯,不要为阿祖的事而不安,施维亚一跳上他床上,他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怪不得你们常笑他,原来如此。" "这儿同居的男女生也很多,你以为真是同屋住吗?你不要傻。" "明天有个美国男生约我出外。"世华说。 "他们很直接的,假若你不想做,便告诉他不想做,他们是开放的人,也不会介意,顶多下次不约你。" "你也约会美国女生吗?"世华问。 "有时有,穷措大的娱乐,美国女生想法不同,不像中国女孩子般认为吃亏,她们认为是互相享受。" "你别吓我,我没想得通。" "明儿你们还是喝喝汽水,吃吃爆谷,看部电影好了。"朗尼有点像监护人似地说。 翌晚,利基·普斯穿了日常上学的衣服来。 戏院离校园不远,他们走路去。 世华显得沉默。 "喂,别这样反社交啊!"基利说。 世华想了半天,还不晓得跟他聊什么好,唯有聊动物学。 "你的功课很帅,一看便会。"基利说。 "我们在香港念中学一定要修生物科的,底子自然好了,不像你们,可以不修,到大学一才从头学起。" "你们是不是已经选好了丈夫,念完书回去便要嫁给他的?"基利问。 "这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现在没有这回事。" "那你是自由的,我可以多约你而不触犯你的家族?" "基利,你一塌糊涂,你一定是看过些古老日本电影,我不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 "你的家在哪里?" "香港。" "香港不是在日本吗?" "你们美国人太幸福,也太无知了,美国以外的世界,你们都不晓得是什么。"世华啼笑皆非,"香港在中国南部海上。" 喝完汽水,嚼完爆谷,看完电影,十时左右了,世华饿得肚子咕咕在叫,而基利却完全没有要去吃晚餐的意思。 世华突然记起程安雄的地址,他住在校园之外。 第一她肚子饿,第二她怕基利要她造爱,一时想起的安全岛,便是程安雄,但她又认不得路。 "基利,我想去找个朋友,我要做微积分课,这儿是他的地址,你带我去好吗?" "今晚不要我了?"基利做个无可奈何状。 "反正明天上课又见到你了。"世华说。 "我是说课室以外,下次几时见到你?"基利问。 世华说:"到时再说吧,我不知道。" 世华找着了程安雄的寓所,她不想基利跟着上去,便说: "你不用陪我了,我自己走上去便是。" "悉随尊便。"基利摊摊手,临别拥吻了她一下。 接吻她倒是会的,李颀之后,她都没有吻过第二个男人。基利是懂得接吻的,世华不能否认自己也享受了一阵,但她不想更进一步。 独个儿走上>二楼按门铃,按了半天没人应,大概安雄上街去了。 站在门口等了半小时,还没有人回来,世华可有点害怕了,她是个方向不分的,她不懂得如何回校园。 翻了一会她的小手袋,只找着一张纸,连笔也没一根。 她只好用小指头指甲权充笔杆子,在纸上刻下了几个字: "安雄:我来过,没有人,只好走路回宿舍了。世华。十一时。" 在黑茫茫的大道上,世华几乎想哭,转来转去,都转不回学校,唯有折回程安雄的寓所,心想顶多在门口坐到天亮。 她刚上楼梯,便碰见程安雄拿着她留言那张纸,气急败坏走下来。 世华本已彷仿惶惶,一双大大的眼睛盖了薄薄一层不知所从的泪。 安雄一看,心都疼了,忙搂着她,连说对不起: "我无从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我在你门口等了整个钟头。"世华委屈他说,"我找不着路回家。" "为什么半夜三更的会跑到市中心?"安雄问。 "跟同学看电影,心血来潮想顺道探你,让同学先走了,想不到无门可入。" "我送你回去。"安雄开车,一边开,一边看她那张字条。 "没收过用指甲刻出来的字条。"安雄相当感动。 "我没有笔,真不知如何是好。"世华说。 "你还是需要人照顾的。"安雄右手搂着她薄薄软软的肩,左手驾着方向盘。 "下星期决赛了?"世华问。 安雄点了点头: "下星期你见不到我了,回来给你个圣诞礼物。" 忽地安雄想起: "圣诞你到哪儿?宿舍不开的。" "亲戚叫我飞去纽约,但我不想去。" "那我们去滑雪。"安雄提议。 "我不会。" "很容易的,学学便会。" 安雄在宿舍放下世华: "一周后见!" 那一周世华虽然没有应任何人的约会,一颗心倒是填得满满的。 等安雄回来,原来是这么快乐的事。 一周后,有个盒子送上了宿舍。女生们免不了好奇地围观。 那是个加州校际西洋剑击比赛冠军的银色盾牌,安雄胜了史丹福的左手神剑了。 盾牌上面刻了: "给世华。" 下面刻着"安雄"。 "怎么这么害羞啊!"同房雅德丽说,"至少应刻着:爱你的安雄。" 茱莉也钻进房间里看那神气的盾牌,连骄傲的她也赞叹着说: "安雄真的临危不乱,史丹福那个左手的不单是怪,而且的确是一流好手,安雄胜得不易。" "很艰苦的一场比赛吗?"世华问女子剑队的茱莉。 "安雄聚精会神得连话也不跟我们说,我看他出赛多了,这一回,他真的好像不胜无归似的,我想那是他那必胜的决心令那史丹福剑手失了预算一点,那个若不是诧异于安雄的熊熊斗焰,未必会输给他。"茱莉说。 "他不但赢了比剑,也赢了世华的心啊!" 雅德丽跟世华一般欣喜无限。 程安雄把剑击冠军盾牌刻名送给世华的事,只有宿舍里的美国女生知道,宿舍里除了她之外,根本没有中国女生,世华也没跟别的中国同学说。 程安雄显然亦没有说,世华最喜欢这样,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她一向没有在另一个男人面前提及第二个男人的习惯。 几乎全校的留学生都约会遍了,她不晓得人家怎么说,她本身是只字不提的。 宝莲很为安雄的再度夺魁而高兴,她和约瑟请了安雄和世华去庆祝了一番。 约瑟有淡淡的愁怀,世华只装做没觉察到,她自己也刚收到两个极不开心的消息。 宝莲兴高采烈地说: "下学期约瑟和我都去洛杉矶了,真舍不得你们,不过,我们订婚时一定请你们来的。" "世华你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便打电话给我。" 约瑟还是有点不放心这个三个多月前还不知天高地厚地挽着两只箱子站在街上等的士的小姑娘。 "是啊,有事便给我们打电话。"宝莲热心地说。 "放假时没处去,便来跟我们一块住。"对约瑟的依依不舍之情,世华很感动,他对她遥遥的爱,她不晓得怎么回报他,可惜她不爱他。 短短的三个多月,世华已走了一段长长的心路历程,她并不是众人眼中的小女孩。 她对各种约会已经厌倦,惟一她未厌倦的,只有程安雄一个人。 在回家路上,世华对安雄说: "下学期我不想住宿舍了,你替我找间房子好吗?" "你想一个人住?"安雄问。 "是。" "你独个儿住过吗?" "没有。" "你不怕?" "没试过,怎知怕不怕?"世华说,"我向往独个儿住很久了" "你父母不反对吗?"安雄自己也是跟另外两个男生同住的。 "他们管不着。"世华说。 "你今年多大了?"安雄问。 "十七岁零四个月,很老了。" "很老?" "这儿的人,每个都像小孩子一样,我觉得有点闷了。"世华觉得此处没可能让她尝尽人间烟火。 "我倒没想过闷不闷的问题。" "你这么忙,当然不闷。"世华说,"念书、打剑,暑期又去美国太空署进修,哪儿有空闲?" "不是很多人陪你玩吗?" "有什么好玩,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是说,不是很多人追求你吗?" "起初被人追求真有点兴奋,见得三次,又不外如是。" "我约你多过三次了。"安雄说。 "不是说你,说你便不告诉你了。" "你真怪,一方面你很纯,另一方面却什么都管不住你。" "安雄,你有没有想过,人一生这么长,几时闷得到老?" "我从没想过这问题。" "安雄,不如我们结婚。"世华没头没脑地说。 安雄倒没被她吓了一跳,只是拿起她的手,轻轻地打了她的手心一下: "你完全不成熟,不是我不想娶你,而是我不相信你知道婚姻是什么。" "要知道的吗?知道了试来干什么?"世华说。 "真糟糕。起初我想,十六岁零四个月还不算太小,原来是真的这么小,看来我要等你长大了。"安雄说。 "我已经很大了。"世华很沧桑地说。 "为什么忽然这么感慨?"安雄觉得她有点反常。 "妈妈要我圣诞节回香港,不能跟你去滑雪了。" "那也用不着马上要嫁我。"安雄完全莫名其妙。 "不说了,不说了!"世华烦恼地拨着头发。 "世华,我真的会等你一生一世,但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今晚忽然说这些话。"安雄说得很诚恳。 世华呜的一声哭了起来,转过头去倚在车子的窗上。 她收到信,盛太太要亲自来押她回去香港度假,还不是强逼她与法松在一起? 她又收到方逸的信,说水文君和李颀在拍拖。 方逸是专门报忧不报喜的,但她从不说谎。 以水文君的每个男人都要媚上一媚的性格,跟李颀混上了也不出奇。 但是李颀,李颀怎么会呢?难道妈妈是对的,他什么女人也睡上一睡? 她还以为李颀在等候她,她还为自己的约会频频而内疚,原来她只不过是李颀生命中的过客,一个太认真的过客。 然而怎可能呢?水文君的妈妈把她管得那么紧,要是她和李颀厮混,她妈妈会宰了她。 不过方逸是不会骗她的,虽然方逸常常不同意她,但方逸对她有种奇怪的忠诚,她永远将最不动听却是最真实的话告诉她。 这一堆故事,怎么向程安雄说? 她再不愿意,还是要回香港走一趟的,没亲眼看过便不能相信。 程安雄哪里猜得到她在心乱些什么,只觉得她好小好小,好需要他的守护。 "世华,你恼我?" 世华还在抽噎。 "可惜我不够钱买机票回香港,不然我陪你回去。"安雄把她扳过来解释着。 世华拭了拭泪,强忍着不再哭。 "世华,我在这儿念书,是拿奖学金的,家里不是没寄钱给我,只是不多,我的家环境过得去,但我不是最得宠的一个,你明白吗?" 相交多月,安雄第一次跟她谈起家庭。 世华望着那张剑眉星目的脸,这样的人材,怎会不得父母宠爱? "你很多兄弟姐妹吗?"世华问。 "六个,也不算少,也许,我和父母没缘分吧。"安雄叹了口气。 "他们不以你为荣?"自幼被宠惯的盛世华觉得难以置信。 "奖学金、优异生、剑击冠军、美国太空署训练生,这一切,对他们来说都似乎没有什么意思。"程安雄说。 世华做梦也想不到,在校园内处处直上云霄的程安雄,在家里竟然是个如此不受重视的人物。 "所以你打剑这么狠?"世华问。 "也许是一种发泄吧,我总不能打我的爸妈。"安雄洒然一笑。 "但你很自信呢。"世华说。 "对我能做得到的当然自信。你也很自信啊。" 世华自嘲地说: "我对能做到的和不能做到的都太自信。所以,碰了很多壁,藏书网所以,我觉得自己很老。" "你只是未长大而已。"安雄强壮的双臂搂她进怀。 世华在他怀里仰头吻了吻他的下颔。 刹那间两人好像亲近了很多。 世华回到宿舍,思潮起伏。 翌日她拍了个电报回家,叫盛太太不必来加州了,圣诞假期一到她便会回香港。 安雄送她机,并且约好了回来时上三藩市接她。 第五章 白屋之爱 盛爸爸和盛妈妈不见女儿才几个月,却觉得她好像长大了一点,出落得更标致了,看她乖乖地回来,一切本来要数说她的话都忘掉了。 翌晚法松来吃饭,世华出奇地和气,盛先生和盛太太只当他们已经怄完了气,感情迈进。 "世华,对不起那回我发你的脾气。"法松向她道歉。 世华本就不是个小气的人,这时憋在心上的只是李颀的事,对法松笑笑算了。 她找了方逸一整天也找不着,方逸在香港大学念书,没美国那么早放假。 高英英和胖胖一个在加拿大,一个在英国上学,都没打算回来。 水文君还没考上什么大学,世华打电话找她,水伯母只说她去参加不知什么教会活动了,还诉了一轮苦说水文君又哭又闹要出国念书,但她舍不得她去。 晚上,她待父母睡了,静悄悄地摇电话去李颀工作的报馆找他,接线的不知谁是谁,不得要领。 辗转反侧又一夜,翌日还要应付妈妈给她安排的好多节目。 下午五时多,终于和方逸联络上了,世华急急跑去方逸家。 "方逸,你写信告诉我水文君和李颀的事,是你的恶作剧还是真的?"世华明知方逸不好意也要问她。 "你以为我很有空跟你恶作剧吗?"方逸一贯的腔调。 "你一向不喜欢水文君。"世华说。 "不喜欢便不喜欢,这个还要解释吗?我犯得着挑拨离间你们吗?"方逸说。 "谁告诉你的?"世华问。 "当然是水文君那大嘴巴。"方逸说,"不过,别以为我信她,是我自己在街上碰见过她和李颀几次的。" "那也不算什么吧?"世华说。 "算什么你自己算。"方逸说,"寄信告诉你不是为你,别以为我伟大得是为.99lib.了你。" "那么是为了谁?" "为了李颀。我老早说过,会伤害你的不是他,会伤害他的是你。"方逸说,"你在校园这么应接不暇,还叫他等什么?你老是不放手。" "真后悔写过信给你提及我的校园生活!"世华说。 "小盛,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了。你会没人追?你会不动心?"方逸的话常常正中世华要害。 "方逸,你就是不想我开心。" "怎么不想你开心?你在美国开心,把李颀搁在香港发霉。" "那关你什么事?" "叫你趁早了断,要他便要,不要便不要,李颀是个好男子,让水文君缠上了,水伯母吵起来,不又是你和他的历史重演?李颀受得几多伤害?几多侮辱?" "方逸,我到哪儿找他?" "工专下课时,你去附近逛逛。" "你陪我去好吗?" "我才不做这些街坊保长的事。"方逸说。 "什么意思?" "你自己去看看,没胆量便别去。" "你是说我会碰见他们在一起?"世华问。 "你从来都不笨的。"方逸笑笑,她俩自幼猜谜猜惯了。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四五时,世华在工专附近叫司机来回兜圈子,兜了一阵,果然看见水文君和李颀两个笑语盈盈地一块儿走。 "停车!"世华吸了一口气,刻意冷静地从车子里走出来,面对着水文君和李颀。 李颀一时呆了,一脸的惊喜交集。 水文君倒是若无其事,摇花摆柳地冲前一步,热情如火地拥抱世华: "啊,小盛,你回来了!我妈告诉我你打过电话来。" 世华望了望仍然呆住了的李颀,冷冷地问: "你有没有告诉他?" "正要告诉他呢!"水文君仍然眉开眼笑。 "小盛……"李颀显然不知道她回来了。 "我们去喝杯咖啡。"世华竭力抑制自己的情绪。 三个人进了间小咖啡室,世华挑了幽静的一角。 三人相对无言了一会,世华低着头,李颀凝视着她,水文君努力找话题。 "你们在拍拖吧?"世华呷了一口平时不喝的咖啡,望着深棕色的咖啡说话。 "呀,你怎知道?"水文君松了一口气,有若世华在向他们道贺似的。 "是……?不是……?"世华喉头哽咽着,仍然低头望着咖啡。 "别告诉我妈!她以为我每天去诗歌班练习唱圣诗。"水文君说。 "那就是说,你每天来陪他下课?"世华对着咖啡自己点头,"我当然不会告诉你妈。" 世华的心像有千斤重,她小心翼翼地保卫着对李颀的忠诚和对水文君的信任;然而两个人都背叛了她。 在校内,她约会多点也浑身内疚。 为了帮助阿祖重建自信心,她同情他,陪伴他,终于又是他背叛了她。 为了不想破坏别人的成双成对,对尊尼和约瑟的一触即发的感情,一直运用着极大的自制。 她还以为自己任性,如今她怀疑,自己是否太笨,太纯。 "小盛……"李颀见她老垂着头,泫然欲涕。 "李颀,你说得对,我太拘谨了。"世华想起他的一句话。 "你们说什么?"水文君不明白。 "阿水,你先走,让我跟世华说几句话。"李颀说。 "为什么要我先走?"水文君双手抱着李颀的胳膊。 "谁也不用先走。"世华决定面对现实,"我不打算听一面之词。" "小盛,我不能没有了李颀。"水文君说。 "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世华没有客气。 "你不能怪我,你自己出国了,还要霸占着他吗?"水文君说。 "你又几时出国?你妈说你日夜哭闹着要出国。"世华一刀见血地说。 李颀不禁脸上变色。 "你有避孕没有?"世华面向水文君说。 "我没有,他会。"水文君是个口没遮拦的。 "小盛,"李颀惊异地问,"你几时学会这些的?" 世华腼腆地低头又看着咖啡: "我不会,但你知道,宿舍里的美国女生什么都说的。" 然后她抬头向李颀说: "我没有让人碰过,我太拘谨了,是不是?我太不了解男人,是不是?" "我就是说你呢……"水文君正要开口。 李颀制止了她: "阿水不要多口。" "你不要以为你碰不着她,她便比我矜贵点。"水文君媚眼一抛。 "阿水你不用紧张,"世华不屑地说,"我来不是为了跟你争他,谁要跟你争?" "所以我说你不会怪我嘛,是你自己不要他。"水文君仍然挽着李颀的臂,"谁也不用紧张,李颀你也不用紧张,感情是自然发展的,世华不拍拖,不关我们的事。" "阿水,我不怪你,我来也不是为你。"世华说。 "那便没事啰,我们三个还是朋友。"水文君轻轻拍拍胸口,"你初坐下时一脸严肃的吓死我。" "我来是为了他。"世华说,"应该说本来是吧,不过,既然你们是逢场作戏的,也不关我事了。" "世华,你不要误会我把你和其他人一样当作逢场作戏。"李颀不忍地说。 "我还没学会逢场作戏,当然不入你们之列。阿水是会走的,你知道了便好。"世华说。 "你呢?"李颀几乎想执住她的小手。 世华噙着泪说: "我未来,也未走,我不会玩。" "小盛,我不是跟你玩。"李颀有口难言。 "她自己先跑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水文君理直气壮地嗲李颀,"又不是我将你从她手上抢走,你别胡说八道令我们发生误会,我和小盛是六年同学,还是我介绍你们认识的呢!" 世华觉得大家的世界距离远了,亦不想再说什么,站起身来说: "我先走了,再见。" "改天我来找你聊天。"水文君说。 世华惘然地上了车,惘然地回家,她不恼水文君,她一向都是这样子的,她也不恼李颀,她只恼自己。 回到房间,发呆了半天。 她真想放任,想淫荡,像施维亚,像水文君,她不想做圣女。 她很苦恼,写了封信给胖胖说心事。 胖胖回信说: "你淫荡不起来,你的个性是这样的,人家是大情大性,你是至情至性,谁了解你呢?" 平日讷于言词的胖胖,写起信来倒是感性和理性同样流畅的。 世华亦想,有谁了解胖胖呢?人家只当她是个既胖且拙的人,谁知道她有一颗充满热情的心? 她亦嘲笑自己,虽然能言善道,其实比胖胖好不了多少,都是自己的囚犯。 她突然发觉,虽然常埋怨父母管束着她,其实父母所给她的自由,比她自己给自己的大得多。 她变得沉默了,随和了,法松约她去哪儿她便去哪儿,只是她无法有那种激情,别说学人淫荡,她连搂搂抱抱也不想。 水文君说过来找她,结果没有来。 有个星期天的大清早,才六时多,连佣人都未起床,电话忽地响起来了,世华一向易醒,便跑去接电话。 "小盛,是我。"李颀的声音,"我刚下班,上来接你,十五分钟到。" "你在哪儿?"世华手执睡袍一角,想着一头长发真乱。 "在中环的一个电话亭,快穿衣服!"李颀收了线。 世华急忙地穿上条裙子,梳头洗脸,溜到大门口,一辆的士刚到了,李颀跳下车来一把拉她上车。 "到哪儿去?"世华问。 "我们到山顶吃早餐。"李颀说。 两个人在刚开门的山顶餐室坐下了,世华的一张素脸,像清晨露珠一般晶莹清丽。 "小盛,又漂亮了点。" 李颀像欣赏着朵小白花似地笑。 他也壮实了一点,没那么瘦瘦弱弱病兮兮的了。 "你也好看了,那天没看清楚。"世华看他不像太累,"怎么白天上课晚上通宵工作的,反而胖了?" "愈开夜工肚子愈饿,吃得多了。"李颀说,"手头也松点啦。" "身体还好吧?"世华殷殷相问。 "还好。"李颀感动极了,"你真的还很关心我。" "我没有用,我没法改变自己。为什么一听见你的电话我便要来呢?我实在不明白。" "小盛,你是爱我的。" "我从来没这么说过。" "没说过这句话而已。" "你找我干什么?一切都已经不像从前。" "小盛,你说你未来,也未走。我的世界一向如此混乱,你来过,一切都改变了些,你走了,一切又回复从前一般,如今你又回来了……" "你改变不了你的浪子性格,有什么要什么。" "不,我不是浪子。" "那你只是个流浪的拾荒人,地上有什么便捡起什么。" "那你是什么?你是个摘星人,永远要摘到天上的星星。小盛,我不是天上的星,我知道你现在不要摘我,所以我说,我不会令你失望。" "一边做拾荒人一边准备做天上的星星吗?" "你还生水文君的气?" "我不气,她走了,你不要伤心。我只是怕你伤心而已。" "呵水大情大性,她是没有杀伤力的。" "李颀,你真令我失望,我以为你是会伤心的。" "她不会,我也不会。我只会为一个人而伤心。" "谁?" "你。" "伤心得要跟水文君搞在一起?" "她常来找我,我渴望从她口中得到你的消息。" "见了男人,她还会记得我?见到你,她还会谈我?" "但见到她,我有如见到你的影子,她是和你亲密的人之中,唯一留在香港的人。" "假如唯一留在香港的是胖胖,你会跟她……跟她……"世华说不出口。 "胖胖当然不会跟我搞到床上,她肯吗?不过我一样会常常找她,谈你。" "那你是说水文君自己送上门来了?" 李颀没回答她。 世华反而笑了: "你不答,总算没令我对你反感。阿水的性格我很清楚,你不说,倒是个君子,野君子。" "你是介意的?"李颀问。 "你猜我介意不介意?你们玷污了我。"世华说。 "好,你是仙女,我们是凡人。" "我是什么已经不关你事。" "至少你仍然肯见我。" "见是一回事,那不等于继续从前,要追我,你还得从头来过,在水文君之后,在拾荒之后。"盛世华说,"到那时呢,可不知道我变成什么样子了。" "你不会变的,小盛。" "你看死我不会变?" "小盛,我问过你在美国做过什么没有?我怀疑过你没有?" "你太信得过我了。" "别说负气话,要是我不尊重你,我早已……我是个男人,你明白吗?" 世华思前想后,点点头。 "我自制得好辛苦,对着别个女孩子,我便不会,我也不晓得你这处女包袱,要背到几时!"李颀冲口而出。 世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羞又恼。 "小盛,对不起,我忍不住说了。" 李颀伸出他的大手,把世华的小手紧紧握在掌中。 "小盛,我什么都跟你说了。"李颀叹了一口气,"为什么要跟你说呢?" "到此为止吧,李颀。" "你不要再见我?" "你和水文君令我反胃。" "小盛,你以为你将来遇上的男子都是未见过女人的?那么你到修道院去找男朋友好了!" 盛世华听见这句话,一时间阿祖、尊尼、约瑟、朗尼……所有她感激过爱她的男人的一切都在她脑子里打转,甚至程安雄,难道连他也没有见过女人吗? 耳边只听见李颀在说: "你谁都不怪,只怪我?" 世华觉得一切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心乱如麻。 "算了,谁也别算谁的账。"世华说。 "但不是一笔勾销,我爱你。"李颀说。 "那你想我怎样?我还是会回美国继续念书的,将来的事情谁知道?"世华说,"也许你变成星星,我摘不到了。" "小盛,我永远是个凡人,再出色,也是尘世间的人,我只是等待,你变成凡人的一天。"李颀诚挚他说。 "即使我有过十个八个男人?"世华问。 "是的,爱不过如是。"李颀说。 在李颀送她回家的路上,盛世华默默无语。 李颀依依地目送她走进盛家大门。 假期便在圣诞舞会中热闹地过去了,而世华的心是寂寞的。 她只当法松是棵圣诞树,高大堂皇的,很应景。 七彩缤纷的灯饰,正好掩藏了她的一阵阵少女伤怀。 法松陪她飞回美国,他在三藩市转机到东岸,正好不用让程安雄碰上。 安雄接了她机,一脸的健康肤色。 "怎么倒黑了?"世华问。 "滑雪会黑的嘛,雪把紫外光反射得很厉害。你看爱斯基摩人黑不黑?"安雄说。 "整个圣诞假期滑雪?" "也花了点时间替你找房子。" "找到房子了?我终于有自己的房子了!"世华心花怒放,"是什么样子的?" "唔,破破旧旧,厕所没有板,床也歪了,将就一些算啦,学校附近房子很难找啊!"安雄蹙着眉说,"现在我们便开车回去圣路易·奥比士普看看吧。" "真的那么旧?"世华一直在幻想着童话般美丽的小屋子。 "真对不起,没办法找到更好的。"安雄一路开车,一路满脸歉意的。 开了几小时车,安雄特别选太平洋沿海的一号公路,风光如画。 "这些地方,我们日后可以一个周未去一处。"安雄说。 安雄老有一大串游山玩水的计划,似乎她什么都不用想,他都替她安排好了。 "你以前有没有女朋友?"世华问。 "有。"安雄简单地答。 "是什么人?"世华问。 "美国人。"安雄答。 "漂亮吗?"世华问得心惊胆跳,虽然她不是对自己的容貌没有信心。 "十分漂亮。"安雄大大方方地答,从口袋中掏了张照片出来。 "啊!" 世华也不禁惊讶起来,眉清目秀,古罗马石膏像的轮廓,眼睛窝下去的线条也很像罗马美人像,直挺的希腊鼻梁,上唇中央双尖起角的笑嘴,鹅蛋脸儿,脸上没有半点化妆,清丽异常。 "她简直像《木马屠城记》的绝代美人,特洛伊的海伦啊!"世华赞叹着。 "见过她的人都这么说。"安雄说,"那是她十八岁时的照片。" "现在呢?"世华问。 "跟我一样大,二十四岁。"安雄说。 "你二十四岁了?" "我小时入学比较迟。何况我硕士也念完了。" 世华还是关心他的前任女朋友的事多点: "你们为什么不在一起了?" "没有什么,大家转校了,感情淡了。她已经结了婚。" "有见过面吗?" "有,一次。"安雄答。 "有什么感觉?" "她胖了很多,我想,她现在可能已经非常之肥胖了,朋友们告诉我的。" "那你便只装着她这帧最漂亮的照片?" "我只有这一帧。" "不想念她吗?" "没什么想不想的,只记得当年有过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 安雄淡淡道来,一点也没有令世华吃醋的余情,好像过去了便过去了。 "你呢?"安雄问她。 "我什么?"世华拖延时间,考虑如何答他。 "爱上过什么男孩子没有?" "没有。"世华不知道这是否算扯谎。 她以为有,她一直把李颀当作她的初恋爱人,如今看来,她也不晓得他是抑或不是,这是个将来才可以决定的问题。 "追你的男生很多。"安雄笑说。 "约会而已。"世华说。 安雄又笑笑。 世华回想,安雄一直冷眼旁观着那几名男孩子约会她,他却慢条斯理才开始,一来便视其他男孩子如无物。 不过,这样也好,要是第一天遇上的便是他,至少她会失了走马看花,约会约个团团转的机会。 "你约我也像打剑,看准才出手?"世华调笑他。 "是,一来我脸皮不够厚,二来觉得不够好的女孩子不值得花时间。" "我没有你上一任女朋友漂亮。"世华第一次有让人比下去了的感觉。 "不可以比较的,她是西方脸孔,你是东方脸孔,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东方脸孔。" "你对不漂亮的女孩没有兴趣?" "完全没有兴趣。稍为漂亮的也没有兴趣,要很漂亮的才有兴趣。"安雄毫不矫饰地说。 世华听到很开心,至少他认为她是很漂亮的。 不像李颀,一、二、三、四、五都要,虽然他的女朋友们都不丑。 车子转进了领进圣路易·奥比士普这小城的路,世华不禁频频问: "我的屋子在哪儿啊,在哪儿啊?" 程安雄在街上左移右转了一阵,抱歉地说: "那条街很荒敝破落,一时找不着,让我想想。" 他把车子停在一条繁花盛放、绿草如茵的街道上,拿出地图来找。 世华往右边望,车子泊的地方刚好有幢小白屋,很小很小的,但是白得发亮,被一圈子小黄花青草地环绕着,不禁悠然神往。 "看什么?"安雄抬起了苦看地图的头。 "你看那小白屋多可爱。" "进去看看啊。"安雄说。 "有人住的嘛。" "小城的人很和气的,要是你称赞他的房子好看,他多半会衷心地引以为荣,带你进去看的。"安雄说。 "我们可以敲敲门吗?"世华问。 "试试看,你敲门吧,漂亮的女孩子敲门多半受欢迎。" "你陪我去。" "当然。" 安雄握着世华的手,世华轻轻地敲了几下门。 "没有人应门。"世华说。 "也许出外了,没办法啦。"安雄拉着世华手准备转身回车子。 世华一脸的失望,依依不舍地望着那小白屋。 安雄倚在门上,脸有难色地说: "见到这间你便不肯定,叫我怎敢带你去看我替你租的那间?" 世华怕他难过,只好说: "不要紧,暂时住一阵你替我找到的那间吧,破旧一点也不怕。" "好吧!" 安雄反手啪的一声打开了小白屋的门。 "安雄你干什么?随便开人家的门!"世华像犯了法似的。 "不只擅自开门,还要看呢,你这么想看,我只有冒着擅自闯入之险让你看了。" 安雄一把拉了她进去,世华还是半推半就。 一进去,左边是窗明几净的小客厅,挂上了白纱窗帘。 右边是整洁的厨房。 再走进去,是间比客房那一边还小一点的房间,从房间的后窗望出去,仍是一片小黄花青草地。 房间虽小,却有张双人床,铺上了白底青叶小黄花的被盖。 世华忍不住躺在床上,往左上边一望,一列扁扁阔阔的窗于,白纱窗帘映衬着蓝天白云。 "躺一会也是好的。" 世华陶醉地望着悠悠白云。 "不是学生住的,都没有书桌。"世华爬起身来,"我们还是快点走了,不然人家以为我们进来偷东西。" "唔,让我看看,有什么好偷的。" 安雄拖着世华的手,走回厨房客厅相连的前半截屋子。 在问开着厨房和客厅的三英尺来高六英尺来长的白柜子里,安雄大叫一声: "有了!" 往柜子一拉一翻,翻了张小折桌子出来: "你的书桌!" 把白柜滑门一推开,露出一列教科书: "你的书!" 再伸手往书柜捞了一下,把他送给世华的剑击冠军银盾拿出来: "我的盾牌!" 世华惊喜无限,似信还疑。 "这就是我替你找到的破旧房子了!"安雄张开双手说。 "我打死你!打死你!"世华的粉拳一拳拳捶落他壮实的胸膛上。 安雄让她打鼓似地捶了一阵,反正是不疼的。 然后双手叉住她的双腋,把她抛了起来,接回怀中。 世华双脚悬空地被他笔直抱在胸前,像大人抱洋娃娃,一双大眼佯怒地望着他,粉红色的小嘴嘟起了,右手轻轻地在他脸上一印,作状打他: "还以为你很严肃,很一本正经,原来这么淘气,做了几小时苦恼样儿,跟我开玩笑。以后也不相信你啦!" "我猜的对不对?这果然是正合你心意的?"安雄希望那柔软的小手多打他几下。 "安雄,太好了,这么小又这么独立的小屋,想来不易找吧?" "我找人替你把整间屋子修过了,床单被盖窗帘全换了。" "你真有本事的,这么快便一切弄好。" 世华都未见过这么可依可靠的男人。 "不过浴室很小,只有莲蓬头。"安雄打开了道像个直身柜子的小门,"但那是全新的,业主换过的,这莲蓬头浴室,根本是整个倒模出来的大匣子。" "方便得很呢。"世华觉得很新鲜。 她家的大宅是巨大堂皇的,但这恬静的小白屋和那片绕屋的小黄花青草地,才是真正属于她个人的。 安雄替她把行李搬进来。两个人都舍不得离开那屋子,快乐地在草青色的沙发上相靠坐着。 安雄的肚子咕的响了一声。 "你肚子饿了,呀,没想起你大清早起来啦。现在吃什么才好?" "速战速决,吃汉堡包去!"安雄一把拉了世华上车。 吃完了汉堡包,世华又问: "现在干什么好呢?" "到超级市场去,你的冰箱里什么也没有的。" "噢,没想起。" "你没有一个人住过,当然没想起。"安雄笑,"几时你才十八岁?" "暑假的时候。"世华说,"那时要说青春再见了。" "你二十八岁时你便会后悔这句话。"安雄说。 "二十八岁?好像一百年之后了。"她在等待十八岁,二十八岁,根本是遥远到不可以想像的事。 两个人在超级市场推着车子,世华觉得好像两夫妻似的,心里有一阵莫名其妙的喜悦。 "安雄,我买什么才好?" "你喜欢吃什么便买什么。" 世华只是一味把巧克力、饼干、汽水、水果往车子里丢。 "你不吃人间烟火的?"安雄望着她那满车子的零食:"没一样要煮的。" "我不会烧饭。"世华似乎不觉得还有什么需要。 "单吃这些不成的。" 安雄替她拿了一打鸡蛋: "煎蛋总会了吧?" 世华点点头。 安雄又替她拿了包白米: "会烧饭吧?" 世华摇摇头。 安雄也摇摇头,替她拿了些牛排、猪排、鸡肉、蔬菜、油、盐、糖、茶。 世华完全一窍不通。 "今晚教你做饭,煎牛排,这是第一课。"安雄说,"我也不大会烧菜的,想不到你连饭也不会做。" 世华一眼瞥见一叠叠的"电视盒餐",每盒有汤有肉有甜品,放进焗炉一焗便成,抱了各式各样的一大堆回来。 "每盒味道都一样的。"安雄直摇头。 "好过没饭吃。"世华对烹饪并无兴趣。 安雄把她送回了小白屋,把东西一一教她在冰箱放好。 "会烧水不会?"安雄问她。 "水壶出烟,水便沸了,这个我懂。"世华说。 "早知如此,替你买个水沸了便会哗哗叫的水壶回来。"安雄说,"你无可救药,一个人怎么住?怕不饿死你了?" "怕什么?我有一焗即成的电视餐。"世华说。 "我走了。"安雄说,"明儿再来。" 世华看见窗外一片黑茫茫,孤零零地一个人,有点着慌: "陪我聊一会儿天。" "怕黑了?"安雄说,"但我要走啦。" "我不是怕黑,只是不习惯天黑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世华说。 "还有,你不是说教我煎牛排的吗?"世华尽力挽留安雄。 "你说你娟电视盒餐嘛,那用不着我帮忙了。"安雄说。 "这样吧,你焗你的电视餐,我煎我的牛排。"安雄打开冰箱准备他的烹饪工作。 世华的电视盒饭要焗四十分钟。 安雄的牛排只煎了五分钟。 "陪我聊到半夜十二点吧,那时我会累得什么都不担心,倒头便睡了。"世华说。 安雄搂着她谈话,只是少谈及他的家庭。 夜深了,世华的淑女成长背景觉得安雄应该告辞,但内心深处,她多么渴望他留下。 安雄很自然地走了,没露出过要在小白屋过夜的意思。 世华在回味着这一天的小夫妻生活。 她也欣赏安雄的绅士风度。他没有赖着不走,没有企图,只是爱惜她。 世华如常上课,不知怎的,所有中国男生都似乎认为世华变成了程安雄的拥有物,没有人敢再单独约会她。 世华想: 安雄真是有点慑人的气势的,他都没做过什么表示,所有人自动退避三舍。 跟阿祖刚好相反,他对女朋友那么紧张,众人却视他如无物,谁想约施维亚都照样去约。 阿祖好像习惯了,世华也不再同情他了。 这个学期,施维亚找了个叫做阿卡的矮小中国男生替她交学费。 阿卡瘦小得像女人,头发稀疏的,像个发育不全的中童,但那张脸孔却不年轻,是属于?99lib?世华永不会约会那类。 世华不晓得施维亚给阿卡什么回报,但看阿卡那沾沾自喜的样子,想来回报是一定有的。 世华一向看不起施维亚,她是美丽的,也不是笨的,但为什么张三李四她都照单全收,好好的一朵花,偏是什么牛粪都可以插她。 有一天世华捧着书在校园走,刚碰上施维亚,一样眼线画得黑黑的,脸孔涂得白白的,蓬着一头发尾开叉的头发。 "嗨!" 施维亚懒洋洋地打招呼。 世华觉得她很憔悴。 "去校堂喝杯咖啡?" 施维亚主动地说。 "好。" 做了半年同学,大家都没谈过几句。 施维亚要了杯黑咖啡,世华要了杯汽水。 "我暑假毕业了,好几间研究院收我呢,我都不想去。" 世华明知她在说谎,但也由得她说了。 "我二十岁啦,不想呆在学校了。"施维亚说。 世华分明记得阿祖说她二十二岁,这个女人,少说一句谎也不行。 "那你打算做什么?回香港?"世华问。 "不回香港了!我想演戏,做歌星。"施维亚说。 "去好莱坞?"世华问。 "或者去百老汇演舞台剧。"施维亚突然说起国语来。 "那你为什么不回香港拍电影?"世华问。 施维亚不屑他说: "香港那么小,做明星歌星赚得多少钱?" 香港明星歌星的收入当然跟好莱坞没法比。 世华看看施维亚那样模样,演人家的情妇倒像,要是有什么性格角式呢,她没一样像,也许可以演个年轻的唐人街鸨母吧。 "书念来有什么用?像我们念纯数的,出来那丁点儿薪金,就是这样便过一辈子。"施维亚说。 "为什么不干脆嫁了阿祖算了?"世华问。 "他?闷藏书网坏我啦。学费他是肯替我交的,但是我不要,反正总找得着人替我交。" 施维亚说得理所当然。 世华倒奇怪她从何时起认为学费是可以随时开口叫人交的,顶多同人睡一睡,真是,天生的妓女性格。 "中国演员在好莱坞没什么出路的。"世华说。 "你以为我想演个唐人街的饭店女侍?我想到好莱坞。认识个把制片家,也许根本连戏也不用演了。" 施维亚懒洋洋地伸了伸腰。 这个女人就是懒,世华今天才明白。 "怎么认识制片家?"世华不晓得她的路从何走起。 "一直以来,我想认识谁便认识谁,有什么困难?" "我觉得很困难。陌生人来的,话题从哪儿说起?"世华真不知她怎么搞的。 "床上啊,有哪个男人逃得过一张床?" 施维亚经验丰富地说,一点也没有难为情的感觉,反而一脸洋洋得意。 "那你也得喜欢那些男人才成啊!"世华完全不明白。 "不用喜欢的,我只当他们是地上的砖头,一块一块地等我踩,铺我的路口。"施维亚说。 "你不尊重你的身体?"世华问。 "身体?身体?那算什么,三分五分钟干完的事,牺牲不大啊,一天有二十四小时。你别听那些男人夸口,都是三五分钟的事而已。" 施维亚毫不在乎地说,世华的脸却直红到脖子里。 施维亚一双媚眼瞟着她: "你还未试过?" 世华摇摇头。 "处女不处女,没什么大不了呢。"施维亚说,"我的处女给了阿祖,他便以为是白头约,碍手碍脚。" "阿祖人也不错啊,也蛮好看啊!" 世华对阿祖始终有几分情谊。 "是,他人不错,也蛮好看,但看得多便厌了。"施维亚说。 "总好过你现在的阿卡吧?"世华说。 "玩木偶,也要有好看的、丑怪的,我是人呢,不是木偶呢,我玩木偶而已,不是要跟他们配对。"施维亚说。 "施维亚,你没想过有一天你会老的?"世华见她言谈无忌,便想她不介意这一问。 施维亚果然不介意,但眼中也有点感伤,却还是贾其余勇他说: "老了?老了有老人,是不是?我才二十岁,世上永远有男人。" "施维亚,你到底想要什么?"世华问她。 "我也不知道,我想要很多男人,很多方便,很多钱。" "但那不是人生目标啊!" "人生目标?要目标来干什么?起来又是一天,睡觉又是一夜。"施维亚说。 世华觉得她的性情不大像人,倒有点像野兽,毫无目的的,可懒则懒的,可噬即噬的,只看她什么时候肚子饿。 也许她的兽性便是她的特殊魅力吧。 放学回了小白屋,安雄过来陪她吃晚饭。 世华说及施维亚的话,只是没提及她对处女的意见。 程安雄说: "那么她也会像野兽般消失。" "你觉得她对你有吸引力吗?" "没有,我很怕这样的女人。" "她说她这学期毕业了。" "毕业?她有好多科不及格,被学校请她出去才真。" "我和她不熟,为什么她要告诉我?我反正不知道。" "施维亚是聪明的,她就是知道你纯,人家说什么你便信什么。"安雄说,"临别秋波,她要给你一些坏影响。" "我不是那么笨吧?"世华不服气。 "在她眼中你是笨的。"安雄说。 "那是她自己没有智慧而已。"世华反驳。 "不要驳我,认为你笨的不是我,是她,别恼错了人。"安雄忙摇手。 "奇怪,我不讨厌她。"世华说。 "你虽然纯,但是高做,你是在可怜她。" "也不完全是,我觉得她有几分可爱,她放任,扯谎,甚至肮脏,但是她不是邪恶的。"世华边说边在捉摸自己对施维亚的感觉。 "她自暴自弃而已,她是我所见过最懒的女人,每天除了在脸上涂白粉画黑眼圈,连头发也懒得梳。" "所以我觉得她像野兽。"世华说。 "她的家境不差的,起码是小康之家吧,但她喜欢堕落。我想她家里都不知她在美国搞成这样,还以为她真的念什么硕士博士去了。" "阿祖又怎样?" "他是喜欢这一类女人的。" "但施维亚没打算嫁给他。" "我们走着瞧,阿祖一定不会要个女学生,不是我看死他,他终于会落在些三流小明星的手里,因为他有钱。" "为什么不是大明星、名门闺秀?" "他本身的条件其实很好,但我想他有被虐狂,喜欢伤心。有些人爱上爱情,有些人爱上伤心。"安雄说。 世华凛然一惊,自己似乎两个倾向都有。 安雄见她忽地不言不语了,便问她: "你在想什么?" "噢,我正想问,你呢?" "我只会爱上人,不会爱上爱情。我很怕伤心,受不了。"安雄说。 世华料不到,雄赳赳气昂昂的程安雄,居然是受不起伤心。 "如果你伤心了会怎样?"世华问。 "一辈子,我会伤心一辈子!"安雄说。 "你大概没试过伤心吧?不然怎能预测自己一定会伤心一辈子呢?"世华凝视着他那张顶天立地的英挺脸孔。 "有过。"安雄说。 "是你的女朋友?"世华有点醋意。 "不,我不随便付出真感情的。" "那什么令你伤心过?"世华问。 "我的母亲。"安雄脸上升起一阵忿怨。 一生被母亲爱宠的世华,不大明白。 "我也不晓得我干错了些什么,我一直很乖的。但是,母亲分饼干,只抽两片给我,却整盒给了弟弟。" "小时考试少了一科甲,妈妈便要打我一顿,弟弟考个满堂红,一样赏钱给他去看电影。" "爷爷最疼我,我们跟爷爷住的,唯一夸奖我念书念得好的便是他。" "爷爷是唯一爱我的人。很可惜他没法看到我毕业。" "爷爷老了,生了重病,妈妈也不告诉我。" "反而是有一次挂长途电话回家,家里的佣人说:为什么你不回来看爷爷啊?为什么你不挂电话给爷爷啊?我最疼爱的是安雄,怎么他不记得爷爷了?" "我忙找爷爷听电话,料不到接电话的却是妈妈,我说我要跟爷爷说话,她却说爷爷睡了。" "每次打电话,都给妈妈截着说爷爷睡了。" "我不禁狐疑起来,打电话去给柏克莱的弟弟,他说爷爷病了很久了,你不知道吗?" "我问他有跟爷爷通过电话没有?他说有啊,都是妈妈扶他起来听的。" "你妈妈为什么这样?"世华问。 "我也不明白。她不喜欢我便算了,但怎可以让个老人家日夜盼望我的电话而盼望不到呢?我想爷爷一定很难过,到死都埋怨我不孝。" "你爷爷逝世了?" 安雄冷笑了一下: "逝世了还不通知我呢。原来是妈妈叫弟弟先回去了,连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 "她居心何在?"世华也不忿起来。 "分家产吧。爷爷是古老人,没有遗嘱的。他在家里放了个保险箱。小时常见他拿出玉石珍玩来给我看。" "到我得知爷爷死讯,赶忙回香港时,我问妈妈,爷爷的东西呢?" "她说他有什么东西?不信,开保险箱给你看看。" "保险箱一开,空空如也,果然什么也没有。我想是她和弟弟分了。" "那么你爸爸呢?" "我爸爸身体也不好,亦是个百事不理的,什么都是妈妈做主。" "遗产当然是你爸爸的了?"世华问。 "妈妈说什么遗产也没有。那倒不是我关心的,最令我伤心的是,爷爷以为我忘记了他,伤心失望地死去。" "我无辜地令我最敬爱的人误会我,令他伤心失望。这种伤心,会伤我一辈子,我并不要什么,为什么他们要串谋瞒我、害我?" "你那弟弟也该死,他不会打电话给你的吗?"世华比安雄更动气,"其他姐妹不会打电话给你的吗?" "人都是自私的,个个忙着讨好妈妈。"安雄说。 "想不到你有这样的伤心事。"世华怜惜他说。 "现在也是爸爸给我汇钱来,妈妈却汇很多给弟弟。" "他在柏克莱念书吗?"世华问。 "不清楚。"安雄好像不愿意说。 "他长得像你吗?" 世华想,要是他兄弟相像,他弟弟也应是满好看的。 "你们有来往吗?" "很少。"安雄答,"话不投机。" "你们兄弟不和?" "不是不和,我们没什么不和,只是少见面而已。"安雄说。 世华想,这个铁甲武士的背后,有颗脆弱的心。 然而他是那么的能干,什么事都难不倒他。 起初安雄天天来教她做功课,文科理科,经安雄一指点,她每一科都考全班最高的,世华不禁对他五体投地。 渐渐,安雄搬进世华的小白屋的东西愈来愈多,后来干脆不回去跟男同学住了。 那是个蓝天一片万里无云的星期天,安雄和世华两个睡醒了,从左边一列玻璃窗看出去,更是懒洋洋,两个人都滚在床上不愿意起来。 不久,门外有敲门声。敲了很久。 世华说: "别理他!" 门还继续敲下去,有个熟悉的声音叫着: "开门呀,我知道你们两个在里头。" 那是朗尼的声音。 "怎么门敲得那么急?让我去看看。"安雄忙跑出去。 安雄下边只穿着运动裤,赤裸着他肌肉结实秀美的上身。 世华还爬在床上,穿着套白纱镶厘士双层打褶边、长仅及内裤下面的娃娃装睡衣。 朗尼高大的个子这回没笑出他那排整齐的小白牙,看着穿了娃娃睡衣更似娃娃的世华,定了定神说: "世华不能哭,宝莲死了!" 世华定了眼,感觉不像是真的。 "你说什么?宝莲死了?宝莲死了?"安雄也不能相信那是真的。 "死了,一群同学开车去玩,她和约瑟两个坐辆敞篷车,不知怎的翻了,两个人都翻了出来,起初宝莲还在哈哈地笑,笑了一阵便觉得不舒服,要吐。" "我们还以为她是受了点震荡,一时反胃而已,便把她送去附近的诊所,她躺在诊所床上不清醒,频问:约瑟,你没事吧?" "怎知过了不久,她又吐了,她外表一点伤痕也没有,我们还不怎么紧张,可是,她的脸色愈来愈青,医生给她氧气,不久,她便停止了呼吸,我是说,再不呼吸了,气绝了!"朗尼像在说个刚做完的噩梦,还不可以置信。 世华一时麻木了,平日最大快活,什么都笑上一顿,时刻照顾她的宝莲,这样就去了,这样就没有了她那一串串银铃似的快乐笑声了? "那么约瑟怎样?"安雄问。 "现正在睡着。"朗尼说。 "睡着?怎睡得着?"世华嚷道。 "他见宝莲去了,整个人也疯了,他骂自己不小心,因为车是他开的。"朗尼说。 "那真不幸。他自己却没事?"安雄说。 "他受伤了还罢了,断那三五根骨头还罢了,偏是丝毫无损,他便怪自己。我们说不关你事啊,我们一列车都是那样的开。他又怪自己把车开了篷,不然不会把宝莲抛了出去。"朗尼说。 "那怎么了?"安雄问。 "他拥着宝莲的遗体大哭,简直进入了歇斯底里状态。医生只好替他注射镇静剂,令他睡去了。"朗尼说。 "那我们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安雄问。 "我们通知了他们在洛杉矶的家人,约瑟家在洛杉矶的。宝莲的弟弟也在洛杉矶,想他通知了在香港的父母。"朗尼说。 朗尼走时,回头望望世华的透明睡衣里还有胸围,有点奇怪地望望安雄。 安雄半日无语,约瑟和宝莲是他在校园最好的朋友,特别是宝莲,这个梨形脸孔,毫无心计的快活女孩,事事帮人,他在他俩家不晓得吃过多少顿晚饭,一块儿看过多少部电影。 宝莲处处替他想得周全,虽然比他小一些,却像他的至亲姐姐,安雄心里一痛。 世华不知如何是好,连哭也不会哭,只坐在安雄身边,双手紧紧地捉着他的臂,把头埋在他胸膛上。 过了几天,一些同学开车南下洛杉矶,参加宝莲的葬礼。 宝莲安详地躺在鲜花环绕的棺材里,样子跟平时没大分别,世华真希望她忽然会笑起来,跟平日一般吱吱咯咯地笑,告诉同学们这只不过是一场恶作剧。 然而,宝莲父母的凄凄哭声,令世华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爱友去了。 本来大家都在担心约瑟,他已经够憔悴了,再加上宝莲的父母在哭,不跟他说话也无友善之意,同学们不知道他如何承受这个压力,每个人在心情沉重之余,肩上都像负上了千斤担。 约瑟倒是出奇地平静,瘦病了的脸孔令他的眼镜好像大上了一个圈。 他默默走到宝莲的遗体旁边,掏出只钻戒,套在宝莲左手无名指上,低声地说: "这是她一直盼望的。" 同学们不禁抽泣了起来。 灵堂上的三生约。 众位同学无精打采地开车回圣路易·奥比士甫,世华用小手帕按着嘴巴,不敢呜咽得太大声。 把着方向盘的安雄不时用手拭拭泪。 回到学校,一切如常。 世华和安雄主要活在二人世界里,她很满足,也觉得很安全。 她和李颀已断绝了通信,法松写过几封信来,她只简单地应酬了说反正暑假回港见面,不用写那么多信了。 有一天安雄去练剑,晚上只余下世华在家里。 朗尼来了。 "嗨,你好!"世华倒是欢迎他的。 朗尼见她在家仍穿得密密实实。 "你两个怎么搞的!算是同居了?"朗尼问。 "没说过同不同居,他常住在这儿就是了。"世华说。 "你还戴着胸围睡觉?"朗尼好奇地问。 世华的脸红了一红。 "是。" "连他也没见过你?"朗尼觉得不可思议。 "我不习惯不穿衣服。"世华觉得还很正常。 朗尼笑了起来。 "你还是,嗯,还是和从前一样?"朗尼问。 "我又没有结婚。"世华说。 "哈,那倒好,要是别人先得到你,我总是,总是好像心里有点不大自在。"朗尼说。 "你不是有了女朋友了吗?"世华说。 "她是这儿长大的华侨,开放得很。"朗尼说。 "每个人都说我不开放。"世华说,"但我觉得很好,两个人住在这小白屋里,有点像童话故事。" "安雄碰也不碰你?"朗尼问。 "我们没做那回事。"世华明白他的弦外之音,"一定要做的吗?" "安雄太疼你了,我就按捺不住。"朗尼说,"那也好,没有人碰过你。那我也安乐点。" "你既不是我爸爸,又不是我哥哥,那么紧张干什么?"世华说。 "总之不想有人碰你。"朗尼说,"我也不会解释。我爱我的女朋友,并不是花心,只是不想有人先得到你而已。" "安雄没提过这些问题。"世华说。 "唔,看来他认定你是他的小妻子了,不过,下学期他走啦。"朗尼说。 "我也走了。"世华说。 "到哪儿去?"朗尼问,"跟安雄一起转校?" "不,只是想转转环境,加州理工很好,但我想到别处看看。" "去柏克莱加州大学吧,我弟弟在那儿。他可以照顾你。" "我不需要人照顾。"世华说。 "介绍你们认识也不行?"朗尼说。 "你心急什么?我又不是没有男朋友。" 这时安雄回来了,看见朗尼,微一愕然。 "他叫我暑假后转去柏克莱加大。"世华说。 "一流的学校啊,怎么不去,快申请。"安雄自己要走,巴不得世华早点离开这群虎视眈眈的男孩子。 "喂,安雄,施维亚要结婚了。"朗尼从后裤袋抽出几张坐皱了的请帖。 安雄一看:"怎么不是阿卡?" "她在三藩市找到个美国男朋友,不晓得发什么神经要嫁了,反正这校园可睡的男生她都睡遍啦。"朗尼说。 "那也不一定要嫁。"世华不解。 "被踢出校,又不想做事,那便嫁啦。"安雄说。 "那么阿祖怎样?"世华问。 "去做伤心的伴郎,啊哈!"朗尼拍腿大笑。 "别贫嘴。"世华到底有点不忍。 "施维亚也真可怜,新知旧雨,没有人肯去参加她的婚礼,女生更不用说了。"朗尼摸摸裤袋那叠帖子。 "女生们看开点算了,施维亚私生活不检点而已,既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又没抢过别人的男朋友。"世华说。 "她只是喜欢跟人睡睡而已。"朗尼说。 "你有没有?"安雄问朗尼。 "没有肯替人派喜帖吗?"世华笑他。 "是她自己送上门来,我这么穷,有什么给她?这回做了跑腿,还个人情。"朗尼说。 "阿祖也由你派?"世华问。 "这个还精彩,阿祖那张是她自己给他的。" "我真是服了她。"安雄说,"阿祖怎样反应?" "倒没有什么反应,若无其事地放进口袋了。"朗尼说,"我在饭堂炸鸡,看得清清楚楚,反而是施维亚在他身边望了一会,好像想等待他说什么,他却什么也没有说。施维亚笑了一阵,有点落寞地走了。" "嗯,这有点不对劲。"世华直觉他说。 "阿祖被她气得驯了,没反应也不出奇。"朗尼说。 世华若有所思,她老觉得有点不妥。 "阿祖是有点少爷脾气的,施维亚对他好时,他便对她不好,施维亚对他极坏时,他却要伤心。"朗尼说。 "施维亚到底嫁谁?"安雄问。 "就是喜帖上边有名字的那个美国人,施维亚说他是著名的律师,比她大十几岁。"朗尼说。 "她只说要去好莱坞认识一些制片家,几时提过这个律师了?"世华奇怪地问。 "施维亚是个天天说谎的女人,你别理她说什么,都是大方夜谭。" "没人去观礼可真冷清,在我派了一番帖子。"朗尼说。 "跟她睡过的男生不好意思去,女生们不高兴去,"安雄说,"她实在没有朋友。" "那我们去吧。"世华说。 "去什么?去到都是男家的人,个个都不识的,你和施维亚更加没交情。"安雄拒绝了。 世华总有点不安。 翌日在校园里碰见阿祖,世华跟他坐在草地上。 "阿祖,叫施维亚不要嫁。"世华说。 "由得她好了。"阿祖淡淡他说。 "你不再关心她了?"世华奇怪地问。 "整件事是这样的,"阿祖说,"阿卡不要她之后,她叫过我跟她结婚。我说不,所以她便马上嫁第二个来气我。" "你不劝劝她?" "我都不在乎了,她并不爱我,只是看死我一定会等她回头而已。" "浪女回头也可以吧?"世华说。 "她不是回头,只是走投无路,暂时借我过一过关,她书念不上,毕不了业,又不想做事。世华,这几个月来我已经想清楚了,我跟她在一起没跟你在一起时舒服,那是我太傻。"阿祖有点无奈。 "你知道我是和安雄在一起的。"世华说。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阿祖苦笑。 "我当时也真恼你。"世华盈盈一笑。 "你这大小姐也是开罪不得的。"阿祖说,"算了,是我糊涂了……" 阿祖吻了吻世华的脸颊,惆怅地走了。 施维亚的婚期快到了,在校园内不见了人。 各人都不以为奇,准备婚礼,总得抽些空儿,反正亦没什么人关心她。 那个早上天气特别好,四月天时,校园的花竞相吐艳,世华倚在花丛草地上看书。忽地朗尼气急败坏地把图书馆报纸杂志室的一份三藩市报纸,连夹着报纸的木架也拿了出来。 "世华,施维亚跃下金门桥死了!" 朗尼指着一段报道。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以她的性格,毕不了业不会跳海的。" 同学们虽然不喜欢施维亚,到底她是中国留学生,不能漠不关心。 扰攘了几天,还是安雄头脑清醒,打电话到施维亚说要嫁那位律师的办公室。 那位先生显然莫名其妙: "我只见过她一次,她上来问我非学生的居留问题,她拿了我的名片,就是那样而已。" 对于施维亚印了请帖四处派发说他要跟她结婚的事,他十分震惊,而且毫不知情。 安雄惋惜地说: "何必呢?老要撒谎,撒得自己下不了台,结果一死了之。" 世华心里一直不安,便是觉得她突如其来的婚事十分不对劲。 原来是她一手捏造的。 朗尼苦着脸说: "真倒媚,一连两个坏消息都是我报的。" "找阿祖去,看看他怎么了。"世华说。 他们三个人去找阿祖,阿祖在他那比一般学生豪华的公寓里已喝得醉醺醺了。 "阿祖!"世华摇着坐在沙发上的他。 "早知如此,我娶了她算了,我欠了她一条命。"阿祖捧脸而说。 "不关你事的,阿祖,别傻,她这几年来的任性行为,为什么都要你负责后果?"安雄说。 "也许她以为跳下去不会死的呢。"朗尼说。 "她才二十二岁。"阿祖说,"她以前很漂亮,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变了是她自己的选择,你一直没有对她不起。"安雄说。 "她是骄傲的,她想不到连我也会拒绝她,她受不了。"阿祖在怪自己。 "她厚脸皮才是她的真性格,她这么搞法,还有脸见你?"安雄对施维亚一向没有好感。 "安雄,你真冷血!"世华拉拉他的衣袖。 "真的不关你事嘛!"朗尼抢掉阿祖手中的酒瓶。 "至少……至少……在没有人理她,没有人喜欢她时,她想到我,嘿,想到我。" 阿祖含糊不清地说。 "她去耍乐时想到你了?你为她跟外国男生打架,被人打到满嘴是血,她还站着笑呢。你一鼻一嘴的血,开车撞断了腿,她几时探望过你了?你的女人四处跟人睡,跟人要钱,你还在这儿等,你有种没有?" 安雄激动起来,一轮英语地数落过去,抽着阿祖的领口,把那醉醺醺的身体从沙发上抽起来,又掷回去。 "喂,喂,安雄,不要太过分,他都醉了,乱了。"朗尼手忙脚乱,做好做歹。 "不,酒醉三分醒,他听得见的。阿祖你好好地念书、戒酒,忘掉这个女人。你几岁?你也不过二十二而已,二十二岁时扯事上身来伤心,来浪漫,你负担得起,到你三十三时你就完了!"安雄忿忿地说。 朗尼悄悄把世华扯过一边。 "你的男朋友知道阿祖追过你,乘机发脾气,我看你们两个还是离开的好,让我照顾阿祖。" "安雄说的也是对的,呵祖没理由让施维亚令他内疚一辈子,应该自疚的是她。"世华帮着安雄。 "我同意,我会跟他说道理的了,你们走吧。"朗尼说。 世华走到安雄身边: "安雄,我想走了。" "你们先走吧,我会叫些同学来把他看着,不让他再喝酒。"朗尼半推半送地把安雄和世华送出门口。 在车子里,世华埋怨安雄: "为什么那么凶?" "你心疼了?"安雄首次显露他的妒意。 "都是同学嘛。" "我要骂醒他,男子汉婆婆妈妈的干什么?那个施维亚,早死早好,她活一天便累阿祖一天。" "你一点也不同情施维亚?"世华问。 "我不同情她,好眉好貌,又有几分聪明,偏爱自我堕落,有什么好同情的?有人逼她吗?" "她真把阿祖搞糊涂了。"世华叹息。 "阿祖根本就是糊涂人。" "也许正如你说,他有被虐狂,喜欢伤心。" "你们女人看着他可怜,却不知道他伤心得有多乐!"安雄在分析。 "这回够他伤心好多年了。"世华心里想,施维亚大了解阿祖了,她要他喜便喜,愁便愁,她总是要赢的,死也要赢的。 "伤心啦,做醉猫啦,撞车啦,阿祖又可以糟蹋自己几年了,怎能不骂他。"安雄说,"要不是看在你份上,我才不点醒他呢。" "旧醋有什么好吃的?那时你还未追我。"世华说。 "很复杂的感情,既吃醋,亦是为你,为他。" "这话怎么说?" 安雄笑笑: "骂醒了他,让你放心,不用跑去做他的保姆。骂醒了他,叫他好好地做个男人。" "假如我像施维亚一般呢?" "你第一次背叛我便会跟你一刀两断。"安雄斩钉截铁地说。 "这么小气?" "不是小器,只是我不喜欢廉价的女人。当然,我也不是很大量。"安雄老老实实地告诉她。 "安雄,为什么你一直,嗯,一直不要求我,嗯……"世华脸又红了。 "你连说也脸红,我怎舍得吓着你。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的妻子。" "你不担心我爱上别人?" "这个轮不到我担心,我不会管你,这得看你自己。世华,别误会,我不是要你承诺什么。要是你爱上了别人,不要告诉我,不要让我知道。"安雄诚恳地说。 世华一时无语,她目前有了安雄已经很满足,但是未来的岁月,谁知道? 她岔开了话题: "施维亚的婚事,我一直觉得不对劲。" "你有种奇异的聪明剔透。念书我比你强,这点聪明剔透,我是没有的。" "有也不见得有什么用。"世华想起很多事情,这话倒是有感而发的。 "下学期我去麻省工学院,你去柏克莱加州大学,离得远了,不过一放假我便来看你。"安雄说。 "我来看你也可以。这几个月住在一块儿,我好像已经有做了你妻子的感觉。" 这几个月,是一片的纯情美丽,两个人一同做功课,两个人一同吃饭睡觉,互相紧紧地搂着已经温馨无限。 "我的弟弟也在柏克莱附近,要车夫、苦力,可以找他。"安雄说。 "什么叫做在柏克莱附近?"世华莫名其妙。 "我也不晓得他在那间大学念什么,我只有他的电话,他居无定所的,我很少问他学校的事,总之我叫他去帮你搬屋搬书,你还未有驾驶执照呢。" "暑假你回香港吗?"世华问。 "不回,这个暑假我又得到美国太空署的奖学金。"安雄说。 "你真了不起。"世华觉得安雄是她最帅的男朋友。 "你当然回港去了?" "是的,爸妈想我回港度十八岁生日。" "我回去是没有节目的,倒不如念书了。"安雄说,"真羡慕你有整天挂念着你的父母。" "你弟弟回去吗?" "我怎知道?也许我给他摇个电话,假如他回去,我叫他来看看你。" "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安邦。" "长得像不像你?" "人家说有点像,你自己看看说像不像,我们只差一年。" "柏克莱离这儿不远,为什么你们两兄弟总不见面?" "兴趣不同,他亦怕见我,一问他念书问题便左闪右避,所以干脆不见我了。" "你爸爸不知道他念书的情形吗?" "万事有我妈妈瞒着,爸爸还以为他念得很好。" "为什么你不叫我留着陪你?"世华问。 "那儿住宿舍的,我放你在哪儿?"安雄说。 "我真舍不得我们的小白屋,想不到,以后便不再见着它了。"世华嘘嘘地叹息。 回到小白屋,想起近年来的事,世华很是伤感。 "想不到,半年内死了两个同学。" 十八岁还未到的世华,以前是没想过人是会死的。 "大好青春葬送了,连带约瑟、阿祖,本来还有的青春,都因为宝莲和施维亚的死亡而葬送了。他们两个现在看起来像中年人。"世华摇着头。 "迟些时他们交了新女友便又活泼起来了,你别担心。"安雄说。 "你不是说伤心事会令你伤心一辈子的吗?"世华想起他分明说过的。 "我是这样而已,不是每个人都像我那么极端。"安雄说。 "不如我们结婚吧。"世华挽着他的手臂说。 "为什么老嚷结婚?你还未成年。" "那么我便不会伤你的心了。" 安雄沉思了一阵,没做声。 "为什么不作声?" "待你大一点吧,多见点世面,那时如果你还选择我,那再结婚也不迟。" "你是想自己多选择几年而已。" "世华,天知我心,不是这个缘故。" "那是什么缘故?" "你才念完一年大学,还有三年,我希望你多见点世面,嫁了我之后不要后悔。"安雄说。 "你说只要我背叛过你一次便和我一刀两断,那你还要我见什么世面?我不明白。" "我相信你不会背叛我。" "什么叫做背叛?跟人家约会?或者,你以为我不会说?这几天我听了满耳朵都是,跟人上床!" "世华!"安雄惊奇地说,"那不像是你说的话!" "安雄,我不知道上床是怎么一回事,我害怕,你教我,教我,只有你不令我害怕。" "别傻,你以为是上生物学课吗?哪有谁教谁的?" 安雄搂着她睡,呵护着。 世华就是不明白,李颀说他是个凡人,似乎所有男人见到女人都会有性冲动,安雄却不是,他是个君子,他尊重她。 然而李颀不尊重她吗?那也不见得。他没强逼过她,甚至没引诱过她。 她开始有点怀疑是否自己令男人太紧张了,又或许正如李颀讪笑她,太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了。 她开始厌恶自己的仙女形象,在一片思想混乱中,糊里糊涂地睡着了。 大考过了,世华成绩很好,拿个满A。把成绩表寄去柏克莱加大,看收不收她入二年班。 "一定录取你的,世华你今年是全A。"安雄说,"他们会寄信去香港通知你的。"世华问:"要是不收我呢?" "你说头一年连哈佛也收你,柏克莱加大怎会不收你?除非你今年科科只拿B,成绩大降,但你是全A的,怎会不收?"安雄向她解释。 "其实我也很留恋加州理工,不过,不愉快的回忆太多了,不然我也不会走。"世华说,"何况,你也走了。" "真可惜,你初来美国便接二连三见到同学的不幸。"安雄说,"这么一来,我想学校以后收香港学生也心惊胆战了,到底这儿中国学生不是那么多。"世华问:"柏克莱很多吗?" "校园大嘛,二万多个学生,死了几个也没人知道。" "跳金门桥总知道吧?" "你要有点心理准备,那儿人多,没有那么多人会注意你,你的小公主心态要适应一下了。" "我准备好了,那儿有一千个女生比我漂亮又聪明。" "不害羞,始终当自己是十中选一的精英!"安雄逗她。 "那也不算苛求吧?" "好,让那儿折磨一下你也好。" "不安好心!叫我转学原来只为这个。" "当然啦,一被人忽视,你便会想念我,跑来找我。" 调笑间,世华回港的时间到了,安雄把她送上机,世华依依不舍。她这辈子,只跟一个男人共同生活过近半年,而那人,就是安雄,她是那么的习惯他常常在身边。 第六章 炎热的香港夏天在迎接她,一下机,便感到一阵逼人的热浪。 一下机,她几乎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在父母旁边站着个青年人,骤眼看上去有七八分像安雄。 那人倒像跟她父母认识了八辈子似的,在交谈着。 "你是……?"世华打量着那年轻人。 "我是安雄的弟弟安邦,哥哥叫我来接机的,在机场碰见盛伯伯和盛伯母。" "安雄真是,常常不做声不做声的,便安排了令我意想不到的事。"世华心里甜丝丝的。 "他可没寄过你的照片给我呢。"安邦说。 "那你怎知道谁是我?" "盛伯伯和伯母一见到便拥抱的便是你了。"安邦说。 "那你又怎知道谁是我的父母?" "叫机场的地勤人员传呼,说有位程先生找盛先生盛太太,那还不容易?"安邦一脸的古灵精怪,样子虽和安雄相似,神气却完全不一样,佻达俏皮。 "再见了,接机的任务已经完成,盛伯伯,伯母,改天来拜访!"安邦送他们上车。 在车子里,盛先生说: "那小伙子很会说笑的。" "顽皮啰。"盛太太问,"那就是你男朋友的弟弟?" 世华常在给妈妈的信中提起安雄,除了住在一块那回事之外。 安雄的光荣史,自是令盛太太满意的。 "程安雄跟程安邦长得像不像?"盛太太问。 "像,不过,安雄还要好看点,人严肃点。"世华说。 "这个有趣,不过有点轻佻。"盛大太说。 "才见过人一面,便这么快下判断!"世华最怕妈妈的主观。 "你见过他吗?"盛太太问。 "从来没见过,今回是第一次。"世华答。 才第二天,安邦便拜访来了。 "哗,吓得我!"安邦一坐下便说。 "吓得你什么?"世华莫名其妙。 "哥哥叫我去接他的女朋友,怎么不吓?" "你可以不接的,听你哥哥说,你并不怎么听话。" "他叫我接机,还叫我常来看你,一本正经的。为了不坏他的大事,为了讨好未来嫂子和她的全家,只好接上这差使了。"安邦做眉头深锁状。 一直以来,所有男孩子见了世华都是讨好还来不及的,这一个,却眉头深锁,气得世华说: "你不接机你哥哥也不奈你何,谁逼你去了?" "接机,是最容易交差的方法。见面寒暄,顶多三分钟。"安邦说,"我在想,假如我哥哥的女友是丑八怪呢?来拜访至少要捱上半个钟头,还是先去机场看看是什么模样儿,要是难看的呢,我便马上失踪。" 世华被他弄得啼笑皆非。 安邦却在手舞足蹈地说: "一见你出闸,原来是这个样子的,才没给吓死。" 世华好气又好笑,这两兄弟,一个那么害羞稳重,一个这么厚脸皮口多多,长相虽似,性情却有天渊之别。 "以后别叫我嫂子什99lib?么的,谁是你嫂子?"世华嗔道。 "你不是我哥哥的女朋友吗?"安邦反问。 "女朋友跟嫂子是两回事。" "不准备做我嫂子,以后不来啦。"安邦是连说句话也坐不定的,站起身转来转去。 "你跑来跑去干什么?" "喏,这已经是嫂子的口吻了。"安邦指着她笑,仿佛抓住了她的痛脚。 世华鼓起了腮帮子不睬他。 安邦转个身,弓着身子,双臂暴长的,扮大猩猩彷徨地走来走去。 世华禁不住咭咭地笑了。 盛太太刚下楼梯,安邦一瞥见伯母来了,连忙站直了身子,乖乖地坐回沙发上。 "你扮的大猩猩很像啊!"盛大大笑着说,"再来一次。" 这回,安邦扮头欢天喜地的大猩猩,逗得盛太太笑了一阵。 "你们聊聊吧,我去任伯母那边。"盛太太雍容华贵地出去了。 "看,你妈也喜欢我,我们是做定亲戚的了。"安邦说。 "我又不是嫁你!"世华话一出口,已经知道说错了话。 果然,安邦说: "嫁我嘛,我也可以勉强考虑考虑。虽然,你妈那么喜欢我,但是你嘛,我还得看清楚点。" "胡说八道,谁说要嫁给你了!"世华气得顿脚。 "那你是在暗示想嫁给我哥哥了,那我也要代我哥哥看清楚。你知道他啦,死心眼,情人眼里出西施。" 世华让他气白了脸。 "糟糕,恼了。"安邦学孙悟空抓耳挠腮。 "我才不恼你呢,看在你长得像安雄份上,不恼你,要是换了副脸孔,才不理你呢。"世华说。 "哗,安雄的样子魅力惊人,我长得像他,大概也魅力惊人了。"安邦说。 世华拿他没法,怎知道安雄的弟弟是头大猢狲? 这时有人来了,原来是法松,见到世华,左右亲了亲脸颊。 安邦看着不是味儿,站起身来自我介绍: "我是世华的男朋友程安雄的弟弟程安邦。" 一向老实的法松给愣住了,世华只好解围: "他是我同学程安雄的弟弟程安邦。" "这是王法松。"世华继续介绍。 法松跟他握了握手。 "我开了车来,我们到浅水湾酒店吃下午茶去。"法松对世华说,"你的朋友也一块儿来吗?" "不,她的朋友不一块儿来。"安邦说,"我先走了,再见。" 走到大门口,看见法松泊在那儿的红色法拉利跑车,安邦恨恨地往车胎踢了一脚。 安邦回到家里,坐了两分钟,巴不得马上跳回世华家里。 想不到,哥哥的女朋友这么娇艳欲滴,那么小,就像朵初开的花。 见了一貌堂堂的法松,浑身的好教养,二十几岁人开法拉利跑车,想来必是富家子弟。 他亦发觉法松的态度修养,跟世华其实是很相似的。 一见面便来个西式的亲完左颊亲右颊,虽然未必是爱情,但那是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 他自己家属小康,盛家的排场令他觉得不大自然。 要是盛家伯母知道他们并不富有,不晓得会怎样。 不过,管它呢,那是安邦的哲学,正如他不爱念书一样。 在浅水湾,法松和世华悠然吃着下午茶,在他心目中,世华是他的。 他问世华: "刚才那个程安邦说什么你是他哥哥的女朋友?" "他跟你开玩笑而已。我有很多同学的,他哥哥托我带瓶香水回来给他妈妈,他上来拿罢了,他很顽皮的。"世华扯了个谎。 法松太老实了,他知道得愈少愈好。 不必要伤他的心的事他都不需要知道。 在他们欣赏日落之时,邻桌坐下了四五个人,其中有张她熟悉之极的脸孔,那是李颀。 他一时没看见她,因为那几个人忙着拿纸笔出来,有个还拿了相机对准李颀拍照,好像在做访问。 "谁要访问李颀了?"世华大惑不解。 李颀也留意到有双眼睛在望着他,那是世华,他喜出望外地跑过来。 "小盛,你回来了?" "李颀,你在干什么?" "记者在访问我。" "为什么要访问你?" 李颀神秘地一望: "我的电影很卖座。" "才没见你半年,你几时拍起电影来了?" 李颀望望法松,打了个招呼。 "你有朋友在,说来话长,改天告诉你。" 李颀回到了记者群中。 法松倒开口了: "原来李颀是你认识的。" "你怎么知道他叫李颀?" "我比你先回来,他是电影新星,第一炮便红了,他的电影两星期前还在上映,轰动得不得了,他变成了青春偶像,反叛忧郁那一种,嗯,像占士·甸那类。" 世华诧异得小嘴微微张开,半年不见,变化居然那么大? "法松,你不大看本地电影的,你怎么知道他?" "妹妹缠着我陪她去看第六次,她迷上李颀了。老实说,他真是会演戏的。"法松说,"长样也很特别啊,从没见过下巴像外国人般有个凹痕的中国男明星。" 世华呆了,这半年没通消息,想不到他变了红星。 "怎么你好像很惊奇的样子?" "他本来是画画的,正在理工学院念书,怎么演起戏来?" "不是每个人一出世便决定演戏的,那有什么出奇?街上随便一个人都可以变成天上的星星。" 这令世华想起她和李颀别时的话,天上的星星。 "他蛮有明星相,我想他会大红特红的,我的妹妹们一向只迷外国男明星,这一个,她们都破天荒地迷得神魂颠倒。你既然认识他,介绍给我的妹妹们见好不好?" "好,不过我好久没见他了。" "找个周末,请李颀上我家游艇游船河,让我的妹妹们大乐一天。" "嗯,我试试看。" 世华漫应着。 李颀在访问中隔着桌子看了她一阵,有若在打讯号:"我会来找你。" "你真的认为他好看?"世华问法松。 "有史以来最好看的香港男明星,他有现代感。"法松说。 世华感激地望着法松,他是忠厚的、公平的、大方的,实在有几分可爱。 "不过,不是叫你做红娘,让妹妹们见他一次就够了。省得小丫头们单恋起他上来,不要答应约第二次。"法松以大哥哥的口气说。 回到家,世华没有更衣,吃过了晚饭仍不去洗澡,她知道李颀会来的。 果然,他来了。 "恭喜你,李颀。如今你真是天上的星星,我是凡人了。"世华说不出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李颀拥抱了她一下: "也许只是一个烟花而已,那是我第一部电影,以后怎知怎样?" "你似乎开心点了?"世华发觉他神采飞扬。 "电影是种神怪的事业。以前,谁要看李颀一眼了?个个都把我穷追猛打,如今,见他的鬼,所有人都追着李颀来看。"李颀仍是吊儿郎当地耸了耸肩。 "水文君呢?"世华要先问清楚这样。 "她去加拿大念书了。多亏她呢,介绍我去拍个广告片,拍完,被制片商看中了,找了我去拍电影。" "你是男主角?" "不,是第二男主角,男主角是三十几岁的。你都不看香港电影的,说你也不知道。" "那怎么红了你?" "那角色根本就像我,不用演的。" "你不再念书了?" 李颀摇摇头: "我不是念书的料子,何况,我需要赚钱。" "你喜欢演戏吗?" "起初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看着钱不错。" "现在当然更有兴趣了?" "有。虽然拍电影相当辛苦;体力上相当辛苦,但我自出娘胎,有哪一天是不辛苦的?你说辛苦得处处受人白眼好,还是处处受人赞美好?" "你开始自大了。" "自大一阵子也可以吧?希望你不是只喜欢处处倒霉的我。" "你跟阿水怎么了?"世华问。 "老早告诉你我和她不过是过眼云烟,我没怎么想起她。" "你红了,她不会放开你的。" "我放开她便是了,阿水也有单纯的一面。" "她这一见便熟,热情如火的,在加拿大也许已先后爱上过半打男生了。"世华想起水文君,不禁笑了起来。 "相信我,那时我真的是在她身上找你的影子,小盛我不曾一刻忘记你。这六个月来,你好吗?" "有什么好不好的?……书倒念得好。" "你妈没管得你那么严了?"李颀问。 "松了很久。成绩科科A,她还想怎样?" "还有那登样的公子做你的男朋友?"李颀看得出来,"你倒会招架你妈妈?" 世华作个无可奈何状: "我们两家是世交,自小玩大的,也没什么。" "你在加州没有男朋友吗?" "很难回答你。比方说我问你:你是我的男朋友吗?" "我会说是。"李颀一向的直言。 世华握握他的手。 料不到,这么夜还有另一个访客,跳进来的是安邦,正看见世华在握着李颀的手。 "嗨,安邦,怎么是你?电话也不先摇个来。"世华还握着李颀的手。 安邦打量了一下玉树临风的李颀: "你是不是那个李颀?" "是,我叫李颀。" "怎么一下子人人都认得你?"世华望着李颀。 "你以前不认得他的吗?"安邦说:"啊,只握着手,还未认识?" 世华想松开了,李颀一把握着不放。 "我们认识好久了。"李颀说。 "李颀,放开手。"世华不知如何向安邦交代。 出奇地,牙尖嘴利的安邦居然没说什么。 "我恰巧经过而已,进来打个招呼,我走了。"安邦说,"明天我请你午饭好吗,世华?一点来接你。" "好!"世华答。 "他是谁?"李颀问。 "我同学的弟弟,程安邦。" "你住在山顶,他也住在附近吗?"李颀问。 "他住在九龙,也许刚在附近探朋友吧。"世华胡乱解释。 "他怎么不说恰巧走过坟场?"李颀微有妒意,"他只不过是你同学的弟弟,三更半夜的来干什么?" "我怎知他来干什么?" "我也要走了,明天开早班。" "祝你好运,李颀。"世华心情复杂。 "你其实不那么喜欢我拍电影吧?" 世华点点头。 "你们是有选择的人,我没有,下一部片垮了,我又打回原形。"李颀说,"这次所谓一炮而红,倒是头一次令我战战兢兢的。" "你怕过吗?"世华交抱着双手。 "以前的遭遇差到无可再差,还有什么可以更坏的?一下子走了点运,倒不习惯了。" 世华再说一次: "祝你好运。" 看着李颀离去的背影,世华知道他是吃定电影这行饭了。 以前他即使不名一文,无所事事,还是有种奇怪的魅力的,也许这就是明星魅力吧。 安雄查得她好紧,天天叫弟弟来。 想想都有点奇怪,安雄不是那样的人。 盛太太和盛先生赴宴回来了,看见世华还在大厅里,衣履整齐。 "怎么还不睡?法松跟你从下午聊到这个时候?"盛太太似乎很惬意。 "我困了,走上去睡了,你们母女俩谈谈心。"盛先生对女人话一向没兴趣,他只有兴趣做生意。 "世华,到底你喜欢法松多一点还是程安雄多一点?"盛太太问女儿。 "妈妈,我又不是要嫁。" "程安雄听上去很好,我不反对你和这个出色的男孩子来往,但法松也是样样都好,跟我们又是世交。" "那便是公平竞争了,你还没见过安雄,不用心急。" "他的家庭是怎样的?"盛太太问。 "过得去,至少儿子们都在留学。"世华说。 夜里,世华心又乱了,和安雄好好的,李颀又在她生命中出现了。事实上,他从未在她生命中消失过。 早上醒来,安邦又来了。 "又是恰巧经过这里?"世华没好气地问。 "那个什么青春偶像是你的男朋友?"安邦问,"我哥哥不知道的?" "你哥哥以前有过多少女朋友我亦不知道,也不会派个妹妹去天天查着问着。" "哥哥没叫我来查你问你,我自己多事而已。"安邦说。 "那便不要多事。" "出门吃早餐去。"安邦说。 "我胃口未开。"世华说。 "有些事不方便在这儿谈。" "我跟你有什么不方便在这儿谈的了?" "有的。"安邦将头往大门摆摆,示意她跟他去。 他开着辆小型柯士甸旧小房车,开到个人迹少到的山上向海小平台,在粗沙泥上坐下。 世华也坐下了。 "你跟我哥哥一块住了半年了。"安邦说。 "你怎知道?安雄告诉你的?" "他怎会告诉我?我神通广大,知道便是了。"安邦若有所思地说,"你们一起很快乐?" "是。" "你还是处女?"安邦不饶她。 "你怎知道?"世华吓了一跳。 "我不是调查你,你交别的男朋友去,我不会告诉安雄。如果你爱他,你不用为谁守身如玉。"安邦说。 "哪有弟弟这么替哥哥说话的?"世华奇怪得很。 "说完了,走了。"安邦一把拉起了她。 在车子里,安邦一反平日的调皮多言,突然沉默起来,似乎心事重重。 他不说话,世华倒不安起来了。 从来她都不需要先开口逗男孩子说话的,这回,最嘈吵的那个反而完全不做声,她只见过他四次,说什么好呢? 大概开了二十分钟车,安邦"噗嘿"地笑了,转头看着她: "你木头似的,我哥哥怎么没给你闷死?" 世华忍不住伸手揉他: "原来是捉弄我来着!还以为你有什么心事呢?" 安邦一边举手招架,做左闪右避状,另一只手把方向盘左扭右扭,车子之字形在路上滑来滑去。 "再打,要撞车了!"安邦说。 "你玩够了没有?"世华收了手。 "哗,忍得我好辛苦。"安邦嘻嘻地笑。"就是想看看你能多久不说话。" "你这么会演戏,为什么不演戏去?" "你这么能不说话,怎么不当块石头去?" "好了,安邦,木头,石头,还有什么要侮辱我的?" "大块头!"安邦说完,忙用双手护着头。 "把住方向盘啊!"世华吓得叫起来。都快要转弯了,安邦只把双手抱着头却不把方向盘。 安邦吃吃地笑,把手放回方向盘上,及时拐了弯。 "我怕你打我啊,女孩子最恼人家说她是大块头的。"安邦一片惶恐地缩着头。 "我很胖大么?" "不,你比胖的标准差了二十磅,比骨骼太大的标准差了两个圈,即是很正常。" "没句好话,包管你没有女朋友。"世华嗔道。 "连你也肯见我四次了,我会没有女朋友吗?抽空来看你抽得真辛苦呢。" "厚脸皮,谁请过你来了?" "好吧,那么下次不请,我便不来了。我的电话号码是二二六二三九三。" 世华让他弄得无法可施。 车子到了盛家门口,佣人开了大闸。 安邦一看,法松的红色法拉利跑车已泊在里面了。 他没有把车子驶进去,只陪世华下车,经过大宅前面花园的一段路,顺手摘了朵小红花,递给世华: "生日快乐!" 世华方才被他搞糊涂了,现在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你怎知道的?" 安邦睐了睐眼,神秘地一笑: "大清早来,就是想做第一个向你说生日快乐的人。" 刹那间温柔起来的安邦,也有他动人之处的。 不挤眉弄眼的时候,他跟安雄一般英俊。安雄是英挺,安邦的静态却是有股诗意的。 顽童与诗,那就是安邦,很奇怪的组合。 世华怔怔地凝视了他一阵。安邦缓缓俯首往她颊上很轻很柔地亲了一下,仿佛是天使的翅膀软软暖暖地掠过。 "生日快乐!"安邦凝重而诚挚地再说了一次才离去。 世华把花儿拈在食指与拇指间,搓着花梗儿,像踏着云雾.99lib.般走进屋子里。 法松正坐在大厅沙发上看报纸。 "世华,生日快乐!" 他向她左右颊亲了亲。比起安邦,法松倒像有点在行官式礼仪。 世华抬眼一看,满厅子都是花,有十来二十束,还有个美丽的粉红玫瑰花篮。 "啊,谢谢你,法松,那么多的花!" 法松有点尴尬地说: "只有那篮玫瑰花是我送的,其他的不是我送的。想不到你有那么多男朋友。" 世华在心里数数,知道她生辰和香港地址的男朋友实在没有那么多,她也急于看看哪一束是哪一个送来的。 法松是老实人,一向家教好,她知道他不会偷看送花人的名字,再坐上半天他也不会。 但她忍不住不看。 第一束,是程安雄,第二束,是程安雄,第三束,是程安雄,全部都是他越洋订回来的。 她心里暗想,会不会是安邦做的手脚?想想,似是而非,安雄是喜欢间中令她惊喜一下的。 问安邦,一定问不出结果来,他又会耍弄她一番,不如挂个长途电话给安雄。看看时间,美国东岸应是晚上时分,安雄也许在宿舍。 她不能再等了,对法松说: "对不起,我去爸爸书房挂个电话。" 法松见她笑得像棉花糖般甜,心里没醋意是假的,但那是世华的生日,他只好捺住性子。他还未有机会提及手中拿着那份报纸呢。 世华去了不久便失望地出来,显然找不到她想找的人。 "同学们送给我的。"世华不想法松觉得没趣,只好婉转一点,"都没有你那篮花特别。" "可惜不够多。"法松虽然老实,却不是笨人,"那十多二十束花,包装都像是同一花店送来的,都是同一个人吧?" 世华不做声。 "还有一份生日礼物呢。"法松把报纸的娱乐版递给她看。 世华看完,心里是一阵甜,喉头是一阵酸。 "就是他吗?"法松指着报上李颀的照片说。 世华摇摇头。 法松看着报纸说: "李颀说他在美国念书的女朋友回来了,明天,即是今天了,他昨天接受访问的是不是?明天是她的生日,可惜要开工,不能跟她在一起。" 世华的眼眶红了。 "情深款款,是不是?冒着失去女影迷的险也要当众宣布已经有了女朋友。"法松半叹半笑,"我也很感动。" 世华咬着下唇。 "寄到纽约我家那一叠信也是他写的吧?"法松站起身来,"当然,你可以说,不关我事。" "不,法松,你是个跟我很亲近的人,但是,那些是私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为什么要瞒你?" "世华,我明白了。" "你不明白的。" "我已经把我们的关系说得很清楚,其他的,我明白不明白都不要紧了。"法松黯然神伤。 "法松,每一次,我都是无意伤你的心,怎么每一次都这样?" "你愈不想伤人家的心,便愈把人家伤到入骨入肉。你痛快点说还好。" "法松,我没有说谎。" "世华,你不是个说谎的女人,你只是个不肯说真相的女人。一样伤害力大一点,我也不知道。"法松自嘲地说,"在法律观点来看,不肯说真相的误导效果是否更大?我得回去看看课本。" "法松,那些花不是李颀送的。" "我不是说那些误导,也许是,我自己误导自己吧。"法松有点谦虚。 "不要逼我说我不爱你,法松,我不懂得怎么说。" "这儿不是法庭,那也不是是非题。世华,你今天满十八岁了,你自己作主张,不要再拿我做你和你妈妈中间的挡箭牌。送花的是谁,不要告诉我,我也不要知道。" "法松,不要误会我在利用你。" "傻孩子,一直在作对自己不利的证词。"法松拥抱了她一下,"我已经尽了最大的能耐去忍住脾气。不要再说下去了,大家留个余地。请告诉伯母,今夜我不能来跟你们一起吃生日晚饭了。" 天上砰的一声打了个雷,雨骤然倾盆而下,法松冒着雨跑出去了。 盛太太在二楼睡房刚起来,雷雨声令她想起去关窗,恰巧看见法松淋得浑身湿透地跑去开车,急忙下大厅一看,只见世华呆在一大堆花中间。 "怎么不叫人给法松打把伞?" "他跑得那么快,怎来得及叫人打伞?" 盛太太看看女儿面色不对。 "怎么哭丧着脸过生日?又跟法松拌嘴了?" 世华还未开口,盛太太已经瞥见了摔在沙发上那份日报,拿起来看了,淡淡地说: "又是李颀,才拍了一部电影便很出息了么?" "妈妈你是知道他红了的,你只是不告诉我而已。" "这个人还要我记着,天天向你报告他的近况吗?"盛太太要施压力之时,连最平淡的语气也是咄咄逼人的。 世华满肚子心事,不晓得向谁说,一语不发地跑回房间,锁上了门。 她很想找个人说话,一时间无人可找,不由自主地拨了二二六二三九三。 "喂,请程安邦听电话。" "啊!"对方传来狂喜的声音,"安邦不在,世华,我是安雄,你怎知道我赶在你的生日回来了?" "安雄!安雄!你回来了!那许多花,怪不得我挂长途电话找不着你!"世华惊喜交集。 "想念我吗?" "不想你怎么会给你挂长途电话?" "收到花开心不?" "开心。如果你能把我们的小白屋也一块儿带回来便好了。" "哟,肉麻死了!笨蛋,我是安邦!一扮我哥哥的声音你便魂魄不齐了。"安邦哈哈大笑,回复他的本来声音。 "你这该死的……该死的……" "你这该死的东西!"安邦教她说,"不会骂人便不要骂。你找我那该死的哥哥不着,怎么骂我了?" "我本是要找你的。" "口风转得真快!" "不,我真的是要找你的,安邦,别开玩笑,我烦死了,快来接我。" "接你到哪儿去?" "不要问,快一点来吧!" "好吧,三天后马上到。" "安邦!"世华急得想哭。 "来了,来了,四十五分钟后到。" "不是开玩笑的?" "别啰里啰嗦,我说四十五分钟后到。"安邦一本正经起来。 世华在窗子旁守着望着,这四十五分钟比什么都长,又不知道安邦是真是假。 终于眺望到他的小柯士甸车子在路上,世华连冲带跑地飞奔下去,怕被妈妈拿住抓回头。 气吁吁地跳上了安邦的车子,大雨把她淋得一身都湿了。 "到哪儿去?"安邦问她。 "你看我这样子,能到哪儿去?随便你吧。" "跟法拉利闹翻了?"安邦在笑,"报上李颀说的话我回家看到了,你叫法拉利怎么不恼得变成了红色?" 一提起李颀,世华不禁哭了起来。 "哭吧,哭吧,原来不是为法拉利而哭,是为李颀而哭。真扫兴!"安邦不耐烦地说。 世华本以为安邦会同情她一些儿,怎知他却一脸的厌恶,倒令她哭不下去了。 "哭啊,哭啊!闷坏我了。找我来便别对着我为另一个男人而哭。" 安邦把车子开得很快,又回到了清晨跟她去过那山上向海的粗沙小平台。 "你先坐在车子里。" 安邦边说边开了车尾箱子,双手提了一大包东西出来。 只见他在地上插了几根铁筒、从上到下把几卷东西一拉,搭了一个露营用的小型人字帐篷出来,黄色的,跟着钻进去铺了张墨绿色的塑胶垫子。 "进来啊,跑快点!"安邦向世华招手。 那小黄帐篷在滂沱大雨中,面对着翻腾的浪,在风中微微地左右摇着。 "没有小白屋,给你搭个黄色帐篷。" 两人抱膝坐在狭小的帐篷里面,安邦静静地凝神听风浪,黄色的光映到他脸上,出奇地和谐好看,如诗似画。 世华凝神看着他,安邦回眸,目光一片温柔,甚至是超乎这个世界的仁慈,她发觉合拢着双唇的安邦,嘴形很精致,一切他心里想说的话,都在眼神和嘴角传达到她的心里。 雨嘀嗒无情地打在他们的小黄帐篷上,积水流入了塑胶垫子,雨水纷纷打进来,他们跟坐在泥地上没有什么分别。 两个落汤鸡似的,但是两个人都浑然不觉。 安邦一直默默不语,世华在风雨中的小黄帐篷内打了个哆嗦。 "别冷病了,我们回车子去。"安邦自己都浑身湿透,没什么可给她盖着的东西。 "这帐篷呢?还要拆一番,我又帮不了手。" 安邦摇摇头: "不用拆了,就留下安在这儿,他日走过,你会记得今天。" 世华在车子里依依地望着那小小的,仅堪他们两人容身的帐篷。她这辈子也不会忘记,在向海的砂泥平台上,那个面向滔滔大浪,在风雨中飘摇着的黄色小帐篷。 "我送你回家去。"安邦脸上一片凄然,"也许这是我见你的最后一次。" "我不回家去!"世华只想逃避。 "我不能再见你。"安邦说。 "为什么?" 安邦在哼一首曲子,掩饰他的惘然。他爱上了哥哥的女朋友,再说不出笑话来。 他有愧于哥哥所托,他料不到盛世华是个这么动人的女孩,一个好纯的女孩,他应该把哥哥的事告诉她吗? "别哄我回家,我不要回到笼子里。"世华说。 "一身湿了,会冷病的。"安邦自己也打了个喷嚏。 世华倒有了个主意: "我们到避风塘租条舢舨去,风雨不入的。你随便去店子买些T恤裤子,那我们便有干的衣服可穿了。" "世华,你其实是个顽童。淑女只是你的教养,不是真正的你。"安邦说。 安邦在间卖出口退货店随手抢了几件棉布衣服。 世华在车子里遥看安邦,有种知己的 611f." >感觉。他是唯一不管她是什么盛家小姐的人,他解放了她的心。 安邦换了件短袖黄T恤,牛仔裤,也买了把伞子。 他给她挑了件粉红色的长袖T恤,一条浅黄色打褶裙,一条白运动短裤。还有几件大码的T恤当毛巾用。 "没有胸围卖的,你自己去船头阿婶处换衣服吧。" 世华抹干了头发身子,胡乱地把尺码不大对的次货穿上了,没有鞋子,没有袜子。 船妇只当情侣在雨中约会,知情识趣地躲到船头,把船上的帘子全拉下来了。 "这样过生日,真好玩。" "你妈怕要报警了。" "失踪不够二十四小时不能报警的,何况,我今天足十八岁了,不是未成年少女。" "那我不算拐带你。"安邦没给她好气,"是你拐带我。" "安邦,雨声真好听。" 世华躺在舢舨里。 安邦也仰头躺在舢舨里。 "世华,学校里是不是安雄最出色?" "是。" "他有没有说我念书不成?" "没有,只说你们很少见面。为什么?" "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安雄说家人并不在乎他,只疼你。"世华重复了一次安雄爷爷死时的故事。 "我也不知道,那时我还未回来。" "那么为什么家里的保险箱是空的?安雄思疑你们私下分了,什么也没留给他。" "我没分着什么,喏,只有这个爷爷挂在袋表上的小玉佛像,送给你。" "我不要,本来不是你的,那只代表你爷爷,不代表你。"世华把小玉佛像交回他。 "我妈妈有点怪脾气,老不喜欢安雄。" "那么为什么喜欢你?你念书不成。" "我会说笑逗她高兴。哥哥跟她像死人似的,整天话也不说一句。" "但安雄有时是蛮可爱的。像他替我找的小白屋,像今天的十几二十束花,他很懂得讨人喜欢的。" "真的有十几二十束花?"安邦问。 "你不知道的?我还以为是你代办的。" "那些事情他不会叫我代办。" "怎么他又叫你夏天来看我?" "他只是叫我接机,和拜访你父母一次而已。" 世华想起安邦清晨夜里的神出鬼没,和他吃李颀的醋,他凝视她时的眼神,不禁伸手抚着安邦的臂膀。 "别碰我!"安邦转侧了身子,脸向船边。 "安邦!" 世华体内有种从未有过的冲动,那是她和安雄一起时所没有的。 "世华,我是男人,你不要引我。" "安邦,转过身来,我们只说说话儿。"世华都不大明白体内的冲动。 安邦转过身来,伏在世华身上。 "你和李颀没干过那事儿吗?"安邦对李颀的醋意特别浓。 "我认识他时,只是个十六岁的拘谨女孩,现在我才明白,他自制得多辛苦。" "那你便很感激他?"安邦不屑地说。 "他为了我,受了很多苦,我妈把他羞辱得很厉害。" 世华简短地说了她和李颀的故事。 "他说他会等我。" "你从未向安雄说过这个故事?"安邦好奇地问,"我还以为你们是无所不谈的。" "没有说过,他根本不知道李颀这个人。" "那么告诉我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让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你已经厌倦了做处女!" 世华觉得有如被人掴了一巴掌。 "安雄从来不碰你,你不觉得自己是女人!" 安邦浑身火炭似的热,世华闭上了眼睛,就让第一次是安邦吧,她有点害怕,但是她却渴望他。 安邦狠狠地吻了她一下,爬了起身,抱头坐在船舱里。 安邦不是没有过女人的,此刻,他的心情矛盾得无以复加。 世华不禁有生以来第一次自卑起来,原来她对男人是没有性吸引力的。她第一次主动引诱男人便失败,她不知如何自处。 安邦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忍不住搂着她:"你很动人,但我有难言之隐,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爱我的哥哥,但那不只是爱那么简单。他所受的折磨,也太多了。" 世华喟然说: "真是为了你哥哥?" "我从未见他爱过一个女人,像爱你那般深。"安邦痛苦地说。 "李颀爱我一样深,安邦,我不晓得怎么办。" "不要当我是闺中密友好不好?我不要听!"安邦喜怒无常起来,"我爱你,你这笨蛋明白了没有?" 世华的泪簌簌而下,是感动,也是千般愁。 "世华,就让我搂着你,听一天雨,至少,这一天是属于我们一辈子的。" 安邦紧紧搂住世华,世华有个生离死别的感觉,为什么是这么的悲凉?安邦的性格并非传统温顺,为什么他这么迁就他的哥哥? 两人依偎到入夜,安邦说: "你回家吧。" "安邦,你真的以后不见我?" "是的,见了你,我不能自己。" 世华坐在安邦的车子里,相对无言。 车子到了门口,赫然见到李颀倚在盛宅大门旁的围墙外,显然已经等了很久,也不管大雨仍在倾盆泻下。 安邦和李颀交换了个极不友善的眼神。 "李颀,"世华忙钻出车子,"你在这儿站了多久了?" "好几个钟头,你妈不让我进去,说除非我将你交出来!"李颀嘿了一声,"我怎么把你交出来?原来是他!" 安邦似乎心情落索地把车子开走了。 "请进来吧!"世华的心情乱七八糟。 "我这辈子也不会踏进你家!"李颀掉头便走,"要走,你跟我走。" "淋得一身湿的,你又要患肺炎了。"世华担心起来。 "你跟不跟我走?"李颀坚持着。 这时盛家佣人打着伞出来了,开了大闸: "太太叫小姐和李先生都进来。" "我不进去。"李颀说。 世华半拉半扯地把李颀拉进去; "半夜三更的,山顶没计程车经过的,你先进来再叫车吧。" 盛太太穿着旗袍端坐在大厅中,盛先生也在。世华知道,连爸爸也出现,大难临头了,但她想,大不了跟李颀走。 "这些是什么衣服?"盛太太看见女儿一身不称身的T恤裙子:"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到哪儿去了?" "跟安邦露营去,不关李颀事。"世华说。 "安雄挂过几次电话来,"盛太太有意让李颀听个清楚,"我告诉他,他送来的十多二十束花你都收到了。" "你的生日也蛮热闹的,就让李先生等久了。"盛爸爸说。 世华气愤地望着爸妈: "为什么不让人家进来?大雨淋凉的,是你自己的儿子你们也会心疼了。" 盛先生是怕麻烦的,只不过让太太揪着下来坐着而已。 "那是你妈的主意。"盛爸爸尴尬地说。 盛太太脸不改容: "你不在家,请人坐到几时?可没有人叫他在门口淋几小时雨的。" "盛太太,我只要跟小盛出去说几句话,我没打算坐在你家里。"李颀说。 "世华,你不能再出去,我还有话问你。"盛太太的威严,令盛爸爸不敢吭声。 "李先生,听不听由你,我现在就问!"盛太太说。 盛爸爸最怕戏剧化场面,想溜上二楼,却被太太凌厉的目光射了一下,只好乖乖地坐下。 "这女儿愈来愈不像话了,跑了出去一整天,连衣服也换了才回来。露营会露成这个样子的吗?行雷闪电的,安邦带你去露什么营?"盛太太见李颀脸上妒意恼意愈起,便愈惬意,至少她要先收拾好一个。 "两兄弟一起追求你了?"盛先生觉得颇有趣地说,"年轻人是这样子的了。" "请借电话用一用,让我叫部车子。"李颀强忍着怒气,"不过,小盛要跟我去。" "妈妈,我一定要去。"世华说得斩钉截铁。 "这么晚了,到哪儿去?"盛爸爸问。 "到我家去!"李颀说。 "妈妈,人家一身都湿了,要着凉的,当然要回家换上干的衣服。"世华看见李颀脸色发青。 "就叫司机送他们 53bb." >去吧。"盛爸爸决定出主意,到底他是一家之主,"世华,一小时后回来,司机等你。" "李先生,请写下地址电话。"盛太太冷冷地说。 李颀写下了,放在桌子上: "这回不用报警了!" 李颀住在铜锣湾一间租来的房间里,房间虽小,却比从前的环境好多了。 "小盛,生日快乐!"李颀木然地说。 "李颀,我看到今天的报纸。唉,谁都看到了。" "就只怕那个安雄没看到吧?"李颀边换衬衫边说,"似乎你跟他的弟弟安邦的感情也不错啊。" "今天的事太混乱,我快要疯了。"世华找毛巾替他揩抹着,吻着他的背,"快换裤子,别着凉了。" 李颀转过身来扳着她的双肩,有点奇怪地说:"小盛,比起半年前,你熟练多了。这半年,发生过什么事?" 这时有人轻轻敲门,李颀以为是同屋住客,一开门,原来是程安邦,不禁愕住了。 世华心如鹿撞:"安邦,怎么是你?" "我的车子跟着来的。"安邦看着李颀赤裸的上身。 "你跟着来干什么?"李颀一脸的不悦,长臂一紧,把世华搂得更贴近胸膛。 世华觉得李颀的胸膛壮阔了,一股男子汉气味。 安邦眼中闪着一掠而过的妒火,一涌现便马上抑压着的酸楚,世华都看到了。她不晓得自己但愿被李颀紧紧地抱着好,还是让安邦一把抢过怀中好。 然而安邦很快便恢复平日的俏皮,半开玩笑地跟李颀说: "保护你们来着。三个人在一起,纵使盛伯母再度闯上来,也不能冤屈你李颀蹂躏她的女儿。" 李颀奇怪地望住了世华: "小盛,你把我们从前的事都告诉了他?" 世华点点头,回眸看安邦,他嘴角仍是那个顽皮的笑容,只有那双眼睛在告诉世华:"我想多看你一会儿。" 李颀哪里知道十天八天内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事?既然安邦这么说,他便当世华已经让安邦两兄弟明白,她心中只有一个他。 他欣喜地俯首吻了吻世华的脸颊,感动地轻呼:"小盛,小盛!" "场面真动人。"安邦找着把椅子靠墙坐下。 方才在舢舨内的矛盾,是为了自己的哥哥,现在,到底为了什么? "安邦,别捣蛋,"世华想传个讯息,"明天你来找我。" "明天?太迟了。"安邦语带双关,"李颀,我们跟盛伯母捣蛋,便一直捣到底。" 李颀哈哈一笑: "她也不喜欢你吧?盛家司机在楼下,盛伯母只给世华一小时,一小时之后,也许麻烦她大驾光临了。" 李颀边说边脱下了湿漉漉的裤子,随手往地上一掷,拿条毛巾围住了下身。 "怎么不脱内裤?"安邦跟李颀,像两个男生在宿舍内说话。 世华微微地别过了头。 "世华,原来你没看过男人脱内裤!"安邦故作惊奇地喊着。 "程安邦,别耍她,小盛很害臊的。"李颀背着身在毛巾底下换了内裤,然后一手拉掉了毛巾,抹擦那一头被雨打得湿透的头发,抹了几下,摇了几下头,转过身来,脸上还有几点随着额际湿发流下来的水珠。 安邦打量了这高大的身形一下,心里咒道:"这该死的李颀,倒真是蛮俊逸的。" 李颀与安邦眼神相交,画家对脸孔的敏锐观察力令他凝了凝神。 那张顽皮的脸孔下面另有一张脸孔,闪烁的眼睛和双唇是诗意的,居然有无限温柔的。 李颀本不是个多疑的人,此刻不禁猛地警觉起来。 "程安邦!"李颀丢下了毛巾。 "什么?"安邦的肌肉紧张了一下。 "我替你画个素描。"李颀嘴角噙住个冷笑,"好给小盛留个纪念。" "随便。"安邦故作漫不经意。 只有世华看出他内心的紧张。安邦这辈子都没让人耍过,只有他耍人的份儿,这回,他怕李颀耍他。 也只有世华知道,李颀天性不羁而纯厚,他不会作弄安邦。 李颀坐在床沿,抬睫看了安邦几眼,很快地替他作了个速写。 世华看了,不禁"啊"一声地叫了出来。那正是安邦清晨送她一朵花时的样子,那正是安邦在海旁黄色小帐篷内听雨时的样子。 那虽是安邦的肖像,却有如把她的心肝五脏画了出来一样。 李颀一看世华的神情,心里酸妒交集,不禁泪承于睫。 "给你吧。"李颀把肖像交给她,"此生,什么都是不属于我的。" 世华的泪珠滚滚而下,一手拿着肖像,一手执着李颀的手。 安邦从椅子里站起来走过去: "喂,喂,又哭?发生了什么事?他画了些什么东西?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安邦从世华手中拿过自己的素描,心中一阵震撼,又是仿佛让李颀把自己的心肝五脏画了出来。 他诧异地看着李颀: "你不如我想像中那么笨。" "我学过画画。"李颀叹了口气,"你那哥哥怎样了?" "噢,样子跟我差不多。"安邦岔开了令他不安的话题。 "小盛?"李颀握着世华的手。 想起安雄,世华有犯罪的感觉,支吾以对: "他们,他们两兄弟长得很像。" 李颀看了看安邦,再看了看肖像,逼视世华。 "你会说这是他哥哥的肖像吗?" 安邦和李颀两双眼睛观察着世华,令她觉得赤裸。 "不,不会。"世华摇着头。 李颀爱怜地轻抚她的头发: "小盛,你到底是个不会说谎的女孩。" "我,我会,我……"世华望了望李颀,又望了望安邦。 安邦伸手紧握着世华的另一只手腕,双目炯炯地看着她,有若恳求,又有若命令地不让她将她跟安雄住在一起六个月的事招供出来。 "世华,你是不会说谎的。"安邦微微摇头示意。 世华一手被李颀握着,一手被安邦握着,她觉得快被他们撕成两半了。 "程安邦,放开她!"李颀说,"别捏痛了小盛的手腕!" "放开便放开,握着人家的手,未必握得住人家的心!"安邦搓搓世华被他捏得红了的手腕。 "我跟小盛说过,即使她有过十个八个男人,我一样等她。"李颀坚决地对安邦说。 安邦默然,他内心的挣扎,只有他自己知道。 世华对他的一言不发有点失望,到底,只认识了十天八天,也许对安邦而言,只是一段短暂的浪漫,然而那浪漫又是如许浓烈。 这时电话响了,李颀对世华说: "一定是你的妈妈,你自己去听好了,我不想再听她的胡乱指责。" 安邦笑笑: "让我去听,吓她一跳。" 安邦拿起了听筒: "嗨,伯母,是我,程安邦,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噢,没什么,李颀在替我们画像而已……我怎么也在?……我跟着世华的车子嘛,替你看着女儿,也替我哥哥看着女朋友……啊……好,我叫世华来。" 安邦把听筒递了给世华: "……是,妈妈,我们聊聊天而已,一会便回来……" 世华转头望了李颀: "妈妈叫你听电话。" 李颀没好气地接过听筒: "……当然这是我的家,要不要我下去把司机也叫上来听电话?" 安邦听了势头不对,从李颀手中接过了电话筒。 "伯母,又是我,安邦。……不如这样吧,叫司机先走,我送世华回来……为什么你要信得过我?……不许我先走又不许我送世华?……好,好,让司机等好了……十五分钟?半小时吧,李颀正在替我绘像……很好呢,李颀说你是最美丽的女人,虽然凶,但凶起来也比谁都好看……不信?我拿他绘你的像回来给你看呀……四十五分钟吧,那么他可以画得仔细一点……啊,好,晚安。" 安邦放下了听筒,拍拍手。 李颀恼道: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几时说过她最美丽?" 安邦伸了伸舌头: "伯母好厉害啊!为你们这双情人多争取了四十五分钟,还不谢我?" "我哪里有她的绘像?"李颀啼笑皆非。 "你记不起盛伯母的样子吗?凭你的功夫,五分钟便画完了。"安邦说,"不用像,美丽便行了,拍女人马屁,永远行得通。画了之后,包管你以后捱骂也少点,见你的小盛……" 安邦手舞足蹈地说到这儿,喉头像被什么哽咽了一点,声音变了一阵,吞了口气,再说下去: "……见你的小盛,也容易点。" 世华听得出安邦的一抹伤感,不自禁地轻唤: "安邦!" 安邦正色地道: "趣剧做完了,我的笑话也说完了。李颀,假若你有种,你今夜便要了她!" 李颀勃然变色: "这关你什么事?你当小盛是什么?" 安邦乜斜着眼看着李颀: "她?她是个等待人要的女人,她是个渴望被占有的女人,李颀,假如你当她是女神,你便错了。" 世华想起在舢舨里的一幕,百感交集。 安邦闭上了眼睛,仿如跟她一同在回想: "女神并不可爱,女人才是可爱的。世华是可爱的。" 这几句话,有若低吟,直说到世华心坎里,顿然将她放出囚笼。 然而,安邦却显得有点神思恍惚,情绪不大稳定,夺门而出。 "李颀,我去看看他,我有点不放心,我不想他有意外。"世华急急追着安邦,"他整天情绪不安定。他平日不是这样的。" "我也觉得他有点语无伦次,行动古怪。"李颀说,"他是个复杂的人,像在受着什么折磨。我也有点担心他。" "李颀,你放心,我知道往哪儿找他。"世华折好了安邦的肖像,放进口袋,跳上司机的车子。 外边还大雨淋漓,世华叫司机追着安邦的车子,只见它往山路上开。 世华已料得到安邦到什么地方,虽然跟一程失一程,终于看见安邦的小柯士甸泊在那山石半台突出海边处。 黄色的小帐篷已被风雨打得斜了,虽在黑暗中,世华仍能看见那个鲜黄。 世华打了把伞,叫司机先回去,并告诉他很快便坐朋友的车回家。 世华撑着伞,钻进那小帐篷里,果然见到安邦抱膝而坐,听着黑风黑浪。 "安邦,我来了!" 安邦激动地与她相拥。 "你终于来了!"安邦无限欣慰,"我一时失神,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平复情绪,我有话说不出。" "你说过你爱我。"世华说,"我不明白的是,你对我恋恋不舍,但却突然一溜烟地跑了。" 安邦痛苦地把头埋在膝间。 "安邦,为什么你好像在囚笼中,你哥哥的囚笼中?" "世华,要是你爱我,此刻便不要问我。我要你,我太想要你。也许这日后会带给我很多痛苦和悔意,但我准备承当。" 世华在这十天八天内,感觉上安邦已是心意相通的知己,而安邦又是那么的动人心弦。世华解开了自己的衣服,玉雪可爱的胴体呈现在安邦面前,安邦铺在地上那张绿胶垫子已被水浸了一半,但世华不在乎,赤身躺在上面,伸出粉藕似的双臂。 安邦在风雨交加声中,跟她雷电似的造爱。 第一次造爱是疼痛的,但也是刺激的,处女的血水,丝丝地混在打在地面的雨水里。 他们依偎在小帐篷里,呼的一声烈风吹过,整个小帐篷塌在他们身上。 两个人挣扎着走回车子里去,抓着湿滴漉漉的衣服穿回。 "世华,现在我才能跟你说。"安邦神色困扰,"因为早说了,你不但不会相信我,而且会怀疑我卑鄙。只因你选择了爱我,我才会告诉你这个秘密。" "什么秘密?" "我哥哥安雄是性无能的。" 世华无法置信,剑眉星目,英挺气昂的剑击冠军,竟是性无能的? "这么的一表人材,你想我哥哥受了多少苦。"安邦说,"母亲的想法传统,心想长子香灯无继,便一直对他不好。" "怪不得,我说要跟他结婚,他叫我先多见点世面,他是深爱我的。"世华潸然泪下。 "安雄深爱你,我也深爱你。"安邦喟叹,"答应我不要把这个秘密向任何人说。" 世华浑身抖颤着,她还未能接受这个事实,跟安雄在一起的日子,是多么的愉快,没有了性,也不见得有缺憾。 "我不会跟任何人说,这很值得介意吗?"世华反问,"我会告诉他我不介意。" "因为你没有经验!" 安邦的自尊心受了重重的一击,显然刚才那一次,世华并不特别享受。 他知道,处女的第一次通常是没有什么快感的,但总希望自己是特别的。 "你这小妖精,你不停地挑逗我,只因你想抛掉你的处女包袱而已,好,我做了你的第一个试验品!" 安邦一拳打在方向盘上: "你明知那李颀在苦苦等候你,他逃得到那儿去?不如拿我耍耍是不是?" 世华哪里了解男人对性表现的敏感?她不晓得他发什么脾气,不禁苦恼起来。 "我几时耍你了?" "当然,第一次,不过如是。" 安邦看着她那张十八岁的娇憨脸孔:"原谅我,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为什么你不说你爱我?"世华战战兢兢。 "我已经说过了。"安邦细视她那双清澈的眸子,"你大概只有听人说我爱你的份儿,却没向谁说过吧?" 世华垂下了翘起的长睫毛。 "太多人说,我不敢答。" 安邦把马达开动,"我送你回家吧。" 两个人在车内无语,世华的心乱成一团,她想起安雄说: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的妻子,我不要你承诺什么,要是你爱上了别人,不要告诉我,不要让我知道,我伤心,会伤心一辈子。 她怎能伤害他? 她也有点内疚,安邦没说错,她看死李颀逃不了,她所做的,其实没停止过伤害他,她只当他一切都受得起。 "安邦,我不回家,送我到李颀那儿。" 世华想起父母在家里严阵以待的场面已经头痛,她太想找个地方逃避了。 安邦嘎地煞了车: "要去,你自己走路去!" "安邦,你何必陪我回家捱骂?" "我不怕面对你父母,我是不会把你送进李颀的怀抱里的。"安邦的自尊心受到重重打击,患得患失的变了是他。 他是个有经验的二十三岁青年,料不到这十八岁丫头的初夜倒反变了是他的初夜似的。 "你天生有耍弄男人的本领,你尚未知道,但你有。" 安邦继续说: "我很自私,我想,这样的一个女孩子,纵使不属于我,属于我哥哥也好,那我至少可以常见到你。" "为什么不说但愿我属于你?"世华有点失望。 "除非我哥哥不要你吧。要是你要安雄,我这辈子也不会提及这晚的事。唉,我妒忌他,我可怜他!" "你担心我嫁了安雄后不守妇道?我不会的。"世华说,"我欠李颀太多,他看得出我和你的关系是不寻常的,请你把我送到他那儿,刚才我撇开他便跑了。" "好吧,谅你今晚也做不出什么来。"安邦道,"还痛吗?" 世华羞赦地嘟着小嘴: "痛的,但那是我毕生难忘的。" 安邦起初只是好奇,想品评一下哥哥的女朋友,怎知却踏入了万劫不复的情网。 安邦开着车子,神思伤乱,世华只有十八岁,她和安雄怎么过一辈子柏拉图式的夫妻生活? 李颀他日成了大明星,还会那么在乎他的小盛吗? "我送你去吧。"安邦的心也乱成一团。 李颀等了几个钟头,他眼看小盛珍而重之地把安邦的肖像放在口袋里追了出去,一阵的心酸。 世华再度在他的门口出现,令他有个劫后重逢的欢愉。 他紧紧地拥着她: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咦,怎么一身湿了?" 李颀把条大毛巾抛给她。 "不用了。" 世华边说边脱光了衣服,李颀第一次看见她晶莹如朝露的胴体。 世华躺在他的床上,伸出一双等待的臂,李颀不由得不过去压在她身上。 "李颀,我欠你太多。"世华吻着他。 "别傻,你不是还债来的,我知道,始终都有这么的一天。是我欠你,不能好好地照顾你。" 世华哟了一声,李颀温柔地挪动着: "我慢慢来,不要弄痛你,谢谢天你终于回到我身边。" 世华内疚更深,李颀却不知道,她的处女身子刚给了程安邦。 处女的血水还没有干,有几滴洒在李颀的床上。李颀用右手食指点了一点血红,放在唇边深深地吻了一下。 世华觉得自己是个骗子,她终于这样偿还了李颀的债。 唯一的债她未还的,是安雄,他仍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偶像,性不过如是。 世华拥着李颀过了一晚,李颀大清早又要出早班拍片了。 她翻着早晨的报纸,李颀第二部片刚上映,又是好评如潮,她放心了不少。 她摇了个电话回家,说这几天无论如何也不回去,她要跟李颀在一起。 出乎意料之外,盛太太没有大发雷霆,只是叹了口气: "要好要坏,你自己决定,妈妈不要你恨我一生。" 世华独坐在李颀的小房间里,恍如隔世。这次的心情有点不同了,她一样替他洗衣烧饭,但她知道那是临别的纪念,还了他仍是欠他,她是要回到安雄身边的,安雄不可以没有她。李颀每天回来,都好像见到小妻子那么高兴,那疯魔万千影迷的脸孔,常常满足得孩子似的笑了。 他们造爱,那感觉一天比一天好,世华渐渐知道高潮是什么,李颀是个极佳的恋人。 有一天李颀不用拍戏,世华提议: "到你从前宵箕湾那条街看猴戏去。" "好久没见那江西老汉了。我一直忙着找生活。"李颀搂着世华的肩,"我们今天下午去。" 那条街仍是和两年前一样,只是老汉的衣衫和猴子的戏服更加破旧了。 街坊认得李颀,过来拥簇着他,又叫签名又唤名字的,连江西老汉佝偻打锣的身子也好像挺直了点。 "那头黑狗呢?"李颀猛然醒起黑狗不见了。 "那天你走了,我找你不着,呆呆地站在这儿看猴戏,每一个遥远的,长身玉立的背影都像你。"世华喉头一酸,"黑狗,让警察来时赶跑了,原来真的散失了。" 李颀感动下泪:"我不晓得你来找过我。" "我还上去你的天台房间,拿走了几个铁线衣架,带到美国去了。"世华哽咽,"那就是你唯一留下的。" "我不会令你失望的,小盛,我一定会争争气气给你看。" "你好好照顾自己,我得回家去了。" "小盛,不过是回家而已,怎么好像道别?" "这地方令我伤感。"世华揩了揩泪。 老汉如常翻转铜锣讨赏,李颀给了他一千块钱,老汉穷得傻了,看见两张五百块大钞,嘴里不停地含糊说着: "大官人步步高升!大官人步步高升!" 李颀在心口画了个十字: "但愿如是!" 李颀依依不舍地把世华送回山顶大宅。 "我一有空便来看你。" 世华回到房间,看见化妆桌上一叠几张电报,都是安雄打来的,情话绵绵。 盛太太没说什么,只告诉她法松赶早回美了。 "安邦有没有打过电话来?"世华问母亲。 "有,他已回美去了。"盛太太说,"你不如回加州念暑期班吧。" "我正有这个打算。"世华说,"安雄也有假放了,下个月。" 世华整个黄昏躺在床上看日落,心绪不宁。 安邦不辞而别,她翻出他的肖像来看,安邦的柔和眼神,温柔的嘴角,他是爱她的。她和李颀沉溺于缠绵的性爱中,她得到无比的快乐,同时又觉得很对不起李颀,她只是想知道性是怎么一回事,在心底深处,她想知道她要性还是要安雄。 安雄,他受伤不起。那小白屋的世界是和谐美丽的,他们是快乐的,她要给安雄一个孩子,那么便没有人,甚至安雄的妈妈,会再歧视这个完美的男人。 是的,安雄是完美的,她要令他完美。 这个月,她的经期没有来,早晨起来,有点恶心的感觉。 她还是上机了。她想她是怀孕了,但是她不知道孩子是安邦的还是李颀的。她打算回到三藩市去医生处检验。 一下机,她便呆了,安雄和安邦两兄弟居然一起接机。 安雄兴奋得一把抱了她起来,指着安邦说:"这是我弟弟安邦,在香港有见过吧?还认得他吧?" "当然。"世华让安雄抛了一下,有点想吐。 安雄自然没留意,安邦可留意到了。 "我们住哪儿?"世华头昏眼花地说。 "先在安邦处住几天。他在三藩市有个小公寓。"安雄说。 那是个一房一厅的小公寓,睡房让了给安雄和世华,安邦只好睡在客厅的沙发里。 一天早上,安雄出去见教授,世华悄悄地去见了医生,果然是怀孕了。她的心情复杂异常,她想把胎儿养下,是安邦的也好,是李颀的也好,当做个念心儿。 但是,她不知道如何告诉安雄。 回到公寓,安雄还没回来,只有安邦,独坐着。 "安邦,我怀孕了。"世华有点惶然。 "我的?"安邦拉着她的手。 世华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我不会把胎儿打掉。" 门匙一扭,安雄神采飞扬地进来了。 "哈里士教授肯让我当他的助教,同时修完我的博士课程。世华,你猜在哪里?柏克莱加大!我们又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世华低着头,忸怩不安,一点也没有高兴的神色。 "世华,出什么事了?"安雄奇怪地问,"我还以为你会当这是个意外的惊喜。" "我很想跟你天天在一起。"世华说,"但是,我怀孕了。" 安雄脸上骤然变色。 安邦只装作看不见,嘻嘻地说。 "恭喜你啊安雄!原来你们,哈,我快做叔叔了!" 安雄挥拳直向安邦脸上打去: "你还嘲笑我!你还嘲笑我!" 安邦没有还手,安雄仍继续挥拳打去,世华急得大叫:"别打!别打!" 安邦抹抹嘴角的血,砰地开门出去了。 世华的心扑扑地跳,她猜不出安雄说安邦嘲笑他什么。 "你为什么打安邦?" "世华,听我说,我是不能的,安邦知道。他明知孩子是别人经手的,他嘲笑我。"安雄仍然潇洒地站着,"我认了命,你接受不接受我,随你的便。我会接受你的孩子,但请不要告诉我孩子的父亲是谁。" "安雄,我们会天天在一起,一生一世,我爱你。"世华黯然,"安邦的话是说给我听的,给你我留下个面子,他是一番好意。有哪个,有哪个小叔喜欢知道嫂嫂怀了别人的孩子?你还要打他?" 安雄凝视了她好一会: "世华你不要后悔,你才十八岁。" "我爱你。"世华坚决地说,"不然我不会怀着孩子来见你,我长大了。" "我不该打安邦,让我把他找回来。"安雄出门按了电梯下楼。 安邦从防火梯走回来:"世华,他一时不会找得着我。再见了。过去,一切都埋葬。" 世华泪光盈盈:"安邦,你是个很好的演员。珍重。" "再见了!"安邦扮着大猩猩从后楼梯消失了。 第七章 与君各记少年时 "知音十一时"虽然不是电视台黄金时间的节目,却是观众谈论得最多的节目。 主持人乐知音的美貌和修养,令人惊异,她只不过二十七八岁,两年前才加入电视台,已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 乐知音的机智、幽默和见识,令那清谈节目充满欢笑声,不但被她访问的名人感到如沐春风,连观众都得以解掉心结。 每星期一晚十一时至十二时,便是她的时间了,"知音十一时"将各界名人和观众打成一片。能令知名人士毫不拘谨地畅谈一般记者所访问不到的,能令观众来函如雪片飞来的,只有乐知音办得到。 她的乐观和积极,鼓舞了不少失落的人。 她跟娱乐记者很合作,不过她有条不成文的规例:只可以问她加入电视台之后的事,以前的一句都不要谈。 众人只知道她是单身,至于学历、家庭背景,和未回香港之前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工作,始终是一个谜。 她的开朗谈笑和如烟似雾的背景,刚好是个强烈的对比。 无所不谈中那一抹神秘感,令坊间猜测更多。不过乐知音从来不对那些报导置评。 每星期二下午,便是监制、编导和资料搜集小组跟她开会的时间。 这个下午,乐知音如常的到达电视台,泊好她的本田白色小汽车,穿着牛仔裤,套上件松身的半旧浅蓝前士羊毛衣,搭上张像大毡子的粉黄色披肩,穿着半跟花布补缀小靴,头发长长直直的钻出车子。 北风把她的长发和披风吹得飞扬潇洒,记者们情不自禁地拍了几张照片。 没化妆的乐知音从来不介意素脸拍照,她有两道弧度美丽、不用修饰的眉,大大亮亮的眼睛,浓而向上翘的睫毛,粉红的小嘴和一脸晶莹雪白的皮肤。 记者们跟她混得很熟了。 其中一个问: "乐小姐,邻台请了位才女主持个节目,要跟你正面相碰呢。" "我知道,叫做名人榜,十时四十五分开始,比我的节目早十五分钟。"乐知音的笑容在呼呼北风中依然灿烂。 "你不怕人家胜过你吗?"又一个记者问:"对台才女扬言要打败你呢。" "没人可以打败我的。"乐知音一本正经地说。 这样的大言炎炎,乐知音似乎没试过。 看见记者们诧异的神色,她的小嘴笑出一排小白牙:"我都不求胜利的,谁可以打败个不求胜利的人呢?我只是求好而已。只求打败一个还未完美的人而不求好,有什么意思?" 记者们心想,对台才女听见一定气得七窍生烟了。 "乐小姐,闻说她的第一炮是邀请天皇巨星李颀做嘉宾呢。"一个记者说。 乐知音望了记者们一眼,直觉到他们的消息是准确的,没说什么。 "李颀这么红,为什么一直没上过你的节目?"记者们问。 "嗯,"乐知音垂头看看手表:"够钟开会了,我得进去啦!" 在电视台那小小的工作室里,"知音十一时"整组工作人员已开始了讨论。 "我不担心,知音潜力未尽。"编导说。 "可是人家头一炮便请李颀来助阵,才女再不济,李颀的吸引力都足以补救了。你说嘛,所有女人见到他都要昏倒!"说话的资料搜集员是女的。 "男性都喜欢他,他没脂粉味,男子汉的气息重,根本三千宠爱在一身。"男的资料搜集员说。 "就是不明白知音为什么一直不愿意访问他。"监制说。 "不明白什么?"乐知音的粉黄披肩一阵旋风似的卷进来了。 "李颀。"监制定睛看着她。 乐知音嫣然一笑:"幸好你们是在谈李颀,而不是谈才女。" "你吃醋了?"编导逗着她。 "不是吃醋,想加薪而已,我没钱换新车子。"乐知音扯掉披肩坐下。 "对方一跟我们打擂台,你便乘机耍花招要求加薪?" 乐知音点着头:"不但是乘机,而且是乘人之危!" 跟着一串玩世不恭的笑声,监制不晓得她是作真还是作假。 "知音,你的薪酬不算少了,一万块钱一个秀。"监制最头痛的便是艺员要求加薪。 "比我的月薪还多呢,我每月只得九千块钱。"编导忍不住吐苦水。 "我们两个更境况堪怜,才七千块一个月。"女资料搜集员叹了口气:"公司却赚大钱。" 那新加入才半年的男资料搜集员本不敢说什么,但这么多人说了,便胆壮了,虽然声音还不敢壮:"我只有五千五呢。" 监制无法不控制秩序: "你们要开节目会议呢,还是不开?" 乐知音说: "开!开!同志们,总有一天苦尽甘来!" "李颀。"监制再提出这个名字。 乐知音说: "他已经在本台很多节目亮过相,不怕观众看厌吗?" 女资料搜集员是个李颀迷: "怎会看厌?看极都不够才是。" 一直默不作声的女助理编导首次开腔: "要不是李颀红得街知巷闻,人们还不晓得颀是音其,仍在念李斤呢!" "知音,怎样?"编导问。 乐知音垂着她那长长的睫毛,仿佛在想着另一些事情。 "你不反对我们便去约李颀了。"编导说。 "唔。"乐知音应了一声。 "要快,我们这集一约好李颀便马上录影,下周一便播出,总得比邻台快。"监制打定了主意。 乐知音仍不作声,一反她平日的积极热诚态度。 "知音,不用担心。"女资料搜集员说:"李颀的资料,我倒过头来都背得出,明天便可以提供问题给你。" 乐知音抬起了头: "不用。" 编导奇怪地问: "难道你也是他的忠实影迷?" 乐知音说: "不用给我资料,也不用预先录影,下星期一直播。"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的,最不自在的是编导,因为"知音十一时"从未试过直播。 "假如李颀要看过录影才肯呢?" 乐知音坚持: "直播。录影了便不好,我要最真实的李颀。" "既然知音这么有把握,直播也好。"监制说。 "还未约李颀呢!他那么多组戏在身,怎知下周一晚上他有没有空?"助理编导有点担心。 "其实,"编导说:"由知音亲自挂电话去约好得多,诚意点便行了。何况,知音是本台著名的才貌双全的大美人!" 乐知音支颐说道: "要是他愿意来,谁挂电话去他都会来。要是他不愿意来,我挂电话去他也不会来。" 监制就是怕乐知音不肯访问李颀,目前看来她肯,便立刻拍板: "一约好了李颀马上叫公关部发新闻,宣传部播宣传片。" "对,我们要对台出师未捷身先死!"编导好像扛着枪杆子一样:"岂有此理,看见我们做得出色便模仿!" "那谁去挂电话?"乐知音眼睛向众人一扫。女资料搜集员羞答答地说: "我挂吧。" 说完不禁双手捧着扑扑跳的心: "哎呀,我好紧张!" 乐知音耍她: "记住,楚楚可怜点,大明星也有恻隐之心的。" "要是……要是他真的要拍戏不能来呢?"女资料搜集员问。 乐知音格格地笑了: "那么你便哭吧,傻丫头,男人最怕女人哭的。" 散会了,乐知音开着她的小汽车回喇沙利道去,那是个两房一厅,一千平方英尺左右的公寓。 编导在电视台拆阅着观众来信,看观众有什么值得回答的题目。 其中有一封根本不是题目,而是观感。 编导把监制叫住了,把信扬扬…… "乐知音小姐有着掩不住的高贵和豪华气质……" 监制看了,若有所思。 &quo..;我都有这个感觉,真奇怪!" 编导亦有同感: "知音是有点古怪的,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呢?老是不肯提过去一句。" "然而,"监制说:"既上得电视面对广大的观众,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不是见不得人,"编导不同意:"也许太登样了,例如家庭背景太富裕之类。" "我看不是那么简单,"监制说:"以她的年纪,虽然笑声朗朗,却好像经历过很多事情似的。" "她是正经人来的,你别想歪了。"编导跟她相处了两年,"她半根风尘骨头都没有。" "我不是怀疑她出自风尘,那是装都装不出来的,但我老觉得她有点掩不住的沧桑。"监制道。 "你怎留意到的?" 编导不大高兴地说。他跟乐知音一起工作的时间比监制多十倍,免不了对她有拥有感。 监制得兼顾几组工作,跟艺员的交往不算太密切,但乐知音是单人匹马肩担起一个节目的,对她自是留意多些。 "当她独坐一隅,不是面对记者或我们时,神情是有点迷惘的。她爱笑,也许是掩饰她的哀愁。" "不!"编导更正:"是逃避哀愁。" 聊不了多久,女资料搜集员雀跃的跑进来,兴奋得喉头都紧了。 "真料不到!真料不到!" "约到李颀了?"编导一看她的神情便知道是好消息。 女资料搜集员打鼓似的点头: "大明星,一点架子都没有,一口便答应了。" "答应了什么?几时有空?"编导问。 "他天天都没空,但答应下星期一从片场赶来,给我们一个半小时,他准十点半到。" "要不要我们派车接送?"编导问。 "不用!"?;女资料搜集员双颊飞红:"他还问我要不要他顺道送我呢,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他。" "可惜你大清早九时便要上班了。"编导说:"告诉乐知音吧,至少他们有半小时对对稿。" 星期一到了,记者们早已齐集录影室外等候李颀。 十时半,李颀身长玉立的身影出现了,双眉上扬,鼻子高高,方方的下巴有道东方人少有的凹痕,穿着套卡几布的兵士戏服。 "对不起,没空换衣服,就这样上镜行吗?访问完我还得赶回片场,这套衣服要连戏的。" 李颀客气地对迎接他的监制、编导、助理编导和资料搜集员道歉。 众人看得出他很累,大概拍片拍得几天几夜没睡好了。 记者们闪光灯齐举: "李颀,请望望这边!" "李颀,请望望镜头!" 他都含笑一一照做了,让娱乐记者们拍个痛快。 他一边走往二号录影室,一边应付着记者们问这问那,挥洒自如得来很亲切。 编导看看表,十时四十五分了,便对记者们说: "李先生得进场了,节目播完后再拍照吧。" 有位记者带头要求: "请李颀和乐小姐一块儿拍帧照片。" 助理编导才想起: "知音到哪儿去了?还没化好妆?" "进场,进场,我们得上控制室去了。叫知音进去准备,没时间了。"编导急煞了,李颀和乐知音两人既未见面,又没彩徘过,节目这回是直播而不是预先录影的,他心里紧张。 乐知音已坐在二号录影场的沙发上了,穿着套粉蓝色的简单衣服,长长的直发全往后披,头上戴了个钉着朵仙奴的白茶花头箍。 女资料搜集员介绍着: "这是我们的主持人乐知音小姐,李先生不用介绍你都认得啦!" "当然。"乐知音有礼地站起来跟李颀握手。 李颀握着她的手整整一两秒,眼睛没离开过她的脸孔。 记者们一见这情景便喀嚓喀嚓地拍了一阵照片。 "李颀那双眼睛迷死人啊!"一个女记者跟另一个女记者窃窃私语。 场务主任高呼: "请各位静一静,知音,李颀,请坐下。" 灯光师好不容易才等到李颀坐下,调整灯光。 乐知音一向坐惯那个位置。灯光不需要怎么调整。 一号和二号电视摄影机在试取角度给编导看。 录音员拿着小指头那么大的麦克风夹在李颀襟内,李颀熟练地把微型麦克风的电线藏在外衣里面。 "知音,李颀,试试声。"录音员戴上耳筒。 李颀轻轻地清了清喉咙: "几时再找我?任何时间,或者永不。嘿,电影剧本,怎样?" 录音员拇指头碰食指头的向他打了个O形手势,表示行了。 "李颀先生,李先生,李颀,怎么称呼?"乐知音干脆用这个做试音。 录音员打手势表示满意了。 "你知道应该叫我做什么。"李颀用手掩住扣在身上的麦克风低声对她说。 编导在控制室按钮通话: "李先生,对不起,没时间让你们彩排一次。" 李颀悠闲地说:"没问题。" "知音,你妥当了?"编导问。 乐知音点点头。 编导在控制室对戴上耳筒的摄影师说:"二号机,给我个李颀的正面大特写。" 二号机照做了。 编导对助理编导说: "李颀的样子很疲累,不过没办法了。" 场务员开始倒数: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 李颀闭上眼睛再张大,眼珠子溜两溜,双眼便炯炯有神,疲累的样子像奇迹般消失,一片精神爽利。 "他是天生吃这行饭的。"监制站在编导后面观察着。 节目开始了,工作人员都有点紧张。 李颀跟乐知音既不相识,又未彩排过,不晓得乐知音怎么开始。 乐知音望了李颀一眼,笑着说: "天有不测风云,李颀,怎么你来了?" 她从容自若的开口,众人马上松了一口气。 李颀笑着对她说: "人有旦夕祸福,今天我落在你手中,不晓得是祸是福呢?" 乐知音说: "别把我形容得那么可怕,我们跟观众一向有乐同享的。" "怎么不说有祸同当呢?"李颀像在回忆:"我永远不会忘记曾经与我有祸同当的人。" "比如呢?"乐知音微侧着头。 "跟你说个故事。对,跟你说个故事。" 李颀双手放在后脑勺子,倚着沙发靠背娓娓道来: "当我既穷且病的时候,有个梳着两根小辫子,穿着浅蓝色校服的女孩,嗯,不是普通的女孩,千金小姐来的,不顾家庭的反对,跑到我那时住在天台搭的那间房,伺候到我病好了……" 说到这儿,李颀喉头微酸: "那时,她只有十六岁。" 乐知音显然很感动: "她真的是个与你有祸同当的朋友。" "不!"李颀凝视着乐知音:"她是我第一个女朋友。" "隔了这么多年,你仍然当她是你第一个女朋友?" "是的,我不能改写记忆。"李颀深挚地说。 "是的,是的,"李颀托着后脑的双手,这时已互握着放在膝上,抬眼注视着乐知音:"你能够改写你的记忆吗?" 乐知音呆了一呆,然后说道: "你能改变你的浪子性格吗?" 这话一出,众人都惊奇乐知音的大胆,她不怕开罪李颀? 刚才李颀自动说的故事,是没有人听过的,难道乐知音有那么大的魔力,令李颀一切都坦白招供? 她凭什么说李 9880." >颀是浪子性格?资料搜集员想:她真的有他不为人知的资料?那是太敏感的话题了。 料不到李颀不以为忤,反而和气地说笑:"过奖了,穷孩子是连做浪子的资格都没有的,有朋友说过,我只不过是个拾荒的人。" 乐知音微笑: "你的记性真好,还记得你的朋友在十年前说过的话,我认识你那位朋友。" "那位朋友,说过我的坏话吗?"李颀间:"我不是个乖孩子呢。" "当然没有。你的朋友只说了一些琐碎事,例如你不喜欢女孩子头上有橡皮圈和发夹。" 编导心想:这乐知音原来是有备而战的,不要资料,亦不要彩排,料不到她认识个李颀的知心朋友,那当然所知不少。 李颀的五官,是愈看愈好看的,他那中间有凹痕的方下巴,此刻微仰,更动人。 "嘿,这位朋友,好多年不见了,他有没有告诉你,这些年来,看过我的电影吗?" "没有。"乐知音托着下颔,脸孔跟李颀很接近:"你的朋友说,一切都记在心中就是了,看了你的电影反而心里不好过。记忆是很私人的,电影把你偶像化了,英雄化了,那不是他熟悉的你。" 李颀眼眶微微泛上一阵泪光,二号机的摄影师拍得投入,不用编导叫已经对牢了李颀的脸孔拍大特写。 "推进,推进,只拍他那双眼睛!"编导忽有神来之笔。 荧幕上只见李颀一双深邃含泪的眼睛,观众只听见李颀出自肺腑的声音。 "感谢,我感谢他那么珍惜他所熟悉的我。" 正拍到情感冲涌之际,广告时间到了,编导不禁咒着:"该死的广告时间……" 在短短三分钟的广告时间内,乐知音一反常态,并没有跟嘉宾聊天,只是走过去跟场务员耳语了一阵。 "知音摆什么架子,连李颀这天皇巨星都故意冷落?"编导在控制室说。 李颀却若无其事地坐着;没半点不自在,不过亦没跟工作人员交谈。 直到乐知音带着个神秘的微笑返回座位,编导才放了心: "不晓得她又搞什么古怪了。" 话没说完,已见场务员把个画架放了在乐知音旁边。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知音十一时"节目继续。 李颀不愧是一流演员,他把刚才的感人气氛连续。 "刚才我想哭,幸好广告时间到了。"李颀像大男孩般捂着脸笑了。 "你很念旧?"乐知音问。 "是。"李颀答。 "那么,为什么不跟你那位老朋友联络?"乐知音问:"是不是你现在红透半个天,没空理会老朋友了?" 李颀严肃地摇摇头: "不,我很自卑,老觉得我的家庭背景、教育程度和所有条件,都比不上那位老朋友。她不找我,我便不好意思找她。" "李颀,真料不到你这银坛宠儿、天之骄子也会有自卑感的。"乐知音道。 李颀苦笑了一下: "每个人都有自卑感的,你有没有?" 乐知音想了想: "没有。我没有。我绝对不是十全十美,缺点也很多,但是没有自卑感。" 李颀打量了她一阵: "乐小姐,你一定是生长在富裕的家庭,得到充足的父爱和母爱,亦很有自信心,才不会自卑。" 乐知音哈哈地笑起来了: "不,那只是我天性乐观,做人不卑不亢就是了。" "我比较悲观,当然,那和我孤独地长大的环境有关。" 李颀是年纪很小便无父母的,这个大家都知道。 "李颀,那不是自卑,那是愤怒。" "也许是吧。" "今天你什么荣誉都有了,应该忘却少年时的愤怒了,多少观众爱戴你啊!" "奇怪,"李颀在思索着:"从前我一无所有,反而什么都不担心,过得一天便一天。现在倒是担心多了。" "担心什么?" "担心下一部戏演得不好,担心走下坡。乐小姐,你知道做我们这一行是没有安全感的。今天红,明天便让人忘记。" "不会的,你一直红了十年,根本一出道就红。" 李颀打了个哈哈:"十年了,乐小姐,你刚提醒我,我已经老了十年。" "你们男人比女人有利呢,男人过了三十更有味道,我们女人便难了,一过了三十便让人开始数皱纹。" "本地影坛对过了三十岁的女演员很不公平,一过了三十便不让她们当女主角。"李颀说。 "就像我这样,只好做访问节目主持人!"乐知音哈哈地笑。 李颀轻轻地拍了她的背一下: "乐小姐,你几时有三十岁了?" "你研究过我的资料?"乐知音问。 "是啊,"李颀开始跟她玩了:"你研究我,我也研究你,乐小姐今年二十……" "不许说!不许说!"乐知音嚷着。 李颀俏皮地一笑: "好,那我就放你一马。" 乐知音一手按着胸口对李颀说: "吓得我!" "别怕,别怕……"李颀此刻十分温柔:"可爱的女人永远是可爱的。" 女助理编导在控制室说: "李颀这话可哄死知音了。" 楼下二号录影场的场务员又在打手势,表示还有一分钟便到广告时间了。 一号摄影机对着乐知音。 乐知音指着书架,面对观众说: "这书架到底放在我身旁干什么呢?待会告诉你们。" 又是三分钟广告,录影场的人可在这三分钟内自由谈话。 李颀看见场务员把水彩笔和一叠海报般大的画纸放在桌子上。 乐知音问: "李颀,怎样?肯不肯?" 李颀顽皮地笑着: "不告诉你,出镜时才让你知道。" 乐知音鼓鼓腮儿: "二号机,准备随时对着画架。一号机跟着我和李颀。" 控制室里的监制说: "这就叫做太上编导!" 编导有受辱之感,马上抗议: "我和知音很有默契的,你少担心!" 节目再继续。 乐知音面对观众说: "李颀还有一样大家所不知道的天分,那便是绘画,特别是人像。" 李颀双手乱摇: "不行啦,太久没练习了!" 乐知音伸出皓白的手: "李颀,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李颀笑问: "我可以说不吗?" 嘴里那么说,手却递给乐知音了。 乐知音把他带到画架前: "肯不肯画你第一个女朋友的肖像给大家看?" 李颀狡黠地笑着: "唔,那我得集中精神才行。乐小姐,你站在我身旁令我神经紧张,你不介意走出镜头之外休息一下吧!" 乐知音取笑李颀兼向观众自嘲: "你们看,我到底不及影帝擅长抢镜之道。好,我先让过一旁。" "还有,"李颀说:"请背过身去,别让我看见你。" 乐知音佯嗔着道: "我的脸孔不是那么见不得人吧?" 李颀端详了她一下。 "就是太漂亮了,看着你画,恐怕会分神。" 乐知音背过身去。 李颀调色、混水,下笔很快,二号机对正画架,一号机对正李颀,编导把画和人的形象交替着。 只见李颀凝神站住,心无旁骛的画,脸上一片追忆,微蹙的双眉似乎锁着多年驱不去的思念。 画纸上先出现了件浅蓝色的旗袍校服,跟着是两根长及胸前的辫子,然后是个瓜子脸轮廓,跟着是个微张的小嘴,上边有个挺秀的俏丽鼻子。 李颀运笔如飞,只在画到眼睛时停了一下,仿佛想从回忆中找回些什么。 出神一阵,他画上了一双十多岁少女的眼睛,睫毛翘翘的,一片天真无邪而又情深款款地向上望,似乎在望着个比她高好多的人。 从头到尾,李颀不过花了五分钟。 女助理编导轻呼了一声: "怎么那画像有点像知音?" 编导看得眼都定了: "什么有点像?简直像个十六岁的乐知音!" 李颀画好了: "乐小姐,请指教指教。" 乐知音转过身来,一看画像,不禁呆了。 李颀说: "把人家的脸孔画出来,恐怕人家不喜欢,怎知人家现在有没有男朋友呢?只好借你的脸孔一用了。" 乐知音强自镇定: "你,嗯,你的记性真好,这么快便把我的脸孔记得一清二楚。" "我把画送给你留念好吗?"李颀说:"虽然画得不太好。" "呀,谢……谢谢你。"乐知音一时显得手足无措:"我料不到……" "你料不到你的脸孔给画出来吗?不是你叫我把我的第一个女朋友的肖像画出来吗?" 乐知音仿佛失忆后又突然记起来一样: "啊,是。" "对不起,我借用了你的脸孔。"李颀有礼地说:"不是故意吃你的豆腐,假如你不高兴,我把画像撕掉好吗?" "噢,不,不要撕掉,我很高兴你送给我。" 李颀把画架转了一百八十度,画架背对着影机。 "乐小姐,请你走过来,我题几个字给你留念好吗?" 乐知音和李颀并排站着,李颀在画纸上写了行极小的字: "节目拍完后我到哪儿等你?" 乐知音边作欣赏状,边用让画架遮挡着的左手歪歪斜斜地写下: "喇沙利道十一号。" 随手把画卷起来: "十分谢谢你,李颀。" 两人聊了几句天,广告时间又到了。 那三分钟两人出奇地沉默,李颀没说话,乐知音亦没说话。 三分钟就在沉默中过去了。 第四部分是回答观众来信。 乐知音把一叠信拿在手中对李颀说: "请你抽一封。" 李颀抽了,拿着信: "怎么玩法?" "我先把观众来信念出来,你先答,然后我补充我的意见。" 乐知音把信打开了: 乐知音小姐: "我有三个男朋友,他们都对我十分好,我相信他们都是诚挚的。" "我心中最爱的是A君,但父母反对我跟他来往,因为他家境不好,念书成绩也不好。" "B君的条件很好,父母最喜欢他。" "C君似乎很爱我,我猜他是真心的,但因为B君和C君是好朋友,C君便一直没有清楚他说明他的爱意。" "我的心很乱,现在该选择哪一个呢?" "我是个十六岁的中五学生,大考接近了,但我没心情温习课本,我实在不晓得应该怎么办。" "明明上。" 李颀答得很快: "明明,你心里最爱A君,便要勇敢地去爱他。选定了男朋友,你便不会心乱,能够安心准备考试了。" 乐知音道:"谢谢李颀的宝贵意见。" "我并不反对中学生谈恋爱,但是,在三个男朋友之间,你不必要现在决定选择哪一个。" "我会劝你先应付了大考,如果你的考试成绩不好,你的父母自然会归咎于他们最不喜欢的A君。" "为了他,你更加要努力温习课本。" "我亦希望所有父母明白莫欺少年穷这句话,别过分逼迫女儿,以免年轻人在为反抗而反抗的心态下,做了错误的选择。" "明明,你有的是时间,用不着急于选择。" "感情不在一朝一夕,时间会告诉你到底ABC君哪个最适合你。" 李颀补充了一句: "莫欺少年穷,说得好。A君,用心念书,别让人看扁了!这是我的心底话。明明,记着努力温习!" "知音十一时"直播完毕,所有工作人员都很兴奋。 他们不但抢先访问了李颀,令邻台打不响头一炮,更高兴乐知音使尽浑身解数,把李颀从未说过和从没在镜前做过的都全部引发出来。 他们更加喜爱李颀的真诚和合作。他的确光芒灿烂,在毫无准备之下,随机应变游刃有余。 从监制到场内各人都跑去了多谢他,有叫他签名留念的,有要跟他合照的,李颀一一欣然做了。 "谢谢,谢谢各位,我得赶回片场了。"李颀人高步大,很快便钻进了他的低调二八OSLE银灰色平治汽车。 他并没有用司机。 "知音,有你的!"监制说:"原来悄悄做了那么多准备工夫!" "说得也是。"乐知音说:"我全心全意接受你的赞美。不过,要不是有一群有默契的同事,节目压根儿无法进行得那么顺利。" "长得美丽是有用处的,李颀见了我们的乐小姐,倒像有点倾心呢!"编导说。 "美丽的女艺员多着。"乐知音并不稀罕别人称赞她美丽。 "气质,气质,智慧,智慧。"编导继续夸赞他的爱将:"我太兴奋了,睡不着的,大伙儿一块宵夜去,我请客!" 乐知音抱着李颀送给她的画像:"谢谢。我不去了,太累了。" "去吧,知音,难得大家那么高兴。"监制帮上编导一把。 "我实在很疲倦,你们去吧,我只想睡觉。" 众人勉强不了她,只好让她回家。 乐知音开了她的日本小汽车回到喇沙利道十一号,泊好了车子,没上楼,站在大闸后面等。 不消三分钟,李颀的车子到了,向她招招手,她很快地跳上了车子。 "小盛,料不到。"李颀叹了口气:"料不到你会当起电视节目主持人来。" 乐知音黯然: "好久没有人唤我做小盛了。" 李颀沉吟着: "盛世华,盛世之华,华即是花,盛世的花朵,你十六岁那年告诉我的。" "你还记得?" "你知道我不会忘记的,小盛,那在天台杜鹃花棚下,穿着浅蓝校服,仰头望着我的女孩子。" "是,你拆开了我的辫子,让我披散着头发。" "父母都好吗?" 乐知音低下了头: "盛家不比从前了,父亲已经破产。他们现在住在美孚新村一个小公寓里,不大肯见人。不习惯没有排场的生活呢。" "所以你不敢姓盛?用了乐知音做艺名?" "爸妈不喜欢我用真名字出镜。当艺员,好像羞辱了盛家似的。" "我倒奇怪你怎么会当起艺员来?"李颀问。 "我两年多前回到香港,有什么便做什么。" "不,"李颀说:"小盛,你还是那个性儿,父母最不喜欢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也许是吧,潜意识的反抗。" "小盛,你的丈夫呢?你的孩子呢?" 乐知音淡淡地说: "都不跟我在一起,分开了。" 李颀把车子泊在了行人稀少的路旁,双手捧着她的脸蛋: "小盛,怎么不找我?" 乐知音摇摇头: "这些年来,我实在什么旧朋友都不想见。我遥遥地观察着,知道你事业很成功,我便欣慰了。" "小盛,回到我身边。"李颀吻了她。 "嘿,不怕你的女影迷把我砍得稀烂吗?" "我等的只是一个你,长在我心头的小盛。" "你没可能没有女朋友。" "女朋友是有的,但等待的人只有一个。" "李颀,别这么死心眼。我对男人和爱情,实在万念俱灰了。" "包括程安邦在内吗?"李颀问。 "为什么你不问他的哥哥,我的前夫程安雄?" 李颀想了想: "我都没见过程安雄。程安邦,我想他是很爱你的。" "别提程安邦好吗?" "为什么你要嫁程安雄?"李颀始终不明白:"是为了可以接近安邦吗?" "不!" 李颀凝视着她: "多不公平啊,他们两兄弟对付我一个。小盛,到底你分得出你是爱程安雄还是程安邦吗?" "他们两兄弟不常相见。" 李颀问: "程安雄照顾你的生活吗?" 乐知音摇摇头: "我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有件事我想问你。"李颀说:"那孩子……希望你不要介意。水文君见过你的儿子,她说他长得像我。" "安雄没有见过你,他不会觉得孩子像你。但他知道那不是他的孩子。" "那孩子,是我的吗?" "我不知道,李颀,我真的不知道。" 李颀拥着她: "小盛,我的小盛,你不必要为了我而隐瞒什么。" "水文君说孩子像你,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象而已。" "你和程安雄分开,是因为孩子的事吗?" "李颀,安雄很疼爱儿子。是我自己提出离婚的。" "你忍心把我们的孩子丢下?"李颀冲动起来:"就像我一般让父母丢下?" "李颀,那孩子不一定是你的。安雄并不愿意跟我分开。我说他永远不会原谅我,并非因为孩子不是他的,而是因为我离开他。" "你没来由不争取孩子的抚养权。" "安雄说,他没有亲人在身旁,我至少有疼爱我的父母,他央求我把孩子留下给他。" "就这么的把自己的孩子送给人了?" "李颀,你不明白的,我欠他太多了,我不忍心把他惟一所爱的夺去。你以为我不想念儿子吗?每当我看到九岁十岁大的小男孩,我便想把他们抱一抱。" "乐——小姐,"李颀细看她的脸:"哈,乐——小姐,只有娱乐记者相信你快乐。今儿晚上,你没有一个笑容不是硬挤出来的。" 乐知音唏嘘地垂着头。 "小盛,望着我!"李颀双手抬起她的下颔。 "别这样,我不能,我不能。"乐知音扳下他的双手。 "小盛,我看过你的节目。好多次,好多次。你每一下笑声我都心疼,那不是真正的笑声,为什么你要笑得那么辛苦?"李颀道:"我甚至反感,那不是真正的你。" "在观众面前不须展示真正的我。你拍过那么多部电影还不明白吗?" "我永远是我,观众看见的是李颀扮演的浪子、李颀扮演的士兵、李颀扮演的法官,我是借用不同的角色去发泄自己。但你不是,你是在遮掩你自己,逃避你自己。我甚至憎恨乐知音这个强装快乐的名字——" "送我回家吧,李颀,你应该赶回片场拍戏了。"乐知音知道再说下去,她便会在他面前哭泣了。 "我还会找你的,不要避开我,小盛。"李颀与她吻别。 乐知音回到家里,展开李颀替她画的肖像,心下一阵伤感。随手翻苏东坡词集,一翻便看见"天涯同是伤沦落,故山犹负平生约",不禁掩卷泪下。 第八章 盈盈临水无由语 一连两天报上的娱乐版,都刊载了李颀和乐知音握手的照片。 标题都是令电视台的人兴奋的: "知音十一时一招击败邻台" "李颀见知音碰出火花来" "电影皇帝破天荒知音引出心内情" "乐知音又胜一仗收视率再度攀升" 众人都向乐知音道贺,整组工作人员更是情绪高涨,乐知音看着照片,只觉无限唏嘘。 编导说: "李颀风靡无数影迷,有什么女人不乐意向他投怀送抱,但他倒像对你一见倾心呢!" 乐知音瞟了他一眼。 "谁都知道李颀一向风流,女朋友不晓得换了多少个,我才不会飘飘然。" 女资料搜集员早已倾慕李颀: "他那双眼睛的确会说话的,他那么的一望我,我便几乎昏过去了。" 乐知音取笑她: "小妹妹,李颀的眼睛一向是这样的。" 女助理编导最是心水清明: "一向?你不是前天才首次见到他的吗?怎么知道他一向这样?你以前认识他?" 乐知音指指脑袋: "我聪明嘛,想当然都想得到了,用得着以前认识他吗?" 监制递过一张名单来: "知音,既然你这么能干,我们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既英俊又成功的男士逐个约来知音十一时。" 乐知音一看名单,不禁呆了: 王法松——御用大律师 朱祖创——地产巨子 孙朗尼——电子业雄狮 程安雄——留美华裔太空物理学家 程安邦——首位好莱坞电影华裔主角 一连串名字,令到乐知音前尘往事涌上心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精彩吧?"监制说:"我们全速约好这五位,让邻台无法有还手之力。" "嗯。"知音应了一声。 "不过,"监制说:"看来你得亲自出马去约才好,成功的希望大点。" "让我先考虑一下。"乐知音心里乱成一团。 "没时间考虑了,知音,先下手为强,大不了你飞去美国约程安雄和程安邦两兄弟。"监制说:"人都到了,程氏兄弟能不相信我们的诚意吗?" "当然,搭一次飞机来回不过两三万元,那样最易感动人。"乐知音笑着说:"假如NBC、ABC或者CBS派个节目主持人来邀请我去美国接受访问,我不答应才怪。" "才不放你去呢,不然去了像ieg一样红,便再也请不回你来了。"监制说。 乐知音叹了口气:"人家年薪二百万美元,我才得四十八万港元,自卑得很呢!" "好了,好了,你加薪的事有眉目。"监制说:"约得到这五个,我替你争取年薪二百万——港币。" "那就一言为定!到时不可抵赖!"乐知音说着,笑哈哈地走了。 她的确需要多点收入,既要养自己又要给钱父母,几十万块钱一个月实在入不敷支。 曾几何时,她连四亿、四千万都不放在眼内,如今却要一百、二百地算着支出,盛家当年的风光,已经一去不复还了。 谁知道她本名叫做盛世华? 更有谁知道程安雄是她的前夫? 家道中落后,所有少时朋友都各有成就,不是蜚声国际便是事业扶摇直上。 没有人能了解大家小姐沦为为口奔波的感受,她真的有自卑感。 父母的神采全部失掉了,母亲生病入院住二等房,还要偷偷摸摸的进去,怕人知道她住不起头等房,怕人来探病,盛世华伤感不已。 她想起十八岁那年的暑假,那些一生难忘的日子。 怎么这么巧呢?曾经在她生命中留过痕迹的人,监制都把他们列在访问名单上。凝视着李颀画的十六岁小姑娘肖像,一切仿佛是昨天:李颀、法松、阿祖、朗尼、安雄、安邦,过去的人和事,十年来的记忆仍然像昨天刚发生过那么新,那么近。 然而,十年光阴,却像块强力的橡皮胶和一技画笔,不断地把一些旧痕迹擦掉,同时不断地把环境更改,这里减一笔,那里添一笔的,变成不同的画面了。 那些画面是如此的陌生和遥远。 乐知音但愿只有过去,没有今天。 她的心轻轻在呼唤: 安雄,我亲爱的丈夫。 安邦,我如今还能说什么呢?思念你。 李颀,谢谢你多年的爱意,我能还你什么呢?当年你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有,如今,我一无所有,而你却什么都有了。 法松,对不起,我从来都对你不公平。 阿祖,你终于忘掉了施维亚吗?她的尸体飘浮在金门桥下,希望你不再伤心了。 朗尼,你告诉过我你很穷,你说过一定要做富翁,金钱对你那么重要吗?无论如何,你有钱了,我为你而高兴。 昔日少年,今日的成功人物,每个名字都变得那么重,重得她负担不起。 她很挂念孩子,案头有一叠她写给孩子的信,都没寄出的。 每逢她想起儿子,便给他写一封信。 "小雄,他日妈妈死了,你便会知道,妈妈挂念了你多少年。" 乐知音提起笔,写下"小雄"两个字,便写不下去了。 她想听听孩子的声音。 看看腕表,加利福尼亚州应是黄昏七时,安雄和小雄都应该在家的。 她挂了长途电话。 "哈啰。"九岁男童的声音。 "小雄,是妈咪,你好吗?"知音一听到儿子童音,便恨不得多听一会。 孩子显然没有兴趣,只拿着电话喊爸爸过来: "爹,妈咪打电话来。" "小雄,别跑,告诉妈咪你长高了没有。"知音但愿能够把手伸到太平洋的另一端,把孩子拉住。 "爹!"孩子仍在喊。 程安雄从孩子手里接过听筒。 "他跑掉了。" "安雄,小雄好吗?"知音间:"我等了半天,他都没唤过我一声妈咪,只叫你来听电话。" "你期望他会怎样?"安雄的声音有点冷:"小雄好多年没见过你了。" 知音问: "安雄,你好吗?" 程安雄应酬式地回答: "我很好。" 他连向前妻问好都省下。 知音努力地继续话题: "小雄长得怎么了?" "愈来愈像我。"安雄百般滋味在心头。 "愈来愈像你……寄帧小雄的近照给我好吗?"知音一样百般滋味在心头。 小雄是两夫妇间的秘密。随着岁月的飞逝,这个秘密的答案愈来愈明显。 孩子是安邦的,安邦跟安雄本来就长得很相像,不同的是性格有天渊之别。 知音多年没见安邦了,他跟安雄见面吗?他知道小雄是他的孩子吗? 太多她想问的问题,大多大敏感的问题,她不是不敢问,而是她不想再伤害安雄。 安雄那边是沉默的,自己的爱人在成婚之前怀了自己弟弟的孩子。他俩结婚以后,谁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触及这个问题。 那有如个肥皂泡泡,要是有人拿根天地间最幼细的针一刺,肥皂泡泡便破灭于无形了。 "安雄,我是说,给我一张你和小雄的合照。" "我把小雄的单人照片寄给你好了。" 安雄这些年来,一直在筑起一堵把他和知音隔开的围墙。 "安雄,"知音说:"我一生人最快乐的日子,便是我俩住在小白屋的日子,我希望你知道。" 安雄没有回应,亦没问她任何问题,只是一番沉默。 对话无法继续下去了,知音只好收线。 刹那间她感到无限的寂寥,挂了电话给儿子和前夫比不挂更难受。 安雄就像堵坚硬的墙,不论她说什么,他都无动于衷,不论她做什么,他都把她反弹出去,令她无法接近过去的一段夫妻恩情。留在脑海里的,只是她独个儿拥着的故事,真正在故事中出现过的人物,都在表示与故事无关,好像那故事是她编出来的,她是在说谎一样。 闺房寂寂,她希望李颀会给她电话。 但是没有。 从前,李颀会在大雨淋漓之下,站在盛家门外,浑身湿透地等她整个晚上。 如今,李颀已是影坛的天之骄子,有的是片约,没有的是时间。 时移势易,她变得渺小了。 翌日回电视台,监制对她说: "朱祖创约好了,一提起你的名字,他便马上答应。他说他认识你的,怎么你一声也不哼?" 知音精神不好,含糊地应着: "也许忘了,见面时多半认得。" "朱祖创这地产巨子你都想不起来?他提起你倒像很兴奋的。"监制说:"是不是以前的男朋友啊?" 知音不置可否,心下很感激朱祖创这个老同学。 亲爱的阿祖,你还是这么感情丰富。 "他的太太是谁?"乐知音问。 "是个红不起来的小明星,嫁入了豪门,仍是脱不掉风尘味。"监制道。 阿祖,你老是喜欢不正经的女人,知音心里想。 "什么时候录影?"知音问。 "朱祖创说什么时候都可以。"监制说:"不过他请你亲自打个电话给他商量商量。" "我没有他的电话。"乐知音在报上看过朱祖创的消息,但一直没有联络。 "你没有我有。"监制把朱祖创的电话给她:"人家想和你叙旧呢。" 乐知音笑笑: "别骗我,我想不是朱祖创要跟我商量点什么,而是你们有些解决不了的问题要我去安排。" 监制拍拍她的肩头: "都说你是精灵得眉毛剔透的了。" 乐知音做起事来,从来不喜欢花无谓的时间。 "问题是什么?" 编导这时开口了: "他的太太也要出镜。" 乐知音望着他: "别告诉我她要跟大夫一同接受访问!" "她正是要这样。"编导说。 "我们又不是请她,我不要她。"乐知音一看众人脸色,已经知道没人想要朱祖创的太太出镜。 女助理编导是个直性子的: "又不是什么大明星,只当过几部粗制滥造的影片的小配角,谁对她有兴趣?" 乐知音觉得,一旦把那爱出风头的朱太太放在了朱祖创身旁一同出镜,便会把朱祖创的形象拉低了。 "好吧!我跟朱祖创通个电话。"乐知音打算回家再打,在公司里人来人往的,好多话不方便说。 "还有,"监制追着她问:"程安雄、程安邦两兄弟,你挂个长途电话去联络一下行不行?" 知音心头一沉,情义最重的,亦是最如陌路人的,安雄不可能答应她。 "程安雄你们去联络,最好用公司名义先写封信,他长居美国,都不知道我是谁。"知音不想再度自讨没趣。 "那么程安邦呢?"监制问。 乐知音摊摊手: "我怎知道他在哪儿?" 监制说: "我们查得到的,他都是电影圈中人。" 女资料员灵机一动: "问问李颀,也许他们同行相识。" 女助理编导刻薄地挖苦她: "你去问吧,那么你又有机会跟李颀说话了!" 女资料搜集员一张圆脸涨得通红。 乐知音实在羡慕她的怀春梦幻,那些日子,对她而言,已是一去不复还了。 叫李颀找程安邦? 李颀肯找才怪呢。 "我先走了,"乐知音知道时间无多:"我设法说服朱祖创叫太太不要陪他一道儿出镜。" 活是这么说,乐知音还是没有十成把握的。 她太了解阿祖了,他所爱的女人叫他去做什么他都会做。 这位含着银匙出生、承继家族庞大的地产机构的公子哥儿,老是过不了女人那一关。 她喜欢阿祖,当年在大学校园,阿祖对她再好不过,只是他选择女人的品味,实在不敢恭维。 "阿祖,是我,盛世华,谢谢你还记得我。"乐知音挂了电话。 "世华,你几时变成乐知音了?"朱祖创一片喜出望外:"乐知音,乐知音,这个艺名很好听。" "阿祖,公司里没有人知道我的真实姓名是盛世华的,方才你没有跟人说过吧?" "当然没有。"阿祖感情充溢如故:"盛世华是我的,乐知音是他们的。世华,我没有忘记你。" "阿祖,我也没有。"她想起那个穿着黑色长裤和黑皮飞机恤到宿舍来找她的男孩子。 那是她在美国加州念大学一年级时第一个来约她的男生。 那时他失意,离他而去的女友施维亚在迎新舞会上,真个回头一笑百媚生,直至阿祖伴着个叫做盛世华的新生,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般进来之后,施维亚失色了。 阿祖记得很清楚,盛世华整晚都像他的忠实战友。 他从来没有过不喜欢盛世华的半分半秒,只是,程安雄的出现,施维亚之死,令到他和盛世华断了联络。 "世华,你在哪儿?上我办公室聊聊天好吗?我叫司机来接你。"阿祖诚意地说。 "我本不是随便让人接的。"乐知音让他的亲切感动了:"不过,阿祖,你是藏书网例外。请叫你的司机来找乐小姐,别说找盛小姐。" "为什么要隐姓埋名呢,世华?"阿祖关心得很:"发生什么事了?你和安雄怎么了?" "啊祖,见面再聊好叩?" "好,好,你等……唔,你等半小时左右吧,我叫司机马上来。" "不阻碍你办事bbr>?" "管它呢,世华,我没见你太久了,难得有今天。" 过了半小时,一辆金色的劳斯莱斯SilverSpur到了,把乐知音送到中环的亚历山大大厦。 阿祖的秘书有礼地带着乐知音走到董事总经理室。 一路经过男、女职员的桌子,乐知音隐约听见: "啊,她本人比上镜还要漂亮!" "呀,她原来身材那么好!" "你看,她不化妆那么清秀年轻!" 年轻? 乐知音感到自己已经一百岁。 董事总经理室大门一开,是个六百平方英尺左右的宽敞办公室,阿祖就坐在里面。 他的办公桌后是一列书架,都是精装烫金边的硬皮书,装饰作用大于实际用途。 地产公司里面摆莎士比亚、狄更斯、大仲马、陀思妥也夫斯基的高调文学作品,实在不大相称。 阿祖叫秘书倒了茶,便把她打发走了:"什么电话我都不听了。" "那么朱太太的呢?"秘书有点诚惶诚恐,好像朱太太会随时推门进来一样。 阿祖尴尬了一下: "告诉她我正在接受访问,电话响不得。" 秘书有点担心的出去了,有若她曾经为了类似事件,而被朱太太骂过不少次的样子。 朱祖创关上了门,伸开了双手欣赏着:"世华,十年不见,你美丽依然。" "阿祖,你也是跟从前差不多。" "胖了一些儿,再胖就不好了。"阿祖说:"你真是,还是那么腰肢细细的,看来一寸也没增多。" "阿祖,你看上去比我最后一次见到你时开心多了。"乐知音打量着红光满面的阿祖,他始终是有点贵气的,即使他家不是那么富有,他仍是好看的。 只是,他的妻子…… 乐知音瞟了瞟挂在他办公室内那帧三英尺阔四英尺长的朱太太彩色照片。 她像个月历。 "那是露比,我的太太。" "阿祖,你是恋妻狂?在这个地方挂上太太的巨型照片。"乐知音摇了摇头。 阿祖叹了口无可奈何的气: "她硬要我挂的,她最喜欢这帧照片。" "挂在家里不行吗?"乐知音觉得很刺眼。 阿祖仍是一脸无可奈何: "家里客厅、睡房、书房,什么房间都已挂满她的照片了,没地方再挂啦,她也长得不错吧?" 不错? 乐知音心里想:错之极。 三分姿色,加上涂上去的五颜六色,俗不可耐。 "听说,嗯,听说你和安雄分开了,很可惜。" "阿祖,分开了就是分开了,没什么可惜的。" "但是,世华,现在你一个人,怎么……" 话未说完,门已经让十只红彤彤的指甲推开,进来了个浓妆艳抹,光天白日化妆化得银光闪闪,像要赴晚宴般的女人。 她身上的皮裘是紫貂,乐知音一眼便看得出来。 到底,母亲教过她如何看皮裘的品质。 恰巧她今天身上穿的,正是用母亲的旧紫貂大衣改成的短背心。 朱太太伸出她那中指戴着七克拉圆钻的手,热情地跟乐知音握手: "乐知音,久闻大名,见到你真开心!" 她握手握得那么用力,乐知音让她摇个头昏眼花。 "我们是同行艺人,一定说得来的。"朱太太好像认识了乐知音十辈子似的说。 乐知音心里暗叫不妙,朱太太一派准备让她访问的样子。 "呀,我们连穿衣服的品味都相同。" 朱太太指着乐知音的紫貂小背心: "不过你的只是背心,我的是有袖子的。" "还比我这件长得多呢。"乐知音没好气地代她说了。 朱太太更加不能停口了: "我这件是俄国野生紫貂来的,不是农场养的,你这件是什么?" "我这件是什么?母亲给我的。" "唔,蛮好看。" 朱太太有意讨好乐知音。 乐知音暗里叫苦,这个女人,一厢情愿当自己是名人,更一厢情愿当她想访问她了。 乐知音故意提醒阿祖说: "朱先生,我很感谢你肯接受个人访问。" "谢什么?"朱太太说:"我和我先生都很乐意接受你的访问。" 乐知音想,糟糕,怎么弄走这女人? 她等待着朱祖创拿个主意,告诉他那爱出风头的太太,"知音十一时"要访问的不是她。 在朱太太滔滔不绝之际,朱祖创却完全无意阻止她,还拉着她的手。 当朱太太说到兴高采烈的时候,还甩开了丈夫的手呢,不然她不能手舞足蹈。 乐知音见到此情此景,有说不出的悲哀。 她悲哀阿祖变了,半点火气都没有了。 她悲哀阿祖什么都接受了,不再追寻,不再反抗了。 朱太太十分好客: "我们一同吃午饭去。" 乐知音实在没胃口,但事情还没谈完,走又不行。 朱太太拿起丈夫案头的电话: "喂?潘小姐?我想清楚了,十克拉那颗方钻我不要,看上去太小了,我要十克拉那颗圆钻,火头好,……马上镶指环,我要出镜。" 乐知音几乎没昏过去,要是她选,她会选十克拉的方钻,十克拉的圆钻指环,太笨重了。 朱太太显然买什么阿祖都同意的,朱太太连问丈夫一句都省下。 "呀,乐小姐,你跟阿祖聊一阵,我先出去安排午膳。" 朱太太看看那腕上金光钻石齐闪的表,对丈夫说: "别叫乐小姐走路,我会吩咐阿刚开那部金色的劳斯莱斯来接你们。啊,乐小姐,若你不喜欢金色的,我可以叫他开那部白色的。" 乐知音让她一轮炫耀攻势弄得脑子都乱了: "朱太太,随便你了。" "那么便叫金色那部来吧,那部新点,两个月前才买的,二百七十多万,比去年又贵了一些。" 朱太太终于冲出去了。 乐知音舒了一口气。 "阿祖,我只想访问你一个人。" 阿祖说: "让露比也出出镜吧。" 乐知音又气又好笑: "我是访问地产巨子朱祖创,不是朱祖创的太太。" 阿祖说: "露比只是小孩子脾气,别怪她。" 乐知音摇摇头: "不是怪不怪的问题,而是……你不介意我说真话吗?" 阿祖摇摇头: "老同学不说真话谁说呢?" "阿祖。"知音道:"露比很热情,但,原谅我直言,她的暴发户作风,会令你在访问中不好看。" 阿祖说: "我不在乎,反正谁都晓得朱家不是暴发户。" 知音凝视了阿祖一阵,只见他一脸快乐怡然: "你很宠她。" 阿祖笑道: "世华,我跟以前不同了。" "这个很明显。" 知音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世华,"阿祖陪着她站起来:"施维亚从金门桥跳下去,我是有责任的。" "阿祖!"知音忍不住了:"施维亚之死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悲剧,她伤得你还不够吗?" 阿祖温和地一手搭着她的肩膀: "对,她错了很多,伤得我很重,但是,我爱过她,我不应在她走投无路时拒绝她。" "你别再自疚好不好?都十年了。" 知音明白,阿祖实在从没试过不爱施维亚。他俩是一同到美国念书的,在阿祖心中,施维亚就等于他未来的妻子。 只是施维亚水性杨花,撇开阿祖,跟完一个男生要好又一个的,简直把阿祖糟蹋得脸面无光。 "我不后悔我为施维亚跟美国男生打过架。" 阿祖说: "我知道,我成为校园中的笑柄,接二连三戴绿头巾,还对她死心塌地。" 知音想起千娇百媚的施维亚,不无伤感,虽然并不喜欢她。 "少年时,意气用事。"阿祖有点惆怅:"争什么呢?只要我在没有人再肯帮助她的时候扶她一把,那么到今日她还会活着。" 知音叹了口气,阿祖善良的性情,常常令他不分好歹。 施维亚虽然人尽可夫,但总比露比格调高点。 "我宁愿你娶了施维亚。"知音说。 "盛小姐,你看不起露比?" "阿祖,我保留发表意见的缄默。" "世华,露比受的教育不多,表面上看来,她是俗气的、幼稚的,但她是个心地很好的人。" "就像你一样?" 阿祖点点头。 "你在哪儿找到她的,朱公子?" "噢,在一大群人中认识的。那时她连小配角都当不上,跟了个专门做反派的男配角,那人当众掴了她几个巴掌,还撵她走,看着我于心不忍。" "那么你便英雄救美,跟那男配角大打出手了?" "不,我看见她蹲在饭店门口哭泣,正想安慰她几句,怎知她突然往前一冲,向辆飞驰而来的汽车撞过去,我急起来便一把拉住他。" "故事便这么开始了?由怜生爱?" 阿祖耸耸肩: "她都没有地方住,我便让她住了地产公司刚用完的一层示范单位。" "跟着这可怜的小明星便摇身一变成为名流太太了?" "世华,别一脸的不满。有多少个女孩子能有你这么好的出身?要钱有钱,要男朋友有男朋友,要事业有事业?" 这话触起了知音的疼痛之处。 "阿祖,我以前所有的,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阿祖马上十分关心: "世华,我都觉得有点奇怪,千金小姐如你,居然会做电视艺员,当然,我不轻视艺员,我自己的太太都是艺员。" 知音不想说得太多: "总之,阿祖,过去的繁华已经过去,如今我是个要工作赚钱养自己和父母的女人。" 阿祖牵着她的双手坐下: "世华,若你有什么需要……" "不!不!不!" 知音用力地摇着头。 静默了一阵,知音拨了拨头发: "对不起,阿祖,谢谢你的好意,我了解你,你是个诚挚的人,但是,我……" 说到这里,知音哽噎起来,阿祖看得出她泪盈于睫,把手帕递了给她。 知音用阿祖的手帕轻轻一印眼睛,把手帕交回阿祖。 "我不要哭了。阿祖,我过得日子的。只是母亲身体不好,常常进进出出医院,我担心她熬不了多久。" 阿祖关怀地道: "怪不得你不快乐,单身一个女人,什么都一切负在肩上。" "阿祖,我负得起我自己。老实说,盛家破了产我都可以接受,做过十几二十年千金小姐都算比别人幸福了。" "我心疼啊,世华,你是朵温室里的花儿,怎拿得出去让风吹雨打?"阿祖的眼眶微微红了。 知音轻轻捏了他的手一下,强自笑起来: "我的老同学,我以为你变了,原来一点都没有变,反而变本加厉,同情心无处不在。" "世华,我们之间的感情,已升华为一种永远存在的情谊,虽然,你当年没打算爱我,你只是喜欢我,帮助我度过感情上的难关,你是有点侠女脾气的。" 知音记得很清楚,要不是程安雄出现在她生命里,阿祖很有可能成为她的男朋友。 想起了少年时,知音和阿祖相顾一笑。 "阿祖,"知音吁了一口气:"你现在生活美满,我便很高兴了。" "是的,我现在很快乐。" 阿祖如今,半点牢骚都没有了。 "你对露比真正好。她有福气。" "世华,露比是个好妻子,好母亲,对我们的两个孩子都十分爱护。" 阿祖惬意地说。 知音仍然脸带问号的看着他。 阿祖笑笑: "你的大小姐性儿还没有改。是,露比有很多表面上的缺点,好炫耀,说话声音太大,也长舌。不过,她是个头脑简单的人。" "头脑简单?你怎晓得她那回扑车寻死不是演戏给你朱公子看?" 知音仍然不信露比如阿祖所说的简单。阿祖是永远要人守护的。 "要是她有脑袋的话,便不会跟了个三流男配角,还让人又揍又骂了。假如她想往上爬,倒不如献身给电影公司的老板。" 阿祖解释着。 "世华,她好炫耀完全因为她有自卑感,当年她不但天天捱揍,亦受尽白眼,如今她要出一口气,你明白吗?" "继续说下去。"知音道。 "炫耀和好出风头,是她惟一懂得的方法,她没有好教养,没念过什么书,你期望她怎样?" 知音终于同意了: "我明白。反正,你决意宠她。" 阿祖说: "是,我宠她,我因而得到快乐。施维亚的事不可以重演了。" 知音感慨万千,她但愿有个人照顾她,有个人不管她有什么缺点,死心塌地地宠她。 "世华,我们吃午饭去。"阿祖说:"露比很崇拜你的,你若不去吃饭,她会很失望。" 到了饭店写着"朱祖创夫人"的私厅,露比又热情无限地上前去欢迎知音了。 她替知音倒茶,亦替丈夫倒茶。 坐定了,露比从鳄鱼皮包里取出一个红丝绒小盒子来: "乐小姐,一点小小心意,请你收下吧,就作为一个电视迷送上的礼物。" 知音打开一看,是一双每颗一克拉左右的圆形钻石耳环。 "是足色,即是九九色,VVSI很少瑕疵的。"露比解说着。 那是十几万的货色,知音觉得太过分了,推辞着不肯收下。 "乐小姐,十万八万算什么,只是我的一番心意而已,刚才我留意到你有耳孔,便急急跑出去买了这双穿耳孔的小耳环,希望你别嫌弃这份薄礼。" 知音实在不想收,两个女人推来推去。 阿祖说: "乐小姐,你收下吧,露比是真心的。" "乐小姐,我对人一向不会假,要是你不收,便是看不起我了。" 露比一脸的期望。 "你收了吧。听我的话。"阿祖劝着:"她这人是这样的,一见到偶像,便高兴得什么都忘了,你不收,她回家可要大哭一场啦。" 乐知音听得出阿祖弦外之音,她若不收,露比会当她看不起她。 终于,乐知音勉强收了。 露比说: "这真是我的荣幸。" 知音觉得阿祖是对的,这女人,的确不会作假。 为了想令她快乐些,知音把两颗钻石耳环含笑地戴上。 露比现出中心感激的神情: "啊,谢谢你,乐小姐。" 阿祖提醒太太说: "乐小姐收了你的礼,只因为要你开心,你可不要四处跟人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别那么啰嗦。"露比有点不高兴。 "朱先生,"知音实在担心露比四处跟人说,惟有婉转地重申一次:"我相信朱太太一定不会跟人说的,说了出来,好像我受了贿似的,我自己都不会跟人说。" 朱祖创看着乐知音微笑,他高兴老同学跟他仍有点默契,正如她在大学里头一遭跟他去舞会一样,她完全清楚什么时候应做他的盟友。 朱祖创一边吃东西,一边回味着他和如今叫做乐知音的盛世华的关系。 当年的情形,他俩的关系在爱友和爱人之间,只有一线之差。 他回到了过去徘徊,有若用远望镜把遥远的情景带到眼前那么接近,十年的空间似乎不曾存在过,身边两个女人的谈话他根本听不清楚。 "阿祖!" 露比大喊一声,用力椎了他一把。 "呀,什么?"阿祖如梦初醒。 "乐小姐请我跟你一块儿接受访问。"露比喜滋滋地宣布。 知音向阿祖频频点头。 阿祖完全不明白。 方才知音不是说不要他的太太出镜的吗?怎么一下子又要了? "我怕什么?"露比说:"我是出身寒微,我是遭受过很多的不幸,我不怕挺身出来说!" 阿祖诧异地问: "露比,你要挺身出来说什么?" 露比坦荡荡地道: "我才不会像那息影嫁入豪门的张情敏那样说谎,分明做妓女,一边拍戏一边向富人卖身,面对记者却老是扮淑?t>女,什么出身于世代书香的家庭啊、爱静啊、三步不出闺门啊的,其实,龟公常出入于她的闺房才是真的!" "什么?龟公?"知音问。 "龟公就是扯皮条的人,姑存忠厚,我不会说出那些人的名字。"露比说。 阿祖吓了一跳: "别说人家的事,那关你什么事?" 露比舞动着筷子指着丈夫: "什么不关我事,我那么穷,便是因为不肯做应召明星。在嫁给你之前,我只有过一个男朋友,我是正经人来的!" 阿祖问:"你们刚才怎么搞的?" 知音轻托着腮儿: "朱太太把她的故事告诉了我。" 露比拿了纸巾印着脸: "何止是故事,简直是血泪史!" 阿祖对太太说: "人家不是叫你去讲自传。" 知音说: "朱先生,我懂得拿捏的。朱太太bbr>99lib.是个有真性情的人,你也是。" 露比继续用纸巾印着眼泪: "没有阿祖,我露比今天早死掉了,我好爱我的老公。" 露比倒在丈夫的怀中,又哭又笑: "天可怜我,给我个这么好的归宿。" 阿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宝贝,别哭,别哭。" 知音看见他们夫妻如此相亲相爱,想起自己,心下一阵酸苦。 "乐小姐,我和太太一块儿出镜。"阿祖说,一只手仍在抚着太太的肩。 知音默默地点着头。 露比哭完了,一脸七彩的化妆已让她抹得一塌糊涂,像个大花脸。 "真的出丑了,乐小姐,但你是我的偶像,做女人的辛酸,只有你才明白。" 露比望着乐知音说话,手却从皮包里摸了根眉笔出来,边说边将眉笔往唇上画,把半边嘴唇涂得黑漆漆的。 "朱太太,你是不是拿错了唇笔?"乐知音提醒她。 露比忙把粉盒掏出来,一照镜子,大大地怪叫一声: "糟糕,我只顾说话,把眉笔当了唇笔,哇,变成黑嘴巴了!" 阿祖对太太说: "你到洗手间把化妆修理修理吧。" "是,对不起,乐小姐,阿祖陪你继续吃饭,我很快便回来。阿祖,你好好地招呼乐小姐。" 露比冲了出去。阿祖像看着个弄花了脸的小孩子般摇着头笑,笑中有无限怜借:"世华,我不会以我的太太为耻的,别担心我的形象和身份。" 知音慨叹地道:"阿祖,这是真爱。" 阿祖说:"我学会了珍惜眼前人。谢谢你邀请露比出镜,那令她的自卑感减掉了不少,她觉得你接受了她。" 知音握着阿祖的手: "我得回电视台了。祝你们永远幸福。" 阿祖握着她的手,心里有点激动: "世华,好好照顾自己。" 知音喉头酸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唔"了一声。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事,随时给我电话。别忘了我们是老同学。"阿祖诚挚地叮咛,"好好照顾自己。" "唔,是。" 知音没等到露比回来。重头化过妆,怎晓得是半小时还是一小时? 起初见到阿祖,本有千言万语。此刻,她不晓得从何说起,不说也罢了。 第九章 偶然相聚还离索 回到电视台,编导问: "把朱太太摆平了?" 知音眨眨她那双大眼睛: "我邀了她出镜。" 编导叫了起来: "知音,你神经病发作了?把那长舌妇大花脸请来出镜?" 知音道: "她是个好妇人。你且听我说。" 编剧听完了她的报导,啧啧称奇: "难得,难得。朱祖创不只是二世祖那么浅薄,这样对太太,实在没话说,怎么这人这么纯?" 乐知音轻喟说:=\ "我也是抱着偏见而去的,看到了他们,令我又学懂了一些,人是不需要太复杂的。" 编导双手插在牛仔裤袋里: "真是天助我们,那访问一定会令观众感动死了,我做梦也没想到节目可以有这样的内容。" "朱祖创很真。"知音边说边羡慕着:"他是个好男子。起初我们担心的是他太太的出现会降低他的身分,如今,这只会显得他的性格更加高贵。" "不过这辑要录影的。"编导说:"他们不同李颀,李颀是惯于出镜的人,朱祖创夫妇不是,只怕做丈夫的没机会开腔,从头到尾都让他那太太说个不停。" "同意。"乐知音说:"让我用你的桌子一个下午好吗?我得先把问题组织一下。" "随便坐。"编导把桌子凌乱的杂物先拨过一边:"公司每年赚那么多钱,却是连桌子都不肯多买几张,只好你坐时我站,我站时你坐。" 知音埋头拟了草稿,她不想回家。旧时人的幸福,比起她现在的孤清,令她悲喜交缠。 阿祖见着了,但是话儿说得几句呢? 她觉得自己有如个瓶子,所有心事都得放在里面,再用个栓子塞起来。 有话何曾说? 正在出神之际,编导跑回来了: "王法松一口拒绝了我们的节目。" "他说什么?"知音问。 "他?他根本没接电话,只叫秘书传言,说律师是不能出镜的。" "怎么不能?只要不打出御用大律师的头衔,在节目里不做自我宣传便可以了。"知音说。 "你去跟他讲。"编导说。 "又是我!"知音抗议。 "小姐,地产巨子朱祖创夫妇那辑一定令人大为喝彩,但是我们无以为继。你知道电视台是吞噬时间的怪兽来的。"编导指指头发:"你看白了多少根,我才三十岁。" 知音替他拔了一根: "我知道,七天的工作,一小时内便播完,电视台吃时间连骨头也不吐。" "电视台吃时间连骨头都不吐,你知道便好了。"编导说:"星期一刚直播完李颀那一辑,今天星期三了,星期五录影地产巨子朱祖创那辑,下星期一播影,播影完了便完了。即使下星期五再录影另一个名人,我们必须在下星期三之前联络好,知音,那就是说,我们只有六天!六天内我们找不到第三个名人肯上镜,我们便无以为继,第三辑播什么?" 乐知音好生为难。 她明白,两辑的成功,只不过是两个星期的光荣。 第三辑的人物分量不够,便前功尽废。 名单上还有四个名字。 除了孙朗尼外,其他三个都是过去跟她苦乐交缠的男人。 那都是香港没有人知道的往事,她的青春之葬。 愈想跟往事隔离,命运却老把旧人旧事扯到她眼前来。 "知音,"编导半哄半逼:"程安雄和程安邦两兄弟在美国,即使联络得上都没可能在几天内飞来。下星期怎么办?只余下王法松和孙朗尼。王法松拒绝了我们,孙朗尼因业务离港,那便无可选择,惟有请你亲自再联络王法松了。" "他不会答应的。"乐知音心乱如麻。 编导央求着她: "试试吧,你怎知道他一定拒绝你?我们的名头不够响?你不出马谁出马?" 乐知音几乎想不干了。 编导抓着乱草似的头发发牢骚: "整组人的心血、前途,都握在你的手上!唉,我是编导又怎样?到底微不足道!名人不要跟我说话!" "我试试吧。让你看我怎样碰钉子?" 编导奇怪一向信心十足的乐知音怎么这回一点信心也没有。 "王法松虽是御用大律师,可不是要把你当犯人的审间,为什么你这么怕他?"知音想了想: "我先挂个电话给孙朗尼。把电话号码给我。" 编导愕然: "都说他不在香港了!" 知音是硬性子的: "把电话号码给我。" "好,你喜欢打便打!看来你心仪电子业雄狮孙朗尼多一点。" 知音拨了孙朗尼公司的号码。 "喂,朗尼电子企业有限公司。" 传来接线生的声音。 转了三手,才接到孙朗尼的秘书手里: "对不起,乐小姐,孙先生到了美国办公事。" "什么时候回来?"乐知音问。 "至少十天之后。"秘书答。 "我打长途电话给他吧,可以把他在美国那边的联络电话和电传号码给我吗?" 知音准备了纸和笔。 孙朗尼的秘书犹豫了一会: "乐小姐,能跟你在电话中谈话,我觉得很荣幸,我们公司里的女孩子们,都很仰慕你,认为你是现代女性的典范。" "多谢,"乐知音爽朗地笑着说:"过奖了。孙先生的联络号码是什么?" "乐小姐,真对不起,未得孙先生的同意之前,我不能把他的联络号码给人的。"秘书一片歉意:"对不起,真对不起,希望你别怪我。" "不,你做得很对。到底他是你的老板,你尽忠职守。"知音称赞了她。秘书诚恳地道谢: "我太想给你了,可惜我没这个权力,难得你谅解。" "这样吧,"知音提议:"我写张传真到你公司,请你马上传给孙先生,他可以回电话或者传真给我,这不就行了?" "好,好,乐小姐,你的传真一到我便马上办。如果他打长途电话回来我也会告诉他。" 秘书如获大赦。 知音写了张英文传真,编导探过头来看,知音用手掩着纸: "不许看。" 编导虽然看不见内容,却看得见未后的署名是"世华"。 "谁是世华?" "那是我哥哥的名字,孙朗尼认识我哥哥的。" 乐知音扯了个谎。 编导用手指着她: "原来你是那么不老实,那么诡计多端的,居然冒兄签名。" "犯法么?用我哥哥的名义叫他的朋友打电话给妹妹行不行?" 乐知音按了传真机。 信一传完,乐知音马上把纸撕个稀烂。 "怎么这么神秘?"编导问。 "别左问右问,说句你办事,我放心好不好?" 知音神秘地一笑,拿起皮包便走。 编导将她一把抓回来: "我不放心啊?" "不放心什么?" "孙朗尼不回电话给你怎么办?即使电话回了,人却不能回来怎么办?" "那么你接受我的访问好了。" 乐知音逗他。 "知音,我没心情开玩笑,你无论如何也得去找王法松!" "紧张大师,我现在就去了!" 知音搭上她的淡黄披风,悠然转了半个圈。 编导抚着额: "为什么不早说?吓得我!" "这么快便吓完了?我还得去受苦呢!"乐知音脚步轻盈地走了。 一钻进她的白色本田小汽车,她再也笑不出来了,一颗心像挂着个千斤重的铅坠子,用铁钩穿过她那疲累的心的尖端,把她钩得坠得很痛很痛的铅坠子。 她想起跟王法松青梅竹马的日子。 盛、王两家本是世交,自从盛家衰落后,父母连王家的人都断绝联络了。 "世华,要是当年你听妈妈的话,嫁了给法松,便不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她记起母亲伤心地发牢骚。 想及母亲,她亦是伤感的。 当年风华贵气霸气集于一身,摇着檀香扇子,穿着精细的滚双边扣珍珠钮旗袍的盛太太,是如何地体面。 那天,司机跟着她的檀香扇直捣李颀那狗窝般的天台陋室,把十六岁的盛世华抓回山顶大宅去。 那天,法松在美国把贫苦李颀寄给十七岁的盛世华的信全洒在地上。 那天,法松把李颀在报上对十八岁的盛世华的爱的宣言摔在盛宅大厅沙发上,黯然神伤地冒着大雨跑回他那红色的法拉利跑车去。 一条他不肯回头的碎心路。 盛世华已经葬在十八岁。 如今她是乐知音。 如今,她体会到为五斗米折腰的滋味。 安雄,我亲爱的丈夫,为什么你要把我摒诸门外? 是保护你那颗脆弱的心吗?我知道,我明白,你从开头便说得很清楚,你不会原谅我。 安邦,我孩子的父亲,你在何方? 安邦,我们都没有机会走到感情的尽头,你便悄然引退了,你还记得我吗?你还会扮大猩猩惹我笑个不停吗? 乐知音把着方向盘,眼前一阵朦胧,路上只见一片红、绿、灰、蓝,看不见形状,原来雨点已不断打在玻璃上,雨水隔着泪水,混成一片时光停滞的幽梦影。 按动了水拨,乐知音才回复到此时此刻的世界,现实的世界。 到底要开到哪儿去啊? 乐知音醒了醒。 对! 找王法松去。 她讨厌要为节目去厚颜求他。 不,法松,我不是来求你的。 我是来向你道谢,和说一声抱歉。 人生苦短,在还见得着的时候,让我解掉你的心结。 律师大人,你肯展示你的旧伤口吗? 车子进了海底隧道,乐知音有无穷无尽的感觉,假如,假如一生都在隧道里面走,停不了车亦下不了车,隧道又永远走不完,那么人的生存价值是什么? 不管你是谁,电影皇帝、地产巨子、御用大律师、太空物理学家、豪门千金盛世华、电视节目主持人乐知音,都是坐在车子里,身不由己地把车子开动的人。 隧道永远看不到尽头,便等于没有目的。没有目的便没有成功或者失败,没有身分阶级的分别,压根儿连生死存亡都没分别,还谈什么爱和恨? 眼前一亮,海底隧道过完了,上陆地了,到了香港那边。 乐知音那时才记起,她并没有预先挂电话约王法松。 而他,是个时间表动物。 也许不是真正忘了先挂电话,也许她只是潜意识地尽量拖延。 那么即使他不见她,失望也会来得迟点。 在中环泊好了车,乐知音在公共电话亭拨了王法松律师楼的号码。 "王律师本人在吗?……在……他在讲电话……不用……不用把线接过去,请告诉他,请告诉他世华十分钟后上来。是,世华。" 放下了电话,乐知音冒着雨,跑上了太古大厦王法松律师楼。 接待员一看,秀发半湿的,居然是电视红人,新女性典范的乐知音小姐,一时不晓得她上来干什么。 "乐……乐小姐吗?" 接待员恐怕自己认错人。 乐知音还未回答,国字口脸,相貌凛然的王法松已走了出来,稳重得有如棵大树。 "进来,进来。"法松严肃的声音低声地说。 王法松的办公室相当保守,四壁都是深棕色的柚木墙,和一格一格的深棕抽木书架。 王法松站着,宽宽的膊,厚厚的身躯,高大而凝重,依然像棵大树。 "世华,怎么老下雨不爱打伞?看,一头一脸都湿了。" "我车子里没有雨伞。" 世华拢拢半湿的头发,眨眨长睫毛翘起的澄明眼睛。 法松凝视了她一阵,笑了,那个笑容回到长久的岁月里: "顽皮、任性,还是跟以前一样。"法松有如在看着个他所爱怜而又要打她屁股的小妹妹。 仿佛是昨天,法松的含蓄笑容,一直没变过,有若亦不准许他改变。 "王家姆妈好吗?"盛世华致意。 "很好,妈妈常常谈起你。"法松说。 盛世华低下了头,感谢和怀念相缠出个要人溺爱的小女孩笑容。 "还是和从前一样。"法松说来说去都是那句话。 他不是个喜欢变幻的人。 "法松,怎么不肯听我同事打来的电话?"面对着法松,方才在车子内的忧虑完全消失了,她嘟着小嘴,回复从前的爱娇。 法松深深欣喜地看着她。 "我不认识那些人,当然不听。" "但那是我主持的节目。" 法松双眉微微一皱: "我都不看电视的,上什么电视!没兴趣。" "但那是我的节目!" 乐知音一下子变回了顿着足撒娇的盛世华。 "打电话来的不是你。"法松说。 "我不敢打来,怕你骂我。" "世华,你几时怕过我了?还记得我陪你乘搭飞机到美国念大学那回,你的珠链坠子掉了,害得我爬在地上钻椅底替你找!" 盛世华叽的一声笑起来了。 "对不起,法松。" "别说对不起。" "法松,如今我长大了,回顾,你对我真正好。我不是上来叫你接受电视访问的,我是诚意地上来跟你说法松,对不起。" "世华,"法松仍是跟她保持着距离地站着:"我没改变我对你的看法,你不是个说谎的女人,你只是个不肯说真相的女人。" "在法律观点来看,不肯说真相的误导效果是否更大?我得回去看看课本。"盛世华模仿着当年在哈佛念法律的法松的说话。 王法松心内闪过一阵亲切的欣悦,她还清清楚楚记得他那句话的每一个字。 当年他心目中的小妻子把他伤得入骨入肉,然而,一切都平复了。他同样牢记她的记忆,虽然那是吵嘴时说的话,虽然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她时不愉快的话。 "啊,法松,我们的童年!"盛世华怀念中有唏嘘。 法松心中一震,他不晓得用带有感情的言语表达自己。 盛世华的一声喟叹,直入他心深处。 他爱他的太太、他的子女,太太是名门淑女,是贤妻良母,他永远不会对她不忠。 然而,没有其他感情可以代替他和盛世华这头小野马的感情。 自小至大对她的爱护之感仿若从遥遥不知处的大海重返回来,一份已失的情谊,原来还在。 盛世华没再提及其他,就让两个人在回忆的汪洋里同泛一阵舟吧。 法松没有拥抱她,连手都没牵一下,她知道他是这样的,她能够感受到他散发在空气中的深长情谊,他的教养,和他的宽宏气度。 她怎能开口要求他上电视接受她的访问呢?何况,"知音十一时"大攻势的第一辑,主角偏是李颀。 法松发觉盛世华在羡慕地注视他案头放着的全家福照片。 "我太太到欧洲旅游去了。"法松说。 "法松,我很高兴,你如今什么都有了。" 法松点着头,没说什么。 "我,"盛世华仰头望着他:"我上来就是为说那句。我走了。" "世华,"法松叫住了她:"你的电视事业,真的对你那么重要?" 盛世华点点头,她不想说迫于无奈。 "如果你真的要我接受你的访问,我接受。"法松一板一眼地说。 盛世华沉吟了一会: "我得告诉你,第一辑是李颀。" 法松选择了对这句话不作反应,他不难知道,办公室里李颀迷多的是。 "我接受你的访问。"法松重复一次。 "法松,你不需要的。"盛世华不想他觉得委屈。 法松跟她几岁大便相识,她这方面的真性情,他很了解。 "世华,我接受你的访问。"法松第三次说了。 他无法表达"单为你这句话,我已经会接受了"。何况,那是李颀式的对白,他不屑说的。 盛世华微侧着头,感激地看着他,半湿的秀发令她倍添娇楚。 在她离开法松的办公室后,她才想起两个人都没坐下过。 回到了家,她挂电话给编导: "王法松答应了。" 编导从她的声音中听不出兴奋。 "你怎么好像满怀心事的?王法松很难侍候?给我们的乐小姐脸色看!" "不,总之他答应了便是答应了。"乐知音说。 编导放下了心头大石: "好极了,我们这节目多高级,王法松,名门之子,法律界极受尊重的人物!" "你尽量高兴去吧,我淋得一身雨,现在洗个澡去。" 编导飘飘然地幻想着乐知音泡在浴缸里的样子。 星期五到了,"知音十一时"录影朱祖创夫妇的时间到了。 朱太太化了个浓浓的妆,七彩的闪亮花斑斑晚礼服上扣了个很大的红宝石胸针,脖子上挂了条不晓得吊着多少颗巨型钻石的项链,双腕都有手镯,十根手指戴了六只指环。 化妆师悄悄对乐知音说: "知音,朱太太眼盖涂上了银底蓝眼影,出镜会令她看上去双眼浮肿的。还有,她脸上的两团银底玫瑰红胭脂,拍出来会红得像猴子屁股,让我替她抹掉那些东西好不好?" 乐知音说:"由得她吧。" 化妆师嘀咕着:"那些太太们,老不明白上电视不应该用银底化妆品!" 话未说完,朱太太已经手执着一叠红封包,见人便派,塞了一封进化妆师手中,又顺手给乐知音一封。 乐知音连忙推掉,朱太太说:"不可以不要的,开工利是,开工吉利。" 在控制室里的女助理编导刻薄地说: "这花旦在干什么?打扮得好像去舞会似的!朱祖创前生作了什么孽,娶了这个妖怪?" 监制说: "别贫嘴,小心你下世投胎做了她!" 编导搭上一句: "我做她,我做她!丈夫有的是钱,哪管长得像不像妖怪!女人啊,最要紧的是有福气。" 节目录影开始了,朱太太紧紧靠着丈夫坐,场务主任说:"朱太太,请别跟朱先生贴得那么近,那样我们拍不到你们的个人脸部大特写。" 乐知音向朱太太点头示意场务主任是对的,她才放心地挪开了一点。 "你看那女人,"女助理编导说:"惟恐人家拍漏了她,硬是要粘着丈夫坐。" "别吵,开始了。"编导说。 "开始什么?我们今晚拍趣剧?"女助理编导不服气。 乐知音了解朱太太的心理,从个潦倒的小演员变成录影的主要人物,也许是她一生最风光的事。 她看得出她很紧张,于是频频用眼神照顾着她,令她安心。 节目录影下去,众人从对这庸俗的女人的不屑,到惊奇她的坦白,毫不讳言自己出身寒微。 她对丈夫的感激和爱慕,令人看到她坦荡荡的真诚一面。 朱祖创这世家子弟,居然不介意太太的缺乏教养,勇敢地把她带出镜头前,还处处流露出对太太的关爱。他们的爱情故事,谁都料不到是这么真情真性。 女助理编导听到朱太太说她在被男朋友掌掴撵走后,蹲在饭店门前,朱祖创怎么扶她一把时,不禁眼眶微红,喃喃说着: "得夫如此,夫又何憾!朱公子,你是个高贵的人,宅心仁厚。" 编导说: "这女人把什么假装脸孔都拆穿了,你听见她说吗?蹲着,蹲着,多老实,一点都没美化自己,我服了她!" "料不到真的如知音所说那么精彩!"监制在录影完毕时说。 朱太太抱着乐知音左亲右亲,还向每个工作人员说:"哥哥,谢谢你,哥哥,谢谢你。" 正当太太忘形地满场游走,哥哥、姐姐地乱叫之际,朱祖创握着乐知音的手,低声地说:"记住,有什么需要便找我和露比,她是大情大性的,不会吃醋。" "当然,她百分之百肯定你最疼爱她。阿祖,衷心的再祝福你们。" 乐知音别过了头,放下阿祖的手,躲在布景板后面悄悄揩掉忍不住的两行酸泪。 星期一节目正式播影,"知音十一时"又带给观众意想不到的激情,好评又如潮涌来。 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是没空兴奋多久的。他们脑袋中只有一句话。 "节目必须继续。" 第三辑有了王法松,但第四辑访问谁还未有着落。 "那电子业雄狮孙朗尼怎么了?"编导焦急起来,没多少天了。 "我打过几次电话给孙朗尼的秘书,她说用传真机代我传了,孙朗尼挂长途电话回公司她亦跟他说了,但是等到今天,他还没联络过我。"乐知音无奈地说。 "喂,知音,别放过这一个啊,还未结婚的,倒也配得起我们的乐小姐!"监制在打趣着。 乐知音记得,在校园内是苦学生的孙朗尼曾对她说:"有朝一日我不穷了,才有空献殷勤。" 时移世易,如今没空的是朗尼,而不是她了。 上天是在赏赐她还是在跟她开玩笑? 一连六个电视台要她访问的,都是过往的人、在她青春的生命里穿梭交错的人。 寂寞的时候,她会梦想重逢,但是等到一个接一个在眼前出现时,却给她人在空江烟浪里的无奈。 回首,旧时江水长流的江,水已经流到别人的田地去了,她的江,只是干涸了的源头。 旧时令她的生命丰富多姿的浪,回首,只余似浪的烟,浪已卷上他岸,她站在一片空白里。 以前,只消她的小指头一勾,孙朗尼大概宁愿不上课都跑来了。 如今,连她的电话和传真都不复。 也许他已经忘记了她,到底,今日年壮得志的孙朗尼,不再是在校园饭堂炸鸡赚学费的穷措大了。 乐知音庆幸自己从没披露过往事,从没对电视台说过她认识这六位杰出男士。 要是说了,她不晓得如何解释为什么约不到。 逃避,总得彻底。 没人可以知道程安雄是她离开了的丈夫,他们的关系,实在没法解释。 "程安雄!" 资料搜集员的声音吓了她一跳。 几页影印文字放在桌子上: "程安雄的资料真难找,除了他在太空物理学上的贡献外,私人资料只有这一份美国那边的英文报访问。" 乐知音拿来一看,安雄仍是剑眉星目,雄姿英发。 看照片,他笑得很洒脱。 还有一帧,是他搂着小雄的。 图片下面的说明是: "在这世界上,儿子是对我最重要的人。" 小雄长得很像安雄。 那是她逃避不了的现实,她但愿孩子长得像李颀,那么安雄至少会原谅她。 孩子十足程家男孩的模样,她不晓得安雄恨她多些,还是恨安邦多些。 报纸访问的内容,除了他的工作外,还问及他的日常生活。 文中没有半个字提及前妻。以安雄的性格猜测,显然他拒绝回答有关过去的婚姻问题。 记者问: "你会再结婚吗?" 安雄的答案是: "当然,我是个需要家庭的男人。" 知音明白,他们的缘已经尽了。 记者又问及他的弟弟程安邦: "你们两兄弟,一个研究太空物理学,一个在好莱坞演戏,爱好真不同啊。" 程安雄的答案只是"唔"的一声。 记者再问: "你会鼓励你的弟弟回中国拍电影吗?" 程安雄的答案是: "我不看电影的。" 安雄对安邦的态度十分冷漠。 知音跟安雄结婚时,安邦黯然离去,直到她离婚,安邦都没有在他们家出现过。 她跟安邦,足足十年没通音讯了。 "程安雄以前的妻子是什么人啊?那记者真没用,问都不问清楚。" 女助理编导对一切的要求都很严格的,多浸淫两年,她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编导。 女人到底是比男人敏感和细心的。 "知音,假若找得着程安雄来访问,记者多问点他对女性的看法,他的婚姻为什么失败,和种种人性方面的问题。" "当然。"知音应着。 "我真好奇,程安雄的前妻是谁?"女资料搜集员在遐思:"以他的条件,前妻应是个智慧和美貌兼备的女人才配得起他。" 女助理编导惋惜地说: "那个笨女人嫁了程安雄都舍得离婚,真是愚不可及,必定没有智慧。" 女助理编导看着程安雄的照片: "你怎知是她下堂求去?或者是程安雄不要她呢?" 女助理编导又刻薄起来了: "你真是,见一个便神魂颠倒一个,恨嫁恨到全台人都知道了!" 编导也取笑她: "知音约得到程安雄来港时,一定替你做媒人,是不是,知音?" "噢,那当然了。" 乐知音心里不是味道,惟有跟大伙儿一起嘻嘻哈哈。 "程安雄要乐小姐都不要我啦,我凭什么跟知音比?" 女资料搜集员是个最好逗的,众人最喜欢拿她来开玩笑。 乐知音看看她那像婴儿那么小的鼻子和上面架着的又大又圆近视眼镜,十足卡通人物,倒也蛮可爱的。 "程安雄不会喜欢我的,"知音说:"你自己打定主意好了,别太心花,在李颀和程安雄之间任择其一,我一定做媒人。" 女资料搜集员追着乐知音来槌打,但只槌了三下,猛然想起她是电视台当红艺员,自己不过是个小小资料搜集员,马上不敢再打了。 "不要紧,你打我好了。" 知音一向不摆架子的。 同事们玩闹一场也好,她需要欢笑。 "程安邦跟程安雄一样英俊,"女助理编导对乐知音说:"两个都配得起你,你淘汰出来的一个让给她好了。" 说罢往女资料搜集员一指,羞得那大女孩直跺脚。 "哼,即使程安雄、程安邦两兄弟一起追求乐小姐,我还有李颀呢!" "李颀?不晓得多少女人和女明星向他投怀送抱,你投什么?投篮差不多了!" 女助理编导仍不放过她。 女资料搜集员一双眉丝细眼,在大大的眼镜后面陶醉地眯得更小了: "至少,李颀自动说过送我上班。我做做白日梦也不行吗?你呀,什么都挑剔,一副老处女性格,小心嫁不出去!" "好了,好了,"一头乱发的编导在抗议:"怎么没人考虑我?我也是单身的!" 女助理编导瞟了他一眼,倒脸红起来: "作死!" 乐知音旁观着,心里有数,女助理编导芳心所系的是编导,偏是那呆鹅懵然不觉。 "我回家去了,后天录影王法松。"乐知音急着回家。 她的心很乱,她需要找个人谈谈。 李颀说过要找她的,也许他留了口讯在她家的录音电话上。 也许孙朗尼回了电话到她家呢? 乐知音抱着一丝希望,匆匆回到家里。 电话录音机的灯在闪着,有人留言! 乐知音忙按了钮: "世华,是妈妈,没什么,看你忙得怎样了,那李颀,你访问他干什么?我对这个人,印象相当不好。" 呜的一声长鸣,电话留讯就是这么的一个了。 乐知音心里更烦躁。 本来她想告诉父母她会访问法松,但她害怕再听见母亲埋怨: "要是你当年嫁了法松,便不会弄到今日这般田地。" 百般不可解的心事,连父母都不可以说。她在房子里踱着步,坐不下来。 她实在需要找个知心朋友谈话,但是回港才两年多,旧同学都不在,水文君长居加拿大,胖胖长居美国,少时好友都没有在身旁,新朋友亦没几个,电视迷多了又如何?她感到有生以来未有过的孤独。 看见阿祖和法松都已快乐地成家立室,她既为他们高兴,亦为自己而神伤。 她狠狠地、复又怯怯地,拨了李颀的手提电话。 才响了三下,她又神经质地把电话挂上了。 挂上了一阵,鼓起最大的勇气,再拨一次。 电话一边响,她的心一边扑扑地跳。 "喂?"有个男声接电话,但肯定不是李颀。 "请李颀先生听电话。"知音一手按住扑扑跳的心。 "李先生正在拍片,不能听电话,谁找他?"那男声既不客气又不斯文。 "嗯,是香江电视台。"乐知音说。 "香江电视台人那么多,你以为我是神仙吗?你是谁?"男声不耐烦地说。 知音捺着脾气: "那……那没有什么事了,谢谢,请告诉李颀,香江电视台找过他。他知道的。" "你说他知道便知道了,我可不能保证他知道不知道。"对方说完便收了线。 知音心里委屈死了,李颀红透半个天,连替他拿电话的跟班都气焰这么大。 但是,李颀一定是在等电话,不然怎么不干脆把电话关上? "香江电视台"的名头显然起不了什么作用,李颀显然没吩咐跟班留心"香江电视台"的电话,那么他在等谁呢? 别的女孩子? 女朋友? 知音心里一阵醋意复一阵失望。 李颀今时不同往日了。 但她的性格是不肯放弃的,气恼了半天,忍不住再打云。 "喂?"又是那粗声粗气的男人。 "请李颀先生听电话。" "我认得你的声音,我刚告诉过你李颀在拍戏?" "别收线,你听着!"知音的口气强硬了:"我是代人传言,请你马上告诉李先生,小盛找他,小盛,记住了,你不记住,李先生可会怪你!" 知音说完,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上了,凝视着时钟一秒一秒地等。 等待个不晓得来不来的人是最大的精神虐待。知音整个人像让把钢爪抓着,一下又一下的把她抓得骨头都几乎碎裂了。 她在反抗着,不肯碎,不肯裂,然而那股榨压的力量是如此之大,那是多么的痛啊! 她吃不下,躺不下,干脆把衣柜里的裙子、衬衫、外套、裤子拿出来,一件一件地熨,把每一条皱痕狠狠地熨平。 有些顽固的,熨平了仍有皱的痕迹,她便喷水,再熨。不行,又喷水,像殊死战般熨。 熨到午夜两点多钟,电话哼都没哼过。 她甚至盼望有人拨错号码,让电话铃声响一阵也好。 李颀仍在拍戏?拍到几时?连一分钟的空闲都没有? 孙朗尼若在美国东岸,那儿应是下午两点多,跟香港的日夜刚好倒转。 要是他在西岸,应是上午十时,都是可以打电话的时间。 怎么没人打电话给她?她让整个世界遗弃了? 人一发怔,熨斗压在裙子上面,待她嗅到焦味,忙把熨斗提起来时,那条心爱的粉蓝色裙子,她访问李颀那夜穿的裙子,已经烧焦了个熨斗般大的窟窿。 那有如把她珍惜的记忆烧空了个窟窿,她心疼地抱着裙子跌坐在地毡上,有点惊惶。 正在失神间,电话响了,知音抱着裙子,半爬半跑的冲到电话前。 "喂?"知音喘着气。 "世华?我是朗尼。" "噢,朗尼,"知音还喘着气。 "怎么上气不接下气?我把你吵醒了?" "不,我正在熨衣服,不小心把裙子烧焦了。" 朗尼在那边大笑起来。 "哈,就像我把鸡炸焦了一样,不过你们照样吃。" "朗尼,我几乎放弃了,你一直都没回我的电话。" "对不起,这几天实在十分忙。谈生意嘛,你知道我是最爱钱的。" "朗尼,你下周赶得及回来上我的节目吗?" "世华,十年不见,你找我第一样便是公事!" "朗尼,一言难尽,你赶得及回来吗?" "你和安雄分开了?"朗尼问。 "离婚了。"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那时你们两个扭股糖儿似的缠在一起,我记得你们的小白屋,那回我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应,明知你们两个在里面的。" "我忘了为什么不开门。" "我不介意,那时没什么人在乎我这穷学生,我吃惯闭门羹的了。"朗尼说。 "你今日的成就可不简单,孙朗尼,电子业雄狮。" "世华,我不可能是母狮。"朗尼哈哈地笑起来。 "我们电视台想访问你的成功史。" "什么成功史?我穷,我想赚钱,就是那么简单。两句话便说完了。" "还有好多话可以谈的。" "世华,我只是个普通人,不像你是上流社会出身。我没什么风花雪月可谈的。" "朗尼,别这么说。" "世华,我始终都是中下层的人,如果你要我扮上流社会,扮名人,我扮不来。" "没人要求你扮什么,无可否认你是个三十一岁的成功人士。" "世华,你几岁了?在我印象中,你老像很小。" "我二十八岁了,朗尼。" "我很愿意和你见面,到底是老同学,但我不想上电视,我会浑身不舒服的,我不是什么公子、名人。" "你是名人。" "不,不,我始终是我。我可以为你穿上套意大利名牌西装,但内里的我,仍然跟他们不一样,你会失望的。" "朗尼,你几时变得这么扭捏了?" "不是扭捏,无此必要而已。你知道我是吝啬的,我不会特地为了上电视而去买套万多元的西装。像挂长途电话给你,我已经破例了,我应在这儿晚上十时后打给你,十时后收费便宜点。" 知音拿他没法,气起..来便说: "我一早便知道你胸怀大志,你在学校里不是说过,你先来挂个号,等到你有钱了,便来向我献殷勤吗?说过的话不算数!" 朗尼让她一嗲,心软了,但还不敢肯定,便试探着问: "我这样说过吗?" "孙朗尼,我背给你听!"她学着他的语态:"我不喜欢追千金小姐,但我又喜欢你,所以我说呢,先挂号来着。" 孙朗尼又笑了: "噢,我那时那么厚脸皮吗?其时我们在学校时,虽然常碰见,却不算太熟。" 知音又是一阵委屈,这回倒是她得厚着脸皮了: "朗尼,为什么这么见外?" "不好意思高攀,我有自卑感。" "什么自卑感?你连在饭堂炸鸡时都是蛮有自信心的。" "我有成功的自信心,却没有打入上流社会的自信心,亦没这么需要。我只需要生意。" 知音记得很清楚,朗尼是所有中国男生中最高的一个,至少六英尺二英寸,笑起来亮出一徘整整齐齐的白牙齿,一片阳光灿烂,人倒是爽朗的,怎么事业有成了,有钱了,反而自卑了? "朗尼,你从前不是这样顾虑多多的。" "社会比校园复杂得多呢。"朗尼说。 "这个连我这么笨都晓得,还用你说?" "盛世华,你几时笨过了?" "朗尼,我从来都笨。念书成绩好不等于我做人不笨。" "小姐,那是任性,不是笨。你负担得起任性,我负担不起,我得脚踏实地,不像朱祖创,念书时为了令盛小姐对他有印象,不惜一掷千金。" "他上过我的节目了。" "他上过了?开校友会吗,这回他掷什么?掷钻石?" "朗尼,阿祖是个好人。" "对不起,忘了他曾经是你的男朋友。" "朗尼,爽爽快快答应我。" 朗尼迟疑了一阵,乐知音听见翻记事本子的声音: "这样吧,世华,我还有几个客户要见,明天给你回音好吗?" "那你要我一天一夜睡不着了。"乐知音急坏了。 "没办法,我尽量调动时间。"朗尼说:"咦,忘了问,盛世华,你怎么改了名字叫做乐知音了?" "你明天不打电话来便不告诉你。"知音仍脱不了自觉的爱娇。 "好,明天你的时间下午三时,等我的电话。" "朗尼,你是个时间表人!" "我是。"朗尼打趣着:"聊了快半小时,电话费不少了。你知道,我只是个节俭的乡巴佬。" "明天三点正,我等你电话。"知音说:"如果你答应上电视,只需讲一分钟长途电话。如果不答应,我缠上你一小时。" "怎么我忽然那么重要了?"朗尼心里真的那么想。 "三十二分钟了,朗尼,明天再谈。"知音收了线。 朗尼,这好看的高个子。 知音不觉地含笑坐着。回想,她虽然没跟他约会过,但她亦没试过有一分钟不喜欢他。 低头一看,抱着的粉蓝色裙子又皱了。 李颀仍是音无音讯。 要不是朗尼挂过电话来,今夜她可真的睡不着了。 一觉醒来,正午十二时了,知音没闲情烧饭。独个儿吃饭最没趣儿,她开了罐焗豆,放进微波炉加热一分钟了事。 正在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的时候,传真机有文件传进的声音。 知音捧着焗豆,读着一行又一行传出来的字。 "世华,今天还不能决定,别等我电话。我不会在办公室,今天是很长的一天,再联络。朗尼。" 知音的心沉了下,焗豆吃不下去了。 倒霉的一天,李颀仍没回电。 她拨他家里的电话,没人听。拨他的手提电话,关上了。 倒是法松挂了电话来,告诉他会准时到达电视台。 法松总是一诺千金的,怪不得母亲说他是最可靠的男人。 录影的一天到了,整组人都有点紧张,王法松一向给人的印象都是十分严肃的。 国字口脸,不苟言笑的王法松到了,一身矜贵而保守的淡灰西装,淡灰丝领带。 知音跟他对了稿,王法松不觉得有问题,他是御用大律师,惯于上法庭侃侃陈词的,没人担心他不会说话,只怕他太拘谨。 "法松,放松,这儿不是法庭,我们要带出你人性的一面。"知音说。 法松说:"你也别紧张,你不是我要盘问的犯人。" 知音向他作了个鬼脸。 法松眼里有温柔,知音的鬼脸,还是跟小时候一样。 访问开始了,知音作了轻松的介绍。 王法松的脑海里不停浮起他们两个小时玩耍的情形,一切历历如在目前,情绪不禁激荡起来: "我们可以说是一同长大的。还记得吗?十岁那年,农历年初一,你左手拿着个小炮竹,右手在泥地上挖洞洞,我乘你不觉,把你的爆竹燃着了,砰的一声在你手指间爆了,你便哇哇大哭起来。啊,我们的童年!"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呆了。 王法松居然声情并茂。 王法松原来是跟乐知音一块儿长大的? 第十章 花开时节与谁来 电视观众总认为节目主持人认识名人是理所当然的。 名流王法松说跟乐知音一块儿长大,出奇的并不是观众,而是乐知音的同事。她哼都没哼过她跟王法松这么熟,同事们想都没想过她原来认识他。 王法松叹一句: "啊,我们的童年!" 这令一向镇定的乐知音手足无措,情不自禁地失去了从容,一时间惊喜、感喟和低回的复杂神情,同时泼在那张如花的脸上。 女助理编导担心起来。 "知音怎么了?她处置不来。叫二号机取全景阔镜避过这尴尬场面吧。" "一号机取知音脸部特写。"编导当机立断。 荧光幕上乐知音的情绪波动赤裸地呈现在观众眼前,不过她很快便把握了路线: "王法松,你是个永远不会说谎的人,连小时的罪行都认了。" "一号机取王法松脸部特写。"编导下令。 本来取好了全景阔镜的一号机马上取了王法松的脸部特写。 编导低声咒道:"我有三部拍摄机便好了,妈的!" 女助理编导对他心悦诚服,他反应真快,决定真对,阔镜太安全,她佩服他的胆识,虽然她也觉得实在需要多一部拍摄机拍两人阔镜。 王法松正直不阿的国字脸口,这时充满了人情味的一面,那是公众从未见过的一面。 王法松毫不忌讳地望着乐知音: "我所给你看的脸貌,是世上没人看过的脸貌,而你也不需要维持你的公众形象,人不能活在公众形象中,失去了真正的自我。" 二号机摄影师机灵地把镜头稍一拉远,拍着他们两人的交流。 乐知音得到了王法松的讯号,心里很是激动: "你屡次拒绝电视台的邀请,直至我那天冒着雨上你的办公室……" "你是来叫我别接受访问的。"王法松的笑容是含蓄的:"你上来说对不起。" 工作人员再度诧异了起来,原来乐知音是去叫他别上自己的节目,他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乐知音强笑: "我不想勉强你。" "没有勉强,"王法松有种严肃而挚诚的特质:"从小一块长大的人,亦会各走各的路,没有什么对不起的,抉择不同而已。" 乐知音稍一低头: "这跟我们刚才对过的稿不同,稿里没有这样的对话。" 抬头,她对他嫣然一笑。 法松最抗拒不了这个熟悉的笑容: "没有要照背的稿最好了,那你便问我什么都可以。" 乐知音知道王法松是说一不二的,但她亦害怕法松忘了电视访问节目不是两人叙旧的场合,总得谈点普罗观众觉得及身的事。 "法松,让我问你,你赞成婚外情吗?" 王法松到底是大律师底子,没什么是他答不来的: "人与人间的感情,是法律之外的事,我现在只能以个人身份回答你。我绝对不会有婚外情。" 乐知音心里砰然一声,有点失望: "为什么?" 王法松看到她眼中的失望: "不是为了什么原则,那是我的性格而已。我喜欢对妻子负责,对家庭负责。" "全是责任?"知音聆听着。 "婚姻之中有爱情,也有责任。老实说,有哪个男人在婚后的某段时期,某种心境之下,不幻想婚外情?没一段婚姻,是完全满足对方的,没一段婚姻,是没有遗憾的。" "我同意。"乐知音点着头。 "然而,人不能老在婚姻中找遗憾,而不重视美好的地方。" 对这个,乐知音没有同感。 "如果遗憾实在比美好多呢?" 法松说: "美好是需要夫妇俩一同去创造的,而遗憾是只需要一方面去挖出来的。人生,谁没有遗憾?要是婚后还把婚前的个人遗憾上了婚姻的账,一味沉浸在追寻遗憾中,那便对配偶很不公平。" "婚姻有公平的吗?"知音内心波涛起伏。 "有公平,我是指婚姻中的公平,其实是互相爱护,总不能只要求配偶爱护你,而你却只挑遗憾为借口,要对方像还债似的,把别人欠你的债还给你。"法松说。 "说得好。"知音望着他:"假如,假如,我不是说你或者我。假如,好,就当是我已结了婚,而我忘不了我以前的遗憾,没法对他公平,那么,我应该离开他吗?" 法松捺着内心的怜惜,设法静心思考:"假如,正如你说的假如。假如他不觉得不公平,假如他立定心肠爱你,那你便没有离开他的必要。我不知道应不应该,我只能说没有这个必要。" 乐知音道: "人常常会做不必要的事。" "我明白。人常常是自己心魔的囚犯。"法松语重心长的说:"可知道,你自己不能原谅自己的事,你的丈夫却可以原谅你。如果你不领情,便等于把他逼到不能原谅你的地步。" "嗯,这话有点高深,可不可以说得容易明白点?"乐知音在搜索困扰了她很久的答案。 法松说: "换而言之,你不能接受丈夫无条件的爱和宽恕,你还期望他能怎样?那有如个犯了罪而没人起诉的人,自己却畏罪潜逃,那么没有起诉、也从不打算起诉她的人,亦没法帮助她。" "不逃便有办法帮助她了?"知音问。 "当然,人都逃跑了,不见了,从何帮助起?有心无力。" "你不喜欢逃跑的人?"知音问。 "不是我不喜欢,而是不想她逃跑,不想失去她的人难过。"法松说不出违反他性情的话,虽然他隐约感到知音想听到的并非这些。 "但是,畏罪潜逃的人,有时是因为自知爱他的人帮不了她,她需要的不是他的帮助,而是另一个人的帮助,另一个人的爱护和理解。"知音道出心事。 法松微微颔首: "另一个人可能存在的。假如她的需要是这样,也许另一个人正在张开爱护的手。" 知音心内又升起了亲近和感激之情: "是的。很多女性都在找寻这双爱护的手。" "那双爱护的手,不等于是婚外情。"法松希望她明白:"那可以是长久的情谊和友谊。" 知音点点头: "那已经足够了。" 法松吁了口气: "我不是爱情专家,在这方面,我绝对不是顾问。我只有一个讯息,一个像我这么简单的人的讯息:人间是有情谊的。" 知音说: "可惜人在彷徨与害怕时,不敢相信人间是有这种情谊的。" "没找寻过,怎知道没有?"法松说。 "找寻是需要勇气的,并非每个女子都有这个勇气。"知音告诉他。 "没碰壁便先怕碰壁,当然没有勇气。大多现代女性,嗯……"法松在找寻适当的字眼:"你们叫做女强人的,外强中干,外边支撑得好像十分独立,刀枪不入,其实内里缺乏真正的强,真正的勇气。愈聪明的女性,愈容易成为自己复杂个性的囚犯。" 知音想起朱祖创的妻子来,她不聪明也不强,她简单,反而找到真正的快乐,她不得不同意法松的话:"是的,外表的妇解没有用,反而造成了大多内伤的女人。"知音若有所悟:"最重要的,还是在内心解放自己。" 法松笑了: "我莫名其妙地成了妇解顾问。" 知音也笑了: "表面的妇解之路,也不是白走的。以前内外都不解,更加路不通行。" 法松点头: "对,我同意。" 知音有感而道: "对走过这迂回曲折的道路的女性,我不会说她们傻。我会对她们说:回顾,你们已尽所能了,我会拥抱每一个女性说,你努力过,你生存下来了。" "你也走过这样的道路吗?"法松有足够的智慧去把这话题交给知音去完结。 "有,我走过,我也会拥抱过去的自己,你已尽所能了,你辛苦过了,可怜的孩子,如今,是从内心解放自己的时候了。" 法松笑道: "我的儿时小友终于长大了!" 知音半嗔: "要是你仍在乘我不觉时,点着了我手中握着的炮竹,烧得我很痛,我仍会哇哇大哭的。" 法松方方的嘴角有一丝温柔: "那你便真的走过漫长的路,成熟了,度过了外表要强,痛极不哭的时期,肯哭了,回复想哭便哭的真我了。" 知音向着摄影机作结语: "自由,就是你怎样处置已经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录影完毕了,法松轻轻吻了知音的脸颊。 要不是众目睽睽,知音真想伏在他身上哇哇大哭一场。 王法松走了,编导跑了下来对知音说: "真的不可思议!王法松这形象严肃的人物,居然一点都不拘谨地在这么多陌生人面前吻你的脸颊!" "他是个很真的人。"知音实在感激他。 "喂,知音,怎么事前不露半点口风,说你们是……嗯……" "青梅竹马!"女编导一向的尖锐。 "什么青梅竹马?一块儿玩大的而已。"知音不想引起太多猜测:"他是真性儿的。" "我真喜欢王法松这个人。"女助理编导头一次毫无保留地称赞嘉宾。 "他太正气了!"女资料搜集员表示。 "都说你对李颀是死心眼的了!"女助理编导说:"对你来说,最好每辑都是访问李颀!" 李颀,李颀,知音的心被煎熬着,还是没收到他的回电。 "知音,追追孙朗尼吧,下一辑没人了!"编导一想起下周便恨不得死掉。 "他会再联络我的。"知音只想回家,连妆都没卸便匆匆离开电视台了。 女助理编导这几周来一直悄悄观察着,觉得有点不寻常。 平日录影完,知音往往爱跟大伙儿讨论一阵,谈笑一阵,这几周却一录影完便跑了。 其实除了她之外,所有工作人员都觉得乐知音这几周一反常态,每次录影完都像想逃避什么似的。 特别是王法松的一句:"你上来说对不起。"更耐人寻味。 知音为什么要对他说对不起? 她对不起他什么? "从小一块长大的人,亦会各走各的路。"女助理编导思索着这句话。 "你发什么呆?"编导问她。 "王法松家里那么有钱,知音既与他一块长大,应是门当户对的了,难道是寄居他家吗?"女助理编导摇摇头:"不可能,知音有父有母的。" "但知音相当节俭,不像是惯于锦衣美食的富家千金。"编导想起,大伙儿宵夜,她很少付钱。 她的衣着虽然大方得体,但并不是名牌,亦不是贵价衣服。 编导计算着,自己万多元一个月薪金,独身汉还应付得来,间中请请客都负担得起。 乐知音一万块钱做一辑,至少四万块一个月收入。 如果那个月有五个星期一,她便有五万块。 她亦是单身,除了父母,便没人需要养,为什么她那么节俭? 稍有名气的女艺员都开宝马、平治,而她却只买部小本田。 女助理编导亦在想:别说像乐知音那么美貌,连姿色平平的女艺员,都会找到男朋友给她们送名车什么的,怎么乐知音却没有? 她似乎连男朋友都没一个。 场务主任跟女艺员接触得多,除了场务工作外,他常要照顾艺员在录影时的工作情绪,做好做歹。 乐知音从来不哭,也不闹情绪,但直觉上,她是朵寂寞的芙蓉,观花人只是观众。 二十八岁,芙蓉盛开的年华,谁是她心目中的赏花人? 化妆师从未见过像知音那么五官分明的轮廓,不用打阴影什么的。她的皮肤细嫩光滑,是个九十分的美人。 她欠了十分什么?化妆师替无数女性化过妆。女人恋爱时,容光会特别焕发。 乐知音的美是无懈可击的,但他从未见过她有那种喜从心出的焕发容光,她只是看上去精神奕奕而已。 乐知音就像朵欠了最后一点雨露滋润的花,众人都不明白为什么。 知音落寞地回到独居小楼,她感激法松坦荡的情谊,亦伤感他说得十分清楚的,不会有婚外情。 当年视她为未来终身伴侣的他,今天只能给她友谊。 那双关怀的手虽在,但那不是她需要的。 每一个她从前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都成家了,不再属于她。 节目令他们与她重逢,但那只能带给她故人无恙的安慰而无其它。那是安慰吗? 那是安慰还是痛苦? 家中寂寂无声,没有电话留言亦没有传真。 百无聊赖,她在黑暗中浇着露台上的几盆花。 今年雨水充足,花开得很好。她想像着旧时人与妻子成双成对地看花。她呢?跟谁一起看? 她的指头抚着厚润的花瓣,再摸摸泥土。已够湿润了,根本用不着她浇水,那令她更添寂寥。 李颀的电话仍没有来,她厚颜地留下"小盛"的名字他都不回电。 "小盛",那个他曾声声呼唤的名字。 法松说内心的解放,她做不到,她仍是在求救时期,她仍是心魔的囚犯。 露台下昏暗的街灯照出了丝丝细雨,突地她看见部计程车在大门嘎地停下,走出个高高的身影。 李颀?他终于来找她了? 再看,那人的走路和站立姿势都不像李颀。她的幻想太过分了。 正在冷冷清清间,门铃大大地吱吱响起来,吓了她一跳。 到门口防盗孔一看,那人站得太近,看不见脸孔,只见到胸前的领带。 "谁?"知音问。 "请问盛小姐在家吗?"很久很久以前似曾听过,不久之前又似曾听过的男声。 "请问谁找盛小姐?"乐知音在门内狐疑地问。 传来爽朗雄壮的声音: "世华,是我,朗尼,不是打劫来的!" 她开了门,仰头一望,正是那六英尺二英才的孙朗尼,如故地笑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朗尼,你不是在美国吗?"她三十六小时前才收到他"改天联络"的传真,怎么忽地人在眼前了。 "我刚下机,反正机场离这儿不远,便干脆来看看你。"朗尼手中还提着公事包和一个小箱子,头上身上都沾了微微雨水。 "在机场懒得打电话了,不如下机便来,反正不是没吃过你的闭门羹。"朗尼自己找沙发坐下,神采飞扬,完全没有旅人的倦态。 她惊叹朗尼的耐老,三十一岁的他几乎跟十年前的他一模一样。 "朗尼,你不老的!"她边说边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孔。 "是吗?我没空照镜子。"朗尼摸摸下巴:"十多小时没刮胡子,下巴像个刷子一样。" "幸好我在家,不然……" "世华,要是我今夜不来,明天一回办公室,可能忙得忘掉给你打电话了。" "朗尼,谢谢你来看我,只是太料不到了。" "我一向没什么教养的,不懂得应先做什么,只知道下机不来,便好多天都来不了。" "朗尼,老同学,别客气,要喝点什么?" "清水。"朗尼说。 "奶茶、咖啡,我都会弄。" "清水便行。" "朗尼,你的生活这么健康!" "噢,我早睡早起,生活很简单。"朗尼在灯下的笑容仍是充满阳光的:"现在十一时多,过了我的睡觉时间啦。" "怪不得你跟在学校时一模一样,男人不老,真讨厌。" "世华。".99lib?朗尼细看着她:"你的样子倒跟在校园时不同了。" 世华吃惊地退在灯光稍暗处:"我知道我老了。" "不,不,我老是不懂得怎么跟女人说话。"朗尼带点歉意:"你当然不会仍像十八岁……" "孙朗尼,我禁止你再说话,我替你拿杯水去。" "别禁止我说话。我不是说你老。是老了一点,不过,我的意思是,更好看了,不再像小女孩,有女人味道了。" "我以前没有女人味道么?"盛世华不晓得好气还好笑。 "以前没把你看清楚。"朗尼说:"我那时不打算追阶级比我高那些女生,没能力,看什么。" "那你又来挂号?"世华有点不甘心。 "挂号,呀,是,你提过两次了,我不大自量吧?" "神经病!你那时信心十足。" "开玩笑的时候,当然信心十足。"朗尼仍有着大男孩似的调皮笑脸。 "开玩笑!"盛世华想不到这句令她记住有过孙朗尼这个人的话,原来是个玩笑。 又是另一个失望。 "现在我一样不敢追你,当我说过的是开玩笑好了。" 盛世华憋着一肚子气,坐着作不了声。 "不高兴了?我应该说什么你才高兴?"孙朗尼翻翻公事包:"我忘了去看女孩子应带点礼物。" "不用客气。"世华没心情了。 "你不高兴什么嘛!"孙朗尼说:"我没依诺言在那天下午三时给你打长途电话,但是我今晚一下机便来看你,可以算做补偿了吧?" "补偿你的时间表?孙朗尼,你无可救药!" "那么我应该怎么做?叫秘书订束花给你?女人是不是喜欢收花的?"朗尼做生意精明,对女人却似是一窍不通。 "你没送过花给女孩子?"世华不大相信。 "要多少钱才能送束像样的花都不知道。好像很贵吧?"朗尼在想价钱:"我只记得叫秘书送过公司开张的花篮和送殡的花圈,没送过花给活着的女人。" 朗尼有他独特的幽默,令世华恼完又笑,笑完却捉摸不着他到底在想什么。 每个男人都说自己是简单的人,除了程安邦之外。 在大学的时候,孙朗尼跟程安雄的交情不错,她不晓得安雄有没有跟朗尼提起过她。 多半没有吧,安雄不是个爱找人说心事的人。 朗尼见过安雄的弟弟安邦吗?她在朗尼的脸孔上,看不出蛛丝马迹。 朗尼并不简单的,她想。 朗尼在短短十多年内有这样的成就,他是朝着目标迈进的。 朗尼的清水喝完了,欠身站起来: "世华,我困了,走啦。总算看过你了。" 世华的寂寞,令她见到旧友如逢旧日,不愿意让他走。他只不过坐下了十分钟。 "困了?才十一时多。"世华不管他同意不同意,再替他倒杯清水:"外边还有雨,待会再走吧,别一下机便淋湿了,近来大雨连绵,很多人感冒,你不想一下机便生病吧?" "我没那么娇生惯养,淋不病的。"朗尼说:"除非你坚持借把旧伞给我。" "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好了。"世华想,能在车子里聊聊天也好,反正她还未有睡意。 朗尼摇头摆手: "你开车?我一时还不想死,我叫计程车好了。" "我有了很多年驾驶执照。"世华嗔道:"不信给你看!" "执照不用看,你撞死过多少人的纪录我倒想看。"朗尼仍站着。 世华好气又好笑: "我还想收你的花,没打算撞死你。你得把性命留下,尝尝头一次送花给活着的女人的滋味。" "有什么滋味?收花的又不是我。" "朗尼!"世华双手叉着腰:"你不想送便别送了!" 朗尼看她双手一叉,腰还是那么细,仅堪一握。 "想不到女人生过孩子腰还可以那么细。"朗尼从她的纤腰看到美腿:"还有,腿还那么好。" 孙朗尼真的不懂跟女人说话的。 "孙朗尼,你不肯哄女人的,是不是?" "世华,时辰未到,未有这个需要。需要时,你做我的老师,你来教我。"朗尼终于再度坐下。 世华的心仍然忧郁,朗尼既这么说,便不像有打算追求她的意思了。 "我知道你懂的,你恋爱经验丰富。"朗尼在思索着:"你那句什么瘦郎未老,何事伤心早把阿祖弄得神魂癫倒。" "孙朗尼,你全忘掉你的中文了?"世华嚷道:"是瘐郎未老,不是瘦郎,那是纳兰性德的词。" "庚郎瘦郎,对我来说都是一样,我不会解。"朗尼说:"都告诉你我是不解风情的了,将来娶不着老婆啦!" "有见阿祖吗?上周一他和太太上了我的节目。"世华说。 "没见很久了,都十年啦。"朗尼回想:"他娶了谁?显然不是你。难道施维亚复活?" 世华记得,朗尼是第一个把报纸连着夹报架跑到校园草地上告诉她施维亚的死讯的。 "对不起,我不应开施维亚的玩笑,阿祖好吗?" "很好。终于,他快乐了。"世华带着自怜的心情向朗尼报导好消息。 "当年施维亚四处勾搭男生,阿祖受伤得像死了一样。后来,你入学了,把他弄得活起来了,兴奋得他,迫不及待的把那什么瘦郎未老给我看。" "是瘐郎,不是瘦郎。"盛世华重申。 郎尼又笑出他的大板牙,他像头六英尺二英寸的可爱大白兔儿: "他那时,真是整个心向着你呢,忽地你又跟程安雄好了起来。阿祖真倒霉,没人好想,惟有想施维亚了。" "郎尼,我是不能代替施维亚在阿祖心中的位置的。"世华说。 "盛大小姐,别替自己的花心打圆场,你在校园拍过多少拖,我一一记得清楚。" 盛世华清算他: "你,孙朗尼,是惟一没跟我约会的男生。" 朗尼摇着头: "那时不敢,现在也不敢,你的男朋友大多了,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女朋友。" "呀,那混血儿,她怎么了?"世华约略记得。 "当时我们是同年,她急于嫁,我没钱娶,那便不了了之。"朗尼似乎半点唏嘘都没有。 "她怎么了?"世华问。 "几年前我到美国开会,碰到了她。胖了三十磅,看上去比我要老十年。"朗尼说。 世华从他的话中察不出他的内心,朗尼是个把自己包藏得很紧密的人,世华的直觉如是。 世华脑海中渐渐浮现起那混血女孩的模样,她本来就是丰满的。 随着脸孔的浮现,世华连跟她交谈过的几句话都记起来了,还有她的名字丹娜。 她告诉朗尼: "丹娜很爱你的。" 朗尼没作声。 世华看他的样子,他绝对不打算作声。 他亦没再问世华和安雄离婚的事。 朗尼喝了口清水,挽起公事包: "我会寄点书给你看,妇解的书。" 寄?他没空再见她了? 上不上她的节目,他提都没提。 "朗尼,有空来录影吗?"世华不得不提:"我知道你是大忙人,我们可以迁就你的时间。" "世华,都说过没什么好访问的了,我只是个普通的、平凡的人。" "朗尼,名单可不是我提出的,是电视台提出的。" "他们翻电话本子乱抽的?不然..怎会选中我?" "你是客气还是不肯?"盛世华单刀直入。 "两样都不是。电视台节目关我什么事!"朗尼说:"有空请到我公司逛逛,让我的秘书和同事们一睹乐知音的风采。我不是名人,你才是。" "我但愿只做个家庭主妇,不做事业女性。" "你命中注定要出名。在学校里,谁不认识盛世华?在香港,谁不认识乐知音!"郎尼似乎觉得她的成就比他大似的:"我不想拉着你的裙尾走路。" 盛世华知道他不会了解出名并非她需要的。至少暂时他不会明白。 "太多公子哥儿等着你访问,那么他们便有机会结识你,约会你。"这是朗尼的理解。 世华双臂抱在胸前,没留意那令她的胸脯更为突出。 "倒过来做行不行?朗尼,你已经认识了我十几年,你不用借访问的机会结识我,你亦不打算约会我,那么,到老同学的节目聊聊天,不是挺自在舒服吗?" 灯下的她是诱人的,朗尼终于无法辩驳:"好了,好了,盛小姐,你这人是不肯放弃的。" "你不也是吗?"盛世华语意充满赞许。 "我是迫不得已,没你那么风流快活。我做的是苦工来的。"朗尼想起自己的疲倦。 "好好地搁起双腿休息一会,我替你叫部计程车。"世华挪过一把椅子,把朗尼长长的腿搁在上面。 刚想拨电话叫车子,电话却响了: "小盛。" 李颀的声音,世华浑身麻了一阵。 "啊……" "我就在下面,车子泊好了,现在就上来。" 世华还没来得及答话,李颀已收了线。 不到三十秒,门铃便响了。 世华一开门,李颀便拥着她吻了双颊。抬头一看,双眼正对着个双腿舒舒服服地搁在世华椅子上的男人。 盛世华并不觉得尴尬,反正朗尼只是个老同学。 她给他们介绍了。 朗尼再不看电影,也无法不认得风靡了女性十年的天王巨星李颀。 朗尼跟李颀握过手,说了声:"幸会。"便告辞了。 "朗尼,外边仍有微微细雨,我还没给你叫计程车,等等。"世华让李颀自己坐下,挂电话召计程车。 "三分钟,三六五○。"世华告诉朗尼。 "那我得下去了。晚安!"朗尼扬扬手便往大门走。 "别忙,在露台上看见车子到再下去也不迟,早下去干淋雨。"世华边说边去露台望了一阵:"计程车拐进来了。朗尼,什么时候录影?" "明儿给你电话。"朗尼说:"不晓得秘书给我安排了什么。晚安。" 才关上大门,李颀便一手搂着盛世华的纤腰,狠狠地吻着她的双唇。 "约人上电视台要这么夜半三更的招呼?"李颀的妒意蓄在眼里。 "孙朗尼是我在加省理工的同学。"世华解释。 "他蛮好看啊。"李颀双眼怔怔看着朗尼坐过的沙发和搁过长腿的椅子。 "孙朗尼?他一向好看的。他自己不相信而已。"世华设法描绘他的性格。 "那你便努力令他相信了?"李颀妒意未消。 盛世华轻笑: "他只相信他相信的,我无谓浪费口舌。" "你的口舌,只属于我。"李颀再度深深吻了她。 盛世华从他的怀抱中挣扎出来。 "而你的呢?属于多少个女人?你晓得我找了你多少天?" "对不起。我好几天没睡了。"李颀摊在她的大沙发上。 "不吃饭,不跟任何人说话?念足这么些天对白?"世华心中有气。 "我站在你家门前让倾盆大雨照头淋上五、六、七、八个小时你不心疼,那家伙才让那些微雨洒了几点你便心疼了?" "人家刚下机便来看我,难道把人家赶出去淋雨吗?" "噢,原来连约都不用约,一下机便上你家!"李颀真的打翻醋坛了,加上又连日赶戏没休息,更加敏感起来。 世华不晓得如何解说,孙朗尼的确是不宣而至的。要是解说前因后果,别说李颀累,她都累了。 她跑到睡房,把熨焦了的裙子拿出来:"李颀先生的痕迹。" 李颀认得那是她访问他那天所穿的粉蓝色裙子。 那个属于他俩的粉蓝,十六岁的盛世华那校服旗袍的粉蓝。 "小盛,"李颀温柔地把它放在腕上:"我知道的,你特别为我穿上这个颜色。" 世华好委屈。 "等你的电话,等得我坐立不安,一口气熨了整柜子衣服,偏就把这裙子熨焦了。" "别把裙子丢掉!"李颀把她连裙子抱进睡房:"把裙子永远挂着,留下一点点我在你的衣柜里。" 两人滚在床上,世华枕在李颀的右胳膊弯上,世华侧着身,一手搭着他的胸膛,一腿缩起来压在他的大腿上面。 李颀轻叹着: "小盛,小盛,你这样儿,好像很小很小似的。"世华喜欢这样搂着他,从十六岁到如今都一样。 她仰首吻吻他的脖子,李颀实在太累了,在几个天使般的轻吻之后,不觉沉沉睡去。 盛世华动都不敢动,怕惊醒了他。 看他累成那样子,她的怒气全化作一片柔情。 她享受让他的长臂像娃娃般搂着,干脆和衣睡去了。 淫雨霏霏的天气,令清晨看上去不像翌日已至,灰灰的天,丝丝的雨,其间有种永恒。 盛世华睁开眼睛的时候,床头小几上的时钟长短针恰好笔直成一线,清晨六时,李颀仍是沉沉的睡着。 盛肚华开始感到浑身衣服的束缚,轻手轻脚的把一切脱掉了,拉上薄毛毡,盖着自己赤裸的身躯和李颀。 和衣而睡的李颀迷糊中感到闷热,频频掀掉毡子,终于让一胸一背的汗腌醒了。 "好热。"他半醒半不醒地喃喃地说。一转身,左手触着软绵绵凉渗渗的乳房,他熟悉的乳房。 半垂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吻了世华雪白的额角,抚着妙滑不留手的皮肤: "怎么你的身子这么凉?" 世华只顾依偎着他暖烘烘的身体。 李颀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扯了下来:"好舒服。很久没睡得那么舒服了。" "还早呢,你才睡了那么的六个小时,快给我多睡一会。"世华拿毛巾替他揩干了汗。 "唔,好舒服。"李颀把身体压在她身上:"今天不起来了。" 他把它放在她体内,十年前的今天,今天前的十年,他的小盛仍是一样的。 李颀对她的记忆,都是汗和雨。 "小盛,今天我们一同死去。" "是的,今天我们一同死去,那我们便不再有忧虑了。谁说只有今生呢,只有今天,只有今天。" 盛世华又想起坐在车子里面,走那走不完的隧道。走不完,便向前退后,走和不走都一样。此刻就是永远,永远就是此刻,没有分别的。 "小盛,你累了。"李颀怜爱地疼着她。 "不,我今天不累。" "小盛,我不是说今天,这些年来,你累了,休息些儿,在我怀中。"李颀紧紧地抱着她了,不忍告诉她下午两点他便有个拍片通告。 他给了她一切,他要她无忧。 没有肌肤相亲的十年,似乎没存在过,她是他的家。 虽然她真正的家破落了,但那令他觉得两人间的距离和障碍都消失了。 不,是障碍消失了,他跟她从来没有距离。 他甚至不介意她嫁过给程安雄。那只是一个名字,他从未见过他。 他相信小盛的孩子是他的,她从始至终都是他的。 盛世华此刻有寄他篱下的感觉,她不要再想了,她只要今天。 以她这样聪颖的一个女子,怎会不知道李颀没可能从今后直到永远,什么都不用管,只顾着跟她在床上缠绵? 她觉得自己厚颜了。要是昨夜李颀不来,她也许会渴望孙朗尼跟她做同一样的事,她寂寞得太久了。 李颀的出现,拯救了她。 李颀哪里猜得着她心内的潮汐?他只记得杜鹃花棚下那结着两根小辫子的姑娘,一双明净的眸子带着含苞待放的小嘴仰视着他。 "小盛,假如此刻你死了,你的第一次和最后一次都是我的,是不是!" 盛世华把他压在身上的躯体抱得紧贴,一手圈着他的脖子,不让他看见说谎者从眼角流到云鬓的泪。 她的第一次不是李颀的,那是安邦的,但李颀是个寻梦者,即使她说真话,他都不会相信。 为了完成他的梦,她只好让他相信他想像中的真相。 假如有一天李颀不再爱她,她相信世上没有比他更信任她、更不怀疑她对他的爱的人了。 在李颀的身躯下想起安邦,她感到罪过。然而在李颀的身躯下不念及安邦,她亦感到罪过。 "小盛,"李颀梦幻般地说:"想不到,今天是我们相识以来什么都不用顾忌的一天。" 盛世华双眼一闭,眼泪湿了鬓角,流在李颀的指头上。 李颀亦流泪了,他把脸孔贴在她的脸颊上:"今天我们都很快乐,太快乐了。" "是。"盛世华勉强地应着。 "小盛,在我心中,你没嫁过人,你仍是我贞洁的小女孩。" "李颀,我不是。" "你是。我看不见其他的男人。我会妒忌,但是一抱着你赤裸的躯体,我便知道我其实不用妒忌。" 盛世华转了个身,俯伏在床上。 李颀按摩着她的背。 每看见她背脊中间那条深坑,他便意乱情迷。 "你连屁股都有两个酒涡。"李颀两根拇指按着她臀部对上两个微微凹下去的漩涡。 盛世华的前面跟后面都一样令他陶醉。 她享受着他强有力的按摩。 "李颀,你壮健多了。"她想起初相识时瘦弱无神的他。 盛世华转过身来: "别动,让我看看你。" 李颀的骨架本来就大,如今壮实了,胸膛肩膊更见雄伟,腰却收得结结实实的,只有肌肉,没有松垂的脂肪。 随着岁月的成长,他那上扬的双眉更加飞扬,挺直的鼻子添了气势,方方的下巴那道凹痕,凑成了个眉目如画的脸孔,简直像母亲的好莱坞偶像格利·哥烈柏。 八分正气凛然,两分邪气,确确实实的,不再是脚步飘浮的玉树临风哥儿。 李颀从来不怕人看的,他的一双眼睛,从来不避人,永远像只看着你一个。她明自为什么他那么受女影迷欢迎。 "李颀你不能死,你一死,不晓得有多少女影迷要殉情了。" "我只要你一个为我而殉情。不,小盛,我怎舍得让你为我而殉情呢?只要你肯为我而活下去,心里追思着我,此生我便无憾了。" 李颀的要求是那么的小,同时又是那么的大。 他永远是她不胜负荷的。当一个人付给你太多时,你承担得起吗?世华问自己。 然而除了他,还有谁会给她那么多,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的永不言悔? "吃午饭吗?"世华问:"我去弄点简单的。" 李颀一看时钟,一时十五分了,他不想吃,他只想跟小盛多躺一会儿。 盛世华亦看了时钟一眼,因为她瞥见李颀偷看过时钟一眼之后,便马上决定了不吃饭。 "别告诉我你要走了。"她说。 "我有个两点钟的通告。" "来,"世华知音解语:"别拖着一身大汗去拍戏,洗个莲蓬浴去。" 李颀把她拦腰一揽:"一块儿去。" 浴罢,李颀匆匆刮了胡子,盛世华用庄生啤啤爽身粉把他弄得香香洁洁的,替他穿回衣服。 "一得空便找你,不许恼!"李颀把她扯进电梯,直吻她吻到电梯门在地下开了。 盛世华按着电梯门的开门钮,目送他上了车子,有种妻子送丈夫上班的幸福感觉。 毛毛雨中,有个大男孩捧着个花篮进来,看见盛世华,显然认得她:"乐小姐,这是送你的花。" "谢谢,我自己拿上去便行。"她口袋里刚好有一百块钱,顺手掏了出来给大男孩作打赏。在电梯里她已急不及待地拆了信封: "给世华,朗尼。" 花儿沾了细雨,更加娇艳。朗尼果真是个守信人。 替花店送货的大男孩满心欢喜,他不但见到了这两年来声名大噪的电视名人乐知音,他还可以回去告诉朋友,他亲眼见过不施脂粉的乐知音。 她本人比上镜还漂亮,对他又那么和气,半点架子都没有,何况,她还向他说谢谢,那么的亲切有礼。 至于那一百块钱打赏,他当然用得着,但什么都比不上她的和蔼笑容。 他奇怪的是,为什么客人订的不是名贵的兰花,或者长梗玫瑰,而是闲人不屑一顾的鸡冠花。 那是粗贱之物,怎么乐知音好像见到老朋友似的,珍而重之地把那花篮抱在怀中? 第十一章 认得岷峨千雪浪 乐知音从电梯里出来,把花篮放在桌上细细端详。 一看,她不禁笑得几乎从椅子掉到地上。 篮子里的,原是用红色鸡冠花砌成的一只大公鸡,下面还有十几只鸡蛋,真的鸡蛋。 哈哈大笑之余,乐知音拨了电话到"朗尼电业"。 "孙朗尼!我服了你!亏你想得出来!"乐知音想起朗尼在校园饭堂炸鸡时的样子。 孙朗尼亦是哈哈大笑: "炸了几年鸡赚学费,怎忘记得了!你喜欢吗?" "喜欢,太喜欢了。"知音说。 "那便别说我没送过花给你,我只是没约过你而已。" 朗尼还是幽默得来事事清楚的。 "朗尼,你可知道有鸡冠的是公鸡,不是母鸡?"知音看着那十几只鸡蛋。 "噢,是吗?"朗尼说:"我们的电子产品是不大分性别的,中性的,不男不女的。" 知音一手拿着听筒一手叉着腰。 "你说我不男不女?" 朗尼理所当然地说: "是不是女人,你自己知道,用得着我告诉你吗?这回没送错花圈,我已经十分成功了。" "错!公鸡是不会下蛋的。" "对,公鸡不会下蛋,但它的母鸡女朋友跑掉了,它只好代她看守那些蛋。" "没句正经!"知音道:"下回你得送我只母鸡才行了。" 孙朗尼又复哈哈大笑。 "我很吝啬的,花儿给你看,那十几只蛋,我可要来吃了,你肯请我来吃吗?" "唔,"乐知音道:"录影完毕到我家吃。你不来录影便没得吃。" "又要胁我!"朗尼颇享受女孩子的乍娇乍嗔。 "等到你来,鸡蛋都变成臭蛋了,你要是不想吃臭蛋,便得这星期五来录影。" 朗尼仍在吃吃地笑。 "朗尼,"知音哄着他:"我弄得一手美味的茶叶蛋,你乖乖地来,我便弄给你吃。" 突然朗尼没了反应,过了三秒钟,才听见他的声音。 "干吗方才没了声音?我还以为断了线。"知音奇怪。 "我刚才按熄了键钮,"朗尼低声地说:"我的秘书拿文件进来,听见你说什么茶叶蛋,你乖乖地来的,惊奇地瞪着我,我得打发她出去。" 乐知音想想,心里也觉可笑,堂堂电子业雄狮,让秘书听见有个女人叫他乖乖的,真是老板的尊严尽丧。 "朗尼,秘书怎会听得见我说什么?"知音一向是按钮白痴。 "我没拿起听筒,按了扩音器的钮,那么你的声音便清楚点,"朗尼道:"不过你小姐的嗓门不小,还是让秘书听了两句。" 乐知音根本不晓得他在按什么钮。 "总之,星期五下午六点到电视台好吗?"知音说:"录影只费你两小时。" 朗尼翻翻日记: "六时不行,我得等个日内瓦客户的电话。他答应星期五瑞士时间十二时给我电话。" "从中午十二时谈到下午六时?" 知音问。 "小姐,"朗尼没好气地说:"你知道有时差这回事吗?日内瓦比香港迟六小时。他们的正午十二时是我们的下午六时。" 知音不大放心: "假如你不准时,我们怎知道要等你等到几点钟?你挂电话给他不行吗?" 朗尼在商场上多年经验了。 "这回的形势是,他求我多过我求他。我不要给他挂电话,十二时是我指定的,他不会敢迟过十二时挂电话来。" 知音没从过商,免不了不知所云: "噢,是这样的吗?先挂电话那个要吃亏?" "有空我慢慢解释给你听。"朗尼似乎成竹在胸:"他们要求个低点的价钱,我要他们付我要的价钱,他们若在星期五十二时整下不了决定,我那批货便不运给他们。" "半分钱都不减?"知音问。 "半分钱可以减,多减便不行了。"朗尼一谈本行便信心十足:"我若先给他们挂电话,岂不是让他们看得出我愿意大大地妥协?我一连几天不跟他们通讯,直把他们吓得依照我的条件才谈。" 知音想,十年不见,朗尼已非吴下阿蒙,做生意做得手挥五弦、目送飞鸿那么熟练了。 他这电子业雄狮不是徒得虚名的。 老同学如此了得,她心里大感快慰。 "这样吧,"朗尼说:"一谈好我便来,嗯,晚上九时吧。" "要是谈不拢怎么办?"知音倒比他紧张。 "谈不拢我便不能来接受你的访问了。"朗尼严肃了起来。 "那我会恼你的!"知音亦严肃起来了。 "你恼我,我可以哄回你,例如再送篮母鸡鸡冠花兼十二只荷包蛋之类。" "孙朗尼,母鸡没有鸡冠的!" 知音既好气又好笑。 孙朗尼把声音放温和了: "你这只母鸡却有呢!别气,若我晚上九时不出现,你可以用茶叶蛋和荷包蛋掷我!" "唔,不依!茶叶蛋和荷包蛋掷不死人的,我……我用举重的哑铃掷你。"知音边说边四处望,她的屋子里的确有五磅重的铁哑铃,用来稳定那摇摇欲倒的坐地灯座的。 "你有那么好的眼界?"朗尼打趣她。 知音不服气: "我由此刻起便练习,到时掷破了你的脑瓜子可别后悔,亦不许怨我。" 朗尼的声音更柔了: "我不想后悔,也不想怨你。那么,我只好星期五准九时到电视台了。" 知音终于放心了。 奇怪地,跟朗尼十年不见,这个电话,令她对他感到亲密了好些。 整个下午,她的心既忙且甜蜜。 一时追思跟李颀的缠绵。 一时回味跟朗尼的对话。 白白的脸庞倚着红彤彤的鸡冠花甜甜地微笑。 嘴唇在笑,心都在笑。 她好久没这种感觉了。 她歪在床上,抱抱李颀睡过的枕头。 好重的男儿气息。 她俯伏在李颀睡过的那边床褥上,汗的湿痕早干了,但从他毛孔分泌出来的味道仍在。 她拿出那条熨焦了的粉蓝色裙子,穿上了,照照镜子。 一不做二不休,她干脆把上衣褪掉了,穿回访问他那夜的外套。 一幕又一幕,一句又一句的,脑子里重映着、重映着。 李颀,情深似海。 然而,李颀如今是个辽阔的汪洋了,她不晓得她是否这汪洋上惟一的一条船。 她没忘记当她在美国念书的时候,李颀曾跟她的中学同窗好友水文君搞在一起。 她绝对不怀疑他爱她。 但是她不能肯定他没有别的女人。 正如李颀所说,他是个拾荒的人。 而她,永远要摘到天上的星星。 李颀说他只会为她一个人而伤心。 难道,他以为她不会为他而伤心吗? 她吃醋。 李颀没怀疑过她对他的忠诚。 她的心乱作一团,从前是李颀风雨无阻地等待她;如今,却是她苦苦等候他了,他没说过何时再来。 此际,孙朗尼变成了她的救生圈。 跑出客厅,凝视着朗尼送给她的花,她低低地叹着: "朗尼,谢谢你。" 电话突然大响,把正在出神的她吓得直跳起来。 监制的电话,一轮急口令: "李颀和程安邦明午四时一起开记者招待会,你要去,我们会拍一些你与他们的谈话。" 知音几乎不会动。 程安邦什么时候回香港了? 为什么他俩还一起开记者招待会? 监制说: "他们会合作拍一部电影。你顺道邀请程安邦上知音十一时好吗?" "我……我……" 知音一时连魂魄都乱了。 一个是重拾旧欢的青春梦里人。 一个是自己孩子的父亲,她双手把贞操奉献给他的人。 李颀和程安邦是认得的,那个风雨之夜,李颀在画情敌的肖像。安邦,安邦,在那风浪海角上,在那黄色的小帐篷内,凝视着狂风卷起千堆雪花的白头大浪,等她,念她。 两雄相遇,她不敢想像会是什么场面。 "知音,知音,你没事吧!" 监制半天没听见她的声音,便放大嗓门喊了起来。 "噢,没事,没事。怎么……怎么程安邦回到香港我们都不知道!" "管他呢,不外是电影公司的宣传伎俩,故作神秘。"编导说:"程安邦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命运是这样的了,是你的便是你的,不是你的便不是你的。" 李颀难道不晓得程安邦会跟他合作一部电影? 没可能的。 李颀已是香港第一小生,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绝对没可能任由电影公司摆布。 在未得他同意之前,电影公司没可能贸贸然从美国把程安邦请回来。 程安邦肯来并不出奇,虽然他当过一两部好莱坞电影的男主角,但中国演员在白种人社会发展的机会到底不多。 他需要回来,他的根基还没有李颀的巩固。 李颀是知道的。 那解释了为什么他那夜上来。 他要在程安邦未到之前,证明乐知音是他的女人。 "知音,你不是病了吧?"监制见她再度半晌不作声,有点担心。 知音想:逃避得多久呢?不如面对现实。 "好,我去。" 放下听筒,知音虚脱地躺在床上。 窗外还是雨声淅沥。 雨令她想起安邦,她记得那风雨之夜,安邦搭的人字形黄色小帐篷。就是那儿,她解开了衣钮,把自己交给了安邦。 她记得两人抱膝坐在狭小的帐篷里面,安邦静静的凝神听风听浪,黄色的光映到他的脸上,出奇地好看。 安邦,顽童与诗的组合。 那夜,安邦回眸,目光一片温柔,甚至有超乎这个世界的仁慈。 她记得安邦说: "这帐篷不要拆了,就留下在这向海的砂泥平台上,他日走过,你会记得今天。" 他是那么的仁慈,他甚至护着她和李颀,应付着她妈妈,让他们幽会。 那时的安邦,内心是何等痛苦。 他独自躲在面向滔滔大浪、在风雨中飘摇的黄色小帐篷里,直至她去找他,烈风暴雨把帐篷吹塌了,压在他俩身上。 "就让我搂着你,听一天雨,至少,这一天是属于我们一辈子的。" 十年来,每逢烈风暴雨,她便会想起安邦,那个带着痛楚的心悄然引退,把她交到他哥哥手中的人。 李颀是知道她爱过安邦的,他替安邦绘像时,泪承于睫,他害怕失去她。 结果,两个男人都没得着她。 她怀着安邦的孩子,嫁给了他的哥哥,做了他嫂子。 十年烟浪茫茫,安邦始终没找过她。 他可知道她这十年对他的思念? 雨愈下愈大了,到了翌日下午,三号风球已经悬起。 乐知音夜不成眠,一脸苍白。 对着妆台,她无心涂脂抹粉。 她还没脱下那套粉蓝色的衣服,略略地整理好了头发,披上件银色束腰的雨衣,架上黑眼镜,便出发去记者招待会的地方。 李颀加程安邦的号召力显然十分强,到场的记者踊跃得很。 知音抵达现场时,前徘已没位置坐了,反正"香江电视台"的摄影人员已挤了在前边录影,她干脆静静的、远远的站在后面,黑眼镜和雨衣都没脱下。 电影公司已经开始介绍李颀和程安邦的合作计划,乐知音的耳朵却一片空白,什么都听不进去。 李颀挥洒自如地左右让记者拍照。程安邦一抬眼,看见那架着墨镜穿着银色雨衣的女郎,一时间忘掉了面前对着几十部相机,离开了座位,一抖双袖,双臂暴长地扮着大猩猩,抓耳扒腮地向乐知音走来。 安邦的样子没怎么变,不论她躲在什么后面,他还是认得她的。 乐知音躲在墨镜后的双眸,已泪盈欲滴。安邦最后一次见到她时,不,她最后看见他的一眼时,他便是这样扮着大猩猩走的。 十年的悠悠思念,此刻都到眼前来,知音倚在墙壁上,连眼都不敢眨,她知道眼皮一合,泪珠便会滴下来,墨镜再也藏不住蓄在眼内的雨潭凄水了。 李颀一觉察到此情此景,便几个箭步追到乐知音面前,三人站着,相对无言。安邦站直了身子,收起了谐趣,恍如隔世地凝视着知音。 安邦不顽皮时,脸孔老有一重诗意的。 他合拢着的双唇很安详,嘴形很精致,一切十年间没说的话,都在眼神和嘴角传达到她心里。 李颀深邃的双眸逼视着知音,他不能在大庭广众中吃醋,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要让程安邦接近他的小盛。 李颀毕竟惯于应付记者众多的场面,便大大方方地介绍: "乐小姐,这是程安邦先生。安邦,这是香江电视台的乐知音小姐,著名的节目主持人。" 乐知音惟有伸出右手跟程安邦握了一下手,安邦在她掌心捏了一下,千言万语,只靠这一捏按进她的血脉里, 李颀觉得她的脸色不对劲,出奇地苍白,忙扶她坐下: "乐小姐今天似乎不大舒服?" 乐知音语噎华堂,勉强地点了点头。 一坐下,雨衣的下摆微微分开,李颀隐约看见那条熨焦了的粉蓝色裙子,防范之意虽然未减,醋意却冲淡很多了。 电影公司的老板客气地说:"今天风大雨急,乐小姐仍赏面光临,实在感谢得很。" "哪儿的话,哪儿的话。"乐知音强自镇定,客套了几句。 "香江电视台"的摄影师和录音师都准备好了。 "乐小姐,我们开始拍你们的谈话了。要不要摘下太阳眼镜?" "不摘了,我今天眼睛疼。" 乐知音自问没有将眼睛赤裸裸地呈现人前的勇气。 "乐小姐,稍为补点口红好吗?太苍白了。"摄影师说。 乐知音像机械人听到命令似的,涂上淡淡的口红。 "补点胭脂。"摄影师说。 "没带胭脂。"乐知音有气无力地答。 "你真的不舒服了?"李颀关心地问。 "不,我没事,昨夜睡得不好,累一点而已。"乐知音从皮包掏出个粉盒,往脸上印了几下。 "开始吧。"她对摄影师和录音师说。 "程安邦先生,我代表观众欢迎你到香港来。" "谢谢。"程安邦的答案出奇地短,一点也不像从前爱说话的大顽童。 李颀觉得知音不在状态,便自己开口:"我很高兴能跟安邦合作,我看过他的两部电影,的确是华人之光。" "过奖了。"安邦只说了三个字。 知音心乱如麻,挥手对摄影师和录音师说: "不……不拍了,我……我……" 李颀温柔地呵护着她: "乐小姐既然精神不好,便不用拍了,不要紧。" 摄影师提醒乐知音: "问问程安邦先生有没有空上电视,做知音十一时的嘉宾。" "啊,是。" 知音定了定神: "程安邦先生,我主持个叫做知音十一时的访问节目,每逢星期一晚上十一点播出的,你能抽空接受电视访问吗?" "当然。"程安邦又是只答了两个字。 知音有五内摧伤的感觉。 安邦反常的寡言,显然内心非常痛苦。 "知音,跟程先生一起拍几句预告宣传,十秒便行。"摄影师不明白为什么乐知音今天似乎什么都忘记了。 "十秒?就让程先生说吧。"乐知音道。 程安邦知道她的感受,亦知道她为什么不愿意脱下太阳眼镜。 李颀,免不了亦是知道的。 他明白他在场,令知音很为难。 "我先走了,开工去了,你们慢慢谈。" 安邦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程先生,你只需说几句简单的话。"摄影师耐性极佳:"一次说不好,我们便再来过,不用急。" 安邦本就是能言善道的,看见知音这样子,惟有捺着惆怅,很专业化地对着镜头说:"我是程安邦,一个念书不行的顽童。我怎么有机会在好莱坞拍戏?我会在知音十一时告诉各位。" 录音师打了个"成了"的手势。 摄影师亦竖起大拇指: "程先生真棒,第一次便行,时间刚好十秒!" "谢谢!"安邦说。 "乐小姐,我怎么跟你联络?"安邦问乐知音。 她把地址电话都写给了他。 安邦紧紧地握着她给他的字条: "珍重。" 珍重,是她十年前对他说的最后两个字,如今听在她的耳中,仿佛安邦又会很快便从她生命中跑出去了,她不晓得应喜还悲。 "珍重。"安邦再说了一次,再凝视了她一眼,走了。 十年不敢想念的人。 十年都藏在心底的人。 十年梦中不会出现的人。 刚才在乐知音面前出现了,仿佛已葬的记忆复活,她知道那是十年的无悔。 程安邦没有忘记她,他的眼神告诉了她,他在掌心温柔的一捏告诉了她。 他重演十年前临别的情景告诉了她。 怎么这十年过得那么快?怎么过去离开她那么快? 对旧日的追思,有如一拳又一拳地捶在她心窝上,怎么那么的疼?疼得她跌坐椅上,站不起来。 摄影师看看不对劲: "乐小姐,我们收工吧,你真的病了,快去看看医生。" 乐知音忘了自己应了什么,到她再度发觉自己的存在时,她在开着车子回家。 她疲累地泊好了车子,耳朵好像听不见任何声音,整个世界是那么的孤寂,静悄悄的,她惟一可以躲避的地方,便是她的家,那个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的家。 看医生?谁陪她去? 乐知音,成功而又坚强的女性。 她本能地按了电梯,一踏出去,正要拿钥匙开门,门外已有个人靠墙站着。 "安邦!" 知音不由自主地扑到他怀中,安邦一接触到那软绵绵的身躯,十年的时光恍若一刹,四周没有了别人,一切就像昨天。 安邦强忍了内心的激动,挂上了副顽童的微笑: "女房东,李颀在里面吗?" "别胡说八道,你以为他在里面?"知音让程安邦一逗。既好气又好笑。 安邦空空的双手作了个挽着两箱行李的姿势: "他没来,我可要搬进来了!" 知音把钥匙插进锁孔: "进来吧,别捣蛋了。" 安邦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一阵凄怆,乘她开门时急急用手擦掉了夺眶而出的泪,在她未转过头来之前,急忙换上个笑脸。 知音回过头来: "死性不改,刚才在记者招待会中扮沉默,扮黯然神伤,害得我……害得我以为是真的。" "世华!"安邦笑着唤。 一听见自己的真名字,知音顿时回到十年前。 "盛世华,真又怎样,假又怎样?你还是你吗?" "什么意思?" 世华紧张地按着太阳眼镜,惟恐它掉下来。 "让我看看你。"安邦线条精致的嘴唇还是那么诗意。 他轻轻地拿开了她的手,轻轻地脱下她的太阳眼镜,细细凝视了她微现红筋的倦眼,没说什么。 世华不 5b89." >安地回避了他的逼视。藏书网 "我要看你时你避开,待会你想我看你时,你可得求我了。" 安邦一贯地谐谑。 "我没心情开玩笑。"盛世华边说边把雨衣脱掉。 "我却心情大好呢,有机会跟你的旧情人李颀合演一部电影。"安邦逗笑地说。 世华让他弄得啼笑皆非,在她的幻想中,安邦会抱着她不放、不放,补偿这十年的梦魂未能相会。 怎知他却只顾说笑。 "我方才的黯然神伤,不外是想弄得你心神大乱,气跑我们的第一小生李颀。" 安邦又在扮得意得抓耳扒腮的大猩猩。 "坐下吧!你这么的绕着我团团转,令我头昏眼花,我昨夜睡不好。"世华坐下了,安邦还在扮着猩猩闹着玩。 "别扮猩猩了,我不是十八岁了,别当我是小孩子。" 世华期望中的重逢,并不是这么若无其事的。 她有点失望,更加失落。 安邦终于坐了下来,面对着她。 "世华,我只希望逗你欢笑,不想令你难过。" 世华别过了头。 "世?华,你不想念我吗?"安邦问得有点轻佻。 世华心里酸苦,安邦只顾开玩笑。 安邦观察了她一阵: "我知道你想问我:你想念我吗?只是啊,小姑娘变了老姑娘,不好意思问了。" 世华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 "世华,面对现实,你如今二十八岁了,不是十八岁了。"安邦道。 世华咬咬牙: "我们的孩子已经九岁了,你见过他吗?" 安邦顿时静默了下来。 "你见过吗?"世华再问。 安邦摇摇头: "没见过,连照片都没有见过,安雄不要再见我,那怪不得他,他害怕儿子知道他不是他的爸爸,我才是。" 世华仍有余忿: "你妈那儿呢?总有孙儿的照片吧?" 安邦苦笑: "安雄一直没有跟母亲来往,连照片都没寄过一张去。" 世华每提起儿子像有枚橄榄卡在喉头: "你就是逃避。" "逃避你还是安雄?"安邦说。 "逃避一切。"世华苦从心头涌上:"连一眼都没有看过的儿子,你便不会对他有感情,你便不需要负责任,你便不需要理会我。" 安邦摇首喟叹: "世华,你是走下坡了,你几时变得婆婆妈妈了?当年,是谁要嫁给安雄?那是你的抉择?" "如果你为了这个而十年不见我,我反而开心点。" 安邦的脸又升起一重苦涩: "世华,为什么你不问我怎么过了十年都不结婚?" 世华的脸上亦升起一重苦涩: "小雄在三岁时,我已经跟安雄离了婚,那七年,你在哪儿?" 安邦站起身来,面对纵横交错地洒在窗外的雨水: "我凭什么来找你?我是个念书不成、一无所长的人,我不是安雄,我不是击剑冠军,我不是什么太空物理学博士,我只是个无业游民,一个超龄的无业游民。" 盛世华脑海中翻起页页往事: "安邦,你也变了,从前,你几时想过这些东西了?爱情,是有条件的吗?" 安邦的脑海中何尝不是翻起页页往事? "世华,别恼我再说一次。二十八岁的女孩子,爱上一个人是可以无条件的。二十八岁的女人,还懂得无条件的爱吗?" "安邦,纵使天下间的女人不懂得,我都会懂得。"世华站起来,走到他身旁一同看雨。 "每个下雨天,我都想起你,风和雨是属于我们的。然而,我害怕想你太多,我害怕只有我想你而你不想我。" 安邦牵着她的手: "世华,我也害怕,但我没停止想念你。能有一个人令我想念,总好过没有。真正的寂寞是没有人可以想念。" 世华牵着他的手,良久良久,她感受到他的爱。 "世华,我不再是二十二岁了,我成熟了。"安邦看着她:"要是李颀不是当了大明星,仍然是个穷愁潦倒的画家,你还是会爱他吗?你顶多怜悯他而已。怜悯不是爱,在我一无所成时,我不要你的怜悯,除了黯然而去,我还有利么选择?" 世华隔着玻璃,指头随着似泪纵横的雨水画着: "安邦,这么多年来,我每晚都带着个希望,希望你入我梦中,让我遇见,让我们交谈几句话。可惜,你不曾入我梦中。" 安邦把她挟在身边: "有时,我做噩梦,梦见自己跑进你和安雄的家,安雄骂我:你连我的家都想毁掉?你亦骂我:我们一家三口,不需要你了,你只是个代替你哥哥养下孩子的工具!" 安邦把前额靠在玻璃窗上: "从梦中惊醒了,我很惭愧,我凭什么闯进你们的家?也许,我只是个生育工具,为我不育的哥哥送你一堆精子而已。" "安邦,"世华轻叫了起来:"我的第一次给了你,是我自己要求的,那时我根本不知道安雄是不育的。你为什么要编造借口,完全不见我?" 安邦嘿嘿地笑: "自卑的人是需要借口的。所以我说惭愧,惭愧我在梦中居然那么想。" "安邦,你没有自卑的必要。"世华把额角贴着他的额角。 "人愈大便愈有了。" 安邦的眼神是忧戚的。 世华头一次醒觉他是如何的缺乏安全感。 "安邦,你终于在好莱坞拍了两部片,当过美国电影的男主角。这回也算衣锦荣归了。" 安邦想起四处钻营四处试镜,四处让人拒绝的彷徨日 他不想说给世华听,那些令他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几乎尽丧的痛苦经历。 他拍过的两部片,一部是演唐人埠的黑社会大哥,一部是演美国女作家的秘密华籍情人,他的演技受到好评,但在他心底深处,他有内疚,那些角色虽不至于辱华,但绝对不是像李颀所说的华人之光。 "我很佩服李颀的度量。" "李颀一向是个不小气的人。"盛世华说:"其实他是与世无争的,但命运令他当了第一小生,红足十年。" 安邦道: "告诉你个秘密,但别笑我。我就是因为妒忌李颀当了明星,所以我也当。为了你。" 世华吻吻他的脸: "那你应看看李颀的例子。他的出身比你苦得多,但他从来没有自卑感。" 安邦一手搂着她的臂: "我的情况就是:高不成,低不就。香港电影界以为我在美国当了两部片子的男主角便很了不起,其实我仍是边缘人。你知道,不是每部英语片都需要个中国男主角的,我的机会其实不多。" "安邦,回港发展吧。" 世华帮他打气。 安邦向她扮了个鬼脸: "这也是秘密,别告诉别人。我不能宣布打算在港发展的。我得装作美国有很多导演看中我。作真作假的都要常回美国。" 世华倒认真起来: "这个我在访问节目中倒可以帮你忙。我们合作,说到假亦像真的一样。" 安邦望着她笑,世华第一次看见他真正开心的笑,连自己的笑容也灿烂起来了。 安邦知道,世华仍是爱他的。 "这回是和李颀合作拍什么片子?"她实在不晓得两者间,哪一个才算正式男主角。 安邦想了想: "龙兄虎弟之类。李颀比我高大,他演哥哥,我演弟弟,兄弟情仇之类,剧本不算创新。" "那便得考你们的演技了。"世华说。 安邦笑道: "剧本是会一边拍一边改的,要是改到不见了我,那你便知道我的演技比李颀差。" "旗鼓相当最好,观众最喜欢!"世华说。 安邦耸了耸肩: "香港第一小生拍档好莱坞第一中国小生,我想不称第一也难。" 世华端详着那张十年不见的脸孔: "安邦,不论你在好莱坞演什么角色都不会有辱国体。你很登样,好莱坞片子中没见过这么登样的中国演员。" 安邦轻叹: "为什么华籍演员要登样?美国的男主角其貌不扬、不登样的多的是。我不要做所谓好看的中国人的样版,我要做个扮得丑也令人钦敬的好演员。"; 世华觉得其志可嘉。 她老觉得安邦有种很特别的气质,顽皮桃脱的时候,他应是个极好的喜剧演员。挂上如诗神态时,他应是个极好的艺术家型演员。 两样加在一起,他演什么都可以。 李颀则是典型的潇洒伟岸的正印小生相貌,很不相同的两个人。 "兄弟情仇,女主角最好是你了。" 程安邦开玩笑地说。 盛世华摇头摆手: "受不了。" 安邦大笑: "真实生活中,安雄和我的兄弟情仇的女主角正是你。哈哈哈,为了保护我哥哥的脆弱心灵,我连儿子、女朋友都让给他了,换回来的是什么呢?是恨!" 安邦笑得泪水都出来了。 "哈,哈,李颀和我,假兄弟的情仇,也还不是为了你?盛世华,你真有做女主角的运气!" 安邦狂笑不已,笑得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头伏在餐桌上。 "安邦,抬起头来,安邦!" 世华推着他,安邦继续笑了好一会,抬起头来,餐桌上有点点水印。 盛世华把他的头抱在怀里: "安邦,你说你只希望带给我欢笑,你自己呢?安邦,别骗我,别骗自己,你是不快乐的!" 安邦的脸在世华胸前乱擦了一阵: "汗水而已,只有女人才有那么多眼泪。" 世华低低地,像唱儿歌地说: "我是女人,我也没有那么多泪水,安邦,男人是可以哭的。" "我不哭,你那个李颀才会哭。十年前替我画张肖像,也吃醋吃得眼泪汪汪的。"安邦学着当年李颀画像时的样儿。 "不过,他这人蛮好的,正如你说,不小气。也许根本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安邦对李颀的感情一半一半,半友半敌。 "李颀仍是极爱你的,我看得出来。对我这么客气,好,一半算他大量,一半算是看你份上。我明白的。" 安邦离港十年,如今回来,香港的繁荣已比十年前不晓得高了多少倍,他实在有点失落。 "嗯,安邦你现在住哪儿?"世华问。 "电影公司安排了个新世界酒店的服务公寓给我,蛮宽敞的,什么都有人做,换床单、洗洗熨熨的,就是欠个人烧饭。"安邦双眼向她一瞄。 世华似乎脸有难色。 安邦笑笑: "我这二房客做不成,不要紧,我也不想在这儿碰见李颀。" 话刚说完,电话响了起来。 安邦抢着过去听了,扮着女声: "喂,找盛小姐有什么事?" "程安邦,我是李颀,别耍我,我知道你在这儿。" "噢,盛小姐的家叫做这儿?好像是你的家一样,我是程婶,盛小姐的新女佣。"安邦仍扮作女声,边说边作着女人手势。 世华正要把电话抢过来,安邦却马上恢复了男声: "李颀,你在哪儿?我也在这儿。" "我就在楼下。" 李颀的声音微有不悦。 "那你便上来这儿吧。"安邦放下了电话:"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你收拾残局好了。" 三个十年前困在三角关系中的人再度聚在一起。 李颀上来一看,见到盛世华还没换衣服,还穿着那熨焦了的蓝裙子,气已消了一半。 "看,盛小姐衣冠端整。"安邦淘气地说:"你以为我的嫂子是什么人?" 李颀大力拍了他一下背: "看电影去。" "看什么?"安邦问。 "你主演的那两套。小盛也去,你的节目也许用得着些片断。" "都上我的车吧!"李颀说。 李颀的是部一般的平治。 "法拉利呢?"安邦问。 世华瞪了他一眼,李颀根本不晓得王法松的浑号叫法拉利,只因为念书时已开着部法拉利。 "我腿软呢。"安邦最怕跟朋友去看自己的电影。 "我早已看过,我想小盛看看。"李颀道。 到了放映室,一坐三小时。 安邦的两部戏都放完了。 世华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安邦演什么便像什么,怪不得李颀肯跟他合作。 "你是极好的对手。" 李颀说。 "约法三张,李影帝,我面对镜头而你背对时,得照常做戏,不能不给我一些交流的。"安邦说。 "知道了。"李颀答: "我不是乡巴佬。" "我是,我是的。" "来,看程先生的杰作去。" 第十二章 天涯同是伤沦落 刚看完程安邦在好莱坞主演的两部片子,还有什么杰作? 李颀支开了所有人,对程安邦说:"把这个给世华看好吗?" 程安邦表示不介意,盛世华却有点不安,低声对李颀说: "别叫我盛世华,没人知道我的真名字的,叫我乐知音好了。" 李颀手里拿着一盒录影带: "现在没有别人了,只有我们三个。三个相识的人要叫假名字?我告诉过你我不喜欢乐知音这名字,小盛。" 程安邦唤着她: "我习惯叫你世华,小盛是李颀的专利。" 录影带开始播了,是一些李颀跟程安邦一块儿站着的正面、七分脸和侧脸的造型。有些镜头是两人一块儿坐着,或一块儿跑步的。程安邦的五英尺九英寸站在六英尺高和肩膊更宽的李颀旁边,变得很矮。 跟着又是同样动作,但安邦看上去突然高了。 "什么玩意儿?"盛世华问。 李颀道: "这段录影带是我们的好莱坞大明星要求拍的,平常我们只拍造型照。" "李颀比我高三英寸,加上他膊头既宽且直,令他看上去更高而我更矮。"安邦解释。 "我都不晓得高度跟演技有什么关系!"李颀从来没想过高度,他一向都是高的。 "很有关系的。"安邦说:"五英尺九英寸本来不算矮,但站在李颀旁边我却变了侏儒。" 安邦顽皮地测验盛世华: "你知道我怎么变高了?" "穿高跟鞋!"盛世华道:"要不要我借你一双?" 安邦说: "鞋子顶多鞋跟做厚半英寸,里面再加半英寸,那我便变了五英尺十英寸。不过,仍是不够的。" 李颀说: "即使两个高度相同的人站在一起,视觉上都要分高矮的。哪个肩头长得高,哪个便看上去高点。安邦的肩头有点斜,所以他在西装上衣里加多了垫子,令肩膊看上去直些宽些,人便好像高了。" "噢,原来如此!"世华不禁看看自己的肩膊。 "你够高了,女孩子五英尺六七的,不许你再高了,不然便比我高。"安邦把她从头看到脚:"你真的长高了些儿。" 盛世华告诉他: "医生说,女孩子早生育,生完第一胎后,有些人会高了整英寸的。我想我就是生孩子后高了。" 一提起孩子,李颀和安邦都显得紧张,李颀以为孩子是他的,安邦知道孩子是他的。 盛世华后悔提起这件事。 "我很高兴你们能够合作。" 两个男人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沉默起来了。 "对不起,"安邦说:"人有三急,其中一急!洗手间在哪里?" 李颀打着手势: "转出门口左边有一间,要是你不喜欢,可以到我睡房那一间。" 安邦赞叹了一声: "这所房子是你的!" 李颀点了头。 安邦出去了,盛世华有点感慨。以前李颀住天台僭建房间,夏天热得像蒸笼。 她家的山顶大宅,人人称羡。 如今,这背着山面着风光如画的南湾豪宅是李颀的居所,她的家,却因父亲生意失败而拱手让人了。 感慨之余,她为李颀而高兴。 "你干得真不错,我为你而开心。" 李颀紧抱她深深吻了一下: "闲话少说。" 盛世华想了想: "为什么瞒着我?你知道安邦何时到港,怪不得你在未开记者招待会前,迫不及待的跑上我家。" 李颀那双深海似的眼凝视着她: "你很清楚为什么。" "李颀,照顾安邦一下,到底他拍电影的经验不及你丰富。"世华说。 李颀再吻她一下: "你老记着他?" 世华道: "这是我对你的赞美,别吃醋。" 李颀道: "安邦挺会抢镜头的,台上无父子,谁不争取表现自己最好的一面?" 这时安邦回来了: "世华,跟我来,李颀的睡房蛮有意思的,你有三急中之一急没有?" 世华会意,便说: "有,你带我去吧。" 李颀哪里肯让她跟安邦去: "我顺道带你们看看房子,和到花园逛逛吧。" 李颀刚要跟他们走,电视房的电话却响了,原来是制片找他。 安邦拉着世华一溜烟去了。 那宽敞的睡房蛮新的,似乎李颀才搬来不久。 安邦顾不得那么多,急急地亲了世华的脸颊一下。 世华面向房门,遥遥见到李颀正向睡房走过来,便推开了安邦,跑进了洗手间。 浴室很漂亮,大大的白色浴缸,嵌在半拱圆的窗下,从缸边到天花,是一列半拱形的窗,主人一面洗澡一面可以欣赏窗外的青山翠谷,她真想在这儿洗个澡。 她其实不需去洗手间,但也只好按了按冲水掣,好让李颀听到。 从洗手间走出来,世华赞道: "浴室的设计真好,既有户内的安全,又有户外树木林荫中的感觉。" "你随时可以来住。"李颀说:"还有几个房间的浴室都是这样的。" 安邦满肚子不是味儿。 他仍然没有什么钱,从二十三岁到现在,只拍过两部电影。 "我得回公司开会,小盛,开完会我来找你,今夜一道儿吃晚饭。" 李颀匆匆开了他的平治走了,临出门吩咐司机把盛世华和程>99lib.安邦送回家。 在车房里,盛世华赫然见到部红色的法拉利跑车。 安邦亦留意到,连连摇头: "怎么我的情敌们都有部红色的法拉利?王法松有一部,所以李颀发迹后要买一部,那么当我手头松动时,岂不是因为李颀有一部,我又得买一部?" "别多事,我只有部本田小汽车而已。"世华说。 "你家从前的劳斯莱斯呢?"安邦问。 "不卖掉也养不起,牌费一年两万多块,保险又两万多块,请司机十万块一年,劳斯莱斯喝汽油跟吃XO干邑一样,加一千块钱汽油,走不了三天。" 盛世华说起来,没什么唏嘘了,家道中落已多年,她不特别缅怀物质上的一切,令她担心的,是父母的衰颓。 从前父母不是每晚被邀出去应酬,便是在家华堂夜宴,如今,父母住在小公寓里,深居简出,父亲的孤寂与健康尤其令她担心。 两人坐在李颀另一部簇新的平治560里,各怀心事,都沉默起来。 安邦只说了一句话,叫司机把他们送到喇沙利道十一号。 到了,安邦给了司机两百块打赏。 在电梯里,安邦问世华: "我是否出手太少?" "够了,够了,别学暴发户作风。"世华到底是世家女儿。 "我还未暴发呢。"安邦自嘲:"李颀跟我同年的,是不是?" "差不多吧。"世华答。 安邦有说不出的不痛快。 李颀,十年前的穷小子,十年后,华屋名车,有名有利。 世华的感受亦有一番说不出的滋味。 李颀不再是在盛家大门一站五小时,连佣人都不让他进去的可怜人了。 方才看他指点司机送客的气派,不折不扣是个天之骄子的气派。 她怀疑他是否还需要她。 进了那不大不小的客厅,安邦问: "怎么李颀不买部劳斯莱斯?" "他不是喜欢劳斯莱斯那类人。"世华直觉地回答。 "我倒想有一部。"安邦说。 "要来干吗?"世华间。 安邦五根指头轮流地敲着桌子: "拿去卖了套现!" "你还是那么穷吧?"世华不清楚他的经济情形。 "还未至于那么穷,不过,坐食山崩。"安邦说:"你知道,我只不过是拿了两部片的片酬。" 世华很想知道,在未拍电影的七八年间,他到底做过什么工作。 安邦支吾以对。 "你跟安雄分开了,我都不知道。"安邦说:"安雄根本不跟母亲和我来往。" "他……他不寄钱给母亲吗?"世华从丈夫口中,极少听见他说起家庭的事。 "安雄跟母亲一向有心病。他觉得母亲对他不好,疼我不疼他。"安邦懒懒地说:"也许他害怕寄了钱给我妈,我妈用来养我吧。" "你有没有养你妈?"世华问。 安邦又是支支吾吾: "一起住,不分什么谁养谁的!" 世华说: "现在我养家。" "怎么不跟父母住,省点开支?"安邦问。 "跟他们住,日夜听我妈数说我为什么不嫁王法松,日夜看着我爹自嗟自怨?那样我会疯了。妹妹不嫁,弟弟又不娶,一屋子人挤着。" "可怜的小宝宝。"安邦吻吻她的脖子:"那样你的男朋友们都不可以上去聊天了。" "我没有男朋友。"世华感喟:"也许是,嗯,说不上来,没心情。" 盛世华弄了两杯咖啡,一杯给安邦,一杯给自己。 她呷着咖啡: "怎么说呢?苦吗?我又不是很苦,月入四万,很多人月入四千都养得活一家了。好吗?我亦不算很好,徒得虚名。不上不下的,老觉得自己连诉苦的资格都没有。" "不是那么糟糕吧?"安邦觉察到她双眉未曾展过。 世华拿着咖啡碟子的手微抖: "诉苦也讲资格的,不是很苦便合诉苦的条件。" 安邦欣赏着她喝咖啡的仪态: "始终是大家小姐,喝咖啡一定连杯连碟子拿起,不会只拿杯子。" 安邦有点心疼。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姐,如今两袖清风,只余下一身好教养。 "干脆嫁给李颀吧,他什么都有了,又是你第一个男朋友。"安邦道。 世华的咖啡杯砰的一声掉在地上,黑黑的咖啡和杯碟砰片满地都是。 "呀,对不起,安邦,我,我拿不紧。"世华道着歉。 安邦觉得她神经紧张,从内里抖出来的紧张。 "坐着别动,我替你收拾。"安邦跑进厨房,拿了抹布和一些旧报纸来收拾残局。 世华不好意思坐着,安邦却按着她:"你不习惯做这些事情的。让我来吧。" 世华一手支着头,她头疼,她很累。 安邦一边抹地板一边说: "我这七八年做了些什么?抹地板、捧餐、到果园做摘草毒工人,什么都做。" "安雄知道吗?你家又不是那么穷。"世华道。 "得骗我妈说我要上班嘛。怎能坐在家里?"安邦熟练地把垃圾扫好:"在加州摘草荡,初时多开心,一边摘一边吃,还有人工,挺开心。" "草毒是长在树上还是长在地上的?"世华跟所有在城市长大的人一样,对野外所知有限得很。 安邦一蹲蹲在地上,扮作螃蟹似的:"长在地上。我就整天这么螃蟹横行。老天爷,一天下来,脊骨几乎断了,站都站不起来。以后别跟我提草毒。" 安邦说来好玩,世华却了解他有说不出的苦衷。 "好了,摘了一天草莓,还要换回西装,挽着公事包,骗母亲说我下班了。"安邦轻笑:"这,就是你孩子的父亲。" 世华一听,禁不住跌坐在地上,紧紧把安邦抱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两人都有同是天涯沦落之感。 "世华,我不想对你说谎,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不能跟安雄比较。" "世华,你得想清楚点,我还有一大段路程要挣扎,你不能再付出无条件的爱。"安邦呵护着她。 "安邦,你是个好演员,我绝对相信你将来会光芒万丈。" "你太乐观了。"安邦心事重重:"上你的节目,我都说不出下一部好莱坞电影的名字,园为尚未有人请我。" "胡说一部吧,山长水远,谁知道。"世华和安邦坐在地上谈话。 "怎么我老是要说谎?"安邦牵住世华的手:"告诉我,为什么我老是要说谎?" "安邦,不伤害人的谎话,是保护自己的武器,在这憎人富贵厌人贫的社会里是无可避免的了。" "我明白,一旦说出了自己窘境,别人踩你还来不及。" "那么我们只好做个不伤人的说谎节目了。"安邦苦笑:"两个真诚相对的人合演个说谎节目。" 世华感到跟他很亲切,她不介意跟他苦乐与共,作为朋友,作为爱人,作为她孩子的父亲。 安邦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法忘记盛世华,那个毫不犹豫便把贞操献给他的女孩。 那样他就当了孩子的父亲了。 他们相聚的时刻,只不过是一个暑假的短暂时光,却结了一生的骨肉缘。安邦都不晓得命运到底想他们怎样。 他隐隐感到盛世华知道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不会长久,因为她有了安雄,她不忍伤害安雄,所以在她有限的时间内,把一切都先给了自己。 "世华,我应该谢你。你是个敢作敢为,敢于承担一切的女子。"安邦紧紧握住她的手。 "安邦,你是天地间最仁慈的人,你对安雄太仁慈了。其实,你是不想他失去我。"盛世华回想那烈风暴雨之夜。 "我怎么仁慈了?我料不到你会这么的念着我。"安邦轻吻了她的手。 "要是你不告诉我安雄是性无能的,我便不一定选择安雄而不选择你。你令我怜悯他,而你自己却带着伤痕离去。"盛世华成熟了,她开始明白一切。 她也明白,安邦那么做时,他亦是说不出理由的,他只是有个类似那样的模糊感觉而已。 "我也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安邦跟世华面对面抱膝而说:"也许我错了,如今,没一个人快乐,安雄、你、我和我们的孩子。唉,程安邦,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了?" 世华把下巴支在膝盖上。 "少年十五二十时,我们都以为自己很伟大,我伟大,你伟大,其实,我们应该听从我们的心,一听脑袋,便万劫不复。" 然而,他希望有人能够好好地照顾她。他自问没这个能力,李颀亦没有。这个女子,执著得不悔不忘任何一个她爱过的男人。 "嗯,世华,我改变主意了。"安邦把她埋在膝中的脸庞儿用双手温柔地捧出来。 安邦的手,永远那么温柔,像天使的翅膀轻轻在她脸庞扫过。 "我希望有人照顾你。世华,你很强,但我担心终有一天你会折断。"安邦抚着她的脸:"找个经济充裕的人,疼你爱护你的人,让这头自由小鸟有了个家,那这头小鸟在里面胡思乱想什么都可以。" 盛世华马上摇头: "你说的是个樊笼,并非一个家。我不需要五个孩子六条狗和三个司机。" "没人叫你要孩子。"安邦说:"我们有了小雄便够了,安雄一定会对他好。别怪我这么说,我们的孩子在安雄手中,比在我们手中幸福。我和你,都是太爱自由的灵魂。" 安邦说了一番话,心中有个奇怪的感觉—— "世华,如果你现在听从你的心,你会选择谁?"安邦问。 世华想了半天。 安邦说: "不要想,一想便听从脑袋了。" 世华伸手在空气中摸索着,找寻着: "我起码得知道我的心丢掉在哪儿,才可以听从它。人愈大,心便愈不晓得往哪儿去了,体内的那个,是人工心脏,不是我们天生的心。" 安邦一双眼离不开美丽清艳而疲倦的盛世华,他观察着: "世华,你浑身都是心。你的心大得你的身体容不下,也不能有任何一个男人容得下,所以你永远会感到孤独,永远伤痕累累的。愈大的心受伤的面积便愈多。" "嗯,这比喻好像有点对,很新鲜。"世华怔怔地想。 安邦仿佛为天地而叹息: "世华,我们其实是陌生人,想想看,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到底有多少天?" "足够我爱一个人而无悔。"盛世华毫不犹豫。 "问题是,你爱的男人大多了,弄得自己眼花缭乱。"安邦尝试分析:"但你又不是花心,你只是心多。心多还是心大?我都说不上来。我只知你这人,情意深长,世上很少这样的女子。" 盛世华一直对安邦有知己之感。李颀爱她,但他不了解她。安邦了解她,但她不肯定他是否愿意一辈子接受她。 她把头埋在膝里: "我这辈子都是嫁不出去的了,干脆抱独身主义算了。" 安邦没说什么,只在发怔。 "我也许这辈子都独身。不是没有女人,但是独身。" 安邦但愿世华属于他,但在他眼中,盛世华是个自由的灵魂,她永远不会属于谁的,他只能遥遥地爱她。 仿佛,在没有神父或者牧师的主礼下,他们,曾做过夫妻。 跟她聊天,有如跟过去与未来的妻子聊天,却总不属于现在。 "你出嫁那天,我会很难过。"安邦想像那假设的情景。 世华更加受不了: "安邦,你迎娶别人那天,我会非常难受,请你走得远远的,别让我看见,别让我知道,那么我便仍能在梦中见到你,没有妻子的你。" "世华,我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么亲近,而又那么陌生?" 安邦那诗意的嘴角,含着缭绕不绝的情意。他知道此生此世都会把她藏在心底。 盛世华忍不住解开了他衬衣前面的几颗钮扣,伸手抚摸着他的胸和他的背,樱唇印上他的嘴唇。 安邦双手握着她的手腕:"世华,不要这样,我,我不懂得如何接受。" 安邦永远不懂得如何接受她,愈是自己所爱的人,愈是恐怕走错一步,便失去了她。 以他顽皮的个性,有什么投怀送抱的女子不可以接受?但对盛世华,他始终有无限的尊重。 安邦没有改变,盛世华记得很清楚,十八岁那年,头一次她豁了出去,他也是拒绝她的。 世华双腕让他握着,她没有挣扎。曾有过一双手,在梦中握过她,但梦中的握,是只有画面没有感觉的,她只看见好大的一双手,没有脸孔的。 她从来不能肯定安邦是否真正爱她。 "安邦,别放开我的手腕,看你握到什么时候?"世华的眼睛挑战着他,要翻开他的心寻个答案。 "又想强奸我!"安邦用笑话掩藏他的心。 世华亦学会说笑了: "我们是天地两傻,孩子的父母居然做什么都像做贼似的,不合法。" 安邦放开了她的双腕: "世华,我要了你一次,便不能自己,我会要第二次、第三次,到底我是男人,你别再挑逗我,我忍得很辛苦。" "忍什么?我不过抚抚你的背而已。"世华顽皮地再伸手探进他领口,安邦把她的手掏了出来。 "我满意。"安邦说:"你仍是没有经验的,经验丰富的女人,伸手抚摸男人的背,都知道会引来什么效果。盛世华,你真的没有过什么男人。" 盛世华不晓得那该算是称赞还是侮辱。她这辈子,要过她的男人只有李颀和程安邦。 安邦见她鼓着气不作声,便逗她: "你还是小女孩来的,一害怕了,便只懂得跑回旧情人的怀抱。" "什么旧情人?" "李颀和我。"安邦说:"别告诉我李颀没上过你的床!" "安邦,我的确害怕其他的男人。" "世华,李颀待会便走上来了,你想怎样?在发乱裙落时开门给他?主角一出场便叫我这配角退下?没可能!" "安邦,你不是配角。" "当然不是!在电影里,在真实生活中,我都不是李颀的配角。"安邦既生自己的气亦生李颀的气:"告诉你,我一定演得比他好,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要生存!" "那我叫他开完会别上来好了。安邦,我们十年不见,好像有很多话儿要跟你说。" "笨蛋,你真是十年不变。"安邦捏捏她的腮儿:"这时才叫他别上来,再笨的人都知道我是在你这儿了,何况李颀?" "李颀不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他其实很单纯,他并非复杂的人。"世华解释着。"好哇,那么我俩一同等他,让他请我吃晚饭好了。"安邦说。 世华道:"说过的话要算数,到时可不许溜走。" 安邦笑道:"我没打算走。" 黄昏,李颀上来了,世华开门,程安邦在沙发上正襟危坐。 李颀微微一愕,随即大方地道: "跟我和小盛一道儿去吃饭好吗?" 安邦算了算口袋里的钱: "好,不过我要做东。" 李颀是个最怕繁文缛节的: "无所谓,你做东便你做东。小盛,有汽水没有?" 世华忙进厨房,打开冰箱看看,有七喜、可口可乐、橘子水,冷不防安邦跑了进来,把她扯在一角,亲了一下。 "那四肢发达真是,老大不客气便让我请客!"安邦心有不甘地又亲了世华一下。 世华低声道:"早告诉你,他是个毫无心机的人了!" 安邦自己拿着罐七喜出来,把罐可口可乐像掷垒球似的掷往李颀: "接着。" 李颀的手掌大,一伸右手便接住了,的确风度翩翩。 男人春风得意时,充满了自信,一举一动都是潇洒的。 安邦觉得他比十年前还好看,没有了那种落魄寒伧气,如今,即使在毫不自觉的情形下,都有点气派。 安邦知道李颀除了拍外景外,没怎么出过国,没怎么体验过西方生活,论本地名气,他不及他,但他是舶来品,暂时可用这个来支撑着信心,与李颀互相辉映。 李颀把汽水罐的抽盖圈圈一抽,整罐汽水便像火山爆发似的喷了他一手一地的泡沫。 "噢,对不起,李颀,忘了告诉你汽水是摇不得的。"安邦肚子里暗暗地笑。 李颀也在笑: "不要紧,当开香摈好了。" 安邦当过酒保: "香槟也是不能摇的,正统的开香槟方法,是用左右手大拇指慢慢的把栓子向上推,栓子推离瓶口了,轻轻地卜的一声已经够了。高手开香槟,不会泡沫四喷的。" "你怎知道?"李颀问,随即自解自答:"噢,你们留学生,当然知道的了。" "不,是因为我当过酒保而已。"李颀这人实在太无所谓,安邦不忍心再戏弄他。 李颀亦不大理会湿了的袖子,随手把袖管翻上去便算。 世华又得抹地板,李颀忙道:"小盛,让我来,让我来。" 安邦冷眼旁观,李颀果然没有架子,当着他面就蹲下去抹地。世华白了安邦一眼,安邦坐着动也不动,不发声的做着口型和手势: "我要做好莱坞大明星状!" 世华没他好气。 直到李颀把地板抹干了,安邦才跑过去说: "让我来,让我来!" "别客气,这布湿儒儒的,我拿回厨房好了。" 李颀几个大步便拿着染满可口可乐的抹地布走进厨房。 安邦也斜着眼,一手擦着下巴对世华说: "我倒有几分喜欢这家伙。" 世华安慰地笑了。 这一刻,像在校园,男孩子们在她身边转来转去。 世华很久没这样轻松过了。 李颀刚跑出来,电话响了,世华举起右手背放在额上: "希望不是编导找我!" 拿起了听筒: "喂?……噢,朗尼,什么?……你的车子在哪儿……天桥?……机场?……接我?……我有朋友在家里……" 李颀听到了,向世华打了个手势。 世华对听筒说:"……朗尼,等等,别收线。" 跟着她按着话筒向李颀急急地说:"朗尼说不能上我的节目,他搭十时半夜机赴欧洲,说先接我去机场餐室谈谈。" "就是那高个儿?"李颀说:"好啊,我们一起去。" 世华放开了掩着话筒的手对朗尼说:"我……嗯……安雄的弟弟在我家,李颀也在……" 安邦不晓得朗尼是何方神圣,但见李颀一片警戒神态,便不由自主地跟他站在同一阵线。 安邦对世华说: "我做东,既是哥哥的朋友,我一道儿请好了。" "喂……朗尼,你快到我家了,三分钟……三分钟车子在楼下?"她望着一齐点头的李颀和安邦:"好……待会见,安雄的弟弟要请客……别客气……好好,下来了。" "孙朗尼是安邦哥哥安雄的同学,他的车子到了,下去吧。"世华匆匆搭上肩。 安邦边走边说: "什么高个儿?连李颀也叫高个儿的是什么?电灯柱子?" 李颀有意无意地对安邦说:"你没见过电子业雄狮孙朗尼吗?几天前我上来,半夜三更的,他就搁着腿坐在小盛的客厅里。" "李颀,我警告你,不许制造敌意。"世华一下子要管两个敌意腾腾的男人: "朗尼是安雄的老同学,在学校里我们很熟的,安邦没见过。" "怎么他一叫你便要去了?"李颀心有不甘。 "他这大忙人又赶着出国谈生意了,本来答应了本周五九时来录影,现在又不行了。"世华说:"我当然要抓着他,让他内疚一下,无论如何也要抓他上我的节目。" "下星期一播的应是他?"李颀问。 世华蹬了脚:"就是嘛,现在又不能来了,真气人!" 安邦说:"乐知音小姐,假如你肯求求刚从好莱坞来那个,我替他顶上如何?" 世华如释重负:"真笨,怎么我没想到!" "人在眼前便想不到了。"程安邦说:"那么我飞回好莱坞待你来三邀四请好了。" 两男一女像三人帮似的走出门民朗尼的司机走出来替客人开门。 盛世华首先钻进去,安邦跟着她坐在后面。李颀并不介意坐在司机旁边,倒是司机受宠若惊,影帝李颀居然坐在他旁边! "朗尼,这是安邦,安雄的弟弟。"世华替他们介绍。 朗尼从没见过安邦,亦不大看电影,他日夜忙于公事,对安邦可谓一无所知,骤眼看去,安邦和安雄两兄弟长得很相似。 他不大清楚为什么世华跟安雄离了婚,小叔子还像家人似的跟着前任嫂嫂。 李颀跟朗尼只淡淡地打了个招呼。 从喇沙利道到机场很近,四人并没有谈什么。 到了机场,四人便到楼上的潮州饭店去。 还没坐得定,己有影迷发现了李颀,跑过来请他签名,有些还要拍照留念,李颀一一含笑答应了,到底这十年来,都习以为常了。 也有几个认得程安邦的,请他签名。安邦不大自在,十个影迷中顶多三个请他签名。 朗尼对这些没兴趣,打开了些文件来看。 扰攘一番后,李颀叫经理过来,经理十分合作,叫伙计搬过屏风去隔开他们的桌子。 "李颀,你的忠实拥护者真多!"安邦说:"多得应接不暇。" "很多人想请你签名的,只是不熟,有点胆怯。"李颀都不意在这些了,他不想安邦觉得受冷落。 安邦说:"不要紧,他日你到了好莱坞,我签名会比你忙。" 口头上不认输,安邦心里却实在感谢李颀给他的面子。 屏风摆好了,没人再来骚扰了,孙朗尼才如梦初醒地把文件放回公事包。 "你们代我向影迷签好名字了!"朗尼打趣着。 话刚说完,闪身进来了一个人,原来是朗尼的司机:"孙先生,你的登机证。1A号位,不吸烟区。" 朗尼接过登机证:"你去车子等,待会送这几位回去。" 司机三个人都认得,站着似有所求,却不敢开声。 "你们三位就替阿王签个名字吧!"朗尼说。 司机一次得到三个影视明星的签名,心满意足地回岗位去了。 "世华,你点菜吧。"安邦说。 "不用了,"朗尼略有倦意:"侍役懂得拿什么来。" 经理过来跟朗尼耳语了两句,朗尼惬意地点点头,示意经理可以出去。 "我的司机太开心了,替我们结了账。"朗尼笑出一排白牙,倦意中仍不失丰神俊朗。 安邦更加不安,三个男人之中,以他最没有地位。 李颀好看是不用说的了,这什么电子业雄狮居然相貌不俗。 盛世华仍发娇嗔: "朗尼,我不依,请我吃顿晚饭便溜掉,想不上我的电视节目?" 李颀和安邦相视,有同仇敌忾之感。 "我没请你吃饭,我的司机请而已。"朗尼的低调幽默,令李颀和安邦都感到有点威胁性。 盛世华仿佛忘了他俩,只顾向朗尼撒娇。 "我哪儿敢不上你的节目,恐怕观众对我没兴趣而已。"朗尼说。 李颀妒火难熬,便说: "程安邦这周五可以录影,是不是,安邦?" "是,嫂子要我上,我哪儿敢不上。"安邦此刻与李颀同一阵线。 朗尼有点奇怪地问: "我不晓得安雄的弟弟原来是电影明星。" 盛世华说: "现在你知道了,但不等于你答应过我的事可以下做。" "做,做,母鸡一定送来。"朗尼在笑:"还有荷包蛋。" 李颀和安邦都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 "朗尼,你几时回来?"世华半个身转了过朗尼那边。 "下周三。"朗尼很清楚自己的时间表。 "你不用等日内瓦的电话了么?"世华问。 朗尼带着个胜利的微笑: "他们今午挂电话来了,大致依我的条件,只需减半分价,一如我所料。" "那你还去什么欧洲!"世华继续发嗔。 "另有事情要到另一家公司商量。"朗尼安慰她:"别恼,下星期三回来了向你报到,下周五录影好吗?" "唔,一言为定,可不许再改了!"世华说。 "不敢再改了,我怕吃臭蛋!"朗尼与世华言笑晏晏,李颀和安邦不约而同地想:盛世华几时跟这孙朗尼那么亲热了? 两个男人酸溜溜的,吃了顿没趣的饭。 孙朗尼不大看电影,没什么跟李颀和安邦谈的。 安邦既没提起安雄,朗尼也就不好问什么,虽然,他留意到李颀和安邦的微带不悦神情,但他无法想得起李颀最近的电影是什么,他根本不知道。他只看新闻和财经版,娱乐版从来没空看。 十时十分了,朗尼欠身起来: "你们三位慢用,我得上机了。" "我们送你下去。"安邦明知李颀会不高兴世华单独送朗尼入闸。 朗尼忙摇手: "不用了,不用了,你们三位那么出名,我不想困在要求你们签名的影迷中,弄到上不了机。再见!" 朗尼挽起了公事包走了,临别对世华说:"下周三我晚上七时多到,一回来便给你电话。" "我等你的电话。"世华说来颇认真。 朗尼转出了屏风不久,经理又进来:"三位要什么甜品?" "不用了,结账吧。"李颀沉了脸。 "李先生,孙先生早已付了账。"经理说。 李颀掏出了张五百块钞票放下: "这是给伙计的。" 经理连声多谢。 "我倒想吃甜品呢。"安邦看着孙朗尼走了,最好把李颀也弄走。 "我不吃了,要吃你自己吃,我送小盛回家,你可以坐孙朗尼的车子。"李颀双眼不耐烦地向盛世华一扫。 "安邦,我都吃不下甜品了,一块儿走吧。"世华心想,总不能先跟李颀走,把安邦独个儿留在机场饭店。 "好,不吃了,一块儿走。"安邦站了起来:"我们还是坐孙朗尼的车子吧,李影帝,省得令那司机失望。" 李颀闷声不响地,一行三人上了孙朗尼的车子。 这回李颀老实不客气,跟盛世华一起坐在后面。 安邦没有争,坐在前面。 车子到了喇沙利道,三人一齐下了车。 盛世华望望安邦,再望望李颀,两人都没有离去的意思。 安邦的神情严肃起来: "嫂子,哥哥有几句话要我私下对你说,我只有今夜有时间说,明天我跟李颀要开工。" 盛世华有点左右为难: "李颀,那是家事,我得跟安邦谈。" 李颀没作声,上了自己的车子,晚安也不说便开车来了。 回到盛世华的小公寓,世华扔下皮包便骂安邦: "你这说谎精,安雄几时有话要你对我说了?" 安邦回敬道: "你这说谎精,你几时有家事得跟我谈了?" 盛世华坐下: "你有什么要跟我说?" 安邦坐下,想了想,嘴角带着严肃: "世华,孙朗尼在追求你呢?" "哪里!他只知道工作、工作、工作,生意、生意、生意,女人在他脑袋里,也许排到最尾。" "一般女人是,但你不是。"安邦说:"男人赚钱为了什么?到头来还不是赚够了便追求自己心仪的女人?男人心目中真正排第一的,其实都是女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世华,我看你还是嫁给孙朗尼吧。"安邦话中有点无奈。 "安邦,为什么不叫我嫁李颀,倒叫我嫁孙朗尼了?" "孙朗尼条件好,长相好,能干,有钱,喜欢你,那应是你最佳的归宿。" "人家不是在追求我呢,老同学而已,别叫我自作多情。" "孙朗尼是对你有意的,我是男人,当然明白男人的心理。相信我,他不是个急攻者,但他会慢慢来的。" 盛世华喜欢孙朗尼,但从没有想过要嫁给他。她不晓得安邦是当真的还是在跟她开玩笑。不论是什么,安邦等于说了不打算娶她,那令她有被弃的失败感。 "安邦,你有了女朋友?"世华问。 "女朋友当然有,但不是你心里想那种。我没打算结婚。"安邦轻轻摇首:"盛世华,你是个很难娶的女人。" "为什么?"她问。 安邦耸耸肩: "你并不想嫁李颀,告诉我为什么?" 盛世华说不上来。李颀对她一往情深,但总是像欠了点什么,她爱他,但不想嫁给他。 安邦说: "让我告诉你为什么。李颀令你觉得负担太重。他不是个在感情上独立的人,你既怕他有别的女人,亦怕他没有别的女人,把全副感情压在你身上。盛世华,让我告诉你,私底下,你只要李颀做你的情人,不是丈夫。" 安邦这番话,似乎把盛世华自己描绘不出的情意给描绘出来了。 "世华,别说话,我还没说完。你不能老走回过去寻人。过去是不愉快的。孙朗尼能令你忘却过去,给你个新的开始,你明白吗?"安邦脸上一片挚诚真切。 "那么你呢?安邦,你放得下我?" 安邦低首想了一会儿,低头凝视着盛世华,她是那么的娇嫩,那么的美丽,他不忍看她在人海中挣扎,他心疼她失去了温室花朵的生活。 "世华,我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目前,我只不过是寓身此世一尘沙,仍然渺小得很。你给过我的,已经太多了。每次想起,我都有一点点快乐,就是不放心你。" 盛世华炫然欲涕: "安邦,我等你,我等也不可以吗?" 安邦叹了口气,他自己也在等,等那不知何时才能生活稳定的日子。 第十三章 林断山明竹隐墙 程安邦太了解目前的处境了,要是他在香港电影圈不能占一席高高的位置,要是好莱坞不再找他拍戏,他便打回原形,做个一无是处的人,混在芸芸众生中讨生活。 他既有信心,又内心惶恐。 跟李颀合作是好机会,但演不过李颀便前途就止于此。 他知道李颀不会让他。何止台上无父子?他们两个都爱着同一个女人,他亦不会让李颀。 他希望自己成功,他不想盛世华因为怜悯而许身于他。 "世华,你可以等,等到我娶了别人的一天。"安邦换上一副顽皮脸孔。 盛世华此刻是脆弱的,阿祖和法松早已成家,李颀亦没说过要娶她。 爱!爱!爱! 他们都用不同的方式去爱她,但她仍像条泊不到岸的船,没有人准备做她的岸。安邦的玩笑,令她接受不了。 "等你娶了别人?"世华心里闷闷的。 安邦笑道: "或者我等你等到你嫁了别人的时候吧。所以我得快快把你嫁出去,那么我便不用等,可以娶个妻子去啦!" "就是这样?"世华没有了幽默感。 安邦温柔地在她脸上轻轻印了一下: "就是这样。" 世华失落地目送他走了。 安邦刚离开,李颀的电话便到了。 "安邦走了。"世华报告。 "有什么家事?"李颀问。 "孩子的事。安雄不肯把儿子交给我抚养。"世华并没说谎,那是事实。 "小盛,别急,孩子迟早要拿回来,那是我和你的骨肉。"李颀问:"下回给我看看孩子的照片。" "没有照片,我怕触景生情,你还是不要看了。"世华把孩子的照片藏在睡房,但那只是孩子三岁时的照片,之后,她无法向安雄取。 "要是他知道孩子是你和我的,也许便不那么疼爱了!我自己饱受了无父无母的痛苦,我不能让我们的孩子受苦。"李颀坚信孩子是他的。 盛世华有口难言,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告诉他孩子是安邦的。 "李颀,你怪我吗?"盛世华每想起孩子便黯然神伤。 李颀听得出她情绪不佳: "安邦说了些什么令你不高兴?" "他没说什么令我不高兴,是我想念孩子而已。" 李颀还是不放心: "我过来陪你聊一会儿。" "别来了,早点睡吧,明儿大清早便开戏。" "反正睡不着,我过来躺躺好了。"李颀说。 从南湾飞车到九龙是很长的一段路,李颀是个浪荡惯的人,从不想及路远不远,他只知道想见盛世华。 世华仿佛找到了救生圈,安邦不肯留下令她怏怏不乐,他的若即若离更令她忐忑不安。 她老觉得对不起李颀,要是安邦今夜留下,她肯定不会让李颀来。 她像在下楼梯,右手把了个空,便毫无选择余地的把着永远在左边的扶手了。 此夜她很惊惶,似乎所有人都离她远去,她坐又不是站又不是,李颀的来临拯救了她。 门一打开,她便抱着李颀。 李颀搂着她的腰直入睡房。 "什么事?什么事?" "没什么,独个儿住,有时会心绪不宁。" 李颀道: "干脆搬来南湾跟我住吧。" 世华摇头: "南湾那么远,我怎么回广播道上班?" "你别再做电视了。"李颀道。 "那是搬去南湾跟你住的条件吗?"世华问。 李颀躺在床上让她枕着他的胳膊,很舒服地吁了口气。 "我想你常常在我身边。想想看,每次回家都有你在等着,那是我梦想了一生的事。" 李颀没想过"结婚"这两个字。 世华明白他的意思,那等于叫她从此隐居,不再见人。 "我不习惯做无名情妇的。"世华背转了身。 "世华,让我多奋斗几年,然后,我不演戏了,那时,我们结婚。"李颀说。 世华转过身来,搂着他壮厚的胸膛:"我不相信未来。" "小盛,我叫你相信的是我,不是未来。" 盛世华仍是摇头: "我高兴时,你可以随时来。我不高兴时,我可以不见你。我为什么要躲在南湾?百无聊赖的,不喜欢!" 李颀认真地道: "我盖那房子,心目中的女主人是你。设计那浴缸,亦是想起你那雪白滑嫩的美丽躯体。" 世华没作声,她不晓得她应不应该就那么的跟了李颀。 "我也有条件,把我爸妈都接去住。"她有意无意的找个难题给李颀。 李颀脸色一沉: "别找看不起我的人来跟我同住。钱,我可以放一笔进他们户口,人可敬谢不敏了。" 世华绝对不肯接受这样的条件。李颀潦倒时,不错是遭过她父母白眼,如今父母潦倒了,李颀的钱等于是对他们的一种侮辱。她不忍伤害父母。 "李颀,待你真正有意结婚时再说。我不会搬进你家的。" "为什么不?我没有其他爱人。"李颀坦白招供。 "你到底是变了一点点,不过,怪不得你,当时得令,迷倒万千女影迷的第一小生,怎能在这个时候结婚呢?"盛世华感慨起来:"人在一无所有时反而做什么都不用顾后果。" 李颀有点内疚: 我很佩服你,从十六岁到如今,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我行我素,我愿你早点做我的妻子,但现在我不敢娶你。 盛世华怎会不明白,但她要李颀自己讲出来: "为什么不敢?" 李颀犹豫了一会: "电影公司不希望我结婚,恐怕我失去年轻的女观众。你知道吗?看电影看得最多的是十五到二十五岁的人。" "我明白你是影迷偶像。"世华了解。 "我真的不敢娶你,怕你吃醋。电影往往有女主角,你知道我的电影,每每和女主角有亲热镜头。所以我想,多拍几年戏,我都三十五六了,那时我便退休了,不拍电影了。" "李颀娶乐知音。"世华说:"影迷会不欢迎吗?我会配不上你吗?" "当然不会。"李颀忙道。 "我都有很多影迷的,"盛世华说:"他们会很高兴我结婚!" "小盛,别误会了我自私或者什么,我记挂了你十年,等了你十年,难道你等三两年也不行?"世华心情不佳: "三年后,也许我已经不在了。" "小盛,你说什么了?" "李颀,千万别误会我在逼你结婚,我仍未想结婚。我怕?" "怕?认识了我那么久还怕?" "是,我就是怕一场美好的记忆变成一场噩梦,像安雄和我。我对婚姻没信心,但我又需要人爱我,李颀,我怎么办?" "嫁给我。"李颀的声音充满男性魅力。他的声音随着他的走红而愈来愈动听。盛世华心神俱乱,自从安邦回来后,她实在渴望能圆十年前的旧梦。 然而安邦似乎没这个意思。 种种不快的情绪加起来,她咬咬牙,嫁了也就算了。 "李颀,若要我嫁你,明天便去登记注册。" 李颀一点都不诧异,盛世华决心做一件事时,谁都阻挡不了她。 这种性格没有变过,改变了的是,她好像失去了自信,失去了安全感,那是她以前所不需要的。 "小盛,我是说几年后。"李颀怕她误会:"我并非说来哄你的,我的事业还未到巅峰。" 事业!事业!安邦这么说,李颀亦这么说! 盛世华再听不下这些话了。 "事业永远是男人最好的借口,你以为我没听过吗?一个这么说、两个这么说、三个这么说,你们男人没有想像力的吗?" 李颀开始解她的衣钮,她一把拨开他的手。 "干什么嘛?"李颀再解她的衣钮,盛世华一记耳刮子打过去。 李颀呆了一呆,关心地问: "小盛,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你从未动手打过人的,你怎么了?" 盛世华此刻只想自己一个人清静一下:"李颀,你走吧,我不想再在你跟前出丑。" 李颀哪里放心,硬拉着她出门,把她推进车子。 李颀一直把车子开到新界的环回公路,几乎每三分钟便望一望精神恍惚的盛世华。 她不习惯在一夜之内被三个男人拒绝。 先是朗尼不肯留港接受她的访问,继而安邦表示无意再续前缘,连李颀都推 642a." >搪她自动提出的婚期。 车子开了整个钟头,李颀关切地问:"好了些吧?" 世华双手掩着脸孔: "我发什么神经了?李颀,对不起,那是我这辈子头一次动手打人呀,怎么会是打了你呢?痛不痛啊?" 李颀好气又好笑: "当然不痛,你手软脚软的,打人怎会疼?别放在心上。" 世华很感谢李颀,他对她,一直只有关怀与宽容。 "要吃点什么吗?"李颀问。 世华摇摇头。 李颀便无言地在环回公路上开着车子。 鸟儿开始叫了,天色渐渐从黑转为灰白。 树林过完了,可以看见前面的山。 "小盛,别太悲观,你看,一旦没有树木遮挡,很远的山我们都看得见。我真想画幅画。" 李颀把车泊在一旁,把盛世华叫了出来。让她靠在树干,背后一列重重叠叠的远山。 李颀用放在车子里面的铅笔,把剧本的最后一页撕了下来作个速写。 他是很快的,十分钟不到,便画好了。 一个头发微乱,裙子微皱,眼神散乱的女郎,倚在树上,双手紧紧地互握着,背后是由近至远的山。 李颀写道: "林断山明,李颀写小盛像于晨曦" 盛世华一看画中那失神的少妇,喉头一酸。 "那跟杜鹃花棚下的十六岁女孩很不相像了,老了,没机会了。" "别说傻话,你才二十几岁。"李颀安慰着她。 盛世华细看这速写,感慨万千: "你是个不会说谎的画家;你把憔悴的我画得大逼真了。" "憔悴不等于不美。小盛,画画,我用我的内心,演戏也如是。"李颀说:"五官完美并不是最美的,你明白吗?" "我不想憔悴的。"世华拨拨头发:"你看,一团糟!" "你很美。"李颀就在树下深深的吻了她。 世华身子一麻,背靠着树滑坐在泥地上,李颀一直搂着她,身子随着她而蹲下去,双唇没离过她的双唇。 "世华,多演几年戏,不愁衣食了,我们便可以游山玩水,你做我的模特儿,我作画去。"李颀眼中充满愉悦。 "老用我做模特儿,太单调了。"世华苦涩之情未减。 "人,永远不会是单调的。"李颀说。 "做人都十分单调。"世华道。 "不,你知道超现实派大师德里,他一生的模特儿都是他的妻子,十字架下的玛莉·马德莲是他太太的脸孔,裸体像亦是她的身体,德里对妻子百画不厌,我对你也如是。" 世华哪能告诉他,她对安邦的关注?安邦常常说笑,但她明白他心中的苦。 李颀的大手拖着她的小手,散步一会儿,一拐弯,前面有列竹,叶子青青的。 李颀细看,竹丛后面有堵墙:"小盛,看,隐在竹林后面的,有一堵墙,墙内也许有座隐蔽的别墅。" 盛世华在竹叶掩映间,也看见那堵白色的墙。她心里在祝福安邦,总有一天,他会挣扎出了树林,看见远山,看到让竹林遮蔽着的别墅,她幻想着跟他一起在别墅里面,他扮猩猩爬高爬低,她笑,真正的快乐。 她和安邦从未有过一同生活的日子。 "小盛,"李颀在她背后轻唤:"别转过身来,站定了,你想什么都好,我要把这情景画下来。" 李颀画了片刻:"成了,你看看。" 速写中是个女郎怯生生的疲累背影,微仰着头,仿佛在憧憬着什么。 世华看了,不禁赞叹,李颀是个真正的艺术家,单凭她的背影,便表现出憧憬的情怀。 "竹隐墙,李颀写小盛于晨曦竹林" "都送给我吧!"盛世华想记住这个清晨。 "可以,这些情景已留在我脑海里。小盛,我记得你的一切一切。" 李颀牵着她的手上了车: "心情好点了吧?" 世华倦倦的倚在他肩头:"好多了,谢谢。回去吧,你今天早班拍戏。" "不要紧,我不累,干脆兜风兜到时间到了,送完你回家便开工去。" 世华卷着手中的两幅速写,懒惰情地笑道:"剧本最后两页让你撕掉了,再画下去,你便没有剧本了。" 李颀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拥着她:"末尾两页是写程安邦死了,我没对白的,还要做表情。" 世华有个不祥的预兆:"怎么搞的?安邦第一部回来拍的戏便要他死掉。" 李颀拍戏多年了,经验丰富:"导演常爱改剧本,也许安邦不用死掉。我很少看末尾的几场的,都是改得面目全非。" 世华道:"安邦说,假如剪接好了见不到他,定是他演得不好了。" "你少担心,他是个极好的演员。"李颀说。 "你真大方。"世华衷心地喜欢李颀的心胸广阔。 李颀奇怪地问:"怎么你这位前任小叔子跟你的感情仍然那么好?我没忘记他追过你的。" "没怎么追,他帮他哥哥忙照顾着我而已。" 李颀回想,安邦顽皮之中有真性情的一面,他知道安邦是一直暗恋着嫂子的,虽然他没有在他面前明显地表现出来过。 "安邦是爱你的,小盛。我倒奇怪昨夜他没乘机留在你家里过夜。" "他不会的。"世华这句话,令李颀想及很多个可能性,也许他和世华吵嘴了,也许世华说了些令他不愿意呆下去的话。 "小盛,他知道我间中会来你家度宿的吗?"李颀问。 "我想他是猜得到的,不过他没说什么。"世华不想提及安邦跟她的情感交缠。 开车久了,李颀双膊往后舒展,挺了挺脊骨,他微倦时的样子是动人的。他是愈成熟愈好看了。 "累了?"世华轻抚他的背。 "不累,上回拍戏扭伤了背肌,有点酸痛而已。"李颀望望她:"把椅背放平,你瞌睡一会儿,到了我把你叫醒好吗?" 世华的确累了,一躺下便沉沉睡去,李颀怜爱无限地俯首吻她的前额。 到了喇沙利道,李颀把沉睡中的盛世华轻轻推醒,世华惺松地醒来,伸了个懒腰,胸脯在一伸懒腰时挺得向上,圆圆熟熟的奶子,令李颀心旌摇荡。 看看表,没时间了,但他有抑止不住的冲动:"小盛,让我上去洗个莲蓬浴。" 世华睡意未消,无可无不可地让他扶着上去了。 一天内发生了太多的事,她微微有点发烧,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合上眼睛。 她隐约感到李颀在替她脱鞋子、袜子和裙子,然后她发觉他在她体内。 "啊!"她像猫儿般细吁一声,很舒服很舒服地享受着李颀的奉献。 "噢,我忍不住了,小盛,我……"李颀的身子抖了几下,软瘫在她身上,一双深深的眼睛闭上了,上扬的双眉舒畅地睡在他那眉目如画的脸上。 盛世华不忍推醒他,心软地让他睡了五分钟又五分钟。 床头的电话响了,世华奇怪谁会那么早挂电话给她。 "世华,我是安邦。整个片场都在找李颀,他有二十分钟时间穿好衣服来,他已经迟到了。" "你怎么知道……" "别多说话,叫他起来。"安邦收了线。 世华忙把李颀推醒: "起来,你迟到了,都是我不好,整组人在等你。" 李颀还没完全醒透:"谁挂电话来?" "是安邦。"世华说:"除了他谁会猜到你在我这儿?" 李颀清醒过来,好生感激程安邦亲自挂电话来,他大可以不叫他起来,让他头一天便迟到,让娱乐记者们在守时不守时上头大做文章。 "小盛,他……" "还他什么,快去吧!"世华催促着李颀,然而自己胃里一闷,踉跄地跑进浴室呕吐起来。 "小盛,你病了。"李颀摸摸她的额,微微烫手:"要不要看医生?" 世华让他扶着躺回床上:"你快去吧,我没气力说话了。" 李颀找到了瓶阿司匹林,喂了她两颗:"记住看医生,一得空我便给你打电话。" 李颀匆匆出门去了,飞车到了片场,所有人都化好妆,包括程安邦在内。 "安邦,对不起,第一天便迟到,我不是故意的。"李颀道着歉。 安邦低声道:"我没告诉人你刚才在哪儿,你说在朋友家好了,你家佣人说过你不在。" "安邦,请别误会,"李颀低声说:"小盛心情不好,我去陪她,我睡着了,她有点不舒服……" 安邦关心地问:"她怎么了?" "有点发烧,又吐,她独个儿住,我真的不放心。"李颀说。 "要不要我去陪她住?那你应该放心了吧!"安邦说完,扮个鬼脸:"我现在入定去了,得投入角色,不阻碍你了。" 李颀根本心神恍惚,化好了妆更好了衣,仍是不在状态。 安邦把他拉在一旁:"我们对对戏。别急,我等你,对到你投入角色为止。" 从导演到道具小工,今天的心情都有点兴奋,兴奋之中亦有紧张。 本地最红的小生李颀跟好莱坞回来的程安邦演对手戏,大家都好奇效果会怎样。 各人看见他俩友善地在对戏,似乎不会有意气问题发生。 导演任澄刚四十出头,穿得像个嬉皮士,是出名的疯狂导演,坐着站着躺着都想着拍戏,从二十八九岁起,他已被视为潜质无限的导演,而他的戏虽然未必每部卖座,但每部都有新意,创作力旺盛,大受好评。 任澄一拍起戏来,是不用吃饭睡觉和上厕所的,工作人员叫苦连天之余,却也每每为拍出的好效果而自豪。任澄是有他的一群忠实助手的,虽然他随时改变主意。 请程安邦回港拍戏是他的提议,任澄的炯炯双目注视着在对戏的程安邦和李颀,对副导演说: "今天不拍第三场,反正布景一样,先拍尾场,程安邦死的那场。" 副导莫名其妙。 任澄说:"我有个奇怪的感觉。李颀和程安邦之间不晓得存在种什么把他们连在一起的东西。趁着这种感觉还没消失之前,我想先拍尾场。" 副导传了消息,程安邦花了整夜揣摩的第三场,完全用不着。 李颀倒无所谓,对安邦说:"任澄常是这样的,多拍几天你便惯了。" "怎么第一天便要我死?"安邦道:"我还以为电影界是迷信的。" "也许任澄怕你拍了一半跑掉,先拍了结局再算。"李颀道:"他是个很爱惜演员的导演,你得信任他。" "我们都没有对白的,我死,你哀悼。"程安邦说:"怎么搞的,我都没想过怎么死法。" 化妆师催着他俩去改改妆,到服装间替他们换衣服。 "日作夜,改灯光。"任澄蹭在清晨拍晚上。 李颀对安邦说:"不用急,打得灯来,怕要中午了!我们还有时间排一下。" "美国不会这样拍的。"安邦不习惯。 "香港是这样拍的。"李颀答。 任澄蹭进了化妆间: "你两个不用排戏,我已看得出你们的情感交流,先忍着,什么都别想,排熟了便油了,就位时再演。" 安邦忙翻着剧本:"喂,李颀,我没将整个剧本记住,我跟你两兄弟有什么情仇?这回我真的死得不明不白了!" 李颀笑说: "且听他说,到时再算。剧本的最后两页根本让我撕了,在纸背替小盛画了两个像。" "好诗情画意!你两个摸黑去写生?"安邦翻翻李颀掷在镜子前面的剧本,果然没有了最后那两页。 "画是清晨画的,昨夜小盛心情不好,陪她游了整晚车河。"李颀摸摸下巴: "我连胡子都未刮便睡着了。" 安邦听了,心里不是味儿,李颀不但进出自如世华的家,还好像当她是妻子似的。 "你说了什么令前任嫂子满怀心事了?"李颀懒洋洋地说。 安邦强笑: "说了几个不好听的笑话,让她撵走了。" "我还以为你舍不得走呢。"李颀搁起二郎腿。 安邦念着世华,他的确舍不得走,他记得她的失望神情。 "李颀,谢谢你安慰了她,我的笑话不管用。" "安邦,我想要回孩子。"李颀道。 安邦百感交集,那是他的孩子,安雄无论如何都不会给回他的孩子。那是对他和世华的惩罚吗?安雄可以饶恕妻子怀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孩子,却不会原谅妻子怀了自己弟弟的孩子。 那是什么一回事了?十年前,大家都是那么年轻,对与错都是美丽的,人大了,便什么都丑恶了。 他明白,世华离开安雄是因为抹不掉他的影子,他想像得到兄长的伤心和愤怒。 惩罚,那是惩罚。 他不能再伤害安雄了。 要回孩子和娶了世华,那会令安雄伤心上再加伤心,愤怒上再加愤怒,还有安雄那天生的缺陷,若他娶了世华,那简直是要了安雄的命。 昨夜,他按捺得很痛苦,才能离开世华家,掉头而去。 李颀见他半天不说话,隐约感到他们的家事有难言之隐,于是拍拍安邦的肩头:"要回孩子的事我自己去办。我明白,你怎能代我向你哥哥开口。" "别伤害我哥哥!"安邦压抑着冲动:"何况,这是工作的时候,不是谈胡涂账的时候。" 李颀让程安邦抢白了两句,望望安邦,心里很多疑团。 场记来叫就位。 戏中的安邦,临终是坐在摇椅上,一手握着李颀的手时,定睛看着李颀,说不出心里所想说的话,呼出最后一口气,手垂下来了,椅子在摇,李颀站着,凝视着摇啊摇的椅子,惆怅地站着,椅子在摇、摇、摇。 "CUTt!OK!"任澄喊着。 "不用TAKE,TWO,保险一下?"副导问。平日任澄最喜欢拍三几十个TAKE。 任澄摇头:"没有再好的了,他们两个,像认识了一辈子,像有爱恨交缠……嗯,那正是我刚才的感觉。" 任澄有解释不到的奇异感觉。李颀永远是好的,想不到程安邦真正是个一流演员,他的临终表情,柔和而调皮的眼神,苦涩而带温柔的嘴角,他对哥哥不起,然而他又想保护哥哥,任澄没见过这么诗意的表情。 顽童与诗,那就是程安邦动人心弦之处。 李颀那双著名的深邃眼睛,在那刻更加深邃,凝聚着火光泪光交织的惆怅。 "我相信我们手上有部好电影了。"任澄对李颀和程安邦说:"我捕捉到个感觉,太好了,唔,先头的剧本得改一改,统一这种感觉。" 任澄像小孩子般跳了一跳,忙着叫人找编剧去了。 "暂停。编剧找到没有?我得和编剧研究一下剧本去。你两个别走!" 编剧赶到来,才听了任澄几句话,几乎没想上吊! "老任,这等于叫我从头写过!" 任澄定着眼珠子盯着李颀和程安邦:"唔,是吗?好啊!" 编剧完全不明白他想怎样:"你叫我写个激情火爆的故事,现在又要什么诗意,岂不是每句都要重写。" "唔,诗,不止,不止,顽童与诗,你明白了?"任澄对编剧说。 "导演,你说得很含糊,你到底想要什么?"编剧嚷着。 "含糊?我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有什么难明白的?"任澄已经不耐烦:"顽童与诗,改程安邦的部分,我要那种感觉!" 编剧望望李颀。 "李颀很好,"任澄说:"李颀,怎么我看见火焰在你的泪光内闪着?还有吗?" "你要多少给你多少。"李颀自信地说:"今天还拍吗?" "不拍了,停一天,让我们弄好剧本。"任澄已经心急地把剧本翻来翻去,对编剧指手画脚了。 "安邦,我们走吧!"李颀示意。 两人离开了拍摄现场。 安邦说: "任澄要编剧的命!" 李颀道: "任澄永远改剧本的,也要我们的命。" 安邦顽皮地一笑: "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有顺风车搭不搭?" "公司有安排司机接送你。"李颀说。 "我知道。"安邦说:"但送去同一个地方就不必开两部车子。" 李颀一心去找盛世华,反正她病他又累,抱着她一块儿睡觉正好,当然不想程安邦跟着去。 安邦念着世华,到底是他令到她不开心,何况她病了,要是他不去看她,她会更难受。 "好,各坐各的车子,不过请让我先到一步,问候了嫂子你再上去。"安邦哪管李颀信不信,总之先进去为上着。 李颀说: "给你三分钟。" 安邦说: "你讨得大便宜.了,你给我三分钟,我给你一整天!" 安邦溜了上车,又溜了下来,对李颀说:"等我一会儿,我漏了剧本在化妆间。" "那剧本还要来干什么?"李颀说。 "只改我的不改你的,我得看清楚你那部分。"安邦匆匆跑进去,匆匆跟任澄说了几句话,再匆匆向管茶水婶婶要了整盒沙糖,然后匆匆跑了出来,对坐在车子里的李颀说;"幸好进去打了个转儿,任导演有事找你,单改我不改你不行,他有话跟你说。别多疑,我等到你出来再叫司机开车。" 李颀只好进去找导演了。 安邦在李颀进去了之后,掀开他车子的油门,把整盒沙糖倒了进去,若无其事地倚在座驾旁边等他。 李颀进去了大约十分钟便出来了:"安邦,谢谢你,你的主意好,导演叫编剧把我的对白全部修改过。你这人倒合作,半点都不自私。" 安邦说: "台上无父子,台下有兄弟嘛。" 李颀看着安邦上了电影公司的车子,便又开车。 不料车子走不了多久,便不晓得哪儿有故障,还有点怪怪的焦味,只好泊进沿途的加油站叫检查。 汽油站的服务员半天摸不着头脑:"机件没坏,但这焦味怪怪的,李先生,我看你还是不开这部车子安全点。" 李颀无奈,只好放下车子,截了部计程车。 安邦到盛世华家按门铃,站了半天,才见到盛世华白着脸孔来开门。 安邦摸摸她的前额,果然有点发烧:"看过医生没有?" "没有,"世华说:"小事而已,躺一天便好了,我有保服灵、阿司匹林、感冒丸,懒得出门看医生。" 安邦看见饭桌上有碗冷了的即食面,显然盛世华弄好了却吃不下。 回想她少女时代的娇生惯养,司机佣人左右跟着侍候的,安邦不禁心酸。 "快进去躺着。"安邦一把抱起了她到床上。 "时候不多,李颀一会便上来,我会差他去叫医生,香港的医生我不熟,小时看我那个老医生恐怕已经死了。"安邦一轮急口令。 "你们怎么这么早收工?"世华问。 "导演要改剧本,这些慢慢谈。" "你赶着走吗?"世华脸上再度显出失望。 "不,我赶着不走。"安邦的顽皮样子又回来了:"?为了抢先见见你,我在李颀车子的油门倒了一整盒沙糖进去,想来他目前正在抛锚。不过,别告诉他这个秘密。" 世华笑得呛起来了: "安邦,你就是死性不改,老爱恶作剧!" 安邦俯首吻吻她的小嘴: "是吗?为了吻吻你,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世华微烫的双手圈着他的脖子,眼泪流了下来。 "安邦,我以为你不在乎我了。安邦,这多年来,我是那么的希望再见到你,再回到我们那搭在海角平台上的黄色小帐篷中。小雄,小雄的生命就是在那儿开始的。" 安邦把脸颊贴住她发烫的脸颊:"在我的心里面,永远只有你,世华,你记住了。" 世华老觉得有说不出的遗憾,他们只做过几个小时的夫妻,她压恨儿没机会跟他一起生活过。 "安邦,当年我离开安雄……" "我知道,世华,我知道,你在等待我,等我来找你。要不是我这回来了香港,见到你,我都不敢肯定。" "安邦,别叫我嫁给别人!"世华泣道:"我说得出这句话,我已经完全没有自尊心了!" 安邦叹道: "那么安雄怎样?" 世华揩了泪,亮晶晶的眸子正对着安邦:"世上有不会错的人吗?是的,我错了,选择嫁给安雄是我的错,不是你的错,我和安雄的婚姻,根本是不正常的。可笑的是,当年我以为自己很伟大。" 安邦亦冷笑起来: "嘿嘿,我也以为自己很伟大,我们都为了错误的原因而伟大。" "安邦,不要冷笑,我不喜欢你这样。好吧,我们都错了,我们的伟大反而给安雄带来了不必要的痛苦。于是,我决定不伟大下去了,我离开了他,我已经将自己钉上了十字架。我不>.能面对自己,天天欺骗我的丈夫,天天想着你。" 安邦轻抚她的泪痕: "你压根儿没跟我一起生活过,你怎知道你能跟我生活在一起?" 世华看见安邦眼中若隐若现的泪光: "一个不敢爱不敢恨的人有什么用?我盛世华这辈子都是敢爱敢恨的。" 安邦的嘴角泛起温柔: "我喜欢你这句活,虽然我不晓得你喜欢我什么。我很没用,是不是?" "不,"盛世华坚决地摇头:"我说爱你容易,你说爱我难。安邦,你是个太仁慈的人,你太尊重也太爱你的哥哥,那只好让我来说,安邦,我孩子父亲,我爱你。" 安邦抱起了她的上半身,紧紧地拥着她:"让我多挣几个钱,然后我不演戏了,我们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你做我的妻子,我做你的丈夫,过着简朴的生活,就好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没有人知道我们在哪儿,那便再伤不着安雄。名利对我,实在不重要。世华,你能过着简朴的生活吗?" 世华的头倚在他肩上: "我们可以种草毒,到草毒成熟时,我们都像螃蟹般横走着摘草毒,养一大群孩子,那时,我们还需要什么呢?" 安邦劝慰着: "别以为我不在乎你。我太在乎了,所以认为自己没条件。给我几年时间,让我有能力安顿你的父母,安顿我们自己小小的天地。你病着,别想得太多。" "好动人的一部戏!程安邦、盛世华,你们忘记了大门并没有关牢,很不幸地,我一推,门便开了。"李颀高大的身影在睡房门框出现。 程安邦和盛世华都吃了一惊,两人在忘情地倾诉中,居然不晓得他什么时候进来了。 "别紧张,我并没听到很多,名利对你,程安邦,真的不重要吗?我一进门,便听见这句谎话!程安邦,你可以不拍这部电影,你可以马上过简朴的生活,种草毒去!"李颀冷冷他说。 这是盛世华认识李颀以来,首次听到他的声音这么冷。 "你知道名利对我不重要,是有很大的理由的。"安邦机灵地试探着李颀究竟听到了多少。 "对不起,我没听见,亦想不出有什么理由!"李颀显然很生气。 程安邦和盛世华暗地吁了口气,原来他真的只从名利那一句听起,没涉及安雄。 "程安邦,你出来!"李颀沉雄的声音。 盛世华急了:"你们别打架!" 程安邦道:"为什么我要出来?你可以进来!" 盛世华担心他俩一旦争执起来,戏便拍不成了,她尽了吃奶之力支持着自己:"你们两个都在这儿好了,李颀,进来,我没气力跑到客厅,这张床,你也不陌生。是谁叫过我做秘密情人了?是谁要我多给他几年时间了?你进来给我坐着!" 李颀不无内疚,暂忍着气坐在床的另一边,跟程安邦把盛世华夹在中间。 盛世华的脸烧得火烫: "左三年,右三年,婆婆妈妈的男人都叫我等,等,等!你们两个吃什么醋?有种的马上不顾一切跟我结婚去啊!" 程安邦说: "结婚便结婚!" 李颀亦说: "今天便结婚!" 盛世华冷笑了起来: "倒是两个大男人让我逼婚了!你们两个都给我滚!" 李颀头一个呆了:"小盛,怎么发那么大的脾气?" 安邦一时也不明白她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世华,冷静点,你病了,累了,李颀,给她叫个医生来吧!" "我不要!你们两个都走,快走!我一个人惯了,又不是第一天、第一年!"盛世华喊道:"你们两个马上给我走,未过了你们的左三年右三年不要来见我!" 盛世华转身俯伏床上,用枕头埋着自己的头。 安邦拉拉李颀的袖子,示意一同走。 在电梯里,李颀余忿未消:"你跑去哄她什么?" "我才跑过去她的床上那么的坐过一下,对那张你并不陌生的床,你应该比我清楚吧?你又哄过她什么了?"安邦反唇相讥。 李颀失神地摇摇头: "我不晓得小盛有什么心事,昨夜说不到十句话,便让她赏了我一记耳光。她这辈子都不打人的。" "也许是你该打,不然为什么要打你?"安邦道:"叫人带个医生来看看她是否正常。" "我可以带个医生来,只怕她不肯开门!"李颀说。 "四肢发达。"安邦唤着李颀:"你以为我会让她把自己锁在门内?我把门内那条什么十分不安全的安全键扯下来了,她丢在床头几上的门匙我已偷掉了。" 安邦一一把门匙和安全键从口袋里掏了出来。 李颀一看,马上指着他:"那么我的车子是你做的手脚了?" "我的手脚不会说话,问你的车子去!"安邦坚持不认。 "不管你不认的,程安邦!" "李颀,你的车子重要还是盛小姐重要?我们去找个医生出诊去,坐我的座驾吧!"安邦道:"你爱她我也爱她,你老兄在她床上缠绵,我只坐了一阵,这笔账怎么算?" "小盛是我的。"李颀道。 "是谁的容后再论。我们这双左三年右三年都没用,高个儿下周三便回来了,我们都危危乎哉!" "你说什么?"李颀紧张起来。 "那电子业雄狮孙朗尼啊,可别忘了人家是独身的,来个下周三,我们的左右三年便得让路了,盛小姐想嫁呢!"安邦道:"嘿,说这话本想吓吓你,怎知却连我自己都吓着了!我们还有六天时间扭转局面。" 安邦边打趣着边悬念着世华,他了解她的心态,但他不愿意在李颀面前吐露自己的感情。 盛世华俯卧在床上,有股莫名的怒火,在她心中,爱情大于一切,她不同意李颀和安邦的说法,愈想便愈意兴阑珊。 床头电话响了,她伸手把电话抓了过来,准备把铃声掣按熄,怎知一拉之下,听筒却掉了下来,她听见朗尼的声音:"喂,喂,世华……"她把听筒凑到耳边: "世华,我到了比利时,布鲁塞尔。你昨夜睡得可好?" 第十四章 荣枯尽寄浮云外 昨夜?怎么昨夜离今夜这么远,明夜却遥遥无期?李颀和程安邦刚走了,孙朗尼却从布鲁塞尔挂电话来。三个男人在她身边转,但没一个是可以给疲累的她一个归宿的。 "昨夜我没睡觉,朗尼,我不大舒服。"世华道:"别告诉我你下周三不能回来上我的节目。" "坏消息永远是迟来的,"孙朗尼说:"我挂电话来是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下周五便回来了。" 世华眉头一皱:"又迟了两天?这叫做好消息?" 朗尼像开谜底的笑着:"我还未说中间那一截呢,后天我便回来,然后再去,下周五再回来。" "朗尼,你这么奔波,别累坏了。"世华很欣赏他做生意的努力。 "你别累坏了才是,好好保重身体。一个电视节目,值得你用尽人事关系,这么拼命吗?"朗尼一直不明白。 "我没有选择。朗尼,我毕业后没怎么做过专业工作,只有电视台肯给我四万块月薪,我的负担重,不能由一万几千的办公室工作做起。"盛世华无奈得很。 她天生有明星风采,但她对出镜其实是没兴趣的。她的姿容和教养,令到她大量观众欢迎,是她完全料不到的事。 朗尼说:"不如做朗尼电业行政总裁的助手,年薪二百四十万如何?我把我那份人工给了你。" "朗尼,别开玩笑,做电视,我认为我值二百四十万,做你那行,我懂得什么?"世华想像朗尼在心中嘲笑她那四十八万一年的年薪。 不过,朗尼倒认真起来:"我回港有话跟你说。我会上你的节目,不用改期。之后,你听我要说的话。" "谢谢天,你终于守约了!"世华高兴起来:"那我只好把程安邦押后一周了。" "我特地在空档回来的目的,便是把程安邦押后一周。"朗尼莫测高深地说: "大后天晚上见!" 孙朗尼,成功的企业家,这一切都令他信心大增。 送机那夜,他冷眼旁观李颀和程安邦对盛世华的争夺,和对他的醋意,他心里自有打算。 他不认为李颀或程安邦能给盛世华安定的生活。 盛世华是他在校园里做工读生时便立志要摘的一朵花,如今他事业有成,在谈笑间他衡量这一切。 如今,是摘这朵花,把她拿回家好好爱护的时候了。 他会让她光荣地做完她的"知音十一时",然后,他便不会再让她抛头露脸,工作得那么紧张了。 他并不完全知道盛世华的心意,但他是个做事有步骤的人,他至少知道她跟他合得来。 盛世华躺在床上,想起朗尼的大公鸡花篮,心里略有安慰。 她觉得跟朗尼一起很舒服,很愉快,虽然不是谈情说爱,但她完全接受他。 也许,也许朗尼会追求她吧?她像个在大海游泳了好久的人,需要找个浮台歇息,朗尼是个浮台。 李颀和安邦都是常经过她身边而不让她上去的船。 胡思乱想了一会,盛世华半睡半醒的躺着,朦胧中有两个人进来了,吓了她一跳。一看,那是安邦和另一个中年男士。 "是我,别怕,这是洗医生,替你看病来了。"安邦摸摸她的额:"还发烧呢。" 洗医生诊视了她一会,替她打了一针: "无大碍,躺两天便好了,记住服药。" 安邦送走了医生,折回房间,握着世华烫烫的手:"顽皮!不肯看医生,幸好我把你的钥匙偷去了。" 世华喜欢男人这样宠她。 "好好休息。"安邦说。 "你不是要走吧?"世华的声音是留人的声音。 安邦回眸,还看得见搁了在桌子上不知多久那碗冷面:"你这样子,我怎能走呢?我替你做两天仆人,如果做得好,你干脆聘用我好了。" "咦,李颀呢?"世华问。 安邦沾沾自喜地道: "我把他弄走了。" 世华问:"怎么弄走的?" 安邦顽皮的笑着:"那还不容易?我挂了个电话给导演,说李颀想见他,研究剧本,任澄最喜欢人家跟他研究剧本,便召了李颀去。" "你这人,老是古灵精怪!"嘴里是这么骂,世华心里却很高兴,安邦为了想单独见她,什么恶作剧都做得出来。 两人相视,一阵温馨,一阵凄凉。 安邦怕她伤感,便站了起来,双手放在背后,好像教授似的,举起右手,伸出食指,有若在讲课: "李颀这个人,是个十分专心的演员,见过他工作态度的严谨,我完全明白为什么他能红了十年而盛名不衰。" "至于号称好莱坞来那个程安邦嘛,演技绝对跟他旗鼓相当,只不过,程安邦为了见女朋友,便什么都放得下,实在太心散。" 盛世华扑哧地笑起来。 安邦在厨房里头头是道,居然弄得出顿清淡而美味的菜来。 "你知道吗,世华?"安邦说:"我在美国才拍了两部片,虽然一致好评,但目前刚碰上美国经济不景气,白种人发穷恶,居然敌视起亚洲人来。" "那对你的电影生涯有影响的啊!"世华颇为担心,这排亚现象不会在一两年内消失。 安邦盘膝坐在地板上: "本来,有个导演叫我主演一部叫《无声萧》的电影,跟德士汀·荷夫曼一同担纲的,兴奋得我!人家是奥斯卡影帝,有机会跟他演对手戏等于抬高了我的身价。正在我开始自大的时候,宣布换角,不用亚裔了,这《无声萧》真正无声了!" 世华想像得到安邦是多么的失望,他是排亚风潮中的牺牲者,平白失去这个好机会,那本应是他电影生涯的转折点,这么的失去了,安邦的难过定会比他表现出来的深很多。 "幸而任澄发神经想起我,不然我还要无声很久。"安邦作捏了一把汗状。盛世华说: "世事真不可思议,怎么我、你和李颀三个都加入了演艺界?" 提起工作,盛世华便想起了: "安邦,你的录影改迟一个礼拜好吗?朗尼刚挂长途电话来,他说可以依照原定计划上我的节目了。" 安邦是脑筋灵的: "那高个儿?他是依照原定计划追你!" "有人追我不好吗?"世华喜欢被追求的感觉。 安邦沉吟了一会:"无可否认,他的条件比我好得多。高大、英俊、有本事、有钱,我不能跟他比。" 世华屈起手指在他头上打了个爆谷:"再讲条件我便打死你。" 安邦像顽童般护着头:"不要打死我!打死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世华的声音充满了深长的情意:"那么你便知道,到你死的一天我还爱着你。" 安邦顽皮的脸孔随着嘴角微微掀起的一丝笑意,变成了一首诗。 "世华,你真的是个敢爱的女人。我不再提条件了,也不问你为什么爱我了。" 安邦说。 "自小至大,我从没想过要问别人:你为什么爱我?那需要解释的吗?"世华从来没想过这类问题。 "你漂亮,聪明,书念得好,连做你所不愿意做的电视节目都一鸣惊人。富裕的家庭背景令你有自信,你不了解我们小康之家出身的人的缺乏自信的。" "都是傻话!"世华完全不同意:"要是要比条件,不如返回从前,盲婚哑嫁,门当户对算了,男女双方结婚前压根儿不需要相识!" "做了节目主持人,果然牙尖嘴利起来了,我投降。"安邦举起双手。 "不许说投降,我要的不是胜利。"世华说:"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安邦温柔地把她的手放在他胸前,让她感觉到他澎湃的心的跳动:"你所要的,你早已有了。" "我知道,安邦,从第一天见到你起我便知道。那时,你专门取笑我,揶揄我,但是,真奇怪,我觉得你第一天见到我便喜欢我。"世华如述说旧梦:"我甚至有个感觉,我会爱上你,你会爱上我。安邦,怎么解释呢?" 盛世华是个完全感性的女人,他不晓得怎么解释感性。 "好吧,我让路,让孙朗尼先上你的节目吧。大明星当然是要压轴的,不叫我做中间也好。"安邦很想躺在她身旁,但老觉得有 70b9." >点别忸。 盛世华是解意的:"来,睡我惯睡的这边,我知道你不喜欢李颀睡过的那边。" "不许你睡他那边,我们两个都挤在你惯睡的那边。"安邦孩子气地挤到她身边。 盛世华跟他鼻子对鼻子的躺着,他逗逗她的长睫毛,她笑。 她逗逗他的高鼻子,他笑。 安邦像呵护孩子般拍拍她的背:"你累了,快睡吧。" 盛世华在他怀中沉沉睡去了,安邦有与花同眠的感觉,舍不得合上眼睛。 黄昏近晚,世华吃药的时间到了,惺惺忪忪的服完药便又睡着了,不肯吃饭。 安邦自己弄了点宵夜,看着黑夜天空上的星星,那么大的一颗星,才能在夜空上放一点光芒,人世间的成败荣枯,实在有如浮云掠过。 他想及自己和世华,他俩都不是浮名的奴隶,他们是为了生存而争取浮名,再把浮名去换钱,然后再共寻宁谧快乐的新世界。 李颀比他们踏实得多,他在自生自灭的环境下长大,他毕生惟一得过的无条件之爱,不用物质换回来的爱,便是盛世华的爱。 自幼至大饱受白眼的他,名与利都是重要的,十年影迷偶像的生活重建了另一个挥洒自如的他,他害怕变回处处碰壁、没人看得起的他。 此刻李颀的确是在和任澄及编剧研究剧本。他是老手,他懂得安邦,他清楚安邦的表演能力,有些场面,有些对白,他一看便知道安邦很容易便可抢他的镜头,但他决定不抗议,他打算接受这个挑战。 他决定不让情绪影响他演这部戏。 翌日,他去探望过世华,安邦在那儿,他问候了世华几句,话也不多说便离去。明天要开戏,他在备战状态,安邦从他火焰似的深邃眼睛看得出来。 盛世华明天便录影孙朗尼了,休息了两天,她好了些。 从安邦的默思到李颀的凝重,她嗅到两雄相遇的殊死战,而她深信这两个她所爱的男人,会在银幕上迸出史前未有的火花。 孙朗尼接受了"知音十一时"的访问,众人惊奇的不但是他的高度,还有他那朗朗亮亮、笑出一排白牙的大男孩笑容,和他那高度的幽默感。 "生意是什么?把成本较轻的东西以较贵的价钱卖给想买的人。重要的是个想字。各位记住了,当你想买一样东西的时候,你已经付了商人要赚的钱。" "女人?女人不同生意,生意成交得愈快愈好,正所谓货如轮转,利润小而成交频密便行。" "女人,成交得愈慢愈好,想要想得愈久才好,因为那是不可以退货的。我不是会将妻子退货的那种丈夫,所以我会观望很久才做决定。" "很多女人投怀送抱?我一来不解风情,二来早已选定目标。几时选的?十年前念大学的时候已选定了,当时没条件,希望现在可以轮到自己。" 盛世华哪会听不出弦外之音的? 朗尼在大学时已说过来挂号,它朝有钱时一定追求她,这头雄狮,追女人跟发展生意一样,步步躜前的。 下周应轮到程安邦了,世华已好几天没见他,他和李颀根本在拍片现场过日子。 在找不到安邦和李颀的日子,朗尼在密锣紧鼓地追求。 "盛世华,我真的很需要个助理总经理,可惜你嫌二百四十万元一年太屈就!" 一夜朗尼跟世华说。 世华只是笑,电视工作太辛苦了,访问完哄动一时的四个壮年名男后,何以为继?她不想做一辈子节目主持人。 二百四十万一年就将自己卖了出去?那又太便宜,特别是以朗尼今时今日的身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朗尼不好意思说:"要是你嫁给我,我马上分一半家财给你。"那太市侩了。其实那正是世华所需要听到的,爱她的男人,不能吝啬,有十元给她五块是慷慨,有一亿而只给她一百万是吝啬,一切都是比例问题。 朗尼几乎天天跟世华见面,他深明近水楼台之道。趁着李颀和程安邦两人不得空,他还不乘虚而入? 安邦最终都是没上到"知音十一时",任澄不放人。任澄拍起戏来,连蟑螂耗子都不放走的,何况主角? 程安雄音讯全无,"知音十一时"的精彩人物暂告欠缺,又堕回日常的访问上,知音开始厌倦。 朗尼破例公众露面,饮宴、慈善舞会场合都带着著名的电视节目主持人乐知音。 乐知音亦是首次破例频频跟异性公开一同亮相。孙、乐的恋情,一时成为城中热门话题。 大众都觉得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孙朗尼年轻、轩昂、成功、富有,乐知音美丽、见识多、修养好、成功,亦到当嫁年龄了。 "这么相配的一双人!"众人都赞叹着。 果然有一天,乐知音向公司递辞职信了。 她快要嫁孙朗尼的传言更嚣尘上。 不过,她还有半年才满约,电视台要求她无论如何也多做六个月。 "朗尼,你怎么说?"知音问。 "假如你决定恢复盛世华的身份,然后再改做孙太太的身份,那么我会要求你立即停止工作。"朗尼说。 这无异是求婚。 乐知音得回家想一想。 最后,她决定多做六个月,到约满为止。 "朗尼,你不生气吧?" "不生气,想炸垮了发射台而已。"朗尼笑道:"让你再在四角恋爱中玩六个月吧。这六个月,天天见我,不见他们两个,那么我便一定赢……" "那不是输赢问题。"世华说。 "我明白,那是你的取舍问题,这六个月,我一准跟你相依为命的了。"朗尼撒赖起来。 他对娱乐圈的生活并无好感,没时没候,昼夜不分的,他是个喜欢依照时间表生活的人,完全不明白到夜店大叫大嚷,吃酒猜枚,到卡拉OK乱唱有什么好玩。 幸而盛世华亦不作兴玩那一套。 一个早上,很早很早,李颀白着脸来了,疲累未消,显然刚收工。 "你跟孙朗尼是怎么的一回事?"李颀大兴问罪之师。 "我真高兴你还有空吃醋。"盛世华恼他三个月都没来过。 "程安邦有过空吗?你明知我们日日夜夜在赶戏。" "哪个大明星不赶戏?"世华冷冷地说。 "我得满足任澄的要求,同时,我是说同时,又得招架程安邦的锋芒。吓煞我,这家伙是天生的一流演员,我好紧张,你别令我紧张上再加紧张!" 李颀一直都当他的小盛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盛世华感激他的痴,却负荷不起他把工作和心事都全付托与她的感情。 "李颀,别紧张,旗鼓相当戏才好的。你以为程安邦不紧张吗?"世华解慰他: "要是他不紧张,老早跑到我这儿了。" "世华,作为同行,我喜欢程安邦,跟他演对手戏是种新刺激,不过很累,他一刀一刀的砍过来,逼我招架。"李颀轻喟:"十年难得一见的好对手,他也令我进步了。" "李颀,你的度量真可爱。"世华给他倒了杯茶:"你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你识货,有度量去称赞。你可知道没度量的人,是心肠狭隘得连货也不识的?" "小盛,就是你最了解我。对,潦倒的李颀需要名需要利,需要找回自尊心和安全感,但是你知道,人的一生,有如树的荣枯,有灿烂的时候,也有归于平淡的时候,我是先尝过枯的滋味,才尝到荣的滋味,我负担不起太早便枯。" 李颀发了半天呆: "小盛,怎么说呢?我想画幅《荣枯尽寄浮云外》的画,同是一个人,一个我,光荣、枯萎,其实都是我,似是那么的有关,其实又是那么的无关。" 世华替他捏着肩背:"看,紧张得肌肉都绷得紧了,放松一下,我替你捏几下。" "唉,小盛,你也辛苦了,等我,好吗?我们会有数之不尽的晚上,并肩一同看天亮,我画天上的浮云,你化作一道金光,透过浮云,给失落的人温暖和希望。" 在李颀心中,盛世华就是那道金光。 世华由得他在床上瞌睡,凝视着那张风魔千万女性的眉目如画的脸孔。 这样充满雄性美的脸,内心是太脆弱了。她是不喜欢男朋友像小孩找妈妈般来向她诉说心中恐惧的人?她不知道。 安邦拥有的比李颀少,但拥有得愈少的人,愈惯于背水一战。 门铃响了,世华有个直觉——安邦。 一开门,果然是安邦。 安邦看上去没李颀那么累。 "在香港拍戏好玩吗?"世华问他。 "好玩极了,特别是耍任澄和李颀。"安邦又挤眉弄眼,一时扮任澄的定着眼睛像青光眼似的样子,一时又提气扮高大威猛,学李颀用眼睛摄人的样子。 世华服了他,学谁像谁。 "像吧?"安邦问。 "像极了。"世华轻轻拍手。 "那么,你不需要李颀了,反正我会扮他。"安邦嘻嘻地笑。 "胡说八道!怎么你不扮我?那么你连我都不需要了。"世华道。 "我扮你,自己怎看得见自己?何况,我要看见的是你,不是我自己。"安邦说:"除非,你叫我扮你去哄住李颀,而你自己却跟孙朗尼拍拖去了。" 盛世华内心很矛盾,孙朗尼可以给她一切,要是她不认识李颀,不认识安邦,她会毫不犹豫地嫁给他。 "世华,别念着我。思念,不同结婚,孙朗尼是个很好的男人,也许没有比他条件更好的了,何况,他心仪了你十几年,这份痴心,可算坚定。"安邦像哲学家似的说。 思念,不同结婚。 世华明白。 "但安邦,结婚,不同思念。我不会因为结了婚而不思念你!" "那么,长放我在你心中好了,我知道的,无论我在天涯海角,我也相信,你心中有个小小的我,在那儿居住着,终其生,不会离开。" 世华的心很乱。她想说:"安邦,让我等你。"然而,安邦的心事,她知道得很少。 安邦指着紧闭的房门:"李影帝在里面睡着了?"世华点点头。 安邦叹道:"世华,你有很丰富的、施予不尽的感情,可惜你只有一个肉体,怎么办呢?" 感情是无限的,肉体是有限的,这种束缚,盛世华整辈子都在反抗,而反抗的结果,便是失败的婚姻,失去的骨肉,只余下一颗无寄的心。 她捧着赤热热的心,从天涯浪荡到海角,没有人敢把她的心嵌在自己体内,再爱她的人都没那个勇气。 有时她后悔她太勇敢。 李颀熟睡在她的房间里面,魂牵梦萦的安邦就坐在她眼前,她的手不自禁地搭了在他肩头。十年了,她都没机会再把肉体献给他。 她对安邦的情感早已满溢,只可惜他没有把躯体来盛载。 她心里一痛,五片指甲紧紧地一捏,刺在安邦肩头。 安邦对她遥遥的爱,十年来有如灌进了个薄薄的气球里,为了安雄,为了她。她那么的一抓,安邦的气球就要决壁而破,涌出足以溺毙他俩的感情了。 "世华,不要碰我,再碰我便不能自制了!"安邦闭上眼睛仰着头。 世华俯过头去,吻了吻他的脖子。 "不,世华,不能在李颀睡在你房间的时候!"安邦双手握着拳,强捺着不碰她。 世华伸手过去,双眸盈盈睇视,安邦把手交给她,她在他手心一捏:"到车子去。" 安邦握着她的手,让她轻轻地把大门打开复关上,两人进了她的小汽车。 盛世华无言的开着车子,两个都是公众脸孔,她不晓得车子能停在哪儿。 "让我来开。"安邦跟她调了位置。 车子一直往山上开,经过旧时盛家大宅,安邦仿佛看见当年那十八岁的爱娇少女,他第一眼便爱上她。 盛世华只是微微斜眸一顾,便坚强地往前望,不肯再让嚼蕊弄霜的记忆把她留住。 安邦偷偷望望她,看不出她的脸上有怀旧的伤感,他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世华!"他有个心愿:"终有一天,我要替你把这大宅买回来。" 盛世华安宁地摇摇头: "安邦,这不是我们要重回的地方。我回答了你心里的问题了吗?" "孙朗尼可以给你这一切。"安邦道。 盛世华含意深长地凝视着他: "安邦,带我到我们的老地方。那不正是你心中所想着的吗?" 安邦的脸闪过一阵欣悦,一阵凄凉,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紧握世华的手,把多年的思念再度握到她掌中。 安邦的手是盛世华所接触过的男性之中,最能传情达意的,她多么渴望他的手能每天牵着她的手。 安邦转了好多个弯,车子在山上偏僻、行人罕至的地方停住了。 那是个向海的粗沙小平台,小雄的生命在她体内过第一秒人生的地方。 那是安邦和她的老地方。 "奇怪吗,安邦?我回到香港之后,不晓得开了多少遍车子,找来找去都找不回这个小平台。这个小平台,在我心中是那么的亲近,在现实生活中却是那么隐蔽,老不让我找到。" 盛世华低回不已。 安邦伸手抱着她软绵绵的胳膊,温柔的目光感谢着她。 "没想到我还认得路吧?世华,再过十年,我都会记得这个地方的。" 安邦搂着她,踢着平台上的小石头:"也许,连这块小石头都没人移动过。" "有人把几块小石头捡去了,偷走了。"盛世华的秀发迎着风,风把她的淡黄披肩吹得像风中小船的帆。 "谁有兴趣偷这些不值钱的东西呢?"安邦笑道:"这些石头,十年来都寂宴地躺在这个一点都不美丽的地方。" 盛世华仿佛看见了当年安邦所搭的黄色小帐篷,人字形的,底下有张墨绿色的胶垫子。 她走了几步,蹲在粗沙碎石上,仰首望安邦:"我们的小帐篷,就是搭在这儿吧?" 安邦记得那暴风雨之夜,他独自坐在小帐篷里面,十八岁的盛世华不顾一切地来找他,解开了衣服,把玉雪可爱的少女胴体呈现在他眼前,躺在让雨水浸湿了的墨绿色胶垫子上,无悔地给了他,她的第一次。 他恨不得那黄色的小帐篷仍在,在浪涛滚滚的崖边,在凹凸不平的沙石上,这儿便是他俩的家。 他想起小雄,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儿子,连叫声叔叔都没机会的儿子,心中一阵伤痛。 世华更加心痛如绞,为了忠于自己,她放弃了儿子。 "安邦,原谅我,我欠你一个儿子。"世华低头捡拾着地上的小石块。 "人有时太忠于自己,太不肯说谎,反而会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世华把手中的十几颗小石捧着,放到安邦手中。 "是谁偷了几颗石子?是我。"世华一半在自言自语:"那夜之后,我叫家里的司机送我来,捡了几块小石子,十年来,你的肖像和那几颗小石子,一直伴在我身旁。" 安邦蹲下去,抬起她那带泪的脸:"为什么你不找我?" 世华哽咽中笑了一声:"你找过我吗?" 安邦双拳捏着碎石,让尖尖的棱角刺痛了双掌:"我只想避得那么远便那么远,以免骚扰了你和安雄的家。" 安邦叹了口气:"你那时年纪太小了,我也一样无知。你和安雄的婚姻,根本是不正常的婚姻。我没想到你长大了之后,那段婚姻怎么继续下去,你一定很不快乐了。" "那是我自己的错,安雄并没有错。那天你走后,安雄坦然告诉我他是性无能的,他认了命,他说接受不接受他,是我的抉择。他只有一个要求:别告诉他孩子的父亲是谁。" 孩子出生后,愈长愈像安邦,那是安雄没法忍受的事,妻子怀了弟弟的孩子而他却懵然不知。 "我怀了谁的孩子他都可以接受,那是上天对我们的惩罚,我的孩子居然是你的。"世华自疚:"老天爷,我做了令安雄最伤心的事。后来他对我冷漠,我不怪他。安邦,你也别怪自己,你都不知道!" "嫁给孙朗尼吧!要是你现在嫁他,我还受得了,要是再来我们的老地方一次,我可受不了。世华,我没停止过爱你。" 盛世华深深地吸了口气:"安邦,我长大了,爱情不可能是柏拉图式的,那是灵欲一致的,我宁愿你说要我,别说你没停止过爱我,说有什么用呢?" 安邦一阵热血上升,这执着的小姑娘,如今变成个敢言敢说的成熟女人了。 "可惜我们的小帐篷让风雨打塌了。"安邦说:"改天我们再去买一个。" 盛世华凝视了他一阵子,伸出手牵着他:"来!" 她把他带到车子的后边:"安邦,打开车尾箱。" 安邦把车尾箱打开了,赫然见到染上岁月痕迹的黄色帐篷跟铁管卷在一堆,还有那小心卷起来的墨绿色胶垫,想是当年她叫司机卷起来的。 "没离开过我。"世华珍惜地抚着帐篷。 安邦的两行泪不由得不簌簌而下。 "世华,我浪费了你!"安邦激动地双手抓着卷起的帐篷。 两人呆在车子后边,相视无话,千言万语,车尾箱内的一切,已代他们说了。 天色灰暗起来,雨丝疏落地洒下,他俩拥在一起,浑然不觉人在迷离的雨丝中,直至冷冷的雨大滴大滴的洒下,安邦才叫起来:"搭帐篷,世华,快!" 安邦的脸孔在雨中散出了阳光,他双臂挟着篷帐和铁筒,世华一手拿着胶垫,两人你望我我望你的,载欣载奔,在风雨中跑着。 安邦纯熟地支起了黄色小帐篷,把墨绿色的胶垫铺在地上,两人湿沥沥地并肩坐在小帐篷内,面对着翻腾的浪,一切,有如昨日。 帐篷到底日子久了,有好多个漏水的小洞洞,冬天的雨水渗透了盛世华的几重衣服,她都不在乎了,日子终于告诉了她,她最爱的是谁。 "安邦,我欠你十年,我欠你一个孩子,我们日渐长大,日渐年华老去,一天过去了便是少了一天,这十年,我至少学懂了一件事:时光永远不会回头,不会回头为我们补偿遗憾,不会回头为我们淌血的心治疗,时间只会让我们淌干了血,带着遗憾死掉!" 盛世华再也忍不住压抑了十年的抑郁,一边号哭着一边把衣服扯下来。安邦含泪温柔地握着她的双手:"这次,让我来。" 世华仍然号哭着:"十八岁那年,我厚着脸皮为你而宽衣,今年我二十八岁多了,仍要厚着脸皮为你而宽衣,安邦,我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啊?" 安邦沉静地把她的衣服一重一重地解开:"你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子,虽然你没说过,但你也恨我。" "是的,我恨你恨你恨你!你让我等,然而我又爱你爱你爱你!安邦,你看看我,我是什么样儿了?"盛世华脸上身上,是雨也是泪。 她渴望被爱,她令自己以为自己在爱李颀,在爱孙朗尼,然而,她的心怎么还好像有个大大的窟窿呢? 她不得不承认那窟窿便是安邦。 "啊!"安邦的雄体压在她身上,绵绵烈烈的爱在她体内爆炸着,绵绵烈烈的爱填满了她内心的窟窿。 雨是为他们而下的,风是为他们而吹的,浪是为他们而打在悬崖上的。 为了真爱,人不能再顾虑会伤害了谁,他俩都上了苦涩的一课。 为了对得起哥哥,安邦忍痛把心爱的世华交到他怀中。然而,世华不能给哥哥真爱,那比不做他的妻子所伤他更深。 程安邦,你到底做了什么了?一切都是愚蠢、愚蠢! "世华,对不起。"安邦爱怜地吻着她。 "不,安邦,我们都对不起我们的青春。那时,不怕哀乐,不知道逝水东流,我终于找着你了,我终于不做我自己的内心囚犯了,我是多么的高兴。"世华的声音悲喜交集地抖着。 "快回车子去,不然我们两个在这儿冻僵了,报上会大字标题写着:程安邦与乐知音双双陈尸海角平台,原因耐人寻味。嘿,不能这么暧昧的,人不但要活得好,还要死得好看。"安邦急急地把湿淋淋的衣往盛世华身上套,自己亦忙乱地穿回衣服。 两人搂着冒雨走了一会,不约而同地一齐回首,黄色小帐篷在风雨中飘摇着,两人相顾而视,点了点头,一同跑回头把小帐篷和墨绿胶垫子拆下卷好,带回车子里。 "总不能置我们的老朋友于不顾。"安邦笑着把它们塞在车尾箱,心里感谢着盛世华的十年思念十年心。 车子在喇沙利道停下,安邦早叫世华换下湿透的衣服,穿上他搁在车子里的大衣。 "要我陪你上去吗?"安邦恐怕世华应付不了李颀。世华坚决地摇头,她要解决自己的事,安邦截了部计程车走了。 世华把大衣的腰带紧紧地一束,似乎那一束会给她更大的勇气。 她上了五楼,出了电梯,正要拿门匙开门之际,门却自己开了,李颀就站在门内,打量着她身上那件过大的男装大衣。 李颀关上了门,把她的大衣腰带一拉,只见盛世华身无寸缕。 李颀炯炯郁郁的眼睛注视着她:"你不需要说话。刚才我站在露台上,我看见一切。" 盛世华迎着他的眼光:"不,你还没看见一切。" 她跑到睡房里,在抽屉底下翻出帧三岁小男孩的照片来。李颀一看,那孩子分明是程安邦的翻版。刹那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小盛,别再解释了,我走了。"李颀亲亲她,沉浑的声音带着令人心碎的哀伤:"你放心,戏还是要拍下去的。" 李颀默默地离去了。 盛世华心里乱作一团,每当她心乱时,她便惯性地跑回电视台去,一个无家的女子所熟悉的地方。 "知音,你来的正好!奇迹发生了!"编导说:"程安雄居然回电,说要到北京开会,可以顺道上你的节目。" 乐知音不禁呆了。 "不过他的要求是……"编导在卖关子。 "是什么?"知音心里扑扑地跳。 "是要跟他弟弟程安邦一同上你的节目。"编导说:"求之不得呢!" "你刚才说什么?回电?电话?"知音问。 "长途电话,他亲自打来的,连秘书也不用,这天体物理学家倒没什么架子。" "他……他怎么会有我们这组人的电话?"知音百思不得其解。 "他说是程安邦告诉他的,弟弟告诉哥哥,有什么出奇?"编导说。 原来安邦马上挂了电话给安雄,他到底对安雄说了些什么? "我得打个电话,借你的办公室一用。"知音急不及待的钻进了编导零乱的小小办公室,锁上了门。 "安邦,你怎么找得着安雄?" "我是打去美国太空署他的办公室的。以前他老不肯听我的电话,今天不知如何却听了,我告诉了他我们的一切。" "他受得了吗?" "他很冷静,他说我这狗娘养的怎么终于有勇气照顾你了。"安邦边说边笑。 "我不信,安雄从不说粗话的。" "今天他说了,我稍作更改而已。他说我们两兄弟都是sonofagun,把你折磨够了,要是我不娶你,他用剑刺穿我的……我的……" "你的什么?安雄不说粗话的!" 安邦大笑:"我的心窝。安雄斯文如故。" "他会带小雄来吗?" "不会。世华,虽然我和你都想见小雄,但小雄还是不见我们好点。"安邦说:"我得出门去了,拍戏去。" "我……李颀什么都知道了,他叫我放心,戏一定得拍下去。" "李颀是个君子。我脱帽致敬。"安邦说:"你快点摆平你的孙某!" 放下了电话,乐知音从办公室出来,仿佛进入了个新的世界。 "周五录影。"编导说:"程安雄只留到星期二。" 乐知音想了想:"不,直播。我要直播。这也是我为电视台主持的最后一辑知音十一时。" "什么?"整组人都出乎意料。 "做完了你们便明白。"乐知音说:"我永远会记住你们这一组手足,我们永远是朋友。" 李颀和程安邦天天如常赶戏,任澄导演奇怪一向相处和洽的两个男主角突然不再互相交谈,然而沉默中亦不似有敌意,演对手戏时所擦出的火花更是灿然耀目。 片子已近煞青,任澄跟李颀和程安邦说:"你们为什么演得那么好?这部片子今年要参加最佳电影竞选,你们两个都够资格提名最佳男主角奖。" 程安邦推辞着:"不用提名我了,李颀演得极好,单提名他一定横扫所有人。" 李颀亦在推辞:"奖我已得过两次了,还是提名程安邦吧,我看他的机会极好。" 任澄一脸不解,问助导:"那两个家伙干什么?" 助导一片你问我、我问谁的茫然。 星期一到了,电视台门前站了一大群影迷,门内站了一大群娱乐版记者。 有部私家车开上来,只见车子里面的人剑眉星目,十分英俊,影迷大叫:"程安邦!程安邦!"那人屹然不动,车子开进了电视台停车场。 不久另一部车子又到了,里面坐着的不又是程安邦?影迷以为自己花了眼睛,但总不免再度蜂拥而上。程安邦含笑下车,十分有耐性地替影迷一一签名。 "刚才那个跟你一模一样的是谁?"有个大女孩鼓足勇气地问。 "那是我的哥哥程安雄。" 影迷哗然大叫:.99lib?"两兄弟都这么英俊!" 忐忑不安的是乐知音,她躲在录影室,没走出去让记者拍照。 录影室厚厚的重门一开,乐知音乍见英挺如故的前夫,不禁想起了小白屋内的清纯时光。要是人类没有性爱这回事,她和安雄可以愉快地相守一生的。 编导和监制都下来招呼,替他俩介绍:"这是乐知音小姐,节目的主持人,这是享誉国际的……" "我们认得的。"程安雄沉稳地说了一句,便不再说话了。 程安邦让影迷缠住,迟了半小时才入录影室。 两兄弟一见面,安邦握拳揉捶哥哥的肩膊:"Yousonofagun!" 程安雄亦含笑捶回弟弟一下:"Yousonofagun!" 乐知音放下心头大石,至少两兄弟言归于好了。 令她稍为不安的,是安雄并没怎么跟她说话。 工作人员奇怪的是两兄弟怎么这么相像,除了程安雄比安邦稍高一时之外,眉、眼、口、鼻部是那么的相似。 "你们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孪生的?"天真的女资料搜集员问。 "我不清楚。"程安邦打趣着:"我出生时没戴手表也没带日历。" "请就座,直播快开始了。"场务主任宣布。 乐知音一开头便说:"这是我所主持的最后一辑知音十一时,我一直盼望的人终于来了,我希望我们能分享这极有意义的晚上。" 乐知音从介绍太空物理学家程安雄说起,程安雄跟在大学时一样,风度翩翩,挥洒自如。 "除了天分之外,请问你的成功之道是什么?"乐知音问。 "专心,念书和工作都专心。"程安雄答:"对爱情也一样,专一。" 乐知音心里起了个疙瘩,安雄对她显然余情未了。 "不过,对爱情太专一,也是我失败之道。" 乐知音强自镇定地问下去:"在美国报章的访问中,你不是说过会再次结婚的吗?" 安雄看着她:"不会了,请原谅我的中文生疏了,除却……除却什么不是山?" 知音一时语塞,安邦快快地接道:"我哥哥想说的是除却巫山不是云。不过,我哥哥比我好看得多,嗯,不只好看得多,气质也比我好得多,追求他的女人前仆后继。" 安雄默然了一阵:"是的,除却巫山不是云,我打算抱独身主义了,过往快乐的时光,已足够让我回忆一生。" 乐知音费了好大的劲,才忍得住欲涌而出的眼泪,安雄是特地来告诉她的。 安邦当然觉察到,怕她乱了方寸,便插科打诨地说:"乐小姐好偏心,只顾访问我哥哥,冷落了我啦!" 程安雄凝视了乐知音一眼:"其实,我这次上这节目,不远千里而来,是为了宣布一件喜事,我的弟弟程安邦和乐知音小姐的喜事,他们快要结婚了。" 此语一出,把编导吓得几乎按错了钮。 "安邦,乐小姐,我祝福你们白头到老。说到这儿,我要告退了。我弟弟自幼好说话,余下的时间,他大可自己访问自己。"程安雄笑道:"安邦,你独白一阵,我这身为准大伯的,得跟乐小姐私下讲几句整治你的方法,乐小姐,请跟我来。" 两人转到布景板后面,知音很想拥抱安雄一下,但安雄微微退后了一步:"世华,人生如逝水,我想通了,别担心我,好好照顾安邦,好好照顾你自己。" "安雄,谢谢你给过我的好时光。"世华很有点伤感。 "世华,请原谅我以后不再见你们了,那样我的生活会平静点,你明白吗?"安雄说。 世华哽噎着点头,说不出话来。安雄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膊,一咬牙,还是强自把手收回了。 世华欲语还休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发呆了半晌,场务主任催促她归回原位。 安邦正在眉飞色舞地扮李颀和扮任澄,大说其片场笑话。 期间编导已请美术部的人员写了块红底金漆的字,像默片字幕打在荧幕上:"观众要求,请准新郎轻吻准新娘!" 安邦轻轻亲了世华的香腮一下,两人目中都含泪光。 安雄站在电视台大堂的电视机面前看着,黯然踏上在等候他的车子。 翌日盛世华收到孙朗尼送来的一篮鸡冠花,砌成公鸡模样,附上字条: 再度挂号,等你离婚。 那时我也许已经一百二十岁, 你还会考虑吗? 深深的祝福! 朗尼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