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天空晴朗晴朗》 第一部分0 这是我写过的最长的情书。 为了让你记得我们的上海, 我们的时光, 为了怕你忘记, 忘记我。 可我发过誓呢, 我发过誓永远永远都不会?99lib?告诉别人这些, 这秘密都已经被埋在了河底。 每年的夏天都在等待台风过境中到来,可是时间过去了又何止十年呢。 一个雷在天空中响的时候,三三尖叫着从万航渡路那个小得必须把脚蜷起来的浴缸里跳出来,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就浑身湿漉漉地推开厕所的门。天空仿佛是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般迅速地暗了下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刚刚被割过的青草气味。她惊魂未定地想自己又逃过一劫,没有死掉。爷爷活着的时候总是在台风来临的时候告诫她:“不要在打雷的时候洗澡,水一导电人就死了。也不要看电视,电视机会爆炸的。”但是她还活着,并且会在长大以后渐渐忘记爷爷的这些话,忘记那些恐惧99lib.。如果童年时代的那些害怕和恐惧都是这样的空穴来风就好了。如果长大以后变成一个麻木不仁的大人其实自己也是感觉不到的,也是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当然那时她还没有长大。她胡乱地套了条裙子就光脚穿过天井往房间跑。雨水已经瞬间在地上形成小小的水渠,往下水道猛灌。她踩着冰冰凉的水门汀地板把家里仅有的几个电器插头全部都拔掉了,然后就坐在房间中央一把椅子上默默等待着。因为不能看动画片她心里懊恼万分,下午四点半放的应该是《非凡的公主希瑞》。窗户外面的梧桐树疯狂地舞动着树枝,于是她只能够板着一张小脸坐着,眼睁睁地看着来不及涌进下水道的雨水再次往房间里渗进来,渐渐地把整个房间都淹没了。那些在头顶炸开来的响雷令人头皮发麻,她闭着眼睛都能够听到阁楼里面焦灼不安的老鼠们正追赶着彼此的尾巴兜圈子,因此只能够无望地瑟瑟地发抖,等待雨水退去。 好吧,如果你真的在乎我,如果你仔细观察过我,你一看便会知道我就是三三,那个倒霉的严肃的端坐在旧屋里的小女孩。我曾经那么害怕在台风过境的浴缸里死去。我曾经被一只从头顶蹿过去的老鼠吓得大哭着夺门而出,光着的脚底被地上石头拉开巨大的口子,但是我却一直活着,心怀谁都不知道的秘密,费尽全力地长成了那个完全不是我以为的人。如今我终于鼓起勇气把故事从头说起,并不是因为我不再害怕了。其实我从未获得过勇气,但我惟恐如果再不说,就彻底忘记了。我可以把那些坏事情都忘记干净,可最美好的部分呢?最美好的部分都要随着污浊的时光都被擦去了么?怎么可能甘心呢?而记住它们需要多么神经质的力量。还是那个细骨伶仃横冲直撞的小女孩么?我穿着断了搭襻的凉鞋还能够跑得比男同学快么?我还敢从领操台往下跳么?万一我已经与我最美好的那部分擦肩而过了,我的记忆都还算数么?可我还是要讲给你听,就算我的内心曾经是一颗多么坚硬的小核桃,我还是愿意把它全部碾碎了摊在你的面前,所有的零件都让你看得清清楚楚。你会在乎么?我把我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你会坐下来慢慢听我讲完么?我们彼此都还有这样的耐心么? 昨天台风又来了,我去外面走了一圈,看到好多绿油油的植物浸泡在湿润的空气里面。那种长得像含羞草的树叫合欢吧,还有女贞树在六月里面散发着我最喜欢的气味。蔷薇花仿佛在一夜之间全部都谢了,花瓣碎在泥土里面。苏州河退潮以后在泥土上留下了斑纹,河床边长满肆无忌惮的野草,通通倒向一边。棉花糖般的云在高楼的间隙里奔走。我很害怕你会忘记这些,因为你离开这样的夏天太久了,而我想如果你忘记了这些,你就会连同我一起忘记。 还有什么事情比我们彼此忘记更残忍呢? 那么还是从万航渡路讲起吧。三三出生在这里,妈妈在生她之前流掉过两胎,只知道是坐在马桶上面就有血水流下来,却并不知道是哥哥还是姐姐,所以其实她是老三。家里面的人都叫她三三,当然试卷上不会写这个名字,试卷上写着的名字非常复杂:许嘉靓。这个名字着实令人讨厌,笔画繁多而且女里女气,很能够想象,等到稍微长大一点便有马路两旁长满粉刺的小流氓会捏着鼻子拿腔拿调地喊“靓妹”。可是整个青春期三三分明都顶着难看的蘑菇头穿着显得过分臃肿的大号童装,甚至根本还没有发育起来。小时候常常忘记在试卷上写名字,数学老师曾经恼羞成怒地拎着一张九十八分的试卷要她回家在练习本上抄写自己的名字五百遍。于是半夜里连爸爸都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三三还驼着背握紧一支笔在练习纸上写那三个复杂的字。因为用力过度,食指的指甲掐在大拇指上,写到后来大拇指被掐出一个半月形的紫血印来,就更不用说中指上那个难看得要命的老茧了。而那三个字刚开始的时候还假惺惺地挤在窄小的格子里面,到了后来就歪歪曲曲完全丧失了方向感,盲目不安地左右倾斜,仿佛在恶狠狠地咧嘴笑。其实到了第二天数学老师就完全忘记了他曾经让自己的学生抄写名字五百遍。他大约只是觉得五百这个数字听起来没完没了,随口说着就抛在脑后了。 万航渡路在静安寺的背后,因为紧挨着一个菜场的缘故,所以并不僻静,每天清晨四五点的时候准时有卡车扛着大捆大捆的白菜来卸货。身上敲着紫色图章的猪已经在烫水里褪尽了毛,被穿着黑色塑胶套鞋的叔叔们用钩子钩着在地上拖来拖去,硬邦邦的。黄鱼车上巨大的冰块冒着白色的冷气互相碰撞,地上终日是黑糊糊的。下雨天妈妈总是反复提醒着要踮起脚来走路,免得那些泥点溅在裤子上,可是结果那些刚刚洗干净的裤子上还是沾满了泥点。三三每次经过这个菜场时总是被挂在钩子上的整条五花肉或者是大把大把掐得出水来的鸡毛菜所吸引。接近新年的时候,甚至有巨大的海鱼被全身抹上粗盐以后吊在房梁上风干。肉摊的老板戴着油腻腻的橡胶手套,挥九九藏书舞着手里的菜刀俯身大声说:“小姑娘,叫你妈妈帮你买块肉红烧啊!”她便立刻没出息地羞红了脸,低头扯着妈妈的裙摆示意她快点走。春天时菜场的角落里面会有卖蚕宝宝、小鸡、蝌蚪和乌龟的。这些她一样不落全部都养过,养在万航渡路的小天井里面。在那些仿佛是无穷无尽的春天看着蝌蚪没有变成青蛙,却变成咖啡色尾巴还没有褪尽的癞蛤蟆。小指头粗细的蚕宝宝趴在爷爷装蜂皇浆的纸盒子里面,有些吃了不好的桑叶,结果拉肚子拉成绿色的死掉了。没有死掉的简直就在一昼夜之间结起茧来,令人不再感兴趣,任它们有一天变成难看得要死的飞蛾拉下一肚子的卵以后咬破纸盒逃之夭夭。其实天井真的很小,单是晾一张床单就会被整个遮蔽起来。爸爸种了些文竹和龟背,墙上爬着一簇蔷薇,一到夏初就会开出浅粉色和玫瑰色的小花朵,下过一场雨以后花瓣就纷纷掉在地上慢慢烂掉。平日里乌龟就散养在天井的阴沟槽里。爷爷活着的时候会把鱼肉或者虾肉切成很小的丁去喂它,没有人喂它它便自己找小虫子吃。有一年夏天台风过后,门口断了一棵梧桐树,这只乌龟也不知道被水灌到哪里去了。 家门口的那段路上摆满了小摊,卖假的变形金刚,一毛一包的酸梅粉,装在巨大玻璃罐子里面的彩色弹子糖或者是得用剪刀剪开来的整张香烟牌子,傍晚时也有用自行车轮的钢丝穿起来的羊肉串,有雪雪白的萝卜丝馅油墩子,用两根竹签搅啊搅就会由麦色变成银白色的麦芽糖。妈妈不让买这些脏东西吃。有一次三三好不容易藏了五毛钱买了一只用牛皮纸包起来的喷香烫手的油墩子,趁着妈妈下班前躲在天井里面狼吞虎咽,结果嘴巴里的天花板被烫了个泡泡不说,还根本没有来得及尝出那个油墩子到底是什么滋味。而沿着万航渡路走,拐个弯就会经过理发店、老松城、新华书店、第九百货商店直到红都电影院。她简直可以闭着眼睛走完这条路。她知道新华书店的哪个架子上摆着什么书,底楼的音像柜台上新到了什么盒带,门口的小摊上有卖各种颜色的橡皮筋和绸缎子,不过妈妈很少买这些给她。可是再往前呢,再往前就不知道了,再往前就不是她的地盘了。她的世界在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仅仅是走到红都电影院便没有了。外面全部是空白。外面世界发生的事情对她来说不重要,也无所谓。 而我的记忆也戛然而止了。 你还记得夏天穿着拖鞋带了几块钱跟你的男孩子们去露天的游泳池么?大家凑钱买一包最最便宜的香烟坐在游泳池边抽,一包烟两三圈下来就没有了,剩下的钱在游完泳以后买一根赤豆棒冰或者娃娃雪糕。回到家里时妈妈已经切开了半个冰西瓜,你用勺子挖着大口吃完便倒头吹着风扇在草席上呼呼睡去。再次醒来时天都已经半黑了,厨房里飘出煮玉米的香味,有线电视频道两集连播的香港电视连续剧就快要开始了。现在很少有这样廉价破烂的露天游泳池了,小时候去的那些如果还在的话也一定已经干涸了太久,瓷砖开始发黄,底上粘满凋落的梧桐树叶。巴掌大的树叶挤在一起,把下水道口整个给堵上了。其实记忆对我来说根本就已经是不算数的了。我知道我给自己装了个开关,开关开启的时候那些伤心透顶的事情就都给忘记了,但是就连同那些快乐的时光也变得非常模糊。过去就仿佛是笼罩在迷雾里面,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欢乐。那些最美好的部分伴随着那些最悲伤的部分被笼罩起来了,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空白,就好像十二岁以前看完电影走出红都电影院对我来说简直不可思议,那外面根本不应该有世界存在,那外面就是空白。 对不起,我的记忆九九藏书都已经给自己糟蹋尽了。可是谁会喜欢哭泣呢?我痛恨那些夜晚,房间里似乎一个人都没有,布娃娃被外面的灯照着显出庞大的影子来,窗户外的小马路上不断有轿车开过去,影子也被映得巨大投射在对面的墙上一晃而过。蜷缩在被子里面哭是因为心脏已经被毫不留情地捅穿了,风吹过去的时候就疼得要抽搐起来。什么事情都没有办法做,也没有办法入睡,只能瘫痪在床上等待着这疼痛慢慢褪去。睡着吧,醒来的时候或许可以忘记,但是如果这疼痛始终无法褪去呢?如果等待的时间已经超过了耐心呢? 可我发过誓呢。我发过誓永远永远都不会告诉别人这些。这秘密都已经被埋在了河底。 是跟谁发的誓呢?那个人还活着么?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是不是也已经长到了二十五岁?但是他不会活着。他是被诅咒的。他从小就是一个脑袋后面长着反骨的男孩。他就是那个坏了一锅粥的老鼠屎。他从小学一年级时就已经被老师预言为是小偷骗子和强奸犯的典型。没有人希望他长大,长到足以进监狱的年纪,或许就连他的爸爸都暗地里希望他自生自灭在那个该死的童年里。可是我知道这是条通道。想起他的声音,他穿着一双洗得发白脱胶的回力牌球鞋,细软的头发难以压平,站在一个没有背景的地方朝她大声喊着:“许三三,不许告诉任何人。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如果他已经死了呢?如果他已经死了,那么誓言是不是就可以不算数?如果他已经死了,我就成了那个唯一守着秘密的人。如果他已经死了,我是不是可以不再害怕?是不是可以鼓起勇气来把苏州河底的淤泥重新挖掘开来?是不是可以真的坐下来,就好像那个在台风过境时孤独地坐在被淹没的房间中央的小女孩,把故事从头说起呢?你能握着我的手么?你会分享我的秘密么?我从不曾对别人说起过这些,就连对自己,这也将是仅有的一次。我怕我真的就快忘记,怕终于有一天那些美好的事情就好像苏州河浓稠的气味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的旧房子都已经被拆掉,好像惟恐我屡屡回头望似的,非要把那些痕迹抹得一干二净,告诉我没有过去,没有迷雾,像个普通女孩子一样放心地长大成人吧。现在我不再相信这些了。我从来没有放心过,我想,对于孤独和等待我已经渐渐地失去了耐心。 “许三三,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永远都不告诉别人!” “那么你呢?你也不能告诉别人。” “我阿童木说话算话!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很难再写下去,我害怕极了, 可是为什么你们都说要勇敢? 勇敢是骗人的,勇敢是骗子。 1. 1. “让我进去,我知道你在里面!许三三,开门!” “有种你就一辈子呆在里面。开门,许三三!有种你明天不要来学校。” 旧的玻璃窗框上那些剥落的木屑在拼命地往下掉,三三蜷缩在底下,害怕得几乎就要瘫痪了,只感到手脚发软,根本动弹不得,又非常非常地想去上厕所,连肚子也都疼了起来,眼巴巴地盯着门上那个被震得不断摇晃的插销。尽管隔着厚厚的法兰绒窗帘却还是能够感觉到阿童木正拼命从窗帘缝和门缝往里窥视。她痛恨这该死的老房子到处都是孔隙,老鼠、蟑螂和白蚂蚁从各种空隙里随便进出,而窗框被拍打得摇摇欲坠,仿佛这整栋年久失修的房子都会因为承受不住这疯狂的拍打而坍塌。他进来又会有什么好事呢?无非又是从那只从未洗过并且断了拉链的牛仔布书包里把两本揉得卷起边角来的破烂作业本丢到她面前,可是她已经不想再这么做了。上两个礼拜都做两份作业,故意把铅笔头磨得很粗,模仿他的笔迹在那些田字格里面抄写生词,写得太下狠劲,结果就把纸都戳破了,手指把铅笔石墨擦得到处都黑漆漆的。这样写到最后常常自己的作业都来不及写了,结果却还是被班主任识破了。当那些乱七八糟的作业本被扔在面前的桌子上时,三三只感到面孔已经红到了耳朵尖,眼眶湿润,根本不敢抬起头来。 “这是吴哓芸帮我做的。”阿童木毫不害怕地跟班主任说,仿佛他所说的都是真话。 “吴晓芸会帮你做作业?”班主任的鼻子里面发出哼的一声。 “是她做的,不信你可以去问她。”他一点儿都不在乎。 “要不要去对面的派出所查笔迹?许嘉靓,他可是要进少管所的。你呢,你打算要他在少管所也帮你留一个位置?”班主任穿着红色毛衣的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着,身上还散发着好闻的麝香花露水气味。她的手指白得好像葱段一样,头发是在脑袋后面扎了个光洁的辫子,虽然在跟三三说话,但是眼睛却并不看着她。那年她才二十二岁,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上课的时候会跟着录音机里面的音乐朗读课文。三三并不想看到她那么生气,她希望自己能够像吴晓芸一样得到她的宠爱。不是么?有几次吴晓芸的妈妈送她来上学时来不及帮她扎辫子,班主任都会在早操的时候她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面,用抽屉里面那些五颜六色的橡皮筋帮她扎辫子。而且每次都扎得不一样,有时候是歪在脑袋一边的,有时候还会多出一个红色透明绸缎的蝴蝶结来。三三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那么长的头发,她的头发就像一蓬杂草一样胡乱堆在脑袋上面。妈妈就讽刺她:“头发长得像钢丝,皮肤长得像沙皮。”她压根不像一个女孩子,穿裙子出去的时候常常因为步子跨得太大或者抄近路钻花坛把裙摆扯得稀巴烂,没有蝴蝶结,没有粉红色的任何小玩意。班主任很少注意她,只有在黑板上那个没有交作业和不遵守纪律的小框框里再次挂上她的名字时,才会撇撇嘴说一句:“看这是谁的名字又挂在那里了。”可是这一切都并不妨碍三三喜欢她。有一次上完体育课她去办公室里取作业本,猪尾巴似的小辫子跑散了,班主任随手抓起一根橡皮筋帮她在头顶扎了一条新辫子。其实她的动作并不温柔,抓下来了几根头发,而把头皮揪得太紧了,但是三三心满意足,兴高采烈地顶着这条古怪的辫子,直到第二天早晨起床时睡得完全走了样才不甘心地把它拆下来重新梳过。班主任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的吧。 门外面阿童木的声音已经越来越不耐烦,带着愤怒和挖苦。三三坐在地上心慌意乱,只感到肚子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害怕已经完全把她打倒。不能把阿童木放进来,她喃喃地对自己说,闭起眼睛来吧,会过去的,这只是一场梦。已经没有阿童木了,他已经被关进少管所了。他已经死了,他不能再翻墙闯进万航渡路的房子,不能再砸坏她的小猪储蓄罐。闭起眼睛来吧,闭起眼睛来他就消失了。 阿童木是出生在严家宅的男孩子。住在万航渡路的大人大概多少都有点看不起严家宅里的人。虽然其实万航渡路也已经是年久失修的红砖房了,漏雨,潮湿,发霉,一到冬天老化的水管就会被冻得滴不出水来,老鼠成灾,角落里面的灰尘和厨房里面的油腻好像永远都清除不干净,但是至少还有抽水马桶,还有水仙牌热水器。三楼的人家是日本回来的,铺厚实的灰色地毯,有一台当时非常稀奇的二十五英寸彩电,甚至还养了一只波斯猫,所以比起严家宅里面的棚户房来说,要好上很多。妈妈一眼就认定阿童木是那种没有教养的男孩子,还故意对三三说:“你知道他的爸爸是做什么的么?是在面粉厂里面做保安的!”她屡次警告说不许跟严家宅的任何小孩鬼混。阿童木脸上有道疤,是小时候被他爸爸用扫帚砸在脑袋上以后裂开的,长好后看起来倒像是一条早晨刚刚睡醒时留下的枕头印子,所以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永远都睡不醒的小孩。他生得非常矮小。他管自己叫阿童木,而十几年过去之后的确没有人记得他叫什么了。那时候同学们叫他阿童木,大人们从来不叫他的名字,只是会叫一声“喂”或者“小鬼头”。有一次课上到一半他突然爬出二楼教室的窗户往下跳。底下就是坚硬的水泥砌起来的领操台,空荡荡的没有任何遮蔽物。他砰的一声着地感觉好像整个人的骨头都被震碎了。同学都惊呼着拥到窗口去看。结果他从领操台上拍拍屁股就站了起来回过头来咧开嘴笑笑,一瘸一拐地钻进旁边的花坛里去抓屎壳郎玩了。没有老师乐意花时间去管他,反正他早晚是要走的,所以就把他扔到最后一排,正巧就扔在三三的旁边。他凶狠,孜孜不倦地记仇,总是带着恨意死盯着教室里面所有的人,好像全世界都是他的敌人似的。他的心脏一定就跟一颗碾不碎的小核桃一样坚硬,所以他才可以在严家宅这样的棚户区里生机勃勃地挣扎着长大。所有的父母去开家长会的时候不管自己的孩子再怎么糟糕都会很庆幸自己不是阿童木的爸爸。阿童木只有爸爸,没有妈妈。其实他有一个很漂亮的妈妈,烫爆炸头穿紧身连衣裙,有的时候会来学校里接他,但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跟他爸爸离婚了。没有多少漂亮女人可以忍受得了严家宅里的日子。 为什么梦还是不醒?那个插销快要被摇晃得掉下来了,仿佛阿童木随时都可以砰的一声把窗户打开,像过去一样踩在窗台底下的一架台式缝纫机上跳下来,弄翻爸爸种的一盆绿油油的龟背竹。三三感到无法呼吸。她鼓起全身的勇气站起来,手忙脚乱地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后门的锁。可是她绝望地闻到苏州河浓稠咸腥的气味。谁还记得苏州河十年前的模样?夏天那里堆满了腐烂的西瓜皮。到了夜晚,居住在棚户区的人们用水管站在堤岸旁洗澡,地上随处都是蓄着脏水的坑洼,有像蝙蝠那样可怕的东西扑颤着翅膀从头顶低空掠过。过去妈妈用自行车带她去外国语学校读英文,为了抄近路便沿着苏州河边骑。到了晚上她便紧紧抓着妈妈的连衣裙再不敢睁开眼睛。她担心那些瞎了眼睛的该死的蝙蝠撞死在她的身上,也担心巨大的水老鼠们胡乱窜动会被碾死在自行车轮下。她讨厌读英文。3L英文的第一篇课文男孩子的名字叫桑迪,女孩子的名字叫苏,她却怎么也发不来那些英语。对,那时候才十一岁。十一岁的时候她已经撞见阿童木了。 “许三三,你跑不掉了。你明天还要去学校呢!”阿童木站在天井里面大声喊。 她常常在这样的梦里惊醒,内心充满了对明天的恐惧。直到她已经二十五岁,从梦境中挣扎着醒过来时还是恍惚地产生时空倒错之感。她听得到心脏在凶猛地跳动,手指和身体所有的神经末梢又渐渐恢复了知觉。她等待那种童年时代的恐惧像潮水一样从身体里褪去。已经不在万航渡路的老房子里面了,没有巨大的老鼠从阁楼沿着水管爬下来啃肥皂吃发出窸窣的声音。她得摆动一下僵硬的脖子,努力把睡意从身体里面驱逐干净。她多么害怕如果转头睡去,她就又回到了十一岁,冬天里天还没有亮就要从被子里被拖起来,边吃早饭边呕吐,担心那些笨拙的谎言随时会被揭穿,担心没有给爸爸签过名的成绩单,担心阿童木在放学以后轻易地翻过铁门爬到万航渡路的天井里面,用手指敲敲玻璃窗,嬉皮笑脸地对正写作业的她说:“许三三,帮我写作业吧。”可是阿童木,如果他也不幸长大成人,如果这个在天井里孜孜不倦砸着门不肯离去的噩梦不醒,他会长成一个怎么样的大人? 三三不知道为什么阿童木偏偏要挑中她做朋友。所有的男生都应该喜欢像吴晓芸这样的女生。她很漂亮,皮肤是透明的,凑近跟她说话的时候甚至能够看到她眼皮底下那些淡蓝色的细小血管在轻微地跳动。她会跳舞,班级里所有女生排练舞蹈的时候,她有一段独舞,最后一个动作是在空中劈叉,而三三只是笨拙地拿着一堆乱七八糟纠缠在一起的彩带左右晃动身体而已。当然她回家后也偷偷地对着镜子学习那个劈叉,不过家里实在是太小了,她跳起来的时候屁股就重重撞在了桌子角上,疼得眼泪都跳出来了。而且妈妈不像别的妈妈那喜欢打扮自己的女儿,她的头发全部都是妈妈用剪刀铰的。站在天井里面,缩着脖子,沾过水的冰冰凉的剪刀紧贴着皮肤,左边一剪刀,右边一剪刀,被风吹干以后就她的头发就胡乱翘起来。在十四岁之前三三从来都没有去过真正的理发店,顶多是光顾一下门口梧桐树底下一个老头的理发摊,所以她知道想要一个头箍也是很难的。她总是特别珍惜跟妈妈一块出去轧马路的时间,拼命地在各种小烟纸店里瞄那些吴晓芸式的头箍。但是后来她发现吴晓芸的头箍实在是太多了,不管她戴一个粗昵格子的还是戴一个缎带蝴蝶结的,她都是勾人魂魄的好看。那么其实这是与头箍没有关系的,这是因为她是吴晓芸,于是三三就心安理得地放弃了。 没有人不喜欢吴晓芸,总是穿着尼龙运动衫满脸都是粉刺的数学老师最喜欢她。每次轮到他值班的自修课他都会让吴晓芸坐在自己的腿上做作业。她是那种真正柔若无骨的女生,鼻子两侧有可爱的淡色雀斑,用3H的木头铅笔写作业。每个字都像她的人一样没有分量。她坐在数学老师的膝盖上,弯着身子,发梢扫在作业本上,穿一件白色的马海毛大领口毛衣和紧绷绷的健美裤,手指细得好像火柴棍一样,真是好看死了。三三坐在她的身后,默默地咬着笔杆。她所有铅笔的笔杆都被她咬得稀巴烂,笔头和她的手指甲一样都是光秃秃的。她对自己懊恼极了,根本永远都不会长成一个让人喜欢的女生。数学老师也曾经注意过三三一次。那天吴晓芸没有上自修课,她的妈妈带她去少年宫学舞蹈了,所以数学老师经过三三身旁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注视了她一会。三三连呼吸都要停了,直感到背脊上有无数只小蚂蚁在爬。他用很温柔的声音说:“来,坐在我腿上。”这是仅有的一次,仅有的一次!但是她坐在了他的腿上,却根本不敢坐下去。她不是吴晓芸啊,她太笨拙木讷,于是羞愧得简直想要死掉,连气都不敢喘,只能够僵硬地用小腿来支撑自己的分量。虽然她打心底里厌恶这个满脸粉刺的男老师,他只要一说话整个脸就泛起红光来,但是她又是多么害怕连这样一个恶心的男人都不喜欢她,那世界上简直没有人会来喜欢她了。所以,最后数学老师变得不耐烦,他站起来跑开了,留下三三一个人自己恍惚着,身体居然还因为紧张而默默地发抖。 吴晓芸跟三年级时插班来的鬈发女孩邢可可要好得好像是少女帮。邢可可是班级里唯一一个烫头发的女生,还别着一个好看得要命的贝壳发夹。她们同进同出,中午一块儿在食堂里面打饭,上厕所也要说好了一起去,体育课的运动鞋和运动裤都混着穿,不论是歌咏比赛还是跳舞比赛她们都是核心,就连跳橡皮筋的时候,其他女生也都争先恐后地想跟她们分在一组。其实三三跳橡皮筋也跳得很好。周末的时候她都一个人在弄堂里面跳橡皮筋,一根脏兮兮断了无数次的橡皮筋一头绑在家门口瘦瘦的夹竹桃上,一头绑在一只已经废弃掉的消防栓上。她会跳小弄堂、磨剪刀、马兰花,所有她们会跳的花色她都会跳。但是她们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就算橡皮筋绑在胳肢窝的高度三三也可以跳过去,因为没有人愿意跟她一起跳橡皮筋,没有女生会跟一个成天跟阿童木鬼混在一起的女生好。但是三三并没有感到生气,她以为她们不跟她玩只是因为她总是那么羞涩,不好意思把书包里那团断断续续的橡皮筋拿出来。她不好意思跟好看的女生走在一起,她学不会像她们一样对人撒娇。如果她们来跟她说话,她会像一只笨拙的狗熊一样手足无措。在没有跟阿童木鬼混之前,她压根就是孤单单的一个人。 而那些只会尖叫的男生也并不对三三友善,因为她总是那个在女生堆里落单的人,终日捧一本厚厚的小说书,显得那么扎眼而惹人讨厌。常常三三穿着刚刚洗过的白衬衫去上学,回到家里的时候背上已经被甩了好几串钢笔墨水。那件衬衫她非常喜欢,是圆摆的,领口绣了粉红色小花,过去只有在去照相馆的时候她才会拿出来穿一穿。妈妈照旧不问青红皂白地勃然大怒,好像一切都是三三的过错。虽然她的确是个丢三落四的小姑娘,她曾经把一坨麦芽糖粘在妈妈新给她织的彩虹毛衣上面,但是她已经很小心翼翼了。有一次她回家的时候发现头发上面粘了一块嚼过的泡泡糖,便端了个脸盆对着镜子拼命地想把泡泡糖洗下来。可是没有用,那些黏糊糊的东西粘的面积越来越大,一绺绺头发死缠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于是她不得不拿出一把折叠小剪刀来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粘在一起的头发剪下来。结果越剪越多,等到妈妈回来的时候她好不容易可以扎起一只小辫子来的头发就被剪秃了一块。于是妈妈立刻把她领到家门口梧桐树下一个老头子开的理发铺子里去剪了一个游泳头。她只感到脖子上面被围了一块湿漉漉的颜色不可辨的毛巾。树阴底下有几个同班的男同学拿着足球奔过去,她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中的一个把泡泡糖粘在了她的头发上。她闭上眼睛,随着剪刀的移动,碎头发落在鼻子上痒痒的,而脖子后面的一小块皮肤因为没有了头发而感到凉飕飕的。这样剪个头只要两块钱,妈妈感到很满意,跟老头子寒暄了几句。三三从那面递过来的破烂方镜子里面却伤心地看到一个跟男孩子没有区别的瘦女生,头发毫不服帖地胡乱翘着,剪得过短的刘海还是歪的。她伤心极了,就连一杯五毛钱的乌梅汁也不能令她的沮丧消失。这下,那些粉红色的缎带,那些美丽的蝴蝶结头箍都跟她再也没有关系了,明天走进教室的时候一定会被笑死的。 那是三三剪了个游泳头的第二天,她为了不引人注意特地一放学就飞快地背起书包独自往校门口走。灰溜溜的一天又要结束了,可是很快她就被几个零散的男生追上了。她想那个在她衬衫背后甩了钢笔墨水和那个往她头发上扔口香糖的一定就在他们当中,但是不知道是谁,因为他们绕着她兜圈子,嘴里尖叫着:“男男头,男男头!”有一个瘦高个儿穿牛仔裤的男生甚至在她的脸上摸了一下。他是班级里面的留级生,已经留了两级了,所以长得比其他男孩子都高。上课的时候,他喜欢用一个别针挑牙齿缝,总是挑得满嘴都是血。三三想跑,而书包太重了跑不快,甚至跑得有点踉踉跄跄。不知道是谁伸出脚来绊了她一下。她摔倒以后下巴在水泥地上狠狠地磕了一下,只感到半张脸都被摔麻了,下嘴唇破了以后有咸腥的血从牙齿缝里面流出来。 那是条严家宅旁边的小弄堂,弄堂底有个垃圾桶,吃过晚饭以后很多人都要到这里来倒垃圾。可是现在是下午三点而已,这里除了那几个怪声哄笑的男生压根就没有其他人,所以他们都完全不知道阿童木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手里捏着半块地上拾的砖头闯进人群,一把把三三从地上拽起来。她的手臂被他拽出几个指印来。 他大声说:“笨蛋,快站起来。” 那几个只会怪叫的同班男生立刻都跑出几米远不再做声,光剩下那个留级生还站在那里。而阿童木呢,这大概是三三第一次仔细地看阿童木,他穿着一双洗得脱胶的回力牌球鞋,裤子是哪个亲戚穿剩了改小的,裤脚还有踏线。他左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面,右手指好像嵌在那块砖头里面般用力。背后的牛仔书包照例开着大口子,课本被卷成筒状随胡乱塞在里面。头发梳成当时小男孩中流行的三七开,整整齐齐。太阳还没有落山,但也已经显得气息奄奄,在他的瞳孔上镀了层浅咖啡色。他的呼吸灼热,鼻腔里发出呼呼的声音。 “你走开。你想泡这个妞么?”留级生用尖细的声音嚷嚷,却不时地拿眼角瞥那块砖头。 “你干吗不走?”阿童木丝毫不害怕,可是他站在留级生跟前起码比他矮上大半头。 很多人都怕留级生,因为当年跟他同班的同学现在都已经是中学生了。他的那些小兄弟们大部分都进了那个万航渡路尽头的垃圾中学。学校门口那些烟纸店和小摊边上扎成堆的小流氓全是那个中学里面的,后来站在万航渡路两侧排成排,看到三三走过就起哄着叫“靓妞”的也是这些人,所以就连五年级的男生也都不会去惹留级生。不过,他碰到的是阿童木啊。阿童木或许还惟恐错过了这样可以握一块砖头的现场,他根本不会计较后果。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所以还没有等留级生说出第二句话来阿童木的砖头就已经砸到了他的脸上,立刻有血从他的下巴上淌下来。他完全吓傻了,几乎是瘫痪在原地动都不敢动。只见他缓慢地用手捂住嘴巴,极其痛苦从嘴巴里面吐出一口血来。他呆呆地看着自己手心里面的血,突然发疯一样干嚎起来。原来大半颗门牙被砸下来了。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三三并不害怕。她一直是个胆小的女生,上课的时候她从来不敢举手回答问题,每次老师突然叫她的名字,她都瘫在椅子上几乎要站不起来。明明在家里面已经读得很熟的课文,在被抽查的时候却会念得像个大舌头的笨蛋。可是现在面对着干嚎得脸都扭起来的留级生她却并不害怕,甚至有点点想笑。而很久以后三三都还会想起这个时候的阿童木,因为在这天之前她就跟其他女生一样惧怕他,从来都不跟他说话,在走廊里面遇见他都要默默地低头快步走开,惟恐突然被他揪住辫子。当然在这天之后她还是惧怕他,只不过突然有种很奇怪的东西把他俩联系在了一起。她记得留级生捏着半颗牙一边落荒而逃一边对阿童木说:“你等着,你有种就等在这里不要走。你等着!等着!”三三高兴地扭头看看阿童木,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下巴跌破了,血和泥混在一起。 “喂,笨蛋,你还傻站着干吗?快跑啊,等会他就喊人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三三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却只能跟着阿童木跑起来。他跑得很快,但是她也并不慢。她虽然一无所长,却是那种就算穿着断襻凉鞋都很能跑的女生。他们俩沿着万航渡路跑进了严家宅。这是一九九二年的春天,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也因为不知名的紧张和盲目而变得灼热起来,拖沓的鞋子踏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那些认识阿童木的老太太们都纷纷从剥毛豆的碗里或者是正在织的半只绒线袖子里面抬起头来,颤巍巍地说着:“跑慢点,当心摔交,被你爸爸看到又要吃生活了。”暖烘烘的风迎面吹过来,她的领口全部敞开着,脖子里面汗津津的,一串家里的房门钥匙用一根脏兮兮的丝带穿着在胸口累赘地荡来荡去。如果不是因为她还套着一件红色的运动衫,根本看不出她是女生。她顶着那个过分短的游泳头跟着阿童木发疯一样地奔跑,就像是两个刚刚放学了的男生,面孔通红,鼻子里面还发出呼哧呼哧的呼吸声。可是为什么那么莫名其妙地快乐?对,就是快乐。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进过严家宅。那些低矮简陋的房子让她觉得兴奋,一个个门洞全都敞开着,可以看到里面照不到太阳的房间里陈旧的摆设,那些受潮发霉的碗橱,画着牡丹花图案的痰盂,破破烂烂的藤椅上坐着几乎一动不动的老人,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在一个歪歪扭扭的五斗橱上闪啊闪。已经临近傍晚,四处都缠绕着一股煤球炉和房子正在腐烂的木头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事情过去很多年以后,三三还能够记得这股特殊的严家宅的气味。面目不清的女人穿着睡裤蹲在路边的水沟旁淘米,一些放学了的小孩子拿着廉价的游戏机尖叫着追逐。那些房子的老虎窗旁边摆满了花盆,宝石花和爬山虎都肆无忌惮地爬满了低矮的瓦砾屋顶,插着天线的收音机里面传出咿咿呀呀的评弹片段。多像是一场梦啊!刚才她还被几个男生围追堵截在弄堂里,现在却跟阿童木奔跑在了严家宅。这就是妈妈禁止她进入的严家宅。妈妈总是把这里形容成洪水猛兽,可是这里看起来并不像是一场噩梦。她看到一家很小的烟纸店玻璃窗里面摆了几种口味的口红糖,还听到动画片《非凡的公主希瑞》的开场曲。虽然内心里面还怀着一丝违背妈妈意愿的害怕,以及一种在陌生环境里面空落落的紧张,但是那些从角落里面滋生出来的更巨大的盲目的快乐显然淹没了一切。她只想尖叫,只想跟着阿童木在这些曲里拐弯的小胡同里面奔跑,就好像一个被妈妈咒骂的严家宅里的野孩子。去死吧留级生,去死吧臭男生,去死吧写不完的作业该死的笔画繁多的名字,去死吧怯懦的胆小的自己! 这是三三第一次去严家宅,也是她第一次跟阿童木走在一起。她现在就只能记得这些了,就连留级生叫什么名字都已经想不起来了。这天之后她的整个童年都周旋在严家宅和万航渡路中间,都有阿童木的阴影围绕左右。可是,真的都是阴影么?为什么现在想起来反倒有一些快乐的部分?她记得那天跟着阿童木跑到他那个在老虎窗阁楼里面的家,他领她到楼底下一个公用的水龙头前面,拧开龙头,让她自己把下巴上的泥洗掉。这时她才发觉流血了。虽然血已经凝固,但是一碰到水就发疯般地疼起来了。听着水龙头里面的水哗哗地流,她很害怕,仿佛突然意识到这次自己又闯下了非常大的祸,不禁扁扁嘴想要哭。 “不99lib?许哭。就是因为你哭他们才要欺负你。”阿童木任由水龙头里的水淌着,“你要是不把泥洗掉的话,以后泥就长在皮肤里面了,看起来像长胡子一样。”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说完阿童木颇为自得地把裤子撩起来。 他的左边膝盖上面果然有一个触目惊心的疤痕,一些黑黑的细小沙砾嵌在皮肤里面,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拂去。 “我爸爸以前打我,把我一脚踢在门口的沙石堆里,膝盖上的血一直流到鞋子里面,袜子都脏了。我为了耍性子不肯洗,就露着膝盖故意在他面前瘸瘸拐拐了一个星期,稍微滚了点脓就结痂了,后来就变成这样了?。” “你爸爸总是打你么?”三三注视着那个伤疤轻声问。 “嗯。现在我的脚踝到下雨天还疼的。不过总有一天他不敢打我的。” 那时三三还不知道从此以后就都会不一样了。她弯着腰就着一个用水泥砌起来的水斗洗下巴上面的泥,因为疼她紧紧抿起嘴巴来。在这之前她是个怪里怪气的不爱说话的女生,还剪着一个男孩子般的游泳头,没有贝壳发夹,没有卷着花边的连衣裙。老师们从来都不会多看她一眼。去少年宫参加迎接外宾藏书网的活动时从来没有她,她只能坐在教室里面看着吴晓芸她们趾高气昂地仰着头被班主任描着口红,还用油彩在脸上涂两抹红。她们戴着崭新的红领巾,还有擦得锃亮的黑色丁字小皮鞋,脑袋上歪别一个大红色蝴蝶结。而三三的红领巾用班主任的话来说就好像是“一根腌了太久的咸菜”一样皱巴巴的。最关键的是她们可以不上下午的课,回来时每人手里还拎着一个硬杆撑着的洋泡泡和一套图画书。对,三三从来得不到这些,虽然她的成绩其实很好,她看过很多她们都没有看过的书,她的字写得好。爷爷活着的时候每天都让她写一页毛笔字,写得好的爷爷就会用红色的毛笔在那些田字格里画上一个圈圈。但是谁在乎这些呢?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在严家宅疯跑的傍晚,如果没有阿童木,或许三三就会像一个平常的女生一样长大,考上隔壁的市重点中学,留长头发扎起辫子,度过所有乏味的时光,就像爸爸妈妈所希望的那样。他们都不知道,其实她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长成一个爸爸妈妈所期望的那样的女生,可是太难了。那个傍晚她从严家宅里走出来,下巴上涂着一块难看的紫药水,伤口还是紧绷绷地疼,刚才那种巨大的快乐已经几乎找不到了。路灯突然全都亮了起来,她听到从某个窗户里面传来大把滴水的新鲜青菜扔进油锅里去的刺啦声,米饭香扑鼻,想到阿童木和他爸爸住的阁楼里那床潮湿发霉的被子,还有狭窄的只容得下一个人侧身上下的楼梯,木板松动,每一脚踩上去都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还有这个疯狂的下午,突然难过极了。三三知道自己又一次让爸爸妈妈失望了。她内疚极了,狠狠地对自己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踏进严家宅一步的,再也不会了。 可是她发的誓就好像是放屁一样。后来她对着爸爸发过多少誓,她哭着流着鼻涕发誓,再也不跟阿童木一起鬼混了,再也不会逃课了,再也不模仿家长签名了,再也不把成绩单藏在花坛里面了,再也不跟男孩子们去荒僻的苏州河边上野了。可是她说的全部都是屁话。她还煞有介事地写下过无数份保证书,对着红领巾,对着烈士们的鲜血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撒谎。她总是边写边哭,眼泪把那些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纸全部都打湿了,好多地方字迹模糊,只看得到泪斑。这些她都忘了,她就好像任何一个十一岁的小孩一样健忘。她说着屁话,再也不要相信她了。 2. 2. 从那天起三三就成了阿童木的“女朋友”。当然这是留级生叫出来的。他不敢在阿童木在的时候叫,但是只要阿童木前脚走出教室,或者体育课的时候跑去体育室借球了,反正只要阿童木跑开一秒钟,他就立刻翻着白眼怪声怪气地叫起来:“不要脸,许嘉靓爱男生,许嘉靓做阿童木的女朋友!”于是那几个跟班的男生都会尖叫跺脚,用铁皮铅笔盒敲着桌子,兴奋地吐着唾沫星子。女生们虽然都埋头继续做着作业或者聊天,但是三三分明看到吴晓芸与邢可可她们隔着几排桌子交换着揶揄的眼神,然后又肆无忌惮地回过头来看着三三的表情。她还能够有什么表情呢?她的脸涨得通红,简直想要藏到书包里去。可是她从来不争辩,因为她本来就害怕引人瞩目。她害怕如果她站起来跟该死的留级生争辩的话,那么所有人的目光都会集中在她身上。吴晓芸会打量她参差不齐的刘海。邢可可会因为她那根皱得跟咸菜一样吃早饭时还浸到牛奶的红领巾而捂着嘴偷偷笑。还有她的可笑的细骨伶仃的手臂,关节上脏脏的皱巴巴的皮肤,她又穿了一条已经短得露出脚踝的裤子。不断地长高总是令她感到无可奈何,所以她只能像颗小钉子一样被自己钉在座位上面,就好像躲避老师上课点名发言一样把脑袋垂在一本小说书里面。而高潮往往就是留级生突然跳起来大声说:“昨天放学后他们俩在小花园后面亲嘴呢!”顿时整个教室都会炸开锅来,男生们用手拍打着嘴巴发出古怪的声音,女生们笑得前仰后合彼此窃窃私语。直到上课铃声打响或者阿童木突然走进教室,留级生才重新像摊烂泥一样瘫回他那个垃圾桶一样的课桌前面,横斜在一把瘸腿椅子上,从铅笔盒里面拿起一根别针重新开始挑牙齿。三三恨他。她简直希望他死掉。 “男生们都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才会欺负你。”阿童木有一天这样跟三三说。 当然三三不可能相信他的屁话。那时候每个暑假有线电视台都会每天连放两集香港电视连续剧,爸爸也会在周末带两盘从单位里租回来的录像带。男生们都崇拜穿黑色风衣很会玩牌的周润发,而三三则喜欢那个力士香皂广告里面的张曼玉。那年万航渡路的老房子里挂的就是张曼玉的挂历。她穿着黑色小礼服,嘴唇微张。能够有她一根小指头的美丽就好啦。三三知道自己不会成为张曼玉的。漂亮是一个跟她没有关系的形容词。但是她也不是那种唧唧歪歪的小妞,那些烂事她从来都没有跟阿童木讲过。留级生简直就是一只猪猡,当她跟阿童木走在一起的时候他根本就只敢靠墙走。有几次在走廊里面遇见,他都是远远地掉头就跑,做了亏心事似的。她压根看不起他,巴不得他有一天把别针吞进肚子里死掉。 可是跟阿童木鬼混在一起却成了一种巨大的不自觉。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发过的誓算什么呢?她喜欢在放学后跟他流连在万航渡路上形形色色的地摊前。阿童木总是偷一些酸梅粉或者橡皮塞在她的口袋里面。她曾经有过用之不竭的橡皮,草莓形状水果味的,印着恐龙丹佛头像的,更不用说巴掌大小的贴纸,美少女战士和圣斗士星矢的。又有多少个傍晚她是在严家宅那个潮湿的老虎窗里面度过的。他们俩坐在阿童木和他爸爸合用的大床上,用一台小霸王学习机盯着十四英寸彩电的屏幕打游戏。直到现在,三三还记得怎样用上、下、左、右和A、B键作弊出“魂斗罗”的三十条命来。她总是操纵那个蓝色小人,跟在阿童木的绿色小人后面多少显得有点踉踉跄跄,就像只拖油瓶,随时随地跌倒,被打死,或者开枪的时候根本没有方向。其实她更喜欢玩的是“超级玛丽”和“冒险岛”,但是阿童木只玩“魂斗罗”。到后来他就对三三不管不顾了,独自操纵小人奋勇冲关,枪林弹雨里面把所有的老家伙都打爆。在严家宅厮混过去的傍晚总好像使时间失去了流线感似的。三三喜欢在那些狭窄的楼梯上爬上爬下。她清楚地记得通向老虎窗的楼梯先要走十五格,再走十格,最后再爬六格。那最后的六格必须完全踮起脚尖侧过身子才能爬得上去,动不动还会擦一身的蜘蛛网。但是后来三三闭着眼睛都可以跟阿童木在这里上窜下跳,就连隔壁的阿婆都知道她是“老虎窗里小囡的女同学,放学后一直来白相”。只有在这里,她暂时忘记了那些写不完的作业,忘记了爸爸规定她写的日记和那些毛笔字,忘记了第二天黑板上又有可能出现她的名字,原因是“不守纪律”。他们俩凑在电视机前面看《非凡的公主希瑞》。妈妈从来都不准三三凑得离电视机那么近,也不准她躺在沙发上看书,吃饭的时候要用手捧着碗,不准发出声音。可是在严家宅她就完全像是被放飞的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她跟这里的小孩浑然一体,像他们一样在弄堂里疯跑,跟男孩子在工地上的泥沙堆里面造房子挖隧道,往往想到要回家的时候天都已经快黑了。 那一定是三三最最令爸爸妈妈失望的一段日子。有一天妈妈洗沙发套子的时候从沙发垫子底下搜出一本后面全都是空白的家长联系手册来,而前面仅有的写过字的地方,除了班主任用红笔写的触目惊心的“和差生联系密切,请家长配合管教”外,后面理应让他们签名的地方竟然全部是阿童木的爸爸帮忙签的名。妈妈一把把正在写作业的三三拉了起来,把大门打开。因为用力过猛,那个该死的生了锈的插销竟然怎么也拔不下来,于是她把本子死命地往三三的脸上抽,一边尖声咒骂着:“你去做别人家的小孩啊!你去跟你那个严家宅的小赤佬一起住阁楼去。你去啊去啊!叫你鬼混.,你今天就给我滚出去,滚到严家宅去,叫他爸爸养你去!”三三的手臂被妈妈拽得生疼,所以只能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她相信有一天妈妈真的会把她赶出门去,但是她很难告诉他们为什么她要跟阿童木混在一起,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她只能任由妈妈把本子劈头盖脸地扔在她头上,然后蹲在地上继续哭,哭到手指全部都发麻,全身脱力脱水,鼻子和眼眶都麻木着仿佛失去了知觉。而蹲在地上太久了,在站起来的时候不禁眼冒金星,两只脚都麻了根本不能动弹。妈妈已经不在了。她在安静到令人窒息的屋子里面望着白纱窗,外面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叶,天井墙壁上爬着的爬山虎,一蓬蓬茂密的蔷薇花藤和几只停在围墙上面的麻雀,感到绝望极了。 她真的在慢慢变坏么? 对,她已经是他的帮凶了。 现在她是阿童木的“女朋友”,班级里唯一一个成天跟男生鬼混的女生。其实除了沙发垫子下藏了家长联系手册,衣橱旧书包的口袋里面还藏了一本过期的成绩单,更不用说那些没有考到九十分的试卷。她把试卷折叠得整整齐齐,塞在学校花坛的花盆底下。那是一盆月季花,正开着碗口大的粉红色花朵。她的书包里面藏着阿童木偷来的简直用不完的橡皮和活动铅笔。为了掩盖那些在严家宅度过的时光,她成天对着爸爸妈妈撒谎。可是这些谎未免也太拙劣。三三在万航渡路的家就在学校隔壁,所以全校上下从厨房里打饭的阿姨到校长都知道,哦,这就是那个住在隔壁的女生。同学们放学后都会指着她家那扇被梧桐树遮蔽住一半的铁门对他们的家长说:“我们有个女同学住在这里。要是我们也住得那么近就好了,早晨可以多睡半小时呢。”三三倒是想跟他们换,她厌烦了所有的人都知道她住在哪里。男生们用粉笔头在她家铁门上涂写下流的话,她总是得慌里慌张地趁爸爸妈妈下班前把它们全部抹掉。老师要家访的话只要顺路拐一拐就可以了。而阿童木甚至可以借着那棵巨大到该死的梧桐树随随便便就爬上她家的墙头,再砰的一声跳到天井里。他连二楼的教室都敢往下跳,这点高度对他来说根本就不在话下。爸爸养在天井里面的好几盆花都被他弄烂过,三三不得不撒谎说是被风吹倒的。 “借我三块钱好么?”那天阿童木匆匆忙忙地敲她的玻璃窗。 “我没有那么多钱。”三三拔开插销让他进来,其实就算她不拔插销他也有办法进来。 “我偷了隔壁地摊上那个老太婆一把塑料手枪被她抓着了。她认定那一盒酸梅粉也是我偷的,其实我看到是留级生和五年级那帮混蛋拿的。她说不把钱赔给她她就去叫警察来抓我。这事要是被我爸知道我就死了。他昨天搓麻将才输了钱。” “我就这点了。”三三从铅笔盒里摸出两个五分和两个两分的硬币递给他。 “我死了。”阿童木苦恼地坐在地上用手指使劲抓着头皮。 三三却只是担心着妈妈快下班回家了。如果被她看到阿童木竟然在家里她一定又会发疯的,她痛恨严家宅的野孩子,所以三三赶紧去天井里面把那盆被阿童木碰歪了的文竹摆摆正,企图消灭一切他曾经来过的痕迹。但是这时候她绝望地听到公用厨房里面传来巨大的响声。等到她冲出去看的时候,在那里用水泥和碎大理石糊起来的地板上面,她的一只最最宝贝的蓝色瓷猪储蓄罐已经被砸得粉粉碎,一大堆零碎的硬币在西斜的太阳底下闪着耀眼的光芒。阿童木居然把她仅有的一只瓷猪储蓄罐摔得粉粉碎。三三觉得身体都软了,都碎掉了。但是三三来不及生气了,她呆呆地看着阿童木把地上的硬币不断装进口袋里面。那些硬币真藏书网多啊,他的两个口袋全部都鼓起来了,弯腰的时候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她也趴在地上跟他一起拾,把那些蹦跳着卡在缝隙里面的硬币全部都找出来,又拿了报纸把那些碎瓷片全部都包起来。她害怕妈妈就要回来了,她得把这个该死的残局赶快收拾掉,所以根本就来不及心疼那只蓝色的抹着腮红的小猪,就已经把碎片全部都扔进了垃圾桶里面。她没有哭,连委屈都来不及了。大理石的缝隙里粘了好多碎瓷灰,她拿着小畚箕,后来干脆蹲在地上用手指把那些白色的瓷灰都聚拢起来。而阿童木也不帮忙,他蹲在另外一个角落里面数着口袋里面的硬币。那些硬币都是一分钱两分钱的,最大的面值也不过是五分的,都是爸爸平时口袋里面漏出来的,就扔进三三的小猪里面。她这辈子都没有想过要把这只小猪给敲碎。 “超过三块了!”阿童木突然兴高采烈地说,“剩下的你拿去吧,我够赔人家钱了。” “我不要了。”三三继续趴在地上拢那些总也拢不干净的灰。 “你拿去吧,我没有用。”阿童木把那些剩下的硬币往三三手上塞。 “跟你说了我不要了!”三三突然大声叫着用力一推搡,那小堆的硬币就全部都撒在了地上,再次滚得到处都是。 他们俩都呆住了,然后三三极小声极小声地哭了起来,狠狠地憋着腮帮子,鼻子使劲发红。 “不用担心,有我呢,我会还给你的。等我有钱了我会给你买个新的储蓄罐。”阿童木拍拍她的头。 那时候她已经长得比他高半个头了,但是他像个大人那样伸手揉揉她的头发。她本能地往后躲,内心里充满了厌恶和委屈。她从此以后就是一个没有储蓄罐的女孩了。等阿童木揣着满兜兜的硬币奔出去以后,她趴到碗柜的底下去捞那些撒出来的硬币。她把硬币都围拢在裙子里面。外面的太阳真好。对过阳台上面隔壁班级的小姑娘正在朗朗地念着英文课文。她膝盖和衣服上都粘了灰,有一两只小蟑螂匆促地从她鼻子底下爬过去了。三三绝望地想,他们是一伙的,他们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蚱蜢,她知道她根本就是跑不掉的。大人们不会听她解释,他们从来都没有这样的耐心,他们根本不知道那些强加于她头上的希望和失望只会把她越推越远。 从此以后她就真的是阿童木的帮凶了。她的心就好像储蓄罐一样碎99lib?掉了。 “我们是朋友吗?”阿童木问她。 “不知道。”她只会咽一口唾沫,却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么你会背叛我么?” 三三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知道他所做过的所有烂事。她知道吴晓芸课桌里面的那泡尿就是他撒的,因为有一次她告发了阿童木测验作弊害他被爸爸用沾了水的皮带抽了一顿,整整一天屁股都不能沾凳子。那次阿童木憋了一上午的尿,结果吴晓芸课桌里面几乎所有的书和试卷都被浸泡在他臭烘烘的尿里。她为此哭了整个下午。当然还远远不止这些。 “你会去告诉老师么?”阿童木总是突然很凶狠地问。 她想如果她稍微有些犹豫的话他的拳头甚至都会挥到她的鼻子上来,但是她当然没有犹豫,她心里还有些隐约的骄傲。这种骄傲和害怕以及那种隐秘的快乐感混合在一起,常常叫她辨不清楚方向。虽然害怕和委屈,但是她也沉迷于那些在严家宅里度过的傍晚不是么?她喜欢飞奔着弯腰穿过那些花坛里面的蔷薇和芭蕉,跟阿童木一起趴在泥沙堆里等待傍晚到来,在路灯亮起来的时候听那些棚户房子里传出来的评弹曲调。她害怕别人的瞩目,但是跟阿童木走在一起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会朝她多看几眼。她在厕所里听到低年级的女生小声议论她,她的名字总是跟阿童木绑在一起。她内心充满了迷惘,永远感到空落落的。心好像盛不满东西,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不知道自己要长成什么样,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永远令大人们感到那么那么地失望。 “不会,不会背叛你。”三三说。 3. 3. 他们是天生的坏孩子么?三三不知道,她想或许事情并不那么糟糕,或许那些少管所的事情都是大人们编造出来的,或许那些悲伤、害怕和失望都是强加于他们头上的。在严家宅的时光是那么快乐。阿童木家楼下的阿婆常常会捧一碗放了过多白沙糖的冰绿豆沙来给他们俩分着吃。初夏的傍晚到处都是尖叫着奔跑的孩子,男孩手里拿着手枪把水花溅得到处都是,女孩搬把板凳坐在门口一边吃一碗水煮过的豌豆,一边试图用凤仙花瓣来染指甲。游戏机和弹子房门口都挤满了抽着烟的中学生,但是因为跟阿童木走在一起,所以三三并不会感到害怕。只有在这里她才没有烦恼。她跟着阿童木从老虎窗踩着屋檐爬到屋顶上面,屋顶上面种满了宝石花,没有人照料照样长得肆无忌惮生机勃勃。 “我爸爸他小的时候沿着屋顶走可以把整个严家宅都走一遍。”阿童木说。 当然现在不可以了,因为屋顶上、晒台上、阳台上可以搭棚的地方都搭起了棚,堆满了杂物。越来越多的东西从各个老虎窗里延伸出来,和茂盛的藤蔓植物纠缠在一起,从屋顶上看过去整个严家宅就好像是一堆被压得摇摇欲坠的垃圾。可是烧煤球的气味,蚊香的气味和炒鸡毛菜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又是多么令人难以忘怀。那些傍晚,太阳跌跌撞撞地往下掉,放眼望去都是金黄色的,仿佛失去了时间。所以,或许大人的世界才是一个阴谋,妈妈说“不要跟严家宅的野孩子鬼混”这本身就是一个阴谋。三三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事情对她来说是被禁止的。她没有办法跟妈妈说她很快乐,因为对于大人来说她的快乐是微不足道和浪费时间的。 算了,她不会让妈妈知道这些,她不会让他们分享她的快乐,只有阿童木和宝石花知道。 学校门口经常有一个拾塑料瓶子和玻璃瓶子的老头,具体他有多老三三已经记不得了,反正那是一个皮肤被太阳晒得好像柏油一样,浑身臭烘烘的干瘪老头。他穿着面目可憎的老头衫,耷拉着的领口有一大圈洗不干净的黄色汗渍。因为瘦所以面颊的两侧都凹陷下去,颜色浑浊的眼珠常常带着血丝向外突出着。眉毛和头发都是灰白色的,不过头发很短,眉毛却很长。他看起来并不是那种会对小孩友善的人,甚至如果小孩惹怒了他,他还会朝他们挥拳头威吓。三三不记得为什么最初会对这个老头萌生莫名其妙的好奇之心,大概是因为有一次看到他从路边拾起一个还没有完全熄灭的牡丹牌香烟的烟头来,坐在梧桐树底下一张破破烂烂几乎要被风化掉的藤椅上眯缝着眼睛抽了起来。但是因为三三多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就回瞪了她,并且还用粗壮的手指捏掉了香烟屁股,朝她咧开嘴,黑里泛黄的面孔上挂着一副粗暴的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我想他大概是个孤老,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跟谁走在一起过。”有一天三三对阿童木说,“大概只能睡在菜场里面。菜场里面有很多堆起来的白菜,他大可以睡在那里,也不会太不舒服。你说,卖掉一个瓶子可以赚多少钱?” “不知道,肯定很少,我爸爸在工厂里上班都只能赚一点点钱。”阿童木说。 “有次他等路口那个面馆里的客人走了以后就进去把剩下的阳春面都吃了。” “你怎么管那么多屁事?”阿童木有点不耐烦。 这阵子他需要操心的事情也很多,因为将近期末考试了,他如果三门功课都不及格的话就要留级。他倒是不怕留级的,但是他很怕他的爸爸,如果留级的话他的爸爸会把他打死。 “他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那他万一死在白菜堆里了怎么办?我们帮帮他好么?” “我跟你说过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天晓得三三的想象力来自哪里。她从小喜欢看悲惨的故事,为这些故事里的人物命运揪心,比如说安徒生故事里那个为了怕弄脏自己的新鞋子而踩在面包上过沼泽的女孩,后来面包陷落下去她就死了。底下是不珍惜粮食的饿死鬼的地狱,他们的面前放着美味佳肴,但是他们因为被绑在椅子上而永远都吃不着。再比如那个被养在地牢里面的可怜人,恶魔每天都要他伸出一根指头来以确定他是不是已经养得足够肥,可以被煮来吃了。所以她想着那个老头子会饿死,死在菜场的白菜堆里,不禁感到恶心想吐。那个终日潮湿的菜场,腐烂的菜叶子粘在地板上,死老鼠们横尸在路中央,已经愈发是一场噩梦。第二天三三就把课间休息时的桃酥饼和袋装草莓豆奶都省了下来。草莓豆奶是她最最爱喝的,所以她下了很大的决心,等到放学的时候她就叫阿童木帮她把这堆食物给老头送去。她自己当然是不敢的,就连去烟纸店买冰啤酒她都得鼓起十二分的勇气,穿戴得万分整洁才能在柜台前面对着里面的阿姨用蚊子般的声音说上一句话,就更不用说叫她去跟一个凶神恶煞的老头子说话了,何况那个老头子很有可能看都不看一眼那块已经被捏得有点碎了的桃酥饼,又或者一个像他这样的流浪汉根本就不爱喝草莓味豆奶。她压根不知道这些,所以她就死命捏着脖子里面的一大串钥匙躲在门房间里面,透过玻璃看着阿童木斜背着书包,奔过马路把那堆碎酥饼和豆奶塞进老头子的手里面。 “他说什么了?” “ 6ca1." >没有什么,反正没有说谢谢你。” “怎么会没有什么?他会把这些吃掉吗?他喜欢吃吗?” “他问有没有香烟。你明天还打算这么干吗?” “那当然了。我不爱吃桃酥饼,根本咽不下去,那些碎屑屑吃得我想吐。” “笨蛋!” 于是这以后的一个星期,三三都把中午的点心给省下来,有的时候是桃酥饼,有的时候是粘了葡萄干粒的水果蛋糕。还有撒满白糖的蝴蝶酥,边缘都烤焦了,是她最爱吃的。她把它们都小心翼翼地装在塑料袋里。有的时候阿童木也会在里面塞两根他从不知道哪里弄来的快要断掉的香烟,但是至少还是整根的,不是香烟屁股。常常中午阿童木给他送去,或者等到放学后。老头照单全收,但是也并没有看到他真的把它们都吃掉。他总是随手就塞进他那条脏兮兮的裤子口袋里面。三三很心疼,因为她知道那些蝴蝶酥塞在裤子口袋里面就立刻会变成碎屑,白糖粘得一塌糊涂,根本就不好吃了。可是老头子总是毫不在乎,他把揉得乱糟糟的香烟用火柴点燃以后就走了。那香烟他抽得很慢,三三躲在门房间里总是感到他的手指在默默颤抖,不由得更加确信他就是一个被儿女抛弃的孤老。那时候类似这样的新闻已经非常多:某个住在棚户区的老人,有一天突然死了都没有人知道,报纸在外面堆了三四天,养的猫都跑了,直到某天烂了发臭了才会被邻居发现。而这个老头他甚至没有一个家呢,他每天大约只能在菜场的雨棚或者苏州河的桥墩下过夜。冬天的时候怎么办呢?他会冻死么,就像《咪咪流浪记》里的故事?哦,算了,三三想不到那么远。毕竟那时候的时间过得非常缓慢和恍惚,而每天要熬到放学就已经令人失去耐心。她还在盼望着小学四年级的暑假,所以她根本就顾不得冬天。她只知道每天中午或者临近放学的时候老头又总是坐在梧桐树底下的那把破藤椅上,仿佛故意在等阿童木揣着一个塑料袋的食物朝他奔过去,又立刻扭头跑开。据阿童木说,老头从来也没有问过为什么要给他这些食物,或者到底是谁给他捎去这些食物。他不知道有个女生每天课间休息的时候都眼睁睁地看着别的同学喝巧克力牛奶。 阿童木说:“那老头子只会用鼻子哼哼,根本就不在乎。你这个笨蛋,他根本就不在乎。” 三三不愿意再跟他谈论这件事情。她讨厌自己被阿童木看不起,好像他所做的事情都是对的,而她呢,她根本就拥有一个完全错误的颠倒的世界观。所以放学的时候她自己鼓起勇气来捏着一块碎的桃酥饼和一袋光明的巧克力牛奶去学校门口找老头。但是这天的藤椅上没有人,他平时拾塑料瓶子用的大麻袋倒还是在的,系在藤椅上,风一吹那个口袋就鼓得很大,而老头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哦,他死了。三三心乱如麻,他竟然就这样死了。虽然她设想过一万遍他死掉时候的模样,瘪着嘴,睁大了发黄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可是就在她跟阿童木耍脾气讨论着他是不是一个快要饿死的孤老时,他就死了。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很饿。她正在不断地长个子,晚上常常梦见自己手拎一盏煤油灯从万航渡路的楼梯上摔下来。其实她每天都很饿,就好像是一个填不满的布袋子,所以此刻她慌乱地用手去抓那些已经完全碎掉的桃酥饼,大把地塞在嘴巴里面,真的要噎住了。碎屑塞满了嘴巴令她直想吐。她用牙齿咬开巧克力牛奶的袋子,用力吮了一大口,结果是一股豆腐渣的古怪味道。原来这么热的天,牛奶在书包里面捂了整整一天竟然已经完全坏了。三三把嘴巴里面所有的东西都一古脑儿吐了出来,喉咙口还是忍不住发紧。她吐得眼眶泛红,却还不禁想,天哪,这些变了质的牛奶一定把老头给害惨了。她是个杞人忧天的女生,她总是担心死掉,就好像有一天洗澡的时候她泡在浴缸里面摸到自己平坦坦的胸口突然有了两颗小核桃,硬硬的,使劲按的话竟然还会疼,她就突然害怕起来,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了,她就要死了。她很害怕死不是么?她担心死掉以后就等不到下个星期的运动会了。那时候她等运动会等了很久,因为老师竟然选中她参加了女生拉拉队。当然,全班女生除了那个最胖的因为心脏有毛病不能跑跑跳跳,其他人都被选中了。但是不管怎么说,她可以穿着蓝色的线裤和白跑鞋站在队伍里面挥舞彩带,跟吴晓芸她们站在一块儿了。老师还规定,每个女同学都要在辫子上扎上红色的蝴蝶结。妈妈答应陪她去买的蝴蝶结还没有买,所以不能就这样浸在浴缸死里掉。 等我买完蝴蝶结吧,等运动会结束吧。她害怕得要命,摸着两颗小核桃不知道对着谁在胡言乱语,仿佛真的有一个人可以听到她说话,可以救她似的。 当然,那个拾塑料瓶的老头并没有死,每一个生活在严家宅的人都好像是生命力顽强的杂草,总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就死掉。老头竟然其实也是住在严家宅的。这是阿童木发现的。 “笨蛋,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孤老。他家住在底楼呢,比我们的阁楼要大上好多倍。而且你知道吗?他还有台电视机,是彩色的电视机!晚上他还看《新白娘子传奇》呢!”阿童木有一天早晨一走进教室就把书包往桌子上一扔,气势汹汹地跑过来跟三三说,“你这个笨蛋。” “他没有死掉?” “死掉个屁,活得比我们都好。” 那天阿童木在严家宅的烟纸店里看到老头在那里买冰啤酒。阿童木也来给他爸爸买啤酒,结果却发现老头买的竟然是青岛啤酒。他爸爸都只会让他买最便宜的那种。老头看到阿童木并没有感到尴尬或是什么的,他那张从来都没有表情的脸根本就不会表现出尴尬,他毫不在乎地握着两瓶乒乓作响的冰啤酒走出去,好像根本不记得面前这个下巴尖尖,穿着条膝盖上摔破了洞的破裤子的男孩子,根本不曾从他手里接过那些桃酥饼和坏掉的袋装豆奶。放学以后,阿童木拽着三三去严家宅里找老头的家,她不肯去。那个老头难道不是睡在菜场雨棚底下的白菜堆里面的么?他甚至还有一个儿子,或许星期天的时候他的儿子还会带着孙子来看望他。这些,三三根本就不能想象。她被阿童木生拖活拽着扯进了严家宅。一路上他们俩闷声不响地走路就好像一对闹了别扭的姐弟。那时候三三已经高出阿童木半个头,穿了条裤脚过短的裤子,露着不堪一击的细脚踝。他们果真走到了一个破房子的门口。这是座典型的严家宅的棚户房,门口放着一只绘着牡丹花的扁痰盂。有两扇窗户玻璃坏了,只好用一块很旧了的碎花棉布遮住。在铁栅栏上系了两根晾衣服的绳子,两件破破烂烂的汗衫晾在上面,大概已经穿过好多年,布都快被洗化了。而蛀了虫的烂门看起来紧紧关闭着,只能隐约听见里面从电视机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阿童木趴在窗户上往里张望,突然蹲下来对躲在墙脚的三三指手划脚,意思是说:“他在里面呢。” 三三不敢往里面张望。她感到羞愧难当,就好像这完全都是她的错,是她做了亏心事。她怕如果她再次被老头看到的话,他会朝她咧开泛着唾沫的嘴唇,或者挥舞着他因为抽烟而发黄的手指驱赶她,好像在得意洋洋地说:“嘿,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小赤佬,我才不是孤老,我才不会死掉。”于是三三跟阿童木蹲在墙脚不知道该干什么,因为他们不能敲门,然后堂而皇之地去责问他为什么大言不惭地就收下了所有的食物和香烟,甚至他们塞给过他五毛钱,他就去用这五毛钱买啤酒么?他们也不愿意就这样一走了之,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事实上阿童木觉得很气愤,因为被骗了,被一个拾塑料瓶的老头骗了。大约令他更生气的是老头家里的电视机比他家的还大,而且他的五斗橱上还放着一只很旧但是却会下蛋的发条鸡。要知道当时家里有这样一只铁皮母鸡可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情。这也是他拾塑料瓶子换来的么? 最后,阿童木从地上拾起两块小砖块,塞给三三一块。 “扔,跟着我扔!”阿童木话音未落,就已经听到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于是三三根本来不及多想便也跟着把手里的碎砖扔了出去,没有砸到玻璃,仅仅bbr>在窗框上碰了一下就落到了地上。她看到阿童木已经弯腰在捡第二块,便也跟着去捡。手停不下来了,砖块和小石头不断地被捡起来,那些玻璃被震碎的声音真令人高兴得想要尖声叫起来。正是傍晚太阳渐渐西垂的时候,天空里面都是巨大的棉花糖在漂浮,大人们都还没有下班,所以严家宅就是疯跑的野孩子们的天堂。她听到从对面老虎窗里传来的尖利的口哨声,有成群结队路过的男孩子用巴掌拍着嘴巴发出“呕呕”的声音,房子周围的爬山虎在初夏的微风里摇曳成了波浪状。短短一分钟的时间却把那些不愉快的时光都甩在了脑后,她不害怕。而阿童木紧紧抿着嘴唇,身体绷得紧紧的,好像一把短小的弓,眉角处的一个伤疤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他们砸烂了能够看到的所有的玻璃,而更多的碎砖落在房间里面,在水门汀地板上弹起来发出令人兴奋的扑通扑通声。突然,楼梯上响起一阵巨大的脚步声,就好像有个怪物笨重地从阁楼里滚了下来,压得整个房子都吱嘎作响,同时传来老头歇斯底里的叫声:“哪只小赤佬,看我不打死你!有娘生没娘教的野种,看我不打死你!” “快跑!笨蛋,快跑,跑!” 三三慢了一步,她还恍惚站在原地。她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过去就连胡乱按邻居家的门铃然后快步躲到树影里看大人气急败坏骂街的事她都没有干过,所以她完全被房子里面发出的声响吓着了,手足无措,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脑子里面只想着:这下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直到那扇破烂的门在她面前砰的一声打开,老头的头发上粘满了泡沫,散发着一股药皂的气味,赤裸着根根肋排清晰可见,肩膀上还有拔火罐留下的大片淤青,显然刚刚从水龙头底下爬出来,连拖鞋都没有来得及穿,整个人正在往地上疯狂地滴水。哦,他的拖鞋正握在手里面。在一只拖鞋朝三三劈头盖脸飞过来的时候,她尖叫着被阿童木拽着飞奔起来,眼前发黑腿脚发软,只知道盲目地往前跑。这番情景仿佛只在梦里才出现过。梦里她常常梦见自己沿着万航渡路或者严家宅曲里拐弯的弄堂奔跑,后面是看不见的敌人,周围则是充满甜腥气味的初夏植物,一切都新鲜欲滴,她却害怕得不得了。其实她跑得并不快,虽然短跑的时候她可以依靠健壮的小腿爆发力,可是现在她直感到肺已经变得像一张薄纸,每吸进去一口气都感到刺痛,周围晃动着面孔和树和房子根本就看不清楚。她太害怕了,最后一眼她只看到老头用手捂着额头。他的额头流血了吗?刚才阿童木在拽着她跑的时候扔出的最后一块碎砖正好打中了老头的额头。她听到他歇斯底里地喊着:“我要叫派出所来抓你们!叫派出所来抓你们!”她相信老头刚刚看清楚了她的脸,因为她也是那么清楚地盯着他的脸,就连他嘴唇上那颗长了一簇汗毛的痣也看得清清楚楚。老头会记得她穿着白色圆领衬衫和蓝色线裤,脖子上还挂着一串累赘又愚蠢的大钥匙。等到她被阿童木拖进一个隐蔽的小弄堂时她几乎要蹲在地上哭起来。她累坏了,而且真的害怕坏了。 “明天派出所的人会来抓我们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少管所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么?” “我不知道。” “我看到他流血了。他会死么?” “坏蛋没有那么容易死的。” 可是为什么他们仿佛总是在奔跑?这是个他们永远都弄不明白的成人世界不是么?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老头那么坦荡地收下他们的食物和烟,他们不知道老头第二天会不会真的带民警到学校里面来认人。噢,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老师们常常把这样的事例挂在嘴边。他们也不知道到底工读学校是什么,里面的女生都要剃短头发么?都要穿条纹的衣服么?是不是每天都要削一筐土豆呢?还可以看小说书么?还可以长大成人么?还可以结婚么?晚上三三躺在沙发床上,看着对过希尔顿酒店楼顶的红色飞行指示灯在墨团似的天空里面闪闪烁烁,想着,如果没有明天就好了,时间永远都停留在睡着前的这一刻就好了。她多么害怕一头栽进了睡眠里面,所有的梦都是浮光掠影般完全记不住,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是明天了。明天她的名字又要出现在黑板上面,家长联系手册又是没有签名的,她大概又要被赶出教室到办公室里立壁角去。她总是被老师拽着胳膊拖去办公室。她不明白,其实他们不拽她,她也会乖乖地跟着走去,然后自觉地站到墙角去。因为害怕,她早晨起来喝牛奶总是呕吐,她以为呕吐了就可以不用去学校了,但是这招从来没有管用过。呕吐倒是成了习惯性的,喝牛奶呕吐,刷牙闻着薄荷的味道也呕吐,这真是惹人嫌弃。明天早晨老头会带着派出所的人来认她么?他会记住她的脸么?他一定会记住她的脸。三三用被子使劲地捂住自己才没有绝望地哭出声音来。如果黑夜是无限长的就好了,如果明天永远不会到来就好了。她想总是睡在沙发床上面,窝在安全的被子里,听爸爸从房间的那一端传来的磨牙声,透过天窗看着对面希尔顿酒店楼顶那闪烁的飞行指示灯,缓慢地搭上眼皮。唉,如果没有明天就好了。但愿这黑夜无限漫长,但愿在梦里奋力厮杀永远不要醒过来就好了。 第二天老头并没有带着警察在学校里面出现,以后也没有。如果童年时候的所有恐惧都是空穴来风就好了。其实长大以后若是变成一个无知无畏的麻木的大人,自己也是不会知道的,但是当时三三却每天都在担惊受怕。“少管所里面也要给你留个位置么”,班主任的话大约就好像是一个紧箍咒一样套在她的头上。她害怕老头被阿童木的砖头砸死了,她就是那个真正的帮凶,她就是那个越走越远的坏女孩,她害怕极了。后来三三在烟纸店遇见过老头几次,每次她都紧张得无法呼吸,扭头就逃。可是老头永远那么神态自若,就好像他把三三的桃酥饼塞进裤兜里时一样不在乎。他用皱巴巴的钞票买廉价的香烟和冰啤酒,一大口浓痰吐在窨井盖上。他的额头上根本没有伤疤,好像那天的事情完全是一场噩梦。 只有三三才在意这些,只有三三才耿耿于怀,只有三三才是那个落荒而逃者。 4. 4. 我到底看过多少遍《天生杀人狂》呢?看到简直可以背出里面的台词了吧。他们在小酒馆里杀剩一个人的时候就对着那个人说:“告诉别人是我们干的,我们是米奇和梅乐莉。”每每听到这句话我就感到身体被人打出一个洞来,心脏疼得要抽搐起来。我真爱黑色头发的梅乐莉,爱她平坦的乳房,她扭动身体时性bbr>感的模样,还有她在监狱里面穿着宽松的囚服,抱着瘦弱的身体喃喃唱着:“我天生就是一个坏蛋,我天生就是坏蛋。”我们总是不自觉地把电影中的人物梦想成自己不是么?虽然自己其实只是个梳着乱七八糟的头发,在秋天背着个大包拖沓着步子走在路上的二十五岁女孩。哦,天藏书网哪,竟然已经二十五岁了,竟然已经是二○○七年。而我第一次看到这个电影的时候还只有十七岁,在看到他们俩用刀割破了手掌,白色头纱掉进山谷的时候嚎啕大哭。阿童木一定没有看过这个电影不是么?他大约已经真的死在了童年或者少年岁月里,可是我想起他来了。阀门一旦打开记忆就铺天盖地童木,我要毁约了。我们的童年都过去了。现在没有老师,没有大人,我们竟然都已经是大人了,不会再被关晚学,不会再立壁角,没有会打断人手指的爸爸,不再需要令人伤心的一去不复返的妈妈,没有少管所,没有派出所,我们不应该再害怕了。 哦,我们是米奇和梅乐莉我们是米奇和梅乐莉我们是米奇和梅乐莉我..们是米奇和梅乐莉。我们是坏孩子,但是我们也会努力挣扎着长大成人,我们只是学着抵抗不要被摧毁。我们是跟你们不一样的人,我们长大成人以后也是跟你们不一样的大人。我很伤心,为什么在童年的时候总是不够勇敢,总是那么怯懦,为什么总是无法成为自己所以为的那个人?我们是阿童木和许三三,现在说这句话已经像是个笑话了。 5. 5. 这是升五年级前的暑假,三三的游泳头已经慢慢地长长了。后来她看到过那时候的照片,穿着白色蓝色条纹的圆领短袖棉布连衣裙,双手插在耷拉着的口袋里面,头发乖乖地覆盖在耳朵旁边,刘海上夹了一枚陈旧的黑色钢丝发卡,被晒得很黑,鼻梁两侧闪着淡粉色的光芒。她拘谨地站在一个野草丛生的儿童乐园前面,似乎在左顾右盼地躲避着镜头,又有些微微的得意和高兴。旁边标着日期: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日。她总是会记住一些年份,比如说一九九九年她第一次骑着辆二十四寸的破自行车到百乐门电影院旁边的麦当劳跟男同学约会。她把车子锁在麦当劳门口的栏杆上。后来这辆自行车她一直骑,直到大学的第二个暑假返校时旧宿舍拆迁,所有的旧自行车都被集中到了五舍门口的篮球场上堆在一起,她再也没有能够从那堆废铜烂铁里面把她的自行车给找出来。比如说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她结束了中考以后躺在外婆家的地板上吮一支赤豆棒冰。电视里面播放着阅兵仪式的时候她昏沉沉地睡过去,棒冰在地板上化掉,醒来时有很多蚂蚁浸在糖水里面疯狂而快乐地挣扎。比如说一九九三年她去一所市重点中学报到,在校门口的黑板上找自己的名字。她没有进工读学校不是么?噢,一九九三年,一九九三年,她忘记了什么最重要的事情不是么,要跳过去么?再等一等吧,再等一等再说吧。高潮才刚刚开始,不能忙乱,不能在匆促中让那些悲伤的欢腾的时光凭空略过。 那么先从一九九二年说起吧。这年夏天三三和阿童木和所有的人都在疯狂地生长。她感觉自己在一个暑假里蹿高了三厘米,一定是因为几乎每天下午都偷偷跟着阿童木去附近中学的露天游泳池里面游泳的缘故。其实三三始终都没有学会过游泳,她甚至都没有一套像样的游泳衣,但她总是很高兴地穿着短裤和背心趴在池子旁边看着晒得黝黑的阿童木像条泥鳅一样在深水池里面钻来钻去。有几次她尖叫着被阿童木拖下水,引起对过在深水区旁抽烟的中学生的嘘声。那个夏天可真快乐,整整两个月的时间不用去学校,简单的暑假作业只需要花去早晨的半个小时就可以做完了。当然爸爸还给她布置了很多额外的抄写功课,但她总是找很多理由,她能够瞬间就做出一副肚子或者脑袋疼得无精打采的模样来,蔫蔫地躺在沙发床的竹席上睡觉,其实只是因为下午跟着阿童木在外面玩得太累了。三三总是能够在傍晚到来前赶回家,在水斗里把弄湿的短裤和小背心都洗了晾在天井里面,再从冰箱里面捧出半个西瓜来用勺子挖着吃,或者把光明牌冰砖浸在可乐里面看那些奶油冒起泡泡来。她就坐在天井的小板凳上,看着那些绿油油的牵牛花、爬山虎,一边晒干自己的头发一边随手翻一本小说。她趁着家里没有人的时候翻遍了家里所有平时爸爸不让她看的书,比如那本阿嘉莎?克里斯蒂的《孤岛奇案》。她甚至从阁楼里面翻出一页从《少年文艺》上撕下来的封底,那是一张米开朗基罗的裸身大卫雕像照片。她记得爸爸骗她说那期的《少年文艺》寄来时就已经被人撕了最后一页。那年太阳总是非常缓慢地跌落下去,天井外面的世界渐渐喧闹了起来,大人们都回来了,自行车声和菜场里面传来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但是大人们都不知道他们俩在这个暑假跑遍了万航渡路和严家宅周围的每个小弄堂。阿童木发现了一个秘密:一条弄堂通到底就跟学校的儿童乐园紧靠在了一起,从墙上的洞眼里可以看到那边一蓬蓬被太阳照得晃眼的杂草,还有半个跷跷板。阿童木试图爬过去的时候被隔壁二楼一个正在看报的老头呵斥了下来,于是他们俩赶紧朝老头吐着唾沫翻着白眼逃之夭夭。有天他们甚至还跑去红都电影院,趁着收票阿姨心情特别好的时候偷偷溜进黑漆漆的冷气十足的放映厅,坐在最后一排高高的凳子上看了一场讲淮海战役的电影。黑白的屏幕上炮火轰鸣,看了半天屁股就坐不住了,再跑出来时直感到外面的白昼刺目晃眼。阿童木从他爸爸口袋里拿了五块钱,在静安寺的新华书店里给三三买了一块电子手表,是紫色的,上面有两只系着蝴蝶结的小白兔。 “我不能要这个,妈妈看到又要把我赶出去。” “我还欠你三块钱呢,再说你手上那块表太难看了。吴晓芸她们都戴着电子表。” 是的,吴晓芸手上戴的是一块卡西欧的糖果色手表,据说是她妈妈从香港给她买来的。就连邢可可手上的表也是一块粉红色的电子表,虽然是地摊货,可是谁在乎呢。妈妈却会不屑地说:“这种手表走三天就不走了。”所以三三就戴着一块?99lib?妈妈戴旧了的机械表,每天早晨都要拧发条,重新配了一根咖啡色的人造革表带。因为她的手腕太细,不得不又在带子上新打了洞眼。她一直向往一块电子表,而这块五块钱的电子表太好看了,用手捂着放在暗处的时候表面还会有绿色的荧光。虽然她嘴上说着“不要不要”,眼睛却怎么也不能从上面移开。直到阿童木替她戴在了手腕上面,她才扭扭捏捏地接受下来。天哪,表带是透明的,上面还描了一只紫色的兔子脑袋,而且正正好好卡在她柴火妞般纤细的手腕上,漂亮极了。她简直再也不想碰那块难看的磨花了玻璃的旧手表。 可是那天真不应该遇见留级生的不是么?他跟他那几个愚蠢的小跟班大概也是刚刚游完泳,吮着一根盐水棒冰,衬衫口袋里面还塞着一包红色壳子的牡丹牌香烟。那时候像他这样十四岁的小流氓都已经开始抽烟了,正流行软壳的牡丹和哈德门香烟。炎热的中午,新华书店门口行人稀少,几个懒洋洋的老头坐在树阴底下走象棋。知了隐没在茂盛的梧桐树上不厌其烦地摩擦着翅膀。没有一丝风,空气里面充满了令人头昏脑涨的烦躁气息。三三感到太阳简直要让头发烧起来,而留级生的薄衬衫湿漉漉地贴在背脊上。整个夏天他们和阿童木野在外面都被晒得像泥鳅一样光亮乌黑,而且又都在疯狂地长个子。三三看阿童木的跑鞋上已经被磨出一个小窟窿来,而留级生那条的确良长裤也短得露出脚踝来。她自己呢,她自己也是。他们在那个夏天都长得太快了,个个细骨伶仃,发了疯的骨头简直要撑破皮肤,不停地做那些从高处坠落的梦,又不停地在鼻子狠狠砸在青苔水泥格子路的瞬间醒过来,望着窗户外面希尔顿酒店楼顶一闪一灭的红色飞行指示灯惊魂未定。 那种对坏事情的天生预感让三三把头垂得很低,跟在阿童木后面与留级生狭路相逢。 “嘿,手表很漂亮啊,连吊牌都没有拆掉呢。”就在擦肩而过的时候留级生突然拽住了她的手腕。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他不再是平日里那个在走廊里遇见阿童木就扭头跑掉的该死的胆小的柴火流氓,此时,他身上无处不透着莫名其妙的洋洋得意,就连边上那群三三从未记住过名字和面孔的男生也像小狼一样发出嗷嗷的叫声。现在留级生已经装了一颗假门牙,近看的时候才会发现那颗门牙颜色发灰,而且比旁边那粒小了一圈,像是被委屈地挤在他那口参差不齐的烂牙里。他说话的时候仿佛整个牙床都露在外面,唾沫星子喷在三三的胳膊上。 “找死哪,快点滚开!”阿童木的脸上又露出三三熟悉又害怕的神情,那道像席子印似的伤疤泛着光洁的粉红色。 “你们出来谈朋友,爱女生,不要脸。” “管你屁事!”他转过头来,一把拉起三三的手,说,“许三三,走。” 如果是在平日里,留级生一定只是哼哼两声就作罢,但是现在他完全变了个人,伸开手臂挡在他们的前面。 只听到他故作神秘地压低喉咙说:“阿童木,我爸说你妈妈是个烂货。大家都知道你妈妈是个烂货。你知道为什么你爸要跟你妈离婚么?因为她乱搞男女关系。你懂不懂什么是乱搞男女关系?她还傍大款。她看不起你那个窝在严家宅里的爸爸,也看不起你。你爸根本没有钱,连个老婆都看不住。我爸说这样的男人才叫没有本事!你就是那个烂货养的儿子,我爸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这颗牙的事情我可还记着呢。”他朝着阿童木咧咧嘴,用那颗灰色的假牙咬住下嘴唇朝他示威。 但是还没有等三三回过神来,阿童木已经像头小野兽一样把脑袋狠狠地向他的额头砸去,发出沉闷的惊天动地的声响。留级生倒在地上,立刻用手捂着额头撒泼无赖般地尖叫起来:“我要死啦,这个烂货的儿子要杀死我。大家看啊,这个烂货的儿子要杀死我。”而旁边零星的几个男生也用力跺着地嚷嚷着:“杀人啦,烂货的儿子杀人啦。” 要出事了!三三眼皮底下的血管突突直跳,可是她却懦弱得连阻止的勇气都没有。 她想要去拖住阿童木,但是太阳太大了,把周围的一切都照得发白发亮,连那些巴掌大的梧桐树叶子也变成刺目的亮白色。她站在那里根本没有办法动弹,迈不出步子去,只听到留级生像个破鼓般的声音在耳膜边轰鸣。她害怕极了,手脚发凉。没有人敢提起阿童木的妈妈不是么?这是他的死穴。三三从来没有问过他妈妈的事情。他喜怒无常瞬息万变,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生气,把书本都摔在地上,从二楼教室的窗户跳出来。他需要跳下去时那种心脏失重的感觉,他需要奔跑,或者他也跟她一样需要哭泣么?所以三三眼睁睁地看着阿童木扑过去用脚猛踢瘫在地上的留级生,而地上这个刚才还气势嚣张的笨蛋只会抱着脑袋打滚,像个真正的蠢货一样歇斯底里地大叫。一两个男生畏畏缩缩地上前去拖阿童木。混战中没有人看清楚阿童木什么时候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根脏得要命从来没有洗过的红领巾。他不戴红领巾,就算是在学校里面也只有在升旗仪式上往脖子上歪歪斜斜地一挂,然后就迅速拿下来揉成一团塞在裤子口袋里面。可是现在这根脏兮兮的红领巾就被勒在了留级生的脖子上面。阿童木用红领巾反勒住他的脖子,他这才真的开始害怕起来,不再装腔作势地杀猪般地尖叫,只是盲目地用手去抓脖子里的东西。他并不知道脖子被什么东西勒住了,只是疼,呼吸变得困难。三三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惊慌失措和从未有过的恐惧,就好像她有一次在游泳池里看到一个深水区脚抽筋的男孩,他被救上来以后一直不哭,完全被恐惧淹没了,只呆呆地坐在池边的瓷砖上,两只手无意识却专注地摆弄着游泳裤上松松垮垮的橡皮筋。直到他妈妈骑着自行车匆匆赶来,他才失魂落魄地大哭起来,哭得全身抽搐不停,好像一只突然被拔掉气门芯的轮胎一样瞬间就瘪了。 她迈不动步子。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连呼吸都变得很困难。而阿童木,他从来就是一个不计后果的男孩子。他是个危险人物。他的鞋带在刚才的混战中松了,这令他走路的时候拖拖沓沓,但是却毫不迟疑。他用红领巾勒着留级生的脖子往前走,根本连头都不回一下,不看一眼那个在地上胡乱盲目挣扎着的蠢货。三三看着留级生晃动着双手试图去拖住阿童木的腿。他的脸先憋得通红,然后渐渐地有斑点浮现出来。她忘记了,她忘记了那个混乱的瞬间,那些令人窒息的斑点到底是不是紫色的,到底是不是像蝴蝶一样覆盖住他的脸和脖子。他要死了,这个令人厌恶的只会尖叫的蠢货要死了。她一直希望他死掉不是么?如果他死了就没有人会在放学后的弄堂里拦截她,没有人往她的头发上扔嚼过的口香糖,也没有人在课堂里面大声叫“许嘉靓不要脸,许嘉靓爱男生”。但是如果他真的死了怎么办呢?如果他真藏书网的死了怎么办呢?她是阿童木的帮凶,她是那个永远不会得到原谅的阿童木的帮凶。 三三不记得是怎么把阿童木推开的,确切地说她把整个身体都撞向了阿童木。他们三个人通通都倒在了小马路的窨井盖子边上。她感到浑身的骨头都在疼,膝盖上的皮一定是蹭破了,旁边的留级生趴在地上发疯般地咳嗽,简直要把肺都咳出来了,而阿童木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直看到他浑身发抖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跑了两步,身体好像个断了线的木偶一样摇晃着向前奔去。三三坐在地上,连衣裙上沾满了泥土,因为过分紧张她感到撑在地上的手腕还在不住地发抖,完全说不出话来。她只庆幸留级生没有死掉,阿童木也没有死掉。她来不及想明天会发生什么了。她就好像那个从噩梦中醒来的女孩,不敢再闭上眼睛,惟恐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又陷入另一个昏昏沉沉的噩梦里去。 “手表坏了。”阿童木说。 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根红领巾,手指掐得太紧,简直要把手掌掐出血来。她摔倒的时候手腕狠狠地砸在了街沿边上,这时才看到液晶屏裂开了一条缝,但是里面的数字还在闪闪烁烁地跳动,只不过漂亮的塑料表带被磨花了。那道缝贯穿了整个表面,它怎么看起来也都是一只破表了。 “以后我再赔你一只新的。” “我不要了。我会戴着这个的。看,它还能走,怎么都摔不坏。” “我恨他,如果再叫我看到他,我一定杀了他,谁都拦不住我。” “你差点杀死了他!”三三说完这句话嘴唇突然不停地哆嗦起来,怎么也忍不住,反复念叨着,“你差点杀死了他你差杀死了他你差点杀死了他。” “我妈妈她可不是像那只猪说的,她没有不要我,每个礼拜天她都接我出去吃饭。” “可是你差点杀死了他。我恨你。” 但这是三三跟阿童木最后一次在童年时代见到留级生了。在令人惶惶不安的返校日他没有出现在教室里,直到开学他也没有再出现。在班主任轻描淡写地说出他在最后一学年转学,他父母花了很多钱给他转了个好学校打算好好念书准备毕业考试的时候,三三在心里面默默舒了口气。她回头看了阿童木一眼,而阿童木盯着窗外面一棵长得过于茂盛的梧桐树发呆。这天她穿着一身旧连衣裙,手臂和背上被晒伤的地方正在蜕皮,所以只要一闲下来她就用手指去剥,有的时候甚至可以剥下一层薄如蝉翼的皮肤。窗户外面灌进来的风带着这个疯狂夏天苟延残喘的气味,混合着隐约的桂花香气。 可是最美好的部分才刚刚开始呢。对,就是这天,这天坐在开学第一天的教室里面,台风刚刚和天空擦肩而过,校门口还积着大大小小的水坑。三三穿着凉鞋踩到那些水坑就溅起清凉的水花来,整个上海都好像刚刚被水洗过一样清澈见底。她在教室门口看到一个背着塑料彩色水壶的陌生男生,瘦瘦高高,穿着一件淡蓝色图案汗衫。就是这种心脏瞬间缺血的感觉不是么?她总是在见到男生的时候感到紧张,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但是她知道这次是多么不一样。她小心翼翼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却忍不住想回头看看他有没有多看自己一眼。天哪,他才不会多看自己一眼。她的鞋子因为踩在水坑里所以都湿了,泥水溅得整个小腿和裙子的下摆都是。她的头发虽然长长了,却还是个平庸委屈的蘑菇头女生。根本没有人会多看她一眼的,而且她一进教室就看见吴晓芸穿着白色的新裙子,头发披在肩膀上温柔得好像趴着一只黑猫。她也长高了,但是并不像三三这样只是拼命地 957f." >长骨头。她也被晒黑了,可是皮肤却好像会发光一样,鼻子两侧都闪着美丽的粉红色。她正跟隔壁桌的李婕说着话,三三经过她们身边时她们也没有压低声音:“林越远,新来的插班生。”于是很快她就发现班级里几乎所有的女生都在窃窃私语?? “他是从北京转学来的呢。” “我听我爸爸说,他们家住在常德公寓。” “真的啊,他竟然住在那里!” 三三恨不能捂起耳朵来,她像逃命一样坐回到积了一层灰的课桌前,却还是忍不住抬头看看教室门口那个男生。他大概还不知道所有的女生都已经在讨论他了,晚上他会被写进多少本日记本里面,很快他就会跟吴晓芸她们成为好朋友。她知道,他是属于她们那边的。而她呢,她只是个跟着阿童木鬼混的不起眼的糟糕女生,而且在这个时刻非常非常地伤心。 6. 6. 常德公寓就在静安寺后面一个眼科医院的旁边。那时候大部分同学都住在严家宅破落的房子里面。三三的家虽然在万航渡路,却也不得不用公共厨房。从厕所跑到房间要经过黑黑的堆满杂物的走廊,老鼠们就在走廊里面横窜,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就会啃放在外面的肥皂,在肥皂上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齿印,更不用提三三根本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她只有被沙发隔开的一个角落,角落里放着一只跟书架连在一起的书桌,塞满杂物和各种小说书。玻璃底下则压着很多照片,有黑白的满月照也有春游和秋游时拍下来的集体照,因为压的时间长了,所以大部分照片都已经跟玻璃紧紧地粘在一起,等到终于有一天要搬家的时候,这些照片就只能随着这只破烂书桌一起扔掉。妈妈很不齿严家宅的棚户房,非常眼热常德公寓,因为那里有冬暖夏凉的木头地板,有窗明几净的独用厨房,甚至还有一部电梯,是那种外国电影里面才见过的老式电梯。门是铁栅栏,得用劲才能够拉上。最最重要的是张爱玲也在那里住过。三三在那个夏天就已经趁着爸爸不在时囫囵吞枣地念完了被他藏在衣服抽屉里面的整本 href='2526/im'>《金锁记》。住在常德公寓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更何况还是从北京转学来的,见过天安门,每句话的结尾都要卷一卷舌头。成绩非常好,长得比班级里任何一个男生都高。刚开学就立刻被体育老师看中选去足球队当守门员,然后又被大队辅导员看中去做学校鼓号队的指挥。指挥就是穿着红色镶金穗的制服,手里还挥舞着一根金色的棒子,永远神气地走在队伍的最最前面。三三过去也参加过鼓号队,但是每次好的鼓都被别的同学抢走了,剩下的只有短了一截的断鼓棒和永远无法调紧鼓面的破鼓。但是指挥只有一个,没有人会跟指挥抢指挥棒。 所以林越远真的就是独一无二的。 吴晓芸她们那群最漂亮的女生几乎全都在为他争风吃醋。有一天,上早读课前吴晓芸突然在课桌上小声哭泣起来。她几乎把整个身体都趴在桌面上,用手指死死扒住桌沿,柔弱细小的肩膀默默耸动着。其实几乎全班的人都看到她的桌上被人用粉笔写了:爱林越远,不要脸,恶心!但是只有三三知道这是谁写的。她前一天放学后把饭盒落在抽屉里,再回来取的时候刚巧碰见邢可可正在粉笔盒里面挑一支白颜色的粉笔头。但是她不会说出来,她坐在教室后面默默看着吴晓芸因为哭泣而抖动的身体,竟然觉得很羡慕。她也喜欢林越远啊,可是她的名字永远只会跟阿童木联系在一起。没有人会看出来她喜欢林越远,没有人会知道。她一直就是那副毫不在乎的冷漠模样,她永远都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哪怕是长大以后也是这样,就算她很爱一个人,爱到神魂颠倒,那个人也根本不会知道。 她的爱向来就是胎死腹中。 于是自然常识课就在那一年成了三三最最快乐的时光。她还记得那些摆放着动物标本的玻璃柜子,里面有麻雀、黄鼠狼、兔子、鹿和神秘的头盖骨,天平的砝码被放在一个个衬着丝绒的小盒子里面。学生们做植物实验的时候,窗台上就放满了生长着绿豆芽的小塑料罐子。有的时候把湿漉漉的棉花翻开来,里面还有做动物生长笔记用的小蜗牛。三三常常愿意在劳动课的时候被安排到自然常识实验室里面去打扫卫生,拿着扫帚蹲在地上扫那一小团一小团积在骨架后面的灰尘。当然,那些时光之所以如此快乐如此值得珍惜,是因为她跟林越远只有在那节课上才被分在一个小组里。就他们两个人坐在同一台实验桌前,没有吴晓芸,没有班主任,更没有阿童木。他们俩拿铅笔当火车,用尺和橡皮搭隧道。三三根本不在乎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些什么,仿佛她的全部小宇宙都是因为林越远才被点燃的。直到老师用一枚粉笔头重重地笔直掷在三三的额头上,当着全班的面大声说着:“许嘉靓同学,请问林越远同学的脸上写着字么?你知道黑板在哪个方向吗?”老师因为这 679a." >枚扔得过分准确的粉笔头以及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而洋洋得意,而三三则只能够低头捂住额头。她的眼泪蓄满了眼眶并不是因为那枚粉笔头,而是因为原来她的这点心事谁都可以看穿。她感到羞愧和害怕极了。她不属于她们那个少女帮,她没有贝壳发卡也没有妈妈从香港买回来的牛仔裤,而她竟然喜欢林越远,她们会笑死的。这个沉默寡言怪里怪气的女生怎么可以喜欢林越远?她只感到头昏脑涨,在剩下的课上都不肯再抬头跟林越远说半句话。 “没有关系的。”林越远突然凑近她说。 “什么?”三三狠狠抽了一下鼻子才把那些因为哭泣而流出来的鼻涕吸回去。 “他们不能拿你怎么样,不用害怕。” “我没有害怕。” “嗯,反正没有关系,有我在呢。” 从来没有一个男生这样温柔地跟三三说过话。她也好像从未获得过如此大的勇气。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无非就是对他感到万分的信任,就是感到只要有他的承诺世界上便没有任何的难事,就是一次又一次地想把自己碾碎了摊给他看,想把自己的每个零件都拆下来让他了解,告诉他一切细枝末节的小秘密。她的确喜欢他不是么?所以在剩下的半截课解剖青蛙的时候,她才鼓起十二分勇气面对着那只不断抽动着大腿的青蛙,把一根粗大的针用力扎进它的身体里面捣毁了它的骨髓。那个瞬间她坚信自己眼前发黑,头皮发麻,整个手臂都因为太紧张而发抖,但是绝对没有像个不中用的小女孩那样哭起来。她绝对不要在林越远的面前露出一点点的胆怯来。现在想起来,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总是用冷漠和莫名其妙的夸张大胆来掩饰自己的怯懦?她明明心里慌张,却不愿意寻求帮助。这大概多少是遗传了妈妈的强硬,但是也只遗传了一半。她的强硬表现得太过夸张,仔细一看就被彻底揭穿了。她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是因为紧张而表现得太过于出格,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变细,动作也张牙舞爪起来,因为害怕而快速说话,语速快到对方都没有办法听清楚。这些坏毛病原来从喜欢林越远的时候就已经有了。 下课前,他们俩把死掉的青蛙扔进垃圾桶,林越远突然对三三说:“我过去在北京读书的时候,老师让我们种绿豆芽,结果我那棵被我忘记在课桌里面。等到我想起来的时候那些绿豆芽都死掉了,我又不好意思把它拿出来扔掉,就一直放在课桌里面。后来被值日生发现的时候我课桌的整个角落都发霉了,绿豆芽变成了黑颜色。” “我才糟糕呢。小的时候我把蚕宝宝养在装蜂皇浆的盒子里面,但是有一条大概是吃了不好的桑叶,拉出来的大便全都是稀泥样的绿色,后来身体也变成了绿色。我就再也不敢打开那个盒子了,在那里放了一个礼拜。等到我爸爸发现的时候,里面所有的蚕宝宝都死了。” 三三很惊讶于她竟然跟他说了这些。她甚至都没有跟阿童木说过这些。她记不得跟阿童木在一起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他们俩大部分时候仿佛都不说话,那些时间只是用来在大大小小的马路和弄堂里漫无目的地晃荡,打“魂斗罗”,发呆和逃跑。她也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这些,没有跟爸爸妈妈说过,没有跟班级里任何一个同学说过。她很少说话,好像说话并不是一种需要,所以妈妈总是抱怨她说:“你看别人家的女儿都是贴心棉毛衫,只有你这个怪孩子,成天都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可是现在他们俩坐在实验室角落的桌子旁,竟然开始不停地说话,有的时候就连嘴巴都不够用,不得不用笔在书本的角落里写写画画。 而发展到高潮就是,在快下课的时候三三神秘地对林越远说:“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但是你要保证不能够告诉其他任何人。” “嗯,我保证。” “我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严家宅有一个弄堂跟我们学校的儿童乐园靠在一起,就只有一堵矮墙隔着。星期六下午我可以带你去爬那堵矮墙。你要是自己去一定会在严家宅里面迷路的。”三三的小手指与他的小手指钩在一起的时候她肯定脸红了。 她感到他的手指跟阿童木的手指一样都是汗津津的,但是她的心脏好像莫名其妙地停顿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正在做非常非常糟糕和可怕的事情,那个秘密本来就是属于她跟阿童木的秘密,是他们俩在那个仿佛没有尽头的暑假里一起发现的秘密,是阿童木爬上了墙头又被住在隔壁爱管闲事的老头赶了下来,是他们俩一起哈哈大笑着逃跑。但是此时此刻她想不起阿童木来了,她的眼睛里只有面前这个男生,她甚至根本没有办法再集中注意力。这个时候她快乐极了,为什么还要想起别的事情来,想起写在黑板上的名字,想起吴晓芸那条把屁股包得紧紧的新牛仔裤,想起像场噩梦般的阿童木?阿童木不会知道这些的,她不会告诉他..原来她那么轻易就可以背叛他。她或许根本就不在意他,她不会再害怕他了。 可是一旦下课铃声打响的时候马车就变回了破烂的南瓜,三三甚至连水晶鞋都没有。吴哓芸拿着课本跑过来跟林越远对台词,他们俩第二天要一起主持国庆节的联欢晚会。看得出吴晓芸也因为跟林越远讲话而紧张,她面孔上的两片粉红色变得更加明显,而且说话的时候不时地抿一下嘴唇。她显然根本没有注意到旁边的三三正默默收拾着桌子上的火车笔和隧道尺,她不会想到三三喜欢林越远,或许她也想到了,但是像她这样的漂亮女生根本不会嫉妒一个像三三这样的怪女生。或许等到毕业以后她就会跟班级里其他女生一样迅速地忘记三三的名字,忘记她的长相,只是模糊地在有人提起的时候想起那个成天跟阿童木鬼混的女生,然后撇撇嘴巴。 “你喜欢他是不是?”阿童木下课后从不知道哪里窜了出来。 “不是。” “骗人,你们女生全部都喜欢他。” “我不喜欢他。” “那么你喜欢我吗?” “我不喜欢你,我也不喜欢林越远。你走开。” 三三不想让林越远看到她跟阿童木混在一起,但是她也知道一定已经有人跟他说了这些。谁都知道臭名昭著的阿童木和他身边那个糟糕而古怪的瘦女生。所以等三三走出实验室的时候,她伤心地看到林越远已经与吴晓芸走远了。他们走得那么快,就好像她怎么赶也赶不上他们,而阿童木站在她的旁边踢着地上的一块小石子。她好像从未如此失望和沮丧过。她知道她们所有的女孩都在迅速长大。 有一天早晨上自习课的时候吴晓芸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从书包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开始擦椅子。这时他们才看到她的椅子上面全部都是血,好像用手帕根本就擦不完。她擦了一会儿,又坐下来,把手帕紧紧攥在手里趴在桌子上小声地哭。这样隔了一会儿她又站起来,而血好像不断地从她身体里的某个地方往外流。她一定是吓坏了,以为自己快要死掉了,所以连哭泣都只敢是非常非常的小声。她不断地擦,坐下来,哭,站起来再擦,继续哭。整个教室里都鸦雀无声,所有的人只是愣愣地看着她。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都非常非常地害怕,就好像是她的身体里面被谁用刀子狠狠地扎了一下留下了个永远都不会好的伤口,而血这样流啊流根本永远都不会结疤。哪怕是最可恶的男生都吃惊地看着她。手帕完全擦脏了,她把它叠起来重新塞进书包里面。他们都在害怕地想:天哪,她要死掉了。最后吴晓芸既悲伤又害怕地整理好书包跑出了教室,下午也没有再来。她跑出去的时候白色的背带裙后面有些血凝固住了成了难看的咖啡色。虽然三三到了以后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那天她却被震撼了。这是一种无以形容的神秘的带着一丁点甜蜜的巨大恐惧,好像所有的毛孔都张开了,又好像一个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女孩突然被暴露在真相里。后来她们都在长成真正的女孩,而她却没有。她的胸部仿佛永远都只会有两颗小得不能再小的小核桃。有次上美术课,男生在她的椅子上恶作剧般地放了一个调色盘,结果她一屁股坐上去以后白色裙子后面全部都染了红色的颜料。回家后妈妈惊诧地把她拉去厕所里面叫她脱下短裤来。她想妈妈总是会失望的,因为当别的女生都长成真正的女孩时,她却被她们忘记了,抛弃了。她停留在原地,没有人跟她跳橡皮筋,没有人跟她做朋友,没有人会真的想要听她说话或者和她分享秘密。她只能坐在台下,所有的联欢晚会上她都是那个坐在台下默不做声的人。她最害怕的就是击鼓传花的时候,当那朵烫手的红花递到她手上时鼓声突然停了,周围一片死寂,所有的人都停下来瞠目结舌地望着她,仿佛在说:“哦,天哪,她会表演什么呀?”她憎恨引人瞩目,可又矛盾极了。如果她不像吴晓芸这样耀眼的话,林越远又怎么会真的看她一眼?三三突然后悔极了,为什么刚才要跟林越远说那么多傻里傻气的话?他压根不会在乎的,而且她做了可怕的事情。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多么糟糕和可怕的事情。她的那个该死的秘密,她一定是昏了头才会说出这样一个该死的秘密。现在她羞愧极了,可是没有办法了,她已经把自己碾碎了摊开在他的面前,如果再拼凑起来的话也只是个残疾的小人了。 7. 7. 全校上下都知道三三这个住在学校隔壁的女生,所以来找她的不仅是来告状的老师和来砸她储蓄罐的阿童木。一个礼拜六下午,三三正偷偷看着有线电视台重播的香港电视连续剧时,突然门外响 8d77." >起剧烈的敲门声。她条件反射般地把电视机关了又把窗帘全部都拉起来,赤脚站在门背后屏息凝神地等待外面的动静时,突然响起的却是一个陌生又令人心跳停顿的声音,那个仿佛跳跃着的带着北京口音的男孩声音在外面叫着:“许嘉靓,许嘉靓!”她一直都还记得他叫她名字时的声音,尾音拖得很长,高高地扬上去,让她在瞬间就心脏缺血。她慌忙从桌子底下找出鞋子来穿上,急匆匆把窗帘掀起来。穿过天井时,她直感到周围的那些植物、梧桐树的树阴和墙角苔藓里的几只蜗牛都愉快极了。她快乐地抿了抿嘴唇,把杂碎的头发往耳朵后面拢了几下。没有镜子,但是她觉得自己看起来或许还并不糟糕。夏天已经跑得只剩一个尾巴,那天林越远穿着天蓝色的套头衫,运动裤和白色耐克跑鞋。尽管在心里默念了一万遍不要慌张,不要结巴,但是在看到他的时候,三三还是张口结舌起来。 “你说的那个秘密,带我去看看吧。”林越远说。 “现在么?” “你爸妈不让你出来啊?” “不会,现在就走吧!”三三又慌了手脚。 她根本都来不及检查电视机电源有没有关闭,脖子里面的钥匙有没有挂好,只是弯下腰来把鞋带重新系系紧就砰的一声关了铁门跟着林越远走了。她当然愿意跟着他走,哪怕家里还有一堆爸爸布置的额外的抄写作业没有完成,还有一篇周记要写,她宁愿抛开这所有的烂摊子跟着他走。但是她并不知道到底林越远会不会喜欢严家宅。他这样一个住惯了北京四合院和常德公寓的男生跟严家宅里面赤着脚光着身子乱跑的野孩子总是不一样的吧。就连妈妈也喜欢林越远,多年以后当所有糟糕可怕的事情都已经渐渐被记忆过滤掉以后妈妈曾经跟三三说:“你小时候那个男同学,胖胖的小子,你们那时候常常手拉着手去上学的。”三三不记得这些了,她记得林越远是瘦高的,而且他们曾经那么要好过么?妈妈光是记着最美好的部分了,那么就这样吧。 三三闭着眼睛都能够走通这里所有的小弄堂,指给他看哪个同学住在哪个房子里,哪个烟纸店里面卖的弹力球颜色最好看,哪个摊头上的蛋饼里卷的油条最香脆,哪个屋顶的宝石花已经蔓延过整片屋檐,就好像是把自己的那个秘密世界慢慢地展示在他面前,带着小小的自己都没有发现的骄傲和得意。瞧那些在墙头树阴底下睡着了的肥猫,那些刚刚晾出来还滴着水的床单,还有错综复杂的小弄堂。可是她不会迷路,她带着林越远跨过那些淌着洗发香波泡沫的水槽,穿过阴暗的.?门洞,时不时有野猫蹑手蹑脚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她在心里默默地揣测着,他会喜欢这些么?直到他们来到那面紧挨着儿童乐园的墙。那时候所有的同学都向往学校的儿童乐园,因为平时它都是关闭的,只有每个星期四下午开放一个小时,或者是体育课的时候如果碰巧不用队列操练或者接力赛跑的话,体育老师也会偶尔同意他们去儿童乐园里玩一会儿,平时则是永远锁起来的。可是十二岁的时候越是禁忌的东西总是越吸引人。这天隔壁阳台上没有凶狠的老头,只有秋天的虫子还隐没在苔藓、草丛里面。午睡时段并没有完全过去,仿佛遥远的地方传来淘米的声音和隐约的评弹声。三三因为紧张而手脚冰凉,她指给林越远看墙壁上的那个窟窿。此时正是太阳把儿童乐园的杂草照得斑斑驳驳的时候,她看着他趴在窟窿上张望,非常担心他不喜欢也不在乎他看到的一切,非常担心其实他真的是一个跟她完全不搭界的人,非常担心他是属于他们的。 但是,林越远惊喜地转过头来说:“我们爬过去吧。” 她相信这以后的很多年她都没有见过一个男生会笑得这样明眸皓齿,好像闪着光。 “我们爬过去吧!”他已经踩在墙面的砖头缝隙里面抓住旁边一棵夹竹桃,还没有等三三反应过来他已经爬上了墙头,并且把手伸给了她,“来,上来。” 她穿着条新裤子和刚洗过的衬衫,而且她的跑鞋刚刚洗了在晾,所以她出门的时候穿了双紧绷绷的系带旧皮鞋。但是顾不得这些了,她拉住了他了手,奋力踩住那些砖头,膝盖和胳膊肘都狠狠地蹭在墙壁上。她跟林越远并排站在了墙头上。礼拜六的学校真安静,操场显得过分空空荡荡,天空是上海秋天清冽的蓝色,而儿童乐园正处在午后最最美好的时光,麻雀停在跷跷板上,树阴底下两只黄褐色肥硕在野猫在听到动静时警觉地竖起耳朵来四下张望。三三跟在林越远后面往下跳。她从来没有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跳过。上一次是跟阿童木在楼梯上面比谁能从更高处跳下来,结果从第六格往下跳的时候她就右脚踝给扭伤了,不得不去医院上了跌打药膏缠了纱布。但是此刻她却没有畏惧过哪怕一秒钟就闭着眼睛跟着林越远跳了下去,而地上一大蓬杂乱无章的野草伴随着右脚剧烈的疼痛扑面而来。她感到自己重重砸在一摊烂泥里面像是一个失去了弹性的笨蛋,甚至仿佛在幻觉里面听到右脚踝的骨头发出喀嚓的声音,顿时疼得瘫痪在地上无法挪动。而林越远已经兴奋地跑远了。她趴在草丛里面听到他的脚步声和尖叫声慢慢远去,突然感到自己又被忘记了,但是她却很高兴。他喜欢她的世界不是么?他显得新奇又兴致勃勃,他喜欢严家宅里烧煤球时烟雾腾腾的气味,喜欢那些曲里拐弯纵横交错的小弄堂,所以不能让该死的右脚毁了这个冒险的下午。 整个下午三三都没有被林越远看出来她的右脚踝已经肿成了个馒头,好像血液流到那里就再也流不过去了。但是虽然右脚渐渐麻木了挤在破皮鞋里失去了知觉,脚踝却只要稍稍扭动一下就钻心疼。她还是勉强在草丛里钻来钻去,摘下那些小灯笼般的蓖麻花花朵,甚至冒着冷汗爬上了最高的滑滑梯,所谓的人鱼公主也不过如此吧。最后他们都累了,额头汗津津地把头发全部都粘住了,于是便并肩躺在滑梯底下一小块树阴里说起话来。 “为什么你不跟班级里其他同学交朋友?”林越远说。 “是他们不爱跟我交朋友,而且因为我跟阿童木交朋友,没有人会跟阿童木交朋友。” “阿童木总是那么凶么?” “也不是,但是他没有妈妈。” “我也快没有妈妈了。” 林越远之所以会来上海做插班生是因为他的爸爸妈妈离婚了,他便跟着爸爸来到了上海。但是爸爸因为要做生意的缘故常常出差或者干脆住在宾馆里面,所以他就与爷爷奶奶住在常德公寓里面。 “这些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噢,我也不愿意跟别人说。你知道,这些事情可真够烦的,硬生生地被扯到上海来。我过去住在北京的时候可带劲呢,我还有辆自行车!” 那天他们一定说了最最多的话。三三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那么多话,简直恨不得把自己掰开来让他看:你看你看,我是这样的一个女孩,请你一定不要把我跟她们搞混了。她现在怀揣着林越远的秘密,班级里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些,就连与他一起主持了联欢晚会的吴晓芸都不知道这些,所以三三受宠若惊地捧着这个秘密,完全忘记了右脚的疼痛。她闭着眼睛面朝天空听他说话的时候,地上的枯草根透过衣服扎在皮肤上,还有蚂蚁顺着指甲盖往上爬。有时候她睁开眼睛就看到好像整个天空都要朝她倒下来。她眯缝着眼睛,默默祈祷太阳永远不要落山,这一个下午可以永远不要结束。 后来她忘记了,忘记自己是怎么样一瘸一拐地挪回家去,只感到心里面灰暗透顶。真奇怪,她心里并没有因为天色已黑而害怕,她不害怕妈妈因为那件蹭满烂泥和枯草的衬衫而歇斯底里,或者爸爸大发雷霆地把那本空空如也的周记本扔在她的脸上。她的心里面空落落的,但这种空落落不同于她与阿童木逃自修课打“魂斗罗”时的那种。她并不感到愧疚,也不感到自己是个偷跑出去跟男生翻墙玩结果摔坏脚的坏女生。路灯突然亮起来,秋天夜晚的风非常清冽,她不得不缩着脖子,拉长袖子盖住手背。她想如果林越远愿意再呆下去的话,她甚至可以陪他说整个晚上的话。她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比如说她从来不在打雷的天气里面洗澡,她最害怕老鼠,就连看到死老鼠也会浑身发抖地尖叫。她才不管别的呢,才不管爸爸妈妈会不会因为她彻夜不回而发疯,不管她的名字会不会整个礼拜都悬挂在黑板上的小框框里。她才不要管这些呢,真的。她不想再去管那些写不完的周记和抄写不完的生词,她不想再去上学,不想再没完没了地撒谎。她烦死这一切了。但是这个美妙的傍晚也结束了,她就好像被打回了原形的灰姑娘或者是变成了泡沫的人鱼公主,从来没有过的沮丧加上脚踝剧烈的疼痛让她仇恨起自己来。强撑了两天没有告诉妈妈把脚摔坏了,她在心里默默想着事情总会好起来的,或许明天就好了。一夜之间长大成人也不是没有可能,或许明天醒来时转动一下脚腕所有的痛感都已经消失了,又可以蹦蹦跳跳了。可是到了第三天的早晨,她的右脚已经肿得根本塞不进跑鞋里面去了。撩起裤子来看时,乌青从脚踝蔓延到了整个脚背,还有紫色的淤血触目惊心。她绝望地坐在马桶上面给这只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脚穿袜子,哀伤地想着原来事情只会越来越糟糕,原来到了明天非但不可能好起来,反而走向不可挽回的境地。就这样她把右脚脚踝摔成骨裂,绑了一个月的石膏。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这段瘸脚少女的时光在记忆里面真是熠熠生辉啊! 她左脚还是穿着那双旧皮鞋,外套上系着很小很旧的蝴蝶结,脖子里挂着重重的钥匙串,因为右脚绑了石膏所以不得不用一只脚跳着走路,而且不到一个礼拜那些缠在外面的纱布就已经发灰变脏,这完全符合后来她心目中《天生杀人狂》里的女一号形象吧。后来,她反复跟别人说起她一闭眼睛就从墙上跳下来的经过。她想或许她从来就是一个粗制滥造的女生,她不怕金龟子,不怕阿童木捉来的死麻雀。她知道班级里只有她一个女生敢拿着针捣毁实验青蛙的脊髓,也只有她会爬墙钻草丛。她曾经是个多么风光的勇猛少女,她都忘记了么?而且瘸了腿以后她不用再出早操不用再上恼人的体育课。后来她翻到自己当年的成绩单,体育课的成绩竟然都非常糟糕,想来她永远只会一屁股坐在那些该死的鞍马上,实心球又经常从她过分细弱的手臂里滑落出去,而她更讨厌的当然是早操。她永远在缺觉,清晨永远也醒不过来,而且高音喇叭里面的早操音乐那么激昂而刺耳,周围总是笼罩着清晨灰蒙蒙的雾气。那么累,却还有一整天要度过。所以现在她堂而皇之地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面,听着操场上传来的口令声和哨子声翻一本小说,只不过现实却是勇猛少女绑着石膏的脚踝因为闷热而发痒,痒到她暴躁地用指甲挠破了石膏边缘那一块还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有时候她恨不能像留级生那样拿一根别针狠狠地扎进去,穿过石膏扎进自己皮肤里面才能止住这难忍的奇痒。 当然全校都知道了她的英雄事迹。她这个住得离学校最近的、整日与阿童木鬼混的女生,现在又摔断了腿。在走廊上看到她用一只脚蹦蹦跳跳地走路,低年级女生都好奇地停下来看她两眼,窃窃私语。班主任捏着她的请假条说:“真是什么事都叫你撞上了。”那时候他们已经是最高年级了,只要再熬过这年,他们就能够进中学了,她就要从这个小学校毕业了。这仿佛99lib.给了她信心,或许从此以后她将不再是个成天担心又整日撒谎的小孩。三三要考的是跟林越远一样的学校。她必须考上这所学校,这样才能够在以后的日子里继续跟林越远在一起。她丝毫不能够想象,如果万一她跟林越远考进两个不同的学校,那么从此大约就是再也见不到的了。那时没有网络,没有电话,要与一个人失去联络简直是太过于容易的一件事了。每每想到这个,她就无限失落,好像真的第二天坐在教室里的时候,林越远的座位就会变得空空荡荡,再也遇不见他了。那样的话,即使考上了重点中学又有什么意思呢,即使以后不再细骨伶仃地顶着蘑菇头却变成了一个绝色美女又有什么意思呢? 直到有一天阿童木在厕所门口拦住了三三,她几乎就要忘记他了。 “你干吗带他去那里?”他狠狠地从背后拽住了她刚刚勉强能扎起来的辫子。 “我,为什么不可以?”她心虚地张口结舌起来。 “那是我们的秘密。” “你让开。” “你是个叛徒。” “我不是,你让开。”三三徒劳地嘟囔着这句话。 她看着眼前的阿童木,两个人的脸只有五厘米的距离,她感到自己从没有像现在那么讨厌他。她突然想起来为什么他那么与众不同所有的人都害怕他躲避他,因为他从来不笑,他总是像个大人一样板着一张凶狠的面孔,粉红色的伤疤也绷得紧紧的。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他只是十二岁而已。其实这毫不奇怪,他的爸爸每天都对他训斥个不停,头发要梳得整齐,不要总是像个严家宅里的破落户,不能钻在书本里面像个娘娘腔但是也不许出去打架。有一次阿童木的爸爸当着三三的面打他,他手无寸铁就好像一只丧失行动能力的小鸡一样被爸爸拎起来狠狠摔在地板上。还有一次他爸爸用铁皮铅笔盒砸他的脸,立刻有血从他的牙齿缝里面流出来。她忘记那都是因为一些什么样的琐事,但有时候她想,有一天他会被他爸爸打死的。如果他爸爸来不及在他长成一个大人前把他打死,那么他一定会报复的,因为她从他注视着爸爸的眼睛里面看到一种真正单纯的仇恨和愤怒。她害怕他,现在这双冷冰冰的眼睛就盯着她,却又能够闻见他灼热的呼吸。这样僵持着直到上课预备铃声打响,刚刚还在走廊上互相推搡的低年级小孩仿佛一下子就遁形了,然后眼保键操的音乐声聒噪地盘桓在整幢教学楼里。他们俩赶在别着红袖章的值勤老师巡视之前往教室走去,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三三屈辱地扶着楼梯把手一格一格地往上跳。在拐角处阿童木突然伸手推了她一把。她踉跄了一下死死抓住把手才没有又摔倒,可是他的嘴角却扬起了一丝得意而残忍的笑纹。他把手举得高高的,仿佛想要朝着她的脸狠狠地揍下去。于是她也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整个人向前扑去想要推倒他。当然他灵巧地躲开了。她恨他,恨他砸坏了她的储蓄罐小猪,恨他带着她干尽坏事,恨他把她当成朋友或者帮凶。她恨死他了,但是结果她的手肘和膝盖同时砸在木头楼梯上。 “叛徒就该是这样的下场。”他说完就飞快地跑开了。 整整一个上午三三都没有能够上成厕所。要不是该死的石膏,她本可以跑得很快,一溜烟地跑进隔壁楼的教师专用厕所去。阿童木不敢去那里。过去有几次开玩笑的时候他跟着三三闯进那里的女厕所,结果都被几个裤子拉链拉了一半或者裙子褪到膝盖处的女老师赶出来。但是她现在只能够傻里傻气地扶着楼梯走路,好像一只笨拙的无法躲开偷猎人子弹的丹顶鹤。最后一节数学课当堂测验,她焦灼不安地坐在凳子上面对着一张试卷,因为膀胱压迫着神经,所以她不得不左右扭动着屁股,面孔憋得通红,甚至都连呼吸都只敢半口半口而已。试卷上所有的数字都从纸上跳起来,恶狠狠地讥笑着她,而时间那么难熬。她绝望极了,感到自己永远也熬不到长大成人的那一天了。直到突然之间那个油光满面生满粉刺的数学老师的声音响雷一般炸响在头顶:“许嘉靓,你东张西望想作弊啊!”她看到他从讲台上朝她走过来,直感到眼冒金星。穿着黑色尼龙运动衫的数学老师好像摇晃着化做了好几个人。她太害怕了,可是当数学老师把那张完全空白的试卷猛地从她手臂底下抽走,她闻见他身上一股香烟和风油精的混合气味。她知道全班的同学都转过头来注视着她,狼狈的糟糕的她。她看到林越远隔了两排桌子望着他,但是她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她也不愿意去争夺数学老师手里那张已经撕破一个角的试卷了,身体里面一根一直绷得紧紧的弦突然之间松掉了,暖烘烘的液体一下子就润湿了棉毛裤。 “怎么有水啊?”同桌指着地上的一小摊水说。 “我妈妈帮我带的汤打翻了。”三三极小声极小声地说。 她不知道自己根本不会撒谎,她撒的谎全都拙劣无比一戳就破。 “许嘉靓尿裤子了。”突然,同桌兴奋地举起手来,还没有等到数学老师点头示意就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尖叫起来。 立刻,那群该死的男生又像是炸开了锅一样沸腾起来。这真是灾难,一切都好像回到了留级生往她头发上面扔口香糖的时候。林越远从来不知道这些,在摔断腿的那个下午她有很多话还来不及告诉他,可是现在看起来她仿佛是一个故意隐瞒和撒谎的女生。她忘记自己是怎么样逃出去的,她没有办法跑,只能努力地踮着右脚走路,摇摇晃晃看起来滑稽又可笑。外面真安静,走廊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只传来隔壁班级朗读英文课文的声音。为什么她不能够像他们一样?为什么她总是特别的一个?她已经厌烦了做那个最特别的或者说最怪异的人。她想跟他们一样坐在教室里面念课文,考上重点中学,以后再考上大学。可是不是现在,现在她的棉毛裤和运动裤都已经湿透了,她盲目地走到了走廊尽头的厕所,却已经是不需要的了。而刚才湿漉漉的温度退去以后,现在裤子冰凉地紧贴着皮肤。她蹲在厕所的小隔间里只感到寸步难移。怎么?99lib?办?再也不愿意回到那间可怕的教室里去了,再也不想看到他们任何一个人。她知道从第二天开始她就会多一个绰号,所有男生见到她都会用手指刮着脸说:“画地图,尿裤精,不害臊!”这真是一场噩梦。她曾经梦见老师安排自己站在第一排领操,因为所有的人都注视着她所以她根本不知道手臂该怎么动,突然之间她的衣服的扣子全部都掉了。对,她梦见自己赤身裸体地站在所有人的面前,而梦境里时间被无限制地拉长,高音喇叭里的早操音乐变得缓慢而刺耳,底下的人都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裸体。她羞愧难当却不能够一走了之,只能麻木地晃动着胳膊跟随越来越缓慢的节奏继续做操。那些目光暖烘烘湿漉漉就跟尿裤子的感觉一样,而且好像时间永远都不会向前,这一切永远都不会结束。而她刚才瘸拐着在众目睽睽的嬉闹声中湿着裤子走出教室,连抬起头来的勇气都没有。噩梦成真也不过如此罢。 那年爷爷突然死掉了。妈妈早晨把三三叫起来,说:“你得跟爷爷说再见。”她被从睡梦中死命地拖拽起来,闭着眼睛磨蹭着扣扣子。因为害怕,绒线外套上面的六颗扣子她反反复复地扣错。其实谁都没有告诉过她,连爷爷生病都没有大人很认真地告诉过她,但是她都知道。有一次她去爷爷的亭子间里看他,很多大人围着他。他艰难地站起来要小便,于是爸爸就把痰盂凑了上去。那时候人已经不能再顾及什么了,三三第一次看到男人的身体。她惊慌失措地别过脸去,又觉得非常伤感。这一幕简直比爷爷真正死去更加伤感。这个爷爷啊,总是穿着中山装围格子围巾的老人,就这样浮肿着发黄的身体,被那么多人围观着小便,砸在痰盂里面的水声又那么响。她尴尬得自己都想要死过去。而现在她也知道,她听到天花板上大人们不动声色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也知道爷爷死了,但是他们都不告诉她。他们或许感到不好意思,因为死亡真是难以启口。于是她也就默默地走到爷爷的床边,站得很远,僵硬着身体用极其极其细小的声音羞涩地说了声:“再会。”小的时候并不真正惧怕死亡,是因为三三对于未来美好生活的想象力非常有限。她想象不出以后将有怎么样的事情等待着她,她不在乎以后,以后对她来说毫不重要。她的快乐都很小很小。 但是现在三三想,死掉了就好了。她不知道该如何逃避去学校。她小时候常常撒谎说肚子疼,有一次半夜里爸爸用毯子把她裹起来骑自行车去儿童医院。她躺在急诊室的人造革桌子上,一只明晃晃的灯照得她睁不开眼睛,只能用手指使劲抠着一个破得露出海绵来的洞眼,而医生在她的肚皮上戳来戳去,耐心地询问:“这里疼么?这里呢?”她害怕谎言被戳穿,只能够皱着眉头支支吾吾,胡乱地回答着。但是现在这些招不管用了,肚子疼脑袋疼都已经被她用烂了,每天都在六点四十五分时起床。天越来越冷,她迷糊着睁开眼睛时外面的天还是微红的,听得到马路上清洁工人无聊的扫落叶的声音,吃完咽不下去的早饭就必须必须被推出门去上学。可是这次她再也不想去学校了,她死死抵着厕所的门把尿湿的运动裤、棉毛裤连同内裤袜子和鞋子一起脱了下来,哭泣着扔在浴缸里面,然后哆嗦着两条细腿蜷缩在浴缸和马桶间狭小的空隙里给自己洗屁股,恶狠狠地发誓再也不要去学校了。 死也不过如此吧。 三三摆弄着手里面一把飞鹰牌双面美术刀片。爸爸总是用这刀片给她削铅笔。他坚信如果用活动铅笔或者圆珠笔写作业的话会把字写得油腔滑调,所以她的铅笔盒里从来不缺那一排削得整整齐齐的墨绿色中华牌铅笔。她想,划一刀的话划在哪里呢?手腕么?会不会疼?是一点点疼还是很疼很疼?在她还没有想明白的时候锋利的刀片就已经在大拇指上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她呆住了,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这道口子里缓慢地渗出一颗豌豆大小的血滴来,顺着手指往手腕淌去,还没来得及用手擦去就已经渗出了第二滴。她突然害怕起来,不是因为要流血流死掉了,而是因为妈妈快要下班回家了,所以她狼狈不堪又跌跌撞撞地奔去水斗,把水龙头开到最大。那一点点的血很快就随着水斗里面几根断掉的葱和鱼鳞流走了。她不知道冲了多久,直到最初的麻木过去以后疼痛的感觉慢慢回潮,她再举起手指头来看,一道两厘米长的伤口,不再流血了,两边的皮已经翻了起来透着死气沉沉的白色好像一条刚刚翻了白肚皮的鱼。她想其实她压根就是胆小懦弱的,连死去的勇气也不会有。 这一切都是因为阿童木。可是他总会死掉的,剩下她,长大后连个可以迁怒的人都没有。 她没有死掉,只能抱着一种坐以待毙的心情,大拇指上还贴着一块创可贴等待着星期一的到来。天亮以后就又要回到该死的学校去,到时候所有的男生都会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对着她喊:“不害臊,尿裤子。”她恨阿童木,他已经渐渐地变成一个噩梦,她却仿佛很难醒过来。可是其实天亮后三三躲躲闪闪地跑进教室里面,却并没有人真的注意到她已经低着脑袋坐到了座位上。教室里闹哄哄的,原来是语文老师在上作文课的时候要求大家带一个自己最爱的玩具过来。吴晓芸的座位上赫然摆着一只巨大的长毛绒熊,鼻子好像一块快bbr>要融化的巧克力。几乎所有的女生都围着那只熊,男生们也忍不住往那个方向瞄。但是吴晓芸不让他们碰,就连邢可可伸过去的手都被她打了回去。而三三这才想起来,糟糕,她忘记带来她的东西了。不过没有人会在意她的玩具,那是一个巴掌大小全身所有关节都会动的小兵人。她常常带着它在天井的花盆边上玩,有时候就连洗澡就要把它带进浴缸里面,所以它的关节都有点生锈了,棕色头发的油漆颜料也有点剥落了。但是这并不妨碍三三想象它突然潜入海底遭遇鲸鱼,突然又逃进原始森林跟巨大的蚊子作战。 没有人会在意这些,大概也没有人真的在乎那个在数学测验时落荒而逃的尿裤子女生。他们总是不断地被更新鲜的事情所吸引,争先恐后地想离那只毛发柔顺的玩具熊更近一些,而真正害怕着耿耿于怀着的只有三三一个人。 8. 8. 在假期到来前三三裂开的骨头已经自动愈合,连缝隙都找不到了。石膏拆掉了令她惆怅了几天,仿佛是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而且憋屈了一个月的右脚踝变得苍白纤细,支撑着她的身体好像随时随地都会再次断掉一样。刚刚过完元旦,三三突然在某天的《新民晚报》上看到红都电影院外面那个半圆形的顶棚坍塌下来,砸死了一个过路的年轻女人。等到三三再次路过那里时是跟妈妈一起去第九百货商店买过年穿的新衣服,经过那里的时候她看到门口巨大的霓虹灯上都蒙了层灰。妈妈下意识地把她拽到马路的另一边,并用手护住她的脑袋快步走过,嘴里念叨着:“当心当心,这里的脚手架都没有拆掉。”但是三三仍然忍不住扭过头去看。海报栏里的海报好像在一夜之间都破落了,某块牌子上写着电影院里咖啡馆的每日特价,看上去令人感觉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门口堆起来的砖头和石屑还没有完全清除干净,那个断了一半的顶棚上裸露着几根触目惊心的钢筋。脚手架上的工人身体半悬在外面,漫不经心地要把这整个顶棚都拆去。而底下笨重的大门敞开着,看得到售票大厅里面堆满了破烂的包皮面凳子和搭脚手架用的毛竹。三三突然感到心里一软,那时候她已经下定决心跟阿童木决裂了,整整一个月都没再去严家宅,也没再跟他说话。但是她突然想起夏天时偷偷跑进这里看的那场电影,冷气让他们俩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第一次像个大人那么想:时间竟然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似的。几年以后等到三三再次骑着自行车到这里来看电影时,这里已经不再叫红都了,名字又改回了文革前的百乐门电影院。巨大的霓虹灯直竖到屋顶,旁边新开了麦当劳和肯德基。 不要多想了。等冬天过去,再等春天过去,她就是中学生了。可是阿童木会放过她么? 那次的期末考试三三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紧张,因为据说考得最好的那三个人可以有参加外国语学校保送考试的机会。三三报名了,她知道林越远也报名了。可是那些不好的预感真的就仿佛是天生的,所以她走在人行道上总是尽量避免踩到线,或者在看电视连续剧的时候不断数着每句台词里的字数是单数还是双数。她喜欢双数,讨厌单数,单数从来都没有带给她好运气。果然考试的时候为了预防作弊老师临时把所有人的座位都打乱了,三三坐在了单数的那排,坐在一张不属于自己的瘸脚椅子上。只要身体重心稍微偏一偏整张椅子就会发出咿呀咿呀的刺耳声响,她不得不在整场考试中都保持着身体的僵直。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因为阿童木就坐在她的身后。 先是一小团揉皱的纸在监考老师刚刚背转过身体的时候恰巧扔到三三的桌子上。过去她常常帮阿童木作弊,把选择题的答案全部都抄给他或者干脆跟他交换试卷以后帮他胡乱填上所有的答案也总可以混个及格的。她紧张地用手覆盖住小纸团,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小心地展开以后却发现上面什么字都没有写。 背后阿童木细若游丝般的声音说:“帮我画个圣诞老人。” 她生气地把纸揉起来塞进了课桌里面,但是很快就有越来越多的纸从背后向她飞过来。她惊慌失措,害怕地把那些白纸全部都藏起来。 “帮我画个圣诞老人!”背后阿童木的声音坚定而略略不耐烦,仿佛如果她再不画他就会大声叫出来。 于是三三用铅笔在白纸上迅速地画了一个长着白胡子的圣诞老人,扔在椅子后面。 “还要。”阿童木在背后说。 不,她心里厌恶地抗拒着。她想举起手来,可是监考的是粉刺愈演愈烈的数学老师。她相信数学老师恨她,因为她的数学作业漏洞百出,而且她竟然还在他的课堂上尿着裤子逃出教室去。她感到阿童木狠狠地在她的椅子上踢了一脚。整个椅子发出巨大的呻吟声,让数学老师猛然转身用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神警告性地瞪了三三一眼。他脸上一小粒一小粒鼓起来的脓包油光可鉴,生气或者紧张起来的时候简直令人感到那些包都要爆炸了。 那么你会背叛我么? 我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好了,这还不够么?他这个该死的孜孜不倦记仇的男孩,她已经为了那个秘密付出足够多的代价了,摔断了腿,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尿了裤子。林越远或许会因为完全看清楚她这个鬼混女生的真面目而再也不跟她说话,他还想要她怎么样呢?三三又在几张小纸片上迅速而潦草地涂抹了几个圣诞老人,心里绝望透了。她用眼角瞄到林越远已经翻了一面去做最后几道大题了。她还停留在选择题上,而且心烦意乱只感到眼前那些等号和数字纠结在一起。那些应用题她根本读不懂。她完全没有办法静下心来,没有办法把眼前那些用油墨打印出来的句子从头读起。她焦急地不停地看时间,那块被摔裂了缝的电子表却飞快地闪烁着向前走。三三只感到自己手指发软,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得到外国语学校的保送考试名额了。或许她会得一个不及格,最后她只能在试卷上敷衍了事地写下一连串自己都未必看得懂的等号,只是为了不要最后整整三个大题空白的地方看起来太扎眼。然后,刺耳的结束铃就打响了。当后面的试卷往前传的时候,她看到阿童木的试卷上是毫不在意的大片空白,而前面的同学急不可耐地把试卷从她手里抢过去,仿佛怕她反悔什么似的。又有什么值得反悔的呢?她只感到那一点点没有希望的微弱的爱情都已经随着这张糟糕透顶的试卷被抢走了。她不可能考进任何一所市重点中学,她会跟阿童木或者留级生一样去万航渡路尽头那所最最垃圾的中学。没有人会爱她,连爸爸妈妈都会对她失望透顶。她的手脚冰凉,只默默希望此刻学校里面发生巨大的火灾,把阿童木连同数学老师连同他腋下夹着的那堆数学试卷通通烧掉。 三三不敢回家。她知道每次考试完回家爸爸总是会等在弄堂口抽烟,看到她就故作镇静地笑眯眯地问她:“考试考得怎么样?”她通常不管好坏都会冷漠地回答还不错,然后嫌恶地躲避那只抚摩她乱蓬蓬的头发的手。可是现在她想到试卷后面大片刺目的空白和那些涂在小纸片上的大胡子圣诞老人们就感到心脏一阵阵抽紧,胃里一阵阵抽搐着翻江倒海,不得不站定了空呕了几记,喉咙口发酸却没有吐出任何东西来。她害怕看到他们充满希望的眼光。没有什么事情比让他们悲伤和失望更难过了。她在学校门口看到林越远、吴晓芸和学习委员一起往老师办公室走去。她害怕与他们迎头撞上,赶紧把书包死死抱在胸口扭头就走,他们根本还没有看到她她就已经拐进了办公楼里面。他们会得到那三个保送的考试名额,他们以后会考进同一所重点中学,一起骑自行车上学。他们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三三心灰意冷,身体简直已经被掏成了个一碰就碎的空壳。她多么希望重新回到那个摔断腿痛到龇牙咧嘴的下午,一切都重新来过..。或者回到再早一点,回到在走廊上遇见阿童木都要避之不及的时候,回到她开始变成一个成天鬼混到魂不守舍的女生之前。可是那些疯狂地穿梭在严家宅的傍晚好像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甚至希望自己永远都是那个绑着石膏的瘸腿女生,因为这样林越远才会记得那个滑滑梯底下的下午,记得从墙头跳下去的疯狂瞬间。可是现在她腿上的石膏拆掉了。当那些僵硬的筋骨又迅速柔韧起来以后,她就又能跟所有的其他人一样又跑又跳了,她又不得不跻身于灰蒙蒙的早操队伍。她不再是那个既风光又伤心的瘸腿少女,所以三三想现在他大概已经无法从那么多的女生里面把她分辨出来了。她过去总是希望自己跟所有的其他女生一样,但是现在她后悔了,她后悔极了。她第一次希望自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那个独一无二敢闭着眼睛跟着他跳下墙头的女生。如果她不做那个独一无二的女生,他会渐渐地把她忘记的。她是多么害怕被他忘记。 回到家里时爸爸并没有等她。她稍微放下心来自己用钥匙打开门。厨房里面也是黑暗一片,灶台上面冷冷清清,只有那只永远关不紧的水龙头还在不紧不慢地滴水。正当她站在走廊的台阶上忐忑不安又犹豫不决的时候,爸爸突然打开了房间门,在黑暗中站定了看着她,说:“干吗不进来?有什么心事么?”有什么心事么?她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是一个从来不跟人说心事的女生了。是藏在旧书包里面的试卷和成绩单被发现了么?是抽屉底层那几块阿童木偷来的没有用过的水果味橡皮么?是混在书架里面的那本用报纸包着书皮的琼瑶的 href='/article/5760.htm'>《梅花三弄》么?她不知道,害怕得又忍不住缩起肩膀来小声地干呕了两下。他们都担心地看着她,欲言又止好像让她感到心都快碎了。她很想说:“我考试没有考好,我做了阿童木的帮凶。如果我进不了市重点中学你们会有多伤心?”可她没有说话,她感到走路的时候所有的关节都是僵硬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一天过得真累。 爸爸把她领到天井里面。 刚刚下过一阵冬天的毛毛细雨,天井里的泥土都是冰冷潮湿的,那些植物呈现出一派萧条的深绿色,而湿漉漉的地上竟然撒满了白色的小纸片。她不用近看就已经头昏脑涨地知道了那是什么,心脏顿时好像蜷缩成了一颗非常小又非常坚硬的核桃。没有人动过这些纸片,或许爸爸和妈妈就好像警察保护犯罪现场一样任由那些纸片散在地上,但是他们一定蹲下来仔细地看过上面画着的那些可笑的模糊的圣诞老人,然后趁着她没有回来前小声而紧张地讨论过。三三此刻就好像是那个在舞台上弄丢了面具的小丑。她憎恨这一切,愤怒、悲伤和委屈把让她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冷得发抖。“你看看上面写了什么?”爸爸用非常低沉和沙哑的声音说。她站着不动,不是因为叛逆,而是身体在这个时候真的已经僵直了,耳朵边上传来嗡嗡声,心里面的恐惧好像波涛一样层层地压过来。如果他们像阿童木的爸爸那样狠狠地打她一顿她或许会觉得好受一点,可是他们非要让她感到愧疚,感到没有办法收场,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手足无措地丢在天井里面。天已经很暗了,隔壁人家窗户里面传来《新白娘子传奇》的主题曲。她因为不知道站了多久终于感到太累了,脚底的一根筋连带着小腿肌肉抽搐着疼,可是没有人来跟她说话。她知道这次他们都不愿意原谅她。 等到她唉声叹气地拾起地上一张已经完全被雨水打湿了粘在地上的小纸片时,她看到上面阿童木用七倒八歪的铅笔字写着:“圣诞快乐。我喜欢你。”地上的每张小纸片上都写着这几个字,还有那个咧开嘴笑的圣诞老人,有些是三三画的,大部分是阿童木照着三三画的描的,还画了难看的花边,努力地想要做成一张真正的圣诞节卡片的样子。 可是该死的,笨蛋,蠢猪,二百五,他根本不知道圣诞节是哪天。圣诞节早就过去了,过去了一个月了!放过寒假以后就是大鱼大肉烫蛋卷皮剁春卷馅的春节了。等三三蹲在地上把所有的纸片都拾起来以后,指甲缝里面已经全部都是湿漉漉的烂泥了。烂糟糟的纸片在手心里攥了一大把,再站起来的时候因为蹲太久血无法畅快地流到脑子里面而眼前发黑。扶着冰凉的门框闭着眼睛站了片刻,等到睁开眼睛时她看到远处希尔顿酒店楼顶的飞行指示灯又亮起来了。下午的时候阿童木是怎样爬上墙头,从书包里掏出这些纸片撒得天井里到处都是?他真自私。他是个该死的自私透顶的人。她恨他。 爸爸在晚上睡觉前跑到沙发床的边上来摸摸三三缩在被子里面的脸。她死死地闭着眼睛,假装已经睡着很久了。晚饭的时候他们一直在问她纸片是谁扔在这里的,她只是冷漠地回答着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心里烦得要命,只能用放在桌子底下的左手狠狠地掐着大腿。他们反复地问,每每都令她感到只要再多问一遍她就会彻底崩溃,就会发神经病般地嚎啕大哭,就会把饭粒都呛进气管里然后猛烈地咳嗽,就会浑身发抖地在地上打滚。她想要大声地尖叫,想要把纸片全部都撕得粉粉碎。他们总是很难接受她正在慢慢长大这个事实。他们总是刺探着她的秘密。就像爸爸会把她订阅的《少年文艺》封底上整张的米开朗基罗裸体大卫像剪下来藏起来,他们一面向她隐藏所有的秘密,把她蒙在鼓里,一面又要刺探她的秘密,她的那些仅有的糟糕的微不足道的秘密。但是现在爸爸粗糙的手抚摩过她的脸庞,他不知道她并没有睡着,所以轻声哀叹说:“唉,三三,你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啊?”三三不知道为什么爸爸会哀叹这些,仿佛他早就知道了她那张几乎要不及格的数学试卷,知道她跟阿童木之间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甚至已经看穿了她无所事事的内心。小的时候看一个木偶片《“下次开船”港游记》,有一个缩小了来到玩具世界的小孩叫唐小西,永远在问一个老鼠公公到底码头上面的船几时再开,可以将他带回到正常人的世界里面去,而码头上的牌子永远绝望地写着:“下次开船。”这个木偶片是为了教育小孩不要浪费时间,不要总是指望明天。而三三呢,三三却感到自己就是那个被困在港口的唐小西,那艘船永远都不会起航,永远都不会将她从那里带回来,带回到她所想要的世界里面来。那个被气跑的时间小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其实他们完全不理解这些。 那个晚上她梦见了林越远。梦里面是毫无温度的夏天,他们俩骑着自行车在万航渡路上面。那时候三三实际上还根本不会骑自行车。爸爸曾经在她小学两年级的时候就许诺过给她买一辆自行车,可是事实上当一辆二十四寸的红色小车挤进他们狭窄臃肿的老房子时,三三已经十五岁了。如果那些纸片都是林越远写的该多好!她不会在乎那些歪歪扭扭的字,也不会在乎胡乱填写的空白试卷,不会那么冷漠地坐在饭桌上使劲吃那些乏味的海带,更不会在半夜里死死咬住被子的一角来抑制那些哭泣的声音。她的眼泪把枕头都浸湿了,心里面是空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只是担心着太多的事情,担心着成绩,担心所有的谎言都被戳穿,担心着林越远已经在渐渐地忘记她,担心着爸爸妈妈终有一天会知道这些纸片是阿童木扔在这里的,担心她最后将和阿童木一起被关进少管所里面。这是她过的第一个圣诞节。她根本没有保留那些卡片。她臭着一张脸把天井的门重重地关上,好像一个赌气的小孩一样奔到垃圾桶旁边把那些纸片扔在了.烂菜叶堆里。她讨厌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讨厌和憎恨过自己。 我不喜欢你啊,我喜欢林越远。 三三对着垃圾桶里面的纸片很轻声地说:“我喜欢林越远啊。” 她悲伤地想,如果林越远也喜欢她的话,做个撒谎精又算得了什么,成绩单又算得了什么,爸爸妈妈的训斥又算得了什么,少年管教所又算得了什么,将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9. 9. 那个寒假的返校日,下了三三记忆中仅有的一场大雪。不过其实上海从来都没有下过真正的大雪,鹅毛大雪,但是那天早晨爬起来刷牙的时候她看到对过房子的屋檐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白色,还有冬青树的树叶上面那一朵朵的小棉花和下过雪以后才会有的苍白苍白的天空。这个新年三三并没有得到新衣服,她正处于买不到衣服的尴尬年纪,童装部已经很难买到适合她穿的衣服,而那些真正的成年人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也显得滑稽。她已经快跟妈妈差不多高了,却还长着一张小孩子的面孔,所以不得不套着一件妈妈穿剩下的芥末绿风衣,腰里面还傻里傻气地扎着根腰带。虽然这样子出门令她羞愧万分,但是雪后冰冷刺骨的风和窗户外雪白的世界还是令她忘记了那些小小的不堪。学校操场上所有的水坑都已经结起冰来,有男孩子故意走进绿化带里面,在那里留下一只只脚印。到处都是欢腾的尖叫声,减弱了三三对再次回到学校无限的厌恶和恐惧。她没有戴围巾和手套,鼻子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在不停地用冰 51c9." >凉的手擦去淌下来的清水鼻涕,然后也蹲下来用一只被遗弃在外面的畚箕里的雪捏了一只很小的雪球,但是雪很快就从她的手指缝里面化了出去。那只雪球被她捏成了一个坚硬冰凉的冰球,而且不是想象中的雪白,却是肮脏的灰色。 突然,三三的右肩膀被一小坨松散的雪击中。 她回头就看见林越远正用手捂成一个喇叭状对她大声说:“嘿,你一个人在做什么?” “捏雪球。”三三不好意思地小声说,窘迫地把手里那个脏脏的冰球扔掉了。 “在南方才见不到真正的大雪呢!过年的时候我们北京下了很大很大的雪,把脚脖子都给埋了呢,最高的地方可以埋到膝盖,而且我们家里都有暖气管道。上海的冬天简直糟糕透了。以后我带你去北京看大雪,一脚踩下去就好像踩在棉花里呢!”林越远说这些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圆,惟恐她不相信似的。 她当然相信他。她最喜欢看喜欢的男孩子说大话的样子,而且他的面孔竟然也因为羞涩而微微发红。三三有点不确定的是他的眼睛刚刚是不是也发光了呢。 “好呀,以后去北京。”她心里欢喜得要命,却不敢表现出来,于是低下头来反复搓着几根被冻着了的手指。 她记得以前曾经跟林越远说起过长风公园里面的铁臂山,那是她从小到大爬过的最高的山。每年夏天时她都会央求爸爸带她去爬铁臂山,有几次临出发前突然下起倾盆暴雨她就整天都呆坐在家里闷闷不乐。那里还有一个银锄湖,他们总是爬到铁臂山顶上再一路沿着山坡的另外一边跑下来以后去湖上划那种手摇的破船。船真的很破,底下有破洞,水会慢慢地渗进来把凉鞋都打湿了。这是每年夏天的保留节目,隆重程度就跟日本女生在夏天时要穿着浴服去看烟火表演一样。可是她跟林越远说起这些的时候,他就毫不在意地撇撇嘴说:“铁臂山比起北京的山来简直就是个小土坡呢!”她却根本不生气。她多么喜欢他神气活现的模样。要说外面的世界与她没有关系是不可能的,虽然她的地盘仅仅局限于从万航渡路走到百乐门电影院,但是那些对外面世界的无穷想象却也令她心动万分。北京,那么以后一定要跟他去北京,爬真正的连绵起伏的山,还有打雪仗。 “你为什么一直都不理我?”林越远突然话锋一转小声嘟囔了一句。 “啊,我没有不理你。”三三几乎要叫出来,她的心脏猛跳简直要跳出胸口。 “可是你从来都不跟我说话。有几次在你路上看到我都冷冰冰地装作不认识,扭头就跑。我还以为我做了什么事情你不高兴了,而且你只跟阿童木说话,你都不跟其他人说话的。” 还等不到他说完这些话,三三就已经快要被那些淤积在喉咙口的语言和热情哽死了。她相信自己看起来一定怪模怪样,穿着难看古怪的风衣,鼻子通红眼眶湿润,空张着嘴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为什么她的爱总是胎死腹中?以后等她长大了也是这样的吧。原来她从来就是一个悲剧女孩,哪怕她很爱很爱一个人,爱到神魂颠倒,那个人也是不会知道的。那个人会以为她根本不爱他或者她压根不在乎他。那个人不知道她的冷漠都是假装的,只要他再多一点耐心,再多观察她一下就会知道那只是一套过分容易被戳穿的把戏。可是他还有耐心么?他还肯跟她耗着,消耗那么多的时间和热情来猜测她的心意么?她为什么就不能跟别的女生一样把那些爱那些热情都摆在脸上?她总是恨不得把自己摊在他的面前,却又把心脏捏得跟那一小团灰色的冰球一样紧。 “我以为你讨厌我。”三三用极其细小的声音说。 “为什么?” “因为我……因为你们……你们从来都不跟阿童木在一起。只有我跟阿童木在一起玩,我也不喜欢这样,但是大家都不喜欢我……”三三张口结舌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的心里既欢喜又悲伤。她知道林越远不讨厌她,可是眼下这番解释的话却显得那么愚蠢。她不是阿童木,她永远不会说出“我喜欢你”这几个字,永远不,绝不!可是她解释着,晕头转向简直快要哭出来了,而且这时候她看见刚刚从教务室领完新书的阿童木正甩着他那只破烂的书包从办公楼里面走出来。她想他一定已经看到她了,尽管她迅速地扭过头去,操场上全部都是尖叫奔跑的同学,不时有人在结成冰的地上滑倒摔一个狗吃屎,但她还是可以感到阿童木正冷冰冰地盯着她。她知道他想要拦住她,拽紧她的胳膊凶巴巴地问她:你看到那些卡片了么?为什么你不理我,为什么你不跟我说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希望这最后一个学期可以快点过去,然后他们就都是中学生了。她想摆脱所有的噩梦,摆脱那些半夜里从水管上爬下来的老鼠。她再也不想回到严家宅那个潮湿发霉的阁楼里面打“魂斗罗”打到昏天?99lib.黑地。她想交朋友。她想像一个普通的女孩一样长大,哪怕不如吴晓芸那么好看也没有关系。可是这一切真的是她希望的么?她只是真的不想再跟阿童木说哪怕一句话。 但阿童木还是左右摇晃着走过来,头发上粘着一层打过雪仗后被冻起来的细小冰珠。 这是他们三个人第一次狭路相逢,三三、林越远和阿童木。如果你以为林越远是那种白净而且文质彬彬的男生那么就真的错了,他竟然也是个在胡同里面厮混长大的男孩。在北京的时候他的爸爸妈妈忙着吵架和冷战没有时间管他,夏天的时候他跟大院里面同龄的男孩子爬到屋顶上打弹弓摔断过胳膊。后来因为个子长得高,他就成天跟着堂哥混在中学生堆里,与胡同里那些骑二十八寸自行车的大男孩们到处跑,学他们的样书包里也总是揣着一块板砖或者一截锯断了的水管条,坐在他堂哥的自行车后面在狭小得跟迷宫一样的胡同里面乱窜,屁股被书包架颠得生疼,好像时刻都在为一场群架做准备。不过其实他从来也没有真的用过书包里的那些凶器,倒是因为每天都揣着所以书包磨得很快,才没有买多久就会在底上磨出一个很大的洞来。这些事情他从来都没有跟其他人提起过,只跟三三说过。三三想,如果吴晓芸她们听到这些的话,大概会皱起眉头来嗤之以鼻,或者假装捂着嘴巴做出惊讶的神态来。但是她呢,她津津有味地听他说起胡同里面的童年往事。 “喂,别走,胆小鬼。”阿童木带着恶意在林越远的肩膀上推了一把。 “我没有打算要走。你才是胆小鬼。”他立刻还手,两个人互相推搡起来。 “单挑吗?” “随便你,你想怎么着我都奉陪。” 阿童木不知道从哪个口袋里面变出几根划炮来,把几根受潮了的扔在地上,挑了两根最粗的扔给林越远一根。三三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俩好像都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她突然之间就变成了那个局外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两根划炮用火柴点燃了握在手里面。周围的空气里面顿时弥漫起一股冷冰冰的硫磺气味。她很害怕过春节时马路上那些到处乱扔炮仗的男孩,她害怕爆裂声,每次在马路上经过那些黑色的点着火的爆米花机器总是捂着耳朵逃走。小时候有一只炮仗从马路对面窜过来在她脚边爆炸,空气好像都被炸碎了,她被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被爸爸在胸口拍了好多下才缓过神来。而现在她简直能够听到火线被点燃后迅速燃烧的嘶嘶声却根本忘记了要捂耳朵。这就是他们那些男孩子们的荒唐把戏,胆小的那个总是会害怕地先把手里面的划炮扔掉,胜利的人则能够算准时间在爆炸前把划炮用一个优美而挑衅的弧线扔在对方的脚底下。这其实不过几秒钟的时间而已,她却觉得过分漫长。两个面孔都被冻得通红的男生互相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好像手里面捏着的根本就不是一个随时随地会爆炸的炮仗。阿童木脸上的粉红色伤疤仿佛一只露出不在意的笑容的酒窝,林越远则眯缝着眼睛完全没有表情。三三的脚尖和手指尖都被冻得疼起来,而右眼皮底下一根细小的神经好像老鼠一样没有节奏地胡乱跳着。 要出事了,完蛋了! “扔掉,快扔掉。”她不知道是对着谁喊。 可是微弱的声音很快就被吞噬在操场上的一片欢腾里面,而与此同时两声足以把人震闷的巨响伴着一股气流迎面而来。在下意识地闭起眼睛前她看到他们俩人手里的两团亮光,好像两只刚刚爆发过的小宇宙。等到她再睁开眼睛来的时候,这场单挑就已经结束了。林越远大拇指上的整块皮都被掀了下来,手心里面裂了个大口子,血管好像 88ab." >被横切了一刀,深红色的血从血肉模糊的裂缝里面汹涌地往外面涌。而阿童木拇指的指甲盖整个都不见了,他的右手顺着衣服垂在大腿旁边,血从手指尖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好像万航渡路那只不断漏水的水龙头一样关不住。他们两个人都竟然都不肯比对方先扔掉手里面的炮仗,直到生生地在手心里面炸飞。 “你们都想死啊?你们这些神经病!”三三对着这两个笨蛋大喊。 “你滚开!我恨你,我恨这里。”阿童木突然转过头来,死死地瞪住她,在三三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把肩膀上面的书包重重地朝她扔过来。 因为没有用上力,那只破烂的书包可怜巴巴地划了个糟糕的弧线,半途就掉在了地上。包里面崭新的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整叠教科书都被甩了出来,泡在了地上正在慢慢融化的雪水里面。三三看到他的眼眶发红,细小的血丝布满了整个眼睛,太阳穴有一根青筋在使劲跳动,额头上的汗水津津发亮。他的眼眶里面含着眼泪呢。阿童木在哭,他竟然在哭。他哭着狠狠地踢了几脚地上的书包,踩在书上,那些雪白的纸上很快就粘满了脚印。 这天三三突然有了一种心完全都碎掉的感觉。这种伤心跟过去的任何一种伤心都不一样,是第一次心被砸得粉碎,就好像那只被阿童木砸掉的涂着粉红腮红的蓝色小猪,那些碎瓷片崩得到处都是,拾都拾不完。 后来,他们三个人坐在医务室的凳子上好像赌气般地都不再说话。 再后来,班主任拎着两只菜馒头和一袋豆奶刚刚到学校就被几个喜欢告状的同学叫到了医务室,看到那几根血肉模糊的手指和完全止不住血的口子,忍不住大声喝道:“你们都不要命了啊!”等她突然发现坐在三三旁边的竟然是林越远时更是气急败坏地说,“你们真是要气死我了!还没有开学就搞成这样,你们还想毕业么?你,你还想去外国语学校么?”她用手指戳着林越远的额头,却好像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三三一眼。 后来血止住后,林越远和阿童木被校医领着送到地段医院去缝针了。班主任反拽着三三的胳膊把她拖到办公室扔到墙角,就再也不愿意开口跟她说半句话了。办公室的窗户破了,用橡皮膏和旧报纸糊了起来。三三透过玻璃看到外面的雪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屋檐上面还剩下一点点积雪好像残破的酒精棉花球。她想地上一定都脏了。上海的每场雪都融化得很快,很快就变成黑糊糊的雪水在马路边结起黑色的冰,肮脏又恶心,但还是彻骨地冷,空气全都是潮湿的。这种冷简直就能够刺到骨头缝里面,让人痛恨这季节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似的。 第二天最后一个在万航渡路的新学期就开始了。林越远和阿童木都是绑着绷带和纱布来的。三三没有让爸爸陪着她到校门口,虽然他早晚会知道校门口的黑板报上有贴着白底黑字的处分通知,阿童木是记过处分,她是警告处分。没有林越远的名字是因为他已经拿到了外国语学校的面试通知书。他是学校里面唯一一个拿到面试通知书的,而他根本就不可能通不过那场面试。没有哪个大人不喜欢他这样聪明健康的男生,所以大概那张要替他张贴的撒金粉的红榜都已经准备好了。老师们都闭口不谈这件事情,而三三的名字又跟过去一样与阿童木的并排在一起。她灰溜溜地从黑板前低着头走过去,但还是看到几个隔壁班级的女生正对着她指指点点,就连门房间的老头都端着一个茶缸跟她说:“哟,两个男生炸伤手啊,这下你可出大名了。”她痛恨这一切。她知道不久爸爸妈妈就会知道这张扎眼的处分通知。那些刚刚入学的女学生的家长会指着海报上的名字说:“你可不要跟这种女同学学坏了!” 而教室里面鸦雀无声,好像一个得意洋洋的阴谋正在酝酿。有几个男学生忍不住用手捂着嘴巴偷偷地笑。三三慌里慌张地走到自.99lib?己的座位上,刚刚把桌子的台板掀起来就看到一只袜子里塞了棉花做成的丑娃娃,钢笔粗糙拙劣地画了歪歪斜斜的眼睛和鼻子,三根用绒线做的头发可笑地耷拉着,胸口写了她跟林越远的名字:“许嘉靓爱林越远。”一颗用墨水涂黑的心上扎着好几根闪闪发光的大头针。这一切让三三完全呆在那里了,她背后所有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等着她大哭。每个班级里面总有这样一两个总是出丑和被戏弄的女生,她们要么肥胖丑陋要么就懦弱可欺,但是她根本就是被吓得哭都哭不出来。那个丑娃娃是用一只很破的男式尼龙袜做的,胡乱缝口的地方脱了线,有一小团棉花从里面掉了出来。它好像突然有了生命,狰狞地盯着她。扔掉,还是把桌板盖起来?该怎么办?三三知道自己只需要再忍一忍就过去了,进了中学以后她可以重新开始,没有人知道这个总会被撤消的警告处分,没有人知道她是个撒谎精,没有人知道她跟严家宅里的男生混日子,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她狠狠地用指甲掐着自己的胳膊,警告自己把那些就快要爆发的怯懦的愚蠢的眼泪都吞回去。 三三,勇敢一点,再勇敢一点。 这又是糟糕的一天。放学经过门口黑板报的时候她看到那张白色的布告纸因为没有刷匀糨糊而翘起来一大只角,风吹得它哗啦啦乱响。可是就在三三想要低头抱紧书包快步走过的时候,她突然看到她的名字旁边用粗钢笔潦草地写了三个字:林越远。她认识那字迹,只有林越远自己才能够写出这样笔挺又有风骨的行书。他写完以后又用钢笔描了几遍,让那几个字看起来醒目又扎眼,很骄傲地排在三三的名字旁边,远看仿佛就是“许嘉靓林越远因严重违反校纪校规……警告处分,特此公告”。三三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那种微弱又坚定的暖意从各个细小的神经末梢蔓延到整个身体。她好像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勇气,简直要偷偷地笑出声来。不用再害怕,那种从墙头不要命般跳下来时的骄傲又回来了。这种骄傲是她跟阿童木在一起发疯般奔跑时不可能得到的,这种骄傲只有她像个小拖油瓶般跟着林越远屁股后面时才能拥有。她喜欢看到自己的名字跟他的名字并排写在布告栏里面,她不再感到绵软和怯懦,她甚至不再在乎家里那些暴风雨般的责骂。她没有错。她第一次从骨头里从心脏最深的那根神经里感到了勇气。她没有做错,她从来没有做错过任何事情,为什么要把所有这一切强加于她头上呢?为什么她非要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呢! “嘿,他还真够义气!”阿童木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在三三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嗯,他当然是。” “那你干吗不承认你喜欢他?” “我没有。干吗非得要喜欢他?” “是吴晓芸做的,那个娃娃。”阿童木沉默了片刻以后说,“本来不想告诉你的。” “啊?”三三的心死命沉了一下。 “谁叫你非要头上长角呢?你又想要头上长角又想要大家都喜欢你,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我早就知道了。所以连我爸爸现在都讨厌我,他说我的脑袋后面天生长着反骨。你摸摸你脑袋后面,你睡觉的时候搁在硬床上是不是也脑袋疼?你干吗非要在乎这些狗屁事情,还有那些狗屁女同学?”说完阿童木就回头张望了一下空荡荡的操场,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黑板报上那张刺眼的白色布告纸撕下来一大片,单剩下被糨糊粘得死死的一小块纸片,上面可怜巴巴地印着校长的名字和一个印泥染到外面去的正红色公章。 她眼巴巴地看着阿童木又把那一大片纸撕成了碎纸条扔在地上,然后对着她说:“嘿,笨蛋,还傻站着干吗?我不怕,但是你要是被老师看到就死了。快跑啊!” 笨蛋,笨蛋,快跑啊! 10. 10. 吴晓芸在天气渐渐变暖前突然转学了,但是这跟她塞在三三书桌里面的那个袜子娃娃没有关系。三三压根就没有想过要报复她。阿童木再次在她的课桌里面撒了一泡尿,还把她的两本教科书在教室门口用火柴点了烧了。那堆纸灰外面他拿黄色的粉笔画了个圈,就好像是家里死人时烧的锡箔一样。三三那天生病没有去学校,所以没有看到她嚎啕大哭的样子。而这一切只是让更多的人开始讨厌三三,班级里所有的女生都不再跟三三说话。中午去食堂里取妈妈给她准备的饭盒时,她总是被男生们故意挤在队伍的最最后面,轮到她的时候所有人的饭盒都已经拿光了,只剩下她的那个,常常已经被掀开盖子碰翻了。妈妈为她准备的红烧大排或者两只炸鸡翅会被扔在旁边的水沟里,只留下被蒸得发软的白饭和几根完全蔫掉的青菜。三三不知道是谁做的,好像他们都心照不宣而又习惯性地做着这些,比如说把她铅笔盒里的铅笔都折断,在她的椅子上粘嚼过的口香糖。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这些。她自己从练习本上撕下纸来把口香糖弄掉,或者吃两口寡淡无味的白饭也不是很大的问题。阿童木不知道这些,林越远也不知道,或许很多年以后她可以告诉他们这些就当是说一个笑话,但是那时她像个死硬派的小女孩一样把一切都就着白饭默默地吞下肚子。可不管怎么样,她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报复吴晓芸。 吴晓芸有一天突然就不再来学校了,而前一天放学后三三还看到她坐在数学老师的办公室里面写作业。她总是可以在老师办公室里写作业,因为她妈妈常常因为工作要很晚才能来接她,有的时候她还会帮数学老师批改测验卷上面的选择题和填空题,填写成绩单。三三那些糟糕的成绩单大部分都是吴晓芸放学以后在办公室里面填的,她交替使用红色和蓝色的圆珠笔,一板一眼很当回事。前一天放学时三三>还被数学老师叫到办公室去,她知道是因为有一张数学测验卷没有签名。那张试卷被她折得很小胡乱塞在书包里面。但是走到楼梯的拐角处时她还是不放心地把那张破烂纸翻出来,掖在了皮带和肚子间的裤子边上,再用衣服盖好,然后她可以撒谎说把卷子落在家里面了。他们可以随便翻她的书包但总不会搜她的身。当三三惊魂未定地撒着弥天大谎的时候,吴晓芸趴在旁边的玻璃台面办公桌上写作业,旁边放着一包瓜子和一包大概是午饭时剩下的豆奶。那天还很冷,但是她在厚厚羊毛袜的外面穿了毛线的编织裙。她抬头看了三三一眼,然后迅速又嫌恶般地把脸别过去,所以三三脸上僵着半个古怪的笑容。此刻她嫉妒极了吴晓芸,嫉妒她可以在冬天的时候穿裙子,嫉妒她总是第一个知道所有人数学测验的成绩,嫉妒她在老师办公室里旁若无人地嗑着瓜子竟然还显得那么好看。妈妈总是说女孩子冬天穿裙子的话,到了年纪大的时候关节会疼得在地上打滚,可是谁在乎年纪大了以后的事情?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来说,年纪变大简直是永远都不会发生的一件事情。 第二天三三满怀心事地等待第二节数学课的到来。她依然没有把那张该死的试卷拿给爸爸签名。她的手伸在桌肚里捏着那张咸菜般的卷子,手心里全都是汗。但是,那个满脸粉刺和脓包的数学老师没有出现。她想他大约是生病了或者是到外校开会去了。过去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但是显然急匆匆跑进来的班主任带来了一个更好的消息:数学老师不会再来学校里上课了,他们从明天开始会有一个代课的数学老师直到毕业考试。于是她沉浸在不用再见到这个讨厌的数学老师的喜悦中。她讨厌他,因为他很少给她好脸色看。她并不是不会做那些题目,但是她是个粗枝大叶的女生,她不在乎那些约等号或者是那些竖的计算式只是因为她很粗心,他却真的把她当成一个会在数学测验时怕得尿裤子的笨蛋。他一定是这样跟办公室里面其他老师讲的,他根本不知道原因。但是现在再也不用看到他了,桌肚里的那张数学测验卷再也不用签名了,她可以把它撕碎了扔到抽水马桶里面冲掉。这个消息简直好得过分了,所以她忽视了班主任面孔上尴尬为难的的神情,还有班级里那些碎嘴的女生窃窃私语的古怪气氛。直到放学后大家都在说吴晓芸也转学了,她才突然感到很疑惑,仿佛她总是那个被蒙在鼓里最后才知道真相的人。 在女厕所的隔间里面,两个隔壁班的女生在说:“他被门卫老头抓住的时候,她的裙子褪到膝盖上了。”她想象得出她们捂着嘴吃惊的神态,大概还彼此掐了对方的胳膊才忍住尖叫,“天哪,太可怕了!” 之后学校紧急召开了一个家长会。有史以来第一次,爸爸回家以后没有说起她成绩的事情,也没有发火,却是极其担心又极其温柔地用手摸着三三的头发问:“你们的数学老师有没有叫你坐在他的大腿上写作业?” 三三不知道他们说的数学老师或者吴晓芸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没有办法把整件事情联系在一起,只是害怕地想那一定是一件非常非常坏的事情。那时候她根本就不知道男人和女人是怎么一回事,她以为只要亲吻就会变成大肚子。有一年暑假,表哥住在她家里面,他常常游完泳回来以后就直接用嘴对着茶壶喝水,所以整年的夏天三三都坚持不肯碰那个茶壶里面的水,总是等妈妈重新烧完开水以后用自己的杯子给自己凉白开水。大人们只以为这是她古怪的小女孩的恶癖,或许是跟弄堂里哪个.女生学来的鬼鬼怪怪的事情,却不知道她是害怕自己变成大肚子。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突然想明白了吴晓芸和粉刺数学老师之间的事情,但那时她已经是一个中学生,每天放学后都要挤三站路的公交车回家。有一天她被挤在香蕉座旁边的狭窄缝隙里,拉不到扶手,只能把书包紧紧地抱在胸口左右勉强维持着平衡。那天也是冬天刚刚过去而春天却未到来的尴尬季节,有一只生着老茧的男人的手突然从她校服上装的腰间插进来。她浑身哆嗦了一下是因为那只手很冷,而且它狡猾又灵活地穿过了毛衣和棉毛衫停在了她的后腰一大片被迫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她吓得不敢动弹,想要呼喊却看到周围都是冷漠的乘客,所以光是张着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喉咙口却好像被火烧起来似的,只能够绷紧身体,连脚尖都绷紧了。可是那只手却毫不善罢甘休地往她的裤腰伸去。她束着很紧的皮带,所以它犹豫了片刻便用两根粗大的手指用力向皮带扣探去。老茧和指甲划过她的肚子,弄疼了她,她轻轻惊呼了一声。这时候正好车子到站,她拼命地从人缝里面往外面挤,累赘的书包从很多人的肩膀和腰后压过,大概还钩坏了哪个女人的毛衣,因为直到下车后她才看到拉链上挂着一截毛线。但是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在车门关闭前的最后一刻跳下了那辆车,心脏乱跳,明明很冷刘海却被汗弄湿了紧紧贴在额头上。走在路上,她不停地回头张望,担心那只手有没有跟着她一起跳下车来。她稀里糊涂地沿着漫长的北京西路走,跌跌撞撞,突然想起了吴晓芸来,还想起数学老师唯一一次让她坐在他的膝盖上,在她的耳朵旁边极其温柔地说:“不要害怕,坐在我的腿上,不要害怕。” 这些她不明白的事情是关于男人的,妈妈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这些,就好像妈妈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她月经是怎么回事。妈妈只会从她的书包里面把情书找出来偷偷撕掉。她们彼此不信任,所以在她真的来了月经以后妈妈对她说:“有些地方不能随便让男人碰。”他们把这一切搞得很隐晦,可越是要把她蒙在鼓里她就越是觉得恶心和不耐烦。三三已经忘记了从哪天开始她不能再开着厕所的门洗澡了,过去她喜欢在每个夏天开着厕所的门洗澡。总是在傍晚的动画片开始以前,有时候下过暴雨,外面的温度稍稍低了下来,梧桐树叶在雨水里刚刚泡过格外地绿油油,蜻蜓还在盲目地低空飞行,她就蜷在浴缸里玩肥皂泡和塑料小人,看着外面蓝到发灰的天空。但是有一天妈妈别着脸走过来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低声说:“以后洗澡的时候不许把门开着。女孩子不害臊么?”她讨厌厕所狭小的空间,讨厌那只忽明忽暗的小灯泡。因为不能再开着门洗澡,所以她讨厌洗澡。可是这些事情是她没有办法的,她的整个青春期都在对公交车的极度恐惧中度过。她的同学们都已经挤上了前胸贴后背的车厢,只有她还踯躅在原地。她害怕那只手再次掀起她的衣服来,她害怕那些故意贴在她屁股后面的胳膊或者腿,所以她总是在车站上等很久,有时候路灯都亮 4e86." >了天都黑了,真绝望。99lib. 吴晓芸被她的妈妈领着来学校办过一次转校手续。她没有进学校,穿着一套灰色的平绒运动衫握着铁栏杆站在学校门口,还像过去那样习惯性地踮着脚尖。她长大以后想要当模特或者明星,却总是嫌弃自己不够高。据说多踮脚尖会长高,她便每天都这样做。三三他们班级的女生正好在操场上跑步,大家都看见了她,但是她故意把头别过去好像不认识她们似的。但是三三却感到她正偷偷看着自己,一个失望又不甘心的眼色好像一块橡皮膏一样紧紧粘在她的身上,仿佛在尖声问: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你还可以跟他呆在一起,为什么他会选你?所以三三不敢看她。她每每跑过校门口时就死死盯住自己的脚尖,面红耳赤连头都不敢抬。她不想做那个幸灾乐祸的人,尽管她心里也默默地高兴过:吴晓芸走了,再也不会看到她了,就好像再也不用看到数学老师,再也不用为那张破试卷负责一样高兴。可其实那天她多少感到有点伤感,大概是因为天气渐渐回暖,脖子里面汗津津的,扑面而来的风让人觉得悸动却又分外艰难。三三知道是哪里不对了,因为那天她突然觉得吴晓芸变成了一个大人,虽然她还是小孩子的身体,腮帮子因为嚼着一块泡泡糖而鼓起来。三三说不出具体是哪里变了,就好像她身体里面的那个吴晓芸其实已经死掉了,现在她就好像一个套着小孩子身体的大人,站在校门口,那些曾经令三三感到嫉妒万分的部分都已经死掉了。 高三那年三三在静安寺的马路上见到过吴晓芸一次,那时她已经如自己所愿跟所有过去的事情脱开了干系。那时她已经在迷雾中跌跌撞撞成长了好多年,所以她才会害怕看到吴晓芸不是么?好像一切的谜底都会在那个时候揭开,但是她分明还没有做好准备,她抱紧胳膊里的书包迅速地穿过狭窄的马路好躲开迎面走过来的吴晓芸。就是她,虽然她烫了一个高高翘起来的刘海,而且正在默默地发胖,但是她还是一副肆无忌惮的模样。她就是那种在电教室上几百人的大课时会在铃响后十分钟从前门走进教室,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反复挑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座位的女生,毫不在乎到底别人怎么看她。换成三三的话根本很难坚持住从第一排走到最后一排接受那么多人的注目礼,半途就会腿脚发软希望能够挖个地洞逃走。现在吴晓芸还是这样,她旁若无人地变胖,在马路上挽着女伴的胳膊,好像半个身体的重量都悬挂在那条胳膊上,尖声说话顾盼神飞,三三几乎可以看到那个女伴嫌恶的白眼。她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童年时被透支干净的女孩,双眼皮大眼睛大概还能够让人猜测到小的时候她是那种粉嫩的挂历女孩,但是现在青春痘在刘海底下都隐藏不住了。而其实她根本就不可能把三三认出来,她一定早就忘记了那个满怀着悲伤、嫉妒和仇恨做出来的破袜子娃娃,也忘记了林越远。至于三三,那更是微不足道的。像她这样的女生每一段的生活总是有太多的琐事需要烦恼,比如说治痘痘的药水或者是太冲动的小男朋友。 何必耿耿于怀呢,三三,他们都正在学着忘记。 刚刚进中学的时候,吴晓芸曾经给三三写过一封信,信是寄到学校的。三三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写信给她,而且那信里的语气就好像三三是她童年时代最要好的女朋友一般亲昵,信里面甚至还夹着一只从地摊上买来的一块五毛钱的铃铛戒指。这种戒指曾经在中学女生里面风靡过一阵子,因为这只戒指所以就连加厚的航空信封都被磨破了一只角。信里面的圆珠笔字迹潦草,完全不是她过去工工整整用最细的铅笔描出来的字。三三不记得信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大概是写了一些他们学校的事情,流氓打架,男生追女生。她提到衬衫总是少系两粒扣子敞着的男生,走路的样子很垮。那时候烂学校的男生都喜欢穿打着很多褶子的萝卜裤,白衬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那个初三年级的男生大概正在追求她,她写得很详细,在信的末尾还用又大又潦草的字写了一句:这真是太浪漫了!巨大的感叹号看得三三心惊胆战,赶紧把信折得很小连同那只戒指塞进课桌里面。 11. 11. 这些回忆或许真的已经让人失去了秩序感和线性感。我知道离那些真相已经越来越近了。越是接近就越会变得颠三倒四,我分不清楚哪些事情是先发生的,哪些人先离开了我的视线,但是我知道那年是十二岁,一九九三年,再熬几个月就真的变成中学生了,可以穿新的校服,学校再也不会在万航渡路老房子的旁边。很抱歉我说了那么多可笑的童年往事却始终不告诉你答案。昨天我又骑自行车回到那里去了,还是跟过去一样。那年隔壁二十二号底楼人家的大儿子在弄堂口开了一个拉面铺子,我常常看见他蹲在阴沟旁边用一根接出来的橡胶水管冲洗塑料桶里面的鸡毛菜叶子。他很胖,所以蹲在地上的时候蹩脚的西装裤因为没有束皮带而拼命往下掉,露出半个肥胖的屁股在外面自己还浑然不知。拉面铺子现在变成了一个卖零布料的小店,但是他竟然还住在那里,倒也没有变得更胖,只是头发剪得很短好像真的在变老似的。看到我的时候他面团似的脸上突然挤出一个微弱又不确定的笑容来,却又迅速地缩了回去。他大概认出我来了,还有个在阳台上晾衣服的老人问我:“你是不是许家的孙女?你爷爷现在还好不好?”他过去有个年纪跟我一般大的孙女就在我隔壁班念>藏书网书,据说现在去日本结婚了。他的脑子有点坏了,因为他不记得当我十岁的时候爷爷就已经死了,他的记忆也失去秩序了。十五年过去了,他们好像打算世世代代在这里扎根。门口的菜场拆掉以后,成群结队无家可归的老鼠们往这里拥过来。一个面目熟悉的男人趿拉着拖鞋从一扇门后面走出来,用火钳夹着一只肠子耷拉在外面的软绵绵的死老鼠。我的身体里面一阵翻江倒海。这一切好像魔咒一般死死地把我往回拖。我还记得最后的一段黄金时光,这以后就都是死气沉沉的迷雾。我是那个该死的懒惰的唐小西,被老鼠公公困在了永远都不会有船起航的港口。时间太久了,我都已经在渐渐失去耐心。 12. 12. 填写志愿的时候三三当然填了外国语学校。她有一次跟爸爸坐公交车的时候经过那里,那天晚上她听到巨大的足球草坪上传来弹吉他的声音,隐约有穿着深蓝色球衣的男生们在跑步,方方正正的教学楼里每间教室的日光灯都亮得通明。她趴在公交车后面的栏杆上,夜晚微凉的风把她额头的刘海都拂开了,苏州河的味道和一股旧式火车站才有的焚烧煤炭的气味弥漫在整个城市的夜晚。她指着窗户外面对爸爸说:“我以后就要到这里来念书。”他大概在想别的事情,关于这个女儿总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担心,所以他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只是把她伸出去的胳膊拉回来,说:“小心,不要随便把手和脑袋伸出去。”她用自己最喜欢的那支英雄牌钢笔填写了志愿,小心翼翼地填写在狭小的格子里面,但一滴墨水还是因为用力过度从笔尖溢出来,在白色的印刷纸上化开来,那个“校”字好像拖着一个长长的可笑的尾巴。她心里咯噔一下。这是不好的预感,好像糟糕的事情才拉开序幕的样子。除了林越远没有人支持她..的这个决定。班主任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里,用食指关节敲着玻璃桌面上的志愿表格说:“你肯定你自己想清楚了么?你的成绩不稳定,但是我觉得你考上个普通的重点中学也是有可能的,可是你填外国语学校太不保险了。他们是全市招生,才招几个人啊,你会是里面的一个么?”她显然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说出什么过分的话来,但是她脸上的表情分明就是在说:你怎么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呢。爸爸妈妈也因此而大发雷霆,因为他们本来帮她选的学校是离家最近的一所市重点中学。那个学校有一个圆顶的天文台,是爸爸小时候没有实现的梦想。他们完全不知道她自作主张地改了志愿,而且又是那副死不悔改的臭嘴脸。 “外国语学校是要住宿的,你自己会照顾自己么?你能每天给自己洗衣服么?你连洗个头都要我帮着洗。” “你要是没有考上怎么办?没有考上的话你的分数一跌就要跌到垃圾中学去了。你想跟那些小阿飞一起念书啊?” “你哪根神经搭住了?你脑子里面到底在想什么?” “你们够了,烦死我了!”她的头要爆炸了。 可是如果不能跟林越远在一个学校里面念书,那么重点中学又有什么意义呢?长成美丽的女生又有什么意思呢?她甚至愤愤地想,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在那个时候,没有网络,甚至没有电话,打电话要跑好几分钟的路到隔壁弄堂的公用电话亭。后来,她念中学的时候那个电话亭里所有轮班的老阿姨都认识她了。一角钱可以讲三分钟的日子里,她常常坐在那里的破板凳上跟同班的女同学通电话核对数学作业的答案,她也捧着好不容易得来的电话号码给暗恋的男同学打电话,电话还来不及接通她就害怕地用手指按断了线。后来那些破烂的旧房子和棚户区的户口都被冻结了,学校的同学,最熟悉的邻居搬到遥远又干净的水泥房子里面去。市政建设把过去的日子完全打碎,或许也把记忆搞得支离破碎。他们不可能真的世世代代呆在一个地方。爷爷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天井旁边种了棵夹竹桃,后来夹竹桃每年都开出粉红和粉白色的花朵。三三很小的时候他跟她说:“夹竹桃是有毒的,以前的人都是用来制毒药的,小朋友随便乱碰会死掉。”爷爷总是对这个世界危言耸听。而后来这棵种在一只石盆里面的夹竹桃也一定是再也找不回来了,大约它来不及毒死一个小孩子就已经丧生在拆迁的乱石堆里面了。所以要丢失一个人太容,就好像他们可以把那段迷雾般的日子彻底从脑子里面抹去,他们可以坐在沙发床前摸着三三的头发极其温柔地说:“进了中学以后,没有人认识你,没有人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女孩,你可以重新开始。” 狗屁。 “你说我能考上外国语学校么?” “当然能的,我们一定能一起念书的。” “你知道么?那里有个很大的草坪。” “嗯,我去面试的时候看到有人在上体育课,可以在真的草坪上踢球哎。” “我怎么才能够让他们同意我填这个志愿?妈妈说明天就去学校找老师改志愿。” “躲起来,你不在的话他们不能改志愿的。” “能行么?躲哪里?” 三三在傍晚时从严家宅里那个有着神秘通道的墙头再次爬进了儿童乐园。她坐在一大丛宝石花的后面,屎壳郎和西瓜虫在松软的泥土里面匆忙地穿梭。去火车站吗?林越远说可以带她去北京,他在北京四合院里的家离火车站只有三站公交车的路。但是三三的储蓄罐已经被砸了,过年时长辈给的压岁钱妈妈都锁在五斗橱的抽屉里面,那只抽屉里还藏着家里的户口本、存折、爸爸妈妈的结婚证、零零碎碎的各种发票、一块梅花牌手表和几支金笔。钥匙他们都随身带着,她没有阿童木的本事用一把小剪刀就能把锁撬开。林越远每天的早饭钱有两块钱,但是谁知道去北京的火车票要多少钱呢。三三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厦门,爸爸出差的时候带着她去的,坐了三天两夜的船。到海边的时候爸爸不让她跟其他小孩一样爬下沙滩去玩,怕她玩水的时候淹死,所以其他小孩都纷纷爬下海堤的时候,她一个人沮丧地坐在大石头上大哭起来。其他时候她只是坐那些最最便宜的绿皮火车跟着大人去苏州扫墓,挤在火车上小心翼翼地剥一只妈妈放在饭盒里面的茶叶蛋或者跟表哥、表姐玩扑克牌。他们计划了很多,甚至想好了到了北京以后的栖身之地。林越远他们四合院里面有一间空关着的杂物房,过去住过一个精神病人,已经空了好久,他们俩可以一直呆在里面也不会有人发现。 当然这些全部都是瞎说的,但是这样的瞎说让三三高兴,就好像她要跟着林越远去私奔。她早就已经从图书馆的小说里面学会了私奔这个词语,更令她激动的词语是逃夜。她反复地念过一篇《少年文艺》上的小说,讲一个中学女生跟马路上打架的小混混约会,他们俩晚上去电影院里面看张国荣演的《鼓手》。后来结局怎么样三三给忘记了,但是她记得他们俩在电影院里拉手,小混混的手心里全都是汗,还有女孩逃夜在小混混家里过夜,他给她盖他的被子,自己睡在铺在水门汀上的草席上。那被子很久没有洗过,一股浓重的汗酸味。但是,三三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逃夜。她知道阿童木在被爸爸打得太凶的时候总是逃到菜场的雨棚底下去过夜,但是她害怕那里的老鼠和那股永不散去的潮湿腐烂气味。 根本没有地方去,根本不会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她真的躲起来。 “喂,你在这里干吗?”阿童木突然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钻出来把三三吓得差点跳起来。 “你怎么进来的?”三三并不想看到他,她很想一个人呆着。 “我不想回家,这几天爸爸心情不好,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 “你还参加毕业考么?” “我不想考了。反正也考不上。我不想念书了,再念也念不好,我爸也不管我了。” “那你以后干吗?” “周游四方!” 他们俩并肩坐在草丛里面,而初夏时光天空里面的晚霞美丽得惊人,大片大片被烧得通红的薄薄云朵从教学楼的后面像张网一样覆盖住大半个天空,残破太阳照出来的浓重阴影却简直可以弄伤眼睛。三三抬起头就感到天空完全失去了重量感正要朝她劈头盖脸地倒下来,空气里面弥漫着一股烧焦了的枯草气味。阿童木的眼睛突然闪闪发光,就好像她第一次跟他奔跑在严家宅曲里拐弯的小弄堂里的时候那样。阿童木开学那天就把整个书包连同所有的教科书都扔在操场上面了。上课的时候他的手里就拿着一本坏了封面卷了边的 href='2183/im'>《射雕英雄传》坐在最后一排,在除了班主任的课之外的任何课上都把脚搁在桌子上,有时候搁在前面同学的凳子上,有时候爬到桌子底下把别人的鞋带绑在椅子腿上。他常常突然站起来,凳子砰地砸在木头地板上面,抱着那本破书从二楼靠近花坛的窗户跳出去,摔了一身泥以后就一个人跑到操场上。既然他抱着这样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所有的老师也就都懒得搭理他。他好像是这所学校里面可以穿墙而过的隐形人,大家都看不到他。 “亲我一下。”阿童木突然站起来说。 他脚上的球鞋已经彻底脱了胶,大脚趾露在外面。三三害怕起来,她环顾四周,刚才那整片燃烧起来的晚霞,已经只残留下很小一只角落。门卫老头端着只咣当作响的铁皮饭盒拖着拖鞋穿过操场,裤子口袋里的无线电收音机里发出滑稽戏里的笑声,沙沙的。再过一会天黑了,他就该拿着手电筒到教学楼里面去巡逻了。 “我要回家了。”三三站起来拍拍屁股上面的土。 “亲我一下,亲我一下就让你走。”阿童木竟然执著又倔强地说着同一句话。 他的胳膊牢牢地撑在单杠上面死也不放手,而天空好像突然之间就被拉上了黑色的帷幕。三三想,这时候大概家里的饭桌上已经摆了一盘炒好的碧绿蚕豆。她这才发现自己并不是真的想逃走。她从来都是一个顺着他们意愿的乖女孩,她从不会要求妈妈帮她买那些女孩间流行的贝壳发卡,那些妈妈帮她买的难看衣服她都穿在身上,有的时候她穿着宽松的运动裤和妈妈的小风衣,非常滑稽,但是她都顺从。她很讨厌那些爸爸规定她念的散文,却还会在本子上做完摘抄给他看,好像她是真的喜欢那些华丽的句子和词语似的。她不想让他们难过,不想让他们着急,不想让他们忧郁,哪怕她撒了那么多谎也只是想让他们感到自己有一个很好的女儿。可是事情越来越糟糕不是么?她跟阿童木僵持着,咬着嘴唇互不说话,门卫老头已经拿着手电走进了教学楼,她想要喊的,却哑着嗓子完全发不出声音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层又一层的走廊玻璃里透出隐约的白色手电筒的光芒来。她身体里面的力气一点一点地都消耗尽了,小腿酸得让人想哭。她知道那些意志力正在减弱,每次的结果她都会向阿童木投降。黑暗中,阿童木的瞳孔还是闪亮的,像那两只正沿着领操台的边缘悄无声息爬过去的野猫。 “干吗要这样?”她带着哭腔说,仿佛在央求他。 “我喜欢你。虽然你不理我,但是我想很快大概就看不到你了。你会考上重点中学的。”阿童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并不柔和,却有那天在冰天雪地的操场上把书包狠狠朝她扔来时的恨意,是凌厉的。 她的心又很重地疼了一下,好像被人截断了一根血管似的。 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那么就一下,在脸上。” 阿童木也累了,但是撑在单杠上的手仍然是紧紧的,好像惟恐她反悔逃跑似的。 她又快速地补充道:“不能告诉别人,不能告诉任何人。” 她大概永远都会记得这嘴唇第一次触碰男孩子皮肤的感觉。虽然只是在面颊上蜻蜓点水般的一下,但是却柔软得好像是嘴唇陷进了一团棉花里面。天色已经黑作一团,四周清冷的风吹得她胳膊上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而近处教学楼里面微弱的白色手电筒光芒不时探向没有人的乌黑的操场。他们俩都手脚僵硬,在这一秒钟过去以后就连阿童木都默不做声地手足无措了。他低着头,因为有一会儿靠得很近所以三三看到他的睫毛竟然好像两把小刷子一样长。她迅速地抱着自己的书包弯腰从阿童木的手臂底下钻了过去。球鞋踩在湿漉漉的杂草上面吱嘎作响,有点忧伤,挂在脖子里面的钥匙因为奔跑而丁当作响,但是她沮丧地想第二天阿童木就会得意洋洋地跑去跟林越远说:“你知道么?昨天许嘉靓亲了我的脸呢!”他大概会跟每个人都这样说,所有的人都会知道她亲了一个小混蛋的脸,于是她不由得感到五雷轰顶。 跑到操场中央的时候她猛然停下来朝着儿童乐园的方向大喊:“你不许告诉任何人,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否则我一辈子都不会理你的!”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食堂屋顶上面的野猫喵喵乱叫。 “谁在那里!”三楼走廊的玻璃窗被砰的一声打开,老头的声音好像一个炸雷一样在初夏的夜晚传来空荡荡的回声,手电筒的光在操场上盲目地扫射。三三害怕地向校门口奔去,吱呀一声推开半关着的铁栅栏。身后的那个敌人,那些如影相随的脚步声却好像跑再快都甩不掉。她气喘吁 5401." >吁,心跳到嗓子口,鞋带全部跑松了都顾不上,而且根本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害怕。 之后就是毕业考试。毕业考试那天下雨了。三三记得自己穿着条淡粉红色的背带裙和白衬衫,还踩了一双蓝绿色的雨靴,靴筒上印着两只孙悟空的脸。爸爸陪她去的,撑着把断了一根伞骨的旧黑伞,陪她走到校门口。短短的路上她不停地踩在水洼里。虽然已经又是夏天了,却并不热。她在校门口跟爸爸告别,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摸摸她的头发,温柔地在她耳边说:“不要有任何的心理负担,小心仔细。中午回来吃你最喜欢的小笼馒头。”她一个人撑着重重的黑伞恍惚地走在几乎看不到人的操场上面。领操台一边的爬山虎随着风摇出波浪来,美人蕉湿漉漉地滴着水。她想在这样夏日潮湿风凉的雨天,花坛里面一定爬满了晶莹剔透的绿色小螳螂和鼻涕虫。阿童木的铅笔盒里总是装着那些他趴在花坛里抓来的小虫,但是他今天大概是不会来的。她觉得自己穿过偌大的操场根本显得力不从心,而硕大的雨点不停打在伞上,她的小腿和裙摆都已经湿了。她根本不想考试。最后爸爸还是把她的志愿给改了。她已经哭过了,哭了整个晚上,哭到所有的力气都花光,所有的希望都破灭,鼻子和口腔被眼泪淹得透不过气来才死气沉沉地睡过去。可其实他们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这样伤心,为什么她把那张作废了的志愿表格死死地攥在手里。所以,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考上重点中学又如何呢?当个最好的女孩又如何呢?将来长成怎么样的大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考完试回来她立刻躺倒在刚刚铺上去的凉席上睡着了。鼻子里面弥漫着一股草席的清香,厨房里面爸爸在蒸小笼包和煮牛肉汤,小火炖着锅盖突突作响,一切都安静极了。三三筋疲力尽地在钢丝床上蜷缩起来,屋外的那棵梧桐树的树阴已经覆盖住了半个天井。她真希望所有的害怕、担心和怯懦都会在这场绵长的午睡后消失殆尽。 13. 13. 其实这么多个夏天过去了,上海仿佛总是这般模样,总有建造了一半的高楼,那些绿色的脚手架搭在高楼的中段,钢筋水泥都暴露在外面,在黄昏里显得分外不真实。不过,十二岁那年苏州河的水还是粘稠到好像柏油一般墨墨黑的。三三跟着妈妈坐二十一路公交车去四川北路外婆家的时候,总是隔着很远的距离就闻见那股粘稠的味道,于是她的神经都兴奋起来,因为外婆家里有几个表妹在,或许还有一碗糖醋小排骨和几块从外国带回来的巧克力。那也是夏天,一到夏天整个上海都笼罩在苏州河的气味里面。那年的夏天因为要毕业考试,所以妈妈用自行车带着三三骑很远的路去补习班。沿着苏州河的堤岸走,边上就是棚户区,小孩子用一根橡皮管子在路边洗澡,四处弥漫着肥皂和河水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而晚上回来的时候,地上到处是水洼,头顶还有黑漆漆的低空飞过的蝙蝠。三三总是很害怕,缩着肩膀闭着眼睛,在黑暗里感到这简直就是一条永远都走不完的路。她默默地祈祷着不要有老鼠突然从堤岸边蹿出来,而所幸妈妈是强大的。她渴望着有一天变得像妈妈这样强大,好像从来不畏惧也从来不会掉眼泪,一个人带着三三在这黑暗而可怕的苏州河边上慢慢骑着车,上坡下坡。什么时候才可以变成像妈妈这样的女人,这样镇定,并且所向披靡?整个上海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是一个大工地了,灰颜色的高架桥在头顶慢慢地搭起来,高耸的水泥墩子立在马路中央,那些脚手架好像是在为一个巨大的戏法做着准备。她每天都走在这尘土飞扬的地方,好像已经习惯了四处都是打桩机的声音,习惯了巨大的混凝土搅拌车在半夜的马路上横冲直撞。她就跟着这座城市一起发疯地生长起来。因为长得快,所以肚子总是饿,细骨伶仃的一个女孩子却要吃很多很多的东西。其实,那段时间是真正的郁郁寡欢。三三照镜子,骨头疯狂地生长,仿佛要顶穿薄薄的皮肤似的,穿短裤,露着纤细的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的关节。她很担心,书上说女孩子要长到二十岁才会定型,如果照她这样每年五厘米的速度生长下去,那么等到二十岁的时候,她简直就会长成一个怪物。一个怪物啊,这种想法令她膝盖发抖。她必须要想办法来阻止这一切啊,可是却依然每天做梦梦见自己手上提着一个橘红色的煤油灯,在万航渡路的楼梯上走路,走着走着就双脚离地坠了下来,仿佛坐海盗船一样。 那个最后的夏天的一个下午,他们约了一起去游泳。三三、林越远和阿童木,确实有段日子这个奇怪的组合经常玩在一起,大部分的内容就是绕着静安寺万航渡路和严家宅附近的小马路漫无目的地大暴走,走到脚脱力的时候大家拼钱买两杯绿豆或者橘子冰沙一起坐在花坛边上喝掉。但是那次游泳是谁想起来的呢?三三一直不知道,有时候他们俩好像心怀秘密故意要向她隐瞒什么似的。很难想象他们俩会成为朋友,但是他们大概是学校里面仅有的两个敢爬严家宅里那个旧厂房烟囱的男生。那个烟囱年久失修,扶梯上面的铁钉都锈得好像随时都会从上面弹落下来,而扶梯的抓手松动,脚踩上去的时候好像整个烟囱都在摇晃,但是这两个有时候愚蠢得要命的男孩居然争先恐后地往上爬。阿童木像只猴子一样爬在前面,而林越远也藏书网毫不示弱。看起来就好像阿童木的屁股顶着林越远的脑袋,脚踩着他的肩膀,两个人叠着在往上爬似的。而三三单单是在底下用手挡着眩目的太阳往上望就已经害怕得不行了。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是做一些随时都会死掉的事情。阿童木一脚踩松的时候她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当他们冒险的时候,她只能瘫软地等在原地。有时候她觉得这样不公平,可是单单是那些摸上去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生铁把手就能够打消她所有的勇气。曾经有一次阿童木在打架时整块碎玻璃嵌在他的手臂上,他用手把那块碎玻璃从肉里面拔出来,顿时血就乱飙,但是他得意地说:“有的时候我觉得这样疯狂的感觉真好,死掉也没有关系。”但是当他们发疯般争着死掉的时候就把她忘记了,所以她孤单地看着他们爬到烟囱顶上,两个人靠着摇摇晃晃的铁栏杆站在傍晚的夕阳底下,阿童木甚至坐下来晃荡着两条腿抽起一根他从爸爸衬衫口袋里偷来的皱巴巴的红双喜牌香烟来。三三害怕地感到他们把她给忘了,他们会永远坐在那里不再下来。她虚弱地朝着他们喊,但是风一定把她的声音带到别的地方去了。他们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望着天际线的某处,虽然没有摔下来死掉,却看起来遥不可及。那天她跟几个剥毛豆的老太一起仰着脖子望着那两个烟囱顶上的少年,老太太唏嘘着说:“哎哟,现在的小囡真是不要命的。”而她却突然伤心地想,以后林越远就会这样把她忘记,他们都会就这样把她忘记。 可是有一些短暂的瞬间,三三觉得这个夏天真的永远不会结束,就好像她永远都能跟这些男孩子厮混下去。他们总是在那些梧桐树、断墙或者是烟囱之间争斗,但是也会坐在一起喝一杯橘子冰沙。而成绩单迟迟没有下来,惶惶不可终日,不是因为她多么在乎那份成绩,而是这个夏天因此而显得无穷无尽,望不到头,所有的耐心都在消耗殆尽。她每天傍晚都穿着条洗旧了的睡裙站在弄堂里等送信的人,有时候在夹竹桃上绑一根橡皮筋自己跳马兰花玩。那个留着小胡子的白净邮递员总是骑着二十八寸的绿色自行车把铃按得丁当乱响,总是在她面前突然刹车,笑嘻嘻地把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新民晚报》递到她手里,不怀好意地说:“哟,小姑娘,在等男生的情书啊?”每天他都乐此不疲地用这句问候语,压根不会厌倦似的,而她总是板着面孔快速地接过晚报从来都不搭理他。有的时候她甚至想,他一定是故意要把那份写着她名字的成绩单给藏起来。他多么乐意戏弄她,他们都多么乐意戏弄她,戏弄她的不幸,戏弄她的不快乐,戏弄她的担心害怕,看她莫名其妙地变得越来越沮丧,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心灰意冷。她恨不得这个该死的夏天快点过去恨不得快点长大恨不得能用鞭子抽着时间走。无所谓了,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这一切都矛盾极了,她无所谓却又那么在乎。 三三并不想跟他们去游泳。她根本不会游泳。十二岁的时候她没有学会游泳,以后她也根本就没有再学会游泳,而且那时候的露天游泳池被一群中学里的小混混占据,甚至有时连啤酒罐子都会被带进去,更不用说香烟了。但是中学的录取通知书第二天就要下来了,她又觉得这就好像是一个仪式。她曾经多么盼望这一天的到来,摆脱万航渡路,摆脱阿童木,可是现在她真的毫不关心这一天以后的事情。她感到在这一天之前就已经有了最美好的时光。她根本不相信以后会有什么惊喜。她不相信那个被困在港口里的唐小西还能够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却总会记得那些小混混被阿童木打得抱头鼠窜时的样子不是么?“他们不信,我根本不害怕打架。”他说这话的时候总是毫不在乎地皱皱眉头,哪怕鼻子已经在流血了。他还会说:“有种就往我肚子上打啊。”她答应跟他们去游泳,然后就好像阿童木说的: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很难写下去。我害怕极了,可是为什么你们都说要勇敢?勇敢是骗人的,勇敢是骗子。 那天三三从早晨起来就开始忐忑不安地挑选衣服。她只有一条满意的裙子,对此她总是耿耿于怀,因为她正在毫无办法地不断长高。胸口的两颗小核桃也慢慢地鼓胀起来,一碰就疼,虽然还是很小很小两颗。她简直憎恨自己的身体,这样下去就连这条唯一的裙子都要穿不下了,而她简直就是想一辈子都穿着这条裙子的啊!到时候怎么办呢?到时候就没有裙子穿了,她只能穿抽屉里那些难看的见不得人的衣服,而且她觉得这辈子都再也买不到比这条连衣裙更好看的裙子了,所以她平时舍不得穿。她的裙子总是容易给撕破。她走路走得快,裙摆稍微长一点的裙子就会因为步子迈得太大而被扯坏,而她喜欢钻花坛,抄近路。很多裙子都是被栏杆给钩坏的,一钩住就撕下来一大片。但是如果不穿的话,很快就又不能穿了,她只要再长高一点点,就不能穿了。那也就是说,她进了中学以后,就再也套不进这条世界上最好看的裙子了。现在三三把裙子从抽屉底下翻出来,套到身上去,终于觉得自己在镜子里面看起来是一个漂亮了一点的女孩子。要是再矮一点,要是关节不再长得那么摇摇欲坠,要是头发不再是两根乱七八糟的辫子或许会更好看。她的心脏在乱跳,激动得口渴,而且肚子也轻微地疼起来了。她局促不安地照镜子,反复把头发往耳朵后面整理,又拿了两根橡皮筋开始给自己编辫子,但是怎么样都不好看!她就是怎么样都不好看!可是也并不是因为不好看,并不是因为真的从此就要分道扬镳,并不是因为从这天起就要失去林越远,并不是因为她正在忘记越来越多的东西。那时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还有把林越远忘记更可怕的事情,就好像她从没有想过以后还会得到更多好看的裙子。她不相信这些,她宁愿紧紧地攥着手里这条裙子的裙摆,死命地攥着不松手。 他们说要去游泳,可是林越远跟阿童木走的路却并不是往游泳池去的路。阿童木跟林越远不安分地走在前面,不时跳上路边的石墩子或者是消防栓。他们尖叫着打闹着,而三三像只跟屁虫一样拖在他们屁股后面,穿着她最好看的连衣裙,沿着万航渡路走,越走越远。他们经过闹市区又往偏僻的小路拐进去。这里到处都是工厂,厂房被油漆成了各种夺目的颜色,有巨大的卡车在窄小的马路上横冲直撞,干燥的马路上灰尘全都被扬起来以后好像把上海笼罩了一层黄褐色的迷雾。对,就是那些黄褐色的迷雾。那天的集装箱卡车野蛮地响着喇叭从他们身旁飞弛而过,他们站在它屁股后面喷出的浓烟里目瞪口呆。三三不认识那些地方,以后她再也无法找到他们那天带着她走的路线,她再也无法从闹市区找到通往荒蛮地带的缺口,她再也没有见过如此庞大的集装箱卡车接连从身边呼啸而过,简直已经擦到了耳朵边。那些路好像凭空消失了,或者是完全对她封闭起来了。她就算撞个头破血流也没有办法再撞进那片记忆里面去。那些记忆,残缺的,像扇通往美好世界却永远关闭起来的门。 “喂,我们去哪里?”三三用手拢成喇叭状喊起来。 “去苏州河!”林越远大声说。 “哪里,去哪里?” “我们去苏州河游泳!”阿童木跳起来,尖叫着,“去游泳!我们要比赛游泳!” 最后他们真的爬上了苏州河的堤坝,三个人排成一排沿着堤坝继续走。苏州河的气味在这个黄昏扑鼻而来。那时候这里还完全是个臭河浜,河水漆黑浓稠,好像有人偷偷往里面倒过几吨柏油,让人很难相信它竟然还可以流淌。河面上漂浮着成片的水葫芦和那些纠结在一起的墨绿色藻类植物。有时候有野猫已经腐烂肿胀的尸体涨潮的时候被撞向河堤,而白色的塑料饭盒装着馊掉的残羹剩炙堆在堤岸旁,终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心气味。河堤也没有修好,巨大的被晒得发烫的石头垒在一起。这样的炎热下午对三三来说有种蠢蠢欲动却毛骨悚然的盲目。她很想扭转头回家去,但又不想表现得像个没出息的小妞,所以她还是哆哆嗦嗦地在堤坝上走。虽然假装不去看底下那些横窜的老鼠,却仿佛还是可以听到它们磨牙的声音似的。苏州河上的垃圾船扁扁地贴着乌黑的河面行驶,汽笛发出哭泣呜咽的声音。船头一只脖子上拴着粗铁链条的黑色狼狗无力地耷拉着舌头,滴着浑浊的口水注视着岸上的他们。她想,沿着这河一直走下去简直可以横穿整个城市。可是她没有这样的勇气了,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那些拐角,那些马路,那些菜场边弹棉花胎和摇着火炉爆爆米花的人……苏州河水正在涨潮,渐渐淹过堤岸边那些垂头丧气的墨绿色植物,气味越发刺鼻。 “我走不动了,不能再走了。”三三总是突然被巨大的沮丧感笼罩。 “你们女生真他妈的没用。”阿童木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本来想要反唇相讥,但是此刻蹲在肮脏阴暗的桥墩底下,苔藓肆无忌惮地攀附在那些湿漉漉的泥石滩上,她没有力气并且感到晕眩,蹩脚的凉鞋把右脚的小脚趾磨出个血泡来。阿童木在不远处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打起了瞌睡,林越远把臭烘烘的跑鞋脱了扔在旁边,光脚在滚烫的石头上跨来跨去。她恍惚着几乎被一股从心底里激发出来的暖流所冲垮。那股暖流没有漏掉脚趾,没有漏掉眼睛,没有漏掉头发梢。你喜欢林越远吗?你喜欢林越远不是么?傻瓜都知道你喜欢林越远,就连阿童木都看穿了你,为什么不能告诉他?为什么还要假装不在乎?为什么不对着他笑?为什么像个愚蠢的胆小鬼那样没用?她只感到心跳得越来越快,周围的世界仿佛都在超快速地运转。她盲目地抓紧自己的裙摆,感到天旋地转要喘不过气来了。那些句子翻来覆去地在舌头底下打滚。她可以说:你要不要给我写信呢?你知道我们家的公用电话号码么?你会打电话给我么?她无意识地抚摩着自己断掉过的细小脚踝,把那里一小块骨头捏得咔咔作响。她感到自己在涨潮,而潮水蔓延到了鼻子底下,她得努力扇动鼻翼才能够勉强地呼吸。 “嘿,你敢跳下去吗?”阿童木突然跳起来对着林越远说。 而这时候对于三三来说那个临界点已经过去了,就好像去年夏天她跟阿童木打赌可以从游泳池那个三米高的跳台上跳下去,结果穿着小背心平脚裤颤颤巍巍地站在跳台上面,耳朵却好像突然失聪一样听不到底下的声音了。她压根不会游泳,只能不停地咽着唾沫。结果身后两个不耐烦的男孩粗声粗气地说:“不跳下去还挡在这里干吗?三八。”于是所有的勇气都突然烟消云散,甚至都恍惚得记不得怎么会站在了跳台上,只能够面红耳赤灰溜溜地从跳台的台阶上爬下来,结果还光脚在湿滑的瓷砖上跌了一交,屁股狠狠地砸在地板上。游泳池边上那些小混混都吹着口哨哄笑起来。她就是那个从跳台上丢尽脸爬下来的没用的女生,现在这个该死的稍纵即逝的临界点又过去了,刚才那些话都被死命地吞进喉咙里面。她有点哽咽,丧失了所有瞬间积聚起来的勇气。太阳已经向西斜去,渐渐把他们俩立在石头上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旁边工厂里高耸的烟囱突然冒出一股白烟来。她想,没有了,不要抱着这样的幻想,不要幻想他会喜欢你。全世界的女生都会喜欢他,他根本就用不着来喜欢你。她用手指使劲掐着自己的胳膊,但是好像怎么样的疼痛也没有办法把突如其来的悲伤赶走了,因为在毕业考试最后一门英文考完,监考老师把试卷从她手里收走的时候,她真的好像已经把自己的那点点喜欢和那点点希望统统都交出去了。没有了。 “你敢不敢跳下去?”阿童木挑衅地朝林越远比画着小手指。 “你跳我就跳。”林越远大声说,然后他扭过头来朗朗笑着看了三三一眼。 还没等三三反应过来,阿童木已经把破跑鞋脱下来扔到了她面前,林越远也迅速地把汗衫剥了挂在旁边生了锈的铁架子上。两个男孩子几乎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就把自己剥得只剩下一条裤衩,并没有开始发育的身体精瘦精瘦的,好像两只脱笼而出的小兽。他们朝着高处的堤坝飞奔而去,此起彼伏地发出像狼一样的嚎叫声。以后还曾经这样快乐过么?以后还曾经这样不要命地奔跑和尖叫过么?而当时三三她简直憎恨这样的瞬间,她憎恨他们互相争斗,她害怕他们会死掉,她害怕他们从烟囱上摔下来然后脖子就这么喀嚓一声断掉了,她也害怕他们被水淹死。谁知道这河里有什么,谁知道这柏油一样粘稠的苏州河水底下藏着多少死人和动物尸体?那成片成片诡异的水葫芦都好像浸泡在毒药里面一样。为什么他们从来都不懂得害怕?为什么总是只有她那么担忧,杞人忧天,害怕他们死掉,害怕孤独?这种玩疯过头的走钢丝的滋味叫她害怕极了,而每每她独自一个人被丢在那里的时候肚子总是不可名状地疼起来,而那种不好的预感就像是海盗船从最高点掉下来的瞬间,心脏都是失重的,想要尖叫喉咙却被巨大的风堵住了,空张着嘴巴根本发不出声音来。她想要拔腿逃离这犯罪现场,她不想眼睁睁看着他们俩跳进这水怪出没的地方。而林越远爬上堤坝的高处,跳起来向她挥手。他们都穿着白色的裤衩。阿童木的松紧带松了,他嬉皮笑脸不停地往上提裤子,也紧跟着他胡乱挥着手。他们互相胡闹着推搡着,看起来真的好像是那种可以穿一条裤子的哥们。他们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样子的大人呢? 可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突然,桥墩底下已经砰砰两声溅起了两朵巨大的水花,两个赤条条的男孩好像两条白花花的小鱼一样轻易地消失在粘稠的河水里,而河面上只是轻微地泛起了一些白色泡沫。一条涨满水鼓起来的白色裤衩漂浮起来,那一定是阿童木在跳下水的时候裤衩被水浪打掉了。而周围一片寂寥好像突然之间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很快就连水泡也都没有了。炎热的太阳突然被云朵遮挡住,河面上被一股昏沉的氤氲之气所笼罩,于是突然之间巨大无比的恐惧好像一只突然伸出来的拳头一样把三三击倒了。她这是在哪里?她根本不知道该从什么路走回家。他们俩密谋这个阴险的玩笑有多久?他们俩一定藏在水里的哪片水葫芦底下笑嘻嘻地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然后在她快要哭出来时突然探出脑袋来朝她哈哈大笑。可是她已经厌恶了这样的玩笑,如果这真的是个玩笑的话那么也已经开过头了。她憎恨这个玩笑就好像她憎恨过去阿童木跟她开的所有的玩笑,如果他觉得害她尿裤子也算是一个玩笑的话。她失去了耐心,失魂落魄,嘴里轻声念叨着:“快出来快出来,快出来快出来快出来。”她的嘴唇哆嗦,其实整个身体都在哆嗦,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够沿着河堤踉踉跄跄地跑,而河面上一片平静。那些水葫芦好像一张阴谋的网一样伸展着它们的触角,一些漂浮着的塑料袋和大团面目难辨的垃圾顺着河水慢慢地移动。害怕终于压垮了她,她蹲下来,茫然无措地使劲掐自己的胳膊,使劲掐直到掐出血来,而眼泪好像砸在..脸上的巨大雨点一样没有声音地拼命往下淌。求求你们快点出来吧,求求你们不要死掉,不要再胡闹了,不要再胡闹了!但是她知道他们要死掉了,她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堤岸上乱转,跟着那条漂浮着的裤衩盲目无助地走,可是它脏兮兮地浸满水以后竟然往下沉去。这时候三三简直完全地失控了,她手脚哆嗦到无法呼吸,却什么都不能做,她只能坐以待毙地眼睁睁等着他们死掉。 “喂。”在死寂的河面上突然探出来一只湿漉漉的脑袋。 她看不清那个头发耷拉着盖住眼睛的脑袋是谁,但是刚才河面上那片氤氲之气好像突然就被一扫而空了似的。那是阿童木正笑嘻嘻地大口喘着气往生满苔藓的湿滑堤岸游过来。三三什么都顾不得了,朝那边奔过去,跑丢了一只凉鞋,小脚趾撞在石头上疼得倒吸了好几口气。但是他们没有死掉。阿童木赤条条地扒拉着石头爬上岸来,身上和头发上的水拼命往地上滴,却也很快就被滚烫的石头蒸发掉了。他胡乱地套上条长裤,这时候三三才看到他整个右手臂从肩膀到胳膊肘都被拉开了一条巨大的口子,皮被完全撕开,肉裸露在外面,而血大概都已经被河水冲刷掉了,那些翻在外面的皮肤和肉被肮脏的河水泡得发白。阿童木自己却浑然不觉地扣着衬衫的扣子,单薄的的确良料子紧紧地贴在湿漉漉的皮肤上,而慢慢地有血水重新从伤口里渗出来,就好像是自然常识课上那些浸泡在药水里玻璃罐里的婴儿胚胎标本。 他扣完扣子只顾朝三三笑着说:“我赢了,我打赌赢了。” 这时三三才真正地感到五雷轰顶,她撕心裂肺失魂落魄地尖叫起来:“林越远呢?” 这大概就是她记得的最后的事情了。阿童木的胳膊血流如注,把她的裙摆弄脏了一大片。她像着魔一样尖叫,简直无法想象自己的样子有多么可怕。汗水从额头流到眼睛里面,涩得睁不开眼睛,眼眶发红却完全没有泪水。她只知道自己对着阿童木不停地尖叫,叫到喉咙像被人完全撕碎,叫到全身瘫软,却没有办法停下来。害怕极了,脑子里面空白一片。她以为尖叫可以驱走恐惧,可是这次没有用了,因为她甚至从阿童木的眼睛里也看到了害怕。他僵硬地站在她的面前,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像个梦游症患者一样垂着胳膊,好像他根本不会感到疼,或者他真的根本就不感到疼。 这以后的记忆都是迷雾和死寂。我努力想起这些来,然后终于变得筋疲力尽。我得反复地问自己,为什么要记起那些泪水,为什么要记起那些充满恐惧的夜晚。那一定是伤心透顶糟糕透顶的事情。我早就已经把最美好的时光都糟蹋干净了不是么?当我越来越接近一个成年人,记忆就变得越来越具有欺骗性。可是我能够记得阿童木家的门牌号码却想不起来大学里面一个室友的名字,有时候把毕业照片翻出来的时候对着那大片陌生的面孔害怕地感到自己真的只是个得了失忆症的可怜人。常常有人善意地说记住所有的细节是可怜的,可是总有那么些细节是你必须记住的不是么?比如说在万航渡路和严家宅屋顶上成片的宝石花,脖子里面那串用脏丝带穿起来的钥匙的声响,暴雨天里天井外面那一小片墨墨黑的天空,第一株桂花的香气,那些闭着眼睛都可以奔跑穿梭的小弄堂,按了以后就要飞快跑开的隔壁邻居的门铃,每年冬天都要拆下来的吊扇上总是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像黑颜色的棉絮。为什么会泪流满面呢?除了爱还能是什么呢?我不想听你们说话。我多么想就那样醉醺醺地过着,不要听到你们说话。我已经感到晕眩。我一直相信爱是扎在身体里面的泉眼,可是我多么害怕它突然喷涌出来再也停不住。做梦的时候我都梦见自己已经从那个跳台上跳了下去,再也听不见他们的嘲笑声了,可是冰冷的河水瞬间就灌满了整个肺,没有办法呼吸,也根本没有办法哭泣,只感到肺薄得像一张即将被捅破的纸一样刺痛起来,周围一片黑暗也并没有传说中死掉的时候会突然出现的白色光芒。我害怕极了,却不得不放弃挣扎。爱根本没有带给我希望不是么?如果不能再获得勇气,爱只会把我害死。 今年终于二十五岁了,照镜子的时候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十七八岁时候的模样。麻木地走在地铁通道里面,总在一些拐角处充满了尿臊味和垃圾腐败的气味,就像小时候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面经过苏州河去读夜校的时候闻见的那些味道。我根本不能告诉你我爱你,我会羞愧死的,而那也会让我抬不起头来。我宁愿让你觉得我是个既臭脸又冷漠的女孩,仿佛这样才会有一点可笑的尊严。其实我的内心还是那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在台风来的时候被困在浸满水的房间里面。墙壁上面的石灰片大片大片地往下掉,她只能孤独又严肃地盘腿坐在房间中央的凳子上。他们都已经死了么?如果他们没有死他们会长成怎样的大人?但是他们一定已经死了,不然为什么我被困在这样狭小的城市里面却始终没有遇见过他们?时间过去了太久,我的耐心像颗腐烂的电池一样被消耗干净。时间根本不能治愈我的童年。如果真的忘记了,为什么还要哭? 所有的人都在向前走,包括你,而那些我呆过的地方都被残忍地拆掉变成碎砖砾石。我被99lib?各种各样的人催赶着向前走。我租过很多房子,坐在搬家公司的卡车后面抱着两盆奄奄一息的龟背竹好像丧家之犬。但是谁知道呢,我根本不在乎这些,我根本不在乎上海变得有多么现代和美丽,我不在乎那些不断建造起来的玻璃楼房,也不在乎那些横穿过头顶的高架桥,不在乎装饰着巨大霓虹灯和挂着招贴画的店铺,不在乎除了你以外全部的人。对我来说,我能够看到的还是希尔顿酒店顶上一闪一灭的红色飞行指示灯,而其实百乐门电影院之外的世界对我来说依然是空白一片。坐着出租车飞速行驶在高架桥上的时候,根本就想不起来底下的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无所谓,那里跟我没有关系。可是现在我不得不走在陌生的地方,或许只是为了获得一点跟你的联系。我真怕有一天你走得太快回头望的时候根本就找不到我在哪里。我真怕这次我还来不及表白就又丢失了你。 我如此相信爱,爱却从来不曾带给我希望。 所以我必须说下去,哪怕时间像个骗子一样混淆着我的记忆,哪怕我对你的爱已经感到越来越绝望,哪怕我知道你终于会渐渐地把我忘记,离我而去。露天游泳池,国庆节外滩和南京路步行街上的塑料榔头大战,清晨的万航渡路和新闸路上那些被公交车碾过的死老鼠,学校里面破旧的天文台,时间会让你把这些全部都抛之脑后,而我只是这布景里面极小的一部分。为什么不能记住这所有的东西?记住令我伤心,忘记也令我伤心。你的生活会像一列火车一样轰轰烈烈地碾过我,那些跟我有关的场景会全部倒塌。可是总有些旧账需要一笔勾销。如果我因为踯躅不前而错过了爱你的最好时间,那又能怎么办?我一直是个令自己感到憎恨的行为糟糕的女孩,我糟蹋掉了所有美好的时光却无法把旧账了结。有时候在梦里过去的岁月突然清晰可见,可是那总是些非常可怕的被陌生人追逐的梦。那些陌生人不会死,而我在万航渡路和严家宅里面死命地奔跑,手指几乎真的可以触摸到那些长着青苔的墙壁。燃烧煤球的气味笼罩整个梦境,只是永远都推不开那扇该死的阿童木家的门。我知道哪怕跑到死也无法再推开那扇门,而醒来的时候房间里面没有声音也没有光,心就好像一座干涸的游泳池。我想,过去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后悔却真的丝毫没有办法。 所以我必须必须说下去,因为哪怕没有希望,我也不能把你忘记。 喂, 我真的还是喜欢你。 可是我们会完蛋 7684." >的。 第二部分1. 1. 爸爸大概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真的要离开万航渡路。或许很多年前出国热的时候他也曾经想过要去加拿大,如果他真的去了加拿大,那么他大概现在在开出租车,好一点的话可能会在唐人街开一家中餐馆。但是其实他真的没有想过有一天要离开万航渡路,那是他从小出生的地方。三三读的那所小学里年纪最大的矮胖体育老师曾经教过爸爸,隔壁邻居那些穿着背心的中年男人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其中有一个已经早早得了中风的毛病,出院后走起路来仿佛身体的一半变成了系线木偶。他每天半夜都会在弄堂里面跳绳,有时候晚上三三出去上厕所便会听到细细的塑料绳子抽着水泥地发出的啪啪声。他身体很沉,好像一个扛着沉重米袋的人在跳绳。仿佛,他们根本不害怕在同一个地方终老。其实如果一生都生活在同一个地方大概真的也会很好,否则那棵夹竹桃好不容易才长成小小碗口般粗细的树干就要被抛弃在再也无人看管的天井里面。 但是事实上是在那年夏天一个倾盆大雨的夜晚过去之后,爸爸对在这里终老这件事情也不再抱有希望。那大概是三三印象里上海遭遇的最厉害的台风。爸爸把天井里下水口的水泥盖子都掀掉了便仿佛能够听到整个上海的下水道都疯狂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回声。盛夏的树叶被不停地打落下来,紧紧靠在一起的树木左右摇摆,巨大的树冠发疯地战栗着。傍晚的时候整个天空是泥土般的黄色,头顶的炸雷让三三恨不得抱起头来躲到桌子底下去。她已经对房间里浸满了水感到厌倦。那些水一半是雨水而另一半是从窨井里浮上来的,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幻想自己是岛中的公主,甚至把那只木头洗脚盆当筏子划出去,她只是对年复一年被淹没感到厌倦极了。那天夜里终于紧靠着隔壁学校门房间的墙壁开始渗水。刚开始只是墙壁显现出灰褐色,到了半夜里突然大片湿漉漉的墙灰从上面掉下来砸在睡在沙发上的三三面孔上。她惊叫着从床上跳起来,打开日光灯的时候看到整面墙壁变得好像豆腐渣一样在不断地冒水泡。原来隔壁门房间顶上的下水口被树叶堵死了,雨水没有办法排出去便往这老房子的墙壁里面渗。爸爸半夜里披着黑颜色的雨衣问邻居借了竹梯爬到屋顶上清除落叶,而外面的闪电和雷雨丝毫不见小,好像老天爷真的发了什么歇斯底里的毛病。三三看着爸爸披了雨衣的背影只感到浑身发冷,她打开一把断了好多根伞骨的破伞想要跟出去,但是被妈妈声嘶力竭地呵斥了回去:“别跟着添乱!这鬼地方简直再也不能住人了。我是倒了什么霉竟然在这种地方住了那么多年!”可是三三很害怕,她怕爸爸会就此死掉。她坐在亮着日光灯的房间里面死死地盯着没有被窗帘盖住的天窗,每每有闪电划过天空她就浑身哆嗦一下。她眼睛里面含着泪水,想着爷爷说过闪电的时候是不能浸在水里面的,一个闪电可以让人浑身冒烟,让心脏瞬间就停止跳动,尽管他们都在她从浴缸里跳起来的时候嘲笑她说房顶上装着避雷针呢!可是他们不会明白的,那根弱不禁风的避雷针真的会有用么?那个生锈的哐当乱响的玩意儿大概早就被吹歪了吧?她不相信这些,如果她就是那个该死的灾星,那么她担心的事情总会发生的不是么? 她就这样担忧地坐在被日光灯照得恍如白昼的房间里,听着外面呜咽着的风声,直到困倦得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第二天清晨醒过来的时候房间里面的水已经退去了,而爸爸还活着,他穿着件牛仔布的短袖衬衫坐在桌边跟妈妈商量着请人来把墙壁重新加一层涂料。妈妈轻声而快速地说着话,不时用食指关节敲一敲玻璃桌面,而爸爸光是听着她说,沉默不语。三三为那些空穴来风的担忧感到无比高兴。没有人死去,而且大开的窗户外面吹进来的风带来被洗得干净透彻的空气,凉爽得不得不把毯子包在身上。但是当她捏着几张碎钞票推开铁门去对面的小摊上买两根油条的时候,却发现门口那棵粗壮的梧桐树竟然已经拦腰折断了,巨大的树冠倾倒下来压塌了底下那个理发铺子的简易棚,而另一边则压住天井边的一小截墙壁。断裂的地方露出脸盆大小的横截面,好像一张凶狠的裸露出牙齿的嘴巴。很多巨大的黑色蚂蚁从树洞里排着队往外面爬。但是油亮的树杈上那些翠绿的巴掌大的树叶显然还没有意识到死亡,树冠倒向一个方向挣扎着胡乱地伸展,而三三捏着那些皱巴巴的脏钞票穿着露了两条细胳膊的睡裙目瞪口呆,不知道该继续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穿过马路去买油条,还是扭转身回到家里。从她出生的时候起,这棵梧桐树就已经在那里了。 这以后的第二天,他们就决定要搬家了。 三三并不讨厌这个地方,她从来也都没有讨厌过万航渡路,哪怕那些从菜场大规模搬迁过来的老鼠越来越猖獗或者是楼梯拐角处总是布满了永远都打扫不完的蜘蛛网,而且直到十六岁她都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甚至他们家里一直都没有办法申请到一根电话线。属于她的角落只是从沙发延展到书桌和窗台旁。无聊的白天她总是用手指玩弄着那层积了灰的白色纱窗,或者不停地剥窗户的木框。晚上她等到爸爸妈妈都睡着了,就悄悄从沙发垫子底下取出收音机来听半夜的音乐节目,睁着眼睛望着希尔顿酒店的飞行指示灯。那时候她根本无从知晓从此以后她再也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呆十六年,熟悉房子的细枝末节,知道夏天的傍晚哪个时候最容易断水;买两角钱的车票可以坐二十一路公交车,也可以坐十五路公交车,坐三站路都能够到学校,每个邻居的癖好都说得出来;十号的底楼住着一个神经病,他的女儿比三三小一岁,苍白的脸蛋和天生的淡青色眼袋,那时候却已经是隔壁那所垃圾中学里面闻名遐迩的美女了。以后再也没有一个地方让她有耐心呆那么久,久到每季都等着夹竹桃开花,压根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离开。其实从那年开始整个万航渡路或者说整个上海的旧房子和棚户区里的居民都焦灼不安蠢蠢欲动,关于户口被冻结的真真假假的消息不断从居委会传过来,一会儿说是市政动迁一会又说是商业动迁。三楼人家已经举家搬迁去了日本。他们搬走的前几天那只被养得肥胖得根本走不动路的波斯猫蹭开了窗户,从晒台上跳了下去。他们每天都煮一碟带着浓重腥味的猫鱼拌着米饭摆在窗口招呼它回来,但是直到他们把最后一只纸板箱搬上卡车猫都没有再出现。二楼的人家也搬到非常远的地方去了,把房子连带着亭子间租给了来上海打工的外地人。到了晚上楼梯上总是响起杂乱的脚步声,走廊里还堆满了空的啤酒瓶子。妈妈便反复关照三三:“回家以后一定要把门锁好,任何陌生人来敲门都不要开。”尽管那些熟悉的东西都没有变,但是万航渡路却好像已经不是万航渡路了,所有的人都显得匆忙而着急,就好像他们的心都已经野了,再也无法在这破烂的旧房子里面安生了。 那以后好多人都从住了太久的老房子里面被赶出来,常常听说有些死活不肯离开自己老屋的钉子户在浴缸和脸盆里面蓄满了水,买上成捆的蜡烛呆在那些被拆得只剩下半面墙壁的房子里面不肯走。而三三是完全没有这样的悲伤的,她总是以为自己在迫不及待地跟过去的生活告别。她总是抓紧每一个可以抓紧的机会去忘记那些已经过去的事情。所有那些跟万航渡路有关的事都可以被忘记,心狠手辣地被删除掉,她根本不在乎。 最后他们用家里几乎所有的积蓄和爸爸单位里的买房补贴在陕西北路上买了一座很小的旧公房。那是一座一九五六年造的房子,外墙的马赛克已经被雨水浸润得显出班驳的黄褐色,已经养得很繁茂的爬山虎沿着墙壁往上爬。房子是底楼的直通间,房间里铺了木头的地板,有了独用的厨房和独用的卫生间,甚至可以在卫生间里装上一面镜子,而浴缸也大得足够像电视剧里面的人一样洗泡泡澡。因为被前面紧挨着的房子挡着,所以天井里几乎晒不到太阳,而且天井尽管很大却没有铺着泥土也完全没有花坛,光是铺了大块又光洁的瓷砖,夏天时冲洗干净了可以光脚在上面走路。爸爸本来想要把地砖凿开种一棵夹竹桃却没有能够得逞。房间在底楼,所有的窗户上都装好了铁栅栏,仿佛随时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所以虽然那是一间旧房子,但是到底跟万航渡路上的弄堂房子不一样,没有暴露在外面的水管,没有走起来咯吱响的木头楼梯,没有藏在米缸后面和阁楼里面的老鼠窝,地基做高了几个阶梯,所以夏天的时候完全不用担心进水。当然更重要的是在这里三三有了自己的房间。她的房间只有五个平米,塞了一只床、一只很小的五斗橱和一张书桌以后就连转身都变得非常困难。仅有的窗户紧靠外面的楼梯间,所以每每有人进出这幢楼她都可以听见。搬家后的第一个晚上她睡在油漆和涂料味还没有散尽的房间里面,再也不用睡沙发了,还有了一张席梦思垫子的小床,面朝着刷了立邦漆的墙壁,没有斑斑驳驳的霉点,没有剥落下来的墙灰,可以看小说看整晚都不会被爸爸妈妈发现。 可是其实她所记得的关于陕西北路的一切也就是这些了。好像越是长大那些触手可及的记忆就越是容易被剥夺,十二岁那年夏天以后的事情都是模模糊糊次序颠倒的。爸爸深夜坐在她的床头说:“三三,在中学里面没有人知道你的过去,你完全可以重新开始。知道么?你可以摆脱过去。”可是为什么要摆脱过去?他们都不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急于把她向前催赶。她就好像羊群里面迷失了方向的羊,他们以为总有办法可以亡羊补牢。三三不愿意与爸爸争辩。其实她真的很想变成他们想要的女孩,她拼命努力却屡屡撞得头破血流。她不想再哭泣不想再伤心,不想再狠狠抓着头发问自己“我到底是谁”。她已经以最最彻底的方式跟童年一刀两断,他们怎么还要她摆脱过去呢?三三假装困倦了把头扭转过去。等爸爸走出去以后她才从抽屉的最底层摸索出一封折得皱巴巴的信来。这封信有好几张纸,信纸上的钢笔字被泪水弄糊过好几回。她总是在感到软弱的时候把这封信拿出来念,念到手指发麻,念到不能再念下去,就哭泣着睡过去。她痛恨哭泣着睡过去,可是噩梦却好像永远都不会结束一般,而且她知道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做噩梦。 许三三,隔了那么久才给你写信,并不代表我不想念你。我非常非常地想念你。大概你看到这些会讨厌我,不过我想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讨厌我可是我还是愿意为你去死。我知道你后来考进了重点中学,你还跟过去的同学联系么?我想不会吧,那个班级里的人都是傻逼。我不知道写完了这封信你能不能收到,你可能已经搬走了。我爸爸就已经搬走了,听说整个严家宅都已经搬空了。不过我爸爸已经很久没有来看我了,他大概快把我忘记了。你呢,你把我忘记?了么?我妈妈上个星期来看我,给我带了些治冻疮的药膏还有旧毛衣。冬天的时候我们也得参加劳动。现在天气一转热手指就肿得像萝卜一样,因为太痒了我拼命挠都挠出血来了。其实我本来不想打扰你的生活,他们都说重点中学的学生读书很忙,而且你们学校的老师肯定不希望你从我这样的地方收到信,但是最近我很害怕,从来都没有这样害怕过,我没有别的人可以说。你知道那时候就算留级生把他所有的小兄弟就叫来跟我打架我都不怕,他们的裤子里都藏着角铁我也不怕。可是最近我害怕极了,每天都睡不着觉,刚刚睡着了早晨五点多钟就又要被叫起来了。你大概不知道,我要在这里呆到十八岁。天哪,有的时候我觉得我根本就呆不到十八岁。这里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时间好像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被无限地拉长。每个星期一的升旗仪式上我们都被教育说要改过自新,所以我就在想我真的是一个很坏的人么?因为我是个很坏的人所以你才讨厌我是么?但其实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个坏人。我们一个寝室里面有个叫大头的人,比我们都大一岁。他大概有点精神病,因为他的奶奶不给他零用钱去买香烟他就拿砖头敲他奶奶的头,而且他非常懒惰,袜子穿得可以立起来都不洗。我很讨厌他,有时候恨不得在他屁股后面狠狠地踹上两脚,或者把他的头揿到小便池里面去。但是有一天我跟他互抽耳光的时候突然想,他跟我住在一起,我们都在这个该死的地方,说不定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人,我跟他一样坏和一样讨厌。我有段时间曾经很恨你。你毫无顾忌地伤害人,自己还浑然不觉,但是现在我原谅你了,没有人会想要跟我做朋友。 你知道那个时候老师们都说我以后是要进少管所的,但是我不相信,我觉得事情不会真的那么糟糕,可是后来这就好像成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现在想起来,那个最后的夏天简直就是一场噩梦,而我所有的噩梦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现在我们这里也在上文化课,但是你也知道那根本没有用。在这里没有人想好好读书,我也不知道以后可以做什么。我想等到十八岁从这里出来的时候我大概就是一个成天做着噩梦的废人,而且我想大概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那样的话我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可是有的时候我又会想,活着是多么重要,必须要耐心地等到十八岁。不过我现在每天都劳动,劳动的时候我就不去想这些事情,我讨厌思考。可是到了晚上别人都睡着了我却不能够停止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想起有一天你大哭着骂我是杀人犯,是凶手,我怕长大后的有一天我真的变成杀人犯和凶手。我怕以后真的会进监狱。监狱和少管所可是两回事情,没有人会同情你的。他们都说监狱里面会打人。我想如果我进了监狱,我一定会被打死的。他们都说我长着一张欠揍的脸。 对了,今天我擦冻疮药膏的时候哭了,因为手上裂开来的伤口太疼了。我哭了所以就想起你来。过去你总是被男生们欺负,然后摔倒在地上哭,可是我没有哭过。这根本不是我,我哭的时候别人都没有看见。我哭的时候很想你。等到我出来的时候连严家宅都没有了,我也不知道要住到哪里去。好像不该想那么远,说不定我根本就捱不到十八岁。最近天气终于开始热了,早晨在操场出操时能够看到天空是红色的。我大概永远都不会是你喜欢的那种男孩,但是我现在只希望你不要再恨我,因为那个夏天的事情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别人随便怎么样说我都可以,我不在乎别人有多恨我,但是你已经恨我恨得够多了。 阿童木于一九九六年春天 这封信是搬家前寄到万航渡路的。三三把它从信封里取出来的时候手指发麻,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敢把信封拆开。那些字写在印有红色少年管教所抬头的薄信纸上面,三三简直可以把信上的每个字都背出来..了。她知道过去始终是无法摆脱的,他们终于有一天会发现原来她根本就跟他们是一伙的。她是那个该死的劣迹斑斑者,她撒谎逃课无恶不作。小的时候因为老师总是指着她的鼻子说“少管所里要给你也留个位置么”,她就真的以为自己有一天会跟阿童木一起去那里。毕竟他们曾经形影不离,而且她做错了那么多的事情,难道不该有更多的惩罚么?他们都已经得到了惩罚,只有她还是那个逍遥法外的女孩。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的,她是条漏网之鱼,所以她哭泣着把阿童木的信折得很小很小塞回到抽屉底下去。躺在紧挨着墙壁的床角里,她盲目地抬头去寻找那些被路灯打着追光的梧桐树叶和希尔顿酒店的飞行指示灯。当然没有,没有可以透出去的天窗。窗户外面是黑暗的楼梯间,一股窨井里面反上来的气味不知怎么就飘了进来。她用被子盖住头,想要再次匆忙地睡过去。时间仿佛已经过去太久了,她不再是那个十二岁在苏州河边嚎啕大哭的小女孩。她十六岁了,竟然在一所重点中学里面念理科班,而明天有一次区里的数学统考,要整个年级算名次。 搬家那天三三跟爸爸一起坐在卡车的后面,家具被麻绳牢牢捆住,因为下着毛毛细雨,所以卡车上盖了层毛毯外还拉了半张油布。这种绵软无力的雨大概是江浙才有的,蒙在脸上淡淡一层。马路边的树木都冒着绿油油的新芽。当那些自行车和马路边低矮的房子迅速向后掠去的时候,她如释重负般想:如果离开了万航渡路,阿童木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2. 2. “嘿,那个人又在盯着你看了。” “不要瞎说。” “真的,他一直在看你。”海伦坐在三三的身边,细小柔软的胳膊搭在三三的肩膀上,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已经掉得差不多的浅桃色指甲油。 这天是星期一,照例说升旗仪式上规定是要穿校服的。但是她们都已经在这个狭小的学校里面厮混了五年,头发上夹着好多枚黑色钢丝发卡的教导主任都认识她们,尤其熟识海伦,因为她总是因为不佩带校徽或者是烫了一头很短的鬈发被教导主任拉到办公室里面去谈话,所以就算是星期一她也并没有规矩地穿那套难看的要命的校服。 “你知道么?我的胸根本就已经没有办法塞进那件该死的衬衫里面去了。”她说,“难道他们想要我在做早操的时候把扣子都绷掉么?天晓得,我还是领操员,那条裙子短得我都不敢穿。我都怀疑做..下蹲运动的时候后面那群男生那么开心是因为可以看到我的内裤。” 高中以后就再也没有要求大家穿整套的校服,所以海伦每次升旗仪式的时候都只是戴一个领结而已。三三却还死板地套在扣子扣死的衬衫里面。她的胸部仿佛还是刚刚开始发育起来的模样。别的女生都已经戴胸罩了,她却只是穿着个难看的棉布小背心。她们俩趁着体育课的休息间隙坐在操场旁的花坛边说话。越是长大三三就越是羡慕像海伦这样的女生。她并没有多么好看,眼睛细长,脸蛋和胳膊都有点尚未消去的婴儿肥,但是她懂得在上历史课的时候躲在前排高个男生的背后用拔眉钳一根根地修眉毛,跟男生讲话的时候无意识地靠在他们的胳膊上。所以每次夏天刮台风学校门口涨大水的时候,男生们总是争先恐后地用自行车把光着脚拎着鞋的海伦驮出校门去。三三却板着一张严肃的面孔,自己趟进那些冰冷肮脏的积水里面。积水常常没过小腿,她无所谓也不在乎。小时候无数个夏天她都是在这些无法及时排进管道里的积水中度过的。那些闹腾声和尖叫声仿佛都跟她没有关系,而且她并不想被正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大呼小叫的海伦撞见。 她也并非没有想过,要做一个像海伦这样有女孩味的女生。她喜欢海伦的那些小动作。海伦常常把她柔软的鬈毛头蹭在三三的胳膊上,或者从侧面和背后环抱住三三的腰。但是三三却完全做不来这些,她无法像别的女生一样撒娇,她僵硬得就好像是一只笨拙的狗熊。在这个学期开始前,三三也曾央求妈妈带她去淮海路上新开的华亭伊士丹,班级里面舞蹈队的女生都去那里买裙子和牛仔裤。她兴冲冲地在一个晚上跟妈妈转了两次车到了那里,走进明晃晃的大厅时有刺鼻的香水气味混杂着冷气扑面而来,她不由得羞涩地低下头来打了两个喷嚏。这种光鲜令她忸怩不安。她故意远离那些粘住她目光的漂亮裙子,难看的球鞋踩在过分光滑的玻璃地面上,她真担心自己这样粗制滥造的女孩会把这些玻璃都踩碎了。更糟糕的是她竟然还戴着一副可怕的塑料框近视眼镜,右眼的镜脚已经坏掉了,因为妈妈一直没有时间陪她去更换所以她就像那些老太婆一样用一块橡皮膏把它重新粘在一起。这让她看起来更加愚蠢,根本不敢照镜子。可是,心里的欢喜却还是满满地要翻出来。直到在上电梯的时候妈妈突然从后面拽住她的胳膊把她狠狠地拉回来,然后压低声音轻声责备道:“你怎么糊里糊涂的?自己来了例假都不知道!”三三吃惊地扭头看,这才看到自己最好看的那条浅色连衣裙后面竟然触目惊心地粘着一块刚刚染上去的血迹。她特地穿了这条裙子,这么短,露出小腿和膝盖来,她还背着个廉价却晶晶亮的假漆皮小包以为至少会有人觉得她好看。但是,现在却仿佛整条淮海路上的人都知道她是个来了例假还到处乱跑的狼狈不堪的笨蛋。三三几乎要哭出来,胡乱地用手和胳膊挡着,不断地低声哀求妈妈喊一辆出租车赶紧逃回家去。她第一次准备做一个女孩就受到了致命的打击。坐在出租车里她感到身体里面的血正在不停地往外面流。她伤心地侧转身体望向窗外,那些巨大的霓虹灯招牌,那些手挽着手正在过马路的女孩都那么好看。三三默默地坐着,担心地想着那些血千万不要丢脸地流到车子坐垫上面去。 三三闻见了海伦头发上椰子味道洗发香波的气味。她总是有些怪东西,都是她的阿姨从香港帮她带回来的,比如那些好看的紧绷绷的苹果牌牛仔裤或者粗毛线的高领棒针白色毛衣。三三听着她说话却根本不敢回头看那个正在操场那头盯着她看的男生。她当然知道这个男生,隔壁高年级班里最高最瘦的那个,排球队的二传手,总是穿着深红色的运动短裤和白色的运动衫,背后印着个阿拉伯数字九,所以海伦总是揶揄地在背后叫他麻秆九号,简称九号。好像除了每个星期二和星期四下午四点的排球队训练外,很少看到他跟 522b." >别的男生混在一起。三三倒是几乎每天都可以在上学路上碰到他。他总是从新闸路边的某些小路里突然钻出来,然后不紧不慢地骑在三三的前面。他有一辆深蓝色的捷安特自行车,屁股后面的书包架已经坏了,两只车闸也坏了,碰到红灯的时候他那双跑鞋的底就狠狠地在地上擦,车子歪歪斜斜地向前冲总好像要跌倒在地,然后他用右脚支地。他有时候会回头来看三三一眼,但是也不笑,就是故意要装出很冷酷的模样。三三不讨厌他,事实上她还挺习惯每个拥挤嘈杂的早晨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拼命按着把手上那个哑了声的铃铛,毫不费力地穿过那些破烂的大马路小马路,经过梧桐树上掉下来的飞絮和两边刷刷飞过去的旧平房,气喘吁吁地赶在学校的早操铃打响前冲进校门去。 他的班级和她的班级所有的人其实都知道他喜欢她。每次课间休息三三经过他的教室时,靠窗户那排的男生都会起劲地拍打着窗户齐齐叫嚷着他的名字,而她只能面红耳赤地低头迅速跑过那段该死的不得不经过的走廊。体育课绕着操场跑步的时候她也总是感到那些排球场上的目光好像针一样刺在她的背上,弄得她简直要被自己的鞋带绊倒。她还是那么害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因为她怎么长也长不成漂亮女孩。她尽量不戴那副已经摔烂的眼镜,走路的时候尽量昂头挺胸。可是怎么会有真的有男生喜欢她呢?太多的时候,那些在走廊里面突然嗤笑着递着眼色走过去的隔壁班女生,或者是操场上吹口哨的男生,只会让她感到受了戏弄和侮辱。她常常感到自己还是那个头发上被人粘了嚼过的口香糖却还毫不自知的小女孩。他们所有的人都只是想要看她的笑话。但是她总是撞见九号,好像他在学校里无处不在。下课的时候他就在走廊尽头那个暖水桶旁边打热水,午饭的时候他就排在边上那个领饭的窗口,运动会上他跑完一千米就四仰八叉地睡在草坪上面。最要命的是他压根不难看。放学的时候他骑着自行车在操场煤渣跑道上绕着圈子,瘦瘦的肩膀像很多年轻男孩一样耸着,长过眉毛的头发被风吹得向后倒去。 三三咬咬嘴唇抱紧书包快步走过,对自己说:“他们都只是在戏弄你。” 那天放学后大扫除,三三握着一团废报纸蹲在窗台上面擦玻璃,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刺耳的哄笑声。隔着扬着团团灰尘的教室,她望见那个熟悉又扎眼的瘦高个儿九号竖在那里,顿时紧张得简直要从窗台上掉到底下的花坛里去。班级里所有的人都停下手里面的扫帚和抹布盯着三三看。她羞愧难当,只听到有几个男生怪声怪气地说:“许嘉靓,你的男朋友来找你了。”她气急败坏地把手里那块又臭又脏的抹布朝他们扔过去,引起一阵更猛烈的哄笑。她朝九号走过去,还戴着眼睛,穿着体育课时没有换下来的糟糕的运动服,短短的那一小截路却好像步步都踩在棉花里一样,紧张到口干舌燥。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站在他面前,反而让他显得陌生起来。他们俩都僵硬得好像木头人,她只看到他的一根眉毛在不停地跳动着,而她说话的时候显然就连牙齿都在哆嗦。 “你要干吗?”她憋了半天才说出这样粗鲁又滑稽的话来。 “我有东西要给你。”九号想从书包里面拿什么东西,但是他的书包拉链被卡住了,所以他用膝盖撑住墙壁很有耐心地想要把布从拉链里拽出来。三三站在他的边上看着他的那些小动作,看他脖子后面的那层细小绒毛,他左手食指上贴着的胶布,他的牛仔裤上面挂着的钥匙链。 突然他丧气地说:“他妈的。” 她笑了一下,然后他扯着书包很严肃地说:“啊,原来你是会笑的。” 她不再紧张,但是笑容也缩回去了一大半,又变成了那个板着面孔的女生。有扫地的同学捧着一大盆自来水浇在地板上面,顿时那些扬起来的灰尘都被压了下去,一股湿漉漉的带着粉尘和青草气味的水汽弥漫在临近傍晚的课桌椅周围。她总是喜欢学校里这股安静的味道。她用手指抠着墙壁上面的洞,等着他从书包里掏出东西来。结果是一盒黑色封面的校园民谣磁带,边缘已经磨旧了磨出白色来。三三从九号手里接过磁带。这是他们第一次说话,但是后来他们大概就真的没有再说过话。她一点不讨厌他。在学校里面她讨厌大部分的男生,但是她一点不讨厌他。他暴粗口的时候她只想笑。开运动会的时候,她坐在高高的看台上望着坐在草坪上正做着比赛前伸展运动的九号。他穿着那条紫色的运动裤盲目地四处张望。她感到他在寻找她,但是多少又感到自己有点自作多情。她朝他咧咧嘴,心想反正他是看不到的。 海伦突然在旁边猛拍她一巴掌说:“你干吗又龇牙咧嘴的?”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用一台旧随身听听磁带。那首歌她至今还能够背得出所有的歌词。“晨光照着很清很清的水,小河从树旁悄悄流过。几条很漂亮很漂亮的鱼儿,在卵石缝中快乐快乐穿梭。许许多多带露珠的青青草,盖住了树下土地的颜色。”为什么会泪流满面呢?“那树好茂盛,却从没有知了和毛毛虫的窝。”她始终记得那个夜晚磁带转动着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她使劲地没有声音地哭,然而想起来的全是她还是那个绑着石膏的瘸腿少女时的往事,那些在严家宅里盛放的宝石花,那些游泳池里的漂白粉气味,还有门口梧桐树下的剃头摊。可是林越远去哪里了呢?一个人怎么可以就这样消失得没有踪迹?仿佛那个夏天灾难般的傍晚过去以后,他就从记忆里面被抹去了。为什么直到现在他从来都没有给她写过信?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再找到对方。她曾经试着给外国语学校写信,但是根本就没有寄出去过。就算寄出去又如何呢?他不再喜欢她了,或许他就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那全都是她的自作多情。没有一个男生会真的喜欢她这样的女生。他们都不可能有这样长久的耐心,他们根本都不会对她付出耐心。可是林越远在哪里?他长成了一个什么样的男生?是参加了篮球队还是游泳队?他一定也有了女朋友。三三不能再往下想,她沮丧极了,而在那层迷雾背后的岁月却愈发显得闪闪发光。自然常识教室里面的骷髅骨架,儿童乐园里积了水的滑滑梯,据说是手拉着手咬着袋豆奶去上课的早晨……而他们总是过分健忘,他们大步向前迈,走得太快。他们大概真的不再愿意停下来听她讲两句话。可是,为什么要许诺,为什么又要欺骗?为什么要给她那些美好的憧憬然后再消失得一干二净?为什么遗忘对于他们来说竟然这么容易? 为什么你真的可以忘记我? 第二天她在走廊里面看到九号,但是她紧紧扯着海伦的衣角快速从他身边走过去,眼神擦过他的身边越向走廊尽头一扇望得见排球场的窗户。 她知道自己很蠢,因为她竟然还在相信着她十二岁时就相信的事情:如果她把林越远都丢失了那么她的一切就都没有了意义。念不念重点中学,有没有漂亮裙子穿或者有没有男生喜欢都显得不重要了,就好像她在十二岁之前的那些夏天里没有能够学会游泳,以后就真的永远是个下了水便会恐惧地扒紧游泳池边瓷砖的胆小鬼。为什么总是突然之间被恐惧深深地抓住?眼前发黑,无法动弹,好像完全被水淹过头顶般手脚发麻,但是拼命地咳嗽却只能够吐出两口唾沫而已?有几次,她在学校上楼梯的时候几乎要晕厥过去。医务室的老师说:“你们这些女生就是只知道要瘦,来月经的时候一缺血当然就支持不住。”她知道自己不是那种身体孱弱的女生,只是她没有办法像个普通女孩那么放心大胆地去爱。她迷惘透了,而身体里失去了勇气。她永远都是个残疾的女孩。 “喂,那盒磁带你听了么?”九号在她身后大声问,而三三逃一般地拐进了厕所里面。 “你是我见过的最薄情的人。哪个男生喜欢你的话一定死得很惨。”海伦在厕所的隔间里笑嘻嘻地说。 三三只是默不做声地蹲着盯着门上用铅笔和圆珠笔乱画的涂鸦。她想他们都根本不会理解她。她的感情充裕,就好像那些在夏天长得烂熟的宝石花般汁水饱满,只是他们都看不到。 这就是她的中学时代,但也并非真的完全是一场噩梦。因为学校的扩招,所以他们的教室是一间旧的音乐阶梯教室改的。五楼,铺着磨光的细木条地板,黑板也是旧的绿色磁性黑板,上面依然残留着颜色没有完全褪干净的白色五线谱。淡绿油漆剥落的墙壁上挂着一些音乐家的印刷品肖像,正对着三三座位旁边的是脸色苍白而瘦削的肖邦。教室的后面有很大一片空地,堆着些过去音乐教室里的杂物,常常可以翻出破了面的铜鼓、断掉的鼓槌和过去合唱队演出时才穿的演出服来。那些红色绸面的东西混杂着蜘蛛网和灰尘挤在破烂的纸板箱里。后来她曾经看到过一部上海中学生的纪录片,清晨的操场上那些穿着深色校服完全没有睡饱的孩子们挤作一团,敷衍地晃动着细细的胳膊和腿,看起来都很难看,而刺耳的高音喇叭里传出的不知道第几套广播体操音乐敲打着耳膜。 其实事情并没有这么糟糕,因为并不是所有重点中学的学生都是蠢蛋加书呆子。在他们学校有一个非常旧的天文台,他们的学校是全上海最早拥有天文台的学校。其实根本已经看不到什么星星和月亮,但是几年前的物理课上,老师确实带着他们到这里来看过那个天文望远镜。三三站上去的时候看到很遥远的屋顶上几片橘红色的瓦片和两根快要腐烂的芦荟,都是倒过来的。后来这个天文台就渐渐被老师们遗忘了,有高年级的男同学把用钳子把锁门的铁链条弄断了,以后每天中午就偷偷跑到那里去抽烟,从这里还可以看到对过人家家里的电视机里正在放什么节目,而那时候中学男生中流行的烟还是“良友”和“希尔顿”。学校的后门有个开在人家天井里的游戏机房,外面搭着棚,有一棵总是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斜刺过那个顶棚,一半的叶子都耷拉在几台游戏机上。教导主任闲来无事或者心血来潮的时候就会跑到那里去抓自己的学生。只要老板娘一报信,那些连书包都来不及拉上的男生就纷纷抱头鼠窜。虽然学校里面禁止烫头发,但是女生还是会想尽办法把自己的头发弄鬈,秘密就是晚上扎着辫子睡觉,到了早晨把辫子散开以后抹点妈妈的定型水,头发就会变成大波浪。那时候高年级的女生都流行把刘海用发筒吹得高高的,在拖到大腿的彩色绒线衫外面套短夹克,黑色弹力紧身裤外面穿厚的彩色袜子和运动鞋。每到放学的时候校门口就会站上一排隔壁职校和中专的男生,有几个长头发遮住眼睛的非常像电影里那些坏痞子。女学生们经过他们面前时虽然都低眉顺眼地快步离开,但是又都会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他们两眼。大胆如海伦的就会穿着紧身牛仔裤和高腰毛衣在他们的口哨中骄傲地走过去,还要拉着满面通红的三三指着其中最帅的那个骑小摩托的家伙问:“你说他会不会真的砍人的呀?要是真的会砍人,那简直就太浪漫了。”而三三呢,她只是这所学校里最默默无闻的女生,上课的时候戴着副塑料框眼镜,下课的时候手里抱着一叠作业本,穿过人声鼎沸的走廊到老师办公室去交作业,既不是班干部也没有参加舞蹈队或者田径队。那时候全校最红的女生都是舞蹈队或田径队的,因为舞蹈队的女生在每年艺术节的时候都有一个穿紧身衣跳韵律操的保留节目,而田径队的女生放学后常常束着长辫子,穿着短裤在操场上训练。几乎没有人会真的注意三三。她坐在倒数第二排,被老师提问的时候总是可以蒙混过关,成绩不好不坏,是语文课代表,偶尔会被叫到讲台上面去结结巴巴地朗读课文。没有人知道她在小学里是那个臭名昭著的女生,哪怕是在她毕业几年后,从小学校长到门卫老头都依然记得这个家住在学校隔壁,经常跟阿童木一起被关禁闭的女孩。 不要让他们发现,不要让他们戳穿自己。 十四岁那年,她退出少年先锋队。站在烈士陵园里听着高音喇叭播放的《少年先锋队队歌》时,她突然想起那根曾经勒在留级生脖子上的红领巾,然后红领巾从脖子上被摘下来。刺耳的喇叭里有人在朗诵着赞美诗,三三却只感到这最后的凶器已经被交了出去。所有与过去有关联的证据和记忆都已经被销毁,可是为什么觉得那么软弱和无力?好像他们都已经被宣布向长大成人更近了一步,而她身体里面的某个部分却被宣判了死刑。那些东西随着与阿童木有关的记忆一起死掉了。 可是这些都不能告诉九号,因为她发过誓,因为她发过誓的。 九号很快就有了一个女朋友。 海伦说:“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刺激你。他们男生都是些烂人。” 但是三三觉得,至少九号并不像海伦说得那么糟糕。她没有告诉海伦在此之前九号偷偷在她的课桌里面塞过一整套旧的《上下五千年》和一张电影 href='1625/im'>《情书》的盗版VCD碟片。那个学期他们将近分班,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打听到三三打算选历史继续念下去,而 href='1625/im'>《情书》是因为三三写在校报上的一块豆腐干文章里提到过想要找这个电影来看。那时候还没有DVD,像这样冷门的电影非常难找,不知道九号是从什么地方帮她找来的。她不敢问,默默地把这些东西都收进书包里面,而在走廊里遇见他的时候却变本加厉地冷着张巴掌大的脸扭头就跑,好像对他的嫌恶完完全全地写在脸上。她摸透他的行动路线,碰到星期二和星期四排球队训练的时候她就绝对不往排球场走。中午吃饭时她在教室里面磨蹭着,直到看到他已经从食堂打完了饭,端着搪瓷饭碗穿过开满迎春花的小花园走回教室,然后又拖沓着步子拿着一把调羹在水斗边冲洗完毕后,三三才赶忙跑到食堂去打一碗已经冷掉的罗宋汤。她不愿意跟海伦说起这些,关于九号的事情她几乎是守口如瓶。这些都是她的秘密。可是她的秘密越来越多,好像那些因为做数学题和听无线电广播缺觉而造成的黑眼圈里储藏着的,全都是她那些该死的秘密。 那天晚上三三磨蹭着出完黑板报走出教室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是黑色的了,远处操场的黑暗里依旧有篮球狠狠砸在水泥地上发出的沉闷声响。她总是很喜欢这样傍晚即将结束的时刻。学校里面除了那些秘密谈恋爱的人,都已经走得精光。图书馆的玻璃门上挂着铁锁,生物实验室里的骷髅骨架上安静地覆盖着蓝色的窗帘布。看门的老头早就把大门锁上了,坐在破凳子上就着一盏节能灯读《新民晚报》,单单开了扇小得只能勉强侧过身体把自行车推过去的小门。三三完全没有想到九号竟然还等在车棚里面。他坐在自己那辆破自行车的后座上,两条细长的腿松松垮垮地撑着地板。尽管她没有戴眼镜却很远就知道是他,因为她是那么熟悉他。操场上那么多人她一眼就能够辨别出他在哪个角落里系鞋带,走过他们教室时如果她故意往玻璃窗里面望就一定会准确地看到他。她的身上好像已经安装了一台能够探测到他的雷达。三三捏紧手里的车钥匙,把书包紧紧抱在怀里。她没有跟他说话,只是手脚麻利地把书包放进车筐里面,摸索着锁眼开锁,手指却分明抖得厉害,几乎要把钥匙掉在地上。 这时候九号走到了她的身边。她能够感觉到自己身后那个同样紧张而且在发抖的身体,混杂着乍暖还寒的夜晚那股冰凉的空气、粉尘味和体育室里面堆起来的漏了气的排球的皮革味,让三三在那个时候简直要投降。但是她不敢回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继续摸索着那个该死的生了锈的自行车锁孔。她弯着腰,胳膊里还抱着过重的几乎要崩裂的书包,好像一个驼背的只会念书的笨蛋,一个就应该遭人恨的笨蛋,一个永远只会把那些好时光糟蹋干净的根本不会长大的笨蛋。她恨自己连那点指甲盖大小的勇气也都没有。突然,九号沉闷地嚎叫了一声。这时三三只听到身后一阵巨响,惊得浑身猛抖,一下缩起了肩膀。九号把车棚里面那些无人认领随意堆在一起已经快要变成废铜烂铁的一整排破自行车都踢倒在地,生了锈的铃铛和七倒八歪的轮胎们呻吟着在地上挤做一团。三三看着这一切目瞪口呆,只听到很远的地方门卫老头敲着搪瓷茶杯一路嚷嚷着朝这里走过来。九号死咬着嘴唇,整张脸都扭曲成了完全陌生的模样。有那么一会儿,三三觉得他简直要哭出来了。他恨她,她知道他简直恨死了她,就跟阿童木在雪地里把书包朝她扔过来的时候那个凶狠又盲目的眼神一样。但是她要说什么呢?在慌忙间自行车锁已经喀嚓一声打开了。她扭过头推了车子往外跑。她很害怕他奔过来拽住她的车龙头或者拉住她的胳膊。她什么都不想只想要逃跑。她的双腿在发抖,她伤过的脚踝在这样潮湿的初春天气里隐隐作痛。跨上自行车的时候大腿狠狠地撞在旁边突起的铁栅栏上,疼得她在墨墨黑的车棚里瞬间里就掉下眼泪来,结果从跨部到大腿撞出一大片的乌青来。 九号在后面用青春期男生破锣般的嗓子喊着:“你打算永远都不跟我说话了吗?” “许嘉靓,算你狠!” 那天三三盲目地骑着车从小马路拐进新闸路的车流里面。天空飘着冰凉的春雨,尽管带着半截的绒线手套可是整根整根的手指还是冻得刺痛,眼泪就好像坏了的水龙头般不断往下掉,衣服和头发上都蒙着细密的雨珠。第二个礼拜九号就有了女朋友。那个女生是他们班从新加坡来的插班生,娇小得只到九号的肩膀,苍白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透明的雀斑。 海伦在电话里大惊小怪地尖声说:“我在淮海路兜马路时看见他们俩了。那女生居然把手插在他的上衣口袋里面。真不知道那家伙走的是什么狗屎运,那个女生长得好看死了。” 三三把话筒拿得离开耳朵一段距离还是可以听到她高分贝的声音在那里激动地说个不停。那时候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九号长什么样子。他有一个过分挺的鼻子,皮肤是浅咖啡色的。他走路的时候习惯性耸着肩膀,像当时那个很红的上海申花队五号。像他这样的男生怎么会真的喜欢她呢?他们根本不会对她有足够的爱和耐心,他们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天晚上车棚里的事在记忆里都好像梦一样无法真的拼贴起来,而大腿上面那一大片乌青先是漫出来很多青紫色的淤血点在洁白的大腿上显得过分刺目,然后那些内出血的小伤口都从边缘开始慢慢愈合。洗澡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用蘸了肥皂泡沫的海绵拼命地擦这大片的乌青,在水汽里它看上去好像是粘在皮肤上面的脏东西。她真的不再跟九号说话是因为太羞愧了,羞愧自己的怯懦和所有勇气的丧失,羞愧自己竟然真的是个只会向后看的女孩。她的那艘船永远都不会起航的。他们不明白她没有办法向前迈出步子去,他们不明白她需要比别人多得多的爱。他们便只会恨她,到最后他们齐刷刷地向前走去或许还会回过头来质问她:你以为你真的可以永远做一个肆无忌惮的小女孩么?你以为这个世界真的会原谅你么? 那个非常可怕的早晨,三三梦见林越远死了。梦里面她跟林越远是高中的同班同学,但是那天早晨她去上课的时候却看到他的课桌上面摆着一盆从花坛里搬出来的一串红,泥土渣还有掉下来的烂叶子全都落在桌板上。她在梦里清晰地知道这是 href='1625/im'>《情书》里男藤井树转学走掉的时候女藤井树在教室里砸花盆的那场戏。但是哪怕是在梦里,她都只是唯唯诺诺地坐在后排盯着那盆几近枯萎了的一串红。老师突然走进来说:“林越远同学不会再回来上课了,他死了。”然后全班同学都开始尖叫跺脚。她记得自己随后在万航渡路上走,不断盘桓在脑子里的都是反反复复的几句话:你再也看不到林越远了你再也不能在自然常识课上跟他传纸条你再也等不到他的电话你再也看不到他长大成人的模样。可是他怎么可以就这样死掉呢?十二岁时一直想要买的黄色捷安特牌自行车买到了么?怎么可能再也看不到他了呢?他们说好买了自行车以后一起骑车去吴淞口海边的,他们在自然常识课时趴在地图上标过线路图,怎么可能不能看到他长大成人后的模样?她已经快要满十八岁了,而万航渡路已经被拆得面目全非。尽管在梦里,那里还是保存着那般情景,蔷薇花葱郁,有大枝滴着露水的牡丹从墙壁里面探出来。她甚至走过了家门口的菜市场,一边哭一边看到那些摊位上卖的鱼都是死的,翻着白肚皮的鱼躺在浑浊的水里面,而腐烂的五花肉散发着阵阵臭味,白菜的叶子粘在肮脏的地面上。这时候她开始嚎啕大哭,仿佛突然真的接受了这个关于林越远已经死掉的谎言。这股悲伤的力量出乎意料地大,几乎要把她的身体都冲垮。可是为什么没有眼泪呢?她从未如此难过,从未在马路上如此肆无忌惮地大哭,却怎么也无法流出眼泪来,仿佛泪水早就被透支干净了。她忘记了这是梦,非常用力地哭,感到心脏已经完全粉碎好像那只被砸烂的蓝色陶瓷小猪。直到她突然间醒来,那种恐惧和害怕的感觉瞬间消退,而巨大的悲伤却依旧像是鬼压身一样死死地压住她,让她没有办法动弹,眼角有一点点湿却真的没有泪水。她透过窗帘看到外面已经是泛着红光的清晨,而门缝外面透着日光灯的光亮。妈妈已经爬起来了,厨房里传来如此真实的哗哗的水声。又过了一会儿无线电也被打开了,传来早间新闻开始播报前的蹩脚音乐声。刚才梦里面那些清晰到可以触摸的场景一下子就消退了,好像记忆再次被人决绝地按了清除键。那个只属于陕西北路的世界渐渐地明朗起来。楼梯上有人开始走动。她用脚趾打开窗户,外面清冷的风吹进来,然后突然悲伤都不见了。 这是个秘密。为什么她总是退缩总是拒绝?为什么她心安理得?因为她想林越远是不会死的,他只会在梦里死掉,而这样可怕的梦与现实总是反的,他在梦里死了一百遍所以在现实里他一定会默默地长大成人。她一定会在哪里遇见他。她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去消耗和等待。三三从来没有告诉别人这些,他们不会相信的,他们不会相信竟然还有人傻到依然在喜欢一个十三岁时的男生,就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可是为什么在梦里面会如此悲伤,会哭,会喘不过气来?这是爱么?为什么爱对她来说那么困难重重? 三三睡眼惺忪地爬出被窝,坐在昏暗的厨房里往嘴巴里塞着很难咽下去的青菜、香菇、馒头,然后站在厕所的镜子前艰难地把胳膊绕到后面扎辫子。镜子里这个长大一半吊儿郎当的女孩总是一张盲目又冷漠的面孔。后来她从未给任何一个男朋友看过自己中学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那里面有她初三和高三时的照片。因为不肯向妈妈开口提出要去理发店剪头发,又不愿意妈妈再站在天井里用剪刀随便地处理她的辫子,她的头发在高中毕业时已经长到了腰间,墨墨黑。长跑的时候她感到这把头发简直会把她压进跑道里,永无翻身之日。照片里她穿着有大人物来访时必须穿的校服裙子并且打着领结,嘴巴奇怪地嘟着,一副永远不会满意的讨厌模样。她不愿意给任何人看这些照片,就好像她分明已经错过了那么多,却依然死不悔改地不愿意时光倒流。小的时候她盼望长大成人,哪怕是与他们一样变成麻木的大人,但是长大以后她又痛心疾首地害怕起来。这些全都没有用,时间已经过去了,而如果时光倒流的话又会怎么样?时光倒流她也无非是再一次重蹈覆辙,再来,再来,再怎么来结果都是一样的。她把毕业纪念册死死地攥在手心里,但是过去的岁月是没有办法抹去的,就好像那张她一直想要毁掉的身份证上十六岁时拍的照片。但是,她却总是记得那天啊!十六岁的夏天里她穿着一条灰色的格子裙子骑自行车去最近的派出所门口排队,她等了大约二十分钟,还在队伍里碰到几个同班的男同学正在打打闹闹,她别过脸去假装没有看到他们。然后,在狭窄并且散发着一股刺鼻厕所气味的走廊里,她对着一面镜子用很多人用过的断了齿的木梳整理了自己的头发,把头发全都拢到耳朵后面去,露出整个宽阔的额头来,又理了理连衣裙的领子。这样,破烂的镜子里面她看起来完全是一个严肃又悲情的女中学生。最后她坐在照相机前的凳子上,局促不安,被摄影师指挥着把头抬起来一点点,再抬起来一点点,脸往左边侧一点,肩膀再放低一点。等到闪光灯闪了,她的十六岁就被定格成了身份证上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那些时光已经死掉了,可是这样多的时间过去了,越往下走,她的东西就越是旧的。她喜欢的是旧的,她爱的是旧的。让她神魂颠倒,反复动心,永不死心,死而复生,复又死,复又生的东西总是那些旧的,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3. 3. 眼保健操结束时,教导主任在广播里播报了几个通知后突然说:“高三四班的许嘉靓同学请到教导处报到。”她的声音听起来刻板又循规蹈矩,平滑得完全没有丁点感情色彩。这仿佛也是她第一次念到许嘉靓这个陌生女生的名字,在最后一个字的发音上犹豫了片刻却还是理直气壮地念了错误的发音。于是三三跌跌撞撞地飞奔在没有人的走廊,胸腔里面却根本就是小鹿乱撞。已经有多久,她的名字没有再从广播里面被念出来,没有再被写在黑板上或贴在海报栏里?如今她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却好像奔向的是小学教学楼二楼那间班主任的办公室,从那间办公室的窗户就可以直接看到万航渡路上老屋的晒台。但是为什么?她写完了所有的功课她的成绩手册上面都有爸爸的签名她没有逃课也没有跟男生拍拖,她唯一的过错就是喜欢一个简直不存在的人。这是秘密,别人永远也都不会知道的。 结果那封已经被撕破了口却没有贴邮票的信就这样摊在了三三面前。信没有封口,显然已经经过很多人的手被捏得皱巴巴的,甚至染上了一只粗暴的灰黑色拇指印。她茫然疑惑地把信展开,就感到五雷轰顶般头晕目眩。那些用劣质圆珠笔写成的歪歪扭扭潦草不堪的字,用力过重所以信纸好几处被戳烂了。厚厚一叠信纸拿在手里,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藏在抽屉里面那封阿童木的信此刻居然被她捏在手心里面。她好像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般难以呼吸,却简直不敢再仔细看第二眼,仿佛害怕如果再看第二眼就会噩梦成真。 但她很快就发现这根本不是阿童木写来的信,因为许嘉靓这几个字那么扎眼。阿童木只会叫她许三三或者三三,他们俩从来都没这样叫过彼此的大名仿佛他们都压根就不记得有这样一回事。可那封信上写着许嘉靓啊!靓根本就是写错了的。她鼓起勇气仔细看下去就发觉这封写得糟糕透顶的情书完全不是写给她的,陌生的字迹陌生的落款,里面那些幼稚却滚烫的情话看得她简直要哭出来。她不认识叫小五的人,她从来都不认识这个叫小五的人。恶心透顶。她恨不得赶紧把这封信从手里扔掉。 三三惊恐又厌恶地看着教导主任,说:“这不是写给我的信。” “我们没有故意要拆你的信,是有同学拾到以后交到我这里来的。你也不必害怕,如果是那些小流氓惹事的话你是可以跟学校反映的。”教导主任好像并没有注意听她在说什么,她的声音还是平滑得听不出语气。她坐在硬木凳子上披着深红色的羽绒服,手里捂着一个已经冷了的搪瓷茶缸,烫得枯萎了的头发被钢丝发卡夹住以后死死地贴在头皮上。她带着老师们那种惯有的漫不经心和高高在上者才有的平静却闪烁的眼神注视着三三的眼睛,仿佛真的可以看穿她的内心。 “这不是写给我的信,你们搞错了。”三三绞着手指反复喃喃自语着。 可是为什么僵硬的笑容就好像个撒谎者,她竟然还是害怕老师?那次在数学老师抽走试卷时熟悉的尿急感竟然又突如其来,她只能难堪地左右摆动着身体。 教导主任却不再说话,她那双在厚厚镜片后犀利的眼睛往下垂落,用指关节有节奏地敲打着玻璃桌面。好像她对所有犯了错却爱撒谎的学生都有一套,她有足够的耐心与他们消耗,而最后落荒而逃的总是那些内心受到谴责的后进生们。她刻薄的嘴唇紧紧抿着,三三却简直可以听到她的脑子里正说着:“哼,到了这个时候撒谎还有用么?为什么还不承认要在这里浪费我们的时间?时间有多宝贵你们这些小孩根本意识不到。” 可是三三没有撒谎。他们不知道这所重点中学里没有人比她更厌恶和害怕撒谎。她为什么要撒谎?她已经几乎要走出噩梦了不是么?为什么他们都不相信她,不相信她真的会变好呢?就这样死死僵持了一节课的时间,她撑着桌角站在旁边直到小腿开始发酸。教导主任这才喝了口茶,又把茶叶从舌头上吐了出来,然后缓慢又和蔼地说:“我都听同学反映了。信是隔壁职校里面的男同学写的,我也知道他每天放学以后都会到校门口来等你,但是你要想想看,这里是重点中学。明年你们都要考大学的,如果就这样耽误了时间你父母那些学费就白交了。”她这样说就仿佛她可以足够宽容,只要三三肯认错所有迷路的羊羔都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可是三三不相信这些。他们这些大人他们才是撒谎精,那些教导那些期望和那些训斥都是骗人的。他们早把美好的时光都忘记了,他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这信不是写给我的。”三三翻来覆去所能够说的也只是这句话。 这时候教导主任突然变得不耐烦起来,冷冷地抬起头朝三三毫不留情地挥挥手说:“算了算了,你先回去上课。这件事情我会跟你班主任一起商量处理的。” 三三几乎是哀求着说:“真的不是写给我的。” 但是她站起来打开了办公室的门。三三只能向外走去。刺耳的下课铃声砸响了,她听到背后教导主任用恳切的口吻对其他人说:“一个碗不响两个碗丁当,等等叫她班主任打个电话跟她的家长反反映一下这个情况99lib?t>吧。”她想要捂起耳朵来,想要快点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办公室,好像只要她跑得足够快,快得像那个在严家宅里飞奔而过的女孩,就可以逃出所有的噩梦。 那封信其实是写给海伦的,但是海伦却告诉了别人一个假名字,三三的名字。 当三三走进教室看到海伦躲躲闪闪的眼神时就突然知道了。对,她们俩就是这么知根知底。海伦故意装作没有看到她冷漠又愤怒的目光,只是跟身后的男生高声谈笑着,声音刺耳。三三第一次注意到,当她笑起来的时候会从鼻腔里面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显得愚蠢又恶心。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讨厌过海伦,讨厌她稀疏蓬松的鬈发,讨厌她总是时刻以为别人在注意她的那种拿腔拿调。三三从未像现在这般讨厌过她,讨厌得恨不得她立刻死掉。可是这是她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女朋友啊!她们俩就连上厕所都要说好了一起去,就更不用说中午排队买饭,体育课的时候打板球跳橡皮筋,去小卖部买用半烫不烫的开水泡出来的杯面,每天放学后她们还要在家里打半个小时的电话,把一天的快乐和难过的事情再重温一遍。三三现在却只是伤心地坐在座位上,像颗小钉子一样死死望着海伦。在此之前她从未有过女朋友,她是在男孩堆里厮混长大的却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应对那些芥蒂和彼此间毫不留情的伤害。为什么海伦不正大光明地告诉那些小流氓她自己的名字呢?为什么她竟然可以做出那么龌龊的事情呢?为什么她还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做数学题呢?直到放学的时候海伦才鬼鬼祟祟地从车棚里钻出来,拉住三三的手说:“我不知道他真的会写信。我以为他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会写情书。他总是开玩笑,说些不会做的事情。”三三没有说话,她从书包里面找车钥匙。她的书包总是乱七八糟地塞满了东西,明明听到钥匙串上的铃铛在拼命响却怎么也翻不出来,却好像给了她一个死气沉沉的借口不去搭理海伦。 “那么我月经过了一个礼拜都没有来会不会是怀孕了?我害.99lib?怕极了,但是又不能够跟任何人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会怀孕,就真的害怕死了。”海伦依然自顾自地在那里说着,身体神经质地颤抖着,“你帮帮我,不要告诉老师。我怕我要是怀孕了,他们如果查出来的话会把我开除的。你知道我爸爸那个人,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如果他知道这件事情的话会把我杀死的。” 三三烦躁地翻着书包,那些念叨令她简直要崩溃。她很想对海伦说,你们这些什么事情都不用担心的优等生你们这些从小到大顺理成章地度过的优等生你们这些总是想着要叛逆要出格的优等生,为什么你们就不能安静一会呢! “他们很快就会忘记这件事情的,都会过去的,求求你了。” 三三想,没有人会忘记这件事情,或许班主任的联系电话已经打到了家里。她相信很快所有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情,那些低年级的女同学在上厕所的时候都会对着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会有警告处分的公告贴在海报栏里,就连体育室里管理器械的老师都会记得她的名字。这种感觉多么熟悉,无非就是万航渡路童年的重演,她就是那个该死的无药可救的重蹈覆辙的女生。可是她怎么能够跟海伦说“不”呢?她就是害怕再次变成那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没有人理睬的女生。体育课分成两人一组练习的时候她就落了单,不得不孤单单地面对着墙壁抛球。英语课排练情景对话老师把她胡乱塞进了一个小组,结果她演的角色连完整的台词都分不到,当然不会有好分数。她期末的班主任评语里面总是写着:希望下个学期能够更广泛地团结同学,共同进步。她现在已经习惯了成天腻在身旁的海伦,就连妈妈都说:“你们俩简直就是合穿一条裤子的啊!”其实她从来都不知道到底怎么样去恨一个人。她看起来冷漠薄情却根本都是假的,只是那些凭空袭来的伤害总是需要些时间才会被人忘记不是么? 回到家刚刚把钥匙插进锁眼里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踩着拖鞋的妈妈劈头盖脸地朝三三扇去一个耳光被爸爸拖开,而三三扭头躲避时额头就狠狠地撞在了门框上面。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那些懦弱又不争气的眼泪从眼眶里往外掉,只听见爸爸不停地说着:“不要这样,她已经是大孩子了。”可是妈妈用因为伤心愤怒而变得刺耳沙哑的声音骂着:“交男朋友,现在知道要交男朋友了,你就还想跟严家宅那些野小孩混是不是?那你就回去啊,你滚回严家宅啊!”三三被她推搡着,只能用手指死死地扒住门框,好像只要她一松手就真的会滚回严家宅去。楼道里的声控灯一会儿暗一会儿亮,嘴唇的血从牙齿缝里丝丝渗了出来,用舌头舔是咸的。她痛恨在他们面前哭就好像她真的是那个犯了错的坏女孩。妈妈捂着胸口痛心疾首地说:“看看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才肯像个正常女孩子那样长大?你到底要我们为你操多少心啊!” “可是那封信不是写给我的。”三三喃喃自语地说。 整个晚上他们都不再开口跟她说话,但是他们照旧给她盛饭,用微波炉热牛奶,给苹果削皮再切成小块,甚至还在被窝里面塞了只热水袋,怕她烫到脚还不忘..记裹层毛巾。他们照旧是爱她的。只是她憎恨这爱,这爱是要把她牢牢地捆住是不要再给她自由是要把她跟过往完全割裂是让她困在迷雾和灰烬里面。坐在马桶上用热水瓶里最后的一点热水洗完脚,又往脚上涂完蛤蜊油,她听到隔壁他们的房间里传来激烈又低沉的争吵声。她光着脚走到他们门口,害怕地把耳朵贴在门板上面:“我不相信她,我根本就不会相信她的鬼话。那封信就是写给她的。什么海伦,都是她编出来的。我为什么要相信她?她从小就是这样,狗改不了吃屎。你看看她小时候做过的那些事情。” “那些事情不许你提了!”爸爸突然低声严厉地打断了妈妈的话,“睡觉。” 他们房间里面的灯被粗暴地吧嗒一声拉灭了。三三站在门口完全呆住了。她的膝盖僵硬手指发麻完全挪动不了步子,那些眼泪就这样顺着面颊淌过下巴滴到赤裸的脚背上,而心已经完全被撕得粉粉碎,简直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我不相信她我不相信她我不相信她我不相信她。 他们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她,即使她自己已经从那些噩梦里走出来也是没有用的。她想起万航渡路老屋对过住着一个脑子有病的人。他曾经是中学里的语文老师,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有点娘娘腔,说话的时候喜欢翘兰花指。后来,他因为家族遗传的精神分裂症住过医院,所以老师也不能再做了。其实他平时不发病的时候很正常,傍晚会开着亭子间的小窗在里面唱邓丽君的《南屏晚钟》,拿腔拿调唱得非常动听。但是他们总是禁止三三跟他说话,威胁她说:“不要跟那个兰花指说话,他脑子是坏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发作的。”所以三三见到他总是躲得很快。临近搬家时在路上遇见了,他笑眯眯地硬要塞给她一盒邓丽君的磁带。她因为太害怕把磁带拍落在地上就逃走了,根本不敢看他疑惑不解的表情。而现在她对他们来说就是好像是那个可怜巴巴的兰花指,哪怕她搬离了严家宅,哪怕她考上了重点初中又考上了重点高中,哪怕她不再伪造家长签名不再逃课不再撒谎不再跟男同学交朋友,他们>?99lib.仍然在提防着她,他们仍然觉得她随时都会再次病发。撒谎精这个称呼就是那块粘在头发上的泡泡糖,就这样跟着她跟着她。她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的。她以为他们会因为她终于变成好女孩而笑一笑,但其实在他们的心里,她永远都是那个在万航渡路老房子里因为跟阿童木鬼混被打得嚎啕大哭的倔强女孩。他们翻她的书包总以为会有藏起来的试卷,他们把寄给她的新年卡片放在台灯底下透里面的字迹,他们在饭桌上不小心就会谈起她在日记里才写到过的内容。她恨透了这些偷偷摸摸。他们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她。 三三光着冰凉的脚缩进被子里面,用被子闷住脸怎么也没有办法再停止哭泣。最后外面的天缓慢地泛起了红光,把头探出来的时候有一丝冰凉的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但是眼泪倒流入鼻腔把鼻子堵住了没有办法呼吸,于是她张着嘴巴喘气。突然觉得这种感觉为什么这样熟悉呢?哭到骨头里的每一分力气都用光了,明明无法呼吸却仿佛闻到了苏州河水的气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那条河就好像在天花板上流动,声音震耳欲聋。她神经质地哆嗦着身体清醒过来。这明明已经不是在万航渡路了,为什么还是那么害怕?那种在晨跑中才有的肺部的刺痛感又突然袭来,就好像被人浸泡在了河水里连一根救命稻草都抓不住。而这真是漫长的一天,十二月二十三日,地理书上说这是一年中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过得筋疲力尽跌跌撞撞才终于要冲过去。她肿着被泪水泡了一个晚上的眼睛,蹑手蹑脚地爬出被子走到天井里面去。刺骨的风穿透了棉毛裤扎在膝盖上,又是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干枯的梧桐树向天空伸展着褐色的枝条,树身上已经裹上草绳并且刷了白油漆。看不清近在咫尺的马路对面的房子,只有那些还没来得及熄灭的路灯在迷雾里闪着幻想般的光芒,寂静得就好像是被火山灰掩埋的死城。出来上厕所的妈妈突然把房门从里面打开,那股冬天时才有的房间腐烂般的气味扑面而来。妈妈蓬头蓬脑地披着绒线衫,隔着玻璃盯着三三哭到浮肿的不堪入目的面孔一字一顿地说:“你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了。快去洗把脸。” 她要怎么辩解呢?或许那些迷雾她真的根本不想走出去呢。 这就是一九九九年的年末,虽然传言地球就要爆炸了,但是并没有什么人真的在乎这些,死亡和衰老对于十七岁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梦境或者永远不会实现的东西,所有人的新年愿望都是在次年高考中能有个好成绩。三三在那个刺骨冰冷的冬天每天浑浑噩噩担心着的,却只是那个始终没有再被提起的情书事件。她不知道那个警告处分几时才会被贴出来,也不知道广播里几时会再念起她的名字。可是,教导主任却仿佛把她忘记了。早操的时候她梳着用水压过的发髻和从脖子扣到脚背的羽绒衫背手站在跑道上来回走动,有几次她的目光从三三身上迟疑地滑过去,却一副好像根本记不起她名字来的样子。三三在那个时候根本没有想到其实老师们也是有很多事情要做的,他们在放学后要去嘈杂肮脏的小菜场里买菜,他们会把五花肉挂在车把手上,他们家里有老人生病了住在养老院里,他们的小孩从技校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只能荡在家里坐吃山空,他们更年期呼吸道和心脏都不好,他们的房子被动迁,他们或许根本没有那么多功夫来记住那些鸡毛蒜皮。只有三三会记得,只有她每次在走廊里远远看到教导主任的时候就连呼吸都不会了,恨不得立刻夺路而逃。 海伦在教室里高声说着:“我妈妈已经预约了大年夜去庙里敲钟和烧头香,据说很灵验的,许的心愿都可以实现。但是如果实现了就一定要去还愿,否则会倒霉的。” 旁边那些女生叽叽喳喳地附和着。她们是班级里最爱打扮的一群女生,上课的时候都会掏出面镜子来偷偷在课本的遮掩下挤脸上的粉刺。海伦过去总是很讨厌她们,说她们既小气又俗不可耐,现在却跟她们勾肩搭背地笑得花枝乱颤。三三知道她是故意的,故意作践自己把自己搞得疯疯癫癫就是想要吸引她的注意,想要她嫉妒,想要她回心转意跟她说话。但是三三不想说话,她不想跟海伦说话不想跟爸爸说话不想跟妈妈说话,她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放学了她就立刻拎起书包逃走,害怕在车棚里遇见海伦跟其他女生在一起雀跃着要去逛小商品店。在家里她匆促地在饭桌上用汤拌饭胡乱吃掉以后就窝在房间里面再也不出来。妈妈以为她在看书所以把外面电视机的声音开得非常小,只感觉得到光影在闪动。他们蹑手蹑脚地走路让她突然感到非常伤心,因为她的面前只是摆着一本并不能完全看懂的外国小说。她感到那些重点大学的事情离她真远,就像假的一样像想象出来的一样。而海伦呢,就算没有她也会有一把的女朋友,永远都不会寂寞。 体育课的时候,三三只是默默从抽屉里抽出运动裤来再自己跑去走廊尽头的厕所里面换。她已经反复算过时间但是结果还是跟海伦狭路相逢,而刚才还只是沉默着穿着内裤冷得簌簌发抖在整理运动裤的海伦看到三三的时候就好像被打了兴奋剂般地夸夸其谈起来。她跟旁边一个正盘算着撒谎说来月经逃避长跑的女生说:“哎哟,我最讨厌戴胸罩了,每天都好像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似的。刚戴那会我每天一到学校就偷偷跑到厕所里面来拿掉,回家的时候再戴回去,就演戏给妈妈看。”三三看着她。她说话的时候满面红光,并且故意梗着脖子把头扭向一边不朝三三看。但是,她越是说得亢奋就越是显现出虚弱和慌张来。她的耳垂已经涨到通红,这让三三难过地低下头来,慌忙蹲在湿漉漉的瓷砖地上假装系鞋带,反复地系直到她们带着烦躁又热闹的情绪叽叽喳喳地拥出厕所去。就是在这个时候,三三突然看到海伦那条把屁股包得紧紧的白色红条纹运动裤的后面渗出浅浅的红褐色来。虽然气温突降了五度,但是海伦总是不肯穿会显得腿很臃肿的棉毛裤,所以那一小摊红褐色就好像被晕开的水彩颜料般刺目,让三三的视线如同橡皮膏一样粘在那里。她突然局促不安起来,好像她正是那团正在渐渐晕染得不可收拾的颜色的罪魁祸首,而海伦却浑然不觉地雀跃着向前走。三三跟着她们排队,听体育老师老套又唠叨地训话,目光却始终没法离开那摊别人都注意不到的血迹。直到体育老师吹起口哨,女生们抱怨着排着松散的队伍跑向跑道的时候,三三才拼命向前挤去,挤到海伦旁边去,用最最若无其事又漠不关心的口吻对她说:“喂,你不能跑步了,你来例假了。” 没想到,海伦突然停下来大笑起来,笑得用手死死捂住腰嘴里还不停地喊着:“不行了不行了,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体育老师从后面奔过来气势十足地喊道:“你们俩在这里偷什么懒?” 海伦非常大声地说:“报告老师,我来例假了!” 平时总是对女生呼来喝去的体育老师也被窘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别过头去从口袋里掏出枚铜哨子来对着已经跑远的队伍假装认真又用力地吹起来。 海伦笑着笑着就呜咽起来。她蹲在地上用手捂着肚子哭。刚开始的时候还只是很克制地发出非常小的呜呜声,后来三三也蹲下身去想把她拉起来的时候却被海伦一把抱住。她从来没有被女生这样死死地抱过,清瘦的骨头都被撞得生疼。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不懂得安慰人。她不会拥抱。 她只是僵硬着身体用既小声又短促的声音说着:“不要哭啊不要哭啊。” “我以为我怀孕了,我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许嘉靓,我真的想好去死了。” 他们总是轻易地说着死,因为死对他们来说就真的是海市蜃楼般不真实的东西,是假的,是比高考考进重点大学更加想象的想象。可是为什么那些泪水突然就从记忆里面往外涌呢?为什么身体渐渐变得柔软,渐渐地变得就好像,就好像一个真的女孩子一样?三三把海伦从地上拉起来。她好像记得海伦哭糊了脸朝体育老师说:“老师我要请假,我痛经痛得不行了。”然后她捏着一张旧钞票气喘吁吁地奔去小卖部里帮海伦买粉红色散装的卫生巾。卫生巾把运动裤口袋塞得鼓鼓囊囊的。她飞奔过那些聚拢在一起跳橡皮筋和打羽毛球的女生们,就好像怀揣着一个滚烫的秘密。当三三顺着厕所隔板的缝把卫生巾递进去的时候,她们俩的冷战就结束了。正是上课的时间,厕所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刚刚拖过的地板散发着消毒药水的气味,窗户外面传来操场上遥远的喧闹声,就连空气都干净得湿漉漉的。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就好像那段不愉快的事情突然变成了空白的记忆。 “小五到底是校门口的哪个人啊?”三三趴在半开的窗户上看操场上长跑考试的队伍。 “当然是那个最帅的啊!笨蛋。”海伦笑起来,然后她们俩都笑起来。 “其实呀,他也没有他们说的那么糟糕。他以后是要当厨师的,以后也会有一家自己开的西餐馆。不过这种事情如果被我爸知道就死定了。唉。”她说话的时候既甜蜜又迷惘,那疯狂的力量已让她头昏脑涨筋疲力尽,“不过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会写信给我哎。” “那么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呢?” “我们就接吻了啊。”海伦说的时候有些害羞又有些得意,在三三的胳膊上拧了一把。 那时她们真的都以为只要接吻就会怀孕。而在三三看来,就连接吻也已经是一件太出格和过分的事情,并且还因为要交换口水就更显得下流。接吻是什么感觉呢?他们的嘴唇是柔软的湿漉漉的温热的么?她几乎已经要忘记在夜幕低垂的儿童乐园里面在阿童木面颊上的那记亲吻了,但这一定是不一样的。而这是个秘密因为被埋葬了太长时间所以连当事人都已经快要忘记了,几乎要连同跟万航渡路严家宅有关的整段记忆一起烟消云散了。 她记得升学考试的前几天在菜场里阿童木跟一个男生说:“你知道许嘉靓是我女朋友吗?”那些男生嬉笑打闹着没有人理会他,于是他突然大声说:“那天她亲了我的脸。”他指着自己的右边脸颊说。但是根本就没有人会相信他,没有人会相信三三胆大到敢亲阿童木的面孔,那真是太不要脸的事情了。于是阿童木气急败坏地把走在后面的三三扯过来质问:“你说你是不是亲过我啊?你告诉他们啊!”她不记得当时是不是真的打过他一记耳光,如果有的话那一定也只是个懦弱无力擦着皮肤滑过去的耳光。她多么害怕被林越远听到这些!就算他们所有的人都不相信她,还是知道这是真的,就好像她总是被那些无形的手推着离林越远越来越远,到最后就根本要想不起他的脸来。她真的就要想不起他的脸来了,但是她记得阿童木怒目圆睁的神情,那么凶狠和悲伤。她喃喃不休地说着:“我没有,我没有亲过你,我没有我没有……”而他哑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喊叫着:“许三三,你干吗不告诉他们实话?你干吗要骗人?” 可是你知道的,我就是一个无药可救的撒谎精啊! 后来那场风波就渐渐落了个无疾而终的下场,因为要期末考试,要区里统考,没有人再谈起那封信的事情,就连爸爸妈妈都闭口不说,只是每天如果到了六点还没有回家的话爸爸就会披着厚风衣站在路口的风头里边抽烟边等待。每次三三上完补习班逆风骑车回家时从远处看到那个佝偻着的黑影和那抹半明半暗的烟头火花都会难过得想要哭。他看到她回来了也不说话,只是把烟头掐灭了,有时候拍拍她的帽子,两个人在两幢大楼底下排山倒海般的大风里缩头缩脑地推着自行车默默走回家去。 有一天英文补习班拖课,上完课走出教学楼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了。三三戴着绒线手套推着自行车往外走的时候看到外面的霓虹灯全都亮了。她焦急地骑车穿越过操场,突然看到在大门口的海报栏前面九号正一个人端着碗调好的糨糊在往黑板上刷。她立刻停下车来走过去。原来根本就再也不会有什么警告处分的公告书了,所有的人都忘记了只有她自己还耿耿于怀。九号胳膊底下夹着的是一卷红色的大纸,市数学竞赛的获奖者名单已经下来了,海伦和隔壁班级的数学课代表分别捧了个二等奖和三等奖回来。名字是用毛笔写在红底撒金粉的纸上的。三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停下来朝九号走过去。她看着他转过身来默默地垂下手,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半个模糊的音节。路灯不知道被谁砸坏了,隔着一米的距离她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她伸手接过那只装满糨糊的搪瓷碗,碰到他冰冷干燥的手指,然后帮他把那张贴在黑板上的纸抚平。那些粘手的糨糊已经被冻得冰凉冰凉,而没有干透的劣质墨汁还散发着一股熟悉的臭味。他们俩同时往后退了几步。 九号说:“好像歪掉了哎。” 海伦的名字上那抹没有干透的墨汁往下滴着坠成一个大大的感叹号。 “要不要重写一张呢?”他搓着手,呼出来的热气已经在空气里凝成一团白雾。 他朝三三微弱地笑了笑,这是那场风波过去以后三三第一次跟他说话,但是她完全没有做好准备。他以为她冷得发抖,其实只是因为离他那么近,所有的血都涌向了大脑,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会就这样站在他身旁,不停地抚平那张纸上没有涂匀的糨糊,笨拙又僵硬。 “但是你也永远都不要放弃。”在三三拖起书包拍拍灰尘躬腰推着自行车走的时候,九号突然说。 她假装没有听到,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是想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要怎么样回答,可是她的心脏简直就要停止跳动了。她好像突然之间鼓起了很多勇气来,这是从未有过的身体被注满的感觉。他说得非常认真,佝偻着背,竟然也显得非常紧张。她从来没敢仔细地近距离地打量过他的面孔,浅麦色的神经质的生着青春痘的面孔,因为隔着越来越低沉的夜幕看起来就好像是梦一样。她只想拖着书包快点逃走。或许他们本该是一种人,但是她知道这一切都没有用。哦,她悲伤地想,无论她或者他们做什么努力,这一切都没有用。 从那天起三三真的再也没有跟九号说过话。 4. 4. 我曾经以 4e3a." >为我们的身体里面有一个开关,当这个开关开启的时候那些悲伤的事情连同最美好的时光就都被忘记了。其实不是的,就算有这样的开关也并没有什么事情真的值得我们使用这样的开关,所以只是时光啊,时光流过去了然后我们就忘记了。当我在爱着的时候我一直以为忘记是一件非常残忍非常痛苦的事情,其实当真的忘记了也就无所谓了。我慢慢地忘记了九号海伦图书馆管理员篮球少年初恋男朋友等等等等,到后来我甚至慢慢地把爱都忘记了,把心动的感觉忘记了。他们所有的人都变成了如此面目模糊又无关紧要的人。那些撕心裂肺嚎啕大哭的时刻,他们曾经带给我希望,可是后来希望没有了,就连希望着希望的希望都没有了。每次忘记他们的时候就被带走一点希望,然后我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像现在这样的大人。我一点儿都不相信自己已经变成了大人。我怎么就会变成了大人?过了这么久我依然不相信。 我擦掉了太多,然后固执地活在被自己篡改过的记忆里面,就依然像那个坐在台风季节下午漆黑的房间里等待天窗外的天空放晴的小女孩,而林越远竟然还在那里。很多时候我想我不畏惧,不害怕失去爱,不害怕遗忘是因为林越远真的还在那里。 十二岁夏天黄昏的苏州河堤岸,他穿着平脚短裤赤裸着被晒得漆黑的膝盖跟在阿童木后面往高处奔跑。他撒着脚丫疯狂又自由地奔跑的样子,他还没有发育的细长条男孩的身体,他微微耸着的肩膀。我始终无法忘记的就是他仍然在那里奔跑,还有一天在静安寺的新华书店门口遇见他,他跟他的爷爷在一起买小虎队的告别专辑《再见》。他隔着马路看到我的时候就拼命地朝我朝手,大喊大叫。他笑起来的样子,他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就是那种世界末日都无所谓的阳光灿烂,就好像是梧桐树纷纷倒下来,然后某片天顷刻间亮起来。我也有那盘磁带呢,我还有《青苹果乐园》和 href='/article/983.htm'>《爱》。我们都曾经那么喜欢小虎队,还拼命地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学 href='/article/983.htm'>《爱》里面的那些手语动作。我们该是一起长大的两个人哪,我们该一起骑车去上学,一起在夏天去露天的游泳池里游泳,一起在冬季深夜下雨的马路上抽第一根烟。我们该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两个人哪,为什么在那个夏天他会真的撒腿越跑越远?为什么从此就把我蒙在鼓里?我知道我也承认我一直活在那些想象里面,有的时候这真是残忍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我看起来总是与别人不一样,这就是为什么你在人群里都可以一眼就看到我。所以不要再为此而指责我了,你们都向前走吧,就让我滞留在这里吧。你也是的,当你没有了我,你会迅速地去适应没有我的生活,你照样每天傍晚骑着脚踏车出去打工,早晨起来晾衣服,周末的时候跟朋友们去喝酒和唱歌。你照样会爱上别人,会结婚。你照样会忘记我,或许在雾蒙蒙冷冰冰的季节里想起我,但也不会有伤心。而我呢,我不可能会失去你,就好像我不可能会失去林越远。没有你,你却仍然在我的记忆里栩栩如生。我总是记得你穿的鞋子,你指甲上的裂口,这和同你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可能再也不能跟林越远谈恋爱了,或许也不可能再跟你谈恋爱了,可是这都没有关系。你知道么?这真的都没有关系。.? 如果可以从头喜欢你就好了。 5. 5. 期末考试结束的那天气温急遽下降,操场上的小水洼都结了薄冰,那些黯淡的常青树叶上也挂着层霜。在记忆里上海从未这样冷过,虽然涂过很厚的蛤蜊霜但是风还是像要把皮肤割开来似的。她讨厌那种雾气蒙蒙的湿漉漉,哪怕天空是这样地清冽,蓝色好像被时光洗褪了成了白色。她想念那些葱郁的热天,虽然空气总是脏乎乎地沾着那些助动车吐出来的黑烟,但是傍晚的时候太阳会镶上金边,那些巴掌大的梧桐树叶把天空遮蔽起来。而一旦下完暴雨,天空又会突然亮起来。她想穿连衣裙,她想踩着凉鞋沿着蔷薇花的踪影奔跑。但是现在她的书包里藏着该死的成绩单。她的球鞋踩在一个水洼里,只一会儿的功夫那些冷到彻骨的水就渗了进来,然后连带着裤脚都湿了。那张成绩单不好也不坏,班主任交给她的时候就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寒假好好努力,有希望考进重点大学的。”他从来就没有真的记清楚过她的名字,总是对着她叫另一个女生的名字。那个女生的名字里有一个字跟她一样,现在他又叫错了。但是无所谓,她根本就已经懒得去纠正他。她的那些希望在这个冬天已经被冻伤了。沿着那条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马路骑车回家,那些修车铺水果摊杂货店总是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只是在冬天里也蒙了一层被冻伤的颜色。她已经离开万航渡路那么多年了,终于也可以闭着眼睛默默地背诵出陕西北路附近所有的小分枝,理发店火锅店布料店碟片店。自行车骑得飞快,那么容易就可以回家。但是这些都是假的,这些都是说忘记就可以忘记的,就好像考重点大学藏书网,找好工作,嫁人,这些对三三来说都是假的,都是无所谓的。可是她在乎的是什么呢?如果她知道眼前这熟悉又麻木的街景有一天都会被抹去痕迹的话,她会在十八岁的冬天里多看几眼多记住一些么?但是她当时想的却只是如何跟爸爸妈妈交代那些成绩,怎么才能给他们希望,不让他们心碎。 三三的书包里还放着班主任叮嘱要送去家里的海伦的成绩单。海伦在最后一门英语考完后就再也没有在学校里出现过,打她的电话总是没人接听。三三痛恨她这种突然失踪的做派。她痛恨所有人的突然失踪,好像真的他们是来去自由的,可以撇下这里的一切不管不顾地一走了之。海伦说过寒假要跟爸爸去海南潜水的,或许此刻她就正在热带岛屿吃整颗的新鲜椰子,或许她的头发上面还淌着水滴。 海伦的家在牙膏厂隔壁,三三去过很多次,走在走廊里面都可以闻见隔壁厂房里传出的薄荷气味。她喜欢海伦家里冬天的时候整天开着暖气,房间里面总是散发着一股很温暖的气味。她们俩常窝在小房间的地毯上听海伦读大学的表姐送给她的磁带。海伦的墙壁上粘着很多照片和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电影海报,还挂着把从来没有人弹的吉他。她的爸爸妈妈都很喜欢三三,总是端来各种水果和各种裹在彩色塑料纸里的小点心。三三喜欢这里,妈妈从来不许在家里的墙壁上贴任何东西,不许她在天井里种植物不许坐在地板上看电视不许在桌子上放会积灰的摆饰物。其实三三从来没有真的觉得陕西北路的新公房像自己的家。那里的墙壁那么整洁,没有天窗,没有梧桐树的遮蔽,没有在台风季节里会哐当作响的窗框。这一切就好像是一双第一天穿上脚的白跑鞋般刺目又别扭。 “海伦不在家。”海伦爸爸开的房门,平时他总是出差做生意很少在家里。 三三慌张地从书包里翻找那张成绩单的时候,突然听到从房间里传来玻璃杯狠狠砸在地上的碎裂声,然后就是穿着灰色棉睡衣的海伦蓬着头发从走廊里冲出来歇斯底里地朝着她爸爸喊:“凭什么不让我出去?你凭什么不让我出去?”她瘦小的身体拼命地往她爸爸身上撞,好像只要把他撞开就可以挣脱所有的不开心。但是她爸爸死死地用手撑住门框,镇定又冷淡地说:“快点回自己房间里去,不要在你同学面前丢人现眼。”三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继续低着头茫然地在书包里面翻找那张成绩单。她从来没有见过海伦这样剧烈伤心的样子,所以害怕得只想逃走算数。 “我再也不跟他在一起了,求求你了。”海伦扶住爸爸的胳膊拼命地抹眼泪,而那些心碎的眼泪就好像雨点一样不断砸下来,“许嘉靓,你跟我爸爸说,我跟小五根本没有什么。他不相信我,我怎么说他都不相信我。” 她死死地抓住三三的胳膊,仿佛丧失了所有的力气般几乎要跪倒在地板上:“他不能关我的,他没有权力关我的。许嘉靓你跟他说啊!”海伦软弱地喃喃说着。 三三害怕看到别的女生哭,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人,只会被她们的悲伤感染得自己也要掉出眼泪来。她真想也同海伦一样跪倒在地上求她爸爸放她出去,但是这对大人来说根本就是没有用的。 海伦那天跟送她回家的小五在家门口的梧桐树底下接吻,结果被正要坐飞机去出差的爸爸撞见。她的爸爸是个狠角色,那时候有隔壁班级的男生每天都骑着自行车跟踪海伦回家,她爸爸就在他必经的十字路口等他经过的时候把他从自行车上揪下来狠狠地教育了一通。后来那个男生在学校里只要看到海伦就立刻逃跑,真是叫人哭笑不得。但是这次他根本就没有正眼瞧过小五一眼,直接拽着她的胳膊把完全吓呆了的海伦关进屋子里。 “你知道那个男孩是个什么货色么?我一看就知道他是从什么样的家里混出来的,一看就知道他以后只能呆在什么样的地方。你以后是要去美国的啊!我都已经跟你阿姨和姨婆讲好了,他们都已经在给你联系芝加哥的学校了。你在这种时候不要给我出什么差错。电视里这种事情我看多了,都是你这种年纪的小姑娘,昏头昏脑!” 不准去学校上课不准出门不准接电话不准打电话不准跟任何人联系,没收了刚刚买给她的手机,海伦爸爸甚至推掉了所有的工作每天都呆在家里看着她。他们父女俩面对面每天坐在同一个房间里面却根本不说一句话。当三三知道这些的时候海伦已经在芝加哥开始念大学。那里的冬天非常寒冷,海伦在信里面说下雪的时候整条马路上的汽车都被雪埋了。 “我不会去美国的。你干吗要让我恨你?我恨你。”那是三三从海伦家里走出来时听到她对着她爸爸吼的最后一句话。她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尖利刺耳。而从门廊里走出来的时候,外面又是一股扑鼻的薄荷牙膏气味。下了整整一个星期的雨终于停了以后,空气变得又冷又干燥。三三书包里面那张海伦的成绩单还没有被送出去。上面的成绩真好,好到足以考进任何一所重点大学里最好的专业。她站在门廊前握着那张成绩单发呆,为什么如此这般他们还不感到满足呢?就好像跳高的时候那根总是不断上升的竹竿,就算她们再努力也总有一个刻度会让竹竿狠狠地砸在脚踝上,而她们会重重地跌倒在海棉垫子上。她们哭泣和反抗都没有用,她们总是会伤心,因为她们都在渐渐地长大成人。长大成人,这是多么地不可原谅。这就是大人。大人们就好像是一个联盟,在某些时刻他们都表现得如此一致地残忍。他们总是以为自己能够保护她们。可是这真可笑,他们根本无从知晓那些强加于她们头上的伤害,他们的保护总是脆弱得一折就断。二十五岁的时候,当三三第一次在电话里面跟爸爸说起男朋友的事情时,爸爸在电话那头用很犹豫又低沉的声音说:“以后不管是谁,只要他欺负你的话就告诉我,我一定会要他好看的。”她听完这句话就紧紧握着电话哭得再也说不出话来。现在她已经不再需要他的保护了。他说这些都太迟了,那些伤害他从来都不曾知晓。她不愿意让他难过让他失望让他六神无主,可是他现在才说这些真的太迟了。 第二天就是中学时代的最后一个寒假。三三总还记得这二〇〇〇年初的冬天,世界没有在一九九九年消失的时候一同毁灭掉。她还是不可阻挡地在灰蒙蒙孤零零的高架桥上不知不觉地长大,戴着绒线手套穿着渗水的旧运动鞋。这以前所有的日子都慢得好像是吸饱水的海绵般壅塞,而这以后的日子则突然之间就变成了辆失控的火车,胡乱盲目地飞速向前只听得到轮盘和链条发出的喀嚓声。当三三在寒假的第一天沿着苏州河堤拼命踩着脚踏车试图在那些破落的游戏机房里找到小五的身影时就根本没有想到这以后再也不会看到海伦了。海伦在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退学去了美国,在所有的老师和同学看来都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她没有出现在毕业纪念手册上。很久以后,有一年圣诞节三三在家里接到过一个用投币电话打的长途,海伦的声音隔得那么远而且因为线路的问题每句话总要延迟一秒钟。那天她的运动鞋在大学的健身房里面被人偷了,她光着脚跑出来打用公用电话找人开车来接她。那天芝加哥刚刚下过大雪,她光脚跑过很长一段铺满雪的道路。 “我该打电话给我阿姨叫她来接我的,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拨了你的电话号码。你的电话号码那么久没有拨过却根本不会忘记,看着键盘就顺手能够按出来。”她们俩说了会不着边际的话,就好像那些时光从未被割断过,还只是寻常的放学后习惯性地坐在沙发里边看电视边吃零食时打的那些让妈妈们为了电话费而大呼小叫的电话,直到海伦在那头匆忙地说,“我的卡里还剩最后一分钟的钱了。你后来看见过小五么?” 三三说没有,但是那边很快就断了。她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延迟了海伦有没有听到。再后来世界突然进入了网络时代,她们俩曾经互相加过MSN,但是却从未在网上真的说过话。她发来过一张在通往科罗拉多公路上的照片,穿着灰色的背心和牛仔裤,被晒得漆黑而且竟然变胖了。海伦曾经是个多么怕晒太阳的女生啊!她的鼻子尖上有颗痣,她做医生的妈妈一直跟她说如果晒太阳太多的话这颗痣会因为吸收了紫外线而不断变大。海伦以前白得就好像一张纸,就连春游的时候都固执地撑着阳伞。 这一切都让三三觉得整段青春期就好像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梦。那些人其实根本就从未在现实生活中出现过,那些人都跟她无关,那些人都匆匆地走过去了。她总是会在冬天阴雨连绵的沉寂季节里想起他们来,穿紫色运动短裤的九号和海伦。海伦就隔着走廊坐在她的右前方,上课的时候把穿着黑色耐克运动鞋的脚搁在椅子的铁杠上慢慢摆动着。中学的七年仿佛用了特别特别长的时间,她好像也有过根本不寂寞的日子,但是这些真的都是梦。等到那年寒假过去后她再次坐在冷冰冰的教室里面时,外面起着大雾,乍暖还寒的时候他们就已经都走光了。他们根本没有耐心陪着她看到结局,而她再次变得像十二岁的夏天时一样一无所有,依旧孤独。 那年寒假的第一天,三三骑着自行车沿着苏州河堤找遍了学校周围所有的游戏机房和旧书摊,为了找到小五。海伦说小五最爱去的就是这些地方,玩“侍魂”游戏以及在旧书摊的破凳子上翻整个下午的漫画书。三三想去告诉小五如果他再不去找海伦的话可能以后就再也找不到她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事突然让她如此操心,况且她根本记不清小五到底长什么样子了。那些校门口的男生都喜欢穿耐克跑鞋,也都喜欢穿拉链运动衫,她那么害羞从来都不敢抬起头来仔细看看到底他们都是什么模样。但是这天她硬着头皮走进那间嘈杂的游戏机房,屏幕上那些剧烈闪烁的画面让她头晕目眩。她不知道那些勇气是从哪里来的,因为她的羽绒衫里面露着校服的领子,她甚至来不及摘下那副傻帽眼镜。她没有戴校徽但是就连抽着烟织毛衣的老板娘都一眼看出她跟这里格格不入,根本就不来跟她兜售游戏币,只是挑了挑文过的眉毛,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小姑娘皮夹子看看紧。”所以三三就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书包。她讨厌那些优等生,可是此刻她的浑身上下都透着那股傻气的优等生气息。那些勾肩搭背涂着厚厚睫毛膏的女生真好看,她永远都不会再这样好看。她应该快点从这里逃走。她只感到每道投向她身上的目光都在枪毙她仅剩的那点自尊,那些好奇的戏弄的嘲笑的调戏的目光要杀死她了,她这才感到海伦的大无畏。海伦多么沉迷古惑仔系列的电影,她最爱的就是李灿森这样的男人。难 9053." >道十八岁以前不该如此这般么?难道不该在能够出格的时候竭尽全力地出格么?而三三呢,她如此怯懦所以所有的事情都根本不会有所改变。她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而其实,其实她只是个不引人瞩目的最最寻常不过的重点中学文科班女生罢了。她的过去都已经没有了,那些劣迹斑斑的痕迹终于在她身上完全找不到踪影了。她就好像是破茧而出的蛾,变得那么难看,锐气尽失,糟糕透顶。她渐渐地如自己所愿成为一个看起来跟她们一样的普通女生,可是这样,这样,就好像记忆衰竭,就好像心脏都跳不动了似的。 最后,天要黑了三三也没有找到小五。她筋疲力尽地站在马路边的栏杆旁蹲着解自行车上的环型锁。这个世界每个人的消失都是有理由的,她伤心地想,只是那个被留在原地的人或许永远都无法知道谜底是什么。她痛恨小时候夏天游园会里悬挂着的那些灯谜,她痛恨大人们指着那些言辞难懂的谜面要她猜谜底。她猜不出来,她根本对那些不感兴趣也不愿意表现得像个早慧的小孩,所以为什么要逼迫她去猜呢?她永远不会知道那些被电线穿起来的纸灯笼后面的谜底。直到有年夏天那个公园在游园会的时候着火,把整片的桂花树林和一个凉棚都烧毁了,大人们就再也没有带着她去猜过任何灯谜。这下世界上又多了个跟她一样的人。小五会为了海伦的突然消失而耿耿于怀么?如果他知道那个谜底的话一定会原谅她的,一定会原谅所有不辞而别的伤害,一定会渐渐地忘记她。只有那些被蒙在鼓里的人才永远都不知道原谅,才永远都记得所有的细枝末节。她为了那些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伤心透顶,累了,走得小腿酸痛,而且恨不得弯下腰来为无疾而终大哭一场。 三三跨上自行车的时候看到那间有棵树横穿过顶棚的游戏机房门口突然站出来一个划了根自来火点烟的身影。她知道那个人正直直地盯着她看。刚才在游戏机房里她就感到那股肆无忌惮的目光,不依不饶,使劲要探究她要看清她的脸似的。现在她就更害怕起来,可是匆促地要蹬起踏板的时候却发现该死的链条竟然松掉了。 “许三三。” 虽然那个声音陌生得要死但是所有被遗忘的东西都好像被瞬间点亮了。她死死地用手握住车闸,但根本不敢回过头去看。这个世界上唯一叫她许三三的那个人已经死掉了,已经死了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了,而她身体里面的那些东西也已经连同他一起死掉了。 “许三三!” 她走不动路了。她从未听过他长大以后的声音。他长大以后的声音已经跟以前完全没有关系了,就好像青春期发育长智齿变声这些过程真的能把一个人完全杀死。 “喂,你不要逃,我是阿童木。” 她根本逃不动。她一次次地踩在踏板上全部都是踏空。她想如果她的自行车没有在这个当口出问题的话,她肯定会头都不回地逃走,可是现在就好像那些噩梦惊醒的清晨,有时候她感到有只脚还露在被子外面,却不敢抽回来,仿佛周围静悄悄地围拢着旁观者,只待她身体稍微一挪动就杀死她。两辆从终点站开出来的空荡荡的公交车轰隆隆地飞弛过他们俩中间,然后他把刚刚点起来的烟头踩灭在鞋子底下就穿过马路朝她走过来。他的脸是陌生的他瘦长的身影是陌生的他走路的姿势是陌生的,但是即使他已经完全长成了一个陌生人对她来说都没有关系,她99lib?能够认出他来在任何地方在任何岁月里。害怕迷惑紧张不能动弹麻木快昏死过去了心脏再也没有办法跳动了。救命。 “嘿,不记得我了。” 她看着他不能说话。她不能让他看到她死死地咬紧下嘴唇,她不能让他知道她记得他她狠狠地记得他,她忘记了很多?事情很多人可是她记得他。她假装迷惑地看着他,路灯底下那些梧桐树的影子投在他的脸上。她仿佛从未那么近地注视过他,简直可以闻见他呼吸里那股陌生的甜津津的烟味。 我现在是什么模样?我看起来是不是很糟糕他还能够认得出我么?为什么还穿着校服就好像是个该死的优等生?他会在心里恶狠狠地嘲笑我么?我还没有做好准备遇见他,我愿意永远都不要遇见他。他难道不应该已经死了么? “我一出来就到你学校门口去等过你,看见你出来但是不敢叫你。我想你大概也还是很讨厌我吧,可是你怎么就跟七年前长得一模一样啊!哦,头发长长了。”他伸手来摸了下她的头发。 她那副曾经因为头发上沾着口香糖而哭哭啼啼的模样他还记得么?他一定还记得,尽管站在面前的这个人已经像个男人一样长出张棱角分明的脸,下巴上有条被剃刀刮破的小口子。他穿着咖啡色的滑雪衫而手里却依旧攥着只破双肩牛仔包,看起来就好像被他扔在下雪天操场上的那只。他说着话,她都听不见了,她只感到他身上那些陌生的东西在言语间就一点点地剥落下来了,好像万航渡路老房子里那扇被他摇晃得墙灰直落的门,不断地剥落剥落然后露出那张十二岁男孩凶狠的脸来。他还是那么孤独凶狠又冷漠,但是却竟然是个比校门口任何一个小混混都要好看的男孩。他的长头发他耳朵上面的银耳环他好像被刀刻出来的嘴角他那道好像刚睡醒的草席印般的疤他结实的指关节他的长大了的模样。 “你还住在万航渡路么?我给你写过信的,你收到了么?”他看着她然后突然摆摆手说,“算了,不要告诉我你有没有收到。在里面的时候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每个礼拜发信的日子,但是越等到后面就越是心冷。我想你肯定搬走很久了,严家宅都已经没有了。”他不停地在说,全部都是他在说。 然后他突然停下来,把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用球鞋蹭着地板,很严肃地说:“你是不是真的不记得我了?” “阿童木啊。”她笑了出来。 她曾经在他面前笑过么?她不记得了,她光是记得那些疯狂的事情,根本想不起来他们是不是也有过好好说话的时候。这时候阿童木口袋里面的寻呼机疯狂地响起来了,是当时已经不太流行的摩托罗拉牌。那时候班级里有些家里有钱的同学都开始用爱立信牌手机了。他低头看了看上面的电话号码,脸上的表情就突然紧张和焦虑起来。 他说:“我把我的号码写给你,你记得有事情的话一定要拷我啊。” 三三低头从书包里掏圆珠笔和练习本记号码,竟然还是显得如此笨拙和慌乱。他接过那张撕下来的纸潦草地写了只号码上去,还是如此用力过度圆珠笔戳破了白纸。那张纸她反复地折叠再折叠直到没有办法再折得更小。还没有等她完全反应过来阿童木就已经消失在那些打桩打了一半的坑坑洼洼的马路上,匆忙得就好像有人在背后追赶他,好像他也正急于抽身要摆脱那些如此熟悉如此相同的可怕梦境。这一切都应该是个梦境,可是她明明捏着那张号码纸站在光秃秃的迅速冷却的冬天里。 6. 6. 寒假过年的时候好几个亲戚家里都买了高层公寓的新房子。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苏州河里面的水突然变得不再粘稠不再散发刺鼻的恶臭,河旁边的棚户区渐渐被大规模拆除,再没有那些没有路灯的夜晚坑坑洼洼的小马路和低空掠过的蝙蝠。当然三三早就已经不再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座去上那些补课班,屁股被颠得简直要裂成两片。现在苏州河两边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高层建筑此起彼伏。绿化带里的树苗是刚刚种上去的,泥土松软,瘦小的树干包裹着草绳保暖,看起来空荡又残破,好像很难想象若干年后大树成荫的模样。妈妈很快就在那附近看中了一套正在建造中的两室一厅。在满地红红的炮仗碎屑还没有被完全打扫干净,空气里还流窜着硫磺气味的下午,她们俩一前一后骑着自行车去看房子。那些房子都还围在脚手架里,间或露出灰色钢筋水泥的外壁。她们围着工地转了一圈,妈妈的头发已经很久没有去理发店烫过,被风吹得像颗枯萎的菜耷拉在头上。她们俩把自行车用链条锁在一起,然后走到河堤旁边。河对面的垃圾码头还没来得及被拆掉,扁扁的垃圾船紧贴着河面停泊着。 妈妈说:“他们说等交房的时候这些码头都会拆掉的,对面会造一个花园。过两年这河还会更干净,讲不定都可以在里面钓鱼。” 三三点点头。她茫然地看着墨绿色的河面默默地流淌,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年夏天她跟阿童木还有林越远沿着苏州河走究竟走到了什么地方。那座爬满滑溜溜青苔的桥在哪里呢? “以后就有朝南的大阳台了,晒起被子来方便多了,你爸爸也可以在阳台上种点蔷薇花。”妈妈继续说着,手挽着她的胳膊,眼睛里放出喜悦的光芒来。 她们俩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近了。刚开始的时候三三的胳膊有点僵硬,但是也迅速地柔软下来。她很冷,说不出话来。房子要两年后才会交房。对她来说两年的时间都嫌太长。谁知道两年以后在哪里呢谁知道两年以后变成怎么样的人呢谁知道两年以后是不是就过期了呢?对她来说,住在哪里都是无所谓的。她悲伤地发现,除了万航渡路哪里都是陌生的。那些崭新的坚硬的灰色房子看起来都一模一样,它们成群结队冷漠又磅礴简直可以把所有的旧时光都淹没,压死。她会住在那里面的哪间呢?那些空洞洞的窗户,正对着苏州河的转弯口,幻觉真是迷惘又美好。 巨大的广告牌上写着:璀璨河景,上海巴黎。 阿童木在再次看到这片河景的时候把自行车随便往地上一扔就撒开脚丫奔跑起来。他跑远的时候三三就觉得他身上那些附加上去的部分默默地剥落,掉了一地。他根本就还是那副十二岁时的烂模样。他奔跑的时候踉踉跄跄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地跑过,随时都会摔倒在地上。不过或许这是因为他脚上踏着的不再是那双顶破鞋尖的回力牌球鞋,他穿着双不知从哪里拾来的旧皮鞋,但是哪怕如此他还是用力地往前跑,似乎他根本不相信这就是小时候那条熟稔在心的河。那些垃圾呢那些墨绿色成片的水葫芦呢那些长在桥墩上面滑腻腻的青苔呢?要跑啊,要跑出去啊! “嘿,你往前跑吧。我不再等你回来了,我走了。”三三在背后朝着他大喊。 但是显然他根本就听不见他也不在乎,他突然不那么在乎有没有人还在原地等待他。这不是他们的苏州河,他看到了可是他不相信。他想把脸转过去冷嘲热讽他感到恶心极了,显然他们都被骗了但是却无从谴责无从报复。他挥出去的拳头扔出去的砖头都砸在空气里面。 等到他停下来,他站在棵刚刚种上去的银杏树苗旁边,衣服全部敞开着,回头朝她喊着:“许三三,他们都期盼我死在里面。他们都觉得总有一天我会再回到那里面。” 他说得那么煽情又那么挑衅。这就是他,就是阿童木啊!那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死死盯着每个人的小男孩,所有的人都是他的敌人。她着迷于这样的感觉,眼睁睁看着那些陌生的东西从他身上蜕去,就好像他还是那个在严家宅里按了别人家的门铃又领着她飞奔逃跑的阿童木。 以后她要怎么样来回忆这最后一段与阿童木厮混自甘堕落又令人害怕的时光呢? 这是高中最后一学期开学的第一天,三三知道阿童木会来找她,所以她在走出校门前跑到厕所里去,对着镜子把穿在滑雪衫里面的校服脱下来塞进书包里,顺便把那枚已经脱了漆的校徽也扯了下来。她希望自己看起来不像个他妈的重点中学的优等生。她不是,她不是他们那伙的。其实她早就已经把那个拷机号码背了一百遍,有几次她已经拨通了却在听到寻呼台小姐彬彬有理又透着不耐烦的声音时害怕地挂断。她在做什么,她到底在做什么?她挂断电话心脏就扑通乱跳。为什么竟然有快乐得想要尖叫的感觉从内心深处呼之欲出呢?这快乐让她在清晨猛然醒过来,这快乐导致她在整个白天的摸底考试里都心不在焉,恨不得能够扔掉圆珠笔扔掉计算器一走了之。那些死去的部分又慢慢活过来了,她感觉到这点的时候既羞愧又骄傲。她害怕从睡梦中醒过来那些快乐竟然还延续着,她总是醒过来然后把压在铅笔盒底层那张捏皱的纸把那个号码再念一遍。她握着笔的手会突然发抖。该死的漫长的冬天就要过去了,而万恶的蠢蠢欲动的春天会怎么样呢?阿童木手插在口袋里站在校门口却跟周围那些小流氓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他的外套被风吹得完全敞开着,鼻子冻得通红却好像根本不冷似的。哪怕没有穿耐克运动鞋和阿迪达斯的拉链衫,只是推着辆破烂凤凰牌自行车,他犟头倔脑的样子依然非常醒目。小时候他就非常少笑,所以看起来并不是那些小流氓般的粗野和玩世不恭,只是像个严肃的少年。 “走,跟我去个地方。”他不容分说地跨上了自行车。 自行车链条发出响亮的吱嘎声。好像对他来说,那些坐在严家宅阁楼里那床潮湿的被子上打“魂斗罗”的黄昏就在昨天。他努力装作这当中大段的日子都被压缩到看不见,明明已 7ecf." >经成年却只有那颗十二岁的心脏在怦怦地跳动。三三赶紧也用力踩起踏板来跟上他。他骑车非常快,在所有没有警察的路口都闯红灯,急刹车的时候轮胎橡皮发出疯狂的声音,根本就不回头看看后面的三三有没有跟上。而她呢,她用尽全力地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正在找死的小孩,不要命的小畜生,那些出租车司机摇下车窗来破口大骂,而阿童木几次三番在那些熙攘拥挤的路口毫不费力地擦过去。三三听得到自己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他们沿着桥穿过了苏州河,傍晚的垃圾船紧贴着河面安静地从他们身体底下穿过去。有很多次那些助动车和轿车的喇叭拼命叫嚣着的时候三三觉得自己快死了,她的小腿麻木了,踩着踏板就好像是踩在棉花上面,但是她却依然紧跟在他的后面与那些路口擦肩而过。周围的一切她都看不到,只看到那个敞开着衣服的背影,仿佛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魂魄。为什么只要阿童木一旦出现她就根本找不到自己的魂魄?她觉得自己快死了却又那么高兴,她已经筋疲力尽视线模糊却想大声喊叫。99lib? 那些死掉的东西都慢慢活过来了。 阿童木在一个居民新村的门口猛然刹车。他没有从自行车上下来,只是倾斜着身体踮着脚尖站着,目光坚定又迷惘地盯着面爬满了枯萎的爬山虎的墙壁。这是个旧的居民新村,傍晚的时候有老头围拢在冬青树下的石板凳边下象棋,熟菜摊头上挂着几只油腻腻的刚出炉的烤鸭。有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成群结队嬉闹着走过去,声音闹猛得叫人心烦意乱。许久都没有下过雨了,天空是紧绷绷的苍白色, “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三三问,一边跟着阿童木把自行车随便靠在墙角边。 “等等你就知道了。再等等吧,再等等。” “我们是不是走了很远,天黑前能回家么?” “还是要赶在天黑前回家里报到么,优等生?”他的语气里面带着刺。 如果说过去他在厕所门口截堵她,在考试的时候拖她的后腿来戏弄她,现在他便是想方设法地讥讽和嘲弄她。那些故意的词语好像无数个小拳头捶打在她的身体上,就好像他是在谴责她,可是她为什么竟然会感到羞愧和无地自容呢?她垂头丧气是因为即使把校徽扯掉了却分明跟他像是两个世界的人。琐碎又细微的陌生感不时地冒出来。有的时候他们俩都偷偷地看着对方,好像要弄清楚那个人到底是谁,但是彼此察觉的时候就又匆促地躲闪开。这样的小心翼翼真是叫人厌恶又害怕。从不知道哪扇窗户里传出收音机里张学友的歌来:“夕阳醉了落霞醉了任谁都掩饰不了。”阿童木轻轻地跟着用粤语哼唱起来。三三别过头去看到他的侧面那颗喉结像只小核桃般上下滚动着,额发浓密,面孔上蒙着层细小的绒毛,眼眶被冬天凛冽的风吹得湿润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她至今都会记得那天的此番情景,配合着收音机里面的音乐就像是两个人在演一场电影,而多年以后她再想起那天的阿童木都会忍不住要哭起来。他从未看起来如此地宁静,宁静得几乎要发出光芒。但是寒冷的季节即使到了尾声,天还是匆忙地就要暗下来,仿佛真正属于他们俩的时光只有短暂的那个黄昏而已。总是这样的,那些根本不可能玩到尽兴的黄昏,“魂斗罗”来不及杀到最后“踩蘑菇”来不及拿到奖命金币“雪人”bbr>来不及把所有捣蛋的企鹅都打光,夜幕就降临了。他们能够忘记所有事情专注于玩乐的时间或许就只有一个小时而已,从放学到天黑的那一个小时,有时更短,只有四十五分钟。所以他们尽量跑得快一点,撒开来奔跑,让路上的时间压缩到最最短。心里面是空荡荡的身体也是空荡荡的,那些狂欢的派对结束后总是这种悲伤又孤独的感觉,她从小就知道了。 “嘘。”阿童木突然抓紧三三的手,他抓得这样紧把三三细小的骨头都抓疼了。 三三茫然地顺着阿童木的目光看去。那种简直不能呼吸的感觉再次死死地掐住了她的喉咙。她喘着气也不能分辨出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疼痛。心脏迅速跳动的痛楚叫她不能够忍受。 他是谁他是谁他是谁他是谁他是谁? 那个裹在羽绒服里的高瘦男孩等摩托车完全熄火以后才把头盔从脑袋上摘下来。他们都屏住呼吸眼巴巴地看着他把头盔从脑袋上摘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三三恍惚觉得自己看到了林越远。她不知道林越远现在的模样,但是紧张的痛楚让她晕头转向。她痛恨自己总是抱着这样的期待,痛恨这样。 “留级生。”她低声惊呼起来,哀惋失望。 男孩把摩托头盔夹在胳膊底下。他的脸颊被风吹得通红,腰里面的手机还在拼了命地响。他手忙脚乱地从裤子口袋里掏着手机,三步并两步地往楼道里面走,像是急于把寒冷甩在身后。他们俩都没有看清他的脸,但是根本不需要看清。他的个子简直比小时候翻了一倍,头发留长了在脑袋后面扎了只潦草的辫子。他竟然也同样长大成人面目全非,可他就是留级生啊,他就是那个在地上歇斯底里打滚尖叫的烂人啊!他把头盔摘下来的瞬间他们就都认出他来了。其实那时候的留级生刚刚打算要做模特,坐在饭桌上看新闻的间隙有时候会在一些小广告里看到他。三三总是要指给爸爸妈妈看:“那个人跟我念一个小学的。”“哪个哪个?”等他们停下筷子扭过头来的时候他早就匆忙闪过去了。三三记得有一个广告是洗衣粉的,很多人排在一起挥舞着洁白的床单,留级生就站在第一排的左边,因为长得高而且动作僵硬所以格外引人侧目。她还记得那支广告歌里一个女声尖细地唱着:“哦,洁白洁白。哦,洁白洁白。” “放手。”三三从阿童木的手里把自己的手指抽出来时皮肤已经被掐得发白。 “就是这混蛋。” “你为什么要找他?” 阿童木把手死死地插进口袋里面。如若他口袋里面正巧插着把铅笔刀的话三三毫不怀疑他会立刻闯进楼道里去把这铅笔刀插进留级生的胳膊。他会那么干,他的目光他发抖的膝盖都在提示着他想要立刻冲进楼道去把留级生干掉。三三太熟悉这种气息,只不过那时候是夏天,台风随时会把城市连同天空洗刷干净,而现在冬天还在苟延残喘,把那些热情那些厄运那些杀气腾腾死死地冻结住。阿童木脸上那道粉红色的伤疤闪闪发光,但是他只是死死地把手插在口袋里面。 “他害我进了少管所。等我出来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变掉了,我爸爸把我的东西都扔掉了,我的衣服我的游戏机还有那些游戏卡全部都扔掉了,就好像我真的再也不会从那里出来了。他们好像都已经准备好让我去死。有时候我很愧疚,因为我又回来了。如果能够不回来我真不想回来,就永远呆在那里好了。可是现在我打乱了他们全盘的计划。我爸又结婚了,所以我现在甚至有了个妹妹,又难看又笨,睡在本该是我睡的房间里面。我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她怕我怕得要命。她跟她妈妈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个杀人犯。我听到她妈妈在厕所里偷偷跟她说的那些话,狗屁,她还以为她女儿是朵花呢。狗屎花。但是许三三你知道么?我不在乎这些,我总有一天要离开他们。我有个计划,我要离开他们所有的人。”他说话的时候那么严肃,仿佛他已经想好了一切。 “什么计划,你要怎么做?” “嘘,这不是小打小闹,可是我还要再相信你么?” 是呀,除非她被蒙在鼓里否则她根本很难保守一个秘密。当她揣着个秘密的时候,她看起来就心神不定眼神闪烁迷惘,浑身长满了刺而且如此惊恐不堪,所有的人都能够轻易地识破她的谎话。他不该告诉她任何事情,他根本就不该再来找她。本来他们都可以麻木而潦草地变成真正的大人,可是他来找她了。就算他不这样做,她总有一天也会拨打那个电话号码。谁都不喜欢孤零零的一个人,谁都希望不要总是一个人哭泣着入睡,每次揣着个火烧火燎般的秘密时就会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谁。他们总会碰到一起。他们骑自行车骑了那么远的路,他已经把她带来了这里,他已经把她拉进了这个计划里面。如果她要退出呢?如果她要逃跑呢?如果她再次地背弃了那些誓言呢?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可是她这个说话像放屁的女生啊……算了,她不要知道这些,别把她再扯进这勾当里面。她已经后悔了,她想要捂起耳朵来。 现在就要翻起旧账来么? 又是那个充满了阴谋和陷阱的十二岁夏天,他们竭力地小心翼翼地避免说起的就是那个夏天不是么?那时候棚户区还像是苔藓一样遍布在上海那些阳光潮湿的角落,高楼大厦仍然裹在难看的脚手架里,吊车终日在头顶盘旋。他们习惯了水泥搅拌车在半夜的马路上横冲直撞,还有考试的时候窗户外面总有令人烦恼的打桩机的声音。对,就是那些刚刚建造好的楼房,就好像现在陕西北路三三住的地方,那时候还是崭新的,绿化带旁边的鹅卵石刚刚铺好,楼道里面还散发着强烈的油漆和白水的气味。现在只要吸吸鼻子简直就还能闻见当时那股缠绕着整个城市的崭新的气味,新鲜的水泥和石灰粉扬在空气里的气味。当时那些垃圾学校的中学生中曾经很流行在放学以后成群结队地跑到刚刚造好的楼房里面去。那些楼房空空荡荡又无人看管,简单刷了层石灰的墙壁上总是到处都留着脚印、球印和粗口。这就是他们的天堂。他们骑着自行车在光秃秃的楼道里嬉笑打闹,又爬到楼顶的水箱上去对着底下熙熙攘攘的马路解开裤子撒尿。有时会有一些懒散的保安拿着粗大的手电筒威吓和驱赶他们,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根本不用担心没有地方玩乐。那些楼房在不断地被建造起来,有些很快就有人开着卡车喜气洋洋地住进去,把那些脏球印都粉刷掉,贴起墙纸来,而有些房子造了一半就扔在那些空旷的地方默默腐烂,四周全都长出野草来。他们大可以潇潇洒洒地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而之所以他们如此热衷还因为那些装在楼道里面的消防栓头。那些铝制的消防栓头都可以拿到废品回收站去称斤卖钱。夜幕将至的时候他们总会赶在回收站打烊前用自行车背着一两件偷来的东西过去卖。那时候成片的消防设施被破坏,玻璃被砸掉,后来下水管道的金属管子也都被拆下来拿出去卖。他们成群结队地行动,有人负责望风有人负责拆卸,那些钱可以换来一只拷机,神气地别在裤腰上在学校里面耀武扬威。 其实很多人都知道阿童木那天并没有得手。他独自一个人骑自行车到那片刚刚拆去脚手架不久的小高层里面去,还带着只很牢靠的编织袋。他没有跟任何同伴一起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同伴。学校里面的那些男生都害怕他的孤僻和暴躁,或者干脆觉得他脑子有点问题。如果那天他有个同伴的话他就不会被已经盯这一片的空楼盯了好几天的警察堵在楼顶。他站在水箱上。 “我站在那儿不动不是因为害怕了,其实我是在想到底要不要直接从这里跳下去。” 但是这不是小学里面那个二楼的教室窗户,底下没有种凤仙花和冬青树,却是飞扬着灰尘的水泥马路,而且这时候他竟然看到在后面的工地上一群仓皇逃窜掉的小混混里面有留级生的身影。 “我一眼就看到他了,那副没种的样子。那天他们那伙人比我先到那楼里。我去的时候几层楼道的消防栓头都已经被他们装走了,但是他们有望风的人,他们把东西扔在地上就走了,这笔账全部被栽到我头上藏书网。我看不清别人的脸,但是我记得留级生,记得他逃跑时的孬种模样。真该死,为什么要挑那天去那里!” “你为什么要去偷那些东西?你根本就很少用钱。”三三一直都很想这样问阿童木。 “因为没有意思。” “我们都没有意思,那又怎么样?” “我妈妈那年嫁了个美国死胖子就要去美国了,我叫她带我一起去,但是死胖子不肯,他不肯出钱给我买飞机票,所以我想如果我有钱自己买飞机票的话就可以跟我妈一起走。我那时候一直觉得如果我再跟我爸单独呆在严家宅那阁楼里,我终有一天会被他打死,要不就是我把他打死。我害怕那样。” 他说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芒,语气迟缓又古怪,叫三三以为他大概真的要哭出来。他们都不再说话,臃肿的衣服偶尔摩擦碰撞着,而空气里面带着潮湿的气息。天气预报说第二天有暖空气所以快要下雨了。本来在派出所里阿童木拼死抵抗也不肯承认那些消防栓头是自己偷来的,他站在墙角里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好像被困住的小兽一样既愤怒又绝望。后来他爸爸来了。那是唯一的一次他见到自己那个总是喝醉酒无所事事的爸爸,他竟然感到微弱的抓到救命稻草般的高兴。但是爸爸根本没有听他说任何话就在他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他的脸撞在墙壁上,崩掉了半粒门牙。当时根本没有觉得疼,只是觉得嘴巴里含了好大一口唾沫,呸的一声往地上吐的时候才看到吐出来的全部都是血。 “他根本不听我说任何话。他根本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你知道那种感觉么?就是无论你做出什么努力,都不会有人相信你。”阿童木激动地说着,没有风,可是他却簌簌发抖,“那时候我想只要能够离开那个恶棍男人,我去哪里都可以,进少管所也无所谓,只要再也不看到他随便怎么样都可以。” 三三知道啊,她知道这种努力全部白费又没有人会在乎会相信的感受。那些大人们根本就不会听到他们的呼救,只是任由他们在各自的童年里面自生自灭。他们被困在那里却完全没有人知道。别人都向前走了,他们就好像是呆在别人荒草丛生的记忆里。 “你想要报复留级生么?” “我不能原谅他,这跟小时候被他打了不一样。” 那么三三原谅阿童木了么?她到底是恨他还是已经不恨他,现在她自己都无从分辨。可在这短暂的时光里她没有再去想学校里面那些烂事,也不再去想饭桌上爸爸妈妈要询问她未来打算时躲躲闪闪的目光。她不知道将来要做什么,她的那颗无所事事的内心真是羞愧于被他们知道。没有人知道阿童木又回来了,就连爸爸妈妈也没有从她身上找到蛛丝马迹。她照旧每天都准点回家,有时候在天黑以后回家是因为要参加学校里面所谓的数学补习班。她的成绩就好像无法翻身的鱼一般奄奄一息。她总是呆在自己的房间里面,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到最小,面前终日摆着本数学习题集,或者就是在背诵历史书上的条目,连同注释里面的小字部分也在嘴里默默念好多遍,模拟试卷多到就好像是没有用过的草纸。她急于摆脱这一切,但是却始终像只没头苍蝇一样找不到未来的方向。 没有人知道阿童木又回来了。她独自一个人揣着这个火烧火燎的秘密简直快疯了。有的时候阿童木连续几天都不在学校门口出现,有的时候早晨她刚刚到学校却已经看到桌子里面塞着的礼物。她陆陆续续收到过索尼牌CD随身听,粉红色壳子的摩托罗拉牌数字寻呼机,还有一双系着雪白鞋带的耐克牌运动鞋。运动鞋买小了一码,她不能穿,所以就一直用旧报纸包着藏在床底下的储物盒里面,直到再次搬家的时候被妈妈连同其他杂物一起扔掉了。CD随身听跟随了她最长的时间。整个大学期间她都坚持用这台机器,后来别人都开始用那些时髦的数码随身听,但是她从来就是个讨厌赶时髦的古板女孩,她总是随身把那台机器放在书包里面,跟各种卷了边的小说书反复摩擦,边缘的镀漆都脱落了。那年她常常放在书包里面的一盘唱片是小红莓乐队的《给忠诚的过去》。再后来那台随身听就真的不能用了,得用手指使劲敲或者连手指敲都没有用了。至于那个摩托罗拉的寻呼机,它就一直都被藏在书包的小口袋里面。三三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个号码,只有阿童木知道,所以每次想到它有可能会突然震动起来三三就惊吓得魂飞魄散,但是它后来再也没有响过。每次三三偷偷把它从书包里拿出来看着那液晶屏上闪烁着的字母,都会偷偷想它的电池为什么还没有用完。直到后来它的电池真的用完了,液晶屏上莫名其妙地裂了条缝,她就再也没有把它拿出来过。 7. 7. 在这之后,仅仅用了两个月的时间阿童木就在那个区域的小流氓里面完全混出了头。但是他从来都没有跟三三说起过这些,三三也从来不曾问起过他的生活,仿佛她并不关心也毫不在意。有的时候他鼻梁上裂着刚刚要愈合的口子,有的时候他的下嘴唇是肿的,最厉害的一次他手指上缠了一个月的绷带。 “没有关系,小的时候就被爸爸打断过了。” 他总是显得若无其事,好像手指断了只是擦破点皮或者是额头上撞了个包,而且照旧单脱手地骑自行车。据说他的成名之战正是把手指弄断的那次。他在那间游戏机房外的工地上跟隔壁职校餐饮班的一群人打架,结果他用一根随身携带的水管砸人时砸到了旁边的水泥,右手的两根指头都被震断了。但是哪怕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紧握住那根水管,把被削尖了的一头狠狠扎进其中最凶蛮的一个人的胳膊当中。因为对方那伙人在当时的那个区域已经小有名气,学校里面很多低年级的男学生都被他们堵在弄堂里面抽过耳光抢过钱,所以阿童木的事迹就立刻被传开来。传到后来就完全变了样,还弄出各种不同的版本来。有人说那个人的胳膊里面扎着那根水管被送进了医院,也有人说阿童木在少管所里的时候是拜过师傅的,反正除了阿童木之外,当事人在那段时间里都很少在游戏机房附近出现了,都说他们转战到苏州河旁边卖盗版碟片的那块地方去了,所以也没有人会再说起那件事情。阿童木手上的石膏和绷带拆掉以后,中指就再也不能伸直了。 三三指着他的手指说:“你手指歪了。” 而他也并没有再跟她说起那些事情,就好像他要把自己的那个世界对她封闭起来,要把她排斥在外。他知道如果她再卷入这一切的话她终将后悔么?他知道她内心的那些矛盾么?胆怯不甘心迷惘又勇往直前,还是因为那些令他们都噤若寒蝉的过往。他有多久没有在那些弯曲的小马路上发疯般地奔跑打杀了?他要把那些在少管所里面糟蹋掉的时光都弥补回来,可是还能够跑回那段河流肮脏树木葱郁的时光么?他愿意再次带上她么?他还有这个勇气么? 那天放学前最后一节体育课八百米跑步测验的时候,三三绕着跑道跑到第二圈的时候突然看到空地上正在自由活动的那群低年级女生叽叽喳喳地朝着校门蜂拥而去。等到她气喘吁吁地趴到终点处松柏树旁的单杠上时,就连刚才还在小操场打篮球的低年级男生都往校门拥。她依然呼吸困难,双腿松软得好像酸掉的苹果,就连牙齿都好像已经完全松动了一样,口腔里不断散发着肺部渗出来的血腥气。这是她在中学时代的最后一次长跑。她痛恨长跑,每次跑到最后一圈的时候都好像已经死了。跑道上前前后后都看不到人,孤独得仿佛死了也没有人会知道一样。现在,当她拖着好像麻袋一样的身体逆着那些欢腾的同学往厕所里走的时候,就听到几个因为奔跑和快乐而面孔显得红通通的女生在大声议论着: “看,阿童木又来了。” “是啊,听说他的女朋友在我们学校念高三呢。” “太神气了!要是能够做他的女朋友真的是太神气了。” 三三顿时就走不动路了。她不敢朝校门口张望却也不知道该往那里躲藏。直到这时她才知道原来阿童木已经如此声名鹊起了。先是学校门口的小流氓跟他们的女朋友炫耀般地说起阿童木,好像能够跟他搭上一点关系就是非常荣耀的事情,然后就是他们的女朋友跟班里的密友悄悄在厕所、后花园和自行车棚里面谈起阿童木来,最后几乎学校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那个经常站在校门口的小流氓名字叫做阿童木。那些成群结队的女生经过他身边时总是忍不住掩嘴而笑来引起他的注意,而男生就都想要学他推着辆破自行车的模样。可是,他的模样是没有人学得了的。三三知道他真的要打架就没有人打得过他,因为他根本不怕死,他豁出去的样子就是如此地不计后果好像谁都没有办法伤害他。两个经过她身边的隔壁班男生拍着手里面的篮球撞到?99lib?了三三的肩膀,他们看了她两眼突然就在她身后说:“就是她,就是她。”她只感到如芒刺在背,盲目却飞快地往教学楼里走。她手脚麻木,像个被拧上发条的人,冲进教室里手忙脚乱地把书本和试卷都塞进书包里,经过车棚绕过后花园从学校的后门逃了出去。她绕了很远的路,而学校背后的那些小马路曲里拐弯又如此相似叫她简直要迷失方向。她把车骑得飞快,却再次清醒地意识到她根本不想再要重蹈覆辙,不想再变成那个全校皆知的就连体育老师和看门的老伯都认识的那个住在学校隔壁跟阿童木很要好的女学生。她喜欢像现在这样,英文老师教了她两年还搞不清楚她跟另一个女同学的名字,没有男同学在背后议论她穿的内衣尺码,家长会上老师永远都不会主动跟她的爸爸妈妈谈话。她痛恨引人瞩目,宁可驼着背躲藏起来。她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所谓的特别的女生。特别只是用来形容那些不漂亮的女生的。她不再在乎在人群里面不被人认出来了。她害怕了,她不想再卷入任何跟阿童木有关的事情,那是阴谋、陷阱、圈套。她握着车把的手微微发抖。她想要躲起来,就好像小时候躲在万航渡路老房子窗户下的那个小女孩,就好像打雷的时候会从浴缸里面逃出来的那个小女孩。她不是阿童木以为的那种人,她不要成为他的同谋他的伙伴。她想摆脱他,她一直以来都想摆脱他,摆脱那种癫狂的快乐。哦,天哪,她的希望是什么?她到底在希望着什么?那种不能控制的感觉让她的车龙头摇摇欲坠,背后擦上来的助动车拼命地喷着黑烟按着喇叭。她真厌烦这一切。 她在自己家楼下的车棚里面锁车,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默默注视她的眼睛。 “嘿,干吗总是要躲我?你知道你躲不了我的。” 她从来都没有告诉过阿童木她住在哪里,她一直都保有自己的秘密,就好像他也有他的秘密。可是现在他越过了那条线。在小学里,每当她的胳膊越过桌子上那条三八线时,她那个讨厌的同桌都毫不留情地用铅笔扎她的胳膊肘,而每次她都会奋力反击。最后两个人就互相用指甲掐着对方的胳膊直到一个人先支撑不住低声告饶,但她从来就不是告饶的那个人,尽管她的手臂上也留着一长串被掐出来的乌青块。所以,现在她愤怒地盯着阿童木。他逆着路灯照过来的光站着,只剩下一个被勾勒出来的轮廓。她只想冲上去狠狠抽他一个耳光。凭什么他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再次打乱她的生活?凭什么他如此自以为是好像世界就是他的,他可以随随便便地进出?他会害怕么?有什么东西可以伤害他么?她真的想要刺穿他最柔软的地方,如果他有的话。可是她恨他,她恨他看起来如此镇定,五毒不侵刀枪不入。 “你还真是声名远扬。”她想要恶狠狠地讽刺他却根本找不到适合的词。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拽着她的胳膊走出车棚。 三三非常害怕在这里碰到刚下班的爸爸妈妈。他们一定已经认不出阿童木来了,但是对他们来说那个男生是谁并不重要,他们查看她的日记本翻看她书包里面任何一张没有来得及撕掉的小纸片就是为了提防有一个男生把她带走。所以她低着头,沿着墙角那些树木的阴影走,跟阿童木靠得非常近。他们走到路口的烟纸店,阿童木给自己买了一瓶青岛啤酒,递给三三小瓶的可乐,剩下的零钱就买了包软壳的牡丹牌香烟塞在口袋里面。他用一个很古惑仔的姿势斜靠在旁边的泡桐树上。快要接近四月了,这些有着巨大叶子的树木正打算要怒放出芬芳的花朵来。三三没有戴眼镜,所以她并不能看清楚阿童木的表情,只是反复咬着可乐瓶里的吸管。现在她平静了下来,望着马路上那些闪闪灭灭的霓虹灯突然就觉得要累死了,再也不想做试卷,再也不想看着那些糟糕的分数对自己失望透顶。考上大学真的会有改变么?如果他们是骗人的呢?为什么透不过气来?为什么就好像被困在了密不透风的房间里面透不过气来? “做我的女朋友。”阿童木的眼睛很亮,他突然说,“我以后会好好赚钱。我想跟你在一起。我喜欢听你说话也喜欢说话给你听。我们会在一起的。如果我有了钱就买很多小说书给你看,如果有更多的钱就用来给你开书店。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你继续念你的大学,我也会去念夜校的。我们以后可以结婚。我向你保证,我会变成一个很好的人。我真的想要变成一个很好的人。” 三三不吱声地听他说完这些。那时候她还并不知道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如此跟她憧憬未来,说着我们要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面我们的床单是什么花色的我们要养条很大的狗陪小孩子一起玩我们我们我们,这些迷惑人的甜言蜜语。现在想起来她或许都会后悔,为什么不像个普通的十八岁女生般去相信这些甜言蜜语,像海伦一样谈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别人都有爱,可是她没有,她只有个半吊子的愚蠢透顶的青春期,而一旦这时光错过她就再也听不到这样的甜言蜜语。那些大人们他们都不这样说话,因为他们都小心翼翼害怕扔给对方太大的包袱。这是真的,所以后来三三再也没有机会享受甜蜜的恋爱。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那天听完这些话,用力咬着吸管把可乐瓶吸得见了底,说:“不可能。” “为什么?” “我们俩在一起根本就是完蛋,我不想跟着你完蛋。” “我从来都不会说这样真的伤害你的话。”阿童木几乎要跳起来,他的每个毛孔里都喷着火。 有那么一瞬间,三三觉得他的拳头简直就要挥到她的脸上来了,但是她却只是条件反射般地眨了下眼睛。 “你可以说出什么来?” “你想听么?你想听我再把那件事情讲一遍么?你忘记了么?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跟我提林越远的名字?我知道你想要问我,就好像我也想要问你,但是我们俩都不再说起,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你可以一直恨我是个凶手,如果这样你能够好过一点,但是你真的好过了么?” 他在说什么他在说什么他在说什么? 有那么久她没有再听到林越远的名字从另一个人的嘴里念出来。真的隔太久了,久得就好像她的记忆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从来都没有那个叫林越远的小男孩曾经跟她在自然常识课上偷偷地讲话,带着从她儿童乐园的墙壁上跳下去。可是现在阿童木说出了他的名字,就好像是牵着她的手再次走进那团湿漉漉白晃晃的迷雾中。所有的人都向她隐瞒那段时光,尽管她曾经努力地回忆,但是那些被过分的想象力杜撰和修饰过的回忆又有什么意思呢?她不想再听下去了,她想要把耳朵死死地捂起来。这万恶的四月天气里吹着微凉的风,她恨即将到来的夏天,她希望时间永远停顿在那些雾蒙蒙的冬天或者干脆跳过该死的夏天直到蔷薇花糜烂的秋天里去。她不能想起十二岁的夏天来,头痛的时候就好像有人在脑袋里面用她脆弱的神经跳着橡皮筋,还有个童稚的声音在喊着: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就好像小时候谎言被揭穿时那样喉咙发干,挤不出一个字来,就想要立刻回家去,再也不要看到阿童木。但愿这只是一场噩梦。为什么她遇见的人不是林越远,为什么她始终见不到林越远长大成人的模样?时光啊,真残酷得要命。等记忆再模糊一些,她悲哀地想,哪怕走在路上与林越远擦肩而过,她也没有办法认出他来了。 三三拎起书包来想要逃走,突然看到面前的小马路上被一字排开的五六个人影挡住。她气得简直要哆嗦起来,歇斯底里地朝着阿童木喊:“把你的这些狐朋狗友叫走,别再来找我。”可是路灯被砸暗了,她没有看到阿童木脸上的表情都已经变了。 “笨蛋,快跑!”他朝着她喊,在哀求,好像她真的是个无可救药的拖油瓶。 “你们俩,这么多年了竟然还鬼混在一起。”留级生就好像是突然间从马路边蹦出来的。 比起那个他被打得屁滚尿流从此消失不见的夏天来,长大了的他显得更加愚蠢和洋洋得意。他新烫过的长头发上散发着一股劣质定型水的浓烈气味,显然他努力想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刚入行的小模特应该有的模样,但是却着实在让人恶心。他张口说话的时候露出那颗被阿童木打落后来装上的灰色假门牙。这颗牙齿现在看起来尤其细小,好像一块嵌在嘴里的硬石粒般叫三三的心脏紧张得怦怦直跳。他走到阿童木的面前,穿着条紧绷绷的利维斯牌牛仔裤,屁股后面插着把刀,所以口袋鼓出来好大一块。三三想那应该是一把弹簧刀。 大概正是这把弹簧刀使他勇气大增,他笑嘻嘻地指着阿童木对身后那群看起来偷鸡摸狗的哥们说:“这就是现在大名鼎鼎的阿童木,到现在还在做着癞蛤蟆吃天鹅肉的美梦。” 阿童木没有说话,他根本就没有表现出愤怒来,只是垂手站着,任凭留级生在说话间拍打着他的肩膀。这跟三三想象的不一样。他这副镇定的模样叫她感到迷惘又紧张。空气里都是那股潮湿的蠢蠢欲动的气味,那种天生的对危险的强烈预感再次狠狠砸在三三头上。她多么害怕阿童木如此静默的模样,但是他握着她的手,她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什么时候握起了她的手,照旧是如此用力,几乎要把几根指头都捏碎。他手心干燥,她从那里感觉到热烘烘躁动的力量。她简直能够听到他在内心里默默说着:不用担心,我不会说出任何伤害你的话,我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你的事情。为什么你不信任我?你能够信任我么? “我不想偷鸡摸狗地做事情。”阿童木边说边递给留级生一根香烟。 留级生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就好像他现在所处的这种尴尬地步。他知道他今天叫了这些哥们来就一定是要叫阿童木见血的,他想要威吓阿童木,趁阿童木还没有对他下手前。他听说阿童木回来的时候真的又被吓得屁滚尿流,真不知道时间会过得那么快。他也是那些默默期待阿童木死掉的人中的一个。他知道那个新华书店门口的夏天傍晚自己差点就死掉。他在地上疯狂绝望地蹬着腿,看到树叶和天空都笔直地倾倒下来。那次他没有死掉真是侥幸,这样他才可以在这几年打架泡妞,干尽恶劣的事情。可是他心里明白,阿童木不会再放过他第二次。但是他并没有那种你死我亡的决心,只是浑浑噩噩地走一步算一步。他们用那种在超市里面买的塑料打火机点了烟,留级生用手指遮风时微微地发抖了,尽管他的屁股后面插着把弹簧刀而且他的身后还有五六个狗屎哥们,他还是叫人闻见了害怕的气味。这气味里面带着紧张和迷惑。那时候有关阿童木的事情在外面已经流传了很多个版本。他们说他之所以进少管所是因为十四岁那年在工地里跟人打架时把消防栓砸进了别人的后脑勺。他刚刚进少管所时打架腿被踢断过两次,那个踢断他腿的人比他先出来做了理发师,阿童木出来后不久他用来干活的手指都断了。他的背后还文着红色的鲤鱼。当时的小流氓还停留在用墨水自己给自己刺青的阶段,所以文了条鲤鱼是非常令人肃然起敬的事情。三三不知道那些传说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不过她从来没有看到过那条鲤鱼,或许等到夏天男孩子们都赤膊在街上游荡的时候可以证实一下这个谣传,但是竟然也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等到夏天来临。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你知道的,我替你在那个鬼地方呆了五年,所以我一定会回来找你。”阿童木说。 这时候三三看到留级生的手犹豫又惊慌地摸向屁股后面的口袋。她突然想到为什么阿童木要如此高调地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他是在向留级生拉起旗帜。她念过的小说里那些小流氓都有自己的帮派,就算是再小的帮派也有自己的旗帜,而阿童木也是那个骄傲地握着旗帜游荡在马路上的少年。他要叫那些该死的人都知道他回来了,他没有如他们所愿地死掉,他没有让他们自私的如意算盘得逞。这本该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不是么?因为长大如此不易,没有死掉或者淹没掉真是万幸。可是这骄傲,这骄傲真是一场巨大的灾难。三三牢牢盯住留级生的手,那只已经把弹簧刀握在手心的右手。他手指颤抖地按在刀柄上依然在犹豫不决。她看不起他。她想起那天他在地上发疯般嚎叫哭泣的惊恐模样,就好像他已经死掉过一次。她想起那些粘在她头发上的口香糖,因为那些口香糖她不得不剪了整个夏天的难看的游泳头,还有被他用别针挑破以后拼命流血的牙齿缝。她感到自己的身体绷得紧紧的,而那只没有跟阿童木握在一起的手里竟然还死死握着那只已经空了的可乐瓶子。 三三不记得自己最后把可乐瓶子砸向了哪里。在留级生犹豫的手指把弹簧刀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时候她用尽全力把手里的瓶子砸了出去。这一切都好像是在做梦一样,胳膊内侧的肌肉隐约作痛,而背后嘘声四起,巨大的阴影就好像噩梦里面的乌云一样如影相随。阿童木的声音好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喊叫着:“笨蛋,快跑,快快快!”她像是被浸泡在水里面一样耳膜被水流敲打着,看出去的东西都是飘渺的幻影,家门口的泡桐树全都开了花,天暗下来以后那股刺鼻的芬芳就缠绕在空气里面四处流动,而阿童木自始至终都拽着她的手。这些全部都是梦里才有的场景。那些被面目不详的人追逐的梦,总是在快死掉的时候突然醒过来。可是现在呢?她不敢回头看,不知道他们要跑到哪里去。这里不是万航渡路不是严家宅,这里的街道她全都不认识,她只能跟着阿童木拼命地跑。那些尖叫被掐死在喉咙口无法发出声音来,肺部灼痛,眼眶湿润,死命挥舞着的胳膊和腿仿佛都已经脱离了身体,可是那种从身体里蜂拥而出的疯狂感真叫人害怕。她真害怕永远也停不下来,跑到脚抽筋跑到呼吸衰竭却还得像是牵线木偶般跑下去,跑下去,跑下去却不见得就可以摆脱灾难。 最后他们俩在一个旧的人行天桥底下停了下来。不知道跑了多少路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陌生的公交车里塞满了人像一只只沉重的午餐肉罐头般从他们身边开过去,里面的人黄着一张张阴沉的面孔好像都盯着他们在看。 “你没事吧?”阿童木拍拍三三的脑袋,他总是摆出那副保护者的姿态。 “没有关系。”她喘着气,喉咙好藏书网像破了一样地疼,惊魂未定。 “喂,你受伤了。”阿童木扳过她的脸来。 三三用手去摸下巴的时候才发觉有碎玻璃渣划伤了她的脸。刚才那只扔出去的玻璃可乐瓶没有砸中留级生的脑袋,倒是在一根裸露在外面的落水管上炸了个稀巴烂。不单是她的下巴,她的手指上也都沾满了粘稠的血,但是此刻身体和心脏里不断在分泌出的某种东西让她根本就感觉不到疼痛。她用手心和手背反复擦拭着下巴,想要把那些血擦拭干净,结果却好像是越抹越多,让她想起第一次来月经时被她塞进马桶里企图毁尸灭迹的那根卫生巾。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就很想笑,可能是因为感觉不到疼,也可能是因为她觉得很骄傲。她喜欢自己这副样子,她喜欢自己连眼睛都不眨地从墙上往下跳,她喜欢那些心惊胆战的日子。她喜欢自己绑着石膏像个勇猛少女般在学校里面用一只脚跳着走路,没有人过来扶她,没有人帮助她,她根本无所谓也根本从未在乎过这些。像现在这样多好!为什么她要逃开这一切呢?为什么她要假模假样地让别人来喜欢她?为什么她要争做优等生?为什么要考上名牌大学?这些跟她毫无关系的烂事和烂人啊,他们从未真正信任过她。他们都是另一个世界的,可是哪怕她的光芒被遮蔽都比他们美丽,哪怕她的内心再怯懦都比他们勇敢。她清澈又明亮。她的下巴和手掌都破了,头发跑得乱七八糟,鞋带踩在水洼里面变成黑颜色,可是她却第一次感到自己清澈又明亮,应该是他们感到害怕和措手不及才对呢。 阿童木分给她一根烟,他们俩坐在马路边的栏杆上面。她在运动衫外面套着校服,脖子里面还围着根薄绒线围巾,想都没有想就接过了烟。 “你不该抽这个,但是我想你会喜欢上的。如果你需要安静地想些事情的话,就得要这个。”阿童木说着。 三三不知道他会安静地想些什么事情,毕竟他们俩中间隔着那些凭空跳过的日子。这些日子都是秘密,是她根本无法了解也不想了解的,就好像她总是避免看阿童木噌的一声点燃火苗。她靠近着他,含着烟的嘴唇有些微微颤抖,然后她吸了一口,没有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开始拼命地咳嗽,却感到从额头升腾起来的晕眩感。留级生害怕了,她回想起刚才那些迷糊的瞬间,在她举起可乐瓶子的时候她明明看到他害怕的眼神。就让他们都闻风丧胆吧,她笑起来。就是这种感觉,浓密的烟雾从嘴里吐出来的时候就重新变得轻盈起来。抽烟根本不是爸爸妈妈所威胁的那么肮脏那么堕落。迷迷糊糊的她多么想念那些放肆奔跑的时光,从弄堂口小面馆下水管道口漂浮出来的青菜叶子,夏天整个严家宅的屋顶上都布满的宝石花,火红的瓦片云。真该死,真该死,她竟然晕头转向地想起了这些。 喂,我真的还是喜欢你。 可是我们会完蛋的。 8. 8. 那一定是段非常久的时光。三三根本不知道自己走得有多远。仿佛突然间她就不是那个默默无闻的重点中学的高三女生,就连上厕所的时候都有低年级的女同学对着她指指点点,中午她独自端着饭碗站在食堂里的时候男生们会朝她吹口哨。如果海伦知道这些的话一定会兴奋得尖叫起来。但是那时候她根本没有看过古惑仔系列的电影,她喜欢的香港电影是《甜蜜蜜》。每次看到曾志伟在背后文的那个米老鼠都会掉眼泪。她不知不觉地变成那个引人瞩目的高年级女生。天晓得,她其实自卑得要命。小时候在体育课上看那些高年级女生,觉得她们把运动裤挽到膝盖长头发蓬松地扎在脑袋后面的样子好看极了,而直到她现在终于长到她们的年纪,却依然梳着死板的麻花辫,瘦成稻草秆,就好像是个十二岁的没有发育起来的男孩子。所以她害怕那些肆无忌惮的好奇的戳在背脊上的目光。他们不明白么?虽然她的下巴上缝了两针还贴着块肮脏的白色纱布,她的妈妈还在晚上的医院急诊室里气急败坏地甩了她一个巴掌,但她根本不是电影或者小说里的那种阿飞女。只是这段时光是多么奇特。她记得当时那个音乐教室改的教室在五楼,是学校最高的楼层。春天的时候,教室外的整条走廊里就已经挂满了全国各地各个大学的招生简章。那些五颜六色的纸用小夹子夹在窗户上挂起来的钢丝上,每天下课时都有人仔细地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惊蛰那天突然下起第一场春雨,值日生临走的时候忘记关拢走廊的窗户,结果第二天早晨到学校时那些纸片都被吹落在地板上,被漏进来的雨水弄湿后又被急匆匆赶早自习的学生踩得一塌糊涂。 她请假去医院里拆线的下午,看到学校门口的海报栏里面突然贴出第一份大学提前录取名单来,而排在倒数第二个的就是九号的名字。他的名字后面潦草地写着公安高等专科学校。九号是什么时候决定去做个警察的呢?三三从来都不知道这些,她从来都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或者说他们想要做什么。可是现在她愣在海报栏前面才知道原来别人早就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高三毕业后的第一个国庆节,三三挤在人流里从南京路步行街走到外滩看灯。她隔着马路看到,穿着制服排成排站立着的站岗警察队伍里正有九号的面孔。他的目光无目的地注视着前方,戴着帽子显得嘴角的线条更加坚硬。后来天空里下起蒙蒙的小雨,他却依然跟那些穿着同样衣服的人手挽着手站着,好像根本就不需要眨眼睛似的。他们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都知道将来是什么,哪怕他们看到的将来很无聊,是打着马赛克的,是蒙着雾气的,但是至少他们都在向前走,很快就都会忘记那些少年时代无措轻狂的事情,疯狂的爱恋和受到的伤害。如果能够像他们这样真好。那段时光里别人都在废寝忘食地做着高考的噩梦,只有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不害怕考试,她从来没有真的害怕过考试,她只是感觉到自己离那个传送带越来越远了。每个人都应该被摆上那个传送带,但是无论她怎么挣扎和努力她都无法再靠近它。在等待着下巴上的伤口愈合可以去医院拆线的日子里,她竟然疯狂地想念跟阿童木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只是当他不在身边的时候那狂欢般的每分每秒都那么不真实,都好像是假的,是她幻想出来的。 拆线没有想象中的疼,比起缝针的时候要好很多。那天其实是三三的生日,但是她根本不记得之前的生日是怎么过的或者她是不是真的过过生日。上一次有印象的生日是十二岁的本命年生日吧。她的脖子里挂着块外婆送的用红色丝线绑着的玉,后来跟表弟表妹们在弄堂里面追逐打闹的时候摔了一交把那块刚刚挂上去的玉给砸成了两半。没有人知道后来她脖子里面挂着的一直是爸爸到南京出差从雨花台买回来的一块钱抓一大把的鹅卵石。那块碎玉她用手绢包着藏在抽屉里面。她不信邪,不相信自己真的就会倒霉。最后,直到那根红丝线变得很脏,直到爸爸妈妈都忘记了她脖子里面的玉,都没有.?人知道这狸猫换太子的事情。 “这把刀你放着,当然最好你永远都用不到。”阿童木给三三的生日礼物是把暗红色塑料柄的弹簧小刀,正好可以放进校服口袋里面。 “我不会用到的。” “你最好这几天都随身带着。我不能每天来找你,但是你自己要小心。回家如果晚了骑车能骑多快就骑多快。” 他们俩都心知肚明,虽然那天他们俩跑得快让留级生没有得逞的机会,可谁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次呢。本来三三已经准备好反悔了,她已经反悔再次跟阿童木混在了一起,她已经做好准备逃回去做那个假模假式的被他嘲笑的优等生,并且做最后一次努力换回爸爸的爱和妈妈的信任,可是下巴上伤口缝的线拆掉以后一切就又失去了控制。她身体里那指甲盖大小的骄傲就好像被培养在潮湿地带的蘑菇一样秘密又焦急地滋长着,而现在她抚摩着手里那把小刀,感到那些勇气就好像夏天时急速穿过高楼间隙的云朵般聚集着浓重的水汽覆盖在了她身上。她不会用刀,所幸后来她也并没有真的使用过这把刀。这把刀跟阿童木曾经送给她的那些水果味橡皮香水圆珠笔和玻璃弹珠放在一起,好像压根就生来不是件凶器而是件玩具。 可是当时那真的是惶惶不安的两个星期。阿童木斜挎的牛仔布包里每天都铁定会塞半块砖头和那根一头磨尖了的水管。他骑车骑得飞快,叫人觉得就算他能够躲得过留级生和他那群混蛋哥们布下的天罗地网,也会被溺死在这熙熙攘攘毫不留情的马路里面。直到有一天,他那根水管终于在颠簸中完全磨破了他的破书包,连同那块砖头一起掉在了空荡荡又没有回声的马路上,而他过分专心地骑车,趁着绿灯灭掉前穿过一个又一个的路口,背后的衬衫紧紧地贴牢背脊,等到发觉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一只扯开拉链又破了口子的烂书包了。 下午阿童木用自行车荡着逃了两节自修课的三三去苏州河旁边那片刚刚拆去一半脚手架的房子里面。电梯还没有造好,光有笔直可以望到天光的电梯井。三三跟在阿童木的后面沿着那些透着傍晚夕阳光芒的楼道往上爬。外面空气潮湿,那些泡桐花的巨大花朵提前凋谢以后就陆续长出绿色的树叶来,呼吸里带着甜味。这时,刚才还呆坐在里面的蒙着水气的臭烘烘的教室以及总是来不及整理塞满试卷和过期苏打饼干的课桌,还有窗户外面低年级学生尖叫打闹的声音像是变成了另一场梦,就好像她从未真的正而八经地佩带着校徽坐在过他们中间度过了晦涩又惘然的七年,每天沿着同样的马路上学和放学,每个礼拜一举行升旗仪式,初中和高中的毕业典礼都是在美琪大剧院。她在散发着石灰水味的楼道里面爬着,外面的世界就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成群的灰色鸽子在白色的天空里盘旋着。 最后在穿过一扇并没有安装上门的门洞后,三三看到满屋漂浮在水泥天花板上的气球。 气球全部都是淡粉色和淡紫色的。这大概是阿童木竭尽全力所能想到的最梦幻的颜色了。每只气球都是他在前一天晚上坐在这里吹出来的,直到现在他都感到自己的嘴巴里散发着橡胶的气味,咀嚼肌酸痛。他还把一架木头梯子从底楼的建筑垃圾里面翻出来搬上了楼,然后耐心地用强力胶把气球一只只粘在天花板上面。这些事情他做了整个晚上,但是无所谓,这不仅是因为第二天是三三的生日,还因为他真的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 他这些年在少管所里唯一的朋友大头在一个星期前死掉了,他却隔了整整七天才得到这个消息。这七天里,大头家里的人已经潦草地给他办了追悼会,据说什么朋友都没有邀请,因为他的那些朋友实在都是些不体面的烂人。而阿童木呢,他原先是多么地厌恶大头,他曾经想把大头的脑袋揿在小便池里面而且他真的这么做了。他在信里跟三三说过这些,但是后来他们俩却成了朋友。大头的脑子不太灵光,他是阿童木见过的最坏的人,是彻根彻底的坏。在他呆在少管所里等待成人的那段日子里,他家里从来都没有人来看过他,他们的心已经完全被他砸得粉碎。他极度懒惰,腋窝里永远都散发着一股菜场里烂白菜叶子的气味。在不用劳动和学习的时间里他必定是在睡觉。阿童木不知道为什么在最后的那几年里他们竟然会成为无话不说的人。他依然厌恶大头,如果可以的话他依然想把他揿在小便池里直到他无法呼吸。他的下场早就已经被预料到了。他是被人打死的,像只被轮胎碾过开膛破肚的老鼠般被扔在垃圾桶旁边,只穿着条内裤,肚子上和大腿上全都是紫红色的乌青。可是大头真的死了他却战栗起来,因为他分明知道他跟大头就是同样的人,同样坏到彻根彻底。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样自甘堕落的人,他们就是垃圾,他们都把所有亲人的心完全砸碎。他们知道自己都应该死在管教所里面。 阿童木差点就把大头揿死在小便池里,只为了点屁大的事情。直到教导员们踹破厕所的门冲进来把这个已经快要发疯的孩子扯走,他头发上和衣服上全都沾满了稀烂的屎和尿液。他拼命地挣扎踢着地板像个撒泼耍赖的小孩。他表现得前所未有地害怕,不是因为他差点就杀死大头,而是在这整个过程当中大头都完全没有挣扎,他就好像一摊烂泥或者一块蛀空的木头一样任由阿童木把他揿倒在小便池里面。这种感觉就是他一心想要去死。他根本觉得死掉或者活着是无所谓的。他连那丁点儿挣扎的力气都不想付出。那年大头十五岁,阿童木十四岁。他吓坏了,他自始至终都在尖叫和流泪。他看到大人们惊慌失措地朝大头拥过去,他们叫嚷着手忙脚乱。事后大头回忆起那个时候,鼻孔里面呛满了尿和消毒水的混合物,却觉得这是他觉得自己短暂的人生中最有意义的一刻,因为竟然还有人在关心着他是否还能活下去。这些人带他去洗澡,让他在卫生室的床上睡了个午觉,而且他还免去了整整一个礼拜下午两点开始的劳动。 “喂,你干吗不再用点力呢?我倒是很想知道死掉是怎么一回事。我奶奶死了。我没有砸死她,后来她是犯心脏病死的,但是他们把所有的过错都归结在我身上,好像他们都像荷花一样清白。狗屁。我恨他们。如果我还能够再出去,我一定会把他们通通都杀掉。”大头从卫生室回来以后跟阿童木说。 他一直都会记得大头说的话,这些话不也是他自己想要说的么? “生日快乐,这招是大头教我的。”阿童木吹了声口哨指指那些漂浮着的气球。 那些不用去劳动的下午大头都在睡觉。他做梦梦见自己呆在一个漂满气球的房间里面。其实他的身体很强壮,根本就不需要那么长时间的休息,但是在长身体的时候每个男孩都会无止境地感到缺觉。阿童木没有跟三三说过这些,有的时候他很害怕把话匣子打开,他怕那些记忆那些时光在冲破了阻碍以后就会凶猛地流泻出来。他不愿意再次卷入其中,再次流向那个该死的夏天。如果不是因为遇见三三,他就要忘记了,尽管在那些睡不着的夜晚他屡次想起她奔跑时双手摆动头发飞扬的样子,还有她极其偶尔会露出的笑容。过去他总想弄明白到底她在脸上涂的是什么面霜,那么香,而他喜欢她那副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的惊慌失措的模样。可是就算是这样,如果非要再次遇见她不可的话,他宁可她变成一个令人讨厌的女孩。那是七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糟糕的小女孩长大成人,长成一个灵气尽失的普通女生。他宁愿她跟别人一样向前走去,这样对他来说那些过去就彻底死了,被埋在苏州河底的淤泥里面,那些陈腐的秘密再也不会被翻出来,从此便不会有爱,不会有伤害。他就是个跟大头一样无药可救的坏人,他原本不想再对未来抱有希望。要知道希望真可怕。希望就是他在少管所的时候每天都期盼传达室里有三三写来的信,可是这些希望简直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我记得你说起过大头这个人,bbr>但是我从来不知道你还有别的朋友。为什么不带他来?” 三三喜欢死了那些气球。从没有人为她做过这些,从来没有人送给她礼物。 “你会讨厌他们的。他们都是些坏人,而且大头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不知道招惹了谁被打死的。现在电线杆子上都还贴着通缉令,但是一定查不出来了。” 他们俩都不再说话。空荡荡的房间还没有装上窗户,笔直望出去就是即将到来的夏天。他们都已经闻见了那股再熟悉不过的夏天的气味,从头发丝和脖子里面渗出来的汗津津的气息,看见了那些慢慢聚拢起来的云朵,越来越繁茂的树木和在天际线那边积蓄着的雨水。他握着她的手,就好像他们正打算要齐心协力再次奔跑过这个令他们都害怕得想要往回跑的季节。这次三三没有想要把手从阿童木的手心里挣脱。尽管他仍然那么用力,但是她在那些气球底下站着感到从未有过的勇气。他们会奔跑过去的,对么?她不会把这些告诉他,不会告诉他她心里面那颗缩紧的核桃碎了角。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到,如果真的完蛋了又怎么样呢?她难道不是一个已经完蛋了的人么? “死掉是怎么样的,会疼么?” “死掉的时候应该很疼,但是那个时候没有人会在乎疼不疼吧。” 三三想起很久以前,小的时候坐二十一路电车去横浜桥的外婆家时途经西藏路与南京路的交叉路口时看到的那场大火。那时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单单记得堵塞在交叉路口的巨龙车队疯狂地按着喇叭,从楼房和商场里拥出来无数人都站在马路边仰头看着从一幢大楼顶端冒出来的滚滚浓烟。她跟妈妈坐在车厢后半截靠窗的座位上。她记得妈妈那时候还是长头发,梳着高高的刘海,穿着件湖水绿色的的确凉衬衫,胸口前的扣子是透明的贝壳扣,皮肤苍白,如此年轻,跟现在看起来完全不一样。她们俩同时把脑袋探出窗外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三三记得自己看到的最后画面是那幢楼就好像一只巨大的喷吐着黑色烟雾的烟囱,而不断有模糊的人影从那团烟雾中腾空而出,笔直下坠。听不到他们的尖叫声,倒是马路上站着的司机、售票员、售货员和来来往往的路人们纷纷开始叫嚷、哭泣和疯狂地奔走。妈妈用胳膊紧紧地护住三三的脑袋,遮住她的眼睛,但是就算是在黑暗中她还是手脚冰凉地感受到了恐惧,感觉到那浓烟盘旋在天空里面。这就是记忆里面最盛大的一次关于死的记忆。她从未跟别人提起过这次火灾,因为她自己都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这灾难,从没有想起过,而显然记忆是个撒谎者。在夏天即将到来前的生日,她站在有风穿堂而过的窗户前跟阿童木说起这些,几乎就要落下泪来。怎么会呢,那些事情栩栩如生,回忆排山倒海般地要挤垮她。她握着阿童木的手,胳膊靠着他的肩膀,就好像是两个劫后余生的人,而三三在跟阿童木说起这些的时候还根本没有想到这些话就好像是点燃了他复仇的灵感。她就好像是他的催化剂,哪怕他再三把她排除在他的计划之外,但是她,她从头到尾都是他的帮凶。 “生日快乐。”阿童木说,“你要知道你不必再杞人忧天,事情都会好起来的,你会考上大学的。虽然这些事情很狗屁,但是你是优等生。” 其实他当然也不知道到底事情会变得怎么样。他看着身边依然是一副稚气未脱又忧心忡忡模样的三三。爱呢,爱能够带给他希望么?爱能够改变他,让他变成一个好人么?如果他变成一个好人的话三三会跟他谈恋爱么?会让他拥抱她么?他真想抱着她,但是他却怕她。她那副永远毫不在乎又魂不守舍的模样,过去的她是这样的么?她就好像是个沿着过去的梦境越走越远的人。他真想帮她,可是该做些什么呢?他还暗暗希望着那些爱可以救他。真可怕,希望真可怕藏书网。尽管如此,爱却好像从身体深处不断喷涌而出根本无法阻挡。 但是那些希望真的能够拯救他们么? 这天三三回家的时候就看到车棚里她那辆可怜巴巴的红色自行车被戳破了轮胎残破又无助地歪在几辆助动车的旁边,而车筐里面一只尾巴已经僵硬的死老鼠龇着两颗尖利的牙齿横躺着,黑褐色的毛皮湿漉漉地粘在一起,肚皮上被人踩过一脚之后迸裂的血浆也已经干竭掉了。她根本来不及多想就感到胃部剧烈的痉挛叫她把中午在食堂里面吃的白菜汤和叉烧饭全部都吐了出来。弯着腰,喉咙好像被火灼烧一样散发着难闻的气息。她用手背抹去嘴角的那些黏液。这套该死的把戏让她感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站在镜子前面拿着剪刀,拼命剪去粘着口香糖的头发的年纪。她想起留级生那副愚蠢又危险的嘴脸就不禁愤怒得再次呕吐起来。此刻他正在什么地方猥琐地咧嘴而笑看这场好戏吧。他在威胁她么?可是她曾经令他害怕了呢,她曾经可以用手里面的可乐瓶就处置了他。危险,她很快就爱上了它,尽管她依然紧张和恶心得呕吐,但是她感到 8eab." >身体里那个剃着游泳头在奔跑的女孩脚步敲击着心脏几乎要脱逃而出。这是三三第一次感到自己可以镇定地面对那只几乎开膛破肚的老鼠。她没有绝望地抽搐着尖叫逃开,她不想再做那个被扯着辫子绊倒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小姑娘。她希望自己勇敢得像个战士,不再是任何人的拖油瓶。她厌恶那些看起来细骨伶仃弱不禁风的自己,而哭泣和胆怯根本就不能消除突然到来的现实。这现实根本没有过场和转折,就笔直地砸在头上躲都躲不掉。所以她喘着气用角落里的破扫帚把死老鼠从车筐里面挑起来扔到了地上。小时候被横梁窜过的老鼠惊吓得赤脚从厨房里跑到弄堂大哭的时候,一定不会想到会有这一天,虽然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喘着粗气,手指尖和脚趾尖都冰凉,忍受着喉咙口的灼热感和神经末梢的抽搐,但是她竟然没有哭泣。从角落里找出来两张旧的海报招贴画把那尸体盖起来,冷酷得像个没有感情的杀手。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以后又会变成怎样呢?然后三三甚至走到门口烟纸店,用公用电话给阿童木的拷机发了一条消息。她想要警告他,她害怕他再次在路上遇见留级生,哪怕他有单打独斗的本事,也总会有失手的时候。这场彼此清算旧账的战争没完没了。她握着听筒喘着气,并不知道到底自己在期望和躲避着的是什么。 做完这一切的时候三三握着从电话亭找下来的两枚硬币,才感到背脊后面的衣服汗湿又被灌进脖子里的风吹干后冰凉地贴着身体,额头的刘海虚脱般地紧紧盖住睫毛。她拼命眨着眼睛,好像这样才能确定这一场场梦一般的过场。生活突然之间就好像是拉满风帆的船一样轰隆隆向前,但是她在同一个地方呆得太久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力气穿越这个夏天。等到一切都过去了消停了毁灭了以后,如若她能侥幸活着回忆起现在的日子,这段双脚脱离地面低空掠过般生活的日子,一定是最最甜蜜的最最幸福的。她会想起跟阿童木行走在苏州河边上的时候,巨大的风把他们俩吹得东倒西歪,他们都因为害羞而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好像从对方的眼睛里可以看到不敢去动的秘密。她看着他沾着泥泞的鞋尖,在水泥格子路上晃动。他突然说:“你累么?如果累的话我们就停下来。”但是她希望时间就这样停滞吧,她能够不断地走下去,丝毫不感到疲惫。她不想去任何地方,更不想回家,她感到如果一直这样走下去,就真的能够双脚离地般逃走。 9. 9. 后面的事情发生得非常迅速又突然,事情过去很久之后三三想她或许真的不应该把死老鼠的事情告诉阿童木。可是谁知道呢,谁知道那些事情的前因后果联系在一起以后她竟然都是那该死的导火索?或许本来大家都可以平安无事的呢。她曾经抱着这样微弱的幻想和希望,没有人可能真的不抱希望。她希望阿童木可以变成一个好人,可是如果他真的变成了好人那么他就不再是阿童木了,他就成了个跟她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为什么要叫她再次碰见阿童木呢?那些记忆是注定要被忘记的东西,最后的最后他们都终将忘记什么是秘密什么是不安什么是忧心忡忡,终将忘记最美好的时光,所以为什么要叫他们再次碰见?本来那个秘密都已经被河水泡烂,长满了水草和青苔,再也不会有人拂开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水葫芦,他们应该遵循成长的纪律跟其他所有的人一样,就算脑袋后面长着反骨也总有感到疲惫的那天。没有人愿意经历那些反复的伤害,这就好像死了一次又活过来,然后却必须再次死去,这过程令人厌倦和失去勇气,而且变得不敢再哭泣也不需要再哭泣。 那天放学后三三骑着自行车发疯般地穿越那些陌生的马路。为什么她会知道出事了呢?她身体里面那根简直与阿童木长在一起的神经在抽搐着尖叫着,叫她面对着模拟试卷的时候眼眶湿润,英语听力考试的时候根本听不见那个嘈杂的广播里放出的任何声音。藏在书包里的那台粉红色拷机一直都在歇斯底里地震动,她用手捂住,她想要把机器关掉,她想要拆掉它的电池。这是最重要的一次模拟考试,然后就是填写志愿就是考大学,可是她做不到。那个狭小的液晶屏幕上反复闪过熟悉的号码,直到现在都能够毫不思索就背出来的号码。她没有办法反复地去看那只已经疯掉的拷机,而右眼皮在不断地跳动。她焦灼地在椅子上左右挪动着屁股,这场景多熟悉,好像台上的监考老师都在幻觉里换成了那个该死的长满青春痘的数学老师,随时准备走下讲台把试卷从三三的课桌上抽走。她头昏脑涨,终于熬到最后打响结束铃的时候奔出教室去,把那些胡乱填写的选择题答案都抛在了脑后。她分不清什么事情是更重要的,是因为她那迷惘的无所事事的内心。 考试一结束三三就揣着拷机冲出教室去,她知道阿童木要出事了。 记忆真是杂乱。三三反复回忆着那天跟着阿童木去往留级生家里的道路,路边的理发店,菜场和公交车站牌,新建起来无处不在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都彼此相似。这该死的城市,这遍布着打桩机和水泥搅拌车的该死的城市就好像是费尽心思地为她建造出了一只迷宫,而那些陌生的马路显得格外无情,没有细节,无法分辨。她真想大哭一场。她听到寻呼台的小姐用不耐烦又轻描淡写的语气向她念着拷机留言。她死死抓着话筒惟恐漏听了一个字,可是这甜美的声音念得如此疾速又毫不留情,就好像如此这般的留言她们一天可以收到几百万条。 她们这些麻木的没有感情的成年人! 阿童木留言:“阻止我,我不想再回到那里面去。如果回去,我就再也出不来了。” 三三想要深呼吸去思考,要怎么样去阻止他。她曾经试图做过这些事情不是么?那个夏天,阿童木和林越远,他们都沿着苏州河的河堤奔跑。她就算捂起耳朵都可以听得到自己的尖叫。他们俩光着两条晒得像泥鳅般黑的背脊撒开脚丫向前面奔去,边跑边急不可耐地脱去脏球鞋。她总是试图去阻止他们做那些蠢事,可是其实当他们心意已决的时候就好像轰隆向前的火车一样没有办法停下来。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俩光溜溜地跳进傍晚安静的苏州河里,只剩下河面上漂浮着的白色泡沫。她害怕那种安静,就好像这个世界上突然之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孤独得就连肚子都要疼起来。现在她骑车在陌生的马路上努力于路牌间辨别着方向,却仿佛再次看到那个靠在教室门口的背着彩色水壶的林越远,还有他在操场上握着一只炮仗鼻子里呼呼地喷着白气的样子。这些片段此刻却好像是刀片一样割得她疼痛难忍。为什么那些记忆突然之间排山倒海地压过来?她从未如此这般地感到自己这么没用,那些该死的悲剧都是在她面前上演的。她挥舞出去的拳头都好像砸在棉花上一样绵软无力。如果她能够记得路就好了,如果她能够早一点赶到留级生住的那个新村就好了。如果她能够快一点再快一点,让时间倒转,让时间倒转的话她还会重蹈覆辙么,会一次次把事情弄糟么? 后来她会永远记得这个傍晚看到的场景,这场景叫她一想起来就浑身发抖到心灰意冷。 留级生居住的新村弄堂口被驻足的路人挤了个水泄不通,消防队员正把准备灌水的皮管子从红色的车厢背后卷出来。他们穿着密不透风的防火服,叫三三想起小时候在万航渡路菜场旁边的那个消防局。夏天的时候她就穿着睡裙吮着娃娃雪糕看那些消防队员训练。但是现在却如此不同,她闻见空气里面充满了被烧焦的木头气味,一幢房子的顶上不断冒出巨大的如同黑色蘑菇般的浓烟。她盲目地逆着人群往前走,突然间在围绕房子方圆十米的地方凭空露出一块空地来,楼下一个便利超市里面两个穿着工作服的阿姨抱着头从对面直冲过来,撞在三三的肩膀上就气急败坏地回头喊着:“小姑娘看什么热闹,都不要命了啊!”三三的眼睛里突然飞进一粒漂浮在空气里面的被烫得灼热的灰尘,疼得一下子就流出眼泪来。那房子顶楼的窗户看不到任何火苗,单单有浓烈的烟尘像脱笼而出的困兽般滚向天空,旁边一棵齐五楼高的银杏树躲避不及几乎就要被吞噬掉。这里全然已不是上次跟阿童木同来时看到的那副安静模样。有个房间里那台来不及关掉的收音机依然响亮地播放着张学友的歌。这声音先是尖利刺耳,再后来她就根本听不到什么声音了。她被人推搡着往后拽,有片原本放满了花盆的木板突然从被灼焦的窗台上断裂下来,连带着两只原本种着小葱埋着鸡蛋壳的花盆狠狠砸在地上。有个粗暴的陌生人扯住三三的胳膊往后拉,让她几乎踉跄着跌倒在地上,但是他们还使劲骂着,好像这场火灾都是因为她这个不怕死还愣愣地往烟尘里走过去的小姑娘。她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只看到身后不断有握着水龙的消防员往前冲,而她则被那些人挤着不断往后退。烟雾呛得她流出了眼泪和鼻涕,背后有新的救火车和警车不断呼啸而来。她红着眼眶望着那些升腾着继续升腾着的烟雾,只感到想要大叫喉咙却发不出声音。她站在人群里不敢动弹不敢再挪动脚步,惟恐突然就眼前一黑失去知觉。如果她在这里倒下去一定会被忙乱逃窜的人们踩死。四周全部都是惊慌又兴奋的陌生人,那两个从超市窜出来的阿姨在喋喋不休地向人描述着这火是怎么样烧起来的,而三三无助地只想在人群中找到阿童木的影子。 她从未如此剧烈地想要找到阿童木,却又怕真的在这里找到他。两个别着对讲机戴着墨镜的警察正互相叽里咕噜地说着话,而更远的地方已经设了路障。她希望能够看到阿童木好知道他依然还活着,可是如果他没有也被烧死在里面他就应该快点逃,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没有任何人在乎他没有任何人希望他活着的地方。不知道留级生有没有死掉。那些烟雾渐渐散掉,被水枪浇湿的窗台已经被烧成墨黑,而望进去可以看到屋顶上那只吊扇也是苟延残喘地悬挂着,四周的墙壁都被烟熏得一片墨黑。不知道留级生到底在不在那间安静得只剩下灰烬的房间里面。在第二批消防队员冲进楼里去的时候,三三捏着自行车钥匙从越来越兴奋的人群里落荒而逃。 回家后三三惊魂未定地在浴缸里泡了一个小时,把龙头开到最大,让汩汩的热水顺着头发流过背脊。她反复清洗着是想在晚饭前把头发和皮肤毛孔里的那股烟尘味全都洗掉。她闻着自己身上的气味就像是一个在停电的夜里被蜡烛烧焦了头发的小孩,所以她就这样浸泡在肥皂泡沫里面,用丝瓜巾恶狠狠地擦着身体每个角落,直到最后眼睛看得到的地方都红成一片,手指和脚趾的皮肤因为泡得太久而变皱发白。妈妈坐着桌子边看着一碗小排骨萝卜汤渐渐变凉,忍不住简直要横冲直撞进来。她这才把自己从水里撩起来,湿漉漉地站在冰凉的瓷砖上把所有的衣服都扔进滚筒洗衣机里盖上盖子。可是哪怕她换了家里那套沾染着雪花膏气味的睡衣,依然心神不定地坐在角落里拼命扒饭,害怕爸爸妈妈会闻见那股她总觉得缭绕不散的烟尘味,害怕他们问起,问起今天的考试,问起她在学校里这一天过得好不好,她会失态地大哭。她憎恨他们的关心憎恨他们探究的目光憎恨他们对她还抱着那最后一点希望。她已经发霉了,她是颗潮湿的蘑菇。她多么想他们就这样让她去吧,让她像她自己想要的那样成长下去,让她以她自己的方式摆脱噩梦。这整个晚上三三无时无刻不把拷机贴身放着,每隔两分钟就要确定一下它的确是处于开机的状态。可是它就好像电池耗尽了一样,就好像死掉了一样,直到她缩在被子里面睡死过去都没有再震动过。 或许阿童木已经被警察抓起来了或许他跟留级生一起被困在那幢被烧焦的楼里面或许他已经买了张火车票离开上海或许,或许他已经死掉了。 或许阿童木真的已经死掉了。 清晨时分那只被压在枕头底下的拷机死命震动起来。三三惊跳起来去按它,才发现大概夏天真的已经要来了,压在身上的被子把她窝出一身冰凉的汗来。才四点半但是外面的天空已经微微发红,电线杆上的麻雀清脆雀跃地叫唤着,白色的天光很快就要露出来了。三三拿起电话拨显示在屏幕上的号码,那等待接通的几分钟里面她的心脏简直在拼命要跳出她的身体。喉咙干灼,在迫不及待地“喂”出来时声带都已经紧张地缩紧了。 阿童木没有死掉,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如此清晰和遥远:“我就在你家门口。你随便怎么样都出来一下吧。” 三三穿了条运动裤连跑鞋的鞋带都来不及系就跑了出去。爸爸妈妈的房间里还是死寂一片,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碰拢的时候她紧张得想要呕吐起来。然后,她在凉飕飕湿润润的初夏清晨看到一夜未眠的阿童木推着那辆破得不行的自行车站在那里。他看起来很陌生,又很坚硬,全然不带惊慌失措和落魄。他就跟过去一样眼睛发亮站得笔直。可是总有什么地方看起来不对了,好像他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大人。这种感觉就跟三三最后一次在学校门口见到站在栏杆外面的吴晓芸时一样,她变成了一个套在小孩壳子里的大人踮着脚尖死死盯住正在操场上跑步的三三。而现在虽然只是经历了这漫长的一夜,却好像是又凭空掠过了六年的时光一般,恍恍惚惚中她分明感到阿童木好像一夜白头般变成了大人,变成了属于他们那边的人。原本他们就好像是两个有气无力地依靠在一起的人,可是为什么三三看着他的嘴角坚硬的线条就觉得那根把他们俩连在一起的筋被那把小刀挑断了?她疼得几乎走不动路,她想走上前去抱住他,抱住他实实在在的身体,如果这这样做可以阻止事情越来越糟糕的话。可是她从来没有拥抱过,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从来没有人拥抱过她。她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去拥抱啊,所以现在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变成大人就好像他再次扎猛子跳进苏州河里。她阻止不了他的,如果她不是只愚蠢的旱鸭子,如果她会游泳的话她会跟着他一起跳下去么? “我把事情搞砸了。”阿童木尽量若无其事地说。 “昨天下午我在模拟考试,很要紧,但是现在也无所谓的。我该早点来找你。” “优等生,你应该考大学的。你考上名牌大学的话就别跟人说你是我们严家宅混大的。” 他们俩说着敷衍的话就好像真的对彼此漠不关心似的,就好像要忘记昨天傍晚的那场灾难似的。这以后的好几天里,三三最害怕的就是看《新民晚报》和六点半的电视新闻,她担心看到关于那场火灾的任何报导,担心看到留级生已经死掉了,担心看到照片和评论,担心人们要找出凶手,担心那些被文字和图片记录下来的东西让她的记忆变得确凿,就好像敲上去的钢印一般再也无法忘记。她害怕再也无法忘记。当那些可怕的事情发生时她总是可以开启身体里面的一个开关然后忘得一干二净,尽管会连同快乐的时光全都没有了,可是那些真的都是非常可怕非常悲伤的事情。她习惯了这样了,她原谅自己屡次忘记那些最伤心的和最欢乐的时光,她原谅自己糟蹋自己的记忆她也早就原谅阿童木了啊,原谅了那些笔直砸在脸上的伤害!她原谅了一切可为什么事情只会越来越糟糕呢?他们都不知道留级生有没有死在那场火灾里面,没有任何的报纸和电视新闻提到那场火灾,但是他们甚至都提到了一只被困在某个新村梧桐树上的流浪猫提到了监狱里面的犯人诗歌朗诵会提到了在某个国家举行的大胃王比赛。为什么他们提到那么多鸡毛蒜皮的事情却只字不提那场火灾呢?三三感到就好像整个世界都联合起来要对她隐瞒,要欺骗她,要把她蒙在鼓里。是不是因为她曾经是个该死的撒谎精,他们才要这样来报复她呢?他们把她困在了时光隧道里面,虚构了那个正在进行的世界,其实都是假的。当她有一天奋力扯开所有的幕布,会不会发现其实自己依然踩着那双断了襻的凉鞋站在十二岁夏天的苏州河堤哭泣,而如果真相比这还可怕怎么办呢? 那场火是阿童木放的。他摸准了留级生家里的门牌号码,在那个傍晚跑到他家的走廊里面砸烂了玻璃窗,点燃了两只装了煤油的玻璃可乐瓶扔了进去。他在奔下楼梯的时候撞见很多人,有个刚刚下班的中年男人被他撞翻了自行车,车筐里的鸡蛋流了一地的黄。他指着阿童木的背影破口大骂,所以这次他真的是逃不了了,所有的人都会站出来指证他。他如此特别,独一无二,他的模样他奔跑的样子他骂粗口时的腔调,都会使他很快就被人揪出来。小时候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些。那次如果不是因为三三扑上来把他扯开他一定已经用那根红领巾把留级生勒死了。如果那个时候就把留级生勒死就好了,他的一辈子就真的完蛋了,他就不必再对这以后漫长的冷冰冰的时光抱有任何希望。就叫他安心地呆在管教所里面吧,从少年直到他老去直到他死掉,就叫他呆在里面吧。为什么要给他出路,再残忍地看着他狠狠践踏掉所谓的未来?所以他犹豫了,在扔出两只可乐瓶以后他愣在原地直到火苗轰的一声炸开来,他感到自己的睫毛都被灼热的火烧伤了。他坏事干尽都没有后悔过,但是那一刻他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渺小和悲伤。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奔跑就好像是要熄灭身体里面的那团火。可是现在这团火好像真的被熄灭了,所以他才真的手足无措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去做这些事情了,再也不需要奔跑再也不想四处流窜再也不想噩梦惊醒再也不想回到那个该死的地方。他烦透了,恨不得立刻死掉。 “他死了么?”三三盯着他的眼睛,但那真是一双毫无情怀的眼睛。 “我不知道。但是就算没有死,他也再不会用死老鼠来吓唬你了。” “你不要说这些话,不要再说你做这些全部都是为了我。”不知道为什么,阿童木说的那句话就好像触到了三三内心里那块最脆弱的一崩就断的地方。她几乎要跳起来。她的脸几乎要凑到阿童木的鼻尖。 她愤怒地说:“不要让我做你的帮凶,不要让我觉得愧疚。我受不了了。不要让我那么难过。为什么你不能做个好人呢?你说你喜欢我,你说可以为了我做一切事情,可是我就只想你变成个好人,而你却是个凶手,你是个凶手。” “对,我就是个凶手,在你的眼里我做再多的努力也是个凶手,在你眼里就是我害死了林越远,你根本就没有打算原谅我。我的努力全部都是白费。你可以表现得像个没有记忆的人,可是我不行,我已经在少管所里呆了六年,等我出来的时候连严家宅都被拆掉了。就算是我害死了林越远这又怎么样呢?我可以让你把所有的过错都栽在我头上,如果这样能让你不再感到伤心的话。你总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你那么自私根本就没有在乎过别人的感受。你以为你那些悲伤有多么了不起,可是你根本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情说的那些话多么有杀伤力。你根本不在乎别人受到的伤害。” 林越远死了么? 林越远死掉了么? 有时候我们不能不哭,不是懦弱不是胆怯,是因为如果我们不哭就真的会死掉。 阿童木在一分钟里说尽了所有可以把三三的心刺到粉碎的话,然后他喘着气,直愣愣地盯着三三的脸,而她流着泪望着他的眼睛浑身都僵住了再也无法动弹。他们俩就这样互相看着大口大口地拼命喘着气,好像空气稀疏就快要被溺死,好像被扔在岸上的鱼无望地摆动着尾巴拍打着..泥土,好像从噩梦中惊醒后不敢闭眼惟恐再次被扔回没有尽头纠缠不休的梦境里。 然后,他们俩终于抱在了一起。 他们不知道是谁先伸出手臂,是谁先把头埋进谁的胳膊里面,反正现在他们俩抱在一起哭泣。泪水让他们的鼻子都无法通畅地呼吸,所以不得不张大嘴巴继续大口喘着气。他们的脸、脖子和胳膊都湿掉了,看起来就好像是电视剧里演戏一样可笑。可是却必须要这样,不哭泣就会死掉。此刻对三三来说突然之间所有的迷雾都散掉了,其实那些记忆全部都在,那些记忆就好像是重新被灌进那只干涸已久的游泳池里面的水,上面漂浮着枯萎的梧桐树叶和滑腻的青苔,水流汩汩有声。她好像依旧穿着汗衫光脚坐在这个露天游泳池的旁边。那时候她分明才十二岁,跟现在比起来除了发疯般地长高外竟也没有其他的分别。她睁着眼睛看到那年夏天天空里大朵大朵如棉花糖般的云,还有苏州河堤上撒着的金黄色夕阳那么宁静,而她,那个踩着凉鞋失魂落魄地站在河堤边的小女孩,那条最好看的连衣裙其实并没有她记忆中那么好看,短了,紧绷绷的,甚至在胸口染了一大摊洗不掉的油腻。她费力地跨过那些堆砌起来的大石头,死命地注视着水面上漂浮着?99lib?的白色泡沫,揉着眼睛,手足无措地念叨着: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我要走了。等天亮了去给我爸买瓶酒买条烟,然后我就走了。”阿童木在她耳边说。 “你去哪里?”她下意识地抱紧他。 他的骨骼坚硬皮肤发烫,就好像已经烧了起来。 “去坐火车,到云南去。听朋友说要坐三天两夜的火车,那一定是很远了。” “你还会回来么?” “我想回来的。我想呆在这里,跟你在一起。” “带着我一起走,求求你,带着我一起走,我不能自己留在这里。” “你要考大学。” “我会死掉的。求求你,不要像他们一样冷酷。我会死掉的。” 三三死死地抱住他,就好像是身体被掏空的人一样茫然地说着这些。现在她全部都想起来了,全部都想起来就好像从来未曾忘记过,就好像身边那些幕布被通通拉下后一个真实的世界突然出现在背后。可是最残忍的是那个世界并非晦涩得好像飘着灰烬的苍白天空,却是闪着光芒,傍晚时吹过屋顶清凉的微风,卫生室窗户外面摇摆着的凤仙花和芭蕉叶,运动会阅兵仪式时涂在白色跑鞋上面的石灰粉……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是小学班级里面跑得最快的那个女生。她想起升学考试前,有一天她被妈妈荡在自行车座去上英文补习班,经过万航渡路的时候看见林越远跟阿童木两个人正在攀爬两堆巨大的碎砾石堆。她被凹凸不平的路面颠得屁股疼,手里还握着一罐可乐在喝。妈妈把车子骑得飞快,她扭头看的时候就看见他们俩已经爬到了砾石堆的最顶上,正欢呼雀跃着朝她招手。现在林越远的模样如此清晰地漂浮在记忆的水面上,好像伸伸手就可以捞得到。他背着那只彩色水壶站在万航渡路门口那棵梧桐树下的样子,他翘舌的北京口音普通话,她都想起来了。她想起来他已经死去了七年呢。而三三自己呢,她却在七年后拼命抱着那个凶手嚎啕大哭。太阳慢慢出来了,环卫工人握着粗大的高粱扫帚把马路上的落叶归拢在一起,经过他们身旁时盯着他们俩看了很久。三三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她真不想放手。所有的事情都好像被打通了经脉般联系在了一起。她担心自己松手之后就再也没有力气走回去,担心那张被眼泪鼻涕弄糊的脸被任何人看到。藏起来吧,藏起来,没有人会在乎的。 “放学后,放学后在学校门口等我。”阿童木松开她的手,她盯着他的眼睛。 可是那双毫无情怀的眼睛啊,未来难道就是这样的么? “笨蛋,你听我说, 我们不能跟任何人说。 你听到我在说什么是么? 你看着我,我们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情, 否则就完蛋了你知道么?你听到了吗? 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打赌了,林越远说如果他先从苏州河里浮出来就代表他喜欢你更多一点,如果我先从苏州河里浮出来就说明我喜欢你更多一点。我就知道结果我会赢的。他不该跟我比,他不该跳下去,因为没有人会比我更喜欢你。” 而十二岁那年的夏天他们俩脱成赤条条,泥鳅般跳进水里后,林越远就再也没有从苏州河里浮起来。这是不是在说其实他的内心里根本一点点都不曾喜欢过三三?这只是他们男孩子间玩闹的把戏,如果他真的喜欢她,哪怕只是指甲盖大小的那点喜欢,他就一定会拼命地从那肮脏浓稠的河水里游出来,哪怕要花再多的时间,哪怕用尽全部的力气他都会从那该死的河里游出来。但是那天三三在河边等了多久呢?等到天全都黑了,等到阿童木胳膊上那条巨大口子流出来的血都凝固起来,疲惫地蜷缩在石头上睡着了,河面上的白色泡沫都渐渐消失只剩下成片的水葫芦在夜色里像一张张黑色的网覆盖住了整个河面,林越远都再没有游上来。他一定从未喜欢过她,他一定对她毫不在意,才根本不肯费一丝力气从那污浊的河里游出来。三三绕着那段河堤失魂落魄地反复地走,她走到小脚趾和后脚跟都被蹩脚的凉鞋磨破了,她走到后来头发全都耷拉在额头上,裙子的蝴蝶结也散了,裙摆上沾着的阿童木的血变成了暗红色,很脏。她看到河面上漂浮着的塑料袋和一只死猫,尽管努力不朝它看,却还是不小心看到了那只猫已经烂了一半的眼睛里空荡荡的忧伤,以及它的耳朵里那些米粒大小的蛆正在渐渐侵蚀那些腐烂的蛋白质。她立刻就弯下腰干呕起来,而这时在旁边蜷缩成一团的阿童木在梦魇中喉咙里发出低沉急促的喘息声,四肢胡乱地颤抖,让三三感到再过一秒钟他就会立刻口吐白沫死掉。但是他突然尖叫着醒过来,醒过来然后双手撑着地上依旧温热的石头,茫然地看着面前一艘垃圾船在黑色的河水上平稳地开过去。有一只夹着尾巴的狗站在船头朝他们俩狂热地叫起来。阿童木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扔过去,那只狗跳起来把身后拴着它的粗重铁链甩得当啷作响。那时阿童木的脸已经烧得通红滚烫,而裸露在外面的伤口滚出白色的脓液来。他说着胡话,跌跌撞撞地沿着河堤跑着,嘴里喊着林越远的名字,破口大骂着,把能够捡到的一切石头都死命往苏州河里砸,在黑暗里飞溅起一个个白色水花后立刻被黑色的水藻吞没。三三蹲在地上抱住自己肿胀的膝盖,她已经不能再喊叫,刚才对着阿童木撕心裂肺地大喊让她的声带此刻好像被割烂般疼,所以她失去了最后的抵挡恐惧的武器。有惊慌失措的蝙蝠瞎着眼睛在桥墩下乱撞,那笨重的声音叫她心惊肉跳。 她只记得自己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好像愚公移山般盲目地要把所有的石头都扔进河里去的阿童木说:“凶手,你这个凶手。” “我没有杀死他,我没有!” “我恨你。” “我没有杀死他,我不是凶手。” “滚开,凶手,求求你滚开。” “我们跳下去的时候,本来是手拉着手的,但是水下面有废铜烂铁,我的胳膊撞在了铁架子上,然后我就松开他了。我想要睁开眼睛来看的,可是那水,那水简直就要把我的眼睛弄瞎了。他一定也被撞到了,但是我看不到他。谁知道那水底下会有那些鬼东西呢?我以为我的胳膊快断了,我想着我大概要输了所以就拼命地往上面游。我没有那么坏,我没有杀死他,没有没有没有。” “我不相信你。”三三别过脸去。 “笨蛋,你听我说,我们不能跟任何人说。你听到我在说什么是么?你看着我,我们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情,否则就完蛋了你知道么?你听到了吗?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阿童木眼眶通红,用手死死掐住三三的脖子。她哀伤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愤怒的心碎的真的想要杀死她的眼睛。她不记得那天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她沿着苏州河走,在黑暗里踩在地上的脏水洼里,脚趾上的水泡破了皮开肉绽却根本感觉不到疼。有几次蝙蝠们在那些棚户区的屋檐底下突然朝她飞过来她都感到自己或许快要死了。那些潮湿的野草堆里不时有猫拖拉着尾巴一晃而过发出刷刷的声音。死掉是怎么样的?如果不会感到疼痛的话那么死掉就死掉吧。她感到那条路永远都走不完,这种感觉就好像是陷在淤泥里的林越远还需要她的陪伴似的。她想哪怕他不喜欢她,哪怕他对她毫不在意,只要他感到孤独,她都能陪着他,要多久就多久。对他,她真的可以奋不顾身,但是他都不会知道。 终于,她回到了家里。妈妈帮她在浴缸里放满了热水。热水瓶里刚烧好的滚烫的水冒出蒸汽弥漫在整间浴?99lib?室,她感到自己几乎要闷死在里面。被爸爸用毛巾裹住了身体抱回那只狭小的沙发床上,她都没有哭。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冰凉的席子上,看着头顶积满灰尘的电风扇单调地旋转着。在刚才的手忙脚乱中大人们围拢着她问了许多话,他们摇晃着她的肩膀对她喊着:“看着我,三三,看着我的眼睛。你怎么了?看着我的眼睛,不要紧,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紧,爸爸妈妈永远都会在你身边。告诉我们是谁欺负你了,我们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为什么不说话?三三,不要不说话。”他们把她的胳膊和腿拗来拗去检查她身上有没有伤口,把她的脸掰过来对着他们的眼睛。但是她太累了,她累得就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累得就连心碎都感觉不到疼,累得连害怕和恐惧都来不及袭击她,就睡过去了。睡过去前看着希尔顿酒店顶楼的那盏飞行指示灯还有天窗外晃动着的梧桐树叶,她突然想她只有十二岁,她从来没有谈过朋友从来不知道接吻是怎么回事,但是她已经完蛋了。林越远死掉了,这一生中再也不会发生比这更可怕的事情了。这是最最坏的事情,无论她以后做什么都将无法弥补。本来如果她考上了重点中学或许真的从此以后会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按部就班的女生,可是现在,她已经成了爸爸妈妈永远都无法原谅的女儿,她永远都将是三年级报名照上那张坏孩子撒谎精的面孔。她闭口不言,早晨起床时她看见那条被浸泡了整个晚上洗干净的连衣裙轻巧地晾在天井里,却依然感到裙摆上沾满了血迹,立刻就把刚喝下去的热牛奶全部都吐了出来。她难过极了。尽管她不说,但是她有罪,她得不到原谅。她怀揣着这个该死的秘密,感到自己的一生都完蛋了。 从来都没有人要把她蒙在鼓里。那整个夏天她都不愿意开口说话,惟恐一旦说话秘密就会脱口而出。在最初的日子里,她多么想要告诉谁,随便是谁,随便哪个对她存有耐心肯听她说话的人。她就快发疯了,每天只要铁门被敲响或者是公用电话亭的阿姨趿拉着拖鞋来叫门她都心惊胆战。因为一直不说话她感到自己的舌头和上颚被粘在一起,好像嘴巴里也长出一层厚厚的苔藓来。而爸爸妈妈轮流在白天请假陪伴她,不敢再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她像被囚禁在了那间小小的屋子里面。刮台风的时候她看到外面的天空突然变成了土黄色,梧桐树枝剧烈地摇摆着,但是却根本不害怕。最可怕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再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了。而只要爸爸妈妈逼迫她开口说话,她就开始尖叫。她害怕跟他们呆在一起的时光,她害怕跟他们围坐在饭桌上被他们探究又哀伤的眼神注视着,所以每次吃饭时都会魂不守舍地大口吞饭只巴望着快点坐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去。有一次妈妈特地做了她最爱的凉拌海带,但是她竟然让满口的米饭把海带堵在了喉咙口。她记得自己在饭桌上大声呕吐,嚼得半碎的饭粒喷得到处都是,翻着白眼,几乎要窒息过去时才被妈妈用手指从喉咙里把海带抠了出来。一片狼藉。她咳嗽着,绝望极了,感到那些爱和耐心都在渐渐地被消磨。她相信一定有一天他们将不再爱她,不再对她抱有任何希望。她看到妈妈蹲下身子收拾被打碎的碗,她的头发上甚至还沾着喷出来的米粒,她就知道,他们都在对她慢慢丧失耐心。 那个下午,她把橡皮筋绑在夹竹桃和消防栓中间,独自在弄堂里面跳。骑着辆破自行车的邮递员打着轻快的铃铛在她面前停下来,说:“哟,好像是录取通知书哎。小姑娘真有出息,已经长这么大了。很快就要收到男孩的情书了吧?到时候爸爸妈妈可要担心了。”她打开那只挺刮的信封,从里面抽出张粉红的纸来。握着那张纸,她却突然开始哭起来。她竟然被名牌中学录取了。她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女生竟然将要混迹于那些优等生中,可是这除了会给爸爸妈妈带来些安慰外又有什么意思呢?她不在乎这些了,不在乎自己将有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她感到就好像突然之间一切都被拦腰斩断了一般,就好像时光突然间停滞了一般。如果可以的话就叫时光停滞在那个傍晚之前吧。忘记吧,忘记这该死的黄昏,没有人死掉没有人心碎,顶多只是些糟糕的成绩单和没有签名的家长联系手册。如果能够忘记这些,她愿意做任何事情,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她愿意失去所有欢乐的时光,没有关系。她哭着,因为心脏的疼痛而哀伤地呻吟着。她愿意被笼罩在迷雾里,如果能够忘记这些,她愿意变成个麻木不仁的大人。谁知道长大是怎么回事呢?谁知道以后还会经历什么更残忍的事情呢?但是她相信,记忆总也抵不过成长来得漫长。只是想要彻底变成一个毫无情怀的人,到底还要发生多少事情,到底还要心碎几次?会不会到最后耐心全无,会不会根本就等不到那天的到来?她因为迷惘而哭泣,就好像她已经永远失去了爱或者再也得不到爱。 在厨房里煮饭的爸爸听到声音后奔出来,拿过那张被她的眼泪浇湿的录取通知书,轻轻拍着她的头说:“会好起来的。到了中学里没有人在乎你的过去,你可以做个跟别人一样的女生。这是好事情,要高兴起来。” 其实从来没有人要欺骗她要对她撒谎,只有她自己是那个守着秘密的撒谎精和匹诺曹。 可是笨蛋,我随时都感到你会回来, 随时都准备跟你逃跑。 这希望就快要折磨死我了。 第三部分1. 1. 那个跟阿童木分开后的清晨,三三赶在爸爸妈妈醒过来之前跑回家里,重新钻进已经透着暑气的被子里面。她的床头放着一本历史复习提纲和一本数学函数习题集,所有的空白页上都已经用圆珠笔和铅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注释和解答方法。现在她再也不想看到那些蝇头小楷,她再也不想碰书桌上的任何东西。眼泪和鼻涕干了以后脸上的皮肤就紧绷绷的。如若妈妈问起为什么她的眼球上布满了哭泣以后的红血丝,她就说昨天晚上喝了雀巢咖啡以后失眠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她的失眠和头痛的频率都越来越高。在那些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的夜晚,她揉着干涩的眼睛想着,自己或许会很早死掉。其实她早就已经原谅阿童木了啊,原谅他的粗暴凶残他带来的那些幼稚的谎言他逼迫她做的作业他的爱,原谅他的那些无法弥补的时光,因为毕竟是有那些快乐得想要双脚离地并且尖叫着飞起来的光阴啊!她知道若干年以后等到记忆再次变得模糊起来时,如果她在电视里面看到他因为杀人或者抢劫或者绑架被枪毙的消息的话,一定会抱头痛哭,并且想起那些被他领着在严家宅里疯狂奔跑的日子,那些放学后天将暗未暗前的狂欢。她总是觉得终将会有那么一天,这让她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不肯放弃哪怕是报纸中缝的小消息。她相信他永远都无法变成一个他们所以为的好人,他生来就是个脑袋后面长着反骨凶残的劣迹斑斑的男孩。他?99lib.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所有的人,他们都是他的敌人。他生来就是为了为非作歹,尽管自己都厌倦但是却根本没有办法改变。但是哪怕有一天他死了,她都会记得在十二岁那个夏夜,他烂着手臂,胡言乱语东倒西歪地把石头扔进苏州河里的模样,那是一九九三年的七月。从此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困在了大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他们的呼唤和叫嚷都没有人听到,他们孤独地糊里糊涂地自言自语地长成了现在的模样。 而现在她想起了所有的一切,就真的再也不会忘记了。 三三在天完全亮起来前又迷糊着睡过去了几分钟。她梦见跟林越远骑着自行车在每天上学的必经之路上飞快穿行。正是早晨最熙熙攘攘的时候,两旁的梧桐树已经长满脉络清晰的深绿色树叶,卡车横冲直撞从他们身边高声鸣着喇叭呼啸而过。她跟在林越远的后面,那个头发全都被风穿得像后倒去汗衫鼓成风帆的背影,这梦境如此真实。如果不是刺耳的闹钟响起来,空荡荡地醒过来,她根本就想不起来这只是个梦,而且明明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却好像被无限拉长,她甚至看清楚了他脚上那双没有沾灰尘的白色跑鞋。然后她心灰意冷地爬起来,看到妈妈已经正在厨房里煎两块糖年糕,围着条沾满油渍的围兜。是从什么时候起妈妈剪了短头发呢?她的短头发很不好看,就好像棵枯萎的菜一样紧紧贴着头皮,上面盖着皮屑,看起来疲惫不堪。她在年轻的时候梳过长长的鬈发,刘海总是高高地翘起来。每个礼拜天的下午她都会站在镜子前用卷发棒和吹风筒认真地吹自己的刘海。那真是美好的时光。 妈妈回过头来看到她便说:“早晨梦见你带着行李去大学报到了呢,但是看起来你却只有一丁点大,就好像你第一天上小学时的样子。我还记得那天你背着只柠檬黄的书包,头发短得像个男孩子。别的小孩在门口哭,而你一点都不害怕,连头都不回就一个人往校门里面走。时间过得真是太快了。” 她没有说话。妈妈不知道她今天就要离开。他们谁都不知道她就要离开。 她偷走了爸爸衬衫口袋里面的两百块钱。本来她想要带走两条裙子,但是衣柜里面其实并没有好看的裙子,所以她就往书包里面塞了一条运动裤和两件可以换洗的长袖衬衫,另外她没有忘记带上两本买来以后还没有看过的小说以及昨天刚刚被塞进信箱的一本电影杂志,又给随身听换上了两节新的五号电池,带上了那张小红莓乐队的《给忠诚的过去》。可惜在她出逃的那天她并不能像那里面一首歌曲中唱的“涂黑色的指甲油,穿马丁靴,在太阳底下喝苹果酒”。她把书包塞得鼓鼓囊囊的。喝牛奶的时候为了节约时间妈妈用一把钢丝齿的木梳帮她梳理很难梳通的头发。她看到镜子里自己那头桀骜难驯的蓬松又难看的头发,想起在半夜里听的午夜电台节目中念的小说,小说里的女主人公总是有着这样海藻般的头发。现在她就有一头海藻般的头发啊,可是在现实中就一点都不好看。她困倦地任由妈妈给她扎辫子,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的难看和灰心丧气。但是现在她不再在乎这些,因为她再也不会遇见林越远了,在她以后漫长的生命中她都不会再遇见他了。没有奇迹会发生,她没有能够阻止他们俩的玩闹,而现在她连个企求原谅的机会都没有了。 那大概是三三生命中最最漫长的一天。当她坐在教室里的时候几乎要熬不过去,几次想要放弃。她从未有过逃夜和离家出走的经历。小的时候阿童木经常为了躲避爸爸的棒打而逃夜躲在菜场的雨棚底下过夜,睡在堆成小山的白菜堆里面,第二天带着浑身腐烂的白菜气味来上学。他就是这 6837." >样摸爬滚打着活过来的,但是三三却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家。她反复地问自己,为什么要逃走呢?因为有的时候她想,其实那个应该进少管所的人是她呢,而她却把阿童木一个人丢在那个鬼地方,把所有的过错都栽在他的头上。他已经付出代价了,可是她又怎么能够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若无其事地生活下去呢? 后来到底隔了多久林越远才被人发现了呢?小说里说溺水的小孩的尸体会漂浮起来,皮肤被浸成肿胀的灰白,衣物都被水流冲走,面目全非。他的爸爸妈妈会伤心得想要去死。每每她想到这一点就如被刀割般几乎无法喘气。为什么她竟然做过那么残忍的事情,她竟然把林越远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了冰冷漆黑的河底而且从此闭口不言?她就是阿童木的同伙啊!她该跟他一起死掉或者一起被送进少管所里面去,可是现在阿童木却一次次地代她受过,她怎么能不原谅他呢?她怎么能够再叫他凶手?是她把他变成了真正的凶手,是她都是她,是她的过错。她从来未曾为自己的过错付出过代价。那些不快乐算什么,那些伤心算什么,她把自己按在课桌上,这才感到自己在整个青春期所受到的那些所谓的伤害都是狗屁,那些成绩单那些情书那些哭泣挫折羞愧都是狗屁,考不考得上大学都是狗屁。有人死掉了,她却像个真正的懦夫一样缩在龟壳里面过日子。她从未勇敢地去爱,从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她浑浑噩噩地令人厌恶地成长,她的那些少年情怀就是一坨大便或者连大便都不如。 那天放学铃声打响时,三三随着那些把课桌翻得砰砰响的同学走出教室去。走廊里推推搡搡的人真多,操场上面排练着运动会开幕式的低年级学生刚刚散场。她背着书包从他们中间穿过去,看起来跟个普通的女高中生并无两样。学校的广播台播放完《运动员进行曲》以后突然放起一首在十几岁的时候曾经非常流行过的《眼泪》来。她买过那盒磁带,会唱里面几乎所有的歌曲,所以就跟着高音喇叭里回荡在整个操场上的歌曲低声哼唱起来:“青春若有张不老的脸,但愿她永远不会改变。许多梦想总编织太美,跟着迎接幻灭。”没有人知道她鼓鼓囊囊的书包里面塞着些什么,没有人知道她的计划。她照旧在本子里抄写了当天要完成的习题,她还在课间休息时顺口背了两页英文单词。没有人知道她就要逃走。抱歉这次她又要逃走,她一无是处除了跑得那么快,她依然是那个就算穿着搭襻凉鞋也依然跑得飞快的女生。她只能跑得远远的,跑到记忆够不着的角落里去,哪怕是费尽最后的那点力气也没有关系。她伪装得真好,没有人看得到她的内心,没有人看得到她那颗无所事事的内心。但是三三没有在校门口看到阿童木的身影。如果他在那里的话,哪怕是挤在人堆里她都能把他给认出来。他那副就好藏书网像整个世界都要跟他作对都跟他格格不入的样子,没有人能够混淆,所以他不在,他没有来,他没有像过去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站在学校门口把三三拽上那辆破自行车。她想他会来的,因为她是他唯一的朋友亲人和骨肉相连的记忆,所以她背着沉重的书包固执地站在门房间里注视着外面纷闹的马路,眼神像个男孩子般坚定又执著。肩膀酸了就把书包拿到手里抱着,再后来把书包放在地上,再后来蹲下来,再后来靠着书包坐在墙壁的角落里面玩弄着鞋带。再后来,再后来天就黑了。操场上打篮球的男孩都纷纷把自行车铃按得丁零作响地从她身边擦过去,围墙外面那些巨大的残破的霓虹灯招牌又刺啦刺啦地亮起来。那短暂的只属于他们俩的黄昏的疯狂时光结束了,她该背着书包从严家宅阁楼狭小的楼梯上爬下来,趁着爸妈下班前狂奔回家去,就算“魂斗罗”只打到一半始终不能把最后的大老板打死也没有办法了。他们俩的时光已经结束了。 三三迷惘地望着亮起了路灯的马路,远处高楼上的霓虹灯多像是撒下来的巧克力糖屑呢。她要站起来时被屁股后面的硬物碰疼了骨头,一摸,是阿童木送给她防身的硬塑料柄小刀。虽然她连苹果都不会削但还是随身带着它了。她原本已经做.好所有的准备要跟他逃走。这一天她用力看周围那些人和那些景象,她用力记住这个上海是因为她觉得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看不到了。她并不害怕只是感到空落落的,那种对未来下定决心又无从着手的失落。但是阿童木再没有出现,其实她从放学时走出校门的那刻就知道他再也不会出现了。她等待就是因为不甘心,就是因为心里还揣着该死的微弱的希望。希望真的要害死了她。三三站起来,腿都麻了,独自一个人沿着小马路走出去。空气里充满了栀子花和女贞树芬芳的气味,从高楼的间隙里吹过来巨大的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东倒西歪。她抱着只书包,疲惫地拖着两条沉重的乱辫子。不是说爱我么?不是说不会做任何事情不会说任何话来伤害我么?这是怎么了?力气用完了么? 不是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么! 回 5bb6." >家的路上,三三经过弄堂口拐角处的一家非常小的理发店,便走进去,大概只是想要拖延回家的时间。她真不想回家,哪怕知道这个时候爸爸跟妈妈大概就快要急疯了。她就是不想回家,她根本不是他们想要的那种女孩。这家理发店真小,只有两面镜子,旁边堆放着各种梳子,电视机里面正在播放着中央台的国际新闻。她对坐在镜子旁边那个懒洋洋的正在吃晚饭的理发师说:“我要把头发剪短。”理发师上下打量着她。 “到耳朵上面一点。”她对着镜子继续胡乱用手比画着。 “想清楚要剪了?留头发很辛苦的。你留了好多年了吧,干吗要剪掉呢?” “要高考了,没有时间整理头发。”她随口编着谎却说得好像是真的一样。 “噢,名牌中学的,要考名牌大学噢。”他瞄了眼她忘记摘下来的校徽然后说。 那真是她剪得最难看的头发。这蹩脚的理发师叫她想起万航渡路家门口那个在梧桐树下摆摊的老头,沾过水的剪刀蹭到额头的时候总是觉得冰冰凉,而她的头发比小的时候更倔强,固执地鬈曲着蓬松着甚至打着结,哪怕早晨起来沾着水狠狠地梳,梳得那把坚固的钢丝木梳上全部都是被扯下来的发丝也不会服帖。她以为这些年过去以后自己多少会比以前好看一点,但是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短发的垂头丧气的女孩才发现,一点都没有变好看。她看起来就像是那个剪着游泳头并且默默哭泣的小姑娘。她摸着自己光溜溜的脖子后面那些头发茬,还是那么难看,而且胸部平坦,像一个没有发育的十二岁小男孩。根本没有改变,而且为此她不得不把早晨从爸爸口袋里偷出来的两百块钱用掉了五块。本来她可以把那两张一百块放回去的,现在却捏着一把破烂的肮脏的纸币。她总是在反复做着令自己后悔的事情,就算是给她机会从头来过也一定会重蹈覆辙。背起书包的时候,她随手习惯性地想把头发从书包带子底下拉出来,但又空落落地把手收了回去。她像个瘦麻秆般的男孩一样走在路上,看着自己的影子,想起清晨时跟阿童木的拥抱,突然感到皮肤上起了大片的鸡皮疙瘩。怎么就这么想要再跟他拥抱,想到不能忍耐,想要跟他一起奔跑?她现在的模样跟他在一起就好像两个男孩子在一起奔跑。 回家后爸爸妈妈看着她的头发都不敢来跟她说话,而她就默默地捧着膝盖坐在电视机前看无99lib.聊的电视连续剧,声音关得很轻,只有屏幕的荧光映在她的脸上闪闪烁烁。有多久没看那些无聊的电视连续剧了?大把大把的时间都花在书桌前背历史书和做数学题,就连历史书注释栏里面的小字她都已经能够背出来了,那些数学题更是反反复复做了无数遍。她的脑子好像已经被训练成条件反射的机器。现在真不想再做那些事情了,真希望这个夏天就这样结束,真希望跳过那些必须的步骤,跳过这难熬的青春期直接长成一个真正的大人。无所谓是怎么样的大人,可以摆脱这一切就好。累坏了,真想就这样什么都不想地连续几天几夜地看电视,真想忘记所有的难过。可是就连阿童木都抛弃了她,从此她一个人被困在那个哪怕大声呼叫也没有人听得到的角落里。她已经腾空而起过了好几个月,现在还是被重重砸在了地面上,摔得满身乌青爬都爬不起来。如果阿童木在的话,就一定会跑过来摸摸她的头发说:“笨蛋,快点爬起来,你们女生真没用。” 可是笨蛋,我随时都感到你会回来,随时都准备跟你逃跑。这希望就快要折磨死我了。 睡觉前爸爸小心翼翼地坐到她的身边。所有频道的连续剧都结束了,正播放着传销广告。爸爸用哀伤的眼睛注视着她的短头发,说:“其实你短头发也不难看。你小的时候就一直是短发,像个男孩子一样精神。” “我非得要考大学么?”她突然问。 “可是为什么你非得要头上长角呢?为什么你非要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呢?”爸爸忧心忡忡地望着她,想得到答案。 因为生来如此啊!可是,她没有办法跟爸爸说这些。他没有看过《天生杀人狂》。“告诉别人是我们干的,我们是米奇和梅乐莉。”他不知道那种骄傲和迷惘。她知道自己不会长成他所期盼的那种大人,这会深深伤了他的心。她很害怕伤他们的心。她所说的一切拙劣谎言都是为了不让他们伤心,但是她的整个少年时代却像个弥天大谎,最后总有被揭穿的那一天。她一直在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等待着他们的希望全部都破灭。她惶惶不安地成长着就是在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可是那天却迟迟不来。她也从不在家里抽烟,从不跟他们谈论男朋友,那些在家里度过的日子总是十一点前就回家。她始终在搭建着这遥遥欲坠的假相,就好像她真的是他们乖巧得如同瓷娃娃般的女儿,但是这假相明明已支离破碎他们却还彼此欺骗。总有心力憔悴的那天吧,总有一天她会被逼到角落里再也不愿意妥协,总有一天他们会彻底丢失对她的爱和耐心并且像所有人那样抛弃她,离她而去。明明脑袋后面也长着反骨却不被所有人看到,明明已经想起了所有的过往却假装自己继续被蒙蔽的迷雾里面。如果考上大学会好起来么?他们当然会跟她说是的,肯定是这样的,但是她不再相信这些话了。美丽的未来对她来说都是虚幻的肥皂泡,就是一个套着一个的阴谋和圈套。为什么就不能早点适应即将到来的众叛亲离的生活呢?她怀揣着可怕的秘密,那些惩罚迟早会到来。 2. 2. 还记得十八岁生日那天那些漂浮在苏州河旁空房间里面的粉色气球么?后来那幢房子并没有如人们预期的那样竣工,拆剩一半的脚手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摇摇欲坠地搭在那里,再后来就被风吹雨淋得失去了颜色,那些尚未修葺好的钢筋水泥长久地暴露在外面肆无忌惮地生锈。于是,最后这房子最终成为众多烂尾楼中的一幢,很坦然自若地变得又旧又潮湿。三三在大学第一年的冬天独自骑车找到那里。那天下雨,哪怕披着雨衣,细密的雨点依然冰冷地覆盖住睫毛。苏州河对面成片的垃圾码头完全被拆掉了,新造起一片绿化带。那些树木仿佛是在一夜间就成片成荫,不分四季地葱郁着。三三沿着记忆里的路线摸索着爬上楼去。照旧是黄昏,但是墙壁上已经出现了裂缝,新鲜的白水泥和石灰粉气味已经消失殆尽。河水正在涨潮,淹没了岸边那些东倒西歪的喜潮植物,把死掉的水葫芦冲刷到岸边,等到它再次退去的时候就会看到潮湿的泥土地里生命力顽强的青苔。这河水已经完全没有异味,她几乎想不起来小时候坐二十一路电车去外婆家经过横浜桥时那股刺鼻的河水气味到底是怎么样的,它似乎总是混杂着夏天烂西瓜皮和冬天白菜叶子的腐烂气味。那时根本不需要看站牌,只需要凭借着嗅觉就会知道该在哪里下车,而现在却只有在涨潮的时候才依稀从仿佛很遥远的地方带来隐约的过往气息。他们把一切都抹杀得那么干净,就好像已经根本不需要记忆了似的。同样是黄昏,却不见有太阳照进来,楼道里非常暗。她往上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墙角都结着厚厚的蜘蛛网,她只能暗自巴望着不要有横窜而出的老鼠。这里潮气浓重糟糕透顶,台阶上几乎也要长出苔藓来。 后来三三找到了那间空屋子。那些气球都还在,但是当然不是原先那副生动的模样。它们漏掉了全部的气就仿佛是死掉了一样,却依然被执著的胶水粘在天花板上,远远看过去就好像是无数只被使用过的避孕套丧心病狂地粘满天花板,颜色也不再是粉红,而是橡胶老化后的黄褐色。窗户依然洞开,笔直地望出去那个疯狂的夏天竟然已经过去那么久,再闻不到蠢蠢欲动的气息,苍白的冬天好像能够把河流都冻住一般。她站在这里,被穿堂而过的风吹得哆嗦起来,这才有一种真实的劫后重生的感觉。那时候依然没有阿童木的任何消息,她却在短暂的瞬间感到他就在身旁。这种感觉就是他正与她擦肩而过,而她突然如释重负地想,从此再也不会遇见阿童木了吧。大概是因为外面下着缠绵不尽的冬雨吧,否则为什么竟然会有伤心欲绝之感呢? 你那里下大雨了么?你又撑着伞骑自行车去超市里上班了么?要拐过很多小马路么?那些绿色植物会伸展出枝叶来抚摩你的衣袖么?我总是理所当然地以为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你那里就会发生什么,而我这里现在又是惊蛰时节,下了整天的雨,但是终于不用再呆在跳动着日光灯的教室里面做试卷了,只是站在水槽后面洗那些永远都洗不完的盘子,被坐在最近的那桌客人的香烟熏得直掉眼泪。我碰不到你,我不能跟你说话,我们渐渐变得好像陌生人一般,就好像你真的不知道我那么那么地喜欢你。我跟你其实是一样的,我们都是悲伤的虚度光阴的人。如果爸爸知道二十五岁的时候我居然还只是站在咖啡馆的吧台后面用烘干的棉布麻木地擦着玻璃杯,那么他在很早以前就一定不会爱我了,他的心血都是白费的,他很早就看到了我那颗无所 4e8b." >事事的内心可是却无能为力,因为我是被困在码头的唐小西就注定被掌管时间的发条铁公鸡抛弃。如今我不再撒谎不再跟严家宅的野孩子鬼混,我甚至已经从名牌大学的三流专业毕业,可是我却终于彻底伤透了他的心。因为他已经不再对我抱有希望了,所以他也就不再对自己抱有希望。我害怕看到他,就好像我也害怕看到妈妈。 “为什么明明从最好的大学毕业了却混得比隔壁邻居家的小阿飞女还差?为什么糟蹋青春和时间?你以为你还有多少资本可以挥霍?你以为你还只有十六岁么?”所有的谴责都已经对我不起作用。我恨他们那些疑惑又失望的目光,就好像我的命运也非得跟他们一样似的。可是我根本就是那个头上长反骨的女孩。我没有不快乐,我所有的不快乐只是他们强加在我头上的希望。 我就是那个厮混时间糟蹋光阴的坏女孩,就连爱情也压根脆弱得找不到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喜欢你什么呢?就喜欢你的衬衫口袋里面放着压扁的软壳牡丹烟就喜欢你的牛仔裤上拴着粗钥匙链就喜欢你在卡拉OK里面唱周杰伦的歌就喜欢跟你扯蛋跟你斗嘴就喜欢在匆忙过马路时你突然回头搜索我的手。可是我为什么要把手死死地藏在衣服口袋里呢?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爱你,你以后也不会知道我爱过你。有天晚上,在好朋友的生日派对上我被灌了很多酒,周围的人都在哭哭笑笑的时候我就只想借着那股懦弱的勇气打只电话给你。但是我没有你的电话号码了。厕所里有人抱着马桶哭着拼命呕吐,我盲目而绝望地翻着手机通讯录伤心极了。就好像再也找不到你了,再也不可能跟你说爱你了,最美好的时光已经无可奈何地凭空消失了,那个糟糕固执又怯懦的小女孩被困在了无尽的迷雾和灰烬里面。如果早点遇见你,我就要跟你一起躲在废弃的天文台里抽牡丹牌香烟一起在青海路的肯德基里复习功课一起在拥挤在国庆节狂欢的马路上挥舞着塑料榔头尖叫一起去五角场的仓库看人生第一场摇滚演出。我要跟你谈恋爱,我要跟你做所有少年们应该做的事情。 我们一定什么都不要错过。 现在说这些有用么?现在才告诉你那些严家宅和万航渡路的过往有用么?你还会对我付出耐心么?你还会听完么?我知道已经太迟了但是却还想弥补,想要弥补那些被迷雾浸泡过的时光。每天黄昏的时候我都坐在店里靠窗的玻璃后面,还是会抽烟,自从阿童木递给我抽的第一根烟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有的时候我憎恨在那些典型的上海潮湿季节里面沾染在衣服上和头发里永远都去不掉的烟味,我憎恨自己身体每个孔隙里面的烟味,可是那些从身体里升腾而出的烟雾,叫人迷惘,又真的就好像爱一样呢。黄昏的时光依旧那么美妙,天将暗未暗,对面破落电影院里的门卫掐着钟点走到卷帘门的旁边打开开关,然后门廊上陈旧的霓虹灯就刺啦刺啦地亮起来了。我真想跟你分享这些短暂的黄昏,就好像过去跟阿童木一起度过的那些疯狂的天将暗未暗的时光。你会在乎么?你会像个大人般嗤之以鼻么?只能说真糟糕我认识你的时候已经二十五岁了,曾经的那些少年们哪怕折腾再久也终究长成大人了。如若你跟他们一样要轰隆隆地向前走去我根本没有理由责备你,你没有必>99lib.要陪伴我在这里,因为我的周围如此狭小又寂寞。就算你暂时地在这里,聆听我说完我的那些秘密,我也会担惊受怕,担心你突然厌倦,担心你突然想要像个普通的成年人般去生活。这没有什么不对,只是对于我来说,所谓的抛弃与背叛也不过如此。 其实我已经厌倦这一切了,我已经厌倦了这无限冗长却不愿离去的少年时光,就好像是无数个夏天里那些灌满房间的雨水啊,还有喘息着咆哮着的下水管道。我厌倦了像个该死的十二岁女孩般只能孤独地盘腿坐在房间中央,被那简直要把天空撕裂开来的雷声弄得魂飞胆丧。我不想再生活在没有尽头的记忆里面,这真可怕。我知道林越远死了,也知道再也见不到阿童木了,但是这对我来说真的都没有关系。因为我原来根本就是个生活在记忆里面的人啊,只要我闭起眼睛来他们站在碎石砾堆上对我尖叫欢呼的样子就浮现在眼前了。在那个闭起眼睛来的世界里面,万航渡路门口的梧桐树还没有被台风连根拔起后又拦腰折断,百乐门电影院依旧叫做红都电影院,严家宅里那股正在燃烧的煤球炉和被白蚁蛀得潮湿腐烂的木头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只要扇动一下鼻翼就可以闻见,还有九号在操场上打排球时被汗水粘在背脊上的球衫,海伦从海南岛回来的那个冬天鼻子上被晒出的一排浅褐色雀斑,所有的一切都栩栩如生,所有死掉的东西拆掉的东西消失掉的东西都又活过来了,好像时间根本不曾过去那么久。所以被忽视被抛弃对我来说不算什么,甚至死亡都不算什么,只有消磨着我所有的耐心热情和爱的记忆啊,它们不曾逝去。我知道记忆抵不过生命那么长,可是真的已经筋疲力尽。难道非要等到一夜白头的时候才会从那个永不起航的港口被释放出来,等到众叛亲离的时候才度过这永不结束的少年时光? 可能到很久以后你都不知道你带给我心动的感受,可能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爱你,或者你知道但是你以为这是说笑,或者你知道但是你没有勇气来爱我,或者你知道但是你却跟其他人一样忘记了我。我不在乎这些。如果能够趁着你还是个少年的时候让你知道我的爱当然好,但是我相信这时光只剩下一点了,然后我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跟他们一样变成个普通的大人,而这点时光根本不够我们谈场恋爱的吧。我有些难过,因为我感到青春已逝。如果有一天皮肤上爬着皱纹,穿匡威运球鞋不再美丽动人,而内心里却依然是个固执的盘腿坐在凳子上等待台风过境的十二岁女孩怎么办?如果台风永不过境怎么办? 有一天,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傍晚的时候骑着自行车回家,正是中学生放学的时候,那些打打闹闹在马路上肆无忌惮把车骑成一排的小孩让横冲直撞的公交车都奈何不得。那时夏天已经进入苟延残喘的尾声,空气里到处都是腐败的花朵散发出来的甜腥气味,每次只要下过场雨蔷薇花的花瓣就烂在水泥地面上。黄昏的马路上烟尘四起,我却突然之间就泪流满面,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骑到哪里去。那些闭着眼睛也会浮现出来的路啊,沿着新闸路直下,经过江宁路西康路陕西路常德路胶州路直到万航渡路开阔的丁字路口出现,向左拐,第一个路口向右拐便是那个门口长着棵梧桐树的家啊。再往前经过理发摊和烟纸店便是严家宅的入口,那里有个大便池,一到夏天就臭气熏天。再往前,再往前就是在梦里都闪着光的严家宅,那些疯狂的小弄堂那些覆盖在天空里面的瓦片云。我熟识那条道路啊,就算是闭着眼睛都可以回到那里。我知道那里沿途的修车摊馄饨店图书馆和那些同班同学的家,我知道哪条小马路的红灯最少以及所有弄堂连接着弄堂的捷径。 而我要大哭是因为这一切竟然都没有用了。万航渡路的老房子不再是我的家,那里如今老鼠横窜,我呆过整整十四年的屋子改头换面成了一个五金用品零卖店,后来又变成一家根本无人光顾的照相馆。菜场早就没有了,那棵轰然倒地的梧桐树在台风过去的第二天就被卡车拖走了,树叶子掉了整条马路。我为什么还要沿着那条路骑车呢?只有在梦境里我才能毫不费力地回到那里,而现在呢,现在我怎么办?现在我迷路了,我湿润着眼眶拼命地看周围那些被改造得支离破碎的马路,就好像是陷入了一场骗局和阴谋。明明是熟悉的路名却没有了熟悉的模样,我沿着记忆往下骑却根本回不到家。那里不是我的家,我不能再把车停在弄堂里,不能再从脖子里把那串用丝线绑着的钥匙里掏出来打开那扇门。没有门,没有严家宅的弄堂,没有。 我的上海被涂改得一塌糊涂。我恨那些工地我恨那些打桩机和水泥搅拌车。我像在头破血流的噩梦里般大哭,失魂落魄。可是这不是梦,这没有惊吓得醒过来的时候。我在记忆里呆了太久,如果有一天突然被生拉硬扯地拽出来,我会迷路,会伤心,会死掉。我知道自己总有一天必须要为那些撒谎精的时光付出代价,我知道我已经开始接受着惩罚,只是我想知道还得有多久,还有多久这个世界才会原谅我那些肆意成长的岁月,还有多久我才会从背景里走出来。这永不离弃的少年时光啊,叫我觉得再怎么赤着脚追赶也追赶不上你的步伐了。你,你们都坦然自若地成长,然后变老,根本就不会再回头望哪。 可是我真害怕就这样被你忘记。 被你忘记,就好像我也连同着上海,连同着那些背景被涂改了一般。 周嘉宁 二〇〇七年三月五日凌晨四点于家中 等待台风过境 等待台风过境 1. 在写这篇后记时,二○○七年的上海夏天突然结束了。前几天明明还有大片的云朵如过去无数个夏日般在高楼间疾速掠过,到了现在就突然飘起秋雨来,躲进车里时皮肤上的雨水都是冰凉的。我一直等啊等,等到了秋天,却依然没有等到台风的到来。 台风对我来说是与记忆强烈地结合在一起的。 十六岁以前那幢在乌鲁木齐路的老房子,年久失修,老鼠横窜,地势低平,每到台风季节只要一场大雨就足够让整间房间连同天井一起被淹没掉。我便只有眼疾手快地把所有的电器插座都拔掉,盘腿坐在房间中央的一张凳子上,因为不能玩耍,不能看电视,就恍恍惚惚地捧着本小说书聆听着下水管道里疯狂的水声。窗户都被巴掌大的梧桐树叶遮蔽起来了,水声甚至淹没了无休无止的蝉鸣。当时总是觉得自己孤苦伶仃瘦骨嶙峋,午睡睡醒以后喜欢的男生依旧不会打电话来。可是等台风过境以后,天空就灰蓝一片,空气清澄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尽管穿着难看的裙子,而未来还那么远,还可以尽情犯错。 一九九七年来过一场台风。那年我们在中学里军训,晚上睡在教室里的硬板床上。军训最后一天,台风登陆。吃完晚饭以后我跋山涉水地回到学校,路上经过百乐门电影院时看到好几棵梧桐树都被吹断了横躺在马路上。我穿着凉鞋从那些被碾碎在泥地里的树叶上跨过去,到学校时连衣裙湿漉漉地紧贴着身体。可是我始终记得那个晚上呢,窗户外面在暴雨里漆黑一片,而我们的脸都被日光灯映得惨白。男生和女生们坐在一个教室里聊天,最后七倒八歪地躺在硬板床上睡着了。清晨醒来时,从五楼的走廊望下去,看到整个学校都被淹了。住在底楼的教官们,他们的鞋子被水冲走了漂浮在花坛间,而所有的植物被水浸泡过一夜后就散发着香甜的气味。我趴在窗口向外伸着胳膊,感到整个世99lib?界都是如此忧伤地潮湿着。 在我少年的时候,上海的排水系统是那么差,每个夏天整座城市都要被淹没一次。可是我又是多么怀念那段日子,以至于我曾经写过那么多小说来描述台风,而这部长篇又是以台风来开场的小说。其实每个人的人生总是有一些主题的,等待台风是我的主题。二○○二年在《苹果玛台风》里我写过那个葵花色头发的姑娘,她住在高楼里把所有的窗户都打碎,彻夜不眠只为在台风到来时给爱人通风报信。到现在五年过去了,我依旧感到自己就是那个姑娘,所有的神经末梢都如此细微又敏感。 我这才感到或许我的人生观终于已经在这段写作的岁月中被暂时定格了。我总是往复循环地做着相同的事情。我在每个夏天都固执地等待着台风。我在小说里固执地描写那段每年都有台风光顾的少年时光。 href='886/im'>《天空晴朗晴朗》是我很早以前就想写的一本小说,它的原型是一九九九年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时的《明媚角落》。据说每个人的心目中都会有一本最初想写的小说。我很早以前就想写 href='886/im'>《天空晴朗晴朗》,但是我一直担心,我害怕身体里的潮水已经消退或者并未涨满,害怕那些记忆被我使用过一次以后被毁灭了,又害怕如此直白地在小说里表达自己的情感。我害怕消耗。其实写小说一直让我害怕。那些不能安心睡眠的凌晨,那些与记忆胶着在一起的时光,我憎恨独自一个人坐在键盘前,憎恨只是一个瞌睡的时间,窗户外面的天色就晚了,对面的霓虹灯就亮起来了。我常害怕时间过得太快了,而我却一事无成。 可是如果没有了这些害怕我又该如何生活下去呢? 过去我曾羞愧于告诉别人我居然还在写少年成长小说,因为那些别人啊,他们都已经走得很远了。他们有足够多的理由回转头来指责我:为什么还停留在这里,还像个小姑娘似的?难道你真的以为世界会对你足够宽容么,真的以为你不会因为浪费了那么多时光而受到惩罚么,真的以为你会得到原谅么?其实我知道我早就已经错过了可以尽情犯错的时光,但是那又如何呢?我就是三三呀,我就是那个如果再给我一个从头来过的机会还是会重蹈.99lib.覆辙的女孩,我还是会写作,还是会害怕,还是会糟蹋掉最好的时光,最后长成现在这个或许让你们失望的姑娘。 小说的扉页上说,这是我写过的最长的情书。其实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最初为什么要写上这样一句话了,或许是因为我的爱向来都是胎死腹中的,或许是因为我永远都来不及表白。我总是在用小说表达着自己的情感,很多东西都是滞后的。我永远胆小和唯唯诺诺,但是我相信我的小说有力量灼伤那些有过共同记忆的人。过去我没有这样的自信,但是现在我能从自己的指甲盖间感受到身体里涌出来的力量。 其实我永远都是那个盘腿坐在房间里等待台风过境的姑娘,我就是三三。我希望再次看到被雨水洗涤干净的城市,我怀念那些下水道里疯狂的咕咚咕咚声。我希望那些人啊,那些已经头也不回往前走去的人啊,也能够在遥远的地方闻到台风带来的雨水气息,他们的衣服啊,能够再次被风吹得鼓起,像一面面记忆里的白色旗帜。 2. 这部小说最后成稿于咖啡馆。谢谢咖啡馆里的可人儿们。我始终记得在咖啡馆写小说的那些白天和夜晚。那时天气仍然寒冷,我死死地坐在靠窗的位置看对面永乐宫电影院的霓虹灯在傍晚亮起来。晚上七点,咖啡馆的人们一轰而散去对面的话剧中心看话剧,等到九点话剧散场后咖啡馆里又熙熙攘攘起来。我能够在那里坐上一天,直到永乐宫的霓虹灯啪的一声关了,直到身边的人走了一拨又一拨,我依然坐在我的手提前面。谢谢曾经坐在我的座位旁边陪我聊天的你们,还有发呆的你们,看小说书的你们,跟我一起度过二十五岁生日的你们,在节日里放烟火的你们,在小摊上吃烤蒜苗的你们。现在想起来,在咖啡馆的那段日子是我过去一年里最开心的时光。 这部小说同时还是上海作协的签约小说。 最后谢谢与我一起长大的宋涛。 做个感情充沛的作家吧,在最能纵情的时候。 周嘉宁 于二○○七年九月六日凌晨上海家中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