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九州刀客行》 第一章 少年行 天册三十八年春,江陵城遇见的第一场雨被踏碎在纷乱、嘶吼之中。 城外,一道绵延数里、声势惊人的黑色“浪潮”滚滚袭来。 浪潮间爪牙翻飞,血口森然,各色诡谲之光纵横交错,各类嘶嚎之声鬼神惊泣,不时有白骨、碎肉如飞絮一般飘散,所过之处,大地宛若被浓墨泼染过一般,刚刚探出头的几许春意,也尽数夭折。 守城的百户立于城头之上,大马金刀,披衣当风,目光越过层层雨幕,遥望浪潮。 他眸光微凝,神色却是一片平静。不急不缓的拭去剑柄上的余寒,任凭春雨敲打着盔甲,待到浪潮涌至城外数里,腥风扑面,吹得刀甲泠然,他才缓缓说出四字—— “妖潮来了。” 这话在百年之前,有着诸多的不可思议和惊骇,然而在百年之后,九州经历了妖魔并起、天下大乱的年代,却成了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人族疆域内,妖魔横行,杀之不尽,即便有关隘镇守,却是哪一城哪一部落不隔三岔五的被妖潮侵袭? 这百年来,无数城池部落惨遭荼毒,如江陵城这般伫立百年不倒的古城不多,于是也经历得太多,似今日这般层次的妖潮,其实守城的百户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左右一个杀字而已。 “城外的百姓可入了庇护台?” “入了。” “烈刀队可准备妥当?” “随时可以出发!” “好!准备开启凤鸣大阵,本官这番不杀得它们……” “报!”忽然,一声急促的大喊传来,传令兵拜倒近前,“大人,北方含光门被堵,凤鸣大阵无法开启!……” 砰! 百户怒目圆瞪,一掌拍在城头上,拍得女墙石屑纷飞:“怎么回事?!” “一名世家公子恰好进城……” “什么身份?” “当朝左相嫡长孙!” 百户脸色有些难看:“让他赶紧进!” “进不了!” “又怎么回事?” “行李太大……” 确实是行李太大。 北方含光门本是可供十匹马并驾驱驰的四大正门之一,送点行李进去自然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但这世家公子的行李非比寻常,干脆便是一座高三丈、广五丈、长十丈的楼车! 高虽然比之城门略有不如,可长了眼睛都看得出,这楼车决计比城门宽了不少!想正常进入几乎不可能。 “太大难道你们不知道抬进去么?!” “大人,楼车上下全部用玄铁覆盖,重逾万钧,上面还铭刻有法阵,确保不会被一般武者用外力抬起!不说我们,恐怕就是您和城主……” “草他娘的二世祖!” 百户已经不用往下听了,倘若这头可以和猪刚鬣比拼心智的二世祖旁边无人提醒,江陵城多半伤亡惨重,首当其冲的便是在庇护台的百姓和将士。眼看着妖潮愈逼愈近,轰鸣之声直如大江决堤、万流奔涌,百户已来不及做更多的思考。 “大人,怎么办?要不要报告城主?” “没时间了!”百户大手一挥,“取青龙刀来!” “是!” 得令的士卒匆忙而去,心中却是暗暗一惊,青龙刀乃守城四器之一,唯有城主和百户才能驱使,而且代价极高,须以精血献祭,激发其中铭刻的法阵,才能得到青龙之力,没想到一次小规模的妖潮竟逼得百户大人用出这样的手段。百户大人年近半百,修为早已停滞,此役之后,不知又得要多长时间方能恢复元气,想起此事的缘由,士卒也不畏权贵的悍勇了一回:“狗曰的二世祖!” 二世祖朱逸群此刻混然不知自己已被江陵城的将士臭骂。 他正仓皇的在楼车中寻找庇护之处,掩藏他在横向发展上有着惊人资质的身躯,上蹿下跳,像极了一只快要下锅油炸的肥鹌鹑。 “少爷莫怕!少爷莫怕!我们马上就要进城了!城里有将士上万,高手无数,定能护得少爷周全,而且这楼车乃是夫人花重金打造,铭刻有诸多法阵……哎哟!” 老管家话到一半,便被朱逸群惊慌之下的一掌拍成了惨叫,这位平日里连茶杯都端不起的少爷,此时举手投足间竟势如开山,几名护卫一时都稳他不住! 朱逸群没有注意老管家在说什么,以往他养尊处优,闲里来乐里去,即便听说过妖潮,也不以为然,总觉得不过尔尔,今日见得妖潮排山倒海之势,才知晓其可怕,顿时脑海一片空白,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完了!此回定是要呜呼哀哉了!没想到刚出城不到两日,便遇到如此恐怖的妖潮,早知打死也不去什么狗屁有容国院!就算它满山满谷的珍馐佳肴,本少又岂会稀罕?! 可惜这世间没有后悔药可吃,朱逸群肝肠寸断:“我要进城!我要进城!!!” …… 朱大少吼得声嘶力竭,庇护台的百姓更是声嘶力竭。 经过一个漫漫寒冬,江陵城早已没了余粮,今日百姓在一干将士的护卫下出去采摘野菜,顺便查看城外的庄稼,不料回来的途中却遇到了妖潮。本来众人也不慌张,这年头出去十回,五回就遇得到妖潮,所以也是轻车熟路,赶到城外设置的临时庇护台,在将士的护卫下,只等城里派出援军便可无事。 然而这一次,却因世家公子好死不死的在关键时候堵住了城门,不仅凤鸣大阵无法开启,他们也进不得城里去,眼见妖潮铺天盖地而至,众人终于慌了神。 一名身材魁梧的大汉满脸惊恐的看着愈来愈近的妖潮,一步步向城门的方向退去,口里喃喃自语:“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忽然他尖叫一声,不顾众人的阻拦,拼命向城门跑去。 大汉此举犹如压垮众人内心的最后一根稻草,很快又有许多人惊慌失措,尖叫着跑向城门,留在原地的人或是沉稳冷静,或是心灰意冷,一时也惶惶戚戚。 一个小女孩依偎在母亲的怀里,眼睛不小心透过母亲的指缝看见外面的景象,轻轻的问道:“娘亲,我们要死了么?” 孩子的声音异常平静,像是每一天都准备着迎接死亡。 妇人强忍着泪将女儿紧搂,望着墨染的天空,笑道:“不会的,不会的……” 似呢喃,又似茫然。 一名老人摇摇头,轻叹一声,伸手拿过一名少年士卒颤抖的剑,没有吭声,静默的立在雨中,望向妖潮,像是一棵经百年风霜而不枯的古松。 城头上,百户目光沉着,青龙刀横空而御,右手握刀之处,精血以肉眼看见的速度流入刀中,丈许长的巨刀上符文次第亮起,一道龙吟渐次升腾,由低至高,激昂高亢,直冲天际! 然而无人看到将军盔下的头发,如雪般白。 雨愈下愈大,滂沱如注,像是战时擂响的战鼓一般,澎湃天际—— 五十丈! 四十丈! 三十丈! …… 妖潮愈发近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铺天盖地!妖兽鲜血淋漓的大嘴,狰狞凶恶的面孔,锵然鸣作的爪牙已清晰可见!腥风烈烈,妖气奔腾! 百户大吼一声,跃下城头,宛如苍龙入海一般愤然杀向妖潮,而在他身后,十数道流光紧紧更随,锋芒凌然而坚决。 与此同时,庇护台的众将士深吸一口气,高举手中寒剑,大吼一声:“杀妖!” …… 轰隆隆! 春雷横空! 无数寒光照亮了九天。 那一瞬,落雨声远。 那一瞬,尘念尽散。 眼见得将士刀剑凌空,热血挥洒,就在这时,远方的古道上,出现一道白色的身影。 锵! 似乎有刀锋出鞘的铮鸣从十数里外传来。 于是,一道耀眼的白芒从古道尽头绽放。 像是惊鸿一瞥,又像是天际斩破墨云的闪电—— 白芒追疾而至! 下一瞬,落雨微斜,浪潮中一朵巨大的血莲怒放,震耳欲聋的嘶吼声,狰狞嗜血的万妖潮,黯然垂泪的恐惧和绝望……都在这刹那被血莲吞没! 那白芒,是刀光。 那刀光,斩尽妖潮! 将士们的刀剑依旧挥斩出去,然而劈中的却只是犹带余温的妖兽残尸以及滚烫淋漓的兽血。春雨滴滴答答,在忽然变得鲜红的旷野上,溅起一朵朵小花。 江陵城就像从百尺飞瀑的崖岸忽然来到了潺潺静流的小溪,在极尽喧嚣之后变得安静无比。 雨声,沙沙沙沙,脚步声,啪啪啪啪。 将士百姓都没动,脚步声属于那道白色身影。 腰间别着秋水雁翎刀,身后背着竹篓青青,剑眉星眼,容颜清秀,似乎只是一瞬,便行到了近前。 来人是少年,白衣胜雪,风姿翩翩,清冷得不似雨中行客。 众人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怔怔地看着少年,随后都不由自主的让开一条路。少年停下来看了众人片刻,似乎想说什么,终究又什么都没说,继续向前走去。 少年行,楼车在前,他拔刀。 刀长五尺七寸,模样并不好看,刀身上细细密密的布着裂纹,脆弱得仿佛微风一吹,便会化作碎片,然而没人注意到,虽是在如此滂沱的雨势中,刀身上也不见半点雨珠。 少年未出一言,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不急不缓的走着,直向堵住城门的楼车。 众人知道少年想干什么了,守城的百户想阻拦,想说这楼车是左相孙子的楼车,砍不得! 一名传令兵在城头上喊,楼车有玄铁加固,又铭刻诸多法阵,恐怕根本砍不烂。 众人都是下意识的动作,似乎忘了之前那惊鸿一刀,似乎那一刀只是一个梦。 少年,依旧未停。 于是横过数十里的白芒再次出现。 轰隆隆! 天上惊雷浩浩,地上寂寂无声。 就在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硕大的楼车上,一道巨大而整齐的切口出现了。 少年依旧静静地走着,收好刀,就像什么也没做过,然后在他行到楼车跟前的刹那,原本阻挡在前的巨大楼车,忽然毫无征兆的崩作两半,摔入护城河中! 前方拉车的十二匹马的缰绳也不知何时断了,众马欢鸣一声,奔入城里,数息之间失去了踪影。 这一切,快如闪电,又慢如雨息,分明声在耳畔,却又闻之寂寂,让人分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待众人回过神时—— 少年已经入城,身影渐远,渐渐消失不见。 城外,雨势渐起,噼里啪啦,像是放不完的爆竹响彻天际,落在地上,又溅起满地烟火,青冥之上,雷鸣滚滚,恰如海覆山倾。 然而,此刻的世界对众人来说,是寂静的。 随后的数十息,世界依旧寂静,然后下一刻,含光门外忽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众人拾起地上的东西,抱起咧开小嘴的孩子,撒开脚丫,没命的往城里跑,宛若之前那十二匹脱缰的马,短短几息,地上除去脚印,天上除去流云,什么都没了。 百户拄刀而立,气喘吁吁的望着身后满野妖尸,又望望百姓欢快的身影,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有些像苦笑,却很轻松:“亏了,亏了啊!” ……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龙城谷关隘。 一名身披重甲的将领正和一个衣着邋遢、啃着鸡腿的老头在帅帐里下棋,黑白子溅落在棋盘,落声清脆,一如账外的落雨。 龙城谷也下着雨。 忽然,那将领指尖一滑,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伸手去拾,却被满手油渍的老头一把擒住,老头嘿嘿一笑:“落子无悔。” 那将领还想争取一下,老头却眼疾手快的落下一枚白子,把黑棋逼进绝路,随后将棋盘一掀:“输了,给钱!” 将领没好气的看了后者一眼,取了一个银锭扔过去,也没心思再下棋了,转身寻了些以往的战报看。 过了会儿,他忽然转头问道:“千亦到哪儿了?” 邋遢老头啃下鸡腿上最后一块肉,将骨头扔出帐外: “次天门关,江陵城。” 第二章 刀客行 千亦第一次来江陵,而第一次来,便已黄昏近晚。 不见“花街灯如昼”的场面,反倒春寒料峭,晚风萧萧。 落了数个时辰的雨终于有些疲惫,渐渐露出些春雨该有的模样,变得淅淅沥沥起来。雨声滴滴答答,溅在水洼。 千亦寂寂的走在城中,远处,三两点灯火跳跃在时而传来的犬吠,江陵城,沉浸在静谧的温柔。 城里大多数百姓还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以为和往常妖潮来袭没什么区别,都各自做着手中的事。 千亦拐了几个弯,踏着空旷的石街,向一家寻常小院走去,步履毫不迟疑,似乎熟悉已久。 “哒、哒。” 两声比落雨更清脆的敲门声传进小院,很快里面应和出了脚步声。 “谁啊?” 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只或许被岁月涤荡得太狠,已然沙哑难辨。 打开门,千亦从竹篓中取出一封信,一些碎银,然后递了过去,说出两个字: “家书。” 雨落轻轻,风声泠泠。 小院忽然静住了,静得仿佛院里海棠树发出新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老妇人静住了,她看着少年手里薄薄的一封信,眼睛便再也挪不开。 “老伴,谁来了?” 过了一小会儿,屋里又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 老人提着灯笼走出屋,看到老伴呆立的模样,于是自然而然的又看到了少年的家书,于是,也静住了,手中的灯笼落在地上,蹿起一刹那的花火,映出两位老人颤抖的双手,颤抖的皱纹。 少年浅浅一笑,他从边关龙城谷而来,十天经九城,送四百余封信,许多人看到家书,都是这番模样,所以他并不奇怪,心中反而有些许暖意。 千亦趁两位老人的泪水尚未打湿信纸,将家书和碎银放在两人手中,转身离去。 夜色里,白衣翩翩,宛如明月。 蒙蒙细雨中,少年寻向另一处人家。 …… 对江陵城的百姓来说,这注定是难眠的一夜,一个背着竹篓,别着雁翎刀的少年带来了边关龙城谷一百将士的家书,少年没有多余的话,只是敲敲门后,说出两个字。 烽火连天,战烟弥漫,家书的可贵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实在无法言喻。 然而送信的少年不求回报,反而送些碎银。 接到家书的老人、妇孺,一直等到少年白衣消散在落雨中,方才想起自己除了惊喜和泪水,什么也没回报少年。 但是,这对千亦来说,足够了。 看惯了边关猩红色的天,在江陵走上一遭,淋些小雨,他心里很欢喜。 送信这十天,虽然常常无法按时作息,甚至影响了修炼,可却是他十七年最开心的日子。甚至枯寂了数千日的笑容,都在嘴角悄然绽出了几许。 夜渐渐深了,准确的说,已然悄寂。 江陵城却一反常态的没有陷入黑暗,昏黄的灯光中,有老人彻夜难眠,有妇人轻轻抽泣,有小孩清声欢笑,一点点,宛若繁星,点亮了江陵城的上空。 千亦还在夜色中走着,他并不劳累,这些路程,比起四五岁时在百锻山奔走十天十夜的路程,实在算不得什么,所以他走得有些惬意,甚至本来落不到身上的微雨,也渐渐洒落了几许在他的衣上。 他望望天,竹篓中,还有最后一封家书。 不过,这一次,却没有如之前一样顺利。 开门的是两个男人,二十六七的模样,并不像之前开门的人带着刚从被窝中起来的困意,两个人目光中充满了警惕之色——这样的目光千亦见过,在边关守夜的将士眼中! 千亦面无表情,但眸光却轻皱了一下。离开龙城谷时,他背着三千七百零一封家书,每个将士把家书交给他时,都大致描述了家中的情况,尽管是三千七百零一,但千亦依旧记得清清楚楚。所以,他知道送往江陵的最后一封家书应该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或者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收信才对。 那出来两个守夜的男人算是怎么回事? 千亦余光微扫,知道自己没有走错,小屋的模样确如那名士卒所描述,但—— “请问这家中是否还有一名老人,一个小孩?” 千亦很直接的说明来意,走过数座城池后,他也终于会使用敬语,不过出自他口中,却冷得更像是质问。 两名男子衣衫褴褛,头发蓬松,看不清面容,黑夜中只有四只眼珠反射出几许微光,上下打量着千亦,目光中有一股掩饰不住的猥琐。 听到千亦问出这话,两人的目光明显颤动了一下,再次打量了千亦一二,待看到千亦腰间的秋水雁翎刀,两人目光一缩,立即摇头:“不知道。” 可千亦入世虽浅,这等明显的说谎又如何能骗他。 但既然对方有所隐瞒,必然不会轻易告诉自己,既然不告诉自己,那只好亲自一探究竟。 于是千亦不再废话,径直前行。 看出千亦的意图,两个乞丐打扮的男子立马拦住,正要呵斥一声,却忽觉自己已腾云驾雾。 轰! 一声响,两个男子倒飞而出,摔在了地上,快得就像他们根本没往前,自己便直接倒飞而出一般。 千亦看也未看两人,他走过庭院,走到中堂。 听到门口发出异响,中堂里的人早已察觉不对,呼啦一下冲出六七条大汉,手持利刃把千亦围住。 看着众人凶神恶煞模样,千亦皱起了眉。 很显然,这家出了情况。 但是千亦皱眉并不是担心自己的状况,他担心着本该在这屋中的老人和小女孩的安危。 没有太多时间思考,千亦向来对许多事也缺乏耐心,所以,他准备拔刀。 这时候,中堂里走出一名中年男子人,身披兽衣,孔武有力,脸上蓄着浓密的胡子,剽悍中却也有些邋遢,走到中堂,看也不看千亦,径直往一张虎皮大椅上一坐,掸掸身上几许看不见的灰尘后,这才把目光落在千亦身上。 看到千亦腰间的刀,又看到千亦冷冷的神色。 燕老大乐了。 他行刺朝廷命官,失败后身受重伤,为了不引起注意,喝令一群乞丐给自己觅一个安静处所,于是找到这个只有一个十二岁小孩住的地方,安静修养一月,伤势好了七七八八,正寻思着卷土重来,却在今夜,忽然闯进一名白衣少年。 初时燕老大大惊,以为行踪败露,被人发觉,后来神识放出,一探之下,才发现是个没有半点修为的少年! 一介凡人找修士的茬,而且是他这等道行精深修士的茬,虽然他重伤未愈,可依旧足够笑掉大牙! 他再无惊悸,悠悠然坐在大椅上,想着这闲出鸟的日子,总算有点乐子可寻,他得好好琢磨,怎么让这白痴少年死得慢些。 半歪着身子,燕老大手忖下巴,如卧虎戏谑的望着兔子一般看着千亦,想也不想,一挥手:“先打!” 众乞丐得令,怪叫着冲了上去。 趁着这空闲,燕老大想出一段开场白: “真是天庭有路你不走,幽冥无路你偏来啊!小子,你要是先跪下来喊我九百声……啊!” 声音忽然拦腰而断! 椅子破碎的轰隆声伴着燕老大和一干乞丐的惨叫,爆炸开来,几乎挤破了这老旧的小院! 就在燕老大大放厥词,一干乞丐张牙舞爪的扑上来时,千亦拔出雁翎刀,一斩! 燕老大就像一只在兔子面前毫无抵抗之力的蝼蚁,直接被劈飞了出去,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横在胸前,鲜血淌了一地!而怪叫着拔刀冲去的众乞丐,也和先前试图阻拦千亦进屋的两人一样,干脆无比的倒飞出去,摔得七晕八素。 中堂的墙上,燕老大看着鲜血不要钱的往外跑,却怎么也无法愈合,骇得亡魂皆冒,差点大小便失.禁。 他今年一百二十七岁,修道百年有余,乃是地境一阶的修为,虽算不上高手,可相对年轻一辈来说,绝对足够碾压,方才探察不出千亦的修为,下意识以为后者是凡人,结果没想到连对方如何出手都没看见就直接被钉在了墙上! 这等手段,简直见所未见! 燕老大不暇多想,想多了也无用,他知道,此际保命才是最重要的,于是之前未说出“爷爷”二字,毫无停滞的成了下句话的开头: “爷爷!饶命啊!” 千亦静静地看着燕老大惶恐万分的表情,静静道: “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第三章 春雨落泠泠 夜已三更还晚,雨巷千亦仍行。 一刀劈翻燕老大后,千亦很容易的问出了小女孩的下落。 小女孩叫云微微,奶奶在半年前已然去世,一月之前,唯一的一座小院被一群乞丐强行霸占,邻里有人欲相助,却被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 有了燕老大在背后撑腰,这群以往被人轻贱的乞丐报复起来自然也狠辣无比,威胁众人倘若敢帮助小微微,就算是送了一颗米,就准备和小微微落得相同的命运!当然,若有胆子报官,就做好被诛杀全家的准备。 一开始,这群乞丐并没有吓倒邻里,众人扛起锄头,拿着镰刀,打算把这群鸠占鹊巢的东西打得连女娲娘娘都认不出来,可没料到,燕老大出手了。 结果不言而喻,众人惨败,十人受伤,两人残废。 见硬拼不是办法,有人打算深夜去报官,可还没望见衙门,就被两个早已埋伏好的乞丐抓住,直接被打断双腿,鲜血淋淋的扔了回去。 这次,众人是真吓住了。 人生在世,有太多的羁绊,没有人愿意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的生命,即便是对邪恶低头,也希望苟活。 再无人相助,小微微流落街头,白天沿街乞讨,夜晚一个人蜷缩在秋浦河的石拱桥下,抱着膝盖,悄悄的哭泣,像只受伤的小兽,默默舔舐自己的伤口。 哥哥离开了,奶奶不会回来了,如今连唯一可以寄予一点期盼的家,也回不去了。 小微微流干眼泪,漆黑的眸子,望着漆黑的夜。 虽然春日已到来,不再像前些日子一样寒冷,但落了雨,余寒还作着春风的骨,让她瑟缩无法入睡。 她想哥哥,也想奶奶,如这落不停的春雨。 千亦,在这个时候走到小女孩身边。 他在桥上,微微在桥下。 千亦并没有立即出现在小微微面前,他思索着,思索该怎么说话,然而只不过积累了十天的交往经验,实在太过单薄,根本让他编不出一段像样的安慰话语。 不过有一件事,千亦知道必须做。 他从竹篓中取出最后一封信,走到桥下,在小女孩闻声要跑开的时候说道:“你哥哥的信。” 小微微停住了。 转过身,看见一个陌生的少年,手中拿着信,站在雨里。 黑夜中看不清眉目,可小微微觉得,少年应该是在笑,微微一笑。 三年的凄凉让小微微对陌生有了超出寻常的距离,但不知为何,或许是少年身上那股莫名而来的亲切,或许是因为少年手中的信来自朝思暮想的哥哥,也或许担心春雨打湿了那封信,小微微跑了回来。 黑夜中,雨依旧细密,却似乎有月光洒落下来。 …… 夜且消殁天将明。 满城听雨,等待雄鸡高唱的时候,浮生酒楼亮着灯。 对于掌柜来说,彻夜营销实在不是什么划算的事儿,毕竟江陵城不是京都,江陵人也不是大富,大半夜除了鬼魂,根本不会有人来。自己这两层小楼,若非赶上有容国院考核,说句话都带回响。 不过,今晚是个特例。 一名穿着黑袍,提着长剑的女子坐在酒楼中。 这样的事,千亦很乐意看到。 送完最后一封信,他觉得肚子饿了,想吃些东西,一望,便见浮生。 小微微肚子也很饿,一起去了浮生酒楼,不过,她坚持认为,自己跟来是为了借点光亮看信。 一路上,千亦虽然担心信在小微微手中会被打湿,打算帮忙拿着,但小女孩不肯,固执的抱在怀里,好在石拱桥离酒楼也不甚远,两人行了半刻钟就到了。 到酒楼时,掌柜和小二都在睡觉。 尽管十两银子让他们愿意为黑衣女子彻夜点灯,但他们并不打算陪着黑衣女子彻夜静坐,两个人,一个抱着算盘,睡得“呼天抢地”;一个趴在桌上,睡得口水直下三千。 “店家。” 千亦唤了一声,然而这比屋外沙沙落雨大不了几分的声音,实在比蚊子从两人耳边飘过的声音还不如,两人自然毫无反应。 千亦面色不变,看了两人一眼,又看了看静坐堂中的黑衣女子,然后忽然向后者走去,小微微不知千亦是何用意,连忙小步跟上。 千亦走到女子身前三尺停下,清声道:“公子,此地可否借与我等暂坐……” 然而一句话未说完,衣角却忽然被人扯了两下,转过身,小微微红着脸,悄声道:“人家是女孩子。” 千亦闻言身子顿时一僵,扭头发觉这“黑衣公子”果然脸色不对,顿时尴尬十分,想他这是入世头一遭,年幼时和残夜两人在百锻山,后来下了山,又去了龙城谷,妖魔鬼怪见了不少,人见的却不多,见到的也几乎是男人,对他来说,男女的区别,就是胸肌的发达程度,尤其当他看到小微微这十二岁的丫头也比自己胸肌“壮硕”几分,更是以之为铁律。方才他见这“黑衣公子”胸前平平,料想应该是名男子,瞬间便组织好言语,心中正微微有些满意于自己交际能力提升时,竟不想这人居然是名女子! 一时间,千亦像根木头一般杵在那儿,面色倒是从容淡定,可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雨寻烟也从未想竟会遇到这等事,她虽不以容貌自得,但见者无不赞以国色天香、沉鱼落雁,自认为容貌总还不至于让人男女都分不清。 初听人称自己“公子”,一瞬间她都以为这少年是故意为之,但凝眸望去,却见少年脸上强自镇定的神色,心中不觉好笑,知道对方是无心之过,也便作罢,轻声道:“你既然能一眼看出此地被我包下,暂时歇歇也无妨。” 千亦悄无声息的呼出一口气:“多谢……” 微微迟疑,还是问道:“可否借东厨一用?” 雨寻烟答道:“可以。” 千亦唤过小微微在一旁坐下,放下竹篓,便往东厨去了。 小微微坐在雨寻烟旁边的一张桌上,怯怯的向雨寻烟谢了一声,便迫不及待的从怀里拿出哥哥的信,看了起来。 只看了一眼,小微微便确定这信是哥哥写的。 因为信上没有一个字。 如今人族与妖魔相抗,虽不再讲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小微微家境贫寒,和哥哥一样,自小未学,并不识字。 所以信上,是只有兄妹二人才看得懂的画,一幅又一幅。 说实话,这画实在比“鬼画桃符”还更甚一筹,不仅丑,还丑得令人无语,可小微微却看得有滋有味,像是在吃山珍海味一样,脸上满是开心的笑容。 见小女孩看得那般欢喜,衣着又十分寒酸,再联想到方才那白衣长刀,背着竹篓的少年,雨寻烟忽想起几个时辰前,几个老人在雨夜里酣畅对饮的场面—— “十年不得音讯,现在才知道这小子升了官,百户了!哈哈!” “我家那小子也是,虽然没你家的升得快,可也是个总旗了!” “百户也好,总旗也罢,人活着就好啊!” “说得极是!也多亏了那送信的少年,深夜冒雨送信,可惜当时回过神,人家已经走远了,不然定要请来好好喝一场!” “是啊!我等欠那少年一个人情。” …… 几位老人酩酊大醉,击箸而歌,浮人生之大白,至二更天方休。 此际看到小微微手中的信,雨寻烟心道,原来方才那少年就是几位老人口中所说的少年,只是此际卯时过半,少年似乎才把信送完,看来是忙了一夜。 就在小微微看着信,雨寻烟思索着少年的来历时,千亦端了三碗面出来了,热气欢腾,宛若百鸟跃于枝头,而不知少年用了什么佐料,香味更是扑鼻沁心,让人微醉。 雨寻烟本已吃过晚饭,也不是贪吃之人,此际闻到香味,竟然有食指大动的趋势,于是本打算谢绝少年好意的心思,也微微犹豫起来了—— 这少年心地不错,而且面都已经做好了,不若就接受了他的好意? 正在雨寻烟打算“勉为其难”的接受少年的面条时,少年却根本没有走过来,三碗面刚放在桌上,一道白光从少年的竹篓中蹿出,抱着最大的一个碗就欢快的吃了起来,定睛一看,竟是一条雪白的小狗! 小微微显然也没想到千亦身边还有这等萌物,尤其是吃饭时,这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狗,竟然还有模有样的拿着筷子,夹面条吃!屁股坐在桌上,小尾巴晃来荡去,一个爪子抱着碗,一个爪子拿着筷子,飞快的吃着碗里的面条,宛若长鲸吸水。 小微微看呆了,心中对这小白狗瞬间爱到了极点,甚至前一刻还宝贝一样看待的信纸,此际和茅房里擦屁股的纸都没啥区别了。 雨寻烟也看呆了,但她是被气的。 方才她见千亦端了三碗面,下意识认为其中一碗是给自己做的,好不容易说服自己,给少年一个机会,岂料、岂料这面压根和她一个铜子儿的关系都没有,竟然是给一条小狗准备的,枉她自作多情,人家根本就没打算搭理她。 千亦背对这雨寻烟,虽然感觉后者气息有些波动,但想来和小微微一样,是因为懒懒这条小白狗。 这一路上,但凡看了懒懒吃饭的人,尤其是“胸肌发达”的人,几乎都是这等反应,所以千亦并没有多余的表情,款款而坐,开始对付碗里的面。 小微微这才晃过神来,也开始吃面,但目光几乎就没离开过懒懒,估计什么味道也没吃出来,实在是浪费了后面有人想吃都没得吃的面。 很快,一碗面吃完了。 懒懒的速度竟是比千亦只快不慢,最后筷子一扔,干脆抱着比它脑袋还大了三倍不止的海碗,直接往里倒,小肚子撑得鼓鼓的,于是直接摊开肚皮,四只小短腿往桌上一扔,呼呼大睡起来。 千亦提着小家伙的尾巴,面无表情的一扔,把小狗扔进了竹篓。这等粗暴行径把小女孩惊得“哎呀”一声,一下子站了起来,慌忙跑到竹篓边,待看到小狗毫发无损才松了口气,可心疼之色却丝毫不减。再看向千亦时,明显有些不满。 千亦没想到一个在他看来再平常不过的举动,居然引起女孩这么大反应,心想,要是后者知道自己曾用懒懒的脑袋砸过石头,会不会发狂? 不敢多想,千亦清清嗓子说道:“吃完面你就自己回家吧。”见小女孩神色有些迷茫,又解释道,“占你屋子的那群乞丐已经被我赶跑了,以后都不必担心。” 干巴巴的说完两句话,千亦发现自己已没什么可说,那点可怜的交往能力也难以提醒他再向雨寻烟道一声谢,便从怀中取出些碎银,放在桌上,背上竹篓,往夜色中而去。 屋外,雨落泠泠,却不再淅沥,渐渐三三两两,闲敲一滴。 “大哥哥!”小女孩忽然站了起来,喊住了千亦。 少年回头,小微微有些红脸,声音略显支吾:“你……你叫什么名字啊?” “千亦。”千亦说道。 “那……住在哪儿?以后还会来江陵吗?” 少年没回答,屋外忽然响起了钟声。 哐—— 晨钟暮鼓,最是悠扬。钟声拾起一夜落雨,漫过沁香河畔,摇过酒肆小巷,荡漾出巍巍城墙。 这是有容国院的钟声,钟声一响,鸿国万里皆闻,宛若雄鸡一唱,天下尽白。 千亦望着渐渐明朗的天空,似乎东方有霞云氤氲,西面有彩虹飘荡。 他道:“我去京都,去有容国院。” 说完浅浅一笑,恰如初见模样。 ? 作者注:书中的官职大致借鉴明代,不过又略有不同,希望精通历史的读者看到,勿怪。 第四章 江陵过客 春雨潇潇一夜,在快要破晓之时才变得零落。 不过天上云墨并不消散,看来只是打算暂息一二,又会继续以雨织春。 千亦趁着春雨休息的空闲出了浮生酒楼后,没有去寻找客栈,走过几条街巷,在某个偏僻寂静的地方发现某棵山茶,于是在树下合身一躺,便是休息了。 江陵这座古城在鸿国辽阔疆域中算是靠近边关的,北通栖霞、龙城,南望古木、卞安,离核心处的七十二座“天锁之城”有数万里的距离,倒是因为地扼十三州咽喉,若要去南方,几乎必经此处,故而人烟相对一些核心城池还要稠密,尤其每年二月前后,有容国院考核,十三州的考生大都自此而过,客栈酒楼几乎连柴房马厩都没多少剩余。 算算今日正好是首阳初七,考生进京赶考的高峰时段,想来夜里那黑衣女子应该也是入城晚了,找不到空房,是故彻夜静坐。 千亦更没这些讲究,他十岁之前,跟随残夜老头在百锻山中修行,几乎从没在正常地方睡过,有时往草里一躺,有时在树上暂歇;十岁之后,则因经常纵深妖域数万里,来不及赶回,便在妖魔伏尸满野的战场上睡着了。 于他而言,能在山茶花香下休息,已然极好。 很快,一个时辰过去。 江陵城渐去朦胧,千亦被一阵喧闹声吵醒。 隔着浅白如雪的山茶花影望去,不远处的阁楼,一扇半开的绮窗里,一位手持折扇的说书先生正声情并茂的说着: “……此事可非老夫杜撰,而是咱们的守城百户大人亲口告之于我,便在昨日,我们以为和以往妖潮侵袭没什么区别的傍晚,实则是生死存亡的一夜!……当时妖潮来袭,外出摘野菜的百姓和将士都在庇护台,本来是开凤鸣大阵,杀妖救人的寻常事,然而却因一名世家公子恰巧进城,堵住了含光门,使凤鸣大阵无法开启,险些酿成大祸!当是时,妖潮铺天盖地,遮天蔽日,直扑江陵城,情形可谓千钧一发!危如累卵!百户大人祭出青龙刀,众将士齐齐亮剑,然而无一人有把握扛过此劫,若非后来——” 说书先生忽地声音一扬,却是不急不缓的端起旁边桌上的茶杯滋了一口,啧啧三声。 千亦见状笑了笑,没有继续听下去,望着天色估摸了一下时辰,起身掸落衣上几许花瓣,白衣轻舞,踏香离去。 在少年身后,说书先生的话语又徐徐而来。 “……你们猜怎么着?远处忽然出现一道白色身影,身骑白马,头戴春风,高有丈许,肩宽四尺,腰间别着一把秋水雁翎刀,身后背着一个青铜箭袋,面如朗月,眉如炽焰,周身金光万丈,宛如战神一般……” 千亦本来已走出街巷,到了秋浦河畔,听到这话险些一个跟头栽到河里去,回头看了眼远处的茶楼,神色也不知是笑还是哭,摇摇头,往南门去了。 其实千亦并不觉得奇怪,人在回忆危急时见到的景象,总会不自主的添加一些不存在的东西,这些多是他们曾经憧憬的、希冀的,然后再组合一下,这些没见过当时情况的人,能得到的信息也就如此了,好在白衣、雁翎刀倒是没错。 千亦心底闪过这丝念头后,便再没多想,经过一个早开的集市,停下来买了些馒头和清酒,叫醒刚吃过一碗面条的懒懒,一人一兽,边吃边喝,望见南门。 守城的护卫见千亦如此穿着,目光在他身上落了好些会儿,只是除去白衣和雁翎刀以外,千亦显然和众人口口相传中的“身高丈许,肩宽四尺,自带金光万道”等条件不符,盘问过几句便放行。 千亦出了江陵城,南行数里,偶然顾首回望。 晨风清清泠泠,拂他耳畔青丝如柳。 …… 出城不到一个时辰,喝过茶的春雨果然又回来了。 先是滴滴答答追落在千亦身后,过得片刻,见千亦不理,干脆淅沥起来。 千亦倒不在意下雨,一身白衣如沐艳阳,沾不了半点湿意。 他走得不急不缓,像是在闲庭散步,却又瞬息数丈,宛如急速奔行,不时望望周遭环境,也颇为随意。百年后的鸿国,大部分锦绣壮丽都被妖魔抹去,看景是不大可能,千亦是看附近是否有人烟。 离开龙城谷的前一天晚上,残夜说了些话,话不多,提到若是在路上遇到有人烟的村落部族,不妨去看看,因为这些地方除去一些大族祖地,剩下的只是执著等待没有归去的族人,他们没有多少高手,法阵也多老旧,能帮就帮。 沙沙沙沙…… 转眼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春雨许是被千亦无视得太久,赌气的愈下愈大。 这时,千亦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踏的急响。 来者不是马,是一辆由四匹惊帆拉着的车辇。车辇高广两丈,颇为宽敞,虽不及昨日千亦一刀劈掉的楼车大,但也有其三分之一,上下两层均用的上好花梨硬木,衔接处也有玄铁加固,而且显然比昨日那二世祖毫无美感的铺叠好得多,镀金粉银,每一处都被精心打磨雕琢过。此外,车辇上还铭刻了不少符文,隐隐带着一股沧桑道韵。 拉车的惊帆也非凡品,模样虽与寻常马匹无异,但却高大了三倍有余,四肢更为健壮有力,可日行万里。 车辇跑得飞快,如一道疾风从千亦身边刮过,不过出乎千亦意料,车辇跑过十数丈后竟停了下来。 待千亦走到近前,一名女子从车辇中探出头来,笑盈盈的看着千亦:“公子,去哪儿?” 千亦看了那名女子一眼,女子容颜清丽,眉眼动人,明月珰轻点耳垂,白玉步摇冠扶拱飞仙髻,出尘脱俗,仙姿摇曳。不过千亦注意的明显不是这些,他正竭力观察后者的性别,奈何女子只探出脑袋,他也判断不出,干脆略过称谓,直接道:“卞安。” “卞安?正好,我们也去,不如上来载你一程?” 千亦还没说话,车辇中先传来一名男子的冷声:“师妹,此次我们有任务在身,闲杂人员还是不带的好。” 女子回头道:“师兄,反正同去卞安,此刻雨势这么大,载他一程也没关系。” 男子没再吭声,片刻后一名身穿青灰衣袍,三十岁左右的道士出现在窗口,眼神冷漠轻蔑,像是俯视街边乞丐一般朝千亦淡淡瞥了一眼,嘴角露出一个意味难明的笑容: “师妹,你多虑了,这位公子既能独自在山野中行走,无惧妖魔,想必不是道法通玄,超凡入圣!就是有重宝在身,万法不侵,又岂会担心这点雨?!” 千亦闻言不语,男子的话表面上看起来有些道理,但即便是涉世之浅如他,也听出其中的讽刺,显然男子和燕老大一样,看出自己毫无修为,不过千亦也不辩解,他修道与常人不同,若只看丹田,自然看不出异样。 女子也听出师兄的言外之意,有些不悦:“师兄,你怎能这么说,妖魔并起之后,人族罹难,理应互相护持才是,师尊曾言,修士修道,不得忘本。凡乃仙之源头,岂能因为走上修道之路而鄙弃凡俗……” “师妹!” 男子忽然打断道,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不必说了,你口中的凡人可是傲气得很,已经走了。” 女子闻言一怔,扭头望去,果然在烟雨中望见少年渐行渐远的身影。 第五章 拿来 山茶树下,隔花望影,这是千亦离开边关龙城谷的第十一日。 这十一日境界无所长进,对于世俗世事却比十七年加起来还明白得多,即便有限,至少从对方眼神中读出是喜是恶,千亦还是能做到。 他从第一眼便察觉出那名男子对自己的轻蔑,虽然千亦不知道此人有何可骄傲的,三十多岁,圣人境四阶的道行,比昨夜他一刀斩了的燕老大还差两个大境界,于修道一途不过是初窥门径罢了。 当然,千亦离开并不是因为那名男子的轻视,事实上他本身就没打算上车辇。因为连那名男子也不会想到,他讽刺千亦的话竟然歪打正着,鸿国疆域之内,千亦的确不惧一般妖魔。而若是要赶路,千亦早在数日前就到卞安了,又岂会被人追上。只是他有心想告诉两人自己不打算上车,却找不到插话的时机,站了半晌,只好离开。 车辇上的女子显然不这么认为。 她从第一眼看见千亦,就觉得对方是一个“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清高书生,虽然腰间挂着刀,但大抵是效仿圣贤君子而已,不然一介凡夫,毫无修为,拿着柄刀在这妖魔横行的九州干什么?难不成还一步百妖灭,一刀万魔屠? 倒是想起今早到江陵时,听百姓口口相传,昨晚救江陵城于生死存亡之间的高人,似乎也是白衣、雁翎刀,会不会和这少年……念头只在女子心间存在了片刻,很快她都被自己荒谬的想法逗乐了—— 这种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又怎会与一刀杀尽妖潮的高人有关呢? 没有再想下去,女子只是站在一个修仙者的角度,想顺手帮一帮这个文弱书生,毕竟妖魔四伏,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走在荒野,极易遭遇不测。 不过,她显然没料到,自己还没说服师兄,这少年竟然先走了。 女子摇摇头,果然是书生意气,一个比一个傲,话听不得两句便扬长而去,女子知道再邀请便显得无谓了,仙凡一家,却终是仙凡有别,不论这少年是否愿意上来,她也不会堕了仙家的面子。 摇摇头,驾车飞驰而去,回头望了眼千亦孤寂的身影,女子终是有些不忍,将三张瞬行符抛出,远远道:“此符可瞬行百里,使用时只消将符箓往空中一抛,念一‘临’字即可。” 车辇乘风而去,千亦似乎听见里面传来男子的怨怒。 低头看着手中的“瞬行符”,千亦浅浅一笑,将之收了起来,继续向南而行。 随后的一个时辰颇不太平,因为到了一日中妖兽活动极为频繁的时刻,即便在如此嶙峋的山势,也先后遇到两波妖潮。 第一波还不算太成形,聚妖兽登高呼号,将四面八方的妖兽聚集,刚刚形成一股势,便不幸遇到了千亦,千亦对这些只有杀念和食欲的妖兽也没什么好说的,拿刀,一斩,春雨中绽出一朵巨大的血莲。 第二波已然气势不小,在数山之外,妖潮中带着一股浓厚的血腥气,显然有不少熬过冬日出来觅食的小兽被之碾杀。千亦聆听了一会儿,辨认出方向后,随即大步奔行,翻过群山,于一炷香时间内追上妖潮,将之杀灭。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千亦在斩尽妖潮的瞬间,似乎看到了一道浅蓝的身影从妖潮中跃起,消失在山野之外,追近看时,只剩雨声无数,春风十里。 两波妖潮之后,千亦遇到了第三波,不过不是妖,亦非魔,而是一个人。 面孔有些生,之前应该没见过。来人却似与千亦极为熟悉,在看见千亦的一瞬间,便将千亦认了出来,半空中大喝一声“站住”,御剑而至。 千亦看着来人身上青灰色衣袍,轻嗅两下,从染了不少春雨的衣衫中,辨别出后者气味的来源—— 是之前的那座车辇。 脚下飞剑的气味还有些不同,倒与那在车辇上那位师兄身上气味极为相近。 来人也打量着千亦,他似乎有些惊讶能如此快便找到千亦,而很快,这丝惊讶便转化成了愤怒,他指着千亦的鼻子,不敢置信的呵斥:“你、你这个蝼蚁!居然敢用了一张瞬行符!简直是暴殄天物!” 见千亦不为所动,这人更为恼怒:“难道我说错了?难不成凭你这等蝼蚁这么快就能到这儿?去你娘的!师姐让你上车,你一副清高的样子,现在却趁没人的时候,偷偷摸摸用掉一张瞬行符!简直连小人都不如!早就知你这种凡夫俗子只会糟蹋宝物,师姐是心地太过善良,要我说,你们这些蝼蚁死绝了才好!拿来!赶紧将剩下的两张瞬行符交出来!” 千亦等这人一大通话说完,才看了他一眼:“是你师兄来让你取的?” 这人颇为惊讶的看了千亦一眼,冷笑道:“狗眼倒是挺亮!不过你知道又如何,瞬行符不是你这等蝼蚁有资格拥有的,赶紧交出来,我没空跟你废话。” 千亦并不生气,神色与之前一般无二,平静道:“符箓我没用,也没打算收,不过既然是你师姐给的,便征得你师姐同意再来取。” 这人闻言瞪大了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足足过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一巴掌扇向千亦: “草你娘的,凭你也敢跟我谈条件?!” 千亦眉头微皱,身形微闪之间避让开去。 这人不想自己一掌居然没有打中,反而用力过猛,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顿时如遭受奇耻大辱一般怒喝:“居然还敢躲!” 反手又是一掌朝千亦掴去! 千亦不退反进,身体迎面靠了上去,这人一掌刚刚举起,还没来得及挥出,骤然被千亦一靠,力道不大,他却如喝醉酒一般,一掌挥空,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两次出手未果,这人怒火已完全燃起,他面目狰狞:“我草你娘的,找死!” 第三掌含愤而出,掌间黄光闪烁,虎虎生风,居然用了鼎力! 千亦眉头皱得更深了一分,他不是好战之人,却也从不蒙受无缘无故的欺辱,正要出手,忽然一道娇喝传来—— “住手!” 来人正是先前那名女子。 第六章 图谋 听到女子的娇喝,挥掌拍向千亦的这人不仅没有住手,反而加快了速度,只是让千亦怔然的是,这人似乎被春雨淹了脑子,竟一掌拍在地上,口中大喝: “夜魔,受死!” “哗”的一声,只见泥浆四溅,神光遁形,一个寸许深的大手印出现在地上,未等溅出的雨水回流,他又大喝一声,同时如青蛙在荷叶上纵跳一般大步跃出,挥手即是一掌:“呔!妖孽休逃,看我灭魔掌!” “哗!” 第三掌再出:“今日你已插翅难逃,还不快快受死!” 哗!哗!哗! 如此反复,直到第六掌挥出,他才长叹一声停手,极为不甘的望着千亦看不见的地方冷哼:“此番算你命大!” …… 整个过程,千亦像是石化了一般,满脸错愕的盯着后者。倘若他记忆没有混乱,夜魔应当一般在夜间行动才是,而且大多集体出动,行踪飘忽,影迹难寻,鲜有单独出击的例子,至于白天出现更是少之又少,不及千万分之一。 但这人从含愤向自己出手,到忽然大喝一声“夜魔受死”,再到惊心动魄的“追杀夜魔”,最后功败垂成,毫无停滞,浑然天成,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斩妖除魔的正气,险些让千亦这个在龙城谷呆了七年的人都信以为真。 只是即便明白方才没有夜魔出现,千亦也没看懂后者的意图,直到那永生难忘的一幕出现—— 春雨潇潇,女子从半空中降落,还未开口,这鏖战夜魔的青年就扑了过去。 “扑”之一字极为贴切,因为千亦从没想过,如此无懈可击的“乳燕归巢式”拥抱,竟出自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之手,而更难以想象的是,数息前还对自己恶语相向,怒骂不止的声音,此刻已如已积雪逢春一般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任何女子都望尘莫及的甜腻嗓音: “师姐,你不知道,刚才出现一只夜魔,可吓人了,如果不是师弟反应得快,这位公子恐怕就成干尸了……” 一面说着,一面回转头来。千亦看着后者,真想问问这位“言笑晏晏,纯真腼腆”的青年究竟何方神圣。 青年显然没注意到千亦的表情,犹自说着:“……现在夜魔愈来愈大胆了,光天化日也敢袭击人族,若非师兄心有所感,令我前来探察,恐怕这位公子……” 说着脸上露出一副猪肉被苍蝇瓜分的惋惜表情,又含着几分自己驱赶苍蝇及时的庆幸,复杂而微妙。 女子却似早已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瞪了那青年一眼:“赵师兄都说了,你要是邀功,找他去,他随后便来。” 说话间,天上出现一道流光,正是女子口中的赵师兄。 不再理会二人,女子走到千亦身边,问道:“公子,你怎么样?” 千亦摇摇头:“没事。” “是小女子没管好师弟,让公子受惊了。” 千亦回应了两句,女子见千亦确实没事,又告罪两声,不复多言。 旁边那青年见千亦没有做“无谓”的挣扎,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和鄙夷,出声道: “师姐,也不知是不是运气极妙,我刚从咱们休息的地方出来,便遇到了这位公子,速度比之我们的车辇都不慢啊。” 女子闻言不语,其实之前她便有所疑惑,为何一个凡人能这么快出现在此处,眼下看来,恐怕千亦是用了自己给他的瞬行符。瞬行符制作不易,颇为珍贵,她也没多少张,不过既然已将之送人,便也不会后悔,笑了笑:“符箓做出来,本身就是要用的。” “师姐,那可是瞬行符啊,你一个月也就能得十张,他居然……” “我没用瞬行符。” 这一次,为了避免和之前一样找不到插话的时机,千亦很干脆的打断道。 两人闻言齐齐扭过头,旁边一声不吭的赵师兄也转过目光。 还是那青年先出声,他一声嗤笑:“你没用?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在一个时辰之内出现在这里的?难道你们家祖传土遁?雨遁?还是牛遁?” 千亦没说话,忽然手就那么消失在天鸿刀之中,魂念随即分出一缕,去寻找之前放在“小世界”里的三张符箓。 很快,千亦找到了,但是情况有些出乎意料。 三张符箓竟已变成了碎片!上面牙印爪痕交错,显然是小白狗所为。千亦微皱眉头,以往他从未见过懒懒撕毁小世界的东西,不知这次是因为符箓本身,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细细思量这个问题的时候,千亦将手从天鸿刀中抽了回来,沉默片刻,看着女子认真道:“不知我保你到卞安一路平安,可否抵消三张瞬行符。” …… 三人惊呆了。 青年修士就像听到一只蝼蚁拍着胸脯对巨象说,从今以后,大哥罩你一般,整个世界都颤栗了。 女子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公子,小女子既然将三张瞬行符交于你,那就是你的,不必为此不安,不过公子既然愿意与我们同行,也是小女子的荣幸。” 青年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当即破口大骂:“笑话!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你这匹夫好不要脸,用了瞬行符不承认也就罢了,还妄称保护我师姐?!我师姐乃修仙之士,又有诸多法宝在身,你区区一个凡人保护她?你以为你是谁?!还不是想借我们的帮助到达卞安,竟面不改色说出这等话来!真想把你这张脸皮扯下来看看是什么做的……” “飞羽!” 旁边的赵师兄忽然打断,冷声道: “飞羽,不得造次!相逢即缘,仙凡一家,你怎能如此过分?而且我观这位公子器宇不凡,定然有过人之处,能一路同行是我们的幸运才是,不得无礼!” 秦飞羽愕然看着自己的师兄,没人比他更清楚师兄的为人,若说仙凡一家,相逢即缘,绝对是天大的屁话,但为这么一个凡人说话,师兄肯定有他的深意。 秦飞羽目光飞转,当他看到千亦的天鸿刀时,心间终于多了份了然。 第七章 春雨落时春已枯 次天门关后,地势变得崎岖曲折。 本就人烟罕至的山野,在妖魔侵袭之后,变得更为寂静,并不茂盛的山林中,只有偶尔几只小兽在春雨里拨弄出些许声响。 一辆由惊帆拉载的车辇正在古道上急速奔驰,虽然山路凹凸不平,颇多坎坷,但这车辇却行驶得极为平稳,几乎没有丝毫晃动,而细看之下,更会发现一点泥浆都不曾碾出。 千亦颇有兴趣的打量了车辇一会儿,在龙城谷虽然也有车辇,但基本都是为了追求战力而打造的,只要威力够大,颠簸平稳之内的事从来不在考虑范围。 不过千亦这番举动落在车辇中其余的几人眼中,显然就是土包子进城的好奇,或多或少都露出些鄙夷之色,除了周采苓和赵君洪。 稀里糊涂弄坏了三张瞬行符后,千亦跟随三人到了一片山谷,谷中还坐着四名青年,正围坐着用膳。他们道行微浅,还远不够辟谷,须得每日按时进餐,而且因为消耗比凡人更多的精力,甚至饭量也大得出奇。 那女子将千亦介绍给众人同时也报了自己的名字——墨池拙锋殿弟子,周采苓;之前在车辇上声音冷漠的男子与周采苓师出同门,名为赵君洪,至于那追杀夜魔于无形之中的青年,千亦已知道他的名字,秦飞羽。 剩下的四名墨池弟子虽然不知为何千亦出现在此处,又似乎要与他们同行,不过见赵君洪师兄并不反对,也都没有多言,相互抱拳寒暄两句,已然是极大的客气。至于眼眸中是否藏着不屑和轻蔑,便不得而知了。 与众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千亦顺便看了看几人的修为,最高的是周采苓和赵君洪,一个圣人境五阶,一个圣人境四阶,其余五人,竟然只有秦飞羽到了圣人境,剩下的都是人境,属于刚刚开始修道的阶段。这等修为,倘若不是这车辇,以及一些法宝,敢在这山野之中行走,绝对是嫌跳崖死得不够热闹。 八人用膳之后便回到车上,继续赶路,或许是车上多了一个外人的缘故,气氛总有些冷淡,颇似车外连绵不休的春雨。而对于千亦四下打量的举动,也只有周采苓报以微笑,赵君洪则是淡淡点头。 注意到这个细节,千亦不明白之前充满鄙夷和轻蔑的男子为何态度忽然转变,不过从后者的眼中,似乎确实看不到厌恶,难道之前只是因为他心情不好? 没来得及思考更多,赵君洪坐了片刻,便去二楼打坐修炼,周采苓和千亦聊了一会儿,也去了二楼,剩下几人自顾自的谈了些路上见闻和修道轶事后,不论是否乐意,也一个个用起功来,正襟危坐,一副与天地已融为一体的模样,但一炷香后,便传出抑扬顿挫的呼噜声。 千亦没有多看这几人,他的目光更多放在山野上,寻找妖魔活动的痕迹,也看看有无村落在附近。 一天当中,下午并不是妖兽活动的高峰时期,它们大都忙着睡觉,养足精神,好在晚上出去掠食。残夜说,这些妖兽显然蓄谋已久,摸清了人族的作息,故意在人族休息时出击。至于魔族,因为本体是人,低智慧的很少,无谓的大规模袭击并不多见,白天黑夜各种魔族伏出不定。 不过,兴许妖兽也嫌地势不平,一直到傍晚,众人抵达古木小镇之时,都十分平静。 周采苓修行结束,敲醒几个还在打呼噜的弟子,说起眼前小镇的来历。 古木小镇大约始于数百年前,当时妖魔遁迹,人族安居,隔山望水便是一个村落,熙攘得连名字都有重复。古木小镇在其中并不起眼,只作为附近几个村落交易闲娱的地方,直到百年前,妖魔席卷九州,无数城池部落灰飞烟灭,古木小镇却如山岳一般,在洪流中屹立不倒,才渐渐广为人知。 如今,古木小镇已成为江陵和卞安两地间唯一有人烟的处所,当初的小镇不曾更名,规模却早已和一般城池无异,夜幕时分,灯火通明,镀得星空如霞。 更让人惊诧的是,古木小镇得以延续至今,靠得不是巍巍城墙,亦不是地利天险,而是一株花,一株迎春花。 曾有人为其写道—— 万木凋零秋意苦,此花开后春不枯。 众人一面说着,一面来到了小镇。 然而不知是千亦感官出错,还是周采苓记错了地方,本该天色入暮,夜空如涂的小镇,却如一滩死水般安静,站在谷口,远远望去,只有两三点灯火漂浮在水中,微弱孤独,仿佛下一刻春雨便会将之熄灭。 “这、这是怎么回事?” 一名弟子问道,声音有些颤抖。 无人回答,所有人都皱起了眉。 千亦心中升出不好的预感,看了几眼后,第一个向镇里走去。 从进入小镇的那一刻,无论是破败的房屋,还是黯淡的灯火,都无不昭示着小镇的凄凉,几人走了整整三天街巷,甚至连一个人影都没看到,牌匾散落一地,蛛网春雨不尽,哪里有半点生气勃勃的景象,连落雨也如隆冬的飞雪般凄寒。 几人走在镇里,身后惊帆拉着车辇,终于在第十个街巷的时候,看到唯一一处有亮光的地方。 一家客栈。 名字就叫“一家客栈”。 春寒料峭的晚风拂过,带出一些人声,这家客栈似乎是小镇上为数不多不太冷寂的地方。 “掌柜,住店。” 一个两鬓斑白,穿着布袄的中年人从内堂里走出,被过堂的冷风一吹,顿时咳嗽了几声。 “客官,小店还有五间房,你们随意选,不用付钱,只是要吃东西的话,可能要劳烦几位亲自动手了。” 几人闻言一怔,看来这家客栈也准备关门了。 周采苓忍不住问道:“掌柜的,请问古木小镇究竟发生了何事,小女子曾闻此处有‘春日不枯’的美誉,怎会变成如今的局面?” 那掌柜闻言一笑,有些苍凉和缅怀:“几位是很久没来过古木小镇了吧。古木小镇变成如今的地步,原因很简单,圣灵山上的迎春花——枯了。” 众人闻言一阵沉默,实际上这些年不少地方都传出圣灵枯萎的消息,如今连迎春花也凋零了,难道人族当真穷途末日了? “……而今此地已完全靠法阵维持,过不了多久,法阵也要失效了。镇里大部分人都跟随来往的高人离开,我过几日也要走了。”中年掌柜如此说着。 门外一块年久失修的牌匾“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映出那一方春雨的凄清。 众人望雨里看了一眼,掌柜朝几人拱了拱手,消失在内堂。 一家客栈中,一时冷清得只闻雨声。 过得片刻,还是赵君洪先出声:“这些事暂且不说,五间客房分一分吧,周师妹一人一间,千公子是客,也住一间,飞羽和我一间,剩余两间你们四人分,别忘了把车辇上的干粮拿出来。” 几名墨池弟子还没回过神,忽听此言,一时静得连雨声都听不到了,直直看着赵君洪,又瞅了千亦几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赵师兄几时变得这般好说话了? 赵君洪冷哼一声:“看什么,赶紧回去歇息,明早起来赶路。飞羽,你跟我来。” 赵君洪又和周采苓说过几句,便和秦飞羽觅了间客房,进去了。 周采苓有些魂不守舍,她大约也是第一次来,从之前兴致勃勃的表现来看,应该是仰慕已久,不料却见到这般景象,和千亦说了几句,也回房了。 剩下四人安顿好惊帆和车辇,都各自回房歇息,离开时不忘古怪的看千亦几眼。 千亦轻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向内堂,敲了敲门。 掌柜没有出来,一个七八岁的童子掀开帷幕,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道:“爹爹睡了,你有什么事?” 千亦问:“这里有酒卖?” 童子遥指门外一个方向:“沿着这条街走,有个酒铺杏花村。” 第八章 雨中的迎春花 大概是一种缅怀罢。 妖魔并起后,许多消失的村落又重新出现在古木小镇,杏花村,泊船坞,牛家河、桃李湾……只是这些村落不可能真的再现了,那些从那里逃出来的村民,便将自己开的铺子,取了原来村庄的名。 酒铺的主人,以前便是杏花村的村民。 千亦问清路后,便准备往杏花村去,转身却看见一道淡蓝色的身影分开雨幕而来。 轻叩门扉:“掌柜在么?” 来人声音清越,颇为柔美,应该是一名女子。 千亦犹疑了一下,走过去道:“还有一间空房,你找找吧。” 女子戴着笠帽,看不清容颜,闻声也不抬头,只是道:“你似乎不是掌柜。” “嗯。”千亦点点头,也不做辩解,走入春雨中。 身后,戴着笠帽的少女回望千亦的背影,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光芒。 …… 杏花村,在七街八巷之后。 千亦踏雨而行,一路悄寂冷清,只遇到一个酱油铺子和一家烧饼店。 酱油铺子已没了人,掌柜在铺面前贴了一张纸,摇曳的灯光映出两个墨迹未干的字——自取。 烧饼店倒是有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从内堂走出,老态龙钟,步态蹒跚。老人显然有些惊讶如此雨夜还有人来,多看了千亦几眼:“孩子,可是找不到地方住了?” 千亦摇摇头:“老爷爷,要两个烧饼。” “好咧!”老人一笑,擦擦手,从灶炉中取出两个热乎乎的烧饼,用油纸包好,递给千亦。 饼香缠绕着热气,在雨夜中袅袅而升。 千亦付过钱,多问了一句:“老爷爷,你怎么不走啊?” 老人摆摆手:“走什么走啊,都老成这样了,到别处去就是多一张吃饭的嘴,在这里还能做个烧饼,给吃不上饭的孩子一口东西吃。不走喽,不走喽。” 随后老人又从灶台边翻出一把油纸伞递给千亦:“孩子,这么大的雨,别淋湿了,现在小镇已经没有郎中了,生病可不妙。拿去吧。” 千亦摇头婉拒了老人的好意,消失在雨巷深处。 空寂的街道上,水洼里映不出半点光亮,在江陵落得颇为欢快安谧的春雨,此时刺骨而冰寒。 …… 到了杏花村,酒铺已充当了酒楼的作用,里面拥挤的搭了几张八仙桌,竟也坐了不少人。 见千亦到来,一个穿着灰白色裋褐的虬髯汉子回头看了一眼,爽朗一笑:“小哥,要酒自己取,不过提醒你一句,俺的酒,劲儿可不小,喝醉只能在这儿躺一宿了。” 说完又转回头和桌上的人说笑起来。 喧闹简陋的小酒铺在安静沉冷的镇里,像是崖间无人欣赏的鲜花,也像寂寞绽放的烟火。 千亦从天鸿刀中摸索出一个葫芦,装了几斤酒,寻了个角落坐着。 杏花村的人显然对生人到来早就习以为常,也没有多看千亦,继续着之前的话题。 “……我小的时候,爷爷跟我说,他小的时候,可是在圣灵山放过牛的!那牛吃了圣灵山的草,可叫一个有劲儿,有一回我爹把它惹恼了,我们家全家人愣是没它给拉住!” “嘿!牛劲儿大又怎么样,也没见它走路用两条腿啊,告诉你,我家牛有一回在圣花跟前睡了一觉,回来后,走路都是三步一蹦跶!” “哼!你们那都是小事,我小时候一直不会说话,有一年不小心从悬崖上掉下来,我娘在旁边看着,以为我必死无疑了,谁知道一道黄光冒出,我竟然落在了一朵迎春花瓣上!那花瓣可了不得,给你们说,老大了……”汉子一面说着,一面挥舞着手臂比划,整个人尚处于半醉半醒的状态,活像一个被风吹动的稻草人。 千亦将一幕幕尽收眼底,渐渐明白了那株迎春花的故事。 其实也不算复杂,在妖魔并起之前,生活安宁,迎春花并没有显示出与众不同,妖魔祸乱之后,众人才发现她是一株圣花,保护小镇百年平安。然而,某一天,有人说,那天乌云遮天蔽日,也有人说,那天妖皇降临,总之诸多不祥之兆出现,然后负责照看圣花的祭祀发现圣花枯萎了! 一开始众人自我安慰说是正常现象,圣花还会再开。但随即妖魔出现在古木小镇,人们终于明白出了状况,这半年来,古木小镇全靠法阵还有慕名而来的高人帮忙度过,每一日,镇里的人便少一分,到如今,镇上加起来也不过百人。 杏花村的人都想念着过去,即便是再也回不去。 慢慢地,时间到了后半夜,杏花村浓郁的酒香中,忽然有一股花香袭来—— 是迎春花。 一个浑身湿透,却护着怀里迎春花的小女孩走进杏花村,望了众人一眼,随后走到千亦身边,睁大眼睛看着他 “大哥哥,要买迎春花嘛?” 千亦酒过一斤二两,此时拿出烧饼,正和懒懒一起吃着,闻声有些愣愣的看着小女孩,摇了摇头。 “这花可香了,你买一支吧。” 小女孩没有放弃,满怀希望的劝道,还把手里的迎春花在千亦眼前晃了晃,摇晃出更多的花香。 千亦看着小女孩湿透的衣服,冻得有些发白的小手,摸摸身上的碎银:“那,买两支吧。” 小女孩笑容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甜甜道:“四文钱,谢谢大哥哥。” 千亦付了钱,接过迎春花,花朵小小的,被春雨洗得澄澈明净,鲜黄的颜色像是把阳光攫取了几许,永远的映在了花瓣。 小女孩把铜钱揣在胸前的小兜里,“啪嗒啪嗒”,踩着一双与她小脚极不相符的大鞋又跑到另一个人身边,拉拉后者的衣袖,道:“叔叔,要买迎春花吗?” 那汉子却已经喝得不太清醒了,眯着眼看了小女孩一会儿,挥手道:“去!哪儿来的小孩,没胸没屁股的,一边玩儿去!” “叔叔……”小女孩还想说什么,那个最初和千亦说话的虬髯大汉赶紧把小女孩拉到一边,打了个酒嗝:“萱萱,不是叔叔说你,自从圣花枯萎,现在早已没人买迎春花了,你每天都拿这么多花来卖,叔叔就是想帮你也没那多钱啊。” “可是……” “而且再过不久,即便迎春花没有谢,杏花村也要关门了,你去哪儿卖花啊,快回去吧。” 小女孩声音里带着哭腔:“叔叔,求你了,我娘得了病,要等着我回去给她买药。 汉子摇摇头:“萱萱,你是知道的,小镇现在已经没有郎中了,即便卖花攒够了银子,也买不到药。” “不,萱萱就差二十文钱了,有个道士爷爷说愿意帮娘亲治病,娘亲病好了,就可以带萱萱去卞安了。” 汉子一听,叹息道:“萱萱,那道士多半是……” 话到一半,一个声音忽然打断道: “迎春花我都买了。” 第九章 花开 千亦真的买完了萱萱手里的迎春花。小女孩高兴的从兜里掏出一大堆铜板,数了几遍,确定自己凑够了钱,来不及向千亦多说一声谢谢,便急匆匆的往家里赶。 千亦将手里的半块烧饼塞给小白狗,拿起酒葫芦和雁翎刀,跟了上去。 萱萱跑得挺快,一路踩着水花,欢快得像是一只小鹿,隐隐约约能听到她哼着不知名的歌谣。 如此跑了两炷香左右,一户人家出现在眼前。宅邸清冷,屋小檐低,只有点点微光从里面透出,显示此处尚有生气。 萱萱回家后,二话不说便是一阵翻腾,一个妇女虚弱的声音传来:“萱萱,你在找什么?这么大的雨不要往外跑了,娘给你弄饭吃。” 萱萱笑着不答话,过了会儿,抱着一个小陶罐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叫着:“娘亲,萱萱马上就可以治好你啦。” “萱萱,你不要乱跑……”妇女的声音有些焦急,但是小女孩已经跑远了。 转过数条街,萱萱跑进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宅院,千亦身形一晃,也跟了进去,大宅院人声俱无,四下寂然,显然已经搬走了,看来萱萱要找的道士多半是后来占了宅子。 “道士爷爷,你要的五两银子,萱萱给你凑齐了,你快救我娘亲吧。”小女孩跑进了唯一间亮着灯光的厢房里。 一个带着刚睡醒的模糊音传出:“五两银子?!谁?” 萱萱又把话说了一遍,屋里那人终于清醒了一些,灯影里,慢慢起了身,没有说话,似乎在打量萱萱。 “拿来我看看。” 萱萱高兴的将小陶罐递过去:“道士爷爷,萱萱数过的,一个不少。” 道士将小陶罐接了过去,看了一眼,忽然道:“小女娃,当初老夫是怎么跟你说的?” 萱萱愣一下,还是道:“您说只要我凑足了五两银子,就给娘亲治病。” 道士捻着山羊胡一笑:“小女娃,你是不是听错了?” “不会啊……” “嘿嘿,老夫明明说的是五十两,你拿五两就想来卖仙丹,恐怕有些不够啊。” “道士爷爷,不可能的,你当初真的说的是五两啊!”萱萱急了,大声说道。 老道士却已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兴趣,将小陶罐放在床头边:“这五两银子老夫先替你收着,等你什么时候凑够了剩下的四十五两再来吧。” “爷爷,求你了!萱萱已经把这里的迎春花摘完了,已经凑不到银子了,求求你救救娘亲吧!爷爷!爷爷!”萱萱摇晃着老道士的手哀求道。 老道士不耐烦的一挥手,将小女孩推倒在地:“赶紧走,别搅了本道爷的清净!” 萱萱还待继续说,厢房的门忽然“砰”的一声打开了。 漆黑的夜色下,有风吹来了一道白色身影。 那老道士怔了一下,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拿起一把桃木剑和一个罗盘,色厉内荏的呵斥:“呔!站在门口的是谁?!报上名来!你可知道你家道爷修为通天,专治各种妖魔鬼怪!” 千亦没有废话,往前一踏,出现在老道士身边,雁翎刀并不出鞘,直接朝后者脸上一挥,“啪”的一声闷响,老道士横飞而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撞倒在墙上。 千亦不急不缓的走近,低头看着后者,声音平静的问道: “杀过人没有?” 那老道士见此情况,哪里还不明白遇到了高人,也顾不得疼痛,“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桃木剑和罗盘都扔到了一边:“前辈饶命!前辈饶命!小老儿有眼无珠,没认出前辈尊容,还请前辈……” 千亦懒得听老道士的废话,将刀架在老道士脖子上,一提,直接将后者悬空抵在墙上,重复道:“杀过人没有?” 老道士惨叫一声,惊恐无比的按着雁翎刀,像是一块被挂起来的老腊肉:“前辈!前辈有话好好说,小老儿以前在玲珑福地呆过,上缘道人是小老儿……啊!没、没杀过!” 锵! 雁翎刀出鞘半尺,寒芒映出老道士脖颈上的一道红线。 “几岁?原因?” 老道士吓得魂飞魄散,惊叫道:“前辈,没杀!我说的没杀过啊!” 千亦沉默了片刻,忽然将雁翎刀一松:“你走吧。” 老道士一怔,有些不敢置信的看了千亦一眼,不明白后者为何突然放过自己,但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岂会错失?想也不想,往外狂奔,冲到门口时忽然在门框一拍,一道土黄色的符箓亮起,老道士回头得意的冷笑:“小兔崽子!不怕告诉你,道爷杀过的人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你想杀道爷?做梦!” 说罢,老道士身影一闪,竟凭空消失,数里之外,又有几道符文闪烁,等土黄色的光芒消失时,已是在古木小镇的谷口处!看来这老道士敢在没有圣灵保护的小镇呆着,果然有些手段。 千亦面不改色,淡淡望了一眼,对着远处符文消失的地方,拔刀随意一斩。 “呜——” 白光破开雨幕,追疾而去,数息之后,一道杀猪般的惨叫声传来,慢慢隐约在春雨里。 千亦回过头,萱萱抱着小陶罐,站在他的影子里,神情有些怯然。 见千亦回头,萱萱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不过很快她便镇定下来,咬咬嘴唇,把小陶罐递到千亦跟前:“大哥哥,你能救救我娘亲么?” 千亦看着小女孩,又看了眼沉沉的小陶罐,接了过来,浅浅一笑:“走吧。” …… 七年之前,千亦还在百锻山时,便种了许多药草,对医术颇有了解,后来到了边关,几乎每一日都有伤病,千亦便也给人看,加上有残夜指导,七年之后,一些老郎中也不得不佩服千亦的医术,给一般人治病,应当问题不大。 回到之前的小院,千亦和萱萱一起走了进去。 萱萱的母亲得的不是什么怪病,只是普通的风寒,但现在小镇没有郎中,没有药,一个小小的风寒也能要了命。萱萱的母亲面色憔悴,说话都没气力,显然已病了许久,一直是强撑着。 千亦从天鸿刀里取出一包银针来,用“势”将银针加热消了毒,在几个穴位轻扎,屈指一弹,不多时,银针上竟凝结出细细密密的小水珠,用手指在银针旁一探,竟然颇冷。 千亦见差不多了,将银针取掉,扶着萱萱的母亲坐起,让萱萱端了一个盆来接在前面,随即在萱萱母亲后背一拍—— “哇!” …… 窗外的春雨依旧下着,千亦收拾好银针,又看了看萱萱母亲的情况,确认后者基本无恙,明早多半便可痊愈,让萱萱去熬碗热粥给她母亲。 古木小镇人烟渐落,反而粮食很充足,毕竟远走他乡带的基本是细软等物,粮食这些笨重的东西都留在家中。 千亦趁着萱萱去了东厨,拿起雁翎刀,就那样走入雨夜,萱萱母亲正沉沉的睡着,旁边一个小陶罐安静地陪着她。 走出小院,春风吹雨,有些刺骨。 望了眼天空,夜幕像是一把漆黑的大锁,将小镇困在谷里,四野阒然,安静地雨声都有些轻。 千亦缓缓皱起眉,他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升起。 这种感觉不源自于五感中任何一感,单单是一种直觉—— 然后,就在这时,天空中冲落一道身影。 “砰”的一声砸在地上,大喝道:“此路是我开,那路也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千亦没看他。 天外忽然传来一阵阵急促的破空声,随着声音急速接近,原本便暗淡的天空更暗了几分,仿佛有一只大手从青冥按落。 哗! 雨声齐鸣,小镇猛烈的颤抖起来! 如同回应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一朵巨大的迎春花遽然绽放,金辉临世! 第十章 少年和歌声 巨大的迎春花瓣笼罩着小镇上空,挡下了所有的冷雨和黑暗,金黄色的光辉如同夕阳一般,抚摸着小镇的每一处椽角,每一片屋檐,污泥水洼也泛着点点金辉。 还留在古木小镇的人们纷纷出来,仰头张望,却几乎都皱着眉。 或许在半年之前,他们很喜欢看到迎春花如此绽放,然而如今,真正的迎春花早已不在,天空中不过是一个法阵罢了,迎春花阵起,便意味着妖魔来袭,于是心里更多的是惴惴不安。 杏花村口站满了喝酒的汉子们,那虬髯大汉仰天打了酒嗝,愣住半晌才叫道:“当初建立此阵的仙长说,规模越大的袭击,‘迎春花阵’反应越大,我在这儿半年,可从没有见过‘迎春花阵’被激发到如此程度,恐怕事情不妙!” 一家客栈前,周采苓脚踏一柄飞剑,悬立空中,秀眉间满是担忧,其余几名墨池弟子也御剑在侧,神色各异,中年掌柜披了件棉衣站在风里仰望,片刻后,他叹息着低头:“走不了了,走不了了……” 烧饼铺子的老人正在屋里和面,发觉外边的异常,只是微微顿了一下,又自顾自的忙了起来。 小宅院前,萱萱拿着一个汤勺扶着母亲走了出来,看见千亦没有走远,便大声道:“大哥哥,放心吧,迎春花会保护我们的!” 她没注意到千亦对面还有一个人。此人蒙着脸,一身黑衣,虽是看不清面目,但心中的错愕却早已透过黑布表现出来。 他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恍然间以为是老天爷发觉他其实没有修这条路,也没有修那条路,长得如此英俊却出来行骗,故而降此大怒。 不过很快他便明白此番推论的荒谬,天空中的迎春花显然是一道防御法阵,此刻出现多半是有妖魔来袭,所以将法阵激发出来,果然在这个破败的小镇投宿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心中转过这些念头,蒙面人又把目光转到千亦身上:“那小子,你耳聋么,把你手上的刀交出来!本盗打劫呢……!” 轰隆! 山谷忽然一震,一团巨大的乌光如同流星坠落一般狠狠砸在了迎春花上,发出山崩地裂的巨响。迎春花左右倾斜,却依旧承了八成的力道,余力则蔓延开来,震得小镇上屋宇倾斜,一些年久失修的木屋,顿时变成一堆废墟。 小镇上众人一惊,都仰头望去,只见那砸在迎春花上的乌光抖擞了几下,竟站起身来! 璀璨的光芒中,众人终于看清了此物的模样,有着人族的面孔和身躯,然而却比人族大了十数倍,通体一片漆黑,身后似乎有披风在夜雨中飞舞。它脚踏着迎春花,俯视众人,面目虽不如何可怖,但总有一股让人胆寒的狰狞平铺在面部表情的面孔上。 众人咽了一下口水,能在如此明亮的光辉中,都依旧如夜色一般,而且又有着人族的模样,显然是诡影一族——夜魔。 夜魔以吞噬人族精元而变强,越强者身体越庞大,这身形直达十丈的夜魔,恐怕杀人已然超过了一千,更让人担忧的是,夜魔不会单独活动,很可能还有大量夜魔在后! 果然!大夜魔一声长吼,夜空顿时像被生生撕扯下一块,带着厉啸声扑来—— 轰轰轰! 无数大小不一的夜魔从天而降,轰击在迎春花上,激起一层又一层的金色涟漪,巨大的轰鸣声宛如雷崩,震得山体颤抖不止,无数山石滚滚而落。 古木小镇的居民头一次见得如此声势骇人的魔潮,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再也站不住,惊叫着朝镇外逃去! “嗖——” 小镇内,一道剑光忽然破空而来,千亦一看,却是青袍赵君洪。赵君洪神色凝重,御剑直向千亦。 那拦路的“强盗”见状一喜,正要说什么,赵君洪先大声吼道:“飞羽!情况紧急,先走!” 说着,却速度不减的冲向千亦。 千亦怔了一下,以为后者是来带他离开此处,然而下一刻,他发现自己错了——后者按下剑光一个俯冲,竟强拽走了天鸿刀,一句话不说,扬长而去。那强盗也一把扯掉蒙面,露出本来的面目,驾起剑光,直追赵君洪。 这一切发生在短短数息之间,本以千亦的道行,闭着眼也不至于被一个小小的圣人境修士抢走天鸿刀,只是事出突然,千亦经验又少,一时竟着了道。 看着赵君洪和秦飞羽遥遥而去,千亦神情莫名,眸光中带了些苦意。 他倒不是在意两人夺了自己的天鸿刀,毕竟九州之中,能驾驭天鸿刀的只有残夜和自己。千亦苦为两人,也为世事。 微微散出些魂念追随赵君洪,远处传来周采苓的询问:“千公子呢?” “死了。”赵君洪说道。 “死了?怎么可能?” “他擅自离开客栈,出去喝酒,跟人打架,被打死了。”赵君洪随口胡扯。 “我不信,千公子死在何处,我要去看看。” 赵君洪显然已经不耐烦:“一个凡人罢了,生死又有何干系?眼下情况紧急,我看夜魔来势汹汹,恐怕法阵支撑不了多久,我们赶紧离开!” 周采苓不再说话,似乎准备去寻找千亦,然而很快,赵君洪冰冷的低吼传来:“师妹,对不住了!” …… 千亦皱了下眉,确定赵君洪只是将周采苓打晕,并没有做别的事情后,扭头对身后的一对母女道:“去收拾一下东西,我们去卞安。” 萱萱神色还有些害怕,她想象中迎春花震慑八方妖魔的场景并未出现,反而是古木小镇在魔潮的攻击下,摇摇欲坠,只凭借着一股信念没有离开。 听到千亦说带她们离开,小女孩不知是失落还是开心,赶紧扶着母亲回了屋,对于这个治好了母亲的大哥哥,她有着毫不犹豫的信任。 不多时,萱萱背着一个与她身材极不相符的大包袱走了出来,一手抱着自己的小陶罐,一手搀扶着母亲。 走到千亦跟前,萱萱把小陶罐递给千亦:“大哥哥,你的钱。” 千亦把萱萱的包裹和小陶罐都接了过来,又从怀里取出两个热乎乎的东西。 “烧饼!”萱萱舔舔嘴唇,大眼睛看着千亦。 “给你。” “谢谢你大哥哥。”萱萱开心的接了过来,一时连天空中的夜魔也忘记了。 萱萱的母亲也连声道谢。 千亦眼中还有些叹惋,之前他去烧饼店,打算一并接走老人,老人却坚持留在小镇,无论如何也不肯走,一如守着沉船的船长。 懒懒像是永远填不满的洞,明明刚才吃过了烧饼,此刻又抱着一张新饼啃着,眼眸惬意闭合,似乎外面发生的一切与它无关。 此时,距离夜魔袭击已过去了半炷香的时间,眼看着摇摇欲坠的迎春花却久久不破。天空中夜魔终于发了狂,身形骤然拔高,对着旁边的夜魔就是一阵噬咬,小夜魔避让不及,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叫,而下一刻,惨叫也变作巨型夜魔口里骨肉撕扯的声响! 足足杀掉二十多只夜魔,巨型夜魔才停了下来,仰天狂吼一声,忽然散作无数碎影,往天上冲去,下一刻,万千碎影遽然齐聚,轰击在迎春花上,金黄色的花瓣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缝,而很快,裂缝便如蛛网一般迅速向四周蔓延。 数息之后,伴随着夜魔的刺耳的吼叫,“哗”的一声,迎春花阵终于碎出一个窟窿,巨型夜魔第一个冲杀进去,轰然砸向地面。 哐! 小镇的某处激起污泥碎瓦无数,还有几道剑光伴随着尖叫射出,千亦极目望去,正是赵君洪等人逃离的方向。 微微皱眉,千亦看了眼低头啃着烧饼的萱萱,把懒懒扔在了地上,说了声“等我回来”,下一瞬,少年留在原地的身影已化作星辉消散。 …… 远处,一滩污水中,赵君洪正被巨型夜魔踩在脚下,他面容扭曲,惊恐万分,努力想要挣脱,可完全是徒劳,使出浑身解数也只是保证自己能不被巨型夜魔踩死而已,车辇上留下的法宝和符箓,都因夜魔骤然出现而来不及使用,其余几名墨池弟子也没什么和妖魔正面厮杀的经验,看见赵君洪被擒,一个个像被狗撵了的苍蝇一般,尖叫着四散而逃,秦飞羽是其中逃得最快的一个,一马当先,宛如疾风一般,却一头撞在了一座阁楼上,哐当一阵没了声息。 赵君洪见状心如死灰,可叹自己自诩天资不凡、实力绝伦,如今才知,自己不过是能在妖魔的脚下苟延残喘片刻罢了,眼见得巨型夜魔又伸手去抓车辇里无法动弹的师妹,心中又是悔恨,又是绝望。 周采苓躺在车辇中,束身符令她一个时辰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夜魔漆黑的大手伸向自己,心里转过无数念头,有害怕,有愤怒,有不甘,到最后,只剩下两行清泪,一声叹息。 “算了,就这样罢。”周采苓默默想到。 这时,一只手出现在周采苓朦胧的视线里。 五指修长,润白有力,有些像书生的手,又有战士的凝实。 然后,这只手向前伸去,迎上了夜魔巨大的手掌! 哐! 一声巨响,巨型夜魔消失了! 但那只手仍然握着夜魔的手指,没等周采苓明白情况,又是一声巨响,这一次,周采苓勉强看见一道影子在夜空中舞过! 哐! 第三声巨响时,周采苓终于看清了:那只手竟是提着巨型夜魔,像挥舞面条一般,将之“哐哐哐”的砸在地上,砸得污水四溅,石砾横飞! 周采苓转过眼眸,看向那手的主人—— 却同时看见赵君洪满是复杂的面容,瞳孔里,倒影着的—— 是那个少年。 …… 赵君洪从未想到会有如此一幕发生。 那个被他一直轻贱鄙夷的“凡人”,那个他懒得多看一眼的蝼蚁,却在同门师弟抛弃他时,将他从污泥、屈辱和绝望中救了出来,而更令他想不到的是,那个一脚便让他失去所有抵抗能力的巨型夜魔,在这个身高不过七尺的少年面前,如同纸糊的一般,被握着一根手指,随意挥砸,十多丈的体型,只有惨嚎痛吼的份儿。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也太过离奇,赵君洪觉得用梦境来形容都显得荒谬,但身体残留的痛觉却告诉他,眼前是无比真实的真实,只有真实,能如此不可思议。 想起这一路自己的所作所为,赵君洪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他本以为后者的沉默是怯懦,现在才发现别人是懒得与自己计较,自己还偏偏像鼻孔插葱的猪一样,装象!实在比小丑还滑稽愚蠢! 看着少年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的如雪身影,赵君洪陷入久久的深思。 相对于赵君洪的复杂而言,周采苓的心情纯粹得多,但这纯粹的震惊带来的冲击更大,眼看着那个文弱的少年,漫不经心的将十丈高的夜魔砸成半身不遂,又不紧不慢的走到夜魔身上,手一招,握住一道从车辇中射出的白光,随后拔刀,不见刀光,亦不见长刀入鞘,只见夜魔已没有了呼吸。 泥水中,夜魔的鲜血汩汩流出,表面上看,极像是夜魔被少年拔刀吓死,但很显然, 不过是少年出刀太快,看不清而已。 千亦仰头望向天空,夜魔正从四面八方向巨型夜魔突破的窟窿聚拢,密密麻麻,将那一片苍穹染得格外的黑。 “倒是方便了。” 千亦低声念叨了一句,正待拔刀,小镇忽然下了一场悠扬。 是歌声。 千亦扭头望去,最初投宿的那家客栈上,一道淡蓝色的身影正站在房顶,向天空轻声哼唱着。 说不出这是怎样的一种歌声,轻浅低柔,却传遍了整个古木小镇,每一丝一缕都像撩拨于心际,柔婉得如同晨风拂叶,清泉漱石。 千亦本身对乐理也知之甚少,唯一听过的也只是战场上的破阵曲,铁马金戈,热血厮杀,与这等轻柔如水的曲子完全不一样,所以也不明白歌声唱的什么。 但这歌声响起时,小镇,静了。 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抚平了一切的波澜和浮躁。 天空中的夜魔停住了,仓皇逃窜的百姓停住了,时间似乎定格在了上一息,唯有耳畔吹过的晚风,透过窟窿落下的春雨,还表明着一切仍继续着。 千亦认出屋檐上的人,是之前投宿的那个少女,自己将最后一间房让给了她,却没想到—— 没想到她竟是神魔! 龙城谷七年,千亦先后随残夜深入魔族疆域不下百次,见过的妖魔数不胜数,但唯独神魔,一直未曾见到。 神魔是所有魔族的统治者,生来便有王者的威严,最特别的是所有神魔都有一双金色的眼眸。 站在屋顶的少女依旧戴着笠帽,千亦看不到她的眼睛,但在这时,这样的环境,却成了证实千亦心中所想的最佳证据。此外,他能感觉到这些妖魔之所以停下来,不是因为歌声的优美,而是歌声中那种属于王者的威压。 果然,十数息后,所有的夜魔都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发出比来时更尖锐的啸声,飞快的向迎春花阵外冲去,几个眨眼的功夫,夜魔已不见了踪影。 小镇恢复了安宁,歌声也随之落下。 残破的迎春花化作点点星光,和着春雨飘落。 屋顶上,少女心中生出感应,朝某处看去。 只见一个巨大的夜魔尸体前,一个少年正握刀看来,隔了数里远的距离,却有种刀已抵着她要害的错觉!层层春雨洗过,也洗不去少年微皱眉头落下的肃杀和压抑! 少女大惊,眼中金辉泛起,这少年杀意有如实质,自己的魔族身份多半已被识破,一场恶战恐怕难免了。 正当少女准备拼命时,远处的少年忽然将刀一松,转回身去。 夜色中,白衣飘然,薄如蝉翼。 少女怔怔望着后者的背影,她不会知道,远处的那个少年心里正回响着一句话——没人能决定自己的初始,心向正则正。 …… 翌日,卞安城。 千亦把包袱和小陶罐交回到萱萱手里,看了周采苓一眼,没有多说什么,消失在人群之中。 第十一章 一路南下,永安行客 八殥历,七京二十三年,位于八荒紘、九野山、漠落之都、朝阳谷四处大邪之地,以及秭蛇林、毒蝎谷、葬仙泷等凶险之处的妖魔,忽然并起向中土九州进攻,九州正道措手不及,十门十八宗七十二派,当时正道之首,竟损失十之二三,其中十门之一合虚山,惨遭灭门! 十年之后,妖魔占去浩浩神州千万里,正道终于抵住攻势,建九大国,千余小国,数万部落,集中人族之力,抵御外敌。 各国之中,各门派不计前嫌,共建国院庠序以为教。 时鸿国为九大国之一,永安为京都,国院名有容。 …… 每年正月结束,二月伊始,便是有容国院考核之时。 天下诸生,无论男女,无论老少,无论贵贱,皆可入院参加考核,不过能否进修,还得看其本事。 千亦在龙城谷呆了七年,杀了七年的妖魔,残夜说,累了?累了就去人多的地方走走。 于是,千亦在这年初春,去了京都。 本来以千亦的脚程,龙城谷到永安虽远虽险,一天也足够了,不过三千家书,却是几乎将燕北郡的城池连了个遍,到第十城卞安之时,已足足过了十三天。 卞安位于云梦大泽的一片岛屿上,最初是一些渔夫交易各自城镇特产的地方,后来有位喜好游山玩水的王爷乘舟而过,于朦胧飘渺间望见此地,只觉湖光山色,风景宜人,恍如仙境,登岛后又发现其中物产丰富,鱼美多鲜,归去便令人在此建了府邸。达官贵人慕名而往,岛上人声渐起,慢慢演变成了小镇,再后来小镇变作城池,城名卞安。 妖魔并起之后,卞安城也不得不筑起高墙,以往时候那种纵一苇之所如,奄忽兮至于熙攘的事再难遇到,临岸而立,也见不到气蒸云梦的景象。唯有登上拨云峰的蓬莱阁,才能窥见云气翻腾的盛况。倒是来访之人,乘船而往,于云雾中望见岿然城池,给卞安起了个别名——云中城。 千亦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妙城,在岛上买了些酒肉面饼,呼来一叶扁舟,便下了水,和小白狗在几个岛屿间瞎转,四处张望倒也没忘记正事,信一封封送到了龙城谷边关士卒的家人手中。 黄昏时候,送完信的少年在船上睡着了,湖面上渔火如星,摇曳在悠然天际。 …… 翌日清晨,千亦坐船离开卞安,临舟遥望两岸,青山拱手相送,鸟兽踏歌随行,时常也见到别的行客或吟诗长啸,或静坐垂纶,一路好不热闹。 千亦心中颇喜。 从边关到江陵,再到卞安,人文气息是愈来愈浓,虽然山河还免不了露着百年未愈的伤痕,但这些都表明着人族已慢慢从妖魔的侵袭中缓过神来,更因形势紧迫,渐渐团结在一处,奋发向上。 “天锁之城”将这种现象展现得淋漓尽致,九十年前,人族从沉重的事实中接受妖魔并起的强大,开始计划抵御两族,“天锁之城”便是计划之一。 “天锁之城”是以某一城池为中心,向外联合周围城池,建立“天锁大阵”,扫清阵内妖魔,辅以高手坐镇,从而建设的一片和谐安宁之地。凡属天锁之城的范围内,一旦有妖魔靠近,便会激发阵灵出现,将之镇杀! 从天锁之城发展至今,鸿域虽然只有一处天锁之城,然而范围已由原本的一城,发展到十八城、三十六城、七十二城,笼罩方圆数万里。天斗神机门掌教曾言,待九大州各建成九处天锁之城,便是人族反攻之时。 进天锁之城前,千亦还有些紧张懒懒,因为妖魔并起之后,兽族分为妖兽和灵兽,前者与魔为伍,残害人族,后者则与人为友,并无迫害人族之心。离开龙城谷时,残夜曾言天锁大阵中的阵灵可区别灵兽和妖兽,一旦发现是后者,必定会将之当场镇杀,懒懒是千亦在天锁之城外捡到,自然有些担心这个吃货是妖兽一族。 好在并没有发生什么,一路安安静静,千亦入城时懒懒连身都没有翻,口水倒流得一塌糊涂…… 就这般又辗转了十数城,到正月末,离开龙城谷的第三十七日,千亦终于来到了京都,永安城下。 …… 永安,一如其名,愿此城永世安宁。 如此希冀自然大善,虽不知能否实现,至少城池的模样应是符合取名者的想象。 于城门五十丈外眺望,雄伟的城池如斩断的连绵山脉一般,横亘在大地之上,从左望不到头,从右望不到尾,扶着脖子仰望城头,也有种直达天际的错觉,不仔细看,甚至城头上那小如米粒的人影便直接忽略掉了。 远处倒是能窥见城池的形貌,但除了平添更多的震撼外,别无他用,因为单是山岳便有十余座耸立城中,更别提几片浩淼大湖,蓊郁山谷,只要不是从天空望下俯视,想要看到永安城的全貌几乎不可能。 千亦走到近处,又觉察出一丝异常,城墙上透着一股极为浑厚沉重的气息,宛如另一片广袤的大地。不必细看,也不必出刀试验,千亦认出这城墙中竟含有大量的息壤! 古书记载,息壤是九州大地的源头,能自己生长,永不耗减,含有神秘伟力,若是炼制法宝时,掺杂些许息壤在其中,可使法宝坚韧无比,不破不碎;若是建设法阵,可使法阵威力增大十倍不止。 当然,这等宝物自是可遇而不可求,极难寻找,但千亦没料到这永安的城墙中居然含有息壤,而且数量多得惊人! 少年望着城墙久久不语,即感叹鸿域第一城的名至实归,也不禁想,倘若此城在龙城谷,可换来多少将士的性命? 穿过一条长长的巷道,千亦望见了人声。 同样是傍晚,同样是雨夜,京都与江陵便有太多的不同。 沁香河转过三山,迤逦南北,与望下、桃李两河在中城齐聚,又攀章华台,于“白冠”处共睹雄城华灯初上,鱼龙热舞的盛况。 章华台自然不是真的一座楼台,但却比世上最妙的楼台还要妙上几分,因为章华台本是一座山,工匠大师亲自镂山雕壁,呕心沥血数十年方得建成。而且在把山岳变为楼台的同时,丝毫没有影响花草树木的生长,沁香、望下、桃李三处河流也一如往年,经流不息。 站在章华台往下俯看,永安城便如夜色下的另一片星空,屋宇林立处自是繁星相簇,屋宇零落处,又有安恬静好,仿佛一幅永远也看不完看不倦的绝美画卷。 千亦走在街上,此时已到了用晚饭的时候,街上依旧行人如织,当然大部分是来自四面八方的考生,一个个满带着和千亦一样的新奇,东张西望,直到撞在某棵无辜的树枝。 千亦也着实开了眼界,走在众人之中,当真是说不清谁才是奇装异服,随便抓一百人,衣服的种类就有九十来种,以至千亦素白淡青的衣着,也透着几分独特。 衣着还是其次,不时有身高丈许的巨汉和不到三尺的侏儒从街上走过,才让千亦认识到人族这个词意义的宽泛。 没有花更多的心思去关注街上琳琅满目的商品,永安城每日都变化之中,千亦担心那些给家里寄信的士卒描述的模样已多有不符,先四处寻找地址,送起信来。 三千余封家书,到今日只剩下两百来封,千亦穿梭在人群中,直到东方渐明,钟声响起,才将所有的家书送完。 离开最后一户人家,千亦踏着微湿的街道,嘴角掀起一抹轻松的弧度。 · 作者注:京,单位,所谓“个十百千万,亿兆京垓秭”,十进制,非本人杜撰,古书记载。 第十二章 南庭序 天色虽早,南城街却已开了市。 顶着黑眼圈,目光炯炯的掌柜店家,显然很明白这些日子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往日养足精神,就是为了今次能在多如过江之鲫的土豪阔少手上捞足银子,一个个茶水狂饮三百杯,只恨没学一通不必睡觉、数钱如风的道法,夜幕还未收去,叫卖声早已更迭而起。 千亦随意挑了家酒楼,买了六笼豇豆肉包,两只烤鸡,五斤牛肉,还有三十斤好酒,一共费了二两银子。零头被掌柜大手一挥,很豪迈的省了,毕竟京都客源滚滚,即便是最偏僻的商铺也被踏破了门槛,确实不在乎一点小钱。 千亦把装满酒的葫芦系在腰间,其余放进了竹篓,趁着人还没全部堆到街上,快步走出街市。 今日二月初一,还得再住一晚才是正式考核,但想都不用想,肯定是找不到地方住了,四下望了望,望见国院旁边的南山,南山无人,遂举步而去。 一面走着,一面东方落白。 天气颇为奇怪,春雨像是一路追着千亦,到哪儿,哪儿便是初雨,昨夜到了京都,春雨潇潇至此方休,整个永安城如被轻纱笼罩着一般,一揽尽在朦胧。 走到有容国院门前,千亦本想逗留片刻,打听些有关事宜,然而这只从南城街到此,便已听得太多太多。 来城的考生见到京都气象,一个个都忍不住激动起来,原本还打算藏着掖着作为底牌的秘辛,也在三言两语后倒了个干净,几乎知无不言—— 什么这次考核来了两大天才,一个是京都第一公子杜子腾,一个是猗天苏门惊云堂的年轻堂主化无极。 什么有容国院拥有数百小世界,真正的国院不在九州,而是在百川界中。 什么十一学宫外还有一座极为神秘的学宫,唤作天宫如海! 甚至有容国院的十大美人,最英俊不凡的教习,合欢宗数百女弟子……这些消息,千亦都听得不少,一路有不下十个考生 找他攀谈,千亦倒是有心和人多聊两句,增进同窗友谊,然而往往说不得三句,就能把气氛降到冰点,来攀谈的考生也只得干笑几声,找个由头离开了。 千亦早已习惯这种情况,也不怎么失落,望了眼安静朴素的国院大门,转身向南山走去。 去吃肉喝酒,去一醉方休。 …… 南山带着一股仙气,因为山峰陡峭,宛如刀削,根本不是凡人能住的地方,山南这一面更是峥嵘崔嵬,只有几只鸟雀停落山间斜生的树枝上,看来孤傲而清冷。 此处倒是颇合千亦的意,安静,没人打扰,于是几个纵跳落在山腰处的一个凹岩里,悠悠然坐了下来。 此时东方的天际,红霞刚刚抬眼,千亦取下竹篓,倒出清酒,香气摇曳,红霞闻着酒香,醉红了半边天,晨鸟踏风而过,闻着酒香,醉踩一树雨露。 永安城众声初沸,炊烟袅袅而起,十万参差高楼,并风烟翠幕,如梦如画。 千亦捻了几片牛肉,对着满是熙攘,开始自酌自饮起来。 以往这时候,有残夜在,就该吟诗了。自然,除去第一次懵懂无知,看那老儿一副潇洒出尘的模样,以为会是一首好诗,认真听了,之后再没听过。 说来唯一听了的那次,千亦在之后一月,耳畔总是出现千万苍蝇齐鸣的声音,欢快无比,就仿佛自己是一坨刚被拉出来的那啥一样,让他痛不欲生。 这日,千亦独对朝霞。 人世芳华,正逢此后春雨。 青天碧水,匏樽相属,畅饮三升!大快朵颐! …… 有容国院。 此界百川。 一个穿着青色直裰的老人正在庭院间拨弄花草。 老人神态安详,眉停宇静,清癯的面容布满了岁月肆意凿刻的痕迹,一头银发随意绾起,披落在晨风和后背,步履悠然闲适,轻踏在花影曦光里,像是一位辛勤劳作的花匠。 有容国院自然不会养一名花匠,身为修行圣地,百川界只有非学子和学子两种人,非学子要么是修为不得寸进,要么是这里的教习已没资格教,能在一个庭落里悠闲拾掇花草的老人,显然不是前者—— 他姓柳,众人都称他柳老。有容国院十二学宫宫主。 然而不仔细端详老人的眉目,或许根本看不出后者与寻常老人的不同,而仔细端详后,也只能发现,老人的不寻常处在于平静,在于那一双古波不惊的双眼。 庭院似乎也只清醒不久,院落里还氤氲着浅淡的雾气。 这时,一个粉雕玉琢的白衣童子,提着酒葫芦在庭中石桌边坐下,满是酒气的脸上带着几分喜色:“老三,今年入学的娃娃,我瞧见一个不错。” 柳老没回头,晨风中的身影悠闲依旧,仿佛后者的话不过是花间一声虫鸣,直到过了半晌,才缓缓道:“能入孙院长眼的,恐怕除了酒鬼,就没别人了。” 孙山落闻言一笑,又喝了一口:“那也得是有些本事的酒鬼才行!” 柳老不动声色:“说来听听。” “嘿嘿,也不是什么大本事,只不过一人一刀,安然无恙从龙城谷到永安,经二十四城,费三十七天,送家书三千有余,一封不落。至于路上遇到的数十波妖魔兽潮,几个嚣张蛮横的权贵天才,以及些许不顺心意之事,连他一刀也抵不过,不提也罢。 “倒是龙城谷斩妖七年,灭魔无数,尸可砌山,血可成河!闯下‘七年雁翎刀’的名号值得一提。” 柳老浇花的身形终于顿了一下,没管这个心里洋洋得意得不行,却硬要装作满不在乎的老鬼,眉头一挑,略微沉默,道:“龙城谷有个用刀高手,此事我略有耳闻……”顿了顿又问,“那人多少岁了?” “不过十七。” 孙山落仰头大饮一口,笑眯眯的说道,“不知此子比之你青眼有加的‘两大天才’、‘临江三仙’、‘云中七子’、‘奉天十三灵’之流如何?” 柳老没有答话,两大天才是有“京都第一公子”之称的杜子腾,以及猗天苏门的惊云堂堂主化无极,两人都是二十来岁,便有王境巅峰的修为,虽然跟二者背后势力提供的资源有关,然而依旧不负天才之名。 邻水三杰、云中七子、奉天十三灵也是这次考核的热门,修为均已达到王境,比大部分在国院修行数年的学子修为还高。 但这些天才中最厉害的一个,恐怕也不敢独自面对妖潮,更不提一刀将之斩尽,这个“七年雁翎刀”恐怕连天境巅峰的修士都有一战之力,两者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柳老没了心思浇花,转回身来。人族修行的境界分为:人境、圣人境、王境、地境、天境、道境,道境之上暂且不论,有记载以来,似乎修为达到天境最早的一人是十六岁,此子不过十七,岂不是险些将记录打破?! 孙山落似乎知道柳老在想什么,这次他却没再嬉笑,反而叹了一口气:“此子武力卓群,心性绝佳,同辈难有可与之相比的,只是—— “有一点很奇怪——” “何处?” 孙山落看着柳老说道:“他没有修为。” 这句话明显把柳老惊住了,老人目光中透出一股不可置信:“杀退数十波妖魔,实力堪比天境修士,怎么会没有修为?!” 孙山落面色肃然,一扫先前的戏谑,也没再喝酒,叹了口气道:“所以我才来找你。” …… 有容国院中两位老人的对话无人得知,也无人知道有容国院的考核其实早在许久以前便已开始。 南山上,千亦酩酊大醉,山风轻轻,不见人影,但他并不孤独—— 小白狗在千亦大快朵颐不到半刻钟时,忽然惨叫一声醒来,因为有狗大仙托梦告诉它,千亦这没良心的正在吃大餐,于是从来都认为自己是为美食而生的懒懒,美梦也不顾了,眼睛还没睁开,就顺着香味扑了过去,管他什么玩意,先一阵乱咬再说! 浓烈的香味早已让小白狗忘了之前吃过的任何东西,就仿佛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一样…… 至夜,一人一兽,卧于乱草之中,与春风同.眠。 翌日,鸿历天册三十八年,二月二,有容国院的考核,正式开始。 第十三章 只因不喜 睁开眼,千亦的面前是南山庭。 花草芸芸,柳色青青。 然而和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 半刻钟前,当千亦和众考生等在有容国院外,几乎把南山的树海换成人海时,一个穿着玄色长衫的老道士走了出来,并非是仙风道骨,气质出尘,反而一副刚种完庄稼的模样,大汗淋漓,脚上还穿着草鞋,头顶还戴着草帽。 出来后,咧嘴一笑:“诸位!初考由贫道黄岐主持,便请你们到梦中界小住几日,看看山水,晒晒太阳,贫道在那山那畔,种了莲花,煮着清茶。” 话说完,将那沾着些新泥的衣袖一挥,山上山下,十万余人,顷刻之间,尽化云烟。 千亦也离开了原处,可他来的地方不仅没有山川,连阳光也没有,整个世界如同被笼罩在云雾之中,白茫茫一片,只有面前这座扇书着“南山”二字的庭院。 千亦有些疑惑这考核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并不慌乱,他站在庭前思忖了片刻,得出些结论: 其一,其实黄岐老道根本就是个骗子,说那些话是为了迷惑众人; 其二,老道士没骗人,只不过所有人都变成了蝼蚁,那么庭院中一颗石块自然就相当于一座石山,一处水洼便是一片河,而只是自己不知为何,没有变; 第三种可能,进入梦中界前,每个人都要经历一次这样的考核; 第四,有人故意为之; 第五,老道士不靠谱,传送错了位置。 第六……想那么多,不如进去看看。 于是千亦背起竹篓,提着秋水雁翎刀,入了南山庭。 庭中很美,有石桌石凳,奇花异卉;有宝木珍楠,半池秋水,风中点缀着几声鸟鸣,花间盛着一抹旭日。一切自然悠然,让人心凝形释。 千亦奇怪于阳光的来处,也惊讶于景色的静美,但此刻显然花间浇水的青衣老人,和石桌边醉眼迷离的白衣童子更值得注意。 两人穿着简朴,如若寻常黄发垂髫,可长了脚趾头的都想得到,能出现在这种地方,绝非常人。老人目光平静宁和,如若包纳百川的汪洋,隐藏着深不可见的凌厉;童子面容稚嫩,却透着股历经千年的沧桑大气,浓烈之至,竟与身上的酒气差之无多。 千亦看了两人一眼,瞬间闪过数个念头,有好有坏,不过,在这之前,他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有礼貌才是,便对二人微微点头,说道:“请问考核在何处进行?” 没有称呼,没有恳求,只有冷冰冰的敬语,然而那白袍童子却笑了,只可惜那醉醺醺的脸实在无法让千亦相信这笑是因为自己方才的话,因为残夜老儿发酒疯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所以千亦装作没看见,等着旁边浇花的老人回答,可那老人却如完全没听到一般,依旧悠闲的浇着花。 千亦想,是不是方才自己没使用称呼,显得言语不够恳切?可一名老人,一名童子,称呼起来多麻烦,要是都是两个老人就好多了,不然便得说——请问这位老先生,这位小朋友……实在是乱七八糟。 可对方又不回答怎么办? 千亦微微犯了难,思量一二,忽然转身离去。 残夜让他来人多的地方走走,于是推荐他来有容国院,但他并不是非要来有容国院,他甚至都不知道来这儿干什么,因此遇到这种尴尬事,想来想去,不如离去。 千亦走得干干脆脆,却让庭中的两个人同时一愣。 孙山落“噌”一下站了起来,一副被泼冷水后终于酒醒的样子,呆呆的看着千亦的背影—— 这小子什么意思? 等到数息之后,千亦仍然没有回头,二人才明白,这小子原是准备拍屁股走人! 孙山落鼻子都气歪了,好小子,我空桑君看上的人也想跑? 柳老也微微挑眉,但却是因为头一次被如此冷落,有些生气。 然而二人虽气,却依旧稳着不动,因为这里不是别里,进来容易,出去困难,修为不够深厚,连界门的气息都感触不到,所以对于千亦这连一根头发丝修为都没有的小家伙,二人是放心得很,甚至孙山落幸灾乐祸的看着千亦的背影,心中大笑:你走啊!你走啊!你倒是走一个给老夫看看啊—— 可惜大笑未罢,千亦在庭外凝思片刻,忽然往虚无中踏出一步,随后—— 长空一震,化作云烟。 啪嗒! 孙山落的宝贝酒葫芦摔在了地上,陈酿汩汩而出,淌落在石径上,映出孙山落一副如若被雷劈的表情。 另一边,柳老也懵了,浇花竟然破天荒的不止多浇了一滴,更是一副要把花淹死的架势。 这是又是怎么回事? 孙山落一下子蹦了起来,明明那小子屁修为没有,怎么就走出去了?这如何使得?! 柳老矜持些,可孙山落管不了那么多了,好不容易瞧见一个顺眼的,还有些连他们都不得解的秘密,如何能轻易放跑? 怪叫一声,冲了出去,口中大喊:“小祖宗哎!快快留步!” …… 一刻钟后。 有容国院的庭院。 千亦看着两人,孙山落看着千亦,柳老看着花草。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打算让我扮作‘天玄地黄’,带领一万‘魔族’袭击其他考生,以此作为考核?” 孙山落嘿嘿一笑,满脸的讨好,殷殷切切道:“浅显的意思是这样的。” “可你方才说要我杀人,”千亦皱起眉,“我不喜欢杀人,况且,在这‘梦中界’死了,是否就真的死了?” 孙山落微微沉默,一旁浇花的柳老插过一句:“真的。” “既然如此,我不参加了。” 千亦一口回绝,说完竟又准备离开。 孙山落气得跳脚,别人冒死也要参加的考核,在这小子眼里怎么就跟狗屎一样不值钱,说不去就不去,简直怪物一个,慌忙拦住千亦道:“你这小家伙,着什么急啊!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命悬一线,往往能让人爆发难以想象的力量,这次考核,旨在以生死炼心,突破极限,而参加考核的十万考生,早已知道有生命危险,皆是出于自愿……” “但我不喜欢杀人,”千亦面无表情的打断道,“无论你们有如何道理,但我不喜欢杀人。” 平静而简单的重复,却让庭中一静。 这时,柳老走到桌边,放下浇花壶,似随意的说道:“听说你昨日去了酒楼,错把一名女子认成了男子。” 千亦没说话,看着柳老,尽管他对有容国院还不熟悉,但想来身为九大国之一的国院,能力也不会太差,所以千亦并不惊讶自己的事被柳老得知。入世尚浅,确实是他的短板。 柳老也不点破,又道:“这次考核初始一段时间,梦中界只有人族,没有任何规则的环境会把人性最真实的一面展现,你可用‘观世镜”望之。” “那之后呢?” “之后随你。” 千亦微微沉默:“我不明白。” 柳老淡淡一笑,道:“因为有的事你避免不了,也不想避免。” 第十四章 看见 柳老挥了挥衣袖,庭中升起一轮宛如明月的铜镜。 丈许方圆的镜中映着一片海。 是山海,也是林海,海中稀稀寥寥的散落着十万人,如被风拆散的蒲公英。 柳老负手而立,望着铜镜道:“这便是观世镜,镜中所显,即为一梦江城。” 千亦闻言,点了点头。 然而孙山落明显不满意千亦淡然的反应,惑道:“小娃娃,你为什么没跳起来?” 千亦反问:“我为什么要跳起来?” “因为每一个龙城谷的将士都会跳起来,如果他们知道这是一梦江城的话。” 千亦想了想,认真回答:“可我不是每一个,或者说,你并没有见过龙城谷的每一个将士。” 孙山落不甘心道:“即便是这样,但你总该有些反应才是,莫非……你不知道江龙城是谁?” 事实证明,孙山落这不太靠谱的猜测竟然是对的,而许多不靠谱的事,似乎在千亦身上都再理所当然不过。 他问道:“江龙城是谁?” “……” 孙山落顿时有种早上吃的二两面全被蛔虫瓜分的感觉,苦笑不已,一旁的柳老也是眉毛颤了又颤,显然也无语到了一定境界。 当年江龙城一人一剑,死守落雁谷,血战三日,不退一步,为天下正道赢得建立防线的时间,江龙城死后,落雁谷改为龙城谷。不说这事早已妇孺皆知,而千亦作为一名在龙城谷呆了七年的将士,居然从未听说过,孙山落都怀疑他七年是不是活到狗肚子里了。 不过,现在孙山落也算明白了,千亦这朵万古罕见的奇葩连江龙城都不知,那不知后者做了八百年的梦,也在情理之中。 结束了这段毫无意义又令人极度无语的对话,庭中三人都沉默下来,望着观世镜。 观世镜容纳了一梦江城方圆三十万里的山河,然而呈现在眼前不过是几张石桌大小的圆镜,若要看得真切,非得修为深厚才行,寻常人用肉眼观之,几乎等于观察地貌。可千亦不是寻常人,不用半点鼎力(自然也没有鼎力给他用),便将其中景物看得真切无比,连两只小蜜蜂卿卿我我的场面也没逃过他的目光。 然后,千亦看到了人性。 梦中界作为考核,有机遇也有危险。 然而在没有妖魔介入的情况下,危险只是针对于普通人的,因为纨绔子弟会有一大群护卫帮他把危险降到最低,然后给别人制造危险。虽然在传送至梦中界的时,人与人是分开的,可纨绔子弟们毕竟都有些后台,所以诸如“千里寻踪”、“万里觅影”这等手段还是有的,很快就把分散的人凑在一起。 于是,千亦看到有寒门弟子辛辛苦苦寻到上乘功法,还没捂热就被人夺去,顺便还被揍了个鼻青脸肿,这倒算好的,至少性命还在,有人因为一颗丹药,一张符箓,此时已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梦中界还散落着一千把钥匙,十道门,有人揣测,黄岐老道士所说的那山那畔,便在其中一道门之后。自然,寻到钥匙的人,立马又成了众矢之的。不少人守株待兔,等在门边,因为十道门就悬在那儿,即便得了钥匙,也总得过来开门才行。 于是,又有十数人因此失去了生命。 千亦眼看着这些,一句话没说,神色也不曾变了半点。 可他的心是冷的。 入梦中界时虽说没有制定任何规矩,也没说不可杀人,但在和妖魔斗了七年的千亦眼里,依然觉得不可思议——究竟是为何,能让一个人如此随意的夺去另一个人的生命? 千亦并无妇人之仁,相反,他杀人不少。在边关时,每日都看到大量的生命被葬在大地,以往的种种,无论欢喜忧愁,全部被碾碎成回忆,什么都不剩下。 他学刀,反而真正出刀很少。 因为出刀是该杀,而不是为了杀。 一张符箓、一颗丹药,资源而已,从未有过公平的世界,自然是损不足而奉有余,可既然已经抢走,为何还要夺去别人的生命? 千亦杀了太多妖魔,也杀过许多叛入妖魔的人,所以他对生命珍视,所以他不解。 这时,梦中界又有人要沦入相似的命运。 千亦忽然目光一凝—— 这人他认识,是小女孩云微微。没想到她竟然来此考核。 “旁人生命被夺,你无动于衷,见与自己有旧之人生命有危险,却变了颜色,是何道理?” 柳老的声音从旁边冷冷传来:“难道旁人的命便不是命么?” 千亦默然,他知道柳老的话没错,他能忍受与自己无关的人性命失去,却难以忍受认识的人生命受到危险,正是因为有过往,所以回忆便不愿把冰冷掺杂到过去,那一点点的美好,那一刹那的浅笑,总愿让她长存,能伴自己到老。 “我也是人。”过了半晌,千亦回答道,“我承认之前错了。我要入界。” 千亦的话很简洁,也没有解释原因,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小女孩的可怜和无助让他心颤,他无法想象倘若那名身在边关的战士,得知奶奶过世已经半年,妹妹也在一梦江城中惨死,将是何等的悲痛欲绝! 然而之前的那些人也是,都是生命,都有羁绊,岂能随随便便的夺去?千亦之前没有动作,因为他没想清楚自己能做什么,能改变什么,泱泱十万人的生命,他一人一刀,又能怎样?可现在他想清楚了,因为每一个死去的人都在乎他的帮助!每一个深爱着那些死去的人都在乎他的帮助! 白衣童子孙山落稚嫩的面容上满是沉静:“这世界其实永远都只有一个道理,那便是弱肉强食,所谓国家,所谓律法,不过是一件正大光明的外衣罢了。 “那么,告诉我,你入界做什么?” 千亦抬起头,看着瑟缩在树边的小微微,想起前夜的冷雨桥下,想起小女孩怯生生的样子,想起小女孩看到懒懒时张大小嘴的模样,他说道:“以杀止杀。” 孙山落抬起头一笑:“好。” 说话间,千亦已消失不见。 …… 一梦江城。 小微微正被一群身披亮甲,手持利刃的人围着。 她半摔在地上,左边小脸高高肿起,上面映着一个鲜红的手印,右边的脸蛋则因狠狠擦在了树干上,划出几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于是鲜血汩汩而出,染红了泥泞。小女孩抿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可是终究不过十一二岁,伤口的疼痛,心中的害怕,依旧没能阻止泪水花了脸。 可是,没人同情她。 一群人冷笑着,就仿佛杀鸡宰鱼时一样冷漠,但不能说是捏死一只蝼蚁,因为朱逸群大少爷,狠狠在小女孩身上踹了几脚,又用尽气力扇了一耳光后,小女孩还活着,不过咳了几口血罢了。 几个站在朱逸群身后的少年笑道: “朱逸群,你说你长一身肉有什么用?弄了半天,连个小女孩都弄不死,你要是不行,换本少爷来,本少只需一根指头,多用一根就算我输,怎么样?” “朱大少,我看你还是回家吃奶吧,在这儿丢人现眼,也不知道你爹怎么敢把你放出来!” “朱逸群,本少瞧着这儿小姑娘水灵灵的,以后多半是个美人儿,你要是再弄不死,不如给本少拿去做暖床奴得了。” …… 几名少年冷嘲热讽,言语间毫不留情面,显然家世都不输朱逸群。 朱家的下人知道这些少年来头颇大,也不敢造次,只好在一旁加油助威,呐喊不止。 朱逸群正是心烦意乱,被众人的叫声一扰,气得七窍生烟,一声大吼:“别吵!” 众纨绔闻言冷笑,或是摇扇,或是抱着胳膊,不过也都没说话,摆出一副看戏的架势。 小微微很无助,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参加有容国院的考核,将来去寻找哥哥,没想到这么快自己就要死了。 而原因不过是一颗莫名其妙落到自己怀里的“珠子”,她还没明白珠子的来历,就被这群人粗暴的抢走了,还对自己一顿暴打,如今还要打死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受此无妄之灾。 看着周围人的狞笑与冷漠,小微微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她因大哥哥离开前的微笑而鼓起勇气,也因黑衣姐姐的帮助平安到达京都,她再也不想回到石拱桥下瑟缩的日子了,那样的雨夜,真的很冷,很冷很冷。 所以,即便命在顷刻,她依旧不后悔。 两行清泪滑落,小女孩终是有些不舍。 哥哥,小微微再也见不到你了…… 闭目前的最后一刻,暴跳如雷的朱逸群正狠狠向她头颅打来。 “咻!” 就在这时,天边忽然传来一声惊鸣! 随后,青冥之上,一道璀璨的蓝光宛若天星坠落,划过长空,快得还没等众人看清,下一刻,便听“轰”的一声巨响,在地上爆炸开来! 烟尘弥漫中,朱逸群像被捅了几刀不死,从杀猪场里冲出来的肥猪一样,以每时辰三百里的速度,惨叫着射了出去,狠狠撞在了树上,头一歪,不省人事! 第十五章 苍黄剑夜雨 朱家的护卫们傻了。 前一刻为少爷欢呼加油的神色还停留在脸上,下一刻嘴大张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每个人的神色中,都多了一分如被雷劈的异彩。 “少爷!”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一个个如丧考妣,怪嚎着扑了上去。 此时朱大少已失去动静良久,从他身上吹来的风都带着血腥味。 众人心中冰冷一片,他们太清楚把毕生都献给了吃喝玩乐的少爷,即便有护体软甲,在如此恐怖的一击之下,也只有死路一条。唯一能期盼的就是,阎王爷会嫌弃少爷长得丑又死得难看,一巴掌把他打回来。 可很显然,这不过是天真的想象罢了。因为阎王爷暴跳如雷后,少爷只可能被打得魂飞魄散。 情知回天乏术,一个个神色惨怛,面如金纸,悔不该让少爷一个人去碾死那只蝼蚁。虽然他们痛苦于少爷的白痴,也痛苦于拍白痴马屁时绞尽脑汁,可痛苦归痛苦,至少还活着,少爷这一去,他们多半连痛苦的机会都没了,考核一旦结束,他们就会被杀了陪葬! “少爷啊!你可不能死啊!不能死啊!” 老管家仿佛全家死光了一般,涕泗横流,悲痛之至,眼泪鼻涕几乎把脸都洗了一遍。但他后面的话却没叫出来——梁州城醉花楼还有那么多姑娘没被自己临幸,听说走的时候又进了新货,老奴都还预定着呢,少爷啊,你可不能就这么去了!你怎么忍心让那些姑娘独守空房啊! 护卫长也是失声痛哭,想起自己狐假虎威,贪了十数年的银两都还藏在地窖里,悔得肠子都青了,如果时间能倒流回去,他会毫不犹豫的把老管家扔过去,把少爷抢回来,可惜—— 一切都晚了。 当众人赶到朱大少身边后才发现,说朱逸群用脸把阎王爷恶心一遍还是乐观了,死成这样,连头都没了,估计当坐垫都嫌不好使! 众人悲愤万分,捶胸顿足: “到底是哪个畜生杀了我家少爷,给老子滚出来!” “鼠辈!出来!大爷要宰了你!” “混蛋!敢杀我家少爷,我与你不共戴天!” …… 一时间朱家的下人怒火滔天,声震十里。 人群中,一位老者叹息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是这次被请来保护朱逸群的供奉,虽然以他的身份,朱逸群死了他也不会陪葬,但声誉必然会大受影响,可方才那一击实在是太快,倘若是攻击他自己,倒还来得及反应,但攻击的是朱逸群,待他要出手时,已然来不及了。有如此身手之人,这些护卫就是在朱逸群身前垒出几道人墙也无用。 另一边,众纨绔却是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几乎都要在地上打滚了。 护卫长本就在气头上,如今小命不保,又听到后面有人嘲笑,瞬间进入爆发边缘,一把拔出长刀:“奶奶的熊!老子宰了你们!” 然而众纨绔又岂会怕他,正要斥骂,林中忽然传来枯叶被踏碎的声音—— 在往常,这细微的声音实在不如朱大少的一个臭屁来得响亮,可在朱大少刚刚归西的这时候,却清晰无比。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青叶翻飞之中,一道黑色身影从林中走出。 衣襟飞舞,宛如夜色飘荡在风中; 双瞳剪水,荣耀池水三秋。 来人是一名女子。 她手中握着剑,剑已出鞘。 剑很寒,似如千年寒冰打造,然而她平静的眉,却比手中的剑更寒,仿佛是千万冰川汇聚而成,轻轻一望,便使雪满乾坤。 她是雨寻烟,她来救人,也来杀人! “姐姐!” 呆立在烟尘中的小微微欣喜的叫出声,她迈开步子,想跑到雨寻烟身边,然而刚踏出一步,一朵猩红的血花却先在踉跄中绽放出来,湿了小女孩的衣襟。 小微微的伤已经很重,轻轻一动,都会牵动伤口。 雨寻烟脸色更冷,几乎把飞舞的青叶都冻住了,绝美的容颜上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杀意。 “你们全都该死!” …… 姬从良显然不同意这话。 虽然一般出自美人口中的话,他都不会反驳,但涉及性命这种事,可是例外,他爱美人,也总得有命去享受啊! 不过,这种冷冰冰的模样,不容置疑的语气,却让他十分心痒,很想现在就把这女子扒个精光,席天寝地的野战一场,听听那动人的哀婉。 搓搓手,姬从良嬉皮笑脸的走上前,折扇一摇,自以为风.流倜傥的摆出个姿势:“姑娘,先前的事都是朱逸群那死猪做的,你把他宰了,这事自然两清,怎么能赖在本少头上?不过本少大人大量,不计较这些,想姑娘一路劳累,风尘仆仆,不如由本少为姑娘接风洗尘,帮姑娘揉揉肩,松松筋骨,泡个澡,才是极好的。” 沈京听了在一旁冷笑:“死色鸡,我看你是看人家漂亮,想把人家弄上床罢了,说得这么假惺惺,你恶心谁呢!” 姬从良哼了一声:“沈京,本少告诉你,要发神经滚一边儿去,别坏本少的好事!” 沈京还待出口,一名老者却从后面走了出来:“两位公子,我家少爷被此妖女杀害,还请两位公子给老朽一个薄面,把她交给老朽处……” “处你娘个头啊!”姬从良极为嚣张的把话打断,直接骂道,“我去你大爷!老不死的,你谁啊你!你有狗屁的面子,本少爷看上的东西,你也敢惦记?!也不拉堆稀屎照照!什么熊样!滚一边吃屎去吧你!” 沈京也冷笑连连,抱着胳膊:“虽然死色鸡不要脸,不过这倒是骂对了,你这狗奴才也配跟我们抢,不想活了吧!” 老者面沉如水,藏在袖中的拳头握得咔咔作响,似乎下一刻就会冲出去,不过,待他看了眼沈京和姬从良身后的几名护卫后,最后只得哼了一声,一甩衣袖,阴恻恻道:“你们可不要后悔!” 姬从良当时就笑了:“本少爷会后悔?!来人!把这老东西给我打得半死!注意是半死,不要打死了,另外,把这畜生的牙齿给本少留着,本少要一颗一颗给他拔了,看到底是那颗牙给他的勇气,敢让本少爷后悔!” 一名站在姬从良身后中年男子应了一声,二话不说,直扑那名老者而去! 沈京站在一旁,没有吭声,却是一挥手,也让手下的一名侍卫扑杀上去。顿时,三人战作一团,打得不可开交。 姬从良已没空理会那即将变成肉饼的老者,转回身面对雨寻烟,收起方才嚣张至极的纨绔嘴脸,荡出一副春风荡漾的模样,这次,他也懒得掩饰,直接道:“小娘子,本少爷家财万贯,叔父乃两大御史之一,监察鸿国疆土亿万万生灵,你要是从了本少,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雨寻烟没有说话。一名男子走到姬从良身边,附耳道:“少爷,那女孩已经抓住。” 姬从良闻声大笑,因为男子口中的“女孩”便是被众人忽视的蝼蚁——云微微。 作为纵横花丛的老手,姬从良知道要想抓住一个女人的心,必须要知道她需要什么,而很显然,从那个命硬的小臭虫叫的一声“姐姐”中,他已知道黑衣女子是为了救人,所以他一面调.戏后者,一面吸引沈京的注意力,暗中却派人把小微微抓住。 这下胜券在握,他如何不笑? 就在姬从良还想大笑三声,再施施然说出这番算计的时候—— 雨寻烟忽然动了。 手中的长剑不知什么时候,已从幽蓝变得漆黑如夜,空灵中带着如坠深渊的神秘。 她持剑连行五步,慧谷、天方、神川、紫微、八尺五星方位,次第亮起,而与之同时,手中的长剑向前横斩而出! 凌厉的剑光并未出现,反而在长剑斩出后的那一刻,剑刃忽然如一夜春雨打落的繁花,化作千片万片,消散一空。 这时候,姬从良大笑终于结束,他打开折扇正要炫耀,身后的男子却失声尖叫起来: “云起山河住,鱼落鸟不出。这、这是落雨山庄的‘苍黄剑夜雨’!” 话音刚落,天穹忽然层云迭起,朗朗晴空转眼一片漆黑,就仿佛所有的光都被墨色屠尽! 而那山、那水,那千里万灵,都在这一刻,陷入无边的岑寂! 第十六章 墨将天尽屠 落雨山庄有首诗,名为《夜雨》,其诗曰: 云起山河住,鱼落鸟不出。 一夜满城静,墨将天尽屠! 参横北斗转,不见赤金乌。 问君千里路,何处花不枯? 不过,世人记住《夜雨》却并非因为它的诗才,而是落雨山庄的十三式剑法中,第三式正是“夜雨”。 因其诡异忽变,神秘难测,又被称作“苍黄剑夜雨”。 此剑法乃落雨山庄二代家主雨浣花所创,相传夜雨剑一出,剑刃如落花凋零一空,随后墨云滚滚,风烟俱净,山河不动,生灵尽伏,整个世界的天光都会被屠尽,陷入枯寂之中。 虽然传言有些夸张,但此际方圆十里的天空,尽被一簇巨大的墨云遮住,木林中,水过处,花开岸,一切都被夜色染得漆黑,天光虽未屠尽,可也相去无几。 骤逢此等变故,又听是落雨山庄的苍黄剑夜雨,众人都是心头一慌,再想起雨寻烟之前说的那句“你们全部该死”,更是背脊发冷,汗毛倒竖。 这些年落雨山庄的人没少在世间行走,人不多,却无一不是强者,凭借十三式剑法,在九州也颇负盛名。 苍黄剑夜雨,乃是要达到地境才能施展的剑法,雨寻烟年纪轻轻,不过十六七岁,纵然猜到后者是落雨山庄的人,他们又哪里会想到后者已有这等深厚的修为?! 姬从良、沈京等人想起朱逸群方才的死相,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来不及后悔,一面催动全身可怜的鼎力,一面大声尖叫:“保护本少爷!快来保护本少爷!你们一群饭桶!眼睛长屁股上了吗?!本少爷在这里!……” 众纨绔尖叫连连,宛如一群因为贵了半文钱而在街市上吵闹不停的泼妇,声音都仿佛被刀削过一般,尖锐无比。 不怪他们如此惊慌,因为苍黄剑夜雨作为落雨山庄最强的几大剑式之一,作用可不只是召来几团乌云,所谓“夜雨夜雨”,它真正的厉害之处,在于雨。 黑色的雨。 沙沙!沙沙! 在众纨绔尖叫的时候,落了下来。 如若春夜里随风而来的绵绵细雨,欲将这世界的污浊涤尽。 可雨落在地上并没有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反而一声声惨叫在沙沙落雨中响起—— 苍黄剑夜雨,是剑式,自然不会下普通的雨。 一片漆黑中,有剑舞如若惊鸿,从数千年前落来。 那是雨浣花的剑,那是雨浣花的舞。 舞到后来,庭中无雨,只剩剑。 再后来,庭中无剑,只剩雨。 那次舞剑后,雨浣花破空而去,留下《夜雨》五律一首,从此消失世间。落雨山庄三代家主以庭中剑痕剑意,推衍百年,得出此一道剑式,传之——夜雨。 夜雨剑无剑,然而每一滴雨中都饱含着剑意。 雨未落地时,一股凌厉的气势悬于空中,让人不敢动弹,雨落之后,却又有无数剑从天上斩来、刺来、杀来! 面对远负盛名的夜雨剑,众人如临大敌,丝毫不敢有所保留,使出十二分气力拼杀! “铛!铛!……” 夜雨中,很快响起了金铁铮鸣的声音,众人如同被千军万马包围,陷入无穷尽的苦战之中,至于之前被抓住的小微微,此际早被扔在一旁,无人管其死活。 这正是雨寻烟想要的结果。 就在小微微不知所措的时候,雨寻烟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轻轻地,似乎怕惊扰了这场酣畅淋漓的夜雨: “微微,我们走。” 小微微听出是姐姐的声音,高兴得差点哭了出来,正要回答,然而这时,耳畔却又响起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冷冷的笑着—— “想走?走得掉吗?” 一句话刚落音,先前还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忽然间天光大亮,万丈光辉刺破层云,倾洒而下。 潇潇夜雨犹如一场惊梦,从众人心中飘过,唯有刀痕交错,枯叶尽碎的大地,似乎证明着这场雨曾经来过。 雨寻烟站在众人身后,一手拉着小微微,一手握着剑,脸色尽是虚白。 而众人还未从方才的战斗中缓过神,一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如牛,各种姿势皆有,唯一的共同处便是都像刚从水中爬出来的一般,狼狈无比。而姬从良与沈京两位纨绔更甚,一个拽着两名中年男子的衣服,像小鸡仔儿一样瑟缩在二人背后,一个干脆就钻到一名护卫的裤裆下面,两只眼睛睁贼兮兮的往上瞟着。 雨寻烟的剑法一破,两人的丑态顿时昭然大白,不过,多亏了雨寻烟和那名陌生的男子,大部分人并没有注意到他二人。 每个人心中都升起了一团怒火,因为除去已死成阎王专用肉垫的朱逸群,剩下的人都还有些脑子,明白自己方才被雨寻烟给耍了! 原来这臭娘们压根就没想杀人,摆出一副不屠尽众人,誓不罢休的模样,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而已,不然岂能因为一句话,就被破了剑法?那可不是随处可见的白菜剑法,是落雨山庄的苍黄剑夜雨啊! 那么很显然,这小娘们要么道行不够,硬施剑法,要么受了伤,鼎力不够施法,所以从一开始就打算兵行险着。 本来众人慑于苍黄剑夜雨的威名,措不及防之下,还真有可能被她得手,没想到在最后时刻,却半路杀出个——陌生人。 当然,这陌生人对众人来说并不陌生,尤其是姬从良和沈京。 而此际,两人也才反应过来,面色同时一红,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蹦了起来,抽出折扇胡乱摇着,竭力摆出一副“大战百场犹酣然”的架势,哈哈哈干笑三声,这才回头,指着陌生男子道:“杜子腾,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被叫做杜子腾青年面无表情,连眼都懒得抬,仿佛根本没听到二人的话语。 于是,毫无疑问,这没有半点轻蔑却轻蔑到极致的神色,激怒了姬从良二人,可令人惊讶的是,对朱逸群冷嘲热讽,连后者死了也敢再笑上几句的二人,竟然像哑了一样,脸色涨得通红,像酝酿了一个惊天臭屁,却也硬生生把屁憋了回来。 其余几名纨绔少年也没有啃声,看着杜子腾的眼神中,明显有一丝畏惧。 杜子腾只是一人。 在这危机四伏、生命随时可能受到威胁的地方,他只是一人。 或许这对别人来说是找死,然而对于被称作“京都第一公子”的他来说,一人就够了。 因为他姓杜,是鸿国国师杜搬山之子。 他叫杜子腾。 杜子腾穿着大红朱雀袍,戴着赤金冠,上面镶满了异兽灵禽。 这是一副很不低调,也很不安全的装扮,甚至还有些神经,可对熟知他的人来说,这是杜大公子一贯的作风,似乎从记忆中有杜子腾开始,后者就一直是这身行头。 杜子腾一掀衣襟后摆,往后坐去,就像坐在了一把椅子上一样,稳稳的坐在虚空,十指交叉着,衣袖中一条五彩斑斓的小蛇吐着蛇信,嘶嘶游走,两只墨绿的蛇目,一如它的主人,不怀好意的打量着雨寻烟和小微微。 这样看了片刻,杜子腾忽然一笑,舌头在薄薄的嘴唇上舔了一下,对雨寻烟道:“把衣服脱了。” 第十七章 天地玄黄 雨寻烟还没说话,姬从良却先火了:“杜子腾,你什么意思!这是本少先看上的,你不能就这么抢了!你不是喜欢什么毒虫毒草吗?一梦江城这么大,说不定就有你想要的,你不去找那些东西,跟本少争一个女人干什么?!……” 杜子腾没有理会姬从良的暴跳如雷,他看着雨寻烟,声音就如毒蛇一般冰冷没有温度,平静的重复道:“把衣服脱了。” 简单却不容置疑。 雨寻烟没动。 微风撩起几许青丝,倾洒在握剑的手中。 然而本该在杜子腾说话前就刺出的剑,却始终沉默着。 夜色缠绕在剑上,开始如散落的丝绸从剑刃滑落,渐渐露出如湖水般的湛蓝。 忽然,长剑一震,反插入地,雨寻烟一口逆血喷出,半跪在地上。鲜红绽开在枯叶。 雨寻烟此时的状态极为糟糕。 不但如众人揣测的一般受了伤,施了秘法,为了救小微微,她还硬生生压住伤势,方才一式苍黄剑夜雨,几乎耗尽鼎力,此际油尽灯枯,伤势爆发,连剑也拿不动了。 “姐姐!” 小微微一声惊呼,赶紧去扶雨寻烟,但她的情况也好不了太多,惊呼直接扯动伤口,几乎又吐了血。 两个女孩萎顿在地,被众人冷笑着围在中间,像两只陷入虎狼包围中的小兽,孤独而无助。 杜子腾冰冷的目光依旧不带任何感情,俯视着二人,神色是那样的理所当然,就好像他本就王者,两女本就是爬虫,于是,后者本就应该跪倒在自己的面前。 “你很强。” 过了片刻,杜子腾说了话,不过却是这样出乎意料的一句,但没人反驳,不仅因为杜子腾是杜搬山的儿子,也因为事实确实如此。 “但你依旧改变不了身为爬虫的命运。” 杜子腾继续说着:“或许在别人眼中落雨山庄很强,但在我眼中,不过是千山万壑中的一座小土丘。我知道你叫雨寻烟,也知道你为了逃婚来到国院。但很可惜,倘若你不按我说的话做,你不仅进了不了有容国院,还会像凄惨的死在这里。 “或许你觉得愤怒、不公,可你身为爬虫,又哪里有追求公平的资格?即便你再厉害些,也不过是生了翅膀的爬虫而已,焉能高过如我,大鹏神鸾?况且,你还很蠢。 “或许你认为把这群猪猡摆了一道,自己有些聪明,然而事实你不过是自以为是。从你偷袭开始,到引起这群猪猡内斗再,到施展出外强中干的一击,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老实说,即便你受了伤,我出手也不一定能制住你,可你很蠢,本就只比猪聪明那么一点,但你为了救一个连爬虫都算不上的东西,现在你比猪还蠢。” 杜子腾一句一句的说着,不紧不慢,不愠不火,就仿佛陈述事实一样,然而正是这种宣判似的语气,让人最为羞愤。 会为了救一个毫无价值的东西而出手之人,必定是有血性的,而这种人,往往也很骄傲。杜子腾相信只要自己再说一句,雨寻烟就会出手攻击。 而这,也正是他想要的。 因为尽管后者现在面如金纸,身体虚浮,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可经历过生死的他知道,这时候,往往也是这种人最危险的时候。 “把衣服脱了。” 杜子腾第三次重复,不过这一次不再像之前一样平淡,而是极其的刻薄和轻蔑,“否则,我想某只猪猡会愿意效劳。” “猪猡”自然指的是姬从良,然而形容毫不过分。 杜子腾一手祸水东引,姬从良即便看不出,但被骂成猪猡,怎么也该怒拔三丈的他,在看到雨寻烟娇弱如不胜娇羞的水莲花后,竟无论如何也愤怒不起来,反而有种屁颠颠跑过去的冲动。 不过,做了二十年的纨绔,他好歹还算有纨绔的觉悟,知道但凡做事都讲究一个面子,于是一声冷哼,喝道:“杜子腾,算你识相,既然你悬崖勒马,本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你一马!” 微风凛凛的话刚一放出去,下一刻姬从良就变回了流.氓,流着口水,笑嘻嘻的往雨寻烟身边凑,一副淫到骨子里的贱容。 旁边一名中年护卫见少爷色迷心窍,连忙拉住后者:“少爷,使不得啊!这妖女极为厉害,只怕此时还留有后手。” 姬从良闻言一震,忽然想起朱逸群凄惨的死相来,顿时被吓得后背发冷,知道自己被算计了,正要骂杜子腾奸诈。 杜子腾却先冷笑一声:“看来我高估某些猪猡的胆量了,空有一身肉,却只有老鼠的胆子,连对失去反抗能力的蝼蚁也不敢下手。” 一听这话,姬从良就像被踩了猫尾巴一样,一下子蹦来起来,面红耳赤:“姓杜的,你说谁呢?!谁胆小了?本少雄心虎胆,王母娘娘的屁股也敢摸,你算得了什么?……” 然而杜子腾却根本没理会像蚂蚱一样蹦哒的姬从良,他静静起身,向雨寻烟走去,目光落在后者的衣衫上,显然是打算亲自动手了。 姬从良先是一愣,随后一声怪叫,冲上了上去。 “杜子腾,你言而无信,说好让本少动手的!” 姬家护卫见状一阵摇头,心中叫苦不迭,暗把死色鸡的八辈祖宗问候了一遍,却也不敢怠慢,赶紧跟上。 姬从良把杜子腾挡在身后,终于松了口气,一回头,正见雨寻烟又吐了口血,柔弱的靠在剑上,似乎一阵风都会把她吹走。 姬从良大乐,心道还是自己聪明,险些便宜了姓杜的那丑货,这等人间绝色,理应身为“万花公子”的本少来享用才是。 目光肆无忌惮的在雨寻烟身上游走,女孩绝美的容颜,清丽出尘的气质,曼妙无比的身姿,只一眼就让他口干舌燥,他无法想象待会儿这冷冰冰的小美人无助的被自己压在身下,在众人的目光中,屈辱哀婉呻.吟的模样。极度膨胀的兴奋,瞬间让姬从良失去了耐心和警惕。 他折扇一丢,作势就要扑上去。 然而,就在他口水湿了一地,双手伸出,脚尖都踮起,一副登徒子见了玉观音的模样时,忽然一道娇小却坚定身影挡在雨寻烟身前—— “你休想!” 一声清脆,犹如惊雷,震得林中一静。 只听木叶被春风刮得簌簌直响。 小微微站在雨寻烟身前。 她紧咬嘴唇,小脸花花的,红肿的脸蛋上沾满了尘土和鲜血,样子很是狼狈。 她的声音也毫不凌厉,稚嫩中还有一丝怯然,可毫无疑问,她是坚定的! 小微微很小的时候,困难和危险都有哥哥帮她挡着,后来,哥哥走了,需要她独自面对危险和困难时,她害怕、哭泣,努力想去逃避。 可是现在她明白了,总有些事是逃避不了的。 姐姐为了救她,身陷险境,甚至清白不保,而实际她和姐姐的交情并不深,千亦大哥哥走后的那天清晨,她不过是邀请姐姐去鄙陋的小屋住了一晚,给姐姐做了一碗饭而已。 姐姐却如此待她,姐姐有难,她又如何能坐视? 曾经总是被保护着,无论是哥哥奶奶,还是千亦哥哥和现在的姐姐,可小微微、小微微也想拥有保护你们的力量啊! 哪怕是螳臂当车,哪怕脆弱的如一片枯叶,小微微也想保护你们! 小女孩颤抖的站起来,坚定的挡在雨寻烟身前,胸口的血花如被春雨洗过一般,开得那样鲜艳明媚! 她害怕着,然而也无所畏惧! 姬从良的脸在一瞬间变得狰狞无比,五官剧烈的扭曲着,对他来说,小微微的出现就像一桌山珍海味忽然被一堆死苍蝇给淹没了一样!气得全身发抖,双目血红! 尖利的狂叫一声:“你给老子去死!” 全身的鼎力瞬间沸腾,一道泥黄色的光辉在姬从良手上生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像小微微的天灵盖砸去! 雨寻烟也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她都已经做好一剑刺死姬从良,再自杀的准备了,没想到小微微却忽然挡在她身前,仓促之间,根本来不及阻拦,甚至也阻拦不了,因为她刚一起身,鼎力错流,又喷出了一口鲜血! 随后天旋地转,世界渐被夜色打湿。 小微微依旧站在姐姐身前,娇小的身躯就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随时都会倾覆。 但她却紧咬着小嘴,任凭劈掌在眼中飞速放大。 雨寻烟看着这一切,忽然一笑,就像开在腊月寒冬的一株青莲,绽开着千年难寻的美丽。 生命既能如此,纵然离去,又有何怨? 眼见两个女孩便要香消玉损,却在这时,一道炽盛无比的光辉,宛若金乌临尘,横贯天地而来,犹如杀鸡一般直接把姬从良劈成了两半,猩红和金辉,同时绽放,化作漫天烟火,点亮了黑夜! 雨寻烟仍然坠落着,只是在一片朦胧中,她看到一个身影从远方走来,披着黄金战袍,戴着半面玄色面具,面容冷冰冰的,然而那清澈沉郁的目光,却忽然让雨寻烟想起昨日的清晨,那个白衣少年浅浅的一笑。 怎么会想到他呢? 雨寻烟心中生出最后一个疑问,下一刻,她失去了知觉。 …… 雨寻烟被人抱在怀里。 姬从良死成了两截。 然而姬家人却并没有如死了亲娘一般惨叫,他们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瞳孔微微颤抖着,映出对方满是惊慌和恐惧的面容。甚至连杜子腾都不例外,他皱着眉,脸上再没有那种处变不惊的神色。 刺目的黄金战衣,空幽的玄色面具,一瞬间让众人认出来者的身份—— 梦中界第一魔君! 天地玄黄! 第十八章 我爹是杜搬山 魔君所向群魔往,天地玄黄万灵殇! 在众人进入一梦江城之后,老道士黄岐便留下了这句谶语。 第一句自然不消多说,而“天地玄黄”,众人却有诸多揣测。 有人以为,天地玄黄是指天、地、玄、黄四位魔君。 有人以为,天地玄黄是《易经》“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指一梦江城会迎来一场杀戮浩劫! 还有人以为,天地玄黄,其实是山那么大一坨黄屎而已。当然,做出这等惊天动地的推测之人,此际已去阎王殿当肉垫了。 现在魔君亲临,黄衣玄面,众人才明白,天地玄黄原是“天玄地黄”之意。 虽然来者没叫“老子便是魔君”,也没人说魔君一定会是这副打扮,可一刀气贯长虹,直劈姬从良而不伤他人半分,快得让众人只来得及见到姬从良热血喷洒的场面;前一刻还在数里开外,下一刻就无声无息的到了近前;刀没出鞘,身上无血,却让人生出一种后者仿佛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的错觉,一股“千军万马我独往”的气势,犹如龙吟虎啸,充塞天地!若说这还不是魔君本人,实在没法想象魔君能强成什么样。 然而,这对于众人来说,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反而事实越清楚,众人就越不相信。 因为相信除了让他们恐慌绝望外,再没有任何作用。 一百年前,自从妖魔并起,屠戮九州,人、魔便已没有任何缓和余地的死敌,人杀魔,魔亦杀人,如今虽是考核,可生死天定,遇到魔君,难道还期望他不杀你? 魔君作为一梦江城最强的几个存在之一,纵然他们人多,又如何抵抗?你可曾听说一群臭虫集体放屁,臭死了一只大象? 倘若不是慌得双腿已经发颤,魔君又近在迟尺,知道逃也无济于事,众人怕是早就跑得一干二净了。 然而,接下来的事却有些出乎众人的意料—— 魔君到来后,根本没理会他们。 他抱住雨寻烟,伸手在后者的手腕上搭了一把脉,微微思索后,取出一颗草绿色的药丸喂入女孩的口中,在药丸服下后三息,忽然出指如风,飞快在女孩左肩膀处,连点了数十个穴位,待女孩眉间的蹙意散去,这才收手。转过身,又伸出另一只手握住小女孩的手。 小女孩的手凉凉的,因为之前挡在姐姐身前,用了太多的勇气,手心娇嫩的肌肤已被指甲戳出口子,鲜血涂满。 但魔君并没有在意这些,他只是简简单单的握着小女孩的手,然后,鲜血,开始回流! 就仿佛拥有了生命一样,连滴落在枯叶上的鲜血也跳跃着往回奔涌,回到小女孩的身体,甚至连脸上的肿块,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着,恢复正常。 数息后,魔君松开手。 小微微仰着脑袋,眼睛睁得大大的。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道面前的男子是第一魔君天地玄黄,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自己却任由他抱着姐姐,握住自己的手时,自己竟然还有种安心的感觉。 分明充满了陌生的气息,却莫名有一种淡淡的熟悉之感。 “能走吗?” 魔君问道。 声音平静甚至平淡,然而却仿佛从瀚海深处传来,带着一股不可抗拒,又沉稳神秘的气息。 小微微愣了一下,等发现后者冰冷的目光是注视着自己,才明白这三字是对自己说的,赶紧往前迈步。 本以为身体又会钻心的疼,然而疼痛虽有,比之之前,却如蚊子在咬。 小微微有些兴奋,不过毕竟还没脱离险境,身边的男子也很陌生,只是小嘴微扬,又怯怯的点了点头。 魔君见小女孩已无大碍,收回目光:“那就跟着我。” 说罢,轻搂着怀里的女孩,迈步往回而去。 …… 场中有些静,远处树枝在风中不安扭动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魔君近在眼前,虽然一副根本没打算理会众人的模样,可依旧没人有胆量转身就跑。此时,魔君转回身,再次迈步,众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从最开始的一刀,到现在神乎其技的治疗,众人都心知肚明,要是魔君出手,多半是全军覆灭的结局。 好在魔君一开始没理会众人,现在似乎也没打算理会。 冰冷的目光透着出世的淡然,仿佛是一头雄狮从蝼蚁面前经过,根本没有停下来一个个踩死的心情。 这虽然让几名纨绔少年羞愤,可至少保住了性命。 朱逸群死成肉垫,姬从良死成两截,让他们明白愤怒这种事怎么也得活着才能做得了。 蝼蚁们屏气凝息,等待雄狮安静通过,然而,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杜子腾忽然一步跨出,拦住魔君的去路,冷冷道:“你不能走!” 一句话宛若万钧巨石,从天而降,砸得众人眼冒金星,几乎当场昏倒在地! 从来没见过如此找死之人,就像狮子本没心情杀蝼蚁,蝼蚁却又蹦又跳的大叫:“你来啊!你来吃我啊!你别看我肉少就不吃我!我的味道很美味的!” 可找死也就算了,众人从来不介意自己以外的人找死,但好歹你换个地方吧!等魔君走远了你再跟过去找死行不行?你在这儿找死,惹怒了后者,我们也要遭殃啊! 但很快众人发现,说杜子腾找死,还是褒扬了他,因为下一刻,他又说道:“我爹是杜搬山,倘若你把怀中的女子交给我,我可以不杀你!” 一句话,众人差点把老血吐了出来! 就算你是杜子腾,你老爹叫杜搬山,可再怎样,这里是一梦江城,人家是第一魔君,你大言不惭的说不杀别人?疯了吧! 杜子腾当然没疯,如果这就算疯了,下一句话岂不是疯到无边无际? 看着魔君,京都第一公子说出第三句话:“你没有立即回答我,所以我改主意了,你立马跪下来给我磕九个响头,认我做主人,再把怀里的女子交给我,我就不杀你。” 静! 场中死一般的静。 就仿佛墨将天尽屠再一次施展,虽然天没黑,可是在众人看来,天已经黑了。 有一种人,找死都让你无语。 他们原本以为杜子腾是跳着让狮子吃它的蝼蚁,现在他们才知道,杜子腾原来是跳着大叫“狮子,你信不信老子一口把你吞了!你现在剖腹自尽,老子就给你留一副全骨架”的蝼蚁。 简直不叫目空一切,完完全全是眼睛长到天上去了! 倘若姬从良还活着,恐怕那句“老子连王母娘娘的屁股也敢摸”,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听到这三句话后,魔君停下了。 但毫无疑问,没人认为魔君会跪下来磕头,即便杜子腾已出离了找死的境界,让人甘拜下风。 魔君做了一个很简单的动作,空着的右手微微抬起,随后,一把金色的刀出现在他的手中。 其实众人看不清魔君手上的武器,因为金光实在太过炽烈,然而魔君临风而立,“天下神佛尽可斩”的气势,却莫名的让众人相信魔君手上拿着的是刀。 唯有刀,才有这等狂傲的霸气,比剑更多三分胆色,比枪更多七分凌厉! 魔君拔刀,横空一斩! 轰隆! 金光宛若汪洋漫过,巨大的气浪席天巻地,众人如狂风中的小草,剧烈的晃动着,连声怪叫。 凌乱中,所有人都相信,杜子腾步了朱逸群、姬从良的后尘,估计是死得连渣都不剩了。 然而,待金光散去,众人气喘吁吁的站起时,却发现—— 杜子腾竟完好无损的站着,衣袖翩翩,从容无比。 他看着魔君,脸上是面无表情的轻蔑和睥睨: “你敢杀我,所以你即便跪下来求我,也只有死路一条!不过,跪下来,我可以留你全尸!” 杜子腾敢说这样的话,并且还活着,自然是有原因的。 他的面前站着一名中年男子,相貌普通,头发半白,一身暗棕色的长衫,平平常常,没有丝毫出奇之处,属于扔在大街上就再也找不到的一类人。 然而,众人石化了。 因为这长衫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当朝鸿国国师——杜搬山! 第十九章 小人 杜搬山的名字是他自己取的。 很小的时候,作为农户的儿子,杜搬山和所有光着屁股到处跑的孩子一样,有一个很贴近他身份的名字——杜阿狗。 当然,这三个字对于鸿国人来说,已经很遥远了,倒不是因为杜搬山活得太长,其实后者不过五百来岁,而是即便记得,国人也选择了忘记。 因为国人永远记得某年的某天,身为国师的杜搬山去迎接父母时,城门下被二老同时喊了一声“阿狗”,此后一年,二老先后得了神医也治不好的病,相继去世。 二老死去后,杜搬山嚎啕大哭,七日不止,最后吐血三升,闭关一年方才痊愈。 皇帝感国师大孝,赐金匾“搬山好孝”! 一月后,皇帝也暴病驾崩,登霞而去,国师再吐血三升,举国哀嚎。 两件事,国中不少人知道原因,但没有一人站出来说话。 因为国师很强。 皇帝驾崩了九个,朝中大臣换了一代又一代,包括后来妖魔并起,正道重新分划九州,立九国,朝中官职以能力大小任之,国师,都依旧是国师。 所以,国人唯一能确定的是,国师很强,强到鸿国国人可以不知皇帝,也必须知国师! 于是,当杜搬山出现在一梦江城,众人瞬间石化了。 石化的原因有二: 其一,这世道有人带着法宝闯荡,有人凭借功法横行,然而带着爹走螃蟹步的,杜子腾还是第一个!没见过,突然见了,于是石化。 其二,是高兴的。 虽然国师强到让人不敢啃声,可无论如何,他也是鸿国的国师啊!当年妖魔并起,九州分九大国,鸿国能够列与其中,正是因为国师的存在。杜搬山不仅能搬山,填海也可以。妖魔入侵后,江龙城死守龙城谷,之后建立起第一道防线的人,正是杜搬山。 站在连横鸿蒙山与断天岭的十万长城上,杜搬山指挥将士杀敌千万,危急时刻,更是亲自出手,于乱军之中,镇杀敌首! 所以,众人当然有理由高兴。 魔君是魔,国师是人,魔君砍了国师的儿子,焉有命活? 怎么想国师都应该和自己是一伙儿的。 众人放下心来,脸上浮出笑容。 沈京已经大笑起来,想到朱逸群和姬从良惨死的模样,笑得更是酣畅。 他往前大跨一步,忽然指着魔君喝道:“呔!你个长得奇奇怪怪的臭虫,还不赶紧跪下受死!难道还想让国师大人亲自动手吗?!” 魔君没说话,他看了站在面前的男人一眼,再次举起了手中的刀。 顿时,沈京笑得更厉害了,一副“在路边发现一坨屎大吃一斤”的表情,叫道:“你笑掉本少的大牙和门牙了,你以为你拔刀有什么用?在国师面前,你连臭虫都不如,赶紧引颈自刎吧! “哈哈哈,你还想砍国师,你在梦游还是奶没吃饱就跑出来了?!你砍啊!有本事你给本少砍啊!” 魔君举起了刀,而后,一斩—— 噗嗤! “哈哈哈哈,知道厉害了吧!像你这样的,国师抖落三根眉毛都能把你压死!你做什么春秋大梦呢?还想砍……” 沈京忽然叫不下去了,国师脖颈处如烟花般绽放的鲜血,把他眼中的猖狂涂抹成了惊恐,他不明白,国师那么厉害的人,怎么、怎么真被砍了!就他娘像砍西瓜一样,一刀切到底!一时间,沈京都以为自己看错了,但他转身发现身后众人也是一副不可置信,像吃了鹅卵石一样的表情后,他确定—— 他们都看错了! 国师这样的人,在众人心中就是世界毁灭了,也该活着,怎么会一刀就被砍了呢?所以,这一定是幻术!是国师的冷幽默,下一刻他们就会发现脖子上冒血的其实是魔君。 然而,当沈京再一次把目光移过去后,国师的尸体开始像发羊角风一样抽搐,然后倒了下去! 沈京也看到了杜子腾现在真是一副“肚子疼”的表情,脸上每一寸肌肤都写满了震惊和慌乱。 是的,杜子腾并没有像众人一样,觉得天塌了一般不可思议,只是觉得震惊,因为这并不是他父亲。 这不过是父亲的一具道印。 虽然只有天境初阶的修为,可因为是杜搬山的道印,也足够横行了,本来杜子腾是不打算带上这具道印的,后来虽带着了,却也没准备用,直到遇到了魔君天地玄黄。 迫不得已翻出自己的底牌,杜子腾本以为能把魔君打得像条狗,确实,当道印挥手间化去了魔君的斩击时,他甚至觉得可以把后者打成狗屎。 魔君第二次出手,尽管他没有像沈京中风一样大笑,可心中也冷笑着,为魔君第二次出手失败想好了“祝贺词”,不过现实总会让煮熟的鸭子也能飞起来。 祝贺词没说出去,道印被劈成了两半。 杜公子眼睁睁看着道印在地上抽搐,然后“啪”的一声化作光雨消散,舌头像忽然被揪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魔君没有看崩散的道印,也没看杜子腾和沈京,他手微微一落,刀消失了。 随后,他继续迈步,不紧不慢的往前走去,速度刚好让小微微跟得不吃力。 寂寂的林中,又一次刮起了风。 世界听起来很渺远。 虽然国师方才化成一片光雨,让众人知道那不过是一具道印,真正的国师多半还在睡大觉,可再怎么说,那也是国师的道印啊!众人依旧陷入惊寂中,无法自拔。 一步一步,枯叶悄然的碎裂声,伴着春风送魔君离去。 众人像一桩桩木头杵在那儿,大气都不敢出。 然而,就在这时,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沈京忽然怒喝一声,朝着魔君的背影冲了出去:“呔!兀那臭虫,看小爷阉了你!” 一声宛如晴天霹雳,震聋了众人的猫耳朵。 众人不知道沈京是不是疯了,但他们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们自己就得先发疯。 之前杜子腾大言不惭也就算了!人家好歹有个当国师的爹,身边还有一具道印!而你沈公子有什么?就凭你身后几个半吊子护卫,还不够人家一刀切的。况且人家杜子腾现在都夹着尾巴呢,你叫嚣个啥?还阉了人家?做你的春夏秋冬白日梦吧! 可是,很快,众人发现他们冤枉了沈京,因为后者正满脸的惊恐,一边往前冲着,一边屁滚尿流,仓皇大叫:“不是我喊的!不是我喊的!” 确实,喊得如此霸气,怎么也不像一个边跑边撒尿的人能干出来的事,可见多半有人用巫秘之术,操控了沈京。 但是,魔君会管这些吗? 答案当然是不会! 魔君头也不回,大手一挥!只见一道绚烂的金光横扫而过,直接透过了沈京的身体! 随后,一声凄厉的惨叫传来。 沈京倒飞而回,心想自己英明一生,纵横赌场千百日而未逢敌手,最后竟然落得如此下场,甚至连惨叫声都这么难听,实在可悲可叹,苍天无眼,嫉妒英才啊……不过—— 为何本少想了这么多废话都还没死? 歪了歪脑袋,沈京的疑惑在众人眼眸的倒影中得到解答—— 只见京都第一公子“肚子疼”现在变成了“弟弟疼”,正捂着裆部,倒在地上,如滚地葫芦一般滚来滚去,额上青筋暴露,面容狰狞,凄厉的嚎叫着。他身边不远处还掉落着一个“不明物体”,正是此物让京都少了第一公子,多了“第一太监”。 与此同时,从沈京的袖筒里,一只五彩斑斓的小蛇摔落了出来,身子刚一着地,瞬间就变作八段,无力而痛苦的在地上扭动着。 …… 远处,魔君依旧前行着,身后跟着个小女孩,愈来愈远,渐渐消失不见。 第二十章 那山落梨花 雨寻烟醒来的时候,天正下着雪。 世界莹白一片,雪花如千千梨落,飘散在呼啸的寒风中,点缀着远山远岸。 轻轻呼出一口气,雨寻烟有些吃力的坐起身,头有些昏沉,身子依旧发虚,鼎力倒是恢复了不少,肩膀处的伤势却依旧没有好转,火辣辣的疼,不过疼痛并没有扩散,似乎被一股玄妙的气势围住,有些清清凉凉的。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块寒气缭绕的冰床上,周遭是一个奇怪的洞穴,四壁极为平整,犹如刀切,洞口处,一柄出鞘的秋水雁翎刀插在地上,刀锋向外,斩断了寒风的骨。 很显然,这里是人临时劈出的洞穴,她身下的冰床也是那人专门准备的,因为在冰床上躺了这么久,她不但不冷,反而微热,可见是身上的伤引起的,冰床便是为了镇住这股异热。 “姐姐!你醒了!” 忽然,雨寻烟耳边传来一声惊喜又有些小心翼翼的声音。 她扭头一看,只见一个小脑袋从一颗煮熟的粽子里面冒了出来。 这里自然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粽子,所以当雨寻烟仔细看时,才发现是小微微趴在自己身边,身上裹着黄金衣袍,只是衣袍太大,所以厚厚的裹了好几层,晃眼间就像粽子一样。 雨寻烟看着小女孩,轻轻一笑,点了点头。 小微微却鼻子一酸,小脸一垮,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咬了咬嘴唇,忽然一下子扑在雨寻烟身上,哇哇大哭:“姐姐,都是我不好,让你受了那么重的伤,还差点、差点让那帮坏蛋欺负……都是我不好,呜呜……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雨寻烟愣了一下,看着伏在自己身上不住抽泣的小女孩,忽然心中暖暖的,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明媚,柔声道:“姐姐现在不是没事了吗?” 小微微却不理,仍是大哭,把雨寻烟的衣衫都打湿了, 女孩有些无奈,轻轻摸摸小丫头的脸蛋问:“肿消了?还疼不疼?” 小微微抬起头,眼泪汪汪的,声音依旧呜咽:“不疼了,不疼了。大哥哥给我吃了颗药丸,就不疼了……” 大哥哥? 雨寻烟秀眉轻挑,看着小微微身上的金色战衣,忽然想起自己晕倒前,朦胧中似乎有一道金色身影,便问:“微微,我们是被什么人救了吗?” “嗯!”小微微一听,虽然依旧哭着,却显然有些开心,重重的点着头,“是千亦大哥哥。” 雨寻烟第三次愣住了,倒不是她没想起千亦是谁,而是她不明白那个在浮生酒楼萍水相逢的白衣少年为何要救自己,难道是因为自己准许他暂坐一会儿,煮了三碗面?这理由自己都不信。 雨寻烟看了看洞中,没发现少年的身影,又问:“那他去哪儿了?” “大哥哥说姐姐中了龙蜥火毒,要冰山雪莲才能治好,去找冰山雪莲了。” 雨寻烟闻言一怔,秀眉不由自主的落了下来。 小微微看见姐姐皱眉,以为姐姐担心大哥哥找不到冰山雪莲,擦擦小脸,笑着安慰道:“姐姐不用担心,大哥哥好厉害的,他一定会找到冰山雪莲的,那时候,姐姐的病很快就能治好了!” 然而,雨寻烟听了,虽然脸上露出了笑容,心中的担忧却更深了几分。 少年能在众人合围之中,救下重伤的自己和小微微,道行必定了得,可她没想到自己中的竟然是龙蜥火毒,需要冰山雪莲才能治好。 龙蜥乃火属剧毒之物,速度奇快,生活在火山岩海等极热之地,雨寻烟刚来到一梦江城时,被传送到一座火山旁,遭遇了一只,被后者伤了肩膀,当时一触即分,她并没有认出是龙蜥,后来在施展夜雨剑时,受到极大影响,才知道遇上了不凡之物。 龙蜥火毒用冰山雪莲来解,这并非什么秘密,然而中了龙蜥火毒的人,大多最后都落得火毒攻心,被焚成了灰烬的下场,原因便是冰山雪莲很难找到,也很难得到。 很难找是因为冰山雪莲非千丈雪山不生,很难得到却是因为有仙兽镇守! 天地奇物,不可能平白的让人如拔萝卜般取走,总有一些妖兽先天对这些奇物有很强的反应,在后者尚未长出时就能发现,随后便一直镇守在那儿,等待奇物成熟。 这些奇物越是妙,镇守的妖兽便越是强! 冰山雪莲虽算不得顶尖奇物,可也属于宝药,镇守的是仙兽,对于世上大部分修真者来说,已是不可战胜的存在了。 雨寻烟此际全身微热,身体发虚,没有火毒攻心,一则是此处乃极寒之地,二则是她修为本身不弱,三则是肩膀处火毒被一股清凉的气息封锁着,尽管不能完全阻止火毒扩散,但却大大减缓了扩散的时间。 雨寻烟能感受到少年很强,可再强也是少年,修道不过十数年,如何能与仙兽战斗? 所以她担心少年敌不过仙兽,甚至殒命! 雨寻烟很感动于少年的行为,不论后者出于什么目的,但她不能这样看着后者白白送死,有些吃力的抓过身边的长剑,就要起身去寻找少年的时候,小微微忽然一声惊呼:“大哥哥!” 千亦的身影在洞口出现。 他一身白衣,身后背着竹篓,除去秋水雁翎刀插在了洞口,没在身上,和初见时并无差别。 少年走进洞中,看了两人一眼。 小微微擦了擦小脸,笨拙的抱起金色衣袍,跑到千亦面前,满脸的期待:“大哥哥,冰山雪莲找到没有?” 千亦淡淡一笑:“拿到了。” 小微微闻言欢呼:“大哥哥好厉害!” 从来不知道谦虚是何物的千亦,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没有接话,俯身把手伸进竹篓,准备把冰山雪莲拿出来。 忽然,“嗖”的一声,却先有一道白光蹿出,落入小微微的怀里。 小微微定睛一看,竟是小白狗懒懒。小懒狗这次不知为何,很有精神,蹦蹦跳跳的,在小女孩怀里又舔又拱,惹得小女孩咯咯娇笑。而且小家伙的个头似乎也比刚见的时候大了一些,虽然一个巴掌仍然能把它托起来,却总觉得憨然可爱中多了一丝顽皮的威风。 千亦微微皱眉,似乎嫌弃懒懒没有礼节,不像自己一样文质彬彬,深谙人情世故。 不过,显然他对这懒狗也没什么办法,所以只是皱了皱眉,又把手伸进竹篓,取出了冰山雪莲。 雪莲是青色的,每一片花瓣都如精心雕琢的翡翠一般,不见任何痕迹,却美到了极致,如凝了千潭幽湖,青碧色的微光,让人有一瞬间的心醉,给人一种仿佛身处林海的错觉。 青莲没有香气,却有种沁人心脾的感觉。 雨寻烟看了眼冰山雪莲,眼神有些复杂,把手中的长剑放下,微微低着头,轻声说道:“谢谢。” 顿了顿,又关心的问道,“你……没有受伤吧?” 然而千亦果然是个不解风情的动物,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少女,根本没有回答的意思,干巴巴的说道: “把衣服脱了。” …… 洞外的寒风忽然吵杂了一些,飞雪也变得凌乱。 洞中,两人一兽,外加一把刀,都同时一静。 小微微最先反应过来,抱着小白狗忽然嘻嘻的笑了起来,眼睛在两人之间不断瞟来瞟去,意味莫名的说道:“大哥哥,你好坏哦!” 雨寻烟也被红霞迷了脸,羞得本就低着的头低得更厉害了。 然而千亦很无辜,雨寻烟中龙蜥火毒已久,虽然自己以“血势”镇住了火毒,可毕竟还有火毒流遍了全身,待会儿解毒时,倘若不脱衣服,衣服就会被烧成灰烬,想来雨寻烟也不会带了衣服来考核,自己这是为她考虑! 当然,连女子都没见过多少的千亦,自然不知道男女有别,授受不亲这回事,他想得很单纯,于是很羞人。 小微微在一旁越笑越开心,半晌后,撒开脚丫子往洞穴深处跑去,娇笑声远远的传来:“姐姐,大哥哥,你们慢慢治,我和小狗狗去玩了。” 千亦看着小微微的背影,心中有些疑惑,不明白小女孩笑得那么开心到底是为何,转回头后,发现雨寻烟不但没脱衣服,反而玉手紧紧抓着胸口,竟完全是一副不想脱的模样。 千亦又一次皱起眉,对于多次处于生死边缘的他来说,知道延误治疗时机是何等的愚蠢,他不明白少女为何不让自己医治,于是有些气愤,声音也有些冷,重复道: “把衣服脱了!” 第二十一章 冰山雪莲 雨寻烟自是知道千亦和杜子腾不一样,是真的为了给她治疗,可面对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她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相信“医者无性别”这等鬼话。 不然为什么流.氓越来越少,郎中却越来越多? 感受到少年微微气愤的目光,雨寻烟觉得自己才应该生气,自己是女孩子,脱了衣服怎么都是他占便宜,矜持不脱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了,凭什么他还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然而雨寻烟向来性格清冷,虽然把嘴唇咬了又咬,终究不能像某些性格活泼的女孩一样,怒骂着一巴掌拍过去。而且,少年眼神清澈,雨寻烟知道后者没有邪念,可不说家族中有规定,不到成婚洞房之日,绝不给任何男子看了身子,不然要么杀了,要么就嫁,而就算自己默许了,也该男孩子主动才是!难道还要自己亲手在他面前一件件的脱衣服? 雨寻烟把脸蛋一寒,目光移到半边,小琼鼻微微耸着,干巴巴的说道:“不要。” 千亦这辈子大约还没见过这般嚣张的病人,顿时语气更冷,也很干脆的说道:“脱了。” “不要。” 千亦刚一说,女孩马上赌气似的就回了过去,只是颤抖的睫毛和紧咬的嘴唇,显示着女孩并不像言语中那样决绝。 这一次,千亦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女孩。 而这对雨寻烟来说,却比用更冷的语言命令有用,女孩气吐幽兰,紧抓着胸口衣襟的小手愈发的白,脸蛋也愈发的红,就好像火毒已经发作了一般。 洞里静悄悄的,除了呼吸声,什么也听不见。 少年看了女孩半晌,最后平静的说出另外两个字: “躺下。” 雨寻烟偷偷看了千亦一眼,似乎想固执的反抗少年的话,但毫无疑问,这样做只会显得她幼稚和心虚,于是只好乖乖躺在冰床上,不过一双小手依旧紧紧的拽着衣襟,不曾松了半点。 千亦没有在意这些,初见雨寻烟的时候,他连女孩的性别都分不清,现在虽然知道后者是女孩,可在他眼中,真真没有太大的区别,反而在女人的定义中,多加了一条——不可理喻。 待女孩躺好,千亦托着雪山冰莲,一言不发的走近,伸出另只一手,没有任何提示的话语,也没有任何征兆,忽然便飞快的在女孩肩膀处点穴,解开了“血势”。 血势一散,龙蜥火毒顿时犹如四面溃坝的湖水,汪洋而下,浩浩荡荡的在雨寻烟体内冲杀,破坏着一切。 雨寻烟脸色一片惨白,好不容易因为羞愤而聚集起的一点红润,瞬间被碾压的干干净净,疼痛宛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充斥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她感觉自己仿佛是落入了岩浆,每一寸发肤都受着难以想象的炙烤,但她只是紧咬贝齿,玉指死死的抓着衣襟,竟连哼也未曾哼一声。 这时,千亦另一只手一转,雪山冰莲自行飞到雨寻烟肩膀处,甫一接触,翡翠色的莲瓣就发出耀眼的光芒,映得洞穴一片莹绿,而后,千亦把手虚放在莲花上,轻轻一震,下一刻,只见一道道火红色的光芒宛如百鸟朝凤一般从雨寻烟身体各处飞出,向冰山雪莲射去。而这些红光明显不承认雪莲是凤凰,它们是小鸟,于是剧烈的抗拒着,扭曲着,想要逃离。 可这些抗争在千亦冰冷的目光下,全都变成了徒劳。 愈来愈多的红光没入冰山雪莲之后,雪莲的莲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着,先是莹绿到了极点,就像春风一拂,万木复苏一般,盛开着让人迷离的蓊郁,然而不久后,这蓊郁苍翠的树林似乎迎来了秋日,于是叶子慢慢变红,凋落,枯萎…… 盛夏对于雪莲来说,只有那一刹那的惊心动魄,宛若曾经无数绽放在夜空的花火。 半刻钟之后,待再没有火毒从雨寻烟身体里钻出时,雪莲也彻底凋落的了,莲瓣宛如遇秋的枫叶,轻轻柔柔的飘落在地,而后悄无声息的化作尘埃,仿佛从未来过这世界。 雨寻烟香汗淋漓,精神疲惫,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很好,甚至许久未松动的瓶颈,也渐渐有了要突破的迹象。 火毒入体虽然是大害,然而游遍全身又被踢了出去,却相当于洗筋伐髓,于身体自然好处颇多。 可雨寻烟并没有任何高兴的神色,因为当她松了口气后,发现紧紧被自己攥在手里的衣衫,竟然消失了,她惊慌的起身一看,差点当场晕了过去,绝美的容颜如火毒卷土重来一般,变得一片晕红,贝齿更是都快被咬碎了。她看着自己不着片缕的身子,又看着千亦,伸出发白的玉指,颤抖抖的指着少年,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你……” 千亦脸上没有半点表情,他的目光毫不遮掩的落在雨寻烟的娇躯上,而正如他之前所预料的,雨寻烟的衣衫毫无意外的在治疗火毒的过程中,消散得比灰烬还彻底,于是,此时女孩自然是玉体横陈,每一点秘密都被千亦窥见。 雨寻烟几乎羞恼得快吐血了,从小到大,她从未被任何人看过身子,今日却被一名少年如此肆无忌惮的看着,一时间除了“你”,什么都说不出了,甚至都不知道捂住私密的地方,尽管已无济于事。 “你流.氓!” 终于,被千亦认认真真的看了半柱香时间后,雨寻烟终于说出这句话,委委屈屈的,像被欺负了的小媳妇一样,眼泪直在眼眶打转。 然而,就在女孩还要撒气的时候,千亦忽然脸色一白,一口鲜血喷出,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冰山雪莲,仙兽镇守,千亦纵然再强,也终究不过是少年,即便战胜了仙兽,取得宝药,如何又能不受一点伤?况且,千亦为了保证雨寻烟和小微微的安全,把天鸿刀留在洞前镇守,整个战斗完全是赤手相搏,取到宝药后,不想延误治疗时机,根本没有处理伤势便回来了,替雨寻烟治疗时再次牵动伤势,治好雨寻烟的那一刻,千亦再也支撑不住了…… 鲜血洒落在地上,瞬间把地面劈出数十道深深的刀痕!千亦眼见此幕,在晕倒前的一刻,只来得及吃力的说了声“千万不要碰我”,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雨寻烟呆住了,她就像有三千幽怨湖水要倾泻时,忽然朗日普照,反洒下三千暖暖光辉,迷茫中有些傻傻的看着少年的背影,心中的羞恼忽然被一股酸意冲散,她跳下冰床,手慌脚乱的把千亦抱起来,却是完全忘了少年晕倒前说的那句话。 伸出玉手,探了探少年的呼吸,发现后者只是气息微微有些不稳,并无大碍,不过为了保险,她又探了探脉,然而结果却让她大为震惊,因为千亦的脉象没有半点虚软,反而旺盛无比,宛如千百龙象在奔腾着,每一次跳动都如山岳沉浮般有力! 就在雨寻烟吃惊于千亦的脉象时,忽然一道白光从洞穴深处冲出,后面紧跟着一道声音:“小狗狗,不要跑啊!” 小白狗懒懒出现在千亦身旁,不过此刻的表现却和寻常的狗大不相同。 它很镇定,纵身跳到千亦身上后,伸出一只小爪子按在千亦的心口,两只扑闪扑闪的大眼,一动不动,仿佛在聆听一般,数息后,才松开了爪子,缓缓呼出一口气。 看出主人并无大碍后,懒懒把目光移到雨寻烟身上,看到主人被雨寻烟抱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明显震了一下,随后小脑袋一歪,嘴角浅浅的扬起一点弧度,似乎不怀好意的笑着。 雨寻烟脸蛋一红,赶紧缩到千亦身后,美眸却是狠狠的瞪了懒懒一眼。 果然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小狗。 第二十二章 梦见十四年雨 鸿国历天册九年春,古城下了场雨。 雨势不小,没有半点文人笔下的淅淅沥沥,反而淋淋漓漓,把古城湿了个透。 本来这样的天气,酒楼的小二该趴在桌上,无聊的睡觉,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小二跑前跑后,忙得满头大汗,肩上的抹布都快用得比脸还黑了,客人依旧不断的往进走。 来的客人不为吃饭,也不为躲雨,进门就打听一件事—— 千家又死人了! 事情是一大早跑去卖饼的武小郎最先发现,于是也属他最有发言权,平日总被人讥笑的五尺汉子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神气十足的站在板凳上,昂首挺胸,毫不厌烦的把说了不下二十遍的话又说了一次:“今早俺卖饼经过千家,里面阴森森一片,隐隐有哭声传来,俺找了个丫鬟一问,才晓得又死人了,千家死人不是稀奇事儿,但大伙儿知道这次死的是谁不?是千家的老管家! “以前老管家活着的时候,虽然千家每月都死人,但因为他的威望,都是有屁不敢放,现在老管家死了,恐怕千家今天之后,就剩那小孽障了!” 武小郎是地道农民,平日说话粗俗,今次同一番话说多了,虽然土气的本性不改,但听来竟有几分说书先生的味道。 众人也是百听不厌,像酒徒闻到了佳酿,奈何佳酿不多,只好用筷子一边在碟子里拣选瘦肉,一边回味。 “这千家也真够倒霉的,自打三年前生了那个小孽障,白灯笼就没取下来过,每个月不死点人都不正常!想我少年时,那千家还是远近闻名的大户,出行马车用的轱辘都是金子做的,那些家丁丫鬟哪一个走路不是趾高气扬,神采奕奕?现在呢?不说金子做的轱辘,就是连出行的马车都看不见了,更别提丫鬟家丁,一个个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走路就没看到过正脸。” “那千家的小孽障实在厉害,刚出生就克死母亲,他父亲发了疯,失去踪影,没过几个月又克死爷爷奶奶,不到一年,但凡跟他有些亲近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而且每一个都死相惨烈,死无全尸啊!这么多年,也就那个贴身丫鬟易儿八字够硬,到现在还活着,不过看这个兆头,那丫鬟也活不了多久了。” “千家千年家业,当年富可敌国,人人艳羡,如今尽付流水!更可惜的是那些陪葬的人,都是活生生的命啊!” …… 春雨吵嚷不休,酒楼里众人也议论不停。 千家的事儿绵延十年,离自个儿不远,其中更透着股令人心悸的诡异,于是众人说起来总是会有种莫名的兴奋和刺激,也因为这样,每个人都有言可发,说起来也是激烈无比。 比众人更兴奋的自然是酒楼的掌柜。 此时他正抱着个算盘,笑眯眯的看着众人,就像看见了一堆银子一样。虽然有些不厚道,但他对“千家又死人了”这样的消息确实喜闻乐见,甚至还幻想,千家为什么不每天都死人呢?当然,终究只是个幻想,而他也明白,这次老管家一死,千家众多奴仆失了约束,铁定会在一个时辰内卷着千家值钱的东西跑个干净,以后多半也不会再出现“春雨客满楼”的盛况了。 如此想着,一时有些怅然,心道,这老管家晚死几年该多好啊。 春雨依旧下着,噼里啪啦砸在石板街上,像是除夕爆竹响,不过喧闹有余,欢庆却无论如何也谈不上。 这时候,酒楼里走进一名青年。 说得正兴起的众人没注意到青年,以为不过又是一个好事人,所以自然也没注意到青年干整的衣服,不沾半点雨意的鞋履。 青年走进酒楼,环视一眼后,径直走向掌柜,面带微笑的说:“掌柜的,跟你打听个人。” 酒楼掌柜放下算盘,不动声色的打量了青年一遍,发现后者服饰华贵,气度雍容后,立时堆起一个笑容,笑呵呵的问:“客官想要打听谁?尽管问,这方圆百里就没有小老儿不知道的人。” 青年笑了笑:“那就好,我打听的人应该不难找,是千家的孩子,三岁左右,唤作千亦。” “啪!” 酒楼遽然一静,掌柜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有人的酒杯摔落了地,骨碌碌的滚了出去。 屋外春雨密密,春风惊寂。 …… 千亦做了一个梦,梦到很小很小时候的事。 事情已隔了十四年,有时候回想,似乎很遥远,然而伤痛却仿佛是昨天才刻上,依旧疼得不敢用力呼吸。 这是千亦最不愿回想起的一段过往,也是他现在为什么努力活着的原因。 因为迷茫,所以想要知道;因为想要知道,所以寻找。 千亦慢慢坐起身,发现风雪常驻的雪山已静默在身后,他身处雪山山麓,四周是一片森林,天空已没了雪。世界被夜色深深的浸染,星河中几粒星辰宛如河底的珍珠,悠然沉浮着,摇曳在一婉伤月旁边。寂静的夜,只剩晚风依旧顽皮着,飘摇在木叶里。 身边,天鸿刀靠着竹篓,已入了鞘,黄金战衣正盖在自己身上。 扭过头,千亦看见两个女孩都睡着了。小微微抱着懒懒,呼吸均匀又似乎有些小心翼翼,睡得并不安稳,小白狗则大大咧咧的趴在小女孩怀里,一面呼呼大睡,一面还流着口水,时常还发出些“狗语”和磨牙的声音。 另一边,雨寻烟靠在树上,抱着长剑,一副守夜的姿势,只是很不敬业的睡着了,晚风撩拨着女孩的青丝和衣襟,微微洒洒的,像是落着轻轻的小雨。 千亦盯着雨寻烟看了半天,映在眼中的火光越来越亮。 他并没有别的意思,如此盯着人家,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只剩一件单衣,而“神秘消失”的外衣却被女孩穿在身上。 千亦并不介意别人在没有衣服穿的时候,借走自己的外衣,和残夜住在百锻山的时候,有好几次几乎是穿着布条回去的,所以现在还有一件单衣,他觉得也无所谓。可是—— 衣服是怎么脱下来的? 千亦在昏迷前,明显发现体内的刀气已然不受控制,在这种情况下,寻常人根本没法靠近自己的,即便有一定的修为也多半会受重伤。 雨寻烟的修为,千亦知道,王境巅峰,这修为在年轻一代极为不错,然而并不意味着能在自己失去意识,无法对体内刀气控制的时候,毫发无损的脱下自己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 可千亦认真看了,女孩分明一点伤也没受,只是精神有些疲惫罢了,那么—— 为什么? 一瞬间千亦都差点以为给人生带来最大的不幸已经消失,可当他微微放开对体内刀气的束缚时,近处的大树却直接被斩出一道深深的刀痕! 千亦看着树体上的刀痕,微微沉默。说实话,他有些失望,不过并没有被影响到心绪。 十七年来,一直幻想的事,十七年后也不会无缘无故的达成。 况且,此刻他心中还有希望。 千亦再一次把目光投在女孩身上,然后—— 慢慢地把手伸了过去。 雨寻烟穿着千亦的衣服,或许因为只是一件外衣,所以有些松,晚风很容易便拨开了女孩的衣领衣角,几许洁白如玉的肌肤映着幽然星光,落在夜晚。少年这时候,趁着女孩熟睡之际,把手伸过去,这画面无论怎么看,都很难让人生出好的想象。 而确实,当千亦的手握住女孩赤.裸晶莹的玉足时,雨寻烟一下子睁开了眼,于是毫无疑问的看到了少年,也瞬间误会了千亦的意思。但千亦却根本没有任何要躲闪的意思,反而认真的端详着女孩的脸,甚至用指头摁了摁女孩可爱的脚趾,想知道女孩有何反应。 下一刻,千亦知道了,雨寻烟的脸蛋惊起一片羞红,宛如朝霞初生一般,竟连夜色也掩盖不住。 而后,蓝光撩天而起,伴随着女孩咬碎银牙的羞恼: “臭流.氓,我要杀了你!” 第二十三章 魔起 雨寻烟自然杀不了千亦,如果千亦不是执意寻死的话,所以当蓝光掀起一片惊风,千亦只是屈指一弹,雨寻烟的长剑便脱手飞出,插在了旁边的大树里。 雨寻烟看看飞到一旁的长剑,又看看依然握着自己玉足的少年,呆了一呆,忽然委屈无比,玉手朝千亦的脸蛋挥了过去:“你放开我!混蛋!” “啪!” 寂寂的夜里忽然绽出一声清脆,雨寻烟的手打在了千亦脸上。 女孩显然没料到真能打中,看着一个手掌印在千亦清秀的脸上被火光描出,一惊,下意识想问千亦有没有事,可是转念一想,明明是自己被欺负,为什么要管他有没有事?而且他那么厉害,挨一巴掌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千亦带着莫名神光的眼眸,却看得雨寻烟心里有些发慌,她悄悄地动了动自己的小脚,想从千亦手里抽出来,可没想到,她刚一动,千亦忽然踏前一步,手指滑过脚踝、小腿和纤腰,一个公主抱,竟然把她搂进了怀里! 雨寻烟呆住了。 从小到大,别说被人这样紧紧地抱着,就是方才被千亦握住小脚也是从未有过的事,所以倘若之前还能羞恼的挥剑挥手,给千亦一个耳光,那么此际除了发呆,什么也做不了了。 她呆呆的睁大明眸,看见了一片星海中两颗燃烧的星星,当然,没有星星会忽然在这时候燃烧,那是千亦的双眼。 少年也正看着他,眸光映着篝火。 或许是两簇篝火离得太近,也太炽热,雨寻烟很快感觉自己的小脸变得烫烫的,呼吸也烫烫的,甚至连心也被烫得剧烈跳动,什么都忘记了。 好在雨寻烟并没有被烫得晕过去,因为她闻到了少年身上的味道,没有异味,也没有淡淡的清香,可是很好闻,像秋日一样,带着轻柔的凉爽,很是干净。雨寻烟喜欢秋天,所以凭借着这股气息,她终于恢复了点点神识。 又凭借着这可怜的一点清醒,雨寻烟赶紧握住自己薄薄的衣襟,神色怯怯的,长长的睫毛不安的在风里颤抖,看着少年,声音很低很低,像是见到喜爱的棉花糖却没钱买一样,无力的呢喃:“你、你、你想干什么?” 千亦望着雨寻烟,没有说话,忽然俯下身去。 他并没有轻薄女孩,他只是抱得深了些,脸颊贴在女孩轻柔的秀发,在耳畔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雨寻烟呆了呆,她想不明白这声“谢谢”的由来,即便是为刚才的事,也应该说“对不起”才是,说“谢谢”算怎么回事? 不过,千亦这句话却让雨寻烟明白接下她该做什么。 她忽然抱住千亦的肩膀,然后张开小嘴,一口狠狠的咬了下去! …… 夜,依旧沉沉的。 早蝉轻吟的晚风中,雨寻烟一个人坐在篝火旁。 对面有一个小女孩和一只小狗在睡觉,但雨寻烟很清楚,一人一兽绝对没有睡着,因为没人睡着的时候还会时不时发出一声窃笑,但出于某种原因,她并没有拆穿。 火光映在女孩的脸上,把脸蛋描得红红的,就像霞云中氤氲的旭日。 雨寻烟静静地望着篝火出神,也望着篝火上烤焦的黑兔子出神。 她并不清楚自己在看着什么,依旧看着只是因为千亦在半炷香前就是看着这些,然后眼神中露出一丝悲伤,提了刀,离开了。 黑兔子是她烤焦的,篝火也是她点的,她不知道千亦为什么看着这些会悲伤,所以千亦离开时,她其实很想问千亦要去哪儿,可是千亦刚刚那样欺负了她,都还没给她道歉,她已想好千亦不道歉就不和他说话,又怎会这么快食言? 最后只好看着千亦的身影渐渐没入黑暗之中,失去踪影。 开始时,雨寻烟虽然有些后悔没问千亦去哪儿,不过因为千亦的战衣、竹篓、面具,以及那只小懒狗都在,所以她并不担心少年一去不回。可随着少年离开的时间越来越长,她心中有些不安了。 雨寻烟当然不会认为这不安是来源于对少年的担忧,方才她一口咬得虽狠,都尝到咸腥味了,但也并不能解心头之气。想自己一个从未被男人见过身子,碰过身子的女孩,就在这短短的几天,被这坏蛋看得干干净净,甚至还又摸又抱! 一想到这些,雨寻烟就气得想再咬千亦几口,不,几十口!最好咬死才好,又岂会为他担心? …… 夜,已经开始坠入深渊。 小女孩和小白狗是真的睡了,跳跃的篝火也渐渐露出熬夜的疲惫。 雨寻烟依旧一个人坐着。她已记不清自己向千亦离开的方向望了多少次,千亦却依旧未归。 秀眉微微蹙起,手指不安的交错着。 雨寻烟告诉自己,自己没有担心千亦,千亦那么厉害,连仙兽都能战胜,根本不用她担心,但是—— 想起少年在为自己治疗后,直接吐血昏迷了三天;想起少年不久前那深深地一抱…… 雨寻烟就不由自主的担忧着,虽然明知这些担忧毫无用处,可少年的影子总是出现在眼前,无论睁眼或闭眼。 雨寻烟有些烦躁,不明白这些情绪从何而来,而且此刻回想,之前千亦那样欺负她,她竟然没有誓死相拼,本身也是件奇怪的事。 大概是因为他救了自己吧。 雨寻烟这样解释着。 …… 时间静静的流淌,夜晚已经不再坠落,开始从深渊里浮起。 天空似乎被星光点得亮了些,地上的篝火也快陷入沉睡。 雨寻烟愈发睡不着了,她虽然依旧顽固的坐着,可身子不知何时,早已面向千亦离开的地方。 而千亦,却一直没出现。 女孩咬咬嘴唇,气呼呼的想到:这个混蛋不会不回来了吧?要是敢不回来?就把你的小色狗给炖了! 雨寻烟知道以自己的厨艺,炖的东西几乎可以毒死一片森林的生物,但并不妨碍她把那只嘲笑自己的色狗扔进锅里,再点一把火,最后挖个坑,埋了。 沙沙、沙沙…… 就在女孩胡思乱想的时候,千亦离开的方向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雨寻烟有些惊喜的抬起头,抬头瞬间,忽然又觉得不妥,自己为什么要惊喜?然而,还没等女孩羞恼的再把头低下,一抹冷光却先从她的眸中划过——长剑,已然出了鞘! 少年的身影并没有出现,黑暗中五个陌生人诡笑着走来。 雨寻烟瞬间起身,以剑相指,冷声喝道:“站住!” 五个陌生人没有止步,目光直接越过长剑,落在雨寻烟身上,毫不遮掩的上下打量,似乎对他们来说,雨寻烟手中的寒剑不过是一种摆设罢了。 从这点看,五人极为嚣张,倘若不是有些本事,便是脑子被屁崩坏了。很显然,这五人是前者,因为当雨寻烟看到他们的衣服时,发现服饰很寻常,却也很不寻常——普普通通的衣服上染满了鲜血,被火光一照,宛如千万朵石榴花被碾碎,洒满了全身! 这五人杀了很多人,这样做通常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嗜杀,另一种是须要杀!而须要杀很多人的人,通常不是人,是魔! 看着五魔额上如毒牙一般的玄青色图案,雨寻烟认出来者的身份—— 噬血魔族! 五个噬血魔渐渐走近,笑声也渐渐大了起来,像被阉割了牛在叫一般,不过从他们愉悦的神色来看,这笑声对他们来说是悦耳动听的。 走在最前面的噬血魔微微扬着下巴,脖颈对着雨寻烟的长剑,极为嚣张,又极为轻蔑,笑道:“没想到这儿还有个人族的美味啊!看来不仅能解解馋,还能解解渴!” 后面四魔闻言齐声大笑。 一个噬血魔道:“老大,不如把这小美人留下,天天给我们兄弟侍寝吧!等烦了再杀!” 另一个道:“是啊!白白嫩嫩的,直接杀了怪可惜的!” 领头的噬血魔闻言大笑:“先按长老的吩咐问过话再说。”手一挥,指着雨寻烟的鼻子喝道:“你!滚过来!本宫问你,可曾见过一名身穿黄金战衣,戴着……” 声音忽然中断,他的目光被篝火旁的一件衣袍吸引住,可没等他反应过来,再说些什么。忽然一道白光冲天而起,一只白色小狗扑出,迎风见涨,瞬间化为一个高达三丈的雪色巨兽,张开血口大盆,仰天一啸,朝五个噬血魔狠狠咬去!一个噬血魔还沉浸在又找到美味的欢悦中,正张开大嘴,露出黄牙,哈哈大笑,猝不及防,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甚至脸上的笑意还没变作惊恐,就变成了一堆模糊的血肉! 四魔见状脸色狂变,大叫“不好”,纵身飞退!然而哪里又退得急,雪色巨兽向前一冲,锋利如刀的獠牙划过长空,瞬间又有两个噬血魔丧命! 剩下的两个噬血魔吓得面容扭曲,屎尿齐出,凄厉的惨叫着,活像两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雨寻烟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回头又看了看一旁呆立的小微微,长剑上的夜色缓缓退去。 两个噬血魔的下场已经注定,如果不是这时候,忽然一道清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的话—— “懒懒,住手!” 雨寻烟回过头去。 只见千亦正提着雁翎刀,从夜色中走来。 第二十四章 我是魔君 夜已入了暮年。 玉兔跑了大半夜,此时歇落在远山山头,呼唤着睡在山下的霞云。东边的天上,有一丝难以觉见的红光摇曳在璀璨的星河。 树林中,木叶簌簌而响,千亦在烤兔子。 兔肉被一根炎木棍串着,架在火焰上缓缓翻滚,兔子已经烤了不少时间,木棍却并没有燃烧,这种木材极耐高温,生存力顽强,许多地方都可见到,千亦随处折了一跟,用它来烤兔子,再适合不过。 火焰欢快的跳跃着,兔肉里油脂被赶了出来,缭绕在微黄的兔肉上,黄灿灿的,像是初升的阳光洒了一层,看着十分可口。而千亦更是不知从哪里寻来许多香料,化成粉,均匀的涂在上面,经火一烤,再与油脂混合,香气顿时诱人的散开,几乎把晚风都醉倒了。 小微微双手忖着下巴,坐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小舌头不住的在嘴唇上舔来舔去,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其实小微微以前家里虽穷,但也不是没吃过烤兔子,会露出这副表情,虽然和千亦把兔子烤得很香有关,但更多的却是因为她真的很饿。 千亦晕倒后,她和姐姐就一直守在山洞里,每天是姐姐下山寻些吃的,可一梦江城不是酒馆客栈,自然没有现成的食物,姐姐和她又都不会做吃的,所以每天吃的都是一些野果。 雪山很高很冷,每日往返辛苦也就罢了,而小微微是凡人之躯,虽然有千亦的黄金战衣保暖,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于是想等千亦醒来后再做打算的想法落空了,三人一兽下了山。 这几日被又酸又涩的野果折磨得想吐,两个女孩决定尝试着烤一只兔子,而尝试的结果就是先前千亦所见——好好的兔子被烤成了一坨木炭。 于是没办法,又吃了些野果,勉强睡下。 现在千亦把兔子烤得如此之香,小微微自然难以自矜。 雨寻烟坐在千亦身后三丈远的地方,面朝着一边,抱着膝盖,也抱着长剑,没有看千亦烤兔子,她是打定注意,要是千亦这坏蛋不给自己道歉,她就不吃后者烤的兔子,所以小脸冷冷的,看也不看。不过过了一会儿,女孩忽然担心起来,因为她想起那日在浮生酒楼,千亦做了三碗面却没有自己的份儿,而这次兔子只有两只,要是少年这次也没有打算给她…… 担忧没持续多久,很快就变成了微酸的愤愤。雨寻烟暗暗握紧小手,这混蛋那样欺负自己,要是还敢不给自己吃烤兔子,就咬死他! 相对于两个女孩的反应来说,懒懒就镇定得多了。 它“不负懒名”,正懒洋洋的躺在地上,四只小短腿扔在地上,露出白白的小肚皮,呼呼大睡着。 半个时辰前,五个没长脑袋的噬血魔跑来嘲笑放肆,在茅房里打灯笼——找死(照屎),搅扰了它的美梦,气得它勃然大怒,变回了原身。虽然它没想过吃这些恶心的东西,但并不妨碍它杀戮,所以它很干脆的杀了三头,倘若不知最后主人出现,剩下的两个也被它杀了。 可有些让懒懒郁闷的是,主人阻止自己后,上去说了两句话,然后也一刀把两个噬血魔杀了。 懒懒想不明白主人是什么意思,不过它也懒得想,变回小白狗的样子,又要往小女孩身上扑,可这一次小女孩却没有欢喜的接住它,反而脸蛋上写满了惊骇的表情。 懒懒很喜欢小女孩身上的味道,见她忽然害怕自己了,知道是自己刚才变回原身吓着她了,赶紧撒娇打滚,又是讨好的在小女孩怀里蹭,又是伸出小舌头舔,还耷拉着小耳朵,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把它小时候惹主人欢喜的招式都用完了,小丫头神色才平和下来,轻轻的抚摸它的脑袋。 安慰好小丫头,懒懒又准备睡觉了,它知道主人在烤兔子,但它也知道它的小鼻子会在主人烤好的那一瞬把它从美梦中唤醒,所以它一点也不担心,呼呼大睡起来。 夜色静静地,玉兔已滑落山头,天空中只有一片星河莹莹摇曳着。 而这时候,千亦的兔子终于烤好了。 懒懒瞬间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笨拙的小身子异常灵敏,一个闪身就扑了上去,对着烤兔肉一口咬去,不过兔肉没咬到,千亦揪着它后颈的一撮毛,把它提了起来。 懒懒急得四只小爪子挥来挥去,却始终够不着,最后只好哀声呜咽。千亦扯下一只兔腿抛到小家伙怀里,懒懒顿时眉开眼笑,抱着就一阵乱啃。 收拾好懒懒,千亦把炎木棍上折成两半,一边一只兔子,然后把一半递给小微微,一半递给雨寻烟。 小丫头自然是开心的接了过去,有些腼腆的红着脸给千亦说“谢谢”;雨寻烟却寒着脸蛋,看也不看千亦。 千亦有些疑惑的看着女孩,按他之前看到那只烤焦的兔子和地上一些散落的野果来看,雨寻烟应该想吃东西才对,女孩的境界也没到可以“吸收天地精华而辟谷”的地步,问道:“不饿吗?” 雨寻烟咬咬小嘴,冷冷的说道:“不饿。” 可是话刚落音,肚子却造了反,“咕咕”的叫了起来。 千亦一笑,把串着兔肉的木棍硬塞到女孩手里,没等女孩再羞恼的拒绝,已经转过了身。 小微微咬了一口香香的兔肉,这才发现大哥哥没吃,有些疑惑的看着千亦:“大哥哥,你不吃吗?” 千亦点点头:“有些事。” 千亦要做的事是埋兔子。 他把烤得焦黑一片的兔肉从炎木棍上取下来,眸光有些黯淡,静静地立了片刻,他拔出天鸿,蹲下身,一刀一刀的挖坑。 坑不大,所以很快就挖好了,千亦把兔子放在里面,然后埋上土,压实了,这才起身。 雨寻烟看着千亦的背影,有些不解,但更多的却是羞愤,因为兔子是她烤焦的。 女孩扬起秀眉,小琼鼻微微耸着: “既然你怜悯它,为什么还要再杀它的同类?” 晚风幽幽,掀起少年如雪的衣襟。 千亦对着忽然被墨染得漆黑的夜色,半晌没有说话,然后,他慢慢地转过身,看着雨寻烟,神色平静而认真: “因为有生命活着,就必须有生命付出,无论杀的是兔子还是别的。但是这并不是失去怜悯的理由。世界许多时候不太美好,但我觉得正是有像怜悯一样的情绪存在,所以才能活下去,继续行走。 “另外,倘若你没把握为一个被你夺去的生命负责,那么你最好不要尝试。” 说完这番话,千亦拾起地上的黄金战衣,把懒懒和兔腿都扔进了竹篓,又从里面取出玄色面具。 雨寻烟还没来得及回味千亦说的话,看到后者的动作,忽然心里有些慌,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想问千亦要干什么,张开嘴,却不知道从何问起。只有静静地看着少年穿衣,提刀,掩上面具,竹篓又消失在刀里。 小微微这时候也没有啃兔子肉了,小嘴油油的,眼睛却呆呆的,她看着千亦:“大哥哥,你要走了吗?” 千亦道:“我是魔君。” 是啊,他是一梦江城一万魔族的魔君。 小微微没了话语,她虽然小,但是很聪慧,知道大哥哥是要去寻找魔族了,她想和大哥哥在一起,可是又怕拖累大哥哥。 千亦整好衣衫,看着两个女孩:“烤肉吃多了不好,离这儿东南十里,有几棵猕猴桃树,已经成熟,摘两三个吃。” 说完这话,千亦和十七年来一样,没有道别,转身而去。 踏步之间,东边的天空忽然绽放出一朵明媚的朝霞,宛若千百海棠花同时盛开,飘摇在远山上,让人心醉。 黎明到了。少年踏着晨光,迎着一夜的凝露,向远方行去。 雨寻烟握紧少年给她的兔腿,望着少年的背影,忽然心里空落落的,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少年越走越远,身影渐渐被青叶掩去了,战衣的金色只剩下一点,间或飘摇在蓊郁之中。 最后,山岚一舞,连那一点金色也消失不见。 晨风徐徐吹来,东边的山上,一抹嫣红,望过山头。 女孩望着林海,鼻子酸酸的。 直到这时候,少年也没问她的名字。 第二十五章 观海的人 观海是一片湖。 但和别的湖不同,它的颜色是血色的。整座湖被巍峨的黑狱山脉包围着举起,终年血浪翻滚不停,映红了半边天。 没人知道观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从一梦江城存在起,它便存在着。 它的存在造成了方圆数十里寸草不生,大地焦黑一片,只有一些老鸦盘旋着寻找归魂于此的野兽尸体。 有人曾想探究观海里到底是什么,是否真的是血,但是一千年过去了,人们始终没有得到答案,因为寻找答案的人都消失在了里面。 唯一一件可确定的事是,观海中藏着可怕的怪物,而血海也会在某一天散尽! …… “爷爷。”山崖上,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的走到老人身边,拉拉老人的衣袖,“爷爷,你在干什么啊?” 老人负手望着天空,回过头微微一笑:“爷爷在看太阳。” “太阳?太阳是什么啊?” “太阳就是一个圆圆的盘子,挂在天上,很热,看得到却摸不到,辰时的时候从东边升起,戊时的时候在西边落下。而且也不总是红色的。”老人隔着一片血红,望着遥远的一点璀璨说道。 小女孩睁大眼睛:“不是红色的是什么颜色啊?” 在小女孩的世界里只有红色,一花一木,一草一树,一虫一鱼,一切都是红色,她无法想象还有别的颜色存在。 老人目光中露出一丝悲伤,轻轻抚摸孙女的头,又张望出去,目光仿佛越过了那片红色的天空:“青橙,其实外面还有个世界,那儿的太阳是金色的,树叶是绿色的,树干是棕色的,花儿有黄色的,爷爷最喜欢的橙子,也有青色和橙色之分。” 小女孩欢呼道:“所以青橙才叫‘青橙’是吗?” 老人笑着点点头,满是皱纹的眼中,回忆的神光溯流着,轻抚岁月的印痕:“外面的世界很美,很美,美得让人流连忘返。” “那爷爷为什么不出去呢?”青橙歪着小脑袋问道。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问:“青橙今年多少岁了?” “十二岁了。” 老人点点头:“再过三年,青橙就可以出去看看金色的太阳了。” 小女孩听了很开心:“到时候爷爷也和青橙一块儿去吗?” “要去的,要去的……” 然而老人没说的是,每个观海的子民在及笄或弱冠之年,家族中的老人便会送他们离开观海,用生命点燃圣火相送。 离开观海后,除去寻找食粮,最重要的便是寻找千年也未曾出现的魔君! 找到魔君,魔君登上点将台,才能捅破这天!一万魔族才能离开观海,否则即便是族中老人用生命把很少的年轻魔族送出,三个月不回,也会受不住天光的普照,化为灰烬。 “等到出去了,一定要好好看看那个世界。”老人抱着孙女,喃喃的说道。 “嗯!”青橙笑着,用力的点了点头。 …… 远在观海几千里的地方,千亦正提着刀,前行着。 他很正常的迈着步子,然而很不正常的前行着,就像山川自己跑到了他的身后,速度快得惊人。 忽然,千亦停住脚步,微微顿了片刻,似乎发现了什么,凝眸思索着。很快,他做出决定,开始朝左边走去。走出十里,千亦来到一片草原,低矮的山坡像海浪一样绵延迭起着,掀起一些弧度,却又不失平和舒缓,山坡上写满了绿意,微风吹来一条潺潺小溪,绕过草原上稀稀落落却葳蕤丰茂的几棵大树,蜿蜒的流淌着,水声轻柔叮咚,缠绕在风声里,透着股灵动的安谧。 无疑,这儿是一处极佳的睡觉处所。 千亦来这儿不是睡觉,他是来看别人睡觉的。 一个不着片缕的少女呈大字形躺在草坪中,闭着眼眸,静静地。 千亦很少见别人睡觉,对睡姿一向也不讲究,可并不妨碍他察觉出少女的睡姿很是不雅,而且对比雨寻烟那个被自己看了一眼身子就耿耿于怀,大叫自己“流.氓”的女孩,眼前的少女明显有些奇怪。 少女的身材很好,具体在于千亦能一眼认出她的性别,她的皮肤很白,像雪一样,但比雪更晶莹细腻;脸蛋精致,鼻子玲珑小巧,嘴唇也恰到好处的不肥不薄,眉毛浅浅的,像是摘下几许青松落成,然而或许是脸色也白如清雪,所以少了股灵动气,更像是天公精心雕琢出的一块玉石,有些沉郁。 千亦走到离少女一丈三尺远的地方,少女睁开了眼,杏眼是如红宝石一般的晶莹,眼珠并没有向千亦的方向看,但显然知道有人走到了身边。 她蹙了蹙眉,脸上闪过一丝厌恶,没有起身,微微侧了一下身,修长的腿妩媚的交叠在一起,面对着千亦。 这妖娆的动作倘若是对着别的男子做了,只怕后者顿时会鼻血四溅,然后低吼着扑上来,可是千亦没动,反而皱起了眉。 “你为什么不穿衣服?” 千亦问道。 少女听见这句话,美眸明显得怔了一下,原本已经沸腾的鼎力顿时冷了下来。她明白,会这样问她的要么是女人,要么是极其能克制的男人,在她想来,这世界是没有正人君子的,而眼前这人显然也不是女人,说明是个自控力很强的人,抬起头,还要再调.戏后者的时候,红色的瞳孔忽然看清了千亦的衣着。 说实话,离开观海那片红色的世界来到这个五彩斑斓的地方,少女并没有很快适应这儿的颜色,所以在千亦出现的一瞬间,她并没有认出千亦的打扮,只是这时候终于看清—— 和太阳一样颜色的衣袍,和黄昏一样颜色的面具。 而她的额头上,则烙印着玄青色的毒牙。 他是天地玄黄。 她是噬血魔女。 他是她的君王。 不过,少女只是愣了一下,就恢复了正常,即便认出千亦的身份,她也依旧躺在地上,白嫩的长腿轻轻摩擦着,玉手托着下巴,柔媚一笑:“怎么?不好看?你不想上我吗?” 千亦没说话,他忽然扯下身上的黄金战衣,一抛,盖在了少女身上。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穿衣服,但既然大家都穿,你还是别脱了。” 少女愣住了,看着千亦平静而微恼的眼神,忽然她噗嗤一笑:“你和别的男人不一样。” 千亦面无表情的回道:“许多人这样说过。” “哦?”少女来了些兴趣,坐起身,衣袍半掩着,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显得更加诱人,“还有女孩也这样说?” “不……”千亦摇摇头,忽然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没意思,把头偏到一侧,但他很快又转了回来,转回时眉头微皱着,目光有些刺亮,“你杀人了。” 不是问句,是一个陈述的语气。千亦能肯定少女杀人了,只是想听她怎么说。 少女很诧异的看了千亦一眼,有些无奈:“我很喜欢这里,本来不想在这儿杀人,但有人找死,杀的时候没控制好,溅落了几滴。可是——”少女顿了顿,又道,“溅落出来的几滴血也被我弄走了,如此还能察觉出我杀人的话,除了凭借妖族敏锐的鼻子,或者噬血魔族的直觉,没别的办法了,你虽然是魔君,可我能看出你是人族,为什么?” 千亦没有回答,反问:“为什么杀人?” 少女想了想,认真的回答道:“因为他们想上我。” “他们为什么想上你?” “因为我长得好看,没穿衣服。” “为什么你没穿衣服?” 少女不说话了,看着千亦平静的眼眸,再一次笑了出来:“我发觉我有些喜欢你了。” 千亦显然不懂少女对自己说“喜欢”是怎么意思,他不悦的皱眉:“这不是回答。” 少女却不理会千亦了,站起身来,把战衣围在身上,蹙了下眉,又脱了下来:“这衣服挺粗糙的,能给我换一件吗?” “可以。”千亦考虑了片刻,解下自己的单衣,赤着上身走了过去。 少女看着千亦的眼睛,有些愣愣的,半晌后她飘飘的走上前,轻轻揭掉了千亦的面具,顿时,少年如若天星的眉目,俊朗清秀的面容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红宝石般的清眸颤了颤,咽咽口水,忽然一下子抱住千亦,娇躯紧紧贴在千亦身上,媚眼弯弯,含情脉脉的抬起头看着千亦,气吐幽兰,腻声道:“我的魔君,你现在想上我吗?” 微风轻柔拂过,千亦一动不动。 过了半晌,他终于说了话,神情带着些疑惑和尴尬:“请问,上你……是什么意思?” 第二十六章 真好 月水依这辈子从没有像现在一样无语,听了少年的话,竟然半天反应不过来,眼眸瞪得大大的看着少年,小嘴微张,就像被敲了一记闷棍。 千亦则不知为何身体有些燥热,口舌干渴,和少女紧贴的地方,有种异样的感觉如浪潮般阵阵袭来,有些舒服,但他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好,虽然他也说不出原因,身体轻轻一震,挣脱了少女的怀抱。 退后几步,千亦认真的想了想,说道:“方才你说有人想上你,所以你杀他们,可见上你不是什么好事,至少对你来说是的。” 月水依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闻言又是一愣,看着少年一本正经的面容,忽然捂着嘴娇笑起来:“傻瓜,这种事自然是和喜欢的人才会愿意做。” 千亦没说话,他认为自己不傻,可是确实没明白少女这句话的意思。 月水依不再作弄千亦,慢慢穿好单衣,又把黄金战衣也裹在身上,忽然小琼鼻嗅了嗅,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衣服上有香味,是别的女人的?” 千亦想起黄金战衣被小微微穿过,自己又抱过雨寻烟,想来味道是她们的,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之前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穿衣服?” “这很重要?”月水依反问。 “很重要。”千亦肯定道。 月水依知道少年想知道观海的魔族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她笑了笑:“只是我不喜欢红色的衣服罢了。” 千亦明白少女明白了他的意思,可他又有些不明白少女为何这样,观海为了阻挡天光的进入,被一片血幕笼罩着,所以里面的一切都是血红色,少女身为观海魔族,应该习惯了才是。而且还有一点可疑,据孙山落所言,为了捅破血天,离开观海,观海魔族一直在寻找魔君,这个少女分明是认出自己的身份,为何一点不激动? 千亦却是不知少女身为噬血魔族,已经三个月没进食了。 她雪白的肌肤不是没有原因,而是说明她快死了。 三月前,月水依在豢养人族的地方看见一个和她差不多的少女被杀,做成餐饭,供族人食用,那少女的弟弟哭得撕心裂肺,发誓要报仇,她忽然怔住了。月水依没有弟弟,但是有个哥哥,几年前离开观海后死了,族人用“故景重现”的道法显现出哥哥是被人类高手残忍杀死的。一开始,月水依无比悲愤,她发誓要杀尽人族,后来她看到人族小孩痛哭的一幕,她恍然大悟—— 原来人和魔,其实都一样。 那之后,月水依及笄,被送出了观海,但她并没有和别的族人一样,一面寻找魔君,一面疯狂的杀人饮血来满足自己的欲望。 她找了个很安静的地方,把沾满鲜血的衣裳扔了,就那样光着身子躺在草坪上,感受着微风,感受着青草的拨弄,望着朝霞生,望着晚云落,也望着月亮和星河。 那些天虽然因为没有吃人血,变得越来越虚弱,甚至清晰地感觉到生命的流逝,但她心里很平静,从未有过的祥和。 她想着,就这样死了吧,那儿也不去了。 然后,她遇到了千亦。 族中牺牲了无数生命,耗费了千年也没找到的魔君,竟然在自己睡觉的时候遇见了,而且还是个很有意思的少年。 “跟我走吧。” 过了半晌,千亦看着月水依说道。 月水依摇摇头,她对族中的事已不再关心了,噬血魔族中她已没了亲人,无论是魔族冲出后,杀戮人族,还是被人族一一歼灭,她都不在乎,她只想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睡着,永远不要醒来。 “为什么?”千亦问。 “因为,我要死了啊。”少女轻笑着说道。 千亦闻言静了静,过了会儿他又问:“噬血魔族一定要吃人血才能活吗?” “吃了其它血的都死了。”月水依回答道。 “一定要吃干一个人的血才能活下去?” “不是,只不过一旦吃了人血,没有噬血魔族能控制自己的欲望,直到把那人的血喝完为止。” 千亦闻言,忽然向月水依走去,一把将少女搂住,肩膀送到少女嘴边:“吃我的血,我能让你控制住。” 月水依惊呆了。 但这一次和之前不一样,她感觉世界忽然变得出奇的安静,只剩清风缠绕在她的发间。 半晌后,她望着少年身后蔚蓝的天空,声音颤颤的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千亦重复道:“吃我的血,我能让你控制住。” 分明是一句干巴巴,甚至冷冰冰的话语,却在月水依结满寒冰的心里下了场暖暖春雨,淋淋漓漓而久久不绝,于是寒冰融化,变作涓涓细流,清清泠泠的从眸子里流出,把眼中最后那一丝猩红的颜色都涤尽了。 山坡上,风吹草芜绿,水漫石嶙峋。 最后,月水依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也轻轻地:“我已说过不再吃人血了。” “但你会死。” “可这也不是我夺去别人生命的理由,我能因为别的事杀人,却不能为了欲望而杀生。” “老虎吃羚羊,羚羊吃青草,人什么都吃,为什么你们不能吃人?况且,你们吃人的本领也不怎么高,说不定反被人吃。” 月水依笑了,笑得脸蛋湿湿的,她没想到少年也会讲笑话,虽然不怎么好笑,可是她感觉心里暖暖的。 噬血魔族在很久以前其实是人,只是因为没能控制欲望,误入歧途,必须要残杀自己的同类,饮其鲜血才能生存。 月水依出生在观海,从小就是噬血魔,没有别的选择。少年能理解她,她很开心。 “你是要去观海吗?”月水依把头轻轻枕在千亦的肩膀上。 “嗯。” “你会怎么做?” “登点将台。” 月水依笑了笑:“真好。” 她搂住千亦的脖子,而后张开小嘴,轻轻的咬在千亦的肩膀上。 …… …… 半个时辰后,观海。 千亦站在黑狱山脉最高的山上,俯观山下一片汪洋,他身边站着月水依。 少女挽着他的胳膊,笑脸盈盈的,喝了血后,气色也明显好多了,小脸粉粉的,像是雪中开出了几朵红梅。 千亦并不太喜欢少女挽着他的胳膊,因为会影响到他拔刀,但月水依偏偏不放,说什么噬血魔族的女子从来不吸食男人的血,因为一旦吸食就会喜欢上那个男人,之前她吸了千亦的血,所以已经喜欢上了千亦。 这种事千亦自然无法考究,也没那闲心,可即便是真的,喜欢就一定要挽着胳膊吗? 奈何少女死皮赖脸的就是不肯放,一挣脱便扑上来,反而挽得更紧。千亦无奈,好在懒懒小的时候也喜欢耍赖皮,所以千亦有些习惯了,就当少女是另一个懒懒了。 千亦在山上看了半炷香,平静地眼眸似乎看穿了许多,然后他说道:“走吧!” 纵身一跃,和少女跳进了血海! 第二十七章 上天台 时间是千亦进入血海的半个时辰后。 观海,聚星阁。 暗红色的议事堂里,岑寂一片,香烟缠绕在千年未退的血腥气中,带着股奇特的异香。 大长老端坐上首,两边十位长老依次排开。 孤长老坐在最下首,此际他脸色很是不好,他的额角破了一块,鲜血糊了半边脸。伤口倒不是很痛,他对形象要求也不如何苛刻,脸色难看是因为这伤的由来。 待众人坐定,大长老开口问道:“十一,你说那人只是一刀就挡住你的‘夜倾涛’,并且在挡住后,毫不停滞,反用刀背敲破你的额角,气机牵引身体穴位,让你僵立十息,无法动弹?” 大长老的声音并不严厉,很平和,就像普通的询问一样,然而孤长老却深深的低下头,连编些一时大意轻敌的借口也不敢。 “是。”孤长老低声应道。 大长老闻言闭上眼,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过了会儿又问:“那人可是脸上戴着玄色面具,赤着上身,身边还站着我族少女,穿着金色战袍的?” “是。” “来者是人族?” “是。” “可曾向你表明身份?” 孤长老微微抬起头,看着大长老深邃如星海的眼眸,摇摇头:“没有。” 大长老沉吟一二,慢慢站起身,目光望着阁外远方:“没什么好说的了,此人是冒充圣君,想对我圣族不利,杀了。” 堂内一片寂静,二长老忽然站起身道:“大哥,从十一的描述来看,这人虽然是人族,修为深厚,能一刀破开夜倾涛却只伤一处额角,可见并没有害人的意思,而且先祖曾留下谶语,观海血天无法染红的,只有圣君的衣袍和面具,可见衣服是圣君的无疑。我族困于一池之地,千年不得脱困,食粮也不充裕,原本数十万族人现在只剩一万,苦等千年,即便来者是人族,总不能如此草草行事,不如我们从长计议的好。” “是啊!二哥说得有理,倘若我们再找不到圣君,恐怕剩下的一万族人也难以保全了,不能草率啊!”六长老也站起身来。 大长老没有说话。他慢慢走到二位长老身边,轻轻拍了拍两人的肩膀,道:“老二,老六,此事关系重大,我岂能不知?只是来者虽有圣君的衣物,但却二话不说出手打伤十一,已十分可疑。况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难道以为人族会放出我们圣族,去杀戮他的同类?依我看,这多半是人族设下的骗局,想要灭我圣族。兵贵神速,果断杀了,以免酿成大错!” “可是——”二长老犹豫着,“即便不是圣君本人,那一身衣服总和圣君有关系,我们总该问清楚才是。” “确实,大哥,那人不能就这样杀了。”三长老也站起身,表明态度。 大长老偏过头,似有深意地看了二人一眼,一时堂中死寂,似乎香烟飘过的声音也能闻见。 忽然,大长老有些疲惫的摆摆手,转身往堂外走去:“罢了,罢了,我已经老了,这事交给你们处理好了。” 声音越来越低,在门外转了个角,慢慢消失不见。 议事堂依旧岑寂,忽然,二长老眼眸大睁,“噗”地喷出一口鲜血,倒在了地上。 …… 观海,未名山巅。 太阳已渐西斜,金辉带着些微红,洒在观海的天空上,显得特别如血。 千亦望着山下密密麻麻,不断从八方赶来的魔族,微微皱着眉。 眼前的景象和想象中的很不一样,甚至可以说完全相反,好在出乎意料的事千亦也遇到不少,所以他只是微微皱了下眉。 他有些疑惑。 来到观海后,到的第一个地方叫苍门。 守门的两个魔卒看到他后,像看到鬼一样跑了,过了会儿,两个魔卒跟在一位老人身后回来了。 老人身披铠甲,手持战戟,满脸的杀气,一副“听到隔壁欠了自己五文钱没还的张三回来了”的表情,莫名的咬牙切齿。 千亦推测后者认出了月水依的身份,也对自己的身份做出了猜测,认出自己是人族,所以才露出敌意,便很有礼貌的做了个自我介绍:“我是天地玄黄,请问点将台在何处?” 千亦猜到后者听了自己的话后可能会激动,但没猜到老人竟然会激动成这样,直接大叫着冲了上来,战戟狂舞,掀起一片巨大的黑色气浪,狠狠向他劈来。 千亦愣了一下,心中很快便有了些推断。他拔刀破了老者的攻击,以刀背伤其额角,并没有下重手,然后从容离去,等待对方的反应。 可等待的结果就是一万魔族无论男女老少,都向自己扑杀而来。 月水依挽着千亦的胳膊,和少年站在一起。看着以往熟悉不熟悉的族人面容狰狞扭曲,向蝗虫一样涌来,脸上却写满笑意,脑袋轻轻靠在千亦的肩膀上,任凭山风吹拂着她的衣襟、长发,就好像她不是被人围杀,而是在观山景一样。 “你怎么不走?”千亦问道。 “我为什么要走?”月水依反问。 “我不太认为因为他们曾认识你,所以现在不会杀你。”千亦解释道。 “可殿下不是会保护我吗?”月水依闪着明眸,露齿一笑。 “你觉得我真是魔君?” “真是。” “为什么?” “因为我相信自己的感觉啊。” 千亦静了静,而后说道:“你感觉不差。” 少女笑了笑,没说话。 此时涌上来的魔族越来越多,不少魔族以鼎力化出羽翼,从空中扑来,最近的甚至已在十丈之内,手上掀起一片片凌厉的血光,大吼着杀向两人。 月水依忽然有些悲哀,她想起先祖逝世时,望着天空,努力伸出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到,最后瞠目死去的样子。 明明费尽千辛万苦去寻找,却在找到后丢弃了信任,那曾经的执著又有什么意义呢? 来不及多想,众魔已越来越近,耳边利啸迭起,身畔劲气横飞,漫天的血光当头罩来,宛若观海血天下又生出一个血天,要困死山上的二人。情况已十分危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于是千亦对月水依道:“抱紧我。” 少女立刻依言,双手搂住千亦。 “再紧些。”千亦没有回头,看着魔族平静地说道。 月水依望了千亦一眼,一笑,随后身子轻轻的跃起,双腿张开,紧紧缠在千亦的腰上,双手交叠在千亦的背后,胸脯和脸蛋都紧贴着在少年的怀里。 “这样够吗?” 月水依在千亦怀里探出一双微醉的清眸,看着少年,嗡声嗡气的说道,有些像不胜娇羞的呢喃。 柔热的气息洒在千亦的胸膛上,痒痒的。 千亦瞳孔中映出一道猩红的寒芒,他身形微微一侧,躲开了这一击,说道:“够了。” 然后,他迈开了脚步。 下一刻,只见红色的人流中,一道金光宛如狂风刮过,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前行着,就像苍龙行于海,猛虎奔于山!快到来时不见征兆,去时不见踪影。 只是短短一眨眼的功夫,前一刻还在山上的两人,已如天星坠落般冲到了山麓! 月水依闭着眼,安静的偎在千亦的怀里,只听见兵器的利啸声和族人的惊呼在耳边划过,而她翩翩然,像是在跳一支舞,舒服得让她轻吟,不自禁的在少年怀里蹭了蹭。 少年的味道她很喜欢,因为很干净,就像从山涧落出的清泉一样,让她一闻就深深的喜欢上了。 这样的安谧也让她慵懒,想要睡觉,玉臂轻轻动了动,却把少年抱得更紧了。 千亦展开身形,飞快的奔行着,神色淡然得像信步闲庭。其实他并不觉得自己快,只是魔族的攻击和他曾经历的无数巨石无休止从天而降相比,显得太慢罢了。 千亦奔行的方式很不规则,像是三岁小孩用寸管在纸上随意涂画,让天空中试图预测千亦下一步行动的噬血魔根本无从下手。可千亦心中的目标很明确—— 而他也明白自己刚来的时候,实在是问了句废话,因为点将台要送魔君破天,所以是观海中最高的一处。 一望,便见天台。 此刻,千亦已到了群魔包围的最边缘,他双足轻轻一点,纵身跃出数百丈距离,朝点将天台飞去。 群魔眼见此景,根本来不及反应,只剩脸上一片惊愕。 而这时,血红的天空上,忽然显出八道身影,只见八大长老负手从空中飘来,携着一片惊人的黑色巨浪,铺天盖地,滚滚而下! 正是杀无形,夜倾涛! 第二十八章 八百年前是个人 八大长老出手的时机把握得很精妙,正是千亦纵身跃到最高处,旧力用老,新力未生之时;也很毒辣,一出手便是噬血魔族最强的七式之一,显然是打算将千亦置于死地。 千亦被月水依紧搂着,刀在两人之间,在这生死一瞬的时候,显然是来不及拔了,可千亦的眼神却异常清亮,他面容平静地望着黑色巨浪迎面扑来,就好像早已知道了一般。 嗡! 忽然刀鞘发出一声震吟,与此同时,一片如大日当正般的金光冲天而起,直接划亮了半边天,磅礴的气势如海,汪洋而上,就像江海奔至悬崖,一时俱下! 轰隆! 黑浪与金海一触即溃,灿烂的金光瞬间将黑色巨浪吞噬,仿佛大山砸死了蚊子一样轻轻松松。 八大长老齐齐吐血,惨叫一声,从半空中摔了出去。 千亦还在空中,依旧被月水依紧搂着,手也和之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天上飞舞的,正是千亦的秋水雁翎刀。 千亦没法拔刀,却并不代表着刀无法出鞘。 因为千亦的刀,叫天鸿,举世无双。 月水依从始至终都安安静静地,闭着眼,不看也不惊呼,她相信千亦,就像千亦相信他自己一样。 天鸿刀劈落八大长老,在空中一转,落了回来,千亦轻轻一踩,宛若马踏飞燕,高高的跃起,踏向了点将台。 这时,月水依却忽然松开了怀抱。 千亦一愣,想抓住少女的手,月水依却轻轻摇了摇头。 千亦看着少女的身形飘摇在风中,青丝、衣袍都猎猎翻飞着,脸上却带着淡淡的笑容,他有些不解,回过头,才发现围杀他们的魔族也都停在点将台外,没有再踏前一步。 千亦再把头扭回时,月水依点点头,大声的喊着:“傻瓜,这里我进不去,你要小心,我在外面等你!” 少女的身影越来越远,快要被深处暗红的光湮灭。 这时千亦皱起了眉—— 远处无法靠近点将台的噬血魔族都朝少女扑了上去!血色的光翼飞速扑闪着,就像一群噬血的蝙蝠发现了鲜血。 千亦跺了跺天鸿刀,忽然一个竹篓凭空出现在空中,千亦从竹篓里揪出一只呼呼大睡的小白狗,向下一掷,而后眉头疏开,收好竹篓,踏上天台! 在千亦的身后,懒懒的眼睛骤然睁开,额上两点刺目的白光闪过,忽然化作一只三丈高的巨兽,蓝目银鬣,刀齿剑爪,仰天一声长啸,张开血口,朝下怒咬而去! …… 点将台顶。 千亦提着刀站着。 他并没有在思索如何捅破上方的血天,因为在那之前,他要先思索眼前这名老人的来历。 老人背对着他负手而立,身上披着一件血红色的大氅。 冷风卷起,偶尔一瞥,可见大氅上绣着一只仰天长啸的异兽,模样看不真切,但嘴上两颗巨大锋利的毒牙却很醒目。应该是噬血魔族的图腾。 老人须发是暗红色的,随意披散着,遮住了侧脸和脖颈,八尺左右的身躯挺立着,就像风雪里的寒柏一样直。本来这样一个背影,怎么看也不会将其看成一个老人,但千亦一眼看去,就感觉出后者已年岁不小。 无关乎千亦,只是那人一站,便是沧海桑田。 “老夫乔伐木,八百年前是个人。” 千亦没问,老者已先做了个自我介绍。而第一句话便让千亦震惊不已。 “八百年前,我是一个樵夫。” 像是没有感受到千亦手中雁翎刀惊人的煞气,老人依旧没转过身,他望着血浪滚滚的天空,也望着脚下呆了太久太久的土地,目光似乎望见了遥远的过去。 “八百年前,我住在一座小村庄,有一个妻子和一对儿女,家里虽然贫穷,但也不愁吃穿,日子算是满意。可忽然有一天,妻子被一种剧毒蛇咬伤,险些死掉。没死是因为一位道长救了她,道长后来成为了我的师父。当时是一件怎么看都十分开心的事,可是后来才知道,事情总是两面的。 “师父让我好生修炼道法,以备将来,说完便仙游而去。我天资不错,道行日益增加,在伐木一事上也做得越来越好,家里的生活更是好了许多。 “可是后来,妻子老了,儿女成了家,我没老,还和年轻时候一样。我开始有些慌了,因为儿女见我时都不好意思叫我爹,妻子也越来越哀老。我想教妻子学道法,延年益寿,可是妻子怎么也学不会,最后,她死了。” 说到这里,老人神色中有一丝痛苦,眼中似乎有浊泪滚出: “我眼睁睁的看着妻子死去,没有任何办法。我那时想,学道法却连亲人也救不了,看着儿女也渐渐老去,最后孤独终老,有何意义? “我在门前的桂花树下坐了一年。桂花树是儿子有一年想吃桂花饼的时候种下,后来一直长得很旺盛,我在树下坐了一年后,师父来了。 “师父来的时候已油尽灯枯,是凭着意念来到我这儿,只来得及把一张纸交到我手上,便仙逝而去。 “我打开那张纸看了,在庭前坐了三日,然后去见女儿和儿子,他们都过得很好,于是我离开了家乡。第一次离开那里,也是最后一次,因为我来到了观海,再也没回去。” 到这儿,老人的来历似乎清晰了很多,他收回目光,转过身,看着千亦微微一笑,和普通慈祥的老人一样,笑得很和蔼可亲: “纸条上写着观海的真面目,也昭示着终有一日,观海里面的噬血魔族会出现在世间,杀戮人族。纸条上还写着一套功法,那是变成噬血魔的邪法。 “我修炼了邪法,进入观海,开始他们并不相信我,但因为我也吸食人血,说明我至少是他们的同类,所以他们没杀我,后来我安安分分,他们慢慢认可了我的存在。不过,我能走到今日,还要多亏了这族中的一个习俗——族中的老一辈会在年轻一辈成年时,用生命将后者送出观海,以寻找魔君。所以慢慢地,族中的老人几乎死完,而我因为没有亲人,所以一直活了下来,八百年后,已没有人记得我的来历,甚至有的时候,连我也快忘记了。” 千亦静静地听老人讲完这个不长,却包含了太多的经历,没有说话,只是摘下了面具,露出自己的真容。 乔伐木笑了笑:“少年人,你很英俊,比我年轻时俊朗许多,所以连魔族的女子都喜欢上你了。” 千亦知道老人说的是月水依,但他并不赞同,因为他觉得这个和相貌没太大关系,主要是月水依是个很奇怪的女孩。 千亦没说话,乔伐木似乎也没准备听他的回答,他笑眯眯的:“少年人,这些话八百年我从未向谁说过,甚至准备将之带进坟墓,今日全部告诉你,只有一个原因,因为你是人,是活的人。能将这些话说出来我很开心,可我,宁愿继续不开心下去。” 乔伐木缓缓转过身,完完全全的面对着千亦,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眼眸中映出翻腾的血海: “那么,少年人,你告诉我,你来这里干什么?” 千亦是天地玄黄,是第一魔君,来登点将台,送一万魔族归于大海,意图实在明显得不用多说,只是,这一切的理所当然都因为千亦是人族,而变得难以理解,甚至是不可理喻。 你是人,你放噬血魔族出去杀人,为何? “因为,我也是魔君。” 千亦直视老人的眼睛,不紧不慢认真的说道,“不能因为山里有羊,就杀光了狼。” 乔伐木闻言,也看着千亦,忽然他笑了,笑得老泪纵横,也笑得凄惨酣畅,笑声滚滚,似乎震开了血色的天空。 忽然,他大手一挥,扯下身上的大氅,一柄斧头出现在他的手上,他像曾经无数次伐木一样握着斧头,大笑道:“好一个狼和羊!老夫做了八百年披着狼皮的羊,今日就扔了这狼皮,和你这不羊不狼的东西,决一死战!” 第二十九章 庭前桂花 一声大笑,再没任何话语,乔伐木大步跨出,一斧向千亦劈斩而去! 斧头高高扬起,又沉沉而落。 朴实无华,就像是寻常樵夫劈柴一样。 然而千亦急退三步,黑发依然被斩去一缕。 乔伐木持斧大笑:“老夫这一斧如何?” 乔伐木在观海呆了八百年,却活在最初那五十年的记忆里,每日回想青山上伐木,碧溪处濯斧,庭前看桂花落。于是,八百年忆出几招斧法。 第一斧,便是“樵夫伐木”! 平淡无奇的一斧中,灌注着樵夫伐木时聚精会神的那一斧,那一斧中,有山,有水,有花,有树,也有四季的风,半夏的蝉,秋暮的雁……因为含得太多,所以复杂,因为复杂,所以简单。 一斧劈过,丝毫不快,至少和千亦以前经受的许多考验相比,很慢,但是却难以躲,因为行于山川树木,所以山川树木来迎,也难以躲避。 这一斧劈的不是斧光,而是樵夫的意。 千亦不是樵夫,也不懂那些山山水水,但他依旧躲开了,虽然头发被斩去一丝。 “少年人,你很强。” 乔伐木说道,他依旧带着笑意,似乎那一斧没有建功,他并不惊讶。 “那便再接我一记!” 斧头再次扬起,不过这次他不再像之前,带着些樵夫的憨厚老实,这一斧,大开大合,宛若从天空劈到了大地,一道百丈长的寒芒从斧刃生出,横亘天地,如箭矢追疾般飞快斩出!气势雄浑处,仿佛白练腾空,山崩河吼! 高高耸立的点将天台似乎都承受不起这猛烈的一斧,在煌煌斧光下巍巍颤抖着! 这一斧,有一个响亮的名字——断山河! 面对这霸道的一斧,千亦只做了一个简单的动作,似乎从他来到京城后,面对所有的敌人,他都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 拔刀,一斩! 锵! 金光撩天而起,一道三丈长的刀光似如金乌东望,踩霞而上! 三丈对百丈,无论怎么看都像是螳臂当车,蝼蚁咬大象,但两者相撞时,刀光并没有像蝼蚁一样被大象被轻易碾死,反而发出锐利的金铁铮鸣,刀光斧芒,交错而过,轰然化作点点光雨,飘飘散下。 乔伐木气势惊人的一斧竟然就这样被千亦轻描淡写的一刀化解。 乔伐木这次露出了异色,随即又笑了起来,在心头压抑了八百年今朝一吐为尽,他本该大醉三日,可是现在无酒,所以他以战为饮,愿酣战而死! “你果然厉害!再来一斧!” 哗! 斧锋凿开空气,却瞬间如蜂窝砸开一般,纵横四射,劲气交错,眨眼间何止劈出一斧,三百斧都有了! 乔伐木这老东西骗人,好在千亦不笨,并没有相信,他看着面对如乱花飞舞的斧光,面色沉着。 樵夫伐木没有这样砍的,除非伐木的人准备背一堆木渣回去。 所以,这一斧其实劈的是五十年。 五十年伐木多少,劈斧几何,乔伐木恐怕也记不得,这一斧劈出,他就没打算停过,倘若千亦不出刀的话。 千亦出刀了,所以他停了。 还是和以前一样—— 拔刀,一斩。 便斩了五十年。 千亦不懂樵夫,不懂伐木,也不懂岁月,但他懂自己的刀,这就够了。 被一刀破去千百斧头,乔伐木倒退数步,枯瘦的身躯跌在点将台上,险些摔了下去,仗着斧头竭力站起,乔伐木抬起手来,陪伴他八百年的斧头已布满了刀痕。 老人看着斧头,咳嗽了两声,轻轻用手擦了擦,目光平静地像深山潭水,浅浅一笑:“正好。” 说完,他再次出手,一斧—— 山木枯! 这次不是樵夫的意,不是断山河的势,也不是千百斩的年,而是樵夫和树的悲。 樵夫伐木,也是这世间最懂树的几种人之一。 他们以伐木为生,养家糊口,也爱惜这山上的树,常去的那片山,每一棵树都记得,就像能在许多孩子中准确认出自己的孩子一样,每处枝丫,每个站立的地方都铭记着。 他们感谢树让他们能活着,也希望树能和他们一起走下去。 山木枯,是树生命的终结,是树的悲,也是樵夫的悲。 悲而苦,苦而枯,枯意绵绵,便是荒! 一斧劈来,千亦看着脚下。 脚下的砖石正发生着不可思议的变化,就像有人偷走了它们的岁月,原本紧密坚硬的砖石,在斧光劈过,竟然变得疏松、脆弱,似乎风吹得再用力些,它们就会失散在天地。 斧光瞬息临近,很快到了千亦身边,千亦的鞋履开始枯朽,飘扬的几许黑发化成了风沙。 但千亦的目光却越来越亮,一个小女孩倔强站起,颤巍巍立在夺命一掌之下的身影在他眼前浮现。 那像是被一夜春雨洗涤过后,从荒漠中生出的一颗鲜绿的小草,微弱,却生机勃勃,满是对生命的不屈。 于是他再次拔刀,一斩。 金光和斧光相撞,迎来的却是春雨声。 在深山里,一棵枯朽的树倒在大地上,沉沉的睡去。春日一场雨,翌日树干上几颗小小的木耳探出脑袋,几只飞累的鸟儿也歇在上面,无家可归的小草靠在枯树边睡觉,几窝蚂蚁搬了家…… 哗! 金光消散一空,乔伐木倒退数步,嘴角溢出了血。 千亦看着老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裸露的脚趾,他提着刀向后者走去:“你劈了我四斧,我还你一刀。” 千亦第四次拔刀,刀斩半月! 依然是随随便便的一斩。 乔伐木昂扬而立,仰天大笑:“少年人,你何必心急,老夫还有一记斧头没施出来呢!” 说话间,斧头迎着千亦的刀光斩去! 哗啦! 斧头撞在刀光上,如一阵秋风扫在桂花树上,树摇,花落,斧碎。 如桂花一般散落在风中。 乔伐木的最后一记,便是送死。 他八百年前是人,八百年一直想做人,八百年后,他以人的身份赴死。 这八百年,他为了子女,为了一梦江城的人族能过得安稳,他自愿成为魔族,为了在魔族里活下去,获得地位,他也杀人,喝人血,与寻常噬血魔没什么区别。八百年的岁月实在太长,让他都快忘记了许多他不想忘记的事。 但他有一件事不能忘,那就是他来这儿的原因。 阻止魔族离开观海,阻止魔君登上天台,阻止魔君倾倒血海!他拼尽全力去阻止,倘若不行,那便赴死。 修道八百年,在这孤寂漫长的岁月里,一直陪着他的斧头,今朝终于碎了。如桂花摇落在空中。依稀间,乔伐木似乎看见儿子和女儿想吃桂花饼,而使劲抱着桂花树摇着,妻子站在一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 一切都太远了。 如今儿女早已作古,而庭前的桂花树—— 八百,年未知。 第三十章 观海,无海 少女坐在地上,望着天空。 因为天台和天一样高,少女望不到天台顶上,所以只好望着天。 天空已变得和平时不一样,滚滚翻涌的血浪似乎在迎接暴风雨的到来,一股压抑的气息如群山降临,让人喘不过气来。观海的山河里,刮起了大风,沙石奔走,草木飘摇,少女的衣袍秀发也飞舞着,但她像丝毫没察觉,依旧望着天空,很安静地笑着,就如无边荒芜里一朵美丽的小花。 在少女的肩上,一只小白狗正呼呼而睡。小家伙全身雪白,连观海的血色也洗不去,白得明净、刺眼,让魔族惊异。小白狗并不太满意这睡觉的地方,这里充满了它不喜欢的味道,只有少女有些不一样,身上有主人的气息,它在少女怀里、腿上、头上爬来蹦去,最后选择了肩膀作为睡觉的处所。 砸巴砸巴嘴,小白狗一面想着噬血魔的味道实在难吃,一面在少女肩上换了个稍稍舒服的姿势,捂着小鼻子无奈的叹息——在没有鸡腿的时候,也只好吃吃蚊子了。 在少女和小白狗身边十丈远的地方,一群噬血魔惊怒的站着,他们时而看看天,时而看看一人一兽。 之前他们看到少女从入侵者的怀里落下来,蜂拥而上,想着挟持后者,可没想到的是,连少女的头发丝还没碰到,一只雪色巨兽骤然从天而降,二话不说,砸下来就是一阵乱咬。 初时众魔想着群涌而上,蝼蚁压死大象,可他们没想到的是,后者压根不是大象,是洪荒猛兽!而更糟的是,他们这群蝼蚁似乎数量太少,所以瞬间被杀得七零八落,惨叫声一片。 过了一阵,那巨兽似乎杀烦了,倏地变作一条巴掌大的小狗,摇着小尾巴,晃悠悠的走到少女身边去了。 众魔惊呆了。 小白狗那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就好像刚才那狂暴的巨兽跟它半个铜子儿的关系也没有,但众魔都长了眼睛,确信是这厮无疑,纵然变小了,依然惊恐不敢上前。 让众魔愤怒的是,被凶兽保护的少女,额上明明有噬血魔族的印记,是他们的族人无疑,却背叛了他们,给入侵者引路不说,还纵容凶兽杀戮他们的同胞,一个个恨不得将少女生吞活剥,可偏偏那杀神在少女身边,众魔只能眼睁睁看着,最多不过恶语相向,可少女从始至终都没看他们一样,一直望着点将台。 点将台发生了战斗。 台下所有魔都察觉到了,只是想不到是谁在阻拦入侵者,台上的斧光,他们从未见过,没有魔知道发生了什么。 知道的两个人,一个躺在台上,一个站在台上。 千亦看着乔伐木,眼神有淡淡的伤愁。 他从来不掩饰自己的神色,开心就笑,难过便愁,只是他的表情常年罩着层雪,实在不太容易发现。 对于老人的行为,千亦很佩服,也很抱歉。 老人本是人,为了人,成了魔,坚守八百年,倘若千亦不来,甚至他会坚守得更久。八百年孤独一人,离开了妻子儿女,忍受着吃人的痛苦,艰难的活着,努力打拼,最后甚至成为了观海的大长老! 他又何尝不想过一个平静普通的生活,吃吃饭,饮饮茶,睡睡觉,爬爬山。 可当年他欠了师父的恩,他没忘,所以就要报,哪怕这样会让他一无所有,甚至失去人性,他依然决然而去。 因为他的身后是五十年樵夫的安宁,他的身后是师父的恩情,他的身后是包括他子孙在内的千万人族的幸福! 所以他去了。 至情至性,为家为国! 大江以报,滴水恩情。 这等人物,如何不值得敬佩?! 可正如千亦之前所言,他是人,也是魔君。 他来时就是个不狼不羊的存在。孙山落问他来干什么,他说,以杀止杀。 但世事哪有那样的浅白明澈? 总有事让你难以抉择,却必须抉择。 千亦站立在点将台顶,观海的猩风吹来,这血红的世界,都静默在他的脚下,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虫一鱼,一鸟一兽,都艰难的呼吸着,争夺着这狭小空间里的空气。 千亦想起自己的出生,想起快要模糊却永远清晰无比的古城,想起七年战场的杀戮与血。 这个世界是残酷的,弱肉强食,是它唯一信奉的规则。 千亦仰起头,望着天。 血色的天空翻滚着,不知是感受到少年的目光,还是因为千亦站得太高,血天变得汹涌起来,就像暴风雨将至,乌云滚滚而来,一浪叠过一浪,一浪激起千重! 轰隆! 一声巨响,天——漏了! 一道乌红的血柱,百丈粗细,没有任何征兆的从天空砸下,快得仿佛根本就没存在过一样,因为它起时,你看不见,它落时,你已死! 血柱轰然射在千亦身上,又长驱直下,撞在了点将台上。 轰轰轰! 一连串的巨响惊起! 在观海伫立了千年的点将台,塌了! 巨石纷飞,烟尘弥漫! 众魔惊呼着四散逃命,少女却依旧坐在原地,依旧望着天。 小白狗惺忪的眨眨眼,似乎没睡醒,抖抖小身子,又睡了过去。 血天突如其来的一击,千亦没想到,也没能预知,那快到极致的一击,让他根本没有时间拔刀,所以他没动。 他来登点将台,来捅破血天,一直都尽了全力,如果这样也不行,只好听天命。 可是他很快发现,自己没事,除了身上的裤衩不知在何时不见,脸上只剩一个面具,他一根汗毛也没受损。 千亦愣了一下,发现随着点将台崩塌而坠落的乔伐木也没事,只是同样没了衣服。他很快反应过来,看来这血天的攻击多半是对噬血魔族有效的,它大约没想到魔君竟然不是魔,而是人。 千亦拔出刀,一斩! 刀光冲天而上,如金乌东望,登霞而起! 璀璨的金光直劈血天—— 轰隆! 第三声惊鸣,观海的天空绽放出了璀璨的烟火,一束束红光从天而降,如花枝盛开在初夏的季节,烟火的身后,虽不是明月皎洁,星河在天,但却是蔚蓝的天空,金光普照的山河大海! 小女孩站在爷爷身边,指着天空—— “爷爷,那就是太阳吗?” 老人仰着头,灿烂的金光洒在他沧桑的面容上,他笑了笑:“是啊!那就是太阳。” …… 一梦江城一千两百三十一年,魔君破天,观海,无海。 第三十一章 当枯叶遇上一场风 千亦成了裸.男。 血天的临死一击把裤衩拉下了黄泉。 他庆幸天地玄黄的信物有一个面具,因为这样至少裸.奔的时候不会被看到脸,但很快这丝庆幸变成了气愤,因为千亦忽然想到孙山落和柳老应该早就知道登上点将台会来这样一下,却没有告诉他,不然他定然会先裸着上去,再穿着裤衩下来,这样就不会有损失了。 不过现在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血海倾散,点将台崩塌,无数巨石飞舞,少女和小白狗几乎快被淹没,千亦还刀入鞘,从盛开到极致的烟火花心坠落,如一道金色的光束射出,一把搂着少女,提着小白狗远遁而去。 来时华丽,然而细看却滑腻。 半山旁,一棵葳蕤的大树下,山风吹拂着夕阳叶,千亦站在月水依面前,只剩一把刀,一张面具。 女孩面带着笑容,肆无忌惮的看着千亦的身体,咯咯娇笑:“我的魔君,你为什么不穿衣服呢?” 千亦没说话,他走到少女身边,准备把披在少女身上的黄金战衣收回来,穿在自己身上。他确实这么做了,可当他拿着黄金战衣,正要穿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他停住了,眉毛微微皱着—— “你的衣服呢?” 被千亦脱去战衣的少女,赫然又变得雪白一片。 金黄的阳光洒在她娇嫩的肌肤上,就像清溪中一块映着波光的温润宝玉。 月水依大大方方的站在千亦面前,不遮不掩,笑盈盈的看着他:“你还好意思问,刚才到底是谁二话不说就把人家的衣服脱了?” 千亦想说这衣服本来就是我的,忽然觉得重点不在这里:“我给了你两件衣服,一件单衣,一件战衣,单衣呢?” 月水依仍旧笑着,笑得很明媚开心:“扔了。” 少年眉头皱得更深:“为什么?” “因为我想你要捅破血天,肯定不容易,多半还会和好多魔打架,打着打着,估计身上的裤衩也会没了。”少女嘻嘻一笑,伸出玉手摸了摸千亦的屁股,“现在看来,我果然聪明,猜对了!” 但千亦更糊涂了,你既然猜到我可能会打得裤衩也没了,为什么还要扔一件? 月水依似乎看出了千亦心中想什么,她走到千亦的身后,轻轻一跃,双腿环在千亦的腰上,玉臂搂着千亦的脖子,娇躯紧紧地和少年粘在一起,随后她从千亦僵直的手中取下战衣,穿在自己和千亦身上,下巴枕在千亦的肩膀,甜甜的呼出一口热气:“然后,我们就必须这样了。” 千亦心想,这算怎么回事,女人怎么可以这样? 但千亦说不出这样有什么不妥,只是身为男性十七年,无论如何,直觉是有的,至少他现在浑身燥热,就很不正常。 千亦想让少女下来,可是之后呢? 衣服就只有一件,一个人穿,另一个人必然没得穿,不得不说,少女这样做是最好的办法,倘若——千亦没有别的衣服的话。 千亦愣愣的在大树下站了一息,下一刻,他拿过雁翎刀,把手伸到里面摸索了一阵,拿出了两身衣服! 月水依惊呆了,美眸睁得大大的,吃惊的张着小嘴,结结巴巴道:“为、为、为什么你还有衣服?” 千亦反问:“为什么我不能有?” “那你为什么之前不拿出来?” 千亦顿了一下,脸颊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霞红。 月水依一笑,以为千亦是喜欢上了自己,想再看看自己的身子,正有些施施然,却听千亦说道: “因为,衣服很贵。” 很贵,所以你宁愿穿着个裤衩到处跑? 月水依气得小琼鼻都歪了,心道,这算哪门子的理由,压根就是骗人,秀眉一落,环在千亦脖子上的玉臂更加用力,胸前的两处柔软气呼呼的在千亦背上蹭了蹭:“明明你就是喜欢我,难道说实话这么困难?” 千亦很冤枉,莫说他到现在都不懂男女之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况且他也没说过假话。 跟残夜在一起的十四年,为了养活那个比饕餮他娘还能吃的老头,外加后来又多了只跟老头一个吃货等级的懒懒,千亦每天都忙到吐血,每半文钱都精打细算,做一身衣服往往要下很大的决心,每次都是长衫快穿成上衣才去做衣服。 如今他虽然离开了残夜,但银子全被那老家伙偷走了,现在是身无分文,做衣服那么贵自然要节省着穿。 月水依不知道,单纯的以为少年是在找借口,她气鼓鼓的从千亦身上下来,走到少年的面前,然后搂住少年的脖子,踮起脚尖,娇艳的红唇就那样印在了千亦的唇上。 山风轻轻的,树下的一对男女,青丝飞舞。拥满红霞的天空上,流云悠悠,有燕子成双成对的在天空徜徉。 少年呆呆的看着月水依,心想,难道她知道自己口渴,想用这种方法帮自己解渴……可是为什么自己越来越渴? 半晌后,月水依脸颊微微晕红的离开千亦的嘴唇,发现少年呆呆的,她下巴微扬,有些得意,腻声说道: “怎么,这样你也不想要我?” 千亦有点晕乎乎的,所以也没听懂月水依的意思,想了半天,他最后只能用一梦江城的土话和外面的不一样来解释——要你?怎么要? 千亦不说话,月水依立刻气坏了,她本以为少年已经意乱情迷,可现在才明白后者不过是听人弹了一首琴曲的笨牛,不!木头!一点反应都没有!到底是哪个混蛋告诉自己,说处子的香味会让任何男子都把持不住吗?简直是吹牛不打草稿!自己都还亲了这木头一下,也没见他要把持不住。 “木头!” 月水依气呼呼的说道。 千亦没听清,或者又没听懂,问道:“你说什么?” “木头!木头木头木头!”少女像忽然发狂一般,说了一连串。 千亦眨眨眼,愈发不懂女人这种生物,想了想,默默的转过身把衣服穿在身上,又把另一件衣服递给少女,微微有些心疼:“衣服很贵,你不要再扔了。” …… 观海的血天已经消失,蔚蓝的天空、金黄的太阳取代了曾经的仰望,这世界渐渐浮出了真实的颜色。可放眼望去,山青水秀的景象并没有出现,反而花草恹恹,虫鱼怏怏,一切都像是要枯萎了一样。 观海的噬血魔族能因为血天化作烟火坠落,不再受到禁锢,在外面呆再长的时间也不会化为灰烬,但观海的一草一木不行,它们出生时便被观海的血天笼罩着,已经习惯了猩红的世界,血天忽然的消失,对它们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但千亦却轻轻松了口气—— 一片早枯的叶子遇上了一场风,它在枝头上颤了几下,坠了下来,乘着风,慢慢的落到了地上。 叶子很开心。 它长在树上,经常看见鸟儿、虫儿飞来飞去,它却只能在风中摇曳,它也想飞,哪怕——飞翔是它生命的终结。 第三十二章 纵然千千亦如一 “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 “好吧,我不问你,但你去哪儿都要把我带上。” 千亦转过身:“为什么?” 月水依搂着千亦的胳膊,眉眼弯弯的,树荫筛落的阳光斑斑点点的摇曳在她的脸上:“你想啊,我已经说了不吃人血,因为吃人血我会控制不住,就会杀人,只有你能让我控制住,所以我只有喝你的血,你不带上我,我没血吃,就会饿死啊!你肯定舍不得我饿死,所以一定会带上我的。” 千亦看着少女,眨了眨眼,没说话,靠着大树缓缓坐了下来,天鸿刀放在身边:“暂时不会去哪里,我要休息。” 千亦帮雨寻烟寻找冰山莲雪时受了伤,只是睡了几日,根本就没痊愈,先前又和乔伐木一战,后者虽然没有用一丝邪法,劈出的全是堂堂正正的攻击,但也很强,所以现在他的伤更重了。 少年轻轻咳了几声,一丝鲜血慢慢溢出嘴角。 月水依见了,宝石红的眼眸眨了眨,微微蹙着些担忧,忽然她坐到千亦身边,搂着千亦,然后把小嘴凑了上去,香舌在千亦的嘴角轻轻舔舐,就像在品尝佳肴一样。 “你在干什么?”千亦问道,心想你要是知道我渴,帮我弄碗水才是正事,用舌头在帮我舔算怎么回事? 月水依没有停,小舌头甚至伸进了千亦的嘴里,整个人也伏在了千亦的身上,气吐幽兰,半晌后含含糊糊的说道:“别浪费了。” “……” 山风继续吹着,这里和初见月水依时那块睡觉圣地自然没法比,没有绿油油的青草,没有潺潺的溪流,甚至鸟儿偶尔掠过时的叫声也显得沙哑,毫不悦耳,可是想到这里是观海,原本被猩红的天空笼罩,此刻却满头的蔚蓝,山风一遍遍的洗涤,把这里的血腥味慢慢涤淡,再慢慢扬清,靠在身后大树悠悠晃动着,木叶簌簌而响,听着便也颇为受用。 月水依靠在千亦肩上,手里把玩着少年的头发,一会儿编成辫子,一会儿扎一个小马尾,一会儿干脆乱转一起,弄得像个鸟窝,玩得兴致勃勃,不亦乐乎。 千亦没理会少女,他静静地呼吸着,用“势”修复着自己的伤势,他没法修行,也没法调动天地元气,只能凭借“势”。 玩了半天,月水依终于有些累了,枕在少年的腿上,她开始端详千亦的脸庞。 少年生得很好看,清清秀秀的,没有刀削般的面容,眉目也不刚毅,给人一种很平和干净的感觉,有些像一个饱读经诗的书生,但和书生的意气风发不同,少年的眉无端的蹙着,虽然实际上是疏开的,可乍眼观去,他的眉却是凝结的,就像岁月在那儿打了个结。岁月不回头,于是这结也再解不开。 月水依想,木头一定经历过什么吧……等等,木头叫什么来着? 少女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这才想起自己连少年的名字都不知道,从千亦身上跳了起来,拍了拍后者:“木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千亦没有立即回答,他缓缓停住“势”的运转,半晌后他才睁开眼,看着少女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说了自己的名字。 “千亦?”少女重复道,“什么意思?” “纵然千败亦不弃,纵然千伤亦不悔,纵然千千亦如一。” 月水依瞪着眼,更加的迷茫,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在说什么啊?” 千亦道:“这是我父亲给我取的名字,后面三句话是爷爷告诉我的。” “哦……那你爷爷有没有解释给你听?” “他准备解释的,”千亦顿了顿说道,眼眸忽然有些黯淡,“但是刚要说的时候,他死了。” 月水依一惊:“为什么?” “我不知道。”千亦眸光微微沉了沉,地上有只蝼蚁缓缓爬着,忽然一场风,蝼蚁不知去向,“但是我杀了他。” 月水依愣了愣,看了眼千亦的表情,笑着转移话题:“那你父亲呢?你父亲没解释给你听?” “我父亲也死了。”少年抬起头,看着女孩说道。 月水依愣住了,不用问,千亦的父亲多半和他爷爷死亡的原因一样。 月水依渐渐有些明白千亦眉间的愁郁是从何而来,她挽着千亦的胳膊,笑嘻嘻的说道:“我叫月水依。” “哦。”千亦干巴巴的应了一声。 见少年如此反应,月水依又感觉气不打一处来,嘟着小嘴:“你知道女孩子主动告诉你名字意味着什么吗?” 千亦不解的摇头。 月水依顿时大怒:“你个傻瓜,说明人家喜欢你啊!” “可你不是之前已经说过了吗?” 月水依气得更厉害,小虎牙露了出来,上下摩擦着:“我喜欢再说一次,不行啊?!” “……”千亦闻言默默的转过头,心想女人不可理喻真是没错。 时间就这样又烧去了一炷香。 千亦感觉身体的伤势暂时无碍,准备站起,眼前忽然出现两颗红玉石。 玉石不是白菜,自然不会随地可见,两颗红玉石是月水依的眼睛,只是因为睁得很大很大,又映着千亦身后的阳光,所以乍眼看起来像玉石。 少女神神秘秘的,脸上一副“小猫闻到老鼠味”的表情,狐狐疑道:“木头,以前和你在一起的女人是谁?”没等千亦回答,又飞快的问,“她在哪儿?多大?漂不漂亮?你有没有对她做了什么?或者她有没有对你做了什么?比如像我一样吻你?你为什么又和她分开?另外,最最重要的,你喜欢她还是喜欢我?不许说谁都不喜欢,也不许说谁都喜欢,更不许说喜欢她!” “……” 千亦第三次陷入无语了,以前都是他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别人会觉得无话可说,什么时候变成自己这样了?他想了想少女的问题,残夜告诉他,一般当一个人忽然问了一大串问题的时候,其实他的问题只有一个,挑最重要的那个回答。 月水依最重要的问题显然就是自己喜欢谁,虽然他还不太懂男女之间的喜欢,可是少女都已经帮她想好了答案,他又何必费神?他站起身说道:“我喜欢你。” 少女的眼眸一下子不一样了,就像有清泉从玉石上流过一般,清澈却伴着粼粼的朦胧,她抱着千亦的胳膊,感觉随时都会蹦起来一样,小脸笑成了一朵花:“真的吗?” 千亦把天鸿刀提在手,没说话。 月水依把他搂得更紧,声音也甜甜地:“郎君要去哪里?” 千亦抖抖身上的灰尘,把战衣穿上,又把面具戴好:“郎君?我不知道他要去哪儿,我也不知道自己往何处去。” 第三十三章 另一个观海 千亦是不狼不羊的存在,存在得很矛盾,来的时候他不是没想到,而是想到了也没法避免。 人说最后的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但对千亦来讲,不选择却是最好的,因为选择一方就必须抛弃另一方,狼和羊的生命、自由,在他眼中都一样,他不想有所偏私。他不能像在喜欢谁这个问题上一样不去思考,听从月水依的安排就好,这件事他很迷茫,却也很清晰。 他不知道自己去哪儿,却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明白在自己坐在树下休息的时候,已经有许多人、许多魔的生命消失了,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可他不后悔,羊没有错,狼也没有错,它们本就该在一起。 这个世界真实的一面是残酷,然而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有美好、牺牲和保护。 千亦相信,每一片树叶都有乘风而飞的梦想。 “走吧。” 千亦对半天没反应过来的少女说道,他们将行向未知的路,去做一些已知的事。 …… 一座小山村。 准确的来讲,现在是片杀戮场。 清晨还是安静祥和,炊烟袅袅,孩子们嬉笑追逐,鸡犬相闻的地方,此际已被人泼了墨,只是这墨是血色的,没有把每一片瓦,每一片树叶,每一寸土地都涂得猩红,却在山村里每个人的身躯上,洒上了几许,像是用丹朱点了几下。 可就是这浅浅的几笔,顿时把小山村变得一片猩红。 看不见红色,也看不见生命,是真正的猩红。 圈里的家禽惊恐茫然的叫着,牛犬凄厉的长嚎,闹嚷的山村里透着一股雪夜肃杀万物的死寂。 千亦站在一个小女孩的身边,小女孩已没有了呼吸,右边的胳膊不见了,伤口处没有汩汩的鲜血流出,反而苍白无比,几个触目惊心的牙印留在上面,她小小的身躯僵硬在春日的阳光下,眼里的纯真和欢欣已被恐惧和害怕吞噬,变得空洞洞的。她张大小嘴,脸上是干涸的泪痕,她感觉到自己的小手很痛,她想找娘亲,找爹爹。 拐了个角,在农舍的后面,小女孩的父母正躺在地上,那是一对年轻夫妇的尸体。农夫手上握着锄头,小腿处裤腿挽着,脚上还沾着稀泥,显然是刚干完农活回来。他发现自己的妻子躺在地上,一个额上印着毒牙的东西咬着妻子的咽喉,妻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浓浓的恐惧!想要惊叫,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农夫目眦尽裂,大叫着举起手中的锄头冲了上去,可是他还没冲到近前,忽然发现自己飞了起来,大吼的声音被拦腰斩断,等他微微明明发生了什么事,他才知道自己其实没有飞,只是头颅被咬断了而已。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家人,这日清晨,他们和平日一样起床吃饭,农夫迎着朝霞晨光出去干活,农妇在家里照看家禽,做些琐碎的事,小女孩咿咿呀呀的哼着莫名的调子,在小山村里玩。然后—— 灾难降临了。 这场灾难最大的不幸是没人活下来,最大的幸运也在于此。 千亦和月水依慢慢走过小山村,偶尔停停,偶尔看看,少年出刀,将死去的人一一掩埋,少女静静地站在旁边,一句话也没说。 少女越来越沉默,脸上的灵动几乎都枯竭了,她抱着千亦的双臂也愈发用力。 清风吹拂,落尽山村,却被镀上了一股血腥味。 观海消失了,但一梦江城却成了另一个观海。 少女忽然停下脚步,她的面前,一个女人把孩子掩在身下,十指生生的扣进了大地,她想用生命保护自己的孩子,可是她死了,孩子也死了,小小的身躯被撕扯成了两半,像破烂一样随意丢弃,残破的眼眸里映着东边天空的幽月,西边碧落的如血。 月水依忽然跪在了地上,脸上满是泪水,良久后她抬起头看着千亦,笑了起来,声音嗫嚅着:“即使这样,你也不后悔吗?” 千亦沉默了一会儿,望着被山峰削去一半的夕阳,感受到渐冷的风,然后说道:“我们再看看。” …… 走出五十里,小山村渐渐远了,死寂的气息似乎被一路的鸟语花香取代,毕竟现在春.光正好,欢意盎然。 五十里路,把远方的山堆高到了太阳脚下。 西天的霞云歇在树丫,舞着醉红。 千亦和月水依站在一片树林里,他们的面前是七个年纪和月水依差不多大的噬血魔少女,但现在,是七具赤.裸的尸体。 千亦不知道为何这些少女没穿衣服,但后者脸上的痛苦和屈辱,他能看明白,最重要的是,七名少女都死了。 残阳的余辉落在她们的身上,映着鲜血,就像几朵盛开得正鲜艳的花被人一脚踩到了尘埃,花瓣凋零,花枝破碎。 千亦静静地看了片刻,说道:“是人干的。” 太离奇的世界,有时候狼和羊的角色也是会转换的,狼兴冲冲的扑向一群羊,结果羊怒啸而起,竟是披着羊皮的大虫! 月水依面无表情,她怔怔的看着七个女孩的尸体,目光越来越迷茫,她看着千亦拔刀劈出一个大坑,然后轻轻将七名少女放进坑里,又用土埋好,低头静默了片刻,忽然冲上去,从后面紧紧抱住少年,泪如泉涌:“千亦,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好吗?永远都不要,求求你!求求你了!……” 女孩哭得很无力,就像一只失去亲人的小兽,孤独的行走在雪地里。 千亦任由女孩伏在背上哭了一会儿,他望着远处金乌沉落,玉兔穿着夜行衣爬上山头,半晌后缓缓说道:“走吧,或许我们还能赶上些事。” …… 少年少女继续前行,西天的残云被燃起的夜色烧尽,缓缓沉入星光璀璨的河底。 行了半夜,半夜醒。 半夜里千亦二人先后到了十处地方,有的曾经是人烟颇旺的村庄,有的曾经是囚禁噬血魔的处所,但无一例外,那些地方都是曾经那般,等千亦和月水依赶到时,已成了食腐禽.兽云集的地方。 一路上,两人再没有说过一句话,眼神静静地,就像这静静地夜。 离开一个噬血魔曾经享用盛宴的地方,这次行不到十里,千亦忽然一把抱住月水依。 少女怔了怔,她知道少年这么做自然有他的原因。 下一刻,千亦迈开了脚步,就像在观海被万魔围攻时一样,千亦变成了一道金色的光,快如狂风,穿树而过,却不伤及一枝一叶。 如此奔行了数息,千亦停了下来,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少年在烤野兔。 不过这不是千亦如此急切赶来的原因,他虽然一天一夜没有进食,可还没饿到如此心慌——在少年的身后,有两堆僵直不动的人和魔,人一边,魔一边,都像落叶一样随意堆叠着。 千亦看了少年一眼,又看了看人和魔,把月水依放下,朝少年走去:“请把他们放了。” 少年却像根本没听到一般,把架在火上的烤兔拿起来,吹去上面几粒灰尘,又放回去继续熏烤。 千亦已走到少年身前一丈,这是两个陌生人深夜相见时,能不显得突兀的最小距离。 “请把他们放了。”千亦再次重复道。 少年仍旧没理会,火焰安静的燃烧着,偶尔发出“啵”的一声脆响,响彻在寂寂的树林。闻不见风声,风也吹不进。忽然少年欢呼一声,笑眯眯的把烤兔从架上取下,一脸迷醉的嗅了嗅,啧啧称赞,扯了拇指大的一坨肉,分成两半,又把其中一半再分一半,然后递向千亦:“你吃不吃?” 第三十四章 孰是孰非 千亦看着少年递来的一小点肉,没有怪后者小气,也没嫌弃,残夜告诉他,这个世界之所以不缺乏怪事,就是因为巧合和怪人足够多。他想了想,问道:“如果我吃了,你能放了他们吗?” 少年闻言放声大笑:“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请你吃东西,还答应你的条件?” 千亦看了眼少年手中的烤兔说道:“我也可以请你吃东西。” 少年没接话,扯下一条兔腿,大口咀嚼起来,吃相狼吞虎咽,和他的长相倒很是符合。 与千亦的清秀俊朗,如立于山涧清泉的长刀不同,少年的面容像是一片战场! 因为即便是千亦入微的目力,也无法在少年脸上找到一处完整的肌肤,刀痕剑迹、枪挑斧劈,各种兵器的痕迹已经将他颈上的肌肤淹没,甚至连眉毛和睫毛,也参差不齐,记载着曾经岁月的坎坷。 不过少年看上去并不凶恶,至少在千亦眼里是这样的。 千亦觉得少年的耳朵很好看,比常人的长一点,巧一点,也尖一些,有些像懒懒耳朵拉长后的样子。少年没有头发,但应该不是剃刀剃的,因为实在是太干净了,除了伤痕,什么也没有;他的眼睛很大,映着火光却不明亮,反而很晦涩,似乎总有一团黑雾笼罩着;鼻子不高不低,嘴唇微厚,脸颊的线条并不凌厉,也算不得柔和,倘若不看少年脸上的细细密密的伤痕,光头少年其实看起来很憨厚,甚至有些可爱。 这时,月水依走到千亦身边,轻轻挽住了千亦的胳膊。 少年抬头看了月水依一眼,他看得很大方,不刻意掩盖,也不夸张,就像看着一棵树,一座山一样,没有任何情感表露,但看完之后,他笑了。 一边笑,一边还不忘咀嚼,于是那模样很像被人下了药,颇为滑稽。 但在场没人笑。千亦觉得少年不像是坏人,因为他从后者身上感受到了一股煞气,却没有血腥味,这至少证明少年不是一个嗜杀之人,而且千亦注意到少年一口咬下的肉是常人的三倍,咀嚼的速度也很快,这说明少年吃食的时间很少,或者说,吃东西的时候也准备着战斗,这样的人往往有过很辛苦的经历。因为千亦以前也这样,所以他能明白。 月水依没有是因为自从和千亦离开观海,离开七具赤.裸的女尸后,一直都是这副神情,似乎除去千亦,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笑了一会儿,少年发现只有他一个人在笑,惑道:“你们怎么不笑啊?一只狼爱上一只自以为是狼的君王的羊,难道这不好笑吗?简直快把我头发都笑没了。” 千亦看了少年一眼,坐了下来,然后认真的说道:“你已经秃了。” 晚风清凉,少年并没有因为千亦的直接而勃然大怒,他淡淡笑道:“是吗?原来已经把头发给笑没了,可见这世上如你们一般滑稽的事太多。” 撕下一大块兔肉扔进嘴里,嚼了嚼,少年又道:“有个故事讲给你,听不听?” 千亦心想少年显然不只是讲个故事这么简单,多半和乔伐木一样,故事讲完就要动手了,而自己开门见山的让少年放人,后者又不肯,强行的话,到头来还得动手,似乎此刻动手是最好不过,可莫名的,千亦打算听少年的故事,正要点头,少年却已经讲开了: “从前有个小孩,似乎出生就是个错误。因为他生下来不久,全村的人就拿着锄头镰刀,要来杀他,他的母亲跪下来苦苦哀求,但全村人没有一个同情他们母子,最后只是同意孩子的母亲亲手杀了那个孩子,否则他们会连她也杀了!孩子的母亲没有办法,哭着点了点头。 “孩子的母亲在全村人的监视下,一步步走上悬崖,面临寒风,但她最后却没有将孩子扔下去,而是抱着孩子跳下了悬崖! “那个孩子没有死,原来孩子的母亲早知这悬崖下有个洞穴,在跳下悬崖的瞬间将孩子扔了进去,可她自己却摔得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孩子没摔死,然而被扔进的洞穴却是龙鹰巢!龙鹰最是喜欢吃人肉,那孩子被扔进龙鹰的洞穴,几乎是把羔羊送进了狼窟,无论怎么想都没有活路。可孩子毕竟活了下来,而这也正是为什么村民要杀他的原因——因为他的父亲是妖,是万妖之王,神月。” 说到这儿,少年停了一下,看着千亦两人笑道:“怎么样?故事还不错吧?” 千亦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故事应该还没完。” “是没完,”少年肯定道,把手上啃完肉的骨头一丢,又扯下一条兔腿,眼神在千亦和月水依之间瞟,“你们要是亲一个,我就继续说。” 千亦不说话了,直直的看着少年。 少年一笑,丝毫不以千亦的目光为意:“我是想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互相喜欢……”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不说了,因为月水依已经搂着千亦的脖子,把自己的红唇印在了千亦的嘴唇上面。 少年愣了一下,继而大笑,遵守了自己的承诺:“神月不是名字,是一个种族,他们和人长得很相似,但是身上没有任何毛孔,所以也没有任何头发,耳朵也和常人的不同,有些细长,上面尖尖的。不管神月如何像人类,但他们确实是妖,是难以繁衍,又异常强大的一个种族。 “幸存的孩子身上带着神月的气息,所以龙鹰不但没吃他,反而将他养育长大,等他成年后,把他送去神月岛。 “可到了神月岛后,孩子再次迎来了危险。他本是抱着认亲的想法回去,可是他的弟弟却不那样想,因为妖王病重,已经时日无多,他弟弟本以为妖王的宝座是囊中之物,可没想到半路又杀出一个妖王之子来,顿时杀心大起,百般欺压之下,处处下暗手,最后那个孩子被害得下落不明,生死未卜,送他来的龙鹰也被杀了! “或许是那孩子命不该绝,他被一个猎户救了,猎户把他带到了村庄,这个村庄的人不知道神月这个种族,只觉得他有些奇异而已,待他很好。于是他躲在那儿潜心修炼百年,最后杀了回去,一剑斩下了弟弟的头颅,登上了妖王的宝座!” 故事到这儿,似乎就该结束了,可无论是千亦还是月水依都知道,这仅仅是故事的开始。 “妖王登上宝座后,很快面临了一个问题——除去神月这个种族外,其余妖族的繁衍能力都特别强,妖族的数量越来越庞大,渐渐猎杀一些动物已经无法满足食欲,妖族把目光投向了人族。 “人族能得以长存,不被妖族猎杀,最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们和神月一族长得很像。可人族是数量最多,最好吃,也最好杀的种族,妖族蠢蠢欲动。 “那孩子虽然成了妖王,可他没忘记猎户对他的救命之恩,他否决了妖族向人族进攻的决定,看着许多子民因饥饿而死,最后甚至有种族出现了灭族的情况。妖王很痛心,但他一直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直到有一天——” 少年忽然停住了,看着千亦,眼眸骤然变得刺亮无比,仿佛两只凶兽突兀的从夜色中奔来,獠牙毕露,狰狞嘶吼着,映着森冷的夜,显得无比阴冷可怖: “妖王遇到了魔君,他发现魔君是人,却放出了一万魔族!任其屠戮自己的同族,尸横遍野,堆积如山!人烟尽丧,惨不忍睹!对这景象,魔君也不过是假惺惺的表示哀伤! “妖王为了保护人族,宁愿自己的子民饿死,可魔君却想也不想,就把魔族放了出来!最可恨的是,魔君明显觉得他自己没做错!那么——” 少年的语气忽然一轻,脸上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他直勾勾的看着千亦: “妖王错了?” 第三十五章 手中刀 妖族为了繁衍壮大,把目光投向人族,妖王却感人族之恩,禁止部族猎杀人族。 魔君为了魔族存续下去,更重要的是不再困于一隅,将魔族从观海解放,给人族带去了巨大的灾难。 妖王和魔君,都与人族有密切的关系,一个困,一个释,究竟是妖王错了?还是魔君错了? “你不要回答。”少年问完话后,很快又说道。 他把啃得只剩骨头的烤兔扔到了一旁,开始舔自己的手指,神情很专注,似乎不打算浪费一丝一毫:“我已经准备要杀你了,要是你的回答让我改变了主意,我岂不是很不爽?我不太喜欢这种感觉,所以我打算把你杀得只剩一口气,再让你回答。” 少年把十根手指的油脂都吮吸干净,然后在衣袖上蹭了蹭,转身又从兔子骨头里摸索出一把剑来,方才他便是用这剑串着兔子熏烤,不过烤了半个多时辰,剑刃没有熏黑,也没有发烫,依旧寒光照人,显然不是凡品。 少年仗剑起身,面容映着篝火,莹白如月。 千亦很快发现了异常——篝火离少年很近,理应面容橙黄才是,没来得及细看,少年的身后忽然像是燃烧了一般,腾起金灿灿的光芒。 身前篝火,身后弯月,身上的光辉却完全相反。显然,少年已经运转功法了。 千亦站起身,示意月水依站到一旁去,独自面对少年。 对少女的离开,少年视而不见,笑道:“你们人族最害怕死得不明不白,所以趁你清醒,我可以解释一下待会儿你将受到怎么样的攻击。 “我有神月族的血脉,自然有神月族的天赋能力,能以月之精华炼体,不过因为我体内还有一半是人族血脉,所以我有些不一样,还能以日之精华炼体。白天和夜晚我都能修炼,这也是为什么我能只用百年时间,便可杀回妖族,手刃仇敌,还能登上王位的原因。 “我没有别的能力,就是硬一点,快一点,所以也强一点。另外,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和人族生活在一起,我和别的妖不同,我喜欢用剑。 “说完了,那么我动手了。” 少年话刚落音,身体已毫无征兆的欺近。 本来是说完“动手”才动手的,但是因为速度实在太快,快得刚看到他起手,就又看到他一剑斩了过来,所以就像毫无征兆一般。 好在千亦之前经历过血天的临死一击,十四年的岁月更经历过残夜老头宛如闪电的偷钱速度,所以他并不慌乱,加之有乔伐木的先例,千亦也猜到少年讲完故事就该动手了,所以他在这眨眼的功夫出了刀。 锵! 刀剑相交,金铁铮鸣,千亦倒退三步,少年却纹丝不动。 少年笑了笑,脸上有些许赞赏之意:“的确,这样才配得上魔君的称号。” 话刚落音,少年再次冲了过来,一面冲着,一面向千亦斩出一剑。 这一剑比之前慢了许多,初时无声,继而有声渐起,如泉出幽谷,随后声渐洪大,宛如河淌,再后声如洪钟,浩瀚滚滚!待剑斩到近前,已如白练腾空,汪洋万里! 地上积年的枯叶,被剑气纷飞卷起,掀起一片巨大的枯海,向千亦铺天盖地的罩去! 千亦岿然不动,出手拔刀,横空一斩,瞬间劈出一道金光。然而金光击在枯叶和剑气上,并没有轰然炸开,反而如石沉大海,被枯海完全淹没! 剑气愈来愈近,浪潮涌起,排山倒海的压来! 千亦站在原地,没动,刀也在出鞘过一次后,静默着。 在一旁观战的少女双手双目已变得血红,似乎下一刻就要冲过来。 不过就在这时,忽然“轰”地一声,枯海在千亦面前炸开了,剑气崩散,伴随枯叶飘然而落。 少年站在不远处,隔着纷飞落叶看着千亦:“看来有的时候石头太大,海也会被填平啊!” 千亦没说话,听完少年的故事,他就知道必须说服妖王才能让后者放人,可很显然,妖王很喜欢用武力说话,好在,千亦也仅仅在这方面擅长。 没等少年第三次出剑,千亦出了刀。 他的攻击似乎永远都那样简单,拔刀,而后一斩。 可每一刀看来绝不重复,就像昨日天晴看山,今日看山落雨,每一刀都有焕然一新的感觉。 金光脱刃而出,像一条跃空而起跃龙门的鲤鱼,全身被阳光镀得金黄灿烂,在漆黑的夜色中划出一道亮丽的光芒。 妖王起剑,剑指长天,高高的引于头顶,双目圆瞪,眉头紧皱,脸上金银之光流转不停,就像他举的不是一把剑,而是一座山!准备以万钧之力将这只不知死活的鲤鱼砸死一般! 呜! 沉闷的刀光眨眼到了近前,妖王沉喝一声,剑刃爆发出刺目的银光,同时一剑斩下! 铛! 鲤鱼被砸成肉酱的场面并没有出现,二者相撞,宛如巨木撞上洪钟,发出一道噌吰巨响! 妖王全身剧震,倒退数步,险些跌倒在地。 他狼狈的站稳,看到远处静立如山的千亦,忽然笑了起来:“原来跃过龙门的鲤鱼本身就是一条龙。鲤鱼跃龙门,这世上哪有能让鲤鱼变成龙的好事?!好!好妙的一刀!” 大笑方落,妖王又飞身而起,这一次他不再是简简单单的一剑一击,出手便是剑林逢春,一片剑花宛如夜雨惊至,打得繁花尽落,但寻常花落化作红泥,此花落,却要人化作红泥! 然而千亦站在原地,似乎没动,但细看却发现他的身影忽明忽暗,极为飘忽,而妖王出剑如风,仿佛每一剑都斩在千亦身上,却没有一丝鲜血洒落。这实际是一种闪躲的身法,能在最小的空间,躲避敌人密集的攻击,很小的时候,残夜那老头就有个怪癖,喜欢一边喝酒,一边用竹竿捅千亦,捅了十四年,千亦不知道被捅了多少次,所以现在一般人很难捅到他。 妖王面上露出一丝惊色,显然他也察觉到这样奈何不了千亦,面上金光一闪,剑式忽然变得大开大合,气吞山河,每一剑都一斩到底,剑招与剑招之间却无停滞,宛如提笔便画山河!龙腾蛇舞,气力苍劲,又绵绵不绝! 如此一来,千亦果然不能像之前一样。 他纵身飞退,同时第四次出刀。 金光骤起,刀光横扫而去。这一刀没有之前鲤鱼跃水的灵动,甚至十分笨拙,就像一个孩童端了一大盆墨,脚下走不稳,“哗”一下把墨全倒在了正在作画的纸上。 可正是这笨拙的一泼,妖王的山河画,毁了。 两人再次分开,妖王撞在了树上,千亦嘴角溢出一丝血。 抖抖身上的树叶,妖王重新站了起来,数百年的日月炼体,他的肉身很强横,所以根本没有受伤,手腕轻转,随意舞出几个剑花,却并没有继续出手,他看着千亦:“你比我想象中的要强些。” 顿了顿,他又说道:“我觉得这应该是和你交过几招的人都会有的感觉。我并没有轻视你,你的身体强度、受的伤,我之前都有大概的了解,也都算在了里面,无论怎么算,你都不太可能接住我三剑,可事实表明,也许我三十剑也搞不定你。 “当你出刀的那一瞬间,我发现似乎有一种很奇怪的气机如山洪一般从你身上爆发开来!不!有的时候甚至比山洪爆发更猛烈,让本来能置你于死地的一击轻易被你化解。” 妖王笑了笑,问道:“为什么?” 千亦没说话。 妖王似乎猜到千亦在想什么,无奈的摆摆手:“这个问题你可以回答,因为把你打得半死可能还要费不少时间,所以我改主意了。” 晚风中,千亦的衣袍猎猎而舞,青丝婆娑,他看着少年手中的剑,慢慢说道:“因为我从来不用刀烤兔子。” 第三十六章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你 不用刀烤兔子,这个回答看似与妖王所问南辕北辙,实际却表达了千亦对手中刀的态度。 刀剑不一定要用来杀敌,可千亦至少觉得它们不会愿意被用来烤兔子。 剑在妖王的手中,没有蒙尘,是一柄好剑,可也只是一柄剑,但刀在千亦手中,还有一股意,所以千亦每次都是一刀,每一刀却都不同。 妖王愣了愣,忽然大笑道:“说得好!” 说完竟将剑往旁边一插,身上金光银辉俱敛,盘膝坐了下来。 千亦看着妖王,不太懂后者的意图。 妖王却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奇怪,整了整衣衫说道:“我忽然又改主意了,因为刚才的交手让我又有了一个疑惑,如果你能解答这个疑惑,并告诉我妖王到底错否,我可以不杀你,只把你打得半死,然后答应你的乞求。” 千亦沉默了一会儿,收刀走到妖王的对面坐下。 妖王看着火焰说道:“以前我知道魔族那群笨蛋一直在找魔君,但找了一千年连个屁都没找到,世人都以为寻找魔君不过是魔族出来杀戮掠食的借口,连我也觉得多半如此,可一千年后,你忽然出现了,就像从地底忽然冒出来的一样,来得十分突兀。本来这虽然会让我疑惑,但毕竟韬光养晦、潜心修炼的人不少,我也就疑惑你的经历罢了,可你出现的时机却让人不得不多生出更多疑惑—— “我虽然不常在世间走动,但依然感觉到这世界忽然多出了一批人,就和你一样,突然之间出现。我抓了几个,然后发现了许多奇怪新鲜的东西,比如一些看起来很寻常的纸,用真元之力触发,竟然会暴发巨大的火焰!几块普普通通的石头以某种怪异的方式摆好,就能发动一种叫‘阵法’的东西!而且这些人手中的法宝材质、功法武技更有许多闻所未闻,很是厉害!方才与你交手用的几招剑式便是从他们那儿学来的。 “我感觉原本的世界就像一条河,千年来都静静流淌着,忽然间,另一条河流了过来,我才知道原来还有江和海。” 妖王缓缓的说着,千亦嘴角的鲜血流到了下巴,月水依眉头紧蹙着,美眸无法掩盖的闪烁着一种奇异的神光,但看了看大大咧咧坐在地上的少年,终是没有上前用小嘴帮千亦把鲜血舔干净。 篝火的另一边,妖王的笑容缓缓消失,眼眸里的戏谑被犹如渊海的深沉取代: “我曾在无聊的时候,行走在这片世界,想找到尽头,可我发现有那样一片山,我无论如何也走不近,我以为是太远了,于是加快速度,不停地走不停地走,最后饿得发晕,不得不猎杀了一只野兔,在吃兔子的时候,我才发现,其实自己根本站在原地没有动弹,那飞快倒退的山河都是错觉!我不是不够快,而是根本就走不动,我知道,这大概就是世界的边缘了,至少我很可能在有生之年跨越不了。 “我绕着这样的地方行走,后来无奈的发现,我所处的世界很小,不过方圆三十万里。不论那片我触不到的地方还有多辽阔,但我既然到不了,那么那就不是我的世界。 “得到这样的结果,我很意兴阑珊。以为自己一辈子就在这样狭小的地方,困死到老。可是,后来,我遇到了你们。之前我四次试探,发现你虽然和那些人不一样,没有新奇的招式,可相同的一斩,却斩出了山和大海,斩出了不同的意。这样的斩击,我在这世界从来没见过。所以我大胆的推想,你们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 两道刺目的火光从深渊腾空而起,把妖王的双目映得格外慑人: “我的问题有两个——第一,我所在的是什么样的世界?你们所在又是什么样的世界?第二,我和你,究竟谁的选择才是正确的?” 千亦沉默了半晌,然后直视妖王的眼睛,认真的说道: “你的问题应该是三个才对。” …… 妖王的世界叫一梦江城,千亦的世界叫九州。 一梦江城相对于九州,就像观海相对于一梦江城,千亦可以站在一座庭子里,就把这片小世界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千亦并没有怜悯妖王,因为他和妖王一样,不知道九州之外又是什么。 微微看清这个世界的人,其实最迷茫,他们比迷茫的人清楚这世界,可是又看不真切,朦胧中,于是迷茫得一塌糊涂。 千亦并没有考虑这些问题,因为他一直有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没有想明白。 不是妖王的第二个问题,虽然在这个问题上他也迷茫着。 夜渐渐从深处浮了上来,蝉鸣声寂寂的,千亦道:“我先回答第二个问题。” 妖王问:“为什么?” “因为你更在乎第一个问题。”千亦说道。 妖王怔了怔,随后笑道:“好。” 千亦把天鸿放在了身边,想了想,认真的说道:“有个人告诉我,这世间的事情,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是相对于不同的个体、种族来说,存在着利弊。 “这件事上,无论如何选择,总会有生命逝去,一个更触目,一个更隐晦。我是这样想的。” 妖王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的意思是,妖王和魔君都没有错?” “可能和性情有关。比如兔子和青菜你都可以吃,但是你更喜欢吃兔子,所以兔子死了。” 这一次,妖王沉默了很久,眼眸忽明忽暗,忽沉忽现,就像水底的两点星光,一直荡漾着。 良久他说道:“第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很简单,千亦回答得也很干脆:“我们来自于九州,你们所在是一梦江城,一梦江城是一个叫江龙城的九州人做的梦。” 静。 千亦的声音不激不沉,很平静,但却如一尊巨石砸入潭中,瞬间激起三千巨浪的惊寂! 过了许久,树涛声、草蝉鸣才慢慢传入耳中,就像之前有一把刀把它们斩断了一样。 “梦?”妖王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他看着千亦,声音忽然像从冰雪中传出来的一样,“那你们为何会出现在梦里?” “因为我们来参加考核。” “什么考核?” “有容国院的入学考核。” “有容国院是什么?” “一处育人所在。” “为什么它要育人?” “因为妖魔并起,九州大乱,人族处于危急存亡之秋。”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考核?” “因为人太多。” “为什么人太多?” “因为以前妖魔蜷缩在九州各个角落。” “为什么……”妖王的问题没有问完,千亦却平静地打断道: “我觉得你的问题太多了。” 问题太多,其实往往只有一个。 妖王平缓了一下呼吸,就像树叶望着枝头上的鸟儿一样看着千亦,问:“我能出去看看那个世界吗?” 千亦没说话,月水依忽然从旁边跑了过来,一下子扑进千亦的怀里,死死的把他抱紧,眼神呆呆的,脸上满是惊恐。 千亦看了看少女,又看了看妖王,说道:“我不知道。” 夜风徐徐,蝉鸣依旧,树涛依旧,篝火渐渐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妖王沉默良久,忽地长身而起,长剑一舞,身后被禁锢的人、魔都恢复了自由,他一言不发的走进夜色,脚步踩着枯叶,渐渐被风声掩埋。 夜,岑寂一片。 忽然,千山惊醒,万鸟腾飞,一道嘹亮的歌声远远传来: “我道山河千万,也道星海浩瀚。笑那蝼蚁尺寸,叹那草木方圆。忽闻人间世外,才知天上有天。原是蜉蝣一日,不知昨夜冬年。” 第三十七章 奇怪的魔君 妖王没想杀千亦。 或许因为两者在相似的选择上做出的不同决定会让妖王心头不快,准备把千亦打得满地找牙,可他绝没有打算杀千亦——正如千亦所言,妖王是冲着第一个问题来的。 对千亦出剑,看似是愤怒于千亦放出魔族、残害人类,但千亦能清晰得感觉到,妖王的愤怒是伪装的,每一次出手都拿捏好了分寸,换句话说,他根本没有认真的对付千亦,出剑只是为了试探千亦的武技,以证实他心中的猜想。 而四次漫不经心的交手却耗尽了千亦好不容易聚集起的力量,差点真就被打得半死,一直没好的伤更重了几分,所以妖王没出手后,千亦也毫不客气的坐了下来,实际他是快站不稳了。 千亦解答了妖王的疑惑,妖王按约定释放了被困住的人和魔,而其实妖王选择将人魔两个种族都束缚,也表明他并不是很愤怒千亦的决定,不然他就只会抓几个噬血魔,但他看到了千亦一路的所作所为,所以他不能肯定千亦究竟是偏向哪方,要确保能把千亦吸引过来,他干脆把人、魔都抓了几个。 妖王离开后,被抓的人、魔才意识到自己自由了,眨眨眼,微微动了动僵直的身躯,但他们没有欢呼和喧闹,全部安安静静地,一点声息也没有。 之前他们虽然被束缚,可五感没有任何影响,所以自然看到了千亦和妖王的一战,刀光纵横,剑光交错,此际心中的惊骇也未平息。妖王能像擒小鸡仔一样把他们抓来,而千亦却能两次把妖王劈飞出去,所以即便后者此刻嘴角溢血,他们也丝毫不敢轻视。 噬血魔认出千亦的身份,已经跪了下去,一个个就像在冰天雪地里裸奔一样,脸色苍白,全身不住颤抖着。观海的血天消失让他们明白自己犯下弥天大祸,只是他们明白过来时,圣君已经离开了,他们分成数十波寻找圣君,决心不论后者如何处置他们,也绝不忤逆!千年来埋在血液里的教诲,只要他们认定了圣君,便会对后者矢志不渝!此刻圣君就在眼前,方才更是为了救他们,不惜与妖王一战!所有的噬血魔都诚惶诚恐,不知所措。 被俘的人族中有一梦江城的土著,也有参加考核的学子,学子中不乏王公贵族子弟,只是平日再如何骄横纨绔,此刻也没蠢到用世俗的地位压制魔君,虽然通过妖王和魔君的对话,他们知道魔君也是参加考核的学生!但在一梦江城这个生死不论,谁强谁便是王法的地方,没本事还敢瞎嚷嚷,绝对会死成渣渣。在九州显赫的身份和养尊处优的过去,只能给他们一点不跪下的尊严,可看到身为噬血魔的月水依在魔君怀里紧紧靠着,一个个都心中冰冷一片,生怕魔君让噬血魔吃了他们,脆弱些的,如一个因为贪玩而参加考核的少女,此刻已哭了出来,只是更怕哭声惹恼了魔君,死死捂着小嘴,泪流满面,其余人都低着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希望魔君最好是能把他们当做屁放了。 但千亦却没说话,他微微闭着眼,调息着自己的伤势。 月水依依偎在千亦的怀里,目光依旧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竟对千亦嘴角美味的鲜血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小手紧握着千亦的衣襟,近乎发白。 树林里一片寂静,只看见晚风不停地泼墨,把夜染得愈发漆黑,把篝火描得愈来愈淡。 时间煎熬良久,终于熬去了一炷香。 然后,千亦睁开了眼。 众魔匍匐的身姿更低,众人悄悄的握紧了手指,嘴唇颤抖而发白,竟是连夜色也无法掩盖去。 千亦看着人和魔,目光显得异常明亮,就像把所有的月华都聚拢过去。忽然,一场狂风刮过,篝火猛然而灭,就像被夜色压塌了一样!一瞬间,林里死寂无比,就连风声过耳,也无法闻见。 “你们……” 黑暗中,千亦开了口,却带着疑惑: “你们为何还不离去?” 静。 又一场静。 虽然夜大多时候都是静的,但这种静不太一样,它让每个人和噬血魔都目瞪口呆,血液凝固。 那些被以为千亦会狠狠敲他们一笔的学子,无论财富、功法、灵石,还是武技,他们都已做好了奉献的准备,其中那个哭泣的少女甚至已经准备好献出自己的童贞,至于什么都没有的土著,已经想好请求千亦给他们一个自杀的机会了。 可结果却是——你们为何还不走? 噬血魔族惊呆了,他们已经准备好迎接圣君的怒火,即便被赐死也在所不惜,可万万没想到,竟得来这样一句?! 人族都哭了,早知道您的意思是让我自己滚蛋,我们就是真的蹲下、低头、抱膝,像滚牛粪蛋子一样滚走也行啊!一个个后悔又激动,正准备按千亦的吩咐,立马消失的时候,却又听千亦道:“既然你们没走,就先别走了。” 一句话,全场再次死寂一片。 刚刚激动得流出眼泪的人,眼泪瞬间干涸,成了眼屎;刚刚激动得止住眼泪的人,眼泪瞬间犹如泉涌,几乎哭死。众人心底,再次一片冰凉。 千亦不知道众人众魔在想什么,他什么也没打算。 按他想来,自己救了这些人和魔,后者在自己疗伤的时候就应该离开才是,可是后者却乖乖的呆在原地,他有些不解,但这世上弄不明白的东西太多,这个问题并不在他一定要弄懂的范围内,所以后者既然没走,他想再说几句话也好,说不得将来有些用处。 看着夜色里表情怪异的众人众魔,千亦说出第一句话:“你们以后怎么样,我不管。 “厮杀、掠夺、吞噬……都行,但如果我在,你们就不许,不论你们当时是否因为没有吃到人血快要饿死,或者就差一击便能为亲人报仇,但只要我在,你们就不许。” 林中静静地,人和魔都保持着原来呆住的姿势,只是表情里多了些疑惑——他们此刻心中想的不是遵守千亦的话,而是想的为什么? 在人族心中,千亦虽然身为人族,却将一万魔族释放,显然是打算至人族于死地,所以对他们侮辱、掠夺,甚至杀害,他们都可以理解,可唯一不能理解,千亦为什么说不管他们,而且是“以后”,难道他们还有将来? 噬血魔和人族想的不一样,他们觉得纵然千亦是人,但他们既然认定千亦是他们的圣君,他们就会用一切去追随圣君,捍卫圣君的一切,将来降服万族,立于无上之地,可是…… 不管他们? 噬血魔都以为幻听了——你是我们的圣君,你不管我们谁管我们? 两个种族,赫然都只听到了第一句。 千亦没有给他们更多的时间思考原因,他提着刀站了起来,月水依紧紧搂着他的胳膊。他想了想,补充道:“纵然我不在,希望你们夺去每一个生命时,也要思考清楚。” 说罢,千亦转身而去。 金色的身影被倩影依偎着,风一吹,悄然隐约在了黑暗里,只留下一群人、魔,面面相觑。 第三十八章 少女心思 一梦江城,星空,树下,河边。 千亦在吃东西,这次不是烤兔,是烤鱼。 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现在很饿,所以手上拿着五串烤好的大肥鱼,伞状分布着,几乎把他完全挡住。 小白狗懒懒也在一边大快朵颐,小身板把比它体形还大的食物压在身下,两个小爪子抱着一条鱼,香香的吃着。它这么做倒不是为了防止千亦偷它的美味,只是小家伙以前经常被残夜那老家伙偷吃食粮,哭得稀里哗啦,养成了这个习惯,现在即便残夜不在,它也喜欢把暂时没法吃的美味藏在身下,免得再要吃时,已空空如也。 月水依安静地坐在千亦身边,看少年并不狼吞虎咽,却很快的吃食,她美丽的脸蛋上写着淡淡的笑容。 此际她的脸色好了许多,或许是因为之前千亦走到没人的地方,忽然微微低头,对她说道:“那个……月水依,你不是觉得不要浪费吗?” 少女看了千亦一眼,下一刻自然毫不犹豫的扑了上去,只是小嘴在千亦嘴唇上蹭了半天,才似乎找到鲜血所在。 也或许,女儿笑,是因为心中做出了决定。 五条大肥鱼下肚,千亦终于小饱,咂咂嘴,似乎有些遗憾没有佳酿在身旁。 这时,忽然一张柔软滑嫩的小嘴凑了过来,吻住他的嘴唇,湿湿的香舌在他脸上嘴里跑来跑去。 半晌后,小嘴才松开,少女明眸皓齿,明媚的笑着。 千亦看了少女一眼:“又没有出血。” 月水依笑得更甜:“人家帮郎君弄干净嘴。” 千亦现在已经知道少女口中的“郎君”是指他,虽然他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小河,心想河水这么近,弄些水三两下就洗好了,哪用你那样半天都弄不好? 不过看少女好不容易精神不错,他没多说,掬了两捧水喝了,走到一棵大树旁坐下,准备休息一两个时辰,恢复些精力。 这时,月水依却靠了过来。 千亦本以为少女会和以前一样,挽着他的胳膊,所以他闭着眼没动弹,可过了一会儿,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睁眼看时,一具被火光映得宛如香玉的赤.裸娇躯已经滑腻腻的贴在他的身上。 月水依眼神迷离,玉臂揽着自己的脖子,但和以前妩媚妖娆的不同,她双腿紧紧并拢,脸蛋上也不是火光映出的娇红,更像是喝了几觞酒,微微醉了。 千亦知道少女没醉,因为迷离的目光中,明显有一丝清醒的神光存在着。 千亦微微皱眉,侧了侧脸:“你为什么又脱衣服?” 说完还看了眼自己“很贵”的衣服,发现并没有被少女随意丢弃,而是整整齐齐的叠好放在一旁,眉头才稍微松开了些,但依旧皱着,因为不这样,他难以控制自己的目光和呼吸。 月水依轻轻挪了挪身子,娇小的身躯已经完全陷在千亦的怀里,她眼波浮动,像是秋水迎来了一场秋雨,雨后,烟波浩渺,朦朦胧胧的。 “郎君叫我依依好不好?” 千亦没说话,一旁为美味而生的小白狗也破天荒的没吃东西了,歪着小脑袋,满是油渍的狗嘴上,掀起一个“撩.人”的弧度,露着一颗小犬牙。 月水依说道:“观海没有月亮,我娘亲和爹爹是在外面的世界看到月亮的,他们第一次见,旁边还有一条溪流,波光粼粼的水里映着弯弯的月亮,一年后有了我,他们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只是后来……” 少女顿了顿,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依依是我的小名,娘亲离开前告诉我,让我喜欢的、喜欢我的人叫我的小名。郎君叫我依依好吗?” 千亦半晌没啃声,半晌憋出一句话:“即便这样,也不用脱衣服啊。” 月水依噗嗤笑了出来,她把千亦的战衣紧了紧,火热的娇躯藏在了里面,同时也和千亦贴得更紧,脑袋轻轻地放在千亦的肩膀,脸颊挨着千亦的脖子,娇热的气息都洒在少年胸膛,青丝垂落,与千亦的长发缠绕在一起。 月水依伸出小手,摸着千亦的脸蛋:“郎君可记得和依依初见时候的一句话?” 千亦摇头,当时说了那么多话,他如何知道少女问的是那句?况且他现在已经有些晕乎乎的了,以往懒懒在身上爬来爬去,不觉得有什么,此际少女靠着他,摸着他的脸,身体就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燥热不堪?仿佛有一团莫名之火渐起心头,连夜间凉风也吹不散半许。 月水依小琼鼻一皱,不满道:“是郎君先问人家的,郎君却先不记得了。” 少女羞赧的垂下眼,两根手指轻轻摩擦着,低低道:“就是那个那个呀!” “……”千亦无语了。 你说了半天,到底是哪个哪个呀? 月水依似乎也想起以千亦的木头脑袋,多半想不到,咬咬牙,忽然初见时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老虎气爆发出来:“就是女孩只愿意被喜欢的人……那个呀!” “……” 真做了决定,少女反而平时的大胆全没了,羞得始终难把那两个字说出口,于是千亦究竟还是没太懂少女的意思,但大致猜到和脱衣服有关系。 忽然想起残夜老头说每个人都有父母,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而世间又有男女,父母正好是一男一女,难道说……月水依想和自己生宝宝? 不得不说,千亦这个木头很聪明,虽然理解的角度与月水依所表达的差之千里,但结果却是对了。 可是,什么是喜欢? 面对少女如此,千亦不得不认真思索这个问题,但他知道喜欢下着微雨的山河,喜欢陌生人收到家书的喜悦,喜欢对着朝阳饮酒吃肉,那些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他却不知道喜欢一个女子应该怎样? 千亦问了。 月水依哭了。 少年傻了。 少女哭得更厉害了。 喜欢对每个人都不同,对月水依来说,喜欢不是在一起时,温吞如水,不在一起时,轻蹙秀眉。 她的喜欢是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走过些山山水水,一起到永远永远,很傻很天真,她也知道不能,所以她想着至少留下些什么,能跟她一起。 当千亦说他是从九州而来,不知一梦江城的人能否出去的时候,月水依已经在想自己该怎么办了,她想求千亦留在这里,可是她知道这样太任性了,一个人不可能来得无缘无故,所以她想千亦在九州也一定有亲人,要是千亦不回去了,那些人怎么办?她想了许多许多,可发现都是徒劳。 最后,她明白,或许喜欢还应该放手。 良久,月水依擦去脸蛋上的泪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就像一朵孤花绽放在枯草中,摇曳在轻柔的晚风里: “郎君叫我依依,可好?” 第三十九章 衫衫不好吃 依依。 当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并且要对着一个躺在自己怀里,泪眼婆娑不着片缕的少女叫出时,千亦觉得自己简直在学另一种语言,怎么也难说出口。 可月水依那眼神,好像把满天星辰都为他融化了,让千亦觉得似乎自己不叫,立马就欠了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 千亦从小到大,都是穷着活过来的,好不容易离开残夜老蛀虫,准备过些小富日子,可不想还没开始就夭折了。 于是少年心一横,不就两个字的事儿!正准备木讷的发出两个木木的音时,眼眸里少女梨花带雨的面容,忽然被远山的星辰替代。 他抬起头,微微皱眉。 月水依被千亦的神情引得一怔,刚要问时,千亦已经把身边的天鸿握在了手上:“快去穿好衣服。” 少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看千亦的神色不会太妙,但好不容易到这个份儿上了,就是王母娘娘和玉皇大帝在那边洗鸳鸯浴她也不想管了,不情愿的在千亦怀里蹭了蹭,嘟着小嘴:“郎君先叫我依依。” 千亦面色微红,他努力不去看月水依,解释道:“十里外有个几岁的小女孩,是和你同族。” 与月水依同族,自然是噬血魔,虽然观海血天倾散,所有的噬血魔族获得自由,可一个几岁的小女孩实在不太可能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其中定然有原因。 月水依看了看千亦有些急切的神色,知道今晚事多半黄了,可几个时辰前看的一幕幕都印在心间,所以她很快安静了下来,默默地在一边穿衣服。 只是心中无论如何都有些幽怨,即便没纠缠千亦,可少女穿衣服的动作慢得就像蜗牛在爬。 千亦看了眼还在一边吃得欢快的懒懒,对少女道:“你先在这里等着。” 说完一步踏出,一步间,十里山河尽被抛在身后,月水依急忙转身,可哪里还有千亦的身影,只有远处一道金光,宛如天矢,射入夜色之中。 月水依望着千亦消失的方向,恨恨的跺了跺小脚。 …… 十里外,一个小女孩左顾右盼、漫无目的的走着,月光洒在她的小脸上,映出两许未干的莹莹泪痕,眼睛里满是惊慌失措、畏惧不安,显然是迷了路。 千亦的突然出现把小女孩吓了一大跳,一个屁股蹲坐在了地上,正要哇哇大哭的时候,忽然看清了千亦的衣着——微光下,晚风拂起,宛如一只皋翔九天的真凤。 小女孩不哭了,眨着明亮的大眼睛,却依然有些怯怯的:“你、你是圣君吗?” 千亦心想圣君多半是噬血魔族内对魔君的称呼,毕竟没魔喜欢自称是魔,点了点头,问道:“你是谁?为什么在这……” 话没问完,小女孩却忽然“噗通”一下子跪倒,小脑袋毫不犹豫的磕在地上,对千亦道:“衫衫、衫衫在找爹爹和娘亲,没认出圣君,对、对不起……请不要吃衫衫,好不好……” 前面的话还算正常,后面的话却让千亦有些莫名其妙,心想你们噬血魔族才是正派吃人的种族,怎么自己长得比噬血魔族还像喜欢吃人的样子? 千亦却是不知噬血魔族世代寻找圣君,传下见圣君必须磕头行礼的规矩,为了让几岁的孩子真正听进这话,所以还加了些诸如“要是不磕头,圣君就会把你吃了”的话语。 衫衫初见千亦,不知千亦性情,族人的话又早已印在心间,自然怕千亦一生气就把她吃了。 千亦把衫衫扶了起来,说道:“我不会吃你。” 这话一如既往说得干巴巴的,没有丝毫的信服力,但衫衫却一下子就信了,因为族人告诉她圣君是无上英明的存在,那自然说话不会有假。 “你娘亲和爹爹去哪里了?”见小女孩眼里的恐惧散去不少,千亦继续问道。 哪知一听这话,衫衫小嘴一瘪,竟是差点又哭了出来,倘若不是对千亦的惧怕未去,已经嚎啕大哭,小肩膀一耸一耸的,抽泣着说道:“圣君走后,爷爷他们说要找圣君,就让娘亲、爹爹,还有大叔、二叔、三叔他们去找,衫衫想跟着一起去,爹爹起初不肯,娘亲说大家都出去了,观海不太.安全,所以又把衫衫带上了。 “衫衫跟着娘亲、爹爹、大叔、二叔、三叔,找了好久好久,都没有找到圣君,然后衫衫肚肚饿了,娘亲他们看到有人人,娘亲说给衫衫做好吃的,让衫衫和二叔三叔在原地等,可是等了一会儿,娘亲他们没有回来,二叔说去看看情况,可是去了之后也没回来,三叔把衫衫藏在一个山洞里,说天黑了他没回来,就赶紧跑。 “天黑了,娘亲他们都没有没回来,衫衫就去找娘亲爹爹和叔叔,可是怎么也找不到……”衫衫咬着小嘴,呜呜的哭了起来,“衫衫不要吃好吃的……衫衫想娘亲和爹爹……” 听完衫衫的话,千亦估计衫衫的父母和几个叔叔应该是去杀人了,只是遇到了高手,人没杀到,把自己还陷进去了,按衫衫的话分析,此刻还没回来,多半已凶多吉少。 千亦沉吟片刻,问道:“你还能找到原来藏身的山洞吗?” 衫衫摇摇头:“都不记得了。” 千亦低下身,在衫衫身边闻了闻,然后把小女孩抱了起来。 衫衫却以为千亦要吃她,吓得大哭,惊骇的看着千亦:“圣君不要吃衫衫,衫衫肚肚还是扁的,没有肉肉,不好吃……” “……” 千亦对小女孩的哭声没有一点办法,他自然也想不到轻轻拍拍衫衫的肩膀,安慰小女孩,只是又干巴巴的重复之前说过的话:“我不会吃你。” 但方才很奏效的话现在却没什么效果,衫衫摇着小脑袋:“圣君真的不吃衫衫吗?” “不吃。” “可娘亲他们每次吃东西都是把吃的抱起来的!” “……” 千亦想说难道你娘亲他们平日都不曾抱过你,可现在时间紧张,显然不是争这些的时候,他没有多说,寻着空气中衫衫留下的味道,寻找山洞。 千亦的鼻子很灵,具体有多灵,大约从初见月水依时,只是一嗅,就闻出少女曾经杀人一事上,可以看出。 很小的时候,在百锻山,残夜那老头几乎懒得快被苍蝇爬满了,什么时候都交给千亦去做,为了不饿死,千亦纵然只有几岁,也开始猎杀动物,要找到猎物所在,鼻子自然要相当灵敏,长久的锻炼,以及残夜的各种药浴辅助,到后来甚至几里外一只狐狸跑过,千亦都会被骚味臭醒。好在后来学会了“势”,能有所控制,这才不受影响。 沿着空气中淡淡的气息,千亦飞快的前进着,本来要是衫衫没有迷路,还能再快些,不过现在只好如此。 小半炷香后,千亦来到了衫衫之前藏的山洞,看了一眼,问道:“你娘亲他们往哪里去了?” 衫衫眨着泪痕未干的眼睛,环视周遭,辨认出方向,伸出小手指着树林中一片漆黑的地方,说道:“那儿!” 第四十章 杏花雨 拂晓,朝霞初升,紫气东来。 瑶山上,一片杏花林正摇曳在晨起的轻岚,婉转鸟鸣飞过浅浅薄雾,衔来几缕晨光,倾洒在粉莹莹的花上,漫漫舞动,盛了一夜的凝露也探出头来,穿着瑰丽精致的衣裳,枕着风,徜徉在此中。 空谷一片幽静,温和雍容。 在漫山的杏花林中,有一个银色的大帐篷,一夜都静默着,几只春莺把那儿当做了睡觉的好所在,一个个歇落在上面,歪着小脑袋呼呼酣然。 忽然,一只春莺睁开眼,扑闪着翅膀飞了起来,随后,另外几只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啼啭而起,眨眼消失在了远处。 帐篷里,有人声渐起。 鸿国十三皇子龙见,十四皇子龙田,披着五爪白龙大氅,先后从大帐里走了出来,未说话,先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长出一口浊气——显然远离皇宫,让二位皇子放松不少。 帐前一夜未睡的两名护卫赶紧振作精神,跪下行礼,龙见像是没看到,信手摘了朵杏花,放在鼻间嗅了嗅,笑着问弟弟:“昨夜睡得可好?” 龙田精神不错,开了个玩笑:“好是好,只是再好也不及九十六弟。” 九十六弟不是另一个皇子的外号,也不是名字,而是真就排行九十六。 鸿国这一代皇帝似乎被妖魔并起吓着了,生怕自己断子绝孙,所以虽年至六十,子孙已有十数,依旧是“勤耕不辍”,每夜奏折可以不处理,但必须得去寝宫,不到三年时间,三千佳丽竟是便被他幸了个遍!佳丽们似乎也懂了老皇帝的心思,十分卖力,十年间,先后生了近百个龙子!加上原来的十数个,皇子竟然有一百零八之多! 龙渊,便是第九十六名皇子。 人道,龙生九子,个个不同,老皇帝龙城的一百零八个儿子,也千秋各异,善医的,善谋的,善武的,颇多不凡,可龙渊所善却是独一无二——善睡! 这可不是玩笑,九十六皇子生下后十六年间,有十四年都在睡觉,剩下的一年吃饭,再一年晕晕乎乎干些琐事,连九十五个哥哥,十二个弟弟都没认完。于是如此十六年,龙渊的身体也愈发的胖,一百零八个皇子,一百零七个翩翩如玉,剩下他一个胖如河马! 龙见听了弟弟的话,哈哈大笑:“说的极是!” 龙田也笑着,虽然不似哥哥笑得那般夸张,但神色中的轻蔑不屑,倒是半点不差。 不远处,一名老宦官看到两位皇子起来了,赶忙屁颠颠凑了过来,请安之后谄媚献上今日第一枚马屁:“两位殿下起得可真早!如此勤奋刻苦,皇上娘娘倘若知道,定然为二位殿下骄傲!” 龙见笑着敷衍几句,而后问道:“魏公公,昨儿上钩的五个猎物,现在如何了?” 老宦官听了,偷偷看了十三皇子一眼,嘿嘿笑道:“殿下不必操心,五个猎物已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飞,老奴先让人把早膳送来,两位殿下吃过了再理会也不迟。” 龙见没搭腔,他慢慢把手里的杏花捏碎,洒在了地上,轻声道:“魏公公,本宫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有何话不可说?” 老宦官一听,“噗通”一声跪下:“老奴不敢!” 龙见道:“可是昨儿那五个猎物还活着?又折了不少士卒?” 老宦官迟疑了一下,眼珠飞快的转了几下,忽然哭道:“老奴该死!殿下吩咐要耗尽那五个噬血魔的气力,死后肉质才能达到最佳,所以老奴连夜督促,派了百名护卫轮番上阵,奈何那五个噬血魔似乎早就到了强弩之末,却偏偏不倒,士卒死了二十有余,伤了四十多人!” 龙见眉毛一挑,能被他带来陪同参考的士卒大多是禁军中的精英,颇有些武力,一人对付数十个普通人不在话下,竟然以车轮战的方式,不停地围攻,打了一夜,一个噬血魔没耗死,反死了二十有余,他自然有些讶异,不过也只是讶异。 一旁的龙田惊奇道:“有这等事?” “千真万确!” 龙田笑了起来,对龙见道:“十三哥,依臣弟之见,那五个噬血魔不过王境左右的修为,昨夜丑时未过就该耗死才对,没料到现在还活着,倒是有几分意思。” 龙见也笑了笑,脸上的讶异被饶有兴趣的表情取代:“十四弟似乎也有些兴趣?” “臣弟想,一面用早膳,一面看猎物苦苦挣扎,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那就按十四弟说的办。” 老宦官听得目瞪口呆,他本以为一夜没取下五个噬血魔的性命,还死了二十几个人,两位皇子会勃然大怒,万万没想到后者竟然来了兴趣!庆幸惊讶之余,又为死去的二十几个士卒感到惋惜。 老宦官连滚带爬而起,一面吩咐侍女准备好早膳,一面招手唤来十几名带刀护卫,抬来坐轿,簇拥着两位皇子,径往“狩猎场”而去。 魔族涌入,危机四伏的一梦江城,对两位皇子来说,竟然完全是一处游玩狩猎的所在。说说笑笑,好不轻松。 大帐又恢复了寂静。 帐内,一个胖乎乎的少年正睁着双眼。 他的眼睛很明亮,也很幽静,像是正午的密林里一处清幽的碧潭,他看着荡漾在晨风里的帐顶,映出几只春莺去而复返的身影,没说话,翻了个身,闭上眼,又睡下了。 …… 三里外,杏花飞。 五个额上印着青色毒牙印记的噬血魔已筋疲力尽,他们背靠着背,围成一个圈面对的敌人,脸上早已谈不上什么坚毅,无尽的疲惫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他们压垮,可猩红的眼眸却每每在他们要倒下的时候射出惊人的神光!让他们能保持清醒。 他们没有倒下,全身漫着血光,像器械一样一次次的发动着“血饮”、“天煞”,没有停止。 他们已战了一夜。 第四十八波士卒挥舞着刀剑冲了上来,呐喊着,咆哮着,沸反盈天,他们却沉默着,巨大的劳累让他们发不出一点声音,甚至似乎多余的皱下眉,也会把他们累垮。 他们早已经耗尽气力,还能战斗,只是因为他们须要活下去,有个小女孩须要他们活下去! 再一次血光交错,再一次刀剑横飞,五个噬血魔身上又添了数十道伤痕,而与他们交手的一名士卒,也倒在了地上,抽搐了两下,变成了一具干尸。 残破的杏花翩然落在尸体身上,遮住了一双年轻而不甘的双眼。 这是第二十七具尸体,看到平日与自己嘻哈打闹的兄弟又损失了一个,士卒们的眼睛已经变得比噬血魔还红了。 其实要杀光这几个噬血魔很容易,所有的士卒一起上,不消半个时辰绝对能将之杀得片甲不留,可是殿下说了,要让他们耗尽气力而死,而不是被砍死。 所以他们无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兄弟一个个牺牲,怒拔三丈。 愤怒一半是对五个噬血魔,一半却是对他们永远不敢冒犯的殿下。 就在这时候,龙见和龙田悠然摇来。 龙见半躺在椅上,抱着胳膊,一副看戏的架势,挥了挥手,让士卒们暂时撤去攻击,让他好看清五个猎物此时的模样。看到后者狼狈不堪的样子,他的脸上泛起邪邪的笑容,显然颇为满意。 忽然他指着五个噬血魔中唯一一名女性,眉头也不皱一下的说道:“把她杀了。” 众人闻之愕然,龙田也不解,问道:“十三哥不是说要耗尽他们的气力,肉质才会鲜美吗?这样杀了,岂不是浪费?” 龙见笑了笑:“这都是道听途说来的,没得到证实,不如杀一个,剩下的四个耗死,对比着吃吃看,才知真假。” 龙田恍然:“十三哥英明。” 四名护卫从龙见身后走出,鲜衣亮甲,金铠银盔,步态稳健,手中刀剑寒光照人,显然比之前围攻的士卒厉害不少。 龙见声音不小,五个噬血魔自然也知道了四个护卫的意图,没有说话,只是悄无声息的把女噬血魔掩到了中间。 杏花飞舞,晨风余寒凛冽。 四名护卫大步上前,把花踏碎! “等等!”龙见忽然拍手道,“本宫改主意了。” 第四十一章 一丈渊 龙见所谓的改主意不是怜悯心大发,准备放过这群猎物,他只是忽然觉得把那个女噬血魔的衣服脱了,绑起来蹂.躏,场面或许更为有趣。 当然,蹂.躏女噬血魔这事,龙见并不打算亲自动手——莫说后者此际披头散发,蓬头垢面,跟一个乞丐差不多,没有半点姿色可言,而他十三皇子也不差美人,来参加考核,身边也没忘带着几个漂亮丫鬟,想要时,在野外就能酣战一场,万万不会看上一个猎物。 不过,龙见觉得士卒们应该不会介意,因为这猎物至少在样子上和人族没太大差别。 一声令下,四名带刀护卫冲了上去。 踏步之间,大刀锵然出鞘,一月寒光飘然身后。 他们的攻击不似之前士卒进攻时散乱无章,而是采用了阵法,看似各自为战,却极有章法,步履沉稳之时,又不失灵活,而且这人比之前的士卒也要强上许多,短短一两丈的距离,杏花飞舞,枯叶追身,赫然已冲出了一股强大的势! 嗡! 大刀吟响,锋利的刀光切开空气,四名护卫自四方纵身而起,同时向五名噬血魔斩去。 声如虎吼,刀若山崩! 四个守在外面的噬血魔能很清楚的感到这四名护卫的强大,但是他们没有退,因为没有退路给他们,身体在大刀斩来的瞬间,变得赤红无比,脸头发也仿佛烧着了一般,在风中狂舞! 四个噬血魔将女噬血魔守在中间,双臂交叉,迎了上去!没有怒吼壮势,也没有出拳如风,但那简单的交叠一挡,却是无与伦比的坚决! 铛! 在与大刀与双臂的接触的刹那,四名噬血魔的双臂就像忽然把全身的血色吸走了一般,全部集中在与刀锋相抗的地方! 威势惊人的一刀没斩下噬血魔的手,反而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响,就像一刀斩在了铜钟上! 四个护卫虎口一震,退了回去。 五个噬血魔能鏖战一夜不死,不论怎样,都必有厉害之处,四名护卫出手这第一下是试探,试探的结果微微让四人吃惊。 四名噬血魔施展的能力正是族中最基础却也最实用的术法——血饮! 饮敌人之血、饮己之血以祭,使鼎力与血气融合,进而让身体变得坚硬,可赤手与一般兵刃相抗! 血饮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便可使身体任意的某一处坚硬无比,对上品质不太高的法宝也是无碍。不过此法虽妙,但若没有敌人的血,便只能用自己的血来祭出,短时间还看不出影响,可时间一长,身体绝对吃不消。 五个噬血魔战了一夜,虽然中途杀了一些人,补充了些血,可完全是杯水车薪,与一夜的消耗根本没法比,方才接下四名护卫的攻击,便是全赖之前杀了一名士卒,倘若四名护卫再砍几次,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四名护卫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微微惊讶后,很快恢复了正常,再次冲了上去。 这一次气势更盛,雪白的刀刃随着大步奔行,忽然闪烁出一点一点的光芒,就像夜幕降临后,天星从星河里浮出一般,只是速度快了许多,一瞬便是一夜!而与此同时,刀刃也由白变的深邃,恰似星河横铺! 夜色空,星河舞。 正是军中十八战技之一——斩星河! 四名护卫拖着四片斩下的星河,迤逦了一路的璀璨,毫不留情的向众噬血魔扫去! 这时,另一边两位皇子的早膳也到了,玉食珍馐,山珍海味,杏花树下摆了满园。龙见舒舒服服的躺在椅上,自有丫鬟用金筷夹起一块烤得鲜嫩的鹿肉,小心翼翼的放到他的嘴里,待他慢条斯理的惬意咀嚼。 十丈外是五个生命的垂死挣扎,十丈里却是两位皇子平平常常的一顿早膳。 生命相较,何等不公。 …… 斩星河已向四名噬血魔扫去,华丽的大气的一刀在晨光尚未洒满的山里,划出亮丽的光华,似乎要将敌人埋葬此中。 四名噬血魔全身再次变得血红。他们不是族内的核心,所以七式最强的秘法,他们没能有机会学,会的只有血饮……以及天煞! 施展天煞的是被四个噬血魔保护在中间的女噬血魔,她和四名族人完全相反,身体没有半点血色可言,垂着头,然后,在抬头的那一刹那,双目却爆发出炽烈的血光,两道赤红如灼的血气从她的眼中射出,宛若灵蛇出洞,飞快的向其中两名护卫扑去。 倘若被这丝血气射中,钻入体内,下场便会和死去的二十几名士卒一样,变为干尸! 女噬血魔出手的时机很好,正是四名护卫与她的族人交手的时候,如果两方对峙能有一息,多半便可功成。可她没料到的是,方才还能硬接一记的四位族人,在这一击下,就如被秋风扫中的落叶,没有任何阻挡的被扫到了一边,“姗姗来迟”的两股血气自然也无所遁形,两名护卫冷冷一笑,像拍扫灰尘一样,轻而易举的将之碾灭。 女噬血魔看了看四名躺倒在地,痛苦抽搐的族人,又看看四名护卫,苍白的手指有些无力的握起,想到女儿天真可爱的笑容,她转身想跑,可是还没迈步,一名护卫手一挥,她身上的衣服瞬间灰飞烟灭,晶莹玲珑、凹凸有致的娇躯便这样毫无遮掩的暴露在众人眼前。四人眼前一亮,没料到破烂的衣裳下,竟然藏着这样一具诱人的身躯!狞笑满脸,走了过去。 这时,其中一个倒在地上噬血魔见到此景,忽然眼里爆发出比施展天煞时还要红的光芒,不知哪里生出的气力,竟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怒喝一声,朝四人扑去,可是身躯上半点血光也无,却是连最普通的血饮也无法施展了。 对四名护卫来说,这个噬血魔就像横亘在佳肴前的一坨狗屎,实在令人厌恶无比,倘若不是十三皇子有令,已经将之一刀劈成两半了,但虽然不打算将之杀了,往半死的打还是不会少的。 一名护卫干脆收了刀,直接用拳头往那噬血魔脸上砸,拳拳到肉,砸得后者面容模糊,肉沫横飞,但却没有鲜血流出,苍白的皮肉外翻着,露出森然白骨,一片惨然! 女噬血魔尖叫一声,扑了上来。 这正合四名护卫的心意,淫笑着张开了双手,正准备抓小鸡一样将后者抓住,再好好享用一番时。 忽然,大地颤动起来! 其实原本在大地颤动之前,还有一道金光斩过,只是这道金光实在太快,快到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见脚边突兀的出现一道巨大的深渊,一丈宽,深不见底!就像有一个山岳般雄壮的巨人用双手生生将大地撕开了一般。 但这出现得更快,更没有征兆,宛若平静的大海突然便兴起了狂风巨浪! 深渊将女噬血魔推到一边,将四名护卫推到了另一边,大地如海浪剧烈翻滚起来,龙见正在吃鸡排,身下忽然一抖,丫鬟直接把美味深深塞进了他的鼻孔,两根金筷子分别狠狠戳了进去,痛得龙见一下子跳了起来,张牙舞爪,哇哇大叫,活像一只插葱装象的猪。 而四名护卫还在惊愕中没回过神,一道金色的身影已如鬼魅般出现,就像那道深渊出现一样毫无征兆,没等他们看清来者,就发现自己已横飞在空中,耳边回荡着相互的惨叫。 凄厉的惨嚎中,他们似乎还听到了一种“鸡死蛋碎”的声音从两腿间传来。 第四十二章 妖起(上) 龙见大约一辈子都没有这么愤怒过。 从他贿赂好幽冥地府那群饕餮,生在皇宫,成为十三皇子起,一直作威作福,肆意横行,每天欺负欺负小太监,品尝品尝人间美味,再牵几个小宫女颠鸾倒凤,共赴云雨,日子过得是极为滋润。 今次是到了弱冠之年,父皇叫他与十四弟带尚不足十六的九十六弟一同来参加考核。这是皇家向来的规矩,每隔三年,两名成年的皇子带一名不成年的皇子参加考核。有容国院的考核年年都不相同,但因为不限年龄,不限修为,几乎等同于给皇家子弟大开方便之门,龙见是完全带着游玩猎奇的心态去的,也确实,虽然他们这次前来所带的一等士卒三百,带刀侍卫三十,天境高手四位,和以往有的皇子带着道境高手来参加考核,算是比较含蓄的了,但即使是这样,在考生中也足以纵横,只要不遇到京都第一公子,杜子腾。 当然,龙见不知道,一梦江城里他们惹不起的还不止杜子腾,至少没出现的妖王算一个,把京都第一公子变成京都第一太监的千亦,也算了一个。 眼下千亦来了,可惜龙见认不出后者。 一向把自己宝贵如玉的鼻子视为“人间第一鼻”的十三皇子,疼得怒火中烧,根本没认出金袍玄面这一身醒目的衣饰,只当是跳出了一个不知死活的阿猫阿狗,大吼着一巴掌把侍奉他的丫鬟拍得**迸裂,又一脚踢翻了身前的案几,想也不想,怪叫道:“给本宫杀了这个畜生!” 龙见气昏了头,没认出千亦,但一直隐匿在两位皇子周围的三位高手认出来了—— 黄金战衣,玄色面具! 这是一梦江城的魔君,天地玄黄! 这几日三人与三位皇子飘来荡去,东射一只鹿,西射一匹马,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但魔君现于一梦江城,废了杜子腾,倾了观海血,这等大事自然也知晓,不然龙见也不会听来“耗尽噬血魔的气力,肉质会变得无比鲜美”这等无稽之谈,从而设下陷阱,准备尝尝味道。 不过,认出了又何妨? 三位老者道行皆到了天境,这在现今虽算不得如何惊世骇俗的修为,但在凡人眼中,已然是无法想象的存在,移山填湖,凭虚而立是没有任何问题,况且能被皇家招揽的,又岂是寻常天境修士可比的?日子一久,不由自主的就生出一股皇家贵气,看千亦这等小世界的魔君,就像过江龙看到池中鳖一样,只是微微一惊,下一刻便昂起头。 三位老者冷哼一声,负手踏天而行,衣袂飘飘,白发摇摇,杏花飞于脚下,一副仙风道骨模样,居高临下的看着千亦,齐声呵斥: “来者何人!胆敢冒犯皇家威严,还不快快跪下受……” “死”字没说出来,甚至其中一位老者只说了“来者何人”四字,倒不是他们没有默契,这句话数十年一直说,早已是不用脚趾头想都不会说错的话,齐声高喝之际,声如洪雷,更是能形成一种威压,没说完,只是千亦根本就没有看他们。 在三位老者想来,情况应该是这样的——他们踏天而出,威风凛凛,吓得魔君脸色惨白,全身颤抖,他们再一喝问,魔君顿时就会屁股尿流,跪在地上等死。当然,也不排除魔君会死撑面子,但一遍话正声斩斩的呵斥完,即便不屁股尿流,也该摇摇欲坠了。 可事实完全与他们想象得相反—— 魔君仿若未闻,先是走到一名被打晕过去的带刀侍卫身边,扯下衣服,扔给那个女噬血魔,然后在后者怔怔的目光中,把怀里的小女孩放下来,小女孩一下子扑到女噬血魔怀里嚎啕大哭,女噬血魔愣了半晌,忽然抱着小女孩也哭了出来。 三位老者不太清楚眼前这一幕的具体情况,但他们明白这个在池塘边爬来爬去的鳖,居然把他们这等神灵般存在的龙当成了苍蝇!顿时气得七窍生烟,胡子乱飞! “小畜生!你找死!” 一声惊云大吼从三人口中愤怒冲出,这一句,倒是喊得整齐十分,气势惊人,一股无形的声浪滚滚而下,震得木叶簌簌纷飞! 声未落时,三位老者已各自运起功法。 一个手中凭空出现一把漆黑的战枪,双臂舞动间,无数枪花铺天盖地倾下,宛如他是以通天棍,搅着无边海! 一个双臂蓦然变得金赤一片,宛若烈日照在上面,腾起一片璀璨的火光。 还有一个虽然没动,不过双目圆瞪,目眦尽裂!就仿佛看到杀亲仇人一般,欲用眼神将之杀死!他确实准备这么干,于是一只小小的丹凤从他眼中飞出,迎风舞翅—— 一舞,一丈宽; 再舞,八丈长; 还舞,遮天鸾! 几乎是三息时间,三位老者的攻击便已成形成势,战枪起舞纷如海,金赤神拳耀天乌!神眼怒而丹凤舞,凤鸣九天重云暮。 龙见眼看这一幕,鼻子虽痛,心中却大爽,跳起来大喝:“好!好!好!给本宫弄死他!弄死他!……” 而另一边,面临三位老者围攻的千亦却正把左手放在女噬血魔的头顶,帮后者恢复力气。女噬血魔不知是被千亦亲自救她而惊呆了,还是被千亦身后浩瀚惊人的攻击吓呆了,怔着满是泪水的眼眸,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几个噬血魔在地上挣扎着,还没来得及为魔君降临而欢呼,神色便惊恐起来! 远处被千亦震飞的士卒一个个也露出憎恨嘲笑的表情,看着千亦似乎和死人没什么区别。 大地再一次开始震动起来,但这一次震动却是因为三位老者出手,搅动了天地灵力,厚重的大地似乎快承受不住这浩瀚的力量,要分崩离析! 便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千亦拔出刀,看也不看,往身后随意一斩! “啊!” 风云湮,天地静。 三位老者同时惨叫一声,像三只飞得正起劲的苍蝇被千里高空上神鹏飞过时带起的一点余势直接吹飞了!半空中大口大口的咳血。 龙见还又蹦又跳的叫吼着,鼻血流的满脸都是,倘若不是衣衫华贵,头发还算整齐,便活脱脱是一个大街上乱跑的疯子,他双目中燃烧着疯狂的恨意,以为千亦下一刻就会变成一顿肉泥,嘴角已掀起一个上扬的弧度,只是没等他笑出来,忽然眼前一黑——被他踢翻的案几无端飞了起来,狠狠的砸在他扭曲的脸上,顿时门牙飞落,鼻梁断裂,没等发出惨叫,他也倒飞了出去。 半晌后,一处乱木横堆的尘埃中,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惨叫,远远传来。 …… 千亦收好刀,以“势”暂时稳住了剩下四魔的伤情。六个噬血魔感激涕零,跪在地上,尤其是衫衫的父母,磕得头都肿了,还不停地感谢。千亦有些无奈,看着六魔说道:“你们走吧。” 六个噬血魔闻言一静,抬起头来,有些迷茫的看着千亦。 千亦却自顾自的说着:“以后小心些。还有,不可滥杀。” 衫衫说道:“圣君,我们就是来找你的啊,为什么要走?” 千亦摇摇头:“以后不要找了,过自己的生活就好。” 衫衫不懂,歪着小脑袋:“圣君要走吗?” 千亦点点头。 “那圣君去哪儿?” 衫衫的母亲有些担心女儿的话太多,惹恼了圣君,赶紧捂住女儿的嘴,千亦却并不在意这些,他认真的回答道:“不知道去哪儿,但知道该做什么。” 说完这话,千亦觉得似乎没什么要说了,便转身而去,金色的衣袍飘扬在晨风中,伴着杏花飞舞,就如天空中垂落的晨曦。 山岚轻舞,那抹晨曦越来越远,渐渐快被掩埋。 小女孩衫衫眨着大眼睛,清澈的眸子里荡漾着点点不舍。 忽然,衫衫笑了起来,红红的眸子映出越来越明亮的“晨曦”。 “圣君不走了吗?”小女孩开心的问道。 千亦没说话,他望着南山,眉头史无前例的深深皱起,然后—— 大地开始第三次颤抖! 这一次,是承载不住千军万马的杀气、咆哮、嘶吼而颤抖! 第四十三章 妖起(下) 一梦江城一千两百三十一年,观海,无海。 同年翌日,妖起,北上。 …… 龙渊站在瑶山上,山岚已被晨光碾碎。 山上的杏花像忽然掉进了秋天的季节,花瓣纷纷而落,凌乱起舞;静谧在山林的鸟儿,惊悸的飞在空中,慌张的鸣叫着,几只无法离开鸟巢的雏鸟,啼鸣显得尤为刺耳;寻常的小动物也慌乱的四处奔逃,扬起尘烟无数。 天空上,旭日恹恹,西天之际潜伏着几片墨色的云彩,更多的,却压在远山山头! 天地被一股难以言述的压迫感笼罩着,仿佛一块精美易碎的翠玉被一双颤抖的手拿着。 翠玉摇晃着,瑶山也摇晃。巍峨大气的山峰此刻就像是一颗被巨熊抱住的小树,只有狠命的抓住大地,山体却剧烈震颤着,不断有巨石从山顶滚落!尘烟四起,滚滚而下,把一片宁静祥和,全部淹没! 龙渊半蹲着站在瑶山上,胖乎乎的手抱着一块磐石,然后从磐石后面往前张望。 一开始的时候,龙渊躺在帐篷里,大地有过两次震动,他感受到原本在暗中保护他的一名老者离开了,大约是去探查情况,过了一会儿老者归来,却什么都没交代。 龙渊以为事情并不太大,也没在意,可是没过多久,他发现大地第三次震动起来!这一次从最初就和之前的不一样,前两次震动犹如雷雨,来得快,去的也快,而第三次震动,却像是千军万马从远方冲杀而来!大地先是轻微的抖动,帐篷里的桌椅摆设都只是微微离开地面,随后,浩浩大军冲得近了,震动也变得剧烈起来,不再是帐篷里一些物件在抖,他感觉整座山都开始摇晃了! 龙渊想也不想,冲了出去,正见到本该保护他的老者扛着一个包袱,踏天而起,飞快的往远方逃去!龙渊呆了一下,随即把这个贪生怕死的老东西狠狠骂了一通,只是尚才骂到一半,龙渊忽然发现那名老者又回来了。 龙渊以为后者良心发现,神色稍和,仔细一看,却发现后者根本不是回来救他的,那比去时快了三倍的速度,以及惶恐无比的神色,就像一只刚准备出去打牙祭的耗子遇到猫一样,仓皇无比。 龙渊不知道老者看到了什么,正奇怪间,忽然又发现老者没冲出多远,又冲回来了! 这下龙渊完全不知道老者在打什么算盘,是晨练么?还是自己根本没睡醒? 龙渊自然是醒的,他对眼前的事情只不过是奇怪,而老者却是快要哭了。 来参加考核的三位皇子派了四名天境高手来保护,便是他和另外三名好友。今早龙见和龙田两位皇子去看猎物,三位好友暗中陪同,九十六皇子没起,老者留下来保护。 起初老者觉得还挺好,遇上这样一个懒的皇子,他也能多睡会儿,不过没安稳多久,三里外的狩猎场忽然传来的一股震动,老者以为是另外三个老家伙干的好事,没理会,可很快,又有传来一股震动,老者便疑惑了,他隐匿着前去察看。 结果这一看,差点把他眼珠子吓掉,本该躺着五具噬血魔尸体的场地,一片狼藉,躺的竟是三个吐血到不省人事的老友,以及被掩埋在灰尘中的两位皇子,士卒们也都惨叫连连,倒地不起,样子极为凄惨。 老者心中一冷,悄悄往远处一看,随后他看到了一个身影,金衣玄面,手中持刀! 我的娘亲,这不是一梦江城的魔君嘛! 倘若老者没看到先前那凄惨的场面,他或许和三位老友的看法一样,觉得魔君就是池塘边的一只鳖,可现在打死他也不敢这样想! 分明从后者身上感觉不到一丝修为,却无端被一股庞大汪洋的气势所震慑!虽然三位老友重伤让老者愤怒,可他知道,自己要是冲出去,除了在灰尘里多添一个人,再没有更多的用处。 咽咽口水,老者悄无声息的退下,一离开一里外,便撒开脚丫子没命的跑,屁滚尿流的逃回来后,老者仍心有余悸,背脊发冷,这样的感觉已经很久没出现了,只能说明那个魔君真的很强,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在偷看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暴露了。 此地已十分不安全,老者二话不说,三两下收拾妥物品,就准备开跑,保护龙渊的事自然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 然后,就在这时,第三次震动出现了。 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老者永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一股黄色的巨浪,从天空到大地,连绵数百里不见尽头,从南方滚滚而来! 细看时才发现,黄色的巨浪下面,还有一股黑色的浪潮,密密麻麻的,宛如巨锤,狠狠的敲击着大地,黄色的巨浪赫然便是这黑浪所引起。 再细看,那黑浪哪里是浪!分明便是无可计数的妖兽! 狼妖、狐妖、树妖……这等寻常的妖怪占着大多数,而次延、笃武,山妖……甚至锁冥这等上位妖兽也有!飞天遁地,沸反盈天!宛若一张巨大的幽冥之网笼罩而来,要灭尽众生!所过之处,花草尽枯,生灵涂炭,哀鸿遍野,一片惨然! 这骇然竟是……万妖潮! 老者几乎石化当场,好不容易回过神,狼狈的往回逃时,却吓得忘了方向,逃到魔君那儿去了! 更吓得他险些一命呜呼的是,魔君提着刀,冲了过来! …… 千亦站在山崖上,眉头深锁。 在龙城谷与妖魔战斗了七年,他自然一眼就看出远方的那股黄色巨浪是怎么回事,甚至还没看,凭借着震动感,就猜到了。 雄伟的瑶山剧烈颤抖着,山石滚滚而下,一些根尚不深的大树,直接被连根拔起,鲜艳青嫩的花草更是成片成片的被碾成泥土,一些贪睡的动物梦尚未做醒就被压成了肉泥! 这是一场能搅碎八方风云的洪流,所过之处,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生命被它一片片的收割! 千亦没动,他如像是另一座山岳,岿然而立,所有的山石灰尘,到他身边都会自动的滚向别处,他独立一域,金袍飘扬,脚下杏花微舞。 此刻千亦的心情有些复杂,他努力回想和妖王的对话,想要找到后者发动这场的万妖潮的原因,是对这个世界心灰意冷?还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没像他那样做而愤怒? 后者显然不能解释这妖潮的气势,漫漫妖潮中,有一股无法遏制的杀意,他们不是被生存逼迫着,也不是被欲望迷了心,而是单纯的要杀戮! 那么,原因是前者? 千亦无法确定,他拔刀往天空一指,一名老者从天上四仰八叉的栽了下来!落地后,一脸惊恐的看着千亦,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说些求饶的话。 千亦没理会他,直直的说道:“带你们的人离开。路上能救多少生命,是多少。记得聚集剩下的生灵,这是你们唯一能胜利的机会。” 说完,手一挥,老者被扔了出去。 千亦的话没有任何命令的语气,甚至也不算太冰冷,可老者下意识的根本不敢去违抗,狼狈的滚出来后,怔了一怔,下一刻像疯了一般大吼起来,张口一吸,干瘦的身躯像是被打满了气一样,迎风见涨! 一鼓,八丈! 再鼓,二十丈! 再鼓!五十丈! 三息之间,老者变成一个五十丈的巨人,须发飞舞,眉目刚毅,全身如岩石堆积般的肌肉,虬劲无比! 他大喝一声,忽然双手插入大地,下一刻又无比用力的往上拔,仿佛要把整座山举起来! 老者没把山举起来,但也差不了太多,当恐怖的咔嚓声响过,他双手抬起时,手上骇然是十里方圆的大地! “来!” 老者沉喝一声,像是有一种神奇的力量牵引,龙渊、龙见、龙田,以及护卫丫鬟,甚至山间的动物,全部不由自主的飞了起来,落在了老者手上的十里大地。 做完这一切,老者回头看了千亦一眼,而后迈开大步—— 哐! 哐! 哐! …… 巨大的脚掌砸在大地上,像是为千亦擂响战鼓,来战侵犯之敌! 妖潮愈来愈近,此际纵然是一个凡人站在千亦的位置,也能看清妖潮中那些张着血口大盆的妖兽。 千亦的身后,老者在向远处奔逃,六个噬血魔也在千亦的命令下,迅速的离开,这里,只有千亦一人一刀,站在烟尘四起,巨石纷飞之中。 瑶山悲鸣,残花切切,世界忽然变得很安静。 千亦的眉头渐渐舒开,神色一片平静。 他拔出刀,山风猎猎。 于是纵身跳下悬崖! 第四十四章 他是一名刀客 吼! 一声高亢的吟啸,宛如苍龙出海,神凤过庭,从远方追疾而来,浩然响彻天地! 嘹亮的吟啸声中,千亦乘风而上,直奔天穹! 在他的脚下,一只三丈高的雪色巨兽仰天长啸,背脊上一双如雪刃的巨大羽翼展开来,割裂了寒风!巨兽的双目一片冰蓝,像是凝聚了十万冰川于眼中,幽寒无比,额间两道如刀影的白光,迤逦着,燃烧不息。 天矢若来,腊月如雪。巨兽正是千亦的小白狗,懒懒。 千亦站在懒懒身上,手握天鸿刀,金袍在黄烟中翻飞,灿烂如金乌临尘,普照八方! 嗡! 天鸿刀开始颤抖起来,金光隐隐从刀鞘中透射而出,这是千亦来到一梦江城后,天鸿刀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这非是不安,而是压抑不住的慷慨战意! 吼吼! 妖潮愈来愈近!眨眼间只有不到五十丈的距离,千万种妖兽张牙舞爪,扭曲着面容,狰狞的五官涂满了鲜血,口水四溅,丑恶的大嘴里还残留着一路噬咬生灵后的内脏碎片、肉沫残渣!森然血口,锵然鸣作,如同十八层地狱一般让人恐惧! 哧哧! 忽然,数百条黑色的铁索横空射来,尖锐的破空声里,还有无数血红、黑暗、泥黄……的光华纵横交错,笼罩而来,空气中惨绿色的雾气如幽灵般飘荡着,一些飞在空中的妖兽已开始向千亦俯冲…… 显然,千亦的强大的气息,引起了妖兽的注意,但这非但没让它们退却,反而更让它们疯狂! 千亦面色沉静,看不出任何波澜,但握在右手的刀柄上,又多了一只手——来到一梦江城后,千亦第一次双手握刀! 吼!吼! 妖潮已不到四十丈,巨大的轰鸣声伴随着嘈杂的吼叫,宛若大江决堤,奔涌而下!又从深渊中坠落,激起万千骇浪惊涛! 远处大步飞逃的老者心有感应,回头望了一眼,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险些撞在迎面而来的山上,再看千亦单薄的身影,眼神中有些敬佩和叹息。 他承认千亦很强,但万妖潮已不是强就能解决的问题,与万妖潮相战,不是战斗,而是战争!一个人再强,又如何能与战争抗衡?况且他能感觉到千亦还是个少年,这世界妖孽的少年不少,但少年就是少年,修道时间短,是其最大的缺陷。 龙渊半跪在地上,抱着一棵大树,远远的张望着。 他终于明白老者之前为何那般惶恐,无数妖兽漫山遍野的冲杀而来,在大地上堆了一层又一层,宛如一片层浪迭起的灭绝海洋,每一朵浪花都充斥着惊人的杀意,所过之处一片凄惨,了寸草不生!这等景象不论换作是谁遇到,都会吓得仓皇失措—— 当然,除了那个岿然立于狂风巨浪中的金色身影。 魔君,天地玄黄。 被老者救了的龙见等人这时也缓缓醒来,他们并没有直面千亦的攻击,只是被余波震晕了而已,所以晃晃脑袋,很快清醒了过来,然而等到半晌后看清周围的情况,他们却希望自己没有醒过来。 无边无际的妖潮飞速赶进,掀起遮天蔽日的烟尘,吞噬八方!丫鬟们吓得花容失色,龙见龙田则被吓得更厉害,宛如被雷劈中,当场腿就软了,跪在地上,裤裆里一片湿意。 然后,他们看到了千亦——茫茫妖潮中,雪白巨兽上,持刀而立的金色身影是那般醒目。 龙见眼眸一片猩红,低吼道:“那个贱种还没死!” 显然,即便是生死存亡之间,龙见也没放下对千亦的仇恨。他甚至没发现,倘若不是千亦,他这时候已经成为妖兽的粪便了。 龙田看着兄长,眉毛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一言未发。 …… 最前面的妖潮已近在十数丈,巨大的奔鸣声夹杂着各种嘶吼,仿佛要把天地掀翻!随之而来的是一片上至碧落,下至黄泉,密密匝匝,没有任何缝隙的攻击。排山倒海,山崩海滥! 但千亦平静地像是没看到,狂风凌乱他的黑发,眸光却如古井无波。当一道光华射到身前三尺,他出了刀! 耀眼的金光撩天而起,又开山而落! “咔嚓!” 随着刀归入鞘,一道如同盘古开天地辟地,鸿蒙洞开的声音从大地深处传来! 声音并不震耳欲聋,却在灵魂深处响彻一道惊雷!震得万妖心神一眩,而就在这时,一道巨大的深渊,斩过高山湖泊,冲出千百里,在烟尘四起中轰然形成! 深渊出现得毫无征兆,无数妖兽根本来不及反应,一浪叠一浪,直接冲进了深渊之中,顿时惨嚎声惊寂一片,而天空中飞的妖兽也没有幸免于难,它们的面前也无端的多了一堵百丈高的厚壁!来得突兀无比,根本没法躲避,瞬间就撞在了上面!一些妖兽仗着身体强悍,妄图在厚壁上凿开一个大洞,可结果却是它们直接镶嵌在了里面! 飞得最高的一群妖兽,或许没有掉进深渊也没有撞在厚壁上,但等待它们的却是一只蓝目雪兽! 雪兽身高三丈,背脊上长着一双羽翼,它的体型或许在众多妖兽中并不如何庞大,可踏天而立之间,隐隐中却有种睥睨八方的气势,仿佛站在群山之巅,俯瞰万岳千峦。 “嘶!” 雪兽仰天一吸,如长鲸吸水,瞬间聚集了八方元力,把天穹上的流云都撕落下来,不过这个过程并没有持续太久,只是短短的数息,它在千亦出刀的时候,便已经开始,所以当妖兽飞过厚壁时,正好是它完成蓄势的时刻。 它身躯变化不大,肚子仅是微微鼓起,可众妖却产生了它胸中包容着千山万壑的错觉! 吼! 雪兽怒吼而出! 一股惊天动地的吼声滚滚而下! 难以形容这是怎样的一股吼声,没有千亦那一刀引起的声势震慑心魂,却有一种纵横天地亦无畏的狂傲霸气,这气势到了极致,便像万千道春雷轰然爆发,也像八千海水汪洋而下,更像整片天空崩塌沉陷! 那些妖兽就如狂风中的蝼蚁,连挣扎的资格都没有,便被吹飞了,在倒飞之际,不少肉体脆弱的妖兽,直接崩碎成一团团血雾!即便肉体足够强悍,也大多全身溢血,失去意识。 千亦已从懒懒身上跳了下来,临渊而立,掩于黄烟。 远处还在逃跑的人,虽然在烟尘的掩盖下看不太真切,可是妖兽忽然止步不前,他们也明白发生了什么,顿时一个个如中咒蛊,全部石化了! 化作巨人的老者几乎忘记了奔逃,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个狗啃屎,他手上的生灵更是一片惊骇,侍卫丫鬟们张大了嘴,仿佛抽了风,刚醒来不久的三名老者也是一副在嘴里塞了七八只鸡蛋的模样,下巴都快撑掉了,他们实在无法想象自己究竟是愚蠢到何等地步,竟然敢叫这等猛人受死!一个个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当场活埋了。 龙见的脸色却难看至极,他感觉自己就像刚美美的吃了一顿大餐,就有人告诉他方才吃的其实是狗屎,面容扭曲得可怕,眼中几乎喷出火来。龙田依旧沉默着,只是脸上写满了震惊之意,显然他也没料到千亦竟真能阻止这浩无边际的妖潮。胖少年龙渊抱着大树,目光一片清亮。 千亦的神色却并没有轻松,他嘴角再一次溢出血,头上的厚壁已经开始坠落崩塌。 这几乎耗去他大半气力的一击,最多只能阻止妖潮十数息。 十数息后,厚壁崩毁,妖兽如蝗虫一般,铺天盖地的飞来,地上虽有深渊阻隔,但大多数妖兽纵身一跃,也基本能够跃过。 千亦和懒懒,一个行于地下,一个行于天上,直面妖潮而去。 晨光拨开滚滚烟尘,洒在这一人一兽一刀身上,如风如雨。 千亦知道自己无法阻拦,也知道这样下去必死无疑,但是他依然站在这里,并向前走着,因为他是一名刀客。 刀客是一种不为世俗所羁,纵意甚至任意的人。 他们果断而勇猛,有时候近乎偏执。 一旦相信那就是自己要做的事,纵然九死亦无悔! 不去理会阻拦在自己面前的是高山抑或大海,也不会在乎面前的敌人是强大还是弱小。 自从心中种下一股意,刀客便永远执著去追逐。 千亦知道他此时离开,然后召集魔族,再联合人族,才有可能胜利,他能清晰的知道这一点,但他也知道,此刻他若离开了,衫衫、还有他的父母叔叔,以及这附近的人类、生灵都会死。 小国有美姝,大国君主索之,不与则灭,小国无奈,只得将美姝献上。 这似乎是牺牲小我保全国家在多数人眼里都是正确的做法,可是若要刀客选择,一定是要么举国战死,要么说服其心。总之刀客不会后退一步。 在刀客心中,国之所存,是为了国之每人,国家保护国人,而不是牺牲国人保全国家! 人活一口气,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 于是千亦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虚无的未来是要交给未来的,他不去想太多,他明白自己能救这些人和魔,所以他留了下来。 他叫千亦,他是一名刀客。 浩浩黄烟中,映出一道决然挥刀的金色身影。 第四十五章 断势 轰!轰!轰!…… 大地悲鸣着。 一梦江城一千多年的平静生活,在一个穿着金袍,戴着玄面的少年到来后,被打破了。 一日,观海无海;又一日,南方妖现。 黑浪滚滚,黄烟冲天! 金乌振翅、朝霞尚满的天空映在黑浪里,也染上了暗沉沉的颜色,虽不是漆黑一片,却压得让人踹不过气来,四方山崩,八荒江吼!大地陷入千雷万霆、悲声不断之中。 在这片无垠的黑浪中,有一道金色的身影和一道白色的身影相互映衬着,静静地开在浪里,任凭巨浪如何汹涌,也沉没不了他们。 千亦一刀劈出巨渊后,十数息,短短十数息,妖潮继续涌了过来,淹天巨浪并没有因此受阻,依旧席卷着每一寸土地,大树连根拔起,奇花茎叶全枯,异草尽毁,灌林成灰……妖潮到了哪里,哪里便是死域! 但眼观这一切的千亦却不紧不慢的走着,身处黑浪,闲庭信步。 没有双手握刀,奋力劈斩,此刻他又变为单手持刀,一边走着,一边漫不经心的挥动,虽然每一刀都能带走数十甚至数百妖兽的性命,可在望不到边际的妖潮中,就像从大海里舀了几瓢水,基本没有任何用处。 妖兽大约也知道这个人类很强横,并没有傻乎乎的围过来,打算淹死后者,依旧奔行着,执行着妖王的命令。 万妖潮浩浩汤汤而往,这股妖潮看似妖兽夹杂无数,混乱不清,实际组成很清晰。冲在最前面的,几乎是速度最快的一类妖兽,如狼妖、猪妖、山猫精怪,而往往这类妖兽也是最弱的一类,它们身躯轻盈,力量不足,不过,也不乏如锁冥这等身躯巨大,却速度惊人的奇葩妖兽。 冲在稍后面一点的速度微慢,体型也大得多。虽然有时不能以体型来判断妖兽的强弱,可对一般妖兽来说,确实是体型越大,越是凶悍。 冲在中间的妖兽,便不是千亦能一刀砍一片那种如白菜一般的货色,有的妖兽甚至能接下千亦的一刀。但千亦并没有到那里,他往前行了十步,走到深渊附近,然后停了下来。 修长的天鸿刀被他举过头顶,隔着漫天妖兽的昏暗,映着天上的太阳,金辉熠熠,宛若一朵盛开的幽冥之花。 随后,千亦微微转身,侧对妖潮,转身的同时,左手握在了刀柄上,没有任何停顿,眼眸中闪过一道刺目的金光—— 轰! 一声巨大的鸣响震彻天地,巨响中,一股暗红色的黑烟冲天而起,那是混杂着妖兽鲜血的碎泥,不过千亦终究是气力不足,伤势未愈,这一刀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升起一道厚壁,大地上的深渊也没有最初的那道深不见底。 但千亦的目的达到了,再一次突然出现的巨渊,让妖潮出现了混乱,中间的妖兽如被秋风扫中的枯叶,成片成片的往下坠,又不甘心如此结束生命,便在狂风中挣扎怒吼! 凄厉尖锐的叫声,响彻在苍凉的大地上,转瞬又被黑浪的奔涌声淹没。 落叶最后的痕迹,被另一片落叶掩去。 千亦眸光镇定,没有丝毫的变化,感觉到嘴角的鲜血,忽然想起总喜欢用小嘴为自己舔舐鲜血的少女,心神微荡,但臂弯处却空空的——少女不在身边。 少年伸手拭去嘴角的鲜血,然后继续前行。 狂风掀起他的战袍,金衣猎猎,飘飘洒洒,一股萧索豪迈的气息,在血肉翻飞,獠牙毕露的妖潮里蔓延开来,如雪中松,似枯中柏。 多年与妖魔作战,驻守龙城谷的千亦,见过许多场妖魔冲锋时的恐怖景象,甚至比这万妖潮更惨烈骇人的场面也曾经历过,所以他明白如何最大程度的拖延万妖潮的前进速度,而方法只有一个——那便是“断势”! 一颗小小的石头在手中和一枚鸡卵差不多重,但将它用力掷出后,砸在人身上,多半会肿一个大包,倘若膂力过人之辈掷出,将凡人砸得重伤,甚至死亡也未必不可能。为何?正是因为势! 无数妖兽奔行起来,可怕的不是它们的数量,也不是它们个体的强横,可怕的是它们形成的那一股势! 毁天灭地,崩尽八荒! 千亦第一刀倘若对着妖兽横斩而去,能杀伤的妖兽绝对比一刀斩在大地上要多很多,但是万妖潮本就是爬山涉水,踏着尸山血海而来,前方成片的尸体对它们来说,几乎没有阻碍作用,只有毫无征兆的在它们脚下或面前设置一个巨大的障碍,才能扰乱它们的势。 可是一刀能起到的效果实在甚微,万妖潮奔行万里,于疯狂杀戮中形成的势,根本就不是一刀能阻断的,除非一刀能将之屠尽大半,所以千亦继续行走,投身于妖潮之中,等待妖潮再一次达到势的巅峰,也积蓄着力量。 等到妖潮的势再一次形成,千亦毫不犹豫的斩出第二刀!这一刀尽管不及第一刀强,但起到的效果却不比第一刀差,在众妖好不容易憋了一个屁,准备酣畅淋漓的放出时,千亦忽然对着屁股就是狠狠一脚,令其生生憋了回去。顿时,好不容易要形成的势,再次被斩断。 站在崖前,千亦看到无数妖兽被大地吞噬,至死眼中都只有杀意,他微微有些沉默。静静站了一秒,随后抬眼,迈步间跃过深渊,继续往妖潮中纵深。 这时候没有时间思考其它,他唯一能做的是一次次打断妖潮的势,凿穿妖潮后,再转身冲到妖潮的最前面,继续做相同的事。 一次次挥刀,一次次斩击,千亦却完全没有看天上,会飞的妖兽虽不及会跑的多,可数量也是庞大得惊人,能将整片大地都涂抹阴暗的,又该是何等的恐怖? 可千亦没有抬头,一次也没有。 因为天上还有一只雪兽伫立着。 那是四岁便和他在一起的神兽,他相信懒懒,就像相信他手中的刀,胜过相信他自己一样。 一人一兽,明明不过是一片树叶,却硬要在巨浪来临时,用树叶去阻挡。 可这树叶很大,就像石大可以填海,叶大如何不能阻浪? 它做的事与千亦几乎相同,先是投身在妖潮中,只攻击身边的妖兽,待到妖潮要形成势的时候,忽然仰天一吸,作惊雷大吼,打断那股势。 如此虽然没能阻挡万妖潮的前进,可是那股毁天灭地的气势消失了,那种无可抵挡的感觉变淡了,仿佛干涸的大地忽而迎来了一场春雨,又有生机在暗暗萌发。 远处,一名少年,踏天而立。 他也在万妖潮中,但没有任何妖兽攻击他,他是妖王,神月。 从青冥筛落的几点微光洒在他的脸上,映出他微微扬起的嘴角。但那不是笑容,那是寒剑斩破天穹后留下的一道残影—— 那个在深夜里烤野兔,似乎凶悍,却还带着股人族少年惫懒气的妖王,消失了。 九幽寒剑幽冷刺骨的凛冽,掩不住,从他的嘴角露出一丝,顿时让世间万物的心灵都被掷在了腊月寒冬之中。 妖王没有笑,也笑着,因为世界在哭。 他的目光落在妖潮中长啸怒吼,撕咬挥爪的懒懒身上,也落在闲庭信步,千钧一发时却总能发出惊天一击的千亦身上。 当万妖潮的势第六次被打断,懒懒伤痕累累,千亦已不在擦拭不断从嘴角流出的鲜血时,妖王忽然动了,一道剑芒乍起,残影的衣裳还在风中飘舞,天空中却已无端的多了一道冰河。 河里无水也无冰,但河边的一切,如空气,如鲜血,如妖兽,全部冻结! 风吹着吹着,没了;妖兽飞着飞着,死了。 锵! 就在妖王消失的眨眼间,冰河的尽头,一道剑光斩在了千亦的刀上! 才妖潮涌来的时候,千亦就感受到了妖王的存在,所以这迅捷无比的一剑他挡住了,可是原本嘴角处缓缓流动的鲜血却忽然决了堤,汩汩的往外涌,而妖王显然也不是为了这一剑而来。 在他这一剑斩出的同时,第二剑到了。 剑光凌厉无比,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悄无声息的斩过,随后在千亦的身上划出一道刺目的血光。 第二剑,千亦没挡住! 天鸿刀自行横在千亦身前,却被一剑斩飞了出去。 不说妖王不是观海八大长老能比的,此际天鸿刀与千亦鏖战万妖潮,也已耗尽了精气。 吼! 天空上的懒懒冲了下来,飞奔之间,一道冰蓝色的箭矢已从口中射向妖王,巨大的羽翼掀起一片狂风,震飞妖兽无数。 但它没来得及,等妖王闪身躲过攻击一脚踢向它的时候,千亦已在身中六刀后飞了出去,鲜血飞洒长空,在阴沉乌黄的天空下,添了一抹亮色后,坠入尘埃,没了声响。 像每一株被风雪折断的松,每一朵被春风摘下的梅。 懒懒哀嚎一声,也摔在了大地,它想挣扎着站起来,到主人身边去,身躯却忽然一震,变成了一只巴掌大的小白狗,在黄尘里无助的呜咽。 妖潮远远而去,千亦躺在被黑浪席卷过后的荒芜。模糊中他看见流云坠落,金乌沉没,一个少年拿着长剑,慢慢向他走来…… 第四十六章 又逢春雨 许多年前,有个落第的书生经过这里。 那时,瑶山还无名。 风吹莺啼,水带轻岚,山观幽月的秀丽景色吸引了他,他在这儿留恋了三日,直到饥肠辘辘才返回家乡。一晃二十年过去,书生依旧一身白衣,没考得功名,家中亲人也相继化作落叶,被时间的流水冲走,书生孑然一身,背着竹箱来到二十年前的青山下。竹箱里放的不是他读了数十年的书,而是几株鲜嫩的杏花树幼苗。 青山摇落三千雪,夜深香敲一点灯。 书生在山间建了座茅屋,种下杏花树,十年,花飞,瑶山出。 又十年,屋破,书生没。 人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花依旧,水空留,但书生逝去后,杏花却发生了变化—— 初时书生带来的杏花是白的,自从书生小茅屋里的微灯没有再亮过,杏花便成了粉色,一年颜色深过一年,渐渐粉红,暮春时纷纷而落,远观而去,竟有些秋意的肃杀。 这一年,杏花又落,红如血。 本不是暮春的时节,却从南处刮来一场狂风,连瑶山都险些被狂风摇落,又何况几树几林的杏花? 千亦躺在地上,眼前飘着杏花,瑶山的雪。 春日瑶山雪,三千清如月,这景象世间只有书生和他的青灯见过,千亦没看到,他的眼前是碎如落雨的泥黄色尘埃,只不过深埋在尘埃中那一抹如晚霞的粉莹,千亦看到了。 零零散散,凄凄切切。 天空也看到了,然后下起了雨。 蔚蓝被泼上了一层墨,暗暗的,和妖潮淹过时的阴暗不同,带着股淡淡的墨香,有的地方泼得浓些,便有雨从那儿落下来。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雨声清清脆脆,敲在残破的大地。 这儿本是一片望着山崖的草原,青嫩鲜绿,虽算不上平坦,但偶尔掀起的弧度,也如清泉漱石般平滑轻柔。 可现在她伤痕累累,满目疮痍,鲜绿的颜色完全被荒凉掩埋,无数爪印、牙痕、坑洞满布遍野,就像堆满乱石的山坡忽然间没了石头,只剩一片片坎坷崎岖,千疮百孔之中,更有一条条纵横交错,如苍龙般匍匐着的巨大深渊,触目惊心的横亘着。 这一日,瑶山八千里,太阳没有西落,大地却迎来了永不凋谢的黄昏。 千亦躺在黄昏里,鲜血从身上的五道剑伤流出。 妖王说,你阻我妖军大势六次,本王便斩你六剑。 和劈斩深渊一样力道的攻击劈在早已油尽灯枯的千亦身上,千亦倒下了,全身是血,但依旧活着,他的筋骨完好无损,只是身躯上五道巨大的伤痕森然而立,血肉暴露在空气中,在血红的大地上,涂抹了小小的一块。 天鸿的刀鞘躺在千亦身边,静静地,雨滴落在它的身上,凝成一簇簇,像是积了一晚的花露。 但天鸿刀不在刀鞘里,它在妖王的手中。 懒懒也不在千亦身边,几百丈外的一根枯木旁,它已经变成了巴掌大的小狗,身子雪白,似乎没有受伤,但细看却能发现它小小的身子颤抖着,银色的液体缓缓流动。 那是它的血液。 …… 沙沙,沙沙。 雨渐渐变得细密起来。 千亦沉沉的呼吸着,感觉天空愈来愈遥远,但似乎伸手又可以触及。千亦没办法伸出手,天空落在了他的手上。 凉凉的。 他想起十四年前那座夜雨潇潇的山崖,想起了七年寂静巍峨的百锻山,七年浴血厮杀的龙城谷的,也想起了二十四城的家书,京都的雨,京都的日出…… 来到一梦江城,千亦大多时候是压抑的。 他当初大可不必来到这里,因为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倘若来了,就要背负很多,这并不需要如何细想,龙城谷七年的战争,向来都是强者分担得更多,他虽然不会骄傲自己有多厉害,可他也明白自己不弱,至少十万考生中能做自己对手的寥寥无几。 可是他依旧来了,为了一个小女孩,也为了他触手可及的小事。 决定去一梦江城的那一刻,除了后来的妖王以及妖潮北上,千亦基本都有所猜测,再有,或许就是玄色面具和黄金战衣了。 这两件东西刚来时便穿在千亦的身上,那时候为了救人来不及细想,后来知道这两样东西的象征,便也不脱了。可疑惑是存在的,这些孙山落和柳老只字未提,千亦揣测有两种原因,一种是作为魔君的信物,可信物的种类不少,玉牌玉简什么的都方便得多,为什么要是衣服和面具?刀上更是画蛇添足的带着金光。 那么还有另一种可能——为了遮掩。 遮掩千亦的身份,可千亦想不明白,十万考生,在生存的挑战中,内心真实的一面自然会暴露出来,你杀我我杀你,都没有遮掩,他千亦为何需要?大丈夫坦坦荡荡做人,光明磊落行事,做了便是做了,何必遮掩? 但这究竟只是猜测,相对于进退维谷的身份,和那些迫不得已要做的事,这些都可以忽略不计。一梦江城的日子一直让千亦活得很压抑,仿佛回到了十四年前在千家那种孤独的生活。 那时候有小姐姐易儿,这儿、这儿也有个活泼的魔族女孩,似乎只有和她在一块时,心中才微微轻松。 那个女孩现在又在哪儿呢? 自己召来了懒懒,她是否又安全? 如果可以,千亦是不打算召懒懒的,只是他一旦身处危险之中,不论是否呼唤,懒懒都会赶来。 渐渐模糊的世界,千亦有些想念女孩红宝石一样明亮清新的眼眸—— 滴答。 一声清脆。 或许是苍天也觉得怠慢了千亦,心中有些内疚,所以在千亦生出这样一个微弱的愿望后,立即就实现了。 月水依的容颜出现在他的眼前,只是或许来的路上雨太大,所以少女的头发已完全湿了,徐徐冒着些香香的雾气,她的脸蛋是刚刚湿的,却比头发湿得更彻底,精致如玉的娇颜在瞬间失去了血色,被洗得苍白无比,比初见时十数天没有吃血还要苍白,上面写满了恐慌和不安,泪水从她红宝石般的眼眸不住的涌出,流过她咬紧的嘴唇,流过她颤抖的娇躯,流过她茫然惶恐的心灵。 她跪在千亦身边,张张小嘴,想要说什么,可是看到千亦的模样,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她伸手想拥住千亦,但还没伸出去,就又哭着收了回来,哪儿也不敢碰,生怕轻轻的一触都会让千亦永远地闭上眼睛;她想嚎啕大哭,却怕一丝一毫的声音惊扰到千亦。 月水依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无助害怕过,仿佛整个世界都丢失了。 千亦浅浅笑着,认真看了女孩几眼后,确定不是梦,就笑了起来,只是女孩眼里的活泼灵动不见了,他知道女孩在担心什么,有些无力的向月水依眨眨眼。 这个动作很微弱,微弱到就像雨水滴落,眼皮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但月水依看到了,她立刻把耳朵伏在千亦嘴边。 千亦沉沉的呼出一口气,有些疲惫的说着:“你……要好好……活下去,不要滥杀……不要碰……我……” 月水依目光一怔,哪里还会考虑千亦话语的意思,下一刻狠狠的把小嘴凑到千亦泛白的嘴唇,只是…… 千亦,再也感觉不到了。 第四十七章 千里人家 青山碧水,芳草馨花,炊烟百转,千里人家。 这儿是一处晨起的大山。 蓊蓊郁郁都沐浴在熙光之中,雁起一鸿,泉漱半石,皆会空谷传响。山里的每一片树叶,每一颗青草,都在晨风里摇曳着宁静的安谧。 晨光望过春绿的叶子,星星点点的洒在一座爬满青苔的矮崖,崖间挂着一匹白练,澄澈无比,像是山里还没来得及散尽的轻雾,迎风而动,飘落在地,潺潺澹澹,缓流成溪,被沿岸的青柳、水中的草荇染绿,信步在春风里。 溪水边上,一名青衫少年坐在椅上,静静观鱼。 鸟鸣的空灵、山涧的清越,飘摇在耳畔,清风捻起他的几缕黑发,袅袅而舞,有些像他身后小屋顶上徐徐冒出的炊烟。 少年面容清秀俊朗,双目清澈得如脚边清溪,游鱼灵动的身姿,水草的飘飘摇摇,都映在了里面,但他的面色却有些虚白,像是染了一层雪。 不过,这雪显然没影响到他的心情,他眉眼轻轻舒展着,脸上带着一个浅浅的笑容。 祥和的世界里,少年也平和的看着一切。 沙沙,沙沙…… 有脚步声从身后传了过来。 一名穿着素衣的少女,赤.裸着晶莹的玉足,踩着一夜的凝露未干,盈盈而来,清风拂开她的青丝,露出一张巧笑燕燕的白皙脸蛋。 “千千,该用早膳了。” 少女走到身边,轻轻搂住少年的脖子,在耳边呼出一团热气。 少年雪白的脸颊忽然映出些朝霞,身子也有些僵硬,怨道:“说了不要这么叫。” 少女咯咯笑了起来:“那叫郎君?” 少年不说话了,把脸侧到一边、他知道争下去也没有用,妥协的总会是自己。 “该用早饭了。”少女见少年不说话,也没有继续取笑后者。她还很担心少年的重伤未愈的身子。 但听到少女这样一说,少年的神色反而红得比之前更厉害,就像朝霞忽然落到了黄昏,夕霞抱月,红得醉人,放在椅上的双手也握紧了扶手,大有一副视死忽如归的架势。 少女看出少年的想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都抱了好几次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嘛!” 这话少年显然没听进去,他神情愈发局促,呼吸都有些紊乱了。和少女相处了几日,他已不再像开始时对男女之事一片空白,尽管荒芜依旧,但角落里总是长了几株豆芽,别的没学会,大男子主义倒是先懂了,尤其是这几日被少女抱来抱去,像个小孩一样,更是让他懂得无比彻底。 虽然知道少女是为他好,抵抗也毫无用处,可少女抱他时的感觉,依旧受不了。 少年扭头看着少女,那个一直冷酷镇静的刀客,此际眼神却隐隐有些乞求的意味,而少女仿若未见,轻笑着在他嘴上亲了一下,摸摸他的头,说道:“乖。”随后一个公主抱把他抱了起来。 少年骤然间面如死灰,宛若被雷劈中了一般。 晨风悠悠,少女抱着少年,漫过青草向小屋走去。柳枝轻舞的绿荫下,一张木椅,仍在溪边。 …… 少年和少女自然便是千亦和月水依。 离万妖北上,千亦重伤,如今已经过了四日。 那天清晨,月水依躲过万妖潮找到千亦的时候,千亦已经奄奄一息了,倘若不是忽然出现一名中年男子,或许千亦真的就活不下来了。 中年男子显然精通医术,发现重伤的千亦和懒懒后,熟练的为二者止血包扎,又拿出数枚丹药,碾成粉末,和水服下。懒懒的伤势并不太重,中年男子一番处理后,便清醒过来,千亦却仍在昏迷,中年男子又煎以良药,让月水依嘴对嘴的让千亦服下,才硬生生将千亦救了过来,不过四天时间能恢复到千亦这般模样,也是惊世骇俗了。 中年男子的身份很神秘,在治病期间的第二天千亦就醒了,大多时候是月水依那个粘人的丫头在身边,偶尔也能看到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穿着简朴,一身素衣,但衣衫的质地很好,不像是寻常人能穿得起的,脸上总是带着些淡淡的笑意,有时望着北方,也会轻轻的叹息,很像饱读诗书,忧国忧民的儒生。 对于这位温文尔雅的恩人,千亦一直没问后者身世,只是有一日月水依随意问了一句,还未请教先生姓名,于是千亦得知中年男子的名字——庭下微雨。 庭下是姓,微雨是名。 名倒是无所谓,庭下这个姓,千亦却仿佛有那么一丝印象,但或许是受伤太重,难以回忆起来。 庭下微雨带着两人南下,来到一座大山里,大山青葱一片,葳蕤华茂,没有任何被妖潮侵袭过的痕迹,山间有座小木屋,庭下微雨之前就住在这儿。 千亦和月水依来了后,似乎为了给他们留些空间,所以庭下微雨住了出去,他说山里还有好几处木屋,这里让给了千亦两人也是无妨。每日早晚,他都会替千亦和懒懒来换药,看看二者的情况。 千亦一天好了起来,月水依开心得走路都是蹦着来跳着去的,在瑶山下看到千亦那一刻的巨大恐慌,她一辈子都不想再经历了,真的很难形容千亦每说一句话,每笑一下,会带给她多大的欢愉。 开心之下,月水依自然忽略了一些事,一些看起来并不重要却很奇怪的事。 比如她为何能轻易的躲过万妖潮?比如中年男子为何会出现在瑶山?还比如,万妖潮席卷八方,为何这片大山没有被破坏? 这些事,千亦在醒来后,听到月水依又哭又笑的唠叨时,很快就想到了。 他想起那日妖王明明有机会杀了自己,却只是拿走自己的天鸿刀,心中顿时有了猜测—— 万妖北上,此处偏南,应当是妖族的巢穴,妖王不杀自己,以及故意放过月水依,大概是妖王并没有真的思考清楚,可是万妖潮并不是妖王说阻止就能阻止的,所以他给他自己留了一条后路,也就是千亦。 不过庭下微雨救助自己,带他和月水依来妖族巢穴,千亦猜测应该不是妖王故意为之,只是庭下微雨的身份,依旧难以揣测。 这几日,除了这些琐事,其实在千亦心中印得最深的,是少女月水依。 闭眼之前,月水依哭得稀里哗啦,睁眼之后,依旧哭成了泪人。 纵然千亦被残夜弄得心如磐石,见状也不禁有了一丝颤动。 少女不会做饭,因为作为噬血魔虽然会考虑如何最大限度的利用食物,但方法和人类的烹饪完全不同,而且噬血魔常年吃血,造成了对食材的味觉很差,基本尝不出味道。月水依哭着求庭下微雨教她,一开始经常从东厨里发出爆响,也经常一身白衣入,一身黑衣出,切菜什么的更是一塌糊涂,好在噬血魔的身体很强横,不然那纤细白嫩的十指早就毁了。 不过努力还算有些收获,当庭下微雨一地的蔬菜瓜果被祸害了大半,少女做的饭菜终于能吃了。 做饭有困难也罢了,熬药有时也会成为问题。 可能是太担心千亦了,所以熬药也用尽了心思,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药罐,坐在火炉前,按理说这样熬药绝不会出现问题才是,确实,药没有问题,月水依白白的脸蛋却变成了煤炭,而她显然不能意识到这点,端着熬好的药,又要一口一口的喂…… 说道喂,不得不提到吃饭。 千亦坚持认为就算自己吃饭没法用筷子,但咀嚼张嘴是能做到的,可月水依在这点有很不同的看法,毫不动摇的要她自己嚼了,再嘴对嘴的喂。 这等事,即便千亦再迟钝,也会感到有所不妥,可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少女满眼的泪水就把他淹没了,千亦又如何说? 小屋里,晨光暖暖,又响起了少女欢快的声音: “啊——张嘴,乖……” 第四十八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上) 清晨的阳光总是很喜人,无论她中午是否会变得炎热如毒,但至少和晨风缭绕在一块,抚过大山里每一片青叶,每一寸土地,每一许流水时,总是让人情不自禁的翘起嘴角。 和千亦相对坐在窗前,沐浴在晨光里的月水依,正这样翘着嘴角,开心的弧度,仰望着眉眼弯弯垂落的欢愉,几乎快连到一块去了,就像一个嘴馋的小女孩看到自己最最爱吃的糕点一样,高兴已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了。 可惜,“糕点”并不像小女孩一样开心。 千亦此时微微凝着眉,头侧到一边,被晨光染得金黄的眼眸,仿佛看着窗外的什么。 显然,清晨时被少女抱着回来,产生的巨大打击还没有消退。 旁边的桌上,碗筷乒乓作响,大胃王小白狗正大大咧咧的坐在桌上,小前腿捧着一个比它还大的碗,半用筷子半用脸的大快朵颐。虽然这么早吃饭不是它的习惯,但对于为美食而生的懒懒来说,什么时候吃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吃什么。 四天的磨砺,月水依厨艺渐长,这碗青菜瘦肉粥,外加些颜色可人的小菜,两个羊肉饼,勉强还合它的胃口,所以吃得正欢,并没有注意到主人似乎心情不好。 月水依端起一碗粥,轻轻舀了一勺,吹了吹,喂到千亦跟前。 几日的相处,少女已经明白千亦看似冷冰冰的,实际很好说话,一副得罪他后果好像很严重的样子,其实过了一两刻钟,他就不生气了。 但今日好像有些不同,千亦依旧凝着眉,没有转过头。 月水依狡黠一笑,把勺里的清粥喂到自己的嘴里,然后把小嘴往千亦嘴边凑。 轻而易举的攻占了千亦“冷傲”的嘴唇,小香舌一点点把清粥渡了过去,最后有喜滋滋在千亦嘴里晃悠了一圈,才心满意足的回来,白皙的脸上,颇有些得意。 千亦从始至终一言未发,直到月水依把饭喂到嘴里也没有动静,往常虚白的脸上,淡淡的红霞也没有出现。 这样的反应,月水依明显不满,以为千亦还在假装生气,小嘴一嘟,两只手就去捏千亦的脸,但在这时,千亦忽然抬了眼,懒懒也几乎在同时怔了一下,幽蓝色的眼珠睁得大大的,胡须上挂着一颗还没来得及落进嘴里的米—— 一黑一蓝两对清澈的眼眸中,忽然映出熙光的震颤,桌椅碗筷,床柜小屋,也跟着熙光震动,矮崖处欢吟千年的歌声,在溪水泛起异样的波澜时,微微一顿,然后大山也晃了一下。林间的鸟儿惊飞四起,乍起青叶百千。 “怎、怎么了?” 月水依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美眸里泛出急促的惊恐,娇躯下意识的就要挡在千亦的身前。 就在刚才的一瞬,大地又颤动起来,少女以为是万妖潮,不过颤动只维持了短短的一息,一息后,大山又恢复了宁静。 千亦收回目光,没有立即回答,眉头渐渐疏开,他开始咀嚼嘴里的食物,清粥里带着一股少女唇齿间特有的清香,让他不由自主的多嚼了两口。 过了小半晌,月水依又要紧张的发问时,千亦开了口: “天鸿离我十万里了。” 天鸿是千亦的刀,月水依明白,可她并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天鸿刀早就被妖王夺走,不知在何处,即便千亦感应出了位置,知道在十万里外,那又和方才的震动有什么关系? 少女蹙着眉头,情绪依旧有些紧张,差点把千亦从她身边永远带走的万妖潮,实在给她了太多超过万妖潮本身的恐惧。 千亦却似乎心情不错,不急不缓的把清粥咽下,又伸手轻轻拍了拍桌上懒懒的小脑袋。 处于紧张之中的月水依没有注意到千亦这个细节动作,否则她就该惊呼而起,因为千亦重伤未愈,现在只是手指、脖颈、脸部能做一些简单的活动,手臂是没法用上力的。 “天鸿本来不是你最初见到的那个样子,”千亦解释道,“它原本有千丈高,重十万钧(一钧即三十斤),雁过鸿断,风过云分,残夜叫它天鸿。三年前我第一次拿起了天鸿,两年后,残夜把天鸿变成了你初见到的模样,上面刻了七十二道禁制,只要天鸿刀在我身边,刀身的重量就和普通的刀相似,但随着离我越来越远,刀上禁制就会一道道解开,七十二道禁制全解时,天鸿就会恢复原本的模样。” “那现在——”月水依接道。 “现在天鸿离我十万里,七十二道禁制全解,原本用于抵抗禁制的力量,此时都解放了。” 一身轻松的千亦,难得的说了这么多话,脸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微微伸了伸腰,全身骨骼噼啪作响,气血开始沸腾,衣襟下,伤口有些痒,那些巨大的剑伤快速愈合着。 月水依放下心来,看到千亦精神焕发,暗笑自己真是胆小,原来方才那震动,是自家郎君的天鸿刀解封引起的啊!顿时心中担忧尽去,有些幸灾乐祸的想着妖王此刻该是怎样的一副神情。 妖王的神情确实不好。 十万里外,他踏天而立,眉头深锁。 最初带走天鸿刀时,他就感觉到一股诡秘的力量,但那股力量并不与他抗争,而平日需要他考虑的事又实在不少,所以他并没有如何在意,一日一日,离南方越来越远,到今日清晨,他终于知道那股诡秘从何而来—— 一座如山岳般的阔刀从他手中挣脱,直直的插在大地之中!简单一落,惊起山崩海啸,方圆十里土石崩飞,无数妖族葬身其中,惨叫不断! 巨大的震动向四面八方滚滚而去,瞬间就阻断了万妖潮数日积累起来的浩然之势。 但妖王神色不好,并不是因为这些,而是他忽然想到,刀上有这样的禁制,能将如此巨大的一把刀变得那般小,为了维持,魔君平日又该承受多少?换句话说,他本以为拿着刀的魔君是最强的,现在才明白,拿着刀的魔君是最弱的时候。 魔君有一湖水,半湖用于禁制,半湖显露人前,他胜过了魔君半湖水,却以为胜过了魔君。 此际回想,心中顿时生出一股难耐的躁意。 看着身前高耸入天,岿然不动的天鸿,仿佛在冷冷的嘲笑自己,妖王忽然仰天大笑,声震长空! 远在十万里外,千亦惬意的伸了伸懒腰,微微眯着眼,窗外的阳光,暖暖正好。 醒来后发现天鸿刀消失,他并没有像月水依想的那样伤心,少女以为他身为刀客,很爱惜刀,倘若刀不在身边一定会很难受。只是千亦爱惜自己的天鸿不错,但天鸿不在身边,他绝不会难受。 天鸿是他的刀,无论在何处都是他的刀,别人,拿不走。 他信任着天鸿刀,就像信任着自己,信任着懒懒一样,或许—— 看着又吃了慢慢一口热粥,笑眯眯把小嘴凑到自己跟前的少女,千亦想,或许和信任月水依,也是一样。 …… 辰时末,阳光已有了些热意。 山风袅袅,渐如炊烟。 青山的古道上,两道身影缓缓而行。 月水依扶着千亦,走在杂草蔓生的路上,小嘴却微微嘟着,本来七十二道禁制解开,千亦精力恢复不少是件可喜的事,可月水依却更希望千亦依旧不能如何动弹,因为这样她就又可以抱着千千了。 出来前,月水依还为此争取了一下,说千千你刚刚好一点,还不能走山路,我抱你吧…… 毫无意外,千亦果断的回绝了,这次少年是真的好了不少,玉束青衫,巾绾逍遥,迎风而舞,差一折扇就是翩翩书生了,少女也没法强求。 山上春风玉露,莺啼燕飞,正是春.光融泄(yi)的时候,千亦肩上睡着懒懒,牵着月水依的小手,一路走走停停,晨风把眉眼都吹得舒展开来。 行过一处山涧,踩着一段青石阶走上,两人一兽来到了一处药田。 药田并不大,但很规整,田里一个背着药篓的中年男子正俯身摆弄着药田里的花花草草,神情很专注。 过了半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中年男子起身回过头,擦擦额上的汗水,扶了扶草帽,对千亦两人温和一笑:“来了?” 千亦点点头。 月水依盈盈的露出笑脸:“雨叔,我们来了。” 第四十九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中) 沸水温杯,热气从雕着青花的瓷杯腾起,袅袅攀上凉亭顶间的青藤。 千亦和月水依坐在药田旁的一座凉亭里,身前是一块胖乎乎的大理石。和所有的石头一样,这块大理石像一个尚对世界保持着天真的孩子,棱角分明,只是有一面比较平整,于是被偶尔想在田边打个盹儿、喝杯茶的庭下大叔看中,便搬到了凉亭里,成了石桌。 石桌边放着四块石凳,模样也很是写意不羁,不过其中两块石凳或许被岁月和屁股磨得太狠,坐起来竟颇为舒适。 亭中,庭下微雨置了三只茶杯,正洗着茶。 几只春燕从林间飞来,落在凉亭上嬉闹不休。 懒懒从千亦的肩膀爬上了头,摊开自己的小肚皮,似乎想多承些阳光。 凉亭有些简陋,年岁也不小,六根用来做支柱的常青竹,鲜绿的颜色都被涤淡了一些,好在春.光几化春雨,将凉亭上那一片绕在竹木上的青藤,点亮,终于显得有些可爱,多几分生气。偶尔有几根长得旺盛的青藤垂下藤蔓,青叶便在风中飞舞。 庭下微雨倒去杯中的第一泡茶水,提壶沏第二道茶,茶水从壶嘴冲出,像鱼跃入海,顿时,凉亭中白云缭绕,香气扑鼻,仿佛又盛开了一个春天,茶杯中,偶尔落出的一两颗茶叶欢快的翻滚着,充满了盎然生机,似乎再一次发了芽。 清香沁心,如借百花香气;茶色动人,宛逢亭外春.光。 月水依伸出两只雪白纤细的小手,捧起身前热热的茶杯,向来只喝人血的她自然不知道这是什么茶,但她能闻到浓浓的香气,小琼鼻不由自主的嗅了嗅,笑了起来:“雨叔,这是什么茶啊?” 庭下微雨沏好茶,放下茶壶,也在一块石凳上坐了下来,笑着回答道:“是碧螺春,春天喝一些对身体挺好。” “碧螺春啊……”少女低着头看了看眼前青绿的茶水,有些犹豫。 庭下微雨似乎知道少女心中在想什么,端起茶杯,摇散热气,缓缓喝了一口,温和的笑道:“小依喝些也无妨,只是没甚用处。” “真的?!”月水依的眉目瞬间变得欢欣起来,没法和千亦一起吃饭,一直是她的心病,尽管现在不过是杯茶,听说能和千亦一起喝,自然也很开心,只是笑容没维持多久,月水依忽然一下子瞪大眼,结结巴巴的道,“雨叔,你、知道我是、我是……” 月水依顿了顿,还是没有说下去。 这时,一旁的千亦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认真的品茗半晌,然后说道:“好茶。” 语气带着一贯的冰冷,但赞赏之意却很真切。 庭下微雨笑了笑,正要说话,忽然又听千亦说道:“雨叔今年有三百五十岁了?” 亭中一静。 懒懒晃悠了一下小爪子,眨了眨眼。 庭下微雨也眨了眨眼,但神情显然是怔住了。 月水依瞪了千亦一眼,赶紧笑着道歉:“雨叔,千千他就是这样,你别介意啊!” 千亦看了月水依一眼,心中不解少女道歉的语气,心想自己怎样了?不过是问个年龄,为何还要介意? 庭下微雨大约和千亦想得差不多,愣了一下后便笑了起来,而他愣住的原因也并非千亦的突兀和无礼,而是—— “经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自己今年三百四十七岁了。” 月水依张大了小嘴,既吃惊于雨叔原来都这么大了,又吃惊千亦竟然猜得如此准。 嘴角一翘,晃了晃千亦的胳膊,少女的声音微微发腻,就像是她自己猜中了一样,带着些腼腆的骄傲:“千千,你怎么知道雨叔的年龄的?” 千亦显然有些不习惯在人前月水依也这样黏人,脸色浮着些浅浅的红,想快点解释原因,刚要开口,忽然又端起茶杯,乱乱的说道:“喝茶,喝茶。” 月水依顿时不满,小嘴一嘟,就要发动更猛烈的攻势,一旁的庭下微雨打圆场笑道:“小依别为难他了,其实,我是妖王的弟弟。” “我知道雨叔,主要是千千太坏了,他……”忽然一顿,猛地回头看着庭下微雨,“雨叔,你……刚才说什么?” 庭下微雨笑容和煦,好似刚才不过说自己早上喝了一碗粥一样平常,端起桌前的清茶喝了一口,然后,一场暖风从亭间跑过,扬起他脸阔边的黑发几缕,一只尖尖的耳朵露了出来。 “我说,其实我是神月,是现今妖王的弟弟。” …… 妖王的弟弟竟然没有死! 那晚妖王与千亦在密林中相遇,妖王讲了个故事,虽说是故事,但显然是妖王自己的经历,故事里提到妖王杀了弟弟,成了新的妖王,可事实却是妖王的弟弟依然活着。这是为什么? “这里是妖王的地盘吧。” 千亦沉默了片刻后说道。 只有妖王自己的地盘,才会在万妖北上时,不被损毁一草一木。 庭下微雨点点头,目光望着北方:“大哥住在前面的一座山,也经常来这里喝茶。” 所以凉亭里有两张石凳才被磨得圆润。 “不过,我依旧有些好奇你是怎么猜到我年龄的,我想大哥应该不会告诉你他的年龄。” 千亦的目光投向常青竹边粗壮的藤蔓,说了两个字:“青藤。” 千亦和残夜在百锻山修行七年,修行时受伤在所难免,但大山只有他们两人,所以识别药草、学习医术成了必须,久而久之,千亦便能一眼看出大多数植物的年龄。 而凉亭的青藤,千亦认出它已过了两百载。 妖王曾说自己修炼了一百年而后去报仇,故事虽然现在看来不可全信,但这句话应该是真的,想要单枪匹马杀回去,以妖族庞大的势力,不修炼百年根本不太可能。 两百年加上一百年,再加上妖王成长以及被追杀的时间,林林总总,大约五十年左右,千亦猜到庭下微雨的真实身份,故而问后者是否有三百五十岁。一番推测很粗略,还有五分靠的运气。 庭下微雨闻言,一愣,随即大笑:“看来千亦小友也是懂医之人啊!” 看千亦和庭下微雨两人一副尽在不言中的表情,月水依一下子恼了,你们俩倒是全明了,可我还不知道呢,而且,最让她气愤的是,雨叔竟然称呼千千为——“千亦小友”! 千千是自己的郎君,她又叫庭下微雨雨叔,辈分都乱了。 对于少女的气恼,两人自然都是怔然,随后千亦把脸扭向一边,庭下微雨抚须大笑。 妖族的事也就此而止,妖王为什么要骗千亦,庭下微雨为什么又活了下来,活下来后为何隐居深山,为何又要救千亦和懒懒,待千亦伤好之后,他又如何打算,这些都没有讲,似乎只开了个头,但两人仿佛就只是打算开个头而已,挑明最简单的身份,异日交谈也少些隔阂,之后的话都是围绕着药田和药草了,一大堆奇怪的名字,听得懒懒鼾声大作,月水依也昏昏欲睡。 待早蝉声起了又落,清风几度吹过,少女眨眨眼,从千亦怀里醒来的时候,正好听到庭下微雨问: “千亦小友觉得在下的药田如何?” 千亦沉默半晌,而后道:“黄花菜不错,做面味道应该很好。” 第五十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下) 辞过庭下微雨,千亦和月水依继续往山上行去。 阳光这时已不再如清晨一般温和,光线渐渐炽烈起来,好在两人都在数百丈高的山上,一路又有绿荫围绕,反而感觉正好,褪掉了晨时的凉意三分,染上了暖意三层。 月水依一路蹦蹦跳跳,走到山势平缓的地方,千亦不需要她扶的时候,她就会像小孩子一样跑来跑去,东采一朵野花,西摘几只野果,自然,这些她一时兴奋的结果,都要千亦来承受。 千亦显然心情也不错,星星点点的阳光不断被树叶洒来,他的身体暖洋洋的,一股力量渐渐而起,由最初的清水几滴,已变成现在的泠泠山涧,手上拿着一个酸甜宜口的野果,偶尔驻足一望,千山万水,尽在眼前。 这日出来踏青,两人没有什么目的,不过是心情恰好,想出来走走而已。 懒懒不负其名,依旧在酣睡着,两只小前腿垂在千亦的额前,晃晃悠悠的,远远看去像是一个造型奇特的冠帽。 山一程,又一程,太阳已爬到了天空的最顶端,千亦和月水依还没到山顶,不过两人也不是为了登山,窸窸窣窣越过一丛灌木,月水依忽然惊喜的叫出声来: “千千,快看!是一个湖哎!好漂亮啊!” 少女兴奋的摇着千亦的手,指着不远处一块宛若碧玉的大湖。 湖水倒映着两岸的山石草木,映着遥远的蔚蓝和悠然,微风过处,偶起轻澜,水天相接的地方,几只白鹭在湖面掠过倩影,鸣啼千山传响。 和许多湖泊一样,这片湖澄澈安静,没有什么尤为独特的地方,只是恰逢千亦和月水依穿过密林,从灌木里寻过,忽然看到,邂逅时夹着暖暖的风,暖暖的光,心中便有种难以言述的安谧,像是在极深的夜晚,穿过竹林,忽闻石上水声潺潺。 千亦明眸映出湖水的波光,微微一漾:“我们在这休息会儿。” “好啊!”山风吹拂起少女的青丝,宛如一只只欢快的精灵,“千千,我们在这儿吃午饭好不好?” 千亦看着湖水,刚要点头答应,忽见少女的身影已融向了湖水,赤.裸晶莹的玉足踏过青草,在从未有过人迹的沙滩上留下一串欢快的脚印。 原来这丫头根本就没打算听自己的意见。 阳光里,月水依转过身,在风里大喊:“千千,快过来啊!” 千亦一笑,也向湖泊行去。 绿荫从他的身上飘去,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头顶的懒懒呜呜几声,肥肥的耳朵一摇,遮住了眼睛,继续酣然。 月水依没有等千亦走到身边,她已经光着小脚,踏进了凉丝丝的湖水里,然后又欢喜的叫出声,惊起一串串如珍珠的水花。 “千千,我们中午吃鱼吧!” 千亦停在湖边不远,太阳缀在额前,心想,在湖边除了吃鱼,难道还能吃兔子?但他没说话,他只是看着蓝天白云里的幽湖,看着幽湖里那道微风满怀的倩影。 然后,风吹,林动,叶鸣。 …… 沙滩边,一棵脱离树林的小树。 树下正燃着一堆火。 两人一兽坐在火边,正吃着烤鱼。 懒懒在第一只烤鱼烤熟的刹那,忽然醒来,随后张牙舞爪的扑向烤鱼。它英勇强悍的表现征服了千亦和月水依,成功的得到了第一只鱼,顿时开心的翻跟头,抱着比它还胖两倍的肥鱼,坐在一旁,大吃起来。 第二只很快也烤好了,千亦看了月水依一眼,接过来吃着。 金黄色的鱼肉带着从山里寻来天然调料的香味,丝丝沁鼻,咬一口,热气袅娜,不肥不腻。 “好吃吗?”月水依问道。 其实看一边吃得欢快的懒懒,问题就已经有答案了,只是月水依更喜欢听千亦亲口告诉她。 千亦微微点头,声音有些含糊:“嗯……” 就这样一个字就够了,尽管它不是那样的清楚。 少女伸直自己白嫩凝润的长腿,身子微微后仰,两手有些慵懒的撑着自己的身子,笑眯眯的看着一人一兽,很开心,然后也有些伤愁。 身为噬血魔,人族的食物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味道,而这并非主要的,噬血魔尽管源于人族,可千万年的岁月,让他们完全脱离了人族,纵然面貌与人族相差不大,却再也没法像人族一样吃食,倘若她强行吃了这些食物,就等于硬给身体塞了些没法消化的东西,最后会成为大病。 不过,看着千亦和懒懒都吃得挺好,这缕愁思很快又变得淡了许多。 月水依望着醉心的湖水微澜,声音有些飘飘的:“千千,我们以后在这儿盖一座房子好不好?” 千亦闻言不紧不慢的把嘴里的鱼肉嚼细,然后咽下,看着少女说道:“吃过午饭,休息一会就盖吧。” “……”月水依有些怔怔的,没反应过来,半晌后,她问,“千千,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吃过午饭……” 话说到一半,忽然不说了——千亦的嘴唇被月水依的小嘴封住了,少女动情的搂着千亦的脖子,红宝石的美眸中浮起一层雾气:“千千,你真好。” 千亦脸颊微红,右手拿着鱼,因为害怕弄脏他“昂贵”的衣服,高高举着,模样有些滑稽,他不太敢看月水依的眼睛,神情木木的,半晌没说话,心想自己不过是觉得想做就趁早做,然后说了出来,怎么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应? 月水依看着千亦有些尴尬的表情,轻轻一笑:“傻瓜。”又吻了上去。 …… 饭过的午后,阳光、山水、还有千亦和小白狗,都变得有些慵懒,躺在暖暖的沙滩上,阳光如落雨,透过小树还不太繁茂的叶子,溅落在脸上,柔柔的,温温的,让人有种就此闭目不起的冲动。 月水依躺在千亦怀里,像只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唠叨着: “千千,我们要修几座屋子啊?唔……一座肯定不够,要有东厨、厢房、茅厕……千千你喜不喜欢看书啊?有些老人都还有独立的书斋呢!那我修一座两座,三座四座,好不好?” 千亦简单的回了一句,然后发现月水依根本没听他的,板着手指,仍旧说着:“建房子的木头一定要用楠木,房子才结实耐久,小院子里一定要有几棵果树,雨叔说吃些果子对身体好,然后再像雨叔一样,种些何首乌啊、人参啊、地黄啊灵芝什么的,每天都吃上些,嗯,还有藏红花,化虫草……” 一旁的千亦已经不说话了,虽然他很想告诉少女,这些药草不是像白菜一样,随便挖个坑一埋,隔年就能长出来,但他知道自己说话少女多半也听不到。 微风静静地吹着,千亦和懒懒已经睡着了,月水依仍然不知疲惫的憧憬着。 如镜的湖面,摇曳过几片划着流云远去的雁影,成双成对,漫过千山万水。 第五十一章 庭下有雀梦中来(上) 黄昏近晚,霞落西天。 渐起的幽暗里,星辰悄悄从河底浮出,来看望别了一日的夜色。 在南疆的大山里,一片湖泊正昏昏欲睡。 本来往常这时候,它已合上了眼,和某只靠着树边的小白狗一样,呼呼大睡了,今晚却因为响了一下午还未停止的呯呯声,只能翻来覆去,掀起层层浪花,发泄自己的不满。 湖边,穿上月色的少女显然没意识到自己搅扰了湖的安宁,她正抱着一块木板,以手为锤,认真的敲打着。看似柔若无骨的小手,却比铁锤还坚硬,三两下就把一块木板收拾得服服帖帖。 少女拍拍手,退后几步,左看一眼,右瞧一下,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于是兴冲冲的跑到一个正拿着锤子慢慢敲打木板的少年身边,像小孩子背会了一首诗一样洋洋得意:“千千,快看!我盖好一间屋子喽!” 千亦回头看了一眼,半晌没说话,最后默默地收回目光,一面继续敲着,一面说道:“明天我来弄吧。” 少女眨眨眼,笑容僵在了脸上,半晌才想明白千亦的意思,顿时,小嘴翘得快把月亮都拉下来了,气呼呼的说道:“千千,你什么意思嘛!明明人家盖得这么结实,又大又漂亮,都不夸人家一下!哼!看你盖了一下午,连个屋顶都没弄好,还这么小,肯定是嫉妒我盖得比你好!” 千亦没理会少女的不满,忽然一场微风从湖面刮来,随后—— 吱呀! 砰砰! 一阵嘈杂和惊寂,只见月色下,少女所谓的“这么结实”,已塌成了一个废木堆。 月水依惊叫一声,抱着脑袋跑到自己的木堆跟前,急得又蹦又跳:“我的小木屋,我的小木屋……” 千亦摇了摇头,从月水依一开始把屋子盖在沙滩上,千亦就知道多半会是这样的结果,只是千亦好心告诉她,少女却不信,说什么以后在家里也可以光着脚走沙滩,多浪漫啊!于是千亦只好作罢。事实证明,在百锻山有盖屋经验的千亦,是对的。 少年用力给了木板最后一下,感觉木板已和木屋牢牢的贴在了一起,站起身,把锤子放到一边,说道:“今天先这样,休息吧。” 月水依已经没有叫嚷了,但她赌气的没有回应,站在自己辛苦了一下午的废墟面前,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 在少女想来,事情应该是自己三下两下盖好了木屋,让千千刮目相看,然后以身相许……结果事实却是,千千知道自己打算怎么盖房子之后,他居然去找雨叔借了些工具,也盖起木屋来了。 这怎么能行呢?!不说千千这种行为是对自己超强盖房能力的不信任,而且千千刚刚好一点,怎么能干这些活? 然而雨叔却笑道,小千恢复能力惊人,躺了四天,这时候活动一下筋骨也好,只要不像战斗时那样使用身体就没问题。 雨叔都这样说了,月水依只好咬咬小嘴同意了。 当然,她心中肯定是有些小气愤的,一下午咕咕哝哝,准备让千千大吃一惊。 可惜,虽然确实有人大吃一惊,只是吃惊的人是她自己。 湖边终于迎来了安静。 小树下,再一次睡了一整天的小白狗,懒洋洋的起身,伸伸四肢,抖抖小屁股、小尾巴,在月光下,慢吞吞向不远处那片粼粼微浪踱去。睡了几天几夜了,它现在微微有点口渴,身体也有些痒,所以打算喝点水,顺便再洗个小澡。 千亦也向湖边走去,准备洗去身上的灰尘,不过刚走出几步,他忽然回过头,望着身后的林子。 窸窸,窣窣。 林子里传出些微响,过了一小会儿,一名中年男子从林中走出,手里拿着一个葫芦。 “雨叔。”千亦喊道。 庭下微雨笑了笑,月光勾勒出他脸上、眼角的几笔皱纹。他望着少年盖的木屋,点点头:“房子盖得不错!” “以前盖过。”千亦回答道,转过身蹲在湖边洗手。 庭下微雨若有所思,没有继续问下去,又看了旁边气鼓鼓的少女一眼:“小依怎么了?” 千亦闻言认真的想了想,然后说道:“她搭的木堆倒了。” 庭下微雨干笑一下,没说话,一边的月水依却小耳朵一动,琼鼻一下子就耸了起来,气呼呼的冲过来,直接一个饿虎扑食扑在千亦身上,差点没把千亦扑进水里。勒着千亦的脖子,一脸的小凶恶:“千千,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次,信不信我把你的衣服给你脱光!” “……”千亦果然不敢再说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庭下微雨见两人这样,心中也是大乐,不过还是帮千亦解了围,笑道:“小依,你们还没有吃晚饭吧?” 月水依回过头,脸上仍带着股杀气:“没有。” 庭下微雨道:“那就好,我准备的也算没有浪费。” 说着从月水依盖的木堆里抽了两块木板,放在地上,打开手上葫芦的塞子,手指在葫芦嘴前微微一引,便有几样小菜,一桶米饭从里面飞出,轻巧的落在木板上。 饭菜像是刚做好不久的,还徐徐冒着热气,香味袅袅的,缠绕心间,菜色被月光洒了一层,颜色虽不是那么诱人,但有着股别样的宁静。 庭下微雨笑着扬扬手,准备说声别客气,只是还没出声,湖里忽然惊起一片巨大的水花,一阵犹如翻江倒海的嘈杂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扑来,然后—— “嗷呜——” 千亦看也不看,一巴掌把满身水渍,想扑进食物里的懒懒抓住,按在了一边,惹得小家伙嚎叫不止,四只小短腿死命的刨来刨去,尾巴更是快挥断了。 庭下微雨笑了笑,相处几日,对于懒懒的能睡和贪吃,也颇为了解,手指又引了几下,两盘烤鸡,两盘烤鱼便从葫芦里飞了出来。庭下微雨端起一碗烤鸡递给千亦:“先给它填填肚子。” 千亦有些尴尬的接过来,看了小白狗一眼,懒懒顿时眉开眼笑,四只小爪子挥来荡去,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 茶足饭饱。 月光下,三人围坐在一团篝火前。 月水依对盖房子一事依旧没释怀,搂着千亦的胳膊,却时不时瞪少年一眼。 千亦没做声,从吃饭开始到结束,都没有说话。 最后在懒懒收拾完残局后,庭下微雨端起身前的清茶,呷了一口,笑道:“小千有事想问?” 其实千亦对“小千”这个称呼不怎么满意,不满甚至有过于“千千”,因为“小千”听起来很像一个小孩,但千亦此刻没有注意这个问题,他看着庭下微雨的葫芦:“雨叔的葫芦是怎么来的?” “师父留下的,”庭下微雨回答道,看了千亦一眼,又继续说,“师父以前是教大哥,后来也教我。百年前,他老人家忽然离去,只留下一个葫芦。这葫芦看着挺小,其实内有乾坤,装下几座山也不是什么难事——” “千千!”这时月水依忽然打断,“我记得你的天鸿刀好像也是这样的!” 千亦没接话,又道:“请问雨叔的师父叫什么?” 庭下微雨眼中映出湖面的波光,他缓缓放下茶杯,弯月在清茶中荡漾,然后他说出三个字: “庭下雀。” 第五十二章 庭下有雀梦中来(下) 竟然是庭下雀! 或者说,果然是庭下雀! 初次听到庭下微雨的名字时,千亦就隐隐有种的感觉,只是当时或许是伤势过重,头脑还不清醒,也或者是根本没想到九州的人会和一梦江城有联系,所以没忆起来。 现在千亦终于知道了。 尽管九州拥有相同名字的人数不胜数,但千亦相信,他在九州认识的庭下雀,和庭下微雨口中的庭下雀,是同一个人! 月水依看着千亦忽然变得明亮的双眸,有些紧张的摇了摇千亦的胳膊:“千千,你怎么了?” 千亦没回答,仍在思索。过了片刻,他忽然道:“雨叔的师父是不是经常穿着一件灰白相间的大氅?” 庭下微雨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讶,点点头道:“是。” “是不是头发中间有一缕黄发?” “是。” “是不是总喜欢在树枝上睡觉?” “是。” “是不是身边总有几只燕雀?” “是……”庭下微雨的目光不知何时已变得刺亮,声音也开始微微颤抖。 千亦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是不是还喜欢说,你这只笨虫——” “——蠢虫、傻虫、糊涂虫!” 后面这半句话是庭下微雨说的。 一向温文儒雅、风度翩翩的大叔,说出这些老流.氓骂人的话,给人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但话的确是庭下微雨说的,这世上或许除了他大哥以外,无人知道师父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庭下微雨望着千亦,眼中神光炽盛无比。 “还有一个问题。”千亦抢在庭下微雨之前说道,“他手上是否有一把雀尾扇?” 这个问题却庭下微雨眉毛微微一皱,摇摇头道:“没有。” 然而千亦听到这话,神色却更加了然,似乎说着,没有就对了。 月水依最讨厌千亦一副“什么我都知道了”的样子,却又不和别人分享,急得她就像在茶壶里煮了一壶饺子,忙活半天,却一个饺子也倒不出来一样难受。 一把勒住千亦的脖子,恶狠狠道:“千千,快把你知道的全部招来,不然,哼哼!”说着不怀好意的看着千亦的衣衫。 或许是上次被威胁屈服,让千亦大感羞恼,所以少年决定这次无论如何也不投降,看了少女一眼,没啃声。 岂料这一个带着点“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眼神,瞬间把月水依小脸的凶狠变成了可爱,少女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在千亦脸上香香的“啵”了一下,腻声道:“千千,你就给我说嘛,大不了……人家答应晚上让你那个……” “……” 千亦说不出话了,心想我晚上什么时候要你“那个”过?还一副逼着你答应的样子。 “咳!咳!”一旁的庭下微雨赶紧干咳了两声,唤醒自己微弱的存在感,老脸微红,好在月光清浅,也看不真切,连忙问道,“小千可是认识家师?” 认识?岂止是认识! 千亦杀敌的本领,一半都是跟庭下雀学的。 千亦挪开月水依黏人的小手,微微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陈述。 原来庭下雀之所以连千亦这个对世事几乎一无所知的人都知道,是因为他就是现驻守龙城谷的元帅!鸿国七大神将之一。 七年前,千亦和残夜离开百锻山,来到龙城谷。 当时千亦什么人都不认识,按照残夜老头的吩咐参了军,起初千亦并没有如何出彩的表现,不过是比寻常士卒杀敌多些。六年前,庭下雀上京述职,消息不知为何走漏,龙城谷遭遇魔族妖族联合大军的突袭,龙城谷将士奋力阻挡,前仆后继,但魔族妖族有备而来,来势汹汹,龙城谷没有庭下雀的指挥,打得十分艰辛,曾有一次城墙被打开一个大缺口,差点让妖魔杀进!不过龙城谷究竟是没有失守,因为缺口出现的一刹那,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那儿,凌空给了那些张牙舞爪冲锋的妖魔一刀! 一刀!杀敌万千! 等后面的妖魔再冲杀上来时,已是数息之后,龙城谷的将士已调兵增援,补上缺口。 鏖战一日,黄昏傍晚时,庭下雀踏空而来,龙城谷岿然依旧!千万妖魔,无奈撤军。 那之后,庭下雀找到了千亦。 千亦的冷静果断,妖孽般的天赋,以及未受尘世污染的赤子之心,让庭下雀越看越喜欢,本准备收千亦为徒,可他没料到的是,当时只有十一岁的千亦竟然用看白痴的眼光看了他一眼,那样子就好像是一个富甲天下的富豪看着捡了一个金元宝到处傻乐的乞丐。 被千亦那样一看,庭下雀险些没被气得吐血三升,气呼呼的要拾掇千亦,这时候,一个啃着烤鹿肉的老头走进大帐…… 之后,庭下雀再没有提过要收千亦为徒的事,只是,偶尔请求千亦学几招战场杀敌的本领,判断大势的方法。 千亦和庭下雀的关系,应该是——亦仆亦友。 关于庭下雀的来历,千亦也问过。 庭下雀当时的回答是:“仙人庭下一只雀,一日忽见梦里雪。” 世间没有“庭下”这一姓氏,庭下雀是因为本就是庭下的一只雀,故而为此名。 只是,千亦没想到,庭下雀口中的“仙人庭”,是江龙城的庭,口中的“梦里雪”,竟是一梦江城。 或许那日正是冬天吧。 千亦的话说完了。 除了庭下雀央求自己学杀敌功夫、残夜海扁庭下雀这些无关紧要琐事以外,他都说了,说得很简要,却也很惊心。 月水依再一次听到千亦说起一梦江城外的世界,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明眸里露出害怕落寞的神色,不由自主的抱紧千亦,脸蛋贴着千亦的胸膛,一个字也不想说了。 庭下微雨没注意两人亲昵的动作,千亦的话给了他很大的冲击。 那晚大哥回来,与他饮茶至天明,让他知道原来这世界外还有一个叫九州的世界,一个来自九州的魔君。 后来大哥发动万妖潮,他无力阻止。他也和大哥一样,对生命的意义再一次产生了怀疑。 上一次产生怀疑是两百年前,大哥自血海中杀出,将自己踢下王座,自己无路可去,一无所有。还好师父及时赶到,救了自己一命,才有了现在的自己。 妖族无姓,大哥本名清风,随师父学道百年后,从了姓,叫庭下清风。自己本名微雨,于是叫庭下微雨。 第一次对生命产生怀疑,有师父开导,所以渐渐释怀。 第二次产生怀疑,师父却已不在。 没人愿意过井底之蛙的一辈子,像被关在囚笼里的鸟儿一样,无法挣脱。 这些日子,庭下微雨总望着北方叹息,他知道大哥发动万妖潮不对,可是他没法劝服大哥,因为他也迷茫着。 然而,此刻庭下微雨的黑暗中,浮起了一轮明月,他忽然发现,原来师父还在身边,师父正用行动告诉了着自己,第二次的怀疑根本没必要存在。 因为,梦,也是可以飞出去的。 第五十三章 瑶山的血 熙光从窗外落来,洒在昨夜燃尽的灯芯上,漫着楠木清香的小屋,迎来了它第一个清晨。 小屋里,一只小白狗的爪子感受到了阳光的温暖,于是一面继续酣睡,一面抖抖身子,把屁股也挪到了阳光下,小小的尾巴贪恋的在晨风中飘摇,像是颗白了胡子的小草。 在这一阵轻微的响动中,千亦睁开眼,醒了过来。 入目是宛如轻纱的雾气,被阳光仔细的洒了一层,欢欢喜喜的摘了几片林中的青叶,悠然的飘舞着。 千亦拂去额前的一片树叶,看着空空如也的屋顶,庆幸昨夜没有鸟儿一时兴起,把这里当做新建的茅房。 木色清新犹然的小屋,干干净净,干净到自然也没有床,千亦和月水依就躺在一块铺了棉絮的木板上,过了一夜。 棉絮是庭下大叔送来的,本来今日还会送些被褥来,但昨晚和千亦一番交谈后,他已连夜离开了南疆,去寻找他的大哥庭下清风。 千亦没有支持,也没有跟去。能解开庭下微雨的心结,甚至以此能让妖王回心转意自然是好的,只是万妖并起,有时候局势就不再是妖王一妖所能扭转,千亦需要养伤,然后让自己变强,强到能将所有反对自己的敌人打败。 挪开一双搂着自己脖子的白皙玉臂,千亦轻轻坐起身,身边月水依还在熟睡。 深深吸进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千亦感觉到身体的力量正在复苏,那五道最深的伤痕也已愈合得七七八八,气血宛如一座岑寂多年,正蓄势待发的火山,面上看去与平常无异,内里却已翻涌着炽烈炎浆、焚天煮地! 扭头看了眼靠在墙角的刀鞘,千亦心想,这还是自己能使用天鸿之后,第一次分别这么久,微微思念之际,又有一股重逢的期盼。 厚积薄发,韬光养晦如此,兴许会爆发吧! 扭回头,千亦的目光落在少女被阳光染得金黄的脸蛋上,嘴角微微扬了扬——自己才刚有所好转,她就变懒了。 轻轻挪开少女缠在自己身上修长的白腿,又提着懒懒的耳朵,把小东西扔到一边,面朝阳光站起身来。暖暖的和煦里,眉目在鸟鸣婉转,露滴清脆中,缓缓舒展。 忽然,千亦眉头一皱,转过身去,看着少女的容颜。 在少年的阴影里,少女褪去金黄的脸颊显得极为苍白,像是一夜落雪后雕成的精致。 千亦想起离自己受伤已经有些日子了,这几天少女为了照顾自己,几乎是不眠不休,似乎昨晚才是真正意义上睡的第一个觉,而且为了盖房子,砍木头的时候又用了血饮—— 千亦的眉头皱得更深,他望了望墙边的刀鞘,忽然眉头一解,拂袖盘坐在地,双目垂帘,两手静落。 木屋外,一阵清风从少年额间拂过,拂起几许黑发如雨,千百里外,落在瑶山脚下。 曾经杏花飞舞的山野,此际苍凉荒芜的原野,一道道纵横交错巨大的裂缝里,一丝悸动,在少年静坐后不久传出。 那是混杂着紫色泥土的一丝丝红色雾气,像一缕缕断了的丝巾,被风吹到了天空,然后看见了彼此。 红色雾气开始欢快的聚集,一丝丝都纠缠在一处,愈来愈多,渐渐凝成了一个拇指大的红色小球,小球悬浮在空中,开始慢慢的旋转,雾气愈发得多,小球也转得更快,渐渐变大,变得拳头大小,变得双手才能捧住…… 当最后一缕红色雾气注入球中,它不再旋转,微微一静后,忽然在它的南方出现了一道红色的光华,通向遥远的天幕,而原本红球悬浮的地方,一道残影缓缓消散—— 红色小球飞快的向南方飞去。 在它形成的那片大地上,几天前,一个金袍玄面、手持雁翎刀的少年在黄烟滚滚中,躺在那里。 …… 南疆大山,湖畔小屋。 千亦静坐一刻钟后睁开眼,睁眼时额上满是虚汗,原本有了几丝红润的脸又变得苍白起来,但千亦却轻轻出了一口气——在他的胸前,一个红色小球正悬浮着,被阳光洒了一层,颜色看着明艳而欢快,不过这不是什么宝石法宝,它是千亦唤醒的鲜血。 几天前,瑶山大战,千亦重伤后流了许多血,现在这些血被千亦消耗大量精气唤醒,从瑶山召来。 费这般大的气力,只不过千亦知道要是他让月水依喝自己的血,月水依多半会以自己伤势未愈为由,不会同意,虽然强行让鲜血流出,逼迫月水依喝也不是不行,但一向饱受残夜老头强迫的千亦,对这种事也一向有些不愿,所以召来了瑶山的血。 擦去脸上的汗水,千亦闭目调息,躺在木板上酣睡的小白狗,眼皮似有似无的抖动了一下。小屋中只剩晨光涂描的寂静。 半晌过后,清风又起,轻轻吹开了月水依的双眼,一颗明艳的红色血球和一张带着点浅淡笑容的脸,映入红宝石般的双眸中。 月水依睡眼惺忪,揉揉眼睛,坐起身:“千千,你都醒了啊……咦,这是什么?” 千亦虚托着血球:“今早我恢复不少,在瑶山一战时落下的血也自动苏醒,奔行千里赶来,只是,隔得有些久了,这些血已经无法再和我身体融合。” “那、那怎么办?”月水依一直不太清楚千亦的功法,一时也没有怀疑,微微焦急的问道。 千亦看着月水依:“所以就给你了。” “给我?”月水依睁大美眸。 千亦点点头。 少女却有些迟疑,望了望千亦一如平湖的双眼,重复道:“真的给我?” 千亦道:“你不是吃血吗?” “我是吃血……”月水依低着头拨弄自己的手指,低声咕哝道,“可是都过了好几天了,和那么多妖兽的血混在一起,吃了会不会闹肚子啊……” 月水依的话没说完,千亦如湖的双眼已开始有汪洋肆意。 原本他以为月水依是惊讶腼腆,甚至是惊喜,然而事实却是月水依嫌他血放得太久,变脏了。 耗费了他大量精力,辛辛苦苦自瑶山召来的血,竟然被嫌弃了…… 千亦看着月水依良久没说话,忽然转身而去,红色的血球冲天而起,似乎就要散去。 然而下一刻,一片红色的雨洒下,血球一滴不落的融入到月水依的身影中。 少女惊愕的眼底闪过一抹猩红,额上玄青色的图案亮起,但在千亦的注视下很快又恢复平静。 怔了怔,月水依看着千亦有些消瘦的背影,忽然眼圈一红,一把将千亦抱住,泪水映湿了少年的青衫。 “千千,你好傻。” 第五十四章 屋顶 千亦不傻,他是太聪明了一些。 从月水依问他召来的血球是什么,他就知道少女要说谎了。 千亦面朝着门口站着,门外是被风摇得沙沙作响的树林,木叶在风里悠悠摇曳,半晌后,千亦对身后的女孩说道:“我肚子饿了,想喝鱼汤。” 月水依愣了一下,下一刻破涕为笑,把千亦搂得更紧。 屋外,太阳愈登愈高,晨光望过了木墙,暖暖的洒在两人身上。 ……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世界的现状,都源自于阴差阳错。 待千亦捧着从庭下微雨木屋里端来的小瓦罐喝鱼汤的时候,忽然觉得雨中进江陵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晚遇着小微微,遇见黑衣女子,在浮生酒楼吃了一碗面,都遥远得像七年前,像初生时的懵懂,甚至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瞬间千亦都以为过往都只是一场梦,只有此刻迎面洒来的晨光,和鱼汤的鲜美,才是真实。 人们借着回忆,行走于现在,奔向未来,而明明过去和未来都是虚妄,只有现在的那一刻才真实,于是怎么想都觉得,所谓的追求探索,是很不可思议的事,但又和头上的蓝天,面前的湖水一样,再正常不过。 千亦想,或许人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得见那一刻的真实吧。 喝过鱼汤,顺手把瓦罐盖在抢了自己半条肥鱼的懒懒身上,千亦抹抹嘴,往湖边去洗手,这时,身后忽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 这声巨响的结果是,千亦眉毛都没动一下,继续洗手,懒懒仍旧在满是鱼香的瓦罐里做着美梦,至于远处,月水依嘟着小嘴,气呼呼在一处木堆边挥舞着小拳头,四起的烟尘,宣告着她又一次搭木屋失败。 千亦洗漱完毕,望着有些刺眼的太阳,挽起袖子,心想至少在落日前,把几间木屋盖好。 微风眷恋的湖边,于是又响起欢快的叮咚。 一天转眼而去,在中午的时候,月水依第六次盖木屋失败,她终于放弃了,当然,她只是放弃盖一间人住的房子,她觉得就算自己比千亦笨那么一点点,搭一个懒懒住的小木屋还是没问题的,于是开开心心的搭好了一个狗窝,然后把懒懒抱了过去。 但月水依不知道懒懒其实是比千亦还挑剔的家伙,千亦都看不上的盖房技术,懒懒自然也瞧不上,月水依把它抱到小木屋边的时候,懒懒忽然额间两道刺目的白光闪过,倏地变作一只巨大的蓝目雪兽,一屁股就把月水依辛苦半天的成果变成了废墟,气得月水依又抓又咬,奈何懒懒本身就皮糙肉厚,经过瑶山一战,重伤后似乎更强大了,月水依即便是发动血饮和天煞,也未必能伤得了它。 在少女和小白狗的吵吵闹闹中,千亦一直不紧不慢的盖着木屋,日渐西垂之时,四间木屋已英挺的立在斜阳下。 千亦站在一边擦着汗,木屋比他预想的大了一些,因为在他来得及制止之前,月水依已屠戮了众多树木。 房子大了些,所以千亦并没有盖完,用来睡觉的厢房,有一间还没有屋顶。 本来千亦准备盖两间厢房,但是月水依吵着闹着只盖一间,当千亦终于迫不得已做出让步的时候,少女却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傻乎乎的笑了几声,又嚷着要盖两间…… 千亦真是服了女人,或者说月水依这种生物,思维奇怪得已经没法用常理想象了。 拍拍手,千亦收好工具,打算明天再来盖屋顶,现在还是饿了的肚子比较重要。 走到蹲在一边,正抱着块木板开心摆弄的月水依面前,说道:“该走了,你在干什么?” 月水依回头看到千亦,一下子蹦起来,举着手上的木板,高兴的挥舞着:“千千,你快看!这是我给咱们木屋取的名字,怎么样,好不好听?” 千亦借着夕阳的光辉,看着少女手中弯弯扭扭刻着三个字的木板,良久后读了出来:“十日苦……为什么是这样的名字?” 月水依一听,秀眉顿时垮了下来,琼鼻耸得高高的,埋怨道:“千千,你怎么这么笨,这分明是千!月!居,你怎么一个字都没认出来?!难道你都不识字的?” 千亦看着月水依满是幽怨的脸蛋,想了想,还是没把自己心中所想说出来,因为他觉得月水依应该不会喜欢听到自己说她的字和懒懒尿床后的图案一模一样。 伸手拭去月水依琼鼻上的沙土和青丝上的灰尘,说道:“有些饿了,先去吃饭吧。” 千亦这微显亲昵的动作,立马让少女把心中的幽怨忘得一干二净,欢呼着搂住千亦的胳膊:“做饭去喽!” 夕阳里,两道长长的影子融在一处,映在远方的密林上,风儿一吹,粼粼而起,像极了一湖的清波。 小白狗及时的醒来,纵身跳到千亦肩膀上,蹭了两下,又呼呼的睡了起来。 人影渐远,大山里,泉动石吟,一切都静悄悄的。 …… 夜深了。 南山上的木屋里,有两个人还未眠。 月水依依偎在千亦怀里,望着天上的明月星河,美眸睁得大大的,声音却像快睡着了一样轻柔:“千千,给我讲讲你以前的事好不好?” 千亦也望着夜空,深邃清澈的双眼,像是另一片星海。 盖好的四间小木屋三间有屋顶,然而睡觉的时候,却选择了这间没有屋顶的。 月水依没有缠着千亦过来,千亦事先也没计划在这屋里休息,只是偷吃了庭下大叔不少储粮后,一路望着星空回来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就走了进来,于是也懒得出去了。 和衣躺下,望着天空。 浩瀚渺远的星空,和千亦在百锻山、在龙城谷见到的不一样,因为这是江龙城的梦,是一梦江城众生灵的星空。 千亦不属于这里。 小屋里静了静,晚风调皮了扔了一片树叶进来,叶子像是从一棵花树上摘下的,带着点淡淡的清香,落下时,恰好遮住千亦的双眼。 黑暗中,千亦开始述说过去。 这气氛刚好,因为千亦的初时也是黑暗的。 直到他拿开那遮住他双眼的木叶—— 直到那个孤冷的夜晚他遇见残夜—— 星河的明媚才出现在他眼里。 虽然星河的底色依旧是黑暗,但总有些耀眼和璀璨让他终身难忘。 就像这静谧的夜,这清凉的风,这星空做的屋顶—— 千亦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或许明天不用盖屋顶了。 第五十五章 那些天那些事 日升日落,月起月归。岁月在光影渐换的安静里,悄悄偷走了六天时光。 六天,这样的六天,对于千亦来说,一晃而过。 伤口在屋子盖好后的第四天便已痊愈,不过月水依没问,他也就没说,于是日子过得很惬意。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残夜和懒懒从来不做饭了,因为只要有人还懂得往锅里倒油放盐,就有人不会想动,就像现在的千亦一样。 六天中,千亦除了吃饭睡觉,再鄙视几眼月水依,他把以前爱做的一些小事也搬了出来。 照看药田算一个。 在百锻山的时候,残夜教千亦分辨药草的时候说过——那些茶馆里说书的,个个满嘴都是屁话,动不动就什么狗屁神医大早上去采药,像挖白菜一样一采就采了一竹篓,而且还是隔三差五的去!你以为满山都是白菜啊!就是白菜都经不起这样采!药草!药草!可用来入药的草,岂能是地上随便一根狗尾巴草能比的?!名贵的药草更是难得,要想用这些治病救人,就必须种植!精心培育!唔……像那个!那个和野鸡长得很像的,就是一味不错的药草!臭小子,快去给老夫弄来…… 虽然残夜说话和种了几辈子地的土鳖一样,脏话满天飞,最后一句话更是因为发现野鸡而说到没影儿,不过掐头去尾,再清洗一下,道理还是对的。 于是千亦学会分辨药草以后,就开始种植,起初自然是种什么死什么,后来贿赂了残夜一百只野鸡,终于种出了一块像样的药田。 药田比农田更脆弱,更需要呵护。 刚种好一块药田的时候,小千亦为了有所收获,睡觉都是在药田边睡的。后来到了龙城谷,千亦依旧在边关后遥远的山上种了一块药田。 那夜庭下微雨走后,千亦就时常去山下的药田坐一会儿,锄草浇水,看看山云。 月水依自然对这种事没有任何兴趣,不过她对于以前念叨的要在院子里种些名贵药草倒是没忘,千亦去看药田的时候,她就兴冲冲的背起竹篓,上山挖药。 没有千亦的指导,也从来没有任何挖药经验,月水依这一去,结果可想而知,最初是什么都没挖到,后来挖到了,却是些如地瓜、蘑菇,甚至是树根之类的东西。 …… 除了照看药田,千亦还开始了写字。 很奇怪,和残夜在一起的十四年,残夜除了教千亦如何去生存,如何用刀,如何治伤治病,以及如何做饭填饱肚子,最多的一件事,竟是教千亦去练字。 每日清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练字半个时辰,晚上睡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练字。十四年下来,除了有几次千亦几乎小命都快被残夜折腾没了,没有练习以外,都是照常练习。 十四年的刻苦,所以千亦的字很好看。 虽然没有王大家的写意不羁,也没有周大家的中正平和,但一笔一划极为认真,又带着一股刀客执著无畏的气概,看来就如用刀刻下的一般,赏心悦目又饱含真意。 月水依对于这种苛求细节的事,似乎很不上心,这点从她盖屋子就看得出。她比较喜欢飘一点的,浪漫的一点的,说白了,也就是不切实际却美丽一点的事。 噬血魔族也有文字,和人族的字差不多,但她总共就认识一百来个,那天在木板上写一个“千月居”,她也是想了半天才想起怎么写的,只是写出来后,依然让千亦糊涂了。 千亦练字,她瞎凑热闹。 在她觉得,千亦写得好看和她写得好看没什么区别,心里美美的,自己郎君就是厉害,什么都会。 千亦自然不是什么都会,比如占卜、比如炼丹。 残夜不是没试图教过千亦占卜炼丹,而是千亦在这方面没天赋,残夜曾让千亦去给一个士卒占卜家里人的情况,千亦占卜出的结果是——满门被灭!那个士卒吓得痛哭流涕,连夜赶回家,结果家里人正开开心心的吃饺子……那个士卒倒是赶上了晚饭。 至于炼丹——残夜已记不清千亦炼炸了多少药鼎了,考虑到把这些买药鼎的银两用来换成烤鸡更划算,残夜断然决定不教千亦炼丹。 除去杀敌、做饭、医术、书法,千亦还会一样——下棋。 这倒不是残夜教的,而是庭下雀这个棋痴教的。庭下雀是爱棋如命,属于一天不下棋,全身发痒的那种,可是在边关,全是些粗莽汉子,大部分目不识丁,如何期盼他们还会下棋?少有几个会下棋的,可惜因为专心于战事,棋艺荒废,不是庭下雀的对手。搞得庭下雀每次和他们下棋都像砍西瓜一样,没有任何感觉。 日复一日增长的棋瘾,以及日复一日对手下那帮臭棋篓子的没信心,庭下雀把目光瞄准了千亦。 虽然千亦不会下棋,但只看说话做事的方式,庭下雀就认定千亦是个好苗子。果然,在肉痛的答应给千亦、残夜、懒懒免费提供一年上好食粮,诱使千亦学习下棋后,短短三个月,不过是用了些空闲时间学棋的千亦,棋艺就和庭下雀差不多了。 一年之后,庭下雀每每下一场棋都汗流浃背,直呼过瘾,不过三年后,庭下雀不呼过瘾了,因为他已经下不赢千亦了,每次和千亦下棋,他就像被砍西瓜一样,三两下就被切死了…… 在这时光前所未有的宽裕和自由的时候,千亦不去修行,也不悟道,整日游山玩水,照看药田、练练字、煲个汤,然后—— 再教月水依这个笨丫头下棋。 如果说和庭下雀下棋犹如砍西瓜,那么和月水依下棋,千亦连砍的欲望都没有。 在千亦从庭下微雨的屋里翻出棋子棋盘的时候,月水依还大叫着什么她小时候和爷爷修过棋道,棋艺高深无比,已炉火纯青之类的。 当时,千亦只说了一句:“那下一盘吧。” 吹得正兴起的月水依显然没料到千亦会下棋,在少女想来,千亦道行那么高,会医术、会做饭,字还写那么好,已经很奇葩了,怎么可能还会下棋呢? 想到自己郎君做什么似乎都跟妖孽一样强,月水依不禁有些讪讪的,笑嘻嘻道:“算了吧,千千,说不得我们下棋的规矩不一样。” “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了,规矩是一样的。” “……”月水依真想给自己一巴掌,把自己拍晕过去是最好了。 迫不得已,月水依和千亦下了一局棋,结果自然毫无悬念,甚至压根就跟悬念就没有半点关系,月水依输得北都找不到了。 最后,千亦放下棋子,认真的说道:“以后还是我一个人下棋吧。” …… 日子无忧而带着些小幽怨的很快度过。 千亦来到南疆后的第十三天清晨,屋外下了场雨。 天色很暗,雨很大,平静的湖面涌起了滔滔惊澜。 第五十六章 七涧下天山(上) 事实证明,一时兴起做出的决定,往往不是正确的—— 盖好屋子的那晚,千亦和月水依躺在没有屋顶的屋子里睡觉,看着星辰,讲着过去,那时的静谧安然让千亦决定不盖屋顶,以繁星明月、和风熙日为屋顶,但他大约是和月水依呆久了,忘了最基本的事—— 天气不总是晴的。 即便千亦站在雨中不会被淋湿一根头发,可千亦盖的屋子却会被淋成落汤鸡,没有屋顶,意味着屋里的被褥、床铺、桌椅、衣裳,全部都会被打湿。 在千亦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天已经下起了雨。 好在千亦反应挺快,被第一滴雨水惊醒后,在大雨倾盆而至之前,飞快的收好东西,卷起床铺,以及床铺上还在熟睡的月水依、懒懒,跑到了另一间厢房…… 大雨滂沱而下,天地一片嘈杂。千亦站在窗前皱着眉,他倒不是不喜欢这雨,皱眉只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干了件和月水依把木屋建在沙滩上一样蠢的事。 月水依被千亦的一番动作惊醒了,睁眼看到外面哗哗哗的下着大雨,美眸中顿时闪过一片明亮,光着脚丫(她好像也没穿过鞋)就跑到千亦身边,一把搂住千亦的胳膊:“千千,下雨了哎!” 千亦点点头,没说话。 “我们出去淋雨吧!” 月水依兴致很高,可惜千亦对这方面兴趣向来缺乏,干巴巴的回了一句:“不去。” “去嘛!” “不去。” “去嘛去嘛!” “不去。” 两次撒娇不成,月水依的小嘴一下子嘟了起来,气鼓鼓的瞪了千亦两眼后,忽然把脸蛋凑到千亦跟前,又是亲,又是吹气,玉臂抱着千亦的腰摇来晃去,娇躯也紧贴着千亦的胸膛,声音的细腻度更是提高了无数倍,嗲声嗲气的道:“千千,去嘛去嘛!陪人家去嘛,好不好……” 一瞬之间,在这等“强悍无匹”的攻势下,千亦立马就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了,微白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红色,他努力把目光看向一边,半晌说道:“先……先吃饭,吃过了再去。” 见千亦又一次乖乖的妥协,月水依得意的一笑,开心扬起的嘴角就像是说“早知如此,何必费这些功夫呢”,骄傲的一甩头,哼着小调往东厨去了。 走了几步,月水依忽然转身:“千千,你的伤好了?” 千亦一怔,旋即想到应该是方才为了躲雨,自己展现出的敏捷身手让月水依察觉到了。千亦懒骨大动,当时就像否认,不过最后还是无奈的点了点头,心想,看来从今早开始,做饭这事又要到自己头上了。 谁知道月水依看见千亦承认之后,并没有撒娇让千亦去做饭,而是脸蛋上闪过一丝狡黠又羞羞的笑容,看了千亦一眼,没继续说,蹦蹦跳跳的离开了。 千亦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少女的背影,当然,从来还没主动牵一下女孩小手的千亦,根本没可能想得到月水依心里“邪恶”的小算盘,即便再聪明也没用。 …… 吃过饭,月水依好像忘了要去淋雨这件事。 暗暗的小屋里,伴着风声雨声落雷声,少女坐在千亦身边,忖着下巴,傻笑的看着自弈的千亦,宝石般透红的眼眸,一直漾着莫名的光芒,看得千亦心底一阵发毛,总觉得月水依的眼神就像看着肉包子的小狗一样。 过了会儿,月水依贴过身,搂住千亦的一只胳膊,腻声道: “千千,我们今晚早点睡好不好?” 千亦正把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准备截杀白子,随口问:“为什么早睡?” 月水依羞赧的晃了一下千亦的胳膊,声音更腻了:“哎呀……你知道的嘛!” 千亦木讷的一顿,看了月水依一眼,心想,我怎么又知道了?我知道什么啊? 见千亦半天没反应,月水依一下蹦了起来,柔软的胸脯紧贴千亦后背,光滑的双臂也搂着千亦的脖子:“千千你好坏,人家都说得那么清楚了,你还装傻,你要人家怎么说嘛!” “……” 千亦石化了。 屋外忽然一个惊雷当空炸响,声震百里,恰如千亦此刻的心情。 他很想问,自己怎么坏了?怎么就清楚了?怎么就、怎么就……变成现在这种情况了? 好像自从告诉了月水依自己伤势已好,月水依的眼神就不一样了,以往吃饭唠唠叨叨,顽皮的时候,明明没法吃还要跟懒懒抢抢吃的,今天一反常态,安静异常,只是老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自己。 千亦脸蛋一阵微红,憋了半天,他忽然站了起来,用一种飘忽而没有任何感情的话结结巴巴说道:“我们……去、去淋雨吧。” 万幸月水依想了想,同意了。千亦松了口气,二话不说,直接从窗子跳了出去,随后更是头也不回的飞快往前走,瞬间就走到了湖边。 只不过眨眼的时间,千亦就到了外面,月水依气呼呼的一跺脚,不过她没有从窗子跳出来,而是走的正门。 以往跳窗子这种事,只可能月水依干得出来,而千亦是走正门的,不料今天两人却完全反了过来。 等少女跑出来,准备好好“收拾”一下千亦的时候,她忽然停住了。 千亦还站在湖边,没有动弹,但背影却忽然变得无比遥远。 月水依眨眨眼,发现这并非是一种错觉,而是在这环境之下,千亦形成了一种奇异的气势,让她有了这样的感觉。 少女眼中的跳脱之意顿去,慢慢变得认真起来,她站在原地,轻轻喊了一声: “千千?” 千亦没有回头,过了片刻,他忽而手指一引,不远处一块盖屋子用剩的废木板飞了过来,落在湖面上。 然后,千亦迈步,踏在了木板上。 此时的湖水早已没了以往的静美,被天空染黑的它,波涛汹涌,骇浪迭起,剧烈翻腾的湖水宛若天空中的滚滚而聚的墨云,气势壮阔,恢弘无比!一道道闪电惊雷映在湖中,就像有神灵在湖中劈斧分浪一样! 一顷温婉的小湖,此际如同狂风暴雨中的大海,惊涛拍岸,水击三千!惊人的气势仿佛要把整座山吞没一样。 当然,像被大山掬了一捧水的它还没这样的力量。 只是千亦踏一叶浮木,往湖中而去才发现—— 湖水不是要淹山,它只是要开山而已! 第五十七章 七涧下天山(中) 在山势嵯峨,雄峰连绵的南疆,有一座叫天山的山岳巍然伫立着。 山的顶端皑皑一片,常年风雪交加,冰寒相间。千里之际,不见人踪,未闻鸟鸣,有的只是寒冷和死寂。 七道小水流就是在这儿,被岁月从厚厚的积雪里慢慢酝酿出来。它们是那样的微弱渺小,算不上溪水,也算不上河沟,什么都算不上,就像大山流下的几行眼泪,只需要一根手指,就能让它们断流。 所幸的是,七道小水流经过了风雪地,从一片严寒中,渐渐流向了温暖,看到了生命。 奇险秀美的天山,巍峨大气,包容着众多生灵,葳蕤繁茂的树木一年四季都盛开着青绿,满是花树的山野春夏秋冬都飘着沁人馨香。 七道小水流想,这地方真美啊! 它们边走边张望,渐渐走散了,成了孤独的行客,但是它们并没有发觉这一点,直到有一天,一尊巨石拦在了它们的面前。 七道小水流再难前行了,这尊巨石高高的伫立着,坚硬无比,和它相比,小水流就像猛虎面前的一只小蚯蚓。 小水流畏惧了,它们止步不前,想要回头,却发现早已忘了来时的路,再环顾四周,发现和自己一起出世的朋友也不见了,它孤独的存在在这片山林,孤独的被一尊巨石拦住前路。 小水流不知道该怎么办,忽然之间,眼前的景色也大变样,飘零的木叶不再安静柔美,而是充满了死寂,不见曦月的树林也满是凄凉,而且,渐渐有小动物前来啃噬它们的身躯! 七道小水流绝望了,它们想,自己一定要死在这里了。 伤心的闭上眼,难过的不去看这个世界。 慢慢地,七道小水流睡着了。 日子安静地走着,在浩浩大山里,几条小水流的变化就像森林枯了一片叶子一样毫不起眼。然后,有一天—— 小水流忽然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它疑惑的睁开眼望去,只见昏暗的天空中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噼噼啪啪,打在叶上;滴滴答答,溅在水洼。 这是什么? 小水流莫名的感觉到一阵欢喜,它很喜欢带来这声音的清凉,它感觉那像是自己,只是它还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从天上掉下来。 小水流开心的闭上眼,在沙沙的曼妙里,再一次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沙沙声停了。 小水流再次睁开了眼,突然,它看见遥远的前方有一个很漂亮的东西架在西天,弯弯的,五彩缤纷,煞是好看! 那是什么? 小水流不由自主的往前走去,待到它走出几步,它忽然想起自己已经被一块大石头拦住了去路,应该无法前行了,怎么—— 小水流,不,山涧回头看去,只见原本在它眼里无法逾越的巨石,此时只不过是它水波中一点黯淡的凸起,而这时它也发现,自己的力量变强了,声音更加的洪亮! 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它笑了起来。 原来自己可以变强,可以变得更强! 七道山涧欢快的奔跑起来,忽然面前出现了一道悬崖,它们却并没有停止,它们相信自己这样前行的方式,这样前行的力量! 一块块巨石被淹没了! 一道道沟壑被填平了! 一年年春夏秋冬都看过了! 在一个和风丽日的上午,“哗啦”一声,平步百尺,声震长空!七道山涧相遇在一片凹起的地方! 它们汇合在一块,每一道山涧都气势高昂,雄心万丈。于是一起雄赳赳气昂昂的大步向前冲去,像每一次它们跨过巨石和沟壑,可是—— 这一次它们失败了! 这地方深深的凹陷,四周全是高高的石墙,高到最初遇到的巨石根本没法与它们相比,就像蝼蚁之与巨象。 七道山涧并没有泄气,它们相信天上的朋友会帮助它们,离开这个地方。 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 天上的朋友来了许多次,它们清晰的感觉到自己在变强,等到第十年,七道山涧终于越过了石墙,可是它们还没来得及欢呼,就发现在自己的面前,赫然是一片更高更高的石墙! 它们茫然而走,遇到了一片水洼。 水洼说:“你们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儿去?” 七道山涧回答:“我们是山涧,从天山顶上来,要去、要去……要去哪里还不知道。” 水洼又问:“那你们现在在干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只是想往更远的地方去。” “噢……”水洼笑了,“你们这样会死的!” 七道山涧惊道:“为什么?” 水洼又笑:“你们知道我多少岁了吗?” “多少?” “一百二十岁了!” 水洼自豪的说道,可是声音很快又低了下去:“原本我比你们还广大,还年轻,可是现在,我就要死了。” “为什么?”七道山涧不明白。 水洼望着四周仿佛没有尽头的石墙,说道:“你们知道这道石墙上面是什么吗?” “什么?” “还是石墙!” 七道山涧说不出话来了。水洼慢慢的道:“我是心灰意冷了,才变成了这样。这里实在太高了,根本出不去。” 七道山涧沉默了,它们努力的望着天,半晌后问:“请问水洼爷爷,这里有可能出去吗?” 水洼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我曾经攀上那片石墙,遇到另一片水洼,它告诉我,要出去先要变成一片湖。” “湖?那是什么?” “就是很大很深的存在,它能填满这里,攀上所有的石墙!” 七道山涧很诚恳的说道:“水洼爷爷,那我们一起变成湖吧!” 水洼一怔:“为什么你们想变成湖,你们真的很想出去吗?” 七道山涧点点头:“我们依然不知道要去哪儿,但是我们知道要做什么。如果不变成湖,我们都会死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我们要变成湖。” 水洼怔怔的看着七道山涧,久久无言。 一只大雁从它身上飞过,柔美的身影映在了水洼的眼中,水洼忽然哭了,它大声的吼道:“好!” 第五十八章 七涧下天山(下) 形成湖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需要运气,需要毅力,还需要包容—— 七道山涧和水洼变成了小水潭,没多久,它们在潭底发现了几棵小水草。 水洼着急的说道:“快把它们扔出去,不然它们会喝干我们的!” 七道山涧却摇摇头,它们觉得小水草长得很可爱,就像它们一路看到的那些鲜绿的叶子,生机勃勃的,它们说道:“水洼爷爷,让小水草在这儿住下吧,它们喝不了多少水。” 小水草也赶紧说道:“小水潭,相信我们,我们能对你们有帮助的,能帮助你们变成湖!” 水洼沉默了一会儿,它忽然想起自己曾攀上那道石墙后,遇到那片水洼时,那片水洼给它说的话——因为你不付出,所以你无法得到。 它想起自己似乎从没有接纳过一个生灵,它想,或许这就是自己无法变成湖泊,无法出去的原因吧。 “那好吧。”水洼答应道,“祝你们在这里过得开心。” 就这样,小水草在这里住了下来,一年又一年,雨儿从天空落来,小水潭茁壮的成长,一点一点的攀登着石墙,而小水草也遵守了它们的诺言,因为它们的存在,这里变得生机盎然,不再是死气沉沉,远远望去,小水潭莹绿一片,十分瑰丽。 日子便这样安静地过了二十年,在某一天清晨,小水潭忽然发现世界开阔了许多,眼前有许许多多漂亮的石头镶嵌在地面,映着晨光,色彩斑斓,缤纷绚烂,美得让它们着迷。 这是水洼曾经看到过的石墙,石墙上有许多美丽的石头,只是当年一心想离开的水洼,当它看到石墙外还是石墙后就完全放弃了,美丽的石头根本没在它脑海里留下任何印象。 小水潭铺展开去,变成了大水潭,它开心的奔跑,然后遇到了一个池塘。 大水潭问:“请问你是谁?” 池塘说道:“我是池塘,以前我是一片水洼。” “噢……”大水潭欢呼一声,“我记得你,我们曾经见过面,在一百年前。” “是嘛?”池塘问道,“我已经活了太久,记不得了。” “是的!那时候我和现在一样大,只是后来觉得出不了这里,于是变成了一片水洼。” “噢……我记得了,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没有,我现在要变成一片湖!”大水潭高声说道,“不过,你为什么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池塘笑着叹息:“我劝你还是不要想着变成湖了,三十年前曾有一条快干涸的小溪从山那边而来,托我照顾一群小鱼和小虾,告诉我湖泊是很大很大的存在。” “那有多大呢?” “大到能把天空装下来!” 大水潭兴奋的说道:“这么大啊!那我一定要成为湖!” 池塘惊讶的看着大水潭,半晌后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你难道不觉得那样广袤的存在是根本无法触及的吗?” 大水潭笑了笑,指着潭底一株长长的水草,说道:“二十年前它像沙粒一样渺小,谁又知道它会像今天一样?而三十多年前,我不过是几滴眼泪一样的小水流,又如何会知道今天能成为孕育别的生命的水潭?这二十年我看着水草的点点成长,想明白了一些事,觉得湖泊应该也是从很小很小的山涧、水洼、池塘形成的。现在天上有我们的朋友帮助,山顶上有雪化成水的支持,所以你和我们一起吧!我们一起照看小鱼小虾,一起变成湖泊!” 池塘怔住了,像二十年前的水洼一样怔住了,它沉默地看着大水潭,最后说道:“你们一定要告诉我为什么要成为湖泊,不然我不会同意。” “因为——不成为湖泊就会死。还因为,我们不知道要到哪儿去。” …… 池塘最终加入了大水潭,大水潭更加的宽广了,鱼儿们在里面自在的游来游去,水草也柔美的在潭底舞动。可是—— 这一层石墙真的很高,而且因为大水潭太大了,所以很难攀爬,不过每年它们都能感受到自己的成长,只是成长很小,小到五十年后,它们已不太关心这件事。 它们的目标依旧是成为湖泊,只是每年很小的成长让它们难以提起兴趣去关注,身边美丽的景色吸引了它们更多的关注—— 春天百花绽放,姹紫嫣红,香气千里氤氲,整座水潭都沉醉在芬芳中;夏日蝉鸣不断,蝶飞蜂舞,夜里蛙鼓寂静,间或三声鸟啭,天空更是星河摇曳,月色迷离;秋季枫叶纷飞,如花落雨下,满山夕红一片;冬季有雪,白而不缺青绿,莹白的世界里,常绿树就像点缀在夜空的星辰,风一吹,心儿醉。 又五十年过去,石墙依旧很高,大水潭的成长依然很小。 于是,又五十年,又一百年,又三百年…… 岁月悄然的流逝,大水潭观着景,然后成了景。 它渐渐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就像它本来向往着黎明,而后从黑夜中经过,黑夜太长太长,它不知道是否能够走出,渐渐地开始仰望星空,看星河明月,渐渐地迷失在了里面。 直到有一天,山外来了一对少年少女。 少女的第一句话是——“看!那是一片湖哎!” 湖? 大水潭疑惑的想着,那是什么?怎么这样熟悉? 等到少女兴奋地像它跑来,脚丫接触到自己的肌肤,它望着熟悉的天空,熟悉的山岸,慢慢意识到,少女说的,是自己。 原来自己就是湖,那—— 湖是什么? 没有谁能回答湖的问题,七道山涧迷失了,水洼忘记了,池塘不记得了,那些听过它们愿望的水草和鱼儿,都悄悄的被岁月带走,漫长的生命之后,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了。 它忘记自己想见的是黎明,而不是繁星满天的夜空。 “湖就是你能离开这里的身份啊!” 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湖仰望着天空,看见雨点从天空落下,问道:“你是谁?” “我是另一个你,为了不忘记‘我’是什么,所以存在。” “那我为什么要离开?” “因为你已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雨点大声吼道,天空中忽然昏暗一片,墨云滚滚,狂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平静地湖面渐渐兴起波涛。 “你要干什么?!”湖惊讶的问道。 “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可是这里很美,我不想离开。” “如果你是因为美才出发,那你必须离开,因为前方还有更美的地方;如果你不是因为美才出发,那你一样要离开,因为你没有停留在这里的理由。” 大雨滂沱,狂风呼啸,湖静静地站在那儿,忽然它回头一看,有七道山涧从悬崖上飞落,平步百尺,声震长空! 它忽然想起了些什么。 记忆中,漫天飞雪…… 巨石深洼…… 还有,青草游鱼…… 落叶池塘…… 许许多多,就像这场大雨涌入湖中一样涌入了它的脑海。 噼噼啪啪,一切都回忆起来了。岁月像一个故事大王,从不对你严词厉色,只是温柔的笑着,不断的讲故事给你听,等你深陷其中,你才发现,你已经忘了最初想的什么,想要的是什么。 好在如果你把故事写了下来,那还有机会重拾。 轰隆! 湖水狠狠的拍打在沿岸的巨石上,扬起了一个巨大的浪花,天空中一道惊雷劈下! 轰隆! 又是一声惊响! 水波一浪叠一浪,排山倒海般的呼啸冲击! 岑寂千百年的湖,终于开始咆哮,开始呐喊! 向最初的梦想大吼着! 它拼命的翻过一页页故事,去寻找最初最真的那一个! 它为了活下去,为了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成了湖;成了湖,却忘了这一切。 当这场大雨轰轰烈烈的来临,重重乌云中,有天光被劈落,它知道,自己该继续前行了,当初它漫过巨石,向着彩虹而去,如今它跨过高山,向不知道的远方出发。 不因为别的,只是最初的故事里,它是水流,所以不会停留。 轰隆隆! 一声如天地洞开的巨响,围湖的石墙骤然间被劈出一道巨大的裂口,万顷湖水在这一刻,汹涌澎湃而下! 第五十九章 心似大江 南疆,天山山上,一座大湖正飘摇着风雨。 往日平静安谧的湖水,此时已如青冥上遮天蔽日的墨云,涛拍十岸,浪起千重!每一次兴澜都气势恢弘,每一道击岸都声震长空!不惧九天十地的气概,就像是一只苏醒的洪荒巨兽,要从困了千百年之久的牢笼中挣脱出去! 一时间,天山摇,群山动! 在这洪波滚滚之时,千亦正踏着一叶浮木,在风浪最猛烈的水面上起伏。 忽高忽低、摇摆不定的身影宛若一片木叶,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淹没,但那抹浅浅的青衫影却如同飘在空中,始终浮在水面上,任凭风浪如何剧烈,也不曾湿掉半分。 远远望去,千亦就像化为了波涛的一部分,闲庭信步一般在激浪里前行。 渐渐地,千亦的身影远了,岸边的月水依有些焦急。 这片湖她和千亦去过,当时纯粹是为了游玩,所以对她来说,除了开心以外并不记得别的什么,只是有一会儿千亦曾望着山上淌下来的山涧发呆,她以为千亦在想别的事,也没太在意。 那次去游湖的时候,千亦做了一个木筏,挺结实的,只可惜千亦在木筏上睡觉的时候,月水依天真的在上面生了一堆火烤鱼,最后把木筏烤了大洞,沉了,两人全身也变成了落汤鸡。 眼见着千亦愈来愈远,月水依也顾不得自己有没有和千亦一样的本领,抱着一块木板也冲进了湖中。 哗! 一个巨浪迎头打来,月水依脚下不稳,差点从木板上摔了下来。 水浪的力量比她想象得要强,而且这股强大的力量十分柔和,不似巨石砸落,也不似刀剑挥击,让她很难抵抗,在这样的洪波中靠一块浮木前行,实在也只有千亦那种妖孽才能做到。 但月水依并没有放弃,她望了眼千亦的身影,回身又抱来几块木板,将其中一块往水面一扔,同时纵身而起,娇躯跃出数丈远,如蜻蜓点水一般轻盈的踩在了那块浮木上。没有停下,月水依借着水浪将浮木向上推起的力量,纵身再起,同时又将一块浮木扔出—— 不过,就在这时,一个巨浪忽然冲天而起,直直击中了月水依!少女咬紧贝齿,堪堪从巨浪中穿出,踩在了浮木上,娇躯几次晃悠,险些掉进水里。 如雪的衣衫,如夜的秀发已尽被打湿,贴在少女白皙柔滑的肌肤上,少女的玲珑曼妙的身姿在这一刻完全显现,只可惜,这一幕并没有人注意。 千亦依旧漂在浪里,月水依纵然屡次遇险,也不呼唤千亦的名字,生怕打扰到后者的感悟。 不过这种过湖的方式实在是太过危险,风平浪静也就罢了,此刻风狂浪猛,稍有不慎,木板被波涛冲走,或者像之前一样被巨浪拍中,都很可能掉入水中。从小在观海长大,连一个像样的湖都没见过的月水依,游泳的能力自然也高明不到哪里去,上次木筏被烧了个洞,掉在风平浪静的地方,游出去没什么问题,然而这次狂风巨浪,纵然月水依是噬血魔族的体质,也难以游出。 可月水依顾不了这些,明知道千千比自己厉害得多,倘若千千都解决不了的事,自己去了多半也是徒劳,可就是忍不住担心。 哗! 当月水依第七次掷出木板,终于失误了! 一个巨浪倏地扬起,不偏不倚的将那块浮木拍走,月水依此时手中已没有木板了!千钧一发之时,少女却一声不吭,远远的望了千亦的身影一眼,“噗通”一声,落入水中。 在这洪波迭起,声势惊人的波浪里,少女落水的声响,激起的水花,实在微弱得引起不了任何注意。 喧闹的安静里,少女在湖中,越沉越深。 忽然,就在这时,湖边的小屋中射出一道白光,迅如闪电般的钻入湖中,待月水依重新睁开眼,她发现自己已趴在懒懒身上。 此际懒懒已变作三丈高的巨兽,双翼迎风而展,悬停在空中,一双湛蓝的双目远远望着前方那道浅青色的身影。 月水依看了懒懒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摸了摸后者的脑袋,下一刻也同样把目光望向了远处。 千亦停在了那儿。 惊涛虽依旧一浪高过一浪的淹来,但千亦和那块浮木却像是在那儿生了根,只是上下起伏着,并不左右移动分毫。 千亦仰着脸,望着一片山崖。 那里有七道山涧飞越而下。 几天前,千亦曾来过这里,看过这七道山涧,总觉得有些不同,只是那时候风和日丽,就像龙王居住的古井,什么都看不出来,如今古井被挖开,狂风兴起,大雨落下!终于那丝不同显现出来了! 原来,这片湖是七道山涧借雨形成的。 不过,这并非千亦关注的地方,他看到的是一个觉醒的湖,没有忘记初衷,心灵连通着最初梦想的湖! 于是,他知道什么将要发生了,在千百次,千万次拍过巨石之后,一座厚厚的石墙,坚不可摧的石墙,轰然倒下! 一个巨大的裂口被惊湖劈开,汩汩洪流,在这一刻,一时倾下! 倒下的石墙那边是直抵山麓的陡崖,于是这一倾之下,就仿佛一把白色的巨剑从九天垂落,深深的刺进大地! 轰! 石动! 轰! 山开! 从百丈高天山上飞下的湖泊,劈山斩岳! 浩浩湖波,一泻千里! 眨眼间,垂落时激起的浪花三千尚在空中绽放着,那山那岸,那天那远,已被洪波斩开一条浩瀚坦途! 激流的湖水,不,奔涌的大江!宛如千万匹骏马疾驰着,向着未知而行,带着无畏征战! 十息之后,千山俱静,江已奔往百里之外。 在这场浩大中,千亦站在雨里,望着山上七涧,听着身后一江,嘴角忽然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原本踩在他脚下的浮木,忽然变得沉重无比,离开了千亦的脚底,也离开了水面,开始向下沉去,但是它并没有如石头一样飞快的沉落,反而更像一片鸿羽飘落在空中,悠悠的落下,渐渐地,被水波掩去身影,渐渐地,消失不见。 千亦没有随着浮木沉下,他站在空中。 没有翅膀,也没有抓着什么。 就那样简简单单的凭虚而立,狂风从水面涌来,吹乱了他的衣襟,吹散了他的长发,却乱不了他的身形一丝一毫。他和那片天空,就像磐石和大地,早已成为了后者的一部分。 忽然,千亦向前迈出一步,一步像踩在石阶上,千亦的身影在空中高了几分,再迈一步,又高了几分,还迈一步,更高了几分。等到第四次迈步,千亦的身影忽然消失了,转瞬之间,又在湖水劈开的裂口上空出现。 千亦微微低头,看着脚下气贯长虹的飞瀑,脸上露出一丝浅笑—— 寻海八段,心似大江,今番只差一步! 骤然间,千亦的身体像失去了凭借,直直坠落下去! 风吹雨落,电闪雷鸣,少年的身影瞬间便被淹没在铸江一剑惊起的水雾之中。 远处一直看着千亦的月水依惊呼一声,刚要叫懒懒去追,还没开口,直觉青丝飞舞,耳边风声呜咽,她已和懒懒一起追着千亦顺流而下! 第六十章 清晨 千亦醒了。 醒来的时候,窗外正飘着鸟鸣,下着雨露。 一股淡淡的泥土清香从窗外落来,绕在他的鼻尖。 湿湿的、香香的,正是雨过天晴,水滴檐下的味道。 窗前,一棵小树正在晨风中舞动自己满是生机的绿叶,莹莹的,映着东方的红霞旭日,筛下几道浅浅微光,晃在眉间,让人迷醉。 千亦眨了眨眼,忽然感觉到怀里的柔腻。 低头一看,月水依正依偎在自己的怀里,静静地睡着,两只白嫩的玉臂搂着自己的脖子,精致绝美的小脸贴着自己的胸膛,一呼一吸,小琼鼻和小嘴都娇憨的动着,加上弯弯的睫毛也时而顽皮一摇,模样看着很是可爱乖巧。 但千亦并没有如何注意这些,因为当他掀起被褥的一角后,他清秀微白的脸蛋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丝丝红润,然后红润渐深,变得通红无比,晃眼间竟颇似东边初生的太阳—— 在温暖的被窝里,千亦赫然发现,自己和月水依竟然都没有穿衣服!两具赤.裸的身躯就那样纠缠在一起,少女雪嫩柔软的胸脯紧紧贴在自己胸前,两条修长细腻的玉腿,一只攀在自己腿上,一只放在自己两腿之间,同样紧紧挨着。少女娇小的身躯就仿佛被自己完全揉进了怀里!更要命的是,自己的左手居然握在少女凝实柔滑的翘臀上!怪不得觉得左手就像握着一块弹性惊人的温润软玉一样。 这等场面,饶是千亦可血战千军,力挫群雄,也招架不了,瞬间感觉整个太阳都跑到自己面前了,身体燥热无比,刚醒时那种雨打芭蕉叶的清凉意境,早已散得一干二净。 千亦下意识的就要蹦起来,不过就在他要蹦起来的瞬间,又安静下来——月水依搂得这样紧,即便自己有不惊动少女而离开的本事,但突然身边的人不见了,难保月水依不会察觉,到时候两个人都醒了,“坦诚”相见,以月水依缠人的性格,多半自己就…… 其实千亦这时候还没意识到一男一女一丝不挂睡在一起意味着什么,只是原始的感觉总是有的,他自然能感觉到这样不妥,他已经记不起自己在大雨中观湖突破,然后随着飞瀑坠下之后的事了,他只记得自己心中的湖同样开山而出,化作一条大江,浩浩汤汤前行。等到他醒来,已经成了这副模样。 当然,怕惊醒月水依只是一方面的原因,更多的,让千亦难以启齿的原因是,他发现自己很喜欢这样抱着月水依,少女温温柔柔的娇躯紧紧地贴着自己,让他难以言述那种感受,心里却莫名的依恋。 就在千亦犹豫、思索着该怎么办的时候,怀里的少女忽然娇吟一声,在千亦怀里轻轻蹭了蹭,仰了仰小脸,樱唇吻到了千亦的喉结。 一瞬间,仿佛有一道闪电从千亦身体穿过,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烧遍千亦全身,千亦差一点就要做出自己也预料不到的事情的时候,忽然,屋里传来一声长嚎—— 呜嗷! 这么多年从没有一次比千亦早起的懒懒,居然神采奕奕的跳到窗边,对着朝阳就是一阵乱嚎! 不过,得意洋洋的尾巴,以及奸计得逞的得瑟样,立刻让千亦知道这小东西是故意的! 千亦看着耀武扬威,以为自己和以前一样抓不到它的懒懒,忽然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下一刻,只见空气中仿佛出现一只无形的手,提着懒懒一对肥肥的耳朵,就把它扔了过来! 小家伙吓得面如土色,拔腿就像跑,可惜四只小短腿在空中蹬了半天,只是离千亦更近了而已。 千亦瞪着懒懒,心想几天没收拾这小家伙,又开始蹦哒了! 正准备伸手去揪懒懒的小尾巴,忽然,怀里传来一个娇羞无比的声音:“千千~” 一声之下,千亦骨头都酥了,好不容易因为懒懒捣乱而恢复正常的脸色也在刹那间红得无比彻底。 呜嗷一声,逃过一劫的懒懒已奸笑着从窗子远远的逃遁而去。 屋子里就剩下两个人,晨光刚刚望过窗前的小树,洒在屋里,一切都静静地。 千亦努力不低头去看怀里女孩的模样,咽了咽口水,念头一转,正要逃的时候,怀里的娇躯忽而一紧,月水依幽怨的声音已经气鼓鼓的传来:“千千,不许跑!” 一句话,千亦顿时动弹不得分毫,半晌讷讷的应了声:“哦……” 乖得像个孩子。 月水依看着千亦羞羞的样子,虽然自己的也一片羞赧,脸蛋红红的,但总觉得很想笑,咬咬嘴唇把笑意藏在齿间,少女嘟起小嘴,故作生气委屈的模样:“千千,你昨晚都做了什么?” 千亦依旧不敢看月水依的样子,只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不知道。” 月水依小琼鼻一酸,声音里忽然带着哭腔,柔柔的小拳头在千亦胸膛上砸了两下:“坏蛋!你明明都、都那个人家了,你居然还说你不知道……” 感受到月水依的委屈,千亦一下子慌了,虽然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也可能什么都没做,但听到月水依这样一说,就仿佛做了什么天大的亏心事一样,觉得一切错都在自己身上。 “我……”千亦张张嘴,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那点处世经验,也就够和庭下雀、残夜,以及懒懒周旋一二,根本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半晌后,他终于憋出一句话:“那个……我怎么、你了?” 怀里的少女忽然一静,下一刻抬起头,直直看着千亦的眼睛,又静了片刻,接着,少女直接哭出来了,粉拳像雨点一样砸在千亦的胸膛:“你个大坏蛋!人家什么都给你了,你还装作不知道,以后有宝宝了,就让我和宝宝一起死掉算了!呜呜……” 千亦傻了! 绝对的傻了! 头一次这么后悔来到京城,参加了这个坑爹的考核。 搞什么名堂?!自己都还没活出个所以然来,就要有宝宝,要当爹了…… 一时间,千亦只觉天旋地转,山崩海覆,一切都混乱了! 倘若可以重新选择,千亦觉得被万妖潮淹死,也不愿面对这种事。 这简直—— 一向镇定冷静的千亦,第一次出现了慌乱的情绪,好在这些天的接触让千亦知道月水依喜欢自己抱着她,所以赶紧搂着少女,却不知道帮女孩擦眼泪,干巴巴又焦急的问道:“那……那我应该怎么样?” “娶我!”月水依止住哭泣,眼泪汪汪的看着千亦。 千亦根本阻挡不了,没有任何犹豫的就点点头:“好。” 月水依依旧哭哭啼啼的,嘟着小嘴说道:“不许反悔哦!” “嗯!” “真的?” “嗯!” “哼!敢反悔我就、我就……和宝宝死给你看!” “不会不会!” “今晚就娶我!” “嗯!” 看到千亦这副比农民伯伯还老实的样子,月水依险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泪光点点的美眸漾着弯弯的笑意,忽然把小嘴凑到千亦跟前,轻轻在少年的唇上一吻,笑嘻嘻的说道:“傻瓜。” 第六十一章 不同的树叶 这是千亦第二次被月水依说成傻瓜。 不过和上次不同,这次千亦是真的傻,倘若他知道那么一丁点男女之间的事,也能通过床单上有无落红,判断出昨晚发生了什么。 可惜,大约残夜也没料到千亦会遇到月水依这种女孩子,所以当初并没有在这方面花时间,所以白如纸的千亦,顿时被月水依这只彩笔给涂染了…… 心间一片凌乱中,千亦有一刻看到月水依眼中的笑意,曾有过刹那间上当的感觉,不过很快又被少女的吻给打断了,心间又复一片凌乱。 晨光里,两人吻了一小会儿,忽然月水依触电似的分开,脸蛋满是羞红的看着千亦,嘤咛一声,在千亦的怀里动了一下,声音软软的没有一丝力量:“千千,你好坏~~” 千亦没有反驳,此时他的脸颊和月水依一样通红,身体感觉就像要燃起来一样,十分舒服也异常的难受。 月水依眼波迷离的望着千亦,咬咬嘴唇,脸蛋红得几乎快滴出血来了:“千千,如果你想要,依依可以、可以的……” 千亦怔怔的看着怀里的少女,半晌没说话,忽然之间,千亦翻身压在月水依身上,月水依娇吟一声,闭上眼睛不敢看,正等着千亦下一步行动的时候,遽然感觉搂着千亦脖颈的玉臂一空,再睁眼时,千亦已不在身边,与此同时,远处传来“噗通”一声,盛满晨光的半湖里绽出了一朵水花。 月水依连忙坐起身,往窗外看去,只见半湖里正浮起千亦俊朗而通红的面容。 月水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着千亦不敢回头的样子,明眸皓齿间尽是欢然,随后又有些气呼呼的,鼓着小腮帮子:“这个坏蛋,明明都那样了,还跑!哼!反正你都答应今天晚上必须娶我,看你到时候还怎么跑!” 少女微微气鼓,又不禁有些小得意,散落的青丝垂在她光.裸的肩上,白藕般雪嫩的玉臂露在外面,玲珑的身姿因为陡然坐起的缘故显露了大半,这等诱.惑的景象,即便柳下惠穿越也把持不住,也不知道千亦方才是如何在千钧一发的关头悬崖勒马,简直神乎其技! 泡在被晚风吹了一夜的半湖里,千亦清醒了许多。 大湖因为昨日劈山成江,满湖水现在只剩下半湖,许多石墙裸露出来,尽管有彩色的石头镶嵌在上面,但少了水波的荡漾,总差了不少的美。 千亦散开四肢,任凭身躯飘荡在水中,心中那股躁意,终于渐渐被清水涤尽,双目再次变得清澈深邃。 他开始仔细回忆昨天的事。 昨天早饭过后,因为一个很莫名其妙却让自己很尴尬的问题,千亦逃出来说要淋雨,本来是要和月水依那个丫头一起的,不过等他出来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了这座湖在大雨滂沱的此时,与众不同。 这湖,有心愿! 想起前些日子看到的七涧,千亦踏上一叶浮木,往湖中深去,看见了七涧下天山,看到了惊涛拍岸,然后他明白了借雨成湖,看到了、听见了劈山成江! 于是,千亦也在那一刻突破了! 一直以来,千亦修道的方式很奇特。 最初千亦进永安城的时候,就被孙山落和柳老发现,千亦没有修为,却强得出奇!后来进一梦江城,也同样没人问过,因为道行低的人看不出道行高的人的修为,众人众魔众妖在见识了千亦的强大之后,自然以为千亦是修为太高,所以他们看不到。 这样,千亦的修为成为了一个迷。 其实,千亦没用秘法掩藏修为,他是真的没有修为。 如果不是遇上残夜,千亦甚至根本无法修行。但见到残夜后,老头儿发现千亦的体质,不愁反喜,当夜饮酒三百坛,吟惨绝人寰之诗三百首! 千亦为何在三岁的时候离家出走? 千亦梦中的十四年前,为何众人冒着大雨也要去酒楼打听千家的事? 又为何千亦受伤晕倒后不让任何人碰他? 更为何,千亦对月水依总有难以言述的感受? 一切,都因为千亦生来体内有一股强大的刀气! 开天辟地,狂霸无比! 在千亦很小的时候,根本无法控制体内的刀气,于是时常有人因靠近千亦而被撕成碎片! 尚在懵懂之中的千亦,那时候已成了众人眼中的瘟神,平时根本不敢靠近,那些仆人每次给千亦送饭,都像去阎王殿门前打转一样,吓得一身冷汗,倘若不是老管家尽心尽力的撑着家业,仆人早跑了,后来老管家死了,仆人跑得一干二净,偌大的千家只剩三岁的千亦和一个丫鬟易儿,易儿姐姐是小千亦唯一的朋友,千亦在一岁半察觉到所有人异样的眼神,和惊恐的神情之后,就变得沉默,三岁时已有三十岁人的目光。 于是在老管家去世的那天晚上,千亦离家出走,他不想再伤害任何人,坐在孤崖上,准备跳下去的时候,然后—— 残夜出现了。 …… 千亦跟着残夜离开了。 其实那晚残夜和千亦说了些什么,千亦并不记得很清楚,只是老头儿当时欣喜的神色,还有让千亦有家人一样的亲近感,让他记得很清楚。 月夜下,老人笑呵呵的向他伸手,是千亦除了冷漠以外,第一个感受得最深的画面。 走吧,老夫教你如何控制刀气。 残夜带着三岁的千亦去了百锻山,开始教千亦修道。 记得那时候残夜整天在山洞里唠唠叨叨,自言自语,说什么,经脉太过脆弱,一旦运气,绝对会被经脉寸断,那就不能走常人的路子……也无法引导星光炼体,这刀气过于刚猛,根本容不下星光……纯粹炼体更不行,精气神无法贯通,练了不如不练……哎哟哟,内外的法子都给堵了,这要是放在一般人面前,铁定没辙了,好在老夫足智多谋,英明盖世,睿智无比,聪明万分,这点法子还是有的,那就—— 修势吧! 第六十二章 那些修势的人 修势并非残夜独创。 有记载以来,九州第一个修势的人活在数万年前,名叫邓临。 邓临年少天赋极差,身体瘦弱,生在一个乡绅的家中,一辈子本该如父亲爷爷一样,悠悠闲闲,平平稳稳的度过,但因为喜爱四处游山玩水的性格,改变了他的一生。 邓临没有遇到云游的高人,也没有在山中寻得秘宝,甚至他到一百二十岁的时候,和众人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他活得比较长一点而已。 一百二十岁那年清晨,邓临和以往一样,乘着露水去后山上转悠,不过当他往山那边走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一丝不同,这丝不同极为微弱,稍纵即逝,不过在逝去之前,邓临感受到了—— 昨夜千里之外的山野下了一晚暴雨,江水水势大涨,洪洪汩汩奔腾千里到此地,依旧气势极盛,于是,邓临来到山下江前的那一刻,水的汹涌,山的巍峨,一静一动形成鲜明的对比,形成了一股阴阳相生的“势”,让观山水一百多年的邓临,顿悟了。 老人垂帘闭目,就此站在原地,气息全无,直到几个时辰后家仆找到他,嚎啕大哭,以为邓老爷终归年事太高,已然西去了,大办丧事数日。不过,在守灵完毕,快要下葬的时候,邓老爷的棺材忽然一动,再动,还动! 奔丧的人见状吓得面如土色,以为诈了尸,正准备丢了棺材开跑的时候,邓临忽然破棺而出,大笑三声,直上云霄! 从此人间又多了一位修道高手。 邓临观山看水一百多年,未有所遇,直到那一日,那一刻细微的契机出现,邓临抓住了,于是成了修势第一人,倘若他忽略了,他只是一个平凡的老人。 可惜邓临修势的方法感悟并没有留下来,他虽修道成功,却对修真界的规则一窍不通,替人强出头,最后被魔教几大宗门联合扼杀。倘若不是他破棺而出后,曾在后山上留下两行字,残夜也不可能知道他的存在。 世间第二个修势的人,叫残魂。 他姓残,是残夜的爷爷。 残魂小时候和邓临很像,同样身体脆弱,同样没有修道天赋,不过他没有邓临那么幸运,他出生在一个修道的世家,因为他的平庸,经常被同龄人欺负耻笑。 残魂很小的时候,曾看到果农种树,隔年收获美味的果实,于是兴致勃勃的寻觅了一颗种子,也没管是什么,就种在了自家庭院,每天浇很多水,没事就蹲在那儿看。 残魂的父母知道儿子没什么天赋,于是就由着他去没管,当然,他们也没奢望残魂能种出什么来,毕竟每天浇那么多水,是个种子都被撑死了,可出乎意料的是—— 残魂的种子发芽了! 一年之后,就长成了小树苗,随后一年比一年生长的旺盛,十年之后,已成为一棵可以遮阴避雨的大树! 十年,可长成一棵树,十年,也会把一个稚嫩的孩童变成青年。 二十岁的残魂依旧无所作为,同龄人天资不错的,已然可以凝形化物,幻化出羽翼在空中飞翔,他却依旧坐在自己的大树前。 这棵树虽然被残魂养活,却没像残魂期待的一样,结出美味的果实,事实上,十年,残魂都未曾见过它开花。 转眼又二十年过去,残魂四十岁那年,同龄人已能飞天遁地,御剑千里,残魂的大树,终于准备开第一朵花。 一个小小的花骨朵在一根不起眼的树枝上结出,青青嫩嫩的,若非残魂每天都关注这棵树,可能都发现不了。而在这棵大树结出第一个花骨朵后的六十年,这棵树没长过丁点! 第一百载,残魂的同龄人已踏入修真界,甚至成为其中的颇有名气的人物,白发苍苍的残魂枯守着大树,开出了第一朵花。 白白的,小小的,颜色有些像残魂的须发,只是与残魂已入垂垂暮年不同,这朵小花生机很旺盛,栖在繁茂蓊郁的枝头,风儿一吹,轻轻摇摆,像樱花,也像杏花。 残魂望着那朵平凡却美丽的小花,微微一笑,他想,一百年开花,也许要三百年才能结果,想来他是等不到了。 他把一生都给了这棵树,等来了这朵花,他决定就坐在庭前,一直看到花谢,花凋。 …… 上述的事情是残魂的父母记录的,但这是一个没有结局的事,因为那天晚上,残魂秉烛观花之后,翌日,人去无踪,空留庭院中一棵高百丈,径十丈的参天大树! 残夜知道修势的事,是残魂消失百年之后,家族在门前捡到一个孩子,襁褓里放着一块玉,上面刻着两个字——残月。 残月就是残夜的父亲,也是世间第三个修势的人。 而从残月开始,世间已渐渐有很少的一些人知道修势一事,只是一直又过了数百年,也无第四个修势的人出现,甚至残夜也不是修势的人。 不为其他,因为修势这东西,太需要机缘了。 九州这片悠久到不知源头的世界,传到现在,有记载的也就只有三个人成功,概率实在是太低了! 修势必须从小就开始,必须枯守许久去等待那一个虚无缥缈的契机,很有可能至死都等不到,也很可能等到了却抓不住。 岁月匆匆,修道这种事,自小打好基础自然最好,没有人明明能修道还要去修势,至于那些无路可走,只能修势的人,成功的也就只有三个。况且,到现在为止,修势虽然与众不同,可世人并没有看出修势如何的优越。 千亦属于那种天赋异禀,资质万年难得一见的奇才,可惜经脉中藏有无法祛除的刀气,经脉过于脆弱,无法正常的修道,就像知道石中藏有举世罕见的美玉,却无法将上面的石皮去掉一样。 千亦也只能修势。 说起来修势挺像修禅,因为是不修而修。 不同的在于修禅感悟的更多,修势感悟的只有“势”。 势可产生于动,就如一颗急速飞行的石子;也可产生于静,就如岿然不动的山岳。 修势的人本身并没有变强大,只是懂得势之后,便能形成势,杀出意!这往往比单纯的一刀一剑更有杀伤力,因为这个世界本身就是自虚无中衍生。 实体与虚无,其实也就是因与果。 修势之人与其他修士不同,便在于因果应用之上。 残夜并没有告诉千亦修的是“势”,最初的时候,他只是每日上午把千亦赶出山洞,让千亦去寻找食物,下午的时候教千亦练刀,晚上教些医术,再用药浴和一些奇特的体术强化千亦的经脉。 修势是个飘渺的东西,残夜知道不可说,也知道很可能千亦在山里呆一辈子也无法修成,他所总结出来的方法,最多也就增加些概率罢了,只是为了那一丝可能存在的希望,堵上了一切。 好在,残夜成功了。或者说,千亦的机缘着实不错。 在百锻山的第七年,千亦观水,入道。 第六十三章 远山闻伐声 千亦观的“水”是一条小水流,自百锻山顶而下,是大江长河的源头。 残夜得知千亦因此入道,大喜过望,破天荒的亲自为千亦烤了一只野兔!这对小千亦来说,简直无法想象,因为自他跟着残夜老头之后,就从没有见过这老家伙亲自动手做吃食,即便自己三岁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做,老头儿也只是站在他身后指点他如何去做,半跟手指头也不曾动过!相处七年,终于千亦第一次尝到了老头的手艺,虽然有大半被懒懒给抢了,但总算尝到了滋味,怎么说?残夜老头还算没有辜负他身为吃货顶端的声名。 其实如果千亦是观大江大海入道,残夜会高兴但绝不会高兴到这般地步。研究修势多年,他深知对修势之人来说,麻烦的不是找不到法宝,或者找不到道术,而是找不到继续修炼的方式! 每一次在修势途中的突破都十分难得,入道或许百年,突破可能千年、万年不止,千亦观水源入道,只要按照水源、山涧、山溪、沟渠、小河、湖泊、大江、汪洋这般顺序去领悟观察,修势的突破就相对容易许多。 不过毕竟只是设想,残夜没修过势,对着玄妙十分的修道方式也难以把握,好在千亦实在是个不可想象的天才。 纵然残夜想要空中楼阁,千亦也依旧把它盖了出来—— 自观水入道之后,千亦先后突破七次,在离开龙城谷的时候,心如一座大湖。 当然,现在千亦已经第八次突破了。 昨日,他随着铸江一剑直坠而下,领悟到大江之势。 残夜把千亦现在处于的阶段命为——寻海。 寻海有数转,具体何如残夜也不清楚,因为这是万古以来,只属于千亦的境界,只有千亦自己走完才能知道。 此时的千亦,寻海八转,心似大江! …… 千亦静静地躺在湖中,回忆这一切。 对他来说修什么并不重要,能否修成也不是很有所谓,他在意的是残夜带他离开是说过的那句话—— 走吧,老夫教你如何控制刀气。 一向喜欢以欺骗千亦来获得鸡腿的残夜,在这件事上没有骗千亦,十四年的磨砺,千亦肉体虽然看上去和寒窗十年的书生一样,白净秀气,然而内在的经脉,即便是妖王连斩五剑也未伤及分毫! 日益强大的刀气也被日益强大的经脉锁住,加上千亦学会了势,往常无法控制的刀气竟然真的控制住了!只要千亦不失去意识,失去意识后不被他人触碰,体内的刀气就不会爆发。 不过,有一件事让千亦一直很疑惑,三岁的时候,千亦被残夜牵着手离开,随后十四年,两人接触不下千百次,刀气却没有爆发过一次,甚至有时候千亦故意不去控制,也不会引起刀气的爆发。 懒懒也是如此,小白狗刚遇到自己的时候就蹦到自己头上,又抓又咬,晚上没事还把尿撒在自己身上,但六亲不认的刀气却没有劈了这小家伙。千亦去问残夜,残夜老儿醉醺醺的说,宿命中总有些存在,也会被那股刀气喜爱。 可惜,这刀气显然口味很挑剔,十四年来,除了残夜和懒懒,没见过刀气看上别的,直到千亦遇到雨寻烟,遇到月水依。 想到这儿,千亦睁开眼,看着蔚蓝的天空,思索着那个手握长剑的黑衣女孩现在怎么样了? 或许在战斗,或许藏了起来,或许…… 千亦的眉头渐渐凝住,没有往下想去。 这么多天,他呆在南疆未曾远离,对万妖潮席卷一梦江城的事并不是忘记了,他只字未提,呆在小木屋里,甚至伤好之后,也仿佛对前事失了忆,每日悠闲里来,安逸中去。 但其实,千亦只是没有把握而已。 他不是没有把握战胜妖王,而是没有把握战胜万妖潮。 可是世间没有把握的事却必须要做的事太多太多,千亦这样选择并非是想逃避,如果想逃,当初瑶山之野,他就不会挥刀而下。 他留下,还因为他有种预感,预感自己会突破,或者说至少会明白一些他不曾明白的道理,因为在天山他过着迥然与以往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倘若让他感到安逸,感到舒适,那必定有原因。 心神缓缓散开,千亦开始感受全新的世界。 随着境界的提升,以往千亦只能调动方圆三十里的势,此时已能调动三百里! 三百里内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他都能清晰的感知到,有风生风起,狂风卷叶,有花飞花舞,花谢满地,早蝉的啼鸣,水中的鱼跃,千亦都真切的感受到了,然后—— 他听到了一百里外“锵锵”的声音。 那是有人在挥斧,有樵夫在山上伐木。 这声音并不让人惊讶,因为樵夫伐木再正常不过,而且伐木的那座山下,有一个村庄,曾是妖王庭下清风修道百年时待过的地方,也是庭下雀居住的处所,在一梦江城大乱时,依旧平静安详。 可是,千亦的清眸中却射出异样的神光,因为伐木的人千亦认识,那是—— 观海噬血魔族大长老,乔伐木! 乔伐木没死,千亦知道。当初在点将台绝顶,乔伐木誓死一击,斧碎,人未亡。千亦只是一脚将后者踹了下去。 本以为乔伐木身受重伤,要么隐蔽疗伤去了,要么在同妖族战争,却没想到后者来到了这里。 哗啦! 一声水响,千亦从湖里站了起来,刚要寻过去,忽发现自己还全身赤.裸,赶紧回去穿衣。 进门的时机恰好,月水依正打着哈欠,不着片缕的从床上下来,雪白的肌肤毫无保留的裸.露在空气里,凹凸有致的娇躯一半映着阳光,一半羞怯的藏在阴影,两颗红宝石一样明亮的眼眸水灵灵的,满是诱.惑。 少女看到千亦光溜溜的回来,小脸一红,以为千亦想通了,还没说话,忽然感觉身边一阵清风刮过,身上已披上了衣裳,扭头看去,少年正强作镇定的在一边穿衣,声音微涩而带着几分严肃—— “那个……两百里外,好像是你们大长老在伐木。” 第六十四章 终于 “大长老?”说实话,月水依对谁在伐木并不在意,她的父母早就去世了,爷爷为了送她离开观海,点燃圣火,也已经逝世,这个世界唯一还能她让在意的,只有千亦了。 不过,一路跟随千亦,月水依自然知道大长老的真实身份,事后也知道了点将台上发生的一切。 “他为什么会来这里?”月水依的秀眉慢慢蹙了起来,大长老的出现,忽然让她有些不安。 “可能有些偶然,他来这里应该是……” “千千!” 说到一半,月水依忽而扑进千亦的怀里,玉臂搂着千亦的脖颈,嘟起可爱的小嘴,美眸望着千亦:“千千,我们不去理他好不好?” 千亦面色依旧微红,月水依柔软清香的娇躯贴着他只穿了一件单衣的身体,让他心中又有一股燥火徐徐升起,但孰轻孰重千亦不会分不清,沉吟半晌,微微凝眉说道:“我……” “你肚子饿了是不是?”千亦的话再次被打断,月水依眉眼弯弯的笑着接道,“想吃什么,人家都可以给你做哦!” “月水依,我……” 千亦说道,可少女根本没理会他,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窗外:“懒懒肯定肚子也饿坏了,你去把它找回来,我去做饭。” 说着放开千亦,就往东厨走,不过刚走出一步,手却被千亦握住了。 少年面色依旧带着点点红色,但目光已变得认真起来。 千亦看着月水依的眼睛说道:“月水依,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少女的声音陡然增高,一下子甩开千亦的手,咬着下唇瞪着少年,原本巧笑的眉目已变得尽是委屈。 屋里忽然有些静,窗外的鸟鸣、风声都似乎飘远了。 阳光下细微的尘埃也凝结在空气。 过了数息,月水依美眸中摇曳出晶莹,少女忽然抱住千亦,俏脸贴在千亦的胸膛,紧紧地,像个孩子一样哀求和呢喃: “对不起,对不起……千千,不要、不要走好不好?……依依不想让你走……” 千亦怔怔地立着,看着怀里的少女无助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伸手轻轻抱住女孩。 屋子里阳光依旧暖暖的,晨风拂动窗外的青叶,酝酿的了一夜的女儿体香依然淡淡的飘荡在屋里,一切都和初醒时一样安详,只是那是的害羞,都变成了此刻的沉默不语。 “啪嗒!” 一声浅浅的清脆,懒懒跳上了窗台,小白狗这时已不再顽皮慵懒,一双蓝色的眼睛似如两道闪电,像蕴藏着汪洋的平静。 它也沉默着,安静地看着屋里的两人。 终于,还是千亦说话了:“其实乔伐木来或不来,我都应该走了。”顿了顿,“因为我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 “我呢?”月水依抬起头看着千亦,绝美的脸蛋上映出两道泪痕,如溅了春雨的花瓣,“为了我,你难道不能留下来吗?” 千亦没说话,少女的眼圈更红了,再次咬住下唇,红润的樱唇瞬间溢出了血。 “千千,你说话啊!” 沉默。 千亦依旧不言,他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月水依粉拳砸在千亦胸膛上,重重地,如一场大雨,冲散了这十数日的安谧和欢乐,渐渐显露出原本的委屈和伤心。 “明明就没多少日子,明明知道没法在一起,可我遇到了你喜欢上你,又有什么办法?每天晚上睡觉我都害怕一觉醒来你就已经不在了,可我觉得如果你一定要走,就等到我睡着了再走,那样我虽然会哭、会伤心、会难受,你都看不到,也不会内疚,我也不需要有更多的念想。可是——你为什么要在我清醒的时候离开?我不准、我不准你这样做……” 千亦依然默默不语。 少女的眼眸忽然变得生气,无法遏制:“你为了他们还做得不够吗?!你为了噬血魔族受尽唾骂,放弃那么多;为了众生,在瑶山独自阻挡万妖潮,如果不是我发现,然后又遇到雨叔,你已经死了!现在你伤刚刚好,就算去了又有什么用处?妖王手下那么多妖兽,你根本阻拦不了,为什么就不可以不去?!为什么不能留下?!” “我不许你去!不许你去送死!你的命至少有一半是我救的,我不许你走!” 月水依大声地叫道,双臂死死搂住千亦,像抓住救命的稻草一样。 可惜稻草是抓不住的,倘若要淹死了,抓住稻草也没用。 千亦静静地看了月水依一会儿,轻轻分开少女的双手,轻柔的就像春风拂过小草,然后弯腰细心的替少女把衣裳穿好:“早饭就不用做了,我和懒懒应该不会回来吃了。”想了想,又道:“以后不要把衣服扔了,在这边我还没看到绸庄,做衣服可能不太方便。” 说完这句话,千亦穿好自己的青衫,被放在隔屋的金袍玄面自动飞了过来,千亦把黄金战衣穿好,又戴上面具,一如既往的没有留下“再见”,往屋外而去。 月水依怔怔地看着千亦的背影远去,那抹不屈的金色映在阳光下,被晨风掀起一角,飘扬着,恰如初见的样子。 而从始至终,千亦都没回答她的问题。 因为千亦知道她知道,她自己也知道—— 这么多天的守候,究竟是等待着什么。 命运再一次的让他们相遇,只是为了还有下一次的分离。 虽然和千亦在一起的日子不久,但她已经明白她心爱的少年究竟是怎样的人。有的时候,时间长并不代表能比时间短更清楚的了解一个人。时间长只是能遇到的事情更多,能真正了解一个人的机会更多罢了。而这样的事,月水依从认识千亦以来,就一直经历着。 月水依觉得还要好多的话没说,就像她觉得还有许多的事没做一样。 她想和千亦永远的在一起,就算一辈子呆在这座大山上,看着半湖也干涸,就算因为她是噬血魔族,生不出来宝宝,但只要睁开眼能看到千亦,闭眼后还能梦到,那就足够了。 可是—— 她听过千亦和妖王的对话,知道千亦不属于这里,迟早都会离开。 她也知道千亦的性格,只要千亦决定去做就一定会前行,无论前路是否九死一生。 本来在一梦江城能呆在一起的日子就不多,而偏偏还要从这些日子里分出时间去。 月水依好恨,恨妖王发动万妖潮,恨自己不早点遇到千亦,恨千亦不属于这个世界。 眼泪不停地流着,远处少年的身影已愈来愈远,踏过清波,走在虚空上,月水依的身体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脸色苍白无比,远山的苍翠和近处的明媚,仿佛一瞬间被黑暗吞噬。 就在这时,远处千亦的身影骤然消散。 月水依惊得就要追出去的时候,突然撞在一个温暖的怀抱,抬起头,少年揭开玄面,露出那张清秀而带着点浅淡笑容的面容来:“差点忘了,今晚我会回来娶你。” 月水依愣愣的看着千亦,忽然“哇”地一声大哭出来,粉拳砸在千亦身上:“大坏蛋,才不稀罕你娶我!呜呜……你走啊!你走好了!让我一个人在这里饿死好了,大坏蛋!呜呜……恨你,恨死你了……” 语无伦次,只是伤心又开心的哭着。 千亦傻傻的站在那儿,看见窗口的懒懒正在看他,小白狗鼻子一哼,似乎鄙视的扭过头去。 哭了良久,千亦的衣襟都被打湿了,少女抽了抽琼鼻,玉臂紧紧搂住千亦,美眸瞪着他,红着眼睛说道:“我不管,今天你到哪儿都要抱着我!不然、不然……不然我就和肚子里的宝宝死给你看!” 千亦眨眨眼,不敢有半点异议。 …… 两百里外,黎山山上。 山间的小路上,清风翻捡落叶,阳光从树枝出漏下来,照在还蒙着一层水露的山林,远处有鸟儿唱着,有泉水轻吟。 忽而,一场风分开了树叶。 一对男女和一只雪兽从青冥缓缓降落。 一身樵夫衣着的老汉暂停下手中的活儿,擦擦汗,望着来客,脸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你终于来了。” 第六十五章 庭前桂花花依旧 “来了。” 千亦淡淡的点头,搂着月水依从懒懒的身上踏着虚空而下,小白狗“噗”地一声变成巴掌大小,跳在千亦的肩膀上。 山林中还飘荡着浅浅的雾气,晨光透过树叶洒落进来,被雾气描成了一束束金色的光辉,大地上,一片枯叶被晨风翻动着,湿润的泥黄里,几株青绿的小树苗正伸着懒腰。 林子里一切都很安详。 两人的再一次见面,与点将台顶相见的那次不同,没有昏沉血红的天空,没有剑拔弩张的气氛,只有风聆泉诉,叶动光洒。 这个满是岁月沧桑的老人看着千亦沉稳雍容的面容,啧啧出声,就像一个族老看着族中极有潜力的年轻人一样,赞赏道:“你比上次更强了。” 千亦轻轻点头,没说话。月水依眼眶还是红红的,像只小猫一样把小脸埋在千亦的怀里,一声也不吭。 乔伐木笑着沉默了片刻,弯腰把还嵌在大树里的斧头拔了出来,杵在肩上:“本来觉得有不少话想说,但看到你之后,忽然觉得没必要,不如你有问题就问我吧。” 千亦确实有问题想问,于是也不客气,依旧用着他冷冰冰的敬语:“请问你八百年前是住在这儿。” 说是问题,实际语气却是陈述的语气,千亦事实上已猜到乔伐木的来历,这世上的事只存在预谋和巧合,乔伐木出现在这里可以说不是偶然也有偶然的成分。 因为千亦相信自己的行踪除去庭下微雨、妖王、月水依,应该不会有其他的人知道,瑶山一役,战况太过惨烈,世人即便知道消息,也该是自己战死的消息。不过事实是乔伐木找到了自己,那很可能这里是他的故乡。 自己登天台,倾血海,将一万噬血魔族释放,在点将台被自己打败的乔伐木没死,那多半会回故乡去看看——在两人战前的对话中,老人表现了太多对故乡的执念。 但回到故乡也不一定就会发现自己,千亦想,多半是雨叔要照料自己和依依,有些东西譬如床铺被褥就可能不够,就要去村庄采集,于是被乔伐木听到。唯一的疑惑是,自己的行踪是乔伐木推测出来的,还是乔伐木遇到雨叔然后知道的。 倘若是后者,千亦有些担心雨叔的安全,因为他太清楚这个笑呵呵的老人一旦战斗起来,绝对和脸上的笑容完全相反。 活了八百多年,经历世事无数,乔伐木自然很快就明白了千亦的意思,他笑道:“庭下微雨我知道,但没见过面。” 看来自己的行踪是乔伐木推测出的,雨叔并无危险,千亦微微松了口气,又问:“你来这儿几天了?” “八天。” 看来已经是万妖潮发动数日之后了。 静了一会儿,千亦看着乔伐木:“我想听听你现在的想法。” 晨风微起,拂起几缕老人苍白黯淡的须发,乔伐木笑道:“其实我现在也说不清了,觉得有些事希望太过渺茫,总有些无奈的感觉。原本恨过,怒过,伤过,现在都困倦了。 “八天前,我在傍晚的时候回来,晚霞满天,山峦悠然,总之天光不错,隔了八百年再见,村庄虽然原本的建筑、原本的人都不在了,但却莫名觉得村庄并没有变。按着八百年前小屋坐落的地方寻去,不多不少,三十五户人家,全部姓乔。” 老人说到这儿,脸上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那时候觉得,就呆在村里了,哪儿也不去了。不过,第二天,我就在村里得到庭下微雨买床铺的消息。 “其实在回到村子之前,我经过了瑶山,所以我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样的深渊,那样的景况,除了你以外,我真的想不出一梦江城还有谁能做到。瑶山没发现你的尸体,也没发现那只白色神兽的,我猜测你应该是被人救走,虽然当时我也想不出你有什么办法阻拦万妖潮后,还全身而退,但总觉得你应该不会死无全尸。 “知道你很可能被庭下微雨救了,又身处对面的天山山上,思索一夜,第二天上山伐木。天山距黎山两百里左右,不是神识惊人的修道士,根本无法听到我的伐木声,我不知道你以前是何种层次的神识力量,但我想倘若要达到两百里外,你应该还须更上一层楼。 “初始的几天,没有任何反馈,我不着急,因为倘若神识不到,说明实力还不够,如果有反馈却无实力,那也是枉然。 “这么多年,我就和你说话说得这么多,意思应该很清楚了。而你既然也来了,应该也有了决断。” 乔伐木说罢,林中寂寂无声,偶尔有远处的鸟鸣如露珠滴落在水面,轻轻浅浅的。 半晌沉默。 千亦道:“最后一个问题,庭前桂花花如何?” 老人露齿一笑:“庭前桂花花依旧。” 第六十六章 破妖之一——莲城 黄沙漫,腥风舞,黑云卷,血烟逐。 莲城破妖。 这是三天前才有的地方。 在一梦江城一千多年的岁月中,破妖城所在本是一片草原,有几棵小树,几个大石头,还有一条不知名的小河从这儿流过,知道这里的,除了牛羊豺狼,大抵不过是些放牧、打猎的人。 但是三天前,这儿却天下皆知。 因为天下的人、魔、妖,但凡具有智慧的生物,几乎都于三日前聚集在这儿。 破妖城,也在那时建成—— 从万妖潮北上,万千妖族无情的杀戮,数日之内,生灵涂炭,哀鸿遍野,伏尸满地。 无数人族、魔族、甚至飞禽走兽,遭到了史无前例的屠杀,情况惨不忍睹!这个世界的生灵普遍没有强大的力量,少有一些实力不凡,也没有到千亦那等妖孽的地步,最多如祭剑宗的宗主叶轻舟,天人道的掌门莫如之,溪上谷的谷主石千山,能和噬血魔族的大长老一个实力,可在万妖潮面前,根本没有任何法子,除了帮助更多的人逃生以外,就剩保命的本事了。 而在妖王的压制下,岑寂了千年,默默据守与南疆的无数妖兽,第一次释放了欲望和杀戮,这股执念的强大,是任何人、任何魔、任何妖所没想到的,仿佛所有的一切,在这强大的执念面前,都不过是汪洋面前的水滴。 十日过后,一梦江城,几被血洗,整片大地凄凉一片,行千里不见日月,坐三日只闻风声。 到处都是枯风卷起黄沙的场面,偶尔有尸体上衣服的碎片被大风刮起,像凋落的柳絮,缅怀着十日之前春.光融怡、群芳斗艳的迷醉。 凄凉,也更荒凉。 本来在这样的席卷下,除了南疆,生灵几乎灭迹了才是,但因为破妖城的存在,数万人族,三千魔族,以及数千百牲畜,暂得苟活。 破妖城的存在很偶然,因为它是因为一把刀而横空出世的。 万妖潮北上第五日,别在妖王身边的一把雁翎刀忽然禁制全开,化作一柄高千丈,重十万钧的巨刀,宛如一座山岳横亘在万妖潮北上的路上,无数妖兽在巨刀轰然落地瞬间引起的巨大气浪中丧生,甚至以妖兽的鲜血,画了一个直径十里的血圆! 令人惊异的还不在此处,三日前巨刀斩落刀气如雪,拒万妖十里之外,才让众生震撼! 当时由于妖王无法带着巨刀随万妖潮前行,也不能放任巨刀在原地,于是将万妖潮分为三份,有意将剩下的生灵往天鸿刀驱赶,形成合围之势。不过,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 当人族、魔族等仓皇被逼迫在巨刀天鸿之下,妖族准备扑杀上来的时候,天鸿刀动了。 巨大的刀身一震,一股凌厉无比的气势散出,顿有万千刀气如飞雪一般散落,不伤众人、魔半分,却硬生生杀得妖族近不得方圆十里。 众人、魔都不是傻子,在最初愣了一下后,明白他们的机会来了,这机会当然不是突出重围,而是倚靠天鸿刀,建造一座坚固的城池。 建城一说,似乎听起来荒谬不已,不说建城耗工巨大,而土石之物,焉能阻挡得了力量惊人的妖兽?况且天上还有能飞的妖兽,建城又有什么作用? 这些问题,处于生死边缘挣扎的众生自然是想到了,可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办法吗? 尽管被千亦和懒懒大杀了一阵,后来十数日又有不少妖兽死去,大概耗损了三分之一的妖兽,但剩下三分之二的妖兽,数量依旧庞大得惊人!倘若这时候硬闯出去,没有千亦那等妖孽般的实力,除了死成渣,就只有死成块的选择了。 而天鸿刀的刀气显然不是无穷无尽的,他们要想获得一线生机,唯一的办法就是建城,建造一座坚固的城池,这样,他们至少可以减轻些负担,集中更多的精力防备天上的妖兽,也有更多的喘息时间。 唯一的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 在一梦江城的生灵遭受到空前浩劫之下,终于有了绝处逢生的转机—— 在建城的时候,有人发现了大量的息壤! 息壤被永安城用来建造城墙,其中不过是掺杂了一些,便铸就了“鸿域第一城”的威名,足见息壤的珍贵。 破妖城众喜出望外,利用息壤,飞快的建城,而事实证明,当处于死亡的威胁下,生命的力量是难以想象的! 仅仅只用了小半天时间,一座不算雄伟,却绝对算坚固的城池就被建造出来了。 祭剑宗的叶轻舟等一路带领众人逃脱劫难的修士,一起为这城池取名——破妖。 意思很明显,尽管希望不怎么大。 破妖城为了尽可能多的阻挡妖兽进入,整座城池几乎完全封闭,如一朵含苞待放的青莲,只有正中,以及正东、正西、正南、正北五个方位,留出了几丈方圆的洞。 整座破妖城,沉睡在黑暗中。 而在破妖城建好不久,天鸿刀的刀气便不再飞散,妖族气势汹汹的杀来,在如千雷万霆一时俱下的狂烈攻击下,破妖城众依靠破妖城的坚固,齐心协力守住五个洞口,竟扛下了攻势!任凭妖族数量如何惊人,也无法破城,借着这时机,剩下的人加固城池,总算短时间内能以此为阵地了。 不过,只能是短时间,因为三天之后,第一个问题就显现出来了—— 食物不够。 当然,这本来对噬血魔族来说不是问题,只是满城的食物,他们不能吃而已。 第六十七章 破妖之二——生存 在万妖倾覆的死亡威胁下,人族和魔族可结成同盟,但在饥饿的死亡威胁下,同盟亦可成为死敌! 终于,当一个疲惫不堪,饥饿了十数日,又因为战斗中失去至亲而神志不清的噬血魔族,在发狂时杀了一个人,饮干了那人的鲜血,破妖城的危机如大风吹过的火堆——爆发了! 死者的亲人闻声赶来已是迟了,只见日夜与自己相处的人变作一具死不瞑目的干尸,悲愤无比,不顾生死与那个噬血魔族搏斗,而那个噬血魔族因为饮血后神智恢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冷静地没有还手,他大概知道自己倘若还手,会引来何等恐怖的事。 但毕竟噬血魔族天生就比人族强太多,纵然死者的亲人拳脚相加,也没给噬血魔族带来多少伤害,而两者的打斗,很快引起了周围人族和魔族的关注。 破妖城当初为了建得快,所以城池很小,城里也没有什么建筑,大部分是平地,所以争吵很容易被周围的人族魔族注意。 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后,人族和魔族看互相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就像一群饥饿的狼和一群长出锋利犄角的羊互相看着,临近崩溃边缘的噬血魔族几乎扑杀出去,而同样曾失去至亲的人族也怒拔三丈! 死寂的城中燃起一团无名的火。 城中无风,火势却增长惊人!在某一个噬血魔族冲出的刹那,破妖城的内战爆发! 甫一接触,便有碎肉和鲜血飞起,惨叫声此起彼伏,好在两边的战争扩大之前,修真的三大掌门,以及噬血魔族的众长老及时赶到,严惩了十数人,以铁血手段暂时平息了这场战争。但是—— 谁都知道这样下去,战争还会爆发的,而且下一次爆发,恐怕就不是以武力抑或声望能镇压得住的,因为世间所有具有意识的躯体,都只是意识暂时从欲望那儿借来了控制权,一旦强烈的欲望湮没了意识,再如何镇压也没有用处。 三大掌门、魔族长老都明白必须要尽快想出破解之法,否则不死于妖族,也会毁于两族相争。 可是,破解之法是那么容易想出来的么? 此际,纵然妖族不攻城,只是围城,也能让众人、魔困死城中,而且,几位高层揣测,当初圣刀能为他们争取那么长的时间,除去圣刀本身强大以外,多半还有妖王的故意为之。 毕竟困兽犹斗,哀军势大,总不如瓮中捉鳖、渔翁取利来的好。 …… 破妖城一座简易的大厅中。 四名老者和三名少年坐在其中,借着穿过层云,又穿过城顶孔洞洒下的几许微光,七人沉默地望着,望着四周死寂的众生,也望着死寂的彼此。 三日时间,带进来的牲畜已被宰杀了大半,丹药干粮早已告罄,甚至连妖兽的尸体也已吃完,然而头顶的天光却不曾亮过半分,愈来愈暗,暗到几乎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双手,回忆不起记忆中自己的面容。 这七人正是鸿国的三位皇子和四名保护皇子安全的老者。 龙见龙田参加这次考核,本是打着游山玩水,狩猎林野,闲暇时再和几个贴身丫鬟颠鸾倒凤,过些悠闲轻松日子的念头,万万没料到,轻松的日子尚未尝出滋味,万妖潮便奄忽而至,倘若不是魔君天地玄黄出手,不说坐在昏暗的破妖城中,恐怕已经变成瑶山的一掊土了。两个皇子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眼睛都哭肿了。九十六皇子龙渊倒是没哭,安安静静地坐着,时而望望巨刀,时而望望天,不知在想些什么。 四位老者尽管心中也十分抑郁,但毕竟经历的比几位皇子要多,生死一线、千钧一发之事,也遇着不少,加之之前有魔君的救命之恩,后来一路又见惯了生死,总是看淡了些,纵然不甘,也不会觉得悔恨。 人族中和龙田龙见两位皇子一样悲痛的,还有就是众考生了,虽说考核前他们答应过不论生死都会参加,但根本未曾想考核竟是这样的! 这哪里是考核,分明是让他们来送死! 倘若知道会是这等情形,即便里面有再好的机遇他们也不干。 来时十万考生,雄赳赳气昂昂,此时连一万都不到,九万多考生就把自己的性命扔在了一梦江城,化作黄土。然而剩下的数千,多半也要付了前九万多的后尘。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有些话听来、说来容易,可真正经历才会真正明白。 九州尽管有诸多的不好,也是妖魔无尽,在城外随时可能被妖魔袭杀,可总好过在这儿,根本看不到任何胜利的希望,甚至于苟活,都不过是奢望。 至于进来时,黄岐老道士说的,请你们到梦中界小住几日,看看山水,晒晒太阳,贫道在那山那畔,种了莲花,煮着清茶,众考生早已当屁放了! 逃命的时候,众人天南海北,哪儿没去过?压根就没看到黄岐老道士,还种莲花,煮清茶,鬼都不信这话! 倘若日后化千万分之一为可能,成功逃出,第一件事就是去活剥了那老道士! 阴沉沉的破妖城,因为这一天妖族没有攻击,而变得死寂、诡异,又各怀愁思。 血腥味以及各种粪便、汗臭的气味混杂在一块,缓缓飘荡在城内,就像目光呆滞的望着天空的众人,没有半点生气。 …… 黑暗里,一块半丈方圆的石板上,一个小女孩正靠着一名少女熟睡。 这块石板也加有息壤的成分,被安置在高于地面数丈的地方,靠着城墙。 建城不久便有人想到倘若能依据破妖城守住攻势,众多人族魔族聚集在一处,吃喝拉撒几乎都相隔不远,环境多半十分恶劣,这几处置于高处的石板,正是给道法高强的人用的。 即便在生死存亡的时刻,等级依旧存在。 盘膝而坐的少女左手握着出鞘的长剑,静静地坐着。 一身黑衣,青丝如夜,在昏暗的破妖城中,少女就像成为了破妖城的一部分。 不过不同于破妖城的死气沉沉,女孩清眸明亮,尽管疲惫一次次涌出,都被她压了下去,她微微仰着面容,绝美精致的脸蛋,掩盖在尘埃中。 她望着城中心的巨刀,还有巨刀直指的苍穹。 这柄巨刀尽管模样已变化太多,但她依旧能认出来,这是曾在雪山顶上,守护过自己的那个少年的刀。 少年叫千亦,他的刀,叫天鸿。 那天晨光微启,少年提着他的刀离开,然后—— 一日,魔起。 又一日,妖上。 再十日,破妖城出,天鸿伫。 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少女很难想象,她也不知道少年曾做过什么,但想起少年风雪洞中的执着,篝火下的认真,她相信,他一定做出了他心中真正的选择。 天鸿刀遗落在这儿,少年不知所踪。 雨寻烟觉得,倘若千亦还活着,那么—— 那抹曾在凋零中盛开的金光,一定还会重现世间! 第六十八章 破妖之三——微澜 黑暗中,尤其又无事可做的时候,时间慢得像要死去。 唯有城墙顶上洒落的些许微光让众人知道,这一天还没有过完。 忽然,一阵争执与嘈杂惊扰了破妖城的死寂。 “你们这群畜生!混蛋!全都滚开!” “……姑娘,令夫已经仙逝,留下皮囊也无用处,不若交给我夫妻二人,定有厚报……” “谁要你们厚报!你们滚开!我的萧郎没死!不准你们说萧郎死了!” “姑娘,令夫的死我们十分遗憾,我夫妻二人本也不想觊觎令夫的血,只是在下小女十数日未曾进食,已经撑不住了,倘若再没有人血……” “滚!你们滚!我不要听!” “姑娘,倘若你肯救在下小女一命,我夫妻二人纵然身死也护你周全!” “谁要管你们小女的死活!谁要你们保护!我只要我的萧郎!呜呜……你滚啊!我绝不会把萧郎的一滴血给你们的!” …… 争执的中心是一名人族女子和一对噬血魔族的夫妻。 女子满脸泪痕,怀里紧紧抱着一具男尸,男尸面容痛苦不甘,眼睛睁得大大,望着天空,女子的泪水就那样落在他无法闭合的眼睛上,一滴一滴。 而噬血魔族的夫妻则是怀里抱着一个脸色苍白得吓人的小女孩,小女孩紧闭着眼眸,神色痛苦无比,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襟,干瘪的嘴唇颤动着,喃喃的说着: “爹爹……娘亲……衫衫好难受……” 显然是这对噬血魔族夫妇想给女儿找人血喝,不好杀人,正好发现那女子的丈夫死了,是以希望女子将尸体给他们。 这等事在万妖潮席卷一梦江城之前尚难以做出判断,然而此时此刻,要抵御妖族,自然死者不如生者重,纵使女子爱那男子深切,可此爱总要有人活着才能铭记、回忆。 “扑通!” 忽然噬血魔族的男子跪在了地上,重重的给那女子磕了一个头: “姑娘,在下知道这等要求无礼至极,丧尽天良,但在下也是出于无奈,万万请姑娘救我女儿!” 这噬血魔族的男子虽然衣襟破烂,满脸灰尘,但举止谈吐不俗,纵然关系到自己女儿性命,也没有方寸大乱,失去理智的抢夺女子手上的尸体,言语甚为恳切。 旁边的噬血魔族女子看见自己的丈夫跪了下来,欲言又止,看看怀里女儿痛苦的小脸,泪水落了出来,也静静地跪在丈夫身边。 “求求你了!姑娘!” 旁边的几个人族看到这等情形,恻隐之心微动,叹了叹,劝道:“姑娘,罢了,给他们吧!” “若在平时自然不给,可现在总是多一条命活下来是好的。” “我看这对夫妇虽是魔族,但不像大奸大恶之辈,不若你此刻救他们女儿一命,将来也多几分活下来的可能性。” “是啊,给他们吧,斯人已逝,空留一具皮囊又有什么用呢?” …… 抱着爱侣尸体的女子愣愣的听着身边众人的话,呆呆的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噬血魔族夫妻,也看到了那个小女孩痛苦的神色,半晌说不出话来。 此时她心里满是和爱侣的过去,从初见,到相识,再到相知,到相守,每一点回忆都甜蜜到让她窒息,可是就在方才的那一刻,或者是十数日前,万妖潮北上的那一刻,岁月的河流便遇到了悬崖,以往甜蜜被悬崖彻底斩断在遥不可及的那头。 回忆,不过让她心痛到难以呼吸罢了。 “为什么?” 良久之后,女子呢喃出一句话。 只有三个字,没有别的言语,然后,下一瞬,女子忽然拿起身边的长剑,往心间一刺—— 顿时,血流如注。 所有人都呆住了。 女子嘴角溢出鲜血,她放开长剑,对着跪在地上的那对夫妻笑了笑:“萧郎的尸体不能给你们,我的给你们吧。” “请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一言说罢,女子轻轻吻住怀里爱侣的嘴唇,笑着合上了眼。 场中一片寂静。 众人没想到最后竟是这样的结局,看着女子再也没有声息的娇躯,都静默的说不出话,忽然有一种泪夺眶而出,但那和几日前失去亲人无助时的泪,和看不到希望痛苦绝望的泪,和害怕恐惧的泪不同,那泪里有着震撼,有着尊敬,有着渐渐握起的双拳!有着缓缓燃起的烈焰!有着誓杀妖族的不共戴天!!! 噬血魔族男子静了几息,忽而重重的磕了九个响头,从妻子怀里接过女儿,一步步跪着走到已死去的女子身边,让女儿在女子剑下饮血。 之前还没有半点生气的小女孩在接触到鲜血的刹那,活了过来,抱着女子的尸身飞快的饮血,短短十数息便恢复了活力,小脸上可怕的苍白消失得一干二净,变得红润无比。 “爹爹!” 饮饱人血,神智逐渐清醒的小女孩眨眨明亮的眼睛,看清了身边的人。 男子看着女儿,说道:“衫衫,你过来,跪下!” 衫衫不知道原因,但看爹爹神色似乎没有开玩笑,“哦”了一声,乖乖的走到爹爹身边跪着,大眼睛悄悄的看了爹爹一眼,又看了看面前带着被鲜血染红的微笑的女子,有些不明白。 “磕头!” 男子忽然喝道。 衫衫赶紧把小脑袋磕在地上。 男子眼中涌出泪水,拔出女子身体上的长剑,以剑割破自己的手掌,大吼道:“上月秦汉一系,永感恩公大德!物换星移,此恩不改!” 嗵! 一声铿锵哽咽,拜出男儿热血! 第六十九章 破妖之四——借风 破妖城,城顶。 “诸位道友,必须要做出决定了。” 祭剑宗掌门叶轻舟负手立于高台,看着脚下围在一处的人族和魔族,轻叹一声。 “是啊!”溪上谷谷主石千山也摇摇头道,“人族和魔族天生仇敌,无法长久相处,纵然此时结成同盟,但任由下去,迟早会互相残杀,没等妖族攻上来,我等已经败了。” “此际因那女子之死,人族魔族气势都有所上升,估计是最好的机会了。”一边天人道掌门莫如之也说道,“虽然风险极大,但必须一试,否则不出三日,我们必败!” “几位长老如何看?”叶轻舟看向身边的几位魔族长老。 三长老向前一步,往下望了望,叹道:“又能怎么办呢?只好如此了。” …… 黑暗中,雨寻烟轻轻摇了摇怀里的小女孩,小女孩砸吧砸吧小嘴,揉揉眼睛,醒了过来。 惺忪睡眼还看不太清身边的人,不过小女孩闻到了熟悉安心的气味,有些模糊的叫道: “姐姐……” “微微,醒了么?待会儿要开城门,你不要怕,躲在我身边。” 雨寻烟的吩咐很简洁,一面说着,一面紧握手里的长剑,一双清丽的眸子盯着城顶的洞口。 听见说要开城门,小微微一下子清醒过来,认真的点点头。一路上她是靠着姐姐才活到现在的,开始的时候还会因为害怕而大叫哭泣,让姐姐担忧分心,不过现在不会了,不是她不害怕,而是她相信姐姐一定会保护她的。小微微伸出小手握住雨寻烟的衣角,也抬起脸蛋,望着城顶。 另一处,城中的一座大厅里。 一名老者从半空中走来,进入厅中: “三位殿下,贫道有事要说。” 龙见龙田精神不振,有些昏昏沉沉的,旁侧龙渊打了个稽礼:“道长请说。” “方才祭剑宗的掌门告知贫道,待会儿破妖城将会打开……” “什么!开城门!”坐在椅上昏睡的龙见和龙田一下子蹦了起来,瞪着老者,又惊又怒,“这是何人的主意?!难得妖族没主动攻击,居然还主动开城门,这群混账,疯了吗!不行!本宫要见他们!” 老者伸手拦住两位气急败坏的皇子说道:“两位殿下放心,尽管会开城门,但时间很短,纵然妖物入侵,贫道与三位道友也可护你们周全,不必担忧。而且,此次开城门也实在是无奈之举……唉,只是三位殿下呆在原地便是,其他自然有我等应付。” 龙见龙田两人闻言静了片刻,老者把话已说到这份上,他们也实在不好再强行去。这十数日生生死死,两位皇子虽然骄横气犹在,但也很清楚四位老者现在就是他们的保命符,在一梦江城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们的身份宛如粪土,倘若激怒了四人,后者扬长而去,他们那就当真哭都找不到地方。另外,就算他们去了,又能改变什么? 两位皇子对视一眼,终究安静地坐了回去,大厅的角落里,龙渊看着老者眉头紧锁的面容,也沉默着。 这时,城顶忽然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 “诸位道友,我破妖城已到危急存亡之秋,妖族故意困而不攻,意图将我等困死在此,我等历经千难万险,与之抗争到今天这地步,岂能让这帮畜生如愿?是故贫道与几位道友思索再三,决定半炷香后,与魔族几位长老联手打开破妖城,届时诸位各凭本事离开!……” 一席话尚未说话,破妖城内已是一片震惊,众人、魔显然没料到叶轻舟等人居然准备主动打开破妖城,一个个和龙见、龙田一样,愣了片刻后,陡然跳脚大骂,嚷嚷着要见叶轻舟等人。 这时,高台上又说道: “诸位莫急,听贫道一言。我等数目众多,分四面八方而去,料想妖族也无法顾全。倘若实在不想离开的也无关系,破妖城只打开二十息的时间,二十息后,破妖城关闭,愿意留守破妖城的,与贫道一同关门打狗!” 城内依旧嘈杂一片,显然众人、魔都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主意。好端端的,打开城门作甚? 只是高台上的人并没有理会,继续说道:“请诸位道友务必记清,半炷香以后,破妖城将打开!打开二十息,破妖城关闭,是去是留,打算准备什么,请尽快!” 话说完,再没有任何声音,城内的人族魔族一时也静了下来,呆呆的望着高台,但下一瞬,喧嚣几乎把破妖城给掀翻了,叫骂声不绝于耳,叶轻舟等人十八代祖宗都没逃过。 不过,是骂了一会儿之后,众人、魔又渐渐安静下来了,互相看了几眼,露出一个苦笑。 能活到现在的都不是蠢材,很快就明白叶轻舟等人此举的用意,知道其实这也是无奈之举,除去这个法子以外,还有别的办法吗?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 这是在赌那一线生机啊! 安静下来的人族魔族,一个个沉默地开始的为接下来的战斗做准备,不少修士已然将法宝祭出,亮着淡淡的光华,护着自己和周围的凡人;数量只有千余的噬血魔族,也纷纷唤醒血饮,身体泛着淡淡的红光。 在城墙顶上往下看去,一片片,如花街灯火,轻轻晃动着,但半点热闹气氛也无,取而代之的,是那生气尽灭的冷寂和肃杀! 雨寻烟拉着小微微的手,站在石板上,手中的长剑微微吟响,一股比昏暗更漆黑的气流缭绕在剑身上,像被墨浸润的雾纱。 半炷香的时间飞快流逝,破妖城众静静地站着,如酝酿着狂风暴雨的平静大海。 城外,一名满脸伤痕的少年坐在一张石椅,默不作声的望着破妖城中高耸如天的巨刀。 忽然他冰冷的眸子闪过一道异彩,嘴角掀起一个玩味的笑容: “想突围?哼!” 一声冷哼,少年站了起来,一柄长剑化作寒光飞来,落入他的手中,随着他一步步向破妖城走去。 …… 轰! 半炷香走完的那一刻骤然而至。 荒凉的平原上,一朵插着巨刀的黄色花苞毫无征兆的绽放!在绽放的那一刹那,无数到流光从中射出,赤橙黄绿青蓝紫,一道道,宛如天星划过长空,飞快的向四面八方而去! 几乎是与此同时,破妖城外,无数妖兽咆哮中扑来,铺天盖地,密密麻麻,掀起一片片黑烟,冲天而上,把透过层云洒下的那点仅存的天光,也吞噬得一干二净!在这如天罗地网的攻击之下,破妖城众原本看似恢弘的攻击,就像鱼儿想从裹了数层的铁网中钻出去一样,没有任何希望。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一道金光冲天而起,绽放的花苞中,又一朵花苞生出,那花绽开顷刻,吐出九条数十丈长的黄龙来! 九条黄龙逆天而上,吟啸九野,声震长空。 叶轻舟站在一条黄龙上,手持长剑,大喝:“诸位道友随贫道杀出一条血路!杀出一条浩瀚通途!” 第七十章 破妖之五——惊涛 “姐姐……我们为什么不动?” 破妖城内,小微微望着雨寻烟问道。 此时的破妖城除去较少的一些人,以及早已吓傻的牲畜外,大部分都在逃命,不光是修士,不少凡人也撒开脚丫飞速奔逃着,原本还有些生气的破妖城,在一瞬间凋零了大半,两个女孩站着的地方,就像黑鸦栖息的枯木,一片凄凉。 小微微本不打算问雨寻烟,她知道姐姐定然是有所打算的,只是周遭战况惨烈,血肉横飞,一幕幕触目惊心,她们却在原地不动,这种感觉反而不如奔逃更让她心中安稳,忍了半晌,终于还是没忍住。 另一边,大厅里,龙见龙田正紧张的盯着四周的战况,几乎一瞬间就血流成河的惨状,纵然看了数十次,再看依旧让他们心中生寒,咽了咽口水,又看着凭虚而立的四位老者,问道:“四位道长,不去看看情况如何?” 这话和小微微问的颇为相似,只是心中所想却大为不同,相对于是否真能有人族、魔族突围,两位皇子其实并不关心,他们关心的是四位老者会不会突然联手突围,弃他们而去。 一位老者像是知道了龙见龙田在想些什么,没有回头,沉声说道:“三位殿下莫怕,我等生是鸿国的人,死是鸿国的魂,定会护三位殿下周全。” 龙见干笑两声没有接话,又道:“四位道长,你们道行高深,若我们一起突围,此时妖族分散,未必没有突围的可能。” 另一位老者却摇摇头,望着战况激烈的远处,叹道:“殿下,其实这次开城的意图既不是逃生,也不是灭杀妖族的气焰,这次开城的意图其实是——送死。” “……啊?!” 对!正是送死! 静立不动的雨寻烟望着昏暗的天空,美眸中映出无数热血的飞溅。 四位老者是从叶轻舟那里听来的真正打算,而雨寻烟却是自己推测出的。 这并不难思索,在妖族数量和实力都远胜于己方的情况下,逃生,或者反击,完全都是笑话,如果当初不是建成了破妖城,恐怕此际人族魔族都已灭绝。 在雨寻烟看来,这是一场根本没有战略意义的战争,因为在绝对实力面前,任何计策和智谋,都显得苍白无力,唯一的不同就是死得早晚不同。 然而,这场战争却绝不是没有任何希望,因为只要活着,就能有转机,走下去,就可能柳暗花明。 叶轻舟等人这一次的举措,在于送死,也在于谋求“死得晚”。 人族与魔族同在于破妖城中,人族可以吃妖族的肉,吃牲畜的肉,甚至于吃草喝尿,但噬血魔族的食物,却只有一样,那就是人血。 如今妖族倾覆,本就人人心惶,倘若为了让魔族活下去而杀人的话,势必会引起大乱!因为只要有一个人因此而死又被众人得知,那剩下的人绝对会怀疑下一个死的会不会是自己,为了不让自己死,就一定会想办法杀光噬血魔族。 噬血魔族数量虽少,只有区区三千不到,可留下来的大部分是精英,战力不容小觑,若双方为此而战,损失绝对不小。 可那怎么办? 在这样小的一个城里,人人相依为命,要想悄悄杀一个人,并将之给噬血魔族,几乎没有可能,但魔族历经十数天的战斗已面临崩溃,不得不进食。 所以,唯一的方法就是—— 与妖族战斗! 战斗就会有妖族死,战斗就会有人族亡。 这样,人族的食物有了,噬血魔族的食物也有了。虽然两族的数量都会减少,但总好过两族自相残杀。况且,要延续种族,几千几百也就够了。 雨寻烟向来冰雪聪明,在得知这一消息后,很快就明白了叶轻舟等人的意图。 所以,她没动,她等着二十息以后城门关闭,斩杀城内的妖族。 半空中,叶轻舟等人浴血杀伐,凭借黄龙的相助,在普通妖族中如入无妖之境。 只见叶轻舟手掐法决,一柄长剑悬在胸前,周身则是数万数千柄凝成实质的白色剑气不断衍化着,密密麻麻将他护在中心,叶轻舟催动法决,周身的剑气铮鸣大作,呼啸着杀进妖族当中,剑气如雨,杀得血光四起! 另一边溪上谷谷主石千山一身道法也玄妙十分,默念法决,空中无端打出一股巨浪,澎湃汹涌,但凡妖族被这巨浪打中,都倒地不起,气绝身亡。天人道的掌教莫如之投身妖族最集中之处,负手而立,身边没有刀剑法宝,也没有通玄道法,只是口中一喝,便有万千咒语涌出,浩浩音波不如惊雷,也不似狮吼,但莫如之身边的千百妖族,个个都五窍流血,抱着头颅痛苦嘶嚎。 噬血魔族的几位长老则是联手攻击,每一击都是相同的族中秘术,一式夜倾涛,一式花闻雪……纵然单个论魔族长老的实力不如叶轻舟等几位掌门,但联合出手,招式相通,相互印证之下,却是比后者还要强上不少。 然而战况却并非处处都如这般有利,在叶轻舟等人大杀四方之时,另一边,破妖城众却正苦苦挣扎着—— 妖族本身就肉体强横,即便是一些实力不强的妖族,如狼妖、狐妖等,一剑捅在要害,它也能临死反扑,拉你一同下黄泉,还有些妖族实力则强得惊人,如锁冥,全身是玄铁打造,坚硬无比,寻常法宝根本伤不了它分毫,而它却有数条,甚至数十条铁链,横扫八方,杀伤的人族魔族难以计数! 此外,妖族中还有一尊杀神——妖王手持长剑,在鲜血横飞,刀剑交错的战场中,闲庭信步一般,东边斩一剑,西边斩一剑,短短十数息时间,看似随意的几剑,却将想要逃生的破妖城众完完全全的锁死,当真是一只苍蝇也没放过。 第十六息时候,叶轻舟看了四周情况一眼,忽然周身剑气爆发,将身边十丈方圆的妖族尽数杀灭,一把握住胸前的长剑,往下一斩,斩出一条通道,御龙直下,口中大喝: “回城!” 顿时,破妖城众都纷纷往城中聚拢,而绽开的黄色“城莲”也慢慢收拢,准备再一次回到花苞的模样。 远处,妖王看到这一幕,冷冷一笑: “以为本王不知道你们打得什么主意?想要和本王耗下去?!哼!既然这次出来了,就别想回去!本王让你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绝望!” 说完,妖王将手中的长剑一掷,深吸一口气,垂帘闭目,右手成拳,左手相握,双臂收于胸前,结出一个古怪的印来—— 一息! 两息! 三息! 就在破妖城即将闭合的刹那,黑烟四漫的战场中,忽然一个数百丈高的巨人凭虚出现,身披战甲,前身金光如大日当正,后身银白如幽月当空!金银交辉相映,将方圆百里都照得璀璨,然而这璀璨带来的绝不是光明! 在巨人身下,妖王陡然睁开双眼,一双眸子变得猩红一片,宛如被鲜血染过,他狂笑一声,而后纵身一跃—— 轰隆! 大地狠狠一震,像被一柄巨锤砸中!不少人直接喷出一口逆血,萎顿在地! 而这一跃,快要闭合的破妖城也被巨人的双脚踩住,即便是以息壤做的城墙,竟也被这恐怖的力量生生止住! 吼! 巨人仰天长啸,雷音滚滚而下,大地再一次剧烈颤抖,远处山石破碎,四野尘土纷飞! 妖王面容狰狞,血目看着破妖城正中那柄岿然不动的巨刀,脸上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他伸出手去—— 下一刻,巨人那双金银交织的巨手,已握在了巨刀之上! 第七十一章 破妖之六——妖王 轰隆隆! 天坼地裂,山崩石析! 一股难以言述的恐怖力量从巨人的双手传出,高耸入云的天鸿刀竟在这双巨手下开始颤抖,似有要被拔出的趋势! “起!” 妖王一声断喝,天鸿刀猛地一震,竟开始一寸寸升入高空! 破妖城内,叶轻舟等人终于反应过来,仗剑大喝:“快!阻止妖王动我圣刀!” 一瞬间,破妖城众几乎全部冲了出去! 即便先前二十息静立不动的人族魔族,此刻也杀了出去,无论是守在大厅的四位老者,还是牵着小微微的雨寻烟。 这一刻,破妖城众,心思如一,齐齐杀向妖王,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因为天鸿刀对破妖城众来说,不仅是曾经保护过他们,帮助他们建城的存在,更是让他们依旧努力活着的希望所在,他们相信如果他们能熬过这场劫难,那最后的希望,一定就在这柄圣刀之上了!如今妖王拔刀,等于是要将破妖城众最后的希望扑灭! 这一刻,破妖城众,当真是拼命了! 一阵咒语怒喝混同着各种法宝腾空的呼啸,短短两三个呼吸的时间,种种道法已施展成形,剑雨、枪阵、火凤、朱雀、水龙、仙甲护体、化身成神……千万种霞光凝在一处,攻击未到,一股强烈无比的罡风已扑杀而出! 妖王不惧反笑,衣襟在罡风中寸寸裂开,本就伤痕如织的身躯,瞬间便又多出了数十道,鲜血流出,染红了妖王半个身子。 可妖王依旧在笑,他不惧,纵然他一人难敌破妖城数万人、魔,但他还有千倍万倍的妖族战士—— 吼! 在破妖城众杀出的那一刹那,妖王身后忽而声震长天,一道更狂烈的风暴排山倒海而来,无数妖族咆哮冲出,悍然无畏的迎上了破妖城众。 轰隆! 惊世之战骤然爆发! 这是人族、魔族联盟,与妖族的第一次正面交锋,联盟中留下的基本是人族魔族之中的精英,纵然是凡人,也大都武艺高强,对付一两只普通的狼妖、狐妖不再话下,而妖族被淘汰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也实力惊人,双方的正面交锋,没有想象中那样一触即溃!毕竟接触面只有那么大,冲在前方的,反而是人族魔族的更胜一筹,但妖族数量惊人,实力强大的妖族都在后方,虽然开始时双方成鏖战态势,然而一旦让后方的妖族涌入战场,形成合围之势,联盟的结局便只有一死! 叶轻舟等人自然早就想到了这点,但这一战他们不得不迎,妖王的实力超出预料,连圣刀也被控制,眼下破妖城无法关闭,计划完全被打乱,妖王则以身处战场中心,几乎作为靶子的代价换来双方正面交锋,对联盟来说无疑是一场无比重大的危机,倘若夺不下圣刀,他们很可能会全军覆没!不过,万险之中也有机遇—— 若是能在此战中斩杀妖王,妖族群龙无首,很可能会溃散! 所以,这一战的目的,在于以快制胜! 制胜不是战胜妖族,而是战胜妖王! 只要在妖族形成合围之势之前,杀掉妖王,这一场战争,就是他们胜利! 叶轻舟御龙直上,一剑刺入一只正疯狂杀戮联军的锁冥,七尺寒剑寒光大涨,如切豆腐一般切入玄铁做成的坚硬身躯,锁冥痛苦愤怒的大吼,十数道铁链疯狂的舞动,卷起阵阵狂风,但叶轻舟已拔剑而去,长剑离开锁冥的刹那,千万缕寒光从锁冥的身躯中射出,下一瞬—— 轰! 锁冥已化作残渣! 叶轻舟剑指天南,大吼:“诸位道友,随贫道合力斩杀妖王!” 战场中心,妖王岿然而立,双手虚握着,半空中踩在破妖城上的巨人也紧握着天鸿刀,巨大的刀身,正一点点离开地面,进入世人眼中。 而这样做的代价亦不小,在密集如雨的攻击下,即便是强悍如妖王,也几度咳血,脸色苍白之至。 但妖王脸上的疯狂之色反而愈发猛烈! 哐!哐! 忽然两声沉闷如雷的巨响,巨人脚下的大地遽然崩塌,双脚连同着破妖城,一起深深的嵌在大地之中——天鸿刀竟凭借重量生生将巨人压入大地,身躯沉陷数十丈! “噗!” 妖王咳出一大口血,身子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倒下,然而妖王依旧桀骜的站着,望着天鸿的血目更加明亮,与此同时,巨人身上的金银两道玄光开始旋转起来,忽前忽后,忽明忽暗!光华刺目,让人睁不开眼! 猛然间,妖王大手一扬—— 锵! 刀身震吟,神辉直下! 千丈高的天鸿刀竟这样被拔了出来! 巨大的刀身荡开层云,天光充斥着猩红从高空洒下,照耀着这片绝望的大地! 妖王放声大笑,却在这时,一股浩瀚磅礴的气息从天鸿刀上爆发,刀身上腾起耀眼无比的金光,仿佛在同九天之上的金乌相照!而与此同时,在场的所有妖族、人族、魔族,心中都生出了一种想要跪伏的情绪,情绪如汪洋海潮打来,惊涛拍岸,难以阻挡,道行低微的几乎瞬间便已拜倒在地,像魔族长老、叶轻舟等道行高深之人,虽然未曾拜倒,心中却很难受,艰难的抬头望去,只见刺目的金光中,一股强大威严的气息从青冥压来—— 这是君威! 世间兵器分为九品,第一品最次,第九品最佳,唯有位列第九品的兵器方能有君威,震慑三界众生! 不过,天鸿刀的君威还没到能让妖王屈服的地步。 妖王苍白的面容上只是涌起一阵潮红,下一刻,疯狂肆意涌出,破妖城上空的巨人怒吼一声,反而将天鸿刀举得更高! 嗡! 天鸿刀震声轻吟,奄忽间有一道道刀气从天鸿刀上凝出,每凝出一柄,天鸿刀上的金光便减弱一丝,众生感到的威压也减轻一丝,待到一两息后,金光悉数散去,天鸿刀露出真容,一股起自千丈外,成于千丈中,由刀气汇成的金色洪流也在空中形成! 浩大的刀气流中每一柄刀气都金光内敛,虽然无之前那般刺目耀眼,却有一种毁天灭地的惊人气势,如雄峰悬在青冥,巨海横压苍穹! 形成的刹那,金色洪流已轰然斩向妖王,一片金光当空而过,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奔行间雷鸣绕耳,响彻云霄,宛如另一柄天鸿刀化成,沿途中但凡有妖兽触碰到这股洪流,瞬间便化作一滩血雾! 轰隆隆! 金色洪流转眼间杀至妖王近前,而妖王似乎因为伤重还没来得及反应—— 嘣! 又是一声巨响! 没有任何意外,金色洪流全部斩在了妖王身上,那一刻,大地猛烈晃动,黄烟冲天而起!无数妖魔人族站立不稳,伏倒在地! 而踏在破妖城上的巨人也在这惊世一击之下,隐隐闪烁片刻,不甘的化作云烟。 偌大的战场上,妖族与联盟之间的战争出现了暂时的休止。有一种喧闹尽去的安静,压抑如山,横亘心头,让人难以呼吸,遥远的风声,地上鲜血流动的细微,一丝丝都落入双方耳中。 所有人、魔、妖,都在等—— 在等烟尘的散去—— 在等这一击的结果—— 数息之后,黄烟一震,风云俱静。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忽然一道放肆的狂笑从中传出: “哈哈哈哈……此刀也不过如此!他能以半湖水扛住禁制,本王五成功力也足够降服!……” 狂笑之中,一只巨大无比的手震开烟尘,一把将空中的天鸿抓住,沉闷的声音随之而出,只见一个比之前魁伟两倍的千丈巨人,金身银面,傲世而立! 第七十二章 破妖之七——呐喊 风卷着血色的沙,飘荡着。 前几息杀声震天,战意澎湃的战场,在妖王的一声狂笑后,化作了云烟。 破妖城方圆百里的大地就像经历了暴风雨前的平静后,现在又落入了狂风暴雨后的死寂。 看到妖王不但没有被斩杀,反而变得更加强大,几乎所有的破妖城众都觉得心中一落,呼吸都感觉不到了。 他们并不清楚妖王口中的“他”,以及“半湖水”是什么意思,但他们明白,他们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圣刀被妖王高高的举过头顶,刀与妖身背对着太阳,巨大的阴影投在大地,而他们,就站在这片的阴影里。 叶轻舟全身浴血,飘逸的道袍已成了褴褛血布,出尘的容颜上也满是血痕,头发蓬乱不堪,身上满是血泥,早已没了一派之主的样子,他回望身后的破妖城众,一个个都面色黯然,眸中透露着死光,即便是天人道、溪上谷的两位掌门,也摇头叹息着,没了丝毫战意。 吼! 忽然,一阵排山倒海的欢呼声破开寂静,冲天而起! 无数妖兽仰天咆哮,庆贺妖王的胜利,振奋于妖王的强大! 沸反盈天的吼叫声覆盖百里,诸声尽灭,就像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破妖城众的心间,所有人、魔都沉默着,像是冰冷寒风里的一片片枯叶,无念无想,等待着生机完全消散,灰烬荡之一空的时刻。 偶尔一声惨笑,原来执念,终究是挣脱不了宿命啊…… 生命这东西真是可笑,既然会让我等在寒风中凋零,又为何让我等在春风中降生…… 游人的随意伸手,便可夭我于青春正华,奈何…… 可是—— 向死而生的生命,可曾完全断绝在世上?可曾因为死亡而退却? 生命之坚,纵然消亡,也要在化为枯叶之后,燃起一股让寒风也退避三舍的喧天烈焰!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忽然一道血影飘至几位魔族长老跟前。 “诸位长老,请与贫道合力夺回圣刀。” 来者正是叶轻舟,他满身血污,然而一双眼眸却和别的破妖城众都不同,平静而自信,一如他手中饮血无数却依旧寒光照人的长剑。 “可是……” 叶轻舟没有让魔族长老说下去,他明白自己的那句话有多么疯狂,因为夺回圣刀就意味着要杀了妖王,而杀妖王在此刻怎么看都不是一件可能的事,之前士气强盛还有圣刀相助都没能斩杀妖王,此际妖王实力倍增,圣刀被降服,破妖城众士气低迷,还如何杀?然而叶轻舟依旧这样决定了。 他来,不是跟魔族长老商量,而是告知对方一声。 因为他们已别无选择。 人言:不虑胜,先虑败。 可对叶轻舟等人来说,虑败就意味着必败无疑! 这是一场只能胜利的战斗,因为失败,就万事皆休。 “战吧。” 叶轻舟看着几位魔族长老,静静地说出两个字,没有用鼎力传音,也没有大声的喊出,只是在妖族响彻云霄的欢呼声中平静地说出这两个字,语气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就像说的不是“战吧”,而是“走吧”。 但众长老都清晰无比的听到了他的声音,确信那一个字正是“战”! 叶轻舟转身而去,在他转身的刹那,平静地眼眸中忽然暴起一股比妖兽还疯狂的狠厉,甚至血腥!甚至狰狞!一片如从九幽斩来的寒芒骤然亮起,照亮了他的前方! “杀!” 叶轻舟仰天长啸,寒剑射过长空!一片寒芒指向的所在,妖兽成片成片的倒下,鲜血挥洒在长空,在那巨大的阴影里,仿佛一点跳跃在黑夜里烛火! “杀!” 叶轻舟继续大喊,一面斩杀身前的妖族,一面直冲妖王而去! “杀!” 这一声声没有任何鼎力加持的呐喊,在妖族震天的喧闹中却渐渐传出,即便沙哑,即便微弱,然而但凡听到这呐喊声的破妖城众全都目光一呆,心中一空! 因为这呐喊,是对绝望的抗争! 因为这呐喊,是来自人族的嘶吼! 因为这呐喊,是如春回大地的千疆尽暖! 心中空荡的破妖城众,忽然再一次的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再一次感觉到了呼吸,尽管心跳依旧沉重,空气依然浑浊。 但他们确确实实感觉到了。 随后,他们发现自己开始颤抖,手中的兵器也不住的铮鸣! 这并不是害怕,也不是兴奋,这是灵魂听闻战鼓擂响后的奋不顾身! 如蝴蝶振翅在风雨,仿佛鸟儿冲撞着牢笼! 不需要计较后果,因为只能选择成功! “杀!!!” 一声声大喊长啸,在叶轻舟的呐喊之后,如星星之光点燃的燎原之火,短短几个刹那,一片战意凌云,丝毫不输于妖族欢呼的嘶吼声,冲霄而上! 喊杀声中,无数血花同时绽放,魔族长老挥手间杀掉一大片妖族,踏天而立,高声吼道:“圣族子民听我号令,杀妖王!” 号令声传出的瞬间,所有的噬血魔族飞速向几位长老身边聚拢,汇成一股血色洪流,向妖王汹涌澎湃而去! 一名身高五十丈的老者望着急速涌动的战场,一面轰飞迎面扑来的一群妖兽,一面对躲在自己头发中的三名皇子说道:“三位殿下,自己当心了!” 说罢,一声怒吼,大步跃出!全身腾起一股夺目的赤焰,踏着妖族的尸体,朝妖王冲杀而去! 在这名老者的左右,还有三名老者,一个手持战枪,周身数丈枪花如雨,但凡有妖兽靠近便被碾作血雾;一个双眸金红如炽,衣袖翩翩,脚下一只数十丈大的火红丹凤;一个双臂金辉耀眼,拳之所向,便是一条血肉通途! 所有的破妖城众在这一刻都已疯狂,他们忘记了伤痛,忘记了恐惧,心中只剩三个字—— 杀妖王! 第七十三章 破妖之八——水龙吟 这是一场血染江山的死战! 是视死忽如归的决然! 剩下不到两万的人族、魔族奋起生命最后的焰火点燃寒空,孤注一掷的在绝望中劈斩希望,他们毫无凭据的相信胜利,毫无凭据的相信执念不灭,生命不息!更毫无凭据的相信枯叶铺满大地,燃起的火焰也能杀退寒风! 一瞬间,被叶轻舟引燃的不屈之焰,愈燃愈烈,气势节节攀升,与妖族大胜之后形成的势竟可分庭抗礼! 妖王的血目中微微惊异,但很快又被轻蔑狂傲之色填满,俯视身下的破妖城众,冷冷嗤道:“负隅顽抗!垂死挣扎!” 战场上,以妖王为中心形成合围之势的妖族,战意澎湃,诸多实力强大的妖兽杀到了最前方,一股比之前更狂霸、更猛烈的万妖潮正狠狠向破妖城众狠狠拍去! 在皇族的四位老者前方,一只庞大的龙鹰,展开数十丈长的黑色羽翼,割裂长空,高声唳鸣,带着一片由龙鹰族组成的恐怖黑云向四人压去,尖锐的鸣啸宛如一支支利箭,直刺四人神魂,更与此同时,一片片蕴含着慑人的神光黑羽从“黑云”中射出!神光星星点点,连成一片,在空中如同一张无法逃脱的罗天巨网! …… 另一处,一只身高百丈的巨大山妖找上了莫如之、石千山与叶轻舟三人。三大掌门合力杀敌,本是势不可挡,然而山妖之强悍,更在三大掌门联手之上! 石千山本欲一人将山妖缠住,让莫如之和叶轻舟两人继续杀进,岂料山妖手段通天,一面对战石千山的同时,一条条藤蔓根须从山体伸出,生生拦下了叶轻舟和莫如之二人。 山本是无灵之物,可一旦化为妖物,数千年山上生灵所积累下来的生命力之厚重,简直无法想象,看似一条条藤蔓极为普通,但实际蕴藏着漫长岁月的生命力,每一击都沉重无比,即便三大掌门联手也极难对付。 …… 在三大掌门的后方,纠集了剩下所有噬血魔族的众长老,正以一种不快也不慢的速度稳定推行着,众魔同出一族,拥有着相同道术的噬血魔族,一式血饮,一式天煞,相互交替配合着,没有任何指挥,却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批迅速纠集的力量在整片战场中最为集中强大,瞬间如洪流碾过,无可抵挡!魔族众长老也放弃了七大秘术,同族人一起施展最基础的道术,近千魔族形成一股大势,冥冥中仿佛有大道之音在隐隐轰鸣。 不过洪流未能解三大掌门的急难,一只体型如牛,头生三角,全身燃着真火的巨大旱魃驻守妖王身前,拦住了噬血魔族的去路。在这只巨大的旱魃身后,烈火一族也迅速聚集着,天上地下,四面八方,汇成一片炽热的火海,与魔族的洪流遥相对抗! …… 战场的四面,人族不再各自为战,一面杀向妖王,一面往最近的方向集中着,在战场上宛如四支锋利的长矛,纵深凿进!但如同前三者一般,这四支长矛并没能凿进多少,很快被一群强大的妖兽围困其中! 雨寻烟和小微微在西面的众人之中,少女的长剑凄冷如夜,每一次挥舞都必定掀起一片血光,但如此战斗消耗自然恐怖无比,短短二十息,雨寻烟积蓄了数日的力量便耗费了两层! 雨寻烟眸光沉静,其实她现在担心的并非是消耗的多少,而是能否活着将鼎力消耗完。因为按照如此速度下去,她还要活近百息,在这近百息的时间内,她无法确保自己不遇到强大的妖兽,甚至无法确定百息之后是否还有战斗。 果然,当雨寻烟又一剑斩倒两名妖兽后,数丈外,一只满身血红,铁链上穿刺着大量尸体和碎肉的锁冥,挥舞着十数条巨大铁索,一寸寸向她逼近…… 战场四处血影片片,腥风染红了流云。 破妖城众方奋起时,便陷入鏖战。 刚刚燃起火焰的枯叶,便遭到了寒风掷来的冷雨,冰凉刺骨,瓦解着火焰的力量,枯叶—— 将之奈何?! 轰! 忽然一道如大江决堤的巨响震彻在战场上空! 百丈山妖的面前,石千山忽然一声清啸,万顷洪波无端自虚空涌出,洪洪汩汩,浩浩汤汤,仿佛九天垂落的瀑布,一时俱下,狠狠冲击在山妖之上! 山妖倒退数丈,发出痛呼。但叶轻舟和莫如之不喜反惊,因为他们认得此法——万顷洪波,倒挂银河! 此乃溪上谷玉石俱焚之术,那石道友…… 石千山没说话,他双眸镇静,手掐法印,一头长发在狂风中随意飘散,破烂的衣襟猎猎起舞,滔天巨浪便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忽然他朝叶轻舟两人看了一眼,洒然一笑,下一刻一片洪波将他淹没—— 哗! 风声劲,涛声鸣! 浩浩洪波中忽然一只水色玄龙逆天而上,龙吟震响,威摄八荒! 玄龙冲出洪波后,没有丝毫停滞,便随万顷涛,便随龙吟彻,直直杀向了山妖! 轰隆! 山石破碎,惊涛拍岸,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山妖庞大的身躯上一个十丈方圆的窟窿赫然现出,在窟窿的周围,细细密密的裂纹漫布蜿蜒,还在飞快的向四周蔓延! 突然,“哐”一声闷响,山妖悲鸣倒地,巨大的身躯解体,就此化为了一摊土石。 在山妖崩毁的那一刻,天空上的洪波也奄忽消散,水色玄龙长吟一声,奋力冲向妖王,杀入万妖潮,在鲜血染红龙体的刹那,忽然清波一荡,玄龙化为无数水珠,坠向地面。 长空之下,战场东南,短短三息时间,只剩漫天黄烟,猩红血路,以及久久不绝的龙吟。 叶轻舟怔怔地看了一眼身前的血路,下一刻双目赤红一片,高喊杀声,长剑在手,斩向妖王! 数年后的一梦江城,将会有人崇敬的写下——石千山,原溪上谷谷主,号石中子,莲城一役以“万顷洪波,倒挂银河”同妖族山妖玉石俱焚,为江城二子杀开一条血路! 第七十四章 破妖之九——魔君 石千山和山妖同归于尽了,叶轻舟二人前方出现了一条直通妖王的百丈血路。 战斗之初,叶轻舟想过可能会有人以玉石俱焚之术战斗,甚至他自己也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但他没想到的是,石千山竟如此果决,刚交手一次便毫不犹豫的施展出倒挂银河,斩己身以杀敌,为的只是在瞬息万变的战场给二人赢得时间。 叶轻舟气血翻涌,双目赤红,千万重寒光自长剑喷薄而出,拔空百丈,直向妖王斩去!莫如之紧随其后,衣袍长舞,须发飘飞,周身符文环绕,金光慑人! 两大掌门没有辜负石千山的期望,面对身高千丈的妖王,心中没有任何犹豫畏惧,如两柄利刃,直杀而去! …… 在两人的后方不远,即将与烈火一族交战的魔族中,忽然两声长啸传出,只见两位魔族长老纵身飞起,冲到了最前方,在大战之前催动秘法,化身修罗,全身笼罩着一股浓郁至极的血气,宛若两团暗红色的火焰漂浮在空中。 旱魃先是一惊,随后一阵嗤笑,心道这二人是走火入魔,疯了么? 但很快它的嗤笑便凝固在脸上,因为下一刻,它以为走火入魔的二人已如两道闪电从它身边穿过,深深凿进了烈火族的核心之地,当它慌忙回头时,只见两人已在百丈之外,原地只留下两道淡淡的血影。更令它惊怒的是,两道血影所过之处,烈火族的妖兽忽然惨叫不止,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干瘪,两息之间便化成了干尸。 旱魃大怒,意欲追杀这两个可恶的人类,然而它刚一迈步,却惊得魂飞魄散,它骇然发现自己的身躯竟也开始枯萎,壮硕的身躯飞速萎缩着,体内的精血不受控制的飞快消逝,一种无法形容的剧痛从身体每一寸肌肤传来! 旱魃惊恐的发出惨叫,发疯一般攻击周围能攻击到的一切,真火四乱激射,瞬间把方圆十数丈的土地化为焦土,然而它最终还是未能摆脱精血干涸而死的命运,惨嚎一声,倒在地上失去了动静! 魔族长老化身的两道血影在烈火族中划过的刹那,宛若天空的花火,从浓郁至极到愈来愈淡,最后悄无声息的消散。 这迅雷不及掩耳的变化,让刚刚聚集起来的烈火族惊慌无比,成片成片的同伴如麦浪伏倒,刹那间化作一地的干尸,甚至连首领旱魃也未能逃脱这恐怖的命运,如此骇人的景象惊得剩下的烈火族亡魂皆冒,虽然还余下九层的战力,但胆势已破,被后方的魔族趁胜追击,顿时落荒而逃,溃不成军。 然而众魔族无一魔有喜色,都噙着眼泪,因为方才那两道血影两是位魔族长老燃尽精血,用生命施展的秘术——小观海! 化生机为死地,转春意为肃杀! 剩下的几位长老抹了一把泪,眼中决意升腾,高喝前进:“杀!” …… 另一方,与龙鹰族遭遇的四位老者,也杀开了重围,四人遭遇之初,虽不似石千山和魔族的两位长老,一来便以命换命,但一出手也是最强大的手段。 化身巨人的老者手中虚托出一座大山,高耸巍峨,二话不说便将大山向龙鹰族砸去,嵯峨大山骤然出现,纵使一向以迅猛著称的龙鹰族也难以躲过,况且龙鹰族为了形成大势,连成一片,俄顷之间,根本无法完全闪避,顿时数十龙鹰凄厉的惨叫,从空中栽落。 手持战枪的老者双臂一震,战枪陡然伸长数十丈不止,一枪杀透中军,枪身上不知多少龙鹰被刺穿,穿成一串,而这还没完,战枪刺出的刹那,另一名双臂金赤的老者已接过战枪,随后猛然一搅!管他苍鹰龙凤,全部一阵乱打,被打落的龙鹰不计其数。 剩下一名脚踏丹凤的老者,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听脚下丹凤一声清鸣,从天空射来的黑羽便无端自燃,瞬间化为一片火海,不过这一击的代价也极大,这名老者双目流血,脚下丹凤“啪”地一声化作了青烟。 四位老者相熟多年,极为默契,同时出手,短短三两息时间,便将气焰嚣张的龙鹰族打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而他们出手的同时,根本没有停下,依然向前纵深着! 领头的那只龙鹰眼看自己的同族被这四名可恶的人类杀得伤亡惨重,愤怒的唳鸣长嘶,向四人冲来,双臂金赤的老者将战枪丢给另一名老者,向前一跃,一拳轰出:“我来!” 三位老者向他微微点头,看了看已近在咫尺的妖王一眼,向前杀出! …… 妖王显然没料到情况竟然会发展到这地步,形成合围之势的妖族不但没快速歼灭两族,反而被对方生生凿通,虽然凿通的力量有限,并且有他冷眼旁观的原因,但种族存亡的压迫之下,两族爆发出的力量也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世人以为的拼命是豁出性命,无所不用其极,但这等拼命其实是为了保命。眼下破妖城众所展现的才是真正的拼命,因为连命都可以是身外之物! 不过妖王并不惧,虽然之前降服天鸿刀消耗了他不少力量,也让他受了小伤,但此时他已恢复了不少。 他之所以不动手,除去不屑和相信自己的妖兽外,还因为手中的刀,他能感到天鸿刀的震吟,尽管天鸿刀一直在震吟,但之前那是对他的反抗,不过在先前的某一刻,天鸿刀震吟忽然变得不同,那其中夹杂着迎接主人的欢快! 妖王看了看手中的天鸿刀,双眉微皱,眼中露出复杂的神色——他终于来了吗? 妖王并没有太多时间思考,他不屑的蝼蚁已经杀了上来。 皇族的三名老者赶上了叶轻舟二人,施展出毕生最强的力量,向妖王杀去!在这五人的身后,魔族洪流亦快速接近着,战场四面不断有神光和杀声射出! 这一切看来,似乎那千万分之一的希望真有可能实现。 战场中有人不禁抬头观望五名最强者出手的结果,然而“希望只有千万分之一”不是没有道理的,另外九百九十多万的绝望,有九层都源自于妖王的强大。 岿然而立的妖王面对五名最强者的最强力量,只是冷冷一笑,连挥手的动作都没有,一声呵斥,雷音滚滚而下,一股无形的巨力如同泰山压顶,五人中三名老者当场吐血倒飞而出,摔在地上不省人事,叶轻舟与莫如之虽未曾吐血,但同样也倒退数百丈,脸色苍白无比。 两族的五名最强者,奋尽全力的一击竟连妖王的一声呵斥都挡不住! 万妖之王,竟然强悍如斯! 就像是庆贺妖王首战告捷,一只黄金巨猿从天而降,纵身踏入魔族的洪波之中,这突兀的一击顿时将魔族阻住,山河震动,土石纷飞,数十魔族竟当场死在巨猿的一踏之下! 两族费尽全力组建的攻击力量再次全部被摧毁! 一瞬间,破妖城众只觉一盆隆冬冰水当头淋下,遍体生寒,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顿时被扑灭,自己如此奋不顾身的战斗,换来却是这样的结果,执念、坚持、拼搏……到底意义何在? 偌大的战场上,春风萧瑟,砭骨刺人,第三次寂静出现。 这寂静中有咆哮,有欢呼,有哭声,有不甘…… 似乎嘈杂无比,但它确实是一片寂静,因为破妖城众心中已空空如也,死寂一片。 枯叶燃烧己身点燃的火焰,在寒风面前却如此的不堪一击。 现实,实在是所有豪情热血的屠刀。 雨寻烟没有思索这些,战场还发生着战斗。一只巨大的锁冥缠上了她,本来她在巅峰时刻也不一定是这只锁冥的对手,此刻消耗众多,又要保护小微微,根本毫无招架之力,战斗了短短数息,她已身受重伤,咳血数次。 小微微满脸泪水的扶着姐姐,除了无助的哭泣,什么都做不了。 她好恨自己,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没有勇气去死,都是自己拖累了姐姐。 锵! 一声铮鸣,雨寻烟的长剑被铁索击飞,远远的摔落出去。锁冥无情的挥舞着锁链,向两个女孩砸去,漫天血红的铁索如同鬼神滴血的双手,残酷的收割生命。 雨寻烟轻轻把小微微护在怀里,望着铁索横空,浅浅一笑,忽而忆起春雨濛濛的夜晚,灯火通明的酒楼;忆起晨光微浅,金衣闪烁;忆起少年,提刀在手…… 而今一切都似乎要沉睡了。 少女轻轻一笑,闭上了双眸—— 哧! 就在这时,天边忽然划过一道白色闪电,乍起天涯之边,遽至九幽之尾,原本如乌光闪过的铁索在这道光面前就如定住了一般,只见转眼便要香消玉损的两个女孩,陡然飞升高空,白光自锁冥身前划过,张牙舞爪的锁冥便已化成了一堆废铁,毫无生气的散在地上。 雨寻烟仍旧闭着眼,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耳畔阵阵刮过的劲风,那微微的刺痛感告诉她,自己还活着。 这时,身边的小女孩忽然惊喜的喊道:“懒懒!” 确实,是懒懒到了,小白狗此刻已化为三丈高的巨兽,双翼展开,蓝眸如电,睥睨万妖。 紧追着懒懒身后,一道巨大的斧光横亘天地而来,转瞬间便登临黄金巨猿的头顶,黄金巨猿还没反应过来,便如切瓜一般被切成了两半,鲜血横飞,连惨呼声都没来得及发出! 斧光去势不止,直到杀出一条数百丈长的深渊血路。 在血路起始的地方,一名手持劈柴斧的老者缓缓走来,冷冷看着黄金巨猿的尸体:“本长老的族民,岂是你这畜生可欺辱的?!” 轰隆! 老者话刚说完,忽然大地猛烈一震,妖王巨大的身躯倒退数步,手中的天鸿刀震落,深深插入大地! 一道金色身影踏天而落,如战神一般降临,轻点在天鸿刀上。 血风吹拂,金衣下露出一张戴着玄色面具的容颜。 妖王脸色阴晴不定的看着天鸿刀上的身影,冷冷道:“魔君,你终于来了。” 第七十五章 破妖之十——回城 金衣飞舞,气卷长空。 千亦如一叶轻鸿,从青冥似缓还急的飘落,如点一顷浩浩湖波般轻点在天鸿刀上,这渺小的身影在直断遥天的天鸿刀面前,比之尘埃还不如,然而—— 只听“咔嚓”一声巨响,在千亦点上天鸿刀的那一刹那,一道恐怖的深渊轰然乍现,以天鸿刀为中心,向两边飞速蔓延开去,转瞬冲出千丈,仿佛一道闪电横亘大地!广袤的战场仿佛一只熟透的瓜,骤然**上了一刀,顿时土石飞溅,地裂山崩! 千亦悬立不动,衣发在劲风中飞舞,天鸿刀在他身后化作长虹,在第一道深渊尚未完全成形之时,又飞速的斩出第二刀!第三刀! 咔嚓! 咔嚓! 一种宛如天地洞开的巨响从大地深处传来,短短两息时间,千亦身后已出现了三道长达百丈、深不见底的天堑! 一时间黄烟冲天,血土崩沉,无数妖兽哀吼着跌落深渊,摔得骨头粉碎,血肉模糊。 天鸿刀这三刀迅如闪电,根本让人来不及反应,本来破妖城的战士也有人会跌入深渊,但在跌落前的刹那,眼前忽然一道白光,一道黄光闪过,再看时却发现自己已被扔到了深渊外。 救人的是懒懒和乔伐木。 两人一兽在来时的路上便商议好,如果情况真到了最糟糕的局面,千亦负责切断战场,威慑万妖,而懒懒和乔伐木则负责救人。 懒懒自然不用说,虽然变身后体型不算太高大,但在一梦江城之中,绝对是除妖王外最厉害的妖兽。而乔伐木当日在观海与千亦一战,如果不是千亦关键时明悟,恐怕千亦最后即便是胜了,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此次乔伐木回天山了却心事,心思明净,道行更深一层,一梦江城之中,除去千亦和妖王,他当是第三高手。 两大强者同时出手救人,自然快如乘风,转眼间深渊那头的破妖城战士也被救了回来。 千亦和妖王遥相对峙,妖王冷冷地看了乔伐木和懒懒一眼,也不动手,讥讽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拦住本王?” 千亦没理会妖王,他静立虚空,说出两个字:“回城。” 声音不重不轻,然而音传千里,瞬间所有的破妖城众心中都响起了千亦的声音,两族扭头看去,只见原本被妖王的法象卡住,不得闭合的破妖城,此刻正缓缓收拢着,回到莲苞的形态。 叶轻舟第一个站起身,吐出一口淤血,一剑把旁边的妖兽劈翻,高声大喊:“回城!” 破妖城众这才醒过神来,看了看九天之上飘然而立的金色身影,面露狂喜之色,也大吼着回应:“回城!” 一时间,回城的吼声激荡喧天,众人心花怒放,浴血回杀。 沿途不少妖兽张牙舞爪,想要阻拦,但还没扑到近前,忽然就见一片刀气如雨,纷纷而下,下一瞬,它发现自己另一半身躯已在血雨中飘飞…… 然而这种大面积攻击的刀气显然威力一般,对付弱小的妖兽能一刀毙命,但不少实力强大的妖兽却凭借坚硬的鳞甲生生抵抗住,仍在逞凶。一些战士被妖兽困住,难以脱身,好在乔伐木和懒懒已然杀回,对于这些逞凶的妖兽,直接一爪子,一斧头,妖头便已落地。 噬血魔族看着战场上大杀四方的乔伐木,神色有些复杂,他们已经知道乔伐木的身份,知道后者是人族派来阻拦他们解放的奸细,但看到他们恨之入骨却束手无策的黄金巨猿在老人斧下死去,听到老人方才那声“本长老的族民”,他们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 老人没有说“老夫”,也没说“我”,他说的是“本长老”,这就意味着他是以魔族大长老的身份来的! 救魔族于灭族危机,以往再多的错,都可以抵过了。 就在魔族心情复杂之余,乔伐木一刀斩开一只虎妖,朝他们笑道:“怎么还不进城?我来给你们开路。” 老人淡淡而温和的笑容瞬间让几位长老落泪,他们重重的点头,高声道:“谨遵大长老指令! …… 一片凄凉惨怛的战场,本已要燃尽的枯叶,因为千亦等人的到来,顿逢三月阳春!枯枝发芽,枯木重生,幸存的人、魔两族再无绝望之色,互相搀扶,在两大高手的护送下,飞快的退回城去。 雨寻烟和小微微是最早退回城的二人。 懒懒担心战斗时二人受到波及,在救下两个女孩后,第一时间就把她们送到了莲城。 不过此时两个女孩脸上并没有多少幸存的喜悦,小微微初时的兴奋也被疑惑取代,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些许敌意。雨寻烟则更是毫无喜色可言,一双清冷的眸子如从隆冬望出,没有任何温度。 两个女孩都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女。 少女笑眯眯的,身上穿着件男子的衣衫。当然,若仔细观察,还能发现这衣衫的裁剪其实很符合千亦的身形。白衣少女自然便是月水依,虽然她早上赌气的说着要千亦不管到那儿都要抱着她,但临到战场,她还是担心自己会拖累千亦,于是跑到了懒懒身上,没想到,却有意外收获—— 在懒懒救了两个女孩子后,月水依先打量了一下一口叫出懒懒名字的小女孩,看了两眼后,确信虽然这小女娃是个美人胚子,长得乖巧可爱,但应该对自己构成不了威胁,毕竟年龄是硬伤,就算她有想法,等她长大了,哈哈…… 不过当月水依把目光移到雨寻烟身上的时候,她一下子就笑不出来了,这个女孩清冷出尘,宛如莲子,纵然因为长时间的战斗满身泥垢,衣襟破烂,头发更是凌乱蓬松,但那张绝美如天仙的容颜却是遮掩不住,淡淡的娥眉下,一双眼眸更比池水三秋,明净得宛如没有任何瑕疵的美玉。 更关键的是,当她听到小女孩喊懒懒的时候,明显神色一动,下一刻便急急睁开眼,不过却不是看小白狗,而是四处寻找千亦的身影,等看到千亦后,神色一松,清冷的面容上居然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轻轻翘起的嘴角,略略弯垂的蛾眉,恰如莲花骤开,轻动水波,整片天空都明朗了起来。 这让月水依我见犹怜的笑容,顿时让她紧张起来,美眸再看千亦时便有些幽怨,不过下一刻,她忽然轻笑出声,欢喜的拍手道:“你们没事吧?”随后指着千亦道,“那个是我家千千,人家的郎君哦!”小脸羞羞的一笑,就像一个新婚的小媳妇。 话音刚落,雨寻烟果然如月水依所期望的一般,美眸一转,目光立马望了过来。 然而月水依却像什么都没察觉到一样,继续笑着:“我家千千很厉害吧!嘻嘻,你们不用担心,他一定会保护你们的。” 小微微还在望着千亦,听到这话才缓过神,怔怔地看了月水依一眼,然后呼吸变得不满起来。 显然,小女孩并不相信月水依的话,一向颇为胆小的她,看到姐姐面无表情,却明显失神的双眸,气得小脸通红,指着月水依,气呼呼道:“我才不信!大哥哥是姐姐的,你骗人!” “我骗人?”月水依依旧笑眯眯的,她挺挺小胸脯,故意把身上千亦的衣衫晃得很明显,“我最喜欢小孩子,从来不骗人的。” 第七十六章 破妖之十一——再论是非 莲城里三个女孩关于千亦归属问题的争论,千亦自然还不知,此刻,他正悬立在千丈之巅,静默地看着这片被鲜血洗了一遍又一遍的紫红色大地。 他没有说话,但是面具下的眉头却紧皱着。 一向神情淡然的千亦很少露出这样沉重的神色,显然这场席卷一梦江城的大战出乎了他的意料,如今的结局更令他痛心。 在天山养伤悟道的时候,千亦一直不急,甚至完全把万妖潮的事抛之脑后,一是因为养伤悟道这种事急不来;二是等他清醒之后,发现妖王没有杀他,他知道妖王并无赶尽杀绝之意,可能给妖族缓解一下压力,让心中抑郁之气消散一些便会退走,所以他也不过于担忧。 后来与庭下大叔谈起庭下雀,印证了一梦江城并非无法离开,庭下大叔连夜赶往战场告知妖王,千亦就更不急了。 其实原本在千亦想来,自己是为应付最坏的情况才该出现的。 因为妖王没有杀他,并放任自己在南疆养伤,说明还存有理智,发动万妖潮多半是一怒之下做出的决定,倘若庭下大叔及时告知他庭下雀的事,很可能妖王会回心转意,撤走妖族。 只是那时千亦担心可能妖族最后会不受妖王控制,成为脱缰野马,妖王虽强,但被压制了太久的妖族更为恐怖,如果一旦失控,千亦就必须面对万妖潮的问题。 所以当初他伤好之后仍旧留在天山悟道,不是为了战胜妖王,而是为了战胜万妖潮。 当然,即便此时只剩六层战力的万妖潮,千亦依旧无法战胜,但突破之后,总是多了几分胜算,能多救一些人。 可千亦没料到的是,情况没有发展到最坏的情况,而是发展到另一种更坏的境地。 千亦扫视战场的每一个角落,以他惊人的目力和感知力,却没有发现到任何庭下大叔存在的气息。 那结论只有一个,庭下大叔不在这里。 那么,庭下大叔去哪儿了? 一瞬间千亦产生过无数念头,最后,他唯一能确定的事是,妖王应当没有和庭下大叔见过面。 在妖王巨大的双眸中,有绝望、怨怒、疯狂、恨意、恶毒……一切的负面情绪都存在着,唯独他的眼中没有猜疑。 如果妖王见过庭下大叔,纵使妖王不信庭下大叔的话,那面对千亦时,心中也该有所疑惑才是,然而,妖王憎恶着世界的一切,但对世界没有任何怀疑。 庭下微雨当晚一去后杳无音讯,妖王并没有像千亦料想的一样,隔两三日或隔七八日后,前来求证,那时千亦就有所思量,但那时更在悟道的关键时期,所以千亦只好压下。 许多事千亦没说,但其实想了,更做出了他认为最好的选择。 对于妖王的恨意和绝望,千亦能理解,倘若他自己是妖王,终生只能困于浅滩,却见到他人能遨游四海,纵横天地,也难免心生嫉妒。可是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妖王的做法,无疑是错了。 半晌沉默后,千亦看着妖王平静地说出第一句话—— “我错了。” 妖王一怔,随即嗤笑起来:“魔君,你一来便杀本王族民无数,手段通天啊!现在认错是什么意思?难道想求本王饶过你?” 千亦没有理会妖王语气中的讽刺,依旧平静,现在人、魔两族的幸存者都已退回莲城,乔伐木和懒懒两大强者驻守城外,天鸿刀更悬立半空,千亦不必像来时一般急迫,他可以想清楚后,再组织语言述说。他认真说道:“如果再来一次,我不会只考虑一族、两族的冲突。这是怎样的世界,这世界需要什么,为何是现在的样子,我会考虑得更多。” 妖王闻言冷笑:“原来你也是酸腐之人,已是过往之事,你再想又如何?你再后悔又怎样?!” 千亦摇摇头道:“并非后悔,只是这样反省,以后遇到相似的事,就能更好的处理。” “以后?”妖王满眼杀意的看着千亦,声音忽然扬了起来:“你还想有以后?!你以为本王上次不杀你,这次还会放你狗命一条?!哼!本王留你到现在,就是为了让你亲眼看看因你而起的惨剧!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伏尸满地!这就是你放出一万魔族的后果!这就是你以为的没有错!” 妖王愈发疯狂的吼声回荡在整个战场,血红的双目宛如血滴,充满了变.态的快感,心中压抑百年的怨气因为千亦的平静和一句话,在这一瞬间完全爆发出来! “哈哈哈哈!你以为你不用镇压天鸿刀就能胜过我?你以为本王连日征战就不能杀你?!你要是看到本王只用了不到半层功力,就将你用了半湖水之力镇压的天鸿刀打败,你还敢说出这样的话?!如今本王就是没有百万妖族环绕,你也休想逃命!以后?!痴心妄想!” 千亦静静地看着妖王,忽然有些悲哀。 那个在火堆下烤兔子的坚毅的少年,此时早已不在,有的只是被疯狂的和狰狞填满心胸的妖王。 数息过后,待妖王安静下来,千亦做了最后的努力:“你让妖潮退走吧。” “退走?”一句话,妖王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魔君!你的命还不够值这么多。想让本王退走!好啊!战胜本王!你若能战胜本王,本王就让妖潮退走!” 千亦摇了摇头:“关键并不在于我能否能战胜你。” “那在何处?” “在于你弟弟失踪了。” “失踪……”妖王怔了片刻,随后又冷笑起来,密布伤痕的脸上刻满了讽刺,“魔君,倘若你想用这些把戏骗拖延时间,本王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你得到的结果就是晚死半刻钟。” 千亦看着妖王,轻轻叹息:“我就知道你不信。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一梦江城是可以离开的。” 第七十七章 古今多少事 风声贯耳,尘埃满天,战场的嘶吼骤然飘远。 妖王的嘴角还带着冷笑,然而双目已是一片惊愕,半空中宛如天柱的法象,竟然闪烁数次,隐有崩毁的迹象! 好在妖王修道已久,道心如同古波不惊,很快又镇定下来,难以置信的神色和微如尘埃的希望在盛满恨意和杀戮的血目中,隐隐浮现着,似乎在思索千亦话语的可信度。沉吟半晌,妖王忽然厉声喝道:“你撒谎!之前你分明说过你不知,现在凭什么说可以出去?!” 千亦似已料到妖王会如此问,回答道:“之前不知,现在知道了。” “为何?!”妖王追问。 “我遇到了庭下大叔,因他拿出仙葫,谈及你们的师尊庭下雀,我问了他一些问题,得知九州的庭下雀和你们的师尊是同一人,也就是说,你们师尊是从一梦江城到九州的,由此,我知道一梦江城可以离开。” 千亦平静而简洁的述说着,妖王的神色却连变数次,他直直盯着千亦的眼睛:“我凭什么信你?” 千亦没说话,从怀里取出一些碎布来,布有些破烂,只能依稀看出是从衣襟上而来,一些布片上还沾着泥土,千亦将碎布往前一洒,金光微闪,碎布自动合在一处,隐隐拼凑出一个用血写成的“梦”字来。 千亦道:“这是我从天山过来的途中发现的,十日前夜晚,庭下大叔得知你师尊的事,连夜赶来,但他失踪了。” 千亦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意思已然很明显。 庭下微雨知道庭下雀的事情后,连夜赶去寻找妖王,但不知为何失去踪影,没有等来妖王求证的千亦心有担忧,所以赶来时,走的和庭下微雨相同的路线,在来时的路上,发现了这些碎布。 “如果没错,你们之间应该有某种气机联系?” 千亦将拼凑好的字推到妖王面前,补充道。 是问句,也是陈述的语气。 千亦能确定自己的推断没错,因为唯有如此,他才能走和庭下微雨一样的路线,才能在路上发现这些碎布。 青冥上,妖王终于动容,巨大的法象消散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少年凭虚立在千亦的对面。 妖王的双眸紧皱着,目光全部集中在一处,碎布上梦字的写法有些怪,上面的“林”字两个“木”的一横连在了一处,或者说,这个“林”字是由“一”变化而来的。此外,整个“梦”字潦草无比,到最后下面的“夕”字,几乎是一个画出格的圆圈。 妖王清楚自己的弟弟,自从明悟之后,整日种茶养花,下棋写字,悟山水大道,过得悠闲充实,一手字更是写得灵动飘逸,与眼前这个字的风格十分不符。但正是如此,妖王反而有些相信这是弟弟所写。 其一,正如千亦所言,弟弟拜了师尊之后,两兄弟各持信物,二妖之间便有气机牵引,在一梦江城中,就算不知道具体位置,但能感觉出方向,所以弟弟走最近的路来寻找自己,很有可能,而这就可以解释为何千亦能沿着弟弟走的路过来——不是因为什么秘法,而是从天山到此地,最快的路就是沿着这个方向飞行。 其二,这梦字不似弟弟的风格,但有可能是弟弟所写,因为如果弟弟真的失踪,可能遇上了相当危急的情况,也许本想在纸上写“一梦江城”,后来发现时间不够,改“一”字为“梦”字,潦草写完后,将之震碎,想要传递出“一梦江城可以离开”的信号。 其三,这字以血写成,上面确实有神月族独特的血气。 其四,没有任何原因,妖王希望相信自己能相信千亦说的话。 可是,为了离开而疯狂,为了疯狂而杀戮的妖王,已如被鲜血染红的大地,即便是有希望在悸动,在生根发芽,但还不足以将他唤醒。 拿着碎布,看了良久之后,妖王忽然大笑起来:“我知道了!你是和微雨一起串通好来欺骗本王的!想让本王收手!哈哈哈哈,这等伎俩如何瞒得过本王!做梦吧!” 千亦看着妖王疯狂的大笑,摇头轻叹,知道靠自己这点微浅的交谈能力是说服不了妖王了。无论是他说明庭下雀的下棋方式,说话风格,以及其他的做事性情,妖王都可以归为是他和庭下大叔商量好来欺骗。 这些事,如果由庭下大叔来说,自己印证,那是再好不过了,可现在却成了自己说,无人印证,可信度自然下降了太多。 好在千亦这样做,并非徒劳无功。 因为妖王的眼中已经出现了怀疑,从始至终,千亦都没有奢求妖王相信他的话,他清楚自己的交谈能力,也清楚不惜一切发动万妖潮的妖王是何等疯狂,他的目的只是让妖王出现怀疑,只要怀疑,就够了。 “那么,战吧。” 千亦静静地说道,身畔忽然云分光断,战衣腾空! 悬虚在破妖城上空的天鸿刀呼啸而起,凌空向妖王斩来! 轰隆隆! 阔刀直劈而下,雷鸣震耳,宽阔的刀身上,白光流转不休。这并非千亦催动势的结果,而只是纯粹加持在刀身的力量太过恐怖,空气被切割形成的鸣啸和白光! 妖王眸光一震,显然千亦忽然间发动攻击让他有些惊愕,但好在千亦并没有偷袭之意,天鸿刀虽然去势沉重无比,但并没有快到无法反应。 妖王双目血光暴涨,双手连结十八道法印,轰隆一声,一个千丈高的巨大的妖王依然出现,妖王仰天大吼,双臂交叉,甲胄伴生,迎上了千亦的攻击! 哐!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只见妖王脚下寸土崩毁,烟尘弥漫,巨大的法象直接沉入地下百丈,法象上千百道裂纹闪烁,仿佛随时都要消散! 妖王心中一片骇然,他没料到千亦这一刀的力量居然如此之大,连他妖兽神月的强横体质,双臂都失去了知觉,整个身躯疼得仿佛要散架了一般!然而还没等他有所恢复,千亦已伸手虚握,天鸿刀再次斩来! 这一次,天鸿刀上金光迸发,宛如一轮浩浩大日,光辉夺目!先前空气被切开的厉啸声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如蜻蜓划水一般,仿佛轻柔,实际迅猛到极致的一刀! 妖王来不及避开,千钧一发之时,发出一声惊天怒吼,法象上日月交辉相映,生出三头六臂来,手持刀剑枪盾,齐齐与天鸿刀相抗! 哧! 两者正面相撞,没有想象中的巨响,而是如清风刮过铁剑,带起一丝略略刺耳的铮鸣。 一片璀璨的光辉中,金光一斩到底,妖王岿巍如山、轻斥间震退五大高手的法象,竟连一块豆腐都不如,被彻底的切入,等妖王抬头看到近在咫尺的锋芒时,他的法象上才出现一道整齐的切口。 承受两次重击的法象终于坚持不住,千百道裂纹汇聚在巨大的切口出—— 轰隆一声! 法象炸开,化作一片光雨消散。 天鸿刀慢慢敛去金光。千丈之外,千亦依旧凭虚而立着,除了面容有些苍白外,和最初时没什么变化,然而在他的脚下,妖王的身前,天鸿刀悬立在妖王头顶不足一尺的位置,一道浅浅的血痕从妖王的眉间缓缓浮现。 “为什么?”久久的寂静后,妖王艰难的问道。 问千亦为何不杀他,也问千亦为何如此之强。 千亦不答,反问:“你可退兵?” 又是良久的沉默,最后,妖王点点头,吐出一个字:“退。” 第七十八章 都如一梦中 妖王最终履行了他的承诺。 在数千破妖城众的注视下,撤走了万妖潮。 这样的结局对妖族来说,无疑有些难接受,在它们想来,纵使那个金衣玄面的魔君强得再离谱,但在整个妖族面前,也只有被碾成渣的份儿,不过,问题来了—— 谁去碾压魔君? 妖王两招落败,魔君三刀成渊,大部分妖兽已然胆寒,更何况那只蓝目雪兽和那个魔族大长老,似乎也不是好惹的角色,权衡利弊,妖族最终不甘离去。 黑压压的妖族,卷着浩浩尘烟,缓缓散去,拨开云层的太阳注视着它们,就像目送着黑夜的消逝。 破妖城巨大的莲瓣盛开,幸存的两族族民静静地看着妖族远去,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万妖潮席卷一梦江城,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个难以醒来的噩梦,噩梦里,绝望无数次的压来,他们一次次咬牙坚持,一次次在绝望中挣扎着向前,最后他们山穷水尽,终于无路可走,一抬头,才发现那原来是黎明前刹那的黑暗。 一个金衣玄面的少年从天而降。 于是,朝阳升起。 于是,噩梦醒来。 少年三刀成渊,两刀退敌。 赢了,忽然就赢了。 胜利来得太突然,以至于他们以为掉进了另一个梦里。 他们本想着即便是天地玄黄驾临,也该与妖王有一场惊天动地的生死大战,而后,就算是妖王败了,妖族也会群起而攻之,他们可能还会陷入苦战,最后,他们可能杀出重围,在一处隐秘的地方活下来,以后伺机报仇雪恨。 可事实却是,魔君同妖王说了些话,然后虽然发生了战斗,却很短,魔君斩出两刀,妖王输了,妖潮退了。 胜得诡异而不真实。 但这其中当然没众人想得那样简单。 如果千亦直接战斗,不和妖王说那些话,就算胜利,其实妖王也不见得会履行承诺。 因为正如千亦所说,他们之间的战斗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庭下微雨失踪了。如果庭下大叔在,妖王得知庭下雀的事,得知一梦江城可以离开,很可能不会发生这之后的一切,所以,一切的关键,都源于一梦江城存在的本身。 妖王要和千亦战斗,重点也不是胜负,而是为什么要战斗,因为妖王嫉妒甚至忌恨千亦,恨千亦能离开一梦江城,而他不能,当你对一个人恨之入骨,最想做的反而不是杀了他,而是让他败在自己手下,让他比自己的境地还凄惨。 妖王向千亦挑战,是心中有一股气,如果千亦什么都不说,就与妖王战斗,结局不会是妖王遵守承诺,而是那股气疯狂的膨胀,最后妖王失去理智,根本不会在意什么承诺,那时他会无所不用其极,直到杀死千亦为止。 所以千亦先让妖王怀疑,即便后者不相信,但这最后的机会,妖王自然不会放过。因此妖王心中有了顾虑,有顾虑,必然有理智,所以最后妖王纵使是败了,也遵守了承诺。 当然,千亦两刀战败妖王,并非说千亦已强到这等地步。他虽然突破,但其实比妖王也强不了太多,不过残夜教千亦的刀法便是如此,不动则已,一动必如海啸山崩! 从千亦来京都,到一梦江城之后的战斗,大多数都是一刀分出胜负,偶尔会多劈几多,就如对战乔伐木、对战妖王。 最后千亦在间不容发之际,生生止住天鸿刀,不是担忧杀了妖王后群龙无首,妖族会更猖獗,也不是心生怜悯。只是妖王曾经不杀他,他也还妖王一次,刀客的性情而已。 临走时,妖王从土坑里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自嘲的笑道:“我忽然相信你说的话了!因为连你这样的人还要来一梦江城参加考核,去到什么国院进修,我又算得了什么?我真是越来越好奇那个叫九州的世界,哪里该有多少强者! “我是太弱了,所以还不资格出去。弟弟失踪的事我会处理,那么——” 妖王挥挥手,从尘埃中找到自己的长剑,擦了擦,郑重的别在腰间: “后会有期了。” 妖王挥手而去,大笑声远远传来。 看着满身血污和尘土的背影,千亦心中那个烤兔子的少年,忽然与之渐渐重合在一起。 千亦轻轻一笑,几片碎布从他的怀里徐徐落下,被尘埃掩埋在不明的历史。 …… 万妖潮终于退了,一梦江城的浩劫终于结束。 千亦从天上走来,阳光在他身后。 破妖城的战士都无比激动的看着他,眼里满是热泪,想上去感激千亦,但话都嘴边却想起自己的亲人早已横尸野外,甚至尸骨无存,顿时泣不成声,一个字都都说不出了,最后全都化作磕头一拜之中! “恩公!” 数千人齐齐向千亦下跪磕头。这场面千亦何曾见过,在百万妖族、妖王面前泰然自若的他,此刻竟有些招架不住,他下来不是为了接受众人的感谢,而是为了来救人,虽然战争胜利了,但不少人重伤垂死,他医术不错,走的时候想到战争可能有伤者,擅作主张把庭下大叔的草药拔了个干净,此时是想让这些草药派上用场,没料到一下来就遇到这种事,一时间手足失措。 另一边看到千亦神色尴尬,月水依蹦蹦跳跳的向千亦挥手:“千千,快过来,快过来嘛!” 撒娇的声音冲撞在悲壮和劫后余生的喜悦中,显得格格不入,但月水依明显没有这些自觉,在她心里,只要千亦没事,什么都好。 喊了几声后,看到千亦皱了皱眉,才发现人家正哭着呢,吐吐小舌头,赶紧捂住小嘴,不过依旧蹦来跳去的挥着手。 千亦无奈,有些僵硬的向众人说了句:“大家都起来……吧。” 随后逃也似的往月水依那儿去了。 月水依看见千亦来了,得意洋洋的朝雨寻烟一笑,摸摸小微微的头说道:“看吧,姐姐怎么会骗你呢?” 小微微拨开月水依的手,头生气的转到一边,眼睛却又悄悄的看着。不论怎么样,小女孩都不相信大哥哥会抛弃姐姐,她要看着月水依的谎言被戳破。 月水依俏脸上依旧施施然,她远远的张开玉臂,向千亦索要抱抱,然而,就在这时,千亦的身上忽然冲起一道白光。 少年愣在空中,看了看自己,显然也有些疑惑。 白光是从哪里来的? 但月水依的笑容却瞬间凝固在脸上,面色苍白如雪。忽然间,她莫名的恐惧起来,她感觉自己最害怕的事可能就要发生了,她赶紧回过头去,看到小微微和雨寻烟身上也升起了白光,再向外望去,只见数千幸存中,稀稀落落的也闪烁着和千亦相同的光芒。 一瞬间,月水依的视线变得一片模糊。 “不、不要……”少女喃喃说着,再回头看千亦时,绝美的脸上已满是泪水。 她向千亦跑去。 千亦怔怔地,目光扫过茫然的莲城众人,平静的乔伐木,还有同样升起白光的懒懒……连月水依都明白了,他自然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觉得很突然,考核一下子就结束了。回头看到少女哭着向他跑来,他忽然莫名的心痛。 要离开了么…… 千亦想起在天山悠闲的日子,想起月水依粘人的撒娇,想起湖边的木屋,想起夜晚的繁星,身形一闪,月水依撞进了他的怀里。 闻到熟悉的气息,月水依一把搂住千亦,脸蛋紧贴在千亦的胸膛,仿佛害怕下一刻就会失去千亦一样。 “不要……我不要……”月水依语无伦次的说着,眼泪印湿了千亦的胸膛,“千千……你明明说好要娶我的……说好的……你不许反悔……呜呜……我不要……” 一种难言的痛楚的传遍全身,千亦感觉少女的眼泪仿佛渗进了他的心里,他低头看着不住哭泣的少女,十七年来,第一次感觉眼眶变得湿润。 身上的光芒渐渐炽盛,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从光芒中传来,想要带着他的意识飘离。千亦的余光里,无数道光已开始向天空飞升,宛如一道道从大地飞向天空的流星。 雨寻烟隔着光芒,望着紧紧搂在一起的两个人,默默不语,小微微抽抽小鼻子,抹了抹眼泪。 “依依,”千亦说话了,他将脸上的面具摘下,轻轻捧着月水依的脸蛋,淡淡的笑了笑,“我会回来娶你的。” 说完,轻轻俯身,吻住少女满是泪水的小嘴—— 他们激烈的吻着,吻着初识,吻着美好,吻着别离,吻着眼泪…… 一切都忘了,更忆不起时间…… 良久,也不知过了多久。 千亦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少年郎,你为何还不离去?” 千亦微微转头,南方的天空上,是一个老道士,白袍鹤氅,道骨仙风。 正是那日的老道士黄岐。 千亦眸光一亮:“老爷爷,能否让我——” 然而,老道士只是微笑着打断道:“少年,古今多少事,都如一梦中,何必执念,醒来吧,醒来……” 世界,一片黑暗。 …… 鸿国历,天册三十八年,二月一日晚。 夜色如幕,月如钩。 京都城内,有容国院外的南山上,千亦缓缓睁开眼。 他坐起身,感觉胸口处湿湿的,晚风一吹,冰得有些心痛。 仰起头,望见满天星辰。 千亦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 · · 【卷一·一梦江城】完 第一章 南山庭的夜色 京都永安,有容国院,天册三十八年二月一日晚。 明月皎洁,星河在天。 南山庭里飘荡着晚风涤荡过的早蝉声,清池里月光轻晃。 孙山落看着飘在庭中的观世镜,久久无语。 柳老也负手立在旁边,没有说话。 二十多天来,两人就这般立着,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言语。 孙山落的葫芦嘴落在地上,酒香从葫芦里冒了出来,和南山庭的花香玩闹在一处;柳老的浇花壶也被遗忘许久,寂寞地躺在那儿。 一梦江城一场梦,一梦醒来万事空。 对所有的考生来说,一梦江城的日子是一场忆不起的噩梦,对孙山落二人来讲,却是一场九州同。 在其中,他们看到生为人族的魔君,将魔族从观海释放;也看到魔族与人族互相厮杀,互相为食;更看到妖族席卷一梦江城,仇恨不共戴天的人、魔两族竟然在存亡的危机下联合在一处,共同击退了妖族。 此外,里面还有如魔族少女爱上人族少年,妖族老者救助伤重魔君,女子以身饲魔,老者释怀魔族等难以相信的事情发生,一幕幕,虽然事小,却反映着人性、魔性、妖性,以小见大,所得到的结果便如洪钟鸣于耳畔,惊雷落在身前! 孙山落想过千亦会杀了朱逸群等纨绔,然后孤身杀入魔族,最后万妖潮爆发,他带领人族抵抗万妖潮,或许会被妖族消灭,或许惨胜妖族,也或许开启十道门中的生门,找到黄岐。但没想到是,千亦救人之后,根本没有杀人,之后更是放出了魔族,携两族之力抵抗妖族,虽然最后分出了胜负,但任何一族都没被消灭,而且十道门的事,似乎被众人都抛之脑后。 许许多多令二人惊讶的事发生着,有容国院八百梦中界,每次在正式考核的前一天晚上,将众考生带入其中一个梦中界,进行人性、品行、修养等方面的考察,结局虽然时常有些出入,但如这次一般完全超出预料是完全没有的事。 八百梦中界里,以一梦江城和九州最为相近。 一梦江城之中,有魔族,有妖族,有人族,魔族困于观海,妖族积怨已久,可以肯定这两族会爆发。唯一有些不同的是,一梦江城中人族并不似九州中门派众多,高手林立;魔族也只有噬血魔族一种。但这并不影响大局,这犹如一个沙盘,众考生进入其中,沙盘开始推演,向着一种由偶然串连起来的必然进行着,而千亦的进入,则是将整个沙盘变活了过来! 三族之间的矛盾爆发,大战席卷整个世界。 二老通过一梦江城发生的事,来分析当今的局势和出路,不过得到的结果让他们难以接受—— 如今人族与妖魔二族,两方势力四六之分,人族依靠地利人和,勉强与两族持平,倘若其中一方实力骤减,或者一方实力骤增,又或者新加入一股势力的话,那么格局就会被打乱。可能人族会同妖族联合,也可能同魔族联合。 妖魔二族屠戮自己同胞无数,让自己与这些妖蛮联合,二老实在是有些难以接受,但似乎事实就是如此,两方势力就如正与邪,正道昌盛时,自然可以压住邪恶,但正道衰落时,邪恶也会横行无忌。两者相生相克,从未有天下无正道,或者世界无邪恶之说。 此外,最后千亦同妖王的对话也值得深思。 千亦道,再来一次他不会只站在一族两族的角度思考,他会思考这世界是什么样的,需要什么,为何是这样的现状。 二老不禁想,自己是否只站在人族的角度思考着如今的天下大势? 少年一言,老者之当头棒喝。 倒不是说千亦就比孙山落二人懂得多,只是少年人心思更纯净,心中的云朵并不多,可能忽然一抬头,便看到了云后的阳光。而老人经历太多,心中云朵无数,拨雾分云,最后才能得见天光。 这亦是返璞归真之理。 除去一梦江城反映的天下大势外,二人关心更多的便是千亦的修行了。 孙山落自忖修道万年,对修行一事也算极为了解,然而千亦修行的方式却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根本不是炼气、炼体中的任何一种。 柳老曾以秘法观之,虽然千亦的经脉坚实宽阔,有极度锻炼过的痕迹,但经脉中绝对没有任何精气;至于千亦的肉体,柳老只能说比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好几分而已。 这样一个并非炼气、炼体的小家伙,偏生还强得离谱,至少一百个同年龄的孙山落加一百个同年龄的柳老,都不是千亦的对手。 那就怪了! 力量从何而来?!难道是一种二人闻所未闻的修道方式? 没人能够解答。 这时,庭外忽的一道疾风刮过,黄岐走了进来。 老道士带着古怪的表情,先看了二人一眼,才说道:“千亦那小家伙似乎依稀记得点一梦江城的事。” 啪! 孙山落的酒葫芦掉在了地上:“这怎么可能!” 柳老也双眉骤凝,神色满是震惊。 第二章 遗忘的记忆 千亦确实记起了些什么。 因为他感觉自己遗忘了什么。 如果没有遗忘,千亦无法解释自己的境界为何从“心如大湖”到了“心似大江”。 对于自己这条修道之路,千亦很清楚,它不像炼气、炼体一样,吃灵丹妙药便可增长道行,每一步都要自己完全领悟,心中不明,吃什么都无用。 所以要提升境界必须是自己有所明悟才是,即便是从梦中领悟,那也应当梦见些什么才是。 但千亦细细回想,只能看到一片大湖在狂风暴雨中,冲开堤岸,化作一股浩浩洪波,开山而下,一泻千里! 但那是何处?湖泊叫什么名字?自己为什么在那里?却连一点都回忆不起。 忆不起一个梦,这在以往再正常不过,千亦可能摇摇头也就罢了,但这不同次,除了他解释不了自己境界的增长外,他心中还有一股莫名的不舍和心痛。 这样的感觉千亦从来没有过,即便是离开龙城谷的时候,和残夜等人告别,他也只是微微心酸。但这股心痛和不舍,似浅还深,如雾霭一般,抓之不住,挥之不散,细细感受,又如雨滴一样,飘飘洒洒,落到心间,才发现是眼泪。 冰凉的晶莹里,一个少女模糊的样子摇曳其中。 千亦想要看清,但却隔着一片虚无…… 最后,千亦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他能肯定自己经历了什么,但这段记忆缺失了。心里那个模糊的少女,多半和自己缺失的记忆有很深的关系,他看不清少女的容颜,但他有强烈感觉,如果再见到,即便是在千万人中,他也能找到她。 至于何人动了记忆,千亦望着南山下的有容国院,眉头轻轻皱起…… 窸窸,窣窣。 正在千亦思索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些轻浅的声音,扭头发现懒懒正抱着一个酒葫芦,醉醺醺的,两只小短腿在酒葫芦上面蹭来蹭去的,似乎做着美梦。 千亦淡淡的笑了笑,看了眼快要被远山摘下的弯月,拍拍身上的灰尘,拿起天鸿刀,顺便一把将懒懒扔进竹篓里背上,往山下而去。 他不再多想,虽然他感觉自己很在乎那段记忆,但既然现在回忆不起,也不必多费思量。这就像埋下一颗种子,此时看不到,将来总有生根发芽的一天。 千亦等待着种子开花,就像等待着下一个春日的到来。 …… 与此同时,南山庭正寂静一片。 孙山落就像听见耗子把猫咬死了一样,整个人处于瞠目结舌的状态中。 他怔怔的看着黄岐,以一种飘忽的声音说道:“六弟,你说什么?” 黄岐老道士苦笑着叹息:“千亦似乎记得点一梦江城的事,不过绝大部分已记不清,只是他能肯定记忆缺失了,而且——那小家伙在一梦江城突破的境界,醒来后也没有跌落。” 啪! 一声脆响,这次不是孙山落的酒葫芦掉了,而是柳老把自己的胡子扯断了一小撮。 一向对任何事似乎都镇定自若的柳老,这次竟然惊得胡子都牺牲了几根,可见千亦懵懵懂懂中做出的事是何等的惊世骇俗。 有容国院的考核迥乎别处,当考生决定来参加考核时,便会心生愿力,被有容国院的三清像感知,三清像便能将考生在路上的大致情况传递几位主考官处,只除去一些涉及秘术和被大道阻断的事无法探知。借此,考官对考生可有一个初步的认知和评判。这也是为何孙山落能得知千亦一路遇到了什么的原因。 三清传信,这算得上有容国院的第一层考核。 之后,在有容国院对外的考核正式开始的前一天,所有的考生都会做一场梦,无论你之前是在赶路还是本身便在睡觉,都会陷入梦中。 三清像凭借愿力能将考生的神念移入有容国院的八百梦中界之一,让考生在里面接受考核,从而让考官进一步观察。在梦中界之中,考生被杀只会是一场噩梦惊醒,现实中并不会死,当初柳老欺骗千亦,是为了不让千亦轻率行事。 可是,现在让孙山落等人震惊的是,千亦醒来后竟然能感觉自己的记忆缺失,甚至心中留下了烙印。这在以前是完全没有过的事! 三清像凭借愿力,由实化虚,帮助考生出入梦中界,而考生并没有凭借自己的力量,所有在穿越虚无之后,考生的记忆都会消散在虚无中,只可能有一种情况才会留下记忆,除非—— 考生已经感悟到虚无的力量。 孙山落承认千亦是个不世出的天才,但再天才也不可能到这等地步,年仅十七岁,难道就要踏入大道之境?! 当知孙山落这个名震一国的天才,当年可是花了一千年才踏入大道之中! 一千年啊! 一千年比之十七年,简直连牙缝都不够塞。 想到千亦如此年龄便已然触及到大道的门槛,孙山落感觉自己的天才有些受伤,扭头看柳老,发现后者也一副七分震惊,三分苦笑的表情,显然和自己想到了一处。 原本还想收千亦为徒的孙山落只好摇头一叹。 有如此天赋的少年,又岂会没有师父?况且以自己的水平,多半是误人子弟罢了。 三人静静地在庭中站了一会儿。 末了,孙山落苦笑着捡起自己的酒葫芦,喝了一口,洒落在地上的酒则宛如活过来一般,抛开灰尘,汇成一股水流回到了葫芦中: “没想到这小酒鬼本事大得连我这老酒鬼都吓了一大跳……算了算了,看了这么久,脖子都看痛了,老夫先去睡一觉,明日再来理会这些事。哈哈,有趣!有趣!……” 说着,已一步步走向了庭外,身影越来越淡,最后消散在夜色当中。 黄岐看着柳老,柳老也挥挥手,拿起旁边的浇花壶,往庭内走去。 黄岐略略思索一阵,出言问道:“三哥,明日的考核可去?” 在往常,这种例行又无趣的考核柳老当然不回去,黄岐也不会问,不过这次不同。 柳老闻言止住了脚步,望着已沉在远山身后的明月,漠然的脸上隐隐勾勒出一抹笑容:“去,当然去。” 第三章 此去百川看山(一) 晨醒时分,霞云初渡。 永安城自朦胧中醒来,城里的春日还未被燕尾剪去余寒,犹笼在微凉的风中,一夜凝露,尽铺于树下庭前。 今天对于鸿国每个人来说,都算一个颇为特殊的日子,因为第一黉门有容国院的考核将于今日进行。作为九大国之一,鸿国一举一动几乎都牵扯到人族的未来,而有容国院作为鸿国最高学府,寄托了国人大部分的希望,筛选学生自然也是重中之重。 离考核开始还有两三个时辰,打更声尚且清脆,不少考生已紧张得在屋里乱转,待到雄鸡高唱,钟声鸣响,几乎所有的考生都不可遏止的心跳加速,变得忐忑不安。而一家小客栈里,千亦却正迎着晨光惬意的吃粥。 左手捻了一枚豇豆肉馅儿的包子,右手夹着小菜,看似不紧不慢地吃着,然而短短数十息时间,碗里的饭便见了底。 在千亦旁边,一只小白狗坐在桌上,也抱着一个大碗,“呼哧呼哧”的吃着,刚开始还看得见两只耳朵在外面飘荡,吃到后来不仅耳朵看不见了,连整个小身子几乎都埋到碗里去了。 不过小家伙吃相虽然不堪,但速度比之千亦是只快不慢,三两下功夫,一个比它还大的碗就空了,而它的肚子却没有一点饱了的迹象。 对此千亦早已习以为常,一面把手上的包子送入口中,一面淡淡的对小二说道:“再添两碗饭,一笼包子。” 小二瞪着千亦旁边几乎堆成小山的碗和蒸格,不由自主的咽了咽口水,重复道:“再、再来两碗青菜瘦肉粥,一笼豇豆包。” …… 其实,千亦到“心如大湖”之境时,对食物的依赖就已大大降低,即便数年不吃不喝也没关系,到了“心似大江”,初悟天地之势,更是已经辟谷,但他小时候和残夜懒懒争食成了习惯,已然根深蒂固,所以依旧保持着每日三餐。 小半个时辰后,千亦和懒懒终于吃完。 千亦付过账,揪起懒懒的小尾巴,将这个吃完就睡的懒货扔进背篓,别好天鸿刀,往有容国院而去。 一路上,摊点纷纷摆开,叫卖声不绝于耳,街道也被考生涂得熙攘起来,千亦看着来往的众人,心情不错,不过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虽然尚未到开市的时间,位处南城区有容国院附近的一片,已然快到摩肩接踵的地步,但千亦行到有容国院时,默默计算了一下,实际到学院参加考核的人竟不过五六千。 一个疆域纵深千万里的大国,子民无数,即便每城只出一人也比眼前的人数多,但偏偏此地只有数千人。 千亦皱皱眉,难道参加考核还有他不知道的限制? 好在似乎和千亦这样从“穷乡僻壤”来的人不在少数,一些人也发现了这个问题,然而当他们刚问出口,瞬间就被周围人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要么难得理会,要么讽刺,难得有个人费了些口舌解释: “你看,现在就我们这点人已经让有容国院快水泄不通了,倘若所有考生都来这里,那第一天也就不用考了,能把谁是谁分清就不错了。所以有容国院的高人另辟了十七道入口,分别设在京都的各大客栈、酒楼,从那里可以直接进入有容国院所在的百川界。” 千亦听完,微微尴尬,原来走大门的大都是没钱住客栈,或是来晚了没地方住的考生。 时间很快流走,辰时初,有容国院的大门终于打开。 一名身穿玄色长衫的老道士缓缓走出。 然而和众人预想的前辈高人形象完全不同,这老道士没精打采,容光黯淡,胡子乱糟糟的,满是褶皱的长衫上沾着菜叶,脚上的鞋履也被不知名的污水染得面目全非。 不少考生本已准备好开门的瞬间,便将自己滔滔不绝的佩服之情向来人倾诉,譬如道骨仙风、丰神俊逸、不怒自威等等,然而看到这一幕,连句“道长好”都说不出来了,一个个直直瞪着老道士,心道,有容国院不会派了个厨子接我们吧? 千亦站在人群中看着老道士,莫名地心底升起一股熟悉之感,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老道士丝毫不在意众人的目光,他打了个哈欠,抬起倦怠的面容,一道目光有意无意的看向了的千亦,随后望着众人道:“既然来了,就随贫道入界罢。” 说话间,老道士一挥衣袖。 刹那间,风卷云舒,前一刻还颇为嘈杂的国院门口,此际已空无一人。 …… 千亦再次睁眼时,眼前是一片巍峨。 流岚如带,苍翠如襟,奇石伴生一处,悬泉飞溯期间,灵禽轩翥,异兽沉吟。而在这片巍峨岧峣之中,一座座阁楼伫立山际,被众星拱月般簇拥在苍茫中,威严而神秘。 回首近处,千亦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山崖下,飞瀑鸣于耳畔,青草遍生脚边,旁边还有许多考生,或仰望远山,或互相交谈,一时人声鼎沸,颇为热闹。 千亦凝眸看向山崖另一侧,只见有人影晃动,人数不少,看来考生就这样被分割在一座座山崖下。 “千亦大哥哥。” 忽然千亦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扭头望去,只见一个小女孩正惊喜的向他跑来,小脸上满是笑意。 千亦看着眉清目秀,穿着整洁衣服的小微微,不由自主的露出一丝浅笑。 “大哥哥,”小微微脆生生的喊道,“我也来参加考核了。” 千亦点点头,没等他想出什么话说,小女孩又指着远处一道身影:“姐姐跟我一起来了。” 千亦循着小微微的手指望去,人群中,他看到了雨寻烟。 那个清冷如夜雨的女子。 很奇怪,明明是第二次见面,千亦却有种熟悉,甚至亲切的感觉。 雨寻烟也望着千亦,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的少年,她心里总有些酸楚,似乎失去了什么一样。想来想去,也没想明白,她还不至于认为自己会因为一碗面条就会对别人生出如何如何的看法。 就在两人相望之时,一道洪亮的声音从群山万壑中传来:“诸位,欢迎来到有容国院百川界!现在进行第一项考核——拜神像!” 话音刚落,脚下的大地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 千亦等人身前的山崖仿佛在刹那间活了过来,土石纷飞,瀑布倒卷,三两息之后,只见一座巨大的神像从崖间走出,一手仰掌当胸,一手结说法印,宝相庄严,佛光普渡。 正是一尊神佛! 第四章 此去百川看山(二) “第一项考核旨在甄别诸位的资质,没有任何危险性,请每人取一柱香,排好队,有序参拜神像,参拜之后,到神像后方,结果自有分晓。” 洪亮的声音瞬间传遍百川界,数百个崖头,数百座神像显化,千姿百态,各不相同。 千亦还注视着眼前的大佛。在来京都之前,他在路上便听说了一些关于有容国院的事,不少已是众所周知,比如有容国院的第一大阵——八百神像阵! 该阵由数十个门派共同建立,有八百道神像,其中包括道家三清九仙七十二玄,释家九佛十八罗汉二十诸天,儒家四圣五儒百二十君子,墨家一祖三止六十六客……融汇百家,甚至连一些亦正亦邪的门派也有诸多圣灵像在此中。 这在一百年以前,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一件事,不说正邪两派的大对立,即便正道之内,不少门派也有摩擦敌对,然而在人族生死存亡的危机下,众派终于联合起来,各展千秋,互补其短,建成此阵。 此阵威力惊人,建成的百年来,无人见其真正发威,只有十二宫宫主柳成荫、鸿蒙山的摘花道人,以及天斗神机门的北斗子,三人曾联手试阵。 三位人族的顶尖高手施展七成功力,也费去半个时辰才将大阵破解,八百神像阵的厉害,可见一斑。 千亦眼前的神像正是三世佛中的过去佛——燃灯佛祖。 但他还没来得及细看,小微微已经拉着他跑了起来。 千亦疑惑道:“微微,跑什么?” 小微微却是头也不回:“排队啊!” 千亦这才恍然大悟,只见原本散乱的人群已用一种惊人的速度,变成了一条长龙,纵然小微微见机快,此刻也不过是争到稍稍靠前的位置,而反应慢了的考生,只好垂头丧气的往队尾走去。 数千人的长龙,往后眺望,以千亦的目力一时竟也无法看清。 千亦目光顿了顿,再看小微微的时候,便多了一份赞赏。 这时,人群忽然一静,从神像旁侧走出十数人来。 当先一人须发半白,扎着道士髻,留着山羊胡,腰间挂了一卷书一支笔,身上是玄青道袍,左胸处印着一个湖泊样的图案,简单似有另有奥妙。整个人看上去很像是一个穿着道袍的老学究。 在此人身后,十二名身穿蓝色道袍的年轻道士昂藏而立,器宇不凡。 “咳咳!”青袍道士清清嗓子,解下腰间的书卷,看着众人道:“诸位,我是这次负责你们第一项考核的教习,后面这些人是维护秩序的国院学子。时间不多,我们开始吧。” 青袍道士的声音不大,然而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就像后者是站在他们面前说的一般。 “第一个,姓名?”青袍道士取下腰间的笔。 “王川峻。”一名考生恭敬道。 青袍道士点点头,提笔在书卷上写了几笔,顿时一道青光没入这名考生的眉心,同时一名国院学子将一炷燃香递来。 “去吧。” 王川峻行礼谢过,随后走到神像面前,神色肃穆,弯腰一拜。 顿时,一道如竹笛奏响的清脆自神像上传出,从王川峻背后跃起一只青色的鸟雀,扑闪着翅膀,飞入天际。 “到后面去吧。”青袍道士仿佛没看到这一幕,面无表情的说道。 王川峻愣了片刻,显然有些疑惑,但想了想,没有多问,按后者的意思离开。 “第二个。” “谢长安。”第二名考生施礼回答道。 “去吧……” 很快,第二名考生也参拜了神像,但与第一名不同,第二名考生身上并无鸟雀跃出,而是一道淡淡的烟气从他背后升起,神像上传来的也不是笛鸣,而是一声低沉犹如鼻哼的闷响。 青袍道士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淡淡的说道:“第三个。” …… 很快,一百人测试结束。 千亦数了数,这一百人中二十一人是如第一名考生拜神像时的景象,回声如笛,鸟鸣青天;七十八人是如第二名考生,只有沉闷的回声,与淡淡的烟气。还有一人,倒是与众不同,他的回声宛如野兽咆哮,从他背后冲出的是一头丈许高的紫色异兽,威猛雄壮,踏天而去!一看便知不凡。 千亦思索了片刻。 既然是测试资质,想来与拜神像时神像的回应有关,一者是声音,另一者是异象。只是还不知何种更好,但根据目前的情况推测,应当是有紫色异兽的稍好,有鸟雀的稍次,只有烟气的再次。 测试进行到现在,原本紧张安静地人群,渐渐已有声音传出,虽然依旧有些紧张,但至少过程看起来不痛苦,所以排在后面的考生索性.交谈起来,猜测这第一项测试究竟有何玄机。 “诸位,依我看,那其实就是幌子,真正测试我等资质的是那名教习,所谓拜神像不过是让大家有一颗虔诚的心而已。” “我看未必见得,倘若这位兄台所言非虚,那实在是太多此一举了,何必一个个上去参拜,我不信以那教习的本事,多一个人参拜,他就分不清谁不虔诚了。” “那你说拜神像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下看来,应该是这样的,所谓的资质就是修行方面的天赋,我等尚未修行,那么如何看出修行天赋呢?根据古人之言,应当是从根骨经脉进行推断,那又如何推断呢?一般而言,推断的意思是在已知事物的基础上,进行合乎情理的推演判断,修道之路,玄奇无比,关于其推断自然也大有学问,这其中又有如何学问呢?……哎!兄台,你把头转过去干什么?” “……” 一时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好在考生的疑惑很快便有了答案。 一名维持秩序的国院学子忽然看着排队中的一名考生,神色凝重而惊喜的走上前去:“师弟,我一眼就看出你我有缘。” 那考生被惊得一愣,半晌回不过神:“啊?” 国院学子神秘一笑道:“师弟可是疑惑这拜神像究竟是怎么回事?” 考生点点头。 “可又想知道拜神像之后是什么考核?” 继续点头。 “还想知道如何通过考核?” 非常用力的点头! 那国院学子冲考生眨眨眼,压低声音道:“师兄这儿有一本不传外人的秘籍,本来决计是不可能拿出,但我方才看出师弟根骨绝佳,天赋异禀,是不世出的奇才,这才打算忍痛让给师弟一本,如何?” 那考生闻言目光殷切,激动得浑身颤抖,一个“好”字卡在喉咙里,半天出不来。 那国院学子了然的拍拍后者的肩膀,温和一笑,忽而又把眉头皱起:“不过——” “不过什么?”考生紧张道。 “这秘籍当年也是一位前辈高人赠予我的,如此交给师弟恐怕有些不妥。” “那怎么办?”考生傻了眼。 国院学子似乎十分为难的想了半天:“也罢!师弟是旷古奇才,将来成就必定非凡,想来那位前辈得知也不会怪我,只是需要师弟身上的一件东西作为印证,好叫那前辈知道我没有撒谎。” “师兄所要何物?”那考生赶紧问道,看那急切的模样,似乎恨不得当场把裤子脱了给后者。 “唔,”国院学子在那考生身上看了半晌,“师弟腰上的玉佩似乎不错……” 数息之后,考生喜滋滋的看着手中的“绝顶秘籍”意气风发的将之打开,只见金光伴生的书页上,写了六个大字—— 入院规则必知! 而这时,刚刚忍痛传授了秘籍的那名国院学子,忽然又目光一震,快步走到另一名考生面前:“师弟,我一眼就看出你我有缘……” 第五章 此去百川看山(三) 千亦看着眼前的这名国院学子,目光很平静。 他其实有些疑惑。因为之前这名国院学子举动反常,他自然就注意到了后者,也自然听到了之后的对话,即便他交往经验匮乏,但如此低级的骗术,他又怎会看不出,不然也白被残夜老头骗了那么多年。 可他疑惑的是,自己怎么会被盯上,连他不过是在人世走了三十来天,也知道背着竹篓的要么是没钱,要么是很没钱。 所以千亦没说话,只是看着这名国院学子。 那国院学子被千亦看着,起初没什么感受,随后他发觉后者平静的目光里,似乎有一丝不同,仿佛有种肆意狂放隐藏在其中,随后,这丝感觉愈发强烈,在某个刹那,他眼前一空,仿佛看见了一条不见古今的滔滔大江,连天而涌,自己在那大江面前,就如一尾毫不起眼的小鱼,一个浪头便将他淹没! 国院学子惊得面色苍白,再看千亦时已是一片骇然。 这时,千亦开口问道:“请问如何有缘法?” 语气是一贯的冰冷,神情是一贯的淡漠。 那国院学子咽了咽口水,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是、是我看错了……不好意思。” 说着转身就要走,但出乎意料,千亦从怀里取出一两银子:“以此物换取秘籍,想来‘那位前辈’不会怪罪于你。” 那名国院学子闻言脸色又是一变,颇为尴尬,没有去拿千亦的银子,而是取出一本册子递出:“师弟手段惊人,道法通玄,想必就是这次的两大天才之一化无极了,师兄方才冒昧,这本册子就全当赔罪了……” 千亦闻言否认:“我不是化无极。” “不是?”那国院学子一愣,疑惑的看了千亦两眼,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匆匆离开了。 …… 千亦看着手中的《入院规则必知》,翻了开来。 册子并不厚,只有二十多页,大概是为了增加所谓“秘籍”的可信度,上面的字全被术法染成了金色,看上去光彩熠熠,颇为神秘。千亦伸手在册子上轻轻一按,金光顿时全部消散,恢复了原本模样。 册子的前面是关于有容国院的简介,中间则是各种规则,大到人族本义,小到穿衣睡觉,林林总总,竟然有二十页,最后附录的几页才与测试有关。 所谓拜神像,实际上是燃香中含有寻道气,当燃香与测试者接触后,寻道气进入测试者体内,根据测试者资质的不同,拜神像时,寻道气随燃香反应给神像的信息也不同,神像由此作出评判。 凡人资质者,光白,回声如鼻哼,道气无形,作烟气缭绕。 低等资质者,光青,回声如笛鸣,道气有形,化鸟高飞。 中等资质者,光紫,回声如狼嚎,道气有形,化灵物而出。 上等资质者,光赤,回声如虎啸龙吟,道气有形,化神兽冲天。 上上资质者,光金,回声如山崩江吼,道气有形,化山河雄图。 最上资质者,光霞,回声如天坼地裂,道气冲霄,化乾坤异象! …… “大哥哥。”这时一直在旁边安静看着的小微微,仰头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啊?” “册子。” “……好看吗?” “一般。” “唔……里面讲的是什么啊?” 千亦闻言看着睁大眼睛的小女孩,终于反应过来:“你想看?” 小微微用力点点头,结果千亦的册子,兴冲冲的翻开,可惜刚翻到第一页,小脸就苦了起来——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而显然她一个都不认识。 这时,旁边一只玉手伸了过来,一名少女蹲在小微微身边。 千亦凝眸望去,却是雨寻烟。 从开始就一直关注石像,随后关注“秘籍”,再随后和小微微说话的少年,显然完全忽略了雨寻烟也站在他旁边的事实,一时间有些想不起后者是什么时候来的。 雨寻烟显然也没打算说明,仿佛根本没看到千亦,半揽着小微微,开始念册子上的字。 千亦微微摇头,不再多想,闭目凝神养气。 但他却没看到,在他闭目之后,雨寻烟似乎不经意的看了他一眼,眸光中藏着连她本人都没有觉察到的幽怨。 …… 时间一点点过去,当千亦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到了队伍的最前列,身后的队伍中,不少人都低头捧着一本册子,专心致志的看着,想来多半是在研究“绝世秘籍”。 当然,少部分已经看完的考生,知道自己被坑了,然而这场交易终究是你情我愿,作不得悔,况且后者还是有容国院的学子,有怒而不敢言,只好叹息着安慰自己,总归是有些用处的,至少知道拜神像是怎么回事。 “第二九七一个。” 这时,教习平淡的声音传来,一名考生应声上前。 此刻,千亦前面已经无人。 那考生接香拜过神像,只听一声兽咆,一只紫色异兽踏天而出,那名已看过册子的考生知道这意味着天赋虽然不算很好,但已超越了大多数人,顿时大喜,不自觉叫出声来。然而刚叫到一半,就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如此天赋也敢出来丢人显眼!” 冷嘲声中,一名少年在几个仆从的跟随下傲然走来,神色极为轻蔑,睥睨众人,仿佛一只在鸡圈里巡视的孔雀。 众考生被这突然而来的变化一惊,一时都怔怔地望着少年。 “化无极!” 队伍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是猗天苏门的天才化无极!” 一石激起千层浪,片刻的安静瞬间被喧闹淹没。 “原来他就是化无极,难怪如此……” “猗天苏门年轻一代弟子中,只有化无极的衣袍是金龙镶边,银凤琢扣!没错!是他无疑!” “天啊!我只知道化无极天赋惊人,不满弱冠之年已是猗天苏门惊云堂堂主,没想到人也如此俊朗!苍天啊!为何我不是女人!” …… 在众人的一片称赞声中,名叫化无极的少年更为倨傲,平平常常的走路也被走得如踩云端,至于那名召出紫色异兽的考生,早已被众人忽略,他低着头想赶紧离开,然而化无极忽然却指着他道:“你,站住。” 没有呵斥也没有怒吼,然而却不容置疑。 那考生情知躲不过,只好怯然转回身。化无极冷冷一笑,看也不看那名考生,只是道:“本座拜神像,你们谁敢离开?” 说着,已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伸手便要取燃香,然而手伸到一半,忽然一只手从后面伸了出来—— 化无极一怔。 没等他想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手已将他往旁边一拨,如同挥开一只苍蝇一般,同时平静至极的声音传来: “后面排队。” 第六章 此去百川看山(四) 化无极受惊了! 在听到“后面排队”四字的刹那,他仿佛看见一只蝼蚁凌然而过,抬脚踩扁了一头大象! 蝼蚁焉能踩扁大象? 所以化无极很确信是自己出现了幻觉,然而当他发现自己确确实实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回首时只看见一张张震惊而僵硬的脸后,他终于确信—— 所有人都出现幻觉了。 身为猗天苏门的天之骄子,从小到大,连父母也未曾对他有过严词厉色,无论他到何处都是众星捧月,同辈尊崇,甚至一些门派的掌门见了他都要行礼,如今一个他完全忽视的蝼蚁,怎么可能敢在众人面前将他推开?! 他无法相信。 却不得不信。 世界在这一刻静得出奇。 化无极只觉心中有一团怒火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迅速燃烧起来,瞬间充塞胸腔,那一刻,他只想施展出最强手段,直接把对方轰成狗屎! 然而,他并没有出手,他只是把掩在袖袍中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深吸了一口气。 究竟是一堂之主,化无极虽然平时骄横跋扈,但决计不蠢。他很清楚这里不是猗天苏门,倘若贸然出手,逞一时之快,后果必然极为严重。所以他只是缓缓转过头去,露出一个像是在笑的表情:“你,报上名来?” “千亦。” 但千亦这话却并非是对化无极说的。 等化无极压下万千怒火,回过头时,千亦已经取过燃香,走到教习身前,准备参拜神像。 从始至终,他都没在意化无极。 刹那间,化无极只觉刚刚强压下的怒火又倒卷回来,直冲天灵盖,几乎将瞳孔都灼穿! 自记事起,向来只有无视别人的他,今日短短数息之间,竟被人连续无视两次!这已然不是气量的问题,而是他身为猗天苏门天骄,惊云堂堂主面子的问题! 后面排队的考生也全部惊呆了,或者说从千亦将化无极推开,然后上前取香报出名字,到此刻再次无视化无极,他们的神色就没有变过,一直保持着如被雷劈的表情。 排在后方的考生虽然看不清前方的情况,但也察觉出气氛的不对劲,一个个都屏气凝神的张望着。 雨寻烟安静地站着众人中,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原本拉着小微微的右手已然松开,倘若仔细看,便会发现她的手指极其微弱的颤抖着——如果此时有用剑高手在,便可看出这是鼎力在指间快速运转的结果。 小微微捂着嘴,她倒没觉得化无极有多可怕,只是觉得后者吃瘪的样子很好笑。 一名仆从冷哼一声,就要出手,然而化无极却手一挥,阻止了后者,他看着千亦的背影,脸上的怒容慢慢变成了玩味的冷笑,忽然大步走到那名教习面前: “本座要让他失去考核资格!” 青袍教习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是原本要在书卷点划的笔却微微一顿,他看着化无极,缓缓道:“凭什么?” 化无极一笑,傲气冲天:“就凭我是化无极!凭我是猗天苏门惊云堂堂主,凭我年仅二十就已半步地境!凭将来有容国院的一半气运都在我手!!! “不知这些,前辈觉得够不够?” 青袍教习看着化无极,又看了眼旁边神色平静的千亦,忽然一笑,笑得意味难明。 然后他说道:“后面排队。” 化无极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咬咬牙,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将锦盒揭开一角道:“还请前辈考虑清楚!” 青袍教习却已没有看他,大笔在空中一舞,一道青光没入千亦眉心。 “去吧。”青袍教习点点头。 千亦谢过,走到神像跟前。 身后的化无极见状握紧拳头,深深的看了教习一眼,没有说话,将锦盒收了起来,但他并没有离开,而是死死盯着千亦的背影,他倒要看看,这狂妄之徒究竟有什么骄傲的资本?! 众考生目光也一片灼热,他们没料到这世上居然还有能让化无极吃瘪的猛人,一个个如就像看见鱼的猫一样,兴奋无比。那些后面没有看清的考生,此际也大抵有了些猜测,毕竟化无极意气风发的放了狠话,结果到头来还是在一边看着别人先拜神像。 雨寻烟神情淡漠,然而目光却从始至终都聚集在千亦的身上。 小微微握紧拳头,小脸上满是紧张,倘若不是看那教习看起来有些严厉,此刻她已大喊加油了。 在一片寂静的山崖上,千亦迈步,望佛,揖礼—— 一拜。 “轰隆隆——” 这是瀑布的奔鸣,水击三千的喧闹。 “咕噜——” 这是有人紧张吞咽口水的声音。 “嘶——” 这是有人屏气太久,陡然呼吸的急促。 …… 一点点细碎的声音都被众人收入耳中,然而唯独神像上,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众人再看千亦的背后,没有烟气,没有鸟雀,没有异兽……什么都没有。 这下众人傻眼了,这是怎么回事?册子上根本没有提啊! 难道是神像出问题了? 化无极也愣在了那儿,他本想等对方拜完神像后,便狠狠将其羞辱一番,不论是什么结果,想来不可能超越自己,然而,最后却是神像一点反应也没有,这意味着什么? 资质差到无边无底? 那名一直面无表情的教习此际也微微皱眉,他沉吟片刻后,对旁边的国院学子道:“再拜。” 千亦接过燃香,望了神像一眼,眸中露出些思索的光芒,没有说话,他举香再拜—— 天高云淡,水过崖畔。 庄严的佛像上,依旧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第七章 此去百川观水(一) 这一下,人群彻底喧嚷起来。 倘若之前只是化无极来参拜神像,众人可能最多是激动和羡慕,如今却连番出现了意外,先是化无极参拜神像未果,被一名少年推开;随后化无极请青袍教习取消那少年的考核资格却吃了个闭门羹;此时那少年参拜神像又出现了从未出现的情况! 一个个内心的激动惊奇早已按捺不住,纷纷议论起来,看向千亦的目光,更是纷繁复杂—— “这人谁啊?怎么以前从未听说过?” “不知道啊,看他背个竹篓,我之前还以为是个卖菜的走错地方了,没想到是连化无极都敢惹的猛人啊!” “哼!连神像都在他身上出问题,化无极又算得了什么?” “难道他的天赋已超越了‘最上之姿’,连神像都不敢说?!” “依我看,恐怕是资质差得无边无际,神像不屑说吧!” …… 正当众考生议论不绝时,青袍教习微皱的眉头已经松开,原本拿着毛笔的手此际放到了背后。 几名国院学子见状互相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惊讶。因为他们知道,此时教习放在背后的手一定正飞速的转动着毛笔,这是教习感兴趣时的习惯动作。原本他们一直不知道以教习的身份,为何会来主持这等无聊的考核,现在看来,多半和这名叫千亦的考生有关。 但青袍教习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似乎已经忘记他还在主持考核。 化无极却没有如此耐心,他心中已笃定千亦就是一个哗众取宠的小丑,冷笑着喝道:“哼!本座还以为你有多大的能耐,结果腆着脸拜了两次,神像连理都懒得理你,如此资质,连凡人都不如,还不滚到一边去!” 千亦没动。 他在思索。当初残夜让他选择了修势,是因为修势比炼气炼体更适合他,或者说他在寻常炼气炼体一途上,资质并不算出色,但能掌握天地之势,感应世间元气,说明资质还是有的。而神像却没有任何反应,只能说明—— 寻道气被刀气绞杀了! 第一次拜神像的时候,千亦感觉到了一股气息从燃香上传来,进入自己体内后却如泥牛入海,失去踪影。他那时已有所怀疑,再次拜时,便有意关注了体内刀气的活动情况,结果确如他所想,寻道气刚进入经脉,还没来得及探察,就直接被刀气绞杀成碎片,更别说将信息反映给神像了。神像接受不到信息,自然也就没有反应。 但化无极的话,让千亦有些不喜。 自己辛苦排了很久的队,别人来插,自己拒绝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么?没料到这被拒绝的人不仅丝毫不脸红,反而想取消自己的考核资格,此刻自己考完,他明明情况都不清楚,又在那儿冷嘲热讽,实在令人生厌。 千亦一向不擅长交谈,尤其是与人争辩,但好在他连妖魔屠戮凡人,生撕活剥的场面都见过,所以一两句话,他还不至于生气,索性不去理会。 可小微微生气了。 虽然她和千亦只见过两次面,相处的时间也并不长,但她从千亦的身上感受到了和哥哥一样的温暖,一向比较怯懦的小姑娘此刻涨红了脸,大声道:“才不是呢!大哥哥很厉害的,一定是神像出了问题!不许你侮辱大哥哥!” 化无极本以做好了被反驳的准备,甚至也准备好了更凌厉的言辞反驳回去,但他没料到自己确实是被反驳了,只是不是千亦,而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被他冷嘲热讽的千亦,却只不过微微皱眉,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显然没有在意他。 化无极只觉蓄力已久的一记重拳落在了空处,胸口一闷,险些喷出血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无比狠毒的看着千亦道:“任你如何装模作样,强自镇定,跳梁小丑终究是小丑,本座会让你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天才!” 说罢,化无极就要去取燃香,然而就在他手快碰到燃香的刹那,一柄漆黑冰冷的剑鞘却抢先打在他的手上。 一名黑衣女子站在他的面前,清冷道: “不该你。” 静! 崖岸一片死寂! 无论瀑布的轰鸣声,抑或众人的议论声,甚至风拂草绿的声音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化无极双目瞬间一片猩红,体内鼎力无比狂暴的运转起来,掀起山呼海啸般的惊鸣—— “确实不该你。” 却在这刻,又一支笔压在化无极肩上。 青袍教习露出淡淡的笑容,于是—— 山沉,海静。 化无极忽然左肩一塌,整个人“轰”地一声跪在地上,脚下的大地寸寸崩毁! 后面的几名仆从眼见主子受困,怒喝着想要上前施救,然而刚一迈步,青袍教习一眼望来。 瞬间,画地为牢。 化无极沉默了。 众考生沉默了。 崖岸沉默了。 良久之后,化无极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有容国院,这是你们自找的!” 他一把推开青袍教习的笔和雨寻烟的剑,大步向外走去:“至迟十年,最快一年,我会让你们后悔!后悔到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原谅!” …… 南山庭。 孙山落提着酒葫芦走过石桥,走到石桌边:“老三,你不是说要去看考核么?怎么在这儿?” 柳老负手立在庭中,面前悬虚立着一面宛如明月的铜镜,里面正映着千亦所在崖岸的景象:“我是说要看,但没说去哪里看。” 孙山落对柳老的习性显然极为了解,对此见怪不怪,一屁股坐在了石桌上,一面饮酒,一面也望着镜中的景象。 “咦?”孙山落忽然轻咦出声,“何所道那老家伙怎么跑去考核了?平日让他多讲两堂课他都推三阻四,这次倒是积极啊!” 柳老没说话,此时观世镜中,化无极正傲然走来。 “这小子是谁?比老子当年还牛气。” “化无极。”柳老说道。 “你认识?” 柳老淡淡道:“你以为世间所有的院长都如你一般,除了会喝酒的学生,其余一概不知。” 孙山落闻言干笑两声,不再说话。 观世镜中的景象继续进行着,化无极走到队伍的最前方,想要取香拜神像,千亦却一把将他推开。孙山落拍桌大笑:“哈哈,这小酒鬼又要惹事了。” 随后,千亦拜神像,无声,无象,青袍教习的眉头皱起又松开。 “看来何老儿也知道了。”孙山落擦了擦嘴上的酒渍笑道,“小酒鬼体内藏着大秘密啊!” 景象继续进行,化无极被青袍教习落笔镇压,然后仰天大笑,离开了百川界。 这一次,孙山落难得的没有立即出声,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良久才道: “这何老儿究竟是去看刀?还是去找磨刀石了?” 第八章 此去百川观水(二) 测试完第一项后,太阳已渐至正中。 刚换上春衫的丽日,此际光彩夺目,映得考生额间出了微汗。 一些排在很后面的考生忍不住抱怨,明明自成一界,还弄个太阳在上面,着实在折腾人,但抱怨归抱怨,看过册子的考生大都明白,有容国院如此做不过是为了让学生出界入界不至于时间混乱罢了。 化无极离开后,考核秩序渐渐恢复正常,小微微和雨寻烟也相继考核,不过千亦是看不到了,此时他已走到神像背后。 在这里,有一道门。 幽邃漆黑,宛如摘去星辰的夜空。 千亦略微看了一眼,想来估计通过这道门,测试结果就有分晓了,于是迈步而入。 光景一换,千亦发现自己到了一个满是书卷的大屋子。 屋里挤了不少人,有一些是千亦之前见过的,和他一起参加过考核,但这些人大部分面色都不太好看,其中一些女学生正捂着脸嘤嘤哭泣。 “小兄弟,”一个虬髯大汉拿着一卷书朝千亦走来,笑呵呵的说道,“不要灰心,回去好好练,明年还可以再来。要不然去其他地方试试,有容国院不招的学生,说不定在别的学院也是翘楚啊!” 千亦闻言微微沉默,这意思是……自己被淘汰了? 好吧,千亦也不知道有容国院是如何评判自己的,没考上就算了,他也并不是很在乎,至少到从龙城谷到永安这一路,他已经收获了不少。 摇摇头,千亦没有去接大汉手中强身健体的书卷,往外走去。 这时,一名学生忽然大叫起来:“不可能!我看过《入院规则必知》,我的资质是上等,有龙吟虎啸,神兽冲天!连那几个资质中等的都不在这里!我怎么可能会被淘汰!一定是你们嫉妒我的天赋,所以暗中搞鬼,我不服!……” “不服?”那名先前还和和气气的大汉突然目露凶光,上前一把揪起这名学生的衣领,直接将后者举了起来,“老子连资质上上等的都扔出去好几个,你算什么东西?不服?滚!” 说罢,已如扔狗屎一般将那名考生扔了出去,惨叫声在门外袅袅而绝。 屋里因为这小小的风波出现了短暂的安静,一些哭泣的女生见识到大汉的厉害,一时也不敢哭了,开始悲悲戚戚的往外走去。不过一些参加了几次考核,几次又都被淘汰的学生,目光明显与旁人不同。 因为参加多了,其中的一些异常之处也自然会发现。 有容国院的考核与其他学院考核差别很大的一点在于,第一项考核就会淘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往往参加考核的有十万,第一考核结束后,就只剩寥寥数千,更怪异的是,这被踢出来的考生中,有一些资质极佳,甚至比那些留在学院的大部分学生资质都要好。 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明明第一项考核称旨在测试资质,结果却与之大相径庭。所以很多人都在暗中揣测,可能这第一项考核上另藏玄机。 但他们显然没想到,玄机是有,但却和第一项考核没有半点关系,有容国院不过是借此将那些早就淘汰的学生分出去罢了。 千亦看了大汉一眼,有些意外,想起之前的邋遢道人、青袍教习,心道这有容国院也算是藏龙卧虎,可惜…… 这般想着,已到了门口。 就在他要迈出去时,忽然一道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 是一个抱着酒葫芦的白衣童子。 似乎火气很大,一面骂骂咧咧的说着“何老儿他娘的瞎搅和”之类的胡话,一面抓住千亦的手,没等千亦反应过来,光景一闪,他已消失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 …… 片刻后,千亦站在一片山谷中。 他望了望身后,看见了之前拜神像的崖岸,有些莫名其妙——在他准备离开的刹那,忽然来了一名白衣童子,二话不说,将自己带到这片山谷,随后同样半个字没讲,把自己往这儿一扔,然后,不见了! 千亦看着聚集了不少考生,还有十一道大门的山谷,心中升起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的解释—— 难不成、之前搞错了,自己并没有被淘汰? 千亦思索了片刻,没有想通,不过除此之外,他还注意到,从那白衣童子身上,也传来了那种若有若无的熟悉之感,可惜依旧回忆不起来。 这时,千亦心底响起一道声音: “第二项考核,十一宫试。旨在发掘诸位各方面的潜能,请诸位有序进入十一道门中,接受考核。” 千亦望了望周遭,发现其余人并没有反应,想来是每到一名考生,就只会在该考生心中响起这段话。 收拢心神,千亦向十一道大门望去。 十一道大门同样是幽邃漆黑,望不到尽头。在每一道门的正上方,都写了两个大字,依次是——何方、用策、天工、道术、悬壶、符箓、丹道、巫秘、天机、阵法、闲庭。 排在“何方”门前的考生比较多,千亦选择了只有十来人排队的“天工”门。 刚走到近前,一名考生就凑过来问道:“这位兄台,请问你之前考过什么没有?” 千亦闻言愣了愣,想了片刻才明白后者的意思,正要回答,旁边一人插口道:“不要想了,问了也没用。我考丹道的时候看见一个考完的学生,出来后问他考什么,他说看书!之后又出来一个,再问,竟然是睡觉!更操蛋的是我、你们猜猜我考的时候是什么?!” 另一名考生摇头。 “他奶奶的居然是吃饭!”那考生一副快要崩溃的表情,“我就没想通了,这些和丹道有狗屁关系,即便让我烧个火什么的也好啊!居然是……唉!也不知道这天工会考些什么。” 千亦闻言眼中却闪过一丝异彩,因为他以前听残夜自夸过,像他一样的大师,看人根本不用特意去考核什么,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能将别人的存在的潜力看出。 望着十一道大门,望着空幽安详的山谷,千亦浅浅一笑,耳旁似乎传来了远山灵禽异兽的长鸣,山风如雪而落,流云似萍而浮,他忽然有些喜欢这个安详奇异的地方。 很快,十几个人考核完毕,千亦走进了“天工”门。 里面是一间普通的书房,屋里有一个中年儒生在写字,阳光透过窗前的樱花,星星点点的洒在笔架上。 “来了?”中年儒生并没有抬头,只是很随意的说道,“来了就写个字吧。” 没有多余的话,千亦走上前去,放下竹篓—— 挽袖,磨墨,润锋,落笔。 动作不紧不慢,极富韵味,随后千亦手腕一转,宛如游鱼一般轻盈灵动,行笔却稳如山岳,数息之后,纸上已有一字落成。 是一个“月”字。 第九章 此去百川观水(三) 千亦低头看着纸上的字。 心中一种似浅还深的不舍,幽幽泛起。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写这个字,但心却如昨夜醒来时候一样。 有些酸,有些痛,印着一个看不清容颜的少女。 那名在千亦旁边的中年儒生此时正好写完一幅字,颇为满意的看了几眼,发现千亦也写完了,便望了过去。 心想按之前的情况看,不求是个好字,只希望不要和鬼画桃符一般就好。 然而,这一望,却望穿了秋水。 中年儒生表情虽没有什么变化,但目光却愈来愈亮,仿佛看见佳酿的酒徒一样。 足足看了一炷香的时间,中年儒生才开口道:“为何写月字?” “不知。” 千亦老老实实的回答,出口时却带着淡淡的惘然若失。 中年人闻言转过头,先看到千亦腰间的刀,再看到千亦的手,最后才看到千亦的双眼。 那是一双清澈的眼眸,似乎一眼就能望到底,但真望去时却只看见一片深邃的平静。 中年人眯着眼又看了半晌,最后微笑着点点头:“出去吧。” 千亦闻言背上竹篓往外走去,走到门前,他忽然回头,正看见桌上的“月”字被风吹动,悠悠而落,如水一般。 …… 从“天工”门出来,千亦在门前静站了一会儿,待心情平和下来,才走向另一处。 看了看情况,千亦依旧选择了人最少的地方排队,在他看来既然每一个都要考,那便不存在难易选择,自然是越早考完越好。 抬头看了眼门上,上面写着“丹道”。 事实上,十一宫试中,有些名字并不太让人能理解到底是什么意思,比如“何方”、“闲庭”,但有些则一看便知,比如“阵法”、“丹道”。 看着“丹道”二字,千亦忽然有些明白为何明明每一项都要考,但每个地方的人数却不一样。曾毁去无数丹鼎,把残夜气得直呼“还不如买烧鸡”的千亦,对炼丹这事,实在有些头疼,如果可能的话,自然不考最好,要考也希望拖到最后。 不过既然已经到了此处,那就随其自然吧。 其实千亦心中还存有一丝希望,因为按之前两名考生交谈的情况看,很可能不会直接考炼丹,或许也是吃饭,那千亦就擅长多了,此际已日上三竿,按照平日习惯,也确实该吃饭了。 这般想着,千亦已到了门口。 然而,世事果然是鬼神莫测。 当千亦走进去后,听见的第一句话是:“小子,你运气不错,老夫是丹道宫唯一一个正常人,他们考核的全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老夫心地善良,就考你炼丹吧。” “……”千亦。 结果可想而知,以千亦炸了数百个丹鼎后修炼成的纯熟手段,不到三息时间,只听“轰”地一声!那老人已在滚滚黑烟中变成了煤炭。 千亦看着后者连眼睛都黑了三分的脸,面色微红,刚想说几句歉意的话,那老人已暴跳着骂了起来:“蠢材!千年难得一见的蠢材!老夫活了这么久,从来还没见过控火能力如此差劲之人!出去!给老夫滚出去!丹道宫谁敢收你,老夫与他拼命!” 被气得七窍生烟的老人粗暴赶出,千亦没有叹息自己运气的糟糕,反正他也不想炼丹,只是觉得有些抱歉。 回首看了眼“丹道”大门,也许,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踏入了吧。 随后,千亦第三次考核。 有了之前丹道门的教训,千亦选择了听起来似乎不难的“用策”。 用策这二字透着股阴谋的味道,但自小被残夜欺骗的千亦,觉得倘若跟智计有关,他应当不会太差。 排了一炷香,进入门中。 一名老妪坐在一间大学堂里,里面还坐了不少考生,每人面前都拿着一张纸,有的长叹,有的揪头发,有的疯狂在字上写着什么。 千亦见状没出声,平静地走到老妪面前。老妪递给他一张纸,示意他在后面坐下。 千亦接过纸,低头一看,只见上面寥寥写着十数字—— 圆材,埋在壁,不知大小。以锯锯之,深寸,锯道长尺。问径几何? 千亦看着纸上的题,沉默良久,最后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出了用策门,千亦微微感觉不妙,倘若每项考核都是如此,恐怕真要被淘汰了。如果是在拜神像中被淘汰也就罢了,千亦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若是因为十一宫试考得一塌糊涂,残夜知道了,那老家伙岂不被笑死? 第四次选择了“天机”门,千亦慎重的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片池塘。 没有画廊凉亭,没有拱桥假山,也没有荷花浮绿,奇石堤岸。 若不是水里有游鱼轻摆,水草轻晃,恐怕只能算作一个盛了水的水洼。千亦站在池塘边,周围没有别人,山林和这里隔得很远,放眼望去,四周空旷寂寥,静得仿佛能听见水蜘蛛划过的声音。 千亦看了眼池塘里的倒影,不知该做些什么。 这时,竹篓中传来了一阵轻响,一道白光骤然腾起,横空而过,如闪电一般射入了水中。 是懒懒。 千亦知道能把懒懒从睡梦中唤醒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有危机出现,另一种是肚子饿了。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是睁开眼的,后者依旧闭着眼。 方才千亦看见懒懒横空射入水中的时候,分明洒了一路的口水,哪里还不知道这懒货想要干什么。 正要出手阻止,对岸忽然走来一人。 身姿挺拔,步态飘逸,长衫素裹,负手而行。 他自对岸起,踏清波而来。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三步半。 那人第四步迈到一半之时,忽然整个人猛地一震,低头看着水里,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一样,下一刻,只听“噗通”一声。 水花四溅中,那人竟落入了池塘。 岸上的千亦本以准备好迎接考核,正全身关注的关注着后者走来的每一点细节,没想到却生出这等变化,一时有些怔然。 好在没等千亦考虑是否要去救人,那人已从水里冒了出来,但和之前气度雍容,闲庭信步不同,他极为愤怒,宛如炸了毛的公鸡,手里抓着一只咬着鱼不放的小白狗,大吼道: “孽畜!松口!你给老夫松口!!!” 第十章 此去百川观水(四) 毫无疑问,千亦的“天机”考核也被押入大牢,只等秋后问斩。 揪着自以为无辜的懒懒,千亦皱着眉把后者扔进了背篓,然后把背篓放进了天鸿刀。 本想让这小家伙多透透气,但现在看来,再透下去,自己的十一宫试就要没气了。 别好刀,千亦神色微凝的走向第五道门,阵法。 兴许是老天垂怜,连续三次碰壁的千亦,终于否极泰来。 进去后一名教习告诉千亦有五十四种阵法,任选一种在一刻钟内破解就算过关。千亦选了三才锁灵阵。 此阵是基于天、地、人三才,合三才之力所建成的困兽之阵,常用于遇到强于己方之敌时,拖延保命。道理并不复杂,然而大道至简,简单的阵法并不意味着好破。 千亦选择此阵只是因为他在龙城谷杀敌时,曾见有三名千户用过,事后也思忖了些破阵的方法,倘若实力不是绝强,或者有秘法,或者对方算计出错,那么想破阵就只有拼命了。 千亦入阵后,他本想凭借天鸿刀,再不行就加上懒懒,怎么也要破了阵,结果没想到阵法弱到他挥挥手就能挥散。 茫然中,千亦几乎是刚入阵就出阵,那些还呆在阵法中拼命的考生一个个目瞪口呆,如同见了鬼一般。 他们却不知,这阵法在启动前会探察入阵者的鼎力,根据雄浑度调整强弱。探察千亦的结果是,千亦的鼎力为零,于是强度自然也就最弱,相当于是三只小狗站在三才位上,组成阵法阻挡千亦,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在教习疑惑震惊的目光中,千亦离开了阵法门。 随后第六门悬壶门,考核的则是千亦最为擅长的医术。 考核极为简单,进门后教习带着千亦看了六十多种花草,每一种都粗略介绍了一遍,随后打乱顺序,让千亦分辨。 对熟知上万种药草的千亦来说,即便教习不说他也认得,所以里面故意设置的相似花草,在他眼里就如泾渭之水,极为分明。 很快过了第六门,第七门是符箓。 走入门的第一眼,千亦看到的是漫天黑线。 的确,一幅巨大的画卷从东墙挂到西墙,绵延数十尺。 画上什么都没有,除了黑线,密密麻麻、盘根交错、铺天盖地的黑线。 一名女教习面无表情的指着画道:“上面有八十一根线,在画的最两边,分别有对应的编号。你有三十息时间。” 千亦闻言已由东往西看去,目光移动得并不快,但在二十息后,他已看完。 千亦没有再看,而是闭上了眼,在心间默默回忆细节。 “好了。”三十息后,女教习走到画前,用一根木棍在画上随意一指。 “三十一。”千亦平静地道。 女教习闻言秀眉一挑,似乎有些惊讶,又指到另一处。 “十六。” 再指。 “六十七。” 再指! “五十九。” 女教习动容,低头看了眼玉简,笑着问道:“你叫千亦?” “不错,你下去吧。” …… 连续三次考核似乎都比较顺利,千亦终于找回一点信心,继续走向下一门。 第八门,巫秘。 这绝对是千亦所遇到的考核中,最奇怪的一项——听故事。 故事是讲一个樵夫有一天进山砍柴,遇到了一个被绑在树上的女子,樵夫救了她,女子为了报答樵夫就把樵夫带回了家里。 到女子家的时候,樵夫感觉地方有些熟悉,但他一时回忆不起来,就跟着女子进了屋,屋里还有三个人,一个是女子的婆婆,两个是女子的妹妹,三人听说樵夫救了女子,十分感激,便好酒好菜的招待他。那三名女儿对樵夫心生爱意,于是一起嫁给了樵夫。樵夫乐不思蜀,沉醉其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忽然有一天早上,樵夫起床发现三女不在身边,屋里空荡荡的,他一摸自己的脸,发现满是皱纹,再看自己的头发,竟然也全白了!他惊得大叫一声,冲出屋去,回头一看,哪里还有什么屋子,分明就是一个洞窟! 樵夫看着洞窟,突然知道为什么自己刚来的时候会觉得熟悉,因为他曾在这里躲雨的时候,发现了四只狐狸,他将四只狐狸全部打死,剥了皮,吃了肉! 樵夫心知是狐狸来找他报仇了,惊骇万分的跑回去,却发现原本的村庄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大湖。 樵夫以为过去了太久,村庄已经消失了,万念俱灰之下,樵夫跳进了湖中。 第二天,一个去找樵夫买木柴的人发现樵夫吊死在屋里,用的正是那四张狐狸皮! 故事讲完,声情并茂的老教习宛如化身吊死在梁上的樵夫,双目圆瞠,脖颈上引,舌头长长伸出,模样极为吓人。 但他随即看到一片平静没有任何表情的千亦,静了片刻,说道:“你可以出去了。” …… 不知道巫秘考核结果如何的千亦,也没有太在意,毕竟已有些习惯这里的异常。随后的两门,何方、道术。 何方门里是一名老道士在讲经台上宣读道藏,读完后千亦默背了一遍,解释一遍,就算完。 至于道术,千亦则又有些头疼,他修道十四年来,从未接触过道术,这倒不是他头疼的原因,而是道术的关键在于将鼎力按照特定的经脉,以特定之法激发,且不说他体内没有鼎力,即便有,也根本过不了刀气那一关。 为了避免在丹道门中的那一幕重现,千亦进去后,揖了一礼,便走了出来。 十门考过,太阳也似乎累了,西天渐渐有霞云升起,宛如一片片花海相连。 一些已经考完的学生坐在山谷中,神色或紧张或激动的交流着,大多数是在抱怨这十一宫试的诡异和教习的古怪。 没有细听,千亦呼出一口气,向最后一门,闲庭走去。 第十一章 问镜(上) 千亦站在石镜上。 一面望不到起点,望不见归处的石镜。 镜中有天穹,有流云,有山水,有草木,有虫鱼,有鸟兽,还有一个低头自望的他。 千亦看向四周,一匹白练自远山飞挂而下,声势浩大,宛若天河垂落,然而奇怪的是,在白练与石镜相接的刹那,飞瀑却如化作潺潺细流,无声无息的融入石镜当中,连一滴水花也不曾溅起,再低头时,千亦才发觉之前的异常—— 石镜中怎会有鱼呢? 难道自己所站之处本身就是一片湖?可为何风吹不皱湖水?水湿不了鞋履? “沙沙、沙沙……” 正当千亦疑惑的时候,一阵轻浅的脚步声传来。石镜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名少年。 少年十七八岁的样子,青色儒衫,缁色纶巾,手里拿着一卷书,步态稳健,不急不缓的走来。 在颇显空旷的石镜上,少年就如湖面的上的一叶轻舟,无风,却似乘着春风而来。 他脸上带着笑容,不是刻意的笑,是很浅的微笑。似乎对着少年来说,微笑便是他原本的表情。 “你好。”青衫少年走到近前,向千亦揖了一礼。 千亦见状也忙还礼。 “我是这次‘闲庭宫’负责考核的教习,我叫君慎独。”少年又道,干净清澈的眉眼对着千亦,仿佛是另一面石镜。 “千亦。”千亦说了自己的名字。 “那么我们现在开始考核吧。”少年依旧淡淡笑着,随后指着脚下的石镜,“千亦,你看见了什么?” 千亦收拢心神,很认真的看了半晌,然后答道:“山,水,云,太阳,天空,虫,鱼,鸟,兽,花,草,树,我还有你。” “再看。”青衫少年笑着,不置可否。 千亦又看了片刻,千亦看得更仔细:“还有石镜?” “再看。” 千亦微微皱起眉头,石镜里的那个少年也把眉头皱起,对望过来。 天静,风清,人恬,花宁…… 这一次,千亦看了很久,然而并没有与之前不同,变的只是自己越落越深的眉。 就在千亦再次肯定自己答案的时候,他目光忽然一震—— 他看见镜中的那一个自己,缓缓拔出了刀。 …… …… 百川界,群山之中。 在十二宫考核如火如荼般进行的时候,有容国院深处依旧保持着往日的安宁,学子按时到课,教习传授道法,膳堂的师傅哼着小曲宰牛杀鸡,望不到尽头的大山,暮鼓声声如啼。不过—— 除了敬亭山,此刻一反常态。 往日门可罗雀的山门,已被十数名愤怒的教习包围。这些教习有的插腰,有的挽袖子,有的怒目圆睁,和往日风轻云淡的样子截然相反,俨然一副讨债主的嘴脸。 好在这些教习也知道敬亭山是出了名“了无人烟”,所以也不怕有学子到此处来,一个个大吵大闹,就差直接踹门了。 “陆象山!你给老夫出来!快出来!” “你不要以为不开门我们就进不去!赶紧出来!今日不给钱,老夫与你不死不休!” “陆老匹夫,你好生不要脸,说好帮你考宫试,今日允我等酬劳,去年前年的也就罢了,今年的你必须给老夫一个交代!” “砰砰砰!” “开门!” …… 终于,在十数名教习如骂街泼妇附身大骂了小半个时辰后,门缓缓开了。 可惜出来的不是陆象山,而是一个粉琢玉雕的小女童。 小女童抱着一只猫咪,懒懒的揉着眼睛,似乎好梦被打断了,有些不满,皱着小琼鼻问:“你们是谁呀?堵在我家门口干什么?” 那十数名教习根本没理会小女童,门开的那一刹那,如狂风一般冲了进去。 但没过多久,又冲了回来。 一名教习红着眼睛问:“陆象山呢?” 小女童眨眨眼:“先生去采药了。” “放屁!”另一名教习当场大怒,“他又不是丹鼎宫、悬壶宫的,采哪门子的药?!况且采药需要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带走么?!” “少骗我!快说,陆象山跑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小女童面对诸多教习如饿狼一般的目光,丝毫不怕,低头抚摸着小猫咪道:“先生只告诉我他去采药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旁边一个似乎来了好几次的教习,问道:“那你师兄呢?” “师兄自然是帮忙考核了。” “不可能!”另一名教习飞快的翻了翻手中的传讯玉简,“我等来之前一共考核两千三百四十一名学生,加上此刻还在帮陆老儿考核的二十名道友,一共五千七百八十余人。到此时总共考完的学子也就五千八百人,你师兄考核的学子跑哪儿去了?难不成被狗吃了?!” 小女童依旧是眨眼,模样颇为无辜:“那你们问师兄啊,人家怎么知道?” 说完,小女童甩下一个白眼,蹦蹦跳跳的走了。 留在原地的十数名教习怒火无处宣泄,知道以陆象山那老匹夫的习惯,不等到花谢一地,是决计不会出来的,去找他只能是浪费功夫,逼问小孩他们是做不出来,一时间都把目光瞄准了小女童口中的师兄。 有新来的教习不知是谁,出口询问,另一名教习道:“是半年前才来的,没经过考核,不过好像被陆老儿定为了下一任闲庭宫宫主。” 其余教习闻言一惊,他们知道虽然陆象山越活越不要脸,但本事确实是有的,修为暂且不论,只凭有容国院但凡有难以解读的道藏、不明就里的法宝,都要找陆老儿研究便可得见。 “有这等事?那人叫什么名字?” “君慎独。” 众教习又是一阵沉默,似乎没想起跟哪个名门有关。 “半年时间就定为下一任宫主,当初是怎么进来了?” “据说是一副对联。” “对联?” “确实如此,我记得上联是——各安天命。” 第十二章 问镜(下) 千亦看着镜中缓缓拔刀的少年,下意识看了腰间的天鸿刀一眼。 天鸿刀没动,依旧静静地躺在刀鞘。 再看镜中少年的腰间,天鸿刀也是一片寂然。 然而,镜中的少年确实手里多了一把刀。 仿佛自虚无中生出,一点点露出锋芒。 一寸,山河尽白。 两寸,日月无光。 分明是一柄朴实无华的雁翎刀,却在它出现在天地间的刹那,万物皆止,万象俱空。 三尺长,而横亘天地。 三尺锋,而尽斩星辰。 仿佛随意一舞,便能化天地为作云烟。 千亦久久注视着那柄刀,心中没有恐惧,没有惊讶,没有亲切,就像他看着镜中的自己。 “多了一把刀。” 千亦说道。但并无人回答。 扭头看去,旁边的君慎独此时居然已经捧着书看了起来,双眸映满文字,口中念念有词,显然已沉醉其中。 微微一愣,千亦无奈的再次把目光投向镜中。 里面的少年也如他看着刀,出神良久,然后,那少年忽然举刀,横空一斩—— 一抹嫣红自千亦眉间滴落,宛如一滴落入了清潭中的墨。 然而清水并没有将墨越涤越浅,而是这抹嫣红将镜中的世界越染越浓。 刹那间,花红了,树红了,鸟红了,鱼红了,高山流水,天空白云,一切都变红了。 除了那个一手缔造了这鲜红世界的……孩童。 是的,原本站在那儿的少年此时已变成了一个三岁的孩童。 他在一座府邸的厢房里。 和同龄的孩子不一样,他没有缠着母亲讲故事,也没有嚷着要骑到父亲肩膀上,他不哭不闹,甚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趴在绮窗后面,往外望着。 屋里的一切,和他一样静,像是被风忽略的一池碧水。 但屋外,有人哭。 那是一个比他大不了太多的小女孩,她扑倒在地上,衣衫是血色的,泪是血色的,触摸父母冰冷尸体的小手,也是血色的。 这是一片鲜红的世界,然而在那庭院里,依旧能看到有一大块比别处更红的地方。 就在一刻钟前,小女孩还蹦蹦跳跳的向父母要铜钱卖冰糖葫芦,一刻钟后,一朵比烟花更散碎的血花在这对夫妇与小千亦交错而过时,蓦然绽放,涂抹了世界的一切。 小女孩哭得撕心裂肺,屋里的小男孩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他不会哭,泪已经干了两年。 …… 红色的百锻山。 小孩已长成一个十岁的少年。 他正趴在一堆茂密的草丛里,螳螂踩着他的脸跳过,蟋蟀停在他的发间,这些少年都没有在意,他只是握着手中的黄杨弓,不太紧也不太松,这样不至于出汗也不至于松懈。 他的眼睛很静,一如他没有多余色彩的目光。 忽然,前面传来一阵细碎的轻响,一只兔子有些笨重的探出头,小心翼翼的在吃草。 十岁的少年并没有立刻跃起,他趴在地上,听了一会儿,然后取箭,搭弓—— “嗖!” 弓弦震空一斥,一道箭矢宛如闪电一般射出! 下一刻,只听见铁器撕裂皮毛的沉响,鸟雀飞逃的惊鸣,落叶纷飞中,山林安静了下来。 那个射箭的少年这时才起身,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像往常一样走向猎物。 却在这时,那只被射穿脖子的肥兔子,居然又站了起来。 它发不出声音,只是摇摇晃晃的往前跑,虽然它的速度慢到像是乌龟在爬,但给人的感觉是,它是在跑,用尽生命、用尽所有的气力在这个鲜红的世界里奔跑,然后,将这个世界染得更红。 少年怔了怔,往常从没有遇到一箭射不死的猎物,但他只是皱皱眉,又向垂死挣扎的兔子走了过去。 喉咙已被洞穿,没人能把它医活。 于是少年按住了兔子,擒住箭矢,往外一拔,鲜血飞洒而出,溅在了他的身上。 这时,镜外的千亦才发现,原本纯白的少年也开始变红。 拔掉箭矢后,少年和往常一样,取出腰刀,开始宰杀猎物,但在他剖开兔子腹部的一瞬间—— 腰刀,落了地。 没有任何声音,只是又一道鲜红溅落在少年的身上。 兔子的腹中,赫然是一只等待出生的幼崽。 …… 少年已经十七岁。 他提着刀,站在一片荒漠上。 他的身后是一众披甲提枪,弯弓搭箭的将士,他们神色严峻坚定,都望着荒漠的尽头。 尽头处,有尘烟漫起,吼声震天。 轰隆隆! 那一片尘烟越发浓烈,遮天蔽日,宛如一片汪洋打来! 将士们手中的利剑长枪、金刀冷矢,开始颤抖,这并非紧张,而是整个人,整只军队,整片荒漠都在颤抖! 龙城谷,万妖潮! 尘烟转瞬扑来,荒漠上的将士深吸一口气,忽然仰天大喊,一起冲杀了过去,转瞬间,荒漠这头也掀起了一片尘烟。 在看不见天空的世界里,少年任尘烟漫过,喊声踏破,他一步步往前走去,然后拔刀—— 鲜红的长刀拔出,一如鲜红的他。 他在战场,他在杀妖,每一次挥刀,都会有一片妖兽倒下,然后又有另一片妖兽涌上来。 少年面无表情,甚至很冷,他已经习惯,习惯从鲜血中经过,习惯这世界的……血红。 …… 镜外,千亦沉默。 他眉头深深的凝着,仿佛丢了钥匙的锁。良久后,他问: “这是过往?” “这是石镜。” 一旁看书的君慎独已从书里抬起了头,微笑的看着他:“心中有什么,镜中便有什么,此镜名曰:濯心。” 千亦没说话。 他的双眼依旧如血。 “我不知道你看见了什么,但知道你应该还没看完。请再观之。” …… 战场上,烟尘弥漫了整整一天。 等残阳如血,荒漠更如血的时候,千亦和一干将士站在望不到边的尸体上。 他们再一次战胜了妖潮。 再一次熬到了尘烟散尽后的夕日。 剩下的将士拖着疲惫的身体,慢慢地离开战场,往远处的城池归去。 他们不用去找寻战友的尸体,因为根本不可能找到,在这里死亡,就意味着彻底消失。 隔了二三里,翻过一片大山,一座被群山包围的雄伟城池出现在众人眼中。 夕阳下,大雁自城头飞过,犬吠往城外飘落。那一刻,它比所有的山岳更加岿巍挺拔,让人祥和。 十七岁的少年走进城里,在转角的油饼铺子遇到一对母女。 小女孩啃着油饼,望着母亲:“娘亲,今晚吃什么啊?” 妇人却蹙着眉,她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往城门的方向张望:“吃、今晚……” “今晚自然是吃红烧鸡!”忽然一个男人大笑着从后面走来。 小女孩眼睛一亮,高兴的扑了过去:“爹爹,你回来啦!” 男人一把将小女孩抱起,宠溺的亲亲女儿沾着油渍的小脸:“想爹爹了没有?” “想了。”小女孩笑眯眯的说着,在父亲脸上印下一个浅浅的吻。 旁边的妇人悄悄别过头去,擦掉眼角的泪水。 千亦从旁边走过,夕阳静静地将他身影拉长。 晚风迎面吹来,掀开他的发丝,掀起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他是红的,但小女孩,妇人,油饼铺子,这座城池,这片青山—— 是白的。 …… 多年前的那座大山。 十岁的少年剖开兔子,看见里面的幼崽后。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依旧如往常一般,诚恳的低头,随后,他把兔子腹中奄奄一息的幼兔抱出,放进怀里,提着死去的母兔,往回走去。 在山洞里,他把死去的母兔宰成肉块,炖了汤,和残夜、懒懒一起吃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浪费。 至于那只幼崽。 两个月后的某天清晨,少年抱着一只小兔子,在山里寻了很久,将它放回藏在石间的兔子窝。 小兔子迷茫的望了望四周,抬起头,红色的眼睛望着少年。 …… “书曰:清乎兹水,美乎兹水,过奇峰秀峦,经莽原荒野,灌良田万顷,养生灵四方。或问:源于何处?答曰:埋骨之巅。” 第十三章 榕树下 当千亦从闲庭门走出时,夕阳已半掩在山后。 盛满闲暮之气的山谷里,坐满了考完的学生,或两三个,或五六人聚在一处,正激烈的讨论着,唾沫星子横飞之中,他们显然忽略了万鸟归巢的景象,也忘了听仙鹤长唳的空灵。 完成十一宫试的众考生,心情无疑是紧张和激动的,紧张自然是因为关系到能否在这座闻名遐迩的国院学习,激动却是因为考核实在是有太多的不可思议甚至不可理喻,于是几近崩溃,有些歇斯底里。 一名考生站在众人中,用力的挥舞着袖子,神色极为愤慨:“想我乃是当朝礼部尚书的嫡长子,家中世代为官,祖爷爷更曾是鸿国宰相!居然让我这样的名门之后脱了衣服在水里游泳!更可气的是,本少忍辱负重、不惧艰险的下水之后,居然有一只臭鞋从上游飘了下来!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本少回去若不参这些可恶至极的教习一本,就不姓谢!……” 其余考生听罢,想起之前遇到的种种操蛋考核,顿生同仇敌忾之感,一起痛斥教习的不道德。 空幽寂静的山谷,一时间人声鼎沸,颇为热闹,仿佛太阳并非是要西落,而是东升。 千亦还在沉思中。 他走到远处的一棵榕树下。 方才闲庭门一试,君慎独念罢“清乎兹水……埋骨之巅”,濯心镜里那个鲜红的世界便瞬间作云烟消散,一切恢复原样,秀水青山,天斯在下,只有那两行字在山水之间浮浮沉沉。 君慎独言:“大江滔滔,日行千里,养育生灵无数,而鲜有人知道江水曾经过何处,又源于何方。人云:‘英雄莫问出处’。生命在互相吞没中得到延续,又有谁能做到无咎?既然都有错,那便都没有错。一切的道理就如羊吃草,狼吃羊,狼和羊死后的地方,长出青草一样简单。” 不关对错,只关因果。 千亦回忆起龙城谷的日子,七年来,他一直和将士并肩杀妖斩魔,鲜血染他白衣无数,但他依旧一次次的站在那儿,因为他清楚,他的刀不是为了杀而存在。 这世间最大的因果便是弱肉强食。 一切罪恶也源自于此。 离开闲庭门时,君慎独道:“千亦,我在你的身上看见了一条大江。” 江,是这世间对一往直前最执着的存在。 千万年来,沧海桑田,星移斗转,但可曾见过大江回流? 这是千亦的路,从他十岁那年,在百锻山上看见清泉的那一刻便已注定。 …… 就在千亦思索的时候,三名考完的学生走到千亦身边不远处坐下。 这三名学生倒是与大多人不同,神色比较平静,坐下时,也不是毛毛躁躁,而是先拂了拂才坐下。 其中一人瞟了千亦一眼,见千亦睡着,便向旁边的人说道:“子羽,你方才说这次参考十万余人,第一项考核便淘汰了九万还多,连两大天才之一的化无极也被淘汰,可是真的?” 那名叫子羽的学生点点头,道;“我们一路考来,所遇也算古怪离奇,我估计第一项考核很可能不仅是测试天赋那么简单。” 旁边一人皱眉道:“但这样也不太可能淘汰化无极啊!去年师尊带我去过猗天苏门,我与化无极曾有一面之缘,那人的确十分骄傲,但也的确十分了得,单凭十七岁王境巅峰,便担得起‘人中龙凤’四字。连我等都未被淘汰,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被淘汰的理由。” “景恒你有所不知,实际上化无极并没有参加考核,不是没来,而是没让。第一项考核的时候,他不知为何来迟,但按他的行事风格,自然是不会排队,可没料到插队却被人家推开,之后又发生种种事,化无极想要动手,又被那考核的教习落笔镇压,化无极这才大笑而去。” 另两名考生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居然除了另一名天才,还有敢如此得罪化无极的猛人,便问:“那推开化无极的考生是谁?” “千亦。” 两人纷纷摇头,显然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咦?”那叫景恒的考生忽然想道,“子羽你第一项考核分明与我在一处,怎么这般清楚?” 那叫子羽的考生闻言神秘一笑,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递给二人。两人接过一看,上面赫然写着六个大字—— 入院秘辛必知! 两人当场便傻了眼……居然还有升级版的。 子羽见两位好友如此表情,哈哈笑道:“其实这只是今年考核信息的一个及时整集,很少人有,因为家兄在有容国院,这才得了一本,上面还提到十一宫试的分布情况,一共十个山谷,每谷**百考生。” 另外两名考生点点头,迅速翻看起来,一边喃喃道:“原来每一门考核都有甲乙丙丁四榜,甲榜取三人,乙榜取百人,丙榜取三百人,丁榜取人数不限。凡上甲乙丙榜者,有资格成为该宫学子,上丁榜者,有资格到此宫学习,未上榜者,无资格。” “甲榜居然只取三人!”景恒抬头叹道,“不知何等人物才能上此榜,不过,这录取率未免也太低了吧?” “确实!”另一名考生皱着眉道,“就按每个人只占一个榜中的一个位置算,也有一半的考生要被淘汰,可事实情况是,还有和化无极比肩的天才,说不好十一门,门门都会上榜!” 眼见形势如此严峻,三名之前还颇为平静的学生,此时也紧张起来,望向远处的十一道大门。 忽然,景恒的眼眸映出一片光亮,与此同时,整片山谷一静,仿佛陡然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嗓子。 山谷中,原本幽邃漆黑的十一道大门忽然光芒闪烁,将十一道光投洒在虚空中,形成了十一道巨大的玉简,玉简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而在每个玉简的最左边,还有八个醒目的篆书——甲榜、乙榜、丙榜、丁榜! 在看清这八个字的刹那,山谷里出奇的依旧保持着寂静,然而只维持了一息,下一刻,所有的考生都宛如看见主人喂食的小鸡一样,疯狂的向榜单冲去,一些已经开始修道的人,甚至不惜全力施展修为,飞向榜单;少有几个想保持气度的考生,也越走越快,等到发现自己已经落到后面,便再也顾不得什么气度,大骂一声,挽起袖子便往里挤,推左踹右,浑如一个英勇杀敌的大将! 那几名坐在千亦旁边的考生也匆忙起身,投向了人潮之中。 一时间,本就人声鼎沸的山谷,瞬间上升到沸反盈天的层次。 千亦睁眼醒来,有些怔然的看着这等景象,随后心中不免觉得有些好笑。摇摇头,往虚空迈出一步,就如踏在阶梯上一般,稳稳的踩了上去,随后再迈,再高,一寸寸,越过众人,越过枝枝蔓蔓,落在了榕树顶上。 此刻,十一道玉简已完全展露在他的眼中。 千亦凝神望去,找到自己的成绩—— 何方:甲榜 天工:甲榜 悬壶:甲榜 符箓:甲榜 阵法:甲榜 闲庭:甲榜 用策:无 道术:无 丹道:无 巫秘:无 天机:无 第十四章 青袍教习的私生子 没有人注意到千亦,所有考生的目光都集中在十一张玉简上,对他们来说,上面每一个字都关系到他们一生的命运,甚至一城一族的命运,所以仔细度也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恨不得把字全拆成一笔一划。 纵使如此,十一张玉简上数千个名字,半个时辰后已完全被看过,众考生却依旧站在榜单前,如痴如醉的望着,显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足足大半时辰,直到西天以火焚云为灯,还意犹未尽。 考上的欣喜若狂,不敢相信,自然看了一遍又一遍,没考上的面如死灰,不愿相信,也看了一遍又一遍。等众考生心情终于平复下来,便又开始关注榜单上方最耀眼的几个名字。 “果然!京都第一公子不负盛名,十一门竟然五甲榜五乙榜!当之无愧的第一啊!”一名考生仰望着玉简最上方金光灿灿的名字,感叹道。 “确实!不过,我疑惑的是,与他齐名的猗天苏门化无极为何一个榜都没上?难道传言有误,化无极实际徒有虚名?” 旁边一人闻言摇头:“兄台,你有所不知,化无极没上榜不是没实力,而是根本就没考!” “没考?!” “千真万确!当时我亲眼所见,化无极得罪了一个背竹篓的少年,然后便被青袍教习驱逐了出去!” “竟有这等事!”那考生惊愕道。 “是啊!那化无极仗着自己天赋好,想要羞辱那个少年,结果被青袍教习落笔镇压,砸得地都穿了!” “如此为那少年出头,难不成那青袍教习和那背竹篓的少年关系匪浅?莫不是……”话锋忽然一转,“那少年叫什么名字?” “千亦。” “那青袍教习呢?” “你是说……”那考生闻言一震,但随即又皱眉,“似乎那教习并不姓千!” “啪!”前一名考生激动的一拍手,“这就对了!” 那考生愕然:“不……姓千,为何还对了?” “因为都姓千就太明显了!” 这考生没有继续说下去,脸上却已分明写了三个大字——私生子! …… 此刻,看完榜单后无事可做的千亦,已经回到榕树下小憩。对于只是发生在第一项考核中的小风波,丝毫没有在意的他,却不知道自己已被人推论为青袍教习的私生子了,而做出这番合情合理推断的考生显然对千亦产生了极其浓厚的兴趣,正想着寻找更多佐证时,忽然心间划过一抹亮光: “千亦这个名字,为何有点耳熟?” 其实不是耳熟,而是眼熟。 一些细心的考生已经指着榜单上千亦的名字:“这人是谁,好像有不少甲榜。” 其余考生闻言,下意识目光快速在十一个玉简扫过,同时口中不由自主的念道:“一……二……三……四!……五!……六!!!” 声音越念越大,越念越震惊,等他们发现十一个玉简上,这叫千亦的学子居然有六门甲榜,比京都第一公子还多出一门时,一个个已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名最先怀疑千亦是青袍教习私生子的考生,更是激动无比,就好像得六门甲榜的不是千亦,而是他一样!大吼道: “我就知道!六门甲榜,比京都第一公子还多出一门!不是私生子是谁?!” 这句话,无疑如在烧得正烈的锅里泼了一桶油,瞬间让山谷炸了锅!激起无数引人遐想的念头,俄顷之间,千亦是青袍教习的私生子已然被锤炼成一个不争的事实,并以星火燎原之势,迅速传遍,同时一个个故事伴随而生—— “……你们都不知道,俺小时候是和千亦一个村的,俺们那疙瘩,完全是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但忽然有一天,来了四五名乡绅,带了近百人修了座大宅子,大宅子修好后不久,就有一个小孩在无数丫鬟的簇拥下,住了进来,后来俺听人家说,那个小孩叫千亦……” “……说出来你们都不信,我是在酒楼替家父看场子的时候,看到千亦的,但他不是来酒楼吃饭,也不是来听曲,竟然是来做小厮的!那时候我就发现他的与众不同,若不是家父生意忙,我随后又换到别的酒楼去了,说不定现在和千亦已是朋友,但他那双坚定的眼神,我至今还记得……” 之后又是种种诸如家道中落、父亲变心、奋发图强之事,林林总总,不过结局倒是不约而同的一致——历经磨难的千亦,终于在这年,背着竹篓来有容国院考核,那青袍教习认出千亦的身份,非常悔恨,想要补偿千亦,所以连对于想要羞辱千亦的化无极,也毫不犹豫的镇压,之后更是施展出惊天手段,让千亦斩获六门甲榜! 故事感人至深,人物有血有肉,也很符合众考生的心理想象——毕竟,除了那些如化无极一样永远赶不上的人,突然冒出一个籍籍无名的人,要踩在他们头上,也让他们难以接受,似乎只有串通作弊,才合情合理。 “不过,即便是事先串通好,这叫千亦的也有些本事。”一名考生站在闲庭门的玉简前说道。 闲庭门的玉简很奇怪,虽然同样的是甲乙丙丁四榜,但甲榜只有两人,乙榜无人,丙榜无人,丁榜却几乎囊括了除甲榜外的所有考生。 对奇怪的事,永远不缺乏熟悉内幕的考生,很快便有人出来解释: “闲庭宫是有容国院最为奇怪的一宫,建院百年以来,是最早存在的学宫之一,然而到如今,连同教习宫主,一共只有过五人。原因是它取榜规则十分奇怪,只取两榜,有时甚至只取一榜。取两榜就如现在这样,分别是甲榜和丁榜,甲榜多数时候只有一人,像今天有两个人的情况并不多见,当然,多见的是甲乙丙三榜无人,所有的考生都在丁榜。 “如此取榜,自然难以招到学生,加之闲庭宫所传授的课程对修道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的帮助,所以那些上了甲榜的学生,也多半选择了其它宫。今日甲榜虽然有两人,但恐怕和往年一样,一个学生都招不到。” 众人听罢,心中了然,抬头看去,闲庭宫上与千亦并肩而立的,赫然也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雨寻烟。 第十五章 那些过往 闲庭宫建立至今,包括宫主,一共有过五人。 宫主陆象山一副为老不尊的样子,最正经的表情就是不正经,百年来除了偶尔显露出他还算不那么一无是处外,众人对他影响最深的就是炉火纯青的坑蒙拐骗功夫。至于修为,因从未有人见他出手,不得而知,但有人看见过陆象山和院长掐架,具体情况不明,倒是时时传出咒骂声和碰撞声,显示着战况似乎比较激烈。联想到院长的修为,众人心中也有些揣测—— 好歹是一宫之主吧,应该有些道行。 闲庭宫历来负责的只是传授各种知识见闻,诸如法宝的等级,功法的种类,符箓的门别,有时候也讲名山大川的来历。 以往时候是一名异常好看的女教习讲,所以听课的基本都是些男学生,不过这半年来,学堂里的性别有了变化,女学生开始多了起来——因为原本的女教习换成了一个男教习,并且同样异常好看。 男学生却一如既往的多,倒不是有什么别的癖好,而是女学生多的地方,从来不会缺男学生。 只是让人奇怪,那名女教习就如一夜之间蒸发了,再没有人见过她。 这几人算是闲庭宫里为众人所知的,倘若是百年前便在有容国院的教习,可能还知道另一个人——“千里乘风”陈徙南。 陈徙南是不折不扣的天才,四十岁开始修行,四十立道,先天人境巅峰,四十二圣人境巅峰,四十七王境巅峰,四十八破境达到地境修为,随后,十年修满,以地境六阶的修为离开了有容国院。用十年时间完成了大部分修士六十年才能完成的修行,天赋之高,百年难遇!然而他这一去,却宛若一颗石子投入江海,再没了声息。 有人说,陈徙南去边关杀妖,已然阵亡。 也有人揣测,陈徙南在某处灵山闭关,修为大涨。 但真实情况如何,无人知晓。 …… “哼!闲庭宫这么个破地方,考上甲榜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何况其中还不知道掺杂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一名学生不屑的看了千亦的名字一眼,冷哼着说道。 旁边有考生见状揶揄:“其他宫也就罢了,但闲庭宫是出了名的宁缺毋滥,从往年经常甲榜空缺就可看出,虽然它‘缺’的也比较奇怪,可毕竟是从八千考生中选出的,兄台,你莫不是嫉妒了?” “我嫉妒?!我有什么好嫉妒的,一个私生子而已!”那考生脾气暴躁,一激便怒,差点跳了起来,“你说闲庭宫宁缺毋滥!但闲庭宫试考了些什么?介绍一段山脉的形成和过往?认出某某法宝的种类及特性?还是讲一下某门某派的来历?且不说这些有何用处,即便有用,我有位熟记上万典籍的朋友,七十年都耗在上面,现在连他都上不了甲榜,这个年龄不过二十的千亦,他凭什么上甲榜! “而且,你恐怕不知,这学院的十一宫试,曾经有人全部拿到过甲榜,后来这人选择了到闲庭宫修行,十年时间!整整十年时间!你知道如此天才人物后来的结局么?进去是人境,出来还是人境!一丝修为都没有增加!这样的学宫,误人子弟,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众人闻之哗然,居然有这样的历史在,难怪闲庭宫人那么少。 就在众人还待再说时,山谷中玉简忽然一震,一道声音从百川界深处传来—— “放榜时间结束,现在请诸位按成绩选学宫。 “一、每宫甲乙丙三榜者,有资格成为该宫学子;丁榜者,有资格到此宫学习,无资格成为该宫学子;未入榜者,淘汰。 “二、甲乙丙三榜无名,丁榜有名者,不能成为有容国院学子。 “三、未能进入任何一宫者,视为淘汰,无法进入宫门,请于原处等待。 “四、请诸位慎重考虑,半个时辰内做出选择,有序入宫。” 话音刚落,十一道玉简化作光雨消散。 同时,在十一道门中间,第十二道门,由虚入实,显形在山谷中,门的正上方,赫然写着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如海! 如海门与其余门没什么区别,但不知为何,它立于众门之间,就如微服私访的君王一样,即便是简简单单一站,也有吞吐山河,睥睨天下的威严。 众考生惊讶,正要询问时,已有眼尖的考生看到如海门上镌刻的小字—— 天宫如海,非人中龙凤不得入! 拜神像考核,无上等之姿不得入! 十一宫试,无一门甲榜九门乙榜以上,不得入! 三个不得入,几乎已将十万考生全部拒之门外。 “居然还有这等学宫!”一名学生看完后惊叹道,“如此苛刻的条件,恐怕是除了闲庭宫以外人最少的学宫吧。” “今年甲榜一共三十二个,光是京都第一公子和那个私生子便占去了十一个,剩下二十一个,能有一半进去便不错了。” 有人则是幸灾乐祸,冷笑道:“六门甲榜又如何?可惜这青袍教习费尽心思,他儿子却一个乙榜也没有,最后还不是进不去?哈哈!” …… 众人谈笑间,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西天的焚云渐渐被浮起的夜色淹没,东方的山巅,浅浅白光溢出。 忙碌紧张了一天,众考生终于意兴阑珊,开始选学宫。 其实对于大多数考上的学生来说,十一张玉简只上了一榜或者两榜,上三榜四榜的很少,至于如京都第一公子一般,十一榜都榜上有名的,更是凤毛麟角,所以选择大都很快。 再说,术业有专攻,能在有容国院专修一门,已是极大的幸事。而那些没考上的学生,看着别人一个个排着队往十二宫门里走,满眼的羡慕和感伤。 一时间,山谷里,同时呈现出两种截然相反的景象,排队的学生喜气洋洋,高声谈笑;看着排队的学生的学生,暮气沉沉,一片寂静。 就如烟火与夜空,一个繁华,一个冷寂。 …… 十二宫选择的中,有十宫是相差不多,但如海宫和闲庭宫就显得很清静。 只是前者的清静是骄傲的,后者的清静是落寞的。 每当一名学子向如海宫走去时,总会吸引一大片羡慕嫉妒的目光,宛若繁星望着明月。而闲庭宫仿佛是被云朵遮住的星辰,黯淡得干脆一个人都没有,似乎早已被遗忘。 就在这时,千亦在榕树下醒来。 有些惺忪和困倦。 来有容国院考核之前,他便有些倦,像是战斗了很久一样,他以为是京都的酒与边关不同,又一下喝得太多,宿醉的缘故,此时考完十一宫试,尤其是闲庭宫一试后,整个人更是疲惫很多。 所以闭目后,他很快进入了睡眠,而且睡得很香。 睁开眼时,正见西天最后一抹红霞在婆娑树影里熄灭,微凉的晚风轻轻吹过,拂着脸颊,千亦呼出一口浊气,似乎精神恢复不少。扭头看见众考生又开始排队,便仔细听了片刻,得知已开始选学宫了。 望了望十二道宫门,千亦没有任何犹豫,径直往闲庭宫而去。 他当然不用多想,无论是那片濯心镜,还是那场十七年的红色过往,他都会选择闲庭宫。 更况且在他离开的时候,那个微笑的少年说了,你来,管饱。 所以不为别的,就冲这四个字,他的目光也不会在别的宫门上多停留,包括天宫如海。 他来龙城谷不是为了修行,只是来看看这里的风景。 边关的血色太浓,他想看京都的雨,京都的屋,京都的人,而闲庭宫,显然是最妙的观景台。 山谷中,因为千亦的出现,忽然变得安静。 星光刚刚泛起的夜色里,微光下,众人还保持着前一刻的表情,只是这表情中,有了惊讶和不可思议衍生而出。 不是因为千亦气场太强,只是晚风中,这道衣袂飘飞的身影,竟是走向了闲庭门。 走的那样坚定,也那样自然,仿佛一个在外忙碌完归家的人一样,轻推月下门。 而更让众人惊诧的是,考上闲庭门的只有两人,一个是雨寻烟,一个是千亦。 眼前之人,显然不像雨寻烟,而有考生已然认出千亦腰间的刀—— 他,便是千亦。 那个行于世的……私生子。 第十六章 君子不远庖厨 步入闲庭宫门的刹那,千亦被春风吹绿了眼。 阵阵竹涛中,即便是夕阳残照,也被这深邃听不到尽头的簌簌声染绿,一只燕雀衔了两片叶,剪山而过,翩然隐没在星月浮沉的绿海里。 千亦迎着微凉的晚风,经年枯叶自他脚下流过。 近一些,听见竹林里别的声音。 “咔、咔、咔……” 细细碎碎,是被清泉洗涤过后的切菜声。 千亦循声而去,转了个角。 在明月踏山升起的刹那,恰见竹林里人影幢幢的小屋。 微黄的灯光下,围着矮矮篱墙的竹屋很静谧,仿佛是山里再寻常不过的一户人家,但在篱墙的某处,正对竹屋中堂的地方,一道不寻常的院门竖立着。院门不高不矮,不新不旧,一如竹屋前溪流中的青石,安安静静,然而门的上方写着两个字:闲庭。 谁曾想到,十二宫之一的闲庭宫,就是这样一座隐没在竹海中的竹屋? 雁过难寻,叶落无声。 这时,千亦的脚步声漫进了屋中,于是切菜声一顿,竹屋里那个身影探出头来。 君慎独望着千亦,没有意外也没有诧异,微微一笑:“你来了?先坐吧,等我把这个茄子切好。” 话刚落音,千亦没动,腰间的天鸿刀却忽然剧烈的颤抖起来。 千亦眉头微皱,把天鸿刀里的竹篓取出,几乎就在竹篓露出的刹那,一道白光宛如闪电一般射出,直向竹屋里切菜的那道身影扑去。 然而,下一刻,只听“哐”的一声,白光止步在篱墙前,一道道青光从虚空中泛起,如被石子激起的涟漪,向四周荡漾开去,涟漪的正中,懒懒现出原形,呈“大”字形缓缓滑落。 千亦脸色沉冷,过去一把揪起眼睛还没睁开,口水已经流了一地的懒懒,正要将后者再次塞回天鸿刀的时候,君慎独已快步走了过来,身上围着蓝底白花的厨裙,手里还握着菜刀和半块茄子。 他有些焦急,开口第一句是:“伤得如何?” 千亦一愣,随即才明白君慎独是在问懒懒,他提着懒懒的两只耳朵看了看,后者张牙舞爪,正挣扎着往东厨扑,显然不像是有事的样子。 君慎独也察觉懒懒毫无异样,呼出一口气笑道:“自‘清泉石上而流’,妖魔触之即伤,即便是被‘天锁阵灵’探察过的灵兽,也要先获得‘闲庭书’的认可,方能不被其所伤,不料千亦你这灵物居然完全没事。” 千亦对此倒不是太惊奇,他已见过太多在别的灵兽身上适用,却在懒懒身上不适用的事情,比如,吃和睡。 见懒懒无恙,君慎独大开院门,将千亦迎了进去。 千亦回过礼,走进院落,一不留神,懒懒又向东厨扑去,好在千亦反应快,一把擒住懒懒的小尾巴,懒懒依旧保持着向前扑去的姿势,整个身体紧绷着,宛若一根凝干的面团。 千亦脸色颇为僵硬,有种恨不得当场将这吃货掐死的冲动,君慎独却笑了笑,走进东厨,揭开一个倒扣的碗:“现在饭还没做好,煲的汤也要等等,不过中午给先生做了菜,因为先生没回来,倒没有动过,不知它愿不愿意……” 自然不会不愿意,因为对于懒懒来说,除了不能吃的,能吃的都一样,反正都不过是往嘴里一放,吞在肚中而已。 接过君慎独的冷饭冷菜,千亦指尖流过一丝看不见的颤动,下一刻,饭菜微微沸腾,一股热气已裹着香味飘散而出。 到了“心似大江”,把饭菜加热这点本事,千亦早已信手拈来。 取了一双筷子,把碗递到快被口水淹没的小白狗嘴边,下一刻,只见筷箸飞舞,懒懒已用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速消灭着碗里的食物。 千亦把脸转向一边,望着墙壁出了神,而君慎独也只是摇头笑了笑,不再多说,转身继续切茄子。 小屋里,一时寂静下来,只有君慎独切菜的声音和懒懒“呼哧呼哧”的咕噜响,混杂在窗外的竹涛声里。 千亦开始打量这座小小的庭院。 身为十二宫之一,闲庭宫算是五脏俱全。有做饭的东厨,用膳的膳堂(或者说是草棚),见客的中堂,看书写字的书屋,修行就寝的寝舍,只是在这之前,得加上一句——麻雀虽小。 也难怪闲庭宫一年只招一两人甚至不招,原来根本是住不下。 数了数住的寝舍,一共四间,之前听君慎独说先生,那么闲庭宫还有一人,意思是加上自己一共三人? 这时,君慎独敲开锅盖,用筷子戳了戳锅里藕和肉,熟了,便熄掉锅炉里的火,开始取碗筷,但出乎千亦意料,他取了六副。 其中几副碗筷明显是新做的,而柜橱里则放了另外两副老旧的碗筷,这意思是…… 没得千亦细想,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道活泼,一道沉静,一前一后交织着,被竹涛传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小君君,饭做好没有?我肚子饿了!” 有些出乎意料,是一道很稚嫩的女童声。 但千亦想的不是这些,他忆起闲庭宫甲榜上的两个名字,一个是自己,另一个是—— “吱呀!” 院门被打开,一个扎着羊角辫,抱着猫咪的小女童蹦蹦跳跳的走了进来,随后,另一道黑色的身影也在烛光的照耀下,露出面容。 那双清冷得不为四季改变的眸子,沉冷如长剑的寒眉,不是雨寻烟又是谁? 雨寻烟微微抬眼,正望见千亦。 千亦也在那时扭头。 竹叶映月,自两人之间飞过。 第十七章 清溪明月一相逢 雨寻烟眼中的千亦是惊讶的,就如千亦眼中的雨寻烟一样愕然。 十一宫试的时候,雨寻烟和千亦不在同一片考区,不过榜单都一样,她看过千亦的成绩,六门甲榜,闲庭宫作为十二宫中饱受诟病的一个学宫,无论怎么看,千亦都会有更好的选择,所以,她在来之前根本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千亦。 当然,选择闲庭宫本身和千亦并无太多关系,她来有容国院,本就是为了进闲庭宫。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一触即离。 没有说什么,也没什么可说,毕竟只见过三次面而已。 不过,作为第一次和千亦见面的那个小女童,却显然有很多话想说。 从进门之后,她已经“喂”了三声,一声比一声高,但每一声落在少年的耳中,似乎连蚊子叫都不如,根本没有理会。一直以来,到哪儿都被目光簇拥着的小女童怒了,明明自己这么可爱,这么漂亮,他居然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原本还觉得千亦挺顺眼,此时只觉千亦和那些要债的老教习已没什么两样。 当她气鼓鼓的“喂”出第四声后,千亦终于看了过来。 千亦想起自己刚到龙城谷的时候,有个人也是这样叫自己的。 “你就是千亦?!”小女童瞪着千亦,满眼挑剔,就像盯着屠夫摊上的一块肉一样,“哼!看你一副色眯眯的样子,进门就盯着雨姐姐看,跟你那小色狗一样,不是好人!” 千亦没说话,他不至于因为一个小女童的无礼而生气,不过小女童最后一句“小色狗”却让他留意了一下。 小色狗是谁?千亦没想到生命早已被吃和睡填满的懒懒,有一天也会和“色”联系在一起。 侧耳倾听,这才发觉一直吃得“呼哧呼哧”响的懒懒不知何时没了声音,扭头一看,只见懒懒正呆立着抬起头,满脸油渍,嘴角还挂着数十颗米粒,模样傻愣愣的,眼睛却异常的亮,一副啃骨头时忽然闻到了肉香的表情,眼中甚至泛起淡淡的蓝光。 在懒懒的对面,小女童的怀里,一只白色猫咪懒洋洋的趴着,俯视着懒懒,样子和寻常家猫没什么区别,但那双映着烛火的漆黑猫目却无端带着一股傲气,朝懒懒一望,完全就像是一个看着乡下土农民的京都大富。 千亦干咳一声,懒懒没动。 移走饭碗,懒懒还是没动! 千亦这次是真的惊住了,从小见惯了懒懒和残夜争食,被揍得鼻青脸肿也决不放弃,这次在它眼皮底下端走饭碗,居然无动于衷! 而且,千亦知道,双目泛起蓝光,这是懒懒极为兴奋才有的表现,他已经准备好,倘若待会儿懒懒扑出去,定要在第一时间把它塞进天鸿刀里。 出乎意料,那只白猫看了懒懒片刻,忽然一哼,把头高傲的扭到了一边。 而懒懒也没有扑出去,它竟破天荒的用小爪子抹了抹脸,把油渍和米粒抹去,似乎嫌抹得不干净,干脆一把抓起千亦的衣摆,狠狠抹了两下,这才罢休。 千亦还没回过神,以至于小女童又在他耳边“喂”了几声,他也没反应。 等到他扭过头时,那小女童已经气得脸都红了,只听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千亦摇头。 “哼!听好了,本姑娘就是貌若天仙、冰雪聪明、人见人爱的闲庭宫副宫主,南晓意南宫主!” “……” 没有回应,千亦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小小的庭院里,只有晚风吹得树涛阵阵,枯叶纷飞。 那叫南晓意的女童怔了一下,下一刻已暴跳如雷:“你!你狂妄!你那副‘明珠投暗,前途堪忧’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你是瞧不起本宫主还是瞧不起闲庭宫?!” 千亦没答话,这时东厨里盛饭的君慎独笑了笑,喊了声:“准备吃饭了。” 南晓意却显然没打算放过千亦,拦在千亦面前,摊开一只手:“有本事,先把学费交来!” 千亦眨眨眼。 他完全没有想过还有交学费这样的事,在他十七年的岁月中,他只为食物和做衣服交过钱,甚至连学费听都没听说过,所以从龙城谷到永安城,一路行来,虽不算挥金如土,但在吃喝方面,绝对没有小气,银两早就花得差不多了。 悄悄探出一丝气机,数了数还剩的钱——十两,并不太乐观,但千亦的声音很平静:“多少钱?” 南晓意道:“一千两!” “……”千亦。 “怎么样?”南晓意见千亦没说话,顿时扬眉吐气,笑了起来,“交不出钱吧,看你一副腰缠万贯的样子,还以为你有多少钱呢,结果一千两都交不起!” 千亦没有说话。 南晓意更得意,掰着指头道:“一千两还只是一学年的学费,此外还有住宿费、餐饮费、书本费……哎!你去哪儿?” 千亦已经往外走去。 他倒不是因为南晓意的话而生闷气,只是他完全没想到来有容国院读书,费用如此惊人,他在龙城谷杀妖,一个一文钱,不知得杀多少才够在这儿读上一年,难怪走的时候,残夜居然大方的给了他那么多银两,原来是要交学费。 身上只有十两碎银,千亦只好离开,白衣在夜色中轻舞,掀起一丝轻微的响动,懒懒被惊醒,扭头看见千亦正在向外走的身影,目光虽然对白猫依旧是不舍,但它下一刻已化作一道白光,落在了千亦的肩头。 对懒懒来说,从千亦在碎石堆把它找到,用体温维持它生命的那一刻,这世间已没有任何存在比千亦更重要。 一人一兽如此果决离去的身影,让众人一呆。 雨寻烟依旧望着别处,只是握着长剑的玉手,微不可察的紧了一紧。 南晓意一急:“喂!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跟你……” 说着便要追出去,这时旁边一只手伸了过来,拿着汤勺的君慎独摇摇头,笑着望着远方。 “我们先吃饭吧,先生一会儿回来。” …… 敬亭山,夜幕已完全降临。 千亦在月色中穿过一波波竹浪,往来时的方向行去。 走过一片竹林,千亦遇见了一条自崖间飞落的清溪,水中明月轻浅,宛若一道轻舞的幽影。 千亦微皱眉头,他并不记得来时有过一条溪流。扭头望去,只见一个靠在大青石上看书的老人。 老者须发皆白,满脸皱眉,已看不出年岁,身上很随意的穿了件深蓝裋褐,像是一个忙完后偷得清闲的农夫。 月光洒在书卷上,并不算亮,但不知为何,千亦却能清清楚楚看见了上面的字。 “年轻人,你喜欢读书么?”这时,老人忽然出声问道。 千亦看了老人一眼,摇头否认。他医书看过不少,但读书一事,终究算不得喜欢。 “可知为何要读书?” 千亦还是摇头。 老人笑了笑,站起身来,看着千亦道:“不因为别的,只因读书很有趣。” 随后他将书递到千亦的面前:“比如有时,你可能会读到这些——” 千亦凝神看去。只一眼,神色已是一片震惊。 他呆呆的看着老人,茫然中又有种无法言说的心酸和痛楚。 只见书上写的是—— “观海没有月亮,我娘亲和爹爹是在外面的世界看到月亮的,他们第一次见,旁边还有一条溪流,波光粼粼的水里映着弯弯的月亮,一年后有了我,他们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第十八章 青霄留名 鸿历天册三十八年,二月初三。 仅仅过了一天时间,永安城里人数不减,气氛却已由盛夏转至秋凉。 十万落叶从有容国院飘出,零落于世,一时满了烟花柳巷,溢了客栈酒楼。 久经人世的风尘女子和酒楼小厮,早已习惯每年此时的这般景象,都抓紧机会,一面同仇敌忾,大骂有容国院有眼无珠,一面扼腕长叹,哀怜公子你命运多舛,费尽口舌,最终不过是为了让这些落榜的考生花钱买醉。 而这些跋山涉水,辛辛苦苦赶到永安,却一无所获的考生,想到出发时的豪言壮语,想到临行时族人的殷切目光,想到未来茫茫一片不知何方,终于拿出破罐破摔的气概,管他废物也好,天才也罢,酩酊大醉,浮人生之大白。 昼夜同辉的永安,只听时时有人高呼:“壮志凌云一朝负,郁郁不得数十年……” 永安初春,城里城外,一片凄凉。 便在京都城十里愁歌之时,有容国院却是一片欢闹。 飘摇在凝碧湖波上空,整整冷清了一年的尘中天,此时站满了穿着各色衣袍的学子。这些学子显然是昨日刚刚入学,一个个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脸上都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兴奋。他们看着周围高声谈论的同窗,环望百川界秀美瑰丽的山河,尽管依旧有些不敢相信,但轻抚胸前的院徽时,心中已生出日月可握,星辰可摘的豪情,不自觉间,腰杆挺直了许多。 此时,众学子的目光大都集中在尘中天上的一块巨大青石上。 青石本身并无奇特之处,只是正对着众学子那宛如剑劈的一面,赫然镌刻的二十四列,四百八十个名字,其中有十列的第一位都被一个叫“江河下”的名字占掉,其余如孟寒松,秋惜雪等也占据了几个第一位。 一些学子心中揣测,这可能是学院的榜单,不过还不确定具体为何。 就在众人议论之时,尘中天青石之上忽然传来一声鹤唳。 众学子举头望去,只见一名身穿白色道袍,手持拂尘的老道士踏鹤而来,仙风道骨,鹤发童颜。 临到尘中天的大青石,老道士足尖轻点,宛如蜻蜓点水一般,飘然落于青石之上。 此刻,青石下的学子早已忘了说话,一个个仰头望着老道士,脸上还是前一刻的表情,目光中已满是憧憬。 来之前,众学子已经知道,尘中天飘于凝碧湖上,是一处悬于虚空的山峰,陡峭嶙峋,险峻如刃,寻常灵禽根本飞不到尘中天十里之内,只有达到仙兽的层次,方可靠近,而修士也需天境以上的修为,方可踏天登临。 他们早间用过膳,换上新衣袍,是通过界门直接到达山上,此时见老道士踏天而来,仙姿端得潇洒无比,一时望得出神。 老道士看着下面的学生,颇为满意,微笑道:“欢迎各位来到有容国院,贫道是有容国院的副院长,黄岐。” 众学子山呼海应,齐齐向老道士行礼。 黄岐还礼后续道:“今日把各位聚集在此,一则是相互熟悉,二则还是相互熟悉,熟悉彼此,也熟悉规则。诸位皆知,有容国院是因妖魔并起,围攻人族,九大国之一鸿国为抵御妖魔,携数十门派之手,建立的专门培养人族高手的学院,秉承的是‘有教无类,因材施教’的理念。只是因为教习数量有限,百川界大小有限,不得不从莘莘学子中选出最适合的学生。恭喜诸位,你们从十万人中脱颖而出!” 青石下学子一片欢呼。 黄岐从袖袍里取出一本书卷:“闲话少叙,为了让诸位在之后十年平安顺利的修行,有些规则需要明确,务必请诸位不要违反。一则,不得与妖魔勾结,做出迫害我人族之事;二则,禁止在国院内私斗,三则,不得……” 林林总总,众人昨日考核时换来的《入院规则必知》上所写,从人族本义到衣食住行,一共二百多条,极为繁琐,除去极少数学生用心在听,大部分学生都自动洗练成一句话——安安分分,一切听教习安排。 约莫过了一刻钟,黄岐终于念完,望了望青石下的学子,将书卷收起:“以上便是有容国院的规则,稍后你们各自的学宫自然会分发,希望诸位将之铭记,不要触犯。那么现在进行今日最重要的事——青霄留名。” 没有多余的解释,黄岐从袖中取出另一本书卷,翻开第一页,朗声念到:“陈起云!” 没人回应,半晌后,众学子中一名男学生茫然的举起手。 黄岐看了那叫陈起云的学生一眼,没有说话,脚下的大青石忽然光华一闪而过,“陈起云”三个字淡淡的隐没在青石之中。 “白安贵!”又一名学子应声,随后,同样“白安贵”三字隐没在青石之上。 众学子见状莫名,低声交谈起来。 一些事前问过学宫的教习,或者有亲人朋友在有容国院就读的学子,已在众人的簇拥下,不紧不慢的解释道:“青霄留名,实际是将大家的名字铭刻在副院长脚下那块名叫‘冲霄’的大青石上,那大青石别看没什么奇特之处,但上面二十四道榜单,刻的都是有容国院惊才绝艳之人。 “当首一榜,乃是有容国院建院一百年来最强的二十名学子,唤作‘青霄榜’;次首一榜,则是有容国院当前最强的二十名学子,换作‘凌云榜’,两榜不看潜质,不看背景,不看修为,只看综合战力,是最可信度最高的两榜。随后十榜则是不同年级里最强的二十名学子;再后面的十二榜,另为十二宫神关的榜单。 “在这榜单之上,不仅享受无上荣誉,还有学院的丰厚奖励,以此激励学子力争上游,奋发进取,有朝一日,名字也能出现在榜单之上。” 众学子听罢,心中了然,再望向那些名字时,已满是羡慕,不知何时上面能有自己的一席之位。 冲霄石上,黄岐继续念着名字,此时到了丹道宫。 “云微微!”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在众学子中踮着脚,怯怯的应声。 雨寻烟站在云微微旁侧,脸上带着一丝微笑。她昨日看榜时便已知道小微微进入有容国院了,小女孩在第一项测试时,资质中等,不过第二项十一宫试,却在丹道宫考出了一门乙榜的成绩。 小丫头事后欣喜的说,那个考核的老先生让她烧火做饭,而从小做惯了家务事的小微微,对此自然是手到擒来。 名字继续念着,不多时,已念了一半。 “雨寻烟。” 站在人群末尾的少女轻轻应了一声,一些学子回过头望去,却只看到两道清冷如六月飞雪的目光,以及寒气冻结周围数丈的长剑,咽了咽口水,赶紧回过头去。 青石之上,黄岐已念出下一个名字: “千亦。” 尘中天上,一片寂静。 无人答应,也无人举手,只有远山远岸的飞瀑轰鸣,风过云惊。 第十九章 永安城的街道 南山庭的清晨,一如既往地安静清香。 穿着青衫的柳老,站在缠绕着花香的曦光里,不紧不慢的浇着花草。 此时是二月初的日子,阳光不浓不浅,春风似暖还凉,正适合花草生长,刚刚一夜,一些花已从骨朵里探出头来,娇艳艳的摇摆在晨风中。 老人面容平静,看不出表情,但映着花朵的眼眸却在不自觉间沾染上笑意。 忽而,柳老浇花的手一顿。 只见方才从浇花壶中落出的那束水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均匀的洒在花上,而是凝聚于一片花瓣,渐渐变成一个酒葫芦的模样。 通体晶莹,玲珑剔透。 柳老见状已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的说道:“孙院长,不必问了,你那小酒鬼还在,安心修炼吧。” 那酒葫芦雀跃于花间,正要开口,被柳老这句话弄得一怔,但很快又蹦了起来,葫芦里飞出孙山落的声音:“怎么可能?我方才看过百川界的每一个角落,没看到那小娃娃。” 柳老闻言微皱眉头,不过片刻后又露出了然的神色,随意道:“只是暂时出去而已,他会回来的。” 酒葫芦还待再说,柳老已继续浇起花来,淡淡说了句:“昨夜我去过敬亭山了。” 话音一落,酒葫芦立刻沉寂下来,下一刻,“啪”地一声轻响,散作无数水珠,洒落花间。 孙山落已不需要问,因为柳老去过敬亭山,自然会遇到陆象山。 作为以坑蒙拐骗为生的老神棍,陆象山骗的人比他看的书还多,倘若连一个初涉世事的少年都应付不了,早就被要债的教习打得鼻青脸肿了。 陆象山现在面色红润,神色悠然,所以孙山落很安心。 见酒葫芦消散,柳老知道孙山落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其实从一梦江城,千亦踏入南山庭开始,柳老就感觉出千亦并没有很想进入有容国院,或者说,并不想进任何地方。千亦就如一片鸿羽,吹落到哪儿,便在哪儿停下,对任何地方似乎都没有归属感,尤其是之后第一项考核结束,因为何所道许久没有主持考核,不知道没有测试成功的考生会被自动认为放弃,而误把千亦淘汰,千亦却连原因都没有问,便直接离开,他感受得更为深切。 所以,柳老意识到就算千亦进入了有容国院,之后还是很可能会因为某件事离开,要让千亦留在这儿,就要让他对有容国院产生归属感。 归属感显然不是说产生就能产生的,柳老换了种方法——先让千亦对有容国院充满疑惑。 于是,千亦走出闲庭小院,走过一片竹林,在月色轻浅如水的时候,遇到了陆象山,然后在书上看见那样一段话。 那本就是柳老听见、看见后写下的。 不过,陆象山对此如何解释柳老便不知了,但依照后者的习惯,多半是望月一叹,说出“月水相依,心境所致,只是缘分刚好”之类的话罢。 摇摇头,柳老继续把注意力放在了花上。 …… 与此同时。 十里又十里外,永安城南街的集市上,千亦正坐在一张木桌前,桌旁竖着一根木杆,杆上挂着一块破布。 千亦并不是要算命。 虽然把这摊位上挂着“医”字的布匹改成“仙人指路”,便像极了一个算命先生的摊子,但—— 这已经是千亦能想出表明自己医者身份办法的极致。 少年昨夜遇见陆象山,看见那句话,心中的种子如遇春风般,迅速的发芽,可惜,春风是抓不住的,千亦除了心似懒懒在抓以外,没有更多的感受。 请教那老人时,那老人却道:“月水相依,心境所致,只是缘分刚好。老夫已见,痴儿何故不明?” 仅仅涉世四十来天的千亦,如何见过这等前一句还说人话,下一句就成鬼话之人?茫然中好在明白对方没有告诉自己,并不是以后也不告诉,或许是缘分不够? 竹涛阵阵中,千亦站在林间,想了一夜。 当然,他并不是在想老人话里的意思,也并没有打算深究那抓不住的感觉,他是在想怎么赚钱,怎么交上那一大堆的学费、书本费、住宿费、餐饮费……然后他才能留在有容国院,弄清事情的真相。 三年住在大宅,七年居于深山,还有七年则是在边关杀敌的千亦,赚钱的方式只有打猎、杀妖。 尽管百川界似乎兽不少,但那应该和懒懒一样,属于灵兽,区别于妖,不能杀。而外面的京都城山上那点野兽杀了似乎还不够自己的几顿饭钱,也只有作罢。 苦思冥想,千亦最后决定——去问君慎独。 已然是深夜时分,正在挑灯夜读的年轻儒生,听到千亦这个问题,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但并没有阻止,而是认真的分析千亦的条件,帮忙出谋划策。 商量许久,两人最后一致决定——摆摊行医。 其实千亦不知,君慎独固然比他涉世深些,只是都是十几岁的少年,深又能深到哪里去,虽然方法是确定了,但怎么摆?摆到何处?摆成什么样子?什么时候摆?却是一概未曾说明。 千亦那时已吃过君慎独温在锅里的莲藕排骨汤,和懒懒啃着馒头,往百川界外而去。 凭借着昨日吃包子时街市的位置,千亦随意选择了一个十字街口,搬了一个不知是谁放在那儿的桌子,又将就着桌上的布,在上面写了一个“医”字,将之竖了起来。最后看了看极为空旷的桌面,于是解下腰间的雁翎刀,放在桌上。 这副模样当然是千亦经过二十四城时,受到见人就喊“这位小哥,你乌云盖顶,印堂发黑”的算命先生的熏陶所致,他并不觉得有何不妥,甚至颇为满意。 卯时三刻,天色渐亮,东方的天空,一片片霞云如彩蝶翩跹而起,飞舞在山头。 笙歌一夜的永安城,寂静一夜的永安街道,开始三三两两的有人出现,不过大都是忙碌的商贩,无人在意千亦的摊位。 这时,街道的尽头,一个穿着灰衣布裙,头上插着一支木簪的少女,推着一辆小车走来。 她走到千亦身边停下,微微喘息,擦汗,然后—— 望见千亦。 第二十章 布裙少女 并非是刻意望来。 推车的少女只是像往常一样望向这边,却没料到望见了千亦。 她微微一怔,晨风吹起她耳边被粉汗染湿的青丝。她暂时忘了呼吸,映着红霞的双眸浮起一丝疑惑。 这丝疑惑并没有持续多久。 很快,她看见了自己的木桌,还有自己被绑在了一根木杆上,写着一个“医”字的桌布。 少女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目光再次落回千亦身上时,已然微恼,当发现千亦竟泰然自若,完全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时,继而变得生气,微微蹙眉。 这人看着眉清目秀,怎么恁得可恶,占了自己的摊位不说,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自己站在他面前,居然也一点没有要道歉的意思。 看了看自己小车里一大堆菜,少女咬咬嘴唇,这么多菜,没有这个摊位根本摆不开,若是放在下面,没到中午就压坏了,自己辛辛苦苦种了那么久,母亲身体不好还来帮忙……不行,绝不能浪费,这个摊位不能让。 少女心中做出决断,向千亦走去。 千亦也望见了少女。 只是他一眼看去的同时,也看到了少女车里的菜,以为对方是菜贩便没在意,没料到少女站了一会儿又走了过来。 千亦心思一动:难道她其实不是卖菜的,而是某个大户差来买菜的丫鬟? 想到自己很小的时候,老管家也会让人大清早去购些新鲜蔬菜,千亦就觉得极有可能。那么不是卖菜的,自然就是看病的,是她家亲人病了?还是府上的小姐公子病了? 一瞬间,千亦的目光已不自觉的亮了许多。 倘若真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公子病了,或许学费就有着落了。 初涉世事的少年未料到这么早就有人来,头一回感受到“生意上门”的喜悦,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站起身,抓起桌上的天鸿刀,便准备跟少女走。 那少女本已走了过来,心中好生斟酌了一下说词,想着即不要过于严词厉色、咄咄逼人,也不要过于软弱低下,总归诚恳就好。但她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对方居然直接拿刀站起来了! 少女一惊,连退数步,直到撞在自己的小车上才停下,极为紧张的把手护在胸前,骇然道:“你、你……” 看了千亦的雁翎刀两眼,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匆匆推着小车离开了。 千亦有些茫然的望着少女,肩上的懒懒困顿的打个哈欠,翻身用屁股对着千亦的脸,继续睡着了。 时间静静流过,天色彻底亮了。 南街两旁的商贾一个个都已摆好摊位,开始叫卖。 数里外的酒肆酒旗,正在晨风里飘摇,酒香却似伴着吆喝声漫过数条长街,萦绕在自己身边不散,千亦想到兜里只有十两银子,默默地把空空如也的酒葫芦放进天鸿刀中。 没多久,不远处的陈记包子铺又开门了,热气腾腾的包子香气四溢,千亦忽然觉得昨晚吃的馒头很没有滋味,扭头看了看懒懒一眼,发现小家伙的鼻子已然开始耸动,脖子更是仿佛有什么在牵引一样,往包子铺望了过去,千亦二话不说,抢在懒懒飞扑出去之前,将后者也扔进了天鸿刀。 …… 太阳渐渐升起,爬过山头,望过酒楼,将一片片光辉倾洒在永安城里。 千亦的摊位旁边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只是不是看病的,而是另一些商贩,比如挑着扁担卖烧饼的武小郎,做糖人的老李头,卖布匹的王阿婆,这些人大都互相熟悉,见了彼此也会打个招呼,问一下吃过饭没有,家里的娃怎么样。 千亦显然不在这些人招呼的范围内。那个王阿婆来时没去看千亦,只顾着弄布匹,等拾掇好后,习惯性的往千亦这边一望:“奈家闺女,昨日我看到你弟弟……咦?” 话到一半,在目光落到千亦身上时戛然而止。 对此,千亦并不在意,因为他在意更多的是自己的生意。眼看着街上的人虽然渐渐熙攘起来,也有不少人往他这边看,可惜就是没人停下来找他看病。好在千亦耐得住性子,在百锻山只有几岁的时候,就曾为了猎杀一头狼王,而趴在乱石丛中一天一夜,所以他只是很安静的坐着,看着人来人往。 当然,千亦并不无趣。 京城偌大,鱼龙混杂,自然稀奇之事也层出不穷,加上昨日有容国院淘汰了的考生都还留在京都城买醉,人如此之多,很快就出了状况。 远处烟花巷的青楼上,忽然传来争吵声,一名老.鸨叉着腰站在门口,对一名衣衫不整只穿了中衣的考生,破口大骂:“就这么点钱也敢说自己家财万贯、富埒陶白?!来我们万花楼找姑娘?腌臜泼才!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我们天子脚下的姑娘,也是你这种土包子找得起的?滚!” 狠狠往那考生脸上吐了一口唾沫,老.鸨扭着屁股进去了。 那考生鼻青脸肿,身上也是红一块紫一块,显然在被扔出来前还被狠狠揍过。他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死死的看着老.鸨,还有一名从窗口探出头,满脸嘲讽的女子,似乎要把二人的模样深深刻入心中。 永安城的百姓见不得这种事。 不是因为义愤填膺,而是纯粹想看热闹罢了,虽然热闹一直都有,但从来都缺。在那考生被扔出来的瞬间,永安城百姓如闻见肉味的苍蝇一样,一窝蜂的扑了上去,对着考生指指点点,对着老.鸨指指点点,总有不少话想说,无话可说时,也意犹未尽。 千亦并没有关注这场热闹,他发现那个早间遇到的推车少女此刻又推车回来了。 她走走停停,每到一个没有商贩摊位的地方都会停下来卖一会儿菜,但不久就会被另一个商贩驱赶开,最后走来走去,只有回到千亦的摊位前。 她没有看千亦,但千亦却看到少女咬着嘴唇,生气委屈的侧脸。 这时,旁边卖布匹的王阿婆看到了少女,连忙走到近前,附耳低声问道:“奈家闺女,你的摊位怎么被人给占了?” 第二十一章 姐弟 王阿婆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千亦想听又如何瞒得过。 只听那少女道:“我不知道他是谁,今早我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他坐在那儿,木桌和桌布都被他占了,本来我想跟他说一下,结果他、他直接拿刀威胁我……” “啊?”王阿婆吸了口冷气,斜眼瞥了千亦一眼,鄙夷道,“没想到人长得清清秀秀的,居然这般无耻,哼!定是早知道这摊位是你的,欺负你一个弱女子不敢动手……要不然告诉你弟弟,让他带几个人……” “不要!”那少女闻言一惊,连忙阻止,“也不是什么大事,况且弟弟他……” 没有继续听下去,千亦已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早间只以为那是别人丢弃的木桌桌布,未曾想是这少女卖菜的摊位,见少女有些委屈的模样,千亦心中歉然,起身准备把摊位还给少女。 就在这时,人群中走来一名少年。 灰衣裋褐,长巾裹袖,腰间别着两把弯刀,脚上穿着一双寻常草鞋,十五岁左右的年纪,身形消瘦,面色微黄,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仿佛一阵风便能将他吹倒。 然而千亦注意到,这少年走得很稳。 和那种常年习武而形成的稳不同,少年的稳在于一股气势,一股从生死搏杀中锤炼而出的气势,没有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但一个眼神便知道他是往这边而来。 他的目光很专注,不像千亦的双眼平静如江海,清澈如明镜,这个少年的双眼如鹰隼,锋芒毕露。 “姐。”那少年走到卖菜的少女身边,没有多余的话,将一个用厚厚油纸包裹的东西塞到少女手中,“给你。” 说罢,转身就走。 “阿何!”少女却一把抓住少年的手,“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没事——” “是不是又和别人打架了?谁打的?”少女直接问道。 那叫阿何的少年把脸扭到一边,只是满脸的淤青和乌肿,又如何躲得过,只有硬着头皮道:“你不要管。” 少女一听,气道:“我不管你谁管你?娘亲身体一向不好,难道你想让她知道气死她啊?还有,这包里的东西是什么?怎么来的?” 阿何沉默着没有啃声,旁边的王阿婆见姐弟俩争吵,干笑两声走开了。 少女见状更气:“说了不让你去你还去,多危险你不是不知道,出了事你让我怎么办?让我们家怎么办啊!” 那少年见姐姐眼泪都快出来了,心一软,没忍住说道:“姐,你不用担心,打我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什么叫不在这世……阿何!你、你……”少女惊恐的看着弟弟,后面的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那少年微恼自己没有管住嘴,但既然说了,索性道:“如今人命不如草芥,杀了又怎样?况且我不杀他们,他们也会杀我,姐,你放心,我……” 少女已经骇得说不出话来了,下一刻,她开始手忙脚乱的收拾东西,语无伦次的道:“回去!快!我们走!我们今天就走!” “姐,不用怕!我们帮比他们……” 话到一半,阿何忽然挣开了姐姐的手。 他的目光落在千亦身上。 千亦身前的木桌和桌布他极为熟悉,自然一眼就看出来了,再回头时,发现姐姐小车的位置也和平日有些不一样,一瞬间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阿何大步走到千亦面前。 这时,千亦已经握着天鸿刀站了起来。 阿何丝毫不惧,手按腰刀,冷冷的看着千亦道:“滚!” 那少女转眼看见弟弟又跑去招惹千亦了,心想这可是她还没说话就要拔刀的大恶人,弟弟怎么能去招惹!惊得连忙抢上前,拦在弟弟身前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弟弟不懂事,我们马上就走……” 出乎少女意料,千亦并没有狂性大发,而是微微低头,说了句:“对不起。” 尽管声音冷得似乎没有任何感情,但少女却从中感受到了千亦的歉意。 说完这话,千亦绕过两人离去 那少年盯着千亦的背影不屑的一哼:“怂包!” 刹那间,千亦的身形又转了回来。 那少女刚松了口气,没料到弟弟一句话,后者又转了回来,来不及和弟弟生气,连忙又道歉:“对、对不起,我弟弟不是有意的,他不是说你,他……” 千亦并没有在意这事,他望着插在摊位前,挂了一个“医”字的木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半晌后,指了指问道:“这个,能暂时借我么?” 说完后,想了想,又补充道:“谢谢。” “啊?” 少女一愣,忙道:“不用借,你要拿去便是。” 身后的少年冷哼一声,还要开口,少女却及时的捂住了他的嘴。 千亦再次谢过,取过木杆离去。 …… 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永安城,千亦拿着一根木杆在街上慢慢走着。 讷于言辞的他,自然说不出“祖传秘方,包治百病,人称华佗,世代神医”之类的话,人群中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千亦没有再找个地方摆摊,从方才之事,他已大致看出,这里的摊位都是有固定的商贩占了的,一个巴掌的地方都没有空余,这并不难理解,毕竟永安城人很多,要赚钱的人也很多。 千亦心中自我安慰,或许走来走去,遇到的人要比站在一个地方不动要多些,可能就会有生意了。 确实,千亦举着木杆没走多久,就有人找来,只是开口的第一句话便让千亦蒙了—— “算命的,过来给老子算一卦,老子看看今天运气好不好。” “……” 千亦站着不动,木杆上的“医”字飘了半天。 眼看时间过去不少,一个看病的都没有,少年心情已从最初紧张变成了平淡,然后变得有些疑惑。他有些不明白,南街这么多人,不可能不生病,而他显然没看到别处摆摊行医的,为什么就没人找他呢? 就在千亦疑惑的时候,街上的人忽然一阵骚动——前方又有热闹了。 千亦本不打算去看,但他目光不经意扫过去的时候,却发现“热闹”的中心正是之前的那对姐弟。 少年被一群人围着拳打脚踢,那少女也被一名大汉狞笑着抓住手,无法挣脱。 第二十二章 朱八钱之死(上) 朱八钱现在的心情颇为复杂。 倘若真要形容,应当是和丢了一块狗骨头,怒气冲冲找去隔壁秃毛狗打架的时候,结果发现了一大锅肉差不多。 昨夜,朱八钱带了两个小弟去春红楼。 和往常一样,两个小弟守在门外,朱八钱独自一人和两个姑娘畅谈人生。三人哀婉叹息,畅谈正欢的时候,忽然“砰”地一声巨响,一人破门而入,直接砸在了床上!两个姑娘吓得尖叫连连,如受惊的兔子一般各扯了一件衣服挡在胸前便冲了出去,只是不知有意无意,朱八钱绑着钱袋子的裤子正好是其中一件衣物。 当时朱八钱没顾那么多,多年混迹黑帮,除了第一次在畅谈人生时,被仇家寻来,一吓,险些人道尽丧以外,已然处变不惊,极为熟练的把一块不知从哪儿扯来的布往腰间一围,同时将放在床边的大刀一拔,怒目圆睁,大喝一声,正要看寻仇的人多不多,是逃是打还是叫小弟时,却发现破门而入那人竟是自己的十多个小弟之一! 只是后者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本就惹人长叹的一张脸,此际只能用“我佛慈悲”来形容。 朱八钱知道出事了,不过盛怒之下,他依旧毫不客气的在已经面目全非的小弟脸上狠狠踩了一脚。 随后,本该在门口护驾,却跑到隔壁的两个小弟匆匆结束了人生之谈,一面拴绑裤带,一面满脸两肋插刀的表情冲了过来…… 一阵大骂怒骂以及狂骂之后,朱八钱终于搞清是怎么回事。 原来问题出在自己和铁蹄帮地盘相交处的一个客栈。 这客栈颇为特殊,坐东南,朝西北,南街、东街恰好各占一半,在极土木之盛,人杰之灵的京都城,能占一条街都是排得上号的帮会,所以这两街俱占的客栈正好一面属于铁蹄帮,一面属于河马帮。 以往时候,两个帮派也曾为了争夺这间客栈的油水大打出手,只是双方的成员都不过十几二十个,就算折了五六个,第二天也可以从乞丐堆里拎出七八个补上,所以一直没个定论,而这家客栈背景也不浅,不可能交两份钱。 后来还是客栈的账房想了个折中的主意——二一添作五,每月交一边。 河马帮和铁蹄帮虽然都有些不情愿,但也没办法,就算这么定下来了。这个月本来该河马帮收钱,没想到铁蹄帮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竟带了一拨人埋伏,把钱抢了去!还杀了两个,剩下的一个被打得七荤八素扔了回来,传话说,那间客栈的钱以后不要想了! 朱八钱当时那个怒啊,险些将春红楼给拆了!自从他把跟他争最后一口粮的老爹砍死在床上之后,他就没想过自己会有好下场,所以能享受一天是一天,胆敢招惹他的人,必定不死不休!即便当年杀虎帮来收服自己的时候,也比对其他小帮派客气得多,没想到如今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也敢到自己头上动土! 朱八钱当夜派出所有小弟,四处打探铁蹄帮那个少年的消息。 铁蹄帮口风向来比较紧,不过再紧的口风也会被钱砸漏,在天快亮的时候,终于从一个铁蹄帮成员那里打探到消息。 酝酿了一夜怒火的朱八钱当时一个字没说,拍案而起,大步往外杀去! …… 南城街正是人流如潮之时,来往的行人摩肩接踵,只顾着新奇和热闹,没人注意到人群中正在争执的一对姐弟。 应付完千亦,少女本欲拖着弟弟逃跑,结果弟弟竟死活不走,说什么帮主很器重他,再干个一两年,很可能成为副帮主,到时候就不用卖菜了,娘亲的身体也能好起来。 少女气得差点掉眼泪,一两年,一两年之后别说什么副帮主,人能不能活着都不一定! 但阿何脾气十分倔,任姐姐怎么说都不走。少女气得直想打,但是看见弟弟满脸的淤青又舍不得,最后一面拉着小车,一面拖着弟弟,却根本走不动。 随后,没过多久,想走也走不了了。 就在姐弟俩二人僵持之时,一个留着山羊胡,脸上长着黑痣,尖嘴猴腮的青年人,在两个壮汉的跟随下走了过来。 阿何看见那青年人,说了三哥好,后者点点头,目光却是一亮,瞬间落在阿何的姐姐身上。 其实阿何也知道混黑帮很危险,所以一向很少跟家人联系,常常几天不见人影,不过他每天或明或暗都会来看姐姐,确保姐姐无恙。因为联系极少,是故即便是铁蹄帮也无人知道阿何有个姐姐。 这叫三哥的青年,显然也是头一次看见阿何的姐姐,顿时如在鸡窝里看见凤凰一般,险些瞪掉了眼珠。 少女穿着简朴,头发只用了一根木簪简单的别起,但身姿已然成形,干净得体的衣裳穿在身上,衬着秀美温婉的容貌,如若出淤泥而不染分毫的芙蕖,越看越让人心动。 三哥直勾勾的盯着少女,口上和阿何说这话,心神却早已不在此。 阿何初时还没发觉不对,等他发现三哥那么多话,却没一句重要的时候,瞬间明白后者心有所图。 在黑帮打拼这么久,阿何也有一定的警觉,四下看了一眼,寻了借口就欲带着姐姐离开,没想到那三哥后面两名壮汉直接拦了上来! 三哥捋着山羊胡,擦了擦口水摇头叹息:“可惜啊可惜,这么娇滴滴的一个小娘们就要被‘朱河马’糟蹋了。” 话音刚落不久,朱八钱已带人杀到! 阿何现在如何还不明白,三哥将他出卖,为了不让他逃跑,又带人将他堵在此处。 少年无比阴沉的看了扬长而去的三哥一眼,一个字没说,忽然一把推开姐姐,拔出腰间的两把弯刀,就向朱八钱劈去! 朱八钱也是靠砍杀出的身,阿何劈刀斩来,刀未出鞘,他的手已经反射似的按在了自己的刀柄,等到寒光扑面而来,他的大刀更是后发先至——“当”的一声铮鸣,朱八钱一刀拦二,同时一脚踹了出去,那叫阿何的少年没想到朱八两身手如此了得,被踹了个结实,倒地不起。 这时河马帮的众人才反应过来,大喝着就要砍上去。 然而,朱八钱却眼睛一亮,关键时候大喊一声:“不要死的!” 河马帮众一愣,已经砍出去的刀生生停在半空—— 随后又听朱八钱道:“要半死的!” 众人得令,一阵拳打脚踢。 朱八钱当然不是对阿何起了惜才之心,他不过是对阿何的姐姐起了色心罢了。 方才阿何虽然推开少女,但少女如何肯抛弃弟弟而逃,等她反应过来,弟弟已经被踹翻在地。 哭喊着要救弟弟的少女,自然被畅谈人生十数年的朱八钱一眼看中。 头一次在集市上遇到如此美貌的女子,被抢了骨头的朱八钱,霎时间觉得骨头已不那么重要,满是刀疤的脸上露出一个淫笑,已大步往香喷喷的鲜肉走去。 第二十三章 朱八钱之死(下) 永安城的百姓围成了一个圈,极像是看戏一样,站在安全又不失“精彩”的位置,评头论足,颇为兴奋。 一名挎着菜篮子的中年妇人指着少年阿何道:“这短命的小子我看到过,前几天还带着一帮人又打又砸,耀武扬威,现在肯定是事主找上门了!真是报应啊!” 另一人道:“那少年好像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不过这闺女不是常在这儿卖菜么,怎么也卷进去了?” “不知道啊,不过看这情况恐怕十有八.九要被糟蹋了!” “被糟蹋还是好的,你们不知道,这刀疤脸是河马帮的帮主朱八钱,人称‘朱河马’,一口龅牙,专干糟蹋姑娘的事,无恶不作,穷凶恶极!这女娃娃模样秀丽,恐怕不被玩到死,是不会被放出来的!” 众人闻言,纷纷摇头叹息一阵,似乎有些可惜。 “你们既然这么清楚这少女将身遭不幸,为何只是站在这里,无动于衷?” 忽然,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众人一愣,扭头看去,只见一名穿着淡蓝直裰的少年,背着书箱,微皱着眉头看着他们。 众人一时噎住,那先前说出朱八钱身份的男子打量了少年一眼,冷笑一声:“说得那么好听,你还不是一样站在这里看戏?” 少年的修养不错,闻言并没有生气,眸光微动,似乎在思索:“你的意思是差一名带头人?” 男子望着少年没回答,不知少年究竟是什么意思。 少年继续道:“如果我上去阻止,你会跟我一起去么?” 那男子极为古怪的看着少年:“你有病吧?!你上去找死,凭什么我要跟着你一块儿去?” 少年闻言眉头一皱:“你是害怕这朱八钱太厉害,我们胜不过?” 男子已然不想回答,他确信自己遇到了一个疯子,转身准备离开,没想到少年却拉住他,微笑道:“其实你大可不必担心,虽然我也不会武功,但是人多力量大,只要我们一起……” 少年的话没有说完,男子已一把将他推开:“疯子!要死你自己去!离我远点!” 说罢,抖了抖衣服,骂骂咧咧的走远了。 少年又向往旁边望去,之前叹息少女命运的几人,瞬间如避瘟疫一般躲开,脸上分明写着—— 疯子,你要找死不要拖着我们。 少年怔怔地看着众人。 看着众人唾沫横飞,口若悬河;又看着众人悲天悯人,恨世不公;还看着众人神色愤慨,无动于衷,最后只看得沉默。 …… 此时朱八钱暂时让自己的小弟停止了踢打,拖着少女走到满身伤痕的少年阿何面前,嘿嘿笑道:“怎么样?你要是从了老子,我就放你弟弟一条生路,甚至可以让他做我河马帮的副帮主!以后你们不愁吃不愁穿,逍遥一辈子,如何?!” 少女挣不开手,唯有咬着嘴唇,努力不让泪水掉下来,模糊中看着弟弟伤痕累累的小脸,心疼得几乎窒息。 少年阿何红着眼,死死盯着朱八钱,吐了一口血沫:“姐,你不要管我!” 朱八钱见少女没有回应,冷哼一声:“看来这个弟弟在你心里也没多少位置啊!”一脚便向阿何的脸踩去! “不要!” 少女惊呼一声,想要阻拦,旁边一只手却先一步挡住了朱八钱的脚—— 正是方才那名穿着淡蓝色直裰的少年。 此时他神色极为严肃,抖了抖手上的灰,直视朱八钱:“阁下光天化日,行径如此卑劣,不论是何起因,都难辞其咎!人言: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岂能……” “滚!” 朱八钱只听了一句话就知道这少年是什么货色,毫不犹豫的又是一脚:“他娘的!还敢给老子说教!蠢货!” 但是—— “我觉得他并不蠢!” 朱八钱踹出去的脚再一次被人抵住,只是和之前不同,方才蓝衫少年被朱八钱踹得倒退数步,但这一脚,来人没动,朱八钱也没动。 然后朱八钱的脸仿佛被水泼过一样,只是短短的三两息,已满是冷汗。 一股无法言述,只能用仰天惨叫抒发的剧痛从朱八钱脚心传来! 只见朱八钱和青年之间,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名雪衫女子。 银发,白眉,冷目,清容。 额间眉心的位置,一簇青色的火焰正静静燃烧着,仿若一点落雪,悠然寂静。 女子身上大约唯一有些鲜亮的东西,便是插在发间的一根金钗,不过也光彩黯淡,仿佛被岁月浣洗了无数年。 她静静站在原地,朱八钱却已倒在了地上。 他无比痛苦的惨叫着,一柄青色的刀刺透他的脚,刀在燃烧。 朱八钱脚上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成灰,化作青烟,消散在空中—— 脚掌、脚趾、脚踝、小腿…… “啊啊啊啊啊啊啊!——” 忽然,声音戛然而止。 在雪衫女子蹙了蹙眉的瞬间。 一片青焰自地上无端而起,又刹那消失。 只是原本躺在地上的朱八钱已消失在人间,唯有天际惨叫的回声提醒着众人,曾有一个河马帮的帮主存在。 所有人都傻了,既惊骇于雪衫女子的惊人道法,又惊骇于朱八钱的灰飞烟灭,至于本来众人讨论得最激烈的关于少女的未来,却是没几个人关心。 “这位前辈……” 蓝衫少年最先反应过来,雪衫女子飘然转身,感觉不紧不慢,但却又仿佛尚未开口,后者便已转身。 雪衫女子看了少年一眼,忽然伸手在其额上点了一下:“青灯点雪,到有容国院找我。” 说罢,似有意还无意的往千亦那儿看了一眼,仿佛看见了千亦微带挫败的表情,和写着“医”字的桌布。 下一刻,青焰泛起,雪衫女子已散于虚无。 千亦望着有容国院的方向,眸光中微微泛起一丝异彩。 永安城的百姓还保持着之前的表情,虽然如今妖魔横行,仙道临世,修真之法渐渐广为流传,但大部分百姓都是不能修行的普通人,见到如此仙法,一个个激动地跪在地上大呼:“仙人!仙人啊!” 而似乎像是对众人的回应,雪衫女子离开后不久,永安城上空风呼云啸,一朵青色的巨大火焰渐于半空中凝成,光芒不似骄阳璀璨,然若明月之下深夜屋宇之中的一盏青灯,静静地燃烧着。 烧碎了云,照亮了空。 “九盏灯从不做欺凌妇孺之事,现任掌门人,滚来见我。” 第二十四章 缘她不灭三千年 有容国院,百川界。 云雾缭绕的深山中,一座陈旧的屋宇若隐若现。 屋上积了不少经年的枯叶,一层一层,把原本的青瓦房顶堆得像是茅屋一般。 不过院落里很干净,寂静的碎石香径看不到一片落叶,甚至径边的一方清池也只有水中映着墙边的青柳嫩叶。清池中有一座假山,安然不动,正对着一扇半开的绮窗。 窗里没有书生执卷,也没有红袖添香,或许唯一让屋里显得不那么落寞的,便是书案上的一盏青灯。 它亮着,似乎主人一夜用功,困得睡了过去,把它忘在了桌上。 小院静静地走过清晨,走过太阳初升,灯影在阳光下变得愈来愈小,愈来愈凝练。 忽而,一只喜鹊穿林而过,踏经柳树,掠过假山,落在了绮窗上,然后欢快的叫了起来。 仿佛被喜鹊的叫声感染,书案上的那盏青灯的光辉渐渐变得欢快起来,愈发明亮,愈发活跃。 寂静了无数日夜,被无数曦光、月光照过的小院,却因为青灯这一刹那的欢快,宛若活了过来。 飘荡在风中的柳枝忽然一静,风依然吹着,柳条却不动了。 原本安然沉睡的假山则恰恰相反,好似地龙翻身一般,剧烈的颤抖起来,滚落了不少石子到清池之中。 下一刻,假山消失不见,孙山落坐在清池之中,呆呆的望着书案上的青灯:“阿雪回来了……” …… 南山庭,柳老从静默中睁眼,猛地扭头望向有容国院的南城街,目光仿佛穿越了屋宇,神色满是惊讶和喜悦。 …… 敬亭山,清溪边的青石上,枕着两本书卷酣然大睡的陆象山,似乎突然做了一个噩梦,倏地弹了起来,只是眼神中没有惊恐也没有倦怠,而是浓浓的惊喜。 …… 半壁山。 半壁山是一座高广不过百丈的小山,在百川界众多的奇峰险岳中很不起眼。 有天,它被人一掌剖开,于是半壁山之名,响彻百川。 在这平整的剖面上,十九条线纵横交错,经天纬地,赫然形成一面巨大的棋盘,棋盘之上,错落着数十颗巨大的黑白棋子。 “呼——” 一颗黑子呼啸着向棋盘飞去,落于某处之后不久,又是一声呼啸,白子飞来。 这时,远处深山的屋里灯影晃动。 “轰”的一声!白子陡然于半空中坠落,在它落下的同时,半壁山的对面,一道玄白身影,宛若箭矢一般,向天际射去。 …… 最后因青灯微动而变色的,是尘中天正在为众多新学子留名青霄石的黄岐。 “井伯年——” 一名学子高声答应,声音叫到一半,奄忽又落。 抬眼再向青石看去时,哪里还有副院长的身影,只有同样疑惑的望着天空的仙鹤。 尘中天,顿时惊呼声一片。 黄岐此时早已没有心思管这些琐事,离开尘中天的下一刻,他已出现在永安城有容国院的门前。而几乎是同时,一个抱着酒葫芦的童子,一个花香绕身的青衣老者,一个举着一枚巨大棋子的白眉老人,也出现在此处。 四人互相看了一眼,没有惊讶,只有相同的急切和惊喜: “阿雪?”孙山落道。 “二姐?”黄岐问。 “雪姐?”白眉老者问。 柳老虽然没说话,但表情早已说明了一切。 孙山落露出一个笑容,拔开酒葫芦大饮一口,似乎不满的摇头道:“阿雪回来不先见我们,居然先去了九盏灯,唉……” 黄岐道:“二姐向来不喜太阳,这时候进城,自然还是想早点见到我们,大概是遇到的什么事。” 孙山落不置可否,望了望远处道:“你们去接下老神棍,我先去看看。” 短暂的对话结束后,孙山落身形一晃,原处的白衣童子已渐渐化作微光消散。 …… 九盏灯。 作为京都城除皇宫以外最安静的地方。 楚九孤当然有理由骄傲。 因为此地和皇宫一样,并不是什么人都能来。 在这占去人烟稠密的京都城十里方圆之地,有九座高楼耸立着,每一座高楼的楼顶,都点着一盏青灯,不论白天黑夜,狂风骤雨,都通亮着。 九座高楼其中八座,如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中间的最高的那座楼,而最高的那座楼也是八座楼里最安静地,因为它比九盏灯别处还要高贵。 京都城的太阳升起,洒落在九盏灯。这对楚九孤来说,本是最平常不过的一天。 从温香软玉中起身,又在众多丫鬟的伺候下穿衣吃饭,拿着一个紫玉茶壶,坐在太师椅上俯望京都城,偶尔也仰望八楼拱卫的那座寂静高楼。 这楼叫待雪楼,除去每日派进去打扫的人外,无人能进。 甚至连他作为九盏灯的掌门人,也只有每年祭祀祖宗是才能进去,还仅限于第一层。而那些打扫的待雪楼的人更是一脉单传,忠心耿耿。 楚九孤小时候曾无意闯进去一次,楼里空空荡荡,除去第一层放满了世代先祖的灵位以外,后面的几层全部打通,供着一个巨大的女子玉像——手执青灯,貌美若仙。 不过没等楚九孤细看,得知他闯进楼里的爷爷已冲了进来。 一向对他十分和蔼的爷爷,那次严峻得无以复加,二话不说,拿起家鞭就是一顿毒打,被打得死去活来的楚九孤,却没有看见爷爷戳瞎了他自己的双眼! 不久后,楚九孤的爷爷便去世了。 父亲站在爷爷的坟前,静默了整整七日,回来后吐血昏迷,调养了一年才好。 这期间,没有人告诉楚九孤原因,也没有人责备他。 一切等到他成了九盏灯的主人,父亲才告诉他:“待雪楼中供奉之人,是九盏灯世世代代都要遵从之人,无论何时何地,何故何因,都不得有半点迟疑,哪怕断头身亡,子孙尽灭! “因为九盏灯,缘她不灭三千年。” 第二十五章 城南的新事与旧事 没有更多的话,也不需要更多。 楚九孤一直疑惑,爷爷、父亲、自己,这三代的修为都不高,或许在某些偏远之地,能开宗立派,但在京都如此人烟鼎盛之处,经久不衰,屹立了整整三千年,实在是难以想象,因为甚至某些大派都没有如此悠久的历史。 楚九孤的修为是天境二阶,在历来的掌门人中已经算是比较高的,修为最高的是楚九孤的太爷爷,天境巅峰,传说还是被那楼中的女子指点过的缘故。但这依旧不够看,天境只能算是步入了一般高手的层次,真正的高手还远说不上,随便一个大派的长老,或者真传弟子,挥挥手便能灭了九盏灯。 可据楚九孤所闻,更惊人的是,九盏灯曾经有一任掌门没有任何修为! 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没有实力的结果楚九孤再清楚不过,倘若不是历史有记载,他都以为九盏灯实际那时被灭过一次了。 不过,这些疑惑在楚九孤听见父亲“缘她不灭三千年”后,烟消云散。 因为一个势力的强大与否,几乎与大部分人无关,而是看势力中最强的那个人。 待雪楼中的那名女子,显然就是这样的绝世强者,强到即便她不在,九盏灯也能屹立三千年。而楚九孤也明白了父亲的话,子孙世世代代,荣享三千年的恩泽,为之而抛头颅洒热血,也确实没有任何怨言。 楚九孤将父亲的话牢记于心,然后一晃便到了今年今日。 在如此漫长的日子中,楚九孤偶尔会想起,但因为隔了三千年的岁月,也没有太多的想法,毕竟只有第一任掌门人和自己的太爷爷见过雕像上的女子,口口相传下一个信号——天生青焰,九灯所指。 楚九孤没有认为自己会有那么好的运气,所以这个清晨,他很悠闲的躺在太师椅上喝着清茶,一面听着手下汇报情况,然后—— 天空忽然亮了。 一朵巨大的青焰现于穹庐。 随后,一道声音传遍整个京城—— “九盏灯从不做欺凌妇孺之事,现任掌门人,滚来见我!” “呼——” 风过楼间。 楚九孤从来没发现世界居然可以这样安静,静到紫玉茶壶摔落在地,零落成片,他也没有发觉。 楚九孤呆呆的望着天上的青焰,随后霍然起身,猛地看向其余八座高楼的灯焰,只见八道青光炽盛无比,齐齐指向高空。 一名雪衫女子宛若天仙一般,从九天之上飘然降临,玉足轻点,立于待雪楼巅。 遥遥一望,只一眼,楚九孤印象中那道容颜模糊的雕像,已和绝巅之处的女子重合在一起。 楚九孤沉默良久,眼中光彩明灭不定。 随后他肃然转身,神色无比庄重的走回屋,换上每年祭祀才会穿的镶金纹蟒袍,着登云朝天冠,在一干手下的陪同下走到楼下,面朝待雪楼,然后—— 就地而伏,屈身成团,向待雪楼滚去。 一时间,九盏灯除去雪衫女子以外,无一人站立。 …… 南城街,十字路口。 没人知道九盏灯正在发生何等惊人之事,永安城的百姓依旧望着天空,带着一股莫名的兴奋,对青冥之上的青焰指指点点。 河马帮的众人,则在反应过来后的瞬间,怪叫一声,如一群被猫杀进洞里的耗子,飞速逃向了四处,狂奔数条街后,在某个无人的街巷衣服一撕,头发一揉,然后捡起路边的木棍,已然熟练无比的干回了原来的本行—— “行行好吧,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至于死里逃生的姐弟,惊魂未定,愣了三两息后,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跑,而救了他们的青年还有女子,和那一车蔬菜一样,被生命之重挤压到了遗忘的角落。 终于,天上的青焰缓缓散去,百姓也满是的不舍的缓缓离开,水泄不通的街道恢复了原本井然的秩序。 千亦还站在原地。 拿着他挂了桌布的木竿。 之前有两次他都差点出了手,即便不为了少女送自己的竹竿和桌布,他也不会任由这等事发少,只是第一次被那蓝衫少年抢了,那少年之前与一名男子的对话千亦听见了,他对这少年颇感兴趣,想看看后者会怎么应对,可惜那朱八钱显然和茅坑里的石头一个秉性,又臭又硬,话没听完就要动手。 当是时,千亦的手几乎快要触到了刀柄,全身气势已变,只要百分之一息后,他的手落在刀柄上,便是朱八钱手脚齐断的局面。 却在这百分之一息来临之前,千亦感受到另一股气息急速扑来,如夜中灯火,不炽盛,然而风吹不灭,虫扑不熄。 于是千亦停了下来,随后雪衫女子出现。 千亦确信雪衫女子也在那一刹那感觉到了自己的气息,不然不会在临走时看自己一眼。 不过,千亦此刻并没有想这些事,他正看着被丢弃在街上,孤零零的小推车。 那少女方才显然吓得不轻,辛苦了一个早上推来的菜就这样被扔在了原地。 千亦凝眉思索了片刻,最后轻叹一声,走了过去—— 不管少女还会不会回来,至少这段时间他先帮忙看着好了,就当是借木杆和桌布的报酬吧。 “请问,你知道有容国院怎么走么?”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千亦扭过头,正是方才那名蓝衫少年。 千亦想起之前雪衫女子对少年说了到有容国院去找她的话,点头指明了方向。 那少年谢过,又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他就在有容国院。” 千亦摇摇头,心道自己才到有容国院一天,认识的人不够五指之数,哪里认识别人,却听那少年道: “君慎独,他是我师兄。” …… 十七年,千亦总算第一次感受到了世界之小,走了千万里,遇到的依旧是故人,以及故人的故人。 千亦把自己熟知的情况,详细告诉了蓝衫少年,少年欣喜谢过后离去,摊位上又只剩下了千亦一个人。 此时太阳已渐至正中,千亦举了自己的木杆一上午,终于迎来了自己第一位付钱的客人,可惜依旧不是来看病的—— 一名牵着小孩的妇人走到摊位前:“小哥,你这黄瓜是怎么卖的?” 第二十六章 当夕阳落下 少年眨眨眼,一时呆立在原地。 倘若是问包子多少钱一个,酒多少钱一斤,鸡腿多少钱一只,千亦很清楚,但黄瓜怎么卖他确实不知道。 看着妇女,余光又看过旁边舔着冰糖葫芦,睁大双眼的小女孩,千亦心中数道念头闪过,转身就走有之,实称不知有之,表明事实亦有之,不过,当数条街外,同时有一个人向另一个菜贩询问黄瓜的价格时,千亦耳朵微微一动,神色平静的道:“六文钱一斤。” …… 妇人买了六根黄瓜,给了十文钱,带着小女孩缓缓没入人群。 千亦低头看着手里的十文钱,目光微亮,心里已飞快的计算起来——六根黄瓜十文钱,六十根黄瓜一百文钱,六百根黄瓜一两银子,学费一千两…… 千亦很干脆的放弃了这个念头,如果他要靠卖菜赚学费,除非整个菜市场是他的,或者他一个人卖菜市场那么多菜。 时间缓缓行走,匆匆而过。 当千亦发现小车上只剩一堆菜叶的时候,已到了申时末。 春.光明媚了一天之后,终于被昏风度得温婉娇弱。 千亦看着靠在一边的木杆,微微一叹,原本是摆摊行医,却没想到卖了大半天的菜,中间有一段时间还被当成了强人、算命先生。更让他无话可说的是,中午时候有个输得裤衩都不剩的赌徒,捂着裤裆过来,指着木杆上的桌布说道:“你这布买吗?” “……” 不过少年并不觉得沮丧,毕竟在百锻山、龙城谷这么多年,遇到的大部分事开始都不太顺利。而且,习惯了修行捕猎、血雨腥风的日子,在这里看一天人来人往,看一天百姓油盐酱醋茶的思量,也挺好。 当然,这种日子尝尝新鲜感也就罢了,倘若每天都这样卖菜,他还是回龙城谷杀妖斩魔来得习惯。 夕阳沉得更深。 千亦站在十字路口,街上的人已经很少了,一些酒楼客栈甚至已挂上了华灯,只等夕阳被云霞遮住,便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少年在等人。 他不确定少女会不会来,但他同样也不肯定少女一定不会来,所以他等在此处。 上午时候,因卖菜姐弟的事,卷入的人不少,百姓可能只明白了朱八钱是因为少年阿何挑衅在先,所以带人来寻仇,结果看到阿何的姐姐如此美貌,动了色心,想要强行霸占,随后却被一名蓝衫少年阻止。 至于后面那位以青焰焚天的雪衫女子,百姓大多并不清楚。 千亦也不清楚,但是他望见了十数里外的九座高楼,九盏青灯,也看到了雪衫女子落于其中一座高楼之巅。 如此,九盏灯的身份呼之欲出——京都黑帮之执牛耳者。 不过,这样也并不能说布裙少女还有回来的可能,毕竟好不容易逃得一命,多数人都会选择远离。 只是千亦想雪衫女子如此口气,如此修为,在九盏灯的身份自然不会低,而卖菜姐弟作为让雪衫女子动怒的关键人物,事后多半会被九盏灯的人关注。 于是可能走不了,也可能不想走。 的确。 当华灯初上,人迹暂隐,一名布裙少女出现在了街道尽头。 额角带着莹莹粉汗,微乱的青丝散落了几缕在风中,被夕阳浸染得金镶玉嵌。 依旧是那双灰白的布鞋,依旧是那身简单的衣饰,但少女迎着夕阳而来,却莫名走出一种向着朝阳而行的欢快,柔美的脸上也少了几分沉重,多了几分欢喜—— 恰如千亦所推测的,当少女和弟弟回家后,收拾完东西,带着行动不便的母亲,没走多久,便被几名胸前印着伏虎神像的黑衣人拦下了。 少年阿何认出后者的身份——杀虎帮成员。 京都的黑帮等级森严,自行成立的帮会倘若没有地盘,根本不被认可。在这人烟稠密的京都,占了一条街的黑帮才算是入了流,不过还只是最末一流,占了几条街的稍好,三流,占了一片城域的算是二流,而永安城一流的黑帮势力只有一个——九盏灯。 等级差异,在其名称上也大致能看出。 如同朱八钱和阿何所在的帮派,河马帮、铁蹄帮,听名字就知道是属于吃草的,而杀虎帮中则属于吃肉的,至于九盏灯,则已超然于上,不再拘泥于动物。 杀虎帮正是管辖阿何所在铁蹄帮的三流帮派,向来是只在收钱时候才露面的主儿,这次来,多半是有人暗中授意。 阿何想得不错,不过授意之人并无恶意。阿何腰刀还没拔出来,几名黑衣人已先深深的鞠了一躬,他们的确是来阻止阿何一家离开,但是很客气,客气得像是客栈小厮面对着达官贵人。 于是,三人背着行礼,莫名其妙的被几名杀虎帮成员请到了总堂,不多时,又被杀虎帮上面的二流帮派寂灭灯,请到了九盏灯。 在中堂等了数个时辰,终于等来一名穿着镶金纹蟒袍的中年男子从中堂经过。中年男子淡淡望了三人一眼,三分之二眼落在了少女身上,三分之一眼落在了少年阿何身上,然后说了一个字:“善。” 此后,阿何一家的命运便彻底改变。 不过也不是天翻地覆,因为这中年男子每年说“善”的人不多,可也不少,手下人不可能将每个人都锦衣玉食的供着,所以照例,其余条件不变,让少年阿何进入杀虎帮。 如此一来,对阿何一家来讲,走肯定是不成了,一日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的少女,有些恍惚然的搀扶着母亲回到屋里,坐了半晌之后,忽然惊叫一声跳起来,这才想起上午被自己遗忘的小车。 急急忙忙赶过去,她已经不奢望小车里的菜还剩多少,只要小车还在,明天她还能卖菜就行。 然而,当少女来到十字路口的刹那,她看见一名少年正孤独的站在街上,安静而沉着,夕阳下,像极了一棵挺拔而立的白杨。 第二十七章 夜色 傍晚时候,千亦回到了敬亭山。 夕阳残照里,竹涛阵阵,透着一股别样的寂静。 千亦穿过竹林,经过清溪,在茫茫竹海中寻到那座闲静的小院。 因为竹林太过茂密,迟暮之时,小院已不见曦月,所以已上了灯。 院里静悄悄的,别处都看不见人影,唯有东边的一处厢房,一个持书而观的身影投在绮窗上。 “吱呀”声里,千亦进了小院,没有打扰君慎独,径直往东厨而去。 少年揭开锅盖,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热气腾腾中,只见白汤翻滚,肉色可人,再揭开另一个,米饭如珍珠一般,盈了半锅。千亦眼中露出感激,君慎独果然给自己留了饭菜,甚至还细心的用火温着,实在是好人。 一日没有进食,早已觉得饥肠辘辘的千亦,二话不说将锅里的饭菜盛了大半,端到竹筛月影的草棚膳堂,欢心的吃了起来。 当然,懒懒是不可能忘记的,因为从他看到锅里的饭菜开始,天鸿刀就一直激烈的颤抖着,倘若他敢吃独食,估计懒懒就会拿刀与他拼命。 此时,夕阳已被远山搂进怀里,唯有残照不弃不舍的将霞云望得醉红。 闲庭小院里,一人一兽飞快地进食,微起的窸窣声,转瞬被淹没在竹涛里。 …… 雨寻烟带着夜色从竹林中走来。 推开门,一眼便看到了千亦和懒懒。 一人一兽的位置坐得不算显眼,但米粒翻飞、肉汤倾洒的场面着实不小,所以少女进门第一眼,很理所当然的看到了二人,随后又似浑不在意的将目光移开。 不过千亦从少女一闪而逝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疑惑,或者说两丝? 没有交流。 少女的身影很快隐没在一间厢房里。 千亦看着少女消失的地方,不知后者为何对自己总有些冷淡。回忆与少女见面的经历,第一次是在浮生酒楼,虽然最初把少女的性别弄错,但后来似乎还算不错;第二次是在百川界,拜燃灯佛祖时见到,而那时起,少女便若有若无的带了些怨气,好像千亦亏欠了她什么一样。 千亦没有细想,他想着吃过饭,休息一晚,明日还得去摆摊。 然后这时,一个千亦暂时最不想见到的人出现了。 南晓意抱着她的白猫,一蹦一跳的走进院里:“莫莫,待会儿我们吃了饭,洗个澡澡,然后去和雨姐姐玩好不……” 话到一半,小女童的声音忽然哑了。 草棚下饭飞汤舞的场面撞入眼帘—— 南晓意瞪着大眼,盯了一人一兽足足半晌,怀里的白猫也直直盯着两者,目光充满了不可置信。 千亦强自镇定的坐在原地,当做没看见。 然而,下一刻他想装也装不下去了—— 一道震碎满山竹涛的尖叫划破虚空! “啊!臭流.氓!混蛋!我们都没吃饭,谁允许你先吃的!” …… 千亦总算明白之前雨寻烟眼中两丝疑惑中的一丝——原来君慎独不是给自己留了饭菜,而是压根都还没吃,少女是疑惑自己错过了饭点。 而当南晓意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跑进东厨时,只看见半个指头深都不到的汤水,以及屈指可数的米粒,南大宫主彻底崩溃,随后彻底爆发。 具体情形,千亦已完全回忆不清,只能用铺天盖地、排山倒海、遮云蔽日来形容。好在南晓意的尖叫也惊到了正在看书的君慎独,书生急急忙忙的跑来,在南晓意宛如魔头附身的狂暴中,救下千亦,弄清了事情的经过,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其实这本身也不是大事,只是南晓意从昨晚被千亦无视,之后又被千亦晾在原地,今天又因为千亦没去选课她去跑腿,回来后发现千亦居然把她的饭给吃了,积了一天一夜的火,终于爆发。 一片混乱之后,最后达成让千亦去刷碗重新做饭的决定,这次让南大宫主平息下来。 另一边,懒懒也忙碌着。忙着吃,还有忙着勾搭白猫莫莫。 得知南晓意和莫莫没有吃饭,懒懒简直欣喜若狂,因为它肚子下面还压了两块肉排骨,本来打算晚上睡觉前加个餐,看到莫莫的眼神,懒懒一咬牙,肉痛又讨好的把肉排骨献了出去。 可惜,莫莫依旧是那一副不带任何表情,天然压倒一切的眼神,理也不理。懒懒无奈,正欲使出屡试不爽的“可怜大法”,莫莫却已似乎不耐烦,傲然转身而去。 东厨里,千亦不知道懒懒的心碎成了无数片,他挽着袖子,正忙碌着,君慎独在一旁帮忙。 君慎独并没有因为千亦把他做好的饭菜吃了而生气,反而笑得颇为开怀,一面切菜,一面告诉千亦今日的事情。 上午时候,新生先去了尘中天,青霄留名之后,又在百川界遍览了一番,明白了何处可去,何处不可去。中午用过膳,下午根据考核成绩,选了课,又见了上课的教习以及各宫宫主。 千亦对此并没有什么概念,不过听到说南晓意帮他在青霄石上留了名,下午还帮他选了课,想到自己把人家饭都吃光了,心中微微抱歉。 说完这些,君慎独又询问千亦今日行医的情况。 对于这个年龄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书生,千亦总有一种亲切感,所以他没有隐瞒,全部告诉了后者。 听到雪衫女子出现,又听到漫天青焰,君慎独一顿,眼中露出一丝了然:“难怪先生说今天不回来了。” 千亦知道君慎独口中的“先生”便是他那晚遇到的裋褐老者,问道:“与那女子有关?” 君慎独微笑道:“那女子便是先生的二妹,同时也是九盏灯的创始人及供奉,青灯点雪。” 第二十八章 她的传说 对年轻一代来说,青灯点雪是个很陌生的名字,但对老一辈的人来说,却谈之色变。 因为关于她的传说都在千年以前。 千年前的某个黄昏,一名穿着青衣的女子来到了鸿国,在一家不知名的小客栈饮了一壶酒,吃了一碟菜,睡了一整宿,翌日,出门直行而去,遇山,劈山,遇水,分水。 她在鸿国广袤的土地上,画了一纵一横两条线,但凡在线上的世家、宗派、 名门、望族……无一例外的被她挑战,然后无一例外的败北,行迹所到,青焰滔天! 一些世家宗派为了躲避她,甚至放弃了风水宝地,举家举派的搬迁。 而青衣女子似乎并不满意,她又在鸿国周围十数个国家画了三十三条线,依旧无人匹敌。 她于是把目光投向了整个鸿域,一纵一横两道烧破苍穹的青焰之路,浩然而始,无数宗门一败涂地,无数世家颜面扫地,成名已久的高手从原本的不屑,到忌惮,到最后为保晚节闻风而逃。 一时间,鸿域如同秋日来临,满枝满野都是肃杀之气。 然而,却在青衣女子第一道纵线即将走完之时,线断于落尘山庄。 其实,那日她只是经过,原意是要挑战山庄后面的大派,于是在山庄稍作歇息整顿,不想在行过画廊时,遇到和丫鬟们下棋的一名青年公子。 石桌上摆了三盘棋,一边坐着三个苦思冥想、额间浸汗的丫鬟,一边半卧着悠闲懒散的白衣青年。 青年扇着扇子,无聊的四处张望着,落尘山庄位于深山之中,冬暖夏凉,却也因为远离城镇,少了许多乐子,整日整日的下棋,依旧解不得闷。于是在他不经意间的扭头,正见了青衣女子行过。 青年眸光一亮,倏地翻身坐起,大声招呼青衣女子过来下棋,青衣女子本不想理,但或许是青年的眼神特别明亮,也或许是他脸上和煦的笑容,青衣女子淡淡的回了一句:“我下的棋,你不会下。” 那青年对自己的棋艺颇为自信,摇摇扇子反道:“不下你怎知我不会下?” 青衣女子是心高气傲之辈,当下冷哼一声,挥袖间三盘棋全部散去,留下其中一张空空的棋盘,也不见任何动作,一颗白子腾空而起,“啪”的一声敲落在纵横线上。 下完这颗棋,青衣女子转身就走。 她下得不是围棋,而是道法,只有看破此法的人才能在棋盘上落子,她不相信这白衣青年能看破,所以她转身而去。 然而,就在她刚刚迈步的瞬间,“啪”地一声清脆,那青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棋未下完,姑娘为何匆忙离去?” …… 那一局,下了一天一夜,最后青衣女子输了,那是她第一次失败,之后,她住在了落尘山庄,她要打败青年。 终于,在多年以后的某一天,青年弃子认输,他看着女子脸上轻松的神色,笑道:“你说过我输了就能问你一个问题。那你叫什么名字?” “青灯。”青衣女子淡然道。 “青灯啊?姓青么?还是跟我一样随意取了一个名字,我叫十一夜雪……哎!你去哪儿?” “赢了你,自然该离开。” 青年闻言一笑,眼神颇为有趣:“你是赢了我,不错,可是在这里,下这种棋我是最不擅长的,每天喝酒那个小孩,还有浇花修草的老头,甚至那个拿和锄头挖来挖去的农夫都比我下得好,你不知道?” …… 世间那个关于青灯的传说消失了。 只有那一道道一往无前的纵横线,还留在了世人心中。 千年的历史,出现大段大段的空白,即便是说书先生口口相传也填补不了。 只是一千多年以后的这一日。 京都城,来了一名雪衫女子,似曾相识的青焰,似曾相识的名字。 只是不见了青衣,多了点雪。 至于九盏灯,不过是因为京都当年的黑帮势力,恰好在那一道横线上罢了。 有容国眼,远山深处的一片湖泊,波光荡漾着月色,孙山落、青灯点雪、柳老、黄岐、陆象山、白眉老者,六人立于一叶扁舟之上,举杯,对月,半樽饮,半樽倾。 眉宇是说不出的怅惋—— 十一,你可安好? …… …… 闲庭宫,东厨。 千亦说罢卖菜姐弟的事,想起蓝衫少年问路,问道:“今日可有人找过你?” 君慎独摇头。 千亦微微皱眉道:“有个穿着蓝衫的少年说你是他的师兄,曾向我打听过你。” “亦如?” 君慎独一惊,险些一刀切在手指上:“亦如来了?” 千亦不知道为何自己说明了有容国院的位置,后者还没有到来,不过想起白天青灯点雪曾在蓝衫少年额间点了一下,或许后者先去找青灯点雪也说不定。 君慎独听到师弟到来的消息,两三下切了一只黄瓜,洗过手,匆匆而去。 千亦在东厨做好饭,揪着还想偷吃的懒懒,去了寝舍。路上遇到出来吃饭的南晓意,南副宫主依旧有些生气,小嘴翘得老高,不过在于千亦擦肩而过时塞给了千亦一张纸条。 展开来,只见上面写着: 哼!臭流.氓不要以为你做了饭就能弥补你带来的损失,只是本宫主大人有大量,不想跟你计较。你今天没去选课,我把你考上的课都选了,四天一轮,十二天一休。考得那么烂,跟当初的小太太根本没法比,跟本宫主更是没得比!哼!不管你明天去不去上课,反正本宫主不会替你去。另外,你学费什么时候交!赖.皮!臭流.氓! 千亦看过了纸条,一笑而过。他知道小女童其实还是为他好的。 到了寝舍,千亦忽然想起四间寝舍,君慎独、南晓意、雨寻烟,还有那个裋褐老者,已各占了一间,似乎没有自己的屋子。 不过千亦并不在意,出门落在一片竹林上,随风而眠。 第二十九章 医馆门前(上) 当敬亭山的竹海褪去黑衣,泛着金色浪涛时,千亦已走在了永安城的街头。 虽然昨晚南大宫主有意无意表现出,千亦要是敢逃课,后果必定不轻,但在上课和赚钱交学费之间,千亦依旧选择了后者。这对他来说不是一个困难的选择,因为他不喜欢饭菜吃得正香时,小二忽然过来找到结账,尤其是他还钱不够。 看了眼手里的天鸿刀,千亦这次颇有信心,天鸿刀里,有他准备好的桌子、木杆、笔墨纸砚,以及一个葫芦。 昨晚他想过了,之所以有人把他当做算命的,是因为他不应该挂布条,所谓“悬壶济世”,当然应该挂葫芦才对。 来到十字街口,时间比昨天晚了一些,少女已经来了。 别着木簪的少女今日换了件湛蓝色的布裙,只是可能穿得太久,颜色已洗得发白,不过裁剪很合身,加上少女眉清目秀,身段婀娜,温婉的脸庞带着一股宛如秋菊的干净清爽,让人看了很是悦目。 千亦想起昨日傍晚少女过来后发现自己帮她把菜卖完了,感激涕零,非要分一半的钱给自己不可。虽然也只有一百来文,对千亦高昂的学费、住宿费……来说,不过杯水车薪,但千亦还是收下了,毕竟他也说不过少女。 少女显然也对千亦的印象改变不少,见千亦来了,朝千亦微微一笑:“你来了?” 千亦也笑了笑,从天鸿刀里取出挂着葫芦的木杆。 暂时没有取桌子,因为现在刚开市不久,每个摊位都有人,等到人快散了,估计就有摊位空出来,那时再摆桌也不迟。 谁知少女把小车挪了挪道:“今天菜择得少,用不到桌子,你用吧。” 千亦看了眼小车里的菜,确实少了一些,也没有客气,道了声谢,便坐在了桌前——有一个桌子增加面积,应该会更显眼一点。 时间如水而逝,转眼上午的时光已过了大半。 街市上的人越来越多,少女小车里的菜已经卖了不少,然而千亦的小摊依旧无人问询。 千亦站起身,他倒不是坐不住了,而是他发现换了布条以后,虽然没人找他算命了,可找他看病的依旧没有,那么问题就不是出在行头上面,他要去走走,看问题究竟是出在何处。 旁边卖菜的少女擦了擦汗,见千亦提着挂了葫芦的木杆,似乎打算出去,忍不住提醒道:“公子,你这样多半是没人找你看病的。” 千亦一愣:“为什么?” “公子你医术如何?”少女想了想,反问道。 “还算不错。”千亦寻思了一下龙城谷他看过的病人伤者。 “那你去医馆做郎中吧。” “医馆?” 想千亦活了十七年,还是头一次听说有医馆这种东西,小时候三年不说,之后七年在百锻山,而再之后的七年,千亦和一些老郎中包揽了龙城谷看病治伤的事,也没有医馆这东西,乍听之下,有些反应不过来。 “医馆就是专门看病的地方,有药材,有药童,有郎中,郎中专门负责看病、开方子,药童照放抓药、熬药、收钱。医馆讲究信誉,百姓也愿意去医馆看病,虽然贵点,但倘若在外面随便找人看病,遇到骗子岂不糟糕?……那个,公子我不是说你是骗子,我是说百姓有这个担心。” 千亦摆摆手表示没关系,听到少女这般解释,他总算明白了原因,看来病人都去医馆了。 “那医馆怎么走?” “从这里出发,直走,过两条街,右拐,过一条街,再过一条街,左拐,第一家便是。” 千亦谢过少女,往医馆行去。 不过,还没走到几步,人群中忽然掀起一阵喧哗,只见一个穿着灰蓝色布褂的男子,急急忙忙的跑着,一边跑,一边看向道路两边,似乎在找寻着什么,突然,这名男子看到了千亦,顿时如看到救命恩人一般,双眼发光,猛地冲了过来,二话不说,拉着千亦就跑。 千亦有些莫名其妙,但他估计这男子家里人病危,来不及多说,便按捺住没有问。 男子带着千亦一路狂奔,冲出三条街后,终于在一处府邸停下,千亦趁男子敲门时,环顾了一下周遭的情况,大门上涂着大红朱漆,门环鲜亮,门口的石狮子威风凛凛,宛若白玉。 应该是一个比较富裕的人家。 少年心思微动,或许自己治好病后,这家人一高兴,自己的学费就有着落了。 里面的家丁开了门,男子带着千亦七曲八绕的奔向一间房子。 “砰”一声推开门,指着鸡笼里的鸡,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杀、杀鸡。” “……”千亦。 原来这家人的小姐有个奇怪的癖好,每天喜欢看点血腥的东西,今日是该表演“屠杀鸡群”的戏码,没想到早间时候,表演的人家里死了娘亲,跑回去哭丧了。 无奈之下请了个屠夫来杀,没想到那屠夫听说是杀鸡,死活不来,理由是犯了祖师爷的忌,一个杀猪的还能有祖师爷!眼瞅着小姐快发脾气了,这家丁干脆在街上找了会使刀的人来帮忙杀鸡。 千亦看了家丁一眼,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他也转身而去。 那家丁在后面气急败坏的骂道:“你一个穷摆摊的,神气什么啊神气,不就是让你杀个鸡么?侮辱你了?你又算什么东西?好好的银子不赚,在外面晒太阳就舒服了?!穷酸!” 千亦当然不是因为觉得杀鸡侮辱自己,只是有该杀与不该杀之分,倘若为了表演而屠戮生灵,他虽缺钱而不为,况且他的刀,从来不会取悦他人。 没有反驳,千亦离开了府邸。他决定听少女的劝,去医馆看看。 此处恰好离方才少女说的位置不远,行过了一条街便找到了位置。 当先映入眼帘的是门柱上一副字体遒劲的对联——厚朴待人使君子长存远志,苁蓉施药郁李仁敢不细辛。 对联的正上方写着四字——弘仁医馆。 千亦眼前一亮,正欲进门,这时医馆里传来一阵吵嚷声。 “先生,求求你,我爹爹的病还没有治好,求求你不要赶我们走!” “没钱你们还想治病,赶快滚一边去,不要妨碍我做生意。” “可是先生,你上次明明说吃了你的药一定能治好爹爹的病,为什么爹爹的病症反而加重了?” “哼!我银针吴的话还有错,定是你们熬药出了问题,赶紧滚出去!” “先生,求求你了——” “药童!赶他们走!” “先生!先生!——” 声音奄忽断处,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和一名老汉,被两名药童极为粗鲁的踹了出来,险些跌坐在地。 两名药童身后,一个太阳穴上贴着一张膏药,下巴留着一小撮山羊胡的精瘦老者冷哼着出现,他目光落在了扶住少年和老汉的千亦身上,又落在千亦挂了个葫芦的木杆上,冷冷一笑: “我看,你们也只能找江湖骗子看病了。” 第三十章 医馆门前(下) 银针吴和两个药童冷笑着进了屋,千亦微微皱眉。 原本他看见门柱上的对联,对弘仁医馆印象还不错,没料到后者居然竟如此市侩,想起龙城谷一位连续救人三天三夜后累死的老者,千亦心中一叹,心头泛起些伤痛。 暂时不去理会弘仁医馆的几人,千亦转身向那少年询问情况。 原来少年的父亲是一名农夫,家里爷爷死得早,没生下兄弟姐妹,奶奶常年卧病在床,而少年的母亲则因为生孩子的时候受了风寒,一直身体虚弱。如此一来,家里的重担都落在了少年的父亲的肩上。 这汉子也是顶天立地,每日起早贪黑的在外面干农活,绝不叫一声苦,家人生病,做饭不得力,所以他吃饭也很敷衍,常常早上煮一锅,一直吃到晚上,夜间时候,一个人坐在的田埂上,听着蝉鸣,将就着一点咸菜,吃着又硬又冷的饭,吃完后又奋战在农田。 然而人毕竟不是铁打的,积年之后,便伤了脾胃,又因为农活都是秋夏之季忙碌,造成内湿停聚,汉子怕看病花钱,想忍忍就过去了,没想到外界湿热趁虚而入,内外相引,反而加重了病情,全身酸软乏力,头晕恶心,胸中气塞,根本干不了活儿,不得以只有让儿子带自己来弘仁医馆看病。 弘仁医馆开了二十年有余,刚开始口碑极好,医仁药灵,价格便宜,许多百姓都去此处看病,但是这几年,不知为何,最初的几个郎中都一个个换了人,药价也是一年比一年高。好在即便是药价涨了,也依旧比别的医馆便宜,所以百姓还是愿意去看。 少年带着父亲去看了方才那吴姓的郎中,后者诊断为湿温病,随后开了方子,抓了药,付钱时,那汉子见自己辛辛苦苦的赚的钱,一时就要费去大半,心疼不已,险些准备不医等死。那“银针吴”信誓旦旦的保证,虽然药贵了些,但一日之内必定见效,三日即可恢复如初。 老实的农民父子信了银针吴,回去后按照方法,一滴水不多,一滴水不少的熬药,然而,谁料汉子吃了不但没好,反而病情愈发严重,急忙来找银针吴,刚开始银针吴还客客气气,安慰说没什么大碍,再开一副药吃就会好,但等到少年说他们没有钱的时候,银针吴当场就翻脸了。 几乎是拳打脚踢的将二人赶了出来,任凭少年如何苦苦哀求也没用。 千亦听罢,仔细看了看汉子的面色,随后又搭脉诊断。 根据少年描述汉子的症状,以及后者的面色、细而玄的脉象,应该是湿温病没错,虽然湿温病也分湿重于热、热重于湿等,但并不难区分。 千亦道:“上次他给你们开的药方带没有?” 少年从怀里取出药方递给千亦,千亦展开一看,潦草的字迹,依稀可辨认出大豆卷、川黄连等几位药,大抵是没有错的……但也只是大抵。 千亦发现药少了几味。 正要开口时,医馆门忽然大开,两名药童搬了一张椅子出来,“银针吴”冷笑着走出,大摇大摆的往椅上一坐,隔着几层阶梯,居高临下的看着千亦等人。 “哟呵!现在的江湖骗子胆子都这么大啊!挂着个破葫芦,就敢在医馆门前骗人啊?!”嗓音忽然拔高了一个八度,“乡亲们,快来看看江湖骗子怎么骗人的,以后免得上当!” 这一嗓子,瞬间把早已觉得情况有些不对的百姓吸引过来,一个个撒开脚丫,又推又攘的往里挤,生怕占不到好位置。 银针吴轻蔑的看了千亦一眼,伸手端过药童泡好的茶,悠闲的呷了一口,同情的看着少年和老汉说道: “你们虽然没钱治病,但也犯不着找江湖骗子吧,是药三分毒,说不定你们不吃药,自己也能好,可若是找江湖骗子,恐怕就是十分毒了!” 旁边的百姓还不清楚情况,听银针吴这样一说,顿时深以为然,纷纷斥责起少年和老汉,尤其是少年,被说的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好像做了天大的错事一般,当然,千亦被贬低得更狠,百姓们觉得语言都不足以表现心中的愤怒,干脆开始扔鸡蛋、扔黄瓜…… 显然,千亦不可能让他们扔进来。 昨日在永安城一天,他对百姓的墙头草性格已有所感触,今日作为事中人,感触尤深。 他看了眼坐在医馆门口的银针吴,心中一片了然。 字迹写得潦草,倘若故意开错药,也可以推说是写得快,或者药童没有看清;而至于少了几味药,自然就比别的医馆便宜。可是少了药当然治不好病,病人就会来第二次、第三次,如此一来,不但钱没有少赚,反而多赚了。 当然,这些只是千亦的推测,方才他向少年询问病情,然后看面色、搭脉,又看药方的时候,他就一直感觉到银针吴躲在窗后的目光。 后者多半是怕自己道破他的秘密,干脆来个恶人先告状。 不得不说,这招很有效,千亦,受教了。 没有在意百姓的斥骂,也没有理会银针吴小人得志的施施然。 千亦对少年道:“你父亲的病,我能治。” 少年明显已被四周的百姓骂得有些胆怯,嗫嗫嚅嚅的,没有啃声。 关键时候还是那汉子硬气:“小哥,你就放心治,治死了也不怪你!” 旁边的百姓闻言,觉得这汉子简直不可理喻,说,吴先生好心劝你,你却偏要让这人骗,你怎么就这么愚昧呢! 银针吴已经不用说话了,他淡淡的笑着,望了眼春日的阳光,只觉温暖刚好,明媚恰然。 千亦已取出了银针,他知道当众人被蒙骗后指责你时,不要争辩,把事实拿出来给他们看。 千亦让汉子平躺在地上,解开衣服,露出胸膛,随后捻选了两根银针,用“势”将银针加热消了毒,冷却后,插进了汉子的两处穴位中。 银针吴见状摇头大叹,满脸惋惜的看着少年和汉子,说道:“连给银针消毒的常识都不知道,不是江湖骗子是什么?可怜你们还非要让他们治。” 站起身,拍拍屁股,银针吴似乎觉得结局已定,说道:“回去准备后事吧!” 百姓也跟着叹息大骂,但无人上前阻止,只是说着,站在原地说着。 千亦轻轻捻动两根银针,将二者送入预定的位置,随后屈指一弹—— 嗡! 两根银针轻轻的颤抖着,随后,奇异的一幕出现了,只见其中一根银针慢慢变红,宛如被架在火上烤一般,而另一根银针则如放了在屋外放了一夜,上面满是细小如露的水珠。 通常来说,湿温病的治法是以药物祛湿、清热,但千亦悟出了江河湖泊之“势”,于流动之物,掌控最是得心应手,本来不用银针也可以,但在大街之上排泄或呕吐污秽之物,确实有些不好,于是改用银针引导。 只不过十数个呼吸的功夫,少年父亲的脸色已好了不少。 小半炷香后,汉子的眼睛明显有神了许多,他握了握拳头,感知着自己恢复的气力。 大半炷香后,银针终于停止了颤抖。千亦拔下银针,汉子自己就站了起来,虽然依旧有些吃力,但比之前明显好了不少,只是肚子咕噜噜响个不停。 千亦收好银针道:“赶紧带你父亲去茅厕,以后注意饮食,不要吃过于生冷之物,也不要时饱时饥,去吧。” 少年没料到千亦真能治好父亲,千恩万谢的扶着父亲走了,离开前,汉子满是眼泪的望着千亦,“砰”的一声跪在地上,给千亦磕了一个响头。 永安城的百姓没话了,街道上静悄悄一片,唯有远处的叫卖声声声入耳。 银针吴也没料到千亦真能治好汉子的病,脸色铁青,冷哼道:“治好没治好,现在可看不出来,说不定回去就暴毙了!” 无人应和。 千亦也没有说话,他提着天鸿刀,拿着自己的木杆,分开人群,向远方行去。 第三十一章 冷漠 千亦回到十字街口的时候,人群已在日渐炽热的春**视下,缓缓疏散。 大部分行人进入了客栈酒楼,小部分回到了家里,暂时没什么生意可做的商贩,拿出早上准备的饭食,或蹲在树荫下,或坐在商铺前,开始进食。 千亦侧身让过一个撑伞的女子,目光越过伞底,正见到少女从卖菜小车的车腹下取出食盒。 千亦怔了怔,其实昨日中午,他也看到别的商贩吃饭,却没在少女的小车上发现食盒,本以为少女中午不吃,或是临时去路摊买,不想却放在了车腹。 少女也看到了千亦,她礼貌的笑了笑,打开食盒,准备吃饭。 千亦看了一眼,食盒里只有寥寥的几片青菜和少许米饭,青菜看着很水嫩,但上面没有油,似乎只用水煮过,而米饭则带着焦黄色,与寻常的白米相比,有些粗糙。 中午的阳光洒在少女身上,有些明媚,也有些灼人。 不远处酒楼里人声鼎沸,菜香酒香溢了出来,又溢满了大街小巷。 少女对这些似乎并未察觉,她只是偶尔伸手擦擦汗,弄弄被风吹落的几缕青丝,吃着生冷并不可口的饭菜。 一口一口,不紧不慢,很是从容,有寻常的农家女子身上没有的闺秀之气。 千亦想到之前因为饮食不节而患上湿温病的老汉,心中微叹,走上前去,拿住少女的食盒。 少女一惊,只来得及把半根青菜咬在嘴上,饭盒就落在了千亦手里。她睁大双眼望着千亦,还没反应过来时,千亦又把食盒交还到了她手上。 饭菜徐徐冒着热气。 顺手帮少女热一下饭菜,这是千亦现在仅能做的。 少女望着熟悉却忽然变得有些不一样的食盒,怔怔了好久,然后她低低地说道:“谢谢。” …… 千亦坐回了摊位。 他一面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事,一面想着昨日蓝衫青年的话,其实也没什么需要仔细思考,若世人慧眼尽开,洞察世事,又何来的世人? 但想到之前不少人因银针吴的一面之词,便对自己怒骂不止,还丢东西砸,忍不住心中有些怅然。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千亦闭了眼,凝神静心。 可惜没多久,千亦便静不下来了—— 天鸿刀不住的撞击着刀鞘,发出锵然铮鸣,似乎随时都会破空而去。 千亦并不奇怪,倘若沉浸在饭菜香味中如此之久,懒懒都没反应,他反而才会奇怪。 刀尖晃晃悠悠,似乎在寻找香气的来源,俄顷,猛地一震,刀尖没有指向少女,而是指向了一家包子铺,仿佛在叫:“看,那边有美味。” 千亦既然不怪,自然早有准备,很干脆的一掌拍在天鸿刀上,将之镇压。他已经决定好,在没赚够学费之前,要付钱的饭就不吃了,反正他已到达辟谷之境,懒懒那个吃货可能比他还早到达,吃不吃都没关系。 死死捏了天鸿刀良久,最后香味渐散,懒懒终于不动了,但似乎很委屈,在停止颤抖后,又猛地一巅,险些让千亦脱手。 少女已然吃完,她神色如常,看样子这种饭菜她经常吃。 千亦这时候走过去道:“请问这附近还有医馆么?” 少女温婉一笑,之前千亦出去的时间不短,她已猜到千亦去过了弘仁医馆,只是不知道结果,她伸手指了指方位:“离着比较近的还有两家,一家叫洪德医馆,一家叫三七医馆,稍远的在陌人巷,叫济世医馆……” 千亦谢过少女,循着方向,远远行去。 他中午时候回来,本就是问少女别的医馆的情况。 或许是为了赚钱,或许是为了长见识,也或许为了别的,千亦来到了第一家医馆——洪德医馆。 洪德医馆的门上也贴着一副对联,但千亦已没有心思看了。这些天他已渐渐明白,外在再好,内里也可能是腐烂。 千亦拾阶而上,一共四阶,走到第三阶时,第四阶忽然多了三双脚—— 三个药童抱臂而立,冷笑的拦住了千亦的去路。 “哟!这么巧,这不是那谁谁谁么!” 旁边的绮窗打开,头上贴着膏药的银针吴从窗里探出头来,讪笑的看着千亦,“没想到上午在我弘仁医馆门口行骗还不罢休,下午又鬼鬼祟祟跑到这儿来了!” 旁边一个中年胖子探头望了一眼:“吴兄,这是何人?” 银针吴轻蔑的笑道:“一个江湖骗子!上午被我教训之后,不料不仅没有反省,反而跑到你这儿来了,若不是我过来取一味药,恐怕梁兄你还上了他的当!” 那姓梁的中年人闻言一惊,连连拱手向银针吴称谢,随后手一挥,冷声道:“快把这厚颜无耻之徒赶出去!休要脏了我洪德医馆的大门!” 千亦转身就走,他清楚自己是来当医师的,既然对方能因为银针吴的一句话而驱赶自己,那日后也不见得会相处愉快,所以千亦很干脆的离开。 经过银针吴的刹那,后者用只有千亦才能听到的声音冷嘲:“跟我斗?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千亦没有回头,他只是淡淡的说道:“等我等得饭菜都冷了,辛苦。” 银针吴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他看着千亦的背影,目光愈发恶毒。 三七医馆。 千亦走到门前的时候,一个人正巧从门里出来,在与千亦擦肩而过时,他似乎忽然没走稳,整个身体向千亦狠狠撞去! 千亦眸光微动,身形一晃,避让过去,回头看着后者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个狗啃屎。 那人显然没料到会失手,回头瞪了千亦一眼,张嘴就要大骂,但第一个字还没开口,他忽然倒吸一口凉气,因为千亦竟已立于三丈之外! 他咽了咽口水,最终一个字没说,拍拍屁股上的灰,赶紧跑了。 千亦望着后者的背影,心中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这时,一名老者从医馆里走出,看了眼千亦的衣着,还有手里的刀,摆摆手叹息道:“你走吧,三七医馆容不下你。” 第三十二章 针灸铜人(上) 千亦看着老人,诚恳道:“能告诉我原因么?” “原因?”老人已经转身向里堂走去,高堂上医仙孙思远的画像晦朔不明,“懂行易,入行难;入行易,守行难啊……” 千亦抱了抱拳,没有再说话,离开了三七医馆。 走在永安城的街上,千亦回想起之前的一幕幕,渐渐皱起眉头。 两次被拒,又两次遇到弘仁医馆的药童,他已推测出此事极可能与银针吴有关,再走下去多半是徒劳,不过想了想,他还是往济世医馆走去。 不管怎么样,原本设定好的路,至少走完再做决定—— 第三处医馆。 千亦刚到,便有眼尖的药童遥遥望见,歪着脑袋细看了千亦的几眼,随即丢下算了一半的账本,急急忙忙往里走。 很快,一名身材魁伟的中年男子阔步走出。头戴黑冠,身穿暗棕色丝绸衣褂,腰间挂着香草,器宇昂藏,仪表不凡,一双极为有神的双目上下打量了千亦一番。 “你就是银针吴口里的江湖骗子?” 男子声音清健,语气却是如常,仿佛只是问路人某某地方怎么走一般随意。 “我不是骗子。”千亦否认道。 “我看也不像。” 中年男子一笑,侧身让出济世医馆的大门,“进来吧。” 千亦看了男子一眼,有些意外。 此人显然也是银针吴事先嘱咐过的,但他对此毫不避讳,还将自己让进医馆,性情直爽,神色诚挚。 进了医馆,男子请千亦坐下,随后让药童端了两杯茶来。 呷过一口,相互抱过姓名,男子才皱了眉道:“小兄弟,赵某便实话实说了。银针吴之前派人过来,说倘若有一个身穿白衣,手持雁翎刀,身高在七尺左右,年龄十七左右的少年来,不论做什么,都不要接纳理会,因为此人是个江湖骗子 “我赵某一家世代行医,做任何事都如断病,断病尚且须‘望闻问切’、书读百卷,况于浩繁复杂之人乎?那银针吴是什么货色,赵某也清楚,想来多半是你折了他的颜面,所以才要让你难堪。 “可惜,恶人当道,这等人能活这般久,小兄弟你也应该明白原因,若不是赵某承担着偌大家业,岂能容他逍遥?!今日我也不多说废话,赵某向来只信奉实力,看小兄弟仪表不凡,定不是俗辈,不若你我比试一番,倘若你能胜我,济世医馆,无论你想做什么赵某都应允!” 千亦静了一会儿,隔着屏风看见一个药童正搀着一名老妪出门,缓缓放下茶杯:“好。” …… 比试按中年男子的吩咐,设在济世医馆门口,时间征询过千亦的意见后,定于未正三刻。 比试内容由抽签决定,九签齐动,最后落出了“针灸铜人”。 中年男子颇为诧异的,犹豫的看着签道:“小兄弟,赵某虚长你二十余岁,又师从神针王,习过十数种针法,若比试针灸铜人,可能对你有些不公平,这地方和时间都是我定的,不如这内容还是小兄弟你来选吧……” 中年男子的意思很委婉,也很明确——我师父是神针王,针法高超,我尽得师父真传,针法也很高超,加上我还比多行医二十余年,我们比这个,你连赢的机会都没有。 千亦神色一如初时的平静,一面挽着袖子,一面说道:“无妨。” 中年男子见状,知道千亦极有自信,也不复劝,闭目调整自己的状态。 济世医馆门前,两尊七尺来高的针灸铜人被搬了出来。 针灸铜人,据传为医官王唯一走访十国,遍览上万册医典,集合前人经验所造,已有数千年的历史,铜人身长与成人相近,表面镂有四百零九个穴位,穴旁标刻穴名,同时以黄蜡封涂铜人外表的孔穴,铜人内注水。 针灸铜人的比试,即是在规定时间内,看双方取穴的多少,以及出水的重量。 取穴准,力度恰好,则水出;取穴不准,则不得入;取穴力度过重过轻,水亦不出。 说白了,就是看双方用针的速度、力度、准确度。 摆放针灸铜人的药童,一面向渐渐围拢过来的百姓讲述针灸铜人的历史,一面说明今日的比试。 百姓们一副恍然而知的神色,指着沐光而立的两尊铜人,啧啧称奇,当然,更多的目光则是投向了端坐门前的两人。正襟危坐的赵以任经常为百姓看病,药到病除,百姓大都认得,不过旁边身穿白衣的少年,却是面生得很。 这时,人群中有上午经过弘仁医馆,看见千亦当街施救的人,顿时如看见亲娘一样激动,又蹦又跳的将上午的经历讲给旁边的人听,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只恨没有更早遇到千亦,如此可说之事便不止一件了。 很快,周围人大抵知道了千亦的情况,当然,也有限得很,仅知道这少年针法颇有些奇妙,至于家世来历、师从何处,一概不知。 时间琐碎而过,未正三刻,一个药童拿了个滴漏,走到百姓面前,又转身面对千亦和赵以任二人,清声道:“现在开始针灸铜人的比试。左处为千亦的铜人,高六尺七寸,共四百零九穴,内注青色水墨,千亦持圆针;右处为赵以任的铜人,高六尺七寸,共四百零九穴,内注蓝色水墨,赵以任持锋针。双方可有异议?” 两人摇头。 “比试时间以滴漏走完为止,胜负按取穴多少、出水重量来评判,双方可清楚?” 千亦二人表示清楚后,身后两名药童取来两块黑布,蒙住二人的眼睛。 “比试现在开始!” 药童手翻转滴漏的瞬间,赵以任如猛虎下山一般,离座而起,大步跃出,直抢右边的铜人。同时踏跃之间,左手已取出腰间的针袋,如撒花一般,抛向空中。 针袋翻转上升之际,双手如闪电般像针袋探出,只见两抹银光闪过,赵以任双手已夹了四针,左右手食指中指两针,无名指小指两针。他立于针灸铜人身前,以双手的拇指探穴,左右开弓,几乎是探穴的同时便落针,眨眼之间,四针以取穴完毕,这时被抛到空中的针袋,恰好落回,赵以任伸手又取四针,针袋又复飞于空中…… 如此而为,纵然滴漏落沙极快,似乎也不及赵以任的取穴快。 一个恰巧经过此处的郎中,见到赵以任的手法,神色一震,骇然惊道:“这竟是‘花开并蒂’的架势,赵以任恐怕施针之快,已超过了他师父神针王了!” 就在众人惊叹于赵以任的针法时,另一边,千亦刚刚起身。 第三十三章 针灸铜人(下) 千亦不紧不慢的站起。 走下台阶,凭着记忆走到自己的针灸铜人跟前,并没有出针取穴,而是伸手在铜人上开始摸索起来。 约莫十息左右时间,千亦摸索完毕,倒退着往后走了三步。 他走得很谨慎,每一步似乎都是经过精确丈量的一般。 三步之后,千亦取过腰间的针袋,右手在针袋上一抹,一半的银针便落入手中。 看到千亦如此动作,不少百姓瞪大了双眼,一些懂行的则是倒吸一口冷气,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难道……” 话未说完,众人只觉眼前蓦地银光一闪! 嗡嗡! 百针齐鸣!一道泛着金光的银桥,宛若飞瀑出于崖畔,惊鸿划破长空,赫然于千亦和针灸铜人之间形成。 下一刻,水声潺潺—— 众人循声而望,只见千亦抛出的银针,竟然直接将针灸铜人正面的穴位扎了个遍!取穴没有丝毫偏差,力度也恰到好处。 众人何曾见过这等宛如神迹的针法,一个个瞠目结舌,呆立当场。 旁边的赵以任听出周围声音的异常,但他只是微微一顿,便继续施针——医者行医之时不为外物所动,乃是基本。 千亦神色如常,走回针灸铜人跟前,将针灸铜人转了个面,再次将背后的穴位一一确认完毕,又退了三步,这次将针袋的针几乎取尽。 手动针洒,遍地生花。 千亦的针灸铜人已满身银针。 他捻了捻针袋上剩下的几枚针,没有再动,而是就那样站在那儿。 他不动声色,百姓也一片寂静。 只有赵以任袖动风鼓,针落水鸣的轻响,应和着远处嘈杂喧哗的人声。 转眼,滴漏漏完,赵以任将手中最后一根针刺入针灸铜人脚趾头的隐白穴,长出一口气,拿下眼罩,退后几步以示不再触碰铜人,扭头看了眼千亦的铜人,喊道: “阿岺,过来数一下。” 千亦却摇头道:“不必了,我少了三针。” 说罢,朝赵以任抱了抱拳,分开人群而去。 赵以任看着少年的背影,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或许是因为今日的百姓太过安静,眼神充满意味,或许是认输的少年表现太过平静,也或许是少年竟只比他少了三针,总之,赵以任觉得这预想之中的胜利,似乎并不简单。 他的施针之法乃是“三十六针”中的“花开并蒂”,一心两用,几乎是快针之中的极致,加上他浸淫二十余年,不说臻于化境,至少已炉火纯青。对方不过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相同时间竟然只比他少施了三针!倘若两人年纪相仿,能否赢过后者,赵以任心中实在没底。 此外,两人都是在施针,这少年又是如何知道自己比他多施了三针? 压下心头的疑惑,赵以任还是让药童过来数针。 两名药童在百姓的注视下,先后数过千亦和赵以任的铜人,阿岺先数完,报道:“四针,师父你比他多扎了四针。” 赵以任闻言微微一笑,原来那少年也是揣测。 然而还没等他松一口气,另一名药童忽然说道:“阿岺,这一针你好像没有数。” 另一名药童所指,赫然在极为隐蔽的会.阴穴(为何隐蔽,诸位自己揣摩啊)。 …… 十字街口,未时渐末,行人渐老。 按往日习惯,此时行人应该还要再熙攘些,但初春的阳光终究有些娇弱,中午刚学着夏日扬武耀威了一会儿,下午便显现出疲态,时不时躲进云里,没过多久,干脆连出都懒得出来了。 天色渐渐昏沉,没带雨具的行人只好趁着雨没有落,赶紧往家里走。 少女也发现天色不对,连忙压低价钱处理剩下的蔬菜。 千亦还坐在摊前,带着希冀张望过往的行人。 其实之前的比试他完全可以赢,只是他听过赵以任出针速度,又听过滴漏的速度,所以知道多少针能输—— 千亦当然清楚坐在医馆比做在菜摊跟前好,但他是修道者,即便只用了凡人的手段,也比赵以任有更多优势,况且,赵以任背负整个医馆的兴旺,如果因为自己而毁于一旦,千亦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初生的那三年,他已经受够了。 赵以任将比试设在医馆门前,又亲自与自己比试,千亦如何看不出赵以任的良苦用心? 所以千亦并没有藏拙,用了最擅长的针法,接受了赵以任的好意,也留下了三针,免得让赵以任为难。 天色愈见阴沉,不知何时,西面吹来了沙沙声。 滴答。 雨敲青瓦,又叩青石。 真的下起雨来了。 少女正和一名妇人讲着一把小白菜的价格,那妇人见天忽然下了雨,二话不说,一把夺过少女手中的小白菜,扔了两文钱就跑。 少女急得在后面喊了两声,那妇人没有应,转了个街角,只剩雨声落在原处。 少女捡起地上的铜钱,看了看车里剩下的蔬菜,心里有些着急,愈发卖力的叫卖起来。 可惜行人只顾着躲雨,哪有人理会? 喊了半晌,无人理会,少女将一块破了不少口子的雨布铺在菜上,又从车里找出一个草帽,微微犹豫了片刻,然后递给了千亦。 “给你。” 千亦望着少女,一滴雨水正巧落向千亦微微仰起的脸颊。 啪! 水花溅起。 然而不是在千亦的脸上,而是在虚无的空中。 少女这才发现,少年的衣服竟然滴雨未沾,他的身前仿佛有道天然的屏障,将这些雨隔开。 少年朝她微微一笑,下一刻,少女发现四周一静,雨水只落在身外。 少女有些惊讶的看着这一切,想起中午少年举手之间,将自己的饭菜温热,热度不烫不冷,刚刚合适,眼里的惊讶更加浓郁。 不过很快,这抹惊讶便淹没在更多的情绪当中,少女的眼神有些复杂,她望看了眼平静安恬的少年,只是如中午一般低低的说了声“谢谢”,便转回身去,空留了一抹倩影,在数尺之外。 第三十四章 雨中对弈 春雨向来连绵,这场雨一下,千亦本以为不到夜深三更,雨是不会停的,不料下了没多久,竟愈发淅沥起来。 一时没来得及回家,在商铺中躲雨的行人,见雨变得寥落,一个个都探出头来,不过天上的乌云依旧不散,所以张望了几眼,便又匆匆踏雨而回。 千亦轻叹一声,估计今日行医恐怕又是分文不得的结果,便起身与少女告别,少女运气不错,几名妇女趁着雨停的功夫,出来买晚上的菜,而街市上基本就剩她一个地方还有的卖,所以很快剩下的菜便被买完。 少女忙碌中回看了千亦一眼,只望见一个渐染渐淡的背影。 …… 千亦并没有立时回敬亭山,而是提着刀在永安城里转悠起来。 寻的是医馆,但主要是看看有没有更合适的地方摆摊,因为下午时候,赵以任借比试已帮自己正了名,看过的人应该不会再以为自己是骗吃骗喝的神棍,接下来就是把自己放到一个显眼的位置,让更多人知道自己。 申正一刻,看了好些地方的千亦,在一家酒楼前看见一个小二正驱赶着一个商贩,原是这商贩担了一挑烧饼在酒楼门口卖,小二嫌他抢了生意。 千亦心间一亮,已然有了主意,扛着葫芦木杆,欣然往回走去。 身后,雨声如织,渐渐追来。 …… 沁香河畔。 尚未苏醒的柳树下,一声清脆留住了千亦的脚步。 那是棋子敲在棋盘的声音。 一位穿着浅黄色衣袍的老者坐在石桌前,身边摆着两个棋盒,白眉似锁还松,双眼含雪而踞,正全神贯注的看着棋盘,如树皮一般枯老的手里,一枚黑子在指尖轻轻晃动。 千亦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因为方才他从此处过,分明只看见了柳树、石桌,哪里见得一个自弈的老人? 细细回想之前的情景,千亦才发觉原来老者一直都在,只是自己却将他完全忽略,把他当做了石桌的一部分。 残夜曾言,静之一道,亦有非凡之处,修到高深出,与万物一体,与天地同心,即便在你眼前,你也看不到,听不见,感知不了。不想这老者竟是一个悟静极深之人! 千亦再看,更发现老者的不凡之处。如今春雨染寒,一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得躲雨,怕不小心受了风寒,这老者却全然不惧,雨水落在他的脖颈,顺着衣领滑入后背、前胸,他也仿若未觉。 如此奇人,雨中自弈,自然引得千亦止步而望。 千亦走近,目光落在棋盘上。黑白子正鏖战在一处,由于是出自一人之手,棋风相近,皆是繁华尽去的大气朴实,以正合,以奇胜,只是看似难分难解的局面,却因方才老者那一枚白子的敲落,扭转了整个战局。 棋艺寻常之人或许看不出玄机,但三年学棋便把庭下雀杀得落花流水的千亦自然能看出—— 东南一处的黑子已落入重围,情况凶险万分。 没有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千亦便站在旁侧,凝眉思索起来。 老者神色静默,似乎也未察觉旁边多了个少年。 时间一点点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把油纸伞出现在老人的头顶,或许是一根经年而枯的柳枝被雨水打落,掉在棋盘上。 老人回过神,皱了皱眉,将枯枝捻走,又把一枚溅飞的棋子捡回原处。 然而思绪已被打断,苦思良久未果,老人已轻叹出声,伸出手,准备收棋另摆一盘。 就在这时,忽然一只手从斜里伸出,拦住了老者的手,没等老者反应过来,那只手又拾起一枚黑子,“啪”的放在棋盘的一处。 老者目光凝了凝,没有转身,注意力都回到了棋盘上。 这枚黑子距离东南角被包围的大片黑子不远不近,起不到支援或威胁的作用,说它围魏救赵,攻打另一片白子,也十分勉强,左看右看,也只能看出这是一步废棋。 老者没吭声,拿了白子,按原计划继续围攻黑子。 此时局势已十分明朗,如果没有支援,东南角的黑子几乎是死定。 那只手没有任何犹豫,似乎早已料到白棋的意图,又取一枚黑子放下。 这一步,老者仍然没明白黑子的意图,依旧是不远不近的一步,支援不行,鱼死网破也不行。再看之前的一步棋,两枚黑子也没能产生联合效应,对方究竟是何意? 老者涵养极好,如果是别人,说不定已一巴掌回去局面,怒斥后者胡闹,但他并不动声色,继续取白子围攻。 三子落下,黑棋几乎已注定落败。 这时,第三枚黑子紧随着老者的白子围攻而落下。 这一步,老者顿时眼前一亮!一直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其实黑子要绝境逢生,还需要两步,在绝大部分棋手眼中,黑子的第三步仍旧是废棋。 可老者浸淫此道多年,一步十算,即便前两步晦涩难懂,但走到第三步,他也看出来了。 黑子三处伏兵,已然成势,白子顾首不及,再去只能是送死,等黑子第四子落下,原本三步废棋便能联合三方之势,滚滚而下,到第五枚黑子落下,白子不但反被围困,之前被围的黑子也能得到支援,即便围杀不了白子,也能保全大局。 老者心中赞赏不已,微微点头,手下却是不慢,一步白子,以退为进,看似暂避黑棋锋芒,实则屯兵蛰伏,诱敌深入。 这一次,黑子没有迅速落下,显然发觉计谋已被老者看破,开始另谋出路。 两者你来我往,从雨声嘈嘈,下到雨声切切,又从雨声切切,复至于雨声嘈嘈,天色是愈来愈暗,直到最后老者脸上露出一丝浅笑,千亦发出一声轻叹,棋局终于以老者略胜一目而结束。 此时,攀在柳枝上围观的雨水已越来越多,积得柳枝一坠,“哗”一声溅起数朵水花,一处浅青的柳芽微微睁开了眼。 千亦徐徐吐出一口气,倒也不如何沮丧,这老者的棋艺高超,但毕竟这局的布局和中盘不是自己在下,有些地方难免不合意,棋差一招也属正常,若是再来一局,孰胜孰负还不一定。 望了眼天色,几只避雨的鸟儿横掠飞入屋檐,千亦的心情也如啼鸣的欢快。 低头看向与自己对弈良久的老者,这才注意到其身上浅黄色的衣着。 这种颜色的服饰在京都并不多见。永安人喜穿金紫和丹朱,有象征昌盛兴隆之意,浅黄则鲜有人穿,但在有些地方却是极为常见,比如龙城谷,比如天苍原,比如东到海。 这些被妖魔洗礼了一次又一次的荒漠边关,浅黄是最好的保护色。 再细看老者的面容和手掌,才发现一些原本以为是皱纹的地方,实际是一道又一道,靠鼎力都无法抹去的妖魔伤痕! 千亦眼中渐渐浮现出敬佩之色,他走到老人面前,神色肃穆庄重,两手交叠,贴于心际,郑重的鞠躬行礼。 老者淡淡一笑,承了此礼,没有别的话,只道:“明日再来。” 说完,收了棋,已在一名老仆的陪同下,撑伞而去。 千亦此时才发现,在他们专心对弈时,竟无声无息的多了一人。 第三十五章 十里剑飞 千亦回到有容国院时,天色已暗了大半。 百川界,静默深沉,千山沐雨。 千亦站在未名谷口,往前十里,是通往敬亭山的界门。 十里之间,有风起,有叶飞,有雨落。 千亦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径直向界门而去,而是站在原处,静静听了一会儿,平静地眼眸中,映着与往日似乎并无不同的山谷。 随后,沙沙声中,漾起了细细铮鸣—— 这是风弹雨拨于兵刃之上才会发出的声响。 如此细微之声,却如墨滴于水,堆出于岸,悄然浸染一碧春山,旋集而成一股无形的压迫,氤氲在山谷之中。 这种压迫的气氛千亦体会过很多次,在龙城谷每当妖潮来袭之前,四野便会变得无比安静,压迫如山,所以千亦甫到此处便已发觉,只是此刻山谷中的压迫与万妖潮带来的压迫相比,就如土堆之于山岳,不值一提。 运目远眺,千亦望见十里外的花草树木,十里外的叶动风吟,以及十里外掩于树下的数百名学子。 这些学子穿着不同学宫的宫服,或两三人一起,或单独一人,盘身静坐,踏浪竹波,无声的立于雨中,眼神中都带着掩藏不住的兴奋和激动,少部分人眼里还有浓烈的战意和敌意。 千亦有些不明白这些人守在这里的原因,细想了一下这几天的事,似乎自己并没有将某人得罪到须要刀剑相向的地步。 或许,并不是冲自己来的。 少年这般想着,进了山谷。 可惜,当他走入谷中才明白,有些事,偏生来得莫名其妙。 离界门还有数里远,已有十几名学子等在那儿,一个个不住的往谷口张望。随着沙沙声蜿蜒而至,千亦踩着枯叶出现,一刹那,原本就极为寂静的竹林,风雨声瞬间如雷鸣般贯耳。 众人直直瞪着千亦,一个个就像点了一笼包子,等了几个时辰后包子终于来了,却因饿得神志不清而不敢与包子相认一般。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一名抱着朴刀的学子,身上穿着青色宫服,左胸前绣了丹道宫的炼丹大鼎。他仰天大笑一声,“啪”地往前踏出一步,指着千亦喝道: “哇呀呀呀!千亦小儿,爷爷等候你多时了!你且听好,今日抓你的乃梁山赵黩武是也,你还不快快投降……” 锵! 一道寒光横空斩出! 赵黩武身边一名黄衫学子拔剑而起,一脚踩在赵黩武的脸上,借蹬踏之力,凌空向千亦斩去。 几乎是同时,周围十数名学子也反应过来,一个个祭出法宝,二话不说,直向千亦攻去。 这还没完,守在其余方位的学子听得风声,一个个也冲了过来,待发现来人是千亦时,顿时如看见包子的苍蝇一般,怪叫一声,鼎力倾泻而出,朝千亦兜头攻去。 一时间,呼啸四起,流光漫天,仿佛下了另一场雨一般! 在这瞬间沸腾的山林,千亦岿然立于原地。 微微仰着脸,望着法宝铺天盖地而来,白衣被狂风刮得猎猎飘飞,然后,千亦伸手向其中的一柄剑摘去,随意如途经果树,顺手摘下一枚野果一般。 而其余法宝则如撞在一座大山上,砰然倒卷而回。 “你们为何而来?”千亦擒剑问道。 那人显然没料到千亦的手段竟如此厉害,自己最强一击都被随手化解,神色一片惊骇,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冷笑道:“难怪‘他’不怕我们来,原来是法宝护身,仗着法宝算什么本事?有种舍去法宝与我一战?” 千亦皱眉道:“我没用法宝。” “你装什么装!没用法宝你能如此轻而易举的挡住我们这么多人?我呸!大丈夫光明磊落,敢作敢当,你用了还不承认,果真是个野种!” 千亦看了这人一眼,没有继续说话,雨水顺着剑锋向千亦的手指淹去,却在触碰到手指之前分流而下。 千亦拿着剑随意一扔,那人顿时如断线的纸鸢一般倒飞出去,惨叫声中一个狗啃屎摔在地上,啃了一嘴的泥。 没有理会后者,千亦继续往前界门走去,一路不少学子劈斩而来,却无一例外如飞蛾扑火,反摔得七荤八素。 “呔!吃我一剑!”一名道术宫的学子忽然大吼一声,祭起飞剑朝千亦攻去。 千亦看也不看,挥手之间,将比箭矢还迅疾几分的长剑拨到一边。却在拨开长剑的一刹那,千亦眉毛轻挑—— 因为他发现此剑并非是用鼎力祭起,而是纯粹用臂力掷出的! 再抬眼时,方才那道术宫的学子哪里还有人影? 千亦想也不想,屈指往身后一弹! 叮! 一声清脆过后,一道巨大的声音在千亦身后轰然炸响!随即以弹指之处为中心,一股强烈的气浪席卷八方,方圆数十丈的树木全部拦腰而断! 千亦转身,伸手一探,方才掷剑佯攻随后又无声无息偷袭千亦的道术宫学子,立时被抓了个正着。此时他正握着一根玄黑铁棍,悬立在半空中,如鹅卵石一般剃得精光的脑袋正刻满惊容,两只宛如铁钳的双手,虎口震裂,淌出两股鲜血。 “你们为何而来?”千亦再次问出这个问题。 那学子冷笑一声,孤傲的转过脸:“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大丈夫顶天立地……啊!” 千亦抓起铁棍,反手便是一砸,将这名学子打倒在地。 “我说!我说!”方才还十分硬气的学子此刻千亦还没张口就抢着交代,“是何方宫的宫主何所道授意……” 原来,上午的课千亦没去上,上课的教习正是那日千亦第一项测试时遇到的青袍教习何所道。何所道发现千亦没来,丝毫不恼,正常上课,只是课上完之后,一名因迟到而被扣了十学分的学子不满,要求扣千亦二十学分。何所道欣然同意,说,你们谁能抓千亦来见我,我不但把扣下的二十学分赏给他,而且另赏八品晋灵丹一枚。 一句话,成百上千学子为之疯狂。 第三十六章 此路多泥泞 对于刚刚入学的新生来说,学分的重要性或许并没有清晰的认知,但晋灵丹,即便是裹着兽皮整日在山林中奔跑的蛮族学子,也耳熟能详。 九州有一句话,叫有修士的地方,就有晋灵丹。 此话不是说晋灵丹如白菜一般泛滥,而是说修士对晋灵丹需求之广,如鱼之与水一般。 千亦在龙城谷时曾看到不少将士服用晋灵丹提升修为,闭关一日有之,十日亦有之,过程有的痛苦有的平静,出关后修为的提升也各不相同,大抵是与品阶有关。 丹药和法宝相似,有九个大的品阶,以“九”最佳,以“一”最次,每个大的品阶之中,又分九个小阶,亦以“九”最佳,以“一”最次。其中“一一”为初,“九九”为极,丹药的品阶依次向上,第六品为华丹,第七品为灵丹,第八品为妙丹,九品为神丹。 青袍教习拿出的这枚八品晋灵丹虽只是妙丹,但神丹何其之少,八品晋灵丹对普通学子而言已是极为难得,倘若用法得当,提升五阶修为也不是没可能,更关键在于,寻常晋灵丹服用后多少都存在些境界不稳的缺陷,而八品晋灵丹则完全无碍,一日即可出关,无需护法,一粒丹省去两年苦修。 听得原因后,千亦心中了然,松手放了那名学子,继续往界门走去。 前方还有不少学子围堵在那儿,但倘若千亦愿意,他可以在下一刻便踏入界门,只是千亦有些不明白青袍教习的意思,前日在拜神像考核中,青袍教习对自己显然善意更多些,虽然自己没去上他的课,但也不至于兴师动众的抓自己,而且按千亦的判断,青袍教习的道行远在自己之上,如果真要抓,绝对是“信手拈来”,根本没必要费这些功夫。 那抛出如此悬赏究竟是何意? 答案,或许能从这些学子身上得出。 一名身穿墨染白袍的少年在数名穿着三年生宫袍的学子的簇拥下,拦住千亦的去路。 少年立在伞下,乜斜着看了千亦一眼,冷笑道:“果然有法宝在身,难怪这般肆无忌惮,但你以为有件破法宝就能天下无敌?你以为我人族力压万灵靠得是法宝?本少告诉你,即便你有定海神针,拿不起也是枉然,自身的实力才最为重要!” 说着,这少年猛地一跺脚,身后几名学子亦同时跺脚,数道疾风冲天而起,只见那少年和几名学子都已飞在半空,他们的身后,一双若隐若现的羽翼轻轻舞动着。 “凝形化物!他竟然已达到圣人境!”周围一名学子失声叫道。 在大部分新生都还在立道,连人境都未到时,这少年已是圣人境,快了整整两大步,确实有炫耀的资本,然而在千亦面前,却和班门弄斧没什么区别。 圣人境的的标志是凝形化物,可用鼎力化刀、化剑、化鸟、化兽……化天地之一切,甚至能做到极为形似,只是没有生命而已,但这些显然都没有化羽乘风更令人目眩,只是这令人目眩也有不小代价,毕竟要支撑身体的重量,倘若鼎力不够雄浑,半炷香的功夫就无法继续化翼。 这少年显然是刚到圣人境不久,羽翼比后面几名学子还虚幻,短短十数息,额间便已见汗,但为了让千亦惊骇一把,他不惜用了这种最消耗鼎力的方式展现自己超乎常人的境界。 可惜,他却不知自己的虚实早已在千亦余光扫过之时被看得彻彻底底,只以为千亦是吓得都不敢直视他,放声一笑,从半空中落了下来,道:“如何?现在知道怕了?本少也不为难于你,只要你肯乖乖跟我回去,再将法宝交出,便饶你这一次。” 说着这话,少年眼中闪过浓浓的贪婪之色。 然而,千亦看也没看这少年,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少年兀自立在原地,伸着手。他心中尚自施施然,以为上演了一场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好戏,只等千亦将法宝上交,便一声喝令让人将千亦捆成粽子带回何方宫交差,岂料结果却是自己孔雀开屏,自作多情! 足足怔了半晌少年才反应过来,勃然大怒,想也不想的一拳直向千亦后脑捣去:“小野种,你以为有个宫主给你撑腰,所有人都会怕你?!本少的父亲可是……” 话到一半,千亦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那少年已如断线的纸鸢般栽飞出去,惨叫着滚出十数丈,直到狠狠撞在一块巨石上方才停止,一句话没说,头一歪,彻底昏迷过去。 千亦之前对别的学子并未下重手,因为他们虽然心中有嫉妒、有敌意,但并无贪念,此人却贪得无厌,为恶成性。 那几个与少年同来的几名学子没料到竟生出这等变故,待反应过来已来不及了,自觉失了颜面,祭出法宝,怒吼一声,齐齐向千亦杀去! 只是下一刻,几人便重蹈少年的覆辙,宛如溪流撞在了山岳,瞬息之间便撞得支离破碎,倒地惨叫不已。 到这时,千亦的一丈方圆仿佛形成了一种领域,万法不侵。一些还没来得及出手的学子,见状一片沉默,无论如何也迈不动步子,只听得耳边响起落雨踏碎的声音。 孤独,而傲然。 众人原本设想的成碾压式一阵尘烟四起,将鼻青脸肿的千亦五花大绑,绑进何方宫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反而是一人一刀,刀未出,人尽住。 剩下的路,众学子都很默契的没有再出手,而是望向山谷的尽头——尽头处,一名戴着笠帽,身穿灰衣,怀抱大刀,宛若江湖侠客的学子,坐在界门之前。 雨就打在他的身上,噼里啪啦,像是放炮竹,却透着一股别样的寒意。 千亦终于停步,第一次正视一个人。 那人也抬眼看了千亦一眼,未出声时,旁边的学子已惊呼出声:“陈青石!是五年生榜单排名第十九的猛人!” “天啊!怪不得这副打扮,之前他戴着帽子,低着头没看清面容,原来他就是‘夜侠陈青石’!” “这下有好戏看了!夜侠可不是靠一件法宝就能打败的存在!” …… 千亦不动声色,仅仅顿了一下,便又继续前行。 陈青石目光一厉!怀中大刀铮鸣一声,宛如一头即将扑出的猛虎,他冷冷的望着千亦:“你该知道,我和他们不一样。” 话音刚落,只听轰地一声,一股恐怖的威压如巨石一般压向千亦! 第三十七章 移山 本是细碎的落雨,却在陈青石抬眼之际,让人产生了一种雨横风狂的错觉。 空山依旧照雨,却仿佛有雷鸣惊春而至。 一些道行低微的学子,只觉膝盖忽然变得万斤重,忍不住想要跪倒。 一名为看热闹而挤到前方的学子,瞬间大汗淋漓,面色紫红,膝盖一寸一寸的倒向地面,眼看便要跪倒,忽而身体往后一晃,像是站立不稳滑倒一般,“噗通”一声坐倒在地,坐倒之后,这名学子反而松了一口气,不顾形象的大口喘息起来。 另几名学子则是仿佛被人踹了一脚,扑倒在雨中,虽然狼狈,但脸上却是“逃出生天”的庆幸,再看陈青石时,神色已是一片骇然。 “原来这便是王境,‘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王上之气,睥睨众生,即便是圣人也要低头!”一名圣人境学子全身冷汗的说道。 “这还只是王上之气的边缘,倘若身处中心,简直无可想象!” “不愧是位列五年生榜单的夜侠!修为深不可测!和之前人境、圣人境的比起来,简直有云泥之别!不过……这小野种究竟是什么法宝!居然一点事都没有!” 就在众学子因王上之气的镇压而站立不稳时,处于最中心的千亦却安然而立,连眉毛都不曾颤抖过分毫。 “果然有些门道。” 陈青石嘴角掀起一丝森冷,缓缓摘下头上的笠帽,随后起身握住刀柄,看向千亦,像是一名握着渔网准备大干一场的渔夫:“不过,这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话音刚落,陈青石猛地抬脚一踏,力道之猛,让大地都发出“轰隆”地闷响声,不过这一脚似乎只是声势骇然而已,大地未崩,土石不碎,甚至连雨花都不曾凋零。众学子面面相觑,不明白陈青石这一脚的意义所在,然而千亦却微微动了动眉,有些惊讶。 很快,学子们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仿佛被方才那一脚踏在了心间,一个个张大嘴,神色震惊万分,一个字也说不出—— 便在众人惊骇的眼眸中,远方一座大山浮空而起,碾碎八方风雨,呼天啸地而来! 陈青石一脚,竟然将山岳震断! 看到这一幕的瞬间,众学子都下意识以为是幻觉,随即只觉声沉如雷,继而雨骤,继而风狂,再后来风停雨住,却以千亦为中心,十里之树尽断! 众学子终于反应过来,趁着陈青石还没有针对他们,一个个争先恐后的逃窜,生怕晚了会被这个搬山狂人压成肉饼! “谁他娘说陈青石是王境的?!移山填海!摘峰为剑!这分明是地境!我去他娘的二两奶!” …… 巨大的山岳悬在千亦头顶,让本就阴沉的天空更加暗淡,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一般。 而做出这一切的陈青石,神色淡然,似乎只做了件与平常走路毫无区别的事。 抖了抖身上的雨花,陈青石再次向千亦看去,意料之中的惶恐匍匐并没有出现,那个拿刀的少年就像汪洋中的一尊磐石,泰然自若。 陈青石冷笑一声:“如你这般分明吓得屁滚尿流却强自镇定的人倒也不多。交出法宝,跪着去如海宫见‘京都第一公子’,此事就算作罢。” 听着这个有些耳熟的名号,千亦微微沉默半晌,终于开口:“我可有得罪过你们?” 陈青石闻言眯起眼,似乎听见了一个有趣的笑话:“需要得罪么?你弱,本身就是一种错。” 千亦没吭声,看着陈青石,眉头微皱,似乎在思索着这句看似蛮不讲理之言中的道理。 陈青石却不耐烦了,在雨中淋了这么久,就为了等这样一个蝼蚁,他决定不再给千亦说话的机会,直接镇压。 却在这时,千亦摇摇头: “你错了。” 陈青石没有听到千亦说什么,他朝天一挥,手掌在半空中做了一个虚按的动作,大山已带着无尽声势,向千亦碾压而来! 千亦像是没有看到半空中的山,扛着自己的葫芦,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 于是—— 第一步,山崩; 第二步,雨落; 第三步,风朔; 第四步,陈青石咳血而退; 第五步,千亦已至于界门之前。 陈青石靠在一棵大树上,满脸的不可置信,就在方才的那一刻,他分明看清了千亦的每一个动作,起脚,迈步,迎风,落地……甚至连溅起的雨花都清晰无比,如果有心,陈青石相信自己能将雨花的数目都数出来。 可是,偏偏在那一刻,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怀中的刀连出鞘的机会都没有。 陈青石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横空而来,狠狠砸在自己的胸口,但这股力量并没有将他撞飞很远,仅仅是让他倒退了几步,靠倒在一棵树上,树枝轻晃,摇落了几滴叶间的雨珠。 如果陈青石自己搬山砸自己一下,他就会发现,这股横空而来的力量正好是他山岳砸落的力量,他几乎一点不漏的全部接受。 千亦没有再看陈青石一眼,在雨花溅起,尚未打湿衣袍的刹那,步入界门之中。 未名山谷,雨声沙沙不停。 崩碎的山岳,漂浮在空中。 …… 千亦回到闲庭宫,敬亭山正在作画。 满山“竹毫”蘸着天际的墨,肆意挥毫,将天染得更黑。 千亦推开院门,书房的绮窗上没有映着书生执卷的身影,反而是中堂里响着些棋子敲落的清脆。 雨寻烟也没有回来,中堂里坐着的是副宫主南晓意大人。 千亦别过头,佯装没有看见,往东厨走去,然而南晓意棋盘对面的白猫莫莫却适时的扭过头来,叫了一声。 这是千亦第一次听见莫莫出声,似乎和普通的猫叫没什么区别,但却带着一股奇怪的韵味,像是主人看见奴才回来时的轻哼一样。 同样,千亦没动,天鸿刀一下子蹦了起来,即便是隔着一柄刀,似乎也能从上面看见懒懒流着口水,满脸讨好的笑容。 千亦无奈,将懒懒放了出来,南大宫主也弃了棋局,走到千亦跟前。 出乎千亦意料,小女童今日很是平静,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看着千亦说道:“君慎独没有回来,今晚你做饭。” 第三十八章 魂念 千亦不明白小女童这股正经劲儿从何而来,不过后者不吵不闹安安静静说话,倒也不是那么头疼。 听到君慎独不在,千亦第一反应是君慎独去找昨日那名蓝衫少年了。 微微有些意外,虽然有容国院并没有九盏灯那般明显的建筑,但基本在京都待过一两个月的都知道这个学院,蓝衫少年即便记性再差,也不可能到现在也找不到,那情况最可能为两种:一种是尚未到有容国院,中途便遇到了什么事,导致无法脱身;另一种是到了有容国院,没来找君慎独,而是去见了青灯点雪。 千亦心念流转间做出的粗略推断,其实已很接近事实。 就在方才不久,一只银喉长尾山雀落在君慎独的书桌上,用爪子蘸墨,在纸上歪歪斜斜写下一行字: 师弟已寻,青灯前辈欲收之为徒,暂不得归。 这只银喉山雀叫玉米,和另一只名为琼花的山雀是一对,据说是当年陆宫主在大雪天吃烧玉米的时候捡回来的。 玉米写的字和君慎独没有丁点相似,不过语气是君慎独无疑。只是当时收到消息的南晓意,显然不关心君慎独的师弟究竟去向如何,她只关心君慎独不回来,晚饭谁来做。 昨晚君慎独和千亦谈过话之后便不见了。早间时候,南大宫主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肚子饿了,于是和往日一样,穿了件中衣便向东厨飘,迷迷糊糊揭开锅盖拿吃食,然而一抓却抓了个空。 南大宫主以为是没睡醒的缘故,又一抓,还是抓空了。再次的“失手”让后者稍稍清醒了一点,眼皮掀开一条缝,往下望去,这一望,惊得小女童大叫一声! 锅里居然什么都没有! 南大宫主顿时睡意全消,蹬蹬蹬跑去找小君君,小君君没找到,却在这时,闲庭宫传来一声鸟鸣,琼花带回君慎独的下落,只有寥寥数言:寻师弟未果,归期不明。 一直以来,只负责吃睡玩的南大宫主,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没饭可吃,抓狂发泄一番后,只有可怜巴巴的去觅食,还好昨晚雨寻烟没有吃饭,剩了一些,南大宫主将就着冷饭冷菜和莫莫对付了一餐,中午却是挨饿而过,下午望眼欲穿,如小尼姑念经一般念叨了几个时辰的“小君君”,岂料等来的却是玉米和一句暂不得归。 就在小女童濒临崩溃时,千亦回来了。 忽想到昨晚饭菜似乎是千亦做的,小女童顿时两眼冒光,几乎就要扑上去,然而瞬间,小女童又冷静下来了——身为老神棍的弟子,南晓意尽管十岁不到,处世经验却比千亦丰富数倍,尤其是“饿中生智”,深知自己这般冲上去的结果很可能是再饿一顿,于是干脆反其道行之,摆出副宫主的架子。 佯装淡然的小女童抛出一句话后,偷偷瞄了千亦一眼,清清嗓子,准备把自己想好的一大通说辞搬出。却在这时,千亦点了点头,往东厨走去。 南晓意微张着小嘴,望着千亦沉默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看不透这个少年,虽然她原本也没看透。 …… 吃过晚饭,千亦没有像之前几晚直接去睡觉,他飘落在一簇竹叶之间,随着竹涛起伏。 此处经过千亦两晚的观察,虽不是最佳的藏身之地,但却极为清静,连鸟雀也鲜有到此的。 在来有容国院以前,残夜便告诉千亦,等安定下来以后,观察清楚环境,便开始修行。 残夜口中的修行不是修势,因为即便是在鸿国首屈一指的有容国院,也没人能教千亦修行,而残夜能教的已经教完,剩下的,不过是红尘砺刃罢了。 除去每日练字,千亦之修行分为三项,其一是悟天地之势,明心鉴性;其二是日斩一刀,得千万之万一;其三,观六十四道图,修魂于紫府。 其一自然不必多说,感悟天地之势,可遇而不可求,采取不修之修的心态,心中存了念想的影子即可。 其二,日斩一刀。世间道法之繁,虽千万亦不能容,残夜的想法是求千万之一,一刀破万法。 至于其三,修炼魂念,却是世人一向不重视的。 人有三魂七魄,人死魂飞魄散,或作魂灵,或随风而消;人存则魂魄藏于紫府。 在上古万法衍生之时,不是无人尝试过修炼魂魄,但大部分人只落得身死道消的结局,极小一部分虽然修行成功,所得不过是诸如“几天不用睡觉”、“记忆力超群”、“思维敏捷”等能力,与举手投足间搬山填海的手段相比,简直是旁门左道中的旁门左道,加之炼气、炼体,也能使魂念大增,于是渐渐无人再关注修炼魂念一道。 然而,千亦修炼魂念一事却在刚到百锻山不久,便开始了,比正式修势几乎早了七年,只是直到后来,千亦才知道那是修炼魂念。 飘摇在竹涛之间,千亦从天鸿刀中取出一幅画卷来。 极为缓慢的展开画卷,千亦几乎用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展开三指来宽。然而少年却仿佛是分开十万大山一般,一直古波不惊的脸上,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眉宇虽没有什么变化,但双目却比任何时候还有神,似乎用目光劈斩着无尽妖魔。 千亦确实看着妖魔,他手上的这幅画所绘乃是魔道中的“十圣取琼浆畅饮酩酊大醉遂战于清天图”。 不过,令人奇怪的是,画上什么也没有,并非是雨后没有月光看不清,而是的的确确什么都没有。 千亦依旧看得很入神,又过了一炷香时间,画卷上起了终于变化,一个身穿金鳞战甲,头戴紫霄冠,手持玄色方天画戟的绝世凶魔缓缓勾勒出身形,凶魔的左侧,一柄乌红长剑斜里刺出,似乎属于另一个大魔,背后则隐隐可见一张被踢翻的桌案,以及四处散落的玉食仙果。 整幅画随着千亦的目光仅仅勾画出三指宽,甚至连一个大魔也未画完,然而在画卷成像的一刹那,一股滔天杀气已扑面而来,轻拂在竹林间的晚风,似乎也多了一股凛冽! 千亦手指微动,欲将画卷多展开了一指,却在这一指画卷展开的刹那,滚滚魔气冲天而起!千亦脸色猛地一白,立时将画卷合上。 “观图冥想,尺寸以进”的修炼法门是残夜传授千亦的,一共有道家、释家、儒家、墨家、阴阳、魔道、妖道、鬼道,八道六十四幅图卷。 每一幅画卷,在千亦第一次打开时便遁迹于心间,每一次凭借魂念之力画出原图。 六十四幅画,千亦如今只能画出十二幅,饶是如此,魂念修行的效果已极为明显。 千亦记忆力惊人,过目不忘,过耳成诵,当初龙城谷数千将士的地址,千亦只听了一遍,便记得分毫不差;此外,一些在常人看来极为复杂的事,千亦能瞬间明白前因后果;魂念还将千亦的感官变得极为敏锐,即便闭着眼睛,依靠别的感官,也能将数里之外的景象“看”得清清楚楚。 最重要的是,要利用天地之势,魂念充当了与普通修士体内鼎力差不多的作用。 合上“十圣取琼浆畅饮酩酊大醉遂战于清天图”,千亦望着漆黑的夜空发了会儿呆,随后收好图,轻躺在竹叶上,晚风拂去少年额间的冷汗,带起几缕青丝,随波逐流。 千亦缓缓闭了眼,心道,明早开始练字吧。 第三十九章 岂会在意俗物 到有容国院的第四天,千亦依旧没有去上课。 卯时初刻,天色未明。千亦点亮书房里的青灯,铺开草纸,提笔练起字来。 纸墨是君慎独的,闲庭宫这清冷的小院里,似乎也就两名少年会用这些,至于声称极喜看书的陆宫主,在那晚见过千亦一面后,便仿佛从人间蒸发,再也没有看到;而那名比春雨更清冷的少女,昨夜也未归,看她剑不离手的样子,估计更适合挥剑而非挥毫。 君慎独压在砚台下的纸基本是草纸,用笔却颇为讲究,是以紫青狼毫为心柱的兼毫,刚柔并济,写来很是顺手。 千亦写得不快不慢,轻重则因字而异,既有临风泼墨一般的随性,又有喝水呼吸一样的自然,细看眉宇,还能看到严谨认真和享受。 少年写字,正如他挥刀。 转眼一炷香过去,千亦停笔闭目,略做歇息,十息过后,又提笔继续写。如此三次,等千亦再抬头时,天已经亮了。只是昨夜那场春雨带来的绵愁还未彻底消散,天色比昨日暗了几分。 敬亭山中,竹涛沙沙,竹影斑驳,几片失了执念的竹叶打着旋儿自少年眼前飞过。 千亦搁下笔,往东厨走去。 昨夜君慎独依旧未归,做早饭的任务自然也落在了千亦身上,千亦熟练的煲好粥,和懒懒各取数碗就着晨风吃下,随后扛起自己挂着葫芦的木杆,下山而去。 …… 刚出界门,千亦便遇到一名少年。 柱着根丈许长的铁棍,在门前昏昏欲睡,锃亮的头顶蒙着一层浅浅的水雾,似乎已在此地守候了一夜。 见有人出来,少年一个激灵站直身,待发现来人是千亦,更清醒了几分,咧嘴一笑,正准备说些什么,不料千亦却目不斜视的从他身边走过。 少年一怔,随即又释然。 昨日傍晚,数百学子围堵千亦,他是其中一个。众人从思索如何“分赃”,变成思索如何擒住千亦,再变成思索自己如何出手而不受伤,到最后,什么思索都没了。 招式用尽,手段百出,身为五年生榜单第十九的陈青石甚至连山都搬来了,却连让千亦出刀的资格也没有。 当然,也有人说,千亦手中的刀不过是一个幌子,真正的法宝另有他物,却鲜有人想到千亦可能根本没用法宝,本身便有如此实力。 施竹是极少数认为千亦没用法宝的几人之一。 昨天傍晚,他混杂在众多学子的攻击之中,先是掷剑佯攻,随即从背后偷袭,结果千亦看也不看,弹指间便化解了他的攻击。身为大荒族同龄中的天才,有着“蛮灵子”之称的施竹很清楚自己那一棒的威力,即便是父亲也不可能如此轻描淡写的接下,而千亦不仅弹指化解,之后更是轻若挥羽一般抡起千斤重的玄铁棍将自己打翻! 或者别人看不出玄机,可与玄铁棍心意相通的施竹却能感受到当时的那股力量,很奇怪,有种望之心悸的感觉,但绝非法宝之威! 施竹一夜未眠,思忖良久,决定纵然冒着违反学院规定的风险也要来见千亦。 他倒没有想凭借蛮力抓住千亦,估计绝大部分学子都没这个实力,然而有容国院究竟卧虎藏龙,倘若连续几天没人能制服千亦,恐怕一些妖孽就会出来了,到那时,施竹可不敢相信还没人能降服千亦,所以蛮族少年打了个算盘,决定劝说千亦去“自首”,得到的奖励两人三七分成。 施竹估摸着千亦每天没去上课,应是一早便出去了,于是干脆在闲庭宫的界门前守了一夜。人倒是等来了,只是他没想到自己还没张口就被忽视了,不过也并不算太意外——昨日那么多人,恐怕也就陈青石能让这位狂生有些印象。 施竹没觉得失落,反而暗幸没给千亦留个坏印象。 抖落身上的凝露,施竹扛起玄铁大棍,腆着脸跟了过去,一抱拳道:“敢问这位兄台可是身……生生取得六门甲榜的千亦千公子?” 千亦停步,看了少年一眼。 施竹笑容有些僵硬,方才他险些将同窗私下给千亦取的外号叫出,好在改口及时,“身怀六甲”改成了“生生取得六门甲榜”。 千亦不知道自己来有容国院短短三天,已然成为一年生中的名人,风头甚至盖过了京都第一公子,只不过这些名并不是什么好名,大部分是“身怀六甲”、“国院第一狂生”、“青袍教习的私生子”等等。 施竹赶紧岔开话题说道:“在下施竹,丹道宫一年生,久仰千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有龙凤之相……哎!千公子,你别急着走啊!我这次来主要是想与你打个商量!” 千亦没有回答,脚下的步子也未停。见到这名少年的第一眼,千亦便回忆起后者是用铁棍偷袭自己的丹道宫学子,而在他此独自守候一夜,显然不可能是为了单枪匹马抓住自己,所以自然是有事相求。 千亦不动声色,施竹笑嘻嘻的跟在旁边:“想必千公子已经听说自己被何宫主悬赏一事,何宫主给出的奖励是八品晋灵丹一枚,而对千公子的惩罚则是扣二十学分。 “实不相瞒,千公子你固然道行高深,但有容国院毕竟卧虎藏龙,你最终还是要回去上课的,所以呢,这好处交给别人不如交给自己。嘿嘿,千公子是聪明人,我就实话实说了,我们可以佯装你被我擒住,然后得到奖赏。奖赏的八品晋灵丹我可以不要,原本扣在千公子名下的学分,在下也愿意代扣,只要千公子愿意出五百两纹银便可,如何?” 施竹说罢,面带微笑,他相信即便是傻子也明白八品晋灵丹和五百两纹银的区别,他如此而为,便是想交好千亦。 然而,施竹不想,自己话刚说完,原本走得不急不缓的千公子,眨眼已在数丈之外。 施竹大急,连忙追去:“千公子,你这等修道高人岂会在意这些俗物,要不三百两也行啊……” 没有回应,千亦已隐没在山谷之外,只有几处缓缓消散的残影空留原地。 第四十章 转机 昨日看过卖烧饼的小贩在酒楼前招揽生意,千亦受到启发,今日本是打定主意去弘仁医馆门前摆摊的,不过,在十字街口和卖菜少女打招呼借桌子时,连番遇到了一些小事,于是想走也走不开了。 先是一名汉子引着一名被自己儿媳搀扶着的老妪颤巍巍走来,那汉子四下张望,似乎在找寻着什么,随即那搀扶老妪的女子朝千亦的方向一指,那汉子往过一望,顿时激动得跳了起来,隔着十数丈远哇哇大叫:“是他!就是他!” 汉子激动的模样引得路人纷纷回头,以为哪个债主把欠债的给堵住了,不料那汉子奔到近前,却“噗通”一声跪倒:“恩人啊……” 事情的起由还得从昨日说起。 这名被搀扶而来的老妪是积年的风湿病,常常疼痛难忍,无法入睡,看了许多郎中也看不好,药吃了无数,各种偏方土方也试了个遍,然而效果没见着,却把一个中农家庭硬生生折腾成了贫农。 老人形销骨立,面色憔悴,未满甲子之年却已如古稀相逢,如今虽是入春的季节,但余寒尤在,风邪入侵,并不比冬日好受多少。 昨日中午,老人趁儿媳给儿子送饭,扯下一段白布,正欲悬梁自尽,人已经站在板凳上了,就差最后蹬腿的一刹那,“砰”地一声,房门被撞开了。 来人是隔壁的许老汉。 许老汉并不老,正是而立之年,却因为湿温病的折磨,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土都埋到了脖子,邻里都叫他许老汉。 许老汉进来前本是满脸的喜色,口里直叫着“徐大娘、徐大娘”,结果一进门“徐大娘”瞬间成了“我的娘啊”,皮肤黝黑的汉子生平第一次白了一回,慌忙把老人扶下来,又去把老人的亲人叫来,闹腾了半天,许老汉才有机会说明来因。 原来这许老汉便是千亦在弘仁医馆门前遇到的那个患了湿温病的汉子,他当时是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甚至是破罐破摔的心态让千亦治了病,没想到居然真的有效,回来后也不见复发,欣喜万分的许老汉随即想到隔壁的饱受风湿病折磨的徐大娘,心想或许这小神医能治好徐大娘的病,匆匆忙忙跑来,没想到却遇到这样一幕。 徐大娘见汉子是真的好了,不由得心生希冀,于是当日下午就去了弘仁医馆,但千亦当时不过是途经此地而已,如何还寻得到。 兴许是冥冥之中有天意,徐大娘的儿媳曾因买菜见过千亦,少年稳重平静的气质,俊朗清秀的面容给妇人留下了不小的印象,她当时还奇怪谁家的公子跑来卖菜了,所以多看了几眼。 不过许老汉大部分记忆是关于施针的,至于小神医的模样,只记得白衣和雁翎刀,相貌则是左一个好看,右一个好看,根本没特征可言。 京都人口众多,带着雁翎刀,身穿白衣的俊朗少年也数不胜数,若说据此便认定卖菜的少年和给许老汉治病的少年是同一人,未免太过武断,但已别无可选,儿媳干脆带婆婆去了卖菜的地方,可造化偏要弄人,半路上遇了一场雨,等雨停之后再去买菜摊,千亦已然走了。 老妪长叹一声,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就此熄灭。本身来卖菜摊里找郎中,已然是笑料,让邻里知道了少不了闲话。而这时倘若儿媳的心志脆弱一点,可能许多事都会改变。 最终她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于是来了,于是得见。 …… 对千亦而言,治一个风湿病自然极为简单,同样不需用药,两根银针斩邪去湿,一炷香时间不到便治好老人的病。 老人一家喜极而泣、涕泗横流,正感激时,忽然一群人从众人中急急忙忙穿过,神色焦急无比,旁边一名女子呼天抢地:“……桐桐,桐桐!你不能离开娘亲啊,你走了娘怎么活啊!桐桐!桐桐……” 这便是第二件小事了。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吃饭被骨头卡住了嗓子,面色青紫,已经没了气息。 当然,说是小事也仅仅就现在而言,如果再等上百息,这件小事便是大罗金仙也办不成。 千亦很干脆的拦在了前方,前面开路的汉子见状大怒,一拳捣来,口中骂道:“直娘贼!滚开!” 千亦确实让开了,或者说,是消失了。 抬着小孩的两个汉子忽觉手上一松,扭头时,小孩已被千亦揽在臂弯,千亦伸手在小孩肚子上一拍,只听“噗”地一声,一块骨头已飞了出来,数息之后,小孩脸上的青紫色褪去,眼皮微颤,一弯腰,咳嗽起来。 众人哪里还不知道千亦是在救这个孩子,方才那对千亦怒喝出手的汉子瞬间满脸通红,又喜又尴尬,唯有千恩万谢。 这两件小事发生之时,南城街已经开市,街上不少行人都看到了这一幕,纷纷称赞千亦神医妙手。 一名家中老父患了顽疾的男子附上前来,让千亦稍作等待,匆忙回家去请老父。而趁着这个空闲,千亦又治好了一个睡落枕的,一个崴了脚的。等千亦当着众人的面,只用了两根银针便治好了困扰老人多年的顽疾,场中再无人不相信千亦的医术。 短短一个上午,十字街口的“白衣神针”名号便传了开来,许多病人慕名而往,络绎不绝,一个时辰后,十字街口便被堵了个水泄不通。 人生际遇大抵如此,前两日千亦费尽心思却无人问津,然而今日还没动心思,生意便上了门。 细细思索,得到如今的果,还是当初念念不忘行医种下的因。 而对于众人的赞美,千亦想起的却是昨日众人的积毁销骨、众口铄金。并无仇视不满之意,只是残夜喝醉时的一句话,浮上了心头——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 …… 时间一点点过去,十字街口排队看病的百姓并没有减少,反而愈来愈多,甚至一些本来没病的人也加入了队伍当中 其实按理而言,千亦的医术再妙,也不至于一个上午就达到如此效果,关键是千亦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等到他遇到一个需要开方子抓药的病人时,他才想起,自己看病一个多时辰,一文钱都没有收。 讷于言辞的少年想来想去,终究还是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开口,毕竟这些人的病对他来讲全都是举手之劳,收钱岂不是和银针吴一个嘴脸了? 这般想着,上午已过了大半。 这时,街道的转角处,一对衣着华贵的青年男女缓缓走来。 第四十一章 魂冲(一) 那女子身穿鹅黄色春衫,耳着琉璃明月珰,头插凤首翡翠簪,罗袜生尘,绣鞋纹青,宛如逢春而露的新叶一般清新明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蛾眉似乎被春日余寒浸染得太深,如同夜空之上的轻云,遮得眸光黯淡。 她似极力保持着神色的平静,心事却早已溢出。 走在女子旁侧的青年也是面容俊朗,丰神俊逸,一袭渐染青衫随风而舞,一纸折扇尽写风流。不过他神色也不大好,折扇胡乱挥舞着,眉头紧皱,显得极为烦躁。 “烟烟,咱们回去吧,南城街是出了名的鱼龙混杂,有真本事的没几个,满大街都是骗子!听我话,真要给伯母治病,我回去再和父亲求求情,说不定就能请到有容国院悬壶宫的医道高人,届时定能妙手回春,药到病除,在这里浪费时间,实在没意义。” 男子忽而闻到不知何处飘来的恶臭,忍不住又一次劝说。 女子闻言,本就蹙着的秀眉蹙得更深,冷笑道:“说得好似你上次请来的高人不是悬壶宫的一样。” 男子面色微微尴尬,干笑着辩解:“上次那人的确是悬壶宫的,但我没想到他只是一个学生,放心吧,烟烟,这次我请来的绝对是真正的医道高人。” 女子没有反驳,但神色间写满了不信。这些年她听得最多的就是医道高人,似乎随便拉出一个人都是神医在世,起初她还抱有希冀,可随着医道高人如大白菜一般遍地涌现,而母亲却没有半点苏醒的迹象,她早已对医道高人死了心。 三年前,自母亲奇怪病倒,便一直没有醒来,诊断的人都说脉象平稳,气色正常,唯一不正常的就是本该清醒却陷入沉睡之中。 见正统的医术不奏效,女子又收罗了许多民间流传的土方偏方,甚至用来做衣裳买首饰的钱几乎全买成了法器、神水……可惜,依旧起到半点效果。 说实话,她已经有些心灰意冷,今日出来,一大半的原因不过是想散散心而已。 男子显然没有散心的闲心。 此时已接近晌午,初春的日头对于养尊处优的他而言,即便是隔着小书童的油纸伞也令他燥热难耐。他已经后悔为讨女子欢心而出来受罪,散心怡情,当然是在烟花柳巷中听佳人抚琴吹箫,推杯换盏最是解意。 男子仰头望了望天色,又劝道:“烟烟,这次你相信我,我一定会请到医道高人替伯母治病,咱们回去吧!” 女子骤然止步,转身冷冷看着后者:“周冠玉,你哪儿来那么多废话,不想来回去便是,我又没求你跟着我!” 名叫周冠玉的男子脸色一红,怒道:“玉生烟!你怎能这样对我说话,别忘了我们之间可是有……” 玉生烟没有理会恼羞成怒的男子,转身带着自己的丫鬟离去。周冠玉盯着玉生烟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阴冷,但很快神色又恢复了正常,笑嘻嘻的跟了上去:“烟烟,你不要生气,我方才是和你说着玩的,你要做什么我都陪你。” ……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了十字街口前。此时街道拥挤不堪,人声鼎沸,都围在千亦的摊位跟前。 周冠玉见状,下意识的便要说南城街的百姓愚不可及,排着队让人骗,不过话未出口,发现玉生烟的脸色已未卜先知的沉了下来,笑了两声,连忙唤来身后的一名书童去探查情况,玉生烟没有阻拦,也叫了自己的贴身丫鬟前去。 不多时,书童和丫鬟都回来了。 书童拱手道:“公子,玉小姐,前面是一个骗子在行骗。” 小丫鬟则声音清脆:“回禀小姐,前面是一个悬壶济世的神医,仅凭两根银针便治好了十数位身患顽疾的病人,在场的百姓都能作证,因他医术神妙,且分文不取,所以才聚集了如此多的百姓。” 玉生烟闻言眼睛一亮,显然有些意动。 周冠玉却冷笑一声:“作证?眼见不能为实,耳听多半为虚。骗子当然要把事情做的像真的一样才能骗到人,分文不取?悬壶济世?这样人的要么是疯子,要么另有所图,不然何必来京都,龙城谷、天苍原、东到海,哪一个病患不比京都多?哼,我看……哎,烟烟,我就是说着玩儿,你不要生气啊。” …… 千亦忙了大半个上午,许多时候因为没有药材,都是以银针为导引,运用“势”来治病,这种消耗看似很小,但因为要求精细,对神魂的使用并不比移山填海来得少。 好在这些对曾用上百银针同时为数十名士卒治伤的的千亦来说,简单的就像喝茶吃饭,所以他依旧是气定神闲,有条不紊的诊断治疗着。 巳时末,午时初,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只见四名身穿仆从衣衫的大汉排开众人,挤出一条路来,路的尽头站着一对锦罗玉衣的青年男女,女子螓首蛾眉,男子英英玉立,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子弟。两人身后还站着打伞摇扇的丫鬟书童,装扮也比寻常人家好出许多。 百姓见两人衣着就知道是不能惹的主儿,即便是方才被四名仆从弄伤的也低头不敢出声。 周冠玉没有理会众人,他知道这些人想的是什么,但无论是怨毒还是嫉妒,只要不开口,便与他无关。玉生烟显然不喜周冠玉如此做派,不过世家子弟向来如此行事,她也习惯了,当下赶紧走到千亦的桌前:“先生,家母三年前病倒,至今未醒,我想请你……” “后面排队。” 千亦眼皮都没抬一下说道。 “先生,插队是我的不好,不过请你……” 玉生烟话再次被打断,因为千亦忽然站起身来。他走到老人的背后,取出银针在后者天柱穴上轻扎片刻,老人扭扭脖子,肩膀的疼痛果然尽去,连连感激。 千亦摆摆手,道:“下一个。” 下一个是一名村妇,不过她却并没有上前。 周冠玉讪笑着走到桌边,取过千亦的凳子缓缓坐下,抖了抖身上的灰,这才不紧不慢的说道:“先生,我想请问你,你可认得这是什么?” 只见周冠玉放在桌上的,赫然是一张价值五百两纹银的银票! 第四十二章 魂冲(二) 在千亦的记忆中,跟随残夜的十四年里,身上的银两似乎从来没有超过百两,大多数时候不到十两便被那老头儿和懒懒两个吃货吞进了肚里。至于他在千家府邸的三年,因为年岁太小,基本没有出过院子,需要的东西也是下人帮他早早置办好,所以五百两的银票,千亦的确是第一次见。 不过余光扫过百姓的神色时,千亦心中大致也有了猜测,没有理会周冠玉,千亦的目光依旧落在那个妇人身上:“该你了。” 没有回应。 妇人低头瞄了千亦一眼,似乎有些愧疚,只是很快那丝愧疚便随着目光投向千亦身后的五百两银票,被激动和贪欲碾压一空。 千亦还看不太懂妇人的神情,他以为后者没有听清,正要再喊,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不用叫了。” 身穿华服贵裳的周公子不紧不慢地说道。 说这话的时候他并没有看千亦,而是自顾自的拿起桌上盖着钱庄独有印章的银票,对着太阳胡乱挥舞了两下,似乎在研究银票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能轻易改变一个人的信念,能无情撕开一个人的从容。不过他并没有看出过什么结果来,因为这张银票对他而言,也就是稍微比上茅厕的手纸贵重一点罢了。 放下银票,周冠玉打开折扇轻摇两下,神色间满是潇洒与雍容,他好像对千亦方才将他忽视一事,毫不在意,依旧是面带春风,笑了笑,这才不紧不慢道:“方才我让书童来探查情况,他问了这儿的百姓,百姓说你是一个悬壶济世、分文不取的神医。我素来敬仰先生这样的人物,所以立时就过来拜访了,而且,我还有一事需要先生相助,此事颇急,但我料想以先生的淡泊,我若是用钱来买方便,定然是不许的,所以我只好用五百两纹银买了这位大婶一个位置,所以—— 周冠玉顿了顿:“下一个,就是本公子了。” 听到这番话,千亦终于转过身正视后者。 周冠玉笑得更加温和:“本来这五百两是想请先生看病的,但先生你既然悬壶济世,自然是一视同仁,方才那五百两已是本公子今日仅剩的闲钱,所以,恐怕无法酬谢先生了。当然,我想先生也不会介意吧?” 周冠玉这一番话里的玄机,百姓听不太明白,不过队伍中偶有的几个穷书生却是暗暗咋舌,不想膏粱纨绔子弟,原来也不全是满脑肥肠,至少这番话担得起口蜜腹剑四字。 一旁的玉生烟蹙了蹙眉,周冠玉如此行事她不是一两次见了,但这次这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似乎真有些本事。因为她听说一些医术登峰造极之人,即便不是修士,也可以延年益寿、返老还童,万一眼前这人便是如此,却被周冠玉这般暗讽,说不定一气之下便拂袖而去,正要上前打圆场,却见千亦忽然拉过周冠玉的手,在脉上一搭,没等周冠玉反应过来,又道:“张嘴。” 周冠玉怔然间下意识的张开嘴,等过了片刻他才明白千亦是在给自己诊断,连忙道:“不是我……” 但千亦已经诊断完毕。 没有理会后者,千亦道:“你脉象细滑无力,面色苍白,舌红少苔,眼窝深陷,双目无神,咽干颧红,唇色淡薄,锦衣玉食却形体消瘦,属于是纵欲过度,损精伤阴,是肾阴虚。” 周冠玉一愣,他没料到短短数息之间千亦已诊断完毕,还说了一大通话,前面的虽然没有听清,后面的“纵欲过度”四字却是傻子也明白。 如此私密之事被千亦当着众人说出,尤其是玉生烟还在旁边,周冠玉又惊又怒,只觉脑袋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千亦间周冠玉没有反应,皱眉道:“你还不明白?以后少行房事,身体自然就会好转。” “你!……”周冠玉眼睛一翻,险些喷出一口老血。 千亦已不再看周冠玉,走到自己的位置前,周冠玉身下的凳子自己便到了千亦身下,而周大公子则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灰头土脸,哪里还有方才谈笑自若的倜傥。 “下一个。” 其实千亦并不知道这番话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有何等效果,他连男女也只是勉强分清,对“房事”自然更没有任何概念,只是在龙城谷时,偶有一些士卒会出现这样的症状,与他一同诊断的老郎中见怪不怪,说是纵欲过度,房事频繁导致,千亦只是依样记下,实话实说而已。 周冠玉面色如血,眼中闪过狠厉的怨毒,当时便要让下人痛打千亦,旁边的玉生烟却早已看出周冠玉心中想法,脸色沉如墨染,冷哼一声:“够了!” 说罢,看也不看周冠玉,拂袖而去。 周冠玉顾不得再发气,只是狠狠盯了千亦一眼,赶紧追了过去:“烟烟!烟烟!你听我解释,那个骗子方才明显是在胡说,我这些天天天都陪着你,哪有功夫去寻花问柳,不信你问避暑、避寒(书童),怡红院我可曾去过?” “……” “烟烟,你要相信我啊!我们两家世代相交,我与你又青梅竹马,自小便在一起,你怎么能不信我却听信一个江湖骗子的一面之词?烟烟,我对天发誓,我觉绝非风流成性之人,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 “烟烟,你——” “那好,我问你,若你真没去过,又怎知怡红院?” “我、我是路过看到的。” “是吗?还真巧了,怡红院我恰恰知道在什么地方,那里可不是什么繁华街巷,而是深处胡同巷陌,周公子你真是好雅兴,路过也能路过那里。” “……”周冠玉,“烟烟,我刚才说错了,我说的其实是春红楼,不是怡红院。” …… 发生了这样的事,两名青年男女却并没有离开。 玉生烟愤然离去竟是排到了队尾,而周冠玉虽然脸上挂不住,也只有跟了过去,好在他身份显赫,又有几名虎背熊腰的家仆在旁,百姓纵然看不起他,也只能在心里暗笑两声,面上却是不敢有丝毫的异样。 周冠玉陪在玉生烟旁边,满脸的讨好,他已经不解释了,他知道情急之下想出的理由只能越描越黑,所以转而谈论别的事去了,只有坐在远处的千亦能感觉到周冠玉间或投来的杀气。 过了大半个时辰,玉生烟等人终于排到了最前面,此时已午时三刻,太阳高高的挂在半空。 丫鬟替玉生烟擦去额上的莹莹粉汗,女子恭敬的说道:“先生,家母重病三年不醒,至今没有好转,能否请先生跟小女子走一趟,替家母治病?” 第四十三章 魂冲(三) 正午时分,永安城东街,离人巷。 一辆马车从远方驶来,停在了玉府门前。 和其他府邸一样,玉府门前冷清,除了守门的家仆便看不见其他人,空旷的街道上,只有一些参天大树寥寥立于春风之中,如此光景,与南城街人山人海的场面可谓截然相反。 不过,离人巷自从被叫做离人巷,便一直如此。 离人巷的本名是青藤巷,只因有一任皇帝曾御驾亲征,中了敌军埋伏,数十万将士被坑杀而死!皇帝不肯苟活,拔剑自刎,尸骨与众将士同埋。鸿国为祭奠这位皇帝,也为铭记耻辱,于是将其出征时走过的街巷命为“离人巷”,每一个在离人巷居住的人户,家中都是有为国牺牲的忠烈在。 随着岁月的变迁,离人巷因为迥然与京都其他地方的宁静,慢慢变成了达官贵人的住处,玉府,是仅剩的几个忠烈之家。 玉生烟和周冠玉从马车上走下,四下望了一眼,没见到任何人。 周冠玉冷笑一声道:“我便说了,这乡巴佬只会点皮毛医术,没见过世面,他真以为大道通玄,凭他就能跟上贴了‘疾行符’的马车?哼!不自量力!” 周冠玉口中的“疾行符”是符箓中的一种,随着妖魔并起,人族岌岌可危,修真界为扩大修士数量,普及道法,一些符箓、丹药也随之流入凡间,“疾行符”是本初、上初、太初、鸿初四种等级的符箓中最低级的本初符箓,还是其中的下品,不过贵在便宜实用,所以成了大部分贵族世家出行的常用符箓。将“疾行符”贴于马车之上,念动符文,马车便能比正常速度快出三四倍。 如今战事吃紧,城池几乎都有专门空出的主街,限制行人出入,以便马车快速通过传递消息,周冠玉这贴了疾行符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大半个时辰的路,小半炷香便到了。如此速度,常人根本无法跟上。 本来玉生烟说通千亦后,是要请千亦一同坐马车回去的,但千亦却道不习惯,问清地址后,说你们只管去,我随后便到。 玉生烟还想邀请,但见千亦正抓紧时间给下一个病人治病,脸上是没有任何犹豫的平静,心想可能千亦深藏不露,也不勉强,道:“那小女子便在家中恭候先生到来了。” 然而,坐车回到玉府的玉生烟并没有看到“随后便到”的千亦,周冠玉打开折扇轻摇:“烟烟,说不定人家口中的‘随后’是一个时辰也不一定,要不我们先用午膳吧。” 玉生烟叹了口气,本来她心中还有些希冀,现在看来不过是自己失望得太久了。一个流落在街上行医之人,又能期望他有多大本事呢?可能真如周冠玉所说,一些小伤小病能治,像母亲这种满城名医都看不好的病,可能他已知难而退了吧? 这般想着,玉生烟已走到门口,这时杏苑的小管事忽走上前来:“小姐,方才有个少年说是来给夫人瞧病的,我让他在中堂候着了。” …… 玉府的一间厢房里,千亦慢慢皱起眉头。 眼前的病人确有些古怪,从脉象上看,从容和缓,节律均匀,和常人无异,但病人又的确昏迷不醒,不似伪装。 一旁的玉生烟见千亦和别的郎中一样,皱起了眉,生怕千亦下一刻便要摇头,连忙问道:“先生,家母的病可有法子医治?” 千亦没有答话,他控制一股势在病人体内游走,一点点的检查,约莫半炷香之后,千亦检查完毕,眉头却皱得更深,如果真要说这病人得了什么病,那只能说是有些疲劳,精神不佳而已。 第一次遇到这种怪病,千亦也陷入深思之中。 周冠玉冷笑一声,令书童搬了张椅子来坐,看他神情,显然是不信千亦能治好病。 没有理会旁人的目光,千亦放开心神。他知道,倘若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想想最初出发的地方。 思绪飞扬间,千亦想起初涉医道时残夜说过的一句话——但凡病痛,起因内外,在乎精神肉体。 倘若身体上没有任何问题,那么问题便出在精神之上了。 千亦心间闪过一道亮光,但眉头却毕竟没有松,因为要探察精神上的问题,便要用到魂念。而他从未用魂念为人治过病,虽然以前训练时,千亦曾以魂念之力,重创一头妖虎,将其魂魄打残,数日后妖虎浑浑噩噩而死。 探察精神上的问题,理论上与千亦用魂念攻击妖虎相差不多,都是分出魂念的法子,不过分出去的魂念一旦受伤,本体也会受创不轻,但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千亦缓缓呼吸一口气,闭目垂帘,一缕魂念分出,探入病者的紫府之中。 绕过天地之炁,千亦来到魂魄所在。 按照道理而言,常人的三魂七魄分坐十方,与天干对应,按十二地支,魂与魄相交融;修士的三魂七魄则因要控制更多的天地之炁而渐渐合一。大多数人,包括修士,紫府中的魂魄是处于冥昧状态之中,唯有突破至道境,心境圆融,或者像千亦这般修炼了魂念,方才能打破冥昧状态,坐照自观,甚至魂游天外。 问题的确出在魂魄之上,千亦刚来便感知到一股杀气。只见泥丸宫中,一个通体血红晶莹的魂魄之体正擒着另一个魂魄,大口的啃噬着,那被啃噬的魂魄凄惨无比的嚎叫,左边的手臂已经啃噬干净,右边的手臂也被啃噬了大半,更可怖的是,头颅只剩下半边,上面残留着几个触目惊心的牙痕!她无力挣扎着,残破的瞳孔中,充满了绝望之色! 千亦心神一震,他终于知道为何病者为何沉睡三年不醒,原是病者的泥丸宫被这血色魂魄侵占,而血色魂魄为施展夺魂大法,占取病者的身体,等待病者三魂七魄合一。如今十方归位,血色魂魄已开始吞噬! 千亦当机立断,纵身上前,一掌向那血色魂魄劈去—— 第四十四章 魂冲(四) 那血色魂魄没料到在自己吞噬魂魄时,居然还能有其他人进入此地,眼看着千亦一掌打来,却根本来不及反应,顿时被千亦打出丈许,跌飞出去。 而那个被啃噬的魂魄则满脸的激动,一下跪倒在千亦面前,哀求着千亦救她,残缺的头颅上已流不出眼泪,破碎的嘴唇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看起来可怜无比。 千亦看了眼那魂魄的面容,依稀辨认出与病床上玉生烟的母亲有些相似,此时三魂七魄可能只有两魂五魄还算完好,倘若再丢失一魂一魄,即便是救好了,也醒不过来了。 一丈开外,那血色魂魄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但被别人打搅了“美餐”,不管是谁心中也会升起怒火。 “小子,你是魂宗的人?” 血色魂魄抹了抹嘴,眯着眼问道。 千亦闻言却是眸光一震,想起残夜讲过的一段秘辛来。 修炼魂念的方法看似简单,但和炼气炼体一样,不经过数代、数十代,甚至数百代人的努力是不可能成功的,无数人魂飞魄散、身死道消方才专研出一个切实可行的修炼之法。 残夜虽然臭屁,但在此事上比常人还要严肃,明确的告诉千亦,观图修炼魂念的方法不是他所创,只是这些图的选择,以及一些修炼细节上的东西,他根据自身的经验做了修改。 修炼魂念的法门,残夜说得很明确,是魂宗所创! 魂宗于数万年前出现,因为对资质要求不高,门下修士无数,曾盛极一时。但数百年后,各大门派发现但凡被魂宗弟子所伤,几乎无法复原,而且各地还传出魂宗弟子为快速增强修为,屠戮无辜的童男童女以获取元婴。 天下正道盛怒,责令魂宗想出补救之法,否则视为魔教讨伐。 魂宗当时正处于鼎盛之时,对天下正道的责令根本没有放在眼里,竟公然宣称视天下正道为魔,自己才是真正的正道。 此言一出,结果可想而知,各大宗门联合讨伐魂宗,而魂宗的确有傲视天下的资本,以一派之力对抗天下宗门,竟然丝毫不落下风,反而令各大宗门损失不轻。然而,就在魂宗不可一世之时—— 一夜之间,魂宗举派覆灭! 消失得无影无踪,就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唯有荡然无存的魂殇山,以及原地一个巨大无比的手印昭示着这个宗门曾经的辉煌。 而一些不在魂殇山的人也没能摆脱噩运,就在魂宗覆灭之时,一个个离奇而死,偌大一个宗门,竟于短短数十息之间,灰飞烟灭! 后来曾有在魂殇山不远处的修士讲述情况,当时天地骤然一片漆黑,宛如泼墨,电闪雷鸣,风腾雨掷,一只巨手于虚无之中探出,掌间缭绕玄白二气,仅是一个指尖探出,便有无数山川崩毁! 残夜说,魂宗是毁于天道之手。 且入幽冥,便是真正的天道之手! 奄忽而来,转瞬即去,灭杀天地间至强存在。 说这话时,不知为何,残夜眼神中带着怅然、愧疚、希冀还有庆幸,那种神色在不正经的老酒鬼老吃货身上几乎从未出现,千亦印象很深刻。 不过魂宗的痕迹并没有完全消失,至少,残夜从一片古玉中发现了魂宗完整的修炼之法——《十道忘因》。 千亦能认出方才那血色魂魄用的夺魂大法,也是因为曾读过《十道忘因》。 …… 泥丸宫中,千亦心念流转,同时也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九州之中,能凭借魂念进入他人紫府之人,一种是修为突破道境,心境圆融的修真高手,另一种则是修了魂念之法之人。方才自己一掌虽然将起震开,但显然没有伤到根本,与修真高手相差甚远,故而才有“你也是魂宗之人”的问法。 那血色魂魄见千亦没有回答,三两息便不耐烦了,脸上露出狞笑:“管你是何人,既然来到这里,就不要想出去了!” 说着身上的血色渐渐汇聚到双手之上,“咔嚓”一声握紧双拳,直向千亦攻去,双拳挥舞之际,血光浮动,似有厉芒透射而出! 千亦见状,神色渐渐凝重起来。魂念之战不比寻常,肉体中得到的修为和功法,在魂魄之中全部无法使用,而一般来说,倘若战场在泥丸宫之中,则对泥丸宫的原主人比较有利,千亦属于外来之人,而血色魂魄以吞噬了原主人的一些魂魄,相当于小半个主人,看他双拳凝红,显然是修炼出了“魂器”,千亦又只分出一缕魂念,胜负实在难料。 来不及思考更多,千亦同样挥拳迎上。 没有天鸿刀在身,也无法使用“势”,千亦所能凭借的完全是在百锻山中与野兽搏斗时锤炼出的拳脚。他尽力不去触碰那魂魄的血红双手,不过毕竟是赤手空拳,难免会被划到。 两人过了十数招后,忽然“哧”的一声,一阵青焰从千亦的手臂上升起,只见被那血色双手触碰的地方,竟然化作了虚无。 那血色魂魄虽然在拳脚上差千亦很远,但扛击打能力不错,他有信心在千亦打败前让千亦灰飞烟灭,狂笑一声,又向千亦扑来! 千亦看了眼自己的伤口,皱了皱眉,如此下去可不是办法,他一心都在刀道上,对于修魂一事,也只是壮大魂念,哪里会去研究魂器、魂术之类的事,剩下的只有一个办法—— 所有修魂之人皆会的攻击:魂冲! 即魂念回归本体,位处自身泥丸宫中,神魂震荡,凭借魂念的强盛,隔空镇杀敌方! 此举极为危险,一般是自身魂念远超对方才可使用,否则对方固若金汤,用魂冲攻击只能是白白消耗。 千亦自信自己的神魂应该远远强过这个血色魂魄,毕竟自己仅是一道魂念便与之战得不相上下。 心意一定,千亦收拢心神,瞬间退出了泥丸宫,回归本体。 血色魂魄见千亦突然消失不见,冷笑一声:“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原来也是个没种的玩意儿!” 也不多在意,血色魂魄将目光又向那残破的魂魄看去,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宝贝儿,我们继续。” 残魂四处逃窜,但三两下就再次被擒住,血色魂魄一口啃在她的脸上:“你就乖乖成为我的腹中餐吧!哈哈哈哈——” 就在这时,外界千亦已收拢心神,双目陡睁,神魂震荡,直向病人的泥丸宫望去! 那血色魂魄还在放肆狂笑,忽觉身体燥热难挡,回头一望,只见一股宛如浩日般汪洋的气息碾压而来,排山倒海!势不可挡!他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一空! 第四十五章 不信 玉府内,千亦缓缓睁开眼。 世界渐渐从一片虚无的泥丸宫脱离,雕花印月的楠木拔步床、古色古香的鼓凳圈椅、落声轻浅的铜壶滴漏……慢慢浮上眼前。 厢房里很安静,或许是自己第一次用魂冲,五感未归的缘故,除去滴漏声,只剩下越过屏风的几声间或鸟鸣,离散在春风中。 千亦摇摇头,凝住心神,再次审视了病人片刻。病者被吞噬的一魂二魄已无法恢复,不过好在被吞噬的一魂是三魂中相对不那么重要的“幽精”,被吞噬的二魄是七魄中的“吞贼”和“雀阴”,所损失的只是生育能力和身体免疫力,虽然受创依旧不轻,但至少活了下来,如果保养得当,也未必没有长寿的可能。 千亦确认病者已经没多大问题,只是需要短暂的休息调养之后,转过身来。 这一转,倒是让少年吃了一惊。 因为原本站在他身后的玉生烟、周冠玉,以及几名丫鬟书童,全部都到了一丈开外,有的扶墙斜倚,有的跌坐在地,最夸张的是周大公子,连人带椅摔了四脚朝天。 房间里的其他东西都原样不动,甚至花瓶中的插花也未曾移动半点,然而现场却好似被狂风侵袭过一般,每个人都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千亦却是不知他方才那一下神魂震荡虽然绝大部分攻击都集中在血色魂魄之上,但毕竟是第一次,掌控不足,纵然只是余波,对普通人的震慑也极大。坐在椅上摇扇的周冠玉本来正想着等千亦摇头败下阵来,如何讽刺挖苦一番,却忽觉心底猛地一震,一片望不到头的滔天巨浪汹涌袭来!随后天旋地转,等回过神时,自己已四仰八叉的摔倒在地,而那来势汹汹的痛感仿佛只是一场梦境一般,早已无影无踪。 玉生烟也和周冠玉产生同样的感觉,只是在滔天巨浪之中,她似乎还看见了一柄横亘天地的绝世之刀,于虚无浩瀚中的斩出!瞬间令她面色苍白一片,连退数步,撞在屏风方止。 两名醒过神的书童上前扶起周冠玉,玉生烟也平复了心绪,心有余悸的看了千亦一眼,深吸了一口气,上前问道:“请问先生,家母的病……” “好了。”千亦回道。 玉生烟闻言怔然,长久以来的失败已让她下意识的以为又是摇头叹息的结果,听到千亦说好了,一时竟反应不过来,足足看了千亦半晌,脸上才蓦地绽出一个笑容,惊喜道:“先生此话当真?” 千亦点点头:“只是以后没法生育,身体也较常人虚弱,平日要多注意防护。” 玉生烟连连点头,随即迫不及待的扑在母亲病床前:“娘亲!娘亲!我是烟儿啊……” 但任凭玉生烟如何呼喊,床上的妇人都没有回应。 玉生烟脸上的喜色渐渐退去,回头来望着千亦:“先生,家母不是好了么,为何还不醒来?” “她神魂受创,需要休养一段时间才能醒来,”顿了顿,千亦略略估算了一下,“晚上戌时之前应该能醒。” 玉生烟闻言沉默了片刻,这时旁边的周冠玉终于弄清情况,乜斜看了千亦一眼,冷笑插口:“神魂受创,本公子倒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种病,原来先生你不但精通医术,还精通道法啊!敢问先生你来之前,我伯母闭目不醒,你说治好之后,依旧闭目不醒,还说要等到戌时之后,在下不才,斗胆问一句,是不是到戌时,先生便已从容离开此地?还是说……” “周冠玉!”玉生烟皱眉打断了周冠玉的话,周冠玉冷哼一声,倒也没继续说下去。 房间一时陷入沉默之中。 过了片刻,还是玉生烟先开口:“先生,不是小女子不相信你的医术,只是家母病了太久,好不容易看到希望,如果可以的话,小女子想请先生在此地暂留一下,等家母醒来,小女子定会好好感谢先生的。” 千亦闻言轻叹一声:“不行。” 玉生烟道:“难道……其实家母的病……” “确实是好了,三魂七魄丢了一魂二魄,现在正自我修复,并无大碍。南城街还有病人要治,我不能在此地……” “不能在此地久留是吧?”周冠玉冷笑着打断道,“先生你废寝忘食的救治百姓,胸襟可真是博大啊,在下佩服!不过在下有些好奇,既然你觉得病已经治好了,那你还在这儿站着干什么?等着八抬大轿请你?!” 千亦看了周冠玉一眼,神色平静地不见丝毫波澜:“我在等你们付钱。” …… 厢房里再次陷入极度的安静之中,只是这一次,似乎连滴漏都惊得忘了落,鸟雀都惊得忘了飞,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周冠玉瞪大眼睛,结结巴巴的说道:“你、你说什么?” 千亦重复道:“我在等你们付钱。” “你不是说你分文不取?” “我何时这样说过?”千亦反问。 “你……” “只是我给那些百姓看的病,全部是举手之劳,愿意给便给,不愿给我也不强求,但这次的病,并非举手之劳。” 千亦没有说谎,这次使用了魂冲,他消耗不小,一天实力都无法恢复鼎盛。 周冠玉显然没有这般想,他瞪了千亦片刻,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先生之言,说得在下心服口服,不知先生如此辛劳,打算收多少诊费呢?” 千亦心念一转,算了一下,如此消耗和他在龙城谷接连战斗八场,杀妖数万的消耗差不多,不过,算上因为他第一次用魂冲,不太会掌握而自己浪费的魂念之力,至少抵得过杀妖一万吧?一只妖兽一文钱,一万只,就—— “十两吧。” 周冠玉闻言又是一愣,他以为千亦看过自己之前一掷千金,多半要讨要上千两纹银,不料竟只要十两,但他依旧冷笑一声:“要十两也可以,还请先生在此地留到戌时。” 千亦摇摇头,表示自己不能等。 “那没法子了,”周冠玉端起桌上凉了的清茶,呷了一口,“先生倘若不愿多留,现在就可以走了,不过,说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话,谁知道先生是不是根本没有治好,而是来骗取钱财的?” 千亦看了周冠玉半晌,又看了四周的人一眼,都没有吭声,显然默认了周冠玉的话。 千亦不再多言,举步往外走去。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先生请留步。” 玉生烟从自己荷包中取出二十两银子递了过去:“辛苦先生了。” 第四十六章 茴香山下 就在千亦南城街行医之时,有容国院也从惺忪中睁开眼。 安静的百川界,零星点缀着些人声。 …… 作为悬壶宫的坐落之处,茴香山已冷寂了半年。 山下的宫门倒依旧是不输于任何一宫的堂皇大气,然而山上的光景却比闲庭宫的门可罗雀好不到哪儿去。 不见飞阁流丹、层台累榭,只有几座古朴陈旧的殿宇掩映在树丛之中,放眼望去,浑如一座了无人烟的荒山,而即便是仅有的几座殿宇,也在经历了百年风雨后,琉璃失色,朱漆尽落,显得冷寂无比,殿内也空空荡荡,除去一些在仁心殿查阅医典的和几名当值打扫落叶尘埃的学子,便再见不到别人。 偌大一座学宫,仿佛早已人走茶凉。 不过,这两日却有所不同。 二月初二当晚,有容国院考核结束,上百悬壶宫学子住了进来,虽然喧哗声仍旧扫不去殿宇内的空荡,但至少多了几分生气。满带新奇和兴奋的新生并没有因为殿宇的老旧而不满,反而觉得整座学宫充满了历史的神秘感,四处张望着,只是他们有些疑惑并没有看到殿内的师兄师姐。他们不知,这里对他们而言,只是暂住数月的场所而已。 悬壶宫向来如此。 每学年的下半年,宫中的寝舍已基本没有人住,如果有人过了半年还没能下山,他将成为整个悬壶宫上千学子的笑料。 原来悬壶宫采取了很奇特的一种教学方式,宫主将所有学生分散,去往国院各个山谷开垦药田,或者与快要毕业的师兄师姐商榷买得药田。总之,须得拥有一片药田,得到药田后,第一年按教习的指导种植药草,倘若种植得当,此后便可自行选择种植何等药草。 为了方便学子照顾药田,免去来回折返的时间,学宫允许有资格的学子在药田搭建住宅,只是药田的法阵需要学宫搭建,并收取五成的搭建费用,另外五成,则以每年上交一部分药草偿还。 获得在药田居住资格的学子可以自由选择上课或不上课,只要学年考核过关即可,另有数名教习每日会不定时的去各个学子的药田查看,顺便考察功课有没有落下。 每名新生在学分达到五十分之后,都可换取获得药田的权力,但倘若要住在药田,则须十倍的学分。半年对悬壶宫的学子而言,五百学分虽多,但并不算太难,所以倘若半年还未取得下山的资格,无疑是绝对的“学猪”一枚。 此外,悬壶宫还有一项规定,既每名学子必须一月之内至少为十人治好过病,超过百人,每多一人,按一学分算。新生可在开学三个月之后履行规定,并且试诊的前三个月,须有师兄师姐或教习照看。 悬壶宫的理念是,让学生学以致用,从实践中得到锻炼和提升。 身为制定这些规则的宫主,白天冬也住在了宫外。 自己开垦了一亩药田,药田边上又自己盖了一座简陋的木屋,吃住都在屋里,也没觉得不习惯。 其实鲜有人知道,白天冬曾是一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属于“十步一抬,三步一请”的人物,身在医学世家,对医术一窍不通不说,整日寻花问柳,尽在外面惹事,奈何家里就白天冬一个独苗,所有人都宠着,打不得也骂不得,白父为此不知伤神过多少次。 倘若不是后来发生了两件事,也许有容国院不会有悬壶宫,或者说,不会有这样的悬壶宫。 第一件事是白天冬的爷爷,鸿国御医,因没有治好一位嫔妃的病,反而让怀了孕的嫔妃一命呜呼,闯下弥天大祸,龙颜震怒,虽然百官力劝,保得白家一家性命,却也被削去了官职,发配远方。 白天冬家道中落,爷爷也因为此事一病不起,家里全靠父亲开了个医馆支撑着。 几个月后,爷爷撒手人寰,白天冬似乎有所触动,回家后竟自愿帮父亲抓药算账,白父以为儿子终于悔改,欣然同意,哪知过了一月之后,他发现医馆的钱入不敷出,才明白事情的真相。 白父长叹一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对儿子彻底是死了心。 然后,就在这时,第二件事发生了。 瘟疫爆发,白父为救治病人,结果自己染上了瘟疫,他察觉后,立刻远离家人,只留下了两个字的家书——勿寻。 然而又岂能不寻?等白天冬和母亲终于找到父亲的时候,白天冬的父亲已悄然逝去。他为了不让动物啃噬自己的尸肉,让灾情加重,他竟然将自己生生活埋,窒息而亡! 父亲面带微笑,又似有遗憾的躺在泥土之中,满身污垢,满身疲惫,给了白天冬极大的刺激。 那一刻,少年心中的万丈红尘,尽皆崩塌,在父亲的坟前长跪七日之后,少年,学医。 十年,万卷医典藏于心中,青年初为人诊治。 又十年,小有所成,中年得名。 再十年,名满沧州,然而奶奶和母亲相继去世,一夜头白。 再十年,已然花甲,他去了亲人的坟前,坟头上,他放着自己研制出治疗瘟疫的良方。 …… 光阴荏苒,老人带着银白须发,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百年,曾经他的长辈一一逝去,他的孩子也了无来去。 有人说,他是彭祖转世,有人言,他是大椿化身,当然,最为世人流传的是,他已医道通玄。 白天冬没想过这些,对于生死,他早已淡然,只是活着总是好的,至于死后的事——死后再说罢。 清晨,老人睡足后醒来,在自己的药田晃悠了一圈,吃过早饭,便在田埂上搭了张椅子,一边呷茶,一边看《悬壶宫小报》与《国院小报》。 老人先看的《国院小报》,只见玉简的正上方赫然写着一行字—— “六甲狂生”孤身上山,法宝之威,虽众而不可挡! 第四十七章 两张报,两碗饭 《国院小报》是晴雨社编撰的日刊,创始人是一名叫刘晴雨的学子,据说这名学子曾经因为消息传递得不及时,错过了许多事,最严重的一次是错过了论道之战,成为人生之大憾。万分悔恨之下,刘晴雨创办了《国院小报》,专门收集一些重要消息刊登,广而告之,以免别的学子重蹈覆辙。 后来有学子感激刘晴雨的恩惠,主动加入到《国院小报》的编撰之中,《国院小报》也随之愈发精彩,增加了版面刊登有容国院的大事、趣事、悬赏等等。而继《国院小报》之后,各学宫心有灵犀一般,都出了各自学宫的小报,刊登学宫内主要事宜,《悬壶宫小报》便是如此。 当然,闲庭宫和往常一样置身事外——毕竟只有几个人,有事吆喝一嗓子就成。 这些小报起初只在学生中发行,后来有教习见着有趣,订了一两份儿,渐渐小报在教习中也传开来。数年后,学院的小报已成为大部分国院师生消息的主要来源,而小报也由最初的纸张改为了玉简,每日更新改为了时时更新。 白天冬拿着玉简,迎着隔山照来的日头,悠闲的浏览起来。 他这几日在熬一种奇药,为了温度丝毫不差,几乎时时刻刻都守在火炉前,连国院考核都没去,昨日熬好后睡了一天一夜,今日才起来,已有好几期的《国院小报》没看。 往上翻一期,只见“重要消息通知”的那一栏,赫然又写着一行大字—— “六甲狂生”开学旷课,何方宫宫主不动声色,抛出惊人悬赏! 老人颇有兴致看了一会儿,啧啧品茶,又啧啧自语道:“往年开学总要遇到些狂生,不过大抵都只是在课堂上做出些惊人举动罢了,如今年这般干脆连课都不去上的倒是第一次见!少年人果然是天不怕地不怕,哈哈!有胆量!若是在老夫的学宫,定要好好嘉奖一番! “倒是这何老儿,为了一名学子,竟然抛出一枚八品晋灵丹,就算她妻子是丹道宫宫主也禁不起如此挥霍啊!看来抓人恐怕是假,磨砺是真,或者——还有其它目的?” 白天冬想了片刻,但究竟没有参与考核一事,许多事情还不知道,没有妄下结论,再往上翻,又一条消息映入眼帘—— 揭秘六甲狂生神秘身世,或与某青袍教习有关? 白天冬看着这消息先是一怔,随即大笑出来,险些把手上的紫砂壶摔碎。在有容国院,穿青袍的教习或许不少,但倘若“青袍教习”意有所指,那绝对是何方宫宫主何所道无疑了。 这何老儿前些年才和丹道宫宫主画堂春结为伉俪,什么时候多了个私生子?不过这外号“六甲狂生”的少年看来确有不凡之处,纵然《国院小报》路子近年越走越歪,但几番被摆在最显眼的地方,至少说明值得注目。 一路往上翻去,老人这才发现,最近几日《国院小报》的头条竟有十之五六被这“六甲狂生”给占了去,甚至原本记录京都第一公子衣食住行,凌云榜第一江河下的动向都被挤掉了好几条。 白天冬摸着胡子轻笑:“看来今年的新生,活力还胜往年啊!好事!好事!” 又粗略翻开了一二,放下《国院小报》,拿起《悬壶宫小报》,然而这一展开,老人脸上的笑容却在刹那间凝固—— 悬壶宫三甲旁落别宫,六甲狂生继旷课何方之后,再旷悬壶。 白天冬霍然起身,桌上茶水飞溅,方才还觉得不错的年轻人,此刻已比打家劫舍的贼寇还不堪,须发狂舞,勃然大怒道:“好小子!我悬壶宫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不来也就罢了,连我悬壶宫的课也敢旷!当老夫跟何老儿一样好说话么?!如此目无礼法规矩之人,老夫不让你啃泥三十斤!决不罢休!” …… 永安城,千亦不知道自己已然又得罪了一位宫主。 刚出玉府,腰包终于沉了几分的少年,此时心情还算不错。 周冠玉的讽刺他并不怎么在意,毕竟这些相比他曾经经历的一切来说,微薄得不值一提。 快步走回十字街口,已是午时末。令千亦惊讶的是,排在摊位前的病人,此时竟一个都没有了。卖菜的布裙少女见千亦回来了,解释道,大家久等你不来,一个老先生便告诉大家你去吃饭了,让大家都先回去,下午再来。 千亦点点头表示明白,坐回了自己的摊位前,少女似乎也才刚刚忙完,从小推车肚下取出食盒。 千亦尽量目不斜视、正襟危坐,虽然摆摊三日,终于有了收获,但毕竟只有二十两,算上布裙少女酬谢自己的一百文,离上千两的恐怖学费还差得远,所以千亦依旧决定不吃饭。 可惜懒懒并不这么决定。 从玉府出来不久,千亦手中的天鸿刀便震颤不已,到十字街口时已宛如抽风一般猛烈,千亦不动声色的将之压在,但连续几次没有中午饭吃,懒懒已经饿疯了眼,这一次不似以往狂风暴雨一般,来得猛去得也快,而是一副不淹死决不罢休的态势,千亦方才救人消耗不小,此时竟似摁不住它。 远看放着天鸿刀的木桌没什么变化,只有轻微的颤抖,好像是千亦在抖脚,但千亦身下的大地却出现了一道道裂纹,细细密密,如同蛛网一般向四周延伸开去。 千亦低头看了眼地面,如此下去恐怕饭钱没省到,路坏了说不定还要自己赔,叹了口气,默念解咒,将懒懒从里面一把揪了出来。 摆脱束缚的懒懒瞬间将吃货本性彰显到最极致,化作一道白光,宛如箭矢一般直射向距离自己最近的食物。 “啊!” 端着食盒的布裙少女惊叫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食盒上已多了一只疯狂吃食的小白狗。 千亦赶紧过去把懒懒提了起来:“对不起……” “没、没事。”少女摇头低声道,“反正都是给……你让它吃吧。” “那你呢?”千亦皱眉道。 “我还有。”少女说着,果真又从车腹下面取出了一个食盒。 看着千亦疑惑的眼神,少女的脸蛋好似华灯初上,灯笼点亮的刹那,瞬间通红一片,结结巴巴道:“那个,我,嗯……早上多做了一点,所以、所以,没别的意思,如果不嫌弃,公子你就吃吧,啊!不对,是让你的小狗吃吧……嗯……” 看着少女语无伦次的样子,千亦没啃声,忽然拿过少女的食盒,打开来,一看,又看了看被懒懒咬了一大口的饭菜,心中渐渐了然。 刚才自己和懒懒缠斗的时间并不短,但自己来时少女就已经把食盒拿出来了,这么长的时间,食盒里的饭菜却几乎没动,而且,对比两个食盒里的饭菜,虽然同样的白菜米饭,但被懒懒吃过的这个,米明显更白,似乎精细挑选过的,菜也裹了油,不像另一个食盒里的菜只用水简单煮过。 少女见千亦盯着两个食盒看了几眼,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然被看透,茫然间仿佛看见少年鄙夷的冷笑,将自己辛苦做好的饭菜扔在地上,而她孤独的站在原地,像极了一个自作多情的小丑。 她其实多虑了,千亦尽管看得出少女有意为自己准备了饭菜,但根本没往更远的地方想,只道少女是昨日见自己没吃饭,所以帮自己做了些。 “谢谢。”千亦很诚恳的笑了笑说道。 “……”没有回应。 少女呆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脸上依旧是朝阳艳羡的酡红,眉眼却悄悄的弯了起来,低低的,仿佛被轻云遮住的弯月: “不用的。” 第四十八章 治诡 午后风清。 一对少年少女和一只小白狗在十字街口吃着午饭。 准确的来说,应当是一名少女和一只小白狗在吃,千亦只能算作一名看客。少女按照正常人做的饭菜量,对懒懒来说只够塞牙缝,早在千亦与她说话之时,这位仅次于残夜的元尊级吃货,已然将食盒里的饭菜席卷一空,唯一剩下的几颗米还有两三颗花椒也粘在它身上。 看着小白狗意犹未尽的舔着小爪子,一副“要饭菜没有,要命有一条”的架势,千亦知道,今天的午饭没戏了,除非他愿意把懒懒这个吃货给炖了。 一旁的少女安静地坐在小推车边,身下是一张自制的简陋小板凳,身前是微含雪韵的柳絮初飞,天空万里无云,春光明媚恰然……但这些显然都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望着地上的青石出了神,仿佛一个参禅的小尼姑,正思量“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至深道理,以至于千亦帮她热好的饭菜都凉了也没吃完。 千亦不知道少女在想什么,也不打算去寻思。不知为何,他那日醉倒南山后,醒来总觉得对女人多了些了解,又多了更多的疑惑,说不清道不明,所以他很明智的选择不去深究。 当然,很快他也没这个闲心了——吃完饭的百姓已经渐渐围拢过来,千亦把趴在桌上睡觉的懒懒扔在肩上,这懒货只要吃好睡好,一般还是不会惹事。 望闻问切,开方施针,千亦有条不紊的看起病来。百姓们上午见识到千亦“针到病除”的手段,一个个也都很配合,恭恭敬敬,问什么答什么,不多时,千亦已看过十数名病患。十数人对千亦的消耗微不足道,他神色依旧从容,没有要停下歇歇的意思,于是,一坐便是一个多时辰。 直到一个“奇怪”的病人出现。 这人得的病倒是没什么奇怪之处,只是受了点风寒,千亦扎了两针,用“势”帮他治好后,便让他离开,没想到这人走了不到五步,忽然怪叫一声,口吐白沫,倒地抽搐不止,一副立时就要呜呼哀哉的模样。 如此突变,顿时引发人群的尖叫: “死人了!死人了!” “啊!好可怕!医死人了!大家快来看啊!医死人了!” “江湖骗子医死人了!!!” …… 惊叫声宛如瘟疫一般,迅速传染给在场的每一个百姓,方才还放心把手伸给千亦切脉的老妪,瞬间把手抽了回来,满脸戒备的盯着千亦,好似千亦是只披着人皮的老虎。 千亦也不着恼,扭头看了那倒地抽搐的人一眼,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快步走到跟前,想要去给那人把脉,却还没走到近前便被一人拦住:“怎么?医死人还想毁尸灭迹?!” 千亦抬头看了这说话之人一眼,眉头一皱——此人在哪里见过,而且印象并不算好。 稍微一回忆,千亦便想了起来:这人正是弘仁医馆银针吴手下的药童。这时再回忆之前有人尖叫的话语,也察觉出蹊跷,哪有人看到有人要死了却大叫让百姓来看的?又不是行走江湖的在耍把式,有何围观的? 千亦朝那还在吆喝的几人看去,果然,都是弘仁医馆的药童。纵然几人此时穿着百姓的衣服,踮着脚又惊又叫,好似被强人摁在玉米地糟蹋过一般,千亦还是一眼将几人认了出来。 看来,又是银针吴做的手脚。 千亦眉头渐渐锁了起来,这银针吴忒坏,自己没招惹他,他却三番两次想致自己于死地,本来同是行医之人,却苦苦相逼,实在令人生厌。 没等千亦再细想下去,一名药童已满脸悲愤的指着他怒骂起来:“你这丧尽天良、不得好死的骗子!畜生!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当街行骗,把人活活医死!为了些许蝇头小利,就敢视人命为草芥!简直灭绝人性!罪大恶极!” 另一个药童也骂道:“恶贼!医者父母心,仁义济天下,他父母含辛茹苦将他养大,你竟将他害死!如此为祸乡里,荼毒一方的畜生,我等若不为民除害,誓不为人!” …… 两人轮番大骂,最后越说越怒,好似千亦当真是十恶不赦的杀才,而他们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百姓似乎也全然忘记千亦先前分文不取为他们治病,只看着地上痛苦抽搐之人,少数排了很久队没看成病的人,也加入到咒骂的行列,一个个庆幸自己没有让千亦看病。 看到这一幕,一位曾在繁华都城行医的老郎中叹息之语浮现在千亦心头—— 病易治,心难医啊! 这时,一名药童似乎已怒不可遏,挽起袖子,大步抢来,一把就揪向千亦的领口,千亦看也不看,挥手间便将其拨到一边。 那药童却仿佛被千亦用山岳砸过一般,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惨嚎,摔倒在地,捂着胸口翻滚不止:“啊!杀人了!杀人了!” 惨嚎声如杜鹃啼血,形体之貌更触目惊心,仿佛他才是那个被千亦扎了两针就半身不遂抽搐不已的病人。 “怎么回事?!”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只见一名身穿青色官袍,头戴乌纱帽的中年男子在几名衙役簇拥下走来。 那倒地惨叫的药童病痛忽然不治而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你可要为小民做主啊!这个江湖骗子当街行骗,医死了百姓,小民与他理论,他竟将小民狠狠推到在地!小民心口绞痛,怕死受了内伤,命不久矣!大人!大人!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原来如此!”那官员冷笑一声,看了千亦一眼,二话不说,手一挥:“来人啊!把这骗子给本官抓起来!” “等一下!” 就在千亦的命运三言两语间被人判定之时,忽然又一道声音传来,少女分开人群,跪倒在官员面前:“请大人等一下,千公子绝非欺名盗世之辈,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请大人明察!” 少女咬着嘴唇,身体微微颤抖着,明显有些害怕,却不知为何,即便曾经经历过那些事,听了娘亲那么多劝,最后她还是没有忍住,冲了出来。 千亦有些惊讶的看了少女一眼,眼底悄然流过一道暖意。 那官员打量了少女片刻,眼睛微眯,露出些不为人知的神光,摸摸胡须道:“看来你也是知情人,那就随本官走一趟吧!来人啊!——” 千亦却再没心思等待,叹了一口气,扶起地上的少女,转身忽然一把揪住在地上抽搐不止的人就往外走,所到之处,众人顿时感觉到一股不可抗拒的伟力,纷纷避让开去。 那官员怔怔地看了千亦半晌才回过神来,暴跳如雷: “好贼子,竟然如此嚣张!来人啊!给我抓住这个恶徒!” 千亦没有理会,也没人能拦住他,有容国院上百学子,无数法宝、道术围攻,千亦都能闲庭信步一般走过,更别说这些衙役了,连方圆三丈都进不了。 中年官员指挥着一群衙役在后面大呼小叫,然而拿千亦一点办法也没有,百姓也都远远跟上,想要看千亦究竟要做什么。 千亦要做的事很简单,十字街口离沁香河不远,小半炷香时间千亦便拖着人到了沁香河畔,没有任何犹豫,把这个一路上仍旧抽搐不已十分敬业的“病人”扔进了河里。 “噗通”一声! 百姓望着河里溅起的水花,目瞪口呆,他这是要做什么?难道真要毁尸灭迹?! 然而让百姓更目瞪口呆的是,那被扔进水里的病人先是依旧抽搐了一会儿,待发现自己是在水里才回过神来,顿时惊恐无比,尖叫道:“救命啊!救命啊!我不会水啊!……” 生龙活虎之状,哪还有半点奄奄一息的样子? 第四十九章 世间事 没有人理会。 或许是没反应过来,或许是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围观的百姓先是尴尬的看了临岸而立的千亦几眼,随后面面相觑,欲言又止,似乎想找借口宽慰对方,也宽慰自己,结果最后只是干笑两声,或叹息,或懊恼,或脸红,纷纷转身散去。 几名挑事的药童见情况不对,也夹在人群中,灰溜溜的离开。 落水的人依旧在水中拼命挣扎,眼见着众人一个个转身离去,原本惶恐的心情顿时崩溃,大叫道:“我是装的!我是装的!有人给我钱……咕噜咕噜……所以我才去陷害小神医,我……咕噜咕噜……错了!我错了!……救命啊!救命啊!……” 没人救他,话语不但没挽留住任何人,反而让众人走得更快。 中年官员脸色铁青,事情忽然发生巨大的转变,让他始料未及,可惜起哄的百姓能悄然离开,身为府丞的他却不得不说几句话。 当然,在说话前先得把人救起来,不然指不定此人还会说出些什么来,中年官员当即着两名衙役下河救人,一副人命关天、一心为民的面孔,还不忘在神色间加上见到子民平安无事的惊喜。少经世事的千亦差点便真以为这中年官员毫不知情。 救起人后,中年官员看着千亦干咳了两声:“咳!此事看来有些误会,待本官回去彻查,定还你一个公道。” 说罢,转身而去。 …… 人声渐远。 数十息之前还是一番喧闹嘈杂的景象,此刻安静得连风拂枝绦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千亦还站在沁香河畔。 临着莹莹春水。 从开始到结束,他都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 南城街岸夹桃花,二月初的时节,花吐芳蕊,锦浪萌生,算是衬出沁香河名字的由来。 少年有些累。在百锻山、龙城谷的日子虽然辛苦,几乎每天都筋疲力尽,但很简单,只需要完成残夜吩咐的事即可,然而在京都才刚刚几日,已有些力有余而心不足。许多在残夜胡吃胡喝酩酊大醉时说的话浮上心头,那些他曾经不懂,如今懂了的话。 刚到京都时踏雨送信的惬意悠然,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孑然来去的叹息。 这世人,世事,究竟是如何面孔? 银针吴的陷害,同行的冷漠,官员的勾结,这些千亦一想便能明白的事,反而无所谓,因为正邪二者,向来如影随形。只是作为承惠的百姓,他分文不取,为之看病数个时辰的百姓,却因他人的三言两语,立马转变立场,实在让他心灰意冷。 想到残夜的道行连龙城谷神将庭下雀都要恭敬对待,博取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自然唾手可得,他却愿偏安一隅,每日以吃上一只烤鸡为幸事,他是否也被世人寒了心? 怜悯众生痴愚之苦。 人言可畏,杀人诛心。 一句句或正或诡之言盘旋在千亦心间,少年眉头深锁不解。 忽然,一道微风袭了千亦的脸颊。 千亦回头,正看见少女伸手接住一瓣快要落到他肩头的桃花。 千亦看了少女一眼。 少女怔了千亦一眼,随即面若桃花,越入心处,越见绯红。 她其实并非有意。众人离去后,她一直站在千亦身后,少年的背影很像以前爷爷嗟叹愁苦的模样,看着看着,便心酸入迷,忽见一瓣桃花快落到千亦身上,她情不自禁的伸手,不想惊醒了千亦。 千亦没注意到少女脸红的细节,看到少女,他心里微微一暖——方才众人不分青红皂白声讨言伐之时,只有少女相信他,肯站出来为他辩解。 “你叫什么名字?”千亦问道。 但他没料到如此寻常的一个问题,却让少女脸红得滴血,宛如火烧一般,过了好半晌才低低的说道:“我、我叫奈若……” 也亏得千亦听觉灵敏,否则还真难说能否从少女细若蚊声的话里听出内容来。 没有多想,千亦道:“我叫千亦。” 如此,算是认识了。 千亦浅浅的笑了笑,眉头渐渐松开。 对于暂时想不出结果的事,千亦向来不会死死追究,万事皆有缘法,走一步,或许事情便明朗了。 “回去吧。”见奈若没有吭声,千亦提议道。 奈若点点头,跟在千亦身后,却始终不肯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然而没走到几步,身后的少女忽然惊叫一声,以一种连千亦都要惊叹三分的速度冲了出去,转瞬消失在远处,依稀间,千亦似乎听到少女在喊着:“我的车……” 千亦望着少女的背影,微微一笑,桃花自眼前飞过。 …… 南城街,十字街口。 短短两三炷香时间,此处经历了人满为患,到人群尽散,再到人满为患的景象。 众人来去之因的“白衣神针”已不在此处,人群却依旧不散,甚越聚越多—— “愚不可及!简直愚不可及!某早就看出那几人居心不良,故意陷害小神医,你等还跟着那几个小人瞎闹,小神医分文不取,看病数个时辰,你等不知恩图报就罢了,还群起攻之,一群蠢材!”一名男子指着旁边几个唉声叹气的人破口大骂。 一个小商贾被骂地脸色通红,赶紧低声辩解:“我没说话,我没说话!我只是凑个热闹。” 男子闻言冷哼,显然是不信:“别以为你们现在默不吭声,某便不知是你等所为,举头三尺有神明!迟早要遭报应!” 又一个挂不住脸的人开了口,冷嘲道:“阁下是没有闹,我等也承认你慧眼如炬,可你还不是坐看小神医被诬,方才站出来的似乎也没有阁下的身影吧?” “你!”男子哽了一下,怒道,“那也好过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你说谁狼心狗肺?!” “我他娘就说你……” “好了好了!”眼看二人便要动起手来,一个老人杵了杵手中的拐杖道,“不要吵了!当务之急是如何取得小神医的原谅,好让他回心转意……” 老人的话没有说完,喧闹的人群忽然一静。 老人回头一看,只见人群中走来一个少年,白衣胜雪,气幽澄明,却不是小神医又是谁? 千亦一言不发的走过人群,走到自己的摊位前,掀衣而坐,静静地说出两个字:“排队。” 人群顿时如被一双神异的大手操控,瞬间变得井然有序。 对于之前的事,千亦只字不提,只对着面前的病人道:“伸手。”那人立时忙不迭的伸出手去。 十字街口恢复了先前的景象,但拥挤中多了之前没有的静默,似乎所有的声音都被最前方那个专心看病的少年夺去。 千百双眼眸或明或暗,泛起些早已泯灭的沉思。 …… 远处,一个穿着灰白长衫的老者站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拿起手里的紫砂茶壶,呷了一口,露出温和的笑容。 第五十章 春雨,围棋,谷口 一旦专心做起事来,时间总是过得极快,在千亦感知里,不过是几盏茶的功夫,然而抬眼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天际墨云涤荡,绵而不散,算不得太浓,却恰巧是下雨天的模样,大抵又要潇潇一夜。 看了眼还在排队的病人,千亦挑出些要紧的先看了,余者皆先遣回,嘱咐明日再来。 飞快的诊断、施针、写药方,千亦几乎拿出了在龙城谷时诊病速度,等最后一个病人离开,雨还是落了下来。 沙沙,沙沙…… 一两颗,渐至于飘飘洒洒。 千亦没有阻挡雨水,春雨就这样落在他的身上。 “千公子……”耳畔传来一个声音。 奈若戴着草帽在旁边站着,语气有些犹疑和低怯:“你还不回去么?” 千亦指了指方向:“还要去那边手谈一局。” “哦。”少女低低地应了一声,也不知明白意思没有,“那,那我先走了。” “好。” 没有更多的话语。 奈若理了理早已收拾好的小车,戴正草帽,在渐渐被春雨淋得人声寂寥的街道上远去。 其实她菜早就卖光了,十字街口人满为患,她又处在中心,众人虽大多是来看病的,但因为千亦分文不取,省下来的自然买一两把菜还是极大方,所以大半个时辰前,小车里连菜叶都不剩了,只是她一直在等千亦忙完,想打声招呼再走,尽管没多大意义。 少女推着小车,踩在坑坑洼洼的青石长街,步子没有以往忙完的轻松和轻快,似乎带着些犹豫、怅然…… 少年还坐在那儿,却离她愈来愈远。 …… 沁香河畔。 一日不见,这棵柳树已舔了十数处青绿。 不变的是石桌、石凳、棋盘,还有自弈的老者。 老者身后立着昨日撑伞之人,年纪与老者相仿,身上穿一件灰色的长衫,手持浅白的油纸伞,腰背有些佝偻,眸光暗淡,静默如山。 他见千亦来了,转过头,微微颔首。老者的目光还落在棋盘上,他没有自弈,棋盘摆着昨日的棋局,有些细节却又不一,看样子是在推演。 千亦走到老者对面坐下,老者从沉思中抬头,朝他一笑,将一个棋盒递给千亦:“来了。” “嗯。”千亦点点头。 二人收子,老人期间问了句“可其他要紧事要做”,千亦摇摇头,又变成了昨日的沉默。两人都不擅长交流,于是干脆不说。 猜子后,千亦执白先行,没几步,老人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疑惑,然则脸上是没有丝毫表情,看过一眼后,继续落子。 到第二十几手,老者再一次停顿,这次眉头落了几分。 再到第三十九手,老者终于不再掩饰心中的惊讶,眉头深锁:“这开局……” 却没有继续说下去,摇摇头,凝思,落子。 相对老者来说,千亦的神色便泰然许多。今日他自己布局,下中盘,官子,比昨日临时接手好得多,下起来也极为顺畅,加之老者很不习惯他的下法,所以一局下完,白子遍布四野,黑子已七零八落。 千亦轻轻呼出一口气,并没有得意。老者的坚韧出乎他的意料,后半盘时,自己白子声势浩大,黑子几乎已无翻盘的可能,老者却丝毫没有认输的意思,反而两次发起反攻,攻势甚猛,若换个骄傲自大的人来,说不定就输了。 千亦是一直在虐庭下雀,和被残夜虐之间增长棋艺,所以心态很好,有惊无险的获胜。 老者朝千亦拱拱手:“小友棋艺高深,老朽输得心服口服。” 千亦帮着收子:“前辈不必谦虚,今日不过是出其不意,险胜一招,明日便胜负难料了。” 老者大笑:“且待明日,且待明日。” …… 辞别老者,千亦终于回了有容国院。 天色比昨日还暗,唯有天际些许光芒对抗着黑夜。 千亦行至谷口,山谷有雨,有风,春寒扑面。 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因为经过昨日一闹,来的学子不仅没减少,反而多了许多,甚至根本不掩饰自己的身影,一个个大大咧咧的或在树梢,或在林口,显然是在等自己。 本以为三步崩山,已不会有学子再来找自己麻烦,至少不会有这么多人来,不料……难不成是因自己今日旷了悬壶宫的课,又惹来什么恶果? 没来得及做更多思考,已有眼尖的学子看到千亦,那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蹦起来惊叫道:“六甲狂生来了!六甲狂生来了!” 顿时,整个山谷如投了巨石的水潭,“哗”一下炸开了! “他果然来了!” “我就说以六甲狂生的傲气,就是‘临江三仙’、‘云中七子’、‘奉天十三灵’齐出,他也敢来!” “哼!仗着法宝的威力,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若有,我也横行无忌!” “用不了那么多,这次‘云中七子’的松云子古同亲自出手,我等着看六甲狂生被捆成粽子。” “兄台,这古同很厉害么,昨日出的夜侠陈青石可是地境修为,连都没有留住这个私生子,难道古同比他修为还高?” “非也!非也!古同虽只是王境五阶的修为,比夜侠还差上一筹,但传闻他为青松得道,双眸中有松林映月,平时不施展,别人看他的眼睛也会神魂震荡,若是施展开来,敌人便会落入无边幻境,再强的对手也抵不过他一剑。” “这么说,岂不是天下无敌?” “呃,这个倒也不是,不过同辈之中,鲜有人是他对手。” ……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另一处也掀起一片嘈杂。 一名学子摆出一张方桌,“啪”一声拍在桌上,大声吆喝道:“来来来!六甲狂生与松云子一战,孰强孰弱,诸位快来买胜负啊!六甲狂生一赔三,松云子一赔十!机会难得,切莫错失啊!” 第五十一章 赌与骗 “我靠!莫不是听错了?六甲狂生一赔三,松云子一赔十?!他脑袋被驴踢了?”一名学子惊讶间爆了粗口。 “我看也是,不知哪个破庙里蹿出来的呆和尚,头上连戒疤也没有。”旁边一名学子抱臂冷笑。 “不过碰上如此蠢货,我等若不给他一个教训,实在有失人族同胞的本分啊!” “兄台说得极是,不指教他一番,以后遇着妖魔,怕是要连累不少人!” “哈哈,走!我们去押松云子!” “同去!同去!” …… 一时间,众学子热闹也不看了,蜂拥而上,全部挤在方桌前,纷纷要押古同。 远处还有些学子驻足不动,但神色明显满是羡慕,只是囊中羞涩,出来看热闹没带什么银两,唯有眼红的份儿。 主持赌局的学子见状,又大声嚷道:“没有银两玉石,压丹药、符箓亦可,通通一赔十啊!诸位同窗,万万不要错过良机!” 这一嗓子,未名山谷顿时炸开了锅,几乎所有人都涌向了方桌,寥寥几个未动之人,神色要么极尽轻蔑,要么沉如古井,大抵对这种小事不感兴趣。 还有一人,负手立于风雨之中,双目垂帘,渊渟岳峙,身着一件浅色襕衫,头戴逍遥巾,脚蹬踏云履,英姿勃勃,虽只是一人,却给人一种深山古林的幽静。 无疑,此人便是众学子口中的松云子古同。 千亦在谷口看了片刻,没有犹豫,稳步走来。 经过昨日一战,大部分学子都灭了抓千亦的心思,但被揍得鼻青脸肿,实在有些不甘,于是情愿浪费宝贵的修炼时间,也要来看千亦被生擒的糗样。 然而一些挤在外围,迟迟没能下注的学子见千亦如此有恃无恐,再看那主持赌局的学子一副赚得盆盈钵满的商贾嘴脸,顿时犹疑起来—— 莫非此中还有什么玄机? 正当这些学子犹豫时,一个压了重金的学子挤出重围,恰巧遇到同窗的询问,自信满满道:“足下可能不知,我与古同乃是同乡。松云子先天人境圆满,五年后圣人境圆满,如今乃是王境五阶的修为,加上有‘松林映月’之幻术,王境中鲜有人是他对手,甚至一些地境的高手也在他手上吃过亏,说他是‘云中七子’第一人也不为过! “反观这六甲狂生,靠什么博得六甲,又靠什么敢旷何宫主的课,想必大家一清二楚,如今他敢只身面对我国院众多的英杰,毫不畏惧,不就是仗着一件法宝么?从昨日与夜侠那一战来看,法宝虽未露面,但应该在抵抗威压和实物攻击上有绝妙之处,可幻术攻击靠法宝有什么用?这完全是拼神魂,就算他六甲狂生有通天法宝又能如何?注定是落败一途!” 同窗闻言点头:“听兄台这么一说,我这下放心了。原还有些担心这私生子有些道行,但现在想来,他即便再有道行,又怎么比得过京都第一公子?连京都第一公子都敌不过的地境高手,他能全身而退,必定是有法宝,只是他如此目中无人,恐怕没料到会遇上松云子这等幻术高手吧!哈哈!” 两人一番对话,将局势分析得透彻明了,入木三分,让众人疑虑顿消,个别心中还有不解的,也因千亦一步步走近,战斗即将开始而放弃思索,转身投入到押注的行列中! “我押松云子!” “松云子!一百两!” “松云子!松云子!” “五千两纹银!十张瞬行符!十六颗晋灵丹!我押松云子!” …… “噗!” 便在这边押注如火如荼的进行之时,林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响,随后水滴溅起。 似乎有人倒在地上。 那几乎将全部身家掏出来豪赌的学子闻声大笑,喜气洋洋:“看来战斗已经结束了,亏得小爷手快,这下赚大发了!哈哈!” 然而,等他回头一看,脸上的喜色却以惊人的速度被春雨洗得雪白—— 战斗确实结束了,也确实有人倒下。 可是,这倒下之人并非千亦,而是松云子古同! 衣袂飘飘,英姿非凡的古同现在正倒在地上,不住的咳血,双手揪着头发,惨叫连连。 山谷一片死寂,风声、雨声、惨嚎声……全部都远了。 直到界门的光芒一散,千亦的身影消失在原地,众学子才缓过神来。 “怎、怎么回事?”良久后,一名学子颤抖着问道。 “没看清楚。”旁边一人下意识回答,声音却轻飘飘的,似乎已魂魄出窍。 “我看到了,两人好像互看了一眼,然后……然后古同就倒了。” 一片沉默。 所有人都明白,那互看的一眼,必是古同施展幻术,二人交锋的时刻,可是、可是……他娘的为何是古同输了?!难不成这厮神魂比古同还强大? 已无法得到印证,众人心里茫然万分,久久处于震惊中。等到又一名学子大叫着跳了起来:“我操!赌注!” 一语惊醒梦中人! 现在哪里是关注为何古同被打败的时候,现在是关心自己赌注的时候啊! 众人纷纷回头,可哪里还有那光头的影子,方桌上几张银票和符箓随意丢弃着,明显是慌乱中来不及拿走。 众学子面面相觑,忽然猛地扑向方桌上仅剩的几张银票和符箓—— “这是我的!” “你放屁!上面戳的章是我凉都的,你他娘北安人也敢抢,还要不要脸!” “王八羔子!谁他妈踩了我一脚!” “一群莽夫,这符箓分明是假的,你们还抢!赶紧让某给你们鉴定一下……” 打骂声四起,声势还胜雨势。 远处,十数里山外。 一名光头学子扛着一根挑着大包的玄铁棍,和两名为同窗“解惑”的学子,边走边说,悠悠然上山去了。 第五十二章 曲折 于千亦而言,今日与古同一战比昨日与陈青石一战还要没有悬念。 不说众学子议论纷纷时,他已明白古同的幻术,即便他对此一概不知,以修炼魂念代替修炼鼎力的他,也绝非古同的神魂能够比拟,是以古同刚一出手,便遭到反噬,倒地吐血不止。 这还是千亦手下留情的结果,若千亦用魂念还击,古同必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千亦不喜杀人,所以他只是岿然不动。 至于拿自己和古同一战发横财的光头,千亦清晨时候见过,正是向自己索要五百两纹银的施竹,不想自己虽没答应他,他却想出这么个法子,也是人才。 心中泛着这些碎念,千亦缓步上了山。 敬亭山一如往昔,满山竹浪,静如幽夜,似寻不见人烟。 取了一条绕远的小道,千亦走走停停,回到闲庭宫。 今日学宫让他有些意外,尚隔着二三里,竟听到了人声,看那嘈杂的样子,似乎还颇为热闹。 推开篱门,映入眼帘的一幕又让千亦惊讶了一番——泉石边看书的裋褐老人,以及青焰焚天的雪衫女子,正坐在中堂说话。 前日与君慎独一番长谈,千亦自然知道这两人一个是闲庭宫现任宫主陆象山,一个是黑帮九盏灯的供奉青灯点雪,不过为何忽然到闲庭宫来,难道是做客? 陆象山和青灯点雪已注意到千亦,却都没说话,犹自争着什么,两人一热一冷,一玄一直,话语没多少,可气氛连隔了数丈远的千亦都能感受到。 没有多言,千亦习惯性的看了眼书房,屋里昏黑一片,没有书生身影,倒是最末一间,雨寻烟的屋子亮着。 千亦往嘈杂的源头——东厨走去。 一进门就瞅见南大宫主满眼星星的趴在灶台前,盯着锅里的食物,口水直流,几乎快要栽进锅里。君慎独挽着袖子,一手勺,一手烧火棍,台前灶后,忙得不亦乐乎,在屋子的角落里,还有一名穿着蓝色直裰的少年,木木的站着观看,不过模样不太清闲,面孔漆黑一片,像是被烟熏的。 懒懒一个激灵从千亦肩头蹦了起来,跳落在地,喜滋滋的向坐在柜台上舔着爪子的白猫莫莫走去,身后的小尾巴几乎快摇出一朵花来了。 千亦受不了这货的谄媚样,转过头去。旁边君慎独见他来了,大喜:“千亦,快帮我烧下锅,后院烤的肉快糊了!” 说着将烧火棍往千亦手里一塞,拿着勺子便急急忙忙的向后院跑。 千亦见有事要做,也不多说,便走到灶台前忙碌起来。 有此二人出手,东厨里一个忙人,三个看客(算上莫莫)的情形终于改变,变得有条不紊起来。 君慎独长出一口气,总算有空闲说上两句话。 “亦如,你先去洗个脸。小意,你去给先生和青灯前辈奉茶……放心,做好了定然第一个唤你。” 墙角立着的蓝衫少年告罪一声,去了后院洗脸,南大宫主虽不大愿意,但哼哼唧唧了几声,也抱着莫莫离开了,懒懒屁颠颠的跟在后面,喜不自胜。 君慎独捋了捋衣袖,在水池边洗手,随意问道:“千亦,你今日成果如何?” 千亦摇摇头,相对于上千两的学费而言,二十两实在不值得提,便问:“方才那人……” 君慎独知道千亦的意思,道:“是我师弟,君亦如。” “昨天他被青灯点雪带走了?” 君慎独苦笑:“若是直接被青灯前辈带走,哪里需要那么多折腾。” 当下,君慎独把寻找君亦如一事说了一遍。 前夜,君慎独听过千亦的话后,也下意识以为师弟被青灯点雪带走,本欲寻去,可百川界浩大,君慎独又没有修为,不知青灯点雪在何处,转而先去确定君亦如是否到了有容国院。 可问询的结果令他一惊,君亦如根本没到有容国院! 南城街离国院不远,一路又有人指路,直到此时还没消息,只可能遇到什么事了,无法脱身。 君慎独先是唤来玉米(山雀),把大致情况告知陆象山,随后出院而去。 南城街虽只是京都十三街最小的一块,可也占地上百亩,其中街巷更是错综复杂,就算知道起始,在这犹如蛛网一般的街巷中,无疑如大海捞针。 考虑到师弟的性子,君慎独估计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直言不讳,得罪了什么人,又不肯认错,被人擒住;另一种是遇见不平之事,事情还颇麻烦,一时无法离开。 倘若在街上遇到这两种事,无论哪一种,都会引人注目,那么附近酒肆茶楼的小二和掌柜多半会听到一些动静。 得出这些结论,君慎独没急着找,先去了衙门问官差。官差不耐烦将他赶走,回称不知,更不同意帮他找。无奈,君慎独只好来到千亦卖菜的十字街口,循着千亦当时指路的方向,寻访周边的客栈,第一条街自然不用,因为那里发生了状况,千亦必然能看到,可第一条街后的三个街巷,便要一一询问了—— 因为即便千亦指了路线,却难保事情不是发什么在路线旁边的街巷。 君慎独一家家客栈的问,来回往复,直到天色渐亮,君慎独才从纷繁的信息中找到与师弟情况最相符的事—— 一名蓝衫少年因医馆对一个乞丐女童见死不救而怒斥指责,结果被医馆的痛打一顿,随后又被捕快带走。 绕了一大圈,不想还是绕了回去,君慎独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衙门,执意要见师弟,最后,他终于见到了,只不过是被抓进牢狱才见到的。 见师弟虽然模样惨了些,但没有大碍,君慎独便放心了,因为随后陆象山必会带人来,只是等待的时间要看玉米什么时候找到陆象山,陆象山有什么时候睡醒。 果然,不到两三个时辰,衙门的人便诚惶诚恐的将二人送出。回到有容国院,事情却还没结束——出手解救二人的青灯点雪要收君亦如为徒。 本来是一件好事,可君慎独和君亦如已拜青庐先生为师,纵然对陆象山也只称先生,不称师尊,师弟又焉能再拜? 青灯点雪不肯松口,君慎独也不退步,后来还是陆象山说到闲庭宫小聚一番,才有此时的情形。 千亦看了看君慎独,书生脸上犹挂着倦容,正要劝他休息,屋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青灯点雪和陆象山出现在门口,青灯点雪扫视了一眼,目光落在千亦身上,不冷不热的吐出三个字: “你,出来。” 第五十三章 万千流火 青灯点雪的名字放在鸿域任何一个名门大派,都足以掀起轩然大波,无论是往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太上长老,还是归隐千年的供奉,都必会拱手相迎,绝不敢有丝毫怠慢。 千年之前,那山河尽断、神魔尽伏的数十条纵横线,早已深深刻在这些人的心中,如同天道一般,只可仰视,莫敢触及。 如此威名远播之人,直视一个国院学子,怕是换一个人,当场就得腿软,更别说青灯点雪的语气着实算不得温和。 千亦没动。他不是腿软,而是他正在往灶里添柴。 听到青灯点雪的话,千亦抬头看了两人一眼,随后不急不缓的用烧火棍将灶里的柴薪拨弄成更易充分燃烧的形态,这才示意了君慎独一下,拍拍手,向外走去。 连番动作,从容不迫,似乎外面等着是籍籍无名之辈,他才是四海扬名的高人。 然而对此,门口二人,以及切葱花的君慎独,都没有露出丝毫异常的表情,似乎这极不合理的行径才是最合理的。 千亦随二人走出,询问事由。 陆象山却先笑眯眯的将青灯点雪介绍了一番,尤其将后者名震鸿域的事迹大肆宣扬,末了,千亦表情淡然,朝青灯点雪点了点头,算是见礼。 陆象山见状,心知多半是君慎独已给千亦介绍过了,神色不变,又转而问千亦这几日在闲庭宫过得如何,千亦简单回了两句,陆象山又问敬亭山风景何如,比之其他学宫怎样,还要再说别的,旁边青灯点雪却没了耐心,直接出言道: “你现在什么修为?” 话肯定不是问陆象山,正口若悬河的陆大宫主一窒,脸上露出苦笑。二妹性子比三弟还直,直来直去,而千亦性子淡漠,又极为聪明,唯一的缺点是涉世不深,他本想绕一绕,不知不觉间把千亦绕进去,却不料被二妹干脆的打断。 千亦回道:“心似大江。” 顿了一下,想起这是自己的境界,估计别人听不懂,改口道:“天境。” 青灯点雪闻言眸中闪过一丝异彩,世人皆知,修士的境界分为立道、人境、圣人境、王境、地境、天境、道境、道一、道二、道三,除去立道到人境,以及道境之后的玄妙境界外,其余每一个境界之间都分十阶。 而有容国院刚入院的学子,修为最高也不过是京都第一公子杜子腾,王境巅峰,为了确保能在一年生榜单之战中拔得头筹,正闭关突破地境,大部分学子更是刚刚立道,初窥人境,不料闲庭宫这个灶前烧火的学子,居然已是天境修为! 想到八殥史上记载最年轻的天境修士,也仅仅比眼前的少年年轻三四岁,眼中的异彩便更浓。 微微点头,青灯点雪道:“随我上天。” 说罢,也不等千亦再问,便先登天而去。 千亦望着半空中青灯点雪凭虚而立的身影,微微思索,还是跟了上去,只是立在了十数丈外。 半空中,春雨是京都落雨的刺骨微寒。 春风拂雨,被二人阻了路,顿吹衣袂纷飞,青丝飘舞。 青灯点雪临风而立,眉心处的青焰跃动,光辉变得暗淡许多,她道:“我现在已将修为压制在天境一阶,你放手来战。” 千亦闻言眉头微皱,其实方才青灯点雪让他上天,他便有所猜测。 这样的雨天,这样的时候,上天观景不可能,查验自己修为也不必一同上天,至于说悄悄话什么的,更是妄谈,最大的可能便是要过招切磋之类的,上天是免得破坏四周竹林和宫院。 千亦知道自己修为与青灯点雪相差甚远,正面交手完全是笑话,可后者不惜压制修为也要与自己战斗,这是何意?按君慎独之前所言,两人谈论的重点应该是君亦如才对,怎么扯到自己身上了? 心中念头飞快流转,少年往下看了院落里仰头张望的陆宫主一眼。 陆宫主摸摸胡子,笑得很是和蔼慈祥,大声道:“千亦,你若胜了,免你一半学费!若不胜,也免去十分之一。” 一句话,千亦精神一振,心中再无疑虑,直视青灯点雪: “前辈当心。” …… 青冥之上,春雨依旧飘落,春风些许凄紧。 少年平静地呼吸着,看似没什么异常,然后,就在他手指触碰到刀柄的那一刻,整座敬亭山仿佛被一只大手捏住了喉咙,气氛猛地一紧——春风屠尽! 闲庭宫里,君慎独拿着勺子走了出来,南晓意逗弄莫莫的笑颜怔了怔,歪头看向窗外,原本嬉笑撒欢的懒懒陡然立直了身躯,湛蓝的眼眸中映出慑人的神光,一股睥睨天下的傲气不知觉间散出,惊得旁边小白猫险些摔在地上。懒懒没回头,身形一闪,跃向屋外。 雨寻烟屋子寂静依旧,却不知被春风偷入了香闺,屋中烛光摇曳。原本关上的绮窗,悄悄掀起了几许弧度。 半空中,青灯点雪心中暗叹,陆大哥还是和以往一样,虽没个正经样,但对人心拿捏倒是极准。当下也不废话,神色一肃,就等千亦出招。 千亦干脆出刀,白光绽起,悄无声息。 一道横掠的刀光自他身畔斩出,以极快的速度斩到青灯点雪身前。 随后,没有丝毫停顿,直接从青灯点雪身躯中穿过! 春雨骤停,一道整齐的刀痕从青灯点雪身上出现。 但千亦眉宇间的认真反而凝聚得更多,变作凝重。 一道道细碎的青焰从青灯点雪身上泛起,沿着那一道极淡的刀痕燃烧,三两息,青焰隐去,刀痕也随之消失。 十数丈外,青灯点雪望着千亦,朱唇轻启:“疾!” 轰! 整片天空像是炸开了,虽听不到任何声音,但观者莫不心中惊雷迭起! 只见一股青焰巨浪从青灯点雪身畔冲天而出,甫一出现,便席卷九天,万千落雨直接于半空中蒸发,漫漫墨云尽被焚青!一时间,整座敬亭山如同被青色的艳阳普照,万里流碧。 闲庭宫里,陆象山半遮着眼望着天空中的一切,悠悠一叹,轻念道:“万千流火……一千年不见了。” 第五十四章 青焰仙国,焚寂神台 千亦没有陆象山的闲情雅致,滔天巨浪已兜头打来,一浪方出,一浪又起,层层巨浪更迭而起,如累层台,三两息之间,已有九重巨浪横陈眼前,遮天蔽日,气势恢宏,真如有一座风浪巨海呼啸在空中。 千亦凝神观望,一股磅礴伟力扑面而来,罡风阵阵,炽烈无比,数百丈方圆的落雨全都化作白雾,随风弄影。 排山倒海的巨浪面前,千亦便如一只孱弱的蝼蚁,下一刻便会被吞噬淹没。 然而,千亦犹自岿立。 面对这澎湃巨浪,他甚至连刀也未拔。 巨浪毫不留情的拍下,然后,几乎快要吞没千亦身影的时候,他在千钧一发之间向旁侧迈出一步。 哗! 巨浪倾覆而下,在这浩淼的万顷波涛中,横跨一步,又有什么用处? 闲庭宫里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呼,但下一刻,千亦又出现在众人眼前,或者说,青焰巨浪消失了—— 少年的身畔,一道流火呼啸而过,春雨嘶然。 千亦前方天空重现临暮前的模样,这一片声势惊人的巨浪其实不过是虚幻中夹着真实流火的道术,真正有威胁的,便是方才直向千亦打来的一道流火,而那洪波万顷,只是幻象。 千亦看破虚幻,又看到真实,自然从容躲过。 躲过这一击后,少年拔出刀来。 真正的战斗从此刻开始。方才看破道术用时不少,千亦知道青灯点雪必已准备好后招。 果然,就在千亦拔出刀的瞬间,眼前毫无征兆的冲出一团熊熊青焰,直扑面门!千亦反手一刀,撩天而上,直劈青焰。 “轰”一声,青焰被剖斩开,千亦倒退半步,虎口隐隐发麻,两股灼热至极的烈焰从身畔飞过,两袖白衣染墨,洒落些烧灼的痕迹。 没等千亦平复心绪,又一团青焰从天空扑来,直击天灵盖,千亦刀势一转,横空斩过! 这一击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千亦加了一分气力,然而令他惊讶的是,这一刀却如斩水中,没有丝毫阻力,一团青焰便泯灭身前。 嗖嗖嗖! 根本来不及思索,一团团青焰从虚空中出现,自四面八方冲向千亦,或重或轻,忽急忽缓,一时弥漫天际,宛如万千流火纷飞。 千亦额间见汗,短短十数息时间,已有数百团青焰冲向自己,轻重缓急,各有不同,稍有疏忽,便是青焰焚身的下场。千亦于这青焰不甚了解,此时又只是切磋,不敢冒着硬拼几记的方法冲出,况且他在劈斩挪移之时,身随刀势,已离开原处数丈有余,有一刀更是横移两丈多远,可青焰的攻击毫无停滞,显然是被对方神魂操控。 见摆脱不了,千亦索性不摆脱,静下心来,全神贯注的对付攻来的青焰,每一刀必有所获,他相信如此耗费鼎力的攻击,即便对方神魂足够,也维持不了多久,意图不过是将自己拖住,以便再施道法。 千亦再一次猜对,数十丈外的青灯点雪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结说法印,十数个法印于眨眼间结成,“啪”一声轻响,手印定格在大魔印上,眸光如电,娇喝一声:“临!” 虚空一震,一座庞大的仙国虚影缓缓浮现在青灯点雪身后,悠久神秘,每一处砖瓦都缭绕着仙光。 令人惊异的是,仙国虚影中的景象似乎清晰可见,但细看却又一片虚无,溟濛间,似乎有一种大道之力不断抹去心间关于仙国的记忆。 陆象山揉了揉仰得有些酸疼的脖子,嘿嘿一笑:“万千流火,青焰仙国,直如一梦啊……” 没有人应和他,君慎独双眸如一面石镜,纷繁流光自他眼前而过,却不改分毫颜色,旁边不知何时洗完脸的君亦如则恰恰相反,眼中满是惊奇,像一个发现新鲜事的孩童。 雨寻烟已出了屋子,打着油纸伞,遮在南晓意头顶,却忘了遮着自己,雨水纷扬了她的青丝。 懒懒已经不再院中,闲庭宫外的一座山崖上,一只三丈高的蓝目雪兽登临而望,额间雪芒流转。 …… 青灯点雪身后的仙国虚影不再凝实,像隔着一个时空的遥远,然而从这仙国虚影中,一只只异兽,一尊尊神灵,一个个仙魔从中走出。 大鹏扶摇,巨鲲倒海,天凤浴火,苍龙行云;星君执杖,神将负戟,天王踏歌,圣道长吟;众仙齐至,万魔谁撄?! 一尊尊仙灵神魔身披青焰,跨越了时空。 千亦身前的万千流火一散,迎面而来的却是从仙国虚影中走出的无上仙灵神魔! 陆象山笑了笑:“看来这已是天境所能施展的极限,若真是十方仙国尽出,再传承上古遗志,这一架根本不用打了。饶是如此,也差之不远,这一役天境巅峰都未必扛得过。” 千亦望着眼前的仙灵神魔,雨水落在他的脸颊,和汗液融在一起。 身上的白衣灼痕点点,有些像走在雨后泥泞的长街,被过往马车溅了一身污渍,极为狼狈。握着天鸿刀的手指发白,轻轻颤抖着。 今日上午用了魂冲,傍晚时也动用了神魂,方才全心应对万千流火,更消耗不少,千亦现在最多有巅峰时的八成战力,然而对方的攻击却是绵绵不绝,愈来愈强,这让人看一眼便心生绝望的青焰仙国,千亦总觉得不是最后一招,冥冥中依旧有一种巨大的压力悬着,让千亦不敢松懈半分。 当然,仅仅是眼前的局面,他也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深吸一口气,千亦握紧天鸿刀,眼下任何思索和顾虑都显得多余,于是不再费神,心灵一空,不退反进,直杀而去。 少年七尺身影便这般决然的冲入仙灵神魔的重围中,任你佛祖天仙,神兽灵禽,全是一刀斩来! 这些仙灵神魔终究是天境一阶修为所显化,少了神韵,虽每一个都有天境一阶的实力,且斩之不灭,但对上千亦这等怪胎还是差了些。 千亦自然也不好受,被如此多天境灵物攻击,深陷重围,几乎每隔数息便会挨上一击,也算尝到朱八钱被青焰焚身时的痛楚,一身白衣早成了破烂,比街上乞丐还不如。 当然,千亦也非毫无建树,他已一点点接近青灯点雪,那个从开始到现在,没有移动半步的雪衫女子。 锵! 千亦一刀破甲,凌厉无比的气势横压八方,一时四方神魔俱退。 千亦再不迟疑,挥刀直取青灯点雪! 就在这时,青灯点雪说出第三个字:“镇!” 奄忽间,天朔。 刹那间,众冥。 闲庭宫中,陆象山摇了摇头。 一座十丈的神台从天而降,自它出现的那一刻,八方惊寂,四野阒然,万般声息,都在那一瞬间,化为冷寂—— “众生如灭,焚寂神台!” 第五十五章 归虚 很早以前,残夜就曾经问过千亦。 倘若你遇到无论如何也敌不过的对手怎么办? 敌不过,自然先保命,以待将来。 残夜摇摇头,敌不过的时候,不但不能保命,还要拼命! …… 这心智极高的二人自然不会忘记逃跑这一应对之策,但既然是“无论如何”,那说明要么跑不掉,要么不能跑,明知敌不过,却偏偏与之为敌的情况。 长久以来,百锻山历练、龙城谷血战、妖地魔域厮杀,遇到的强大敌人数不胜数,但实力超过自己的都被残夜清扫,只偶尔与一些看起来强过自己的敌人战斗,细想起来,当时有残夜在身边,自己无所畏惧,根本算不得“无论如何也敌不过”。自己根本就没遇到必败的局面。 或许,今日遇到了。 修为尚在心似大湖的境界,千亦已越级打败无数天境修士,而且大部分都是一刀切的货色,如今到了心似大江,却反而敌不过一个天境一阶的女子,甚至让对方移动半步也做不到。 一场战斗,自己筋疲力尽,险象环生,对方只不过说了三个字,任何法宝、任何符箓、任何丹药都没有用,眼看自己取得一线胜利的希望,却发现原来是绝望得不够彻底罢了。 众生如灭,焚寂神台。 一尊十丈大小的神台,没有之前青焰巨浪的遮天蔽日,也没有万千流火的眼花缭乱,更没有青焰仙国的浩瀚无垠,可就是如此,甫一出现,便让自己战意全消,心如死灰。 手中的天鸿刀似有千万钧重,难以拿起,身体也仿佛没了任何气力,自己就如寒风中一点豆粒大小的烛火,随时都会熄灭。 不可敌,不能敌,不愿敌。 这便是千亦此时心里全部的思绪。 …… 青灯点雪依旧立在原处。 绝美的身姿,映着身后的仙国虚影、身前的仙灵神魔、天上的神台焚寂,有一种百花寂寥、群雄伏倒的孤艳之美。 她眸中映着数丈外少年的身影。 自千年前自己崛起后,所经战斗如恒河沙数,难以计数,也曾遇到惊才绝艳之辈,如少年这般步步料敌先机、心智如妖的不少,悍勇无畏、气盖山河者亦有数十,然而在如此年纪便两者兼有的,却如凤毛麟角,屈指可数。 无疑,在万千流火、青焰仙国、焚寂神台,三重道法绵绵不绝的攻击下,少年落败已是定局,但自己虽压制了修为,可数千年的心智和战斗经验,以及道一巅峰的神魂,这哪里又是一场公平的战斗? 其实她本以为使用万千流火便可取胜,只是当她掀起青焰巨浪,少年却岿立不动时,她便明白,用出青焰仙国也未必能挡住他,果然,身陷无数仙灵神魔的重围,少年硬是冲出数丈,一点点向自己靠近,无奈之下,唯有祭出焚寂神台。 仅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这路见不平欲拔刀相助的少年一眼,又仅是因为无法收君亦如为徒,想发泄一二,却不料有如此收获。 青灯点雪秀眉微弯,嘴角浅浅掀起一丝弧度,正要挥手散去道法,忽然,场中的少年做出了一个她意想不到的动作。 …… 千亦停止了挥刀。 他还在仙灵神魔的包围中,青灯点雪也不曾让这些仙灵神魔停止攻击,于是,下一刻,三个青焰之拳,以及背后惊天一棍一鞭重重的打在他身上。 没有任何抵抗的千亦如断线纸鸢一般横飞而出,半空中吐血不止。 这突生的变化令青灯点雪始料未及,她没想到千亦会突然停手,自己却因为稳操胜券而分了心神,再回过神时,千亦已受伤了。 白衣染血,飞洒天际。 山崖上,懒懒怒吼一声,数里方圆的竹林尽皆伏倒,山石崩碎,狂风大作,一道残影在原地缓缓消散,远空中一道流光直向千亦飞去。 闲庭宫的小院里,“啪”一声,油纸伞掉落在地,雨寻烟下意识便握住了腰间的剑,可是……自己为何要握剑? 心慌意乱又带着迷茫怅然,少女咬了咬樱唇,眼睛紧盯着千亦。 君慎独眉头一皱,转身往东厨走去,君亦如还有些不明白情况,但旁边陆象山和南晓意脸色都忽然一沉,也情知不妙。 青灯点雪化作一道白影,向千亦飞去。 …… 这一切,只是短短的一瞬。 这一瞬,对千亦而言,似乎漫长到永远。 听着耳畔倒灌的风声,渐渐垂下的眼帘望见灰暗的天色。 在仙灵神魔的攻击和焚寂神台的威压下,千亦觉得自己像陷入沼泽,无法脱身,他心知焚寂神台必定还有阵法,令自己无法脱离攻击范围,所以每一次挥刀都感觉那样的无力。 他明白战斗即将结束,以自己完败而告终,没觉得丢脸,只是他想起了残夜的那一问: 倘若你遇到无论如何也敌不过的对手怎么办? 他答了,残夜认为不对,告诉了他另一个答案,他也认为残夜的答案更有道理,可是—— 那也还不是自己的答案。 自己的答案当然首先要自己相信,而不是仅仅觉得它有道理。 那么拼命罢? 如何拼?怎么拼?怎么拿命拼? 千亦思忖了片刻,觉得应该先感受一下快要没命是什么样子的,这般想了,他便这样做。 于是,血染长空,他横飞出去。 …… 身体传来剧烈的疼痛,像是要被碾碎了一般,神识渐渐从躯体上剥离,紫府掀起了狂风巨浪,三魂七魄动荡不安。 十四年以前,千家一日日的血泊残尸,一日日的痛苦咒骂,一日日的畏惧冷漠……七年以前,百锻山的辛苦艰难,悠然忙碌,心凝形释……一月以前,龙城谷的惨痛压抑,魔域的血腥残忍,妖地的欲望杀戮…… 一个个场景,一个个人,一件件事,全都浮上心头。 原来这就是快没命的感受。 忽然,千亦心间一痛,那个在南山醒来时,让他迷茫心痛的情绪也涌了上来,隔着虚无的少女容颜,难受得让他无法呼吸…… “呼——” 千亦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感触,这死亡,是何等的熟悉—— 然后,那支离破碎的瑶山,荒凉寂无的山野,绵绵无穷的妖潮,还有落雨,还有血痕,还有泪滴。 一段似乎不属于他的记忆浮上心头,一梦江城,这是…… 千亦的紫府安静下来。 那股成为他一生噩梦的刀气从经脉中挣脱,有一丝一缕融入到他的神魂,虽只是一丝一缕,却如浓墨滴落在清水中,一瞬间,神魂无比剧烈的激荡起来。 但区别于以往任何一次刀气失控,千亦能清晰的感觉到,这刀气与他产生了共鸣,在生死的刹那间,心灵相通。 于是,千亦的伤愈合了,五感归位,神识安定,全身气血奔腾,神火弥漫,金光透体! …… 远处青灯点雪等人,只看见千亦受伤横飞出去,没等他们接近,横飞中的少年又从虚空中盘腿坐起,手握雁翎刀。 没有出鞘。 一声铮鸣,如雪的长刀却是回插入鞘。 而在那回鞘的刹那,天地一静。 青灯点雪身后的青焰仙国,半空中浩浩瀚瀚的仙灵神魔,九天之上的焚寂神台…… 尽化云烟! 少年睁眼,看着青灯点雪,缓缓说道:“这是归虚。” 第五十六章 心有千千结 京都城,离人巷,玉府。 夜浸石阶凉如水,一座偏僻小院里,玉生烟刚刚用过膳。 没有回自己的闺房,照旧先去了母亲的房间。经过画廊时,玉生烟的脚步被一阵女子娇笑的声音吸引,她顿了顿,望着那处热闹的别院。 随后,面无表情的回头,向牛棚马厩走去。 三年前母亲离奇病倒,家里几个姨娘闹翻了天,明面上依旧是姐姐长姐姐短,暗地里却把母亲的房间一挪再挪,从原本的正室挪到偏院,又从偏院移到柴房边,如今更是跟牛棚马厩挨在一处,若不是玉生烟以死相逼,恐怕连一个单独的院落也没了。 进了院子,一个丫鬟迎上来:“小姐,热水烧好了,可要洗漱沐浴?” 玉生烟摇摇头:“暂时不用,你先歇着吧。” 丫鬟应了一声,低头去偏房暂歇了,玉生烟走进母亲的房间。 屋里屋外,静悄悄的,画屏上映着一个熟睡的身影。 玉生烟关了门,轻轻走到母亲床边坐下, 母亲一如三年来的每一天,安详的闭着眼,眉宁目静,似乎只是平常的安睡。 玉生烟望着母亲出神许久,不由自主的伏在床上,偎依着母亲,她拉着母亲的手,像儿时一样轻轻摇晃,晃着晃着,视线便模糊起来。 她蜷了蜷身子,发出轻轻的抽泣。 …… 不知是因白天那少年带来的希冀,还是因周冠玉那难看的嘴脸,这一日来,玉生烟的心绪总不太安宁。 她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至少在爷爷重伤、母亲病倒,自己受了无数冷漠和嘲讽后,她的心早已麻木。 难过、痛苦、胆怯、思念、害怕、愤怒……这些情绪早已在一次次的流泪中被洗得发白、干涩。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爷爷还在天苍原与妖魔战斗,为四大神将之一时,玉府门庭若市,每日拜访之人络绎不绝,自己如明珠一般被众人捧着,任何想要的东西,还未说出口,已有人殷勤奉上。 然而三年前,爷爷在一场战争中,为救下数百名士卒,中了魔族的圈套,身受重伤,一种奇毒蛰伏在体内,令他修为尽失,被送回了京都。 四大神将的名衔没了,玉府虽然还是那个玉府,却一夜间变得颓败许多。 门庭若市的景象不见了,开始一月,还有几人象征性的拜访,表示自己和那些过河拆桥的人绝非一路,一月之后,只有鸟雀还叽叽喳喳说着他们的诺言。 玉家没落,没等雨寻烟从失落中平复心情,爷爷重伤不久,母亲又离奇病倒,请了无数名医,花了无数银两,也不见丝毫起色。父亲从原本的担心关怀,变到平淡,变到冷漠,再如今已完全忘记了母亲的存在。 父亲眼中,只有他一个个千娇百媚的小妾,还有一堆堆光辉亮眼的元宝。 玉生烟死心了。 她不再希冀从家人身上获得支持,她闻说有那仙道,有那无穷妙法,也许自己学会了便能救醒母亲。 她四处寻访门派学院,参加考核,历经艰辛,就在一个门派看中她的资质,准备收她为徒时,家里传来消息,令她回去成婚! 玉生烟知道爷爷给自己订了一个娃娃亲,对方是爷爷手下一个得力干将的儿子,比自己大三岁,但后来因为那个干将战死沙场,那与自己有婚约的少年也远走他乡,杳无音讯。 有人说去了龙城谷,也有人说入了魔域,难道,他在这时又忽然出现了? 玉生烟心事重重的回家,岂料所谓的成婚,竟是一个小妾在父亲耳边吹枕头风,将自己强行许配给周家的二公子周冠玉。 父亲原本还有些不好意思,可经不起小妾的甜言蜜语,又寻思那少年多半已横尸荒野,不如和周家攀上关系,于是答应下来,互换了生辰八字,签下婚约,约定良辰吉日,便在最近完婚。 于此,玉生烟出奇的没有反抗,她知道母亲在父亲手中,自己反抗也是枉然,笑了笑,说出唯一的要求—— 不得动母亲正室的地位。 那小妾傻了,她满肚子的算盘,就是想让玉生烟早点嫁出去,好施展手段争正室之位,却不料得了个竹篮打水的结局。 …… 十五年极尽荣华富贵,三年又极尽凄清。 到如今,自己被父亲拿去谋求利益,已到了凄凉的最低点。 夜深人静的时候,玉生烟也曾细想过这些年的经历,她觉得自己其实应该知足。这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颠沛流离,四处转徙,只为在这妖魔横行的世道中活下去,自己锦衣玉食,生活无忧,又有什么资格不满? 望着母亲安静沉睡的面容,玉生烟将脸颊轻轻贴着母亲的手—— 不能修行也罢,强迫被嫁也罢,如今她只有一个愿望,便是让母亲醒来。 忽然,玉生烟捧在脸旁的手轻轻动了一下。 她以为是错觉,怔了怔,没有理会。但很快,脸颊又传来一阵微动。 玉生烟眸光一怔,中午时少年说的话涌上心间,难道—— 女子像是在极寒的冬日被泼了一盆冰水,身子“嗖”一下弹坐起来,却不敢看母亲的脸,只捧着那只手端详,随后,那只手在她愈来愈激烈的心跳声中,轻轻抚上她的脸颊…… 不知过了多久,玉生烟转头看向母亲, 她转得极缓,这一简单的动作,像是耗费了她无穷气力,僵硬得如同木偶。她怕极了这一切只是幻象,自己转过头后,看到的依旧是沉睡不醒的母亲。 然而,等她双眸对上那一双温柔慈祥的眼睛时,她的世界空灵了。 床头的妇人和蔼笑着,捏捏她的脸:“傻丫头,又在哭什么?” 一瞬间,泪水夺眶而出,玉生烟扑在母亲怀里失声痛哭:“娘!烟烟好想你……” 第五十七章 断百停 卯时初刻,千亦在竹海上睁开眼。 入目处仍是春风吹雨,雨打竹涛。岑寂的夜幕下,一缕缕雨雾如丝一般轻轻飘荡。 千亦伸了个懒腰,落下竹海,回闲庭宫简单梳洗了一番,便在书房掌了灯,磨墨,提笔,练起字来。 昨日莫名其妙与青灯点雪一战,被逼上绝境,竟在那时生出要尝试一下没命是如何滋味的念头,千亦现在想来只觉荒唐可怕,偏生自己当时不但想了,还立时做了,带来的结局也出乎他的意料,误打误撞悟出了“寂无”。 这极具转折的一战可谓惊呆了众人和自己,不过战斗即是如此,一旦全身心投入,直觉往往比理智更值得相信。倘若当时千亦理智占了上风,那一瞬即逝的时机失去,后面也断无反败为胜的道理。 虽然取胜,千亦并没有自得。青灯点雪不愧为千年前名震鸿域的传奇人物,仅是三重道法,便将自己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倘若不是修为只用了天境一阶那一点,又倘若不是自己瞎猫遇上死耗子,决计没有取胜的可能。 但无论如何,自己胜了,少了一半的学费,而且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式刀法。 千亦心情不错,笔下写字也比以往轻快了许多。 转眼,三炷香时间过去,停笔举目,东方的天际已被春雨洗得发白。 君慎独梳洗完从屋里走出来,见千亦在写字,笑了笑:“没想到千亦你的字写得如此好,昨夜我收拾纸稿,发现几张写得极好的字,还以为是我何时饮醉挥毫所写,沾沾自喜了半夜,不料却是你写的,唉……” 说着摇摇头,满脸的遗憾。 千亦也笑了笑,和君慎独说了几句话,两人一起到东厨去,准备早饭。 不多时,千亦用过早饭,抓起还在碗里海吃的懒懒,拿了天鸿刀,准备下山。 君慎独在他身后提醒:“你这些日旷了不少教习的课,以后莫要忘了道歉。今晚闲庭宫有课,也记得不要错过。” 千亦点头表示省得,便扛着自己的葫芦木杆和小白狗,渐渐消失在竹海。 …… 刚出界门,便遇到一人。 不过不是昨日遇到的光头少年,而是一个胡子拉碴,头发蓬乱,半靠在门前青石上睡觉的大叔。 似乎被千亦出界门的声音惊扰,这大叔砸吧了一下嘴,用手中的折扇戳了戳胸口瘙痒之处,将领口拨得更开,露出胸前几根健壮的胸毛。 出门便遇到如此放浪形骸之人,千亦也怔了一下,不过他遇到的怪人不少,也没多停留,径直往山谷外走去。没走到几步,忽然额头一痛,却是撞到了什么。 千亦停步看了看,没发觉异常,再往前走,额头又碰到了阻碍,扭头看了身后的男子一眼,大叔没什么反应,呼噜打得震天响。 千亦略一思忖,身形忽然横移出十数丈远,向前飞去—— “当!” 额头再次吃痛,千亦皱下眉来,他已经确定此事是后面那个装睡大叔所为,意图是不让自己离开。 没有回身询问,千亦脚下一错,身形宛如闪电,瞬间从十数个方位向前突进—— 当当当! 一连串的脆响,千亦依旧没能前进半步,额头通红一片,即便是他也感觉生疼。 这时,身后的男子打了一个大哈欠,阴阳怪气的叫道:“是谁大清早搅扰本宫的美梦?” …… 南宫秀川伸着懒腰,脚上的草鞋掉在地上。 他心情不怎么好,昨日宫主告诉他有个叫千亦的学子可能要旷今天的课,让他前来考校一番,合格便放他去。 南宫秀川听了当时便不爽,国院竟有这等不听话的学子,自然应抓来狂殴一顿,若敢不服,再殴,不服,再殴,殴到服为止。 可惜,这美妙的想法不仅没实现,他还冒雨来到界门前,在一颗青石前睡了大半个时辰,若不是自己也对这小子有几分兴趣,而自己又只是副宫主,他才不来这里受这个鸟罪。 看了眼额头发红的千亦,南宫秀川心情好了不少,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跑啊,你怎么不跑了?” 千亦没回答,表情平静地如一碧春江。 眼前这男子只身来此,又没有和昨日光头少年一样的心思,多半是已了解自己的实力,确信自己无法逃脱,他再跑也是枉然。 南宫秀川本还想再奚落几句,但千亦这张脸实在是时间最扫兴的画面,似乎只要自己再嘲讽一句,便和小屁孩一样幼稚不堪。当下心里冷哼一声:本宫气量如海,不跟这小子一般计较。 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扔了过去。 “半个时辰把这本书背完,今日你符箓宫和阵法宫的课可以不用去。” 果然,千亦心中一叹,他就知道猜到是旷课的事。 中年大叔扔给他的是一本《易理》,书并不厚,只有薄薄的三十来页,但意思极难懂,千亦粗看一下,只能强行背记。好在他记忆力极强,过目不忘,几乎是十来息一页,这样背下去,远不用半个时辰。 然后,便在千亦背完三分之一时,书页忽然蹦出一个小人的虚影来。也不攻击,只在眼前哈哈大笑,一边说着什么,声音极有吸引力,让人忍不住想听。 千亦倒只是怔了一下,他知道这多半是教习的考验,看自己能否在喧闹的环境下静心,而这种事,残夜不知干了多少回,若他轻易被外物所扰,早就在战场上死了。 没有理会,千亦速度不变,又记完一页,再翻页,“嗖”一下,却是蹿出一个鲜血淋漓的骷髅头! 千亦毫无惧色,再翻,一群蜜蜂和苍蝇打架,再翻,美味佳肴飘…… 千亦如同五感闭塞了一般,眼前无关的一切,通通都不理会,只专心的记书,即便有一个没穿衣服的女子在他眼前搔首弄姿,他也只是顿了一下……两下而已。 旁边的南宫秀川颇不耐烦,折扇在他手里已成了“戳虱棒”,左戳右戳,灭了不知凡几的虱子,摸摸肚子,似乎又有些饿了,南宫秀川叹息着揪了几根草叼在嘴里,嚷嚷道: “背完了没有?本宫肚子饿了。” 千亦没理,他眸光忽然一顿,眉头轻皱起来——背完三分之二的《易理》,剩下三分之一竟全部造了反,字迹从书页上跳了出来,在他眼前载歌载舞…… 千亦扭头看了南宫秀川一眼,南宫秀川正在拔草,见千亦看他,问道:“怎么?你背完了?” 千亦摇头。 南宫秀川大怒:“没背完你看我干什么!本宫饿得吃草很好看么?年轻人知不知道体恤一下长辈?!” 无奈,千亦闻声只得回头。 书页上的字没有变安分,一个个闹得更欢,已然“不成字形”。 千亦眸光中泛起思索之光,这背书一事,看似简单,但一要静心,二要于规定的时间内,三要看破这改变字形的阵法,实非易事。 不过,自己初涉阵法,要谈什么破解之道,多半是从现有的基础上来……忽而,千亦记起之前背过内容的一句话来——东方未明,久用功不利,断百停。 抬头望了望天空,千亦轻轻呼出一口气,将书页合上,在心中默数一百停时间,再一翻书—— 旁边南宫秀川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小子,算你过关,不用背了,滚吧。” 第五十八章 混混也有原则 雨声沙沙,南城街的街道变得稀泞起来。 街上行人比昨日少了大半,少有些不得不上街的人也行色匆匆,或穿着雨鞋,或挽着裤脚,低头来去。 千亦有些担心今日无病可看,步子不由得比平日快了几分。 不过,他的担心似乎多余了。 尚在前一个街巷,便有一拨人围在转角张望,远远望见自己,这拨人二话不说,撒丫就跑,不明究理的人还以为有什么妖魔鬼怪,却听他们喊的是: “小神医来了!小神医来了!……” 欢喜之至,让千亦心中一颤。 来到十字街口,千亦看见了一片花海。各色的油纸伞铺陈在街面,如春风吹醒的山野。 花海的最前沿,一个戴着草帽,穿着蓑衣的少女和她的小车在一起,小车前围着几个妇人,有凑热闹而来的,也有病者的亲属,几人有说有笑,浑不像落雨时节该有的景象。 千亦走过去对着奈若点点头,少女朝她一笑,伸手拨了拨额前湿润的秀发。 排队看病的百姓很安静,不知是被这雨天带来的清宁所影响,还是对昨日的事抱有愧疚,都只静默的看着他。 千亦望着满街的百姓,心里却有些难受,他没想到京都城竟有如此多急需看病的人,即使是下雨也早早赶来,而自己却从未见过哪家医馆人流如潮。这些人当然不会不知自己生了病,可即便生了病,也不去医馆,为何? 乱世中,妖魔横行,本该互相扶持的人族,却反而把更多的精力用在了压榨同胞上。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童打着伞坐在小摊前的凳子上,她见千亦来了,从凳子上跳了下来,露出两个甜甜的小酒窝,对千亦说道:“神医大哥哥,我帮你给小凳子挡雨。” 千亦微微一笑。 十丈方圆,风雨骤歇。 …… 就在千亦来到十字街口的同时,一个偏僻的街巷里,几个混混提起了精神。 其中一人指着千亦,朝中间的络腮胡大汉道:“大哥,银针吴说的就是这小子,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络腮胡没有回答,他蹲在一个破石狮上,手里抓着一把剥好的花生,正一颗颗吃着。 那人以为络腮胡没听清,又凑近了问一遍:“要不要上去废了他?” 络腮胡依旧不答,少年望闻问切,一丝不苟看病的身影,和这重重雨幕自他眼中映过,等到手上的花生全部吃完,络腮胡从石狮上跳了下来,拍拍身旁的小弟道:“六子,你说银针吴是什么样的人?” 六子一听,毫不犹豫的骂道:“那厮!那叫一个头顶生疮,脚下流脓,他娘的简直坏透了顶!坑蒙拐骗别人也就算了,俺前天让他开一副跌打药,硬是给他黑去了十文,现在想来都是气。” 络腮胡听了也不评价,又问:“你觉得眼前这人又如何?” 六子迟疑了一下:“听俺隔壁的孙大娘说,这小子医术不错,而且不收钱,是个好人,可是……” 络腮胡点点头,拍怕六子的肩膀:“把钱还给银针吴,我们不做了。” 六子闻言傻了眼:“大哥,那可是十两银子啊……” 络腮胡已经转回身去,扬了扬手:“六子,你记住,咱们混混也有原则。” …… 千亦不知道在他专心看病的时候,和络腮胡等人一样目的的,已走了三四波,有的是十字街口东边的,有的是十字街口西边的,也有是统管这数十条街巷的。 京都城寸土寸金,更别提繁华的街市,即便是以穷人居多的南城街,也不可能随意占用。 昨日聚集了那么多百姓在十字街口,早有人发现,但一来千亦是在奈若的摊位上,而奈家姐弟如今京都黑帮莫不知晓,都刻意回避;二来后面又发生了有人装病的事,十字街口的黑帮一时都没动作,直到今早才过来探察情况。 探察完了,所有人又如云烟,悄无声息的散去。 …… 同样在南城街的弘仁医馆,此时却门庭冷落。 银针吴坐在堂前,和几个郎中先生一壶一壶的吃茶,开始还谈笑风生,悠闲自在,可整整两个时辰也无人来看病时,几人便是再脸厚也装不下去了。 银针吴“砰”一声把玉瓷壶砸在桌上,如鹰隼一般的目光盯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六子把鞋底的泥巴刮在医馆的门槛,抹了抹脸上的雨水,骂骂咧咧:“这他娘的鬼天气,撒尿还上瘾了!” 银针吴见来人是六子,也顾不得理会后者弄脏自己的门槛,忙问道:“如何?” 六子歪着嘴吸了一口气,却不答话,道:“我腰疼,你给我来一副跌打药。” 银针吴闻言眯了眯眼,不动声色,依言让药童取了跌打药来。 六子把跌打药踹在怀里,拍了拍,这才叹息一声,道:“我大哥说了,咱们混混也有原则,你这种人渣的钱,我们不赚!” 说罢,六子将怀里的银袋取出,一丢,碎银全洒在了银针吴的脸上。 春雨中,六子扬长而去,依稀间能听到他在回味:“头一会儿用钱砸人,还是十两银子,真他娘爽啊……” 声音随着身影远去了。 弘仁医馆,银针吴的脸色沉得可怕,仿佛有一场狂风暴雨在他脸上酝酿着,足足过了数十息的时间,一个药童才试探性的朝银针吴问了一声:“先生……” “砰!” 话还未出口,银针吴猛然将手中的玉瓷壶朝那个药童砸去,可能是听音辩位的功夫不够,又或者气昏了头,这一壶没砸中药童,砸到了墙上。 精雕细琢,极尽工艺之璀璨的玉瓷壶碎了一地。 银针吴反而平静下来,朝那个先去说话的药童招招手:“过来。” 那药童吓得汗流浃背,身形已矮了好几分,战战兢兢的靠了过去:“吴先生,您有、有什么吩咐……” 银针吴并不直言,负手向内堂走去:“你随我来。” 那药童见状求助的看向旁边的几个郎中和药童,众人不约而同的把头扭到一边,似乎忽然对手上的事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那药童心灰意冷,唯有带着十二分小心跟了上去。 银针吴没有狂怒,等那药童跟他进了一间屋子,他转回身,平静地说道:“待会儿,你去沥血殿一趟。” 药童闻言面色大变:“吴先生,沥、沥血殿可是专杀仙人的地方啊!” 银针吴冷冷的笑着,眼中透出无比恶毒的光芒:“就是要仙人也救不了他!” 第五十九章 三两事 有许多事,对千亦而言,从未想过。 十七年来,他真正想过的,决定去做的事,只在这许多事中,占不到一成。 他决定跳崖结束自己的生命,却遇到的残夜,去了百锻山修行;决定在龙城谷磨砺,却染红了心,回到人群中;决定来有容国院读书,却交不起学费,到南城街行医;决定行医赚钱,却成了悬壶济世,分文不取…… 在这短短几日的行医时光,千亦遇到了比行医本身更值得注意的事,比如人性,比如愚昧,比如苦难。 昨日百姓不辨是非,对自己口诛言讨,固然让他意冷,但今日众多病人早早前来排队,等待医治,却令他更多明白百姓的不易。 百姓中有懒惰者,勤奋者;有胆小者,妄为者;有愚昧者,聪慧者;有勇敢者,软弱者;有坚毅者,颓废者…… 如同山河万千,如同星辰漫天。 但唯一不能用好人和坏人来区分他们。 人如树,各有种,先天不同,后天所处位置不一,所承风雨阳光不一,自然良莠不齐。对于其中痴愚者、胆小者、贪婪者……其实大可不必苛责,世间各有存法,皆出因果,如此而已。 …… 千亦思忖着这些话,心态慢慢平和下来。其实也没太多要想,做好眼下自己认为值得做应该做的事便可。 忙碌中抬了抬眼,春雨不知何时已被春风吹去。 街道上,行人纷纷收了雨伞,在屋里闷了一上午的孩童,欢呼着跑上街,在水洼间嬉戏追逐。 天空中乌云虽不曾散去,但总觉亮了许多。 千亦散去势法,继续看病,一看又是数个时辰。 这数个时辰中,百姓对千亦深了几分,印象也比昨日好了几倍,其中自然有千亦医术精妙的功劳,而除此之外,还要归功于期间的两件事。 一件是雨停不久,稀泞的南城街罕见出现了一辆镂金镌玉的华丽车辇,车辇在一条街巷前停下,里面走出一对美貌端庄的母女。二人身上皆是绫罗绸缎,银钗玉扇,却丝毫不在意街道的污浊,和一干丫鬟仆人步行走来,走到千亦跟前,二话不说,先是一拜,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原来这母女二人正是昨日千亦在玉府救下的玉夫人和她女儿玉生烟。 玉夫人身体尚虚弱,早间下雨时候呆在玉府,雨一停便前来答谢。 昨日玉生烟给的二十两自然不作数,母女二人先是要给千亦建医馆,立功德碑,被千亦拒绝后,又想送黄金千两,豪宅一座,这提议千亦倒是有些动心,但玉生烟没说完,便被旁边的玉夫人打断:“小神医悬壶济世,分文不取,岂能用这等俗物玷污?” “……”如果不是不知如何开口,千亦真想被玷污一回,他出来行医本身就是打着赚钱好上学的念头,谁知糊里糊涂成了分文不取,还找不到机会说,真是无奈到极点。 至于后面两人说送牌匾,到佛寺中塑一座金身,千亦是半点兴趣也无。最后二人也看出千亦很忙,便留下一些仆人帮他维持秩序,千恩万谢的回去了。 千亦这一番举动,众多百姓都看在眼里,如此飞黄腾达的机会都视如粪土,众人对千亦再无怀疑,想到昨日自己的种种言行,更是恨不得把自己扇成猪头。 然后,接下来发生的第二件事,却令他们发现自己想错了。 玉生烟母女刚走,十字街口又来了几人。 济世医馆的赵以任带着几名郎中款款走来,没有踢场子的意思,用赵以任的话来说,就是“如今南城街十馆九空,几乎所有病人都到这小小的十字街口来了,他济世医馆虽勉强还有几个病人,但郎中却是嫌多,干脆带人过来瞧瞧,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这爽朗的男子直言不讳,言语中也毫不掩饰羡慕嫉妒之意,千亦记他为自己正名的事,对他也挺有好感。 帮忙自然不太用,倒是赵以任一句话,让千亦终于找到机会说出自己不是白给人看病。 “小友悬壶济世,分文不取,真乃京都百姓之福,赵某惭愧啊!” 千亦现在对“悬壶济世,分文不取”这八字已然快到了厌恶的地步,自然毫不犹豫的回道:“我并没有说过不收钱。” “小友切莫谦虚,愚兄……唔,小友你方才说什么?” 在千亦的一番解释下,众人才知有所误解,小神医之前看了那么多病,不是不收钱,而是这些病对他而言只是举手之劳,所以愿给则给,不愿也不强求。 众人细细回想,似乎千亦也确实没说过分文不取的话,是自己等人先入为主。 想明白这些,百姓心中“白衣神针”的形象并未崩塌,反而觉得千亦真性情,一时以赵以任带头大笑,场中气氛融洽一片。 …… 转眼,数个时辰过去,来看病的人依旧不减。 一名老者念千亦看病辛苦,呼喝众人先回去吃饭。众人中自然有早就吃过午饭的,但听老者这么一说,全都散去,没有任何人反对。 千亦看着渐渐离去的众人,从凳子上起身,徐徐呼出一口气。 天空中的乌云已消散一空,白净的苍穹中,隐隐有金光透露。 少年倒不算太累,只是休息一下也好。 旁边的天鸿刀静静地靠在木桌上,许是下雨天,香味都跑不远,所以饭点都过了,懒货还没什么动静。 奈若从小车的车腹下拿出食盒,看着闭目休息的千亦,踌躇着要不要上去递给千亦,也就在她踌躇的时候,一个衣着亮丽的丫鬟提着上等榉木做的精致饭盒走了过来,饭盒放在千亦面前,清声道:“千公子,这是我们小姐吩咐送来的。” 还在犹豫的奈若见到此景,原本已快迈出的步子,瞬间退了回去。 少女垂着眉眼,低低的看着地面,陈旧的小食盒被她掩在怀里,恨不得揉成空气。 千亦睁开眼,看着眼前精致的食盒,正要说话,那丫鬟又笑盈盈的说道:“小姐还吩咐,若是千公子不要,就直接倒掉。” 千亦皱了皱眉,正要说什么,天鸿刀忽然猛地一震,自己飞将起来。千亦赶紧把懒懒这吃货揪了出来,懒懒眼睛也不睁,一头扎向食盒,脆弱的榉木如何抵挡得了懒懒的“吃货之爪”,三两下便成了破烂,再看时,只见一个小白狗在一顿食物上扭着屁股。 这一番变化,就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千亦看着狼藉的桌面,表情僵了好久,对那丫鬟说道:“谢谢。” 丫鬟也才反应过来,应了一声,也不知说什么好,笑容僵硬的离开了。 蹲在小车边吃饭的奈若没看见这一番景象,她望着行人的脚步出了神。 心里不知为何酸酸的,脑海中全是这几日少年的一笑一言,她低头看了看毫无颜色的饭菜,又看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衣裳,远处衣着光鲜的丫鬟正从她眼前走过,忽然止不住的想哭。 家族衰落这么久,她从未有今日这般难受,她恨暗中那些暗中勾结的小人,恨两面三刀的叛徒,恨世道不公,人心冷漠,然而,千恨万恨,只恨自己微如尘埃,却贪慕皓月的光华…… 就在少女正伤心之时,头顶忽然一暗,少年带着“不知从何说起”的表情看着她,沉默了一小会儿,问道:“你,有没有带饭给我?” 一言,月落尘霜。 第六十章 伤 总算是有机会尝到奈若的手艺,千亦对其实这个整日与自己在一处忙碌的少女手艺颇感兴趣。 从昨日懒懒的反应来看,少女做的饭菜应当不错,因为懒懒虽是吃货,但也不是什么都吃。 打开食盒,依旧是昨日的白菜米饭,菜色不算太诱人,千亦夹了一些,吃着吃着,眼睛便亮了起来。 这十四年,他经常觅食做饭,早已到了一口能尝出火候、食材用量、佐料多少的地步,手艺也自然不错,可以说,如果不是菜凉了,影响口感,即便是他来做,也只能做到这地步。 奈若见千亦表情没什么变化,眸光却亮了许多,心中忽然一阵欢欣,就像小时候自己写的字被父母的赞扬一样,脸蛋也不自觉地红了几分。 忽然,奈若手上一松,食盒被千亦夺了过去,而千亦自己的那份也只吃过一口便没吃了。 少女愕然的目光中,千亦将两个食盒的饭菜倒在一起,混合了一遍,又平均分开,这才把食盒还给奈若。 作为常年被残夜和懒懒两大吃货压榨的对象,千亦对于食物公平分配有极强的意识,所以这样做他毫不犹豫,不过在少女的眼中,千亦的身影却微微模糊了一下。 没有说话,奈若接过千亦热好的饭菜,走到一棵歪脖子柳树旁坐下。 南城街环境颇差,春夏蚊虫极多,这一片的树木都生长得颇为艰难,奈若身后的这棵老柳树已有了不小的年岁,根须发达,然而在河畔堤柳飞絮如雪的时节,它依旧不曾醒来。 少女敛了敛裙摆,坐在一处柳树根上,开始低头吃饭,千亦把小凳递到奈若跟前,示意她坐,少女却忙摇了摇头:“不用,我坐这儿就好。” 两人没了别的话语。 千亦也捧着食盒,在柳树的根须上坐了下来,小凳就置在两人跟前,没人说话,也没人去坐。 午后的京都,天气愈发明朗,如棉被般的云层渐渐散开,露出懒睡几日的春.光来。 柳树边一对少年少女,各自望着一条街巷,吃着饭,晒着太阳,等风吹,看人往……时光轻柔得如微风顾首,掀起少女裙角时,露出的如雪肌肤的刹那。 …… 午饭过后,人群慢慢聚拢,甚至不少人就在附近等待,见千亦吃罢饭,没有小憩的意思,便三五成群的靠了过来。 千亦把懒懒挂在柳树上,开始看病。 下午的时光也过得极快,经过上午的澄清,下午来看病的人,手头富裕些的都备了酬金,等太阳西沉,千亦看完时,清算了一下,竟有三十余两。 千亦心情不错,离交清学费又近了一步,习惯性的扭头准备和少女打招呼离开,转头时,却只看到盛满余晖的街巷,和渐渐寥落的人群。 他想起半个多时辰前,似乎少女曾向他道过别,他当时正在施针,只简单的应了一声。 看着空落的原地,还有两个多时辰前,两人曾一起坐过的老柳树,千亦呆了一会儿。 片刻后,他从柳树上摘下熟睡的懒懒,提着雁翎刀,向堤岸走去。 堤岸处,还等着一局棋。 …… 老者还在。 一道长长的影子里,老者正专注的盯着棋盘上的黑白子。 千亦走了过去,道了声歉。 老者微微一笑,也没问何事,挥挥手,让身后的老仆取出一个葫芦来。 “这两日与小友手谈,甚是痛快,也无他物相赠,便请小友尝尝自家的陈酿罢。” 千亦闻言眼睛一亮,谢过一声,便接了葫芦。 小心翼翼的拔掉葫芦塞,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从葫芦里飘摇而出,浓厚的醇香中,似乎还夹杂着芳草的清新,仅仅闻过一下,便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千亦眸光更亮,当下抱着葫芦便饮了一口。 酒酿入口如清溪山涧,似淡而雅,再一品却极为甘醇,待咽下之时,直入一道流火冲入体内,百骸全疏,毛孔喷张,几日阴雨天所积留的丝丝寒气,全部被赶出体内,回味时,更唇齿留香,宛如百花香草含于口中。 千亦精神一震,体内气血奔腾,似有无穷气力自体内生出,直让他有种挥刀酣战的冲动。 “好酒!” 一向平静地千亦,在尝过此酒之后,也不仅大声赞叹。 老者见状笑了笑:“既然喜欢,不妨取些去。” 千亦闻言也不推辞,从天鸿刀中取出自己绑在木杆上的酒葫芦。 老者见千亦从刀中取物,眸中闪过一丝异芒,脸上却笑道:“小友悬壶于杆,看来还是懂医之人。” 千亦“嗯”了一声,心思都在酒上,老者直了直腰,不再多言。 品酒之后,两人开始对弈。 此时,日头已被沁香河对岸的屋宇掩去一半。以二人的棋艺,天黑前定然是下不完,不过二人都没说话,自顾自的落子布局。 千亦不得不惊叹老者棋艺的高超,仅仅是过了一夜,老者明显已习惯了自己的布局方式,应对起来,从容不迫,若只看棋局,旁人多半会以为两者是多年的棋友。 这般下到中盘,两人各有胜负。就在老者寻思破法之时,千亦的棋风忽然一变,原本隐秘晦涩的棋风变得胆大甚至妄为起来,三子一落,整片白子顿时杀气腾腾。 棋风的突变,让老者皱了皱眉头,不过似乎他对此也不算太意外,思忖了片刻,又开始落子。 千亦的意图愈来愈明显,每一步都干脆简洁,丝毫没有要隐瞒的意思,但偏生是这种纯粹简单的走法,气吞山河,势如雷霆,直杀得黑子节节败退,老者的眉头也越皱越深。 天色终于完全黑了下去,天际最后一丝余晖也燃尽明媚,不远处一户人家掌了灯,微光摇曳,隐隐描出二人的身影。 两人依旧在提子下棋,眼睛专注的看着棋盘,虽然明显什么都看不到,只是凭着记忆在继续下。 千亦攻势气势磅礴,老者守势亦固若金汤,过了最初千亦棋风突变的时期,两人已杀得难分难解,直到一个妇人揪着贪玩的孩童回家,自两人身旁走过,老者才叹息了一声:“小友棋艺高深,老朽佩服。” 千亦也是长出一口气,这局棋着实不轻松,老者的防御堪称无懈可击,若非自己先一步成势,败的必定是自己。 叹惋过后,老者又露出了笑容:“能与小友下棋,当真乃人生一大幸事,长仁,为我取酒来,我要与小友饮胜!” 名叫长仁的老仆却没有递过酒葫芦,而是低声道:“老爷,你的伤,喝不得酒……” 老者闻言沉默,黑暗中看不清表情。 千亦问了声,老者却已站了起来,淡淡道:“很久之前的伤了,不提也罢。” 说完,与千亦道了别,两人慢慢消失在黑暗里。 石桌前,千亦看着月光洒落的棋盘,若有所思。 第六十一章 寻香(上) 一日如斯而过,千亦望着天空中渐渐圆润起来的幽月,算了算,如今已离开龙城谷四十三日。 今日清晨,邋遢大叔代为授课,学了些阵法的皮毛,初通画符之静心;上午行医,先后有玉生烟母女前来道谢,赵以任带一帮郎中先生来帮忙;下午得了三十多两银子,傍晚与老者手谈一局,又得美酒。 此时星月皎洁,明河在天,远闻犬吠,近听人声,虽无清香在侧,心情也着实不错,即便想到待会儿还要应付一群学子,也没有蹙一下眉投。 不过,令千亦吃惊的是,等他回到有容国院,以往人头攒动的山谷,此时静悄悄的,只有晚风将早蝉的低鸣吹来。 千亦怔了一下,难道是因为自己回来太晚,这些人已经离开了? 无人回答,千亦安静地走过这条路。 回到闲庭宫,人声还较昨日热闹。 闲庭宫外,穿着各色学宫制服的学子三三两两在一处,一面打量着闲庭宫小院,一面笑谈着。 想起君慎独早间时候说过的话,千亦知道这些多半是来上课的学子。 没有理会众人,他径直往宫院走去。 这时,一个小女孩拉着一名少女忽然向他跑了过来,脚步欢快,似等他了许久。 千亦闻声看去,还没看清,懒懒已“噌”一下从他肩膀上跳了出去,撞如来人的怀抱。 云微微被撞了个正着,脸蛋被小白狗踩了好几脚,却咯咯欢笑起来,把懒懒抱在怀里:“小狗狗,你又长重啦!” 懒懒满不在乎的扭了扭屁股,四只小短腿抱着小女孩的脖子,蹭了蹭,似乎觉得这块地不错,打了个哈欠,又继续睡了。 小微微嬉笑的摸了摸懒懒,这才把目光落回到千亦身上,眉毛开心成了月牙,眼睛睁得大大的:“大哥哥,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千亦笑了笑,小丫头近些日子显然过得不错,初见时那张脏兮兮的小脸已洗得白白嫩嫩,营养不良的菜色也被红润取代,裁剪合身的学子衫穿在身上,陪着双丫髻,显得很是灵动可人。 “微微,你入了丹道宫?”千亦看着小微微胸前的丹道宫图案道。 “嗯!”小微微点点头,挺着小胸脯,“不过还是没有大哥哥厉害,大哥哥可是得了六门甲榜呢。” 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微微又问:“姐姐怎么不在啊?我刚才问里面的一个哥哥,他也说没看到。” 千亦心知微微口里说的是雨寻烟,可他白天出去,晚上回来,几天下来连和少女见面都没几回,又怎会知道?正要回答,旁边一直站在小微微身后的少女却说了话: “你就是六甲狂生?” 千亦没回答。 说实话,他这几日最不喜的就是“六甲狂生”、“分文不取”这些字眼,这陌生的少女一出口,千亦目光便静了几分,何况这少女神色轻蔑,隐隐似有些看不起自己。 对于这类人,千亦自然懒得理会,看也没看后者,倒是小微微听到后拉了拉这少女的袖子,有些尴尬的对千亦道:“大哥哥,这是山山姐,她对你有点误会……但山山姐是好人哦,今天有好多学子围在山谷,准备抓你呢,是山山姐用傀儡兽变作你的样子,把他们都骗跑了!” 千亦闻言有些意外,目光终于落在少女身上,少女和小微微一样,都是穿着丹道宫的学子衫,但袖口和裤脚都被她束了起来,大抵是为了行动方便,一头青丝齐肩剪去,随意拨到脑后,用蓝绳绑着,裸露出的肌肤略带小麦色,似乎经常在阳光下锻炼。 少女见千亦看她,神色更傲慢了几分:“你敢不用法宝和我一战么?” 又是这句话。千亦刚觉得少女有些与众不同,便听到这两日耳朵快要起茧的一句话。天鸿刀虽对他帮助很大,但七十二重禁制也不是开玩笑的,如果真不用天鸿刀,七十二重禁制全解,凭借他往日在百锻山磨练出的拳脚,反而会比现在更强。 小微微闻言,歉意的看了千亦一眼,拉着少女的手,想要把后者拉走。 少女似乎也觉得有些扫小微微的面子,冷哼一声:“如果不是看在小微微的面子上,你这种人,我才懒得帮!” 听到这句话,千亦算是知道少女的敌意从何而来,因为他以往也只要听说有人害死了别人而后悔难过,便触动很大,少女多半是遇到过与众学子口口相传的那个“自己”类似的人。 千亦平静地看着少女,将雁翎刀解下:“可以。” 少女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嗤笑:“到时候可不要哭鼻子。” 说罢,转身朝竹林深处走去,显然是要在那里动手。 小微微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哀求似的看着千亦:“大哥哥,山山姐平时很好说话的,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我去劝劝她,你不要生气啊。” 千亦没回答,将天鸿刀插在地上,又把懒懒丢在天鸿刀上,说:“我跟着你去。” 说着,沿着少女离去的方向跟去,半晌后,竹林深处响起一阵打斗声,但很快便被风浪掩盖。 千亦拍拍手,从竹林中走了出来,揪着懒懒的尾巴,拿起天鸿刀,入院而去。 竹林深处,鼻青脸肿的少女趴在地上,眼睛望着千亦离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第六十二章 寻香(下) 千亦回到闲庭宫时,众人已吃过晚饭。懒懒在院子里转悠了一大圈,没看到白猫莫莫和南晓意的身影,雨寻烟的屋子空荡荡的,陆大宫主自然也不在,整个闲庭宫只有书房里亮着灯,君慎独和君亦如在屋里用功。 半开的绮窗里,书生执卷而坐,神色恬静,依旧是那身儒衫,并没有因为要上课而特意打扮。 千亦没打扰二人,径直去了东厨。 小院外的声音都已被阵法阻隔,千亦坐在桌前,静静地,只有碗筷相碰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千亦吃完饭正准备刷碗,君慎独走了过来。 书生一改往日的轻松和淡然,神色颇为凝重,他直直看着千亦的眼睛,道:“千亦,你去找找雨寻烟。” 千亦闻言先是仔细看了看君慎独,随即思忖了片刻,答应下来:“好。” 君慎独脸上凝重不减:“注意安全。最好快些。我先去上课。” 书生说完这三句话,转身而去。 并没有解释原因。 千亦望着君慎独的背影,刷到一半的碗放了下来,掬了一瓢水,洗罢手,拿着天鸿刀,揪着懒懒的小尾巴,向雨寻烟的屋子走去—— 君慎独虽然没说明,但千亦知道,雨寻烟出事了。 …… 对于雨寻烟,千亦知之甚少,初见时,虽有点小误会,但印象应不至于太差,第二次见面是在拜神像的崖畔,却多了几分说不清的味道,总觉得少女对自己有些怨念,之后几次再见,也当做陌生人互相不理。 不过在心底,千亦觉得少女应当不是显露出的那般冷漠,比如浮生酒楼的那一晚,比如小微微的挂念。所以,当君慎独提出这个请求时,千亦只思考了片刻,便应承下来。 尽管看君慎独的表情,似乎自己也很难解决这件事。 快到雨寻烟的房间的时候,还有一丈距离,屋里忽然响起了一阵清脆,千亦推开门,一串银铃正在床头跳跃,似乎被阵法操控着。 千亦没理会,快速打量起雨寻烟的房间来。 要寻找少女,不可能如盲头苍蝇一样在百川界乱窜,只有看她离开前做了什么,做出推断,才不会白费功夫。 雨寻烟的房间很简单,除去屋里原本就有的床榻、屏风、木桌等物,只有几件衣物、被褥,和桌上的一朵空谷花是她带来的。 床上被褥叠着,但颇为凌乱,和床脚处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形成反差,应当是离开时时间较紧;在床边的一根晾衣线上,有一件与孩童所穿肚兜类似的衣物挂着,以及一双足衣。 千亦的视线在这些上并没有停留太久,倒是看到桌上的空谷花时,眸光一亮。 空谷花多见于妖地,因“此花一开,满谷花衰”而得名,传闻一花开而满谷闻,但花香又偏不浓郁,即便走到近前低嗅,也只能闻道淡淡的清香,回味时却心旷神怡,不少名门大派,都将此花置于殿堂,代替燃香。 千亦眸光一亮的原因不是发现了这株奇花,而是雨寻烟身上带着这株花的气味。 百锻山追踪猎物的本领派上用场了,千亦在屋中深吸一口气,下一刻,身形一闪,已飞到了敬亭山上空,循着少女沿途留下的香气,一路追寻过去,不多时便出了敬亭山。 昨夜和今日上午都下了雨,香气已淡了很多,若非千亦鼻子极为灵敏,根本不可能循香寻人。 敬亭山外,香气蜿蜒远去,绕过何方宫、丹道宫、巫秘宫,以及悬壶宫学子开辟的大量药田,往一处密林而去。 千亦皱了皱眉,这处密林他在《入院规则必知》中看到过,是学院明确规定不得轻易靠近的场地,唤作埋骨林。 微微想了片刻,千亦没有犹豫,飞身进入密林。 埋骨林树木极其高大茂密,千亦御空行于树枝之间,望不到丝毫月光,往下望时,便如站在山崖上往下看,偶见一两只活物也宛如蝼蚁。 忽然,千亦耳边一阵疾风响动,一只丈许长的巨蟒骤然从树冠上扑下,吐着蛇信朝千亦咬来,千亦看也不看,身形闪过,巨蟒顿时一头撞在旁边的树干上,乒呤哐啷摔落下去。 千亦没回头,又行了十数里,在一处香气聚集较多的地方停下——两具巨大的怪鸟尸体伏倒在树根,身上有数处剑痕,千亦稍作察看,得知怪鸟应该没伤到雨寻烟,又继续往前飞。 至此,千亦离开敬亭山已有了一炷香时间,从进入埋骨林后的路线看,雨寻烟的目的是靠近森林中心,但并没有径直前往,而是绕了许多弯路,甚至有时是往回穿行。偏是这样的路线,却恰好避过了诸多野兽、灵兽的聚集之处,一路平平静静,少有遇袭。 明白这点,千亦已大致猜到埋骨林中心是什么。 果然,等千亦自黑暗中撞入月色,望见湖水中心的七级浮屠时,心中一片了然。 七级浮屠的事,学院没印在规则必知上,但对世事知之甚少的千亦却对它一清二楚。 因为七级浮屠,正是一座镇压妖魔的囹圄! 这种妖魔狱龙城谷有,天苍原有,东到海也有,最出名的两座却在天锁之城中,一座名为往生塔,另一座便是七级浮屠。 只是千亦没料到,七级浮屠竟然在这里,想到自己曾抓住的一只魔族正关在这七级浮屠中,千亦心中便泛起些奇怪的感觉。 没有继续想下去,千亦发现空谷花香沿着湖边绕了起来,似乎在探察周围的情况。 千亦循着跟了过去,随后,在香气消失的三丈远停了下来。 少年握住手中的天鸿刀,晚风撩动他的身影。 香气在此处无缘无故的消失,不曾上天入地,也没有其它异常痕迹,很自然便让他想到了界门。 看了眼幽静的四野,千亦轻轻呼出一口气,随后,往前一迈—— 一步三丈。 一步,换了天! 第六十三章 生生大阵 数个时辰前,有容国院,闲庭宫。 夜已极深,春风蘸着夜雨将天穹涂得漆黑,敬亭山安静一片,只听见竹涛阵阵,将春雨拍打在小院的绮窗上。 雨寻烟没睡,她看着桌前空谷花花瓣不断变化的样子,心里默念着对方传来的信息。 终于,百息后,空谷花恢复沉寂,雨寻烟却咬紧了嘴唇。 她早知近日会有事安排下来,但没想到第一件便如此危险。 深深呼吸了一下,少女回身叠好被褥,穿上黑衣,拿起长剑。 她没有考虑的时间,也不可能拒绝,唯一能做的便是将方才的话回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错过任何细节。随即推开门,身影化作夜色,消失在忙忙竹海中。 …… 约莫一刻钟的时间,一道疾风从埋骨林扑出,停在堤岸边。 雨寻烟望着潾潾湖水,望见湖水中的七级浮屠。她并没有因为平安到达此地而松了口气,从方才穿过埋骨林的路线来看,她知道已经有太多人为自己顺利到达而牺牲了,而此时,她也将为以后那些穿过湖面,进入七级浮屠的人做出牺牲。 埋骨林中心的湖泊被春雨敲得泠然,幽深的湖水似乎与寻常湖水没太大区别,但雨寻烟根本不用想也知道其中必定凶险万分,好在她不用过湖,她要做的是沿着堤岸走一圈,尽管依旧十分危险。 整了整沿途被树枝和春风弄乱的衣着,雨寻烟左手拿着一张“匿迹符”,隐去身形,小心翼翼的沿湖而行。 眼下离天亮还有三四个时辰,时间充裕,少女走得很慢,脚步踩在枯草遍生的岸上,了无痕迹。 一路似乎很平静,没有任何人影,也不见灵兽坐镇。雨寻烟心中的谨慎愈来愈多,埋骨林看似凶险,但修为到达天境巅峰,即便没有长期的试探,径直前来也不会有太大问题,而七级浮屠如此镇压万千妖魔的囹圄,怎会又只在埋骨林外设一道湖水为障? 所以,雨寻烟知道这堤岸九成还有陷阱。 屏着呼吸,雨寻烟每走一步,都密切注意着周遭的情况,然后,在某一步跨出的时候,周围忽然一静—— 雨寻烟缓缓闭上清眸。 为了接近这座镇压了无数妖魔的七级浮屠,自己终于也成了众多亡灵之一。 …… 雨破湖面,风欺枯草的景象消失了,映入雨寻烟眼中的是一处宽广上百丈的巨大演武场,上方是幽邃望不到顶的穹幕,脚下是漆黑凹凸不平的青石,演武场里没有人,只有一具具散落在四处的残破尸骸,和角落里生长茂盛的饮血花。 演武场的中心,一个数十丈方圆的高台耸立着,台上雾气飘渺,凝而不散,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在高台的边缘,雨寻烟看到一行古篆书写的字。 寥寥十言,却让少女瞬间脸色一片苍白——木火土金水,生生不息台。 赫然是生生大阵! 在来有容国院之前,雨寻烟曾看过许多介绍灵兽、成名高人,以及奇门遁甲的书卷,为的便是应对时多几分从容,然而现在她却后悔自己看得太多。 在纷繁凌乱的千百种阵法,有上百种极为恐怖,有十八种无法破解,生生大阵,正好便同时是极为恐怖和无法破解的一种阵法。 雨寻烟没有抱着侥幸,去试试后退一步能否离开,她的目光集中在中间的生生台上。 啪嗒! 一团岩浆滴落在青石上,瞬间将青石烧出一个坑洞,“嘶嘶”的冒着白气。 一只被岩浆完全覆盖的手臂从生生台的雾气中伸出,随后是脚,是躯干。 一个丈许高的岩浆巨人从生生台上走了出来,身后岩浆滚滚,青石不断的惨叫嘶鸣。 没等雨寻烟看真切,生生台的另一处又传来一阵异动,一根树藤从生生台边缘延伸而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粗变长,长出茎叶,又迅速拔高,待再看时,一具根茎交错的树人已缓缓成形,面部三个空洞,两点暗黄的幽光闪烁在眼眶的位置,看着极为阴森。 树人嘶吼一声,跳下高台! 而几乎是在树人出现的同时,生生台的三个方位,一个锵然作响的铜人,一个弱水凝成的水人,以及一个身披重岩的石人也走了出来。 五只人形怪物没有交流,也没有丝毫犹豫,走出高台便直奔雨寻烟而来,气势汹汹,杀气凛冽。 雨寻烟却没有看这五只怪物,她的目光依旧在生生台上。 只见,雾气翻滚的生生台异象不断,继五只怪物走出后,又不断的走出火人、树人、铜人、水人、石人。 短短数息的光景,已有数十只怪物走出,而听台上的异响,似还有无穷怪物在衍生。 雨寻烟握着剑柄的玉指渐渐发白,白得如没有分毫颜色的面容。 在书中看到是一回事,真正身临其境又是一回事。 雨寻烟知道生生台虽不会生出无穷的五行兵,但仅仅是眼前的这些她应付起来已极为困难。生生大阵会根据入阵者的修为调整阵法强度,一般比入阵者高出两个大境界,也就是说,此时的生生大阵,即便是天境巅峰的修士也不一定能破解,别提她只有王境巅峰的修为。除此之外,五行兵还不会被杀灭,就算被打散,也能通过生生台再生。 这般无穷无尽的攻击,开始还能凭借飞行周旋,但一旦等五行兵凝聚成巨灵兵,即使再能飞也是死路一条。 唯一有可能破阵的方法是毁掉生生台,可生生台外面设有阵法不说,台上的雾气也是世间奇毒,触之便会化成血水。这一点,高台周围失去手臂,或是一半身躯的尸骸已做了证明。 雨寻烟已无法思考太多,一个火行兵冲到近前,对着她一拳轰来,拳风炽烈,青丝飞舞,燃尽了少女心中最后一丝希望。 第六十四章 五行兵 骨碌! 雨寻烟一个侧滚翻,避让开去。 没等火行兵追上来,她已身若飞矢,急速向后掠去。 凌乱的青丝下,少女如秋水般的清眸亮了起来。 在她快要绝望的刹那,九幽玄阴棺里那个静静安睡的妇人,忽然自她心间划过,虽然那人从未曾对自己说过一句话,也从未看过自己一眼,甚至自己本该有的地位和生活,也因为她而失去。 但那个男人已经不在了,这世上只剩她和自己。 即便明知破阵无望,又怎能在还活着的时候不去拼搏? 锵! 寒剑铮鸣,问花剑撩天而起,一片孤傲决绝的蓝光绽放在演武场。 雨寻烟没有攻击,与生生大阵比拼鼎力,只有死路一条,而且此处灵气稀薄,鼎力消耗一分便少一分,所以,在没有任何破阵的头绪之前,宜守于九幽之下。 当然,试探这些五行兵的攻击力也是必须的。 蓝光倾泻,五块青石如豆腐般被雨寻烟一剑削断,破空飞向五行兵。 在少女鼎力的加持下,青石去势极快,半空中声若雷鸣,恍然看去便如五道电芒劈向五行兵。然而诡异的一幕出现了,青石飞向木行兵时,愈飞愈慢,一颗种子在青石上生根发芽,青石还未临身,数十根粗长的藤蔓已生长而出,待木行兵终于碰到青石,青石已如齑粉,触之即散。 另外四处,效果也让雨寻烟秀眉紧皱。 飞向火行兵的青石在半空中化作一滴滴岩浆;飞向金行兵的青石则被势大力沉的一拳击碎;水行兵倒没有任何动作,因为青石对它而言没有任何作用,呼啸而来,又呼啸而过,直接穿过了它的身躯,砸向后方的一个土行兵;土行兵如同饕餮看见美食飞来一般,桀桀怪笑两声,一口竟是把青石给吃了!咔嚓咔嚓的声音,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 雨寻烟心中升起一股凉气,她已经很高估这些五行兵的厉害,没想到自己加持了三成鼎力的青石,在这些五行兵眼里,连挠痒痒都算不上。 远处生生台雾气翻腾,声若洪钟,五行兵依旧源源不断的从里面走出,至此,雨寻烟身前数十丈的演武场,已全部是五行兵! 少女咬咬嘴唇,在这极为紧迫的时刻,闭上了眼。 “呼——” 长长的吐气。 一息之下,生生大阵的一切都静远了,只剩自己的呼吸声,随后,呼吸声也消失了。 心中响起空山雨响,万叶飘飞。 绵绵细雨自天穹飘落,自眼前飞过。 湿了满山苍翠,鸣了山涧清溪,歇了江岸雨燕,新了落叶枯尘…… 如爱抚自己的孩子,落雨将山中的每一处都仔细濯洗,焕然于青天之下。 一名游子躲在树下避雨,选了枝叶最繁茂的一棵,满以为无事,一滴落雨却穿过密叶,不依不饶的打在他的脖颈。 他抖擞了一下,睁眼望着天—— 雨寻烟也睁眼望着生生大阵—— 两汪三秋池水忽然便成了盈盈一片。 无数道身影从少女身上分离,像是天空中的落雨一般洒落,飞向演武场中的五行兵。 问花剑的蓝光乍起千百,像是银瓶乍破,浪拍石岸,从极静一瞬到了极动,只在睁眼的刹那,便有数十柄寒剑斩在五行兵上。 有寒剑白气如舞,嘶然斩至一半,剑身融化,只有剑脊斩在其中;有剑击中沉木,木屑纷飞,却止于一寸剑痕,无法脱离;有剑铮鸣大作,震于金石之声;有剑分水如龙,剑跃人断,剑离人合…… 数十道声音一时发作,演武场剑气纵横,下一刻,还剑入鞘,所有的身影全部消失。 雨寻烟看着场中几无变化的五行兵,又见或只剩剑柄,或支离破碎,或卡在木行兵身上的遗剑,脸上的凝重已无以复加。 通过这两次的试探,她对五行兵基本了解,这里每一尊都有不输于她的力量,而每一尊又有独特之处,火行兵全身熔岩,炽烈无比;水行兵斩之不中,无处着力;木行兵坚韧异常,入剑分沙;金行兵身披玄铜,无懈可击;土行兵力大无穷,举手开山! 与五行兵正面撄锋,除非用出极耗鼎力的剑法,或者变回真身,否则根本不可能一击将之摧毁。 好在五行兵似乎速度并不算快,雨寻烟不再迟疑,脚下蓝光泛起,御剑升空。 然而,就在这时,令人惊骇的一幕出现了! 原本缓步而行的五行兵忽然全部停下脚步,仰头张望,下一刻,所有的缓慢笨拙消失了,五行兵嘶吼着飞快的奔踏起来,演武场上,宛如一道道流光。 “嗖!” 一个火行兵猛然一踏,冲天而起,一拳轰向雨寻烟! 雨寻烟剑指一引,飘然躲过,但这只是一个开端,在火行兵飞扑而出的同时,演武场上所有的五行兵都朝天空扑来,狂嘶厉吼,震耳欲聋! 少女面色沉着,一面在密集的攻击中闪避,一面向更高处飞去,但接着,更惊人的一幕出现了。 诚然五行兵一次纵跳够不着雨寻烟,但踩在前一个五行兵进行二次纵跳,三次纵跳,四次纵跳又如何? 当雨寻烟不断向上飞时,她发现根本不需要四次纵跳,因为她已经没办法飞得更高了,或者说,她已到达法阵允许她攀升的极限,再向上,五行兵通过三次纵跳也能攻击到她。 少女脸色又苍白了几分,生生大阵,恐怖之处,还超过她之前所想。 吼! 又一个火行兵攻了过来! 雨寻烟引剑后退,但她还未退出一步,身后劲风如雷,轰然杀至!同时,少女的余光中,左右上下,四方都有五行兵扑杀而来。 在这眨眼间,她已六合受敌! 而这还没完,一个火行兵附着在木行兵上,木行兵剧烈燃烧,树藤疯狂生长,身躯转瞬便拔高一丈。 全身浴火的木火行兵,树藤化作火鞭,呼啸声中,朝雨寻烟当头打去! 第六十五章 巨灵兵 剑起惊鸿! 在这千钧一发之刻,根本容不得半点犹豫。 雨寻烟脚下的问花剑忽然便到了手中,身形如雨燕掠空,翩然翻腾,一剑斩向身后的土行兵。 宛如堡垒般厚重的土行兵拳出山崩,罡风直吹得雨寻烟青丝飞舞,衣襟猎猎,然而少女清冷的眼眸却在罡风中闪过一丝奇异之光,手掐剑诀,口中娇喝,蓝光幽幽的长剑顿时光华尽敛,急速劈斩形成的气浪也消失不见、长剑如同忽然失去的剑身,只有少女拿着剑柄在挥舞。 问花剑自然没有消失,一声尖利的剑啸在雨寻烟和土行兵之间爆发而出,原本如何也伤不了的土行兵便如之前的青石一般,一剑被切成了两半!少女身影翩若惊鸿,有若游龙,已在火鞭挥至的刹那,穿越包围。 远处,少女的脸色更白,如雪一般。 这一剑看似轻松,实际却是落雨剑法中“惊鸿剑”的全力一击,可即便如此,她握剑的手依旧颤抖不已,虎口隐隐有血丝渗出,竟是险些被震飞长剑。 没有喘息的时间,雨寻烟刚突出包围,下一息,又有数个五行兵扑杀而来,连番闪避,却听身后风声咆哮,一个土行兵如挥巨棍一般挥舞着金行兵悍然杀至! 沉闷的破空声,不似火行兵攻击时那般炽烈欲灼,也不似金行兵那般罡风割面,这一挥,如大山迎面打来,挥至一半,一股狂风已席卷而来,飞沙走石,长空震碎。 虽只是当头一掷,却笼罩八方,这一击,又是避无可避! 雨寻烟神色不变,横剑于胸,剑身的某处须臾间结出三到巴掌大的蓝色小盾,悬在剑前,滴转不休,而就在这三道蓝色小盾结成的刹那,金行兵已一头撞在了上面,第一重小盾以肉眼看见的速度破碎,随即第二重,第三重! 一息之间,三道光盾已化作齑粉。 但这并非徒劳,在这一息光景,少女的身形已不知在何时与土行兵的挥击平行! 金行兵轰然撞在问花剑上,少女便如一只箭矢被射出,直指地面。 噗! 长剑入石,瞬间至于剑柄。 少女的身形也终于停了下来,从地面拔出问花剑,缓缓呼出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香汗。 她总算是有时间休息,因为天空中发狂的五行兵也都停了下来,如秋风吹过的梧桐叶,簌簌而落,只是落得更迅猛沉重。 看着地面上恢复原来速度的五行兵,雨寻烟总算明白生生大阵初阶的特点。 在地面,这些五行兵攻击的速度与战斗时一样,而且有大地作为凭借,力道更沉,方式更多,但行进速度不快;相反,若是上天,五行兵则速度陡增,攻击方式减少。 上天下地,都要审时度势,在天上的攻击固然没有在下面密集,可速度极快,就如之前一样,一不留神,也会遇到硬拼的局面;而在地面开始无碍,等生生大阵完全运转,四处都是五行兵,根本无法闪避。 所以,要想在此阵中坚持下去,便需利用这两个特点,扰乱五行兵的分布。 自然,这一切都是在巨灵兵形成之前的策略,一旦巨灵兵凝成,上天入地,都是死路一条。 …… 时间极其缓慢的流过,雨寻烟几乎每一息时间都保持着警惕,饶是如此,少女的鼎力也飞速消耗着,带来数十张常备符箓已宣布告罄,几瓶丹药也愈来愈少,身上开始出现伤痕,原本干净洒脱的黑衣,此时已和乞丐的行头没什么两样,至于鞋履早在蹬踏一个木行兵时,成了树藤的养料,玉足便在问花剑和青石之间腾挪,染满了尘土和血迹。 又一阵罡气纵横,雨寻烟从天空降落下来,身前十数丈的演武场,五行兵如雨而落,砸得大地轰然作响。雨寻烟没有理会,她抓紧每一分喘息的机会,从怀里取出一枚“铸鼎丹”吞服,此时,除去一瓶疗伤的丹药,和一瓶突破修为用的“晋灵丹”,她已没有别的丹药。 而这还不是最糟的情况,最糟的是这一次,五行兵不再向她走来,反而往生生台退去。 见到这一幕,雨寻烟的脸色已分不清是因鼎力消耗过度而苍白,还是因紧张过度。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生生大阵运转至中期,开始衍生巨灵兵! 一个个五行兵朝与自己五行相同的五行兵走去,短短数十息时间,十八个身高十丈的巨灵兵已然成形,哐然践踏着演武场,朝雨寻烟冲来。 的确是冲来,和之前在地上的五行兵不一样,十丈高的巨灵兵不但没有变的笨重,反而更加迅猛,冲行间速度虽不到五行兵飞扑上天那般快,但也相差无几,且奔行时雷霆万钧,四周或流火天降,或水龙倒卷,金行兵凝成的巨灵兵手持金色古剑,斩风劈浪,土行兵凝成的巨灵兵势吞山河,手中两颗巨石如山岳般乱砸,每一击便使演武场沉陷一分。 木行兵凝成的巨灵兵虽原地不动,然而成千上万条根须如灵蛇出洞,挥舞着缠向雨寻烟,根本不比其他巨灵兵奔行得慢。 雨寻烟知道,这还不是生生大阵的最终形态,生生台会源源不断的产生五行兵,五行兵合成眼前的巨灵兵,巨灵兵再合成不死兵,届时遍布整个演武场,就算是超越天境巅峰的九问境高手来此,也须饮恨。 生生大阵,生生不息!一旦运转起来,恐怖无比,如果说有破阵的一丝希望,那便是在最开始,五行兵尚未衍生出的时刻。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巨灵兵凝成,雨寻烟相信不用不死兵出手,自己便会殒命在此。 想到九幽玄冰棺的妇女,想到可爱聪慧的小微微,想到白衣如雪的少年…… 雨寻烟猛地摇头,生死一线,心中想这些又有什么用? 哧! 金行巨灵兵最先冲来。 巨大的剑刃急速劈斩,前方之间形成一道宽阔一倍的气剑,空气发出嘶嘶悲鸣,似乎承载不了巨剑的力道。 雨寻烟凝身不动,巨灵兵的攻击,不必试探,绝对已达到地境五阶的程度,一旦被击中,即便是一成力道,也足以让自己重伤。 手中的问花剑握得更紧,雨寻烟闭目又睁眼,身形忽然分出一道,朝金行巨灵兵身后掠去,掠至三丈,再分,三丈,还分…… 电石火光之间,十数个雨寻烟已出现在巨灵兵周围,最后一个更是在土行巨灵兵的肩膀。 然后,巨剑之下凝神而立的身影不见了,十数道身影依次消失,只剩下立在土行巨灵兵肩头的那个。 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两息之间,而在这两息间,雨寻烟证实了两件事,一件是巨灵兵有神识,能分辨出那一个是自己的真身,另一件是巨灵兵修为不是地境五阶,而是—— 地境巅峰! 轰!竖斩而下的巨剑已毫无道理的突变横斩,直追雨寻烟而来! 第六十六章 九雪 玉足轻点,身随剑动。 雨寻烟身形再变,从土行巨灵兵的左肩变到右肩,然而,等雨寻烟变换过身形时,她发现巨剑竟又出现在另一个方向,势头不变,却比之前更近了! 与此同时,土行巨灵兵的身形也消失在原地,取而代之的是两尊巨石从左右拍击而来,身后破空声如雨,又是数不清的木藤缠绕而来! 转眼间,几乎陷入必死之局。 雨寻烟知道无论方才选择逃还是面对,十息之中,这一击都定是要接的,只是她没想到巨灵兵反应如此迅速,本欲驱虎吞狼,奈何遭到虎狼合击。 周遭流火漫天,弱水四起,又有数个巨灵兵凝成。 已是危如朝露,万道罡风交错中,雨寻烟的身形摇摇欲坠,残破的衣襟迎风漫卷,三千青丝凌乱而飞。 少女执剑于胸—— 哗! 剑碎,人散。 不是真的碎了,人也并非凭空消失。 演武场的穹顶上,忽然落起雨来。 沙沙沙沙…… 落声清脆,与这狂风呼啸,水火漫天的景象格格不入。 巨剑未停,巨石也未止,千百根树藤依旧朝雨寻烟原本的位置而去。 少女没有离开。 雨寻烟很清楚,如果自己不接下这一剑,便是逃到任何一个角落也会被追上,在这短短的一息之间,能做的事很少,她不想白白消耗鼎力,不如趁此时鼎力充沛,接下这一剑。 至于这一剑之后是生是死,是重伤还是如何,她已没功夫考虑。 雨幕中,巨剑已然临身,左右两处巨石拍击而来,形成的强烈罡风,雨落不进。 随后——轰隆! 演武场发出一声四野惊寂的巨响! 不是碰撞,而是落雷! 少女的身形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上方,随着一滴雨落,化身万千雷霆,直指巨剑! 璀璨的雷芒映亮演武场的每一个角落,如一朵绽放到极致的生命之花! 崩! 耀眼到白芒中,少女的身影倒飞而出,问花剑沾着少女的鲜血,以无比迅疾之势将一个土行兵洞穿,钉在演武场上! 少女以王境巅峰的实力正面接了地境巅峰的巨灵兵一剑,虽是随势而走,但依旧接了下来。巨剑终于停止,不在追斩雨寻烟,也根本不必——雨寻烟全身一麻,只觉所有的气力都被剥夺了,意识模糊不清,唯一记得的是伸手去拿怀里的疗伤丹。 玉瓶滑落,疗伤丹洒落而出,雨寻烟拿到手的是一瓶晋灵丹,她已分不清,只借着最后一股意念将之全部服下。 丹药入口,在这生死一线的刹那,雨寻烟如千亦曾经一般,想起了许多事。 但十六年的记忆都太过不堪,所以很快便跳到了最近的一月,从江陵雨夜,遇到小微微,遇到那个少年开始。 …… 生生台依旧运转着,五行兵依旧不断从高台走出。 演武场那一场=下了三两息的雨,早已被淹没在流火和汪洋中,幽邃的穹顶,映着下方土石纷飞,金气交错的景象。 此时,离雨寻烟进入大阵已过去九个时辰。 如果有人将雨寻烟凭借王境巅峰的实力,在生生大阵坚持了九个时辰的事说出,被世人听到,绝对会引来嘲笑和讥讽,只当其不知生生大阵的厉害,而若说还接了巨灵兵一击不死,便是牙床都得笑掉,试问蝼蚁被大象踩一脚,除了死成片和死成渣,还能如何? 雨寻烟没死,但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像毫无生气的稻草人,砰然砸落在地,柔弱的身躯又在青石上擦出十数丈距离,留下三尺深的长沟! 浑身是伤的少女撞翻两个金行兵后,终于在五行兵中间停下,呼吸也随之停止,似乎已没了生命。 五行兵并不理会,在它们眼中,只有死得只剩一堆碎骨才算真正的死亡,一个土行兵双拳高举,如巨猿擂地般,猛地向雨寻烟的头颅砸去! 拳风呼啸,势如千钧! 轰! 砂石激扬中,有什么硬物粉碎的声音在巨响余音处发出。 随后,似有圆物滚了出来—— 骨碌碌,土行兵的头颅停在一个金行兵脚下,没等完全静止,也没等金行兵做出丝毫反应,演武场又爆发出一声巨响,只见,一只雪白无暇的巨爪践踏在演武场上,金行兵像一个烤焦的馒头,瞬间扁平。 方才那一声巨响,原不是土行兵砸中了雨寻烟,而是土行兵被巨爪踏成了石沫。 在雨寻烟昏迷过去的位置,一个长达十二丈,高达八丈的巨兽傲然而立,它通体雪亮,神威凛凛,两颗青色的眼眸像隆冬雪月中两处不冻清泉,光彩慑人,巨大的身躯后,三条雪尾如幽月弄影,轻柔无比,然而随意一挥,便有一只五行兵倒飞而出。 这奄忽出现在雨寻烟消失之处的,竟是一只三尾灵狐! 只是这灵狐有些不同,在额头的位置还有两个龙一样的犄角,碧玉无暇,如攫来千山苍翠。 异兽昂首长啸,一股无可抗拒的王上之威席卷八方,震得沙石崩走,狂风逆流,若此时有妖灵在,只此一声,立时便得匍匐在地。 不过五行兵和巨灵兵不是妖灵,发现到这一幕,原本已停止攻击,准备回退的众灵兵,全部恢复了原状。 生生台隆声如雷,巨灵兵奔踏如风! 演武场所有的五行兵都围拢上来,攻击这忽然出现的异兽。 刚刚安静了片刻的演武场,瞬间又沸腾起来。 根本不必等五行兵和巨灵兵围拢,异兽已冲了上去! 这是真正的大象践踏蝼蚁,异兽根本连看都没看五行兵,身畔十丈以内的五行兵自行便死成片或死成渣,而原本摧枯拉朽、势不可挡的金行巨灵兵之剑,竟只能令异兽退步几分,连护体罡气也破不开,反倒是异兽三两爪拍得金行巨灵兵半跪在地,手中巨剑险些被拍飞。 二十几个巨灵兵全部冲杀上来,身兼五行,互相配合的巨灵兵,总算比之前单独面对异兽的局面好了许多,但异兽神勇异常,面对二十多个巨灵兵,愈战愈勇,竟丝毫不落下风!两方鏖战一处,演武场碎石纷飞,水火弥漫。 至于初时雨寻烟对付起来极为吃力的五行兵,此刻已沦为和青石一样的作用,只在四周纷飞、破碎。 轰! 一个土行巨灵兵被异兽拍中,踏在爪下,瞬间便成了一片石雨,异兽三尾横扫,身后一个水行巨灵兵又被扫中,“哗”一声横溅当场,却再也没凝聚起来。 连损两名巨灵兵,场中阵型一变,余下的巨灵兵顿时落入下风,而异兽则杀得兴起,张口清啸,一股如黑风又似流岩的气息从口中喷出,炎灼四野,触之即化! 赫然是龙息! 第六十七章 不死兵 民间曾流传着这样一种异兽,白狐之身而头长龙角,体型巨大,宛若山丘,吟啸时如雷吼,又如泉吟,可御云雨风雷,亦有千变之身,所到之处,九年必连逢大雪,故称之为“九雪”。 这些凡人道听途说的话自然不会有修士当真,不过也的确有与民间类似的这种异兽,名曰幸狐,乃龙与九尾天狐交.配生出,天生具有天狐一族的变化神通和修龙族驾驭风雨的能力,是“仙兽之上”的灵兽,声若高亢,则如龙吟,声若宛转,则如凤鸣。 至于所到处必逢九年大雪,多半是因缘巧合,百姓找不到连下九年大雪的原因,故而归咎于幸狐身上,此事给百姓留下的影响极深,于是在凡间也流传甚广,修士每与百姓交谈,只知九雪而不知幸狐,久而久之,九雪便也代替了幸狐,成为仙凡通称之语。 …… 眼下,百川界埋骨林深处的生生大阵中,名为九雪的异兽正口吐龙息,淹向巨灵兵。 全身熔岩、流火万道的火行巨灵兵当先被喷到,左侧身躯的熔岩顿时一暗,露出如烧焦朽木一般的颜色,枯暗色似乎不满足火行巨灵兵身上的小块领域,又以惊人的速度向四周扩散开去,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火行巨灵兵已变作一尊黑炭雕塑,罡风一吹,灰飞烟灭! 土行巨灵兵被喷中了手臂,巨石累成的臂膀,瞬间脱落,半空中便成为石沫,随风飘散;而水行巨灵兵则成了“黑水兵”,轰然散作一滩,再无法凝聚;金行巨灵兵丢了巨剑,木行巨灵兵枯了千百藤…… 一口龙息,便是数个巨灵兵身殒,剩下的巨灵兵虽气势昂藏,怒吼依旧,但却总觉得像是悲鸣惨嚎。 九雪没有停下,化作一道白光扑杀向剩余的巨灵兵。一阵风吼石怒,生生大阵最后一个巨灵兵已变作一堆碎石,凌乱洒在演武场上,九雪仰天长啸,声含万虎,闻之心惊! 在这狂傲的啸声中,生生台依旧运转着。 像是经过峰谷无数的流水,像是看过万丈红尘的时间,无论周围发生了什么,它都自顾自的行走着。 然后,演武场开始颤抖起来。 不是阵法将破的颤抖,而是阵法将怒的低吼。 无数碎石枯藤,无数流水微火,无数残骨断剑,像是秋风吹起落叶,尽皆旋集而起,只是这风愈吹愈大,愈大愈狂,须臾间,已变作数道通天龙卷呼啸在演武场上。狂风不止,风聚高台,生生台上响起机括转动的声音,“咔嚓咔嚓”的巨响,即便在这震耳欲聋的狂风中依旧清晰可闻。 九雪在生生台前。巨灵兵倒下后,唯一能让它出手的便是这诡异的生生台,所以它早已挥爪拍向高台,然而任凭它如何攻击,却连半寸也无法前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它阻隔在外,难以靠近。 而就在九雪发狂攻击之时,演武场中的狂风终于消散,与狂风一同消散的还有五行兵、巨灵兵的满地尸骸,取而代之,填补这空缺的是一个高达五十丈,三头六臂,通体玄黑的怒目神像——不死兵! 不死兵俯视九雪,一双似乎要燃起来的眉目,却似极为慈悲的端详了许久,随后他伸出手,想要抚摸—— 轰隆! 一个巨大的手印出现在九雪原来的位置,没有抚摸会隔着几十丈远便把岩石摸穿,不死兵的慈悲是假象,它在凝成的刹那,已然出手。 躲过此击的九雪极为愤怒,跃起数十丈,凌空向不死兵拍去,锋利的巨爪割裂空气,每一根爪子都似金行巨灵兵追杀雨寻烟时的重斩,带起气浪翻滚如沸! 然而面对九雪如此凌厉的一击,不死兵仅仅是伸出一只手,如方才那般轻柔的摸去,像是拂去经年尘埃,像是安抚不听话的孩童—— 哐! 演武场爆发出巨木撞于洪钟时的巨响,半空中,气浪如涟漪般层层扩散之处,九雪倒飞而出,狠狠砸在演武场。 青石砌成的地面已和豆腐没什么区别,瞬间坍塌出一个数十丈方圆的大坑! 不死兵没有查看,一根八十丈长的黑色巨矛出现在它手中,猛然往下刺去! 忽然,一道白光从坑洞里冲出,未等看清,又化作三道,一道顺着黑矛向上,两道则扑向不死兵的两侧。 再次的攻击,同样是一爪,爪中风雷怒含,电光熠熠,似有万千雷霆在手。 锵! 三道铮鸣同时而起,不死兵手握三柄巨剑,直朝三只九雪拍去。 一如方才那一拂,巨剑挥出无声无息,轻柔无比,然而细细看,便会发现剑身周遭空间扭曲,似再凌厉几分,虚空都会被斩破! 这巨剑挥舞赫然是大音希声,有声亦无声! 轰! 三道雷霆在剑身上炸开,巨剑纹丝不动,而三只九雪再次倒飞出去,砸进青石。 这一次,九雪没有再化作白光射出,它艰难的爬出深坑,三道身影合一,额间一点幽光闪烁。 没有理会不死兵的直刺而下的巨矛,九雪及其疲惫的躺在地上,垂下眼帘,昏睡过去。 噗嗤! 长矛直插入石,深达三十丈,然而预料之中的殷殷鲜血却并没有流出—— 不死兵没有插中,不是因为九雪突然闪开,而是九雪消失了,原处一个身穿破烂黑衣的少女静静躺在地上,巨矛插在她身畔三丈。 不死兵没有思考九雪为何忽然变成了少女,它的存在是为了杀灭生生大阵中的一切生灵,所以一击不中,它毫不犹豫的抬起脚,向下踩去! 脚踏如山崩,低沉的声音中,只见一团黑影在少女身上愈来愈大,染黑了长剑,染黑了面容。 哐! 土石崩飞,不死兵的巨脚直接没入了演武场。 然而,它却并没有收脚,因为它的脚下有一只手正向上抬举着,将它紧紧抓住 第六十八章 怎么破? 千亦在这时走进生生大阵。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乱石堆叠的演武场,支离破碎,残破不堪,随处可见数丈方圆的深坑,恍然看去,便如一片石山石谷。场中唯一一处完好无损的存在是中央的高台,雾气缭绕,隆声运转,看不清其中情况。 不过这一切在映入千亦眼中时都只是背影,包括那个五十丈高,三头六臂,正抬脚往下踩踏的神佛—— 他终于找到了雨寻烟,虽然后者双眸紧闭,已昏睡过去,不过好在能感受到生命气息,心脏依旧在跳动。 少女不知何时已达到地境一阶的修为,只是境界虚浮,鼎力空虚,显然是消耗过度。 千亦没有继续探察,不死兵的巨脚已然踏落,在危如累卵之时,千亦往前一迈,数十丈的距离瞬间便到了身后,“轰”一声巨响,千亦脚下青石骤降一丈,巨脚也停在他的掌心。 千亦伸出五指,这比书生精悍不了几分的纤细在不死兵脚下,无疑如尘埃一般渺小,然而便是这五指紧扣,猛然一握,不死兵五十丈的巨大身躯便离地而起。 咚! 不死兵在半空中画出一个半圆,头颅如棒槌一般,狠狠砸进了大地,没等其作何反应,千亦的细手又往左一挥—— 咚! 不死兵的脸庞再次与地面亲密接触,如霹雳子炸开,击飞无数巨石。 千亦没能砸出第三下,因为出其不意后,不死兵反应过来,被千亦握在手中的脚忽然便成为了手,原本的三个头颅也转换了位置,前后倒置,刹那间,坚硬如铁的不死兵却如水行兵一般变换了躯体。而后,那只抓住千亦的手,猛然一握! 锵! 握住了刀鸣! 千亦左手揽住雨寻烟,右手握着不死兵的身形不变,天鸿刀自行飞出,白光乍起,不死兵的大手便扬空而飞。 懒懒在千亦的肩头挪了挪身子,似乎被战斗的嘈杂惊扰,两只肥肥的小耳朵耷拉下来,在千亦脖子上拱了拱,又继续睡了。 千亦伸手,天鸿刀飞转而回。 没有理会凝身站起的不死兵,千亦从腰间取出银针,在雨寻烟身上几处穴位轻扎,稳住虚浮的境界,随后又取出一枚药丸给少女服下。 依照演武场的情况来看,雨寻烟显然是经历了一场大战,而这三头六臂的怪物更是境界奇高,堪比天境巅峰,绝非雨寻烟如今地境一阶所能对付,可奇怪的是少女除去鼎力消耗过多,身上衣襟破碎,却没有半点伤痕,只有几许灰尘染着少女青丝。 没有功夫细想,一股无比灼热的气浪排山倒海打来,等千亦回头时,一个泛着黑焰的巨拳已在眼中急速放大! 少年出刀,一道白芒飞斩,瞬间将巨拳切开,然而巨拳却并没停下,依旧携带着滚滚巨浪轰来。千亦脚下一点,身形忽然飘出十数丈距离,只留原处一道虚影缓缓消散。 令人惊异的一幕出现了,千亦刚横移不久,巨拳竟似与千亦相连,转瞬便追了过来,距离比方才近几分,而原本被切开的拳头也融在一处,气势磅礴,如同雷崩! 千亦的目光终于变得凝重起来,他初入生生大阵,本以为这巨人不过是有天境巅峰修为的石怪而已,现在才发现这巨人身兼三行,再看旁边插在演武场的巨矛,以及高台上“木金水火土”五字,这巨人恐怕是身兼五行! 再不敢有丝毫怠慢,凝神而立。 在十四年修行中,残夜让他日斩一刀,每一刀必是不同,他斩过山,斩过海,斩过刀,斩过剑,斩过空气,斩过火焰,斩过幻境,斩过思念……这世间万象他都斩过,所以一刀便是一万。 残夜说,这是取一万之一的路子,等到一化一万,便只差最后一步。 道理讲起来千亦总觉虚玄,但做起来他能掌握很快。 不死兵至炎、至刚、至柔的一拳飞速轰来,千亦手中的天鸿刀低垂沉寂着。 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有一种存在,千亦知道也是至刚至柔,同时可克火—— 天鸿刀便这般挥出,没有丝毫气象,只有刀身反射白光的一刹。 随后,千亦收刀。 不断轰进的巨拳开始变慢变弱,滚滚热浪也如烟云消散。 等到最后一股余劲在千亦身前三尺处停歇,一股微风吹过,撩起少年的青丝。 怀里忽然动了动。 一道声音传来:“你可以把我放下了。” 千亦不用转头,便知清冷如此的声音必是雨寻烟。 余光里,少女已经醒来,但没有看他,脸朝着另一边,似乎那里有什么极有意思的东西。 千亦带着雨寻烟闪身飞至百丈外,将少女松开,雨寻烟没有鞋履,雪白的玉足点在凹凸不平的演武场上,身形晃了晃,有些站不稳。 千亦没有去扶,或者说他根本就没看雨寻烟,远处不死兵又动了起来,他只是依照少女的话,将她丢下,注意力一直在不死兵身上。 “呜——” 沉闷的破空声,不死兵握住了一柄巨剑。 似乎它也察觉到千亦的棘手,不再如对付九雪时慢吞吞的,庞大的身躯悍然一踏,整个演武场震动,已带着势吞天地的一剑斩来。 千亦身如流光,忽然出现在东南侧数十丈外,本以为不死兵会追斩而来,结果停步的刹那,却发现不死兵根本没改变剑势,长达三十多丈的浩然巨剑,朝场中巍巍而立的雨寻烟当头斩去! 雨寻烟衣襟乱舞,问花剑丢在百丈外。 其实即便问花剑在手,她除了睁眼迎接这一切,什么也做不了,空空如也的鼎力,天境巅峰的一剑,就算有一百个她,也是枉然。 然而,少女的眉头都不曾蹙过一分,她的心很静,很安,就像在她和巨剑之间,已有什么挡在那里,让她可以相信巨剑伤不了她一分。 这只是刹那间的念头,等到雨寻烟发现这念头来自于何处之时,清冷的表情瞬间慌乱,从进入生生大阵以来便一直苍白的脸色竟悄然泛起一丝微红。 她有些想逃。 不是逃过这一剑,而是逃过……清风满怀。 少女下意识的一回头,正撞进千亦的怀里。 在巨剑和她之间,挡着一个少年,和一柄细长的秋水雁翎刀。 千亦盯着横盖天穹的巨剑,神色平静,问道:“怎么破?” 东风破。 第六十九章 破阵(上) 东风破自然不会是以东风破之。 而是东边风破,又一柄巨剑斩来。 千亦手中天鸿刀同时一轻,身前的巨剑忽然如草纸般被切入,然而沉重的剑锋却并未变作草纸,携带着惊人之势,隆隆斩来! 这骤然的变化,令千亦躲避不及,衣袖“嗤”一声被切破。便在巨剑还要挺进时,千亦手腕一转,如游鱼摆尾,手中的天鸿刀顿时横转,刀气如山崩海啸,轰然撞在剑锋上。 巨大的反震之力让千亦和雨寻烟飞退而出,不过刹那间身形便又变腾升之势。千亦搂着雨寻烟纵身飞踏,一步虚踩,自不死兵眼前飞过。 这连番的动作只在兔起鹘落之间,雨寻烟只觉自己如洪流中的一片树叶,任凭摆荡,等听着耳畔簌簌风声,才终于回过些神来。 微烫的脸颊还贴在千亦怀里,少年如清秋又如春风一般的气息很好闻,如果溪水有味道,她想也不过如此罢。这澄澈的气息入鼻,竟有些让她贪恋和不舍。 雨寻烟忙把头抬起,迎着劲风,想借此平复自己慌乱的心绪,只是话出口时,却依旧绵如细雨:“你把我放下来……” 话听在千亦耳中,自然没什么别的意味。 少年绝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不死兵身上,听到少女说话,本以为是回答,却不料是这般不成熟的固执。 如果能放下不管,他之前也不用再回来救她,真不知到这时她还清冷个什么。 千亦没有理会雨寻烟,神识扩散到周围,一面提防着不死兵,一面寻找破阵关键。 雨寻烟也发现千亦的冷淡,回想起方才自己说的话,顿觉幼稚不堪,恍然想到千亦之前似乎问了她如何破阵,连忙道:“这里是生生大阵,中间的是生生台,那是不死兵。不死兵身兼五行,有火行之烈,水行之柔,土行之力,金行之坚,木行之生生不息,可在其中任意转换……无法破。” 其实一大段话,就最后三个字有点用。其余关于名称,或者能力,千亦通过几次交手已基本明白,本以为雨寻烟孤身来此,又在埋骨林能走出那般路线,还在此支撑了近十个时辰,多少有些破阵的想法,却不料一大堆废话后面就“无法破”三个字。 不过有点用处在于千亦知道了这是“死阵”。 修真界中,有许多事如修行境界、晋灵丹的用途一般,是人尽皆知之事,比如,阵法的死阵、活阵。 死阵即无需操控,自行触发,又自行杀敌的阵法,因为不必担心伤到施阵者,所以不留活法;而活阵由施阵者操控,灵活多变,威力倍增,但为了施阵者安全,却会有专门的法子保证施阵者安然无恙。 死阵力破,活阵诡破。 生生大阵是死阵,想找阵眼破阵是痴心妄想,尽管千亦对阵眼也一窍不通。 挥刀挡开不死兵的连番攻击,千亦的目光落在生生台上,正凝神观察,怀里的少女动了动,道:“生生大阵会根据闯入者鼎力的浑厚程度调整攻击力度,你如果是天境巅峰的修为,可能会出动镇杀道境修士的‘阴阳兵’。” 千亦听了,倒没什么反应,一刀劈飞不死兵的手臂,趁其再生时,远远避开,他修行路子与常人不同,体内毫无鼎力,如果探测鼎力的方式和考核时一样,恐怕生生大阵只会当一个凡人走进阵中。 “没事。”千亦回道。 雨寻烟听千亦说没事,便真的心安下来,只提醒着生生大阵会不断产生五行兵和巨灵兵,这些固然没什么威胁,但凝成不死兵便不一样了。 不死兵不死不灭,虽暂时奈何不了二人,但人力总有穷尽时,一旦到穷弩之末,而不死兵的数量又增加,决计讨不到好。 千亦闻言第一次皱了眉,问道:“生生台有什么玄机?” “生生台外有阵法阻挡,台上有毒雾,触之即化血水。”见千亦的目光落在生生台周围残破的尸骸,雨寻烟又补了句,“阵法可能挡强不挡弱,但我还没试。” 想法和千亦一样。 不过听少女方才说毒雾触之即化为血水,而五行兵却又不断从中走出,这毒雾多半只对生灵有效,若是亡灵或机甲傀儡,可能便无碍。 千亦闪身如风,躲避着不死兵再次扑来的攻击。 这一次是上万条炎藤缠绕,初时这些炎藤力道其大,但千亦挥刀阻挡时,却如切在水中,炎藤直接没过刀身,朝千亦身上招呼,但之前险些受伤,千亦早有预料,再挥刀时,以柔克柔,炎藤再无法躲过。 这不死兵深谙五行变幻之法,又有极强的战斗意识,好在没有灵智,几番交手后,千亦也算游刃有余,但这些都是在一个不死兵的前提下,若再来一个,两个,千亦就只有疲于应付的份儿了。 当务之急,是抢在第二个不死兵成形前,破阵! …… 毫无疑问,破阵的关键是在生生台,千亦凌空向高台一斩,演武场顿时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宛如石头砸破了水面,高台的虚空上,一层层涟漪泛起,向四周荡漾开去。 不必再出第二刀,千亦知道靠蛮力是攻不开这阵法,其实进入生生台千亦还有个构想,那便是魂念。残夜给他的《十道忘因》中有一种道法叫“魂游”,魂魄以灵魂之体存在,再施展魂技,便可破掉生生台。 但千亦醉心刀道,对于魂念只用于修行壮大,根本不再深研,魂游、魂技,丝毫不会。 雨寻烟见千亦在思索破阵,也强行清空杂念,凝神思索起来。 在千亦来之前,她根本没有考虑这些,她只想着能活多久是多久,为了九幽玄冰棺里的那个人,至少她不会放弃希望便是,至于破阵,去想不过是分神。 然而千亦出现在这里,一切便不一样了,虽然理智告诉她即便千亦是九问境巅峰中的道问境也不可能破阵,但直觉却让她充满信心,胡思乱想之际,回忆起专研生生大阵时写的一句话: “若是灭其一行,令大阵无法生生不息,可破。” 急于表现自己并非毫无用处的雨寻烟,想也没想便把此话说出,可刚一出口,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已不知这是说的第几句废话了,要灭五行中的一行,自然要进生生台将里面的也一并杀灭才行,但这不就回到之前的问题上了? 如何破生生台? 以前觉得自己临危不乱,遇事从容镇定,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千亦没回答。 他眸光一亮,纵身落在了生生台旁。 天鸿刀轻驻,他已有了破阵之法。 第七十章 破阵(下) 千亦敛去所有力道和势法,将天鸿刀还入刀鞘,轻轻往台上放去。 “嗡……” 轻微的震荡,刀鞘触碰到一股无形屏障,天鸿刀如入清波一般,没入高台。 果然,如两人推测的一般,生生台周围的阵法挡强不挡弱,只要不施加力道,进去全然无碍。 随即将天鸿刀取出,刀鞘连些许灰尘都不曾落下,看来毒雾只针对有生命力这一点,也是对的。 见到此景,千亦微皱的眉头终于轻解,他把雨寻烟放在地上。 少女垫着脚踩在一块不算太扎的地方,第一次看向千亦,红润未艾的脸颊上带着些犹豫,似乎想问千亦要干什么。但千亦没有犹豫的时间,方才将不死兵劈飞的一刀只够他做这一点事,身后狂风大作,不死兵已再次席卷风雷,飞身斩来。 千亦轻呼出一口气,拔出天鸿刀,朝不死兵一步步走去。 不过七尺高的少年在五十丈高的不死兵面前,便如尘埃一般不起眼,但他只是一迈步,整个生生大阵都黯然失色,失色于那一袭翩然于狂风中,闲庭信步的身影。 千亦的步子迈得不大,但每迈出一步,便有十丈距离出现在他身后,短短两三步之间,他已走到不死兵近前。 不死兵三面轮转,齐齐看向千亦,六只巨臂挥舞着古剑、长枪、铁棍,带出一片凌风厉影,朝千亦笼罩而来。 千亦闪身避过最近的一棍,身形奄忽出现在握着铁棍的巨臂,没有理会两边追疾而来的古剑和长枪,天鸿刀迎空一舞,刀光如三千奔流,倾泻而下。 只是之前如桨化水的一幕出现了,斩在巨臂上的一刀潾潾而过,没有任何阻力,但千亦岂会在相同的问题上再犯错?晃眼间,只见千亦分明已挥出去的刀已回到了原处,刀光悬凝,仿佛之前那一刀不过是幻象—— “噗嗤!” 千亦出刀,不死兵的手臂腾空飞起,连带着手中紧握的铁棍,呼啸着撞在生生台外的法阵上,激起一片涟漪。 千亦没有停,便在那一刀挥出之后,身体已随着刀势扭转,迎上了左侧疾斩而来的古剑。 如方才那一幕的惊奇再次出现,千亦第一刀分明已挥出,斩在了古剑当中,然而下一刻,便会发现千亦的刀还在原处,刀势凛然,一刀将不死兵的古剑斩飞出去。 这便如同有两个千亦一样,第一刀是试探,得知不死兵运用了何种五行,第二刀便是雷霆一击。 但自然不可能有两个千亦,雨寻烟知道,那是千亦的速度太快,刚出第一刀,第二刀便几乎在同时斩出。 不死兵身畔,千亦出刀如风,只见五十丈庞大的身躯周围,一片片白光如落雪飞洒,便见巨臂和头颅四处飞散,最初凝成时威猛强悍不死兵,此刻在千亦面前,就如稻草人一般毫无还手之力。 最后一道刀光绽起,千亦挑飞不死兵的第三颗头颅,三头六臂的不死兵赫然只剩一个光秃秃的身子和一双腿,瘫在地上。 千亦收刀,从半空中飘落,如鸿羽般点在不死兵胸前。 轰! 便是这轻轻一点,却如万钧巨石轰然砸下,整个演武场剧烈的一震,以不死兵为中心,方圆百丈青石尽皆破碎,形成一个巨大的坑洞。 做完这一切,千亦的脸色也白了几分,但神色依旧是初时的平静,提刀朝雨寻烟走了回去。 雨寻烟此刻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如果有铜镜,她便会发现自己清冷如雨的面容,已变成杏眼大睁,檀口微张,如小女孩看见杂耍时惊呆的模样。 好在千亦没有注意这些,方才那极消耗魂念的攻击也不是杂耍,不死兵在他狂斩乱劈的攻击下,暂时失去战斗力,但也只是暂时的,那些飞出去的手臂和头颅已一点点从地面消失,而光秃秃的躯干上,则缓缓蠕动,手臂头颅开始重生。 千亦把天鸿刀如之前一般放入生生台,道了声:“为我护法。”便闭目盘坐。 雨寻烟闻言回过神,下意识往腰间一握,才发现问花剑还在数十丈外的角落,一向剑不离手的自己,问花剑被遗忘如此之久,竟一点异样也无。 强行平复纷乱的心绪,雨寻烟聚起刚刚衍生出的一丝鼎力,唤来问花剑。 长剑入手,少女恢复了之前清冷镇静的模样,一双清眸紧盯着远处的不死兵,余光和耳朵也没放过缓缓靠近的五行兵。 她不知道千亦要做什么,也不知有没有用,但她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千亦,不让任何东西打扰到他。 …… 千亦在结印。 但并非是要施展道法。 倘若能透过生生台的毒雾,以及天鸿刀的刀鞘,便会发现天鸿刀刀身遍布的细碎裂纹正随着千亦的不断结印,一点点消散。 那些也并非是裂纹,而是残夜种下的七十二道封印。千亦现在是在解封。 这是他能想到破阵最可行的法子,天鸿刀重逾十万钧,长达千丈,如果骤然将封印解开,那一瞬施加在生生台上的力道,不比他全力一击差多少,即便是生生台也很可能被摧毁。 至于破阵之后,如何将天鸿刀封印,这不是千亦现在考虑的范围。 心无杂念,千亦运指如风,七十二道法印飞快从指间流过,天鸿刀上的纹路愈来愈少,雪亮的刀身渐渐恢复原貌,沉寂的雁翎刀内,一股恐怖的力量正无声酝酿。 雨寻烟已出了剑,不死兵缓缓从演武场上站起,三头六臂只剩最后一臂还未恢复,一柄巨剑自它手中成形,庞大的身躯上忽然腾起数十丈的黑色火焰,尽管面目依旧是之前的模样,但雨寻烟似乎能感觉到它无边的愤怒。 少女清眸如雪,凛然不惧的看着不死兵,方才她探察过身体的情况,也看到了演武场上遗留的巨大爪痕,她知道自己多半误食了晋灵丹,变回原身,又极为好运的突破到地境。 但即便如此,地境一阶对天境巅峰,且身兼五行的不死兵,根本不会有丝毫胜算,莫说此时她鼎力空虚,连王境修士都不如。 然而少女一步也不曾退。千亦说过让她护法,那么在她死之前,她不会让任何东西打扰千亦。 幽蓝的剑芒泛起,问花剑轻浅铮鸣。 不死兵五只手臂同时握住剑柄,凌空一斩,一道如瀑布又似流火的幽炎剑芒顿时疾斩而来! 而同时,几个五行兵围拢上来,嘶吼着发出攻击! 在这骤然而起的八面罡风中,雨寻烟的身影悍然而立,娇小的身形竟在那一刻站出城墙一般的岿然。 千亦在她身后,连一根头发也未被罡风撩动,所有的攻击和杀意,在少女横剑于胸的刹那,全部被拦下。 “呜——” 她挥剑。 身后有人睁眼。 千亦感受着手指急速结印带来的温热,十指停留在最后的镇山印上。 黑发无风自扬,一股慑人神魂的眸光从他眼眸中冲出,宛如苍龙出海: “玄元借法,万道崩离!开!” 轰隆一声,一道巨大的黑影铺天盖地,淹没了生生大阵中的一切! 第七十一章 紫霄神雷 微冷的晚风拂面,湖水深沉如铁。 时间依旧是夜晚,只是没了冷雨,多了月色。 雨寻烟望着森冷的四周,湖水的清凉自口鼻流入,心间顿时泛起一阵欢欣。 她回来了,她活着回来了。 千亦没那么多感慨。 生生大阵虽然棘手,但他也只在其中待了一个时辰,身上半点伤没受,所以注意力都放在如何处置长达千丈的天鸿刀。 轰隆! 身后传来一阵巨响。 尽管千亦已足够谨慎,可破阵而出的刹那,天鸿刀依旧压断了数百棵巨木,咔嚓声连在一处,变作轰然。 千亦赶紧将天鸿刀竖举,埋骨林不比别处,动静稍微一大便会惊动镇压妖魔的高手。 然而,还是晚了。 一道滚滚雷音从七级浮屠传出,震得四方草木皆伏:“何人擅闯禁地!” 千亦脸色一变,只见雷音起处,一道紫色的身影从七级浮屠冲出,飘落在一叶扁舟,身形贴着湖面,如离弦之箭射来。 方才那一声大吼,天地之势俱被调动,这人修为显然已超过天境,但却不御空飞行,多半是这湖水的缘故,一旦离开湖水,修为施展开……千亦再不往下想,揽住雨寻烟,拿起天鸿刀,转身就跑。 不可力敌,又没做对事情的情况下,就算千亦再如何不怕死也不会硬拼。 埋骨林上空,千亦急速远遁,身形宛如流光,瞬息间已看不到人,只见远处一柄阔刀远去。 那在湖水上御舟急行的男子须发倒竖,周身泛起隐隐雷光:“好贼子!逃命功夫倒是一流,吃本座一记—— “九霄神雷!” 手指连结数十个复杂法印,口中念念有词,骤然低喝之际,天际无端涌起一片墨云乌海,云浪翻腾如吼,滚滚不休,轰然间,一道紫色的雷霆从九天垂落,劈向急速奔行的千亦二人! 雷霆速度极快,巨大的电芒通天贯地,才堪堪探出一点紫光,四周已狂风大作,万木俱伏,一股浩然正气自天穹中压落,宛如万重雄峰倒来,惊得正欲四散而逃的鸟兽,全部匍匐! 一时间,只听狂风贯耳,只见雷光满目,再感受不到其它任何事物。 从破阵到被发现,从被发现到逃离,从逃离到神雷劈落,这之间只有短短的三四个呼吸,然而三四个呼吸后,原本死寂的埋骨林雷光漫天,狂风呼啸,直如天劫降临一般。 千亦不再奔行,天鸿刀目标太大,雷光速度又极快,根本躲不掉。 一股死亡的气息在浩瀚威势中透出,袭上心头。 千亦来不及呼吸,也来不及色变,在这雷霆怒吼,万木呼号的刹那,他只来得及将雨寻烟护在身后,将天鸿刀斜挡在身前—— 轰隆! 巨大的雷光劈落在天鸿刀上,长达千丈的阔刀在这雷光面前似乎并不逊色,然而在接触的刹那,才知什么叫渺小与浩瀚!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炸响在埋骨林中,但并非是雷光轰在天鸿刀上造成,而是天鸿刀瞬间被横推出数千丈距离形成! 千亦脸色苍白如雪,喷出一口腥红来,随后再吐血,却是在数千丈之外! 乌云掩住的月光愈来愈暗,染得埋骨林也一片深黑,千亦不再呼吸,紧握天鸿刀的手从刀柄滑落,整个人如鸿羽一般飘在雨寻烟身上。 这三四息之间发生的事,直如天坼地裂,神庭崩毁,数千丈的参天巨木像是纸糊的一般,全部摧折,有的甚至化为木屑纷扬在空中。 造成这惊天一击的紫衣人终于渡过湖水,脸上的怒容还在,只是多了一份惊讶,他很清楚自己这一击的威力,但他没想到对方竟接了下来,虽然看情况必定受伤不轻,可毕竟九霄神雷没有劈飞那柄阔刀。 “好贼子!待本座再试试你的斤两!” 紫衣人背后长剑出鞘,整个人气势一变,如决堤江河,浩浩而下,身形一动,眨眼间功夫,已出现在数千丈外。 数千丈外,阔刀还在。 叶间的鲜血还在滑落。 但是——人却不在了。 紫衣人转头看去,只见远处的天空,一点白光急速融入在夜色,再也不看见。 望着虚空良久,紫衣人脸上的惊怒缓缓消失,眉头深锁。 他自问方才那一番动作绝对不慢,出手也毫无保留,但对方依旧凭借着远低于自己的修为,还带一名女子,远遁而去,这便不是运气的问题,而是实力如此。 轻叹一声,紫衣人将剑插回背后剑鞘,目光落在千丈阔刀上。 …… 有容国院,敬亭山。 深处竹海的小院此际一片寂静,不见人声。 忽然,一道尖锐的破空声落来,懒懒带着千亦和雨寻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出现闲庭宫小院,随后又几乎是将雨寻烟扔在地上,便带着千亦一闪而过,消失在一间寝舍。 雨寻烟从地上艰难的站起,方才那一击虽然千亦把她护在身后,但依旧受了不轻的内伤,加上体内鼎力空虚,她此际情况也极差,一不小心甚至会跌落修为。 然而雨寻烟连哼也没哼一声,拄着长剑,便追着懒懒消失的地方跑去,看到少年脸色苍白如雪,嘴角挂着血迹,毫无生机的模样,她心底忽然一阵绞痛,强烈的恨意伴着恐惧涌了上来。 太多恨自小而起,有的刻骨铭心,有的咬牙切齿,但那太多恨都不及那一刻对自己的恨。 如果千亦死了,那便全是她的错。 跌跌撞撞跑进不知是谁的寝舍,正见恢复原样的懒懒扯开千亦的衣襟,用爪子抓着银针,在千亦胸膛上扎了一片。 听到雨寻烟进来,懒懒连耳朵都没动一下,脸上睡不完的困意完全消失,只有无尽的凝重和专注。 忽然,懒懒向雨寻烟伸出一个爪子。 雨寻烟心领神会,忙不迭的回自己寝舍翻出疗伤丹,那些装了数个玉瓶的疗伤丹雨寻烟看也没看,在行礼的机关盒中翻出一颗青翠欲滴的丹药,想也不想,拿着丹药便往回跑去。 第七十二章 瞒 南山庭,两盏青灯在绮窗画影。 画出的影子是一个执笔书案的老者,垂首案前,似乎正专心的做着什么。 庭院里的花草虫鱼滋滋有味的看着这一幕,一直看到晚风吹拂,灯影微晃,那执笔的老者终于略略抬首,似乎已经完成。一个水葫芦咕噜噜从院里的清池冒出,悄悄爬进屋里察看,却发现老者专心致志写画了半晌的,竟是一片柳叶。 画笔在尺寸之间细描,将柳叶的每一处脉络纹路都画了出来,虽只是一片叶子,但栩栩如生,生机勃勃,仿佛真有一片新摘的柳叶放在那儿。 柳老显然也注意到爬上窗台的葫芦,淡淡笑了笑道:“孙院长怎么有空到寒舍来了?” 那水波盈盈的葫芦听了,忽然一变,变作一个白衣童子坐在窗前,怀里抱着个比脑袋还大的酒葫芦,醉醺醺的笑着:“老三你画半天就画了一片叶子,没意思,没意思,还不如画山画水。” 柳老闻言也不着恼,将画笔搁回笔架,道:“孙院长,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就不必废话了。” 孙山落听了哈哈一笑,也不说话,手指引了引,一股清澈的酒酿从葫芦里飞出,迤逦两圈后,流入口中。 咂咂嘴,孙山落看着柳老:“老三,今晚来不和你闲扯,出事了。” 柳老闻言不动声色,看了孙山落一眼,孙山落平日放荡不羁,和陆老神棍一样没个正形,不过真遇上事倒也不会含糊,比如上次说千亦不会修行的事,神情便极为认真。今日专门前来,话里说着出事了,但那神色就像是在说一个很不好笑的笑话。只一眼,柳老便知有事也不是大事,只是事情有些意思罢了。 回身给自己沏了一壶茶,呷了一口,道:“说吧。” 孙山落神秘一笑:“先给你看一个东西。” 说着“啪”的打了个响指。 一声清脆还未落下,只听庭外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强烈的震动感如潮水漫过。 柳老微微皱眉,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只见南庭小院外的月色已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漆黑沉冷的铁幕,站在窗前竟似望不到头。 但柳老何许人也,仅是一眼便看出这是一柄长达千丈的阔刀,就方才落下的动静看,重量也超过十万钧。 “好刀。”柳老看了半晌,收回目光,缓缓点头道,“可是在埋骨林发现?” 孙山落一听,摇摇头道:“老三,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和你说话很没意思?” “有。” “谁?” “你。” “……”孙山落摆了摆手,目光也望着千丈阔刀,却比柳老更多了几分怅然,“刀是好刀,可惜不该出现在埋骨林。” 柳老闻言沉默,负手回到桌案前。 孙山落摇摇头,自言自语:“不应该啊,在边关那么久,杀妖斩魔无数,似乎里面还有一个魔族是他抓住的,怎么会呢?难道是好奇?依他的性子也不怎么可能啊……今天白天还在外面行医,晚上回来吃了饭便直奔而去,闲庭宫的课也不上,如此行径,岂是他能做出来的,其中必定有原因,据说当时还有个女娃娃?很可能是去救人罢了,唉……七级浮屠,七级浮屠,究竟是杀孽还是浮屠?……” 旁边的柳老终于有些忍不了后者的絮絮叨叨,喝着茶道:“孙院长,你有话不妨直说。” 孙山落闻言顿时愁容尽去,从窗台上蹦到柳老身边,笑呵呵道:“老三,我就喜欢你这个性子。估计你也猜到这阔刀是那小酒鬼的,我们在一梦江城都看过,知道这小子虽然面瘫,但绝对是古道热肠,还既有女人缘,所以今晚这混小子恐怕也古道热肠了一回,为了个女娃娃擅闯埋骨林,被江河下巡视时发现,挨了一记紫霄神雷远遁,倒是这刀落下了。” 柳老闻言,不动声色问道:“他的刀本不过三尺长的秋水雁翎,为何封印解开了?” 孙山落嘿嘿一笑:“所以我才亲自来找你啊。你不知道,这傻小子用解封印的法子压毁生生台,从生生大阵中逃了出来,不过却无法再将这阔刀封印。” 柳老不再说话。 听到此处,他已基本明白了孙山落的意思,那就是保住千亦。 从孙山落绕来绕去的话看,不难还原事实:千亦白天去行医回来后,得知某女同窗失踪的消息,不知用了何种方法,一路寻去,寻到了埋骨林,随后进入生生大阵,用解开雁翎刀上七十二道封印的方法,压毁生生台,从而破阵而出,但破阵后被巡视的江河下发现,受了江河下一击,重伤远遁,刀却没能带走。 虽然事情看起来很简单,但柳老不得不承认孙山落看上的这个小酒鬼,本事的确了得,单是千里寻人,又悄无声息的潜入埋骨林这两点,同辈之中,几乎无人能及,之后破阵而出,更是接了江河下一击远遁,便是一些成名老怪也做不到。 问题是,他相信孙山落所说,也相信千亦并无歹意,但这话又如何让别人相信? 诚然,自己是七级浮屠的镇守者,总领七级浮屠一应事务,可毕竟还有其他的镇守者,江河下修的是天罡雷法,威力极大,一出手必是惊天动地,那么大动静其他镇守者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又如何能瞒下? 柳老的眉头渐渐皱起,道:“那女子是谁?” “闲庭宫新生,雨寻烟,似乎与九尾狐族有关。”孙山落回答着,脸上露出些喜色,他知道三弟如此说,多半是同意帮自己护住小酒鬼了,连忙道,“不如将那女娃蛙丢出去,说这一切皆是她所为。” “那雨寻烟什么修为?” “似乎是王境巅峰。” 柳老摇了摇头。 “那从七级浮屠里抓一个妖出来,说它逃狱未遂,被江河下当场镇杀,刀是接应它的人所留。” 柳老依旧摇头:“不妥,兹事体大,若漏洞太多,甚至会牵扯到有容国院。” 孙山落见三弟如此郑重,神色也慢慢静了下来。游戏人间太久,道行又极高,有时候他做事便懒得想,听三弟这般一说,他才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眉头渐渐沉落。 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黄岐拿着拂尘走了进来,看了二人一眼道:“有个叫君慎独的教习想见你们。” 第七十三章 你的刀 君慎独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毕竟老神棍用一副对联确定下一任宫主的事,他们也有所耳闻,柳老甚至记得曾见过那个温文尔雅的书生。 不过此时前来拜访,还找到了这里,不禁让二人悄然对视。 过得片刻,孙山落从书案上跳了下来,柳老又沏了一杯茶,神色恢复云淡风轻的模样:“且进来吧。” 一阵佩玉鸣响的清脆声中,一个穿着青色儒衫的书生走了进来,步态从容,自然大方,头上戴着缁色纶巾,腰间佩着流翠青玉,眉眼清晰明澈,虽不算如何俊朗,但看着极为舒心,一进来便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君慎独进门后执晚辈礼见过三人,随后第一句话便让三人无话可说:“晚辈来献一计,屠尽九尾妖族。” …… 这一夜,过得极为宁静,也过得极为煎熬。 其中凶险只看敬亭山月升月落,自然无法体会,但好歹当千亦清晨时睁开眼,一夜总算过了。 轻嗅两下,一股淡淡的清香袭入鼻来。 是空谷花香,也是少女幽兰。 千亦看了眼周遭环境,发现正躺在一张床上,四周挂满了字画,但又极不雅的排列着,似乎挂字画的人不过是为了让屋子不显得太过空落。 缓缓起身,一种绵长而剧烈的疼痛席卷而来,以往轻灵的身体现在如扛着几座大山一般,稍一动作,便喘息不止,沉重得使不出丝毫气力。 胸腹尤为痛,几乎不敢用力呼吸,应是伤了内脏,不过每当疼痛泛起之时,便会有一股清凉之意袭来,将疼痛洗去,温养体内的伤痕。 身体其余地方还好,只有几处已经结疤的外伤,估计是撞在树上所致。 千亦靠在床头,思索起昏迷前的事来。 自己破阵后,惊动了紫衣人,被其召出紫色神雷攻击,仅是一击便让自己重伤昏迷,不过在昏迷前看到了懒懒从肩头站起,应当是他带着自己逃离。 扭头看了眼趴在床边熟睡的雨寻烟,又见到少女身边的问花剑,千亦松了一口气,然而松到一半又吸了回来,他茫然四顾,天鸿刀却不在屋里。 少年慢慢皱下眉头,皱得极深,心里也变得极为难受起来,残夜给自己的天鸿刀丢了,自己没能把它带走。 其实昨晚惊动紫衣人之时,千亦完全可以丢下天鸿刀,安然远遁,但这是残夜给他的,陪他战斗了七年的天鸿刀,便如懒懒于他一样重要,他又怎能丢下? 感受着身体的无力,千亦知道现在去寻天鸿刀无疑是痴人说梦,即便找到也拿不回来,况且已过了一晚,多半已被那紫衣人收走。 正沉思时,床铺传来轻微的振动,雨寻烟抬起头来看着他。 少女满是疲惫和惺忪的双眼,在看到千亦的刹那,以惊人的速度化作三秋池水,只是水似乎满了一些,溢得波光盈盈。 千亦没说话,他还不会木讷到以为少女是太过困倦,困出了眼泪,他只是不知这时该说些什么,心里因天鸿刀丢失的难受依旧氤氲未散。 雨寻烟也没说话,她看着少年苍白如雪的脸颊,心里便泛起针扎一样的痛楚,不过她只看了片刻,便扭过头去,有些凌乱的青丝洒落,遮住她轻咬的嘴唇和盈盈的清眸。 屋里缭绕着被清香浸染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雨寻烟才低低的说了声:“谢谢。” 语气有些冰,像是被逼着说出来的一样,但千亦能感受到其中的诚恳,点头“嗯”了一声。 “……你昨晚怎么去找我了?” “君慎独说你没去上课。” “他让你来的?” “嗯。” “……那你怎么找到我的?” “空谷花。” 雨寻烟下意识嗅了嗅身上的香气,身上的空谷花香极淡极浅,有些不信:“前夜可是下了雨。” “或许是我鼻子比较灵,以前经常打猎。”千亦回道。 “哦。”少女淡淡应了一声,也不知信不信。 雨寻烟和千亦经历昨夜的事,基本是前嫌尽释,已算是朋友,所以两人在身体都不如何好的情况下,也愿意互相说话,只是两人都显然不会聊天,又惜字如金,所以说不得几句便又陷入沉默。 “昨晚……你有没有看到什么?”过了会儿,雨寻烟忽然想起一个似乎重要的问题。 千亦略一沉吟,知道少女所指是什么。昨夜他进入生生大阵时,只见到雨寻烟即将被不死兵踩踏,之前的事一概不知,但演武场上留下那般多的爪痕,生生大阵又是在七级浮屠边,再联想到雨寻烟在大阵中呆了九个多时辰而几乎没有受伤,千亦多少也猜到雨寻烟可能是妖灵。 千亦点了点头。 雨寻烟眸光黯了黯:“那你为何还要救我?” “我相信君慎独,也感觉你不是有意的。”千亦直言回答。 “那难道你就只凭自己的感觉行事?”雨寻烟脱口问道,似乎觉得有些不礼貌,又低声道了句歉。 千亦并不在意,想了想:“大部分时候有思考,如果没法思考,或者想不出什么来,就凭感觉。有个人告诉我,感觉由心生。如果不能抉择,不如相信感觉。” 顿了顿,千亦又补充道:“总之觉得你不会太坏。” 雨寻烟闻言,心里忽然不由自主的浮上一阵欢喜,但很快这抹欢喜便黯淡下去。 “你好像杀过不少妖魔,你恨妖魔?” 千亦摇头:“杀他们大多是为了自保。” 有一句话千亦没说出口,自己又有资格恨这世间的什么?自己便是世间最残忍的妖魔。 雨寻烟似乎对千亦这个回答颇感兴趣:“那有的时候呢?” “以为保护别人。” 确实,千亦有的时候出刀,不过是因为觉得它们是潜在的威胁,不杀可能会有很多生灵遭殃,但这都只是他的一念想法而已,究竟是对是错,他也不知。 “我去过妖地魔域,有些妖魔活得很苦,不比最苦的人好。” 房间再一次陷入沉默,这关乎人族妖族魔族的大事,终究不是两个涉世尚浅的少年少女所能说清。 忽然,雨寻烟不小心碰到了问花剑,指尖碰到剑柄的轻吟让千亦转过头,眸光却是一暗。 雨寻烟歉然道:“对不起,你的刀……” 房门突然被打开,端着食盒的君慎独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淡淡笑意,随后将一物向千亦抛去:“千亦,你的刀。” 第七十四章 角落的忧愁 刀起轻吟,如秋水横空。 只听清秋冷落的那一声,千亦便知道是自己的天鸿刀。 眸中的黯淡瞬间被喜悦所替代,千亦落眉扬起,不由自主的想伸手去接,然而刚动了一下,脸色便又猛地一白,一股撕扯般的剧烈疼痛袭遍全身,顿时连指头也动不了。 轻咳了两声,千亦坐了回去。 天鸿刀落在雨寻烟的手里,少女看也没看,只回头问千亦:“你怎么样?” 千亦摇摇头,疼痛的剧烈被随之涌上的清凉涤去,他心里满是失而复得的欣喜,从雨寻烟手里拿过天鸿刀。 刀鞘已不是原来的那个,通体青玄的刀鞘雕着四方圣灵,或怒或嗔,或喜或悲,依照奇异的方式排列着,在不过三尺来长的刀鞘上组成连环圣锁,极像是镇压万邪的封印。 抚着几欲破鞘而出的四方圣灵,千亦感受到一股淡淡的威压。 没有做更多的探察,天鸿刀还是原来的模样,刀柄朴实的纹路被自己无数次挥刀磨得光彩黯淡,但极为趁手,千亦握住刀柄,正要将天鸿刀拔出,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 将食盒放在一旁的君慎独按住千亦的手:“不可,千亦。 “虽然柳前辈已将它封印,但毕竟不如之前一般将封印与你相连,所以一旦出鞘,刀虽不变,可重量却是十万钧,你现在重伤未愈,还不能拔刀。” 千亦闻言颔首,看着君慎独,很认真的道:“谢谢。” 自己将天鸿刀落在埋骨林那等禁地,君慎独不过是一晚时间便帮自己拿回,其中所付出的努力必然极大,一声谢谢实在微不足道。 书生笑了笑,他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倦容,不过精神倒不错,把饭菜一一端了出来:“千亦你一身伤都是因我而起,于情于理,这声谢谢也该我说才是。” 雨寻烟在旁边看着两人,嘴唇动了动,最后那几个字还是被咬在了唇齿之间。 千亦对自己的伤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只要一切都在,伤养养便好了,正要说话,忽然一阵疾风扑面而来,眼前一花,身上的被褥已从床上跳起,又以极快的速度落向桌案上的饭菜,君慎独还没把摆放饭菜的手收回,被褥已盖在他的脸上。 千亦只怔了一下,随即便见怪不怪的把被褥扯回,露出一个翘着屁股在饭菜中大快朵颐的小白狗来。 看到君慎独和雨寻烟震惊的目光,千亦微微尴尬,这种事他见得太多,虽然以往都是懒懒把残夜的被褥顶飞,好在小家伙屁股翘得够高,没污了这床被褥。 扯回被褥已消耗了千亦不少气力,要再从懒懒这个吃货嘴里夺食,断无可能,千亦索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君慎独看着这一幕,手摆了摆,似乎有些想捋袖子把懒懒提起来,不过最后还是没出手,苦笑道:“千亦你等等,我再去帮你做些来。” 说罢也不等千亦再说,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君慎独忽然回头看着雨寻烟:“雨寻烟,你过来帮我下,有些忙不过来。” 雨寻烟闻言看了君慎独一眼,清眸又落在千亦身上片刻,把问花剑拿在手中,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吱呀声里,雨寻烟和君慎独的身影淡去,房间只剩清香和间或飘来的鸟鸣。 千亦看着懒懒,手抚着天鸿刀,淡淡一笑。 …… 时间便这样到了晌午。 南城街十字路口,一片躁动。 成百上千的百姓翘首张望,议论纷纷,满脸焦急,任凭衙役喊得嗓子冒烟也不挪身。 奈若不知是第几次望向那条小巷,往日绝不会算错的账,今日已不知错了多少回,好几次连别人要的菜也会拿错,心里已不能用心不在焉来形容。 她的心很乱。 弟弟昨日回来收拾行李,说被杀虎帮帮主看中,选入秘堂深造,可能数月出关,也可能数年。 弟弟很沉默,话是有一句没一句说的,但娘亲和自己却更沉默,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 若在之前,自己定然是极力反对,可出了前几日的事,那个青焰焚天的女子,还有那个威势凌人的男人,她都极为无力,这秘堂弟弟虽没说有无凶险,但即是深造,又岂会轻松? 奈若不敢往下想,她知道知道得越多,便越担心,越难受,恍然间想到那个白衣少年,似乎一切困难在他面前都迎刃而解的少年,他会不会……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奈若又听到弟弟开始说话,说的却是千亦的事:“那个男人让他小心,帮主还有这几条街的老大都注意到他了,如果是为了图财,最好早点走。” 奈若说了当晚的第一句话:“他们想加害他?” 奈何看了姐姐一眼:“银针吴已找了大胡子他们,只是大胡子没接。” 奈若心知大胡子多半是黑帮中人,没有再问,心却悄悄紧张起来。 从千亦的手段来看,无论是神针救人,还是雨不沾身,都能看出必不属凡人,只是奈若并不懂修行之事,在她看来的神奇妙法,在那些同是修行人的眼中又如何,她也不知。 听说黑帮中亦有修道士,如果银针吴买凶杀人不成,又另外找人该怎么办? 不得不说,少女心思凌乱起来,万千头绪纷扬时,总有一个极为接近事实。 不过,银针吴买凶是真,可还没实施,千亦是伤得太重,一时起不来而已。 众人久等千亦不至,一些心思玲珑之辈也从这两日的事情琢磨出些门道,不乏有和奈若想到一处之人,不过毕竟是极少数,在众多猜疑中沉浮。 如此挨过了一上午,等到一个妇人因奈若把她要的菠菜多算了半文而喋喋不休,少女终于挨不下去,忽然将手中的秤杆一丢,在那妇人惊愕的表情中,分开人群,向洪德医馆走去。 少女这一番动作并不大,但因为千亦在她这处看病,又吃过少女做的饭菜,众人皆知两人关系不错,来时便有不少人问,虽没得到奈若的回答,但依旧关注着她,此时见奈若忽然离去,人群顿时一静。 一个蹲在树边的男子霍然起身,不小心撞在了枝桠上,揉了揉额头叫道:“大伙儿快跟着她,她知道怎么回事。” 众人一听,呼啦一下涌在少女身后,齐齐向弘仁医馆走去。 第七十五章 随风轻去 毕竟没到弘仁医馆,因为走了三条街巷后,在转角的酱油铺子,奈若险些撞进了一个少年的怀抱。 少年穿着青衣,腰间别着雁翎刀,肩上扛着根挂了葫芦的木杆,步态从容,被忽然涌现的人群一惊,脸色有些苍白。 奈若自然知道少年不会因此就脸色发白,至少不会白到如此地步,就如一个久病初愈的病人,连往日的平静自信都被这抹苍白淡去不少。 他肯定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不过,还好人没事。 少女心中的担忧、茫然、愤怒、矛盾、害怕、坚决,在这一瞬间,都变作了脸颊乍起嫣红的嗫嚅,看了少年一眼,头立刻便低了下去。 千亦望着众人,众人也停步看着他。 两下相望之后,人群忽然腾起一片欢呼。 “我就说小神医不会不告而别的,刚才是哪个鳖孙说小神医是欺名盗世之人?给老子站出来!” “哈哈,小神医没事!果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太好了,俺娘的病有救了,呜呜……” …… 一片欢呼声里,千亦不难明白众人为何如此,只是有点奇怪怎么会在这儿遇到众人,目光落在低头不语的奈若身上。 奈若来的时候是一时热血,走过一条街巷便有些犹豫了,想到家里等待的母亲,想到拼死拼活的弟弟,想到死不瞑目大呼杀贼的爷爷,说不后悔是假的。 她一个弱女子,无权无势,而银针吴手段通天,黑白两道均有人脉,整个南城街的医馆没一人敢道半句怨言,她拿什么去与别人斗?只是想到那个少年,想到少年的认真和坦诚,她便又走得一步不停。 少年的忽然出现,无疑如一盆温暖的冷水浇在她身上,长出一口气之余,心里又不禁后悔和羞赧,只想转身就走,哪里肯说话? 人群中一名年岁颇高的老者见到这一幕,多少明白了奈若的心思,上前一步道:“小神医今日晌午才来,可是遇到了什么事?若有不便不妨告诉大家,我们虽力量绵薄,也愿替小神医分担。” “是啊!小神医,有事不妨告诉我们。” “你救了俺爹的命,俺的命早就是你的了,有什么事直说,俺张二楞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众人闻言,纷纷应和。 千亦自然是有事,不过已经解决了。 清晨时候,他便想着南城街肯定有不少百姓在等着自己,想去,奈何伤势实在太重,所以等君慎独做完饭后,问了几句。君慎独一夜奔波,对千亦的伤其实并不如何清楚,只道雨寻烟给他服了一颗丹药,一天伤势无碍,三天可恢复如初。 千亦一听便怔住了,他是经常受伤的人,且又是医者,对昨天自己的伤又多重,再清楚不过,本以为六七天才能痊愈,没想到只需要一天。后来问了雨寻烟,才知自己服用的是回天丹。 对于丹药一无所知的千亦除了晋灵丹有所耳闻,其余自然不知,但君慎独却很清楚。 回天丹,**品顶级妙丹,虽不至起死回生,但也相去不远,但凡有一口气在,回天丹都能将之救活,除去奇毒诡巫外,一天之后,可保伤病无碍,三天之后,便能恢复如初,在这三天中,回天丹还能帮服丹者洗骨伐髓,使肉体晶莹如玉,病邪不侵。更妙之处在于,若药力没有用完,还能存留于体内,往后一旦有伤病,便会激发。 曾有一名边关将士机缘巧合下得到一枚回天丹,三年中参战无数,数次重伤险死,但最后都活了下来,而且修为暴增,一切皆赖那枚回天丹之功。 品次达到八品的丹药,药效妙不可言,几乎无副作用,属于可遇而不可求的宝物,没想到雨寻烟竟毫不犹豫的给千亦服下。 千亦有些心疼,不说自己被残夜折腾了十四年,洗髓伐骨无数次,身体早已无垢,就算没有,自己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浪费一颗如此妙丹? 只是丹药已吐不出来,千亦听了后,沉默不语。 君慎独说笑了几句,去自己房间歇下,雨寻烟也拿了问花剑离开,千亦在床上静躺了一个多时辰,感受着身体的恢复。 一个多时辰后,千亦起身,已没了刚醒时的疼痛,只是身子依旧无力。没有打扰别人,千亦从天鸿刀里拿出一身青衣穿上,理了理床铺,拿起天鸿刀,揪着懒懒,下山去了。 刚出界门,又遇到一个睡在青石上的男子。 倒不是昨日的邋遢大叔,而是一个衣冠楚楚的天工宫教习。 千亦出来时,他躺在青石上睡得“呼天抢地”,等千亦看他时,他瞬间站起变得神采奕奕,仿佛根本没人在那青石上睡觉一样。 千亦也不在意,他早发现有容国院的教习都放荡不羁,很干脆的问后者想考什么。 天工宫的教习当然是考天工宫的东西,那教习不紧不慢的念了一大堆关于法宝起源、发展、辉煌、没落、再辉煌的事,语调平缓沉闷,属于一听就让人昏昏欲睡的那种,不过千亦听得很认真,至少眸光平静,没有丝毫睡意。 念了两三炷香时间,那教习终于合上手中的书卷,一挥袖子,扔出两人来高的一堆石头,有大有小,奇形怪状,约莫上千来块,道:“你若选出最好的一块石料,今天的天工课可以不去。” 倘若没听那教习之前的一大段话,千亦也毫无头绪,好在他刚才听了,而且听得很仔细,所以对夹杂在大段历史中辨材的方法也记在了心里,再来挑选,虽然耗时不少,总算选了出来。 …… 从醒来到南城街,从昨晚到现在,遇到的事不多,但没一件是常人能做的,听到老者这么问,千亦只道:“遇到些事耽误了,身体有些不适,所以来迟。” 众人听了,不用老者再说,纷纷劝千亦回去休息,说身体要紧,只有小神医你身体好了,才能给我们看病啊。 还是老者久经世事,看到了人群中几个沉默不语的人,道:“大家没什么大病的,都先回去,耽搁个一下午一晚上没什么事儿,病重的留下,就先辛苦小神医了。” 如此一说,众人自然同意,纷纷向千亦道别离开,只留少数几个病重的。 千亦看着说说笑笑四散而去的众人,方才还有些隐隐作痛的伤忽然便不痛了,百味混杂的空气也清新许多,望了望灿烂的日头,不知对谁而说:“走吧。” 青衣如柳,随风轻去。 第七十六章 南城街的风(一) 南城街,弘仁医馆。 一炷香以前,一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药童“砰”一声栽倒在门槛,口吐白沫,翻着白眼大喊:“不好了!不好了!吴先生,他们、他们杀来了!” 这两日无病可看的银针吴,除了喝茶喝到走路都叮当水响外,便是坐在窗前等待,早就发了霉,听到药童急急忙忙的跑来,还以为是沥血殿已将那小畜生的人头摘下,激动得拍案而起,正准备询问,结果话没出口就成了淋漓冷汗: “你、你说什么?!” 那药童在门槛上死命喘气:“吴先生,他们杀来了!” “他们是谁?为何而来!” “是南城街的百姓啊!” 至于为何,药童没回答,屋里如被猫杀进窝的耗子一般逃窜的郎中已经用行动回答了一切。 这世间最有理由杀他银针吴,而他最没理由反对的就是南城街的百姓。 从他开医馆以来,直接间接不知杀了多少百姓,又贪墨了多少银两,真按鸿国律法来,纵使一百个他也不够杀,但凭借着和周府的关系,以及各方的打点,他走得顺风顺水,老神在在。 他想过有一天会因为势力的争夺而死,也想过被大人物拿去牺牲掉,可他从未想过会被贱民群殴致死。 一时间,那些他曾嗤之以鼻的百姓杀官放火,屠戮地方豪强的事,一一涌上心里,如隆冬腊月的寒冰,让他的心越来越冷。 “怎么会、怎么会呢?”银针吴喃喃自语。 虽然他极不愿意承认,心中也极度愤怒不屑,但他很清楚,如果自己真对上这群贱民,绝对死得渣都不剩。 恍然间似乎他已听到百姓的喊杀声,脚步不由自主的往后退。 银针吴再不迟疑,他转身冲向后堂,以常人无法想象的矫健身姿离去,又以极快的速度翻找出细软贵重之物,打了个包,总共不过数十息时间,已从后门远遁而去。 …… 同是南城街,十字街口,一片祥和。 景色一如昨昔,老柳树在阳光下慵懒伸腰,行人走走停停,四处观看,商贩们拿出食盒,随意寻一处歇脚地开始吃饭,几只春燕翩跹清鸣,从几根绿丝绦间飞过,消失在屋檐椽角。 无人知道少女方才冲动的三街怒行,已吓得弘仁医馆猢狲尽散,而银针吴则带着满腔愤懑和仇恨离去。 南城街渐渐剥去余寒的春风开始吹来花香,吹来蝉鸣。 千亦看完了几个病人,一旁的奈若早已拿出食盒。 少女没再像之前一般低着头,脸色也恢复了正常,微笑的看着千亦,递过食盒。 经过一上午时间,千亦的伤已好了大半,魂念也恢复了些许,虽然用于战斗还捉襟见肘,但热热饭菜什么的倒是无碍,接到手中,热气便从食盒中徐徐升起。 奈若的目光都落在千亦的脸色上,咬了咬嘴唇,还是出言问道:“千亦,你昨天没事吧?” 千亦正把两个食盒的饭菜混匀,告诉少女以后不用专门给自己做饭菜,不过少女显然没听进去。 事情的详细肯定不能告诉奈若,千亦不通世故,但不是傻子,关乎七级浮屠,能不透露便绝不多言。 看了看奈若关切的模样,千亦只道:“与人斗法,受伤了。” “啊?”奈若一惊,“伤得重不重?有没有事?” 千亦摇摇头,能来,能看病,自然是没什么大事。 奈若也发现自己方才的反应似乎过于激动了些,不自觉间头又悄悄低落下来。 千亦把热好的饭菜递给奈若,同时看了懒懒几眼,本还有些担心吃饭前要来一场人狗大战,不料小白狗一反常态,依旧趴在柳树枝上酣睡,没有半点夺食的意思。 心中有些诧异,千亦以为懒懒终于良心发现,知道自己受了伤需要营养,正欣慰时,小白狗忽然“噌”一下从树枝上站起,昂首望向街道的某一处。 千亦循着懒懒的目光望去,人影稀疏的街上,几抹倩影鹤立而出,当先一人,正是昨日前来感谢的玉生烟。 女子没有驾着车辇,身旁也没有周大公子,只带了两个丫鬟。 千亦的目光落在女子手里提的食盒上,神色一变,正要起身,但毕竟受了伤,力还未从脚下传至身上,懒懒已化作一道白光飞扑而去。 玉生烟看见千亦,正是笑靥如花,娴静端庄。 昨日她令丫鬟给千亦送饭菜,满以为会得到千亦的赞扬,谁料丫鬟回来却告诉她,饭菜被狗吃了。 这不是脏话,而是真的被狗吃了。 丫鬟说她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只小白狗已扑过来夺走了饭菜。玉生烟听了直磨小虎牙,心中认定是千亦故意为之,为了不欠自己人情。 可是,自己就这般令人讨厌么?辗转良久的玉生烟终于决定亲自给千亦送饭,她倒想看看少年是如何令一只狗夺走食盒的。 然后,她看到了——一道白光急速在眼中放大,未等她花容失色,那白光已从眼前消失,随后手里一空,再看时,自己辛辛苦苦做好的饭菜已在被一只小白狗按翻在桌,当街“糟蹋”起来。 一名丫鬟急的跳了起来,指着懒懒道:“小姐,就是它!就是它!昨天抢饭的就是那只小狗!” 后面的话都不必说了,有了如此尴尬的见面,加上千亦惜字如金,女子恨恨的看了千亦一眼,转身就走,两名丫鬟也满脸的“不识抬举”,冷哼一声离去。 千亦看着一旁大快朵颐的懒懒,摇摇头,不知是喜是忧。 …… 下午的病人不多,有了老者上午的一番话,整整两个时辰,千亦就看了十来人。 奈若卖完了小车里的菜,收拾了一下,准备离开,千亦看了看天色,想到昨日让老者久等,也起身道别,准备去沁香河下棋。 就在这时,天色忽然一暗,一朵乌云遮去夕阳,南城街涌来一股狂风。 风不寒,还带着春日的温暖,然而落在身上,却没由得一阵刺骨之感。 第七十七章 南城街的风(二) 千亦绕了远。 路上听两个书生说晚上沁香河有灯会,河边已开始布置,一些才子名媛都聚在栖霞亭赋诗助兴,一时来了兴趣,便跟着二人到了河边。 他倒不是喜欢凑热闹,只是眼下无事,棋局又在河边,所以顺便看看,并不一定要看到谁谁在赋诗,谁谁在舞袖,纯粹兴之所至,想见识见识。 沁香河果然与往日不同。 桃花漫落,将河水浸得幽香馥郁之余,河面也变得锦浪迭起,画舫停在河岸,便真如停在了画中,两岸悬挂的花灯未亮,然则偶尔从画舫里荡漾出的笛清萧咽,霓裳霞披,都与斜阳将花灯点得醉人。 千亦不自觉间,已从原本的随意看看,变成目光流连。 生活本就是行走在忙碌和收获美之间,他现在空闲不少,自然便多收获些。 少年顾步缓行,就这般,碰在一个人的身上。 这人穿着官差的服饰,腰间挎着一把朴刀,神情倒很和蔼,对千亦笑了笑道:“这边花灯还没挂完,小哥请绕一绕。” 千亦闻言回眸,果见几人正忙着挂花灯,告罪一声,便往旁边的街巷走去。 在千亦看不见的身后,那官差打扮的人忽然一笑,斜阳尽被他挡在阴影里。 在那官差看不见的前方,千亦轻轻皱起眉头。 天鸿刀静默依旧,但和天鸿刀紧贴的千亦却感受到极细微的铮鸣。 那官差掩饰得很好,无论表情还是事情,只是再好,眼中的杀机却依旧在,因为发乎内心,所以无所遁形。 千亦杀了那多妖魔和人,也被杀了太多次,即便天鸿刀没有反应,他凭借直觉也能察觉。 那官差的杀机很显然,不是高手,千亦连目光也懒得在他身上停留,只是——为什么?他为什么想杀自己? 千亦走进第二条街巷。 这条街与别处相比没什么异常,人来人往,行人各自做着各自的事,商贩也忙着叫卖招揽生意,争着早些收工。 千亦站在街口静静看了片刻,随后他迈步前行。 就在这时,街巷的一个胡同里,一道跌跌撞撞的身影冲了出来,他捧着鲜红的胸口,快要翻白的眼珠努力从额头流下的血水中辨认方向,随后,他看到了千亦。 有些意外,没有惊喜,松了口气。 男子朝着千亦指出一个方向,大口大口的咳着血水道:“救那女……” 后面的话他再也没办法说出,因为原本平静的长街骤然射出六道银光,分别来自于书生的扇子,农夫的锄头,挑夫的扁担,泼妇的手绢,小孩的糖人,老者的拐杖。 六道银光出现的刹那,已封死千亦能逃生的所有方向,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千亦。 其中一道银光破开男子的胸膛,红花在他和千亦之间绽放,染红一切,比残阳还如血。 …… 与此同时,南城街某处不为人知的阴暗地牢。 银针吴拿着自己的红泥茶壶,坐在太师椅上,悠悠然呷了一口,这才把目光落向身前五花大绑皮开肉绽的男子身上。 只有两盏油灯的地牢有些阴暗,加上男子蓄着络腮胡,所以看不太清后者的表情。 不过银针吴并不在意,这个一天前还满脸孤傲,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男子,此际生死便在自己一念之间,无论后者什么表情,他都很兴奋。 起身走到男子跟前,银针吴得意洋洋的把脚伸去,撩起男子的下巴:“把头抬起来。” 男子沉默着,银针吴自然也没撩动,脚像是撩在一块坚硬的岩石。 银针吴冷冷的看了男子一眼,转身端起桌上沏茶的沸水,照着男子身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便倒了下去。 “嘶!” 一股皮肉被煮熟烫烂的气味升起,被死死困住的男子也剧烈的颤抖起来,然而也仅仅如此,男子连吭都没吭一声,就仿佛沸水不是倒在他身上的一样。 银针吴没有失去兴趣,反而笑得更开心,尖酸的嗓音像泡臭的酸菜在挤动:“好!果然是条汉子!有气魄!以后再有说你没资格坐杀虎帮第四总堂堂主的位置,我银针吴第一个跟他翻脸!” 地牢中一片安静,没人应和银针吴的话。 银针吴摇了摇头:“可是我就想不明白了,为什么如此铁骨铮铮的硬汉,脑子里装的却是豆腐渣,明明有康庄大道不走,偏要去刀山火海,落得如今这般下场,又能怪谁? “你说说,当初我给你银子,让你顺手杀个人,再扬个名,一石二鸟的事你偏偏不做,还派个小瘪三来羞辱我,跟我扯什么原则?他娘的混混还跟老子讲原则?!去你娘的!” 一口茶喷在男子的脸上,银针吴捋了捋袖子,平复下心情:“也罢!爷爷我左右无事,便不妨听听你这个混混的原则,说得好,指不定你兄弟就少死一个,你也能多活一会儿,如何?” 男子沉默依旧,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 银针吴冷笑一声,勾勾手指,对身后一名壮汉耳语了几句,壮汉转身走向旁边的牢房,片刻后,只听一声惨叫,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已扔到男子面前。 男子虎躯一震,身上的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隆起,仿佛被愤怒填满! 就在这时,又是一声惨叫传来,第二颗人头被抛了过来,男子急忙大吼:“住手!” 银针吴却理也不理,慢悠悠的喝茶,不多时,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头颅接连滚到了男子身前。 看着跟自己走南闯北的弟兄只剩头颅滚在地上,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男子由最初的愤怒到悲伤,到放声大笑,到双目噙泪,再到平静异常。 银针吴俯视着双眼通红的男子,心中升起巨大的快感,直觉百骸全疏,神清气爽:“看看!看看!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早说话不就行了,非要害死这么多人才开口,原本他们都可以不用死的,却因为你的顽固,你的无知,你可笑的坚持,白白送掉性命。哎呀呀,究竟是何苦呢?” 男子双目噙满虎泪,他看着银针吴,没有回答,反问: “你真想知道?” 随后动了动嘴唇,银针吴没听清,不由自主的向前靠近了一步,这时,男子忽然以猎豹扑食般的速度挣脱绳索,一口咬在银针吴的耳朵上,甩头一扯,银针吴顿时发出杀猪般的惨嚎,右耳处鲜血直流,猩红一片! 男子用尽全力的咀嚼着那只耳朵,大笑道: “原则是讲给人的,你这个畜生也配听?!” 第七十八章 南城街的风(三) 六子这一生便如他胸前极力绽放的血红。 眼也迷,世界也迷。 涣散的瞳孔里开始飞速倒放一生的残章,童年、少年、如今……第一个出现的人却不是母亲,也不是如大哥一样照顾他的大胡子,而是他恨了一辈子的男人。 那个赌博成性,输了家财输田产,输了田产输宅邸,输了宅邸输妻妾,最后连自己这个儿子也想拿去做赌注。 十岁的六子看着母亲悬梁自尽,永不瞑目的表情,他终于对那个男人举起菜刀。 血影飞溅,六子连看也不看,扔下菜刀就跑,连夜跑到另一座城池,从此以后,世间没了陈留,只剩六子。 六子沿街乞讨,和一群乞丐周旋保命,偶尔也偷鸡杀狗,摸人钱袋。 世人只知济州城多了个小地痞小毛贼,却不知他也曾是富贵子弟。 终于有一次,他摸人钱袋不成,被人当场抓住,扭送官府,又随之查出他的真实身份和弑父之事,他的命运似乎只剩“秋后问斩”四字。 只有十五岁的六子对死亡并不畏惧,因为连活着都如此辛苦,死又能可怕到哪里去? 不知生之幸,何哀死之苦? 直到他原来所在的小城数百乡亲联袂替他求情,在官府门前长跪不起时,他才知道,生死的区别不在于苦不苦,而在于需不需要。换言之,你活着对别人有意义,还是死了意义更多。 可乡亲们毕竟没成功,等待他的是一顿断头饭。 如果没经历众相邻为他求情的事,六子会觉得无所谓,甚至挺高兴终于能好吃好喝一顿,可经历之后,他不想吃了,因为再好也是最后一餐。 就在六子凄凄惶惶之时,脚下忽然传来一阵震动,一个压低的声音低吼:“把你的屁股蛋子给老子挪一边去!” 这就是大胡子了。 大胡子带着一帮人,连夜挖了一个地道,救走了六子。 离开之前,六子看到狱卒看到了他,然而狱卒什么也没说,只朝他淡淡一笑。 六子跟着这群人去了京都,大胡子告诉他们那儿的妞屁股圆**大,黄金随便拿。 对此,六子其实不那么在意,他看着男人的背影,默默告诉自己,以后命就是他的了。 在京都的日子过得很快,虽然外面战火连天,妖魔四起,但他一个混混根本操心不到这些,他操心的是如何吃好喝好,如何给大胡子多争些功劳。 就这般,三年过去了。六子几乎已忘了曾有个叫做陈留的孩童,等到他再记起时,已到了永远沉睡之前的那个瞬间。 大胡子受一个进入秘堂深造的少年托付,保护一个叫奈若的女娃娃,六子好几个兄弟轮到第一天,本以为是饭前的散步闲逛,谁知第一天就出了事。一大群兵卒冲了出来,掳走奈若,几个兄弟也当场被砍杀,他拼死冲出,想告诉大哥自己把事儿办砸了。 但他撑不到那个时候了,连续的狂奔让血流加剧,他已分辨不清方向,最后,他在意识快要被剥夺之前,看到了那个白衣少年,或许,他有办法吧。 六子说出三个字,胸前忽然绽放出一道绚丽无比的血花,他闭上了眼—— 这一生,总算被人需要过,希望也须要过。 …… 千亦看着眼前的男子生气尽失,眸光沉了下去。 男子很陌生,千亦能肯定不认识后者,但很显然,男子认识自己。 事情变得诡异起来,先是有人想杀自己,接着一个陌生男子跑来给自己报信,口中说着“救那女”,话未说完便被杀死。一时凌乱而毫无头绪的信息涌入,千亦也皱了眉。 这似乎不是一个该思考问题的时候,因为六道银光已近在咫尺,青衣浮动,锋芒之利割得肌肤生疼。 然而,千亦却仿佛什么也没看到,依旧前行着,刀也不曾出鞘。 肩上的懒懒站了起来,像是睡得太久,于是慵懒伸腰,张大嘴深深的吸气,吸到小肚子圆圆鼓起,随后—— 轰隆! 一片炸响!方圆十丈内的围墙屋宇巨木,统统连根拔起,像是劣质草纸糊的玩具,瞬间变作碎屑,倒飞而出! 六道银光也如断线的纸鸢,连同着周遭百姓,俱被砸飞。废墟中,千亦终于发现,之前来来往往的百姓赫然都是机关兽所变,无一人是活物! 而在街道的西边的一处院落,千亦嗅到了一丝极淡极浓的血腥之气。千亦脸色一变,快步朝宅院走去,推开紧闭的大门,里面赫然堆满了尸体,男女老少,行人商贾,正是之前机关兽伪装的百姓。 为了杀自己一人,竟然将满街的行人商贩全部杀害! 千亦在门口怔了半晌,随后转身说出一个字:“起!” 已化作三丈雪兽的懒懒,蓝眸如电,微一振翅,便将千亦托举在空中。 千亦举目四望,很快,他明白那个陌生男人说“救那女”是什么意思。一个胡同里,奈若正被一群彪形大汉抓住,身上死死护住的衣衫已变成一根根布条。 千亦目光沉如渊海,没有说话,下一刻,身形已出现在众人面前。 众人没看到千亦,因为他们的目光都被骤然出现的三丈巨兽所吸引,脸上的淫笑顿时僵住,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只觉自己已飞了起来,直到看见旁边头颅飞起的同伴,他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一切都晚了。 鲜血喷涌,人头落地。 千亦在血染长空的时候走到奈若身前,取出一件衣衫递了过去,少女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不知是因那群恶汉带给她的恐惧,还是因懒懒如踩蝼蚁一般杀人令她害怕。 好在她还认识千亦,颤抖着接过衣衫,遮住自己裸.露的如雪肌肤。 忽然,少女惊叫着站了起来,无比慌张的向外跑去。 “娘亲!” 千亦一把拦住少女,落在懒懒身上,目光沉着:“走!” 懒懒迎风振翅,若一道飞矢,直冲天际。 第七十九章 南城街的风(四) 永安城,南山山麓,残阳断处。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疮痍,狼藉满野。 少女起早贪黑,静心呵护的庄稼已如一张张被顽童蹂躏过的宣纸,变得支离破碎,所有的菜所有的粮食作物都被连根拔起,变成五六七八片,随意扔在地里。 仅是如此,破坏庄稼的人似乎还不放心,又用犁车犁了几遍,最后点了一把火,确保庄稼无可活,也无可用。 点火人就围在火堆边,有说有笑,拿着棍子烤鸡肉吃。 千亦分明从奈若眼中看到的心痛,但少女一个字也没说,紧抿着嘴唇,目光盯着庄稼后的一座农家小院。 两人一兽落入院中,四周低矮的篱笆已瘫倒在地,上面编织的花环也零落成泥,左侧的鸡棚大开着,没有鸡,只有鸡挣扎时留下的一圈鸡毛,东厨厨墙外堆积的柴薪已被搬走大半,从地上掉落的柴火来看,正是延伸向被火烧毁的庄稼。 然而这都不是主要的,那群放火人似乎上了瘾,放火烧毁庄稼不够,小院也点了一把火。 好在千亦来得及时,火势刚起,并不算大,懒懒张口一吸,再猛然一吹,本该借风而涨的大火却如被迎头泼了冷水,扑腾片刻,便化作数股黑烟消散。 奈若根本没管火起火灭,在落地的瞬间,她已大叫着冲了进去:“娘!娘!……” 屋里没人回应,只有一个憔悴的妇人昏倒在地。 千亦随之而入,进门时便闻到一股恶臭,不是焦糊味,而是如污水泡了数年的破鸡蛋被人捞起来时的臭味,令人闻之作呕。 而这臭味,正是从昏倒的妇人身上发出。 千亦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看过一眼,他自然知道妇人还没有死,而这臭味则属于一种叫“贞烈丸”的毒药! 在龙城谷时,老郎中曾和千亦讲过民间的一种毒,唤作贞烈丸,女子被人侵害,无力反抗时,服下贞烈丸,当即昏迷,从口鼻下阴等处释放剧烈的恶臭,直到七日后方才停歇,转而变得通体清香,但此时,服药者已气绝身亡。 这种贞烈丸本是一个奇人制造“七日清香丸”,想将体内的污垢用七天排尽,随后清风徐来,香气缭绕。 他的确是成功了,只是除垢之后,命也除没了。 这种药丸无疑成了废药,但因一名女子成功凭借此药保住贞洁,又满身清香离世,后来反倒成了许多大家闺秀的必备之药,一旦清白难保,便服此药保住名节。 千亦没见过服用贞烈丸的病人,但和千亦提起此物的老郎中见过,细说了症状和臭味,千亦听过一遍,就记在心中。 正思索贞烈丸的破解之法时,奈若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千亦,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娘吧!只要你救我娘,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求你了!……” 少女一番动作,让千亦猝不及防,赶紧去扶,少女却倔强的跪着:“……我做牛做马做丫鬟,什么都愿意,只求你救救我娘……” 可怜千亦十七年何曾见过这等阵仗,脸色虽然镇静依旧,心里却满是急切,一用力把少女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回天丹确实不愧为八品妙丹的顶级丹药,千亦此时伤势基本痊愈,用力也不觉疼痛。 “我会尽力的。”千亦总算想起用话语安慰少女,极认真的承诺。 奈若依旧梨花带雨,神情悲恸,她显然也知道母亲服用的是什么药丸,弟弟去秘堂她没哭,辛辛苦苦种的庄稼被毁她没哭,见到母亲昏倒在地的那一刻,她的世界终于决堤,只有听到耳边的少年坚定的回答时,才唤醒些微神智。 千亦给奈若扎了几针,扶着少女在一张小凳上坐下,随后用银针封住奈若母亲身体的各穴,恶臭随之消失。 贞烈丸七日除臭,不但身体的污垢随臭味流走,精元更是流了个干净,第一步自然是锁住精元。 门口忽然一暗,懒懒走到近前,千亦回头看了懒懒一眼,懒懒挥舞着爪子,似乎有什么脏东西玷污了它的爪子。 千亦知道懒懒已将外面放火的几人杀了,没有吭声,淡淡叹了一口气,把奈若的母亲抱起来放在懒懒身上,随后扶着奈若,三人一兽,腾空而起。 略微沉吟后,道:“去济世医馆。” …… 济世医馆一片冷清。 不知是因夕阳沉落,还是这几日病人都被千亦看了去,只有一两盏微灯在屋里闪烁。 千亦让懒懒变回原本模样,随后抱着奈若的母亲,和奈若一起往里走。 在来的路上,千亦已经想明白是谁向自己出手。 其实很好想,他若死了,南城街无人看病,主要的获利人自然便是银针吴。只是银针吴三番五次来挑衅阻挠,都被他随手破解,所以未曾将这个跳梁小丑放在眼中,不想竟酿成如此大错! 一直以来,千亦对瞄准自己的攻击和谩骂,只要不太过分,都不会放在心上,可他没料到,银针吴已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连和自己认识不过几日的少女也不放过,若不是那个报信的男子,奈若母女两人定然逃不过凄惨而死的结局,届时,自己又会是如何的伤怀。 好在此刻还有机会挽救,奈若的母亲情况并不复杂,封住精元后,下一步只要固本培元,再解除贞烈丸的药性即可。 千亦在来时已探明贞烈丸的成分,只需借助一些贵重药材便能解毒,想来想去,能帮他弄到这些药材的,只有济世医馆了。 千亦推门而入,没看到赵以任,一个妇人举着把剪刀迎了上来。 妇人旁边还站着一个丫鬟,也是满脸的畏惧和警惕。两人战战兢兢的看着他:“你、你……” 千亦看了两人一眼,没有说话,将奈若的母亲放在床上,随后找来纸笔,飞快的写出几份药材,递给二人:“有这几味药么?” 见两人怔然看着自己,千亦把这些天赚的银子还有最初剩下的十两全部掏了出来,递了过去:“麻烦了。” 那妇人看了看千亦,又看看千亦手中的银子,高举的剪刀终于缓缓放下,眼中泛着盈盈泪花:“原来你不是……妾身失礼了,想必小兄弟便是‘白衣神针’了,这几天常听夫君提起你。” 丫鬟却是惊讶出声:“啊!你就是那个抢老爷生意的……” “芍药!” 妇人蹙眉轻斥,“快给小神医抓药!” “哼!我才不去,就是因为他,老爷才被那群人……” “芍药!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见夫人发火,丫鬟这才悻悻住口,恨恨看了千亦一眼,一把扯过千亦手中的单子,去抓药了。 千亦看着两人,不必问,显然济世医馆的人都被抓了。 抓人者,银针吴。 千亦没有多说话,嘱咐奈若照看好母亲,随后问那妇人:“夫人可会熬药?” “略懂。” 千亦点点头,将几味药的熬制方法和服用之法写在纸上,递给妇人,又把懒懒扔在桌上,然后开始裹袖绑腿。 末了,只带着天鸿刀,往外走去。 妇人和奈若看着他的背影,同时问道:“你去哪儿?” 少年没回头,声音一如他永远平静的脸: “我去杀人。” 第八十章 一夜鱼龙舞(一) 花灯如火,烟火如荼。 天际霞云尚未燃作灰烬,沁香河已在佳人才子步入之际,完成点睛之笔,化舞鱼龙。 三步一舫,十步一亭,诗词互答,长歌相竞。 渐起辉煌的两岸,落英缤纷,人潮涌动,不时传来的欢笑声和叫好声也都浸满了香气。 整个沁香河一片热闹,舞动天册三十八年的第一场繁华。 银针吴独自揽下六船连舫,端着红泥茶壶,翘着二郎腿,坐于船头,看腻了才子吟诗作对,便看名妓轻歌曼舞,轻歌曼舞也腻了,便听凤箫龙鼓,再不就与对船的美人调笑几句,吃吃豆腐,呷呷茶,虽然六船连舫中坐的全是彪形大汉,也没打搅到他的雅兴,一个人在那儿摇头晃脑,优哉游哉。 唔……济世医馆的赵以任,杀虎帮的大胡子,菜摊上的小女娃…… 银针吴在心里默念着这些名字,不时点头,又摇着头,似有些惋惜的叹了口气,这些人本来都能为他所用,却因一个不知死活的小子和自己作对,如今尸骨无存,又能怪得了谁? 银针吴呷着茶,大有“一壶在手,天下我有”的寂寞,他已然没考虑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子,沥血殿出手,断无失败的可能,只是早知周少爷也和这小子有过节,何至于花万两黄金,一百鼎炉,去买这么一颗破烂人头? 亏了亏了,银针吴叹着气。 不过总的来说,所有的麻烦和刺头都解决了,尽管过程费了点事儿,破了些财,结果倒差强人意。 抬头看了看天色,银针吴盘算着再听听诗词,看看歌舞,玩耍一两个时辰,回去时赵以任也该把祖传秘方交代了。 想着明天又是财源广进的日子,银针吴不由得开始哼起歌来。 忽然,眼前一暗,一道肥胖身影落下水来。银针吴乜斜着眼扫了一下,没有在意,只当是某个被同伴推攘下水的倒霉蛋,不过很快,他发现自己错了,那胖子落水不但没发出“噗通”的响声,反而如剑锋震吟,“嗡”一声轻响,却是点在一根竹篙上飘了过来,而那方向,正是往自己这里。 银针吴不由自主的捏紧了手里的红泥茶壶,强忍着砸过去然后转身逃跑的冲动,往后看了看满船的大汉,尽管这些人只有这一晚上归他管,但不妨碍他底气足了许多,于是强自镇定,嗤笑这胖子真像一只扒了翅膀的肥鹌鹑。 轰隆! 肥鹌鹑落在银针吴的六船连舫上,如一颗巨石般轰然砸落,船体骤然倾斜,浪花伴着落花惊溅四起,银针吴像锅里翻炒的蚂蚱一样,顿时不受控制的飞了出去。 好在肥鹌鹑似乎并不是要银针吴的命,在银针吴尖叫连连的时候一把拎住他的后领,像抓着小鸡崽儿一样把银针吴扔回到太师椅上。 六船连舫重新回到水面,肥鹌鹑拨了拨微湿的头发,走到已入落汤鸡的银针吴跟前,咧嘴一笑:“嘿嘿,吴先生,韩某人来和你商量个事儿!” 银针吴惊魂未定,一副被蹂.躏了千百回的凄惨样,在晚风中瑟瑟发抖,过了半晌才颤抖着出声:“什、什么事儿?” “韩某人来和你商量你的小命儿值几个钱。” 银针吴抬眼看着自称韩某人的胖子,又听着身后众人因方才那一砸乱作一团的惨叫,神色更凄惨了几分:“你是来……杀我的?” 姓韩的胖子笑得更欢:“吴先生说笑了,韩某人若要杀你,怎会有机会让你说话?” “那你来做什么?”银针吴松了口气,只要不是来杀自己的就好办。 “韩某人方才已说了,来和吴先生算算你的小命值多少钱。” 银针吴打了激灵,看向两岸对眼前一幕熟视无睹的百姓,心中寒气升起—— 他已知道胖子是谁,只是、难道:“还有人想杀我?” 姓韩的胖子赞许的点点头,似乎在说你还不算蠢到无药可救,负手踱了两步:“这么说吧,你给我们说的那个少年,不是凡人。” 银针吴一怔,还没开口,又听道:“不仅不是,而且大部分修行者都不是他对手。” 银针吴忽然心乱如麻,冷汗浃背:“那、那怎么办?” 姓韩的胖子转身一笑:“还能怎么办,当然找一个比他更厉害的人把他杀了就是,比如说——我。只是吴先生,我得再次告诉你,今夜我是来与你谈你的小命值多少钱的。” …… 千亦走在南城街上,天色已暗了下来。 街道两边的院落一片寂静,本该亮着的灯光和人影都被沁香河吸引了去。 清冷的街道,千亦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不知谁家院里的犬吠。 忽然想起初到江陵的那一夜,那一夜,自己也是在寂静的夜色中行走,只是不同的是,那一次是送信,这一次是杀人。 对于杀人,千亦在三岁时便已麻木,后来在龙城谷又杀过不少堕入魔道、叛入妖族的人,看着或狰狞或平和的生命在自己眼前逝去,反而麻木的心变得慎重起来。 正是因为太容易剥夺,所以才愈发不肯出刀。 庭下雀说,一个人犯错,即是众生在犯错。 残夜说,去他娘的,该杀就杀,有什么想法杀完再说。 千亦决定今晚按残夜的话行事,虽然他伤势刚刚好,实力不到往日的十分之一,但杀几个凡人,几十个凡人,并无大碍。 心中泛起些微的碎念,千亦已到了弘仁医馆。 医馆是如之前任何一个院落的寂寞,但千亦却皱起眉,尚在一里外,千亦便皱着眉,因为一股浓郁的血腥气从这里传来。 千亦推门而入,在黑暗中像是有指引一般,穿过中堂,掀起帷幕,斜入庭院,走进一间柴房,直到一堵洒着零星月光的木墙才停下,随后,抬脚一踹—— 轰隆! 一个大汉惨叫着和木屑倒栽下去,滚落十数个阶梯,最后隐没在手中的斧头飞起砸落的瞬间。 千亦像是没有看到这一幕,一步步下阶梯而去。 地牢中已有人听到动静,举着火把、斧头、朴刀冲了出来。 两名大汉看着地上被开了瓢的同伴,对视一眼,举着斧头同时冲了过来。 千亦没有出刀,猛然一个大踏步,宛如猛虎下山一般冲出,同时双拳直捣心窝! 轰! 千亦落在了地上,两名大汉镶在了墙上。 斧头呼啸着远去,千亦弹指震碎迎面斩来的朴刀,一记肘击,直接将大汉打穿到另一堵墙后。 四拥而上的大汉,千亦看也不曾看一眼,他的目光落在牢里被吊起来的一个络腮胡大汉,和昏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身上。 第八十一章 一夜鱼龙舞(二) 初到龙城谷,千亦刚开始修势,白嫩得像个小书生。 许多将士听他说是来斩妖除魔的,一个个笑得直不起腰,只当是个不知世事的小公子来边关玩耍,都劝他在城楼上看一看就赶紧回家。 十岁的千亦没答话,他用以一把九尺长的阔刀在妖潮中横劈竖斩,如激流中的礁石一般半步不退的事实,回应了龙城谷将士的嘲笑。 众人这时才发现,他们低估了这个白面少年。 千亦其实之前并不白,常年在山林中打猎种地,再白也黑得和蛮族子弟没什么区别,但后来身体变结实,残夜开始给他药浴,教他特殊的锻体方式,皮肤便愈来愈白,每天都有污垢自身体脱落,一年后,便通体莹白,宛如初生婴儿一般,无尘无垢。 同时,千亦积累下的身手并没有因此而减弱,反而突飞猛进,加之残夜有意无意的引导,十岁时,虽不曾开始修势,已手断金石,力可开碑!放在凡间江湖,便是最一流的武林高手。 后来常常用刀,别人都忘了他身手一流的事,但他没忘,今夜死去和即将死去的人,也不会忘。 他刀在腰际,一刀未出,不是因为对手不配,也不是因为修道者不得杀戮凡人的不成文之规,而是拳拳到肉的杀人,更能宣泄少年心中的愤怒! 少年平静的眼眸中正藏着滔天怒火! …… “呜——” 千亦凌空扫腿,宛如一根抡圆的铁棍,几名大汉只觉疾风扑面,随后头骨碎裂的声音传来,下一刻,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不知了。 叮铃哐当! 刀斧落了一地。 千亦拾起两把朴刀,飞掷过去,将吊着的二人放下。 这二人分别是杀虎帮的大胡子和济世医馆的赵以任,本来与千亦没什么关系,只不过一个没有接银针吴杀千亦的活儿,一个帮千亦正了名,便落得如此下场。 地牢中除去二人,还有一颗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和众多昏迷的囚犯,在最里面的一间,两名妙龄少女被剥得精光,手脚被用铁钉钉死在桌板,几个大汉还在她们身上耸动狞笑。 看到这一幕,千亦忽然明白这世间为何会有贞烈丸的存在,为何许多不合理的行为成了最合理的判断。 几名还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见千亦出现,破口大骂,其中一人提起自己的鞋超千亦脸扔去。 草鞋飞驰—— 扔出的鞋被扔了回去,只是来时缓慢的翻着跟头,去时宛如飞矢! “噗嗤!” 血花四溅,大汉怒骂的表情还在脸上,然而头颅已飞了起来。 在这只鞋被扔回的瞬间,一道身影几乎同时射来,并不大的两只白手捏住其中两名大汉的脖子,却如铁钳一般坚硬,“咔嚓”一声脆响隐没在土墙坍塌的轰鸣。 兔起鹘落之间,狞笑怒骂的大汉已死去三人,剩下一人脸色刚刚从戏谑转为惊恐,便被迅疾无比的一脚钉死在地上。 头上缓缓蒸腾起一股白气,千亦的目光落在两名少女身上,少女闭着眼眸,脸上满是干涸的泪痕,四肢鲜血直流。 似乎觉察到有事发生,两人睁开眼,看到了千亦。 不知是笑是哭,两名少女同时道:“求你杀了我吧。” 千亦沉默了片刻,将钉着铁钉拔了出来,封穴止血,又取出衣物给两人穿上,随即被放下的大胡子和赵以任挣脱束缚,走了过来,两人虽饱受折磨,但平日打下的基础结实,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失血过多,说话有气无力。 原本关在牢里等死的人,反倒没有受什么折磨,体力还算充沛,千亦吩咐这些人把众人带到济世医馆,随即在一张太师椅前轻嗅两下,往外走去。 大胡子看着千亦的背影,又环顾血流成河的四周,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当初没答应银针吴,看来反倒是保住了一条小命啊。 …… 出了地牢,月明星灿,晚风徐来,远处沁香河的欢闹声仍声声入耳。 千亦想起那日在南山俯瞰京都之景时,熙熙攘攘、融融泄泄的表象下,究竟还存在着多少如今日一般令人发指的事? 他只恨自己能看到数里之外的蝼蚁,却看不到咫尺之内的人心。 脚步声沙沙。 还有两条街巷。 千亦循着地牢中太师椅上的气味,一路望到了沁香河畔。 忽然,两侧胡同中涌出密集的脚步声,一群身穿黑衣的男子,高举利刃,向他斩来。 千亦看也未看,停也不停,然而但凡落到三尺以内的攻击,必定会遭到他雷霆一击! 于是,在第一把朴刀斩来的之后,街道两边的围墙便不断传来轰鸣之声,或是刀、或是剑,或是头颅、或是躯干,一个个如霹雳子一般,落在墙上便是土石飞溅。 而所有的攻击在千亦面前却如微风吹拂一般轻柔。 来者开始胆寒,开始惊叫,开始逃跑。 惨叫声四起,渐渐传到了沁香河。 一名才子负手举目,微醺着眼,正对月吟诗,忽地一股热流溅在他脸上,顿时将他的思绪打断。 才子转身大怒:“何人搅某雅兴!” 轰隆! 回应他的是一颗镶嵌在揽月台的人头,怒目圆睁,血水淋漓。 才子怔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同在揽月台的人也怔怔对视了一眼,这时,又一道血影洒来,一个紧握朴刀的手“噌”一声斩在台柱上。才子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同时两岸尖叫声四起,他如杜鹃啼血一般长吟: “杀人了!杀人了!!!” 众人四散而逃的方向,一个青衣少年逆着人流走来。 晚风潇潇,衣袂飘飘。 六船连舫上,银针吴脸色苍白无比,姓韩的胖子坐在银针吴的太师椅上,摇头笑道:“妇人之仁,妇人之仁。” . ps:欠债后,头都不敢露,码了一章才敢说句话,前天有人打赏执事了,按照之前的承诺,加更一章,算了算,我欠十五章了。嘶——顿时牙疼,过年这些天,说忙不忙,说不忙全是琐事,都是人情世故。先记着,过年那几天我尽量少出去,多码字。 第八十二章 一夜鱼龙舞(三) 如果可以,千亦不愿破坏灯会的一灯一影。 但正如韩姓胖子所感叹的,千亦如此做,其实是为了不伤及无辜。因为在人群之中动手,即便他能控制不伤及他人,对手却不一定,所以干脆先惊走众人。 逃跑的众人中,一个中年男子认出了千亦,急忙过来拉他:“小神医,杀人了!赶紧跑啊!” “咔嚓——” 千亦头也不回,忽地一伸手,中年男子的胳膊便被拧了下来。 然而鲜血四溅的场面并未发生,反而机括鸣响,一股长达三丈的流火从“中年男子”的断臂中喷出,骤然扑向千亦。 千亦单腿支撑,整个人像被当胸一踢而倒下一般,同时又飞快的旋向中年男子,双拳轰出,只听“哐”一声,中年男子胸口凹陷,倒飞而出,直接砸翻另一个魁梧大汉。 那大汉连哼也未哼一声,掀起破碎的“中年男子”便欲爬起来,但是刚爬到一半,一只鞋履便当头踏来! 哐! 大汉的头颅深陷入青石街中,四肢像抽了筋一样,毫无规律的抖动。 眼见千亦干脆利落的摧毁两只机甲兽,六船连舫上看戏的韩姓胖子笑容依旧不减,打了个响指,混在人群中逃跑的机甲兽全部不再伪装,从四面八方扑杀向千亦。 一个机甲兽张口轻斥,喷出一片冰凌,另一个机甲兽拳影漫天,掌生流火,再有机甲兽直接拔出街面的青石,朝千亦掷去……一时间,水火交融,厉啸贯耳,千亦的四面八方都被攻击包围。 看到这一幕,银针吴的脸色终于好了几分,拱手对韩姓胖子道:“仙人神机妙算,手段通天,这次就算这小子再厉害也得饮恨当场啊!” 韩姓胖子却摇了摇头:“那可未必,依韩某人看来,这少年尚未出全力。” 话音刚落,只听一阵嘈杂巨响,千亦已毫发无损的从机甲兽的包围中走了出来,身后留下一地的残肢碎甲。 韩姓胖子的笑容终于收敛了几分,眉宇间露出一丝玩味和惊讶之色。银针吴则骇然后退,指着千亦发抖:“这、这……” 倘若孙山落、雨寻烟等人在此,看到这一幕绝不会有丝毫的变色,因为连生生大阵中比这些机关兽强一百倍的五行兵,千亦都如砍瓜切菜一般轻松,这些机甲兽,即便千亦的实力不到昨日的十分之一,又能造成什么威胁? “圣人境巅峰……” 姓韩的胖子自言自语了一句,随后又是一个响指,千亦脚下应声钻出四个泥人,手握成拳,朝千亦砸去。 说是泥人,实则坚硬如铁,举手投足间都如山岳沉浮,而且与之前乱打一气的机甲兽不同,四尊泥人明显知道配合,甫一出手,便给千亦连绵不绝,避无可避的压迫。 但千亦岂是易于之辈,面对围攻,足尖轻点之际,已如游鱼戏水一般,整个人横在半空,一脚踏在后方的泥人身上,同时重拳轰向前方的泥人。 崩! 泥人攻向千亦的手臂被千亦摧枯拉朽一般轰碎,一拳结结实实印在了泥人的胸膛。 “哗!” 泥人碎成一地,韩姓胖子眉毛一挑:“王境!” 银针吴已全身发抖,他终于发现自己招惹了怎样的一个怪物,但已来不及后悔,泥人碎了又聚,聚了又碎,无数机关兽蜂拥而出,也阻挡不了那青衣少年的步伐。 这时,千亦的步子忽然一顿,急速轰出的拳停在一个惨无人色的百姓面前。 没等千亦看清后者是死是活,这一刹那的停顿,已有数道攻击交织而至!而他一旦避开,此人则必死无疑。 少年神色镇静,双眸映着花灯和月色,随即,花灯间多出一道白光,如月色的骤然挥洒,又如寒风的奄忽凛冽! 一道刀光在机甲兽中绽放,朴实无华,却似极尽璀璨。 下一刻,刀在鞘中,千亦已将那百姓接了过来。 不出意料,这人身体还是热的,却早已没了呼吸,他的后心被剜了一个拳头大的血洞,鲜血还在不住的往外流。 这时,不远处逃窜的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尖叫:“小神医杀人了!小神医杀人了!” 似乎怕众人听不明白,又转而叫道:“白衣神针杀人了!白衣神针杀人了!” “十字街口的白衣神针杀人了!” “他是妖怪,吃人心!喝人血!妖怪杀人了!” …… 恐慌瞬间在人群中蔓延,原本只知道逃跑的众人,听见这一声,都不由自主的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正看到满地残肢碎肉,还有千亦手中的被剜去心脏的尸体。 “啊!” 一声声尖叫将这年第一场繁华彻底变作了惊恐,百姓惊惶一片,争先恐后的往远处逃。 千亦对此只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早体会到积毁销骨,众口铄金的可怕,之所以没在第一个人喊时动手,便是想听还有几人再喊。 如今他知道了,一共四人,正是前些天诬陷自己医死人的几个药童。 没有考虑太多,千亦不想再放任下一个银针吴出现。 少年提刀往回走去。 即便是隐藏在千万人中,可既然出声,既然做出毁坏他人名誉的事,便须承担此因带来的果。 四颗头颅飞起,千亦一身青衣,纤尘不染。 回到沁香河畔,数十息前还热闹欢腾的长河,已只剩两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藏在水中偷看,一个藏在机甲冷笑的人。 韩姓胖子动动胳膊,挥舞了两下手中的盾牌和巨斧,笑着看向千亦:“竟还是低估你了,不过再低估,韩某人这把斧子也会把它变成高估!” 说罢,全身机甲的胖子猛地一蹲身,整座连舫如水下的巨妖扯住,瞬间便沉没下去。 “嗖!” 胖子腾空而起,双脚离船的刹那,身前已带出一股尖锐的破空声。 斧影重重,胖子怒喝一声:“给韩某人死!” 千亦在河畔动也未动,他拔出雁翎刀,随后朝急速飞来的胖子一丢。 轰隆! 浪花伴着陈年淤泥四起,胖子在接触到雁翎刀的瞬间,急冲的速度全部转而向下,一声巨响后,再看不到人影。 千亦等泥水落下,这才在河堤轻点,飘然落在连舫上,低头看着趴在船舷边,满脸污泥的银针吴,眼中映出对岸的花灯。 沉默片刻,少年开口道:“为什么这么做?” 第八十三章 一夜鱼龙舞(四) 花灯摇曳,晚风听聆,河畔落蝉轻轻。 在繁华尽去,人声尽远的寂静河中,只有染着血腥气的落花,飘洒自眼前。 听到身畔给自己带来无边恐惧和愤怒,又让自己无能为力到绝望的少年不急不缓的问出这样一句话,心绪一片空白的银针吴,在那瞬间只想到一个字,傻。 的确,在熟知这个世界和这世界规矩的人眼里,问一个十恶不赦之徒为什么要做坏事,幼稚得就如一个稚子。 但千亦不在乎。 或者说,他本身便心如稚子。 许多事他处理起来成熟稳重,实际他对人情人心的认知,依旧停留在十四年前。他直白而生硬,认真亦诚恳,便如一块落在世俗泥潭的莹玉,所以他百般新奇,又百般不适。 或许别人对一个令自己咬牙切齿,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的恶棍,只会除之而后快,但千亦愿意去问。 因为他真的不明白,也真的很想知道。 银针吴看着千亦,满是绝望恐惧不甘的双眼在发现千亦是真的认真在问这句话时,心底重新喷涌出对生的渴望,他咽了咽口水,心间无数个念头飞过,有孩提时孤苦伶仃,被老乞丐收养;有束发时老乞丐讨食不成,反被打死;也有舞象之年被一个老郎中看中,收入医馆…… 银针吴记得最后一次说实话是自己打碎了药盅,如实告诉师父,被师父吊在树上三天三夜,险些死去,而同样打碎药盅的另一个药童却因谎言平安无事,日日与众人一起来讥讽自己。 那以后,银针吴便再也不曾说过实话。 即便复述着百分之百的事实,他也会以一个表情、一个动作,将事情引向截然相反的一面。 所以,当银针吴心念流转回时,这一次他依旧不打算说实话。 艰难的挤出一个笑容,银针吴望着千亦:“不知小神医问的是什么事?” 千亦不答反问:“你做过什么恶事?” 恶事? 听到这个词眼儿,银针吴心中又泛起一阵好笑,因为和之前的“为什么”一样,只有对世事知之甚少的人才会用这样的词。 不过,银针吴并没有笑,反而想得极为认真。 他在心里快速回忆着,若真以圣贤书和鸿国律法来看,他做的恶事实在太多了。 十七岁那年,他终于知道师父收留他除了跑腿帮忙,实际是要把他练成药人,给当地一名大富治病,而他喜欢了多年的一名女子,则亲自喂下他蒙汗药,将他送入炼药池。 所幸后来师父炼药不成,反被炸死,他幸运的活了下来。 他在那个夜里,割下那女子的头颅。 同样是十七岁那年,他勾结黑道,杀了十名药童中的五个,夺了师父的医馆,剩下五人告到官府,又被他买通衙役、县丞,反将五人打入大牢。 此后,银针吴一发不可收拾。亲情、友情、爱情、师徒之情,全在他爬出炼药池的那一刻灰飞烟灭,他开始强抢民女,开始欺良霸善,开始害命谋财…… 一件件恶事做绝,他不但没受到所谓的报应,反而将医馆做到了京都城,还攀上了宁侯府周家的关系。 银针吴渐渐心安下来,四十多年的善恶,都在一次次浮于鲜血的真金白银中面目全非。 恶事? 什么是恶事? 对自己不好才是恶事! 银针吴扪心自问,他一向做事只为自己,当然不曾做过任何恶事。 于是他斩钉截铁的摇头:“小神医说笑了,小人怎敢做恶?俗话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做恶事可是要遭报应的。” 千亦看着银针吴那张信誓旦旦的脸,想到近来诸事,却一时不知敢如何开口。 其实他也不太愿用“善恶”、“对错”这样的词来询问,因为他本身便是最没资格问的人,他更愿相信因果。这世间诸多事,你只能站在某些角度上说是错的、恶的,但站在另一些角度,它却又是的对的、善的,你便凭什么站在那一方面的角度对待这事。 倘若用因果便不难解释,你杀了人,在他人心中种下恨,若此恨未能化解,你便要承受此恨结出的果。 千亦不知道银针吴此时心中想着什么,他决定换个说法: “二月初四,在你医馆门前说我是江湖骗子,随后又令别的医馆不得容我,可是你?” “小神医,你可冤枉我了!你不知道现在江湖骗子极为猖狂,医死人败坏我们医者名声不说,还害老百姓人财两空,小人我是不知小神医你的医术,才说了那些话,无心之过,无心之过啊!” “二月初五,令人装病,又令药童起哄,请来当地官员,欲置我于死地,可是你?” “绝无可能!此事我吴某半点不知情啊!居然有人敢诬陷小神医,简直十恶不赦,罪大恶极!” “那几个起哄的药童是你医馆中的,我曾见过。”千亦不动声色道。 银针吴苦笑:“这世间长得极像的人,一抓一大把,如果小神医硬要凭长得相似而说是小人医馆里的药童,小人无话可说。纵使退一万步,这药童是我医馆里的人,也不能说一定受我指使啊!” “今日,方才,从胡同中涌出,向我挥刀的黑衣人,可是你派来?” 银针吴一听,满脸的冤枉:“小神医啊,这就更无从说起了,小人方才被一个胖子挟持,本来好好在这儿听人吟诗舞歌的画舫被占了不说,小命险些还没了,那些黑衣人多半是方才被小神医抬手镇压的胖子的手下,小人还没谢小神医的救命之恩呢!” 千亦沉默了一会儿,眼眸中灯火晦暗:“如此说,这些事都和你没关系?” 银针吴拍得胸膛鼓响:“千真万确!” 沁香河再一次陷入寂静,只是与之前不同,血腥味更深了。 这时,岸边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曾与千亦对弈三局的老者和他的仆人站在岸边,身畔还有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 老者看着千亦,笑了笑:“小友何须多言,他若不承认,杀杀他,自然就承认了。” 第八十四章 花灯与流香 事情简单与否,在于如何解决。 倘若今晚之事是说书先生嘴里的一个故事,少不得听书人会怨道千亦矫情。 千亦自己也知,无论银针吴承不承认,这一刀都是要落下去的,只是他同时也清楚这一刀一旦落下,便再也收不回,所以他愿意慎重一些。 看到岸上老者到来,千亦并没有太多惊讶,因为无论是老者从边关安然而归,还是一手精湛的棋艺,都已说明了太多。方才动静不小,或许自己去弘仁医馆的时候,老者便已注意到自己,倒是大胡的出现让千亦有些意外。 大胡子明显是被老者带来的,他站在老者身后,赤着上身,纵横交错的伤口便裸.露在空气中,即是苍白的月色也抹不去那一道道猩红。 大胡子沉默不言,两手低垂着,没有握拳,也没有任何克制的动作,很安静地站着,唯一显示他其实并不像表明这么平静的,是那双藏在乱发和浓密胡子之间的眼睛,映着隔岸灯光,宛如两道幽火,直刺银针吴。 和千亦瞎编了半晌,信心已愈来愈足的银针吴,半个身子已爬上甲板,本想再糊弄几句,逃得性命,忽然间看到河岸的大胡子,吓得魂不附体,“噗通”一声,又落了回去。 老者见千亦没有回应,又道:“既然你觉得立马杀他没什么证据,不如让受害者了却这段因果如何?” 说出的是问句,但老者身后的仆从长仁却当做了命令,伸手虚抬,大胡子已飘离地面,飞落到六船连舫上。 银针吴愈发的恐惧,大胡子动也未动,他已全身发抖,面如白纸,仿佛看到世间最恐怖的鬼神。 忽然,银针吴“砰砰”的朝千亦磕头:“小神医,求求你救救我!这人你不知道,他是南城街杀虎帮的第四总堂的堂主,杀人如麻!罪大恶极!十句话有十一句是假的,他的话你千万不要信啊!他这么看着小人,多半是因小人欠他三个月的保护费,他想趁机杀了小人!小神医你和他不一样,你宅心仁厚、仁慈善良,是悬壶济世的大善人,你一定不会看着他残害小人吧!求求你了!求求你救救我吧!……” 银针吴磕头时整个人还没在水中,于是动作看着极为滑稽,像是一个不断被吊死又复活的小丑。 但在场没人笑。 千亦沉默的看着他,看他摇尾乞怜,看他绝望狼狈,心里只有悲哀和自责。 哀则哀其沦丧,责则责己轻识。 谁能想到,数日前搬着太师椅在弘仁医馆前,得意洋洋的嘲笑自己这个“江湖骗子”的郎中,会有现在这副模样?而自己在第一次察觉到银针吴超乎常人的恶意时,便该警惕,可惜已经太晚,许多的生命都因这毫不起眼的小郎中丧命,而且自己这“恶习”,或许很久很久都改不掉。 和千亦样一样,大胡子也没说话。 他睁着双眼,一转不转的看着银针吴。 眼中没有怒意,也没有凶狠,他如这渐渐平静下的湖波,只映着花灯、流水、桃瓣、月光,还有水中满脸惊恐的男子。 愈来愈静的四周,渐渐如山,压得银针吴呼吸急促,话语也成了张嘴的徒劳。 银针吴心中祈求靠千亦保住性命的希望终于落空,他发现自己以为被骗得团团转的少年,其实从头到尾都保持着冷静,和自己说那么多话,不是因为相信自己,而是,他希望他能相信自己。 如此荒谬!却是历经红尘的银针吴第一眼读出的意思。 他没有想为何千亦会如此想,也根本不在意自己读出的意思究竟是对是错,他明白少年没有救自己的意思,这才是最重要的,也最让他绝望的。因为他太清楚这个被自己杀了诸多弟兄,又被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大汉会如何对自己,一旦落入他手中,自己身上的伤痕绝不会比他少一道,即便想死也死不成! 沁香河愈来愈静,愈来愈沉,银针吴渐渐连风声也听不到,四周的一切都在不知觉间被血腥气笼罩、染红,随后扭曲成一个个被他害死的亡魂,凄惨怒号,向他扑来。 看着一张张或熟悉火陌生的面孔,银针吴已出离了恐惧,他试图用水来让自己清醒,但水打在脸上,却便成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掐住他的脖子! 银针吴再也忍受不了,他惊叫一声,转身就跑。 在水里是跑不动的,所以银针吴刚迈出一步便沉了下去。 “咕噜噜……” 银针吴掀起一片水花,浮了上来。他并不担心自己在水中,因为他会水,而且水性极佳。 然而银针吴很快发现,他的双脚、双腿、两臂,甚至全身,都被亡魂抓住,银针吴疯狂的挣扎,尖叫声凄厉如被凌迟,水花漫天飞洒,激昂高亢! 这是一场无声的挣扎。 过了整整一百息时间,浪花才逐渐平静。 沁香河流花御浪,安静的河面看不出任何异样,仿佛那奋力挣扎,凄厉尖叫的男子从未存在过。 千亦伸手,雁翎刀破开水面,飞回刀鞘。 那个全身覆甲的男子却再也飞不回了,他将和淤泥深埋,一千年,一万年,直到也变作淤泥。 多年后从沁香河经过的行人,看着锦浪迭起,感受着清风拂面,只会露出心旷神怡的笑容,他不知,这河中曾发生过什么,就如曾经静静走过无数河流的千亦。 大胡子站在船上,一动未动,只看着银针吴苦苦哀求,而后自言自语,而后惊叫逃窜,而后挣扎溺水,而后了无生息…… 千亦并没有了却因果后的如释重负,他只知许多本与他无关的因果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不杀银针吴,银针吴终究因他而死。 千亦轻叹一声,他长街杀戮,最终也没能问出什么来,只问到一个为了活命而送命的男子。 大胡子望了银针吴沉落的水面良久,忽然“噗通”一声跳下水,游到岸边,上了岸,没有回头,就此孤独而去。 千亦看着男子离去的身影,也落到了岸上,认真的向老者行礼:“谢谢。” 老者微微一笑,受了千亦这一礼:“今日也算你运气,这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事是不知道罪证也发现不了被害人的,排除所有的不可能,剩下那一个可能、或是几个可能,都值得尝试。” 见千亦张嘴,老者摇摇头道:“不要问错了怎么办,既然愿意如此做,又尽了全力,最后便是错了,也要坦然承之。” 第八十五章 个中意思 回去的路,千亦不比大胡子孤独。 在河岸和老者认真的闲说几句,千亦便告了辞。 老者没有说什么大道理,实际真正懂得道理的人都明白,道理是不用说的。 因为经历过才是经历,听来的经历不是经历,就像残夜喝醉时说过许多“胡话”,等到千亦步入世事,才逐一忆起。 老者心情如常,死了个无关紧要的郎中,对他没有任何影响,若不是看千亦有些心不在焉,似乎还想手谈一局,最后老者只告知了千亦姓名,便目送千亦离去。 直到走过了好几条街巷,千亦才想起老者的名字——玉不琢。 像是经文中的一句。 收回纷乱而毫无见地的杂念,千亦辨认了一下方向,往济世医馆而去,他准备去看看伤者的情况,若有没法处理,他还能帮帮忙。 走过几条街巷,快到济世医馆的时候,千亦停住了脚步,因为在一处石阶上,他看见大胡子正坐在那儿,仰头望着天空。 那目光,显然不是在赏月。 千亦犹豫了一下,他不擅长和人交流,但有些想和大胡子说说话。 好在大胡子看到他后,先开了口,满是胡子的脸庞中,勉强能分辨出微笑的嘴角:“你来了。” 千亦点点头,算是回应。 大胡子腾出被自己屁股坐干净的石阶,示意千亦坐,随后道:“我知道你会再回医馆,所在这里等你。” 千亦不动声色,大胡子又道:“本来打算就此离开,走到路上,想起还欠你一声谢谢。” “谢谢。”大胡子看着千亦的眼睛,诚恳的说道。 千亦心绪还有些低沉,听到大胡子的感谢,头一回没什么局促,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大胡子嘿嘿一笑,目光落回夜空中虚无的某处:“还能想什么,能活下来已是万幸,虎子的老娘没人养,二栓的弟弟还小,傻牛的老爹瞎了眼,顺子前几天讨了媳妇儿……堂主这位置是没脸坐下去了,这些年倒是积累了些人脉,看能不能做生意,多赚点钱,这么多口子,总不能饿死。” 千亦闻言沉默,他今夜杀了许多人,现在连嘴唇都不想再动。 “其实也没那么难过,混这口饭吃,都有心理准备,就是来得太突然了,我原本以为只要小心,还是能避免的,哈哈,哈哈哈哈……” 大胡子忽然笑了起来,声音愈来愈大,笑得直不起腰,笑得呛出了泪。 笑声久久在南城街回荡,听不出洒脱还是悲凉。 …… 千亦到了济世医馆,赵以任情况好了许多,在妻子的搀扶下,指挥几名恢复镇静的郎中为众人疗伤。 千亦帮几名心神激荡不安的伤者施针安神后,便再无其他事可做。 奈若守在母亲床前,刚刚熬好的汤药服下,妇人还没有醒转的迹象,千亦仔细探察,知道妇人没有大碍,便去了另一间屋子。 屋子在安静的东南角,两个穿着千亦衣衫的少女躺在床上,沉沉睡去,灯光亮着,千亦站在屋外没有推门。 曾祈求自己杀了她们的两名少女,总算被梦幻暂时洗去悲伤,但醒来会如何,千亦不知,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劝慰的话,因为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很累很累的事。 到后半夜,众人几乎都休息了,奈若的母亲终于苏醒,在母女两人抱头痛苦之时,千亦轻轻退出房门,离开济世医馆,回有容国院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少年心绪平静了许多,或许是整件事根本没什么好想,一个恶人作恶,自己杀了这个恶人还有他的同伙,救了还没被杀的人,就是这样简单。 但这样一件简单的小事,已在他的人生中写下重要的一笔,今后诸多事,他都会以此事作为对照。 而此时,被时间安抚好的少年,只是沿着寂静的街道,回到了有容国院。 这一天,比龙城谷任何一战都要累。 …… 有容国院,山谷里空荡荡的。 如果不是千亦发现了不少新鲜的战斗痕迹,还有四处散落的剑痕,他都以为是因为太晚,挑战的学子回去睡觉了。 望了眼远处的敬亭山,千亦没有过多停留,走进界门。 时间已太晚,君慎独等人都睡下了,正往东厨去的千亦忽然发现屋后人影一闪。 千亦想了想,问道:“雨寻烟,你还没睡?” 隐在屋后的少女似乎有些尴尬于被千亦发现,过了半晌才缓缓走出,微凉的月色浮出她清冷的面容。 雨寻烟平静的望着一边,淡然道:“我在练剑。” 千亦不置可否,认真道:“谢谢。” 雨寻烟佯作不知:“昨日你因我而受伤,区区丹药,不必挂怀。” 千亦笑了笑,自从昨日与少女间隙尽去,千亦看着雨寻烟,便不自觉多些亲切,或许是因同样的处世生硬,或许是因同样的难言往事,一身黑衣的少女,在他眼中如此美丽自然。 没有往别处想,千亦问了声:“吃过饭没?” 这是一个很寻常的问题,只是问得有些不合时宜,雨寻烟过了片刻才摇摇头,回答了往日她绝对不会理会的问题。 “那便一起吃吧。” 锅里还剩了不少,君慎独今早见识到懒懒的可怖后,重新估计了饭量,锅里大约有六七个人的饭。 千亦烧火热饭,雨寻烟便站在墙边,抱着长剑。 火光映出两人微动的嘴唇,但过了许久,东厨里依旧只有懒懒的呼噜声,和柴火烧断的噼啪声。 还是千亦先开口,他烧火做饭便是寻思着想说什、怎么说,话到了嘴边,还是成了干巴巴的陈述:“我给你将个事吧。” 说的是今日的事,还有这几日的琐碎,主要围绕着银针吴。 一刻钟后,千亦说完了,第一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少年抿了抿嘴唇,有些口渴。 其实他并没有要说出什么意思来,只是这事让他有些沉郁,除了当事人,他想说给身边的朋友听。 君慎独是他的朋友,雨寻烟也是。 少女沉默着没吭声,就在千亦以为雨寻烟会贯彻她清冷的风格时,雨寻烟却说了一句很绕口的话:“这世界邪恶,所以才容得下这样的恶人,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恶人;这世界善良,所以才容得下这样的恶人,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恶人。” 第八十六章 风未宁(上)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了许多。 有些像孩童念书的循规蹈矩。 清晨起来练字,随后和君慎独做饭,君亦如在书房里念书,南晓意在寝舍睡觉,雨寻烟和陆大宫主一如既往的来去无影。 吃过早饭下山,四天里有两天会遇到教习,何方宫的教习自从抛出悬赏后,便再没管他,悬壶宫的教习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动静。符箓宫与阵法宫的教习轮流来考他,每次考察都是两大学宫知识的融合;天工宫的宫主来了一次,那次考校了锻材,千亦险些没能下山。 上一次闲庭宫的课因为救雨寻烟没能去上,后面的课千亦都没有缺。第一次去的时候,同期学子都满脸的不可置信,似乎在学堂里看到千亦比看到妖魔还难以接受,千亦没有理会,和小微微、雨寻烟坐在一处。语山山一改第一次见面时的狂傲和自大,态度急转直上,笑嘻嘻的给千亦端茶送水,比仆人对主子还殷勤,后来从小微微嘴里才知道,语山山是想拜自己为师。 千亦为了赚钱忙得都旷了课,哪里有功夫理会,一脸的“任你千言万语,我自油盐不进”,气得语山山大打出手,当然,结果只有鼻青脸肿和七荤八素两种选择。 在这些琐碎之下,总算能听些有用的东西。 千亦最缺的是对九州的认知,君慎独讲的恰好也是这些。 九州颇为特别,在诸多大千世界中,九州是唯一能沟通清界和浊界的地方。清者上浮为天,浊者下沉为冥,是以清界又称九天天界,浊界又称九幽幽冥,中间为冲和者,和界。 九州便是和界极小的一处。 听到这些,千亦不知为何有些怅然,细思这些怅然的来源,却似乎来自与另一人的对话,这人是谁,仿佛从未存在。 九州有万法,万法有无上传二圣,二圣传三尊,三尊传九道;亦有冥思苦想,突破极限,坐地成佛。 而这九州的生灵万物,与九州一样,是无中生有,再缓慢衍化。 到如今,反九州生灵,为人、兽、魔、凡四种。 人有凡人、修道士,兽有灵兽、妖兽,魔则是误入歧途者,凡为世间最多、最普通的存在,精怪之属,在于妖兽之中。 讲到这里,君慎独顿了一下,又说道,曾有人说九州除这四种外,还有鬼魅,为人死后,灵魂所化。 但据诸多真人测验,灵魂为清浊混合,离开肉身后,清玄之气上升,浊重之气下沉,各归两界,根本无法在和界久存,是以鬼魅之说又被否定。 九州分为鸿域、妖谷、苦州、佛土、天宫、南海、东海、昆仑,以及神乌,九大地域,鸿域在九州东北一脚,广袤的山河只在九大地域中占第四位…… 君慎独讲课时,手中无书,然而所说与书本一字不差,有所添增,也会事先告知原因。 每一堂课结束时,君慎独均会郑重的向众人承诺:我所讲的,是我现在所知、并认为正确的,但不一定是真实的,诸位请一定不要将之当做无错的事实,请永怀辩证之思。 听到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说这些话,千亦郑重的向其行礼。 南城街依旧是原来模样。 千亦本以为那夜自己当街杀人,百姓会避自己如蛇蝎,而二月初八那天上午确实如此,但下午百姓便纷纷前来道歉。 没有蓄意煽动者,百姓其实并没有那么愚蠢,许多人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没有立刻下结论,而是根据蛛丝马迹调查灯会那晚事实的真相。 真相真的很简单,因为死的人不会复生,百姓很快发现弘仁医馆的倒闭,还有官府没来得及收走的机关兽碎片,加之发生了如此血案,官府却对千亦不敢有丝毫动作,众人都推测出了六七分真相——凡与仙争,尸骨无存。 百姓对千亦愈发谦恭,不少乡绅、富豪都趁着看病给千亦多些银两,几日下来,千亦离凑过学费、食宿费等,已相差不远。 花灯会后第二天,奈若比往日热情。 早早替千亦换了新桌新凳,见到千亦时,微微浅笑,甚至中午做的饭菜,破天荒有了肉。 千亦还是老样子,饭菜一人一半。玉府的那位千金却没有再来,每次只有丫鬟冷冰冰的提来食盒。 她已经习惯精致的饭菜被懒懒糟蹋,甚至食盒也改成方便小白狗食用的形状,菜里也加了不少肉,千亦有心尝尝,可惜懒懒一旦吃食,小小的身子却奇迹的盖住了食盒的每一个角落,不给千亦丝毫空隙可趁。 奈若的脸颊总是微红,目光很少看千亦,话倒是比往昔多了些,可在一次闲聊中,奈若问出千亦的身份后,话忽然全没了,甚至千亦难得的主动搭话,也被少女冷着脸敷衍了结。 少女不再脸红,也不再低头,目光似乎一瞬间有了雨寻烟的神韵,清冷,以至于冷漠。 千亦以为是奈若心情不佳,可后来少女再没和他主动说过一句话,中午也不给他带饭,每次卖完菜,便早早离去,千亦才知道奈若的变化是因为自己。 只是,自己哪里惹了她? 在某个中午,少女背着十字街口吃饭,千亦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在他心中,奈若和君慎独、雨寻烟一样,是他的朋友,他不擅长交际,朋友本就少,他不想莫名其妙便失去一个朋友。 然而,他不问还好,一问却问得少女紧咬嘴唇,清泪涟涟。 少女没有回答,当日下午,离开时却对千亦道:“那天,你不该出现的。” 说罢,推车小车远去。 翌日,千亦没看到奈若的身影。 第八十七章 风未宁(下) 奈若的家,千亦是知道的。 不过在人情世故上,千亦向来缺少修行时的韧性,习惯于不急不缓,况且奈若明显因为他而性情大变,这时再去人家家中,似乎不太礼貌。 所以千亦选择继续在南城街行医,盘算这回去的日子。 济世医馆的郎中和南城街的混混,先后来感谢他,但似乎知道千亦不是凡人后,都没好意思用银两来酬谢,本来千亦并不在意,只是这些人每次说话时,总要加句“岂能用银两这等俗物玷污了小神医”,让千亦不免叹惋。 在他眼中,东西只有值得珍惜和不值得珍惜的,钱财能帮残夜买到鸡腿,能给病人买到药材,能帮他去有容国院上学,自然值得珍惜。 两个被千亦救下的少女也来过,但只来了一人,是三日后才来。 少女有些虚弱,脸上带着笑容,被一个十岁的孩童搀扶着,她没说太多感谢的话,只告诉千亦另一个少女不会来了,至于原因,千亦没问,少女没说。 看着少女和弟弟一瘸一拐离去的身影,千亦知道那一夜远不止恶有恶报那么简单,许多人的命运改变了,曾经花灯如昼,如今月落星沉。 …… 沁香河的老者没变。 依旧带着自己的老仆在河畔下棋,千亦有一次清晨绕道去河畔,老者并不在那儿,他应该也有自己的事做,只是黄昏近晚才来。 春日绽放愈盛,日头愈来愈长。 有时千亦和玉不琢下完一局,夕阳犹在树梢。 玉不琢在最初连败给千亦后,似乎发了狠,棋风没变,防守却愈发的滴水不漏,常常给千亦无从下手的感觉,攻击则吸取了千亦的隐而不发,关键时雷霆出击,有绵绵无尽。 如此一来,千亦渐渐出现败绩,十来日过去,两人各有胜负,每一战必是苦战。 手谈之余,玉不琢嘴上的话也多了些,虽常常只是随意一问,但没几日,千亦发现自己竟把近些年的经历说了大半,而自己对玉不琢却一无所知。 不过看其气度和棋艺,千亦对玉不琢的身份也有所揣测,尤其是后者听到庭下雀时,冷哼了一声,说了句“那个臭棋篓子”,很容易让千亦联想到四大神将。 千亦已不是初到京都的少年,在君慎独的课上,千亦知道了许多鸿国的事,比如除鸿国外,鸿域还有数百个国家,上千个部落,其中疆域不输于鸿国的便有十个,鸿国除皇族外,分文武,“文”是以国师杜搬山为首的十道门,“武”是以四大神将为首的六王七候。 庭下雀,便是四大神将中的“朱雀”。 能骂庭下雀是臭棋篓子,而且语气不屑,显然和他下过棋,地位又相去不远,直言不讳的千亦很干脆的选择明说:“你是四大神将中的玄武、青龙、白虎?” 玉不琢没回答,却说起千亦行医的事,问他行医多久,可曾治过妖兽的伤和毒? 千亦回答之际,心中渐渐了然。 …… 何方宫宫主的计划似乎落了空。 守在界门挑战的学子愈来愈少,一半是被雨寻烟打怕了,一半是临近青霄石的排行之战,许多学子都用课余时间发奋修炼,力图拼个好名次,因为除去刻在青霄石上的榜单外,《国院小报》还会将前一百的学子罗列,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众学子自然不肯放过。 千亦偷得清闲,每日回山后,吃过晚饭,挥刀万次,出刀一次,修炼魂念后安睡。 很快,一月时光便被愈见温暖的春风吹走。 就在千亦准备再行医一日,便收拾东西回学宫时,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奈若连续三日没来后,来了个身穿戎装的大汉。 大汉身高九尺,虎背熊腰,肌肉虬结,孔武有力,隔着三丈远的距离,千亦便感知到地面因不堪重负带来的振动。 大汉走到近前,直接遮去千亦半边天,微微起伏的胸膛仿佛战鼓锤擂,一身紧缚的戎装似乎随时都会因承受不了他巨大的力量而爆开。 千亦注意到大汉身上的戎装是山岩色的深黄,内里又是海水的幽蓝,这种特殊的戎装只在边关东到海才有,千亦对边关的将士一向都觉亲切,正要说话,不料大汉忽然一拳轰来! 这一拳非同小可,方出拳之际,风雷大作,宛如神霆崩于眼前,然而随着拳头轰出,风雷声反而尽去,像是没学过拳法武功的大汉寻常一拳,但千亦的脸色瞬间便凝重起来。 大汉的修为分明是到了天境甚至更高的境界,出拳无声无息,那一声惊雷之响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提醒,不想偷袭罢了,而周围空气无丝毫波动,则是对鼎力控制已到极高境界,尺寸之中,可伤一发,另发无损! 千亦虽不知大汉为何忽然出手,这没有恨意和杀意的一拳,却清晰的宣泄着愤怒,当即不再迟疑,脚下扎根,已是一拳迎击而上! 这一切便在眨眼的功夫,前一刻千亦还在给病人切脉诊断,下一刻已反手与一名大汉的重拳轰在一处。 千亦莹白渺小的拳头和大汉黝黑结实的巨拳,反差极大,但三息之后,大汉咳血倒退三步,千亦缓缓收回拳头,站起身来,身下的板凳化作一堆木屑,随风而散。 有些惋惜的看了看,千亦问道:“你因何事而来?” 大汉打量了千亦一眼,有些惊讶和惊喜,嘿嘿一笑,二话不说,竟是又一拳轰来。 与方才的一拳又有不同,此拳无声却有光,璀璨的白芒中拳意如山崩海啸,铺陈压来,千亦感受到的不是一拳,而是漫天拳影! 少年皱下眉头,大汉方才那一拳只是想教训自己,这一拳才是拿出了真本事,正要出手应对,忽然一道声音传来:“不要!吴伯——” 大汉是奈若的吴伯,奈若爷爷当年的得意弟子,在边关东到海打拼五十年,如今归来。 事情已经明朗,只是千亦木讷不知。 吴伯冷哼着想说什么,但终究在奈若莹莹泪水淹了下变作愤怒的一挥袖,转身而去,奈若看了千亦一眼,没有前些天的刻意冷漠,似乎凄惘,似乎释然。 第二件事是残夜寄了信。 信的内容很短,继承了残夜一贯的粗鄙作风: “小子,你在京都先玩着,前些天活动筋骨,发现了个有意思的事儿,本老帅夫决定亲自去探察,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你自己做事悠着点。 “还有,一个兵娃子死了,死前他让把他的婚事退了,正好在京都,给你了。” 信封中掉出一纸婚书,还有一个系着红线的玉坠。 第八十八章 一箭北来 龙城谷每天都有很多人死,死得尸骨无存。 这名士卒能在死前交代这些,显然死得很痛苦。 千亦看着最后一行字,眸光黯淡了几分,将婚书打开来。 有些惊讶,千亦发现与这名士卒订婚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每日派丫鬟给自己送饭的玉府千金玉生烟。 看了看手中的玉坠,千亦把东西收拾好,往玉府走去。 他不知道那名士卒和玉生烟的关系,也不知此去对玉府是好是坏,心里还带着对一个埋骨边关士卒的哀思,同时心里也在揣摩残夜的话。 从残夜偶尔展露出的修为来看,残夜应当活了很久很久,在魔域妖地修行时,千亦便发现残夜对那里熟悉得像在自家院子里闲逛,所以能让残夜有兴趣的事,定然不会是随处可见的烧鸡。但残夜没说,千亦也不知道,也许是不值一提,也许是懒得提,还有可能……是说了会让自己担心。 在跟随残夜的十四年中,即便在魔域遭遇三大魔族的太上长老围攻,残夜也游刃有余,千亦很难想象会有什么事能威胁到残夜,尽管常常听这老头儿唠叨什么人力有穷,众生如蚁,但他是人么? 千亦并不担心残夜,只是原本收到信的喜悦,因为平静的噩耗,冲淡了许多。 …… 行到东街离人巷,果然是另一番气象。 同样是街边的翠柳,此处掩映着气势恢宏的豪门宅院,轻拂着平整精致的白石长街,显得格外明媚高雅,似乎连飘落的飞絮都带着庄严贵气。 来往偶有行人,也是锦衣华服,金镶玉饰,甚至鸟鸣声都透着高“鸟”一等的雍容。 千亦走得不急不慢,离人巷虽不如南城街熙攘热闹,但安静亦有安静的妙处,上次来赶着给人看病,还没来得及细细欣赏,眼下正瞧着新奇。 这时,迎面走来两名儒士。 两人说说笑笑,眼中颇有些艳羡叹息之意。 这本来没什么值得在意,然而当千亦不经意听到两人说了句“玉府这回攀上宁侯府的关系,又能残喘百年了,真是生九子不如一凤啊”,不自主便留了个心。 却听另一人又道:“谁说不是呢?!只可惜那玉府的千金生得沉鱼落雁,貌若天仙,嫁给宁侯府最纨绔花心的二公子,多半凄苦一生了。” “以一人之凄苦换全族之昌盛,也不枉生在豪门了……” 两人渐渐远去,但千亦却听出些不寻常。 眉头微皱,千亦不再四顾,快步走向玉府。十数个呼吸后,千亦站在张灯结彩的玉府门前,眉宇已深锁不解。 他看了片刻,走向正在挂灯笼的一名家仆,问道:“请问是府上千金玉生烟小姐要办婚事?” 那家仆正忙得焦头烂额,今年玉府没落,家仆散了大半,宅院却还是那么大,整个外围就他一人挂灯笼,忙了大半天,已是手酸腿软,哪里想理话?何况千亦锤炼了两个月的交谈能力,依旧生冷直接,说着敬辞,却如同质问。 家仆扭头扫了一眼千亦的容貌穿着,哼了一声,一句话也不说。 千亦看着家仆的背影,又看了看家仆挂好的灯笼,弯腰拾起地上的灯笼十点,展开身形,如蜻蜓点水一般,飞快将灯笼挂好,随后回到原处,再次问道:“请问是府上千金玉生烟小姐要办婚事?” 那家仆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目光再落到千亦身上,顿时恭敬起来,丝毫没把千亦当寻常少年看,满脸笑容的答道:“回大人话,正是府上的玉小姐要出阁。” 没等千亦再问,家仆又心领神会的补充道:“迎娶小姐的正是宁侯府周家的二公子,周冠玉周少爷。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千亦没吭声,沉默的望着玉府,忽然觉得胸口的婚书和玉坠有些发烫,烫进了皮肤,直烫得心疼。 “谢谢。” 千亦不再多言,转身而去。 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对那家仆说道:“对不起。” 随后便在那家仆莫名其妙的目光中,远远而去。 那家仆不知千亦的意思,千亦心中已做出计较。 既然玉府敢将有婚约在身的玉生烟另嫁他人,他就敢在全城百姓面前捅破此事,为战死的士卒讨还公道! 那名士卒死前最后交代的事便是退了这门亲,显然是不想连累玉府,连累玉生烟,但如此真情却被无情践踏,少年心中的怒火丝毫不弱于血染灯会那一夜。 他会为了边关士卒的一封信,跋涉数千里,会为了将信准确送达,在千万人中找寻。 没有人比边关士卒更了解边关的苦,一旦去了那里,便意味着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论他们是否心中情愿,但无可争议,正是有这些人在边关浴血,才保得京都城的安详平和。 然而这份拼搏和奋战不是给这些权贵嘲笑蔑视的,千亦不允许任何一人对她侮辱践踏! 宛如一阵疾风,千亦离开了离人巷,走进最热闹的街市,买了最精良的铁弓箭矢,又走进最兴隆的酒楼。 天都九层,千亦知道在第六层有个说书先生,每次说书,必是座无虚席,人头攒动,他曾在楼下听过。 千亦径直登上六楼。那说书先生还在后台茗茶准备,看到忽然出现在身前的少年,惊得一口茶吃进了气管,咳得直不起腰。 千亦帮说书先生拍了拍,平静道:“今天说真人真事,玉府将有婚约在身的千金另嫁他人。” 说书先生也是见多识广,听千亦一说,很快镇定下来,声音却有些发颤:“可是离人巷的玉府?” 千亦点头。 说书先生苦笑:“只怕这一说,便是此生最后一次了。” 千亦摇摇头:“一个时辰后,整个京城都会说这事,你只是做个开头。” 说书先生不解:“为何?” 千亦已挪过纸笔,龙飞凤舞的写下几个字。随后走到窗口,对准离人巷的方向,扔纸、扔婚书、扔玉坠—— 嗖! 一道箭矢彷如流星一般,将三件物品射向离人巷。 数息之后,挂灯笼的家仆正揉着腰往下一个地方挪,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正门的大红灯笼已不知去向! 和大红灯笼一起消失的还有门楣和影墙,家仆和众多闻声而至的人赶到近前一看,只见灯笼余烬之上,一根箭矢正射在中堂。箭矢的前段还有三物,一个玉坠,一纸婚书,以及墨迹淋漓的七个大字—— 龙城谷将士拜上! · ps:前天女朋友委屈的说,群里的朋友说我更新少是因为她。我在此申明,更新少,是因为回了家,病翻了。 别急,不是什么大病,是“拖延懒惰不知死活没有自制坐以待毙病”中期,之所以不是晚期是因为好歹还会写。 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我觉得这天可以写四章,到中午我决定写三章,到晚上我决定写两章,但八点的时候,我万分颓废和自责,只能写一章了,因为在家一旦超过十一点不睡觉,就有可能被老妈唠叨致死,现在我便冒着风险。 呼……太懒了,欠了26章反而有种债多不愁的感觉,可能是因为家里太舒服了,也可能是被过年的气氛感染,我都嫌弃自己的懒惰了。 这些天点击下滑,评论减少,再这样下去,我没有懒死也要心酸死了,必须要早点刺激! 明天四章,嗯,就这样。 第八十九章 乱云飞渡 京都城掎裳连襼,挥手成云,人多得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有心人的耳目。 当千亦一箭北来,如神霆游走,划过京都城上空,不知多少人惊起千堆雪,京都城之宁静,尽破于一箭! …… “啪!” 惊堂木一响,天都酒楼中,说书先生带着独特的嗓音开了口:“假充真来终究假,虚作实来毕竟虚!列位,今儿个说的是真人真事,方才一箭横空,呼天啸地,想必在座的各位都去瞧了个新鲜,小老儿没去,因为这事的始末都在小老儿肚子里! “话说京都东街的离人巷,有一府邸,名为玉府。近年来的可能不知,但早几年的谁人不知玉府乃是四大神将玄武的府邸?可惜自打三年前玄武神将受伤隐退,这玉府便跟着没落,如今已是门庭冷落,院可罗雀。可能有人要问,玉府和今日之事有何关系,且听小老儿一一道来。 “当年玄武神将尚未获此名号时,结识了一位兄弟,此人姓宁,名叫宁安下,十三州子弟……” 随着说书先生娓娓道来,听书客一个个入了神,酒楼安静下来。 千亦告知始末的一段话,被说书先生结合多年的经历,添香润色,说得一波三折,扣人心弦。 这世间凡人占了大多数,修行与之无缘,但不妨碍许多人依旧怀着浴血杀妖除魔的情怀,如此发生在边关,又近在身边之事,听来热血沸腾之余,又尤其觉得新鲜。 末了,说书先生徐徐呷了口茶:“……这少年带着一纸婚书来到京城,却发现与他定下亲事的女子,即将嫁为**,十年戎马竟换来如此结局,这是何等悲凉? “正是古来沙场轻莫入,一去少年亦白头!” 醒木一拍,说书先生起身拱手。 台下却一反常态寂寂无声,直到数息之后,一个如梦初醒的声音才高亢而出:“好!” 众人惊醒,叫好声一片! …… 离人巷,与天都酒楼相隔十数里远的玉府,此时却静可听针。 衣红带紫、繁弦急管的玉府还未欢腾起来,所有的喜庆便被中堂破除十丈的一箭毁得干干净净。 玉雕楼脸色铁青的看着箭矢和前端的婚书、信物,最后目光停留在铁画银钩的七个大字上,胸膛起伏愈发剧烈,就在他忍不住要破口大骂时,庭前仅剩的一人开了口。 他和玉雕楼一样,都看了箭矢、婚书、玉坠、宣纸,以及宣纸上的字良久,但不同的是,这个一身银袍,面容隐藏在面罩中的男子很平和,像是吃饭时的闲聊问道:“这是真的?” 听到男子问话,玉雕楼虽满腔怒火,却也不得不暂时压下,迟疑片刻后,沉声回答:“信物和婚书都是真的。” 男子点了点头,没有再问,竟微带赞许的点了点头:“好字!好少年!” 玉雕楼闻言脸色又寒了几分,可是对眼前这个看似随和的男子,他却不敢有丝毫不敬,只得挥挥手,叫来远远守在门外大管家:“去让下面人把嘴管好,另外,给本侯查查这个龙城谷小卒的底细,本侯倒要看看……” “不必了。”银袍男子挥了挥手打断道。 玉雕楼盯着男子的侧脸:“供奉何出此言?” 银袍男子指着箭矢,又指指破开的影楼和门楣:“先看方向,此处和门楣高低几乎无差,灯笼却斜向下而破,说明射箭之人对箭矢的控制极为精准;再看力道,影墙、门楣均被轰成碎末,却停在十数丈外的中堂,而且不曾入木半许,甚至婚书、信物、宣纸,一点破碎也没有,说明射箭者已举重若轻,力大力小,收放自如;再听声音,如果没记错的话,从破空声响起到最后结束,一共是十一息时间,已最后轰开门楣影墙的力度看,至少是十里之外,只此一箭,这射箭之人的修为便不在地境之下。倘若真如外面所传,此人还只是个少年,依我看,你们干脆对外称和周二公子的婚事是假,与这少年的婚事是真,玉府说不定还能出一位神将。” 银袍男子说得风轻云淡,语气飘忽,却听得玉雕楼脸色连变,既惊骇于银袍男子的眼力和那少年的实力,又头疼于接下来的应对,半晌后像是锯木头一般干笑两声:“供奉大人说笑了。” 谁知银袍男子却转身认真的看着玉雕楼:“我没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顶住周府的压力,将这少年培养起来,可保玉府五百年不衰。” “这……”玉雕楼忽然觉得有些口渴,庭院里吹来的清风只吹得他喉咙如被火烧,心绪一片纷乱。 银袍男子看了他片刻,忽然轻叹一声:“算了,连个小妾都能骗得你团团转,又指望你能顶住什么压力?给你另说一计。” 玉雕楼闻言如蒙大赦,赶紧问道:“供奉大人有何妙计?” “你走。” “什么?” “你走。”银袍男子重复道,语气永远是那般平静镇定,“你走,对外宣称早已离开,反正你日日陪着你那几个小妾,别人也不关心你的行踪,宣称你早已离开玉府应当无碍。” 玉雕楼没有反应过来,怔了怔问:“那、然后呢?” “然后玉府一切照旧,不要查,也不要辟谣,只是婚事加紧,尽快与周府成婚,事后你再回来,说你对此事一无所知,一切都是你那夫人一意孤行。” 玉雕楼愈听眼睛愈亮,虽然他一向不承认,但他知道自己骨子里是一个胆小怕事,又贪图享乐的人,让他顶着和宁侯府悔婚的压力,培养一个看似有潜力的少年,他是万万不情愿,而且这么做,岂不等于承认自己错了?那他堂堂一个侯爷的脸往哪儿放?还不得被天下人笑话死! 银袍男子的第二计却甚合他心意,一来能攀上周府,二来能把责任推卸赶紧,三来,那几个小妾觊觎正室的位置不是一天两天了,吵得自己头疼,倘若能借此机会,把那婆娘…… 想到此处,玉雕楼险些笑出声来,脸色一扫之前的阴霾,正要应承下来,忽然一惊:“周府那边若知道此事……” “周府那边我去处理,”银袍男子淡淡道,“如果没意见,事情就这么定了,你收拾收拾东西,早些走吧。 “对了,中堂的箭矢不要动,让它在那儿。” 说罢,银袍男子身形一动,已消失不见。 · ps:如果我说今天没有偷懒,而是卡文了,诸位……信么? 第九十章 乱云飞渡(二) 离出嫁还有七天。 玉生烟香闺深锁,小楼层闭,已不再出门。 对这仅剩的几天自由,曾经贪慕新奇的少女已只剩下娴静端庄。 倘若是在三年前,倘若母亲不曾病倒,这嫁入牢笼的日子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可是三年炎凉尝尽了,母亲醒了,为了保证母亲日后不受欺压,她非但不能有丝毫任性,反而要加倍认真的对待这门婚姻。 即便,嫁的是一世凄凉。 已经接受现实后,玉生烟反而比常人想象得要轻松,毕竟这么多年,这么多名门闺秀都是这般命运,如她年少时任性跋扈的有,比她叛逆坚强的也有,但最终结果都是屈服。 因为这世间最难斩的是羁绊。 玉生烟并没有觉得为母亲牺牲,顺便换来玉府的昌盛有什么不好,这几天来,除去学习礼仪姿态,她都陪着母亲赏玩花花草草,玩些儿时的游戏。 春意渐浓的玉府,三步一景,十步一亭,景色十八年也看不腻。 这天和母亲在小院里用过午膳,玉生烟和几个丫鬟在踢毽子,母亲微笑的坐在一边,不多时,忽听到一声轰鸣从前院传来,没等玉生烟派丫鬟去探查,一个小厮已飞快跑来:“夫人、小姐,太老爷定下亲事的那个少年找来了!” 略略问清情况,又有小厮来报:“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这些天闻名南城街的小神医,千亦千公子!” 玉生烟“啪”的一下,落了羽毽,神情不知惊讶还是喜悦,有些茫然的摇头:“不会啊,不可能,怎会是他?定亲的人姓宁,他姓千……若是他为何之前不来,偏在这时候……” 一旦有了可能,这世间最不缺解释和补充。 少顷之间,便有各种说法传来,最主要的还是天都酒楼说书先生的说法:“千亦曾因父亲战死而对玉府心生埋怨,隐姓埋名,去了边关龙城谷,九死一生后回到京都,本想赚些彩礼,谁料与自己定下亲事的女子竟要嫁为**!所以一怒之下弯弓搭箭,直射中堂!” 玉生烟心绪万千,愁肠百转,本已寂灭的渴望重新燃起,她曾想过,如果这一生真要嫁人,无疑为她救活母亲的千亦最令她心仪。 且不论这份恩情,少年纤尘不染的气质,潇洒来去的从容,都如谪落凡尘的仙人一般让她心折。她不去见千亦,只是想斩断这丝不该有的念头,而现在…… 愈来愈多的信息涌入玉府,一丈来高的砖墙根本挡不住整个京都百姓的热议,玉生烟已慢慢从最初的不信、到求证、到确信无疑。 或许只有她自己没发现,整日强颜欢笑的她,如今是真的露出笑容。 …… 沁香河畔,杨柳垂金。 一箭搅混的京都,此处还保存着往日的清静。 玉不琢一颗颗捻起被自己围杀的黑子,看了千亦一眼,不动声色:“小友有心事?” 千亦略微迟疑。 自从在那场春雨中与老者相逢,除去花灯一夜,两人向来是谈棋,对于各自的身份都浅尝辄止,即便知道了也没有说破,更不曾在意,如果说了这件事,也许再无缘下棋了。 “前辈,”千亦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坦诚相待,“我说谎了。” 玉不琢故作惊讶:“小友因何说谎?” “我没有告诉说书先生婚约上的少年已经战死,也没说我不是婚约上的少年,这便是说谎。” 昏风摘下一片飞絮,落在盛满余辉的棋盘上。 老者的面容一半在阳光里,一半在影子下,眸光映出河水,河水映着新燕。 半晌后,老者笑了笑,浅然道:“你若都说,老夫的门和影墙就不用赔了。” 此话一说,什么都没承认,却什么也承认了。 千亦再无隐瞒,把事情的始末细说了一遍,末了,有些愧疚道:“前辈,对不起,我是有意而为,但在事情结束之前,我不会主动澄清。” “那你想如何结束?” “道歉。” “道歉?” 的确只需要一个道歉,千亦只求玉府给一个真心诚意的道歉,慰藉那个战死少年的英魂。 玉不琢闻言,神色似笑似悲,最后却都化作一叹,徐徐散在春风里。 许久的沉默,两人都望着棋盘,却不曾落子。 玉不琢忽然提起别的事:“小友之前说过九幽玄冰毒可解,可是真的?” 千亦看着玉不琢,认真的点头。 “小友有几分把握?” “五分。” “明日应该是‘三阳交汇’了,小友可愿为老朽执针?” 千亦没有说话,伸手为老者切脉。 九幽玄冰为天下奇毒,中毒者鼎力真气凝结,三田枯死,日日饱受冰寒折磨之苦,三年修为全无,五年道行尽失,七年命如微火,十年化作冰雕,永世沉沦。 此毒奇绝,几近无解,九州中不少修道高人都陨落于此,千亦行医不过短短数年,自然想不出什么妙法,但残夜曾在他行医的第四年,传给他一本厚厚的书册,上面全是对奇毒绝症的解法,一共四百多页,只解九毒七绝。 九幽玄冰正好在其中,解毒之前,需要中毒者按照特殊运行方法进行调阳,确保解毒之时不会出现“外毒解而内毒固”的情况,此中过程苦不堪言,调动仅剩的些许鼎力在九幽玄冰外温养,便如冰冷的火焰扎着身体的每一处,痛比万蚁噬心。 调阳为第一步,第二步则是要选择三阳交汇之时。 三阳之一,天时阳,须在每月月末的午时进行,因为这天月晦,夜晚大阴,相反白日则正阳。 三阳之二,地势阳,须在山南水北,易采集天地阳气的地方进行。 三阳之三,人身阳,用调阳之法调整。 前两步完成,第三步则在于医者,以“太和针法”施救。 此解毒法,成功的把握本来有**成之高,但千亦从未施展过太和针法,深知其难,所以只敢说五成。 切脉许久,千亦收回手道:“现在把握有六分。” 玉不琢闻言一笑:“如此甚好。” 低头看了看棋局,又道:“小友今日心思不宁,下也无益,不如留待他日罢。” “好。”千亦点点头。 一段本该谈论许久的话,就此而止,两人相互告辞,各自离去。 渐冷的河畔,残棋渐隐在残照里。 第九十一章 乱云飞渡(三) 京都离人巷权贵云集,侯府罗布,宁侯府无疑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 偌大一座侯府,院落七进,只住着两代人。 但偏是这两代人,让大部分权贵都低下了头。 周宁侯周仲安,一百年前妖魔四起便随众修士建立起第一道防线,初时只有地境一阶的修为,然而十年后便蹿升至天境巅峰,七十年后,参破大道,成为修真界道行最高的“真人”,到如今,功参造化,已鲜有人知道他的修为。 周仲安之子周轻渡,人称“逍遥仙”,天赋更胜其父,未及而立之年,已是天境修为,如今在有容国院天宫如海中深造,声名甚至盖过鸿域两大天才。 上有父天,下有子地。 宁侯府自然也骄傲许多,不说横行京都的周二公子,便是宁侯府寻常奴仆出去,也是颐指气使,派头十足。 二月廿八下午的一箭,直射玉府中堂,将玉府悔婚之事昭告天下,京都百姓都以为被蒙骗的宁侯府会勃然大怒,然而众人在酒肆茶楼等得快发了霉,也没见宁侯府有任何动作。 是夜,京都大小客栈酒楼都失了眠。 好事者磨破了嘴皮子,就为争尚未出现的结果是怎样的结果。 有人说千亦自不量力,以为在边关待了几年就能横行无忌,下场必是尸骨无存;也有人说且不论结果如何,千亦不畏权贵,北来一箭,确实射得大快人心;想得远一些的则认为边关将士同气连枝,绝不会任由千亦被欺辱。 众人吵得翻天覆地,不可开交,终于,二月廿九这天在彻夜不眠中到来。 宁侯府宣布提前五日迎娶玉府千金,也就是三月初一完婚;而玉府则仿佛与世隔绝,自修自的门楣,自挂自的灯笼,一片安静。 两府的反应无疑让众人大失所望,一时间流言漫天,真相迷离,作为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千亦正在敬亭山吃早饭。 …… 少年比往日显得更安静,因为今日有要事要做,所以必须保持心思澄澈,不受外物干扰。 生活还是照常,晨起后练字做饭,吃饭后下山迎接教习的刁难。 今日是符箓宫和阵法宫的教习联合出题,经过一个月,千亦已渐渐摸索出些门道,要么是破阵的关键隐藏在符箓中,要么是破符须得循着符文形成的阵法。 困了大半个时辰,千亦出得阵来,神色如千年古波,没有丝毫波动。 朝教习行了一礼,千亦没有往外走,而是回到了敬亭山。 红尘纷乱,触景伤情,千亦今日并不打算行医。 回到闲庭宫后,少年拿出医书和两个书生坐在一处,静静看了起来。 很快,一个时辰随着竹涛流走。 还有半时辰便到午时,君慎独起身准备做饭,千亦收好医书,拿着雁翎刀,来到与玉不琢下棋的河畔。 玉不琢并不在,老仆长仁如往日一般垂手立在石桌前,仿佛是另一棵垂柳。 朝千亦点点头,长仁没有说话,朝着一个方向行去,千亦跟在长仁身后,亦默默无言。 忽然,千亦眉头一皱,他听出身后的风声有些异常。 风声拂过人、拂过车马、拂过房屋,是截然不同的声音,千亦听出风声的这股不畅是因为遇到了人。按理说南城街人来人往,身后有人并不奇怪,可不同的是身后这人跟得很远,距离却一直保持不变。 就在千亦止步欲回头之际,一股温煦的清风托着他的身体继续前行,千亦怔然,目光落在似乎什么也没察觉的老仆身上,最后也不动声色,迈步而行。 半刻钟后,两人来到一处春光明媚的山崖。 果然是正阳之地,表面上虽与四周无甚区别,细看却会发现此处的草木都较别处旺盛许多,站在其中,二月的天气竟如盛夏六月一般,微带炽烈。 玉不琢盘坐在草坪上,垂帘闭目,似乎已坐了许久。 见到千亦后,玉不琢笑了笑:“有劳小友了。” 千亦点头,为玉不琢除去衣物,取出银针,扎遍全穴,随后又对长仁道:“请前辈助我一臂之力。” 长仁虚托双手,将玉不琢抬离地面数尺,一股浅青色真气笼罩四周,千亦则隔空控针,数百根银针震动时如龙吟,时如虎啸。 如此过了足足半个时辰,正在三人专心致志之时,草地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落脚之人在数里外,声音却沉闷厚重,仿佛踏在心间,千亦、玉不琢、长仁三人同时喷出一口鲜血,玉不琢转头怒喝:“何方宵小,安敢破老夫法阵?!” 数里之外的人放声一笑,从树荫中走出,几个呼吸便到了近前,隔着一层面罩的脸庞带着掩藏不住的得意,黑袍客看着神色苍白的三人,讥讽道:“没想到堂堂四大神将的玄武,如今沦落到疗伤都没人护法,只靠一个法阵保护,可悲可叹啊!” 玉不琢面带愠色,却沉稳不发:“你是何人派来?” 黑袍客依旧冷笑:“你以为我会让你时间拖延,给他们两个疗伤的机会?休想!” 说话间,身形如电,猛然攻向千亦和长仁,受到反噬的二人伤势极重,哼都没哼一声,便倒飞而出,不醒人事。 一击得手后,黑袍客终于放下心来,眼中满是雄狮戏耍猎物的悠闲,围着一丝不挂的玉不琢看来看去,啧啧道:“看来传说中的玄武神将也没什么不同,除了又老又丑,下面还黑,真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来。” 玉不琢理也不理,望着远方渐渐露出的两个人影,无喜无悲的说道:“杀。” 只见被黑袍客击伤在地的千亦和长仁,忽然如疾风刮过,瞬息之间出现在数里之外,片刻后,两朵血花溅起,染了这春这山初碧。 黑袍客刚刚反应过来,再回头时已满是惊恐,尖叫一声便要逃跑,然而声音还没出了喉咙,长仁如摘取路边的野果一般,将黑袍客的头颅摘下一扔,血雨中片红不染。 千亦没看黑袍客的尸体,也没问,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道:“时辰已误了半刻,我们开始吧。” 银针倒卷而回,此时方是真正的治疗。 第九十二章 乱云飞渡(四) 但凡施治,不出由内而外、由外而内、内外联合三种。 九幽玄冰冻结全身鼎力,枯死三田,如同把人变成一块顽石,由内而外、内外联合的法子都行不通,常人能想到的解毒之法只有由外而内,但如此解毒,治标不治本,反而使侵入三田的九幽玄冰毒根深蒂固,外部的经脉也会在解毒、毒发两者间的反复而破碎,再无解毒的希望。 残夜另辟蹊径,以“穿心针”找到贯通三田的九处内穴,解毒时,穿心针扎遍九穴,普通银针扎遍外穴,一起导引天地正阳之气入体,内外联合,从而解毒。 千亦行医多年,对上丹田、中丹田、下丹田三处自然再清楚不过,但内穴却接触甚少。 残夜将隐于体表之下,普通银针便能扎到的穴位称之为“外穴”;而需要长达一尺的穿心针透过肌肤、避开脏器才能扎到的穴位称为“内穴”。 研究许久,残夜只在贯通三田的路子上找到九处内穴,扎之或心喜或神忧,连通七情六欲,主思。 九处内穴被穿心针扎中,导引天地正阳之气入体,便如将一只火龙含于胸中,痛入骨髓。 千亦将准备好的九根穿心针取出,用“势”消了毒,对玉不琢道:“舌抵上腭,口齿紧闭,无论多痛都不要张开。” 玉不琢轻轻颔首,表示明白。 千亦徐徐深吸一口气,随即将九根银针依次插入玉不琢体内,没有像济世医馆和赵以任比试的那般“遍地生花”,千亦扎穿心针时像极了一个刚学扎针的药童,认真、严肃,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而且每根银针都扎得玉不琢鲜血直流,然而扎完后千亦却长舒一口气。 微微抬手,玉不琢身上的鲜血自行流回。 接下来的事情稍稍简单些了,千亦取出数百根银针,挥洒之际,银针分毫不差的扎入玉不琢身体的每一处穴位,玉不琢渐渐飘离地面,呈大字型漂浮在离地三尺高的地方。 千亦将天鸿刀拔出,长刀插入大地,又把懒懒唤出,扔在地上。 “前辈,从此刻开始,放松身心,在心中默念这段经文: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清;尘垢不沾,俗相不染,虚空甯宓,混然无物……至性至善,大道天成。” 凌空虚悬的玉不琢没有回答,但身上的数百根银针却发出轻微的嗡鸣,肉体光华流转,火红之色与冰雪幽蓝变幻交替,每闪过一道光华,都映出冻结的经脉。 千亦盘坐虚空,飞到玉不琢对面,目光所到之处,银针的嗡鸣声渐渐消失,只有部分银针轻微的颤抖着,如清泉漱石,琴奏筝鸣。 地上的天鸿刀升腾起一股淡淡的金气,缭绕在玉不琢身畔,仿佛氤氲在山谷的流岚。 崖岸慢慢宁静下来,只有远处偶过的鸟鸣落在近处的衣袂如雪。 面对这世间奇毒,千亦的解毒之法似乎仅止于此。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也无令人震撼的妙法,除去眉宇间的一丝不苟,和额头萌生的薄汗显示着少年正竭尽全力,似乎并没有任何解毒成功的迹象。 一旁清理完战场,重新建好法阵的长仁见到此景,心中却稍定。 也许别人看不出千亦这一番举动的意思,但堪破生死,半步踏入大道的他,却明白了千亦解毒的思路。 插入大地的那把雁翎刀,贯通天地阳气之余,又镇压万邪。世间阴阳相伴相生,三阳之地亦有阴气,数百根银针将天地间大量的正阳之气抽走,阴气自然会存留,那柄雁翎刀主要的作用便是将这些阴气镇压,不让其有丝毫妄动。 而数百根银针只有部分银针动,则是因为人体经脉分布并不均匀,九幽玄冰之毒分布也有所不同,同时,不同时段天地正阳之气或升腾或降浊,须要人为控制那些经脉导入正阳之气,那些经脉闭塞,倘若数百根银针毫无差别的引阳,除了经脉坏死,三田崩毁,再无别的下场。 控制这些银针绝非易事,相当于“一心千用”,且不能有丝毫差错,长仁自问自己是做不到。 看着虚空中两人一个神色认真凝重,另一个平静痛苦,呼吸不自主的又重了几分。 他是两百七十三年前,在一个漏雨的破庙里,饥寒交迫时遇到了主人,虽然主人一直把他当兄弟,但在主人把仅剩的一个馒头交给他时,他便已经把命交给了主人。 半世挣扎,颠沛流离。 他眼看着主人从籍籍无名的青年成为万人敬仰的玄武神将,心中正为主人骄傲,可是主人却为了救数百名普通士卒,落入魔族圈套,身中奇毒,修为尽失,只能回家等死。 在遍访名医,甚至连有容国院悬壶宫宫主,世称医道通玄的白天冬看过后也轻轻摇头,他几乎绝望,倘若真有什么方法治好主人,他愿用所拥有的一切去换取。 初遇这个少年,是他去隔街的小店买一把纸伞,回来时便发现这少年站在棋盘边和主人对弈。 主人没说什么,他自然也不会吭声,像一道影子一样,默默而立,后来随着见的日子加长,不说主人,便是他也瞧出这少年的不同。 精湛绝伦的棋艺,堪称回春的妙手,静如止水的心性……甚至是战力,从方才的出手来看,对上自己也差不了太多。 只是主人中的是九幽玄冰,让天下名医都无奈摇头的奇毒,一个少年真能治好? 失望得太多,纵然忽然有了希望也存在着怀疑。 长仁做不到主人的那般豁达,他甚至想过千亦是那些心怀叵测之人故意安排到主人身边,利用主人想恢复修为的心理接近主人,最后在施法时将主人击杀。所以他从千亦治疗之初,全身鼎力便在沸腾之中,只要千亦敢有丝毫异动,他便会毫不犹豫的出手! 盘坐在虚空的千亦显然不知长仁心中所想,正全神贯注施针的少年容不得半点分神。 玉不琢面色平静,然而青筋暴起,巨大的痛苦正在他体内肆虐。 忽然,躺在地上酣睡的懒懒一骨碌站起身来,湛蓝的眼眸中极为有神的望着一处,凝重而严肃,它轻轻跳上一颗青石,临风而立。 长仁一惊,迅速收回神思,转身和懒懒望向同一处:“阁下何人?既然来了,为何不出来见一面?” 一个身穿乌红长衫的男子大笑着从虚空露出身形,摇了摇头,似乎对自己被发现有些惊讶,多看了懒懒一眼,拱拱手道:“鄙人黄道安,沥血殿副殿主。” 顿了顿,别有深意的笑道:“看几位的样子,黄某似乎搅了几位的好事?” ? 作者注:文中千亦背诵的经文来自《道家清心诀》。 第九十三章 乱云飞渡(五) 长仁的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战场上厮杀近百余载,九死一生,早已让这位两百多岁的修士心如磐石,处变不惊,但听到沥血殿三个字时,依旧不由得变了颜色。 因为沥血殿三个字就意味着没有任何条件可谈,只有结果可论。 他们善恶不分,只认利益,一旦接受雇主的请求,即便天涯海角,纵然雇主身亡,也要完成任务。 上万年之前,鸿国尚不存在,沥血殿便已闻名鸿域,如今帮众遍布九州,高手云集,永安城所在的沥血殿只是沧海一粟。连凡人都知道,一旦谁的名字和沥血殿连在一起,便只有身死道消一途。 但长仁变色更多的却是因为愤怒: “玄武神将为人族驻守边疆百载,斩妖除魔无数,尔等鼠辈却因利益要置他死地?!多说无益,前来问剑吧!” 自称沥血殿副殿主的男子却没有动,脸上依旧带着和煦的笑容:“传闻四大神将各有七宿护法,玄武神将的七宿乃斗、牛、女、虚、危、室、壁,想必足下就是‘东壁’长将军了。” 长仁沉默不言,三尺青锋如水波一般在手中凝聚成形。 黄道安摸着下巴赞道:“水无常形,兵无常势,好剑!可是,以长将军‘青天之问’的境界,恐怕还不是黄某的对手。” 青天之问,长仁对自己的境界自然很清楚。 天境走到巅峰,入道之前须经过九问反省,修士将此九问称为九问境,分别是肉身问、超凡问、大王问、大坤问、青天问、众生问、生死问、心问、道问。 长仁正是处于青天之问的境界,对方能一眼看破此境,显然已到了心问、道问之境,乃至更高。 不过长仁并不畏惧,修为只是战力的一方面,这是修真界颠扑不破的道理,然而黄道安的下一句话,却让长仁剑锋一颤。 “——只是长将军有所误会,黄某今日前来,与玄武神将并无任何关系。” 长仁眉头一皱,心思飞转,余光看了千亦一眼:“那郎中已经死了。” 黄道安微微一笑:“长将军不知道我们沥血殿的规矩,可是黄某绝不敢忘记‘雇主不在,犹须杀之’这一条,所以烦请长将军行个方便。” 长仁寸步不退:“我记得沥血殿不杀凡人,可是那满街的尸首你作何解释?” “凡人自然是凡人所杀,与沥血殿无关。” “那郎中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沥血殿此举便不怕被天下人唾弃?” “善亦是恶,恶亦是善,沥血殿早已放弃善恶,杀人,亡命,只为利益。” “此子乃有容国院的学子,昨日射破玉府门楣一箭亦是他所为,沥血殿杀他,不怕被有容国院和边关众将士连根拔起?” 黄道安叹息了一声:“确实有些头疼,只可惜当初接了这茬儿,便身不由己。” 长仁还要再说,黄道安却摇了摇头,侧身一面对着长仁,一面对着不知何时跑到身后的懒懒:“长将军,你该不会觉得黄某连少了什么都发现不了吧?” 见长仁不语,又道:“说实话,黄某只有道问境的修为,也就高你四个小境界,算上长将军丰富的战斗经验,和这只邪性的小狗,这一战确实不怎么好打,黄某即便胜了也得挂彩,可是黄某辛苦跑来一趟,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直接些,这人头今日让不让摘?” 长仁不答,手中长剑清辉大涨:“出招吧。” 黄道安挪了挪步子,给脚下的一只蝼蚁让开道,手中幻化出一柄九寸长短的匕首,自言自语道:“废了这么多口舌,却从无人听,难道‘灭杀道’仍有瑕疵?” 人声远去。 千亦的耳畔传来细微尖锐的铮鸣,长仁与沥血副殿主已战在一处,懒懒化作一只三丈高的雪兽,静守在法阵之外。 交手的二人并没有打得天崩地裂,日月无光,反而像是两个武林人士在交手,刀来剑往,厉影交错,只不过看不见人,连剑光亦是残影。 千亦无暇他顾,既然玉不琢将护法之事交由长仁,他便也毫无保留的相信,况且懒懒亦在阵外。 这一战持续极久,两个即将跨入大道的修士连一根草也不曾毁去,只有偶尔溅起的一抹鲜血,掩了崖岸的碧色。 懒懒一直没动,宛如一座雕像,昂首而立。 就在日渐西斜的时刻,战斗忽然停止,两人分立在数十丈开外,长仁单手持剑,面对斜阳,身影挺拔一如出剑之前,黄道安却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像从水里爬出的落汤鸡。 两人身上皆有伤,黄道安身上的剑伤甚至更多、更重,但却只有长仁身上的伤口不断往外流血。 黄道安没有看长仁,他整了整破烂的衣袍,看着山崖外的某处,缓缓皱下眉来:“朝廷的人?今日还真实热闹……” 沉默片刻,黄道安将匕首收了起来:“罢了,沥血殿不介入俗世纷争,虽然人头要摘,也没说必须今天摘,今日就当来认个脸好了。” 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自顾自的取丹服下,随后抱了抱拳,黄道安朗声笑道:“长将军,黄某贪生怕死,一向佩服边关的将士,只是此次任务在身,不得推辞,还望长将军见谅,这瓶丹药权当是赔罪了,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黄道安将手中的玉瓶一抛,已消失在远处。 长仁望着茫茫山野,倚剑而立,直到数十息后方吐出一口浊气,盘坐而下。 没有碰黄道安扔来的玉瓶,长仁自怀中取出一枚丹药服下,闭目调息。 与黄道安一战,他比表面上看起来受伤更重,鼎力消耗巨大,已剩不得两成,而确如黄道安以秘法察觉的一般,长仁听到十数里外,一道身影正飞速靠近。 百息之后,长仁起身看着空无一人的地方,似平静似叹息:“须女,没想到却在这里见面。” 一声娇笑自虚无中响起,如若银铃:“东壁,别来无恙。” 第九十四章 乱云飞渡(六) 罡风凛冽,剑气横吹。 全心关注着玉不琢体内正阳之气变化的千亦,并不知阵外的战况,他只知有人走了,又有人来了。 如何战胜对手不是他眼下应该考虑的事,为了解决掉之前跟踪的三人,已耽误了一刻时间,还是最重要的午时,因此只能用后面的时间补。而三阳之时仅限于日落之前,一旦到了傍晚,阳气蛰伏,阴气升腾,虽然有天鸿刀镇压阴邪,但天地间再没有正阳之气可取,便前功尽弃。 时间已过了两个时辰,千亦能明显的感觉到周围的阳气较午时弱了大半,几乎已没了破邪之力,只能为之前吸收的正阳之气温养。 千亦听针问脉,心中默默计算着日落前豁通三田的可能。 半炷香后,少年的眼眸中升起一抹决然之色,没有任何犹豫,他取出两枚银针扎在自己太阳穴上,心中默念经文,随后闭上双眼。 轰隆! 法阵外飞来一片石雨,厉啸声几乎淹没了山崖,然而在石雨靠近法阵的前一刹那,万道剑光乍起,将石雨斩作漫天碎屑。 这奄忽而来的攻击没有对法阵中的一老一少造成任何影响,两人对坐虚空,千亦伸出两指,隔着半寸的距离,虚点玉不琢眉心。 山崖寂寂,有落花被春风拾起。 就在落花快要飘起的刹那,一缕银发落来,把它压回尘埃,未等花瓣挣扎,又一缕银发停伫。 花瓣透过发丝,望见那一缕缕如雪银发,正来自上方的一个少年。 风起如夜,风落如雪。 千亦看似没有任何变化,然而在点亮玉不琢九根穿心针的同时,满头青丝凋零,飘落成泥。 玉不琢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一股灼热得感受不到任何温度的炎流从眉心传来,只抵紫府,又如决堤之水,浩浩而下,冲向中丹田绛宫。但九幽玄冰毕竟根深蒂固,两者相击,巨大的痛苦顿时如洪荒凶兽在体内冲撞嘶吼一般,让玉不琢青筋颤抖,眉头深锁,五官凝结。 但玉不琢记得千亦最初说的话,心中便也只反复记着这句,一如默念的经文…… 舌抵上腭,口齿紧闭,再痛也不要张开…… 这是一场无声的战役,是毅力与力量的角力,终于,在最后一缕青丝也落入尘埃,玉不琢身上的九根穿心针完全被点亮,千亦面色苍白,全身是汗,从虚空上跌落下来。 这在常人看来安静至极的半个时辰,对千亦来说,不啻于孤身奋战在妖魔重围。 他算出玉不琢不能于太阳沉落前豁通三田,于是只剩一个办法——自身引阳再注入玉不琢体内。 同时控制数百根银针,时刻关注着正阳之气的变化,千亦已耗费了大部分魂念,再自身引阳注入玉不琢体内,就如给火龙当一次通道且保证施针不受干扰。 困难已不足以形容其中的凶险,但别无他法,千亦只能如此 当然,痛苦最大的还是玉不琢,老者不仅头发尽落,就连眉毛、眼睫毛也化为灰烬。 精疲力竭的躺在地上,千亦只喘了几口气,又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此时远山已将太阳揽在怀里。 虽然最重要的一步已成功迈过,但治疗只进行了一半。 豁通三田使经脉中的九幽玄冰毒成了“无根之毒”,三田纳阳,则可将毒从经脉中排出,银针之前导阳,此时导毒。 闭目调息片刻,千亦逆施针法,数十息后,一滴幽蓝色的寒气如水滴一般在银针上凝成,随后“啪”一声落地,落地瞬间,方圆十丈内升起一股彻寒入髓的寒气,百草凋零,泥土生冰,唯有天鸿刀周围金气环绕,不受此寒气影响。 千亦见状,长出一口气,治疗到此基本完成,之后便是等待正阳之气将九幽玄冰一滴滴慢慢排尽,因为阴气再升腾,也阴不过九幽玄冰,反而如冷水化冰,有助于九幽玄冰毒的解除。 千亦走出法阵,望着面目全非的四野,良久之后,说出两字: “归虚。” 眼前一黑,千亦昏迷在地。 …… 二月廿八,龙城谷少年当空一箭,引得人声鼎沸。 二月廿九,同样是在京都城内,山崩石裂,天翻地覆,却并无几人知晓。 京都邻城,徽州城内,一个偏僻的宅院内,女子娇媚的呻.吟和男人沉重的喘息正交织一处。 一个银袍男子无端出现在宅院内,缓步走向声音的来源,没有推门,身影便没入门中。 目光并没有看向正在床上翻云覆雨的三人,银袍男子取了桌上的瓷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落座,举杯,男子像是根本没听到背后的呻.吟和喘息,一双眼眸平静的望着前方,静静茗茶。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喘息声变得愈来愈急促,终于在三声尖叫之后停息。 银袍男子将喝完的茶放在桌上:“玉府主到哪儿都过得自在啊。” 躺在温香软玉中的玉雕楼闻言一惊,从床上弹坐而起,看到是银袍男子,顿时松了口气,按住尖叫的两个小妾,笑道:“供奉大人远道而来,小候失礼了。” 银袍男子并不在意,又道:“宁侯府的事已经谈妥,周二公子要那少年射箭的一双手。” 玉雕楼赶紧点头:“此事好说,我立马就办。” 银袍男子点点头:“你最好行动快些,周大公子今日出关,已得知昨日之事,准备亲自出手,你最好在周大公子结果那少年之前动手。” 玉雕楼应下。 银袍男子起身往外而去,快要离开之时,忽然回头看了眼玉雕楼,半笑半认真的说:“壮阳药最好少用,用一盏茶的享乐换数年寿命,账可不是这么算的。” 第九十五章 乱云飞渡(七) 走到南城街,云霞的余烬已不足以照亮千亦的前路。 一弯冰轮残影被夜幕缓缓描画,勾出万家灯火。 千亦满身疲惫的经过一家客栈,香味萦绕,下意识防着懒懒窜出,抬手之时,却想起懒懒为了给玉不琢两人护法,留在了山崖。 腰间空荡荡的,天鸿刀亦不在。 回望不知方向的方向,千亦忽然发觉,这是十四年来自己第一次如此孑然而行。 刀留在了山崖,镇压阴邪,懒懒则为排毒疗伤的玉不琢和长仁护法。长仁疗伤前告诉千亦,沥血殿副殿主正在杀他,沥血殿一向只追求结果,善恶、正邪、道理、信誉……统统不论,虽说了“今日”只来认脸,但说不定“今晚”便来摘头,劝说千亦不要离开。 千亦为玉不琢治疗,几乎耗空魂念,为了击退来敌,又用出归虚,昏迷了几炷香时间才醒来,身上无伤,心神却耗损巨大,不说沥血殿的副殿主,即便刚刚修道的小道士千亦现在也不是对手。 不过,千亦此时毕竟是来到了南城街。 原因很简单——晚上有君慎独的课。 千亦不想错过,于是心火如豆,亦步步前行。 当然,除此之外,千亦无所担忧还因为很可能有人暗中保护。 这是他离开山崖,回望满目疮痍的大地时,却发现四野一如初见,方明白的事。 想想也释然,京都城再大也不过七座山,章华台俯瞰群山峻岭,十万人家,即便听不到动静,两个九问境的高手打得天翻地覆,焉能无所察觉? 但确实是无人察觉。 黄道安或许出于杀手的谨慎,和长仁交手时动静轻微,可后面来的女子便无所畏惧,出手排山倒海,惊天动地,如此声势,直到千亦昏迷后苏醒,也无人再来查探,自然是有人暗中出手。 或许这出手之人并非是要保护他,但他也并不在乎。 庭下雀曾言,他是为了想做之事最能舍命的一类人,因为心中早已无命。 傍晚的凉风夹着不知何出的落花飞絮拂过千亦的脸颊,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小神……” “医”字没有出口,或许是惊呼之人或许发现此时千亦的装扮太过迥然于俊逸出尘的神医模样,所以出口的惊讶变作戛然而止的迟疑。 千亦一身泥垢,青丝尽落,眉眼皆白,脸上的疲倦连夜色也掩盖不去,只有从那份从容不迫能看出些昔日神采。 不过,千亦心情不错,他治好了玉不琢的毒,阻退了来犯的强敌,此时正要去上他最喜欢的课。 于是回头看着面带愕然的那人,点头一笑。 …… 夜幕初临时刻,千亦回到了有容国院。 一路平静,一如此时寂静无声的未名山谷。 这半个多月来,雨寻烟每次都在他回来之前把所有的学子打退,以她地境的修为加上落雨剑法,一些十年生都不是对手,何况来挑战的大部分是一年生。 最近这几天,千亦在未名山谷已看不到新鲜剑痕,大抵是青霄二十四榜即将迎来一次新的排名,许多学子都卯足劲儿在修行,没空理他。 今晚似乎亦如此,千亦安静地穿过山谷,走向界门。 在距离界门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异变突生,脚下腾起一阵狂风,万叶飘飞,千亦直接被这股狂风扔了出去。 未等落地,狂风卷起的木叶拧在一处,化作一条长达十丈的青龙,亢啸引首,猛地一甩尾,将千亦狠狠砸飞! 一里之外,撞断数根巨木的千亦倚靠在一棵大树脚下,衣着褴褛,咳血不住。 这时,原本寂静昏黑的山谷忽然爆出一阵大笑和光亮。 数十名学子从一棵参天大树后走出,围在千亦身前,像是围观一只待宰的鸡子一般,大笑不止。 “咦?你们快看,这六甲狂生怎么出家当了和尚,哈哈哈哈!” 有人讥讽:“这话可不对,我看是去当尼姑了。” 众人哄然大笑:“六甲狂生仗着一件法宝横行无忌,谁都不放在眼里,这下遇到真正的高手,却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哈哈!痛快!” “那是自然,你也不看看出手之人是谁,逍遥仙周大公子,五年生榜单第一!六甲狂生也配跟他比,提鞋都差五百年道行!” 众学子一片应和,拍手叫好。 其中一人拱了拱手,朝人群中负手立在青龙之上的男子道:“师兄此次出关,修为大进,一招‘流叶千龙’已炉火纯青!看来不说凌云榜,纵是青霄榜也大可进得啊!” 被众人恭维的青年依旧淡然而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不做任何动作。 他居高临下,望着奄奄一息的千亦,半晌后,轻轻一叹。 有人低声问同伴周大公子叹气的原因。 同伴冷笑:“这六甲狂生声名极旺,考核时力压盖过了京都第一公子、临江三仙、云中七子、奉天十三灵,得了六门甲等;开学又公然旷课,却到现在也没有教习强行将他抓回;何方宫宫主抛出悬赏,无数学子前来挑战,到现在也无人把他绑走。听说昨日他还在京都城当空射箭,想破坏周大公子弟弟的亲事…… “如此战绩,没想到是徒有虚名,连周大公子一招也挡不住,岂不叹息?” 千亦没听清众人在说什么,耳中嗡鸣,眼前刺亮,身体疼到没有任何知觉。 过了许久,他才从凌乱的思绪中理清自己刚要进界门时被人偷袭,重伤于此,眼前这些嘲讽挖苦的学子正是出手之人。 微微抬眼,千亦似乎看到一名学子正站在青龙之上,龙目射出两道澄明之光,打在他身上,把自己的狼狈和虚弱显露无疑。 千亦尝试着动弹了一下身体,却连手指也抬不起,倒是五感回归,痛苦如潮水袭来,好在服过回天丹,每当痛苦袭来之时,一股清凉之意便将痛苦抚平。 半晌后,他听到青龙之上的学子开了口,这次甚至看到后者如海天宫的学子衫。 “你的法宝何在?” 一句简单的问话,从千亦嘴里说出是生硬,从此人嘴里说出是威严,淡然平静,却不容置疑。 千亦没回答,嘴角的鲜血染透青衫。 一名学子伸手虚指,一道水浪从天而降,打在千亦脸上:“周大公子问话,你为何不答?!” 千亦总算有几分清醒,手脚勉强能动弹,但他理也不理众人,挪了挪身子,盘坐树下,闭目调息。 第九十六章 乱云飞渡(八) “狂妄!” 千亦的举动无疑激怒了众人,先前出手的那名学子再次手掐诀印,虚空中伸出一只大手,水光纵横,抬手间将千亦掐住。 千亦脖颈被扼,整个人悬在半空,像木偶一般没有任何挣扎。 站在青龙上的周轻渡已失去耐心,他摆了摆手,施法的学子冷哼一声,将千亦丢在地上。 周轻渡散去青龙,飘然落地,走到千亦近前说道:“我不管你来自哪里,经历了什么,那封婚书又是否为真,你只须记住,周家的一砖一瓦都不是你所能动的,即便是与周家有关的一切,你也须退避三舍。” 说着,周轻渡伸手虚握,一柄由木叶凝成的长弓在手,随后是千亦昨日射出的铁箭、婚书、玉坠、宣纸。 “昨日你向玉府射了一箭,我把此箭还你。” 说罢,周轻渡开弓搭箭,在距离千亦头颅不到一尺的地方松弦。 “呜!” 惊鸣大作! 铁箭离弦的刹那,一道震耳欲聋的破空声,如雷霆炸裂,崩于尺寸方圆。 铁箭化作一道流光,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飞速射向千亦。 有那样一瞬,周围的学子都以为周轻渡要下杀手,然而下一刻,千亦身后十丈的巨木尽皆伏倒,但千亦却完好无损的坐在原处,箭矢悬停在额头。 玉坠、婚书、宣纸,一如千亦将之钉在玉府中堂之上一样,全被被箭矢钉在额前,“龙城谷将士拜上”七字飘落,遮住千亦的面容。 四周一片寂静,众学子怔怔看着千亦,又看着千亦身后的荒芜,不知是惊讶还是骇然。 千亦伸手打破了这片寂静。 他想拿掉遮住眼睛的宣纸,只是扯了几下,宣纸却如被大山压住,纹丝不动。 周轻渡隔着宣纸淡淡道:“你还是让它遮住的好。” 众学子讪笑一片。 千亦果然不再扯,他把宣纸齐额撕下,看着眼前无悲无喜的男子,平静道:“我不习惯。” 周轻渡没说话,良久的凝视千亦,随后从怀里取出一封邀请函:“明日舍弟和玉小姐成亲,届时你跪着进来。” 说罢,周轻渡再也不看千亦,将邀请函往千亦脸上一扔,转身而去。 邀请函贴在千亦脸上,千亦不用伸手也知道——这邀请函,现在的他拿不下来。 周轻渡的意思亦很明显,自己说不习惯,他便要你不习惯也得遵从。 而说完话,语气中没有任何询问或威胁的意思,简简单单一句“届时你跪着进来”,更像是命令和宣告。 他不怕千亦不来,更不怕千亦敢不跪着来。 即使是消息闭塞的千亦,也听过周宁侯的嫡长子——逍遥仙周轻渡。 …… 闲庭宫。 离千亦数步之遥的敬亭山,青绿的竹浪已被夜色所染。 雨寻烟练了一遍剑法,香汗微生,负剑徐徐收功。 她有些心神不宁,此时离晚膳已过了小半个时辰,闲庭宫外来上课的学子云集,却没有熟悉的声音传来。 少女轻蹙秀眉,千亦比现在更晚回来的时候不是没有,不过最近都能赶上晚膳,忽然又晚了,自然是遇上什么事。 雨寻烟很快排出被其他学子挑战的可能,因为那些学子连她都打不过,又怎么可能是千亦的对手?最近这几天,甚至都没有学子前来,她也不再下山,可是今日…… 雨寻烟摇了摇头,努力把思绪拉回到剑法上,然而练不到几招,便剑势凝滞,再难练下去。 抬头望了望深黑的天穹,少女深吸一口气,还剑入鞘,身影消失在茫茫竹海。 …… 未名山谷,落叶堆叠,静可听针。 雨寻烟踏过枯枝败叶,走到千亦身前。 少年盘坐树下,额头被一根铁箭钉住,末端压着一张红纸和一个玉坠,容颜隐在一张邀请函里,乍眼看去,就如一个被封印的僵尸。 雨寻烟知道千亦并非愿意将脸隐在后面,她认识的那个少年,不管天塌地陷,如何落魄,也会坦然面对。 是有人想羞辱他,而且不止一人。 雨寻烟看着身后将千亦围在树下的数十个脚印,脸色寒如九幽玄冰。 四周荒芜破败的山丘,齐根而断的大树,都只在她眼中转瞬而逝,只有少年染血的嘴角和乌色的青衫,一直刻在眸中。 雨寻烟握剑的玉指愈来愈用力,渐渐苍白,正如她此时覆雪的脸色。 忽然,问花剑跃起一声轻吟,似乎在问天鸿刀的所在。 雨寻烟细看四周,不见天鸿刀,也不见与千亦形影不离的懒懒。 满野荒芜,只有青丝尽断、青衫尽染的少年枯坐于此,寂静孤独。 一股无法言说的痛楚从雨寻烟心间冲出,瞬间模糊了天地。 “雨寻烟?” 就在这时,千亦出了声。 声音虚弱平静,倒是削弱了往日言语中的生硬,听来轻柔温和。 雨寻烟低低“嗯”了一声,不再说话,转身而去。 身后千亦再说什么,却只有落木在听。 数里外,雨寻烟提着问花剑,背身十二道黑翼,如箭矢一般飞速向天宫如海而去。 她不知千亦经历了什么,为何青丝尽落,一身伤又是否全拜有容国院的学子所赐,但她知道国院学子参与了此事—— 这,就够了。 第九十七章 乱云飞渡(九) 在雨寻烟离开不到半炷香的时间,闲庭宫界门再次晃漾,君慎独从门里走了出来。 书生举目四望,神情微急,很快看到了枯坐荒芜之中的千亦。 此时千亦的脸被掩住,额上钉着铁箭,衣襟破碎,青丝零落,全然没了往日的俊逸出尘。然而即便如此,依旧保持着平静从容,有容国院除了千亦,再找不出第二个这般少年。 君慎独松了一口气,眉头却皱了起来。 他快步走到千亦跟前,将身上的儒衫脱下,披在千亦身上,又仔细环顾周遭,半晌后,目光落在一对深陷的脚印上。 这对脚印比周围的脚印都要小,应该是女子所留,深陷则是冲天而起时,力量溢出所致。 这显然是雨寻烟的脚印。 不过来后又离开了。 能独留千亦一人在此,说明雨寻烟探察后,已确定千亦体内的回天丹能帮千亦把伤治好。 她离开,是要把伤还给对方。 君慎独眉头渐渐松开,双眸沉凝起来,倘若千亦能看到,他会发现这正是雨寻烟出事那晚君慎独的神情,眉不皱,色不变,却凝重无比。 君慎独已经猜到雨寻烟多半去了天宫如海,因为凭千亦的实力都无法战胜,天宫的学子可能性最大。即便千亦不是天宫如海的学子所伤,至少也能将之排除。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除天宫如海以外,别的学宫平时都不会让其他学宫的学子入山,而天宫如海却还能通过“登天梯”踏入! 天宫如海创立之初,初任宫主便凿出数千阶可直达峰顶的天梯,并在山下青石留言: 仙路茫茫,积此跬步。 寥寥数语究竟有何深意,众口不一,不过天梯确实能上得天宫,而且上了天宫,可以不用下来。 这意味着考核时没能进入天宫如海深造,登上天梯亦可,如此妙绝的机会,每年都会引来无数学子登天梯,但几乎都铩羽而归,百年间,只有两个人成功上了天梯,一个叫江河下,一个叫游太虚。 前者上了天宫,不再下来。 后者上了天宫,优哉游哉而回。 如此低的几率下,足以让大部分学子望而却步,也足以让少部分敢于登山的学子成为别人嘲笑的对象。 但雨寻烟绝不是,君慎独比谁都清楚,雨寻烟只有一门甲榜,是因她只考了一门,真论天赋,比之鸿域两大天才也不遑多让。 而麻烦就在于雨寻烟能登上天梯。 有人登天梯是为了修行,有人登天梯是为了好玩,而雨寻烟登天梯却是为了伤人。 君慎独沉吟良久,忽然“宁侯府”三个字从他眼前飘过。 书生一惊,却不是灵光乍现,而是千亦额前邀请函上的字。 “原来是逍遥仙周轻渡,只是千亦和这婚事又有何关?” 书生望着深黑的天幕,不再停留,转身走回了界门。 …… 天都峰,夜笼烟云,烟云笼路。 如海天宫临渊而立,傲然于千仞绝壁之中。 在高不可攀的雄峰脚下,一阶阶石梯直通而上,似乎延伸向虚无缥缈的九天。 雨寻烟降下十二道黑翼,不做任何停留,径直往石梯而去。 玉步生莲,甫一接触,雨寻烟便停在了原地。 全身鼎力在瞬息之间消散,四周只有稀薄的灵气环绕,而每抬一步都需要吸收灵气化为鼎力,每一步都比前一步需要更多的灵气。 雨寻烟终于知道为何百年间只有两人走完过这座天梯,因为天梯根本不是有毅力有恒心就能登顶的事,它需要的是天赋,绝对的天赋。 只有天赋绝佳,方能从如此稀薄的灵气中汲取足够的鼎力。 当然,心性也必不可少,随着雨寻烟一步步攀登,眼前浮现出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往事,萦绕眼前,挥之不去,甚至走着走着,便发现之前做的一切都是梦,而“真实”是千亦正在东厨里做饭,自己就站在东厨门前。 雨寻烟不曾驻足,纵然千亦躺在路边,奄奄一息,她的目光也没有偏落分毫,灵气疯狂的涌入丹田,化作绵绵鼎力,让她运步成风。 许久之后,雨寻烟终于望见山顶。 此时,天色已在不知不觉中褪去黑衣,带着七分未醒的朦胧。 一名巡夜的学子伸懒腰时看到了她,揉揉眼,怔然半晌后,急忙唤来同伴,又是惊奇又是兴奋的望着她。 “居然真有人能从这里上来!我还以为是吹牛的。” 一名学子叫着,欣喜的迎了上去。 然而雨寻烟却冷落如雪,目光根本不在两人身上停留。 这名学子顿时有些不悦,皱眉道:“你是哪个学宫的?来登天梯之前没人告诉你规矩?” 另一名学子也是神色一冷:“连学子衫也不穿,登上天梯便能抛弃之前的恩情?!” 雨寻烟不答,径直向两人身后走去。 一名学子大怒,伸手便抓向雨寻烟后颈,然而人未抓到,抓到的是一道湛蓝的剑光! 噗嗤! 手指与头颅同时飞起,旁边的学子被溅了满脸鲜血,但这猩红依旧掩盖不知他的惨无人色,如同杜鹃啼血的凄鸣从他嘴里发出: “杀人了!杀人了!!!” 雨寻烟头也不回,淡淡念道:“太着急了。” 眼前景象一散,雨寻烟还在石梯,身前身后,皆是茫茫。 …… 鸿国历天册三十八年,二月廿九。 这晚载入了有容国院院史之中。 一百年后,天宫如海终于迎来第三名走完天梯的学子,只是这名学子此来不为留在天宫,而是为雷霆一怒。 两名巡夜的学子惊讶的迎上前,但迎上他们的却是一片剑光。 厉影呼啸中,一道寒于九幽的冷声传来: “你们今日谁曾下山?” 第九十八章 乱云飞渡(十) 巡夜弟子欲哭无泪。 本来遇上数十年不遇的大事,两人正兴奋惊奇,没想到刚要上前询问,话还没出口,劈头盖脸便是剑气纵横。 也亏得两人是天宫学子,反应超群,仓促间就地几个葫芦滚,堪堪避让开去,再起身时却已灰头土脸,早没了天宫学子的傲然模样。 一名学子气急败坏,怒斥道:“你是何人?来此做什么?!” 另一名学子没有说话,身后的长剑却锵然出鞘,化出七道剑罡护在周身,显然随时准备战斗。 雨寻烟没有回答,自有冷雨从天空而落。 两名学子抬头看去,只见原本便漆黑的天穹,此时云浪翻滚,雷光涌动,已是风呼雨啸。 “哗!” 雷霆未怒,寒剑先碎。 雨寻烟手中的问花剑如秋风拂过的花树,万瓣飘零,盈盈绕在身畔。 “你们今日谁曾下山?” 雨寻烟再次问道,声音寒冷彻骨。 那最先喝问的学子见雨寻烟不动声色便引动天地之力,心中又惊又骇,心中的骄傲却容不得他低头,勉力把佩剑拔出,色厉内荏的斥道:“我再问你一次,你究竟是谁?!敢来天宫如海撒野,不知道魂飞魄散是什么样子吗!” 旁边的学子要沉稳许多,他深知以自己和同伴的修为不可能是眼前这名女子的对手,干脆收了剑罡,抱拳道:“姑娘息怒,我和景恒兄只负责巡夜,戌时方才来此,根本不知谁曾下山,姑娘若是……” “那谁曾回来过?”雨寻烟直接打断道。 “周轻渡周师兄,戌时一刻归来。” 名叫景恒的学子勃然大怒:“匡正,你与这妖女废什么话,我们身后有天宫万丈,脚下是天都雄峰,想在天工宫撒野,先问过我们的剑再说!” 雨寻烟理也不理,只问道:“他在何处?” 匡正遥指一方:“从此门入,东三里,见庭前黄桷,便是周师兄的住处。” 雨寻烟淡淡点头,散去雷云,随着落雨的淅沥声向天宫深处而去。 从始至终都被当做空气的景恒怒火中烧,一方面气于自己的胆怯,一方面又气于敌人的轻蔑,大喝一声,便要御剑而起。 身后忽然伸来一只手,将他衣襟扯住。 景恒大怒:“匡正,你做什么,赶紧放手!” 身后的学子不但没放,反而用力将景恒摔在地上,持剑道:“景恒,你若执意而去,先杀了我。” “匡正,你什么意思?”景恒惊怒交加,“难不成你看上这妖女了?” 匡正闻言一噎,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他看着雨寻烟消失的背影道:“天宫的规矩是各人自扫门前雪,此女不是来闹事,而是来寻仇。私人之仇,你若拦着,必死无疑。” …… 天都峰云蒸雾绕,流仙溢霞,即便是在朦胧无月的夜晚,也气象万千。 甫一进门,充沛灵气便扑面而来,轻轻呼吸一口,便抵得上平日打坐修行。 抬眼之时,一道巨大的黑影横在面前,细看才知“山中有山”—— 高耸入天的天都峰峰顶竟还矗立着一座雄峰,流云过处,学堂、丹炉、剑鼎……在山腰间参差错落,而通往这些学堂的唯一途径便是一阶阶石梯。 山麓下,寝舍呈八卦围绕着中间的雄峰排列,一座座院落,朴实大气,如同长安街历史悠久的街巷。 雨寻烟向东行了三里,停在庭前种了两个大黄桷的院落。 剑指一引,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横斩而去,雨寻烟以剑叩门。 吼! 预料中宅门破碎的景象并未出现,一个由青叶化作的巨龙撞开宅门,一口将雨寻烟的剑光吞下! 剑光在巨龙的腹中轰然而碎,却不过扬起一叠又一叠的叶浪。 淅淅,沥沥。 庭院中有风拂叶,有雨打叶。 问花剑已融入满天落雨中,饱含剑意的每一滴雨都打在青叶上,密密麻麻,无有空隙。 地上的青叶却不惧这冷雨,凝结在一处,如油纸伞一般悬在院落之上,不让雨落尽一丝一毫。 噼里啪啦,雨愈下愈大,声音嘈杂如新年放的爆竹。 雨寻烟额上香汗渐生,面色微白,从未名山谷离开,此时到天宫如海,她一刻也未曾停歇,鼎力早已入不敷出,而这阵法却似犹有余力。 少女心中燃着一股不忿,一股心疼,她知道今夜的所作所为有失冷静,甚至极为鲁莽,而从这阵法的强弱来看,她多半不是那个叫周轻渡之人的对手,但她就是不忿。 这股意念不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平息,反而愈演愈烈,淹没了她的所有理智。 就在这时,宅门中走出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手中拿着玉笛,头上带着古冠,极认真极轻微的行走着,直到走出宅门,雨寻烟才发现后者的存在。 书童上下打量了雨寻烟一眼,没有说话,竟又转身而回。 片刻后,书童再次出来,淡淡的问道:“你要见我家少爷?” 雨寻烟散去剑法,微微喘息。 书童却不等雨寻烟回答,似乎本就没想听,很快又道:“少爷让你先在这儿跪着,过会儿他忙完了事,回府的时候,会顺便看你一眼。” 说罢,书童用“我家少爷便是如厕也比你重要”的眼神瞥了雨寻烟一眼,转身走回院落,大门轰然而闭。 门外的雨寻烟怔然不动,似真被书童的话语唬住,然而十数息后,一阵偶过的晚风却拂散了雨寻烟的身影。 庭院中,书童看着把剑搭在自己脖颈上的雨寻烟,不惊不怒,冷冷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雨寻烟不答,转身向院落中亮着灯的厢房而去。 身后的书童像看着死人一般冷笑:“你会后悔的!” 轰隆一声! 书童的身体已镶嵌在院墙之中。 · ps:难产,这章是第四次重写了。 第九十九章 乱云飞渡(十一) 梧桐深院春未归,落叶堆叠阻春回。 作为天宫学子,周轻渡的院落无疑暮气重了些,满庭落叶,积年而枯,更像是一个辞官告老之人的住所,似无人打扫,又似无心打扫。 与院落外面不同,院中雕梁画栋,碧瓦朱甍,装潢得极为雅致,雨寻烟穿过假山池塘,小桥流水,方才望见掌灯的厢房。 然而少女的步子却停了下来。 清眸看着人影晃动的绮户,愈发冰寒。 高亢尖锐的呻.吟声正从厢房中传出,声声入耳,意乱情迷。 雨寻烟只停了片刻,下一瞬,一柄长达三丈的巨剑聚雨而成,波光莹莹,剑锋凌厉,带着沉闷的呼啸声轰然向厢房撞去。 “哧——” 一匹赤练从门缝中飞出,在巨剑即将撞上大门的刹那,飞速于半空中虚画太极,一寸方圆的太极熠熠生辉,如岳而矗,硬生生将巨剑抵在门外半尺,不得寸进。与此同时,厢房中的呻.吟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愈发急促。 雨寻烟脸色苍白如雪,忽然“哇”一声,一口鲜血吐在地上,三丈巨剑也随之而碎,轰然落地。 雨寻烟望着数丈外的厢房,呻.吟声不断涌入心间,她深吸一口气,就地闭目盘坐。 身外落雨寥落,渐至于空寂悄然。 问花剑从雨中归来,轻轻依在少女身旁。 丹田的剧痛让雨寻烟恢复了清明,虽然心中怒火炽烈依旧,但已不是初时的不顾一切。 她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出,意识到自己并非举世无敌。这里是天宫如海,天才云集,妖孽横行之地,任何一人都有不输于自己的资质,任何一人都不容小觑。 而她从未名山谷赶来,做的每一件事都极其消耗鼎力,此时鼎力已不足平日的两层,以此等孱弱之力去为千亦报仇,无疑是痴人说梦。 雨寻烟意识到这一切,她便旁若无人的开始打坐恢复。 不知过了多久,呻.吟声终于在久久的高亢中化作绕梁余音,厢房中窸窸窣窣,一名女子的身影在绮户上愈映愈深。 “吱呀”一声。 人影重合,女子推门而出,身上只裹了一件薄薄的红衫。 她饶有兴致的看着盘坐庭中的雨寻烟,声音带着三分魅惑,三分妖娆,三分薄怒:“我当时谁脾气这么大,原来是个小美人啊,啧啧啧啧,看来周师弟又有福享了,奴家也不用这么辛苦,就是……胸小了一点。” 雨寻烟在这时候睁开眼。 睁眼与女子的话无关,而是鼎力已恢复巅峰。 她倚剑而起,冷冷说道: “让开。” 女子闻声一阵咯咯娇笑:“哟,这么着急啊,要不要奴家帮你告诉周师弟一声,衣裳先不要穿了?不过休要怪奴家没提醒你,周公子可是很厉害的哦,到时候可别承受不起。” 雨寻烟已不再说话,玉足轻点,庭中炸起一道惊雷。 雷光自残影散处而起,长剑挥处而止。 身随剑动,剑动雷鸣。 耀眼的白光笼罩一切,将庭院最角落的尘埃都显露出来,门前的女子脸上闪过一抹惊色,云雨时留下的潮红还未褪去,雷霆便已扑至近前。 千钧一发之间,女子只来得及将身上的红衫祭出,形成一个磨盘大的太极,便闪身往旁侧滚去。 之前还让雨寻烟的巨剑无法寸进的太极,此时在雷霆面前不过是摧枯拉朽,瞬间便化作漫天碎布。 好在女子本意也不是要拦住雨寻烟,只是想给自己争得逃命的一息时间! 然而等她险之又险的避让开去,她才不敢置信的发现,方才若自己有半点迟疑,绝对已身死道消! 死亡擦肩而过,女子惊出一身冷汗,一时间不着片缕也未曾发现。 另一处,雨寻烟化身雷霆,剑起万道电芒,直冲厢房而去。 离门尚有一丈之远,房门便化为齑粉。 不过,周轻渡的身影没有出现,在房门破碎的瞬间,庭院中无数落叶飘然而起,凝成一只巨掌,横在雷霆之前。 势大力沉的两击相撞,却是尖锐刺耳的切割声,无数落叶破碎飘零,然而巨掌始终凝而不碎。 雨寻烟的身影从雷霆中显露,虎口破裂,嘴角溢血,却顽强到固执的挥剑不放。 这时,厢房中终于走出一道身影,身穿天宫学子衫,头戴羊脂白玉,两缕青丝垂在耳畔,风动,发止。 他从万叶飘飞中而出,衣衫片尘不染,又自雷鸣寒剑过,片缕不伤。 没有做施任何道法,也没有动一分眉眼,昏暗的庭院便无端明亮起来,如同神人临世。 周轻渡看着雨寻烟,像看着地上的蝼蚁,面色不喜不悲,淡淡问道:“你是谁?” 雨寻烟不答,万叶凝成的巨掌忽然拍出,一股沛然伟力排山倒海压来,直接将雨寻烟拍飞出去。 雨寻烟半空闷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问花剑却脱手而飞。 “骨碌碌!” 少女狠狠摔在地上,又滚出数丈远的距离。 周轻渡的注意力却在别处,他伸了伸手,远处的问花剑落在他手中,几经挣扎后,终归于平静。 “你是谁?” 周轻渡继续问道,心不在焉如同自言自语。 雨寻烟已无力从地上站起,方才一式雷霆剑抽空了她的鼎力,接着又硬受了巨掌的一击,此时吸收的鼎力只够维持伤势不再扩大,身体几乎失去知觉。 一种无力和愤恨从心头涌起,雨寻烟用尽最后一丝力量,如千亦盘坐荒芜一般,盘坐在枯叶之上,晚风萧萧,再也拂不开她的清眸。 她为千亦报仇而来,仇未报却被仇人所辱,又怎肯让千亦再被羞辱一次。 周轻渡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但他不动声色,有容国院禁止残害同门,但不禁止斗法,上百片落叶飘然而起,悬在雨寻烟头上。 “从现在起,你若不说,每一息,每片落叶便摘去了你一年寿元。” 说话间,三片落叶已悠然而落,落时轻柔,但落在雨寻烟身上却如万钧巨石砸下。 雨寻烟再出吐血,却始终一声不吭,终于在第六十片落叶飘下时,昏迷在地。 周轻渡一直看着雨寻烟,直到一百片落叶全部落下,才收回目光,眉宇第一次出现了波动,是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皱眉。 旁边的女子走了过来,脸上浮起忧色:“她会不会死了?” 周轻渡没有回答,挥了挥手,镶嵌在院墙的书童滚倒在地。 “你去把东西准备好,随我一道回府。” 说罢,看也不看庭中的两人,拿着问花剑,径直向外而去。 雨寻烟恰巧倒在他要经过的路上,周轻渡像是踏过一个石阶,一脚踩在雨寻烟的身上,飘然远去。 寂静的庭院晚风刺骨,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道声音: “人可以走,把剑留下。” 第一百章 哭泣的书生 千亦睁开眼时,晨风正拂去眼前的红纸。 白眉随纸而落,宛如枯雪。 闭目前犹尚清冷的山谷,此时不仅盛满晨曦,更盛满了学子。 各个学宫的学子围在他身前,或讥笑,或同情,嘴里议论着“我看他也受伤了”、“受伤才是借口”、“两名女子因他而伤,他倒气定神闲”、“我若是他便一头撞死在酸豆腐上”,诸如此类的话,只有一个少年面带微笑的看着他。 “你觉得怎么样?” 千亦伸手摘下额上的铁箭,把婚书和信物都收了起来,看着明显一夜未眠的君慎独道:“我还好,你……知道雨寻烟在哪儿?” 君慎迟疑片刻,从一棵拦腰而断的大树上起身:“你先和我回闲庭宫。” 千亦点点头,起身往界门走去。 一干学子围在千亦身旁议论,且毫不避讳,明显是想引起千亦的注意,好让他们问个清楚。然而千亦的反应却极为平淡,像是外出归来的游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身而去,从始至终目光都没在众人身上停留。 一些学子顿时被激怒,大声嘲讽道:“六甲狂生!听说你的未婚妻今日便要与别的男人成亲,你还在这里东游西荡,你算个男人么?!” “昨夜天宫如海传出消息,一名少女登上天梯,但她不是为了进天宫修行,而是为了帮你报仇,可惜她选错了对象,逍遥仙周轻渡,五年生榜单第一人,今年可是有望进入凌云榜,凭她又岂是对手?!她被逍遥仙摘去数百年寿元,形容枯槁,满头白发,你竟无动于衷!” “你考出六门甲榜的天赋呢?你公然旷课的胆量呢?你无视众多学子挑战的实力呢?难不成你就是个欺软怕硬之人!” …… 众人怒骂、指责、激将之语,一时鼎沸嘈杂,纷纷向千亦淹去。 千亦没有说话,他回头看了众人一眼。 一眼,顿时万籁俱寂,人声尽灭。 众学子还保持着声讨言伐之貌,却如瞬间石化,半个字也说不出。 直到君慎独在前面催了句:“走吧。” 千亦这才回过头跟上。 界门波起波静,阳光从脸颊抚至耳际,众学子才回过神来。 面面相觑之际,这才发现所有人都是汗流浃背,冷汗如雨。 方才那一眼,众学子只觉一股滔天巨浪汪洋而下,无声无息,却吞没了一切,而自己便是巨浪脚下一只即将被吞没的蝼蚁。 那一眼,有无穷孤寂和恐惧袭上心头,仿佛自己站在了亿万生灵的对面,万古荒芜,唯余一人。 那一眼,同样透出焚天灭地的愤怒,那愤怒如此纯粹,如此浩瀚,却偏生平静异常,仿佛即将兴起狂风巨浪的大海。 良久之后,众学子张张嘴,却只觉口干舌燥,什么也说不出。 回头望了望旭日,方才还暖洋洋的晨光,此时照在背上却寒冷刺骨,所有的光芒都似在那一眼之间退却。 “哐!” 有容国院的晨钟响起了。 钟声悠悠,万里皆闻。 但无人觉得那是钟声,恢弘沉重的声音如同战鼓擂在众学子心间,怦然有力,为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踏响铮鸣。 …… 敬亭山。 沉默已绵延了数里远。 千亦看着书生的背影,还是开了口:“他们说的是真的?” 君慎独步子顿了顿,没有回头:“有些夸大,雨寻烟毕竟已是地境修为,拥有千年寿元,摘去百年还不至于形容枯槁,不过其他都是是真的。” 千亦沉吟半晌:“那她现在如何?” “青灯前辈把她接了回来,伤势已无碍,百年寿元却在周轻渡手中,问花剑也在他那里。” “周轻渡在何处?” “宁侯府。今日是他弟弟周冠玉和玉府千金玉生烟的喜事,他昨夜回的府。” 又是长久的沉默。 千亦最后深吸一口气:“我去看一眼她。” …… 千亦说看一眼,便真的是看一眼。 少女躺在香闺上,轻轻闭着眼,问花剑的剑鞘放在枕边。 她还穿着昨日的衣衫,依旧身如墨染,但即便是如墨黑衣也隐藏不了少女身上的那枚脚印。不轻不重,正踏于胸口,让少女眉头直至此时也深锁不解。 君慎独说,那一脚踏碎了所有胸骨。 少女的青丝已被简单整理过,但发间夹犹杂着些许碎叶,看着蓬松凌乱。 她还未醒,昏迷状态下,更容易发挥丹药的药性。 千亦看过一眼,眸光还是初时的平静,回身对君慎独道:“我走了。” 君慎独点点头,却又叫住了千亦。 千亦以为君慎独要劝他不要鲁莽,然而回头之时,却看见两行清泪正从书生眼中流出。 君慎独看着千亦,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脆弱,清朗的声音微微沙哑—— 他说道:“千亦,你一定要打到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ps:大家太纵容我了,我断更居然没人责怪我,还说是自己对我要求太严苛了,让我实在汗颜,今天磨了一天,就磨出了两章,很惭愧,不过好歹跨过了“两更大关”。 呼……最后说一句,元宵快乐^_^ 第一百零一章 万丈修罗 晨风在一瞬间寒了骨。 千亦自敬亭山而下,所过之处,竹涛凋零,万叶寂静。 终年竹浪翻腾的敬亭山,于刹那间只剩少年沉稳轻逸的脚步,踩过枯叶,踏过青石。 青丝和剑眉都在顷刻间恢复原貌,衣衫还如之前一般破碎褴褛,千亦索性扯去上衣,赤着胸膛,迎风前行,雪白晶莹的肌肤宛若婴儿般白,然而结实有力的肌肉又尽显狂野,他目光平静,手无寸铁,如同绝世之刃藏于刀鞘,含而不发,但终究杀气太过浓烈,隔着刀鞘也透出令人胆颤心惊的凌厉。 千亦是动了杀念。 即便恶事做绝的银针吴也只是激怒千亦,但这次千亦却是动了杀心。 从生下来起,千亦便被众人鄙弃。 身边的人一个个因他而死,人人都视他为妖魔、不祥,初时他懵懂无知,但很快他发觉自己与众不同。他在数天之间学会了所有的文字,一夜之间将书本倒背如流,与此同时,他也懂了更多,包括生死、厌憎和痛楚。 三岁那年,他想,或许自己本不该出现在这世上,于是去了悬崖,在那里,他遇到了残夜。 残夜用十四年时光告诉他,他除了被鄙弃,还能被需要。 千亦向来性格冷淡,不擅与人交谈,能称得上朋友的人屈指可数,所以他比别人想象的更珍惜友谊。 他以为自己最怕朋友受伤,但今日,当他看到昏迷不醒的雨寻烟躺在床上,秀眉紧蹙,他才发现,他最怕的是朋友因他而伤。 千亦表面没有任何变化,然而心早已如君慎独一般,泪落千行。 只是十四年前他便流干了泪,所有的痛苦、愤怒、仇恨、悲伤……都只在眼中那一片平静地汪洋里酝酿。 今日,这片平静,已淹没天穹! …… 晨风筛落了星星阳光。 三月初的日头,暖意正好。 千亦行走在没有路的山路上,静默沉冷。 不急不缓的步子中,他正飞快的寻找十七年的记忆。 也许对常人而言,十七年不过弹指一挥,能记住的事少之又少,但从小便开始修炼魂念的千亦不同,他记忆超群,过目不忘,但凡见过听过的事,多铭记心中,有时不说,只是不想。 此刻,他正寻找着残夜曾给他看过的《十道忘因》。 《十道忘因》乃魂宗秘笈,里面记载着完整的修魂之法,包括魂术、魂器、魂丹。 以往千亦醉心刀道,不愿在这上面耽误时间,但此时为了迎战强大的敌人,他必须如此。 当然,逍遥仙还不值得千亦这么做,他虽然修为不低,天赋异禀,是年轻一代中的天才,但比之青灯点雪的三式道法还差之千里,千亦真正要对付的是宁侯府。 红尘中行走两月有余,千亦早已不是那个对世事一无所知的少年,他很清楚宁侯府是什么地方,也更清楚以现在的实力去,只能重蹈雨寻烟的覆辙。 所以他须要提升自己的战力,无论怎样,怎样都好。 很快,千亦记起了《十道忘因》关于魂术的一卷。 没有挑,直接选了第一个——万丈修罗。 “万丈修罗”乃观想修罗神像,化魂念为修罗,借修罗浩然之力震碎敌方神魂! 此术简单易学,为初阶弟子所喜,然则越往后越困难,魂念化身千丈,几为绝大部分魂修的终点,不过,事实上曾有十位真人将此术修炼到万丈的境界。 一念祭出,众生伏首。 千亦并未在此术的过往上停留太久,心念落在魂术一卷上的修罗神像上,开始默默存想。 修罗形容巨大,怒目横眉,三头并出,重安八臂,手托日月,把日擎天,身后有佛光普照,身畔有梵音绕耳,须发皆燃,气出龙蛇。 只是淡淡观之一眼,便有种被怒火焚身的灼痛感! 千亦已是怒火焚天,对存想修罗神像的阻碍没有感觉丝毫不适,反而有种如沐春风的畅快。 等到千亦行到界门时,已然修炼到“修罗百丈”的境界。 但这已是极尽,这门魂术确如其所介绍的,往后每多一丈都寸步难行。 与此同时,千亦也感受到自身魂念的变化,倘若说以往的魂念宛如千江一碧,此时的魂念便如一碧千江。 没时间多想,千亦吐出一口废气,一步踏出界门。 未名山谷的学子还在,只是受千亦那一眼的影响,并没有如初时一般激烈的讨论着,只有三两个学子低声耳语。 众人看到千亦出来,瞬间恢复了平静,目光却各有不一,有的看着千亦的头发,有的看着千亦的上身,但更多目光只是带着疑惑和莫名的兴奋—— 他们在等,等千亦做决定。 千亦没有看众人,他踏出界门步子便未停,而且和之前不同,一步瞬行数里,几个呼吸之间便消失在山谷之外。 众人目瞪口呆,不知何时有人惊叫的了一声,御剑追疾而去,众人才反应过来,一时流光千百,霞光万道。 众学子一窝蜂追向千亦离开的地方,他们知道,前方有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等着他们。 …… 千亦在有容国院门前止步。 他面前站着一个中年男子,正是考核天工时让他写字的那个儒生,也是天工宫宫主,孟修兵。 孟修兵负手立在一片阳光下,身边蜂蝶环绕,花香四溢,像是一个玩出游玩的旅人。 但千亦很清楚,百川界有许多风景秀丽的地方,只是不包括这里。 孟修兵出现的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今日还有天工课的考核。 千亦却没时间再消耗,或许是等不急,他一字一句的说道:“请你让开。” 孟修兵闻言笑了笑,微微眯着眼:“我当然不会拦着你,法宝造得再好,也须经历千万次战斗的检验。前方或许有人拦着,但永远不包括我。” 他从怀里取出一枚拇指大小的碎片递给千亦:“未名山谷的人太多,只好在这里等你,拿着它,它对你有大用。” 第一百零二章 你在人声寂寞中 辰时三刻,南城街人来人往,众声初沸。 两日前,因京都横空一箭引起的热议并未结束,只是敌不过柴米油盐的琐碎,人们一边忙碌着生活,一边谈论此事。 “我听说小神医已经遇害,昨日北安町发现一名白衣少年的尸首,面目全非,满身是伤,但腰间有一柄秋水雁翎刀,极像是小神医一直带在身旁的那柄。而且听做糖人的老李头说,昨天小神医一整天都没有在十字街口出现。” 闻者纷纷扼腕:“侯府欺人太甚!如此明目张胆的杀人灭口,到底有没有王法了!” “这些个权贵,不但背信弃义,还视人命如草芥,简直刍狗不如!” “可我们又能怎样?说到底整个鸿国百姓的安宁都是靠这几位侯爷保下的,如今一桩婚事,一个少年,算了吧。” “我看此事未定,小神医乃是修道仙人,即便身陨也不会如此悄无声息,而且永安城哪天不死几个人?说不定那死去的少年只是模仿小神医,不幸身亡。” “那倘若小神医没死,又在何方?” …… 千亦在熙攘的长街上行走着。 没有绕远,只是选择了最快的路。 他能行于九天,也能在数个呼吸间到达宁侯府,但他知道这路上并不安宁,也许最近的路反而会成最远的路。 赤着上身,不躲不藏的走在街头,以千亦这一月来积下的声名,应当在第一眼便被众人察觉,然而街上行人如织,却无一人目光停留在千亦身上。 千亦并没有用什么法子隐去身形,而是众人看着他,便如同看着一个再平凡不过的路人,自然不会多看他一眼。 这是一个奇妙的境界,千亦说不太清,他只觉怒火冲天的同时,心思清明,紫府幽静,气血即可随时沸腾又可随时平息,就仿佛处在极动与极静之间。 他走得不快,至少速度与离开未名山谷时的没得比。 身后呼啸声一片,众学子已追出了有容国院,他们御空飞行,在人群中搜寻这千亦的身影。只是连两府都找不到的千亦,这些学生又如何能找到?在空中盘旋了片刻,便直接飞向宁侯府。 这些学子如此做不要紧,可激动坏了长安城的百姓,一个个大呼小叫,又蹦又跳,像孩子一样兴奋莫名。 一直议论不休的话题也在这一刻有了结果,人们愈发相信事情没有结束,有一场惊天大戏正等着他们。 千亦毫无反应。 当众人欢呼雀跃时,他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依旧走着自己的路。 然而这丝与众不同的淡然终于引来了第一个阻拦者。 路的前方,身穿暗红色长衫,手里拿绣花小扇的黄道安走了出来。 他的出现其实与婚事无关,甚至根本不知道谁与谁成婚,但他知道千亦与这婚事有关,且今日一定会来。 黄道安眼中满是赞叹和惊讶,看着千亦,啧啧不止:“如此完美的肉身,如此浓郁的杀气,如此沉静的气息,简直是天生的杀手,若不是你的那帮蠢货同窗,恐怕今日把鞋走坏了也找不到你。” 千亦闻声看向眼前的男子。 来者面容清癯,颧骨颇高,容貌并无奇特之处,倘若忽略他身上的暗红色的长衫和花魁式的小扇,就如一个乡下教书的秀才。 但千亦也从未见过如此凶悍的杀气,后者分明面带笑容,语气平和,没有丝毫凌厉之色,却如雄狮一般,不怒自威,自有一股令人心摄的悍然。 然而千亦并不畏惧,后者的凶悍与他无关,他甚至没有问男子的来意,只冷冷说道:“让开。” 黄道安犹自沉浸在欣赏之中,摇头叹息道:“只可惜啊,这般妙的胚子今日便要毁了!回去别叫本殿主知道是谁接了这么混账的生意,本殿主保证弄不死他……” 千亦已失去耐心,五指间风雷暗涌,一股滂沱之力汹涌而来。 黄道安看着千亦的手,依旧面带笑容:“在人生最后时刻,你又何必如此着急,何不多说几句,指不定我便回心转意了……” 话语再次被打断,千亦已轰然出拳。 几乎在抬手的同时,拳头便已轰至黄道安眼前。 无声无息,无征无兆,亦无气无势,像一个武林人士打出的一拳,但黄道安却极为清楚,这是力量极度内敛的表现,外人看之嗤笑,当事者却看之骇然。 一拳有如汤汤巨浪,洪洪汩汩,吞没八方。 黄道安绝不怀疑,自己若敢挨上这拳头的一丝一毫,不死也得重伤。 但惊骇和惊喜只在他眼中一闪而过,他摇摇头,满脸惋惜,手中小扇贴着千亦的拳头挥出,握扇之际,小扇已化为一柄匕首,同样毫无声息的斩向千亦脖颈。 千亦全身汗毛炸起,在黄道安摇头之际,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大危险便袭上心头,他发现自己无论怎样都避不开后者的一击。 这并非何等玄妙的道法,而是纯粹的修为压制。 对方的道行远高于他,这看似不快的一斩,即便退避千里,也无法逃开。 危如累卵之际,千亦神动紫府,思存魂魄,刹那间,一尊高达百丈,三头六臂的怒目修罗已凝行而出,腾起万道神火,掀起无上梵音,轰然朝黄道安压去。 这一术无形无色,是来自神魂的镇压,黄道安修炼数百年,修为以至九问境巅峰,只差最后一层窗户纸便能跨入大道,但他终究没有跨入。 不曾跨入便无法坐照自观,便不见己身魂魄,对千亦施展的魂术,黄道安能感觉冥冥中仿佛有一双巨目,带着无穷威严凝视着他,这双巨目超越了一切信仰,一切伟岸,只有灭之不熄的滔滔怒火! 一瞬间,黄道安陷入虚无之中。 手中的匕首一顿,千亦一拳轰在黄道安身上。 但这一拳并未取得惊人的成果,反而如一拳砸在纸上,力道绵绵而去。 黄道安如落叶一般飘回地面,落地时闭着眼,一动不动。 千亦微微皱眉,因为后者根本不像遭受重创的样子,反而有些像突破境界。 犹豫了片刻,千亦终是没再出手,迈步消失在人群中。 热闹欢呼的众人此时才稍作停歇,被华丽道法迷住双眼的百姓,身边短短一瞬的生死交手,无人注意。 关于更新 这是一个头疼的问题,但时至今日,必须要面对。 先需要说明,这几天我都没好意思偷懒了,每次闭关结束,也就休息半个小时左右又继续写。 但我写书的速度着实不快,倘若不卡文,两个小时能写好初稿,接下来一个多小时要修改,能在三个小时完成算是快的,常常要四个小时。 我周二周三周四空闲时间不多,只能尽量写,能不能做到两更不清楚,但一更肯定是有的,周五、周六、周日、周一,这四天空闲较多,我则尽量在完成两更的前提下写第三更。 关于更新方面,一直是我亏欠大家的,之前欠了没有七十也有六十了,不过大家都没有提出来,知道我脸皮薄(咳咳)。 好吧,大家要相信,其实我比大家更着急,因为上架才意味着写书除了精神愉悦以外,还能得到物质回报。 而且,正如阴天快乐书友说的,人气的保证是更新的数量。 但我宁肯走得稳一些。很多书友一直在提醒我,不忘初心,质量才是根本。 如果我不把写好的一章完全改好,又火急火燎的继续写,真的会难受到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我习惯于事情一件件做,一件做好再做另一件,毕竟是凡人,做不到一心二用。 在此向大家道歉,我明白快要到第二卷的精彩部分,心中都急着看到后面的剧情,但我不想让大家看到之后,却生出“不过如此”的想法。 要精彩,便精彩得淋漓尽致! ——淸流 一六年二月廿四日 晚 第一百零三章 风斯在下 被誉为京都第一贵巷的东街离人,今日无疑身败名裂。 曾经行街数里“前无行客,后无来者”的街道,此时沸反盈天,车水马龙,连路旁的参天大树也坐满了百姓。 百姓堆在此处,不为参观,不为闹事,只为等待。 他们在等一个不畏权贵、万里而来的少年,也等一场惊天动地、震撼心神的仙人斗法。等待的结果他们不知,只是心所向往,人皆纷纭,于是自己也来到此处。 千亦到离人巷时,放眼只见喧哗。 他已无法像穿行南城街时那般从容,因为愈往里,人愈多,愈发无人肯让。千亦在人墙外止步,凭虚御风。 和之前招摇过市的国院学子不同,千亦利用了墙壁遮挡,贴着琉璃紫瓦疾速而飞,没有引起任何的人的注意。但正如千亦之前所担心的,最近的路反而可能最远—— 一路没有百姓发现他,一名老妪却出现在他的前方。 老妪身穿墨白相间的衣袍,像是显白色太单调,随意在衣上泼了一层墨便穿了出来,显得墨迹淋漓。老妪的头发亦是黑白相间,挽着高高的发髻,中间插着一根镂花木簪。 她身前有一张书桌,桌上置着文房四宝,一寸丹朱便握在她手中,看一丝不苟的模样,似乎正写画着什么。 千亦能确定后者不是在写,因为即便是草书,行笔的方式也不会忽快忽慢,忽短忽长,一笔东西横架,提手南北贯通。 但念头只存了一刹,千亦看过一眼后,直接握手成拳。 没有寻常人会在屋顶作画,也没有无心者会恰好拦住他的前路,甚至他无论向何处去,老妪都会恰好阻在他的必经之路。 老妪不是孟修兵,她是阻行人。 少年心中燃起一片火海,他对拦路者没有愤怒,只有无情。 连老妪想说什么话都懒得听,直接一拳朝那老妪轰去。 拳风凛冽,罡气纵横!仅仅是地境巅峰的老妪在千亦这一拳面前没有丝毫的闪躲之力,刹那间,千亦的拳头已陷入老妪身躯—— 哗! 一道径粗百丈的水龙从大海中冲天而出,直击苍穹。 千亦在滔天巨浪中冲入汪洋。 前一刻屋宇森然,层台累榭的离人巷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望无尽的大海,和千里孑然的人踪尽灭。 千亦立在海面上,宛如沧海一粟。 这时,海浪中又浮出一个黑点,但不是鱼,而是之前作画老妪的倒影。 老妪依旧是那副模样,身前搁着笔墨纸砚,只是书桌不见了,一切都浮在虚空,正如她自己。 千亦皱下眉头,此刻他已知道自己中了幻术,眼前的一切都是幻境,自己还在离人巷,然而眼睛、鼻子、耳朵、肌肤,都告诉他自己身处大海。 是自己骗了自己,是以极难挣脱。 同时他也知道那老妪并非是在作画,而是在画符。 一符改天换地,可见其符箓造诣之高,恐怕面对九问境高手也有一战之力。 老妪并没有看落入幻境的千亦,她只专心画自己的符,就像一个专心磨刀,不曾理会案板上鱼肉的屠夫。 过了十数息时间,老妪干枯的手一挥,道了句:“鱼来。” 顿时天地震动,四海翻腾,一股澎湃伟力从海底汹涌而出,夹杂着沉闷如雷的呼号,飞速向海面逼来。 整个海面一时层浪跌落,又层浪迭起,宛如转天地为熔炉,沸煮这一海之水! 千亦立于沸腾的中心,万浪横生,劲风呼啸,却如扎根海底的礁石,纹丝不动。 老妪的目光终于落到千亦身上,不再是初时的淡漠,竟有些惊讶和赞赏。 身为符箓大师,专门制造幻象,她自然很清楚幻境的可怕,一旦入幻,便什么都不能相信,因为幻境会颠倒黑白,颠倒方位,颠倒一切,唯一能相信的除了内心,便是入幻那一刹的方位。 只有这两处来自于真实。 她搅动大海便是要千亦失去方寸,丢掉这一方真实,却不料千亦岿然不动,丝毫不受影响。 此时海水渐渐平静,一摊湿滑而凝实的物体出现在千亦脚下,举目四望,这才发现所有的海水都消失了。 老妪看着千亦的眼睛,淡淡道:“并不是海水消失,而是鲲从海里浮起,逼退了数千里的海水。” 千亦闻言沉默,老妪收回了目光。 她已看出这是个心志极为坚定的少年,必须要用更多残酷的现实才能摧毁他的心志。 枯手再次握住丹朱,老妪行笔纸上。 这一次,她只用了片刻时间,一道金光从符纸射入天穹,立时八方风云搅动,天色沉凝,有狂风割面而来。 老妪望着天穹道:“你既然知道如何不深陷幻境,自然也知幻境杀不死人。可若幻境不只是虚幻,那便又如何?” 一道厉风扑面而来,千亦挥手破之,却随后又扑来了千万道厉风。 老妪看着被狂风淹没身影的千亦说道:“这只是开始的开始。这世间有一种神鸟,名曰鹏,由鲲化成,翼若垂天之云,背阔不知千里几何,此风来自于万里之外,当真正的大鹏来临,你必死无疑。” 见千亦仍沉默不语,老妪似也毫不在乎的收了声,身影消失在虚空中。 一时间,天地只有千亦被愈来愈猛烈的狂风摧残的身影。 数十息后,远处的天穹传来一声惊鸣,此声落出,如同万丈雷霆垂下,千亦再抗拒不了如此狂风,无数风刃切中他的身体,鲜血四溅。 老妪再次出现,这次不过是数丈之外,她怜悯的看着千亦:“我受人之托,取你双臂,但没说要取你性命。少年人,放弃吧,你若自断双臂,我便放你。” 浑身浴血的千亦终于开口,他说道:“假的,都是假的。” 老妪不动声色:“再要负隅顽抗,当心误了卿卿性命。” 千亦看着老妪,仍由鲜血横空:“相由心生。你只有地境巅峰的实力,我早已不败。” 老妪不由自主的退后一步,想要反驳,冷汗却从额头渗出。 千亦说的没错,她只是地境巅峰,用出如此多的符箓,她早已不支,此时是靠着丹药维持。 千亦敞开怀抱:“我不能说服自己,但能让你感受我的愤怒。” 他指了指天,说出一字:“焚。” 万丈怒火冲霄而出,浩浩汤汤,万界寂无。 第一百零四章 掀起你的盖头来 希望是这世间最恐怖的东西,它能让原本平静的绝望变得令人痛不欲生。 玉生烟看着迎亲队来、花轿抬落、玉府消失、母亲的身影渐远,又听红盖头外人声,攒动傧相高呼“一拜天地”,默了默,心中最后一丝幻想终于破灭。 无论这两日发生了什么,那个横空一箭,将自己与他的婚约宣告天下的那个少年没有来。 或许是沉入侯府深海。 或许是沉入幽冥之门。 又或许那一箭只是梦幻,就像梦见昙花一现。 她以为即便是梦她也能承受,毕竟从出生那一刻便注定她的未来没有自由,只是第二次听到傧相高呼“一拜天地”时,她才知道心中有多么的不甘,多么的落寞,又有多么的贪慕那个少年。 虽然一共只见过三次面,一次为了治病,一次为了道谢,一次匆忙而嗔然。 但却一次比一次深入内心,她发现自己从来没认清那个坦荡清冷的少年,每一次都能从他身上发现不同。 她甚至怀疑自己贪慕的不是少年本身,而是贪慕他的自由来去,红尘不羁,和他没有天涯的天涯。 她以为自己是和他有缘份的。 倘若不是玉府衰落,母亲病倒,父亲又不管不顾,自己不会多方求医无果而去到南城街,又倘若他不是在那时恰好回到京都,又因为想赚银两而行医,自己和他,本不会遇见。 也许他在知道自己是玉府千金的时候,非常惊讶吧。 这丝揣测是玉生烟这两天来唯一的甜蜜和欢欣,只是美中不足,自己竟没有相信他真的治好了母亲的病,只给了他二十两银子。不过,这一切都可以在未来的日子里补救,自己才十八岁,还有好多十八年…… 然而,当一天平静而过,父亲没有来找他,周冠玉也没有来质问,她的喜悦便被平静下潜藏的未知风雨打碎了。 她彻夜难眠,一直留意屋外的动静,她想过千亦毕竟势单力薄,为了接走自己,可能会深夜而来,所以被禁足的她,偷偷派贴身丫鬟去传递自己闺房位置的消息。 但一夜辗转,少年没来,来的是大管家和被打得皮开肉绽的丫鬟。 玉生烟渐渐明白那一箭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痛苦。 等到第二日她得知婚期提前,明天便要嫁入周府时,她凄然一笑,深锁香闺。 自己又如何挣脱得出侯府这张罗天大网? …… 思绪纷纷杂杂,当一缕声音钻入她心间时,她才发现周围的笑声都变成了低乱嘈杂的议论。 她已在原地站了许久,傧相两次高呼“一拜天地”她都稳立不动。 一股冰冷的煞气隔着红盖头,扑面而来,令她汗毛倒竖,但她知道这不是声音的主人。 那声音来自旁侧,没有听到,却出现在心里。 “你若是在等那个少年,我能告诉你一个不错的消息。那少年今日一定回来,因为我昨晚让他来。” 玉生烟闻言豁然转身,但转动的刹那她发现自己僵硬十分,除了弯腰,什么动作都做不了。 她没有看到旁侧的人,但她猜那应该是周冠玉的哥哥,修道天才,逍遥仙周轻渡。 因为只有他不带任何感情,却让人觉得他骄傲无比。 周轻渡继续隔空传音:“但你等不到他来了,他会选择在人最少的时候出现,毕竟没人愿意太多人看到自己跪着前行的样子。” 玉生烟心中一急,想问周轻渡究竟做了什么,但她发现自己也说不了话,后者依旧不紧不慢的说着: “也许在你眼中,那少年医术高明,形容俊朗,修为莫测,但你不知他在真正高人的面前是何等模样,倘若你昨日看到他摇尾乞怜,像狗一样乞求我不要杀他的样子,你心中的看法会有所改变。 “舍弟虽确不能修行,但正是如此,你们才能享受宁侯府的荣华富贵,你应该心怀感恩而不是为了一个庸人犹豫不决。 “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如果你再不做决定,不仅是你,就来你母亲、玉府,都会在你的犹豫中灰飞烟灭。” 周轻渡的话说完了,平淡的声音像是初通音韵的孩童在读文,然而每一个字都如利刃割在玉生烟心头,原本只剩落寞的心,此时又多了鲜血淋漓的猩红。 她苦笑着。 周轻渡说得没错,自从爷爷受伤,玉府已从离人巷的顶流落入末流,能攀上宁侯府这样的世家,是烧了八辈子的高香。 而周轻渡愿意跟她说这么多话,也不是她重要,而是宁侯爷不可能折面与她说话,要保全宁侯府的面子,这些话便只能由他来说。 玉生烟不再多想。她弯下腰,盈盈一拜,直弯入地。 周围的议论声总算退去,偶有言谈,也是辩称“二少夫人一定是昨夜太过欢欣,彻夜难眠,是以方才分了神”。 玉生烟闻言合眸,将泪水挤入眼中。 高堂上传来的煞气缓缓退却,殿堂又恢复了之前的“其乐融融”。 傧相连忙高喊第二声:“二拜高堂!” 堂前新人再拜。 “夫妻对拜!” 便在第三拜即将落成之时,屋外忽来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 宾客们下意识以为那个不长眼的爆竹点早了,但很快他们发现,这声音并非是爆竹声,而是来自于大门、院墙、镂窗、绮户、屋瓦……的破碎。 原本深墙累砌的七进院落,此刻忽然崩塌一片,而举行婚礼的殿堂便毫无遮眼的暴露在世人眼前。 一片废墟中,一个袒露上身,青丝飞舞,赤手空拳的少年出现在废墟的另一头。 他神色平静,眸光淡然,仿佛只是一个过路的行人,可所有人都看到他拳上掉落的木屑,一丝一缕,极为刺眼。 众人还在怔然中,突如其来的一切令他们一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茫然的神色便如少年身后呆若木鸡的百姓。 千亦看着稳坐椅上的周轻渡,没说话,根本无话可说。 轰然一步踏在大地,剧烈的震颤还未传到众人脚下,千亦已一拳砸向周轻渡的脸。 周轻渡的神色在这极短的刹那间完成了从平淡到皱眉到骇然的变化,一片落叶从袖中飞出,然而根本来不及。 千亦一拳狠狠砸在他的脸上,拳罡炸开,整座京都城为之一震,周轻渡消失在殿堂之中,他原本坐的椅子化为齑粉,只有两颗染血的白牙落在地上,显示着逍遥仙前一刻还在此处。 玉生烟仍背对着门外,一缕劲风吹过,掀起女子的盖头。 玉生烟轻轻睁眸,晶莹滑落在地。 · ps:还有一章,一定!一定! 第一百零五章 不负少年头(上) 春风吹散了宁侯府的烟尘,却吹不散宁侯的阒然无声。 看着殿堂中奄忽多出的深洞,许多人目光还带着前一刻失去少年踪影的不解,直至惊雷声崩于眼前,众人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第一瞬的判断众人无疑都当做了错觉。 鸿域天才,宁侯府周大公子,逍遥仙周轻渡岂会败于一个无名小卒之手?一定是周大公子于间不容发之际离开了原处,从容躲过这少年卑鄙的偷袭。 只或许这少年的一拳太过令人惊骇,所以众人即便生出这样的推测,一时也无人开口,堂中只有少数人皱起眉头,看着千亦的身影,眸光中隐隐浮出杀气。 然而,谁人杀气再浓也浓不过千亦。 千亦一击得手后,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挥拳便又是一记轰向深洞,巨大的轰鸣在地心炸开,力量澎湃而上,众人只觉脚下一震,地砖翻涌,似乎有一只洪荒巨兽要破土而出一般。 就在这时,一股冷风吹遍大堂,地底汹涌的力量顿时如遇到秋风的枯叶,瞬间归于沉寂。 千亦看了高堂上漠无神色的男子一眼,忽然往旁侧一迈。 在千亦举步的刹那,一道万叶形成的十丈青龙遽然从天而降,破开屋顶直向千亦咬去,千亦挥手一拂,青龙顿时如遭雷击,轰然化为青叶飘散。 宁侯府中堂的屋瓦纷纷飞起,露出半空中踏天而立的一道身影。 周轻渡俯视千亦,神色和高堂上的男子如出一辙,他淡淡道:“看来……” 话只说出了两个字,剩下的全被千亦再一次轰来的拳扼杀。 周轻渡看着快若雷霆的一拳极速在眼中放大,眸光深深皱起。 昨日他出关时得知弟弟的婚事被一个边关来的少年所搅,本不太在意,但随后他发现这个少年竟是有容国院新入的学子,而且考核时独得六甲,甚至超过了京都第一公子。一向自诩天赋绝伦的周轻渡思忖之后,决定会会这少年,只是结果令他大失所望,这少年除了样子装得唬人,根本毫无修为,他开始相信同窗的话,相信这少年得了六门甲榜全是因何方宫宫主的面子。 事情本就这般结束,即便千亦再次出现,周轻渡也没放在心上,然而当后者挥出比书生结实不了多少的拳头时,他骇然了。 青叶替身诀根本来不及施展,一拳便狠狠砸在自己脸上,一种从未体会过的痛苦从脸上蔓延开来,瞬间传遍全身,但这痛苦再痛也痛不过众人心中的怀疑。 他是周轻渡,是宁侯府的天纵之才,他万众瞩目,又岂能输? 周轻渡强行压住伤势,手中诀印连变,满城的青叶飘飞,化作九道青龙,迎向千亦毫无声势的一拳。 九道长达十丈的青龙,势携风雷,呼号厉啸,直扑向千亦。 不过七尺的千亦在青龙面前如同蝼蚁,但真正交手时,如蝼蚁一般抬手灭之的却是九道青龙。 落叶纷纷飘散,万叶旋飞之际,少年依旧是朴实无华的一拳。 周轻渡目光愈来愈沉,隔着数十丈的距离,他已从少年的拳中感受到一股浩如汪洋的巨力,仿佛惊涛拍岸,怒浪决堤! 难不成这比自己还年幼的少年居然是天境巅峰,已至大音希声的境界? 周轻渡仰天清啸,万叶加身,自己化作一道长达百丈的青龙。 与之前万叶凝成的青龙不同,此龙甫现之际,天地色变,云烟沸涌,大声忽发,千里皆闻。 龙身不见青叶,俱披青甲,头有须角,口有利牙,电目血舌,风鳞火鬣,全身罡风环绕,厉影惊飞,自有睥睨天下的龙威隐隐散出。 宁侯府众人看到这一幕纷纷露出笑容,一名老者轻拂胡须:“行舟(周轻渡字)‘流叶千龙’已臻化境,此战必是胜了。” “这便是逍遥仙的真实实力,果然不是我等所能企及的。” 一名国院的女学子则冷哼一声,恨恨看着千亦道:“什么阿猫阿狗也敢挑衅周公子,这次叫你知道厉害!” 千亦不知道周轻渡用出了什么道法,但他能感受到周轻渡在青龙腹中,于是身形不变,悍然迎上罡风万丈的青龙。 黑发飞舞之际,千亦一拳砸在青龙头上,随手握住龙须。 青龙口吐黑风,却进不了千亦身前三尺。 轰! 千亦没再给周轻渡机会,他提起青龙便是一阵东砸西掷!直砸得青龙遍体鳞伤,五爪断裂! 巨大的轰鸣声仿佛战鼓擂在众人心间,有人已不由自主的开始抽眼角。他们万万没料到,鸿域闻名已久的天才对上边关来的无名少年竟是这般惨样! “够了!” 青龙发出一声惊雷之啸。 但千亦根本不理会,依旧是狂砸不休。 忽然,青龙轰然炸开,化作万片青叶。 周轻渡的身影出现在青叶中,又隐于青叶。 一道冰冷的声音在空中绽开:“算我小瞧了你,希望接下来你还能如此好运。” 话音刚刚一落,天空便猛然暗沉下来。 只见原本飘散在空中的无数青叶忽然全变作周轻渡的模样,如繁星一般铺满了天空。 漫天的周轻渡临风而立,依旧那般丰神俊朗,或手掐剑诀,或结说法印,或口中诵咒,或手持神兵,千万个周轻渡将千亦围在中心,流光漫天,霞彩无数。 宁侯府众人的神色这才恢复正常,大有长出一口气的感觉。 先前夸赞周轻渡的老者,不由自主的伸手擦了擦汗:“原来行舟的道法已超过了‘化身成龙’,已至‘万叶如身’的境地,此番决计不会……” 可惜话刚到一半,虚空中的千亦抬脚一踏,万象皆灭,反手挥掌之时,正打向想要躲在万叶中偷袭的周轻渡。 周轻渡慌忙祭出一道道青叶阻挡,却仍抵不过千亦的一拍。 青叶破碎,眼看便是周轻渡惨叫吐血的结局,忽然一道无形的屏障横生在周轻渡身前,千亦一掌拍在屏障上,巨大的反正之力袭来,千亦闷哼一声,喷出一口逆血。 周轻渡趁机一脚踏在千亦胸口,远遁而去。 这兔起鹘落的变化,宁侯府众人并未看明白,只知周公子一身化万,又奄忽而散,引得半空的蛮夷少年出手,随后用出不可知的秘法将之反伤,顿时赞赏声一片,人皆道千亦不自量力。 千亦望向高堂上稳坐的男子,这已是后者的第二次出手,千亦已猜出他的身份——周宁侯周仲安。 远处,立在百丈外的周轻渡再无法保持神色的淡然,他猩红的双眸中浮出一丝狰狞和怨毒,声音却依旧云淡风轻:“你很好,值得我用降魔戟。” 说罢,伸手虚握,一根长达一丈的方天画戟出现在手中,通体漆黑,如若墨染。 只现出一丝形体的刹那,滔天魔气已滚滚而下,当整个降魔戟出现,魔威浩瀚,排山倒海,仿佛连太阳也被这根大戟吞噬,明明没有引动任何风云,却给人如坠深夜的错觉。 苍穹之上,那不是一柄方天画戟,而是一尊绝世凶魔! 第一百零六章 不负少年头(中) 降魔戟本身并不是这个名字,被魔族长老挥舞了千年,杀人无数的绝世凶戟有一个极为贴切的称号——苍生授首。 但自从魔族长老被周宁侯摘去头颅,苍生授首上加持九九八十一道佛护,此戟便成了降魔戟。 只是每次祭出时,依旧魔气滔天,煞气极重,八十一道佛护全部用来守护使用者的心神,确保心思无邪,神智清明。 这杆降魔戟在周宁侯手中,转邪为正,杀妖除魔无数,闯下赫赫威名。十年前周宁侯不再用此戟,改用双锏,许多人都在揣测降魔戟的去处,却不料周宁侯竟传给了自己的长子。 须知降魔戟虽有八十一道佛护,但魔气浩瀚,光是戟中蕴藏的伟力便不是一般修道者所能驾驭,曾有天境巅峰修士趁乱夺下苍生授首,魔族长老未动用分毫力量,那名天境巅峰修士便重伤于戟下,险些命丧。 周轻渡尽管天资纵横,但毕竟修道不过二十余载,只有天境二阶的修为,又如何能掌控降魔戟? 众人看着披头散发的周轻渡,又看着远处拭去嘴角血迹的千亦,心中生出一种苦涩,他们不得不承认自己小瞧了这个少年,后者实力之强,已能凭赤手空拳逼得周公子用出降魔戟。 嗡! 周轻渡单手持戟,口中默默诵咒,以魔气在虚空点画出一个太极。 太极凝成的刹那,一股冷意袭遍全城。 离人巷的百姓感受最深,原本暖洋洋的天气忽然便坠入隆冬腊月,千里冰封,万里飘雪,刺骨的寒意直渗心头,让人不由自主的颤栗匍匐。 宁侯府众人并无大碍,一道无形的屏障阻去这股冷意,只是看着忽然昏暗的天空,还有躺倒在地的百姓,众人都明白了这冷意源自于何? 那是以无尽杀戮形成的浩瀚魔威,魔神之意! 浩瀚魔威中,千亦踏天而立,正对着魔气太极。 些许魔威对他造不成什么影响,在龙城谷他便感受过更强大磅礴的魔威。 擦干血迹的少年,目光如同平静的火海,再次握手成拳,身形一晃,出现在百丈之外,轰然朝周轻渡脸颊砸去。 此时的周轻渡身畔魔气滚滚,衣襟猎猎,对千亦的攻击根本不理,甚至闭上了眼眸。 千亦之前势不可挡的重拳也停在了一丈之外,“哐”的一声,宛如有容国院的晨钟敲响,恢弘威严的声音响彻天地。 只见一个高达百丈的暗红色虚影缓缓于周轻渡身外凝成,它身披血甲,手持魔戟,熊熊黑焰环绕,滔滔魔气翻滚,成形的刹那,整座京都城都仿佛承受不起它的重量,陷落三分! 宁侯府几名老者同时变色,瞪大眼望着不可一世的虚影,失声道:“魔神乱涛!” 对于年轻一代而言,魔神乱涛是一个不太耳熟的名字,因为他存在于妖魔崛起之前,但他曾经做出一件震动九州的事,让无数人族记住了他的名字。 八殥历,六京九亿九万七千三百七十一年,曾有修士深入魔域,掳走魔族女子千名,以供取乐。 魔神乱涛闻之此事,一人一剑,孤身闯入人族腹地,斩杀修士上万,血流成河,将千名魔族女子救回。人族震怒,举兵欲伐,魔神乱涛为保魔族平安,遂自奉首级于天下正道,于断魔崖前坐化。 此事说到底是人族修士之错,是以记载并不多,只有亲身经历过此事的人将之传下。 而几位老者能不约而同的认为这虚影便是魔神乱涛,是因这虚影没有头颅。 魔神乱涛自斩首级,徒步千万里而来,沿途流尽鲜血,汇成一条直通魔域的大江——乱涛江。 千亦显然不认识这具虚影,他甚至没太多时间观察,周轻渡已挥动降魔戟向他刺来。 这一刺超越了周轻渡任何一次出手,看似不急不缓的一击,实则快到了极点,只是肉眼跟不上这极快的一击,只觉它在缓慢前行。 而周轻渡出手的同时,整个百丈虚影亦扬戟而刺,巨大的魔戟横空刺来,魔气漫卷,铺天盖地。 千亦在这一戟上感受到巨大的威胁,就如在七级浮屠时遇到那个男子劈出的九霄神雷一般。 但千亦无惧。 除了本心无惧,还有一股慵懒的的力量自胸口传来。 这力量就如一个午睡的雄狮看见一只兔子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根本提不起兴趣理会,但雄狮亦不会容忍兔子的不知死活,当兔子胆敢向雄狮露出板牙时,雄狮的巨爪便会毫不犹豫的拍下。 千亦抚上胸口孟修兵给他的那块碎片,心中多出这些想法。 孟修兵将碎片给他时,是用一个精致的玉匣装起来的,碎片澄澈空明,如水纯净,映着天空的颜色,仿佛本就是天空的一部分。 千亦在看到这碎片时,忽然心血澎湃,经脉中被禁锢的刀气前所未有的震颤。那并非是爆发的征兆,而是极为激动,仿佛遇到失散多年的亲人。 千亦从碎片中感受到一丝亲切,迟疑了片刻,向孟修兵道了声谢,将碎片接了过来。他没太好意思要孟修兵的玉匣,因为玉匣看起来明显极为昂贵,只是千亦的举动却令孟修兵瞪大了眼,半晌后放声大笑而去。 千亦心中不解,只能揣测这碎片与体内的刀气有关,或许曾经来自某一柄绝世之刃。 嗡! 降魔戟已刺到千亦跟前,千亦正要挥拳迎上,碎片忽然从胸口飞出,落入千亦手中,于是千亦很自然的屈指朝戟尖一弹—— “叮!” 清脆的鸣响传遍京都,只见千亦隔着百丈轻弹降魔戟的虚影,那威势滔天的魔神顿时轰然而碎。周轻渡喷出一口逆血,倒飞而出,手中的降魔戟远远抛散,未等落地,“啪”的一声,已化作了漫天齑粉。 周轻渡衣襟破碎,满身是血,但再狼狈都比不过心中的怨恨和不甘,数百丈外,周轻渡狂啸一声,忽然直视千亦的双眸。 这目光与之前的对视不同,与千亦用出万丈修罗相同。 千亦思绪还在探寻碎片的来历,忽然一道魂念从远处传来,一个身披金甲的小人拿着刀剑冲入千亦紫府,疯狂的砍杀起来。 然而就在金甲小人挥刀之时,一个百丈高怒目修罗轰然砸下! 周轻渡惨叫一声,就此昏厥。 第一百零七章 不负少年头(下) 这是一场嘲讽、不屑、惊讶、苦涩、沉默,或许还有恍然的战斗。 每每众人以为柳暗花明,实际却是山重水复,以为搬山砸蚁,实际是螳臂当车。 众人心中无可争议的鸿域天才,逍遥仙周大公子,无论用出何等惊天动地的招式,却都抵不过少年朴实无华的一拳一脚,甚至最后周轻渡祭出降魔戟依然落败,众人竟发现自己心中竟没有太大的惊讶。 也许内心深处早就做出了推断。 一片寂静的宁侯府中,只有两人神色自始至终不变,一个是周宁侯周仲安,一个是青面灰衣,秦川屠雪。 前者神色永远刻满了漠然,后者的神色则隐藏在青铜面具中。 千亦看着忽然出现在自己身前的青面男子,冷声道:“让开。” 秦川屠雪垂袖而立,不愠不喜:“你已经赢了。” 千亦并不理会,闪身便朝秦川屠雪身后冲去。两名身披战甲的将士腾空而起,正接住昏厥的周轻渡,往宁侯府落去。 秦川屠雪摇摇头,挥袖拂向千亦。 一道清风从袖中飞去,直追而去,然而在快要拂中千亦的刹那,千亦转身看着秦川屠雪,眸光清亮,口中念道: “归虚!” 诸天一片寂静,只是秦川屠雪的身影却微微一顿,像被虚无中的力量缚住身形。 但也仅仅是一顿,千亦回身再追时,眼前骤然一黑,青面男子如山岳一般横在前方。 千亦倒退数步,微微寂然。 方才见到这个身量不足六尺,白发齐腰,如老学究一般的青面男子时,千亦便知后者修为远高于自己。因为他从后者身上感受到了一丝淡淡的威胁,这并非是说他与后者有一战之力,而是相差太远,远到几乎感受不到威胁。 就他和残夜、庭下雀二人斗法,也从感觉不到威胁。 是以千亦在第一次出手便用出了自己的刀式“归虚”。归虚并非要借天鸿刀才能用出,此式是生死之间顿悟而出的一股刀意,一股寂灭之刀意,虚无之刀意,是眼下千亦能用出的最强一击。 然而刀式只起了片刻不到的作用,青面男子便追了上来。 不过千亦却不知此时秦川屠雪心中的震惊更胜。身为宁侯的军师幕僚,虽不擅战斗,但毕竟修道上千余载,一身修为根本不是任何年轻修士所能比拟。方才千亦说出二字的刹那,秦川屠雪本不在意,可他旋即发现自己陷入一片黑暗,万象皆空,心中升起一道斩碎虚无的刀意。 或许那并不是刀,只是那意起时,天地一片肃杀,唯有刀方能如此决绝,唯有刀方能无惧一切斩破一切! 一滴冰凉渗入他心中,秦川屠雪靠深厚的修为破解刀式,只是悸意仍在心头。可以预见,倘若这少年和他是同等境界,他唯有落败一途。 秦川屠雪压下心头的震惊,手中掐诀,忽而一挥,一张符箓迎风见涨,瞬间化作一丈方圆的淡金色光球将千亦吞噬。 秦川屠雪看着举拳欲砸的千亦,淡淡道:“此乃锁形符,除非你有高过我的修为,否则耗尽气力也不可能破开。” “当!” 一声巨响,千亦像是根本没听到秦川屠雪的话,挥拳砸在光球上。 秦川屠雪叹息一声:“仅凭你一拳毁了半个宁侯府,侯爷便可以将你当场镇杀,全天下无人能有半点异议。但即使你在侯爷面前出拳、破坏殿堂、偷袭周大公子,侯爷也不曾出手,你可知为何? “如今妖魔并起,人族危难,所有人都该团结对外,如你这般不知进退的少年,若非侯爷气量宏大,岂会由得你胡闹? “别事不言,你破坏宁侯府,将周大公子打伤,还毁了降魔戟,此三事不了,你永生别想出来。” 千亦依旧攻击着锁形符,一拳一拳,不急不躁,极有节奏,口中不言,后者的话却是都听了。 青面男子所言看似有理,但对玉府悔婚一事,自己缘何出手,根本不提,而所谓气量宏大的周宁侯,不但出了手,还出手两次。 既然在自己最初来时不曾发话,便是默许了这场战斗,而连贩夫走卒都知道宁侯府与玉府的婚事,所以众人心中早做出一番推论—— 周大公子发现搅乱弟弟婚事的人正是有容国院的学子,于是在出关后向自己出手,自己吃了亏,又知今日正是周二公子迎娶玉生烟的日子,遂来寻仇。 只是所有人都以为周轻渡稳操胜券,抱着看戏的心态看这场战斗,可他们没想到结果会出乎意料。 秦川屠雪盯着充耳不闻的千亦,声音变冷:“少年人,宁侯的宽容不是对你的纵容,若执迷不悟,当心追悔莫及。” 千亦住手暂歇:“你想如何?” 秦川屠雪语气随意:“你如何毁了降魔戟?” 千亦不言。 秦川屠雪微微眯眼:“好,你不答也罢。但你毁了宁侯斩妖除魔的神兵利器,自然要赔,将你毁坏降魔戟之物交出,跪在堂前,直到周大公子醒来,肯原谅你为止。” 千亦问:“这便是宁侯府的气量?” 秦川屠雪道:“这便是宁侯府的规矩。” 轰隆! 离人巷忽然腾起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 碎木横飞,石砾激射之处,一个巨大的手印出现在宁侯府原本的地方,而宁侯府则完全沉入大地,屋宇破损,烟尘弥漫,一眼望去,只能听到众人惊慌的尖叫。 远方青冥之上,两名老者踏空而来。 当先一人,身穿浅黄色布衣,国字脸,洒然须,发结将军髻,眉含浩然光,朗声笑道: “那按宁侯府的规矩,老夫这一掌要如何算?” 秦川屠雪猛然回头,虽依旧看不清面容,但明显眉头大皱:“玄武匹夫!你毒解了?!” 烟尘之上,周宁侯看着远方的老者,神色第一次出现变化,带着不可置信和一闪而过的狰狞:“你突破了?!” 玉生烟被几名修士顺手救起,她仰头望着看不见的地方,喃喃轻语:“爷爷?” 玉不琢没有理会众人,看着千亦道:“小友,打人便要有打人的样子,和这等不要脸的奸贼废什么话?!接刀!” 说罢,大袖一舞,只见一道虚影晃过天际,下一刻便见青面男子咳血倒退。 天鸿刀撞在秦川屠雪身上,反弹而回又斩碎光球,恰好用尽最后一丝余力,轻轻落入千亦手中。 千亦握着天鸿刀,极为熟悉的触感从刀身传来,同时还有久别重逢的欣喜。 玉不琢来到千亦身边,俯看众人道:“小友,老朽欠你五条命,今日且还你小半条。” 说罢,宁侯府化为的废墟中,被两名将士保护的周轻渡忽然不受控制的向上飞去,无论二人如何施法也不管用。 周宁侯见状终于出手,一掌万叶旋集,凝成一个遮天蔽日的手掌向虚无中拍去,口中怒喝:“玄武匹夫!尔敢!” 玉不琢冷哼一声,也不见如何动作,奄忽间,另一个玉不琢便出现在巨掌面前,同样伸手挥去—— “啪!” 两者悍然相击,却只发出爆竹炸开的轻响。 周轻渡像面团一般被扔在千亦面前,玉不琢道:“小友,此人任你处置。” 千亦看着周轻渡,耳边飘落被风拂过的青丝还有众人惊骇的尖叫。 有诅咒千亦不得好死的,有威胁必杀千亦的,也有劝千亦不要鲁莽的。 周仲安须发倒竖,百里方圆的青翠骤然被攫取一空,天地暗青一片,狂风大作!一个望不到尽头的巨大手掌携卷惊天之势,轰然拍来! 千亦看也不看,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一脚踏在周轻渡胸口。 正如周轻渡曾一脚踏中雨寻烟。 “咔嚓”一声,轻脆惊寂天下! 第一百零八章 言出法随 京都城的百姓并没有听到周大公子胸骨碎裂的声音,忽而变暗的天日和宛若惊雷的怒吼吸引了所有注意。 众人心思恍然,“玄武”二字萦绕心际。 玄武? 可是镇守天苍原百年不倒,鸿国四大神将之一的玄武神将? 猜测瞬间得到印证。 离人巷上空,眼见爱子被千亦一脚踏碎胸骨,周宁侯目眦尽裂,气喘龙奔,于罡风汪洋之上,凝成恢弘巨掌,轰然向玉不琢拍去! “玄武老贼!受死!” 面对这近乎毁天灭地的一击,玉不琢只冷哼一声,伸出右臂。 只见衣袖垂落的手上,金光腾起,顷刻便化为一只铜手铁臂。 自然,手不可能真化为了铜铁,只是金光内敛,朴实厚重,便如铜像上的罗汉臂一般。 玉不琢须发飘飞,单手擎天,低喝之际,罡风灰飞烟灭,遮天蔽日的巨掌亦悬停在百丈之外,不得寸进。 玉不琢笑道:“周黑猪,之前那一掌你连反应都来不及,还不知你已不是老夫的对手?” 周仲安怒吼不答,万叶凝成的巨掌光华流转。远处平息伤势的秦川屠雪张口一斥,吐出一方雕鱼绘鸟、纹虫画兽的玉印,玉印瞬息而变,化作三丈大小的玉台,凛然朝玉不琢镇压而去! 玉不琢看也不看,一直立在他身后,静默的不言的长仁忽然身影飘飞,如鬼魅般飘在玉印之前。 秦川屠雪怒声喝道:“滚开!” 玉印闻声青光大涨,雕刻的虫鱼鸟兽仿佛一瞬都活了过来,或翱或潜,或鸣或奔,虚影重重,直扑长仁而去。 长仁临危不乱,微一震袖,三尺青锋在手,水光横溢之际,已一剑劈在玉印之上。 锵! 金石之声泠然贯耳,秦川屠雪闷哼着倒退数步,声音中满是不可置信:“你竟也突破了!” 长仁随意挽了一朵剑花,负剑身后,淡淡道:“不比主上,鄙人只突破了四个小境界而已。” 秦川屠雪不再说话,覆着青铜面具的脸颊看不清神色,但宛如石化的身躯却暴露的他心中的震惊。 四个小境界,那便是一步踏入九问境巅峰,离真正的大道只差毫厘! 修行千余载的秦川屠雪深知九问境突破之难,不说连破四境,即便突破一境,亦难如登天。他虽早已是巅峰道问之境,但他在此境已停留了五百年,几乎终身止步于此,而长仁则不同,后者修道至今,方才二百余载,未来的一百年内极有可能踏入大道! 不过,此刻显然不是骇然的时候,秦川屠雪相信纵使自己天资不如后者,但五百年的积累也远非后者所能比拟,再次祭起玉印,镇压而去! …… 与此同时,周宁侯奋然一击也有了结果。 天空奄忽传来惊鸣。 暗青色的穹幕下,万叶散落,金乌普照,周仲安脸色苍白,嘴角溢血;而玉不琢则飘然收回右臂,脸色红润如常,像是刚刚从河堤散步归来。 玉不琢轻笑道:“周黑猪,何如?” 周仲安仰天长啸,声断行云,宛如苍龙出海一般冲向天际,而原本纷纷坠落的青叶亦随之而起,一时云若滴翠,风如流碧。 只是这番景象并没有维持太久,数息之后,青色的天空云浪翻腾,墨色叠涌! 未几,又见雷光乍现,电芒奔腾,威严高亢的吟啸之声自九天而来,如熟睡时睁眼那一刹的喘息,虚实幻灭,千雷万霆崩于心际。 整片天空仿佛都承受不住风云中暗藏的力量,摇摇欲坠。 轰隆! 雷泄如注,数百道雷芒骤然而下,墨云豁开,只见一个巨大的头颅自层云中探出。 马脸,鳄鼻,鱼须,鲨齿,牛眸,鹿角,狮鬃,云眉,正是一尊青龙之首。 青龙首现,雷霆叱咤,风云万象! 浩瀚的龙威滚滚而落,远胜周轻渡祭出降魔戟时的魔威,整座京都城便如巨石之下的鸡子,随时都会崩毁成碎片。 千亦仰头望着这风云激荡的天地,神色平静,心中却微微感叹,同样是“身化青龙”,周仲安与周轻渡相比,实有云泥之别。 玉不琢立于风云涌动的中心,衣襟狂舞,乱发飘飞,淡淡的金气一如之前浮上手臂一般,从三田涌出,一层一层,将他镀得金辉一片! 老者看着仅是头颅便有百丈的青龙,大笑道:“周黑猪,这便是你的看家本事?也罢,且看老夫如何屠龙如屠鸡!” 说罢,踏空而去,直迎吞吐日月的无上青龙。 眼看气势腾升,流光如雨,一场惊天大战在所难免,忽然一道白色身影自皇城飞来。 来者身穿儒衫,一字眉,丹凤眼,约莫四五十来岁,身上的白衫上无纹无章,只有胸口绣着七道巍巍城门。 中年男子来时便赶紧向两人行礼,道:“二位侯爷,请快快住手,切莫为了些许小事伤了和气!” 玉不琢闻言冷哼道:“先前老夫的小友被这些奸贼欺辱,你们视而不见,现在老夫刚活动活动筋骨,你们一个个就迫不及待的跳出来,是不是知道周黑猪不是老夫对手,怕揍得他半身不遂。” 中年男子苦笑,但不得他答话,九天之上的青龙已怒啸一声,张口吐出一道黑色洪流,如同悬河倒挂,直向玉不琢淹去! 玉不琢大喝一声:“来得好!” 说罢迎流而上,悍然出拳!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从天外落来。 似轻如鸿羽,又重于泰山;似毫无威严,又威严无比;似佛音梵唱,又似道家仙语。 这声音淡然不及惊雷,但漫天轰鸣全息于此声起处:“闹够了没有。” 一言落成,千万之象皆归虚无。 周宁侯仍一脸怒容的看着玉不琢,但万叶已回到京都城的每一处角落。 玉不琢金光遁隐,皱眉望着皇城的某处。 千亦看着骤然平静的京都城,阳光洒在脸上,心中震惊一片,虽无人开口,但他已推测出这声音的主人—— 鸿国当朝国师,杜搬山。 · ps:还有一章结束第二卷,应该在一两点左右。 第一百零九章 却忆柳飞絮 由少年一箭引起的两大真人斗法,在许多年以后,仍是京都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 说什么巨手遮天蔽日,青龙隐遁风雷,话什么玄武金身罗汉,抬手万叶飘飞,天震地骇,气势恢宏,亏得关键时国师一语传音,否则整座京都城都得毁于一旦! 不过百姓后来在向外人谈及此事时,非但没有逃过一劫的后怕,反而一脸惋惜,似乎真该打得天崩地裂才妙。 惊心动魄的斗法结束,事情也有了结果。 玄武神侯府被判担负宁侯府重建的所有资费,但玉生烟和周冠玉的婚事作废。 至于那一箭搅动万般风云的千亦,国师只字未提,大抵是人微言轻,还不值得国师亲自开口。但在百姓看来,国师不说,自然意味着无罪。 人人都赞叹羡慕千亦的好运,却鲜有人知,得胜归去的千亦此时并不比大战好受。 他眉头轻锁,看着媚眼盈盈的玉生烟,迟疑再三,最终选择坦言:“对不起,我不是婚书上的少年,他已战死边关,我这么做,只是为他鸣不平。” 千亦弯腰向玉生烟道歉。 玉生烟的笑容僵了僵,无数从听书先生和百姓那儿传来的解释全部不攻自破,她扭头看着爷爷。 玉不琢虚望天外,沉默不言。 她又看向母亲,母亲的啜泣湿了她的脸颊。 回过头再看千亦,千亦依旧弯着腰。 玉生烟想无所谓的笑一笑,表示这没有什么,但嘴唇轻启,笑出的不是轻松,而是凄冷。 慢慢地,有苦涩自脸颊滑落。玉生烟知道自己在落泪,可惜没有风,风沙也迷不了眼,她掩面而去,身影在画廊摔了一下,但又很快爬起,消失在角门。 玉府的中堂寂静无比,几乎可以听见香灰坠落的声音。 玉生烟的母亲抹泪道,这孩子为了我早已心埋谷底,不想几番起落,却依旧逃不过这命运…… 玉不琢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同时挥退了左右。 千亦仍保持着道歉的姿势,一种无法言说的愧疚梗在心头。 他只想着为边关战士鸣不平,却忽略了一箭射穿的不只有玉府的门楣和灯笼,还有女子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玉不琢笑了笑,声音随和:“小友,有一事老朽还没来得及告知。” 千亦闻言抬头,他也有一事要问。 “昨夜,你那灵兽忽而发怒,拍毁山头数座。今早老朽刚刚恢复,它便遁空而去,本以为它是去寻你,但老朽方才用探测过,你那灵兽此时正在南山下的一座小院。” …… 已至午时。 南山花尽处,农家正炊烟。 千亦落在唯一一处没有升起炊烟的小院。 小院简陋整洁,院子被洒扫得干干净净,只是房梁没有谷物,圈笼不见家禽,四无人声,显得颇为冷寂。 千亦的目光停留在小屋被烧黑的墙上。 一朵皎洁无暇的菡萏在奈若抱着懒懒走出的刹那,绽放馨香。 少女穿着从未穿过的素白春衫,梅烙交领,雪绣襦裙。 腰间轻铃摇曳,耳畔明月沉浮,一许天水藏于发髻,千缕青丝随云而聚。 秋娘眉含,三秋池水清冽;青杏眼露,孟春万紫千红。 奈若轻轻抚着懒懒的耳朵,神色已没了初见时的怯然,她轻声道:“你来了。”随后又浅浅一笑:“我要走了。” 千亦不知如何回答,只沉默地看着少女。 奈若继续说者:“如果弟弟没看过我留在桌上的便条,烦请你帮我告诉他一声,我和娘亲随吴伯伯去东到海了,不必挂念。” 千亦点点头。 奈若又笑着。 沉默只延续了片刻。少女再次开口:“我走了。” 千亦望着少女。 无声无息,少女如夜风中的流萤一般,化作点点星光消散,懒懒从星光中落地,茫然抬头。 千亦也抬头看着天外,他知道这不过是少女留下的一道印记,真正的奈若已在千里之外。 他抬头,是因歌声响起。 那声唱着: “五年花落又花飞, 燕归不见故人回。 空余堂前去年雪, 只与今絮看山巍……” …… …… 南城街,千亦从济世医馆走到十字街口。 诸事已了的他已准备回国院学习,只是一月行医,终究有些放不下,所以先去医馆告知了赵以任一声,若有一时对付不了的疑难杂症,皆可来国院找他。 此话若被不熟悉千亦脾性的人听到,免不得说这少年好大的口气,但作为见识过千亦真本事的人,赵以任明白千亦其实是一片热心,自然欣喜应承下来。 千亦点过头,回到十字街口。 被冷落了两日的小摊依旧空着,在寸土寸金的京都竟无人理会。 千亦把一路拿屁股朝着他的懒懒扔在桌上,抚了抚灰尘,在木桌前坐下。 人来人往的南城街很快便有人认出了千亦,一个提着酸辣汤的汉子险些把汤淋在自己头上,惊奇的叫道:“小神医!你怎么在这儿?!” 千亦看了后者一眼,笑而不语。 那人激动不止,冲到木桌前大喊:“你怎么来了?!没受伤吧?!你怎么这副打扮?” 千亦还没来得及回答,这人的声音已如砸入湖水的巨石,激起千层巨浪,行人如被狂风吹拂的小草,全部倒向摊位,惊呼声此起彼伏。 千亦行医的想法完全落空,一下午半个病人没瞧着,全顾着回答众人的问题,直到日已偏西,众人才意犹未尽的散去。 一缕昏风吹过,衔来一片白雪落在千亦脖颈。 千亦回头,那棵他曾与少女一起吃饭的老柳,终于落雪飞絮。 极白极美,一如少女离开时的那一袭白衣。 千亦偏头看了一会儿,轻轻一笑。 盛满残阳的街道,再也不见少女推车远去的背影,行人渐老处,只吹来孩童的嬉戏。 千亦如往常一般绕河而回,玉不琢坐在金柳之下,残阳洒满他的笑容: “小友,残局今日不了,更待何时?” ? ? ? 【卷二?南城新事】完 第一章 永沉心际 清明时节,雨落纷然,淋湿炊烟无数。 东来山上的英灵殿一如既往,在这日烟气浩渺,宛若云蒸。 殿中数不清的灵位牌前,每一个或多或少都插着几炷香,香气袅袅,聚集之多,便是长广三十丈,高九十丈的英灵殿也容纳不下。 在英灵殿的最顶层,莫如之望着遮去茫茫山川城池的烟气,眉头深锁。 叶轻舟在他身后,玄裳白缟,手持三炷香,正恭敬的朝一块灵位牌祭拜。 房中一时寂然,只有香风拂动二人衣襟的轻微声飘在潇潇春雨。 过了片刻,叶轻舟祭拜结束,拂了拂身上吹落的香灰,目光在刻着“溪上谷谷主石千山道人之灵位”的灵位牌上停留了少顷,走到莫如之身畔,并肩而望。 整个一梦江城的人族所凝聚的烟气并不是那么容易望穿,所以二人望的不是景,是思绪。 莫如之不知何时开口,像一个垂暮老者般无叹而叹:“六年了。” 叶轻舟闻声点头,却没说话。 “我修道五百七十余载,常常一闭关便是十年,六年本于我不过弹指一挥,但这六年,却比我五百七十年过得还漫长,睁眼闭眼,全是这英灵殿挥之不散,浇之不息的云烟,石道友决绝而去的身影也时时入到梦中,令我终日辗转。他们仿佛一直都在提醒着我——大仇未报!大仇未报啊!” 叶轻舟沉默了半晌,说道:“如之,听说你前些日子将掌门之位传给你的关门弟子?” 莫如之却仿若未闻,犹自悲愤道:“此乃人族之罹难!众生之罹难!一梦江城之罹难!我莫如之岂能在众多袍泽鲜血换来的荒野中苟安?!” 冷风闻声而悲,倒卷春寒,扯动两人的须发。 叶轻舟闻言看着这位曾与自己出生入死,渡过无数劫难的老友,心中轻轻一叹。许多从那场浩劫中活下来的人,都因承受不了亲朋故友离去的悲恸,或自杀,或发疯,或病亡。老友修道多年,道心自然比凡人坚强得多,这悲恸没有将他打倒,只是却成了他的心魔,令他饱受折磨,日夜痛苦。 然而心魔劫只能凭借自身的力量渡过,叶轻舟知道此时自己说再多也没用。 良久之后,莫如之似乎平静了下来,叶轻舟劝慰道:“一梦江城虽小,但景不少,云游一番,或有所得。” 莫如之摇摇头,叹息着:“满目疮痍,游之徒增悲伤。” 叶轻舟又道:“南疆十万大山尚未遭到破坏,且有不少人族居住,据说圣主当年便在那里养过伤,老道我一直心向往之,不若如之你此番帮我探探路?” 莫如之闻言却是转过了头,直视叶轻舟的眼睛道: “听说你派了二十名弟子护送一百凡人进入南疆,要教妖族兽类农耕之法?” 叶轻舟苦笑,却没有避开后者的直视:“就知你要问这个。” 莫如之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怒急道:“叶轻舟,你糊涂啊!” 叶轻舟闻声恍然。自从破妖一战后,自己的名讳便再无人敢直呼,凡人叫他叶仙人,同道叫他叶尊上,魔族叫他叶仙师,即便关系最近的老友莫如之,也不过唤他“轻舟”,此时直呼他名讳,可见心中之怒。 叶轻舟淡淡笑了笑,没有介意老友的失态,语气平和道:“如之,这六年其实我过得并不比你好受。前两年我日夜想着复仇,想得险些走火入魔,可是又有何用?人族得以保存血脉,不过是因圣主当年震慑住了妖族,若被妖族知道圣主早已不在,恐怕还有一场血战要打。 “苟活已是不易,又谈什么复仇?” 轻轻踱了几步,叶轻舟眼中流露出些许无奈: “两年前,魔族大长老改变了我的想法。他原本是人族,为了阻止噬血魔族出世,不惜化身为魔,在观海中呆了八百年,直到圣主一刀捅破了天,将噬血魔族放出,他才明白,单纯的压抑和释放都是不当的。若在这八百年,他在这二者中寻求一个合理,也许情况早已不同。 “六年前,妖王战败退位,你可知他去做了什么? “种田。”叶轻舟自问自答道,眼中闪烁着奇异之光,“他竟六年如一日,风雨无阻的在天山上种田,不曾参与妖族的任何事,反倒与山下的村民关系熟络,打成一片。” 莫如之不置可否,只道:“你说这些又有何用?” 叶轻舟叹了口气:“如之,你还不明白么?我们须要转变啊! “以人族魔族之力根本战胜不了妖族,妖族要想将我们赶尽杀绝亦十分困难,但其实我们都并非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若妖族和人族一般能耕善种,噬血魔族不再吃人,三族就可以和平共处。” 莫如之闻声冷笑:“但噬血魔族到现在仍须我们提供人血。” “但已不再吃人。”叶轻舟反驳道,“以往噬血魔族一旦吸了人血,非要吸干不可,但如今他们已经渐渐学会了控制,一些死囚送去后,还有人保住了性命。” 莫如之闻言沉默。 “圣母曾说,圣主曾言,‘老虎吃羚羊,羚羊吃青草,人什么都吃,为什么噬血魔族不能吃人?’六年前的一战,错并非全在妖族,有因有果,又岂会得此果而无此因? “如之,我们现在做的便是散去此因,以确保将来再无‘此果’。” 莫如之长叹一声,他知道老友说的是对的,冤冤相报,永不了结,而他也根本没有责怪老友的资格,因为放下本就比不放更需要勇气。 莫如之揪着胸前的衣襟:“轻舟,你说得对,只是此果太苦……太难咽了!” 叶轻舟神色也浮出一丝凄惘,在六年前的浩劫中,他的爱徒为了救几名凡人殒身黄土;道侣为了掩护众多弟子尸骨无存;甚至师尊亦以自爆丹田的方式为他们争取时间! 他们此刻每一口呼吸的空气,都是这些人用性命争取来的!又岂能说忘就忘? 叶轻舟将手伸出殿外,接着天空落来的清凉,轻轻笑道:“那便让此果永沉我等心际。” 第二章 雨中观巢 清明的雨,一下直下到万里。 南疆天山山腰,庭下清风正坐在药田边的凉亭里,手中举着一只做工简单,模样却极为喜人的青花瓷杯,举目望着凉亭的一角,淡淡茗茶。 春雨从青藤叶的缝隙里落了下来,落在他灰白的裋褐上,落在他黝黑的皮肤上,也落在他粗糙的草鞋里,只是落不到眼前,更落不进他手中的瓷杯。 庭下清风许是坐得有些久了,微微伸了伸腰,扭动了几下脖子,“咔嚓”的响动声中,身后随意束着的长发顿时扫向茶杯,幸亏他反应得快,不然一杯上好的碧螺春就要孝敬土地了。 庭下清风看着微湿的长发,还是有些不习惯,毕竟已光了两百年的头,这六年头发却如雨后春笋,一年比一年长得快,此时已然齐腰。 他倒没做什么,只是原本为了让自己记住仇恨而刻意留下的伤痕,此时不再刻意,于是伤痕渐渐被抚平,长出了头发。 有时看着水中的倒影,他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 那分明不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妖王,而是一个耽于田园之乐的农夫。 不过,在此落雨时节守在药田边,庭下清风倒不是担心山洪爆发,药田被毁,虽然他种田的本事远远不及弟弟,但这六年也渐渐摸索出一些门道,总不至于下场雨药田就毁于一旦。 他来,是为了凉亭下一对发情太早的春燕。 这对春燕是今年才来,来后似乎觉得药田边这凉亭不错,于是毫不客气的占去一角,开始日日夜夜笙歌不休。 本以为芒种过后才能看到这对春燕产卵的庭下清风,在数日前竟发现窝里已生了一大堆! 哭笑不得之际,庭下清风觉得雄鸟每日出去觅食极为辛苦,便没事来凉亭喝喝茶,吹吹风,照看这一堆母子。 透过燕巢的小门,庭下清风隐隐能看到雌鸟,此时春寒尚未褪尽,风犹带着冷意,雌鸟发现自己羽毛不够遮住所有的卵后,便堵在门口,不让风落尽一丝一毫。 看着微微发抖的雌鸟,庭下清风没有施法帮助后者,这些许寒风是对它们的提醒——下次若依旧只顾笙歌,怕是要困于冬寒了。 这时,春雨中忽然传来一阵破雨声,觅食而归的雄鸟嘴里衔着两三只肥虫,焦急而欣喜的飞来,它在亭角歇了片刻,使劲儿抖掉身上的水,这才钻进巢穴,昏暗的小窝中响起欢快的清鸣。 庭下清风听着这自己以前从未在意过的声音,心中安宁祥和,依稀忆起龙鹰大叔为自己衔来食物的情景,也应当是这般美好罢,只是自己近四百年的岁月,直至此时方知回头。 太多的美好在自己一次次固执中,擦肩而过。他忽然有些明白弟弟为何能在这寂静的天山呆两百年了,因为这里从不冷寂,生活也从不是呆。 无论是这对春燕,还是他呵护的药田,以及脚下经过的蝼蚁,树中藏匿的松鼠,天边飘过的流云…… 都显示着他所急于挣脱的世界,依旧如此多如此多他从未发现过的奇妙。 如今的他,住在弟弟原本的小屋里,人烟稠密的黎山距天山虽有两百里,但于他而言不过数丈的距离。他时而上山砍柴,时而下山买布,时而请教经验丰富的农户郎中,时而打些野味酬谢乡民,日子闲适而忙碌,充实且愉快。 一年多前下了场大雪,他悄然走在雪中,看着满地的脚印,忽然回首,他发现自己已很久没想过山的那头是什么了—— 这世界如此之大,而他如此渺小。 忽而,燕巢中的清鸣变得急促起来,又有些低沉,似乎生怕自己的欢喜惊扰到什么。 庭下清风赶紧运目窥探,终于从两只春燕的屁股缝隙间见到一个生命的诞生。 轻微的破壳声中,一只光秃秃、**的丑陋小燕茫然四顾,哇哇大哭,还尚浑浊的眼睛只知透过那一丝光亮望着天外。 庭下清风轻轻一笑,举杯如饮酒:“小家伙,欢迎来到这个世界。” …… …… 在英灵殿两大掌门交谈,天山上妖王观春燕孵卵之际,这绵绵春雨中,还有事发生着。 远在南疆之外,一名赤着晶莹玉足,披着白色衣袍的少女正飞快奔行在泥泞的山路。山路崎岖不平,常有石砾,但少女踩在上面,却极为轻盈,不仅没有受伤,反而纤尘不染,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菡萏芙蓉。 少女的白袍上的兜帽垂落着,遮住她光洁的额头和如夜的青丝,夺尽造物主之力的绝美容颜也隐在一张面纱里,只有红宝石一般明亮的双眸露在外面,坚定而微带焦急。 这一身明显匆忙而准备不足的衣着,让少女极像是连夜逃跑,躲避追捕囚犯。 不过,月水依不是逃跑,这世界还没人敢逮捕她,但她的确是在躲避人。 这个人是噬血魔族的大长老,也是她现在的师父——乔伐木。 六年前,自从千亦离开,月水依为了寻找千亦,努力提升修为,遂拜乔伐木为师。 乔伐木倾囊相授,对她照顾有加,只是他以耽误修行为由,将月水依带到了北域,远离南疆十万大山。 南疆月水依并不留恋,她不舍的是那间她和千亦一起盖的小木屋。尽管最后她一份力没出,全是千亦一个人盖的,但毕竟千亦和她在那里一起住过,一起吃饭过,一起睡觉过,一起聊天过,一起放舟过……屋里每一许空气都残留着千亦的气息。 月水依当初同意离开,也是怕太过留恋影响了修行,但她没想到,这离开的六年,每一天她做的最多的一件事不是修行,而是不去想千亦。 天山湖畔的那座小屋也越来越多频繁的出现在她心间,终于,在苦修三月未能取得秘术“夜倾涛”丝毫进展时,月水依跑路了。 她来见那座小木屋,来见那座她和心爱的人曾一起生活过的小木屋,不顾一切,日夜奔袭。 最后,当天色被春雨愁黑了脸,月水依终于出现在天山山麓。 擦了擦额间的香汗,她飞快的向山上奔去。 第三章 夜里听涛 小木屋还和原来一样,依旧挺拔的立在湖畔。 六年时光不曾磨去它的一棱一角,四面依旧整洁如新,甚至晚风吹拂,还有一股新木的清香夹杂在其中,仿佛小木屋其实是昨天才落成的。唯一能证明六年岁月并没有遗漏这里的,大抵便是门前几棵愈见葳蕤的树苗了。 那是千亦盖房时不愿毁去的脆弱,只是到如今,它们早已蓊郁繁茂,越过窗户,攀上屋顶,能和它的父辈们一起分担风雨和阳光。 月水依怔怔地望着夜幕下的四间小屋,春雨飘落在她的眼角,又湿了她的脸颊。 这一刻,雨声遁迹,风声入暮。 这一刻,光华倒转,万象皆无。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昨昔,湖光潋滟的沙滩外,少年正挽着袖子,一丝不苟的搭建着木屋,而旁边的少女则像个孩子,一遍一遍在沙滩上垒着积木…… 夕阳抚着两人的面颊,昏风拂过两人的黑发,一切的欢声笑语,任何的挑眉弄色,全都和这苍翠青山倒影在悠悠湖光。 月水依不知站了多久,直到一片积淅沥为淋漓的青叶丢下一颗黄豆大的水滴。 “啪!” 水花溅起,眼前的景象亦随之而碎。 月水依轻轻抽了抽琼鼻,向小木屋走去。 房间和离开的那天别无二致,西厢房依旧没有屋顶。 那日天空落雨,千亦本说要把屋顶盖好,可惜随后湖泊开山、千亦突破、大长老伐木、莲城破妖……一连串的要事之后,再无盖屋顶的机会。 不过令月水依惊讶的是,本以为灰尘满地、蛛网遍布的小木屋根本没有沾染一丝灰尘,即便是没有屋顶的那间,也只有几片枯叶,像是六年前便落在那儿一般。 小屋中气味馨香,那种久无人居的潮味同样不存在,月水依伸手抚过一件件熟悉到陌生的物什,走入和千亦休息的东厢房。 一股如初秋般舒爽,又如泉水般清冽的气息混在馨香中,飘入月水依的琼鼻。这气息是如此熟悉,即便隔了六年,月水依依旧在嗅到那一刹那辨认出—— “是千千的味道。” 少女一瞬间泪如雨下,再也控制不住心绪,扑倒在六年前还未来得及整理的被褥,嚎啕大哭! 什么刻苦修行,什么堪破虚无,什么遁入大道,统统都抛之脑后,月水依此时只是无比深切的想念着一个人,想念着那人的一切,无论欢乐还是痛苦。 她紧紧地抱着被褥,十指深陷其中,似乎这样便能融入那股气息,就能感受到千亦的拥抱和呵护。 然而,终究只是奢望。 月水依打湿了被褥,打湿了春雨,打湿了这一碧春山,却湿不了这气息的悄然离去。 屋外的雨,渐渐停了。 月水依侧躺在床上,泪水亦随着春雨枯寂。 她望着窗外的波光粼粼,就像六年前每个晚上一样。 在那波光中,她曾见过纵苇所如的悠然,也曾见过惊涛千重的拍案,更见过千亦一步登天。 师父说,圣主的境界应在天境,比妖王天境巅峰的修为或许还差些,但功法玄妙,天赋异禀,且刻苦修炼,极为善战,是以比妖王还强上几分。 小依你如今虽是王境修为,同辈中鲜有人能与你比肩,但你是要做的是一梦江城只有一人曾做到过的事,这件事师父做不到,妖王做不到,甚至圣主也做不到,所以你根本不能骄傲。若在六年突破地境,十年再突破天境,四十年后达到妖王的境界,或许师父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你打破虚无…… 月水依每每想到这些,心头都苦涩一片,连独战天下正道不败的妖王都困于此,她一个小小的女子,又敢言何离开? 只是为了千亦,为了无数被浸湿的梦,她不会放弃,即便穷尽此生。 这时,一道柔光忽而从湖面掠出,未等她做出反应,便已落到木屋之上。 顿时,一股温和的力量如春日般洗过木屋中的每一角,月水依发现,不仅是屋中飘进的春雨和灰尘,就连方才呼出的空气都被这柔光涤净。 月水依终于明白为何小木屋六年却一如昨日,她放开被褥,从床上站了起来,远眺着那一片湖光,从窗口跃了出去。 沙沙,沙沙…… 月水依赤着小脚,踩过被春雨浸润的沙石,走到湖畔。 此时湖水只剩一小半,四周曾被淹没过的地方,已尽去淤泥,露出坚硬的岩石,有些地方甚至攀上的青苔和绿草。 与其说这是一片湖,不如说这是一条经过水洼的大江。 月水依脚步没有停止,她虽不能如千亦一般凭虚而立,但红光泛起之时,已一步步踏在江面,如履平地。 她走到大江开山落处,临渊而望。 宛如巨剑一般从高山上斩下的大江,激流万丈,水落三千,浩浩涌入山下的黑暗。 月水依看不到景物,便索性不看,宛如奔雷炸响,苍龙吟啸的浩然之声从深渊传来,有如千军万马在奔腾厮杀,挥剑鏖战!磅礴的气势即便不用双目,不用鼻子,不用肌肤,亦能感受到那股惊心动魄! 月水依忽然想起师父的话;“夜倾涛,杀无形之术。出手不见巨浪,不见掌法,只觉惊涛澎湃,骇浪汹涌!一时俱下!” 月水依闭上眼,浩然的江声奔入心际。 许久后,她伸出手来,对着虚空轻轻一拂—— 轰! 洪波涌起,千雷万霆! 一道无形的巨浪排山倒海朝虚空拍去! …… 就在月水依伸手的刹那,远在数万里之外,一条大江正孤寂的奔行着。 这六年来,它越过了千沟万壑,越过了雄峰伟岳,帮助溪流跨过巨石,帮助水洼离开枯涸…… 如今它一如既往的无畏前行着,就在这时,江波忽然一顿! 它并非撞到了什么,大江仍旧能感觉自己在前行,但它却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淹没不了咫尺之外的一片枯叶。 它恍然惊醒—— 那不是枯叶,那是世界的尽头。 ? (虽然订阅极不理想,白天没写出任何东西,但不能辜负支持的朋友们) 第四章 日晚倦梳头 千亦拾起地上的一片枯叶。 不为别的,只因他走来时,枯叶恰好从他眼前飘落。 他伸手去接,枯叶打着旋儿轻灵绕过他的手指,当他第二次伸手时,又遇上了一场晚风。 看着枯叶不紧不慢飘落至膝盖高的位置,千亦没有第三次伸手,即便他若再伸手,有狂风万丈也吹不走这枯叶。 他只是等到枯叶终于归于沉寂,才将之拾起,送出窗外。 漆黑的夜色中,枯叶像坠入不见古来的虚无。 少年抬手闭了绮户。 无味却馥郁的空谷花香被关窗的轻柔拂动,花心翻了个身,朝着香榻上依旧昏睡的少女。 雨寻烟仍未醒来,傍晚时候,千亦将问花剑还剑入鞘,只抚平她眉宇的蹙意,却没有抚开她的双眼。 整个闲庭宫静悄悄的,只有早蝉的轻鸣声点缀在阵阵竹涛中。 君慎独和君亦如的屋子一片寂然,书房也不见人,东厨更是觅不到丝毫光亮,反倒是千亦重伤时休息过的一间寝舍亮着灯盏。后来千亦曾问君慎独是谁乱七八糟挂的字画,才知那是闲庭宫宫主陆象山的屋子。 千亦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已有鼾声传出的宫主之寝,只是轻凝眉宇,看着灯光悄寂的书生房间。 他想起一个时辰前自己回到闲庭宫时的事。 因为是残局,千亦比往日回来得要早,残照尚未被西天揽尽,闲庭宫满院金辉。 但当千亦走入院中时,闲庭宫却比往日寂静地多。 书屋中没有君慎独的身影,东厨也不见他,陆大宫主搬了张太师椅坐在院子的中央,却只显得学宫更加冷寂。 大抵是千亦熟视无睹的进入雨寻烟的香闺,出来后又四处寻找君慎独,却始终不理会道骨仙风的陆大宫主,终于让后者气急,不满的叫住千亦 :“小子,你是失忆了还是不认识老夫?” 千亦对这个把自己出卖,跟青灯点雪谈不拢却让自己去打架的老货,早已没了初时的敬重和神秘,闻言只是瞥了他一眼,当作没有听到。 再次被当空气的陆大宫主大怒,拍案而起:“小子,你不向本宫主行礼也就罢了,但你眼睁睁看着一个老者饿得瘦骨嶙峋、奄奄一息,而无动于衷,这便是大不敬!” 千亦回头问道:“哪儿?” 陆象山指着自己,吹胡子瞪眼:“这儿!难道老夫不够老么?!” 千亦却摇摇头:“君慎独在哪儿?” 陆象山被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脸红得仿佛夕阳并没有沉落,不过就在千亦以为这老货要发狂之时,后者却轻哼一声,满脸的不在乎,淡淡道:“不知。” 千亦哪里看不出这老货就是不想说,摆着一副“你求我我就告诉你”的表情,心中只觉“神棍”二字实在是再贴切不过的形容。 千亦平静道:“你不知也没关系,只是没君慎独帮忙,可能饭的分量会拿捏不准。” 在口腹之欲和迟早要被千亦知道的事实面前,陆大宫主很没骨气的选择了前者,只是结果却让千亦沉默不语。 “君慎独去‘不下崖’思过了,什么时候出来,看他什么时候想通,也许几个月,也许一年,也许十年。你不用担心,他服用了思过丹,虽然依旧会感到饥饿,但保证他十年不吃不喝依旧活蹦乱跳,倒是老夫真的快一命呜呼了,你再不做饭,干脆直接下山买棺材罢。” 千亦只念着五字:“不下崖思过,为何?” 许是陆大宫主也知不说清楚千亦绝不会罢休,只得无奈的解释道:“他动了‘无有该’之念,又岂能不去?你不必问我什么是‘无有该’,无有该就是不该有,你若听过和尚的戒律,就该明白读书人也有自己的规则,倘若触犯,自然是要思过反省的。” 千亦揣测出君慎独所谓的‘无有该’之念很可能是今日清晨说的那句话,虽然确实有些和印象中那个谦谦君子不同,但若说这样便犯了戒,千亦心有不忿。 不过陆大宫主却很无辜,让君慎独思过的不是他,而是君慎独自己。用陆大宫主的原话来说便是:“老夫又不傻,整日梦里来觉里去有何不好,非要让他思过,然后为了口饭来受你这小子的鸟气?” 陆大宫主越说越气愤,像是被人欺负了还要替人背黑锅,满脸的愤世嫉俗,总算千亦经常和残夜打交道,已经习惯从大段废话中挑出有用的话吸收,默然凝思。 “……你说不算过就不算过?那老夫问你,一颗桃子你吃在嘴里是甜,天下所有人就吃不出酸味来了?有没有过,是他自己心中说了算,要抱不平你去不下崖把他拎出来打一顿!只要你有那个本事,老夫绝无二话……” “……一人一世界,一念一层灰。小子,你由他去吧,有这些瞎想的功夫,不如赶紧做饭,你真想在未来一个月都看《国院小报》说老夫被活活饿死的事么……“ “……你问君亦如?君亦如跟青灯丫头走了,算是还这次的人情,当然,你侥幸胜那一场的人情也还了……” 千亦默然半晌,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以后闲庭宫的课谁教?” 笑声从两人身后响起,一个风姿绰约,亭亭玉立的女子抱着白猫莫莫走了出来:“以后的课,自然是本副宫主来教。” …… 千亦没想到那名女子竟然是南晓意!前些天看还是一个几岁的小女孩,再见竟已是年过二八的青年女子。 忽想起闲庭宫的传闻,在君慎独做教习之前,一直是一名女子在上闲庭宫的课,但后来便忽然不见了。 陆大宫主可能是不想再让肚子受苦,没等千亦问,便极为主动的解释:“晓意年龄不固定,时而几岁,时而十几岁,也时而……咳,就是与常人不一样,岁月在她身上呈错乱之象,好在每次变化至少能稳定半年以上,所以以后的课便由她来上。” 南晓意很满意千亦的惊讶,却极不满千亦下一刻露出的怀疑,磨小虎牙的表情和几岁的时候一样,作势便要咬,好在陆大宫主及时以饿昏制止了这场冲突。 千亦只得带着无奈和惊讶去了东厨。 熬粥的时候,少年怔然望着灶中的火苗,忽然觉得—— 也许南晓意的时间并没有凌乱,从次天门关到此时,真的已经很久很久了。 第五章 矮纸斜行 千亦醒来的时候,一股幽香正被晨风送入鼻翼。 他伸手揽住肩上缓缓滑落的薄褥,少女淡淡的体香扑面而来,安静的寝舍中,香榻已空无一人。 千亦揉揉眼,从椅上坐起身。昨夜吃过晚膳后,雨寻烟仍旧没醒,他修炼魂念结束便置了一张椅子在床前,守护少女,许是有些累,坐着坐着便一觉到了天明。 轻启绮窗,东方的天际已有霞光氤氲,千亦一面叠着被褥,一面听着乘风而来的剑舞之声。 剑舞并不快,但气息悠长,连绵不绝,宛若一条望不到首尾的大江,即便看不到舞剑之人,也仿佛一招一式呈于眼前。 看来雨寻烟伤势已无碍,千亦将叠好的被褥放向床尾,却冷不丁从被单下蹿出一道白光来。 懒懒像一个面团般砸在柔软的被褥上,摊开四肢,呼呼大睡。不过,小白狗明显没有消气,虽睡梦酣然,却仍不忘拿屁股对着他,浑身上下每一根绒毛都倒弯着,似乎在宣泄不满。 千亦知道懒懒的气从何而来,以前也曾有自己遇险而没带上它的事情,这次让它为玉不琢二人护法,自己又在有容国院受伤,无法赶来的懒懒自然生了一场大气。好在千亦知道懒懒的弱点,只要请它吃几顿好吃的,一切都好商量。 揉了揉懒懒的头,千亦拿着天鸿刀,掩上门去了书房。 磨墨展纸,照旧点一盏灯。 千亦提笔欲书,然而落笔的之前,一摊浓墨却先于寸管在纸上化开。 恬静的闲庭宫一如每个醒来的清晨,安然祥和,只是许多事在这一月间发生了。 他来到这小院,认识了书生,书生已去不下崖; 他来到那街口,认识了少女,少女已去东到海; 他走过那河畔,认识了老者,老者已挥手洒然…… 正如昨夜望着灶中火苗的恍然,千亦诸事浮于心际,原本要默写的药方医理,在皱眉之后变作了“天地忽如一瞬,日月骤然成霜……” 古往今来,万般红尘,都在少年半醒半醉之际,流于笔端。 千亦心中有一丝清明,他知道自己在写,知道自己想写什么,但如何去写,写得怎样,他却并不知晓。 淡淡的紫气无声无息环绕于千亦身畔,由紫而霞,由霞而金,由金而灿,随着千亦愈写愈快,这股金灿之气亦愈积愈厚,宛如神龙盘踞,猛虎沉吟! 忽而,万丈霞光自东天破晓而来,千亦提笔一挑,一句“此曷有极”终了全章,闲庭宫小院爆发出一道压抑许久的龙吟虎啸之声,精气冲天,直荡霄汉! 声势之浩,远在百里外的符箓宫,一名眉间轻点朱砂的女子猛然合上书,闪身飞出屋外。 近处的陆象山则趴在窗前,喃喃自语。 千亦不知他十四年练字,一日薄发而出的力量是何等沛然,此刻他正低头看着满地狼藉。 便在他收笔的刹那,木桌“哗啦”一声,轰然碎成一地,笔墨纸砚全部散落四周。 不过令他惊讶的是,纸张并不是飘然而落,反而压着木桌直直砸下,落地处灰尘弥漫,整个地面一震,仿佛落下的不是纸,而是巨石。 千亦缓缓呼出一口浊气,神识渐渐回归到完全清明的状态,他抬头迎着晨曦,脸上露出轻浅的笑容,昨日因友人离去积下的沉郁氐惆一扫而空,似乎所有的重量都从心间转移到纸上。 少年聆听风声,少女携剑自风声轻柔处出现。 …… 晨光中的雨寻烟依旧一身黑衣,青丝飞舞,隔着十数丈远的距离,便有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气散出,仿佛天下皆昼,唯其在夜,倒与往昔不同,不再是灯火阑珊的冷清,而是灯火通明的清冷。 千亦向雨寻烟招呼了一声,便俯身开始收拾屋子。雨寻烟也走了进来,她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弯下腰帮千亦整理,只是当她想要拾起一张纸时,却发现那纸竟如镶嵌在大山的石头,纹丝不动! 雨寻烟面不改色,又加了几分力,然而纸张依旧岿然,再要用力时,却有细细密密的裂缝从纸上透出。 雨寻烟赶紧收了鼎力:“千亦,我……” 千亦却一样微皱眉头,他倒是把纸捡起来了,只是捡起来的却是碎纸。 摇了摇头,千亦决定暂时不管,此时天色已然大亮,再不做饭便有些晚了。 三两下收拾好旁边的砚台笔架等物,又将压碎的木桌搁在门外,千亦挽起袖子,往东厨而去。 雨寻烟也寻不出结果,犹豫了片刻,跟在千亦身后。 千亦诧道:“你不会做饭,跟来干什么?” 雨寻烟却看着千亦的双眸,轻声道:“千亦,谢谢你昨天把我救回来。” 千亦闻言却摇了摇头:“前夜是君慎独把你从天宫如海带回来的,你的伤是青灯点雪所治。” 雨寻烟怔了怔:“我已昏迷了一天一夜了么?” 千亦点点头,舀了一瓢水,洗净手,开始淘米。 少女这时才察觉一丝不同,看了看四周:“君慎独呢?” 千亦轻叹一声,把昨日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将了一遍,宁侯府那一战说得极略,至于沥血殿副殿主和画符的老妪更是一语带过,主要说的是昨晚陆象山所言。那老货昨日饿得奄奄一息,似乎并没有说假话。 末了,千亦道:“君慎独以后的课便由南晓意来教。” 雨寻烟沉默的听完千亦所说一切,虽然千亦讲得云淡风轻,但雨寻烟却听出其中的凶险,连她只身闯天宫如海都落得那般田地,又何况千亦闯的是卧虎藏龙的宁侯府? 那些人之前没动手,只是宁侯没有发话,众人又相信鸿域天才绝对可以打败千亦,所以才让千亦得手,后来若非玉不琢出现,千亦必定比自己还惨。 没想到自己一时任性竟造成如此后果,雨寻烟不由自主的紧了紧手中的问花剑,良久后默默道:“对不起。” 千亦刚烧了锅,正洗净一颗红薯欲切,闻言怔道:“为什么说对不起?” 雨寻烟却不答,微风衔来轻思。 半晌后,少女走到灶前坐下,火光照亮她的脸颊,她拿起身旁的火钳:“千亦,以后我帮你烧锅罢。” 第六章 灵猴捞月 事实证明,女孩子对做饭这种事并不擅长,至少一开始雨寻烟把千亦烧好的火烧灭了三次,直到第四次千亦手把手教了一遍,情况才有所好转。 看着一张白玉似的脸蛋被烟气熏黑了几分,千亦暗叹之余,同时发现这个结论其实并不适用,因为小微微就是凭借火烧得好所以去了丹道宫,而在世俗中,做饭也是女人的事。只是他看到雨寻烟烧火时的笨拙,下意识便如此想,似乎曾经也有一个女孩,开始做饭时笨手笨脚。 是谁,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早膳过后,千亦收拾好碗筷,往捞月湖而去。 昨夜他已顺便找南晓意结清了银子,减去上次与青灯点雪那一战剩下的五百两,千亦又给了一千两纹银,只让后者惊得合不拢嘴。 千亦并没有理会南晓意脸上“你该不会做贼去了吧”的表情,挥挥手,像极了街边打发乞丐的豪绅,洒然而去。 再无俗事缠身,千亦自然该回学宫上课,今日辰时,便是何方宫的课。 千亦下了敬亭山,由界门来到一片浩渺湖畔。 此湖名为捞月湖,君慎独做饭时曾闲聊过这湖的传说。 据闻捞月湖曾住着一群灵猴,有一晚,月亮升起,一只来湖边喝水的灵猴看见倒映在水中的月亮,急得抓耳挠腮,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月亮掉进水里了!” 众猴闻声赶来,发现确实湖中有一轮月亮,于是众猴决定把月亮捞起来。 湖中的月亮只是一个倒影,灵猴无论怎么努力,捞起来的都只是一滩水,不过众猴没有放弃,他们抓过鱼,以为是水变换的月亮的位置,真正的月亮可能在更深的位置。 他们首尾相接,一个一个,组成直达湖底的“猴绳”,可惜灵猴淹死无数,月亮依旧没捞起来。 这并不是故事的结局,令人惊讶的是,每年仲夏月圆之夜,总有人能看到灵猴组成“猴绳”从湖中高兴的捞起月亮,而湖中原本属于月亮的倒影也因灵猴捞月而消失。 有道士施法试图接近那群灵猴,却发现自己如传说中捞月而死的那些灵猴一样,无论如何也触及不到。 有老者见到这一幕,心思了然:“以实触虚自然触不到,但以虚触虚便不同。” 千亦对此中虚实没那么多体悟,他正望着湖水中的倒影——一片林立在山清水秀间的屋宇。 但奇怪的是,岸上并没有任何建筑,他凝神而察,目光直透入湖底的尘埃淤泥,也没有看到建筑的影子。 那的确是倒影,就如水中的月亮,它能抵达,只是要以相同的本体。 千亦在岸边沉思良久,就在他准备跳湖做一番尝试时,身后光华流转,两个女孩从界门中慌忙而入。 其中一个嘴里啃着馒头,一边跑还一边穿衣提鞋,另一个倒是穿戴整齐,只是神色颇为焦急,额间渗出细细汗珠。 “山山姐,快些,今日炼气炼体要分组了,一定要找个好位置。” 千亦回头看去,嘴角轻轻翘起一个弧度:“微微。” 云微微也看到了千亦,小女孩立马浮出惊喜之色,站着朝千亦招手:“大哥哥,你也来了!” 还停留吃和跑的语山山一个不小心,“哎哟”一声撞在小微微身上,她倒是没事,只是怕撞疼了小微微。 小微微在关键时刻被千亦拉了过来,只被带偏了几分衣角,语山山则一个空翻后稳稳落地。 少女看见千亦竟似比小微微还高兴,满嘴的白面馒头全部吐了个干净:“师父!” “……” 此时明显不是一个说话的好时机,两个女孩在最初的惊喜后,瞬间又回想起要做什么事了,小微微跑到湖边,大喊了几个千亦从未听过的音符,只见平静的湖面顿时翻腾起三丈见方的水浪,层层波浪散去后,一只玄色大龟出现在湖面,如牛眸一般的低声回应了几下,便游了过来。 看似四脚划水极慢,水波极浅,但轻轻一拨,便已从湖泊中心游至岸边,两个女孩轻巧的跳了上去,回头却发现千亦还站在原处,忙道:“大哥哥,快上来啊!” 千亦依言落到了大龟身上,没等站稳,大龟便往下沉去,就在千亦以为要落入水中之时,波光一荡,只见眼前豁然开朗,他们还在湖面,但四周的景色却已不同。 烟波浩渺,一望无垠的大湖变作了依山傍水的琼楼玉宇,仙鹤飞于天,灵兽鸣于涧,一座座琉璃仙阁掩映在蓊郁苍翠之中,远山上仙气袅绕,霞光漂浮,真如到了人间仙境一般。 千亦望着四周,心中惊叹不已,全然忘了身体还保持着以为要落入水中的姿势。 两个女孩终于不再着急,轻轻呼出一口气后,却发现千亦正以奇怪的姿势站着,这才想起千亦旷课一月,似乎这方是第一次来,又想到千亦最初茫然站在湖边的样子,两个女孩都忍不住偷笑起来。 千亦总算被这笑声惊回现实,犹带回味的看着四周。 小微微笑道:“大哥哥比我第一次来的时候镇定多了,山山姐更是差点大叫救命来着。” 语山山闻言顿时笑容一止,挥手欲打:“死丫头,叫你多嘴。” 小微微却熟知语山山的性格,并不害怕,咯咯笑着:“当时带我们进来的漂亮姐姐告诉我们,要想通过捞月湖直接进入何方宫,除非堪破虚无,跨入大道。不过这只灵龟伯伯法力无边,可以把我们也带进来。” 千亦低头看了这只除了形体大些,似乎并无奇特之处的灵龟片刻,游走出一丝魂念。然而魂念刚刚进入灵龟体内,望见一片浩瀚无际的妖气之时,“哐”的一声浩然钟响便在千亦神魂中敲响,一个佛光万丈的“卍”字,旋转着镇压而来! 千亦脸色一白,这是他第一次动用魂念受伤,顿时牵连到本体,一股难以言说的痛楚传遍全身,似乎被架在烈火上炙烤,又似被扔在极寒之地受冻。 神魂震荡间,一个桀骜骄狂的声音在千亦心间响起: “小子,本王也岂是你能窥探的!” 第七章 非常道(上) 一言落出,有如无形巨岳倒插湖面,整座捞月湖骤陷百尺,湖岸惊涛四起,浊浪排空! 玄龟踏于这无形巨岳的峰巅,昂首仰天,放声嘶嚎! 这一声再不是之前回应小微微时的低沉牛哞,而是重若山崩,沉若海陷,惊如雷鸣,怒如炎奔的狂吼! 不似凤鸣清越,却比凤鸣厚重,不似龙吟高亢,却比龙吟傲然! 声音中透着无尽的古老沧桑,但抑或是无尽的古老沧桑也抹不去它声音中的放肆桀骜! 一缕缕乌紫色的妖气从玄龟体内决堤而出,瞬息化作一个广有百丈、阔有千尺的玄龟虚影。虚影没有凝实,还在以极快的速度变大着,片刻便至千丈方圆。捞月湖四面悲鸣,山呼海啸,似乎快要承受不住虚影的雄伟,即将撑爆! 就在这时,一道金光射来,洪钟梵唱。 “哐——” 庄严肃穆的钟声响彻天地,曾在千亦神魂中出现过的“卍”字佛法凛然而出,带着一片佛光,巍然落向虚影。 巨大的玄龟虚影在佛光面前,就如俯首天子的诸侯,极为不甘的缩小,缩小至百丈,但也仅此而已。 佛法愈发庄严,玄龟亦负隅顽抗。整座捞月湖一时佛光弥漫,妖气纵横,怒吼与梵唱交织,庄严与桀骜对峙,共沸这一汪湖水。 千亦早在玄龟怒吼之前,便察觉不妙,忍住痛苦一手揽住小微微,一手抓住山山的衣领,已飞至九天。 但即便隔着千丈远的距离,依然能感受到下方妖力佛法争斗时的伟力,抬手天崩地裂,覆手倒转阴阳,触之灰飞烟灭! 此乃大道之争,力量早已不输于这片天地。 不过,这场惊变并没有持续太久。 一名青袍道士飘然落在湖畔,轻轻伸出一只手,于是任凭巨浪如何汹涌,也只在咫尺之外澎湃。 这咫尺,便是天涯。 几名教习从阁楼学堂中飞出,落到青袍道士身边: “宫主,‘乱吾’它……” 青袍道士只挥了挥手:“无碍,你们回去吧。” 几名教习相视几眼,行过一礼后,全都飞回原位。既然宫主说无碍,那便是天塌也无事。 微风吹起青袍道士的半百须发,青袍道士静静面对着巨浪,眸光远眺,注意力落在巨浪深处。 不过,微扬的脸颊显然不是在看玄龟,倘若千亦也能透过巨浪视物,他会发现,青袍道士看的正是他自己。 那是一双被岁月染得浑浊的双眼,也是一双被岁月洗得明亮的双眸,万丈红尘都如此时的巨浪,只在他眼中化为过往云烟,他只关注着岁月中那些值得注意的事,就如巨浪中的千亦。 半晌之后,玄龟的虚影已缩至五十丈大小,青袍道士终于不再袖手旁观。 他取下腰间的笔,凌空一点—— 惊涛骇浪中响起一声难以察觉的轻鸣。 “啵”的一声,像是针扎破了一个皮球,巨浪如雨而下。 玄龟不甘的发出一声悲鸣,巨大的虚影消失,佛光亦随之而散。 转瞬间,斗法激烈的湖面上只剩一只毫不起眼的大龟,低低发出牛哞。 小微微和山山惊魂未定,犹望着激浪未消的湖面,千亦的脸色却愈发苍白,冷汗涔涔而下。 青袍道士挥了挥袖,将三人摄下,只看了千亦一眼,淡淡道:“你随我来。” …… 小微微和山山心有余悸的走向学堂,千亦则跟随青袍道士走入一座庭院,踏过数百阶石梯,又走进一座两层阁楼。 一路上青袍道士没有说任何话,到了阁楼后,径直上楼,推开一扇陈旧的木门,又在里面翻找了片刻,终于从成堆的锦盒中找出一个满是灰尘的红色锦盒,挥去锦盒上的灰土,将之递给千亦:“服下吧。” 此时千亦脸色依旧苍白,不过冷汗已随着痛苦的淡去缓缓消散,只是有一种极为难受的感觉梗在心头,像是身体少了什么一样。 千亦低头看着锦盒中乌红色的药丸,一股陈年馊味刺入鼻中,不由得皱了下眉。 青袍道士神色坦然,将锦盒放在千亦手上,负手道:“再过片刻,你就算服了‘修魂丹’,也是无用了。” 千亦闻言看了青袍道士一眼,终于依言取药服下。 药丸并没有千亦想象得那么难吃,反而入口即化,一股芳草清香溢满口齿。 药力也并没有直落腹中,而是化为一道香气,冲入天灵盖,转进紫府,缭绕在千亦的神魂周围。 酥.痒之感渐渐泛起,一炷香后,千亦呼出一口浊气,魂念受伤的难受已完全消失,他朝青袍道士恭敬的行了一礼:“谢谢!” 青袍道士却并不领情,只淡然道:“你倒是有能耐,旷我何方宫的课一月不说,一来就把上千年没醒的‘乱吾’惊醒,有容国院上百年,数十万学子,你还是头一个。” 千亦自知理亏,方才他虽然并非有意刺激玄龟,但因为体内没有鼎力,无法像寻常修士凭借鼎力探察,所以多年来早已养成用魂念探知的习惯,却不想引来如此惊变。 当下只得再行礼,诚恳道:“学生知错。” 青袍道士没有说话,他寻了一处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看着千亦道:“你修行几载了?” “十四年。” “现年几何?” “十七。” 青袍道士点点头,显然方才千亦踏天而立,不假万物的情形也被他看在眼里:“十七岁修为已至天境,可曾在何门何派中呆过?” 千亦摇摇头:“三岁时跟随一个老者修行。” 青袍道士没有再问下去,虽然异彩泛起的眼眸明显对千亦口中的老者很感兴趣。 “伸出手来。” 千亦依言而行。 青袍道士伸出二指,闭目听脉,片刻后,他忽然皱下眉头,眼中露出一丝惊讶。但他并未停止,直到一炷香后方才缓缓收手,了然道:“难怪!难怪!原来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倒也不是你的错了。 “只是没想到隔了数万年,居然还有修炼《十道忘因》之人。” 第八章 非常道(中) 人间莺时花渐老,山上明轩始争春。 当春日将敬亭山满山苍翠染得金黄明媚时,饭足菜饱的陆大宫主也如昨日黄昏,在闲庭小院置了一张藤椅。 老人丝毫没有“一日之计在于晨”的觉悟,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往椅上一躺,一面掏着牙缝,一面挠着瘙痒,便酣然眠于春风。 睡梦中,有竹影筛阴,有雀鸣枝头,有竹涛万里……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失了执念的花瓣被风拂落,飘向老人的面容。 陆象山不知是被花香唤醒,还是被花瓣摘去阳光而轻叹,他看着悬停在咫尺之外的花瓣道:“敬亭山只有竹叶,没有飞花。梦大宫主有何赐教,可否等老夫睡醒了再说?” 安静地小院无人回答,有落花如雨,自空中飘然而落。 花中一名女子的身影若隐若现,轻着红妆,身如盈燕,玉立于陆象山身畔丈许的位置。 她轻转明眸,一道柔和却无可阻挡的目光自花影中望来:“陆宫主,好久不见。” 声音如妙龄少女,却透着无尽沧桑。 陆象山已拨了眼前的落花数次,可惜每次他刚刚拨走,便会有新的花瓣遮在眼前,于是原本的微笑也变作苦笑,无奈的摊开手:“好久不见,你便这样对待老夫?” 花中的女子并不在意,淡淡道:“此花不遮眼,只遮心,若陆宫主无心看老身,花自然也不存在。” 陆象山闻言只得作罢,或许年轻的修士会以为花中女子故弄玄虚,但作为目睹过数百前那场惊变的他,却知道这分淡然和刻意中隐藏的辛酸。 他叹了口气,干脆继续闭目低眠:“素闻梦大宫主花飞十载而不出,客寻千里而不见,今日为何突然到寒舍来惊吓老夫?” 梦惜花不动声色道:“陆宫主一梦天下皆知,老身此番前来,是有事想求。” 陆象山依旧闭目仰卧:“梦大宫主带来的两枚残缺古符虽然罕见珍贵,但还不至于连符箓宫宫主都辨认不出,想必梦大宫主不是为这两枚古符而来吧?” 小院静了片刻。 梦惜花轻舒皓腕,伸手虚摘去陆象山眼前的花瓣:“‘一念千古’果然非同凡响,不瞒陆宫主,老身此次前来是希望以这两枚古符换取观阵之机。” 见陆象山笑而不语,梦惜花又道:“闲庭宫的‘清泉石上流’乃百川界第一大阵,连阵法宫的‘天上山’,何方宫的‘捞月湖’,尘中天的‘虚妄台’都自叹不如,阵中更兼符箓、巫秘等术,且将之用得炉火纯青。据传相比天锁大阵或许威力有些不足,但论阵法精妙,鸿域千万里,无出其右。 “老身这两枚‘周子符’虽有些残缺,但毕竟是太初道箓,想来只是观摩一番,应该足够。” 陆象山问道:“闲庭宫建立百年,梦大宫主如想观摩,为何今日才至?” “老身非是不想来,而是百年闭关,今日方出。” 陆象山不再说话,沙沙的竹涛拍来暖日和春风,拂得衣襟飞舞,须发摇晃。 他从藤椅上起身,负手背对着后者:“梦宫主,你我虽素未蒙面,但同在国院共处百年,神交已久,你若真要观阵,自无不可,但—— “你若别的目的,还望直言。” 梦惜花闻言默然:“究竟还是瞒不过陆宫主。” 陆象山看着两只在书房绮窗上跳跃轻鸣的银喉山雀,叹道:“一个小娃娃写的字,梦宫主想看,老夫又岂会吝啬?” 梦惜花看了陆象山一眼,歉意的朝他行了一礼:“是老身多虑了,陆宫主不要见怪。” 陆象山摇摇头,清风吹来落花在他眼前。 梦惜花身影闪烁,步入书房。 千亦清晨时写的字还散落在地,凌乱堆叠着。梦惜花轻轻拂袖,顿时重若千钧的草纸便如尘埃一般,轻盈而动,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便已整整齐齐的排列成一个方形。 梦惜花顺着第一个字看了下来,只见上面写着——天地忽如一瞬,日月骤然成霜…… 一个个行书铁画银钩,力透纸背,有着少年一如既往的认真和严谨,亦有悲从中来的氐惆和肆意,看似随意,但笔锋不乱分毫,看似刻板,但自有随性随心。 梦惜花的眸光越来越亮,身子不由自主的蹲了下去,轻抚少年写下的墨迹。忽而,她目光在被雨寻烟弄出裂缝的那张纸上停留,眉宇一凝,未等发怒,又看到了被千亦弄得七零八碎的那张,脸色顿时寒得落花都被冻结。 陆象山不知何时出现在门边:“不用问了,是那两个娃娃自己弄坏的。” 梦惜花凝息如铁,良久后拂袖一叹:“也罢,只是可惜了半张‘岁月符’。” 陆象山闻声却是一怔,脸上的从容顿去,一副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的表情,大悔道:“老夫若早知这小子这般矫情,昨晚就是走废了这把老骨头也要去讨要几张符纸来,最不济也该把这破草纸给扔了!可惜啊!这两个败家的娃娃。” 梦惜花却反倒释然,朝陆象山行了一礼:“多谢陆宫主慷慨,此间事了,老身告辞。” 陆象山却犹自悔恨:“梦宫主,你看这字全部交给你,还能凑小半张‘岁月符’不?” 梦惜花摇摇头:“意境已破,便再不是岁月,老身也没法子。” 陆象山跺脚惋惜道:“唉!若是无符之符该多好啊。” 梦惜花没说话,小院却忽然比任何一次还要静,整个闲庭宫都因陆象山这看似随意的一句屏住了呼吸。 梦惜花看着陆象山。 无符之符,这个连绝大部分修士听都不曾听说过的符箓,她不相信后者是无意提及,更不相信后者不知无符之符是她的立命之本。 片刻的凝视,梦惜花忽然扔出两枚残破的古符,转身就走。 陆象山见状连忙叫住后者,苦笑道:“梦宫主误会,老夫绝无歹意,只是这小子勉强算个可造之材,梦宫主若指点他一二,兴许未来人族便多几分希望。” 梦惜花终于止步,目光中有些惊讶:“陆宫主如此推崇,竟只是一个可造之材?” 陆象山干笑两声,并未回答。 梦惜花看着一身裋褐,坦坦荡荡立于院中的老者:“据说十年榜之战,陆宫主未给千亦报名。” 陆象山回道:“二弟另有安排,若这小子执意想去,也无人拦他。” 梦惜花思忖少顷,竹林中的新叶飘摇在眼前:“也好,也好。若千亦拔得符箓宫神关的头筹,便让他来找我。” 说罢,花飞花不在。 第九章 非常道(下) 捞月湖,阁楼之上。 当青袍道士说出《十道忘因》四字时,小屋中便只剩远处的风声及鹤唳。 千亦自然在第一眼便认出这位青袍道士是当初主持拜神像一关的主考官,也认出后者是如今何方宫宫主。 甚至这些天,他对众学子为了给自己六门甲榜的成绩一个“合理解释”,而编造关于自己和这位宫主的事,也略有耳闻。不过他从不在意,因为千亦知道自己父亲叫什么,也知道父亲已在自己满月的那天和母亲一同逝去。 而现在看来,这位宫主显然也没把的传言当作一回事。 关于《十道忘因》,残夜传授千亦时,尽管未曾言明须要保密,可既然能在数万年前,引得天下正道共举伐之,又岂会在数万年后无故被正道视为同类? 也许岁月的确能使人淡忘很多事,但永远不包括仇恨,这大抵也是何所道为何还留着修魂丹的原因。 千亦对自己修炼魂念一事向来不刻意遮掩,一则是根本遮无可遮,二则是若要控制体内的刀气,他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来有容国院之前,千亦有两处担心,一个是懒懒,另一个便是自己的修行。懒懒倒没被天锁大阵认定为妖兽,他却被发现修行《十道忘因》。尽管被发现是迟早的事,千亦在镇定之余,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清风徐徐,凭阑而立的道士毛笔和书卷被吹得哗哗作响。 千亦望着青袍道士的背影,心中又生出别的揣测,至少从后者的反应来看,善意是大过恶意的。 那只叫做“乱吾”的玄龟千年往返于捞月湖的虚实之间,而且国院成立后,又毫无顾忌的被用来载着学子渡水,显然神魂已沉睡许久,不用特殊的法子根本无法唤醒。而这百年来,千亦相信比自己更有好奇心的学子不在少数,但除了自己,别的学子都是无功而返,这便很显然告诉何所道自己的修行方式与众不同。 不走炼气的路子,也不走炼体的路子,身为引导学子修行的何方宫宫主,不可能想不到修魂这条偏路,但他并没有置自己于不顾,反而用修魂丹为自己恢复受损的神魂。 想到这里,千亦最终决定坦言: “何宫主……” 千亦朝何所道行了一礼,正要说话,后者闻言却颇为惊讶的转过身,皱眉看着他道:“你是何人?怎么在此处?” “……” 千亦怔然,心想后者莫不是失忆了? 何所道却没有丝毫异样,打量了千亦一番后,了然的点头:“你是千亦,闲庭宫学子。但你来何方宫不去学堂,为何到本宫的书楼来?” 没等千亦回答,何所道继续自说自话:“可是旷课一月,不知学堂所在,因此误入此地?嗯……念你是无心之过,便不追究了。” 说罢,何所道收回目光,从容的走入房中坐下。 千亦依旧愣愣的看着何大宫主,表情几乎凝固,心中不知为何便想到了江陵城外那名白日追杀夜魔的秦飞羽,一时如石化了一般僵在原处。 何所道凭空端出一盏热茶,轻轻拂去漂浮的热气,呷了一口道: “既然来了,便也不必去学堂,本宫正好有话与你说。” 千亦怔了半晌才回过神:“何宫主请讲。” “你无故旷课一月,已没有资格在何方宫学习,以后便不要来了。” 千亦闻言神色一紧,若不能来学习,自己旷课一月赚钱又有什么意义? 何所道不动声色,淡淡扫了千亦一眼:“但念你还算个可造之材,本宫给你一次机会,若将此事完成,便准你回来。” 千亦忙问何事,何所道指了指天外某处:“有容国院门口,有名少年已跪了几乎一月,他来此求道,但天赋被夺,资质极差,寻常法门对他无用,你若能教他修行,并让他留名青霄,便再来何方宫罢。” 千亦闻言又是一怔,显然没想到何所道竟让他收徒。 何所道看了久久不答的千亦一眼:“怎么?不愿意?” 千亦只得行礼:“学生愿意。” 何所道闻言挥了挥手:“既然如此,你回去吧,什么时候那个少年的名字出现在青霄石上,什么时候你再来找我。” 千亦行礼告退,心中茫然之余,明显头疼更胜。之前语山山便想拜他为师,他嫌事多,自己也没什么本事,便严词拒绝,不料终究还是逃不过收徒的命运。 不过,千亦并不后悔,仅凭后者赠丹,帮自己隐瞒修炼《十道忘因》两件事,他便义不容辞。 千亦的身后,青袍道士望着楼外默默不语。 从千亦来到京都之时,他便和孙山落一样,注意到了千亦,因此才会以宫主之身去主持一个随便一名学子都能主持的考核。好在他的辛苦没有白费,无论品性悟性,行事作风,还是道行战力,都让他极感兴趣。 而他对千亦修行的揣测,也远远比千亦想象得多,除去炼气、炼体,引星、借龙等修行方式他也推算过,最后终于因千亦用魂念刺激到乱吾,才让他确定千亦修的是《十道忘因》。 的确,数万年前魂宗给天下正道带来的影响依旧存留在他的心中,因此在得出这个结论的一瞬,他甚至怀疑千亦是魔族卧底,居心叵测,进入有容国院实际另有目的,即便到此时这股怀疑依旧没有消除。 但魔族卧底不会修炼这么明显的功法,也不会放弃边关而潜伏到学院,更不会潜伏边关七年未被发现刚到学院一月便被自己察觉。 最后,何所道决定更多的选择去信任。他让千亦收徒,一方面是将千亦与寻常学子隔离开来,另一方面—— 却是这世间已再无人可以指点千亦修行。 能让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有如此惊人的道行,可见之前引导千亦修行的那名老者是何等恐怖,何所道不用细思也明白,那老者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而连那老者都放心千亦出来闯荡,明显是知道千亦已无需他人指点。 这世间,唯一能教千亦修行的,便是千亦自己。 上架十一天后 总之,表明一下心际。 上架后的十一天,我状态起起伏伏,总体保持和开书时的状态一样。 就是能看见一丝希望,但太过渺茫,以至于快要放弃。 当然,对于放弃这个词,倘若前年九月我在起.点开书时便一直跟读的读者,应该会清楚,我所谓的放弃是不再希冀这本书能给我带来物质上的什么,但故事会继续写下去,怎么写?想写的时候写,不想写的时候就不写。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失败太多太多次后,有一个好处,那便是对一切的羞辱、嘲讽、讥笑、冷漠都已麻木,虽然偶尔还会觉得心酸,但很快便会恢复无所谓的心理。 在上架的前一天,我对让编辑刮目相看这件事还是很有信心,我甚至想好了说辞,诸如“怎么样,你没给我推荐我还是能取得这样的成绩,还是有这么多书友支持我”,“纵然在你这里我争取不到公平,但这世间依然有公道”……像小孩子的气话,也许真有机会说,估计也其实说不出的,最多只有两个字——如何。 然而,当二十四个小时过去后,我的心已从忐忑变为平静,一种如同死水的平静,连苦笑的波纹都没有。 我安慰自己,大抵是自己更新慢,有书友喜欢存着看,让子弹多飞一会儿,也许就看出效果了。 可惜,事实证明,我想多了。算上今天,应该已是12天了,订阅连三位数都没有,最高的也不过是古稀之数。 我跳起来一巴掌,想打脸,却不想打到的是自己的脸。 曾经一切的设想都成了一把把刀子刺进我的心里,鲜血淋漓。 不过,也就这样吧。 我说过,太多失败后的好处是心可以麻木,即便刀子刺进最深处,也不觉得如何痛。 到现在,我早已淡然。 说起来,这世界上比我苦难的人太多太多,甚至有些苦难我根本无法想象,如我这点事,如我这点挣扎,只是角落中难以察觉的尘埃。 有个故事讲,扁鹊有两个哥哥,医术都比扁鹊好,因为这两人总是在大病刚刚露出苗头的时候便将之掐断,扁鹊没这个本事,他只能治已经完全发生的病,但反而扁鹊最为扬名。 说这个故事,我倒不是说自己这点苦难是大苦难的开端,昨日看了一些帖子,有些问题我早就想通了。至于是什么,不可说,不能说。 对于某些问我什么时候出书、出漫画、出电视剧、出游戏,甚至觉得我已经大红大紫的书友,我只能抱歉的告诉你,如今我的境地是一天用三四个小时,甚至五六个小时赚一瓶矿泉水,多写一章,就两瓶矿泉水,差几毛买一桶方便面。偶尔遇到土豪打赏,应该能买两三桶方便面屯着。 所以,能把这书写完便是我最大的奢望,其他的,想过,但是是在梦里。 这样差劲的状态又恰好遇到写新的一卷,写不快对我来说是肯定的。在这个什么都求快,唯快不破的世界,我是适合走得慢些的那种。 质量是我的第一追求,速度是我的第一奢望。 其实我在高中的时候,便练就了一天一万多字的水平,但我现在越写越慢,为什么? 有读者光明正大的到书评区来说,你写这么慢,我不会订阅。意思大致如此,句式倒比我还文青,我看了半天才弄懂意思,确信自己没有误会。 看懂这条书评的刹那,我脑海中充满了粗话,但我为了不给其他书友留下坏印象,惊走了众书友,所以我没骂,我回复了,后来又删了。 无意义,真的毫无意义。 我大约还有一年时间来写书,也许会短些,如果我有天突然消失,不必担心,只是有些不可抗的因素导致我暂时无法写,过一段时间我还会回来。 曾经我想着用六年开拓出一年天地,用六年时间挣脱枷锁,但现在看来似乎有些难了。五年杏落变成了五年燕回,我只能用“永远不要认输”这些话激励自己。 当然,和开书时状态一样,我此刻有微小的希望,17k主站订阅较差这众所周知(除去大神之外),有戏的是无线,这个月我字数写满五十万,就可以申报无线。 嗯,这件事还要感谢不计前嫌的编辑,没有因此封杀我这个跳梁小丑。 所以啊所以,有几分闲钱的,觉得我写得慢仍然可以容忍的书友,清流无比感激你们;觉得我写得慢,又矫情的,看盗版都是给我面子的朋友,咱们好聚好散;喜欢我的书,但没什么闲钱的,尤其是学生,我鼓励你们看盗版,充几十块钱还不如每天多吃一个鸡蛋,现在高考压力太大,身体最重要。 前些天,发现一个事,写书这件事,其实是我快乐,所以你们快乐。 因为我是写书人,心情轻松才能写出好的故事,所以,我决定不再熬夜,也不在心情低沉的时候写书,一天一更是常态,有可能会断更,也有可能一天几更,诸位存着看吧。 之前说有一个书外的故事希望讲给大家听,可能没机会了,也可能—— 很久以后吧。 (原谅我再也说不出青春热血的话,少年几天前已经远去) ——清流 2016年3月15日 晚 关注官方QQ公众号“17K小说网” (ID:love17k),最新章节抢鲜阅读,最新资讯随时掌握 第十章 他从山中来(上) 杨不弃觉得,倘若不是母亲在取名时看到了他的未来,便是在生出他后以前,已感受到这个世界太多的恶意。 不弃,不弃,若是世界一片美好,又何必说不弃? 杨不弃记不清第一次感受到恶意是什么时候,也许是某个大孩子给了他一巴掌,也许是某人毁掉了他辛苦堆成的泥人,但这些在他心中都不及荒年时邻居像蝗虫一样趁父母不在抢粮食来得刻骨。 三岁的杨不弃抱着一岁的妹妹,眼睁睁看着本就不多的粮食被众人一抢而空,连母亲预留着做晚饭的一小碗米也未能幸免。 来晚的人像讨债主一样,在屋里东翻西砸,走时还骂骂咧咧,踢上杨不弃两脚。 辛辛苦苦上山摘野菜的父母回来看到家中的景象后,放声大哭,母亲跌坐在地,父亲抹了两把眼泪,拿起一把锄头就冲了出去…… 那年的饥荒就这样度过了。 杨不弃的父亲没有抢回来任何粮食,但他鲜血淋漓的尸体却给杨不弃母子三人送来了半年的肉食。 这件事是杨不弃很久以后才知道的,他没看到母亲伏在父亲的尸首上痛哭,也没看到母亲面无人色的用菜刀一刀刀砍自己丈夫的尸体,他只是在狼吞虎咽的吃肉时,偶尔问母亲—— 爹爹呢? 饥荒那年后,杨不弃再没看到母亲吃肉。那年的艰辛如雪,永久留在了母亲没有分毫颜色的脸上,她如幽灵一般整日在田间山野劳作。 转眼,杨不弃已经十岁。 和大部分农家孩子一样,杨不弃早早当家,学会了做饭、洗衣、干农活、割猪草、放牛、照顾妹妹…… 然后,在某天他放牛归来的时候,他看到母亲望着天边的残阳,露出凄厉的笑容。 杨不弃一生都忘不了母亲当时的表情,看似平淡,实则凄厉惨怛,宛如承受了巨大痛苦,金黄的夕阳洒在母亲脸上,竟只将母亲的面容变得更加苍白,像是阴间的厉鬼一般。 原谅杨不弃这样回忆母亲,因为在母亲身旁,一具白骨正赫然耸立着! 白骨的头颅还残留着毛发和些许皮肉,时而有蛆从骷髅中爬出,但母亲搂着白骨没有丝毫异样,仿佛搂着最亲的人。 杨不弃和妹妹一样,吓得跌坐在地,母亲却笑着看着他们:“别怕,这是你们的爹爹。” 巨大的恐惧让年仅十岁的少年想不出话里的任何意义,当晚上惨叫声四起,一夜间十户人家惨遭灭门,母亲被栓狗链捆在村头的木桩上时,杨不弃才明白事情的始末。 他发疯一般冲向众人,想把母亲从村民点的火堆中救出来,但只有十岁的他又岂是大人的对手。他咬中某人的大腿,却被人用棍子狠狠敲中的了天灵盖。昏迷前,他听到有人说,这小畜生留着也是个祸害,干脆一并杀了,他妹妹也留不得,明天就卖到窑子去…… 杨不弃流出血泪,猩红中,他看到的不是村庄,而是一座野兽横行的山林。 …… 杨不弃醒来的时候并没有出现在阴曹地府,一个贪财的村民救了他,他被卖到一个乡绅的家中做仆役。 杨不弃在发现这个事实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但和曾经很多出逃的仆役一样,他被别的仆役打断了腿,像死狗一样被拖回来。有个跛脚的仆役打得最厉害,据说他曾经也被打断过腿。 杨不弃运气不错,虽然断腿让他痛苦了三个月,但恢复后他依旧能跑能跳,并没有成瘸子。 出逃时那个顽强冲动的少年不见了,一个卑躬屈膝的仆役占据了他的躯壳。 仆役用了三年的时间讨好主子,凭借吃苦耐劳,做事认真成为管家最器重的几个仆役之一,与此同时,他也寻找到当年卖掉他的村落。 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仆役根本没考虑路途的遥远,他在某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抛弃地位,抛弃富贵,抛弃未来,迎着冷风而去。 出门的刹那,那个坚韧的少年又回来了,他从未忘记自己的名字。 他姓杨,名不弃。 杨不弃跋涉数千里,回到了那座山林,他在睡梦的掩护下,杀掉了当年放火的众多村民,鲜血喷溅在他脸上,他却如母亲当年,没有任何神色。 他用刀逼迫一个村妇,问出了妹妹的下落,但妹妹已被那窑子的老.鸨用高价卖到了一座青楼。杨不弃追着路线而去,辗转十数日,终于在青楼中找到了妹妹,他已不是三年前的那个鲁莽少年,青楼势力盘根错节,远不是他一个少年所能对抗。 要带妹妹离开,需要智谋。 杨不弃暗中将一名青楼女子捆绑,藏在房梁上,伪装出逃跑的迹象,随后静待青楼的人发现,用调虎离山之计将青楼一干人引出,随后带着妹妹逃跑。 杨不弃拉着妹妹跑了整整一夜,期间只停下来休息了几次,直跑到双腿发软,东方已明。 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虽然父亲和母亲都已不在,但妹妹和自己还活着,妹妹因为姿色出众,也一直没被糟蹋。 杨不弃用这三年积下的银两在城中购置了一座小院,和妹妹生活在一处,他以为一切噩梦都已结束,美好的未来正在前方等着自己,但不想,这只是一切的开始。 平静地日子没过多久,便被一次微风倾覆。 杨不弃带着妹妹上街,迎面走来一个青年将二人拦住。青年细细打量了妹妹一番,伸手在妹妹额头上一点,笑道:“五年后取你红丸。” 杨不弃当然不会坐视青年对妹妹动手动脚,可当那青年出现时,他发现自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束缚住,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后来,他知道,那青年是修士,红丸是妹妹的初夜。 杨不弃甚至来不及想好该做些什么,当夜便有两个身穿白衣的男子从天而降,将妹妹掳走,他拼死拼活,却如一只在雄狮面前挣扎的蝼蚁,连发出声音都做不到。 杨不弃耗尽资财,磕破头角,终于得知那青年的来路——九阳剑峰,修士宗门。 从前,他以为靠武力、靠智谋、靠拼搏能从山林中逃出,但当冰冷的事实摆在面前,他才发现,原来世界就是一座山林。 第十一章 他从山中来(下) 杨不弃记住了母亲教给他的唯一三个字,虽然心中充满了绝望和愤怒,手脚一片冰凉,但他并没有放弃。 凡人之躯在修士面前如同蝼蚁,但并不绝对,因为修士也是从凡人变化而来。 杨不弃开始四处辗转,跋山涉水,只为拜入仙门。 然而便如他多舛的童年一般,这次亦坎坷崎岖。 他追寻每一个飘渺的线索,不放过任何关于仙门的事,跋涉数百里,只为某人口中的“好像”、“大概”。可走得脚磨出血泡,血泡磨烂化脓,脓水糜烂血肉,双脚几乎失去知觉,才终于寻到一家仙门。 饥寒交迫的杨不弃并没有得到百姓口中一身正气的修士的帮助,这些修士在得知他是来寻求仙缘之时,竟毫不掩饰的索要好处,熟稔的模样如同经商数十年的商贾。 但杨不弃哪里有什么好处给众修士。一名老者随意探察了他一眼后,脚伤也懒得给他治,只是一拂袖:“滚。” 天下人族无数,想要拜入仙门的更是多如过江之鲫,随便一个小宗门,只要不是太过偏僻,每日都有不少凡人前来求取仙缘,但真正跨入的不过千分之一。 杨不弃不出意外的成为千分之一以外的普通人。 但当他看着妹妹消失在远方天际的一刹那,他就知道,纵然他成为凡俗中权力的最高者,在这些修士眼中也终究摆脱不了蝼蚁的本质。要想把妹妹带回来,必须和对方站在相同的位置,也就是要从蝼蚁,变为雄狮! 杨不弃生于山野,从未见过修士,也从未听过宗门,即便后来到了城镇,听起旁人谈起,也当做说书先生编造的故事,未曾当真。 他不知,自然无修真之念。 但他知,却发现反而不知的好。 一切都只是开端,他数十次误入险境,又数次命在顷刻,一年间拜访仙门三十六家,除去滚字外,得到的最多便是冷漠,一半的仙门连门都不愿开。 杨不弃的事渐渐广为人知,可惜这不是传诵,而是近乎于“坏事传千里”,众人都议论有个想修真想疯了的少年,资质差得出奇还偏偏不肯放弃。 鲜有一两人佩服他不放弃的精神,很快便被冷嘲热讽取代——他若真那么有恒心,就该在一家仙门前长跪不起,直到对方收他为徒为止,而不是四处辗转。 杨不弃对此从不辩解,他只有五年的时间,在感受了太多冷意和残酷后,他早明白什么地方值得诚心相待,什么地方问一声便好。 而一年时间的消耗,不足以让他绝望,却让他内心开始焦急。 他知道自己即便求得仙缘,也只是迈出了第一步,按他极为糟糕的资质来看,要想有所成就,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可如今只剩下四年。 杨不弃的生命往返于寻仙和休息之间,休息是为了更好的努力,他不想累死在寻仙的路上。 因为为了千分之一的希望,他可以付出千分之九百九十的努力,但仍旧要剩下些许努力在未来茫茫的绝望中劈斩希望。 他绝不放弃,除非他已死。 也许少年的坚毅终于打动了上天,某次上山抓蛇,让杨不弃救了一名昏迷的女子。 女子是御剑宗一名长老的爱女,被魔族追杀,受伤后倒在这里。 杨不弃终于进入仙门,虽然那名长老数次用冷哼和眼神威胁杨不弃,但杨不弃依旧提出了这个请求。 他要去救妹妹,他要给妹妹自由,为此他愿付出任何代价。 或许命运便是喜欢让生灵大吃一惊,历经千辛万苦开始修行的杨不弃不仅大吃一惊,而且大吃了许多惊。他非但能顺利修行,而且远超绝大部分弟子! 在数名长老的检查后,杨不弃被确认为修道天才,之前没发现他的天赋是因为被一缕鸿蒙气遮蔽。 到哪儿都被嫌弃的杨不弃忽然便成了香馍馍,数位长老争着收他为徒,甚至不惜以利益引诱,而原本对他极为冷淡的长老反而成了最热心的一个,倘若不是杨不弃对后者的冷漠印象极深,他都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最后,杨不弃还是选择了那名“变脸长老”,不为别的,只为他对长老的女儿动了心。 杨不弃暂时压住自己心中的爱恋,他知道孰轻孰重,选定好师父后,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修行,对外界的谄媚也好,讽刺也罢,全部不放在心上。 直到某一日,一名弟子慌慌张张跑来告诉他,师父的女儿与人斗法遭到暗算,已奄奄一息。 杨不弃急忙赶去,被告知需要他修炼的一部分鼎力才能救活后者,杨不弃只当是因为自己天赋高,别人的鼎力都不如自己纯净,又感谢师父教导之恩,没有多想便同意了,可是—— 长时间的修行让他失去了原本学来的能力,他忘了自己身在山林,到哪儿都是山林,修真宗门更是山林中最为残酷的地方。 杨不弃被夺了道骨,资质全毁,辛苦修来的道行也全部成为他人嫁衣。更糟糕的是,他醒来时正看到一名奇丑无比的女子在屋中沐浴,后者尖叫后自刎,而这一幕全部被“恰好”赶来的执法堂弟子看到。 杨不弃被打断骨头,扔出山外。在他昏迷将死之时,那个曾被他救了的女子,那个曾让他心动的女子,趾高气扬的飞在半空,俯视着他,轻蔑笑道:“你的道骨,用着不错……” 杨不弃悲愤一笑,就此昏厥。 但老天没有放过他,兴许是觉得找到一个苦难的人不太容易,于是安排一个猎户救了他。 杨不弃在猎户家养好了伤,不久却得到猎户暴毙的消息。 猎户没有死于猛兽,而是死于屠夫的刀下,原因是多要了十文钱。杨不弃安葬了猎户,一把火,烧了山中的小屋。 这个世界早已寒了他的心,但他的心并未停止跳动,他踏上鸿国的土地,向鸿域第一雄城而去。 在那里有一座学院,他在修行之时便曾听说,他本想找回妹妹之后再去那里深造。 但现在看来,他得提前了。 第十二章 第一个弟子 何方宫,捞月湖。 从旧阁楼中走出后,千亦的眉宇便一直微凝。 除去何所道方才对《十道忘因》做出的反应外,心间盘旋最多的便是收徒一事。千亦依旧没学会掩藏自己的心事,不解的眉宇早已显露他真实的想法。 他不想收徒,就像他多次拒绝语山山一样。但这次他应承下来,因为他知道何所道这么做并不是让他还人情,有容国院教习无数,比他修为高、天赋好的学子亦不在少数,随便找一个都能收下这名少年,但后者让自己去,那便自然有他的道理。 千亦凝眉思索着,不过没能思索太久,离湖畔还有数里远的距离,脚步已悄然慢了下来。 他不动声色的退到杏花树下,背对湖畔俏生生立着的身影,伸手微撷,似乎被沿途的风景吸引。 然而这一番“不露痕迹”的举动依旧没逃过湖畔少女的眼睛,语山山兴奋的朝他挥手:“师父!师父!” 几许凝露飞洒在空中。 杏花摇曳,花树下少年的身影已消散一空,千亦立在一丈之外,希冀少女把方才的一幕当成幻觉。 可惜,山山的声音没有丝毫疑惑,反而略带兴奋:“师父,我看见你了,你藏在假山后面!” 一抹不自然的红出现在千亦平静的面容上,千亦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不急不缓的向湖畔走去,却不知身体已僵硬的像是木偶。 山山一溜烟跑到千亦跟前,圆圆的小脸上满是笑意,她依旧秉承着自己的一贯作风,齐颈的秀发随意用蓝绳扎在脑后,灵逸大气的学子衫被她绑住袖口和裤脚,风一吹,看着像两张叠起来的烙饼,古怪而滑稽。 山山显然对自己的穿着不太在意,衣服对她来说,只有方便不方便,没有好看不好看。这一点甚至贯彻到她的面容,麦色的圆脸上,一颗眼屎挂在眼角,一许面屑点在眉梢,把原本精致可人的五官邋遢了个干净。 千亦尽量不去看山山的眼屎和眉梢,目光望着捞月湖,稳步前行。 山山走在千亦旁边,笑嘻嘻看着千亦道:“师父,你刚才是不是怕我发现你,所以才藏在假山后面?” 千亦一声不吭,只当做没听到。 山山却不依不饶,得意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怕我发现你后又要缠着你修行,嘿嘿,你猜得不错!我就是来找你修行的。” 千亦依旧沉默。 山山似乎没有察觉到千亦的冷淡,兀自说着:“师父,你今天教我一套拳法如何?他们实在太慢了,学了一个月连炼气炼体都搞不清楚,还要问教习,我不想等他们了。” 千亦闻言沉默了片刻:“等这修行的第一步迈出,后面自然会快起来。” 山山摇头:“可是我就是想跟着你修行。” “何方宫足以教你修行,所有的教习修为都比我高,你为何要跟着我?” 山山两手交叠,枕在脑后:“当然因为师父你比他们都厉害啊!我算过了,就算我十年都认认真真修行,最后也不过是王境地境的修为,可我听说师父才是十七岁,就已经能打败天境高手了。对了师父,听说你昨天把逍遥仙揍成猪头了,是真的吗?” 千亦没理会山山最后一个问题,只道:“跟着我也不一定能和我一样。” 山山笑了笑道:“我知道,可是跟着何方宫的教习是肯定达不到师父的层次,但跟着师父就变成了‘不一定’,我当然选择跟师父修行。” 千亦闻言不再说话,道理当然不是少女口中的那般随意和简单,这世间的一切“获得”都是“失去”换来的,只是再说也没意义。 又走了一段路,亭台楼阁慢慢远去,捞月湖浩渺之色浮上眼来。 一路上山山嘴一直没停,一会儿问昨日的离人巷发生的事,一会儿问何所道找他的原因,一会儿问千亦以前的修行是什么样子的。 只要想到了,少女下一刻便会说出来,似乎世间的一切礼法和避讳在她这儿都不适用。 好在千亦并不在意,一路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走到湖畔,千亦学着微微的样子对湖畔念出几个音符,顿时湖波翻涌,玄龟低哞而应,从水中显露身形。 山山似乎忘了之前玄龟大闹捞月湖的场景,只是有些惊讶的看着他:“师父,你居然听一次就会了!咱们新生里还有一半人都不知道怎么念呢!” 千亦没说话,身形一闪,已轻轻飘落在玄龟上,此时玄龟离湖畔尚有数里远的距离,山山却没千亦的本事。 眼见着千亦要离开,山山急得大叫:“师父,等等我!” 回应依旧是沉默。 “师父,你是不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我挑衅你,你讨厌我?” 千亦立在玄龟上,身形正缓缓旋转。他确实对山山的第一印象不佳,但一月的相处,他早已不在意曾经的不快,之前他拒绝收山山为徒,是因为没空,现在拒绝…… 千亦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弄错了自己的想法,他拒绝收山山为徒,和事情多、自己修行独特、不善与人交流并没有关系,而是他无法接受一个不亲近的人忽然站在亲近的位置。 就像此时他从何方宫离开,心中还对收一个陌生少年为徒抱有疑虑。 千亦回头望了望远处的旧阁楼,足尖轻点,从玄龟背上离开,踏空看着山山道:“你若能跳过来,我便收你为徒。” 山山闻言大喜,她一向是不认输的性子,即便没有千亦这句话,她也要准备跳过来了,当然如千亦那般轻松写意自然是不可能,以她人境巅峰的炼体修为,最多跳出十数丈的距离,好在炼体不是她的凭借,她还有傀儡。 少女兴奋的喊道:“师父,这可是你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山山口中默念咒语,一个七尺来高的傀儡出现在山山面前,少女手印连变,顿时瘦小的傀儡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魁梧高大,仿佛有人在傀儡中充入了气体。 数息后,山山结束念咒,轻盈跃起,傀儡正好握住山山的脚踝—— “嗖!” 宛如箭矢横空而过,山山轻盈的落在千亦身边,眉眼盈盈,认认真真的朝千亦磕了三个头。 “师父,咱们去哪儿啊?” 千亦转回身: “去找你二师弟。” 第十三章 依旧在山中 第二十六日。 杨不弃默默在心中盘算,这是他错过有容国院考核后的第二十六日,太阳依旧从东边升起。 二十六日的风吹日晒,足以让落花融入泥泞,也足以让原本拥挤不堪的院子变得冷清寥落。 杨不弃算是众学子中比较不幸的,因为他连考核都没能参加,为了尽快赶到永安,他连身上的伤都无法顾忌,日夜兼程,不想还是迟了几日。 失落之际,少年也回想了赶路的日子,其实有几次机会,只要他偷走无人看管的马匹,或是向途径的修士屈膝,他都有可能按时到达,不过最后他都放弃了。 境地已然够凄惨,人性不能再丢失。 来到有容国院后,杨不弃看到的不是碧瓦朱檐、飞阁流丹,而是被一群凄惶学子围着的古朴小院,拥挤不堪的院落,似乎连脚下的泥土都被涕泪打湿。 杨不弃只失落了片刻,心思便静了下来。他知道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在门外站了片刻,转身走入街市。 他的目的是尽早进入有容国院,尽早开始修行,所以哪怕等到明年他也会呆在这里,在此之前,他需要找一份活计养活自己。 杨不弃推测得不错,到第三天的时候,一个大胡子从院中走出,告诉众人院落设置了法阵,无论怒骂、哭闹、虔诚都不会被任何人看见。当场便有一半的学子离去。 杨不弃对此毫无反应,如果真的没有人能看见,那大胡子又算什么? 近一月的冷寂,落花被泥泞淹没,留下的学子又走了大半,原本拥堵不堪的小院早已冷清寂寥。 杨不弃每日清晨来国院等待,傍晚离去,晚上在一家酒楼做小厮,由于杨不弃只求早晚两顿饭,忙的时候还能帮账房先生算账,所以东家自然应允,甚至嫌亏待了杨不弃,愿意再给他开工钱。 在这二十多日中,大胡子出现了两次,第二次每人给了一把刀,只让众人挥刀三个时辰,一个时辰一千下,随后什么也不解释,就此消失。 对于这忽然多出的任务,大部分学子是不解、埋怨和希冀。他们不明白大胡子此举是让他们知难而退还是考验他们的毅力,也不知道这样做能不能进入有容国院。 一时间,各种猜测纷纭而起,开始大部分人还能按照大胡子说的去做,可很快众人便被各种“极有道理”的猜测压垮内心,他们陷入迷茫和彷徨。 杨不弃不去理会众人的话,他按照大胡子所说的话,每日挥刀三个时辰,每个时辰一千次。倒不是他不在意这些,而是他知道在结果出来之前,一切的揣测都只是揣测,而这些揣测于现状没有任何帮助,只会徒耗精神。他白日来有容国院静跪,反正也无事,便按大胡子所说的挥刀也没什么。 杨不弃和往常一样,走到一棵石榴树下跪着,腿上放着朴刀。 他刚刚吃过朝食不久,需要休息片刻再开始挥刀。 这时候,厉影交错,已经有不少学子开始练习。同样是挥刀,但每个人的方式都不同。 有人随意劈斩,只徒完成三千次了事;有人则极为虔诚,把这当做一件神圣的事来做。 杨不弃已度过适应朴刀重量的阶段,他开始揣摩如何挥刀更省力,如何挥刀更快速,如何挥刀更有力,如何挥刀更无声。 每日三千次,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能让大部分学子失去耐心,也能让没有饭吃的学子晕倒。 有容国院自然不会坐视学子饿死在门前,只是给你饭吃的前提是你得饿晕,在高手如云的国院面前,装晕自然无用,杨不弃看到很多“饿晕”的人,一两个时辰后又生龙活虎的爬起来。 到今日,杨不弃大抵弄明白了几个道理,归根结底,还是母亲赠给他的两个字:不弃。 即便面临生活的压迫,即便面临绝望的茫然,即便—— 有人拿着刀向你走来。 杨不弃看着身前扛着朴刀的十数名学子,徐徐起身,目光落在为首的灰衣男子身上。 这个长着朝天鼻,拥有人境三阶修为的灰衣男子,几乎所有剩下的学子都认得,他和杨不弃一个姓,众人呼之为“杨大仙”。 除去醒目的长相,和拥有修为这一特点外,众学子对他的印象便是霸道! 他不像是来求学,更像是来当老爷的,整日驱使众人为他端茶送水,买菜送饭,饭菜不合口味还会大打出手,过得是逍遥悠闲。 杨不弃因为默默无名,极为低调,一直不被人注意,但这并不意味着学子寥寥无几时,杨大仙依旧会忽略他。 杨不弃缓缓握住朴刀,面不改色的问道:“何事?” 杨大仙没料到杨不弃会如此淡定,一时说惯的嚣张话语反而堵在嘴里,皱了皱眉道:“你是谁?为何没见过你?” “杨不弃。”少年没有争论,说出自己的名字。 “什么时候来的?” “二十六天前。” 杨大仙闻言眯了眯本就被肥肉挤成缝的眼睛,他倒不是对杨不弃有什么兴趣,而是想试探试探杨不弃,现在看来,后者除了表情镇定,似乎并无特殊之处。 “嗯,你是不是从没给本座进过贡?” 杨不弃顿了片刻:“我没钱。” 杨大仙没有吭声,后面忽然飞起一脚,一个光头男子猛地将杨不弃踹翻在地:“**你大爷的!大仙跟你说话太客气了是吧!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再说一遍你有没有钱?!” 杨不弃看了那光头一眼,又把目光落在杨大仙身后的十数人身上,忽而一步蹿起,转身就跑,动作快如脱兔,让众人皆是一怔。 杨大仙咧开大嘴,根本不用说话,身后一群人已蜂拥而上! 光头男子反应最快,十数步便赶到近前,他兴奋的盯着杨不弃瘦弱的背影,像看着一只蚂蚱在扑腾,正要大骂一声踹上去,然而话还没出口,只见一道白光从杨不弃腋下挥出,“嗡”的一声,他已倒飞而出! 第十四章 言传 兔起鹘落之间的变化众人始料未及,他们只看到白光一闪,杨不弃回头看了光头一眼,光头便惨叫着倒飞出去,仿佛杨不弃是用双目将光头射晕。 这明显颇为诡异的一幕顿时让众学子脚步一滞,目光中都流露出些许忌惮来。 站在原地的杨大仙再次眯起双眼,但这一次他是为了掩饰心中的震惊。因为他清晰的看到杨不弃挥出的是一把朴刀,无声无息,快若雷霆,在几乎要斩中光头的时候又转挥为拍,将光头狠狠拍倒,否则方才那一下听到的便不是惨叫,而是人头落地的声音。 杨大仙自然不惧杀人,他震惊的是杨不弃对朴刀的控制,如臂使指,游刃有余,即便他凭借修为也做不到杨不弃那般精准。 杨不弃也有些惊讶,以往他虽然修行过,但还从未与人斗法,做仆役的那几年也常是被动挨打,方才被杨大仙等人围住时,他便已决定且战且退,不料情急之下挥出的一刀却轻而易举的解决掉一名强敌。 杨不弃低头看了看手中平淡无奇的朴刀,没有被短暂的胜利冲昏头脑,环视周遭一眼,转身继续逃跑。 杨大仙见状怒喝:“踩滑了摔一跤,你们就全部被摔怕了?!” 众人闻言警醒,再次挥刀冲了上去。 他们当然不是相信了杨大仙的说辞,摔一跤不至于摔得昏迷不醒,也不会在摔倒前放声惨叫,只是犹豫时,确实需要一个理由告诉他们敌人并不可怕,即便这个理由拙劣而愚蠢。 这一次有三名学子冲在最前,十数息便追到杨不弃身后,三人吸取了光头的教训,没有贸然抬脚,而是直接挥刀向杨不弃砍去。 二十多天,数万次的挥刀,早已让杨不弃听惯了朴刀破空的声音,三人刚刚起刀,杨不弃便知道下一刻刀会落在何处,又会由何处经过。 铛! 杨不弃脚步一错,回身架住左侧斩来的朴刀。 他虽然听得出刀会往哪里砍,但一息时间也只能让他避开两把朴刀,剩下的一柄仍须他挥刀阻挡。 然而再一次令杨不弃惊讶的是,他匆忙挥出的一刀居然后发先至,左侧学子的朴刀方挥至一半,气势尚未形成,力道尚未涌出,他便一刀斩中后者! 一声刺耳的铮鸣,左侧学子的朴刀直接被杨不弃劈飞,杨不弃想也不想,反手便是一刀背砸在后者脖颈。这名学子哼都没哼一声,直接倒地昏迷,而这时旁边的另外两名学子才刚刚失去目标,一刀斩在空处。 杨不弃与二人对视一眼,再次撒腿狂奔。 两人一声怒吼,提刀又追。 但,身后的吼声和奔跑声都消失了。两名学子没看见,后面的学子却看得真切,果然光头踩滑摔倒是假,这精瘦少年刀法高明是真。 平日里作威作福,只要充个人数就能得到好处的一干学子,不自主的退后几步,唯有两名不明情况的学子在奋力追赶,结果一个依样被杨不弃放倒,另一个与杨不弃同时挥刀,却被杨不弃一刀架在脖子上,吓得屎尿齐出。 众人胆寒了。 让他们砍人可以,但被人砍他们一百个不愿意。 此时杨大仙也没了初时的得意,一张肥脸铁青,寒得几乎滴出水来。 “草!一群怂货!” 杨大仙冷哼着一脚剁在地上,直接将一柄朴刀震离地面。 他握刀在手,冷冷看着众学子:“看来老子不发威,你们都分不清什么是老虎和兔子了是吧!” 随后又指着杨不弃骂道:“小子!你有种,今日不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老子跟你姓!” 说罢,杨大仙大步踏出,一片尘埃掀起,直逼杨不弃! 修行过的杨大仙果然不同一般学子,奔跑起来的速度与体型极不相符,只是短短的数息,他便冲到杨不弃面前,一刀当头斩下! 杨不弃汗毛倒竖,从方才杨大仙迈步的一瞬,他便感觉不妙,此刻后者挥刀斩来,虽刀法拙劣,劈不成劈,斩不成斩,但气势如虹,加之有修为在身,刀速极快,不用想也远胜之前学子斩出的刀。 杨不弃只来得及侧身闪避,只听“锵”的一声,一道寒光梳背而过,杨大仙斩在了庭院的青石上! “小子,别躲!” 杨大仙一击不中,肝火大动,提刀便又是一记横斩,杨不弃低头避让,但后者刀势一转,回身一劈却无论如何也躲不掉,仓促间唯有挥刀—— 铛! 两刀相撞,杨不弃只觉虎口一麻,一股无法阻挡的大力从对方的朴刀上涌来,下一刻,一道寒光贴面而过,“噗嗤”一声,却是自己的朴刀被砍断,切开了衣袖。 杨大仙得势不饶人,根本不给杨不弃喘息的时间,大喝一声,挥刀又是一阵猛砍。杨不弃左躲右闪,全凭朴刀的破空声闪避,可惜终究没有学过武艺,连番的剧烈交手很快耗尽了他的体力,杨不弃忽然左腿一软,再无力避开杨大仙猛力劈来的一刀。 寒光飞速接近,一股死意袭上心头,杨不弃看着后者狰狞的面容,心中一苦,不料挣扎至今,却依旧逃不脱命丧险恶的结局,可怜妹妹被囚异地,自己这个哥哥却再无法拯救她。 就在这命悬一线之时。 忽然,一道声音传入杨不弃耳中: “趴下。” 声音颇冷,不是杨不弃所认识的任何一道声音,但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信服力从声音中透出,杨不弃下意识便按照指示去做。 “呜——” 寒光掠过杨不弃头顶,杨大仙势在必得的一刀挥在空处,只扬起些许灰尘。 声音没有停止,在杨不弃刚好趴到在地的刹那,又一次说道:“右滚。” 杨不弃毫不迟疑,合身向右滚去,身后厉风拂过,“啪”的一声,却是杨大仙的一脚踏空。 两次无功而返,彻底让杨大仙暴走,杨大仙一声怒吼,红着眼睛扫视四周:“是谁在此鬼鬼祟祟,给老子滚出来!” 无人应答。 一名白衣少年和一名少女站在石榴树下,含苞待放的石榴花正摇曳在两人身前。 第十五章 刹那芳华 杨大仙在出口的刹那就后悔了,他是气得太过,居然没想到能轻易破解他招式的人必然远在他之上。于是,扭头看向千亦的同时,他以惊人的速度“噗通”一声跪倒下去。 “前辈,小的有眼无珠,罪该万死,一时出言不逊冒犯了前辈,望前辈开恩,饶小的一命啊!” 杨大仙急转直上的态度比之前光头忽然被放倒更令众学子惊讶,他们本以为杨大仙会不死不休的朝千亦冲过去,没想到怒吼的余音尚未散去,杨大仙已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千亦也微微一怔,身旁的山山却大笑起来。 “师父,没想到这个胖子居然这么识时务,反应快得我都有点佩服他。” 千亦没理会跪在地上的杨大仙,一个因弱小失去斗志的人,不值得浪费时间。 他看着石榴花,花苞摇曳在少年身前。 这是一株年轻的枯木,它本可以生长得极为繁茂,却因一个树干上的一个窟窿,所有的精气都被夺走。 它日益衰败,虫子、风雨、阳光、摧残……全都在它身上肆虐,它早已摇摇欲坠,只因它死死守着树干上唯一的青芽,因而至此它依旧挺立着。 千亦的目光落在少年的眸上。 很浑浊,却很通透的一双眼,如同包容一切的大江,却映出澄澈明亮的天空。 千亦看过一眼,便知道这世间所有的苦难都无法将这少年打倒,即便死去,他也会心含希望。 “师父?” 山山的声音把千亦拉回现实,少女指着面色苍白,犹未平息的杨不弃:“这是二师弟么?” 千亦点点头。尽管何所道未曾说他要找的少年是谁,但满院之中,千亦愿意带走的就只有这个少年。 生活即是修行,一月之中,这少年或许不是最刻苦的,也不是最有生存能力的,更不是最有资质的,但他一定是最不肯放弃的。 因为不弃,所以他能一直刻苦;因为不弃,所以他能领悟更多;因为不弃,所以他此时才能站在千亦面前。 千亦看着少年,诚恳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杨不弃。”少年倚刀回答。 “愿意跟我修行么?” 少年却默不作声。 这是让众学子极为抓狂的一件事,众人苦苦守在这里不愿离开,为的就是能有高人看上他们,带他们修行,没想到千亦很随意的问出众学子梦寐以求之事,杨不弃居然不回答! 一名学子忽然大哭着扑倒在千亦身前:“前辈,求求你收下我吧,我们全族陷入危难,只有我修行有成才能回去救他们,前辈,求求你了。” 另一名学子也扑了出来:“学生全家被妖族吃如腹中,只有学生侥幸逃得性命,学生恨意滔天却无处发泄,万请前辈收下学生,让学生有为家人报仇的机会!” …… 众人纷纷跪倒,只是千亦却不为所动。 众人只跪在他身前一丈之外,无法寸进。 在俗世中行走了两月有余,千亦尽管对人情世故尚看不明白,但对世事已有一些认知,他知道事情绝不是众人说的这么简单,有容国院也不是毫无人情的地方,他早看出国院中许多学生资质并非最佳,心性也并非极好,但国院依旧如此选择,自然有一番道理。所以这些没能进入国院的学子,就如一直无人问津的杨不弃一样,也自然为之做了打算。 千亦可以插手其中,但他并不想这样做,因为所有学子中,只有杨不弃敢向修士拔刀,也只有杨不弃最需要他的帮助。 千亦平静地看着杨不弃,少年沉默了片刻,也看着千亦,不躲不闪。 他向千亦施了一礼:“感谢仙长厚爱,但小子不是一般修士能教,可否让小子见识一下仙长的实力?” 众学子怒了。 这好比他们想吃都吃不到的山珍海味摆在杨不弃面前,杨不弃却还要问这山珍海味究竟有何值得他吃的地方。 所有人都怒目看向杨不弃,若不是千亦在此,恐怕众人早已扑上去将杨不弃生吞活剥了。 一名学子半疯半笑:“完了,完了,这傻子不仅葬送了自己,把我们的机缘也葬送了。” 就在众学子以为千亦会拂袖而去时,千亦点了点头,淡淡道:“好。” 一言落出,满城花开。 只见原本广袤的天空忽然腾起无数落花,万艳争妍,千香夺色,宛如一道无垠的群芳之穹。 残花徐徐从空中落下,引得满城百姓欢呼,千亦只在这场花雨中看着杨不弃。 他本可拈花斩山,亦可拔刀断城,但山亦何错,城亦何咎,千亦没有立即回答杨不弃的愿意不是他在犹豫,而是他在思索如何不毁伤一草一木,也能让后者信服。 他选择了让落花再感受一次飞舞。 杨不弃在漫天花海中下跪,少年这一跪落地有声,不似杨大仙那般急切拼命,却认真而诚恳。 “师父。” 少年行了跪拜之礼。行完之时,花海停歇,少年的身影也消失不见。 依旧没能离开的众学子面面相觑,失神的坐倒在地。 …… 百川界。 千亦信步山中,杨不弃和语山山跟在他身后。 山山显然对这个二师弟有些好奇,当然,更多是因为庆幸。 她庆幸今日睡了懒觉,遇到了千亦,也庆幸自己果决,干脆的旷了何方宫的课,更庆幸自己咬着不放,险而又险的成为大师姐,而不是二师妹。 山山自然有些不忿,她可是苦苦求了千亦一个月才拜了千亦为师,这个瘦不拉几的少年凭什么第一面就取得师父的认可,而且刚才还质疑师父的修为。 “喂。”山山拍了杨不弃一下,“你知不知道离人巷‘神将之战’是谁挑起的?” 杨不弃看了看山山,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想要不要理会少女,不过少年性子上还是带着山村的淳厚,顿了顿道:“知道。” “那你知道又是谁把逍遥仙揍成了猪头?” 杨不弃再次点点头。 这事早已闹得纷纷扬扬,昨日不说他在国院便已看到,昨晚在酒楼做小厮时一晚听的都是此事。 杨不弃听出山山言语中的意思,下意识看向了千亦。 山山得意一笑,仿佛她才是整件事的主角,道:“没错,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 “不弃。” 就在山山要说完时,千亦打断了少女。 他止步望着远处敬亭山的所在,对杨不弃说道:“你想什么时候修行?” 杨不弃看着千亦衣袂轻舞的背影:“现在。” “好,你便在天黑之前赶到那座山罢。” 第十六章 渡河 让杨不弃赶到敬亭山,千亦其实并没有出于太多方面的考虑。 因为千亦知道往敬亭山的方向走,不出十里,一定会有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横在杨不弃面前。这条河向东是悬崖,向西望不到头,而百川界学子平日来往各处要么是飞,要么是用界门,因而这河上没有桥,杨不弃若要到对岸,只有渡河。 渡河,便是千亦真正的目的。 杨不弃的身体已腐朽不堪,身上多出的无形大洞耗尽了他体内的仅存精元,如此下去,不说修行,即便是保住性命都困难,但何所道说的不是让杨不弃活下去,而是让杨不弃修行,并且要留名青霄。 留名青霄千亦不是太清楚,不过至少不会比让杨不弃修行简单,而这在大多数门派已然无解的局面,也确实有“起死回生”的法子,至少千亦就知道一种——涅槃之术。 此术与其它八术并列为“九死之术”,意为施展此术必定九死一生,但这说法其实还算乐观了。九死之术当首一术:开天,有让凡胎开窍,化腐朽为神奇的绝妙,然而开创至今,施展过的人不下十万之数,却只有一人成功,若非此人精才绝艳,开天之术早已被划除九术之内。 涅槃之术的危险仅次于开天之术,在难以计量的无数试身者中,有数十人成功,余者,皆亡。 当然,千亦并不是要让杨不弃使用此术,甚至涅槃之术只是在他心间闪烁了一下,他相信除去九死之术外,还有更稳妥的法子可以让杨不弃修行,或许他不知道,但陆象山多半知道。 不过,杨不弃的状况实在太糟,若要修行,非得大动干戈不可,而动什么干戈,便要看后者的执念有多强。 若这执念超越生死,那涅槃之术亦可在考量范围之内。 山山对此颇有不满。 听到新来的二师弟很快便能修行,山山几乎是在千亦说完的同时便跳了起来,伸出手叫道:“师父!我也要马上修行。” 千亦凝了凝思。 山山的情况倒比杨不弃简单得多,少女好胜心强,不畏惧吃苦,一心只想提高实力,但修行做不得儿戏,一步踏错,百步皆废。 千亦想了片刻后道:“你去西面山峰砍树十根,南面山峰砍树十根,西南面山峰砍树十根……天黑之前以这八十跟树木盖两座木屋,去罢。” 山山一听傻了眼,讷讷道:“师父,我不会盖房子啊,要不你叫我跟谁打一架吧。” 千亦却并不回答,显然不会改变主意。 山山见状无奈,只好叹着气离开了。 千亦此举算是对山山的测试,他知道少女大大咧咧,对精细的活儿并不擅长,但战斗绝非一拳来一拳去那么简单,细微之处,必须着眼。 当然,另外一个打算就是——闲庭宫来人了,得多加两间屋子。 …… 千亦跟随杨不弃一路到了河边,身形隐在暗处。 少年果然不出他所料,在大河前停住了脚步。 这对常人来说颇为艰难的选择,在少年眼前很快就有了结果。他发现自己无法游过河,也无法凭借树藤荡过河面,更不可能做木筏划至对岸时,他果断离开了原地。 杨不弃朝东面有轰鸣声的地方走去。 约莫过了一刻钟,杨不弃走到悬崖跟前,临渊而立,他发现即便绕过一座大山走到悬崖之下,大河依旧不减滔滔之势,澎湃的向远方流去,他便知道这一条路走错了。 望了望天色,杨不弃向西处行去。 而这一走,便是一天。 少年似乎忘了和千亦的约定,只是尽最大的努力寻找有无能渡河的地方,他一路向西行去,却未曾再前进一步。 千亦一直跟在杨不弃身后数里远的地方,不急不躁,似乎只是出来游玩。 而日落时分也很快到来,杨不弃在太阳被山峰挡住一半的时候,终于停下脚步,他面色苍白,汗水淋漓,早已疲惫不堪,而这一停,他便倒在地上。 气力早已用尽,杨不弃是强行驱使着自己行走,逼迫着自己寻找,但到了此刻,他终于明白千亦并非是要让他找到渡河的方法,而是—— 长长的呼气。 少年仰躺在地上,舒展四肢,任凭昏风吹落余辉洒在脸上。 他睁着双眸,汗水的刺痛感缓缓滑落在地,耳边归鸟远去,传来轻鸣,渐渐燃烧起来的云霞便在轻鸣声中映入少年的眼帘,一切都安好。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太阳几乎完全被山峰遮住,而少年却依旧没有动静。 千亦微微皱眉,或许在生死之间,执念亦会退却。 然而,就在这时,精疲力竭的少年忽然以极快的速度从地上爬了起来,随后没有丝毫的犹豫,纵身跳入河中! 杨不弃并不会水,或者说这样湍急的河流中,会水与不会根本没有区别。 但千亦注意到,少年在前进着。 即使河水疯狂的涌入他的口鼻; 即使身子被一个又一个浪头打翻; 即使每前进一步,都在向死亡靠近; 但他依旧前进着。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这世间总有这样的人,纵然前路一片黑暗,纵然明知流萤扑火,依旧愿抛弃所有的不舍,冲向前方,九死不悔! 他们是傻子,是疯子,但绝不能否认,他们是勇士。 千亦的双眸一瞬明亮了许多,不过他并没有去救杨不弃,因为如果他是后者,很可能早已猜到自己跟在身后,所以此之疯狂,也有可能是冷静。 千亦在等,等杨不弃明知必死无疑时,会坚持前行,还是会放声呼救。 夕阳的余辉渐渐消失,时间已是傍晚。 广袤宁静的天空下,江河奔涌依旧,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只有千亦知道一个生命正在向死亡走去,畏惧、疯狂、勇敢而坚定。 咕噜噜…… 最后的一声轻响,杨不弃终于不再前进,少年彻底失去了意识,如石头一般沉向河底。而几乎就在同时,“噗通”一声,千亦冲入河流。 第十七章 莫名的恶意 杨不弃没有醒来。 虽然千亦已帮他恢复了呼吸,腹中的河水也已排尽,但太过劳累的身躯依旧选择了沉眠。 他躺在河边上,千亦守在他身前。 齐腰的芦苇便摇曳在两个少年周边。 千亦把放在杨不弃衣衫上的手收了回来,缕缕白气迎风而散,杨不弃的衣衫重新变得干爽起来。 夕阳离去的傍晚,昏风渐染着凉意,千亦又依样弄干了少年的头发,这才停下手来。他望着少年稀疏秀逸的清眉,像看见一阵被凝出形状的风停在眉间,无有其形却无形不有,唯一能觉察出的,便是眉中藏匿不住的那份坚毅。 这大抵不是清眉的本意,只是任谁看过少年决然跃入河中,不顾生死奋力前行的身影后,都会不自主的认为少年每一处都透着与众不同的坚毅。 千亦眸中微带怔然,起身望着身前急流。 这样的河水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他可以如履平地的渡河而过,也可转瞬飞至对岸,因此他在决定让杨不弃渡河时,没有丝毫的犹豫。他想过少年踌躇而止,也想过少年愧然而返,更想过少年纵身入河,无论怎样,杨不弃都不会出乎他的意料,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当少年毫不犹豫的跳入河中,奋勇前游,千亦竟心中一颤,仿佛看到面对妖王依旧怒吼拔刀的士卒! 然而,千亦清楚这之间的差别。战士面对妖王,已然必死,而杨不弃面临河流,却可转身而去。 在“不用死”和“必死”之间选择,少年只用了躺在地上休息的数十息时间。 千亦曾在和青灯点雪战斗时,为了知道如何去拼命,不惜尝试死亡的滋味,但这和少年的决然相比,仍是值一提。 倘若自己是杨不弃,又能否为他人的一句话不惜舍掉此身?千亦无法回答。 天色渐暗,西天的余薪已不足为秉。千亦收回思绪,将杨不弃扶起来,凭虚往敬亭山飞去。他和山山约好,天黑之前在敬亭山见。 …… 远远的,千亦便看到山山的身影。 不出所料,少女并没能按时搭建出两间木屋,甚至四下连一个可以称之为木屋的东西也没有,一大堆木头凌乱堆砌着,其中一处木头上还压着一尊巨石。 千亦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平静地目光中透出些许冷冽。 他并不是对山山生气,因为山山并没有偷懒,她努力尝试了搭建,只是搭到一半便被人用巨石砸毁,而砸毁木屋的人便坐在巨石之上,一袭淡青色长衫在身,头戴逍遥巾,膝置玄青剑,盘腿静坐,旁若无人。 山山在此人身外数丈,被一根长绳缚着,如粽子一般被倒吊在树上,麦色的小脸涨得通红,显然已被吊了多时。 千亦的目光扫过青衫男子的面容,最后停留在后者胸前映着弯月的湖泊绣案。倘若他猜测的不错,后者应当是何方宫的教习,来此是因为山山旷了课,只是要惩戒旷课根本没必要呆如此之久,也没必要守在敬亭山下,所以后者主要的目的是等自己。 千亦对此有些不解,按理自己旷何方宫的课已有一月,在第一天何所道便悬赏“捉拿”自己,如果有教习对自己不满,应该早就出手,为何今日才来? 千亦想到了数种可能,但都不如用实际行动去验证。 他暂时没去帮助山山,将杨不弃放在一旁,走到青衫男子身前行礼道:“学生千亦,见过先生。” 一阵竹涛淹来,千亦的声音被吹散在风中。 这名教习像是没有听到,依旧闭目坐着,似乎只是一座石像。 千亦看了看后者,确信后者只是装作没有听到,于是再次行礼,然而直到第五次,林间除了竹涛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等到终于有别的声音传来,却是被惊醒的山山。 山山扭着头,兴奋的看着他叫道:“师父!师父!你终于来了!快帮我松开!我都要难受死了。” 继而目光一转,又落在那名教习身上,语气顿时愤怒起来:“就是这个老阉人!一句话不说把我辛辛苦苦盖起来的木屋砸了,还把我捆在这里。师父快些揍他,揍完我们也把他吊在这里,让他尝尝什么滋味!” 千亦闻言面色微僵,其实他远没有众人口中的那般狂傲,他对旷课一事一直心怀歉疚,几名宫主虽然默许了自己的行为,但被旷了课的教习他却从未道歉,这也是为何方才他明知山山难受,却还是先过来行礼的缘故。 不过,这名教习入定的功夫了得,对山山的辱骂也充耳不闻,千亦只得告罪一声,先去解山山的绳子。 山山摇了摇头:“师父,这绳子有古怪,碰它身上的鼎力就会被封住。” 千亦笑了笑,正要说无妨,捆着山山的绳子忽然如灵蛇出洞一般,飞快向他射来。千亦避之不及,被绳子沾住左手,瞬间长绳缠手绕身,把千亦绑了个结实。 “哎哟!”山山摔倒在地。 “哼!”教习取剑起身。 千亦总算知道后者为何一直不说话,原来本就是想引自己解山山的绳子,好被这长绳捆住。 教习看也不看二人,整了整衣衫,从容走到近前,像是拿自己家里的物什一般自然,取过千亦腰间的天鸿刀,微嗤的看了几眼:“这就是你打败逍遥仙的凭借?” 千亦没说话,眼睛看着后者。 教习冷冷笑道:“我当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封住鼎力连话都不敢说了。” 山山生气的对教习吼道:“你个老杂.种,偷袭我师父还如此冠冕堂皇,有本事你把自己的鼎力封起来啊!无耻!” 山山的手脚被缚多时,全身麻痹,此时根本动不了,只得在嘴上占些便宜。 这名教习却根本没理会少女的辱骂,他一脚将千亦踹翻在地,又用刀鞘拍了拍千亦的脸:“现在你法宝被夺,鼎力被封,纵使愤怒也无计可施,我若是你,直接撒一泡尿淹死算了。” 千亦盯着后者的双眸,本该是得意兴奋的目光却透着些许期待和不安,像是看见危险有很感兴趣的事物。 千亦终于开口,神色泰然:“你不是教习?” 那人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长衫,随意一扯,露出银色的袍子来,他咧嘴一笑:“看来压力给得不够啊!” 随即一脚踏向千亦的脸颊。 第十八章 银袍客与少年人 在银袍男子抬脚踩向千亦的一息,山山只来得及做一件事:拿起早已握在手中的石头,狠狠向银袍男子砸去! 但这一息时间发生的却远不止这一件事。 先是她掷出的石头飞出不远后,急速在她眼中放大,等她反应过来石头是向自己砸来时,早已没时间闪避。不过石头并没有击中她,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先一步夹中石子,石子顿时如沙粒一般随风消散。不远处,被长绳困得结结实实的千亦失去了踪影,一同不见的还有银袍男子手中握着的天鸿刀和玄青剑。 银袍男子的脚定在空中三尺高的位置,一根长绳锁住了他的身躯。 千亦把山山挡在身后,一手提刀,一手提剑,直视银袍男子道:“你们因周轻渡而来,却不是为了周轻渡的事。” 银袍男子脸上的戏谑和冷嘲消失了,凝重、震惊、期待、戒备……种种神情在他脸上变幻不定,他没想到千亦短短一句话,竟几乎道破他的来意。 首先,千亦说的不是“你”,而是“你们”,说明他已经知晓自己代表的是一个势力;其次,千亦明白自己是从周轻渡那儿得来的线索,但线索指向的却是另一件事;其三,这另一件事千亦也已猜到——封住鼎力,夺走法宝,显然便是想看他是否拥有魂术。 虽然银袍男子本身就没有想过如何遮掩,但千亦如此快便发觉异常,依旧让他吃惊不小。 半晌后,银袍男子嘴唇微动,念咒解开了身上的长绳,将之收入袖中,看着千亦道:“既然你已明白,那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山山在后面探出脑袋:“我呸!看到我师父厉害,立马就开始套近乎,你以为你谁啊?刚才咋咋呼呼不是挺能蹦么,你怎么现在怂了?我要是你,我就干脆撒泡尿把自己淹死算了!” 对山山的嘲讽,银袍男子依旧选择了无视,到他这等境界,情绪早已不受外物所扰,方才他嘲讽冷笑,为的不过是激怒千亦罢了。 千亦也没有回答。 从最初他发现银袍男子夺走天鸿刀,却没有将刀拔出一看时,他就知道后者另有来意,不然他不会知道天鸿刀奇重无比,一旦拔出,常人难以承受刀身的重量。 而随后银袍男子扯破身上的教习衣袍更是证明这一点,或者此人实际是想隐晦的告诉他,他不惧有容国院,他身后的势力极为强大! 不过,这些和此人口中的“意思”究竟是何意,千亦想不明白,似乎后者并不纯粹是恶意,甚至“善意”的成分更多? 良久之后,千亦摇摇头:“我到有容国院学习,将来去边关杀敌,暂时别无他想。” 银袍男子并没有过多表示,他的神色已恢复平静:“每个被选中的人都有各自任务,我们并不干涉,但——” 声音骤然消失,又骤然在千亦紫府中响起。 那是区别于世间任何声音的声音,不像是别的语言,也不像唤醒玄龟的奇怪音符,它就如除去这世间所有颜色的一种颜色,不该存在,却偏偏存在。 于是毫无疑问,千亦没有听明白,更给予不了任何回应。 他疑惑的看向后者,银袍男子却比千亦更为疑惑,似乎发现猫不吃鱼,狼不吃羊一样惊讶。 “你……不知?” 千亦心中终于有了几分了然,银袍男子不是为了给周轻渡报仇,也不是为了挑衅自己,他从周轻渡被自己的万丈修罗反伤而得知自己会魂术,因此前来试探,确认是其一,召集自己是其二。 先前在永安城,他给玉生烟母亲治病之时,便发现尚有修炼魂念之人,不料不仅是有,似乎是非常有,难道沉寂数万年的魂宗又将卷土而来? 这个极为大胆的猜想并没有得到证实,银袍男子再三打量了千亦之后,皱眉道:“希望你是假装的。” 说罢,转身而去。 渐渐恢复知觉的山山在后面跳脚大骂,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后者消失在远方。 天空已深垂夜幕,早蝉在晚风中发出低鸣,西天残留的云霞燃烧完最后的火星。 千亦望着银袍男子离去的地方,心中微叹。他无法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也无法确定银袍男子是善是恶,当然,更多叹息的是,他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后者的对手。 低头看了看左手,那里本该有一柄玄青剑,此时却空空如也。 …… 篝火轻跃,人声沸然。 杨不弃不知是被烤肉的清香唤醒,还是被声音的纷乱吵醒,总之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星月皎洁的山麓下,一群人正围坐在篝火旁,如饿狼般盯着火架上烤着的鱼和兔子。 肥美娇嫩的鱼肉被划了数刀,鱼油渗出,被火一烤,发出“滋滋”的美妙响声,旁边兔肉亦是如此,洒满佐料的兔肉已被烤得金黄油灿,阵阵青烟缭绕四周,只需一闻便让人口齿生津。 杨不弃没看清人,目光望着烤鱼和烤兔,却再也移不开了,又累又饿的肚子发出响遏行云的大吼:“咕咕咕……” 这在所有人都安静盯着烤肉时突然蹿出的声音,无疑如惊雷过耳,众人都扭头看了过来。 杨不弃也终于看清这五人两兽:本就偏黑的师姐此时只剩口水长流的白牙飘在外面;俊逸出尘的师父即使在黑夜中依旧白衣胜雪;另外还有两名女子,一人清清冷冷,明明坐在篝火旁,却仿佛四周都下着冷冷秋雨;另一人端庄大方,却无端透着股孩子的狡黠之气;最后一人是一名老者,脸色发白,像是几天没有吃饭,而让杨不弃产生众人如饿狼一般看着烤肉的原因也来于他,只有他扫了一眼后,目光又落回到烤肉上。 此外还有两只小兽,一只白猫,蹲坐在面容端庄的女子身上,神色似也沾染上女子的端庄,轻轻一挑眉都带着股贵气;相比之下,旁边的小白狗就逊色太多,在可口的食物面前,它早已将形象置之度外,站在师父的肩头,一面昂首,一面又紧盯着烤肉,像是再说这烤肉是它的,别人都不能抢。 如此一幕,杨不弃瞬间怔然,愣愣的望着众人,心想,这是到了什么地方?阎王殿?奈何桥? 千亦适时开了口,神色微和,声音微冷,淡淡朝他笑道:“不弃,你醒了。” 第十九章 浮生一记 杨不弃很快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死,因为河水纵然能淹死他,也绝不可能淹死师父。 所以很显然,他被师父救了。 想明白这点,杨不弃立时起身朝千亦行了一礼,恭敬道:“多谢师父救命之恩。” 少年声音微颤,面容痛苦,显然一日的疲劳仍折磨着他的身躯,不过这一礼却行得一丝不苟,诚恳之至。 千亦见状赧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杨不弃跳河便是拜他所赐,自己救人是分内之事,又如何谈得上恩情?一时讷讷然不知如何开口。 好在南晓意发挥了君慎独往日的作用,她适时朝杨不弃一笑,挪出一个位置来:“他既然是你师父,救你便是应该的。不必多礼,快过来坐下罢。” 千亦也点点头,有些迟钝的问着:“你身体如何?可还受得?” 杨不弃回道:“多谢师父挂碍,弟子已经无恙。” 说话间,又是一礼。 不得不说,数年的仆役经历让杨不弃学到了许多东西,除为人处世之道外,便是书本上的各种知识。他因为长得不差,眉眼透着几分机灵劲儿,是以曾当了少爷的两年书童,那少爷没学到什么,他倒是诗书读了不多。因而待人接物,他能俗能儒。 千亦明显有些头疼,这个比自己小不到一两岁的少年比君亦如还会儒生的那一套,一言一行都力求不得丝毫逾越,但无论是后者的肤色还是行径,都暴露出少年非儒的本性,他如此恪守礼法,只不过是戒备之心太重罢了。 千亦明白这种感受,当遇到的所有人都深锁心门之时,自己也自然会在心门上加上数道锁,而要打开这锁,绝非一日一时之功。 他翻转了一下火架上的烤肉,香气伴着微风飘向少年: “不弃,你我同辈,如果叫师父不习惯,叫我千亦也可。” 杨不弃闻言怔然,他倒不是在考虑千亦的建议,而是他被千亦口中的“同辈”二字惊住了。他一直以为千亦是一个道法通玄、返老还童的高人,没想到竟然和他一样,也是一名少年。 默然半晌,杨不弃行礼道:“弟子不敢。” 千亦心中一叹,也不勉强:“你先过来坐着吧。” “谢师父,弟子不累。” “……肉快烤好了,你再等会儿。” “谢师父,弟子不饿。” “……行囊中有水,你若是渴了。” “谢师父,弟子……” “啊!”忍无可忍的山山终于跳了起来,“左一个弟子,右一个弟子,你有完没完?我说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分明又累又饿又渴,还在那儿装什么装?非要等到肚皮打鼓,嗓子冒烟,昏迷不醒才承认是吧?叫你过来坐你就坐着,哪儿那么多废话!” 山山大步走到杨不弃跟前,二话不说,揪着衣领便将少年拖了过来,没好气的一扔:“你老实坐这儿。” 说罢,自己也盘腿坐下,继续忖着下巴看烤肉。 场中终于静了下来,这种安静有些冷清,但比两人不冷不热的对话好了不少。 杨不弃有些尴尬的看着众人,只有先前给他让位的女子温和朝他一笑,其余人都面无表情。 杨不弃很快恢复了镇定,此间无人说话并不代表辈分最低的他可以装聋作哑,他借着如厕的空当,暗中观察了众人一番。他发现老者坐的位置最大,虽同样席地而坐,却唯有他的位置被洒扫过,那端庄温和的女子坐在老者旁边,两人对望着师父和另一名少女。 杨不弃心中了然,回到众人间先向陆象山行了一礼:“小子杨不弃,见过先生。” 陆象山闻言没动,南晓意却露出赞赏之色。 说实话,此时的陆大宫主饥肠辘辘,满脸虚白,身上又穿着裋褐粗衣,头发蓬乱,如果不是面目干净些,几乎跟乞丐没任何区别,但少年竟极为精准判断出他的地位,着实不易。 而南晓意的惊讶还没完,杨不弃朝陆象山行礼后,又朝她行了一礼,同样口呼先生。 这一礼让南晓意极为受用,正要夸杨不弃几句,但接下来的一幕,却让所有人石化当场—— 杨不弃第三礼朝着雨寻烟,神色认真诚恳: “弟子见过师娘。” 此话说出后的第一息,只有竹涛拍打着盯着烤肉的众人。 第二息似有人察觉不对,蹙下眉来。 第三息山山猛然转头,看着杨不弃。 第四息除千亦外,所有人都看向雨寻烟,包括一脸傲气的白猫,口水直流的懒懒,以及面如饿鬼陆象山。 雨寻烟的神色倒还算镇定,目光带着一如既往的清冷,她看着杨不弃摇头道:“你认错了,我不是你师娘。” 然而话一出口,不但是她,连千亦的神色都不自然起来。 经历了这么多事,千亦自然知道“师娘”意味着什么,意味这自己和雨寻烟是夫妻,或者说道侣,这本身不过是杨不弃判断出错,但雨寻烟的反应却让这错误变得趋近真实。 倘若是平日的雨寻烟,对这种事莫说解释,连头都不会摇一下,但她不仅连忙摇头,而且立马否认。或许她自己都没有发现,白皙如雪的脸庞早已红晕浸染,如同透着轻云的幽月。 山山一下子兴奋起来,连眼前的美食都抛在一边,瞪大眼睛看着雨寻烟问道:“师娘,你真的是我师娘?” 雨寻烟没有回答,她望着火堆出了神。 倘若先前她是这般反应倒还罢了,但此时只会让众人觉得她是在掩饰害羞。 就在众人还要继续打探时,千亦的一句话扭转了局面。 他清清嗓子,道:“烤好了。” 一句话,如同千钧巨石砸入水面,原本安静的众人顿时炸开了锅。 方才还奄奄一息,似乎命在顷刻的陆象山忽然须发飞舞,气势雄浑,双目中爆射出精光,大喝一声道:“老夫一万七千岁!谁敢跟我抢!” 这一万七千四字确实分量不轻,山山和南晓意伸出的手都下意识缩了回来,然而懒懒却不吃这一套,只要有东西吃,管你是谁,吃到谁嘴里就是谁的,直接化为一道白光,扑向烤肉。 陆象山目眦尽裂:“尔敢!” 说着却是一头啃向另一只烤兔,同时两手抓向旁边的烤鱼。 山山和南晓意已脱离了被岁数震住的阶段,趁陆象山不注意,一人扯下一根兔子腿,两尾肥鱼。 雨寻烟不知是因为方才的事,还是本就没打算加入抢食阵营,只是安静地坐着。 旁边的千亦想了想,递过一只兔腿来。他是烤肉的大厨,自然也第一个享用。 雨寻烟看了看他,似乎在思考要不要接,最后还是觉得不接显得欲盖弥彰,道了声谢,轻啖细脍。 …… 在这一场饕餮之战中,杨不弃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好在千亦在“讨好师娘”之余没有忘记他,给他递了两条肥鱼。 众人终于吃饱吃足,陆大宫主和小白狗一样摊开四肢,望着天空长出一口气。 恢复精神的陆大宫主也恢复了神棍本色,抹抹嘴看着山山和杨不弃道:“这世间除了老夫,再容不下别的闲人,你们说说,闲庭宫要你们有何用处? (后面有些赶时间,明日改改) 第二十章 请教(上) 山山对陆象山的认知远没有杨不弃那般到位。在她眼中,这个闻着烤肉香从山上蹿来的老头,即便不是乞丐,也不过是个打杂的。方才他大吼老夫一万七千岁,确实让山山惊了一惊,但反应过来后,山山便只当他是瞎扯。别人越活越老,要么是鹤发童颜,要么是道骨仙风,为什么就你活了一万七千岁却活成了个神棍?所以当陆象山傲慢而悠闲的说出这话时,山山当即便跳了起来: “我不服!” 陆象山闻言瞅了山山一眼,却并不理会,四下望了望,这才慢条斯理的回道:“‘不服’不是你能留下的理由。” 山山冷哼一声:“你说不能留就不能留?我是我师父的弟子,又不是你的弟子。” 陆象山笑了笑道:“不错,但你师父的去留也是老夫说了算。” 山山不以为然:“好大的口气!你以为你谁啊,闲庭宫宫主么?” 少女的嘲讽没有得到回答,在南晓意捂嘴轻笑,千亦、雨寻烟默不作声的时候,杨不弃从不远处抱来一叠木板,斜搭于陆象山身后,擦净木板上的灰尘,恭敬道:“饭后不宜仰卧,请先生暂靠休息。” 陆象山闻声点了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惬意的靠了上去。 旁边的山山见状更为不满,指着陆象山道:“老头,那是我砍的树,你凭什么靠?” 陆象山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凭什么?凭老夫是闲庭宫的宫主。” “哼!你是闲庭宫宫主?”山山满脸的不信和鄙夷,如同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看你就算想当人家身上的虱子,人家也嫌你寒碜!” 听到这话,千亦终于不能再置身事外,声音微沉道:“山山,不得无礼。” 山山翘了翘嘴,瞪着陆象山道:“师父,明明是这个蹭饭老头脸皮厚,你为什么说我……” 声音忽然垂落。 少女不满的神色凝固在脸上,震惊、慌乱、郁闷、不可置信的神色渐渐涌了上来,她扭头看了看翘着二郎腿,接过杨不弃削好的牙签,正悠闲掏牙缝的陆象山,又看了看一脸“你自求多福”之色的众人,山山眨了眨眼。 半晌后,忽然一阵大笑从场中爆发,震得木叶簌簌而落,也震得陆象山差点摔个狗啃屎。 山山满脸笑容的望着陆象山:“宫主大人,我刚才跟您开玩笑呢!” 陆象山拍了拍身上的灰,没好气的瞪了山山一眼:“我是虱子,不配。” 山山急道:“您怎么不信呢!如您这般玉树临风,面如冠玉,德高望重,谁看不出您就是闲庭宫宫主啊?之前我说那些话,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如大家所传诵的那般气量非凡,现在看来,哪里是气量非凡,简直是气量如海嘛!你不知道,您在鸿国可谓声名赫赫,我还没到永安城耳朵里就被您的名字填满了……” 陆象山闻言摇头叹息:“看来老夫连作虱子都不配,只能作耳屎了。” 山山急忙掌嘴:“我是夸您名满天下啊!像您这等学识渊博,才高八斗的人,早就成为九州的传奇了。有容国院每年十万考生,有一半都是为了见您,我当初也是为了进入闲庭宫才报考的,您在我们心目中,就如神明一般!……” 便在山山口若悬河的夸赞陆象山之时,杨不弃再次走到陆象山身边,递给后者一把用芦苇做的简易扇子:“给您。” 陆象山取扇轻摇,拍拍杨不弃的肩膀:“少年郎不错,留下罢。” “谢先生!” …… 山山傻了眼。 她到这时才发现,在自己嘲讽和夸赞宫主,杨不弃已帮宫主搭好木板,削好牙签,做好扇子,把宫主伺候得服服帖帖,而但凡有一事杨不弃交给自己做,自己也决不至于落入现在这般境地。 咬牙切齿的看着杨不弃谦逊谢过陆象山,山山只得再次强颜讨好老者。 剩下的时间基本在山山绝不重样的夸赞声度过,千亦都惊叹自己这个徒弟口才之佳,倘若不是那句“你就算想当人家身上的虱子,人家也嫌你寒碜”太过恶毒,恐怕以陆象山的性子,早就接纳了山山,可惜…… 夜色愈来愈沉,尽管天空清辉浩然,但四野却早已悄寂,似乎连晚风中的蝉鸣都多了一分倦怠。 千亦长身而起,把缩在自己怀里酣睡的懒懒放在肩头,看了众人一眼,道:“回去吧。” 雨寻烟点点头,拿起身旁的问花剑。 南晓意打了个哈欠,拍拍身上的尘土:“是有些晚了。” 陆象山却没有起来,杨不弃轻摇了一下,谁知不摇还好,一摇老者直接就倒在地上,敢情是早就睡了过去。 山山顾不得口干舌燥,心中郁闷,一个箭步便冲了过去,把陆象山背了起来:“宫主劳累辛苦,你们不要吵醒他。” 随即又瞪了一眼想伸手帮忙的杨不弃:“师弟你也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罢。” 说罢,一溜烟冲入山林,消失不见。 千亦见状微微一笑,他倒不是笑山山的行为,而是高兴山山上了山。 有容国院自创建以来,除去上课时间,便不许所有非本学宫的学生接近学宫(天宫如海除外),因而陆象山若不同意山山留在闲庭宫,那么背着陆象山的山山自然也无法上山,而此时山山却毫无阻拦,看来老者嘴上不说,心中却早已有了定夺。 千亦挥手灭掉地上的火星,望着幽静的敬亭山,说道:“走吧。” 脚步声泛起,沉入竹海之中。 …… 回到闲庭宫,千亦先安排疲惫不堪的杨不弃暂歇于君慎独的房间,山山则靠三寸不烂之舌得到南晓意的青睐,雨寻烟朝千亦点了点头,也回寝舍歇下,空寂的闲庭宫,又只剩千亦一人。 不过千亦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去竹林间修炼,他从天鸿刀中取出酒葫芦,不紧不慢的走入陆象山的屋子中,鼾声如雷的小屋里,一点如豆之火泛起光明。 千亦拉开窗前的藤椅,极为自然的坐下,随后拔开葫芦塞,一股甘醇清冽的酒香顿时充满整个屋子。 这酒是千亦的忘年之交玉不琢所赠,不知其名,因酒味入口清淡,入喉如火,千亦心中呼之为“云中隐”,意为“绵中生雷”。 云中隐并不多,虽然昨日千亦离开南城街时,玉不琢又赠了些予他,但好酒千杯嫌少,千亦自是极为珍惜。 轻嗅了一番,千亦啧啧两声,似感叹酒之妙,又似感叹身后酣睡之人无法享受。 然而,就在他仰头欲饮之时,忽然一只手从旁侧伸了出来,陆象山笑骂道:“好小子,居然躲在老夫屋中,趁老夫熟睡之际偷饮美酒,该打!” 千亦闻言沉思片刻道:“你说得对,那便不喝了。” 说着,手一挥,酒葫芦便隐遁在天鸿刀中。 陆象山怔了怔,随即大怒:“哪有把东西拿出又收回之理!臭小子,赶紧拿出来!” 千亦却似忘记了喝酒的事,看着陆象山问:“先生觉得杨不弃如何?” 陆象山冷哼一声:“就是何老儿让你收的那个徒弟?” 千亦点点头。 陆象山却不急着回答,负手踱了几步:“早知你小子不安好心,行啊!几天不到,你都戏耍到老夫头上了。” 千亦却没有丝毫轻浮的神色,他起身郑重向陆象山行礼:“请先生教我。” 第二十一章 请教(下) 陆象山和残夜有许多相似之处,尤其在吃喝方面,两者无疑都属于一顿吃饱三天的角色,不过后者只是贪图口腹之欲,前者却是实实在在的饿死鬼投胎。 千亦本来是没想好如何向陆象山说起收徒之事,于是先在山下烤了几条鱼和兔子,给山山、杨不弃吃,不料烤到一半,陆象山便如饿狼一般从山上蹿了出来,速度竟比懒懒还快几分。 但显然,陆象山和残夜也有很多不同。 二人都经历了悠久的岁月,残夜在看破红尘之后,以疯癫邋遢、放荡不羁掩饰自己真实的内心,即便是和他生活了十四年的千亦,也只有一两次看到残夜真实的模样 陆象山恰恰相反,他痴迷于红尘,又超脱于红尘,迷恋于人世,又看淡人世,你觉得大大咧咧是他的性格,又会发现他神秘莫测,你觉得他神秘莫测,又会发现他幼稚天真,你道他幼稚天真,他却大智若愚…… 千亦善于观察,更长于分析,但几次与这位宫主见面,他都看不清后者真实的想法是什么,真实的性情又如何。 不过,千亦能肯定的是,这位不修边幅的“神棍宫主”比自己睿智,更比自己懂得多。 听罢千亦的话,陆象山眸光微仰,似望着看不见的穹庐,捋了捋胡须,似犹豫不决,良久后,他长长一叹:“老夫确实有一些法子,只是太过久远,有些忆不起了,若有佳酿入喉,精气灌顶,也许能忆起几分。” 说着,伸手便去拿千亦手中的葫芦,动作自然流畅,透着几分无奈怅然之感。 倘若是一月前的千亦,说不得便被陆象山给欺骗了,但如今的千亦却远非昔比。 他抬手便饮了一大口云中隐,饮罢怡然而叹,口齿生香,微笑着望着陆象山道:“先生不必着急,大可慢慢想,学生在这里饮酒以待,也不算乏味。” 陆象山怔住了,窗外的风凌乱了灯影,更凌乱老者的神色。 陆象山不知是心疼千亦猛然灌下的那一口酒,还是怔然于“菜鸟”到“人精”的骤变,他上上下下瞪了千亦十数息,这才一半愤怒,一半苦笑着说道:“罢罢罢,老夫不诓你,你也别糟蹋老夫的酒,这就给你寻法子。” 千亦闻言一笑,抱拳行礼道:“谢先生。” 陆象山摆摆手,一脸的晦气,却在转身时,嘴角轻挑,也露出一分意味深长的笑容。 其实千亦这几次言语反击虽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真想制住他,是断无可能,实际早在杨不弃进入京都城时,他便预料到了此时的谈话,方才那一番神情,只不过是为了之后的话罢了。 陆象山取过桌上的青灯,走向屋中挂满的画卷,凝神望了起来。 这些画千亦曾在养伤时见过,当时只当陆象山是为了不让屋子显得太过空荡,因而胡乱挂着这些字画填充。 然而眼下看来,这些并无奇特之处的字画似有不为人知的玄妙。 陆象山也没有避开千亦的意思,他秉烛凝望,眉宇微锁,似轻松又似庄重,仿佛画卷与他产生了共鸣,让他身临其境。 约莫过了半柱香时间,陆象山终于收回目光。 千亦以为有了结果,正要询问,陆象山却闭目休息了数十息,又走向第二幅画卷看了起来。 如此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陆象山终于把大部分画卷看完,而每看一幅画卷,老者的休息时间都在增加,看完后既不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也亏是千亦,换作旁人一动不动的等待一个多时辰,怕是早就不耐烦了。 陆象山闭目休息了片刻,没有睁眼,苍白着脸色对千亦说道:“快取酒来!” 这次千亦没有犹豫,直接将酒葫芦递了过去,陆象山当即一口豪饮,宛如水牛一般咕噜咕噜了半晌,这才放下酒葫芦,意犹未尽的赞叹道:“好酒!”神色早已喜笑颜开! 见千亦一动不动的盯了自己良久,陆象山忍住再喝一口的冲动,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小子,你这一葫芦酒可抵不上老夫今晚的努力,为了帮你找个万全之法,老夫折损了三千年寿元,以后有这样的美酒佳酿必须献给老夫,当然,孙山落那小子喝的马尿就算了。” 千亦只望着陆象山,神色平静:“好。” “嗯,言归正传,说说你收的两个徒弟。那小女娃娃就不说了,除了话唠、脾气大、吃得多、长得黑、乱顶嘴、没礼貌、太好胜、悟性低……基本没什么问题,你自己看着办就行。 “麻烦的是你二徒弟,这小子比你还惨,天生道骨被人生生挖去,如果不是到了有容国院,恐怕最多一年也会因精气流尽而死,别的门派最多帮他延续几年,他想修行也不是没办法,但代价很大,想必你也清楚。 “老夫有一法,名曰‘三衰道法’,此法辅以多种药物,可使修炼者十日内恢复肉身,百日内恢复资质,随后三年,皆可以此资质修行。” 千亦没说话,垂手静听。 陆象山又抿了一口酒,续道:“但万法皆有阴阳,得到必先失去。首先这辅以修炼的药物极为珍贵,有几位药更是可遇而不可求;其次,每日药浴皆极为痛苦,第一次尤甚,曾有半数的修炼者因为无法忍受痛苦而放弃;其三,资质恢复只有三年时间,随后十年,资质会越来越差,变得与凡人无异,十年之后,资质无法再减则修为递减,肉身衰竭。” 说完后,陆象山见千亦仍没有任何表示,不由得皱了皱眉:“你小子还不知足?你以为这道法是谁都能找出的,老夫翻阅了近两万年的秘笈,对比上千种道法,这才挑出最合适的一门,换任何一个人试试?你纵有千斤美酒别人也不肯!” 千亦闻言告罪,神色却仍旧有些沉默。 陆象山躺在藤椅上看着他,一边悠然品酒,一边隔窗赏月。 阵阵的竹涛声袭来,陆象山叹了叹:“我知道你小子想什么,是,一劳永逸的法子也有,而且法子就在你心中,但是‘涅槃之术’岂是什么人都能用的?老夫还有一法,名曰‘一日闻道’,此法一月之间可让他修为暴增,甚至达到天境的层次,但代价便是死!你既然犹豫不定,不若先以‘一日闻道’试探于他罢。” 千亦也情知为难了陆象山,行礼谢过,便要告退,却在这时,陆象山又道:“那小子若选了涅槃之术,不必回来问老夫,径直去神关幽谷,若拔得符箓宫神关头筹,便可得涅槃术的必须之物——神火凤凰。” 第二十二章 鱼机(上) 次日清晨,千亦踏露而往,落迹茴香山下。 昨夜与陆象山一番长谈,千亦自然想早些去神关幽谷,不过早上悬壶宫的课却是没有理由去旷,是以用过早膳千亦便赶了过来。 相较于何方宫,千亦对悬壶宫了解的更少,在南晓意帮他选择的六门课程中,只有悬壶宫从头到尾对他的旷课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何方宫那样的悬赏也没有,悬壶宫就仿佛根本不知道有千亦这样一个学生,更不在乎这个旷课的甲榜学子。 到了茴香山,千亦眼中是一片又一片的药田,连绵起伏,或在树荫,或在石前,茫茫望不到尽头。 千亦行于田埂之上,如忽入农家阡陌之中,在这还算早的时节,药田中已有不少学子在忙碌,培土、追肥、灌溉、整枝……乍眼看去人不多,但实际几乎每块药田都有学子的身影。 当然,也有没人照看的药田,比如千亦此时经过的这处药田。 也许是此处通往悬壶宫山门,常有人行走照看,因而主人对药田并不怎么上心,阳光洒满药田边的小屋,也不见丝毫动静。 千亦对这微小的奇异并不上心,他关心的是生机勃勃的药田,作为行医之人,千亦对这些药草有着异乎常人的喜爱,清晨之时,能漫步于清香之间,看着药草旺盛生长,还有比这儿更令人神怡之事么? 所以,当千亦发现一株快要干枯的黄连时,立马皱下了眉头。 他蹲下身子,仔细擦看黄连干枯的原因,很快他便发现这株黄连根部多石,阻断了水源,于是弹指间将碎尸抽离,又引来一支水流,慢慢渗入黄连周围,最后细心为之培土,这才起身。 千亦的眉宇刚刚松开,起身时便又惊起。 因为在他灌溉培土之时,一名身穿浅黄色细稠的老者正负手立在他身旁,一双饱受岁月侵蚀的瑞凤眼微微眯着,迥然有神之余更带着七分怒意,发白的胡子微微晃动,似被风吹,但实际却是因鼻息粗重而动。 凌乱的白发飘散在风中,点点湿意倾洒在老者面容,两袖卷起,一手拿巾……这一切似乎都说明着老者是在洗漱时仓促冲出。 千亦莫名的有些不好意思,虽然老者看起来十分平凡,没有任何修为,但悄无声息的走到自己近前,有居住在茴香山下,又岂会是一个普通的老者。 千亦很快恢复镇静,他觉得老者生气似乎与自己有关,但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所以坦然向老者行了一礼:“学生千亦,见过先生。” 老者却并不领情,重重哼了一声:“小子,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好事么?” “先生是指为黄连灌溉培土一事?” 老者冷声道:“那你又知道你自以为是的行为带来了什么损失?” 千亦摇头道:“学生不知。” “哼,你以为那石头为何会恰巧阻断黄连的水源?你以为除你外都看不见黄连缺水?你以为老夫不去理会是因为疏忽大意?” 连续的三问让千亦一怔,只得道歉:“学生不知,给先生添麻烦了。” 老者又是一哼,也不知是不满千亦冰冷僵硬的语气,还是懒得计较于千亦的冒失,拂袖转身道:“今日这山下所有药田的护理之事,全由你一人来做,可有异议?” 千亦闻言看着老者的背影,眸中闪过些许了然,行礼道:“学生愿意受罚。” …… 茴香山下的千亩药田就此而空。 一干学子或不解,或惊愕,或了然,或微笑的离开了药田,只留下千亦一人在晨光之中。 这千亩药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对于天境修为的千亦来说,恰好能不太累的照看完。 但一天时间就这样泡了汤。 似乎一切都是因偶然而起,但听到老者最后的那句话时,千亦却知道,今日之果,早在一月之前,他旷课下山便已种下了因。 而这老者若他没猜错,应当是悬壶宫的宫主白天冬。 那株黄连确实不是因疏忽而干枯,它是因刻意疏忽而干枯,根系周围的石子也不是凭空二现,是有人在几日前故意埋下。 这些都是千亦在不停的除草、培土、追肥、灌溉……之时,分辨出新土和旧土的差异。 而这也很显然,这位悬壶宫宫主应当是早清楚自己会医术,对于看护药田也得心应手,他原谅自己旷课一月,却不想让自己不受任何惩罚,所以罚自己照看药田一天。 时间过得很快,千亦的身影不断在千亩药田中闪烁,直到日落西天,千亦才松了一口气,缓缓直起身来。 山门下的小屋发出“吱呀”的清香声,早上的老者从屋中走出,端着两盏清茶,微笑的唤道:“过来喝杯茶。” 千亦应声走了过来,接茶而饮,第一口饮茶一半,微苦的茶水灌入肠中,温度却刚刚好,不烫不冷,热气裹着清香从小腹升腾,溢满口齿,甘甜无比。 一日的疲惫和口渴竟顿时解了大半。 千亦眸光一亮,捧着茶杯又饮了起来,喝完后,千亦只觉热流涌遍全身,并不激荡,却浑厚充沛,似乎大战一场也无妨。 千亦放下茶杯,下意识目光又看向另一盏,老者温和一笑:“喝吧,两杯都是你的。” 饮罢,千亦认真道谢,老者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似乎早上吹胡子瞪眼的人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上下看了看千亦,将茶托放下:“可还走得?与老夫去垂钓斜阳如何?” …… 千亦自无不可。 早间时候他还有些急,因为杨不弃身体状况糟糕,拖不得太久,他要今早去神关幽谷,夺得凤凰神火,但这时候日已偏西,再急着去也没什么用处了。 一老一少走到几里外的河边,一人持一竿,一人坐一时,也不谈话,就这般静静对着夕阳,默然垂钓。 千亦极少做这事,因为过去的是十四年,他都飞快的学习着各种知识本领,鲜有空闲坐着垂钓,若要吃鱼,他会直接下河捕捞,只有残夜才会懒散的垂钓一日。 不过多年的练字让千亦的养静功夫不错,对于这种需要耐心的事,千亦毫不烦躁,大半个时辰过去,钓到的鱼死并不比老者少。 看了看竹篓里的鱼,老者留下其中一尾白鲢,其他的鱼都放归河中。 千亦发现老者并没有留下最大的那一条,他留下的是年龄最老的一条。 依样留下一尾草鱼,千亦提起竹篓,和老者往回走。 一路两人都没什么言语,直到夕阳拉长的影子延伸到看不见的山头,老者忽然停下步子,回头笑道:“千亦,你去把老夫方才放掉的鱼抓回来。” 第二十三章 鱼机(下) 听到这话,千亦看了老者半晌,极力想从后者温和的笑容中读出更多的东西,以证实方才的话不过是一句玩笑。 然而数息后,老者温和依旧,似乎他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困难和滑稽,不过是让千亦帮他取回忘拿的鱼竿一样简单。 最终,千亦点了点头,转身向来时的地方走去。 因为这事或许对别人困难,但对他而言,确实和取回一根鱼竿没什么区别。 来到方才钓鱼的地方,千亦举目而望,同时将老者放生的景象纳入心间,随后飞快的在无数游鱼中寻找之前的那一篓鱼。 数十息后,千亦轻轻呼出一口气,对着湖面微微抬手。 但本该水波乍起,游鱼翻腾的景象却没有出现,昏风吹拂的河水,只有微澜泛起。 千亦轻轻皱落眉头,他早知白天冬不会无的放矢,不料难题竟出在河水上。 再次尝试用势夺鱼,依旧毫无所获,千亦只得走到河边,将手伸入河中。 河水绕指,一股奇异的感觉随水波漾上心头,不痛不痒,不寒不热,仿佛与寻常江河没有任何区别,直到千亦第三次试探,他才发现这河水的古怪—— 河中无法使用任何超越凡人的力量。 千亦望了望已然昏暗的天空,苦笑一声,将懒懒扔进天鸿道,解衣负刀,跳入江中。 …… 一个时辰后,满身湿淋的千亦出现在茴香山下的小屋。 屋里掌了一盏灯,灯前人影晃动,白天冬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细细品茗。 桌上两条鱼的残骨狼藉堆叠,桌外热气未了的瓷锅空空而落。 千亦肩上的懒懒早在千亦进屋前已化身闪电,可惜此刻也唯有抱着一堆鱼骨呜呜垂泪。 千亦将捕好的鱼放下,未等歇息,却又听老者道:“不错,把你之前放的鱼也抓回来罢。” 听到此话的一瞬,千亦几乎都以为坐在对面的是残夜,因为只有那个老头才会这般戏弄于人。 但这次千亦一句话没说,甚至连之前的审视都没有,转身便往外走去,似乎早就料到了这话一般。 昏黄的灯光里,白天冬看着千亦消失在黑暗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 这是一个极为辛苦的过程。 千亦虽然可以在岸上找到鱼的位置,但抓鱼却只能跳入水中,而且以凡人的速度,在水里抓鱼绝对不是易事,倘若没有百锻山那七年的历练,想要完成白天冬的任务,无疑是痴人说梦。 不过,尽管天色已完全暗沉,千亦反而比之前用的时间短些。 倒不是他钓的鱼比白天冬少多少,而是他钓的鱼大部分都是草鱼——一种鱼抓多了,再愚钝也会多几分经验,况且千亦并不愚钝。 深黑的夜幕下,千亦提着鱼篓回到山下。 山谷幽静一片,连绵的药田上,几许灯火零星亮着,如同停歇在江面的流萤。 白天冬的小屋光线全无,灯盏已灭。千亦还没到门口,白天冬的声音先行传出:“地上有本书册,你有兴趣看看,回罢。” 千亦拾书而观,怔然立于屋前。 …… 敬亭山,宁静地小院正摇曳在饭后的微风中。 书房漆黑一片,没了往日书生伏案读书的景象,却多了一个翘着二郎腿,躺在藤椅上晒月亮的陆宫主。 陆象山一手拿着蒲扇,一手拿着竹签,正悠然的剔牙,看他打着饱嗝的模样,似乎对杨不弃做的饭菜颇为满意。 偏头看到千亦走来,陆象山悠悠摇着蒲扇,道:“怎么今日回得这么晚?那白老头折腾你了?” 千亦没有回答,而是道:“先生,我想暂停何方宫、悬壶宫、阵法宫、符箓宫、天工宫的学习。” 陆象山闻言没吭声,却险些从藤椅上摔了下来,他扶着椅子,一脸震惊的看着千亦道:“臭小子,你没毛病罢!别人做梦都梦不到的好事,你居然不想学了?!白老儿给你吃啥药了?” 白天冬自然没有给千亦吃药,而是老者看出千亦琐事缠身,于是用捕鱼之事告诉了他一些道理。当然,或许白天冬本意并非如此,可能也不止是说这些,就如这山山水水,无意又饱含真意,但千亦悟到的是这个,那便是这个了。 千亦神色平静地看着陆象山道:“请问先生几时了解透一座山?” 陆象山眸光微闪:“若要了解透,千万年也不可能,但是了解够一百年足矣。” “一花?” “十年。” “一草?” “十年。” 千亦行礼:“学生只有五花五草之功。” 陆象山打量千亦许久,像是第一次看到少年一般,过了十数息时间,这才躺回到藤椅上,摇扇道:“也罢,饭一口一口吃是对的,只要闲庭宫在你五花五草之中就行。” 千亦告辞走向东厨,迎门正看到杨不弃端坐在灶前,闭目咬牙,神情紧绷,仿佛与人酣战一般。 千亦走到灶台后,这才发现杨不弃并没有坐,少年双手放在膝上,屁股离板凳半尺来高,竟是在蹲马步。 “不弃。”千亦唤了一声。 少年睁眼看见千亦,一口气泄出,顿时跌坐在板凳上:“师父。” 千亦阻止了要起身行礼的杨不弃,道:“适当做些锻炼就好,不要太过。” “徒儿谨记。” 千亦不再说话,和一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少年以师徒相称,终究有些不适,好在冲向锅灶的懒懒没让气氛落入尴尬,千亦揪着懒懒的小尾巴,将锅里温着的几盘饭菜端出。 一人一兽,相对坐于庭中,快速吃了起来。 今晚千亦的食欲似乎不太高,往日在食量上还能与懒懒匹敌,今晚草草扒了几口便了事了。 将懒懒留在闲庭宫的千亦,踏步竹涛之颠,从天鸿刀中取出一物,却不是平日用来修炼的六十四画,而是一本无名书册。 开篇第一行字——世无难治之疾,有不善治之医;药无难代之品,有不善代之人。 ? 作者注:本章最后一句出自《褚氏遗书》。 第二十四章 跬积千里 白天冬送给千亦的无名医书淹没了整夜的竹涛,不过清晨时分,千亦仍旧准时从竹林中走出,来到了书房。 书房略别于往日,浸满书香之气的小屋中,几许新木的清香缠绕其中,令人闻之神怡。 昨夜归来之时,千亦便看到书屋后多出的两间寝舍,杨不弃告诉千亦,寝舍是山山搭的,只是搭完之后便不知所踪。 千亦望着着露无痕的庭院,山山显然没有回来,不过原因千亦倒是清楚,因为昨日清晨自己离开时,曾告诉山山在炼体和傀儡术之间,只能选择其一。 作为一个能把傀儡术用到以假乱真地步的少女,显然钻研极久,更喜爱至极,但炼体是变强的途径,山山的天赋一般,傀儡术更会让她对之产生依赖,要想炼体有所成,必须暂时将傀儡术舍弃。 剑眉被晨风吹落了几分,千亦望了窗外片刻,磨墨提笔,开始在新的一天上挥毫。 …… 幽谷神关。 千亦走出界门,现身在茫茫流碧翠海之中。 一座悠立于悬泉乱石之上,林立百木之下的两层小楼映入千亦眼帘。 不同于何方宫小楼的清雅,也不同于悬壶宫小屋的简洁,这座小楼几乎被绿藤爬满,原本的风格早已不见,恍然间根本看不到这座迥然于密林的建筑。 千亦望了片刻,小楼的房门半掩,不见人影,只有通幽的曲径显示房子里还有人住。 千亦举步走向小楼,叩了叩柴扉,一名沧桑老者的声音传出:“进来。” 千亦依言而入,却被绿光扑了个满怀。 原本想象中漆黑的景象并没有出现,小楼后方的一堵墙完全撤去,只剩苍翠的青藤,于是当阳光洒在青藤上,整个屋子都变得莹绿无比。 东墙唯一一处开窗的地方,一名老者正执卷而阅,旁边的火炉沸声微起,却是在煮着清茶。 千亦的目光在老者身上停留了片刻便被其旁边的书案吸引,倒不是那书案有何奇特之处,而是书案上摆放的纸卷正一张张减少,像是有人拿走了一般。 千亦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多久,当老者将其中一张纸卷抛给他时,他知道这多半是一种法阵或道术,可以让老者在同一时间接见数十名甚至数百名学子,毕竟所有学子都可以来幽谷神关。 千亦接过老者抛来的纸卷,泛黄的纸上粗略写着幽谷神关的历史和变革,以及幽谷神关的现状。 千亦耐心看完幽谷神关的历史,随后把注意力放在幽谷神光的现状,只见上面写着—— 【神关第一】登天梯。 如海天宫神关,根据登上天梯级数以及所用时长排名,是唯一一处不在幽谷神关的神关。该神关不扣除星值。 【神关第二】北冥有鱼。 何方宫神关,闯关学子将化身游鱼,详细请闯关一试。该神关扣除五星星值。 【神关第三】百世为医。 悬壶宫神关,闯关学子将面临千万年积累下的无数疑难杂症。该神关扣除五星星值。 【神关第四】心有罗天。 用策宫神关,闯关学子须答对十道算术,并完成沙盘推演等测试,方能有机会闯关。该神关扣除五星星值。 【神关第五】八十一难。 巫秘宫神关,闯关学子将在此神关中遇到最匪夷所思之事。该神关扣除五星星值。 【神关第六】大道三千。 道术宫神关,闯关学子只能用道术战斗。该神关扣除五星星值。 【神关第七】丹阶无上。 丹道宫神关,修炼丹术学子的千载难逢之机。该神关扣除二十星星值。 【神关第八】剑汇百川。 天工宫神关,百器纷杂,此次只问三尺。该神关扣除二十星星值。 【神关第九】万载皆空。 天机宫神关,你永远不知身在何方,身为何物。该神关扣除五星星值。 【神关第十】千里之外。 闲庭宫神关,或许艰辛之中,更有轻松惬意在。该神关不扣除星值。 【神关十一】生死两仪。 阵法宫神关,阵法万千,唯其二者,一者曰破,一者曰施。该神关扣除十星星值。 【神关十二】跬积千里。 符箓宫神关,符塔十层,待你千日来寻。该神关扣除二十星星值。 千亦看罢,心思迷茫。 这纸卷所述极为简略,对于神关描述也模模糊糊,根本不知道会面临什么,而且,其中闯关需要扣除的星值又是何物? 老者见千亦看完,从袖子摸索一番,将一个玄色面具丢给千亦。 千亦下意识将之接在手中,未等细看,只听老者道: “出了这间屋子,便必须戴上面具,中途不得取下,若有紧急状况发生,教习可凭借此将你救下,如果擅自取下面具,则扣除一百星值。” 似乎猜测到千亦的问题,老者继续说道:“这是第一条规则,也是最重要的规则,除去星值的扣除,学宫还将进行其他处罚。 “规则第二,星值的获取。方法不限,可猎杀妖魔,也可采摘药草,更可夺取其他学子的星值或与其他学子交易。 “规则第三,每天可进入幽谷神关三次,每天第一次进入可获得三星值,星值低于一,将被强行挪移。 “规则第四,学子间可以相互斗法,但不得故意杀害同门。” 说罢这些,老者提壶抿了一口茶道:“你可明白?” 千亦慢慢在心中将老者的话回忆了一遍,随后问道:“请问拔得符箓宫头筹是不是可得到凤凰神火?” 老者闻言抬头看了千亦一眼,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千亦,此前目光都集中在手上的书卷。 他缓缓道:“若在神关中取得非凡成绩,青霄留名,的确能获得奖励,不过每个学宫的奖励不同,每年也不同,今年会不会有凤凰神火,还须你自己探究。” 千亦闻言也不算失望,道了声谢,拿着纸卷和面具走出了小屋。 掩门而退,就在千亦离开的刹那,身后的小屋波光一漾,消失无影,远处则神光乍现,十一道巨门岿然立于幽谷之中。 第二十四章 跬积千里 白天冬送给千亦的无名医书淹没了整夜的竹涛,不过清晨时分,千亦仍旧准时从竹林中走出,来到了书房。 书房略别于往日,浸满书香之气的小屋中,几许新木的清香缠绕其中,令人闻之神怡。 昨夜归来之时,千亦便看到书屋后多出的两间寝舍,杨不弃告诉千亦,寝舍是山山搭的,只是搭完之后便不知所踪。 千亦望着着露无痕的庭院,山山显然没有回来,不过原因千亦倒是清楚,因为昨日清晨自己离开时,曾告诉山山在炼体和傀儡术之间,只能选择其一。 作为一个能把傀儡术用到以假乱真地步的少女,显然钻研极久,更喜爱至极,但炼体是变强的途径,山山的天赋一般,傀儡术更会让她对之产生依赖,要想炼体有所成,必须暂时将傀儡术舍弃。 剑眉被晨风吹落了几分,千亦望了窗外片刻,磨墨提笔,开始在新的一天上挥毫。 …… 幽谷神关。 千亦走出界门,现身在茫茫流碧翠海之中。 一座悠立于悬泉乱石之上,林立百木之下的两层小楼映入千亦眼帘。 不同于何方宫小楼的清雅,也不同于悬壶宫小屋的简洁,这座小楼几乎被绿藤爬满,原本的风格早已不见,恍然间根本看不到这座迥然于密林的建筑。 千亦望了片刻,小楼的房门半掩,不见人影,只有通幽的曲径显示房子里还有人住。 千亦举步走向小楼,叩了叩柴扉,一名沧桑老者的声音传出:“进来。” 千亦依言而入,却被绿光扑了个满怀。 原本想象中漆黑的景象并没有出现,小楼后方的一堵墙完全撤去,只剩苍翠的青藤,于是当阳光洒在青藤上,整个屋子都变得莹绿无比。 东墙唯一一处开窗的地方,一名老者正执卷而阅,旁边的火炉沸声微起,却是在煮着清茶。 千亦的目光在老者身上停留了片刻便被其旁边的书案吸引,倒不是那书案有何奇特之处,而是书案上摆放的纸卷正一张张减少,像是有人拿走了一般。 千亦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多久,当老者将其中一张纸卷抛给他时,他知道这多半是一种法阵或道术,可以让老者在同一时间接见数十名甚至数百名学子,毕竟所有学子都可以来幽谷神关。 千亦接过老者抛来的纸卷,泛黄的纸上粗略写着幽谷神关的历史和变革,以及幽谷神关的现状。 千亦耐心看完幽谷神关的历史,随后把注意力放在幽谷神光的现状,只见上面写着—— 【神关第一】登天梯。 如海天宫神关,根据登上天梯级数以及所用时长排名,是唯一一处不在幽谷神关的神关。该神关不扣除星值。 【神关第二】北冥有鱼。 何方宫神关,闯关学子将化身游鱼,详细请闯关一试。该神关扣除五星星值。 【神关第三】百世为医。 悬壶宫神关,闯关学子将面临千万年积累下的无数疑难杂症。该神关扣除五星星值。 【神关第四】心有罗天。 用策宫神关,闯关学子须答对十道算术,并完成沙盘推演等测试,方能有机会闯关。该神关扣除五星星值。 【神关第五】八十一难。 巫秘宫神关,闯关学子将在此神关中遇到最匪夷所思之事。该神关扣除五星星值。 【神关第六】大道三千。 道术宫神关,闯关学子只能用道术战斗。该神关扣除五星星值。 【神关第七】丹阶无上。 丹道宫神关,修炼丹术学子的千载难逢之机。该神关扣除二十星星值。 【神关第八】剑汇百川。 天工宫神关,百器纷杂,此次只问三尺。该神关扣除二十星星值。 【神关第九】万载皆空。 天机宫神关,你永远不知身在何方,身为何物。该神关扣除五星星值。 【神关第十】千里之外。 闲庭宫神关,或许艰辛之中,更有轻松惬意在。该神关不扣除星值。 【神关十一】生死两仪。 阵法宫神关,阵法万千,唯其二者,一者曰破,一者曰施。该神关扣除十星星值。 【神关十二】跬积千里。 符箓宫神关,符塔十层,待你千日来寻。该神关扣除二十星星值。 千亦看罢,心思迷茫。 这纸卷所述极为简略,对于神关描述也模模糊糊,根本不知道会面临什么,而且,其中闯关需要扣除的星值又是何物? 老者见千亦看完,从袖子摸索一番,将一个玄色面具丢给千亦。 千亦下意识将之接在手中,未等细看,只听老者道: “出了这间屋子,便必须戴上面具,中途不得取下,若有紧急状况发生,教习可凭借此将你救下,如果擅自取下面具,则扣除一百星值。” 似乎猜测到千亦的问题,老者继续说道:“这是第一条规则,也是最重要的规则,除去星值的扣除,学宫还将进行其他处罚。 “规则第二,星值的获取。方法不限,可猎杀妖魔,也可采摘药草,更可夺取其他学子的星值或与其他学子交易。 “规则第三,每天可进入幽谷神关三次,每天第一次进入可获得三星值,星值低于一,将被强行挪移。 “规则第四,学子间可以相互斗法,但不得故意杀害同门。” 说罢这些,老者提壶抿了一口茶道:“你可明白?” 千亦慢慢在心中将老者的话回忆了一遍,随后问道:“请问拔得符箓宫头筹是不是可得到凤凰神火?” 老者闻言抬头看了千亦一眼,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千亦,此前目光都集中在手上的书卷。 他缓缓道:“若在神关中取得非凡成绩,青霄留名,的确能获得奖励,不过每个学宫的奖励不同,每年也不同,今年会不会有凤凰神火,还须你自己探究。” 千亦闻言也不是失望,道了声谢,拿着纸卷和面具走出了小屋。 掩门而退,就在千亦离开的刹那,身后的小屋波光一漾,消失无影,远处则神光乍现,十一道巨门岿然立于幽谷之中。 第二十五章 初战,与狼斗 神关幽谷。 茫茫碧海中,一袭白衣的千亦静立在树籁间。 他看着手中的面具,微微皱起眉。 这是一个只有半面的玄色面具,朴实无奇,但就如千亦在十一宫考核时遇到的白衣童子,就如清溪明月前读到的那一段字,带着一丝淡淡的熟悉感。 然而仔细回忆,这一切无疑对他而言都是陌生的,记忆中只有空白,可数次出现的熟悉感又告诉千亦,这绝非偶然。 千亦回头看了眼失去踪影的小屋,眉头更沉了几分,他现在几乎可以断定—— 有人动了他的记忆。 没有过多的思索,这诸多头绪千亦只需片刻便能理清,因而幽谷之中,他只是微微一顿,便将面具戴在了脸上。 蓦然间,身体发生了变化。 千亦颇为消瘦的身影变壮了,宽阔的背上扛着一柄长达九尺的阔刀,刀柄高高的延伸除去,斜指天南,同时一身雪色白衣变成山岩色的粗葛,整个人孔武有力,如同蛮族大荒中走出的武士。 千亦尝试着说了说话,声音果然也发生了变化,变得浑厚粗重,铿锵有力,像是铁匠砰砰敲击铁块。 低头看了看腰间,天鸿刀果然消失了,单手取下背后的阔刀,随意一舞,将面前的落叶斩碎,千亦望着充满粗犷狂野之气的阔刀,看来今后在神关幽谷都得习惯这副身躯了。 千亦负刀向十一道巨门走去,期间时而静步缓行,时而疾步飞奔,时而跃至树梢,时而踏空凌虚。一番试探下来,千亦对自己的身体大致有了了解。 或许是出于保护的目的,也或许为了让学子在拼斗中不用顾忌对方的身份背景,有容国院采取改变身形体貌声音等方式掩饰学子的真实身份,但这对学子并没有太多影响,千亦不用势的时候,并没觉得比以前有力多少,也没觉得天鸿刀有多少不同。 也就是说,一切只是看上去不一样罢了。 千亦走到一挂飞瀑之下,粼粼波光中端详了自己的面容片刻,掬水一捧,畅饮而下,走入幽谷深处。 …… 神关幽谷往里,愈静,愈幽,愈奇。 和千亦曾闯入的埋骨林不同,虽昼夜两隔,但神关幽谷明显比埋骨林多七分生气。入眼之处,青翠满眼,无论参天古木,还是绕指绿藤,全都彰显着自己蓬勃的生命里,偶尔飘来的一声鸟鸣也浸满了生命的欢喜。 当然,这绝不意味着神关幽谷比埋骨林安全,愈是平静柔美的外表下,愈是暗藏凶险。 当千亦走了不到一里路,便遇到十数次毒虫异兽的攻击时,粗豪的大刀眉重重斩下。 这时,密林间刮来一阵轻风。 千亦缓缓握住了身后的刀柄,看向远处安静地密林—— 风中,吹来一股杀气! “吼!” 毫无征兆,一只高达丈许的青灰色巨狼从天而降,猛然扑向千亦的咽喉! 腥风扑面之时,落木旋集,铺天盖地,宛如一张死亡巨网兜头打来。 寻常学子见此状况,即便不慌乱也多半要拔刀相抗,但就在巨狼扑面而来的同时,身后劲风袭脑,同样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吼轰然砸落。 不用想,倘若千亦和寻常学子一样拔刀,多半刀未起便被踏个正着! 而这还不算完,余光中,两只体型较小的巨狼正无声无息的扑向千亦的咽喉。 面对忽然而至的四面突袭,千亦岿然不动。 或许这对别的学子来说是生死危机,但对千亦而已,即便他站着不动,四只巨狼也进不了他身前一丈。 略略一想,千亦忽然决定不用势击败四只巨狼,毕竟以后还要教山山炼体,如果自己都不熟稔,岂不误人子弟? 一念转过,千亦干脆放开握着阔刀的手,就地一滚,躲过四只巨狼的扑击。 但巨狼显然经常与众学子过招,见千亦滚倒,最先扑向千亦的那只巨狼猛然往从身后扑向千亦的那只巨狼身上一踏,便将那只巨狼拨向千亦,而另外两只体型较小的巨狼则飞快在身旁的树枝上一踏,转头便扑了过来。 三只巨狼速度比之前更快,扑击更猛,显然方才第一下只是试探,并没有出全力。 千亦此时刚刚滚过,仅凭肉身的力量要想再避让这一击,无疑痴人说梦。 但千亦并不着急,侧身一倒,将天鸿刀插在地上,身影飞快躲在阔刀之后。 “吼!” 数道青光划过,三只巨狼无法抓到阔刀后的千亦,却仍旧将千亦的手臂抓伤,顿时,鲜血汩汩而出! 没等千亦缓过一口气,忽然一股巨力猛然从阔刀上传来,最先扑击千亦的那只巨狼狠狠在阔刀上一踏,跃落至众狼之中。 千亦闷哼一声,从地上站了起来,四只巨狼也围着他一时没有攻击。 显然千亦方才的应变让四只巨狼知道千亦并没有那么容易对付,正寻找机会给千亦致命一击。 千亦的目光落在四只巨狼上,与往日的平静不同,这看似淡然的双眸中,一股野性悄然而起。这是少年在百锻山无数次与野兽搏斗后留下的无畏,它让千亦无论面对多么强大的对手时也敢冷静出招,况且眼前的四肢巨狼对千亦来说,只是稍显麻烦而已。 没有握刀,千亦双手成拳,直接向四只巨狼走去。 四只正商量对策的巨狼无疑被千亦的大胆激怒,当先一只巨狼怒吼一声,悍然向千亦扑去,高高跃起的双爪上青光泛起,显然用了妖力。 千亦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走到巨狼跟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倏地飞起一脚,避开挥舞而来的巨爪,正中巨狼胸口。 “呜!” 巨狼一声呜咽,竟然在这一次正面交锋中被千亦生生踢飞,虽然千亦也倒退数步,不过与倒地惨嚎的巨狼相比,显然毫无大碍。 另外三只巨狼见状大怒,齐齐发力扑来。 而此时千亦却做了一个众狼没有想到的动作——脱下脚上的鞋子便朝其中两只巨狼砸去,而扔完鞋的同时,直扑向最右侧的两只巨狼,如法炮制,一脚正中胸口,将之踹飞! “嗷呜!” 狼嚎声惊寂四野。 第二十六章 次战,与人斗 两次突袭无果后,这场人狼之斗已无悬念。 尽管被千亦踹翻的两条巨狼抖擞了一下身子又站了起来,似乎并无大碍,但初时凶狠傲慢的眼光已然退去,青绿的狼目中,犹豫和畏惧渐渐浮了上来。 单论速度、力量,千亦连四只巨狼中最小的一只也比不过,然而数年的战斗让千亦能精准的避开扑击,并快速反攻,几番消长之下,四只巨狼围着千亦逡巡不前,低声呜咽,显然已萌生退意。 千亦活动了一下筋骨,骨骼如鞭炮一般噼啪作响,他知道,反攻的时候到了。 大步走向最强壮的一只巨狼,巨狼俯首低吼,如弯刀般的獠牙寒光慑人,但也仅是如此而已,方才数次的攻击已让他知道眼前这个人类的狡诈,它决定示敌以弱,给另外三只巨狼创造机会。 正当千亦大步走向巨狼,而另外三只巨狼悄然欲伏之时,千亦忽然变向,猛然朝其中一只体型较小的巨狼冲去,同时大手握住一直没用过的阔刀,豁然拔起。 众狼见状不妙,除那只体型较小的巨狼以外,全部向千亦扑去,可千亦根本没有打算攻击那只体型小的巨狼,拔起的阔刀反手一劈,仍旧斩向那只最壮的巨狼,仓促扑出的巨狼没料到其中有诈,腾在半空中的身子完全来不及闪避,惨嚎一声,被斩得头破血流,萎顿在地。 另外两只巨狼也被这骤然生出的变故吓出,扑击不成,围在受伤的巨狼身前。 千亦看着巨狼被斩出三尺来长的伤口,有些诧异,虽然他没有用势,但这使出八成力道的一斩,重量也绝对超过千钧,即便是山岩也能切开,不想却只重伤了这只妖狼。 不过这一斩的威慑力很足,另外三只巨狼警惕的看着千亦,其中一只更是躲在数丈之外,显然随时准备逃跑。 千亦并不打算放过四只巨狼,即便巨狼没有攻击他,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出手。 就在千亦准备再次出手时,忽然一道寒光破空而来,“锵”地一声便将那只停在最远处的巨狼钉死在地上。 而就在寒光射出的同时,一声大吼飞出:“孽畜,休得伤人!” 枯叶飞踏之际,一个身穿铁甲,手持长枪的身影急速冲来,没等巨狼做出反应,一枪一个,干脆利落的将剩下三只巨狼挑翻在地。 末了,红缨滴血,这人最初带起的枯叶方才飘然而落。 千亦有些怔然的看着这“英姿凛凛”的来人,若非体宽与身高差不多长,倒还真算一个猛汉。 见千亦看着自己,那人轻咳了一下,问道:“这位同窗,你没事吧?” 千亦摇摇头,目光落在化为星光的巨狼上,星光凝聚,全部涌向这个胖子,而胖子原本手腕上的七颗星也变成了七颗小半,约莫多了十分之一的样子。 看来这四只巨狼实力一般,要想集齐一颗星,还得再杀三十六只这样的。 那人将千亦的目光收在眼底,却不动声色,拍拍千亦的肩膀,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说道:“以后实力不济,就不要贸然深入,这样很危险的!” 千亦微微颔首:“多谢兄台提醒。” 那人点点头:“这样罢,相逢即是缘,既然在这里遇到了,就带你一程,你准备往何处去?” 千亦指了指远处的十一道巨门:“去符箓宫,跬积千里。” 那人闻声一愕,尽管知道千亦是初来此地,也忍不住被千亦的“远大理想”所震撼。 这小子是真傻还是假傻?在外围遇到四只青狼就累得够呛,还想横穿幽谷,到十一道门去?如果真有那么容易,老子还会在这儿晃悠? 心中虽充满鄙夷,不过面上却没有展露丝毫,胖子沉声应了一句:“我也正好要去,你如果没什么大碍,我们这就出发罢。” 说着,迈步往前而去。 千亦看着胖子的背影,眉头微皱,这胖子看似是救同窗于危难之间,但这出现的时机却不得不让千亦斟酌,因为他出现的时机太巧了,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自己已掌握胜机,准备屠戮的时候出手,实在让人怀疑。 千亦思量了片刻,最后还是举步跟了上去,看胖子的实力也不太像要抢夺那点星值的人,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两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的往深林中走去,期间遇到几只妖兽,胖子三下两下就收拾了,甚至还专门留出一两只弱的,“磨练”一下千亦。 千亦从始至终也没有用势,最初是锻炼技巧,现在是打探情况,这个神关幽谷似乎比想象中的要复杂得多。 很快,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胖子停步在一棵大树前,他指着远处悄寂的密林说道:“后面就是幽谷神关的中围地段,你要小心了。” 千亦点点头,没有说话。 这附近的一里明显安静了许多,毒虫小兽毫无踪影,应当是畏惧此处的凶兽。 就在两人准备进林之时,忽然“唰唰唰”传来一阵声响,四名形貌各异的人分四个方向将两人围住,面向千亦和胖子的那人“嘎嘎”一声怪笑,摸了摸脸上的青色面具,道:“两只菜鸟,爷爷观察你们多时了。” 胖子见状,长枪一挡,横在千亦身前:“你们是何人?” 青色面具男子并不回答,续道:“恐怕你们还不知道这里的规矩,新人要么每天交出三颗星值,要么被干掉滚蛋。” 胖子一声冷笑:“你们妄想,想取星值先问过我手中的铁枪!” 随后低声向千亦耳语道:“待会儿他们攻击,你就躲在我身后,千万不要离开,我定然护你周全。” 千亦望了胖子一眼,也许自己之前是真的多想了。 那青色面具男子间千亦二人不肯投降,也不再赘言,手一挥,喝道:“上!” 胖子长枪一舞,红光乍起,宛如一团骄阳被挑在枪尖:“鼠辈!别以为小爷怕你们!” 但就在这时,千亦腰腹一痛,一柄冰冷的匕首从胖子腰间刺来! 第二十七章 算计 孟青在有容国院四年有余,来神关幽谷也已不下百次,每年神关幽谷开谷,他都早早赶到,从最初的惨遭掳掠,到后来的逢凶化吉,再到如今的掳掠别人,不说深谙规则,但对付新来的菜鸟已是绰绰有余。 今日是神关幽谷开谷的第三日,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孟青和以往一样,早早埋伏在入谷的密林中。 埋伏不为袭击妖兽,而是为了等待入谷的新生,尽管开谷的前两日新生大都已经入谷,但依旧有小部分新生未到。 对于信步走入密林,目标明确的老生,孟青看也不看,只盯着那些脚步缓慢,四处观望的学子。 很快,一个背着阔刀,虎背熊腰的壮汉映入孟青眼帘。 照经验来看,这是一名新生无异,但孟青没有轻举妄动,新生虽不如老生熟悉规则,但有些新生实力极强,比如京都第一公子,比如天宫如海的天才学子,所以孟青决定看清后者的实力再做选择。 孟青借着树林的掩护,以及靠星值兑换到隐藏气息的法宝,一路跟踪这名壮汉,直到后者遇到四只青狼的突袭。 青狼在神关幽谷算比较弱的一类妖兽,但因为每次出动必是群攻,且产生的星值不多,一些实力较弱的学子都不愿与之撄锋。 很快,青狼向壮汉发动了攻击!壮汉临危不乱,一闪一挡,从容躲过了众狼的夹击,随后正面与青狼对战,壮汉只是赤手空拳便将众狼打败。 孟青观察良久,他确信壮汉不是不会用鼎力,而是本身就是一名炼体修士,看着基础扎实,不过实力对他而言,还是不太够看。 孟青不再躲藏,暴起发难,将四只青狼挑翻,随后没有贸然向壮汉出手,还是按照计划骗取壮汉的信任。 当四名老生出现,想要夺取两人的星值时,孟青横抢“护住”壮汉,在壮汉基本相信他之时,终于露出獠牙,反手向壮汉刺去! …… 千亦感觉到冰寒正刺破自己的肌肤,以极快的速度向更深出涌去。 他没有慌张,只是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很快,这丝疑惑被了然所取代—— 身穿铁甲的胖子不再挺抢向前,他转过脸,左手拿着匕首正狠狠往千亦腹部捅去。 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具却无端透着刺骨的狰狞。 千亦看着后者,对方的双眼中正透射出轻蔑和鄙夷。 或许如此轻而易举的骗到自己,让他觉得过程实在太过简单和无趣罢。 玄色面具传来一股温和的力量,千亦能感觉到,倘若匕首再向前,这股力量将会保护它不再受伤,但如果是那样,自己恐怕就要被清理出去了。 这短短的一瞬,数个念头在千亦心中闪过,他可以立马用势,让匕首不得寸进,同时将在场的五人全部重伤。不过千亦并没有这么做。 今日来,除了搞清神关幽谷的状况,试试符箓宫“跬积千里”的难度,还有便是寻个炼体的法子。 在百锻山千亦虽积累了不少经验,但太过杂乱无章,要想传授山山,根本是误人子弟。 炼体与炼气不同,二者皆要打通经脉,豁通三田,但炼气是将修炼得来的鼎力存放于下丹田,要用时以上丹田紫府调动,以中丹田绛宫运转;而炼体则毫无存储鼎力一说,修炼得来的鼎力全部散于全身,用来锤炼肉体,平日修行以特殊的锻体姿势和药浴辅助,最重要的是通过战斗磨练己身。 药浴和锻体姿势千亦已有想法,只是这靠战斗锻炼肉身,还得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现在看来,幽谷神关倒是一个不错的地方。 一念至此,千亦全身一紧,肌肉如磐石一般坚硬无息,直接将孟青的匕首卡住,未等孟青做出反应,手落如蛟龙入海,只听“铛”的一声脆响,匕首竟已生生被千亦夹断! 孟青脸色一变,本以为千亦将要被强行挪移出谷,不料势如破竹的匕首竟忽然一顿,仿佛撞在了金石之上一般,更令他惊讶的是,正当他想要加力时,匕首竟已被千亦夹断! 孟青心下骇然,暗道一声不好,右手一拉,长枪呼啸而回,只扑千亦脸面。 但孟青这一击只是虚晃,本就没打算有所建树,一抢挥击后,整个人如触电一般缩回。 另外四人也怔了怔,意识到之前有些小看千亦,能靠两根手指夹断匕首的,实力至少也是圣人境。 不过,众人并不打算放弃,方才千亦的反应和实力的确让他们一惊,可这并非单打独斗,五个人合力之下,甚至能与王境修士一战,孟青等人自然不会放弃到手的星值。 没有过多言语,从之前一路行来,孟青已大致了解千亦的性格,想要用言语将之激怒,只是白费功夫,干脆几个眼神交替后,全部亮出法宝来。 孟青倒提长枪,两个灰衣男子手持长剑,青面男子拿出一个罗盘,唯一一名红衣女子则两指夹着一叠符箓。 “动手!” 孟青一声断喝,率先向千亦攻去,紧跟在孟青身后的是两名灰衣男子,而剩下的青面男子和红衣女子则在战场的四周来回跑动。 “嗡!” 枪尖颤动,红缨狂舞! 无数朵枪花顿时如暴雨般向千亦倾斜而去。与此同时,四野厉啸贯耳,两名灰衣男子手掐剑诀,隔空御剑,将两柄寒剑使得如翻飞于花丛间的蝴蝶,频频攻向千亦。 千亦横刀于胸,九尺阔刀在他面前就如一根鸿羽,轻而易举便将之挥动,速度虽不快,但每当用飞剑攻来之时,他都能及时将之挡开。 隔空御剑的二人似乎并没有使出全力,千亦凭借手臂的力量便能将之挡住,但麻烦的是飞速杀来的孟青。 这个胖子多半是被面具改变了体型,速度极快,两三个呼吸间便冲到跟前,而原本的枪花上更是涌出一道道黄光,璀璨夺目,排山倒海的向千亦压来! 千亦挥手将一柄寒剑格开,身体忽然一弯,如一张弓一般背刀而立,正当孟青等人疑惑于千亦奇怪的姿势时,“轰”的一声,枪花齐齐炸开,孟青只觉虎口一麻,整个双臂都失去了知觉,而手中的长枪更是脱手而飞,飘在空中。 一道森寒无匹的刀光映入孟青眼帘,原本在数丈开外的千亦已携刀挥斩,凛然而至! 谈谈 人说话应该深思熟虑,因为一旦说出口就是一个承诺,倘若你随意去说这些话而不完成,久而久之,大家便会对你失去信任。 我是最缺这一点的,有些时候无法实现承诺,甚至主观的原因大过客观的原因,比如打完球身体累了,比如显时间晚,写不了多少了…… 为了给如此懈怠的自己一个拼搏的理由,我先讲承诺抛出,在完成承诺的压力下去做这些事,可效果却很一般。 以往别人说我做事缺乏毅力,我不服气,在我心中,我从未放弃过写作,也从来把写作当做人生最大的理想去实现。 我以为自己离不开梦想。 我以为自己离开写作会痛不欲生。 在这三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从挣扎、到愧疚、到淡然、到纠结、到逃避、到正视、到思考……心思反反复复,连我自己也不清楚要该怎么办。 我不会放弃《刀客》这本书,太多的书迷给了支持,可我因为订阅成绩一般变得消极,变得无所谓,让许多人失望伤心,唯一能给的,或许便是写完这本书。 在未来还剩最后一年的时光里,我思索着出路,思索着做最后一个正确的决定。 虽然不到最后,我根本不知那是否正确,但就眼前而言,这个决定若能帮我赚到一笔钱,摆脱现状,那就是正确的。 我不瞒着大家,我想要写一本俗套的玄幻来买断,或是写一本都市买断,因为我无法再把希望寄托在订阅上,我没有名气,小说也没有得到推广,订阅只够每天买瓶水喝,即便再努力,也只是一桶泡面的钱。 然而开新书对我来说,就像打掉腹中的胎儿重新怀一个一样难,更别说是怀个双胞胎。 我知道我心态低落的时候错过了可能最好的一个机会——那时订阅虽差,但读者基数不少,好好把握还是很有机会出头的,可我差了那份毅力和坚持。眼下我想重拾,却不知能走到哪一步田地,若将最后一年全部投入却颗粒无收,一生便将是另一番风景。 我很坦诚,一直一来,我想做一个能写出好看有思想的小说的作者,而写出的故事能带给我可观的收入。 这绝非易事,每一个做到上述的人,都付出了足够的汗水。 …… 好吧,林林总总说了这许多无聊之话,也就一个意思。 《刀客》不会太监,六月本想混个全勤,然而发现前三天字数不够,瞬间便失去了动力。 有些枯寂的内心,差一把能把我烧得跳起来的火焰! 一入江湖岁月催 未来的日子,或许要用零碎填补空白了。 如此无耻的行为,我已经不好意思用“对不起”敷衍大家,我只能感谢诸位的包容。也或者,惫懒如此的我早已让诸位失掉了耐心。 仍然写这些话是因此时心绪很不宁静,而发出来叨扰大家则是话说给自己一个人没意思,有些话,适合说过熟悉又陌生的人。 这三个月的感触颇多,总结起来也就一句话——人如果不颓废一下,你都根本不知道自己能有多颓废。 而颓废的人往往还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仍有过人之处,这大抵与作者初次太监的时候一样,觉得自己和别人的放弃不同,自己怎样怎样,等到太监多了,也就不再辩解了。 回家这段时间,写书激情很低,甚至是一种责任和挣扎的心理去驱使着自己去写,再也不想以前怀着创造一个世界的欢欣。 我真的变了。 曾数次怀疑自己不适合写,又在读者支持下拾回一点点信心,到如今,我已分不清“仍旧信心满满”是否是一种假象? 母亲身体不好,回来的那天我还打趣她不去车站接我,回到家才知道她身体多差,连饭都吃不下了。 她身体一直有些毛病,也一直在治。但每次在家感觉她精神气不错,也就没怎么担心,加之自己内心时常纠结,不算细腻,竟没发现她已病得如此重。 母亲的病治了一年多,每个月拿上千的药,但听父亲说,那医生俨然一副做生意的态势,每次只管开药,惜字如金。这回再去找他,结果病情非但没稳住,反而有恶化的趋势,无奈之下,只得换了一家医院。 而更荒谬的是,治了一年多的那个医生,到现在都没把病因找出来,是慢性肾炎就当做慢性肾炎治,根本不找病因。这次换了医院,新医生检查了不少方面,已倾向于是淋巴瘤。 在最终结果没出来之前,也不好妄下结论,但我感觉自己完全没尽到儿子的责任。 说这些话,并不是要为我写书不力之事开脱,那真的纯粹是我懒惰,我只是,只是想把这些话说给熟悉的陌生人听,不论你们叹我笑我骂我嘲我,我只管说,但不会看。 其实所有的评论我都看了,但面对大家的指责叹惋,我感到惶恐自责不安,索性当做没看见…… 唉,真不知在说些什么,有些话打出来又删掉了。 因为这时代是这样,即便你心思纯粹,但看的人不同,读出的意味也就不一,我只能尽量避免饱受诟病的话语。 每次写这些感触,我总不尽意,因为不少同学、亲人知道我在写,说得太彻底,被人知道或是别扭或是尴尬,总归不好。 所以,写下一本书的时候,我不会告诉现实生活中的任何一人,倘若籍籍无名也就罢了,倘若名扬四海,且待他们说与我听。 …… 不多说了,七月下旬到八月下旬,我将参加集训,九月也有得一忙,剩下的几天时间,我将继续写新文,以求买断,而刀客只能搁浅了。 这搁浅应该不会太久,也绝不是太监,如果不厌烦,可以偶尔来看看,我会时时把心情写在“相关”里,因为《刀客》,是最后一本我想写的书,她对于我而言,梦想大于金钱。 如今我不得不妥协,要去写一本金钱大于梦想的书。 一入江湖岁月催,若我重生在十年前,该多好。 ——清流 2016年7月13日夜 独坐 极不妙的消息,母亲昨日已确诊为系统性红斑狼疮性肾炎。 现在还在看淋巴是否有问题,倘若淋巴再有问题,或许就该考虑剩下的日子该怎么去活的问题了。 此时我的心情比昨下午好上了许多,知识的确是能给人力量。 以我昨日下午刚得到消息时的震惊,心里只想着一件事——这病无法医治,会死人的,曾经有个小说的女主(轻舞飞扬)就死在这病之下。 后来得知有所区别,但仍然是自身的免疫系统出了问题,好比原本保家卫国的将士,此事成了叛军贼党,见人就杀,情况十分糟糕。 直到去了书店,看了很多资料之后,这才慢慢安定下来,病虽然一辈子治不好了,但母亲发现较早,控制得当,平日多加小心,应该还能再活几十年。 我是天生的乐观派,一旦知道事实无法改变,我会选择更坦诚的去接受,并把事情往好的地方想,尽管这也许没太多用处。 总之,我们家算是因为这件事彻底改变了,许多计划可以取消,许多事变得可有可无,重心也随之倾斜,我深刻的感受到自己再也不是那个还能在父母羽翼下成长的孩子,我为自己依旧需要依赖而感到烦躁。 这三年来,我一直在梦想和挣脱现实上苦苦纠结,最终一无所成,直到此刻才明白,当现实无法避免时,梦想需要暂时存放。 你若现在问我梦想是什么,我会告诉你我现在的目标是多赚点钱,至于梦想,我——避而不谈。 也没太多要说的,就当午睡后心情的整理,又该码字了。 ——清流 2016年7月16日午后 日常生活 日子如常过着。 除了母亲住着院,我和父亲每日医院家里两头跑,平日的交谈和对母亲的态度,依旧如常,似乎只是去医院度假而已。 当然,我心里或许抱了不少希望,而且我也想不出该用什么别的态度对待母亲。我们都希望和平常一样,都希望回到平常。然而,在这日常中,内心却不免多了许多哽咽。 7月20,也就是明天,我将回学校参加集训,为期一月,这一月时间,我可能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而母亲昨日才做了淋巴穿刺手术。 母亲用一种不强烈却很坚决的语气告诉我跟父亲——如果淋巴真出了问题,我就不治了。 我嘴上一口反驳,但心中却更加沉重。 系统性红斑狼疮性肾炎已然是极为糟糕的病,倘若淋巴真的再出问题,那就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傍晚时候,母亲从医院和我回家,身体越来越差的她已不能再像往日一样,为即将出行的我收拾东西,但她仍然四处忙活,替我想着集训要带的东西,偶尔也嘱咐一句曾经嘱咐了许多次的话。 我简单的应诺着,眼睛却有些发酸—— 也许,有些话我再也听不到了。 头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胁降临我身边最亲近的人,除了心存希冀和沉重外,我陷入深深的自责。 已然成年三年,竟依旧像一个孩子一样,自制力低下,甚至儿时的我都好过现在的我。在医院里的时候,我拿着手机,耳边是电视剧的声音和病人的交谈,我嫌这样的环境无法写书,一遍一遍的独自下象棋,心中却又带着焦虑。人生或许就是这样,一次次你看起来不太好的机会,实际是当时最好的机会,而你,都错过了。 我担心这样的我,将一事无成,我担心这样的我,即便在母亲生命最后时刻来临,依旧无可奈何。 在医院里面,所有的护士都叫母亲阿姨,而也再没有小孩子叫我哥哥。 母亲老了,我长大了。 但这样的逻辑是不正确的,应当是我长大了,母亲老了。事实却是母亲老了才让我发现自己该长大了。 这一去一月,我明白,人生的转折点就在这时。 我想,若母亲当真淋巴也出了问题,我便退学。 前途这东西,又岂能看得明白?辗转几世,荣华?富贵?兜兜转转,但最终也离不开身边的那几个人。 活过,才最重要。 …… 零乱无比的说了这许多话,打开后台的时候,发现还在有读者订阅我的书,心底微潮,又迷茫,又后悔,又坚定。 不知道未来该走向哪里。 ——清流 2016年7月19日晚 01初 《刀客》是我写书以来最是难产的一本,虽然我上传的书不多,但是写过的书不少。以前看大神写书的时候,老喜欢说开头不好写,我就暗自得瑟的笑——谁说不好写?我写得顺畅得很呢! 不知这次是不是因为对新书寄予了太多的期望,所以写起来就格外辛苦,最开始的时候,废了又写,写了又废,心中豪气,大不了我废个三万字写三千字,然而结果是我废了三万字,一个字也没写出来。 原因吧,有时是因为不满意文笔,有时是不满意故事。在我想来,写书,首先要作者写得顺畅舒心,写完一章,虽然疲惫,但精神绝对是欢愉的;然后故事,一定要打动作者自己,自己看的时候都觉平平淡淡,兴趣索然,读者又会怎样呢? 我思索的时候总喜欢喝白开水,而这些日子又思索的很多,于是往往这一天做的最主要的事其实就是喝水,附带着第二件主要的事成了上厕所。 真是难产啊! 那种感觉着时间流逝,想写却写不出的感觉比便秘绝对难受得多。我知道老是憋也憋不出来,就去看书、看些影视作品,确实,看了之后很有些启发,然后觉得许多可以写,但静心一想,其实许多都不行。 我是个新作者,开头对我来说太重要了,选择必须慎重,昨夜迷迷糊糊,不知怎么想的,后来竟觉情节不错,于是欣然采纳,早上起床,屁颠颠的坐到电脑跟前,准备开写,闻到电脑的味道,真心觉着舒爽。 久违了,我执笔之时,来临! 唔……写到这儿,忽然想起别人苦思不得解时,最后总会顿悟,我没有这个福分,只能想出一个让自己稍稍满意的开头写下去,希望写出来能行。 ——清流(顾尘) 一四年六月二十六日清晨 02序 序是一本书的灵魂之引,也是唯一可以缓缓把心里话说给大家的地方。 说起来,这本书的出生实在是艰难。自五月底《隐仙》准备搁浅的时候,就一直思量着,然而《隐仙》给我的影响实在太大了,我很难让另一个名字取代替林牧童,所以我痛苦着,以为是难产,时间慢慢也能冲淡,可后来我才发现,她其实很可能胎死腹中。 九月,历经三个月后,某晚的突来灵感,终于救活了她,我很开心。 我把写了两万字的稿子发给责编,满以为会结果不错,当然,太多的失败也让我心存担忧,可等等整整一周,责编审核出来的结果却是,不行,签不了约,最大的问题是文青。 不知道什么时候文青成为了形容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褒贬难辨的词,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为一名作者的绊脚石。 说实话,我并不觉得自己文青,然而别人觉得,责编说,你解释也没用,没有人会听你解释。 可我想不是那样的,因为有人已经听过我的解释,有人甚至不需要我的解释,他们不是我的亲人,甚至没见过面,只是因为我喜欢写,他们喜欢看,所以有了一段缘分。 对责编来说,他们看见了太多的失败,所以也很清楚这商业化的市场,所以他们的建议往往一针见血,让人生畏,我初时听到这话后,我也的确害怕了,丧气了。 我曾经说过,我时间迫切,或许青春留给我的时间只有三年,所以我着急,希望能挣脱束缚,因而他们的建议对我很有影响,因而我在意,因而我难过。 可是,这并不是我再次放弃的理由。 今天,我来这儿,是为了给《九州刀客行》写序! 是为了给它庆贺! 是为了赞美它这个生命! 因为将来不管怎样,即便一条走到黑,即便我未来的青春热血全部冷寂!即便我的青春只有它,我也不悔!因为我曾用尽全力去证明过,那是我的年少轻狂,那是我的青春岁月! 所以,倘若未来是一片漆黑,我便一路走到黑。 我在《隐仙》的退却,除了让自己元气大伤,也伤了许多支持我的人,所以这次我不退却了,真的真的不会再退却了! 每一个主角,每一个故事我都是用心爱过,所以这次是至死方休! 管他娘的签.约上.架,狗屁! 老子这次就写书,什么都不管了,就写书!只是写书! 不管读到这段文字的你,感觉我是疯了,还是歇斯底里,没关系,因为我确实疯了。 既然我苦苦追寻不到未来,何苦为难唾手可得的现在? 昨日看了个成语,叫“造化小儿”。 说的真好。 ——清流(顾尘) 2014年9月12日 03我有一个梦想 昨天写了序,然而因为情绪过于激动,所以话没说完,到了今日此刻,心情终于平复,我想,应该能把话说完了。 第一次写网文的时候,是高一的暑假,第一次知道能在网上写作,简直是欢欣无比,但当时我是白得不能再白了,对网文界的情况丝毫不了解,也从未写过长篇。 但好容易有了个平台,让我等,实在不可能,于是我当天就开始写了。 那个时候,剧情对我来说,只有三千字,后来的故事全是我慢慢累上去的,累了十三万,因为没有大纲,所以累得破破烂烂,看一眼就知道是危房,所以没人理会,流产了。 后来,我也认识到自己经验不足,于是写言情、文学练笔,而她们的结局无一例外,都患了绝症,被我冰封了起来,我想着,你们等等吧,我终有一天会让你们重见天日,待我医术高明,名震四方。 然而这就像穷书生对一个家乡女孩的许诺一样,待我金榜题名,许你花前月下。可书生除了一路潦倒窘迫,什么也没做成。 去年六月,高考结束,我正式开始写网文,当时我想,凭我的文笔,凭我对网文的了解,成功还不是唾手可得,结果是,我想多了。 第一本书,十三万,签约三次不成功,沉没。 第二本书,十三万,签约三次不成功,沉没。 然后,暑假三个月结束了,我去了大学。 我不甘心,又写,辗转于各个网站之间,无一人接纳我。 后来有一天,我心情实在低沉到了极点,就去和朋友去校园逛。逛了一圈后,我决定写言情。 之后的一学期,我把大部分的思绪给了《最温暖的雪花》,虽然她成绩很差,我也不妨告诉大家,均订6,高订16,然而,或许是雪花只不过二十万字,所以我坚持下来了,我知道,我的出路不在文学网,我离开了。 第二学期我写了《隐仙》,一本在暑假沉没的书,我重新为它造龙骨,希望这次它能远航。 本来是有可能成功的,然而毫不清楚网文规则的我干了件傻事——因为新书期正逢寒假,我四处走亲戚,断更二十多天,结果可想而知,虽然勉强签约,可成绩不行,上不了架,我陷入挣扎中。 我有一个梦想,希望我的未来是可以写写书,看看山水,种些花草,养两只小狗的日子,可这世界或许不允许这样悠闲的生活,至少要获得这样的生活需要付出很多,所以我活得很苦恼。 写网文到如今,我只有失败,没有成功,除了收获了经验和一些缘分。可我没有放弃,因为所谓梦想,是无法抛弃的存在。 我知道这样做有意义,如果不这样做,我不知道为什么还活着。 虽然我现在或许已没什资格再谈梦想,和金钱纠缠在一起,早已让它变得斑驳。 九月,我苦思冥想三个月后,写出的新书《九州刀客行》,现在看来,似乎还没远航就要沉没了。 可这次,我不想再做弃船而逃的船长,这次,即便是沉没,我也愿和他一起沉落下去。 这事还得细细说。 九月初,我把写好的稿件,兴冲冲发给责编,责编晾了一个周后,花了十来分钟看了,提了四点问题,第一,文青(这问题最大);第二,金手指不过牛逼(虽然我解释了我的主角最大的金手指其实是毅力);第三,有两个主角(其实只有一个,她看错了);第四,剧情俗套(我说现在要完全的创新不可能,不过陈旧的地方还能开出新的花)。 四个问题,我花了数百字解释,我说我写文现在就这样,不可能立刻就转变,所以即便你认为我文青,我也只有慢慢改,不然书的魂儿就没了,我自己就先写不下去。 我解释了很多,晚上没回复,第二天九点多,回复了,就三个字——签不了。 当时我就慌了,因为作为一名网络作者,太清楚网文一旦没法签约,几乎就等于死路一条,我就好言好语的说,那怎么办? 责编的回复总是很简洁,说,改。 于是我又解释了一遍,说我不可能立马就改了,于是她说没读者,没人会听我解释,总之就是不按她说的改,就不给签。 我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我说—— 或许我很执拗。 我说过,文青这问题(虽然我的感觉和解释没用)我不可能立马改变,那样就不是我了。 所以,这次,我真打算一条路走到黑。 不给签约就算了。 这世界总要我这样的人,才会有发展。 你在我身上看不到潜力和未来,还能抽时间帮我看文,虽然让我等了很久,但也已经很感谢你了。 然而,君以国士待我,我亦以国士报之,以平淡待我,他日名扬四海,亦已平淡待之。 上次《隐仙》的搁浅我很难受,也对不起了许多人,这次真的不想了,书我已经发了,所以就没有回头的路。 尽管我迫切需要钱,甚至打算违背当初的心愿,可我依然有路要走。 无论怎样,你笑我轻狂也好,叹我年轻也罢,然而正是因为年少,所以轻狂。 ? 之后,我把小说的网址发给她,又说,这是这本书的现状,我们且看将来。 说实话,这样做了一番,心中意确实畅快了,然而我也彻底得罪了责编,这意思和我对她说“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已经差不多,不过委婉些罢了。 今天又和一些作者聊了,有人说,你就两条路,要么删了书另外发,要么就按责编说的改。我说后者肯定不行,前者也不行,因为我都说了不放弃了。他说,你把承诺看得比赚钱更重要,这就叫文青。 我说文青就文青吧,现在我都不知道文青啥意思了,虽然“人无信不立”这话听起来挺酸的,不过趁着我还年轻,能做到,就做到吧,万一将来想做到都身不由己了。 那作者叹息了句,年轻真好,不过我怀疑你能坚持多久。 我说,我也不知道,因为以前失败过,所以不敢斩钉截铁的发誓,只能尽力走,能走多远是多远了。况且,未来变数那么大,说不定我纵然是先天残疾,也有得救呢? 其实我后来想了,能写书,已经算幸福了,因为爸爸妈妈都在,我健健康康,不愁吃穿,这世上奢望过上这样平凡日子的人太多,我知足了来看,确实幸福了。不过,人类的进步却是因为永不知足,多现状的不知足,对知识的不知足!虽然付出了鲜血和生命,然而正是因为这种不知足,所以让世界前进着。 我想总得有些飞蛾去扑火,才能让剩下的飞蛾知道那是火。 或许,我其实不是飞蛾,而是凤凰呢? 说了这许多,似乎都在说客观方面的原因,我觉得没成功肯定和主观有问题,虽然除了文字上的功夫外,我暂时想不出别的,但我深知自己其实还差得远,因为我太多次都是在浅水区沉没,没有见过大海,没经过惊涛,所以我还有许多要学。 这一次,没有发动机相助,没有大炮鱼雷,甚至连风帆也没有,只有我这个船长,手持着桨,站在甲板上,向你们大喊—— 与我去看海,去看海上的天! 而你们,会来吗? ? 我有一个梦想,梦想亲人自己,身体安康; 我有一个梦想,梦想我爱的书也被别人所爱; 我有一个梦想,梦想即使只有一块木板,也能去远航。 ——清流(顾尘) 2014年9月13日晚 当时我起.点的责任编辑小米姐当真对我仁至义尽,两本书,前一本书太监,后一本书仍旧给分类强推。我那是却哭着喊着,觉得自己怀才不遇。现在想来,是有些太贪心了。 ——清流 2016年7月19日晚 04今天没有更新 现在晚上十点五十,我刚洗了澡,今天没有更新。 说实话,许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运气不太好,这么说并不是为了找客观原因,况且现在我也没到找客观原因的时候。 我稍稍的解释一下吧。看过前面我写的一些废话,应该知道我现在身不由己。 而确实,现在这弊端就表现出来了,昨晚码字码得好好的,忽然一个短信,然后被集合出去,于是一个晚上泡汤了,好不容易九点多回来了,我顶住对文字粗糙强烈的不适应感,写了一章,在十二点前发了上去。今天上午满课,没改,中午又被集合出去,下午我趴在桌上睡了十几分钟,然后起来改文,一改改了一下午,基本是把那一章重新写了一遍。 晚上,又集合出去,然后刚刚回来。 回来的时候本打算像昨晚一样写一章再说,不管怎么粗糙,可是室友在打游戏,时不时激动的大吼,本来这情况还算好的,毕竟他不是一直吼,我忍受着,想继续写,可我真的运气是不太好,因为几分钟后,有来了两个同学,在外面打完游戏,回来又继续看室友打游戏。 其实我并不反感打游戏,因为我觉得游戏对世界的发展有一定的促进作用,它也是在创造世界,尽管是虚拟的,可虚虚实实,任何实体的事物都是由虚幻化来。所以,尽管我不打游戏,可我不反感,不过很多时候却因为室友打游戏动静太大,我不得抱着电脑一个寝室一个寝室的寻找安静地处所。常常这样做,获得的安静也是短暂的。 我没有权力要求别人安静,因为是共同的寝室,我心中希望他们安静些,然而他们不安静,我也没有办法。 其实这些只是生活中的一些事,因为今年大二,课程很满,我的课余时间就很短,然后还有“一如侯门深似海,从此自由是路人”的管乐团,我几乎是压榨了所有的休息时间来写书。 以前中午偶尔睡些懒觉,现在中午都只睡二十分钟,因为我知道自己依旧身不由己,想要挣脱就必须努力。 而现在,这点压榨出的自由时间也被夺去了。 虽然只是几天,但曾经在新书期死得很惨的我知道,新书三十天是书书发展的最好时期,可偏偏在这节骨眼儿上,出现这样的事。 所以我真的觉得自己运气不好。 我只不过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写写书,写写我心中感到世界,纵然牺牲大部分休息时间,我也很开心。 可是,运气这东西,老和我过不去。 这里我也不唠叨以前我的一些事。因为现实中许多事其实和运气无关,真的是自己不行,所以我不想把运气差作为一个借口。 这次写这些废话,也不是为了诉苦,我是想说——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开个小玩笑,不过许多成功真的是从苦难和绝望中冲起的,因为他们没有放弃,一直坚持着,然后得到了命运女神的垂青。 我运气不太好,但还好我能继续走下去,我坚信着运气不好的人也会有运气好的时候,哪怕只是一次,而对我来说,那一次就够了! 因为我为了那一次的运气准备了太久! 来吧!虽然前路很坎坷,我走得很艰辛,但越是这样,我越预感自己能走下去。 因为这是一条没有退路的路。 ——清流(顾尘)2014年9月24日晚 05心未宁 昨天断了更,主要因为心情很差。 前天晚上发生了一些事,加之过去一年的抑郁,所以睡了一觉后,低沉的心情也没有平息下去,反而昨日变本加厉,一个字都不想写。 原谅我每次发书的时候,几乎从没有灌输过什么正能量,因为一谈到写小说,我总是心情很差。 我说自己运气差,说环境不太好,时间不充足,甚至对责编的看法有些不满,总之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意人才,甚至认为自己太监都和别人的不一样,总想着自己是迫不得已,如果不是那啥,我就一定不会那啥。 可我现在明白了,所有太监的人都是迫不得已,你没什么与众不同。 《九州刀客行》开始不太顺利,先是签不了约,后来签了,冲新书榜时又遇到一个强推,我想着自己能否凭借它冲进新书榜,四处寻求书友帮助,后来的成绩是总榜29,是我最好的成绩,可当时我不开心,因为我觉得自己能走得更远,现在我不这样想了,我明白现在的自己就最多只配那样的成绩。 冲榜期间,台北禹大哥很多天没出现,后来出现了,出现时就给我泼了瓢冷水,说,你为什么还是那么急,凡人50多万字才火起来,不少大神的书也有快百万字才上.架的,为什么你那么急? 我就说了,我上一本书没走好第一步,新书榜和第一次推.荐都没太在意,所以后面扑街,这次我想走好。 但现在想来,我依旧是着急的。 我不满意自己现在的生活,我想挣扎出去。人生之于生活,不是蝴蝶之于蛛网,而是游鱼之于湖泊。许多时候你不能选择自己生活在那里,起初以为自己的世界很广阔,后来才发现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池塘。人们努力,不过是为了选择一片更广阔斑斓的世界,也许到那里去容易,活下去难;也许到哪里就很困难。 总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不能成功,我觉得不能怪这个世界太腐败,要怪就怪自己不够强。 以前我以为黑暗的尽头是黎明,后来我知道黑暗的尽头依旧是黑暗,黎明是因为你睁大眼去寻找,甚至于开辟,甚至于想象,所以存在。 以前我也以为不能成功是因为没有遇到伯乐贵人,后来我知道这世上没有伯乐和贵人,只有当你远远超越了别的马,世人才会相信你是千里马。 以前我还以为自己老是怀才不遇,后来我知道,自己是才怀得太少,就像怀孕还早,不历经岁月的洗练,是看不出来的。 我老是说这是一个浮躁的时代,像自己这样懂得安静的人太少了,可当我遇到真正懂得安静的人,我才知道,自己早已被浮躁的时代同化。 心不够静,所以浮,浮于是躁,躁而后伤,伤进为怀才不遇。 也许这些事应该像修禅,不修而修,无心插柳。 我的心真的不够静。 ——清流(顾尘)2014年10月 06第三十八日 今天字数到十万了。 说这话不是为了表示自己的成就感,反而有些羞愧,从九月十日发书,到现在,一个多月了,快四十天,却只写了十万字,意思就是大约平均每天二千来字。 这个速度在写网文的同志里,无疑是能与蜗牛媲美的速度,于是我也只好提出口号——超越乌龟! 不知道诸位有没有注意,我的书里,从来没有ps,也没有求过推荐、收藏。我并不是不在意这些,写网文的没有不在意的,只是我知道即使加了ps也没多大用处。我是一个很懒的人,懒到一有理由就会不去写作,因为我写书很慢,写一章,再改好,基本三个小时就过去了。这还是比较快的时候,有时写得不顺意,一千多字都删了重写。 我一直不相信完美,但我算是一个有些苛求的人,这种苛求并不表现在生活上,而仅仅限于文字。对文字的苛求,我大约到了一种发指的地步,有时竟会为“的地得”这些用法思索。 写得很慢,又很懒,加上我这个麻烦性格,一不开心就不写,所以有胆子看我书的人,我很佩服你们。倘若我是个读者,遇到这样坑爹的作者,我不把他骂死就不错了,还看个屁。 不过似乎到现在,最新几章,并没有人看。 我此时已不太明白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了,以往总是为自己的书没多少人看,而忧郁不已,掉一个收藏都郁闷半天,现在大约是破罐破摔了,看到收藏掉了几十个也无动于衷。那时我固执的告诉自己,你的书是要有一颗宁静心的人,才能看下去的。 可这话细想,不得不笑——要找宁静心的人,首先,自己都不算一个,又如何要求别人有?但或许世上还有不少虽然被浮躁淹没,却依旧望着宁静的天空的人。 遇到一本书,真是一种缘分,尤其是这本书没什么名气的时候。 今日说这些话,没想表达什么,就当是一个懒惰的作者不去码字,却无聊的出来发呆时的喃喃自语吧。 有时候我在想,自己处在这样的生活中,将来会走到哪一步? 倘若心境不变,我或许要么成为失败的疯子,要么,成为成功的疯子。 现在,心境变了,我终于有了第三种选择——继续平凡下去。 平凡有许多妙处,知足者常乐,但也有许多不妙之处,比如你有了个心爱的女孩,后来好不容易在一起,却因为没有钱,而没法让她过上好日子,再后来有了孩子,你依旧用平凡去养育他吗? 所以平凡的妙处大抵对一个人来说,是好的,但若有了羁绊,平凡只会让你苦恼。 于是很多人想挣脱出去,中国人的平凡和别的国家不一样,中国人的平凡是要为过一个稍微滋润的日子而努力。我胸无大志,只想有个稍有富余的生活便好,可这生活,也足够我去挣扎很久了,甚至挣扎很久也得不到。 我现在依旧是茫然的,大约是在黑暗中走得太久,不知道黎明是否真的存在,所以开始走走停停,寻找天上的星星。 这般无心插柳的做法,结果如何,未知,我也真的不想探寻,只是希望有一天迎来了黎明,我不会把她当做黑暗一样漠视。 ——清流(顾尘)2014年10月8日 07另序 为何是另序,自然是因为之前已做过序了,不过那篇序情感过于强烈,表达的东西算是舍本逐末了。 在这寂静的深夜,时隔半年,我只想做一个平静的序。 半年时间,许多事发生了,我的刀客依旧只有十七万字,其中一半是在去年的九月份写的,剩下的一半,则是半年内零零散散拼凑的。 所谓慢工出细活,虽然是拼凑,但毕竟时间长些,想到的东西自然多些,质量倒是不用担心。一五年春节之后,我本打算把饱受诟病的第一章大刀阔斧的修改一遍,想法也列出不少,然而真改了之后,才发现其实不必,当初我废了三万多字写下的开头,自然是有道理的,真正喜欢这个故事、这种叙事风格的人,第一章应当算是引子。 而且更重要的原因,我这人比较习惯旧的事情,懒得改,在我心中,第一次定下来后,那故事就是那样的,过多的删减只会让我觉得难受。 最后,我只修改了几处不当的地方,其余的,基本没动。 当然,对于一个修文行为的阐述,这些文字很赘述了,但我明白大多人其实不看序的。倘若看了,我还是提醒一句,第一章最开始出现的朱大少,不是主角。 然而还是那句话,真正喜欢的,不需要提醒,提醒的结果往往是读者会大段大段的省略朱大少的内容,去找主角出现的那一刻,这样反而失去了许多享受。 好吧,作为另序来说,我的话很片面也很繁琐,那便祝诸位阅读愉快吧! ——清流(顾尘)2015年2月28日 凌晨 08两段话 想了许久,还是没能释怀。 我以为我可以淡然接受,但没有人会甘心这样的命运。 一直以来,我把许多话压在心底,因为某些话说出来,会让人感觉你年少轻狂,不成熟。可我仔细想过了,其实说了并不代表你不成熟,不说也不一定显得你成熟。 对于我这样一个二十岁的人来说,怎么看,成熟都有点向逆来顺受的方向倾斜,大约是责任,大约是担当,于是把自己的棱角都磨平,让自己能在这样的世界上生存下去,即便苟延残喘。 总之也没那多废话,哈利波特在出名之前几乎没人看好,马克吐温的小说也一度无人认可,我肯定自己,相信自己,无与伦比的相信,甚至于自负,所以,我认为你说的并不代表所有人。 说这番话不是因为你否认这本书,我就要翻脸了,而是两次被你不看好后,气不顺,我要证明你看错了,错到你及时不想听不想看,也会有人告诉你。 无论你看到这番话,或者没有看完,是摇头一笑了之也罢,是不屑淡然也好。 总之,我会做到,不是给你看,而是你不得不看。 当现实给了我一个耳光,我会狠狠的扇回去! ——清流(顾尘) 2015年7月14日晚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