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修仙从钻木取火开始》 0、【猴子麻了】 好山! 苍松翠柏,秀峰奇石,有云雾山泉之美;猿跃鹰啼,碧竹密林,无红尘俗世之扰。 “真是个好地方!”方长走到半山腰,看着不远处这块灵秀之地,眼前一亮,不由得赞叹出声。 站在这个位置,能看见不远处一块宽敞的平岗,静静地躺在云雾缭绕、连绵不断的群峰之间。 平岗一侧有小块空地,除空地之外皆分布着密林。其后方是山峰棱线,深入云中,前方是深不见底长长的山崖,和方长隔着一条数十丈的深谷,没有洪水之虞。 溪流从斜上方的山泉发源,汇聚着山间涓流,从这块地方旁边淌向深谷,声音清澈。茂密的草木和树林远近分布着,隐隐绰绰似有小动物出没。 真一个清净自在好福地! 方长环视了一下周围,心中一丝灵光闪动,自知机缘临近,不由得暗喜:“此地与我有缘。” 接下来,需要寻找路径过去,观察着周围,方长感觉这需要费些力气。 紧了紧背上行李,他轻轻踏着突出的石头、能够借力的树枝,灵巧地从山间接近那块平缓空地。 行至半路,方长在一块稍大落脚石上站定,辨认了下方向,发现太阳已经过了最高点。 从现在位置到自己的目的地,还需要从峰顶绕过去,这段路程挺远,而且山势颇陡。 看了看上方,丛生的藤蔓弯弯绕绕、层层叠叠,偶尔垂下的几根,就像努力伸向地面的长绳。 他有了主意,找到一根粗大的藤条,比量了下长度和位置,又伸手试了试是否结实,然后双手挽住,用力一蹬! “嗬!” 方长开口出声,轻盈荡到山对面。 感觉到脚底已踏实,他立刻松开手中藤条,抓住旁边灌木。 踩落的几块小石头,从山坡上滚落,下方一些小动物受到惊吓,东窜西跳。 束了束身上的粗布衣物,方长朝上爬了数十丈,一翻身,就已经站在了平地。阳光从树杈间斑斑点点的透过来,洒在他身上,映得他更显英气。 他顶着方巾,像是读书人的打扮,但方长行动间矫捷灵动,不见烟火气,似本就是这山川天地间的一环。 穿过树林,即是自己先前所见的那片空地,此处土壤还算肥厚,但也有石滩露头。 寻找了一片小片干净少有杂草的空地,方长卸下了自己背上行李,准备在此安顿下来。 方长背的行李中是几件换洗衣物,一套旧被褥,几根针线和一包粗盐,半块吃剩的干粮,还有两本书籍,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看向周围。 灵秀的山峰带着淡淡云雾,高矮不一,或远或近,隐隐将这块平岗围起。周围随着山势,连绵分布的高树上,有猴子在跳来跳去,追逐嬉戏。 方长再次辨认了下方向,他脚下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缓坡,北面是入云的高山,南面的尽头地势逐渐升高,伸向悬崖。 东西两个方向视野开阔,必然有朝阳之美,明日清晨的风景很值得期待。风从山间吹来,带着清新和微凉,舒适的拂在脸上。 下一步是生火。 山间的雾气和露水,让方长的头发衣服鞋子,都带着潮湿感。虽然方长早已经无惧冷热,但终归还是会不舒服。 周围都是树林,搜集柴禾很简单,枯枝败叶只要寻觅,到处都是。但相当一部分也不够干燥,还好方长从一块大石下面向阳处,找到几片干草,这令他颇为高兴。 山溪在几十步外,方长走过去掬了捧水喝,然后走回柴堆处,从中选了一大块桧木,还有一段笔直坚硬的树枝。 取火的过程乏善可陈,他只是从上到下保持着压力,快速搓动树枝,用了近半刻钟,才见到火星。 将火星轻轻放在干草上,小心轻吹,火焰开始升腾。 先将稍细的树枝投进去,待火势稍大之后,放入粗大一些的枝干。再把有些潮湿的柴挑出来,在一旁码整齐,这样可以借助火焰的热量烤干。 方长先是将外衣烤干燥,解散头发晾干,重新束起,而后从行李中掏出了最后半块干粮,串在树枝上烤,这是现有条件下仅存且最合适的烹饪方式。 香味很快飘散开来。 不远处的树上,猴子们在跳来跳去。有一只毛发稍白的小猴,表现得很是与众不同。 它蹲在树上,静静地观察了全程。 对于这个奇怪人类的奇怪行为,这只蹲在树上的灵猴,心里涌动的却是一个简单想法: 要不要朝他扔个石头? 最终,白毛猴子还是依靠已经获得的智慧,忍住了这个想法,并制止了自己的同类们。 灵智已开的小猴,早已知道趋吉避凶。 方长美滋滋吃完香喷喷的烤干粮,重新往火堆里添了些柴,起身往树林走去。他要在天黑前,搭建一个栖身地,不然晚间的露水,自己受得了,带来的行李可受不住。 只需要三根长木,就可以搭建一个三角形窝棚,这是最简单的栖身地。在周围茂密的树林里,寻找几根合适的断枝并不算困难。 拖着木头扔到火堆边,再次添了些柴防止火堆熄灭,方长又走到溪水旁,弯下身挑选。 小溪里满是石头,各式各样,方长挑选了片薄且锋利的,作为石刀,在荡过来的位置上割了些藤条,又去找干净的阔叶树,使石刀用力割了一些长枝叶下来。 他将火堆挪了个位置,用几根枝叶捆在一起当做扫把,将地面扫干净。被篝火烤过的地面很干燥,除了暂时有些烫。 三根长木去掉多余枝桠,两短一长卡在一起,就是结实的窝棚框架。紧接着,方长将一些细长树枝,用砍下来的细藤条捆在两面,再铺上阔叶树枝叶,就搭好了一个合格的临时窝棚。 太阳已经西斜。 方长将干草铺了一些在窝棚里,又将行李打开,拿出被褥铺上,接着将剩下的东西一股脑扔进了窝棚里。 他退后几步,欣赏着自己的作品。 空地上搭着一座绿色的三角窝棚,里面堆着杂物,一堆熊熊的篝火正对着窝棚出口,旁边还有几个柴堆,这幅景象很有流浪感。 这个开局不错,还算令人满意。 天色渐渐地黑下来,方长钻进窝棚,周围草丛里有蛐蛐在鸣叫。自穿越以来,今天是第一次感觉如此放松,如此贴近这片天地。 不远处的白毛猴子,依然一动不动的在观察,越看越心惊。 它已经观察的身子有些麻了。 ———————— PS:求收藏,求推荐,求加书单 PSS:已有百万字完本老书《新时代导师》,可放心观看 1、【先安顿肚子,再……】 在白毛猴子的眼中,方长的一举一动,皆和这方天地溶为一体,哪怕方长正在割树枝时,也没有分毫改变。 意识到这点后,灵猴身上毫毛渐渐炸起,变得更加蓬松。 蹲在树上,长时间不动弹的观察,导致猴子浑身酸麻僵硬,更加不能活动。 直到有另外的猴子发现了首领的异状,过来碰了碰,它才“呯”的一声掉在地上,缓缓摆脱了之前的窘境。 并不知道在猴子眼中的景象,方长从衣兜里掏出几个小山梨吃掉,作为晚餐。 这是刚刚他找窝棚主梁时候所发现,摘下来揣在了兜里。山梨的个头不大,甜味比较淡,还有一点点酸,好在没有涩味,吃了之后满口清香。 将果核扔下山坡,方长从包裹里掏出两本书,借着火光翻开。 虽久经翻阅,它们却整洁如新,一本的封面写着《修行道》,另一本封面写着《修行法》。 两本书俱都字迹清晰、灵气充盈,自有几丝威严萦绕其上,一路行来,带着这两本书,毒虫蛇蚁皆不敢近。 作为二十一世纪的大好青年,方长穿越后不久,就奇遇到了这两本书。 他知道这是自己的福利,而且里面内容确实精妙无比,但是踏上修行路后,方长的进境却不如人意。 经过一段时间斟酌,考虑到自己这具原身,身世尚未探明举目无亲,不存在牵绊,方长果断的做下决定,变卖家中资材,辞别周围邻居,远行进山。 让方长很是惊喜的是,一路行来,修行进境速度有了些许增长。他因修行而明澈的心中,也隐约知道,机缘就在这次出行之中。 来到这座云中山时,方长变卖家资所得钱财,正好全部花光,也是天意如此。 借着火光看几眼道书,方长抬头看了看外面,山间薄雾如纱,让星光和月色都变得有些朦胧。 方长见凉意渐起,遂又往篝火中添了几大块柴,准备入睡。 这两年,他一直按照《修行法》里的要求睡觉: “入睡之前,必须脑中空明澄澈,没一丝思虑。然后敛身侧卧,舌抵上颚,齿不紧合,鼻息绵绵,魂不内荡,神不外游。” ……… …… 待到方长睁眼时,东方已经发白。 起床穿衣,神清气爽。 空地南面地势逐渐升高,伸向悬崖,方长朝着上面走着,来到深不见底的崖边,向下看了看,然后找了一块平坦巨石。 这里地势高、视线好,能方便地面对初升太阳。 盘腿坐下,方长摆出五心向天的姿势,按《修行法》中所记,摄取朝阳初升时,泄露的那一丝太阳真火。 太阳真火入心,心火炎引发脾土旺,脾土旺孕育肺金强,肺金强化生肾水壮,肾水壮滋润肝木盛,肝木盛重又为心火炎,五行往复生生不息,以此吞吐灵气,修为则在灵机循环中愈发健壮。 朝阳的金光照耀在方长身上。 他的呼吸愈发绵长,吸气时搅的周身风动,呼气时鼻孔中喷出丈许长白雾,经久不绝。 周围的灵气浓度,随着他的修习,也有了微妙变化。 许久,他才收功起身,这门法每天只需要修习很少时间,其余主要还是按《修行道》中所云,磨炼心境,与天地自然相和。 远处树上,正吃早餐的猴子,见到这一幕后,愣了很一会儿,手里果子掉落而不自知。 发现了方长这个特殊人类,让猴子一晚没睡好,于是它特例早起,没成想撞见这一幕,确认了对方果然是修行中人。 白毛猴子回过神来,似是兴奋,想抓耳挠腮却又忍住,接着鬼鬼祟祟退后,躲到远一点更高树上继续观察。 方长没有在意远处的这只猴子,他准备去找点吃的。 “餐风饮露”之法,方长随时可以修习,但是了解之后,他感觉这个说起来高端,其实挺凄惨。 那是真正的“喝西北风”,属于穷到了一定境界的术法,在方长看来,这不如想吃就吃,还能更好符合自己所修这门道的根本。 即“道法自然”。 灌木中常有浆果,方长采集了一些,裹在手帕里。 他没有去找解决昨日晚餐的那几株山梨树,因为山间物产丰盈,随处可以找到食物。 采摘浆果时,他还发现清晨的林间蘑菇颇多,但辨认毒性也需要花费精力,暂时不做考虑,不然吃了也会不舒服。 然后他捉了几串蚂蚱。 这是项技术活儿,弓起手心,小心靠近,从斜上方猛扑,方能将正欲跳起的蚂蚱扑住。使狗尾草串了,可以方便的拎回去。 昨天所生篝火堆已经熄灭。 踢了踢余烬,虽然尚温,里面却已经没有火星。 方长放下蚂蚱串和浆果,从被窝里掏出昨天钻木取火时,所用木棍与木块——昨天他特意将两者放进去同睡,防止受早间潮气所影响。 又从铺盖底下取了些干草,然后在溪水中找了一块有凹坑的石头,方长准备试一下弓式取火法。 这种更有方式更有技术含量,取火难度比起手搓钻木取火来说,要低许多。 制作取火弓只需取一段麻绳,拴在长度合适的弯曲树枝两头即可。 麻绳取自方长的行李之中,这只是暂时用一下,麻绳太过不经用,后面有时间还是要取树皮藤条皮等,自己编绳子。 将取火弓缠绕一圈在硬木棍上,用带有凹坑的石头将其用力压在桧木块上,像村里木匠用的钻一样快速拉动,很快就出现火星。把火星小心翼翼端起,倒在旁边之前撕好,做成小鸟巢样的引火干草中,轻吹两下,火苗燃起。 昨天烤干的柴堆表面已经有些潮湿,还好中间部分尚干燥,很快篝火重新在窝棚前面燃起。 蚂蚱烤后喷喷香,配着浆果,这顿早餐算得上美味。不过接下来,要考虑寻找更合适更稳定的食物来源。 将剩下的残渣扔进火堆,方长起来活动了一下,他按照书中所教,在空地上腾跃,练起了导引之法。虎扑、熊翻、猿攀、鸟立、鹿顾,或威猛、或沉稳、或灵巧、或轻捷、或安舒…… 举动之间,显然已得神韵。 配合口诀,一趟下来,更感身轻体健,方长照看了下篝火,重新进入旁边树林。 多积攒些柴禾很有必要,可以垫一些在铺盖下面,防雨,干草也要搜集一些。 今天天气不错。 2、【要想从此过!】 搜集了大量木柴,用藤条捆着背回来,方长又在篝火旁,码起了几个柴堆。 柴堆有半人高,下方使用较粗的木头架起,防止地面的湿气上行。 接着,他使用干柴,将窝棚里垫了厚厚一层,作为储备燃料,然后又寻来适合引火的干草盖上,重新铺好自己那套旧被褥。 “这倒是有将自己火化的架势。”方长倒退两步看了看,很不吉利地暗自吐槽。 将篝火旁边凌乱的地面打扫了下,把解开柴捆时遗落的断枝碎叶扫进篝火里,方长又给火堆添了些柴,然后重新回到小溪边。 他踮着脚,踩着小溪中突出水面的石头,来回寻找。 翻拣一会儿,方长最终找到一块青石,翻转看了看,外形甚是合适。 在溪边坐下来,找了一块比较平整的大石为砥,伸手抄起旁边溪水,将这块青石在上面细细研磨。 抄两把水,磨一磨,抄两把水,磨一磨……很快,石块外形被修整得更像斧头,还有着圆润的钝斧刃。 嗯,石斧。 磨制石器,差不多是石器发展的终极阶段,代表着更可控的外形、更加精细的加工,以及更高的劳动生产效率。 方长这是一下跳到了新石器时代。 制作一把斧头,还需要寻找合适的柄。 他带着这块无柄石斧返回树林,寻找到一段合适的粗树枝,深吸一口气,用石斧在其根部开砍。 噹——噹——噹———— 声音在山间回荡,惊得不远处有鸟儿飞起。 远处高树上那只白毛猴子,似乎忘却了昨日的僵硬和酸麻,继续暗中观察。 截下一段合适的木头,方长小心的将其前半截劈开一道缝隙,将石头夹在中间,上下用藤条紧紧地捆上。 试着将成型的石斧握住,挥舞了两下,还挺合手。 “要想富,先撸树。有了工具,一切就好办多了。” 兴致勃勃的方长,没有着急试用,他先回到窝棚周围,选了位置,清理出九尺见方一块空地,用枝叶扫帚打扫了两遍。 可以在此处建一座小屋,毕竟现有的窝棚太过狭小,勉强可待一人,没法为篝火遮雨。 接下来的两天,方长一直在砍树,这段时间里,他三餐用野果解决,喝的是小溪里清冽甘甜的水。 旁边生长的藤条柔韧度也很不错,他取一些编了个小筐子。 将二加一根长藤编成五杈形,用细藤一圈圈盘上,大小合适时收拢升高,再将筐边盘绕卷上,又安上两个藤条做的背带。 将筐子背上试了试,还算轻便结实,由于足够新鲜,筐子还泛着绿色。 方长从树干上站起身来,他身下和旁边,是几根去掉了枝叶、笔直的树干,它们已经被裁到了合适的大小,那是他这两天的劳动成果,刚刚方长就是坐在这上面编筐。 背着筐子朝树林中走去,他计划这趟一次多采集点食物,免得总是在干活时跑去觅食。 一只兔子从草丛中窜出来,慌不择路,作势欲逃。 方长手疾眼快,上前一把按住: “别走,你是我的午餐了。” 抓住耳朵拎起来,兔子的后腿还在不断蹬弹挣扎。 自己上山时带了包粗盐,有这种最简单的调料,兔子烤着吃也能很美味。 “诶,是只母兔子。” 看了看,竟然是一只怀孕的母兔子,肚子略大行动不便,所以才轻松被方长抓住。 方长摸了摸手中白兔的肚子,朝树林又走两步,将其放在地上,轻轻拍了拍:“走吧。” 兔子迅速的溜了。 站起身来,方长看向不远处一颗果树。 这次可以多摘些。 远处的树上,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白毛猴子,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 然后它似乎是暗下决心,在陷入僵硬前活动身子,迅速从这颗树上离开,奔向后方的密林。 ………… …… 满载而归的方长,正欲回到自己的窝棚处,就被拦了下来。 对面这只毛发泛白的猴子,低着头站在方长面前,双爪高高举过头,托着几张大叶子。 叶子上面有几个水果,新鲜水嫩,还有两块璞玉,和两株明显是刚采摘下来的灵药。 方长礼貌的拱手文问道:“请问这是为何?” 白毛猴子抬起头看着方长,眼神充满希冀。然后它重又低下头,上前一步,将手中东西举得更高,似乎是要赠送。 看懂了猴子的意思,方长说:“既然猴兄有礼,在下也就不再客气。不过无功不受禄,你可是有求于我?” 然后他上前,暂时接过猴子爪中叶子,他想看看这只小猴准备做什么。 见方长收下,猴子大喜。 这只白毛小猴后退两步,对着方长拜了三拜。 “看来果真是有求于我,猴兄大可直言,若是合适,在下会帮上一帮。”方长道。 吱吱叫了几声,猴子急的抓耳挠腮。 “唔……”方长略微一顿,发现了自己的失误,面前这只猴子,明显不能人言,于是他接着拱手问:“我不通猴语,不知猴兄可否听懂人言?” 猴子点头。 方长笑道:“那就好,我来问,若是说中了你心中所想,还请点头。” 猴子猛点头。 想了想,方长首先问:“是否周围有强敌环伺,需要我来解决?” 听到这个问题,猴子用力摇头,像拨浪鼓似的,甚至急的在抓耳挠腮。 “这件事是否需要我同行?” “是否……” 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猴子都摇头。 面前的猴子更加焦急,又拜了三拜,拍拍自己,指指嘴巴,然后开始比划。 细看一下,见猴子身上萦绕着些许妖气,方长灵光一闪:“观猴兄已然开灵,是否在修行上有问题,需要在下指点一二?”话音刚落,见对面猴子高兴的连连点头,上蹿下跳,连翻跟头,方长知道自己问对了问题。 观猴子身上妖气澄澈,心知是此猴在山中久居,以果木虫孑为生,不曾做恶,方长也不吝点拨。 于是斟酌一番,开口道: “妖者,采灵机,化灵韵,诞灵明,取天气灵气炼形塑体,按日月之理孕体内乾坤,以求道行,此与人类修行亦相近。” “但世人多认为妖修以妖躯为先,因而甚是羡妒人身,此处颇为谬误。须知,修行总是修心,行在知之后,叩心问道不限族类。” “我观猴兄身心尚澄,可于炼身修妖躯之余,淬炼心性,须知欲得人身,先得人心。” “如此,炼化横骨当在近期。” “祝猴兄早日更进一步。” 得到指点,猴子窜跳旋转了几下,然后想到方长所说,抑制住喜色,拜几拜,退出方长前面道路。 3、【仙栖崖上仙栖客】 方长不以为意,笑了笑,将背后筐子往上提了提。 将猴子送的礼物们单手环着,另一只手拿起一个,擦擦就吃。 喀嚓。 清爽甘甜,味道上佳! 白毛小猴送来的水果不错。 不愧是长年累月吃水果的好手,猴子挑选的果子,比自己背后筐中那些好多了。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猴子带来的水果属于“礼品级”。 方长笑了笑,继续边吃边走。 穿出树林,回到自己的窝棚处,将背上筐中的水果拿出放好,又把猴子送的两块璞玉扔进窝棚。 至于灵药,实在是无地安放,干脆揣进兜里,被压坏只能说它与己无缘。 吃完的果核被扔下山坡——他从不把果核丢进篝火。 房子和旁边窝棚不同,窝棚有三根长木互相卡住,天然形成坚固的三角结构,可以稳定支在地面上。但是建造房子,需要将柱子固定住,这需要在之前清理出来的那块空地上掏洞。 先用石斧挖破地皮,用石片掘、用手掏出浮土和小石块,掏出差不多一臂深的直洞,所幸这个过程中,并没有遇到大石。 方长用一截短木捶打,将坑洞中砸实,再把之前修整好的树干逐一放进洞中,周围填土塞紧。 晃了晃,很结实。 四根立柱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同样,横梁也比较简单,只需要将四根粗细合适的横梁,围成一圈架在立柱上特意留出的分叉上,用藤条捆紧。 如此,方长就获得了一个立在地上的坚固框架。 最麻烦的是屋顶。 屋顶可以选择的构型很多,考虑到这里雨水不会少,方长准备明天走远一些,从稍远处那片竹林里获取材料。 整个下午,他都在忙碌另一件事:将屋子里地面垫高。 从附近的小溪里取鹅卵石,用筐子背回来,沿着应该建造墙壁的地方围成一圈,大概两拳高。 然后在旁边挖土装筐,运来倾倒其中并踩实,让屋中地面高于屋外。这可以一定程度上防水,方长并不想下雨时水漫进屋里。 那只小猴不知何时已经回来,经过昨天的事,它的胆子变大了很多,蹲在比较近的树上观察着,不知在想什么。 方长也不以为意,打了个招呼,而后继续劳作。 ………… …… 太阳整个跃出地面后,方长从悬崖边大石上起身,活动了下。 自从来到山中,他的修行进境一日千里,迅速增高,几天下来,方长就感觉自己修为颇有提升。 不过这并不是环境问题,而是心境问题。 之前的方长,做不到身在“红尘之中,却不受俗世之扰”,最后只能选择“小隐隐于野”,变卖家资来到这座云中山里,寻找一块清净之地潜修。 门口的篝火被方长移到未完成的房子里,用于烤干其中地面,等盖上屋顶后,就不再适合如此做,那有将屋子烧掉的风险。 昨日,他还从小溪中挑了两块平整的大石,搬来当做桌子板凳,若不是他修行有道,必然搬不动如此大的两块石头。 以坚固巨石当桌子的好处是,完全可以将其放在露天,不怕风吹雨打。 解决了早餐,又行了一套导引法,方长将石斧放在筐中,背上朝山下走去。 记得在第一天来到这里前,他看到那个方向上有块青竹林,竹子长势颇佳,可以砍一些使用。 旁边树上那只例行观摩方长举动的猴子,见其离开,也从树木间跳跃前行,在不远处跟上。 一路风景甚佳,但草木茂密。 不过这阻挡不住方长,他身法矫捷,在这难以穿行的山间,如履平地。 “汪!汪!!” 转过几块大石,离着竹林渐近时,方长见到一条黄犬,正在朝自己用力吠叫,看其毛色溜光,还系着一根布项圈,明显是家养的狗。 方长疑惑,这里离着山下村庄尚远,难道是走失的? “汪!汪!汪!!”黄犬似是有些焦急,在原地转了两圈,朝反向跑了几步,又扭头叫两声,又跑两步。 “这是让我跟上?”方长看懂后暗道。 仔细看了下,这只黄犬只是颇通人性,没有开灵。 黄犬一溜小跑,向另一个方向的山上奔去,方长快步跟上。黄犬愈跑愈急,还好它脚力远不及方长,可以在后面轻松地缀着。 到了一处颇陡的小山坡下,黄犬猛地窜了出去,围绕着地上一个人低声吠叫。 “人?” 走上前去,见一村民打扮的年轻人扑在地上,旁边散落着铁斧头、绳子和几根木柴,应该是位樵夫。 方长上前轻轻将此人侧过来,探了探,尚有鼻息。 抬头看了看痕迹,此人应该是从山坡上滑落下来,摔在这里,不知下滑途中撞到了哪里,昏倒在地。 方长定神一观,见地上这人身周生气稳健,知其并无大恙,伸出手指,用力掐了一下他的人中穴。 “哎呦!” 地上的人张口出声,然后慢慢醒来。 方长开口问道:“先别说话和乱动,静静感受一下,是否还有哪处不适。”地上的人摇摇头,小声嘶着,他全身上下哪里都不适。 见这个樵夫忍痛躺着,方长从兜里摸出两根灵药。 那是猴子的礼物,但是因为揣在兜里,已经有些变形。他辨认了下,取了其中一株,想了想又掐下了半根,说道: “张嘴。” 樵夫依言,方长用力将灵药的汁液挤压出来,滴进对方嘴里,静待了一小会儿,等药效发作。很快,地上樵夫从地上坐起,张口说道: “多谢这位……壮士,多谢相救。” 方长闻言摇头道: “不用谢我,你应该谢你养的黄犬,是它下山求救,半途遇到了我——你怎么会躺在这里?” “当然是滑下来的。”年轻樵夫看了一眼爱犬,理所当然的说道。看起来他是位爱说话之人,不等方长反应,就自顾自的继续讲述: “我是下面林溪村的,经常上山砍柴去镇上卖,不过这次不是因为砍柴。” “我一个好友患了重病,村里大家一起凑钱找了镇上大夫,开了方子,但是我们买不到药。” “还好大夫有经验,将药草外形和生长地告诉了我,跟我说云中山里都有。” “于是最近几天,每天我都会上山找一找,有没有方子上的那几种药,顺路砍点柴。” “结果刚刚见到,在那个坡上石缝里正好有一株,我爬过去,刚抓到就踩空,结果就这样”,樵夫比划了下,“摔了下来。” 方长点点头,表示知道。 樵夫接着感激的问方长:“壮士,你是哪里人?说了半天,还没来得及问你的名字,等我回去必然上门致谢。” “我叫方长”,听到樵夫的话,方长回答道,然后他指了指自己待的那个平岗,从这里看去,那里正在悬崖之上,云雾缭绕:“我住在那上面。” “那是仙栖崖啊!从没有人敢上去!” 樵夫脱口而出。 4、【竹海泛波涛,灵猴献草药】 说到这里,樵夫一惊。 他赶紧抬头,定眼看面前这位救下自己的人,虽然对方衣服为粗麻所制,但身姿颇长,丰神俊朗,气质非凡,不似常人。 樵夫心里打了个突,不会是遇到神仙了吧? 听到樵夫的惊呼,方长道: “所以那里叫仙栖崖?好名字!为何从没有人敢上去?” 樵夫赶紧解释,“故老相传,崖上有仙人栖居,故周围没有人敢上去,怕惊扰了上面仙人,惹来祸患。” 闻言,方长点点头,不过他很确信,仙栖崖上居住的只有自己,至少目前是这样。 地上的樵夫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的问:“您……是神仙?” 方长笑了笑,回应道:“只是修行中人。”见樵夫立刻不敢说话,他笑道:“感觉没问题了就快起来吧,地上凉。” 樵夫有些唯唯诺诺:“好的,方仙长。” 没有拒绝,算是默认了这个称呼,方长伸手将樵夫从地上扶起,然后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樵夫恭敬行礼道:“小的叫林海,这是村里识字有学问的人所起。” 云中山身处内陆,离着大海有千里之遥,虽然樵夫名叫林海,但是不管是他自己,还是他父母祖辈,亦或是给他起名的人,都没有见过海是什么样子。 见林海无恙,方长提了下背后的筐子,告辞准备离去。 自己的新屋子还没有顶呢。 后面樵夫咬咬牙,上前两步顿拜,叫住方长:“方仙长,我……我想求您件事儿。” “哦?” 方长心中一动,大致知道对方所求,回头看向樵夫林海。 “小人的朋友依然病重,但是偏远乡下药物奇缺,危在旦夕。不知方仙长可否见过那几样药物?小的愿结草衔环,任凭驱使。”说罢又是大礼顿拜。 “你可还记得那几样药物的名称、模样和生长地?” “当然,不敢忘。刚刚在坡上我已经找到一株麦冬,现在还差四味药。”然后林海将所缺药材的外观、常见位置、名称逐一说出,生怕不够详尽。 听完,方长在樵夫林海迷惑的眼神中,冲着旁边树上说了一声:“猴兄,能否帮个忙?” 林海惊讶的看到,旁边茂密树冠中,钻出一只白色绒毛的小猴子,冲着两人点点头,然后迅速转身,跑向山顶不见。 竟能驱使猴妖! 这彻底坐实了林海心里,对面这位“方仙长”是一位真正仙人的认知。于是他对方长更加恭敬,还直接询问是否有需要驱策之处。 方长摇摇头,对樵夫说道:“不必,如果你有心报答,跟我来帮个忙,我们就两清了。”说罢提了提背后筐子,朝着竹林的方向走去。 后面樵夫林海赶紧捡起地上柴禾和斧头,用绳子草草捆了捆背好,快步跟上。 随着方长前行的时候,林海心中颇为忐忑。 不知道刚刚救下自己的这位方仙长,会将自己带到那里去? 还好是下山方向,让他内心稍定。 他偷眼瞧着方长,见对方在崎岖的山间前行如履平地,比自己这个常年在大山中讨生活的人,更加灵活,不由得害怕被甩下,遂摒弃掉内心杂念,用力跟上。 “这里。” 方长将背上筐中石斧取出来,对后面跟上的樵夫说道。 竹林郁郁苍苍,重重叠叠,或粗或细的竹子修直挺拔,上方的竹枝竹叶厚实的穿插在一起,山风吹过,好像起伏着波涛的绿色大海。 “帮我砍竹子。”他对林海说道。 然后方长持着石斧上前,选了一根粗壮的长竹,在其根部斜斜的劈砍着。 看见这位“方仙长”竟然用的是石斧,林海心中惊诧莫名。 身形顿了顿,樵夫走上去,双手捧着自己的铁斧,对方长说道:“仙长,您用这个?它陪我多年,很是好用,出发前打磨过。” “不必,砍就好了。” 林海不敢多言,退回一边,也选了根竖直挺拔的大竹斫砍。 一时间,这片竹林中响起了斧头砍在竹子上的可怕声音,这让竹林深处,一只不知道已经开灵多久的竹精瑟瑟发抖。 它努力将自己压低,降低在这片竹林中的存在感,生怕被远处的两个人挑中砍断。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竹精蜷缩着,比平常竹子更加高大的身躯变得弯弯曲曲。 对于方长来说,采竹比砍树要快捷方便的多。没有让林海修整竹枝,他只是带着樵夫砍倒了几十根大竹,堆在一起。 啾——啾—— 方长扭头一看,是白毛猴子回来了,他对旁边的樵夫说道:“停下吧,林兄。” 闻言,林海立刻收回斧头,侍立在一旁。 猴子使尾巴保持着快速运动中的平衡,从远处用三爪奔跳而来,余下一爪抱着张阔叶。见猴子跑到面前,方长拱了拱手:“多谢猴兄,不知可有收获?” 在樵夫期待的眼神中,猴子将手中树叶打开,里面是十来株药草。 简单判断了下种类,林海大喜。 他激动的欲跪在地,向方长和猴子行大礼:“谢谢方仙长,谢谢猴仙!”方长侧身避开,伸手一指,林海只觉一股柔力将自己托起,双膝没能碰到地面,就被迫站了起来。 “不必多礼,既然药草合适,带上这些回去救治你的朋友吧。” 林海恭敬的上前,从猴子手中接过药草,小心的放进怀中布包,布包里放着他之前从陡坡上摘下的那株麦冬。将布包裹好,林海也急着回去,遂双手加额,向方长深拜道:“多谢方仙长赠药,小人希望献上此斧,助您方便。” 说罢,樵夫将手中铁斧双手捧上。 方长再次摆摆手,微笑着说道:“无需如此,这是我的修行,刚刚你已经做出了回报,你并不欠我什么。” 樵夫林海心中更加钦佩。 风格高尚,这才是真仙风采,远不是小时候睡前故事里那种。 而且刚刚赠药之恩,只需简单的砍了十几根竹子就言抵消,肯定是方仙长照顾自己这凡人的感受,不愿意让自己背上包袱。 虽然方仙长如此说,但是自己决不能忘记此种恩情。 父母在世时,就不断教诲自己有恩当报,如今方仙长同时救了自己和自己的朋友,若有机会,定当为方仙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樵夫林海丰富的心理活动,并没有表现在脸上。 他拜别了方长,带上自己通人性的黄犬,朝山下急急行去。 5、【吓坏的竹精】 见樵夫的身影从山下消失,方长微笑了下,先不急砍竹子。 竹林中,有一味珍馐,曰笋。 它是竹子初长时的嫩芽,笋一年四季皆有,最鲜美为春、冬两季,并不是这个时候,即便如此,也是一种美味,而且易于获得。 刚刚方长早已经盯上了它们,只是碍于樵夫在一旁,需要先完成砍竹子的事。 由于工具简陋,采摘还是有一些难度,还好这个时候,只需要找那些在地面上已经冒出的笋尖儿即可。小心的将笋采下,不伤到竹子地下根茎和鳞芽,方长装了小半筐才收手。 回去后在篝火中,将竹笋带皮烤后剥皮吃,应该不错。 在四处找笋的过程中,方长还发现些痕迹,那属于另外的美味,一种啮齿类动物——竹鼠。 仔细环视了下,竹林所在的这个阳面山坡上,草丛下颇有一些洞穴,颇为符合竹鼠生活习性,这块山坡,以后会是一个比较好的食材来源。 虽然竹鼠非常敏捷,但对于方长来说不是问题,修行后身手越来越好,他捕猎已经不需要陷阱。不过,考虑到自己目前除了篝火堆,没有任何烹饪器皿,方长暂时放过了这些美味食材。 他操起石斧,继续砍竹子。 远处的竹精继续瑟瑟发抖,但又不敢动,它知道自己行动较慢,贸然乱动,说不定就被追上砍了。 毕竟不管对于普通人,还是远处那位修行中人来说,自己全身上下都是好材料。 然而,方长还是发现了这根与众不同的竹子。 毕竟在颗颗笔直的竹林里,一根将自己扭成弯弯曲曲的样式,还不断抖动的粗大竹子,想不显眼都难。 将最后一根大竹撂倒,方长拎着石斧走过去。 竹精抖的更厉害了。 它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马上就要遭遇凄惨的下场,竹精已然认命,但还是害怕。 自己好苦……在这冷清的山里默默生长了那么多年,开灵后承受了无尽的孤独和寂寞,连可以交流的同类都没有…… 这短暂的生命就要被结束了……说不定很快就会变成各种竹碗竹筷、凉席小凳、旗杆扁担…… 真羡慕人类啊…… 竹精不由想起自己窥见的那些人类,他们作为天地之灵,天生有着智慧,还有着能够自如行动的身躯,以及数量令自己艳羡的可交流同类。 最重要的,是他们活的要安全太多。 如果有来生,一定要投胎当人…… 方长走到这根扭曲的大竹旁边,围着了两圈,啧啧称奇。白毛猴子也跑过来,在旁边的几根竹竿上窜跳旋转、翻着跟头。 用斧柄轻轻敲了敲这根大竹竿,方长对旁边的猴子说道: “这成精有年头了,是吧。” 猴子在旁边竹竿上上蹿下跳,看了几圈,吱吱叫表示赞同。 竹子抖动更加剧烈。 “走吧,我们回崖上去,屋顶还没盖呢。”方长对一旁的猴子笑着说道。 然后在竹精瑟瑟发抖中,他凑齐了四十根大竹,也不砍掉枝叶,找藤条二十根一捆捆好,将石斧放回背篓,深吸一口气: “嗬!” 用非人的力气,方长将两大捆竹子放在自己左右肩膀上,招呼了声猴子,朝着自己的居住地行去。 一路上,依然是如履平地。 竹精精见人猴都走远,才敢直起身子。 这是什么人啊,明显发现了自己,竟然不像传说中那样把自己砍了?难道是嫌自己太瘦,要养肥了再砍?接下来他们会不会再来,这地儿还能不能待了…… 虽然天生空心,竹精却有着剧烈的思维活动。 直起身子后的竹精,比竹林里的其它竹子更加高大,就像大海中的一根桅杆。 ………… …… 方长扛着两大捆竹子,回到自己窝棚外时,太阳已经过了正中。 将采回的竹捆在空地放好,他走到溪边,借着清澈的溪水,将竹笋挨个洗净,放回筐里。 篝火已经熄灭,方长从床铺下掏出干草和取火工具,拉动取火弓,重新又将火堆燃起,然后把已经洗净的竹笋,不剥皮放进去烤。 想了想,他将水果也一起烤了。 今天午餐全吃熟食。 坐在大石桌边石块凳上,方长待火候到了,取出烤全笋剥皮,再蹭上一点点粗盐,轻轻咬了一口。 烤制以后,笋子味道变得甚是清甜,配着少许盐分,十分美味。 而水果烤后,反而更甜,别有一番风味,有种果子甚至变得软糯,好似烤地瓜。 方长轻轻抛了一根烤笋,给远处树上探头探脑的猴子: “猴兄,请你吃烤笋,小心烫。” 凌空接过,猴子咧着嘴,将烤笋来来回回倒了几次爪子,才学方长的样子剥开,吃的香甜快速。 见猴子吃完后,眼睛滴溜溜在自己桌上的食物中打转,方长笑了笑,又抛了个烤水果过去。猴子继续接过,冲方长拜了一拜,随后换了个更高的树杈享用。 趁着阳光正好,方长从窝棚里拿出《修行道》,又看了几章。 修行之路,如水滴石,是个积年累月的过程。依指引自己所修之道的这本书中所说,须循自然之理,打磨身心,使神与身合,身与天地向合,如此才大道有望。 享受了一会儿清闲,方长合上书,随后起身,走向上午砍回来的竹捆。 灵觉之中,过两天会下雨。 将新屋子加上屋顶,就有了避雨之地。 解开竹捆的绳子,方长选中了几根,去掉枝叶后劈成两瓣,又去溪水中寻锋锐的长条形小石块当凿子,在竹子上合适的位置截断,用石块和凿子刻出凹处。 将六半劈开的竹子捆成三个人字,他又在接近交叉处的位置,加上段小横梁,捆成三角形,然后比量了一下位置,将支架立好,以长竹片在三个人字形支架侧面,于相同高度整齐的捆好。 方长准备在地面上将房顶做好,然后一道装在房屋框架上。 有用不完的力气,就是这么任性。 接下来,就是用竹枝叶,以及在不远处寻来的青茅草,顺着雨水留下的方向,捆编在新屋顶上面。 屋脊部分,则用厚厚长茅草盖住,两端亦是顺坡而下,使其不得漏水。 装上去最简单,比起那块扛过来当桌子的大石头,方长的新屋顶简直轻若鸿毛。 他轻轻松松的就将屋顶加在了房屋框架上面,又用细藤条细细捆上一圈,确保这个屋顶能够在风雨之中保持坚固。 下雨时大概率会有风,需要防范“茅屋为山风所破”。 6、【火塘边的竹筒鲜茶】 比较遗憾的是,方长现在没有石灰,无法给屋顶做防蛀防坏处理,估计不用太久之后,就得重新制作一个新屋顶。 在野外,石灰是非常珍贵、非常重要的物品。 即使方长现在进入修行,可以无视野外大多数危险,石灰的应用也可以大幅提高生活舒适度。所以,方长准备将这种宝物制造优先级,略微进行提高。 盖上屋顶后,进去试了试,感觉还不错。 毕竟马上要从一人长宽的小窝棚,搬进九尺长宽的豪宅中,九九八十一,四舍五入就是百尺豪宅哩,哪里会有什么不满意! 地面很是干燥,这得益于之前方长移了堆火进来,提前烤了地面。不过就像屋顶一样,这依然只是权宜之计,时间久了,地面依然会返潮。 接下来首要做的,是将之前收集的木柴和干草搬进屋子里,码成一张离地尺许的床,并将窝棚里几样家当搬过来。 那个小窝棚也没有浪费,可以当柴棚使用,若是有“茅屋为狂风所破”的惨剧发生,还能保证另一个篮子还有鸡蛋。 另外,篝火也怕雨。 考虑了一下,方长计划在屋里挖掘一个火塘,目前条件简陋,也只能选择这种。 其实没有在刚开始,就将火塘位置预留下,有些失策。把垫好的地面重新挖开,屋子正中被挖出一个坑,从小溪附近搬来几块石头围上,调整一下使其美观,简简单单就将火塘做好。 还好这里地处山崖之上,虽然空气温润地面潮湿,但是地下水位很低,不会在挖掘中涌出水来。 把之前积攒的草木灰挪进来,在坑底铺上。 又把篝火迁移过来,顺便减小了火势,在火塘中,火可以更稳定的燃烧,不需要太大的火焰,而且若火势过大,对自己的茅草屋会有威胁。 ………… …… “汪!汪——汪——!” “吱吱——” 清晨,在山风中睡了一宿的方长,结束了早课,正在筹备为自己制作挡风墙壁时,远处树上那只白毛猴子,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接着骑了条狗过来。 以猴子的体型,骑在黄犬身上,竟有些威风凛凛之感。 “这是林海的犬?他又上山了?”方长看了一眼,认出了这只黄犬的根底。 猴子纵犬在场地里来回转了几圈,很是得意,通人性的黄犬很好地配合了猴子。见此景,方长对猴子笑道:“挺不错,确实像冲锋陷阵的大将军,不过别忘了将犬还回去,毕竟它是有主人的。” 猴子吱吱叫着,算是答应下来。 建造墙壁比较繁琐。 方案有多种,可以用框架抹泥,可以编席围上,可以用泥土脱坯“干打垒”,可以用木棍插地做栅栏形,还可以用石头垒起。 综合考虑后,方长选择了现有条件下,一种比较因地制宜的方式。 首先,将几根一人高的木棍插在墙壁的位置,然后去溪边取石头,垒厚厚两层至腰部,坚固厚实、挡风效果较好。 然后将竹子劈成较细长条,编在木棍剩余的位置上。 竹子真是个好东西。 猴子骑着狗,来回帮忙运送细竹条。在白毛猴子心中,这位令猴敬畏的上仙,行为很是让猴费解,但还是不由自主的往前凑。 “多谢。” 和猴子道谢后,帮完忙的猴子骑着黄犬,疾驰而去,似是要去寻找樵夫还犬。 方长转回视线,双手背在身后,欣赏自己的作品。一栋漂亮的茅草屋,以木为框,以茅草为顶,以竹石为墙,就是门窗还空着,明天可以捆一个栅栏当门。 走进屋子,给火塘添了几块柴,方长取出几个竹筒。 这是他昨天用石凿劈竹子的时候,顺手截下来的两段,在没有器皿的时候,新鲜竹筒可以用来烹饪或烧水——必须是新鲜竹筒,不然竹子烧完了水还没开。 竹筒都被拴上了藤条,方长拎着竹筒,去溪边装满水,回到屋中,将竹筒们戳在一边,直接将其中一个放在了火塘中。 山崖边生长着几颗茶树,每天沐浴着云雾和清晨朝阳,卖相颇为不凡。 方长早上采摘了少许,放进竹筒煮。 等待水开的时间里,他也没闲着,在猴子送的两块璞玉中,挑出更加细长的一块,借着竹筒里的水,在塘边石头上磨砺。 玉,石之美者。 它比一般石头质地更加均匀、细腻,而且颇为坚硬,方长准备磨制一把小玉刀。这是个慢工细活,不知道啥时候才会成型。 鲜茶叶在竹筒中,随着烧开的水花上下翻滚,煞是好看。 对于普通人来说,经过炮制的茶叶,比起鲜茶叶更加有益健康,但是对于方长来说没有问题,他要的只是味道。 待水稍凉,轻轻喝一口,气味浓郁,唇齿留香。 美中不足的,是鲜茶叶带有一丝青涩味,以后有机会,可以尝试炒茶。 又是一个日升月落。 离着下雨还有一段时间,但是空气中已经能感受到一丝雨意。 制作栅栏门后,为了备雨,方长走入林中,继续收集柴禾,顺便采集一些食物。 这两样东西都是有备无患不嫌多的,尤其是方长已经在筹备烧制一些器皿,这对于柴火的消耗很大。而野果、野菜、植物块茎,这些都是适合食用的美味,可以按照保存时间的长短,先后食用。 下雨前的另一项准备,就是排水沟。围着屋子挖一圈,再向地势低的时候引出一条沟,就可以将屋子周围的水排干,方长用石片和双手完成了这个,很是没有形象。 但是在远处树上猴子眼中,躬着身子刨地的方长,气息与天地相合,依然一副高人模样。 午后,大雨如期而至。 “轰隆隆——” 乌云厚重,让外面一片昏暗,闪电如蛇一般遍布天空,雷声滚滚而至,响彻山间。俄而,伴随着山间粗犷的风,大雨倾盆。 茅草屋经受住了考验,在风雨中巍然不动,将天地的狂暴隔在了外面。屋里火塘旁,方长就着火光看手中道书,偶尔还喝一口竹筒中的茶,惬意无比。 下雨时候,权当休假。 这场大雨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 方长整理下衣服,走出门外,见云销雨霁,夕阳如丹,一道漂亮的彩虹挂在天上。大块的云霞被阳光映照着,镶上了金边,还泛着一丝可爱的粉色。 山崖下薄雾也散了,从这里可以看到极其广远的地带。 一阵咆哮声从身后响起。 旁边小溪的上游,山洪来了。 7、【山洪与山神】 山洪咆哮着,像大群猛兽,顺着山谷从上面直扑下来,一路摧枯拉朽,断木抛石,发出惊天动地的声音。 方长走到山坡边,看谷中浑浊洪流滚滚而动。 还好自己所在的这块平岗,在山峰棱线下面,两边是深谷,下面是悬崖,洪水只是从上方山间涌下来,顺着旁边山谷进发,顺便掩盖住了山谷中的溪流,影响不到这片崖上空地。 谷间水势汇聚着周围群山里的雨后涓流,连绵不绝,洪水的目的地,将会是山外那条河,最终汇入大江顺流进海。 洪峰急速而下,其中夹杂着石块和折断的草木枝叶,还有一些野兽在水中挣扎沉浮。 见到此番景象,方长心中一动。 他深出手指轻轻勾动,视线之内在激流中挣扎的小动物,便逐个被抛上对岸。山猪、野兔、麋鹿、虎豹……大多数都看起来很美味,不过方长没有趁人之危,统统救了上来。 这算得上是方长上山以来,第一次正式施法。 它们被救上来后,俱都惊魂不定,按照野兽本能撒开腿猛跑上山,隐入林中不见。其中,有一只野兔和一只山狐,从水中被怪力抛上岸后,没有着急跑掉,而是抖抖身上的水后,四处查看。 这两只生物已然有了灵慧,见方长站在对岸,手指挥动,便有一只洪水中的小兽被抛出,立刻意识到获救原因,隔着山谷朝方长叩拜。 然后,它们才像其它野兽一样,蹒跚着跑入林中。 方长只是将自己视线内这股洪流内的动物救下,这是他看到小生物在水中沉浮,而起了恻隐之心。 遇上自己,算是这些动物的缘分。 周围的山谷里,也同时爆发着山洪,根据周围声响,这次洪灾影响了整个云中山。 洪水在山间肆虐。 府邸震颤,正在歇息的山神被惊动。 云中山山神,一顿手中拐杖,立刻来到了地面上,见到周围水势,瞬间明白发生了何事。 山神马上赶到自己的小庙,使法力护住,才松下一口气,然后又一顿拐杖,瞬间出现在附近一座山尖,借着山脉之力朝四周观望感应。 此时天空早已放晴,彩虹悬空、风和日丽,但是下方的群山中,却是炼狱般的景象。 洪水奔流,野兽奔突,草木摧折。 咦? 云中山山神,忽然发现远处的异动,运转目力望去,他看到甚远处的仙栖崖上,谷边一人身着粗布麻衣,正在以法术救助山洪中的生灵。 其举动间,与天地自然完美融洽相合,不带丝毫凡尘烟火气。 高人? 云中山山神有些惊疑不定,不敢露面,他悄悄避到旁边一颗松树下,借着缝隙观察。 这人是什么时候来到云中山的? 之前宅在府邸中,云中山山神许久未曾出门,山中无岁月,万事静好的云中山,并不需要山神太过操心。 如今看到远处那人的动作,山神很是好奇:云中山什么时候来了如此一位修行人? 看其拯救洪水中动物这番做法,倒是有德之士。 这是山神想做而未做的事儿,山中生灵的繁衍,也关系到山神职责,可惜云中山山神法力低微,且职权能力不在此处,难以下水救助生灵。 思索间,云中山山神忽然心底剧震。 因为他看到不远处那位修行人抬起头,朝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可以确定,那绝对不是随意朝这边看。 被发现了? 距离这么远,自己还是借助山神职权,利用山脉之力远远观察。 嘶,甚是恐怖。 山神迅速溜开去,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下意识行为,事态不清时,明哲保身才是聪明之举。 …… 见水流减缓,方长也踱步回到自己的屋中。 先给火塘中添了几块木柴。 他继续在一旁的石头上,砥砺那片璞玉小刀,雨后山间泥泞,其它什么事儿也做不了。 刚刚拯救山洪中生灵时,方长感觉到一种窥伺感,源头是远处的山尖上,于是他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结果这种窥伺感瞬间就消失掉,见如此,他也不以为意。 又将一竹筒溪水放在火塘中,方长从旁边取了几片茶叶。 由于空气湿润,茶叶依然是一幅鲜翠的样子,这是他早上摘下来的一点,尚未用完。 想到山谷间浑浊的山洪,以及被山洪所覆盖的小溪,方长在心里夸赞自己有先见之明:提前做好竹筒备下几筒溪水,很是明智。 溪水的源头,高处那眼山泉,倒是未受影响,接下来需要取水使用的话,只能再朝上走一截,取泉水使用。 隔着栅栏门,方长看见不远处树上,白毛猴子和同类们一起出现,它们自有惯常的避雨地点,但即使如此,也无法避免毛发淋到雨水。 只见白毛猴子站在一根平直的枝干上,像犬一样趴平身子,从前往后使劲一抖。 水雾扬起,在夕阳下闪着细细的光,煞是好看。 方长笑了笑,继续手中的事。 ………… …… 烧陶的第一步,是寻找合适的陶土。 它的原料种类还算广泛,只要质地单一就较为适用,甚至着急的时候,将普通泥土烧制成陶器也是可以的,但使用普通泥土的话,可塑性差,而且很容易开裂、变型,不耐用。 身上用藤条挂着几个空竹筒,方长背着筐子,轻盈的行走在雨后山间。 山风清新,暖阳宜人,草木翠绿,被大雨洗刷后的山间峭壁,也呈现出苍青颜色,淡淡的雾气弥漫之下,轻灵的不似人间。 上面那口泉依然在汩汩冒水,这是下面小溪的主要源头。 洪水过后,小溪所在的山谷一片狼藉,土石参差,溪水浑浊,估计需要好几天,溪流才能将那里重新冲刷成之前的样子。 掬了一捧饮用后,方长擦擦嘴称赞: “好水!” 泉水的水质,比之前用的溪水更优。 以后有时间的话,还是多来这里取水为佳,这会让生活会更有品质。 他解下身上竹筒,在山泉下游几步处,撩着水洗刷了一遍,然后回过头,把竹筒浸入山泉灌满。 后面草木涌动,跟过来的白毛猴子从中钻出,观察着方长的动作。方长回过头对猴子笑道:“你来了?尝尝这里的泉水,很棒。” 猴子竖起尾巴跑过来,瞅了瞅方长,在泉水下游两步处俯下头,猛喝一通。 8、【后山云海化横骨】 方长笑了笑,朝周围环视了一圈。 泉水这里地势更高,能够看到更远更广阔的地域,而且这会儿视线清晰。 身后山里景色生动,上方云气流转,模糊的显出山川草木之形,又似有虎豹鹿羊隐于其中,鲜活又生机勃勃。 山下是人间,人族气象昌盛,隐约可感受到恢弘气势。 唯有近处山村略有不虞。 诶? 方长定睛看去,见山下那座山村上方,缭绕着一丝衰败之色,又似乎有黑气缠绕其上,一时之间看不清楚。 云中山近处只有这一个村庄,村庄附近还有条官道,之前方长来到云中山时,直接从官道转了下来,没有经过这个小山村。 但考虑到樵夫步行能够前进的距离,不会有其它,那个小山村,应该就是樵夫林海所在的林溪村。 这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或者即将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对于林溪村的情况,方长倒没有太过在意,因为以他的目力,可以看到林溪村上空的云气,衰败之余还孕育着一丝生机。 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危机之下必然孕育有解决危局途径,方长心中暗叹:希望他们能够挺过这一劫。 对于这群村民们一起凑钱,为林海那位重病朋友看病的山村,方长略有一丝好感。 不过他知道自己现在掐算水平不够,无法立刻得出林溪村的情况,遂将其放在脑后,不去理会。 招招手,方长带着猴子继续在山间转悠。 太阳渐渐升高。 他在山岭中迅捷的移动,不时停下查看土质,白毛猴子则于不远处努力跟着——虽然它也不知道,自己为啥这么想跟着面前的人。 随着升高的太阳将阳光撒下,山间水汽升腾,那是之前雨水被蒸发而成,水汽与浓雾交织,渐渐厚实。 心中一动,方长回到仙栖崖后面的山峰,开始朝着上方爬去。 猴子犹豫了一下,也跟随而上。 一路上奇峰陡峭,怪石穿插,行进的颇是艰难,有时候还要去凌空拽猴子一把。 险峻的高峰,只有方长这样身手才得以上来,加上云中山偏僻无比,让这座峰顶不见丝毫人迹。 站在最高处,视野豁然开朗,一片无边云海,展开在方长眼前。 这里已经能够感觉高空的寒冷,风颇为凛冽。低头望去,仙栖崖被厚云所隔,完全不见。 四周云雾缥缈,高低围绕,如临大海之滨,波涛峰涌,浪花飞溅,层层叠叠的云海在日光照耀下,浮光跃金,瞬息万变,幻化万端。 此景让人不由得意迷神移。 感受到天地自然的广阔和壮美,方长颇觉心情开阔、思绪通达,就连呼吸也顺畅了几分。 不知不觉间,自己修为竟又有寸进,让人更为欣喜。 发觉旁边没有动静,方长转头看向一边。 这片云海,已是让边上白毛猴子看的痴了。 它身上发白的绒毛,在风中不停抖动,但是猴子却如僵硬一般,分毫不动。 这座山里,从没有猴上到这么高的地方。 冥冥中心有所感,猴子忽然动弹,摆出五心向天的姿势,方长见状,微微一笑,稍微往远处让了让。 从这个姿势来说,拥有四肢的猴子,相对于大多数野兽颇显优势,很多妖将关节掰断了都摆不出这种标准姿势。可惜天道平衡,猴子大多毛躁,难以开灵,更难修行,这只白毛小猴算得上是“整个猴群的希望”。 方长知道,它是准备炼化横骨,这是妖怪修行路上一大重要关卡。 风云似要汇聚,但因山顶之故难以成行,下方云中微微响起几声雷响。 炼化横骨虽然重要,却不会有太多阻碍,此猴未曾行恶,因果不缠,天人交感并不激烈,通常不会有天劫。 妖怪们通常会被卡在前面部分,白毛猴子遇上方长点拨,并在雨后随之来到山顶云海,是它的机缘。 风消云散,猴子口中发出“啵”的一声。 见此情景,方长明白猴子已经成功越过了这道门,他朝猴子伸了伸大拇指,笑道:“恭喜猴兄,接下来积蓄再巩固半天更有益,我先退了,还有事。”遂抽身下山,让猴子自己待在远处。 ………… …… 云中山真个算得上物产丰富。 方长回到峰下,在四处山谷山坡转了转,轻松找到了合适的陶土,而且位置离着仙栖崖不太远。 方长为防止弄脏衣服,找阔叶在筐中垫上,抽出筐中薄石片,挖了满满一筐陶土,准备先背回去试验下。 周围山林依然气雾蒸腾、甚是潮湿,不适合找柴禾。 还好方长在下雨之前积累的柴禾够多,周围树林又广,他力气又大,柴禾填满了之前的窝棚,还在新屋子里装了一圈,他床铺下面也整整齐齐码着柴禾,还垫着大量干草。 重新将已经熄灭的火塘点起来,屋中潮气渐渐开始散去。 方长离开屋子,在门前挖坑和泥,他用的不是陶土,而是门前的普通泥土,烧陶需要先做一个炉子。 在地面挖了个小坑,方长用大块的泥先做了一个有洞的平板,放在一旁晾干,这是炉栅,需要烧制一下才好用。 接着,他开始给陶土加水,和成块后不断摔打,熟制,待到手感合适之后,才开始捏一些器皿,坛子、罐子、碗,做了四五件,同样放在旁边风干。 倒水洗了洗手,抹了把脸,方长给自己烧了筒茶。 器皿胚体风干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行,而炉栅也需要时间晾干。等待的时间里,方长计划给自己把床铺升级一下,同时继续打磨自己的小玉刀。 用小石凿,取出几根竹子劈开,截到合适长短,像竹排一样,并排捆在横竹片上。 试了试,还很结实。 不用安装床腿,他还是将这块竹制床板放在柴垛上,垫在干草和木柴中间,就能让睡觉时身躯更平更舒服,不用再被凸起的木节硌到。 方长吃了点东西,悠闲的午睡了一会儿。 此时他才真正找寻到一些“山野之人”的快活。 午后,背起藤筐装上石斧竹片,方长准备去发现陶土的山坡下,再挖一筐回来,反正路程不算太远,现在尚无要事,而原料总不嫌多。 辨认了一下方向,他选择了另一条路绕过去。 从一座山半腰路过时,方长偶然发现——连绵的山间荒草,掩盖了一座半人高的小庙,仅仅露出一角。 ———————— 题外话:书已经过签,明天寄合同,大家可以放心投资赚点币了~ 9、【山神庙前会山神】 心中好奇,方长转换方向,走过去查看。 走到小庙处不算艰难,因为杂草掩盖中,有一条小路通往山下,算是有些许人迹,小路直抵庙门处。 这座建筑很矮,用砖砌着,只有半人高,前后进深半尺,门楣上书写着三个毫无艺术感的字“山神庙”,近前查看,见中间并无塑像,只供着五个朱砂字“云中山山神。” 小庙地势不高,周围有冲刷痕迹,但是山神庙本身却没有受到洪水影响。 非常冷清,没有供品,没有香火,更没有庙祝——这种小庙根本塞不下庙祝,看痕迹,这里至少半年没有人来过。 方长是位修行中人,与这些地上正神不是一路,但是依然对这些维护天地秩序的神灵保持尊敬。 他在旁边折取细松木枝为香,运转法力点燃,上前插入那个半空的香炉,然后拱手为礼。 上面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山神。 当方长敬香时,收到一大笔香火的山神就知道了,然后宅在府邸里的山神赫然发现,竟然是上次遇到的那位修行人。 这是找上门来了? 心里怕。 山神有心躲到云中山深处去,又舍不得放弃这座经营了多年的府邸,以及作为根本的庙宇。 还在纠结中,就感觉上面的人敬过香,转头欲走,咬咬牙,山神一顿手中拐杖,出现在小庙门口,朝着正转身离去的方长喊道: “请留步!” 方长扭头,见是山神出现,遂停住脚步回头行礼道:“原来是此山之主当面,在下失礼了。” “不敢不敢”,山神赶紧还礼,恭敬地说道:“任此职位只是代天地管理此云中山,并不拥有此山,更不敢称此山之主。” “在下姓章,可以称呼我章山神,或者云中山山神即可,小庙地方有限、条件简陋,难以招待万全,还望海涵。” 见山神礼数周全,方长笑道:“不知道章山神现身相见,所谓何事?” 原本内心仍有忐忑的山神,见方长待人温和、彬彬有礼,也是心下大定,这可能真是位道德高人,于是将缘由娓娓道来:“日前洪水之时,在下巡视山间,曾见到上仙于洪水中救助走兽,特代山中生灵致谢。” “不敢不敢。”方长有一丝羞愧,因为他知道,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开始吃那些山中生灵——估计等陶器烧好后。 他继续对山神说:“在下投身云中山,在此修行,接下来多有叨扰。且所需物资饮食,需得自云中山里物产,还望章山神海涵。” 山神当然不敢说什么,他也并不在意对方使用山中物资,更何况,比起消耗掉的那些,云中山里多了位仙人,才是此次最大的收获。 即使不带来什么好处,也可以像现在这样,有个交流的对象,排解几百年来的寂寞。 对于方长提及饮食,山神心下也了然,他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仙人,都会选择餐风饮露之法。 于是山神再次拱手道:“上仙请随意取用,在下只是代管这里,并无有山,更遑谈山间草木物产。只需不滥用、不随意破坏,就不违在下职司。不知道上仙如何称呼?” “在下方长。” “方上仙当面,小神有礼了。” 山神将方长让到旁边树荫下的大石上,拿出板栗松子招待,双方相谈甚欢。 自从进入修行以来,不算妖怪,方长这是第一次接触非凡之人,自然满是好奇。而山神被当年县令敕封在此处几百年,也憋了几百年,因职责所在,没法去周围其他神灵之处串门。 故这次交流,双方都颇有收获。 尤其是云中山山神,他没想到方长对大道理解极其精妙,颇有收获。虽然山神土地城隍之类正神不走修行路,但这些理解对他们依然大有裨益。 由此,山神也对方长更加恭敬,“上仙”喊得愈加顺畅。 闲聊中,方长问起:“不知道云中山下的山村,是否为章山神所管辖?” “并不是。”云中山山神摇头,“山下的各处村庄,都是四方土地的职辖范围,林溪村除外,那里由于在山谷中,被划拨到了云中山山神的辖地。具体为何已经不可考,这是我不知多少任前发生的事儿。” “哦?章山神在此处多久了?” “四百七十一年有奇,当时山下有位郑县令,得上一任山神离任前托梦,遂遴选过世贤能。当时某生前素有贤名,侥幸得中,被敕封此处,算来,已经近五百个春秋矣。”山神话中,充满着对于岁月的感叹。 官府的敕封很简单,只需要贴上告示,将山神所在庙宇修葺一下即可。这些告示有用,是因为对百姓有用,此事知道的人多起来,也就被天地所认。 如果前任山神离任时不曾托梦,时间一久,或百姓自发封举,或天地规则自动选择山神上位,都不会让这里出现空缺。 “不知山下林溪村有恙,山神可否知晓原因?”方长顺口问了一句。 “哦?” “今日我上山取水时,见到山下林溪村的方向,似有灾厄衰败之气缠绕,不知发生何事。” 山神皱着眉头说道:“在下只是微末小神,并不通上仙这种望气之法,至于山下林溪村之事,且待我去调查。” 又闲聊了一些山中的事儿,方长准备告辞:“此次多谢章山神招待,只是在下今日还有要事,不能多加叨扰。” 他还要去取陶土。 山神笑道:“今日多谢上仙指点,只是小神身无长物,还好云中山里物产颇丰,这些上好的板栗和松子,在山中产量不高,但很是美味,在山下能卖到百文一斤,颇是稀罕,还请方上仙笑纳。” 方长也不推辞,收下了这一小包坚果,双方约好时常走动交流,分手各回。 将板栗松子装好,他回到之前取陶土的山下,掏出石片挖掘,又照上次模样采集阔叶垫底,装了满满一筐,才向仙栖崖行去。 虽然之前的水果已经吃完,但有了这些坚果,晚饭已经解决。 10、【崖下来客】 检查下后,见炉栅已经彻底干透,方长在地上挖了个有缺口的坑,把格栅放在上面。这是炉子的灰膛,还可以用来通风,增大火势。 然后他于旁边,使用普通泥土和泥。 将和好的泥围着炉子边缘部分,转圈向上垒砌,炉子的坯体渐渐升高。 方长还拿来柴禾柴草取火弓,在炉中生起火来,加速炉子的干燥,同时不断用泥加高炉体。只是这个过程中,炉子很容易在干燥后开裂,需要做的是用泥不停的补上,将裂缝糊住。 将干燥好的几件碗罐拎过来,小心放进窑炉中,周围填满柴草,然后点燃。 一边烧,一边小心的加柴。 晚饭就在炉旁解决,烤后的板栗轻轻一剥壳就下来,色泽金黄,喷香软糯。吃着栗子,剥着松子,方长继续照看窑炉。 直到半夜。 然后他发现,这一窑器皿,齐齐碎了。 不烧了,回去睡觉。 清晨方长准时从床板上起来,竹制的床板比之前的柴垛要舒服很多,趁着朝阳未升,他采了一些茶叶,然后盘坐在崖边大石上,开始吐纳修习。 两条白色雾气从鼻孔中喷出,就像两条小龙,可惜方长闭着眼睛看不到这一幕,而白毛猴子并没有回来。 待到太阳完全跃出地平线,他才收功起身,随着他将道场安在此处,每日修行,仙栖崖上灵气,有了丝微难以言明的变化。 到窑炉中检查了一下,方长将烧碎的器皿提出来,放在一边观察。 琢磨了一下,应该是这几件陶坯,并没有彻底干透,就被自己放入火中煅烧,所以才会崩裂。 碎了的器皿也不会浪费。 方长走到小溪边,寻找了两块鹅卵石回来。经过一天的冲刷,溪水变得较为清澈,但依然有一丝浑浊。 他来到自己石桌上,用鹅卵石将碎裂的陶片轻轻砸碎,碾成粉末,小心的将陶粉收集起来。 这些可以掺入下一波陶坯中,对成功率很有帮助,将陶土兑水,搀入陶粉,方长重新制作了几个烹饪器皿,继续摆放在通风处晾干。 今日无事。 想了想,方长将屋中床板搬到外面,放在柴堆上铺平,然后躺上去,在这天穹之下,悬崖之上,看了一天云卷云舒。 悠闲如意,自由自在。 静静在外面竹床上躺着什么也不做,方长却感自己修为又有进益。 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些,修行仅仅是修行而已,如果太过执念于这个,就有违道法自然的本意。 直到第二天上午,猴子才出现。 见猴子到来,方长从床板上起身笑道:“巩固好了?” 此时猴子已经可以口吐人言,行为举止竟也变得更与人相近,它见到方长后躬身便拜:“多谢上仙点拨,助我得渡此关!” 方长领受了这一礼,然后对猴子说道: “一切皆是缘法,能炼化口中横骨,是你自身机缘已到,我不过是恰逢其会,推了一把而已。愿你今后不忘本心,莫做为恶之事。” 猴妖再拜。 方长看了眼旁边上山崖的位置,皱了皱眉头,对猴子道:“接下来,你准备怎么走后面的修行路?” “正是为此来向上仙请教。” 看着猴子变的恭敬,不再复以前的模样,方长略一思索,道:“我姓方名长,以后可以称呼我为方先生。” “我们并无师徒缘分,无法将你收为门下,至于你后面的修行路,如果你没有好想法的话,我倒是有个建议。” “下山,去人间,先找身衣服,然后学人礼,学人话,做工赚钱得吃穿,朝餐夜宿,串长城,游小县,观世间百态,看世人是如何为名利庸碌一生,更无半个肯回头。” “其间自有奥妙,用心体悟,或能返璞归真,成就大道。” 这也是妖类普遍的选择,不过因为品种问题,或早或晚。 虎豹鹿狼蟒之类体型庞大样貌凶恶的,多会选择化形以后再说,不然容易被人打死。而牛羊猫狗兔狐之类体型小,或者在人间有同类的,则会早一些。猿类体形近人,穿衣戴帽后甚是难辨,算得上得天独厚。 猴子顿叩在地,喜道: “听闻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方先生指明道路,今日我就辞行下山,进那红尘滚一滚。” “既然要下山,没有名字可不好,这样,我为你起个名字。”也不待猴子同意,他自顾自的说道,“按照故老规矩,你当姓孙,既然出身云中山,不如就叫孙云吧。” 听完方长的话,猴子喜不自胜,又开始抓耳挠腮:“孙云好!孙云好!如今俺也是有了名字耶!” 方长又看了一眼旁边上山崖的位置,对猴子道:“有人来了,既然你愿意下山走一遭,那就去向你的猴群辞个行,然后下山去罢。” 猴子又是叩拜,而后转头离开。 方长盯着旁边上山崖的位置,那里忽然有了动静。 山坡上草丛被拨开,樵夫林海急匆匆的自那里钻了上来,这也是第一次有山民踏足仙栖崖,他双脚站定环视一下这片平地,发现方长,就快速奔跑过来。 方长起身,单手背在身后,等待着林海过来。 今天注定多事。 林海奔来,不敢靠太近,远远地冲方长叩拜:“求方仙长救命!” 伸指将其扶起,方长问道:“你们林溪村中发生了何事?我在此处观山下村庄,竟有衰败之象。” 听到方仙长已经知道林溪村出了祸事,林海发觉自己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他以手加额长躬说道:“本不该打扰,但村里即将衣食无着,恳请仙长垂怜,是最近一段时间的事儿……” ………… …… 林溪村,是云中山脚下诸多村庄里,唯一身在半山腰者。 这里有二三十户人家。 山村背靠着物产丰饶的云中山,经营着几片山脚梯田,恰逢天下太平无事,山民们生活也算得上是岁月静好。 喜怒哀乐,自是人间常事。 这两年唯一的大事,就是村里的沈阿牛得了重病,村民一起凑出钱粮布帛,为其寻了十里八乡唯一的大夫,瞧了病开了方子。 至于抓不到药,也属平常,对此十里八乡的人已经习惯了,村民们是在尽人事听天命。 如果沈阿牛不走运,也不过是他运道不佳,大伙已经编好了草席,备好了份子。 11、【断绝的水源】 山村里大多数人,都不太看好沈阿牛能继续生存时,只剩下一个人还在寻找出路,那是沈阿牛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总是“跑山”的林海。 “跑山”是乡村俚语,意思是去山中讨生活。 林海在种田之余,总是会提着斧头进去,砍一些柴禾,去山下镇子里卖,得几文钱买油盐针线之类。 山村偏僻闭塞,对外交流主要靠不远处官道上路过,偶尔来借宿的行人,或者走村串镇的那两个货郎。 由于所走过地方、见过的人稍微多一些,在村民们眼中,林海一直属于很“有见识”的那种人。 对于好友沈阿牛所患病情,他一直不甘心。 知晓药材难抓后,林海从大夫那里问了各种药材模样习性,得知云中山里都有后,连田地都有些荒废,终日间上山寻找。 大家依然不看好这种行为。 “药材哪里是那么容易找的,况且阿牛还能不能撑到他找回药,唉……”每当提起此事,村民们总是会摇头叹气。 只有林海终日里,孜孜不倦进山找寻。 那天,在村口劳作和闲聊的人眼里,林海几乎是飘着回来的。 “咋了海子,发财了?还是捡到媳妇儿了?”旁边有性格浮夸的长辈笑问道: “有药了!阿牛有救了!” 林海的话,引起了大家一阵躁动:“你找全了?” “来不及细讲,我先把药给张大夫送去,等回来再与你们分说。”他说完,领着黄犬,就朝山下走去。 张大夫行医的地方距离挺远,需要走到官道,并沿着官道穿过山下小镇,才能在李家村到张大夫。 大夫将药材炮制完毕,让林海给沈阿牛熬了几幅,阿牛开始用药以后,病情大为好转,配合将养痊愈只是时间问题。 多余的药材留给了大夫,让一直缺药的张大夫甚悦。 而林海获得药材的过程,也渐渐开始传开。 这个好运的小子,得到了仙人赠药! 与此同时,仙栖崖上有真仙的说法也渐渐开始成为传言,成为村民们口中的故事。 而对于仙人本身,淳朴的山民们倒是不太在意,大家的想法和山村的生活一样简单:仙就仙呗,有仙是好事儿。 林海经常会来沈阿牛家照顾一下,看着朋友气色一天天变好,他打心眼里高兴,同时对那位“方仙长”更加感激。 沈阿牛病情渐好的过程中,对此欣慰的村人们也经常过来探望。 这天,林海在阿牛家照料的时候,隔壁的小娃娃林二狗钻了进来: “阿牛哥,俺娘让我给你送两个鸡蛋来。” 二狗的姓名,明显是自家起的,虽然没有林海的名字好听大气,但很实用,因为能够从这上面方便的听出——他还有个哥哥林狗子。 阿牛在榻上不好意思的要拒绝,而林海上前直接接过:“回去替阿牛谢谢我大娘……诶二狗子你怎么这么着急走,急着下山玩儿么。” “不是,海子哥。”林二狗停下脚步,“估计你还不知道吧,小溪出事儿了。” “啊?咋了。” “断流了。” 听到这话,林海赶紧将鸡蛋妥善放好,和阿牛说了一声,就拎着二狗子来到村外小溪边。 林溪村的溪字,就是来自这条小溪。 村里给林海起名的那位,在村民们眼中“有学问的人”,还曾经怀疑过,这个村子的真实名称是“临溪村”,只不过祖辈在县里登记的时候,可能写错了字,但这早已不可考,让那人一直引为憾事。 走到溪边,林海见小溪已经干涸,露出一片片鹅卵石,在阳光照射下,原本常年浸水的卵石,也渐渐开始发白。 “怎么会这样?” 林海问旁边的二狗,然后得知,事情发生的很突然。 在溪边浣洗的人首先发现不对,溪水水位降低,然后变得腥臭,她们赶紧将衣服取出。 惊疑不定间,溪水在大家眼前断流。 对于林溪村来说,这是个噩耗。 山村外这条溪流,是大家日常生活的水源,做饭喝水洗衣喂牲口都指着它,但最致命的是,山脚梯田也靠此水灌溉。 人畜没水用,还可以走上几里路去山下河里担,田地没有水禾苗枯死,收成无着才是大祸事。 对此现象十分担忧,村民们自发组织了几个人,顺着溪谷向上游溯去。 直到上面的源头,却发现泉水也已经干涸见底,连出水口都不见滴水,留下一个石洞,看起来深不可测,面对这一幕,村民们愁眉不展。 几个探索者带回来的消息,让村里一片愁云惨雾。 林海带着二狗来到此处时候,正好碰上大半个村子的人聚在这里商议,甚至大家已经开始郑重考虑,面临这种天灾,是否要搬家或逃荒。 心情沉重中,他放下二狗,回到沈阿牛的住处。 将此事和阿牛一说,阿牛也变的沉默,两人相对无言。 “不想了,我先去熬药。张大夫之前说,喝完这最后一幅药,再歇一天你就能下地了。缸里水还满着,总会有办法的。”林海叹了口气说道,不管怎么样,生活还是得继续。 后面的沈阿牛忽然喊住了林海: “海子,你这药是从仙人那里得来的,你说,仙人……会不会有办法?” 听到朋友的话,林海继续沉默,他生起炉灶,将药材小心从纸包里取出,放进罐子里,加水煎熬。 罐子里水花在翻滚,氤氲的雾气带着药香,弥漫在小院里。 火光映照在林海的脸上。 咬了咬牙,他下定了决心。 之前为了沈阿牛的生死,可以去求方仙长,如今是全村人的生死,豁出去又何妨! 端着药走到床榻前,林海对沈阿牛说道:“我去求一下那位仙长,如果求仙不成,大家只能搬走或者逃荒了。” 沈阿牛闻言,猛地从塌上支起身子,看着林海。过了几息,阿牛想到自己这幅样子也帮不上什么忙,又叹了口气重新躺下,对好友说道: “注意安全……” ………… …… 从侧面翻上仙栖崖时,林海心中满是忐忑,他并不知道贸然来到这里,会不会触怒方仙长。 看见方仙长起身冲着这边微笑,似是等待自己过去,林海心中大定,继而大喜。 于是他快步奔跑过去,连随自己上来的黄犬,被之前所见那只猴妖,骑着奔驰下山,都丝毫未察觉。 听完林海的诉说,方长将其扶起站直,道:“你随我来。”然后他看了一眼在晾干的陶坯,带着身后樵夫,朝山下而行。 12、【妖物兴风雨】 这不是去村子的路? 樵夫林海跟在方仙长后面,心里打了个问号。 方长在前面徐徐而行,林海在后面奋力的追着,同时不断感叹: 不愧是仙人,前面方仙长在山间前进的速度,比自己这常年跑山的人快得多,方仙长明显很悠闲,自己却已经拼尽全力了。 而且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家养的黄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不过这并不用担心,黄犬的战斗力很强,在这附近山里没有威胁,而且通人性、认家,傍晚之前肯定会自己回去。 一路行去景色颇优,但两人都没有片刻驻留。 见林海体力颇显不支,方长伸手摄起他,没有拖累后,再次加快了速度。 山神庙。 被方长单手夹着,樵夫只感觉一路风驰电掣,看到这里,他实在是忍不住好奇,问方长:“仙长,请问来山神庙是为何?” 方长笑道:“当然是找‘现管’。” 听到这个回答,又看了看眼前的山神庙,林海意识到了方长可能要做什么,不敢说话,闭上嘴巴。 掂起一根松枝,以法力点燃,方长上前清声喊道: “请章山神现身一见!” 然后他退后两步,和樵夫站在一起等着。 过了片刻,一道人影瞬间出现山神庙前,那是穿着粗麻衣服,拄着拐杖插着木簪,身躯佝偻气喘吁吁,脸色苍白咳嗦连连的山神。 见到章山神这幅样子,方长惊讶的问道: “章山神,为何如此疲惫不堪?” 一旁的林海立刻趴伏在地,他没想到旁边这位方仙长和神仙认识,他朝着章山神连连拜道:“山神在上,求您救救林溪村!!” 山神微微伸手,扶起林海,说道:“这位小兄弟请起,在下自会向方上仙分说此事。” 樵夫闻言起身,侍立一旁,对二人尤其是方长十分小心恭敬,生怕打搅了两人的交流。 安慰了下激动的林海,山神才转过头,对方长说道:“让上仙见笑了,我现在这幅模样,还是因为山下林溪村的事。”山神喘息着,将两人往附近树下大石上让。 待三人坐定,章山神才长呼一口气,接着讲述道: “上次方上仙提到了林溪村上空,气色有异,我便准备去调查一下,结果发现,林溪村果然即将遭遇危机。” “在村子上面第三个山头处,那里是林溪村水源的源头,我路过探查时发现山下有一大妖,正在以其天赋,欲要断山泉水脉。” “作为此山山神,吾定不能容此恶行,当即上前阻止,与其斗法。” “结果我实力不济,仅与那妖五五开,甚至略处下风,无法将其驱逐。现在我疲惫不堪,有小伤在身,只好回洞府将养。” 山神又咳嗦了几声,然后拿出几枚板栗松子给两人。 方长拱手道:“多谢章山神相助,这是林海,正是山下林溪村村民,他来到仙栖崖求到了我这里。在下正准备去村里看一看,现在知晓情况,心中已经对此有谱。” “上仙愿意出手那可太好!”山神道,“如此一来,林溪村有救了。” “今日不过多叨扰,还请章山神好生休养,我去山下林溪村看一看,然后考虑解决妖怪切断水脉之事。” 和章山神又简单的寒暄了几句,方长辞别山神,带着樵夫林海,朝林溪村的方向行去。 这次路就很好走,因为从山神庙到山下,有小路连接,路的另一头正是林溪村。可见这座山神庙虽然荒破,但每年依然会有人供奉。 林溪村情况不佳。 正是中午时分,村中却炊烟稀少。 山溪断流之后,并不是每家的水缸都已经打满,有那缺水做饭的人,已经开始向四邻借水,或者挑上担子,去山下几里处河中打水。 干涸溪谷中满是妖气,用于灌溉农田的小渠也已经干涸见底。山间土地贫瘠,如果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下去,禾苗干枯也只是时间问题。 从近处看去,村子的气色更加灰败,但那一丝生机不仅未减弱,反而愈发茁壮。 方长在村口站定,对林海说:“我就不进村了,你去和人说一下行踪,让他们放心,然后随我一起去山泉附近。” “方仙长稍待,我去去就来。” 樵夫林海拔腿就跑进村,正碰上各家能拿主意的人在一起商议。 隔壁沈大爷说道:“林海,你去哪儿了?慌慌张张的。我们正在讨论大事,你见识广,快过来出出主意。” “我们有救了!我把赠药的仙人请到了村口,仙长还从山神那里问到了事情原委!”林海气喘吁吁说道。激动比劳作更让人累,爬仙栖崖又下来都没让他喘成这样。 “哦?” “什么?” “村口么,还不请进来。” “我们一起去拜见吧。” 众人思路各有不同,有人很高兴,有人颇为怀疑,不过还好现场人少,又互相熟识,面对生死存亡的大事,还是很快就得出了应对态度。 于是大家一道出村,见一见方长口中这位“方仙长”。 方长正在村口,沉稳等待林海回来。 没想到一大群村民同时涌了出来,远远地站住围观自己。 在众人眼中,这位方仙长打扮普通,甚至有些破旧,衣着甚至不如周围其它人。 但因为所修功法,方长时刻与天地自然溶为一体,即使周围是破旧的平房、窄窄的土路,他也似乎本就应该待在那里,比周围村民更像这个村庄的村民,更像这里的一部分。 这份气质,让他与所有人都格格不入,甚是与众不同。 即使山民见识短,见这幅光景后,也立刻意识到,这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有村老上前拜见方仙长,方长微微点头,受了一礼,然后淡淡说道:“我需要人带我去山泉处,有妖物断了山中水脉。” 林海就要迈步上前,这时林二狗忽然蹦出来,扯住他的衣角喊道:“海子哥,让我去吧,我家里还有哥哥。” 摸了摸这个勇敢少年的头,樵夫林海笑道: “你还小,让我来吧,仙长派仙猴取来治疗阿牛的药草时,我就在心里发誓,为方仙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次是咱们林溪村自己的事儿,你在村里好好孝敬林大娘,有方仙长在,相信我这边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13、【寻迹】 最终林海还是没能劝阻住二狗,在村民们帮腔下,林二狗还是和樵夫林海一起出发,为方仙长带路。 两人心中自有思虑。 一路上,林海神情还算自然,但林二狗脸上,带着一幅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表情。 其实,方长并不需要这两人领路,毕竟顺着溪谷上溯,找到山泉不难。带上林海和林二狗,只是为了让村民们有个见证,使他们定下心来继续安稳生活。 到了妖怪盘踞之地时,他也不用让二人跟太近,只需要隔着一座山头,远远地指一下方向就好。 对于能否顺利解决妖怪,方长心中倒是有底。 之前和章山神交往时,他估测过双方水平,按照两人实力,如若真斗法的话,自己和山神大致是五五开,还能占据上风。考虑到山神和妖怪相争的结果,是不分伯仲,那么自己和这只妖怪,应该也是五五开。 和这只妖怪斗法后,章山神如此疲惫,妖怪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如此,自己再去一趟的话,怎么都能将其驱逐离开,从而解救地下水脉。就是这样有捡章山神便宜之嫌,不过方长并不在意这一点,相信章山神也不会在意。 此眼山泉人迹罕至,并无道路相通,山间枝从蔓杂,草木繁复,只有野兽路过所留踪迹,普通人行走颇为艰难,还好林海是有经验的跑山人,加上方长特意在行路时压低了速度,避免将后面两人甩开太远,三人上行还算顺利。 按照林海二人所指方向,方长率先行在山间,忽然自嘲的笑了笑: 自己这可真是“手无寸铁”的就来降妖。 是真正的手无寸铁,全身上下一点金属都没有,连发簪都是木头的。这也是自己设计的修行路,进云中山时除了衣服被褥和一包粗盐,什么都没带。 哈哈,早知道,和山民们借几根针,或者让林海带上那把斧子。 方长轻轻抓住了衣兜里,几寸长的直背小玉刀,它是用白毛灵猴孙云所赠璞玉打磨而成,是自己身上唯一的利刃。 ………… …… 却说另一边,山中洞穴里。 一只巨大穿山甲,正在努力的挖掘。它成妖已久,法力尚属高强。 穿山甲正准备将这里经营成洞府。 至于挖断山泉绝了水脉之事,它自然清楚,但是并不在意。因为这只穿山甲的头脑中并不在乎其它生物,更无行善近人这种思维,故而修行艰难,只能依照本能胡乱冲撞。 选中这座山头,是因为下面似乎有它感兴趣的矿藏,按照妖兽本能,食之当可增强鳞甲。 至于昨天本地山神突然跑过来,为断了山下水脉之事和自己打了一架,却让穿山甲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放弃这里,另寻它处。 穿山甲的嗅觉很棒,成妖后更强。 由于此族天性爱在地下活动,视力颇为不佳,虽然如今为妖后可以视物,却很不习惯,对外感知主用还是鼻子。 昨日和山神斗法,让穿山甲几处轻伤,疲惫不堪。 然地下矿藏,却吸引着它不顾伤痛,用力挖掘,只期待早日品尝到美味矿石,可惜挖掘速度终究受了影响。 终于,一处矿苗显露。 狠狠啃了两下石头,穿山甲忽然抬起头,在洞中使劲嗅。 “有人类来了?” “还是两个……不对!” 穿山甲妖心底一惊,立刻跑到洞口处,隔着厚厚草木,朝着气味飘来的方向远远望过去。 它的视力一般,看不真切,但是能发现是三个人。是了,其中一人气味极淡,几乎难以发觉。 风中飘来极其微弱一丝板栗香,这点和昨日那山神身上完全一致,难不成,是山神请来的帮手? 想到此点,穿山甲妖只觉得身上一寒,迅速对洞口做了掩盖封堵,跑回洞里,蜷缩成一团。 ………… …… “方仙长,对面那座山头半腰处,就是溪谷水源那座山泉所在之地。”选适宜下脚处翻过一座山,林海对前面方长喊道。 闻言,方长停下脚步。 他止住后面林海和林二狗两人,对他们说道:“你们在这里等待,我前去会一会那只妖怪。” “不可再靠近,否则有危险。” “仙长……”林海忽然出声喊道,待方长看向他时,欲言又止,最后憋出一句:“仙长当心……” 方长哈哈一笑,转身前行。 后面林海在心里暗骂自己,方仙长何等人物,前去降服一只小妖,怎么会有风险。自己这句担忧的话,实在是唐突了。 只见方仙长瞬间提速,几个起落间,就跨越了近百丈距离,出现在另一座山峰的半腰处。那座山峰地势比这里高得多,两人所站的这座山峰,尖顶差不多正在对面山峰半腰。 来到山泉处,见泉水已然干涸,方长闭上眼睛,仔细感应了一下。 然后他向上方行了百十步,选定一个位置,暗自蓄力。 接着猛地一跺脚! 同时方长舌绽春雷,喝道:“出来!” 隆隆声响在山间回荡。 旁边峰尖处林海二人,也被这动静吓了一跳,他们长这么大,还没遇到过这么大的声响,更难以想到,这是由远处那个体型不起眼的人所弄出。 “这也太厉害了吧……”二狗子咽了口唾沫,对旁边林海说道。 “当然,方仙长可是真正的仙人,这下你知道了?” “我明白了,海子哥,等仙长回来,我一定会更加恭从一些。”二狗子明白林海的意思,之前他心中还有疑虑,目前见到这番动静,立刻明白这确实是真仙,而不是庙宇中的木塑泥胎那样。 随着方长跺脚,震动被传递到穿山甲的洞穴中。 洞顶尘土石块震落,马上就要坍塌。 即使穿山甲鳞壳坚硬又擅长于地下活动,也万万承受不住被一座山压着,它立刻从蜷缩状态中恢复,拼命的朝出口逃去。最终于千钧一发间,撞开之前封堵的洞口,逃出到外面。 也是得了地利之便,方长这一下,就几乎将这只穿山甲妖除掉。 脱险之后,穿山甲妖惊魂未定间,朝着山铺上方运目一看。 然后它惊得差点再次蜷起来。 14、【上仙饶命】 遇见强敌时卷成一个球,是穿山甲这个物种的本能。 这种状态下,它能够依靠自己坚硬鳞片保护自己,即使成了妖,它遇到危险第一反应也是缩起来。 感觉遇到危险,是因为穿山甲看到了令自己害怕的一幕。 之前眼力不佳,隔着山头看不清楚,如今近前一看,这名差点一脚掩埋掉自己,又上来叫阵的人,竟好似混入了这片天地一般,不管是观察还是闻嗅,都很难察觉到。 这是“融于天地自然”啊! 穿山甲有一点点见识,于是有些被吓住。 而且它想到刚刚那两个人类恭敬的样子,以及方长身上,那和山神如出一辙,淡淡的栗子味,感觉这应该是云中山山神和自己打过后,请过来的帮手。 请来的帮手总是会比本人厉害,这是常识。 之前山神过来时,穿山甲自觉也是拼尽全力才不落下风,如今身上还有伤,筋骨也依然疲惫酸痛尚未完全恢复,遇上山神请来的这位帮手,肯定不是对手。 而且见此情形,不知道是道行多高的有道高人,说不定他动动手指,自己就没了。 我命休矣! 这时穿山甲有有些气愤,不就是挖断了一口泉水么?自己长这么大,做过的类似事情不计其数,为啥这次就要遭此祸难。 同时他又对之前的云中山山神,恨得鳞片发痒。 要是再强一点,将那个劳什子山神直接干掉,就不会有这么厉害的角色过来了。 穿山甲妖如此丰富的心理活动,只在一瞬间。 见体型如此巨大的穿山甲,从坡下草丛中跳出来,方长也是有些惊讶,不过他没有丝毫表露,而是正气慢慢地喊道:“兀那妖怪,竟敢断绝水脉毁人生计,还不束手就擒!” “不然待我出手,汝当化为齑粉!” 一边喊,他一边想到,怪不得章山神说,是大妖以自己天赋能力断了水脉,穿山甲一族常在山岭掏洞,可不就是天赋能力嘛。 方长中气十足的话,彻底吓住了穿山甲。 看来这人要向自己下杀手,对于这一点,穿山甲并不意外,但是想到大好年华,就要葬身此处,不由得悲从中来。 它有心向着对面修行者说几句硬气话,好死的有尊严一些,比如“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要来阻我”和“贼子!为何毁我洞府”之类,又怕因此彻底恼了对方,更快的引来杀身之祸。 见穿山甲妖不来攻,方长也不好主动出手。 他继续冲着穿山甲喊道:“战又不战,降又不降,是为何故!”话声余音不绝,隆隆的在山岭间滚来滚去,颇有威势,让方长有些自得。 只见对面那体型巨大,有一人半高的穿山甲,忽然跪了。 面对方长的压迫力,穿山甲自怵绝对打不过,用天赋蜷成一团也不过是生命消逝得慢一点,还不如就此求饶,还能有一线生机。 它跪拜在地,大叫道: “上仙饶命!” 方长略有讶色,它看到刚刚这只大号穿山甲蹦出来,愣愣的盯着自己,还以为是寻找从那个方向进攻合适,没想到对方这就投降了。 不过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他继续高声喝道: “原来是只炼化了横骨的穿山甲。” “你可知罪?!” 面对这只已经能人言,与自己实力在伯仲之间的大妖,方长不能堕了气势。 “小的不知!”此法果然有效,穿山甲闻言叩首在地,大叫道,“我自幼长于山中,在山中成妖,未曾与人类接触,更未曾伤人,为何要杀我!” 听到此妖辩解,方长一顿,继续说道:“你可知因汝切断水脉,断了山下林溪村的生计?如若状况持续下去,不知有多少人会因你而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人类与我何干? 穿山甲有心如此分说,又怕被当场打死,于是继续叫道: “上仙明鉴!小妖所在族类,从来都是挖土穿石、洞岭钻山,以此为生,此为天性!之前发现这座山下美味矿脉,觅食中只是断了一眼山泉,就被云中山山神前来攻打,退走后他又请来上仙,好没道理!” “尔身在此山之中,不服本地山神管理,也尚情有可原,但山神当面劝阻,汝竟不为所动,还暴力反抗,此亦是大罪!” “冤枉!”穿山甲哭诉道,“我昨日在山间挖洞,那山神过来之后,二话不说就动手,小的一头雾水,为了保命只好仓促应战,知道此事,还是那山神退走之时所说。” “……那你刚刚依然在挖掘?” “但求一条生路!”穿山甲只是不断磕头。 方长沉思。 自己和这只能人言的大妖,实力差距并不大,如果一定要处置了它,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动起手来颇不划算。 不如改为恐吓一顿,将其驱赶而走,也算达到了之前的目的。 想及此处,神色不由得有些缓和。 穿山甲不断磕头间,见对方表情有所松动,大喜叫道:“上仙!小的愿意发下誓言,不再来此,只求一条生路!” “好!” 方长忽然抬头道: “既然汝愿意改悔,那就发下誓言,从此不再为恶,不主动伤人,放你离开云中山。” 穿山甲心中大喜,双爪朝天,发下重誓:“我从今往后,绝不再做恶、绝不主动伤人,不然必被上仙发觉,身首异处!!” 收了此妖誓言,方长训诫道:“念在你未曾伤人,亦未铸下大错,此次放你一马。须知以后再做恶,遇到前来降妖者,可不会像我这么好说话。身而为妖,潜心修行,积累功德,早日得人身方是正道。古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然你断了此泉水脉,可能修复?” 方长说前面话时,穿山甲妖只是不断磕头,心里盼着早些脱身,听到能否修复水脉的问题,穿山甲诉说道:“上仙明鉴!小的只会打洞挖山,梳理水脉一事却非在下所能,就如猛虎可伤人,却实难医人。” 此话倒是在理。 点点头,方长道:“既如此,你离去罢,不要再回云中山了。” 15、【专业事需要专业人士来做】 自觉逃得了性命的穿山甲,脱身后朝着山下一路狂奔。 直到远远离开了山脚,它才回转脖颈,留恋的看向后方,云中山极峰峦高低连绵,周围云雾不绝,可是绝不敢再回去,实在太吓妖了。 在周围寻草木茂密之处挖洞藏身,它准备待到夜晚再赶路。 想起方长的样子,以及那副与天地紧密相合的高人姿态,穿山甲心中一阵后怕,又有无尽庆幸: 自己竟然从此等人物手中逃得性命!! 以后就算遇到妖类,也有的炫耀了…… 对于接下来的去处,这只大妖心中自有打算,它听说西方千里之外有座山,名为“蚁山”。这个地名听起来甚是美味,不如就投奔此处。 认了认方向,见偏移不远,穿山甲心下稍定,而后钻入新洞穴中,蜷成甲球,用安全感抚慰精神。 ………… …… 驱赶了穿山甲之后,方长复又下山,检查被截断水脉的山泉。 泉眼依然干涸,可见地下水脉受损颇重。 穿山甲不擅长梳理水脉,同样,方长也不擅长此事。 他围着山泉绕了两圈,检查了一下周围,发现了那只穿山甲妖之前藏身之处。只是穿山甲挖出的宽阔洞穴,在自己大力一脚下已经彻底坍塌,无法入内查看。 顺着山势下到坡底沟谷,这里草木稀疏,荒无人迹。凌乱的草木间,远观能看到清晰的地层条带,近看,其间有大大小小团团簇簇鲜绿色石头分布。 孔雀石? 方长被这美丽的颜色吸引到,上前掰了一块,掂了掂,分量不轻。手中这块石头呈腰子形,有着清晰漂亮的同心环带,甚是漂亮。 果然是孔雀石。 这种石头是铜矿风化产物,没想到云中山也产铜,果然是物产丰富。 这种石头,含铜品位高,冶炼简单,一般是最早应用的铜矿种类。由于色泽鲜艳,其中致密光泽度高的,还被当作玉石,不过它有毒性,并不适合贴身佩戴。 想到刚刚那只穿山甲妖的话,方长推断,应该就是这里的金属矿藏吸引了穿山甲,从而导致山村水源被断。 不过这个角度……方长仰头看了看这里,和半山腰泉水的相对位置。 那只穿山甲挖错了方向?或者不是铜矿本身,而是里面某种伴生矿脉,在山岭深处,吸引了穿山甲妖? 并未费神思考这个问题,他将其放在脑后。 四周看了看,这座山峰有着明显的断层面,含水层也即山泉所在位置,比铜矿所在地层要高很多。溪水斜斜流向远方,顺着另一条谷出山,到达林溪村,和铜矿没有交集。 还好如此,泉水未受影响,不然被铜矿污染过的溪水该有毒了。 记下这个位置,将手中这块孔雀石扔到一旁,方长拍拍手,慢悠悠的朝对面山顶行去。 那里还有两个人等着自己来着。 ………… …… 方长这一通转悠,可急坏了对面山上的林海和二狗。 刚刚两人小心翼翼躲在山顶,见识了方仙长降妖的全过程。 百丈距离较远,看的并不是很真切,但是仙长跺脚让周围几座山都在震动,同时呼喊声好似惊雷般的情形,他们能清晰感受到。 一大一小两位村民心中满是震惊。 他们自怵,如果自己是妖怪,听到这么充满威严正气的质问,说不定就束手就擒了。 面对这幅惊天动地的威势,两人对于方仙长此行,更觉充满信心。接下来,应该只是妖怪抵抗多久的问题。 当巨大的穿山甲从草丛中蹦出来时,年龄较小的林二狗惊呼一声,吓得旁边林海赶紧将他捂住,狠狠瞪了一眼—— 虽然林海对方仙长有着十足信心,但是潜意识中,他还是怕吸引到妖怪的注意。 接下来一幕,再次让他们震惊。 从这座山头上,两人能够清晰看到,对面半山腰那只从草丛中蹦出来,一人多高、体型巨大的穿山甲,猛地跪下,朝着方仙长不断磕头。 那妖和仙长对话几句后,举起双爪似是对天发誓,接着又似尾巴着火一般,在背着手的方仙长注视下,高速奔逃,朝着云中山外方向去,很快便不见踪影。 这就解决了? 林海和林二狗又一次震惊,然后心中痒似鼠爪抓挠,他们十分想尽快赶回去,告诉乡亲们妖患已除。 但方仙长未发话,擅自离开太过无礼。 他们只好继续观察方仙长动作,盼望他尽快过来,但方仙长开始在泉水周围转悠,估计是查看水源问题。 说不定仙长已经开始着手解决干涸的泉水?樵夫林海和二狗心里焦急,又不敢喊,只能在山顶默默等待。 过了一段时间,才见方长悠闲的从山坡下方踱步上来,横生的草木对他没有丝毫阻碍。 “方仙长!” 林海赶紧拉着二狗迎上去:“恭喜仙长旗开得胜!多谢您救了林溪村。” 方长简单的摆摆手:“举手之劳而已,另外现在危机尚未解除,虽然作恶的妖物已经被我驱逐,但泉眼依然未复流,事情不算得到解决,接下来,我准备去章山神那里,请山神出手,疏通水脉。” “你们两个先回去,告诉村里人一声,这次灾祸的源头已经被解决,顺便盯着溪谷,若溪水复流,就代表危机已经解除。” 见过刚刚降妖时威势,二人对这位“方仙长”奉若神明,闻言立刻听从,行礼拜别。 林海临行时,忽然朝着方长喊道:“仙长,待您成功后,一定要去村中,我等期待当面致谢,不然良心难安!!” 闻言方长笑道:“林溪村我会去的,但是道谢就不必了,举手之劳,你们快回去吧。” 樵夫林海拉着林二狗,朝方长再拜,然后快速朝山村行去。 ………… …… 转过几座山头,又是那座半人高的山神庙前。 方长这次并没有以松枝上香,而是冲着小庙,清声喊道:“章山神,方长求见。” 几息后,山神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杖,现身在山神庙前,他轻轻咳嗦两声,朝方长施了一礼道:“方上仙归来了?不知此行除妖,可否顺利?” 16、【梳理水脉】 满脸倦色的山神,带着方长一同来到常坐的树下大石上。 “此行很是顺利,在村民们指路后,那只已然炼化了横骨的穿山甲妖,已经发下重誓,被我驱逐离开云中山,不再为祸。” 方长笑着,简略为山神介绍了此行降妖的过程。 山神吃了一惊,原本对于方长能够顺利降服妖怪,并不意外,因为方长这种合于天地自然、出尘脱俗的表象,非常不简单,山神从不质疑他的修为。 但没想到的是,对方在跺脚赶出妖怪后,竟然不动一根手指,就将已经炼化了横骨的大妖降服。 这实在是有些超乎山神想象力之外,山神知道妖怪的实力,甚至亲手斗过一次法,只是战了个平手,结果到了方上仙手里,只是轻轻松松就解决了问题,甚至逼迫对方发下重誓。 如此说来,这位方上仙道行远超自己预料,估计降服自己,也顶多动一根手指头。 将思绪放回肚里,山神对方长说道: “上仙修为高深,那妖怪也是咎由自取。” “没错,此等为祸人间之妖,即使你我不去驱逐,待到恶果酿成,因果业力反噬之下,也大概率被天劫灭杀,只是可怜了山下村民。”剥开壳,吃了两枚章山神拿出来招待自己的板栗,方长拱手道:“这次在下前来,是有个不情之请。” “上仙尽管言说,但有吩咐,义不容辞。” “林溪村水源断绝之事,虽然那只作乱之源的穿山甲妖,已经被我驱逐,但是被挖断的水脉依然未能恢复。在下并无梳理水脉经验,也不清楚梳理水脉之法,故此来章山神这里求助,不知道山神是否通晓此法,或者认识熟悉疏通水脉的人?” 听到方长的请求,山神笑道:“此正在小神职权内,移石搬山、调理水脉,都不在话下,既然如此,我便前去一趟。” 山神已经很累了。 但是他并未朝方长诉说自己在伤痛疲惫下,梳理水脉颇为费力之事,而是表现出一副欣然接受的样子。 一者,前面上仙深不可测,看行事风格也是道德真仙,这个善缘值得结下,二者林溪村在自己辖区,解决水源断绝属于自己份内职责,三者,上仙实力高强,如果惹恼了对方,说不定会有不忍之事,作为一地山神,没有任何理由去赌一把。 从松柏下大石上起身,章山神拄着拐杖,和方长联袂来到这眼干涸山泉处。 “上仙稍待,且看小神施为。” 说罢,闭眼几息又睁开,然后小幅度挥舞手中拐杖。 并没有什么声光效果。 方长只是能隐约感到脚下震动,他嘱咐道:“章山神,这座山下还有一条矿脉,要小心,水流经矿脉后会有毒。” “放心,小神省得。” 山神并没有停下手中拐杖,只是幅度减小,动作更加轻柔 噗噜噗噜的声音响起,方长扭头看向山泉,只见其中已经开始喷溅出水花,很快声音变得汩汩,清澈的水激荡着,在阳光下变得银亮,继而舒缓。 水位开始渐渐升高,山神也停下手中拐杖。 当泉中水位恢复到边沿处时,作为山泉出口,小溪有了补充,开始恢复流动。哗啦啦的水顺坡而下,沿着干涸的溪谷,朝着山外流去。 “不负所托。”山神拱手笑道,“这次颇为劳累,在下先告辞回去休息。” 见山溪恢复,方长也很高兴,他躬身朝山神行了一礼:“多谢章山神出手,且返回歇息。”山神朝地面一顿拐杖,消隐不见,已然是回到了洞府中。 ………… …… 林海和林二狗回村时,碰到的是在这里等待许久的村民们。 之前大家送别了几人后,众人并没有离开,而是忧心的在村口等待,炊烟停下许久,连午饭都没人有心思去吃。由于担忧,他们互相之间很少交谈,只是默默杵在那里,就像田地中的一片作物。 直到深山中隐约有动静响起,他们才互相说了几句“是不是开始除妖了?” 而后远方沉默下来,众人也随之沉默。 他们只是在那里等待着……不知道是在等待方仙长,还是同去的海子和二狗。 “是林海!他们回来了!” 忽然有人叫到。 众人立刻定睛看去,有那年轻眼神好的村民,能够发现近处山尖上,有两个细小如蚂蚁般身影翻过山头,朝这边赶来。 看行走动作,是林海和林二狗错不了。 满怀希望的众人,立刻迎上前去,双方在中途山坡汇合。 “怎么样了,海子?方仙长呢?” “成了!大伯,妖怪已经被方仙长赶跑了,他告诉我们,让我们先回来报喜,他去寻找山神疏通水脉,让我们在溪边等待!” “太好了!”村民们兴奋起来,大家簇拥着林海和林二狗,重新下坡回到村口溪边。 有人去家里拿来了饭食,众人一起席地而坐,边吃边聊。 林海和二狗啃了几口粗饼子,喝了碗汤,然后在周围人希冀的眼神中,开始添油加醋的诉说方仙长降妖的经过。 在他们描绘中,方长简直成了一尊力大无穷、威严赫赫的神灵,而那反派穿山甲妖,体型硕大无比,满身黑甲刀枪不入,但是在方仙长面前,没撑过半个回合就跪地讨饶,然后发下毒誓,才被心善的仙长饶过一命。 “仙长会来么?”有老人问道,“一定要感谢仙长,即使我们是山里人,礼节也不可废,如果仙长不过来,我们就去仙栖崖下拜谢。” “方仙长说了,他会来看看。”二狗在一旁快速回答道。 “那我们各自回去准备些谢礼,这可是救了我们全村老少的性命啊。”老者叹着气说,他心里颇感沧桑,差一点就要在年老体衰时,下山做那朝不保夕的流民了。 “水来了!” 有孩童指着溪谷,细声喊道。 众人立刻朝小溪看去,一层薄水已经浸润了溪底卵石,继而不断增大。 欢笑声瞬间在村民们中间涌起,大家纷纷上前触摸水流,失而复得,很多年轻人头一次感觉到水的珍贵。 老人双手在胸前拄着木拐,高兴地看着溪流,他脸上深深地皱纹都变得浅了些:“这下我们可算脱离了危险,不用离开这里颠沛流离了。” “是啊,大伯,多亏了方仙长。”林海在一旁扶着老者,说道。 “嗯,多亏了方仙长。”老人点头。 17、【腊肉配村酿】 送别了山神后,方长背起手,慢悠悠的顺着溪谷前行。 这不是和林海他们来这里时所走的路,山神疏通后,泉水变得更加茁壮,他准备看看恢复流动的小溪,是否会沿着之前水路流淌。 溪谷两边甚是难走,草木茂密,只是偶尔会有小块空地,那是野生动物们的乐园,它们往往会有序的来这里饮水,甚至默契的不在溪边空地处互相捕食。 很多时候,方长只能在溪流中前行。 还好他最近修为颇有精进,行走在水中,却不必湿鞋。一路走来,即使一身粗布麻衣,也满是逍遥出尘的仙家气象,可惜这幅模样在荒山之中,没有任何人看得到。 他背着手,一路走到了林溪村,确认溪水依然在沿着原有路途行进。 然后在村口,碰到了在这里等他的人们。 “方仙长!” 林海搀扶着一位老者,迎上前来,率先喊了一声。 他们身后,是一群在此等待了许久的村民,溪流恢复后大家都不愿离去,执意在此等待。 “水通了。”方长对林海笑道。 “是的,方仙长,水通了,多亏您法力无边,降服了妖怪。”林海满脸感激回应着。 这时旁边老者补充道:“仙长请进村,大家想好好招待您,表达下谢意。” “不必了,举手之劳而已。”方长摇摇手,“我只是确认一下这溪水状况,顺路过来看看——这水流大了很多。” “从这里往下,几里处就是白沟河,这条山溪直连到河里去,中间再无村庄。”林海说道。 方长点点头:“那就好,既然事已妥帖,你们就好好生活。我要回崖上继续修行,有心的话不要过多靠近,在下喜欢清净。” “必不敢惊扰上仙!” 老者高声说道,而后以手加额,俯下身顿拜道:“仙长此次出手,活我全村人性命,林溪村愿为方仙长造像建庙,四时祭飨。” “使不得!” “此事更是不可。” 加重了语气,方长出声阻止。 山村贫穷,这种徒费民力之事,必沾恶因果,于修行有巨大害处。 “我不走香火成神道,建庙于吾修行无益,而且在下也毋须人祭拜。多说一句,若无祸事莫求神,须知,好日子还是要靠双手创造。” “此次平灾,本地章山神出力甚多,尔等可于农闲时前往山神庙祭拜一下,有条件就简单修葺,也算还了山神疏理水脉之恩。” 农闲时山村乡祭并不费力,只是耗些自制香烛,供品用于祭拜后,也不影响食用,故方长对此并无担忧,而且章山神此次出力甚多,也确实需要香火补充神形。 在场众人纷纷行礼,连称省得。 见方长要走,老者赶紧推开林海,上前两步叫住方长,然后让乡亲们把准备好的礼物带上来。 村民们飞速的返回家门,或背或抱,取出家中久藏的珍贵事物,堆积在村口空地。 看着快速穿梭忙碌的村民们,老者对方长道:“听林海说,仙长生活极为简朴,大家特意准备这些,希望能让方仙长舒适一些。” 方长皱眉看去,见一兜兜一担担,都是村民们平时不舍得吃用,积攒下来的好物件,米面腊肉,山珍干果,工具布匹,油盐茶砖,干菜酒坛,甚至还有一些崭新的餐盘碗筷、锅釜家具。 见到这一幕,他心中大为摇头。 “大家有心了,但是这真不必,那是我为与自然相合,所选的修行之法。” “自从修为小成之后,在下不觉饥馑,寒暑不侵,不需这些。” 想到自己毫无所求,会让淳朴的山民们满心不安,方长对大家说道: “这些已经足够了,我自己选罢。” 招呼大家住手,他低头看向前方场地,然后伸出手,从中砍下巴掌大小一小块腊肉,再摘下腰间用藤条系留的竹筒,拽开木头段所做塞子,掀开酒坛伸手一指,一缕酒水飞起窜入竹筒中,塞上塞子。 接完这小竹筒高粱酒,他又在装有瓜果的担子上,拿了枚乡间极其常见的新鲜甜瓜,笑道: “这些足矣。” 前面村民们静静看着这一幕,从酒坛中施术取酒的手法,震慑住了大家。 另有那被仙长选中谢礼的村民,大喜过望,满脸都是自豪。 将竹筒重新挂在腰间,方长朝众人一拱手,道:“多谢大家好意,从此双方并不相欠,愿大家好生过日子,安享太平。”然后趁着村民们还在发愣,转身飘然而去,几个呼吸间,就已去得远了。 见仙长只是意思一下,老者依然在那里叹气,心中颇感不安。 旁边扶着他的林海说道:“大伯,我之前就说,仙长是真正的世外有道高人,自然看不上咱们这些俗物。” “或者说,我们林溪村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在方仙长面前拿出手。遇见仙长,是我们的福分,太过拘礼,只会让仙长难做。” 如若方长听见这番话,定会赞扬林海,他才是解了方长真意的村民。 ………… …… 带着山民们的敬意,方长从山间寻路,返回仙栖崖。 降妖救人过程中,反馈的少许功德,他并不在意。自己修行并不走这条路,不会有很大助益,但也算是有些许正面作用,不是坏事。 太阳西斜。 回到自己的地盘上看了看,见之前所躺竹床被褥,依然摆在空地上。 方长转过身,看向山下林溪村。 水源问题解决后,林溪村上方云气重新恢复了活力,他轻松一笑,没想到自己才是林溪村的生机所在。 感叹了下后,他把外面的床板重新搬回屋里。 火塘早已熄灭,中间灰烬已无余温,拿出取火弓摆弄了一会儿,重新将火塘燃起,方长寻来一块光滑石头洗净放进去,准备烧热。 他把腰间竹筒摘下,解开藤条,放在火边温上,然后将村民们所赠腊肉洗净,掏出直背小玉刀,切成薄片。 等待石头烧热的过程中,方长先将袋中那只甜瓜吃掉。 瓜香四溢,甜脆爽口。 真是好瓜? 其中种籽掏出不扔,放在劈开凉拌的竹筒中,于屋内空旷处晾干,待到天色好时,可以种下去。 接下来,方长准备将腊肉烤熟,配上那筒山村自酿高粱酒酒一起享用,作为晚餐。 18、【第一批陶器】 腊肉,就是经过特殊步骤处理过的腌肉,农家制好后,往往会到了腊尾春头时候拿出来吃,所以得此为名。 它本就是农村特产,可以长久存储,既以自奉,兼可待客,故真正上好的腊肉,向来要到人家里才能寻到。 这块就是如此。 乡村养的猪,喝的是溪中天然泉水,吃的是山间野菜,喂得是柴火煮过的熟糠食,味道自然是特特别的地道。 制作腊肉,最重要的一个步骤就是烟熏,而云中山多产松柏,获取方便,是日常做饭烧火惯常的木柴来源。 将抹了盐的肉条挂在灶台上方,累月烟熏火燎下,日久肉类变得焦黑,但是松柏烟气的特殊味道都熏进去了。 待石头烧热,将洗净切成薄片的肉,一片片贴上去煎烤。肉中油脂丰富,随着煎烤慢慢渗出,开始滋啦滋啦的响,肉香弥漫开来。 此时,竹筒中高粱酒已温。 方长抓起竹筒,小抿一口,又以松枝做筷,挟起烤腊肉片送入口中。 嗯!好吃。 肉香浓郁,皮脆肉软,口感上佳,带着一丝松柏熏烤味道。由于盐渗入其中,略有点咸,但是更凸显风味,果然是好腊肉。 高粱酒也不错,农家自制品出酒时没有过滤或掐头去尾,但由于高粱酿酒需要蒸制,故颇为清冽。饮两口,甘醇爽口,齿颊留香,香醇余韵久久不散。 不多时,酒肉皆下肚,惬意。 将火塘中石头取出,方长靠在一边歇息了会,又看了看书册,背着手走出茅顶竹木屋。 外面星光洒下。 黑色绸缎一般的天幕上,繁星点点,月亮尚未升起,周围一切都黯淡了下去,薄雾轻飘飘似细纱在山间缠绕。身后小屋里散发着烟火气,走到崖边,远方大地有零零落落的灯光,那是山下人间。 面对此景方长笑了笑,转头回去,查看之前的陶坯。 这回它们应该彻底干透了。 所幸晚间无事,自己不是为了调整呼吸,入定修行的话,也不是那么需要睡眠,柴禾积攒也够多,干脆现在就开炉烧制。 清理了下之前的炉膛,检查了下没有裂缝后,方长开始将柴禾掰断,填进其中。 而后取出陶坯,小心放入炉膛,又在周围细密的填上柴禾。 火塘里正在燃烧着,取一段松枝将火引来,点燃炉中燃料,方长开始照看,并不断掰开木柴,小心放在炉中。 天色越来越深。 山下远方的点点灯火逐渐熄灭。 只剩下仙栖崖上炉中火光,从炉口从灰膛透出来,将周围一小块地面映的红彤彤。 夜风渐起,空气更显寒凉,深呼吸了几口,方长从火炉口中看进去,见几件器皿已经烧得红热。他小心地保持火势,维持炉中温度。 茅屋内火塘渐渐熄灭,远近鸟兽皆已睡去,周围草丛中虫鸣清晰。 一弯银月升上半空。 夜色真美。 直到东方发白,方长才停止加柴,等炉中温度慢慢降下。这次烧制,将自己收集的柴禾消耗了大半。 先去崖边大石上,趁着清晨第一缕阳光,五心向天,盘腿吐纳。 修习一番后,又找了几个水果做早餐,方长钻进山林里,重新将柴禾补齐。早间的木柴还带着露水,略有潮湿,需要堆在空地上风干,然后才好贮藏起来。 待到炉中温度降低,可以触摸时,他小心的拨开灰烬,从中取出几件器皿。 碗、盘、罐,由于没有轮盘,造型并不够平滑对称。拿到溪边逐一装上水,差看是否有裂纹渗漏,有损坏的可以碾碎加入下一炉。 小溪离着屋子还是稍远,回头应该抽出时间,将溪水引过去,会方便太多。 这一炉成功率挺高,方长不仅有了餐具,还有了烹饪器皿。 寻几块石头,将装水陶罐支在火塘边,他把早上剩下的水果切成小块,扔进其中煮,水花翻滚之间,罐中水果汤渐渐变得好味。 完美! 用竹筒做的长柄勺舀了汤在碗里,方长品尝着,在心中夸赞自己。 将炊具餐具洗好放好,他将背篓背在背上,朝山下竹林行去,他准备再伐些回来,竹子是种非常好用的材料。 ………… …… 山民们或挑或抬,带着香烛酒水、五色祭品、简单乐器,顺着小路,纷纷攘攘朝山上行去。 听闻此事后,也有一些人从邻村,从附近小镇上赶来,就为凑个热闹。几个小贩更是闻风而动,像追赶集市一样,挑着担子跟随人群贩卖,由于这里人多,他们生意还不错。 现在正是农闲时节,林溪村的人,得到方长嘱托后没有等待太久,简单准备下就全村出动,来山神庙祭拜。 罕有人至的山坡,再一次变得热闹。 小路在众人踩踏之下,重新变宽变实,山间本是没有路的,从这里走过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给小庙饰上红绸,摆好供品,几个会村野乐器的后生开始吹打。这条中间结了一朵花的红绸布,已经用了很多年,祭拜后还要取下来,明年还得用。 正在自己洞府中歇息,平复这些天来伤痛疲惫的章山神,被外面动静吓了一跳,赶紧起身观察外面情景。 他们来干啥的? 山神莫名惊诧,现在又不是什么时节,咋就开始祭拜了。 不过有香火就收着,对于神来说这种东西是多多益善,而且这回质量不错。狠狠收了一大波香火后,山神感觉自己身躯稳固神魂茁壮,疲惫和伤痛大都不翼而飞,仅余少许。 在村民们燃香烛祭拜时,年长主持者站在最前方祷告,从他自己编的祷词里,山神方知是因林溪村水源之事。 明白了事情原委后,章山神对于方长好感倍增:方上仙这番行事,让人如沐春风,果然是有道高人。 山中贫瘠,节日更是过的少,一年之中,山神很少这么肥过。他颇感自己赚了,决定有机会,一定要当面道谢。 祭拜之后,山民们并未离去,山神庙前空地上,热闹依然在继续。 众人分了供品,收了红绸布,而后一些身强力壮的后生,从挑来的担子里,取出工具和一些砖瓦石灰,开始为这座小庙加高加固,前后加深。 这番修葺加固,对以此安身立命的山神来说,有着无穷好处。 19、【缘分式捕猎】 闲来无事,方长又来山下伐竹,顺便挖点竹笋烤着吃。 竹林中向阳坡下,洞穴中的竹鼠正肥,但他暂时不准备捉来烹饪,先放过它们几天。 嘡嘡嘡的石斧斫竹声,再次响彻山坡竹林,声声下下,都仿佛砍在竹林中某竹精的妖魂上,一下一哆嗦。 随着声音不断响起,坡下的竹鼠,也早已缩回洞穴中,不敢露头。 方长将砍倒下的粗细竹子拖到一边,用藤条捆好,竹笋已经挖采完毕,在身后背篓中放着。 他准备砍伐两捆竹子运回去,每一捆都三人合抱才能抱过来,自己力气奇大,搬运这些不在话下。 这些有粗有细有长有短的竹子,背回仙栖崖上后,足以让他很长一段时间内不缺这种材料用。 将用于捆扎的藤条系紧,方长抬头看了看竹林边上,乐了。 走到竹林边上,看着眼前这颗像上次一样,在扭曲发抖的大竹,方长围着绕它了一圈,用斧柄敲了敲,笑道: “又挪地方了?” 听到这话,竹精猛地一震,而后一动不动。 山风吹过竹海,让竹林间翻起绿色波涛。但这吹动竹海翻滚的山风,都无法让这根大竹晃动一丝。 满足了恶趣味,方长哈哈一笑,往回走去。 许久之后。 竹精缓缓转动,朝向了那人离开的方向,观察了一会儿见毫无动静,它才似松了一口气般,变得柔韧松弛下来。 刚刚被围着转圈看时,竹精被打量的根叶悚然。 太吓妖了,都快吓裂开了…… 天天来这里砍竹子…… 让不让妖活了…… 斟酌了甚久,竹精如下定了决心一般,将根茎从土中窸窸窣窣地抽出来,然后似脚一样摆动着,冲太阳方向悠然跑去。 由于这片山坡向阳,竹精逃离的路线是一路下山,还好它颇有灵性,懂得昼伏夜出,没有惊吓到人,也因此没有被人砍掉。 ………… …… 汪—— 扛着竹捆走在山路上,方长忽然听到一声吠叫。 望过去,却是樵夫林海那只黄犬,它颇通人性,见到方长后不断摇着尾巴。看起来,樵夫应该正在山上砍柴,这也意味着,林溪村已经恢复了以往平静地生活。 轻轻吹了下口哨,黄犬奔过来,在一旁欢快地摇尾巴,方长放下竹子,过去抚摸了下狗头。 狗子舒适的晃了下头,又摇了下尾巴,消失在山林中。 看着黄犬消失的身影,方长笑了笑,将竹捆捡起放回肩上,返回仙栖崖。 大块的好木头很是耐烧,由于离开不久,屋中火塘依然燃着。方长拨了拨火,加了点柴,然后取陶罐去溪边灌满溪水,架在火塘边上烧。 几天过去,山洪的影响已经全然不见,流经仙栖崖边那条溪水,也已恢复了清澈,再不见一丝浑浊。 等待水烧开的时间里,他坐在火塘边,掏出玉刀制作新器具。 已经提前用石凿劈开成宽条的竹子,被方长用玉刀分开外皮,成为细薄的竹篾,然后交叉成网格状,再在外面用竹条圆圆地围上一圈,绕编而成。 竹匾。 制作这个,是因为方长想摘些茶叶来晾,鲜茶虽然香气怡人,但终归带着一些青涩滋味。若经过采摘晾晒,用太阳的热量烤干后,茶叶会更适合冲泡。 外面空地上,装有木柴的窝棚边,新开辟了一块瓜地。 很小,只有三步长一步宽。 在这块地里面,方长用石片松地后,将之前掏出的甜瓜种籽,整齐地种了下去。估计只需要两个月,就能吃上自己种出的瓜。 罐里水开了。 将鲜茶叶放进竹筒中,舀入开水。 比直接煮开的茶水味道好一些。 ………… …… 从崖边采茶,需要一定的技巧。 还好方长修为小成,身态轻盈,能够灵活的在崖边茶树上采摘。 而且以他现在这种情况,即使从崖上失足坠落,也不会有凄惨不幸的场面发生,只是需要时间重新爬上来。 没有考虑采摘时间,云雾围绕之下,任何时候都适合采茶。 装了大约半筐,他才跳回崖上平地。 几个竹匾已经编好,他预知道接下来几天,会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只需将茶叶铺在上面,偶尔翻面使其日照均匀即可。 将新鲜茶叶装满几个竹匾,方长用竹木搭捆了个简单架子,把这些茶匾挨个放在上面,朝着南方。 此时,日头正明媚,阳光很好。 “咦?” 忽然,方长扭头看向空地边缘方向。 树林边缘草木涌动,有黝黑庞然大物冲撞而出,直直朝着木屋窝棚这边而来。 “站住!” 见其来势不减,方长喝道。 然而没有丝毫效果,对方直直冲来,撞倒了一座柴堆,才停下开始四处乱拱,似乎在找吃的。 这是头一人多长的成年野猪,脊背布满刚毛,浑身黝黑,沾满泥泞,竖着两颗尖长的獠牙,如若在山中遇到,大多数猎人都会谨慎放弃,不会与其正面对上。 方长微嗔:“好孽畜!这是要来送晚餐?” 野猪视力不太好,扭头看了下,似是发现了方长,开始转过头来,低首加速,獠牙直指方长,跑动间气势惊人。 “呵,有意思。” 见野猪凶猛地直冲过来,方长摇摇头,然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按住。 这头野猪原本气势如虹的冲锋,在他看似纤弱的手掌前,就像撞在了山壁上一般,不得寸进。被这只手按住后,任是野猪如何挣扎,就算有千钧蛮力,也无法脱身。 方长左手按住野猪后,伸出右手,二指如剑,在其脑门上快速一点,将其了结。 他松开手,任由野猪尸体倒在地上,而后摇摇头,开始收拾被野猪撞散的柴堆,将其重新码好。 还好瓜田、茅屋、柴棚、晾茶架都没有受到伤害,至于自己空地上的桌凳……野猪撞在巨石桌凳上,估计也是个头崩脑裂的下场。 突兀出现的这头野猪,除了带来小麻烦外,也送来了大量肉食。 陶器出炉后,有了烹饪器皿的方长,对此完全不虚。 云中山物产丰富,他在周围草木间寻找了下,发现了野生的野葱野姜。野姜味道鲜美,野葱更是兼具葱蒜功用,它们能代替普通葱姜蒜进行烹饪。 这几样调料或其替代品,能够去腥提味,还有方长用不上的解毒效果,烹饪肉类不可缺少少。 20、【借宿的行人】 万事俱备后,方长拎起这头大野猪,去溪边洗剥处理干净,切成几大块剔好。 现阶段无法处理的部分,远远地丢弃不要,作为山中野兽的食物。 把大块的肉放在洗干净的背筐里,他回到自己的竹木茅屋,然后以几根洗干净的木头作支架,将肉从筐中掏出来,放在上面准备处理。 给火塘里又添了些柴,方长先从带回来的野猪肉中,挑大块的分成厚长条,单独放在一个竹匾上。而后将剩下的部分切小块,放进陶罐里,支在火塘中烧水焯一下,换水后,野葱野姜切成段放入,将水烧开,接着把火苗移开,小火慢炖。 锅盖是用薄竹片简单编制,它并不严密,有不少缝隙和孔洞,于是蒸汽从其中溢出来,带着满满弥散开的肉香,飘荡在屋中。 由于方长手中没有糖,无法红烧,他目前条件,只支持清炖这种做法。 野猪终日运动,瘦肉多肥肉少,但是肉质鲜美。 等待间,方长一边品尝竹筒中茶水,一边取过两段竹条,使直背小玉刀开始削。这段时间,他一直随手折树枝当筷子,并不好用。 今日恰逢其会,正好制作两双竹筷。 屋里香气渐渐浓郁,待到猪肉块可以用筷子轻松扎穿时,代表肉已软烂,方长打开上山时带来的袋子,取出一点粗盐,将盐粒捏碎后洒进罐中。 盐是烹饪的灵魂。 而后,方长在背筐中翻了翻,找出几枚植物块茎,削皮后切成块,扔进罐子里。将更多燃着的柴火拨过来,快速将罐里半成品烧开,再小火焖一会儿,烹饪结束时机正合适。 方长双手不怕烫,从火上将罐子端下,他拿起自己的粗陶碗,用长柄竹勺盛了大半碗炖肉。 阳光正好,从窗户映进来,照在碗中食物上。 熟肉的原色配上块茎,显得清淡不油腻,配上它不断散发的香气,以及碗中淡淡色泽的汤汁,显得诱人无比。 待其稍凉,用新做竹筷挟起碗中美味,送入口中。 长时间炖煮,让肉宛若入口即化,只留下满口鲜香,放了野葱野姜后,不仅腥气全无,更是带有特别的风味。块茎已经熟透,但是咬下时却有脆利感,然后就在口中松散开,留下软糯甜香,滋味恰到好处。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粗盐的咸味并不够正,带着丝微苦涩。 可惜上次从林溪村得到,捎上仙栖崖的酒被一次喝完了,不然配上高粱酒,肯定吃得更欢畅。 下顿餐食,方长考虑使用上次煎腊肉那块石板,煎新鲜肉片吃。 同时,剔下来的大骨,能用来熬汤喝。可惜调料不足情况下,猪肉不太适合烤,少了现阶段一种主要烹饪方式。 虽然这次获得的肥肉不多,方长还是尽可能积攒了一些,准备接下来用来熬油。 油渣是一种美味,猪油更是可以用来简单烹饪菜蔬,在生活中还有多种效用,很是提升生活品质。 吃饱喝足后,他开始处理竹匾上,刚刚切出来那些肉条。 下面垫上猪皮,碾碎袋中粗盐,将长厚肉条放在上面,用盐慢慢揉搓。待感觉应该入味后,使细藤条系好,挂于屋顶上,垂在火塘上方。 方长平常所用木柴,也是松柏居多,这些燃料产生的烟气,很适合用来熏制腊肉。 带来的盐消耗了大半,剩下的还足以用一段时间。 但找盐这种事,也要考虑提上日程。 ………… …… 林溪村其实不算特别偏僻,因为几里外,就是官道。 所谓官道,即是朝廷所修道路,因生产力落后,多用土、沙子、石头等垫高,两旁简单做上排水,就是一条好路,一般能够并行两辆马车,也意味着可以容许两辆马车相向对行时交错而过。 这种路,在下雨下雪时,会湿滑泥泞难以行走,这也是世间常态——石板路太过昂贵,只有城里或者富裕村镇的街上,才用得起。 太平年景,官道修葺频繁,上面来来往往行人车马也较多。 骑着驴子的衣袂如风,挑着担子的颤颤巍巍,赶着牛车的庸庸碌碌,背着包裹的来来往往,众人皆都不紧不慢,缓缓而行。 活动了下肩膀上的扁担,谢姓脚夫走了几步,抬头看了看天上日头: “今天下午太阳真烈!” 旁边背着个土布包裹同行的人,默默走着路,回应道:“是啊好热,不过也就这一阵子,顶多再有半个时辰,晚霞出来后就会舒服许多。” “嗯。” 速度相近的赶路人,往往喜欢结伴而走,互相聊天不仅能够排解寂寞,还不容易累。 就是需要多带些水路上喝,不然说多话容易渴。 天色渐晚。 夕阳接近地平线,颜色开始转红,由于远近事物的衬托,显得更为巨大。 一行人聊着天,说起晚上的休息问题。 脚夫常走这条路,对该如何投宿很是熟稔:“这里有个林溪村,我们傍晚时分正好能够走到,可以尝试去那里借宿。不过只有两栋废弃老屋可住,每人出一两文钱,还能请村里人给多做一份早饭,很是划算。” 旁边带着书僮,主仆二人各自背着包裹书箱走路的书生,疑惑的问道: “刚刚路过虎桥镇时,为何不在那里住下?我见那边还算繁华,还有客栈饭馆。” 脚夫笑道: “阁下有所不知,我们这些走江湖的脚力人士,最怕耽搁时间,故白日里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这样来来回回可以省出好几天。能否多赚这几天,可关系着一家子生计,而且在这里住,很是省钱。” “现在走的这个方向,可以在林溪村借宿,往回走的时候,傍晚正好能到虎桥镇,那时就在虎桥镇求宿,这样最不耽搁时间。毕竟十几里路,弄得差了,说不得就得多走上一天。” 周围人听到记下,将这充满生活经验的话,默默记在心里。 脚夫笑道:“而且,我们路过时候都听说了,虎桥镇正出事儿呢,还是离远点为妙。” 大家尽皆点头,颇为赞同。 旁边的书生甚至还拽了一句文,小声说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21、【山村夜话】 脚夫路途熟,带着几人到了林溪村,自有认识的村民可以寻找。 他敲开一扇门。 片刻后,这家的男主人出来,见是熟人,笑道:“原来是老谢啊,又去东边了?” 谢姓脚夫对村民道:“林二哥,这些人恰好与我同行,今日无处投宿,想借你那个小院歇息一晚。” “嗯,客人们请随我来。” 这位被称作林二哥的村民,领着大家来到一处旧院落,拔开门闩,请大家进入,然后取来火种:“院里有柴,客人们可以点起火堆烤一烤,能够祛除山间寒凉气,晚上可以睡个好觉。” 大家按人头递上两文铜钱,请村民帮整治下晚饭。 村民接过钱币,很是欣喜,他拱拱手说道: “诸位客人稍待,我这就让家里婆娘一起开伙做饭,不过山村条件有限,还望大家不要嫌弃饮食粗糙。” 话毕离开这里,自去为几人准备吃食。 这是一座荒废的院落,里面人家,也就是刚刚那位村民一家,已经换到了别处另起新屋。 此处门框窗棂皆无,还好屋里和院落经常有人打扫,算得上洁净。 今日不冷,无需进屋挡风,见星光正好,大家用院中木柴,起了篝火,围坐在一起聊天。 几人互相通报姓名。 刚刚走在路上时,只是一起搭个伴,现在既然一同过夜,当然要更加熟悉一些。 听到这个提议,脚夫先说道:“在下谢广安,怀凤府人士,专门来往于怀凤府和龙安府之间,接受委托为人来回捎货,家里世代做此行当,如若诸位以后有需求,还请打听‘做捎脚的怀凤老谢’就是。” 旁边将书箱放在一边,和书僮一起烤火的年轻书生介绍自己道:“在下周清,自广平府而来,此去乃是过龙安府,出州去阳州访友游学,这是我的书僮周全,此次有幸和大家同路,是在下之幸。” 众人连道客气,而后一旁稍微上了年纪的老者,还有位练家子模样的人,也都简单介绍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互相认识了后,大开始熟络起来,交谈更加自如。 “一路过来,见怀凤府和南云府的禾苗长势颇佳,今年定是一个好收成。”拨拉着篝火闲聊中,书生周清感叹道,看来这位并不属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旁边老者点头: “龙安府也是如此,看来又是一个好年节。” 脚夫谢广安叹道:“可惜对于农家来说,好处不算太多,多收几斗几石,终究抵不过粮价格下跌,杂货日用只会消耗更多收成,还好大家可以自己食用,喂养牲畜,下面倒是能过一个丰年。” “嗯,丰收总归是好的。” 几人都熟悉世事,对此倒并不诧异。 这时,刚刚离去的村民,带着一个年轻后生,搬着盆罐碗筷而来,招呼道:“大家来吃饭罢,碗筷已经刷洗过。” 而后将他饭食稳稳放在旁边,给大家盛饭,同来的年轻人小声说了句,告辞离开院落。 几人看了下,陶盆里热气腾腾,是刚蒸出来拌着菜蔬的的粟米饭,隐约还有点腊肉丁。 罐子里是蛋花汤,上面还飘着点油花。 旁边小碟子中,是切得整整齐齐的咸菜条,带着一点芝麻油的香气。 晚饭在篝火照耀下,让几位行路已久的旅人食指大动,接过饭碗就开始猛力填饱自己,只有书生稍显斯文。 一旁村民给大家盛饭后,索性夜晚无事,干脆在旁边陪着,看大家吃饭。众人用完饭谢过村民后,村民也不急收拾餐具去洗刷,而是坐在一旁听着大家交谈。 山村闭塞,新鲜事少,能够听这些走南闯北的人说话,也是难得的生活调剂。 书生忽然转头问村民:“主家这里,经常有人来投宿?” 村民笑道: “官道上行人,大多会选在虎桥镇歇息。这边每隔三五天,总是会有人来,也不知算不算得上‘经常’。” “不过我还是每天来这处旧院子打扫,也在家里备好粮油菜蔬,待有人来时招待一下,家中也小有进项。” 提问的书生周清提议:“主家何不考虑在此处开个客栈?也算一项营生。” 村民哈哈一笑:“这位客人,你认为客栈是用来做甚么的?” “当然是收费接纳远方来客,提供餐宿,给人歇脚的地方。”听到村民的问题,书生周清理所当然地说道。 “那客人以为这里正在干啥?”村民敲了敲地面,笑着对书生反问道。 “这儿唯一欠缺的,就是个招牌而已,但是官道上看不到这边招牌时,招牌还重要么?而且这里地方有限,我也掏不起本钱,提供不了几个人的食宿,现在这样挺好。” 理解了村民林二哥的意思,书生一时无语,只好夸赞了对方几句。 围着篝火,说着周边几府的新鲜事儿,无非是哪个大员外摆流水席,哪里新捕获了什么厉害野兽,哪里出了什么可怕案子之类。 聊了一会儿,旁边村民听得津津有味,几人也开始感叹,越是大地方才越热闹,但也常让人无所适从。 脚夫谢广安和村民熟识,遂朝他调侃道:“像林溪村,应该就不会有啥变故,每次过来都感觉和上次一样,无甚变化,这才是真正的清净善地。” 没想到村民林二哥摇头:“老谢你可不知道,这次村里还真有事。” “噢?” 聊在兴头上的几人见有新话头,纷纷将注意力投过来,看村民怎么说。 村民道:“诸位客人有所不知,差一点这林溪村就没有了。”卖了个关子,见周围人正在认真听着自己说话,他继续讲述这几天的事儿: “这里地势颇高,无法打井,我们日常用水,皆是取自村外哪一条小溪。但是日前,那条小溪忽然变得腥臭,而后骤然断流……” 他仔细说了下当时情形,待说到村里樵夫入山寻来了仙人,然后方仙长降服穿山甲妖,接着请来山神重新疏通水脉之时,众人连连惊呼。 22、【草丛中的动静】 “可惜未竟全功,让那穿山甲妖怪跑掉了。” 脚夫谢广安听完,低头连摇感叹道。 对于老谢这番反应,村民林二哥笑道: “据海子哥所说,那位方仙长让穿山甲发下了重誓言,从此不得做恶,才饶了它一命,既然发了誓自当遵从,不然应誓可不是闹着玩的。” 旁边的书生周清,关注点则在另外地方,他皱着眉头,用奇怪语气问林二哥: “这可是真仙,你们就这么错过了?” “方仙长当然是有道真仙,仙就仙呗,仙又咋了?”村民对于这位读书人的表情,感觉很是奇怪。 对于淳朴山民们来说,方长是仙人这种事,除了会让人更加尊敬他之外,没有别的什么附加意义。 书生被噎住,沉默好一会儿。 旁边脚夫则感叹道: “林二哥,你们村子实在是走运,如此弥天大祸,竟遇上仙人得到化解,这种百万无一之事,你们村不知道是交了多大好运。” 村民点头道: “谁说不是呢,所有人都在夸我们运道好,不过最应该感谢的,还是那位方仙长。” 边上又有人问道:“那位仙人所居何处?” “就在后面云中山里,居住在险峻难登的仙栖崖顶,那里平常人根本上不去。只有一些常年跑山的人才能到。” “但是能上去也没有人会上去,从小时候,村里老人们就说上面有仙人,不得去惊扰,否则会有祸事。”林二哥回答道。 对于这件事,除了脚夫和书生之外,都将其当做山村怪谈。 脚夫谢广安是和林二哥较熟悉,知道他不会编故事,而书生则是通过推断,得出此事当是真的。 对此事各自发表了几句意见,脚夫笑道: “仙踪难觅,但是故事里的山神庙可跑不了,我这种常年从云中山路过的人,下次再经过林溪村,得闲也可以去拜一下山神,寻求一下路过时庇佑,说不定就会灵验。” 火堆边几人点头,对于类似传闻,大家向来是宁可信其有。 看了看天空,见弯月已经爬了上来,村民起身说道: “屋内有干草可以铺垫,整日赶路,大家也都累了,可以考虑早点歇息。我还要去把家火刷洗收起,暂且少陪了。” 而后他收好碗筷盆罐,离开小院,顺便将大门带上。 书生周清见村民走远,继续摇头感叹道:“还是太过无知了,如此天大机缘摆在面前,这些村民们竟不懂得珍惜——” 听了书生这句话,练家子模样的江湖人嗤笑道: “且不说这个故事真假,知道是机缘你又如何?都说没那缘分的话,寻常人就是神仙站在你面前,也只会利落的错过去。而且以你这身板,估计也爬不上那山崖,弄不好还会惊扰仙人,大好年华,何必做这种事情。” 旁边脚夫也好亲劝阻了两句,让书生不要考虑这种危险问题。 书生点点头,对于周围人的劝诫也是赞同,不好意思地拱手说道: “让诸位见笑了,在下只是对这些村野怪谈比较感兴趣而已。” “书中有云:敬鬼神而远之。读了这些年圣贤书,当然是进京应举,齐家治国才是正道,如此方不负大好年华。” 同行几人尽皆赞许,并祝书生金榜题名。 而后话题转换,谢广安率先起话头,谈起了不远处小镇镇上的事情:“说到乡野怪谈,虎桥镇最近可是出了不少事儿,而且颇为奇异。” 旁边许久未说话的老者徐徐点头:“没错,此事我略有耳闻,有人说是闹鬼,不过具体到底是发生了啥?因何而起?” 其余几人俱都精神一振,仔细听着。 脚夫谢广安道:“原本我出发比你们要早,还要快一些,路过虎桥镇的时候,和那里的熟人攀谈了几句,这才和你们碰到一起走——” “他告诉我,虎桥镇那位庞员外,家中最近连连出事,六畜不宁,正在广寻法师巫觋化解厄难。” “庞员外?那可是个势力人家。” “可不是么,周围乡人对其是颇有怨言,不过也只敢私下里说说,传到庞员外耳中可了不得。” “唉……太平年月,也不是处处太平……” 书生周清在一旁叹气。 几人皆摇头。 老者率先打了个哈欠,精力有些不济地说道:“天色渐晚,大家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一齐赶路。从这里到龙安府,要走到明天傍晚才行。” “且睡且睡。” “确实是困了。” “大家晚安。” 走进屋里,谢广安调整了下自己背后货物担子,取出出门惯常携带的薄铺盖,整理好地上稻草,在上面展开,和衣沉沉睡去。 ………… …… 方长背着背篓,行在山间。 不过他没有带石斧,只是将直背小玉刀随身装着,他简单寻了柔韧树皮,给小刀做了个鞘。 之前送上门来的野猪,提供的肉已经被吃完,骨头之类也已经炖汤喝掉,而挂在火塘上面的腊肉,离着完成还早,所以最近会打猎作为食物。 还是肉好吃。 有了烹饪器具,哪怕只是一个陶罐,也大大提升了饮食品质。 炖煮过后的食物,口感更好,味道层次更加分明,还能够将植物和猎物炖在一起,组合出多种吃法。 使用熬出的动物油脂,青菜也变得更加美味,更不提油渣洒上些许碎盐,让人欲罢不能。 行走间,方长看到几株低矮植物,上面结着野果,呈现出诱人的剔透深红色。轻轻走上去,他将野果摘下来,也不管是什么,就往口中放。 噫,太苦了。 满是苦涩,并不好吃,白白浪费了这好卖相。 这种苦味倒是有些像药材,可惜自己并不会分辨种类,而且药物这种东西,对现在的方长来说,没什么用处。 以他现在的条件,倒是能够分辨灵草。 这些日子里,他碰到了好几株植物,都散发着或强或弱诱人灵气,方长俱标记下位置,准备等成熟后过去采摘。 “哪里走!!” 见到前方草丛动静,方长飞身而上,按住猎物。 这是一只毛发雪白的兔子,普通野兽,看起来就美味。 处理掉兔子,放进背篓里,方长准备折身回返,这只兔子加上一些野菜和块茎,已经够自己两天的食用了,多抓也无益。 旁边就是山神庙,看起来最近被修葺一新,由于并不知章山神是否已经痊愈,方长最近没有上去打扰过。 前面草丛又有了动静。 23、【狐谷】 “嘿,躲着干啥,又不吃你。” 方长走上前去,伸手拨开那草窝,从中拽出了只瑟瑟发抖的狐狸。 小狐狸被拽出来时,用前爪紧紧捂着双眼,似乎是不敢看接下来的惨事。 看见狐狸这样子,方长差点笑出声来。 云中山真是物产丰富,连成了精的小妖都盛产。 此狐狸修为还不错,方长仔细看了下,见它竟然已经炼化了横骨,能够人言。这种半大狐狸,就能够到达这水平,令人有些惊异。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倒也不算出格。 见拎着自己的人不做声,狐狸慢慢放开双爪,而后在半空拱手连拜,同时用不太流利的话,尖声喊道:“肉少!” 方长笑出声。 估计它是看到了之前自己猎兔的情形,被吓住了。 毕竟一只鲜活的兔子,就在眼前被人类按住,并随之殒命,而那人类身手速度自己决挡不住。对于这种见识颇少的半大狐狸来说,这幅场景冲击力很强,让它意识到自己似乎处于危险之中。 见到这人类抚着自己皮毛哈哈笑,狐狸更是害怕,边拜边大声喊曰: “上有老!” 方长对手中灵狐笑道:“你放心,我不吃开了慧的生灵。” 听到这话的狐狸身躯一软,然后就觉被人放在地上,遂转头看了眼,记住这位刚刚提着自己后颈的人,然后撒开腿朝山谷深处跑去。 开了智慧的飞禽走兽,和普通的野兽完全不一样。 不管是刚从懵懂中觉醒,还是已经炼化横骨可以人言,亦或是已得人身者,统统已不再属原有物种——虽然现出原形状态没有生殖隔离。 对于方长来说,打猎吃肉很正常,毕竟他所修自然之道,需要贴近自然,但绝不等于极端环保主义者。 这个“自然”,更倾向于顺应本心体悟天地。 如灵兽这种,虽然明面看起来大补,食之甚至无故杀之,却也于修行有损。 盖因世间凡开启智慧之生灵,皆有有喜怒哀乐,有交流就会被因果相缠,杀之食之会有怨愤加身,缠堕灵性。 同样,妖怪吃人也是如此。 作为被天地眷顾,生而有灵的人类,其更是被万千密杂因果缠绕,妖怪若多杀久食必戾气缠身,灵性蒙蔽,直至疯狂,永不得脱。 见小狐狸跑远,方长转过身来。 面前山坡上,章山神正拄着拐杖徐徐而下,笑道: “上仙真是宅心仁厚。” 看着章山神行走自如精神矍铄,方长拱手为礼,问候道:“原来是章山神当面,看起来可是已经休息完毕?” “此事还要多谢上仙,林溪村人们特意过来祭拜,其间香火颇丰,小神得以快速痊愈。” “这是章山神庇佑一方山水,应得之福。” 这里离着山神庙所在的山坡很近,山神将方长让过去,在惯常待的两块大石上坐下,略带歉意地说道:“最近卧床不起,没能收集些零嘴儿,无物可拿来招待。” 方长好奇的问道:“章山神之前的栗子和松子很不错,不过附近松树多有,却没见过栗子树,不知道山神于何处摘得?” 章山神伸手一指: “从此处往正北数,第五个山头上,漫山都是栗子树。那座山头不高,且和这里间隔的几座峰山势不低,故从此处无法望见。” 闲聊了一会儿山中地理,方长说道: “这云中山果然是灵秀之地,刚刚那只小狐狸,看起来出生没多少年,就开了智慧,虽然我见过的妖怪不多,但也知这算是一桩奇事。” “这个啊。”山神哑然失笑,“那狐狸的情况,确实是有其原因,在下恰好知道。反正无事,不如和我一起去探访一下?” 对于山神的邀请,方长欣然接受。 二人同行,来到山神庙西北一条山谷中。 此地居于满是高茂青松的山坡之下,长草繁密,土地却因向阳颇为干燥,对于山间生灵来说,也是个宜居好地方。 山神走到谷口,顿了顿拐杖,朝着谷中喊道:“胡风老友是否在府中?故人章泽清来访。” 几个呼吸后,谷里传出声爽朗尖利,但中气不足的回应:“当然在,章山神暂且稍待,在下这就出来迎接。” 过了阵,却见谷中大小两只狐狸出来。 旁边那只小狐狸,正是刚刚方长捉过的那条,此刻见了方长还有些畏畏缩缩。 另一只远较其它狐狸要大,皮毛柔顺金黄,只有四足为黑色,却明显上了年纪,行动间颇为不便,还需小狐狸帮助。 “稀客稀客,呃,这位是……”,比起旁边的小狐狸,这只老狐狸明显更有见识,见到两人周边情形后,立刻过来拜道:“小妖胡风,携孙胡云参见这位上仙,见过章山神。” “你也叫云?”方长挥挥手,算是回礼,而后瞅着旁边小狐狸道。 见旁边山神好奇,他笑着解释:“仙栖崖上有只开了灵的小猴子,日前炼化了横骨,过来拜见,于是我赋其姓曰孙,取名曰云,没想到这里又碰到个胡云。” 小狐狸眼神闪烁,没有应答,老狐狸推了两下,只好歉意的行个礼。 山神介绍道:“胡风是只狐妖,他曾经在当年帮过我颇多,我们每隔两年总会来往,旁边那个小的,是它的孙子胡云。胡风,这位是方仙长,就住在不远处的仙栖崖上,是位有道真仙。” 胡风祖孙将一人一神请进谷中,拿出酸甜浆果招待二人。 交谈中方长得知,刚刚章山神在不远处注意到方长捕捉了胡云,正准备上来求个情,还好方长只是将小狐狸拿起了看一看,就将其放掉,这让山神很是松一口气。 胡风这只老狐狸精,已经成妖百年,如今已经衰老将亡。 对于此事,这只老狐狸倒是很看得开: “世间万物都逃不过衰老与轮回,天地尚且有终时,何况在下一只小狐妖。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未曾得人身,但这也是我与大道无缘罢了。” “唯愿来生投胎成人,享一下那红尘繁华,若能有幸重走修行路,那就再好不过。就是我这几百后辈皆是浑浑噩噩的蠢物,只有这胡云比较争气,成功开灵。” “或者说,这是我唯一传人,还望章山神看在你我交情上,多为看顾一下。至于死后,我提过多次,胡云你记得,将我葬在旁边那片开满鲜花的山坡,这里是我的家乡也是我长大的地方,希望我这一辈子,也在这个美丽地方结束。” 24、【天象变化 前身遗愿】 仙栖崖上,落英缤纷。 后山坡上的漫山花朵,一夜之间凋零大半,尽剩些青枝绿叶,小溪中不时有花瓣顺流飘下,有香气顺着山风飘来。 方长放下水罐,抬头看着这幅景象,心中颇有些喜欢。 忽然意动,他从附近寻了快细高大青石,搬到溪边立稳。 后退看了看,对于放置的位置很满意,而后方长运指如剑,在这块石头上书写。 虽然只有两根手指,但是被他写出了笔墨之感,瞬息之间,随着石屑纷扬显露沟痕,铁画银钩般三个字“浣花溪”,出现在石面上。 “从此你有名字了,就叫浣花溪。”方长对这条小溪笑道。 潺潺流水声和着山风,轻灵欢快,似乎在呼应他。 给身上几个竹筒灌满水塞好,又抱起水罐装满水,他一边往回走一边想,目前这种打水方式,颇有些浪费时间。 以后可以考虑烧个水缸,然后做几只水桶,用水缸贮水喝,这需要一个很大的窑,暂时不具备条件。 还有个方法,就是为这条浣花溪,开一条支流,绕过自己那座茅草屋,这样既能提供近在咫尺的水源,还能提升周围景致。这倒是可以考虑尽快做起来,就算没有高效工具,也可以使用石片,反正——自己有的是时间。 在心中略微对比了下,方长暗自笑道:凡人才做选择,修行人要么是全都要,要么是全不要。 这两项都可以做,只需要看心情行动,顺从心意就是了。 走到在屋子前面空地上,他将水倒进一个泥土堆中,土堆顶部做成了凹陷,用于装水,来回几趟后,用长木棍搅合、光脚踩踏,就有了一堆和好的泥土。 方长准备用这些扩充一下窑炉,给炉子加个烟囱,同时烧点石灰。 仙栖崖上深厚的林地,给方长提供了近乎无尽的木柴。 丰富易得的燃料,让仙栖崖上终日有烟,还好云中山里向来云雾缥缈,在近处稍高山头就难以窥见,不会让人对仙栖崖上的烟生疑。 石灰原料易得,普通青石就好,这在山里很常见,刚刚方长用来给浣花溪刻下名字的那种即是。 挑选大小合适、质地均匀的青石,放进炉中,加柴煅烧,即可得生石灰。 但是用作地基防潮,还要充分消解。 附近不远处一个石台凹陷处,成为天然灰坑,将石灰放进去,充分加水,需要待上七八天。 将消石灰掺进屋中地面,能有较好的强度和抗水性,这对居住环境是个很好的改善,同时生石灰还可以给屋顶防潮,还能用来粘合砖石。 有了它,让很多东西更耐用,无形中大大减少制造工具和用具的时间,提高劳动效率。 灰坑中厚厚一层石灰,被倒入水后,石灰块吸水放热、哔啵爆开,倒入的水也开始沸腾,腾起阵阵白雾,声势煞是强烈。 不远处的鸟儿和小兽受到惊吓,纷纷冲突奔跑,暂时远离此地。 石灰消解过程还需要七八天。 方长暂时并不想闲下来,他干净利落的拆掉了之前的窑,然后扩大了一倍直径,造了个更大更好的炉窑——同时能烧三十二块砖。 砖头用处同样很多,盖房搭屋铺路做地板,或者当做一些支撑物。由于没有量具,他只能使用同一个框架来脱砖坯。彻底晾干的土坯可以垒炕,可以砌灶,可以当做临时墙壁,不过方长暂时并不准备使用。这次,他计划先制作百来块砖,存起来待用。 这几天中,方长总是和泥土打交道,这让他变得有些灰扑扑,毫无仙家气象。 若是之前那些喊他“仙长”、“上仙”的现在看到他,定会彻底拧碎心中原有形象,还好仙栖崖上并无人来,方长之前的马甲一个都没掉。 窑炉一旦点火,则不能熄灭,需要照看至结束。 入了修行后,方长并不需要睡眠,对此毫无压力,他慢慢在周围溜达,隔一段时间就去添些柴,维持炉中温度。 茅草屋旁边,又新建了个棚子,只有四根支柱和一个茅草顶,用于放置一些东西,比如多余的柴,还有即将出窑的砖块。 山风和缓却清凉,方长背着手,仰头看那美丽夜空。 “咦?” 比起昨晚,今日夜空中几颗星辰,明显移动了位置,而且大放光明,散发着惨白光芒。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心底有感,简单掐算了一下,天象已显,以他现在浅薄的掐算水平,也能得出结论:这世道接下来,不会很太平了。 微微叹了口气,方长继续回去干活。 砖窑还要照看,火不能熄。 ………… …… 随着砖窑也进入冷却,方长忽然发现自己又陷入了空闲。 看着屋里和棚子里堆积如山的柴草,他感觉还是烧制些木炭的好,木炭比木柴更加纯粹,热值也更高,用炭烧出的陶器,由于温度更高、杂质更少,质量会更加优秀。 建造木炭窑,有多种方式,效果和适用情况各有不同。 方长不准备建造那些可复用的窑,他只是在砖头冷却空隙里,找点事情打发时间,能够将木柴烧成炭,就可以了。 选择粗细合适质地紧密的木棍,朝上立起,堆成篝火堆样子,而后将泥糊在外面作为窑体。 在炭窑最底下,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自留出两拳大一个通风孔,最上面也留一个孔洞,而后从屋内火塘引火,在半圆形炭窑最上方孔洞处点燃。待到从底部四个通风孔能够观察到红光时,将上方孔洞和底部通风孔依次封堵。 接下来就比较无聊了,需要用泥土不断地填充裂隙,哪里冒烟填哪里。 此为方长前世学来的技术,但这是第一次实践。 当年一睁眼一闭眼,就换了个世界换了个环境,出现在这具尚温热的身体上,让方长也曾略显惆怅。 不过本就是随遇而安的性格,让他顺利适应了新身份,甚至在奇遇后,走上了修行路。 这具身体的前身,之前走得很安详,让他接收过程很顺利。 但他也有遗愿,对于方长修行道路来说,若不能顺利解决,也算是个不小的难关。 25、【最短路径下山法】 方长在从这具身体上醒来时,也接收了原身过往记忆,只是回忆起来,皆如另外视角般,时刻提醒他这些记忆并不属于自己。 在此之前,他只是孤零零生活在一座小镇上,和邻居们一样,每天荷锄下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抚养他长大的老人,说不清楚他的来历,只知道当年是被人送到了这里,老人离世后更是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所以原身一直盼望找到父母,弄清楚为什么会被送走,同时再看一眼他们。 甚至这想法已经成为执念,萦绕在这具身躯之上,虽逝不散。 方长知道,自己需要寻找时机,代替原身完成这份遗愿,不然于修行之路上前进时,这份执念会成为大阻碍。 只是灵觉告诉他,现在机缘未至,不合适下山,强行寻找也不会有结果,尚需静待时机。 这种顺其自然的等待,倒是比较适合自己修行道路。 炭窑冷却需要更久,方长先去看了看砖块,里面砖头尚未彻底冷却,不过已然成型,他伸手从炉窑中拿出一块,手指轻敲听了听声音。 好听就是好砖。 当然,质量和真正砖窑里烧出来的无法比拟,只是达到“可用”程度而已。 将砖块叠到一起搬进旁边新棚子,他考虑了下,准备用这些砖,在棚子下面正中间先干砌个砖池,里面洒上生石灰。 等木炭出窑后,可以将合适的炭放进池子里存下,避免将黑色炭粉弄得到处都是。 直起身来,看着崖下远方,方长忽然心头一动。 那方向,应该是个小镇? 炭窑还烫着,不过这个放不坏,过段时间再来收取也是一样。 方长先打开个竹筒,给窝棚旁瓜田里瓜秧浇了些水。崖上土地甚肥,刚长出的甜瓜秧不高,但很是茁壮,绿色的嫩芽冲天空张开,生机勃勃。 等到这次出行回来时,应该寻细竹子,给瓜秧支个架子,说不定会长势更好。 方长准备下山一趟。 刚刚他收完砖瞅向山下时,灵觉忽然被触动,似乎那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要跟着感觉走,正好下山去看看,顺便在渡过山上这段时间后,重新看一眼红尘百态、人间烟火。 这于修行有益。 并不需要太多准备,方长回屋,要简单收拾下,当即下山,正所谓:逍遥人行逍遥事,心无牵挂心自清。 将外面架子上茶叶收进长竹筒塞好,而后拿过自己来时的青布包袱皮,将一件替换衣服和自己那两本书,一齐放进去。 这《修行道》和《修行法》是必带物品,一是可以随时研习,二是能驱蚊虫。 想了想,方长又从床角拿起猴子送的璞玉,在上面掰了一块,当初猴子孙云送了两枚当做见礼,看起来应该是云中山所产。其中更加细长那枚,已经被他打磨成了身上那把直背小刀,另外一枚则放在床角一直没有用过。 他又将两块熟鹿肉拿阔叶包上两层,用细藤捆上装进包裹,方长还打包了两个植物块茎,这应该是某种薯,之前还用它炖过野猪肉。此薯烤过之后味道香甜,口感随着火候不同,或呈脆爽或呈软糯,很是不错。 将包袱皮随便一裹,系在背上,方长将栅栏屋门往后一带,便朝外行去。 阳光正好,让人被照到的这面暖洋洋的。 从仙栖崖上下去,要从山崖侧面越过山谷,然后翻过三个山头。 看了下周围,方长灵机一动,童心大起,他走到自己每天早上盘腿坐着修习的大石上,看了看下面缥缈的云雾,而后—— ——纵身便跳! 风呼啸着从耳边刮过,云雾丝丝缕缕,想对着自己朝上飞速而行。 云雾被下落的方长微微搅动,半刻钟后才恢复平静。 轻飘飘从崖上落下,享受了一把自由落体,方长暗自笑道,这才是从仙栖崖上下来最快最近的路,中间既没有崎岖乱石,也没有横生的草木,只是唯有自己才能如此。 下面是个斜坡,落地后,方长简单拍打了下衣服,只朝外行了百十丈,便就见到一条隐约的小路。 这小路明显是为人类所踩出来,由于经过不够频繁,小路上还是遍布杂草,只是长势不如路两旁,能够明显分辨出来。 朝下走不远,就是林溪村。 方长紧了紧背上包裹,朝山村行去,穿过山村不远,就是官道。 不久前水源断流那次灾祸,并未对这个小山村造成过多影响,这里已经恢复了曾经那种宁静祥和。 唯一的区别,就是山民们全都记住了,仙栖崖上有位善良的方仙长,帮他们渡过了一次大难,而旁边山神庙中那位山神,也为此出力甚多。 最近是农闲时,接近正午时分,村里和下面山坡梯田里,并无人在劳作。 上次来到林溪村,方长只是在村口看了看,和村民们交流了两番,并未进去。如今只身一人路过此处,他饶有兴趣地仔细观察这里。 太平年月,林溪村中房屋还算整洁,不过也多为土石茅草所做,见不到砖瓦。 各家房屋炊烟处处,屋外玩耍的孩童不多,想来这个时间,他们都已经被喊回家中吃午饭——拜几百年来世道未大乱所赐,如今连平民也已经普及了一日三餐。 由于紧挨着物产丰富的云中山,村里牲畜不少,多喂草料。 最常见的是猪和羊还有鸡,珍贵的牛很少。 另外,山村的鸡很珍贵,或者说,天下间鸡也很珍贵,尤其是城里需要米粮喂养的那些。 大家常年养着它们,是用来打鸣报时和下蛋的,只有贵客到来时才会宰杀,若无故杀之必招全村人痛恨敌视。 由于方长时时刻刻融于自然天地,村里几位互相聊天的山民,下意识就忽略了他,于是他得以平静地路过,朝着山下不远处那条官道行去。 身后林溪村里,一位在家门口玩石子的孩童,忽然将手中石子一扔,扭头对旁边大人说道: “阿爹,刚刚我遇到神仙了。” “什么神仙??” 26、【虎桥镇前伏虎桥】 “就是之前溪水断时,来过村口那位方仙长啊,你们说是居住在仙栖崖上那个,之前还叮嘱我不要靠近。” 孩童稚音未脱,声音清脆。 “刚刚方仙长从你们身边走过去,但是你们都没看他。” “怎么会?” “他朝山下去了,你们看,那不是?”见大人们不太相信,孩童朝着村外山下方向一指。 旁边几位正聊天的山民很是惊疑不定,有那眼力好的人,朝孩童指着的方向看了一阵,果然看到一人正朝远方行去。 需要仔细盯着才能发现对方行踪,不注意的话,会下意识忽视掉。 身形很眼熟,果然是方仙长。 村民们略惋惜。 ………… …… 朝下山方向走不远,就是官道。 道路修葺的还算平整,细薄的黄土铺在道上,随着行人车马路过,飘起阵阵浮尘。 河水从山下绕过,在桥下通过官道,一直朝南流去。 仙栖崖边浣花溪,以及那条从林溪村边经过的小溪,都会汇入这条河,一同奔流入江入海。 方长轻快的走上官道,顺着路慢悠悠朝西面行去。 看着路上匆匆的各色行人,他感觉自己是最悠闲的一个,也是因此,他不断被路人、驴骡、车马超过。 逍然行走间,有一辆马车路过他身边。 车上人见到方长这幅样子,不知怎地就心生亲近,于是吩咐车夫减慢,而后倾斜身子对方长说道: “这位先生,正是同向而行,是否需要捎上一程?马车教程更快。” “好啊,那就多谢了。” 方长爽快地答应,而后跳上车去。 这辆车装饰的很是精致,虽然并不豪华,也不贵重,但也颇显车主底蕴,而且还算宽敞。 其中有位中年人正在车中乘坐,此人留着山羊胡子,一身干净棉布衣袍,显得很是精神。 马车重新加速,车主对于方长身上粗旧衣服毫不在意,拱手行礼道: “兴庆府简正初,自龙安府探亲归来,不知先生准备前往何处?” 方长也不谈自己跟脚,只是回礼后说道:“在下方长,一介散人,欲往前方小镇一行,只有十几里,多谢主家捎脚。” “那正好,待到前方小镇,请方先生自去下车便是。” 这位简正初也并不多问,他一口一个“方先生”称呼方长,方长也回称“简先生”,两人简单交谈。 双方聊得很浅,多是些无根由无由来的趣事,不过方长的谈吐,还是让这位简先生大为惊异,并认为此次出行遇到这位方先生,很是幸运。 官道两侧有排水渠,但并未铺满行道树,荫凉总是隔一段才有,每当路边有大树,总能看到三两人于树下歇脚,或饮水进食。 朝下走不远,便已经离开云中山范围,进入平原区。 对于马车来说,这需要步行近两个时辰的路程,只用两刻钟就走到。 见前方小镇已然临近,方长笑道:“前方我就到地方,多谢简先生捎我一程,愿山水再逢。” 简正初回道:“与方先生交谈很是令人愉悦,有机会还望再会。” 两人拱手作别,然后方长从车上跳下,冲着远去的马车挥挥手,而后紧了紧包裹,朝镇中踱去。 下车的地方是一座石桥,桥头离着镇子几十丈,云中山下那条河流分了个叉,横亘在小镇前面,而官道经过这座桥,从小镇中穿过。 交通便利活跃了经济,让这里还算富裕,也让官道穿过小镇这一段,变成了干净结实的石板路。 此处因临近交通要道而起,故靠路吃路,石板路两旁高挑着招牌,一半都是餐饮住宿,很是繁华。 镇口桥头矮栏杆柱子上,刻着“伏虎桥”。 一块大石头戳在镇口官道旁,上用应试体刻着三个大字“虎桥镇”,里面涂着朱砂。 唔,这应该是位举子的手笔。 就在这块写着小镇名字的大石下,有几位行人正在闲谈,对话声飘进方长耳朵里: “柱子,我跟你讲,这虎桥镇的名声,可是有来由的。” “怎么讲,三叔?” “看见旁边那座桥没?那是伏虎桥。相传,许久许久之前,云中山里曾经有一只吃人猛虎,它伤人无数,且力大无穷,甚至有传言它已经成了精,专挑精壮活人进补。” “那恶虎凶猛难敌,却又精明异常,陷阱、下毒、围攻……尽皆无效,多少从外地招募来的好猎手,都折在了它手上,县里为此广发招募令,高额悬赏,却来了一位普通人应榜。” “普通人?三叔,下面呢?” 年轻人见自己三叔忽然停顿话头,忍不住问道。 卖了个关子,那位年长一些的行人,继续兴致勃勃地指点道:“那位普通人,却是一名走街串巷的炊饼郎,他告诉当年的县令,之前他曾经因做饼放的糖油过重,差点吃死人惹上官司。” “糖油过重也会吃死人?” 见到侄子很为这个故事着迷,这位中年路人更是兴奋,他比手画脚唾沫横飞地讲述流传下来的故事: “当然,重油重糖虽然美味,但难以消化,于胃肠有极大害处。之前也对恶虎用过毒药,但是从未生效,县令抱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态,让小贩试试。” “这个炊饼小贩连夜赶制了几大筐重油重糖的炊饼,使几位猎户抬了,倒在恶虎必由之路上,而后隔着几个山头眺望,只见那恶虎路过时为香气所诱,一口气吃光了几大筐,卧地休息。” “一两个时辰后,那虎忽然大声咆哮,又蹦又跳,一路摧折树木山石,直闯到这座桥上,气绝身亡。县令命人剖了那虎,见其已经肠穿肚烂,正是吃多了重油重糖的炊饼死于非命,大家一齐称赞那炊饼郎奇思妙想。” “当年这里还是座木桥,这座镇也叫别的名字,那恶虎死后,县尊特意出钱重修了一座石桥,命名为‘伏虎桥’,小镇也被人称为‘虎桥镇’,渐渐没人再叫镇子本名,最后小镇索性改了名字。” 年轻人好奇地问道:“那位小贩呢?” “他完成了别人没法完成的事儿,还了一方安宁,因而拿了县里很多赏钱,又娶了娇妻美妾,在这里开店,专门卖他家那特色炊饼。” “据说这也是现在这儿的名吃,伏虎饼的由来,不过那位壮士姓甚名谁,如今已然不可考证,或许你识字的话,可以去县志中找一找。” 27、【黄尘百戏多】 伴随着年轻路人啧啧惊叹,他的三叔又换了话题,开始给他讲述远方城里各种美食,听得年轻人不住咽唾沫。 方长从他们二人旁边缓步经过,微微发笑。 上年纪路人所讲述的这件事,明显年代久远,加上讲述者夸张的表情和动作,必有些水分,无法判断真假。 不过想来,如果这个故事是真事,里面那只伤人无数的恶虎,定然已经成妖。 毕竟在这个故事里,它可以分辨各地捕猎好手的毒药和陷阱,与专业人类斗智斗勇,而且‘力大无穷’也是明显标志。只是这只虎妖伤人过多,蒙蔽了灵性,于是这样简单的着了道,用极其可笑的方式殒命。 对于这故事本身,没必要深究,方长也不想深究。 不过此地有这座伏虎石桥,想来并不是毫无来由,应有猛虎在此殒命,至于是否为重油重糖炊饼所伏…… 嗯,倒是可以尝一尝这里的名吃,伏虎饼。 方长重新向镇中踱去,顺便看着这里人间百态,见那成人奔波,孩童嬉戏,滚滚黄尘之中,倒是颇为生动。 买吃的要用钱。 方长现在身无分文,当初变卖家产之资,已经在离乡进山时全部用完,一文不剩。 他现在也算修行有成,人间钱财不能随意拿,譬如“劫富济贫”或者“点石成金”这种方式并不可取,否则沾染过多因果,会有损修为。 但他自有办法。 看了看石板路两侧,方长寻了间金银质铺走进去。小镇虽然很繁华,但和大城没法比,虽然行人众多,这儿依然开不起专门的珠宝店。 倒是金银质铺这种,兼做典当、金银饰物制作兑换,有珠宝店职能,甚至会兼职卖点杂货的,在这人来人往的小镇上,经营得风生水起。 “客官可是要点什么?” 入内只见一排排大柜布满墙壁,颇有些年头,唯有柜台像是新制,金银质铺掌柜正靠在柜台后,用食指拨弄着算盘,看见方长走进来,立刻挂上笑容,出声询问。 看面前这人背着青布包裹,当是官道行人,即使对方身上衣服粗糙,作为专业掌柜,他很有职业素养,不会慢待。 “不知此处可收玉料?” “自然是收的。”掌柜正色道。 看来会是个不小的生意,考验自己眼光时候又要到了?既然对方说的是“收”,应该不是来质当物品,而是要来售卖…… “帮我看看这块璞玉。” 方长伸手从包裹中,摸出来时掰下来那块玉,放在柜台上。 待玉块放稳,掌柜才伸手拿过,借着窗口光线仔细照看,看玉质和内中纹理。 “好玉!”掌柜先是称赞一句,然后说道:“剔透晶莹,毫无瑕疵,可惜个头不大,而且只是璞玉,未曾经过工匠雕琢,价值不会太高……我出八百文,不知客官对此价格是否满意?” “可。” 并未谈价格,方长简单应下。 “如此,请客官稍待。”说罢取了钱和一纸简单文契,问道:“客官是否需要契书?会写明这块璞玉样式大小和售价。” “无需如此。”方长摇头拒绝。 “好的,客官请收好,这是八百文官钱。”八百铜钱颇有些分量,掌柜用双手拎过来,递给方长。 简单看了一下,数量大致不差,遂和掌柜致谢后,装好出门。这次交易,金银质铺肯定赚了一些,但是方长并不在意。 用对方所需去等价交换,也是一个正常来钱的路子,这样沾染因果不多。 如果此次没有宝物换钱,方长甚至考虑在镇上打个短工,为来往行人客商扛扛货物。 镇上没有成衣铺,那在大城中才有。 不过衣食住行这四大行业,算得上是百姓必需,故小镇上还是有一间“邵家绸缎庄”,方长从周围人口中听闻,此处还兼做裁缝。 门口斜挑着一根旗杆,上书一个“布”字,里面倒是和铺名严重不副——摆着的都是寻常布匹,连一块绸缎都没有。 “客官要点什么?” “我要做身衣服,就用这种布就好。”方长拍了拍旁边一匹皂色细布,对里面人说道。 裁缝过来,以尺为方长量了身长肩宽腰围四肢长短,又议好价格收了定金留下姓名,双方约好三天后来取。 衣服是贵重品,方长这一番定制,卖玉得来的钱去了一半。 作为本地有名特产小吃,售卖伏虎饼的到处都是。 有正式店铺挂着伏虎饼招牌,门口有伙计招揽顾客;有街边所支小摊,多为夫妇二人忙忙碌碌。 方长选了个人最多的摊子,上前排队,花十几文买了几个饼。 咬一口,果然又脆又香。 面饼放了白糖猪油,烤的酥脆,上面还点缀着芝麻,用一张薄草纸夹着。 走到街边角落,方长找地方打开背上包裹,拿出从崖上带下来用阔叶捆扎的熟肉。 肉有些凉,但是依然美味,被阔叶捆扎包裹了段时间,还带有一丝清香。将炊饼劈开成两半,在把凉肉切开,塞进热气腾腾的炊饼中,热饼凉肉,端得美味。 不远处摊主还在不断告诉顾客们:“大家放心食用,这饼已经比当年伏虎时减了糖油分量,只是不可贪吃。” 闻听此言,方长一笑而过,将手中几个夹肉炊饼一扫而尽。 接下来,他在虎桥镇上闲逛。 南来北往车马行人,多有在此歇息待上半天一宿者,或者中午路过打个尖儿垫垫肚子。街面上摊铺棚子鳞次栉比,蔚为热闹,交谈声、叫卖声、骡马嘶声、车轮嘎嘎声、梆子铃铛声不绝于耳。 虽然修为小成后听力很棒,但是这片嘈杂对他毫无影响,对于虎桥镇这片繁华,他就像局外人,单零零的走在石板路上。 方长很享受这种心境。 前面有个酒馆,门口杆子上挑着一个“酒”字,正在随风飘卷,隐约有酒香飘来。 想起了林溪村那筒高粱酒,他准备过去问问价格。 这时,旁边身着襦裙端着簸箕的妇女,和邻居谈话声传入方长耳朵。 “……庞员外家的怪事,闹得可是越来越凶了。” “是啊,寻了好几位法师巫祝,都无功而返,他们连原因都弄不清楚,有的说有鬼,有的说有妖。” “真是可怕,还好只有他一家出事……” 28、【沽酒望气】 这家小酒馆看上去生意兴隆。 里面有两三张小桌,参差不齐地摆在屋中,旁边围着四五条长凳,俱都被人满满当当坐着,觥筹交错间酒香扑鼻。 桌边有的明显是一伙人,围着桌边喝酒吃菜,还有几位陌生人打了酒,正在拼桌,甚至招呼间开始分享酒菜,更有穿着各异的人,坐在桌边对着小碟,一个人细斟细饮,颇为得趣。 也有人端着酒,靠在掌柜所在长柜台上自顾自地喝,有人还握着几粒花生米咀嚼,一粒粒数着吃。 酒馆门口,还有几位光膊赤脚的粗壮汉子,端着粗瓷碗小心又急促地饮着。 不时有人进来打酒,也不时有人抹一抹嘴,将杯碗交给掌柜,便就拿起一旁工具,重新开始讨生活。 方长轻轻迈进门槛,走柜台前。 旁边小桌边,除了那群同属一伙的人在小声交谈,其余大都在闷头喝酒吃菜,很少见劝酒,让小店里并不嘈杂。 看了看,这里售卖的酒菜大都是卤制品,猪牛羊的头肉、口条、蹄、耳朵等,炖了一大锅,价格各异,随点随捞,而后细细切了装盘端上桌。 然后就是传统的花生米、豆腐干、蚕豆、皮冻等等,都是上菜简单快捷,无需烹饪那些种类。 不过能够围坐在桌前,喝酒吃菜的人,还是少数,大多数人都只是端了酒,要上一点花生,或靠在柜台或站在门外,细细品饮。 也有人会要些最劣的酒,什么菜都不用,站在当场一饮而尽,图的是个爽利。 方长甚至看到,有衣衫褴褛的闲汉,在门口立着吮吸铁钉,以之下酒。 “掌柜的,这里有些什么酒?” “普通的一文钱一大碗,好一些的一文一提,中等的三文五文一提,上等的十文一提,还有那最极品的,是从京州城进来的小坛百花酿,这个按两卖,不知客官需要哪种?” 方长观察下,闻了闻,对酒馆掌柜说道:“给我来这上等酒,我要带走。” 掌柜看了一眼方长,问道:“客官,本店并无外带器皿提供,您准备用什么来盛酒?” “唔……” 方长忽然感觉,自己没有带一个竹筒下山,是个错误,他想了想,道:“掌柜稍等,我去去就来。” 然后快步走出酒馆。 外面门口两侧,很多小摊贩,其中一个摆摊人穿着是农家模样,前面铺着一张破草席,上面大大小小都是葫芦,个个圆滚滚胖乎乎,煞是好看。 他来到小摊前蹲下,问摊主: “请问这葫芦怎么卖?” “大的两文一个,小的一文,都是自家后院所种,拿出来换个灯油钱。” “那我来个不大不小的。”方长笑着说,而后挑了只中眼的葫芦,个头不大不小,皮还是青色,刚好挂在腰间,可以当酒壶用。 见生意上门,朴实的摊主赶紧说道:“不大不小的也一文。” 听到摊主表示降价,方长笑道:“那不用,不能让你吃亏。”遂丢下两枚铜钱,转身离开,留下身后摊主甚是欢喜。 把玩着手中葫芦,掏出小玉刀比划了下,总觉不合适。 他叹口气,将直背小刀插回刀鞘,而后运力于指,捏住葫芦口,将青葫芦在手中轻轻一转。 剑气细如丝,从葫芦口处,朝里剖了一圈,将葫芦嘴切下。 运力一吐,把葫芦中籽和瓤震开,找无人处,轻轻倾倒,便将长得瓜子模样的葫芦籽,和已经成为粉末状的瓤倒出。 葫芦种子他没有丢,而是用之前包伏虎饼的草纸包好,塞进包袱里。 由于切割方向,葫芦嘴能够当做塞子塞回去,但是这样做的酒葫芦并不耐用。 一是葫芦尚青不耐携带,二是未曾水煮和上浆阴干,而好的葫芦嘴,也应选用软木或者牛角等物制作,缺了这些步骤,让酒葫芦只能临时用用…… “掌柜,帮我加满。” 回到酒馆内,方长递上葫芦,对酒馆掌柜说道。 后者爽快地答应:“好嘞客官,上等好酒加满。”同时拔掉葫芦嘴,取出个小漏斗插于上面,接着推开个齐腰高大酒坛的盖子,拿起酒提,打了三四提才将葫芦灌满。 “客官,您给三十五文就好。” 方长点点头,爽快掏了钱,而后讨了半尺草绳,将葫芦腰一栓,拎在手上走出酒馆。 看了眼对面天空上面,已经偏斜向西接近对面房檐的日头,他打开葫芦,轻轻抿了一口。 果然好酒。 比自己从林溪村得到的那一竹筒,还要好上很多。 这里是京州治下,一般小镇进货,应该都是会去府城或者临近府,便就是有手段。 这家酒馆老板能去更远处京城进高档货色,自算的上是个有门路的人,那些小坛中的好酒百花酿,应当是为那些有更高要求的路过人所准备。 虽然没有多少人会买,但是这又放不坏,还能提升酒馆层次。 估计那从州府进货,装在小坛里的酒,比起葫芦中这些会味道更佳,但肯定没有这种烈。 方长并不嗜酒,只是看到了,便就随心而行打上一份,所以也不挑剔。 之所以不买另外两种更便宜的,是因为那些都掺了水,不掺水的话,和现在他手中这葫芦一模一样。 掺水是个公开的秘密,大家都知道,但是没人计较,因为有钱者自会去买好酒喝,而若不掺水,酒贵的会让很多人买不起,会让那些只是图个酒、味图个爽利的人,被高消费拒之门外。 又抿了一口,让高粱酒在舌根转一圈,轻轻咽下。 醇烈之意不过舌尖,却更显沉厚。 石板路前方不远处,有一处宅院明显比周围高大豪华,应该就是这虎桥镇上富户所居。 方长要过去看看,瞅瞅传说中那里发生的怪事,到底是为何。 一路行来冷清不少。 虽然临近官道,却没有人在这所宅院附近开店铺,也没有人在这大门两侧摆摊,甚至连歇脚行人都少。 走到附近,方长抬头望去。 却见宅院上方,所生之气颇显凶恶,看来这家似乎不太好惹。 但同时,这缕气又有不虞,稍显衰败,张牙舞爪间似为淡淡怪气所缠绕。那怪气飘渺不定又坚韧非常,翻滚灵动又有几分呆滞,似是妖,又像鬼。 确实是怪事。 29、【羊肉面小摊】 “来一碗羊肉面。” “好嘞~!” 听到方长的要求,摊主欢快地应和着,手上动作更是麻利,揉面揪面,往正开水花的大锅里扔,夕阳映红了他的双手,也映红了不断飞舞的面片。 摊主一边做一边说道: “客人您真是幸运,再来晚些就没有羊肉面了。” 方长也闲来无事,他摘下葫芦抿了口酒,对摊主问道:“老人家在此摆摊多少年?” “有三十多年了吧。”摊主陷入回忆,但手上丝毫不停,“这个摊子,其实是我父亲支起来的,那时候我跟在他后面,一直在帮忙。” “没几年,我父亲过世,我就自己接过了这个摊子,以此为生,给每天南来北往的客人们做面吃,唉,时间过得真是快啊,一转眼,我也到了父亲当年的年纪,子女也已经长大成人。” 听到摊主感叹,方长笑道:“原来是几十年的老手艺了,怪不得生意兴隆。” “那可不,我这里回头客很多,有些更是十年如一日的来吃。很多经常走这条官道的人,每次路过镇上,总是要从我这里买碗面吃。” “我这面啊,软、嫩、滑、香,吃的时候极其顺溜,暖和又饱肚,最适合那些劳累一天的人。” 看了看周围吃面人,果都风尘仆仆,一个个埋头吃着,速度又快声音又大,脸上各自带着满足神色。 摊主看着在锅中翻滚的薄面片,继续笑道: “不过,刚刚说客官您幸运,也不是虚言,我这里羊肉面卖的非常好,但是我从来不敢多做,小本生意,经不得风波。” “肉贵啊,若是做多了,哪天路途不好来客少,第二天味道就变了,所以客官您再来晚一点,羊肉面就没了,不过豆腐面麻酱面,倒是要多少有多少。” 说话间,摊主将面用大笊篱捞起,流畅地倒进粗瓷大碗,又从旁边桶里捞出几大片汁水淋漓、肥瘦相间的羊肉,盖在面上,洒上些葱花滴上两滴芝麻油,再浇上一勺面汤。 接着,他像店小二一样吆喝道: “您的面来嘞!” “多谢。” 方长接过面,听摊主继续说道:“桌上有调料和小菜,您可以按照自己口味增添。” 桌上有酱油醋蒜泥韭菜花盐粉辣椒香菜,放在陶瓶和小木盒里,供食客随意取用。 方长什么都没加,从竹筒里抽出两根竹筷,直接开始品尝。 “果然好味!”他吃了几口,面就像摊主说的一样软嫩鲜滑,进嘴后不由自主就进了喉咙,回味无穷,羊肉卤的很透,滋味非常足。 听到顾客夸奖自己作品,摊主有些得意: “每一个吃我面的都会这么说,这几十年,面的做法我改进了十几次,说不定再过上几年,我会把面调的更好吃。” “这虎桥镇上从老到少每个人,都知道我老徐做面手艺好,我这面的名声,并不比伏虎饼差多少。” 方长吃着面,笑道:“说到虎桥镇,掌柜的是否清楚,那庞员外家的怪事是啥情况?” “来一碗羊肉面。”旁边有顾客过来,朝摊主说道,然后转身在方长这张桌子坐下。 “好嘞~!” 摊主赶紧应和,然后继续在面团上忙碌。 他一边扯面片,一边侧头对坐在桌边吃面的方长笑道:“可不敢称掌柜的,我这没有柜台,只有一个旧面摊——那庞员外家的怪事,大家都知道,但可不敢多说,传到员外耳朵里就祸事了,我一大家子,还要继续在这虎桥镇活下去呢。” “唔,也对。” 闻言方长继续吃面,这面非常棒,就这一小会儿,他已经吃了大半碗。 旁边新来的顾客正在等自己的羊肉面,他听到了方长刚刚和摊主的话,看了看方长。 见这人即使是穿着破旧衣服,坐在街边小摊上吸溜面片,也无法掩盖那份出尘气质,遂心生好感,拱手为礼,问道: “这位朋友请了,不知尊驾贵姓?来自何处?” 方长抬起头看了下对方,那是一位风尘仆仆的行人,就像这个面摊上大多数食客一样。 一条扁担斜靠在桌边,常年劳作让他的手上有着粗大老茧,日曝风寒,让对方的脸上已开始显现皱纹,胡子之间夹杂着几根花白。 咽下口中面片,他回应道:“免贵姓方,人间一散人而已。” 对面人也介绍自己:“在下怀凤府谢广安,人称怀凤老谢,关于庞员外家里的怪事,我倒有所耳闻,却不知方先生询问此事,所为为何?” “只是好奇罢了。” 点点头,谢广安笑道:“那就好,此事不要多探究,在我看来,那不过是庞员外遭的报应罢了。” “遭报应?”方长挑着面片,有些惊奇。 “嗯,我不是本地人,也不用像虎桥镇上人一样惧怕庞员外家势力。从我朋友那里听说,这庞员外素来行事蛮横,手段酷烈,最近更是谋害了一家人。” 听到谢广安的话,方长停下手中竹筷:“害了一家人?为何。” “据说这家有两块很不错的田地,庞员外想出价买下,这家人以此为生坚决不卖。然后不知怎地,家主就被镇上差役抓了去,这家也就散了,那两块好田地,自然也落到了庞员外手里。” “官府不管么?这家人也没去告?” “差役背后,听说是县衙中的吏员,这座虎桥镇去怀凤府龙安府很顺路,但是到管辖此地的宁河府府衙,却是路途不便。” “而且到了那里又如何,还不是吏员来接待,这种事儿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之前有被刺配的,还有被枷残疾的,最终还不是人财两空,唉……” 很俗套的故事,但是对当事人来说,无吝于灭顶之灾。 谢广安搅了搅碗中面,继续说道: “不过几乎就在那同时,庞员外家也频频出现怪事,有时候是家里物品不翼而飞,出现在奇怪的地方,有时候是家中仆役人员忽被击倒,出现在房顶上水沟里。” “为此这庞员外不堪其扰,花费重金,去州府里寻求高人解围。但高人们来了后,纷纷表示此事难解,盖因连具体情形都弄不清楚,只能简单做个法事后离去,而怪事在此后一直不停,大家私下里都说是报应。” 30、【捕捉】 方长问道:“就没找到真正的高人么?” 谢广安呵呵一笑:“高人当然有,但哪里只是钱财能请动得?而且说不定,高人一看这户人家的劣迹,就不想管了。” 唔,确实很有可能。 两人聊了几句庞员外家那些怪事,包括各种怪事发生情况和大致时间。 末了,脚夫谢广安很是感叹几句世道不公,而后继续埋头,狼吞虎咽,吃他那碗羊肉面。 方长也端起粗瓷碗,将碗底最后一片羊肉放进口中,而后喝掉最后一点汤。 起身与摊主会了账,又和正在狼吞虎咽吃面的谢广安道别,接下来,他准备去亲眼看一看,那庞员外家到底是遇上了什么。 从情形上看,并无人员伤亡,也只是像恶作剧。 但是这搅合的这家劣绅家宅不宁,时间上又恰好和一家人被害相关,也确实让方长很感兴趣。 更何况,之前他站在庞员外家旁边望气时,见那缠绕其上之气很诡异,像鬼又像妖。 结合那些无功而返法师巫祝留下的话,即有人说是妖怪,有人说是鬼,确实很有意思。 ………… …… 不过,在此之前,方长先去寻了下那家受害者。 和几位路人闲聊后,获悉了那家人的位置,他走过去看了看。 篱笆墙里面似乎很多天没人打扫,一位妇人正在院中洗菜,她满脸愁容,不时忘记手中动作。 家中顶梁柱被抓走,生死未卜,家中田地又被巧取豪夺,这对于农业社会家庭来说,很是致命,从一般情况来说,这家已经散了。 方长没有靠太近。 他瞅着这家,手指拢在袖中细细掐算。 以他现在的道行,算一介普通人家中运道,还是颇有把握。 除非这家人命格甚好,几年内会出现大官大将军或者修行人,而那只会让自己掐算结果晦涩不明,并不会出错。 “看来暂且无虞。” 收了手,方长对自己笑道。 掐算结果告诉他,这家男主人只是有牢狱之灾,一时半会没有生命危险,而转机就在近期。 看来这转机,很可能就是自己? 对此方长并未过多在意,既然这家家主尚无性命之忧,方长准备先去看看,那位庞员外家里,到底在闹什么幺蛾子。 太阳洒尽了最后一丝余晖。 方长依靠在墙角,静静等待着天色完全黑下来。 小镇上没有夜生活,因为灯火颇贵,用来营业甚不划算。 而且这年头,甚至很多州城府城里,也依然执行着宵禁的政策,晚上在街面行走,会被抓起来问罪。 这是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规矩,当然,对于有钱有势者不适用。 见天色彻底黑下,繁星铺满夜空,渐圆的月亮渐渐升起,方长借着月色,转身就跳上了树。 小镇年头久远,古镇不缺古树。 这颗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种下,属于什么品种的树,挂满了巴掌大叶片,随着夜风哗啦啦响。 找了个合适树杈,他将左腿与枝干平行撂在枝干上,另一条腿支着,舒服地靠在了上面,从这个位置看过去,正好能望见庞员外家的院子。 方长准备在这里蹲守一宿。 因为从那位谢姓脚夫口中得知,怪事几乎是每晚都会发生。 他从腰间解开麻绳,摘下青皮酒葫芦,借着月色打开,抬手抿了一口,而后将葫芦重新盖好,系回原处。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幅情形还挺让人惬意,毕竟有酒有月。 若是再有两首诗,会更令人舒坦。 可惜的是盯梢不能发出声音,无法附庸风雅吟一首,不然被院里护卫或者巡游更夫发现,就不太好了。 天幕转动,夜深人静。 没有人会赶夜路,原本繁华的官道上空无一人,小镇中也无灯火,只有庞员外家大门口,挂着两只黄纸灯笼,在黑夜中闪耀。 鸡犬已经入眠,除了四周蛐蛐声响,再无半些动静。 不急。 待上两天又何妨。 方长十分看的开,他隔一会儿就将葫芦打开抿一口,安静地待在树上。 这个树杈很是舒服,不比自己那张自制竹板床差,可惜自己无需睡眠,不然在上面来一觉应该也不错。 星光很美,方长总觉看不够。 没有污染和雾气,更无将天空映的通红的灯光,这里的夜空十分澄澈。 看向上方,就似星海正在压向自己,深邃幽远,让人颇感自身渺小。 每次看着夜空,他总是隐约发觉自身修为有丝微进益,但若仔细捉摸,又什么都感觉不到。 按照《修行法》上所说法门,方长调整着自己呼吸,却不去入睡,仿佛间,似又回到了崖上。 直到不远处有了一丝动静。 咦? 方长收回注意力,轻轻坐直身躯。 自从修行小成,他双目已非寻常,能见著细微,也能洞察鬼神,换言之,能察觉凡人无法察觉之处,也能看到凡人所见不到之物。 不远处,有一丝黑影飘过。 那道影穿墙过屋,如入无人之境,在小镇中穿梭,似漫无目的,又像有所图谋。 “这是鬼?” 见到这一幕,方长心里暗道奇怪。 据他所知,此方世界生灵死后,魂魄会迅速进入轮回,很少在阳间停留,此为规则。而有那贪恋人间繁华,不愿离去之鬼,也会为城隍迅速得知,派夜游差役前来捉拿,送入轮回之中。 故虽有鬼存在,但几乎见不到鬼。 不管是秘籍中还是志怪文章里,多对鬼之一字所谈不深,所以此处这疑似为鬼的黑影,确实很奇怪。 难道这里怪事就是此鬼所做? 方长不想去思考,干脆将那鬼捉了,问了个明白,反正这会儿夜深人静,没有人注意屋外。 他轻悄悄下了树。 几个起落间,已经来到一处那鬼必经之地上。 静静等待了几息后,只见那黑影从迎面墙中穿过来,就往自己身上撞。 他上前一步,猛然出手,把那鬼劈面抓住,又拽住其手臂飞速一扭,将其反剪在地,一切如行云流水,颇具观赏性,这小巷中只有一人一鬼,再无其它人在此。 鬼被按住后,猛烈挣扎,可惜其为无形之体,力气哪是方长可比,百般动作只是徒劳无功。 四周看了看,他抽出自己腰带,轻哈一口气,把所按住这鬼,驷马倒攒蹄绑了,往肩上一扛,便向虎桥镇南面行去。 他准备去问问这啥情况。 31、【挠头的巡游夜差】 虎桥镇南面有个土地庙。 托这条官道的福,这座土地庙可比云中山章山神的庙宇,要气派的多。虽然没有庙祝,但是被修葺的很新很结实,而且——可以进人。 或者说,这里是一间正常的屋子。 虽然里面依然没有塑像,只是写着本地土地的神位,但这座土地庙有一人多高,前后四尺,甚至有门和窗。如果挤一挤,里面说不定能蜷塞下五六个人。 比起章山神那半人高,前后一尺多进深的山坡小庙,这里简直是豪宅。 拎着鬼,方长走到土地庙前,看了看周围。 他单手捻诀,朝土地庙前石板路面轻轻一跺脚,而后将鬼扔于地面,朝着庙门轻轻拱手,沉声说道:“一介散人,求见此处土地公。” 这诀很有讲究,却是用来惊动本地神祗所用,若施展完全,甚至可以将山神土地等,直接提到面前。 不过,方长只是使了前半截,就像敲了敲门,而后说出自己来意。 此谓礼貌待人。 我们的主角,要比那只齐天大圣有素质的多。 却说本地土地公,从睡梦中被惊醒,咒诀之力下,就像有人分开自己顶门骨,浇了一盆阳春水下来。 他从自己府中床上弹了下来,浑身冰冷,赶紧查看外面情况。 只见一位人,拎着只……鬼?正站在土地庙前,拱手施礼表示求见。 这是高人啊……! 哪里来的? 对自己这个念头,土地公毫不怀疑,不是高人,怎么能抓住鬼?反正比自己要高多了。 而且那鬼竟然被条凡间布带五花大绑,似乎放弃了抵抗,也不知带子上有何妙法,竟然能捆住鬼。 仔细感觉之下,此人却好似不留任何气息,对方站在那里,就像月光像轻风,近乎完美地属于这片天地。若不是自己有着神祗威能,可以查看土地庙左近任何事物,绝难注意到。 在府邸厅堂里如风车般一通转悠,咬咬牙,土地公现身在庙门前: “小神拜见上仙!” 腿一软,就要行大礼。 这幅模样让方长大惊失色,自己是来求见,怎么就把主人家弄跪了,不当人子!他赶紧扶住土地,道:“土地公不可。” “不知上仙前来,所为何事?” 对此土地公很是忐忑,夜半敲门,很可能没啥好事。 面前这高人拎着个邪物,路数不明,而且自己又无反抗能力,还不是任人摆布。 对于那些有神祗遇害,或者被厉害妖物捉住驱使的传闻,土地公交游广阔,听过很多,不由得胡思乱想。 还未等土地公做好足够心理准备,方长拱手说道: “在下途径此处,刚刚见这只鬼于虎桥镇上来去穿梭,行踪不明,遂绑了带来给土地公看看,不知道是否认识此鬼?”说罢用脚尖踢了踢地上那鬼,示意给土地公。 土地不敢怠慢,立刻上前查看。 却见土地公眉头越皱越紧,手开始抚上颏下长须,似是在努力回忆和辨别。 过了一阵,土地摇摇头,朝方长低头拱手道: “上仙恕罪,小神实在是想不起这是谁,应该不会是虎桥镇中人。而且,这形态也太奇怪了,我在此地几百年,生老病死见得很多,就没见过这么奇怪的鬼。” “噢?请问有何怪处。”方长好奇道。 “上仙容禀,一般鬼魂,多为新逝之人,一点灵光投入轮回时,携带了生前印记,故有人性,有记忆,但不过是一团清气罢了。” “其间有那执念过深者,会因加持变得似有形有质,这才是通常意义上,凡人们所遇到那种鬼,但此鬼不然。” 虎桥镇土地指了指地上那只,由黑影组成,正被一根布带倒攒蹄捆着之物。 “此鬼近乎凝实,鬼气森然,却无厉鬼之象,最可疑的,是它只凭本能活动,木讷不堪,望之神智全无。” “正常情况,鬼物哪怕是疯傻愚痴,也不会出现这种现象,小神甚至怀疑这不是此方天地所有,不过这也太荒诞了。” “哦——”方长也感觉不太对劲,于是问:“不知之前遇到游魂野鬼,是如何处理的?” 土地赶紧回答:“此事当属城隍职份,若有人去世或夭折,一点真灵会受黄泉吸引,飞投入轮回之中,若有那贪恋不去者,各府城隍手下巡游差自会捉拿送走。” “上仙若有意,我与那本地几位巡游夜差熟识,可呼叫他们来处理。” “好,那就麻烦土地公了。” 这虎桥镇属宁河府治下,没多久,两位宁河府巡游夜差便随着土地,前来此处。 “拜见上仙。”似乎是被土地公告诫过,两名巡游差上前见礼,言语间颇为恭敬,显然也将方长当做了高人。 方长也不怠慢,立刻跨一步回礼,而后指着身旁地面道: “两位衙前请了,还请看此处。” 这两位巡游夜差俱都身着黑衣,手上拿着铁尺锁链,一齐向前查看那鬼,他们先是以锁链将鬼锁了,把布带还给方长,而后研究许久。 只听其中一位对另一位说道:“咋还有没见过的鬼?” “是啊,这是啥?” “没见过,估计城隍老爷也不清楚,他甚至没有咱们哥俩见过的鬼多。” “要不拷问一下?” “好,可以试试。” 两位巡游夜差尝试拷问,也未有任何结果,甚至依然无法和这鬼交流。 其中一位巡游差稍显高大,他挠了挠头,转身对方长与土地说: “真是怪事,却是不知此鬼跟脚。上仙,土地公,不如我俩将其锁至府城,请城隍老爷决断。观其既无灵智、亦未做恶,当在不久之后,被送入那黄泉往生去。” 方长与土地皆无异议。 巡游夜差告别,押送着这只鬼朝远方夜幕里一路行去。 土地说道:“真有鬼闹事,一定有原因,不过这没头没尾的事儿,确实让人无奈……小神为此方土地吴怀锦,不知上仙名号?” “在下仙栖崖方长。” “原来是方上仙当面,小神这厢有礼了。”双方重新认识,而后聊了下庞员外家怪事。 但吴怀锦土地表示,由于庞员外做恶不少,略有煞气,自己并不喜欢去那边,更无从了解此事缘由。 ………… …… 第二天一早,从土地庙门口出来,方长活动了下筋骨,准备去找点吃的。 附近有个卖早餐的小摊,上面有烧饼油条包子馄饨,生意煞是火爆。 最受欢迎的是豆腐脑,用大桶装了片进碗中售卖,有骨汤、酱油、辣椒粉、雪糖、花椒盐等多种口味浇头可选,能满足天南海北各地过客需求。 没等靠近,便听不远处一位居民对旁人说: “你听到没,庞员外家又出事了……” 32、【闹事正主】 抓错了。 方长瞬间意识到,造成庞员外家里怪事的,并不是昨晚上抓住那只鬼。 因为昨晚,他从刚刚入夜就开始盯梢,于是那只鬼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被按住五花大绑,最后被巡游夜差押走,将会在城隍过目后送入黄泉轮回。 不过这也挺好的,虽然抓错鬼,但一只野鬼游荡在世上,终归是有着巨大隐患,协助城隍执法是正确事情。 只不过现在得知,问题原因未彻底探明,原本计划要延后了。 早餐摊挺拥挤,很多旅人商客起来后,会整理行装成群结队来这里,把肚子垫上一垫,继续沿着官道赶路。 为此,小摊上桌子们总是不够用,很多着急赶路的人,会选择拿着碗和吃食,蹲在一边大口吃完,一抹嘴便走。 而方长不是这样。 作为一介闲人,他慢悠悠地,等着人渐稀少,桌子有了空位,才走上前去,对早餐摊老板说道:“来一碗豆腐脑,两根油条。” “客官要什么口味?骨汤、酱油、辣椒、雪糖、椒盐,这里是应有尽有。” “骨汤。” “好嘞——!客官稍等,马上就来。” 方长找空位坐下,抽出筷子,等摊主将吃食端过来。 洁白豆腐脑浇了浓骨汤,看着让人很有食欲,油条炸得金黄酥脆,香气扑鼻,蘸着吃更是汤汁浓醇,酥软可口,还透着一股豆香气。 安逸。 ………… …… 还是那颗大树,方长用和昨天同样姿势,靠在同一个树杈上。 周围环境也相同,周围黑夜里,只有庞员外家门口两盏黄纸灯笼发出亮光,但这远远比不过天上那明月。 今日称得上月朗星稀。 虽然以方长的目力,他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头顶天空中那无尽星河。 今天酒喝的并不勤快,腰间葫芦里面,高粱酒还有大半。 解开系葫芦麻绳,他扬起葫芦,轻轻抿了一口,而后调整了个更舒服地姿势,看着庞员外家的方向。 希望今晚能有收获。 调整好自己呼吸,方长重新进入宁神状态。 直到更夫手中梆子响了三遍,所监视目标才有新动静,一条瘦小黑影从街角出现,鬼鬼祟祟靠近庞员外家宅院,它警惕地观望四周,见没有危险,才跳上附近柴垛,溜上屋顶。 方长借着过人目力看得分明,那是一只黄犬。 是村镇最常见那种土狗,经常被养来用作看家护院,它脖子上还套着布项圈,看起来是家养的狗,但这明显已经成了精。 即使是位普通人在这里,也会察觉到这只黄犬的异常。 因为,从没有哪只正常狗,会用两只后腿走路,而且它用两条后腿走在房顶上时,还会小心不将瓦片踩踏出声音。 方长解下葫芦,乐呵呵灌了一大口酒,饶有兴趣地看着那黄犬动作。 只见那狗妖鬼鬼祟祟上了房顶后,右侧爪子里抓着一块石头,它明显在窥探庞员外家的院子。 这回找到正主了,昨晚那只鬼,略有些冤。 在方长玩味的视线里,房顶上的黄犬找到庞员外院中目标,瞄了瞄,助跑后一个滑步,将石头扔了出去,稳稳地砸出了响亮动静,似乎是有什么水缸之类器皿被击中了。 霎时间,庞员外院中鸡飞狗跳,人声嘈杂。 见已经得手,那黄犬伏低身形,从房顶溜下来,小心翼翼地朝远方跑去,未发出一点声息。 方长嘿嘿一笑,将手中酒葫芦系好,跳下树杈,轻飘飘地跟了过去。 那犬重新恢复四脚着地,灵巧奔跑着,直往镇外而去。 它颇为机警,跑一段路会猛然转换方向,就像狩猎中经常被追逐地兔子一样,似是为甩开后面可能的追兵。方长跟在后面,不远不近,行动间自然如羚羊挂角、当面莫辨,故前方那狗丝毫不知身后已缀上一人。 这种警惕水平,加上打了就跑的战术,怪不得总是未被发现。 直到远处一草窝里,黄犬才默默钻入其中,准备休息。 “这位犬兄请了。” 声音响起,将黄犬吓得激灵一下子,耳朵竖起,双腿乱颤,尾巴紧紧夹住: “谁!” 似是感觉自己一条狗竟然吐露人言,太过惊世骇俗,它又掩耳盗铃般补上了一句:“汪!” 对面这人身上酒气、烟火气很是浓烈。 但以自己的嗅觉,却完全忽略了他什么时候来到了身旁。而且那人站在对面,就给狗以面对高山与河流的感觉,必然不可力敌。 难道是那庞员外请来的帮手? 这是要完啊! 见如此,黄犬所幸不再隐藏,放开自己尾巴,开口问道:“足下何人?” 方长看犬妖并不逃跑,微笑着安抚它:“放心,我对你向庞员外家做的事情,并无偏向,只是对此事比较好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面前黄狗低头想了下,最后决定据实以告: “小妖本在家中生活,虽然主家不算富裕,但从不缺少我每日餐食,每日里看家护院之余,便是玩耍度日,逍遥快活。” “谁知这庞员外见主家有几亩好地,遂勾结了镇上差役,构陷了家中男主人,将其捉去关押,夺了那几亩好地。家中受此影响,人心惶惶,甚至经常断炊。小妖我心下痛苦,便想报复庞员外,使其知难而返放出主人。” 听到这黄犬所说,方长点点头道: “这很合理,不过为何跑来这荒郊野外?” “怕事情败露连累主家,到时只折我一犬就好,不过目前看来,那庞员外家也请不到什么高人,甚至都没有一个发现我踪迹。于是这段时间,每天夜里我都会任意挑一个时间,去庞员外家里闹上一闹,直到现在被发现。” 倒是只有情有义、忠心机敏的好狗妖。 却听那犬妖继续说道:“去庞员外家闹事,最大想法还是想瞅个时机,看能不能救出主人,但这样说不定会让主家背上通缉,我还在斟酌。另一件目的,却是我还有一朋友,也陷在了庞员外家,想将其救出。” “哦?” 33、【阿黄与阿牛】 见对面这位高人语气惊奇,黄犬妖赶紧说道: “是小妖家中老友,主人家的一头黑牛,也早早开了灵慧,和我相处甚欢。庞员外将田地夺走后,连牛也牵了去,如今被困其家中,生死未卜。” “家主的事情,小妖我只需要一直做下去就好,但我曾经在旁边偷听过庞员外和那差役对话,他们每年要杀两头牛吃。 “指不定什么时候,我这老友就成了刀下亡魂、锅中卤肉,故此很是焦急。” 方长很是吃了一惊。 这次被庞员外谋害的这家人,家里狗成了精,家养的牛也成了精…… 这是甚么人家?!端的好运气。 家养牲畜中,狗其实最容易成精,一是猫狗之类养在近前,和人类接触的多,而且聪慧。 其中狗比猫更易成妖,盖因狗比猫更近人,野性消泯最为彻底,而且比起鸡鸭猪羊来说,除非荒年,不然无有庖厨之祸。 其次便是耕牛,这是农家宝贝,常被作为重要家庭成员相待,而且牛性情温顺,颇易通人性,也是相对易开灵的。 但即使如此,一户人家出现两只家畜成精,也是小概率事件,百年难见。 对于自己要帮助哪一方,以及是否要下场参与,方长从没有迟疑过。 从前日了解到虎桥镇这事后,他就知道,自己没遇上就罢了,既然遇上,这件事说不得需要管上一管,如此才称得上不违本心。 他问面前这陈述过后,低头不语的黄狗: “你叫什么名字?” “小妖我没有姓氏,主人一直叫我阿黄。想来,我可以随着主人姓刘,叫我刘阿黄或者刘黄便是。不知呃,上仙,怎么称呼?” “我叫方长,你可以叫我方先生。” “那么,不知道方先生准备如何处置我?”黄狗低头垂耳,蹲坐于地问道。 方长背过手,转身抬头看着天空。 月色皎洁,只是略亏未满,他在这条犬妖忐忑不安中,开口说道:“跟我来,先去把你那朋友救出来吧。” 黄狗大喜,尾巴不由自主开始摇。 ………… …… “刘阿黄,确定就是这里?” 瞅了瞅方长,黄犬妖轻轻唔了一声,点点头。 虽然犬妖告诉方长,可以称呼它刘黄或者刘阿黄,但是犹豫了一下后,方长还是准备称呼它刘阿黄,而不是刘黄,盖因这个谐音不够爽利。 他们已经一起回到虎桥镇上,站在庞员外家墙边。 这段院墙位置靠后,看不见正门,自然也见不到那两只黄纸灯笼,唯有明月的光芒照亮这条小巷。 “既然如此,你退远一些。” 犬妖刘阿黄闻言,立刻跃出几步,来到不远处躲着。 方长运力,出脚。 “唰——” 他一脚踹在院墙上,但是没有多大声音发出,也没有震动。 受力的院墙也没有倒塌,而是突然之间变成了一蓬灰尘,如面粉般扑在不远处地上。 按照之前规律,庞员外家里每晚只会出现一次事故,时间一长,院里人慌乱渐少,已有些麻木。 今晚他们已经迎来了一块石头,损失了一口水缸,故院子里面人和护院,都已经睡下,没有人注意这边动静。 “成了。” 方长说道。 犬妖刘阿黄不等灰尘停下,便猛冲进去,将不远处棚子里一根紧紧拴在柱子上的缰绳,一口咬断。 院墙里面,正是庞员外家牲口棚位置。 这只黄犬早已探明此事,甚至这几天已经开始计划如何救牛,方长从它口中得知位置后,直接过来破了院墙。 缰绳另一头,连着一头大黑牛,皮毛光滑水溜,看起来很是健壮。 牛眼睛里,带着其他耕牛没有的灵动,它吃了一惊后,看到黄犬进来,满是惊喜。 “快走!” 犬妖刘阿黄口吐人言,很是焦急。 对于自己这位朋友的话,牛妖向来言听计从,他立刻跟着黄犬跑出院墙缺口,看了一眼前面方长,咽下口中疑惑,一起朝镇外跑去。 大中小三个身影,在月下快速前进。 一直来到镇北极远处荒野中,速度最快走在最前头,却显得闲庭阔步的方长才停下,转身看着后面,等那气喘吁吁的牛,和吐着舌头哈气的狗狗追上来。 等到三者站定,那牛妖才问旁边犬妖: “阿黄,这位是?” “这位是方先生,乃是一位高人,这些日子你和主人被抓紧去,我一直在针对庞员外家,颇有成效。庞员外请了诸多法师巫祝,都没能发现我,但我却被这位方先生找到,还好他是正直人。” “阿牛见过方先生。” 牛妖闻言,立起后蹄,朝方长作拜状:“最近庞员外家里总是不宁,我也时有听闻,那看牲畜棚的家仆天天议论此事,但这并不能救出主家,还望方先生能施以援手,救救我家主人!” 虽然这牛妖没啥特殊能力,但比起黄犬更加沉稳聪慧。 它能够清晰感觉到,现在这种情况下,到底什么才是自己这家人的更好出路。 方长点点头:“好。” “多谢方先生!”牛妖很高兴,和旁边黄犬一起再拜。 “不必谢我,那庞员外如此行事,有伤天和。在下既然遇到,自不能袖手旁观,不然坐观恶行心绪逆动,会坏了道心。” 看了看天色,东方已然发白。 他对二妖笑道:“接下来行事,我会带着刘阿黄,可能用得到它。” “但等到天明,庞员外家必然会发现院墙出事和走了牛,阿牛你体型太大,我无法庇护得住,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但求不挨饿……还请方先生指路。” “唔,既然如此,有个好去处给你,前方云中山,物产丰富,野兽众多。你既然已经不适合回去,不如前往山中,找一找新生活。” “反正你已成妖,又幸运地炼化了横骨,你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待下去,终究会有这么一天。以后就不用回来了,等修行有成得了人身,再考虑回凡尘中滚一滚。” “多谢仙长指路,小妖就此别过。”牛妖低头道谢。 最后他改换了对方长的称呼,因为它先于阿黄看出来,对面这位“方先生”不是一般人。 倒是旁边阿黄还在懵懂中,暂时没想明白,旁边阿牛为何换了个称呼。 牛妖和和犬妖蹭蹭脸颊,说道: “阿黄,此去一别,不知何年才能相见,万望珍重。” 阿黄欢快的摇着尾巴说: “你也保重,待到主人百年之后,我再来寻你~!” “好,来日再见。” 牛妖转身走向了远方苍茫群山。 34、【托梦授良方】 东方遥远的地平线上,天空已经从微白转为金黄,将高空云朵一侧照的发亮。 一人一狗站在荒野中,看着北方,见那阿牛行的远了,才将视线收回,互相对视。 方长低头看着阿黄道:“阿黄,你且为我详细说说,你家主人受害的前因后果,尤其是镇上那位庞员外过往行事。还有他所勾结的那位差役家里情况,以及差役背后的吏员是谁这些,说你知道的就好,要全面。” 黄犬点点头: “好的,方先生。他们其实并不是第一回做这种事情,之前镇上很是有两家被夺了地,家主被枷残或者刺配。” “至于本家这事,要从五年前说起,家里在河边有几亩上好水浇地,两侧都是庞员外家地块。这地的产出很好,家里因此还算殷实。 “但是庞员外想将自己家地连成一块,于是多次使管家上门欲购。家里靠此度日,他们给的价格又低,言语中颇多威胁,主人脾气硬,多次拒绝后恼了庞员外……” 犬妖在一旁跟着,轻声叙述,方长带着它一起,朝着镇中行去。 随着天色渐明,小镇中好似活过来一样。 街道上开始有人,小摊小贩们开始支起家伙事儿,准备材料,也在准备一天生计,旅店里的旅客们也醒来,整夜休息后卸去了昨日风尘,开始查看天气,检查货物,喂马喂骡,重整行装。 带着阿黄,方长去寻了此处土地庙。 在虎桥镇土地吴怀锦的府邸中,方长和土地公互相见礼,分别就坐用茶。 不是第一次见面,双方已算熟悉。 土地公吴怀锦性格开朗、交游广阔,他对方长虽然满怀敬意,但经过昨晚的接触,已经不再害怕,因此开始主动挑起话题,准备增进一下双方关系。 他首先拿旁边这只黄犬发问: “方上仙,此狗看起来颇为不凡,不知是何品种?” 听到土地公问题,方长放下杯子笑道:“此是刘阿黄,乃是一位犬妖,就是虎桥镇上土生土长的,阿黄,快向土地公见礼。” 犬妖还沉浸在环境忽然改换,见到本地神祗震动中。闻言,它立刻人立而起,朝着土地拱手行礼,张口说道: “小妖刘阿黄,见过土地公。” “咦?竟然已经能够人言?你是哪家的?” “镇子西面,刘长青家。”阿黄恭敬地说道。 “哦!是你,我想起来了,之前路过刘长青家时,确实见院里有只犬,没想到你已经成了精,何时的事儿?”土地公颇有些惊讶。 “大致在三年前,与家中耕牛同时炼化了横骨,恰好那天大雨,电闪雷鸣,故未有晴空霹雳之事,也未惊动任何人。” “那刘长青家,还有一只牛妖?”土地公这下真的有些惊讶。 方长在一旁接过话头:“是的,不过我已经给那牛妖指了方向,让其朝云中山里去,那也是个好归宿。” 然后他端起杯子,继续品尝土地公府茶水。 似乎是今年新货,味道不错。 闲聊几句后,话题转到了庞员外家,方长和犬妖阿黄,分别从自己视角,告知了土地公这位庞员外勾结镇中差役,构陷刘长青之事。 土地吴怀锦听后,颇为恼怒: “吾素知那庞永年为恶多端,未曾想还有如此极端之事!” 对此,倒不是土地公失职,作为神祗,土地公管理着本地户籍,不过和县中不同,乃是出生和去世之人的籍册。每当本地有人出生有人去世,都要先从土地公这里过一道手续,这项职权挺窄。 除此之外,便是庇佑一方,若有天灾猛兽等,需要出手暗中相助,帮人类渡过难关。其余,就是建宅开地鸡鸣狗盗等杂事,也有土地记录监察。 而像庞员外此事,严格分来应属于人间官吏所辖,不太干神祗职事。 方长对土地公说道: “此次前来,是有事情拜托土地公,还请告知刘长青一家,前去府里告上一状。” “不敢不敢,虎桥镇出了这等恶事,小神也必然会管上一管,怎敢称拜托。上仙之吩咐,小神义不容辞!”土地公吴怀锦正色说道,对于这庞员外所行之事,他也很是恼怒。 ………… …… 自从家主刘长青被差役锁拿后,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 但是这户人家的惨淡愁云,却愈发浓重。 失了壮劳力,失了田地耕牛,这一年生计已然成了致命问题。他们不得不各自出动,多做一些杂活,以期赚些钱物攒下,在余下时间里买米粮充饥所用。 其余时间则在镇中奔走,想能否将家主营救出来,但是效果甚微。 府中不敢去,盖因都知那差役袁山背后是府中吏员,已经阻了这条路。前两家遭此横祸人家,也不是没想过去首告,却被庞员外家护院抓回,暴揍一顿。 日子该过还得过。 这天早上,由于“早起不说梦”的风俗,刘长青妻子忍到吃早饭后,才对公婆说道:“昨晚我梦见了土地公托梦,说是让我去告状,为长青伸一伸冤屈。” “噢?!”闻言,刘长青的老父亲立刻放下筷子,正色说道:“这可真巧,我也梦到了。” 饭桌旁的孩童也仰起头,告诉母亲自己昨晚“梦见位白胡子老爷爷,对自己说让家里出人去告状,救出父亲。” “我也是。”那刘长青的母亲,露出一丝笑容,“难道土地公关注了此事,我儿子这是有转机了?如此定要依从土地公吩咐。” “我们全家做了同样梦境,这定是真的!既然如此,那就越快越好。香芹,吃完饭你不用刷洗收拾了,都交给我,你们俩先准备行装,我带你去向那府中一行,为我儿讨一个公道回来!”刘长青的父亲咬牙,对妻子和儿媳说道。 “嗯!” 有了希望,脸上忽然有了神采。刘长青妻子香芹,用力点了点头。 俗话说“穷家富路”,这家人打扫了下家底,拿出积攒的大部分钱,又做了一堆干粮,然后那刘长青的父亲和妻子,便背着包裹一同前往府里。 去本府没有官道都是小路,很不好走,但入夜前能够赶到。 35、【宁河府城隍】 与此同时,方长与犬妖刘阿黄已经走了大半路程。 他和土地公告别后,就带着黄狗,一起前往宁河府府城。 虎桥镇就处在宁河府辖区内,但却是边缘地带,而一条连接着东西两面怀凤府和龙安府的官道,经过虎桥镇,这让这里去另外两府比去宁河府府城更加方便。 一路上比较荒芜,都为小路。 宁河府虽说大部为平原,但沟壑缓坡也不算少,云中山里出来这条白沟河,在山口形成了一片冲积扇,虎桥镇正处在这块冲积扇根部。 历史上,每当山洪暴发,白沟河就会泛滥,经常会带来沉重伤害,经过不断地疏浚、拉直、水利兴修,近百年前终于制止了白沟河之患。 这也是宁河府名字由来。 由于偏僻,方长和犬妖刘阿黄,夜里宿在了野外,他们找个避风处,生了火,将方长包裹里没吃完的植物块茎,烤热分食掉。 看着月色星空,他们聊了不少。 刘阿黄从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它从方长聊天中获益颇多,感觉和这位方先生交流后,不知不觉中修为也精进了一大截。 或许,也应该找时间改口,称呼面前人为“方仙长”了…… “阿黄,前方就是宁河府城了吧?” 方长站住,看着前方小城。 和虎桥镇不同,这座小城有一圈城墙围着。 城墙不算高,大概也就普通民房两倍左右高度,墙面微微内倾从而更加稳固,青色城砖包着外皮,呈现出特殊质感。 府城周围多是农田,临近很远都没有村庄。 一人一狗正面对着城门,那里有两位兵丁,正在懒散地收入城税,偶尔会检查一下货物。出城人不管,进城人正在排队,然后规规矩矩奉上铜钱。 这是各地一大收入来源。 方长看了看,对脚边刘阿黄笑道:“还好我们只需要给一个人缴纳入城税。” 周围行人不少,阿黄没敢说话,只是点点头。抬头看了看天色,方长紧紧包裹,上前缴纳了一个铜板入城税,带着犬妖刘阿黄走进这宁河府府城。 比起城外,城里又是另一番样貌。 虽然没有官道上的虎桥镇繁华,城中却更显干净整齐。 “先不急去县衙等地。” 周围人眼中,方长似乎在自言自语,但其实是在对旁边刘阿黄说话。 “不过说也奇怪,为何一座府城,里面衙门要叫做县衙,最高长官要叫知县?而上面的州里却是州衙和知州?难道不应该叫府衙和知府么?” 作为一只犬妖,刘阿黄当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它能够知道世上有府城,有县衙,有知县,已经算得上是见多识广的大妖了。 周围情况与虎桥镇风物迥异,沿街多为店铺,城中都是砖瓦房,房檐朝街道伸着翘起,遮住了上方些许天空,带来一丝稳重感。 由于赶时间,方长没有多看两旁店铺,而是带着黄犬,朝问好的方向行去。 ………… …… 城隍庙。 府城人多,这里香火尚算旺盛。 拿着土地公吴怀锦的书信,方长在门口香烛摊买了枝细香,排队进去点燃敬献,而后口中低声默念道: “宁河府城隍容禀,受虎桥镇土地吴怀锦所托,带来书信一封,并有事相告,还望城隍现身相见,仙栖崖散人方长顿首。” 而后他拱拱手,退出城隍庙门外等待。 来之前和虎桥镇土地吴怀锦聊天中,方长得知那土地公确实称得上交游广阔,不仅和巡游夜差有交情,还和这宁河府城隍是好友,算是大小通吃。 故此,考虑到来这里行事,有当地神祗帮助会简单太多,遂向土地公讨了这封信,来此处先见宁河府城隍。 若其愿意相助,事情自会顺利。 不一会儿,一位老者独自走过来,问道: “可是仙栖崖散人方长?在下乃吴怀锦好友,听闻有信件带来。” 方长观之,虽然对方布衣草履,但步伐稳健、器宇轩昂,举手投足间自有一丝久居上位那种威严透露,于是笑道: “正是。” 对方低头拱手,略微施礼:“多谢捎脚,在下正是这宁河府城隍赵荣,若不嫌弃,还请入府一叙。” “自然是乐意之至。” 看了眼方长脚下犬妖,城隍赵荣一挥手,周围景色瞬间变化,却是来到了城隍庙中。 差役书算来来往往,俱都是城隍府中人员,可以看出此处公务繁忙。 将一人一犬让进会客厅,让旁边人上茶,待到双方坐定,城隍问道:“我观足下修为高深,不知仙乡何处?这仙栖崖又在何地?” “就在宁河府辖下不远,那云中山里,有一座仙栖崖,在下正是在那崖上修行。” “那这位……犬妖?” “此是虎桥镇上土著,已经修为有成,炼化了横骨,阿黄,还不快来见过城隍。” 之前束手束脚不敢说话的犬妖闻言,立刻起身拱手,恭敬地说道:“小妖刘阿黄拜见城隍老爷。” 城隍微微拱手算是回礼。 方长继续说道:“这次来之事就和此犬妖有关,不过赵城隍还是先看信罢。” 而后他掏出土地吴怀锦的书信,递给城隍。 城隍接过后也不避人,拆开便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笑道:“老吴在信中说,让我尽量满足方仙长要求,不可怠慢,不知方仙长此行所为何事?他在信中未曾提起。” 方长拱手道: “却是这虎桥镇上,有劣绅和差役勾结,构陷了一户人家,也就是这犬妖刘阿黄的主家。” “那劣绅是为了侵吞对方田地,此恶事却已不止一起,而那差役背后,便是县衙中老吏钱文瑞,他依靠手中职权,阻断了受害人们上告途径。” “在下虽是一介散人,但是见此不平事,却会管上一管,故此奔波。此行,还是期望赵城隍,能警告那吏员钱文瑞,并提醒知县,那受害人家正在行往此地,准备击鼓伸冤。” 城隍爽快地回应道: “既然老吴愿意来信,想此事并不会差,望方上仙稍待,此事在下一力承办,还请静候佳音。” 36、【知县升堂】 作为县中老吏,钱文瑞这些年都过得很滋润。 俗话说“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 这些吏员很多都是家传本事,能够世代接替,他们可以把握地方上大部分资源,而流官们也要依靠这些吏员做事。 还好官员们手里掌握着最终权力,能够和他们形成制衡。 这也让这些吏员,对上选择尽量以欺瞒为主。 进项甚多,让这老吏钱文瑞对生活品质要求很高,锦衣玉食尚可形容。 钱文瑞最喜欢的,是穿着绸缎睡袍趴在榻上,就着明前新茶吃各色肉脯,这是一项独特的爱好。 旁边侍女手执白瓷壶,不断为他添茶。 烟雾袅袅中,钱文瑞想起白天处理公务时候所遇事情,心下暗道:“明日间,定让那两个外地游商,多出上几成份子钱。” 想着这些杂事,他渐渐有些犯困,然后眼皮撑不住,趴在榻上入睡。 旁边侍女们赶紧放下茶壶等,过来为钱文瑞盖上被子,调整睡姿,并将茶碗肉脯等撤走,她们行动之间很是熟稔,盖因这钱老爷以此姿态入睡,乃是常态。 迷迷糊糊中,钱文瑞但觉自己轻飘飘飞了起来。 做梦了? 他的意识还算清晰,但是无法醒来,也无法控制梦中自己。 接着,钱文瑞就感觉自己穿出屋顶,来到宅院上方,又轻飘飘地落在街道上。 这个过程中,周围环境隐约可见,他能看到正在远去准备换班的侍女,能看到院子里聚在一起聊天的家丁,能看到院外还在忙碌的居民们。 是梦?是真? 两声锣响。 声音好似在耳边炸起,钱文瑞听得真真切切,但是路上还在活动的人丝毫不受影响。 而后一队人马走来,拿着斧钺枪戟,打着旗号行来,有文书模样者一展手中书卷,冲旁边点点头,而后几位青面獠牙差役二话不说,上前便拿了钱文瑞,用锁链套了脖子拽走。 “你们是甚么人,光天化日之下——” 啪—— 一声鞭子响,钱文瑞感觉后背火辣辣地疼,立刻闭口不敢说话,乖乖跟着走。 转过几条街巷,来到一处熟悉地方。 城隍庙? 未等老吏钱文瑞过多思索,后面差役伸手便推,他一个琅跄之下跌进门里,而后被人提起来,扔到大堂之上。 只听一声惊堂木响,钱文瑞立刻抬头查看,却见一位翅帽锦衣中年人,坐在高案后,不怒自威,正自喝道: “堂下何人!” 声音震得他心下惊诧,立刻低头,隐约只见堂上挂着牌匾,望之正气逼人。 略一寻思,却觉得这堂上所坐之人,和历年筹划府城祭祀时,所见城隍塑像十分相似。 这是被城隍爷抓了来? 我死了? 他心下莫名惊异。 未等细细思索,旁边刚刚抓捕队伍中,文书模样那位闪过来,拿着书册上前拜道:“城隍老爷,此是城中府衙书吏钱文瑞,我等得知其游魂于街上逛荡,遂点齐人手将之捉来此处,待城隍老爷裁断。” 钱文瑞闻言,心中惊恐,说不出话。 却听堂上城隍问:“此人平日品行如何?可有善行?” 文书答曰:“恶贯满盈。” 堂下钱文瑞大恐,伏地颤抖,欲告饶却觉张口不得。 旁边文书翻开书册,一条条一桩桩诵念钱文瑞所犯罪行,钱文瑞听了,见自己平常所行皆在上面,更是颤抖不已。 最后听那文书上拜道:“如此恶人,按例将投生虫孑肉畜之流,百万年不得人身。” 那堂上城隍听了,厉色说道:“虽然此人今生所行,自有报应与轮回定责,但却是在本府犯下,亦是本地生养,当有惩处之权。左右,判其千杖,削足五十轮!” 那钱文瑞见势不好,终于克服身躯上恐惧,讨饶道: “城隍老爷饶命!” “你作恶多端,当饶你不得,左右,押下去。” “遵命!” 左右两班人举着大杖长刀,便要将钱文瑞拖下去行刑,忽然有班役道:“此人越来越重,当不是已死游魂。” “哦?速查一下此人阳寿。” 那文书从怀中又取出一册,翻了翻道:“府城居民钱文瑞,若无意外,当寿五十四岁,尚有三年阳寿……如此,当是魂游之人,寿数尚未耗尽。” 城隍点点头:“哦,那就先放回去,三年内再将其锁来,行刑后送入轮回!” 说罢一甩手,让堂下诸人将其送回原处。 被扔回自家院墙外街道后,钱文瑞但觉恍惚,便知将醒,遂拼命挣扎。然后就觉身躯重新飞起,穿房入室,瞬息回到榻上。 钱文瑞忽然睁眼,猛地喘息两口,只觉全身上下大汗淋漓! ………… …… 第二日。 宁河府县衙中,那知县正在一大早升堂,处理公务,他中进士后为官这几年,很是勤勉。 待点卯后,却发现两侧公人少了一人。 “今日钱书吏因何未至?” 听到知县问话,旁边掌管考勤吏员出列,以手加额拜道:“今日清晨,钱书吏遣府中随人来请假,却是生病卧床,不能理事。” “嗯,我知道了。” 知县点点头,未说什么。 这让堂下众人皆有些奇怪,因是这知县上任以来,算得上有些手段,御下恩威并施,平日里遇见有人告病,通常会遣人前往慰问,而非像现在这样只是表示知道,便就不再作声。 这难测恩威的情形,让诸位公人更感压力,不敢作声。 咚咚咚—— “外面何事?” 自有差人出大堂观看,接着迅速回来道:“有老者和年轻女子,正在敲那鸣冤鼓。” 县令道:“升堂,将人带上来。”说罢便正了正官帽官袍,坐于堂之上。 来人正是那虎桥镇刘长青的父亲和妻子,他们在土地公托梦后,一路顺利地来到了府城,然后进了城,径直来到县衙,开始敲门外鸣冤鼓。 按照以往情况,虎桥镇庞员外自会派人,赶在告状人员前面通知钱书吏。 钱书吏收到消息后,会使人拦截,将告状者送回虎桥镇。 这次庞员外依然派出了人,没想到钱书吏却吓病,闭门谢客,因此报信人没能见到钱文瑞,也没有将口信送到。 37、【水落石出,何去何从】 鸣冤鼓这种事物,其实在上古时期便就有。 那时候是用来进谏所用。 后来某代人皇,决定将这种模式推广至天下,遂下令让每个衙门前,都要竖立此鼓,被敲响时,主官官员需升堂问案,同时,这鼓还有公告上下班时间作用。 这是一项很人性化地举措。 尤其是这个时代,各地主官乃是行政司法一把抓,设此鼓颇为见效。 故当那虎桥镇庞员外,勾结镇上差役袁山,靠着背后这位钱书吏,横行不法时,一项重点就是阻止相关人靠近这鸣冤鼓。 这次他们终于失手。 知县于长案后一拍惊堂木,两侧衙役高喊威武。 如此情形,让几乎未曾出过远门的两位告状人,双腿发颤,尿意上涌,想到那尚未脱苦的刘长青,才坚持住没有趴下。 “堂下人有何冤屈,为何敲响衙前鸣冤鼓?” 刘长青的父亲立在堂下,弯腰行礼,接着哭诉道: “县尊在上,小老儿乃是府城治下,北面虎桥镇上百姓,世代以种田为生。吾育有一子刘长青,这是我那儿媳杜香芹。” “家中世代有块好地相传,不合被那虎桥镇上庞永年庞员外看上,欲以市价一成收购,这和明抢无差,且这块地出产全家口粮,就是市价也不敢卖,那庞员外如此霸道,家中那里肯依!” “可庞员外却勾结了那镇上差役袁山,安了罪名将我那儿子抓了去关押,据说还要发配远处,又把家中田地耕牛夺了去。” “都说那庞员外和袁差役背后有县衙中人撑腰,之前出现类似事件,没有能成功来到县衙告状的。” “小的一家本已毫无希望,但是日前虎桥镇土地公托梦我全家,让来此处申告,故一同冒险来此,还望县尊主持公道!” 听到下面控诉,县尊沉默了下,怒道:“什么时候来县里告状,竟然成了‘冒险来此’了?!” 而后和颜对堂下二人说道:“此事我已知晓,本官自会主持公道。”不待二人应答,知县便抽出两根“执”字令签,唤道:“捕头何在?” 堂下两班衙役中闪出一人:“属下在!” “你取此令签,将那虎桥镇员外庞永年、差役袁山一起捉拿归案,顺便提出刘长青,一起带来衙里,多带些人手。” 捕头正待领命,却听知县继续说道:“而后,你亲自带人,上那钱书吏家中,将那钱文瑞本人捉来此处!” 听到县尊命令,堂下捕头一愣,再次确认没听错后,才安排巡捕们迅速行动起来,就如堂上知县所吩咐那样,多派人手去虎桥镇,同时亲自带队,去那钱书吏府上抓人。 接着,知县继续安排:“命人将此二位百姓请到后衙客房,安顿保护好,待到双方到齐后,本官再行升堂。” 两名告状者欲要再说什么,却被身后两位文吏请走。 这番操作,让堂下众人,尤其是公人们颇为不解: 不经审问单凭一面之词,为何直接就信了?众人听得分明,县尊用词是“捉拿归案”,这证明已将另一方定性为罪犯。 而且,好好地,为何将钱书吏抓了? 公人们惊疑不定,一头雾水。 知县面带微笑,看着堂下众人,待来告状的刘长青父亲妻子被请走,送去后衙客房后,才笑道: “昨晚城隍给本官托梦,特意嘱托此事,甚至将这钱书吏劣行逐项列举,本官记得分明。” “况且,城隍还将此事,详细分说与我。这件事情经过、双方涉事人,以及今日会有受害人来告状一事,本官都早已知道,故如此行事。” 堂下众公人纷纷下拜,心悦诚服。 至少是表面上心悦诚服。 ………… …… 方长带着黄犬,朝府衙走去。 这两日,他们在赵城隍府上借住,被招待的很好。 县衙中所发生之事,方长已经全部知晓,就等那虎桥镇被捉拿的人们到达府城,看看结局。 升堂时,提前得到消息的百姓们,已经在衙门口围了一大圈,不过两名差役用水火棍架起,不让他们更近一步,免得惊扰了县尊审案。 威——武—— 衙役们的呼喝声经年累月练习后,变得颇有震撼力,衬的堂上知县也更显威严。 方长和黄犬混迹在百姓堆里,看着里面情形。 周围声音也一字不落传进他耳中: “……这姚知县可是个好官啊,这几年市面清平了不少……” “……是啊……” “……听说今天要审的有那钱书吏?这可真是……” “……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哈……” 百姓们反应还是颇为吃瓜,并不太关心里面庞员外或者刘长青一家的恩怨,反而对县衙中钱书吏被捕感到愉快。 却也是这人素行不端,劣迹能瞒过上面县尊,却瞒不过明察秋毫的百姓们。 那县尊一拍惊堂木,道: “将双方带上堂来。” 接下来的情形,却没有满足吃瓜百姓们的心理需求。 没有犯罪份子百般抵赖、没有辩证双方精彩对撕、也没有大板子打的血肉横飞,知县只是直接说明了事情经过,又将那担架抬来的钱文瑞各种罪行列举,丧失了抵抗心理的犯罪方三人,便就低头认罪,表示伏法。 这让围在县衙门口人们稍显失望。 但是接下来,知县宣布审判结果的情形,又让大家兴奋地躁动起来。 只见县尊抓起几根签,说道: “虎桥镇庞永年,勾结差役袁山,在镇上横行不法,欺压良善,按律此二人当充军,发配五千里,永不得返回。并没收其家产,尽查不法事,召回被构陷百姓,所侵占财产也需奉还。” 听到这话,庞员外和差役袁山面如死灰。 只听县尊继续说道:“宁河府县衙书吏钱文瑞,多年来坏事做尽,恶贯满盈,当处斩刑。” 对此,担架上的的钱文瑞只是动了动头,没有太多反应。 倒是外面围观百姓一片叫好声。 方长蔚然一笑,带着犬妖刘阿黄稍稍离远,问道:“事情已经结束了,阿黄,接下来你怎么计划?” 38、【事了拂衣潇洒去】 对于今后路,犬妖刘阿黄倒是毫不迟疑,它小声说道: “方仙长,小妖我要继续去陪伴主人,等主人百年后,再去云中山找寻阿牛。若仙长在山里碰见它,还望看在一面之缘的份儿上,稍略看顾下。” 闻言方长点点头,对于犬妖这份忠心挺是赞赏: “好,那祝你此行平安。” “另外,阿黄,如若有机会,你可以考虑去识字,这是妖怪的一个坎儿。” 黄狗看了看周围,见没有人关注此处,微微起身作拜,向方长道谢。 对于妖怪来说,只要炼化了横骨,便就天生能够人言,但是识字这一关,却是非要付出艰苦卓绝努力不可,不管是时间还是精力,都节省不得。 即使得了人身,这也是修行路上一大关口,方长这一指点,能让这未化形的犬妖,免去许多弯路。 见县衙那边动静稍霁,他对阿黄说道:“那边事情差不多了,我们回去。” 里面姚知县审案已经完毕,正在等待书吏做最后整理总结,同时那刘长青也在洗清了冤屈后,正在被宣布当场释放。 站在大堂门口,方长朝里面望去。 他定睛一望,却见那知县头上官运昌盛,却是这位知县一身正气,所行也甚得民心,于青云有助,未来成就不低。 好人有好报,恶人有天收,这件事算是有了个不错的结局。 方长颇觉念头通达,他对旁边脚下笑道:“虽然此事已经解决,但是遇见不平事,还是要自己抗争,不能坐等别人赐予,那样一般会得不来合心结果,天助自助者。” 里面堂上,刘长青衣衫破烂,神色萎靡,面有菜色,可见被羁押这些日子并不好过。 见到自己父亲妻子,他激动地喊道: “爹!” “香芹!” 立刻从地上挣扎起来就要扑过去,对面他的父亲和妻子立刻过来搀扶,三人抱作一团,便要喜极而泣。 这时,方长脚边犬妖也窜过去。 “阿黄!你怎么也来了。” 过了一会儿,几人神色才稍定,杜香芹只是红着眼睛,不住地笑,刘长青旁边的父亲对他说道: “你娘还在家中等着呢,我们早日收尾回去吧。” “好!” …… 看到里面团聚的一家,正在互相诉说这段时间状况,方长笑笑,轻飘飘地离开。 ………… …… 府城虽然繁华,但也没太多可看,方长从路边买了根糖葫芦,便径直朝着门外行去。 这枝糖葫芦,所用的确是上好冰糖,剔透晶莹,不苦不粘,外壳嘎嘣脆甜,山楂酸溜绵香,味道属实很棒。 出了城北,依然是一望无际农田荒野。 粟麦田分布的并不整齐,但是长势颇好,今年本府定是一个丰年。 从这里抬头,可以看到云中山就在近前,高耸入云。 云中山离着很近只是种错觉,也是“望山跑死马”这句俗语产生原因——以方长脚力,即使没有了黄犬拖累,也用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才回到虎桥镇。 这里一切如常。 因为支撑这座虎桥镇繁荣的,并不是本地居民,而是路过这里那些行人商队,只要官道还在,只要这里依然是来往龙兴府怀凤府重要修整地,这座小镇的繁荣会一直持续下去。 下山这趟,对方长修行甚有裨益。 一切都是顺其自然。 当初做出进山的选择,变卖家财走进云中山是顺其自然,如今临时下山看看,也是顺其自然,一切随心而行,更契合书中之法、书中之道。 府城那场审判的消息,并未传到虎桥镇。 对于县衙来了一众巡捕,忽然将这里大户庞员外,以及镇上差役袁山抓走,让镇民们议论纷纷。 “……听说了没,那庞员外被抓了!” “啥时候的事儿?” “就在昨天中午,忽然来了一队如狼似虎的巡捕,亮了知县命令,便就闯进了庞员外家里,将其锁拿而去,还留人将宅院门口看了起来,不许人出入。” “他这是事发了吧?如果真的,那可真是大快人心。” “唉……希望吧,一同被抓的,还有那差役袁山,有人见到,那村头的刘长青,被袁山抓去那个,也被一同提出来,朝着府衙方向去了。” “那家人挺惨的,看来这下是要苦尽甘来了,真是神灵保佑。” “是啊,那庞员外整日里欺压良善,我就知道,他最终会有这么一天!” “说起来,以前被他们俩将家主发配到边地那家,是不是也有沉冤昭雪的机会了?要不要去通知一下他们。” “好主意!我们偷偷去。” “同去同去……” 对于后续事情,方长并不担心,故而也不去关心。 他知道,被压住许久的火山,一旦开了口子,那喷薄之势必如雪球一般愈滚愈烈,无可阻挡。 邵家绸缎庄就在前方不远处,门口外旗杆上挑着的那幅着“布”字,正随着风卷来卷去,布料作为生活必须品,这里的生意虽因处在小镇上并不火爆,但胜在稳定。 绸缎庄掌柜依然认识方长,见到他进来,立刻从柜台后绕过来迎上前: “客官您来了?那衣服已经做好,可是今日要取?” “抱歉这两日有事,晚了一点来取,既然已经做好,我想带走日前所定制那身衣袍。”方长简单拱手,对绸缎庄掌柜说道。 “不妨事,不妨事,请随我来,客官。” 这家绸缎庄虽然不卖任何绸缎,但是对生意很上心,里面有一个专门衣柜,用来放置订做的衣服,掌柜打开门,取出一个方布包裹,在旁边桌上展开: “客官请看,这衣服已经缝制好,并浆洗熨烫完毕。您可以直接取走,也可以在这里试穿再取走,此处有专门更衣室。” “那我就穿上试试。” 方长拿起那件皂色衣袍,走进更衣间换上。 这里是小镇店铺,置办不起等身穿衣铜镜,但掌柜也拿来一面圆镜,让方长照看自己模样。 “不错。” 衣服颇为合身,简单看了看自己模样,方长夸赞一句,然后掏钱付了帐,走出这邵家绸缎庄。 外面阳光明媚。 捏了捏包裹,里面还有一些零散铜钱。 方长不准备留,在崖上也用不到,干脆花用掉。 39、【重返仙栖崖】 从绸缎庄里出来前,绸缎庄掌柜表示,用来包裹方长新衣那块方布属于外包装,因此也在结账时,将其给了方长。 能够这样做,算是良心商家。 盖因在这个时代,布匹和铜钱一样,都具有货币性质,是高价值物品,赠送这样一块布,就和送出钱去等同。 将换下来那身旧衣服,用此方布裹了塞进包袱里,方长看了看周围。前面不远处,就是之前买高粱酒那家酒馆,他掂了掂腰间葫芦,朝那里走过去。 酒馆里环境和上次来差不多,酒客们来往出入,桌边长凳上、柜台前、酒馆外面墙根下,都待满了人,各自端着杯捧着碗,就着卤肉蹄杂、花生豆干,或是吮着铁钉喝酒。 间或有人进来,要上一碗最劣质的掺水酒,一仰脖干了,抹抹嘴后摇摇晃晃地离开。 见到方长过来,掌柜殷勤地问道: “客官,要些什么酒?” “上等那种酒,加满。”方长递上葫芦。 “好嘞~” 酒馆掌柜麻利地掀开酒坛,打开葫芦塞子,使酒提漏斗朝中加酒,手法娴熟。 接过加满的葫芦,方长问道: “掌柜的,您这高粱酒是自酿还是从外面进的?” 听到这个问题,掌柜抬头看了方长一眼:“我哪里会酿酒,这些当然是从外面进的,还好烈酒喝的慢,也不算重。” 方长继续问:“那掌柜可否知道,欲要买些高粱种,需要去哪里找寻?” 在现今生产模式下,并没有种子培育行业,农民们种植东西,多靠自己留种或者私下交换。 “唔,这委实不好找,客官若是有需求,可以去镇上种菜的老谢家问一问,他常年种菜供应这镇上各家饭馆,经常会留些不同的种子。” “那里很好辨认,一直走到镇子西北,能看到门口前有大片菜地的就是,他待人和善,挺好说话。” “多谢掌柜指路。” 方长点头道谢,而后他付了酒钱,拎着葫芦,朝着镇子西北方向走去。 大片菜地确实很好辨认,团团簇簇各色蔬菜,在田地里面长得很是茁壮,看着煞是喜人。 一位老者正手扶水桶,执着瓢,在菜地中小心浇灌。 灌园这种活计虽然收入不错,但向来累人费神,而且很是考验耐心和细心,故此也算有较高技术含量。 “这位老丈请了。” 正在菜地里浇灌的那位老者,闻言后直起身来,说道:“不知客人何事?” 方长告诉对方,自己正在寻找“种菜的老谢”。 老者听后笑道:“就是我了,不知客人何求?这里瓜果菜蔬品种齐全。” “却不是为此而来。”方长摇摇头,说出自己来意:“在下乃是打听到,阁下这里种子品类最全,故此想求购一些种子,尤其是高粱。” “这样啊。”老者将水瓢扔回桶里,溅出一些水花:“客人这可是找对人了,整个虎桥镇,没有人比我这里种子品类更全,质量更好。每次他们有想种植的新鲜东西,都要先来我这里寻找一番。” 说罢掏出钥匙,带着方长进入了一间屋子: “客人请自选,若有不认识的品种可以问我,需求量不大的话,无需用钱直接拿走便是。” 方长走进来,只见屋里架子上大大小小布袋,纷纷敞着口,露出里面种籽。 “这是高粱,客人需要多少?” “一小把即可。” “那客人拿去就好。”老者说完,抓了一捧就要塞给方长。 方长立刻接过,掏出钱币塞给这位谢姓菜农,后者立刻开始推辞,最后他不得不说道:“在下还准备选一些蔬菜种子,不仅仅这些,还请老丈放心收下。” 老谢这才作罢,将铜钱收到怀里,随后道:“客人真是多礼了,这些都是我自己留的种子,没甚成本,还请多选一些。” 方长只挑了些常见蔬菜,各自取了一点点,而后和老菜农告辞。 剩下的钱,刚好还可以吃一碗羊肉面。 其实买两个伏虎饼也可以,不过斟酌后,方长发现对于自己来说,还是那面摊老徐的手艺更加适合口味。 “来一碗羊肉面。” “好嘞~,客官请就坐,诶今天又来了?” 对于方长,面摊摊主明显还有印象,他打了个招呼,同时手上动作不停,飞快地揪好面片扔进锅里。 面片薄如纸张,水花翻滚间在锅里上下浮动,熟的很快。 正吃面间,一位熟人走了过来: “这不是方先生么,又见面了。” 来人是怀凤府谢广安,他这次没有挑扁担,背了个半人高大包裹,和摊主要了面后,放下包裹,坐到了方长这桌上。 “幸会。”方长回礼道。 几日不见,两人互相问候几句。 待谢广安那碗羊肉面上来后,二人开始边吃边聊。很快,话题转到了被抓走的庞员外身上。 说了下自己所听闻的消息,谢广安感叹道:“上次见到方先生,还在说这件事,没想到这次再见,那本入绝境的一家,竟然也有了大转机,真算得上是神仙显灵。” 方长点头,继续吃面。 笑而不语。 ………… …… 回云中山的路途,方长走的很是顺畅,并在傍晚前,重新回到了仙栖崖上。 这回他像下山时一样,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一切如旧。 就是他这几天不在此处活动,让空地上一些草芽生长高了许多。 天色渐晚,夕阳渐渐沉向地平线。 推开自己茅草屋栅栏门,方长先摘下腰间酒葫芦,系挂在竹板墙壁上。 接着,他拿起引火弓,从床板下面掏摸了些干草,确认干燥后,钻木生火将火塘重新燃起。 太阳已经下山,明黄色火光照耀在竹木茅屋里,带来了温暖和光亮,驱散了这茅屋因多日无人,所产生那种寒冷潮湿之意。 屋中木柴干草还算干燥,但是竹床上铺盖的被褥,却略有些发潮。 明日里等太阳出来,可以晒上一晒,那样明晚会更舒服。 反正修行有成之后,方长也无惧寒冷,盖被子铺褥子只是图个舒适,既然有些发潮,他干脆将被褥叠起,放在一边。 而后就那样躺在竹板床上,调整好呼吸吐纳节奏,沉沉睡去。 40、【白衣展望与葫芦籽】 居所不远处有个山洞,前后透亮,因只有尺许深,以至于更像一个石环。 清晨起来,去惯常待的大石上修行吐纳完毕,方长在屋中生起火,取了个竹筒烧上水,准备一会儿煮茶喝。 而后他出门,从山谷处取了一根长藤条,系于远处那石环上。 他也编过一些绳子,使用茅草、藤条皮等等,那是晚间对着篝火看书时的消遣,不过那些绳子长度不够,所以这次只能使用藤条。 接着方长将被褥抱出去,展开来,挂在长藤上面晾晒,由于被褥有些潮湿,他昨晚并没有使用,一直叠放在床头。 今天太阳不错,明媚阳光驱散了雾气,将绿毯一样的山峰袒露在蓝天之下,上面郁郁葱葱盖满植被,周边山峰褶皱在阳光下映得分明,那是地质年代里,大地互相挤压留下的痕迹。 拍拍手,他准备去抓只小动物烤来当早餐,而后将下山前没做完那几件事情,继续进行下去。 比如炭窑。 半圆形炭窑依然躺在那里,下山这几天并没有下雨,故这炭窑和他下山前,没有太多区别,就如……一个坟包似得。 还是赶紧扒掉吧。 动手前,方长先检查了下自己的棚子。 小屋旁这个草棚还不错,够坚固,离开这段时间里毫无变化,足可遮挡雨水。草棚中间那个用自制砖所砌池子里,也没有出现潮湿,窑中木炭准备贮存在此处。 他轻轻拨开炭窑外壁,见里面木柴早已经变成墨灰色,根根竖立着,却依然维持了进窑前外形。 摸出两根互相一敲,铿锵有类金属声,掰开后,能看到见里面木柴炭化很是彻底。 唔,很成功,好炭! 炭窑是一次性用品,这次扒开后再不能使用,若想烧下一批,还需要和泥建新窑。 虽然方长从不缺时间,一切都可以慢悠悠来造,但哪天有心情,还是要建造一座可以将大部分窑体复用的炭窑。 敲碎外壳泥土打开窑后,方长将木炭块从中捡拾出来,放进背筐里,而后一筐一筐背到棚子里,倒进砌好的炭池。 这窑的成果,填装了小半池。 但是方长手上身上,都被劳动过程中飞扬而起那些黝黑炭粉,染上了块块斑驳。 看了看自己新衣和手掌,又看着远处小溪,方长沉吟了一下。 或许,有时候,并不是完全不动手为好。 他在这荒山中从一无所有自己生活,只是享受那种亲手造物的乐趣,体验那自然自得的意境,而不是要折磨自己。 所以…… 方长挥动手指,凝神运转法力。 似如一阵微风拂过,他皂色衣衫上、手上面上,那些在劳作中沾染上那些黝黑炭粉,甚至之前身上灰尘,一齐被推离周边三尺,落在地上,隐约形成一道圆形痕迹。 除垢术。 这是种很有用途的小法术,能够节省很多力气,让人能以更舒适姿态贴近自然。 方长这是第一次使用,无需咒诀手势,没有窍门秘籍,只是心随意动,便就施展了出来。 他实在是不喜欢洗衣服。 或许,以后自己可以考虑穿一身白衣了。 ………… …… 接下来一段时间,方长都处于重复劳作过程: 烧石灰、烧砖、烧炭。 一直到石灰堆成了堆,砖积成了垛,木炭装满了两个池子,方长才停手,看着这些成果,很是满意。 屋里火塘燃烧着。 制作木炭、石灰、砖头之余,方长还经常去树林中搜集木柴。 这让他木柴储备不减反增,整整齐齐码在草棚中,之前那个废弃窝棚,也被木柴与干草填满。 而方长所住茅草屋里,不再像之前那样作为柴禾主要贮藏地,里面只在方长那张竹床板下,堆积着作为备用的干草和木柴,除此之外,就是火塘边边上正在使用那堆。 火塘中松柏枝干静静燃烧,偶尔发出毕剥声,烟气朝上飘去,熏烤着火塘上方高低悬挂着的腊肉们,为其渗上清香,接着绕过屋顶,顺着两侧空隙逸散进外面。 不过时间未到,腊肉还不算制作完成。 方长只在最初用那只野猪制作过一次腊肉,因初次上山时,带来那袋粗盐已经用完,让他没办法再制作腌制品。 也让最近饮食有些寡淡。 目前道场草创,除了竹板床和火塘柴堆外,屋中并没有什么家具。 只有一小截大树干,方长用其当做板凳。 竹片所制墙壁上,挂着几捆绳子,那是方长晚间消遣所做。 旁边还有一个大葫芦,皮色尚青。 摘下来,能感觉葫芦里面空荡荡,那些从山下镇中所购高粱酒,已经被他喝完了。 自从被带上山来,挂在墙上后,这只葫芦总会被在夜晚取下,方长会对着窑火和明月星空,小口嘬饮—— 酒与月,甚是相配。 晃了晃葫芦,方长将其重新挂在了墙壁上。 少了酒对生活影响不大,只是降低一些格调而已,估计很长时间内,这个葫芦不会被解下来,且方长并不知道,它能否坚持到下次下山而不腐坏。 他打开床头包裹找了找,拿出来之前被包好那些种子。 它们大小像瓜子一样,只是形状更加方些,鼓嘟嘟甚是好看,旁边还有从虎桥镇所购那些种子,亦未进行播种,不过方长并没有理会那些,而是将葫芦籽倒在手里。 看着手中这些葫芦籽,方长对它们笑道: “这就将你们种下去,好好活着。” 在瓜田旁边转了转,他却感觉不太合适,葫芦喜阴,且不适合与瓜同种。 看了看,对茅草屋背后和崖边这两个地方,斟酌对比了下,方长还是选择了崖边。 说不定哪天,茅草屋就会需要翻盖,这对屋后秧苗有些危险,娇嫩藤蔓承受不起太激烈动作。 他于自己早上常待的那块大石背阴面,翻土种下。 这里位置不错,背阴、肥沃,浇水也方便,还有大石可以让葫芦攀缘。 方长手艺很粗糙。 没有进行浸种,也没有催芽选种,只是将土地平整好,去除杂草后,将葫芦籽怼进土地里。 他也不准备进行过多照料,至于生长结果,全凭天意。 41、【询盐迹】 不远处那个石坑里,石灰已经消解完毕,方长挑起一些看了看,感觉质量还不错,可以用之将房间里地面重新铺一下。 这主要是为了防水防潮。 步骤比较简单,取些土与消石灰混合,搅拌均匀后铺在屋子里即可,这种混合物虽不会吸水,但对潮气隔绝作用较棒。 加上屋中那火塘一直在熊熊燃烧,能让屋中舒适度提升一个档次。 这个过程中最麻烦的,是需要将支撑竹板床那些木柴搬出去,而用混合土铺好地面压实后,还需要将这些东西搬回去,摆高摆好。 最后把干草和竹床板重新铺在上面。 虽然方长烧制了许多砖块,但砖块用处颇大,暂时不计划用来铺地,不过他倒是耗费了一些时间,将之前码好那几座砖垛,拆开后给草棚做了个围墙。 只有两尺高,算是一圈保护。 而且没有使用粘合剂。 之后,他干脆给草棚里和窝棚里也铺上了混个土,做了下防水。 对环境进行细微改造,终究会让人更舒服。 ………… …… 纺织品晒过后,有一股阳光清香。 也有人说那是螨虫被光线杀死后,那些尸体的烧烤香味,不过不管哪种解释,都不影响它好闻。 方长将石环中挂着的被褥收起。 它们已经在午后阳光下,重新变得干燥蓬松。 重新把自己那竹板床铺好,看了看外面,太阳已渐渐偏西,他将石斧扔进背筐,朝着崖下行去。 狩猎时间。 短短一阵鹿逃豕奔后,他窜出十几丈,飞扑进灌木,按住一只野兔:“哪里走!” 这兔子曾远远见过方长狩猎,对其凌厉身姿和果断辣手记忆犹新。 如今见自己已经落入对方手中,挣扎两下又未脱,不由得闭上眼睛暗道: “啊,我死了。” 遂放弃抵抗,任方长摆布。 脑中满是此人抓住猎物后,随手一下就弄死的情形,万念俱灰。 “原来又是只开了灵的。” 方长拎着兔子耳朵,将之揪起来,略带遗憾,感叹山中妖兽太多。 云中山何其灵秀也! 而且手中这只,好像自己还从洪水中救下来过。 虽然开灵妖兽传说中美味,但方长并不准备去尝,那对自己修行甚至精神都有妨碍,而且这些有了智慧的小生灵—— ——确实很可爱呀。 晃悠了几下,方长笑道:“别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兔子放松了有些紧张地身躯,正面瞅着方长。 方长见其这幅模样,问道: “可能人言?” 虽然被揪住了耳朵拎起,小兔妖还是艰难地摇摇头,表示自己尚未炼化横骨。 妖怪开了灵慧,还算容易分辨,但是由于横骨这东西,并不是一块真实存在的骨头,很难当场分清,只能询问。 见此兔妖摇头,方长倒不算失望。 炼化横骨并不是简单事情,十中无一,他这段时间遇到如此多能人言大妖,其实是低样本数量下偶然事件,不具有太多统计学意义。 “你可知,这云中山里,何处有盐?” 听到方长问询,兔妖很是楞了一下,它似乎并不知什么是盐,也可能只是被惊住了。 见手中兔子有些呆滞,方长想了想,换了个说法:“就是不舔一舔会身上无力,可能是某些泥土,也可能是山洞石壁上,或为白色之物。” 他上山时带上来那包粗盐,已经消耗完毕,问这个问题,是忽然想到,这些食草动物是必须要有盐类补充。 问一下说不定可以找到产地,那样便可制作卤水,用陶器熬盐。 他不缺燃料也不缺时间。 这次,兔子仿若听懂,凌空拜了一拜,便就伸出一条前腿,转动身子为方长指明方向。 由于被拎着耳朵,这个动作让它有些晃悠,只能不断使劲,保持前腿方位恒定。 方长笑了笑,将其放于地上,道: “请兔老弟帮我带路可好?” 兔妖当然无异议,回头拜了一拜,又指了下方向,就朝前方跑去。 方长迈步跟上。 翻过十几座山头,前方有一座乱世嶙峋高峰,前方兔妖寻找着熟悉的路线,在乱石间蹦跳着前进。 它的耳朵随着蹦跳上下弹动,转瞬间就向上爬了几丈。 后面方长毫不落后,紧紧跟着,他一步迈出去,就需要兔子往上爬跳好多次,因此显得像惯常一样闲庭信步。 随着高度渐升,此处也逐渐干燥,风向导致这里水汽甚少。 前面那白色身影,忽然在一处站住,而后看向自己。 方长也上前,见此处是一山洞,洞口斜扁,不甚规则,兔妖见方长跟上,朝里慢慢行去。 为何来如此高的地方? 难道兔妖在洞里埋伏了五百刀斧手? 一个十分有趣的念头浮现在方长脑海中,他晃头摇去,跟随兔子迈步钻进洞中。 不过他能觉察到,洞口周围有很多动物痕迹,多为蹄印,可见此处确实是山间食草动物们取盐地。 盐矿! 竟然是盐矿?站在洞口里半丈处,方长站定身形,有些惊讶。 云中山果然是物产丰富…… 这下不用去熬卤水了。 此山洞略斜向上,里面依然为斜扁空间,但入内渐阔,像是一处裂隙。 山洞里面几丈,壁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纠缠在一起的方形结晶,多为透明或半透明,那是纯正的盐。结晶盐和洞口岩石之间,还有一层尺许厚白色矿物,是寒水石,也即石膏。 光线从洞口透进来,映得洞中剔透晶莹,华彩万分。 兔妖蹲坐在旁边不动,看着旁边这位仙长,也看着这处山洞。 方长知道自己曾经救过这只兔子,但他不愿欠人因果,遂略略掐算,出言指点: “多谢兔老弟指路,这与我有大用。” “在下赠言一句:你炼化横骨机缘在云中山北,有空闲可以多去北方走走。” 兔妖闻言表情瞬间丰富多彩,它转向方长,叩拜了三次,而后跳出盐洞外,朝山下远去。 方长转回视线,看向山洞里那些盐晶,有些低处还有动物常年累月舔舐痕迹,他敲下几块尝了尝,味道纯正,毫无苦涩——比上山时所带那包粗盐好多了。 如此巨量盐矿,证明这云中山在久远的地质时代中,曾经是汪洋大海。 此即是沧海桑田啊…… 回想着难以回溯的久远时间之前,在那远超文字历史的时代,云中山这座内陆巍峨山脉,曾经作为平原,位于海洋深处。 但时光变迁和地质运动让此处变浅,海水蒸发沉积,最终形成了盐矿,这片地方,也在又一段久远时间过后,因大地挤压隆起,成为了峥嵘高峰。 感受着亘古时光,方长气息心神更与天地相合,修为又进一层。 在洞中立了许久,甚至不少羚羊小鹿、麂子野兔等动物从周围经过,舔舐盐块,对旁边这修行人恍若未见。 深吸一口气,方长回过神来。 他从盐壁挑纯净方盐晶,敲下几块,装进背筐带走。 调味的话,能用上许久许久。 42、【前往串门】 每日闲来无事时,方长总是会清理周围地面,除去杂草,平整土地,并用树枝和细绳绑成的扫帚,细细洒扫。 天上云朵往来,山间薄雾聚散,仙栖崖上,日子一天天过去。 方长生活很闲适。 饮食不缺,有油有盐,云中山里物产丰富,猎物蔬菜水果都很充足,日子颇为滋润。 茅草屋很结实,可以遮风避雨,这仙栖崖也没有外人打扰,是个清静福地。没事就搜集材料,敲敲打打,给自己添一点器具,或者开窑炼制,烧些物件儿,这生活确能感觉到自然本意。 那凡尘人间,再也没有何处,能比他这里更加自在逍遥。 闲来无事时候,方长也会带上水食,在这云中山里转转,看一看各处风景,观一观峰谷物产。 不断晃悠下,他更能体会到“云中山物产丰富”这点。 经常在山中闲逛,极大地丰富了方长的食谱,各色浆果、干果、山果、菌菇、块根、茎叶,还有各种会飞会跑的美味,以及山中各色调味料,被他看心情装进背筐里,带回仙栖崖享用。 他也去了云中山山神所提到,那座遍布栗子树的山头,并装了满满一筐带回去。不在乎带刺外壳,他逐一捏开,掏出其中栗子存放。 板栗与山鸡同炖,也是道美味。 想到那云中山章山神,方长忽然想去看一看,许久未离开仙栖崖,也可以找人聊个天。 心念既动,他便起身欲行。 在自己茅草屋里环视了一圈,他选中了一根长竹筒,用藤条捆住两端,挎背在背后,便就掩了栅栏门,朝山崖下行去。 山神庙在侧向几个山头外,不需要使用“快速下山法”,方长行了不到半刻钟,来到了这座小庙所在山坡上。 小庙的模样毫无变化,与上次来时相同。 没有什么新痕迹,证明这段时间,章山神未曾收到多少香火。 唔,挺惨的。 收起感慨,方长来到庙门前,他没有燃香,只是轻轻掐了半个法诀,并附上一句话:“章山神,故人方长来访。” 对于山神来说,这拘神术施展一小半,便如平常人家敲门似的。 听到是方长,章山神不敢怠慢,迅速闪身在外,对方长施礼道:“不知方上仙来访,小神未曾远迎,还望恕罪。” 方长赶紧还礼,笑道:“在下贸然来访,却是唐突了。” 将方长让到之前的大石头上,章山神端出些板栗松子,有些愧疚地说道:“在下府中狭窄,却是只能在此处招待。” “这里甚好,有大石可当桌凳,有松柏遮荫,侧面谷中还有美景相伴,配上白云飞鸟,也颇有乐趣。”方长宽慰道。 仔细看了看对方,章山神只觉方长气息更为优雅绵长,身形似贯穿于天地间,又好像本就是天地,举手投足间如清风云雾,看得人心旷神怡却又难以捉摸。 山神拱拱手: “方上仙修为又有精进,真是可喜可贺。” “章山神确实好眼力,于修为一道确实是有些进境,也称得上可喜可贺。”方长也不谦虚,他摘下背上长竹筒,双手握了递给山神:“仙栖崖边,生长有几颗好茶树,在下每日能见,遂摘了些茶叶晒制,送给你一些品尝,还望不要嫌弃。” “这怎使得!这怎使得,方上仙多礼了。” 似乎是多年未曾收过礼物,山神有些局促,赶紧客套了下,见方长态度坚决,便也就收下。他拧开竹筒笑道:“不怕上仙笑话,小神这里香火稀少,也就是最近和上仙一起驱逐妖怪,拯救林溪村后,才有一些官道过路人来此祭拜” “之前山民们来飨,并无人奉上此物,小神又不懂茶叶更不懂制茶,每日仅用白水,不尝此物味道,已经四百多年矣……” 方长听得也有些唏嘘: “仙栖崖上茶树产量不少,在下还备了一些,若山神喜欢,下次我再拿来。” “够用了够用了,这些已经可以用上很久很久。”山神赶忙推辞,然后道:“在下有一套好茶具,却是百多年前胡风所赠,只是到手后一直未曾开张,这次不如一起尝一尝上仙这新茶?” “乐意之至。” 方长晒了茶后,未用陶杯陶碗,一直用竹筒冲泡。 此时却见山神转回去,取了套细瓷茶具,放在两人中间大石上,又从竹筒取出茶叶放进茶杯中,笑“小神已经烧上了水,待过上一时半刻,便就烧开。”然后他向怀中摸去,掏出一本书册,对方长道: “看了看,小神府中贫瘠,也无甚可以回礼,唯有藏书还有几本:这本《地理山川杂记》,乃是小神三百余年前所得,内中还算有趣,今赠予方上仙,聊做消遣。” 送书是雅事,方长也确实对其中内容感兴趣,遂道: “这茶叶是在下随手所制,不值当章山神为此割爱,在下还是回去翻看,看完后再还给章山神。”待到方长说完,一人一神互相推辞了会儿,终究还是太久没接触人的山神败下阵来,不得不答应方长看完后还书。 方长简单翻了一下,见是些常识故事描写,包括神祗、修行者、妖怪中那些事儿。估计有真有假,主要还确实为了消遣。 故而此书只是普通书籍,没有什么其他特效,譬如修行后用灵识读取,譬如书中夹有文字,需要水浸火烧才能显现这种……并没有。 “水开了,小神去取水。” 山神一顿手中拐杖,回到府中,又拎着个热气腾腾小陶壶出现在石头边,开始往茶壶中加水。 瓷器中冲泡,感觉确实不一样。 随着茶壶中水注入有盖茶杯,绿色茶叶开始随着开水注入而鼓胀,接着渐渐舒缓开来,随水波旋转翻滚,似在欢呼雀跃。 “好技艺。” 见山神这些冲泡手法,方长称赞道。 “不怕上仙笑话,这个我自从任神位以来,几百年间我都没试过这手艺。”章山神话音刚落,接着两人哈哈一笑,开始聊天气。 过了会儿,方长问山神: “上次未曾细问,章山神当年如何就任此职?” 43、【采云中山之铜】 章山神笑了笑,回忆着当年,说道: “四百七十余年前,云中山上一任山神离任时,托梦于当时一位郑县令,让其遴选过世贤能,接替职位管理云中山。” “那时我天伦享尽,新逝不久,且生前素有贤名,郑知县寻访乡里,得知情况后写了一纸敕封令,将吾之名公告四方,为当时乡人所熟知。” “他又派人将这座山神庙重新修葺,再以我为新山神,举办多次祭祀。随着认可此事百姓众多,灵机牵扯之下,我便为天地所认可,从那轮回路上被拖了回来,在此处就职。” “天地之间自有规则,我来到此处府邸,心中便知自己已成山神,也自然了解自己职责。这五百年来,我也算得上兢兢业业,不愧此身。” 语音落下,山神摸了摸茶杯,见温度合适,道: “上仙请喝茶。” 方长点点头,将细瓷杯端起,仔细欣赏,茶具洁白内壁中,淡绿色茶汤散发着清香,颜色很是可人。 饮一口,温度适宜,唇齿留香,比惯用竹筒感觉更棒。 以后有机会,也要自己烧制一套使用,就是目前窑温不够,而且还需要寻找瓷土和釉料,短时间内行不得。 他接着问道: “章山神,上次未曾细问,山神还有任期?” “当然。” 山神放下手中茶杯,微笑着回复道: “上仙不清楚也是寻常,神祗与修行人不一样,我等为天地自然产生之物,循道而行,类凡间官吏,责任加身,不像修行人动静随心,逍遥自在。” “但世上从无永恒不变之事之物,山神职位也一样,任职时间久后,自会知道何时功德圆满,到时间自然会往生,轮回好人家。” “山神土地之类人间神祗职司,是顶好去处,不仅是可以再多活千百年,更是因为此可以积累功德,轮回仍为人,投胎去善地……” 拎起壶给双方续上水,山神继续为方长分说山神职司相关。 山神还告诉方长,所赠那本《地理山川杂记》中,对此多有著述。 对于这些细微事情,方长所知并不多,他兴冲冲翻开那书,和山神一道寻两篇鉴赏,交谈甚欢。 聊了一会儿,山神叹道: “这云中山啊,山好,水好,景色好,动物草木都有灵气,可是人烟稀少。唯有几只化过横骨妖兽,但它们也都有自己的日子,还有几位难以交流。” “当山神这几百年,最多感受,便是无聊。” “不知章山神可通四艺?”方长问道。 “在下生前算得上是粗人一个,年轻时上过几年私塾,还算识的字,但琴棋书画一窍不通,想来若是通其一二,也不至百无聊赖。” “唔,那待在下有机会,可以做两幅棋盘,一起下棋。” “如此甚好,到时还得上仙教我。” ………… …… 方长那只背筐散掉了。 使用许久,它终于不堪重负和磨损。 历经修补的背筐没撑住,在方长将几块大石装进其中,背起来时,散落了一地。 看看崩散在地那些藤条,方长默默将它们收起来,抓着往崖上而回,那几块大石先扔在这里,反正只是石头。 藤条生长得挺快,经过方长不断采集,仙栖崖旁山谷上方这些藤条也不见减少。 这次他选了一批粗大老藤砍下,用细藤捆好扛回茅屋中,旧背筐寿终正寝,正好是机会更换更坚固更耐用的背筐,也是时候去采集一些铜矿石带回。 在当初去面对穿山甲妖,解决林溪村水源问题时,那次没有发生的战斗中,方长就能感受到,自己在护道器具上很是欠缺。 身上这把从不离身的直背玉石小餐刀,相对来说不太趁手,太小。 用来烹饪不错,但用来护身显得有些不足。 虽然经过这些日子伴随,这把小玉刀因为材质,显得更富灵韵,但毕竟玉石不是金属,质地偏软,若碰上对方有法器,说不定会吃些亏。 把身上小刀拿出,从树皮鞘中抽出来,方长将其拿在手中把玩。 他对这小刀使用一直很小心,没有用来砍斫硬物,只是用来切切肉切切菜,或者切一下熟食,甚至骨头都没碰过。 因此玉刀上光洁无划痕,由于时刻伴身,这小玉刀似乎带着些许光韵,旋转间更为灵动。 笔直刀背看起来很是顺眼,巴掌长刀刃很是锋利,后面握把缠着藤条皮所做细绳,无格无挡,线型流畅。 这件作品很优秀。 然而终究是把餐刀。 接下来,还是挖些铜矿冶炼,铸把剑为好。 将小刀重新插入树皮鞘中,放回身上,方长继续低头编筐。 火塘旁边陶罐里水已开,水花翻滚间,他舀水泡了一竹筒茶放在一边,手上慢悠悠却沉稳地编制着。 由于力大无穷,粗壮藤条也如布带一般好用,手指穿梭间,便将这只格外坚固的筐子编好。 轻轻拍上一拍,还挺坚固。 把之前夜晚无聊所制绳索从墙壁上取下,方长灵巧地将绳索结成宽扁背带,固定在筐子两侧上下,完成最后一个步骤。 拎在手里看了看,他对自己这新背筐笑道: “嗯,希望你能挺上一年半载。” 烤根野兽后腿吃掉,又一口喝干旁边竹筒中茶水,方长给嘴巴用个除垢术,而后将新筐背在背上,便就朝仙栖崖下行去。 当初那只穿山甲妖挖断水脉的山峰,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距离林溪村只有几个山头远。 这座山峰旁边谷里,有铜矿露头。 对于妖怪来说,能够炼化横骨可以人言,已经称得上一句大妖,但是它们修为水平参差不齐,或者说,炼化横骨这种事情,本身就需要机缘和运气。 在方长所见过这些妖怪中,那穿山甲妖,属实算得上是战力强悍。 虽然未曾动手,但他能感觉到,穿山甲妖之强,远超自己遇到的猴子、狗、耕牛、狐狸之流,只是可当时能被自己吓到了,骤然投降。 只是依然能看出来,那穿山甲过于奸猾愚钝,或非善类,且对自己衷告并未上心,不知道以后会不会闹出乱子。 沟谷草木稀疏,荒无人迹,却有大片孔雀石分布。 44、【铸鼎】 方长走到旁边,将背篓放下,驻足观看。 团团簇簇鲜绿色石头,在地面上凌乱分布着,那是高品位孔雀石,偶尔还能见到深蓝色石青石点缀其中,数量较少。 石青石即蓝铜矿,颜色也煞是好看。 据方长所知,孔雀石和石青石,是此时比较常用两种颜料,它们常被磨成细粉出售。 绘画时,这两种自然柔和、高贵华丽、靓而不俗的色彩,能够渲染出大气磅礴、质感分明的作品,张力无限。 最重要是价格还算适中,很受文人墨客欢迎。 拿着石斧,方长在周围敲打查看,不时采下一块矿石,扔进背后筐中。 孔雀石和石青石都很好冶炼,方长找那色纯矿石,砸下来装进背筐中,直到筐子冒尖,他才轻盈迈步,返回到仙栖崖上。 如此往复多次,空地上堆起了小小一座矿石山。 这里铜矿品质很好,而且属浅表层易采集,更为难得的是,这是一座铜锡伴生矿。 附近不仅有孔雀石和石青石这种铜矿,还有棕色半透明锡石,方长俱都采了,手工选其高质部分,运到仙栖崖上堆起来。 在这粗糙挖掘过程中,天然铜和天然白银也偶有发现,这些俱被拿到崖上,一齐收在草棚中。 锡对于冶铜来说非常重要,还好锡铜伴生矿很是常见,便如此处。 将锡掺入铜中做成合金,就是青铜,强度高熔点低,铸造性能好,十分耐磨且非常稳定,是性能优良的材料。 对于人类来说,它曾经开启了文明新篇章。 另一种常见铜合金,黄铜,则是铜锌合金,这个此次是做不到了,除非哪天方长能在云中山找到锌矿才行。 同样,没有找到铁矿前提下,若想应用金属,铜合金是最佳选择,而且冶铜比冶铁要简单很多。 方长力气很大,采了不少矿石才收手。 ………… …… 晚餐是竹鼠。 这种竹林里捕捉到的美味小动物,洗剥干净后切块,焯制换水后,加野葱野姜小火炖煮。 再放上盐,放入小块竹笋和剥好的板栗,焖上一阵子,香气便溢满整个茅草屋,甚至在崖上空地中回荡。 方长揭开竹板锅盖,闻了一下。 真香。 几个圆滚滚植物块根,被在火中烤至焦黑,掰开后软糯可口,这是今晚主食。 炖好的竹鼠肉质细嫩、软弹鲜香,板栗细腻清甜,笋子甘脆。 真是极致享受。 方长将这些一扫而空,而后刷洗碗筷陶罐。 这陶罐其实并不很适合做锅,它太过脆,不够结实,而且由于烧制问题,里面可能会有暗伤。 前几日就有罐子裂了,不仅浇灭了火塘,还将一锅肉块掉在了灰坑里,让人很不爽利。 或许比起铸剑,应该先铸鼎。 毕竟铸剑和铸鼎,都需要在冶铜冶锡后,将铜融化做成合金,这需要大炉子带来更高的温度。 甚至铸剑要更难一些,因为铸剑需要仔细调配,寻找最合适的合金比例。 大号炉子并不存在困难,除了炉形需要多实验之外,铸鼎需要更多燃料和原料。 但是自己,还缺力气和时间么? 作为一名修行人,自己有的是力气,从不缺乏时间,而提升烹饪条件,对于生活品质提升很大,这远超一柄不能吃的坚硬宝剑。 目前没有条件做锅,青铜也不适合制作锅,这种情况下,鼎是很合适的烹饪器具,不仅结实厚实,鼎足还天然提供支撑。 加上它对材料性能并不挑剔,是上佳练手选择。 想到这里,方长决定,先铸鼎,不铸剑。 他准备铸造的鼎不用太大,够一两个人烹饪即可,方长暗自笑道,或许不用多久,自己就可以“鼎食”。 …… 方长积累的矿石并不少,之前所攒下那些燃料又用不完,于是第二日,他直接开始建造冶炉。 炉子首先需要大,如果用泥土制作,太过费事。 想了想,方长用之前烧好的砖,不用粘合剂砌了座炉子,一人多高,口小肚大。 里面涂上厚泥,底部留下流出口,而后将铜矿石与木炭一同放入,点火,随着炉温不断上升,铜矿石遇热分解,和木炭一起,在密闭环境发生复杂反应,留下铜。 木炭温度更高,最终铜被融化,变为红色铜汁水,顺着流出口来到外面,被方长用备好的有凹槽引流棒,引入地上一排小坑中,冷却成为铜锭。 不断投入木炭,也不断投入矿石。 方长直到将草棚中砖池里木炭消耗大半,将昨日所背上来那些矿石全部耗尽,赤手收起了地上一批又一批依然滚烫的铜块,才熄火停炉。 炉温足够,木炭质量好,矿石品位也高,这次冶炼很成功。 冷却下来后,这些铜块闪着黑黝黝地光芒,就像炉渣一样,因为其中混合了木炭、灰烬,甚至泥土,并不是纯铜那种紫红色泽。 用来当做配料的锡,冶炼起来就方便了,方长只是用之前烧石灰烧砖的那个小炉子,就快速炼制了一批锡锭,而后放在炉子上陶罐中融化、提纯。 将铜锡做成合金,最为费事。 这依然需要能融化纯铜的高温,还好冶铜汁的大炉,能满足此种条件。 不过首先,他以自己烹饪用陶罐,装上这些炉渣一样的铜锭,放进大炉子深处,用高温加热。 这个过程中,方长不停将手伸进炉火中,晃悠那个陶罐,直到纯铜被提炼而出,倒进预设坑里成为纯铜锭。 没有着急融制合金,方长先琢磨了下,开始在炉侧不远处挖坑,以泥沙石板制作浇筑外形。 鼎耳、鼎足,除此之外都是光板,没有花纹或者雕刻等。 理论上,使用陶器也可以,不过方长只是用混合了沙子的粘土,制作了一个浇筑模型,并埋进土中。 而后那大炉子才被点起,闪着紫红色光芒的纯铜锭和锡块,放在陶罐里一起被放进去,熊熊燃烧的冶炉,将铜融化,和一起放进去的锡块逐渐混合。 方长特意多留了些时间,静待铜锡充分混合。 而后他也不怕火,将手伸进火炉中,端出陶罐,放置于地上,青铜在冷却过程中,没有什么形变。 待陶罐冷却后,方长用巨力掐了掐其中青铜,感觉这个比例略脆。 一连试了多次,面多加水水多加面,才调出满意青铜合金,并装进几个罐子,烧成铜汁。 接下来,就是最后的浇铸。 45、【接待上门客】 捧着几罐滚热铜汁,轻轻浇进地面上预留孔洞中,直到满溢。 看似平静的金属汁液,被倒进地面坑洞后,在模具里发出响亮声音。 过了小半个时辰,方长估摸着,里面铜鼎已经凝固结实,便就抹开泥土,拽住铜鼎两条腿,将其从土中拽出来。 “诶,这卖相可惨。” 方长自言自语,而后蔚然发笑。 在这最后一步,他遭遇了彻底的失败,铜鼎上面遍布气泡空洞,大大小小、坑坑洼洼,有的甚至已经透亮。 而且还有地方未彻底浇进铜汁,就像掉了一块,整体显得凄惨狼狈。 总而言之,很是……丑陋。 而且完全没法用。 毕竟,谁也不想用底部露孔的炊具炖汤。 这次算得上是完全失败,还好青铜依然是青铜,回头可以将其砸碎后重新融化,继续用于浇铸物件。 略微总结了下经验,方长认为,主要还是模具质量问题。 一是不够干透,水汽在滚热铜液倒入后形成气泡,那是这座失败铜鼎上气泡孔洞的来由,二是不够平整,且排气不佳,导致铜液流动不畅,形成缺口。 接下来再尝试时,可以考虑将模具烤一烤,并重新设计下。 方长打量了一会儿它,而后将这失败品拎起,搬进草棚,和那些没有用完的青铜锭,以及那些多余的锡块放在一起,摆在棚中地面上。 周围矮墙少了相当一部分,砌成矮墙的那些砖块,大部分变成了旁边那个炉窑,而草屋中间炭池中,原本积攒下来那些木炭,因这几轮冶炼浇铸尝试消耗得很是严重,也亟待补充。 天色渐晚。 方长回去,重新清理了炉膛,将灰烬、矿渣、金属残余等处理掉,准备明天继续使用。 而后,他走回草棚中,拿起一把扫帚,开始清扫这片空地。 扫帚乃是树枝捆制,很硬,就是易起尘土,而且磨损很快,还好这仙栖崖上山风不算小,将清扫中所扬起那些灰尘,一股脑刮往别处去,散入山中不见。 打扫完毕,他又用罐子从附近小溪中盛水,端过来洒了些,以压住灰尘。 夕阳已渐与崖顶平行,橙色阳光斜斜照过来,将空地上矗立的新窑炉,将草棚里方长那件失败作品照得明亮。 忙碌一天已经疲倦的鸟兽,纷纷投林归巢,隐约中,可见远处山村炊烟渐歇。 并着双腿坐在崖边大石上,方长静静地看这一切,并不需要去想什么,这美景本身已足以让人沉醉。 从旁边筐里,拿出在采掘铜矿石时,所发现的天然银块,看了看,纯度尚可。 铜锡伴生矿周围,大概率能会发现天然银和天然铜,遇到的一些俱都被他采回来,放进屋里。 那些天然铜,已经被在白天和锡一起熔炼为青铜,而这银块由于可塑性不错,他准备用其做点东西。 把银块拿在手里,双手搓动,像揉泥土一般,这银块便被搓成长条。 上山时头上所戴木簪已经损坏,目前用一段青树枝代替使用,方长计划做枝银簪,将其替换掉。 ………… …… 第二天早上,还在清理炉膛、准备继续开工的方长,看到不远处有人向山崖上行走。 看见方长望着自己,对方高声喊道: “上仙,章淳来访!” 却是云中山章山神,正拎着礼物朝崖上过来。 作为山神,他并没有利用职位权柄,直接现身在崖上,而是在仙栖崖边上出现,自行走上来。 这是出于对方长的尊重。 方长放下手中工具和活计,迎上去笑道: “欢迎欢迎,蓬荜生辉,只是此处简陋招待不周,还请莫过嫌弃。” 说着,他给自己沾满灰尘的双手和衣摆,施了个除垢术,让自己焕然一新。 毫无烟火气的动作,也让章山神眼前一亮。 山神笑道: “上仙哪里的话,虽然小神道行微末,也能看出这崖上虽杂却不乱,更是有精妙韵味流转其中。” 这章山神说的是真心话。 从他眼中,虽然看到这仙栖崖上,只是些简陋的草棚、竹木茅草屋、窝棚、瓜田、窑炉之类,却能感觉到这里那种仙意。 似乎那些粗笨蠢物,也变得灵动可爱了起来。 见识还算广,又喜爱读书的云中山章山神,明白这是此处有道德真仙居住,这里事物也是出自面前这高人之手,才在行动间亦合乎天道,生不起任何阴鹜之心。 “章山神过奖了。” 方长回应道,而后将山神让进屋前,他当初搬来的石桌石凳边: “不知山神今天因何有暇,来我这崖上?” “却是发现了些好山货,美味且不耐储存,故此前来,送予上仙尝尝。”说罢递上一个布袋,里面是紫黑色硕大山李子,各个剔透饱满、形态浑圆,在这云中山里委实不太常见,确为上佳珍品。 “多谢山神馈赠。” 收下礼物后,方长取来竹筒泡上茶,又拿出一小篮收集的各式坚果,用以招待,让山神颇为欢喜。 两人闲聊了几句后,方长笑道: “我这两天沉迷于炼铜,未曾制作棋盘棋子,还请山神稍待。” “不急,不急,况且小神也不通此物,而且想来这制作过程就颇为麻烦,上仙不必太过放在心上。”章山神摇摇头拒绝道。 “其实做起来也简单,就比如这块石桌。”方长拍了拍屋子前面,这块用于当桌子的大石,“只需量好位置,在上面标出纵横十九道格子,便是棋盘,而这云中山,并不缺乏平整的石头。就是制作棋子较麻烦,” 又过了一会儿,方长忽然想起之前,见到的妖怪,遂道: “狐谷中那对祖孙最近如何?” 听到这里,章山神低头喝口竹筒中茶水,感叹地说道: “胡风已经死了,去世已经有一些日子。想当年,它还正值健壮,和我一起整治这片地界,没想到时间流逝,竟然如此之快……” 胡风死了。 按照它的遗愿,山神和它孙子胡云一起,将老狐狸精胡风,葬在了那片生它养育它,开满了山花的向阳坡上。 此妖算得上在人生落幕时,有了个好归宿。 二人沉默了一小会,方长接着问道: “狐谷中剩下那只小狐狸,现在怎么样?” 46、【闲话人间劫数】 山神摸了摸胡子: “上仙您说胡云啊,他还没从悲伤中走出来,在那向阳坡前守孝。” “守孝?”方长点点头,道: “他可能快化形了。” 这句话让章山神听得没头没脑,只是还未及询问,便听对面方长换了个话题:“不知山神可否注意到,最近夜空中那有异天象?” “唔,在下只是微末小神,不通天象,但最近确实注意到星象有异变。” 方长端起手中青竹筒,品尝着里面微带青色,却又染上了丝微竹器清香的茶水,说道:“是大劫,人间大劫将至,越来越近。” “原来如此。” 山神章淳皱着眉头,看起来有些担忧。 虽然对于天象没多少了解,但山神明显了解大劫是怎么回事,他接着道:“这可不是甚么好消息,方上仙,可能看出这劫数波及多广、持续多久?” 方长摇摇头: “并不能,毕竟劫数这种东西,是世间自己兴起,灵机牵动之下,才在天象有所反应,而不是天象变化导致大劫出现,这因果顺序不能颠倒。” “既然天象已变,证明那劫数诱因已经完全展开,或者说大劫已经正式开始,只是踪迹不显、威力不显,一切伤害都为潜在而已。” 章山神点点头,他紧皱的眉头依然未解开,看来对于这次劫难很是担忧: “这么多年,小神只遇到过一次大劫,还是渡过之后才知道那是人间劫数,那次可真是凄惨……” “山神对此有了解?” 方长问道,他只是根据《修行法》中所说,能看出来天下大劫将至,却并不了解它们的形式或者情形,譬如劫数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因为书里没写。 山神解释道:“对于人间来说,劫数式样多种,诸如洪水、大旱、蝗灾、地动、陨星、狂风、海啸、瘟疫这些天灾,或者兵灾、苛政等人祸,只要规模够大、波及范围够广,或者影响程度够深,都称得上是大劫。” 方长对此也是清楚,捧着竹筒点头道:“我晓得,这些原本在天象上都会有反映,但这次颇有些奇怪,劫数种类晦暗不明,难道最终产生方式尚未定下?总之这有些出乎寻常。” “上仙说的是。”山神微微抬头,叹曰:“当年小神经历那次人间劫,刀兵四起,百姓们颠沛流离。遍地烽烟多年方止,让人间随处皆是无主之地,那之后,天下又用了几十年才恢复到以往繁荣,实在令人不胜唏嘘。” “当时有甚多人口躲入云中山,山中虽苦,却得以安眠,他们纷云,吃人猛兽比起过路乱军,要可爱太多。” “还好这云中山尚算物产丰盈,只要肯下力气,食用不缺,很是救下一批人。我又与那狐妖胡风携手,一同想方设法挡住了进山乱兵,也算护了此方平安。” “哦?” 方长有些好奇,没想到眼前山神,还和狐妖有此种故事。 “那时我已上任几百年,也算资深,见避入山中百姓们困苦不堪,只能勉强求活,而那山外军头却还想派人进来,抢粮充军粮,抓人当士卒。” “小神我看不下去,便开始设法阻挠,并于过程中交好了胡云,那时它刚炼化横骨不久,法力不强,却是个待不住的灵动性子,它见我颇为劳顿,便出手相助。” “一番动作后,我们终是阻住了那些进山滋事之人,护得此方平安。待到人皇出世,迅速平定了这人间灾乱,他们也未曾走远,多留在林溪村和虎桥镇上,那林溪村本只有一两户人家,兵灾过后,人口涨了许多倍。” 天空碧蓝如洗,艳阳高张。 偶尔有山鸟飞过,乘着山风悠然自得。 却是难以想象得到,一两百年前,有那席卷了天下的大劫,甚至波及了这静谧山中。 方长感叹曰: “没想到当年,却是有如此故事发生在这深山里,章山神您叙述的虽然简短,却能感受到其中惊心动魄之处。” “而且那胡风当年有次善举,却依然未能得到机缘化形,也确有些可惜。” 对于朋友去世一事,山神倒是看得比较开:“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不管是妖、神,还是仙,终究也会有重入轮回的一天,算不上可惜。” “也是,世间并无永恒不变的事物。”方长赞同道,他刚刚也只是随口一提。 山神抓了一把坚果,细细剥着: “往事终究已如云烟,还是专注当下为上,却不知此次大劫因何而起,且将因何而终。上次大劫那些年里,天空白星大炽,甚至无月夜晚也能视物,直到劫数彻底消泯无踪,那白星方才隐去。” “有那精通数算之人,提前就预见了此事,甚至亲身下场,参与其中搅动风云,给这天下伤口上又洒了几把盐。” “还好据我所知,那些人绝大部分下场很差,身死族灭者不为少数。” “话又说回来,方上仙,以您之能,可以从天象变化看出了有大劫将至,却是看不出这次劫数类型,属实是颇为奇怪。” 方长也放下竹筒,在篮子里抓了把混杂坚果,正剥吃着。 听到山神问题后,他点头道: “确实怪哉,或许这次有新情形罢。” “章山神,不知道这天下劫数能否消泯?在下对此了解颇少。” “当然可以。”山神回答道,“而且消泯后自会有无量功德,只是很难,非常难,必得大能之士方可。” “愿天下太平。”方长长呼了口气,缓缓说道。 对这句话,山神章淳很受触动,似乎是想起了当年事,他感慨着应道:“是啊,愿天下太平,不要有流离失所,不要有饥寒交迫……要是这人间都是幸福美满,却该多好……” ………… …… 送走山神后,方长重打开袋子,将其中李子洗净,吃了半袋。 却也甘甜鲜美,与其外形和山神称赞相符。食着李子,方长看向面前草棚里,对着昨日做积攒材料们,心中暗自盘算。 47、【炉火旺 置办忙】 昨天冶炼出来这些铜锭,呈长条状,像木柴似得,并不规则平整,在草棚中杂乱地堆成了一小堆。 旁边放着个嶙峋方鼎,外表布满大大小小气泡孔,还缺了几块,像一团重度使用后的黑硬抹布。 方长计算着木炭池里所剩燃料数量,缓缓在心中合计着,对于首先铸鼎的想法和计划,他准备先放一下。 俗话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俗话又说: 磨刀不误砍柴工。 方长准备先制作一些工具,再通过使用这些工具来提高劳动质量,以此来保障这炊具的制作。 他又开始在心中列举,自己接下来需要做哪些工作,在这些工作中需要哪些工具。 首先是用来撸树那把石斧,最好换掉。 金属斧子效率会高太多,而且斧子形状厚重坚固,形状简单,适宜铸造,只要足够坚实就好,不容易做出易崩刃的失败品。 板材一直是方长劳作中的短板,如果不想使用斧子慢慢劈砍,并且一棵树只能出一块木板的话,青铜锯子肯定是必需品。 由于需要将锯齿左右错开,避免夹锯现象,这项工作很不简单,很有些技术含量。 除此之外,一把铲子也是极好的。 总是用石片去挖土,效率并不好,虽然方长很怀疑,自己如果不用工具,直接用十指去刨土,速度也比挖掘机要快,就是姿势会太过不雅。 想一想,自己像猫和兔子那样躬身趴地,双手猛刨,挖起抛出的土流像喷泉一样,朝后方半空中倾泻,逐渐堆起土堆…… 那太可怕了。 剩下如果时间精力足够的话,还可以试试刨子和矿稿,前者可以用来给木板刨平和抛光,后者可以让采矿时无需再用斧头去敲。 走进草棚,将昨日那只失败方鼎拎起来,方长右掌连击。 嘭——!嘭——! 这青铜中铜锡比例调配的很不错,用了一点力气,才将这铜鼎砸碎,变成一小堆青铜块,和铜锭放在一起,它们都将是铸造工具所用原料。 这次方长学乖,先考虑造斧。 对此他并不熟悉,而且他也不会配制型砂,方长最终选择了一种颇为古老的方法: 以黄土为模。 找到材料并用背筐取来,方长将竹子劈成细竹篾,交叉成密密麻麻格子,而后包上边编成圆筛, 将挖掘来那堆黄土,用此筛细细过一遍,过滤出其中砾石、木棍等杂物,剩下的便是细细如沙一般的细黄土。 在这个时代,这很可能是一种普遍做法。 找块木头劈砍成斧头样式,留好斧柄穿孔,放在黄土中捶打,将黄土弄得结实。接下来一步比较简单,将这块土用火烤干,去除其中水分防止气泡孔洞,顺便烧掉其中木模,而后吹掉灰烬。 起炉烧火。 几块青铜被放进罐子里,一起在炉中煅烧,由于青铜熔点较低,很快能得到一罐铜汁。 方长伸手进炉,捧起罐子。 皮肤上水分受热,瞬间蒸发,刺啦刺啦响着耗干,但方长皮肤毫无异样。 顺着预留浇注孔将铜汁倒入,预留片气孔起了作用,直到铜汁从空洞中流出来,方长才收回罐子,放进炉火中保温。 这种模具一大坏处,就是都为一次性用品,使用一次,就需要敲碎一个精心制作的外模,还好方长从不缺乏时间和精力。 ………… …… 铸造好那些工具,经过修整、安装配件、打磨之后,就成为了能够正式使用的物件。 石斧被扔进了竹木茅屋角落,不再被问津,一柄安好了木柄,被磨亮闪着金属光泽的青铜斧,彻底取代了它之前功能和地位。 除此之外,方长倒是简单制作了一个炊具。 铜烤架。 这个就很简单了,在地面上划出沟槽,端起铜汁浇淋, 最终制作出幅状结构,可以方便的安装在火塘里,能有效对需要火烤食材进行烹饪,一次能烤制多种,高效方便。 由于青铜需要更高温度,不惧怕木柴火,这烧烤架安全性能很可靠。 方长当天就用上,他将烧烤架架在屋中火塘里,用它烤了肉片、排骨、蔬菜等,挺是满意。 饭饱了后,他才捻诀睡下。 第二天,方长开始着手制作方鼎模具。 其实这个时候,青铜配料比例已经调整到合适,短时间内最后这一炉,用来铸剑也很不错,但是方长并不准备如此——他现在对鼎的兴趣,远比对剑的兴趣要大得多。 毕竟剑又不能吃。 试了试新的锯子刨子,制作小块木板当做模板,方长在新窑炉旁边地里,制作了一个倒扣铸鼎模具。它经过了烤干,去除了黄土中水分,又留了浇注口冒口,还有透气孔导流槽,比之前那个要完善许多。 使用了木炭池里最后一批木炭,方长又融化了两块铜锭,进行计划中最后一步浇铸。 这次成品十分出色。 将鼎从土中拽出来后,方长捧着其在手中旋转,上下打量了下,对其很是满意。 在阳光下,虽然浇筑品会有些粗糙,青铜仍显示出明亮颜色,长方形鼎体配上四只鼎足,虽然个头很小,但却很显端庄,导流槽留下的痕迹,像特殊造型,平添几分艺术感。 用手指弹了弹,声音清亮,证明无有暗纹。 “成了!” 他很是高兴,目前终于有了新版炊具。 拿到仙栖崖边溪水旁,使用石块对它进行简单打磨,便露出了青铜的金黄本色。 如果啥时候有了更新一代烹饪工具,这小鼎被淘汰,可以考虑建造一个石台,将青铜鼎摆在上面作为艺术品使用。 方长就在新窑炉前,将地方清扫了一下后,把方鼎支好,于下面点起火来。 有足的鼎作为烹饪工具,自带支撑,可以省下支脚,有些情况下颇为方便。 他给鼎中加满水,烧开,再次确认鼎完好。 而后炖了一只竹鼠。 这只竹鼠很是幸运地被方长选中,作为鼎成后头锅,它很是美味,让方长吃了个爽,并再次确认,这方鼎已经制作成功。 48、【机缘将至】 有了青铜鼎,方长不计划再在自己的卧室里烹饪,那样总会将卧室里弄得满是食物味道,虽然能让自己睡觉时鼻尖萦绕着香气,但终归不太爽利。 将鼎中最后一点竹鼠汤喝干净,方长咂咂嘴。 那片山坡竹林里的向阳坡下,竹鼠消耗速度挺快,至少半年内不能再去,不然捉尽吃绝有违自然之道。 而且只有讲究下可持续发展,才能在以后岁月里一直有竹鼠吃。 只有“数罟不入洿池”、“斧斤以时入山林”,方才有“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 把青铜方鼎刷洗完毕,他开始筹建厨房。 卧室中火塘依然会留下,可以取暖可以照明,还能保持对上方腊肉进行熏烤。 随着这段时间方长有了充足的盐,吃不完怕放坏的猎物,就纷纷变成了腊肉。 它们悬挂在火塘上方,就如倒垂肉林,烟气熏烤间,偶尔会有油脂滴下,落在火中发出“滋啦”声。 厨房可以简单一些。 竹子是很棒的材料,用途非常广泛,所以当初方长采了许多扛回崖上,但目前还剩大半没用完,堆在草棚边上。 作为优秀建筑材料,这次建造厨房,可以尽力消耗一批竹子。 在地面穿洞以立大竹,用细竹藤条捆紧做成框架,还在角上斜捆了几道制出三角形稳固结构,又铲土与消石灰混合垫上地面,正中留下使用火塘孔洞,余下便只剩屋顶。 方长仍不准备为厨房建墙。 或许再有多余砖块,可以围在一旁充当矮屋墙,节省地方。 厨房屋顶没有像另外两座建筑那样,使用茅草竹叶,而是直接将竹子劈成两半,去除隔膜,正反扣在一起当做长瓦片。 屋脊更简单,取最粗壮竹子劈开,朝下扣在上面就是。 当然,要注意捆紧,不然一阵山风袭来,方长这厨房即会被掀了顶盖,变成“豆寸方”。 如此建造,这厨房成了全竹结构。 把鼎移进去,使几块砖简单围个火塘,便就大功告成。 属于自己的建筑,从竹木茅草屋、草棚、窝棚这三座增加了一座,变成了四座。 ………… …… 接下来日子里,方长结束每日早课,在山间闲逛之余,便是开窑烧炭。 草棚里砖砌炭池已经见底。 里面那些冒尖的木炭,在烧制了一些高质量陶器后,又于上次冶炼浇铸中,被耗了个干净。 他准备重新将其补满,以待下次有需求,这让清净的修行日子,染上了薄薄一层炭粉颜色。 每次烧炭完毕,都要等待炭窑冷却,将里面木柴焖烧至透彻。 这些等待时间里,方长变得悠闲,他没有选择使用多座炭窑增加效率——既然不缺时间,为何不过得轻松一些? 仙栖崖后山高处,有着嶙峋乱石林。 从中寻找一番,选了块和自己空地中石桌大小相近,一面颇平的大石,方长将其扛在肩头,搬到屋前空地,开始对它进行处理。 围棋。 纵横十九道,千古无重局。 三百六十一个点位,十分简单的规则,却有着无穷变化,阴阳交错间,犹如乾坤运转演化,自有一丝道意蕴在其中。 找了段笔直竹签做尺,又拿来块木炭当笔。 方长在石头上平整的那面,划上方方正正棋盘格,又并指为剑,在上面划动。 石屑飞扬间,一道道笔直沟壑,沿着木炭标记被划下。 “嗯,不错。” 深吸一口气,吹净石上粉末,方长看了看上面棋盘,很是满意。他又将自己之前石桌,也如此炮制,刻画上棋盘格。 反而是棋子比较花费心思。 黑白二色,皆可用制作陶器方法制成,但步骤与原料完全不同。 其中白色棋子,方长遍寻云中山,寻到了白瓷土,用阔叶垫筐底背了几筐回来,以水细细淘洗,而后以木板做模,和泥将其制成棋子形状,并彻底晾干,入窑烧制。 它所需温度甚高,需用木炭才行,方长调整了原本窑炉结构,如此试验多次,才得到一批较为完美的白棋子,它们本质上是白陶,个个素雅秀气。 制作黑色棋子,则需要烧制黑陶,它的原料是比较细腻红胶土。 匀和、沉淀、起胎后,制成棋子胚体,压光表面后封窑烧制,待到快烧成时,从窑顶徐徐加水,让木炭熄灭产生浓烟,形成无釉无彩碳化窑变效果,几次试验成功后,做好的棋子色彩浑然天成,黑如漆、亮如镜。 将两种各抓了一把,方长把玩着,对自己这段时间作品甚是满意。 他不停烧制,积攒了颇多棋子。 按照大小上细微区别分成了两份,洗净后,将其放在几个用细藤编好的棋篓里,这两幅棋制作终是完成了。 不知不觉间,一两个月便就这么溜走。 棋盘从寻找材料到制作只用半天,而制作棋子用去近两个月。 不过方长这间小竹木茅草屋里,也添置了几件木板家具,包括一桌、一椅、一台,俱都用料扎实,厚重坚固。 桌上墙上和旁边棚子里,还多了些用途各异的器具,诸如斗笠、扁担、笊篱、筛子、锯刨、盆罐、杯壶…… 都是兴之所致,便就造了来使用。 从墙上摘下一段绳子,把两篓棋子系上,挂在身上,而后走出门外。 两块大石静静地躺在那里,均刻画有棋盘,其中一块是方长的石桌,另一块,他准备作为礼物送给章山神,因自己承诺过,要教山神章淳下棋。 双手扳住这块齐腰高五尺方圆大石头,方长微微用力,小心不碰到腰间棋篓,轻轻将其抗起,放在肩膀上。 他缓步朝仙栖崖下行去。 节气变化,山间景色又有不同。 鸟兽草木山石小溪,像是都换上了新衣服,给人以全新感受。 行走至半程,方长灵觉忽然一动,他皱了下眉头,扛着肩上棋盘在原地站定,而后伸出左手,轻轻掐算。 灵觉触动是由自心所生,却有时会触及修行路上关键之处,须得重视。 算出结果,方长笑道: “原来如此,看来是时候了。” 49、【修行路上须怀贞】 看来过几天,是时候下山一趟了。 解决原身执念问题,方长一直记着,却并未去费神费力,只是依照冥冥中那份预感,在静静地等待。 如今祛除执念的这份机缘,如今终于现了一丝端倪,自己只要下山按照合适方向前行,自能有所进展。 不过并不急,现在不是最佳下山时机。 方长调整了下肩膀上棋盘,继续朝前行去。 行不多远,便就来到那座半人高山神庙,却见这里有祭祀痕迹,庙前小炉里还有几枝燃尽香尾,几许香灰。 方长走到庙门前,轻轻跺了跺脚: “章山神,方长来访。” 几乎是瞬间,山神章淳身影便在庙门前现形,他看着方长扛着的大石,有些惊讶又有些忐忑,生怕方上仙失手砸坏自己庙宇,他立刻道: “上仙小心,这是?” “棋盘。”方长回答很是简短。 章山神四周一望,看到小庙旁边松柏下,他经常和上仙所坐之处,遂朝那里一指:“方上仙,可放于此处。” 闻言点点头,方长扛着这刻画有棋盘,个头巨大沉重的石头,走上前。 而后将和山神惯常坐的那块大石,一脚踢下山去。 “那就安放在此处罢。” 说完,他把肩上石头放下,小心安放在新腾出来这位置上。 而他后拍拍手,摘下身上棋篓,对旁边章山神笑道:“这便是棋盘棋子,若山神有暇,可于这几天学习下法。” 山神行礼道:“小神惶恐,竟让上仙如此费心费力。” 方长在一旁石头上坐定,摆摆手笑道:“都是兴之所至,闲着也是闲着。所谓逍遥,无非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或者说,不想做什么,就能够不做什么。” 章山神同样哈哈一笑: “对上仙这种逍遥,小神却是羡慕得紧。” “也是各有好处。”方长道,“自由自在,却也前路不明,只能独自默默走下去。不过能够走上这条路的人,都已经堪破了这些事,全然不会受到其困扰。” 他棋力不高,不过山神也刚刚入门,教授过程颇为有趣。 掂起一粒棋子放在棋盘中,方长抬头笑了笑:“这里比我那处好不少,头上有遮挡。” 山神沉浸在棋盘里,对于无聊了几百年的人来说,这项娱乐颇是让人入迷:“这里松柏颇多,其实上仙也可以在崖上植树,这云中山里佳木比比皆是,移植过去就是。” “好想法。”方长陪了几手,问道:“最近这山神庙香火不错?” “实是不错,至少比之前好上太多。”山神很是高兴地抬起头,告诉方长:“最近不知怎地,山下渐渐传开了这里灵验的说法,似乎是因为上次除妖之事?小神并未去探究。” “很多从官道上路过的行人,偶尔会拐来此处,敬上一点香火,祈求一下路途平安。虽然人不多,但对小神来说,这可是有和无的差距,无异于天渊之别。” ………… …… 方长那小块瓜田,迎来了收获季节。 甜瓜这种东西,生长期从俩月到半年不等,根据品种区别,时间长度差距颇大。 在最初那座窝棚旁边,开辟出这一小片瓜田后,方长隔三差五就去看看,顺便浇浇水,同时也见证了它们从发芽、爬腕、开花、结果的完整过程。 今天,终于有个甜瓜看起来可以吃了。 仙栖崖上昼夜温差不算小,很有利于瓜果增加糖分。 这片瓜田中,还有甜瓜花正在开放,也有很多寸许大小幼瓜刚刚膨起,前端还顶着花瓣。 接下来一个月,自己不会缺甜瓜吃。 瓜田旁边几十株高粱长势也很好,它们距成熟还早,却已经昂首向天立在崖上,底部粗壮支撑跟插进土壤中,稳稳撑着,无惧山风凛冽。 方长摘了那首个熟瓜,慢慢走到溪边洗净,而后回到屋前。 在石凳上坐下,他瞅了瞅手中瓜,张口便啃。 此瓜就像从山下林溪村带上来,吃掉后留种那只甜瓜一样,瓜香四溢,甜脆爽口,味道还原的很好。 这石桌石凳旁,新增了一株银杏树。 二指粗细,一人来高,顶着寥寥几片叶子,在山风里微微摇曳。 之前见到章山神门外有松柏遮荫,方长有些喜欢,遂于山中寻了此树苗,移植在旁边。 待其长大后,到了秋日,落叶纷飞间,这里定会满地金黄。 吃着甜瓜,方长默默想事情。 过几日肯定需要下山,这原身执念解决机缘已至,正适出行。 本来性格就是随遇而安,重活一世后走上修行路,也算是机缘巧合之下的顺水推舟。 所幸他心境暗合书中大道,修为进境甚是迅速。 得道先明道,修行首修心。 方长手中那《修行道》和《修行法》两本书,一释道,一指路。 其中道在法前,明了此大道后,只要心境达得,所行之法虽然也算重要,但不过是辅助而已,修为自然会迅速跟上心境。 甚至可以说,古往今来,法会变,道不变。 至于所施各种术,更是无需太在意,待到修为所至,需要时灵光闪动,自然便能会了。 除此之外,但凡机缘因果之流,控制权都不在自己,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太过在意只会成为执念。 而应对方法只有一个: 顺其自然。 日常所行,自是莫要陷于污泥之中,但若事情迎面而来,违心躲避看似明智,却会让道心蒙尘,故无论所遇为何,坦然面对就是。 世上并无事物可永恒不灭,也无生灵可万世长存。 山石会朽烂风化,大海会蒸发干枯,日月星辰会熄灭,就连宇宙也终有尽头。 何况修行人? 修行可得长生,方长已踏入长生之门。但是这世间从无永生存在。 不过是否踏上这条路,并不是一个难以抉择的问题——修仙,逍遥百千年,不修,活上五十载,简单对比,就知道选择哪一项。 方长轻轻将甜瓜籽收集起来,准备晾干后明年继续种植。 这甜瓜味道不错。 听说天下以西,瓜果种类五花八门,举不胜数,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考虑去弄点种子引入中原,同时在仙栖崖上种一些。 50、【好山好水好地方】 拎着青铜铲子,方长走到溪边。 看了看地势和自己竹木茅草屋的方向,稍微比量了下,他从溪边开始,用铲子在地面划了条线直到崖边。 仙栖崖下一直萦绕着淡淡云雾,几株茶树生在崖壁上,枝桠伸向斜上方。 站在崖边看了看,他点点头,俯下身挥动铲子挖掘。 总是去溪边取水路途不近,方长准备给水源开一条支流,从门前路过。 还好这浣花溪下游并无村庄人家,溪水只是从山间淌出,径直汇入山外白沟河,可以随意处理,不会有其它影响。 即便如此,他也只是准备开一条支流,并不将原本溪流改道。 上次雨后山洪还历历在目,保留原本水路,可以防止再出现山洪时,发生“水漫仙栖崖”这样的惨事。 青铜铲子很是宽大沉重,但于方长却轻若无物,上下翻动间,泥土碎石被快速抛在两侧。他悠然自得,就好似不是在挖掘,而是在散步一般。 这只是条小溪支流,宽约一步,深有半尺,土方量不大。 他并未将新溪流取直,只是弯弯曲曲随意一划,循着地势,经过崖上低处,绕过方长小屋瓜田,直抵崖边。 自崖边开始挖掘,将整条溪渠修整好,又去崖下山谷取来碎石洒进其中,铺满沟底后,他才将最后一点挖开。 溪水奔腾着,涌入这条新开掘路线。 水花翻腾间,方长将旁边背筐中碎石块,倒入最后掘开这一小段,他伸手在水中将石块们铺好,而后抬起身来,欣赏自己的成果。 做这事已经用了整整一天,夕阳下,溪水在将新沟填至半满后,已经变得平缓,潺潺从崖上路过。 水流从崖边跃下,形成一道瀑布。 慢慢走到崖边,方长查看着下面状况,由于源头只是小溪,这瀑布很是和缓,浣花溪里流来的水,在偶尔深出的石头草木上激荡出水花,而后一直朝下洒去。 瀑布带来的水汽,让崖边云雾更密,随着夕阳斜照,一道小小彩虹从崖边升起,像座拱桥。 “咦?” 方长有些惊讶。 他模模糊糊能够感应到,新溪流接通,又在崖边形成那小瀑布之后,这仙栖崖上风水更佳。 因自己在此修行,本就在缓缓提高的崖上灵机,为之一活。 在视线中,这仙栖崖上一切事物更加灵动,空气更加清新,草木更加茁壮,禽兽虫孑更加活跃,连泥土石块也变得富有生机。 这股变化,甚至波及周围两三个山头。 好事。 方长笑了笑,取来扫帚把空地周围打扫干净,而后将工具收好,回到自己厨房草棚中,开始为自己准备晚餐。 今天吃素。 …… 云中山仙栖崖上异动,自然瞒不过管理这片山川的神灵。 山神章淳在自己洞府里,惊讶的栗子都掉在了地上,他转头瞅向西方。 “是方上仙那边?发生了甚么事?” 刚刚他正在吃晚餐,没想到忽然感觉到,洞府西方出现了某些变化,还好他能够分辨出,是在朝好的方面改变。 拐杖朝地面上轻顿,山神身形便闪现在附近一座高山上,借着夕阳光芒,远远地眺望仙栖崖。 在他眼中,仙栖崖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云雾缭绕中,原本只是灵气丰盈的仙栖崖,变得似有宝地之感,如今已经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福地洞天。 但是想到方长在仙栖崖上居住,山神反而并不意外: 改天换地,真是大能手笔…… 不过,这才衬得起上仙身份。 在心中,山神对方长评价又拔升了几个层次,心中愈发敬重这位高人。 他不急回洞府,而是仔细观察着仙栖崖方向,这番改变,不仅仅是仙栖崖和后面山峰,更是惠及了周围几座山头。 感叹了一番,山神默默念叨着: “这才真是‘有仙则灵’啊……” “此真是云中山之幸。” ………… …… 方长又在整理自己那青布包裹。 两本书下山时肯定要随身带上,既能时时修习,又可祛蚊虫。 再用山神送李子的布袋,装上两斤坚果放在包裹里,权当解闷零食。云中山里坚果很是美味,方长在山上闲逛时,遇到常常会采集些,各种混杂在一起,放在篮子里每日享用。 自从决定使用除垢术,换洗衣物已不再是必须,不用带。他又将一双筷子裹好放进去,将包裹裹好,背在背上试了试,还算贴身。 两个月过去,墙上空葫芦已经朽坏。 方长想了想,去砍了截新鲜竹筒,沿着门外浣花溪上溯,在溪水源头那山泉里灌满水,以软木塞塞了,系上绳子挂在腰间。 说不定这次下山,可以再带些酒上来。 他抬头瞅了瞅远方,却觉山下秋雨将至,遂从墙上取下斗笠,背在背上。 金钱问题好说。 方长没有再动那块璞玉。 自从有了矿,他旁边棚子里堆满了铜,而铜几乎等价于钱,甚至在很多地方,同重量铜要比同重量钱要贵,由此常有将铜钱融了铸铜器的人,人间官府对此则会严厉打击。 选了块铜锭拎在手上,一切便已万全。 就像出门在山间闲逛一样,这次出游,他仍然不锁门。 而且他也没有锁。 在屋里撒上些生石灰,关上茅草屋栅栏门,方长用一根细绳将其拴好,免得在风中晃荡损坏。 而后他走到崖边,从浣花溪新行成的瀑布旁径直跳下。 还是那条小路,但旁边水花洒下,冲来土壤,行成个小水潭,算是颇有野趣。 林溪村已经进入了收获季节。 此时已日上三竿,村民们正忙着用小刀片收割田中粟米,他们将饱满穗子轻轻割下,放入袋中运回。 等到晚上后,再将粟米搓下,这是个需要全家老小上阵的技术活。 方长有意不引人注目,于是他从山路上,在一名又一名忙碌的村民旁边擦身经过,却没有人注意到他。 官道上,依然如往日里一般热闹。 安坐华车的,骑着驴骡骏马的,挑担推车的,背着包裹独行的,这些人穿着皮靴草鞋甚至跣足,身着丝绸锦缎棉麻衣,在官道上来来往往。 走在他们中间,方长好似格格不入。 细看之下,却又比行人们更与这条路合拍,很有些错位感。 日头正中之前,方长行到了虎桥镇,看了看天色,他穿过伏虎桥,径直朝镇中走去。 51、【重过小镇】 方长先要将手中这一大块铜卖掉,换成钱,供路上花销,首选当然还是上次来这里时,卖玉那家金银质铺。 “客官可是要点什么?” 质铺掌柜的话语和上次一模一样,连语气都不差上半分,都那么让人如沐春风,掌柜脸上笑容也和上次分毫不差,可见是常年说同一句话,练出来的。 走到柜台前,方长将手中铜块轻轻放在台上,小心不使砸坏了台板: “不知此处可收铜块?” “客官小心!”质铺掌柜也是担心他砸坏了台案,赶紧去扶,一碰之下察觉铜块重量,见此人却轻飘飘单手拎着,面上满是惊愕:“呃,客官真是好神力!” “此处可收得?” “抱歉,客官,小店并无能力分辨铜块成色,无法收购,若是金银珠宝,在下还能掌掌眼,这个……” 方长拱手说了声打扰,拿起铜块起身欲走。 金银质铺掌柜在后面出声说道:“客官,若想出售此物,或许可以去村中铁匠家一趟,他兼做打制铜器的生意。” “谢过。” 按照掌柜指点,方长朝着铁匠铺行去。 隔老远,便听到叮叮当当敲打声,到了近前更是清晰悦耳。 一座高高烟囱傍在那座房子院墙上,朝天空吐着烟气,门口敞开着,进去后只见一位中年人一位年轻人,俱光着膀子,在那里抡锤。 还有一位老者手执小锤,在旁边敲打。 见方长进来,他们将所锻铁器夹起来,往不知掺了什么材料的淬火桶里一放,怪味水雾伴着刺啦声升起,弥漫在院中,那老者抹了把汗,走上前来,微微拱手问道: “客人所来为何?” “在下欲要出售此铜块,不知道此处可收?” “收。” 那老者答应道,看了看方长手中铜块大小,便知重量不轻,称赞道:“客人好力气。” 将方长让进去就坐,而后命另外两人取肩扛大秤来,仔细查看了铜块成色,说道:“按照规矩,在下需要将其劈开看看内里,还望客人谅解。” “请随意。” 方长挥挥手,对此他很理解,这是怕其中裹了廉价材料骗钱。 铜货贵重,确是需要小心行事。 三人将铜块劈砸开,确认里面均匀一致后,上抬称称量。 那老者入里屋待了片刻,出来朝方长告罪道:“客人请稍待,家中钱差些许,还望容许小老儿去凑一下。东良、中平,你们先莫要锻打了,陪这位客人一会儿。” “可以,索性在下并无急事,等上一会儿便是。” 那老者急匆匆朝门外去了,留下中年人和年轻人陪着方长闲聊。 谈话间方长得知,三人是祖孙三代,这家人姓李,祖上在此虎桥镇居住已不知有多少年月,世代打铁为生,主要产物是农具菜刀、铜盆铁锅之类生活用具。由于世居于此,用料扎实良心,很受镇民们信服。 过了半个时辰,老者才拿着钱串,风尘仆仆地回来: “钱已经拆借到,这下足够,让客人久候了,” 方长问:“会不会担风险?” 老者笑着摇头道:“不会,都是左邻右舍,不收利息,而且隔几天周转开也就还上了。” 双方会账,银货两讫。 将几贯钱收进包裹里,掂了掂,包裹瞬间变得沉重许多,方长发觉所增这些钱币,似乎比来时拎的铜块,还沉上些许。 …… 虎桥镇是个很不错的地方。 这里伏虎饼很是美味,但上次来时,给方长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事物,还是镇中酒馆里的高粱酒,以及——镇里老徐那个面摊。 未及走近,香气已然扑鼻。 阳光下大锅里面翻着水花,上面热气腾腾,摊主老徐双手非常麻利,扯下的面片如瀑布一般泄入锅中,在里面翻滚。 “一碗羊肉面,加个荷包蛋。” “好嘞~!” 朝摊主说完,方长取出一些铜子,扔进小摊角上钱盒中,而后寻找空桌坐下。 来过两次,他已经知晓这小摊上的面价,而摊主也只是听了听钱币声,并未仔细查看点数,显然是颇多人这样做,而且钱数上罕有偷奸耍滑之事。 此时尚未正午,并不是正饭点儿,所以这里生意依然红火,但不算拥挤。 几位食客各端着碗,坐在长凳上自顾自吃面,偶尔才有熟人会互相交谈。 方长轻轻拽了拽衣襟坐稳,看着摊主动作。 “客官,您的羊肉面。” 摊主老徐端着新出锅羊肉面过来。 他对方长似乎还有印象,正好此时未有新顾客,遂放下面笑笑:“客官可以尝尝,是不是味道更好了?” “哦?” 闻听此言,方长立刻吃了一口,确实比起上次更显绵滑,滋味层次感更丰,还多了些许碎蛋花,味道更佳。 他对摊主笑道: “果然很棒,掌柜的这是改了配方?” 摊主用肩膀上白毛巾擦了擦脸:“不敢称掌柜,在下接手这面摊许多年,也将这配方改了多次,最近又灵机一动做了些微调,很受熟客们欢迎。” “您对这碗面这可真是上心。” “那可不!”摊主得意的晃了晃头,“这面摊是我全家老小生计所在,让客人们吃好吃舒坦,是小的立身之本,只有大家吃饱吃好,我等生活才有着落。” 话音刚落下,又有人从街角走来,远远地便喊道: “老徐,一碗羊肉面!” “好嘞~!”摊主立刻应声,而后朝方长告了声罪,立刻走到摊前开始扯面。 来的人方长认识。 却是那怀凤府谢广安,自己在此吃面三次,每次都能碰上。 实是有缘。 谢广安这次挑着个大担子。 他将货物往旁边一放,便就朝方长这里坐过来:“这不是方先生么?又见面了,缘分呐。” “幸会,谢兄,您这是整日里能路过这虎桥镇?”方长端着碗道。 “先生好眼力,我常年来往于龙安府和怀凤府之间。” “以我的脚力,这来回路上总是耗时一天多,从怀凤府去龙安府时候,我总是一早出发,可以在林溪村那里歇脚。” “而从龙安府回来时,若是早晨出发,便就在此处吃中饭,若是午后出发,便就歇息在这虎桥镇,一样来此吃面,如今算得上是习惯了。” 点头笑了笑,方长吃着面问道:“谢兄,不知道左近几府,是否有何新鲜事儿?” 52、【一路向西】 “当然。” 有人和自己攀谈,谢广安瞬间来了兴致,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却完全不影响吃面动作。 “这太平天下,有趣事情向来是层出不穷。” “不过我老谢平日里,总是来往于怀凤府和龙兴府之间,也就清晓这两个地方的事儿,再远的那些都是传言,未亲眼得见,终究不敢乱传。” “就说我那怀凤府,最近算得上是文风大盛,上次州试竟然同时有八人得中,这可真是千百年来头一次。” “他们正筹备去都城参加会试,不知这次几人落榜,几人高中,希望他们做了官后,能够是个好官吧……” “还有龙兴府,三个月前有位老爷子听戏文上了瘾,也给自家闺女办比武招亲,结果擂台办了一半尚未决出胜负时,那不甘如此的女儿去其母亲那里哭诉。” “而后老夫人暴起,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这老爷子一顿痛打,那比武招亲自然也没能办下去,那场面可真是欢乐,啧啧啧……” 说话间,两人碗中面都已经下去大半。 谢广安继续说道: “还有这附近最为轰动的,就是这虎桥镇上次的事儿,就在咱们上次碰见前后,先生是否清楚?” “当时我也是路过此处,只了解开头,未听闻后续。”方长说完挟了一筷子面,配着羊肉放进口中。 面与肉混合嚼起来,颇为软嫩鲜香,口滑的紧,那荷包蛋也卧的恰到好处,蛋黄泛着深橙色,热气腾腾。 谢广安听到方长的话,兴致勃勃地说道: “却原来是受害一家出人,摸到府里县衙中出首,告了那劣绅庞员外一家。正逢此处姚县令刚正不阿,当即便命人捉了镇上差役和劣绅,判了重罪,发配五千里。” “而且据说和这庞员外勾结,在府里一手遮天的钱书吏,被判了斩刑,行刑那天,好多人去看呢,俱都拍手称快。” “可惜在下需要整日为生计奔波,而那宁河府,实在是不顺路,未能一见。” “这刘长青一家实在是走运,结合之前庞员外家那些传闻,镇上人们都说,他家是有神灵保佑。但我想,人必然自助而天助之,必也是他家中人自救在先。” 方长笑而不语,埋头吃面。 这谢广安说的不错,那只犬妖,说来确实是刘长青家中一员,若不是这里频频发生怪事,想来自己也不会注意这里。 人必自助天方助之,甚对。 …… 离开面摊,方长忽然意动,拐了个弯,去那刘长青家看一看。 茅草屋与篱笆墙依旧,不过这里早已经恢复了欢笑,看起来几月前那次蒙冤,并未给这家留下太多伤痕。 空空的牛棚成了杂物间,堆满了工具和柴禾之类。 一位小童正在院里,和自家黄犬玩耍。只见这小童,不时将手中沙包抛出去,看黄犬将其叼回来,便拍手哈哈欢笑,双方玩的十分融洽。 黄犬偶尔一转头,忽然发现方长在篱笆院外不远处看着自己,面色瞬间大喜。 但是它和小主人玩耍中却脱不开身,只能在小童转身捡沙包之机,人立而起,朝着方长远远拱前爪,却见方仙长抬头还礼,笑了笑后转身离去。 它扭头继续去叼沙包。 离开刘长青家,方长准备再去虎桥镇土地那里打个招呼。 自己此次下山只是去碰碰那机缘,并无明确目标和明确时间,没必要过友人门而不入。 在镇中随意转了转,他买了包麻糖拎在手上。 礼多人不怪。 这座土地庙背靠繁华大镇,香火还算丰盈,至少远强于云中山山神。 方长在门口捻了半个诀权当敲门,而后被土地公迎进府中,双方就座,闲聊了很一会儿。 这虎桥镇土地吴怀锦,在神灵中却也算得上交游广阔,和周围人颇有交情。 据土地公所说,那钱书吏终究是没躲过去,刑场处斩后被拘押到城隍堂上,按照之前判决受罚。 他挨了千杖,被削足五十轮,而后才被扔进轮回,投生虫孑肉畜,百万年不得人身。 “爽利!” 方长如此评价道。 ………… …… 穿过虎桥镇的官道,是南北朝向。 虽说是官道,但最初来由已不可考,只知道此路古已有之,年年修补。 虎桥镇往北,官道径直通到林溪村附近,而后在云中山南麓朝东,通向龙安府。而从虎桥镇向南不远,官道便在此转了方向,朝西面通过去,一直到怀凤府。 附近地理交通,千百年间一直如此,这也让虎桥镇和南面宁河府府城之间,路途颇为难走。 还好这些年也一直有传言,几任知县都有筹划,想修建从宁河府到虎桥镇的官道,这样从宁河府到临近两府便利许多。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宁河府总是不具备条件。 方长背着包袱,从虎桥镇南出来,转而西行。 腰间竹筒里山泉水已经喝光,如今换上了整筒高粱酒,但他不着急享用,而是从包裹里摸出一把杂色坚果,边走边慢慢剥吃着。 碎壳便扔在路两边,这些不用多久便会降解为肥料,不会污染环境。 官道蔓延在原野上,路过农田密林,路过水塘河流,两边一派田园风光。路边水渠较为鲜见,倒是官道所过桥梁都还修得不错。 此季节的道旁野草,也带着饱满穗头,像远近田中金黄粟穗一样弯着腰。 像林溪村一样,到处都有人在收割。大小道路上,农夫们或挑或背,或赶着驴骡推着独轮车,将田中一年收获往家里搬。 大车是贵重物品,便是殷实人家也不一定置办得起,路上能见多大车是远途拉货,少有用来下地收获。 来来往往的人,都忙忙碌碌。 只有方长,悠闲而快速地走在路上,无衣食之忧,亦无名利之扰,逍遥自在。 即便是这次下山,也仅是去碰一碰机缘。 成与不成,当看天意,便是一无所获,也只是下山游览了一圈。 云中山余脉在东西两侧,朝南伸展着,犹如怀抱着宁河府,迫使官道微微转了个角度,从其山脚下穿过。 方长经过一段山坡路,又经过一条短山谷后,便见前方豁然开朗。 不远处,就是怀凤府地界。 天色有些阴沉,风中带着潮气和凉意。 不远处大树下有群人在歇脚,他们似乎是歇够了,正纷纷起身。 远远见到这些人,方长眼神忽地一凝。 53、【人间风雨避复来】 在路人眼中,那群人普普通通。 但是在方长眼中,却完全不一样,在他看来,其中两人头上宛如风云汇聚,有四方气势云集之象。 方长:“……” 不简单,不过这可有点儿不妙。 联系到最近几个月里,夜空中一直变化的天象,他有八成几率确定,前面人堆里那两个人,是这次大劫的主角。 方长并不想和他们有接触。 劫数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万一接触之后应劫……即使自己是修行人,这个时代又没有封神榜,自己也算不大上有跟脚,弄不好就会身陨道消。 他瞬间加快了步伐。 用超过这群人的方式,避免和他们接触。 方长暗自笑道,自己这抽身法不错。 ………… …… 雨丝纷纷扬扬,飘洒在天地之间。 天上乌云虽然浓重,但却没有夏季那种暴烈,秋天的雨,其势绵软,甚至没带着多少雷声。 但这对于期待丰收的百姓们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 所有人都加快速度,争取在雨丝落地前,将田地里最后一点未收获的粟米割回家里去,农人们称呼其为“和老天爷抢时间”。 但是依然有一些人家,被雨水浇湿了粟穗,愁眉不展,大地上也由此引起无数悲欢。 方长戴着斗笠前行,自己所编竹笠,挡雨效果还不错。 前方不远处,有个小茶摊。 摊主邻着官道,在一片平石上支起了棚子,于里面随意放了四五张桌,卖茶水为生。由于这里前后离着村镇很远,看起来是个歇脚好去处,生意想必不会差。 如今天上细雨连绵,方长准备进去要碗茶,休息一阵。 “客官请进,来碗茶?一个铜子儿一碗,两个铜子儿随便加。” 见到方长走近,茶摊老板迎上来问道。 茶棚里面已经有了些人,里面桌子被坐了半数,棚子外面苫了一些车辆,有骡马系在树下,看起来都是来此避雨的行人。 方长走进棚子,摘下头上斗笠,抖了抖水,对摊主笑道: “麻烦来一碗茶。” “好嘞,客人请坐,本处还有冷烧饼与腌菜,价格实惠,要不要来上些垫垫肚子?” “不必,茶水就好。” 方长环视了下,见这里已经坐满了一半人,颇有几位正拿着烧饼,就热茶与咸菜片啃。 想来在雨中久行之后,在这遮风挡雨之处喝上碗热茶,再用烧饼咸菜垫垫肚子,有温度又有油盐滋味,必定舒坦。 他找个空桌坐了,待到茶摊老板端了粗瓷碗上来,递了个铜币过去,而后接过茶碗。 粗瓷碗中茶水清亮微绿,散发着茉莉花香,上面还飘着一些茉莉花瓣,尝一口,味道却也不错,至少量大解渴,还能温暖行人身子。 端碗喝干茶水,方长没有挪动地方,而是解下腰间竹筒,微抿了一口其中高粱酒,又将其盖好挂好。 他还从背上包裹里,摸出些坚果剥着吃,同时一边听着周围人低声谈话,一边欣赏外面秋雨。 棚子外面官道,在雨中开始有些泥泞,微风吹过,雨丝晃晃悠悠,却又坚定地砸在地面上,溅起细碎晶莹。 从此处向两边的官道旁,遍地石块,没有农田,草木繁杂,方长能感觉到,远远地有人快步跑着过来,不过有丛生树木遮挡,看不清楚。 噫?不对。 他看了看远处上空,忽然意识到是哪波人。 竟然不避雨追上来了,说不定是因为这茶棚,是他们前方最近的避雨处。 看来是躲不过,那便不躲。 凌乱脚步声渐近,而后明显分了伙的几行人,身上带着水珠,气喘吁吁走进茶棚里,摘下蓑衣兜里,朝摊主要了茶水,接着在拥挤中围满了桌子,包括方长面前这张。 茶摊摊主很是高兴,兴致勃勃为这几群人舀茶、取烧饼咸菜。 方长不逃不躲,不闪不避,只是靠在角落喝酒。 或许是冥冥注定,那两位气象有异且看起来像是这次大劫主角两人,不约而同坐在了方长对面,哪怕他们并不是一伙的。 几人开始互相认识和闲聊。 方长这才有机会,仔细看看这两位大劫主角是何许人。 却见其中一位,是书生模样,看上去文质彬彬,但是刚刚那阵奔跑,让他发鬓有些凌乱,衣衫下摆也不少泥点。 另一位则是个练家子,而且是个年轻姑娘,身着红衣,眉宇间颇为英气。 这桌上挤了七个人,只有方长独自坐了一面,其中一位练家子模样的江湖人士,喝了几口茶暖了暖身子,而后对桌上人拱手说道:“几位,相逢即是有缘,在下阳州段金。” “柳元德。”这是那位书生模样大劫主角。 “于青菱。”这是那位江湖女子,也是此次大劫主角。 “……” “方长。” 待几人都互相通了姓名,方长也淡淡说道: “如此大家就算认识了,还是那句话,相逢即是有缘。”那段金看起来颇为豪爽,带头开始攀谈。 从他们对话中,方长得知,他们其实来自于三伙人。 兴庆府几位书生,同去阳州游学。另外则是一伙江湖人,行走在江湖上。还有一伙掌柜和伙计,正按照东家命令调去另一地。 方长也仔细观察了两位主角,尤其是他们头上气象。 按着风云汇聚之象,或许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登上天下舞台。 但两人无法察觉到这点,毕竟他们此时名声不彰,而且大劫主角这种身份听起来不错,其实却挺坑,只是身不由己,被天下大势推着走而已。 当然,他们的选择,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大势方向,只是极为轻微。毕竟,更多时候他们的“选择”,并不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而是历史和大势本身的推动。 一个时代的主角之所以会成为主角,仅仅是因为他们适合处在那个位置上,毕竟创造历史的,从来不是英雄。 此时方长依然没有参与他们攀谈,只是在旁边仔细听着。 毕竟,就算劫数来找自己,自己也不应该主动凑上去,不是么? 那位江湖人段金很擅长聊天,有他在,这一桌甚至旁边两桌气氛都搞了起来,大家在欢笑中,全然忘了外面秋雨和风中凉意。 54、【仙人当面不相识】 喝茶避雨的人们,开始天南地北的闲聊,从各地科举聊到地里收成,从婚丧嫁娶聊到物价波动,从朝堂传闻聊到江湖风雨,个个神采飞扬,谈天论地,指点江山。 很有既视感。 我前世也曾在键盘上纵横捭阖,像他们一样,方长心中笑着想。 过了会儿,却听那段金扯着大嗓门说道: “……也是在这条官道上,几个月前我曾经夜宿一座山村,就在那云中山脚下,却是遇到了这么一件事儿——” 拖了个长音,见所有人都看向他,段金得意的继续讲: “那山村平日里,全赖村边一条溪水饮用,我去之前不久,却是突然断流,那村人差点失了生计。” “哦?”此事引起了柳元德兴趣,他问道:“却是为何?” “柳兄且听我分说,那村里人惶恐不安,还好有个砍柴人曾经在山中遇仙,没办法之下,便一个人跑了出去,到山中一座崖上求仙。” “你们说怎么着?嘿,还真让他给求到了!” 见附近几桌人全都将视线转过来,段金更为兴奋,他差点在座位上手舞足蹈: “那仙人带着他,先去拜访了云中山山神庙,从山神那里问知,有头强力妖怪断了水源,而山神尝试驱逐却也败下阵来。” “结果这仙人带着那砍柴人,问清楚妖怪所在山头后,径直杀了过去。他手执青锋剑,法诀一捻,飞剑便来回穿梭,但那穿山甲妖鳞甲坚硬,一时破不得。” “而后双方便斗法,你来我往斗了百十回合,千尺之内俱化为焦土沼泽,法术光辉映红了半座云中山!” “哦!”众人惊叹。 “后来呢?谁赢了?”女侠于青菱问道。 “当然还是那仙人技高一筹。”段金卖弄道: “他法力高强精深,本就压得那妖怪节节败退,又瞅准时机卖了个破绽,从妖怪法术缝隙,闪身进去,一拳就打懵了那穿山甲妖。” “这其中也甚有讲究,就像那对付甲胄一样,锐器难以破甲的时候,便就使用那钝器,用震荡之力透甲伤人,那仙人一拳砸在妖怪身上,将妖怪打到吐血,差点就此了结了它。” “然后趁着妖怪被打的昏头转向,仙人召来飞剑,抵在穿山甲肚皮上,威风凛凛地说‘孽畜,还不束手就擒!’” “那妖怪被吼声惊得登时清醒过来,见自己被利刃顶住了肚皮,吓得魂都没了,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你们且说为何?穿山甲这种东西,肚皮那里没有鳞甲护着,最是要害,被利刃抵住,连蜷缩都不能,可以说是任杀任剐。” “仙人制住那妖怪,待其求饶时,逼其发誓不能再为恶,才饶了这妖怪一命,妖怪吓得头也不回跑下山去了。” 那段金手脚比划着动作,就像当时在现场一样。 听众们被这个故事吸引住,纷纷问道: “那仙长为何不将妖怪直接杀了?降妖除魔不应该心慈手软啊。” 段金听到后楞了一下,他挠了挠后脑勺,猛摇头辩解道: “你们可别用人间想法去揣测仙人,俗话说,上天有好生之德,那妖怪只是做恶,又未曾伤人,自然可以得饶一命。” 众人又道:“可是那妖怪有前科,若再祸害人间又怎么办?” “这就不用担心了,誓言已经发下,自然有那仙人监管。我们总不能因为一个人有可能犯法,便将其捉拿问罪罢……” 周围人被说服,略带迷茫地点头赞同。 作为当事人,对于这完全走了样,已经朝着话本发展的传言,方长并不觉尴尬,反而听得津津有味。 唯一可惜的是,如此精彩剧情,手中竟没有瓜子相佐,或者哪怕有个甜瓜也好。 众人闲聊间,又询问了下仙人姓氏,所居何方。 可惜那段金当初只听说了一遍,记不起来了,或许是姓袁? 大家纷道遗憾,接着换了其它话题。 “……却说那阳州有位读书人,家里炖了只鸡,坐在桌前正欲大嚼,忽然悲从中来,于桌前肃立,作了首悼词曰:‘鸡有五德之才,难免一刀之灾,暂吃吾肚之内,算作一副棺材,呜呼呀——哀哉!’,而后转头冲屋外喊道‘娘子!再捣瓣蒜来!’……” “……哈哈哈哈……” “……我们兴庆府,有两位简姓先生,德高望重,但是教出来的弟子,半数成就非凡,半数顽劣不堪,而且完全看不出为何会如此。” “但是他们二位简先生,却也是府里仅有拿得出手、上得了台面的良师,今年本府中榜考生,几乎全是出自他们门下。这让府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们都纠结不已,自家子弟是送去读书呢,还是不送去读书……” “……换我也纠结,这跟耍钱押大小似的,谁受得了啊……” “……就是就是……” 外面风渐起。 细细秋雨渐歇,厚厚乌云散开缝隙,金色阳光从中穿过洒下来,将雨后颜色深沉的大地,染上几块明亮斑驳。 见此情景,茶棚里众人停止了交谈,纷纷打点行囊,收拾车马,准备重新出发。茶摊摊主开始收拾碗碟,抹擦桌子,准备迎接后面客人。 大家都要讨生活,或者有自己所行目的地。这次下雨耽搁,只是提供了一些修整调剂时间,雨停了,依然要各奔前程。 方长行李轻且少,也没啥要整理,率先起身,走出茶棚。 并不想在身后众人身上磨蹭太多时间,尤其是两位大劫主角存在的情况下,他发挥脚力,快步前行。 在身后人们眼中,之前那位待在角落,皂袍银簪,十分容易被无视掉的人,闲庭信步般,快速远去,不一会便只剩下远处小点。 略泥泞的官道上,了无痕迹。 没有半分脚印。 “高人啊……” 有人见此情形叹道,而后继续整理自己马匹。 这时,一声大喊让所有人都看向发声者。 “我知道了!!!” 众人只见那位豪爽江湖客段金,蹲在地上十分后悔地说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那云中山里的真仙,可不就是叫方长么!” 55、【怀凤府】 众人纷纷涌出茶棚,看仙人离去方向。 大家将眼睛瞪得溜圆,才注意到远方那个移动的身影。若是不仔细看,甚至会将其忽视掉,结合名字和对方脚力,他们对于这事也就信了九分。 有人冲蹲着的段金笑道:“你这是仙人当面不相识啊……” 还有人在马后炮补刀:“刚刚我就发现了,角落里坐着的这位,和咱们都不一样,绝对不是一般人物!” 也有人试图安慰他:“没必要太多在意,这只是咱们这些人无缘而已……” 吵吵嚷嚷间,好不热闹。 几乎所有人都跑到了棚子外面,甚至茶摊摊主都跑了出去,只有于青菱和柳元德没有动。 刚刚他们和方长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上,现在大家都跑出去,只剩下他们两个坐在同一张桌上。 于青菱是江湖女,更为开朗。 她朝柳元德笑道: “从小便听闻世上有仙,没想到当面碰到,却发现这仙人看起来甚是年轻。” “女侠此言大谬。”那书生柳元德用力摇头,并不赞同。 他斟酌了下语言,向对面女侠说道:“传闻中,仙人能得长生,容颜不老,又有传言说仙人可以返老还童。” “所以,刚刚那位,虽然外表是一幅青年人模样,但如果他真是仙人的话,谁也说不好他到底多大年龄。” 被书生说服,于青菱笑道:“兄台所言甚是,仙人确实不能用外表衡量岁数。” 接着,她朝对面书生拱了拱手: “重新认识下,小妹于青菱,阳州人氏,一直在江湖上漂泊,此去乃是到兴庆府投奔大伯。” 柳元德赶紧还礼道: “在下柳元德,兴庆府人氏,从龙安府游学归来,正准欲还家备考。” “哈哈,那正好顺路,继续同行?” “乐意之至。” 当两人收拾好行李,走出茶棚时,外面天上已经云开雾散,露出被雨水洗过碧蓝天空,阳光洒下,照出一弯彩虹,横贯天空。 茶棚外那江湖客段金,满脸都是失落之色,他依然没有缓过来,不过也开始收拾心态,和大家一起走上官道。 雨后泥泞,道路并不好走,但两旁树木青草被这雨水一浇,俱都泛着青翠,空气清新怡人,那如黛远山也更加靓丽。 一行人重新上路,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刚刚那疑似仙人,自然也是焦点话题。 于青菱和柳元德二人聊得甚是合拍,很快熟悉起来。 说完一件读书时趣事,听到周围依然在讨论刚刚遇仙之事,柳元德对旁边女侠说道:“传说这世上不仅有仙,妖怪也为数不少,但我来到世上二十载,既没见过仙也没见过妖,刚刚那确实是开了眼界。” 侠女于青菱哈哈一笑:“我也同柳兄一样,没见过妖,也没见过仙,不过江湖上那些高人倒是认识不少,他们可比传闻中差远了。” “说不定妖怪和神仙也一样,并不像故事里那么与众不同,可能就如刚刚那人一般,风轻云淡,混迹人间。” 说着,她从路边一根孤零零的竹子上,随手折下一根竹枝,拿在手中玩耍。 旁边柳元德也走过来,仔细看了两眼这根竹子,才和于青菱一道,跟上前面大部队。 “柳兄为何如此查看那根竹子?” “它生得很不错,越看越让人欢喜,我刚刚想,若将其砍下来做成箫或笛,应该不错。” “不过这偏僻地方竟然有单独一根竹子生长,也是殊为不易,考虑到它生长困难,还是算了,说不定啥时候这里会多一片竹林。” “柳兄真是想得深远,小妹佩服……” 两人互相夸奖着,自官道上走远。 他们全然没注意到,随着柳元德说想做箫和笛时,后面那根竹子抖了三抖。 这根竹子,确实生长得突兀,周围没有同类,全是杂草灌木和乔木,只有这根二指粗细翠竹戳在路边,也是殊为不同。 “人类太可怕了……” 竹子心想。 它是云中山山坡竹林里,那根逃跑的竹子精。 自从下了山,竹精昼伏夜行两个月,在人间乱逛了几大圈后,来到此处。 下山几月还依然完整,主要得益于它还算机灵,知道避开人行动。而且它掌握了变细的方法,从竹林里最强壮的崽儿,变为道边二指粗细的小竹,从而不引人注目。 这会儿它正在这里休息,准备晚上继续朝西前进。 没想到几个月安稳让它放松了警惕,竟然驻扎在了路边,结果遭了殃,被折去一根枝叶,还有人说要将自己砍了,做成长箫短笛。 竹生为何如此艰难,这广袤大地,就没有净土了么? 满心委屈中,此竹看官道前后没人,便悄悄从土中拔起脚步,朝旁边树林里跑了几丈,才收拢枝叶继续歇息。 ………… …… 方长之前所居住之处,离着云中山并不远,就在兴庆府治下一个小山村里。 他上山路程,走走停停,花了不少时间,才穿越兴庆府来到云中山,还花光了变卖家产后的不多积蓄。 现如今下山寻找机缘,方长准备先回去看看之前居住的地方。 从云中山到兴庆府,需要经过怀凤府,再沿着怀凤府到兴庆府官道一直向西,从兴庆府朝西走上几十里,才能到得初始小镇。 这段路途中,怀凤府是必经之地。 在路人闲聊中得知,怀凤府和龙兴府,都要比宁河府富裕繁华。 有说是因为这条古官道未曾进宁河府府城,缺了风水上通财之势,还有说是因为历史上,宁河府时常有洪水泛滥,让宁河府家底一直不厚。 对此并不关心,方长喝了口竹筒里高粱酒,看着前方府城城墙。 进城费和宁河府一致,都是一个铜币,不过日积月累下,县衙在这方面收入还算可观。 掂了掂包袱里各种铜钱,他走进街边一座客栈: “掌柜的,来间房。” “好嘞,客官您是否打尖儿?” “暂时不必,先给我开个房间。” 掌柜对业务很熟络,也不需要登记,只是收了定金后,喊店内伙计将方长带上楼。 分给方长这间屋子,是临街房子二楼,阳光非常好,光线透过波浪形薄纱窗帘,在桌子地板和墙边柜上,投下略模糊的条纹光影。 按了按床铺,感觉其还算软。 方长在窗边桌椅前坐了会儿,而后起身,准备去看看本府市面上景象。 56、【年轻人有诗和远方】 虽然仅相隔近百里,这怀凤府街面上风物便和宁河府有所不同,尤其是府城中居民们口音,双方有明显差异。 而且相比起来,这怀凤府要比宁河府繁华不少,城中行人摊贩、雇工店员、孩童老人,气色都要更好上一些。 盖因这怀凤府盛产鸭梨,个大味好,皮厚多汁,耐储藏耐运输,畅销远近数个州府。 方长走近怀凤府府城时候,两边除了田里满当当的口粮,水边地头路旁渠边,大多分布着梨树。 那些深紫色树干顶着绿色叶子,中间累累硕果,在阳光下呈着鹅黄色,若是到了春天,这布满白色梨花的怀凤府,定然如雪原一般美丽。 皮厚的梨子口感稍微要差上一点,不过它所伴随耐储耐运特性,才是这怀凤府鸭梨畅销远近的根本。 就如远方某府盛产一种贡梨,因其皮薄肉酥,水多肉甜,若是无意失手落在地上,必定摔得稀碎,故称“酥梨”。 但也因为如此,酥梨运输困难,每年除了本府人能食用,和挑选少量作为贡品之外,根本无法往外销售,种植规模也一直上不去。 街面上,很多农夫挑着担子售梨,生意还不错。 因为这怀凤府也算交通枢纽,来往旅人客商挺多,加上这怀凤鸭梨名声不小,他们经常会买上几个尝尝,或者带回家给老婆孩子吃。 方长从包裹里拆下几个铜钱,买了两个。 味道很不错,或者说,比云中山里大部分水果要美味,算是名副其实。 他现在正在怀凤府里最宽阔街道上行着,四处闲逛。 方长津津有味地看着周围一切,在山中修行几个月后,感觉人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 又到了饭点儿…… 仰头看了看,他选定周围最上档次的酒楼走进去,这酒楼门口挂着招牌,上面三个大字很是俗气——“悦来居”。 见方长走上台阶,里面店小二将手中白毛巾,往肩膀上一扬,而后迎了上来: “客官里面请,几位?” “只有我,给我来个靠窗的位置。” “好嘞——客官随我来~!” 小二利落的引着方长上楼,在靠窗一张桌子旁坐下,从旁边大铜壶里倒一杯茶端上,而后问道:“客官要点儿什么?” 方长坐定问道:“这里有什么招牌菜?” 明显是受过培训,店小二流利地说道: “本店有三绝,首先是脆皮桂花鸭,皮脆肉软,色香味俱全,这道菜每位老顾客都必点必尝,称得上是这悦来居门面。” “然后是黄焖牛肉,由于耕牛不得宰杀,只有拿了官府牌照,专门养殖的肉牛才能用作食材。而府城那几家养牛户,隔上一段时间才能出栏一头,因此不是每次来都能赶上。今天恰好有新鲜牛肉供应,客官可以点。” “最后便是清江笑口鱼,这鱼乃是南方百里的清江所产,捕捞后放在桶里运来此处,趁着新鲜宰杀,用独特手法烹饪,最是鲜嫩美味。” 方长点点头:“那便上只脆皮桂花鸭,拣几道时令菜蔬烹了端上,再来几个旋饼,温壶好酒。” 面前店小二流利地复述了一遍,待得到确认后,才飞奔至悦来居后厨递交菜单。 端着白瓷茶杯,方长轻品了一口茶,环视酒楼里。 这座悦来居生意还算不错,但远称不上火爆,看起来走得是细水长流的路子。 里面人没有坐满,方长所坐二楼更是冷清,倒是几个半封闭包厢里面都有人,欢声笑语与觥筹交错声一齐传将出来。 后厨材料一直保持齐全,菜上得很快。 没多大会儿,四五个碟子便摆满了面前这张木方桌,还上来盘白面旋饼,以及装在细嘴酒壶中温好的美酒。 见方长欲动手进食,小二立刻走上前来斟酒,同时为其介绍主菜: “客官,这脆皮桂花鸭,要将皮肉分开食用,旁边这两份蘸料,鸭皮可以蘸着砂糖吃,这是从烤乳猪处学来的技法。鸭肉可以蘸桂花酱吃,桂花酱是本店秘制,味道甚佳。” “谢谢。”方长放下筷子,从怀中抽出直背小玉刀,上前片鸭子吃。 果然如店小二所说,这道菜色香味俱全,皮脆柔嫩。 鸭皮烤的薄脆,蘸了白砂糖后,油脂与糖分共同在口中炸开,提供着从远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美妙感受,桂花酱更是香甜宜人,与鸭肉甚配。 酒暖过后口感更是柔和,更显这好酒醇香绵软,几样时令菜蔬调制的颇为精心,从中可以感觉到这悦来居大厨的深厚功力。 方长吃的爽快,他朝旁边侍立店小二夸奖道: “这里手艺真不错。” “那可不。”店小二对此理所当然,这会儿人不多事情少,他干脆在旁边陪着方长闲聊: “这悦来居,是怀凤府城里最棒、也是最大的一座酒楼,但凡高端些的宴请聚会,都会在这里进行……” 闲聊了一会儿,方长已经消灭了大半只鸭子。 从店小二口中得知,这悦来居虽然技艺精湛,却走的是平价路线,每道菜溢价并不多,性价比很高。 问了下姓名,这位店小二名叫陈远,接着方长问道: “陈兄弟,你在这里干了多久了?” “有两年了罢。” “感觉这份工作怎么样?” “很好啊,每天除了上工时间稍长之外,不算累,也很干净,只需要眼力跟上脑子活点儿,算得上是安逸,而且工钱很不错。” 店小二陈远夸奖了这里两句,而后想了想,微微降低声音道: “就是,我不太喜欢。” “为何?”方长停下手中切割鸭肉动作,奇道。 由于面前人独特气质,陈远似乎对这位客人很是投缘,他朝方长坦白道: “我也曾经整理过自己的梦想,而后发现我向往新的生活,不喜欢每天待在同一地方。或者说,我想想去看看这个大大的世界。” 方长继续削下几片鸭肉,笑道: “可是这世界很危险,有妖怪,有鬼,有吃人野兽,有山贼,有心怀不轨的歹人,他们还会做人肉包子呢,你不怕?” “不怕。” 陈远摇头道:“我相信,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57、【这里有妖气】 方长微微点头,并未对别人理想置喙。 那样很是不礼貌,而且对于双方,都没有任何意义。 陈远接着告诉方长,自己之所以目前还在这里当店小二,是因为家里双亲尚在,有牵挂无法离开。 他目前在家尽孝,准备待父母百年之后,再离家出行,因此也不准备讨媳妇生娃娃,到时方可得轻松: “或许我名叫‘远’也是一种冥冥感应,我心中最想去看的,是那些无人之处美景,是那些名山大川、草地雪原、幽谷峰峦,是那些人迹罕至之处。” “不娶妻生子,不让自己有牵挂,也是因为我已做好了充足准备,并不怕葬身在哪个偏僻角落。” “俗话说‘善泳者溺于水’,类比之下,喜爱远游者死于途中,反而是常事,而且对我来说,也说不定是幸事。” 对于这位店小二远大理想,和他这幅豁达心胸,方长有点钦佩。 能见识到这种人物,听到这样的故事,对自己修行路,也有一些好处。 他夸赞陈远道: “有这份心态,想必在不久将来,陈兄弟应能实现自己心愿,祝好运。” 对于这两句鼓励,店小二很是高兴: “多谢客官!!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我,这样的想法没问题。” “当然,最近两年我也没和人说过此事,但今天不知为何,看到客官就心中颇感亲近,有些没忍住诉说了一番,还好您不笑话我。” 将最后一片脆鸭皮撕下,蘸了砂糖放进口中细细嚼着,方长真诚地说道:“在下一直认为,有梦想的人,都值得尊敬。” 店小二表情有些得遇知音之色,他拱拱手: “不知客官怎么称呼?” “叫我方长就好。” 这时候,不远处一张桌子上食客们似乎要会账,朝这边招呼:“伙计!” “来嘞——!” 陈远立刻朝那边快步走过去,直到方长吃光了鸭肉菜蔬白面饼,喝光了壶中美酒,需要结账时,他才有闲暇过来打个招呼。 ………… …… “那刘家娘子,医术实在是好,这次只是揉捏了两下,我这多年病痛就好了!” “真的?你被这折磨了不少年了吧。” “是啊,算起来快八年了,我被这病折磨了这么多年,如今得了解脱,实在应去再次道个谢。” “那肯定是,我听说那大户人家被瞧好了病症,会找巧绣匠订制面锦旗送过去,咱们这些普通人家虽然弄不起,但你去当面道声谢,也是应该的礼数。” “就是就是,明天便让我家老三去市集上置办份谢礼,我要上门去说一声。” “也不知道那刘家小子怎么有那么好的福气,娶得娘子人又漂亮,心地又好,医术又棒,我家那小子要是能够找个有她一半的,我就去城隍庙进香。” “当然了,他爹之前行医那么多年,治好了多少人!此等善举,必定是福泽绵长、荫及子孙,像我们这样人家当然没法比。” “而且那刘家公子,日夜攻读诗书,肚里全是学问,这种人物娶到好媳妇才是合理事……” 路边两位中年妇女,端着簸箕提着铜壶正在闲聊。 她们谈话声,一字不少传入方长耳中。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正拎着只卤猪蹄慢慢啃着,在长街上闲逛的方长,朝这边看了一眼。 诶,有妖气? 一看之下,方长脚步顿了顿。 他停止了啃食,将手中猪蹄连骨头三两口嚼吃完,给双手用了个除垢术,去净所有油脂,便转了个方向,朝另外街道上行去。 确实有股淡淡妖气,萦绕在这左近人家附近。 “不应该啊?” 方长有些好奇。 妖物开慧后,混迹人间者并不少见,但即便尚未化形,也不会出现妖气四溢的情况,因为那样的很容易被捉去,物竞天择之下,渐渐已经绝种。 而眼前这种也有特异之处。 并不像未能控制住妖气那种稀罕品种,以单点为中心逐渐变稀,这里更像是随机分布。 方长悄悄跳上座高柴堆,放眼望去,这怀凤府城里妖气一团一块,极其单薄但又错落有致。 妖气很淡,他估计以大部分修行人感应水平,甚至都无法发现此处异状。但妖气又很有规律,刚刚聊天那两位中年妇人里,刚刚治好病痊愈那位,身上便环绕着一些。 结合她们聊天内容,方长有了猜测。 他随便走了一段距离,在旁边墙角,找了个正用树枝在地上写字的小童,问道:“这位小兄弟,请问那行医的刘娘子家怎么走?” “这我知道,阁下。”那小童立起身,大模大样行了个礼,而后对方长说道:“但是我最近新学到一个词儿,叫‘等价交换’,阁下探知消息,需要给我在您心里,和指路价值相等的报酬方可。” “哈哈,好。” 方长饶有兴趣地笑了笑,从兜里摸出两个铜钱,想了想,却没有递给面前孩童。 他对面前小童说道:“小友稍等。” 而后他去一边店铺,用这两个铜钱买了几根麻糖,用纸包了走过来,与了那小童:“您看这些可够?” 这孩童接过麻糖摇头道: “在我想来,对于指路这种事情来说,所谓等价交换,其价值不由我来决定,而是由它在您心里分量所定,若阁下感觉它值这些,想必它便是值这些,我是不知道的。” “……有道理。” 方长并未多说,随着这早慧孩童,七扭八拐,来到一座青砖门外。 “那刘娘子家便是这里了,城里行医又姓刘的人家只有这处,阁下可自行敲门进去。”孩童说完便离去,不跑不跳稳重的很,实是与年龄不太相称。 这里没有牌匾也没有招牌,但是能清晰闻到,里面飘出来的药香。 那是一种常年累月被药材浸润,千百种炮制好药材叠加在一起,所散发出的一种清香。初闻之下会让凡人很是不适,但片刻后则会觉得清新怡人。 方长耳力远超凡人,他立在门外,并未敲击门环。 因为此时,一阵谈话声伴随着药香,飘过青砖院墙,进入他的耳朵中。 58、【胡雪球】 “相公,莫要让一时失利太过上心,人生还很长。” 这声音如黄莺般清脆好听。 “我懂得…只是终究难以平复心意。”这次是位男子说话,想来是那刘姓书生。 “俗话说得好‘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反正相公你下次参考不会再遇到他们,只需发挥好自己水平便可,些许杂音只是恶犬吠日,当其不存在便好。” “娘子说得对,细想来,他们无非是平日里对我多有嫉妒,见我如今落榜,便认为是得了时机,才上来嘲笑。其实他们本性并不算坏,也怪我,平日里未曾过多在意自己锋芒。” “相公如此想,便是极好的,妾身再去磨些墨来~” 听到这里,方长抬起手,叩了叩门环。 便听里面说道: “娘子且听,是不是又有患病乡邻上门了?” “嗯,是有人在敲门,且待妾身去看看。” 脚步声响起,很轻,朝着院门过来,但离着大门愈近,就显得越为迟疑。 最终,厚木门还是“吱呀”一声开了,一位身着素色罩衣,做妇人打扮,极其美貌的女子,站在门中朝外看来。 她看见方长后愣了一愣,而后微微一笑,朝方长轻轻行了个礼道: “上仙请进。” 方长点点头,迈步走进门中。 这次寻找真是快捷之极,毫不拖泥带水便找到了此事正主,第一眼见到,他便已经窥破了这妖怪身份,正是眼前这位刘家娘子。 而这妖也明显察觉到了不对,她听见敲门时,便已觉得异常,因其平时惯常用灵识感应门外人,判断是谁前来求医,但今天门外好似空无一人,就像自家院门闲来无事自响一般,但她和丈夫都明明白白听到了敲门声。 待到打开门,只见外面一人风姿翩翩,其身上灵韵更是不类凡人,便知不是自己感应问题,而是面前人位阶太高,说不定有自己的……五倍?还是十倍? 那刘姓书生也迎了出来,似乎是准备看看病人状态,结果发现妻子领着位健康人进来。 他感到了些许不对,便没有说话,而是和妻子一道,将方长让进屋中。 三人就座,刘家娘子端上茶杯,文静地说道:“仙长请用茶。” 见气氛有些沉闷,方长率先笑了笑:“这里却是家医铺?为何白日大门紧闭,不挂招牌。” 面前书生答道:“虽然家里世代行医,但到我这却走上了那功名之路,娘子怕我读书时受到过多打扰,便撤了招牌闭了门,从那时起,便只有熟悉的街邻才会来问病。” 而后他盯着这位不速之客:“这位客人如此上门,却是有些唐突了——不知该如何称呼?” “在下方长,直接称呼我名字便好。” “刘修文。”书生拱拱手,“旁边这是我发妻。” 直接开门见山,方长说道:“在下却是为了这怀凤府城中异状而来,那些从这里获得救治并痊愈者,所受治疗手法颇为特异。” 这刘修文甚是聪慧,而且性格很直,他听了方长话语,低头沉默了一下,而后平色说道: “你看出来了?” “嗯。”方长点点头,继续道:“想来,这位仁兄旁边夫人,也不是普通人,或者说,并不是人罢?” 刘修文沉默下来。 后面刘家娘子微一行礼道:“不瞒上仙,妾身胡雪球,确实非人身。” 对于面前两人的诚恳,方长还算欣赏,他说道:“大妖混迹人间,体验红尘,对于修行中人来说,却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为何要将这怀凤府弄得满是妖气?” “须知修行中人向来好管闲事,若是哪天有鲁莽者将你镇压了,或者一剑斩了,也没处说理去。” “此却是妾身过错。” 面前女妖将事情经过道来。 这妖怪胡雪球,是只狐妖,而且是一只白狐。 这个人狐相恋故事,没有什么相救后以身相许之类的狗血情节,就是这狐妖化形后,来人间混迹,偶然认识刘修文,被其一身正气、满腹才学,以及英俊外表吸引,而那书生也爱慕她善解人意容貌倾城。 典型的才子佳人配,双方迅速走到了一起。 二者婚后,对于娶了个狐妖之事,刘修文颇为接受,并不是太过在意,他们的生活也还算幸福美满。 胡雪球关了医铺门,除了防止太过打扰刘修文读书以外,便是因为刘修文经常会外出游学,没法接待病患。 但街坊们的病情却不少拖延不得,刘修文不在怀凤府时,他们也无处求告,只能央求刘家娘子帮一帮。 无奈加心软之下,她便施展妖术疗病,对于某些种类病症也颇为有效,一来二去,刘家娘子医术高明之事,也渐渐传开,让她平常更难以拒绝。 而施展妖术和平时生活不一样,必然会有妖气泄露与残留,即使胡雪球仔细控制,在水平足够的人眼中,也依然明显。 方长点点头:“原来如此。” 刘家娘子苦笑道:“但现在看来,这其实更加危险,因为能够发现这里异状的修行人,虽然比例少上很多,却也都是大能。就比如上仙,还好上仙看起来通情达理,不准备喊打喊杀。” “当然。”方长笑道:“你运气好,我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只要刘兄是自愿的,便一切好说。” 狐妖拜道: “相信仙长能够看出来,虽然我相公这一身正气,对于妖怪来说可以助挡灾劫,吸引力甚大,但有此正气在身,自能诸法辟易,妖邪不侵,所以不会有怀着异心的妖怪能靠近他。” “嗯。” 虽然暂时不知道狐妖说的什么,但方长还是点头。 因为他能够看出来,这刘修文灵台清明,毫无被魅惑的迹象,而这刘家娘子胡雪球,行事风格颇为大气端正,也不像邪物。 至少这次,并不需要斩妖除魔。 “但是……”头一次遇到化形大妖,对于这白狐妖现在状态,方长心中略有疑惑,他打量了一下胡雪球,问道:“你寿命只有百余年,就这样放弃了修行,不后悔么?” “自己选择的路,当然不会后悔。” 刘家娘子展露笑颜道: “做人的感觉,挺好的。” 59、【成语不能乱用】 白狐妖扭头看了一眼丈夫,幸福地笑了下,说道: “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这些寻常事间,自有无尽滋味蕴藏其中,久处其间难免醉心于此。” “妾身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路,选定了这个方向,又喜欢得紧,便是百十年后老死又有何妨?” 方长闻言,点点头,笑了。 妖怪开灵,走上修行路后,会获得长达几十倍上百倍的寿命,比如原本能活十几年的狐狸,开灵后可以活上几百载,若原本就长寿,从中所得反馈寿数更是悠长。 但是有幸化形之后,它们这幅新形态下,寿命却只是比普通人长一些。到这个阶段,化形的妖怪们多会选择入世,体验一下凡尘百事,以此增进修行。 因为人间琐事,自有真意蕴含其中,这也是修行人与大妖纷纷入世的原因。以此观之,天地对人类这种万物之灵,无形中确有偏爱。 但这只白狐妖……它似乎已经完全放弃了修行,全心全意投入了目前这个身份中。 像刘家娘子这种状况,不会是第一例,也不会是最后一例。 在方长看来,眼前这位本是白狐的女子,虽然妖气衰弱、灵韵不彰,但也绝对算不上走岔了路。 谁言道只一条? 虽然最终殊途同归,但“大道万千”,从某种方面,此狐近道,甚至可说已经得道。 而且其修行路未断,百年后若她依然在世,心性若能磨炼得圆满,自会有一番机缘说不得便就修为猛进,得享逍遥。 “胡娘子真是幸甚,道在其中矣……” 方长对面前胡雪球叹了声,便未再多谈。他转换话题,嘱托了几句,一口喝净杯中茶水后,便朝刘修文夫妇告辞,起身离开这飘荡着药香的小院。 …… 刘家娘子和刘修文二人目送方长离开,他们夫妇才回到房间里,交流讯息。 “娘子,这方长到底是谁?” 对于这人来历,刘修文从始至终有些迷惑,他只知道这是位厉害人物,而且似是为了自家这妖怪妻子而来。 “我不知道。”听到丈夫问及此人来历,白狐妖胡雪球略有点迷茫,她并不比自己丈夫知道的更多。 绷嘴蹙眉想了一下,她对刘修文说道:“相公,妾身倒是可以确定,这方长是位修行人,而且修为极高。” “嗯,我看你喊称呼其‘上仙’,他并没有拒绝,想来真的是位上仙了。” 胡雪球点头赞同: “妾身修行几百年里,从未见过这等人物,明明在当面可以用眼睛看到他,但是灵识中那里却空无一人,这种情况,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 “而且我以目力观之,似乎能从其身上见到天地循环、自然道理,实在是难以想象他修为有多么高深,幸好此人性格颇为随和,不然刚刚……” 她噤住声,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一旁刘修文,已经明白了妻子意思。 他知道,在自家娘子看来,刚刚若是动起手来,说不定自己夫妇二人已经人鬼相隔,或者已然共赴黄泉。 刘修文感叹道:“如此看来,这位方上仙是位有道高人,并不像话本故事中那样狭隘,不然我们夫妇刚刚就危险了。” 白狐妖掩嘴一笑:“相公莫信那话本,里面都是些人类文人,按照自己想法和观念构建的世界,话本里无论是神仙还是妖魔,其实都是人。” “哈哈,娘子所言甚是。” “不过刚刚确实有些惊险,而且这人不告而临,让妾身担忧得紧,还好相公正气加身,自然吉人天相。”胡娘子有些后怕地说道。 书生刘修文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娘子你刚刚和那位方上仙说,我一身正气?这是怎么回事。” 刘家娘子微微一笑,也不过多解释:“夸你呢。” 而后她转换话题:“不过这位仙长最后嘱托,确实是大事,至少对于我们夫妇来说是大事,万一再有修行人找上门,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不愉快。” 在刚刚方长离开时,出于安全情况,嘱托这白狐妖“以后不得使用妖术救人,好好学医”,这狐妖惶恐中深以为然。 “当然,娘子你可不能在以身犯险了,我们将来日子还很长,还要生儿育女,还要教他们读书识字,还要等老了之后享尽天伦……故无论任何时候,安全永远是第一位。” 刘家娘子胡雪球微微收起笑容,正色道: “相公你好好读书,学医这种事情,便交给妾身来做。而且对于如何劝阻乡邻们莫要上门,妾身已经有了一定方案。” “若是下次能够得中,现在大多数问题便会迎刃而解,虽然需要面对全新的问题。” “好。” 刘修文点点头,他知道妻子一直以来的想法,而且他明白,自己完全有得中的水平。 ………… …… 从小巷中走出来,方长解下腰间竹筒,狠狠灌了一口。 刚刚故事不错,当以酒佐之。 那白狐妖云淡风轻的心态,对于方长也有些触动,导致他修为上有了些许进境。 其实能化形者,已经是大妖,刚刚若动起手来,方长自认为不一定可以占据上风,而且还要顾忌凡人刘修文在一旁。 当然,对于自己能否全身而退,方长十分有自信。 “您终于出来了!” 刚刚那位小童快步小跑,朝着它迎上来,手中还托着个纸包。 “怎么了,小友,发生了何事?” “我……我刚刚回去和先生说了‘等价交换’之事,受了罚,先生说为人指路乃是公德,告诉我成语不能乱用,而后将我打了手板,还让我将这些还回来。” “……” 方长笑了笑,从小童手中接过装有麻糖纸包,而后掏出一根来递给他:“此非等价交换,而是看你有缘,请你吃。” “真的?可以么?” “放心,你先生不会怪罪的,吃吧。” “谢谢!” 小童情绪变得高兴起来,他瞬间忘记了手上疼痛,接过麻糖便咬,脸上全是满足神色。 60、【故地重游】 方长这幅原身,乃是兴庆府人氏。 从怀凤府出来后,沿着官道继续往西,过了两府辖区交界后继续前行。 而后在一颗巨大槐树处朝北转折,沿着小路再走上几十里,便就是方长在另一个世界闭眼后,再次醒来时所身处的那座小镇。 包括醒来后那次巧遇,即得到身后背囊里那两本修行书籍的奇遇,也是发生在这座小镇上。 原身在这里生活了近二十载,熟悉这里的每位居民,熟悉这里的河流水井,熟悉这里的小路农田,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熟悉这里的每栋建筑,嗯……那边新起的高楼除外…… 总之,在原身记忆里面,这座小镇就是他涉足过的所有地方。 离开小镇前,方长已经将原身在镇中所有因果,做了个了结。 那并不耗费什么力气。 再之后的他,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尘缘不染,因此方长并不准备现身,打扰这些邻居们的平静生活。 他更不想给镇民们留下什么谈资,方长知道谣言变形的速度,若是自己忽然现身被关注到,估计用不了几天,在邻居们口中,自己就会成为双手十四跟手指头、三头六臂、隔三差五就会蒸吃个小孩的那种怪物。 自己的小屋已经卖掉。 那是曾经收养了自己的义父去世后,留下的财产之一。 如今里面住了一家普通人,是从外地过来这里讨生活,他们在门前支了个小摊子,每日耕种之余卖些腌菜。 老屋提供了这几位百姓的生计,也算是物尽其用。 曾经的田里,都是已经收割过的粟杆,尚未彻底刈倒,犹如一片针林。方长有了奇遇,从而走上修行路那条河边,也又生长了一茬芦苇,河边柳叶垂着,给平缓河面铺上绿色倒影。 邻家二牛已经娶了媳妇,正在如胶似漆地过日子,村口杜小妹家,门口红字显是新贴,证明这家独生女已经嫁出去,到了临近村镇。 大树下那位常年靠在那里,晒着太阳,给孩子们讲故事的老头不见了,他家门口多出了一抹白色。 婚丧嫁娶,人间常事。 而镇中那些吵架声、欢笑声、孩童嚎哭声,也像以前的每个日日夜夜一样,轮番在这里上演。 但以上这些,都已经和方长没有什么关系了,他不再属于这里,不管是身躯还是心魂。 待到几十年后,这一代人逝去,也不会有人还记得,曾经有一位名叫方长的少年,在这座小镇长大过——那时,这里不会再有关于他的任何印记。 悄悄在镇中转了一圈,方长从很多人身旁走过,但是他刻意发挥了自己那幅修为境界,变得好似融入这片天地,从而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更没有人认出他来。 这里应该不会有人知道当年事。 原身早就朝每一位可能知道的人打听过,然而大家都只是晓得,那位平日里沉默寡言,但很有本事的老方,某日忽然抱回了一名婴儿,并将其抚养成人,而对于这名婴儿的来历,那老方至死也未吐露一个字。 思来想去,唯一可能有线索的,便是那位偶尔来访的人。 那人年纪和义父仿佛,每次到来都是一身黑衣,甚至斗笠也是黑的。当年,每次他来访,义父便会将原身支出去,让原身去邻居家用饭。 能够知道的信息,是那人来自不远处鹿林镇,姓纪。 只是后来,原身也去鹿林镇寻找过几次,但从没有碰见过,镇民们告诉原身,那处居所已经久无人住,早已坍塌,人更是不知道去向。 但是在传说中,这位纪姓人,早早地便已入了江湖,不再“本分”。 若是预感应验,大概率就是应在这个人身上罢…… 方长紧了紧背后包裹,便朝镇外行去,将这个原身长大的地方抛在身后。 想来,以后不会再有机会回到这里。 ………… …… 到鹿林镇这条路,方长也已经行走过多次。 如今修为小成,无牵无挂,他终于有心情欣赏路两边景色。之前原身多次行走这条路时,并无闲暇注意两边,只是自顾自带着心思,闷头赶路。 二十几里路转瞬而过。 站在鹿林镇镇口,方长寻了路边一闲人,上前礼貌地问道:“这位老兄有礼了,请问这鹿林镇里,是否有一户姓纪的人?” “嘿,今天咋这么多人问姓纪的?” 那闲人并不吝于指路,他也不还礼,指手画脚的对方长说道: “确实是有一家,而且你来的时候正巧,这家人只剩一个老头,很多年不回来,连房子都塌了,还好没有人去侵占那片宅基。” “最近那老头回来了,一个人,还带了不少钱,宴请了四邻后,便就开始招人修葺屋子。说是修理,我看比新造一座还要好上些。” 方长又拱拱手:“多谢老兄指路,不过,除了我还有人打听这个老头?” “是啊,早上有一伙人,在这儿问了之后,我也是这样回答的。但是他们转身便走,一声不吭,好似我给他们指了道路,还欠了他们钱粮一样,实在是缺乏礼貌,更是让人费解。”那闲汉说着,朝脚边土地呸了一下。 诶?竟然有这种事。 方长暗暗记下,而后向闲人道别,朝那纪老头家的方向走去。 新起的院墙屋宇,还带着些新建筑特有的火气,需要一场秋雨洗刷,才能变得和周围房屋合拍。大门紧闭,但只是从里面闩上,证明里面应该有人。 他没有上门拜访,而是重新从镇民们注意力中,隐去身形,每道视线扫到自己时,总是会被无意中滑过,没人会在意有个人于镇中行动。 方长看了看周围,轻轻一跃,跳到了旁边房顶上。 而后他找了个舒适位置,靠在那里,打开腰间竹筒抿着美酒,观察视线前方那个安静地小院。 直到傍晚时分,方长才发现那位纪姓老者出现。 那人已经很老了。 对方拄着拐杖,老态龙钟,但依稀间,还能看到当年模样。 61、【退隐江湖】 这老者当年习惯未曾改变,全身黑衣,衬得他满头白发更是醒目。 从方长这个角度看过去,能发现一根木拐杖靠在门内。 但是老者步履稳健,那根拐杖上也布满了灰尘,可见他暂时并不需要此物。 方长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范姓老者走到院里,换上短打练了两套拳,看那老者看着夕阳长叹,看着院里厨房冒出炊烟…… 直到天色渐暗,他才跳回地面。 朝上抛起粒云中山松子仁,方长用嘴接住,一边细细咀嚼一边慢悠悠走着,朝鹿林镇另外的方向行去。 经过简单斟酌,他不准备当面询问这范姓老者,因为看见对方这幅垂老模样,方长不忍去惊扰其生活。 而且,直接上门问,并不一定能得到答案,也并不一定会得到实情。 镇子外面干活的人们,开始陆续还家。 各处飘荡着晚饭香气,母亲们开始在院门口,高声呼喊忘记归家的孩童,她们声音洪亮高昂,遍传小镇每个角落,让那些娃娃们回想起了竹板炒肉滋味,内心战栗。 小镇上几家小店已经接近关门,方长寻到一家杂物铺子,进去问道: “店家,可有宣纸?” 那铺子老板放下饭碗走出来,微微行礼说道:“客人说笑了,这镇上又没几个读书人,况且他们也用不起昂贵宣纸——小店只有毛边纸出售。” “毛边纸也可,请给我来上两刀。” “好嘞!客官稍等。” 铺主人取布擦了手,打开货架上帘子取货。 毛边纸由竹浆制成,价格较廉,细腻轻薄。 对于纸来说,按规矩七十张为一刀,两刀是一百四十张,若是俭省些,能使用上许久。 接过店家递过来一大叠纸,方长也不点数,拎在手中。 他朝铺主人道了声谢,便来到镇边。 这有座土地庙。 当年原身来这小镇寻访时,知道这处庙宇位置,原身还在庙前上了柱香,祈求寻找父母顺利。 当然,并没有起什么作用:土地公职权从不包括“有求必应”这一项,而且这种事,也明显超出了土地能力。 走到庙前,方长照例捻了半个法诀。对于拜访当地神灵这种事儿,这段时间过来,他已然驾轻就熟。 片刻后,鹿林镇土地现身在门前,长拜道:“不知上仙前来,小神有失远迎,还望恕罪,上仙有何吩咐?” 土地公的反应,和之前遇到那几位并无二致。 甚至让方长感觉有些无趣。 似乎是接触到会此拘神法之人,便就默认对方是修为高深大能,他们姿态各个都摆放的很低,再见到方长这幅仪态,更是确认了心中那先入为主的看法。 却不知道,方长只是所修之道神异,且法术施展随心,本身修为并未有多高深。 之前方长也是用这幅样子,震慑住了各路妖怪神灵,未经争斗,便游走于远近各方,把几件事情处理妥帖。 当然,也不能怪这些各地神祗,毕竟方长这种情况,十分罕见,而且这个年代里,信息匮乏,见识狭隘才是常事。 况且处世之法,当然要以一般状况来适配,从概率上说,这样才能活的安稳、活的久。 方长朝鹿林镇土地还礼,言道:“在下冒昧来访,却是有事请求土地公帮助,还望让在下说一下来龙去脉。” 此举让土地公心里稍稍安定,对方长发出邀请:“还望上仙入府中一叙。” 两人便共同入内,按宾主落座,攀谈了几句。 土地公姓林。 这乃是这鹿林镇大姓。 同样,这鹿林镇名称,虽然看起来源头充满诗意,但实情却并非如此。它有这个名字,仅仅是这里姓鹿姓林者数量多而已,并不是古时这里有“产鹿的林子”。 “上仙太过客气,太过客气……” 接过这两刀毛边纸,土地公爱不释手,满脸洋溢着喜色,甚至都没有舍得推辞。 能够出任山神土地城隍等职位之人,必然识字,或者说识字也是出任这些职位基本条件,故他们对于纸张文具等必有需求。 而且由于面向受众多为普通人,对于土地山神这两类来说,能够属于自己可以私用的纸张,也妥妥算奢侈品。 “土地公喜欢就好。” 见对方露出这幅神色,方长便知道自己选对了礼物,自己若是有小说里那些数字化金手指,说不定能看到土地头上冒出一连串绿色的“好感度+1”。 林土地收住心思,将这两刀毛边纸放在一边,对方长说道:“多谢方上仙礼物,此确是对小神有大用……却不知上仙想为之事,具体如何?” 方长笑道: “最近在下正调查一件往事,约莫发生于近二十年前,今日刚刚在镇上寻到名知情者。” “但是在下只需知道当年经过,思来想去,只有让土地公带我入其梦中,方有几率得知当年所有事情,且不受记忆衰退与个人情绪影响。” 对于方长这个请求,土地公笑道:“此事容易,不知上仙欲何时施为?” “今晚便好。” “那上仙稍候,待夜深人静之时,我们一同前去。” 入梦之术,是神祗比修行者强的地方,这是身为当地神灵,所辖职权范围内之事,用起来便如本能一般自然。 加上这些城隍土地本就非是肉身,操作起来,要更加精微玄妙。 当然城隍土地之类神祗,也绝不是阴魂,非要细究,他们乃是天地规则之下,介于肉身和魂魄之间的一种奇妙状态。 ………… …… 躺在自己的榻上,范舟睡得深沉。 自从金盆洗手之后,他便带着全部积蓄,回到自己家中,将早已坍塌的房屋重新收拾,雇了些伙夫佣役,准备在此度过余生。 漂泊这大半辈子,他很累。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 这些年来,他好事也做过,坏事也做过,道上朋友很多,敌人也不少,见识过高尚,也见识过卑劣,有过欢笑,更没缺乏悲痛。 待到垂老回首时,范舟却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得。 名声不彰、无儿无女、形单影只,更是没攒下多少银钱,那些江湖事,却更像是虚度光阴。 想通了这一点后,他心灰意冷。 62、【夜深忽梦少年事】 有时候,范舟甚至会想,若是哪位仇家追查到自己下落,趁黑夜过来给自己一刀,自己也绝不会躲闪和反抗——能够在垂老之时,死在自家床上,也是种幸福。 可惜没有人会给自己送终,或许仇家们给自己一刀后,好心邻居们会将自己简单葬一下,埋到镇外哪个地方。 从此江湖上和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自己这号人存在过的痕迹。 这一生,算是落得个真干净! 他也曾有过悔意,年轻时若是在那几位和自己性格合得来的女侠中,选一位共同远走高飞,离开这片喧嚣江湖,或许后面人生会完全不一样。 但每当想到这里时,范舟总会笑着摇头。 细思之下,若是自己再回到年轻时,他估计还是会做出同样选择。 即便时间可以倒流,人生可以重来,可是发展却不会朝着自己想的去走,而且更大可能是,一切重来了,结果却更为糟糕。 江湖啊…… 身不由己,哪是那么容易就能离开。 如今年迈还乡,范舟将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过,所以从来不对自己吝啬。衣食住行,虽不喜欢奢华,但也追求个精致舒适,让自己老年生活更加自得。 躺在舒适软塌上,恍恍惚惚间,他开始做梦。 范舟感觉自己像入睡前一样,坐在一张桌子面前,就着扣肉和青菜炖豆腐,慢慢吃碗中粟米饭。 只是自己忽然年轻了许多,身体轻健,似是重回少年时,连胃口也变得倍棒。 而且桌子对面坐下一个人。 看着对面人那熟悉之极的面容,范舟大为震动,他感觉到自己惊讶出声: “方大哥?” 对面这张脸,在自己心中永难磨灭。 方大哥名叫方泰和,比自己更早进入江湖,曾经和自己结识后同行多年,共甘苦经患难,并为自己遮风挡雨。 分开时,范舟已经从一名江湖菜鸟,成长为了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少侠,对于这位方大哥,范舟心中满是尊敬。 这是梦吧,方大哥已经离世多年了…… 范舟恍惚之间,感觉当前所历的这幕,当年也在自己身上发生过,而且周围环境一模一样。 再看周围,店铺样式和座位朝向,与记忆中完全相同,甚至那位在旁边,从始至终用抹布擦算盘的奇怪掌柜,在视线触及到后,模样神态也和当年完全一致。 他又将视线转回。 记得方大哥手上应该抱着个婴儿…… 再看去,果然像记忆中那次一样,方泰和大哥手中抱着个襁褓,连被褥花色都和当年一模一样。 似是触动了记忆阀门,这幅场景忽然更加鲜活起来。 果然是梦…… 不待他做出反应,梦中自己,做出了和当年一模一样的选择,张口问道:“方大哥,这是你的孩子?” “不是……” 方泰和摇摇头,坐在桌前。 范舟将盘子往前推了推,又和伙计要了碗粟饭。对面的方大哥拿起筷子吃了几口,才接着说道:“我准备离开江湖了。” “啊?” 朝肥肉片伸出去的筷子停下,范舟没在意自己重演着当年场景,用震惊语气说道:“方大哥你……为什么?这是谁的孩子?” 方泰和笑道:“别激动,小舟。” 范舟语气略有些急迫: “方大哥,你是因为这个孩子,准备金盆洗手的么?” “是的,确实是因为他。”方泰和又扒了口饭,点点头又长叹了口气,“唉,当然,也可能只是我已经厌倦,不想再继续走下去,说不定这个孩子,只是我用来做出选择的借口……谁知道呢?反正结果一样。” 放下筷子,低头沉默了几个呼吸,范舟道: “好吧,方大哥,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也不会劝你,毕竟你的选择没有错过。反正你从事这行,从来是蒙面行动,没有仇家,不会被人追查到。” “我也这么认为。”方泰和说道,“我没有什么仇家,也没有什么名声,甚至都不用隐瞒名字,只用这本名生活就好,没有人会在意我的过去、在意我是否曾经为江湖中人。” 范舟问:“这个孩子,是谁?” 听到这个问题,方泰和慈爱地看了眼怀中襁褓,孩童正在沉睡,小脸上满是安静。他对面前这小兄弟说道: “前些日子我们又接了个活,在怀凤府郊外半路打劫一伙人,给钱不多,但是风险很小,可是行动起来后,感觉却完全不同。” “那是伙车队,反抗却颇为激烈,领头的兴起,带着大部分人坏了规矩,杀伤不少人。我依然在后面没有靠前,也没有阻止,眼见他们杀散了车队掳掠一番。” “做出这等大事,后面必将面临官府不住地追捕,很难再混下去。这伙人本就是因任务随时聚散,散伙前,有人发现一老仆尸体中抱着个婴儿。” “大家简单商议了时,领头首领动了恻隐之心,没选择杀掉,他随意选中了我,让我去找个人家寄养,为此还在最后给我多分了一份。” “大家当场散伙,我举目四顾,却发现找不到甚么人家可以将这孩子送过去。” “不知道脑袋里哪根筋打错了,决定自己收养他,从此也不再吃这口饭。就这样,我准备回乡隐居,刚刚只是无意中见到你在这里,一个人喝酒,便就上来打个招呼。” “怎么,小舟,这么多年过去,还没找个伴儿?” 听到方大哥最后这句调笑,范舟有些羞赧,他不太好意思地说道:“江湖儿女,哪那么容易互相看上,而且目前这幅四海为家的鬼样子,嘿,不可能的。” “小舟啊,有机会还是要抓紧,莫像你方大哥我,老大不小了还是形单影只,不过有了这孩子,估计以后我也不用再考虑其他事情。” “方大哥,你没去找一下这孩子父母?” “其实……我也不清楚。”方泰和将碗中粟米饭一口气吃掉,收回右手轻轻拍打着左边臂弯中襁褓,轻轻哼了几声,让婴儿睡得更加香甜。 “不过车队是从西向东走,只是在怀凤府路过,而且看那牲口和马车的样式,应为远途。里面人还算一致,都说着龙兴府西面口音。” “对了,我印象里面,有家商队占据了一半空挡,抵抗最为激烈,他们招牌是‘永旺’。” 63、【曙光中的飞刀】 范舟又问:“方大哥,你以后准备告诉他这些么?” 听到这个问题,方泰和并不迟疑,他点点头说道:“嗯,等我年老弥留之际,我会把一切告诉这孩子。” 对于这点,范舟并不意外。 虽然方大哥这些年所干的不是好事,全然说不上正,但对方从始至终,行事也算的上“直”。 范舟应了声后接着询问:“噢,这孩子名字是什么?” 朝后仰靠,轻舒了一口气,方泰轻拍着手中襁褓,温柔笑道: “他原本名字并不清楚,甚至连他姓什么都无法知道,所以,我只好用方姓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方长,希望他能活的久一些、长寿一些,平安到老,不要像江湖上这些人……”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他们不做声,将桌面上食物扫空,范舟朝着旁边不远处,正在擦桌子那位店小二喊道: “小二哥!” “来嘞~!” “结账,再给我来十个煮鸡蛋。” “好嘞~客官稍等~!” 范舟会了账,又将鸡蛋塞给方泰和,让其在路上吃。他还有事,方大哥也要赶路,双方相聚不久,便需要再次分开。 “方大哥,此次一别不知道何时再次相见,您只需要记得,江湖上,永远有个弟弟小舟。” 听到这话,方泰和洒脱的哈哈一笑: “我必定会记得,小舟。不过不用那一幅生离死别的样子,我也不会走远,就去旁边兴庆府里住着,如果哪天想我,可以来找我叙旧——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提到接下来的路,范舟感觉年轻的自己,连话语中都洋溢着青春和希望: “当然是继续在这江湖上闯荡,接下来我准备去南方看看,听说那边山好水好、稻饭羹鱼,别有一番景致,那边官府管的也松快不少,是江湖人的好去处。” “珍重。” 双方就此作别。 ……… 老者范舟从梦中醒来时,天光未亮。 屋中只有自己,秋夜凉风从门缝窗缝溜进来,让屋里觉察不到多少温度。 枕头早已经湿透,那是自己睡梦中涌出的泪水。 “呵呵,老了,真是老了,或许这就是‘夜深忽梦少年事’罢……”范舟自嘲的笑了笑,然后自言自语了几句,睡意全无。 他从床榻上支起身子,拽过一边衣袍披在身上,叹了口气,开始回忆。 方大哥隐居的地方,其实就在旁边镇子,他后来还去拜访过几次,只是最近这次再去时,方大哥已经去世。 听说是得了急症走的,连句遗言都没有。 但是对此,范舟却很是羡慕。 方大哥后半生过得挺自在,而且上有遮风雨之瓦,下有容身之地,还有个孩子给他送终,远比江湖人舒坦遂心。 只是不知道,那个孩子如今怎么样了…… 上次去那个镇子时,听说其已经卖了家产离开,说不定也进了江湖……唉,不去想,自己如今风烛残年。 呵呵,这幅样子,又能管得了啥事儿…… 范舟干脆将衣袍放在一边,把枕头翻个面,继续躺下睡。 ………… …… 方长和土地公一起,在范舟梦里,于他身旁看完了全程。 此次算得上收获颇丰,从老者的回忆里,他知道了原身义父的过往,知道了那个上门拜访过几次那位黑衣人的来历,还知道了原身父母的一些线索。 在土地庙前,方长拱手对旁边土地说道: “此次多谢土地公援手,在下已经得知所需情况,事情已了,就此告别。” “上仙莫要客气,此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慢走。”听到方长所说,土地公赶紧回道。 而后土地拄着标配的拐杖,目送这位高人拐过不远处拐角,才轻轻一顿杖尾,回自己府中歇息。 对于那个商号名字,方长倒是有印象。 从怀凤府路过时,曾经见过这两个字的招牌,只是大门紧锁,里面应该是空无一人。 灵觉中,他刚刚已经得到了这次下山前,所预感到的机缘。 结果还不错,一切挺顺利。 他准备接下来,继续回云中山崖上,等待下一次机缘。方长有预感,下回为此事下山时,便可了结原身这份执念。 他掐算水平不高,涉及自身更是朦朦胧胧,只有机缘到来时,才会突然清晰起来。 不过此时,还有点事。 无法就此离开。 方长沿着街道,朝着某个方向行去。 入梦前,他观察过这位范姓老者,见其今日有灾劫将至。 既然范舟提供了线索,也算得上是有惠于己,那便出手,助其了结了这次灾祸罢。 此时接近清晨,但报晓鸡未曾鸣,正是人们睡得最深时。连每日早起经营的摊贩们,都还在熟睡中。 当然,也是做事好时机。 不远处有一伙人鱼贯而来,他们打着火把,黑衣蒙面,手中钢刀在火焰和月色下闪着寒光。 方长靠在树上,看着他们。 然后他从怀中摸出自己那把直背玉餐刀,在手中旋转着。它小小的、窄窄的,和前方那些人手中钢刀比起来,不管是个头还是材质,都像个玩具。 “去。” 手一扬,将小玉刀朝空中抛出去,方长轻声微喝。 温润颜色在空中一闪而逝。 几乎与此同时,在凌晨时分黑衣蒙面,钢刀举火的那伙人,几乎同时惊叫出声。 “啊!” “谁!” “是谁!!” 一片混乱,他们赶紧伸手去提裤子。 慌乱中大部分黑衣人,都选择伸出双手完成这个动作,很多火把和钢刀掉落在地上。 火把将地面映亮,也照出了他们这番反应的原因—— 许多短布条在地面上散落着。 它们在片刻之前,还是一根根完整腰带,只是在同一瞬间被切成了几十段,这些腰带断的很是彻底,再也没法接起来。 始作俑者完成任务,迅捷地来到所有人面前,停了一下,让刀刃冲着他们,似乎是让这些人看清本体,而后这枚小玉刀颾地不见。 “是哪位朋友当面,还请现身一见!” 领头的黑衣人反应迅捷,只用单手便抓住了裤子,未掉落手中钢刀,他紧张地看着黑暗中,坐等玉飞刀所来方向出现动静。 64、【买票】 许久后。 “竟然不理我们……” 领头人惊惧不已,语气中,又有些被无视导致的愤怒。 “撤。” 他毫不拖泥带水,朝后面一摆刀锋,对自己这些同伙们说道。 这伙人提着裤子返回住处途中,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 “老大,刚刚那个是什么来路?” “你问我,我哪儿知道?!”这领头人似乎权威不重,气哼哼地说道,“但你也看到了,绝对无法为敌,要不是对方毫无杀心,咱们刚刚一个都剩不下。” “那飞刀太诡异了……”旁边另外的黑衣人插嘴道。 “是啊。”领头黑衣蒙面人心有余悸地叹道,“那种速度和灵活性……依我看,对那把飞刀来说,割断我们喉咙,其实比割断我们腰带轻松的多,还好对方并不欲取我等性命,或许是对方怕麻烦、或者怕脏了刀子吧……” 又有人说道:“我闯荡江湖几十年,甚至认不出那是什么武学,简直就是仙法。” “别瞎说,这世上哪有神仙。”最初发话那位黑衣人呛道。 领头黑衣蒙面人伸出右手,制止了他们的争吵,而后赶紧提住裤子:“好了,你们两个又开始了,目前看来,不管是高手还是神仙,都是我们无法对抗的人,只能避其锋芒。” “老大,你说,他是为什么而来的?为了这个范舟么?” “这显而易见。”领头这黑衣人语气显得很是精明,“他早不出手,晚不出手,偏偏选在我们准备动手时候出手,而且只吓人不伤人,极有分寸,除了因为这范舟老贼,还能为了什么?!” “看来这范舟是动不得了……” “有人护持他,当然动不得。”领头人说道,“动了这老贼,如果对方有心报复,是你能顶住还是我能顶住?咱们走江湖可不是为了来送命的。” 见手下们都默不作声,他又开始鼓舞士气: “不过也要往好处想想,今天我们可都是死里逃生,不管怎么样,都值得庆祝一下,今天回去我请大家吃肉,肥的,每人再分半碗酒!” “好!” “老大爽利!” 黑衣人们开始欢呼,这福利水平在江湖上已经算不错。 接近走到落脚处时,那领头的黑衣蒙面人,还是忍不住抱怨道: “幸好那范舟老贼,这次看起来是真的金盆洗手了,不会对我们以后造成啥影响,但想想还是不甘心。” “最可惜的,还是我们这么多人,追踪了他那么久,结果这许多年恩怨,就这样草草结尾,实在是让人……唉,算了。” …… 见到那伙人被自己吓跑,方长才从树上跳下。 扭头再看,范舟府上所笼罩的灾劫迹象,已然消失不见。 他摘下腰间竹筒,晃了晃,发觉里面还有小半筒酒,便灌了一大口,砸了咂嘴,笑笑离去。 雄鸡报晓,天色开始发白。 小镇似乎活了过来,街面上逐渐有了人气,一些人家已经开始冒出炊烟,方长在镇外,朝着西南越行越远。 这种事儿,遇上当管,不过方长也只会管这一次。 希望那些黑衣人就此被吓住,不再动手,至于以后范舟的命运,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 …… 这鹿林镇,离着兴庆府府城已经不远, 云中山属于宁河府治下,位置在这鹿林镇东方,也在兴庆府的东方,和兴庆府之间隔着一个怀凤府,与两府有官道沟通。 因此,方长准备先去兴庆府府城看看。 不管是原身还是自己,都没去过这兴庆府府城,正好看个新鲜。 而且方长包裹里还有很多钱,从云中山上带下来的那一大块铜,所换钱币只花了多半,手头还很宽裕。 他计划在兴庆府找辆马车,随车一起去虎桥镇,而后从虎桥镇下车,步行进山。 是的,自己是修行中人,脚力好,跑得快。 但是有车为什么要自己走? 虽然已经有些怀念自己那座仙栖崖,怀念上面茅草屋和朝阳,怀念火塘和热气腾腾的自制茶叶,但是方长并不缺时间,也没有紧迫感,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或许方长这样,已经算得逍遥。 兴庆府府城没有怀凤府府城繁华,和宁河府府城近似,或许是因为这边要偏僻贫瘠一些,但由于在太平年间,依然房屋肃齐、人来人往。 方长按例缴纳了一个铜子的入城税,在里面闲逛。 这边风物,与相邻府又有颇多不同,兴庆府产丝,很多设施景致便都是围绕此点而生,而产物需要运出去,也让这府城交通还算发达。 找了座车马行,方长走进去,找到管事人。 “这位先生请了,可是需要车马驴骡?本行牲口和大车都为现成,明码标价概不还价,乃是远近各处声誉最棒的一家,若是送货,远近各府也是价格清晰、童叟无欺,还提供老车夫。” “请问这去东面的车,是否还有空座?” “有的有的,先生请看……” 管事人带着方长去了一座单独院落,这里有不少大车,但是都有篷有座,乃是为坐人所设。 这家车马行,除了经营牲口大车出售租赁业务之外,还使用闲置人手,专门开辟了几趟客运马车,用于临近几座府城之间交通,价格不便宜,但颇受欢迎。 介绍了一番自家优势,管事的问:“客官可是现在就走?今天已经发车了。建议等到明天,或者单独租一匹马,这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不必。”方长笑道,“我明天出发就好。” “好嘞~!”管事人拐着长音答应,而后掏出木炭快,在一张叠起来的纸上写划,“提前说好,客官,本行对于订车,向来是全额缴纳才算作数,然后才会开出单子。” “而且发车时候认票不认人,意思便是,您这张票是自用也好送人也好,俱都可以,但也要小心不要被人摸了去。” “自是省的。” 交了车票钱后,所剩钱币仍然有许多,被一根长绳串了,待在包裹里。 方长计划去挥霍一下,全部花掉。 反正在山上也用不到钱。 而下山要用时?从自己工棚里拎下去几块大铜坨,找地方卖掉就是钱。 所谓“家中有矿,心里不慌”便是如此。 65、【兴庆府闲逛】 花钱的过程,对于本人颇有趣味,但细究下来又乏善可陈。 无非是吃穿二字而已。 自从有了除垢术,方长认为自己可以尝试穿白衣,就算崖上生活和建造中常有尘泥,今后也不会污脏衣服。 作为大城,这兴庆府府城比起虎桥镇来繁华的紧,这里百业兴旺,不仅有正规的、摆满了丝绸帛缎的绸缎庄,还有大城市才有的成衣铺。 明天便要赶车返回,订做已经来不及,方长挑了个成衣铺,走进去。 “客官要什么样子的衣服?小店式样繁多,没有的还可以订做。” 店中佣来招揽顾客之人,是两位手脚麻利的小伙计,成衣铺掌柜在柜台后面忙碌,并不参与接待,这点却与酒馆饭肆更为相近。 在一排排长衣架子中间逡巡,后面一位小伙计在殷勤地介绍,这家成衣店已经算得上“盯人式”服务,但方长却觉得,还是自己一个人逛悠更为舒服自在——有个陌生人在耳旁喋喋不休很是烦扰。 “我要这个,有合适尺码没?” 方长指着身白色衣袍,对身后说道。 “请稍待,嗯……客官试试这一身?”对方也不用尺,只是以眼光在方长身上逡巡了下,伙计便就得出了结果,这位顾客行走间身躯笔直,倒是不用再出声让其挺胸抬头。 “应该差不多,不用试了,就它罢。”方长略微比量了一下,笑道。 看起来还算合身,而且暂时他并不想试衣服。 “客官您确定?” 头次见顾客提出如此奇怪要求,小二有些惊讶,而后他马上换上职业性质的微笑,道:“如您所愿,贵客且稍待,我去给您包一下。” 这边成衣店将方长所挑衣物卷了,用一小块青布裹好,交给方长。 他接过收进包裹里,准备带回山上穿,回程途中,依然穿从虎桥镇订制的这身皂色衣袍便好。 这身皂色布料还不错,历经许多劳动之后,只有两个不显眼地小破洞,简单打两个补丁便就遮住了。 嗯,方长,这位很多人眼里的“上仙”,身上正穿着补丁衣服,虽然在边角处,没人注意到。 站在柜台前,方长拿出钱解开串绳,往下点数着问对面掌柜: “在下乃是头次来这兴庆府府城,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劳烦店家给指点一下。” “这……” 见那掌柜话语迟疑,面现难色,刚刚那位给方长引路的伙计凑上来:“这个我倒是知道!” 成衣店掌柜如蒙大赦,立刻说道:“那你且为贵客分说。” 那小伙计看起来也是个爱玩的性子,说道这个他眉飞色舞地讲解道: “白日里那些景致,我需要上工,不是特别清楚,看先生打量小店招牌,应当是识字人,本府书院倒是个好去处,里面两位简先生是有德高士,最为平易近人。另外,那府学周围还有颇多文房用品,质量颇佳,买了不管是收藏自用还是馈赠,都值得一去。” “而后便是城隍庙、风月街等等,小的未曾去过,也不敢妄言。但自从前几年京州阳州开放宵禁以来,都说这兴庆府最好玩的去处,是那城隍庙后夜市,客官刚刚提到好吃的,也自然需要去夜市里面寻找。” “里面首推那铁板鸡蛋饼,乃是本府一大特色,蛋液配了秘制作料,拌了各种面糊和碎菜蔬,在刷油铁板上煎的金黄软薄,用薄竹片铲起,拿大菜叶裹了递到你手里,香美可口,价格还很是实惠。” “这也好找,好几家一起做,香味能够飘满整个夜市,但里面只有那些面糊掺的少那些好吃,别的只是闻着香,吃着比较一般。” “我最为喜欢的,反而是夜市西头那家卖包子的,具体有多好吃我也不太形容的上来,总之是很好吃,非常好吃,客官一试便知。” 果然有些事情还是问当地人,尤其是当地年轻人比较好,他们对于这里更加熟悉,且更有探索动力。 摸了两个铜板拍在小伙计手里,方长笑道: “多谢小哥指路,还请收下。” 小伙计大喜,对方长背影招呼:“多谢客官~!客官慢走——” ………… …… 走在夜市里,方长很是惬意。 虽然没人注意他,但是当他走过来时,周围人会下意识避开并让路,这让他身周几尺没有任何人。 如此,步行在这繁华集市上,就如在河边散步一样闲适。 包子很美味。 馅料种类很多,韭菜馅儿、茴香馅儿、小葱馅儿……都是味道比较冲的蔬菜,配上切成指甲大小的肥肉丁,吃起来美味可口,丝毫不腻。 “嗯!真不错。” 方长举着几个包子,小口咬吃着。 白天成衣铺里那位小伙计,真是个对美食有欣赏能力的人。 夜市上很热闹,似乎是远近已经出名,很多摊贩都是白日睡觉,晚上来此搞这么一波,收入远比以前在城中乱逛要好。 其余卖艺的、卖膏药的、卖糖人的、卖吃食的、卖茶的、卖酒的、卖菜的、卖肉的、代写家信、卖字画的……林林总总,各个生意红火。 这里交通还可以,加上本地特产,也带来了源源不断地人,他们听闻这兴庆府府城夜市规模后,普遍会产生“去看一看玩一玩”的想法。 于是游客们便鱼贯而至,让这兴庆府夜市变得更加繁荣。 兴庆府的酒质量一般。 似乎是高粱比例有调整,这里的酒和虎桥镇上比起来,风味有了不小变化,而且多了一丝绵软。 方长猜测,可能是因为这里比起宁河府,离着江南诸州府更近些,所以惯常喜欢的酒也带上了一丝南方口味。 “掌柜的,给我加……加二百一十钱的好酒。” “好嘞~!” 打酒方式和虎桥镇上酒馆完全相同,掌柜的将方长递过来的竹筒塞子拽下,打开一旁超大号酒坛,用酒提提起,按提计算重量和算钱。 方长这次要的,乃是十五文一提的好酒,二百一十钱,掌柜的直接给他加了十五提,直接将这方长从仙栖崖上带下来的超大号大竹筒,加到近满。 “客官接着!”掌柜用力将竹筒举起递过来。 “谢谢。” 方长轻轻接过,系在腰间。 66、【凡人才做选择,修行人……】 装满了酒的竹筒,分量很是不轻,这挺考验自己这条腰带。 还好它撑住了,甚至看起来,还可以再挂上一只长竹筒。 这家酒馆单纯只卖酒,不像虎桥镇那家,没有卤肉凉菜之类物事,此处也没有方桌和长凳,更没有在桌子周围聚集着斟饮的食客们。 不过从规模上,这里却是大上很多,而且生意更加兴隆。 据方长观察,这里主要业务,应是向外售卖坛装酒,那应该多是因红白事事来整坛批发,或者来自周围饭馆、大户人家的需求。 但这酒馆依然没有放弃零售业务,他们也对个人卖酒,门口外墙根下,那些和虎桥镇酒馆外一样,蹲在那里捧着碗的酒鬼们,就是明证,更不提方长腰间这个竹筒。 而且这里对于劣酒,也一样掺了水。 或许这是通用做法。 饮了两口,方长在这街上溜达,他暂时不准备去找住宿处,毕竟对于睡觉这种事,他需求并不旺盛。 闲逛中,他又看上一把竹凳,它被做的很是精致,足见木匠手艺精湛,至少比方长要好很多。卖各种竹器这个小摊,旁边摊子上挂满了风筝,他看了看,也有被其中一只吸引了目光。 买哪个? 留下去虎桥镇吃一碗羊肉面的钱,方长瞅了瞅,绳子上所串钱币,只够买上其中一个。 漂亮竹凳和燕子风筝,二选一。 略微纠结了两秒钟,他摇摇头,对自己笑了笑:很简单,都不买了。 做啥选择?当然是全不要。 方长转身回走,离开了这两个小摊,很快便在周围人眼中,被逐渐忽视。 他从包裹里拽出钱串,留了几个铜钱放回去,准备用于在虎桥镇吃面,剩下的则拿在手里,掂了掂。 也是凑巧。 不远处,有位女子正背着孩童,在一家药馆面前逡巡。 她衣衫干净却发旧发白,补丁摞补丁,手中捏着一小吊铜钱,面有焦急之色,但又满是迟疑。 晚上药店竟然开门,真是奇事儿,估计是因为这座夜市而存在。 方长运转目力观过去,能发现女子背上孩童正在生病,体温高于常人。 他暗自笑道:“合当你有缘。” 所有人视线扫过来时,都会将自己忽视,因此方长并不躲避。他站在大街中央,将手中这叠铜钱朝空中轻抛,而后伸手一指。 钱币瞬间不见。 那位母亲背着背上孩童,正自在药店前焦急。 这里诊金不低,孩子忽发急病,需要求医,但是手中钱不够…… 身后孩子各种悲惨可能,一时间都泛上心头,酸楚非常,泪水开始在眼眶中打转,半是焦急半是悲哀。 忽然,她感觉手中猛地一沉。 “?” 低下头,这位母亲却发现,手中钱币忽然多了几倍,险些拿不动而脱手,她赶忙用力攥住,心中因为惊讶而一片混乱。 “是哪位好心人?!” 她环顾四周,尤其是前方和正后方,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在原地转了半圈后,身后孩童微微动了下,这简单动作却将女子一下惊醒:救命要紧。 敛身向四周简单拜了拜,女子背着背后呢喃作声的孩子,抹了把眼泪,急匆匆朝台阶上走去。 做完这一套,方长感觉心满意足。 这样更加舒坦,比买东西要心中舒坦的多。无钱一身轻,何必为了俗务斤斤计较?没的坏了心境。 而且,不管是竹凳还是风筝,自己回去都可以试着做。 反正时间有的是。 ……… 目送着那位有些感激涕零的妇女朝药店里走去,方长没着急离开,而是立在这里,探听街道周围情况。 这时候,前方药馆里两位坐堂医生,正在说话,他们对话一字不落的传入了方长耳中, “白天我出诊所去这家真是奇怪昂,而且噩梦这种事情,是吃药能吃好的?” “当然不能,但是简员外给的钱实在是太多了,看在他们面子上,怎么也要为小公子细细检查一下,没想到毫无症状,可是小公子白日里睡觉状态很是正常,那副,太过诡异……” “唉,简员外可是个好人,希望他们能够挺过这一劫。” “就是就是……有人来了!” 刚刚背着孩子的女子,此时已经走到药店门口,迈进门槛。 正在互聊的两位医生立刻调整状态,准备将这些话题移动到其他时间继续,现在还是先干活儿更重要些。 他们询问了女子背上孩童状态,而后便开始施针开药,那孩童状态登时稍稍好转,这让女子讲话口气都变得更加欢快。 方长反正也没事儿,他便靠在这里,等待女子出来。 “慢走,一定记得服药!” 伴随着店老板呼和声音,女子走出了药店门口,脚步变得轻快,哄孩子话语也开始希望十足。 方长望了一眼这俩人头上气色,对自己点点头。 这时,药店里两位医生交谈声,又重新响起,并透过厚厚墙壁,传递到了方长耳中。 “当然,简员外当然是好人,他每日里对邻居们多有帮助,还会资助那些无钱不得读书的孩子们,最重要的是,这里两位简员外,并无佃户,之所以被称呼上一声‘员外’,全赖其教书育人,桃李满城。最近他们兄弟更是让中举人数翻了好几番,这可大大为我们兴庆府涨了脸面。” 另一人声音响起:“谁说不是呢?可惜啊,好人并不总是有好报,那简正清兄弟俩,遇上这件事儿也够糟心的,不知道那小少爷到底是因何事总有噩梦,还是冲撞了哪路神仙?唉……” 那边两人聊得火热,这里方长略微皱了下眉头。 “简正清?” 那不是之前自己下山时,主动叫住自己,用马车载了自己一程那位么。 没想到他们兄弟俩,就是之前传言中的“简氏兄弟”,也就是那两位传说中,将兴庆府变得文气大涨的良师。 遇到这件事,方长感觉自己不能不管。 毕竟也互相认识,算得上是故人,载自己一程,也是于自己有惠,种下了些许因果。 不过这完全不重要。 最重要的一点,还是方长想管。 顺从本心,才是他所修之道最核心部分,既然想管,那便管了就是。 67、【简氏兄弟】 简家乃是书香门第,但远非豪门大户。 或者说,与这兴庆府中一般富裕百姓比起来,简氏兄弟也可算得上贫寒。 衣着朴素,食用简单,家无余财,便是这兄弟二人半生写照。 简氏兄弟虽然已经在名义上分家,却并未完全分开,仍是住在同一院子里,一家住在东厢,一家住在西厢,而正面几间被空出来,当做二人书房,并用以盛放这两家最大份固定资产——几间屋子里满满当当的书籍。 这是数代人积蓄。 历代先人在远近乡里颇有贤名,但世代未曾有人做官,收入并不丰厚。 几代人所得钱财,也未购置田屋仆役,除吃用外,全都用来置办书籍,或购买、或抄写,几乎每代都要添置上一两个书架。 每年六月初六,院子里都会被搭满架子,将书籍晾晒一遍,而有幸此时来访客人,都会被那一幕惊讶到: 这里应该是这怀凤府中,书籍密度最大、种类最多的地方了。 简正清与简正初兄弟二人,这几年营生倒也算兴旺。 盖因远近皆知两兄弟腹中锦纶,仰慕他们的学问,故德高望重者和知县商议,于城中大户募钱,建立了一所私塾,并聘用二人为师教授学生,束脩颇丰。 在兴庆府人看来,二位先生乃是难得良师,他们所教授出来的学生,有半数都成就非凡——这是非常高的成材率。 便是最近这次考试,兴庆府就中了多位,数量为本地有记载以来之最,更是将临近几府远远地比了下去。 至于另一半? 没人会注意,只会当他们是淘汰品。 倒是简氏兄弟二人,奉行“有教无类”之言,耐心对待每一位学生,即使他们不能中举,甚至无法以读书识字保证衣食,也尽力使他们明理,不让他们走上邪路去。 此时,兄弟二人正坐在东厢屋里商议。 茶水已渐凉,但他们没有心情饮用,眉头紧皱间,相对着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作为哥哥的简正初才说道:“明天再去请城东十里外镇上那名大夫,还是不行的话,我便去阳州府,为兴文求医!” 简正清叹了口气,道:“劳烦大哥了,我这边实在是脱不开身,无法与你分头行动,只是苦了兴文……” 说罢,他扭头看了一眼旁边屋子的门帘。 里面儿媳妇正在照顾孙子简兴文,后者刚刚惊醒哭嚎之后,才又睡下。 兄弟二人膝下,简正初有一女早已嫁人,简正清有一子,娶了城东锁匠家女儿,目前育有一男孩,便是这简兴文。 作为一根独苗,简兴文受到两个爷爷万般宠爱与全心教育,加上这小童聪慧非常,已经熟读多部经典。 比起其父,兴文更有能继承兄弟二人衣钵之象。 只是这几日,这简兴文不知染上何种病症,头两日但凡入睡,便骤然惊醒喘息粗重,言梦见有人掐自己脖颈,家人观之,简兴文脸上果然有些憋的发青。 求医问药多日无果后,其更是变得精神恍惚,睡深了便哭嚎惊醒,似是从溺水中挣脱。 “唉……”简正初摇头叹道,“相信以兴文造化,必然能够挺过这一劫。” 弟弟简正清点点头,也不回话,继续看着窗外夜色沉默,只是眉头蹙在一起,不肯分开。 “咚——咚——咚——!” 三下敲门声,在这座小院落中响起,敲门人手非常稳,三次敲击,近乎节拍一致。 是谁会半夜来访? 疑惑中,简正初与简正清兄弟二人,便听有人喊道:“不知简正初简先生可否在家?故人方长来访。” 这是谁? 二人一同起身,去院中开门。 打开门闩,借着院中从窗棂里透出的灯火光芒,只见一位银簪布履身着皂色衣袍,身材修长眼睛明亮之人,正在门外等候。 见到对面这人模样,简正初顺便被勾起了心中回忆。 他有些惊讶的问话道: “方先生?” ………… …… 问了几位从夜市间退下来的行人,方长绕了一会儿,才在一条偏僻不知名的小巷子里,找到了兄弟二人居住处。 周围几户较为近似,都是不大的院子里,修建几排房屋,住上几家人。 甚至有五世同堂之事,也多亏这些年来天下太平,人丁滋长。 简正初家门口有些寒酸,这与刚刚方长问路时,市民们对简家兄弟恭敬的语气不太相配,但气质上却非常相称。 听到里面那有印象的声音,方长知道自己没走错地方。 他直接向前抬手,拍了门环三下。 几息之后,便有二人来开门,其中之一正是当初下山时,所遇到那位简正初。 但看内里院落,并不像能够乘得起车辆人家,院子里面也没有牲口棚和停车空间。 方长不知道的是,当日简正初所乘坐那辆华车,其实为城中官宦人家所借,并不属于他。 倒是这位简正初本人模样,和当初相见时容貌一致,依然是一身棉布衣服,人很精神。 另一位,想来便是这简正初的亲兄弟,简正清,二人眉宇间颇为相似,俱都精气神很足,只是眉间愁容抹不掉。 “方先生?” 听到简正初惊讶出声,方长笑道:“故人来访,深夜时分恰逢其会,还请宽恕。” “请进,请进,方先生请进,这是我弟简正清……” 将方长请进屋落座后,简正初又向弟弟介绍道:“这位是方长方先生,乃是有道高士。吾上次去龙兴府访友时,归程路上偶遇方先生,交往甚欢。” 重新见礼后,方长单刀直入地问道:“在下也是偶然路过这兴庆府府城,却听说令孙得了诡异急病?特来慰问。” 似乎是最近精神压力甚大,不等和面前这位方先生相熟的哥哥发话,简正清便开始了诉苦,为方长仔细叙说事情经过。 说到难过处,甚至有泪水在他眼眶中含着,只是不曾落下。 旁边简正初劝慰了几句。 待到平静下来,释放了些许压力后,简正清反而振奋了点精神。 正在此时,里屋又传来一声哭嚎,紧随着便是憋气后用力喘息的动静,伴着妇人轻拍安慰声。 听到这些,外屋的简家兄弟,神色变得更加沉重。 “可否容许在下进去看看?” 见此情形,方长平色问道。 68、【拨开云雾重见日】 “……” 略微沉吟了半息,简正初决定不问缘由,说道:“方先生请进。” 三人一起撩开蓝布门帘进了里屋。 一位半大男童,正趴在母亲怀里嚎啕大哭、泪眼朦胧。 其母手足无措地拍打安慰,看着怀中孩子满是心疼,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见此情景,简正清和简正初兄弟二人脸色沉如墨,而后简正初叹了口气,不知如何言语。 方长轻轻走上前,看了看。 孩童眉间有道阴浊气,带着腐朽味道,而且…… “噫?” 他端详了下,掐诀施法,在孩童简兴文脸前,隔空轻轻一拂。 登时,简兴文哭声变小,沉沉睡去。 睡梦中,他脸上竟然有了笑容,面目沉静,显得很是香甜。见此情形,男孩的母亲大喜,却又不敢发出过大声,怕吵醒了孩子。 她抱着孩子,抬起带着泪痕的脸,露出一丝欣慰笑容,极其轻声的说道:“谢谢先生。” 方长对三人说道: “应该不会再有事,先让这孩子好好休息下,待他醒后,我有些疑惑想询问。” 孩子母亲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回榻上,盖好被子,坐在一旁就那样盯着。方长和简氏兄弟离开里屋,重新回到外面坐下,换了热茶水。 简正初说道:“没想到当初遇到方先生,竟然在今时帮了兴文,刚刚那……还不知方先生,您是何人?” “算是一位修行人罢。”方长笑道。 “原来是方仙长。” 简正初行了一礼,更为敬重,作为博学之人,他也见到过一些记载,知道世间有修行者,也知道他们大都是有德高士。 因而,他并不像山野村夫那的样,相信小时候所听到,关于仙人抓小孩的可怕睡前故事。 方长还礼道:“不必,还是像之前那样,喊我方先生即可。” 不等简氏兄弟发话,他立刻说起来那孩子的情况,瞬间吸引了二人注意力: “以在下观之,这简兴文的情况,并不是疾病。” “哦?” 兄弟俩异口同声惊疑道。 方长语气有些奇怪:“如果没看错,这孩子,应该是被鬼上身了……” 虽然平时不语鬼神之事,但事关第三代的独苗生命,他们很是关心,而且刚刚这位方先生那简单一拂,确是立刻让兴文安静下来,很有说服力。 见两兄弟用充满疑问的眼神看着自己,方长道: “但此事却很有蹊跷,盖因世上已逝之人,自有其去处,又有城隍阴差管理,按图索骥之下,没有什么游魂可以在世间久留。” “故鬼上身这种事情,只应该在话本小说中出现,几乎不会在现实中碰上。在下会一些望气之术,这兴庆府,最近几日似乎没有过世之人,不该如此。” “等这孩子醒过来,我解除其困境后,再行询问罢——睡眠乃是最上等固本培元之法,待其养好精神,才好进行施为。” 对面简正初以双手加额,拜道: “多谢先生援手,若是先生未至拖延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方长摆摆手,道: “此是这孩子的缘分,而且作为修行人,在下确实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也算不虚此行。” “估计他得睡到明天凌晨,可以考虑先让大家都去休息,我明日清晨再来拜访。” “这怎么使得!”见方长欲走,简正清赶紧上前说道:“方先生且歇息在此处罢,半夜让贵客离开,不是待客之道!” 再三礼让之下,方长也懒得推辞,便接受下来。 简家人立刻行动,从对面厢房里,腾出一间来,铺好干净被褥,给这位方先生休息。方长听力灵敏,知晓这是简正初的房间——为了给自己腾地方,简家兄弟今晚在一处挤着睡。 …… 方长灵觉极其敏锐,更何况他按照《修行法》上所说,以特定方式进行的这种晚间修行,根本算不上入眠。 清晨时分,他便听到对面房子里,男童简兴文已经醒来,并讨要水喝。 从床榻上起身,走过去,发现简正清和简正初两兄弟已经起来。 这时候,窗外才传来几声鸡鸣。 “早上好,方先生。” 方长笑道:“二位早上好,简兴文醒了?” “是的,刚清醒过来,可以对话。”简正清说道,他现在脸上满是笑容,这几日孙儿有恙,全家都不得安宁。 “那好,且让在下去看一看。” “方先生请——” 屋内,男童已经醒来,其母亲正端着杯子给他喂水,见到简氏兄弟进来,乖巧地喊道:“爷爷,大爷爷。” 简正初笑道:“兴文,你醒了就好,这位是方爷爷,让他给你看看。” 方长:“……” 他走到简兴文面前,再次看了下,见男童已经神智清醒元神稳固,感觉时机已经成熟,遂对旁边简氏兄弟和简正清儿媳说道: “大家让开些,我需要一点空间。” 众人依言而办,退到门帘处。 方长跨前一步,先是安慰男童:“兴文,马上呃……方爷爷要有比较大的动作,你且安心看着。” “好的,方爷爷。” 简兴文声音脆生生的,还带着一丝好奇。 安抚住孩子后,他轻声喝道: “出来!” 伴随着话音,他伸手五指成爪,隔空朝着简兴文猛地一抓! 旁边三人看不到什么东西,但是那声撞击地板的“噗通!”声却清晰可闻,他们呼吸都变得粗重了,瞪大眼睛看着。 却见前面方先生,双手不住倒腾,似乎是按住了一个人形生物,正抽下自己腰带,凌空捆着什么。 三个围观者不敢出声,甚至屏住呼吸,生怕打扰了对方动作。 然后眼前方先生站起身来,拍拍手笑道: “抓住了。” 简氏兄弟和男童母亲,只能看到一条绑在半空中的布带,似乎其中东西还在挣扎,将环形布条扭成不同形状。 倒是男童简兴文能够看到,他好奇地对方长问道:“方爷爷,他是谁?” “这是鬼。” “啊,这就是传说中的鬼?果然黑乎乎的。” “没错,这几天就是这东西害的你。”方长说着话,手在简兴文面前一挥,就像拨开云雾轻纱一般,似是将什么东西撩到了一边。 男童感觉寒冬腊月遇到了春风,身上瞬间暖和了起来。 69、【去而复返】 “兴文,感觉怎么样?”方长问榻上男童。 “方爷爷,我感觉好多了!”简兴文高兴地说道,“好暖和!一点都不冷了。” “……先不要动,多休息一会儿,我且问你,还记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这种寒冷感觉?” 方长将地上绑好的鬼往一旁踢了踢,向面前孩子问道。 简兴文朝上瞅着想了想,回答: “我也不知道是多久以前,只记得自己从学堂回来,便觉浑身阴冷,盖上棉被也不行,当晚就开始做梦。” “然后只要我一睡着,就梦见有人在掐我脖子,费尽全身力气才能挣脱出来,我……害怕,还累……” “那天你做了什么?尤其是回来路上。”方长继续追问。 “也无其他事情,只是用攒的几文零花钱,买了点零嘴儿解馋……”简兴文回忆了下,忽然又道: “对了,方爷爷,我还在石板路缝里,捡到个黄铜扣子,没想到一捏便碎了……” “哦?可还在,给我看看。” “就在窗台角上。” 方长赶紧走过去,窗台角上有几粒碎黄铜块,显得平平无奇,看形状确实是粒扣子,只是不知为何这么脆。 “是这个么?”他伸手拿起一块,举起来问简兴文,这铜块瞬间吸引了屋里人们视线。。 “是的,方爷爷。” “看来就是这个了。”方长笑道。 屋门处,简正清和简正初早已按讷不住,简正初轻轻拉了下弟弟的衣袖,拱手问道:“方先生,就是这粒扣子,害了兴文?” “是,也不是。”说了句令人难懂的话,方长踢了踢脚下所绑之鬼,解释道: “确切说,应该是这粒扣子里,所附着的一股浓重阴浊气。在扣子被捏碎后,这股阴气溢出,缠绕在兴文身上,并将这只鬼吸引了过来。” “正常健康人,这鬼应该无能为力,有了这股邪气,它才有了可乘之机。被鬼上身后,负面效果是做噩梦,每当兴文入睡后,便会觉得被掐住脖子。” “每次都用力挣扎方能解脱,并随之惊醒,如此往复,虽然一开始神智能够正常,但长久无法入睡之下,精神必然崩溃,而被此鬼彻底侵入,毕竟缺乏睡眠是清醒意识的最大敌人。” “接下来几天,还是让兴文好好睡觉,以将养精神。吃饭时多喝粟米粥,此物乃万民所食,最是养人,可驱邪气。” 三人再拜。 方长将地上鬼拎起来,另一只手拎起解开腰带时放在旁边的竹酒筒,对几人笑道: “接下来,在下还要去将其押解法办,便不在此久留,我们后会有期。” …… 辞别简家人,带着碎铜扣子,方长拎着鬼和竹筒重新走上街。 下次要随身带根绳子。 总是用裤带绑鬼,有失身份。 此时东方已经发白,外面已经有人开始活动,他特意小心不让手中鬼碰到人,故行走很是小心。 方长并不想去城隍府,因为车票时间在今天一早,时间较紧,不想去见。他只在几条街巷里转悠了几百步,就看见不远处一位城隍府巡游差役的背影。 快步追上去,他从后面拍了拍对方肩膀,喊道: “上差。” “哎呦呦呦呦——!”那差役吓的跳了起来:“你怎么能看见我?!” “在下乃是修行人……” “原来是上仙,在下差点吓死。”那城隍府巡游阴差回过身来,躬身行礼,“不知道上仙喊住在下,所为……这只鬼么?” “正是。” 方长将手中鬼递过去,说道:“此鬼借着一股阴浊气,附身了简正清之孙简兴文。” “在下恰好路过,且与那简正初有旧,便出手擒了这鬼。对这种事情进行扫尾,乃是本地城隍府之责,故寻了上差,将此鬼归案。” “上仙辛苦!” 那巡游阴差道了声谢,而后接过,准备去城隍府将其入册。 方长喊住他: “请问,为何最近常见这种鬼?浑浑噩噩,不能言语,颇为不正常。” 将那鬼抓住住前,他本来以为是城隍府工作时,作为漏网之鱼跑掉的某些鬼,毕竟执法这种事情有疏漏太过正常。 但是随后方长就感觉不对,这和上次在虎桥镇抓住的那只一样,各方面明显不正常。 听到这问题,差役停下脚步,摇了摇头:“却是不知,周围府城也有遇到,但是无法沟通,更无法得知他们是从何而来。” “好的,多谢告知。” 方长拱拱手,目送这位城隍府巡游差役押着鬼远去。 连续两次遇到这种奇怪的鬼,绝非偶然。 难道和这次大劫有关? 暗自思索了下,方长伸出手来,细细掐算。 “诶??!” 他这次真的有些惊讶了,本来若这种鬼和大劫有关,也不算出乎意料。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测算之下,这种奇怪的鬼,和天下正在经历的大劫,竟然毫无干系! “真是奇怪……” 既然已经开始算计,方长干脆从袋里掏出那几块碎铜扣,算了算它们的来历。 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 折返回去,他重新敲了敲简家门。 “方先生?快请进,快请进。”开门的是简正清,他看见来人后很是惊喜,连忙要将方长往里迎。 “不了,事情很简单,我说完就走。”方长赶紧拒绝,他告诉对方: “从这里出了巷子往北走,那颗槐树旁边的院子里,有一伙盗墓贼。 “简先生你们可以去举报下,那粒导致兴文染疴的铜扣,便就是他们从地里面挖出来,不慎遗落的。” “竟有此事!” 简正清非常震惊:“盗墓可是重罪!抓住至少判斩刑。” 方长笑道:“还望抓紧时间,勿使走脱,在下要去赶马车,离开兴庆府城,无法同去,就此别过。” ……… 虎桥镇的羊肉面,依然是那么美味。 面摊上老徐手脚依然麻利,流利地往锅里下着薄如蝉翼的面片,端给顾客们。 不过这一次,方长吃面时没有遇到谢广安。 放下粗瓷大碗,方长给嘴巴用了个除垢术,起身和老徐会账道别,径直出了镇子。 北面十几里,便就是云中山。 从这里向北看去,能见到山脉连绵起伏,高山矮峰层层叠叠,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镇外官道边,有几簇月季花,生长得很是顽强。 他削了两截,准备带回山上。 70、【崖上的不速憨客】 即使是太平年间,山下景象也是日新月异,不断变化。 但世事变迁,很难影响到山上。 所谓“山中无岁月”,不仅仅是山里对季节和历法感受不深,更是由于山中这份宁静,让人难以察觉到时移事易。 自第一次进山后这段时日,山下那个方长曾经居住的小镇上,已经有了不少改变,甚至在前后两次下山间,虎桥镇上羊肉面也变了口味。 而云中山里,一切如常。 山中最大的变化,应该要数仙栖崖。 崖上多了几间茅屋、几座炉窑、半畦瓜田、石桌石凳,还有改道的浣花溪,以及溪水从崖边流下,所形成那道细长瀑布。 “哈,回来了。” 方长看着秋日里云中山那无边美景,心情甚是舒畅,于是自言自语一句,脸上挂了笑容,寻找路径朝崖上行去。 由于吃的俭省,下山时所携那袋坚果,尚未完全吃完。他将坚果袋从包裹中拽出来,边吃边行于山间。 修为渐张,方长身形更为迅捷。 他一身浅色衣袍,如行云流水般急速前行,灵动飘逸,可惜这一幕无人得见,只有些未开灵智的野兽,仰起头来迷茫张望。 “诶?” 从仙栖崖侧方上去,脚步刚迈上崖,方长从极速骤然停下,有些惊讶。 他朝着崖边望了眼。 峭壁上,有一株粗大高树斜斜长出来,树冠比崖顶还要高。 当初方长刚刚来到崖上,选择清晨修行位置时,曾经在这棵树和如今每日晨课所在那块大石间,微微比较了一下。 最后大石由于更舒服而胜出。 方长灵觉敏锐、五感清明,远远地就看见只帅气的鸟,蹲在那株大树树冠中,盯着自己看。 那是只雕,接近半人大小,黑爪黄趾,尾长翅短,一身暗褐羽毛,翼尖有白色点缀。 “这是有了个新邻居?” 他只是笑了笑,暂时不准备和这位新邻居打招呼。 在这位雕兄警惕的眼神中,方长走回自己的茅草屋,打开栅栏门,将包裹扔回床上,然后把腰带上那筒酒解下,戳在墙边。 这是他这次下山最大收获,然后就是买了一身白衣,其余什么都没带回来。 取出干草和钻杆,弄些松柏枝叶重新点燃火塘,烟雾升腾起来,随着火苗出现,继而变得淡薄,烟气熏烤着梁上那一堆腊肉,而后从屋顶两侧冒出去。 温暖的火焰将屋里照的明亮,也让屋中那一丝潮气渐渐散掉。 拿出瓦罐,在屋旁浣花溪支流取水烧开,泡了碗茶后,方长拿起那几段月季花枝,走出屋门。 却见那只雕,依然警惕地望着这边,一动不动。 并未太过理会,方长在屋旁,寻找合适位置松土,将月季花枝条扦插下去。 月季这种花有刺、艳丽,生命力顽强,不需使种子便能栽培。 秋天正是扦插月季花的好时节,来年,它们会为仙栖崖增添几分颜色。 种好之后,看了看高粱长势,方长准备再去查看下葫芦藤,它们被种在清晨吐纳所坐大石旁,之前长势一直不错。 谁知走了几步,一声凄厉凶猛鸣叫声,响彻崖上。 那崖边高树上盯着他看的雕,似是感到了威胁,发出尖叫声,振翅伸爪,朝方长猛扑过来! “诶,你这小妖。” 方长说了声,随便摸出粒果仁掷出去,发出响亮破空声,瞬息而至。 那雕根本来不及躲,便就被果仁撞在雕爪上,发出金铁交鸣声。那雕痛叫一声,倾翅回旋,再次扑击而下。 “还来!” 这次方长也不摸果仁了,待那雕利爪及身时,伸手轻轻一捞,就将那雕双爪抄在手里。 他又顺势一抡,用半分力气,将这雕砸在地上。 “嘭——!” 面前地上尘土飞扬,这傻雕被摔得七荤八素。 它躬身伸喙欲啄,然后被方长把鸟嘴拍到一边,又给脑袋来了一巴掌:“头一次见到你这么莽的妖精,长这么肥还没被人炖了真是奇迹。” 闻言此雕终于服了,被方长按在地上,偏过头不瞅不动不出声,似是从命,又似乎在生闷气。 “嘿,你先出手竟然还有理了。” 摇了摇头,方长对其说道: “这仙栖崖,是我先来先到,已经占下作为道场。你后过来,只能当客人,不要失了本分。” “更不要妄想抢夺,那绝非正道,而且以你的修为,永远打不过我。” “从今往后,你可以在这树上安巢,但不可碰这崖上一草一木。” 过了几息后,这鸟才转过头来,点了两下。 “唉……真是莽。” 方长感叹了句,松开手,看其重新飞回高树上,才去查看自己的葫芦藤。 葫芦长势不错,还结了两三个小葫芦,上面灵韵非常,看起来不为凡品。 “这里……难道还有这作用?” 对此有些后知后觉,细细感受了下周围,方长才发现,自己修行之地,灵机早已不同往日,生动活泼,尤以这晨课石周围为甚。 看来是自己在此修行的效果,当然,开辟浣花溪支流,无意中为崖上带来的风水增益,也不能忽视。 之前还担心葫芦这种一年生植物的越冬问题……如今看了这葫芦藤生机,那担心有些多余。 方长这次下山前,还有未完成的计划。 他原本想铸造一把青铜剑,本来已经万事俱备,材料不缺,造了一堆工具,又铸了鼎,实验如此多次已是熟手。 但是机缘将至,他放下铸剑工作下山。 如今得了机缘回山,方长计划继续之前没做完的事情,为自己铸造一把剑,作为护道兵刃。 所谓护道兵器,泛指修行者所使,用来防身保命,对抗所有阻挡自己道途者,不拘形态材质。 若是他用自己那把直背小玉刀,当做护道兵刃,也当然可以…… 但方长不准备这么做——不然他就没有餐刀用了。 这把小玉刀,作为餐刀甚是顺手,他并不准备变更其用途。甚至之前在范舟家附近,对付那几个持刀蒙面凡人时,方长都只用它割了些衣带。 所以,铸把剑是好选择。 清扫炉膛,检查燃料原料,准备制造模具,他开始了一系列开炉前准备。 71、【灵剑泉】 (先更后改) 用了不少时间,方长才将一切准备就绪。 吃了几个水果当早餐,他开始从工棚里,选之前制好那些中质量最佳的青铜块,装到容器里搬出,放进窑炉。 燃料使用之前积存那些木炭,由于炭池做了防水,下山这段日子里,它们依然干燥,搬运间互相碰撞,发出咔啦咔啦声,甚是悦耳。 更充足空气可以带来更猛火力,为了增加风势,方长还制作了鼓风设备,加装在窑炉上。 这种鼓风设备名叫:风箱。 得益于这次下山前,所制作的青铜锯、青铜刨子、青铜斧等工具,方长对木材加工能力上升了太多。依靠这些新工具,他有能力加工木板,有能力在上面挖洞,有能力加工榫卯…… 故而没用多少时间,一只长方体有把手风箱,就被装在了窑炉旁边。整个过程,除做坏了一些零件之外,没有碰上什么技术难题。 风箱压力大、气力强劲而连续,是比扇和吹管优越很多的鼓风设备。 它的结构也很简单,主体是个木板所做大活塞,由把手连到外面,用于推拉。活塞两端,各有用活动木板做的单向进风口和单向出风口,再由风道连接到总出风口。 这样,不管是推还是拉,都会同时吸气和鼓风,从而提供连续风流,效率很高。 整个结构很是简单,不用一根钉子。 精度也不是问题,有些缝隙并不影响它工作。 古语有云“天地之间,其犹橐(tuo二声)籥(yue四声)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这橐籥,便是风箱前身,从某种方面来说,风箱也是暗合天地之理的好物件。 但方长只准备用它来鼓风。 而且目前只有窑炉能够用上——他厨房里用鼎烹饪,没有灶台。 铸剑模具,方长制作的要精细许多,同样小心的烤干烧透,不使有一丝水汽,双手从炉窑中,捧出盛着滚烫铜汁的陶罐,方长小心地将铜汁倒进黄土范中。 灵觉里,以筛细的黄土所做模范中,铜汁渐渐冷却、凝固,一把青铜剑逐渐成型。 似乎因为铸造在这灵机丰盈的仙栖崖上,材料也在仙栖崖上久放,亦或是铸造过程中,方长精神集中所致,也可能只是纯粹偶然…… ——此剑中竟有灵性自生! “嘿,这不错。” 感觉着范中灵剑那活泼之意,方长暗自笑道。 旁边窑炉中火焰仍旺,此处范中灵剑慢慢变凉,而剑处范中,灵性愈加孕育茁壮。 “诶?” 方长忽然惊讶,因为在灵觉中,剑上灵性忽然紊乱。若任由其持续下去,估计等其彻底冷却下来后,自己只能得到一柄普通剑。 他毫不迟疑,双手捻决施法。 “咄!” 哔啵一声,不等脱范步骤,铸造好的青铜剑坯便破模而出,伴随着飞溅的模范碎块,冲上半空。然后高高地,在天空中划出条抛物线,朝空地北方飞去。 “噗通!” “滋…………” 此剑落入了浣花溪源头,即后山上不远处,那眼无名泉水中,发出一声响,而后沉于泉底。 方长不紧不慢走过去。 去泉眼这条路他走过很多次,尤其是在那次山洪过后,浣花溪被洪水入侵,浑浊不能用,方长那段时间都是来此处打水使。 来到近前,却见泉水清澈见底,一柄金黄色青铜灵剑静静躺在水底。 由于模具精度和模具设计,它表面尚显粗糙,色泽单一,并不光滑,也没有图案铸在其,但此剑线条流畅、厚实稳重,且在方长眼中,有灵光萦绕其上,煞是惹人喜欢。 他对灵剑笑道: “出来罢!” 接着冲泉水中一招手,这剑从静至动,跳到方长手里,继续安静下来。 方长端详了下,未开刃的无格剑坯,灵性内敛沉稳端重,他又轻轻挥舞,感受了下重心,赞道: “好剑!” 手中宝剑发出轻轻铮鸣。 接着,方长看向这眼无名泉水,高兴地道:“既然你助我得此灵剑,那么从今往后,便叫你‘灵剑泉’罢。” 说完他挥舞手中无锋宝剑,在泉边平坦石头表面上,唰唰唰,端正地刻下“灵剑泉”三字,又退后两步欣赏了下,满抱着宝剑意而归。 ………… 这一幕,都被远处高树上那只傻雕看进眼里。 仿佛是出生后头一次认真,它这才注意到,不远处那个人,仿若与这山崖和后面高山为一体,坚实宽厚。 而那把从天空中飞过去,被那人从窑炉里炼出的剑,更是让这雕感觉到了巨大威胁,视之,宛如被利刃比住脖颈一样。 此时那雕才真正的心服口服,接受了自己只是客人的境地。 而且,几乎从不用脑仁的这只鸟,正式开始思考要不要搬家,这个重大且可能致命的问题。 回到自己屋前空地上,方长熄了窑炉,将工具收好,将未用完木炭放回工棚里炭池,又把风箱拆下,也一同放回工棚里,这才清理炉膛灰烬,清扫这篇空地。 重新拿起这把灵剑,方长走到浣花溪边。 这是浣花溪原本位置,不是目前流经崖上空地那条支流,里面布满了石头,他挑选一块细腻的,拿出怀中灵剑,抄水磨砺。 打磨金属的声音,响彻这片空地,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渐渐消歇。 刺耳声音,让周围鸟兽惊走,猿猴难眠。 开刃后,方长又取来树皮和兽皮绳,还从崖边初次上崖位置,选了些上好藤条。 以藤条缠绕剑茎,又以树皮做剑鞘,兽皮条做背带,方长将其背在背上试了试,很不错。对于他这力大无穷的人来说,没有什么重量。 从此,自己也有了护道兵刃,待遇到艰难险阻,大可一剑破之! 方长准备今后一段时间,先将其随身带着,不管是修行还是打猎,甚至是山中闲逛,和其同睡同入眠。 “真是一把好灵剑,那么,为你取什么名字好呢?” 72、【山坡故妖对个眼】 “要不叫它秋风剑?” 感受着拂面秋风,方长心中思索着,而后又摇摇头。 他又想了几个,诸如“青藤”、“松风”、“碧竹”、“金瀑”、“古纹”、“落霞”之类的名字,但都不甚满意。 忽然间,余光瞥到这浣花溪源头,半山腰那灵剑泉位置,他福至心灵道: “哈,灵剑泉中灵泉剑,叫你‘灵泉剑’,如何?” 似乎是很满意这名字,眼前灵泉剑往上猛地弹跳了下,又落回方长两手间。他甚至能隐约感觉到,自己双手捧着的这把剑中,那一丝欢欣之意。 仙剑有灵。 可惜剑已定型,不适合再往上刻字。 方长掏出直背小玉刀,把“灵泉”两个字写在树皮鞘上,而后将开刃后的灵泉剑入鞘,重新背在身后,起身离开这浅浅浣花溪谷。 从今天起,他有剑了。 ………… …… 远方朝阳开始露头。 先是一点明亮出现在地平线上,染黄了云霞,又让附近那颗晨星黯然失色,接着明亮继续扩大,显现出弧形轮廓。 似乎感应到阳光洒来,仙栖崖边云雾都淡了几分,把遮掩着的崖边茶树、草木,还有那几颗或直或斜树木,露在光芒中。 崖边大石上,方长五心朝天,正在进行晨课。 随着呼吸吐纳,身周氤氲着几丝灵气,带得仙栖崖上,本就活跃的灵机,微微一振。 这灵气似是凭空而现,导致无论内外天地,都随着他不断修行而更富有灵韵。 大石旁边,有葫芦藤缠绕,大小几个葫芦挂在上面,大的和巴掌差不多,小的只比拇指略粗,很是可人。 一柄三尺长剑靠在葫芦藤旁,和藤上葫芦一起沐浴在灵气中。 它青藤绕柄,树皮做鞘,上面还系着条兽皮背带。 两个字“灵泉”刻在剑鞘上,端正清晰,却不见丝毫烟火气。通过剑格处的金黄色,尚能分辨出这是柄青铜剑。 最近方长一直带着这把剑,甚至连晚上入眠,都将此剑靠在床边。不断磨砺下,剑刃更显清冷锋利。偶尔去找章山神下棋时,山神章淳见到此剑,不住口地称赞。 不远处有几座茅屋,陈列在空地上,正冒着袅袅炊烟。方长起来时,在厨房炖了蔬菜肉汤,也是他早课后的饭食。 直到太阳完全跃出地平线,他才长呼一口气,喷出尺许长白雾,结束晨练。 精神饱满地从大石上跳下,方长抄起灵泉剑回去。五感敏锐的他,已经闻到了厨房里菜肉汤香气。 厨房中也有个火塘,里面几根大柴正在燃烧,冒出明亮黄焰,火上有座四足方鼎,鼎中汤水正慢慢咕嘟,蔬菜和肉丝在其中翻滚。 “好味。” 撒了盐,用木勺盛进陶碗,方长尝了口,赞道。 而后他将整鼎汤全部干掉,里面蔬菜和兽肉也被他一扫而空。 以法术将餐具厨具洁净完毕,方长将塘中火熄灭,从餐桌边起身,伸展了下四肢,准备开始一天劳作。 嗯,劳作。 方长现在准备开辟一块田。 农业才是稳定生活的基石,畜牧业渔业也是农业中的一种,此为这个时代最主要的财富生产方式。 仙栖崖顶面积广阔,他在崖上选了片肥沃土地,将其上草木清除,趁着秋日翻地松土,为来年播种做准备。 施肥是不可能施肥的。 众所周知,修行人不用上厕所。 故而方长这里并没有那种天然肥料,至于他的灰坑规模不大,也提供不了什么肥料。不过,倒是可以考虑先种季豆类,再于田里种粟。 方长背着剑,躬身用沉重青铜锹,在田里进行深翻,并将里面石块碎石等挑出,扔在旁边。沉重宽厚的青铜锹,在方长手里却如羽毛般轻便,被泥土磨蹭之下,露出金黄本色。 “不为衣食累,亦耕仙栖崖; 待到春日至,一半可种花~~” 兴致起来,方长胡乱邹了几句打油诗,高声吟着,引得附近树上,那只叼了只竹鼠的傻雕,像看傻瓜一样盯着他。 对于那鸟的目光,他不以为意,手上动作不停。 劳作间,方长忽然直起身来,朝某个方向望去——目光正好与远处山坡上一只牛妖对上眼。 ………… …… 对于自己的姓氏,阿牛思考过很久。 因为对于一只牛妖来说,姓“牛”也是很不错的选择。 但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使用自己前主家的姓氏,和自己好友,犬妖刘阿黄一样,姓刘。 故此,他的名字,如今是“刘阿牛”。 自从与自己的好朋友刘阿黄分别,离开虎桥镇进山后,阿牛过得很不错。 山中让他很自在。 这里有吃不完的草料野果,山泉甘美,天地广阔,有着许多可以遮风避雨的山洞石穴。山中鸟兽众多,还碰到几只已经开灵的小妖,阿牛性格宽厚,得以又交了几个朋友。 安全也不用担心,虽然这云中山里很多肉食动物,但他们中间没有成妖者,所以——它们都打不过刘阿牛,阿牛身体强壮,没有谁可以威胁到他。 不过闲暇时候,他还是会思念过往。 他想念好友刘阿黄,想念主家刘长青,想念院落里那几个娃娃,但他知道,自己短时间内已经回不去了。 阿牛每日所做,便是从一个山头,慢慢走到另一个山头,品尝不同种类青草,嚼吃些不同口味枝叶浆果,甚是惬意。 除此之外,他还在思考自己的化形问题。 虽然阿黄告诉自己,待主家刘长青百年之后,自会来云中山找寻自己,但那太久了。若是这段时间内,自己能够化形,那便可以重入凡尘,在人间历练,从而更快见到好友。 可阿牛对此毫无头绪。 这日,阿牛像往常一样,找了个山头爬上去。 他准备品尝下山顶那紫色植物。 在山坡上扭了下牛头,阿牛骤然发现不远处,有座山崖非常壮美。 峭壁挺拔,云雾缭绕,崖边草木间有道纤细瀑布直冲而下,秋季黄叶树木铺满崖上,林间点缀有长青松柏。 其间有块空地,上面一人白衣负剑,正在抡锹翻地。 阿牛眼如铜铃,视力甚佳,认出了那人身份: “诶,那不是方上仙么?” 73、【雪花飘落】 紧接着,刘阿牛发现,远处那不知什么时候背上了剑的方上仙,似乎发觉了自己注视,冲这边招手。 这是让我过去? 阿牛心下疑惑,但不敢怠慢。 他弃山顶上那诱人的紫色植物不顾,认了下和方仙长之间路径,长长哞了一声,撒开四蹄,便朝那边崖上跑去。 ………… 方长朝那牛妖招了招手,见对方朝崖上奔来,笑了笑,继续低头干活。 那座山头很远,以牛妖奔行速度,从那里跑过来,怕是得一两个时辰,慢慢等就是了。 认真地将这亩地翻了个个,拍碎所有大土块,方长才将青铜锹放回工棚,又用除垢术将身上白衣清洁一新,准备去寻觅食物烹饪午饭。 这时,他停住脚步,看向崖边。 那牛妖这时才姗姗到来。 见方长等着自己,刘阿牛立刻加速,紧跑几步来到茅草屋前,人立而起,朝方长拜道: “小妖刘阿牛,见过方上仙,多日不见,上仙风采更甚往昔。” 阿牛所说是真心话。 自从学会除垢术,换了袭白衣后,方长显得更是超然出尘。 他身后那柄青铜剑,配上这身一尘不染的白衣,与他那整齐的发髻,修长的身躯,温润帅气的面容一道,衬的方长有如陆上神仙。 而且,在牛妖妖瞳中,这柄剑上灵机涌动,绝不是凡品。 仙剑有灵…… 刘阿牛心中暗想。 而后他表情动作更是恭敬。 见牛妖此番动作,方长笑道:“原来是你,且不用如此姿态,你这妖躯如此站着也会累。这段时间在云中山,可还适应?过得可好?” 闻言阿牛放下前蹄,四足着地,对面前人说道: “多谢上仙关心,自从被上仙救出,并指了路后,小妖径直来了山里。云中山果然是个好地方,甚是适合精怪生存。” “这段时间,小妖我吃得好睡得好,身子都壮了不少。而且云中山里天地广阔,任凭驰骋,更是于修为有益。” 方长背着手说道:“喜欢就好,你开灵并炼化了横骨后,本可以在人间继续待下去,但你家骤遭变故,不适合回去,这云中山却也是最佳容身之地。” 刘阿牛道:“小妖并不知上仙以此处为道场,未曾前来拜见,还望恕罪。” 对于阿牛谦虚,方长并不为意:“我也没有告诉你,何罪之有。这里叫仙栖崖,怎么样,我这道场是不是很棒。” “当然!” 刘阿牛笃定的说:“小妖在这云中山里待了许久,转悠了多处,从未见到如仙栖崖一般灵秀者,此处当称得上福地。” “哈哈,多谢夸奖。”方长挺高兴,向牛妖说道:“阿牛,在这山中,有需要在下帮忙之处否?若有需要之处,大可开口。” 牛妖想了想,回复道: “小妖我来到山中后,很是认识了几位新朋友。在他们帮助下,生活所需都不缺乏,连盐也不缺。” “但也有所忧,首先是上仙何时下山的话,希望能顺路去虎桥镇看一眼阿黄,给他捎个口信,告诉他,阿牛过得很好。” “没问题。”方长笑道。“上次我见过刘阿黄,他过得也很好。” “多谢上仙!”接着阿牛有些踌躇,“而后还有一事,不知道当不当问。” “尽管说。” “不知上仙可否知道,小妖我如何才能化形?” “好问题。”方长笑道。 自从他远远发现刘阿牛时,灵觉中他就知道,这牛妖与自己有些缘分,故而招手让其过来,准备指点一下。 他并没有直接告诉牛妖,妖怪化形所需条件,而是想了想,说起了和化形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阿牛你看,我今天在崖上开了亩地,明年开春,我准备在这里播种。明年春日,你来帮我耕田吧。” 刘阿牛性格憨厚,立刻说道:“没问题,上仙,这山上不缺草料,小妖我不缺力气。”牛妖甚至有些跃跃欲试,只是他目前四蹄着地,没法拍胸脯。 “你化形机缘,就在其中。” “啊?” 不理后面阿牛惊诧,方长转身回屋,拿出一个竹篮,挂在牛角上,笑道: “云中山物产丰盈,这种地薯味道很不错,烤制后更佳。这篮子地薯我烤过,很是美味,送与你尝尝,连竹篮一齐归你。” “……多谢上仙,长者赐,不敢辞。” “不错,去吧。” 对于阿牛这憨厚性格,方长很是满意,但他竟下了逐客令。 牛妖带着满肚子疑惑,还有一篮子吃食,拜别方长,离开仙栖崖。 ………… …… 瓜田旁边那几排高粱,已经熟透。 方长使青铜刀将其收割下来,搓下高粱颖果,收入屋中。 这是他计划用来酿酒的作物,但目前产量不够,还需要再种上一两茬,才适合进行酿制,而且高粱更适合用来制作高度酒,这需要蒸制器具,自己并无合适家什。 所以这次的收获,大部分都用来留种,用于明年继续撒播。剩下一点,他计划整些高粱米饭尝尝。 秋天渐渐过去。 风渐凉,万物肃杀。 阳州这里,冬季并不是太过寒冷,甚至外面州府中,降雪也不多,但是高山和平原不一样。 仙栖崖地势很高,因此冬天很冷,且常有雪落下——这是云中山山神章淳,在和方长下棋时所说。 为此,方长开始做过冬准备。 先是收集燃料。 这并不是为了取暖,他目前已经寒暑不侵,主要是冬天下雪时,再收集柴禾就有些费事,不如提前准备好。 接着,便是囤积食物。 他将些各色水果切片,放在竹篦上烤干做成果脯,贮存起来。又采集坚果,装满一个大竹篓。云中山产地薯,切片晒成薯干,也是上好主食。其余捉兽屯肉、捉鸟风干,找水潭结网捞鱼不提。 方长只是以悠闲地心态做这些,云中山物产丰富,估计冬季也不会缺吃的。 他甚至连盐都去盐矿中搬了一大块,放在厨房里。 腌咸鱼,腌腊肉,做风干鸟,腌各色菜蔬,都需要用盐,自从发现了那座高品质盐矿之后,方长向来是敞开了用。 可惜山下律法不允许贩卖私盐,不然下山时不用带别的,带上一大块盐售卖就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 方长挎着篮坚果往回走,天上阴云密布,忽然,他抬头,而后他见到点点晶莹朝下飘落,接着感觉到脸颊一阵舒适凉意。 和这几天预料中一样。 云中山下雪了。 74、【冬日弈中闲话】 (先更后改) 雪花纷纷扬扬,从云中散下来,好似春日柳絮,又如斩碎丝绵,在群山之间飘飘荡荡,为山峰树木、沟谷石滩裹上银妆。 “好雪啊……” 方长也不躲避,任由片片飞雪落在衣上头上,融化成水。 他伸手接过几片,看着天光下,雪花那精美的六棱结构,微微一笑。 云中山分外妖娆。 山下州府今年收成不错,对于周边百姓来说,即将到来的年关,不会太难渡过,而且方长能够感应到,明年也会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从这方面来说,确实是“瑞雪丰年”。 想必如今这隐而将发的大劫,不会是自然灾害。 仙栖崖上,渐渐被雪盖满,一片洁白。 倒是灵剑泉似乎带着温度涌出,未曾封冻,让下游浣花溪两条支流都继续流淌,倒是溪边,有些冰凌茬,表明着天气寒冷。浣花溪两条支流,一路顺着原本溪谷奔向山下,进入白沟河,一路从仙栖崖上经过,在崖边形成瀑布,冲击成水潭,而后不知流往何处。 回到茅草屋中,方长烧水冲茶,读着书,边饮边欣赏外面雪景,悠闲度日。雪就这样不紧不慢地下到了第三天,他也在屋里闲适地待了两天。 早饭后,推门看了看太阳,方长表情很有兴致。 外面阳光很好,照的雪地白光一片,但天空依然在飘雪,也不知道算不算晴朗。雪地上遍布脚印,两瓣、三爪、四爪、五爪、梅花……证明有多种小动物光临过此处。 走进旁边工棚,方长取了竹扫帚,不顾天上仍未彻底停歇的雪花,开始扫雪。 唰——唰—— 地面被剥开新白裳,露出原本颜色。 将积雪堆进那亩新开辟土地,方长手执扫帚,立在崖边,望向山下人间。 已进腊月,大地喜气渐洋。 方长能知道,山下人间农闲,已经开始采办年货酒食置办新衣,互相走亲访友,倒是仙栖崖上,虽然被雪花变了个颜色,依然如以往一样安静、宁和。 ………… 滋啦—— 方长开始消耗自己为越冬准备的存货。 他正用之前攒下的油脂,在石板上煎腊肉吃,旁边摆着半篓冒着热气,刚刚在鼎中蒸过熟地薯,地薯作主食,腊肉做配菜。 自制的腊肉,似乎比当初解决水源问题时,在山脚下林溪村所得那块,更为美味。 外表略黑,但刮净切成薄片后,里面瘦肉红亮,肥肉微黄而半透明,似乎随时有油脂滴下,不断散发着松柏香气。盐味恰到好处,非常下饭,尤其是方长所用矿盐,质量与味道,要远远好于山村中所用粗盐。 火塘上方腊肉很多,估计可以吃到来年春天。 它适宜的烹饪方式很多,接下来,方长准备用方笼屉,在鼎上蒸一块吃。 ………… …… 方长漫步在山间。 雪后群山,路途十分不好走,但这对他毫无影响。 一路行过来,雪面甚至没有多少痕迹。若有江湖人看见,定会瞳孔大张,惊呼“踏雪无痕!”然而山中只有鸟兽,它们在雪地里很是活跃,寻找着食物,艰难贮存脂肪。 他一幅山间装束,背着那个结实的粗藤背篓,里面放着把青铜斧,背篓和脊背之间,还有柄青铜剑背着。方长手中拎着块腊肉,这肉肥瘦相间,肥多瘦少,卖相极好,作为礼物亦是上品。 山间人迹罕至,但方长还是有位相熟者,能够交流。 自从得了方长所赠棋盘后,因几百年未曾见到娱乐物事,而将寂寞积攒满格的云中山山神,便沉迷了此道,隔三差五便邀约方长过去对弈。 这次的邀请,乃是山神章淳写在竹片上,由一只梅花鹿所衔,送至仙栖崖。 那鹿只是寻常野兽,但见那小鹿冻得有些哆嗦,方长还赠了半块地薯与它,让梅花鹿很是雀跃。 慢悠悠走在林边,方长脚步忽然一顿。 这里是座山坡,旁边几株榆树,挂着寥寥几片枯黄树叶,戳在石间泥土中。之所以停下,是因为他忽然想到,这榆树可是个好事物。 尤其是在饥荒时,这算得上是活命树,和吃了会死的观音土不同,这榆树皮磨成面,是切切真真可以吃的,若是非冬日,还有榆树叶以及美味的榆钱能够充饥。 但是两世为人,方长都没有尝过此物。 兴之所至,他干脆将手中腊肉扔进身后背篓,上前掀开干枯部分,揪下来两旁嫩榆树皮,放进嘴里咀嚼。 竟略带甜味,像是榆钱香气。 味道还行。 方长暗暗决定,回去后弄一些磨粉吃。 ………… 当他赶到山神庙时,山神章淳已然在那里等候。 经常和方长对弈,一来二去两人已经混的熟悉了,于是在方长坚持下,山神连称呼都从“方上仙”改为了“方先生。” 见方长到来,对方笑意盈盈,从棋盘旁站起来拱手行礼: “小神见过方先生。” “章山神,多日不见,可还好?”方长走上前来,笑道,而后他摘下背篓,掏出那块腊肉递过去,“自己所制,味道不错,山神可以尝一尝。” “当然还好,最近香火很旺。”山神笑着说道,他确实有些红光满面,证明最近这座山神小庙,端的是香火丰盈,那不仅是旁边村民们,还陆续增加了很多过路行人。接过腊肉,山神夸赞道: “先生真是好手艺,看起来就棒,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简单寒暄一番,二人也不客套,在棋盘两旁坐定,各执黑白,开始对弈。山神用烤栗子、窖藏水果,还有方长所制茶叶招待。 “这场雪可真不赖。” 方长笑道。 “确实。”山神章淳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抬头看了看周围银色山峰,对方长说道:“云中山好几年未见如此大雪了,今年雪厚,想必明年山间草木会更为茂盛。” 方长点点头,双方来回交换了几招,互相吃了几枚棋子。 那山神继续说道:“夜晚天空异象变化愈来愈多,不知先生对此怎么看?” 75、【旁有耳目】 “倒是时常仰望星空,不断在关注此事,但在下修行年月尚浅,也无法看出多少东西来。” 方长从棋篓中掂起粒黑子,放在棋盘上,封住对面一口气。 双方中间这块大石上,纵横刻着笔直纹路,组成一幅棋盘。那是之前方长亲手所制,与棋子一起赠予山神章淳。 棋盘石很大,上面棋盘之外空间富裕,还放了两盘吃食和茶壶茶杯等物。 山神思索了下,捻出粒白棋,寻位置放好,却对面前人的大实话,很是不以为然:“先生莫要太过自谦,据小神所知,这次天象本就晦涩难明,无人能识,非是修为缘故。” 方长自觉难以辩解,于是微微转换话题: “最近我下山时,观人间也是一片祥和,完全看不出会以何种方式开始,又会以何种方式结束。但夜间天象运动,代表劫数确实在不断推进,此点确当无误。” “另外还有一事,吾见到男女二人,身上气运因果甚巨,有风云汇聚之象,当是此次大劫主角。” 山神点点头: “既然先生如此说,那应当无误。” “每次大劫,必有几个弄潮儿,在其中拨弄乾坤,搅动风云。” “也有说法是,他们也是被大势推动,身不由己。每有抉择,看似自由,其实没得选,真是时也,命也……” 对于山神说法,方长心中颇为赞同,他笑道: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所谓劫数,无非是前因积累到一定程度,在某刻一起爆发出来罢了,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都是如此。” 章淳道: “先生所说在理,自古以来,也有多次劫数被大能们消泯,但从无迎头而上单打独斗可以成功者。” “都是顺势而为、借力而行,如解连环扣般破开复杂因果,才救了万千众生,得了那海量功德。” 双方又下了几手,方长忽然转头向一边,看向远处山脚。 山神章淳有些惊疑,也随之扭头,随着方长视线看过去,却什么都没发现。 过了好一会儿,山神才感应到,笑了起来: “原来是有人来了。” 他心里对这位方先生一直尊敬,这幕无非是再次印证了对方修为不凡,远胜于己。但其实方长只是功法神异,刚上山时和山神还是半斤八两,虽然最近进境颇速,但时日尚短,并未强出许多。 二人回过头来,继续谈笑下棋、饮茶进食,又过了一小阵子,才有几道身影出现在山脚下。 这座山神庙,其实和那条官道相隔不远,而且中间有路相连。 自从林溪村除妖事情流传开去后,这里香火渐旺,常有远近行人顺道过来祭拜,祈求路途平安。 过来的几名行人,有的背着行囊、有的挑着担子,看起来却是行路时恰巧碰到一起,相约而来的,互相之间应为刚刚认识。 他们自然看不见山神章淳,同时,也会下意识无视方长。 故此,几位行人宛若这里是无人小庙一般,在旁边方长和山神视线中,兴高采烈交谈着,同时准备祭拜事宜。 “这场雪可真不小,我们先将此处打扫一番如何?” “正有此意。” 几人放下行囊担子,不动庙旁树木,而是往山坡下行了段距离,折枝做简单工具,一齐动手,将山神庙前空地上雪扫干净,露出土石地面。 旁边方长和山神不说话,避免被发现,他们只是下棋,同时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人动作。 只听其中有人说道: “这座山神庙之前甚少人祭拜,今年不知为何,来此处的人多了起来,南来北往人,都会跟风来此求个心安,而且据传此处颇为灵验。” 他同伴们里有人回应:“谁不是呢,听闻此处不错,便都来山神爷这里拜一拜,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不过也有人悄咪儿的告诉别人:“我听说啊,这云中山里,有仙!” “这样的传言多了去了。”最初的那人听闻后摇头道:“那座山川不是传闻有仙人?传言俱都真真假假,每年去求仙问道的人又有多少,有谁真的找到仙人了?所以这些事不太可信,还不如好好祭拜山神爷,祈求个行路太平。” “也是,也是。” “老兄此话在理,反正和咱们也没有关系,还是来回路途平安,可以安稳回家见爹娘妻儿,方是正道。” 几人说着,也不含糊,开始布置。 都是行路之人,没有盘碟可用,只是用四五片油纸铺好,摆上些猪头肉片、小堆炒花生米、几个苹果梨子、半打镶嵌着花生仁的阔片脆点心,还有以几个竹筒锡壶小水囊装的酒。 他们拿出所带香烛,以火折子燃了,插放在山神庙前香炉中,开始行礼祭拜。 此刻这些人俱都虔诚万分,各自默默合手许愿。 方长看向棋盘对面山神,香火愿力飘来,山神章淳食之,红光满面、心满意足。灵觉中,对面神祗威能也高了微微一丝。以方长观之,若是山神再遇上当初那只穿山甲妖,将会是山神将穿山甲打跑的结局。 几息后,祭拜山神的行人们,才纷纷收手立起身来。 有人看了看天上太阳位置,笑道:“已是接近中午,我们就在此用饭如何?” 他这提议得到了众人一致赞同。 挑了片干净石地,几人拿出铺垫物坐在身下,便将刚刚祭拜所用供品取来,将那些酒肉点心水果,愉快地共同分食。 喝酒用餐时候,闲聊更有气氛。 有人笑道:“自从旁边这云中山山神庙人气旺起来,有大户提议,让县里在今年结余中出钱,将这小庙重新修葺下,至少能进人,如果可能的话再请个庙祝。” “这事儿我知道,那姚知县将此事一口回绝,将今年府里结余扣下,准备在这宁河府南部的两个镇子上,各自建造一所学堂。” “也是好事,想必那山神知道了,也不会怪罪吧。” “必然,姚知县可是好官,自从上任后,为大家做了多少好事!摊上这样一位父母官,可真是我们府这些人的福气。” ——————————— 推荐大佬蓝白的天新书《我渡了999次天劫》,练气修士渡天劫999次。 76、【说天下人间】 (先更后改) 方长看向对面章山神,却见对方在微微颔首,于是顿感欣慰。 对于人间而言,把钱花在文教之事上,总是比用之事鬼神更佳。从这点看,对于这宁河府百姓来说,那姚知县确实是位好官。 只是上次方长在县衙前看到,这姚知县接下来会是官运亨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升上去,那时山下宁河府状况,就要看新派来的知县作风如何了。 一局结束后,方长以微弱优势胜出。 想对着笑了笑,两人捡拾棋子,重新开局。 旁边山神庙前,那些正在聚餐的人里,一个粗壮汉子捡了粒花生米嚼着,又用手里锡壶和旁边人轻碰了下,抿了口道: “前两天我看了次行刑,我们兴庆府里抓了伙盗墓贼,审问后判了斩立决,那场面,啧啧。” “抓的好!” “是啊,听说附近不少墓地遭了毒手,很多还是这些年新葬之人,后裔俱在,个个恨得咬牙切齿,也算是犯了众怒。” “那是他们活该!” 方长知道,这应该是简氏兄弟去举报的那伙,看来官府行动足够迅速,逮了这伙贼人。 盗墓这种行为,和以保护为主研究为辅的考古完全不一样,甚至可以说是另一个极端。 对于墓葬是毁坏,对于记载会毁弃。甚至金银铜器物,远比文字书籍之类更受欢迎,前者会被融了卖掉,后者会被弃之于地,甚至践踏散碎。 况且,如今是太平年月,加上现今百姓对于此事看法,从事这种行业者,无不是黑心邪恶之辈。 “你们宁河府,这几个月又在出河工了吧?” 有本地人回应,语气间颇感自豪: “当然,这几百年此事可是常态,大家也懂,年年冬天出河工疏浚,才有这白沟河百年安宁。” “更何况,没有那些沟渠水利,哪来的年年丰收?须知按本府气候,无水源灌溉之田地,都算得上贫瘠。” “是啊。”另外一人上前附和:“况且如今府中富裕,不像前两辈人那样,需要自备粮食去干,县里不仅管全天饭食,还每日有几斗粟米补贴,很是划算——毕竟冬天农闲待在家里,也是徒费粮食。” “有理有理,吃菜吃菜……” 其中一位年长者,还给身边年轻人小声解释,为何出河工要选在冬天,不仅是为了农闲是人力充足,还有地理因素,同时,如今府里富裕了,还能给那些青黄不接的人家,作些补贴,算是以工代赈。 又有人道: “自从人皇忽然下令选妃之后,我们那里附近两州主官,也跟风纳了娇妾,最近行事也颇有诡异之处,唉……” “老兄慎言!” “这倒无所谓,毕竟都已经出了州这么远,而且在本州我也会这么讲,又不会有人真的抓我。” “也是,大家且饮……” 又聊了一会儿各自家乡周围事情,庙前空着这片地上,那些原本的供品,已经被这些人一扫而空。 歇息足够,大家起身,准备继续出发。 来这山神庙参拜,只是行走路上的一个插曲,就像他们互相所说那样:只为求个安心。 待到这群人身影从山坡下消失,方长伸手将枚黑子放在棋盘上,吃掉山神几粒白棋,而后笑道: “对于知县拒绝修葺山神庙一事,章山神竟然未曾在意?” “失落当然会有一些,不过肯定理解,有些地方,确实比小神这破庙更需要资金。更何况,大庙小庙,只要祭拜人不变,所收到香火其实是一样的。” 方长点点头,又下了一手,道: “章山神确实豁达,此点确实让人敬佩,不愧为福德正神。另外,不知山神对于刚刚那些人所说,几个州府主官,忽然开始纳妾之事,如何看待?” 闻言,山神章淳夹着棋子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中,他并不清楚,为何方先生忽然提到这点: “不知先生为何关注这个?” “却是刚刚听到那些祭拜者提到时,灵觉触动示警,想来应该和此次大劫有关。”方长掏着篓里棋子,淡淡地说道。 “!!!” 闻听此言,山神震惊非常,愣了一下,手中棋子不觉掉落石上,发出啪的一声。方长笑笑,将那枚棋子拿起,扔回对方篓中。 “既然是示警,那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想了想,山神摇摇头,一字一顿说道。 平复了下,山神也没了下棋兴致,和方长告罪了下,双方便就拾棋罢手。他似是对方长说,又像在宽慰自己:“不过大势如此,算得上木已成舟,倒是没必要去详细探究,需要待局势更加明朗一些,再进行判断。” “章山神见多识广,可知道刚刚说此事那人,口音何处?” “容小神思索下…………或许,应该是田、井二州之人,刚刚他所指两州,也很像是此两州,如果在下没记错的话。” 方长点点头,将自己棋篓放到对面,而后抄起茶壶给自己倒上,又抓了把吃食,道: “上次山神那本《地理山川杂记》,在下闲暇时常常翻阅,颇为受用。唯一可惜的,就是只有字而无图,很多都只能靠自己想象。” 山神已经缓过来,笑道: “那本成书年代有些早,印刷加图并不普遍,而且到了现在,天下地形其实有了些许变化,不能完全做准。” “以小神看来,此书最大作用,还是了解一下风土人情,不至于到了陌生地域,两眼一抹黑。” 方长挺赞同,他剥着烤栗子说道: “山神说的有理,但是从这书中,并无法窥见天下到底有多大。” “所能知道,是东面为苍茫东海,里面物产丰富水族万千,烟波浩渺间,更有岛屿星罗其上。” “极北面为冰原,有亿万年不化之冰雪,有针叶细林和宽广苔原,席卷大地的彻骨寒风之中,还有各式各样奇妙物种,并非空旷孤寂。” “西域遍布大漠黄沙,却盛产瓜果牛羊,天地广阔,又有巍峨山脉,绵延万里,上方积雪厚重,飞鸟难渡。” 77、【山中无岁月,寒过方知春】 (今天也是先更后改) “南部蛮荒群山,遍布毒虫密林、瘴气沼泽,水雾密布,万物常青翠,彩云覆峰,多雨少晴天,其间路途难行,近乎无路可通。” “仅仅依靠这些著述,依然难以了解天下之大。更没有人著述天下之外是什么。当然,在下相信,未来必然会有人探索四极尽头。” “这天下四方,可以说是小国林立,间或有大小部落部族,虽也与我等有相同语言文字,却算得上蒙昧不知文明,未服王化。它们多是借助地利,偏居一方,但又常有世仇,互相攻伐不休,首领更迭频繁。” “而四方之中,乃是中原。” “凡四十二州遍布此地,每州几府,多田多城,处处文教亨通,人丁兴旺。又多工多巧,无论织物、器物、房屋建筑、农作、饮食、锻铸……皆让别处羡煞,四方与中原差距,不可以道理计。” “天下之中人员众多,贩夫走卒、农夫工匠、才子佳人、帝皇将相,共同组成了这天平年月。各地胜景引人沉醉,高山大河、沙漠森林、平原丘陵、盆地高原、沼泽湖泊、天坑溶洞,其上又有宫殿城池,有亭台楼阁房屋农田,故中原乃是天下最美之地。” “这云中山,算是京州宁河府治下,距东海有千余里。而那些行人所提到的田州与井州,则在此山西方偏北千多里处,颇为繁华,也是上州。若是乱起田州井州,实是难治。” 方长话音落下,那云中山山神章淳,沉沉思索,一言不发。 拎起面前高颈茶壶,给对面章山神倒上,方长笑道:“就像刚刚所说,我们只能等待局势更为明朗。在此之前,还是先尽享逍遥罢。” 山神这才缓过来,慢慢点点头。 ………… …… 在山中的日子,让方长对于世间不敏感。 有时候不注意,一年半载的时间就这么溜走,现在他已经分不清如今是几月几号,真实算得上是“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 冬季早已经溜走,甚至春日都过了大半。 山中一片青翠,泉水汩汩,溪流欢畅,鸟兽虫孑过了交配季节后,纷纷开始孕育哺喂下一代,为此方长干脆停止了狩猎,食用冬日未用完的存货,包括那些腊肉咸鱼风干鸟等,然后就是春日里各种新鲜菜果。 可以预见,再过两个月,连半山腰那片竹林中,向阳坡脚下那些竹鼠,数量就会有巨大恢复,山间野兔更是会延续目前这种泛滥迹象,。 仙栖崖上,雪早已化尽。 甚至连后山云海之上的乱石丛,都化尽冰雪,露出黝黑身躯。 这半载时间,方长并未闲着。 崖上景色有了巨大改观。 一道竹篱将几座小屋、两座窑炉和那亩新田围起,入口敞开着,还放进了浣花溪支流,任其在院中蜿蜒流过。小院周围种了些小树苗,以崖上土地之肥沃,明年此时,绿树定已成荫。 方长烧制更多的砖块,却没有用它们来建造房屋。 它们除了被用来铺屋内地板之外,还从作为卧室的茅草屋门口开始,铺了几条砖路,延伸到工棚厨房,延伸到窑炉和那亩地,还有一条从小院门口,一路铺出去,延伸到崖边早课石上。 工棚里,堆了垛瓦片的,但这几间小屋,还是竹瓦和竹枝茅草顶,尚未用上。 不过最吸引人注目的,还是工棚里增多的那一系列工具,尤其是农具,包括一具铧犁,三角形青铜犁身,被组装在粗大木架上,看起来就结实。 这皆是因为,冬过雪消后,崖上山林间所露出枯枝甚多,大量采集完后,只开了几窑,便就得到了许多木炭,于是他干脆去山下又采集了许多铜矿锡矿,融了后做成青铜锭,堆在工棚里,另外一部分则直接浇筑成了各种农具,就等开春下雪后整治田地所用。 “哞——” 声音响起时,一把翠色藤椅,正放在院中空地上。 方长今日并没有忙碌,而是悠闲地躺在那椅子上,看天空飞鸟,也看那些在高空风里不断变化的云彩。 这把藤椅是他冬天无聊所做,目前看来很是舒适。 他甚至考虑,是不是将睡眠也一并在这藤椅上解决算了,最近修为精进后,他已经不怎么在意那套睡前调息口诀。倒是那如虎熊鸟鹿的导引之法,方长从未落下,每天都要抽出时间休习。 听到这声长叫,方长也不起身,扭头看向侧面上崖处。 那里先是两只牛角冒出,然后便是整个牛妖,之前用餐时,随手扔下山坡的一些果核,已经长了出来。 当初方长并不喜欢将果核扔进火堆里,盖因自己虽砍树除草,但并不喜欢这种无故焚烧,干脆顺应本心,所有吃完果核都不扔进篝火,而是扔下坡去。 算是件毫无痕迹的随心而为。 只是,山坡上杂生的草木,已经严重阻挡了上仙栖崖的路途。看刘阿牛有些气喘吁吁的样子,明显吃了点苦头。 这牛妖刘阿牛用它四蹄爬上来,见院中正无聊,远远地就笑道: “上仙,小的刘阿牛前来赴约。” “噢,原来是阿牛,快过来,你来的正好,且在崖上歇上一晚,明日我们一起将那一亩田开了,种上粟和高粱。” “但凭上仙吩咐!” 方长从躺椅上直起身,对牛妖说道:“阿牛且坐。” 刘阿牛闻言,在旁边石凳上坐定,很期待的瞅着面前方仙长。 对于这位方上仙去年所说,阿牛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出于对方长的更加信服,便在春日里,径直来到这仙栖崖上,准备依照方长指点的路程,赴约旅行,并尝试从中悟性出化形真义。 方长和刘阿牛有一搭没有一搭的聊着,说山中天气,问阿牛冬日行程,介绍最近自己的作品:他甚至在筹划造纸,从旁边选了个石头凹坑,放进竹子沤制,而笔墨砚这其他几种文房用具,他也开始了研究和试制。 78、【新客暂居】 (先更后改) 不过此事不急,因为沤竹子是件非常费时间和功夫的事情。 方长在山下竹林中,选那些春日里冒出来,刚由笋变竹子,枝叶将生未生者,斫下运回崖上,并砍为几尺长段,扔进附近天然石坑内。他还用竹筒打通从一旁浣花溪,引来细细水流,防止其中干涸。 从扔进去之日开始计算,需要沤制三个月,才能开始制浆漂洗抄纸压制焙干。 相比起来,笔墨砚反而是最简单的,尤其是砚。云中山物产丰富,自然也有适合制作砚的佳石。一方好砚,讲究细而不滑,涩而不粗,如此才能下墨发墨均佳,这对石质有些特殊要求。 寒退雪融、春暖花开之时,方长背着粗藤篓,拎着石斧,在山中慢悠悠转了三天,于一处崩落斜坡上,发现了种适合制作砚台的石头,它们通体青褐,色泽纯正,且坚硬细腻,以手抚之可感微润。 背回半筐,他选其中一块大小合适者,用之前制作玉刀那些磨石,以规画圆,以矩成方,细细琢磨后制了只浅扁砚台,用其外圆内方,形态端稳。 制墨也简单,反正方长并不求最佳,只以松木燃烧取烟,捣碎过细筛,加上皮胶捣炼后压制,做了些墨条。 笔并不急,虽然方长手中不缺细竹和胶,也不缺野兽毫毛,但反正现在也无纸,待纸成后再制也不迟。 天色渐晚,方长在空地上起了篝火,整治吃食。 刘阿牛恭顺地卧在一边等着,火光映的硕大牛头明暗不定。 “这地薯可是个好物件,而且对生长位置不挑剔,以后若是有机会,可以将其推广至山下,在那些难以耕种的边角地方,可以种上些,能佐餐,亦能备荒。”方长用木棍拨弄着火中烤薯,对旁边阿牛笑道。 “仙长好心思,此为有德之行。” 常年耕种,刘阿牛对于农事与粮食,很是了解,且有心得。身形虽然没有好友刘阿黄那样灵巧,但比起黄犬妖,阿牛却更有慧根,对于方仙长随口所说这事,理解很是深刻,评价很高。 “尝尝,热乎的更好吃。” 阿牛张开大嘴,整个叼住,细细咀嚼之后咽下,道:“确实美味,还要强于仙长上次送的那篮地薯。” “喜欢就多吃些。” “好的,仙长。” 然后方长屋里的地薯存货,被刘阿牛一扫而空,大小都没剩下。 “……”阿牛还没吃饱,但看旁边方仙长已经住手不再烤,开始从屋里往外搬水果,忽有愧色:“小妖太过能吃,一时间没收住,竟食净了仙长积藏,实是有罪。” “能吃是福。” 方长摇摇头安抚住阿牛,笑道:“本就是山间生长,收集也是为了食用,既然地薯没有了,就吃些水果垫肚也好。” 阿牛默不作声,轻轻点头。 不过他内心已经暗自决定,明天自己去寻找草料进食,不能再吃仙长的储备。 夜色更深,月亮爬上半天空,阿牛和方长道了晚安后,在崖边寻到一个石环,卧在旁边歇息,方长自己回了竹木茅屋中。 那个石环,之前曾被方长用来系长藤晾衣服。 但如今有了除垢术后,已经不用再考虑浣洗问题,石环自然也闲置下来。 ……… 清晨崖上,方长和阿牛架起铧犁,正在耕田。 双方都不是凡人凡牛,都是满身神力,犁入地两尺深,他们却走得飞快,来回将这亩地犁了几遍,待到土质非常松软后,才收手停下。 犁翻地耕田效率远高于锹,只是需要前后一起用力才行,故而方长寻了阿牛做帮手,不过这并不是他主要目的。 “仙长,这崖上空间如此广阔,为什么不开上几十亩地?若是人手不足,小妖我有得是力气,再耕上百十亩地,也是简单事情。” 方长扶着犁,悠然说道: “没什么必要,我又不是农夫,田地这种东西,乃是随心所开,更是够用便好。” 阿牛似懂非懂,低下头,牛角朝前继续用力前行,他身后泥土如同喷溅一般,被铧犁翻开到两边,在田中留下道道耕痕。 一切结束后,方长将犁扛在肩上,笑道:“阿牛,这番劳作,可有感想?” “小妖愚钝,暂时并未悟到。” 阿牛站在方长旁边,侧头看了看方长。 “不急,不急,虽然机缘在此处,但还是要看心中灵光,将其把握住,方能踏出这一步,开始化形,这步哪有那么容易迈过去。”方长淡然说着,带领阿牛朝回走,将青铜头木杠身的犁铧抗在肩上,准备放回工棚。 刘阿牛想了想,忽然问道: “仙长,小妖有个不情之请,是否可容留我在这崖上栖身?不需要在仙长院中,只需要在树林旁过夜就好,平时我能照料田地,且自行觅食无需仙长投喂。” 方长扭过头来,看了眼这牛妖,笑了笑,点头道: “可。” “多谢仙长准许,小妖这就回去一趟,搬来此处!”说罢,这牛妖便高兴地撒开四蹄,朝下方跑去。 方长微笑摇头,重新回屋取出几包种子,准备去田里播撒。 其中以粟米为主,其次便是去年收割后留种的高粱。没有耧车,一切全凭手感和天意,他自感觉无法提供对这些幼苗更好照料,只能一切全凭天意。 看缘分。 浇水简单,旁边就是浣花溪支流,方长只是挖了道浅浅沟渠连通进地里,掘开挡头,便有流水漫进田中,并在新耕好松软土地上,留下湿润痕迹。 阿牛很快将家当搬了来。 他进山后,一直住在山洞中,安稳且避风挡雨。山中没有牛妖没有天敌,每座山峰的植物,想吃那个就吃那个,整日里倒是逍遥。 牛妖全身上下无几件长物,比其刚上山时的方长,更简陋一些。他的全部家当,不过是方长之前所赠篮子,以及一个黄铜鼻环。 在崖上寻位置住下,阿牛确实在履行诺言,他每日里显示自己去觅食,而后便去方长这亩地旁整日整日带着,除了伺候田地之外,便是一边在思考。 阿牛在琢磨,面前这块田地,以及方仙长所说内容,和自己化形到底有啥关系。 对于方长的话,他十分信服。 而且笃定有深意在其中,只是自己驽钝,未曾发觉。 79、【有人欲来扰】 方长出手点拨,是看在这牛妖和自己有一面之缘的份儿上。 但对于刘阿牛的化形问题,他只知道对方机缘就在此处田里,具体需要如何抓住机缘,并不能算得。 而且这种事,他便是清楚也不能出手帮忙。 因为修行之路还是要靠自己走,外力揠苗助长或为大害。 贸然行事,弄不好便会阻了对方道途。 接下来,阿牛在这仙栖崖上住下,平日行事低调,每每会去方长田地里,帮忙除除草、照看下秧苗,而后便是在石环边发呆。 牛妖每天也会离开仙栖崖,为自己寻找食物草料,偶尔还去看看那几位新朋友,且闭口不谈方长事情。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刘阿牛依然没找到化形机缘,但性子沉稳缓慢的牛妖并不急,他相信方仙长,也耐得住性子。 在阿牛看来,遇上机缘自然是幸事,遇不上只因是时机未到。 方长只这当新来的牛妖,和崖边树上那只傻雕一样不存在。 他不去干扰他们,也不受他们干扰。 每日,方长只是像之前一样,随心而行,背筐拎斧在山中闲逛、在躺椅上看着天空发呆、去找山神下棋聊天,或者慢悠悠的制造、修建、狩猎、采集、烹饪、进食、读书、修行…… 尽享这份自在逍遥。 “又是晴朗的一天。”方长从躺椅上坐起,站立在地,望着天空轻快地自语道。灵觉中,接下来一段日子,都是风和日丽好天气。 早课后用了饭,他便躺在这里看云,现在起身乃是兴之所至,准备活动下。 今日无事,做个水缸。 按照目前条件,用青铜铸造一个也不是难事,不过方长还是准备尝试下新工艺,他计划造个常见的陶缸。 动手前,方长先选颗怀抱不过来的大木,锯了薄薄一截,以规画线削圆,在中心装上粗长支柱,放入地面孔洞,充作制陶转盘。 此为慢轮成型法,做水缸这种粗笨物件挺是合适,比盘条成型更加先进些。 附近有上好黄土,以筐垫大叶背来,筛细后加水和泥,击打的熟了,便是胚体原料。 釉料配方自己没有,方长便按照之前制陶经验,寻了些原料调和,至于产物颜色并不掌握。 啥颜色都挺好。 他使的是之前炼铜所用大窑。 此窑才能放下水缸这种大物件,燃料使用木炭,温度需要高些,所烧陶器才更紧密结实,不容易漏水。 准备好材料,方长用脚轻转轮盘,赤手将黄泥放在上面拉胚。 随着轮盘旋转,缸体从下至上,逐渐成型。它齐腰高,口径两尺余,用前世度量来说,约有半米,大小还算适中。 晾干过程中还需使用木板轻拍,使表面致密。 当方长工作时候,崖上石环边刘阿牛,以及崖边树上傻雕,俱都好奇地看着方长,在他们视线中,方长来回穿梭忙碌,抟土制了个器物。 对于此物,那雕不明所以,看了段时间就扭头飞走,寻材料做窝,而阿牛是人间出身,认得这是个缸—— “方仙长做缸是为什么?” 阿牛大如铜铃的眼睛中,满是疑惑。 待彻底晾干,浇好釉料时,已经是多天后。方长开窑生火,将缸轻轻放进去封闭,接着手拉风箱煅烧。 淡淡烟雾开始升腾,混着山间云雾,让这仙栖崖更显隐约。 直到过了四五个时辰,他才松开把手,停止鼓风,也不再添加燃料。 拆下窑炉边风箱放回工棚,方长去烹饪餐食,用过这顿板栗炖山鸡,他烧开水泡了一大罐茶,而后靠在躺椅上,用粗瓷碗端着喝。 他拿起《地理山川杂记》,喝着茶,借着天光,边阅读参悟,边等待窑炉彻底冷却。 在开窑前,方长就知道自己这次成了。 “这次竟然挺顺利。” 对于首次就成功,他也有些意外,之前从来没有烧制过这么大的陶器,这次方长本来做好了失败几回的准备,以不断总结经验再继续,反正自己有的是时间,慢慢来就好。 没想到单次便成。 想了想,应该是几个原因共同作用: 首先是这次原料选的好,又过了细筛,黄泥均匀一致,不易开裂;而后是晾晒充分,干的透彻,浇上釉料后也进行了晾干才入窑;最后是这为冶铜所制风箱和窑炉,让这些木炭燃料,燃烧均匀充分、温度高、火力旺,方才有了这次成功。 方长将这淡青色水缸端起,仔细检查了遍,它周身上下平整密实,没有裂缝。 水缸将被放在厨房中,用于储水。 “唔,还缺个水桶。” 左看右看,水缸如今有了,但如何往里面装水是个问题。 他并没有制造水桶,虽然自己有竹筒和罐子,可以一趟趟打水把缸加满,然而那需要来回跑很多很多趟。 自己不缺时间精力,但他并不喜欢这样做,有些傻。 用法术灌水更没意思,而且,施法不费神么? 想了想,方长干脆将这口大水缸捧起,拿到后山山腰水缸灵剑泉边。这泉水依然如往日一般,汩汩涌出,积满后从缺口外溢形成浣花溪。 他捏着缸沿,在灵剑泉中轻轻一舀,这只新水缸就被装满。 “哈哈,还是这样好,如此才最为省力。” “实在方便~” 笑罢,方长端着水缸走回去,将这口缸安放在厨房里,摆在用来做饭的铜鼎旁,又盖上了半块木板,还把铜水舀放在缸盖上。 如此,这厨房更像样子了。 拍拍手走出去,方长准备将窑炉重新拾掇好,以备下次使用,还要再清扫下地面,保持崖上环境整洁。 从工棚里取出竹枝扫帚,准备动手。 忽地,他停住脚步。 灵觉似有触动,方长扭头看向崖下,不由地出声: “咦?” 伸出右手,方长掐指简单一算:“竟有此事,真是……有趣。” 他表情淡漠的摇摇头,暂时不想理会。 ………… …… “快点!你们几个,再快点!” 山下官道上,一顶绿布小轿,上下颤悠着迅速前行,几位轿夫累的气喘嘘嘘,却还是不断被轿中人催促: “再快点,小爷我可给足了钱!千万不能让那吕家小子抢在前头!” 80、【两只纨绔】 轿夫们不发一言,只是默默加快脚步。 随着体力消耗加快,他们额头上汗水更加密集,于阳光下很是显眼,这在初夏时节里,和官道上行人们区别明显。 还好轿夫们衣着相对单薄,没有热坏——当前轿中之人,可不会让他们有停下来脱外套的时间。 小轿子继续上上下下颤颤巍巍,旁边还有几位僮朴跟着跑,也个个气喘吁吁面色赤红。 山风掠过,卷起绿色门帘角,露出里面人,只见一位尖嘴猴腮白面,锦帽绣衣,执扇佩玉的公子哥,坐在轿中凳上,满脸焦急,口中兀自呼喊着: “快些!再快些!再……” 此时,前面轿夫里领头人终于忍不住,扛着轿杆回头怼道: “这位宋公子,我们也不是铁打的,真要再快,半路累倒下一两个,那您可就真会被误事儿,站可比慢更要慢。而且按照规矩,若有人伤了,您还得赔汤药钱。” 宋姓乘客催促的话被堵在口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他有心发作,却真有些担心这几位轿夫撂挑子不干,将自己扔在此处,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虽然周围官道上人来人往,但终究有些恐怖。 见堵住了轿中人之口,刚刚出言的轿夫也不继续追击,而是闭嘴不言,默默抬轿。 这抬轿子是他的工作,也是养家糊口的依托,还是要讲究个和气生财,刚刚若不是轿中这位宋公子催促太急太过分,他也不会出言。 随后,许是真怕误了行程,里面人不敢再催促轿夫,而是开始恨恨地咒骂僮仆: “还有宋安宋全你们几个狗奴才!得知消息后口风不严,竟然让那吕姓小儿知了去!气煞我也!” “待回去后,小爷我定要找到是谁漏了消息,狠狠地打他板子!若是找不出来,哼!你们一个人都逃不掉,统统受罚!” “……” 旁边家仆连忙上来道歉、哄和安抚。 接着,这宋公子又开始咒骂自己的车夫,在他看来,若不是车坏了,怎么会选这轿子,又怎么会走这么慢,都怪那老车夫 轿中人叫宋宏业,年纪略轻,大概算是个官宦人家子弟。 不过他只是有远房亲戚在外为官,而这宋宏业家中,甚有资材,可算巨富,但家教一般,让他年纪轻轻便养成了嚣张跋扈、无法无天的性子。 只是最近这些年,他在和同城吕氏同龄人吕阳成斗气过程中,都喜欢上了求仙问道之事,并在这上面攀比。 两家也管不了,只好派了奴仆护卫,任两人在旁边几个州府转悠。 “停下!我饿了!” “公子,前面还有二里,是不是等下了官道再歇息?”听到轿中人忽地大声喊,前方轿夫回头,对着轿帘询问道。 “立刻停下!” 闻言轿夫们喊了声号子,在官道边上齐齐矮身,将轿子放下。 旁边立刻有提着食盒者上前,又有人从背后抽出厚油布,熟练地铺在地上,又放上一个软垫。 “今天有什么?” 那宋宏业迈出轿门,坐在垫子上,问旁边人。 这家仆赶紧把食盒盖子打开,见旁人奉上筷子和湿布,介绍道: “少官人,这是您爱吃的烧鹅、姜豉和雪花糕,都不怕放凉,旁边是您喜欢的甜酒,已经加好玫瑰花露,您请用。” “这还凑合。” 宋宏业重重说了句,在旁边人服侍下擦了手,便就在食盒中烧鹅上揪下条腿,抓在手里大嚼。 旁边轿夫们也趁机歇息,掏出毛巾擦了汗,顺便从怀中拿出干粮垫补下。 这一路行来,干粮被体温捂得温热,里面夹了咸菜片,正好下肚补充力气和盐分,领头的还摘下腰间水袋,各自互相传递,纷纷饮上几口。 旁边仆人们里,也有人带了干粮和水,掏出叠芝麻烧饼分发,还送给轿夫们每人一个,让他们舒缓了些心中怨气。 酒足饭饱后,宋宏业立刻开始催促,一行人重又动身。 眼看着他们要下官道,进入旁边那条目的小路时,迎面有辆马车快速驶来,双马并排,踏踏作响。 有那认识的从人,立刻朝轿中呼喊道: “少官人,是吕公子他们!” “什么?!” 轿帘子猛地被撩开,宋宏业探出头来,朝对面望去,正好见对面马车帘子也被掀开,一张令他牙根痒痒的面孔,正看向这边。 “停下!” 宋宏业一声呼喊,轿夫们停住脚步,在这条小路入口处站定。对面马车见路途被堵住,车夫轻拉缰绳,口中吁了声,让马车慢慢停住。 面前这辆车子质量很好,外表也漂亮,雕着花纹,上着彩漆。 看见这一幕,让宋宏业内心怒火高炽,他也有辆这样的车,但是坏了还在修,不然来此处会快很多,也不用碰见这个人。 只有这种车坐着才不颠簸,这也是他此次选了轿子,而不是车马行里那些车辆的原因——车马行那些车,对屁股实在是不友好。 对面人掀开马车门帘笑道:“宋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这边宋宏业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脾气,不过他还是保持着理智,只是狠狠地说道:“姓吕的,你竟然收买我的人,用间可是坏了规矩!小爷我记住了!” “呵呵!”对面吕阳成轻蔑笑了声:“还用收买你的这仨瓜俩枣?消息源头你能问,我就不能问么?果然是不谙世事傻公子。” “你!” “我什么我?你是能打过我,还是能骂过我?老老实实让路吧,宋兄。” “……” 吕阳成用幅得胜表情看着对面宋宏业,后者更加气愤,却说不出话,而后憋了一阵,愤恨的对旁边脚夫和仆人们道:“不让!继续走!” 后面吕阳成不以为意,对前面车夫和周围随人道: “不用急,慢慢跟着他。” 旁边有贴身僮朴问道:“少官人,不超过他?” “不必。”吕阳成哼笑着说道:“这宋弘业,以为快走就能行?这可不是小厮们排队买烧饼。先到可不意味着先得,那仙缘,该当是我的!” “少官人聪慧,定会得仙人青睐。” “哈哈哈哈,说得好。”听了下属恭维话,吕阳成志得意满的道。 81、【“远大的理想”】 这吕阳成,也是位纨绔公子,虽然家中没有同城宋家那么有钱,但却是正牌官宦子弟。 其父亲在外任知州,只是这吕阳成身为庶出,故此放养在家、教育散漫,才使其变得整日间不务正业,有闲兴致和同龄人宋宏业斗气。 简而言之,两人都是闲的。 他们都是广平府人,最初开始求仙问道,乃是因为这吕公子得了半本无名残卷,在聚会间炫耀。 不合被那同在聚会的宋宏业讥讽了几句,从那以后,两人便开始针锋相对,而后各自寻找仙家物件,继而开始攀比着,四处寻仙问道。 只是他们成果至今全无,甚至那半本残卷也只是某份古籍,但他们并不在意——只要不比对方差,就是胜利。 此次不远百里东来云中山,是由于广平府有位书生,名叫周清,学业尚可,家境也算不错,偶尔和二人有所往来。有次私下聚会上,被宋宏业听到周清说,曾经在去阳州游学,路过云中山时,在山中夜宿,听闻山中有仙,叙述的甚是真实。 于是宋宏业大喜,以为这次可以压住老对头吕阳成,结果这吕阳成在听闻宋宏业再次出发后,也去和周清打听,得到了相同的消息。 他也收拾东西,赶紧出发追逐,免得被这宋家小儿抢了先。 为了赶时间,吕阳成甚至让车夫抄可以奔驰的小路前行,紧赶慢赶,才在从官道拐进林溪村入口处,赶上了对方。 不过此时,他似是忽然想通,反而不急了。 抬起头,看见对方那顶绿色小轿马上走进山村,吕阳成对前方车夫道:“老安,再快些,紧紧跟着就行,不用超过他们。” “好嘞!” 伴随着鞭子响,在这凹凸不平的乡间土路上,马车猛地加速,同时更卖力的颠簸起来。 还好用料够扎实。 ………… …… 对于有人要上山来打扰自己,方长从这两人进了京州时,便就感应到了。 过了几日,那两拨人竟然越来越近,最后靠在一起,朝云中山行来,已经接近山脚。 此时方长有点好奇。 他从火塘边上起身,没有带筐子和斧头,只背了随身的灵泉剑,朝院外走去。 在仙栖崖上最快下去的方法,是从崖边跳下。 方长走到悬崖边,忽然跳出,穿云破雾,在崖边那条无名瀑布底端落下。旁边是一只水潭,是浣花溪离开仙栖崖时行成,瀑布激荡起水花,哗啦清响回荡在山间。 他这个动作,却吓到了崖上两位居客。 旁边正兀自卧着的刘阿牛,见仙长跳了崖,眼睛瞪得溜圆,牛口大张着,惊愕万分。 几息之后,阿牛才跳起身来,几步跑到崖边朝下看去,却见方仙长轻飘飘落到地面,正行往远方。 “呼,原来如此……” 它这才松了口气,返回石环边上卧下,继续数远处树尖儿。 崖边树上那只雕,看见那个人类忽然跳下去,也瞬间扑棱了下,震得几片树叶飘飘洒落。 春末夏初时分,正农忙。 林溪村村民们,壮劳力多在田里忙碌,村里剩下的人,见浩浩荡荡两只队伍走进村,并不敢上前搭话,只是站在家门口,远远看着。 进了村以后,轿夫和车夫为了安全,都降低了速度。 方长站在一旁。 没有人能注意到他,即使视线扫到这个方向,也只会从他身上划过,不会发觉到这里有个人。除几位天真孩童外,所有人都忽视了自己,而那几个孩童,只是专注的玩泥,并不会在意这个白衣人站在这儿做什么。 轿子悠悠从他面前经过,只听轿旁有那胆大亲近的小厮问: “少官人,您这次找到仙人,是要得什么?” 这句话搔到了痒处,这宋宏业心中有过万千美好想象,未曾和人诉说过,正憋了许久,听到这个问题,没像平常一样回复“少废话!”或者“这是你该问的么?!”,而是真切开始回答: “这花花世界,我家里又如此有钱,当然先要活久一些,最好得个长生,这样才能永享富贵!然后,等我学到法术本领,就去州里讨个官位,不给就揍他们!” “但想来,等我成了仙,他们也不敢不尊敬我,说不定知州也会以上宾之礼待我。对了,我还要娶上五十个美妾,不过我活的太久……这样好了,等她们年纪大了就卖掉,重新娶新的年轻的。” “等到山上找到仙人,本公子好言好语求上几句,再加上我父亲的面子,他定会收我为徒,待到学艺有成我再下山,让我那几个兄弟大吃一惊!” 旁边问话小厮听到轿中人如此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表态比较好。 最后,他只得恭维道:“少官人好雅致。” 抒发了胸中志,宋宏业得意的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方长在一边摇摇头。 说话间,几名轿夫扛着轿子没停步,同小轿周围僮仆一道,前行了几个身位,后面紧紧跟着的那辆马车,来到了刚刚轿子所在位置。 恰好,这马车上也在说同样事情。 “……和前面那个夯货不同,本公子求仙,当然是求那长生术,若修行有成,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才是大乐趣。” “再学会那移山填海、倒转乾坤,无所不能的法术,我就去行走江湖,感受下那杀伐果断的快意人生。” “譬如,传说仙人们有一招,叫点石成金,有了这个法术,随便找块石头一点,就变成金子铜钱,随意花销,端当是欢乐无比、自在逍遥,在本公子看来,此才是那无限快活的根本法术……” “诶前面轿子怎么停了?” 这些话,吕成阳远不是第一次诉说,他一有机会就和周围人讲述自己这份“远大理想”,不管是僮仆还是车夫,都已经听得耳朵快起了茧子,可惜几年下来,这吕少官人兴致不减。 正说在兴头上,他忽然见前方轿子停住,赶紧问车夫何事。车夫吁了声,拽住缰绳,停下被轿子阻了路途的马车。 看了看前方,车夫扭头回应道:“少官人,却是那宋公子拦了个村民,在问路。” “哦,差点忘了,那我们也找个人问下。” 82、【仙缘鉴】 吕成阳直接吩咐面前车夫:“且去问问那边人,仙栖崖在何处。”说罢他朝旁边门口处一位老者,挑了挑下巴。 “好,少官人稍待。” 车夫跳下马车走过去,找到那位正倚靠在院门里,朝这边张望的老者,拱手躬身行礼道:“老丈好,小侄这厢有礼了。” 见这车夫礼数周全,那须发皆白的老人挺高兴: “这后生不错……啥事儿?” “请问,云中山仙栖崖,在何处?” 听到车夫的问题,老人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瞅了瞅这辆豪华马车,迟疑说道:“你们要进山?这车可进不去……” “老丈不用担心,这车不跟着进去,放在山脚使人看着就好……请问仙栖崖在何处?” “仙栖崖啊,莫要上去,莫要上去……你们上去,说不定就惊扰了仙人,会被降罪的,说不得就会被抓去,撒盐后用雷火炙烤。” 听到仙栖崖这个名字后,老者不断摇头,试图劝阻这一行人。 车夫:“???” 老者接着道:“就说这林溪村,村里林海在山中碰到过仙人,结果最近就魔怔了,天天说要种什么药草,那也是能种的?” “他地都不怎么伺候了,也不怎么去砍柴,天天拽着沈阿牛下山,最近都不知道跑去了何处……” 见对面老者开始絮叨,想起身后少官人还在等待自己回馈,车夫内心焦急,赶紧催促道: “我们就是来找仙人的,传闻中,这云中山里仙人神通广大、善于降妖除魔,但云中山到了,那仙栖崖又在何处?” 听到车夫的话,老者才从琐事中回过神来: “哦哦,是老朽多言了,既然你们这样说,我也不好拦着——从这里一直往上方走,翻上前面那座山头,站在山尖儿处,往北偏西高处看,能见到堵峭壁,那就是仙栖崖。” “去上面须得再翻过几座山头,具体路途现在村里没人清楚,因为故老相传就不许我们上崖,反正我这辈子就没上去过……” “多谢老丈。” 见对方又要开始发散话题说别的,车夫赶紧拜别这老者,快步转身回到车上。 他将所得信息向吕成阳一五一十复述了遍,这时间里,前方轿子中宋宏业似也问到了结果,已经起轿向前。 “我们也出发。” “好的,少官人。” 车夫在前面坐好,抖了下缰绳,马车开始缓缓移动,跟上前面小轿。 一车一轿径直穿过山村,向上朝着山中去。 …… 村内路边上,方长早已经离开。 听到这两伙人所求之事,他心中大摇其头: 这俩人不是来修仙,他们是来求魔的! 且不说他们毫无仙缘,更不说这样的心境和思维,根本连修行门都摸不进去,就说如果这样的人也能成仙,不知会做下多少恶事。 估计他们会在路上杀人夺宝,而后再胡乱类比,说上一句“弱肉强食”,或者稍有不顺就灭人满门,亦或是为了念头通达而屠村屠城,都不是不可能事。 方长迈开步子,向北出了林溪村,快速超过前面那马车和小轿,往回崖的道路行去。 当他回到崖上时,山下那两伙人还没离开道路,更没翻上第一座山头。 没有回屋,方长走到崖边。 “仙长回来了。” 石环旁刘阿牛和方长打招呼。 “是啊,我回来了” 方长简单应了下,上前站在石环中,看着山下云雾,山风吹过,雾气卷动间,下面山峰若隐若现。 他微笑了下。 而后伸手朝着下方,遥遥一指! 还是直接设下障碍让他们回去罢,这样的人需要碰个壁,再无法得门而入,才是最应当的结果,不是么? 方长扭头回屋,准备给自己做点吃的。 ………… 却说山下。 初夏时节里,云中山草木密布。 到了路途尽头,那宋宏业让轿夫们继续抬自己一段,而后面吕成阳,则不得不将车夫留在山下,和几个僮仆一起下车,朝山上步行。 几乎同时越过山头后,两伙人不约而同地仰头。 有座高崖,骤然矗立在前方。 左右极远莫分辨,不知其广,上下云雾相缭绕,不辨其高,一道细细瀑布从崖上飞下,落地处隐隐有声音传来。 “真是仙家气象!”吕成阳赞道,“宋兄,我可先行一步了!”他认了认方向,当先几步便带着随从朝前行去。 “哼!我们走另一边!” 见吕成阳走了左边,那宋宏业冲着右面,对轿夫和僮仆们说道。 众人不敢不依,便扛着他朝山间走——由于加了钱,轿夫们对此并无异议,反正这尖嘴猴腮的宋公子十分瘦,没有啥分量。 这崖下在方长一指之间,已经悄然布下了一道法术。 此乃随心而发,可以鉴定来人与修行路缘分,但作为施法者,方长也不知道它该叫什么,若要强名之,或可叫“仙缘鉴”。 这宋宏业,虽然性格乖戾,却不傻,走着走着他率先发现了不对。 “停下!” 轿夫们在山腰停住脚步,落下轿子。 宋宏业钻出轿门惊奇道:“不对呀,怎么又回到这里来了?” 为首的轿夫对他笑道:“宋公子说笑了,这是山中又不是夜里,并不会遇到鬼打墙。” 听到这个,宋宏业立刻火了: “定是你们不肯尽心,消遣于我,滚回去!本公子要自己走!等我找到仙人回来,定要拿你们车马行好看——滚!滚!快滚!” 他驱赶了车夫们。 车夫们立刻扛着轿子撤走,内心暗自欣喜,总算离开了这瘟神,还好报酬已经被僮仆们预付了,不赔。 另一边,吕成阳也遇到了相同情况。 他左转右转转不出去,就像待在一个大迷宫中,恍惚间似还有幻象出现。 不死心的吕家少爷,试了多种方法,却依然找不到前进路途:仙栖崖就在旁边,却怎么走都走不对。 然后,距离颇远的双方,几乎同时锤头顿足。 “难道我就没有仙缘?!” “怎么可能,这是仙人不愿意见我?” 许久之后,食水皆用完,他们才死心返回,但令这些人惊恐的是,回去的路也找不到了! ………… 几天后。 林溪村里山民们,才发现两群人从山中出来。 这些人渴饿累极,为首者气色虽相对较佳,却见到村庄后嚎啕不已,幸而无一人伤亡,俱都全须全尾。 和村民们讨了些食物,两伙人逃也似走掉。 村民们纷纷传说,此是这些人冲撞山上仙人,受了罚,并试图以此故事止小儿夜啼。 83、【伏虎酒楼】 山上生活很闲,但是乐在其中。 用了些酒肉,方长去看了看坑里所沤嫩竹,又去早课大石边看了看葫芦藤,而后才回到篱笆院中,坐在躺椅上。 旁边银杏树已经长大了些,扇形叶子很是茂盛,只是等以后结果时节,需要时常打扫。 但方长不甚在意,因他如今也是每天将崖上空地打扫一遍,工棚里的自制竹枝扫帚,都已经换到了第三把,而他那堆肥灰坑也渐渐有了积攒。 从背后取下灵泉剑。 他抽出剑身横放腿上,端详了下这把宝剑,取出块鹿皮轻轻擦拭。 这段时间,方长和自己的剑形影不离。 平时灵泉剑一直被他背在背上,睡觉时则解下来靠在床边,连早晨修行时,这把剑也靠在早课石旁葫芦藤边。 被长久佩戴之后,剑表面变得愈发光洁,却寒光内敛,色泽渐晦,方长以目观之,见其已经更具灵性。 练剑?不用练剑。 修行所修是道本身,而不是别的什么。 既不是修长生,也不是修逍遥,更不是为和其他人争高下,其中那些所修重战斗者,皆是落了下乘。 甚至,修道亦不与求道等同。 若是心中有求,那么“求而不得”才会是路途常态。 求长生者不得长生,求逍遥者不得逍遥,求超脱者溺于泥中,求斗法争胜者身陨道消……刻意去求,只会离着所求越来越远。 像长生、逍遥、法术、剑技之类,在修行中自然便会拥有,似水到渠成,又如春过雪消,但它们既是福利,又像一个个诱惑,引诱着修行人往别路上走。 其中尺度,只能自己随心把握。 这就是修行之难。 便如方长屋里那本《修行道》中所言,这条道,需合乎自然,但又需有超脱之意,就像在走条极长独木桥,稍有不慎,便会滑落两边,万劫不复。 握着剑柄,将灵泉剑竖起。 午后阳光从树缝里洒下,映照在灵泉剑上,反射着金黄光芒。恰如浣花溪里,那从灵剑泉中淌下来的流水,遇到阻路石头时所激起水花,在夕阳下的颜色。 三尺长剑,剑身平直,曲线流畅,观之有赏心悦目感。 方长心中清楚,相对来说,自己这条“道法自然”的修行路,实是大道坦途。 只要一直走下去,徇道法自然而行,将会顺顺利利,坎坷不多。比很多头铁硬顶,逆势而行的道路,强到不知哪里去。 收剑入鞘,他面向东方,看着苍茫群山。 ………… …… 虎桥镇一如往常,依然是那个人来人往的交通要地。 炊烟缭绕,人声鼎沸,镇外农田遍布禾苗,行人们南来北往,沿着官道从镇中穿过。 只要经过这条官道的人,很多都会选择在这里歇歇脚,甚至住上一宿。 甚至有一些商号驮队,干脆在这里将货物进行交换流转,甚至有精明人在筹备于虎桥镇上,建立仓储进行货物集散。 或许只要天下太平,这里便不会改其繁华。 一伙人簇拥着辆马车,奔突着从北面官道行来,他们没心情去观赏镇口外,那白沟河上历史悠久的伏虎桥,也没心情看那刻有“虎桥镇”三字的石头,而是直奔镇中去。 他们行动间气势如虎,路上行人纷纷避让。 “少官人,准备去哪家?” “当然是最近的……不对,这小地方,还是去最大的那家吧。” “好嘞。” 车夫一振缰绳,两匹马迈步,拉着马车朝虎桥镇上最大一家饭馆驶去。 此是从云中山逃出来的吕成阳一行人。 这些日子,他们吃了不少苦头,反而两匹拉车马,养在山下这几天不缺草料,一番歇息后很是精神,留下来看车的车夫,也气定神足,面色红润。 又渴又饿的这行人,在林溪村林二哥处购了饮食,简单歇息后,便朝附近小镇赶来。 相比宋宏业他们,这伙人还是好的,因为有辆车,所以行的更快。 这虎桥镇上最大的用餐去处叫“伏虎酒楼”,名字很大气,但其实只是一座容纳十几张饭桌,质朴的二层小楼。 它原属于镇上富户庞员外,后来被抄家发卖后,归了龙安府内某士绅,对方只是派了掌柜来经营此处,许下分红,说好每年查账,便就撒手不管。 很快,吕成阳在这伏虎酒楼内,靠窗桌边坐定。 店小二麻利地跑过来,问道: “客官要点儿什么?小店伏虎饼刚出炉,重油重糖,味道极为美味。” “好,那就上……” “少官人不可!” 旁边车夫似乎是家中老人,可以直接坐在吕成阳旁边,他闻言赶紧劝道:“饥饿后忽然吃油腻之物,太容易伤身,体虚受不住的。还是要些菜蔬精肉所做餐食,再来些粥。” “好。”他从善如流,让店小二报了菜名,选了几样肉偏瘦的菜色,以及几种时蔬,又要了份粟米粥。 店家速度很快,不一会儿,桌面上就摆满了各色菜肴,几碗清汤面,当然,还有那一大盆粟米粥,闪着芡光散着香气,车夫赶紧上手给吕成阳盛上粥,又让其它人各自取了粥饭。 “我们先吃,估计吃完了,那宋宏业也该到了。” 话音刚落,这些人便不约而同狼吞虎咽,直到吃满胃方止。 轻轻打了个嗝,吕阳成对旁边车夫说道:“先休息会儿,再出发去怀凤府。” 车夫正待说话间,却听到饭店门口一阵脚步乱响。 接着一伙熟人猛地闯进了这伏虎酒楼,不及坐下,宋宏业那令人闹心的嗓门便开始嚎叫起来:“这几天,嘴里真是淡出鸟儿来!真得好好吃上一顿!” 说了句粗话,宋宏业带着这群人占了两张卓。 接着便催促上菜: “你这店里有什么好菜好酒,通通上来!小爷我饿了!” “好嘞~~!所有招牌都来一份儿~!”小二招呼着,又问:“客官,咱这里有刚出炉的伏虎饼,重油重糖,极是美味,要不要来上一些?” “这还用问?端来!” 跑堂端上了糕点茶水,这宋宏业吃喝了些,才开始审视周围,而后发现了不远处的吕成阳等人。 84、【阴影角落的动作】 那吕阳成先开口,遥遥拱了拱手,笑道:“宋兄,这一路风尘,可还安好?” 却是在讥讽他们跑路过来,顺便炫耀自己乘车来的快,还已经在这里吃饱。 “哼!” 宋宏业听出吕阳成话中讥讽之意,只是用力哼了一声,并不搭话,而是又催促了一声店小二。 那吕阳成抓住如此好的机会,当然不肯放过,而是继续嘲笑道: “若是宋兄饥饿,这里还有些我等吃剩的羹饭,也可充饥,宋兄大可来这边端过去。” 许是在山上饿的狠了,宋宏业看到对面吕阳成桌上那些剩骨头时,竟真地咽了口唾沫,继而反应过来,暴怒: “姓吕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吕成阳意气风发:“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宏业怒气冲冲地道:“笑什么!此次寻仙,你不也是一无所获么?走着瞧,下次我一定寻到修行法门,成仙后将你吊起来,用雷火烧烤!” 微微一扬手,吕成阳不屑地说道:“彼此彼此,随时恭候。” 这伏虎酒楼不愧为这虎桥镇上,最高端的饮食场所,两人拌嘴间,便就准备好了菜肴,而后流水般端了上去。 这排场让吕阳成有些眼热,对比起来,宋宏业家实在是太有钱了,虽然自家直系长辈在外州为官,这份权势却没法变现,体验上终究差了一截。 只见那宋宏业左手抓起根肥鸡腿,右手扯了片肥肉片,几口吞下去,又抓向一边伏虎饼,狠狠啃了两口这重油重糖的烧饼,埋头猛吃。 “唔,他们这儿的饼子不错,回头问问方子,回去做给我吃……” 吕阳成笑呵呵的看着这幕,尤其是宋宏业拖着刚恢复的肠胃,狼吞虎咽吞吃伏虎饼的场景,他不信对方肠胃能够挺过这一波,准备接下来看这宋宏业的笑话。 刚刚二人的吵架,嗓门很大,不止在酒楼里回荡,甚至传到了街外,引得不少人探头探脑。 此时乃是午后,非饭点儿,所以这家伏虎酒楼里,上座率不高,里面几桌人大都是中午来此酌饮,一直到现在没散场的。 看见两拨人争吵后,掌柜的和小二不敢上前劝阻,食客们只是将目光转过来,看得津津有味,如今时代消遣不错,娱乐更少,能够在朋友相聚时,共同围观次争吵,也是很好、很有话题性的活动。 随着饭菜上齐,宋宏业停止了言语输出后,食客们见无戏可继续看,纷纷收回视线。 但并不全是。 在这家饭馆角落里,有位消瘦女子和一位彪形大汉坐在一起,面前放了两只伏虎饼,和小半碟廉价的咸水鸭掌,却是已经用完了午饭,但还在这里歇息。 最后一个将视线从那边几桌人身上收回,那女子以极低声音向对面大汉说道:“那边两伙人,看身份非富即贵,而且所求之事,看起来又不难诶。” 大汉点点头,对女子说法很赞同。 两人交换了下颜色,将剩下的鸭掌一扫而空,接着各自揣了个伏虎饼在怀里准备路上吃。一切准备妥当后,他们叫来店小二付了账,也不着急起身,就在桌边坐,品着刚刚那壶免费茶水等待时机。 吕正阳见宋宏业只是进食,并不搭话,颇感无趣。 无聊之下,他对旁边所带的人们吩咐道:“走吧,我们该回去了,不过这下又要折返往北走。” 随人们立刻起身,开始收整行李,车夫出去照看挽马马车,有仆从还订了些食物,准备路上吃……一切井井有条,能够看出已经遇到过很多次这种情况。 伏虎酒楼角落里,那妖娆女子指了指大汉。 彪形大汉会意,轻轻起身。 在吕成阳一伙人出门时,这大汉紧了紧身后包裹,悄悄缀在后面,跟随而去。 那女子则继续看了一眼宋宏业等人,回过头来继续等待。 此时这宋宏业已经吃饱了八分,放慢了进食速度,正慢条斯理的啃一只兔头。 如果定格在这个角度,只要宋宏业不说话,单看外表,除了有些尖嘴猴腮之外,也是一位翩翩公子。 可惜…… …… 吕阳成的车辆,从伏虎酒楼出来后,径直往北行去。 他们将会沿着官道一直走到云中山脚下,从林溪村附近转折往东,回龙安府去。 车轮压在石板路上,嘎嘎作响。 路旁小摊密度挺高,有卖笤帚扫帚的、卖筐子篮子的、卖盖垫笸箩的,还有针头线脑、糖果零食等等,不一而足。 其中有座面摊,因摊主老徐手艺非常好,尤其擅长做一碗羊肉面,即使现在不是饭点儿,也吸引了一大堆食客在此驻足品尝。 毕竟对于大部分人类来说,吃,几乎便是人生的意义所在。 见到马车过去,小摊上几个食客开始交谈: “哦豁,那是谁家车辆?真是好车。” “那可不,我在丰平府时,见过这样一辆车,还上去摸了摸,像这样一辆车,便要几万钱,还远不是顶好的型号。车厢材料扎实,坚固稳重,铺垫雕画装饰讲究,又有特殊设计减少颠簸,里面座位柔软无比,还有仆人座、暗格、纱窗……端的是好物件,可惜我等连想都不敢想。” “确实,这可不是买回家就好了,即使不用专门车夫,也要养上两匹好挽马,这不比车子便宜多少,每年光马料就是一大笔花销,还有车辆的维修、配饰更换,林林总总下来……反正我也是想都不敢想。”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没的让人丧气。嘿,谢兄,看那汉子,兀是雄壮。” “而且看起来是练家子,看他背后那根短棒,定是位江湖人士……” 这是怀凤府谢广安,和新认识的几位同路人在交谈,这让他交游广阔,也给他带来了不间断的捎脚生意。 他一般在怀凤府和龙安府之间跑腿,按照惯例,从龙安府回来时,他会在这虎桥镇上驻足,吃上碗羊肉面,而后找便宜地方对乎一宿。但今天他比较幸运,遇到人捎了他一小段,故此到虎桥镇的时间稍微早了几个时辰——这乃是常有的事儿。 85、【远方庙堂与天下事】 虽然谢广安遇上了热心人,让今天时间宽裕很多,但并不适合继续赶路。 且不说今晚连月亮都没,只有漫天繁星,镇外官道上更是没有灯火,只有漆黑夜色,行走在外面,完全见不到脚下路,虽然可按照星光辨别方向,也甚是危险。 强行赶夜路,很可能天亮之后,却发现自己不知跑到了哪里,或者已经围着镇子转了一圈。 再说,就算夜里赶到,也进不了紧闭的府城城门,所以今天晚上,不可能回到怀凤府,还是适合在虎桥镇休息一宿。 捎了谢广安一程的大车,在中途分开去了别路,他下车后,遇到几人一起同行,快速熟络起来。 来到了虎桥镇后,他强烈给这几位同行人推荐这里羊肉面,大家看他介绍的实诚,遂共同来试试。 “几位客官,你们的面来嘞~” 面摊老板两手捧着三个粗瓷碗过来,挨个给这几位放在面前,而后又跑了一趟,才让每个人面前都摆上一碗羊肉面。 “唔,果然好吃。” “不错。” 和谢广安同行这几人,各自尝了下后,眼睛一亮,便开始夸奖。 “以往路过这虎桥镇时,必吃那伏虎饼,尤其是前面拐角处那个摊子的,确实美味。没想到这里的羊肉面,虽然名声不彰,却也不下于此处名吃。”有健谈者又用了几口面,扬着筷子称赞道。 谢广安闻言笑道: “我也算得上走南闯北,但附近几府的面,只有此处最好吃。这老徐是家传手艺,这些年还不断改进配方,现在吃到的,就比我几年前吃到的要。” “这扯出来的面片薄如蝉翼,虽然没有其它面那么劲道耐嚼,却也筷挑不断,煮好的面片又柔软滑口的紧,吃起来层次分明,羊肉汤鲜面片味美,既好消化,又容易饱肚,无论是老人小孩还是健壮成人,都合适吃。” “说不定一些年后,虎桥镇闻名远近的名吃,除了伏虎饼外,会多上老徐羊肉扯面片也说不定。就是那时,可能会有很多人来拜师学这份手艺,说不定摊主会不厌其烦。” 面摊摊主耳力不错,听到后转过身来,笑道:“客官您夸的我心里高兴,这幅景象真棒,借您吉言,希望多年后我这面,也能成虎桥镇名吃。” 谢广安笑道:“挺好,既然如此,我也出上一份力,朝认识人推荐你这小摊,就像我这次做的一样。” 又有客人呼喊,摊主老徐立刻去照应。 旁边人问谢广安:“老谢,你和这摊主认识?” “唔,也算不上认识,我常年在怀凤府和龙安府之间跑,每次从龙安府去怀凤府时,都会在虎桥镇上住一宿,顺便吃碗羊肉面,一来二去,和摊主熟识,但却只知道他叫老徐,没有多聊过。” 他们吃完了面,各自又称赞了两句,擦擦嘴。 见面摊上座位并不满人,这面摊摊主也不着急翻台,这伙人便坐在座位上闲聊消食。 谢广安自有常去住处,并不焦急,只是听他们交谈打发时间。 同行人中,有一位身穿靛蓝衣服,戴着小帽面色红润者,看起来家境尚可,谢广安知道,这人正准备去兴庆府西面搞一搞营生。 此时,这人正在说自己对世事感叹: “……却说世事真是无常,我离家前,周边新搬来户邻居,只有父子两口人,每日生活简单贫苦。那家的儿子长得很是可爱,面团似得小人儿,竟然每日在家在干各种粗活,定是家道中落,看着可怜。” “但此事也太过常见,哪有真正的金铁饭碗?便是入朝为官,升职迁贬也是常事,官宦人家儿女家道中落不知凡几;就算家有良田千顷,我们那儿的膏腴好地,百年间也换了几十个主人。” “以钱财传家的,出不肖后代,败尽家财也甚为寻常。甚至有人将家中银钱,在秋冬季节倾倒水中,只为看穷人们跳河,从而打捞拍手大笑的,最后卖田卖屋换吃食,终究饿死。也有那懒惰万分,脖子套着大饼,却只知吃眼前部分不知旋转,也饿死的……” “唉,或许只有诗书传家最为稳妥。别看这个不能吃不能穿,不能充饥不能遮寒,却传的最久。所以我这趟出去,若是赚回钱财,也送家中小儿去私塾就读,识几个文字,说不定后面几代,也能为耕读人家。” 谢广安笑道: “老兄这确实是正路,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周围人纷纷附和。 那人很高兴,笑道:“多谢多谢。” 既然起了这个话头,谢广安也说起自己的见闻: “去年的州试,我们怀凤府和旁边龙兴府,都赚的盆满钵满,有大量学子中举。不过那兴庆府因为有两位良师,在中举人数上压了我们一头。” “还好今年春闱,怀凤府扳回了一城,我们府有位书生刘修文,在揭榜后高中第一百四十七名进士!据说很快就要进翰林院,学上几年为官之道和各种主官杂务处理规矩后,便要外放当官了!” 旁边有人这时才舍得放下筷子,听到谢广安所说,摇摇头道: “现在做官,唉,可能也不是好时机,据说皇帝最近连朝会都不开了,本朝又不设丞相,只有左右尚书,他们很多需要决断的事情上,力有未逮,朝廷里颇为忙乱。” 又有人附和:“是啊,而且据说各州事务上也有乱象,让世道很是不稳,最近甚至听说,有些人在暗中筹划叛乱被诛,还有些州府在加税备兵,不知道是为何。” 谢广安点点头,对于这个他也有所耳闻,叹道: “最诡异的是,这种事情连咱们这些平民都知道了,朝中大人物们却好似没有听到风声也似,对此皆无动于衷,实在是让人忧心,更不知这太平年月,还能安享几天。” “愿天下太平吧……”几人叹气摇头,都有些心事。 见天色渐晚,行人们渐渐开始往这个摊子过来,于是大家互相起身道别,各自去寻今晚住处不提。 旁边那面摊摊主儿子,立刻过来收拾碗筷,抹擦桌子,马上就是晚饭点儿,面摊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来了。 86、【方长病了】 (先更后改) 这一日,方长背着粗藤筐,手里拎着青铜斧,正于山间行走时,忽觉身躯不适。 “诶?” 察觉到自身异状,方长停下脚步,静静感受了下。几息后,他就发觉到自己浑身肌肉酸软,内腑五脏皆不适,且呼吸急促五感蒙尘。 糟糕,这是病了。 而且病来如山倒…… 此处离着仙栖崖还有几座山头,没奈何下,方长运转法力注于双腿,用剩下精神引导着,朝回家方向,飞快地在山中弹跳前行,一步便能有百十丈,速度远超平常,只是这姿势像袋鼠又像野兔,他自觉很是不雅。 只是目前顾不得这么多,来到崖上后,方长迅速走进院里,回到自己的竹木茅屋中。 他强撑着将身后背筐卸下来,把里面十几个水果、五六个地薯倒在屋里,把手中青铜斧扔进筐里,而后将背筐敦在一边,又摘下背后灵泉剑靠在床边,猛地躺在了竹榻上。 呼—— 他现在全身更加难受。 这是修行中一次小小的劫数,前几天,方长就隐隐有危险预感,只是没想到,会应在这里。 躺在竹榻上,他静静感受着自身。 酸、麻、疼、痒……多种感觉齐齐袭来,让他好似被扔进油锅煎炸,又像被抛进虿盆,痛苦不堪。这乃是劫数所致,不是普通病症,虽然完全不致命,可以等一段时间后自然痊愈,但是——依然很难受哇。 身体不适、卧床不起的感觉,在方长刚穿越后有过一阵,可能是因为神魂和身躯不合。 但自从走上修行路后,方长迄今为止没有经历过病痛。 修行小成之后,他已经半成仙体,寒暑不侵,饥寒不惧,更遑谈感冒发烧疟疾等病症。如今忽然卧病在床,他竟然还感觉到一丝新奇。 方长知道,如果他现在运转书中真诀,几遍后便能治好它,渡过这次劫难。 但是,这次其实不治更好些。 本质上是次修行劫难,这不属于真正的疾病,真正的疾病对于他这修行人也无效,而作为一种劫,当然要硬扛过去才对修行最有益。 在灵觉预感中,方长知道,这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次生病,也会是自己最后一次预感模糊的劫数。 过了这次,自己将会百病不侵,而且再有劫数,也不像这次连种类也不清楚,至少能知道劫数形式,以及开始时间、结束时间,从而能有充足的机会,去迎接或避开。 “叮——” 靠在床边的灵泉剑,清澈地嗡鸣了声,接着离地半寸,离床也半寸,悬浮在那里,似是察觉了主人不妥,准备展放光华。 方长听到后,侧头看着自己这柄剑笑道: “放心,我这只是小劫数而已,过几天就好了,没有危险。” 灵泉剑重新落地,那万千流光重新隐没,剑重新变得毫无存在感,竟然显得有些晦暗陈旧。不过方长没有注意这些,他重新躺正,瞅着房顶轻轻闭上眼睛,接着休息。 病去如抽丝…… 方长就这样躺在床上,迷迷糊糊过了一天,水米未进,再睁眼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如此又是一天,还好他修行有成后,不进食喝水仅仅只会渴饿,不会有其它反应。 当然,它这两天早上也没去崖边修行。 第三天,精神稍好一点后,他强撑着将火塘升起火来,把生病前采集的地薯,俱都烤制完毕,狼吞虎咽地吃了两个下肚,又烧水泡了些茶喝,还用了两个水果佐餐,一套下来,却感觉身上力气稍稍恢复,不再那么酸软。 “好多了,看来前两天最为难捱。” 方长笑了笑,重新躺回竹榻上,继续歇息。 无论对于修行者还是普通人,充足的休息对于大多数病痛都很有效,毕竟休息可以固本培元,增强自身才可更好对付外邪。 还好这段时间,没有人来拜访。 山神章淳似乎有事,并未向方长再发出邀请,而且这仙栖崖上也没有旁人,除了崖边树上那只雕,和崖边石环旁的牛妖。 那雕每日只是觅食筑巢,而后盯着崖上看,并不会在崖上落脚,而阿牛更是性格温缓,整日只是伺候下田地,自己去崖下寻些草料进食,其余就是卧趴在石环边,看崖下瀑布和云雾,从不来打扰方长,很让人省心。 如此,直到过了六七日后,他才感觉身上渐好。 从床上站起来,吃掉最后一个水果,方长忽然感觉,身上一轻! 甚至修为又精进了几毫。 “哈哈。” 他大笑一声,推门出去,看着天上阳光。 此时已经接近午时,日到中天,朝大地绽放着万千豪光,将天上云朵和下面峰峦山脉,染得清晰明亮。石头反射着白光,夏季茂密的草木绿的沁人心扉,偶有动物鸟兽在山间若隐若现,透着美味。 以方长目力,能够看到这崖上崖下,细草繁花,皆流转着勃勃生机。 好个人间福地! ………… …… 接下来两个月,方长一直待在山中。 每日里,他背筐拎斧,身挎灵泉剑在云中山里溜达,采点野味、猎点小兽回去烹饪,经常还会尝一尝新见到植物,感受下效果和种类。 山神章淳就邀请过他寥寥几次。 似乎就在最近,章山神从那些上山祭飨的人手中,得了本棋谱,正在不断钻研,入迷很深废寝忘食。山神庙前,那刻有棋盘的大石头,正在被章山神整日整夜的使用,上面总是摆满了各种各样古今局,时不时地让旁边山神拍案叫绝、抚掌赞叹。 其余时间,方长就待在仙栖崖上,关注一下田里粟苗,查看一下崖边葫芦藤。同时,每日里他也会按照惯例,五心向天坐在崖边大石上修行,或者在自己的篱笆小院中,拉开架势练上一套导引术。 除此之外,他没有停下制造的步骤,藤编、铸造、烧陶、造砖瓦、木工打磨等等等等……他工棚的工具和材料,甚至木炭燃料,也一直在增多。 终于,他等到了池子里,之前放进去那批嫩竹被沤好的那天。 87、【写点儿啥好】 (先更后改) 方长从屋中走出来,看了看天色。 今日晴。 接下来整整一个月,都会是类似天气。 进入夏季以后,云中山结结实实下了几场透雨。 山中草木被浇灌的茁壮坚挺,还好这几场雨势头连绵不急骤,没有引起山洪等次生灾害,也没有对仙栖崖造成多少影响。 当雨来临时,方长的窑炉都不能使用,不管是一次性炭窑,还是那用来炼铜器、烧陶器、制砖瓦的大窑。同时,他那亩田里,春天播种的粟苗和高粱苗,还有一些杂色蔬菜,经过雨水滋润后,长势欣欣向荣。 想必他也会过个丰年。 顺带说一句,之前那个烧制陶器的小窑炉,被方长拆掉了。 因为它和后来为铸鼎而建造的大窑,在功能上有些重叠。而且烧陶用大窑来进行,烧制温度更高,让陶器更致密,质量更好。 由于方长灵觉可以得知何日下雨,他总是在雨滴来临前,将窑炉熄灭、工具和材料放好,并重新疏挖小院中那些排水沟,而后才将躺椅搬回屋里。 每当雨水在屋外串成珠帘时,方长就在自己这间竹木茅屋里,找舒适姿势或躺或坐,品茶读书,间或按心情做点手工。 山下现在大致在伏天,但仙栖崖上不仅不觉炎热,反而还有些凉爽,屋中火塘温度正合适。 日子就这样点点滴滴的过去。 方长没有日历,也没有记日期,估摸着距离将那批嫩竹投入水坑沤泡,已经大约三个月,他准备去进行处理,造一批纸。 已经有了墨、砚台、笔,只需再做纸,就能凑齐文房四宝,搞些文事。比起造纸这项高技术含量工程,笔要简单的多,他已经在这段时间里,用竹、胶、兔毫做了几只。 而且,在下雨时,方长突然浮现灵感,做了把半成品伞。 主要材料是竹子。 云中山不缺竹子,这也是方长的幸运,竹子是种用途广泛的好好材料,易获得,易处理,易再生,韧性强度都不错。 削好伞骨,水浸晾晒后,用些小巧的青铜工具钻孔穿细绳,拼接串联后,就是刺猬一样的伞架。当然,他消耗了三倍的零件,才将这些细骨串好。 伞的核心技术,叫做竹跳。 这是一个弯曲的小零件,具有弹性,可以卡住撑开的伞,还能在按下以后,将伞面释放,折叠起来,又废了一番功夫,方长才得到一个可用竹跳,装在伞骨架上。 但此时,依然只是半成品。 完成它需要纸。 方长举起手中竹筒,将其中酒液一饮而尽。 这是上次下山时所带回的高粱酒,方长隔三差五才饮上一点,今天剩下最后一寸深,干脆就不留了。 他伸手一抛,把空竹筒扔回屋子中间火塘里,火焰舔舐着竹筒,很快将其引燃。 “等今年或者明年,田里的高粱成熟了,就自己酿造。”如此想着,方长离开院落,朝不远处的石坑处走去。 “仙长。” 见方仙长走出小院,正卧在石环旁看着后山发呆的刘阿牛,立刻惊醒过来,起身出声打招呼。崖边刚找到个体型小一圈配偶的傻雕,被声音惊动,也望过来。 伸手压了压,微笑颔首算是回礼,方长朝沤竹坑走去。 手一招,让沤竹坑中一段竹飞进手中,他观察后又捏了捏,虽然自己没造过纸,但看起来,坑中竹段浸泡程度应当已够。 将坑中竹段全部捞出,正好周围都是石地,取来一根粗木柴作为工具,在坑边轻轻用力敲打。 梆——梆——梆—— 虽然方长并未用几分力气,但其实势大力沉,每一下似乎都会把木棒打断,受此重击,已经沤泡好的竹子自然散开。 在坑中洗去粗壳与青皮,便初步处理完成。 这一步也叫“杀青”。 制竹简也有杀青,制茶叶也有杀青,同名不同意而已。 方长没有大锅,他的鼎太小,只好将厨房之前做的水缸,端出来倒掉水后支在窑中,而后他将竹段放入缸中,掺进石灰水,做了个盖子罩上,升火煮。 八日八夜不停火。 还好他已非凡人,虽有丝微困意,但不睡眠也无事,直接坚持到底,待歇火后,方长才去休息了一日,才回来开缸取出竹麻,在浣花溪中漂洗干净。 此时的竹子,早已经看不出竹子样貌,倒像一把丝麻。 接下来,还需要用热草木灰水淋上十日,待竹麻软烂后,放进石头凹坑里舂成泥状。方长不缺时间,慢悠悠的淋好后,在附近选了个石坑,用根木棒如玉兔捣药一般,快速制成所需竹浆。 抄纸工具为一槽一帘,槽为木板制成,四四方方,放进竹浆后加入清水,再加进些夹竹桃汁,让水面高于竹浆几寸,再用抄纸帘抄纸。此帘使用极细竹丝编成,耗费了方长不少时间。 抄纸之术,方长也是试了许久才成功。 晃动荡起竹浆使其进入抄纸帘,轻轻提起,水便从帘眼淋回抄纸槽。把帘网翻转,让纸落到木板上,叠积起百十张,竹浆已然不多。收起工具,方长又取来一块木板盖上,双臂用神力挤压,把水分压干。 用小竹镊轻轻揭起,逐张烘干…… 方长有纸了。 算下来,不考虑沤泡竹子的时间,竟然用了二十几天,接近一个月来制作。上次耗费如此多时间制造物品,还是烧制黑白二色围棋子时。 没有漆,屋中的桌子,泛着木材原本颜色。 只是被打磨的十分光滑。 方长取一张纸,铺开在桌上,用两块干净卵石当镇纸,而后泡开新笔,在砚台中加水磨墨。 端坐于桌前,将手中笔尖在砚中蘸的饱满,在边缘轻轻刮了两下余墨,开始沉思: 初次在自己所造纸上写字,应该书写什么内容? 这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他笔尖悬于砚台上方,待到两滴墨汁滴到砚台中,也没有下定决心,是写“你好世界”?还是“方长到此一游”? 斟酌了下,方长运笔如飞,手腕晃动,运笔潇洒如意,一气呵成,写出来的字却端正平和,朴实无华。 纸上赫然呈现四个大字—— “道法自然”。 88、【待客】 坐在仙栖崖边,看着崖下云雾和远处山川,方长将手中竹笛放在唇下,气轻吐,指轻按。 很快,清脆悠扬的旋律,便回荡在山间。 但听到笛声的鸟兽却不为所惊,只当是风穿林叶般自然之音,依然各自奔走觅食,干自己的事情。 一曲自幽山自绿,此情不与白云知。 曲终了,方长放下竹笛,蜷腿坐在石上,看着山下。 他也只是闲来无事,才做此笛,竟然吹奏效果不错。 这根竹笛,没有缠丝飘穗镶口,只是简简单单一根直竹所制,以软木做塞,上贴竹膜。 因为并不专业,所以他也不知此笛是何音调,倒是音阶做的颇准。 受这次成功鼓励,以后有时间的话,方长甚至准备多制几种乐器使用,比如烧个埙。 山风吹来,卷起一角白衣,额边几根散碎发丝也随风微荡,只有其背后那柄长剑,巍然不动。 白日照当空,从此处向山下望去,目力远及处,甚至能看到几缕炊烟,但这与自己无甚关系,方长感受着山中这份超脱逍遥,品味其中意味。 心中一动。 “诶?”方长回身,看向北面。 他的视线聚焦在远方,似乎穿过了高耸后山,将手从袖中伸出,指尖轻轻掐动间,即将发生的事情才在心中清晰起来。 “有趣。” 方长对自己笑道,语气之间,甚至还有几丝期待。 “那便去准备注备。” 他拂衣起身,从崖边走下。 不远处,牛妖刘阿牛正站在那里,叼着几根嫩草咀嚼,他眼睛盯在田中庄稼上,似乎在思考。 连方长从崖边走过去,都没有将其惊动,想到这牛妖上崖已经有一段时日,他走上前,关切地询问了下对方修行: “阿牛,最近领悟的如何了?” 刘阿牛素有静气,听到声音后,慢悠悠转过头,见来人是方长,开口道: “是方仙长啊……这些日子,小妖我一直在崖上,伺候这小块田地,行动间确实能感受到那丝机缘,但总是抓不住。” 方长笑道: “有感觉就好,不要急,机缘这种事情,是求不得的。” 牛妖低头连顿三下: “仙长,田中粟和高粱已经长起来,不再需要照料,小妖粗手粗脚两瓣蹄,那菜地也无法侍弄,每日里只是闲待在这里。故此我准备暂时离开一段时间,去山里转转,待到收割时再回来,寻那机缘。” 听到刘阿牛向自己辞行,方长略一沉吟,道:“散散心也不错,这山中于你没什么危险,等想回来时候再回来即可。” 牛妖道:“那么小妖我这就告辞,仙长保重。” 方长微微颔首,而后看着阿牛走下仙栖崖,钻进崖下茂密草木中,继而不见。 这阿牛走的挺潇洒。 ………… 背来几筐地薯,填满厨房的大藤篓后,方长轻轻拍打了下双手,这地薯味道中正,耐贮存,不易坏,他向来是当主食存留和食用。 继续合计着,看还需要哪些事物,他将粗藤筐重新背在身后,朝门外走去。 坐在崖边时,方长灵觉之中忽然预感到,将会有客人来到仙栖崖,故此提前作些准备,以期将来客招待周全。 小院已然大变样。 这几日里,方长砍木削竹收集茅草,新盖了一间客房。可惜时间不多,来不及以积攒的砖瓦盖房。 他在客房中间以砖铺地,垒了火塘,又做了几件床桌凳等简单家具,摆在这间屋子里面。崖上条件简陋,他没有被褥可准备,只能铺上一些兽皮。 这是一年来他打猎所攒,简单鞣制后存下,不过方长打猎只为食用,并不为皮毛,而且只猎野兽,不伤开灵者。 春日里,方长又赶在清明前,在崖边茶树上采了嫩茶叶芽,轻轻炒制,攒了不少。他的厨房中,油盐不缺,旁边菜地里有各色菜蔬,山中到处都是野兽,现在又囤了主粮,吃食方面已经完备。 还有些时间,再去采摘些坚果当零嘴儿。 顺便,方长还准备在附近高处,起个小亭子,用来散心。 同时还能提升下这崖上格调。 既然是同道来访,还是要讲究一点点面子的。 ………… 这一日。 方长结束早课之后,从工棚里取出扫帚等工具,将仙栖崖上远近里外,仔细打扫了一遍,又在地面上洒了些水。 洒扫后,他卸下身后背筐,正了正衣冠,将背后灵剑背紧。 而后拎了壶茶,去亭中坐着。 慢慢等待。 半个时辰之后,太阳将亭子在地上黑影又拨动了个角度,方长将视线投向不远处。 一大两小,三道身影出现在那里。 其中带头者率先从谷中上崖,看了看崖上景致后,发现了不远处亭中的方长。 于是这人高声说道:“可是方长方仙长?在下修行人桑子平,携两位小徒,冒昧来访!” ………… …… 早一些时候。 师徒三人,在官道上慢慢行走着。 其中最年幼的那个,背着个小包裹,问另外两人:“师父,二师兄,我们需要多久才会回南屏山?” 这师父语气柔和的说道:“不用想家,我们这次会在外面待上很久。” 那少年继续追问道:“师父师父,我们真的没有目的么?就这样一直逛下去?” 此正是桑子平一行三人,他带着二徒弟魏和与三徒弟慕安宁,离开修行道场南屏山,来外面走一遭。 他一共有三个徒弟。 不等桑子平回话,二师兄魏和便解释道:“安宁,我们这次也算得上有目的,那边是去探望下大师兄,我们都好多年没见到大师兄了,你不想念他?” “当然想啊,不过他去哪儿了?” “……额,这就得我们去找了。”魏和抚摸了下师弟的脑袋,说道。 “我们这次出来,必定会碰到他。”两人的师傅桑子平说道,“只是何时碰到,还要看缘分,所以随便走就好,顺路也可以看看人生百态,结识下有趣的人,这对我们修行有益处。” 两位徒弟共同点头,表示受教。 魏和忽然说道:“师父,在龙安府,我们不是听闻这云中山里有仙?要不要去探访下” 89、【不惧危险三师徒】 这师徒三人,来自云中山西偏南方向上,距离挺远的礼江府,那里有座南屏山,也算得上灵秀,他们便在南屏山中修行,传到桑子平时,已经是第六代。 桑子平运气颇佳,收了三位乖巧正直的好徒弟,大徒弟已经出师,按照这派的修行法,在人间混迹。 他们这次下山,乃是桑子平感觉时机已至,便带着两位徒弟下山修行,顺便去探望下大徒弟。 只是不知大徒弟行踪,他们几个的行程,其实是在中原大地上兜圈子。 不久前,他们走到了云中山东面的龙安府,在那里住上了一段时间,打工赚了些盘缠。 “宁河府云中山里有位仙人”的故事,早已经传到了龙安府,不过不管普通人还是士绅行商读书人,这些凡人们都以其为奇谈逸事,心底其实并不信。 但是桑子平三人本就是修行人,对于这种消息,能够辨别其真伪。 之前听到这个故事时,桑子平曾经对两位徒弟笑道: “此事当为真,只是没有人能验证罢了,当然,闲着没事儿干,去山中求仙,碰钉子也属于正常。正因如此,古往今来那些仙人传言,都有些缥缈,毕竟能否走上修行路,看的其实是缘分。” 如今见二徒弟提议此事,桑子平略一斟酌,便赞同道:“好啊,反正对我们来说,往哪里走都一样,那么去山中看看也是同样的。” 三人行事风格一脉相承,行动力都超强。 他们立刻便下了官道,走进了不远处那连绵山脉。 登上一座山头,桑子平掏出一小点药水,抹进眼睛里,而后持咒捻决,轻喝一声:“开!” 接着这个小法术,他开始观察四周。 “那边。” 说罢他散了法术,指挥着两位徒弟朝一个方向走去。 “师父师父,你看到了什么?” “那边那处悬崖,看到了没?”桑子平指向远处,几座山头之外有座山崖,依靠着一座更加高大的山峰,耸入云间,缭绕着雾气。 “嗯,有座山崖。” “那可不仅仅是一座山崖。”桑子平对小徒弟说道,“为师开启灵视之后,就能发现这座山崖太过不寻常,非常的……与众不同。” “师父,那山崖不寻常在何处?” 旁边魏和也被勾起了兴趣,出声问道。 卖了个关子,见勾引起了两位徒弟的兴趣,对于传授知识十分有经验的桑子平,乐呵呵的抚着黑胡子,为他们讲解道: “首先那座山崖十分灵秀,便是用肉眼也能发觉一丝端倪,用了灵视法术之后,更是能看见此处不凡,这灵气程度,简直可以说得上是人间福地。” “而后,此山崖成了周围几座山风水地势最优地方,这当不是自然产生,必为大能手笔!若是云中山有仙的传闻不假,那仙人必然会在此崖处。” 对于师父的结论,两位徒弟一直很信服。 这也和桑子平很少判断出错有关,而且,若是不信服,他们小时候也尝试过竹板炒肉之类的东西,都知道不听话的坏处。 见没人有异议,他们认准方向,径直朝仙栖崖走去。 上去的路不好找,还好三人都有点粗浅功夫在身。并不怕路途艰阻。 对于在云中山里遇上同道这种事情,桑子平很是期待。毕竟这个世界,交流才会带来进步,各个领域都如此。 绕过几条山谷,他们来到了崖边。 慕安宁看着近在咫尺的临时目的,问道: “师父,我们就这样直接上去?” “当然直接上去了?毕竟我们只是来寻访,又不清楚具体位置,想来那同道不会怪罪。”对于拜访别人,桑子平也很有经验,他不假思索地说道。 “我是说,师父,我们就这样空着手上去,好么?”慕安宁耿直的说道。 “啊……那现准备也来不及了,就先这样吧。”想到这点,桑子平忽然有些忐忑,不过已经马上上崖,干脆还是去看看吧。 他在这山谷中,又往上爬了几步,而后拽住边上一株植物,手上微微用力,就翻到了仙栖崖上。 这地方,真不错啊…… 桑子平内心称赞道,目力所及之处,一切有序井然。崖上空地广阔,周围围着森林,地面干净平整,一座篱笆小院座落在空地中央,里面有几间屋子,几片农田。 没有开启灵视,只用肉眼,他就能察觉到此处的与众不同。 灵气浓密,甚至是像凝聚成实体一样,让他这修行人甚是舒服。 扫视了一圈,桑子平发现不远处有个小亭,里面有一人白衣负剑,超然凡事,与这天地似为一体,正品着茶,乐呵呵的看向自己。 他立刻出言招呼。 ………… …… 听到来人自报家门,方长翩翩起身,脸上带着微笑,朗声回应: “正是在下,请桑先生来此处一会!” 果然是同道中人! 对方心中一松,朝方长遥遥拱手,接着将身后两位弟子拽上来,三人一起走到亭子处。 从旁边拿起几个干净杯子,方长放在面前小桌上,满上茶,笑道:“三位请坐,尝尝在下这自制清茶。” 爽快地坐在旁边凳子上,三人拿起茶杯品。 “好茶!” 为首之人称赞道。 他黑发黑须,面貌平和年轻,发髻中插着根乌木簪,一身粗布青衣不显廉价,一双麻布草鞋,精神健硕。 “在下方长,此处是云中山,此崖为仙栖崖。” 方长率先开口,打破这亭中矜持气氛,见本地主人已经开口,桑子平赶紧放下手中茶杯,拱手介绍道: “这是在下二徒弟、三徒弟,不算灵巧,但也不顽劣。我们一同从礼江府南屏山而来,欲要在人间行走一番。前两天在不远处龙安府时,听闻山上有仙人居住,激起了好奇心,干脆过来看一眼,不想真的遇到了上仙。” 对于双方称呼,方长准备拉近一些,他对桑子平说道:“如蒙不弃,称呼在下一声先生就好,我也称呼您为桑先生。” “好!” 见对方答应,方长说出了心中疑惑:“桑先生,天下大劫将起,你们师徒三人竟然还在外面乱逛,不怕接下来的危险么?” 90、【和同道交流】 “还好。”桑子平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感,他轻抚了下黑色胡须,向对面方长道:“稍有了解的便可知道,最近天地异象,代表有大劫将至。但无论多么高明的修行人,都没法推测此次过往,实在有些凶险——但这对我们这一派不同。” “噢?” 方长端出个小藤盘,里面尖尖地堆满了坚果:“尝尝这些。” 年龄最小的慕安宁对于这些零嘴儿,没什么抵抗力,见到对方端出来,眼前一亮,不过还是先扭头看向师父,待桑子平伸手抓了几粒剥吃,才伸出手,在藤盘中满满地抓了一大把。 拎起小陶壶,给面前三人和自己添上茶,方长问道: “刚刚桑先生说,天地大劫对几位所在派别,影响有所不同,却是怎么回事?” 桑子平闻言,抬目定睛,再次观察了下面前这位同道。 山风宜人,轻轻从亭柱间吹过,在桑子平眼中,面前衣袂飘飘的方同道,外表很是年轻,看起来驻颜有方,与他对方先生修为的印象一致。 在他看来,刚认识的这位方先生,修为深不可测。 按照所读典籍中记载,这种身合天地的情形,只有在境界到了极高层次的修行人身上,才能够显现,既是标志,也是神通。 对方背后那把剑也绝不是凡品,桑子平自认有些眼力,虽然那剑外观简谱,式样晦暗,但在感应中,那应当是柄有灵仙剑,能将其佩在身上,实属大福缘。 而脚下这座仙栖崖,更是不简单,名字好,风景好,灵气漫布,位置棒,地势棒,风水绝佳,甚至隐有汇聚此山灵脉迹象,非大能无缘占据。 面对如此存在,桑子平倒也不意外不震惊。 毕竟这正在朝自己问话的方先生,已经是位名声远播的有道高人,据传其斩妖除魔手段凌厉,却又救死扶伤心地善良,虽然他知道,传言总会有过分夸大,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对方定是已经做出了番事迹。 心念只在瞬间一转,桑子平恭敬回答道:“正是如此。以在下观之,方先生应该修的是出世法?” 闻言方长点点头,表示的确这样。 桑子平继续道: “出世修行法,路途正、劫难少,是上等修行法门,高明的紧。虽然各流派传承很是不同,道路万千,便是典籍也难以记叙完全,但普遍对福缘要求极高,常人有缘窥其门径者,万里无一。而且此法中人俱都低调,难为人所见。” “与此相对,有种入世修行法,不求游戏人间,但将己身入世,扮好自己身份,随波逐流,深刻体验那人生百态,修得也是个‘堪破’,只是此路入门虽然简易很多,却更加难以前行。” “在下所承这份微末传承,乃是这入世修行法中一支,讲究以出世心态入世,游戏人间。修成几率不高,但很稳,而且无论如何,相比凡人来说,无病少灾安安稳稳渡过一生,也算不亏了。” “由于颇擅长趋吉避凶之术,在下已经预知,此次大劫是一次机会,风云搅动间,正是我们师徒几人机遇,若是随着人间大潮颠簸几轮,也可朝那大道更近几步。” 言毕,桑子平端起茶杯,细细品尝。 方长拱拱手: “原来是这样,的确是不错的法门,祝桑先生后面路途顺利,大道得期。” 对于方长,桑子平也是真心结交,故所言颇细。 投桃报李之间,方长也和这位桑先生用心交流,互相交换解答了些许疑惑,同时,他们还交换了消息,探讨了不少深刻问题。 他们还互相交流了下术法,不外乎控水火风之类,只是方长施法间信手而为,不借外物,亦丝毫不见烟火气的情形,让对面桑子平大呼震惊。 和同道交流,尤其是有水平的同道中人交流,向来容易有提高。 一番交谈下来,方长和桑子平都感觉很有收获,旁边一直在饮茶倾听的魏和,也感觉自己获益良多。甚至旁边的慕安宁,亦借此机会吃的眉开眼笑,心中大呼不虚此行。 修行人交友很简单,讲话行事但有些投缘,即是朋友。 看了看天空,方长对面前三人笑道:“既然来了,不如在这崖上留宿几日?也好感受下这云中山里风光,还可以多交流下。” “恭敬不如从命,那我们便就留下了叨扰几日。” 桑子平拱拱手,拉着徒弟魏和与慕安宁起身,后者犹豫了下,还是用力在腾盘中抓了把坚果,小心翼翼塞进兜里。 方长领着他们,来到院中客房前: “在下前几日预感到有朋友要来,便提前置办了这客房,还有不远处那亭子,三位请进,暂且先歇息在此处罢。” 道过谢,师徒三人进客房看了看。 屋子挺宽敞,尤其是这种自制小屋,里面床挺多,睡下三个人绰绰有余,明显是按照灵觉中人数水平而配备的。屋中砖头铺地,没有炉火,只有一个火塘,不过看起来生火并不费力。 见此干净且能遮挡风雨的住处,慕安宁和魏和很是高兴,他们接过师父身上行囊,便就一起拿过去,言语间开始互相贫嘴。 “桑先生有几个徒弟?”看着魏和与慕安宁在屋中嬉闹,方长笑问道,桑正平回复的很快:“三个,挺多了,我这派修法缓慢,成功率不高,所以徒弟多一些,才不容易断了传承。” “嗯……” 方长并没有接话,而是说道:“在下先回去,准备烹饪晚饭,三位安顿好后,请往外面一起用餐,山中条件简陋,还请莫怪。” 桑子平赶紧道: “此处已经很好了,我们师徒在外面行走,露宿旷野亦是常事,无物遮风亦无物挡雨,比起此处乃是云泥之别。” 方长回到工棚,又取来一盏油灯。 灯是青铜所铸,其中有一小根麻绳,作为灯芯,其它部分则被他装满了油脂,此物可以用作夜间照明。 “多谢方先生。” “不必谢,另外客房中床铺上只有兽皮,没有被褥,大家晚上将就下。一会儿收拾完毕后,还请来厨房处,尝尝在下的手艺。” 91、【合秋月的催促】 桑子平带着徒弟们,在客房中安顿打扫好床铺,把三个包裹放在床头,又拿出几件用具放在桌上。 待到完成,他嘱咐两个徒弟道: “魏和,安宁,等会儿出去,你们一定要对这位方先生,保持足够的尊敬。” 二徒弟魏和点点头,记在心里。 而三徒弟慕安宁年少活泼,又得宠爱,笑道:“我省得,师父。您教导过我们,做客就要有做客的样子,方先生是此地主人,我们当然要以礼相待。” “不仅如此。” 桑子平正色道:“在修行路上,这也是个前辈高人,在这条道上他走的更远,自然值得我们秉持足够的敬意。” “……噢。” “我们一起出去看看吧,别让方先生久等了。”见徒弟们已经理解,桑子平说道,两个徒弟闻言,乖巧地跟着师父出客房门。 食物的香气飘满了崖上,让闻到的人食欲大动,年龄最小的慕安宁已经有些饿了,他闻到这阵香气,喉头蠕动,在不断的咽唾沫。 “快请进。” 方长从厨房中,看到三位宾客出来,招呼道。 待桑子平师徒三人坐定,他迅速地将几盘菜和一陶盆主食放在桌上,又不着痕迹地给双手施展了个除垢术,坐在桌边:“山野之中,条件简陋,还请几位不要嫌弃。” “哈哈,怎么会。”桑子平闻言笑道,“这已经非常好了,而且我们师徒也是山野之人,平常生活远不如方先生此处,而且从不挑剔。” “且用,桑先生且用。”说罢,方长率先抓起一只地薯,递给桑子平。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就一直独自生活,所以在烹饪上很得锻炼机会,每次方长自己下厨,总会对自己的烹饪手艺更有自信,只是因为材料调料简陋,总是没法发挥出来。 如今还是首次有客人至,方长有些关心他们对这桌饭菜的反应和评价。 “先生好手艺。” 听到桑子平这句话,方长微笑道:“喜欢就好,还请尽情用。” 见方先生也开始抓薯伸筷用餐,桑子平狠狠剜了一眼自己的小徒弟。 但正在狼吞虎咽的少年人慕安宁,并没有注意到旁边师父眼神中的不愉,只是微微低头开心地吃着。看到小徒弟不为所动,桑子平只好皱皱眉头,也伸筷进食。 桌上主菜是一大盘蒸腊肉,这是冬天里的存货,依然没有吃完,瘦的深红肥的晶莹,泛着油光,满满当当,分量十足。配上作为主食的软糯蒸地薯,让人味道大开。 对于因贫而很少见到油星的三人来说,这菜很硬。 除此之外,还有一大碗炖鱼,一盘冷切盐水山鸡,几盘各色蔬菜,一个水果拼盘,还有一小盆用浆果做的汤,颜色微微发红,酸甜之间带着盐味。相对于仙栖崖上简陋的环境,这确实算得上丰盛。 方长还计划着,有机会去山下弄几只家鸡来养,这样便能时常吃上蛋花汤。 闲聊中,饭菜下去的很快。 天色渐暗,方长去旁边鼎下取了火,将桌上油灯点燃。 灯火如豆,却将室内照的光明,将黑夜阻隔在外,夜里寒凉的山风似乎也随之远了些,让这兼作餐厅的厨房显得甚是温暖, ………… …… 一只灰鸽子扑棱着翅膀,迅疾而快速地朝前飞。 翅膀下面,是广袤的大地,上面遍布农田屋舍、道路水渠,那是人族兴盛的标志,只是看多了就有些千篇一律。 不过不需要看地标,它就知道四周方向,也能判断出自己要去的方向,这是鸽子这个物种的天赋本能,但往往会被铁矿之类干扰。 鸽子所飞行的地方并不高,在它背后的高空中,一只苍鹰正在盘旋。 苍鹰的眼睛十分尖锐,而且锁定目标能力极强,这也是种族天赋。 从下方经过的鸽子,自然逃不过它的眼睛。微微振翅,双翼微拢,厉目前视,苍鹰便如利箭一般,滑翔着朝下方鸽子,凌厉扑下! 鸽子继续朝前飞着,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被盯上,也没有发现一只钩嘴已经在斜后方,遥遥指向自己。 上方袭击者飞速接近,直到双方距离仅剩几丈,眼看下一刻,这灰鸽子就要葬身鹰爪,被做为食物撕成肉条。 电光火石之间,看起来弱很多的鸽子,猛地一个翻身,爪撕口啄,一声凄厉哀鸣之后,片片鹰羽飘落。 苍鹰竟然不敌,败下阵来。 受伤不轻的苍鹰,向下滑落了几十丈才找回平衡。 它双翼猛扇,胡乱找到个方向,使劲飞向远处逃命。后面灰鸽子甩甩爪尖鹰血,眼神中微带蔑视,没有追上去,而是扑扇着翅膀,继续朝原本方向迅疾飞去。 鸽子还有任务要完成。 待到太阳运行到最高点时,鸽子才飞到一座城中,它收住翅膀,在一处窗台上落下。 “诶,你来了?” 窗内有张桌子,一位魁梧大汉,正坐在前面写字,见这只鸽子落在窗台上,大汉很熟络地打招呼,而后将手中毛笔搭在砚台边上。 “那合秋月又说什么了?” 听到大汉的问题,鸽子并没有搭话,它也不会说话,对此它只是向前走了两步,伸出右脚,上面绑着个小竹筒,用塞子塞着。 解下这个小竹筒,大汉在手中轻磕了两下,倒出来一卷纸条。将其展开,看了两眼,他笑道: “合秋月这鸽子精动作还挺快。” 面前各自信使听到他诽谤同类,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请稍等,我写一下回信。” 说罢他也裁下一条纸,拿起旁边毛笔,唰唰唰写上“莫急,得手之期,就在近日”的字样,而后卷起装进小竹筒,重新绑在面前鸽子的右脚上。 后者转身伸翅,从窗口飞出去,继而向上不见。 轻笑了一声,大汉又看了下手中,那张刚刚收到的纸条,上面写着“我已经得手多日,正在大展拳脚,你要抓紧。”字体娟秀,当是雌性手笔。 他轻轻一吹。 纸条变成漫天纸粉,飘往窗外。 看着这张纸条在风中,如烟尘一般不见,大汉干脆也不再写字,将笔涮干净倒插在笔筒里,披上件衣服,微微整理了下,朝屋外走去。 92、【明显而蹩脚的试探】 “朱先生。” 刚出门,一伙人便迎面前来,见到这魁梧大汉后,这伙人所簇拥的那位年轻公子,立刻将其喊住,拱手施礼道: “正寻找先生,没想到在门外碰到。” 被称为朱先生的这大汉,见到对面来人,故作爽朗大笑一声道:“哈,原来是吕公子,还请进屋稍待,吾去去就来。” 这行人并没有都进去,而是将大部分僮仆留在屋门外,随时伺候,只有被簇拥的那位公子,还有一位车夫打扮的人进了屋坐着。 大汉有个令他很多时候,会感觉比较羞耻的名字。 朱春花。 他和同伴在路过一座官道小镇时,恰好碰到两位贵公子求仙不成,遂共同行动,各自盯上了一位,一直跟踪下来。 那鸽子精合秋月,跟上了那位叫宋宏业的,如今早已经得手,成功攀附上。而朱春花这野猪精,仍然还在攻略吕阳成,刚见到成功曙光,进度比同伴落后了不止半点。 朱春花摇摇头,将脑中思绪散去。 摊上和这争强好胜的鸽子精同一组,很多时候是好事,省心,但也有时会让自己很不爽,比如总被催促,且对方完全不顾这边现实情况和自己的安排。 他去柜台提了壶热茶水,折返回屋。 这是座客栈,朱春花住在二层的天字号房中。 原本他住不起上房,是和吕阳成攀上关系,并取得信任之后,对方出钱所赠。二楼的屋子宽敞明亮,整洁宁静,陈设高档,用具齐全,居住体验上要好一截。 “呵,让吕公子久等了。”走进房间,朱春花对里面二人说道,他们正站在窗边,观赏刚刚他写下的几幅字。 吕阳成扭过身来,对正将茶壶放在桌上的朱春花赞道: “朱先生好书法。” 这话说的朱春花脸微微一红,还好他不仅魁梧,而且面黑,看不出来。 旁边车夫上前来,接过他刚刚拎进来的青花白瓷大茶壶,给三人分别倒上茶。 窗前纸上墨迹未干,几行字分别是“顺凡逆仙一念间”、“横压世间百万年”、“何以得喜乐?唯有觅长生”。 三句话语句混乱、毫无关联,甚至由于朱春花功底不足,写的有些潦草,但看的吕阳成心底一片喜欢。 字字句句,都切中了吕阳成心中对修行印象,触碰到了痒处,让他感觉遇到了对的人,更是加深了心中决心。 欢喜之下,连那潦草笔触,在他心中都成了“洒脱自由,不拘小节”。 互相谦虚了几句后,吕阳成直截了当的说出了来意: “朱先生,我在茂德楼订了桌酒席,还请先生赏光。” “吕公子破费了。”朱春花赶紧摆手。 “能够聆听先生教诲,是在下之幸。” “公子天资聪颖,举一反三,只可称得上是‘交流’,绝非‘教诲’……” 双方互相吹捧着,走出这家安远客栈,朝外面走去,两家同作为这城中的高端产业,都在一条最为繁华的街上,相隔很近,故吕阳成将马车暂时寄放在安远客栈,和朱先生一起步行前往旁边的茂德楼。 这座酒楼有三层高,檐角各吊着几只红灯笼,端的是气派,连外面迎来送往的店员,都有三位,各个机巧伶俐,善能察言观色。 对于他们来说,记住本地大户和店内熟人是基本功,作为本地的顶级纨绔,吕阳成消费水平又够高,自然被这几位专业店员们记住。 “吕公子,欢迎光临,里面请嘞——” 声音高昂中还带着微微一丝婉转,不过吕阳成见的多了,习以为常。 倒是朱春花未曾经历过此种场面,心底有点点激动。 “楼上请——” 最好的座位当然在顶楼,不过并不是单间,而是屏风隔出的雅座,避开了楼下嘈杂。 窗户开着,高处风比平底稍大大,吹进来带阵阵凉意,十分的舒适。从窗户看出去,几无遮挡,视野开阔,让人心情舒畅。 几人在桌边就座时,桌上已经布满了凉菜碟子,吕阳成亲手给朱春花倒上酒:“朱先生,阳成先敬您一杯。” “在下却是受之有愧。” “朱先生只要多为我讲一些那神仙故事便好,阳成这些年最爱好此事,辗转州府,寻之不得,却没想到偶遇先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在这龙安府,吕阳成虽然没有知心好友,却也有几位普通朋友。 其中,就包括一位叫周清的书生。 之前他和宋宏业,也是从周清那里得知了云中山有仙的消息。但是对于面前这位朱先生,周清得知后,一直在劝诫吕阳成:这朱先生来历不明,虽然有法力在身,可还是不要轻信为好。 对于周清,吕阳成一直比较信服,因此对方劝诫也多多少少听到了心里去。 故此,虽然朱春花不断在细节上,流露自己怀有法术的迹象,对吕阳成进行诱惑,但是过了这许久,对方才真正的放下疑虑,准备上钩。 和对面吕公子碰了下杯,朱春花又现编了个故事讲给他。 无外乎是一位平常盖受欺辱的庶子,忽然有朝一日得了秘籍在手,修行有成法力高强,不仅出尽了恶气,还让所有之前看不起他的人受到了惩罚,又有娇妻美妾投怀、商贾矿主投献,欢乐无边等。 “热菜来嘞——!” 领班带着众店员,捧着盘碗鱼贯而入。 “水晶鸭、蒜香清蒸肘、富贵银鱼、大四喜丸子、山蘑菇焖鸡块、爽口豆腐、香煎藕合、木须肉,菜已经齐了,诸位请慢用,有事儿您请吩咐——!” 流利地报完菜名,领班微微躬身行礼,而后退到楼梯口处,示意随时可以招呼。 吕阳成让道: “且用,朱先生且用,这茂德楼的厨师颇有一手。” “多谢吕公子,一起罢。”朱春花动筷,率先挟起一大块猪肘。 他是野猪精,这家猪只是远亲,更何况精怪们常在开灵后,以妖族为同类,而非原来种族,故朱春花完全不避讳,反而吃的颇有滋味。 推杯换盏,酒过三轮。 此时,吕成阳才问出了这次的核心:“不知道朱先生……是否还愿意收徒?” 93、【有朋自远方来,必先劳其筋骨……】 (稍等,先更后改) “哦?” 朱春花停住手中筷著,从菜盘上抬起眼睛,神色平静地瞅向对面吕阳成。 后者平视着自己,甚至努力表现出一副心诚的样子: “若是先生有意收徒,我希望拜在门下,能够更好聆听先生教诲!” 不用吕阳成解释,朱春花就知道对方的意思,但他心中,却远不像表面上这么平静,自己布局攻略了许久,今日总算是见到了成果,这条大鱼,终于上钩了。 不容易。 这两个月的辛劳和殚精竭虑,终于有了回报。 佯装顿了一顿,仿佛吕阳成解释后自己才听懂,朱春花将筷子继续伸向前方,挟了半个肉丸子,却不急送入口中,而是问道: “公子为何有此想法?” “当然为了求长生!”吕阳成理所当然的说道,“还有那些法术,学来可以像故事中一样,肆意生活,快活无边。” “好。” 朱春花点点头,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 不过他却对吕阳成说道:“公子,不是在下不愿,而是公子您天姿聪颖,在下并无收徒福分。” 此话一出,对面吕阳成脸色瞬间变得异常难看,夹杂着失望与羞怒,正用力忍住。 “但是。” 说着,朱春花将半个丸子塞进口中大嚼,待吞咽完毕,才接着说: “承蒙公子招待许久,尽心尽力,若是吕公子不嫌弃,在下愿为门客,伴于您身边。不管是修行之法还是故事讯息,皆愿意倾囊相授,不敢藏私。” “太好了!” 作为狂妄之人,吕阳成本来就不喜欢拜个师父,压在自己头上,但由于对修行和法术的渴望,压过一切,之前他硬生生忍住了。 见这朱先生如此上道,他大喜过望: “如此甚好,那先生就跟在我身边解惑就好,待遇定然令您满意。” ………… 几天后。 带着新门客走在河堤上,吕阳成见四下无人,说道:“朱先生,这几天勤加修炼,我已经找到了您所说的那丝气感,相信很快就能抓住它,开始强行引气入体。” “公子修行确实很顺利。”朱春花笑道,“普通人有十年八年能达到此程度,便已经不错了,公子这是成仙有望、大道可期。” 随手在河畔垂柳上掐了根柳条玩耍,吕阳成接着说道: “那么朱先生,所幸这周围没人,能否继续给我,讲解那修行常识如何?” 点点头,朱春花夸奖道:“吕公子不仅心地善良,更是方方面面考虑的齐全,在下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想了想,开始四处乱扯: “上次说到,修行讲究的便是四个字,财侣法地,公子有自己住所,不缺‘地’,还有在下指导修行方式和修行方法,既是‘法’又是‘侣’,那么公子所缺的,便是‘财’了。” “公子现在情形,和周围普通人比自然算得上十分富裕,但这份财力,远不足修行所用。故此在下认为您应该先想办法,聚集钱财和势力,方能修炼有成……” 吕阳成无比同意,他修行的目的之一,便是为了富贵荣华,为了用不完的金钱。如今听到朱先生所说,他十分感兴趣地问道: “先生之前不是说,并不会点石成金之术嘛,那您帮我参详下,应该如何快速弄到足够钱财?属于自己的势力,又该从哪里入手?” 朱春花心里大为高兴,这吕阳城十分上道啊,虽然远处那只母鸽子精,已经早早将宋宏业拖到这种情况,占据了先手,但相信以自己的运营能力,虽然开局迟一些,依然会后来居上: “公子您先听我说,于在下看来,聚集属于自己势力,和聚集钱财,可以说是一体两面,我们应该……” ………… …… “方先生,您在做什么?” 早课与早饭后,桑子平师徒三人闲来无事,走出门外,却见方长方仙长,正用青铜锹掘地。 “挖池塘。” “噢?这有何用途么。而且据在下所观,这仙栖崖上风水绝佳,擅自破土动工,并不好吧?” “风水?”方长笑了笑,“在下并不太过在意。目前这种情况,是我感觉那里应该有个池塘,而且有个池塘也挺好的,之后我就径直开始行动,这乃是为了念头通达。” “您这功法,确实神异。”憋了半天,桑子平只是称赞了句,没有多说什么。 方长则拄着锹把,对面前三人道:“要不要一起?” “好。” 桑子平欣然同意。 毕竟这项工作,看起来还算有趣。 “工具在那边工棚里,请桑先生随意取用。” “好的,好的……” 片刻后,桑子平师徒三人,便共同站在平地上,各自手执工具,帮方长一起,挖掘这个池塘。他们把碎石挑出去堆在一旁,将泥土装在筐里运到一边。 (稍等,先更后改) 桑子平和魏和干得很卖力,只有慕安宁,前后跑来跑去干些零工——他年龄不够大,力气小体弱,只能作些轻体力活。 “……待下次离山,我便寻找一些莲子,拿到这水塘里种下,想必等到立春时节,此处莲花嫣红,定会美不胜收。”方长一边用力挖掘着,一边絮絮叨叨给旁边人说道。 “方先生,我有一事不明。” 桑子平将工具拄在地上,对方长说道:“如果想要个池塘,直接用法术炸一个出来不好么?为什么非要自己挖?” 见状,方长也停下手中活计,对这充满了疑惑的师徒三人笑道: “这仙栖崖上一草一木,大都是我亲手所制所寻,脚下这个食堂也是。这日常劳作,即是忙碌,也是修行。” “自己的劳作本身就是修行的一部分,既可以磨炼道心使其圆融,又能体悟天地加深修为。更何况,且不说施法费神问题,一切骤然而成,又有什么意思?” 桑子平略微一思索,摇摇头: “却也是,方先生这条道路非常巧妙,不过这条道,对我们这流派只有些许参考价值,毕竟,我们几个都是要入世的。” 94、【魏和】 几人中间没有急性子。 挖池塘也只是方长兴之所至,没有工期限制,没有完成压力,大家也不缺时间,故施工过程很慢,大家只是在缓缓劳作,顺便聊天。 甚至旁边最为年少的慕安宁,已经开始玩耍,偶尔还从兜里摸出个坚果嗑开吃。 桑子平忽然停下手,说道: “方先生,这池塘挖好后,您也可以在里面养些观赏鱼,譬如可以去弄些锦鲤放进其中,偶尔投食,便会金红翻涌,会很好看。” “唔,不妥。”方长边挖掘边摇摇头。 “为何?”桑子平奇道。 “因为锦鲤不好吃,还是养点普通鲤鱼好。” “……有理。” 几人继续干活。 方长划定的这口池塘,占地约有两丈方圆,但很不规则,就像一粒镶嵌在崖上的腰果。 他只是用一根木棍,简简单单在地上画了个圈,而后几人便在其中挖掘。 由于力气极大,方长比年轻力壮的魏和干活都要快。桑子平虽然已近中年,但干活很稳,一看就是常年劳作之人。 旁边慕安宁也跑来跑去,一边帮忙一边玩耍,只见他一会儿拿起小锄头挖几下,一会儿抱着筐子往外舀土,嘴巴还不停止吃坚果,满是少年人的活力,看的旁边几人不住微笑。 几人忙碌之下,只用两个时辰,这圈子里就已经被挖下去两三尺。 底部深度一致。 挖出来的土,在旁边堆成了个小土包,由于被挖掘后更加蓬松,这个小土包的体积,看起来竟然比挖出来的坑还要大一些。 看了看天色时间,方长将青铜锹往地上一插,说道: “已近中午,我们不如歇息一下?桑先生,你们且去烧水弄些茶喝,还可以在这崖上转转,亦或是下棋解闷,在下去打些新鲜猎物来做午餐。” “好的,方先生且去。” 桑子平也将工具放下,带着两位徒弟回屋。 方长从工棚里拿出藤筐背上,又将青铜斧放在筐里,几个纵跃间,就从崖上下去,消失在山林中不见。 剩下三人来到厨房里,捅了捅火塘中炭火,加柴使其重新燃起,从旁边水缸舀水放在鼎中煮。 此时,慕安宁才说道: “师父,这方先生行事,真的是很怪。” 听到最疼爱的小徒弟这回答,桑子平没有正面接话,而是问道:“安宁啊,在你看来,这方先生怪在哪里?” “嗯……首先他性格很怪异,行事十分跳脱,看起来就像,就像,嗯,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一样。然后就是行为怪异,很难想象,竟然有人在这荒山野岭中,从无到有自制一切生活用具,当然,他那身白衣应当除外。” 对于爱徒的话,桑子平笑了笑,没有说话,他转向一边的魏和,问道: “魏和,你怎么看?” “我倒是注意到一点,师父。” 魏和刚刚出了不少力气,正捏着个水果啃,听到师父问话,想了想才回答: “这方先生穿着白衣挖土,却从头至尾不染尘埃,不知用了何样术法,修为实在是高深莫测,而且行动间犹如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光是看着,就能感觉对方超凡脱俗。” 桑子平这才点点头。 他减小了火势,用大勺子从鼎中将烧开的水舀出来,倒进茶壶里冲泡茶叶,水汽翻滚间,桑子平盖上壶盖,又给旁边两位徒弟和自己,各自倒上一杯。茶汤清绿,叶片舒展,在杯中随着水流翻腾,继而平静下来。 将粗陶茶壶放回一边后,桑子平才说道: “在为师看来,方仙长所行,乃是极其高明的修行法。” “这种修法,家中典籍里有提到过,以体悟天地自然为本,身心与天地相合,练至深处,就会出现这种现象。” “只不过,方先生所走的修行路,非常讲究机缘和天姿,没这份天赋,贸然去修,只会将自己活成野人。” 魏和点点头,道: “所以,师父您早上才说,咱们这不适合借鉴方先生修法?” 对于魏和的理解力,桑子平很是赞赏,他高兴地说: “没错,方先生和咱们的道,大为不同。我所教授这条道,虽然层次不高,虽然苦、累、慢,甚至成功率低,但是相比起来,绝不那么挑天赋,对你们来说,最后这点比起其他加起来都重要。” “只需要足够努力,加上一点点悟性和灵光,就能在修行路上有所成就。对于咱们这些天分一般的人来说,这是‘可能成’与‘不能成’的区别,中间相隔天渊。” 话音落下后,三人都开始喝茶。 一时间,这间小屋里无人言语,连慕安宁都静静坐在那里,思考着心事。 “我回来了!” 方长清亮的声音,在远处响了一声。 好快! 这是屋里三人共同的想法。 他们刚刚将小半鼎水烧开,还没聊上几句话,方先生就打猎回来了?效率也太快了一点儿,就像农夫说去自家鸡窝里抓只鸡一样迅速。 三人一齐起身迎出去。 “仙长好迅速。” “嗯,这云中山里物产丰盛,我抓了一只竹鼠,一只山羊,还有几把绿芹,中午就吃它们。” 几人一起动手,将猎物收拾干净,下锅加水加盐,放进野蒜野姜,几种香料,生火炖煮,香气很快飘散在悬崖上。 吃完午饭,将碗筷收拾起来,在浣花溪中洗净,桑子平朝方长道: “方先生,在下准备带两位小徒,温习一下功课,出来这几日,略微有些荒废了,幸好今天得以安顿下来。” “桑先生请随意。” 告了声罪,桑子平带着两位徒弟,回客房中练习自己派别的导引法。 和方长所练完全不同,他们只是盘坐在自己床上,双手持印,一动不动,闭目运功。如桑子平这种修为高深者,偶尔会有水汽从发间冒出,可见其行功之劳累。 ………… …… 第二日。 方长从仙栖崖边大石上走回,见桑子平正带着慕安宁,在厨房里鼓捣早餐。 于是他趁着这个机会,在空地上拉开架势,修习了一遍自己的导引法,如虎扑熊翻、猿攀鸟立。 看的旁边魏和很是钦佩。 95、【有钱不?】 “方先生这套导引术,很高明。” 魏和抱着手,站在旁边屋檐下看方长打完一套后,称赞道。 “要不要学?”方长笑道。 对于魏和这位桑子平的二徒弟,他印象很不错,这个年轻人行止谦和、相貌俊朗,稳重实在且言语有礼,而且能够看出,对方切切实实在践行桑子平所传之道。 因此他也不藏私,毕竟修行这种东西,更讲究缘分,而不是敝帚自珍。 但是,旁边围观的魏和,只是摇了摇头,同时将抱着的手放下,轻轻一揖道:“多谢方先生厚爱,不过您这套导引法,应该与我们的心法不合,学之无用。” “嗯,也对。” 方长从旁边石桌上,拿起个桃子扔给魏和,然后道:“过来坐。” 听到方先生让自己坐下,魏和麻利的走过去,坐在对面石凳上。 虽然师徒三人都管方长称呼“方先生”,但在魏和和慕安宁看来,这位方先生乃是和师父平辈论交的人物,因此皆执晚辈礼节。 看出魏和有些紧张,方长嘿嘿一笑:“不必如此紧张,且手谈一局?” “好。” 双方取出棋篓,各执黑白,在这刻有纵横棋盘的石桌上对弈。很快,上面二色棋子便犬牙交错,互相纠缠。 啃着桃子,方长伸手放下一子,问道:“魏和,你是何时拜师在桑先生门下?” 魏和恭谨的说道:“迄今有八年了。” “噢?反正闲来无事,说来听听。” 对方微一沉吟,似乎在回忆当初情况,然后讲述道:“当年,我只是……” ………… 八年前,一座无名小镇上。 或许这座小镇有自己的名字,但是只有镇上人或者周围人在意,对于过客们来说,这里是哪儿,并不重要。 比如桑子平。 此时的桑子平,外表要年轻得多,虽然也是黑发黑须,但却更加浓密。 这也属正常,只有修为到了极其高深处,或者修行法门神异者,才能驻颜有术,其余都抵挡不住光阴的冲刷。 他并不是像方长那样行走世间,而是有着明确目的。刚刚在一座偏远州县,当了十年私塾先生,这段体验让他收获颇多。 如今桑子平正准备返回山中,消化自己这十年来的经历,使修行更进一步,同时,还要看看自己的好徒儿,这些年来在山中生活和修行的如何。 其实对于桑子平来说,做出将自己唯一的徒弟留在山上,独自一个人生活的决定,总归是有些愧疚。尤其是自己这位徒弟,用那份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表示,自己已经长大,可以独自生活了的时候。 只是自己修为恰好卡在了瓶颈,正巧有这次突破契机到来,无法放弃。还好徒弟程乐当时已经获得了自己的全部传授,也算入了修行门,加上程乐从小聪颖,这也是让桑子平比较放心的地方。 这座小镇,便如很多江南村镇一样,近乎建在水上。 白墙黛瓦间,以河渠为道路,用拱桥互相沟通,水路上行着小船,这是此地最为常见的交通工具。 最初路过南方时,这幅景象让桑子平非常惊异,后来见的多了,便觉得也属寻常。 接下来,他穿过江南,到了南部边疆处的州县,寻了个私塾做老师。那边虽然多雨,却没有这幅水上人家的景象。如今再次路过,便如重游旧地一般,让他有些唏嘘。 桑子平并没有坐船,他选择在岸边穿梭,时不时路过桥梁,准备从另一方向穿过这座小镇。 接着,路边一位乞儿,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孩子衣衫褴褛,拎着着个破碗,正在乞食。 孩子年龄不大,虽然没有拎碗的另一只手里,正拿着一小块干粮吞吃,但其脸颊消瘦,双目也饿的有些无神。 只看了第一眼,桑子平就认定,这孩子和自己有缘分。 他走上前去,拦在前面,问道: “这位小哥儿,你家人呢?” 忽然被黑影阻住去路,乞儿似乎受到了些惊吓,赶紧将手中那点食物完全吞进口里,然后才抬头,看向前面人。 桑子平一惊,赶紧退后一步,示意自己并无威胁:“小心点儿,别噎着。” 待其吃完,他才重新蹲在这乞儿面前,平视着对方眼睛,问道:“孩子,你的父母呢?” “发了大水,饿跑了。” “其它亲人呢?” “没吃的,路上把我赶出来活命,他们继续逃荒去了。” “你要不要跟我走?我缺个徒弟。” “有饭吃么?” “有。” “好,我和你走。” 桑子平带着这个孩子,去旁边小摊买了碗粥喝,又去给他洗了澡换了衣服,一路北行,回到南屏山。 山中留守的徒弟,已经成为了小伙子,见到师父回来非常高兴,而这徒弟见师父给自己领回来一个师弟,更为高兴。 这个孩子,就是魏和。 ………… “所以,你就这样入了门?”方长手上轻轻用力,将啃完的桃核扔下山坡,问道。 这次魏和终于看清楚了,方先生是对自己手施了个小法术,沾上的桃汁便全然不见,心底一振,而后他才反应过来,对方正在问自己话: “嗯……其实这些,都是我师父告诉我的,我已经记不太清楚当初的事儿了。” “入了修行,是好事。” “其实我也说不上是好还是坏。”魏和摇摇头。 “哦?” 方长正准备从棋篓中拿起棋子,闻言停手,看向魏和。 魏和说道: “我上山后终于能够吃饱,不用再颠沛流离,肯定是好事。但是,由于我当年这段经历,我后来发下宏愿,希望百姓们不因水患而流离失所。” 听到这个,方长皱了下眉头,从棋篓里拿起粒白子,说道:“宏愿?这可轻易发不得,朝天地许下诺言,就得去实现……你后悔么?” “当然不后悔。”魏和语气很坚决,“这便是我心底最深的愿望,若不是因为如此,我也不会发下宏愿。只是如今我发现,按照目前的修行路走下去,实现这一点遥遥无期,道与愿,甚难抉择……” 方长:“你身上有铜钱么?” “?” 96、【你赔我徒弟!】 对于方长这个有点突兀的问题,魏和表情上有些疑惑,但他还是认真的回答道: “有的,方先生,我身上有二十七个铜钱。” 说着,他伸手在身上暗袋掏摸,拎出两小吊钱,还有几个散铜钱,放在面前石桌上。 山风吹过,几片银杏叶飘下,打着旋儿从两人旁边经过。 方长伸手掂起一枚品相好的铜钱,举在手中,看阳光将其照的明亮,然后微笑着对魏和说: “金钱法。” 魏和很好奇:“金钱法?” “嗯,这是一种最简单的问心法。”方长点点头道:“说此法简单,是因为它简单到,多数凡人只要掌握了诀窍,也能够使用。” 魏和明显对此有些感兴趣,他认真的看着方长,等待方先生接下来的解说。 将这枚铜钱轻轻放在石桌上面,平推到魏和面前,方长继续说道: “我们修行中人,修道当遵从本心,这是一等一重要之事。因为此法有问心之,故而其被称作‘金钱法’,而不是‘金钱术’,以彰其能。” “比起那些通不过就会身陨,或者再无存进的问心法,我还是更喜欢这个。因为所谓问心法,无非是排除杂念,显露内心,用手段和法术,只要达成的结果相同,便是一样的。” 魏和的目光,也看向方长手里那枚铜钱,略有热切: “先生,此法该如何施用?” 方长对面前这位年轻人讲授道: “很简单,你首先在心里,给这枚铜钱有字的和无字的一面,各自赋予一种选择。” ”而后将其朝空中抛一次,待它落地后,基地特就会——幸运的话,等铜钱落地前,你就知道自己的选择是什么了。” “莫要看其简单,它里面原因很是复杂,总之若有疑虑,可以试上一试,反正只需要动动手指头,连法力都无需消耗。” 沉吟了下,魏和拿起面前这枚铜钱,道: “那,我便试上一试。” “落下后若是有字一面,我便按部就班继续修行,若是另一面,那我就走自己的路。” 语毕,他将这枚铜钱往上轻轻一抛。 叮的一声。 铜钱朝上方飞去,翻滚着划出道闪亮轨迹,而后转而向下落在石桌上,弹跳了一下—— 是有字的那面。 若是按照之前许好的结果,这代表他要继续按部就班修行。 魏和瞅着这枚铜钱,忽然笑了。 是的,在它尚未落地时,他就已经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 “选好了?”方长看他发笑,遂问道。 以自己能力,无法知道他从这其中想到了什么,又选择了什么,这是投币人心底的东西。 “嗯,想好了。” 魏和点点头,眼神满是坚毅,随即开始散功! 对面方长微微一惊,将手抬起又放下,最后却叹了口气,还是没有阻止他的动作:毕竟,是魏和自己的真心选择…… 感受到外面灵气涌动,屋里面桑子平几乎是小跑着出门,查看发生了什么情况。 刚刚他正在里面教授小徒弟慕安宁。 授业之事,虽然很有一些可以让自己的二徒弟代劳,但依然有一些只能自己传授,可没想到只是半个时辰,外面就出事了。 走出门外,看到自己弟子目前的状态,桑子平愣住。 我好好的一个徒弟,养了那么多年,那么大一个徒弟,这就……没了? “魏和……你……” 魏和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师傅正站在几步外,看着自己,他从石凳上起身,伏地便行大礼: “师傅,徒儿要离开了。” 虽然对此桑子平早有预感,但真正来临的时候,还是心疼的不得了。 “这……也是你的缘法,唉……” 魏和再叩: “对于此事,徒儿已经思考了多年,只是一直在犹豫。今天有幸碰到方先生传授金钱问心法,得以照见本心,以此为契机做出了选择。” “修行无法实现徒儿之愿,徒儿只好以凡人之身,入人间行凡人之事。做出这个选择,徒儿并不后悔,只是思及不能侍奉师父身前,十分难过。” “小徒今日便下山去,仙凡相隔,想来当徒儿年老离世之时,师父您依然会春秋鼎盛……万望珍重。” 桑子平微微定了定神,而后伸手,将二徒弟从地上扶起。 旁边慕安宁也跑出来到中间,看看师父,又看看师兄,忽地说道:“师兄,你不要我们了么?” “不是的。”魏和轻抚了下慕安宁的头顶,笑道:“以后欢迎去我那里做客。” 用力捏着自己胡子,桑子平也嘱咐道:“你也一样,有困难随时回南屏山找我们,没事儿我也会去你那里探望的。” 修行人的离别很常见。 魏和简单收拾了下行李,就准备向师傅师弟,以及此处主人方先生辞行。 方长拉住魏和,拿出一块花纹朴素的玉佩。 “这块玉,是我当初刚来云中山时,一位灵猴精的赠礼,其中一块成为了我这把小餐刀,另一块我用掉了一小半,其余部分我打磨成了一只玉佩。” 说着,他一挥手。 随着法力涌动,玉佩似乎发出了辉光,继而隐去。 “玉佩上面,我附加了一个宁神术,佩戴此佩,可以不为外邪所侵,也能时刻让自己冷静下来,从而不忘初心。” 魏和只是散去了修为,但见识还在。 当方长将这只玉佩挂在他脖子上,魏和有些意外的说道: “多谢方先生馈赠。” 方长摆摆手,开了个玩笑:“不用谢,我弄没了桑先生一位徒弟,他不要怪罪我就好。” 几人都笑。 只听方长继续说道: “魏和,你之‘希望百姓们不再因为水患流离失所’的宏愿,真要着手去做,必是千难万难,甚至你这一生都不会够。” “我曾经听到一番话,很有道理,‘有一分热,发一分光’,不必在意成败,只要前行就好,无论是萤火还是炬火,都可以照亮黑暗。” 魏和点头记下,逐一再拜,接着朝山下行去。 桑子平目送自己的二徒弟到极远地方,依然不肯挪动位置和视线。过了很久,他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接着枯坐在石头上,许久未动。 随后,他又窝在屋里,一日未食。 第二天,方长发现,损失徒弟的哀伤,竟然让桑子平,在修为上有了些进益。 97、【池心碧玉】 对于桑子平的这种状态,方长的理解是,他们这些入世派,需要体验诸般人间疾苦、爱恨别离、贪嗔痴怨…… 这些相关经历和体验,对入世派来说,是修行进益的关键。 经历过,才能最终脱离凡俗。 对于桑子平来说,虽然对二徒弟魏和离去早有预感,但是多年相处骤然分离,还是给他的心境带来了巨大震动,破立之下自然有了明显革移。 只是徒弟陪伴身边和修为精进二选一,不知桑先生会更倾向于哪个。 得失之间,也是冷暖自知。 “二位,且用早餐。”方长结束早课回来后,生火在鼎中熬了一锅浓汤,而后去客房呼喊桑子平师徒。 “方先生早。” 桑子平似乎已经从昨日里,爱徒骤然离开的打击中,彻底恢复了过来,见方长呼唤,立刻带着小徒弟起身走出门外。 方长拎着勺子,开口安慰: “桑先生,缘起缘灭本就是世间常事,无需过多介怀。” “嗯。”桑子平点点头,看来他已然看开:“在下也知道,我那二徒弟仙缘已尽,从此道凡两隔,但这并不影响他是我的徒弟,以后我多去探望就是了,毕竟他仅仅是散功离去而已,能够找到方向,其实我应该为他高兴。” “桑先生能想透彻,是极好的。”方长道。 “唉,这是我们这一派修行中的常事,若是有何看不开想不透彻,那可是祸事。” 几人坐在厨房里饭桌边,开始用早餐。 这锅浓汤主料依然是地薯,不过是晒干砸碎的地薯粉,以山葱和油脂呛了……鼎,里面还放了蔬菜丝与肉丝,洒了少许盐。 浓汤口感甚是顺滑,咀嚼中能感觉到着美味肉丝和清香蔬菜,味道丰富。 方长和桑子平吃着汤,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倒是旁边年纪小的慕安宁,似乎还没从二师兄忽然离开的情绪中,将自己缓解出来,他正在埋头猛吃,好似这就能用食欲镇压悲伤一般。 桑子平用木勺舀了口汤,放在口中便吃边说道:“方先生,看进度,外面这口池塘,今日便可完工,反正时间富裕,何不以石铺底?那样水会清澈许多。” “这池塘我准备用来种莲花。”方长摇摇头,“而且种莲花的话,可以挖藕吃。若是用石块铺上,莲花倒是还能种,藕就不容易挖了。” 吃饭刷洗完毕,两人带着少年慕安宁,继续在坑中挖掘。 池塘已经现了雏形,方长计划,这个边缘浅中间稍深的池塘,待正中心有齐腹深时,就算达到预期,可以开始注水。 随着挖到下面,坑里一半是泥土,一半是石块。 这也是进展没有那么快的原因,不然以方长神力,若是全力开动,便是徒手进行,到现在也已经完成, 现在为了防止崩了青铜锹刃口,只能试探着下锹,故而两人都进度很慢。 当然,既然有了省力的工具,也没有必要像那样蛮干。 反正两人都不缺时间。 “咔啷。” 普通的轻响,表明青铜锹又挖到一块石头。 轻轻一撬,方长将石头从泥土中剜出,正准备扔到坑外石堆上,忽然他“咦”了一声。 “怎么了?”桑子平听到方长这边的动静,瞅了过来。 “好东西。” 方长将石头捡起,用手掂了掂,对桑子平笑道。旁边慕安宁也发觉了这边情况,将青铜锹杵在地上,走过来看热闹。 “里面或许有玉。”方长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手中石头,确认道。 “玉?”桑子平也放下青铜锹走到旁边,“我在山中生活了这许多年,也没有见过玉是怎么从山石中采出来的,今天正好长长见识。” 方长哑然失笑:“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云中山产玉之事,他早就知道,因为当初猴精孙云,曾经给他献上过两块璞玉,只是不知道产地在何处,他也没有问。 “玉者,石之精也,有玉的石头,必然比普通石头更加灵秀,刚刚我观此石,能见到表面有丝灵光流转,想来里面应该有玉,或者是别的什么灵物。” 施展了个除垢术,方长将沾满泥土的双手,和手中沾满泥土的石头,一同变得光洁如新,而后他探手入怀,摸出了自己那把直背小玉刀。 这把小刀,看上去光泽似玉非玉,锋锐无比。 自从造航母他一直随身携带,加上其材质本身很好,即使一直被作为餐刀使用,如今也明显已非凡品。 方长笑道: “至于是不是,直接打开看一看就好了。” “我听过个故事,曾经有个人,发现了藏有绝世宝玉的石头,便向所在国之王进献,结果周围人都认为只是块顽石,王怒,砍掉了他左脚。” “到了下代王继位时,他又去进献,然后失掉了右脚。到第三代王继位,他不甘心,又去进献,这次的王年轻,当场命人剖开,于是得到了一块绝世宝玉。” 桑子平在旁边摇摇头: “此人过愚。” 方长挥动小玉刀,像削土豆一样削起了石头,手中石头碰到这把餐刀,竟然如切胶泥一般,被片片剥下,几无碎屑。 片刻后,一抹翠光出现在新切面上。 “果然。”他更加谨慎地运刀,不再似最初那样大片削掉,而是一小片一小片切开,近乎完整地将其中玉石掏了出来,然后才收刀入鞘,放进怀中。 桑子平从方长手中接过这块碧玉,端详了下,称赞道: “好玉,就是个头不大。” “正好再做几个玉佩。”方长笑道,而后他指着脚下坑:“这池塘再有一刻钟便能挖好,既然碰到此玉,那这池塘名字也有了——碧玉塘。” 桑子平笑道:“这名字有些过于简朴了,不过寓意倒是不错。” ………… …… 将浣花溪离着池塘最近的这段,重新修整,使其经过池塘。 掘开最后一层阻隔后,溪水欢跳着趟进坑里。 随即,仙栖崖边那条瀑布断流了,等碧玉塘蓄满水后,这条纤细瀑布才能恢复。 看着逐渐浸湿的坑底,桑子平对方长说道:“池塘已经完工,不过方先生,这口池塘通水后,崖上的风水竟然越来越棒了?” 方长没太注意桑子平的话,他皱着眉头,看向山下官道方向: “有恶客,桑先生和我同行一趟?” 98、【他反应好迅速】 “哦?”桑子平并未察觉到什么,但是他相信方长的水平,于是点点头,“能够出一份力,在下乐意之至。” 三人一起回到工棚,抛下后面正在哗哗注水的新池塘,将刚刚所用工具放回原位。 “方先生,我们这就下崖去么?”从工棚出来,桑子平微微整理了下衣衫,扭头问旁边方长。 “宜早不宜迟。” “安宁,你回屋待着,等我们回来。”桑子平嘱咐慕安宁道,后者乖巧地点点头,便回屋去,接着他转过视线,重新看向方先生。 方长施展了个除垢术,将刚刚劳作的灰尘一扫而空,让身上白衣重新一尘不染。 而后他打量了下桑子平,方长估摸着,以对方体质,应该是无法使用自己的“最短路径下山法”,遂说道: “不急,一起走吧。” 两人联袂下山,这次方长刻意压缓了速度,防止将桑子平弄丢掉。 ………… 却说山下。 有位髯脸瘦汉子,正在旷野中飞速奔走。 他一身灰衣,绑臂缠腿,头戴网巾,打扮像个江湖人士,但是奔行速度,却没有任何一项江湖功夫能及得上。 只是他姿势较为别扭,就像时刻想放下双手,四肢一起奔跑般。 还好这汉子终究是忍住了。 快速奔跑间,耳畔熟悉的呼呼的风声,让他感觉非常舒适,就像重新回到了化形前,在草原上驰骋时一样。 就像自己的名字,罗夏风。 当初被赐名,挑选名字时,罗夏风第一眼就相中了“夏风”这个词,并率先出来选中了这两个字,作为自己的名字。 倒是那只蠢猪,最后一个有动作,结果明明是只公猪,却只能选择“春花”当名字,真真是笑煞旁人。 罗夏风是只骡子精。 虽然他没有之前的记忆,并不知道草原上,为什么会出现自己这只骡子,但这一点它并不重要。 对他来说,现在想法里面,最重要的是,自己应该怎么完成这次的任务? 他继续奔跑着。 脑后几根从网巾中钻出来的散碎发丝,在风中飞速飘颤,同时,他的思绪,也像他的速度一样,在心中飞速翻滚。 既然接了这个任务,就要做好,而且还要比那俩人做的更好!这是罗夏风心中的想法,他一直都是如此争强好胜。 本来,招揽统御云中山群妖的这项任务,是交给朱春花与合秋月两人共同完成的,没有罗夏风什么事情,因为他身为春花、秋月、夏风、冬雪中的最强者,有比较重大的保卫任务。 但令妖想不到的是,朱春花与合秋月两人,中途忽然擅自转换了目标,去了两位富贵公子哥身边卧底,去当门客。 最令罗夏风无法接受的一点,是他们将情况上报后,竟然被夸奖了! 中途放弃任务,不守规矩,竟然还受到嘉奖,这让总是奋勇争先、兢兢业业完成上面分派任务的罗夏风,心里非常不爽。 在他看来,洞主处理方式,不是成事之道,罗夏风甚至准备,等这次回去后便劝谏一下,避免这种情况蔓延,否则若下面人人各行其是,那还了得! 罗夏风并未走官道。 他直接在旷野中奔行,所行路途是一条直线,直指目标,即前方抬头可见的云中山。 官道就在近前,罗夏风放缓了速度,径直穿过,官道上来往行人,只以为这是个寻常江湖人,无人怀疑。 他接到的命令,是“招揽并统御云中山里精怪,事成后上报,注意蛰伏,不要被人类发现。” 这其实没有多大难度,很少有人失手,尤其罗夏风的实力,在他这个层次的妖怪们中间,是拔尖的那批。 但是,洞主在他出发前,还给他看了一份资料,乃是那朱春花与合秋月二人分别传来,他们从卧底的富贵公子们那里得知,云中山里有仙人存在,只是那两人寻访无门,并不知其详细情况。 对此罗夏风一直暗自寻思: “便是有修行者也不怕,未听说有什么名人在云中山里,直接寻找到,一蹄踢死,这样既不会有消息泄露,行动又不会被修行者打扰,最是完美不过。” 过了官道,没多远便是云中山。 找了个无人山脚,罗夏风直入山中,翻过两座山头,他准备按照既定方案,先寻找两个妖怪打伏收编,然后用它们带路,挑翻所有精怪。 这个过程中,还可以让云中山里精怪们带路,将那修行人揪出来打死。 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向上面报告,那时自己也会成为此山妖兵统领,端的是前途远大。 那朱春花与合秋月真是可笑,蠢猪倒还罢了,那鸽子精竟然也犯了蠢,放着这么有前途的任务不去做,去给凡俗人类当卧底门客。 忽地,他停住脚步。 前方两道身影,遥遥地挡住去路,其中一位白衣如雪,神貌俊朗,背负宝剑,另一位稍微年长,黑发黑须,面貌沉稳。 后者对自己大声喝道: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 将骡子精阻挡住的,正是方长与桑子平二人。 眼前这只妖怪面生得很,而且看所行方向,正是从山外而来,应该就是方长灵觉中的那位不速之客。 之所以能察觉到此妖,乃是因为此妖有方长的恶意,而且毫不掩饰。 自从按照两本书籍中所载之道,修行有小成之后,方长便拥有了这种趋吉避凶之能,只是今天这是第一次,有智慧生物针对自己。 旁边桑子平也知道,两人已经捞到了正主,他大喝一声: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却见对面那只化形大妖,眼睛滴溜溜直转,也不说话,快速打量着自己两人。几息之后,才瓮声瓮气出声道:“你们是谁,为何要阻挡在下去路?” “呵呵。”方长轻笑了下,“不知道阁下来云中山,图谋何事?” 骡子精听见对方话语,心中骤然一惊!“图谋”?事情败露了?不对,不会,对方应该并不知道自己身负的任务内容,否则不会发问。 罗夏风仔细端详了下对面两人,想判断一下蛀牙如愿修为,结果看的眼皮直跳。 他二话不说,转身便跑。 见拦住的这只妖怪转身几个起落间,就到了对面山头,桑子平立刻抛出一根戒尺,朝逃跑中的罗夏风一指: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咄!” 99、【因果与道途】 随着桑子平一声呼喝,空中那戒尺迎风渐长,最终有三四块板砖大小,滴溜溜便朝前方妖怪去了。 那妖怪见后方法器袭来,吃了一惊,立刻放下双手,四肢并用跑了几步,身形微晃间,便现了原形。 却是只皮毛油光水滑的大骡子,正撒开四蹄在山间猛跑。 空中戒尺疾驰而至,骡子猛地扬起后蹄,朝戒尺迎过去。 喀喇一声巨响。 方长估摸着,那骡子的后蹄可能已经裂了。 那妖怪猛地发出嘶鸣,不知用什么法子,虽然剩下只有三只蹄子完好,却速度飙升,一溜烟跑远。 桑子平轻轻招手,那一击后弹回空中的戒尺,便重新归为原来大小,飞回手心。他收了法器,问道:“方先生,是否要追它一下?” “不必。”方长摆摆手,“将其赶走就好,去抓太费事。” “那我们回去罢,安宁可能还在担心。” 两人齐齐转身,朝仙栖崖上回去。 远处拼命逃开的骡妖罗夏风,终于跑到了云中山山脚,见后面俩人没有追过来,他猛松了一口气,心中大为庆幸。 刚刚那两人的修为层次,让他看起来感觉非常不妙。 其中那位有胡子的修行人,已经让罗夏风有不相伯仲之感,考虑到修行人们多莽且多爱降妖除魔,这本就不太妙,而另一位白衣负剑者,更是让自己看不透,必然是修为绝高。 所以他二话不说,走为上。 碎裂的后蹄传来阵阵疼痛,罗夏风反而有些沾沾自喜,能够从这种境况下逃出性命,真是“吉妖自有天相”。 成妖之后,已经不像野兽那般怕受伤,不管怎么说,逃得性命就是好事。 活着才能办大事,活着才能继续执行任务。 就比如现在,自己要立刻回去汇报。 不知道上面会不会暂且放过云中山,停止收编此山精怪,反正京州也不是什么重要位置。 还好这次自己被阻拦的及时,尚未有任何行动,也没有被抓获,自然不存在事情泄漏的问题,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想来朱春花与合秋月他们两个,中途放弃任务都未受罚,自己这样狼狈的逃回去,应该也不会受罚吧,从这点来说,摊上一个比较开明的洞主是好事。 接近官道,罗夏风微微一晃,重新化成髯脸瘦汉,只是足跛了。他迅速混迹在行人中,沿着官道朝西朝南而去。 ………… 行走在崎岖山里,方长忽然对桑子平笑道:“等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在崖上开条栈道出来,这样可以从崖边直接上下,不必绕这种远路……” “方先生好想法,不过这可是个大工程,需要积年累月的去做才行。”桑子平跳过一块大石,回复稍前面方长道,“不过那样一来,上下山崖都方便很多。” “哈哈还好,入了修行后,不缺建造时间。”方长笑道,“而且也主要是上崖省力,以往下来,我都是直接跳到地面上。” “唔………那也不错。” 仙栖崖遥遥在望,但却需要再朝侧方绕过两个山头,才能上去。 两人行走间,方长问道:“桑先生那戒尺是随身法器?” 桑子平笑道:“是的,我曾经在边远州府当了些年塾师,戒尺用的顺手,便干脆炼制了此物,也挺好用。当然,比不上方先生的宝剑就是了,只是先生刚刚未出剑,没能得见风采。” 身后叮得一声轻鸣,乃是灵泉剑所发声音。 方长笑了笑,精神探过去轻抚了下剑身,然后他笑道: “刚刚直觉不当我来出剑灭杀此妖,便未有动作。此骡子精当是冲我而来,抱有恶意,但杀之不如纵其归去,原因尚且不明。还好桑先生出手,将其赶跑,也算将此事消解,在下多谢。” 桑子平赶紧道不敢,两人又讨论了几句这只皮毛油光水滑的骡妖,才来到崖上。 “师父!” 听话待在客房里的慕安宁,隔着窗子看到二人,立刻推门迎出来。 轻抚其头,桑子平说道:“来了只小妖而已,为师只是简单出手,对方就被打跑了。” 慕安宁仰头道:“师父好厉害。” 桑子平哈哈一笑,抚着长须道:“师父当然厉害,不过方先生更厉害,你看他施展法术,可曾施咒?” 慕安宁:“确实不曾,方先生好厉害!” 闻言方长忍俊不禁,只是微笑。 桑子平扭头对他说道:“方先生,叨扰多日,在下与小徒准备今日辞行。” “好。” 修行人来去随心,自然无需挽留,方长只是简单点头,而后回到房里,拿出一袋坚果递给少年慕安宁,又取出三片碧玉佩: “昨日得了这块碧玉后,我昨晚将其简单削成了这三枚玉佩,正好一人一块。做工粗糙,不够光滑,也无甚花纹,还请不要嫌弃。” “多谢方先生相赠。”桑子平收了玉,递给小徒弟一块,然后说道:“在下此去,准备先去看望我之首徒,而后寻个地方落脚,带着安宁一起体验人间百事,过几年才会回南屏山,到时若是再路过此处,定当前来拜访。” 方长知道,桑先生这番红尘炼心,乃是是修行之路,也是为了带小徒弟慕安宁入门,他点点头,也道:“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在下也会去一趟南屏山,想来到时令师徒已经回山。” “欢迎之至。” “这块铜锭和这丸银,桑先生也收下罢,算是在下赠予些盘缠。” “哈哈,多谢方先生,有了这些,我们或许可以尝试和之前不一样的体验法。”桑子平接下方长递过来的大块铜锭,和约摸几两重一只银丸。 它们可以在山下方便的兑换成钱,这些年桑子平和徒弟们入世时,身上一般缺乏钱财,大都是以下九流身份切入,未曾试过以殷实人家落户,有了这份赠礼,接下来想象空间会大很多。 旁边慕安宁倒是知道银钱作用,剥吃着坚果,有些希冀的看着师傅。 方长低头带着丝恶趣味逗道:“过几年可以让你师父,给你说个媳妇儿,让她每日间催促你做功课。” 少年一怔,吓得剥坚果的手都停住了。 桑子平在一旁大笑。 待到这师徒二人将行李收拾齐备,准备离开时,方长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于是他赶紧道:“桑先生,你们一直在游戏红尘,不知如何消解因果?” 桑子平笑道: “方先生您修的是出世法,当然不清楚,因果一事几无对等,若要消解,自然是千难万难,不过消解它们对我等道途影响,却也简单。” “无非是‘宁可天下人负我,不教我负一人’罢了,此为削减因果无上妙法,但说穿了,也不值一提,只是做起来有点费事而已。” 上架感言 啊……除夕中午12点就要上架了。 感觉这段时间过得好快,仿佛开书时候就在昨天。当时上一本书挺扑街,不过我还是习惯每天写上一章,同时慢慢构思新书。 后来开新书时,本来想写本科幻,但撸好了大纲开头后,品味了下,却感觉不对,emmm,不够爽,于是怒而挥刀,把开头切了扔进群文件里。 关于这个故事,最初是很久前看一本小说的时候,前面有大概十几章的内容,是一个小孩子在荒山中生存修行,感觉很可口,可惜后面没有类似内容了,让我很失落。 加上我喜欢看澳洲小哥和越南小哥的视频(这也是我在B站唯一看的视频种类),于是萌生了写这本书的想法。 所以我开始收集素材、撸大纲,其中一共准备了两条主线,一是荒野生存,不是求生哦,是在荒野中建造,由于修行者的身份,并无存活压力,所以更贴近一些那批视频。 另一个,则是山下人间,因为上一本书大纲没选好让我有些遗憾,这本书准备写个完整的故事,顺便串进一批小人物的小故事,不过对于大家是否喜欢,其实挺忐忑的。 当时,在双十一那天,有个朋友找我,说机会不错建议我发书。当时大纲尚未整理完善,两条主线没有合并,也没有存稿,可我还是接受了怂恿,直接发了这本书。 接着发现直接发书也不错,很多问题和想法,只有在更新中才能有,而且还有本章说可以抄(雾)。 当然,也有很多意料之外的情况,比如这本书最大的问题,更新。我是一只程序猿,天天986撸C++代码,所以只有很少的业余时间可以兼职写。上一本书的时候,我每天早起几个小时,也就写完了更新。 但到了这本书,我惊讶的发现自己码字速度大幅下降,怎么都提不上去。可能是因为需要斟酌内容,保证质量吧,原本一小时码两千的速度,现在到了一小时不足一千,这点大大出乎预料,甚至这段感言都写的比正文快很多。 码字时间也因此受影响,原本清晨码字安静思路好,现在很多又放在了夜晚,浑浑噩噩,速度也一直稳定不住,状态也不好,甚至在推荐位一更了一段时间。 当然,作为资深的老读者来说,我自己感觉这本书好看很多,或许这就是速度下降换来的质量吧。目前的成绩可能也证明了这点,老书只上过分强就断了推荐,这本接连上了三江强推,到这一刻,收藏是接近两万五,算是“远超预期”,人生已经圆满。 以后的更新,我只能保证有多少发多少,在不断更和保证质量基础上,尽量调整状态多更新,由于用来码字的时间已经固定,所以没法进行额外加更,盟主白银盟都没法加(悲泣)。 接下来的剧情,很多书友在本章说里表示过担忧,怕我写崩。其实大纲虽然依旧不完善,但已经搭好了框架,剧情都在一个大的冲突性主线内。 接下来会和之前差不多,是以人间游历为主的故事,主角会在事件驱动下,看一看这大地山川,接触各种各样的人、妖和各种各样的故事,偶尔还会在一些不同的野外环境住上一段时间,同时作为自己道场,仙栖崖的建造也不会落下。 ——唔,希望我这番描述,不会让读者大佬们因此缺失一部分期待感,更别因此删书……总之,希望大家喜欢接下来的故事。 感谢家人们对我的支持,为我尽量留下一些安静的时间;感谢我的责编培根老大,她在幕后默默保驾护航;感谢老衲还年轻,他给了我很多帮助和建议;感谢书友群里和段评里帮我挑错字的大佬们,你们让这本书变的更好…… 当然最为感谢的,还是所有这些一直在支持这本书的读者们!谢谢你们。 最后,求首订,即第一个vip章节,在最初24小时的订阅数,这是对一本新书来说生死攸关的数据。多谢大佬们支持!!! 100、【方长下山先吃面】 时间悄悄溜过去。 崖上对于季节感受并不算明显,但是温度已经悄悄降低。 方长便知道,又一个冬天将至。 挥起青铜刀,收割了田里已经成熟的粟与高粱,又将耐贮存的蔬菜在小地窖里放好,他想了想,反正自己盐多,干脆将一些萝卜之类,在陶坛里码好,一层层撒盐腌制。 颗粒归仓后,他在崖上闲逛。 “诶,成熟了。” 看着不远处,挂在早课大石边的葫芦藤,方长暗自出声。 由于平时太常遇到,所以他每日路过时候,已经不去查看藤上葫芦状态,今日一见,发现葫芦已经彻底成熟。 嗯,当然, 没有葫芦娃娃蹦出来喊自己作爷爷。 毕竟云中山里,虽然灵秀万分,使得开了灵智的鸟兽草木很多,但相对于这片山里各个物种的巨大数量来说,妖精其实很罕见。 而且开了灵智后,它们寿命普遍会增加上不少,因此密度显得有些大。 虽然并未开智,这葫芦却透着一股灵气,方长轻笑了声,走上前,将最先结出的那只摘下,拿在手里端详。 很漂亮的葫芦,上小下大,模样周正,个头合适,伸平手掌托之,它站的很直。许久未关注,这葫芦外表,已经呈现令人舒适的浅黄色。 其实在葫芦与葫芦叶柔且嫩的时候,方长吃掉过一些,用它们做的菜和汤,味道鲜美,清香四溢,又可上鼎蒸制,口味清爽,乃是佐餐佳品,所以藤上葫芦不多。 用直背小玉刀,将葫芦嘴儿横着一刀切下,而后轻轻旋刀开口,又用工具掏挖。 将葫芦籽和葫芦瓤轻轻掏出,再放入一些自种的豆类摇晃、倾倒,确保大部分絮状物已经掏出,方长才将葫芦籽收好,准备以后再种。 而后将葫芦用清水浸泡三日三夜,又灌水放入锅中煮上两刻。 接着,继续掏挖。 待里面掏净后,他去山中寻蜂窝,取了点蜂蜡,熬化后灌入摇匀,晾凉后再重复一遍。内部上了蜂蜡后能够防止渗漏,而且经久耐用,且不易发霉,不影响内容物。 方长以前有猎下的牛角,他取其尖,切削蒸煮后,做了个漂亮的葫芦塞子,又以银片镶口,看了看,经过这番操作,葫芦灵韵并未受影响,反而带上了些机巧之感。 用自编的绳子,系在葫芦腰处,将空葫芦挂在腰间,方长收好工具,走出屋子。 他站在崖边亭中,看向山下远方。 最近这两个月,灵觉中自己的机缘将近,而且越来越清晰,或许今日就要下山一趟,彻底解决原身这份执念。 只是最近这段时间,夜间天象也运动的愈发诡谲,可见人间大劫已开始运作。 不过如今方长已能看出些许,这天象所兆,不仅仅是人间事,故而变量激增之下,与以往诸般情况皆为不同。 行了,去收拾行李罢。 走进屋里,方长取出包袱皮,将一点零食和《修行道》、《修行法》装进去。自从有了除垢术,这身白衣已经够用,无需换洗衣服,但旧衣服还可以用来铺盖,也装上。然后他又装上了几块铜,以及一点挖铜矿时得来的白银块,还有些梳子之类零碎物件。 系好包裹,方长将背后灵泉剑摘下。 自从铸好后一直形影不离,剑中灵已洗尽铅华,尽脱蒙昧,但这种剑灵又与精怪不同,并未开灵智,更非成妖。 只是距离大成,还差一丝火候。 方长握住剑柄抽剑而出,看了看,决定暂时不带它。 把剑鞘挂在墙上,他出门扬手,灵泉剑一声轻吟,朝上空飞去,几入云中,而后于空中轻轻一转,对准后山斜斜落下。 噗通。 灵泉剑重新落入灵剑泉中。 宝剑在此地温养,有水雾渐起,轻动轻绕,将灵剑泉半遮半掩,美妙非常。 回到屋中环视了下,方长拿起油纸伞,插在身后。 这伞是年初时所造,后来又做了纸,在云中山找桐树果实,以手攥出油刷上。它竹身纸面,颜色素净,轻盈美观,夏日雨中,他使用过几次,算是不错的实用物件。 收拾打扫了一下,关好屋门和篱笆院门,方长转头从崖边跳下。 随着急速下落,山风在他耳边呼啸。 平安落地。 旁边瀑布下水潭更深更大,细细瀑布从崖上跃下,在水潭中冲激出响亮声音,边上有水草密布,水中还有鱼儿和青蛙活动,不知是哪儿的鸟兽带过来的草籽和卵。 水潭旁边石头上有青苔分布,似乎被崖上灵气影响,这里竟然有些幽静自然。 方长整了整衣服,朝山下走去。 林溪村显得热闹了许多,丰收之后,尚未严寒,人们互相之间串门,或者在墙根下聚集着,晒着太阳闲聊,活跃的很。接近饭点儿,空气中淡淡飘着新粮食的香气。 小山村没有大户盘剥,虽然田少且薄,但生活比山下平原过得还要好些。 一年劳作下来,理论上按亩数缴纳一成皇粮后后,剩余全都是自己的,只是需要集中青壮,赶车运去府城,吃嚼一些,又要经受小吏们踢尖换斗之苦,便是如此,盘剥下来剩下的收成也不少,足以过个好年。 孩童们吃的面色红润,精力十足在玩乐,大人们也放下忧虑,尽享农闲时光。 看着这番景象,端的是令人心情舒畅。 方长依然如以往一般,正大光明从村中穿过,但又没人能够发现他。 上了官道,他解除了这种透明人效果,如普通行人一般,在官道上慢慢行走。 前方十几里就是虎桥镇,方长准备去铁匠家换些铜钱,而后在镇上吃碗羊肉面,再买上几个伏虎饼放包袱里。 以伏虎饼做行路干粮,是过路行人们的常见选择,毕竟伏虎饼重油重糖,耐放不易坏,味道又美,还没有汤汁,很适合携带,这也是伏虎饼之所以出名的原因。 方长的计划,是先去怀凤府,因为上次下山调查,能够知道原身父母,应该和一家名叫“永旺”的商号有关,自己去兴庆府路过怀凤府时,曾经在府城中看到过这家商号。 倒是在羊肉面摊上,他又遇到了怀凤府的脚夫谢广安。 “诶,是方先生,好久不见。” 101、【化妆侦查一下】(求首订) “哈哈,幸会幸会,又从龙安府回来?” 方长吃着面,见风尘仆仆的谢广安上来打招呼,笑道。 “是啊,捎脚这种事儿,就得数十年如一日,单日来,双日往,方能不误了托付人的事儿,从而维持生计,给全家老小讨口饭吃。不逢年过节时,只有闰上一天的月份,前后多出个单号日字,才能歇上一天。” “辛苦辛苦。” “多谢多谢,吃面吃面。” 两人寒暄了几句,一起埋头吃那加了葱花芝麻油,薄如蝉翼的羊肉面。 其实能看出来,谢广安的收入与平常农夫相比,还是好上不少,毕竟这羊肉面比豆腐面麻酱面要贵上几文,能够常吃,足见家境殷实。 将碗里最后几滴汤水倒进口中,方长悄悄给嘴巴用了除垢术,而后问旁边道:“老谢,我大半年没出门,最近天下有什么大消息么?” 见方长如此问,怀凤老谢来了兴致,他咽下口中面,眉飞色舞说道: “西方几个州府出了乱子,里面主官互相指责反叛,正兴兵互相攻伐,但是朝廷竟然不管此事。”说到这里,谢广安眉眼之间又有一丝忧虑。 方长未动声色,只是暗暗记下,而后他接着问:“其它还有么?” “北面远处有几个府,闹了水旱灾害,没了收成,还好常平仓里不缺粮,这几年又管的严格,亏空甚少,不至于出现饥荒。而后便是东南,闹了风灾,也是减产不少,但还能活下去。” “比起来,我们京州和东面阳州这几府,近几年算得上是风调雨顺,连年丰收,多亏老天赏饭啊……”话语间,谢广安也没耽误了进食,将饭碗中面吃的一干二净,连个葱花都没剩下。 作为脚夫,老谢消息灵通,方长从他这里颇是了解了下远近情况,而后道别: “多谢告知,在下准备去怀凤府一趟,就此告辞。” 谢广安惊讶道:“哦?先生也要去怀凤府?天色正晚,不如在镇上歇一宿,明日早间一起行走。” “多谢,不过不必了。”方长笑道,他又不怕走夜路,也不用休息。 和摊主会了账,辞别了老谢,又去旁边小摊上买了几个伏虎饼,用提供的草纸包了,塞进背后包袱里。 接着,他走向小镇头上那家酒馆。 “掌柜的,加满。” 方长解下腰间的新葫芦,放在柜台上。 “好嘞~,客官您要哪种酒?” “十文一提的那种——如果这里没涨价的话。” “客官放心,没涨,没涨,今年粮价挺稳当,上等好酒依然是十文一提。”酒馆掌柜说道,而后打开齐腰高大酒坛盖子,用漏斗插在葫芦上,数着数量,一酒提一酒提把葫芦加满。 “六提多一些,客官您给六十文就好。” 方长点点头,接过葫芦,将一把铜钱排在柜台上,而后将酒葫芦重新系在腰间,走出店门外。 丰收过后,酒馆里外的人较以往更多。 甚至有几个粗壮庄稼汉捧着碗站在酒馆外面,立在夕阳余晖中,神色轻松地聊天,他们颈面呈现着日光晒后的深红色,手上老茧粗大,显然是常年劳作。 可见至少对这里来说,今年又是个好年景。 方长从虎桥镇南离开此处,顺着官道一路转向西面,在旷野中穿行。反正夜里府城也不开门,他干脆放缓了速度,在天光刚亮时,才到怀凤府府城。 城门吱呀打开,吊桥放下,守门士兵伸着懒腰,开始坐在藤筐旁收入城费。 方长缴纳了一个铜子,和早上入城卖菜卖果子的农夫们,一道进入了这怀凤府府城。 两旁建筑鳞次栉比,和上次到来时别无二致,盖因比起一般小镇,城中建筑的更迭速度,要慢上很多。 他缓缓地在街上走着,作为修行人,方长无生存之忧,不用像旁边讨生活那些人一般忙碌,也不用像身旁路过的,那些只为早点到早市上,提前选些新鲜蔬菜的市民一般匆匆。 “诶?” 有一座新院落在主干道边,上面匾额是“刘府”。 虽然这大门和院墙都很新,明显为新近建成,而且规格不低、宅院上空官气亨通,但是在方长眼中,却没来由的有一种熟悉感。 回忆了下上次在怀凤府的经历,方长笑了。 看来这是书生刘修文和白狐妖胡雪球夫妇的新家,估计那刘修文读书有成,已经出人头地。 希望他做个好官,当个对这人间世有用的人…… 他脚步不停,路过刘府朝前行。 行走间,方长忽有所感,回过头去,两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正停在远处刘府门口,一位年轻妇人正从车上下来,也不用旁边丫鬟搀扶,身形矫健。 方长眼力好,能看出这正是那刘家娘子胡雪球,他笑了笑,扭头继续去寻那家商号。 各人有个人缘法,看来这白狐妖过得不错。 后面。 刘家娘子正要进大门,忽然有感觉,扭头向左面街道远处,深深看了一眼。 旁边小丫鬟察觉到,问:“夫人,您在看什么?” “没什么。” 已经被人称作刘夫人的胡雪球,微微一笑,扭头进了大门。 刘修文高中进士后,已经入了翰林院学习庶务,和她两地分居,这座新宅子冷清的很。 胡雪球正在筹划,安顿好家中事务后,筹集盘缠,上京寻夫。 ………… 永旺商号,规模并不算很大,不过年份非常久。 对于不少人来说,他们的能见过的老人,都在年轻时见过这家商行,从这点来说,永旺可以称得上是“老字号”。 看到前面不远处就是这家商号门匾,方长轻轻停住脚步。这次里面有人,并没有像上次一样大门紧闭。 想了想,他施展了个小障眼法。 若是有旁边普通人关注,能够看到这个白衣人,忽然就变成了个行商打扮,变的风尘仆仆满脸精明,身后包裹也看起来体积巨大,不知其中装了什么货物。 迈步进门,方长随意抓住个伙计,问道: “老哥,请问贵号掌柜的在哪里?” 102、【您提我名字就行】 “啊……客人稍等,客人稍等。” 被方长抓住的这个伙计,明显对这种情况缺乏经验,也缺乏思想准备,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慌乱。 对方走开两步楞了一下,似乎才想起商号掌柜位置,于是走回来说道:“客人请跟我来,我带您去见掌柜的。” 方长点点头,跟着这位伙计一起,绕过院中堆堆垛垛的货物,走向后面一间屋子。 “掌柜的,有客人来。” 这伙计也不敲门,直接推开门就喊,然后让开视线,把后面的方长让出来。 掌柜的戴着六合一统帽,正对着账本拨弄算盘。 听见伙计所喊,他放下手上东西,走出门外,问道: “客官所需为何?” 方长拱拱手说道:“在下想打听下织物与干货行情,顺便还想看看货,不知道掌柜的可否方便?” “当然方便。”掌柜笑道,“客官稍等,在下唤人接待,他们对货品和价格都清楚,还能给出很棒的推荐,往来本商号的客户听了都说好。” “好,多谢掌柜。” 这掌柜的朝外面喊道:“锦程!” “诶!来嘞!”有人答应,而后快步走过来,进门施礼道:“掌柜的您有事儿吩咐?” “这位客官想贩织物和干货,你带他去看看咱们的货,顺便将价格和各地行情给他介绍一下。”掌柜和颜悦色的说道。 “好。”这位名叫锦程的伙计点点头,而后对方长说道:“客官,请随在下来。” 方长依言跟上。 永旺商号的院子里,都是堆好的货物,就那么露天放着,苫盖着油布。大部分明显是刚刚运来,还有部分贵重品,放在旁边的棚子里、屋子里,能够更好防备天气变化。 叫锦程的这位伙计带着方长,从中挑选了属于织物和干货的堆,打开角给方长查看,还详细地介绍里面货物成色、价格、优劣,又说了这半年附近几州的货物行情,并给出建议,贩运哪些比较稳妥,以及哪些有可能会承担一些风险后,有几率暴利。 若方长真是一位行商,估计目前早已被说动,看来这永旺商号作为百年老字号,确实有几把刷子,或许,这就是它有别于其他商家的立身之本。 和锦程道了谢后,方长自己在院中闲逛,和伙计们聊天。 他又找上了最初那位伙计,对方不善于接待,便不似其他人那么机灵,相比起来,倒是更像朴实市民。 随意闲聊了几句,便能发现,这伙计很好闲谈,而且擅于发散话题,正是顶好的突破口。 对方正闲,聊了一阵后,方长状似随意说道:“听说当年在这怀凤府地面上,你们永旺号的车队遇到过劫匪?这些年来,周边还太平么?” “当然嘞!” 这伙计手猛地一挥,就好像他是个捕头一样: “这可是当年的轰动事件,那伙劫匪知道自己做了好大事,就四散而逃,这边官府也广发通缉令,调兵遣将将贼人一个不留,全部斩杀,悬首于城门外。” “从那时到现在,再也没有哪个不开眼的盗匪山贼,敢在怀凤府地界上撒野,附近太平的很。” “那可真不错,雷霆手段,换得几十年平安,怀凤府这遭倒是因祸得福。”方长赞道,“话说那次,商号里损失如何?” “唉,其实那次,是龙安府分号朝西走的车队,好像要去西面榆州?那伙劫匪甚为悍勇,杀散了临时拼凑的护卫,首先是死了不少伙计护卫,抚恤赔偿花费不菲,又损失了全部货物,让我们永旺号龙安府分号元气大伤。” “噢原来只是路过?” “当然,毕竟我们这边的分号,也没有太多组建车队的需要。客人你要是喜欢了解这件事儿,龙安府分号那边,有个经历了当年事情的李老叔,我和他非常熟。您若是啥时候路过龙安府,可以去找他聊一聊,就说我汤亮介绍的。”这伙计拍着胸脯说道。 “一定,有机会一定。” 方长状似敷衍,其实已经在汤亮这里得到了满意的消息。 他辞别伙计汤亮,准备离开这永旺号,因为啥也没买,他没有去见掌柜,只是和那位名叫锦程的伙计说了声。 下一站,方长准备去龙安府。 既然当年的车队,来自于龙安府的永旺分号,他预感中,去那里一趟会有收获。 可以考虑去见一见李老叔,提提这个汤亮的名字。 离开永旺号大门后,方长回头看看,而后从包裹里摸出一吊钱,随手一抛。 院里,汤亮正和同伴一起,将几样货堆上的苫布揭下来叠上,给货品晒晒太阳通通风,防止发霉。 正一齐用力间,忽觉口袋一沉。 对此他并未在意,只是继续干活,晚间发现时惊讶喜悦纳闷不提。 ………… …… 方长去了旁边车马行。 本来他完全可以直接奔行到龙安府,但是既然不急,也不缺钱,有车坐当然不选自己走。 他订了明天清早出发,从怀凤府到龙安府府城的马车座位。 像上次一样,方长去旁边客栈,订了间上房,而后出来在市面上闲逛。 怀凤府产好鸭梨,他掏钱买了几个,拿了一只在手上啃,其余放进包裹里。这鸭梨个大味甜多汁,好吃不贵,皮虽然有些厚,却也不影响风味。 记得这里有家“悦来居”不错。 方长上次来怀凤府时,曾经在里面吃过道脆皮桂花鸭,滋味很美。 摸了摸包裹里充足的银钱,他将手中梨核找灰堆扔掉,转身朝悦来居位置走去,不算饭时,里面比较清净。 “客官要点儿什么?” 店小二迎上来,将方长带到二楼空座位上,倒茶端上问道。 “唔,请给我来上一只脆皮桂花鸭,再来五个旋饼,温一壶好酒。对了,这次你们的招牌菜黄焖牛肉有没有?” “有的有的,客官您来的正好,城里那拿了官府养牛牌照的人家,昨天正出了一头肉牛,后厨便有。”小二说道。 “好,那再上一份黄焖牛肉。” “好嘞~!”小二流利地复述了一遍,飞奔到后厨递报菜谱。 两道菜和饼子美酒,前后相接流水般摆到了方长桌上,他斟饮用餐,吃的颇为欢畅。 山间虽好,但也有遗憾,崖上暂时条件不足,没有此种美味。 103、【登门拜访】 方长掏出小玉刀片鸭子,蘸砂糖和桂花酱吃,偶尔伸筷挟上块牛肉,再端起酒盅吸溜上一小口。 这番表现,倒是和他目前这障眼法下的行商打扮,很是相称。 鸭子如上次一样美味,脆皮蘸砂糖抚慰着每个味蕾,配了桂花酱的鸭肉鲜香中带着丝清甜。 黄焖牛肉为上浆后下油锅炸黄,又烧焖而成,色佳味美,香气满口,烂而不糜,嫩而不韧,在方长看来,这比凉切的卤牛肉酱牛肉好吃许多。 酒也和上次一样,温好后装在细嘴瓷壶里,斟进白瓷小盅后,清澈中微微带些琥珀色,味道醇香绵软。 见旁边小伙计侍立一旁,方长起话头问道 “小兄弟,上次我来这儿的时候,你们这里有个叫陈远的小伙计很不错,今天似乎未见到他?” 见方长朝自己说话,旁边伶俐的小伙计赶紧上前,微微哈腰后回道 “客官您说陈远呀,他前些日子忽然辞职不干,说要去好好追求什么梦想,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方长点点头。 对于那个向往远方,想去看看世界的年轻人,他印象挺深刻。 …………… …… 车马行的马车由两匹挽马拉着,带着叮叮的脖铃声,在官道上前行。 它的速度不够快,只比平常人步行快上约一倍,但胜在稳定持久,因此早上从怀凤府出发,傍晚就到了龙安府。 中间还路过了虎桥镇和林溪村,但马车并未停下,连伙食都是早上带好的干粮和咸菜,车夫在中午时分取出来分给大家。 马车停在龙安府府城里车马行门前,核对了票根后,才宣布这次行程结束。 入城费已经包含在了车票中,进城时由车夫按照人头数统一缴纳,这辆马车和两匹马也单独交了十文。倒不是乱收费,而是县衙里很早很早以前,就颁布下的条例,至少附近几州都是如此。 方长依然未解除障眼法,还是那副行商打扮,只是背后那只巨大的货物包裹被隐去。 这龙安府也挺繁华,和怀凤府近似,都比下辖云中山的宁河府要强。 此地无甚特产,但优势在于是多州通衢,相当于是一个超大号虎桥镇,南来北往行人车船繁忙的紧,也形成了此处较为独特开放的风气。 附近村镇里农人们,常在闲暇时节来府城里或者河边路旁打零工,生计轻松不少,甚至有失地人家,干脆卖了房屋,来城中城外生活。 这让护城河以外,绵延两里都是房屋店铺等,故而这龙安府府城从面积上来说,是京州之冠。 天下皆说官话,但是口音上有些区别,龙安府这里,语速就比西面几府要快上不少,而且对外交流多,新鲜名词更多一些。 路上行人大都饭饱衣暖,但行走比其它地方匆忙很多,足见这里生活节奏更快。 而且方长注意到,或许是经济活跃但偏向无序,这里的乞丐要稍多,方长仅仅前行了两个路口,就看到了三四名,各自捧个破碗缩在路边。 龙安府里人形形色色,鱼龙混杂,腰缠万贯的员外,游学此处的书生,行走八方的郎中卦师,做生意的小贩,衣帽鲜亮的差役,跑腿的伙计跑堂,逛街的妇人女子,还有看家护院的,捎货运人的,卖力扛包的,卖唱的杂耍的刮脸的修脚的,三百六十行纷纷攘攘。 他甚至看到,有位妖娆女妖,也不怕被人斩妖除魔掉,混迹在位尖嘴猴腮的富家公子哥身后,招摇过市。 “嚯,这里可真够热闹。” 他先找了几个人,打听到永旺商号位置,又设法问明白那个李老叔住所,而后在路旁找了个茶馆,要了壶茶,几样小点心,慢悠悠一直吃到夜色近临,华灯将上时。 外面很繁华,方长找了家店,买了只烧鸡,又称上半斤点心,朝李老叔家走去。 轻轻敲了三下门,里面有人喊道 “稍等,来了。” 片刻后,有位鬓角已经发白的老者,从门缝里探出头,看到对面拎着礼物的陌生人,有些迷茫地问道“请问您找谁?” 方长六识通明,已经知道这陌生老者便是李老叔,于是笑道“您就是李老叔吧,在下乃是汤亮引荐来,今日到了龙安府后,特意上门拜访一下。” “噢,原来是小亮子托的您,快请进,快请进。”李老叔赶紧说道,同时打开房门,请方长进去,又吩咐家人烧水冲茶。 坐定后,他接着对方长说道“小亮子有心了,不过您能来就好,老汉我很领情,倒也不必带东西。” 却是因为方长进门时,将手中礼物放在了进门桌上,闻听此言,他客套道“都不是什么贵重物,而且也没有空手上门的道理,对了,还有这个。” 说罢他打开包裹,从里面掏出几个怀凤鸭梨,摆在桌上。 “诶?这梨,是怀凤府的吧。”看到客人掏出它们,李老叔笑了“这可是好物,味美价廉,我年轻时候每次路过怀凤府,都要吃上几个,而后买上一堆,带回来给爹娘妻儿尝尝。” “车队里其他人,一般也会这么干,可惜我年纪大了后,体力不佳,不能再跟车队走,已经好多年没吃到了。这梨倒是耐运输耐贮存,但运到这里后,终究要贵上一些,家里不富裕,总是不舍得买……” 看见方长认真听着,李老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客人笑话了,老汉我本不是话多的人,只是上了年纪后,有些止不住。” 方长道“在下很乐意听这些。” 又看了一眼桌上鸭梨,李老叔说道“而且说起来,这梨还救过我的命。” “哦?” “确切说,是怀凤府的鸭梨树。那是多少年前来着?我们车队行至怀凤府地界上,正快活地聊天唱歌,忽然就遇上了劫匪。” “那帮人真狠啊,我们临时阻止抵挡了一波,却被杀的星散,那贼匪们还不依不饶追上来砍杀,不少人被追上了结了性命。” “老汉我跑进了片梨树林,幸好这梨树枝叶浓密,还好攀爬,不像枣树那样多刺,我是躲在梨树冠里才避开了贼匪们。” 104、【夜宿纵断山】 方长点点头,看到对面李老叔,没等自己带节奏,就将话题扭转到了这个方向,心中微微一喜。 而后他顺势说道:“那情形可真是太危险了!” 听到客人对此感兴趣,李老叔精神更为振奋,双手挥动的幅度更大: “可不是么!当时我躲在树上,透过树叶缝隙,能看见那持刀贼人从树下经过,刀刃上还滴着鲜血,吓得我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许久我都不敢动,因为一直疑心他们还在周围守着,直到晚上,我才从树上下去。” “那回可真就就差一点儿啊,差一点儿就交代在那里了,我侥幸逃得性命后,大概有两三个月卧床不起,不敢出门。” “还好商号掌柜的大气,给了不少抚恤,随后又传来消息,官府组织军兵,将那些四散的贼匪们全部剿灭,一个未留,个个都是当场格杀,我才从阴影中走出来,重新上工。” 说罢,李老叔擦了擦汗,似乎还心有余悸。 方长趁机问道:“那次的遭遇,永旺号损失很大?” “是啊,那次一起出车的伙计们少了一半,有几个就被砍杀在我面前,这些年,我偶尔还会梦见他们,而后从睡梦中吓醒,唉……” “还不止这些,那次的货非常值钱,全被劫走了,即使后来贼人们被剿灭,也未能追回,加上抚恤钱,龙安府分号差点没挺过去,还是总号支援才撑下来。” “跟车的一些其它人也没了不少,还有对夫妇,在外地新生了孩子准备回乡,结果和车队一起走,遇见劫匪后,孩子和老仆一起被杀了,他们伤心了不少天才离去,连商号的抚恤都没心情要。” 听到此处,方长瞬间集中了注意力。 他接着这个话题,微微带了下节奏,叹道:“真惨。” 李老叔也颇为感慨:“是啊,那夫妇两人很年轻,还好死掉的是他们第二个孩子,不至于悲伤过度。” “他们是哪里人?为何要跟随永旺号的车队?”方长直接问道。 “唔,我想想……好像是榆州人?对的,没错,我想起来了,就是榆州人,因为那趟车队的目的终点,就是榆州,因为顺路才一起行走。” “这家人姓什么?” “对这个我倒是印象深刻,是个比较罕见的姓氏,那男主人姓水。”李老叔回手摸了下后脑勺,毫不磕绊地说道。 对于这年头普通人来说,见识并不多并不远,很多新鲜事都会记上很多年,甚至一个罕见的姓氏。 方长点点头,又寒暄了下,顺便拒绝了对方的留饭。 ………… …… 榆州离着阳州稍微有些远,不过不急,方长不缺时间,慢慢过去就是。反正已经确认了目标,毕竟目前收集到的信息来说,当年那次事件中,只有这对夫妇带着孩子,应该就是原身父母。 倒是长时间离山,仙栖崖上地窖里那些蔬菜,可能下场不太妙。 问了下,永旺商号这个月并无去榆州的车队,而车马行主要以短途客运为主,也没有直达的马车。 方长干脆离了龙安府,直接朝西行去。 乘车过了怀凤府、兴庆府,出了京州,他日夜兼程,一路向西。 气温越来越低,甚至清晨间有霜出现在草叶上。 路上行人渐渐少,他们衣装也逐渐增厚,随着离开京州渐远,道旁景色也逐渐不同,植被也有了变化,甚至居民们口音也大有不同。 仗着包裹里银钱充足,方长以马车为主要交通工具,前行的也算快捷。 每到一地,若有闲暇时间,他总会寻访一下当地美食,细细品味一番,随着目的渐近,心情放松之下,方长竟然感觉这许久未曾有动静的大瓶颈,有了些许松动。 这让他有些欣喜。 不过有时方长也会在心里,暗自吐槽一下: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旅行修炼? 大地上官道四通八达,承平许久,它们大都被修葺的很不错,规格与云中山下那条很一致,也人来车往各自繁忙。 只是,并不是每两个地方都能有车辆通行。 方长偶尔还是需要步行。 启州卫州之间,有一条南北朝向狭长山脉,名为“纵断”,隔断了两州交通,也是这两州天然边界。若是乘车,只能远远绕路。但是对于方长这种,没有货物要运的人来说,步行走山路,横穿这条纵断山脉,是两州之间最快的穿越方式。 此时,方长已经解除了障眼法,恢复了那副白衣飘飘的样子。 日头西斜,他独自走在荒山野岭中,山路并不平整,十分崎岖,宽窄不定,偶尔还有大石从路中支棱出来,还好这条路似乎常有人走,草木被踩的干净。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而且方长没有任何同行人,前后看去,也没有其它行人——大家都会提前计划好住宿位置,毕竟在山中夜宿对普通人来说,异常危险,指不定就被什么野兽叼了去。 “看来只能在这里凑合一晚上了。” 方长看了看周围,暗自道。 周围十分荒冷,看不见半点人烟,前方后方都是山头,偶尔才能从坡上看见一点盘山道,那正是脚下这条路的延伸。 包裹里干粮不缺,腰间葫芦里还有酒。 在这山间睡上一宿,只需要准备篝火和栖身地即可。 看来要使用钻木取火的老手艺。 他挑了个四周很少易燃物,没有引发山火危险的地方,清理了下空地,而后才寻来木柴和干草,取下腰带,用软硬木制了个简易火弓,快速抽拉半刻钟。 很快,熊熊燃烧的篝火出现在空地上,照亮周围夜幕。 简单清扫了下旁边,将干粮烤的喷香,就着葫芦里面高粱酒吃掉,方长解下背后包裹和油纸伞,用旧衣服铺在地上,也不怕凉,直接躺在火边地上。 夜深了。 篝火渐小。 有些眼睛反射着星光,开始游荡在山间,进行猎食。 其中部分被烤干粮的香味吸引,专门来此处查看,看见地上方长,便留着口水作势欲扑。 105、【拦路求被骑】 对于周围情况,方长却似浑然未觉。 篝火愈小,照亮范围仅有丈许。 周围那几道黑影得了鼓励涨了胆气,维持着待扑击之势,缓缓爬近。它们见空地中间天被地床之人,正自酣睡,便欲动作,上前扑杀大嚼一番。 忽地! 有道灵光从地上人衣中飞起,翩跹若流星,在周围极速穿梭。 锋刃贴着皮肉飞过,削断几许毛发,纷纷扬扬间,几只野兽身躯骤然绷紧,而后将尾巴紧紧夹在后腿中间,嗷呜着朝远方跑去。 很快,这几道身影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方长翻了个身,依然在酣睡。 空中那柄直背小玉刀,围着篝火在上空绕了个大圈子,见左近再无威胁,便滴溜溜打了两个转,重新飞回方长衣兜中,自行入鞘,再次变得朴实无华。 ………… …… 伴随着初升朝阳,方长从睡梦中醒来。 他也不行早课,只是静静躺在那里,感受着淡淡晨雾与微醺的阳光,听着远处树梢鸟鸣,和旁边草丛里不知名的虫儿响。 如是半刻钟,他才伸了个懒腰,从地上爬起来。 旁边篝火已经熄灭,但仍有余烬,晨间湿气重,方长耗费了不少力气,才寻了些合适的干柴,重新将火堆升起。 早餐倒是好办,他包裹里还有几个熟鸡蛋,那是他在进纵断山前,在山脚野店里所买,放在篝火边烤热,即可和烤干粮一起享用。 小心地将篝火彻底熄灭,以土掩埋,方长收好行李,继续上路。 “咦?有趣。” 方长立住身形,笑一笑,而后沿着这条山路,轻快地朝前走。 有道身影,跪在不远处。 那是只麋鹿,巨大的鹿角如小树一般,但姿势却有些像人,正用两条后腿跪地,前蹄平趴,头抵于地,满满当当地阻在路中央。 “上仙!” 见方长前来,对方呼道,同时将头抵地面更紧。 看到这只妖怪阻路,方长也不出声,只是在丈许外站定,定睛看着它。 “上仙!” 对方又呼道。 方长这才开口,说道:“何事?” 那麋鹿磕了几个头:“昨夜间见仙长独自一人夜宿路旁旷地,几只豺狼虎豹无法近身,便知仙长神通广大,小妖特来投奔,愿为仙长坐骑,只求未来能有一份化形机缘。” “在下并不需要。”方长摇摇头,从麋鹿妖身畔路过,继续向前。 接着,后面传来了极为悲怆的号哭声。 回过头,方长看见,那只麋鹿保持着原本姿势不动,失望伤心之下,在大声号哭,声震山野,显得凄惨无比。 摇摇头,他略动了恻隐之心。 停住脚步,方长问道:“你就不怕我是个喜欢降妖除魔的,将你斩杀在此处,取了鹿角挂在墙上做装饰?” 听到后面声音,麋鹿妖赶紧抹了几蹄子泪水,拼命止住哭声,回身叩道: “小妖我寿数将至,无非是赌一把而已,便是被上仙斩了鹿角拿去当装饰品,也强过看着自己被岁月消磨,在这山间逐渐老去朽坏。” 世间野兽,开灵智成妖之后,会获得长达几十倍上百倍的寿命,原本能活十几年的野兽,开灵后往往可以寿达几百载,寿命悠长。 但这个寿命悠长,只是相对于普通人类来说,若是和修行人相比,便又不够看了。 妖兽们化了横骨之后,下一步就是追求化形,除了人身更近道之外,还为了更久的寿命。 毕竟相对于修行人来说,野兽妖躯短寿,难以在修行路上更进一步,如草木精怪之类比人类寿数长的,却又修行困难,进境缓慢难以忍受。 人类相对于大多数野兽来说,本来就是长寿的生物,若无病无灾,百余岁也能见,若修行有成,简简单单可以有几千载寿命。又是天地眷顾的生灵,修行简单,故而化形是所有妖怪的首选项。 虽然妖兽化形后寿命仅比普通人长上些许,只有百余载,但无吝于新生。 而且有向道之心,有修行基础,以人身入修行,便可如修行人一般长寿,何乐而不为。 这也是天下妖物们的普遍选择,如白狐妖胡雪球那般得了人身,却不再考虑更进一步者,终究还是少数。 但化形又何尝容易? 或者说,在修行路上,人类的起点,就比绝大多数妖怪的终点还要高。 只是人之所以为人,罕有选择修行之路的个体,也是重要原因,不然社会秩序彻底崩解之下,人就不再是人,当然,作为被天地所眷的族群,也不会出现此种现象。 见方长神色依然未有变化,麋鹿精神色一黯,又忍不住开始抽泣。 挥挥手,方长道:“不要哭了。” 这话很管用,难听如放气般吱的一声,麋鹿精哭泣声,被它捂住嘴的蹄子急刹住。 方长仔细观察了下面前这只鹿妖,微微笑道:“看在你心诚,正好我最近需要出趟远门,你为我代步三天,我许你一句机缘。” 麋鹿精听得,整个妖一怔,而后忽然理解了意思,开始猛磕头。 “不要跪。”摇摇头,方长说道:“其实我并不喜欢有人跪我。” “是,上仙。”心情经历了大起大陆,麋鹿妖非常高兴,差点又要喜极而泣,还是想到可能会让面前仙长不喜欢,强行忍住了。 它站起身来,四蹄着地,低下头:“仙长请上座。” “辛苦了。”方长点点说道,而后抬腿跨坐在麋鹿脊背上,“沿着这条山路继续走,直朝榆州去,满了三日,我便指点你一句,而后汝自行离开便好。” “遵命,上仙,另外不知上仙如何称呼?” “我姓方,你也不必称我上仙,叫我方先生就好。” 麋鹿撒开四蹄,开始沿着山路奔跑,速度比马快得多。 考虑到路人们接受度,方长将身上那种被动透明感延伸了一些,让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忽略这一人一妖。 有了麋鹿代步,原本不紧不慢,悠闲行路的方长,赶路速度猛增了一截。 而且出了纵断山之后,他们还时不时抄个近路,对路线截弯取直,途中便是高山大河也不在话下,麋鹿不怕冬天水冷,渡河轻盈的紧。 106、【河工】 “用劲干那么哈嘿!”“哈嘿!” “不会冷诶喂呼嘿!”“呼嘿!” “来年水到打粮食呦嗬呀!”“嗬呀!” “下田变成水浇地哎!”“水浇地!” “给娃添衣盖新房!”“盖新房!” “……” 热火朝天的劳作景象,沿着条正在开挖的河渠,从山脚下远远地延伸开来。 震天响着号子,节奏较缓,却声调高亢、激昂,且带着些本地的口音,号子由小批人领喊,而后所有人重复重音,同时手上共同用力。 这里是利州地界,过了利州,就是方长准备去的榆州。 官道蜿蜒着盘过这座山脉,转过一道弯,方长便发现了远方这幅景象,他叫停了胯下麋鹿妖,驻足望着这番场景。 麋鹿妖对远处山下那番场景,并不理解,表现的很是茫然,但是它听话地停在山道边上。 有条大河经过利州,但是这里依然旱涝不定,因此近几十年来,每到农闲时节,官府就会将百姓们组织起来,出河工,兴修水利。 河渠被挖开后,露出新鲜泥土的颜色,就像大地的伤痕。 从方长这儿的角度看,长长的河道里面,劳作的人就像蚂蚁一样小,但他是修行者,目力可以及远,能够看清楚每一个细节。 现在的气温,已经有些低了,还好农闲刚至没多久,地面未彻底冻上,挖掘起来还算容易。 原野上风很冷,不过沉重的体力劳动,让人们头上蒸腾着热气,想来一定已经汗流浃背。 他们挥舞着铁锹,推着简陋的车,用筐、用篮,跟随着号子,在河渠中挖掘与平整,并将挖掘出来的泥土运到两边,堆成堤坝。 河工苦,河工累。 除了官府组织命令,更多是百姓们那片淳朴的,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支撑着他们劳作。 还好如今已经不像当年那样,当初利州刚刚开始兴修水利时,都是百姓们自带伙食,工具也不好,条件更苦。 现如今出河工,不仅管一日三餐,每天还有一文钱的贴补,这对百姓们来说,已经是巨大的诱惑,毕竟省下一个人的口粮,就能多存留些粮食,青黄不接的时候便更好渡过。 而只要有饭吃,力气就用不完,百姓们对这份账算的很清楚。 方长想来,云中山脚下的宁河府,应该也是这幅景象。 发源自云中山的白沟河,在很久很久以前,年年泛滥,致使宁河府比周围几府要穷上很多。 随着多年不间断的兴修水利,花大力气治理白沟河,才终于让其从大害变为水源,灌溉着宁河府万顷耕地,带来连年丰收。 在方长眼中,这幅万众一心的景象,自有一番气势。 不像城池之势,也不像大军之势,比前者更纯粹一致,比后者更活泼灵动,更生机勃勃。这是让人道昌盛,成为天下间主宰的气势,改天换地,本就是人族一大气运来源。 得见此景,让方长感觉自己对“势”与道,理解的更为透彻,不知不觉间,修为增长了一截,只是瓶颈所限,依然没有质变。 拍拍身下麋鹿,他说道 “我们走罢。” “恭喜方先生修为精进。”麋鹿妖半是心悦诚服,半是羡慕的说道,而后它依言继续撒开四蹄,开始奔跑。 方长哂笑了下,并不搭话。 但是在麋鹿妖心中,对于方长的敬畏之心,却更加坚定。毕竟背上这个修行人,刚刚只是在路边驻足,看了一会儿远处的人群,修为气势便就一涨,给自己带来了更大的威压感,却又感觉这份变化十分自然,驮起来依然不劳累。 ………… …… 当天蒙蒙亮,走到榆州与利州边界时,算起来方长已经骑乘了麋鹿妖三日三夜。 雾气尚未完消散,右侧路旁一块巨石上,刻着两个大字“州界”,里面填着朱砂,显现出红色。 这也是天下大地上的常见景象,很多跨域位置,都有刻字或者路牌作为标识。“州界”两字左右侧,分别写着“榆州”和“利州”,证明此处向前便是榆州,向后,是方长刚刚经过的利州。 方长从麋鹿妖背上跳下,看了看这块巨型界碑,对旁边麋鹿妖笑道“俗话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送了我远不及千里,还速度飞快运输平稳,还是要多谢你。” 麋鹿妖俯首道 “那是小妖的荣幸。” “既然如此,你已经驮了我三日整,我也要按照许诺,给你一句机缘。你在我这里想求的,依然还是化形问题?” “当然,方先生,我还是想化形。” 方长点点头,而后围着这头麋鹿,转了三圈,笑道 “好,日前以我观来,你在被拒绝后,哭的很伤心,这证明你的思维方式,已经非常像人了,此可以算是‘得了人心’,这去除了你化形路上最难过的一环。” “所以,我给你的指点便是‘不要太过强求,放松点’。具体为啥,你自己去思考一下,然后照做试试效果。” 出乎方长意料的是,面前这头麋鹿,竟然像被醍醐灌顶一样,忽地跪下,以鹿角鹿头撞击了几下地面,算是磕头 “多谢仙长大恩大德,小妖没齿难忘!” “不必,两不相欠,走吧。”方长挥挥手,紧了紧包裹,准备继续寻路。麋鹿妖似乎想向方长申请,再聆听教诲一次,终究还是未有行动,它转过身,朝侧面山林里去了。 不久以后,远方山里隐隐有雷声传来。 看来便是那只麋鹿妖,听到方长指点后忽然突破,正在渡化形劫。 希望他成功。 ………… …… 榆州很大,寻找起来非常困难,还好方长有办法。 他在这榆州治下几个府城间转悠,每到一地,标准流程都一样。 方长仗着自己耳力然不同于普通人,每到一地,就会寻觅当地名吃,在酒店或者街边小摊上,要上些食物酒水,一边慢悠悠享用美食,一边聆听周围食客甚至远近几条街的交谈声,从早听到晚上,以分析信息。 唯一的缺点,就是纷至杳来的信息们,太过杂乱无序,而且大都没有多少营养。 这日,方长正待在延正府里,点了几道小菜吃着。 107、【顺风耳里得缘迹】 瘦多肥少上好猪肉用细绳五花大绑,捆扎紧实,下锅煮熟透却不使过火,捞出放至冷却,而后解开绳子,用利刃横丝切出来很薄很薄的大片,肥瘦凝固而不散。 码在盘子里端上桌,用筷子挟起,蘸旁边用酱油和蒜末等调的酱料吃,不柴不腻,香烂醇厚。这道白切肉,其实适合配高粱酒,但方长这次仅要了壶浓茶,也没有动腰间的葫芦。 鳝鱼切丝,一两寸长,以猪油旺火爆炒,除了精盐,和出锅时洒上的少许香菜之外,不需其它任何配料。放在桌上的生炒鳝鱼丝成品,鱼肉呈白色,不失本味,有微微脆意,极其可口。 鸡胸肉细切细斩剁成泥,然后取鸡蛋白,倒入其中按一个方向搅,直到融和为一体,不见渣滓。温起油锅,将蛋肉泥摊入其中,呈大而薄的片状,至薄而不碎、熟而不焦,火候恰到好处。 出锅时,这道芙蓉鸡片中,又加了几根嫩豆苗作为点缀,还洒了几滴鸡油,味道既佳且妙,方长十分喜爱。 还有碟不刷油的烙饼,这个比较寻常,只是相当软和。 相对于粟来说,天下种麦稍少,磨面又费工费力,因此白面饼也是较显档次的吃食。 最近这几天,方长虽然没有找到那对夫妇消息,却每天与美食相伴。 这日子过得挺爽利。 就是包裹里面银钱如流水般花了出去。 方长动筷优雅,举止看起来很慢,但桌上几道菜品却似被风卷残云,很快便见了底,那碟一筷子切成角的烙饼,也仅余下最后两张。 还好周围不管是食客们还是跑堂的,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不同寻常的食量。 正用筷子卷起片白肉,准备在旁边小碟中蘸料享用,方长耳朵忽然动了动。 而后,他扭头看向饭馆墙壁。 在吃饭的同时,周围十几条街巷里的细微声音,方长都能够听到。 还好他已入修行路,本心坚定不为所动,不然换了普通人,拥有这种千百声音入耳的能力,只会被搞疯掉,或者去大漠草原隐居才行。 应该是两位市民,在距离这里约莫三个路口的距离上,正小声议论,听不见走路声,估计两人正站定,按照交谈声回荡情况,是在小巷中。 同时,有瓜子被嗑开,瓜子皮落在地上的动静。 其中一人用榆州口音,瓮声瓮气的问道:“四叔,你说到底是修桥好,还是请先生和修学塾好?” 被称作四叔的人,咔嚓咔嚓磕了几粒瓜子,似乎是在犹豫和思考,然后才停下手,说道: “我也说不上哪个更好些,修桥呢,大家去对面能够少走上五里路,若是用这些钱来修学塾,则能让周边娃娃们能够读书识字明道理,似乎哪个都好。” 沙沙两声,应该是最初瓮声瓮气说话那人,挠了挠自己头顶:“我寻思着也是如此,要是那水员外多捐一些就好了,而后既修桥也修学塾。” 这边方长放下烙饼,将肉片往口中一塞,咀嚼着继续聆听。 不知道那位被称作四叔的是否摇了头,但听他用年长者的语气,颇为不赞同的说: “富贵啊,咱不能这样想。捐多少是人家的事儿,咱们要想的,是员外捐的这笔钱粮,到底投在哪里更好,等到合议时好和大家一起做决定。” “毕竟这水员外家,万贯家私来的清清白白,都是祖上为官,朝廷赏赐的产业,而且几乎年年为善事,不是那些为富不仁的能比。” “小侄受教。”那年轻人依然瓮声瓮气,嗑瓜子也没闲着,“也是,这官宦人家就是不一样,水员外一家人整日里深居简出,低调的很,和城里那些整日宴饮的全然不同。” 嗑瓜子的声音里,又开始夹杂捏碎花生壳的脆响。 “四叔你自家炒的这花生不错,是用了河边挖的沙土吧?” “对啊,还过了筛,喜欢就多吃点……我想了下,平日里多走几步路没什么,反正大家也不经常过河,不是逢年过节,谁平常没事儿要去河对岸?这边也啥都有。但是娃娃们读书认字可不能耽搁,晚了一年,长出去的岁数可找补不回来。” “……四叔你说得对,等过几天合议时,我要把绿豆扔进建学塾那边。” “嗯,我也一样,还是建学塾吧。” “对对对……” 这边方长微微一笑,应该就是他们提到的这家了,至少也是有关系的人,毕竟水这个姓氏非常罕见,而且自己在榆州境内,转悠的这些日子,完全没听到有谁姓水。 他们口中所提的这水员外,听起来倒是个良善人家。 至少所行之事,完全符合这个时代的道德。 方长收回注意力,将面前方桌上的饭菜一扫而空,浪费食物是可耻的行为,还好方长胃口好食量大,从来不怕食物多。 “客官慢走~!” 施法清理了口手,在柜台会过账后,方长走出门外,后面店小二微微躬身喊。 ………… …… 既然已经得知了消息,方长便从这种不紧不慢的状态中退了出来,开始有目的去打听。 这家人虽然平日里行事低调,但并未避世,却也不难找。 随便找了个路边小童问下,方长就知道了水员外家宅院所在,只是这次倒没有遇上那种,要求等价报酬才指路的有趣孩童。 之前从李老叔那里得到的消息是,所有人都以为当年那个孩子,和老仆一起被贼人杀了,并不知道他被人救下,更不可能有人知道,这孩子成年后病逝,遗体里已经换上了另外的灵魂,只余下一股执念。 这个年代,婴儿夭折并不是罕见事情,想来那对夫妇悲痛过后,应当早已释怀。 水员外家是个高门大院,看起来颇有年头,门口有拴马桩石狮子高门槛,匾额上书“水府”二字。 见到这名字,方长哂然: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水神庙。 已到近前,他掐指一算,便知道这次已经来对了地方,自己解决这股执念的契机,就在这院落里,想来原身父母,当在院里。 108、【烟消云散 得见真我】 瞅了瞅,灰白院墙旁边不远处,有颗枝繁叶茂高大的槐树,方长面上一喜,迈步上前。 此刻街上人很多,但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动作,仿佛街边这个背了个包裹,身后插着把油纸伞,穿着身显眼白衣的年轻人,只是空气。 他于白日里,在路上轻轻一跳,便就到了这颗大槐树的高处,找到舒适的枝桠,他两脚悬空坐着。 脚下便是繁忙的街道,下面三三两两来往的行人,即使有谁抬头,也不会注意到头顶树上坐了个白衣人,只会感叹好大树。 日升月落,复又循环。 时间过去了三日,方长也在这颗树上坐了三日,不眠、不动、不言、不食,甚至,清晨他会和树一起挂上霜,并在阳光中化掉,复又干燥起来。 终于,目标出现在院子里。 正是身上那份执念,一直以来所等待的人。 毕竟院里是大户人家,平时有人侍奉,一日三餐不用自己动手,足不出户也正常。 有位看起来比方长年纪稍长,文质彬彬的年轻书生,顺街道乘车过来,进院门拜访。在仆人们通报后,有对衣着富贵的中年夫妇,带着位垂髫小童,迎出堂屋门。 他们甫一出现,方长便知道,这次终于找对了。 由于眼力耳力俱好,他能清晰看见下面几人面容,听见下面几人对话,只见那年轻书生背对着槐树方向,率先说道“儿子问父母安。” 原身母亲说道“祥儿快进屋,别在外面站着了。” “是,母亲。” “唉祥儿啊,你啥都好,就是在礼节上有些迂腐了,总爱搞这些繁文缛节。”应该是原身父亲的中年人道。 “礼不可废。” “好吧好吧你喜欢就好,快进屋,你二弟想你很久了。”说着,中年人抚摸着旁边小童的脑袋瓜。 小童也兴奋喊道“大哥快进屋,我新得了套石印绘本,十分精巧。” “好,我一会儿看看。”年轻书生笑道,而后问自己父母“怎么不见小妹?” “她去你姑姑家了,估计会住上两个月。” “噢……” 院外,方长看着里面这幅天伦之乐的景象,笑了笑。 而后他跳下树来。 小心着不踩到撞到路上行人,路上行人们也没有哪个注意到,有位白衣人忽然从上面掉下来。 微微运转灵机,身上因化霜而湿漉漉的衣服,瞬间蒸干。 不知不觉间,缭绕在自己身上,并让修为一直处于瓶颈的执念,已经烟消云散。 毕竟,前身的这份执念,其实很简单。原来的方长只是在去世时,依然想弄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送走,同时,想最后再看眼父母。 只不过,这份执念虽然简单,却非常强,强到对方去世并换了个灵魂后,依然会影响后来人修行,并且达到了完不能无视的地步。 方长这段时间的不断调查,已经弄清楚事情的原因,只是起自一场犯罪和意外,而且,他也最后看了一眼原身父母,满足了这份执念所欲,执念自然散去。 原身父母已经有弟弟妹妹,生活幸福,故方长也不去打扰,只是远远看下,便跳下树默默离去。 从此,他真正算得上是无牵无挂,心无尘垢,前身的故事,是个不大不小的悲剧,但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 而且,这番经历,让方长无意中被触动了很多。 我是谁? 这放在哲学上,或许是个终极问题。但是在方长修行路中,却是一个非常现实,也十分关键的锚。 自从刚刚见到原身父母,解除了执念后,方长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穿过街巷,走出城门,无意识的避让着行人,同时低头沉思。帅气坚毅的面容,低头沉思时深邃幽远,配上飘飘白衣,出尘不似世间人,可惜此景无人有缘得以注意到。 “我就是我,哈哈!”行走至城外旷野中时,方长忽然福至心灵,抬头望天,朗声笑道。 放下心结,了结因果后,得以明身见性,照见真我,自然有大喜悦。 原来的方长,早已经寿尽而终。 自己是穿越者方长,是修行人方长,和原身并无关联。 此时,搞懂“我是谁”的问题后,他心境圆融,许久未曾有进展的修为瓶颈,也有了突破迹象。 静静站立片刻,方长顿觉在修行路上前进了一大步,修为再上一层楼! 他心念微动,足下云起。 “这便是腾云?” 云落地时若雾,缓缓升空,带着上面方长也缓缓而起,寒风凛冽,却吹不散这片雾、这朵云,更无法让方长感觉寒冷。 刚刚脚下是条田间路。 周围远近倒是有普通人在行走,还好方长身上效果仍在,大家依然不会注意到他,只会认为起了雾。 对于这种能够让所有普通人,下意识忽视自己的方便法术,他经常使用,也很是喜欢,甚至给这门法术起了个名字,叫“对面相逢不相识”。 甚至有时候他会想,其实这种状态可以尝试反着用,说不定能瞬间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如果能行,或许可以给它的相反状态,命名为“天下谁人不识君”。 云飞的不高,只半刻钟,便飞出去三五十里。 方长按落云头,寻了座山谷,准备在里面闭关几天。 腾云驾雾虽然方便爽利,但他不准备以后常用,毕竟用自己双脚走,才能保持出行节奏,顺便不错过两旁风景。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刚刚站立突破的地方,两旁田野中的植物在冬天发芽,继而快速生长。 草木重春,三五丈内一片绿色,在这冬季肃杀的原野上,十分显眼。这乃是方长修为精进时,无意中泄露的一丝气息,让周围植被得了好处。 直到冬天堪堪快过去的时候,才有地方官员将此事上报到了州里。 州官亲自来查看之后,将这件事情当做祥瑞报了上去,毕竟有一小片地忽然如春夏一般有植物发芽生长、开花结果,并且不畏严寒,怎么想怎么是怪事。 只是朝廷之中不知发生了何事,没人理会这道奏折,或者说,没有任何奏折被理会,终究是未掀起任何波澜。 没过多久,榆州也陷入了混乱。 除了当地百姓们,偶尔会提起这件怪谈之外,便不再有人会想起此事。 109、【永嘉府偶遇】 (先更后改) 两日后。 方长从山谷间处土坑里,撞破上面薄薄一层草木枝叶,在树枝树叶漫天飞洒间,一跃而出。 伸手轻轻一掸,身上灰尘尽皆脱去,身上白衣重新洁净起来。 突破之后,他找了个坑静静躺了两天,权当巩固。 修行中,闭关之事常有,但是就方长所知,大部分们修行派别中,闭关时间都不会很长,少则一两天,多则一旬。至于传说中一闭关就几个月几年,或者一次闭关几百年的情况,几乎是没有的。 毕竟修行人虽然长寿长生,却终究有限,若将大部分时间都限制在方寸之地……那也过于凄惨了。 当然,某些道路特殊的修行派别,说不定真的会如此。 毕竟大道万千,奇形怪状的道都有可能出现。 抬头看了看天色,方长将背后油纸伞抽在手里,也不打开,而后在旁边寻了条小山路,朝山下行去。 云如黛卷,风气骤变,要下雪了。 没多久,雪花开始飘下,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先是细细如米粒般雪粒,零星降落,继而变大,不一会儿,便片片如鹅毛,若云絮,似飞鸿,纷纷扬扬。 将自制的油纸伞扛在肩上,方长沿着官道,慢吞吞的朝东走。 那是回云中山的方向,离开仙栖崖这些日子,他有点点想念屋里的火塘了。 还有那头老牛,不知道在云中山里,过得是否快活;崖边那只傻乎乎的雕,筑完巢成双结对后,是否下了蛋;云中山的山神章淳,是否还整日一个人和自己下棋? 但他还是慢吞吞的走。 方长驾云从城中飞出来时,没有辨别方向,随便找了个山头落下,如今他走到官道上,却发现前面不远处,就是利州地界。 在原身父母家院子外面守了三日,又于山谷中闭关两日,方长未曾进食喝水。对于他来说,其实无所谓,就是有些干渴饥饿感,这是由于他有意未习辟谷,故依然能够感觉到渴饿。 他随手从路边掬起一把雪,搓了个雪团子啃,倒也有些趣味。 就跟大冬天吃雪糕似的。 雪势渐渐减小,能见度恢复,前方不远处出现座城。乃是利州治下永嘉府府城,城是方城,夯土所筑,不算很高,瓮城望角箭楼护城河等,倒是一应俱全。 方长准备入城。 之前路过这里时,他骑乘着那只麋鹿妖,取了直线直接走到利州榆州交界处,未曾进城。如今要进这永嘉府城时,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天下城池的入城费,并不统一。 他在云中山左近几州转悠时,入城费皆是按人头一文,在榆州治下几府内,入城费也是按人头一文,没想到在这永嘉府,这项费用竟然涨到了按人头两文,却也是怪事,不知道是另有隐情,还是习惯如此。 还好方长包裹里不缺银钱,爽快的掏了这两文。 也得亏这城门收费乃是明码标价的地方,不会有乱收费等情况出现。 雪停了。 方长收伞拿在手里,朝着城中走去。 城里众人们,纷纷出门扫雪,却也不仅各扫门前,而是齐心协力,将临近左右,凡是能够过人的地方,俱都打扫干净,露出地面来。 共同劳作的场面,却也很是热闹,只是方长作为路人,不好参与进去,他边走边看,雪停不到一刻钟,城中路边便被剥出来,收拾的整整齐齐。 很快,大家便各回各家,继续渡悠闲的冬日时光。 “掌柜的,您这烧饼怎么卖?” 方长看旁边有家烧饼店还在营业,便走上去问道。 “天寒地冻的种类不多,芝麻的两文一个,麻酱的一文一个,清油的也是一文一个,请问您要哪种?”烧饼店掌柜抬了抬拢着的袖子,似乎在拱手发问。 “听起来不错,给我每样来两个。” “好嘞。”见生意上门,烧饼店掌柜瞬间来了精神,放开双手便掀开遮布,用竹夹子取了六个烧饼,用黄纸垫了递出来:“您小心拿好,好吃再来昂。” 方长接过烧饼,细细品嚼。 几个小烧饼似乎是出炉不久,又被遮布挡了温度,烧饼依然温乎酥脆,带着油与面被烤出来的香气,或许是一分钱一分货,尤以芝麻的最为美味。 他手上嘴上动作都快,没等烧饼摊彻底走出视线,他就吃完了烧饼。 “诶?” 看见前方有一伙人围在大树下,方长有些惊奇。 天寒地冻的,竟然有不少人围在一起,不知道正干什么。反正自己也闲来无事,方长抓了个雪球捏硬,当零嘴儿啃着,也凑了过去。 嚯,确是俩老头在下棋。 虽然用的是围棋棋盘,但两人明显在下五子棋。方长将油纸伞重新叉在背后,默默站在人群们背后,围观中间战况。 周围围的一伙人和这俩老头,都穿的挺舒服,厚实不透风,看着就暖和。应该都是街坊邻居,也没人理会“观棋不语真君子”的事儿,反而七嘴八舌的出主意: “下在这里!”有人指挥。 “我看还是这里比较好……”有人拖着下巴沉思。 “你没注意到?你快输了,这儿这儿。”说这话的人同时二指如剑,用食指敲打着棋盘。 “放这儿放这儿,放这儿他就完了!” “不行不行,别听他的,你看放这儿的话,对面他再这样一放,你就输了。” 围观的人们叽叽喳喳,似乎是要用穷举法,寻找出下一步所有的可能答案,就如几百只鸭子聚集在一起。见此情形,方长倒是对中间两位老头很佩服,能够身处这种环境,还能正常下棋,可见定力和养气功夫多好。 其中白发的那个老头,忽地扭过头来,斜斜深看了一眼方长。 “咦?” 感受到老者的视线扫过,方长回报以微笑,令他完全没想到,但这才发觉的是,中间下棋的一位老者,竟然…… 也是位修行人。 不一会儿,随着其中一个人赢得了胜利,这次对弈便结束了。随着棋子被收拾起来,大家全都散去,只剩下两人。 方长拱拱手:“您好。” 110、【陋居闲话】 “请问阁下是?”那老者抬起手,大方地还了一礼,而后问道。 “云中山里闲散人。”方长笑道,“在下方长。” 面前这位老者,竟然是名段位很高的修行人,不知已在此处修行了多少年,身上灵机圆融内敛,若不是无意间发现,他都无法得知这老者也是位同道。 “在下谷山,就居住在此处,阁 《修仙从钻木取火开始》110、【陋居闲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1、【烦恼的齐知县】 方长点点头,他也不问是什么事,只是跟在老者谷山后面,走出院门。 外面人并不多,大家热热闹闹将地上积雪打扫起来,堆在不碍事地方后,便各回各家,毕竟寒冬里,还是在暖和地方猫着最为舒服。 倒是稍大一些的孩子们不怕冷,纷纷在外面玩。 刚刚大人们打扫起来的雪堆,成了他们最好的游乐场,有团雪球打雪仗的,有将雪团塞进别人后脖领的,有拿了工具在堆雪人的,有堆起雪人来当目标,从远处用雪球砸碎耍的…… “这永嘉府挺热闹。”方长对谷山说道。 “嗯嗯。” 县衙一般不在城池正中,往往在城池里面偏北一些的位置,当然各地随自己情况又有不同,但几乎没有哪家县衙,是修在城墙边的,修在城外的更是一个也无。 永嘉府耕地广袤,虽然气候偏干旱,但由于多年来不间断的兴修水利,尚算富裕,街面上总体看来,和宁河府类似。 两旁店铺不少,只是冬日寒冷,客源稀少,倒是不断有马车从街道上来往。 载客的马车挂着门帘窗帘,有些是碎花蓝布面,有些则,拉货的马车依然只苫盖一层油布,或者直接用草绳捆扎,将里面货物就那么露着。 前不远就是县衙,看起来还挺新,像是近几年所修,谷山在一旁讲: “俗话说‘官不修衙’,永嘉府历任知县也是如此,不过前两年,这县衙年久失修,终究是倒了,连修葺的余地都不再有,现任知县只好从库中出钱,重新盖了座。” “便是这次和谷先生求助的这位么?” “没错,就是他。” ………… …… 知县齐南已经颓唐好多天了。 其实之前他的情况更严重一些,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终于师爷看不过去,某日上门拜访建议道:“县尊若是心有难事,且不方便和别人说的话,莫如去城东城隍庙参拜下?将您心中思虑朝城隍公讲一讲,很多事情说出来会好很多。” 知县齐南依言而行,摆起仪仗,来到城隍庙,待其中百姓祷祭完毕,方才进去拜了几拜,将自己之困境朝台上城隍泥塑,默念了一番,又上了几炷香。 他心并不诚,只是感觉这样做了后,确实好受了些。 但回到后衙里,他依然感觉难以入睡,晚上还是会辗转反侧……这导致温城隍托梦都有不小困难。 等了两日,他躺在榻上,经历了两个时辰的思绪彻底混乱后,总算沉沉入睡。 终于抓到了机会,见榻上齐知县开始发出鼾声,不远处的温城隍这才松了口气,开始施展法术,托梦给齐南。 梦中。 知县齐南见自己坐在木桌前,上面摆着茶水,头痛的感觉几乎不见,思维重新敏捷起来,竟好似重新活了过来。 他不知是梦,只是贪婪地端起面前清茶,美滋滋饮用着。 忽然,绿缎门帘一挑,有人走进来。 “谁?” 齐知县立刻抬头,只见来人身着官袍,形制和自己身上却有不小区别,反而更像是城隍庙中泥胎塑像,其面容也依稀熟悉。 对方拱手说道:“在下乃是这永嘉府城城隍,齐知县可以称我为温城隍。” 知县齐南又惊又喜:“诶,这世上真有城隍?” 温城隍:“……” 愣了几息,温城隍想起正事,对知县说道:“这只是个梦,在下……” 闻言齐知县也是一愣,插言道:“噢原来只是个梦,怪不得我现在身上感觉很好。” 温城隍:“……在下听闻了您在城隍庙所说,深感兹事重大,可惜职责拖累,分身乏术,只好请求城中一位老友,前来帮助您。” “多谢城隍公。”齐知县总算回过神来,起身行礼道,“那位什么时候到?何字何号?在下必以上宾之礼相迎。” “这样,我告诉他,等到来时,说一声‘王白岭故人来访’,齐知县便可迎接。” 看知县齐南点了点头,城隍一挥手,转瞬不见,而齐知县则悠悠从梦中醒来。 再抬头,却发现日上三竿,而自身因长久失眠导致的疲惫,睡过后减轻了不少,正好今天是休沐日,不用升堂,他干脆在榻上躺到午饭时。 接下来几天,知县却并未睡好。 得了城隍温公的承诺,齐知县能够睡着觉了,只是睡眠质量依然不佳。 他依然在担心这是不是真的,比如只是自己做了个真正的梦?他又担心来的人,能否给自己解决问题……总之,每天他依然要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几个时辰,才能入眠。 这日,齐知县顶着大大的黑眼圈,带着满面倦容,召集左右手下升堂点卯完毕,又询问了城中积雪清除事宜,布置了几项任务。 刚刚回到后衙,就听见家中老仆通报道: “家主,侧门外有两人,自称是‘王八岭故人’,您是否接见下?” “快请进来!等等,他们是王白岭,黑白的白,不是八九的八。”知县先是一愣,而后赶紧纠正自家老仆的口误,“还有,不用你自己去请了,这是贵客,本官要亲自去迎接。” 老仆点点头,他年纪已经很大了,耳朵确实不太好。 齐知县看了看自己身上,刚刚离开前衙,身上官服恰好未换下,他整理整理衣襟,正了正冠,和老仆一起走到侧门处。 “两位便是王白岭来的朋友吧,在下便是本地知县,已经恭候多时。”看到两人站在侧门外,知县快走几步,一边躬身拱手一边说道。 令他心安的是,这两人看起来都很不凡。 左边的那个明显年纪很大,但不拄拐不驼背,虽然衣衫很旧还有补丁,但浆洗的干净整洁,双目如炬,显得精神矍铄,看起来就是位高人。 右面的人更是让齐知县瞩目,他背着包裹和油纸伞,身着一袭罕见的白衣,似乎赶了很远的路来到这里,但全身上下不染尘埃,面容如翩翩佳公子般,却不似凡间人物。 真不愧是城隍公请来的人。 自此,齐南心中再无疑虑,保持着行礼姿势,凑近道:“二位请入内就座。” 112、【所遇难事】 但不等方长二人说话,齐知县又说道:“二位可曾用饭?已近午时,不如共进午餐?只是鄙处条件简陋,又未曾提前准备,还望莫要嫌弃。” 谷山看了看方长,笑道:“也好。” 衙门里比平常人家要好太多,至少有个单独的小餐堂,每次都是县令和老仆一起用饭后,县衙里其余人再一起吃,不剩任何东西。 三人在餐桌旁边坐定,尚未说话,旁边老仆就将饭菜端了上来,这都是在灶上已经做好的,就等齐知县下令开饭。 由于两人来的突然,厨房确实没能单独准备,只是将平常午饭端了上来。 天寒地冻,即使是衙门里也没有太多蔬菜,而且看起来县令生活比较简朴,端上来的是一大盆白菜炖冻豆腐,里面有几片肥肉,还有一大盘鸡蛋炒白萝卜片,两份菜分量十足,外加一盆冬瓜汤,里面有几粒在这内陆不贵但不常见的海米。 算是家常菜色。 当然,如果是寻常人家,这样一顿已经算得上是开荤的好饭菜。 齐知县看了看,有些不满意,他对旁边一位仆役高声嘱咐道:“再去厨房,让他们弄两个快些的硬菜上来。” “好的。”仆役微微欠身,转身朝厨房去。 诶这县令的行事好有江湖草莽气,听到齐南有些不拘小节的大嗓门,方长心想。 由于来了客人,老仆没有像往常一样,和齐知县一起吃饭,而是侍立在旁边,为三人盛上冬瓜汤,又奉上筷勺,接着端来桶黄澄澄的粟米饭,为每人装了满满一大碗。 方长二人朝老仆道谢。 只听面前知县自我介绍道:“在下添为永嘉府知县,姓齐,单名一个南字,东南西北的南。不知二位来自何处?怎么称呼?” 老者谷山手执竹筷说道:“齐知县客气了,老头我正是永嘉府治下百姓,就住在城中,名叫谷山,叫我谷老头即可。旁边这位是方长方师傅,来自东面云中山。” 闻听此言,方长在一边笑道:“在下山野之人,却是不受管辖,若要说属地,现在或许可以算京州宁河府人。” 知县齐南连称不敢,微微后仰,防止衣袖沾到饭碗,拱手出声:“谷先生,方先生,二位先且用餐。” 然后三人一齐动筷。 正此时,旁边仆役迅速端了两个碟子上来,想来是不管蒸煮还是炖,都已经来不及,厨房只是切了两挂自制香肠,又切了块猪头肉,俱都片的很薄,装在盘中洒了点蒜末,作为肉菜呈上来,倒也味美鲜香,非常下饭。 白菜和肥肉片炖的软烂,和多孔冻豆腐一起,吸饱了汤汁,是冬天里常见佳肴。白萝卜气味厚重,和澄黄的鸡蛋同炒,很有滋味。 正好方长好多天没吃东西,只在今天啃了两个雪团子,见此美味,筷子动的优雅,面前饭碗中的粟米很快下去,旁边老仆见状,又给他盛了一碗。 方长笑道:“多谢知县招待,在下已经好些天水米未进了,就今天啃了两个雪团。” 齐知县面对着这些平日里的珍馐,却食欲并不好,闻言只是微微点头,不过他内心很惊讶: 面前这人自称好多天没吃饭喝水,看起来不像是假话,众所周知,人不吃饭十天半个月也能活,但是不喝水两三天就没了,如过这位方先生所言为真,那真的是位高人,但是,这高人混的也太惨了……好多天没饭吃…… 不提知县齐南内心的汹涌思绪,直到三人用完午饭,老者谷山才主动提道: “齐知县……” 知县齐南会意,屏退了周围仆役,并吩咐他们不得靠近,不过倒是对旁边老仆说道:“老孟,你可以留下,正好也听一听。” 见周围已经严密,谷山接着说道:“齐知县,不知城隍让我们所解决那件事,能否再说一下?温城隍信中所说并不完全。” “当然。”知县苦笑了一下:“若不是实在没办法,本官也不会去城隍庙寻找慰藉,只是令人没想到,这世上真的有城隍,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方长来的匆忙,没有从谷山那里得到消息,遂仔细聆听。 齐南整理了下语言说道: “出任这永嘉府知县,是在下第一次为官,也算得上是经验寥寥,还好有老孟和师爷辅佐,自认干的不算差,至少年年在考评中,虽然无法总得‘优’,至少能够得个‘上’字,按这趋势,说不定再过两年,有了出缺便能升任别州副职。” “而且二位是世外高人,说出来也不怕笑话,本官这些年还算清廉,最多不过是将日常吃用,放进了衙门开支里,在下并不好奢侈,故这点所花也不多。几年里所攒下的钱财,全是自己俸禄平价售卖后所得,不存在‘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这种事情。” 说到这里,旁边谷山抚须笑道: “齐知县确实是不错的官,在下便于永嘉府内居住,百姓们称赞能够听见。您勇于任事,不畏艰难,而且不搜刮、不暴敛,又不忘劝课农桑,不停兴修水利,这几年,大家的日子过得好多了,永嘉府也比以前更为繁华。” 听闻面前老者之言,头一次被治下民众当面夸奖的齐知县,竟然脸上发红。 他略带窘迫,摆手说道:“在下经验不足,其实做的也不好,这番评价,在很多方面实在是受之有愧。” 老者谷山摇头道:“其实齐知县不必妄自菲薄,能够做到这些,已经算得上是不可多得的好官了。毕竟天下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施政,也一样。” “受教了,请受在下一拜。” 齐知县认真地拱手躬身,谷山并未避让,大方地受了这一礼。 而后齐南接着说道:“却说这次所遇到的事情,在下没敢多说,连师爷都不敢告诉,也不敢问他的主意,亦没敢和老孟说,一个人憋在心里,天天失眠。” “乃是有人要收买我,而且不是普通人,是州里的上官,本来这也没什么,但是他提出的要求,实在是……太让人难以接受,也太让在下心中害怕。” 113、【出乎意料的反应】 旁边老者谷山点点头,显是早就知道此事。 但由于谷山并未给方长解释,齐知县所说的情况,也让方长微微有些呆滞——自从走上了修行路,这还是头回有某件事情,让他有此感受。 被上官收买?上官竟然还用收买下属?上官的要求竟然让齐南焦虑至此? 是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若方长是个作者,怕是早就脑补出来几万字到几十万字的怪异情节。 不过他只是位修行人,对于这些怀疑,方长并未在面上表现出来,只是静静地听面前的齐知县,苦着张脸继续诉说。 “……这个月初八,本官忽然接到知州私信,让我去利州城里一趟,但那封信里面,并未说明是何种缘由。” “既然上官有吩咐,在下不敢怠慢,立刻便安排好诸事,启程动身。路上没有耽搁,一路疾行,故收到信后第三日,我就到了州衙里。” “但是却只和知州本人见了一面,知州勉励了我几句后,就以身体困乏劳累之名回屋休息,让他的幕僚接待我。” 说到这里,知县齐南顿了下,缓解了情绪后,抬头看了看面前的方长和谷山,见二人听得认真,他继续开口讲述当初事情。 那幕僚姓邱,乃是和知州一起从府县中做起来的人,对知州是忠心耿耿, 直到此时,齐知县依然不疑有它,只是和邱师爷喝着茶闲聊,顺便问问知州叫自己过去,所为何事。 听到齐南的问题,那邱师爷哈哈一笑,而后从小桌下面,直接捧了个匣子出来。 他当着齐知县面打开,随着匣子盖被翻到一旁,窗外阳光照射进去,立刻,光芒耀花了齐知县的眼睛。 那个匣子里面,全是金玉宝石,满满当当。 匣子里的财物,虽然说不上价值连城,但也能让一位平平无奇的市民,瞬间跃而进城里最富有的那批人中。 “邱师爷这是何意?” 齐知县用了不少力气,才将注意力从宝光上挪开,问道。 “看起来齐知县很是喜欢这些,不枉在下费心收集所得的这些。”察言观色后,邱师爷喜道:“点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齐知县收下。” 齐南咽了口吐沫:“但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不知道知州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些事儿,吩咐一声也就是了。” 财帛动人心。 对于这个大诱惑,齐南这时候的想法是吞下,顺便问问知州到底有什么吩咐,竟然要下这么大本钱。 见目标已经上钩,邱师爷挺直了腰板,抄起一旁羽扇摇了两下,文质彬彬地道: “是有些事情,非齐知县不可。既然知县您答应,还望接下来按知州指引行动,将事情办漂亮,同时这些,都是您的。” 说罢,他将手中匣子朝前推了下,移到齐知县面前。 齐南拱手问道:“不知是何事?” 邱师爷缓缓吐出了两个词:“加税、招兵。” “!!!” 听到此处,方长没有按捺自己的好奇心,他问面前表情纠结的知县:“他们要干什么?” “在下并不知道,想来不是什么好事儿。” 齐知县苦笑道: “为官这些年,虽然未能给百姓带来多少惠处,但对待百姓们,自认为做的不差。我从不在百姓们手里扣索,更没有擅自给百姓们,增加过任何一点税负,他们太穷太难了。” “下面呢?”方长赞同的点点头,问道。 齐南说道:“二位且听我道来。” 吐出这两个词后,见到对面人的震惊,邱师爷立刻为齐知县解说具体的意思。 加税,是让他巧立一些名目,多收钱粮,并私下设置个仓库储存,派人看守,时刻点数,以备不时之需。 招兵,是让齐知县以组建捕盗队的名义,从民间招纳些好兵员,知州会给他派去指挥官,并严加训练,以加税所得钱粮养着。 让齐南意外的是,邱师爷要求他,对这事情保密,并且尽量封锁消息。 听到这些,加上自身并不喜欢横征暴敛,齐知县开始打退堂鼓,脸上不由得有了退缩之意思。 这时,那邱师爷冷笑道: “齐南知县,这是知州的意思,这匣东西,您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面前这知州幕僚话语中寒意,让齐知县被吓住了,他双手微微颤抖着,拿过面前匣子,盖好夹在肘腋中。 被这样一吓,他瞬间明白,有些事情知道了就是知道了,知道之后再想跑,就有点困难了。 “看来齐知县是个识趣的人。” 见对方收下匣子,邱师爷立刻换上了一幅热情的面貌,夸奖道。 但此时,齐知县对面前这位知州幕僚,不敢有任何轻视,毕竟转换面容如此之快的人物,不可能好相与。 “听闻知县您还是单身一人。” 邱师爷说道: “为此,知州特意给您说了一门妾室,等到月底,她便会过去寻你,并带去知州的吩咐,她的话就是知州的话。” “有关加税和招兵之事,你只需向她汇报即可。除此之外,知县您只需像对待普通妾室那样就可以,这可是别人求不来的福气。” 齐知县哪敢拒绝,他现在连头都不敢抬,更不敢直视面前人,只能低头称是。 听知县齐南讲述完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方长与谷山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凝重,也有些疑虑。 谷山问道:“齐知县,但是这些事情,须得寻凡人渠道解决就好,大不了上告,为何城隍如此重视,还寻了我们这等方外之人?” 齐南摇摇头说道: “没啥解决渠道了,所以在下如此焦虑,” “知州自从不久前,得了位新妾室后,便就将日常事情大部交给了对方,从此夜夜笙歌,少问政事。” “但最可怕的一点,是在下打听到,天下几乎每个州都这样,连朝中人皇,也是如此。” “朝中混乱,只剩下左右尚书,在皇帝不理外事后忙碌,却已经没有什么途径可以去首告。” “而且天下间一片寂静,没有人对此有反应,这也让人心中没底。” “不过在下想来,应该是最后邱师爷嘱托的那句,才让城隍重视起来。” 方长、谷山:“哦?” “他说,让我对那新妾室多包容,即使对方形态有异,也不要惊讶,有什么心事,可以去州衙找他聊。” 114、【人生充满意外和戏剧化】 方长与谷山二人再次对视一眼,而后他们从表情中互相知道,对方也明白了其中意思。 “既然如此。”老者谷山略微沉吟,率先说道: “齐知县可于侧门悬挂一灯笼,待她来后,使可靠人将灯笼摘下收回,吾二人便知,自会上门查看。当然,若是事出意外,齐知县可先虚与委蛇,我们听闻有人到来后,即使不见灯笼,也会前来解救。” “好。”齐知县答应道。 似乎是压在心头许久的大石头,今日终于松开了些许,他脸上神色一松,同时长吁了一口气。 齐知县调整了下坐姿,想了想继续补充道: “我去备上两个红灯笼,若是对方到来,便吩咐将外面粗纸灯笼换成红灯笼,如此更不易穿帮。” 谷山和方长都点头,这样更为稳妥些,毕竟若是事情忽然泄露,那妖怪挟持了知县,或者干脆将齐知县干掉,也是麻烦事儿。 旁边老仆放下手中茶壶,拱手对知县说道:“家主,此事交给别人也不放心,便由在下来罢。” 闻言知县齐南闻言不断点头:“你办事,我放心,这再好不过。” 老仆看起来话不多,只是应道:“必不负所托。” 齐知县又道:“这后衙颇有客房,二位先生或许可以考虑,在后衙住下?这样便不用刚刚布置,直接来了瓮中捉鳖便是。” “不妥。”谷山摇头,“若是走漏了风声,被对方察觉了情况,反而不美。毕竟现在是敌在明我在暗,若是对方逃掉,那可就处势转换了,我们又无法一直保护,恐怕齐知县您会遇不忍之事。” “!”知县闻言,立刻放弃了这种想法,他看了下这个小饭厅环境,说道:“我们移步书房可好?此处非谈话之地,而且他们还饿着呢。” 二人对此倒无不可,便随着齐知县一起,来到书房坐定。 身后面,县衙里其他成员,见几人终于撤走,纷纷近前。他们等开饭已经等了许久,早上又不会吃太饱,肚子饿的紧。 他们将饭桌上装着白菜炖冻豆腐,却几乎见底的大菜盆,从锅中盛菜重新装满,而后争抢着剩下的猪头肉和香肠,打扫着鸡蛋末,各自端着粟饭大嚼。 知县家中老仆没有去用饭,而是跟着三人一起,走进书房侍立,并为他们奉上茶水。 倒是方长有些过意不去,说道:“老人家,您不如先去厨房用饭?我们都是乡野之人,并不拘礼,无需如此。” 对方摇摇头,算是婉拒。 方长也不强求,他转向齐知县,说道:“在下前来拜访,却是还有另外某件小事,希望询问下齐知县。” “先生请讲。” 齐知县恭敬地说道。 面前这位方先生,给他的感觉十分神秘。 尤其是刚刚那会儿,自己和谷先生交流时,方先生几乎没说话,只是如盆栽一般,在旁边默默聆听,若不是自己神情专注,几乎注意不到旁边还有这位,总是会下意识忽略,就好像方先生是这书房里本来的陈设。 却听这位方先生继续问道:“在下于天下行走了许久,到过许多府城,入城费皆是一文,可到了这永嘉府时,发现此地入城费,竟然是两文钱。” “有此事?” 齐知县有些迷惑,他下意识问一旁老仆。 老仆倒是知晓此事,告诉他道:“禀家主,确有此事,永嘉府入城费都是两文,比别处贵一倍,您平常出入乘车坐轿,不用和百姓一起排队,自然不会注意到此事。” “乃是上上任知县在此为官时,为了横征暴敛,所颁布的命令,上面那任知县也您之前一样,并没有听说过这种情况,于是这比旁出高得多、甚至有些特立独行的城门税,就延续到了现在。” “那怎么使得!” 令方长惊讶的是,齐知县知道此事后,脸色变得很不高兴。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正了正官帽,在房间空地上来回踱步,过了一小会儿,齐知县忧心忡忡的说道: “入城费可不是一次缴纳就完了,而是一个出入就两次,多出来的两文钱,对于咱们来说没什么感觉,但是对于百姓来说,赚得一文钱都千难万难。” “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若是全家务农,手中有粮无钱,每一文钱都不好赚到,卖个粮食都要受商人盘薄,这多出来的,都是百姓们血汗啊。” “日积月累之下,衙门收入倒是增加了,但不知道多少人,会因为这点小事儿,生活变得更坏些。三天之内,本官要解决此问题,不能在这样下去。” 方长听得连连点头,很是赞同。 没想到这永嘉府知县是个懂行的,而且看表情和话语,他真切的能感受到,这齐知县说的是真心话,并不是做样子。 收此心境感染,方长心中大点其头。 于是他抬起双眼视线,注视着齐知县头上之气,想判断一下对方的官运如何。 “唔?” 所见到的情形,确实让人感觉诧异。 “怎么了?”旁边谷山听到方长声音,侧过身子来问道。 方长轻轻咧嘴笑了:“齐知县。” “诶?” “以在下观之,您竟然不是走科举之途上来的?或许,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方长直白地说道。 面前知县齐南的表情,瞬间变得错愕,而后又爬上了恐惧、气愤,最终归为平静,就似心如止水一般。 他看了看潘博老仆,苦笑道: “既然如此,也没必要瞒着二位先生了,我都坦白,但还请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您放心,我们都是番外之人,并不会将后面情况泄露出去。”方长保证道,“若是不方便,其实不用告诉我们也可以。” 齐知县摇摇头:“这个秘密已经藏了太久了,接下来要对上知州的手段,还不知道我的下场如何,有些事情,却也是不吐不快。” 方长点点头,旁边谷山也是。 倒是一旁老仆,身子骤然动了下,但又停住。 “我不是知县。”齐南说道,“真正的知县,早就死了。” 115、【能进话本的俗套往事】 “哦?” 放下手中空茶杯,方长和谷山同时出声,表示了一下惊异。 齐知县说完后,闭住口似乎有些踟蹰,好像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叙述,旁边老仆闻言也顿时僵硬住,拎着茶壶戳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方长上前接过茶壶,给三人都添上茶,又端起了品了口,县衙里茶叶似乎不如仙栖崖上自己制的,也不如外面酒楼里那些,但比谷山家的要好太多。 对于百姓们来说,这也是小康之家才能喝得起的品种。 见环境有些沉默,他问道:“真正的知县?他什么时候死的?” 知县齐南这才回过神来:“病死的,在赴任路上。” 接着,似乎终于组织好了语言,齐知县说道: “原本那位知县,才叫齐南,我其实是他身旁的随从,跟了主家姓,叫齐平。” “主家他很有才华,科举连战连捷,刚到中年就中了进士,而后翰林院培训后,被授予永嘉府知县之职,便离京走马上任。” “由于醉心举业,主家多年来都是孤身一人,无父母妻儿,那次上任,也只带了我们两个。只是路途劳顿,主家偶感疾病,不幸殁于半路。” 方长点点头。 后面应当能猜得出来,这齐平顶了齐南的名字,来此上任。 故事挺普通,不过自己是修行人,并不会管这种事情,而且看起来,这齐平改名齐南出任知县之后,做的还不错,至少百姓们安居乐业。 毕竟,他记得有人说过,当官是天下间最简单的事情。 只是当得好不好,要看具体情况而已。 面前齐知县接着说道: “见到主家病逝,我一时间没了办法,新进士家穷,又无力奔丧,只能卖了马,耗尽盘缠,为家主打了一口寻常棺材,在野外寻了个无主好地方,草草下葬。” “本来,考虑到前途迷茫,我准备去上山当山贼。”知县齐南指了指旁边老仆,“但他劝我,或许可以行险走另一条路,合计了两天之后,我便顶了家主名字,来这永嘉县走马上任。” “还好在主家多年教导下,我认得几个字,而且主家曾经托同年介绍来位师爷,于在下上任之后不久,就手执介绍信上门。” “师爷他业务娴熟、经验老到,让我大松一口气。从那时起,我就将这个知县位置坐稳了下来,直到现在。” 旁边老仆情绪有些低落,插言道: “原本主家其实对在下很好,一直多有照应,算的上是恩重,老仆时刻记得。但主家忽然撒手人间,也让我无所适从,那几天一直在胡思乱想。” “让齐平顶替主家来上任,确是老仆我的建议,我寻思了许久,依然觉得,不愿意看到主家一番辛苦化为流水,这齐平心性我知道,所以让他去顶替。” “然后,便是在下的私心,由于在下投奔齐家多年,无儿无女亦无亲族,也没有什么积蓄,主家一去,在下便老无所依。若是和齐平分了行李,各奔前程,只会落得个晚景凄凉,所以动了念头。” 齐知县和老者谷山只是默默听着,面色平静,却默不作声。 方长则对此表示理解,就如听故事一般,不过这确实解了他的疑惑。 刚刚他看到,齐知县身上并无文气,却有官运,甚至还算亨通,不解之下便直接出言询问,未曾想能听到如此一段有趣往事。 旁边的齐知县,终于找到了倾诉对象,开始喋喋不休: “……当了知县却知道,这竟也是个苦差事,不像当年看到以为的那么威风。千头万绪理清楚后,有些事儿也确实要干,比如赋税,比如劝课农桑,比如河工水利……我只得假戏真做一直做下来。” “小时候我家穷,也算知道民间疾苦,面对百姓们,真的下不去手,下面的孝敬也不想收。” “所以知县这位置,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钱财多多,我唯一做的,也就是按照惯例,将平常吃用算在了衙门开支里,把所有俸禄都省了下来。” “因为我这份性格,这几年过得是殚精竭虑,太累了……甚至有劳累的月份,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最近还遇上知州这档子事儿,连觉都睡不着。” “还好师爷能力很强,加上府里一直在修水利,这几年倒也能称得上风调雨顺,看百姓们过得不错,我心里还能舒缓下……” “唉……” 深深叹了口气,带着脸上难掩的疲倦之色,齐知县将手中茶杯举起,一饮而尽,那姿势就像其中不是清茶,而是烈酒。 他用官袍衣袖狠狠擦了下嘴巴,重又低头说道: “知道二位是大能,连城隍公都推崇,既然已经识破此事,若是绑了我去首告,在下也落个轻松,也算终于解脱,不会有任何怨言。” 方长看了看旁边老者谷山,笑了笑。 谷山开口道:“我们是方外之人,不是很关心这些俗世规矩,而且遇事是否管上一管,只看缘分。你冒名顶替,对我们来说并不是啥大问题,修行中人虽然好管闲事,但这种情况也懒得去管。” “毕竟,你在这个位置上做的很好,至少作为永嘉府治下百姓,在下能看到周围百姓安居乐业。为官的根本便是造福一方,不负黎民,你做到这种程度,自然证明这个位置很适合你。” “愿我们这次揭破,不会带来困扰,也希望我们解决这次危机后,你可以继续不忘初心,为了百姓,继续好好做官。” 原名齐平,现在叫齐南的知县沉默。 又过几息之后,他才点了一下头,深呼吸了几下,道:“今日将过往一说,竟感觉心头轻松了不少,多谢二位。” 说罢,他离座而起,长揖到地。 方长和谷山未动,受了他这一礼。 而后他们起身,对知县说道:“这下今天没什么事儿了,齐知县您尽早采买灯笼,我们这便离去。” 齐知县和旁边老仆一起躬身:“慢走,我们送送二位。” 出了屋门,方长脚下云起,带着谷山朝空中便走。 116、【将至】 “诶出什么事儿了?” “天怎么黑了。” “好大雾!……” 衙门里的其余人,已经吃完了饭,他们将桶中粟米一扫而空,锅里盆里的大白菜炖冻豆腐,还有盘里剩下的猪头肉香肠,也被分吃的干干净净。 此时,他们正在收拾桌椅,刷洗餐具。 忽然平地云雾起,包裹住了每一个人,几乎对面不得见,灶膛中余烬也被瞬间扑灭,大家一时间有些慌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纷纷乱嚷嚷,却又不敢乱动。 俄顷,雾气从下到上,瞬间散去,恍如刚刚为白日梦境一般。 “咋回事儿?我眼花了?” “是真的,但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突然就起了雾,突然又没了。”拎着大号勺子的厨娘摇摇头,对旁边帮工的疑问不置可否。 县衙围墙外面行人,也有几位有了相同经历,待云瞬间离去后,惊疑不定地站在街上,而后又满脸疑惑地回到家中,其中两个还决定第二天去城隍庙拜一拜。 却说齐知县,见面前两人忽然驾云离去,张大嘴巴,呆愣看着天空。 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满面笑容地对旁边老仆道“看来这次走了大运,竟然遇到两位真仙!” “恭喜主家。” “你我二人,不用见外。下午就去买普通灯笼挂上吧,再准备两个红灯笼,像他们所说那样,待我那‘妾室’来了,就挂上去。” 齐南挥挥手道,而后他继续看着天空,似乎在欣赏天空中的云朵。 今晚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阳光真美,天空,真蓝。 ………… …… 方长带着谷山,脚下踩云,同起在半空。 幸好谷山也是个修行人,不然凡胎过于沉重,想驾云雾带起来太过困难,除非卷阵风摄起,但比起像高人,像妖怪更多一些。 他选择爬云离开,而不是其他方式,是为了让知县安心。 效果应该很不错。 老者谷山站在方长身旁处,于云上轻轻打量了方长一下。 他早就观察到方先生身合天地之象,知道他修为高深,但未曾想竟至此境。 可以爬云飞行,这是令许多修行人艳羡的神通。 自己虽然号称是“大隐隐于市”,和“高端”的方先生比起来,也不过是凡间俗子罢了…… 乱想着,谷山移开视线,欣赏脚下大地。 从高空中朝地面看去,城池如小院一般,里面顶着积雪的房屋,就像院内地砖,行人如砂砾,街道似砖缝。外面的田野一片雪白,便如蓝天下的柔毯模样,将田地、池塘、河流、树林、道路,统统盖在下面。 寒风呼啸,但两人都并不在意这点,方长发觉了谷山不惧寒暑,也未帮其挡风,反正这云上稳地很。 见谷山对脚下景色很感兴趣,他也未急将云雾散去,而是静静站在旁边微笑,给对方留出充足时间查看。 过了约莫一刻钟,谷山才转回头来,眼中带着丝不舍。 “让方先生见笑了,在下不会飞行,头一次得上天空,见此美景没忍住,多看了会儿。” 方长笑道 “很正常,从天上往地下看,远近四方一览无余,而且大地之美,可以尽收眼中,确实是新奇体验。” “便如在下第一次登山那样,站在峰尖看着山下美景,只感觉流连忘返。反正今日无甚事,不如在上面多游览一会儿?” “已经足够,我们回去吧。”谷山摇摇头,“沉溺于新奇景色并无意义,若今生老汉我修为还能更进一步,也会再自己上来的。” “我们去哪里?” “嗯……方先生,还是去在下家中吧,稍微坐下,喝上两杯茶,再去衙门侧门等待灯笼挂上。” “好。” 方长按落云头,来到谷山常常居住的那个小院里。 他这番动作,使小院周围几户,也经历了一次“云雾忽来事件”,还引起了一点惊慌,或许百十年后,这次事件会有更多出传言版本,加上各式各样的背景和调料,逐渐丰富成新版本的睡前故事。 谷山给壶中加上水,寻来茶杯茶叶,竟然真地沏了壶茶招待 “先生见谅,我家贫甚,却也无力购置像县衙中那样的好茶,也不知您在刚刚喝完县衙里的好茶后,是否还喝得下去这种。” ………… …… 二人稍微歇息了一会儿,重新朝县衙走去。 “我们不露面,应该也不会有人认出。”谷山说道。 “好,倒不如稍远一些,找个能看见县衙门口的茶馆茶楼,在里面待着便好。”说着他拍了拍背上包裹,“我这次下山兑换了很多,暂时不缺银钱,我来请客就是。” 谷山欣然听从“在下这么多年,却还没去过茶楼,正好今日借方先生的光,一起去体验体验。” “那儿有座茶楼,我们去二楼坐定,正好看县衙侧门门口。”方长指着前面道。 茶楼倒是不难上去,和店小二明说之后,对方立刻将两人,轻轻邀请到二楼。 这里生意看来不佳,很多桌椅都空着,里面服务人员也不多,只有楼上楼下各一位店小二。 两人找靠窗处,能斜看见县衙侧门的位置,轻轻坐好。 还好这只是一座县衙,没什么讲究,如果对面是皇宫,这样观察就犯了法了——窥伺禁中机密,可是大罪。 方长随意选了几样,店小二麻利的将一壶好茶送上来,还端几盘精致的小点心,可以配茶用。 “果然不错。” 见方长拎起壶,缓缓倾斜,微微褐黄,剔透如琥珀的茶水,从壶嘴流出倒满茶杯,谷山端起尝了一口,又吃了两块点心,称赞道“在下从未尝过此等好茶,唔,这些点心也很棒。” 方长伸出手指轻拂了下桌面,见干净无比,笑道“这茶馆环境不错,谷先生,这几日白天,我们就来这里吧。” “乐意之至。” 接下来几天,方长每日带着谷山来此,要一壶茶,几盘点心,双方谈上一整天,而后去酒楼填饱肚子,再一起回到谷山家里。 几日下来,谷山面上竟然显得更有光泽了不少。 第四天清晨。 刚刚和谷山的脚步刚迈过拐角处时,眼尖的方长忽然喝道 “谷先生快看,前面侧门,灯笼已经挂成了红色!” 117、【捉妖】 “果然!”谷山也看到了,神色一凝。 “看来对方已经到来,齐知县或许已经开始周旋。”方长看着前方不远处,县衙侧门上方两个高高挂着,穗头随风飘荡的红灯笼,缓缓说道“也是我们该出现的时机了。” “直接上门?” “自然该直接上门。”方长取了几个铜板给街边小贩,买了两个芝麻烧饼,递给谷山一个,后者摆摆手不要,他便自己拿着啃,同时说道“我们直接敲门进去罢,也去会一会那位。” 己方两人都是修行小成之辈,这种情形下,正面怼过去也无甚问题。 毕竟能够供人驱策,用来长期在知县旁边卧底的妖怪,虽然根据相关情报,应当已经化形,却不会是多么强力的妖物。 而且这终究是人间,目前人道昌隆,没哪只妖怪有将事情闹大了的胆子。 反正不论如何,只要齐知县那边不在对方面前露馅儿,都算得上是出其不意,当能让对方措手不及。 两人联袂上前。 抬手将县衙侧门的门环,当当当拍上三下,门内便有动静。 “稍等,来了。” 脚步声近,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隙,有人伸头出来,也不询问,而是四周打量了下。 却是之前齐知县身边的老仆,他看见是方长和谷山,立刻喜上眉梢“二位来了?快请进,我们一起去见县尊。” 说罢,他将侧门推开,将二人迎进院里,也不通报,直接带着两人朝前走。 “衙门有客人?”方长笑问道。 “是,县令正在客厅陪候,也非外人,我们可以径直过去。”老仆很懂察言观色,不留痕迹地告诉了二人内里情况。 “善。” 客厅里的小桌,已经换成了张大方桌,上面摆着菜肴美酒、佳点好茶,很是丰盛。 知县齐南正坐在一侧,手执温好的细颈酒壶,正给另外人杯中斟酒。他言语姿势间颇为恭敬,身子微躬,似乎正在汇报着什么。 此时,方长已经啃到了第二张烧饼。 卖烧饼的摊主似乎经营了多年,烤制烧饼确实有一套,外皮酥脆却不掉渣,内里柔软,味道纯净,也不知使用了何等调料,食之只有细微的“咔嚓”声,却唇齿留香。 “见过知县。” 方长与谷山一起拱手,对堂中知县说道。 听到院中人声,齐知县身形微微一震,立刻放下酒壶朝面前人告罪,从椅凳间迅速起身,笑道“原来是二位先生到来,未曾远迎,还望恕罪。” 对着他这起身的动作,知县齐南便离了正在招待的人远些,离开遮挡,谷山与方长都能看见屋内那人模样。 坐在主位上,是位年轻美貌女子,身材玲珑娇小,明媚皓齿,一身素色衣裙,头上戴着两个绒球。其手执一根羊腿,口上还粘着油,正满脸疑惑地看着这边。 见此情形,方长与谷山互相对视了眼,他们都能看出,这如设想那般,果真是只妖怪。 谷山从怀中摸出个蓝绸小荷包,开始解绳子,方长认得这个荷包,那是几天前和谷山一起来县衙调查前,谷山从柜中取出来之物,这几日一直带在身上,未曾示人。 如今见其掏出,方长确实有些好奇,荷包中间到底是什么。 不过两人其实无暇他顾,盖因谷山解开蓝绸小荷包封口绳子后,抬头朝向屋中尚未反应的大妖,高声喊道 “兀那妖物,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倒是方长在一旁啃着烧饼,心中大为惋惜正面怼上来就怼上来罢,提前大吼一声让对方警觉是个什么意思,这样废话就太多了。 随着谷山此声大喝,便从蓝绸荷包中,掏出了个漂亮的小铜铃铛,一抬手便祭起在空中,铃铛迎风见涨,从栗子的个头,变成有梨子大小。 与此同时,那妖物果然被谷山这句话惊醒,也不去探究和观察对面两人修为,似乎早就有腹稿预案,从椅子上跳起来,咣当一声踹倒后面屏风,就要朝后走掉。 后衙是个三进的院子,这间客厅其实联通前后住处,内里两边又有侧间。 中间有座屏风,隔绝了前后,使这客厅不受穿堂风欺辱,那方桌就摆在屏风前。此妖也是机灵,知道朝前走有危险,便欲走后门逃走。 见妖怪要跑,谷山一指空中铃铛,顿时有阵清响回荡在院落里。 方长与齐知县倒不觉如何,倒是前面那已经踹倒了屏风的妖怪,忽地身形一震,脚步顿时错乱,恶心欲呕。 心下清楚,这是着了对方手段,那妖怪惊惧之下,立刻力以赴,她伸手朝后面,看似谨慎却又鲁莽地,猛力一挥,纤细手指在空中划出迅捷姿势。。 接着,县衙中忽然开满鲜花。 客厅中、院落里,纷纷有枝叶从砖缝里砖头上钻出来,接着挂上花蕾,继而开放。得此术加持,妖怪步履速度猛地一提,眼看便要脱离掌控。 “站住吧。” 方长摇摇头,看见对方踩过屏风,出了屋子后门,就要纵跃而起逃出去,便将手中没吃完的一小块烧饼,随手一抛。 “啊——!” 自从进了县衙,这是他们第一次听见这妖怪出声。飞出去的小块烧饼,直直将妖怪从半空中击落,却又回弹到方长手中。 这声呼喝脆生生地,娇媚婉转中渗了丝绝望,让旁边齐知县心头一荡。 此时方长与谷山已经窜上去,走到妖怪旁边查看,那妖怪见逃跑不成,指头上弹出长长利爪,就要负隅顽抗。 见此,方长随便两拳过去,捶得对方乖乖认命伏法。 由于之前两回囧事,方长包裹里备了条绳子,因此也不用腰带,径直将妖怪捆了,拎进厅中。 他轻轻伸手,就把被踹倒的屏风扶起,放回原处,只是上面被妖怪踩踏出的脚印,短时间内消磨不掉。 县令见妖怪成擒,抚掌笑道 “多谢二位此行,刚刚她忽然至此,在下正虚与委蛇,还好谷先生方先生来得快,不然在下还真有些心虚撑不住。” 用脚尖碰了碰地上这只,方长问被麻绳捆作一团的妩媚妖怪“你,叫什么名字?” 似乎是察觉到此情此景不容许她抵赖,妖怪缓缓低下头去,道“奴家郭达。” 方长“……” 118、【当堂拷问】 对于面前这妖怪所,方长心中略觉怪异,妖怪们起名字,竟然起的这么豪放和随性。也不知道这个名字,是她自己所取,还是别人所取…… 不过旁边谷山对这名字并无感觉,而是满面威严地斥道: “郭达,我观你尚未化形,为何不于山中或者红尘中潜心修行,争取早日脱得妖躯,而是来此祸乱一地?加税招兵之事,也是你能碰得?须知此事恶业深重,当心因果缠身再无存进!” 妖怪被倒攒着手绑住,刚刚伸出的利爪依然尖锐,只是被麻绳限制住四肢不能行动,她跪坐在地板上,素色罗裙平摊着,情形狼狈。 经过这番变故,她受了惊吓,微垂着头,眼泪哗哗涌出,但由于面容精致妩媚,竟然有梨花带雨之感。 刚刚激烈战斗中,这妖怪头上一朵绒球落下,黑发中竟然支棱出只粉白兽耳。原来此妖化形未成,为了在人间行走,将耳朵和绒球头饰捆在一起,作为遮掩。 听到谷山厉声询问,她只是不断摇头,一个字都不说。 谷山转头问旁边齐知县:“齐知县,此妖来了县衙多久?” 知县齐南放下心结后,最近睡眠充足,食欲大振,吃好睡好后精神充足,面容红润,再不见丝毫疲惫,黑眼圈也消失无踪。 他听到谷山相问,满面笑容,施了一礼说道: “刚到几个时辰,二位来的很是及时,在下多谢两位先生援手。不久前这……妖怪,忽然出现在后衙院中,让人带她见我,而后我屏退左右,又奉上美味佳肴。” “即便如此,她还施展了一手妖术,将桌上空汤碗劈为两半,断口光滑无比,恐吓我若是有违命令,脖颈就会如那汤碗般断开。” 旁边老仆点点头:“还好看到她到来后,我就如约定那般,用提前才买的红灯笼,替换了门口灯笼,之后没多久,二位就来敲门了。” 谷山怒道:“真是凶残。” 而后他转向地上妖怪,呵斥道:“谁派你过来的?整个计划又是什么?还不速速从实招来!不然我严刑拷打,可不留手!” 地上妖怪只是哭泣摇头,坚决不言。 “很好,有骨气。” 谷山像个反派似的说出此句,而后伸手一指,地上妖怪便全身抽了筋,倒在地上痛苦呜咽。 见到此景,方长赶紧一挥手,隔绝这客厅中声音,免得这呜咽声传出去,不然怕是对齐知县名声有损。 片刻后,谷山收了手指,喝道:“郭达,你可愿招!” 地上妖怪从抽筋中缓了过来,畏惧地看了看这手段狠辣的老者谷山,依然不说话。 “既如此……” 见地上妖怪冥顽不灵,谷山正欲再次伸手指,让这妖怪再尝尝全身抽筋的滋味,结果地上妖怪看到其动作后,猛地一声惨叫:“不!我愿招,我愿招,郭达愿招!郭达愿招!” 方长和知县,以及知县家中老仆,一齐站在旁边,看着谷山拷问。 谷山接着问道:“既然愿招,那就老实交代,我们能知汝是否撒谎,若有半句虚言,绝不轻饶!” “上仙饶命!我愿招。” 地上妖怪连连叩头,表示不敢有所隐瞒。 “派你过来的是谁?是不是知州?” “不是,是知州身边的彩娘子,我在她手下听用。” “她是谁,是妖怪?” “嗯,她也是。” “你们的上线是谁?是谁派你们来的?为何要祸乱人间?!” “只是听命而行,具体是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那次恰好有机会,我当面问过彩娘子,结果她告诉我说,她也不知道。” “哦?竟然这样?” 见对面拷问自己的老者满脸疑惑,手指不断晃动,地上小妖心头大恐,拜道:“上仙明鉴,在下不敢有半分虚言!” 见状,旁边方长出声,对谷山说道:“她说的是真的。” 谷山点点头:“我也感觉到她没有说谎,但这更让我疑惑——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倒也不难。”方长笑道: “温城隍拜托谷先生此事,必然不仅仅是为了捉这未化形小妖,应当也有让先生一起解决本州威胁之意。我们拿了这郭…达,不如这就启程,去州城中寻到那彩娘子,调查一下此事。” “好。”谷山点头。 他们对旁边知县辞行道:“齐知县,我们准备继续追踪一下此事,为此要将这只妖怪带走,若知县您无异议,我二人这便告辞。” “当然,尽管带走就好。”知县齐南对于地上被绑住的妖怪,心中很有些畏惧,方长和谷山所提,他确实求之不得。 接着,知县又让旁边老仆端出个小托盘,上面是些散碎金银。 “二位先生大恩,在下无以为报,只能赠些黄白俗物,可以路上用作盘缠,家资不丰,望莫嫌弃。” “不必。” 方长摆摆手,旁边谷山也表示于己无用。 见知县态度诚恳,方长笑了笑,看了看周围,而后从刚刚开宴的桌上,取了叠大饼卷起,又拿上两块干肉脯,对知县道:“这些足矣。” 齐知县眼中,两人态度洒脱,故而不敢多让,生怕恼了两位高人,于是让老仆将托盘收起,又拿了木盒点心塞给两人。 谷山扭过对旁边地上妖怪说道:“还不速速现出原形!” 妖怪闻言,顺从地将头一低,迅速化为了只大号兔子,约莫有臂长,浑身雪白,长耳短尾。倒是那两根麻绳,不管对方大小变化,依然贴身,紧紧捆着兔子前后腿。 其实这只兔妖,并未进行化形,本质还是兽。 化形完毕后,从里到外皆是人形,故也拥有了人族寿命和道路。而脚下妖怪这种强行变化者,其实与未化形近乎一致,和人族也有生殖隔离,确实算两个物种。 谷山拎起兔子后腿,往肩膀上一挎,而后对旁边方长说道: “方先生,我们走罢。” 背着兔子,他们就像上山归来,有了收获的猎人一样,沿着官道,朝东徐徐而行。 他们准备去利州府城里,会一会那彩娘子。 119、【故妖相遇州城里】 城内街道打扫的干净,只有屋顶积着雪,显得整齐清爽,富有生活气息。 但城外广袤的田野,依然是茫茫雪原。 下雪时雪花随着寒风在地上滚动,铺满了大地上每一个角落,河沟水渠、农田村落、荒破树林,都变成了同样颜色。 天色此时有些阴沉,朦朦胧胧,天地悠然同色,仿佛变成了张白纸,只是明暗略有不同。 远山与树冠皆白,官道上的雪,被来往车辆和行人踩压得很是瓷实,想来春暖花开之时,路上雪也会比旁边草尖儿上那些,晚融化上几个日夜。 某些路段有人维护,被洒上了些沙土,倒也不是那么滑。 不过来往的车辆,马匹驴骡的蹄子上,都包了防滑的东西,而且行走得较慢,毕竟出门在外,安全总是第一位,而且这年代,也没有多少需要赶时间的事情。 方长和谷山二人并排着,徐徐走在官道上。阳光西斜,将他们淡淡的影子,在雪地上拉的老长。 身着一袭白衣,方长背着个青布包裹,身后插着把油纸伞,手中拎着酒葫芦,靠左走着。 旁边是谷山,他布衣裋褐,精神健烁,没带任何行李,倒是将一根麻绳挎在肩上。 麻绳后端系着只兔子,绳子在兔耳处栓了个结扣,前腿后腿各有麻绳捆着。 这只兔子甚是肥大,远超寻常,它毛色洁白柔顺,像个秤砣似得挂在谷山背后,随着他迈步行走,而来回晃荡。 “天色渐晚了,谷先生,我们找个背风地方休息一夜吧。” “嗯。”听到方长的建议,谷山点点头,“事情并不急,我们也没必要太过匆忙。” 方长停下脚步,四周看了下,指着一个坡下沟说道:“那边似乎不错。” 谷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也很满意,遂点点头,两人背着一只妖怪,下了官道,朝那个坡底下走去。 “明日便可到利州城里。” 扫净一块石头上的积雪,谷山对旁边方长说道。 “嗯,到时候我们可以看一下,此事到底是为何。”说着,方长在旁边找了几颗大树,跳到高处折了几根枝叶,充作扫把,将周围积雪打扫干净,露出地面。 他们都是修行人,不怕冷,也不怕积雪,但是若睡在雪地上,被温度融化的雪有可能会粘在衣服上,将衣服弄湿后冻住,会很不舒服。 “生堆火?我带了火折子。”谷山说道。 “好,不过柴禾似乎不太好找。”方长环顾了下,“谷先生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想办法。” 说罢,他起身朝着上方走去。 这年头燃料对于百姓来说,是重要的生活物资,做饭取暖都靠平日积攒的柴禾,所以野地里精光,没什么可燃物,田地里连草叶都会被收集起来。 不过方长有经验也有办法。 在仙栖崖上,他隔三差五就要去树林中,寻找柴火背回,供自己日用和建造消耗,所以对寻找可燃物一事,并不陌生,反而熟稔的很。 他找路旁大树,跳到高处,寻那干枯枝干,轻轻用力折下,扔到地上。 如是三五次,方长跳到地面上,将折下的枯枝干收集起来,便可够一晚之用。 他没有东西可捆,就这样抱着走回坡下。 见方长归来,谷山微微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方先生真是行家。” “哈哈。”方长一笑,又去官道边上,在石缝里寻摸了些枯黄的草,抖落其上积雪,积攒一大捧拿回来。 从怀中掏出火折子,迎风一晃,又轻轻吹了记下,才见到火苗燃烧,谷山赶紧将干草点燃,放在细枝下。在火焰舔舐枯枝,火堆渐渐燃起的同时,他将手中火折子一抖,待火苗熄灭后,重新盖好放进怀里。 篝火燃起,毕毕剥剥。 折腾了这一阵,夕阳已经彻底落下地平线,收起了最后一丝余晖,夜幕降临在雪原上。 橙红的火焰,映照着周围雪地,如同刚刚夕阳落下前的天空。 方长打开包裹,取出从永嘉县县衙中,拿的那叠饼和肉脯,用树枝架了,在火上小心的烘烤。 虽说二人吃冷食物并无问题,但是于这雪地里,吃上一顿热食,还是更为美妙。 被麻绳捆扎着的兔子,在谷山坐下后,也从肩头被拿下,放在旁边,四肢依然捆着。 兔妖看着火焰灼烤食物,眼神中竟然有些畏惧,尤其是方长掏出点精盐洒在肉脯上时候,那副模样,似乎是怕自己成为配菜。 “嗯,不错。” 将食物拿下,分了一半与谷山,方长咬了口。 倒是别有风味,尤其是这饼,里面似乎还抹了荤油,喷香满口。 “你吃啥?” 方长看了看旁边俘虏,从手中肉脯上撕下一块,放到对方口边。兔妖似乎心理挣扎了一阵,而后嘴巴诚实的将肉脯吞下,又吃了角饼才作罢。 二人倒也未入睡,他们依靠着土坡,对着满天星斗,聊了一夜。 旁边兔妖倒是有皮毛挡寒,睡得挺香。 虽然知道谷先生并不惧冷,方长还是打开包裹,拿出件旧衣服,给旁边年长的谷山披上。 ………… …… “这便是利州城了。” 方长抬头看着前方城门,比起一般府城,州城形制规模要大上不少,城墙更高更厚,护城河更宽更深,城门也更为广阔,连墙砖都要大上一号。 甚至城门处收入城费的兵丁,也从一个变成了两个,而且衣甲鲜明,腰背挺拔,精神抖擞。 “嗯嗯,上次我来这里,还是八年前。”谷山也抬着头,看着城门上方牌匾,“那次是和周围邻居们,为了件营造事务,合力来此处采买。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当初和我一起来的好几个邻居,都已经过世了。” 他们顺着进门队伍,朝里面走去。 “进城费三文!”守门兵丁卖力吆喝着,“车辆单算,牲口单算,马车也按畜头缴税,钱不多,莫要自误。” 方长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他还是摸出六个铜钱,当兵丁面扔进藤筐里。兵丁一挥手,示意他们俩个可以进去。 “没想到这里比永嘉府更高。” “或许和这兔妖郭达所交代的,知州身旁那位彩娘子有关。”两人一起在城内干道上踱着步,谷山说道。 方长也点头,很是赞同这个判断。 不过他眼神扫到不远处道身影,忽然一停,而后笑着喊了声:“孙云!” 120、【猴妖孙云的情报】 前面不远处,有个矮且瘦削的身影,听见呼喊声立刻顿住,而后转身看过来。 “方……先生!” 见到方长的样子,对方马上就认了出来,满脸喜色蹦跳着过来,正是从云中山离开的白毛猴妖孙云,他青衣小帽,人模人样的正在闹市中行走。看起来,这猴妖修为大有进益,从红尘历练中得了颇多好处。 来到近前,猴妖孙云躬身拜道:“先生竟然来了利州?在下一定要好好招待!这位老先生,既然和方先生一起,那当是前辈高人,同来同来。” 言语间很是热情,更是多了几分伶俐,当是在人间历练后所学。这猴妖站立的很直溜,行动间很是稳重,全然不似当年猴。 方长耳力好,他听到孙云衣兜里,铜线互相碰撞声音多且杂,便知这猴妖身家颇丰,便不推辞,与谷山一起,任由孙云带着自己二人,在街边找了家较为上档次的饭馆入内,寻了三楼靠窗雅座,各自就位。 待跑堂人送上茶水,三人随意点了四五道菜肴,孙云才喜道:“未曾想在这里遇上先生,不知云中山最近可还安好?” “当然,看起来这段时间,你过得不错啊。”方长捧着茶杯,给孙云介绍道:“旁边这位是谷山,是我在永嘉府偶然结识的朋友。你可以称呼他谷先生,他也是位修行人,修为不在我之下。” 猴妖礼貌地重新施礼:“孙云问谷先生安好。” “嗯,不错。”对于孙云这幅样子,谷山很是欣赏,他笑道:“很不错,你这道路走得很是扎实…听起来,你和方先生出身相同?” “是的,谷先生,我乃是云中山土著,后面方先生到来后,在下有幸得以预见,受点化后化了横骨,又得方先生指点,来这人间体悟,寻找今后道路,获益良多。”孙云说完这些,又朝方长行了一礼:“拜谢方先生。” “哈,不必不必,举手之劳而已,我们这顿可要劳你招待了。”方长笑道,“今天蹭你顿饭,你并不欠我什么。” 孙云面上微微一红:“先生莫要说笑,这是在下应当的,区区一顿饭,怎能及得上先生恩情之万一。” 旁边谷山想了想,在怀中掏摸了下,抓出自己那个蓝绸小荷包,摸出粒散发着清香的丹丸: “来得匆忙,没有什么好见面礼,这粒草丹赠予你罢。此为清心丹,平日佩戴可以和周围人一起舒心静气,若有神魂烦躁,掏出来嗅上一嗅便能缓解。若是有心魇将至,可以直接吞服下,效果甚佳。” “多谢谷先生。”孙云接过,在怀中藏好。 这时,旁边跑堂人单手举着托盘,将几道菜一齐呈上,顺带报了个菜名。 孙云让道:“这里的锅塌豆腐乃是一绝,在利州城中很是闻名,在这家留客居里用餐,是必点的一道菜,方先生和谷先生您们尝尝。” 盘中豆腐被切成长方块,裹了鸡蛋汁,还裹了层芡粉,在锅中炸至两面焦黄,然后才取出下锅,浇上备好的秘制调味汁,还洒了些细虾仁,略烹片刻装盘。 挟起品尝,虽然仍是豆腐,却已别有滋味。 称赞了几句,又吃了些其它菜肴,方长问孙云:“你这段时间怎么过得?是否顺利?” 猴妖孙云撂下筷子,说道: “我从云中山离开后,先是去了虎桥镇,想办法弄了身衣帽穿上,由于我会说话,面上毛少,裹紧衣服藏好尾巴后,没人会太过在意,只以为是天生毛发旺盛。” “我于市井之中,观人礼节,学人言语,又找了几份工作,学着山下普通人那样,出卖力气赚些钱财,将衣帽钱归还了,便就离开镇子,沿着官道一路西行。” “在这途中,我将自己当成旁观者,看了时间百态,生,老,病,死,还有喜,怒,哀,乐,有了颇多感触,也让修为有了巨大进益。” 方长打量了下,面前这猴子穿了衣服后,身上毛发大部被遮住,只是耳下与手背显得多毛。由于孙云会说话,对于平常百姓来说,并不好看出来这是只猴子,只会以为是位毛脸雷公嘴的怪人,也不会朝妖怪那方面去想。 然后他说道: “唔,确实不错,你离着化形已经很近了吧?” 孙云点了点头:“得蒙先生指点,我这段时间里修行顺利,已经能感觉到化形机缘,说不定只需再用一二十年,就能够再进一步。” “很好。”见当年的白毛猴妖走上了正道,又颇为上进,方长很是欣慰,他继续指点道:“很不错,既然如此,我再指点你下,得空的话,去找个私塾识些字,对你化形后的修行路,有着无穷好处。” 猴妖大喜,离开座位长躬到地:“多谢先生再次指点!” “不要激动,吃饭吃饭。” 方长赶紧让其回到座位,三人风卷残云,将桌上饭菜吃了个干净,而后靠在椅背上,饮茶聊天。 “看起来,对于人间来说,你混得还不错?”方长问孙云。 闻言孙云笑道:“是的,在下有幸学了门手艺,专为人家修补房屋,倒也赚不少钱财。我孤身一人,除了租赁住处之外,吃穿花用不了多少,故此算得上小康。” 接着,他问方长: “方先生此来利州城,是为了什么?” 略一沉吟,方长说道:“我们正在追踪调查以件事,有妖怪混迹人间,迷惑官员,图谋不明。喏,这就是我和谷先生抓到的一个。” 他指了指谷山身后挂着的那只兔子。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刚刚只顾着吃饭,没有喂兔子,而兔子见到三人吃聊的开心,也不敢开腔,默默在谷山身后被挂着。 要了两块饼准备喂兔子,方长只见对面孙云,看了看此兔,郑重说道:“先生,我最近确实遇到一件事儿,很是诡异,不知道是不是和此有所关联。” “噢?”方长有些好奇,遂对孙云道:“说来听听,是怎么一回事儿?” 121、【端倪今初现】 猴妖孙云看着方长和谷山将饼撕开,怼到兔子嘴里,略带回忆的说道: “那日,我正为人修葺屋顶归来,在路上遇到一只妖怪,我们互相识破了对方身份,互相打了个招呼——这本也寻常。” 方长点头道:“却是寻常,混迹人间的妖怪不在少数。然后呢?那是位何样的妖,又做了什么?” 山野间 《修仙从钻木取火开始》121、【端倪今初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22、【对线彩娘子】 “……” 谷山没有多说,默默退了回来。 “换个门,还是翻墙?”方长将前方发生事看在眼里,笑道。 看来这州衙的守门人,对于类似事见得不少,又见来人衣着破旧两手空空,所以看人下菜碟,将他们当成了浑水摸鱼的人,语气颇为不客气。 不过,若是换个角度,对于州衙里目前主事的彩娘子来说,这守门人的作为,又绝对算得上尽忠职守,给雇主免灾避祸, “咱们去后门问问。”谷山没有放弃,而是带着方长,来到州衙后门处。 这里要松懈很多,还有挑着担子的人进出。 方长默默开启了被自己命名为“对面相逢不相识”的效果。 此时在普通人眼中,他已经是踪迹难寻,虽然这白衣飘飘、风姿卓越又帅气的人就摆在那里,光影如常,但旁人就是不会注意到这里有人。 谷山上前,对后门的守门人拱手作揖:“这位老弟请了,在下是城外猎户,院里订了野味,让我将这兔子送进后厨。” “噢,这兔子可真肥大,不错不错,还是活的,快送去吧。” 看门的穿着厚袄,双手拢在袖里,看了看谷山背后的兔妖郭达,感叹了一句,然后指了指后厨的方向: “那排房子就是,很好认,别乱跑走错了路,不然吃了板子,别怪我事先没提醒。” “当然,当然。” 见谷山得计,方长微微一笑,跟在他后面,共同走进州衙。 州衙的规格,比永嘉府的府衙要高端上不少,多了两进,占地和规模也大上不少,还有小花园和回廊,很是气派。 很多僮仆侍女来来往往,忙碌不休,听周围人交谈,彩娘子和知州正准备设宴,招待一批朋友。 两人没有顺着看门人所指道路前行,更没有前往后厨,将郭达送到案板上,他们拎着兔子,朝后院走去。 方长此时已经解除了“对面相逢不相识”的效果,于是他和谷山两人,一齐暴露在后衙中,朝着有妖气的地方不断前进。 这两人,一个白衣似雪,一个衣衫破旧。 白衣似雪者,年轻英俊,举动处合乎天地自然,似不食人间烟火;衣衫破旧者,容貌老迈,迈步间气完神亦足,表情不怒自威。 当然,这只是看起来,对于人间烟火食物,方长向来吃的很是欢畅,倒是谷山确实精气神充足,让人毫不怀疑他老迈外表下,有着活力十足的躯体。 他们并排而行,对比分明却又和谐的紧,不由吸引了两侧所有人的视线。 有侍女终于意识到了这是两名陌生人,也不在这次接待的宾客名单中,于是冲他们尖声高喊道:“你们是什么人!快停下,不能进去!” 但是慑于二人气势,没有人敢上前。 方长与谷山走到庭院正中,周围人俱都躲在墙边回廊上,大致围成一个圆圈。 谷山高声喝道:“哪位是彩娘子?还请现身一见!” 声音之中含着法力,隆隆作响,传遍了州衙每个角落,方长估计,连米仓里的老鼠都会被这股声音灌进耳朵,放下爪里的粮食出洞瞅瞅。 前面屋子四扇门忽地开了,一群人涌出。 涌出来的,大都有些过度打扮,纷纷戴些不必要的配饰、衣帽、面具、手套、长靴或者挎包等。 降服了郭达,对此有经验的谷山和方长,互相对视一眼,心下清楚:眼前这些妖怪,未能真正化形,外表有零件残留,不得不遮挡一下。 正中一妇人,倒是生的明艳难以方物,遍身绫罗,头上插着七彩羽饰。 看来,这是他们所寻正主。 对方见到方长两人这幅样子,气势没来由的缩了截,不过还是扬声说道:“二位何人?来此处聒噪!” 话音未落,她看见了谷山背后冒出的两只兔耳,眼神一凝: “郭达!” 彩娘子继而怒道:“你们竟然擒了郭达,这是要与我等作对不成!” 虽然嘴上强硬,但是她心中知道,对面怕是发觉自己等人作为,找上门的修行人,就算不是为了降妖除魔,也是来找茬的。 想起以前听到的各种可怕传闻、悲惨事迹,彩娘子不由得有些心虚,不过想到自己身边这么多同伴,她胆气又壮了起来。 不过未等双方说话,屋内又走出一人,身着官袍,脊背微驼,略显老迈,正是利州知州,他说道:“发生了何事?” 场上一时间无言,双方谁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好。 于是知州被忽略了。 谷山率先喝道:“汝等妖孽,竟敢祸乱人间,是受谁指使?待吾将汝等擒下,问个明白!” “大家并肩子上!“对面妖怪中间,似乎有江湖气息较浓厚者,开口便要群殴。 方长摸出了小玉刀,谷山也巍然不惧,后者从蓝绸荷包内取出铃铛,祭在半空,轻轻一晃。 叮铃铃——— “哎嗬!” “嗷~~!” “啊呦!” 拔出各色兵刃向二人冲来的妖怪们,听到这铃声后,各个头晕目眩、筋软体麻,纷纷站不住脚,扑倒在台阶下。 为首的彩娘子是化形大妖,对铃声抗性较强,她丢出一方彩色锦帕,凌空虚挡,便摆脱了铃铛影响,精神重新充足。 常年居于上位,彩娘子行事也果断,见只有一人出手几方便立扑,知道不敌,将身子轻轻摇动,便现了原型。 竟是一只七彩锦鸡。 锦鸡不似家鸡,锦鸡会飞,它一振双翅,起在半空,就要逃遁。 早等候在旁边的方长待要提醒谷山,已经来不及,于是他手腕翻转,将直背小玉刀收起,伸手在腰间一拽,把腰带取下——包裹里的麻绳,此时正绑在兔妖郭达的耳朵上,没法使用——朝天上用力抛去。 布带迎风渐涨,长度猛增,像龙蛇一般,在空中蜿蜒向前,速度飞快。 而后,刚飞起在空中,振了两下翅的彩娘子,被这布带瞬间缠住了右脚,如放风筝一般被拽在半空。 彩娘子大恐,猛地一扭身,右翅如刀锯,从身后划过,斩下了自己右脚。 然后它猛振翅几下,速度十分迅疾,从空中消失不见。 123、【妖精串儿】 方长见状摇摇头,微叹了口气。 他收回腰带,将上面所捆,如金铁质地的大号鸡爪,轻轻解下后,当啷扔在地上,把腰带重新系在腰间。 刚刚方长若是使用直背小餐刀,完全有机会能将彩娘子的性命留下,但他一是不愿意自己的餐刀见血,二是若出刀杀掉那锦鸡,也没有什么作用。 毕竟,谷山和自己的目的,就是活捉在场这些妖怪,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旁边被所有人忽略的知州,这时候突然有了存在感,他由于不是目标,没有受到谷山那只铃铛影响。 但发现爱妾变成了大锦鸡飞走后,知州吓的如旁边妖怪们一样,腿软脚麻,重重瘫倒在地,并发出了和体重不相称的声响。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知州口中说着,随即双目失神,眼看要晕倒过去。 谷山右手朝天空一招,收了那叮铃作响的法宝,重新放入蓝绸小荷包里。 几步走上台阶侧蹲下,谷山伸手扶住正要躺平在地面上的知州,摸出一丸子丹药,在对方鼻子下面一晃,复也收入囊中。 清凉药意顺着呼吸沁入肺,丹药之力作用下,知州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睛,双目重新恢复了清明。 “你们……是谁?为什么……会这样……” 知州看着庭院中满地的身躯,想起刚刚飞走的爱妾,有气无力地问道。 但对于知州的问题,谷山并未回答,见知州恢复清醒,他就松手离开,将其置之一边不理。 场地中妖怪们中招倒地后,多有现原形者,那些是用了幻术化为人形的。 还有化形不完全的妖怪,在身上遮挡因剧烈动作掉落后,露出了角、蹄、爪、尾,还有尖鼻毛脸、兽耳獠牙,让周围躲在回廊柱后,悄悄围观的仆人侍女们,惊吓的不敢动作,亦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倒是方长看见这一幕,对周围人笑道: “如诸位所见,这些都是妖怪,还请大家取来绳索,将这些妖怪捆好,免得它们醒来伤人。” 旁边谷山也附和道:“没有绳索的话,取些解释的藤条、布带也可。” 两人话语喊醒了周围人,怀着对妖怪们苏醒伤人的恐惧,仆人和侍女迅速取来了大捆绳索,似乎是唯恐捆的不结实,他们选了最初的绳索,将地上每一个都草草捆好后,又加了许多道,最后妖怪们个个都像粽子。 其中有位管家样的人,来面前拜了拜说道: “二位仙长,这是从前衙取来的粗绳,里面掺了牛筋,却是州衙里备了用来捆凶贼的,不知可否够用?旁边牢房里还有铁索铁链,在下已经命人去取了。” “铁索倒不必。”谷山摆摆手道:“这些已经足够了,更何况旁边还有我们二人看着,他们翻不起浪花来。” 旁边知州依然瘫坐在台阶上,看着下面人们忙碌,仆人和侍女们都受到震动太大,正在忙着捆妖避祸,没人想起将他扶起来,也没人给他拿个垫子,任由知州在冰凉的石板台阶上坐着。 挂在谷山背后的兔妖郭达,也平静地看着前面这一切。 刚刚众妖出手时候,郭达很是希冀了下,但这点希望随之就破灭消散,看到众妖扑地,彩娘子不敌遁逃,甚至自断鸡爪求生,这幅景象夺走了他心中所有的侥幸。 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逃脱,郭达反而淡定了,他冷静的看着前方情况,等待对自己命运的最终审判。 随着铃铛震魂夺魄的效果过去,地上的妖怪们开始悠悠醒转。 将所有妖怪绑结实后,仆人侍女们纷纷离远,重新躲到周围回廊上。谷山对方长笑道:“我们挨个问一下,那些让人疑惑的情况,却不知为何这些妖怪们要来利州,逃走的彩娘子又是受谁指使。” 说罢他提起最近的一只妖怪,走到旁边,开始像之前拷问郭达那样拷问。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彩娘子到底是受谁指使?” “啊啊啊,小妖实在是不知道啊,上仙饶命,上仙饶命啊!千万不要了,千万不要了!” 遇到谷山的抽筋法,妖怪们很是难熬,但那彩娘子谨慎的很,只是将他们收服后委派去做事,关于上级情况,仅仅空喊口号,未告诉他们实质内容。 最终,谷山叹了口气,对旁边方长摇摇头。 这番拷问无果,这些妖怪们,所知道的并不比郭达更多。 他们被彩娘子派出去,有的执掌各处要害,有的去以美色事利州各府主官,进而掌控。由于之前知州师爷已经嘱托过,除了永嘉府,其余各府已经中招。 将妖怪们前爪前蹄等用绳子捆好,系成一长串拎在手里,谷山走上台阶,问知州道:“不知可否好些?” “上仙……这是什么情况?这段时间我又做了什么?” “想起来了?”谷山俯视着知州,说道:“那彩娘子以法术将汝迷惑,在这利州加税屯粮,招兵买马,不知道要干什么。若不是我们二人到来,她险些就得手了,说不定到时候知州您失去作用后,会被处理掉。”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刚刚拷问时,有妖怪交代了彩娘子所说的后续计划,其中就包括为知州准备的下场。 不等知州后怕,谷山道: “我们准备要离开,还请知州重掌大权,对州城与下面各府,进行善后。愿知州以后为官,以民心为本,洁身自好,莫要再被人钻了空子。” “是是是,多谢仙长,下官今天就去处理此事,顺便上报朝廷……不知二位仙长可否留个名号?下官也好在这利州城里起座大庙,四时祭飨。”知州没敢说留下二人吃饭,因为他也不敢确定,神仙们是否还会进食。 “不必,我们又不用香火,而且这种浪费民脂民膏之事,于你德行有损,莫要自误。” “是是是……” 不理后面知州挽留,谷山和方长一道,牵着这长串各色鸟兽,径直出了府衙,朝永嘉府回去。 “谷先生感觉到了?”方长忽然问。 “嗯。”谷山面上带着喜色,说道:“没想到这波竟然有如此多功德降下,不过倒也正常,此一役虽然轻松,却不知道间接救了多少人,自然有次情况,得此助益,在下修行道路会顺畅很多。” 两人走在路上,倒有不少人围观,不过两人命妖怪们重新遮掩好,百姓们只以为是在押送犯人,妖怪们外形又稍显凶恶,大家仅驻足观看,没人上前询问。 只是他们行走时,忽然感知到,自己积累了巨量功德。 看来这是劫数的一部分被二人消泯后,所获得的天地反馈。这对于谷山助益甚大,即使对于方长的修行路来说,功德没啥用处,但大量功德积累,所增加那丝虚无缥缈的气运,当还是有些作用。 方长笑道:“此当是这次天地大劫一部分,不过我们行动迅速果决,又未留下名号,牵扯并不深,尚未入劫。” 旁边谷山点点头:“是的。” 看了眼身后长串,方长继续问道: “谷先生,接下来你准备去哪里?回永嘉府么?” “嗯,此行其实是应温城隍求助,故我们应当去永嘉府城隍庙,找寻温城隍复命。” “这些妖怪们,最后大概会怎么处理?比如这只兔子。” “在下倒无此经验,想来是削落这些半人不人的躯体,让它重归为野兽吧?念在它们做恶不深,应当也就如此处理了,那点灵光倒不用磨灭,至于后面是重入修行得人身,还是寿尽而终,或者被其他野兽吃掉,那就看它自己造化了。” “哈哈,或许对他们来说,这是因祸得福的好事儿也说不定。” “嗯,方先生您说得对……” 交谈声中,两人牵着一长串妖怪走远。 124、【洞盱江边寻渡船】 方长离了利州,朝南行去。 从这里向南,天地骤然又变了个模样,地无寸平,高山深壑,奇峰怪石杳无断,猿啼鸟鸣闹不休。 正值寒冬,山川裹素。 前些日子那场大范围降雪,为草木山石皆披上了银妆,风吹雪滚,在一些凹陷处能积上几尺深,对行人车辆来说着实难走。 还好也没人冒着巨大风险挑战山间路,让这官道上渺无人迹。 方长背着包裹和油纸伞,沿官道独自一人,缓缓行走在崇山峻岭之间。 积雪深薄对他没什么影响,他从雪面上踏过,连浅浅的痕迹也不曾留下,就像棉花做的人儿一般。 若有江湖人看见,定会艳羡的眼睛发绿,而后纳头便拜,抱腿不撒手。 他此时观赏着这雪后盛景,兴致颇高,拎着葫芦高歌,声音回荡在山间,惊走几多鸟兽。只是歌词音调并不应景,却是他前世所喜欢的一些豪迈歌谣,幸而路上无人听见。 利州之事已了结。 方长和谷山,共同将一长串妖怪押到了永嘉府,见到了知县齐南。 后者见到他们所获的这些俘虏,很是惊讶,派差役清空城隍庙前街道后,三人带着这些妖怪们一起,来到城隍庙拜访。 得知他们上门,温城隍现身相见。 对于两人战果,城隍非常欣慰,给予了高度评价。而头一次见到神祇现身相见,齐知县激动感激不已自不用多提。 包括谷山背上的郭达在内,妖怪们被谷山和温城隍联手施为,削为野兽,放归山野,任其自生自灭,作为惩戒。 由于在这次事件中所起到的关键作用,温城隍所得功德,比谷山和方长更多,而这对神灵的修为有直接进益。 这份深厚功德,让温城隍成为了方长所见过的神祇中,修为最为高强的一位。 城隍告诉他们,自己正准备和同僚们沟通此事,由于并无统一上级,又不能擅离职守,他只能发公函,告知相邻的城隍土地山神们,让他们提高警惕,并提前联络各自境内的修行人。 结伴从城隍那里离开后,方长告诫县令齐南: “齐知县,虽然这次事情已经过去,但是不可不防,还是要抽出资源,加强府中武备,防止出乱子后百姓们受到滋扰。” 闻言知县拜道: “方先生说的有理,下官自会小心此事,正准备去觐见知州,和知州一起商议这件事。” “府中这幅安宁景象,凝聚了在下大量心血,如若有谁想破坏这一切,就是下官之死敌!” 方长点点头: “接下来几年不会很太平,齐知县多加小心,保重。” 从永嘉府衙门出来后,方长没有再等知州的行动,而是直接向谷山告辞。 利州境内有谷山盯着,想来彩娘子遁逃后,不会敢再回来,少了掣肘后,知州的善后措施,也当执行的很顺利。 和谷山分别时,对方告诉方长: “方先生,接下来你回京州的话,不如从此处南下,在连州境内找艘船,随江水而行,顺流而下。上岸后,可以从兴庆府回云中山,这样会比在风天雪地里赶路,要顺畅许多。” 方长依言而行,才有了此次南下之行。 ………… 连州境内,风景又有不同。 风雪边界似乎就在此处,周围山川虽然灰蒙蒙,但有丝若隐若现的绿意渗出,带着勃勃生机。 这边饮食也不同,由于接近南方,又近蜀地,此处已经是稻饭羹鱼之地,主粮是米,渔业发达吗,连酒水都风味不同,方长找了酒馆,将自己喝光的葫芦重新灌满。 米酒很便宜,唯一可惜的是,这家店中的酒未经蒸制,度数不高,喝起来太快。 很远就听见江水涛涛声,不过这条直入东海的大江,并没有统一的名字,而是每段不同,连州内这段江名为洞盱江,宽阔的很,就在州城南面经过,既能运输,又能捕渔,也是大量人口生计所在。 不过走到城南码头上时,并未见有客船,只是一批货船停泊在此,船工与力工们,正扛着货物大包上上下下。 方长心中疑惑,随意在旁边拽了个闲散人,问道: “这位老哥,请问如果我想找艘渡船,要去哪里?为何此处竟是一艘都无?” 对方见方长面貌生得让人亲近,告诉他: “这位客人从外地来吧?却也是巧了,一年中,其余每天来这里,您都能见到许多渡船在揽活儿,不过今天不行,这个日子,是船夫们聚集在一起,祭拜江神的时候。所以上下游几十里的码头,人影据无,冷冷清清。” 微微拱手,方长笑道“多谢老哥,若不是您所说,在下还不知道此处发生了何事……另外,不知道他们的祭祀场面,是否允许外人观赏?” “当然。”这位中年人回礼道:“那可是个热闹去处,左右冬天无事,平常又在屋里憋得紧了,遇见这种事儿,当然要扶老携幼,一起去看。” “每年今天,市面上摊贩都少一半,却都是去了那江神庙前,就贪图那里客人众多,又都肯花钱,能赚平常的几十倍,不过也只有这一天。摊贩们纷纷称这天为‘小富集’。” “还好每次州县里都很重视,会派大量人手前来维持秩序,不然若是像里面那种模样,肯定会出乱子……”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摇头,似乎是对情况所知甚详细。 拜别了指路的陌生人,方长计划去看看。 出了城,在遍地积雪中,他展开身形,飞速朝上游行去。这条路很是宽阔,也挺顺,旁边两侧扶老携幼去看祭祀场景的人数不少。 大路径直通到江神庙,从旁边路人们交谈中得知,这家江神庙颇为灵验,有大户还愿才修了这条道路。 远远有丝竹金鼓声,稍显粗糙,却又有新奇意境。 仪式很宏大,由于船工们数量巨大,船夫们相凑之后,有不菲钱财组织这次祭拜,所以条件还不错。至少各项仪式物品一应俱全,供品也丰富得很,还请了城中有学问人撰写祷词。 方长又找了个人问道:“这位老哥,不知这什么时辰才会结束?” 125、【江边风俗】 被方长薅住的,是位带着孩子的年轻人,看起来约莫十八九岁,他转过头瞅了方长一眼,说道: “老弟这是头一回来看江神祭?现在刚开始没多久,等到太阳正中时才会结束,估摸着还有两个时辰。” 闻言方长点点头,拱手道了声谢。 没来由的心生亲近,年轻人多说了几句:“老弟莫要急,精彩部分还在后面,暂且看着就是。” “待这场仪式结束,还会给大家分发供品享用,不过孩童优先,然后才轮到我们这些大人。” 这时旁边小童扯了扯年轻人衣角,奶声奶气地叫喊道:“爹爹,快看,那彩楼出来啦!好高,好漂亮!” 年轻人立刻转头,陪着自己孩子逗笑。 方长也看向那场地中,只是前方围观人头影影绰绰,来回晃悠走动,很是影响视线,哪怕方长身材稍高,也不甚爽利。 他环顾了下,干脆轻轻后退几步,踮脚一跳,来到后面一颗高大的皂荚树树梢上。 这里视线最好,前方情形一览无余。 他干脆找了根倾斜枝桠,侧躺在上面,看着下方祭礼。 江神庙规模很是宏伟,估为在这洞盱江上讨生活的人很多,供奉香火旺盛,故而常能募集资金修葺扩建。 同时,这种涉及一方百姓的设施动工,衙门也会支持,官面上受到的阻碍较小。 不远处供奉着江神的高阔庙宇,飞阁流丹,玉砌雕阑,能看出来建造者必是能工巧匠。 只是江神庙没有院落,仅有几座华美的大殿,座落在基台上,周围还有几栋配属建筑,隐隐有环抱之势。 庙前方是片不小的石板广场,船家们纷纷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神情肃穆认真,在广场上列成队。 提前所选出来,最德高望重的识字老者,正手执祷词,高声朗读。 关系到自身生计,他们都不敢乱动,也没有人互相交谈。 后面几个精壮汉子,在寒冬腊月里只穿薄衫,用力扛着一座超大号彩楼走过来,还举着仪仗骏马,华车画舫,俱都用彩纸和竹篾捆扎而成。 方长解下腰间酒葫芦,拔开塞子,仰头喝了一口米酒。 此地米酒绵软的很,比起他之前常常喝的高粱酒来,别有一番风味,他刚刚找酒馆,将喝光的葫芦重新加满,倒是又能喝上一段时间。 前方祭祀者们,结束了祷告环节,开始整齐行礼,两跪六叩。 供品种类极其丰盛,从大殿里供桌开始,摆满了殿中地板,直铺到门外台阶下。 诸如各色点心、糖瓜、桃酥、酒、茶、麻糖、豆糕、粉英、腊肉、木耳、烧鸡、猪头、羊头、蘑菇、面筋、卤肉、煮蛋、南瓜、豆腐、萝卜、芝麻、粟、麦、米、豆……满满当当且不重样,俱都是按照故老习俗安排,年年如此。 当然,其中只有一部分能吃。 在祭祀结束后,将能吃的供品们,散发给在场围观人,也是项目保留节目。 这为很多人所期待,尤其是孩童们,早就有些按讷不住躁动心灵,有些娃娃瞅着前面仪式,不住地啃指甲,口水已经拉的老长。 众人散开,将漂亮的彩楼纸马之类堆在一起,纵火焚烧尽。 方长躺在树上,看见这幕后直摇头,这属实是没什么作用的步骤,烧了这些江神又收不到什么,不知洞盱江江神为何不想办法阻止下。 烟雾尚未散尽,又有两位精壮小伙,抬着一个大木盘,走到正中。 里面是这些船家中的渔民们,三天内从洞盱江中,所打到最大的一条鱼,大鱼被刷油烤的喷香焦黄,洒满了细碎调料,看起来非常诱人。 他们合力将木盘摆在最前面,而后抬了大香炉来,摆在正中,依次上前敬香。 接下来,就是乐队表演的时间。 请乐队很有讲究,要同时请两拨,这样为了口碑和以后生意,他们自然就会鼓着劲儿打对台,曲子一个赛一个音调高气韵长——老百姓们就认得这个。 于是场面随着唢呐笙鼓声,变得热热闹闹,乡亲们也听得津津有味。 方长笑笑,没有等后面分供品。 能够吃的供品,到时候会被分给现场人,虽然凉了些,但是大家并不嫌弃,当然,很多人还是会选择拿回家热一热,再给孩子吃。 而那些不能直接吃的,会被用在聚餐中,今天祭祀者们会用上供的食材开伙,配上供品里的酒水,热热闹闹吃上一顿,顺便招待出了大力气的两支乐队成员。 后面的节目就有些乏善可陈,方长耳力甚好,他听每年都来得人议论,接下来就是祭祀者们站在原地听乐曲喧嚣,顺便等着炉中香燃烧完毕,而后大家共同再行礼一波,这次祭祀才算得上圆满结束。 他不想继续等待下去,干脆从树上跳下。 方长转到这座江神庙后方,顺着飘扬的香火,去拜访本地江神。 水神河神江神,和城隍土地一样,可能是天地委派,也可能是官府敕封,有可能是人,也有可能是动物妖怪,各地情况并不相同。 江神不会掌管整条江,而是如土地一般,只掌控江河的一段,以及两侧水岸,具体情况也无统一标准。 同样,洞盱江也是这条江水的一段,为洞盱江江神所掌管。 方长见到洞盱江江神后,发现对方竟然是一幅渔夫打扮,看起来为不知道哪个年代里,洞盱江上曾经的渔民。 互相通报了姓名后,江神问道:“方上仙自何而来?” “在下乃是云中山里一散人,前不久云游到利州,准备折返,便来此处欲要顺江而下,经兴庆府回山。” 听到江神询问,方长答道。 “结果在此见不到任何船家,打听后,发现他们都来此处祭祀,故赶过来瞧个热闹,顺便在祭祀结束后,雇个船向下游去。” “不过适才,在下见到这祭祀还挺有趣,起了兴致,就过来拜访一下。” “到兴庆府却也顺路。”洞盱江江神笑道,他姓卓,在此地也算常见:“不知道在方仙长看来,有趣在何处?” 方长笑道:“我观这些船家们,竟然合力编了纸竹彩楼焚烧,这个卓江神应当收不到吧。” 126、【雇船】 “当然。”江神听见方长所问,小心地解释道“那些都是都是竹子和纸所做,和香火不同,烧了就是烧了,无法收到。” “而且,就算能收到,这些彩楼车马也不会变成真的,小神要一堆竹篾捆扎纸糊东西,并无用处。” 渔夫打扮的江神,名叫周蓬,本就是这洞盱江上渔民。 取这个名字,乃是当年他出生时,父亲听着屋里婴儿啼哭,转眼看见自家船上船蓬,拍拍脑门所取。 他生前乐于助人,常急人之所急,解人之所困,救人于危难之时,还素爱悯人之凶,乐人之善。后灾难来临,周蓬英勇智慧,救下来数百条人命,并因此身亡。 幸存的百姓们感念周蓬之德,在这洞盱江边设庙祭祀,追忆其人。 正值前任江神功德圆满,去那轮回路往生好人家,于是他就被江神选中,托梦百姓从而就任,成了这洞盱江江神。 周江神的职责范围,大约是这江神庙上下游百里,包括洞盱江本身,及两侧江岸,具体多宽并无定数,但是他与洞盱江两侧山神土地们,都清楚自己辖区边界。 面前这位突然上门拜访,拎了方砚台做礼物,并自称是“云中山方长”的人,江神颇有畏惧。 毕竟,他完看不出面前人的深浅,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对方身形与自然天地融洽相和,行动处又有灵韵随身,必是比自己强非常非常多那种,很高很高的高人。 江神小心奉陪着方长,还奉上了自己这里所藏最好的灵茶。 对于这样一位高人前来拜访,江神畏惧之余,心中又很高兴,因为对方带着礼物前来,明显有善意——与这样的高人结识,想来是好事。 这位方仙长拎来,作为礼物的砚台,是在江神庙旁唯一那家文房四宝店中,所买的上等品,比江神所用的好一些。 对于山神土地水神这类神祇来说,识字是就任的基本条件,所幸周蓬在世时,也粗浅认得些字,勉强够格。 待他成神之后,生活一成不变,寂寞得紧,于是周江神寻了相关书籍,偶尔去私塾旁听,现如今也很有学问,书写都不在话下。 方长能看出江神的局促,不过他不好出言安慰,只好聊天缓解。 听到周棚的解释,他问道“周江神为何不设法阻止?” 江神摇摇头,说道 “方上仙有所不知,渔民们祭祀,本无太大作用,虽然敬献了香火于我,但这并不是一场交易。即使他们不理我,只要在下还是洞盱江江神,平日所做之事就是职责所在,不能亵渎。” “而他们毕恭毕敬,或者具献上好供品,让香火旺盛,在下也无法多看顾他们分毫。毕竟职责之外很多事情,做了反而于世道有害。” “他们年年的祭祀,说起来并不是为了供神,而是为了心安,所以形式如何并无差别,一切都是‘他们乐意就好’,反正那些都是纸竹所制,并不浪费。” 方长点点头,算是理解了江神的想法。 他低头喝了口茶,细品了下,感觉茶叶口感很好。 更令他惊奇的是,这茶的风味,竟隐隐有些像他在仙栖崖上,自采自晒的无名茶。 “周江神这茶叶不错。” “方仙长好眼光,这是旁边山神所赠灵茶,乃是远方修行人从险峻灵秀之地采来,又用特殊术法温养过。” “对于凡人来说,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仙茶’,经常饮用可以益寿延年,百病难侵。就算对我们这些人,这种灵茶也是种难得的灵物,对己身大有助益。” “若是方仙长喜欢,不妨一会带上些许。” 方长摆手道“多谢周江神好意,却也不必,因为在下于崖上自制了些茶叶,倒是感觉和此茶味道相近。” “但在下有些孤陋寡闻,并不知这是灵茶,看来也是在下幸运,有了无心之得。” 两人继续聊天,结果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这次天地大劫上。 这也是最近一年多,修行人和神祇们中间的普遍话题,基本聊天就离不开这个。 江神周棚沉吟了下,充满希冀地问对面方长 “小神从同僚们那里听说,天下已经有大劫降临,远方几州已经开始大乱,而同一时间,各地衙门却多有诡异失灵。” “最可怕的,是无人得知这大劫从何而起,又将因何而终。” “方仙长您见多识广,不知于此事上可有消息?这次大劫,会不会影响到在下这水府?会不会影响我在岸上的小庙?” 对于周江神的问题,方长无力回答,只能沉默地摇摇头“在下也不知,就像江神所说,此次天地大劫太过晦涩,近来有些好转但依然无法看明。” 周棚的神色瞬间黯淡下来。 看着对面周江神的表情,方长安慰道“却也不必太过担心,最近我经历了些事,大致能得知,此次大劫,部分应当与妖怪们有关。” “有些妖怪正在隐瞒行迹,四处串联,似乎在密谋什么,而且涉及范围非常广泛……不知道这洞盱江里,妖物多不多?” “不算多。”江神说道,“渔民们捕捉的勤,水里生物们寿命较短,熬不到有概率开灵智时,而且鱼类相对来说比野兽难不少。故而这些年来,洞盱江里妖怪数量很清晰,且大都与我熟识。” 点点头,方长嘱咐道“那就好,只要密切关注水中动静,多与妖怪们走动,不要让他们被那伙人招揽了去就好。” “多谢仙长指点。”周江神敛衣拱手,诚心一拜,他暗自下定决心,回头就按方仙长所说的办。 ………… …… “船家,雇船什么价格?现在方便不?” 第二日一早,方长就来到了江边,他随意找了位船家,询问价位。 此时这里停泊了大片各式各样的船舶,船主船工们正搭着踏板,从岸上往船里补充给养。 干活人众多,甚至吸引了批售卖早餐的小贩来,一时间竟有些热闹。 “客官好,不知道您是渡江还是行船?”听见方长问话声,正在忙碌的船家转过身来,见是位翩翩佳公子,遂礼貌地行礼回话。 方长说道“在下想雇艘船,顺流而下去兴庆府。” 127、【冬雨后 现晴空】 “哦?客官要顺江向下游去么,那我的船不行,您得找带帆的船。”船家指了指岸边,自家的大乌篷船说道。 “却是为何?”方长有些好奇,遂开口发问。 船家摇着头告诉他: “顺流而下容易,别说船,就算竹排都能做到,但是送完客人再逆流回来,可就不是简单事儿了。” “从下游 《修仙从钻木取火开始》127、【冬雨后 现晴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28、【月夜行】 不等方长说话,借着些微酒意,船家周长舵似是回答,又像感叹地说道: “这艘船,是在我父亲年轻的时候,我爷爷置办的。家里世代行船,上一艘已经破败不堪,难以使用,我爷爷不得不拿出家底,又向周围借了些,才换了艘新船。” “那时候家里的旧船,据我父亲说是一艘乌篷船。买全新乌篷船的话, 《修仙从钻木取火开始》128、【月夜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29、【半生蹉跎前路茫】 “……” 江边老龟依然惊魂未定。 大半夜里,自己独自一龟在这月下清冷的江边待着,正悲从中来哀嚎哭泣时,突然就冒出来个人类,同自己说话。 这也太吓龟了。 可惜龟没有汗腺,不然定会冷汗直冒。 毫无察觉! 这个人类就这样来到了自己身后,整个过程并不是无声无息,但自己情绪激动下,竟然丝毫未觉,这可是千余年妖生的头一次。 还好对方后面的语气温和,并且听语气,隐隐是对自己哭泣有些关怀或好奇之意,不是自己下意识间所以为的那种,突然现身报个名号,而后斩除自己这个妖类的暴躁修行人。 这让他心头稍稍放松,毕竟目前看来,如果对方要斩了自己,绝对逃不过。 自己在陆上速度太过缓慢,现在离着水还有几尺,若是对方出手,自己很可能没机会扑进江里,只能引颈就戮。 定了定神,老龟才稍稍放下了些戒备,收回张开的爪子,并将随时准备缩回壳子里圆滚滚的脑袋,稍微往外伸了些许,喊道 “这位兄台您无声无息的,也太过吓人啦!” 被这么一吓,老龟也没心思哭了,而是专心应对起面前人。 老龟定睛朝来人看去,只见对方身着素衣,发髻间插着根细银簪,面容俊朗,身形颇长,立于月光之下,衣角与系带随着夜风轻飘,逍遥不似凡间人物。 最让他注意的是,从前面看过去,来人背后斜露着个柄,好像是一把长剑,让老龟不由得心下畏惧。 方长微微笑了下,如春风化雪“是在下疏忽,抱歉。” 听见这番话,老龟心下稍定,圆滚滚的脸上现出丝羞意“却是在下因悲失态,让兄台见笑了。” 摆摆手,方长表示理解。 不过老龟想及前方这位白衣人,应当修为很高见识很广,或许为自己机缘所在,便将自己所泣之事说了出来“小妖我所悲伤的,乃是自己久久不得化形。” “哦。” 方长心道,这又是一个卡在化形关口上的妖怪。 看来作为妖物修行路上的大关卡,化形还真是名不虚传,类似老龟这种情况太过常见。 这道关卡就像个大筛子,每个妖怪都要过上一遭,但筛子的网眼甚细,故只有小部分妖怪,才能有幸抓住机缘,得以化形为人,找到后面修行路途。 长久憋住的话语,就像堵住的水闸,一旦有了开头,接下来就会一泄如注,再也堵不上。 因此,老龟不由自主的,朝面前的陌生人开始絮叨 “我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归圆。从开慧起算,我今年一千岁了……一直在这条江里住着,算是生于斯,长于斯。但刚开灵智,炼化横骨那段日子的记忆,已经久远到模糊。” “一千年实在是太久,久到本以为可以记住一辈子的情形,渐渐被从头脑中抹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再无踪迹。” “如今我寿数量已经过去大半,每日勤加修习,却依然感受不到化形机缘临近,或许今生无望,不由得悲从中来,是以靠在江边哭泣。不合被兄台撞见,实在是有些让人惭愧。” “庸碌大半生,却在此处无有存进,真是‘年光只恐尽,半生已蹉跎’,唉……” 各种非人生物开灵智成妖后,寿命会有一个飞跃,不过所增加的寿数,也受其本身寿命影响。 龟类往往化形很难,而且大多数的龟,寿命并不长,倒是眼前这只老龟,属于龟中较为罕见的长寿种,不过由此带来的,是他化形困难程度,再次翻倍。 见龟妖依然在为刚刚的哭泣而羞赧,方长拱手道“是在下唐突了。” 老龟归圆微微沉吟,继续说道“兄台当是有大本事的人,不知能能否看出,在下需要多久,才有机会化形?” “唔。”方长沉吟了下,问道“你这些年来,可曾吃过人或者吃过妖?” “不曾,幼时曾见高人,告知此事,从未敢尝试,也不感兴趣。”老龟摇了摇自己脑袋,“那时我还是个小妖,也没有资格攀附,只是严格遵守吩咐。” “那就好。”方长道。 而后他想着,既然遇上了自己,也算是面前龟妖的缘分,便运转双目,朝乌龟上方看去。 “消息并不好。”方长摇头说道,这话让对面乌龟一惊,立刻打足精神,听着方长接下来的话。 “以在下微末道行观之,龟兄化形之事,在百年内没有什么希望。” 他据实以告。 对面的归圆神色瞬间黯淡了下来。 看见对方这幅样子,方长拱了拱手,没有继续说话。缘分一事,强求不来,即使方长已经是有小成的修行人,也无法突破这个,揠苗助长只会适得其反。 老龟脸上的浓浓失望,完无法掩盖住。 他朝着方长轻轻施了一礼,而后落寞的转头,重新跳回江里。 方长看着月华洒在江面上,被乌龟入水激荡起的涟漪,随意四处反射着月光,月影也在波纹相荡中变得破碎,就像洒了满地的碎瓷器。 他摇摇头,折返朝回走去。 ………… …… 清晨阳光,明媚无比。 方长起的很早,简单修习了下,不过到了此时,经历过明心见性后的突破,每日早早起来吸取那丝太阳真火,已经用途不大了。 不过方长还是维持着早课习惯,估计要等再有大进境,等到彻底无需自己修习后,他才会取消掉这个习惯。 船家父子起的也挺早,他们已经做好了早饭,正在招呼方长去吃 “早啊,快来吃饭啦~” “好的好的,我这就来。”方长将手中书本放下,重新塞进包裹里,而后走到饭桌处。 早饭以粥为主,船家还给方长煮了个鸡蛋,也是对客人的优待。 周长舵精神的很,看来昨天傍晚的喝醉,没给他造成任何负面影响,反而让其睡得更稳了,他边就着咸菜条和鱼干,呼噜呼噜喝粥。边对方长说道 “吃完早饭,我就开船出发,约摸着今天下午,我们就能在兴庆府靠岸。” 。 130、【我可不一样】 “嗯,辛苦了。”听到船家的话,方长点点头。 周长舵赶紧说道“不辛苦,不辛苦,都是应该做的,而且这来的路上顺风顺水,船轻便的很,并不费力。” 方长端起碗,继续吃早饭。 煮粥的米是今年新粮,连州的米很好,船家将米下锅煮之前,方长看到过,米被舂的很仔细,颗颗晶莹剔透,细长饱满。 将米淘洗干净,下锅大火煮至开花后,喝起来软绵顺滑,且有一股稻米清香,让人十分舒服。 咸菜是周长舵自家所腌制,就放在船舱角落的大陶坛子里,吃时捞个切了就是。 深橙色咸菜条切得粗细一致,装在小盘子里,上面还洒了几滴芝麻油,在窗口斜照进来的朝阳下,闪着诱人亮光,与白米粥十分搭配,很是下饭。 周长舵告诉方长,这小咸鱼干也是自家所制,每次打渔都会剩下些小个头的,取其中某些比较美味的品种,撒盐蒸熟,风干制成。 虽然略硬而且有刺,但味道很鲜美,而且硬刺对于方长来说不是问题——他连钢锭都啃的动。 作为乘客,方长还额外有个煮鸡蛋。 蛋是家养土鸡下的,红色外皮,火候恰到好处,剥开后蛋白弹嫩,蛋黄柔软橙红。 饭桌对面,少年周帆正坐在他父亲身旁,喝他自己那碗白粥,说是少年,其实也不过十一二岁,还是个孩子。 只是这个时代,人生一切都早,早早的懂事,早早的干活,早早的成家立业,估计顶多再过三四年,周帆也就该成家了。 看着少年单薄瘦削的身躯,方长将手中掰开的鸡蛋,放了半个在他碗里,说道“我吃不完,这个给你。” 旁边船家周长舵看了看,没说什么,继续喝粥。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还是道了声谢,方长摆摆手,而后三人合力,将锅里白粥一扫而空。 ………… 饭后,周长舵自去起船,重新回到江心,顺流扬帆而下。 方长坐在船头,看着朝阳下波光粼粼的江面,以及旁边偶尔路过的船只。 楼船高耸,耀武扬威,那是富贵人家所乘;两三桅的船盖着篷布,吃水很深,那是往来载货的主力;无帆小浆船,也有用橹篙的,上面往往有一两个附近渔民在劳作。 周长舵是操船老手,掌舵使帆非常稳,无论江风变为何种方向,他都能让这鱼骨一样的帆借到风。 船儿如同在江面上滑行一般,驶得飞快。 船舷处,少年周帆专注地盯着几个鱼钩,待哪个有了明显动静,就上前收放,将渔获扔进底舱。 偶尔,他还看着前方鱼群,估摸好距离,将船上小网撒圆扔下去,捞起一兜各色水生物。 方长看了会儿江面,就将视线转了回来,看着周帆。 待少年抓起第四条大鱼时,他出声问道“你平常每天都这样做活么?” 周帆麻利地将鱼摘下,扔进底舱,转头对方长说道“唔,也不是每天这样,只有载客时,我才如此钓鱼撒网,平常打渔时,我要和我爹一起抛大网,那个抓鱼更快。但是用大网的话,我就没有时间用鱼钩了。” “累不?” “不累,我从小看这个,长大些就一起做,早就习惯了。”少年说道,“我爹说了,我参与抓的鱼,卖掉后大部分钱都要给我存着娶媳妇,不过他会拿出一成来,让我自己攒着,做点自己想做的。” “哈,不错,那你准备用来做什么?” 少年有些意气风发地说道“周围很多人家都这样,不少和我年纪差不多的人,也有宽裕的零花钱。但那些小子们,大都拿去买肉或者买零嘴儿吃了,我可不一样。” 看着对方这幅神情,方长哑然失笑“怎么个不一样法?” 周帆将胸膛一挺,道“我可是有理想的人。” “哦?”方长饶有兴趣地问道,“这个词儿可不多见……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想识字。”少年郑重说道,“城里有几家学堂,花费我已经打听好了。再有两个月,我就能攒够束脩和买书本笔墨的钱,那样我就能去学堂里学上一年半载,识些文字。” “确实是不错的理想。”方长称赞道,“然后呢,上完学后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回来行船打渔啊。”少年周帆理所当然地说道。 方长“……” 见坐在船头的方长没说话,周帆给他解释道 “我爹年纪越来越大,家里这条船总是要有人继承,而且家里人一定是要吃饭的,所以行船打渔是必需之事。” “而且,我上学堂只是为了识字,又不是想去科举考进士当官。” 这个理由倒是很朴实,方长点点头,却也理解。 旁边正在调整帆向的周长舵,听见二人对话后插言道“客人见笑了,这孩子其实是被人蛊惑了。” “哦?何出此言。”方长一奇。 “倒也不是坏事儿,”周长舵说道,“差不多去年这个时候,有个在我们周围住了段时间的人,到处和孩子们讲识字的好处、识字的用处,街坊邻居里不少孩子都听进去了,不过家里行船的就帆儿这一个。” “忽然有一天,那人突然不见,行李都没收拾,这事儿不知怎地惊动了不少人,有那身怀道行的人告诉我们,那个人可能是妖,而且是大妖。” 旁边的少年倒是有些焦急 “爹,可他说的确实有道理啊,天下还是道理最大。” 船夫耸耸肩 “这个我也说不好,总之你感觉没问题就去做呗,上学又不是啥坏事儿。而且有见识的人都这么说,想来他的话也是有道理的。” “只是我还得攒钱给你娶媳妇,没本事供你读书,只能靠你自己攒钱了。”讲到这里,周长舵的表情有些黯然。 周帆赶紧安慰道“其实挺好的,爹,你把卖的钱一成都给了我,再有两个月我就能攒够了。” 方长调整了下自己在船头的坐姿,对二人笑道 “在下也算有些见识,以我观之,那个人说的确实不错。即使不去科举,识字也是好事儿,这辈子会受用无穷,何况艺多不压身,这也是学本事。” 他接着对周帆说道 “既然你有向学之心,让我看得心下欢喜,那么我也帮帮你。” 。 131、【清江岸边亦繁华】 “吾观你用网所抓渔获中,颇有些龟与鳖,你都捡出来扔了回去?”方长坐在船头,指着周帆身旁小网,似笑非笑问道。 由于刚刚已经使用过,这张粗布与麻作为材质,制作的很精心,看起来十分结实的网中,尚装满了渔获,不能进行下一网。 比起鱼钩来说,小网确实不太容易捕上大鱼,这可能是个概率问题。 这张小网中,个头稍大的鱼,已经被周帆放进了底舱里,那里储备着一定量淡水,可以保证它们在上岸时,或者摆上船里砧板时,依然维持鲜活。 剩下最多的,是各种虾子——就是方长昨天在这条船上所吃过那种——还有些夹杂着水藻和细碎水草的小鱼,诸如黄道土、桥丁、鲻鱼、白鱼、沙踏皮,以及零散几只寸许大小龟鳖,都在缓缓动着。 听到方长所问,周帆嗯了一声说道 “那些没什么肉,也没法吃。就算是长成了大个的,烹起来也很麻烦,没人会要,连我们自己也不会吃。” 方长笑道“那你就挑小个头龟鳖,装上半篓与我,吾要作价买下。” 周帆手上鱼线顿了下,转头对方长说道“客人要这个做什么?这些没什么用,花钱买太过浪费,直接送您便是。” 缓缓站立起来,方长走到一侧船舷,背着手看向远处江岸 “我家门口有个水潭,周围风景还算秀美,只是新落成不久,其中生物稀少,太过冷清。” “刚刚看到这网中龟鳖,忽然有些想法,干脆买些回去,放进去养起来,也算给那个水潭增添些色彩。” “小兄弟是否愿意帮我这个忙?” 周帆学着父亲的样子,拱手欠身拜道“举手之劳,当然乐意之至,而且无甚成本,送与客人便是,无须使钱。” 方长将自己声音调成威严,对少年说道 “说了我想帮你,收着便是,早些进学识字,于己于世界都有不小益处。而且我平日行为中,所持道理,首先便是不能轻易得人无故馈赠,还望理解。” 二人有些为气场所慑,不敢拒绝。 方长想帮这个少年,只是心中喜欢,无关道德,也无关良俗,毕竟他身入修行,也是方外之人,这些俗世牵绊,于自己关系不大,甚至也不太在意少年想法。 非要评判,他这次行事有点我行我素了。 少年开始动手,在自己每次下网所得中,那些乌龟与鳖挑出来,放进竹篓中攒下。 ………… 待到行至兴庆府时,周帆连续下网,积攒了半竹篓小龟鳖,交给方长换了些钱,而后心满意足地随着父亲周长舵,齐将船驶离码头,扬起帆乘风,逆流而上离开。 父子二人干脆将竹篓也送给了方长。 他接过竹篓,挂在腰间,和酒葫芦一左一右,倒是挺对称。 兴庆府这边的景色,倒是让方长感觉甚是熟悉。兴庆府比起怀凤府来,稍偏西南,此处码头在兴庆府最南端,距离怀凤府将近百里,到云中山反而只有一百五十里左右。 同一条大江,在连州被叫做洞盱江,而在这里,却被叫做清江。 从云中山发源的白沟河,最终也是汇入了这条江,不过交汇点在更下游的地方。 由于交通便利,江中鱼可以直运到怀凤府。方长记得,他曾经在怀凤府城的悦来居,遇到那里售卖“清江笑口鱼”,是那家店的招牌菜之一。 不过,比起怀凤府悦来居的招牌菜,码头附近的水产更加新鲜,花样更多。 而且此处由于是交通要地,人来客往,货殖繁多,居民甚重,又有水关陆闸,百业俱兴,繁华程度不下于兴庆府府城,只是没有城墙而已。 方长吃了顿以鱼为主的餐饭,在这石金渡的市集上闲逛,感受此处人文风物。 虽然同属兴庆府,这里的习惯是稻饭羹鱼,连周围饭馆中,所提供主食也是以蒸米饭为主,装在小木桶里端上来,随便吃。 但若是到了兴庆府城周围,就变成了稻粟掺杂,而到了云中山下,就变成了粟为主食,面食次之。 “米糕——!上好的米糕嘞~!” 道旁两侧叫卖声阵阵,摊主们甚至店铺门前伙计们,此起彼伏呼喝着。 虽然还是以将自家所经营东西讲清楚为主,但各家纷纷选了比较有趣的词,有的甚至带上韵律,以求更加吸引注意力。 与其他人相比,这家米糕的小摊,吆喝内容并不出色,但前面排起的队伍挺长。 方长上前拍队买了一小块,这米糕摊子货量不多,只有两板,切了称重售卖,不过糕的形象很好,味道听周围评价也很不错,才吸引了这许多人。 米糕是糯米所制,不过这石金渡,南来北往人太多太杂,故而大家对米糕的称呼略有不同,有人叫它切糕,还有人叫它枣糕。 因为这米糕是糯米制成,将泡好糯米一层层铺在大锅里笼屉中,又铺上三四层北方某地特产的小枣。 那种枣子十分甜,成熟后撕开能拔出糖丝儿来,故而糯米中不用放糖,这糕就甜的美味。 售卖时,摊主用块薄木头片,将糕轻轻划开,包在黄纸中上秤,而后发卖与顾客,甜甜的枣子就像馅料,和粘口的清香糯米很相配。 唯一的问题,是冬天凉的过快。 连枣核嚼碎,慢慢吃完,方长清洁了双手。 接下来,他准备找车去兴庆府府城,而后一路向东经怀凤府回山。 随意找人闻名了此处车马行位置,方长正朝那边走过去。 忽然,他见到一小童,正拎着副碗筷站在路旁,神色焦急地看着每个人,脚下还有个小包裹,神态很是奇特。 由于记忆超群,他感觉这小童有些面熟。 修行人爱管闲事的心态发作,方长笑了笑,上前问道“这位小哥,你在等什么?” 小童闻言,扭头仔细地瞅了方长一眼,见并不是自己等待的人,有些警惕地看着他,说道“并不是等你。” 说话间,有位青布衣衫的中年人,从长街另一头焦急地奔来,神色紧张,不断地看两侧周围。 眼光扫到小童脚下包裹时,他眼睛一亮。 于是中年人紧跑几步,到小童和方长身前,略微忐忑地说道“二位请了,在下刚刚从此处路过,丢了个小包裹。” 。 132、【固执乔娘子】 方长见对面这位青衣中年人,道谢间将自己也牵扯了进去,连忙摆手道: “不关我事,我只是过路闲人,过来问下这位小哥在干什么。” 知道自己谢错了人,青衣中年人身形略顿,而后立刻改正,对旁边小童说道:“认错人还望恕罪,多谢小哥,刚刚我走的匆忙,将包裹丢了。” 小童倒是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对中年人说道: “这确实是我刚刚捡到的,但这位老叔,能否转过身去,让我看看背面?” “??” 中年人一头雾水,不过还是依言转过身去,让小童看了眼。 看完中间人的背影,小童十分高兴,双手一拍笑道: “没错了,就是你!” 说罢,他弯下腰,将那个小包裹提起,双手捧着平平往前一递: “还请收好,刚刚我正蹲在街边吃饭,您从我面前路过,正好将包裹掉在前面路上,我就赶紧上前护住,等待您回来。” “包裹掉在地上时,我才将注意力转过来,故而只看到您的背影,没能看到脸。所以,我只好让您背过身来,看看背影,免得给错人。” “我娘说过,遇到人丢了东西,要想办法帮人寻回,免得别人着急。还有,这包裹挺沉的,我没拆开看,您赶紧看看不要缺少或者损坏了什么。” 刚刚小童正端着饭碗,在自家门口墙根处,蹲着吃饭,结果这个青衣中年人匆匆走过,而后将这枚小包裹掉在了路上。 小童看到后,赶紧上前,只是他人小,手里还端着没吃饭完的饭,没法追。 于是他只能捡起包裹,重新回到路边站着,在这里守住,并吃完了碗里饭,拎着碗筷等待,于是才有了方长刚刚看到的一幕。 中年人接过包裹,满脸惊喜地说道: “谢谢小哥,谢谢小哥,真要是丢了,估计全家老小得揭不开锅半个月。” 说着,他手忙脚乱拆开包裹,却见里面是七八个规整的金银锭,在阳光下明晃晃,耀人眼睛。 青衣中年人脸带失而复得的惊喜,略一点数,见到数目完好无缺,当即便大大松了一口气。 “多谢小哥,多谢小哥,毫发无缺……小哥您这可是救了我啊。在下伍承安,清江南面江阴府人士,不知道小哥怎么称呼?” “我叫安庆,街坊们都叫我庆哥儿。”小童毫不怯场,回复道。 伍承安左手托着打开的小包裹,而后伸出右手,从中选了粒银锭,就往安庆手中塞:“多谢庆哥儿,如此大恩,无以为报,还请收下。” 庆哥儿倒是真的被吓了一跳,他虽然年纪不大,但是知道钱的意义,连忙挣脱朝后跳开,说道:“不行不行不行……” 方长没兴趣干涉,只是在旁边饶有兴趣的看着。 不料,外面动静引起了院里人注意,有位布裙木钗、未施粉黛的年青女子,从后面院门中跨步出来。 她手上还有些水渍,看起来刚刚还在忙,瞅了瞅在场三人,她出声说道: “出什么事儿了?” 正在推让的安庆和伍承安,立刻停住手,看向来人。庆哥儿见到出来的年青女子,喊道:“娘。” “怎么了,庆哥儿,这两位是?” 庆哥儿立刻给方长和伍承安介绍道: “这是我娘,娘,我刚刚捡了个包裹。这位老叔叫伍承安,刚刚就是他丢了包裹,结果现在非要塞钱给我,我不能要,所以一直在躲。” “旁边这位好看的大哥哥,只是刚刚路过,见到我守着那个包裹,就上来问两句,正好看到伍老叔找过来,就一直站在这里看着。” 听到安庆三言两语将事情讲清楚,庆哥儿的母亲敛身曲膝,微微行礼。 方长与伍承安赶紧回礼,却听这年青女子说道: “庆哥儿说的,我都已经听明白了,街坊邻居们都叫我乔娘子,两位也可如此唤我。庆哥儿做得对,这事儿确实不能要报酬,东西未遗失便好,伍先生还是早些去忙吧。” 伍承安摇摇头:“乔娘子此言差矣,此事不仅仅是报酬问题。” “若是您为了此事收下报酬,那么以后若是其他人丢了东西,被别人捡到,他们也更可能会等待、归还,而不是私自昧下。长此以往,人间将会更加美好……” 但是乔娘子十分固执,不管伍承安怎么举例,都未将她说动。 没有办法下,伍承安求助旁边方长道:“这位先生,您看起来就不是一般人,还请您给评评,是不是这个理儿。” 方长点点头:“伍先生说的很不错。” 但是,乔娘子依然不同意,她只是摇头道: “两位先生,我只是妇道人家,并不太能得懂这些道理,但是我只知道一点:庆哥儿没费多少工夫,等一下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且拾金不昧是理所当然的,故而收报酬并不对。” 伍承安、方长:“……” 只听乔娘子继续说道: “而且,我认为,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就比如前端时间,庆哥儿病的很厉害,我没办法,只能将庆哥儿背再身后,去府城求医。” “但家里当时钱不够,差点就没法医治,还好有位无名好心人,不知道用何种手段,赠予了些钱与我,这才治好庆哥儿的病症。” “等他好了,我就常常对庆哥儿说,要做一位那好心人同样的人,学会热心、正直。” 方长早已经认出来,这是他曾经赠钱救急的母子二人。 他略微沉吟,又看了眼旁边伍承安,而后说道:“既然如此,伍先生就不要勉强了,还是快些收好这包裹里的钱财,尽快去照看生计。” 乔娘子和庆哥儿一起点头。 见达成了相同共识,伍承安没奈何,也只得将钱收回,和三人纷纷行礼道别。 待伍承安走出一段距离后,乔娘子夸了两句安庆:“庆哥儿,没想到今日还遇到这种情况,不过此事你白天处理的很好。” 方长也和乔娘子道别,而后拍了拍庆哥儿肩膀,称赞道:“好孩子。” 而后他拽下来自己头顶的银簪,轻轻插在庆哥儿头发中。 不待二人说话,方长就飘然而去,反应过来的母子二人,想要呼唤和挽留,却转瞬间已经看不见方长身影。 133、【蜗牛状态的方长】 最寒冷的时候已经到来,风凛冽如刀刮过大地,卷起几片尚未被沟渠拦住的朽坏秋叶,抛洒至一些角落里。 由于位置不够靠北,阳州兴庆府的地面,上冻并不彻底,有阳光照耀的地方,积雪消散较快,有些地方,已经能够看到干结的泥土颜色。 方长依然走在路上,独自一个人。 他不仅没行到云中 《修仙从钻木取火开始》133、【蜗牛状态的方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4、【兴庆府书馆】 由于有秩序,方桌前面人不是很多。 大家都很敬重两位简先生,并未围上前。 倒是后面排队的人,从这张方桌处,贴着路边直排出去一条街,并在交叉路口处拐了个弯才到队尾。 看来明年来上学的人一定很多。 这时,正逐一扫视每个人的简正初,看到了方长,一下认出了他。 《修仙从钻木取火开始》134、【兴庆府书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5、【功德无量】 “就是眼下这个?”方长说道。 “没错。” 说到自己近期最为上心的事儿,简正初眼中满是神采,原本儒雅的老先生,描述间竟然用上了一些肢体动作: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脚踏实地才是做事好方法。我们兄弟的看法,若要推行普及平民教育,当先从一府一地做起,从我做起。” 《修仙从钻木取火开始》135、【功德无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36、【捐银】 兴庆府书馆所占地,曾经是一个仓库,故而还算宽敞;工匠们又给房屋改大了窗户,换了内外窗纱窗纸,让里面也挺明亮。 进门是个矮柜台,后面坐着位县学学生,正在整理册子,管理所有图书。 书馆管事乐东介绍道,这个位置事务很是繁杂,包括办理借阅归还、对书籍统计分类、管理成员身份、对新购或者新抄写的书籍登记编号并归类等,也算是书馆里的重要职位。 不过这登记姓名的小童……方长感觉非常熟悉。 在对方抬起头,视线看向自己时,方长认出来对方,笑道“你是…‘等价交换’?怎么不在怀凤府,来兴庆府了?” 那管理图书的小童见到方长,也是吃了一惊,很快便认了他出来,看来当时那次被戒尺打手板的经历,记忆犹新。 他以稚嫩童声老气横秋地,对方长说道“竟然是你!幸会。” “是我。”方长看见对面这个小童,用一幅与年龄不搭的语气,像大人一样说话,端的是有些滑稽,不由得笑了笑。 似是被勾起了回忆,小童摆摆手,脸上有些不好意思 “当时年轻不懂事,对先生所教授内容,理解出了偏差,才做出了那等癫狂事,还望阁下恕罪。” “哈哈,并无怪罪,很有趣。”方长笑道,而后从包裹里摸出包麻糖,递给小童,“这个送与你。” 小童拱手接过“长者赐,不敢辞,多谢阁下。” 面前小童快快乐乐地接过纸包,打开后却有些愁色,因为书馆里不能吃东西。 方长哈哈一笑,继续问道“刚刚还没说,你怎么到兴庆府了?” “先生说,他会的东西都已经教给我了,再也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教,强行占位是暴殄天物,于是辞职远去。” “不过先生离开前,给我推荐了大小两位简先生,我就带着老师的信,来兴庆府县塾求学。” 旁边陪同的乐东笑道“是的,我这师弟其实是个插班生,前不久忽然拿着封信,来课堂上找老师,然后老师看过信,就收下了他。” 方长点点头,问小童“我姓方,可以叫我方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看了看陪同着方长的师兄,仰头回答道“我叫陆绍元,原来阁下您姓方,这是要来书馆参观么?” “是啊,我路过兴庆府城,遇到了两位简先生,从他们那里得知了这所‘兴庆府书馆’的事迹,有些好奇,便过来看看。” 陆绍元兴奋地说道 “哈,在我看来,这书馆可是好地方,甚至可以说,这是天下一等一的好设施。虽然我年龄尚且幼,可不管是从书里,还是师长亲朋们的讲述中,都没听说过类似的东西。” “有如许多藏书的去处有不少,但像这里一样,放开给所有人看,而且有完善管理规则的,却一个都无。” “在书馆,只要符合条件,任何人都能获得看书资格,一视同仁;在书馆,孤本珍本会被抄录,会被刻版印刷,传播天下;在书馆,里面书籍随着抄录、购置,能够借阅的数量也在不断增加。” “这里实在是做学问的好地方,望方先生离开兴庆府后,对此多加宣扬传颂,这种善地,不该被埋没。” 看到小童陆绍元这幅兴奋劲儿,方长点点头,答应下来。 旁边乐东说道 “陆师弟十分优秀,他来后没多久,就在县学中一鸣惊人,让师兄师弟们钦佩。正值先生开始筹建这兴庆府书馆,师弟对此很感兴趣,就率先申请来此处工作。” “只是由于年龄,先生只让他在此处登记,没做管事。这管事职位,先生们挑来挑去,最后让我暂管,只是明年我便要赶考,还不知道能交给谁。” 两人走进内里,乐东将声音放轻,小声给方长介绍周围陈设、书籍分类。还好方长走路向来没有声音,不会吵到里面正在捧着书籍的人们。 书馆里面空地,被一排排书架占满。 这些书架都……很眼熟,看来县衙派人去简氏兄弟那里搬书的时候,书架也没落下,被一起搬了来。 它们每只都斑斑驳驳,似乎历尽沧桑,虽然破旧,却俨然给人以庄严神圣之感。 不过这些装满书籍的书架之间,空挡比它们在简氏兄弟家中时,要宽敞上很多。 当初这些书在简氏兄弟家里时,由于数量过多,地方过小,中间只容许一个人侧身通过。如今换到了书馆里,它们阔了起来,中间可以容许三个人并排前行。 如此,才有不少书生带着垫子或者马扎,就在书架下面席地而坐,不出声默默诵读。 屋旁倒是有几张桌子,那是县衙从仓库里翻寻出来的,被搬过来使用。 由于在书馆里看书,除了缴纳费用外,还要抄录数目不等的书籍,加上此处书籍暂时不允许外借,几张桌子都归了抄写者,而且供不应求。 乐东告诉方长,书馆正在着手解决此问题。 他们计划,将旁边空屋子和这间屋子之间墙壁打穿,在旁边屋子里摆满桌椅,设立区。 抄书人们好像效率不错,旁边两只和中间藏书区里那些,风格完不同的空书架,已经摆上了一些刚装订的图书。 据乐东说,还有府城里一些头面人物,正在筹划捐书至兴庆府书馆,只是尚未定下,书籍也还没到位。 四处转了一圈,方长带着乐东走出书馆的屋舍,来到院中。 他将肩上包裹取下,伸手掏摸出一块白银,对乐东说道 “这个书馆真的很妙,很长见识。既然来了,也留下些什么。我没有书籍可捐,不过这些钱捐给书馆,部要用来买书,充实馆藏,还请记好用途。” ………… …… 接下来几天,方长每日都去招生地方,他对学校招生很感兴趣,一连去了三天。 而简家兄弟俩,也知道了方长捐钱的事情,将他好好感谢了一番。 不过方长并不在意,那些白银,只是他挖铜矿时候顺手捡到的,获取并不费力,甚至无需专门去找,既然已经找到了用处,实是好事。 三天里每天前来排队报名的都不少,登记册都接近将第二本写满。 方长看着前面空地中,正在忙碌登记的方桌,对旁边简正初问道“不知道,这兴庆府城里,哪儿可以弄到莲花种子?” 。 137、【事毕离去】 (先更后改) “莲花种子?”简正初被方长突然一问,略有些懵,奇道。 方长:“在下院中有口池塘,新近挖成,但景致略显贫瘠,故此次出门,准备寻些莲花种子种下,夏日可以赏花看荷叶,冬天又能挖藕享用,当为池塘增色许多。” 简正初恍然,想了想说道:“在这兴庆府,莲花并不多见,不过倒也不难,有些大户人家,家中会有那么几株莲花,说不定就有谁家留了种,方先生稍待几天,我去帮你问问即可。” 旁边简正清听到二人对话,走过来说道: “我倒是知道哪里有,不用去问了。” “噢?” 看着哥哥一脸疑惑,简正清笑道: “米满仓那孩子今年不是新置办了宅院么,我听说他在院落中,挖了口几尺见方的小水塘,还从南方弄来莲花栽种。” “当时还颇有几位同学,调侃他附庸风雅来着,被我见到阻止了此行为,并进行了一番教育。” “确实有些印象。”听弟弟提起,简正初点点头。 简正清继续道:“莲花种子本来也不贵,他那池塘如此小,想来之前寻找的种子当未用完。我们可以问一下,若是还有存货,就帮方先生讨要些。” 嗯了声,简正初冲着旁边一个学生说道:“永和,去县学一趟,将你米师兄寻来。” 那小书生飞快地跑走了。 不一会儿,他领着个身材圆滚、面容瘦削、锦衣襕衫的中年书生过来,到简氏兄弟面前说道:“先生,米师兄来了。” “好。”简正初摆摆手。 小书生交差完毕,见没有自己什么事情,便就回到旁边,继续之前未完成的工作不提。 倒是这个圆身瘦脸,有些尖嘴猴腮的中年书生,敛衣走到简家兄弟二人面前,躬身施礼道:“师父,唤学生来,所为何事?” “唔,满仓你来了,旁边这位方先生,是为师好友,他刚刚提到,不知兴庆府是否能弄到莲花种子。恰好正清告诉我们,你之前置办宅院,购买了些,不知是否有剩余?”简正初看见徒弟后,和蔼问道。 “有的,先生。”书生行为似乎十分刻板,再次施礼道。 “那能否售予这位方先生一些?” “些许花种,不值钱,赠给方先生即可。”书生米满仓继续施礼,说道。 “好吧,那你带着这位方先生去取一趟?具体如何你们聊就好。”简正初对于自己这位弟子,向来很是亲近,只是临近开科,米满仓为了备考,朝他告罪请假,没有参与书馆和学校的筹建。 “弟子遵命。” ………… 米满仓的家,距离这个报名处,比距离县学要近。 因为县学所在位置,乃是这兴庆府城中心,周围都是寸土寸金,不像这准备建学校的院子这样偏僻。 而对于手头不富裕的米满仓来说,还是便宜些的房子更适合他。 看着前面领路背影,方长欲言又止。 他想了想,还是暂且等待。 书生米满仓将方长领到一座小院门前,而后从口袋掏钥匙开锁。 院门很窄,就算将两扇门打开,也无法让两人并排而行,若是迎面有人同时通过,只能有一个人侧身,还会互相擦到。 里面倒是很整洁,打扫得很干净,阳光从院墙上方斜斜射入,将内里一口几尺见方的袖珍池塘,和塘里水面上几株枯败的荷花照的通亮。 走到屋门前,书生对方长说道: “这栋宅院,是在下攒了好几年才买下,刚到手时,此处很是残破,我重新修了屋舍,整理了院落。宅院里面所有的布置陈设,都是在下亲自设计,包括院子角落那口小塘。” “里面几株莲花,其实种子不难获得,附近有家商行,里面人与南方来往很多,我只是和里面一位老哥提了句,他就帮我从南方捎来了包莲花种,没花几个钱。” “我种了一点,其余都剩下收了起来,而且今年又收获了些,俱都在一起,只是放的有些深。方先生稍待,我去为您取来。” 说罢,他打开屋门,将方长让进去,便开始翻箱倒柜。 看着对方忙碌的背影,方长忽然开口,对米满仓说道: “你是妖吧。” 听到这句话,正在翻找的书生,身形猛然一震。 而后转他过身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几遍方长,皱眉说道:“方先生,是修行人?” 方长点点头。 米满仓深呼吸了几下,而后转过头去,继续翻找,同时他似乎在辩解,平静地说道:“在下开灵至化形后这些年,没怎么离开过兴庆府,更未曾做恶……” 闻言方长笑了笑: “哈哈,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要除妖的修行人,这次到来也只是偶然,非是为此事,更不是为了在人前拆破你身。” “况且,据在下所知,那种偏激的修行人,应当很少吧?为什么我遇到的妖怪,见到修行人都会下意识往那方向想?” 米满仓摇摇头,表示他也不清楚: “……或许是因为,话本里都这么写,传言也都是这么说吧。反正活着的似乎都没有见过这种人,想来见过的大都被处理掉了。” “而且一个群体的形象,向来是由少部分特色最鲜明的人所决定,修行人也不例外。对于我们妖怪来说,那些动辄就要斩妖除魔的修行人,最为可怕,自然会将此作为标签。” 方长点点头:“确实有道理。” 终于放下戒备,米满仓自己陈述了下经历。 他本是县塾里面,后厨仓库里一只仓鼠,由于近二百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县里能够用来办学的钱很充裕,故而后厨仓库总是有粮食,他也饱食终日,逍遥自在。 但天地赐福,让他有了灵智,从此眼中世界,与以往再也不同。 作为仓鼠,他生存在人类难以瞧见的环境中,很不显眼,生存能力顽强。 而此处是县塾,开了灵智后,城里又没有什么美妙去处,他只好在塾师们上课时,偷偷躲在课堂角落里,听讲授学问度日。 结果,此行为又对修行颇有助益,随着他对于人间学问的钻研透彻,炼化横骨甚至化形,都没难倒他,一路便就如此通顺了下来。 化形后,他也没甚去处,便干脆假扮位求学书生,混入了县学学习,像以往以往,在熟悉的课堂上,与熟悉的同学们,一道听讲。只是此次他不再躲于角落,而是和大家做在一起,甚至你可以回答先生所问问题。 米满仓这个名字,也是他识字看书后一段时间,自行取得。 他感觉此三字组合贴切,而且有很好寓意,特别适合自己,不像很多妖怪那样,开灵华甚至化横骨后,依然是文盲,审美也有异,周围更是没什么可以平等交流的大妖,只能随便起一个。 因为给自己起了个好名字,米满仓向来为此感到高兴和自豪。 这都是不少年前的事儿,读书有成后,他除了备战科举外,还有了不少赚钱营生。这些年来,他除了能够像人类一样正常生活外,也攒下了一小笔财富,并于这兴庆府城里安了家。 这样,米满仓感觉自己将根扎在了此处,不管以后是中举升官,还是落榜后云游各地,都不是漂泊浮萍,而是他乡游子。 “先生此来,真的是为了莲花种子?”其实是只妖的书生米满仓继续问道。 “并不是,在下确实为两位简先生的好友,此次只是恰好路过兴庆府府城,本来不欲拜访两位简先生,但看见报名上学的人排了长队,心中好奇,才上前搭讪。”方长解释道,“莲花种子只是随口一提,他们便就帮我找寻,才遇到了你。” 米满仓想了想,忽然转身,对着方长说道:“上次简兴文遇到的事儿,是先生您出手处理的?” “没错。”方长点头道,“那次也是恰逢其会,而且之前我与大简先生有一面之缘,便出手帮了下。” “多谢先生。”米满仓行了个礼,感谢后重新转过身去,继续在柜中翻找,“两位先生只有这一个孙子,若是真的出了事情,还不知道他们要多么伤心,这多亏了先生。” “兴文发病时,我不在兴庆府,还是回来后,才从街坊们口中听说此事,大家都说,有个高人出手帮助,治好了兴文的病症,这番下来也真是危险。” 说话间,米满仓忽然停住了手,说道:“找着了,种子。” 他从柜底处,拎出两个小麻布袋。 米满仓告诉方长:“稍多的这个,是我种植后所剩下的种子,另外一个袋子里,是我最近所收获的种籽,每样都给您一些,防止其中某种不易生长。” “有心了。”方长感谢道。 “种植方法在……这里。”米满仓从屋里的书架上掏摸,在一本书里抽出张写满字的纸,递给方长,“此是我从商行里那位老哥处,弄到种子后,他给我写的种植步骤与要点。” “多谢。”方长打开包裹,取出两串铜钱,递给对方。 但是米满仓拒绝的很是激烈,这点给方长的观感,就不如之前他遇到的“等价交换”陆绍元。不过他也懒得推让,而是对书生说道:“我所持之道,尽量不能有负于人,既然你拒绝收钱,那我便赠你一点指引吧。” “……好。” 书生终于答应了下来。 方长想了想说道:“二位简先生正在着手实施的这几项,都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宏伟事业,若是有机会的话,你可以参与一下。毕竟此事功德甚巨,能够从中分润一些,对你修行会十分有利。” 听到这条建议,米满仓脸色复杂,从惊讶到后悔,从后悔又变喜悦。 最终,他像刚刚对他老师那样,躬身施礼,诚恳地道了声谢。方长这个指点,确实对他后面修行,有不小好处。 ………… 得了莲花种子和种植方法,方长不等简氏兄弟那边报名结束,就向仓鼠精米满仓说道:“在下准备离去,不去向两位简先生告别,还请以后见到他们,代为传达一下。” 书生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方长从仓鼠精家中离开,在这城内寻了酒馆,将腰间酒葫芦重新装满,轻飘飘离开兴庆府城。 138、【新年将至气象新】 从兴庆府城东门出来,方长沿着官道前行。 最冷时候刚过,大地上雪未消。 由于阳光照射,剩余的雪地再也不似初成时那样松软,表面结成了一层硬壳,依然雪白,但若用手摸上去,会有沙子样的感觉,不爽利。 身旁行人似乎比往常多。 他耳力甚好,能够听见很远处的交谈声。 小部分人是家境还算不错,听说了城中二位简先生,开了所价格极其优惠的学校,从四面乡里赶来,给家里孩童报名。 其余几乎所有人,都是趁着年前,来城里逛一逛,即使不采买一番,也能感受繁华,过过眼瘾。 方长在一颗叶子落尽的大树下驻足。 他轻轻解下腰间葫芦,拔开盖子,却只是执在手中。 回过头来,方长朝兴庆府上方望去。 那里文气如龙虎,但转瞬而化,变为涛涛江海,遍布空中,浑厚无比,并向四方远远蔓延开去,气势恢宏。 方长知道,这便是简正清简正初兄弟二人,此番作为在天象上的反应。 而且不止如此,兴庆府城上方之气,隐隐间,如添筑大厦之基,让因大劫而有点晦暗的人族气运,显得稳固了不少。 实在是功德无量。 方长举起葫芦,仰头灌了口高粱酒,而后对着所见情形笑了笑。 他把酒葫芦重新盖好,系在腰间,转头继续向东行走。 ………… …… 气温微升,新年将近。 方长依然走的很慢,他带着悠闲心情,欣赏着路上每件事物,欣赏着所遇到的每件事。 无论是枯草还是树木、碎石还是雪堆,都能引起他的兴趣,不过与这些相比,路上百姓之间千家万事,更有意思得多。 他也不用“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状态遮掩,只是如普通路人一般,顺着官道行走。 偶尔来了兴致,便顺着阡陌走上一段,穿村过镇,绕些远路,只为在多瞧一点未曾见过的景致之余,接触点有趣的人和事。 前方又是个小镇。 马上就是新年了,大家早都闲了下来,为过年所做的各项准备,也到了上场的时候。 秋末粜粮食所得钱帛,被取出来,拿到集市上,换各色过年的食物用具,再给家里人扯上几尺布,给儿孙买泥人竹哨,给女儿买头绳木钗。 镇子相对于村落来说街道更宽敞,能够摆下更多摊位,又常常是周围村落的地理中心,故而轮到这里有集市时,规模会大上不少,号称“烂市集”。 这是镇里集市一年中最繁忙,也是最拥挤的时候。 人挨人,人挤人,熙熙攘攘。若是穿的稍微厚实一些,不等将集市逛完,额头就会见到汗水。 锅灶里白色热气向上飘荡着,随着微风散开不见,空气中传来各种气味的混合,并不好闻,却满是生活。 吆喝声、交谈声、讨价还价声、食物在油锅里的滋啦声、家禽咕咕声,也混在一起,迎面扑来。 两侧摊位上,摆着密密匝匝的年货,米面、猪头、熏鸡、香肠、干菜、酒、葱姜、糖块、糖瓜、麻糖、年糕、香油、陈醋、点心、盐、豆腐干、豆腐丝、年画、窗纸、果子、皮冻、红纸、果脯、蹄筋、草纸、布匹…… 还有孩子们喜爱的泥塑、风车、糖人、脸谱、木刀木枪、糖葫芦、头花头绳、爆竹…… 摊位前,各自有不少人围着,他们一边翻来捡去,一边七嘴八舌的问,摊主往往手脚麻利、丝毫不乱的应对,空挡里两方还在不断讨价还价。 此种情形下,摊主们丝毫不恼,因为只有挑拣和用力砍价的,才是最为真心的买家。 方长走进这座其貌不扬的普通小镇。 周围路过的赶集人,会下意识与他保持一尺距离,让他避免了拥挤,就像一条鱼滑入水中,顺畅地在这堆满了摊位行人的集市上走动。 他在一个正煎豆腐块的小摊前停下。 煎豆腐摊主正在忙碌,他架起了小炉子,将一块厚铁板烧得滚烫,在上面小心抹一层薄薄荤油,将切成四方薄片,腌制过的豆腐放在上面,煎炸的六面焦黄,声音悦耳,香气扑鼻。 乡下也不讲究排队,都是围在一起,方长走进去,旁边人下意识就让开来,距离他一尺开外,只是眼睛依然瞅着焦黄的豆腐。 他问道:“请问这豆腐怎么卖?” 摊主头也不抬的回答道:“一文钱三片,三文钱十片。客人您别看豆腐不太值钱,可我这用料细心,是加了盐的,还用了好荤油,实惠得很。来些吧,保证好吃,让您吃了还想吃。” “来二十片。”说着方长便派出六文钱。 “好嘞~~!”见有生意上门,摊主很高兴,立刻收了钱,又取出几片豆腐放在铁板上。 烂市集的好处,就在于不必歇火,不断有客人,大大节省成本。若以单日收入来讲,今天可是一年中最不能错过的好日子。 由于今天总能卖得出去,摊主的制作安排也不一样,铁板上一直有批豆腐在煎炸,如此方长不必等待一个烹饪全周期,就能取到自己那份。 旁边有人带着两个孩子,从摊子前面路过,孩子们被香味吸引,吵闹着要吃。 还好豆腐不算贵,这人拗不过,便就走过来,掏出三文钱购买。 “客人稍等,我先将这位要的那份儿煎好。”说着,他通了通下面火炉,弄得更旺,而后手上速度更加麻利了些,小铲子和铁板的摩擦声更加迅速,宛如一首简单又简短的打击乐。 方长看了看旁边人,对方衣服上有补丁,但是气色很好,看起来不是富贵人家,但也算得上衣食充足。 他率先开口,搭讪道:“这位老哥,来赶烂市集?” “是啊,都一样,今天出门的人,差不多都是赶集人。”中年人开朗地笑道:“我也如此,来此带孩子们玩耍下,顺便置办些年货。” “今年秋天咱们府里丰收了次,虽然粮价如以往一样,刷的跌了下去,到现在都没缓回去,但终究是多收成了些许,能过个肥年了……” 谈话间,一旁摊主抽出一样草纸,将两叠豆腐小心放在上面,而后递给方长道: “客人,您的煎豆腐。” 139、【父与子】 “噢,谢谢。” 方长伸手接过,也不怕热量,使单手托着。 周围娃娃们都是拎着草纸包,待豆腐稍凉之后,直接下手捏着吃,或者折两段树枝木棍当筷子。 毕竟提供木签成本太高,对于卖煎豆腐这种小本生意来说很难承受,而且这里的顾客们,比起承受更多溢价,更喜欢物美价廉,哪怕忍受一些不方便。 对于旁人做法,方长并不取。 他背后包裹里倒是有筷子,那还是他在仙栖崖上待着时,用竹子做成的,但他懒得拿出来,便从鞘中抽出直背小玉刀,一块一块戳着吃。 虽然这豆腐摊连名字都称不上来,但味道确实不错。 刚做好的豆腐片色泽金黄,在寒冷天气中冒着热气,外表就十分让人有食欲。 其腌制的很入味,鲜香可口,虽然层次感较少,但区别甚为分明,外皮弹,里面软,嚼起来有一点点像肉,无怪乎孩子们都喜欢。 没吃几块,旁边带孩子的顾客,也从摊主手里接过煎豆腐,分给旁边俩孩童。 孩童们欢笑着,吃得美滋滋,旁边中年人眼中满是宠爱。 两个小童注意到了中年人,不约而同地举起手中豆腐片,齐声说道 “爹爹,你也吃。” “好,好。”见孩子乖巧,中年人眉开眼笑,咬了两个豆腐角儿,才摸摸他们脑勺,重新将视线转向方长。 方长笑道“集市甚是热闹,看来今年年景不错。” “阁下不是乡里人?今年年景确实不错,比前几年都好,”中年人的语气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眼看便要化冻春耕,愿明年也是好年景,连续两年丰收的话,真个能多过上几年好日子。” 寒暄了几句,方长问道“这集市上还有什么比较好吃?” 中年人想了想,指着一个方向说道“东头那里有个小棚子,里面摆着木墩木锤,里面将糖和碎花生与芝麻放一起砸,又甜又香,我小时候很是喜欢。 将豆腐吃完,方长将手与玉刀一起用除垢术清理干净,还刀入鞘。 而后他和中年人道声别,便转身如游鱼般重新进入拥挤人群,不见踪影。 就像这段日子里,接触每个人时一样,毫不拖泥带水。 ………… …… 当方长走到虎桥镇时,柳树已经发了新芽,春暖花将开。 宁河府并不像更北方那样冻得结实,白沟河的水融化的早,哗啦啦朝着远方奔腾,那大部分是云中山里融化的雪水。 田野重新泛起了绿色,草尖儿如绒毛般,在复苏的大地上冒出来,带着勃勃生机,但若仔细查看,又太过稀疏,并不成片。 农人们正在整备耕牛,给它们梳毛,喂好料蓄力,接下来就是春耕,决定着一年的收成,以及家的生计,可马虎不得。 镇里依然如往常那般样子,只是随着春过雪消,官道重新变得好走,于是经过这虎桥镇的车马客商,又多了起来。 多起来的人,让虎桥镇的各家客栈,还有各处饭馆,重新红火起来。 镇里此起彼伏,都是各式伏虎饼的叫卖声,它以白面烙制,重油重糖,味道好、耐储存,是这虎桥镇最出名的特产,也是远近客商行人们,非常喜欢的干粮。 只是各家制作窍门不同,因此简单的配方中,出现了各种不同的风味,互相间区别很大。 方长先是去镇口,找到惯常进的那家酒馆,重新将自己酒葫芦打满。 而后他将葫芦系好,慢悠悠地行走,准备找熟悉地方解决晚餐。 远远地,就能闻到羊肉面香味。 摊主老徐带着儿子,手脚麻利地忙碌着,服务每个客人。 “来碗羊肉面!” “好嘞~!” 高声吆喝着,摊主飞快地扯面片,于锅里煮熟,便捞出来,放上几片汁水淋漓的羊肉,浇上汤洒上葱花,给方长端来“客官,您的面,配料请按口味自行加。” “多谢。” 方长接过粗瓷碗,而后笑了。 因为他看到,不远处有个熟人正坐在那里,面前碗里,已经吃掉了大半,于是方长端起碗,主动凑过去,笑道“又见面了。” “诶,方先生?”看见是方长,对方赶紧将口中面咽下去,还好老徐这里的面片软滑的紧,不会噎人,“好久不见,您这是从外地回来?装束都不一样了。” 此正是怀凤府谢广安,方长从怀凤府路过没见到他,没想到在这虎桥镇上面摊中碰到。或者说,似乎方长每次碰到谢广安,都是在老徐的这羊肉面摊上。 相见熟人很高兴,谢广安的目光,在方长身上逡巡了下,看了看对方新背的油纸伞柄,腰间葫芦和竹篓,于是又有了些对他经历的好奇。 “我去了趟榆州,今天才回来。”方长拿起筷子,又往面碗里轻轻洒了点调料,“一来一回,整个冬天就过去了……谢兄这段时间如何?” “还算不错,我是多年熟客,虽然不会赚大钱,但胜在稳定。只要能忍受得起风里来雨里去之苦,养家糊口不成问题,还能经常来吃面。” 谢广安微微笑道,他过年都没歇太多天,而是不停地往返于怀凤府和龙兴府,以讨生活。 虽然目前天下间,比起猪牛鸡这些,羊肉最为便宜,但是能隔天来吃一碗羊肉面的人,确实算得上是收入坚挺,家境殷实。 “方先生挎着的这是个鱼篓?里面是活物?” “是,从清江路过时,见里面龟苗不错,便就找人捉了些许,准备拿回去养着。”方长品味着久违的面,惊喜地发现其做法似又有了改进,味道更上一筹。 现在不算是正饭点儿,摊主和小伙计忙碌了一阵,便就闲了下来。 老徐擦了擦手,喝了几口水,却没有上来向熟客们招呼,而是和小伙计聊起了天。 虽然方长耳力好,但是用不到,因为老徐和小伙计的对话,音量十分大,坐在周围的食客都能听清楚。 最先动口的是老徐,他开始朝着小伙计,不断地絮叨。 这时候很多食客才发现,原来这个小面摊上那个一直以来很沉默的小伙计,竟然是老徐的儿子。 同样,大家也头一次发现,原来这个谈话爽利的羊肉面摊摊主,竟然如此能唠叨 “……你这想法是很好,但是我这个面摊,以后交给谁?” “……没人卖面,家里的生计又怎么办?” “……还有,你走那条路,看起来是不错,可真能够糊口么?” 。 140、【女儿也是传后人】 “……你想过这些么,你想清楚过么?” “……做事不想清楚直接莽撞,可是不行的,那会吃大苦头。” “……说不定你连媳妇都娶不上。” 在老徐的絮叨中,小伙计依然很沉默,低头用毛巾擦着手,一言不发。 直到摊主老徐感觉有些说累了,口干舌燥,才意犹未尽般问了最后一句: 《修仙从钻木取火开始》140、【女儿也是传后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41、【足下云起时】 由于这次,方长没有使用“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效果,所以林溪村里面,在屋外或忙碌或遛达的人们,都能看到他。 但村民们不像山外,对于仙人的观感很是朴素。 对于旁边山中这位“仙人”,淳朴的村民们除了几分畏惧之外,便是尊敬,还有对拯救自己一村人的感激。 于是,看到方仙长从村里经过,颇有几位村民,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上来打招呼,行礼问好。 方长也不烦,逐一回礼,并且拒绝了他们“到家里坐坐”的热情邀请,穿过林溪村继续朝北走。 村外小溪潺潺流着,自从上次断流,被山神章淳重新梳理之后,它一直淌得很稳定,而且水质少了丝酸辛,变得更加清冽甘甜。 却是山神听了方长嘱托后,让水脉彻底远避了那座山下的铜矿所致。 方长侧了下身,冲身后送自己出村的村民们摆摆手,而后径直过了山。 很多春笋会连夜破土而出,短短时间内就长成竹,这让远处的竹林再次茂密了许多。竹林西侧,被他不断斫砍后的稀疏部分,也已经变了个样子,重新变得繁盛起来。 再次登山,方长越来越感觉到,这座云中山,和自己第一次来不一样了。 初次临至云中山时,此处也是甚为灵秀,青松高崖遍奇石,密林云雾鹰振翅,但依然只是凡间好山。 如今再张目看去,却能见到灵气如纱笼一般,覆于山上,尤其以仙栖崖处最为雄厚。 整座山脉的灵韵都涨了一截,如今已经是福地中间上品,按照这势头,再有几十年,云中山说不得会被安个“仙山”的名头。 方长心道,这应该是自己功法所致。 而且此种情况,在天下修行人中间,倒也不算罕见。 他这门功法,摄取天地灵气冲刷自身,提升修为,而后内现灵机,生生不息,让自身灵气充盈之余,还能反哺天地。 传说有些修行人所住的地方,草木茁壮,动物机灵,连石头都可能会变得更加秀美,现在看来,方长便是这样一位修行人。 只是有仙缘者寥寥无几,相对于天下之大,相对于人类数量之巨,修仙者很少,而且他们所持法门,绝大多数没有方长所练功法之神妙,故而类似情形并不显眼。 深吸了口熟悉的山间空气,方长将速度放慢下来,缓缓地朝仙栖崖走。 原本这几个山头的距离,他只需要数个纵越,就能跨过去,直抵仙栖崖。但是,自己又不着急赶路,行的速度是快是慢,只在心里一念间。 前方有个人,正在山间攀走。 方长笑笑,那是个熟人,许久未见的樵夫林海,他轻轻几步赶上,打个招呼“又来‘跑山’了?” 林海转头,见是方长,大喜,连忙拜道“见过方仙长,” 上下打量了下这樵夫,却见对方虽然背着竹篓,但并未带斧头,而是拿了个小铲子样工具,奇道“你这是,不砍柴了?” “是的,仙长。”前樵夫林海停下脚步,对方长说道“我出去拜师学了艺,最近去山中也只是采药,就把斧头给了村里二狗,他想来山中砍柴。” “原来如此。”方长点点头。 林海扬了扬手中药铲,说道 “自从上次我那好兄弟病重,我才发现十里八乡都缺医少药。大夫还好,大不了多走远些,但是药材没有,可是真的没有,很多生病的人得不到及时医治,只能离世被草席一卷,起个坟头。” “于是我便上了心,特意去外面,学了些简单的采药手法、炮制流程,还有移栽方法。担心自己学艺不精,还买了几本书,只是我并不识字,最近正在请教村里有学问的人,学认字,学句读。” “我准备从简单的做起,先把自家梯田改成药田,采集移栽一些常见草药,炮制处理后供应给山下各家大夫,说不定就能救些性命。希望能让乡亲们的病痛少一些,多些欢笑,我也就值了。” 方长甚悦,点点头。 “很好。” 他拍了拍林海肩膀,从前樵夫身旁走过去,留下两个字。 林海看着仙长远去的背影,一时间有些迷糊,而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被方仙长夸奖了,瞬间感觉如三伏天喝了碗冰水,十分受用。 而后他继续朝东面山尖攀行,一路寻找草药,连下方泥土小心采下,放入背篓中。 草药是娇贵东西,侍弄药田更是精细活儿,光是耕地的细致程度就完不同,林海已经将药田里面土细细打碎,像过了筛一样,没有比绿豆大的泥土颗粒。 背篓里的药,将会被他移栽进去,暂时不会种植的,就分成两半,一半尝试栽种,另一半炮制之后,供应给虎桥镇上大夫。 对于忽然多了个较为稳定的草药来源,镇上大夫十分高兴,据说已经用他的药治好了不少人。 ………… 从仙栖崖底往上望去,就如蹲在井底仰望天空般,有种压迫感,不过井壁只有一边,另一边是倾斜的山坡。 这里有个小水潭。 那是浣花溪水形成的无名瀑布,在山崖下冲击而成的,瀑布落成这么久过去,水潭已经有了不小的规模。 方长站在水潭旁,摘下腰间竹篓,看了看里面龟鳖,笑道“你们到新家了,恭喜乔迁。” 而后他翻动这个竹篓,噗通噗通,将里面十余只龟鳖,一股脑倒进水潭中。 这些龟鳖品种都较为耐旱饿,即使是龟苗鳖苗,也能长途运输。而且被方长带在身上,灵气滋养下,半个都未死,都顺顺利利来到了给他们准备的新去处。 这水潭里和周围倒是食物不缺,想来它们能在这里过得很好。 从这方水潭溢出的水,形成了山间小溪,向下去便是白沟河,并汇入它们故乡直接入海,若有龟鳖不满此处环境,也可以顺流而下,那不过是缘分不至而已。 将龟苗鳖苗放养进门前水潭,扩充里面种群后,方长将小竹篓挂在腰间,抬头看向仙栖崖。 上方便是自己归处。 之前,他就是从这里跳下来,下山去了西面榆州,如今是时候回崖上了。 方长脚下云起。 。 142、【百业待兴】 (先更后改,总算赶上了) 这朵云几丈方圆,内实外虚,贴着仙栖崖壁,逆着浣花溪末端瀑布流向,载着方长慢悠悠直接飘上顶端。 就跟坐电梯似得。 还好仙栖崖常年被云雾笼罩,这片云不会引起任何注意。 方长这次并不想像往常一样绕回崖上——虽然那段普通人要爬上大半天的距离,对于他也就是纵跃一会儿的事。 不想,就不去做。 在上升过程中,方长看着面前崖壁,想起之前自己还想着,在这仙栖崖崖壁上,弄条通路出来。不管是装条栈道,还是开凿石阶,都挺不错,还可以考虑在崖壁上开凿几个洞,整修一下便能当做房间使用,当然,不是给自己住。 若论住宿的话,他还是喜欢将崖顶作为居所。 毕竟,那里才有完整的天空,有白日里充足的阳光和夜晚的无垠星空,有着风和泥土的气息,而且若是住在崖壁上,只能选择将作物种在自己房顶,这有点怪异,为方长所不取。 方长这片云速度不快,但在他旋转思绪这片刻,也到了崖顶。随着他脚底与崖边持平,他迈步向前,后面云轻飘飘地随风散去。 面前,是那个自己曾用来晾衣服的石环。 这时候他才发现,这个石环很像一道门,或许接下来,可以考虑将栈道或石梯,通到这里,真的将它作为仙栖崖之门。 “方仙长!” 旁边,刘阿牛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 刚刚他正在石环旁边,用一般牛不会使用的姿势,四脚朝天晒太阳,同时惬意地吃着旁边,自己采集的小堆鲜嫩青草尖儿。正逍遥间,却见崖边云雾翻腾,扭头一看,竟然是方仙长从石环中走过来。 他赶紧爬起来见礼,同时有些为自己不雅姿势被仙长看见,赶紧甚为羞愧。 “阿牛?回来了啊。” “是的,仙长。”这牛妖作揖道,“春耕时间已至,小妖我便如许诺的一般,回来为仙长耕田,顺便寻找自己的化形机缘。” 方长抬眼望去,不远处自己那些田地,已经被细细翻过。 “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这点田地刚刚够热身,除了给自己挂农具有些费事,几个时辰就干完了。仙长若是想种点什么,掐好节气下种即可,就是这崖上气候与山下不同,方仙长您要注意。”阿牛赶紧说道。 “化形还没有头绪?”方长穿过石环,笑问。 当初在云中山里见到刘阿牛时,他掐算过,这牛妖的化形机缘,就在这崖上田里。现在接连两个耕种季节,都没有反应,刘阿牛只能继续等待,毕竟机缘这种东西,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很难捉摸。 “没有。” 阿牛听到方仙长所问,摇了摇硕大的牛头,但表情很沉稳,并未显现任何焦急之色,这让方长看得心中暗暗点头,这牛妖很有慧根,仅仅只是未遇机缘而已。 然后牛妖解释道“在下于犁田之际,倒也用灵觉体悟过,确实有机缘在徘徊,但始终似近实远,越不过那个坎儿,说不得还得几年,望仙长莫要嫌弃。” 方长心想,或许是自己田亩数太少了。 毕竟现在这点田,刘阿牛尚未热身,就翻过了一遍,机缘来不及跑过来,耕田就结束了。而且化形这种事情,说是机缘,究其根本,还是自己心中想通的契机,时间不够未能彻底沉浸其中,倒也寻常。 不过他并未向牛妖说,而是安慰了几句,顺便询问了下刘阿牛这段时间出门的经历。 阿牛告诉方长,他这段时间,倒也没出云中山,毕竟作为一头高价值动物,自己的外形对于人类来说太过显眼,也太过有诱惑力。毕竟,没有哪个农人,能在面前出现一头无主耕牛时,会不将注意力集中上去。 故而,他只是在山中逛悠、觅食、交朋友,直到春暖花将开时,才回到仙栖崖上。没想到方仙长不在。还好工棚无墙无锁,农具就那样摆放着,于是阿牛给自己套上,仗着神力,一口气将崖上田地部耕好,才回到惯常待的石环边,整日休息。 聊了会儿,方长准备回屋去。 身后阿牛重新躺下,继续享用那堆用了不少力气,才收集起来的嫩草尖儿。 方长扭头看了眼,崖边一切如往昔,茶树也有了绿意,早课大石旁葫芦藤已经干枯,而崖边大树上那只傻雕,正带着妻子一起,喂养巢中幼崽。 见到方长归来,雕楞了一下,不小心将口中食物落下,又迅疾地一拍翅膀,将马上落入悬崖的食物救起,重新喂给巢中孩子。 看来它们并未像自然界生物那样,繁衍受自然环境影响。 前面茅屋一如往昔。 不过没走几步,他忽然又听到一声清吟。 “唰啷。” 转头看去,远处后山山腰上,那灵剑泉的位置,忽然传出破水声。 而后,一道金芒欢悦着,冲破水面,激起片片水花浓雾,在灵剑泉中重新冲上天空,而后轻巧地转了几个身,瞄上了方长,在空中划出一道线,骤然出现在方长面前。 方长喜悦地伸出双手,捧过这柄青铜剑。 经过灵泉几个月的滋养,灵泉剑变得更加神华内敛,但依然光彩照人。由于配比合理,这柄铜剑也不生绿色锈点,而是散发着青铜的金黄本色。 仔细看了看,方长十分满意,这柄剑如今终于已经算得上是彻底完成,接下来,就是剑主与仙剑,水磨工夫的互相温养。 他轻抚剑身,夸奖道“不错,你成年了。” 剑身轻鸣,似乎很是激动。 收了剑,方长没有先回屋,而是走进工棚,将用过的鱼篓挂在墙上。虽然明显能看出来,这是船上那家人自己的手艺,但这个小竹篓编的十分精巧,没有必要浪费。 而后,他才走进自己卧室,放下包裹和油纸伞,开始收拾。 这段时间没来,屋里积攒了层薄薄的灰尘,需要清理干净,才能继续住进去。 。 143、【串门与对弈】 (先更后改) 柴房中木柴依然干燥,给桌椅床铺扔了几个除垢术,又取来扫帚簸箕,把地面仔细洒扫一遍,将尘土倒进不远处灰坑后,方长取出当初的取火工具,在火塘里重新燃起火焰。 他的取火方式依然落后,和他目前套的青铜工具不太匹配,还好方长不缺时间,更不缺钻木取火的力气。 但方长还是决定,过几天有心情的时候,制作个火折子使用,可以短时间保存火种,不用再像刚刚那样,用木块按着钻杆拉取火弓。 橙亮火焰燃起,暖意瞬间散发开来,让这经历了冬天的小屋,重新有了生气。 解开包裹,把里面东西重新取出摆好,又将包袱皮叠好放起来后,方长瞅了瞅,摘下腰间葫芦拔开盖子,轻抿了口高粱酒,转头出门到旁边厨房。 忙活这会儿,已经到饭点儿。 他准备给自己弄些吃的。 粮食之类依然完好,不过放在外面的蔬菜水果已经朽坏,其余干果、腊肉、风干鱼鸟、蘑菇串、薯干依然完好,陶坛里的腌菜滋味也正到火候,方长准备将回崖后第一顿饭,整治丰盛些。 地窖里还储藏着大部分蔬菜水果,那些本是用来越冬,专门选了些耐贮存的品种,如今已然开春,想来很多应已经朽坏不能食。 他准备下去看看,若还有可食用的便取些来用,其余朽坏的,吃过饭再去清理。 小地窖在厨房旁边不远,方长特意避开地下水脉,选干燥处挖深坑,撒好石灰,又铺了梁和茅草做顶,再用掺了草叶的泥厚厚铺上一层,只留下个小方口用于出入。 掀开地窖口盖板,他轻轻跳了进去。 随着盖板被方长掀开,上面小小地窖口照射进来一束阳光,斜斜射在墙壁上,反射的光芒将地窖里映的通亮。 竟然没坏? 方长看到,自己这个小地窖里,无论是储藏的地薯和植物块茎,还是蔬菜和水果,除了部分因为地窖里干燥缺水,而显得很蔫之外,并没有哪堆真正腐坏。 他选看起来较为可口的,装了半竹篮。 另外一件让方长有些惊讶的,是他呼吸有些不适。 还好自己是修行人,若是普通人这样在山上独自生活,像他刚刚那样,莽撞地跳下来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因为无法呼吸和中毒,进入了弥留状态。 想来这是因为地窖中储藏的鲜货,依然在呼吸,改变了地窖中空气成分,同时空气成分的变化,也是这些蔬菜水果没有朽坏的原因。 所以在民间,长久未开的地窖,先要通风才能进去。 有些人家还要用蜡烛或者柴火试试,若是灯灭火熄,则不能下去。只是往往有人不通此事,就像方长刚刚作为那样,殒命于地窖中。 还好对于方长这位修行者来说,呼吸只是一种习惯,没啥用处,除了有不适感外,安然无恙。 挎好篮子,他踩着窖壁上,用作梯子的木楔,从地窖中爬出来。 方长没有将盖板盖回去,敞着盖子,给地窖里通通风。 从火塘里取来燃着的木柴,他在厨房里生火,用铜鼎、铜板、陶罐等,开始烹饪。各类食材,经过切剁炖煮煎,变成了盘碗中的美味,摆在餐桌上。 除了腌菜与蔬菜之外,他还蒸了地薯和地薯干作为主食,割了腊肉蒸熟切片,又将一条鱼煎熟,并做了豆子汤。 山中调味品种类丰富,而且有远处盐矿不缺盐,这让此顿饭很是美味。 正好方长胃口好,将桌上所有饭食一扫而空。 ………… 这一日,方长扛着锤凿,从仙栖崖壁上翻过来,便放下工具,开始整理打扫。 却是他灵觉中,感到有客人将至。 “方仙长,章淳来访!” 果不其然,等方长刚刚整理完毕,正在烧水时,便有高喊声从崖顶后方传来。 “欢迎,请来此处。” 方长走出屋门,看见云中山山神章淳,带着个半大少年,站在浣花溪所在溪谷对面,正高声呼喝,就像站在门外一样。 也不怪他们将那里当做大门,方长刻了“浣花溪”三字的大石,正在他们二人所站地方对面。 或许以后,应该做个小木桥,安放在大石旁边溪上。 不然在栈桥完工前,来人只能像他们一样,在方长出门招呼后,踮着脚,踩着溪水里凸起石头前行,免得衣襟鞋面沾湿。 方长走到空地当中,银杏树下的棋盘边,立在那里等待二人。 走到近前,章淳笑道“好久不见。” “确实好久不见,你们请坐,我水正好开了。”方长将他们让到石桌旁石凳上,而后回屋,将烧好的开水取下,打开竹筒取出些自制茶叶,泡了壶茶,连杯子一起拿到石桌处,给三人倒上。 他也坐定,不过未等说话,方长就先冲着旁边,章山神所带来那个半大少年笑道“你怎么也来了?第一次在仙栖崖上见到你。” 那少年竟然是胡云。 乃是已经去世的狐妖胡风之孙,上次方长见到他时,这只小狐狸还未化形。 山神章淳笑道“他前不久守孝结束后,刚从丧祖父的悲伤中走出来后不久,就轻松化形,真是让先生您说中了。” 方长点点头,道“意料之中。” 之前得知老狐狸胡风死讯时,听章山神提到这胡云正在守孝,方长便就告诉山神,这小狐狸可能快化形了。 这一是对方机缘所在,二是“若得人身先得人心”,能够做出“守孝”这种极为人性化的礼节,证明小狐狸真的有了人间的思维方式。 不过对此方长并未多谈,每个个体自有其缘法,算是常识。 对面章山神说道“最近听到山中野兽汇报,说仙栖崖上的方上仙回来了,我就登门前来拜访。带上胡云,是因为对方有一事相求,不过这不是什么急事,我们先手谈几局如何?先生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在下实是手痒得紧。” “乐意之至,在下也十分怀念。” 方长笑道,其实章淳很幸运,他还记得这次去榆州,所遇上的那个修行人谷山,由于街坊们都不会下围棋,只能和人下五子棋解闷。 。 144、【胡云的请求】 于是方长向章山神讲述了谷山的事迹。 这番描述,换来了对方爽朗的笑声“那位谷先生可真是妙人,若有机会,当一起对弈几局。” 胡云在旁边手执粗陶茶壶,乖巧地给二人奉茶。 几局之后,两人各有胜负。 方长笑着夸赞道“章山神这段时间,棋力渐长。” 章淳点点头,面上有自得之色 “闲来无事时,在下于弈之一道上,投入了不少精力。恰逢有老友听闻我喜棋,赠送了几本棋谱与我,钻研之下,有了许多心得。” “只是空有心得,却无人可以对弈,验证这份收获,只能左右手互搏。直到方先生归来,这才能寻到对手,几局下来,颇有融会贯通的感觉,十分过瘾。” 伸手从身侧棋篓中掂起粒棋子,放于刻在大石桌正中央,纵横线路清晰笔直的小棋盘上,方长看了看旁边胡云,对章山神说道 “你们平常来往这么多,何不教授胡云学下棋?这样不就可以有对手了么。” 山神章淳执子在手,没有放在棋盘上,而是用另一只手抚了抚胡须,未正面回答,而是说道“此次带他前来拜访,乃是有事相求。” “何事,且说来。”方长抬头看着二人道。 刚刚他们两人到来时,就说了有事相求,不过山神棋瘾犯了,并未说出,而是风风火火的和方长在棋盘上摆开了阵势。 如今对弈几局,稍稍解馋,章山神才告诉方长所为之事 “这孩子现在孤身一人,化形完毕后,想下山去人间游历,寻找后面修行道路。但是他未曾出过远门,于是便找上了我这里,想请我找找门路送他下山。” “在下思来想去,熟悉的人之中,只有方先生最常下山,对人间事也熟悉,便想拜托先生带胡云下去一趟,给他简单找个营生,让他自己在黄尘人世待上些年。” “至于这小狐狸后面所行之路,也只能靠其自己找寻,别人难以帮得。” 这并不是难事,方长点头应下 “没问题,待我下一次下山时,便带上胡云就好。” 旁边胡云放下茶壶,转了个角度,朝方长拜谢。 方长看了看胡云化形后的样子。 半大少年,身着橙红色布衣,方脸阔额,符合一般人审美,且很是干净利落。 而且定睛望去,这胡云修行资质很佳,身上仙缘深重,很适合走这修行路。而且这小狐狸妖倒是和自己颇有缘分,可惜不是师徒之缘。 他和这胡风之间的师徒缘分,半分也无,还不如他和不远处石环边,正四脚朝天晒太阳的刘阿牛之间的此种缘分强。 旁边章淳笑道 “能够跟着方先生一起下山,是胡云的运道。不过也因此,我没有教他下棋,他要下山,以后可没办法陪我对弈。” 方长道“山中还有其它许多化了形的妖怪吧?章山神可去寻他们。” 章山神摇摇头 “其实很少,虽然这云中山里精怪妖物众多,但开灵、炼化横骨、化形,每道都是巨坎,如胡云这般修行顺利的,百万中无一。” “就像已经过世的胡风,几百子孙,只有胡云这一个开了灵智,可惜我那老友,没能亲眼看见孙子化形。” “不过方先生此言提醒了我,云中山里倒还真有几个化形了的,过几日我去寻他们,教他们下棋,如此先生您再次下山时,我也不会再缺同弈者。” 说罢,他将手中那粒没有放下的棋子,轻轻按在经纬线交叉点。 山风吹过,旁边刚刚冒出绿芽的银杏树,摇晃中枝条相碰,发出轻微的哗哗声。 太阳高高升起,驱散了些山间雾气,让如黛远山和山下广袤平原,像展开幕布般,出现在三人视线中。 无论是山中还是山下,草木植物都正在春风中发芽,天下绿意渐浓。 山神看着这幅绝美景致,一时间有些沉浸其中,俄顷,他才长呼口气,发自内心的称赞道 “方先生这仙栖崖,真是好地方。” 听到对面章淳的夸奖,方长只是笑笑,而后放下手中棋子,为这一局收官。两人都非凡俗,也不用别人数,只是低头一扫,便知道双方子数,了然胜负。 方长笑道“这局却是在下赢了。” 章山神“再来再来。” 壶中茶水早已凉,方长让胡云去自己屋中,将自己盛放坚果的竹匮拿来,当消遣零食,他们便重新收拾台面上棋子,按黑白放进各自小篓,准备新的一局。 “方先生,您这次出云中山游历,是否察觉到这次大劫相关的情况?” 局至中盘时,山神开口问道,朝方长打听此次天地大劫的消息。 听到这个问题,方长瞅着棋盘,口中回答 “确实有收获。本来我猜测,本次天地大劫,会是人间内乱,或者与我之前所遇到的那种,无法沟通不知其来历的鬼有关,结果都不是。” “这次大劫,当与妖族有关,似乎有一个或者多个妖族势力,正在整合天下精怪,潜伏于人世中。而且他们还派出美貌妖精,进入各州府后宅,魅惑主官,安插细作,聚粮招兵,不知在筹划什么。” “虽然这套筹划声威不大,背后是何方也并未显露,但已经成势,对于我等修行人来说,甚为棘手。而且天下形势太不明朗,生死攸关,想来各方也不会轻易下场。” 山神将手中一把棋子轻轻掷回棋篓,叹道 “唉……我最近也与周围同僚朋友们多有交流,他们知道的更少些,只知道大劫已至,天下渐渐乱起,但都有侥幸心,毕竟大部分地方还是安宁丰收,一幅太平景象。” 他忧心忡忡,两人静对不语。 过了会儿,他才舒缓过精神,重新抓起棋子,往棋盘上摆放。 方长问道“最近山中如何?” “都还不错。”章山神说道“甚至我那小小山神庙,在官道上行人中,也有了些名头,时常有香火供奉,比以前好了太多。” 方长抬头看了看,对面章淳果然红光满面,精神焕发。 确实是香火吃的饱足。 。 145、【崖上睹月思旧友】 旁边少年胡云坐在那里,咔嚓咔嚓吃着坚果,看二人下棋聊天。 此时方长将话题转向这小狐狸,问道 “胡云,你下山去,想做些什么?” 这个问题有些难,胡云停下了吃坚果的手,告罪想了一阵儿,才说道“我未曾去过人间,实在难以想象,在那里能够做些什么,不知道先生是否有建议?” 方长看胡云说的诚恳,笑道 “确实有些想法,不过还未确定……你是否识字?” 胡云答道 “只识得百十个字,盖因我爷爷识字也不多,我学会的更少些。” “我知道了。”方长点点头,却不告诉胡云自己的筹划,“后面我帮你安排就是。” “多谢方先生。”胡云大喜,起身行礼。 “坐好吧,都是山野客,莫要多礼,况且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方长摆摆手,对此不甚在意。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随着逐渐熟络,胡云也渐渐放开。 竹匮里的坚果,被三人一齐吃了个干净,倒是章山神,又提起了自己的栗子 “在下新学了种做法,乃是加糖翻炒栗子,据说会美味的紧,不过还未曾试过手,待到秋日,定弄些给先生尝尝。” “若放在以前,是决计不敢如此夸口,那时候做不来的,因为不像如今供品丰富、物资充盈,更没有糖粉。” “哈哈,那倒是不错。”方长笑着回应。 阔了起来的章山神,感觉上就不一样了,说话中气更足,加上和方长已经成了朋友,便不像当初那么拘谨。 这段时间,云中山里山神小庙的名声,已经彻底传开。 很多行人从官道上路过时,都会结伴去一趟,在半山腰那座半人高小庙前,简单祭祀下,上两柱香。 不管是不是身强力壮,也不管是不是家有余财,这些来上香的人们,都会带点供品摆上——大多数是他们路上的午餐,上供完毕还可以吃掉。 香火旺盛了之后,章山神体格也健壮了不少,修为眼见的涨了一截。 旁边胡云忽然问道 “方先生,您之前提到过,有个和我一样叫‘云’的猴妖,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你说孙云啊。”方长笑道“他现在在人间过得很不错,学了门手艺,攒下了钱财,还有了不少朋友,每天都很快活。不过孙云修行进境不如你,尚未化形,而且看起来,短时间里没有化形的机缘。” 对于方长的描述,小狐狸妖眼里满是憧憬,他无法想象那种生活的样子。 “听起来真好,有机会一定要认识认识这位孙云大哥。” 看起来,山里的生活虽然安静恬淡,却已经无法继续拴住,年轻妖怪那颗躁动的心。 直到太阳西斜时候,章山神才心满意足,带着胡云准备离开 “今日终于下足,在下这便告辞。” 方长将收好的两个棋篓叠在一起,起身送道“两位慢走,我下山时间还早,可能……”他掐指算了下,“还要半年以上,才会再次下山,到时候我会通知章山神,胡云你提前安排好就是。” 小狐狸乖巧地点点头“我今天回去就开始准备行囊。” “好。” 旁边章淳则笑道 “今天依然是输多赢少,看来我水平依然差得远,不过比之前,确实有了不小进步。” “等我回去,就再去找那老友,让他代为购买几本棋谱,闲来无事看着,也是消遣。” 目送二人离开,方长走回自己屋前,拿起棋篓和吃空的竹匮,放回卧室。 天色渐晚,但他并无饥饿感,过会儿再琢磨点新花样吃。 可以先削一会儿木板,现在工具齐,方长准备给自己的屋子里,添置两个柜子架子,以放些衣服杂物。 ………… …… 仙栖崖上的月色,总是比方长见过的其他地方,更美一些。 坐在躺椅上,他正借着月色看书。 目前他手中只有三本书,是《修行道》、《修行法》和山神章淳送给他的《地理山川杂记》。 他现在正在翻阅的,是《修行道》。 并不是为了驱除蚊虫,这个时节也没啥蚊子乱飞,并不吵闹。 这本《修行道》,虽然比手中另外两本都要薄,但是方长每次看一遍,都会有新体悟,对于修行的理解,也会更加精进一层。 对于方长的目力来说,月下看书,和白日里在太阳底下看书,没什么区别,书页上的字迹都很清晰。 而且,薄如轻纱的夜晚雾气,和着朦胧月色,显得更加安静。 合上书籍最后一页,方长深吁口气。 他将身子向后靠去,轻轻躺在椅背上,双手抱着后脑勺,看着天上月亮。 皎洁,银白。 比起前世的月亮,一般无二,只是更加光洁。月色明朗,加上薄雾遮挡,让天上星辰显得有些稀疏。 方长伸出手,拿过旁边石桌上的酒葫芦,仰头来了一小口。 仙栖崖目前没有酿酒能力,他的高粱存量也不足,要省着喝。 毕竟太少,经不起消耗。 可惜旁边山林里,孙云所出身的那群猴子,并不会酿造什么猴儿酒。 今年再播种一季,秋收时,或许就可以开始琢磨如何酿高粱酒。而且,方长想着,等秋天果子熟时,自己可以酿些果酒,容易有毒也不是问题,自己身躯强壮,并不怕果胶产生的甲醇,好喝就行。 看了看不远处崖边,阿牛也躺在那里。 不过这时,牛妖没有使用四脚朝天的姿势,而是更加人性化地,侧着身子,半躺半卧。 只是由于关节与人类不同,它使用一个很诡异,而且的姿势,用前膝盖撑着头。 看到刘阿牛也仰头看着天空,视线似乎留在天上那轮名月上,方长笑道 “阿牛,你也看月亮呢?” 仙栖崖上十分安静,声音传的很远。 阿牛过了几息才反应过来,方仙长正在和自己说话,他赶紧说道“是的,仙长,我在看月亮……有点想阿黄了。” 重新恢复半躺半卧的姿势,阿牛看着天上月亮,说道 “不知道阿黄他过得是否还好,此时此刻……是否也在像往常一样,趴在院子里,于柴草堆前看月亮。” )他十分喜欢月亮,说比太阳柔和,不刺眼,看起来更美。” 方长点点头。 对于绝大部分动物来说,仰头看月亮,都是个难度十分大的动作,还好阿牛与阿黄都成了精,可以做到这一点。 。 146、【师徒齐栽树】 看着正在望月感慨的刘阿牛,方长笑道:“那你呢,你是为什么,而喜欢看月亮?” 阿牛翻了个身子,用牛们常见的姿势卧着,看着方长。不过他这个姿势,无法抬头看到月亮,阿牛瓮声瓮气地说道: “阿黄告诉我,我的眼睛很圆,就像月亮一样。” “后来我喝水时候,特意照过水面,我这两只牛眼,果然圆圆的,像两轮明月,于是没多久,我就喜欢上了月亮。” “而且,很多美好的东西都是圆的,水缸口、车轮、烧饼、豆料……所以在我的知觉中,圆形似乎是很美好的东西。” 方长暗暗笑道,若是当初刘长青家里人起夜时,听到家里牲口们在窃窃私语,估计得吓坏。 他再次感叹,那家人真是有福缘,院里两个亲近的畜兽成妖,至少上次那回的劫难,被刘阿黄和刘阿牛消泯掉了。 看了看前面阿牛,方长忽然想到,这牛妖十分有慧根,而且和自己很有缘分。 心血来潮下,他对阿牛说道: “刘阿牛,我想收个记名弟子,你有没有兴趣?” 无需暗示也无需客套,既然心中如此想,方长就轻松简洁地,和牛妖说出了此事,十分诚恳直白。 阿牛愣了下,似乎在用力理解这句话,继而大喜,激动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四蹄离地半尺高。 “我……我愿意!”牛妖四蹄并用,迅速跑到方长身前,猛地跪拜道:“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不必多礼。” 方长微微伸手,牛妖四腿尚未跪倒地上,便就感觉一股柔和大力传来,将自己重新扶正。 他靠在躺椅上,对着眼前牛妖说道: “阿牛,既然你答应,那么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仙栖崖首位记名弟子,出门在外,也可报上自己名号。” “多谢师父垂青,阿牛万死难报恩情。” 牛妖十分激动,他心里很清楚情况,虽然在一般情况下,记名弟子只能偶尔得到些指点,也不一定会被传下功法器术,但从此之后,自己也算是个有跟脚的妖怪。 这是修行路上极大的益处。 师承与跟脚靠山,对于人类来说不一定重要,但是对于妖怪来说,意味着自己的出身与行为,有位修行人愿意背书,是万金难换的宝物。 有了这些,就不会被传说中喜欢斩妖除魔的修行人,无故喊打喊杀。 譬如,有人来降妖时候,妖怪忽然说道:“停手!我乃某某山某某真人座下记名弟子”,对方便会收手,从而逃得性命。 而且通过这个由头,就可以攀交情说跟脚,继而从敌人变成同道,再互相认识一下,最后就变成“有一面之缘的朋友”。 所以对于妖怪来说,这是门票,也是护身符。 ………… …… 第二天一早,阿牛很是疲惫。 激动之下,即使阿牛是修行有小成、已经炼化了横骨的强横妖怪,也失眠了。而且,这次失眠来的十分迅猛,让体质超常的妖怪,都受到了不小影响。 不过他还是来方长这里候着,准备聆听安排与教诲。 结束了早课,身披霞光,从崖边大石上跳下来,方长看到侍立在一旁的阿牛,笑道:“没睡好?或者今天可以多休息下。” 阿牛摇头道:“师父,阿牛没事儿的,只是昨天忽然有了师尊,太过激动,胡思乱想之下,耗费了心神而已。” 带着阿牛走到厨房边,从鼎中拿出两个蒸地薯,扔了一个给阿牛,方长说道: “日常伙食,还得你自己想办法,我这里暂时无法完全供应得起,不过这云中山里物产丰盈,倒也不缺你的吃食。” 阿牛点点头,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自是不用劳烦师父,弟子如往常一般,自行解决就是。” 一人一牛用完早餐,方长给自己和阿牛分别丢了个除垢术,然后说道:“看你今天无事,不如随我一起去植树。” “弟子遵命。”阿牛显得十分乖巧,不过还是忍不住问道:“师父为何要去植树。” 方长走近工棚,开始准备工具:“春天啦,正是植树的好时节。” 他将两个筐子用短绳连起来,挂在阿牛背上,然后扛了把铁锹,笑呵呵地说道: “为师所持之道,乃是‘自然’。虽然不一定适合你,但是多了解下,对你后面修行当有些许好处。” “吾于崖上,做饭烧炭,建窑炼铜,耗费了大量木材,林中空地因此多了许多。如此下去,终有一日,这仙栖崖会变得光秃秃。” “所以,趁着春日万物生发之时,弄些树苗栽种上,也算是对这片山川的反馈与回报。至于此中缘由,你自己体悟便好,只有亲身悟到的,才是自己的。” 阿牛点点头:“弟子遵命。” 他没想到,自己作为记名弟子,竟然得到如此高待遇。 看师父这架势,即使是亲传弟子,也不会比这好很多,或许这就是首位记名弟子的好处。 阿牛乐呵呵的跟着方长一起,去崖上林中。 方长将新冒出的树芽,认明种类,连着周围泥土一起,用青铜锹挖下,放在阿牛背后筐子里,而后寻找之前挖出的空地,挖坑栽种上。 接连好几日。 这个过程中,他很注意解决原本林中,不同树木间资源冲突问题,尤其它们是对光照的竞争。 经过方长调理,新补种的树木区片里,不同树种按照其习性,处于不同位置,很是合理。 阿牛看出来些门道,内心暗赞道:自己这位师父,真的远超常人,就是种个树,其中似乎也蕴含着道之理。 “我们去一趟崖根处。” 方长带着阿牛,荷着青铜锹,担着竹筐,绕了个远路,直朝仙栖崖根部过来。 这几天植树活计并不累,阿牛做的很好,甚至感觉这样充实的日子,比之前四脚朝天晒太阳的时日,要舒适很多。 师父有指令吩咐下来,阿牛从不质疑,顶多询问上一两句。 崖下小水潭,被瀑布激得哗啦啦响,其中一派生机。方长之前放下的鱼鳖,在里面不缺食物,活的很好,而且随着气温回升,也各自恢复了活泼。 周围植物也重新变绿,生机盎然。 “这便是上面浣花溪水所成瀑布,形成的一个小水潭,出口直接通向山下白沟河。这瀑布与这水潭,为师尚未取名字……接下来,我们在这里再种上几棵树。” 147、【山门】 阿牛没有说话,在他看来,师父说往哪里种树,自己就往哪里运送树苗就是。 方长转身,看了看周围地势,而后选了几个地方,用青铜锹做下标记。他从阿牛背上两个筐子里,挑选了几株个头相似的树苗,在标记处挖出两尺深的坑,将树苗栽种进去,把土填上轻轻踩实。 而后打了几罐潭中活水,浇灌在树苗根部。 这里地势低凹,又临着崖壁,山风徐而不烈。 由于角度恰当,此处光照挺好,加上旁边就是无名潭水,不缺水份,接下来的日子里,这几棵小树的健康成长,当不是问题。 除垢术拍下,将自己、阿牛、青铜锹清理干净,方长站在水潭旁,看着前面种好的这几株树苗。 接着,他抬手,出指。 在阿牛观感里,随着师父一指头点出去,周围瞬间风云涌动,接着起了薄薄雾气。 他立刻觉得周围不一样了,但是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对于牛妖来说,最大的感受,还是师父这一指的玄妙,阿牛回味着,有点沉浸其中。 “走吧,完工。”方长笑道。 “师父您这是……”听到师父话语,从沉浸状态恢复的刘阿牛,有些疑惑地问。 “一个阵法。” 阿牛点点头:“果然。” 方长问自己这位记名弟子:“你看出了些什么?” 想了想,阿牛说道:“弟子口舌愚钝,说不上来,但能感觉其中奥妙,甚至收获甚多。师父,这阵法是干甚么用的?” 方长点头赞道: “能看出这许多,你天分果然不错,是个有慧根的。这个阵法其实就是个障眼法,我准备用它,挡一挡意外到此处来的普通人,只留下有缘者进来。” 刚刚他所选的树苗种植位置,里面有门道,贴合着山脉地势,还有周围零碎,这些树苗组成了个简易阵法。 其自行运转,生生不息,不过用途只是阻挡普通人,除了有缘者,都从哪里进的送回到哪里去,除非转头向后返回。 “可是师父,为什么要在这里布阵?” 刘阿牛心中疑惑,毕竟现在上下仙栖崖,还是要从后方绕过来,就像刚刚那会儿自己和师父下崖时一样。 而有能力从崖边直接上下的,目前只有师父一人,看不出设计这个阵法的必要性,难道是考虑开发崖下这片地?这也不合理,因为崖上目前还有大把的空地,以及广阔的林地。 走在回去路上,方长告诉他: “我准备在这里修个栈道,从此处直接通到崖上,并用上面那个石环当门。” 阿牛点点头:“我懂了。” 方长继续说道:“接下来一段时间,我暂时无事,就先用竹木把这栈道修一下。等以后有充足时间,还是直接在崖壁上凿出阶梯来更好。” “那师父,我给仙栖崖看门吧。” “哈,不必不必。你只是记个名而已,平日里,你就像往常一样行动就好,毕竟后面的路,虽然我能指点你,帮上你一些,但你的道,还有化形机缘,还是要你自己去寻找的好,没有人能够帮上你,亦没必要在看门这种俗务上浪费时间。” ………… …… 接下来一段时间,方长每天扛着锤子凿子,去崖壁上凿洞。 当当当的声音响彻周围,在山间回荡,让崖边没有飞鸟敢于靠近,不过,崖边树上的傻雕夫妇除外。 其余时间,方长砍了许多树,将树干修整后,怼进崖上凿出的石洞。而后,在这框架上覆以竹木,就是一条不错的栈道。 不过若是阿牛用四条腿走路的话,在这条栈道上行走,会遇上转弯困难的问题。 方长力大无穷,凿洞速度很快,三下五除二便是一个微微向上斜的柱状坑洞,将木梁插进后,结实得很。 唯一的问题,是工具消耗速度大增。 不得已之下,他采集了大量铜锡矿石,烧攒木炭,开窑两次,又铸造了一批工具,权当消耗品用。 只用一个多月,方长就将这条栈道修完三分之一。 速度能顶上一群工匠。 而且方长做此事非常安全,毕竟他从崖顶跳下去都没事儿,故而只需要在崖壁上找好落脚处,抡起锤凿叮叮当当敲砸就好。 这一日,眼看到了合适节气,方长早饭后,没有去崖壁上忙活,而是将莲子取出来,准备在池塘里播种。 这池塘有个很俗气的名字,叫“碧玉塘”,乃是挖成那天,从中出现一块碧玉而得名。 后来那块碧玉被方长做成了三块玉佩,其中两块送人,另一块现在还挂在自己腰间。 浣花溪的这条支流,安静地流淌着,将水补充进碧玉塘里。塘里多余的水溢出来,顺着出水槽直到崖边,形成了仙栖崖上的瀑布。 从卧室里找出口袋,方长打开看了看,里面便是圆鼓鼓的黑色莲子。 挨个伸手,轻轻掐开莲子尖端硬壳,露出尖尖,找了个罐子,将它们一股脑到了进去,用水浸泡。 待过两天莲子发芽后,才可以直接栽种到池塘里去。 说不定道夏末时候,就能看到塘里荷花了。 站在石桌旁,环视四周。 晚春时节,花开最盛,仙栖崖上到处都是香气,又有蝴蝶翻飞。 方长伸出手,站在那里,和木桩似的。 很快,一只漂亮蝴蝶落在方长指尖上,翅膀开合了几下,接着毫无动静,似乎是要在这里休息。 他笑了笑,轻轻撤回手指。 蝴蝶直愣愣地落下,在快飘落到地时,才振翅飞走。 旁边的田里,作物都已发芽,生机勃勃。里面的作物,主要是高粱和豆子,没有麦。这也是目前天下——至少在北方大部分地区都是——较为主流的种植模式。 虽然没有麦子,但方长还是抽时间,制作了个磨盘。 不过迄今为止,他手里依然没有面粉,只能用之前的干地薯磨成粉,给餐桌上增添几种花样。 随着方长在崖上生活修行,这里的灵气越发浓稠。 灵气渐涨的直接影响,就是仙栖崖周围的云雾更重,在原本能看到后面山的村镇,再也不见仙栖崖踪迹。 不过,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148、【穿山甲的新单位】 暖风吹来,带着些许阳光的气息。 怪石嶙峋的深狭山洞里,也因此多了点暖意。 这个山洞里面终年不见阳光,通路曲折,周围有高低不同的好几个出口,也算得上四通八达。 随着外面风向变化,山洞里面的风,也会不停改变流向,并将空气变得清新些。只是这个风筒子般的山洞,也同时会随着风向变化,发出各种音调的呜呜怪响,传的很远,直到山外。 周边的人们都在说,那是山里的妖怪们在篝火边跳舞和啸叫。 尤其是到了夜晚,大人们很爱用这个声音,吓唬那些不愿意入睡的娃娃再不睡觉,正在叫唤的妖怪们,就会从山中冲出来,抓了小孩去拉磨! 往往这时候,孩子们会表现出一副很怕的表情,快速睡着,至于是不是真的害怕,很难考证,反正挺有效。 不过,虽然不是妖怪的叫声,但是这山里,这洞里,真的有妖怪。 因为风吹洞响,这个山洞有个名字,叫风鸣洞。里面虽然曲折,但有的部分很是宽阔,足以住下很多人,或者很多妖。 一只巨大的穿山甲,正躺在里面不规则的石台上,旁边有还不会说话的几个小妖,如同人一般侍奉着。 小妖们有的捧着几个春夏的浆果,有的用树叶卷了山泉水,而穿山甲就躺在石台上,随便拿了吃喝。 洞内的阴冷,对于常年在地下穿行的穿山甲来说,并不是事儿,反而很习惯。 此处便是蚁山。 这穿山甲,正是从云中山里跑出来的那只。他逃掉后,径直向西,昼伏夜出,奔行了千余里,来到这听起来十分美味的蚁山。 这里毗邻大江,但气候却有点干燥。 山中最多的,是一个个土堆,细长圆锥形,外形像烟囱,那是蚂蚁们万千年来辛勤劳作留下的痕迹。 如其名字一般,山中多蚁。 嗯。 很美味。 想到这里,穿山甲咂咂嘴,细长舌头如蛇舌一般飞速吐了下。 刚到蚁山时候,他如深入粮仓的小老鼠一般,美滴很,每日饱食后,深深地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来这里。 结果刚吃了半个月,就被此处妖王打上门来收服。 妖王原型是只大蚂蚁,她打上门来的口号,就是代替蚁山之蚁,惩处自己这只残害蚁族的不法暴徒。 对方化形了不知道多少岁月,法力高深,手下众多,穿山甲实在不是对手,目测实力之后,未经接战就举起一双前爪,跪了。 不过它还是挨了顿胖揍,说是“杀威棒”。 由于能力也很强,被蚁妖王收服后,妖王对自己颇为看重,赠了这处风鸣洞,还拨了一大堆手下过来。 于是在这蚁山群妖中,穿山甲不大不小也算个头领,是中高层妖物,也算威风。只是需要三日一点卯,十日一升账,不如之前自由自在。 还好他后来知道,妖王攻打自己时所说的“替蚁行道”,只不过是借口。 自己投入其麾下后,依然是美味蚂蚁随便吃,毕竟蚁妖王不认为这些是同族,因为成妖后,本就不容易认同原本族群,更何况那妖王她的原型,是只大蚁后。 对了。 蚁妖王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字。 穿山甲本来是没有名字的,结果山中妖怪们对此很是嘲笑,他去妖王那里求助后,妖王便让手下幕僚,取了几个姓氏,并从中挑选一个赐下。 叫什么来着? 穿山甲陷入了思索。 这时候,一只野犬妖从山洞缝隙里钻进来,人模狗样的行礼“头领,您要的矿石运来了,是让小的们搬进洞里,还是放在外面?” “放左面通道里吧,一会儿我自己过去。”穿山甲起身道。 野犬妖道了个诺,退下去。 这是他的副手之一,平时行事多谄媚,本来也能成为个头领的,但这犬妖对妖王说,他不喜欢自己领一批人做事,希望上面有人时刻指挥,于是被妖王派到自己这里协助,每日里倒也尽心尽责,并乐在其中。 在穿山甲看来,在蚁山的生活,比以前强得多。 不提变好百倍的伙食,自己需要的矿石随时有手下们搬来,这凤鸣洞也是顶好的住处,里面用具更是好,远强于之前身无长物的自己。 “头领,要升帐了,而且今天也是点卯的日子。” “好,那除了老弱和看家的之外,集合所有人,我们去主洞。” 听到手下提醒,穿山甲立刻起身,召集了凤鸣洞所有妖怪,也不列队,各色妖怪混在一起,顺着山间兽路,浩浩荡荡朝主洞走去。 蚁山群妖三日一点卯,这时要所有能战的妖怪们,由各自头领带着到场。十日一升帐,这只需要各家头领自行去即可,然后在妖王面前商量事务。 两个日子重合,则要一个月才会出现一次。 而重合的这天,妖王除了协调各洞杂务之外,还要点人出去劫掠。 思索间,便到了主洞。 这里是蚁山主峰,其高耸入云,只是未见雪线。主洞就在主峰山脚旁,内部是个溶洞,广阔万分,主峰前面是一块倾斜平地,面积颇广。 各洞头领们正陆续而至,按照各自区域站好,妖怪们交头接耳熙熙攘攘,甚至有些在东窜西跳,甚至当场斗殴吵架,只是绝大多数为兽语,穿山甲并不懂。而且它们只要不窜到别人地盘,头领们也懒得管。 各路头领们倒是都炼化了横骨,不过各持身份,互相简单打招呼后,就站立不言,等待妖王出现。 这些妖怪还窝在山中,人类官僚的样子就学了个十成十。 修为有成后,妖后所产卵化成的工蚁兵蚁,个个大如狼犬,盔甲皆黑,牙利腿尖,只是数量上,远不如普通蚂蚁多,而且行动要缓慢上不少。 妖后出场,就是工蚁们扛着抬舆,旁边护卫着兵蚁,队列整齐地行来。 在头领们看来,这端的是气派。 工蚁们在妖后指令下,咣当将抬舆放在场地前方。 这就像信号,头领们立刻行动,让副手们开始弹压众妖怪,只用半个时辰,场地中就安静了下来。 点卯却也简单,幕僚们先按照名册,简单查一下各路头领,以及他们各自所属,几个有名姓的副手是否到齐。 而后目测估计一下各自所领妖怪数量,问问哪家突然出现大量缺额的原因,妖王再训话几句,让众妖勤勉修行,也就结束了。 使副手野犬妖带着洞中妖怪们回去,穿山甲和各路妖王们出列,随着蚁后抬舆一起进洞。 按照惯例,今日接下来当有大事相商,至少对各路头领来说,是大事。 。 149、【幸运任务】 和自己的凤鸣洞不一样,主洞是个大型溶洞。 进了洞口,地势便向下走,里面水珠在滴滴答答的乱响,隐约还能听到地下河的哗哗声。两旁石笋如剑林,又似猛兽巨口,满是森森长白牙齿。 里面仅靠寥寥一些松枝火把照明,深处显得黝黑深邃,似随时会择妖而噬,还好妖怪们大都有夜间视觉,对此并不太在意。 不过洞中凉气,还有钟乳石间透出那股,苍凉岁月的悠远气息,还是让所有妖怪头领,精神为之一肃。即使他们每十天就来一次,对此幅景色,依然不很习惯。 所谓的“升帐”,并没有大帐。 只是在中间一块平坦石台上,摆了十几张椅子。 椅子花色不同,形态不同,显然来源复杂,根据各头领体型分配,上面还似模似样披了些虎豹之类兽皮。 “见过妖王。” 待众妖落座,头领们纷纷躬身,齐声朝妖王喊了一句。 穿山甲刚来的时候,因为不知道规矩,起身出声慢了半拍,被其它头领嘲笑了半年之久,让他深以为耻。 却听上面妖王说道“都齐了,我们开始吧。” 有两个正准备交头接耳的,立刻坐直身子,眼观鼻尖定住不动。 而后众头领在妖王指挥下,从妖王右手边开始,逐个起身汇报,叙述自己洞里最近的情形,包括招揽的小妖数量,囤积的粮食,以及获取的情报等等。 “田山头领,你呢。” 顺次排下来,各自简短汇报几句,很快就到了穿山甲。 听到蚁妖王的话,穿山甲妖忽然意识到,这个就是自己的名字。 他终于想起来了。 当初听闻刚收服的穿山甲头领无姓无名,妖王让手下幕僚们,选了几个姓氏还有对应名字,各说缘由后呈上去。 而后妖王当场选了“田山”这个名字,赐给了他。 不过,他当时就在旁边听着,倒是更中意“甲”姓而不是“田”姓。毕竟听幕僚说,都是来源于自己这个物种最后一个字,何不直接用“甲”? 只是妖王杀威棒余韵犹在,当时穿山甲田山不敢言语,只是俯首谢赐,后面也只能一直沿用下来。 因此,他平时不常提,也不常用这个名字,以至于经常忘记自己姓甚名谁。 不过妖后的威严甚重,让穿山甲每次开会都拘束的很,在田山看来,上面妖后对自己的压力,比当初直面云中山里那位恐怖修行人,更甚一些。 当初杀威棒打在身上时,穿山甲恐惧得,连求饶的勇气都提不起来。 回忆只在瞬间,听到妖王点名,穿山甲从自己椅子上跳下来,将被身上鳞甲片带到地的豹皮放回去,而后走到中间,冲妖王俯身行礼,汇报道 “这十日,凤鸣洞新招募小妖三名,分别为羚、狼、蟒,走失小妖一名,乃是兔精,尚未寻回……” “新屯食物一批,够本洞诸妖食用七日,另按上次所教,结网一张,尚未去江中使用……” “由于本洞妖怪们交际不广,山内山下情报依然无有,但吾已经派鼠雀各一只,下山打探消息……” 汇报很简短,妖王听了点点头,旁边幕僚早已记下。 穿山甲回身,跳上自己座椅,听后面头领汇报。还好此些只是日常事务,无需进行排名,不然凤鸣洞必然倒数。 由于自己资格很新,后面只有两三个头领,他们更加晚一些才加入蚁山妖群。 众头领汇报完毕,妖王又等了一小会,待旁边做记录的幕僚停笔,开始吹干墨迹时,才开口说道 “上面新来了命令。” 包括穿山甲在内,头领们瞬间坐直,有耳朵的也竖直了耳朵听着。 只听妖王继续说“时机已至,我们可以搞点稍大些的行动,不过依然要谨慎,只是不用像之前那样小打小闹。” 听到这里,所有头领都精神了起来。 他们都知道,好事将至,期盼着下面的点名。 穿山甲田山也很是郑重,他知道妖王口中所谓的“上面”是啥样的。 虽然自己被收服晚,并不知道妖王是如何加入这个组织,但从其它头领们口中,也听闻过,当初上面来人,收服妖王时候的场景和手段。 当然,转述必然有着巨大失真,场面可能夸张了些,但作为蚁妖王手下,最后结果还是不敢胡编乱造。反正当时蚁妖王束手就擒,被对方收编后,下了一系列命令,然后开始统合山中群妖。 至于“上面”来的使者,田山也见过,多已化形,而且修为高深,行为诡秘。 之前的任务,乃是让他们招兵屯粮,同时有序的下山抢劫滋扰。 可惜由于资格太新,手下不多,穿山甲之前尚未领过任务,只能看别的头领,下山抢到各种用具、粮食、钱币、珍宝、牲畜,还有捋掠来的人类奴仆,心中艳羡的紧。 他无数次想过,自己若是被派下山,应当如何威风,能够抢到多少好东西,如何享受,如何凌虐那些人类——当然,田山只是听其他头领们吹嘘过,没有亲眼得见。 但从被掳掠来的奴仆们,那副遭受过暴力的萎靡样子,可知他们所言不虚。 蚁妖王说道 “使者的意思是,如今往后,可以放开一些,不必像之前那样收着手。如今我们实力渐强,而山下正值混乱,可以在上面加把火,让山下人类更加混乱。” 在头领们希冀的眼光中,妖王环视了下,而后点了穿山甲的名 “田山,你入伙以来,做事也算得上是兢兢业业,之前由于资历太新,尚未给你派发过下山任务,如今你已经是个老资格,也可以下山了。” “这次,就由你率领一军,下山劫掠一番罢。你且回去准备一番,五日后自行出发。” 闻言,穿山甲田山大喜 “多谢妖王提拔!小的定将这事完成得漂漂亮亮。” “你有此心,自是极好。”妖王嘱咐道“下山途中也要注意,避开人类军队,尽量偷袭。” “而且不仅要抢掠物资,还要放开手做,尽力造成些大混乱。记得注意安,及时抽身,也不要被修行人碰上。” “小的遵命!”穿山甲出列,俯身在地谢道,而后回凤鸣洞准备不提。 。 150、【千里之隔】 方长掏出火折子,拔开盖,轻轻一晃,火苗便燃起。 凑近鼎下柴草,火焰很快燃起,他再次将火折子晃熄,盖好盖子,放在一旁。橙红色火苗映的他脸色发亮,也照着这个小厨房。 厨房四面是窗子,就这样敞着,透窗向外望去,能看见周围天色渐暗,万般事物都开始变灰变青,夏虫们周围在草丛中,也开始了欢欣奏鸣。 倦鸟早已归巢,包括崖边的雕夫妇,它们正在站在树枝上互相梳理羽毛。 在自己这里简单记了个名的刘阿牛,依然如往常一般,卧在崖边石环旁,不过其上面多了个遮风挡雨的屋顶,却是方长用劈开的竹子,给阿牛搭了个住处。 这个小巧的火折子,是他闲暇时所做。 看起来简单,却失败了不少次,其外面是竹筒,内里是纸卷,还掺了点特殊草叶,盖子上有几个小孔,用于通气维持筒中缓慢燃烧。 有了它,加上火塘内常有的烬火,之前那套弓式取火工具被挂在了墙上,许久都不用取下使用一次。 不过这些小玩意只是顺带做一下,这几个月里,方长最大的成果,便是给仙栖崖,修建了条栈道。 从仙栖崖底无名水潭旁,曲曲折折,顺着崖壁一直向上,直通到崖边那个石环外——方长真的将石环作为了大门。 在这云中山里,他唯一相交的朋友章山神,对这条栈道评价很高。 章淳的原话是“有了这条栈道,从我那里过来崖上下棋,便再也不用绕那么多山头了。” 只是崖顶现在有门无墙。 小屋前面倒是有个篱笆小院,却配不上石环门的气势。 方长暗自计划,待以后将整个崖顶,除了后山之外的三面,用石头或灌木围起做矮墙,将这仙栖崖围起来,让此处真个自成一方天地。 接下来的时间,他翻新了下自己这三间屋的顶。 主要是卧室的茅草顶。 盖好后已经许久,屋顶上甚多茅草已经朽坏,若是不加修葺,没准会开始漏雨。 当初挖掘碧玉塘时,起出了很多泥土石块,都堆在一旁,方长也进行了处理。 他将土堆修整规则,掺入石灰夯实后,又用石头围起,筑造了块上小下大,四四方方的高台。 随着他不断的开窑,工棚周围砖瓦不少,但消耗很少,大部分都未使用。 日晒雨淋之下,已经有些旧意。 山林中不缺大木,是时候给自己盖个砖瓦住处了。 嗯,一排五间,或许可以称殿。 毕竟自己材料不缺,时间力气更是不缺,干脆盖得稍微宽敞高大些,也能容纳更多阳光。 原本的屋子倒也不用拆,卧室依然留在那里,可以换着住,厨房也依然是厨房,工棚更是无须变动。甚至,最初方长来到这仙栖崖上时,所建造的那个窝棚,都留在那里,塞满了柴禾。 不过先不急。 打好了地基,慢慢建造就是。 如果中途缺砖瓦,慢慢开窑制造便是。 若是缺少檩椽梁木,慢慢去林中寻找采伐即是。 时间多得很,何必太紧迫。 反正这个茅草屋也挺舒适,毕竟对于自己来说,不管是草窝山洞,还是雕床锦被,甚至以大地为床夜风为被,只要在这片天空之下,住起来都无甚分别,只是方便与不方便而已。 除了砖瓦之外,云中山里不缺上好石头,也可以搬些来当建材。 不断添柴,火塘里焰苗很旺,鼎渐渐被烧热,内里水花翻腾,热气上升,将其中食物渐渐蒸熟,而后蒸汽顺着屋子四周空隙散尽夜色中。 用鼎烹饪挺废柴禾,不过它比陶罐结实很多,导热也好。 云中山里有铁矿,方长新近才确认了位置,在西面很远处,几座红色的山峰上,有矿苗迹象,只是他日程排的满,没时间去处理。 今天月亮升起的早。 方长揭开盖子,拿出其中食物,端到外面石桌上,借着月色吃。 葫芦里还有点高粱酒,他取出杯子,为自己倒了小半杯,而后坐于石凳上,感受着山风拂面,轻轻地喝了一小口,而后执筷用饭菜。 月色真好。 这道蒸咸鱼也不错。 骤然间,他灵觉受到了些触动。 皱了皱眉,方长看向西方。 虽然云中山连绵的山脉,遮挡了所有视线,但他心中,已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方长轻轻叹了口气。 心念微动,背后灵泉剑铮鸣一声,从鞘中跳出,继而如一道闪电般,嗖地穿入云中不见。 ………… …… 穿山甲田山从主峰回来后,便着手开始准备。 待一切妥当,也距离妖王所说“五日后”很近了。他瞅着时间已到,便起了个大早,聚集手下群妖。 梆子声响起后,用了大半个时辰,凤鸣洞的妖怪们在洞外聚集了起来。 站在一块大石头上面,穿山甲意气风发 “小的们!” “妖王有令,这次轮到我们凤鸣洞下山了!” “你们各自披挂整齐,随我一起行动,这次要去吃香喝辣!” 群妖欢腾。 化了横骨能够说话的,纷纷在喊“头领厉害!” 未能人言的,也各自用兽语叫,同时不断蹦跳,似在狂欢。他们将领取任务的功劳,部记在了头领身上,故而十分热情。 待妖怪们各自回去,取了顺手兵器——无非是些棍棒长矛铁锤和自制狼牙棒等——集合时,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 行军也满是问题。 头一次率领妖怪们出山,穿山甲经验甚缺,大队妖怪行走在山间缓慢的紧,队伍混乱拥挤,常有踩踏,还不时有掉队的,和掉队之后追上来的,都让他有些焦头烂额。 不过,据他那犬妖副手所说,这场面其实是正常情况,其他头领手下们也是如此。 穿山甲的计划是,找一个方向直插向人类地盘,扫荡沿途村镇,取得补给和缴获,而后折变个方向,前行几日后,便就返回蚁山。 他甚至根据从妖王那里学来的东西,像模像样地排了几个斥候出去,侦查周围情况。 出了蚁山,便是人类农田。 两侧倒是有些村子,不过田山感觉其中没啥油水,不是很满意,便严令手下群妖不去其中,继续前行。 不久,有斥候快步从前面跑来 “报头领,前面应当是个传说中的人类镇子。” 。 151、【剑吟如凤鸣】 穿山甲田山“……” 这个斥候见识很少,只是听说过人类有种叫“镇”的东西,但还没亲眼看过,见头领没说话,他赶紧补充 “禀头领,那群房子,比之前路过的几个村子加起来都要多,里面还有很高的房子,大多数用方石头垒成,而不是筑土,来来回回走的人类也很多,牲畜也不少,还看到几辆车马,应当就是个镇子。” 穿山甲想了想,道 “那应该是传说中,呸,大家所说的两尺镇,之前为了不搞出大动静,尚未动过他们,里面财货定然丰盈……你继续去镇子外面盯着,有风吹草动回来汇报。” 斥候领命,跳着前行。 穿山甲对旁边犬妖副手说道 “传令军,加速前进,在太阳落山之前,合围前方两尺镇!毋使一人逃脱!” 军令下传和分派的速度很慢,但是妖怪们得令行动起来后,迅速的很,不复山中行军的模样。 波涛般汹涌的兽潮,在农田里滚滚向前,似利箭一般分开两旁作物。 临近小镇后妖军分为两支,一左一右,将前方这个小镇团团围住。 很快便有人类发现了外面异状,大恐、尖叫,他们看见迎面兽群围过来,赶紧扶老携幼,连奔带逃,躲进屋里。 青壮男女们赶紧取就近物件当做兵刃,都是诸如草叉、竹竿、斧头、镰刀、擀面杖、菜刀之类,准备御敌。 但是妖军们出现的太过突然,个体战斗力和数量差距也太大,甚至高级妖兽还会法术。 不到一刻钟,人类的抵抗土崩瓦解。 ……… 带着几个手下,穿山甲满意地巡视着这座小镇。 这是他所率领妖军,刚刚攻打下来的战利品。 这是田山第一次出手,也是蚁山群妖诸多头领中,第一次攻打下的人类小镇,对于这份成绩,他很是满意。 街道两旁人类死伤狼藉,偶尔间杂着妖怪尸首。 有手脚的妖怪们,和只会四脚四爪着地的妖怪们,正互相配合着,搜索每一栋房屋,找能用好搬的物件,尤其是金属器物,不过最主要的还是搜集食物、盐巴,甚至油酱酒醋、香料药材都不放过。 它们往来如流水一般,将这些东西运到镇外堆积,还有些经验丰富的妖怪正在打包。 牲畜驮马更是不会被放过,给他们套上车,或者直接把货垛在背上,可以省却很多将劫获运回山里的时间。 时不时地,还有些被藏起来的人类幼崽被找出来,在哭喊中被拎到镇外,和其他俘虏放至一堆,有熟识的会赶紧窜上来紧紧抱住。 看守这些俘虏的妖怪们,并不阻止俘虏们的哭喊,甚至有些享受这种声音。 看着这一切,穿山甲田山很是高兴,他对旁边自己的犬妖副手说道“确实够富庶,此行所获甚丰。看来,我们接下来,可以直接回去了。” 野犬妖对自己的新头领也很满意,恭维道“都是头领统御有方,才能旗开得胜,我们凤鸣洞这次算得上是开门红。” 穿山甲田山仰头冲天,哈哈大笑 “你说话还是那么让人舒服,不过此次获胜,却也离不开大家的奋勇争先,没想到人类竟然如此不堪一击,我们大业有望啊,将来各个都是功勋。” “且派人去收敛我们己方的尸首,让镇里大夫救治伤员,接下来还有一件事,完成后,我们便收兵回山,向妖王复命。”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镇外。 身后妖怪们已经搜集好了战利品,正在纵火,夕阳已经接近地平线,被围起来的人们面上满是恐惧。 走到俘虏们面前,穿山甲用脑仁简单思索了下,对旁边副手说道 “妖王让我们尽力搞些乱子,那么便将这些人类里面,老幼妇孺杀掉,青壮赶去别的镇子,自然会生乱,如此定会被妖王夸奖。” 野犬妖领命道“是!” 旁边离得近的人类,能听到他们对话,瞬间鼓噪起来,有老头挣扎出来,扑到穿山甲脚爪下,高声喊道“大王不可!” “你是谁?”穿山甲问道。 老者磕头诉道“小人是云游四方算命的,恰好路过这个小镇。 田山“谁给你的胆子,竟然出来阻挡我?” 被眼前妖怪吓得一哆嗦,但这算卦人还是说道“小人别的不会,只会算卦,刚刚看到,大王如此行事,若是不收手,恐有祸事。” 穿山甲心中恼怒,又有些好奇“你再给我算算,接下来会有什么祸事?” 说罢,让野犬妖暂时住了手,准备看看这个人怎么算卦。 老者哆哆嗦嗦的,去旁边取过了自己签筒等物事,用所学之法观察了下穿山甲,定了几个参数后,做几个动作,而后手捧签筒,对穿山甲说道“大王请抽签。”他语气中,依然难掩对于面前妖怪的恐惧。 穿山甲伸手一指,一根竹签便跳了出来。 算卦人讨过田山手中竹签,打开书本,对照了下,念道“这……这签的谶语为一念善,一念恶,一念定仙凡,一念阴阳隔。” 穿山甲道“那你解卦吧,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来?” 前面老者倒是犯了难,毕竟面前是超出常识的妖物,而且他之前解卦,向来是靠和顾客聊上两句,结合实际情况才能猜测卦象含义。 结果前面穿山甲急躁起来,他不等老者发言,哼笑道“你这骗子神神叨叨的,只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汝可算到,今天你会去投胎?”说罢一爪挥下,算卦人当即横死当场。 正待让野犬妖,给手下妖军分派命令,继续执行刚刚“只留青壮”的任务,忽地,似乎心有所感,众妖与人群一致抬头,看向天空。 而后,他们都被吸引住了目光。 有道金色细长亮线,从已经很显昏暗的东方,披着高空中猛烈的阳光,从寥寥几颗星间划过。 看方向,竟然是朝此地而来。 一剑东来。 瞬息而至。 临近时,有霞光百丈,瑞气千条。 众人众妖只觉眼前一闪,似有剑鸣于耳畔,接着那道线折返空中,速度慢下来,开始盘旋。 再看场中,妖军首领穿山甲,已经倒在地上,身首分离。 。 152、【灵泉剑归】 刚刚那柄宝剑只是轻轻一绕,便就将穿山甲妖斩于当场。 坚硬的鳞甲片,在不知什么材料的金色剑刃前,如薄纸张一样,被干净利落地划开,没有造成任何阻碍。 剑速之快,更没有给穿山甲按照天赋,将自己团成球负隅顽抗的时间。 一切发生在瞬间。 甚至在场的人类俘虏,和手执兵刃的妖怪们,完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们愣愣地盯着场中两段的穿山甲,过了几息,才下意识地看向空中。 那柄刚刚从高远的东方天空,飞过来将妖军首领斩于当场的宝剑,正在天上缓慢地兜大圈子。 剑的形状极其漂亮,上面没有刻字,光洁少花纹,神光凝实,望之有中正平和之感,似乎完无害。 但在地上妖怪们眼中,这柄平平无奇的宝剑,如恐怖的远古荒兽一般,随时会择人而噬。 瞬间,不约而同地,妖怪们反应了过来,开始四散奔逃。 “天啊,首领被砍了!就这么简简单单的……” “那么强的首领,就像鸡鸭般被宰杀在那里,太可怕了!” “逃!逃!逃!” 不过这些只是心声,镇外这片场地中,狼奔犬突,豚跳羊踊,有那带爪子又心思灵动的妖怪,还不忘在跑过战利品堆的时候,顺手抄上一把,掳些物资带走。 其中,作为穿山甲副手的野犬妖,逃跑速度最快,似乎有过大量经验。 野犬妖夹着尾巴,第一个反应过来,跑在最前面,也是第一个跑进农田中作物里的妖怪,甚至在逃跑途中,野犬妖还有时间思考,他已经想好了怎么朝妖王汇报。 可以告诉妖王说,有修为高深的修行人插手,头领不幸蒙难,而且妖怪们都看到了那柄仙剑,这也是事实。 甚至,他还准备,让妖王给自己寻找个新头领,毕竟自己喜欢被领导的感觉,不管是等待凤鸣洞新头领也好,还是把自己分配给现有头领也好,都可以。 很快,妖怪群就散入周围茂盛农田,不见了踪迹。 而对于被俘虏,正面临屠刀,满眼都是绝望的人类来说,眼前的一切,就如一场梦般,刚刚还耀武扬威的妖怪们,狼狈逃窜,已经不见踪影。 若不是周围情况还如刚刚一样,镇中依然火起,周围成堆的都是妖怪们搜集的物资,而且身上被粗暴堆在一起的疼痛依旧,身边还少了很多熟悉面孔,定有很多人以为,刚刚只不过是幻觉。 望着天空中盘旋的宝剑,人们互相看看,就要上前拜谢。 但不等他们行动,天上宝剑停止了环形盘旋,剑尖朝向东方,背着身后夕阳,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金线,簌地远去,继而不见。 “救火啊!” 两息后,有人喊道。 两尺镇镇民们赶紧行动起来,从旁边杂物堆里取出工具,开始对抗小镇中渐起的火势。 还好妖怪们尚未来得及多处点火,剑来得又快,火势并不算大,很快被大家扑灭。 伴随着失去亲人的哀痛,人们开始收拾局面、收敛尸体。 依靠着原本结构,镇民们自组织了起来。两尺镇里,有许多被人们杀死,未及被妖怪们带走的妖怪尸首,但对于大家来说,当务之急,还是先处理镇外那个两段的穿山甲。 只是刚刚受惊吓过重,大家都不敢靠近。 “应当是死透了吧。” “都身首异处了,当然是死了。” “那我们还怕个啥,一起上去,处理掉。” “等等,谁知道干净不干净,穿山甲这种东西怕是有疫病,你们用湿毛巾捂住口鼻,小心点去挖坑埋了。” 有那见多识广的老人道。 后生们依言而行,在村外挖了深坑,将妖怪们尸首一股脑扔进去。 而后洒上大量石灰,用土埋实。 却说刚刚宝剑飞空而至,将穿山甲妖斩杀于当场的情形,被不远处树林中,一株竹精真真切切看来了眼里。 它吓得想发抖,却又生生忍住,不敢乱动,直到妖群逃散,飞剑转回,它才在空荡荡的心中松了口气。 妖怪们之前的暴行,也让它震惊无比,满是害怕,后面仙剑凌空,取妖首级的场景,更是震撼。 这坚定了它继续逃跑,远离这世事纷争的决心。 而且在竹精看来,坚决不能入伙,任何一方都不行。当然,之前也没有妖怪注意到这株竹子精,并上来招揽就是了,现在众妖逃散,剩下的都是凡人,更是没有什么注意到它。 竹精暗下决心,休息两天补充养分后,就继续前行,以后要藏得更隐蔽些。 …… 随着时间过去,岁月流转,两尺镇当地传言,在祖上遭遇劫难时,有仙剑破空而至,斩妖于此,故感念其德,民众立一小庙,名曰剑仙庙。 里面有块不大的石碑,上书“某年某月某日,仙剑斩妖于此”。 传说中,剑仙庙正殿之下原本是个大深坑,里面都是妖怪尸体,满满当当,但也没有人闲得慌去挖开。 庙中所供奉的,是位青衣剑仙,风姿卓越,却面容不清,一柄金黄色无鞘剑,被他执在手中。 小庙香火虽少,但绵延不绝。 ………… 灵泉剑在空中疾速飞行。 直指云中山。 由于两地时差,蚁山脚下两尺镇刚到傍晚时,云中里已经入夜。 待临近仙栖崖时,灵泉剑如跌落般,一头扎向仙栖崖,而后准确地插至方长背后的剑鞘中。 随着佩剑归来,方长也得知了这一切的前因后果。 当初穿山甲发下誓言后,双方便有了联系,如今穿山甲不听当初方长告诫,违背誓言,方长自有感应。 如今其那妖怪如誓言中所说一般,身首异处横死,也是罪有应得。 随着那穿山甲妖应誓,他逃离云中山后的这段经历见闻的记忆,也被方长所知。 这让方长很感兴趣,之前很多对于天地大劫的疑问,也有了答案。不过,他只是暗暗记下,转而问背后灵泉剑 “我发现,你飞行是剑尖朝前,那么你是否要换个反着的剑鞘或剑匣?剑尖可以朝外,那样再次飞出去时,便不用调头。” 灵泉剑微微挣扎了下,方长笑了笑,知道它还是喜欢正着待在剑鞘中。 该刷碗了。 。 153、【和顺居包厢】 崖上秋叶落,人间几度春。 山中溪流浅,不见光阴痕。 …… 对于时间的变化,岁月的流逝,在山中的感觉很轻,很不明显。 似乎不知不觉间,林间的鸟兽便换了绒毛,曾经在春日里冒出绿芽的高大树木,不知什么时候,从郁郁葱葱变成了满头金黄。 方长没有日历,目前也没有计时工具,只能用自然天象来判断时辰日月。 黄叶飘落,枝头翻红的果实累累,提醒他,秋天已经正式到来。 他背着筐子,慢悠悠走在山间,藤筐里面扔了柄青铜斧头,筐子和背之间,还背着把剑,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剑鞘上,灵泉二字。 这是他在山间行走的标准装束。 方长每次行走的路线都不同,可以说是随心所欲。毕竟再崎岖嶙峋的山坡山崖,对于他来说,都和行走在平地一般。 这趟是出来准备寻些食物,以供自己接下来几天吃。 从旁边树上摘几个红色橙色山果,挖上几块地薯,拔上几颗野菜,方长就像巡视在自家菜园一样自在。 而背后的竹筐里,食物种类也很快丰富起来。 他这次前行的目标,是长有栗子树的那个山头。这个时节,树上的栗子已经熟透,正随着风吹而落地,随便捡一捡就能吃上好久。 仗着自己皮肉糙厚,将布满尖刺的栗子外壳搓开,里面便是棕红色的栗子,回去或烤或煮,都是上等美味。 不过,他还是先装了小半筐地薯和水果,才继续过去。 尤其是地薯,这可是好东西,也是方长手中除了高粱之外,唯一可以称得上主粮的食材。 它可以蒸、煮、烤、炖,还能晒成干磨成粉,性质与白面类似,虽然各方面要差上些。 而且地薯耐寒耐热又耐水旱,生长不挑地方,虽然产量稍小,但却是很有潜力的备荒作物,方长甚至在筹划,如何省力省心地将其推广开。 草丛中闪过片多彩羽翼。 方长眼神好,立刻看到,轻轻跳起朝前一扑,就将只山鸡逮住按杀,扔进背后筐里。 今天有新鲜肉吃了。 打猎这种事情,方长如今很是随缘,很少专门去猎杀,只是在采集的同时,看到就捕捉一下。 虽然这样的后果,是无法每天都有肉食,但是轻松有趣,让他乐在其中。 方长会飞,也有高明的辗转腾挪之术,然而狩猎时,方长还是步行居多,从不用法术,亲力亲为。 虽然对于猎物来说,他只将其视为食物,准备吃掉他们,但他还是不喜欢那样狩猎。 并不是因为欺负野兽,而产生过意不去的伪善,仅仅只是他不喜欢而已。 漫山都泛起了金黄。 大部分树木和草藤灌木,都带上了秋天的颜色。 倒是有些植物,在秋天里身躯枝叶变得满身火红,醒目十分,更是给这大片金黄,添上了些靓丽。偶尔还有些四季常青的松柏,让秋日里的云中山,比花团锦簇的夏季,更加鲜艳,更加壮美。 虽然冬日将至,但方长并不准备像去年这个时候一样,囤积食物。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久后,就要下山一趟了。 至于什么时候再回山上,随缘。 归来的时间,可能是半月后,也可能要半年,反正任何时候,云中山里都不缺食物,方长也早已不怕饥饿。 而且,现在储存的各色粮食、腊肉、干菜等,也足够他用上许久。 只是那个小地窖,便就空了下来,他干脆将自己的腌菜坛子搬了进去,把地窖口封好。 栗子树下,已经铺了一层栗子树果实。 方长现场搓剥,将背后藤筐装满,而后把青铜斧拎在手上,给筐子盖了些阔叶,便返回仙栖崖。 几间正殿盖了大半,砖瓦垛在一旁,整整齐齐,还有十几根准备用作檩条的大木,俱都截到长短一致,两头微微烤焦。 仙栖崖上云霞氤氲,显得仙气盎然,篱笆院中扫拾的很干净,让这里丝毫不像一个工地,反而像个遗迹。 方长走进厨房,将今天的收获各自储存好,接着将刚刚猎获的山鸡,拎到浣花溪旁刷洗处理。 很快,仙栖崖上就萦绕着饭菜香气,倒是崖边刘阿牛不为所动,依然慵懒地躺在石门内侧棚子里,一根根缓缓地咀嚼嫩草。 食毕。 方长躺在院子里躺椅上,休息。 阳光正好,山风很清爽。 崖边雕在梳理羽毛,旁边多了几只毛茸茸的小球,那是雕夫妇的后代,但它们都是普通妖,没有一只开灵成妖。 盖因妖怪在未化形时的后代,往往都是普通野兽,而妖怪化形后的后代,则都是普通人。 或许对于这片天地来说,修行本就是罕见情形。 看着天上洁白长云,在风中慢慢卷舒,方长忽然想上去看看。 云上会是什么样子? 想到就做,他干脆驾起祥云,朝上直飞。 他目前的情况,只能算作“爬云”,远做不到“朝游北海暮苍梧”,不过一直向上飞到云上,在不缺时间的情况下,倒也绰绰有余。 “唔,也一般。” 云上的景色很单调,天空青蓝如洗,大地一如往昔。 而且离远了会发现,从云层高度望下去,下面云中山里雾气蒙蒙,很遮挡视线。这远不如前世朝西飞时,所见到的大地,也不知这个世界的西域,是否也会是类似景象。 按落云头,活动了下关节,方长继续建造房子。 筛土,和灰泥,搬砖,再用瓦刀将一块块自制砖,交错着缝隙垒上。 不过这次下山前,这几间正殿应当是完不成了。 ………… …… 和顺居,是广平府府城里,十分上档次的酒楼。 这里专门从京城请来了有名号的大厨,烹饪的菜品质量上乘,很受广平府里富贵人家喜爱。 尤其是,里面以包厢为主,而且墙壁厚实隔音,不论谈些什么,都大大减少了泄密可能,这一点更是让顾客们称道。 吕阳成只带着两个最亲近的随从,坐在订好的包厢里,喝着茶等待。 这两个随从,一个是跟随自己多年的车夫,另一个,则是在他看来亦师亦友的朱先生。 。 154、【联手】 这位“朱先生”,正是野猪精朱春花。 他当初与同伴鸽子精合秋月一起,原计划去云中山里招纳群妖,结果中途遇上两个纨绔。 经过简单商议,他们改变了原本计划,各自缀上一个,获取信任后,帮助两位纨绔公子运筹帷幄,飞快的打开了局面,各自获得了不小势力。 对于朱春花来说,吕阳成很是听话。 尤其是,自己按照对方资质,现编了套粗劣,且有伤天和的邪道修行法,传给他之后。 此套功法,于身躯与修行都有大害,而且至多不过让修习之人,出点制火抟冰的小法术,也就到了上限,换来的却是寿命减短与暗伤。 当然,以朱春花的水平,也就能拿出这种东西。 只是吕阳成不知,反而如获至宝。 他一直以为这位“朱先生”传给自己的是无上妙法,恨不得对朱先生推食食之、解衣衣之,在各项事务上,更是无所不从。 放下茶杯,吕阳成对朱春花笑道 “这里的茶较为一般,甚至不如朱先生您上次从南方弄来的那一批,等有时间,把我们的货介绍给这里的掌柜,想来他不会拒绝。” “公子真是高见。”朱春花恭维道“这里确实是待开拓的好业务。” “哈哈,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不当称赞。”吕阳成很高兴,毕竟没谁能真正的拒绝拍马屁,“那宋宏业怎么还不来,不会放我们鸽子吧?” 朱春花心里哂笑,那合秋月才是真正的鸽子,只是他的妖怪身份还要保密 “公子放心,虽然那宋宏业不靠谱,但是那位合姑娘我熟,也是位言出必行的人,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刻,我们静静等待便是。” “就依先生所说。” 吕阳成点点头,继续品茶。 他最近很是意气风发,自从有了朱先生辅佐,自己在每样事情上都顺风顺水,高歌猛进。 按照高先生所教的路径,自己有了势力,赚了钱财,进入修行学会了法术,身轻体健,据说还能益寿延年。 总之最近都是好消息。 唯一令他有些不爽的是,那可恶的宋宏业,最近也行为大异,一改往日模样,似乎精明强干了起来,有了不小声势。 据说其在竞争家里产业继承人的战场上,已经有了巨大的胜率。 之所以要见,乃是朱先生打探消息时,忽然告诉自己,对方有如此转变,是因为那小子不知道交了什么好运,娶了个新侍妾。 而那侍妾也是个有手段的高人,恰好朱先生和那位合秋月合姑娘是亲戚,他们商议后,想撮合两人开释前嫌。 平心而论,吕阳成并不想和宋宏业开释前嫌。 但是朱先生的意见,是一定要尊敬的,而且,自己是个事业有成的稳重成熟士绅,不能再想以前那样,如小孩子一般置气。 应该喜怒不形于色,养气于腹,诸事以利益为先。 只是不知道,那宋宏业是否也会按照剧本走。 尚未到及最后约定时间,包厢门被敲了三下后打开,门帘一挑,尖嘴猴腮的宋宏业率先走进来。 如今双方都有了钱也有了地位,衣着气质各自弥补了短板,风格竟然很是相近。 跟在宋宏业身后的,只有位美貌女子,正是那鸽子精合秋月。 她当初和野猪精朱春花分头行动,跟上了那个尖嘴猴腮的,缀大半天进城后,刚找了个路上客栈吃饭的时机,制造事端和宋宏业认识,结果没多一会儿,对方就因为吃多了伏虎饼,上吐下泻卧床不起,差点一命呜呼。 合秋月抓住这个机会,在他身旁细心照料,让因为兄弟众多,从没受到过别人如此相待的宋宏业,感动的不知如何是好。 当她吐露说愿意委身追随后,宋宏业更是将修行后“娶五十个美妾”的理想,消减成了“有了她我只娶十个就好”。 随着美貌的新侍妾传授自己功法,又指导自己干下了一番事业,宋宏业在自己兄弟们面前大大抬起了头,在家中地位变得举足轻重,甚至大概率成为下任家主。 于是接下来,他将那个理想削了又削,直至再也没想起过。 宋宏业和吕阳成互相注视了下,而后微微拱手,算是打招呼。 双方落座后,宋宏业看了看对面的朱春花,对身旁美貌女子笑道 “月娘,这就是表哥?有时间你们可以多叙叙旧。” 合秋月手帕掩嘴,嫣然发笑 “公子说的是,不过这不着急,今天来是为两位公子的正事儿。” 朱春花在旁边,陪笑道 “没错,两位公子今日谈的大事,才真正重要,若因我们误了事儿可不好。” 屋里五人都笑。 随着两人这一番插科打诨,屋里气氛缓和放松了许多。 吕阳成暗想自己是此次做东之人,便率先张口,开门见山地说道 “朱先生告诉我,他与合姑娘商议后,准备让我们化干戈为玉帛,将各自的生意合股,把现在这幅局面做大做强,创造辉煌,不知道宋公子意下如何?” 宋宏业也很直接“我听月娘的,既然她说可以,那自然是好事。” “好!”吕成阳拍手道,“我这边的事情,也主要是朱先生在负责,如今宋公子你也赞同,便就把事情交给他们处理罢。我们待会儿好好喝上一杯,庆祝下广平府两位年轻俊杰,联手的这个时刻。” “我们也不要互相以公子相称了,有些太过见外,既然以后在一起,不如以兄弟相称如何?”宋宏业灵机一动,开口提议。 “自是极好的,在下痴长半岁,便就冒昧称您一声贤弟了。”吕阳成起身道。 “贤兄!” “贤弟!” 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似乎还嫌不够,他们又互相抱了抱,才各自回座位。 原本因年轻气盛,加上一点点互相妒忌,而针锋相对了不少年的双方,表情都一幅感动模样,也不知道有几分演技在其中。 不过宋宏业和吕成阳二人,对这次联手,倒也各自都有几分真心,毕竟他们的新幕僚也深入剖析过,两人手中的业务虽重叠不少,但更为互补,若是能够联合起来,能轻松冲出广平府,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最近的心智成长,让他们感觉之前自己行为孩子气且幼稚,当然,最主要还是为了接下来的利益,两人借着朱春花与合秋月相识的由头,正式联合。 。 155、【特派员】 见两人干脆利落地握手言和,旁边朱春花鼓掌道:“真好,我去吩咐店家上酒菜,两位公子可以好好喝上几杯。” 说罢,他起身出了包厢门,叫过旁边小二:“告诉后厨,上菜罢。” “是的,客官!”店 小二答应一声,立刻小跑着去后厨,通知上菜。 未等朱春花坐定,伙计们便用托盘,按他们早就点好交上去的的菜单,依照先凉后热的顺序,鱼贯而入。 各色菜肴流水般送上来,包厢里这个大餐桌,很快便摆的琳琅满目。 旁边有个嘴快的小二,只是站在桌旁,每上一道菜,他就上前将盖子揭开,然后报出菜名,同时简单介绍下内容。 对于上档次的酒楼,凉菜使用冷盘装,热菜要用热好的盘子装,同时盖上个温热的盖子,防止失温损失风味,又可在顾客让上菜时,迅速递上去。 由于双方都身家丰厚,这顿酒席也甚显富贵,而且,和顺居不知道从哪里请来了学问人,给每道菜都起了个吉祥好听的名字。 比如清蒸桂花鱼叫“富贵有余”,茶树菇炖白条鸡叫“百鸟朝凤”,大红烤乳猪拼盘叫“鸿运当头”,卤味拼盘叫“锦绣前程”,雪蛤烩鱼翅叫“大展宏图”,上汤时蔬叫“良辰美景”,甚至一份炒粉都叫“福运绵长”。 总之,这一大桌是山珍海味样样齐全,杂以本地特色菜肴,又有果子点心相配,加上一大坛,从纵断山西麓而来的清香美酒,让桌边几人,不管在吃之一道上是否感兴趣,俱都食指大动。 小二高声报菜名毕,躬身道:“诸位请慢用。”接着轻轻退出包厢,随手带上门,却是这来和顺楼的顾客,多有商谈机密事宜,酒楼内伙计们按惯例不会靠近。 朱春花笑道:“我们且稍等片刻,有位特派员要来。” 见宋宏业和吕阳成,对这点有些期待有有些疑惑,旁边合秋月笑着说道:“两位公子应当都知道一些,但是我与朱先生都没有全盘说过,如今二位强强联合,正是时候。” “之所以这段时间,不论做什么都顺风顺水,乃是因为我们有来自上面的支持,这是好事。与我们得到的相比,上面所需求只是微不足道的小部分。” “我们收到消息,这位特派员到来,乃是有件小事要安排,正好今日两位握手言和,便一起接待下。” 合秋月解释得诚恳,而且笑得倾国倾城,让宋宏业和吕阳成,虽然心中依然有疑惑,却也点点头,不再多问。 话音刚落下几息,包厢门便被敲开。 有位身着灰衣,江湖打扮的髯脸瘦汉子,风风火火地走进来,他微微扫视了下,见里面是两位熟妖和两个富家公子模样的人,还有个入了座的高等仆人,便知自己所进房间无错。 他关好门,大大咧咧地打招呼道:“看来到的正是时候,幸会幸会,在下名叫罗夏风,乃是朱春花与合秋月的好友。” 宋宏业有些不学无术,并未察觉什么,倒是吕阳成听到三人名字后,心中打了个问号。 不过包厢里一团和气,几人起身将罗夏风让进座位。 “你还是那么准时,和约定的时间半刻都不差。”朱春花给吕阳成满上酒后,手虚挡着罗夏风面前的杯子,轻轻斟着道。 “我素来重规矩,守时也是规矩的一种,既然约定了这个时间道,吾自然会此时来到。”罗夏风说着,有些自得之色。 酒过三巡,几人几妖互相熟识热络了起来。 出于对自己幕僚和爱妾的信任,宋宏业与吕阳成两人,彻底接受了这位“罗特派员”的存在,也知道他修行有成、实力强横。至于更多消息,他们不约而同地,准备回去再仔细询问。 “云中山的情况怎么样了?” 朱春花也不避讳旁边三位凡人,直接问罗夏风,反正现在看来,他们已经算入伙,上了贼船还想下去?不可能的,而且利益至上当头,他们也不会愿意。 “洞主已经下令放弃。” 罗夏风挟起一片烤乳猪,对旁边猪妖说道。 “你们来辅佐二位公子后,我被派去了云中山,结果在那里碰上了两个厉害人物,都是修行者,道行高深莫测。我付出蹄子被打裂的代价,才从那里逃得了性命。” “啊!” 朱春花与合秋月都吃了一惊。 他们知道,骡子的实力在三妖中最为强横,没想到他过去也吃了大亏。 幸好自己两人,当初临时改了主意,来辅佐宋吕二位公子,不然的话,说不定这两条小命,已经断送在云中山内。 “放弃了也好,反正天下之广阔,不缺云中山一地。” “嗯,吃菜吃菜,这次多谢吕公子做东,在下从未吃过如此丰盛宴席。”罗夏风招呼着二妖,挟起半只肥蟹,对旁边吕阳成笑道。 后者立刻谦虚了几句。 接着这个话头,罗夏风询问几人,双方目前所建势力如何。 不过每日操持这些事情的,还是朱春花与合秋月,他们一边和两位公子互相拍马,一边给罗夏风介绍了番。 宋宏业家中世代经商,合秋月协助他,争来了大批进货与分销的好渠道,其中甚至包括几条走私路线。借着利益,合秋月又拉拢了批商贾,借助他们资金做大,商号往来生意兴隆,资金充沛,每日里获利颇丰。 而吕阳成,借着家中遗泽和自己广泛交游的关系,拉拢了些官吏,得了大批明面上的好生意。掌控了些矿点和工程后,他和朱春花一起,广招伙计工人,现在手下人员众多,声势浩大,也是这广平府的新兴大势力。 两人发家史中,自有巨量黑暗之处,不过在场所有人都不甚在意,反而互相夸奖勉励。 罗夏风见吕阳成与宋宏业都已经入了修行,还开口各自指点了几句,让他们高兴的酒意上头。 杯盘狼藉之时,吕阳成才问出了那个很关心的问题: “罗特派员,不知道上面那位‘洞主’将您派过来,是为了什么事情?还请向我们交个底儿,我与宋贤弟才好配合。” 156、【彩头与曲中水人】 骡子妖罗夏风抬起手,慢悠悠地抿了口酒,而后笑道 “自然是有要事,不过前因后果说来话长,另外知道太多对于你们也不是好事儿,而且,就连我也没被告知事情貌。” “还好上面的命令很是确切,难度也小,甚至不用我们亲自出面。” 他特意卖了个关子,结果连朱春花与合秋月都开始好奇。 挟了块酱肘子放入口中吃着,罗夏风很不文雅地说道 “朝中有几个被贬官员,将要经过此处,你们雇些武者截杀他们,也不要自己出手,总体来说这个任务难度不大。” “据说有批江湖人自发当了他们的护卫,都是些普通武者,多找些好手,自然就能赢,此次尽力造成杀伤就好,有战果就是胜利,毕竟后面也不止我们这一波。” 几人赶紧记下。 这时候,角落里一直低调无存在感,吕阳成的车夫忽然开口,问道“不知道上面是为何要截杀他们?” 罗夏风有些不耐地挥挥手 “说起来太费事,你们动手就好——可以简单理解为,那个为首的,是我们敌人中的死硬派,其余也都是他的同党,这样想就好。” “至于为什么我们不自己出手,而是要找凡人武者,乃是因为对方官位太高,任何人出手必然有痕迹,修行者也不例外。” “若是被发现,可能会打乱上面的筹划。区区一条被贬谪的丧家之犬,不值得我们冒那种风险。” 然后,他不等车夫再说话,便说道 “洞主这次,调配了些物资与我,既然你们现在分属两方,那不如把这些作为赏格,立一个和平赌约。” “哦?罗特派员请讲。” 宋宏业与吕阳成互相看了一眼,而后对罗夏风说道。 他们虽然刚刚握手言和,但是争了这么多年,总是憋着一口气要压过对方,早已经习惯,如今机会摆在面前,当然不会错过。 罗夏风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玉盒,对双方说道“这里面,是三株幽明草,很是贵重,千金难寻。” 他轻轻解开绳勾,打开盒盖,将其中草药展示给在场人。盒子里面,是三株茎叶黑绿色,点缀着零碎红花,被玉盒温养的娇嫩欲滴的草药。 “对二位公子来说,此草可以增进修为,强身健体。”看着吕成阳和宋宏业火热的眼神,罗夏风笑了笑,“既然是和平赌约,那当然不能赢家通吃。如此,先一人一株,至于第三株,交给老朱和老合保管,你们谁把任务完成的更好,那株草药便归谁。” 拿过一旁的干净湿毛巾擦擦手,罗夏风轻轻地取出两株,分别递给吕成阳和宋宏业。 两人小心地接过草药,都用迷茫眼神看着他。 知道他们不晓得使用方法,罗夏风笑道“用起来很简单,直接伴温水嚼食吞服即可,茶水也行。”他指了指桌面上那个细瓷茶壶,里面是刚刚等待开宴时所用茶水,接着补充道“药不苦,甜的。” 他们果然依言各自倒了杯茶,将两株草药嚼食,用茶水送服。 接着,吕成阳与宋宏业,脸上立刻浮现了惊喜,然后他们各自摆了个姿势,似在炼化。 不一会儿,吕成阳头顶,宋宏业背后,便冒出了白色雾气,看起来像刚出炉的包子。 罗夏风将剩下一株药草的玉盒关好,放在桌面上推到朱春花与合秋月面前,道“你们收好,做个公证。” 而后他从桌上扯下一根鹅腿,起身说道 “我还有其他事情,多谢你们招待,这顿吃的真爽,唔,走了。” 说罢扭身出门,头也不回。 ………… …… 进步,其实是一种很玄乎的感觉。 和修为在积累中变厚实不同,进步就是进步,就是有一天忽然感觉到“哦,我又进步了”。 只是修行又没有考试,那么领悟带来的进步,便不可量化。 方长这段时间,只是在悠闲地生活,或者说在生活中悠闲地修行。 云中山很是广阔,仙栖崖上也很安静,没有人过来打扰。那么这份悠闲,遂变得有些超脱感,十分契合方长所修之道。 五间砖瓦正殿,在不断地升高,不过方长并不急,只是像因爱好做手工一样,每日里一块一块地垒。 由于修为高深,方长并未使用脚手架,山墙已经初具模样,只需要将梁木檩条装上,铺设瓦片做好飞檐,就算完工。 但是,方长停了手。 他准备先下山一趟,等从山下回来,来年开春甚至入夏后再上梁。 依照自己灵觉中的预感,方长知道自己这趟会走的远一些,说不定要到明年年中。唯一可惜的是,今年无法吃到旁边那口池塘中的藕了。 池塘中的荷花已开败,朵朵莲蓬矗立着,倒是莲叶依然田田铺在水面上,遮蔽了大半塘面,给了塘里游鱼更舒适的环境。 方长清理干净手上身上,缓缓走至庭院中石桌旁,回到躺椅上。 微风吹过,池塘中莲蓬莲叶,和暴露出的塘水一起摇晃,身后稍微粗了些的银杏树,也在摇曳中树叶相碰,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这株银杏树的叶子早已变得金黄,经过这一年,方长已经确认,自己随手移栽,却是选了株不结果的雄树——有些植物,包括银杏,是雌雄异株的——如此,则免去了许多打扫的力气。 甚好。 拿起石桌上像细瓷酒瓶的乐器,方长手指轻轻按住所有音孔,聚拢口中气,轻轻吹着。 这是埙。 八音中属土,亦为立秋之音。 埙之自然,以雅不潜,居中不偏,有质厚之德。 随着方长吹奏,幽远、浑厚、绵绵不绝的美妙声音,响彻仙栖崖。 这是他在烧砖之余,自己尝试烧制的乐器,失败了许多次,即使手上这个,音也有些微偏移,不过方长很喜欢它的音色。 略一停顿,方长伸手一指。 大团水从厨房缸中跳出来,在地上打了个滚,却分毫尘埃不染,转瞬间便如泥塑般,生出头身四肢,五官指趾,栩栩如生, 这水人在阳光下折射的七彩斑斓,只是本质依然为水,十分透明。 。 157、【带上小狐狸下山】 随着水人彻底成型,根根细发丝在阳光下闪着亮光,其细节俱都恰到好处。 若是不考虑材质,也算的上是明眸皓齿,甚是动人。 她轻轻走到近前,冲着方长施了一礼,方长颔首回礼。 埙声继续回荡在仙栖崖上。 这水人身姿摇动,伴着乐声起舞,如莲花旋动,回雪飘飖,广袖翩翩舞,衣 《修仙从钻木取火开始》157、【带上小狐狸下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8、【狐谷里的烤鸡】 从仙栖崖到云中山山神庙,距离很近,尤其是新修了栈道的情况下,即使不使用“最短路径下山法”,也可以很快走过去。 新制的栈道没有几个人用过,在山风里颤颤巍巍,但其实结实的很。 他之前还找了合适位置,准备在崖壁半腰上开个洞,但只是刻了槽,还未着手凿制。 而且凿洞的话,还要 《修仙从钻木取火开始》158、【狐谷里的烤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9、【下山途】 “先生,且容我去和朋友们说一声。”临行之前,胡云朝方长拜道。 方长自然无异议,他对面前少年笑道“嗯,此是应有之义,毕竟你这次不知道要离开多久。” 小狐狸点头应了声,而后走到谷外不远处,呼唤了几个名字。 由于耳力甚佳,能够听出来,狐妖的几个朋友,大部分是开了灵的妖怪,只是炼化了横骨的寥寥无几。听对话内容,化形的更是一个都无,可见妖怪们前进之艰难。 但令他感兴趣的是,还有几只普通野兽,也是小狐的朋友。 尤其是,其中还有两株藤萝妖。 草木虽然数量大大多于鸟兽之属,但普遍开灵困难,而且寿命悠长,带来的是修行缓慢,加上天性好静,故此比起鸟兽妖怪来说,要少上许多。 连草木妖精都能交好,看来是这只小狐狸的性格原因。 既然如此,便不必担忧他在人世间的生活,毕竟在山中能够做到交游广阔,对于环境的适应能力定然很好,在人间也不会差。 和朋友们告过别,即使少年天性,回来的胡云脸上也有些黯然。 方长安慰道“分别是为了以后重逢,不必伤悲,准备准备,和我一起下山吧。” 小狐狸点头道“好的,先生。” 说罢,胡云回到自己洞里,背了个小包裹出来,里面东西看起来很少,这应该就是狐妖收拾好的行囊。 不过方长看到后笑了“你这包裹背的方式不对——这样路上会散掉的。”然后他上前,给小狐狸示范了正确的包裹打法。 少年有些脸红,不过还是认真学习记下。 毕竟没有出过门,不知道也正常。 待胡云重新背好包裹,方长上下打量了下这个少年,他依然是上次见面那身橙红色布衣——和狐狸毛发同颜色——干净利落,方脸阔额,面上满是少年人的朝气。 小狐狸的视线,不时的瞅向远方,眼中满是憧憬,那是南面下山的方向。 “如此,我们便离开了。”方长对旁边山神拱拱手,说道,“章山神,就此告辞。” “嗯。”山神点点头,微微回礼,而后对旁边胡云嘱咐几声“下山后注意安,多听方先生安排,莫要闯祸,好好修行,不要辜负你爷爷的期待。” 后者听了连连应声,十分乖巧。 “走吧。” 都不是凡人,分别自然也干脆利落,方长拍拍胡云的肩膀,而后二人一起离开。 一高一矮脚力皆好,转瞬间便去得远了。 章山神注视着二者背影,消失在南面山头,笑了笑,瞅了眼老友胡风埋葬的山坡,转身消失在原地,再出现,已经是东南面山神庙前。 他还要去收拾棋盘。 刚刚和方上仙对弈之后,黑白棋子只是抛在台面上,未曾拾起。 ………… …… 第一次下山,对于小狐狸来说,自然是十分新奇的体验。 不过前面这段倒还好,因为 “方先生,前面这个村子我以前来过许多次,里面的人看起来不错,不过我听了爷爷嘱咐,藏得很好,并未现身。倒是村子里面的狗,似乎能知道我在附近,吠的厉害,但找不到我,又不敢乱跑。” “还有,村子里似乎流传着我爷爷的传说,当年他和山神一道,救了不少人。山神隐藏的挺好,倒是我爷爷现身多次,被这些人记住,口口相传下来,只是内容早就变了样子,大部分都脱离了当年事情。” “村里的鸡很肥,比山中的肥多了,口味完不一样。我曾经吃到过一只从村里走失的鸡,非常好吃,可惜后面就再也没碰到过……” 稍微熟络之后,小狐狸变得十分健谈。 在接近林溪村的过程中,他叽叽喳喳说了很多往事,倒是让这段路程变得十分有趣。 “这是林溪村,如你所说,里面人是当年在云中山里避难人群的后代。这里十分偏远,虽然土地贫瘠,却能相当程度上避开税吏,故而过得还不错。” “前不久,还有只穿山甲妖,差点断了村子水源,将这些人逼上绝路。我和山神一起,将那妖怪赶跑,梳理好了水脉,才救下这村人。” 既然开始了聊天,方长也干脆给胡云讲了一些事,既是开阔对方见识,也是讲述道理。 “那穿山甲跑了么?”胡云道,“我好像见过它,不过看到我,那穿山甲凶巴巴的要咬我,我就再也没接近过。” “跑了,不过前不久,他违背了自己所发誓言,做恶伤人,被我一剑斩了。” 方长十分平静地说道。 倒是旁边小狐狸,微微打了个寒颤“好可怕。”紧接着又笑道“不过我爷爷告诉过我,既然发了誓,当然要遵守,违背被惩罚也是正常事情,不然要誓言这种东西就没有用了。” 谈话间,他们走进林溪村, “方仙长好。” “方仙长又要下山了啊。” 村民们依然在为了生活奔波忙碌,看见方长带着个少年,也不多问,也未上前,只是远远地打招呼。 淳朴地村民们,对于“仙人”这种概念,和山下人的理解并不一致,只当是邻家德高望重的老者对待。 出了林溪村,不远处就是官道。 “我最远就来到过这里。”胡云看着前方,对方长说道,“官道上人太多,我只是远远望一望,没有再向前过。” 方长停住脚步道 “那么,从这里算起,你才是正式出山。” “前进一步,便是人间。” 小狐狸满脸坚毅,郑重地迈出了一步,而后高兴地笑着说“哈哈,先生,我到人间了。” 看到少年这动作言语,方长也笑“人间与山上的界线,其实很模糊,这道线,只在心里,不在脚下。你刚刚这一步,其实是迈出了心中的山,自然,也就走出了脚下的山。” 胡云心思玲珑剔透,立刻便知道,这句话里有点化之意,只是并非直接作用于修为境界。 他转身回首,冲着方长躬身一礼“小狐记下。” 方长受了此礼,指着前方道 “嗯,我们顺着这个方向走,傍晚前便能到虎桥镇,那里比山中繁华的多。” 。 160、【虎桥镇见闻】 “好的,先生。” 小狐狸也十分期待,去前方镇子里开开眼。 他倒是听爷爷和山神说过,外面世界的广阔和繁华,但是从未见识过这一切,只是因此多了很多向往,和很多对外面大大世界的奇妙想象。 胡云肆无忌惮的瞅着官道上的每个同行者。 不管是背包裹挑担子推独轮车的行人,还是骑驴骡的过客,亦或是插着各色旗子,载人载客的大车,都能引起他无限的好奇和兴趣。 若不是还有些胆怯,他定会上去搭话。 方长悄悄告诉他,这样盯着不礼貌,小狐狸便不再一直盯着,但眼珠还是滴溜溜来回扫视。 走了段路,狐狸凑过来悄悄地说:“先生,我头一次见过这么多人,他们的区别好大啊——像妖与妖的区别一样大。” “哦?为何这么讲?”方长奇道。 “这些行人们,有的身轻体健,有的瘦弱不堪,还有的气喘吁吁咳嗦连连;有的身穿光洁料子,有的身上披红挂绿,有的身上破破烂烂;有的前呼后拥受人服侍,有的被沉重货物压在背上,直不起腰……这些,简直算不上同一类人。”小狐狸这样说着,同时依然看着周围每个细节。 “嗯,从很多角度来说,你说的都对。”方长点头,不过更多的,他并未给小狐狸讲,而是告诉他:“至于更深入的部分,还要你以后自己观察。” 离着云中山越远,地势越平坦。 宁河府大部分,都是块冲积平原,乃是曾经年年泛滥的白沟河所为。 这些年来经过不断治理疏浚,白沟河终于驯服下来,通过密密麻麻如蛛网般的水渠,安静地灌溉着山下农田。 而肥沃的冲积平原,让摆脱了水患的宁河府开始富庶起来,快速追赶着周围几府。 接近秋收季节,两侧田里满是金黄的粟米,其中还夹杂着些种了杂粮菜蔬的地块,那些往往是离着水渠较近的地方,应当是种植过小麦后的第二茬作物。 如今随着石磨的普及,面粉各种食用方法也被开发出来,加上比粟谷产量高些,至少在北方,小麦这种粮食的地位也愈加重要。 按照这种趋势,若无外力干涉,说不定几百年后,小麦就会成为此地的主要作物。 官道两旁这幅新鲜景色,同样吸引了小狐狸,他看行人车辆之余,也在欣赏两侧风景,同时嘴巴不闲着,不断地聊天。 对于这活泼的少年在旁边,方长也很欣慰,这样的路途,比以前独自行走,要有趣很多。 “虎桥镇到了。” 看着前方,滚滚白沟河对岸那座繁华镇子,方长对旁边胡云笑道。 “那就是虎桥镇么?我爷爷在世时候,对我讲过那个故事。还告诉我千万不能学那老虎,走上邪路蒙昧了心智,结果被用极其可笑的方式,断送掉性命,实在是蠢到家了。” “啊,前面就是传说中的伏虎桥?爷爷对我说过,我还没见过,还有那块石头的故事,我也听说过!” 少年人看见面前一切,简直要欢呼雀跃,不过还是稳住动作,乖巧地跟在方长身后。 方长侧头瞅了眼,对小狐狸说道:“嗯,前面就是伏虎桥,还有那块刻有虎桥镇三字的石头,都是不错的景致,你可以前去看看,小心不要掉入河水中。” “好的,先生。” 说罢胡云就冲了上去,仔细地抚摸了桥名桥栏杆,看了看石板桥面和下面桥墩,而后才依依不舍地去镇口大石边查看。 方长也朝前走去,带着心满意足的小狐狸一起走进了镇子。 繁华的景象,瞬间吸引住了少年。 两侧的店铺、人家、摊位、客栈、系留的车马、玩耍的孩童……都让这个第一次下山的小妖精满心惊奇。 看着随风飘来的食物香气,让小狐狸简直要流下口水,方长笑道:“在人间行走,需要用钱。有人出售,有人购买,此谓交易。” 胡云点点头,对于这事儿,他爷爷以前也说过。 不过自己并没有钱。 “虎桥镇最有名的,其实是这里的伏虎饼。一是因为当年那个传说,足够新奇有趣,二是因为伏虎饼确实美味,但最重要的一点,也是第三点,乃是这伏虎饼甚耐储存,又不沾手,很适合过路行人商旅们当做干粮。” 方长边给旁边小狐狸讲解着,边付钱买了叠伏虎饼。 他没有着急去金银质铺,将包裹里的银块换成钱,因为上次下山所兑换的铜钱,上山前并未完全用光,此次下来,他依然带在身上。 几个饼还是买得起的。 这饼子是白面所制,重油重糖,价格稍高,但吃起来很是饱腹,能够提供大量的力气。 只不过对于方长来说,它们更像零嘴——他更在意伏虎饼的味道。 递给小狐狸一只,方长将其余的饼一股脑装进了自己身后包裹里: “尝尝。” 小狐狸反反复复看了两遍,似乎是有些担忧这饼“伏虎”的威名,不过饼子的香气和方先生的可靠,让他终于张嘴咬了一口。 接着眼前一亮,狼吞虎咽吃完了饼子。 看着贪吃的少年,方长说道:“先随我去趟金银质铺,我换些钱,而后我打上些高粱酒,就带你去吃着虎桥镇最好吃的食物。” “最好吃的?” “嗯,有位叫老徐的摊主,开了个面摊,是这虎桥镇最美味的吃食,只是名声不如伏虎饼来的响亮,也没有好玩的故事在背后。” 酒价涨了些许。 原本一文一提的涨价到了两文,三文五文的涨到了四文六文,不过可以打半提,而方长一直以来喝的那种,十文一提的高粱酒,涨到了十二文一提。 倒是最便宜的那种,一文钱一大碗的酒,价格依然不变——只是掺的水更多了。 “掌柜的,给我打二十提。” 方长拎出一贯钱,从上面数了一小部分,放在台面上。 “哦?” 酒馆掌柜先是震惊于这个面熟顾客的豪气,继而心中欣喜,接着疑惑地看了看方长递上来的葫芦,但并未作声。 插上漏斗,一连二十提打进去,掌柜称赞道: “客官,您这葫芦挺能装啊。” 方长只是颔首笑笑,并未回答,他伸手从案台上提起葫芦,挂在腰间,而后带着胡云,从酒馆离开。 后面酒馆掌柜招呼送道:“客官,以后常来呀~!” 161、【新配方】 酒馆里的景象,以及酒馆外面,溜墙根站着,手中端碗的那几个酒鬼,让小狐狸很是好奇了一阵。 待走出来到大街上,胡云抬头问道: “先生,酒,是什么滋味,为什么那么多人如此痴迷?” 背着手朝前走,方长笑道:“唔,对于普通人来说,可以让自己迷糊一些,忘却生活中种种不顺;也可以助长情绪,调节气氛,也是许多事情的好借口。当然,也是种伤身伤神的事物。” 小狐狸满眼迷茫,似懂非懂,但还是点点头。 方长低头看了小狐妖一眼,而后说道:“当然,你现在这幅样子,还是先不要碰这种东西。待到你再长大些,知道什么是人生后,或许也就知道了什么是酒。” 接着,他指向前方:“喏,那就是老徐的面摊,我们过去。” 正是傍晚时分,顾客很多,摊主老徐甚是忙碌,他双手如翻莲花般,流水一样将薄如蝉翼的面片扯进锅里,待熟透后捞出装碗,浇上各色浇头,洒点葱花,滴上两滴芝麻油,然后让伙计端到每个食客面前。 这里的招牌是羊肉面,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吃得起。 很多人来这里,只是为了饱腹,要上一碗豆腐面或者麻酱面、雪里蕻面,还有人要素面,而后吸溜溜吃光,继续生计。 “两碗羊肉面。” 方长带着胡云,寻了个相邻空位坐下,而后对旁边摊主老徐呼喊道。 “好嘞~!”摊主拉着长声回应,扭头发现是熟人,立刻说道:“客官好久不见,稍待,面这就来。” “不急不急。” 摊子上换了人,之前那个小伙计已经不见,前前后后跑腿的,变成了年青女子和壮实汉子,应当就是老徐的女儿莲蓉,和她的丈夫。 看来上次交谈后,小伙计徐五仁去远方上学,这个羊肉面小摊,将会被老徐传给女婿。 虽然顾客不少,但是多年练就的迅疾动作,让老徐完全不虚,没过多久,那青年人就端着两碗面,轻轻放在方长和胡云面前。 道了谢,两人从桌上竹筒里抽出筷子,埋头吃面。 “唔,好吃,太好吃了~!” 吃了一筷子,满口都是面香肉香,小狐狸似乎是头回尝到如此美味,运筷如飞,有将舌头一起吞下去的架势。 直到吞吃了大半碗,他才减缓速度,开始仔细品尝。 看到桌上木盒里有各种调料,胡云还每种都试了试,满足了下好奇心。 方长也在动筷。 这面依然如往常一样软、嫩、滑、香,吃起来十分顺溜,浑身暖和舒适,而且饱腹感很强。 不过最让他注意的是,这面比起上次吃到的,又有改进。 正好,此时天色渐黑,在摊子上等面的顾客终于稀少了,摊主老徐擦着手,站在大锅旁边休息。 于是方长笑问道:“老徐你这面的配方又改了?” “是啊。”摊主老徐单手撑着面板,说道,“这些年我一直没停下改进,好吃可是没有止境的,更何况,即使是老顾客们,也喜欢多上一点点变化。 “这回的主意是莲蓉提的,我试了试,感觉很好。今天的面里,掺了一点点时令蔬菜,用于调味,清爽解腻,但在口感上又不喧宾夺主,分量上更只是点缀。怎么样,是不是感觉更佳?” 方长点点头,竖起拇指,示意对老徐的称赞。 这时候,不远处有个身影,挑着担子过来,他步履坚实,走的又快,影子被夕阳拉的老长,像一颗挺拔的松树。 “来一碗羊肉面!” “诶,老谢,你今天来得太晚,没有羊肉了,豆腐面麻酱面要不要?” “没有了啊……”来人正是怀凤府老谢,在怀凤府龙安府之间做捎脚为业,和方长有多面之缘,每次傍晚路过虎桥镇时,都要在这里吃上一碗羊肉面,从不间断。 听说羊肉已经售光,他有些失望,找位置坐下道:“那就来碗豆腐面罢。” “好嘞~!” 摊主立刻行动起来,开始扯面煮面。 老谢放好扁担和货物,略一扫视,看见了方长,于是凑了上来。 “又见面了,方先生。”他微微行礼,而后看到方长背后的宝剑,笑道:“先前没想到,先生竟然是江湖中人?” “幸会。”方长吃着面回应道,“并不是江湖中人,方外散人而已。” 闲聊了几句,他给谢广安介绍了旁边胡云,只说是朋友家孩子,受托带出来见见世面。 旁边胡云吃光了碗中面,努力克制住了舔碗的冲动。注意到这一幕,方长问他:“吃饱了没?” “没吃饱。不过先生,这面太好吃了,怪不得都说山外好。”狐狸对今天吃到的羊肉面,用惊叹的语气,给出了很高的评价,同时内心中,对外面世界更加向往。 旁边谢广安笑道: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这个年龄,正是能吃长身体的时候,一碗面喂不饱很正常。” 方长点头,又给胡云加了碗豆腐面。 谢广安和胡云的面先后上来,虽说是豆腐,也加料煎炸过,外表和口感都有些像肉食,别有风味,小狐狸吃的甚为高兴。 ………… 和谢广安交流了些天下近况,又打听到一些情况后,方长带着吃完面的狐狸,会账后离开了羊肉面摊,而此时,谢广安那碗面刚吃了一半不到。 他们正在镇子里找寻住宿。 若是方长自己,那便简单了,随便找个树杈或者屋檐,就能舒适地睡上一宿。 不过,他先去了刘长青家。 能看出来,这家人日子过得挺红火,篱笆院内码着砖垛,似乎正准备重修院墙。畜棚里又多了头小牛,毛色锃亮,显然照顾得十分细心。还有鸡鸭来回走动,发出嘎嘎哒哒的声音。 刘阿黄正卧在碌碡上看夕阳,方长走上前去,隔着篱笆,冲他勾了勾手指,而后转身走向镇外。 找地儿坐下,过了不大会儿,犬妖便一路跟随了过来。 “阿黄拜见方上仙。” “好久不见,近来可好?”方长笑问道。 “自从上仙帮家里渡过劫难后,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我伙食水准都上去了些,就是时常会思念阿牛——他最近过得如何?” “你是说那只牛妖?我见过,每日都过得十分安逸。”小狐狸在旁边插话道。 162、【如何避灾免祸】 “哦?你见过阿牛?”阿黄转头看向胡云,有点疑惑地上下打量了下他,忽然说道“这位小哥,你好像不是人类。” 胡云看着眼前这只黄犬妖,哈哈一笑说道 “你眼力还不错,我是云中山里的妖怪。之前我确实见过那只牛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进的山,有段时间总在云中山里乱转,到处碰瓷找茬或者交朋友,我们也有了简单的交情。” “不过后来,他去了方先生的仙栖崖上,我们联系就少了很多。上一次见他,是我去拜托方先生带我下山时,看他在崖边四脚朝天,边吃东西边美美地晒太阳,不过当时有要事,未曾上前打招呼。” 方长在一旁,给两者互相介绍了下 “阿黄,这是云中山里的狐妖,他叫胡云,山里的山神拜托我,带他下山。胡云,这位是刘阿黄,是这虎桥镇上的妖怪,和山里的刘阿牛是同一家,之前他主人和阿牛一起蒙难,阿黄来回奔走时,恰好被我碰到,方得施手解救。” 听到这番话,胡云肃然起敬,拱手微微行礼道“听先生如此说来,倒是个有情有义的,请受在下一拜。” 不等他俩互相客气,方长在旁边说道“这次来见你,就是阿牛所托,他让我来看一眼,你过得是否安好,顺便告诉你,云中山是个好地方,若是世事不谐,可以去山中找他。” 刘阿黄点点狗头“现在家里过得很好,我还是给主人送终之后再离开这里,估计还要很多很多年。” “还有,我听方上仙您的建议,找机会学了些文字,可以勉强读书之后,隐隐约约感到,我的化形机缘十分久远,此事还要多谢上仙。” 之前在宁河府,刘长青被从县衙中释放时,方长在分开前,曾经叮嘱阿黄,若有机会,可以考虑去识字,这是妖怪们的一个坎儿。 如今看来,这个小建议,确实被阿黄放在了心上。 方长问道“之前那事儿怎么样了?案件的后续如何?” 刘阿黄回答道“小妖我特意去打听过,镇上的庞永年庞员外和差役袁山,一齐被抄家问罪,发配三千里,他们剩余家人也早已经搬走。府里的钱书吏,申报朱批后,被半死不活地抬到菜市口,吃了一刀。” “镇上差役换了人,府里据说也换了个精明能干的吏员,主人家的田地被还了回来,还有一点钱,用于补偿走失的阿牛,这段时间的关押倒是没啥说法。恶人被除掉后,府里和镇上,百姓们都松了口气。” “主人用赔的钱,自己又添了些,换了头牛,就是远不如阿牛,蠢笨的很。家中如今过得很是兴旺,再过俩月,还会添丁进口……” 由于耳力好,方长忽然对犬妖说道“不久留你了,阿黄你家中人似乎正找你,在喊‘阿黄’。” 犬妖骤然惊觉,人立拱手说道“那方上仙,小妖我先告辞。可惜虎桥镇距离云中山还有不少距离,我不能离开家太久,那样主人会担心,否则的话,我还可以去看看阿牛。” 刚刚才认识的犬妖和小狐狸,也互相道了个别。 而后,看着一步一窜,跑回镇中的阿黄背影,胡云问道“方先生,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再去拜访下镇上土地。”方长道。 ……… 虎桥镇的土地公,名叫吴怀锦,其交游广阔,朋友众多,见识很广。 即便如此,对于一两年前认识的那位“方上仙”,他也印象深刻,一直满怀尊敬和向往。且不说那深不可测的修为,光是那风轻云淡的外表和仪态,就是自己永远学不来的。 所以,当方上仙带着个少年,突然出现在自己庙门前时,吴怀锦赶紧迎出门来,稽首道 “不知上仙莅临,小神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土地公客气了,吾正好路过虎桥镇,忽然想到便过来探望下。”方长带着胡云还礼,而后跟着吴怀锦,一起走入洞府。 奉上茶水点心,土地问道“旁边这位是?” “噢”,方长指了指胡云,给土地介绍“这位是胡云,云中山章山神朋友的孙子,此次是带他下山一趟,见见世面。” 吴怀锦点点头,而后陷入了思索。 似乎是被触动了记忆,他冲着胡云道“胡云,姓胡……云中山胡风是你什么人?” “那是我爷爷。” “果然,怪不得这个姓氏耳熟,原来是胡风的孙子,是故人之后啊,好多年没看到他了,你爷爷如今怎么样?” 听到这里,胡云脸上有些黯然“我爷爷已经去世了。” “节哀。” 吴怀锦有些唏嘘,拍拍小狐狸肩膀,安慰了几句。 然后他转向方长问道“方上仙,不知道这次带胡云下山是为何?故人之后,在下不能坐视不理,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还请言说。” 方长笑道“只是带他感受下人间,既然土地公有言,那正好了。我准备带胡云去宁河府府城,本来也准备去拜访下城隍。” “土地公您和城隍熟识,不如修书一封,让赵城隍顺便看顾下这胡云,毕竟我将他安顿下之后,就要离开。” 土地立刻答应下来,而后两人聊起了,为何吴怀锦会认识胡风。 旁边小狐狸,也在支棱着耳朵,听着自己爷爷过去的故事。 “……我认识章淳很早了,他刚刚上任的时候,收到消息我就派信使去递了柬书,而后就在边界处见过面,相谈甚欢,成为朋友。” “至于胡风,那要到上次天下乱的时候,由于山神土地不能轻易过界,所以很多事儿都是胡风跑来联络,我见他的次数比见章山神次数多得多。” “那时候他很年轻,是个富有正义感的好妖怪,他和山神联手,在山里惩处强人,扶助弱小,救了不少人。” “胡风有那份德行加身,想必不会在轮回路上待很久,说不定早已经投胎转世,往生富贵人家,新起点比这辈子不知道高多少,当为他高兴才是……” 听到土地公吴怀锦这番话,小狐狸深深点头嗯着,眼噙泪光却面带笑容,应当是又想起了爷爷,并为他高兴。 喝了几杯茶,拿上吴怀锦写给赵城隍的书信,正准备告辞时,土地公悄悄向方长问道 “上仙,这天地大劫已起,小神我心里惶恐的很,不知道如何才能避灾免祸,不被应劫?” 。 163、【准备束脩】 虎桥镇土地公吴怀锦的问题,有些触及到了方长的知识盲区。 他有些疑惑地问道“神祇也会应劫?” 土地公一声苦笑“当然也会应劫,有情众生都无法避开,只是相对于普通人来说,神祇由于不常现于世上,损失率一向很低,而且死讯往往不被普通人所知而已。” 方长略带歉意,说道“对此在下确实没有太多了解,不过,此次大劫走向,也被天机所遮蔽,想来应对方式,只有尽人事听天命而已。躲藏也无用,不如照常生活修行。” 沉默了下,似乎突然想通,吴怀锦道 “上仙说得对,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多谢解惑。在下守好这一亩三分地,做好本职便是,即使有事情发生,也自当坦然应对。” 辞别了土地公,去寻找客栈的路上,旁边闷头不语的胡云,对街道两旁的繁华景致,似乎失去了兴趣,一直在思考。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道 “先生,我这次下山,会不会历劫?” 方长转过头,仔细看了看小狐狸的头顶,笑道 “这个我也说不好,不过我见你福缘深厚,想来能够安稳渡过这段时间……希望如此吧,平安才是大福缘。” 小狐狸点点头。 前方就是客栈,但方长还是第一次来这家店,不过里面条件简陋的很,只是有床铺桌椅,供应热水灯火,甚至无力提供餐食。 ………… 从城隍赵荣处出来,方长对胡云说道 “我们先去吃些东西,而后到市场看一看,准备几束干肉和四色礼物,去那县塾里看看。” “好的,方先生。”胡云乖巧地点点头。 他们一大早离开虎桥镇后,便一直向南,来到宁河府府城。 方长这是第二次来这座城里,但在宁河府府城,他还是有熟人的。 之前为刘长青含冤之事,他曾经和刘阿黄一起来过这里,并拜访了本地城隍。 于是缴纳城门税进城之后,他带着胡云,备了点简单礼物,携带着吴怀锦那封信,直接去了城隍庙拜访。 见到之前结识的“高人方仙长”到来,城隍赵荣很是高兴,和方长相谈许久。 见到吴怀锦写来的信之后,更是拍着胸脯,承诺若是胡云在这宁河府城中,有危险或者难题,可以直接来城隍庙求助。 而后,方长才准备安排小狐狸。 他的计划是,筹备份束脩,给胡云找个地方,读书识字。 从城隍庙里走出来时,天色已经到下午,秋阳正烈,原本乍凉的晨风然不见,路上行人们额头重新见汗,有条件的则减薄了衣服,换成了夏天装束。 “想吃点儿什么?”方长问旁边胡云。 “我头一次来城里,不知道有什么,跟着先生罢,不挑食。”胡云说道。 “唔,那就随便找个地方便好。”他也不挑拣,直接找了最近的一个小饭馆,领着少年便直接钻进去。 这里着实也简陋,售卖的饭食很单一。 店家蒸了大桶粟饭,配上大锅炖菜,按碗出售。 炖菜内容挺丰富,白菜、粉条、葱段、蘑菇、豆腐、丸子,还有些肥肉片夹杂其中,俱都炖的入味。 由于经年累月做同一种食物,厨师的手艺十分纯熟,饭菜虽然形式单一,但是味道很好,所以店里顾客挺多。 两人要了四晚粟饭,各自吃了碗炖菜。 小狐狸对粟饭炖菜评价很高 “这餐饭真好,我感觉,这比伏虎饼还要好吃些,但是不如羊肉面。毕竟这粟饭配炖菜里面食材种类丰富,有饭有菜,还有汤水,对比之下,伏虎饼的味道实在太单一了。” 方长笑道“而且从实惠上来说,还是这个更好些,伏虎饼里放了大量糖和荤油吗,加上名声在外,价格偏贵些,你以后独自在人间生活,需要多注意些这种事。” 此时他们已经结完账,走在去市集的路上。 胡云这才有时间,仔细看看这座城池。 城里建筑干净整齐,风格近乎一致,明显有着统一规划,这是虎桥镇上不会出现的情形。 两旁来往的行人,比虎桥镇更多,而且不像虎桥镇那样,除了衣衫简朴的镇民,便是风尘仆仆的往来客商,城里的行人种类丰富,让小狐狸有些目不暇接。 他活泼地对旁边方长说道“先生,之前下山进了虎桥镇,便以为是繁华的好去处,没想到进了城才发现,这里比镇子大很多,也繁华太多,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日后我是要在这里待着么?” 方长笑道 “没错,等会儿备好束脩,我们直接去拜访县塾塾师,请他收下你这蒙童,我再给你找个住处,留些钱财。” “接下来,好好学习,好好读书识字明道理,好好体会这烟火人间,修行前行的契机便在其中。” 胡云连连点头“嗯嗯。” “另外,这城里的各种动物,都是有主的,不可偷人家鸡吃。”方长叮嘱道。 “啊?哦。” 脸上闪过丝失望,继而变得有些微红,小狐狸将这项也暗暗记下。 “嗯,集市到了。” 方长停止了当前话题,指着前面。 从这个街口向前,是一大块方形空地,地面铺着青砖,里面一片片摊位,如条篦一般,整齐列在空地上。 微微扫视,便可看到这里货物极其丰富,粮食,布匹、菜蔬、副食、陶瓷、金属器物、玩具、家具、胭脂水粉、各色工具……满满当当,却又条理分明。 这里不像外面城镇,摊位都是常设。 往来的顾客也很多,他们货比三家,寻找最物美价廉的摊位后,便各自大力砍价,双方往往如扯锯般,得出个中间价位。 方长打开包裹,取出一贯钱,挂在胡云手上,说道“接下来你一个人生活,少不得要买菜购物,这些钱你拿着,去买束脩所需各项,算是锻炼。” 胡云有些忐忑,咬咬牙接过,转头走向集市。 半个时辰后才回来。 他完成的很好,没有被宰,但也没能砍成价,倒也买齐了束脩所需各项。 “很好,走吧,我们去塾师家拜访。”方长笑道。 他早已经打听到了具体地址,但是敲开大门后,尚未说出来意,两人便遭拒。 探头出来的塾师家人,几率对他们说道 “客人请回吧,我家主人今日不见客。” 。 164、【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为何?”方长有些疑惑,出声问道。 “唉,家事,都是家事,实在是对不住阁下了。”开门的家仆有些上年纪,额头皱纹深深,鬓角已经有了白发,看起来忧心忡忡地摇头叹气。 “那实在是不巧,我们改日再来。”微微拱手,方长礼貌地回复道。 而后他带着胡云转身离去,身后大门吱呀一声,重新合上。 这条街巷不宽,人少而安静。 街面铺了青石板,材质坚实,虽然磨损的已经不复当年那样平整,但也没什么灰尘,带着今天洒扫过的水印。 两侧院墙风格一致,都上了年头,有着岁月的斑驳痕迹,都清理的很干净,偶有损坏也被修葺过,说明两侧院里都是殷实或者有些身份的人家——作为县里塾师,刚拜访的那家自然也在此列。 拎着没能送出去的干肉,缓缓往街巷外面走,方长对旁边捧着堆盒子的胡云,轻声说道 “我们找家客栈先住下,过两三天再去一次,希望到时候那位李先生,已经解决好了家中事。” “如果依然不成,还有个备选去处,我可以带你去兴庆府,那里有两位德高望重的简先生,他们正在办学。兴庆府里几乎所有读书人,都是他们的学生。” “不过与其余各处都不一样,为了让教育惠及更多人,他们正在广招学生,学费极低,原本,那才是最适合你的好去处。” “但天下大劫将至,不知道会在人间造成什么程度的影响,故而选了宁河府,毕竟这里有赵城隍照拂,安得多。” “多是事情真有不虞,此处离着云中山也近,你可以放开脚力,逃回山里避祸,故而此地风险相对少很多。” 少年胡云听了连连点头,对于方先生说的这些,他缺乏理解,听得也似懂非懂。 不过他还是选择相信方先生,反正自己不会被卖掉。 方长的耳力远超平常人,他忽然心中一动,脚步放缓,继而停下。 感觉到旁边人忽然降低速度,胡云有些疑惑“怎么了?方先生?” “事情或许出现了转机,有趣。” 他听到,后面院落里,有个缓慢而迟疑的脚步,已经转悠了很久,刚刚那个家仆关上门后,似是回头便碰见了脚步声的主人,接着出现几句对话。 “富贵,有客人上门么?是什么人?” “禀主人,刚刚是一个年轻人带着个少年上门,手里捧着礼物盒子,还有一捆干肉,应当是来上门拜师。之前您吩咐不见客,我就给挡了回去,那年轻人说,过几天再来拜访。” “嗯……”提问的便是那县里塾师李先生本人,他应当是思索了下,而后说道“普通客人当然不见,不过有孩子要上学……富贵,你出门去看看,若他们还没走远的话,就请回来,我见上一见。” “遵命,不过主人,后面再来客人挡还是不挡?” “挡,依然要挡,不过上门拜师的除外。” “好嘞。” 这一切都被方长听在耳里,刚停下脚步,后面院门吱呀一声开了,还是刚刚那位上年纪的家仆,冲着他们背影高喊道“二位请留步!” 待他们两个转身看过来后,富贵又高声喊道“我家主人要见你们。” 天下间家仆对于主家的称呼很混乱,没有一定之规,有的喊“老爷”、“少爷”,还有的会喊“主人”、“主家”,甚至还有混用的。 不过二者之间,人身依附关系比较弱,和称呼无关。 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雇佣制,通过官方认定的契约确定主仆关系,以及双方权责,而且由于规矩,不允许签终身约,最长只能十年长约,对仆人子女无限制,即不允许“家生子”的出现。 这是许多许多年前,某位人皇定下的规矩。 遥遥冲着门口拱拱手,方长带着胡云,转身过去。 走到大门前,富贵冲着他们说道“刚刚主人听说你们的情况,便破例让我喊你们进来,他要见你们。” 说罢,引领着他们直接走入客厅,李先生已经等待在那里。 他问过名字和籍贯,考校了下胡云,确定了他目前的水平后,当即收下了束脩和这个蒙童,然后给方长二人讲述学塾的情况和规则。 由于没有统一入学时间,故而开蒙学堂里面水平参差不齐,各自学习进度不同,管理好这些孩子是个技术活。 而且,学习好坏,也看孩子们自觉和自学能力。 对于年纪不大的孩子们来说,这点其实挺残酷,毕竟他们很多还认识不到学习的意义。 拜师议程很简单,但却挺庄重,行过礼并奉上束脩后,李先生还借了几本书籍给胡云,那是学塾里面的开蒙课本。 “这几本书要保存好,不得损坏,不得脏污,若是有闪失,须得给我重新抄好再还回来,毕竟不能让后面的孩子们没有课本用。” 方长从胡云手中拿过一本,翻了翻,果然都是手抄本。 哪怕如今对于天下来说,开蒙课本的需求量和保有量都很大,手写依然大行其道,印刷只能占据书籍复制的半壁江山。 其余还有诸如学堂的上课时间、里面的规矩、课程先后顺序,李先生都在给二人逐一分说。 这时候,忽然有个二三十岁的人,冲进客厅里,也不管旁边有人在,噗通一声给李先生跪下 “爹,儿子来了。” “你竟然还敢来!你是要气死我么!” “爹啊,这么多年,我也改换不了了,就让我得过且过下去吧,毕竟儿子也不会别的什么营生。” “唉……” 李先生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似乎被抽空了骨头般,手扶额头,堆坐在那里。他用手背朝前摆摆“你先回屋休息,我和客人聊过后再行找你。” 青年人再次叩首,而后去了旁边屋子。 知道这是别人家事,方长正准备随意寻个话题,引到别处去,结果李先生看到情形似乎已经暴露,苦笑一下,干脆开门见山地说道 “让二位见笑了,确实是在下家事。” 。 165、【离开宁河府】 方长并未说话,而是静静等待着李塾师的下文。 似乎遇到困难时候,人类普遍会有种倾诉之欲,见到已经被人撞破,对方干脆朝这个今天才见到的陌生人,交浅言深般陈述。 “我教书育人几十年,也算得上是桃李满天下。” “这不是虚言,我的学生里面,有人当了大官,有人是富贵员外,有人从商,有人从文,有所成就的不敢说如过江之鲫、满天繁星,也超过世上大部分学塾先生。” 听到这里,方长笑道“先生这也是有大功于社稷苍生了。” 李塾师正抓起桌上茶碗润嗓子——刚刚胡云曾经用这个茶碗,给他敬过茶——听到此处,像个邻家老大爷那样,轻轻拍了下腿,略带自豪地说道 “我也不是谦虚,认识的人也都这么说,而且这份事业十分体面,往来的人物,总会高看上几眼。” “按理说,我这辈子过得不,衣食无忧,见识不少,人际地位也挺好,应当知足,但是,唉……” 深深叹了口气,他脸上愁容又深了几分,接着说道 “谁曾想,我教出来这么多学生,最后却教不好自己的孩子,亲生的孩子,这些年,对此事我总是痛心疾首,引以为憾。他原本很有读书的天分,机灵聪颖,对于书中学问一学就会、一点就透,老夫当时心中还美滋滋,以为家里终于出现个好读书苗子,能够举业得中,弥补我当初的缺憾。” “谁成想,他渐渐迷上了算学,不去科举,后来又自己找门路,在衙门里当了个天天算数的钱粮小吏,每日里过得很是舒坦。你们说说,他这么好的天分,又有那么多各行各业的师兄,不去读书科举,走那些歪门邪道,真是浪费了老天给他的聪慧皮囊。” “每次和他说此事,都会被搪塞,说是已经不会别的,年纪大了思维跟不上,故而无法科举云云,真是气煞我也。这不,这几天我刚刚提了下,让他读书,结果这孽畜又和我犟上了,刚刚又是前来求我,让我改变主意,唉……” 见对面方长放下茶杯,正准备说话,李塾师立刻打断道 “客人不用劝我,这些年来,劝我的人很多,甚至比赞同我支持我的还要多。他们大都是说什么‘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一定非要限定某行业才是正途’、‘儿孙自有儿孙福”之类,没什么新鲜词儿,我都听腻了。” “……”方长点了点头,干脆开始聆听。 他最终也没有劝说。 毕竟能够看出来,李塾师只是找个人倾诉,这种时候,不发言才是最好的。至于事情本身,对方很可能早就已经认命了,现在只是内心不平衡而已。 ………… …… 这种学塾的一个好处,便是入学不挑时间。 毕竟和普及教育不一样,里面的学生们,根据个人学习时间、个人天赋不同,每人的学习进度都不同,没法也不必统一处理。 所以不用等上半年,方长就能送小狐狸前去上学。 而此时,距离之前到李先生那里拜师,只过了两天半。 背着个土布小挎包,里面装了几本老师赠予的书,小狐狸胡云跟在方长后面,朝学塾走去。由于自己角色身份变化,所有和周围的互动,在小狐狸眼里,都足够新奇。 方长相信,若不是自己的威压压住,胡云定会跑到周围玩耍。 “今天第一天,我送你去上学,没什么问题的话,我便会离开,接下来你要独自生活,这是项不小的考验。”看着旁边兴奋地小狐狸,他轻轻叮嘱道,试图让其冷静下来。 小狐狸点点头,满脸都是坚毅。 这两天,方长帮人帮到底,在城里偏僻处找了个小住处,缴纳了房租,指使胡云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又购置了些许家什,甚至还将小院里棚子下的锅灶用了起来,给胡云做示范,烹饪了几餐饭。 接着,他给小狐狸留下了些银钱,足够他节省些用上两年。 想来一两年时间,足够他开蒙识字了,若是想继续进修,大可学习同类,自己想方法赚钱过活。 世间妖怪其实很多,人妖混杂,就像孙云一样,大多数有自己的正经营生,甚至结婚生娃,喜怒哀乐,除了根脚,与常人无二致。 今日由于要离去,两人未开伙。 方长带着小狐狸一起,在外面早餐摊上,买了二斤油条,各自要了碗骨汤豆腐脑,大快朵颐。 此处豆腐脑,豆腐是按份售卖,而汤不要钱,这是十分常见的卖法。 吃饭时,方长告诉狐狸,在之前曾经路过的虎桥镇,由于是南来北往的交通要地,那儿的早餐摊上,不仅卖包子油条烧饼馄饨,花样繁多,甚至连豆腐脑都有骨汤、陈醋、酱油、雪糖、椒盐、麻辣、五香等多种口味,不像此处这么单调。 而且那里的油条,也是论根而不是论斤售卖。因为,双方所用案子不同,虎桥镇那边的油条,外形大小更一致,而且油条外形也不同,造成两方有如此差异。 胡云听得神情愣愣的,对那些口味十分向往。 两人来的还比较早,学塾刚刚开门,只有零散几个蒙童到来。 方长看了看,笑道“你看,你这些同学们都是独自到来,反正我今天要离开了,胡云你自己进去吧,先去拜见你的老师。” “嗯,那么,再见,方先生,谢谢您这段时间的帮助。”胡云拜道。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方长摆摆手,“快进去吧。” 看着胡云转身走进学塾,他看了看旁边,这里门口有颗大树,枝繁叶茂,外观漂亮。虽然秋日已至,许多叶子已经枯黄,但枝干粗壮结实。 他乐呵呵的给自己加上了“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状态,原地起蹦—— 坐在了树杈上。 老实说,住了段时间客栈,还有些怀念待在树上的感觉。 此处很高,加上方长现在这种与天地自然融洽万分的,不管是周围行人、学塾先生、新来的同学们,还是有法力在身的小狐狸胡云,都没有发现不远处的高树上,多了个白衣负剑青年人。 这里和学塾之间,没有院墙遮挡,方长运起远超普通人的耳力目力,在外面树杈上,看着里面情况。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他还是要最后看一看里面情况,看看小狐狸上学的情况如何,才算圆满。 距离开始上课还有段时间,蒙童们挎着书包或抱着书本,陆陆续续从四方走过来,其中年幼的那些孩童,还有家长送。 学生们里面男女孩都有,这个世界比较开化,壮男健妇同下地处处见,夫妻同时操持家业也属寻常,偶尔还能见到女掌柜,故此,由于在社会分工间,占据了重要地位,天下间女孩子上学的数量也很是不少。 当然由于依然是农业社会,相对来说,还是男学生更多些。 随着日头渐升,蒙童们陆陆续续到齐,李塾师拽着绳子扯动钟槌,敲响了学塾里面一只小铁钟。 当当当声音响起,孩子们陆续入座,继而安静下来。 方长看到,胡云被叫到讲桌前,简略介绍下,便分配了座位与他,很快,课堂里响起了郎朗读书声。 以后的路,需要他自己走。 对于妖怪们来说,学会人言十分简单,化去口中横骨后,自然便能说人话。但是识字才是大问题,只有识字,才能明理,才能看懂修行书籍,才能开阔眼界,找到后续道路。 更令懂行的妖怪们扼腕的是,相当一部分妖怪,根本意识不到这个问题。 很多化形后,也懵懵懂懂,最后在不断碰壁、茫然无方向中,消耗掉化形后比人类稍长的寿命。 而一些有传承,或者天生和人类生相近的妖怪,在这方面就比较幸运了。 比如胡云,比如有幸遇到方长,尚未化形就被点拨,且践行的犬妖刘阿黄,比如简氏兄弟的弟子中,那只县学后厨的仓鼠精,他们就不会遇到这种关卡。 只能感叹同妖不同命。 妖怪们在人间多有混迹,由于刚刚所说这点,各处私塾是十分受欢迎的地方,一是环境较为纯粹,二是能识字读书,也能坐着不动增长见闻,是妖怪们的首选项。 比如,就在这座学塾中,方长就见到了另外一只。 不过不在胡云所在的这间课堂中,那只妖怪,在旁边的屋里,身材是青年读书人模样,青衫纶巾,正与旁边人交流。 其品种不明,身上妖气极为淡微,以方长目力,也是直视了片刻才发现。 不知道他会不会发现胡云的马脚。 但是后面的故事,已经与自己无关了,方长跳下树杈,飘然远去。 ………… …… “馅饼,刚出炉的韭菜馅饼!” “包治百病!秘制眼药,神效膏药,接骨拔牙,去除疖疮!” “上好茶叶!瞧一瞧看一看呐~” “水豆腐——” 市井集市,叫卖声揽客声此起彼伏,夹杂着谈话声、脚步声、牲口叫声、车轮嘎嘎声、锅碗瓢盆碰撞声,还有杂耍艺人们的笛声,市面上人头攒动,缭绕着锅灶里的雾气烟气,还有各种食物杂物的混合气味。 太阳高升,但是天气已经转凉,人们衣着薄厚适中,有别于夏冬。 对于这座城市的人们来说,今天的日子已经开启了段时间,正是来回奔波,讨生活赚银钱的好时候。这个时代夜生活甚少,夜市里的顾客量,也远远无法和早晨这段时间相比。 所以,现在是经济最为活跃的时候,不管对于摊贩、店主、家庭主妇、小工、匠人,甚至城外田里的农夫,都称得上“一日之计在于晨”。 两旁摊位上陈列着琳琅的商品,种类丰富,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花哨;各式招牌幡布与棚顶飘扬在头上,随着风来回晃动,让市集上行人有些目眩;店小二们肩膀搭着毛巾,站在店铺门口,点头哈腰迎来送往。 家庭主妇们挎着篮子,在菜农们担子上挑拣,讨价还价;旁边街边,有几个孩童似乎打了架,每个都在高声哭泣,似乎谁嗓门高就更有理;不远处高楼上,几个意气风发的富贵人士,正坐在敞开的桌边,欢笑着饮酒;旁边还有额头带着皱纹的汉子,愁眉苦脸蹲在墙角;道旁篱笆院里,夫妇正在拌嘴,似乎是为了家务问题。 不管是贫富还是美丑,不管是健康还是病衰,不管是年幼还是老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表情,表情下,是各自的情感,只不过,有的人喜,有的人悲,有的人哀,有的人乐。 人类的悲欢其实并不相通。 甚至互相听见,还会觉得别人只是比较吵闹——但方长并不觉得他们吵闹。 他只是缓缓地走在街上,饶有兴趣地看着这所有一切。 然后,许久以来,都只是在不断积累的修为,又像突破了藩篱般,猛地窜了一截,便如那春至花开、水到渠成。 。 166、【丁字路口的江湖人江湖事】 自从走上修行路以来,突破像吃饭喝水那样简单和平常。所以这段时间,方长甚至忽略掉,自己的修为有些时候没有突破了。 故而,走马观花般,观察体悟着闹市景致时候,忽然进境,让他有些惊讶。 这里竟然也是感悟自然的契机之一。 但方长并未过多在意,而是找个酒馆,给葫芦中补充了些高粱酒,而后穿出这处设在城墙内的集市,出城门吊桥,顺大路朝着城外走去。 悠游自得地走在路上,任由田野上的风摇动衣角,方长单手拎着葫芦,小口喝着,漫无目的的顺着路朝前行去。 这葫芦采自仙栖崖上早课石旁,是他亲手栽种亲手制作,本就灵韵极足。 又被他一直以来带在身上挂在腰间,更是与众不同,用它装过的酒水,味道会变得更佳,清冽甘爽,内含灵意。而且别看这葫芦个头不大,若是装上酒,现在得用几大坛酒才行,不过方长暂未尝试过将它彻底灌满。 身后是清成府府城。 他自送胡云去上学,自宁河府出来后,兴之所至,一直朝着府城东南行走。不知不觉间,便就过了州界,来到了宁河府东南,龙安府正南的清成府。 此次出游,方长只是按冥冥中预感,随心所欲前行,并未有确切目的。 道路上的行人,对这个白衣负剑、英俊潇洒,手里还拎着个酒葫芦的年轻人,并未流露出过多表情,这世上江湖人分布很广,数量很多,出没在天下各处,而且各种装束都很寻常。 何况他只是衣服白的雪亮,经常行路的人,早就已经见怪不怪。 道路在前方交叉,这条路从西北通向东南,在前方就到了尽头,搭在一条东西朝向,更宽阔的官道上。 嗯,丁字路口。 这里有个小小村镇,或者说,规模就是个村子,但是繁华不下小镇。 附近倒也农田平整、土地肥沃,在方长看来,此地风调雨顺已经多年,自当五谷丰登,但这小村挨着道边,村民们思维活泛,还是“靠路吃路”,办起了各种营生,都很红火。 抬眼望去,小村镇上方云气,一幅繁华兴旺之象。 看了看已至半空的太阳,方长将葫芦系回腰间,走到前方一棚子里。 “师傅,来壶茶。” “好嘞客官,这里有鸦舌、水峰、云叶、烟雾红,您要哪种?”摊主立刻问道。 “最便宜的那种就好。”听到摊主问题,方长回答。 他对于茶水并不挑剔,能喝就成,毕竟无论哪种,都不如仙栖崖上自制的好。其实要壶白水也一样,不过想来摊主不会肯售卖。 这里时刻有热水在翻滚,摊主麻利地泡了壶茶,拎到方长桌前,又拿过几个杯子,对他说道“客官您慢用,这里还有各种茶点,是否要来点?” “不必。”方长说道,而后他叫住了准备离开的摊主“师傅,这里有没有什么吃的?” “当然!”见对面客人想要吃食,摊主瞬间来了兴致“这里虽然卖茶,但背后就是自家院落,地方宽敞方便,有齐的灶台炊具,每天随时能提供饮食。” “客官您要吃饭的话,这里有粟米饼面,厨下还有鲜肉,有鸡蛋,也有自家种的芹韭蒜薹,随时可以炒些菜送上来。除此之外,还有些山村土酒,有些自制卤味,有村里老王家做的五香花生米,您要些什么?” 想了想,方长说道“来瓶酒,盛碗粟饭,再炒个蒜薹肉丝、韭菜鸡蛋,还有那卤味切了装上一盘,再上一碟花生米,先这些,不够再要。” 说罢他拍出几串铜钱在桌上。 摊主神色很是高兴,快速而仔细地数了钱,拿出了对应数量,便和方长说着,飞速朝后面走去“客官稍等,上菜很快。” 方长点点头,慢慢等待。 他吃饭上从不吝啬,毕竟自己银钱不缺,只要能带在身上,便要多少有多少,就算不够了,也能饿上十天半个月,回仙栖崖拿钱。 家里有矿就是好。 修仙有成不吃不喝也不怕,亦挺好。 摊主动作很快,待方长刚刚喝了两杯茶,就把卤味拼盘和花生碟子端了上来,又抱了坛子酒过来,拍开泥封,又送上几个瓷碗。 卤味盘子里面,是一些诸如耳朵、心、肝、口条、头肉之类,虽然调料种类不多,但煮的透卤得透,而且分量十足、颜色新鲜,看起来很是诱人。 刚给自己倒了碗酒,还未饮用,就看一只车队在不远处停下。 这些车不装货物,上面只用圆木致密地钉了笼子,前面用驽马拉着,隐约能看到里面有人,被粗大地镣铐锁在笼子上。 原来是一长串囚车。 令方长有些注意的是,囚车两边有大群江湖人,似乎在护送? 押车的差役警惕的看着旁边江湖人,也警惕地看着四周,包括村镇里所有人,也包括方长所在这个饭棚里的人,也不知道是敬业,还是担心有人上前劫了囚徒。 应该是时间将近正午,准备来这里休息吃饭。 如此倒是和方长走到一起去了。 另一件让方长有些注意的,是两旁的江湖人中,有他熟悉的面孔。 由于并未开启“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状态,正扫视两侧能够吃饭地方的他们,也自然发现了方长。 那一男一女迎过来,走到桌边,看了看四周,低声惊喜地问道 “可是方仙长当面?” 方长伸筷子,指了指对面座位“相逢便是有缘,请坐,一起喝碗水酒。”说罢,他对旁边摊主说道“师傅,加两个酒碗,添两幅筷子,粟饭也要两碗,再切些卤味来。” “好嘞。” 见摊主应着,方长扭回头看着面前,神情拘谨,行为却洒脱的两人“请叫我方先生就好,当日一别,二位竟然同行了。” 对面那位男子拱拱手,笑道”当日茶棚一别,先生风采依旧,真是让人不胜向往。“ 。 167、【草莽英雄们】 来人正是柳元德和于青菱,那两位之前遇到过的大劫主角。 前者依然是书生打扮,虽然依旧有些文弱,但随身带了柄短剑,增添了不少阳刚气,衬托的面貌更为英俊。 后者作为江湖女侠,依然是一身红衣,英姿飒爽,腰间也挎了兵刃,是一只笔直细长的刀鞘,鞘口露着纤细刀柄,用布带缠得整整齐齐。 方长运目力看去,两人身上依然滚滚风云汇聚,有着四方气势云集之象,而且威势更甚。 看来随着大劫过程发展,他们作为主角,已经开始逐渐走向舞台中央。 坐在侧面的于青菱看了看方长背后灵泉剑,作为一名高级武者,以她的见识能看出来,这柄宝剑虽然装饰简陋,却自有风采内蕴其中,虽然外观平平无奇,但似乎随时能够出鞘,现出凌厉锋锐的绝代身姿。 她心想,这该就是传说中,方仙长在云中山里,和断绝水源的妖怪斗法时所用仙剑? 听闻当年那场大战撼天动地,飞剑穿梭,法术乱轰,山崩石裂,天空都是红色火光,最终眼前方仙长技胜一筹,将那妖怪制服。 不过她只是念头一闪,并未走神。 对于方长问话,于青菱笑道“当初道边茶棚相别后,因先生的关系,我与柳兄结识,相谈甚欢。正好柳兄是兴庆府本地人,准备回家备考,而我也要去兴庆府投奔大伯,因而顺路,遂相约同行。” “到了兴庆府后,也是机缘巧合,我大伯家和柳兄家相距不远,故此我们俩平日里多有往来。如今出了这档子事,便一同踏上路途,正好于这里遇到先生。” “若先生不嫌弃,可以称呼柳兄为元德,称呼我为青菱就好。” 点点头,方长和两人碰了下酒碗,问道 “不知道外面这些囚车,是为何而出现?里面关押的什么人,竟然有如许多江湖人士护送?而且二位也在其中。” 柳元德和于青菱正待回答,旁边摊主端着两个盘子走过来。 乡村小店虽然粗陋,但有一项好处,那便是分量十足。两个盘子足有小盆口大小,里面菜肴堆得满满,冒着尖儿。 一盘蒜薹肉丝,瘦肉丝炒了糖色,色泽深红,十分诱人,蒜薹根根脆嫩,两端深色,上面还隐约可见些细碎盐粒,混了几瓣拍碎同炒的熟蒜,吃起来味道浓郁,却有爽口感觉; 另一盘是韭菜鸡蛋,韭叶细窄,颜色嫩绿,不老不柴,鸡蛋黄的耀眼,在油中煎炒的边缘微焦,与韭菜混炒一起,散发着香气,吃起来顺滑多汁。 方长立刻招呼摊主,把粟饭端上来。 摊主又依照刚刚的吩咐,又端了一大盘卤菜,放在桌上。对面二人看起来饿了,捧着碗狼吞虎咽,于是三人一起,大快朵颐。 柳元德游学经年,朋友很多,故而酒量不错,于青菱是江湖女子,自然也颇有酒量,再加上这里的村酿劲头不大,倒也喝的欢畅。 待到坛中酒水下去大半时,不等方长询问,柳元德就开始说外面情况 “外面这些囚车,关押的是好人,或者说,好官。” “当今天下乱象已显,许多地方好日子不再,有些地方经济凋敝、饥荒四起,有些地方兵荒马乱,出现大量骨肉分散、流离失所,甚至白骨露野、鸡鸣不再的悲惨情况,让百姓们痛心疾首。” “而人皇自从纳了几位美人后,不理朝政,将政务大量交给她们带来的人,终日里只是胡天胡地,有负黎民,实在是让人气愤。” “朝中有位大官,叫左良平,官至郎中令,平日里素有威望,他不畏形势,纠集了一批心有正义的学生同僚,共同上书劝谏人皇,声势浩大,很多百姓寄托了希望。” “可惜时势不顺,这些人被那些窃权的小人,不经有司不论罪名,直接打为逆党,俱都抓了起来,即使朝中其余正义之士竭力争取,也被判了流放五千里,真是天日昏暗。” “平日里,这些被抓的人们,多有为百姓黎民仗义执言、或者施展善政、或惩强扶弱者,大家感念其德,又听闻那些小人们,要在半路对他们不利,便纠集起来随行护卫,也有家庭殷实的百姓资助我们。” 听到这里,方长仰头干了碗中酒,评价道 “原来如此,都是壮士!想来,太阳终究有再次升起的一天,沉冤必能得雪。” 于青菱和柳元德神情沉重,拱手施礼“多谢先生吉言。” 方长接着问道“两位是怎么加入了护送队伍的?” 柳元德喝了口酒,润润喉咙,然后微微点头道“当消息传到兴庆府时,我和于姑娘都义愤填膺,于是收拾行囊告别家人,结伴迎上了囚车队,加入了护送行列。” “我们路上倒也清除抵御了一些危险,由于在下识文断字,智计不缺,而于姑娘武艺高超,冠绝群雄,于是被大家推为头领之二,担负更多更重的任务。” 于青菱在旁边说道“我本是江湖人,参与这些江湖事本就应当,倒是柳兄,为了此份义事,连科举都放弃了。” “而且柳兄虽然是书生,却并不文弱,竟也有些武艺在身,短剑用的甚是凌厉,又智计超绝,多次指挥若定化解险境,令群雄钦佩,也让小妹十分佩服。” 这番话让柳元德面色微红,摆手道“于姑娘谬赞了,你武艺绝伦,敌人没有一合之对,才是队伍里真正的顶梁柱……” 不提两人互相夸奖谦让,周围护卫的江湖人和差役们,也俱都吃饱喝足。押送囚车的差役们,通过囚笼上特制的孔洞,为囚车中的人们递了饭食,然后准备上路。 有人过来拜见于青菱和柳元德,二人以遇到故旧为由,让他们先去忙。 柳元德问方长道“多谢方先生宴请,今日还未询问,先生此次出山,是为了去哪里?做甚么事?” 方长笑道“在下乃是山野间一散人而已,倒也没有固定目标,只是兴之所至,顺着这条官道不断前行,观赏两边景致,体会这繁华人间、纷纷世事而已。” 于青菱和柳元德互相看了眼,然后他们对方长发出邀请“既然如此,看先生所行方向,与我们顺路,不如一起同行?” 略一沉吟,感受了下灵觉与本心,方长没未拒邀请“好。” 喜色顿时爬上二人眉梢。 ………… 这大队人马若是动起来,也需要很多准备,人喊马嘶间,差役们用了不少时间,才整理好队伍,准备上路。 此时,两侧护卫的江湖人们,早已经准备好一切,就等他们一起出发。 差役们依然用警惕地眼神,看着两侧人们,然后挥动鞭子,驽马们各自嘶鸣,迈开四蹄,大队囚车开始缓缓运动起来。 此时,方长和于青菱柳元德一起,走在两侧护卫队伍里。 江湖人们俱都自由洒脱,虽说是护卫,却按照各自理解、各自习惯,分散在车队周围,同时不断交谈,他们各个嗓门都不小,让车队里十分热闹。 这种大型活动,对于江湖人们来说,是互相认识拓展人脉的绝好机会。 毕竟“行走江湖,多个朋友多条路”,并不是说说而已,是真的与自己利益或者性命,切身相关的要紧事。 在江湖上,两个陌生武者相遇,即使有利益冲突,大多数情况也都会先叙关系,东拉西扯寻找那丝共同点,而不是拔刀相向,不然江湖早就因为死亡率过高,而萎缩不见了。 而叙关系时,当找到共同认识的朋友之后,便瞬间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变成神交已久的好朋友,开始坐下来商量分配之事。 再一起找个馆子,喝上两碗掺了水的劣酒,吃上几碟卤杂碎肉,便道声好友,各奔前程。 不过此次护送,自然不是以上情况。 毕竟传说中的反派们,是真会上来要命的,江湖人们自然也打起精神,用多年的经验和各自绝活,侦查警惕四周,随时准备拼命。 真遇到值得去做的事情,这些草莽英豪们,并不怎么惜身。 这次护卫行动便是其中一件。 因为无论怎么行走江湖,也脱离不了这个天下。 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对于很多江湖人来说,这是个十分现实的事情,也是萦绕在心头的情怀。 经济繁荣风调雨顺天下太平,这种年月即使对于跑江湖的人来说,也远比世道大乱时候强太多——若天下大乱,江湖人们一样会腹无食、身无衣、面有菜色、朝不保夕。 作为临时头领,柳元德和于青菱,一路上比其他人忙碌许多。 于青菱仗着功夫高绝,时不时前前后后巡视,既防范风险,也安定人心。而柳元德作为智囊角色,经常有人上前对话,他则发出一些指令,让这只小队伍运行的更为顺畅。 “有敌人!” 随着一只箭射来,钉在中间囚车上,前面人立刻示警,大家也随之紧张起来。 敌人来的十分突然,也在意料之中。 。 168、【剑破黑风】 这次截杀是突如其来的,场面一度很混乱,人们如无头苍蝇似得左冲右突,各自为战。 还好有柳元德亮起嗓门大声呼喊,于青菱带着其他几个头领一起,来回弹压,才稳住阵势,护卫的江湖人们仗着数量多,隐隐约约组成一个圈,将车队和其余人护在里面。 并不只是囚车,还有几辆路上被无辜卷入的车辆,上面的车夫和伙计们看到外面情况,俱都瑟瑟发抖,缩在角落不敢动弹,有的闭目祈祷,有的面色灰败。 方长和囚车以及路人们一起,被保护在车队中间。 刚刚的弓箭是民用品,力道挺软,对于警惕起来的江湖人们来说,威胁并不大,只有偷袭时候有用。 敌人在开头射了一波箭,伤了两个人之后,便抛下弓,拔出兵刃冲上来。 然后是混战。 刀光剑影,兵刃破空,斧钺相击,叮叮当当不绝于耳,间或着狂呼和痛喊,不时有人倒地不起。 终究来袭的敌人们武艺不如护卫们,数量也少,渐渐不支。 双方都是普通武者,不是军队,不成阵势,作为护卫的江湖人,和外面来的敌人,都是散乱接战,捉对厮杀。 菜鸡互啄。 方长只是站在圈子里观看,没有对这些凡人出手,也没有跳上路边大树。 随着来袭者们折损了大概十分之一人手之后,便再也受不住伤亡,各自呼啸一声,开始撤退。 护卫们明显松了口气,并未追击,而是开始整理兵刃,救治伤员。 还好对于他们来说,行走江湖,药不能停,随身都有上好金疮药,也懂得用烈酒药布包扎之法。 当然,大部分人还是打起精神,注意警戒四周。 对面敌人逃出没多远,便转为溃散,直到半里外,才重新聚拢起来成为一堆,只是似乎因为进退皆会感觉尴尬,动作停滞在原地,吵吵嚷嚷不知道在那里干什么。 他们的犹豫,给了这边更多修整时间,很快,大家状态与士气皆恢复到了高位。柳元德还在指挥,倒是于青菱轻松下来。 她轻快地踱步到方长旁边,笑道 “这些就是总前来袭击的敌人,每次来人都完不同,而且战力不高,轮番前来袭扰,烦人得很。” 她的刀已经出鞘,又细又长,提在手中,寒光凛凛的表面沾着些许红色,无言诉说着自己的战绩。 方长点点头,而后看着那伙正踟蹰不前的袭击者方向,告诉于青菱 “前面还有一伙人来。” 女侠于青菱瞬间惊悚起来,警惕的看着前面。 作为功夫出众的武者,她的耳力目力,差不多是这些江湖人中最好的,这些前来护送的江湖人中,耳力目力仅次于她的几个人,都是各个头领。 如此看来,旁边的方仙长,果然和自己这些凡人不一样,在旁人完没有感觉到的时候,就察觉到前方还有人。 她快步走到柳元德旁边,将情况和其一说,柳元德立刻严肃起来,而后接连发了一串指令,这些江湖人们虽有疑虑,但也按照惯性遵从,他们立刻行动起来,开始准备接下来的战斗。 不一会儿,果然又有一支人马到来。 他们倒是没有理会第一波袭击者,只是稍微一停顿,便举着明晃晃的各色兵刃,不管不顾直冲上来,目标赫然是这里的囚车车队。 以方长耳力,还能听见他们在呼喊。 “冲啊,赏钱多多!伤亡有重金抚恤!” “杀——!” “用力冲!不要停,冲垮他们!……” 随着双方开始接战,场面再度陷入了混乱。 尤其是,刚刚的第一波人,看到有新袭击者顶在了前面,便也下定决心,绕了个大圈子,找缝隙直扑上来,加入战团。 只是共同进攻的两拨人之间,泾渭分明,似乎完不认识对方的样子,甚至还隐隐有些互相敌意。 于是,双方开始互相扯后腿,缺乏协调导致的混乱,从而迅速扩大,袭击者们以无组织,对上这边护卫们的些微组织,出现了一加一小于一的戏剧性效果。 于青菱的表现十分耀眼,她在环形防线上穿梭,哪里危急就去哪里,只要这抹红影一到,对面袭击者就如泥墙遇到了洪水,瞬间倒塌崩散。 柳元德则被江湖人们护卫得很好,防护力度不次于囚车,不远处的于青菱,也时刻分一缕心神在此处。若有敌人妄图冲向柳元德,很快会被众人合力碾碎,因此他得以稳坐中心。 只消片刻,这两波人便被一起击溃。 对方狼奔豕突的逃跑身影后,护卫囚车车队的江湖人们,已经开始欢呼。 在不远处一块大石前面,有个身影,正看着这片战场。 见己方武者溃散,他冷哼一声 “呵呵,这些人类武者,就是靠不住,用它们?完不成任务,再怎么遮掩,又有什么用。” 他满脸不屑,站起身子,任由长长的头发随风飘动,缓缓朝着车队走去。 江湖人们很快注意到了这个逆行身影。 惊疑不定中,只见这个身影逐渐靠近,在一处高坡上停下,接着冲车队伸出手掌。 黑风起。 砂石乱飞。 突兀出现的这阵黑风,如大网一般直罩下来,无差别盖住整个车队,而且力度在不断加强。 飞沙走石间,连囚车都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江湖人们咬牙拼力抵挡,但眼看便要支撑不住,包括差役在内的凡人们,甚至已经有中招扑倒在地,死活不知,而刚刚受过伤的江湖人和袭击者们,不少当即毙命。 方长叹了口气。 心念一动,灵泉剑出。 在江湖人们的视线里,只感觉金光一闪,那掀起了妖风的身影便身首两段,坠落在地。 而这股走石飞沙的黑妖风,也如有形之质般,被从中破开,继而渐渐散去,露出朗朗晴空、蓝天白云。 人们惊疑不定,俱有死里逃生之感。 “刚刚……那是妖怪?” “当然,毕竟又不是第一次了,没想到这回又逃得一命。” “这是因为,邪不胜正。” “有理。” “可惜不知道是哪里高人出手相助。” “四周不见人影,说不定不愿现身,或者干脆已经走了也说不定。” “只是我们无缘罢了。” “不说了,干活干活,还得收拾呢。” 倒是于青菱和柳元德二人,心里清楚这是谁出手干的,只是他们不知道方仙长的态度,不知道他是否要保持低调,所以不敢随处说。 和人聊起刚刚的事儿,他们只是和其它人一样,感叹“人在做,天在看,自然有正义之士上来帮忙”云云。 同时,他们心中也在暗自惊讶,没想到方仙长出手,竟然如此凌厉,如此迅捷。若是异位而处,自己必然挡不住躲不开这一剑,还好方仙长是自己这方。 但二人已经开始怀疑,之前听到的云中山除妖故事,真实性如何。毕竟这柄仙剑威力如此之巨,很难出现传闻中那种僵持景象……吧? 对于这群人来说,还要处理下战场。 那两拨袭击者,看到妖怪都被斩了之后,如炸锅般逃散,早已经不见了身影。 掀起黑风的妖怪死后,于原地现出原形。 却是只体型巨大的黑毛老鼠,有好几人大小,鼠头鼠身分离两处,面貌狰狞,还带有一丝疑惑,毕竟事情发生的太快,妖怪尚未理解发生了什么,就被断绝了生机。 由于怕有疫病,大家合力挖坑,将其用长杆推进去掩埋。 重新上路时,也有人注意到,方长背着剑却不出手,心里不爽,冷着脸看他。 但行走江湖久了,自然不会随意将过多真实情绪表露出来,因为这样做很危险,而且这个半路加入的行人,也不像自己等人,是被大义所感召,不出手帮助也可以理解。 倒是柳元德和于青菱,对他依然热络。 跟随着囚车快步走着,方长问道问道“元德,这些护卫的英雄,是怎么甄别的,如何保证其中没有内鬼?” 柳元德笑道“混不进来的,先生不要看我们队形散乱,进退没有力道,但对于身份验证上面,我们江湖人有独特的手段。” “而且这次义举,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都抱有同情,或者干脆有利害关系在其中。没听说过谁被雇佣来找事,也不会有人会接受雇佣。” “若沾上这种被戳脊梁骨的事儿,对于以后十分不利,毕竟赏格再高,后面也得在江湖上生存下去不是?” “来袭的人,主力应该是富商豪族们原本豢养的死士,或者护院之类,不知道什么人才有这种财路和门路。其余的,才是那些江湖上名不见经传的三流武者……” ………… 对于马车来说,由于压载轻快,日行百里也寻常。 而两旁护送的江湖人们来说,速度也不是问题,行走江湖,谁能没点脚力呢? 似乎激起了大家的攀比心,自认在赶路上有几把刷子的人,会暗暗和其它人较量一番,你追我赶,吵吵嚷嚷,十分热闹。 只有那些确实有些笨拙的,才会在差役们警惕厌恶的目光中,寻辆囚车在前方坐下歇息。 。 169、【向着朝阳升起的方向】 方长与于青菱和柳元德走在一起,旁边是有些浩浩荡荡的囚车队伍,以及同样浩浩荡荡的护卫群。 似乎是因为敬畏,周围倒是没有江湖人接近,让他们这里颇得安静。 倒是也有人会疑惑,为什么这个昨天一直没有出手的白衣人,会和两位令人尊敬的头领走在一起,言谈间还很亲密。 不过江湖人们中间,喜欢多事的向来很少——爱多事的除非功夫极硬,不然早就被淘汰了——故而也没人去找茬。 “前面七十里有个小镇,名字没问过,今日我们应当会在镇中歇息。”于青菱对方长和柳元德二人说道。 她是江湖女侠,走南闯北见到的地方很多,也曾经路过这条道,知道路况。 “于姑娘之前来过这里?出来走走果然增长见闻,真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柳元德倒是不知此事,他手扶剑柄走在旁边。 那是他腰间短剑,制作的精美如艺术品,像是名家之作。虽然短剑刚刚出鞘过,但未曾与其他兵刃交击,也未曾饮血。 “是啊,曾经有一次,我准备去看看大海,便就走的这条路。”于青菱潇洒地答道,随着她向前走,红裙晃晃悠悠,显得十分无拘无束。 柳元德看着,忽然叹道“真是羡慕于姑娘这份自在。” “柳兄只是管中窥豹,这个江湖,离着自在远的很啊……”听到柳元德的话,她感叹了声,而后摇摇头,素来活泼的面容上有了些怅然 “风里来雨里去,看着自在,其实也挺苦。而且江湖上人多,关系更是杂乱,俗话说,一入江湖深似海,各种身不由己的人,我这些年也见的太多太多了……” 柳元德听完,默不作声,过了几息才说道“于姑娘真是辛苦,世间果然不如意事十有。或许,只有方先生这样,才能真得大自在吧。” 方长在一旁只是笑而不语。 这时候并不适合说什么,总不能告诉他们,自己确实够自在吧。 炫耀终归不是好行为。 那很容易让别人心态失衡。 此时已经近冬,田里的粮食大部分已经收完,现在所行的这段路两边,远近都光秃秃的,没什么沟壑,藏不住人,故而这里有敌人的概率并不大,相对来说很是安。 这几个时辰接触下来,方长对两位大劫主角观感很不错。 不论是读书人出身的柳元德,还是江湖女侠于青菱,皆是富有正义感、心地善良的人,也是一般意义上的好人。 前路都很平坦。 从云中山往东面,南北几百里内,大堆州府都是平原,一直到海,再无险峻高山。 方长问道“我们此行,却是向何处?这些官员们被贬五千里,但是看这条官道方向,不像是去南方啊?” 于青菱笑着答道“先生有所不知,这条路一直通到大海。大概在此地东南,有个朝云港。在朝云港,会将囚车换掉,卸下镣铐,一齐上海船,到时候昼夜不停,牵星寻路,是南下的最便捷方式。” 旁边柳元德也点点头“我从书上看到,正东方面临海的几府,在千百年前还是大海,如今水退陆出,才有了人烟。 “即便如此,东面海岸沿线,是大片滩涂沼泽,海陆难分,故而也没什么良港。而且土地多盐碱,只有芦苇可活,连村落都没有几个。” “只有正东偏南方向,有地多丘陵,本就比海高许多的位置,才有合适港口。因为地处探入大海的小型半岛之上,总是比别处更早见到朝阳与霞,故而有了‘朝云’之名。” 这番话让旁边红衣女侠,听得眼中异彩闪过,由于从小习武多,碰书本少,因此对于知识她很是敬畏,同样,对有学问的人,她也从来都很敬重。 在于青菱的感觉中,柳大哥人很好,书读的也好,自己和他很合得来。 比较可惜的是,因为这些官员蒙冤之事,他放弃科举,走入了江湖,不知道何时才能再次博取功名。 在她看来,如此良材不能为官造福天下,是人间的大损失。 但昨天和柳元德说起此事时,对方却笑道 “如今朝中如此混乱,连左郎中令这样的都因劝谏而获罪,被流放五千里,原本能造福天下,现在只能去造福边疆百姓,这种境况,做官也没什么意思,还有巨大风险,不值当。” 听起来十分有道理。 而对于旁边方仙长,虽然由于对方要求,自己和柳大哥对他的称呼都是“方先生”,但两人心里清楚,方仙长和自己这些人完不一样。 传闻中,入了修行之门,便就不再是凡人,难以揣度和理解。 不过柳元德是优秀读书人,身具正气,于青菱也是江湖中的潇洒女侠,故而面对这位仙长,并不太拘谨。 何况,对方无论是表情还是气质,都如春风拂过田野般,让人不自主的放松,内心一片宁静。 就如上好熏香。 所以三人谈得很欢畅,一路上并不无聊。 对于方长来说,面前两人一个博览群书,一个常年在世上奔走,都有足够见识,对事情也不人云亦云,而是有自己独到见解和足够思考,是能够平等谈话的好对象。 天南海北的说了几番,话题又回到了刚刚的袭击者身上。 方长问两人 “你们之前是否审问过袭击者?他们背后的人是谁?” 今天这两拨袭击者,大部分手脚健的当然是逃了,不过他们不管不顾,将自己方伤员都弃在地上。 还是这些江湖人护卫们,看着于心不忍,简单包扎后将这些俘虏放归。方长耳力目力都好,倒是没听见有对他们进行审讯,故有此问。 柳元德手扶剑柄,视线还停在不远处的树林上。 即使周围都是高手,还有个深不可测的方仙长戳在旁边,明知不会有事,他作为指挥者,依然不太放心。 听到旁边的问话,柳元德才收回视线“没什么用处,来的这些敌人虽然战斗力还不错,但大都是乌合之众,他们是为了钱而来。” “雇佣的?”方长咦了声。 柳元德点点头 “先生说得对,他们都是被雇佣过来的,赏格倒是明确,杀了郎中令左良平有一千二百贯,杀了其余人,按数量各自百五十贯,连我们这些护卫,也背了每人三十贯钱的赏格,只有押车的差役们杀了没钱赚。” “还有一部分,是各府豪族的死士与护卫们,他们虽然没有拿到钱,但其实也是被雇佣来的,因为赏格给了他们的主家,算是拿人换钱。” “对于大族们来说,这活儿很好,即使阵亡了,也有大量抚恤奉上,远超培养死士成本,绝对不亏。” “不过各府的赏格各有浮动,这些袭击者们,也是大体按照府为组织,分拨来的。便如今天这两队,若是简单审问就能知道,他们来自两个不同的府,所以互相之间没有协调,更没有统一指挥,不然就棘手了。” 对于这些回答,方长并不是很在意,他只是皱了皱眉,说道 “那雇佣他们的人?也问不出来么。” 柳元德摇摇头“问不出来,中间层级太多了,无法回溯,只知道大都是各地有些地位的人出面,但各种线索无法互相联系起来,就像死死缠在一起的大堆乱线,再往上,目前无法考证。” 方长接着问他“这些日子伤亡如何。” “倒还好。”柳元德谈起这个,虽然表情很乐观,但话语中有些忧伤“受伤的很多,死亡人数也有几个,都是好汉。轻伤的简单包扎处理,依然跟随护送;重伤的抢救过来,只好派人照看,顺便处理故去兄弟们的后事。这样算下来,自从出发,零零散散已经减员了十分之一,唉……” 旁边于青菱劝道“柳兄无需过多介怀,我们江湖人行走在世上,就是个义字为先,护送左郎中令这事,乃是天下大义,受伤是为功勋,遇敌死去也是不负此生。” “同样,若小妹有朝一日不幸身故,也莫要为我伤悲,等事情解决天下太平之后,给我坟前放上朵美丽的花,就好。” 柳元德沉默。 这些话让他心情更加低落了,还好读书人大都擅长自我安慰,很快他调整好了心态,说道 “现在有方先生在身侧,不再惧怕妖邪,加上我们实力如此之强,下面不会有多少伤亡的,毕竟已经路程过半,快到朝云港了,待到郎中令他们出海,事情便会告一段落。” 方长问道“前来袭击的中间,经常有今天这种妖怪?” “这倒没有。”柳元德摇摇头,“我们这些前来护卫的江湖人,虽然武艺高超,但都只是凡人,碰上今天这种妖怪,若不是您出手,也是个灭的下场。” “之前倒也遇到过一次超凡袭击,大部分死者,都是那回所产生,但和这次也有不同,对方不知道是人还是妖,并没有主动出面,而是驱使邪祟前来攻打。” “我们这边一连倒下好几个人,大家合力拼死相搏,才勉强支撑住,还好后面因缘巧合,才破了那次袭击。” “不怕先生笑话,其实在以前,我只是知道世上有仙人有妖怪,但是一直都未亲眼见过。仙人还好理解,对于妖怪,我之前一直有些怀疑它们并不存在。” —————————— ps深切哀悼 。 170、【辟邪之火】 听到这里,于青菱在旁边叹道 “是啊,之前对于妖怪是否在世间存在,小妹也很有疑虑,直到现在眼见为实,方知世界之大之奇,真是令凡人难以揣测。” “若不是亲眼得见,谁能想到还会有这样勾魂夺命的怪风。行走江湖这些年,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形。” “刚刚是小妹我自觉离死亡最近的一次,那黑妖风起来的时候,我完忘记了方先生就在身边,只道今日便是葬身江湖之日,什么人生遗憾之类的念头都没有。” 方长笑道“其实妖怪是很多的,而且修行有成者往往会混迹人间,你们有可能早就已经遇到过。” “哦?”旁边柳元德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剑柄“竟有此事!” 而旁边于青菱倒是掩口一笑“倒是和在下想的差不多,看来妖怪们掩饰的很好,可能早就有过交集。” 说到这里时,方长回头看了看车队里的一辆囚车,他总感觉里面的气息有些熟悉,不过他还是没有理会,先给两位主角解释道“毕竟这才是妖怪修炼正途,化形前后,总要往人间走上一遭,所以,可能比你们想的要多。而且此次天下乱起,本质其实是一次大劫将至。” “大劫?” 似乎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词,柳元德和于青菱都很是疑惑,异口同声打断了他的话。 “是的,大劫。”方长继续解释,“或许你们对这个词儿很陌生,这描述的其实是天下间,不定期出现的一次灾难,局灾难。” “每当大劫起时,世间每个人都有可能被卷入其中,随波逐流,不管是富贵还是贫穷,不管是仙凡还是妖。” “竟然是这样……”从方长口中听到这个名词解释后,柳元德满脸忧色,眉头紧皱。 而旁边于青菱则是担心的说道“那天下百姓岂不是危险了?方先生,这大劫是否有解决办法?” 摇摇头,方长语气也有些萧索 “不好说,毕竟这天地大劫不是学堂里的试题,并不一定有问题就有答案。对于每一次劫难,只能人们自己去探索应该怎么应对。找对钥匙自然千好万好,若是问题本就无解,或者选错了方案,则只能用人命去硬抗。” 柳元德和于青菱一时间无言。 方长也在旁边停止了说话,虽然两位主角见识都不少,但骤然接受这种信息,还是要消化上一小会儿。 待两人各自思索心事好一阵儿,柳元德回过神来,拱手道 “刚刚我们太过震惊,打断了先生的话,实在是太过施礼,告罪告罪。不知道方先生刚刚准备说的,是什么?” 方长摆摆手 “在下乃是山野之人,并是不太在意凡俗礼节之事,骤然听到这些,不被震惊才是奇事。” “刚刚说到,这次天下乱起,本质是一场大劫。” “根据在下收集到的各种讯息,此次大劫应该与妖族有关,有成组织的妖怪们,正在人间密谋各种事情,甚至往官员们身边塞卧底,力图控制他们,以达成某些阴暗目的。” “甚至我猜测,人皇身边的那位宠妃,应当也是妖族们的一员。” “对于修行人们来说,大劫并非不能预测,在几年前,天象上就开始有反应。但此次不知为何,与书上记载完不同,看不出走向,也看不出起因结果。再高明的人,也只知道天下即将有变,这令不少人恐惧。” “如今看来,此事当涉及到种族气运,故而影响了天象,遮蔽了天机。所以,虽然在下也会些推算之术,但算不出背后领导者是谁,也算不出他们在搞什么,以及事情接下来的走向,只能和凡人一般,走一步算一步。” 而后,方长沉默不语,于青菱和柳元德也各自想着心事。 将这些告诉两人,他有自己的考量。 毕竟柳元德和于青菱二人,是这大劫的主角,它们知道的信息越多,越有几率找到更好的路途,让这天下少受几分苦,多活一些人。 天色渐移,眼看着即将入夜,他才打破沉默,问两位大劫主角 “对了,刚刚说,你们之前也曾经遇到过有人或者妖怪,驱使邪祟攻击车队,最后是怎么挡住的?” 柳元德抬起头,在回忆中有些迷惑“方先生的问题,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何。” “哦?说来听听。”方长道。 “既然先生问起,那在下便说一下那天情形,您见多识广,说不定能够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柳元德点点头,开始讲述“那是我和于姑娘刚刚加入队伍不久,囚车队伍从京城出来,我们得到消息后赶过去,用了不少天。” “敌方知道的更早,出京没多久就开始了袭击,还好京师也不缺正义之士,从出城前,就聚集起了足够多的人手,抵挡住了许多攻击。” “我们加入队伍后,也遇到了几次,但来者实力都不强。于姑娘武力高绝,而我也小有智计,被推举为头领后,我们联手挡住了那些袭击,过程十分轻松,于是有些放松了警惕。” “本考虑早些赶路,提前到达朝云港,此后郎中令便能进入安状态,于是白天我们多赶了些路,在荒郊野店夜宿。” “谁知道太阳刚下山,便有凄厉尖叫的邪魅黑影,攻打过来。它们刀枪不入,能够影响人神智,十分难挡。” “幸好它们虽然无形无质,但仍然需要兵刃才能伤人,所以我们拼尽力,倒也勉强维持,只是败亡只是时间问题。” “那荒野旅店规模不大,被围攻之下,屋子也摇摇欲坠。后来是店主看到邪祟们砍断了门柱,心中恼怒,从旁边抽出灶塘里燃着的木柴,朝邪祟们投掷而去。” “结果那火苗虽然也是无形无质,却能伤到邪祟,我们见状大喜,纷纷捡了着火木柴当副兵器,一手刀剑一手火把,才消灭了那些邪祟,逃得一命。事后回忆起原因,我们也都说不上来,并不理解为啥。” 。 171、【囚车中的故人】 方长略一思索,已经有了大致猜测,他对二人笑道 “你们可知道灶火的来历?” 理解了他话中之意后,柳元德在低头默默思索,而于青菱性格爽真,则直接开口问道 “不清楚,这灶火不就是每日烧火做饭的东西么,竟然还有背景与来历?” “当然。” 也不卖关子,方长直接说道 “灶火最初的来源,是部落中的社火,是蒙昧时期山洞中的火塘。放远一些来说,人类的文明,便起自于黑暗中的那一缕火光。在无法考证的久远年代里,人类学会了生火,从那时起,才有了文明,有了如今这一切。” “它驱散黑暗,带来光明照耀四周;它吓阻野兽,协助人们对抗野兽强敌人;它烘烤食物,让人类饮食更加安营养;它取暖御寒除湿,给了人类更舒适的居住环境……“ ”最重要的是,它还承载着祭塘的作用,虽然如今人们早已经移风易俗,其本质却还在。即使对于恶人和妖怪无用,但对于邪祟,却然能够造成一些损伤。” “加上你们遇到的邪祟水平不会很高,故而那店主激怒之下的盲目动作,也能有效,几项巧合加一起,让其败退掉。不得不说,郎中令的运气实在是好,是你们这些人命不该绝。” “其实,对于那种虚弱邪祟,很多类似东西,都有些效果,不止是灶火,甚至灯火、铜钱、桃木等等,还有传说中的童子尿,也会有些效果。” 于青菱说道 “即便如此,那邪祟还是伤了我们几个同伴,若不是恰好找到了克制方法,后果实在难料。” “那家野店的店主也吓得够呛,世上承平日久,虽然在荒郊野外开店,他也没碰上过危险,毕竟地方偏僻,连流氓闲汉都不会去。” 队伍开始减速。 “到地方了!今天在这里休息!”车队里面的人们互相传达。 而柳元德和于青菱也停止了和方长交谈,开始忙碌各项事情。 作为江湖人们的头领,他们住宿前的事务很杂,需要警戒周围、布置防务、安排饮食住宿、安抚民众……等一系列准备才行。 方长也站住了脚步。 他心想,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灶神,只有天地自生的城隍土地山神水神之类,再没有其他,也不分层级。 这个结构倒是十分的扁平化,非常前卫,但考虑到时代,就有些简陋了。 其实,若是有个灶神也不赖,可以管许多事。 不仅能够和土地城隍们一起配合,护佑各地平安,还能知晓天下状况——灶中最能得知人间状况,毕竟锅里的饭是瞒不了人的。而人生在世,如果活着,无非吃穿二字。 不饥不寒,百姓们方能安居乐业。 这个镇子规模还不错,大小类似虎桥镇。 官道也从镇中穿过,不过榛子中,道路一边房屋老旧,一边房屋较新,而且较新的那边房屋要少许多。 能够看出来,道路本来是从村边经过,而后因为重心变化,小镇开始朝着官道对面发展。 “方先生,我问了这个镇子的名称,却是叫‘梨林镇’,梨树的梨,树林的林。”于青菱的任务,比起柳元德来说要轻太多,她武艺高超,只需要不断巡视便好。 空闲时候,她溜达到方长这里,告诉刚刚打听到的消息。 “唔,好名字。不过这镇子周围,好像没有梨树。”方长笑道。 于青菱笑道“管它呢,或许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种梨树的,只是后来不见了而已。” “这种情况也很常见,譬如此处往东北走百十里,有个临海镇,但镇子旁边是广袤农田。后来我问了村民,才知道那里在很久很久以前,真的是海边,甚至还有渔船残骸躺在村边。” 来了大生意,镇上的几家旅馆联合了起来,一起接待这囚车车队的许多人。 伙计们甚至旅馆掌柜本人,都开始忙碌,烧水做饭、整理房屋、栓喂牲口。差役们也没闲着,他们依然警惕地看着周围所有人,打开囚车后,让里面囚犯们出来住宿。 长途押送就是这样,而且里面这些人,若不是遭逢如此变故,也都是有身份的人。 而且他们个个气宇非凡,加上之前事迹,若不是担忧自己工作完不成,相当一部分差役们,在心理上也同情这些为百姓仗义向征的官员们。 逐个给囚徒们,更换了更重的铁镣铐,差役们领着这批人,列好队伍,准备带进旅店。 为首的前郎中令待遇倒是不同,他虽然也坐的是囚车,身着囚服,但手脚并无镣铐,或许只是以前官位贫瘠带来的优待。 靠在旁边一颗树上,方长看着前面诸多人,默默地喝着酒。 本来他计划今晚在树杈上解决,不过于青菱表示江湖人们经费充足,已经给自己准备了间房子,他也就打消了原本念头。 忽然,方长见到两个熟人,互相搀扶着,从囚车里跳下来。 竟然是怀凤府的刘修文和胡雪球夫妇。 刘修文身躯瘦弱,手脚戴着巨大镣铐,缓缓地加入队伍,准备去寻找自己房间。旁边胡雪球搀扶着他,身上倒是没有镣铐,只是慢步跟随着。 方长挂好酒葫芦,几步走上前去,问道 “你们怎么这个样子?” 两人迅速扭过头来,看到是方长,十分惊喜“方……先生,您怎么在这里?” “顺路而已。”方长笑道,而后接着问这两人“昔年怀凤府一别,你们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但我记得,刘公子刚刚考中没多久,竟然也被此事牵连。” 同样,让方长很是好奇的一点,胡雪球是只化了形的大妖,虽然由于她自己放弃,导致修为已经寸步不前,但他竟如普通人一般束手就擒,而且也未去解救自己丈夫。 听见纺厂的问题,胡雪球苦笑道 “我相公他科举高中,然后进了翰林院学习庶务,我也是他进了翰林院后才收拾家里,跟随一起上京。” “没成想,朝堂上积攒已久的矛盾,因为些小事骤然爆发,修文虽然官职低微,但为了正义,也参与了名字联署。”胡雪球指指旁边囚车,“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样。” “修文一直不够壮实,我心中担忧,干脆随他一起上了囚车,随行照顾。这也是我这个做妻子的,唯一能过为他所做的事情——虽然我能轻松救他出去,远走高飞,但是修文并不同意。” 谈话间,有两个差役凑上来。 本试图让方长,莫要和囚犯们聊天,但是走到近前后,差役看着其背后的宝剑,刚刚经历过激斗的挺们,心中忐忑万分,互相看了眼,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 。 172、【唯尽人事而听天命】 这时,总算将诸事安排好的柳元德,终于得了空闲,凑过来,见方长正和刘修文夫妇说话,惊讶地问道“方先生,您和刘翰林是旧识?” “嗯。”方长点点头“当年刘翰林还在读书时,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作为读书人,柳元德对着囚车队伍里面,诸多中举后的官员们,十分敬服。而作为新近中举的年轻人,刘修文和柳元德互相乐意结交之下,一路上也熟悉了。 见到方仙长和自己甚为佩服的刘翰林是旧识,柳元德长吁口气感叹 “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因缘际会,先生和刘翰林这样的好人,早就认识,倒也并不让人太过意外。” “只可惜这世道艰难,容不得正人君子路途顺利。您看,这次朝堂上的好官,差不多被一网打尽了,只剩下那群不知道在密谋什么的败类,还在那里作威作福。” 刘修文在一旁无言沉默,许久才安慰他道 “会好的。” 看到目前氛围不对,方长在一旁笑道 “刘翰林说得对,现在的遍地乱象,都只是暂时情况,一切都会好起来——好官们会回到朝堂,苛捐杂税会取消,兵荒马乱会消泯,士兵解甲归田,刀剑铸为犁铧,天下将会重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重归太平。” 几人闻言,忧色稍霁,俱都表现出了向往神色。 柳元德叹道“先生说的真好,只是不知道,还要多久这幅场景才能到来。” 方长笑道 “虽然我看不出具体要什么时候结束,但是大致时间范围还是有点眉目,时间不会太久,甚至远不到你们头发变白的时候。” “当然结果无法确定,想来,要么是刚刚我说的那一切重新出现,要么是永远,永远,再也不会出现。” 柳元德经历了诸多世事后,从普通读书人,变成了心思玲珑的读书人,他率先听出了方长话外之意,皱着眉头问道 “先生的意思是……这次我们不一定赢?” 关于自己在大劫中的派系,柳元德很是自觉,而对这个大劫主角的敏锐,方长赞许地点点头,表示他理解的没有错。 “哦?怎么说?”听到他的话,刘修文也好奇起来。 “方先生曾经告诉我,这次天下变乱,其实是人间新劫数的部分表象”,柳元德解释道“有伙组织起来的妖族,正在人间密谋各种事情,甚至皇帝身旁的那位宠妃,也可能是妖怪。” “!!!”听到这个,刘修文很是震惊,而旁边的胡雪球,也似乎受到了惊吓。 胡雪球和丈夫刘修文互相对视了眼,而后她紧张地问方长确认“方先生,他说的可是真的?又一次大劫已经来临?” “元德说的没错。”方长说道“如果你这几年有注意过夜空的话,应当能发现,天象已然有大变,异象很明显,一次大劫已至,而且此次由于原因的特殊,大劫进程无法预测。” “刚刚元德所问,也没有错,能确认渡过的事件,还能叫劫数么?于身处劫中的人来说,渡劫从来都是挣命。而对于掀起大劫和被迫受劫的群体来说,输赢,真的没法确定,只能看双方谁运道更好。” 听到这番话,柳元德脸上表情愈发沉重。 倒是旁边刘修文继续安慰他“柳兄无需太过忧烦,像这种以单人之力无法抵抗之事,无非是尽人事而听天命,如此而已。” 见对方身处逆境,心态依然很好,柳元德终于缓过神来,佩服地说道“刘翰林说的对,是我钻牛角尖了。” 天色渐晚,炊烟处处。 忙碌的镇上人们,已经大致安顿好了忽然涌入的大量人口,无论是住宿还是饮食,都因为这波人潮,而多了大量生意。 小镇的经济,一时间红火起来,甚至连杂货铺、布店、铁匠铺4甚至出卖劳力为生的普通人家,也因此增加了些进项。 但镇民们还是提高了警惕,看好自家孩童,并嘱咐家人们没事不要出去。 虽然一直待在太平年月,可忽然见到如此多拎着兵刃的强壮陌生人,大家还是有些惧意,幸好在铜钱面前,人们并无隔阂。 这时候,于青菱从不远处一家客栈二楼,探出头来,在随风飘荡的客栈旗帜下面,冲这边挥手招呼道“柳大哥,这边有事情要你来处理!” “好嘞,我这就来!”柳元德回应道,而后看于青菱已经缩回头去,他转身冲几人道“在下失陪了,那边还有事情需要我。” 说罢快步走向那家客栈。 后面,见柳元德走开,而其他人都离着挺远,胡雪球有些焦急地问道“方先生,刚刚柳元德是凡人,我不好询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不待得到回答,她又自嘲般笑了笑,“妾身已经放弃了修行路,准备相夫教子,好好做个普通人类,按理说不该关心这些,但是……” 方长知道她的意思,一是作为狐妖,出身妖族,自然对相关讯息比较敏感,二是自己丈夫刘修文,当前情况明显是已经受到了波及,胡雪球很关心丈夫后面的安危。 于是他将现今了解的情况据实以告。 胡雪球很是气愤“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大劫一起,要死多少人和妖,这是造孽啊,罪不可恕!” 末了,方长对狐妖说道“在下尚未查清楚,他们的目的和计划,但你此去,还是要隐藏好自己,不要暴露,更不要参与,你这样的妖怪,很可能会是对方的目标。” “妾身省得。”胡雪球微微行礼道。 “不过此去边疆,或许能够远离漩涡中心,相对会安些。”刘修文担忧的看了看妻子。 “非也。”方长摇摇头,“任何地方都不会是善地,不管是深山老林还是喧哗闹市,这个只看运气,而且边地已经乱起,你们还是小心为上。” 三人走进房间,要了些热水。 或许是今天来人太多,店家忙的飞起,很多方面照顾不周。屋里茶壶茶碗倒是齐,但是没有茶叶提供。 胡雪球从随身包裹里,拿出些碎茶,用水冲泡端给二人“这是妾身从京城带来的,原本是好茶,可惜经不住路上颠簸。” “味道不会变就好。”刘翰林安慰她,而后从妻子手中接过茶碗。 只是他所戴镣铐极其沉重,行动起来殊为不便,哪怕喝茶这种动作,也很费力气。方长见状,伸手一指,镣铐便脱落在地,叮当作响。 刘修文大喜“多谢先生。” “未经许可开人锁,希望我这不算窃,哈哈。”方长笑道,“明天一早,再自行戴上便是,他们发现不了曾经被打开过。” “我们也抗议过,这些差役总是像防贼一样防着我们。都是读书人,被发配自当慷慨赴义,难道还会跑了不成?结果他们不听,只怕有人逃掉,整日间戴着这东西,实在是难受。” 。 173、【刘修文之托】 解脱了身上镣铐,刘修文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他有些厌恶地将镣铐们拾起来,放于桌面,准备明天出门前戴上。 方长也尝了尝胡雪球带来的茶。 这茶叶味道确实不错,虽然和仙栖崖上的自制品种没法比,但是也为上品,只是碎末较多,漂浮在茶水表面,需要先行轻轻吹开,才能饮用。 “刘翰林,你是为何被牵连到的?你夫人为何也会在此处。” 放下茶杯,方长问道。 刘修文微微向后靠在椅子上,似乎今日才能得到休息一番: “这就说来话长了。” “两个月前,对于皇帝的荒唐行为,左郎中令忍无可忍,于是聚集起了批有同样感受的官员,试探周围人,私下串联,共同署名上书。” “在下正于翰林苑里学习庶务,那都是为官后需要用的学问,课程并不重,有足够余力关注天下事。听闻这上书内容后,我也深感使命在身,于是一道具名,劝谏君王。” “谁知道,朝政大权早已经旁落,这份联署奏章,虽然声势浩大,但递上去之后,连个水花都没翻起来,呵呵,说不定皇帝连看都没看到。” “倒是后果很严重,敌人反扑十分迅猛,我们这些写了名字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直接抓入了天牢,判了流放。” “临行前,雪球她不忍心分别,也不忍心看我一人被发配边地,便遣回了家中仆人,让他们自行回怀凤府老家,而后随我共同前行,路上好有个照应。” “本来,先生您是知道的,她身份不同,能够将我救出去,夫妇一起远走高飞,但我没有同意。为国为民被贬,乃是无上荣耀,若是中途潜逃,天下百姓该怎么看?此绝非正途。” 讲述着这些,他时而义愤时而凝重,最后则爱怜地看着妻子。 方长点点头。 这个前因后果很是简单,但并不平凡。 无论哪个时代,都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他们便是天下的脊梁。 同样用那个笔名比大名更为人所知,那个名字放在破折号后面,前面句子立刻变成名言之人的话说,即使为帝王将相所做的“正史”,也往往掩盖不住他们的光辉。 不过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的,他只是感慨了下,而后问道:“王都里情形如何?有多少人已经是对方的人?” 刘修文想了想,说道:“在下官职微末,交际也不多,了解并不全面。首先皇帝身旁近宦,应该已经都换了人。而目前执掌朝政的左右尚书里面,右尚书似也投敌。其余各部,吏部司、刑名司、军兵司依然坚挺未陷落,但言路大都已沦陷。还有各地州府主官,言行多有表现不正常者。” 方长思索了下,他对朝政了解并不多,只能以常识判断:“那倒还好,情况并未坏到无法拯救的地步,至少尚有平衡的力量存在。” 对面刘翰林反而比较悲观,他摇摇头,对方长说道:“但是从走势来看,我们依然在节节败退,彻底覆亡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说不定我们这些已经被发配到边地的人,也会被彻底清算。” 末了,他出屋门相送时,拜托方长道: “先生是有大能之人,我们这些被贬谪的凡人,只能随波逐流,无力对抗天下大潮。在下希望,先生能为天下苍生,调查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在干什么事,如能出手阻止一二,更是功德无量。” 说罢,书生刘修文长揖到地,许久方起身。 抬起头来时,却见方长已经离开远去。 他满心疑虑回到屋里不提。 幸好没有差役撞见,并未被发现他私自脱下了镣铐。 ………… “方先生快来吃饭啦。”于青菱见方长走过来,欢快地呼喊道。 “好的,我来了。”方长回应着走到桌前。 于青菱和柳元德看他落座,才也拉开椅子就座,他们专门等候方长,没有和其他头领们一起用饭,而是专门选了张桌子。 桌上饭菜略显丰盛,但价格全都很实惠。 蔬菜皆符合时令,除了一盘炸藕合之外,无非是白菜萝卜豆角,有的和肉片炒一起,有的仅用醋醋一溜,还有大盘菠菜,放了许多鸡子,黄澄澄绿油油,显得十分诱人。旁边除了大桶粟米饭,还有几个饼几个馒头。 这次护卫行动,乃是京中正义人士资助,虽然金钱上面很是充裕,但大家都精打细算,并不曾有豪奢行为。 赶路一天,除方长之外都有些劳累,几人并未多言,俱都低着头猛吃,却也丝毫不浪费,很快便碗盘光净,只余下些汤汁。江湖人普遍都很能吃,包括看起来外表柔弱的于青菱,也连吃两大碗粟饭,还啃了个白面饼。 “先生您的房间在斜对面,一会儿我领您去看看。”柳元德道。 “好,多谢。” 山村夜店,虽然破旧但还算干净,看来在环境上用了些心。 不过骤然接纳诸多旅客,压力之下店主店员们还是有些失措,在物品供应上面有些短缺,连热水也只能排队领取。见状方长干脆没和别人去抢,而是将几个除垢术拍在身上后,走到院落里。 这里有棵极其高大的槐树,约莫两人合抱粗,估计有几百年。 他轻轻一蹦,找了个树杈躺下,看着夜空与月色出神。 今天月亮很好,如水一般洒下,让有些清冷的夜,更加静谧,下面不远处遍布灯火地小镇,都因此显得很远。 此处很高,能够越过四周屋脊,看到远处的田野,以方长的目力,不管是远处的树木土丘、田间阡陌,俱都如白日一般清晰。但朦胧地夜色,终究让一切都显得与白天不同,更加的幽远。 自从进入了修行路后,他今天还是头一次如此,思考这么多这么久。方长清楚地知道,这是自己即将面临的大抉择。 这次天地大劫,自己所处的位置如何? 对于刘修文的托付,自己是否应该应下? 还有两位主角的情况。 他在思考。 174、【方长问心】 日常言行亦有道,勿须向外求分毫; 须问仙路在何处,径直只向心中找。 修行路,本就是不断提高心境,与自己所修之道相合的过程。 而且愈往后,愈加精微细致,便如走钢丝,不可不细细考量,否则一步踏错,只怕要千百倍功夫才能挽回。 或者干脆往错误方向的步子大了,则会万劫不复。 躺在树上看着夜空,方长解下酒葫芦,揭开盖子,咕咚灌了一口。 感受着酒液在唇舌上浸过,留下发酵后高粱的芳香,又变为丝丝细线,顺着喉咙直下而去,他将这两年的诸多事情,在心头迅速过了一遍。 同时,他将自己那本《修行道》中的每一句话,也都在心中细细咀嚼、来回品味。 道法自然…… “自然”一词,绝非狭隘的意思,但也不是每个引申含义,都是自己所持之道,其中分别与细微之处,需要自己仔细思索。 就如这次天地大劫。 其发展路线诡异,波及范围广泛,而且明显后劲很足,也不知道这个天下,将会遭受几许苦难,才能见到太平重现。 而自己,已经了解的远超别人,又结识了于青菱和柳元德这两位大劫主角,还与幕后黑手们有了些许冲突,那么接下来,自己该 如何去做? 这是个值得好好想一想的问题。 转头就走,躲避遁逃,回到仙栖崖上闭塞六识,再挖个坑埋住脑袋,装没看到? 定然是不行的。 这种绝非自然的虚伪软弱,即使无人得知,也没有人来耻笑,但对于自己的道心,依然有大害——连区区大劫都吓得不得了,那么比历劫艰难上千倍万倍,更多险阻艰难的修行路,是否更要逃避? 若是此次躲掉,这是个无法迈过去的坎儿。 这条道法自然的道路,也并不是从头到尾无所作为。 而且,自己早已经身入局中。 即使真的躲回仙栖崖,大劫范围如此广阔,而且人类还有失败之虞,有相当高概率也是无法躲过的。 焉知取得了胜利的那群妖怪们,不会组织起人马,来仙栖崖扫荡,将自己当最终BOSS刷? 还好世事这盘棋,没有执子人,或者说,每个生灵都是执子人。 那些掀起大劫的幕后黑手们,虽然是应势而行,但后面发展依然是应势而走,并不受他们太多控制。 决定历史走向的,依然是浩浩汤汤的天下大势,每个生灵在其中,只有微薄力量,将其朝自己想要的方向撬动一下。 虽然有的生灵力气大、有的生灵力气小,但是没有谁能有压倒性的撬动作用,这也是方长的出手机会。 或者发动世上人民,改天之道为人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于大地掀起赤色潮流,将妖魔鬼怪一扫而空,除尽污秽,引领命运变革? 当然挺好,但也不是自己的道路,如果真的那么走了,那就是另外一本书了。 还是化身妖怪们和凡人们,口口相传的那种仙人,将世界上搞事的妖怪,挨个找出来斩了? 唔,这个笑话挺不错,世上妖怪繁多,数量难以计数,更是不知道哪些加入了搞事一方…… 便是不加甄别,也到累死都杀不完,而且所耗时间远远来不及,更不说大肆杀戮,说不得会影响自己心智。 余下来,最适合自己的,还是按照冥冥中所感,仔细调查,弄明白后面到底是谁在拨动世事,他们接下来的动作是什么,而后把这些情况传递给需要知道的人,再择机除掉幕后黑手,也是自己微末之能,对于大势所可以进行的撬动。 思绪就如一柄迅疾利剑,自心海中斩出,将层层叠叠桎梏一扫而空。 由于所修之法迥异,方长不用投硬币,也不用行那些凶险法门,只是在树杈上坐着,看着四周平坦空旷的暗夜原野,仅仅是靠把自己安静下来,回忆往事,就能进入状态,照问本心。 经历了这此问心,方长心境又提高了一层,修为也随之自行运转,进入了全新水平。 树下脚步声响起。 乃是于青菱和柳元德二人,正联袂出屋,边在月下散步,边互相诉说着琐事。两人状态颇有些亲密,不知道是否为共同战斗所结成的友谊。 结束了这番思索,方长的心境澄澈通明。 刚刚于心境和修为上双双突破时,他似归合于天地,无有任何人能够察觉其存在。如今既然已经结束,他轻轻将刚刚状态压制住,重新现出普通人模样。 与此同时,树下小院里,正在散步的两位主角,先后发现了树杈上有人存在。 那个白衣负剑,手中抓着个葫芦的身影,十分熟悉。 “方先生?” 武艺更高,于是更早发现方长的于青菱抬头,冲树上喊道。 “是我。”方长淡淡出声,而后他朝树下二人发出邀请,“今晚夜色甚好,不如一起上来坐坐?此处视野开豁,别有番风味。” 树下二人欣然遵从。 于青菱在树枝间借力,来回两三下,就蹦跳到了方长身边,而后他低头一看,发现柳元德正将袖口卷好,准备爬树,于是笑道:“柳大哥,我来助你。” 话音落下,她重新跳下这颗大槐树,在后面帮了把,而后有些功底的柳元德,也顺利跳上来,于青菱随后跟上。 两人一起坐在方长附近,看着周围被方先生评价为“甚好”的夜色,倒也观感不错。 方长忽然开口,打破宁静: “元德,你是为了什么,而放弃举业,来当郎中令的护卫?” 听到这个问题,柳元德低头思索了下,而后看着方长,回答道:“先生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琢磨后却能让人深思,细细想来,我此次当是为了正义和公理罢。” “正义和公理……”方长念叨了下,而后转头问道:“那么青菱你呢,又是为了什么,走上了这条江湖路?” 于青菱笑了一笑: “我不似柳大哥读书那么多,想法也很寻常,既然从小习武,自然而然就进了江湖。但是和柳大哥一起,做郎中令的护卫,只是像戏文里所说那样,不希望大地上起刀兵,希望大地上开太平。” 对于二人回答,方长很是欣慰。 他继续招呼他们看夜空。 175、【包厢还是那个包厢】 吕阳成和宋宏业自从联手后,经常同去顺居酒楼。 这里已经成了他们的的惯常据点。 和顺居的厨艺很好,即使同样菜色也一直有变化,甚至可以说天天不重样,所用食材也名贵,即使对于他们这两个纨绔出身的人来说,也算的上奢华。 加上此处服务也十分到位,而且包厢还自带隔音效果,对于他们俩这种有秘密的人,最为合适。 不过他们还是习惯带上身边最亲近的人,吕阳成带上亦师亦友的幕客朱春花,还有车夫吕安,宋宏业则带上小妾合秋月。 所以,一般是五个人在这间总是给他们预留的包厢里,吃吃喝喝,同时各种密谋。 两人联手之后,确实将手下事业补齐了短板 宋宏业家中世代经商,有丰富的进货和分销渠道,甚至有好几条获利丰厚的走私路线,以及大量商贾朋友投入的充沛资金,但缺乏官面照应,也不好招过多人手; 吕阳成是官宦之家,交游广阔,有大量明面上的好生意,包括矿点和工程,手下人员众多,但缺陷在于流动资金一向紧巴巴的,而且这些关系也需要用钱去喂去照应,而且也缺乏变现渠道。 如今二人消除了之前,因为年轻气盛起的多年芥蒂后,本就性格相似,加上生意互补,臭味相投一拍即合,段段时间,就各自将事业做大做强。 他们已经身家巨富,关系稳健,手下做事人众多,现在是这座广平府城里面,数得着数的员外。 不过,今天屋子里不是五个人。 除了吕阳成、朱春花、吕安、宋宏业、合秋月之外,场内多出来一个练家子打扮、身材粗壮的人,诸人都小心迎奉着。 哪怕曾经和罗夏风是同僚,甚至当初一起被赐名的朱春花与合秋月,对他也很是客气,一是因为实力,二是因为两人走脱不开,目前只能通过这骡子和后方联系。 “所以你们都败了?” 骡子妖罗夏风正扯着只猪肘大嚼,听完他们的陈述之后,口唇略微停顿了下,问道,然后并不是十分在意,继续将猪肘连骨头咬碎吃下。 “不是我们无能,乃是对方太过强大。”吕阳成陪笑道,“我们后来商量,怕各自寻来的人实力不够,干脆将他们集合成一股,合力向前。至于输赢,看两方人领的赏格数量就好,如此能够保证任务第一,还不伤和气。” “谁成想那些江湖人护卫,功夫太硬,我们很快就败下来。但据他们所报,即使赢了也没用,因为后面又来了伙,不知道哪个州府的人,虽然也是实力不济,但其中有妖在他们溃败后出手。” 听到这里,罗夏风才来了大兴趣。 他扯过一旁盘子里的湿毛巾,仔细擦了擦手,问道“然后呢,他们不会也败了吧。” “罗特派员明鉴。”吕阳成道,“那出手之妖,实力强大,掀起一阵黑风吹去,眼见那帮江湖人已经抵挡不住就欲落败。” “谁知道有道金光闪过,黑风和施放黑风之黑毛老鼠妖,一同被斩为两段,掉落尘埃。可见有真正高人坐镇其中,即使我们这帮人赢了,面对这种也讨不到好。” 由于目前职位,骡子精在远近走动的很多,关系门路广,认识人也多,他深深思索了下,皱眉道 “我应该知道这是谁,此为东面乐吉府的人,那里有个妖将,就是黑老鼠成精,平日里嚣张跋扈不可一世,没想到他不守规矩,亲自下场抢功,竟然还被修行人斩了。” 这事让他很是重视,他对桌上几人道 “今日饭后我就动身回去,向洞主禀报这个消息。” 合秋月心思缜密,她开口问道“不知道洞主会如何处理此事?继续上报?” “当然。”罗夏风说道,他一向自认实力强横之外,还智计多端,“我会向洞主建议,让他向上面提议把后面几个州府,原本预备的刺杀也取消掉,之前的计划,是让这些江湖人们层层削弱那些护卫,终有一处会得手。” “结果现在目标实力比我们想象的强,也就不用了,目前看来,光依靠凡人,那些江湖人护卫们都对付不了,后面州府也没法成事,除非像那只耗子精一样不尊号令亲自下场。” “应该派高手前往,一次成功,最好像我这样的。”最后,罗夏风十分自傲的说道,不过他还是下意识摸了摸手,这只被尺状法器砸碎过的蹄子,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合秋月点头道“说得好,我们剩下的时间并不多,虽然上面并不是太在乎他们生死,但就这样让他们逃脱,实在是有些伤面子。” “对,一旦进了大海,我们就没法继续截杀了。海里的情况实在是不熟,我们在那里也没有根基,也没有过硬关系。” “还好我听说,上面在海外群岛中有个山场,依靠那里正在对大海布局,若是收服东海,靠着里面充沛人力和资源,我们大业可期。” 骡子精一边说着,一边加快了进食,迅速将桌面上美食扫了大半。 目前他对两位昔日同僚的招待很满意,毕竟只有他们没有进山,而是在人间找了两个纨绔辅佐,都很有钱。 不像别处,只能拿各种自己已经吃腻的野味招待,广平府的据点,可以像真正富贵人类那样,整治好酒席。 而后罗夏风打着饱嗝,对几个人道“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多谢招待,这里的酒饭味道真好……不用送了。” 话毕,他便从窗户跳出,于大街上人们惊愕的眼神中,仗着脚力,转瞬间便去的远了。 起身拜别后,重新坐到座位上,几人看着狼藉的桌子,相顾几眼。 还是合秋月心思玲珑,开门朝外面喊来了店员,让他把桌面碗盘扯下去,依照前样,重新上一桌一模一样的酒菜。 旁边两位纨绔这才放下心来,面对着残羹剩饭,他们实在是没有力气下筷,也碍于朱春花与合秋月的情面,不好意思说出这些。 待桌面被清理干净,道道精美佳肴流水般被端上来后,他们才重新拿起筷子。 宋宏业性格毛躁,又仗着和自己小妾亲近,问道 “秋月,刚刚这位罗特派员说的洞主,是甚么样,你给我说说呗?” 。 176、【背后的势力】 合秋月略微斟酌了下,想到后面还是要和两位纨绔精诚合作,看了眼朱春花后,选择大量坦诚自己的消息。 不过对于自己和朱春花都是妖怪的情况,她还是进行了保密,毕竟要小心两位纨绔的心理承受能力,辛苦结交扶持的,搞崩溃一两个可不好。 “我们都是来自于同一个地方,和这位罗特派员一起,原本就是同僚,这个二位公子早已经知道。”她说着,吕阳成和宋宏业俱都点头。 他们两个听得十分认真,甚至放下了杯筷。 对于自己当今这份事业,两人十分上心,很关心这一切的来源,以及后面是否能够稳定发展下去。 吕阳成恭维道:“朱先生与合姑娘皆是大才,能够来辅佐我们,是我与宋贤弟之幸。” 旁边朱春花听了这马屁,很是受用,撕下一大只连着大块皮肉的鸡腿猛啃。 合秋月兴致也很高,她接着说道: “我们所来之处,乃是几百里外的祈福山群贤洞。” “那里山清水秀,景色宜人,洞内似我们这样的很多,上面更是有位黄洞主,英明神武,志向远大。” “我们二人加入群贤洞许久,在黄洞主手下学了甚多,甚至名字都是洞主所赐,他对我们的恩情如山似海,难以尽报。” “此次我们学艺有成,下山历练。用黄洞主的话说,若是我们有幸能够找到一展所长之地,再好不过。” “那日,行至云中山脚下一小镇时,偶然遇见二位公子,见你们气质超群、前途远大,为你们风采所倾倒,便各自选了位,跟进观察。” “阴差阳错之下,我们各自结识,并有后面缘分,也是天意注定。” 说到这里,合秋月掩嘴儿一笑,看了眼宋宏业道:“遇到宋公子,也实在是秋月之幸。”这让后者被迷得如飘到云雾中,咧嘴开怀大笑。 吕阳成则没有管自己这位“宋贤弟”的状态,而是向往地看着窗外清澈的蓝天,和天空中朵朵在阳光下清晰凝实的白云,十分向往地说道: “二位之才干,我们兄弟已经见识得到,并从心底佩服,不知你们所说这位黄洞主,又是何样风采。” 朱春花抓起一旁湿毛巾,擦了擦满是油花的手,笑道:“当然是见之让人倾倒,你们想见识下,以后会有机会的。” “待到你们贡献足够,又修行有成时,我们自然会带二位去祁福山群贤洞,拜见黄洞主。” “到时候定要好好表现,若是洞主满意,说不定还会有功法、秘术、草药等赐下,随便哪点都能让你们受用无穷。” 饼画的很圆很可口,让两位吃到了修行甜头,并整日渴望在修行路上更进一步的纨绔,馋的涎水快要滴落。 “敢问朱先生,我们该如何做贡献?”吕阳成依然反应比宋宏业快一些,率先问道。 “首先是当上面有任务时,便如此次截杀,认真去完成,不要推诿逃脱,你们付出了多少努力,上面自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还是加紧发展势力,加强我们力量。作为群贤洞外围组织,你们变强,也就是群贤洞的力量变强,此谓双赢。”朱春花答道。 两个纨绔心悦诚服,连连点头。 见众人俱欢,合秋月继续笑道:“交往先交心,今日乃是开诚布公之日,两位公子还有什么疑问,不妨一起说出来,我们好继续解答。” 吕阳成也不客气,接着问:“刚刚罗特派员说,洞主上面还有上级?我们这是个甚么样的组织?目标为何,又要带着我们往哪里走?” 合秋月抬起酒壶,护着袖口给两人斟上,而后道: “洞主英明神武,才名远播,自然被更大势力看重,早早派人延揽,我们群贤洞,隶属于一个更大的,遍及天下的强大组织。” “虽然暂时没有名字,但只需记得我们很强就是了,洞主在这个大势力中,也只是中层,而且与上面是单线联系。” “目标尚未清楚,不过截止目前,所有加入的成员,不管是我们两人,还是二位公子,俱都得到了大好处。” “而且不独我们群贤洞一处,全天下所有地方,只要是加入者,从没有后悔的,毕竟,这里有着光明未来。” 虽然她这番话缺乏足够信息,说服力不足,但这份坦诚,还是让吕阳成和宋宏业信服,再次点头连连。 几人碰了杯子,各自吃了些美味菜肴。 宋宏业终于按讷不住激动的耐心,他放下筷子,对两人说道: “朱先生,秋月,后面有什么任务,赶紧说来吧,不要卖关子了,我和吕兄都想给群贤洞做贡献,以期能早日觐见黄洞主。” 再次对视了一眼,朱春花说道: “既然二位如此急迫,我们也就说了,此次罗特派员来,主要是带来一项命令,让我们择机给二位宣布。” “朱先生快快说来,我们定然尽全力去完成。”宋宏业见他停顿了下,急促地说道。 严肃起语气,朱春花沉声说道: “根据上峰指令,接下来个分部、各山各部、各外围组织,要开始留意招揽能战之士充实护卫队,并囤积兵刃、旗帜、粮草、驮畜、车船、服装、帐篷等,且要对护卫们加以足够训练,留待后用。” “另,若有条件者,可以尝试挑拨当地各势力关系,尤其是利益纷争,引起冲突,混乱市面,并可以在其中借势得利。各地所获财利,无需上缴,本地留用即可,注意赏罚分明、且大体上利益均沾。” 听完之后,宋宏业和吕阳成一时间没有理解,面面相觑。 还是合秋月笑道:“二位公子,恭喜,我们接下来要搞大事了,就像之前说的那样,加入之后前途一片光明,我们都是棋盘上执子之人,府里那些未加入者,都是只能够随波逐流的棋子、待人采取的韭藿罢了。” 两位纨绔这才回过神来,继而精神大为振奋,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 他们已经理解了这个势力中的规则,并很快的转换了身份定位,明白只要表现亮眼,自然会有足够好处。 177、【方先生水平有多高】 方先生换了新衣服?”正坐在客栈里桌边喝茶时,见到方长走进来,于青菱笑道。 女孩子在某些方面,总是有更多一点敏锐。 她还是一身火红衣裙,精炼如常,细长兵刃放在手边桌上,随时可以够到。 城里条件比路上野店强很多,即使只是普通客栈,茶壶茶杯也都是细瓷烧制,上面简单描绘着山水,想来里面茶叶也不会太过粗劣。 桌面上还有几个小盘,里面放着些本地常见点心,用以佐茶。 “城里正好有成衣店,之前那身衣服穿了有些年月,已经有些磨损,便寻了近似尺码更换。”方长笑着回答。 虽然有除垢术,但是它只能用来清理脏污,而衣物穿久了,依然会被磨损。 之前那套白色衣物,经年累月穿下来,虽然因为靠近自己这个修行人,被灵气浸润,而变得更加坚韧,但某些地方依然已经变得薄而脆弱,接近损坏。 此处是香芋府府城,人口不少,也挺繁华。 囚车车队来到这里后,准备修整上一日再走,毕竟之前离京便不停赶路,不管是人还是拉车牲畜,都已经有些疲惫。 甚至有些囚车,也已经承受不住颠簸路途,要寻找车马行,更换车轮车轴,检修一番。 方长在这香芋城逛了几圈,观察了下此地风物,顺便再给自己腰间葫芦里,添了些高粱酒。 每到一处,他都要补充些,如今他的酒葫芦里面,已经装了至少有两缸酒。 只是里面酒液来源众多,是各地酒家的混在一起,还好他只选高粱酒,几乎没怎么串味。 路上也看到了成衣铺,这里是府城,人口足够,而且市里地方拥挤,无处植桑,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相对较少,生活节奏又快,自然有成衣铺的活路。 他还是挑选了一身白衣,几个除垢术后,也不用浆洗,直接换上,之前身上那套则脱下来放进包裹里备用。 “元德呢。” 方长走到桌前,拉开条凳,潇洒坐下问道。 于青菱从旁边托盘里拿过另外一只杯子,给方长倒上放在面前,又伸手示意让他取用茶点: “柳大哥正在准备启程事宜,他这头领,当得有些像师爷,因为做事井井有条,大家各种琐事都让他来协调,劳累的紧。” “不像我,空有一身蛮力,但若是让我处理这种事情,什么武艺都用不上,只会头大如斗。所以柳大哥这种读书人,实在是让我钦佩。” 谈话间,有江湖人扶着刀鞘快步走过来,跨步迈进客栈门槛。 看见于青菱后,他抱拳一礼,说道:“于头领,后面车队里柳头领有请,他忙的抽不开人,便让在下过来知会声。” “好的我这就过去。”于青菱边说边抓起冰刃起身,对方长道:“先生,柳大哥那边有事,我且失陪了。” 然后红衣女侠运起轻身功夫,出门快速远去。 方长看了下,招呼这个江湖人道:“青菱留下了壶好茶,还有许多点心,不如一起用些。” “多谢。” 江湖人也不客套,同样抱拳行礼,瓮声瓮气道了声谢,坐在对面一起喝茶。 只是像其它人一样,他也摸不清这位方先生的路数,于是这位粗豪汉子选择不多说话,只是闷头吃喝。 自那天斩了黑风鼠妖后,车队来到这香芋城的途中,也遇到一波袭击者。只是敌人水平依然不高,仅靠护卫们,便轻松将对方赶跑,方长依然没有出手。 更多人注意到了这个气质不同,但从不出手的同行者,也注意到了两位头领对他的亲近,只是少有人上来搭话,又没见过方长武艺,并不知道他是什么路数。 倒是有人根据他这幅外表,推测这就是那位隐藏高人,猜是他那天出手斩了鼠妖。 可更多人不赞同,他们的理论是,既然是隐蔽保护的高人,不会中途正好加入,更不会如此显眼:相貌英俊干净,一身白衣,还斜背着柄长剑。 众所周知,江湖上甚少有人使用斜背长剑的方法,因为这样并不适合遇险时快速取出,很可能就此丧命。 所以,他们推测方长应该是位富家公子,还是那种家教严格、满腹诗书的那种,不然不会有如此出尘气质。 双方各执一词,在队伍里一路吵吵嚷嚷,很是热闹,但并未能争论出个所以然。 方长耳力超凡,一路行来,这些争论一字不落,全被他听在耳中。他也不点破,只是觉得有趣,权当消遣。 同样,由于耳力好,半座城的动静都被他听到,还好由于已经修行有成,不会被这些声音搞疯掉,只是感觉城里很热闹。 ……… 其实于青菱和柳元德,对这位“方先生”的水平也很好奇。 虽然不好意思当面询问,他们也会私下讨论。 他们在车队边,安排好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即明日启程的防务事情后,结伴回客栈。 虽然城中繁华,但一下子涌入这么多有住宿需求的人,还是给城里的相关行业造成了不少压力。整支队伍依然是分散住宿,按照相近标准,在城中寻找合适地方歇一宿,饮食也发放菜金后各自解决。 柳元德于青菱和方长三人,再次住同一个客栈。 这里档次中等,并不是队伍中最好的,但也整洁明亮,桌椅干净。方长坐在桌边静静地喝着茶,听着一条街外,柳元德和于青菱的谈话。 “柳大哥,你说方先生的水平到底有多高?” “唔,这个可难以判断,但是怎么想,一个方先生这样的,也能打一千个我这样的。” “哈哈,柳大哥说笑了,当然,必然是我们这些江湖人,一生也无法望其项背的高度。方先生确实深不可测,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传说中的真仙。” “于姑娘不用疑惑,先生他必然是真仙。” “为什么?” “这一路行来,你见过他上厕所么?周所周知,仙人是不用解手的。而且从三岔口相遇直到进城前,我们都没怎么洗澡,个个脏兮兮满面灰尘,可是你看方先生,他的身上脸上,就未曾沾染过灰尘,衣服也是洁白如新,不惹尘埃。” “嗯,柳大哥你说得对,我之前也注意到了方先生的衣服,但只是感叹和艳羡,并未往深处想……” 脚步声渐近。 方长坐在桌前,听完两人对话,笑着摇摇头。 他继续倾倒茶壶,给自己杯中满上茶。 178、【车队面前耍大锤】 这二位主角,观察的可真够细致……啊。 修行有成以来,方长心境虽然不是古井无波,但也如高山大河一般文件,可是远远听到这两人谈论自己,他还是有点点想吐槽。 还好终日里耳聪目明,方圆里许,各种该看的不该看的、该听的不该听的,早已经历惯了,他只是心念一转,并不太以为意。 脚步声越来越近,而后二人一同迈过客栈门槛。 幸亏柳元德和于青菱两人,一个外观是柔弱书生,一个外观是苗条少女,不然并排进这并不宽阔的门,还有些困难。 刚刚那位来传话的江湖人,吃完了桌上点心后,早已经告辞离去。 方长也让店家给壶里加了些水,只是在品茶。 看见他坐在这里,柳元德和于青菱一同走过来,拉开长凳在桌边坐下,招呼道:“方先生。” 方长从托盘里取出两个杯子递过去,问道: “安排好了?辛苦了。” “此是在下职责,也是应有之义。”柳元德赶紧谦虚两句。 “何时启程?” “明日一早,吃过饭便启程,先生今日多歇息下,后面路途依然遥远,当会直至海港,不再过多修整。” “好。” ………… 对于睡眠,方长并没有什么需求。 甚至自从某次突破后,他体内已成天地,灵机自蕴,源源不断,生生不息,甚至反哺于外。 故他已经不再需要每日早课,入睡前更是无需按照《修行法》中的入门口诀来。 今天月亮并不满,弯弯的挂在空中。 这几天,气温微不可觉的又降了一丝,但这对方长并不影响,毕竟不管是春夏还是秋冬,他整日只穿一件衣服。 城中客栈也有天井,但天井中并无高树,于是方长拎着酒葫芦,坐在房脊上赏月。 客栈的房子高有三层,上面瓦片齐整,周围夜幕如水,薄雾如纱,但月色明亮,似霜近雪,清冷地洒下。 高粱酒的滋味也不错。 下面脚步声走过来。 那是于青菱和柳元德,这几日相处,他们的脚步声,方长已经熟悉。 瓦片开始轻响,两人也爬跳上了房顶,一边小心迈步,不踩碎屋瓦,一边朝方长走过来,在屋脊坐下。 自从那天在树杈上交谈后,两人喜欢上了夜晚和方长一起,待在屋外聊天。 这位方仙长,见识广博,见解独到,话语精辟,是很好的交谈对象。 “来了?” “来了。” “要不要酒?” “多谢先生,不必,我们带了些炒豆。” 说完,柳元德拿出两个纸包,一个递给方长,一个递给旁边于青菱。 由于明天早上就要启程,他们怕喝酒误事,所以不敢碰酒。 “唔,好东西。” 方长扔了粒炒黄豆进口中,嚼的嘎嘣作响,瞬间豆子的焦香气便弥漫在了口腔里。这只是普通黄豆,不用放任何佐料,只是在锅中轻轻炒熟,便是上等美味。 手一震,葫芦朝空中喷出缕酒水,他仰起头,一滴不剩的接到口中。 这不带丝毫烟火气的动作,于青菱和柳元德已经见怪不怪。 聊了几句,似乎是想起了白天的讨论,两人也不压制心中好奇,问方长道:“方先生,您是有道真仙,不知道我们两个,是否能够修行?” 听到这话,方长从月亮上收回视线,瞅了瞅旁边两人。 他扫视了两位主角几眼,而后继续看着月亮,笑道:“你们确定要听一听么?” 于青菱和柳元德对视一下,而后疑惑地说道:“当然。” “你们两个,没有进修行路的机缘。”方长缓缓说道,“修行这种事,进入其中,不看天赋,不讲资质,只看缘分。由我观之,二位在将来自有一番造化,但可惜的是,你们并没有仙缘,不管是等待还是强求,都没有。” 听到方仙长这番话,两人十分失望,但也坦然接受。 毕竟,如果人人都能修仙,那仙人早就不值钱,遍地都是了。 而且那样也不再安全,两人暗想,若是真有那种世道,自己绝对不会像这样,遇见仙人后还敢凑上来。 不过两人都是心中思虑,并未互相谈论。 他们三人一起,在这香芋城的客栈屋檐上,看了小半宿美丽月色,才各自回屋休息。 ………… “敌袭!!!” 凄厉的喊声,是队伍打头处的望风者所发。 但是这只护送囚车,顺着官道东行的江湖人队伍里,至少有一小半,在他发出这声喊之前,就已经看到了前面的敌人。 一个如铁塔般的高壮大汉,就坐在前方路中央,像拦路石柱。 来者不善。 发现了对方是敌非友之后,这是所有人闪现在心底的念头。 见囚车队伍走近,对方呼地站起来,缓缓走到停下了的车队前面,高声呼喊道:“兀那些人,将囚车里的人交出来,不然莫怪我手上家伙不长眼!” 说罢,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柄大锤。 大锤闪着金属光泽,锤头有人头大小,锤身半丈长。 将锤柄朝地上轻轻一戳,被千百年来往来车辆行人,踩压至紧密结实的官道面,以接触点为中心,放射状裂开了不少宽阔裂纹,道路两旁甚至有尘土被震起。 所有江湖人都很警惕。 之前都是一队一队的人来,今天只有一个,但是很明显,今天这个人的实力,应该比之前的一队更要强。 从没有见过有人可以使用这么重的兵刃,太过不可思议。 他们不由得想起,之前那遮天盖地、飞沙走石的黑风,心中一沉:今日看来是无法善了,只希望暗中保护的高人能够出手。 见没有人搭话,这个汉子继续运起嗓门,高喝道:“来个能做主的,将车里人统统交给我,某家好回去复命,不然我手中的锤子可不长眼!” 有驴子承受不住压力,嗬啊一声倒地身亡。 似乎是为了加强自己的说服力,对方抡起锤子转了几圈,虎虎生风,收回时继续顿在地上,给官道又增加了一些裂缝。 有江湖人按讷不住,举起兵刃,舍命冲上前去。 那高塔般壮汉轻蔑一笑:“我站这里不动让你们打!” 他也不出手,江湖人们见其没有反应,大喜,纷纷举起兵刃斫砍过去。 但只有金铁交击之声,叮叮当当响起,原本锋利的上好兵刃,在壮汉身上,连汗毛都伤不到。 179、【这番乃是回合制】 冲上去的几个江湖人脸色胀红,大开大合用力斩击,甚至有人手中视若情人的兵器,刃口都崩掉了。 但即使如此,对方像块顽石一样,被诸般兵器击打后,没有任何异状,只是用嘲讽地眼神看着眼前人类,哼笑道: “真是不自量力。” 似乎是见识不多,这拦路壮汉,也没有更多的词汇来嘲讽。 江湖人们羞怒不已,见壮汉并不出手,便各自运起轻身功夫跳开,回到人群中。 见状于青菱也面露难色,即使她武艺超群,但手中单薄兵刃,似乎也无法破开此人防御。 江湖上倒也有高手,能够让内力离体,形成锋锐无比的剑芒,可那种人凤毛麟角,这次的护卫队伍里并没有。 他和远处的柳元德隔空对视了眼,而后不约而同地,看向车队里某个方向。那里如苍松般站立着,白衣似雪背负仙剑的身影,让人心底十分安稳。 前来堵住车队的这个高壮大汉,乃是个已经化形有些年头的大妖。 他曾经凭着这身横练功夫,以及无穷巨力,将一个斩妖除魔的修行人,打的满地找牙,若不是脚力不济,对方决然逃不过性命去。 因此,即使性格有些迂憨,他还是被上面派出来,以图最后试一试这只队伍的分量,执行既定策略。 毕竟妖怪组织也有着雄心壮志,若是总惧怕人类修行者,听闻有修行人在对面便就退缩,那还谈何大业? 故此对于前方囚车队伍,有着修行人暗中护卫一事,他也清楚,但心中巍然不惧,只是狞笑着,一步步朝着囚车队伍走来。 边走动,这妖怪边大声嘲笑道:“你们这些无毛猴子,倒是来打我啊!不敢动弹,就等我一点点碾碎你们吧!” 果然有那江湖人受不住嘲讽,冲出去继续攻击。 但依然无功而返。 妖怪拎着锤子大步前行,目标直指囚车,在差役们惊恐欲逃的眼神中,他逼近囚车的同时,高声喝道: “你们不是有高人么,出来啊,看我怎么将你锤成酱!你要是不出来,我就将囚车里这些家伙,一个个揪成两段!你要是出来,我还能给他们留个全尸!哈哈哈哈哈哈哈——” 敌人嚣张无比,江湖人护卫们步步紧退,并不断用猎弓、飞镖、飞刀之类击打,但皆被弹落。 这种眼见敌人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十分难受,车队护卫们士气狂泄。 但他们依然不散去,而是紧紧地挡在囚车前面,大有若想伤害囚车中人,得从自己尸体上踏过去的悲壮感。 倒是押送囚车队的差役们,最终挺不住压力,扔下兵刃撒腿就跑。 有江湖人冲上去,张开双臂用身躯堵截,却被这妖怪轻轻一拨远远推开,于青菱尽力前出挥刀刺砍几次,也同样无功而返。 眼见没人能阻挡妖怪脚步,甚至连拖延一下都做不得,方长摇摇头。 最终自己还是得人前出手。 他并不是很喜欢如此,但眼前形势,还是出手相助更符合内心。 于是方长放开自身气势,在于青菱和柳元德欣喜的目光中,在江湖人们或疑惑或恍然或担忧的目光中,缓缓走上前。 这铁塔般的妖怪,立刻停住了脚步,双目盯着这个忽然在视线中变得醒目的敌人,对方似乎举手投足间,和这片天地同脉络、共呼吸,奇异的律动告诉他,面前人十分不好惹。 但由于内心憨傻,这妖怪虽然打起精神,却依然神情轻蔑。 他见暗中保护囚车队的修行人已经跳了出来,于是对自己刚刚的激将话语十分得意:“哈哈哈哈哈,就知道你会蹦出来,快点过来,让某家砸上几锤!” “好啊。”方长笑道。 他也不出剑,只是轻快地走到众人面前,往那里一站。 “成全你!” 妖怪一声暴喝,用全身力气,将手中长柄大圆锤抡圆了,就朝方长脑门上砸去。 嘭——! 同样是金铁交击之声,在场上众人担忧的目光中,方长全然无恙,脚步一丝未动,头上连个白印都没有。 甚至他的脚下,相对于这番力道来说,十分松软的路面,也没有半分沉降。 反而那锤子被弹回了半空,妖怪被震得龇牙咧嘴,双手虎口已经现血色。 似是不敢相信,自己从来无往不利的力道,今天遇见了挫折,他不甘心般紧走两步,来到方长侧方,横着再次抡圆锤子,一锤砸在其胸前。 依然是金铁交击声,就像之前江湖人们打自己一样,对方依然纹丝未动,就好似只是被自己用小棉花包抽了一下。而妖怪感觉自己在砸山,手中锤子再次被弹开,虎口被自己全力反震,彻底裂开,血涂锤柄。 “看来你力气不够,那么该我了。” 方长平静地说道。 而后他简单上前一步,迎面出拳。 妖怪感觉对方这拳,虽然势头平直,但自己却避无可避,没奈何,只得被结结实实砸在脸上,声音如捶败革。 方长这拳,直接砸碎了对面妖怪半边脸的骨头,将其打翻在地。 妖怪铁塔般高大的身躯跌落尘埃,痛嚎不已。 江湖人们中间有欢呼的。 已经跑到了远处山坡上,借着木石遮挡偷窥这边的几个差役,见状也慢慢从石头后面钻出身子,互相看看,准备朝回走。 方长伸手进背后包裹,抽出绳子,将地上之妖,驷马倒攒蹄绑了个结实。 “真是一山更有一山高!”凑上来的柳元德称赞道,“方先生,这是只妖怪?” “没错。”方长点点头,“此间妖气浓重,做不得假。虽然这种化了形的大妖,平常时候不仔细很难看出身份,但施用法术时的妖气绝对掩盖不住,刚刚那副刀枪不入的样子,便是妖术,倒是这份巨力,当为天生。” 说罢,他冲地上还在哀嚎的妖怪,晃了晃拳头,喝道:“现出原形来!” 妖怪心中恐惧,现出原形。 却是只体型巨大臂长弓背的大猩猩,这种动物力气巨大身体壮硕,而且性格残暴,不仅吃树皮树叶果实,有时候还会捉猴子吃,无怪乎刚刚讥讽江湖人护卫们为“没毛猴子”。 “先生,这妖怪,该怎么处置?”于青菱问道。 “暂且审问一番。” 180、【路边审讯】 于是,这只大黑猩猩,被众人用方长那根绳子,合力吊在了路边一颗大树上。 然后大家开始围观这位方姓高人,看他如何进行审问。 有人从车上搬过高脚马扎,方长道谢后坐下,他看着几尺外被绳子倒攒绑住四爪,倒掉在树上的妖怪,语气平和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妖怪被砸变形的脸上,剧痛依然不减,面容扭曲却因畏惧而强作忍耐,加上被吊起来的姿势很不舒坦,他此时感觉度日如年。 听见面前这个白衣人问话,妖怪立刻开始回答,以求尽早解脱 “我叫墨轻风。” 方长没有理会这铁塔一般沉重的妖怪,竟然取名叫轻风,他在周围人怪异的表情中,对树上吊着的妖怪继续说道 “唔,墨轻风是吧,接下来我提问,你回答。不要试图撒谎,我能看出来你说的是不是真话。” “对于所知情形,莫要隐瞒,不然后果你你无法承受。若能老实交代,我或许还能留你一命。” 妖怪墨轻风忍痛点头,表示知晓。 他十分憨傻迂笨,但这也是他今日的幸运,因为畏惧,墨轻风不敢隐瞒,也因此免于再吃苦头,因为方长是真的可以看出来,他回答时是否说了谎。 “谁派你来的?” “是我们山主派我过来的。” “什么山?” “红安昆山。” “这座红安昆山在哪里?” “就在本州。” “为何派你来,给了你什么任务?” “让我截杀这个车队里面,坐在囚车里的人,顺便引出暗中保护的修行者,尽力打死他。” “唔,看起来你的任务失败了,你们山主为什么要让你这么做?”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是更上面的任务,他们说这是最后的机会。” “更上面是哪里?” “不知道。” “你们是什么组织?” “不知道。” “你们山主手下有多少人?” “不知道,没数过。” “……” 这只妖怪确实愚笨,对自己所在地方情况知道甚少。 方长能看出来,虽然他后面回答几乎都是“不知道”或者“不清楚”,但也是真心实意,没说假话。 大半个时辰后,见再也问不出什么,他便从马扎上起身,对周围人,尤其是于青菱和柳元德说道 “看来无法继续得到更多情报,我先将此妖处置了吧。” 这些江湖护卫们,立刻集中注意力,不肯错过这难得一见的场景。说不定待几十年后,若自己未殒命于江湖,成功金盆洗手,还能对绕膝儿孙吹嘘,自己当年也是见过仙人见过妖,还见过仙人料理妖怪的人。 却听方长对那大黑猩猩妖说道 “念在你此次并未伤人,我也遵守诺言,饶你一命,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说罢他伸手出掌,拍在墨轻风脑门上,声音出奇地响亮。 “啪!——” 而后,便是妖怪的惨嚎。 眼看着,墨轻风的身躯便如放了气的鱼鳔般,缩小下去。这幅奇景让周围围观的江湖人们,瞪大眼睛,有的还喔出声。 方长这一掌,打落了此妖的化形之躯,这是个精细活计。 墨轻风被削去人身与修为,重归野兽。 百年修行,一朝尽丧。 这只黑猩猩掉落在地,满眼茫然,看到周围许多手执明晃晃兵刃的人类,不由得大恐,捂着受伤的脸,三两步跑入道边田地沟渠里,往远处树林奔去,飞快地不见。 虽然以其罪孽,杀之或者灭掉灵智也不为过,并不算有伤天和,但方长还是选择了给其保留一丝灵智。 至于在寿命耗尽前,是否还有机会重新踏上修行路,那便看其自身缘分与造化了。 方长将此情况,说给了于青菱与柳元德。 两人对此拍手称快“真是报应!” 将绳子收回包裹,方长拍拍手起身,将高脚马扎折起还给原主,笑道 “事情已了,我们走吧,时辰不早了,还要赶路。” 众人纷纷行动起来,各自找好位置。 一阵忙碌后,囚车重新行动,吱吱嘎嘎的朝着下一个地点进发。这里已经能够隐约感觉到大海的气息,再有两三天,便就能到朝云港。 刚刚那番审问,倒也有些收获。 除了知道本州内的红安昆山,已经有了个妖怪团体,被更大的势力收编之外,还知道这应该是出海前最后一次袭击。 而且,几人敏锐的从细节中发现,妖怪们似乎在东海之上有些动作,可惜这妖怪愚钝,并不清楚更多细节。 ………… 接下来的路途,顺利无比。 敌人没有再派出人手袭击,似乎是还在等待墨轻风的反馈,接下来两天多,囚车车队与护卫们,便如修整一般,轻轻松松到了朝云港。 路上,倒也有江湖人想上来和方长搭话。 但似乎是怕唐突了高人,他们都被旁人制止住,让方长得以落个清净。于是这些江湖人,只知道这位显露人前的非凡人姓方,但并不知道他是谁、姓名是什么。 朝云港是南北几百里内唯一大港,繁华无比。 在秋日艳阳天里,车队走进了朝云港的城门——这次是公差,守门士兵们并未收大家入城费,包括这些江湖人护卫。 “总算告一段落,后面上了海船就好了。”于青菱依然身着红衣,她拎着细长窄刀,走在旁边对柳元德和方长感叹道。 “接下来你们要去哪里?”方长问,“就此解散么?” “唔,我们两个准备护送到底,随着海船一起出海。不过想来船上放不下许多人,而且后面危险不大,很多豪杰会选择归去。”柳元德道,“还好此次资金充裕,我们有足够的银钱可以发归家路费。” 于青菱问道“先生您呢?要和我们一起坐船,从海上到南方么?” 方长摇摇头说道“不必了,刚刚我看了看,此去应当还算顺利,算得上有惊无险,我准备在海边走一走,而后回山。” 并不是到了海港就能上船。 即使这次是公派船只,大伙还是排了两天,才有泊位能够上船,朝云港的繁华可见一斑。 不过这给了大家足够的休息时间,尤其是被关在囚车里,一路颠簸的被流放人们。 对于旱鸭子居多的这些人来说,后面的行船经历,将会是个不大不小的考验,需要养足精神。 。 181、【港口送别】 方长之前见过不少江边码头。 那些淡水码头,有的船来人往,人员密集热闹,有的处在交通要地,繁华似锦,烈火烹油,还有的孤零零在田野边戳着,周围几个简陋棚子,提供些简单维修、粗陋补给与乡野饮食。 但是这海港又有不同。 首先是船不一样,海船与江船形制差别极大。停靠在朝云港的船,大都板坚璧阔,桅杆高耸,以双桅与三桅居多,所用船锚也巨大沉重。 方长甚至见到,有条五桅杆的巨船扬帆出航,劈波斩浪远去,其势之壮,甚至码头上老船工们都停下手中活计看上两眼。 然后是水不一样,俗话说“海上无风三尺浪”,即使这几日天气晴朗风也徐徐,海浪依然带着泡沫,朝着岸边一波波涌来,拍打着水边岩石。 据说,海上还常会出现极其猛烈的大风,掀起几层楼高的巨浪,同样的情况,足以把江面上所有船只一扫而空。 最后则是人不同,这时候海上行船,已经将牵星引法路普及,不再需要像江上一般经常靠港,单次出行可能会半个月以上漂在海面,故此水手们气质大有不同,个个晒得黝黑发红,带着被海风磨砺过的粗犷。 柳元德见多识广,他告诉方长: “在这大海上行船,最重要的东西是水,然后才是粮食与柴禾,海里都是又咸又苦的水,不能饮用,人可以很多天不吃饭,但是两三天不喝水就不成了。” “除此之外,豆子与茶叶也是十分重要,豆子用来发豆芽,这是船上唯一的新鲜菜,而茶叶再粗劣也要带足。没有豆芽和茶叶,在船上待久了会满口是血,甚至会因此身亡。” “当然,都是书上所说,在下这也是第一次见到大海,天地真是广阔啊……” 说完,他看向远处海面。 此时正是早晨,港口内桅杆如林,朝阳的金光被海浪搅成如鳞碎片,远近千帆来往,十分繁华。 极目望去,能见到天水交接之线,只是云霞遍布天空,并未出现“水天一色”的景色,倒也显得天高地阔。 旁边于青菱红衣红裙,手扶着刀鞘,也顺柳元德的目光看过去,不由得被这幅美景吸引了心神。 而且,对于柳大哥这幅未怎么出门,便知天下万事的学识,她也一向羡慕的紧。 方长道:“接下来几天,天气不甚好,你们此行多加小心。” 两人闻言点头。 他们出来,是准备一起登船。 当然,于青菱与柳元德作为头领,计划同上船,保护郎中令一行人到南疆为止,而方长和大部分江湖人护卫,则要在码头上和他们分别。 港口上被平整出了大幅土地,还铺设了青砖,用于堆货。货物被垛码的整整齐齐,用帆布盖着,让码头宛如迷宫。 早在东方发白时,港口就活了过来。 卸货装货扛货的力工、下船修整上船出航的水手、船主与船长、手捧册子点数指挥的账房,让码头处处充满活力,彰显着朝云港作为南北沿海上千里,唯一大港的地位。 官府安排的海船,已经等待在岸边。 柳元德之前告诉过方长,这艘船十分靠谱,因为这是朝中正派,动用己方渠道所寻,不管是船还是水手都很可靠。 由于多为公用,这艘四桅大船外观很是干净,正靠在栈桥边,一条有护栏的长木板搭在栈桥上,来往不少人正扛着包,从另外一条没有护栏的长板上,往船里运送补给。 到了此处,囚车自然已经不用,甚至镣铐都不再给这些被贬谪的人戴,他们正和准备离开的护卫们,道谢和道别。 胡雪球和刘修文夫妇,也专门过来给方长道了谢。 由于有修行在身,这白狐妖对于外面动静感知的很清晰,知道他起了关键作用。 方长则语气平和地安慰道: “后面路途不用担心,上了船就安全了,只要出海,他们便无法找到你们。元德说,到了南疆,他们也没心思再去专门针对你们,当能安稳一段时间。” “而且之前审问那只大黑猩猩时,它也说自己是最后一波,按此推断,其言倒也不虚,可以相信。” “此去南疆,注意防瘴气虫蛇,防恶劣天气,尽早学会当地口音,防止交流出问题……山高水长,我们有缘再见。” 说罢,二人与方长互相行礼,就此别过上船。 …… 临行前,方长叫过于青菱和柳元德,对他们两人道: “他们后面的路途还算平顺,称得上是有惊无险,但是。”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下,看了看两位时代主角上方的云气,那幅风云汇聚的景象,愈发清晰。 被他们这段时间的行为带动,有更多人的命运被卷了进去,这幅画面的气势更为恢弘,而后方长才继续说道,“你们两个不同。” “为何?” 于青菱语速更快,抢在还在想的柳元德前面问。 两人知道方先生乃世外高人,因此对他的指点十分在意。 方长直接说道: “我稍通望气之术,能看出来,你们接下来必将坎坷万分,凶险常伴,说是天下风云涛涛巨浪的中心,也不为过,一定要小心。” “!!!” 柳元德和于青菱大惊失色。 而后柳元德眉头紧皱,于青菱则追问道:“先生有何可以指导我们,让我们化险为夷?” 听到她的问题,方长摇摇头又点点头,吐露出四个字: “莫忘初心。” 两人闻言,若有所思。 过了沉默的几息,后面四桅大船已经准备完毕,船上有人开始呼喊催促二位头领,他们这才回过神来。 方长掏出自己的餐刀,扒出来朝上吹了口气,而后还刀入鞘。他把这把玉刀,连鞘一起递给于青菱,笑道: “青菱,你们遇到危险时,拔出此刀掷出,可解决当面之敌。它可被使用三次,过后会自行回到我手中——只是到时候,我需要重新做个刀鞘。” 于青菱十分喜悦,赶紧接过,连连道谢。 接着,方长又转向了柳元德。 182、【靠海吃海朝云港】 他掏出一只纸飞机,拿在手里示意了下,而后轻轻展开,变成一张纸。 “元德,若是发现重要线索,或者有事情需要找我求助,便将字写在这张纸上,按照痕迹重新叠好扔出,我自会收到。” “同样,若是见到相同物件找上你们,那应当也是我的信件,展开读就好。” “好的,先生。”柳元德郑重地接过这张布满了折痕的白纸,取出一本书夹在其中,而后放在怀里。 接着,两人一同作揖躬身,向方长道别: “我们去也,先生珍重。” 方长摆摆手笑道: “快上船吧,不要让大家等太久。” 江湖儿女相遇潇洒,分别亦潇洒,柳元德和于青菱一道,转身上船。 而后四桅大船上水手们撤回跳板,开始起锚升帆,借风出海。 方长和一群不上船随行的江湖护卫们一起,目送大船扬帆出海,直至不见。 而后大家各自散去。 各自踏上不同的道路。 ………… …… 索性无事,方长干脆在这朝云港闲逛。 港口也属于交通便利之处,故此南北食用杂货繁多,价格也便宜,甚至粮价酒价也较旁处更低廉些。 他先是找了个酒馆,给自己的葫芦里,加了百多文的好高粱酒。 葫芦如今容积十分之大,但是不好在一个地方将其加满,万一出现“葫芦装下整个酒馆”的传言,就不好了。 说不定还会被改变成各种睡前恐怖故事,那有些得不偿失。 在另一处海边,岸上也有大片区域被清理出来,短短栈桥伸入海里。 地势和朝云港主码头很像。 不过此处虽然往来船只也许多,却并无货船客船,都是一些单桅两桅渔船停靠,似乎都是本地人的营生。 此时海洋渔业并不算兴盛,大海相对于现在天下的需求,算得上是无穷无尽。 但由于追捕方式落后,并不是每艘船出航都能捕到足够多的渔获,故而来停靠的渔民大都兴高采烈,却也不少见愁眉苦脸者。 这里形成了比较完善的产销加工的链条,渔获被卸下来后,自有专门人上前估价收购。 而空地上更多的则是挥舞着各式刀具,对渔获进行分类处理的,他们娴熟而快速的将每一种,按照正确的方法处理好,并送往下面人手中。 各种海货会分不同的类别放在一起,有的腌制,有的做酱,有的晒成鱼干,还有的趁新鲜卖掉。 此处虽然繁忙,但井然有序。 方长只是在周边看了看,观察了下卖力干活的人们,便就离开,没有进去。 旁边有几家看起来规模中等的酒楼,客来客往,貌似很受欢迎,而且这个渔获处理场地里,那些新鲜海产都被送到了几家的后厨中。 “客官请进,您几位?” 店门口的小伙计十分利落,迎上来问道。 “没有别人,来个视野开阔的好座位。” “楼上请——!” 方长迈步上楼,跟随另一位小伙计,来到楼上大堂一个窗边的座位旁。 敞开的雕花窗中,能看见远处的海面,以及更远处的天水交接处,吹进来的海风有些凉,故而食客们不太爱选此处,但方长并不在意气温。 他目力甚好,可以看到远处来船,由于大地曲率,是桅杆先从水面上升起来。 店小二站在桌边,递上菜单问道: “这位客官,您要来些什么?小的可以给您报菜名。” 略微扫了一眼,见红纸上面写的,主要都是些海味,方长合上菜单说道:“不必了,你们店里有什么招牌拿手菜,尽管上来就是。” “好嘞——!客官吃不吃酒?” 对于这样的要求,小伙计并不陌生,来此处的豪客们经常会如此说,酒店早有成熟的菜单。 方长摇摇头:“上壶好茶就行。” 小伙计应声而去,很快便拎着个蓝花白瓷细颈茶壶,和一只配套杯子过来,道:“客官请慢用,这是从南方运过来的好茶。” 壶中茶水果然滋味不错,当然,肯定比不上仙栖崖上的品种,可惜茶叶不好携带。 酒店上菜很快,方长只喝了半杯茶,就有压桌凉菜点心端上来。不一会儿,琳琅满目的菜肴便摆满了桌子,而且绝大多数都是新鲜海味。 诸如螃蟹、虾、各种形状的鱼、花胶、海菜、干贝、海带、蜇皮、海肠子、鱿鱼、海参,被用丰富配菜和高明手法,煎炒烹炸后,烧制的色味俱佳。 有些都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形状,只有入口才能尝出来,比如鱼籽、蟹黄、鱼鳔、鱼皮等,还有大碗鱼汤,据说是从极南方传来的做法,加了火腿薄片,熬得汤色白如玉,味道鲜美可口。 旁边小伙计还感叹道: “可惜客官您今日来的不巧,这里偶尔还会有鱼翅供应,那是从海狼身上割下的,过程凶险异常,加工繁琐,但滋味肥美,诸多老饕极其推崇。” 方长倒是不以为意: “这些足够了,如许多美味,今天来这里已经不虚此行。” 酒楼的生意很不错,客来客往,小伙计见这张桌子没有招呼,自去照应别处。方长则一边欣赏着海上美景,一边将桌上佳肴一扫而空。 美食是很奇妙的东西,品尝各地佳肴,是感受各地风情必不可少的一环。 因此,他每次下山时,总是要带够银块铜块,在山下铁匠铺和金银质铺里换钱。这些钱,除了用来买酒之外,大部分被他消耗在吃上。 结账从这家“望海楼”离开后,他先是钻进了家书铺,选了两本有趣的杂书,放进包裹,而后又钻进了繁华集市 由于体质超常,他其实可以将集市上各种小吃摊,从头吃到尾。 不过这样也没什么意义,方长只是随心所欲,在街上逛悠,看看天南海北的各式杂货,看看天南海北的往来人,自有一番趣味。 “你是陈远?” “方先生?” 在这种漫无目的到处闲逛中,竟然还遇到了熟人。 当初在怀凤府一家酒楼用餐时,方长碰到过个很有趣的小伙计,志在游历天下,遍览大好河山。 后来再去那家酒楼时,才知对方已经离开,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碰上。 他笑着问道: “许久不见,你竟然在此处,这是要往何方?” 183、【无事一身轻】 陈远一身布衣,麻鞋绑腿,头戴斗笠,风尘仆仆,身后背着个不小的包裹。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抓着根短杖,杖头已经被磨得包了浆,杖尾被磨得混圆,显示着木杖的主人,使用它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了。 他看到方长,满脸惊喜地说道: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先生!我正从北方过来,准备从这朝云港找船出发,去东海看一看。北方的海我看到过,有些浑浊,本想来南面看看,谁知道一直到朝云港的千里海岸线,皆是滩涂,无法靠近。” “听闻东海之上,有各种奇异海岛,有的人丁众多十分繁华,有的盛产各种奇珍异宝,还有仙山与高人,更有壮阔美景无数,故此动了念头,去海中游览一遭。” “来此处是准备买上些轻货,路上捎带可以赚些路费,再置办些笔墨和干粮。” 陈远对方长的印象很深刻。 不止因为当年遇到方长时候,他气质出尘不似凡间客,更因为他是第一个称赞自己理想的人。 那时方长寥寥几句话,对于一直以来,遭受了周围人许多泄气评价的陈远来说,十分珍贵。 “笔墨是为何?” 方长有一点好奇,遂直接发问。 “是这样,在下也读过几年书,恰好有些文采,如今每日游览天下美景,便思索不留些纪念,实在有些可惜。” “于是每次到一地,便将景色记下,可惜我不会绘画,只能以文字传达精神,损失许多神韵。” 说完,陈远拍了拍肩膀上包裹: “游历了有些时日,我已经攒下了不少稿子,用油纸包了每天背在身上。我在想,等我以后有机会,便给当年的好友寄过去,让他代为保存。” “若我有幸活到年老爬不动山的时候,而未葬身幽谷山涧或野兽腹中,就将这些整理付梓,让天下人足不出户感受我看到过的景致。” 看着陈远憧憬未来的样子,方长也感觉很好。 正是因为人类中有许多如陈远这样,有自己的理想,并亲身去践行、乐在其中不觉劳苦的人,人类才能不断前进,社会才能不断发展。 这是个很有趣的年轻人。 互相聊了几句,陈远向方长告辞,准备继续在这集市上转一转。 重量又轻体积又小,还能在海岛上卖出高价的货物,并不是很好寻找,而且还要他自己熟悉过,才不会被以次充好骗到,这些都需要不少精力研究,不能耽搁太久。 方长想了想,祝福道: “相逢即是缘分,祝你的作品,能够流传后世。” “哈哈,多谢先生。” 对于这份祝福,陈远十分开心。 由于在自己对各地美景的记载手稿上,投入了大量心血,在这方面收到夸奖和祝福,比他自己收到夸奖和祝福都要更为高兴。 ………… …… 从朝云港出来,方长没有原路返回,而是一直向北。 他准备兜个圈子回山。 原本,对于北上是乘船还是乘车,他还对比了一番,最后想到从这里往北,一连千里的海岸线都是滩涂,船只无法停靠,只能留在海上,方长还是放弃了坐船;然后乘车也被他放弃,毕竟此次并无确切目的,无需太赶时间。 他在朝云港的集市上,买了几袋能当零嘴儿的鱼干,一边步行一边撕着吃。 鱼肉虽然晒成了大片鱼干,却并不坚韧,咬起来柔软的很,但也有些微微弹性,很耐嚼。 加上海鱼不用加盐,本就有的丝丝咸味,和比淡水鱼略多的油脂,让鱼干的味道十分可口,唇齿留香。 前方有个小镇,可以歇息一晚。 这段时间和车队共同行动,晚上总是找客栈住,让方长有些习惯了,于是这次干脆找地方住宿,不再于树杈上过夜。 “客官您要点儿什么?” 村镇小店住宿条件很差,不过同时为过往行人提供饮食,方长干脆坐在店外棚子下,准备在此解决晚餐。 由于天下识字人并不很多,这里也没有菜单,而是靠旅店掌柜根据厨上食材,亲自报菜名,让顾客们选择。 方长点了两道名字听起来新奇的菜肴,而后和店家讨了个杯子,解开腰间葫芦斟上。 临近饭点儿,灶上锅火正热,菜也被洗剥切好,熟的很快。 这里厨师水平也一般,但为了符合这条路行人的普遍口味,量大料足,油盐很重,吃起来倒也有些趣味。 他用筷子优雅地扒着粟饭,就着自己葫芦里的高粱酒,慢悠悠享用。 夕阳已经挂到了树梢。 周边房顶烟囱口,也开始飘出草木燃烧的淡淡灰烟,随着风向打着弯儿,升到空中不见,空气中弥漫着柴禾燃烧的味道和百家饭菜的香气。 这条路并不是官道,虽然足够平整,但窄的多。由于离着朝云港并不远,还算繁忙,加上此处到朝云港,有大概半天的路程,往来人很多会在小镇上歇脚,这里才有条件开起小店。 有个劲装少年,背负着行李,腰间挎着兵刃,风尘仆仆走过来。 其人方长倒是认识,之前护送囚车车队的江湖人们里头,便有这个少年,但两人并未搭过话,甚至没有照面过。不过,方长刚刚赶路时候,倒是超过了这个少年。 少年姓李,他送别了头领们的船后,便动身离开了朝云港。 方长虽然在朝云港转悠,耽误了不少时间,可他脚力很快,后发先至,因此更早到这个小镇一些。 看见熟悉面孔,少年很高兴,凑过来打招呼。 “方……呃……方……” 但是张了口,少年却不知道该叫什么,只知道对方姓方,而且大家都说他是仙人,无形中导致了不少拘谨。 “和青菱元德他们一样,叫我方先生就好。”方长见状笑道,而后他指指桌子旁边的位置,“请坐。店家,再添双筷子,盛一碗粟饭。” “不是发了不少路费么,你怎么不坐车?” 看着因赶路而饿,吃的狼吞虎咽的少年,方长问道。 “我年轻力壮,走一走对身体好,而且正好借这个时间,想一想后面的人生路。”少年咽下口中食物,礼貌地回答道。 方长点点头,没有多问。 184、【萍水相逢】 少年心性,率直且阳光,很快他就放开了拘束,和眼前人聊起来。 即使这位方先生,曾经将一只让全队人无可奈何的妖怪,徒手打倒,凶猛无比,他也不觉畏惧,反而感觉对方的性格,和伙伴们之间的那些传言不同,并不可怕,像其外表气质一般和蔼可亲。 “……船上盛不下太多人,名额不够,我只是犹豫了下,就失去了继续跟随的机会。却也有些遗憾,不能看看南方的天地。” 两人已经吃完,饭菜被店家撤下。 村镇小店,住不满才是常态,同样,过往用饭的行人,也坐不满这个棚子下的桌子们。 故此店家也不催促,而是上了不要钱的茶水,任由两人看着夕阳,边喝边聊。方长又掏出包鱼干,他们俩也不在乎串味儿,就着粗茶吃。 “你之前是怎么加入进去,给车队做护卫的?” 方长问面前少年。 闻言,少年仰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就像喝了杯烈酒: “我从小习武,刚刚进入江湖没多久,没感觉到什么万丈豪情,也没见到多少行侠仗义,反而更多是阴谋欺诈、诡谲怪诞,虽然一直以来总能听人说起这点,但我对这江湖还是有些失望。”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京城,然后便听说,有大官为民请命,被下了诏狱。” “虽然在书生们中间,对于这大官的做法是对是错,一直在争论,可是百姓们和江湖上,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知道谁是为了我们好。” 方长点点头。 俗话说“人在做,天在看”,但对于天下来说,民心即天心,其实是“人在做,百姓在看”。 虽然百姓们可能看起来有些愚鲁,喜爱盲从,但没人真是笨蛋,对于切身相关的事情,大家总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知道简单却极其重要的“是”和“非”。 于是方长赞同地说道:“所以此次,算得上一呼百应。” 少年嗯了一声,继续用不太符合自己年龄的语气,回忆和讲述道: “听闻郎中令要被发配边疆,而坏人们可能会半路对他不利,便开始有人串联,大伙儿有的出钱有的出力,很快便组织起来了队伍。” “而且,为了防止卧底,有担保知根知底的人,才能够加入进来。之前侥幸,和几位同在此次队伍中的豪侠熟识,得了他们推荐,我也加入了护卫行列” “一路行来,我与袭击者搏斗,击败过甚至手刃过敌人,也算为这天下出了几分力。可是,唉,柳头领说过‘人力有时穷’,这天下似乎还是在一天天坏下去。” 说到这里,原本开朗的少年,面上竟然有些沉默。 方长缓缓撕了两条鱼干,安慰道: “只要出力的人够多,自然能挽天倾,何况这个天下其实还好,并不算坏,只是有势力在搅动风云而已。” “须知‘天下大势’,其实是无数个百姓组成的大势,只要天下百姓还是这天下主体,还希望安居乐业,那大势必然会有重新扭转的一天。” 少年转着手中茶杯,道: “先生说的没错,理是这个理,但是我还是不想继续混江湖了。或许以后,还是回家当一个良善百姓,更轻松自在,这个江湖,太冷,太假,太过让人迷茫、让人无力。” “便是这些共同护卫的人里面,也是良莠不齐,虽然路上大家还算同心协力,但后续也无法说得准。就比如,此次由于资金充沛,我们离开时,每人得了不少钱,可大家对于这些钱的使用方式大为不同。” “普通的会去大吃一顿,或者买上些好兵刃,也有带回家中或者攒起来的,但还是有些人,拿着路费去了青楼赌馆。看到他们所行,我才下定决定,尽快离开朝云港。” 对于少年的选择,方长没有过多评价。 或许是心向光明见不得黑暗,或许只是有些疲惫,亦或是理想与现实差距过大,甚至是深思熟虑得出的新决定……这都是个人选择,自己并不好置喙。 他只是问道:“你准备回乡?” “嗯。”少年说道,“家中父母已经老迈,虽然兄弟姐妹众多,但多我一个也不是问题。” 能够养得起一个从小习武的孩子,证明家里足够富裕,并非贫苦人家。 “不再混江湖了?”方长问道。 少年点点头: “是的,不再混了。行走江湖这些时间,参与了此次护送,对我来说也是做了大事,此行不虚。” “还好我年龄不大,于这个江湖牵涉不深,称不上金盆洗手,也不该称畏惧逃避,嗯,大概算是‘归隐田园’罢,只是我这身武艺有些可惜。” “当初我向往江湖,期待有一日行走江湖,却不知道什么是江湖;如今已经知道什么是江湖,我想的却是家里那个小小的庭院。” “或许,我以后会当一个农田好手,亦或是走街串巷的好匠人,不再参与江湖事。” “除非……” 低下头,少年略一沉吟,接着对方长道: “目前来看,最让我佩服的江湖人,还是柳头领和于头领。” “先生您应该清楚,柳头领读书人出身,为了公义,毅然放弃科举参与这种刀口舔血的凶嫌事,本就值得众人称颂。且这一路走来,他指挥若定、调配有方,如许多人的队伍被凝成了一股绳,遇到敌人能够力往一处使,而且赶路、住宿、饮食,甚至账目都井井有条,虽然我行走江湖时日不多,但也知道这有多么罕见。” “而于头领,身为女子,无论是武艺还是正义感,强于世上大多数男儿。而且往往身先士卒,不畏艰难凶险,处事又周全公正,谁都会挑个大拇指。有她在,即使对面敌人无法力敌,大家心知必败,却并不会害怕。” “若是以后他们两位,再有召唤和差遣,不管让我做些什么,我都必然会去。相信此次同行人们,只要没有堕落,定也是会如此。” “当然,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我还是先回家吧,还能赶上春播。” 说罢少年将杯中茶水喝掉,便向方长告辞。 此时,他早已经忽略了方长的真实身份,只是将他当做善于倾听的江湖同道。 少年准备去寻店家,找个房间过一宿,而后从这里向西北岔路走。 他的家乡在那个方向。 听完少年的故事,方长在临别时笑道:“平安是福,安顺一生,才是大福缘——祝你平安。” 两人微微拱手,就此作别。 互相并没有问名字。 萍水相逢,聊一聊是缘分,是否真的认识,并不重要。 185、【闹市中的偷儿】 从朝云港离开后,方长径直朝着西北方向行去。 附近有小路时,他便顺着小路走;若是有官道,他也会走在官道上,甚至买个马车座位;而旁边没有路时,他则在田野之间穿行,如履平地。 无论是田垄沟渠,还是池塘河流,亦或是杂乱树林,都被他视若无物,一穿而过。 云中山以东的广阔地界,都没有什么高山,方长走了几百里,大地才渐渐不那么平整,开始有大石显露。 他这次没有慢慢走,而是用比普通人稍快的速度前行。 随着阵阵寒风雨雪经过,天气越来越冷。 但对于百姓们来说,棉衣并不是人人都穿得起,更多人披着皮革毛毡,或者用芦花柳絮之类做的御寒衣物。 更为贫困者,则躲在屋里不出来,将所有能够御寒的衣物被褥盖在身上,即谓“猫冬”。 还有人会将家养的猫犬之类,当做暖炉使用,也很寻常。 而越往北,房屋的样子便和云中山附近愈加不同,土坯更厚实,而且往往安着取暖设施。 天寒地冻的时候,或在炕中,或在暖墙一头,或在炉灶中,燃上一把柴禾,便能为寒夜带来些许温度。 有些幸运地方,也零零散散使用煤炭取暖,但由于运输和价格,并不普及。 这一路上,方长除了像以往一样,观世间百态之外,还常会拜访各处的城隍土地、山神水神,和他们互相认识认识,聊一聊人间事,也聊一聊人间之外的事。 而他这个谈吐不凡气质超群的修行人,却也很受这些神祇们欢迎。 毕竟他们职责所在,每日挺忙碌,却没有休假,也不能经常互相串门聊天。而且,他们更无法像方长这样,远离自己所管理之地出游。 所以,对这位游历天下的修行人,他们不止艳羡他的修为和心境,更艳羡他的见识和自在。 方长在这段路上,也有很大收获。 曾经在几次突破后,他拥有了超然出尘的气质,也可以将自己隐藏起来,让其他人当面视之不见。 如今,他观察凡尘日久,又有了新的体会和新的心得。 行走在闹市之中,虽然他依然白衣负剑,英俊高挑,但人们看向他,却像看见平平无奇的邻居一样自然,完全不觉突兀。 很多时候,这很方便。 就比如现在,方长像普通路人般,站在街边,和几个互相熟识市民凑在一起,听他们聊天,而几人对他的加入完全不以为意。 “最近市面上越来越乱了,比往年这个时候严重太多。” “是啊,什么都在涨价,油盐在涨价,米粮茶醋也在涨价,所有能够见到的物件,都要更多钱来购买才行。” “大家能够到手钱财的途径,也就那么些,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 几人皆相视摇头,唉声叹气。 “现在偷东西的都多了。”又有人低声感慨道,“不仅要防火防水,还要防止扒手盗窃,据说城外还有入室抢劫行凶的。” 他们越说越气愤,倒是方长在一旁悠悠地听着,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讲到激动处,人们俱都气愤不已。 方长目力甚好,他能看到不远处,便如身旁几位市民所说那样,正有人光天化日之下行窃,得手便跑,而财物外露的粗心失主,却恍然未觉,任其行动。 他摇摇头,以阜州目前这种应对力度,只能越抓越多。 因为市民们失窃后,往往不敢寻找官府差役报案,往往只是自己吞下损失苦果。盖因报官时,更大可能会损失更多,点背的话,即使是苦主,在衙门里滚一滚出来,剥层皮都是轻的。 但最让方长称奇的是,刚刚那在光天化日之下行窃,得了手的偷儿,并未走远,而是见到绕了一圈,装作没事儿人,继续在街面上晃悠。 结果遇到了事情。 似乎是因为口角和积怨,不远处一条街上,忽然起了更大的冲突。 搏斗声,利刃入肉声,抢夺声…… 依然没有官府差役来管,但场面一度失控,呼喝间,周围几条街道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却见行凶者一手拎着利刃,另一手拎着受害者,在街道间溜达,似乎在寻找好台案,用于宰杀手中人。 那偷儿十分机灵,和同伙打了下招呼,便悄悄埋伏在角落。 待那行凶者路过之时,他们两人如闪电般扑出,在行凶人无法注意到的角落里,暴起现身,一把就将其手中利刃撞开,周围人们趁机一拥而上,将其制服。 不提后面大家准备如何救治伤者、如何惩处恶人,方长倒是对这两个出手的偷儿很感兴趣。 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个小窃贼和刚刚的持刀伤人者,都属于社会暗面,没想到竟然出现了类似“黑吃黑”的情况。 不知道他们基于什么心态,才会冒风险如此做。 方长来了兴趣,于是他从现在的聊天人们中间抽身,切换了下身上状态,慢慢跟了过去。 似乎是行业习惯,偷儿们并不喜欢曝光在大家视线中,而是趁着混乱悄悄离开,连线索都不留下。 “俊远哥,你刚刚那一下子,可真是利落。” 其中一个偷儿对另外一人说道,后者便是刚刚阻止强人行凶的主力。 “那可不,咱们就靠着手上功夫吃饭,差了怎么行。何况对方也只是为了伤人,毫无技术性,真是难为他们也来犯事儿了。” “你看,他们这就被抓了吧,说不定后面还会押赴菜市口,吃上一刀,或者被一个绳套了结此生。” 被称作“俊远”的偷儿,摇摇头道。 他比同伙身材更为瘦削,即使天气寒冷,却也是几层单衣,脸色并不算好,可见平常日子过得挺差。 “那么俊远哥,接下来去哪儿?”前者问道。 “不用着急嘛,玉带,咱们这次得手,先去好好吃上顿焖饼,然后剩下的钱去买些粮食,咱们好多天没怎么吃饱饭了,今天先补上一补,后面挨饿能抗更久。”名叫俊远的偷儿,愉快地抛着两个小钱袋。 这是刚刚他得手的收获,其中一个是从过往行人身上所窃,另一个,则:“刚刚撞在那拎刀子人身上时候,我顺手割下来的,结果这家伙还真富。与其后面便宜了办案差役,不如用来接济我们,是不是呀,玉带。” 后者听到这些,连连点头,还舔了下嘴唇。 严冬到来后,各行各业都不好过,他们两个因为下手总留余地,且对目标有选择,也饥一餐饱一餐许久了。 186、【做一个故事猎人】 方长也不多想,他只是顺着自己心意,直接走上前去,对两人打了个稽首: “二位少侠请了。” 对于他突然出现在路中间,两人吓了一跳。 名叫“俊远”的那个,手一哆嗦,被他上下抛着玩的钱袋脱手,眼瞅着就往地上落去。还好他手疾眼快,一把将钱袋抄起,飞速放回怀里藏好,然后才抬起头来,面对这位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 他谨慎地拱拱手,对方长道:“啊……这位大哥,找我们何事?” 此时在这个偷儿眼中,方长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嗯,衣服很白,还背着冰刃,不过面容气质如三月春风,就像小时候带自己掏鸟窝的邻家大哥一样,让人不由得心生亲近。 对方或许比自己年长几岁,但看起来并没有恶意,于是他紧绷的身躯放松了一点儿。 “无它,刚刚看到两位行为,感觉很有趣,便上来结交一番。”方长笑道。 “如何结交,请我们吃焖饼么。” 旁边叫“玉带”的偷儿插言道,这番话引来他同伴的严厉眼色,让惯于听从俊远指挥的玉带,心底忽然有些发虚,对这不过脑子的话后悔不已。。 “好啊,当然没问题。” 没想到,对面这个白衣人一口答应下来,玉带满脸喜色,也让俊远微微一愣。 名叫俊远的偷儿心底凝重,不知道对方有何筹划,在他想来,不会有谁闲的过来搭话,仅仅只是为了结识自己两个这样的,如虫孑般的小人物。 卖焖饼的铺子很是红火,但却是小本生意,店面不大。 来这里吃饭的,大都是普通人,虽然他们对于食物的期待很低,只要能够饱腹、价格不出格就好,但每个人都对食物有鉴赏能力。 只要有得选择,人们自然会挑选同价位下最为美味的食物,而这种小馆子向来依靠回头客活着,所以同行们竞争激烈。 能够在市井之中脱颖而出,从大量的竞争中屹立不倒的店,各个都有一两手绝活儿。至于能不能变成传家之业,就看这些绝活儿能不能顺利传下去了。 故而,老饕们每到一地,寻觅美食时,往往会去找那些所谓的“苍蝇馆子”,盖因美味往往藏于其中也。 “三位请自行找坐。” 见到客人来,正在忙碌的店家只是抬头招呼一声,便重新低头忙活,给其他客人们备饭。 这家店的顾客很多,相对的店里人手并不充足,每个人都忙的脚不沾地。还好这里供应的伙食,都以快为先,倒也不至于让人久等。 店家并不会上来询问吃什么,叫玉带和俊远的两位偷儿,互相聊了两句,便抬头对店主喊道: “掌柜的,来两斤肉丝焖饼,装三份儿。” “好嘞,诚惠十八文。”店家道。 小本生意现结账,当然也可能是人太多收不过来,方长闻言后,麻利地掏钱会了账。 这让旁边两人,一个将心放回肚子,一个将心提起来两寸。 这里的主食只有焖饼,都炒好装在大陶盆里,用布盖着,按斤发售。 其有两种,一种加了点肉丝,一种没有,后者比前者更多,而且卖的更好,可见这里顾客们的消费水平,比较一般。 方长率先打破沉默,聊起了食物:“二位少侠,在下初来乍到,不知道这里的焖饼有何特色,能够让你们如此推崇。” “里面可是有肉啊,而且味道非常好,饼丝也是白面做的,烙的时候还放了油,焖过之后喷喷香,吃完后半天都能随时想起这个味道,而且吃了后肚里不虚,能挺大半天不饿。” 听到对方说起这个,玉带很是兴奋,迅速的分享了自己的体验。 名叫俊远,看起来稍大一点的偷儿,去取了碗讨了三大碗热水,端到三人面前。 听到伙伴所说,他也笑道: “阁下却是不清楚,这个的做法是很有讲究的。” “哦?” 他给方长解释道: “焖饼焖饼,工艺的关键在于焖。提前在锅里用油盐肉丝,像往常炒菜一样简单炒好蔬菜后,将切好的饼丝倒入。而后这步最为关键,不要进行翻动,迅速把锅盖盖上,焖上片刻再翻炒出锅。” “菜的热气会上腾,并闷在锅里,饼被菜的蒸汽焖上些许时间,会将味道都透进去。饼味香且柔软,吃着十分舒坦,这和别的地方的炒饼,并不一样。” “而且这饼丝也有讲究,必须是用白面油盐烙的大饼才行,层数不少,但并不厚,提前放凉后,用刀切成细丝,才是最好原料。” 方长点点头,称赞道:“少侠真是见多识广,竟然对这也有研究,不知道二位的姓名是?” 对面偷儿想了想,不知道为何并不想撒谎,于是据实以告:“我姓韩,叫韩俊远,旁边这个是我的好朋友,他姓秦,叫秦玉带。” “我叫方长,最近在江湖上行走。” 双方重新见礼,这时候小店掌柜,也给在他们之前来到馆子的顾客们,依次上了饭,取海口大碗给三人装了两斤焖饼端上来。 桌上有蒜瓣,不过只有秦玉带对此更喜欢,方长和韩俊远都是直接拿起筷子吃饼。 “味道果然不错。” 方长称赞道,这焖饼十分具有特色,饼丝吃在口中,比面条硬干韧许多,却又比烧饼之类的又软,其中浸透着油盐蔬菜的香气,饼丝和白菜丝的味道一起在口中弥散开,还夹杂着微焦肉丝的美味,很值得称道。 三人进食速度都很快,尤其是韩俊平与秦玉带,从没有细嚼慢咽的习惯,他们将各自的食物一扫而空。 一起吃过饭,在江湖上算是熟悉和认识了,待周围顾客减少,韩俊平才问方长道:“不知道阁下找我们兄弟俩,到底是为何?总不至于真的要来结识,我们这两个无依无靠的苦命人吧?我们是不信的。” 方长喝着温水,笑道: “刚刚,我看到了你们的义举,也看到了你们的恶行,心中好奇,所以过来找你们聊一聊。” “可以理解为,闲来无事,我想知道一些有趣且真实的故事——为什么你们要出手对付那个行凶者?” 韩俊平苦笑道: “我们入这行,也只是为何混口饭吃活命,给别人造成困扰,虽然知道我们做的是坏事,但还是留点余地。毕竟我们也不想这样,我们并不喜欢这一行。” “同样,对于当街行凶的,我们更是喜欢不起来。因为我们兄弟俩,当初失了家庭和依靠,就是因为流窜的恶人们。” 187、【洗白上岸的机会】 “那些江湖大侠们,说是个个义薄云天、贤良方正,但其中很多都是欺世盗名之辈,一言不合起了争斗,完全不管周围百姓们死活。” “在我还小的时候,我和玉带的家人,还有许多街坊,便就是在两个江湖高人的争斗中,躲避不及……” 说到这里,韩俊远脸色有些落寞,而旁边的秦玉带,也忘记了刚刚焖饼的香味,陷入因忆起不堪往事,导致的情绪低落中。 方长也没有说话,毕竟触及到别人的悲惨过往,不好置喙。 只听韩俊远定了定神,继续说道: “虽然后面听说,官府向州中和京城求援,来了几个很厉害的捕快,将那几个所谓‘大侠’统统捉拿归案,明正典刑,但逝去的人依然不会回来。而我们这种因故无处可去的孤儿,更是没人理会。” “由于年龄幼小,我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为求活命,只能走上这条路,虽然依旧饥一顿饱一顿,却能让我们活下来。” “但这条路也没法回头,洗白这种事,小脚色不配拥有。不管我对这个身份多么厌恶,不管多么希望堂堂正正做人,也只能在这上面一条路走到黑。” “刚刚那个家伙,手执利刃,欺凌弱者抢夺财物,像极了当年让我们家破人亡的那种人,我们两个对付起来,自然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而且料理了他,还让我们心底十分愉悦,念头通达,加上对方技艺没有水平,自然也没什么想法上的障碍。” 果然天下间并不缺好故事。 随便在大街上薅两个人,方长都听到了一番曲折的过往。 他笑了笑,问小方桌对面的韩俊远和秦玉带: “你们确实满足了我的好奇心,作为报酬,我可以帮你们一把。容我再问一句,你们是否真的想离开这个行当,金盆洗手,从此做个堂堂正正的普通人?” 两个偷儿对视一眼,同时朝对方点了点头。 韩俊远苦笑道:“当然,这可是我们梦寐以求的事儿,可惜一直以来找不到任何门路,您真有办法?若是阁下能够相助,我们兄弟愿附骥尾。” 对于他明显的投靠话语,方长并不接受: “不必,只是你们告诉我故事的报酬而已,或许这可以称之为‘等价交换’,哈哈。” “既然你们有意脱离目前境地,那便是善莫大焉,刚刚遇到那个当街行凶的人之前,你们是不是在街道上做了案。” 韩俊远有些迟疑,但想到对方既然如此问,必然已经看到了自己兄弟二人的所作所为,于是坦诚道:“是的,我们在街上出了次手。” 方长点点头:“那就是了,那人还以为是丢了,正在原地找寻,将拿的东西还回去,你们的梦想就能实现。愿你们得此机会后,能痛改前非,做个对天下有用的人。” 说罢,他起身离开,消失在街上人群中。 对方这份让人心生亲近的气质,最终打动了两人,他们决定遵从,也默默起身,离开这家小店。 ………… 虽然已经离开,但以方长的耳力,接下来那两人的行动,即使远隔几条街,就像亲眼所见一样。 却听见他们离开小店一段后,开始议论: “俊远哥,你真的相信他么?”这是秦玉带的声音。 “当然。”韩俊远似乎愣了瞬间,才回复道:“我想过,对方无论哪一点,看起来都没有诓骗我们的必要。更何况,他亲眼发现了我们刚刚的行事,若是真要针对我们,直接找人手抓了我们搜出钱袋,接下来一年我们就得去牢房里吃饭。” “其实牢房里也不错。”秦玉带道,“里面虽然饭食粗劣,但尚算能吃,做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而且里面有趣又健谈的哥哥们好多,比我们用几根木头搭的那个棚子,更像家一点。” “玉带,如果有机会,咱们还是要做本分人。有句俗话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对于咱们这种人来说,当一个普通人,就已经是行到高处了。”韩俊远年纪更大些,对是非曲直判断更为清晰。 “没啥,俊远哥,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都听你的。”秦玉带的声音,“这么多年,听你的准没错儿。” 而后便是沉默,过了片刻后: “诶,刚刚那个人果然在原地,那位没骗我。” “是啊俊远哥,我也记得他的样子,混身绫罗气宇轩昂,行路又慢,必然是个家境丰厚又未遇到急事的。之前你说过,这样的人属于几种首选目标。”秦玉带小声道。 “你别说话,跟我来,看我的。”韩俊远说道。 只听他上前几步路,似乎是向失主行了礼,说道: “这位老先生好。” “哦?小哥何事?”对于这个声音,方长听到过,之前两位偷儿行窃之后,这个声音一直徘徊在此处,念叨“到哪儿去了”、“刚刚还在身上的”。 “您是否在寻找什么东西?” “是啊……” “看看是不是它?”韩俊远从衣兜里掏出东西,向失主说道。 “没错,就是这个钱袋,我之前还挂在身上,忽然发现绳子断了不见,在这里找了好一会儿,还是你们年轻人眼力好,多谢二位小哥捡到。”失主似乎有些年迈,对于细致的事儿常常会钻牛角尖,丢了钱袋会在原地转悠上半个时辰。 韩俊远笑道:“找到就好。” 老者打开钱袋看了看,又将其挂回腰间,才把注意力转移到二人身上:“多谢两位小哥,不知道姓名为何?哪里人士?年纪多大?从事何营生?可曾婚配?” “呃?” 闻言有些惊愕,不过韩俊远想起刚刚那位叫方长的江湖高人,不敢怠慢,还是逐一道:“在下韩俊远,旁边是我兄弟秦玉带,我们都是本城人士,我十七,他十四,目前无业,都未曾婚配。” 老者笑了笑:“这样的话,老朽报答起来就简单了,不知道两位是否需要找个工作?” 韩俊平闻言大喜: “当然,当然,老先生有门路?” “老朽观你们品行不错,让人心里称赞。我在不远处富安城有份家业,向来缺乏人手,不知道两位是否愿意来我这里,当两位跑堂?正需要眼力好品行正的。” “我们愿意!” 188、【街边乞丐们的话题】 几个衣衫褴褛骨瘦嶙峋的乞丐,像往常一样躺在街边拐角处,于不碍行人脚步的阳光下,一边自顾自捉着身上的虱子,一边聊天。 每当寻觅到一只,用指甲轻捏,便发出“啪”的一声。这种从手中爆开的响声,能把精神听得自头顶愉悦到脚底。 他们身前,各自摆着个容器,有的是破碗,有的是半个罐子。容器们互相之间排列并不整齐,就像这些人横七竖八的躺倒姿势那样——当久了乞丐,没谁还有强迫症。 但是,百姓们并未富裕到可以经常施舍的地步,故而路过的行人们很少会在此驻足,能够停留丢下点钱财食物的,更是寥寥无几,整天都碰不到三五个。 依靠这些,自然活着都困难。 更多的,还是去翻一翻大户人家倒出的泔水,或者穿村走巷讨些剩饭充饥。 至于饱食或者得些余钱,都要等待有人家出现红白喜事,或者新店开业,这些人便聚集一起抽签,幸运者可以去唱落子讲喜歌,讨些赏赐,再蹭些油水充足的饭食。 当然,他们都不被允许上桌,免得恶了宾客,只能拿了食物远远地吃。 大多数时间里,他们都像这样躺在街边。 除了碗里这聊胜于无的些许铜子儿,更重要的是这样停止运动,可以极大地减少非必要地消耗,让肚子不至于饿的太快。 躺在最角落的乞丐,外表十分老迈,甚至他的外号也是“老丐”,然而熟悉的人会知道,他的年纪其实并不算大,刚到中年。 乞丐们的话题并不算丰富,他们正在聊吃。 “……你们说,天底下什么最好吃。” 有个黑瘦小乞丐问道,他有一只脚形状明显不对,可能这就是他沦落到这职业的原因。 旁边有个只穿了半边衣服,肋骨根根分明的则摇头道:“这可难说,就咱们这样的人,能知道什么,又尝过什么?或许你该问,咱们吃过的什么最好吃。” “对对对。”众丐纷纷表示赞同。 又有乞丐率先说道: “我尝过最好吃的东西啊,你们还记不记得四年前,城外茹水镇的王员外过寿,办了流水席?那次咱们没用抽签,直接过去吃了个饱,还带了不少吃食回来,快活了好几天。” “席面上那两碗红白肉,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雪白的肥肉片又嫩又软,切得又薄又宽,滋滋冒油,比自己的舌头都滑溜,打个滚儿就进肚。” 好几个乞丐深深点头,口水直流,尤其是资历较老,经历过那次流水席的,更是回忆起了那个美好时日。 旁边另一位乞丐说道: “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是俺娘还在时候,包的饺子。只是家里穷,次数并不多,头茬的韭菜、头茬的苜蓿,切成满满两大盆。” “掺上点儿炒好的碎鸡蛋,再滴上几滴香油,包好煮好蘸老醋吃,吃饱再喝上一大碗饺子汤,原汤化原食,那滋味,啧……” 他斜着头看向天空,不知道是在追忆亲人,还是在回忆那安静欢快的童年,亦或是感慨今时境地。 “我吃过一次卤驴肉,汁水淋漓,瘦多肥少,据说那是地上走的动物里,最好吃的肉……” “我翻到过半盏甜糕,乃是用白糖蜜糖调和,加了鲜牛乳和粉团,还撒了些西域葡萄干,味道十分香甜,高端得很……” 众丐各自发言,争论不休,只是这样的话题会导致饿的快。 肚子咕噜间,他们顿感这样得不偿失。 “聊点别的聊点别的,” “那……我们来说说,天底下什么东西最吓人,不对,应该是‘你们遇到过最吓人的是什么,哈哈哈哈哈哈。”提议的乞丐边说,边看着那个只穿了半边衣服的,意在取笑。 众丐果然都是一类人,他们瞬间理解了说话者的意思,开始轰笑。 “当然是走夜路最吓人,尤其是碰上坟地的时候,你们有几个够胆走上一走?那回我可是被吓坏了。半夜远近都是狐狸叫,还总是画圈子回到原地,直到找了个背风处猫着还好些。”有丐答道。 “那是你太怂,我就从来不怕走夜路,只要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都能走上一走。与之相比,还是东城鹿员外家养的几条狗更可怕,见人就扑,体型还大,尤其是认得打狗棒,往往不理棒子直接冲人来。” 这番话得到了众丐一致好评。 大家都吃过那几条犬的苦头,对此并无异议。就连刚刚提出走夜路的人,也放弃了原本看法,转而支持‘鹿员外家养的狗最可怕”。 又有人说道:“……聊聊你们以后准备做啥?虽然不知道,我们是否还有机会脱离乞丐这个身份,但做做梦也是好事?” “我以后要是有机会,想去建筑工地上当个小工,可惜平日里吃得东西少,使不出多少力气,总是被辞退。”有个乞丐感叹道,他同样瘦弱,当乞丐的日子又总是没吃的,故而也没力气做活。 有人摇头叹气,曰“如此麻烦,唉。” “老丐,你以后想干什么?”黑瘦少年乞丐问角落里。 “我呀……”老丐眯起眼睛,“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每天吃上饺子。不过这很难,或许等我啥时候攒点钱,支个小摊,卖些不受我这双腿残废影响的手艺,不再当乞丐再说罢。” 听到这远大理想,众丐轰然而笑。 老丐和周围乞丐其实不太一样,因为他在城里还有房子,只不过不太愿意回去。 毕竟孤身一人,空荡荡的,所谓“夜半时分无被暖,饥肠辘辘身更寒”,如今天气已经冷了下来,回去后四处漏风,没有火炉没有火炕,更冷。 每隔两三天,他才回去住一宿,其余时候都和众丐挤在一起。 家里被子好多年都没有换过了,上面还有破洞,偶尔还能看见老鼠在上面走来走去,饿了倒是可以抓一只老鼠吃,省钱。 话题很快到了之前遇到的奇事上。 老丐又被问到,他依旧眯起眼睛,说道:“前几天我见到一个毛脸雷公嘴的人,从街道穿过,急匆匆往北出城去了。没人觉得有异常,但我这眼睛从小明亮,怎么看怎么感觉,那衣服下面应当不是人,是只猴子。” 众丐再次轰笑不信。 但是半里外,一位白衣负剑年轻人却听到注意到,轻轻停下了脚步。 189、【山野猴踪】 “有趣。” 方长自言自语道,他抬眼望去,虽然隔着不知多少房屋,但还是能够确定,那乞丐的眼睛却有不同。 此时他刚刚拜访完本地城隍。 这座小城的城隍姓赵,乃是个年轻读书人夭折后就职,见到方长十分高兴,两人相谈甚欢。 赵城隍还愉快地收下了方长随手拎着的礼物,赠予方长两本杂书,作为还礼。 至于刚刚乞丐所说,方长感觉很熟悉。 因为他认识的众生里面,就有那么一只猴子,只是炼化横骨之后,未曾化形便混迹于人间,寻找化形机缘。 而且它善于学习,遂有手艺傍身,在人间过得很不错。 袖中手掌微微掐算,他点点头。 果然是那只猴子。 方长心下一动,转过脚步,朝远处那几个乞丐所躺的街角行去。 懒得去街边小摊寻觅购买零嘴儿,他从包裹里掏出两串铜钱,像吃饼干一样,镗镗咬着吃,竟有丝丝甜味。 修行有成后,他牙口倍儿好,消化能力更是不知上限,无论是铜汁还是铁丸,吃喝起来都不在话下,他都尝试过,算是很猎奇的体验 走到几个乞丐那里时,他们正在聊周围的姑娘。 方长径直走向角落里,声音发生处那个外表苍老的乞丐,说道:“这位小哥请了,在下有事相询。” 乞丐们看见方长后,发觉了对方身上白衣的价格,更是注意到他背后所背长剑。 即使对方看起来人畜无害,甚至不由自主有亲近感,但遵循多年以来的经验,乞丐们还是飞速抄起自己的破碗破罐,悄悄爬开逃掉。 至于后面的“老丐”是幸运还是即将被悲剧笼罩,他们并不关心,这种时候,向来是跑得越远越快越好。 老丐也看到了这一切,心中惊惧。 但是被对方直面,他没有逃跑的空间和机会,只得大起胆子说道:“官人找小的有什么事情?在下双腿残疾,做不了多少事。” 方长笑了笑,掏出一小块白银,扔进对方面前碗里。 老丐的目光瞬间被那抹下落的银色抓住,心底又惊又喜。 有了这些,他这几年一直筹划的那个计划,即在闹市区开个小摊,这种对于乞丐来说“十分远大的理想”,立刻就有了变成现实的可能。 他吞咽了口唾沫,说道:“客官这份大礼,在下承受不起,这条命虽然烂,但还是希望留这太阳晒起来很舒服,我舍不得。” 原来他以为这位白衣人给的是买命钱,以为自己被问话后,马上就会被要求去做危险的事情,说不定就会小命不保。 这种事情他在乞丐圈子里混迹久了,知道的并不在少数。 虽然口上拒绝,但老丐心里有些灰暗。 他知道很多时候,找上门来人的吩咐,远不是区区一名乞丐有能力拒绝的。 方长则拍拍手笑道: “放心,我只是问几个问题。刚刚我听说,你之前看到一位毛脸雷公嘴的人,匆匆出了城?” “回官人话,是的,小的确实看到过这样一个,不过里面并不是人,是只白毛猴子。”老丐不敢怠慢,也不敢迟疑,赶紧直起背,拱手说道。 “什么时候?” “两天前的傍晚,那猴子神色匆匆,似乎后面有人追,也似乎在追逐着什么,它出城门后向北去了。在下缴不起城门税,平日并不敢出城,所以未曾跟踪和观察。” 方长点点头,他将手拢在袖中,继续掐指算了下。 那裹在人类衣服下面的猴精,果然是认识的孙云,只不过对方现在行踪飘忽不定,且有灾厄伴身。 只是卜算技艺不像法术,不能一法通而万法通,在这个上面,方长依然有着巨大进步空间,只能零零散散看到一些画面片段。 “很好,这就差不多了,请问是否还有补充?”他问对面这个外观苍老却很年轻的乞丐。 老丐说了说当时猴精的衣服颜色等,继而绞尽脑汁,还是想不起来再能补充啥,没奈何,他只得说了下背的经历: “我最近几年,在夜晚经常能看见外面街道上有黑影游荡,那样子虽然像人,但绝对不是人。从没听说过有什么人上下漆黑,脚不沾地飘着走路。” “唔。” 方长点点头,看来关于孙云之事,对方确实没有更多细节可以补充,但这个“黑影”现象,其实自从第一次去虎桥镇遇到,这几年天下较为多见。 各地城隍土地山神们,对这些有些挠头,还好这种黑乎乎的鬼虽不同寻常,如浑浑噩噩毫无灵智般,但似乎全部心智都被封住,故而并不伤人,也不做恶。 他对面前乞丐说道:“多谢了。” 而后转身离开。 后面乞丐仔细盯着方长的背影,看着对方雪白的衣袂和背后的青布包裹、树皮剑鞘,待到其在街角拐过去看不见身影,他才猛地前扑。 从面前破碗里抄出那一小块白银,他迅猛地揣进怀里,四周看看没有其它乞丐过来,才小心地加速奔跑,朝家的方向去。 这下完成梦想的资金已然齐全。 估计几日后,凌晨的城中街边,就会多出个忙碌的小摊。 ………… …… 方长补充了吃食,又给葫芦里加了不少高粱酒,才出城门,向北走去。 这应该就是孙云逃离的方向,沿着这个方向走下去的话,他灵觉中有预感,自己很快能遇到白毛猴妖孙云,那时会有重要事情发生。 比起云中山周围,甚至大江沿岸,北方这边相对贫困许多。 不管是衣衫还是精神气色,都要差上不少,许多人面有菜色,许多人衣衫单薄,也不知道是官府盘剥太严重,还是此地产出过于稀少。亦或是因为人口过多、人均耕地面积过少?总之这里并不缺乏背井离乡过不下去,到外面讨生活的人。 而且,这里重新进入了山区。 山脉连着山脉,怪石嶙峋草木丛生,很多道路对普通人来说,通过十分艰难。 但方长不以为意,他边如履平地行在大地上,边欣赏两侧风景,这里的山峰更加高大巍峨,甚至比云中山更为险峻一些。 190、【奇怪的山村】 虽然刚入冬没多久,北方有些地方已经开始飘雪。 而山区尤甚,方长走在群山峻岭之中,常能看到某些山峰被厚雪覆盖,无论乱石还是草木,皆浑然一色。 看日头位置已经正午,方长停下脚步。 他没有走道路,而是随着性子,直接从群山之中穿过,毕竟脚力超凡,哪怕是悬崖峭壁都无法阻挡他前进。 在周围,寻了几块大石后面背风处,找来几根枯枝将比别处薄许多的雪扫开,露出地面,他搜集了些柴禾干草聚拢成堆,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微微一晃出火苗,将柴堆点燃,复又晃灭收起。 只是经过这么久出行,自制草纸早已经用完,现在里面所装,乃是他在集市上所采买,早上出来时从旅店里借的火种。 烤了两块干粮,趁热吃掉,方长还掬了雪在火堆旁烤化,喝了两口。 不远处,山坡上遍开梅花。 梅在雪中挺立,如手臂般舒展着枝条,白色小花汇聚成海,香气遍传,和这覆盖着厚厚积雪的白色大地相得益彰。若不仔细看,很难分辨出蓝天下的大地上,是花还是雪,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哈哈。” 方长自语道。 他起身熄灭火堆,换了个方向前进,从梅林旁边绕过。 不远处,有淡淡炊烟升起,或许是有人家。 ………… 两座山村遥遥相望,在一条山谷两侧,各自有些许炊烟冒出来。 山谷中相对较为平整,当是两村田地,不过也被积雪覆盖,看不出哪里是田垄哪里是阡陌,倒是有些坡地果树形态较为分明。 此处已经能见到道路,不少往来的脚印留在上面。 顺着道路,他朝较近的山村走去。 虽然天气寒冷,但由于收集到了足够的杨柳絮、芦花、毛皮,村民们御寒手段较为丰富,能看见不少人在屋外活动交谈。还有孩童在屋外疯跑,唱着童谣蹦跳玩耍,或者手执雪球互相追逐打闹。 虽然村里有几处炊烟,但并不是午饭。 这里由于穷困,尚未像天下其它地方那样,普及全年三餐。村中在冬季农闲时,一般每日只吃两顿,不过其中还有一顿是干饭,也是连年丰收所赐。 方长走进村里。 按照正常情况,看到陌生人进村,早有人上来搭话。但似乎是由于忙碌,今日大家对他只是看看,然后各忙各的,没有人上来问话。 他也不去寻找村民聊,而是缓缓地从一头走到另一头。 倒是山村村民们聊天内容,让方长很感兴趣。 “……还有多久出发?” 是个农妇的声音,她似乎正在问自己丈夫。 “不着急,至少还有两个多时辰,还要等下山村的人准备好,那时候他们自会来人通知咱们。”男人声音比较平静的安慰道,“年年如此,从来都很顺利。” “可别误了时辰,不然山主该生气了,影响了明年收成可是大坏事。” 农妇依然有些担心。 男人的声音继续道:“嗯,若是时间接近还没来人,两家组长自会使人去下山村询问,放心不会误事的,好好准备干粮吧,路上要走大半天时间,没了力气可不行。” “唉,不知道山主为何要将进贡时间定在早上,必须得在山上过夜,光柴禾就得烧掉不少。”她微微抱怨了两句。 “山主也是你能多嘴的?小心听到降罚。”男人声音瞬间提高,透着些惊恐,“不光是山主,若是黄花神五石神听闻,说不得要替山主施罚,断了我们全家生计。等我们出发了,你自己去山谷尽头庙里挨个上香拜一遍,到时不要多说话。” “我错了我错了,怪我多嘴,山主不要怪罪。”农妇轻轻拍了拍自己脸颊,代表已经受罚,望空告罪了几句,而后接着问自己丈夫: “这次出贡品的是谁家?” “下山村的杨老三家,咱们上山村和下山村轮流来,今年轮到了下山村,他们出贡品,咱们只需要跟着去就好,明年才轮到咱们。” “唉不知道明年又到谁家,去年真是可惜了郑大石家五闺女了。” “是啊,不过为了明年收成,这些都是值得的……” 村子里的方长皱了皱眉头。 他耳力甚好,虽然这个村子规模不小,但远不如城里,对他来说没有死角,可以听到任何地方,故此他只是无意间听到的这些墙根话语。 不过那俩夫妇对话里的意思,让他有些警惕。 心下思索间,背后的灵泉剑甚至在鞘中轻轻“叮”了一声。 方长移动脚步,朝另一个村子走去,他准备先去下山村看看,既然遇上了,作为一个好管闲事的修行人,碰到事不会置之不理。 午后太阳正烈,雪地表面被晒过后,会微微融化而后冻结,于是表层不再似刚落下时候那般柔软,而是形成一层硬壳。风阵阵刮起,方向多变,但是从坚硬的雪地表面,已经吹不起什么东西,只能卷起几片雪后才落下的枯叶远去。 在下山村村外,方长看到的景象和上山村类似。 不过有个半大女孩正在雪堆上跳舞,但也没有孩子观看,孤零零的。 方长走过去,问道:“小姑娘,你在跳舞?” “嗯。” 女孩停下,看了看方长,说道:“我喜欢跳舞,今天再来这里跳一次。” 语气中透露出些许不符合年龄的萧索,让方长有些好奇,他接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杨香雨,我爹是杨家老三。” 村里人取名字很简单,女孩子也是,姓名无非是春秋冬夏、风雨雪晴、花娟丽香之类。 不过紧接着,小姑娘看了看村里,对方长道:“这位叔叔,我不能和你聊天了,时间到我要回家了。” 而后她快速跑进村里。 方长目送她跑进村子,皱眉放开耳力,倾听着。 无论在何处,人类的悲喜不相同都是常事,有新婚夫妇在拌嘴,有人在烹制吃食,有人在冬天依然在做手工合计年前去卖,还有闲人们打麻雀牌的声音,还好方长灵识强大,对此也早已习惯,只是寻找着自己关注的谈话。 191、【为山主准备贡品】 张目望去,两座山村的旁边,很显眼的就是六七座小庙,萦绕着香火痕迹。 其中有个最大的,敞着两扇大木门,和方长这边角度正好,透过门能看到不少涂抹成五彩斑斓的泥胎木塑。 但这些庙里面,没有本地福德正神,名称也起的乱七八糟。 望其上方气势,并不中正平和,甚至不为天地所认。 这种三无庙宇神像,即所谓“淫祀”也。 食其香火愿力者不知善恶,更无功德于民,甚至往往为奸诈者所托,欺诓愚夫愚妇。故而对于朝廷牧民官员来说,清除地方淫祀,向来为可以称道的功绩。 没想到这两座山村,似乎是因为地处偏僻王权难至,竟积累了这么多。 但是这些小庙中,没有看到之前对话中听到那个“山主”的位置,想想刚刚所听对话,应当是位于这些村民们需要赶路过去的地方。 刚刚那个小姑娘跑着进村,还碰到了别的孩子问她:“香雨香雨,你怎么不去跳舞了?你不是说在踩实的雪堆上跳舞很暖和么。” “回去了,再跳下去就该饿了。” 而周围人家里面,村民们的谈话也对这家人多有涉及。 简单来说,那个杨老三已经去世多年,在夭折率一向高居不下的山村,这种事情并不罕见。 没有了家里顶梁柱,杨老三的媳妇也改嫁出走,只留下两个闺女寄养在杨老三的几个兄弟家里。 至于那个山主,则要求两个村子每年进贡一个女娃,不然就给村里降下灾祸,反之,则保佑此处风调雨顺。 素来有迷信风俗的村民们,在山主展露些许法力后,自然深信不疑全部照做。 每次都是村里最最贫穷,最孤单,最无所依靠女孩被选中,今年的贡品,便是这个小姑娘。 而为了给那个“山主”进贡,上山村和下山村经过商议后约定,每年两个村子轮流出人,今年轮到了下山村。 此时两个村子里的炊烟,是村民们正在为即将远行的进贡队伍,准备路上的干粮。还有柴禾也不能少带,毕竟外面下了大雪,不可能在路上再去砍柴。而那个山主要求,明天一早就要到地儿,冬天山里过夜,没有足够的燃料会死人的。 御寒衣服也同样不能或缺,包括这次的贡品都要保暖好,足够的衣物还能晚上铺盖用。 方长默默开启了“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状态,朝村中走去。 那个叫杨香雨的女孩,正回到了家里。 “大伯,我回来了。” “嗯,时间到了,我们准备出发。” “我知道了。” “香雨啊,这次的事儿,怪不得叔伯们。我那兄弟没了后,本来还想把你养大许配个人家,赚些钱财,不过既然轮到了咱们村,想来想去还是你最合适。捆上她。” 方长轻轻走到这家人屋里。 却见那女孩已经被五花大绑在地上,不过作为贡品,并未遭到更多苛待。 而村民们,则开始出门汇聚,准备出发,相熟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背上背着干粮和木柴,有条件的腰间还挂上点烈酒。还有个人走出了村,他被派往上山村联络,通知他们一起行动。 一时间,原本有些宁静的村中,喧闹起来。 进贡路途遥远,对体力要求很高,只有成年男子才能进入这次的队伍,妇女孩童老人皆不被允许。他们在叮嘱自家年轻人,让他们一路注意安全,早去早回,也莫要误了时辰让山主生气。 两座山村规模并不小,这次队伍人挺多。 还有人抬来了滑竿,而后一同走进杨氏兄弟家,将这次的贡品取出,捆在滑竿椅子上。 由于认为山主讨要女孩很可能是为了吃,村民们会提前几天不给贡品吃饭,只是弄些糖水喂她,以保证“更好的口感”。 队伍开始渐渐走出村子,凌乱地排列好,便朝远山走去。 对面上山村也有一只队伍走出,两支渐渐汇合在一起,熟悉的人自然聚成团,边走边聊,谈谈收成,谈谈琐事,谈谈这次的进贡,倒也轻松欢畅。 方长摸了摸背后剑鞘,静静跟上。 队伍里还有资历较老的村民,对头一次参加这种例行活动的年轻人说道: “路途远着呢,这路上不要走太快,节省体力。要去的位置,在群山最深处,山主就在一处山洞里居住。” “今天要行到奉头坡,那里背风安全,地方也宽敞,可以待下我们这些人。歇息一宿,明天大早上起来,再赶一段路就能到地方。” 年轻人好奇的问道: “九叔,山主什么样儿你见过么?” “那怎么敢看!”老资格村民说道,“况且洞主也不出来见面,每次都是我们对着洞口喊话,问答上两句,就把贡品扔进洞口。不过山主很好说话,并不要多余贡品,也不会为难我们这些人。” 有些迷茫和向往地看着前方,年轻人感叹道: “听起来确实很好,这次我也见识下。” 山路狭窄,通过也不快,队伍很快变得细长,蜿蜒在山间。 奉头坡是个不错的歇息地方,临近傍晚时,山民们的队伍就走到了这里,而后清点人数。 其实这处地方还有个口口相传的故事,里面说了奉头坡名称的由来,往往队伍里的年长者,会对着篝火讲给后生们听,不过方长没有在意这个。 山民们会计算好消耗,在这里点起大量篝火,就在地上露营,熊熊火焰借着地势,自会抵挡寒冷夜风。这一次,他们背来的柴禾就会被烧掉大半,剩余的也不继续背着,而是堆放在这里,准备明天中午回程再次到达这里时候使用。 看村民们已经各自掏出干粮,在火上烤热,用容器化雪烧水,就着腌菜咸蒜之类食用,方长也起身,走上旁边高岗,于顶峰处找了个位置坐下,此处能够俯视下面的人群。 作为贡品的女孩和滑竿一起,被放在了最暖和的位置,还有人用热水泡了带来的糖喂给她。 山风凛冽如刀。 方长解下腰间葫芦,靠在覆满白雪的山岗顶端,将灵泉剑横放在腿上,时不时抿上两口高粱酒。 192、【或许和想象中不同】 村民们的队伍,安排了几名值夜人,专门照看火堆,不停添柴,防止篝火熄灭将大家都冻坏。他们除了照看火堆之外,还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防止因为困倦而睡着。由于人手充足,值夜人轮班很勤快,倒是没有出现有人睡眠不足的情况。 不过手执酒葫芦,靠在山岗上的方长,更多关注场地中那个五花大绑的身影。还好作为珍贵的贡品,她被这群人照顾的还不错,有足够的铺盖和最暖和的位置。 第二天一早,东方刚刚发白,这群村民便纷纷起身,借着微微天光和旁边篝火的照明忙碌。他们收拾铺盖、整理行装,将剩余的柴禾码成堆,然后洗脸做饭。 待天光已亮,他们才集结成队伍,带好香烛,扛起滑竿出发。 剩余的路途还有些,比来时更加崎岖,甚至有些危险,但对于这些常年生活在山里的村民来说,并不是大问题,他们穿山越岭,速度很快。方长则如履平地般,缓缓在后面跟着,倒也没人能发现他。 “前面不远就是了,越过这道梁,后面就是山主所居的洞。” 有年长者对今年第一次参加的年轻村民说道,后者只是仰起脸望一望前方,而后低头继续赶路。脚下山路崎岖,又常年无人行走,需要集中万分精神,对于山民们来说,受伤可是大事儿。 方长轻轻一跃,来到山梁上。 左边,是正在攀登的村民队伍,右面则是一道山谷,已经被风填满了积雪,只余下一条短短小路可以通行。小路尽头,是个矩形的洞口,里面向下倾斜,看不到情况。方长耳力甚好,倒是可以听见里面有物体在活动。 嗯,这应该就是村民们的目的地,里面那个活物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山主”。 他站在山梁上,让开道路,而后一动不动。 村民们用了半盏茶的时间才爬上来,他们看着前方山洞,自有那经验丰富的开始组织行动。大部分人在此处停下来,布置容器燃起香烛,而后几个力气大的抬着滑竿出列,由一位领头者带着,稳稳踏过小路,走到洞口前。 领头者跪在洞口,连拜三拜,而后朝着里面高声喊道: “上山村下山村村民们拜见山主!” 后面山梁上,也随着他动作一齐跪下的众山民,在薄烟环绕中,不太整齐的喊道:“拜见山主!” 洞里那个活物被震动,似乎是忆起了今天是何日子,在里面走了几步,出声道: “老规矩。” 声音瓮声瓮气,似乎鼻子不太通畅人所说。 “快点,快一点。” 领头人起身,对后面几个抬着滑竿的壮汉,低声呼喝道。这几个壮汉和滑竿上的小姑娘,属于没有下拜的几个。 壮汉们领命,他们打了一声号子,将滑竿放下,而后合力拎起那个五花大绑的身形。 领头人冲洞中高声喊道: “英明山主,请收下我们心意,望赐两村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话音落下,几个壮汉发一声喊,将五花大绑的杨香雨扔进山洞口。 方长也一同走进洞。 小姑娘倒没受伤,被那“山主”施法接住。 外面村民们又一同拜了几拜,收拾东西往回撤,他们会在中午时分到奉头坡,休息用饭后,午后就能回到村子。不过方长并不准备跟随,眼下这里的事儿,他更有兴趣些。 那个所谓的“山主”,确实是个妖怪。 洞中充盈而不加掩饰的妖气,便说明了这点,尤其是对方刚刚施法接住小姑娘时,妖气汹涌鼓荡,可知此妖修为甚深。 方长解下背后灵泉剑,连鞘握在左手,看着里面情形。 小姑娘杨香雨倒是胆大,落地后由于妖力托扶,恰好站在那里,也不挣扎,只是看着前方。 洞中陈设有些怪异,有的家火形态庞大,似乎是给巨型生物使用,有的则和平常人所用别无二致。洞里面钉了绳子,上面挂着腊肠、干菜、谷穗,锅灶角落堆着些柴,洞壁钉了木楔,挂着些锤子锯子锄头等工具,还有几个坛坛罐罐贴洞边放着,闻其气味应该是腌萝卜之流。 洞里有掏挖痕迹,包括许多巨大爪痕,似乎不是天然洞穴。想到外面那条横亘谷中,不被满谷积雪覆盖的小路,其建造材料便应是这洞里岩石。 有位面容凶厉粗豪汉子正坐在马扎上,在簸箩旁边搓谷穗。他将手中粟米扔进簸箩中,起身冲小姑娘走过来。 方长挑了挑眉毛。 对方身周并无戾气缠身——那是杀食开启智慧之生灵的标志。 凡间有情众生,但凡开了智慧,便皆有厚重因果相缠,又有喜怒哀乐,人类尤甚。妖怪若常杀食人类,必被戾气怨愤加身,缠堕蒙蔽灵性,直至疯狂与虚弱。 前面这个汉子,目光清澈,虽然妖力满盈,气势却干净,不像是作恶多端者。 有些奇怪。 只见他走到杨香雨面前几步处,伸手一指,对方身上绳索便解开成一团,跳到他手中。这汉子边倒扯手中绳索,边笑道: “你就是上山村和下山村今年的贡品?上山村人还是下山村人?” “我是下山村的……你就是山主?”小姑娘活动着因久捆而酸麻的四肢。对答如流。 “正是。” “你要吃了我么。” “哈哈哈哈哈。”那粗豪汉子走到洞边,将盘好的绳索挂在一堆工具中的木楔上,大笑道:“人又不好吃,我为什么要吃你。” “那为何要让我当贡品?” “本山主自有用处,后面日子你可别喊苦喊累就是。” 说话间,那山主又走到了女孩面前,伸出手。 稳妥起见,方长不再等待,解除了身上“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效果,转而换成了相反的“天下谁人不识君”,有这效果在身,走到哪里都是场中焦点。 一时间,妖怪和小姑娘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被吸引过来,看向方长。 妖怪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而小姑娘则惊讶地说道:“叔叔?” 看见方长手握宝剑,已经半出鞘,其刃上灵气充盈,锋锐刺的眼角生疼,妖怪咽了口唾沫,后退半步道: “好汉住手,暂且住手,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193、【极其出乎意料】 对面这个人手执利剑,浑身上下一袭白衣。 能够无声无息走进自己山洞里,必不是普通人物,修行定然高深无比。 尤其是那柄剑,剑鞘剑柄都朴素的很,但是露出来的一截锋刃,不知道蕴养了多久,光华让自己难以直视。 众所周知,作为妖怪对上看不出深浅的修行者,要么跑要么求饶,这才是活命的要诀。对此不屑一顾的,下场统统不怎么好,甚至有些会十分凄惨。自己虽然已经化形,这些年又得了机缘,修为深厚超群,可遇见这看不出深浅的白衣人,还是心虚。 这“山主”看着面前人,口舌有些发干。 对方灵剑半离鞘,似乎下一刻就会斩在自己脖子上,不过他还是认为还可以解释下,挽救挽救灰暗的命运。 方长双手分别握着剑鞘剑柄,维持着当前姿势不动,神色淡淡地说道: “既然有‘好好说’的话,那就说一说?” “还请阁下收剑。” 看到对方似乎较为通情达理,并没有直接下狠手,被称为山主的妖怪也默默放松了两分戒备,而后试探地说道。 “可以。” 方长右手一动,将灵泉剑还入鞘中。 虽然这只已经化形的大妖修为深厚,但方长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空手都能和对方平分秋色,而如今灵泉剑在身边,他更是有自信,在一招之内将对方斩于当场。 然后,他走到旁边,拉过一个马扎坐下,示意对面妖怪坐下,直接道: “我来问,你回答。” “……阁下请。”正在组织语言的妖怪怔了一下。 “上山村和下山村的村民们是在给你进贡?” “……是。” “他们的贡品是什么?” “……是年轻女孩。” “那些女孩子都去哪儿了?你杀了,还是吃了!”方长喝问道。 “没没没,阁下冷静。”见方长语气变高变严厉,妖怪十分紧张,生怕对方暴起伤妖,赶紧解释道:“她们都活的好好的,现在也不在山中。” “到底弄哪儿去了。” “……我,我送她们下山读书去了。” “唔……” 对于这个回答,方长甚是意外。 由于修行有成,他心神自能感应天地,也能够清晰地察觉到,对面这只妖怪并没有说假话。右手缩回袖中,微微掐指,他算到那些女孩确实都活着,远在山外。不过微微沉吟后,他还是开口问道: “证据呢?” “……没。”妖怪语气低落。 见他这幅准备破罐破摔,随时要出手拼命的样子,方长笑道:“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看你这幅模样,倒不像作恶多端的。说说吧,事情的来由为何,他们为什么要称呼你为‘山主’?” 妖怪轻叹口气,回忆着过往说道: “阁下修为高深,当能看出我是妖怪。在下并非生长自此山中,我跟脚在西南之地,自从修行有成,便在天下游历。” “后来有一天来到这里,见此处不错,便就占据了此洞,安居下来。虽然这里对于人类来说,算得上穷山恶水,可我却活的很舒服,就是冬天有些冷。” “那上山村和下山村,是方圆百里内仅有的村落,仗着那片山谷的田地,人口繁盛兴旺,只是村民们大都迷信的无可救药。” “他们在村边立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庙宇,供奉着乱七八糟的神灵,很多掏空家底也要奉神,甚至有以人祭祀的。” “我看着很不忿,于是假托‘山主’,展露了几手妖术,唬的那群愚民们跪地求保佑,然后提出了这个要求,也让他们莫要太过供奉那几座野庙。” “为了保证他们听话,还威胁说若是有违,便要降下灾厄。而顺手让那条山谷风调雨顺,并不费力,毕竟地方狭窄。” 方长将灵泉剑重新背在身后,对他点头道: “我从两个村子过来,确实发现了那几座庙,还好他们现在只是去上香,并没有掏空身家去供奉的情况。看起来,这是你的功绩。说起来,那些被当做贡品的女孩子,你都送到哪里去了?” 妖怪拱拱手,也放下了戒备,说道: “虽然要了贡品,但是这些女孩我肯定没法养起来,这里又没有太多田地。还好由于我曾经在外面游历,有些门路,就把他们下山送去城里私塾,供她们读书。为了防止露馅,我还和她们约定,不要再回山里。由于那两村人选贡品,总是会选最穷、平日里最受欺负的那个,所以贡品们也并不抵触。” “每年送人下山时,我都会去转一转。读书出来后,这些女孩有的去走科举路途,当个女官,有的自选好人嫁了,还有些散入各行各业,当一些掌柜、账房、文书,或者学了曲艺登台,也各有各的精彩。” “倒也不是全凭兴趣,后来我发现,每当做此事,总会有功德加身。为此修为得到了许多助益,便更认真投入此事。” 方长微微稽首行礼道: “重新认识下,在下方长,一介散人。” 妖怪赶紧回礼:“阁下修为高深,又通情达理,我仰慕的很,在下也给自己取了名字,叫做山青。” “好名字。”方长称赞道。 山青将方长让到旁边桌子,还端出几盘零嘴,双方重新落座,又将旁边默默观察着场中情形的女孩喊过来,让这喝了几天糖水,没啃过干粮的可怜人儿垫垫肚子。 “这山里看起来较为贫瘠,是如何供应许多人读书的?”方长问道。 “其实我挺有钱的。”妖怪山青说道,而后他取来几个盒子,展示给方长,里面都是以笨拙手法融在一起的金块,“住在这个山洞之后,我发现里面竟然是个金块,便掏挖不止,顺便扩大居住空间。” “不过对于送下山的女孩,我顶多找人照料下安全,给钱有定数,后续过得如何,就看她们自己的造化了。” 方长不久后便告辞离开,山青想赠些黄金与他,他婉拒了,并言明自己也是家里有矿的人。 山青的惯例,是当天出发下山,将杨香雨送到城中私塾。 年年如此,倒也算不得匆忙。 至于妖怪山青的原型是什么,方长并未询问,也不太关心。 毕竟,这并不重要。 走出洞口,方长看了看外面的雪地与阳光,提起身形,朝某个方向悠然而去。 他要找一找某些存在的麻烦。 194、【灵泉荡邪】 方长从来没见过这么简陋的山神庙。 说是庙,其实就是在岩壁上掏的洞,里面刻了几个字作为神位,简陋至极。此处上一回有香火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只在洞里最深处,有些香灰痕迹残留。 云中山山神曾经拥有的那个半人高小庙,和面前这个对比起来,简直就是豪宅。 更不提经过“林溪村断水”事件后,云中山山神庙名声传开,已经成了相当一部分山下行人必去祈福之地,香火旺盛常有人气,如今被重修了两次,新庙已经可以进人。 “真是……” 看着这福德正神之位,再想起上山村下山村边上几座庙,方长有些唏嘘。 此处环境倒还不错,左右松柏环绕,地上干净平整,石壁坚实无有缝隙,鸟兽在附近奔走,不远处还有冻结的山泉山溪。 周围山峰围住三面,只余下个入口,有条不知道荒废了多少年的小路通到此处,层叠败草在凛冽风中颤抖,雪更是被刮的丝毫不见,若不仔细看,完全发现不了这里有人类曾经活动的痕迹。 方长轻轻走上前,拂去山神庙中尘埃,轻轻捻决,在上方石壁叩了三下: “此间山神可在?有客来访,还请现身相见。” 说罢,他退后两步,静静站在原地等待。 如今遇到的山神土地城隍足够多,他已经能够控制好拘神术的力道,不至于当场将本地神灵揪出来,或者做出“在耳旁敲锣”这种事情,免得引起所拜访主人反感,或者导致对方恐惧。 过了几息,才有动静。 “不知上仙当面,是小神慢待了。” 本地山神形态苍老,须发雪白,岣嵝着背,手中拄着长木作为拐杖,但衣服破旧不堪,勉强蔽体。他瞬间出现在这二尺见方的小庙前,躬身朝方长施礼。 见状方长心中惊奇,见礼后发言问道: “不知为何而至于此?” 山神略有羞赧地看着身上破旧布料,回答道:“被一些草头神欺压,也没有什么香火,这些年过得有些窘迫。” 方长摇摇头道:“毕竟是福德正神,这样欺负,不当人子!” 互相感叹了两句,山神道:“外面寒冷,也不是待客之地,还请上仙随我进洞府一叙,只是鄙处条件简陋,还望海涵……” “乐意之至。”方长欣然同意。 山神一顿拐杖,两人瞬间消失在原地,出现于洞府之中。 刚刚山神的话真的不是客套,里面实在是称得上“条件简陋”,陈设十分稀缺,除了灶边柴禾足够多之外,桌椅茶具都破败无比,有着岁月留下的痕迹和缺口。 甚至,山神没有正经茶叶,只能端上些药草所泡茶水给方长,倒是果干坚果之类有些,是这山中土产,用有裂纹的盘子装了端上。 道谢后,方长接过山神所递过来的那个茶杯——这是洞府里品相最好的杯子。 他尝了下其中药草水,里面的药材选的倒较为精心,味道与薄荷相似,饮之能提神醒脑,只是对他来说,仅有一阵清凉,还算可口。 互相通报过姓名,闲聊了几句,话题重又转到了山神所遇困境之上。 方长:“在下刚刚从上山村和下山村那边过来,见到了边上那些野庙,不知道这是因何而来?为何竟被纵容至此。” 听到方长的问题,对面山神苦笑道: “小神自从继任山神职位,他们就已经在那里了。前后两任山神往往没有交流,在下也不清楚具体来由,只是里面草头神凶厉,对我多有欺压,还好因为福德正神的身份,他们不敢太过分,给在下留了条命。” “可惜世事变迁,在下庙宇偏远的很,周围没有多少人烟,更没有什么香火,修为实力一直上不去。又不像凡间官府那样还有上级,遇到事情只好自己扛。而那些草头神有人供奉,日日精进,让在下没有丝毫翻身可能。” 这山神的境遇,听起来更凄惨了。 堂堂正神,甫一上任就被匪类打压,又没有进项,还没有希望。所以只能整天窝在自己洞府里,连日常用度都不足,甚至到了近乎衣不蔽体的境地。 方长走南闯北,见过这么多的山神土地城隍水神之类,这回是头一次开眼。 他问面前山神: “不知按照惯例,对于这种情况要如何处置?还有,处置他们,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山神听出了些许话外之意,脸上闪过不加掩饰的喜色: “按照惯例,对于这些山野淫祀,自然是斩草除根,不留片瓦。不仅是我们,据说连山下人间那些官府,遇到此类情况,也会彻底铲除之。” “至于困难……太多了。”他摇摇头,继续对方长说道,“但最大一点,还是我的修为不足。这些年来缺乏香火,修为进境很慢,又被那些草头神欺负,算是陷入了恶性循环,越没修为越受打压,从而修为进展越缓。” 闻言方长倒是高兴,他本就有意除掉那些淫祀,如今福德正神也有同样想法,自然更好,他来做这种事情,很恰当。而实力不足,反而只是小问题。 “既然山神有意,在下自当助一臂之力。” 方长笑道,而后从背后解下灵泉剑,看了看,连鞘递给山神:“请用此剑。” “使不得!” 山神赶紧伸出双手,郑重接过,待要推辞,却觉得握住这柄灵剑的手强健有力,身躯也轻盈舒适,顿觉不愿松手。他停住话头,轻轻打量着手中这柄灵韵充盈宝剑,自信心渐渐鼓胀起来。 片刻后,山神目光坚定下来,佝偻的后背也直起些许,对方长说道:“多谢上仙正义襄助,小神去去就来!定要将那些伪神断了根儿!” 方长拎起碎了柄、用麻绳代替把手的茶壶,给自己倒了点草药茶,缓缓举杯道: “静候佳音。” 山神拱拱手,消失在原地。 慢慢品着茶,方长在山神洞府默默等待,感应着远方动静。 很快,周围灵韵传来几丝震动,隐约还能听到哀嚎声,而山中气势为之一肃,正气朗于天空。 俄顷,山神提着灵泉剑回来,双手捧给方长: “多谢上仙借剑,真是好用!” 195、【是山神显灵么】 多年重负一朝得脱。 山神语气中很有扬眉吐气之感,佝偻的后背,也再次直起来些许。 刚刚那会儿,或许是他出任山神的这百十年里,最意气风发的时段。 手执上仙所借宝剑,他毫不停顿,带着满是自信、又有点破釜沉舟的心理,直接杀上了那几家淫祀所祭拜神灵的洞府。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山神没多废话,直接动手。但对方没有来得及转过念头,还像惯常那样嘲讽他,甚至质疑他是不是发了疯,竟然飞蛾扑火。 山神沉默不语,只是仗着手上灵剑,用力刺击斩削。 于是对方的嘲讽声忽然变成了哀嚎:无论是利爪还是尖牙,在这锋锐无匹的仙剑面前,都一分为二。 敌人尚未来得及求饶,就已经在剑下伏诛。 待到除尽恶神,他还站在原地,愣愣待了一会儿。 然后就是无尽唏嘘。 当年甫一上任,刚刚知道自己的身份,和接下来自己应该做什么、能够做什么的山神,就被刚刚伏剑的几个痛殴一番,并进行了诸般威胁,若不是这份职位怕是连性命都保不住,那份屈辱痛彻身心。 后面更是连香火都没有,只能在山中苦捱度日,遇到对头们还要被迫行大礼,并受到言语上的侮辱,还会看对方心情挨揍或者被破坏劳动成果。 平时里,山神总是盼着早点结束任期,重进轮回,不再受这番苦。 没想到今日幸运遇到高人,仅凭相借的一柄宝剑,便就翻身在上。 真是上天开眼啊…… 待了一阵,山神才转身回去。 高人还在自己洞府中等待,不能怠慢,需要赶紧将灵剑还回去才是。 ………… 上山村和下山村陷入了惶恐之中。 两村的青壮此时都不在,留下的只有老弱妇孺,骤然遇到怪事,纷纷慌乱起来,说什么的都有。 对于很多村民来说,甚至有天塌了的感觉。 毕竟长年累月祭拜,隔三差五就去上香,并以之为精神寄托和生活一部分的几座庙,忽然一起塌掉……对村民们来说有些壮观的场面,震撼了不少人心神。 有人对起因各种猜测: “……怎么回事儿,难道是神灵们发怒了?” “……会不会是对我们祭拜山主不满……” “……他们怎么还没回来啊……” 还有人在废墟前趴地跪拜连连磕头: “……求求了,要是有怒火朝我发,饶了我儿子他们……” “……黄花神、五石神、瓦刀木神莫要降罪,愿四时花果供奉不停……” 更有些人只是乱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甚至连晚饭都没有几家开伙做。直到有眼尖人,看见附近山梁上的一列身影,高兴地喊道: “他们回来啦!” 似乎瞬间获得了主心骨,有行动能力的人,立刻迎上去。 闹腾了小半个时辰,归来的队伍才来到村口。 晚霞已经铺满了半个天空,但是成功给山主进过贡,喜滋滋回家准备吃晚饭的村民们,却被泼了一盆冷水。 两个村子的人零散待在谷中,手足无措,附近不远处,原本修葺的比任何一家屋子都好的庙宇,变成了废墟瘫在地上。 “咋回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看到这幅罕见情形,他们急切地问村人。 村民们七嘴八舌的回答道: “谁也不知道咋回事儿,似乎是打了几个晴天霹雳,出门就发现几座庙都塌了。刚刚有人清理了下,里面神像俱都粉碎,完全看不出形状。倒是檩木砖瓦大都完好,也不知道怎么就忽然塌了,而且是一齐倒塌。” 青壮们也有些手足无措,站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处理。 这时候,几个村民忽然发现旁边,多出了一位白衣负剑的陌生人。 人多胆气壮,有人直接出声问道: “客人从哪里来,找谁?” 陌生人的外貌和气质,和这多尘且破旧的山村,并不搭调。有那经常进城,见识比周围人多一些的,在心里感叹这人就像画里走下来的一样。 听到问话,对方指着旁边废墟,轻轻一笑,令周围人如沐春风: “不用太担忧,这是好事儿。” “从这里往南偏西一点,走十二里,在那处遍布松柏的山坳里,石壁上有个山神庙。得空的话去寻找到拜一拜,上几炷香,无需什么供品,山神自能保佑一方平安。” 周围人惊疑不定,互相交换眼神,也没人搭话。 倒是方长说完话后,潇洒地一转身,便朝远处走去,就在山民们眼前,骤然消失不见。 “没——没没没了!” “人呢??” 村民们瞬间鼓噪起来,引得刚刚没有注意此处的人,也纷纷转过头来。刚刚见证了此事的,更是立刻开始添油加醋跟别人说,尤其是陌生人刚刚撂下的那句话。 很快,大家都信了。 有那年纪颇大的老者抚着胡须说道:“当年有过传言,附近确实有个山神庙,不过大家都没见到,也没人去找,都忙着祭拜这些黄花神五石神。没想到今天终于知道了地方,看来这些庙倒塌,也是山神手笔。” 大家议论纷纷,都表示事不宜迟,明天一早就筹备出发,去寻山神庙。 还有人建议,将倒塌庙宇中那些砖瓦梁木带上一些,若是山神庙有损坏处,就给修葺下,以取悦神灵。 更有村民感叹道:“刚刚那就是山神本人吧?” 周围人皆点头赞同。 一个中年人说道:“必然是山神本人,刚刚出来说上两句,而后突然消失的情况,就像话本里的故事一样。” “可惜我进城次数不够还没怎么学会,不然也想去城里当个说书先生,到处讲给人听。” 大家耻笑道:“你又不识字,怎么编故事?就算你突然开了窍,那些说书先生编出来故事也是行会和师门的,个个要交份子,穷困潦倒,走那条路你是要饿死全家人么。” 中年人不忿,争辩了几句,还是败下阵来。 有老者换了个话题:“但刚刚那真是神仙气度,是山神本人没跑了,以后咱们等丰年有了余钱,可以考虑给山神塑个像,就照着刚刚那样子。” 周围人继续点头赞同。 倒是不远处,开启了“相逢何必曾相识”效果,正自在离开,还没走远的方长,听得脚步一顿。 然后他摇摇头,继续远去。 响应活动,明日无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6、【奇特山谷】 在单调的路途中,见到同类,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儿。 天气愈发寒冷,人们于屋外活动的频率都大大减少,尤其是在北方。这种环境下,厚实的墙壁和温暖的火焰,才是最能够抚慰人们心灵的东西。 但是在小镇外一颗大松树上,方长看到个人。 修行人。 对方在树上,搭了个简易的窝棚样容身处,应当是一直住在里面。 方长看到他时,他正坐在树屋门口,在寒风里晃着光溜溜的双脚,就那么看着远方。 十分的特立独行。 而且看外面寥寥几个人看向他的眼神,方长知道,对方并不能被世人所理解。估计在周围百姓们认知里,树上这个人不是疯子就是精神有问题。大家已经见怪不怪,随风传来那些对话里零散透露的信息,也佐证了这点。 但是树周几里,随着离树愈近,而愈发高涨的灵气水平,则确切的告诉能够看到这场景的人:树上这位,并非凡人。 他上前几步,仰头看着对方,道:“今日天色不错。” 树上人似乎也早发现了方长,只是没有动作。听了这句话,他才慢悠悠的收回脚丫子,从窝棚里趿拉上两只麻鞋,轻轻跳下树来。 落地并无声音,就像装了猫爪的肉垫。 他随意地走向方长,点点头:“嗯,天色确实不错,客人来我家坐坐?” “好。”方长跟在他后面,轻轻一跃,一齐来到了这株大松树上。 虽然是冬天,但松柏等树依然长青,只是针叶的颜色黯淡了些许。树干平整易坐,不似皂荚树等还要靠皮肤去压碎长刺,还有淡淡松枝清香。 这个修行人的窝棚,明显装不下第二个人,而且看对方虽然修为深厚,却必然走的是个不为外物所惑的路子,也不会着力经营住处、拓展内部空间等事。 故而那个树上的窝棚,或者说树屋,只是简简单单用木板绳索搭的窝棚,没有其它奇特之处。 “在下方长,阁下怎么称呼?”方长坐好,问旁边的修行人。 “叫我松间客就好。” 对方性格倒挺开朗,闻言笑道。 方长看了看周围,也哑然失笑,这个名字确实很恰当,常年居住于松树干之间,甚至把居所都安在树上,可不就是松间客么。 他接着问:“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不多不少,恰好一十三年。”松间客伸手捋了下自己胡须,轻轻说道,而后他反问:“客人这是路过?” 方长点点头:“恰好路过此处,本来算得一直朝这个方向走,当能遇到某故旧猴妖,没想到半路遇到位真修。见此处情形甚为奇特,故上来结识一下。” “真修倒也谈不上,但修行十余载,确实不再是当年人。至于这里情形,哈哈,足算得上奇特,周围人都用另眼相看。”松间客也不知是不是谦虚,接着他转而说道,“不过,客人所说那猴妖,在下说不定还见过。” 方长心中一动,奇道: “就在此处?” 松间客平淡地说道: “就是此地,前不久,我看到有个猴妖身着衣帽,顺着官道匆匆忙忙进了镇子。后面还有个其它妖怪跟着,似乎一个在逃一个在追。” “只是后面那个虽未化形,但不知用什么法子,掩饰的很好,吾虽不像凡人那样为障眼法所惑,却看不出其根脚。” 伸出手微微掐算,方长笑道: “哈哈,多谢指路,正是我将要遇上的猴妖。” 两人又聊了许久。 与同道交流,方长自感受益良多,这位松间客水平很高,又常年居住于繁华之地边界,见多识广。虽然两人所修之道完全不同,但也能触类旁通。而松间客,也为方长对道的理解所折服。 松间客本是下面村镇的普通人,但因缘法走上了修仙路途,听其描述,也是入世法的一支。 随着修为日深,渐渐地,他在镇民们眼中,越来越特立独行。 最后,他干脆散尽家财与邻人,弄了些木板占下了村口这几颗大树,终日居住于上面,并给自己取了个名字“松间客”。就连每日饮食,也是受了恩惠的邻居们,隔三差五给送些上来,虽然分量不多还常常遗忘,他也不恼。 如此十几年,周围百姓们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镇边大松树上,有个精神不正常的怪人,甚至还嘱咐孩子们不要去那周围玩耍。镇民们还编了些故事,睡前讲给孩子们,甚至用这个“怪人”来止小儿夜啼。 方长和松间客相谈甚欢。 不知不觉,已经是第三天早上。 两人坐树杈上论道,周围也有些许异象。 冰雪消融,草木返绿,小病小痛不药而愈,无论男女老幼,皆头脑更加清明,甚至平日行事都更加顺利。 只是这些异象幅度很小,并未太过引起百姓们的惊讶,人们见到只是感叹一句,便继续忙手中事情。冬日里窝在屋中,做些搓谷穗、纺线之类,即解闷,又暖和,是普通人家平日里常做的事。 辞别松间客后,方长不在下面镇子停留,直接顺着官道穿镇而过。 他仗着目力强,远远地回首望去,镇子另一边那颗高大的松树上,松间客如刚见到时那样,光着双脚坐在树屋旁,于寒风里一动不动看天。似乎是察觉了方长的目光,对方朝这边笑了笑挥挥手,而后继续看天。 …… 随后三五天,他不知道走了多远。 方长对两边景色,也从以前的不断流连,变成了走马观花。 他只是到一地,补充些食物酒水,便就继续上路,不再去体验这几天路上所遇到的人和事,不再去寻访感受各地风情。 在一处山谷中,方长遇到了孙云。 这处山谷在人们眼中挺反常,里面全然不似冬季,鸟语花香,一半是普通山谷,另一半是桃林。 遇到孙云时,这只猴妖正扛着工具,从外面走回来。 他依然没有化形,只是靠着衣冠来遮掩与人类的不同,虽然满脸毛发,但由于长得较为憨厚,倒也不被人所疑。 197、【猴子和桃树的恩怨】 “孙云。” 方长紧走几步,来到猴妖后面,轻声喊道。 听见有人喊自己名字,孙云立刻停下脚步回身看过来,背着的几件工具互相碰撞,叮当乱响。有两件工具长度明显过长,不太合他这样的五短身材使用,也被他背着。 “方先生!” 见到是他,孙云十分惊喜:“您怎么出现在这里?快请进,只是这里十分简陋,莫怪招待不周。” 方长道:“朝这个方向行走的,本来这次算得会和你有一面之交,没想到前面路过一只镇子时候,在那里发现了个待在树上的修行奇人,他告诉我你的行踪,我便直接走过来。看到这处山谷里天地景色迥异,便停下准备欣赏一番,没想到你在这个谷口出现了。” “哈,那个修行人我注意到了,不过先生您说这世道也真有意思,人在树上,猴子在树下……真的很有意思。”孙云笑道。 他引着方长走进谷里。 山谷里在没有桃树的半边,有座用材简陋的小小房屋,看起来新建不久。 不过建造者的手艺很好,虽然材料匮乏,却将屋子造的精致结实。这应当是孙云手笔,毕竟他下山之后,便学了修房子的手艺,四处为人家干活,维持生计之余,还赚了不少钱财,混的很好。 孙云自去旁边小屋,将身上工具放好,微微清理了下,才来主屋里招待方长。 他拿出不少新鲜水果洗净,还有些干果蜜饯装了两盘端上来,又开始忙活着烧水泡茶:“先生请用,我平日里无甚大爱好,只喜欢吃些零食,故此在家中多屯了些,都是我亲自在市面挑选过的上品。” 方长随意抓了几个蜜饯吃,确实很好,清香且蜜渍的甘甜透彻,色泽鲜艳,美味且不粘牙。 看来在食物上面,这猴子确实有足够的鉴赏能力。 待到水壶被放在烧旺的火炉上面后,孙云过来陪坐在对面道:“水还要一会儿才能烧开,先生稍待。” 说罢,他从衣兜里掏出点谷类食物,喂给一旁的猫。 这猫并非妖兽,而是普通野兽,看起来像胖橘,但花色并不太正。方长问道:“你还养了猫?够胖的,这是什么品种。” 孙云抚摸了下猫头:“没什么品种,胖橘不胖,它其实是杂种。只是比较像橘猫,我懒得想名字,直接叫它胖橘。” “嗯” 方长转过话题: “你怎么来到了这里,不在原来地方了?” 猴妖笑道: “遇到了些事情,被迫卖掉住所,离开了利州城,最近才于此处安稳下来。刚刚是去谷外人家找点活干,冬日里找人修补烟道的有不少。一路奔逃下来,手艺都生疏了些,而且也没有什么进项,不过今天倒是开了张。” 说话间,水壶里面翻开了花,猴妖赶紧走过去,将杯壶烫上一遍,找出些茶叶放进茶壶里,加热水泡开。而后他拎着壶和杯子,给方长面前倒上清茶:“我不太好此物,故而没备下太好的茶叶,先生莫要嫌弃。” 方长直接端起杯子,不怕滚烫,喝了大口:“好茶。虽然量大易得,但这种茶其实挺有名气,在滋味上并不显差。” 而后他才放下茶杯,问道:“你遇到了什么事情?” 孙云也端起茶,捧在手里抵抗外面寒意: “先生您是否记得,当初我遇到的那个桃树精?据说您曾经将那些妖怪们聚到一起,挨个斩了。” “当然记得。” 方长点点头: “不过我和谷山没有将群妖们斩掉,而是打落修为保持灵智放归自然——与这又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当初招揽我的那个桃树精,在您出手之后,它由于不在现场,逃过一劫。”孙云咕咚咕咚喝光了杯中茶,又给自己续上:“结果没过多久好日子,那桃树精又来招揽了,目标似乎还是我们。” “我便虚与委蛇,参与了进去。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先生重创了他们在利州府的分部,剩下的仨瓜俩枣,本不具有列席资格,但其余头领甚至彩娘子都败退后,他们重新接受上面指示,隐蔽并转化为地下活动,而且一直在招募人手。” “里面也没有什么意思,甚至耽误了我做工赚钱的时间。于是某日,我干脆偷看了他们只在高层间互相传的消息,知道了不少内情,又在那些妖怪来抓捕时,抢走了桃树精身上的桃子两只,吃干抹净。” “只是似乎捅了马蜂窝,他们纷纷来追,尤其是那只被我偷吃了桃子的桃树妖。我跑了好远,绕了巨大圈子都没能摆脱。于是后面追着桃树,来到这山谷里,正好此地人烟罕至,我边扎根住了下来,边和那桃树精整日对峙,麻烦得很。。” 说话间,窗外另一边山谷似乎忽然活跃了起来。 淅淅索索的声音响起,这是大量枝叶抽动的声音,而且越来越近,似乎在逼迫这间小木屋。 “就是它。”猴妖孙云指着外面道:“先生稍待,我去去就来,每天都这样,反正互相奈何不了谁。” 方长摇摇头,从椅子上起身:“不必,一起去看看吧。” 他整理了下衣衫,理了理背后包裹与灵剑,带着孙云一起,走出这间小屋的门。 却见一只现了原形的桃树妖立在前方,另外半座山谷依然长满了桃树,这是桃树精跑到这里后,给自己营造的宜居环境,却不是它所化。 桃树精喊道: “兀那孙云,还不束手就擒,随我一起回去!你到底怎么想的,不一起在利州快活,竟然妄图造反!” 话音落下,桃树精才见到和猴子一起走出门的方长。 虽然方长在利州,和同伴一起大发神威时,桃树精并未在场,但他后来接触过彩娘子,见到她脚上那触目惊心的断,知道那次来踢场子的人,有一个就是浑身白衣的。 其气势瞬间矮了三分:“你是谁?” 孙云从后面跳出来,笑道:“当然是灭了利州那些作恶妖怪的人。” 198、【重要情报】 桃树妖大惊,刚欲遁逃,又想起彩娘子那速度绝伦的飞遁术,以及对方被砍去的脚,气势顿泄。而后它又想到了昔日彩娘子那些手下们,被削去修为放归原野的悲惨遭遇,庞大身躯上的枝条有些微微颤抖。 它看了看因这位白衣人站在身边,而胆气远超寻常的猴妖孙云,内心变得十分苦涩。 而后桃树精才看向方长,低声说道: “上……上仙怎会在此处……” 桃树原本庞大的身躯,也开始佝偻,开始往回缩,眼看就要将枝叶根须成为一团。 方长立在屋门口前,笑问道: “你追了孙云有多久了。” “大半年。”桃树精不敢过多反抗,只好老实地回答道,倒是旁边猴妖孙云,看到这原本豪横地桃树妖,不似往常那样和自己打的有来有回、威风凛凛,在一旁乐不可支,上蹿下跳不止。 “我只是路过,偶然遇见孙云,见他被追杀,正好过来解救一番。” 方长这话,让对面桃树精沉默了下,而后光棍地说道:“我认栽,上仙随意处置便是,在下定然无法反抗。” 桃树精思绪万分,不似以往那般迟缓,想法转的飞快,但往往比较黯然。 在他看来,自己大概率会像自己那些同伴一般,被面前人削去修为,留下些许灵智,放归山林,从此作为一株桃树风吹日晒,不知何时会被砍柴人断肢枭首而去。 对面方长沉吟了下。 他仔细看了看这株桃树,虽然对方附逆,却未曾做恶,依然保持着草木精灵那股清气,故而有心放其一马。 在世间,飞鸟走兽成精者多见,但草木精灵成精者罕见。 因为草禾之类寿命太短,几乎都未曾成妖便去世;而树木之类又寿命太长,相对修行缓慢,开灵十分困难。而草木之属,往往由于天性,喜净不好动,又因所属多无性别,与世无争,故而更为修行人所喜。 “既然如此,那你发下誓言,三百年内不要出此谷一步。”方长正色道,“与你那个组织断掉联系,不要再去接触。” 桃树精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 方长继续道:“天地大劫已起,这是好事儿,继续在外头奔波,可是有不小几率身死道消。你也不希望哪天变成毫无生机的死木,被妖怪人类拿去,或雕琢物件、或劈碎当柴吧?” 略一迟疑,桃树精发下誓言,敛枝叶根须,微微行礼,而后朝桃林中去了。 “先生威武!” 见纠缠自己许久的大敌,被方上仙连手都没动,三言两语解决,猴子孙云更是兴奋的不能自已。 他们一起回到屋中,孙云表示: “马上饭点儿,俺去锅灶边整治顿饭食,招待先生。” “好。” 给方长更换了茶水后,孙云风风火火去灶台边,劈柴烧水忙的不亦乐乎,他还打开今天回来时所捎行囊,从中取出些米粮菜蔬,还有两条油亮的腊肉,刷洗锅灶碗瓢后,生起火来烧水烹油,又蒸又炒。 “对了,方先生。”正在忙碌中的孙云,忽然对旁边方长说道:“我这次进了那妖怪们的组织,得到了不少有用情报。” 方长心中一动,放下茶杯:“哦?说来听听,这是个什么样的组织?” 孙云手下忙碌不停,切菜剁葱蒜,同时嘴上讲述道:“虽然俺进去后,地位低微,没法窥见全貌,但似乎最近他们由于在各地进展都顺利,对消息管理松了一些,下级成员也能知道些东西,在下听说了不少事儿。” “如彩娘子这种,都是各地中坚,他们被派到各处扰乱世间,目的不明,但偶尔从其只言片语中听到过,她们似乎是为了‘气运’,具体是什么,尚且不明。” 轻轻嘶了口气,方长皱眉:“气运……” 孙云点点头:“那彩娘子有日训话,便就是这么说的,不过语焉不详。而她们这些人,来自于天南海北极东极西的几个训练堂,在外面执行任务后,还要回去轮训,顺便将经验传授给里面妖怪,故而生生不息。我抢了桃树精的桃子,从利州府逃出来前,彩娘子就回去轮值了。” 这对于方长来说,倒是头一次知道的消息:“可知道这个组织领头的是谁?身在何方?” 用笊篱将焯好的蔬菜捞出装盘,孙云摇头:“并不知,对于此事,平常妖怪们经常在问,但都被搪塞了回去。有一日问得急了,彩娘子大怒道,虽然听过头领训话,但她也不清楚大头领叫什么根脚如何,只有训练堂的几个长老知道,还不肯告诉她们,说是为了保密防止被修行人先擒王。” 对于孙云的情报,方长十分在意,他称赞了其几句,而后打开包裹取出纸笔,在一张纸上迅速书写,而后晾干墨迹,开始慢条斯理的折叠。 旁边的猴妖也放满了手中活计,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 “诶?飞了,这是?” 见方长叠好展开后,手一扔那张纸便飞入长空,化为个白点终于不见,孙云好奇地问道。 “传讯的手段,这次大劫的主角,应当对这些情报感兴趣。你所获的情报,十分重要,必有大用处。”方长解释道。 “能够帮上先生就好。”孙云继续忙碌,很快将蒸好的粟饭并两道菜端上来,拿来碗筷盛给方长。似乎是独自生活久了,孙云的烹饪手艺很不错,加上这次刚刚出去做活归来,得了些银钱买来食材,一人一猴大快朵颐。 “先生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我准备先回云中山,去崖上看看,然后等两个人的消息。”方长反问道:“你接下来准备去何处?” 孙云放下碗,笑道:“准备先继续住在这谷里,这里环境挺好,又被俺再置办下了这份家业,便先待上几年。那桃树精本就奈何不了我,这次又被先生降服,俺正好等那半谷桃子熟透几回。” 辞别了这只猴妖,方长灵觉中,后面路途不再有事情牵绊。 于是转向西南,认准了云中山的方向,运起脚力,疾速径直而去。 199、【世事不停移】 寒风凛冽波涛怒,扁舟篷里灯火明, 非是不知路途凶,难避莫如向前行。 ………… 接近云中山时,方长没有选择从背面进山,而是绕了个大圈子。 他从东北方向距离云中山还有百十里的地方,转折向南,在阳州治下广平府境内,折而向西,经龙安府,回到了宁河府。 自龙安府有一条官道,直通怀凤府,它经过林溪村,通往虎桥镇。 方长在龙安府找了个车马行,买了在虎桥镇下车的座位,而后跟着乘客们一起,被马车载着顺官道而行。 虎桥镇的样子,上次来这里时候没啥变化。 毕竟这次方长下山后,虽然遇到了许多事情,但在山外待的时间并不算长。 今年的冬天比往常要冷一些,白沟河里面河水尚未解冻,而伏虎桥前面,写着“虎桥镇”三个大字的那块石头,顶部和背阴处还有积雪。 由于处在交通要地,这里依然像平常那样人来客往、车马粼粼,十分热闹。 在车马行于虎桥镇设立的下车处,出示了买座位的签票,他跳下车马车,没有与同路乘客们一起去用饭,而是顺着街道走了一段,来到老徐的羊肉面摊上。 比起双脚走路,马车要快上一倍,现在是刚过中午,而不是傍晚,看来这次是碰不到那个见多识广的轿夫谢广安了。 “一碗羊肉面,羊肉要双份。” “好嘞——!诶客官好久不见,快请坐。”摊主老徐记性一向很好,他认出了方长,态度十分热情,而且说话间,手上的动作也全然不停,飞快地将面片扯成蝉翼般薄片,丢进水花翻滚的大锅里。 旁边有熟客问摊主:“老徐,你儿子还没回来?” 听到别人问起这个,老十分高兴地说道:“他呀,应该还要一段时间。前些日子还有信寄过来,虽然还有点歪歪扭扭,但可是他自己写的呢!我去城隍庙前找了刘掌柜读了信,是在考试时候,好几个班一起比较,他考了第三名。先生很是欣赏,听说家里没什么书,建议他在学校里再读上几天,待年关前再回来。” 熟客边吃豆腐面边恭维道:“那可真是好福气,兴庆府那个学校我听说过,里面是顶好的,人还多。能在里面考第三,定然是个有天分的,说不定老徐你这个小面摊儿,还能飞出个进士,光耀门楣哩。” “这不可能的,只要他多识字高兴就好,进士这种事情还是不奢望了。”老徐嘴上谦虚着,面上表情和欢快的语气,表明他对这份恭维十分受用。 谈话间,面已经煮好盛出,放上双份的肥瘦相间大羊肉片,浇上煮炖羊肉泛着油花的卤汁,洒上几粒翠绿葱花,冒着热气由一汉子端上来。 “客官,您的面。” “多谢。” 方长接过,加了点点配料,拿起筷子就吃。 味道一如往常。 周围食客们也很受用,在这哪怕太阳高悬也冷气嗖嗖的天气里,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属实是种享受。 面摊上忙碌的只有两个人,除了老徐之外,便是他女婿,刚刚那个给方长端面的男子。老徐的女儿徐莲蓉并不在此处。方长抬眼看了看,老徐和他女婿面有喜气,看来不久之后,这家人的成员中会多个婴儿。 吃完了面结过账,方长来到镇上酒馆。 “掌柜的,打酒。”说罢将葫芦放在案台上。 “好嘞客官,要多少?”似乎是看着方长有些面生,酒馆掌柜还特意给他报了价格,“普通的酒依然是一文钱一大碗,不过客官应该不会打这种——好些的三文一提,中等的五文七文一提,半提起售,上等的十五文一提,最极品的百花酿按两售卖。” “又涨价了啊。” “是啊,虽然丰收,但年景并不如往年那么好,而且好像全天下的粮价都在涨,咱们宁河府也不例外。酒是粮**,粮价涨了,酒价自然网上去。” 方长暗自算了下身上盘缠,拿下包裹拎出钱串:“来二十提吧。” “好嘞~!” 见到生意做成,掌柜的很兴奋,转头便去打酒。 由于酒价比照以往有上升,这家小酒馆的生意冷清了些许,甚至有方桌空着,这导致酒馆里盛放卤味的大盆,内容也单调了许多。唯一不变的,就是酒馆外面顺墙根戳着,用大碗喝最劣质掺水酒的闲汉们,毕竟虽然味道淡了,但还是一文钱一大碗。 掌柜的迅速打完二十提,收好漏斗和酒提,将酒坛盖子重新盖上,才准备将葫芦重新递给这位白衣负剑的顾客。 他心下有些疑惑:虽然打了二十提酒进去,但这葫芦分量似乎增加的不太对。 不过生意在前,没时间想这些,酒馆掌柜很快将葫芦递给方长,顺便在其转身离开时喊道:“客官,以后常来呀~!” 出了酒馆门,方长揭开盖子灌了一口,才将葫芦重新系回腰间。 这个浅黄色外皮,银片镶口牛角为塞的酒葫芦,本生长于他常行早课,吞吐灵机的大石旁,又被他亲手炮制做成酒器,常年带在身边。灵机浸润之下,早已经不是凡品,里面容积巨大,但外观可爱,分量轻巧。 下山以来,方长每到一地,便在那里酒馆给葫芦中加些高粱酒。 他并不嗜好此物,只是当寻常饮料,故而装进去的总比喝掉的要多,里面已经装了不知有几缸酒,这花费了他带下山的大部分盘缠。 在镇上转了转,用剩下的钱买了几个伏虎饼,方长离开虎桥镇,朝北行去。 回仙栖崖,从林溪村上山最为合适。 以方长的脚力,十里路程转瞬便被甩在了后面。 刚刚他所乘马车曾经路过此处,但上车时,车马行并不提供在此处下车的牌票,方长也就选择守规矩,没有叫停马车耽误其他乘客的时间。反正他既不在乎浪费时间,又不在乎多走路程。 林溪村倒是有些变化。 几家人重新修了房子院落,替换掉了原本摇摇欲坠的屋子,但最大的区别,还是遍布梯田的山坡上,多出的几亩药田。 200、【崖上凡间远】 冬日天冷,药田里大部分当年的药草都已经收割,但还是有多年生的草药生长着,被细心地做了各种越冬措施。 这是林溪村中林海的手笔,他学艺归来后,在山坡上栽种草药,供应给山下医生,缓解了周围百十里内有医无药的局面,挽救了许多人,也解除了许多人的病痛,很是为周围大夫们所称道。 方长穿过林溪村,并未引起村民们注意。 临近年关,村里洋溢着欢快地气息,今年年景虽不如去年,但毕竟也是一次丰收,而且村里两户人家搞起副业,也无形中带动了丝村里的经济水平。 其中一个是林海,他那里经常有行商过来采购些药材,另一个便是村里林二,他用自家旧院落,提供给官道上行人们作为简陋落脚处,顺便从周围人家采买些吃食卖给他们,随着这里名气渐长,收益不低,那处旧院落,也被他装上了顶棚。 由于泉水有着温度,村外小溪只是结了薄薄一层冰壳,下面水依然在流淌,也给村民们提供着水源。 几块长木板出现在小溪上,架在溪水两边,让人越过小溪上山时,不用再踩着石头经过。 方长回首望了望,这个坐落于山腰欣欣向荣的村子。 他笑笑,朝前继续走。 翻过前面山头,就能看见高耸入云的仙栖崖。冬季天朗气清蓝天如缎,但仙栖崖周边,依然围绕着终年不散的云雾,遮挡了上面虚实。 在方长眼中,这座高崖的灵韵愈发凝实,甚至辐照大半个云中山,让方圆几十里的山水更加秀美。 隐隐约约,能看到那从崖底曲折向上的栈道,但山脚下被布设了阵法后,凡人非有缘者无法接近,只可远观与猜测,于是“仙栖崖上有仙人/妖怪/魔王/隐士”,渐渐变成村民们口中的传说。 崖下的阵法经过时间的磨合之后,运行的更加圆融自如。作为阵眼和阵基的树林,也生长的高大茂盛,受冬天影响小。 轻轻穿过浓雾,崖下大水潭依然清澈,虽然天冷导致其中龟鳖已经冬眠,但里面还有些不畏寒冷的鱼类活动,在水草间穿梭往来。 方长仰头看看,然后踏上栈道。 竹木栈道踩上去嘎吱嘎吱的,而且边上没有护栏,若是胆小之人可能会吓得抱住石壁不敢走,但对于方长来说,却轻松的很。 一是他修行有成,心境强大坚实,自然如意,不畏高,二是他掉下去也就砸个坑,伤不到分毫。 栈道旁边的石壁上,还有开凿了一半的石洞,那是方长准备在上面做几个屋子。不过尚未彻底完工,也无门无窗,于是有鸟在其中筑巢过冬,飞进飞出。 边攀登边远眺下面景色,他用了些时间才到崖顶。穿过用作大门的石环,方长看着熟悉的仙栖崖,叹道: “回来了。” 崖上有些积雪,覆盖了农田花田,覆盖了石桌石椅,覆盖了屋顶棚顶,还好几间屋子都撑住了,没有倒塌。 石环旁边的小棚子空着,看来阿牛并不在崖上,倒是崖边树上那个雕巢,规模愈发变大,这段时间里面的居客没闲着。 轻轻打开门扉,方长走进自己的屋子。 他先掏出火折子,用旁边的干草和木柴燃起火塘,将水罐在火堆旁边烧着。 待屋里有些烟火气和温度,才拿下肩头包裹,把里面几本书包括《修行道》、《修行法》放在书架上,包好的食物也拿出放在擦干净的桌上。 将包裹中各杂物收拾完毕,他才叠好这块青布放起,准备下次使用。 酒葫芦没有被摘下挂在墙上,方长依然将其留在腰间,随着他走动而晃荡。 方长出门在崖上空地巡视了一圈,周边风景远不像山下人间那般,并没有留下太多时间痕迹,除了覆盖上积雪之外,变化不大。 归来时,屋里火塘边陶罐里,水花已经翻滚。 他将自制的粗糙茶具刷洗一番,打开墙上塞紧的竹筒,取出些茶叶扔进茶壶,将开水注入。 一时间,屋里茶香飘溢,这采于崖边的自制茶叶,比山下的凡品要好很多,即使对于修行人,也是可以拿得出手的馈赠礼物。但是有缘得到的,只有云中山里近水楼台的山神章淳。 茶毕,方长走到旁边工棚,取出扫帚笤帚等,开始清理崖上。 屋里清灰尘,屋外扫积雪落叶、枯枝败草,俱都倒入不远处的灰坑。那里石面上有处凹陷,被方长当做丢弃灰尘的地方,还好足够深阔,放得下积雪。 直到天色渐暗时,崖上才焕然一新。 地面和屋顶的积雪一扫而空,几间屋里的器具也重新变得光洁,让人心情舒畅。 池塘里面荷叶残败,只余下莲蓬挺立,他站在水面上轻轻折下一枝,回屋剥开取出莲子。塘底淤泥下应当还有不少藕,十分美味,他只是秋天挖了些吃,其余还在淤泥里面没有动。 厨房里调料还算齐全,除了油盐酱,还有些山野中寻得的香料,做菜时根据不同特性放上些许,能让味道增色许多。 地窖里面保存的食物依然新鲜,方长拿出些水果菜蔬,从屋顶摘下条腊肉,再去取出些今年丰收所获得的粮食,开始在鼎下生火熬莲子粥,烹饪饭食。 虎桥镇的伏虎饼重油重糖,味道很好,稍微热一下,是上佳的主食。之前酿造的果酒已经可以饮用,方长滤了些。其色泽很深,酸酸甜甜十分可口,倒也不次于山下打来的高粱酒。 回到崖上的第一顿饭很是丰盛,刷洗完碗筷,天色已暗,夜空寒凉。 方长回到自己屋中,从书架上取下本书,靠在榻上,借着旁边油脂灯的亮光阅读。 屋外山风呼啸,屋里温暖安静。 只有火塘里毕毕剥剥的燃烧声,和烛火偶尔爆开的声音。 他轻轻地想着,明天早课后,可以去旁边工棚,拿起筐子和青铜斧,后去崖上山林里砍些柴,再去当初击败穿山甲的山谷中捡些铜矿石。 顺便还能在大山中,寻找些冬天特有的食物。 201、【冬春交际 造屋开炉】 冬天并不影响方长施工。 毕竟他的几间正殿,已经完成了墙壁部分,剩下的都是木工活计,而装修可以使用热水,也可以等到开春再说。 反正冬天已经快过去了。 山下的百姓们,也已经开始采买年货,准备过年。 而新年,则意味着最寒冷的时候已经过去,整片大地离着春暖花开的时候,已经十分接近。雪水渐渐有消融之象,有些从山顶发源,不依靠山泉的融雪小溪,也渐渐脱离了枯水期,开始有了径流。 方长将最后一根梁木放好,用青铜钉子钉上,而后轻轻跳到地上,仰头看了看自己的作品。 五间正殿沐浴在冬末阳光下,房梁如格栅般铺在上面。 接下来,只需要铺上钉上小片木板,再盖上薄草席,即可上泥铺瓦。估计等春暖花开的时候,这五间大殿就能完工,自己便能慢慢装修,而后搬进去。 由于秋天他积攒了足够的食物和燃料,冬日里反而并不需要活动太远。 除了盖房子之外,方长还继续去挖掘铜矿石,并收集铜矿的伴生矿,偶尔也会开炉冶炼、铸造,弄些小玩意儿,或者单纯积攒些铜锭。 这种高价值的金属除了是工具原料外,也是下山时候必带的东西,铜可以换来重量更高的钱币,这让方长几次下山,都没有去打工赚钱。同时,铜矿伴生的锡,除了可以作为合金添加物之外,本身也是很好的材料,只是不耐寒冷。 更不提,有时候还能找到银块,它比起锡更稳定,方长头顶的发簪便是这种材料。虽然由于山下法律,银子不能直接当做货币,但是金银质铺对于这个很是欢迎,愿意用大量铜钱来兑换,价格公道。 他还计划着,等银子攒的够多,便用它们做些餐具,比如银盘银碗银匙之类。毕竟他现在烧不出瓷器,只能造出各种陶器。 方长还去了趟可能有铁矿的那几座红色山头,虽然有些远,但储量似乎还不错。 云中山真是物产丰富。 不过他并没有着手开采,而是找寻了许多石英,装在筐子里搬回崖上。 剩余的时间,方长都在山里寻找有碱的地方。 因为易溶于水,天然碱石并不好寻找,但云中山里降水充沛,更难有什么盐碱地,若是没有结果,他只能从草木灰里淋取。 下山寻找也只是备选方案,但是这时候碱多数靠北方的天然碱湖里运来,而且各地用量不算大,所以买都买不到多少,为碱远行北方更是不可取。 为此,他甚至扛着青铜工具,在山中寻找合适的地方,而后——挖下去。 “今日或许会有些收获。” 灵觉中感应到后,方长自言自语道,而后他弯下腰,奋力向下挖掘。 若是不考虑形象问题,也不考虑工具磨损速度问题的话,依靠着青铜工具和超凡的体魄,方长的打井速度,却要比前世钻井设备更快,或许只有某些以钻山打洞为天赋的大妖,可以比拟。 洞稍微倾斜,以便将土石扔出,他小心地避开地下水脉,直挖到一两百丈深处。 这段时间的挖掘,虽然没有找到碱层,但是让他发现了些其它矿藏,比如煤层等等。不过他有着自己的目标,只是记下位置,掩藏好打出的洞,便继续自己找碱的行动。 “唔,卤水,也算不错。” 移步退后了一大截的方长,看着洞里面迅速从洞壁渗出,渐渐上升的液体,蘸了点尝尝后笑道。 虽然不是碱石,但这种含碱卤水用起来也很方便,总比熬碱土或者淋草木灰强。当然,这种卤水并不能用来点豆腐,那不是同一种东西。若是方长有足够的豆子,倒是可以去盐矿里挖些伴生的石膏,化水点豆腐。 不过方长现在手头没有容器,身后的竹筐并不适合装纳液体,他又不想施法,干脆过一两天,带着桶或者缸来。反正它的产地已经寻找到,跑不了。 从地下爬出来,方长抬头看了看天色。 太阳位置已经西斜,将小半个天空的零散云彩染成橘黄色。 是时候回崖上了。 将磨损严重的工具,和背后筐子一起放进工棚里后,方长从地窖里拿了些地薯,又选了两捆野菜,开始在厨房生火做饭。 去年虽然崖上也是丰收,但因为他开垦的地并不多,他存的粮食有限,不能常吃。更何况方长现在吃饭,只是为了让自己更舒服,并不是真的需要食物,便也不挑。 有时候他也会感觉到,自已已经不是凡人了。 毕竟若是放开吃,他能一次性吃光自己地窖里的所有食物,而且牙口好,不挑食,不考虑口感的话,屋子床铺、山石泥土皆可吃得。若是全然不顾形象,也不考虑修持问题,刚刚的那个一两百丈地洞,啃出来也是可以的。 就是画面有些崩坏,他想。 至于自己的极限在何处……方长估摸了下,去除后山的话,大略可以将这座仙栖崖,从上到下吃掉三分之一。 鼎中水开。 热气从上面方形笼屉的缝隙冒出,弥散在屋中。 地薯被蒸熟的香味,也微微荡漾开。 方长敏锐无比的听觉中,感到山下远方,开始有爆竹的响声。那应该是孩子们得了属于自己的年货,开始到处玩耍。 快过年了。 ………… 春暖花开时候,方长造好了新炉。 这个炉子的位置,就在他原本几间房子前面的地方,和炼铜的窑炉挨着。 旁边的五间正殿已经接近完工,上面铺上了他这几年烧砖时积攒的瓦片,里面粉刷了石灰,除了未装门窗、里面没有家具暂不适合入住之外,其余大都已好。 正殿建造在高地基上,那是挖掘池塘时候取出的土,四周被条石围住,连台阶也是条石铺就,平整坚实,不怕水水流。悬崖上的梁椽飞檐,搭配着周围风景和极为广阔的远方视野,倒也有几分不凡气象。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