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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俊美的脸》
第一章
格兰特的脚停在房子的阶梯前,隔着门他听到屋内传来一片闹哄哄的声响,一长串的大笑与叫声压过他的耳门,听起来活像是森林失火了或是洪水暴涨了一般。就在他蹒跚的步履继续踏上台阶之前,他心里想:这果真是个名不虚传的成功派对啊。
他并不是来参加派对的,事实上这个闻名遐迩的文艺派对也不是他该出现的地方。他今天是来接玛塔·哈洛德小姐去共进晚餐的。但是这听起来也是很不寻常的,毕竟以一个警官的身份——即使已贵为探长的格兰特,能有此殊荣与本地最着名的女演员——玛塔·哈洛德小姐共进晚餐,这也是相当让人侧目的。当然,格兰特也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之辈,他相当清楚有几个原因让他今天可以站在这里,享受旁人企羡的眼光:一是他可.99lib.是哈洛德小姐再现成不过的保镖。二是他还算付得起像“拉虹特”这样的高级餐馆的钱。三是以哈洛德小姐令男人望而生畏的地位与美色,她也找不到比他更适当的人选护卫她了。于是,当格兰特——一个纯粹的警探——在哈洛德小姐的珠宝失窃事件后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时,她便发现她离不开他的保护了。当然,格兰特也非常乐意留在她身边。对玛塔而言,格兰特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护花使者;而对格兰特来说,玛塔特殊的身份也为他开启了一个绝佳的“窗口”——毕竟对一个干警探的老手而言,他很清楚“窗口”愈多,工作愈有利。
因此,理所当然地,玛塔正是他打入文艺圈最不可多得的“眼线”来源。
格兰特终于步上阶梯,打开派对现场的大门,震耳的喧闹声夺门而出。派对现场人声鼎沸,他站在一旁,穿过眼前拥挤的人群望向一旁乔治时代风格的包厢房。
他思量着是否该直接走到里面接玛塔小姐离开。
屋子里,高谈阔论、饮酒作乐的宾客把房子塞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就在此时,呆立在门边的一个神情迷惘的年轻男子捉住了格兰特的眼光。他手拿帽子,看起来应该是刚刚进门。
“有什么问题吗? ”格兰特看了一眼年轻男子说道。
“我忘记带喊话筒来了。”年轻男子回答他。
他的语调缓慢轻柔,完全不受周遭吵闹所影响。这样独树一帜的音调,反而使得他的话即使不通过喊叫也清晰可辨。格兰特非常欣赏地看了他一眼。他长得一表人才,有一头非常漂亮的金色头发。八成是个英国人吧,不然就是个挪威人。
不对,应该是美国人。格兰特想起来他刚才.99lib.t>说“忘记”这个字眼的时候,是带着特殊美国腔调的。
这是个初春的傍晚,窗户上映照着一片深蓝,家家户户也开始点起了灯。隔着屋内弥漫的烟雾,格兰特看见一旁厢房里的玛塔,她似乎正非常不耐烦地听着那个叫图利斯的剧作家口沫横飞地大谈他的光荣历史,那些个陈年话题他不知道已经说了几百次。图利斯是那种一逮到机会就说个没完没了的人,终于玛塔的不耐烦已经快要让她的脸沉下来了。格兰特想,如果这情况继续下去,玛塔沉下去的脸可能再也扶不回去了。格兰特决定待在原处直到玛塔看见他——他们俩的身高都高到足以越过人群看到彼此。
本着一个警探的职业性习惯,他不自觉地用搜索的眼光在眼前的人群中穿梭着。
不过,好像没什么特别发现,这只是他寻常的习惯性动作罢了。派对现场罗思与克罗马帝出版社的人正围着拉薇妮亚·费奇小姐庆贺她第21本书的出版。这样的场面充塞的可是着名的出版社,丰盛的美酒佳肴,有头有脸的客人——就是那种穿着品味很好的知名人士。这一切全亏了拉薇妮亚。然而,谁都知道,他们才不是真的为拉薇妮亚的《墨利斯情人》这本书或为出版社而到场庆贺的。即使是玛塔,这个派对上最美丽的贵妇,也只因为她是拉薇妮亚的邻居而在这里。玛塔光鲜时髦的黑白造型与她那一脸不悦的表情,使她在这些人中鹤立鸡群。
身旁这个年轻男子好看的外表,在这派对中是相当引人注意的。他想他到底是做哪一行的? 演员吗? 应该不是,一个演员是不会让自己这样孤立在人群之外的。
他回想起刚刚他用一种超然的神情看着现场,说出“喊话筒”
的那种淡漠模样。格兰特想,说不定只是个空浪费外貌的股票营业员吧? 又或者根本就只是现场柔和的灯光在作祟,一旦在白天的光线下看,他那漂亮的金发和挺拔的鼻子搞不好没那么出色? “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年轻人用依然平缓的声调开口问格兰特,“哪一位是拉薇妮亚·费奇小姐? ”
拉薇妮亚就是那个站在中间窗边、红头发的娇小女士。她戴着一顶非常人时的帽子,可是却没做任何搭配,以至于她的帽子看起来活像是刚刚走在街上不小心从楼上掉下来正巧掉在她头上一样。总之那顶帽子在她那鸟巢般的头发上是非常突兀的。她没上妆,穿着也是一如往常地随便。
格兰特向那年轻人指了指拉薇妮亚的位置。
“初到这里吗? ”格兰特借用了在西部片中常用的问话亲切地问他。根据他刚才提到“拉薇妮亚小姐”的礼貌性语句,他几乎肯定这家伙是个美国人。
“我是来找费奇小姐的外甥。我按照地址簿没找到他,我希望在这里可以找到他。或许你会认识他。对不起,贵姓——? ”
“我叫格兰特! ”
“格兰特先生! ”
“我跟他见过几次,我认得他,不过他好像不在这里。
我想你要找的人叫华特·怀特摩尔,对吧? ““没错,就是怀特摩尔! 我其实也不认识他,我找他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好朋友。我想他应该在这里,你确定他不在这里吗? 也许人太多你没看到? ”
“我确定,因为他个子跟我一样高,不过就算他不在这里,八成也不会跑太远。
我看你最好还是先见见费奇小姐吧,不过我们得先下定决心穿过这重重的人墙才行。”
“好,我跟在你后面走。”这年轻人说。当他们几乎肩膀连着肩膀、手肘碰着手肘,挤在人群中进退两难的时候,他开玩笑地对动弹不得的格兰特说:“格兰特先生,真是辛苦你了! ”格兰特顿时觉得很窘,立即转身狼狈地拨开人群,继续往拉薇妮亚的方向吃力地与人群搏斗。千辛万苦地,他们终于来到拉薇妮亚的面前。
“费奇小姐,有个年轻人想要见你。他正在找你的外甥。”格兰特说。
“找华特? ”拉薇妮亚停下动作,抬起头来一脸好奇地问。
“请让我自我介绍,费奇小姐。我叫西尔,刚从美国到这里来度假。我是专程来找华特的,因为我们都是库尼·维金的好朋友。”
“库尼! 你是库尼的朋友? 哦,太好了,华特一定很开心! 真是没想到,今天竟然在这里遇到——我是说,太不可思议了。华特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西尔,你的全名是? ”
“莱斯里·西尔! 我在这里的地址簿里一直找不到华特的名字——”
“哦,华特并不住在这里,这边只是他暂时的落脚处。
他跟我们大家一样都住在莎卡圣玛丽镇。你知道吗? 他在那里有个农庄,他是那里的播音员。其实那是我的农庄,他替我管理和广播,今天下午就是他的播音时间,这也就是他今天不能来这里的原因。可是没关系,你待会儿就直接跟我们一道回去,留在那儿度个周末吧。““可是华特他还不知道——”
“难道你这个周末已经有约了吗? ”
“没有,我并没有约,只是——”
“那不就得了。待会儿华特会直接从播音室回家,你就和伊莉莎白还有我,我们三个一起搭我们的车回家去,给华特一个意外惊喜。伊莉莎白,伊莉莎白,亲爱的,你在哪里? 对了,西尔先生,你现在住在哪里? ”
“我住在卫思摩地。”
“哦,那再方便不过了。伊莉莎白! 伊莉莎白呢? ”
“我来了,阿姨。”
“伊莉莎白,亲爱的,过来,我帮你介绍一下,这是莱斯里·西尔先生。他刚从美国来这里度假,他要找华特,他们俩都是库尼的朋友。今天不是星期五吗,我们本来不就要回莎卡镇,去度一个美好又平静的周末假期吗? 待会儿一起走,这不是很棒吗? 所以伊莉莎白,你现在先带他回他的住处,帮他一起收拾行李打包,再载他回这儿来,那时候我想派对也结束了,我们就一起开车回莎卡镇,给华特一个惊喜。”
格兰特发现这个年轻男子在看到伊莉莎白的时候,脸上泛起一丝愉悦,他不禁纳闷了起来。伊莉莎白长了一张平平小巧的脸,的确,一双蓝色眼睛非常迷人,她是那种男人会想和她一起生活的女人。没错,她是个好女人,可是也并不是那种年轻男人一看就会注意到的女人。西尔一看到她会如此高兴,或许只是因为他听说她已经订婚了,而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就是华特的未婚妻吧! 此时,他注意到玛塔已经在示意他离开,于是格兰特也懒得继续猜测他们的家务事。他得赶快走到门边与玛塔会合,毕竟玛塔比他们还难缠。于是他三步并做两步,然而玛塔还是比他早一步到达门口。
“那个漂亮的年轻人是谁啊? ”她一边走向门口的阶梯,一边回头问格兰特。
“他是来找华特·怀特摩尔的,他说他是库尼·维金的朋友。”
“我说嘛! ”玛塔酸酸地说。她挖苦的是格兰特,而不是那个年轻人。
“职业习惯嘛。”格兰特不好意思地说。
“好啦,那谁又是库尼·维金呢? ”
“库尼是美国一个很有名的摄影家,一两年前在拍巴尔干爆炸的时候被杀了。”
“问你果然都知道! ”
格兰特差点脱口而出,“全天下大概只有你们这些女演员不知道这事吧。”可是他喜欢她,他只得接着说,“据我所知,他即将跟她们到莎卡镇度周末。”
“你是指那个漂亮的男孩? 哦,我希望拉薇妮亚知道她在做什么。”
“带他一起回去有什么问题吗? ”
“我不知道,可是我觉得她们是在冒险赌运气。”
“运气? ”
“你想,他们一家最近好不容易才风平浪静、一切顺利,不是吗? 华特才刚刚从玛格丽特·玛丽安的事件中死里逃生,并且正打算同伊莉莎白结婚安定下来,一家人在老家正准备安安静静团聚过日子,这时候她却莫名其妙弄个漂亮男孩回家去破坏他们的平静。”
“破坏? ”格兰特喃喃重复着这个字眼,又陷入了他方才对西尔的好奇里。长得好看并没有罪,一个警探也不会因为一个人出色的外表就判定他有问题。
“我保证艾玛一定会注意到的。我看她大概星期一一大早,吃过早餐后,就会马上把他撵走。她的爱女正准备同华特结婚,她是不会容许这时候出什么差错的。
她一定会竭尽所能预防任何意外情况的发生。”玛塔说。
“可是我并不觉得伊莉莎白·盖洛比长得多好看啊,盖洛比太太有什么好紧张的。”
“这你就不了解了。那个男孩可是那种即使在二十码外,三十秒之内就马上会引起我注意的那种帅哥啊,这可是不容忽视的事实。况且我从来也不认为伊莉莎白真的会爱上华特那蠢家伙,我觉得她是同情他,为了安慰他那颗破碎的心才打算嫁他的。”
“他真的伤得很重吗? ”
“很惨,我敢说他一定伤得很惨。”
“你和玛藏书网格丽特·玛丽安同台演出过吗? ”
“有啊,几次吧! 我们曾在《黑暗中的漫步》这出戏中同台过。计程车来了。”
“计程车! 你觉得她怎么样? ”
“玛格丽特? 她根本就是个疯子。”
“有多疯? ”
“百分之百疯。”
“哪一方面? ”
“你是指她哪里不对吗? 她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 ”
“那不叫疯子,那是一种潜在的犯罪人格! ”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亲爱的。不管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可以确定的是她真的很疯狂,而且即使是华特,我也不希望他落入娶她的命运。”
“你为什么这么不喜欢这个大家公认的阳光般的英国男孩呢? ”
“亲爱的,我讨厌他思念的方式。当他思念起百里香的爱琴海小山巅上的一切时,还带着子弹飕飕穿过他耳边的声音,这实在有些糟。他永远会强迫我们听子弹声:我总是怀疑那是不是挥鞭子制造出来的声音……”
“玛塔,你太夸张了。”
“我才没有,亲爱的,这一点也不夸张。我们心里都清楚得很! 当我们被打到的时候,他关心的可是他在50英尺的地下办公室里安稳地待着。然后当情势又特别紧急的时候,他会从他那小小安稳的办公室里再次跳出来,坐在百里香的山巅上带着一个麦克风用鞭子制造他的子弹声。”
“我看我最近可能有一天得去把你保释出来。”
“因为谋杀罪吗? ”
“不是,是恶意诽谤罪。”
“你干嘛保释? 我倒觉得你会被传唤出庭是一件满不错的事。”
格兰特想,面对玛塔的无知可真是没话可说。
“可是我想可能还是谋杀罪吧。”玛塔用她在舞台上着名的低喃声音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可能还得站在百里香和子弹之间,而他现在却可以在春天的玉米田和啄木鸟,或者别的什么,拥有一个99年的租期。他根本就是个公众威胁嘛! ”
“那你干嘛听他的广播? ”
“嗯,那是一种恐怖的吸引力,你懂吗? 你会想,这应该已经是最糟糕的极限了,不可能还有更糟的了。所以,你开始期待下个礼拜是否会更离谱。这是个陷阱,很可怕的,你根本无法转身。你竟然着迷似的在期待下一次、下下一次更可怕的到来,所以当他结束时,你发现你还待在原地。”
“不至于吧,玛塔,会不会只是因为同行嫉妒? ”
“你是说那怪物是同行的? ”玛塔问道。
“不,我的意思是,基本上他是个演员,一个浑然天成不自觉的演员。他这几年帮自己弄了个田园形象,而到头来却其实一无所成。我可以了解你为什么不喜欢他,那玛格丽特到底是喜欢他哪一点? ”
“我可以告诉你,是他的忠实。她喜欢玩一个一个射苍蝇翅膀的游戏,而华特心甘情愿让她把他撕得碎碎的,然后又马上可以回来承受更多的撕裂。”
“可是终于他再也不回来了。”
“没错。”
“那你知道他们最后一次争吵是什么事吗? ”
“我不认为有这样的争吵,我想他只是告诉她他要走了,起码他在侦讯中是这样说的。对了,你看过她的讣告吗? ”
“我想那时候应该看过吧,我并不特别记得。”
“如果她再多活十年,我想起码她可以在报纸的后页广告栏中,弄到一个等同她价值的小小告示,证明她比杜丝更受人注意,像‘一个天才殒落了,世界的损失’‘她绽放着落叶的光芒与风中柳树的优雅’之类的哀悼词。大家都很惊讶报上竟然没有黑边,这种哀悼简直就是国家级的。”
“他从那件事情到伊莉莎白·盖洛比一定经历了很大的痛苦九九藏书。”
“伊莉莎白,好伊莉莎白。如果说玛格丽特·玛丽安配不上华特·怀特摩尔,那华特·怀特摩尔也一样配不上伊莉莎白。伊莉莎白比他好太多了。如果那个漂亮男孩可以从他眼前把伊莉莎白带走,我一定会很高兴的。”
“可是我不觉得你.99lib.口中的‘漂亮男孩’会是一个好丈夫,华特反倒可以是一个好丈夫。”
“亲爱的好男人,华特会在空中不断报导他们的家居生活的,所有关于他们小孩的点点滴滴,还有他放在餐室里的柜子、育婴室窗边的结晶霜形状等等。她跟那个你说他叫什么的男孩在一起,起码安全一点。”
“西尔,莱斯里·西尔。”这时不知不觉中他看到闪着鹅黄色霓虹灯的“拉虹特”餐厅已经来到眼前,“我不认为‘安全’这个词适用在西尔身上。”他反射性地说道。
然后从这一刻以后,莱斯里·西尔就不曾在他的脑海中出现过了,直到他奉令到莎卡圣玛丽镇搜寻他的尸体为止。
第二章
“天气真好! ”伊莉莎白说。这时他们已经来到外面的人行道上。“好一个晴朗的天气!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外面的美好空气,接着说,“车子就停在这个广场的角落边。
你对伦敦熟吗,西尔——先生? ““是的,我常常来英国度假,只是好像从来没有在这个季节来过。”
“如果你没在这个季节拜访过英国,那你就不算真的到过英国。”
“我听说了。”
“你是搭飞机来的? ”
“我刚从巴黎飞过来,就像一般美国人一样。巴黎的春天也很美。”
“对啊,我也听说了。”她用同样的语气回答他。这时她发现他的眼睛盯着她看,她继续说,“你是记者吗? 不然你怎么认识库尼·维金的? ”
“不是,我跟库尼是同行。”
“新闻摄影师? ”
“我是摄影师,不过不是拍新闻的。每年冬天我会固定到西岸拍人像。”
“西岸? ”
“就是加州,这是我固定的经济来源。另外半年,我就到处旅行,拍一些我真正想拍的东西。”
“这样的生活听起来很棒呢。”伊莉莎白一边打开车门,一边坐进车里说:“的确很不错。”
这是一辆双人座车。就这样的车而言,款式有点过时,可是还蛮耐用。当车子开出广场融进傍晚市区的车流中时,她这样和他解释:“拉薇妮亚阿姨赚到第一笔钱时,她给自己买了一条貂皮围巾。她一直对貂皮围巾情有独钟。而第二个她想买的是一辆双人座车,第二本书的出版使她完成了这个心愿。可是她后来却一次也没用过她的貂皮围巾,因为她嫌身上成天围着一个东西不舒服。至于双人座车呢,真的派上了用场,我们到现在都还在用呢。”
“那貂皮围巾后来呢? ”
“她拿去换了一套安妮皇后时代的椅子和羊毛毯回来了。”
当车子抵达旅馆门口的时候,伊莉莎白说:“这里八成不能停车等人,我看我到停车场那边等你好了。”
“可是你不是要跟我一起上去帮我收拾行李吗? ”
“帮你收拾行李? 哪儿的事? ”
“你阿姨说的啊。”
“那只是客气随便说说罢了。”
“我不这么觉得。无论如何,你还是跟我一起上来吧,我需要你帮我在一边打点收拾。麻烦你一下。”最后伊莉莎白还是上去帮他打包行李。他负责从柜子里拿出衣服叠好给她,她再把它们收进两个行李箱里。她发现这些都是价值不菲的衣服,剪裁与质料都是一流的。“你一定很有钱吧? 或者只是奢侈成性? ”她问他。
“应该说我比较挑剔吧。”
他们离开旅馆的时候,街灯已经亮起来了,交映着傍晚的天光。
“这是我觉得最美的时候,”伊莉莎白说道,“天还没暗,街灯晕晕黄黄的,很有味道。等到天真的黑了,灯光亮起,那种明亮倒让人觉得索然无味了。”
他们开车回布鲁姆斯勃里区去接费奇小姐,抵达的时候她已经离去了,只看到出版社的人累得瘫在椅子上休息。他们很客气地告诉他们,费奇小姐已先行到华特的播音室去找他,因为她可以在他的广播结束后搭他的车子先回去;请盖洛比小姐和西尔先生随她之后开车回莎卡镇。
车子离开伦敦市的路上,西尔沿途都很沉默。伊莉莎白想,这是他对驾驶的尊重吧,她蛮欣赏这态度的。一直到车子开到市郊,两旁开始出现绿野的景象时,他才开始说话。他聊了不少华特,而且听起来库尼似乎常常想到华特。
“那时候,你和库尼·维金一块儿到巴尔干去过吗? ”
“没有,我和库尼是在美国认识的。可是他常常写信向我提到你的表哥。”
“他真是不错。不过你误会了,华特并不是我的表哥。”
“他不是你表哥? 可是费奇小姐不是你阿姨吗? ”
“不是,我其实和他们家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拉薇妮亚的姊姊,也就是艾玛,在我很小的时候嫁给了我爸爸,变成我的继母,就是这样。我妈——就是艾玛,老实说她给了我父亲很大的支助,不然他根本不行。你知道吗? 艾玛一手带大拉薇妮亚,可是当拉薇妮亚长大后拥有了一九九藏书片天,尤其是她一夕之间书本大卖以后,艾玛发现自己似乎失去了重心。然后她发现了我父亲——带着一个稚龄的女儿,她就嫁给了他,变成艾玛·盖洛比太太。我从来没把她当做我的‘继母’看待,因为我对我母亲的印象并不深。我父亲过世后,她就带着我一起到崔宁庄园跟拉薇妮亚阿姨住在一起。学校一毕业,我就回到她身边接下她的秘书工作。好了,这是我们的关系图,向你报告完毕了。”
“那华特呢? 他又是谁的儿子? ”
“他是她们大姊的儿子。华特的双亲在印度过世,15岁左右起他便由拉薇妮亚阿姨带大。”
听完后,西尔沉思了一会儿,他心中的疑问完全清楚了。
为什么她会跟他说这些? 伊莉莎白有点不解地想。她为什么会跟他提到她妈妈的占有欲? 即使她说的都是这种性格中好的部分。是不是她太神经质了? 她并不是个神经质的人,况且有什么好紧张的? 在一个漂亮年轻人面前,她没什么好困窘的。
身为拉薇妮亚的秘书,长得好看的年轻人她也认识不少,不过印象深刻的倒是不多起码她记得的) 。
这时车子从柏油大马路开进一旁的石子路上去,车轮痕迹变得清晰可见,现在他们已经置身于乡间的景色里。
一条条的小石子路在他们眼前错综地展开,弯弯曲曲的,很复杂。伊莉莎白毫不费力地向着她要去的路开去。
“你怎么记这些路呢? 这些小沙石路看起来都差不多! ”西尔问她。
“它们看起来是差不多,只是这条路我开了太多次,现在凭的是直觉反应。这些路对我的手而言,就像打字机上的字一样,我总不会在打字的时候还一个字一个字找吧? 我的手指知道它们在哪儿。你到过这种地方吗? ”
“没有,我第一次见到。”
“我觉得这是非常无趣的乡村,毫无景色可言。华特说这里放眼望去就是一连串‘七’的排列,那就是——六棵树、一个干草堆。他还说在这边行军的军队穷极无聊就发明了一个非常单调的口 令,就是‘六棵树、一个干草堆’。”说完后,伊莉莎白还大声唱了起来,“你看路上高起的那个地方,那里就是欧佛锡尔了。那边会比较好。”
欧佛锡尔的确是比较令人满意的地方。随着车子尘土飞扬,他们停在一个小山谷边,一眼望下去,他们看到了一片黑鸦鸦的屋顶、灯光点点的小村庄。
“莎卡圣玛丽镇,一个曾经美丽的英国小镇,现在却被占领了。”伊莉莎白开始介绍这个村庄。
“被谁占领? ”
“被一些当地人称做‘那些做艺术的人’,这对他们而言很悲哀,也很可怜。
他们并不把拉薇妮亚阿姨算在他们之列,因为她拥有一个大庄园,并且实际的生活跟他们也不太一样。可是因为她待在这里太久了,久而久之也开始融人了。这个庄园在最近几百年里并不属于这个村庄,所以谁住在里面也无所谓。这个村庄的衰败是从磨坊屋倒闭开始的,一些公司打算把它买下来盖工厂——就是把它改装成工厂的意思。后来玛塔·哈洛德听到了,就决定把它买下来住,大家都很高兴,觉得被拯救了。他们并不特别希望一个女演员搬进磨坊屋来住,可是这总比让一个可怕的工厂进驻他们美丽的村庄好吧。可怜的村民,他们要是能预见这些事就好了! ”
她发动车子,沿着山坡与村庄平行的方向慢慢开。
“我记得从伦敦到这里有一条羊肠小径,大概得花六个月左右的时间。”西尔说。
“你怎么会知道? ”
“我在西岸的时候,成天在看这些东西。只要有人发现了一个好地方,在他们还没安顿下来之前,就有人要求他们九九藏书去投票选市长了。”
“是啊,这里每三栋房子里就住着一个怪物,各式各样、有钱没钱的——从托比·图利斯,一个剧作家,他在村庄正中央街上有一栋非常有名的詹姆斯一世时代的别墅,到索吉·罗道夫——一个穷得只能住在马房的舞蹈家。
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人——比如丁尼·佩丁登,每个周末他家的访客络绎不绝,从来没重复过。还有那个可怜的老亚特兰大·赫伯根巴特·何巴特,统统都是醉生梦死之辈,愿上帝保佑他们。当然也有各种不同才华的人住在这里,从希拉斯·卫克里——他专门写一些描述乡间生活的恐怖小说,比如说蒸发的粪啊、狂暴的雨之类的,到伊斯登·迪克生小姐那种——她每年圣诞节专门帮人家写童话故事书。““听起来很好玩嘛。”
“根本就是肮脏污秽、乱七八糟! ”伊莉莎白说,语气比她想的还激动。她不禁又想,怎么这个下午她的情绪会这样。于是她试着把自己拉回来,接着说,“我真怕我说的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会破坏你对这里的印象。不过这里很香,香气会弥漫到明天早上。你可以在这里看到美好的自然景色。”
当这年轻人在浏览傍晚的美景,如黑暗的山影、周围的城垛时,伊莉莎白在一旁静待:“这里最珍贵的建筑是那座哥特式的艺术学校,可惜现在太暗看不清楚。”
“为什么费奇小姐会选择这里? ”西尔不解地问。
“因为她觉得那很伟大。”伊莉莎白带着温暖的感情说着,“她是在一个牧师宿舍中长大的,你知道就是1850年代左右盖的那种房子,所以她一直有一种非常维多利亚哥特式的品味。即使到现在,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她知道人们常常在揶揄她,可是她并不真的知道为什么。她第一次带她的出版商可马克·罗思先生到这里的时候,他对她抱怨为什么要用一些不合时宜的名字时,她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哦,我并无意批评,我对维多利亚哥特时代的东西也没特别意见。”这个年轻人说,“费奇小姐真的非常好,毫无防备也没有事先调查,就邀请我到这里来住。
这里跟美国完全不一样,在我们那里,要是没有足够的担保,他们是不会这样做的。”
“对英国人来说,担保不是问题。对他们而言,实际上的家务能不能承受才是考虑的重点。拉薇妮亚阿姨心血来潮就邀你到这里做客,因为她根本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对她而言,家里的被单多得是、食物也多得是,同时也有多余的人力,多一个客人对她根本不造成任何麻烦,她没什么好顾虑的。你介不介意我们直接把车绕到车库停,然后从边门把你的行李拿进去? 因为现在前门正好有人在游行,这个庄园刚好在游行路线上。”
“谁发起的? 又为了什么? ”当他们的车绕到后面的时候,西尔眼睛盯着房子问道。
“据我所知是一个从布莱德佛特来的家伙。这里以前有一栋很美的乔治时代的房子——在武器室还留存了一张它的照片——可是他觉得它很丑,就把它拆了。”
西尔拎着他的包跟伊莉莎白从一个阴暗的走道走上去,一个她说总是让她想起学生时代的走道。
“先把东西放那儿吧,”她指着一个小楼梯说,“待会儿会有人把它拿上去。
我们终于到了一个比较文明的地方了。走吧,进屋子喝些饮料,休息一下,顺便见见华特。”
她推开一道粗尼门,带他从园子的前面走进去。
“你溜冰吗? ”当他们经过一大片宽敞的广场时,西尔问她。
伊莉莎白说,她从来没想过,不过这个地方倒是挺适合跳舞的。“本地的猎人每年都会用这里一次。不过你可能想不到,这里其实比威克翰的玉米市场还不通风。”
她打开屋子的门,带西尔进屋里去。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将一路跟随他们的欧佛锡尔的灰蒙蒙夜色与阴暗走道抛在屋外,走进一个充满着温暖与火光、陈设高雅、弥漫着居家气息.99lib.的房子里。
此时大厅内,拉薇妮亚正深坐在一张沙发椅里,洁净的小脚放在炉架上,一头乱发垂在椅背上。而坐在她对面,眼睛盯着壁炉,一只脚搁在炉架上,姿态轻松的男人就是华特。伊莉莎白用充满感情而放松的眼神看着他。为什么松了一口气? 当她听着他们在彼此寒暄的时候她问她自己。她早就知道华特会在这里,为什么会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是不是因为她现在终于可以将接待客人这个任务转交给华特了呢可是这类事本来就是她每日的工作之一,她早就驾轻就熟了啊。并不是因为西尔让她觉得有负担,她其实很少遇到这样让她轻松而无压力的客人。那么为什么看到华特她会这么高兴? 这样荒谬的感觉蛮奇怪的,就好像一个小孩从外面的陌生世界回到了熟悉而安全的家。
她充满爱意地看着华特接待西尔时高兴的表情。他是个平凡的人,不够完美,脸上也有了皱纹,两鬓的头发也开始稀疏——可是这就是华特,一个真真实实的人,而不是那些漂漂亮亮,某一天早晨走出屋子后就消失在我们记忆中的东西。她愉悦地想着。面对华特高挑的身材,眼前这个新访客看起来就显得很矮。还有他的鞋子,不管它们到底多昂贵,就英国人的品味而言,是有点糟的。
“无论如何,他也只是个摄影师。”在意识到自己的胡思乱想之后她自言自语道。她是不是被西尔吸引了,所以得这样不断地自我保护呢? 绝不可能!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这个年轻人只不过是个长得好看的美国人而已,鞋子的品味不太够,可是眼镜的品味很好。如此而已,没什么好激起她心中涟漪的,或者足以让她抵抗他魅力的地方。
可是即使如此,当她母亲在餐桌上问他在英国有没有亲人的时候,她心里还是掀起了一阵暖昧的情绪——在他身上竟然也会有像亲戚关系这样世俗的东西! 他有一个亲戚在这里,他回答,就这一个。
“可是我们并不太喜欢对方,她是画画的。”
“是因为画画的关系吗? ”华特问。
“哦,我非常喜欢她的画——凡是我看过的。只是我们不太容易相处,所以我们谁也不会去打扰谁。”
拉薇妮亚接着又问,“她是画什么的? 人像吗? ”
当他们在交谈的时候,伊莉莎白心里又开始乱想,那她可曾画过他? 能够拿着画笔、带着一整盒的颜料愉悦而满足地画下一个美丽的东西——那可能不属于任何人的美丽的东西,应该是很美好的吧。日后将它挂起来,一直到死去为止,随时想看就看。
“伊莉莎白·盖洛比! ”她再一次提醒自己,“你根本没有时间可以去挂什么美丽男人的照片! ”
可是,不是这样的,一点都不是这样。爱情有什么好自我谴责的? 就像欣赏一幅蒲拉克西特利斯(Praxiteles ,公元前四世纪希腊雕刻家,所做雕像精美无比,且能表现女性之优柔及其强烈的内心生活。——译者注) 的作品,这有什么错呢假如蒲拉克西特利斯曾经想创造一个跳栏选手的形象,这个跳栏选手应该就是像莱斯里·西尔这样的形象吧。她一定要找个时间问问他,他上哪个学校的? 有没有参加过跳栏的运动? 她妈妈不喜欢西尔,她觉得有点遗憾。当然没有人可以这样草率地猜测,可是伊莉莎白实在太了解她妈妈了,她可以从任何一点蛛丝马迹的细微反应,就能够猜测她妈妈的内心秘密和她的好恶。她可以感觉到此时在她妈妈殷勤的外表下,强烈的不信任感正在熊熊燃烧——就像维苏威火山滚滚沸腾的熔岩和熔岩沸泡。
她的猜测完全正确,毫无误差。趁着华特带着他的客人去参观他房间、伊莉莎白在收拾晚餐的时候,盖洛比太太终于开始盘问她妹妹为什么毫不知情就带个陌生人回来。
“你怎么知道他真的是库尼·维金的朋友? ”她问她妹妹。
“如果他不是,华特马上就会识破的。”拉薇妮亚理所当然地说,“别再烦我,艾玛,我很累了。那是一个很可怕的派对,大家闹得已经够疯的了。”
“这弄不好是一个有预谋的抢劫案,等明天醒来,华特才发现他根本不是什么库尼的朋友,那就后悔莫及了。
每个人都可以说他是库尼的朋友啊,假如这样可以成立,任何人都可以说他们认识他,然后拍拍屁股离开。库尼的事迹早就是人尽皆知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他这么防备? 我们家不是经常有一些我们一无所知的陌生人来住吗? 也没有事先……”
“没错,的确有。”艾玛绷着脸说。
“他们也从来没欺骗我们他们是谁啊,你为什么单挑西尔先生怀疑呢? ”
“他的好看让人难以相信。”
这是艾玛惯有的含蓄用词,她会选择一个次一级的“好看”取代她想说的“美貌”。拉薇妮亚这时指出西尔先生只是暂住到星期一,她幻想的威胁性发生率很低,请她不要担心。
“如果你担心他是个有预谋的江洋大盗,那他可能要失望了。因为当他翻遍整个庄园后会发现,根本什么也没有。就算这样,我也实在想不出来这里有什么和威克翰一样价值的东西值得去偷。”
“我们这里有一些贵重的银器啊。”
“太离谱了,我无法相信有人会为了这个,不辞劳苦跑到可马克·罗思的派对里,假装认识库尼,说要找华特,然后只是为了到我们家来偷一堆银汤匙、银叉子的,那你不会半夜把它们锁进柜子里吗? ”
盖洛比太太还是不觉得自己有错:“如果有人存心想要闯入别人的家庭,利用死去人的名义是再方便不过的。因为根本死无对证。”
“拜托,艾玛! ”拉薇妮亚忍不住大笑起来,不过这是因为她说的这句话,而非这句话背后的涵义。
最后,盖洛比太太假装镇定地坐着,一肚子的不满与恼怒。她并不是在担心庄园的银器是否会被偷,她是在忧虑这个年轻人的“好看”——她就是不信任这个东西,她心里正在憎恨它将为这个家所带来的无名威胁。
第三章
然而艾玛也并没有如玛塔所预言的,星期二大早起床就急忙把这个年轻人扔出屋外。事实上直到星期一早上来临之前,这年轻人带给他们的一切,都是崔宁庄园这一家人所从未经历的——当然,除了艾玛以外。谁会想到呢,在星期五之前,他们可是连莱斯里·西尔的名字都没听过。
在崔宁庄园过往的客人里,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西尔这样善于融入这个家庭里,也从来没有一个人跟他们的相处是这样地契合无间。
他跟着华特在农庄四处忙,他关心那些新砌的红砖道、猪舍,还有农庄里大大小小的事物。他的学生时代是在乡下度过的,这里的一切对他而言非常亲切熟悉。
为了下星期五广播节目的播出,华特会在园里拿着笔在他的小册子上四处记录着小灌木苗、鸟儿的成长,西尔则很有耐性地跟着他在一旁看。他也十分兴奋地在这庄园里拍摄那些十七世纪留下来的小房舍和一些其他景致,并且极其用心地捕捉它们的神韵,拍出一定的水准。的确,在他的镜头下,崔宁庄园有了独具一格的生命变化。面对他的才华,连华特的赞美声背后听起来似乎都有一些不太舒服。
华特感觉到这个年轻人除了和他一样对农事熟稔之外,还应该有很多不同面貌。
他甚至想,当年西尔刚学习摄影时,一定是看到照片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不过他想着想着也就过去了,他并不是一个真正敏感细腻的人。
相反,对细腻敏感的伊莉莎白来说,这段日子里,她的生活突然变得多彩多姿、趣味盎然起来,就像万花筒一般,瞬间的每一秒都充满着不可思议的乐趣。伊莉莎白大概从七岁之后就断断续续有过恋爱与失恋的体验,但除了华特她没想过嫁给别人,就因为他是华特,他不一样。然而现在,在她遇到过的任何人里,不管是面包店的售货员还是华特,没有人比西尔带给她的感觉更不一样的了。即使那个一心爱慕她的提诺·崔斯卡,他那足以融化人心的声音、为她疯狂的爱意,此刻也都变得微不足道。这样的差别何在呢? 和提诺·崔斯卡呆在同一个屋子里,她大概过几分钟就忘记了。和华特呢? 她好像没有什么他们曾经共享过这样的片刻的特别印象。
可是,只要有华特在,她就觉得很好很安心。然而,只要是西尔呆在房间里,她就无法专心,无法忘记他的存在。
为什么? 她不断地问她自己,更问自己为什么不? 这又有什么好解释的,恋爱并没有什么,就是喜欢,就是刺激。假如在他们共处了两天之后的星期天晚上,他正正经经地转身对她说:“跟我走吧,伊莉莎白! ”那她一定会为这荒唐的情景大笑不已——她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欲望跟他走。可是现在是这样地奇妙,她心里仿佛有一盏灯,他出去的时候灯随之暗了,他回来的时候灯又随之亮了。她是这样清晰地意识到他的每一个动作,小到他用大拇指扭开收音机,大到他用脚把木头推进壁炉里,她全都印象深刻。
为什么? 她跟他到树林间散步,带他浏览这个小村庄和教堂:在他的翩翩风度下,在他似乎看透她一切的迷蒙灰色眼睛的凝望下,她的兴奋之情总是久久不能自已。对伊莉莎白而言,美国人大概分两种,一种把你当作一个需要被照顾的老小姐,另一种就是觉得你的脆弱是理所当然的。西尔是属于第一种类型的:他扶她上下楼梯,在拥挤的大街上保护她,倾听她的想法,讨好她。他和华特就是不一样,他让伊莉莎白觉得非常开心。华特则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已经是个可以照顾自己的成人了,可是又还没成熟到可以和他平起平坐、一起讨论事情。相较之下,西尔的态度便是引人神魂颠倒的那种类型。
看着他慢慢走在教堂里参观时她曾经这样想过:如果不是兴奋感令人锥心,如果不是罪恶感作祟,他是多好的伴侣啊! 伊莉莎白发现,即使是不谙世事、隐遁在自己小说世界中的拉薇妮亚,似乎都受到他奇妙的吸引。星期六晚餐过后,西尔和拉薇妮亚单独坐在阳台上闲聊,这时华特和伊莉莎白在花园散步,艾玛在房子里整理家务。当伊莉莎白和华特漫步经过阳台下时,伊莉莎白听到拉薇妮亚像小孩子一般快乐地咯咯笑着,那笑声仿佛新月升起时一道在幽暗中流过的小溪。第二天早上,她偷偷地告诉伊莉莎白,她从没碰到过一个人像西尔先生这样让她感到如此“自甘堕落、难以自拔”。“我觉得他有一种像古希腊人一般的不道德气息! ”她这样说,说完后还咯咯笑了起来。
“可是你千万别跟你妈说我这样说! ”她提醒伊莉莎白。
随着妹妹、外甥和她女儿相继地沦陷在西尔的魅力下,盖洛比太太发现,要让这个年轻人离开崔宁庄园,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而这个难题,终于在伊斯登。迪克生小姐的手中解开了。
伊斯登.迪克生小姐住在村子大街后面一栋山坡小屋里,这是一栋有着三个小窗、茅草屋顶、中间立着一根烟囱的房子,看起来好像一个喷嚏就会把房子吹到人的耳朵边一样。虽然如此,仔细看看它的细部,还算是一栋状况相当好的房子。雪白的石灰墙,漆着柠檬绿色的门窗,轻风袭来,薄薄的棉布窗帘波浪一样地摆动着,还有屋前一尘不染的红砖小径,所有几近精心营造的小环节,把她的屋子组合成一幅画面,活脱脱就像从女主人自己的圣诞童话中走出来的景象。
在写童话故事之余,伊斯登·迪克生小姐沉迷于手工艺中。在工作室里,她拿着火红的钳子烤着弯曲的木头。
钢笔画流行的时候,她热衷于画钢笔画;热潮一过她又开始迷上剪贴画,然后是蜡染,最后她又爱上编织。直到现在她还继续着编织,但是一直只是模拟而不曾亲自创作。
任何表面平整的东西落到伊斯登·迪克生小姐手上,必定被修整一番。她会把一个好好的奶油罐硬弄成一个四不像的仿瓷罐,所有她做过的成品现在都被她陈列在阁楼和收藏室。她是她所有朋友的恶梦,可是说也奇怪,他们还是喜欢她。
她是这个地方的女性联谊会会长,她提供各式各样的物品,把家弄得像个集市一样。她同时也热衷于好莱坞的一切,简直就是这里的好莱坞专家。每个星期四,她搭乘下午一点钟的巴士到威克翰城去,花一块九呆在摩斯大楼看电影。假如哪个礼拜上映的电影刚好是她不喜欢的,譬如那种四弦琴作品,或是那种无怨无忧的女工的悲惨故事,她就会把她那一块九的电影票钱与那八便士的巴士钱省下来投到壁炉上的存钱筒里,然后等到她期待已久的电影在更大的克隆市上映时,再拿出这笔钱去看。
每个星期五她会到街上的书报摊买最新的《银幕快报》,接下来的一星期里,她会仔细研读上面的每条消息,并在她觉得重要的部分加注记号,最后再将它们收藏起来,以待日后查阅。所有叫得出名字来的东西半球的银幕人、事、物的来龙去脉,没有一件她不了如指掌的。她可以事无巨细地告诉你为什么那个美国造型师跑到威尔汉斯去,以及玛德莲·莱丝为什么染上左翼色彩。
所以,当可怜的艾玛提着一篮鸡蛋,踩着长长的红砖路,走在来她家的路上时,她实在不知道她正走在一条难以回头的滑铁卢之路上。
伊斯登.迪克生小姐问起她那天为拉薇妮亚‘费奇的新书《墨利斯情人》所举办的庆功派对如何时,艾玛说很成功,罗思与克罗马帝出版社的派对一向都很成功,有那样充足的美酒佳肴想不成功也难。
“我听说你们家这周末来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客人。”
伊斯登.迪克生小姐说。她问这个并不是因为好奇,纯粹是出于礼节性的问候罢了。
“没错,拉薇妮亚把他从派对中带回来的,一个叫西尔的年轻人。”
“哦! ”伊斯登·迪克生小姐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她,一边把她拿来的鸡蛋放到一个她自己做的画着小狗和玉米的白色大碗里。
“他是个美国人,自称是摄影师。只要会拍照片我想谁都可以自称是摄影师,反正别人也不能反驳,真是个好差事。就像以前不需要经过鉴定和登记的时候,‘护士’也是个好差事呢! ”
“西尔? ”伊斯登——迪克生小姐手中握着一个鸡蛋,停下来说,“该不会是莱斯里·西尔吧,有这么巧的事? ”
“正是,他的名字正是莱斯里,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怎么了? “艾玛说。
“你说莱斯里- 西尔在这里? 就在莎卡镇? 这太不可思议了! ”
“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艾玛反驳道。
“他可是个名人啊。”
“这又怎样,全莎卡镇的居民有一半都很有名啊。”艾玛尖锐地提醒她。
“没错,可是他们没有有名到有机会拍摄全世界最有名的人啊。你知道那些好莱坞的明星可几乎是跪着求莱斯里·西尔帮他们拍照的,那不是钱能买到的,那是特权,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极大殊荣。”
“我懂,为了宣传嘛。”艾玛说,“可是我们说的真是同一个莱斯里·西尔吗”
“错不了! 怎么可能会有两个同样的莱斯里·西尔,既是美国人又是摄影师。”
“怎么不可能? ”艾玛不以为然地回答她。
“我说他一定是那个莱斯里·西尔。如果不会耽搁你的晚祷时间,我们现在就来查个水落石出。”
“怎么查? ”
“我记得我好像有他的照片。”
“莱斯里·西尔的照片? ”
“没错,就在《银幕快报》里。让我来找找看,一下子就好了。这实在太刺激了,我实在想不出来竟然有这种事,就发生在莎卡镇。”她打开一个黄色的柜子上面镶着一些巴伐利亚风格的图形与花朵) ,柜里排满了一本本整齐的过期《银幕快报》和各类剪报资料。
“让我想想,大概是一年半前吧——难讲,也可能是两年前了吧。”她很利落地用手指翻动这些档案的边缘,她在每个档案旁边都注明了日期以便查阅,最后她拿出了两三个档案。
“每个档案封面我都做了目录。”她边说边指了指,同时将它们放在桌上,“你看这样就可以很快找到需要的东西了,完全不用花时间翻,很方便。”可是她们还是没有马上找到她们要找的东西,“如果会迟到,你可以先走,我一个人继续查,下回我再带到教堂给你看。”
此刻,实在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挡艾玛想要看到照片的决心。
“啊,找到了! ”伊斯登·迪克生小姐终于说,“‘美好与镜头’——上面这样写。我记得这篇文章的内容写得比这个标题还推崇他,就是这里,有很多他的作品——这是罗塔.玛洛,你看拍得多可爱啊——翻过来这一页,你看这就是他的自拍照。这可是你们的周末贵宾? ”
这是一张角度奇特的照片,充满了怪异的投影。构图很好,可是没有老式相片那么“酷似”。但是毫无疑问,照片上的莱斯里·西尔和那个现在正占据着崔宁庄园阁楼卧房的莱斯里·西尔就是同一个人。否则,除非是孪生兄弟,两个都叫莱斯里,也都姓西尔,同时也正好都是美国人,也都做摄影师。这个事实让艾玛无话可说。
她快速浏览文章的内容,正如伊斯登·迪克生小姐所言,全文充满了对这个年轻人与他作品的赞美,评价之高足以荣登《戏剧艺术月刊》。文章内容讲的大概是经历了大半年的世界自由之旅后,欢迎他又回到西岸来,同时推荐他最新的明星摄影作品,特别是丹尼·明斯基的哈姆雷特造型——“丹尼让我们笑中带泪,毫无疑问已经让我们忘了福布斯。罗伯逊之前塑造的形象。这全靠西尔的摄影功力。”——文章如此描述。
“是的,”艾玛说道,“那的确是——”她差点接着说“那家伙”,还好,随即改口说“同一个人! ”
不,她又在心中小心翼翼地想着,她根本不知道他会呆多久——他是拉薇妮亚的客人——在他离开之前弄不好伊斯登·迪克生小姐就会抢先会见他。
“如果真的是他,请代我向他表示我对他作品崇高的敬意。”伊斯登·迪克生小姐补充道。
当然,艾玛根本无意代伊斯登·迪克生小姐表示任何敬意。她去参加晚祷,安静而和善地坐在教堂中专属于崔宁庄园的位置上,看起来非常可怜。这个家伙不只是外表长得好看,原来还很有才气,这下子他一定更危险了。他所拥有的名气,根本是华特难以望其项背的。毫无疑问.他也一定很有钱。这下子真的太令艾玛担忧了,他长得好看已经够让她害怕的了,现在他竟然还这样赫赫有名,这怎么得了他拥有一切大家想要的。
如果她有能力召唤所有黑暗的力量来对抗他,她一定不惜一切代价去做。然而她没有,她惟一能做的是坐在教堂里,祈求神和所有的天使保佑伊莉莎白抵御她人生道路上所有邪恶的诱惑。“保佑她对华特忠实。,‘她如此祷告,”我将会——“她努力地想找出一些圣经上的话说,然而此刻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她只得再重复一次,”保佑她对华特忠实! “她什么也没多说,就留下了这一句话给全能的上帝。
然而在教堂前的一切祷告似乎毫无作用,现在她眼前看到的景象是:她的宝贝女儿和西尔从庄园的边门开开心心地一起走进花园,像小孩一样高兴。她马上沿着教堂的小径跟在他们后面走,一路上还为属于他们的年轻欢乐的气息而沮丧。因为,这样融洽的气氛并不曾出现在伊莉莎白与华特之间。
“我最喜欢的是庭院或者是伯德城堡前那两个文艺复兴的建筑,”伊莉莎白这样说。他们显然正在玩他们最喜欢的游戏——取笑那些布莱德佛特的有钱大亨。
“他怎么忘了盖护城河? 你觉得呢? ”西尔问道。九九藏书
“也许他以前是挖水沟的,现在根本不愿再想起这些事。”
“我猜是因为他根本不想费心挖一条沟,就只为了放水进去。他们是这里的美国佬嘛,不是吗? ‘,伊莉莎白同意他说的北美洲与新英格兰可能有共同血缘的说法。说完西尔看到艾玛走过来,随即和她寒暄。之后他们就跟着她走进屋子,对她的出现一点也不觉得异样,反而还一厢情愿地要将他们的愉悦感传递给她。
她看着伊莉莎白的小脸蛋,努力地回忆上一次看到她这样活力四射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她曾经有过这样充满生命的喜悦。过了一会儿她想起来了,是很久以前的圣诞节,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雪并且拥有她自己的第一棵圣诞树时。
之前,她恨的是莱斯里·西尔的美貌;现在,她开始恨起莱斯里·西尔这个人了。
第四章
艾玛一心希望在任何明显的状况发生以前,西尔已经无声地离开,消失在他们一家人的眼前。但事与愿违,她彻底地失望了。西尔背着相机,风尘仆仆地从美国到英国来,在这儿他没有亲戚和亲密的好友要拜访,可是他有相机,随时随地可以尽情地拍摄,他没有道理离开崔宁庄园。他曾经看上欧佛锡尔广阔的自然美景,打算在克隆找一处旅馆暂居,作为他拍摄农舍、乡景的基地。然而这个计划,正如拉薇妮亚所说的,太多此一举了。他可以继续呆在崔宁庄园,这里有他的朋友,而且四周也拥有同克隆一样丰富的野外美景。他为什么还要这样每天在外面奔波,回家后面对一个冷冰冰的房间呢? 他为什么不回到这个家来继续住在他舒适的阁楼房间里呢? 面对这样热情的邀请,西尔当然毫无疑问地留了下来,而且最后真正的结局是:他将跟华特合作出一本书。
没人记得这建议到底是谁先提的,而任何人好像都有可能。这是从新闻报导角度出发的一本书,既然华特是这里有名的播音员,那就再合适不过了。一位英国的知名人士和一位美国最受景仰的摄影师一起合作出一本书,运气好的话,将会吸引一堆出版社的兴趣,如林屈堡、维吉尼亚等,到时他们就可以大赚一笔了。
毫无疑问,已经没有西尔会在星期一早上,或星期二,或任何未来的一天离开的问题了。这样看来,他要在崔宁庄园住上一阵子了。这样的安排没有人觉得不妥,除了艾玛。拉薇妮亚主动提供她的双人座车给他四处拍照时使用,她说她正在写书,车子反正放在车库里也没用。但是西尔婉谢了她的好意,坚持自己向村口修车厂的比尔‘马朵斯租一辆便宜的小车子代步。“万一在和河床差不多的烂泥路上开车,我想我需要的是一辆可以随心所欲的小车,而不是一辆需要我屏气凝神的名车。”
他这样说。伊莉莎白虽然觉得这是一向严谨的拉薇妮亚的好意,但还是很高兴他这样做。
在他出现在村庄之前,显然比尔·马朵斯已经大肆为他宣传过了。当他和华特在傍晚一起出现在天鹅酒吧时,整个莎卡镇的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见见远道而来的帅哥。这个莎卡镇的外来客一点傲慢的神情也没有,不厌其烦地和每个人打招呼。托比·图利斯看了他一眼后立即忘了自己的身份、最近刚完成的一部喜剧以及即将开始的另一部喜剧。无神论的克里斯多弗·哈登则趁华特去倒啤酒的时候坐到西尔身旁.和他攀谈。
“我想我在拉薇妮亚的派对上见过你。”他用最客套的礼貌性言辞说道。
“我叫图利斯,是写剧本的。”这样谦虚的话让他很得意,就像一个拥有跨州际铁路的人说“我是开火车的”一样自负。
“幸会,图利斯先生。”西尔说,“请问您写哪一类剧本? ”
图利斯突然吸了一口气,默不作声了,直到华特拿着啤酒回来,他还想不出适当的字眼回答西尔。
“不错嘛,”华特说道,“我看你刚刚已经自我介绍过了。”
“华特,”图利斯认真地转向华特说,“我真的见过他! ”
“见过谁? ”华特问。
“他不认识我,可是我见过他! ”
“感觉怎样? ”华特问道。
“非常棒,好哥儿们,真的很棒,很特别的感觉。”
“如果你想知道,他叫西尔,莱斯里·西尔。库尼.维金的朋友。”
华特看到图利斯金鱼般的灰色眼睛突然蒙上了一层怀疑的阴影。如果这漂亮的年轻人是国际名人库尼的朋友,那他怎么可能没听过更有名的托比·图利斯呢? 这年轻人是不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华特把啤酒放下来,坐到西尔旁边的位子上,准备好好地放松一下。
穿过这个房间,他看到索吉·罗道夫正盯着他们。说起罗道夫,他跟图利斯可有一段不小的恩恩怨怨。他曾经是图利斯发表的《下午》一剧里打算力捧的男演员,在当时备受期待与瞩目。可是在戏剧的筹备过程中经历了不少风波,最后不但剧本由《下午》改名《拂晓》,更不幸的是连男主角都换人了。图利斯把罗道夫换掉,找了一个有着希腊人气质、奥地利人名字的新人接替他,至今罗道夫还无法从这个“换角风波”的打击中复原,他无法谅解这种“背叛”。一开始他喝酒是为了让自己在酒精里寻找到自怜的安慰,喝到后来则是为了逃避这无尽的自怜所带给他的痛苦。最后,他更因为酗酒而无法专心于彩排和表演,遭到剧场解雇。这样的恶性循环加速了一个芭蕾舞演员的堕落,他甚至连练习都放弃了。现在的他,一身肥肉,落魄消沉,只有那狂暴的眼神还依稀可见他过去的辉煌与热情,其他都已不复存在。
罗道夫后来甚至遭到图利斯的逐客令,他只得在村里商店旁边买了个小而旧的破房子,当做自己的别墅。没想到这样一来,他反而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新生活。藉着住在商店旁边的地理之便,他摇身一变,从图利斯的贵客成为村子里的“八卦大王”,找到了生命的新乐趣。村民们被他伪装的孩子气质所吸引,改变了他们向来对那些外来者的保留与不善,把他当做自己人,给了他很多亲切与包容。现在,他竟然成为这里惟一可以在两边居民中自由往来的人。没人知道他靠什么生活,吃什么,甚至喝什么。
白天,他以惯有的优雅姿势靠在店里的邮局柜台前,傍晚则像村里所有人一样,在天鹅酒吧喝酒、消磨时间。
最近几个月来,他和托比之间好像出现了和解的迹象,甚至有谣言说他又准备开始复出练习了。此刻隔着人群,他正紧紧盯着这个莎卡镇的新访客——这个此刻正让托比虎视眈眈的美男子。撇开“背叛”与“堕落”不谈,托比到目前为止都还是他惟一的指望。华特不禁戏谑地想,如果此刻这个可怜的罗道夫目睹了他一心爱慕的托比正如何被轻视,他一定会疯掉的。截至目前,托比知道西尔是个往来于世界各大节庆日的摄影师,并且深深不解为何他竟然不认识大名鼎鼎的他。他很疑惑,但还不至于到受伤害的境地。起码已经整整十年多没人敢这样漠视他,但是他那种需要被喜爱的欲望压过他内心的愤怒,于是他使尽浑身解数,试图以他的魅力征服眼前这个无法预测的新对手。
坐在一旁看着他努力施展手腕,华特心里思忖着,“粗鲁”的特质在一个人身上是多么根深蒂固啊。他记得小时候在学校里小朋友们总是用“粗鲁”来形容那些打措领带的人,当然事实上这种说法并不够精确,它形容的其实是一个人心灵上的特质,一种心灵上无可救药的散光现象。就像托比·图利斯,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他身上还是带着这样一种错误的“粗鲁”特质。非常奇怪的是,在这世界上没有一个门不是对着托比大大敞开的,他像个贵族一般四处游历,所到之处享尽各种特权与恭迎,他穿着世界上最顶尖的裁缝师为他缝制的衣服,优游于各个上流社交圈。
从各方面来说,他都是个人人艳羡的上流人物,但他还是甩不掉那种根深蒂固的“粗鲁”特质。玛塔‘哈洛德曾经说过:“托比所做的每件事看来似乎都有点不入流”她描述得非常准确。
如果换个角度,西尔又是如何看待托比这些奇怪的举止呢? 华特很高兴地发现西尔面对他似乎有点漫不经心,并且漫不经心的程度与日俱增,像一种无形的挑衅,随时都会让他的粗鲁难以按捺。托比所有努力显得徒劳无益,他就像个蠢蛋般自愚愚人。为了引起西尔的兴趣,他大概除了耍盘子以外,什么花招都使过了,他愈来愈焦躁不安。华特笑着注视着他的啤酒,莱斯里·西尔则自始至终保持着一贯的礼貌与风度,当然还有那一点点的漫不经心。
索吉·罗道夫继续从房间的另一端恶狠狠地盯着这里看。
华特开始思量离开的时间。他再喝两杯就差不多了,他打算在西尔被这些人纠缠之前赶快脱身。可是还没想完,盯着他们看的索吉还没走过来,希拉斯·卫克里却走了过来。
卫克里其实在吧台注意他们很久了,现在终于拿着啤酒凑过来敬酒。他过来华特并不惊讶,原因有几个:一是他天生有一种女性的好奇心,二是所有美丽的事物都会引起他的注意。卫克里憎恨所有表面美丽的事物是尽人皆知的,这种特性也为他赚进不少钱。他的憎恨出自一种天性,这世界上他惟一欣赏的——就如伊莉莎白所言——“那些热气腾腾的肥粪与狂暴的雨”,那是他的风格。
他在美国的文学之旅非常成功,这不是因为那些狂热的美国读者也喜欢“热气腾腾的肥粪”,而是因为卫克里可以完美地描述这些东西。他形容枯槁,又黑又高,声音低沉无力,是那种所有的女读者都想把他带回家喂得饱饱的,然后再赐给他一个全新明亮的外表的家伙。在这方面那些美国读者显然比他的英国同僚要慷慨得多,在这里大家视他为无物,像空气。拉薇妮亚每次提到他总说“那个烦人的家伙”,并且说他疯疯的( 同样,他在提到她时也是这样的语气“费奇那女人”,就好像在讲罪犯一样) 。
卫克里走过来,因为他无法不接近莱斯里那令他讨厌的美貌。华特觉得西尔也许已经感觉到了,而西尔好不容易用他绅士般的淡漠刚应付完烦人的托比,现在又被这个充满敌意的希拉斯逮个正着、难以脱身。华特看着眼前这些几近娘儿们的把戏,不禁在一旁估量着大概不出十五分钟西尔就会让希拉斯没戏唱。他盯着吧台后面的时钟,决定提醒西尔时间。
西尔用五分钟做准备,花了十分钟让卫克里努力奋战,就像一个犯人掉进自己设的圈套一样。结果,最后卫克里那双凹陷的眼睛流露出狼狈与自讨没趣,比刚刚托比那双金鱼眼所流露的挫败更为严重。华特看着,几乎就要大笑出来。最后西尔来了一段喜剧式脱身表演:当希拉斯和托比还在口沫横飞大展身手的时候,西尔突然插嘴道,“失陪一下,我看到一个朋友在那边。”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地站起身走.99lib.到吧台那儿去。他所谓的朋友就是修车厂的老板比尔·马朵斯。
华特则留在原地继续喝他的啤酒,并且尽情欣赏着周遭这些朋友的嘴脸。
这时他仔细回想刚才的一切,一股莫名的不安感刺痛了他。西尔的这些玩笑是如此明显,如此轻易地被他掌控着,以至于它们背后的本质——它们的残忍——一点也不着痕迹。这时西尔的两个受害者的独特反应让他觉得有点好玩。希拉斯放下他的啤酒杯,用一种非常自我厌恶的姿态把杯子推得远远的,然后一声不响离开酒吧。他像是一个从某些不愉快记忆中逃脱的家伙,一个被自己击败的失败者。华特纳闷了片刻,如果拉薇妮亚说的没错,卫克里还真的是有点疯。
而托比·图利斯呢,则完全相反。他根本是个不知反省也不懂得自我厌恶的家伙,向来不会去进一步思考事情。
“你的朋友真是个不善交际的家伙。”他的眼睛盯着吧台的西尔和比尔·马朵斯说道。
“不善交际”这个字眼是华特觉得最不可能用在西尔身上的形容词了,然而他很清楚托比势必要为自己的屈居下风而辩解:“你一定要带他到胡屋来看看。”
胡屋是莎卡镇最漂亮的一栋房子,它在莎卡镇成排的粉红、雪白和黄色的房子中非常醒目。它曾经是一家旅馆,据说建造它的石块最早是来自村里更远处的一家修道院。现在它属于托比,是他用来炫耀他显赫社会地位的展示品——他通常每两年就会换一栋房子( 很难用“家”来形容) 住,而现在他已经连续好几年拒绝了别人提供的房子,坚持住在这里。
“他会留在你那里很久吗? ”
华特告诉托比他们要一起出一本书的计划,但还没决定要怎么做。
“《流浪到欧佛锡尔》这类的书吗? ”
“有点那种味道。我负责文字,他负责摄影。可是主题还没确定。”
“这个时候在这里流浪好像还早了点! ”
“可是拍照却很合适,趁这里还没被温室塞满之前。”
“或许你那年轻的朋友会想拍胡屋。”托比这样说,并且拿起两瓶酒装作没事儿地朝吧台走去。
华特还是呆在原地,并且想起索吉。不知道从刚才瞥见他到现在,他到底喝了多少酒。起码也有两小列的酒了吧,这样也差不多到他发作的时刻了。
托比把酒放在吧台上,先和吧台老板闲扯了一会儿,又和比尔·马朵斯聊了一下,最后又顺势和西尔再度攀谈了起来。这一切都是他刻意安排的。
“你一定要来胡屋看看,”华特远远地听到他这样说,“那是一栋非常漂亮的房子,你一定会很想把它猎人镜头的。”
“难道没人拍过它吗? ”西尔惊讶地问。这仅仅是一种纯粹的惊讶与好奇:一栋这么漂亮的房子,怎么可能没人拍它呢? 可是这句话听在有心人耳里,便成了“鼎鼎大名的托比·图利斯的一切怎么可能没人出版过呢? ”这样的反讽。
这一星火花霎时引爆了索吉。
“是的! ”他咆哮起来,像根爆竹般从他所在的角落冲到西尔眼前一英尺处。
“当然有人拍摄过,全世界最知名的摄影师拍过一千次、一万次了,根本不需要你这种从偷取自印地安人手中的国家来的笨蛋外行人来拍,你这个没道德……”
“索吉! ”托比气急败坏地说,“你给我闭嘴! ”
可是这些话还是像连珠炮一样地从索吉嘴里不停地冒出来。
“索吉,听到没有,你赶快给我闭嘴! ”他用手轻推了一下罗道夫的肩膀,好把他推离西尔远一点。
这是最终的一击,索吉的声音愈来愈高,像决堤的河水倾泻而出,话愈说愈不清楚,大部分是蹩脚而不人流的英语,当他说到高兴处还会夹杂一些自以为是的法语或西班牙语。“你这个中西部来的恶魔! ”已经是这些话.99lib.里比较好听的一句了。
当托比的手放在他后颈部把他用力从西尔眼前拎走时,索吉的手撞到了托比放在吧台上刚盛满的酒杯。他抢在酒吧老板雷夫之前抓起杯子,整杯酒就往西尔的脸上泼过去。西尔的头立即向侧边一闪,酒最后泼到他脖子和肩膀上。索吉依然疯狂地咆哮着,拿起重重的啤酒杯打算朝西尔头上扔过去,还好,被雷夫的大手给拦下来,杯子落到一旁。就在一阵混乱中雷夫大叫了一声:“亚瑟! ”
在这里从来没有人因为酒后闹事被赶出去过,但当真正需要的时候,亚瑟会是执行这项任务的人。亚瑟从前是银边农庄的农夫,块头很大,动作慢慢的,他会在任何可能的破坏真正发生之前先行用他的方式解决一切。
“走吧,罗道夫先生,”亚瑟说道,“没什么事好小题大作的,你现在就跟我走,咱们到外面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或许你会好一些,走吧! ”
索吉一点也不想跟任何人到任何地方去,他只想留在这里杀了这个莎卡镇的新访客。然而面对亚瑟他可是一点辙也没有。亚瑟的大手亲切而和善地压在他肩上,他的手臂像树干一样沉重,无论如何不想走,索吉终究还是得乖乖地跟着他走。他们一起走出了大门。索吉停止了无理取闹后,众人也终于不用再担心他的发作。
当他的高分贝音量消失在酒吧的空气中时,酒客们都松了一口气,继续此前的交谈。“绅士们,”这时托比·图利斯说话了,“我为戏剧界向各位致歉! ”
然而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并非如此,与其说他在为一个演员的失态道歉,不如说是在提醒大家他在为英国戏剧界说话。就像玛塔说的,托比所做的每件事总是有点不入流。每当他自以为是的演说让这村子感到困窘时,背后嘲笑的耳语就不断出现。
老板把西尔身上的酒用布擦干,请他去里面用于净的水冲洗一下,以免酒渍留下痕迹。西尔拒绝了,他的态度依然很和善,只是有点急着想离开这地方。华特想,他看起来真的有些不太舒服了。
他们与托比道别,而托比还在处心积虑地想着以英国戏剧界的名义为索吉的失态解释。
他们走进惬意的黄昏里。
“他常常那样大吼大叫吗? ”西尔问。
“你指罗道夫吗? 起码这不是第一次,可是好像从来没这样夸张过,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动手动脚。”
他们看到亚瑟正要返回酒吧继续他被打断的小酌。华特问他后来那个骚扰者怎样了。“他跑回家去了,”亚瑟带着微笑说,“就像离弦箭一样跑掉了。他的力气实在很大,足足可以打倒一只大野兔。”他说完就回去喝酒了。
“离晚餐时间还有一会儿,”华特说,“我们沿着河边的乡间小径慢慢走回家吧。我为刚才的事情感到遗憾,你从事的工作是不是需要很沉得住气呢? ”
“当然,总是会有些烦人的事,只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没碰到过太麻烦的状况。”
“我敢说以前绝对没人会失控到对你说‘你这个中西部来的恶魔’这样无礼的话吧。可怜的索吉! ”这时华特走到磨坊屋前的桥头停下来,欣赏着罗许密尔河上的落日。“也许有一句古老的格言说得好,‘爱是没有理智的’,当你爱上某人时,就像索吉对托比那样,我想你也很难不丧失应有的理智。”
“理智。”西尔尖声地说。
“是的,当事物失去它应有的控制,我就会说它丧失理智。”
西尔沉默了好一会儿,静静地看着平静的河水缓缓流向桥这边来。每当水流在行进的路上遇到障碍,它便会歇斯底里地卷向障碍,激溅起水花。
“理智。”他又说了一遍,看着水流失控地流向一旁的水沟。
“我并不是指那家伙真的疯了,”华特说,“他只是失去了一般的判断能力。”
“这种能力很重要吗? ”
“起码是令人尊敬的。”
“我觉得那倒没什么特别了不起。”西尔说。
“正相反。缺乏这种能力将会导致生命一团混乱,包括生命中的一切大小事情,大到战争,小到搭公车。我看到磨坊屋的灯亮了,玛塔一定回家了。”他们看着房子慢慢燃起了亮光,就像一朵苍白的花朵慢慢地盛开。房子里的一盏灯在夕阳余晖下透出昏黄的亮光。
“这是伊莉莎白最喜欢的灯光调子! ”西尔说。
“伊莉莎白? ”
“她喜欢黄昏时的昏黄灯光,也就是在黑夜来临之前的灯光。”
华特此时第一次被迫把伊莉莎白与西尔联想在一起。
他从来就不曾想过伊莉莎白属不属于他的问题。对她没有占有欲与其说是华特的美德,不如说他根本就把她视为理所当然。如果可以用某种催眠术来唤醒华特的潜意识,我们会发现这是因为他对她很放心,觉得她是自己会照顾自己的人。即使此刻他已清晰地意识到他被某些阴影震撼了,然而他实在是一个非常不善于自我分析也没有什么自觉的人( 也正是这种没有自觉的特质,使他可以在广播中信口开河,引起玛塔的反感,却赢得全英国大众的喜爱) ,因此他的意识所能及的是,只要尽量让自己活得自足而开心,那样伊莉莎白就会爱他了。
他们认识太久了,伊莉莎白对他当然不会有任何惊喜。他是这样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对伊莉莎白了如指掌,可是他为什么对她喜欢昏黄灯光的这类小事一无所知呢? 而西尔,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他却比自己清楚。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小事他竟然记在心上。
一阵微微的刺痛搅乱了华特原本自足的心湖。
“你见过玛塔·哈洛德吗? ”他问道。
“没有。”
“那很可惜。”
“不过我看过她的演出。”
“哪一邵? ”
“一部叫《黑暗中的漫步》的戏。”
“哦,对啊,她在里面表现得很好,我觉得那是她最好的戏之一。”华特说,并且就此打住这个话题。他根本不想再提起这部戏。这部戏对哈洛德而言是美好回忆,对他而言却会让他想起玛格丽特·玛丽安。
“我们为什么不现在就去拜访她? ”西尔看着她亮着的屋子说。
“快吃晚餐了,玛塔可不是那种你随时想到就可以打扰的人。我想这也是她为什么选择偏远的磨坊屋居住的原因。”
“或许明天伊莉莎白可以带我去拜访她。”
华特差点儿脱口而出,“为什么是伊莉莎白? ”但他转念一想第二天是星期五,他的广播日,他得整天呆在城里。他差点忘记他明天会不在这儿,而西尔竟然清清楚楚记得。这时他心中的涟漪又开始激荡起来。
“是啊,或许我们可以邀她一起共进晚餐。她喜欢美食。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可是西尔并没有移动步伐,他兀自望着水中的房子倒影。
“我想到了! ”他说。
“想到什么? ”
“我们的主题! ”
“你是指那本计划中的书? ”
“没错,就是河流,罗许密尔河。我们之前怎么会没想到呢? ”
“河流! 对啊! 怎么没想到呢? 它可不只是一条欧佛锡尔的河而已,它是这里最棒的主题了,就像泰晤士河、塞汶河一样,罗许密尔河没有理由不能做。”
“这个主题足以让我们做一本书吗? ”
“当然可以。”华特说,“没什么比它更丰富的了,我们可以沿着它流经的地方做报导,它的流域很广,可以涵盖的内容很丰富。从它的山顶发源处开始,沿岸有成群的羊、石壁耸立,然后是如诗如画的农舍、大谷仓与村庄的教堂等所构成的美丽田园景象,并且这里有全英国最棒的树林。然后还有威克翰,这个全英国最早的市镇发源地……,‘华特的手伸到胸前的口袋打算拿他的记事本,可是随即又放下来接着说,”还有沼泽区,黄昏的天空下成群的雁鸭飞过,一大片一大片的云朵飘过,和风吹动如茵的绿草地。还有密尔港,一个充满荷兰味的码头,这又是完全不同于乡景的另一种风貌——一个充满着别致建筑的小镇,一个渔货不绝、人来人往的码头,海鸥、海景、山形墙。西尔,这实在太棒了! ““我们该怎么开始呢? ”
“首先我们应该先想想要怎么做? ”
“我们需要一艘船吗? ”
“只要平底船或一艘小艇,可以穿越桥洞的就行了。”
“平底船? ”西尔犹豫了一下,“是那种用来猎鸭的平底船吗? ”
“差不多。”
“那好像不太好操纵。最好是独木舟。”
“独木舟! ”
“对,你会划吗? ”
“我小时候曾经在小池塘里划过,就这样而已。”
“至少你划过嘛,这样就比较好上手。我们打算划多远呢? 老兄,这是个不错的点子,我们甚至都可以拿它当标题了:罗许密尔河上的独木舟。这是一个很棒的连结意象,就像摩霍克人(Mohawk ,北美印地安人的一支,在尚普兰湖过着半定居生活。1777年被美国军队击败而进入加拿大,并在安大略定居下来。——译者注的鼓声或是中国的油灯一样。”
“我想我们一开始应该先徒步,从放牧的草原区那一带开始,一直走到99lib?欧特雷。
我打算在欧特雷这一带改乘独木舟。就是从河的发源地先步行一段路到欧特雷或是卡佩尔,再开始划独木舟到海边去。罗许密尔河上的独木舟。
这真是不错的想法。我明天进城的时候,顺道去拜访一下可马克·罗思,跟他提一下这个出版计划,看他有没有兴趣出版。如果他没有兴趣也没关系,我有把握上打的出版商会排队等着要这本书。罗思是拉薇妮亚的东家,我们还是先从他开始谈吧。““他一定会喜欢的。”西尔说,“你在这里可是鼎鼎有名啊! ”
就算这话里有什么讽刺之意,其实也听不太出来。
“我似乎应该先跟戴翰出版社谈才对,”华特说,“他们曾经帮我出过一本田园生活的书,可是我对他们的图片非常不满意。他们很糟糕,这本书最后也没卖起来。”
“那一定是在你主持广播之前的事吧。”
“哦,九九藏书没错。”华特走下桥,转身走向回家的乡间小路。“那本书之后,他们拒绝出版我的诗集,所以现在我才不打算让他们出。”
“你也写诗? ”
“谁不写呢? ”
“我也是。”
“太棒了! ”华特兴奋地说。
他们沿着罗许密尔河走回家,边走边讨论他们出书计划的经费来源。
第五章
“和我一道去城里找罗思吧。”第二天吃过早饭后华特对西尔说。
可是西尔想留在这里。他说他不想离开这片绿油油的初春乡景,即使离开一天都舍不得。况且他又不认识罗思,他觉得华特先去和他谈谈,下次再带他正式拜访比较恰当。
华特感到有点失望,并且无法确定这感觉的真正原因。
.99lib.在开车去广播室的路上,他的思绪第一次为广播之外的事所牵绊,一再地想起崔宁庄园的一切。
他去找罗思,向他提了“罗许密尔河上的独木舟”的计划。罗思非常喜欢这计划,并且给了他口头上的出版承诺,可是最后他还是有所保留地表示要等和克罗马帝讨论后才能作最后决定。
一般人都对罗思找克罗马帝一起经营出版社感到不解,大家都以为他只是好玩才这么做。因为就表面上来看,大家都觉得以可马克·罗思的能力,一个人经营这家出版社应该就绰绰有余了,实在没有必要再找一个人来共同经营,尤其是一个像克罗马帝这样平凡的角色。然而可马克有一种一般人可能没注意到的西部高地人的性格弱点,那就是他很难拒绝别人。他希望别人喜欢他,所以他找了克罗马帝来做他的烟雾弹。他在作者面前扮演着欢迎他们的热情角色,但是万一他想拒绝的时候,克罗马帝就成为他逃遁的台阶。克罗马帝曾经有一次生气地说:“你叫我帮你退稿,起码也让我知道它们长什么模样吧! ”但这样的情形极少发生,事实上克罗马帝对于他负责要拒绝的稿件都会尽责地看过。
现在面对畅销书的女作家的侄子,罗思最后还是用了他那套惯用的缓兵伎俩,说要回去和他的伙伴讨论后再决定。可是他那红通通的脸显得十分满意,并且最后还邀请华特一起共进午餐,为他点了一瓶上等的红酒——这对华特而言似乎是一种浪费,他喜欢的是啤酒。
带着满肚子勃艮第的好酒和雾一样的结论,华特在回播音室的路上一直想着接下来该如何进行以及回到莎卡镇后要做的事,完全无心享受呆在播音室的乐趣。
在他过往的广播节目里,每集都会邀请一个特别来宾和大家聊天,他也会做一些相关的准备,好让节目内容能更贴近怀特摩尔的风格。这些来宾使华特的节目看起来像一个由偷猎者组成的世界,这些人里有来自澳洲的牧羊人、赏鸟家、萨瑟兰郡来的饲牧人、四处收集橡实果的狂热女士、业余的猎鹰人等等。任何他可以找到且愿意来到节目中的人他都会邀请。
他今天的客人是一个养了一只温驯狐狸的小男孩。华特很沮丧地发现他并不太喜欢这小子。他一向都是很热爱他的来宾的,他热情温暖地像兄弟一般对待他们。
在他的生命里,每次节目中这段和来宾的对谈,几乎都是他对人最热情最友善的时候,他对他们的爱几乎让人热泪盈眶。
所以,他现在正为自己竟然不喜欢哈洛·迪伯和他的蠢狐狸而感到万分沮丧。
他发现哈洛的嘴唇好像发育不是很完整,看起来就像只狐狸,也许这只狐狸可以与他和睦相处就是因为他让它有家的感觉。他为自己这种刻薄的想法感到内疚,并且试图以更温柔和善的话语来补偿他的不安。
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做作,哈洛和他的小狐狸真是华特的广播有史以来最大的败笔。
就算今天的谈话很成功,也不足以抹去他对哈洛的记忆。今天的主题是“英国的蚯蚓”,换成别人来主持一定会说一些关于蚯蚓的生态或它们和自然的关系等话题,可是谁会对蚯蚓或自然的话题有兴趣呢? 于是华特从一种非常吻合英国听众胃口的莎士比亚角度来谈这些话题,这让他的听众们更加盲目地崇拜他。华特奇妙地将西海岸一块黯淡无光的灰色石头点化成绿色天堂,这是非常英国化的。第二天一大早第一个送信的邮差就会送来五六十封远自英国最北部边境寄来的读者信函,当然这代表着苏格兰是如何以她所拥有的蚯蚓为傲。不过对华特而言,这些热情的反应非常稀松平常。
华特在节目中有一个神秘习惯,就是在每次的广播中与某个神秘人物说话。这个小把戏为他赢得不少不自觉的友谊——一种很华特式的风格,那并不一定真有其人,大多是他从他的读者群中虚拟的人物。今天他决定既不和一个叫做丽兹的老小姐说话,也不和什么桥边医院的小女孩或苏格兰的灯塔员说话,他决定破天荒地对他挚爱的伊莉莎白在空中说话。伊莉莎白一向会听他的广播,他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一定在听,可是他的听众实在太多了,反而让他没想过近在咫尺的伊莉莎白。
而今天,有一些暧昧的情愫让他想起她来了。他非常渴望她正在收听,于是他决定今天就把伊莉莎白当做空中的对象,出其不意地对她说话。但事情并不如他想像中顺利,关于伊莉莎白的种种在他心中翻来覆去,他的情绪使他无法依照预定的剧本演出。他想起了昨晚在河边的情景,昏暗的窗台、磨坊屋顶上的星星、黄昏中朦胧的灯影——“这是伊莉莎白最喜欢的灯光调子”。他的话从蚯蚓、英国一路说到伊莉莎白的时候竟然结巴起来,他原来在心里描绘的美好图景最后荡然无存。他相当懊恼,不过还不至于影响广播的进行。节目最后他准备了一些签名的生物书送给空中的听众。
在回家的路上,他为伊莉莎白买了一大盒巧克力糖。
当他提着这包礼物的时候,他想起上一次他买东西送伊莉莎白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他想这是很好的习惯,以后他一定会常常这么做。
一直到他的车开出拥挤的市区、奔向通畅的市郊公路,一路上他的心中依然在揣测着伊莉莎白和她的内心世界:西尔。西尔。可怜的索吉说他是“中西部来的恶魔”。
为什么是恶魔? 他纳闷着。恶魔,早晨的王子。在他心中恶魔是华丽而庄严的象征,此时一个高达六英尺半的巨大影像在他心中熊熊燃烧着。这并不像西尔啊。
到底他身上哪一点会让索吉有这样疯狂的联想呢? 恶魔,一种堕落的光芒,一种邪恶的美感。
这时他心中闪过一幅画面:西尔和他走过农场,他金色的头发被风吹得散乱不堪,他的身体被层层的英国法兰绒围绕。恶魔。他差点大笑出来。
但是不可否认,西尔的美貌真的让人不安。到底哪里不对? 是有点不太对,他有些不太像这个世界的人。
或许这就是索吉发神经把他当作恶魔的原因吧。不过无论如何,西尔起码是个很好的工作伙伴,他们正准备合作一本书,并且他知道他们已经订婚,他不可能——他还没想完就被另一个念头打断。他没有道理担心一个有着堕落美感的人抢走英国国家广播公司广播员的未婚妻。
他以比平常更快的车速开回家,停好车,拿出送给伊莉莎白的礼物,满心喜.99lib?悦地准备给她一个惊喜。他同时也要把可马克·罗思喜欢这本书的好消息告诉大家。
他迫不及待地来到客厅。他走过偌大寂静的庄园,推开老旧的粗尼门,客厅一如往常明亮温暖,只有拉薇妮亚一个人在。
她把脚搁在壁炉围栏上坐着,摊在膝上的是当天发行的精英周刊。
“太奇怪了,”拉薇妮亚抬起头念道,“靠写作赚钱实在是一件不道德的事。”
“阿姨,其他人呢? ”
“这家伙在发达以前多么崇拜希拉斯·卫克里啊。艾玛姨妈应该在楼上,其他人还没回来。”
“没回来? 他们去哪儿了? ”
“我不知道,他们吃过午饭后就开着比尔·马朵斯那辆小破车出去了。”
“吃过午饭? ”
“没错,今天下午我没什么事,所以就让伊莉莎白他们出去了。今天天气多棒啊! ”
“可是晚饭时间都到了呀! ”
“是啊,看来他们回来晚了。”拉薇妮亚说道,她的眼睛继续追逐着希拉斯的新闻。
伊莉莎白今天下午根本没听他的广播。他对她说话,而她根本没听到。他觉得很懊恼。其实“神秘人物”有没有听并不重要,可是伊莉莎白一向都会听,这是她的职责。他是华特,她的未婚夫,全世界的人都会觉得她应该听。而现在她竟然忘了这件事高高兴兴地跟着莱斯里。西尔出去玩,让他一个人在空中对着空气说话。
在星期五,他的广播日,她连考虑一下都没有就跑出去闲逛,天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和那个叫西尔的,一个她只认识七天的家伙玩到现在还没回来。当他一心一意提着巧克力糖回来送她的时候,她竟然不在家。这实在太怪异了! 这时牧师来了。大家都忘了今天牧师要来一起吃晚餐。华特一见到他就想,待会儿又得花至少十五分钟跟他谈论今天广播的蚯蚓话题,直到他觉得足够清楚为止。牧师一向是他的忠实听众,非常喜欢他的广播。除此之外,华特不知道要跟他聊什么话题。
随后盖洛比太太也走进来了,她满心虔诚地向牧师请安后,便走到后面准备晚餐。到现在为止,那对消失的人已经迟到了足足二十分钟了。后来盖洛比太太决定不等他们先开饭。此时华特突然感到不安,他转而想伊莉莎白一定出事了,她从来没有过这么晚还不回家的时候。她一定死在某个水沟里了,或许身上还有一辆车压着她。西尔是美国人,大家都说美国人的驾驶技术很差,而且他们开不习惯英国的道路,所以他们弄不好在转弯的时候撞车了。
他无心地搅弄着眼前的汤,内心黑暗而可怕,一边还在听着餐桌上的牧师大谈魔鬼学,不过这至少可以让他从刚才的蚯蚓话题中抽身出来,得到片刻的休息。
正当他的心黑暗到几乎萎缩成一片黑蘑菇的时候,西尔和伊莉莎白的声音在大厅中响起,他们满面红光地急急忙忙走进来,不断为他们的迟到向餐桌上的家人道歉。伊莉莎白向牧师介绍西尔,可是一直到她像个饥饿的难民坐在餐桌前喝汤之前,她都没有对华特说一句特别的话。他们说逛遍了这里每个地方,首先去参观了图尔斯修道院和附近的村庄,然后又见到了彼特·马西,去他那里看他养的马,然后再到克隆去。最后他们从克隆往回走,路上他们发现一家戏院正在上映着《火车大盗》——当然没人可以拒绝《火车大盗》的诱惑——他们为了看这部电影等了很久,这也就是他们会晚归的原因。不过他们觉得这部电影是值得等的。
后来《火车大盗》的话题就占据了整段上鱼的时间。
“今天的广播怎么样,华特? ”当伊莉莎白伸手去拿面包的时候这样问。
“牧师会告诉你的,”华特说,“他听了。”
牧师轻声细语地向他们叙述今天的广播内容,然而华特发现他们根本没在听。
其问有一次当伊莉莎白递东西给西尔的时候,他们的眼神交会,她还对着他微笑。
他可以感觉到他们彼此的喜欢之情,他们共度的这一天非常愉快。
“罗思对这本书的反应怎样? ”当牧师终于结束讲话后,西尔接着问华特。
“他很喜欢。”华特说,可是他现在心里恨不得当初他们根本没开始合作这本书。
“你听过他们的出书计划吗,牧师? ”盖洛比太太说,“他们打算合作出版一本关于罗许密尔河的书,从河的源头一盲写到人海。华特负责文字.西尔先牛负责摄影。”
牧师对这个计划深表赞同,他问他们打算徒步完成还是骑驴子。
“我们会先徒步到欧特雷那一带,然后再从那里改成水路继续后半段。”
“水路? 罗许密尔河里有很多暗礁。”牧师说道。
于是他们就向他解释打算搭乘独木舟的想法。牧师赞成地听着,觉得轻巧的独木舟的确比较适合罗许密尔这种河流,可是他担心如何才能弄到独木舟。
“我今天和可马克·罗思提过这事,”华特说,“他建议我去找奇那斯问问看,就是密尔港那家做小船的,他们也许会有。他们的船行销世界,乔·奇那斯就是设计出折叠式救生艇的那家伙。如果他明天有空的话,我打算和西尔去拜访他。”
“好啊,”西尔说,“很好啊。”
接着牧师问西尔是否钓鱼,西尔说他不钓。
这时华特想起来他买给伊莉莎白的巧克力糖还放在饭厅旁边的桌上,那是他走进饭厅前放的。他决定让它继续留在那里,直到伊莉莎白自己发现它,那时他会装作很平常,然后若无其事地告诉她,那是他送给她的礼物,她一定会更加深感不安与懊悔——他是如此惦记着她,而她竟然把他丢到99lib?一边。
当他们吃完饭走出饭厅时,他偷偷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那盒巧克力是否还在。它还在那里,然而旁边好像还多出了一盒应该是伊莉莎白进门时放的东西。那是一盒从克隆的高级糖果屋买来的精美礼盒,很大一盒,看起来至少有四磅重,外面用非常华丽的宽丝带绑着,上面还打了一个很漂亮的蝴蝶结。霎时华特的心情又被这个耀眼夺目的礼盒搅得不安起来,他非常讨厌这个礼盒,感觉有一种美国式的财大气粗。他非常不舒服,甚至完全不想看到它。
让他不舒服的,当然不真的是那盒糖。
他真正不舒服的原因是早在那盒糖出现以前就累积在他心中的情绪。
在他帮西尔倒白兰地、和牧师一起喝咖啡的时候,他不断想着该怎样才会让自己心里舒服一点。终于,他想到了。
西尔可能可以送她昂贵的糖果,但是华特却知道她最喜欢的糖果是哪一种。
或者——也许西尔也知道了? 说不定正好克隆的糖果屋没有这种糖吧。
想着想着华特也帮自己倒了杯白兰地,今晚除了咖啡,他还需要一点酒精。
第六章
如果说艾玛·盖洛比太太对莱斯里·西尔还有一丝好感的话,那大概就是他要和华特一起出书这个计划了。这样一来他会减少留在这地方的时间,眼不见为净,等书完成后他再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从此她就不用再看到他了。所以对她而言,出书这计划她是乐观其成的。伊莉莎白喜欢和这怪物在一起,那是因为他们年纪相仿,会为同样的事而开心,不过不可否认也是因为他长得实在好看。
然而从外表看来,她倒是没有被他强烈吸引的迹象。除非她有事要和西尔说,不然她的视线不会特别停留在他身上。她并没有像一般陷入恋情的女孩那样眼睛不停地跟着心爱的人的身影游移,也不曾在同一个房间里跟他坐得特别靠近。
就艾玛的大脑所能思及的范畴而言,她算是个后知后觉的女人。
然而拉薇妮亚可就不同了。她冷眼旁观一切并且愈来愈感到不安,她觉得事态已经很严重了。就在第七天,她不知不觉间开始用言语透露她的情绪。这天她一如往常构思着小说的内容,并由伊莉莎白在一旁帮她书写。但今天她的情绪显然非常不稳定,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因而使伊莉莎白感到非常困惑。拉薇妮亚写作的过程向来是轻松愉快的,她对她书中所创造出来的女英雄角色总是优游自若、游刃有余。她可能会忘了那个在卡普利清晨采集紫罗兰花巧遇爱人的女主角叫达芬还是凡蕾瑞,但是当她在描述男女主角相遇的那一刻时,她所投入的感情与专注简直就像她是女主角的教母一般细心呵护。而现在一反常态,她是如此地心不在焉,竟然连女主角丝维亚长什么样都忘了。
“我写到哪儿了,伊莉莎白,我到底写到哪儿了? ”她在房里踱着步,心慌意乱地问。一枝笔插在她鸟窝般的枯发上,另一枝笔则被她小而尖的牙齿不自觉地咬着。
“写到丝维亚从花园走进来,走过法式的窗边。”
“哦,没错,继续接下去,‘丝维亚的脚步在窗边停下来,她修长的身影映在灯光下,大而湛蓝的眼睛小心翼翼的……”’“是棕色。”伊莉莎白打断她说。
“什么东西? ”
“她的眼睛。”伊莉莎白翻回前几页的内容去看,“第五十九页,‘她的棕色的眼睛仿佛秋天落叶一般的晶莹…… ”
“好,我知道了。‘……她棕色的大眼睛小心翼翼的,随即她优雅地抬起她的脚尖踏入房内,她轻巧的高跟鞋踩在镶花的木头地板上………“没有高跟鞋。”
“你说什么? ”
“没有高跟鞋。”
“为什么? ”
“她刚打完网球啊。”
“她可以去换,不行吗? ”拉薇妮亚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严厉口气回答她。
“这不太合理吧,”伊莉莎白非常有耐性地说,“她手上还拿着网球拍! ”
“哦,竟然这样! ”拉薇妮亚暴躁地答道,“我敢说她根本就不会打! 我写到哪儿了? ‘她踏人房内……她踏人房内,身上的白色罩衫轻轻飞舞’——不对,不对,等一下——‘她踏入房内’——天啊,该死的丝维亚! ‘,她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还把她手上的笔丢到书桌上。”谁管那个笨女人做什么啊! 就让她继续呆在那个窗户边,自己想办法吧! ““怎么了,阿姨? ”
“我无法专心。”
“你在担心什么吗? ”
“没有。有。没有。可能有吧。我想是某个方面。”
“我可以帮得上忙吗?”
拉薇妮亚将手指伸进她的鸟巢头发里,不小心摸到头上的铅笔,突然一脸惊喜地说,“奇怪,我的黄色铅笔怎么会在这儿? ”说完她又把笔插回头上。“伊莉莎白,亲爱的,你千万不要认为这是我在干涉或别的什么,好不好? 告诉我,你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迷恋上莱斯里·西尔了呢? ”
伊莉莎白一听,心里想道,阿姨为什么总爱用一些过时的爱德华辞汇说话呢什么“迷恋”? 她总是得把拉薇妮亚的惯用语再说得比较现代化一点。
“如果你说的‘迷恋’指的是爱上他,我想我没有。”
“我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可是难道一个迷人的人在你身边,你不会爱上他吗”
“什么! 你到底在说什么? ”
“我当然不是指陷入爱河这么严重的状态,我指的是吸引力。他吸引你,对吧”她的语气是陈述,而不是疑问。
伊莉莎白看着眼前这双疑惑而纯真的眼睛防备地问道,“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
“这是我的假设,事实上也是因为我这么感觉。”拉薇妮亚说道。
这实在太突然了,伊莉莎白完全说不出话来。
“我现在真后悔邀他到崔宁庄园来。”拉薇妮亚黯然地说,“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他什么也没做——但不司否认,他是个搅局的人。索吉和托比的事件不就是……”
“这事我早知道了! ”
“不,他们后来又和好了,索吉现在已经恢复正常并.99lib.且开始工作了,现在……”
“他们的事你不能怪莱斯里·西尔。他们本来就有问题,你知道的。”
“还有一件事也很奇怪,就是那天吃过饭后,玛塔坚持要西尔送她回家,并且留他到很晚。我的意思是玛塔根本没有顾及其他人。”
“可是玛塔知道牧师会送伊斯登·迪克生小姐回家。他和迪克生小姐同路。”
“我不是指她做了什么,我指的是她想做什么。她——她很想把他占为己有。”
“哦,这不就是玛塔向来的作风吗? ”
“不只是这样,她也感受到了那种——那种特殊的魔力。”
“当然,他绝对是非常有吸引力的。”伊莉莎白说,同时在心里想着这种陈腔滥调实在无法全面具体地描述西尔的独特性。
“他是一个——很可怕的人。”拉薇妮亚语调低沉地说,“没别的形容词可以说了。你等着看他下一步的举动,每件事都是一种信号、一种前兆,像是一种天启之类的东西。”她看着伊莉莎白的眼睛充满挑衅地说,“你觉得呢? ”
“没错,”伊莉莎白说道,“是的,我是觉得有点像那样,仿佛——即使是他做的最小的事都仿佛充满着某些意味。”
拉薇妮亚拿起桌上的铅笔开始在旧笔记本上乱画。伊莉莎白注意到她在本子上重复地涂着“8 ”这个符号。拉薇妮亚一定是内心充满烦恼才这样,她开心的时候向来都是画箭头的。
“真的很奇怪。你知道,”拉薇妮亚左思右想后说道,“当我同他独处一室时,竟然有一种和一个名噪一时的罪犯在一起的感觉。当然没那么糟,可是就是那一类的感觉——一种错觉。”她又画了几个“8 ”的符号,“如果他今晚就从我们眼前消在桌上笑着说:“一切都非常荒谬,你看着他,并且试图在他身上寻找到那个奇怪特质的来源,结果你看到什么? 没有,什么你都找不到,没有一处符合! 美丽的外貌、婴儿般的肌肤,对一个男人来说他是那么优美,尤其相对于索吉·罗道夫而言。他的声音温和有礼,还有那么一丝懒懒的味道,完全和那些德州人或爱尔兰人不一样。你试着分析他身上散发的奇怪魔力,然后你得到什么结论呢? 我可以告诉你,没有,一无所获! 这些完全无法解释莱斯里·西尔的一切。”
“的确不能,”伊莉莎白默默地说,“它们的确不能。”
“最好玩的事被我们忽略了:到底是什么让他如此与众不同,你知道吗? 艾玛晓得。”
“妈妈? ”
“因为她从一开始就和我们的看法完全相反。她恨他身上的一切,虽然我以前带回来的客人她多半都不怎么认同,有些甚至她还不喜欢,可是她特别厌恶莱斯里.西尔。”
“她告诉你的吗? ”
“不,她不用说。”
的确,伊莉莎白想,她的确无须多此一举。拉薇妮亚.费奇——仁慈、和善的拉薇妮亚——永恒青春期小说的制造工厂,拥有一个作家所应具备的直觉与敏感。
“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有点不正常。”拉薇妮亚说道。
“不正常? ”
“当然,只是某部分。在某些人身上有一种邪恶的吸引力,就是说,在某方面他们是非常偏执疯狂的,而其他方面则完全正常。”
“除非你能了解这样的疯狂。”伊莉莎白接着指出,“你必须了解他们心灵的偏执所在,在你掉进这种不正常的吸引怪圈之前。”
拉薇妮亚想了想说,“没错,你说的没错。可是没关系,这套‘疯狂’的理论不适用于我。话说回来,我可还没碰过像莱斯里·西尔这样理智的人,你呢? ”
伊莉莎白也没有。
“你不觉得吗? ”拉薇妮亚继续说,并且避开她的眼睛继续乱画,“华特好像已经有点开始怨恨西尔了? ”
“华特? ”伊莉莎白不解地说,“不可能,他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
此时拉薇妮亚在本子上画了一栋房子,还在房子上加了一道门。
“为什么这样说华特? ”伊莉莎白反驳道。
拉薇妮亚继续又给房子添了四个窗户和一个烟囱。
“因为他对他非常周到。”
“周到! 华特一向如此——”
“当华特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他就视之为理所当然,”
拉薇妮亚点起烟继续说道,“他越喜欢的人,他越视之为理所当然。他对你也是——这你没想过吧? 这一阵子他视西尔为理所当然,可是现在他改变了,他不再这样了。”
伊莉莎白安静地想了想这个问题。
“如果他真的不喜欢他,”她终于开口问道,“那他为什么要和他去罗许密尔河或一起出书呢? 为什么? ”这时拉薇妮亚正在给本子上的门画上一个把手。
“那只是因为这本书值得做。”拉薇妮亚带着冷冷的暗示说道。
“华特从来不和他不喜欢的人一起合作。”伊莉莎白刚强地说。
“可能因为他很难解释他突然不想做的原因吧。”她淡淡地回答她。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伊莉莎白相当愤怒地说。
拉薇妮亚停止涂鸦,和缓地说道,“伊莉莎白,亲爱的,我不知道,可能是我希望你能藉此再思考一下华特的问题,用你自己聪明的方式——也就是说,不通过任何别人或其他的方式。”她看着伊莉莎白的眼睛继续说道,“哦,是的,你很聪明,比华特还聪明。他不是个聪明的人,可怜的华特。他最幸运的事是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你一定爱他。”她把桌上的笔记本推开,随即笑了一笑,“我不认为他出现一个情敌是什么不好的事,除非事情真的严重到不可收拾。”
“当然没什么严重的。”伊莉莎白说道。
“那我们现在忘了那蠢蛋,在午餐前把这一章完成吧。”拉薇妮亚说着拿起铅笔继续工作。
可是一种震惊感却一直留在伊莉莎白心中久久不散,它唤醒了西尔对于她的存在,只有她知道的一种存在,现在看来不只是拉薇妮亚知道了,弄不好连华特都感受到了。不可能吧,他怎么会知道? 拉薇妮亚会知道并不意外,坦白地说她也是西尔魅力之下的一个牺牲者,可是华特就没有道理也没有理由知道她内心深处这样微妙的感情了。
然而拉薇妮亚说的没错,华特对西尔的态度的确有所转变,已经由原来的理所当然转变为对待一般客人的礼貌与周到。这样细微的改变似乎就在一夜之间。这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什么原因呢? 难道是那两盒对比鲜明的糖果盒的巧合所导致的? 不会吧,对美国人而言,买糖果给女孩子也只是一种亲切的表示,就像帮女士开车门一样,并不至于对一个成熟的成年人造成那么大的冲击,华特不可能为此而怨恨他。那到底华特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这个只有她和拉薇妮亚才知道的秘密? 她的心里不断想着拉薇妮亚和她的直觉,她很纳闷拉薇妮亚为什么会突然改变对托比·图利斯的态度,并且完全没提到原因。她想,是她自己根本也不知道原因呢,还是她对托比事件根本就了解不深。托比,全村人都知道他现在还在为那次事件而忍受着痛苦。西尔竟然以那种浑然不知的冷漠态度拒绝了托比的盛情邀约,托比所有处心积虑的安排他一律予以拒绝。当托比邀请他到自己那幢有名的住处时,他竞漠然地表示毫无兴趣。这样的事从没发生在托比身上,这可是他的王牌,从来不曾失灵,对美国人尤其管用,可是这个美国人却让他栽了面子。西尔根本无视托比的存在,并且以颇为恰当的礼貌巧妙地与他划清壁垒。他筑起了一道优雅的石墙,全莎卡镇的精英分子都在一旁看得津津乐道。
就是这点灼痛了托比。
吃了西尔的闭门羹已经够让他丢脸了,弄得尽人皆知更是让他痛苦不堪。
的确,伊莉莎白想,西尔的出现对莎卡镇而言不是一件太幸运的事。所有西尔曾经接触的莎卡镇民里,大概只有伊斯登·迪克生小姐是全心欢迎他的,他对迪克生小姐也非常和善亲切。对于她没完没了的问题,他都可以一一有耐性地回答。迪克生小姐也仿佛把他当做女人一般的手帕交,滔滔不绝地和他讨论着她的电影世界。
就像拉薇妮亚说的,他们如同一对家庭主妇,极尽热诚地交换彼此的电影经,什么电影好看,什么不好看。
也正是玛塔来吃晚餐的那晚,有那么一会儿她看着他和迪克生小姐,突然惊觉自己可能会爱上这个男人。那时她对玛塔依然没有戒心,可是当玛塔霸占他并将他带走时,她的心里竟然强烈地希望他不要走,那时她就知道无论西尔对她的吸引力有多大,她是完全绑不住这个男人的。
现在她一边写着丝维亚那蠢蛋的故事,一边暗下决心:接受拉薇妮亚的劝告重新好好修补她和华特的关系,让他能一路没有嫉妒、高高兴兴地度过接下来这段写书的岁月。等他们从密尔港弄来两只独木舟、安排好到欧特雷的行程后,她打算和华特一起做些特别的事,一些两人世界之类的事。他们最近的三人行太频繁了。
的确,不过,错的可能不是三人世界,或许是两人世界。
第七章
华特非常喜欢乘坐独木舟这个点子,这并非因为他喜欢独木舟那种局促的空间,最大的原因是这个特别的方式将会带给他写作的灵感。这本书的成功与否关键在于是不是能将这段旅程写成一个“冒险”故事,而这个与众不同的交通工具能轻而易举地达到这个目的。如果通过一般开车的方式,势必无法激起他特别的写作灵感,因为它虽然舒服,却没有创意。徒步的方式也因为被广泛地以健行活动推广而变得没什么特别的了。华特就曾经背着一个背包、带着一只牙刷与一件T 恤一个人走遍大半个欧洲,他基本上是非常乐意用最原始的方式走完这段旅程的,但他更想用一种不属于现代的旅行方式去完成它。他所热衷的徒步旅行方式,基本上和那种穿着沉重的钉鞋、目光呆滞、一步一步往目的地前行的自虐式旅行没什么两样,比较接近希腊神话中的阿特拉斯而非奥德修斯。
所以华特喜欢这点子。当然,还有一些别的原因使他赞成这种方式。藏书网
如果搭车或走路,那他在旅途中将每天都得和莱斯里‘西尔黏在一起,搭独木舟则可以减低两人接触的频率,多一点个人的自由空间。华特对西尔的讨厌程度已经到了西尔的每一个动作都会引起他不悦的地步,而他也已经隐约地觉察到自己竟然荒谬地无法克制这种困扰。他还发现伊莉莎白对他的态度开始变得非常和善,他无法辨析她这种转变,因为它是那么自然而适度。也就是说伊莉莎白完全可以接受他,在他迷恋了另一个女人——玛格丽特’玛丽安八个月之后。现在她又开始对他很好,他感到她对他实在是“降低身份”——这是他的形容方式。他现在对伊莉莎白的这种理解只证明了他根本不了解她的转变,但是伊莉莎白在华特心目中确实占据着极重要的位置,他用他的方式解读伊莉莎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与每一种态度,他觉得这是她对他的爱意,他感受到了她对他的好,她对他好——对怀特摩尔一个人的好! 不可否认,在莱斯里·西尔出现后,许多事完全改变了。每当想起这个人,华特便需要一股非常强烈的自我克制力。
他们计划每晚在外面搭帐篷露营,无论可行与否,这也是华特乐意的事。并不只是因为这样可以让他有机会与在橡树间活动的大熊搏斗,或者他可以感受并描述林间与河流的夜间风光,而且这样他就可以躲避每晚和西尔在旅馆共处一室的痛苦。
露营的时候他大可以一个人远离他,到林间去闲逛,可是两个人同去酒吧,他却不可能不说一句话就独自离开。
独木舟被命名为“哔哔号”与“艾玛号”——盖洛比太太有点奇怪西尔为何用她的名字命名,但真正让她心里抗拒这件事的是她根本就不希望自己和西尔这个人有任何瓜葛。现在一切都就绪,只剩下一件事藏书网 要完成,那就是西尔为了捕捉更大范围的景象,需要将沉重的摄影器材换成轻巧的携带式器材,不然小小的独木舟塞个睡袋就满了,根本没法放其他东西。最后西尔只好卸下一些器材,以便轻装上路。
撇开隐藏在崔宁庄园每个人心中的忧思——拉薇妮亚的不安、华特的愤慨、伊莉莎白的罪恶感以及艾玛的怨恨——这里表面上仍然是平静无事的。在这个树木尚未长青的早春,英伦的阳光依旧一如往常般和煦,夜晚湿热无风,仿佛夏季已经到来。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后,西尔走到阳台上说道:这样的英国真有法国的味道。他和他们聊起印象中迷人的法国。
他们开心而亲切地聊了一阵子。
这样融洽的气氛一直延续到星期五稍晚华特和西尔准备出发的时刻。这天华特照例去电台做他例行的广播,结束之后就回家吃晚饭。晚餐时,大家为了即将开始的“罗许密尔河的独木舟”之旅而畅饮。之后,伊莉莎白开车带着他们穿越甜美的春天的黄昏,来到罗许密尔河畔的一个小镇,这里距离他们真正出发的起点约二十英里。他们打算前往格林洞穴过夜,那是一个可以居高临下、一览罗许密尔河发源地全貌的远古洞穴。华特认为他们的故事应该从史前的英国开始写起,可是西尔却不太同意这样的安排,这与他原本的构想有一些差距。他说,并不是大部分的英国人都从格林发源而来。
话虽如此,还是坚持要在洞穴过夜。他过去曾经住过大卡车、浴池、撞球桌、帆布椅,也曾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中过夜,就是没有在洞穴里睡过。他不愿意放过这次特别的机会。
伊莉莎白带着他们来到洞穴,并且和他们一起走了约百码远的小路,观察附近的状况是否安全。他们非常开心,刚吃完一顿丰盛的送别大餐,并且都喝得有点醉醺醺的。他们放下睡袋和行李,送伊莉莎白回车上。当他们中间没有人说话时,一阵紧张的沉默压力就会压人每个人的耳中,他们只有拖着步伐,自己弄出点声音。
“我可不希望住在一个只有屋顶的家里,”伊莉莎白打破沉默说道,“这是个特别的史前之夜。”
她的车子开走了,在路上留下深深的印痕,大路两旁的草也被车灯照得绿晃晃的。她走了,留下整夜的沉静与他们的史前时代。
之后,这两个冒险家之间的谈话就像在电话线的两端,声音变得愈来愈小。
每天傍晚他们从酒吧或电话亭打电话回庄园报平安。
他们已经成功地走到了有两艘独木舟在等着他们的欧特雷。他们带着装备很高兴地来到河边。华特的第一个笔记本已经全部记满。西尔在他的照相机初次闪光时,便已被英国的美景所迷醉。在卡佩尔的时候,他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拉薇妮亚,告诉她,她说的没错,这里的确很“神奇”,英国独一无二的。
“他们听起来好像很高兴。”拉薇妮亚在挂电话的时候以一种半信半疑的语气说着。她很希望去看看他们,可是他们走前就说好了:他们必须装作来到陌生之地的陌生人,顺河而下游遍莎卡镇,仿佛他们从来没来过。
“你破坏了我的想像,如果你要把崔宁庄园放进去的话。”华特曾经这样说过,“我必须以一种我从来没到过这里的心情来看待这个地方、这幅乡景。我的意思是用一种全然陌生而新鲜的眼光。”
于是崔宁庄园就在每天傍晚等待他们报信的电话中度过;这也柔和地取悦了这处佯装宁静的海湾。
然后在星期三的傍晚,也就是启程的第五天,他们走进天鹅酒吧,众人包围着他们欢呼,称他们是罗许密尔的英雄。酒吧免费招待他们喝酒。他们说在佩特哈区的时候行程受到阻碍,在那儿睡了一阵子;但他们还是忍不住想越过田野步行到莎卡镇来。因为罗许密尔河河道弯曲,走水路从佩特哈区到莎卡镇大约要两英里,但穿过田野走回来只要一英里。佩特哈区没有旅馆,所以他们决定走回莎卡镇和这个熟悉的天鹅酒吧。
随后大家就在酒吧里一如往常般交谈起来,大家围着他们问这次旅行是如何完成的。华特拿起酒杯走到他惯常坐的角落,过一会儿西尔也跟过来了。接着在吧台那里,酒吧其他的客人又纷纷簇拥过来,一圈一圈包围着他们,打算和他们交谈。
然而每一次交谈都被两人之间的奇怪气氛打断。他们并没有吵架,但他们之间有一种非常隐秘而且紧张的气氛把他们隔离于酒吧中的所有人之外,这几乎是不自觉的,也没有人觉察到。
然后,华特突然起身离去。
他一声不响,连再见都没有说就离开了。只有他留下的门的响声提醒大家这件事。那是非常动人、狂暴而决绝的一记响声,一次深具结束意味的离去。
所有的人都一脸迷惑地将眼光从门边转向华特桌上那杯尚未喝完的啤酒和他的空位,并且很快地确定那记愤怒的门响之后华特是不会再回来了。西尔依然很轻松自在地倚着墙壁一脸微笑坐在那里。比尔·马朵斯为了打破空气中凝结的神秘气氛,像一朵云一样从角落飘向了西尔的位子。他们用一杯啤酒的时间,聊了一会儿船外马达,讨论了一下小帆船的话题。当他起身要到吧台添酒时,他看了一眼华特留下来的啤酒杯说道,“我顺便帮怀特摩尔先生重新倒一杯啤酒,他这杯放太久了。”
“哦,不用了,华特已经回去了。”西尔这样说。
“可是现在才……”马朵斯刚说了几个字就马上发觉他好像应该闭嘴。
“是的,我知道。可是他觉得这样比较舒服。”
“他身体不舒服还是怎么了? ”
“不是,但是如果他继续待下去,他有可能会掐住我的脖子。”西尔亲切地说道,“然而他在学校的时候学会了克制,于是他便把怒气咽回去了。非常有修养。”
“你惹怀特摩尔先生生气了吗? ”比尔问,他自认为他和这个美国年轻人比和华特还熟。“非常严重,”西尔淡淡地说道,与比尔相视一笑。
马朵斯吐了吐舌头,然后走到吧台去倒啤酒。之后,店里又恢复了平日的热烈交谈。西尔一直待到酒吧打烊,在老板雷夫将他们身后的门锁上时回头和他说再见。
最后他和所有人一起走到村庄的街上。当他们一伙人要走向田园的窄路时,当他们还在开玩笑说没有一张舒适的床在等着他真是可怜时,当他说他们的床不通气又老旧也好不到哪里时,他突然就离开了。
“晚安! ”他的声音从路的另一头传来。
这是莎卡镇人最后一次看.99lib.到莱斯里·西尔。
四十八小时后,亚伦·格兰特抵达崔宁庄园,开始进行调查。
第八章
格兰特刚刚才从罕普夏回来,他在那里了结完一桩很不愉快的自杀案件。他的心还停留在那个事件中,他不断地思量着当初如果从不同角度看事情,是否就会有不同结果。他一边听长官说话,一边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直到一个熟悉的名词突然在他耳边闪过,他才全然回过神来。
“莎卡圣玛丽镇! ”格兰特说。
“怎么了? 你知道那地方? ”布莱斯停下他的话问道。
“当然,我没到过那儿,不过我知道那个地方。”
“为什么这么理所当然? ”
“那是个艺术贼窝之类的地方,有很多外来知识分子之流聚集在那儿,希拉斯卫克里住那儿,玛塔·哈洛德住那儿,拉薇妮亚·费奇也住那儿。还有图利斯在那儿也有栋房子。怎么,你说谁失踪了,该不会是托比·图利斯吧? ”他满怀希望地问道。
“很可惜不是。是一个叫西尔的家伙,莱斯里·西尔,好像是个年轻的美国人。”
这时候格兰特脑海中闪过可马克·罗思家拥挤的派列走廊的画面,然后一个记忆中的声音响起,“我忘记带喊话筒来了。”原来是那个漂亮的年轻人失踪了。
“欧佛锡尔那边请求我们协助调查,倒不是因为这是什么难缠的大案件,反而是因为这案子太简单了。他们认为周旋在那些名人间调查很棘手,我们来做可能会上手些。如果有什么逮捕行动,他们也希望是由我们这边来进行。”
“逮捕行动? 你是说他们觉得这是个谋杀案? ”
“我知道他们有一套合理的推论,你不必这么大惊小怪。据当地巡官的说法,他们已经锁定一些特定名单,他们连名字都告诉我了。”
“什么名字? ”
“华特·怀特摩尔。”
“华特·怀特摩尔! ”格兰特大力地呼了一口气说道,“怪不得他们这么紧张。
华特·怀特摩尔! 他对西尔做了什么会被这样怀疑? ”
“他们也不太清楚。他们只知道在失踪之前,他们两人曾经有过一些口角。好像是说华特·怀特摩尔和西尔刚刚一起做了一趟罗许密尔河的独木舟之旅,然后……”
“独木舟? ”
“没错,特技表演的一种。怀特摩尔打算写书,西尔这家伙则负责图片。”
“所以说他也是个艺术家! ”
“不是,他是个摄影师。他们每晚都在外面露营,星期三那天晚上他们正好在离莎卡镇一英里外的河岸露营。
那天傍晚他们两个到莎卡镇的酒吧喝酒,怀特摩尔后来很早就离去了,有一点不悦,这是个警讯。西尔则一直呆到酒吧关门,后来大家看着他往河岸走去,之后就没人再见过他了。““这个失踪案是谁报的案? ”
“怀特摩尔第二天早上报的案。他醒来时发现西尔的睡袋是空的,他没回来睡觉。”
“从星期三晚上离开酒吧后他就再没见过西尔吗? ”
“没有,他说他回去就睡了,中间曾经醒来过,但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西尔已经回来睡了,就倒头又睡。太暗了,他什么也看不到。一直到早晨的阳光照进来,他才发现西尔根本没回来。”
“我想大家一定认为他掉到河里了吧。”
“没错,全威克翰的人都去河里打捞尸体。可是他们说从卡佩尔到莎卡圣玛丽镇的那段流域是很糟糕的一段,满是泥沼。最后他们一无所获。”
“我一点都不惊讶为什么他们不想碰这个案子。”格兰特讽刺地说道。
“哦,不,这是一桩精心设计的案子,除了意外之外没有任何真正的线索。不过——有一个很大的关键点。”
“华特·怀特摩尔! ”格兰特说道,“你知道吗,这个推测太荒谬了。一个热爱小兔子的人怎么会去杀人? ”
“你难道没在报上看过,就是那种人才容易犯谋杀罪。”他的上司振振有词,“无论如何,这个案子交给你了,利用你的关系好好地去这个你的艺术贼窝查查,直到水落石出为止。你最好先找辆车吧,威克翰那边说搭车到克隆换车还要步行四英里。”
“很好。我想带威廉斯警官一起去,行吗? ”
“你是要他开车还是干嘛? ”
“不是。”格兰特温和地说道,“因为他熟知一切办案程序。如果到时候你有什么紧急事找我——任何时候——威廉斯可以继续查下去,不会中断。”
“你可真会替你在车上打瞌睡找借口啊。”
没错,格兰特正是以此作为交换条件。他随即起身去找威廉斯。他喜欢威廉斯,也喜欢和他一起工作。威廉斯看上去和他形成互补:块头很大,脸红通通的,动作很慢。除了晚报以外,他什么东西也不看。一旦打起猎来,他身上那种猎狸的特质却无人匹敌,甚至没有一只站在地鼠窝前的猎狸能比威廉斯对猎物更有耐性、更顽强。“我真不喜欢让你站在我后面! ”在他们多年的合作中,格兰特不止一次这样对他说。
相反,对威廉斯而言,格兰特的一切都是闪亮而浑然天成的。他对格兰特有一种崇拜的感情,并且毫无敌意地羡慕着他;威廉斯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也从不贪图别人拥有的东西。“你真不知道你有多幸运,”威廉斯曾经这样跟他说过,“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警察。不像我,我只要走进一家酒吧,里面的人只看了我一眼便在心里想:”条子! “换成是你,他们顶多觉得你是个便装军人,对你一点戒心也没有。对我们干这一行的来说,这真是占尽优势啊。”
“可是你身上也有我没有的优点啊,威廉斯。”格兰特有一次这样对他说。
“你指什么呢? 举个例子来听听。”威廉斯不可置信地说。
“你只要说声‘抓起来! ’,人们就吓得都跑了。可是当我说,‘抓起来! ’,他们却只是看看我,然后说,‘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啊? ”’“上帝保佑,长官,”
威廉斯这时说道,“你根本不用说‘抓起来! ’,你只要眼睛盯着他们看,他们就开始收起包准备跟你走了。”
格兰特听了大笑,他说:“我下次试试看,看有没有用! ”但他还是很享受威廉斯对他的这种英雄崇拜,同时他更珍惜威廉斯身上的可信赖感与他可爱的固执。
“你收听华特·怀特摩尔的广播节目吗,威廉斯? ”当威廉斯开车载着他走在一条颠簸的路上时他这么问道。
“不能说听过,我并不是那种田园型的人。在那里出生并长大是一个遗憾。”
“遗憾? ”
“是的,你晓得那种日子有多无聊。”
“希拉斯·卫克里的嫌疑比华特·怀特摩尔大。”
“我不知道希拉斯那小子是谁,不过我觉得一定不是华特- 怀特摩尔干的。”
他想了一下。“他是个正派人士,”
他说,“想想罗许密尔河之旅。”
“我正在想。”
“我是说,他其实可以和他姨妈留在家里,然后再开车出去找他书里需要的田野资料,罗许密尔河又不是很长。可是他却大费周折地弄了个独木舟,郑重其事地准备这趟旅程。”
说到华特的姨妈,这又让格兰特想到另一个问题。
“我猜你从不看拉薇妮亚·费奇的小说吧? ”
“不看。不过诺拉看。”诺拉是威廉斯的太太,安琪拉和蕾欧娜的妈妈。
“她喜欢吗? ”
“她爱死了。她曾经说只要有三样东西,她就可以过得很舒服了:一是热水瓶,一是四分之一磅的巧克力,还有就是一本新的拉薇妮亚的小说。”
“如果拉薇妮亚不存在,我们似乎怎么也应该去创造一个出来。”格兰特说。
“一定会大赚一笔。”威廉斯说,“怀特摩尔是她的继承人吗? ”
“是她的法定继承人,不论在任何情形下。可是又不是拉薇妮亚失踪。”
“没错。究竟华特对西尔那家伙有什么不满呢? ”
“可能他对这种半人半神的家伙本来就不喜欢吧。”
“你说什么? ”
“我曾经见过西尔一次。”
“你见过他! ”
“一个月前我在一个派对上和他说过话。”
“他长什么样? ”
“一个长得真的很好看的年轻人。”
“哦。”威廉斯若有所思地说。
“不对。”格兰特说。
“不对? ”
“美国人。”格兰特毫不相干地说。这时他又想起了那个派对,便又说道,“我想起来了,他好像对伊莉莎白·盖洛比很有好感。”
“谁是伊莉莎白·盖洛比? ”
“华特的未婚妻。”
“是她? 得啦! ”
“先不要下结论,等到有更进一步的证据再说。我实在无法相信华特·怀特摩尔会生气到把人打死再扔到河里。”
“不。”威廉斯想了想说,“想想看,他也许是个胆小鬼。”
这些谈话使格兰特接下来的旅程非常愉快。
在威克翰的时候,当地一名叫罗杰斯的巡官招待他们。他长得很瘦、很焦虑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前一天没睡好。但是他很机警,消息灵通并且很细心。他在威克翰的白鹿旅馆和莎卡镇的天鹅旅馆先帮他们各订了两个房间,让格兰特选择。他带他们到白鹿旅馆吃午餐,然后格兰特决定住在这里,并取消了莎卡镇的旅馆。莱斯里·西尔的失踪案在苏格兰场还没引起太大的注意;在对莎卡镇没有更深入的了解之前,似乎也没有必要跑到天鹅酒吧大张旗鼓地调查。
“那么,我想先见一见华特·怀特摩尔先生。”格兰特说道,“我想他应该已经回到你说的那个叫什么的——就是费奇小姐家。”
“崔宁庄园。可是今天他去城里广播了。”
“伦敦吗? ”格兰特惊讶地问道。
“这是在他们旅行之前就已经安排好的。怀.99lib.特摩尔先生的合约在八月有一个月的长假,这是他上礼拜可以放下工作到罗许密尔河做独木舟之旅的原因。依照他们原来的计划,他们今天应该在威克翰过夜,而他们也已经在这里的‘天使’旅馆订好了两个房间。那是威克翰一个非常古朴的地区,景色非常适合拍照。现在却发生了意外。不过就算没有这件事,怀特摩尔先生本来今天也就打算回城里广播的。”
“我知道了。那他今天晚上会回来吗? ”
“如果他没消失在稀薄的空气里。”
“讲九九藏书到这次失踪,怀特摩尔说过他们之间真的有争吵吗? ”
“我没亲自向他证实过。这也是……”巡官说到一半停住了。
“也是我在这里的原因。”格兰特帮他把话说完。
“没错,长官。”
“这个‘争吵’的说法从何而来? ”
“天鹅酒吧。所有星期三在场的客人都有这样的印象,那天他们之间的确有一种非常不愉快的.99lib.紧张气氛。,,”有公开的争吵吗? ““没有,没听说。如果有,我早就把他扣押起来了。
可以确定的是,那天怀特摩尔连再见也没说就提早离去,而西尔说他为了某件事在生他的气。““西尔说的! 跟谁说? ”
“当地的修车厂老板,一个叫做马朵斯的家伙,比尔.马朵斯。”
“你盘问过他吗? ”
“我全问过他们了,昨晚我去了趟天鹅酒吧。昨天一整天我们在河里打捞了很久,看他是不是掉进河里了;还盘问了那一带的居民有没有见到他的行踪,以防他突然失忆或只是到处走走。我们没有任何收获,没有找到尸体,也没有听到有人说见过他。所以我去了天鹅酒吧,并且盘问了那天晚上呆在那里的人。那是那里惟一的一家酒吧.是一栋很不错的小房子,由一个叫乔伊的人经营着。它是那个村子所有人聚集的社交场所,没有人真的认为怀特摩尔先生会涉嫌……”
“他的人缘很好,是吗? ”
“没错,好得没话说。比起别人来,他算是很不错的。
那边住了一群怪人,我不太了解他们,也许你知道。““是的,我有耳闻。”
“所以他们根本不希望华特·怀特摩尔被牵连进这个案子,可是他们得解释出为什么他们两个人没有同时回到帐篷去,并且他们也都说两人好像因为某件事闹翻了,关系不太愉快。”
“这是马朵斯自己的说法吗? ”
“不是,是当地的肉铺老板讲的。马朵斯星期三晚上在回家的路上告诉他们的,就在西尔跟他们道别后讲的。
我向马朵斯求证过了,他说没错。““好吧,今天晚上我就去找一下怀特摩尔,听听他怎么说。另一方面,我们现在就到他们星期三晚上露营的地方看看! ”
第九章
“我现在还不想在莎卡镇露面。”格兰特在他们开出威克翰时这样说,“还有别的路到岸边吗? ”
“一般来说,只有一条路。那是一条乡间道路,从莎卡镇到他们露营的地方大约一英里。我们可以走从威克翰到克隆的大路穿过田野到那里,会比较快。或者可以回头走另一条路到佩特哈区,然后下车从堤岸走过去,大概走四分之一英里路就会到达他们停留的地方。”
“我想就走大路穿过田野吧,这样可以亲眼看看那条小路是什么模样。佩特哈区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
“只是个村庄,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幢荒废的磨坊和几间以前工人住的小屋。
这也是怀特摩尔和西尔会步行到莎卡镇喝酒的原因。”
“我懂了。”
经验老到的罗杰斯这时从车子里拿出一张一英寸大小的调查地图,开始看了起来。他们眼前的田野,在格兰特那双城市的眼睛看起来,跟刚刚离开威克翰时所见的都差不多。可是这个当地巡官却说道:“我想,他们应该是在对面。没错,我们现在在这里,他们在那里。”
他把这个简图给格兰特看了一下,威克翰到克隆这条路贯通南北,西边是罗许密尔河,被山谷挡住了,东北边则是连接威克翰的路。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刚好是这条河转一个大弯所形成的河床地,在它刚开始转弯的地方,就是怀特摩尔和西尔搭帐篷的地方。在山谷更远处的河道弯回去的地方,则是莎卡圣玛丽镇。他们的营地和莎卡镇都在河的右岸,于是它们之间便形成了一个三角洲。
当这三个人越过第三道田垅的时候,四周的田园景色突然开阔起来,整个罗许密尔河谷区域在他们眼前蔓延开来,就像罗杰斯的地图上标示的一样一目了然。远方的罗许密尔河宛如一条深绿色的围巾缠绕在眼前这片翠绿的田野上,另一边是一群一群聚集的小屋与农圃,那是树影丛丛的莎卡圣玛丽镇。再往南走的那个小镇则是佩特哈区。
“这附近的铁路在哪里? ”格兰特问。
“最近的铁路在威克翰,也就是说这附近没有火车站。
这条铁路穿过从威克翰到克隆那条大路的另一头,完全没经过这边的村子。““这条路线有很多班次巴士吗? ”
“哦,是的。你该不会怀疑那个家伙是搭上巴士走了吧? ”
“我只是不放过任何可能而已,毕竟我们对这家伙一无所知啊。我得承认任何情况都有可能。”
罗杰斯带着他们走过长长的斜坡来到岸边,河流转向西南的地方有两棵大树矗立在岸边成排的截了树头的柳树中藏书网间,那是一桩高大的柳树和一棵大枯木。枯木下泊了两条独木舟,旁边的草地上还能看到被人踩踏过的痕迹。
“就是这里了。”罗杰斯说道,“怀特摩尔先生的睡袋铺在那棵大柳树下,西尔则睡在枯木那边,那桩枯木的根部有一个大窟窿把他挡住了,这大概就是怀特摩尔没有发现西尔未归的原因。”
格兰特走到西尔铺睡袋的那边,然后看了看河水:“这边的水流情况如何? 如果他的脚被这些树木的根绊住了,然后一头栽到河里去,结果会怎样? ”
“我承认罗许密尔河是一条可怕的河,岸边满是坑洞,河里处处有暗流,河底则是一大堆烂泥巴。可是西尔会游泳,起码怀特摩尔是这样说的。”
“他意识清醒吗? ”
“非常清醒。”
“那假设他是在无意识的状况下掉到河里了,你们会去哪里打捞他的尸体? ”
“从这里到莎卡镇之间吧。这要看实际雨量的大小。
最近很少下雨,所以你可以看到水位很低。可是他们说星期二的时候汤斯朵尔那边下了一阵雷阵雨,所以罗许密尔河现在看来还像股水流。““我懂了,那些帐篷现在到哪里去了? ”
“怀特摩尔把它们带回崔宁庄园了。”
“我想,西尔随身带来的东西应该都还在崔宁庄园吧。”
“希望如此。”
“我看我今天晚上也顺便看一看那些东西吧。如果其中有什么有趣的东西,或许在这之前也早就不见了。可是我们可以在里面找些蛛丝马迹。西尔和莎卡镇的居民有没有过什么特别的交往呢? ”
“嗯,我听说,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曾经有一个跳舞的家伙把满满一杯啤酒泼在他身上。”
“为什么? ”格兰特问。他对他说的“跳舞的家伙”一点也没有辨识上的困难,因为玛塔是莎卡镇最忠实的播报员。
“他对西尔不太理会托比·图利斯的殷勤感到愤怒,他们这样说。”
“西尔真的是这样吗? ”
“不,如果所有说法都是真的。”罗杰斯说。他焦虑的脸庞松弛下来,露出了片刻的愉悦神情。
“所以图利斯应该不会很喜爱他吧? ”
“也不一定。”
“我想你大概也没时间去搜集太完整的线索。”
“没错,其实我们一直到昨天傍晚稍早些时候,才发现这可能不是一件普通的失踪案。之前我们只做例行的打捞与搜寻,等我们发觉事情好像不那么单纯的时候,马上就向外界寻求协助,把你请来。”
“我很高兴你求救得快,这对证据已遭破坏的案情非常有帮助。好啦,我想在这里我们也不能做任何事。现在我们最好回威克翰,我要接手这个案子。”
罗杰斯载他们回到白鹿旅馆,离开前还一再地向他们保证,如果有任何问题他一定会尽全力帮忙。
“真是个大好人。”当他们爬到旅馆顶楼房间的时候格兰特这样说。这是一个铺着羊毛毯、贴着花朵图样壁纸的房间。“他应该在苏格兰场才对。”
“这会不会是个同性恋案件呢? ”威廉斯问。他选了两间房中较小的一问。“这可真是个英格兰的草原谜团。你觉得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长官。”
“我不知道什么‘草原谜团’,不过凭直觉这是一桩设计巧妙的案子。这一刻你好像知道怎么回事,下一刻又感到一无所知。一个老魔法师故布疑阵的把戏。你见过一个女人被锯成两半吗,威廉斯? ”
“见过几次。”
“你不觉得在这里面好像能嗅到一个被锯女人的气息吗? ”
“我的鼻子没你那么灵,我能嗅到的是一种非常古怪的案情。一个英格兰春天的夜晚,一个年轻的美国人竟然在村子距离河边一英里的地方失踪了。你真的认为他掉到河里淹死了吗,长官? ”
“我无法推断任何他会无故失踪的原因,不过,或许怀特摩尔可以。”
“我想他会很紧张地拼命想吧。”威廉斯讽刺地说道。
可是说也奇怪,怀特摩尔竟然一点也不为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伤脑筋。相反,他对这件事好像有点不以为然。他说这件事太荒谬了,他觉得西尔一定是随他自己的性子去了。这么说却与事实出入太大了:西尔是很高兴,他有一桩乐观其成的赚钱生意放在眼前,他是如此狂热地投注于他们共同合作的这本书里,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他就只是一时兴起走了。
晚饭后,格兰特来到崔宁庄园。他很机智地想到崔宁庄园在星期五华特广播日的晚餐一定很晚,于是他便事先送口信问华特是否方便跟他见面,除此之外他并没有透露他此行的目的,一直到他们面对面交谈为止。
华特·怀特摩尔给他的第一印象,比他想像中老一些;他很想知道他是不是比星期三看起来更苍老。格兰特想,他看起来很迷茫,很无助。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而这事并不属于他所理解的世界。
然而当格兰特向他表明身份时,他表现得很镇定。
“我早就在等你了,”他拿出烟来,“当然我所说的不一定是你,只是上级单位指派的代表。”
格兰特问他有关他们整个罗许密尔河之旅的经过,想让他畅所欲言;你只要让一个人尽情说话,他就会逐渐失去防卫性。怀特摩尔抽烟抽得很用力,可是讲话却相当自在。在他就要说到他们星期三到天鹅酒吧的情景时,格兰特岔开了他的话题。
现在就问那天晚上的情形还太早了。
“你不太知道关于西尔的事,是吧? ”他指出,“在罗思的那个派对之前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
“没有。不过这不奇怪,摄影师到处都是,就和记者一样平常,没有道理一定得听说过他。”
“你难道没想过他可能不是他自己告诉你的那样吗? ”
“没有,当然没有。我是没听过这个人,不过伊斯登·迪克生小姐却知道他。”
“伊斯登·迪克生小姐? ”
“我们当地的一个作家,她写童话故事,同时也是个电影迷。她不仅知道他是谁,她还有他的照片。”
“照片? ”格兰特惊喜地说道。
“在一本电影杂志上,我没亲眼见过,是有一次她来这里吃晚餐时说的。”
“她来吃晚餐的时候碰到西尔了吗? 她有没有对照过本人呢? ”
“有,他们还相谈甚欢。西尔曾经拍过几个她最心爱的大明星,而她也有那些照片。”
“所以你的心里也就不怀疑西尔的真实身份。”
“我注意到你这句话用的是现在时,探长,这让我很开心。”然而他的语调听起来却是讽刺多于开心的感觉。
“对于这件事你自己有没有什么看法呢? 怀特摩尔先生。”
“没有,我缺乏追根究底的精神,也没有巫师的魔法棒。这件事真的让人困惑。”
格兰特想着怀特摩尔然后又想到故布疑阵这事。
“我想最合理的解释,”华特继续说,“应该是在黑暗中他迷了路,然后在某个地方,一个没有人听得到呼救声的地方掉到河里去了。”
“那你为什么不同意这个推测? ”格兰特回应着怀特摩尔的语气问道。
“嗯,第一,西尔有一双像猫一样的眼睛,我和他睡了四个晚上,所以我知道。
他在黑暗中的反应很好。第二,他对环境的适应能力非常强。第三,他离开天鹅酒吧的时候是完完全全清醒的。第四,从莎卡镇到我们露营的河岸只有一条非常窄的路,你不可能走岔,因为两旁不是耕地就是农作物。好,就算最后像大家所想的那样,他掉到河里去了,他游泳也游得很棒啊。”
“我有个问题,据说星期三傍晚你和西尔有一点摩擦。
真有这回事吗? ““我觉得那是迟早的事。”华特说。他把抽了一半的烟用力地按熄在烟灰缸里。
“哦? ”当他似乎没什么要再说的时候,格兰特拉长了声音引导他往下说。
“我们有一个——一个所谓的‘口角’吧,我想。我有一点——不大高兴。不过就是这样。”
“他惹恼了你,所以你把他丢在酒吧里,自己一个人走回去。”
“我喜欢自己一个人。”
“你回去后也没等他回来就先睡了。”
“是的。那天晚上我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我告诉你,他让我很不高兴。我那时想应该让自己情绪平静一点,而他在早上也一般不会激怒我。”
“激怒? ”
“我想就是这个字眼吧。”
“关于什么事? ”
“我没必要告诉你。”
“你的确可以不告诉我,怀特摩尔先生。”
“不,我真的不想讲。我很希望我真的可以帮上忙,天知道我有多希望这件事能早日水落石出。可是我们争吵的事根本和这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不是那天发生的每件事都跟这事有关系的。我真的没有在他回来的路上拦截他,或把他推到河里,或是对他施以暴行。”
“那你觉得谁有可能这样做呢? ”
怀特摩尔犹豫了一下,迅速想起索吉·罗道夫这个人。
“应该不是那种暴力。”过了半晌他说。
“不是哪一种? ”
“不会是半夜埋伏的那种。”
“我懂了,是难耐冲动的那种,就像索吉·罗道夫曾经对他的那样吧,我懂。”
“凡是一生中曾经和他很接近过的人,如果竟然没有发生这种事,那才是奇迹。”
华特说。
“你知道这里谁有可能对西尔产生嫉妒心吗? ”
“莎卡镇没有,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其他地方有没有什么朋友或敌人。”
“我想看看西尔的一些个人物品,你有任何异议吗? ”
“我没有意见,不过西尔可能有。探长,你期待从中找到什么吗? ”
“没特别期待。我觉得一个人的物品总是会透露一些什么,我只是尽量寻找各种可能的线索,只希望对这个扑朔迷离的案子有帮助。”
“你还有没有问题要问我? 不然我现在就带你上楼去看看。”
“没了,谢谢你,你帮了很大的忙。我还是希望你可以信任我,告诉我到底你们那天的争吵……”一“没有争吵! ”怀特摩尔尖锐地说。
“不好意思。我指的是他用什么方式惹恼你? 这对我的最大用处是增加对西尔的了解,而不是针对你。不过我可能很难让你明白这点。”
怀特摩尔站在门边考虑着。
“不,”他缓慢地说道,“不,我非常明白你的意思。
但是告诉你会牵涉到——不,我想我不能告诉你。““我知道你没办法。我们上楼吧。”
当他们离开谈话的书房走进这栋华丽的大宅时,伊莉莎白刚从客厅走出来到楼梯这边。当她看到格兰特时,她停下脚步,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
“哦! ”她说,“你带来他的消息了! ”
当格兰特说没有什么消息时,她一脸迷惑。
“可是那时候是你带他过来找我们的,”她强调说,“在那个派对上。”
这对华特是个新闻,格兰特感觉得到他的惊讶,同时他也感受到在伊莉莎白灿烂笑容下他的愤慨。
“亲爱的伊莉莎白,这位是——”他用一种冰冷且带着一丝恶意的口吻说,“来自苏格兰场的格兰特探长。”
“苏格兰场! 可是——你去过那个派对! ”
“警察难道就不能对艺术有兴趣吗? ”格兰特愉快地笑着说,“不过——”
“哦,拜托!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那次是碰巧到派对上接一个朋友。那时西尔正好站在门边找不到费奇小姐,所以我就带他过去找她,如此而已。”
“那你现在来这里是——调查——”
“调查他的失踪。盖洛比小姐,你有什么看法呢? ”
“我? 没有。我一点概念也没有。这太不可思议了,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如果时间不会太晚的话,等看完西尔的东西后我可以和你聊一下吗? ”
“当然可以,一点都不会太晚。现在十点钟还不到。”
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疲倦,“自从这件事发生以来我真的不知所措,那感觉好像吃了——麻药一样! 你有特别要找的东西吗,探长? ”
“是的,”格兰特说,“启示。但我怀疑我是否找得到。”
“我先去书房,待会儿你可以下来找我。但愿你可以找到一些有帮助的东西。
现在这种状况实在很可怕,好像被一只无名的蜘蛛威胁一般。”
他一边翻检西尔的东西,一边想着伊莉莎白·盖洛比——玛塔口中那个“亲爱的好伊莉莎白”——以及她和威廉斯所说的“胆小鬼”的关系。这里面并没有他所谓的女人被男人锯的气息,华特显然不只是一个名人,同时也是个好老公——这在离开派对那天他已经对玛塔说了许多。
但玛塔关于西尔具有破坏力量的说法有多少正确性? 伊莉莎白·盖洛比对西尔的好感又有多深? 他熟练地翻查着西尔的物品,心里却一直在想待会儿下楼要问伊莉莎白什?99lib.么事情,又要问到什么程度? 西尔的个人物品放置在阁楼房间里,房间很大很高,三面都有窗户。这并不是一个很私人的空间,西尔也没在里面贴什么个人的东西。这个地方让格兰特感到很纳闷,他很少看到一个房间住了这么久,却一点人的气息都没有。桌子上放着刷子,书摆在床头桌上,除此之外没有一点属于主人的气味。这是一个简直就像橱窗一样的房间。
很显然这房间在六天前就被清扫整理过,不过似乎就止于此,一变也没变。这种感觉太强烈了,格兰特停下搜查工作,思索着他曾经到过的房问。他想即使是旅馆的房间,也还可以嗅到最近住过的人的气味,但是这里除了空旷,却什么也没留下。一个空白的空间,西尔只把真正的自己留在他的心中。
就像伊莉莎白第一天注意到的一样,格兰特发现他的衣服与行李都非常昂贵。
当他打开最上层抽屉翻出里面的手帕时,他发现那上面没有任何送洗过的记号,他有点不解。或许他是在家洗的吧。衬衫和T 恤上有商标,不过已经很旧了,看起来是美国牌子。
和那两个皮箱放在一起的是一个镀锡的箱子,很像颜料盒。盖子处用白色的字写着“L .西尔”,上面可以上锁但没锁上。格兰特基于好奇提起这只箱子,这时他才发现里面装满了摄影器材。箱子里面的格局是一个颜料盒的样子,最上面一个盘子是可以拉出来的,他用指头把它勾出来,并且检查了它的下面。除了一个好像有东西被拿出来后留下的矩形空缺外,下面的空间塞满了东西。格兰特放下手中的盘子,试图将那个从河岸带回来的睡袋塞进那个空缺,他想知道那个地方本来放着什么东西。
可是好像都不行,没有东西是合适的。
在他的包里放了两台相机和几卷底片,它们也不能刚好塞进去——无论是个别或分开。除此之外,包里没有别的东西了。
格兰特离开那只箱子,站着想了一会儿。那应该是一个长十英寸宽三英寸半高四英寸大小的东西,并且应该是在箱子还处于现在位置的时候被拿走的;若非如此,那么任何拖动都有可能会弄乱箱子里的次序,并且改变那个矩形空缺的存在。
他打算待会儿下楼的时候问问他们。
在对这个房间做了大致的检查之后,他现在要仔细看看一些细部的东西。即使如此,他也差点疏忽了重要的线索。就在他看完了放手帕和领带的脏抽屉打算要把它关起来的时候,在领带之间有个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把它拿了出来。
这是一只女人的手套,一只小个子女人的手套。
一个和伊莉莎白·盖洛比一样身材的女人的手套。
他想找到另一只手套,可是没有。这是一般爱人之间的纪念品。
所以这个漂亮的年轻人深受吸引地偷了他心爱的人的手套。格兰特觉得这真是很难理解的情爱,一种非常含蓄的维多利亚式的表白。时至今日,迷恋行径已经发展出太多可怕的模式了。
这样说来,这个手套证明了一件事——西尔并没有打算一去不返,一个人不可能把自己偷来的心爱物品丢在抽屉里,让一个毫无感情的陌生人来发现它。
现在问题来了,这到底是谁的手套? 这只手套的实质重要性又有多大? 格兰特把它放进他的皮包里,然后走下楼。伊莉莎白正如她先前所说的,已经站在书房里等着他,可是她旁边好像还有人陪着她。格兰特看到烟灰缸里满满的烟蒂,想没有人会抽这么多烟了,那一定是华特·怀特摩尔正在和她讨论警察查案这件事。
伊莉莎白丝毫也没忘记她是崔宁庄园的秘书与接待,她准备了饮料让他带在路上。格兰特非常客气地谢绝了,因为他在执行公务。
“我想这可能才只是个开始吧。”她指着放在桌上的《威克翰时报》( 每周五发行) ,在一个不显眼的版面上有一个标题:年轻人失踪。上面对华特的形容是这样的:莎卡圣玛丽镇崔宁庄园的知名广播人。
“没错,”格兰特说,“明天白天的报纸就会登出来。”
怀特摩尔的朋友溺水失踪,这些报纸明天的头版可能会这样报导:“怀特摩尔神秘案,怀特摩尔的朋友离奇失踪。”
“这对华特很不好。”
“没错,媒体总是喜欢渲染,它的影响力总是与它的新闻价值成反比。”
“你认为他出了什么事,探长? 莱斯里出了什么事? ”
“嗯,本来我假设他可能自己高兴跑掉了。”
“你是说他自愿的! 为什么? ”
“在不了解他的情况下,我无法判定。那你觉得他不是会搞这种把戏的人? ”
“哦,他不是,绝对不是。他一点都不是这种人。他是个很安静——很有品味的人,他不会因为一时好玩就做这种事。况且他所有的东西都还在这儿,他能上哪儿去? 他只能站在那里,怎么也动不了。”
“说到他的东西,你看过他那个镀锡的箱子吗? ”
“那是个摄影箱,我好像见过一次。我还很惊讶里面怎么那么井井有条。”
“有个放在它底部的东西不见了,我找不到原来放在那里的东西。你知道那个东西现在在哪里吗? ”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里面到底放了什么,我只记得它很整齐。大概就是一些药水和底片之类的东西。”
“他上了锁吗? ”
“有,因为那些药水有些是有毒的。但我不确定它是不是一直锁着。现在有锁吗? ”
“没有,否则我也不会知道里面有个地方是空的。”
“我以为警察什么锁都能开。”
“他们做得到,可是不一定可以这样做。”
她笑了笑说,“我在学校常碰到这种麻烦。”
“对了,”他说,“你认得这手套吗?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只手套。
“认得,”她有点好奇地说,“这好像是我的。你在哪里发现的? ”
“在西尔放手帕的抽屉里。”
他想,这简直像在触摸一条蛇嘛,瞬间它会立即退缩。这一刻她是坦白而且不自觉的,下一刻她会瞪着你并且开始防卫。
“太奇怪了。”她的喉咙有点发紧,“可能是他捡到了,然后打算还给我吧。
这本来是放在我车上的,我开车的时候使用的是另一双旧手套。这只是什么时候丢的,我根本不知道。”
“我知道了。”
“另外一只,我想应该还放在我车上的袋子里吧。那是我去打电话或是逛街时用的,并非每天都会用到。”
“你介意我把它带走吗? ”
“不会,当然不会。它是一个证据吗? ”
“不一定。但西尔房间的任何东西,此刻对我们而言都是非常有潜在价值的。”
“我觉得这个手套可能会误导你而不是帮助你,不过你还是可以留着。”
他很喜欢这样的体贴,也很高兴她已经恢复。他可不想一直逗弄一条蛇。
“华特·怀特摩尔会知道那个从盒里失踪的东西是什么吗? ”
“我不知道,不过可以问问看。”她推开门叫华特。
“或者这房子里其他人知道吗? ”
“嗯,拉薇妮亚阿姨不可能,她连她自己抽屉里的东西都不知道。我妈也不可能,因为她从来不曾靠近阁楼房间,除非她要检查床是不是坏掉了,或是地上是不是很脏。我们倒是可以问问用人。”
格兰特带着他们到顶楼房间,并且指出他说的那个空缺。到底那里本来是放什么的? “会不会是一些用过的化学药剂之类的? ”华特猜测说。
“我想过了,可是所有必需的化学药剂都还在这儿,你总不会认为他使用过的那些能够塞满这空缺吧? ”
它们的确不能;女佣爱丽丝也这么认为。
除了她之外没人清扫过他的房间,她这么说。克伦坡太太每天会从村里来这里打扫,可是她也没打扫这儿,她只负责扫楼梯、庭院和工作室的部分。
格兰特看着他们的脸思忖着。怀特摩尔是面无表情;伊莉莎白则一脸好奇与疑惑;爱丽丝却是一脸担心,是不是这箱子里丢了什么东西现在要她负责。
他还是一无所获。
怀特摩尔送他走到大门,眼睛凝视着黑夜说,“你的车子停在哪里? ”
“我停在巷子里。”格兰特说,“晚安,非常感谢你的帮助。”
他走入暗夜中等待华特关上大门,然后沿着房子走到车库。车库还开着,里面停了三辆车,可是这些车里没有一辆能找得到一只单独的手套。
第十章
威廉斯坐在白鹿旅馆的咖啡厅角落里享用着一顿迟来的晚餐。吧台正在为一旁的格兰特准备他的那一份。威廉斯,为了格兰特的一个假设——西尔是因为自身的原因消失的——在当地警察的协助下,已经奔波了整一个下午。
然而尽管疲劳,他却依然一无所获。大概在十点左右,约谈了第二十三个巴士驾驶员和最后一班铁路管理员之后,他宣告今天到此为止。现在他要尽情享用他的晚餐和啤酒,彻底放松一下。
“一无所获,”针对格兰特的讯问他说,“没人记得见过这样一个家伙。长官,你那边有什么进展吗? ”
“没什么重大突破。”
“他的东西里找不到只字片语吗? ”
“没有,如果有也应该在他的皮夹里,他随身带走了。
只找到几卷照片。““照片? ”威廉斯的耳朵竖起来说道。
“一些他来这里之后拍的照片。”
“哦,里面有那个怀特摩尔未婚妻的照片吗? ”
“挺多的。”
“真的假的? 是个人沙龙照吗? ”
“不是,威廉斯,不是的。是很罗曼蒂克的照片,她站在一大片阳光下的扁桃花前的那种照片。”
“你说,她是不是很上相? 金发的,对不对? ”
“不,她个子小小的,黑黑的,五官平平,不过脸长得还不错。”
“哦,那他为什么拍她? 一定是爱上她了。”
“我也这么怀疑。”格兰特说,随后在食物送到他面前时沉默了。
“你应该试试那些酸黄瓜,一次就好,长官。”威廉斯说,“它们真的很好吃。”
“这是我第五百零七次说‘不’了,我不吃酸黄瓜。
威廉斯,我有我自己的口味,我不想因为酸黄瓜而破坏它。在西尔的东西里,我发现了比照片更具价值的线索。““是什么呢? 长官。”
“这女孩的一只手套。”格兰特说,他还将发现的经过告诉了他。
“这样啊,”威廉斯咀嚼着他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听起来好像距离不远了。”
“什么? ”
“爱情事件啊,如果他真的偷了她的手套的话。老实说,长官,在今天这样的年代,以我这样的年纪实在很难想像拿一只手套要做什么。”
格兰特听完大笑,“我告诉你,她是个好女孩。告诉我,威廉斯,一个长十英寸宽三英寸半高四英寸的空间能放什么东西? ”
“一大块肥皂。”威廉斯不假思索。
“不太像。还有什么? ”
“香烟盒? ”
“不,他不抽烟。”
“会不会是食物呢? 那样的形状看起来有点像起司。”
“不可能。”
“左轮手枪? 那是个左轮手枪盒,我猜。”
“我也怀疑。那他带左轮手枪干嘛? ”
“你说那空缺是在哪里? ”威廉斯问道。格兰特随即向他描述了那个摄影箱和里面的物品。
“无论那里放了什么,那东西一定是个立体的玩意儿,不然不会有这么清晰的棱角线。他留下的东西里面没有一个适合放进去,所以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在他离开前它就被他带走了,或者是他失踪后某个有心人把它移走了。”
“这样的假设基本上是说崔宁庄园有人有心隐藏证据。
你还坚持怀特摩尔不是这种类型的人吗? ““什么类型? ”
“谋杀类型。”
“我认为怀特摩尔可能对小动物比对血更有办法。”
“可是如果淹死就见不到血了,这对一只小动物也是可行的。在黑暗中,其实他只要对求救声充耳不闻就够了。之后他可以假装失忆,装作他什么都不知道啊。
天知道这种情形发生的比例有多高。”
“你是假设这是怀特摩尔做的,还是在半意外的状况下? ”
“我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他做的,我只是一直觉得西尔现在还在河里,长官。”
“可是罗杰斯巡官说他已经打捞过一天了。”
“但你也别忘了威克翰警局的警官说过,罗许密尔河岸的淤泥多得足可以铺到澳洲去。”
“我知道,我们上司也这样说过了,只是用词没这么栩栩如生罢了! ”
“好,”威廉斯心不在焉地听着然后说,“如果他没有淹死,还有什么可能呢根据所有的说法,基本上他是一个只要你见过就不可能忘记的人。”
没错,那是真的。格兰特回想起这个年轻人站在可马克·罗思门廊的画面,而他们对这个失踪的人的具体描述竟然是这么贫乏。
男性,二十出头,五英尺八、九英寸高,身材修长,皮肤白皙,灰色眼睛,鼻子高挺,颧骨隆起,嘴唇宽大,没戴帽子,灰色粗呢夹克上围了一件带状的防水衣,灰色套头毛衣,蓝色运动T 恤和灰色的法兰绒衫,棕色的美国皮鞋配上带扣而非花边的袜子,以及带着美国腔调的低沉嗓音。
通过这样的描述,没人可以真的辨认出莱斯里·西尔是谁。然而从另一方面来看,就像威廉斯所说的,他如果真的出现在眼前,那又是任何人都无法不眼睛一亮转头看一眼的。的确,见过他的人不可能忘记他。
“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要消失的理由呢? ”威廉斯仍然一再追问藏书网。
“在确定他的背景之前我无法猜测。明天一早我得去苏格兰场一趟。他好像有个亲戚在英格兰,她也是个美国人,我想找到她。我总觉得即将破土而出的关键会在加利福尼亚州而不在英国。”
“没有一个从加州来的人会带来比莱斯里·西尔更大的谜团。”威廉斯补充说道。
“没错。”格兰特说道,并且陷人沉思;这时崔宁庄园的居民在他眼前闪过。
明天他要开始搜集证物99lib.。威廉斯说的没错,莱斯里·西尔不告而别的确是一种非常一厢情愿的假设。他已经向伊莉莎白·盖洛比讯问过,会不会是西尔因为不满华特的态度而开的一个玩笑,结果被她断然否决。可是如果伊莉莎白的推论是错误的,那这个玩笑西尔是如何实施的呢? “还有过路的车子被漏掉了。”他大声地说。
“什么意思,长官? ”
“我们已经查过了所有该查的大众交通工具,可是我们忘了那些经过的汽车驾驶者,他们可能载他一程的。”
威廉斯嘴里塞满了香肠和啤酒和善地笑着,看着他说道,“长官,你让五十七号公路看起来就像间女校似地。”
“五十七号公路? ”
“你死定了,你还一心陷在他插着翅膀飞走的假设中不能自拔。”
“我是在想,他有可能会沿着河岸穿过田野走到从威克翰到克隆的那条大路上,然后拦下一辆过路的车子走了。我明天早上会要求布莱斯在广播中宣布一下找人的消息。”
“那他搭上这辆车以后呢? 接下来呢? 他所有的行李都还在崔宁庄园啊。”
“我们怎么知道,我们对罗思派对之前的他一无所知啊。我们能确定的只有他是摄影师这一件事。他说他在英国只有一个亲戚,但也许他其实有半打的家和一打的妻子呢,谁知道? ”
“可能吧,只是他为什么不等这个旅行告一段落呢? 毕竟他还是想要搜集这99lib?本书需要的一些图片的,没错吧? 为什么要让事情走调呢? ”
“也许他是想让华特难堪。”
“真的吗? 你真这样想? 为什么? ”
“因为就我自己的角度而言,我都不介意让华特难堪。”格兰特半笑着说道,“可能这只是我自己的心理活动吧。”
“不过,这样真的让华特很难堪。”威廉斯毫不同情地说。
“可严重啦。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会引起一场市民战争? ”
“战争? ”
“忠实的怀特摩尔迷对抗质疑民众。”
“对他有这么严重吗? ”
“我不觉得他现在能了解严重性。他还没意识到,不过我想他明天看完报纸就知道了。”
“报纸难道没问他本人吗? ”
“他们怎么有时间? 今天下午五点《号角》的记者就跑到他家门口问了,但因为得不到任何说法,又马上跑到天鹅酒吧去找新闻了。”
“我想《号角》一定是跑第一的。怀特摩尔最好看看那个记者到底是谁。他怎么不看看呢? ”
“他在等他的律师从城里来,他这样说。”
“那记者是谁,你知道吗? 我是说《号角》。”
“吉米·霍普金斯。”
“吉米! 一提到吉米·霍普金斯我的屁股就像要着火了一般。他可是一点良心也没有的家伙。他如果没采访到,就会像穿衣服一样自己编故事。你知道,我开始同情起华特·怀特摩尔来了。要么他最好是没来得及把西尔推下河,不然千万别让吉米有机会往这方面想。”
“那你说,现在死得最难看的是谁? ”格兰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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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格兰特今早打电话给他的上司,不过在他还没来得及开始报告之前布莱斯就打断了他的话:“是你吗,格兰特? 你很干脆地就遣回了自己的心腹。
班尼.史考尔昨晚已经把波比·布朗特的卧室清扫得干干净净。““我以为‘大叔’已把波比所有的贵重品都收好了。”
“她自己都还缺个新老爹来替她保管贵重品呢! ”
“你确定是班尼干的? ”
“十分确定。处处都是他的印记。大厅的服务生被电话支开,屋内没有留下指纹,吃剩下的早餐,从服务的电梯口离开。访客簿上还留有他的签名,这个名字再清楚不过,就是他的笔迹。”
“嗯,当罪犯学会变化他们的行窃技巧时,也就是我们失业的时候了。”
“我需要威廉斯替我把班尼找来。威廉斯对班尼的了解最为透彻。麻烦你叫威廉斯来我这边一趟。你那边的情况如何? ”
“不是很理想。”
“不理想? 怎么啦? ”
“我们没有找到尸体,在这种情况下产生了两种可能性:一是西尔已经死了,死因可能是出于意外或是人为设计;二是西尔可能只是故意自己消失而已。”
“故意消失的动机是什么? ”
“或许是出于恶作剧吧。”
“他最好别跟我们来这一套。”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得了健忘症。”
“最好是这样。”
“长官,我们需要做两件事。一件是广播找人。另外一件是请旧金山的警察提供有关西尔的资讯。我们是在没有头绪的情况下行事,对他的状况完全一无所知。
惟一的线索只知道他在英国有位艺术家亲戚,不过彼此并没有往来。也有人说根本没这回事。等一早看过了报上的新闻之后,她可能会和我们联络。不过她对他很可能也是所知有限。”
“你认为旧金山的警察会知道更多吗? ”
“嗯,旧金山是他的老巢。冬天的那几个月他都是在海边度过的。警察一定可以在那里挖掘到一些有关他的消息,好让我们知道他是否碰上过任何麻烦,或者是否有任何人担负了因某种理由而要杀他的使命。”
“我倒认为,会有很多人想要杀摄影师。好吧,就照你的意思行事。”
“谢谢你,长官。那有关广播找人的事如何办理呢? ”
“英国国家广播公司不会乐意他们那小而精美的广播节目受到插播警察信息的干扰。你要播什么? ”
“我想要求那位在星期三晚上、在威克翰与克隆之间的公路上顺路搭载一名年轻男子的热心人士和我们联络。”
“好,我会看着办。我想你应该已经试过了所有例行的勤务工作,是吗? ”
“是的,长官,每一件都试过,不过就是没有他的踪迹。而且,他所到之处很难不引起别人的注意,除非有特定的会面地点,而那里有架飞机在等着他——但就我所能理解的,这种事只会发生在童话的冒险故事里。他惟一可能脱离那个地方的方法就是徒步穿过田野,然后在公路上搭上别人的便车。”
“完全没有被杀的证据? ”
“目前没有。不过今早我会去一些相关现场查查看有没有什么不在场的证明。”
“在你着手办其他事情之前,先让威廉斯出发去办自己的事。一收到来自旧金山的消息,我就会把它们送到威克翰警局去。”
“太好了,长官。谢谢你。”
格兰特挂上电话后跑去告诉威廉斯。
“该死的班尼。”威廉斯恨恨地说着,“我才刚开始有点喜欢上这个乡村呢。
不管怎么说,绝对不能和这个家伙有丝毫的纠缠。”
“他很固执吗? ”
“你说班尼? 不! 他是个恐怖的家伙。他会歇斯底里地指责我们迫害他,然后表示自己才刚摆平混乱的局面,现在正要把事情搞好——‘把事情搞好’! 凭班尼——所以,我们就顺着他的意思,虽然心中不免纳闷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真令我倒胃。如果哪天他真的能诚诚恳恳地办事情,那他的人生就可以改头换面了,尽管他的哭叫是一流的。有一次他在议会上问了一个问题,听了之后你不禁会怀疑,这些议员当中怎么有人会有这样的脑袋问出有关自己家乡火车票的问题? 我要搭火车回伦敦吗? ”
“我想罗杰斯会给你一辆车到克隆,让你在那儿搭上特快火车。”格兰特一边说,一边笑看着自己同事脸上因想到这趟火车之旅所泛起的恐怖神情。他回到电话机旁,打电话给住在莎卡圣玛丽镇磨坊屋的玛塔·哈洛德。
“亚伦! ”她说,“真高兴接到你的电话。你在哪儿? ”
“威克翰的白鹿旅馆。”
“可怜的家伙! ”
“哦,没那么糟。”
“少故作高雅了。那个地方原始到只适合忏悔。对了,你听说我们这儿最近轰动一时的新闻了吗? ”
“听说了,这也是我会在威克翰的原因。”
玛塔沉默了。
然后她说道,“你是说苏格兰场对莱斯里·西尔的溺水案有兴趣? ”
“让我们这样说吧,是西尔的失踪案。”
“你是说,有关他和华特之间发生争执的传闻有部分是真实的? ”
“我恐怕不能在电话里和你讨论这些。我打电话是想问你,如果今晚我上你那儿你是否会在家? ”
“当然在,不过你一定得来,而且得住在这儿。你可不能住在那可怕的地方。
我会吩咐……”
“真是十二万分感谢,但我不能照办。为了这些重要的事情,我必须留在威克翰。不过如果你愿意为我准备一份可口的晚餐……”
“我当然会为你准备晚餐。亲爱的,我一定会让你饱餐一顿。你会品尝到我准备的煎蛋卷,杜普夫人的鸡,以及酒窖中保存的美酒,这样好去掉你嘴里那股白鹿啤酒的味道。”
就这样,想着今晚即将得到的文明化享受,格兰特从崔宁庄园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如果说要一一计较不在场证明的话,那崔宁庄园的居民应该是第一批要为自己辩解的人。
这是一个清爽的早晨,柔和的感觉随着晨雾的散去而渐渐漫溢开来,就好像威廉斯指出的,绝对不能将一生中像这样的时光浪费在班尼的身上;不过,看着崔宁庄园傲立在明亮的阳光中,使得格兰特又恢复了他那趣味十足的幽默感。昨晚这里还是一片出口难寻的黑暗,而今天却是一派豁然明亮。在这种舒适感当中,有着一股放任的荒谬感。在自己的脚踩下刹车的那一刹那,格兰特既恍惚又兴奋,他把车子停在车道的转弯处,然后坐在那儿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我知道你现在的感受。”一个声音从他的肘腋下发出,是伊莉莎白。格兰特注意到她的目光有些深沉,却沉着友善。
“早安,”他说,“今早我真的有些消沉,因为我不能放下手边的事务去钓鱼。
不过现在已经觉得好多了。”
“这里真美,不是吗? ”她附和着,“很难相信这些景致是真实存在于眼前的。
它会99lib?让你觉得这绝不是凭任何一种人为力量能创造出来的事物;完全是靠自然的力量产生的。”
她的注意力因他的出现而从眼前的这栋房子上转移开来,而他也意识到自己所带来的问题。
“很抱歉,打扰了。不过为了要排除这个案子中所有不相干的人,今早我非常忙碌。”
“不相干的人? ”
“我要把那些绝对和此案无关的人全部都排除在外。”
“我明白了,你是在搜集不在场证明。”
“是的。”他把车门打开,好让她把脚踏车再向屋子骑进一些。
“我希望我们都能够有很充分的不在场证明。遗憾的是,到现在我还无法提出任何的不在场证明。这是在我知道你是谁之后脑中所想的第一件事。很古怪,对不对? 当一个无辜的人无法为自己在这个纷扰的案件中提出辩解时,对他来讲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罪恶感啊。你需要这里每个人的不在场证明吗? 包括拉薇妮亚阿姨,我母亲,还有所有的人? ”
“还有那些用人,以及和莱斯里·西尔有过接触的人。”
“嗯,那你最好从拉薇妮亚阿姨开始着手,而且是要在她开始晨问工作之前。
每天早上她都要花两个小时做口述工作,而且她喜欢准时开始。”
“盖洛比小姐,当时你人在哪里? ”当他们走到门口时他问道。
“你是指在那个关键的时刻? ”他想她是刻意对此事漠不关心;所谓的“关键时刻”,就是假设莱斯里·西尔可能遇害的时刻,而他认为她可没忘了这码事。
“是的,星期三晚上。”
“当时我已回到自己的房里就寝了。哦,可别告诉我那个时间就寝实在太早了。
我知道是早了点,不过我喜欢早点上楼休息。因为,我喜欢在一天忙完之后的时光里享受独处的滋味。”
“你有阅读的习惯? ”
“没有,探长,不过我有写东西的习惯。”
“原来你也喜欢写作? ”
“让你很失望,是吗? ”
“只是引起我的好奇而已。你都写些什么——或许我不该这样问吧? ”
“我写一些和自己真实处境不相干但又无伤大雅的女英雄传奇,如此而已。”
“蒂达是个女佣,有兔唇,而且还有自杀的倾向。这是玛琳故事中的一段情节。”
她注视着他有好一会儿的时间,然后说道:“你真是一位非常古怪的警察。”
“我怀疑你对警察的定义其实就是古怪二字。”他兴致勃勃地说道,“你可以告诉你阿姨我在这里吗? ”
不过现在已无需多此一举了。就在伊莉莎白跑上楼时,费奇小姐已经在大厅了。
她用一种惊讶远胜于悲伤的口吻说道:“伊莉莎白,你迟到了五分钟! ”接着她把目光转到这名探长身上,“嗯,嗯,他们的确没乱讲。不会有人把你当成一名警察。
进来吧,探长。我早就想见你了,我是指以正式的方式。上次的会面根本谈不上是会晤。请到起居室来,那是我工作的地方。”格兰特为打扰她的晨问口述工作而致歉,不过她佯称自己很乐意把这项工作延后至少十多分钟,反正是和这个“乏味的女孩”一起共事——格兰特则把这个“乏味的女孩”视为费奇女英雄。
看来费奇小姐也是一样,在星期三晚上很早便就寝了。她实际就寝的时间是在九点半左右。
“当一个家庭像我们一样,成天都得混在一起,”她说,“那么到了晚上,他们就会有早早进房休息的习惯。”
那天晚上,她听了一个广播剧,半睡半醒地听到她姊姊进到屋子里来。不过总而言之,那晚她入睡得很早。
“进来? ”格兰特说,“盖洛比太太当时外出? ”
“是的,她去参加一个WRI 的聚会。”
接着,他又问了费奇小姐一些有关西尔的事。她对西尔的看法和观点是,这个人有时很有责任感,有时则相反。他感觉到她对有关西尔的事,态度令人意外地有所保留,就好像如临深渊似的;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当他问到“根据你的观点,‘是否有任何征兆显示西尔和你的外甥女有陷入情网的可能? ”时,她流露出惊讶的神情,并以快速和断然的口吻说道,“不,当然不可能! ”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她? ”
“我亲爱的先生,任何一位美国男士都会对一个女孩投以注意的目光。这是一种自然反应,自然到就像呼吸一样。”
“你认为他对她并没有特别的意思? ”
“我确定他没有。”
“你外甥昨晚告诉我,他和西尔每晚在河边的路上都会打电话给你。”
“是的。”
“是否这栋屋子中的每个人都知道有关星期三晚上的事? 我的意思是,他们是否都知道这两位男士是在那里露营的? ”
“我想是吧。这个家的人当然都知道;每一位成员也都急于想知道他们的进展。
因此我想每个人都知道了吧。”
“非常感谢你,费奇小姐,你实在太好了。”
费奇小姐把伊莉莎白叫进房里,她让伊莉莎白带着格兰特去见她母亲,然后再回到起居室里继续记录玛琳故事的最新进展。
盖洛比太太是另外一位缺少不在场证明的人。当晚她到村庄的聚会大厅参加聚会,并在九点半散会的时候离去。她是和伊斯登·迪克生小姐做伴一起回家的,两人在岔路口分手。她回到家中时大约已经十点了,也可能更晚些;她是散步回家的,因为那晚的夜色太迷人了;她是从前门进入的,因为厨子兼管家布雷特太太永远都会把后门锁上。
艾玛·盖洛比此刻没有愚弄他的能力,因为他见过太多像她这样的人,沉着的外表下隐藏的是无情的物质主义的虚诈。是否为了她的女儿,她让西尔落入她一手安排的计划? 他向她讯问了有关西尔的事,但没有得到任何新的线索。她称赞西尔是个非常迷人的年轻人,大家都喜欢他,因此也都为这个悲剧心碎。
格兰特像白痴似的以简单的“是”或“不是”来回应她的陈述。
盖洛比太太让他感觉到一股微微窒息的压力,因此在她离开为他把爱丽丝叫来时,他暗自窃喜。
爱丽丝星期三晚上和园丁外出,直到十点过一刻才回来。布雷特太太在她回来之后上了门锁,两人上楼后各喝了一杯热巧克力,然后就到后面厢房就寝。爱丽丝真的为莱斯里·西尔所遭受到的意外难过不已,她表示自己不会再看到这么优秀的年轻人了。她曾见过数打的年轻男子、绅士,以及各类人等,这些男士所关心的都是女孩的踝部,而西尔是她所见过的惟一关心女孩脚部的男子。
“脚部? ”
布雷特也是这样说的,还有艾狄丝——起居室的女仆。她表示,西尔总是会说,“你可以照这样来做,这样就不用费劲再上楼一次了,不是吗? ”对这点她得到的惟一结论是:这就是美国人的特性,因为她所见过的英国人从来不关心双脚的事,也从来不在乎你是否需要再上楼一次。
看来,艾狄丝也一样为西尔而难过不已;不仅是因为他关心她的双脚,同时还因为他长得很帅。当晚,她进到房间里收听她的女主人也正在欣赏的广播剧。她听到布雷特太太与爱丽丝上床的声音,不过后厢房距离正厅太远,听不到是否有任何人进入的声音,因此她无法得知盖洛比太太是何时进来的。
布雷特太太也是一样。她说,用过晚餐之后这家人就不再搭理用人。艾狄丝躺在床上喝东西,而过了这个时候,大厅的粗尼门到翌日早晨一般就不会再打开了。
布雷特太太服侍费奇小姐已经有九年的时间,因此费奇小姐非常放心由她来管理用人以及和用人有关的重要事务。
当格兰特走出前门朝自己的车子走去时,华特·怀特摩尔正背靠着阳台的墙壁。
他向格兰特道早安,并希望搜集不在场证明的任务进行得圆满。
格兰特觉得华特·怀特摩尔似乎有明显堕落的倾向。
即使是从昨晚至今,不过相隔数小时,还是可以看出他的变化。他不禁怀疑,不过是看了今天早上的报纸,怎么就能使他显得如此意志消沉。
“报界的人对你纠缠不休吗? ”他问。
“刚吃完早点他们就到了。”
“你和他们谈过话了? ”
“如果你的意思是指彼此见过面了没有,那答案是有。
我能说的不多。他们可以在天鹅酒吧获得更多的资料。““你的律师来了吗? ”
“来了。他还在睡觉。”
“睡觉? ”
“他动身离开伦敦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半,一到就直接来和我会面。因为来得匆忙,所以还有很多事情没处理完,直到今天凌晨两点左右他才上床休息。希望你能懂我的意思。”
格兰特带着一种莫名奇妙的轻松感和他告别,然后直达天鹅酒吧。他把车子开进后面铺着砖块的院子里,下车之后他敲敲侧门。
门闩带着一股不耐烦的噪音被拔开,门缝间露出了雷夫的脸孔。“这样叫门是没有用的,”雷夫说,“你必须要等到开门的时候才能进来。”
“身为一名警察,这种悍然拒绝是我乐意接受的,”格兰特说,“不过我只是想进来和你谈几分钟话而已。”
“如果你要问我,我觉得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警察,倒像个服务员。”这名海军陆战队的退休战士一边嘲讽他,一边让出了通往酒吧大厅的路,“你和我们以前曾跟随过的一名少校几乎一模一样,他的名字是范德勒尔,见过他吗? ”
格兰特从来不曾见过什么范德勒尔少校。
“现在,我能为你做些什么,长官? 是有关西尔的案子吧,我晓得。”
“嗯,你可以为我做两件事。我需要你对西尔与怀特摩尔在星期三傍晚之间可能发生的事发表你深思熟虑的看法——我是说深思熟虑哦。另外,我还要一份那天晚上所有在酒吧里的人的名单,以及他们离开的时间。”
雷夫,有着身为一名服务员在应对突发事件时所具备的客观态度。他并不打算对此添油加醋,也不打算像一名艺术家那样把自己的个性折射在事件上。格兰特感觉自己放松了下来,就好像在聆听自己的同仁作报告一样。雷夫表示他对这些酒吧访客并没有明显的好恶之感。他从来不去注意他们,如果他们没有理由或目标地离开酒吧,那其他的人绝对不会也跟着一起离去。一般来说,当大伙一起聚集在酒吧时,总会有人开始一个?99lib?话题使气氛热闹起来。.不过星期三那天,他们似乎有什么心事,他们各自分散,互不搭理。
“他们就像两只互相打量的狗。”雷夫说,“这不是纯粹的喧闹,而是一股成形的气氛。喧闹可以随时进发出来,但气氛却弥漫在那里。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就会了解这之间的不同。”
“你是否看到怀特摩尔离开? ”
“没有人看到。这些男孩那时在辩论着那年到底是谁在澳洲参加板球比赛的事。
当门发出‘砰’的一声时,众人停下来愣了一会儿,一切的经过就是这样。然后比尔.马朵斯看到西尔一个人,就走过去和他搭讪。比尔在村庄的尽头开了一间修车厂。”
“谢谢。现在请把那晚来酒吧的客人名单给我。”
格兰特把名单的内容抄写下来。多数访客的所属郡名,自从1086年英王颁布了土地调查清册之后,至今都还没变更过。在格兰特走出酒吧门外要去发动车子的时候,他向雷夫问道,“酒吧里是否还留下任何报纸? ”
“共有三份,”雷夫说,“《号角》,《晨报》,以及《邮报》。不过现在一份也不剩了。”
“苏格兰场也是这样。”格兰特讽刺地说道,然后他便驱车前往比尔·马朵斯的住所。
在村庄的尽头有一座高耸的建筑物,建筑物上挂着一个楔形板,上面印着褪色的字迹:比尔·马朵斯父子木匠兼造船商。在建筑物的转角处有一块黑黄相衬的明亮招牌指向院子的侧边,上面简要地印着几个字:修车厂。
当格兰特向比尔·马朵斯自我介绍时他顺便赞许地表示,“依我看,你把这两种行业真是经营得有声有色。”然后他歪着头看着那块招牌。
“‘马朵斯父子’中的那位父亲可不是指我。”
“我以为你可能是那位儿子呢。”
比尔好笑地看着他,“哦,不;那位儿子是指我祖父。
这个生意是从我的曾祖父手上传下来的。至今我们仍然是这个郡内数一数二的木匠业者,虽然是由我这位当事人的口中说出,但确实不假。你是来搜集资料的吧,探长? “格兰特得到了马朵斯可以为他提供的所有资料,在起身告别时马朵斯对他说道,“你是否认识一位姓霍普金斯的记者? ”
“你是指《号角》的霍普金斯? 我们见过面。”
“今早他来这里逗留了几个小时。你知道这家伙真正的想法是什么吗? 他相信整个事件只不过是他们为了让计划撰写的书籍能够畅销所使出的宣传伎俩。”
标准的霍普金斯式反应加上马朵斯困惑的表情真让格兰特啼笑皆非,他斜靠在车子边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说道:“记者的生活真是够低级的。如同我一位好友的说法,吉米.霍普金斯天生就是个低级的家伙。”
比尔依旧带着困惑的表情说道:“我说这是愚蠢,绝对的愚蠢。”
“对了,你知道哪里可以找得到索吉·罗道夫吗? ”
“我想他现在还没起床,不过如果他起来了,他有可能会出现在邮局的柜台四周。邮局就设在店里,位于这条街的中间。索吉住的地方就在邮局旁边的斜坡上。”
今天索吉并没有出现在平日都会去的邮局柜台旁。他从一家报店的门口走出来,腋下夹了一份报纸,顺着街道走下去。格兰特以前不曾见过他,不过他知道凭着一些职业的惯有特征,很容易就能在村庄街上辨认出这位舞者。
瘦弱的身躯上罩着松垮的衣服,加上营养不良的外表,让人觉得这个有气无力的血肉之躯就像是个丧失弹性的橡皮艇。这些顶多只能咬牙为芭蕾舞娘卖命,而走出戏台大门之后就像是被社会剥削的叫卖小贩般的血肉之躯,永远都令格兰特感到惊讶不已。
他把车子暂停在人行道上,然后向索吉走去并向他致意。
“罗道夫先生? ”
“我是。”
“我是格兰特探长。可以和你聊一会儿吗? ”
“每个人都可以,”索吉自鸣得意地说,“你怎么会例外呢? ”
“是有关莱斯里·西尔的事。”
“原来如此。听说他淹死了,真好。”
格兰特针对他的反应提及了一些自由判断的价值。
“哦,自由判断! 这是中产阶级的玩意。”索吉刻意分成四个音节说出中产阶级这几个字。
“我知道你和西尔曾发生过争执。”
“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可是——”
“我只是把一杯啤酒泼到他的脸上,如此而已。”
“你认为这不算是争执吗? ”
“当然不是。争执是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也就是你所说的什么相同的社会阶级。人是不会和自己眼中的乌合之众发生争执的。如果那天换成我在俄国的祖父,他会拿鞭子抽打西尔。不过这里是颓废的英国,所以我只拿啤酒泼他。至少,意思到了。”
后来当格兰特将这段话说给玛塔听时,她的反应是:“我无法想像如果没有那位俄国祖父索吉还能干什么。他的父亲在他三岁的时候就离开了俄国——索吉连一句俄文都不会说,而且,不管怎样,他身上还流着一半那不勒斯人的血液——然而,他所有的幻想都建筑在那位俄国祖父的身上。”
格兰特对索吉耐心地说道:“你终会明白,作为一名警察有必要向所有认识西尔的人盘问有关他们在星期三晚上的行动与去处。”
“是吗? 这是多么冗长又无聊的工作啊。做一名警察真是悲哀。”索吉像木偶一般地模仿交通勤务指挥,挥舞着自己的手臂摆出各种信号,“无聊,真是无聊。
虽然头脑清楚,却不够精明。”
格兰特认定用间接的方式只是在浪费时间,于是直截了当地问道,“星期三晚上九点之后你在哪里? ”
“我在跳舞。”索吉说。
“哦,是在村庄的聚会大厅吗? ”
索吉看起来一副快昏倒的模样:“你话里的意思是我,我,索吉·罗道夫在这件案子里插了一脚? ”
“我只是问你,当时在哪里跳舞? ”
“在河边。”
“什么? ”
“我新编了一支芭蕾舞。在春天的夜晚,河边往往是激发我灵感的地方,那些灵感就像泉源一般从我心中涌出。河边是个多么有气氛的地方啊,使得我总是在那里喝得醉醺醺。我是无所不能的。我还搭配着马夏可谱写的河流音乐构思了一支舞蹈。整支舞开始的时候是这样的……”
“河边的哪里? ”
“什么? ”
“我是说,河边的哪里? ”
“我怎么知道。整个河边的气氛都是一样的。”
“好吧,以莎卡镇为中心点,你是朝河的上游还是下游走去? ”
“应该是上游吧。”
“为什么是‘应该’? ”
“我需要宽广又平坦的空间来跳舞,上游才有这样的条件。从村庄朝河的下游走去,一路上都是陡峭的河岸与成堆的杂草,烦人,难看,又污秽——”
“你能辨识出星期三晚上你跳舞的确切地点吗? ”
“辨识? ”
“就是把地方给指出来。”
“我怎么办得到? 我甚至不记得到底是在哪个地方。”
“你是否记得那晚当你在那里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其他的人? ”
“值得记下的一个也没有。”
“值得记下? ”
“我总是在草地里和可人儿共舞,而那些人——怎么说呢,总离不开对房子的依赖。他们是一群——一群制度化的产物,全不值得留下记忆。”
“好吧,你是否还记得星期三晚上你是什么时候离开河边的? ”
“是的,我记得一清二楚。”
“那你是何时离开的? ”
“流星坠落的那一刻。”
“那是什么时候呢? ”
“我怎么知道? 我又不喜欢流星。它们让我倒胃,虽然我承认在舞蹈结束时有流星的陪衬等于是画上了一个美妙的句号。你晓得,这样的杰作可以引起镇里的争相讨论,并向大伙证明我仍然……”
“罗道夫先生,你能为莱斯里·西尔是如何溺水这件事提供一些想法吗? ”
“如何溺水? 掉下去的吧,我想。这不但可惜,而且还是污染。如此美丽的河应该只是为美丽的事物而存在的,譬如说欧菲莉亚啦,夏洛蒂啦。你认为夏洛蒂会跳芭蕾舞吗? 她是从镜中观察一切事物的吗? 嗯,这是个不错的构想,对不对? ”
格兰特终于放弃了。
他把车子留在原地,然后朝着门前铺满平石子的胡屋走去。这栋寓所的四周搭配着粉红色、铬黄色以及莱姆色的石膏山形墙。胡屋就像其他的别墅一样矗立在人行道上,不同的是前门的地方升起了高于街道地面的三个阶梯。它以一种高贵而自然的方式把自己和日常烦琐的格调区分开来。当格兰特拉下白色铜环内的维多利亚式门铃时,他的心在为那个负责把这个地方恢复原貌的人祝福,不管他是谁。因为虽然他保存了这栋建筑物,但并没企图让它完全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因而给这栋建筑物增添了一种像博物馆的历史感;从已经磨损的镶嵌砌墙到黄铜门铃,一切都在诉说着数世纪以来的过往痕迹。看得出来,能让这栋建筑物呈现今天这番模样,想必是花了不少钱。
同时格兰特也怀疑,对胡屋的保存是否就足以证明托比·图利斯的存在。
出来开门的是名男佣,他可能是托比剧本中某个角色的原型。他礼貌地挡在门口,活像一个人肉障碍物。
“午餐前图利斯先生不打算见任何人。”他回答格兰特的讯问,“早上他有工作要做,下午两点则和新闻记者会晤。”他开始把手向门移去。
“我看起来像是新闻记者吗? ”格兰特尖锐地问道。
“嗯——不,我没有说你像——先生。”
“你不会连个名片盘都吝于提供吧? ”格兰特口气突然变得圆滑起来。
男佣顺从地转入屋内,从大厅的黑橡木匣里取出一个银色的名片盘。
格兰特递出一张名片放在盘子里,“请代我问候图利‘斯先生,并请告诉他,如果他能抽出三分钟的时间来见我将是我的荣幸。”
“一定的,先生。”男佣回答道,目光一动不动,甚至连名片都不看一眼,“你是否能进入大厅内耐心等候呢? ”
他消失在后面的一个房间里,以一种不像用人应该发出的卡啦声背对着格兰特把屋子的门关上。不过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格兰特探长请跟我来,图利斯先生很愿意见你。”
格兰特发现,后面的这个房间笔直伸入到向河岸倾斜的大花园里;这是一个与他刚刚离开的村庄街景迥然不同的世界。这是一间起居室,室内的装潢是格兰特除了在博物馆以外所看到过的最精致的摆设。身穿一件醒目睡袍的托比坐在一排银制咖啡具的后面,而在托比的后面则悬挂着更多显眼的日常服饰。旁边一个乳臭未干又充满渴望的年轻人,手握着一个笔记本来回地走着。从这笔记本的原始外观来看,办公的功效要远胜于作为一件工艺品的效果。
“你真谦虚,探长。”托比向格兰特致意。
“谦虚? ”
“三分钟! 即使是新闻记者也都希望能谈上十分钟。”
这原本是一句恭维格兰特的话,不过现在却变成了在提示托比是全世界英语地区最忙碌的受99lib.访者,以及他的时间是如何地珍贵。和平常一样,托比的表现仍然显得有些不入流。
他介绍那位名叫吉尔斯·佛兰的年轻人,也就是他的秘书,并要他为格兰特准备咖啡。格兰特表示知道这个时间对他而言不是太早就是太晚,但不知图利斯先生是否愿意一边用早餐,一边继续和自己的会晤,托比表示愿意。
“我正在调查莱斯里·西尔的失踪案。”格兰特说,“对于那些与西尔关系并不密切的人,我恐怕也都得一一打扰。我们必须拜访莎卡镇所有和西尔相识的人,同时在可行的范畴里,记录下他们在星期三晚上的行踪。”
“探长,你的问题是我从来不曾期望会被问到的。我一直强烈地渴望能被问到我在星期五晚上九点半以后都在做些什么,但我真的从来不敢期望这件事会实实在在发生在我身上。”
“现在的确发生了,我希望你能提供充分有力的不在场证明。”
“至少,这有单纯化的效果。探长,那个可爱的夜晚我和吉尔斯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来讨论《健行者》这出戏的第二章第一幕的情节,虽然那一幕不是绝对必要的。看到了吧,我可是个生意人。”
格兰特把目光从“生意人”转移到吉尔斯身上,并判断出以吉尔斯目前为人弟子的身份,如果托比涉案的话,他很可能为了讨好师长的欢心而承认自己是凶手。
所以,像提供不在场证明这类的小事只不过是表面功夫而已。
“当然,佛兰先生可以证明这件事。”格兰特说。
“是的,哦,是的,当然;我当然可以;是的。”吉尔斯为讨好托比连声称是。
“这件溺水案的确是个悲剧。”托比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说道,“世界上美好的事物不多,因此生命是经不起我们这样虚掷的。当然,雪莉生命的结束有她的价值。
探长,你知道牛津大学建造了雪莉纪念碑吗? ”
格兰特晓得纪念碑的事,不过这只会使他想起一只烹煮过度的鸡而已,但他只把这个想法搁在心里。事实上,托比也不期望他提供什么答案。
“一件美妙的事。溺水的确是结束生命一个理想的方式。”
“密切接触过这么多各式各样的水上浮尸之后,我对你的观点难表赞同。”
托比翻起一双鱼眼望着他,然后说道,“探长,请别摧毁我的幻想。你比希拉斯·卫克里还糟糕。希拉斯总是能点出生命的污秽处。对了,你取得希拉斯的不在场证明了吗? ”
“还没有。我知道他不是很了解西尔先生。”
“那就不要错过希拉斯。我该不该怀疑希拉斯是否有可能因为地方色彩的因素而干此事? ”
“地方色彩? ”
“是的。希拉斯的国家是个强暴、谋杀、乱伦、堕胎以及自杀的渊薮,因此有可能希拉斯认为现在是莎卡圣玛丽照他的价值观念去生存的时刻了。你能看穿我们的希拉斯吗? ”
“恐怕不能。”
“无需为此感到抱歉。这是一项需要培养的嗜好。如果报导属实的话,即使是他的夫人也都还没有培养起来呢。不过可怜的女人,她是如此忙于生儿育女与受苦,所以可能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这样抽象的问题。似乎不曾有人对她提醒避孕的可行性。当然,希拉斯让女人受孕的几率也是一等一的。他控制女人最强有力的武器就是让她们怀孕。多么让女人气馁的一件事啊,你不觉得吗,永远逃脱不了传宗接代的命运。通过丑陋不堪的受精来孕育生命,这就是希拉斯的人生观。他痛恨美。美对他而言是种罪恶,他必须捣毁它,然后再孕育出生命。当然,他只是有点疯狂,病态的甜蜜,但这种疯狂是有利的,所以无需为它伤感落泪。所谓成功的人生,其中一项秘诀就是知道如何稍微来点有利的疯狂。”
格兰特怀疑托比是日常闲聊如此,还是刻意藉此来证明自己比希拉斯高明。像托比·图利斯这种人,光从外表就可以得知其为人处世的特质。不过难以判断的是,这样的外表功夫有多少是出于自我保护,又有多少只是纯粹在摆样子而已。
“星期三晚上你不曾和西尔见过面? ”他问。
托比表示没有。他到酒吧的时间是在晚餐前,而非晚餐后。
“探长,我不想多管闲事,不过依我看来,你们似乎没有必要对一桩单纯的溺水案如此兴师动众。”
“为什么会是溺水? ”
“为什么不是? ”
“总之,我们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西尔是溺毙的,而一些确定的证据也显示他并非是淹死的。”
“哦,不是淹死的? 那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不是淹死的? ”
“他的尸体会顺着河流漂走。”
“哦,对呀! ”
“图利斯先生,根据我们的调查,这应该是一桩莎卡圣玛丽镇星期三晚上发生的男子失踪案。”
“依我看,你真的应该去见教区牧师了,探长。他可以为你提供完美的解决方法。”
“那是什么方法呢? ”
“可亲的教区牧师相信西尔根本不曾来过此地。他坚称西尔不过只是个化身成人形的魔鬼,等玩笑开够了就消失无踪。”
“真是有趣。”
“我猜你不曾见过西尔,对不对,探长? ”
“哦,.99lib.见过。我见过他。”
托比是如此地吃惊,这可把格兰特逗乐了。
“这个魔鬼在来到莎卡镇之前刚在布鲁姆斯勃里区参加了一个派对。”他说。
“我亲爱的探长,看来你非得见教区牧师了。致力于魔鬼偏好的研究,具有无法估计的价值。”
“为什么你要问我是否见过西尔? ”
“因为他是在人们可以想像的范围内最能把魔鬼具体化的完美代表。”
“你的意思是他长得很好看? ”
“这仅仅是好看或不好看的问题吗? ”托比以半质问半挑衅的口吻问道。
“不,一点也不。”格兰特说。
“你认为西尔是不是个坏人? ”托比说。
“没有任何相关的证据支持这个说法。”
“照我看,”托比略带嘲讽地说,“这是官僚体制下谨小慎微的说法。探长,我对人生没什么期望,但有一点我非常想知道,莱斯里·西尔的工作动力究竟是什么? ”
“如果我查得出来,官僚体制下谨小慎微的说法便会瓦解,会让你知道的。”
说完,格兰特随即起身准备离去。
他站在那儿凝视着花园有好一会儿时间,远处河流上泛起粼粼的光影。
“那可能是问农舍,离这儿应该有数里之遥吧。”他说。
托比说那是胡屋最迷人的景致之一,当然,这条街上沿着河岸边的别墅多半有通往河边的花园,不过这些花园大都会被一般人家的大小菜园或供应市场农作物的农田给打乱。这使得遍布草地与树林的胡屋看上去特别像世外桃源。
“河流虽然划分出界线,但对景致丝毫没有影响。这条河仿佛是夹带着悲伤的祝福。”
“有蚊子吗? ”
“不可能,虽然它无时无刻不在尝试飞进屋内,但成功的几率是每六个冬季一次。我的管理员在去年冬季的某一天早上醒来时,发现船撞倒在他卧室的窗口上。”
“你有船? ”
“只能算是个小玩具而已。在夏天的午后撑篙躺在河上是件很愉快的事。”
格兰特对他的协助表达了谢意,并为打扰他的早餐时间而再度致歉,然后准备离去。托比表示想带他参观这栋房子,格兰特却以三点理由回避了:一是他有工作在身;二是他在报纸的插图上已欣赏过几乎整栋房子了;三是他极不愿意去欣赏由像托比·图利斯这样狡黠的精明家伙所展示出来的全球最精美的工艺作品。
第十二章
希拉斯·卫克里住在通往河弯小巷内的一栋房子里,更明确地说,这条小巷可以通往河边,在它与田野的交会处就是向右弯沿着村后绕回村里的街道。这完全是一件当地的小事。希拉斯·卫克里就住在田野前的最后一间屋子里,格兰特端起警察架势到此办案,发现这间屋子乏善可陈。这倒不是因为卫克里买不起更好的房子——他可是畅销书作家呢。这屋子之所以如此不堪,是因为根本没有好好整理——不像这条街上的其他人家,总是把屋子用油漆刷得让人眼睛为之一亮。窗台上没有植物,也没有漂亮的窗帘,与四周环境比起来这间屋子有一种贫民窟的简陋味道。
屋子的门是开着的,婴儿和小孩的哭声灌满晴朗的早晨,走道上放着一个装了脏水的搪瓷脸盆,肥皂泡沫在水面上缓慢地冒着,一个破烂到无法辨识是什么动物的绒毛玩具躺在地上,旁边的房间空无一人。格兰特好奇地站着观察这个房间,房间里没什么装潢,而且乱得吓人。
哭声继续从后面的房间传出来,格兰特大声地敲着前门,敲第二次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出来,“搁在那儿就行了,谢谢。”第三次他边敲门边叫喊,那个女人便从黑暗中走出来打量着他。
“是卫克里太太吗? ”格兰特迟疑地说。
“是啊,我是卫克里太太。”
她以前一定是个美人,漂亮、聪明而且独立。格兰特记得曾经听人说卫克里娶了一个小学教师。她穿着一件印花便袍,外面罩着一件粗布围裙,趿着一双旧鞋,是那种女人方便做杂务的鞋子。她没有穿袜子,而且鞋子还在她的光脚背上留下污渍。她的头发向后梳成一个死板紧绷的髻藏书网,但前面的几丝头发因太短而无法长久固定在髻上,现在垂散在脸颊的两旁;脸形很长,看起来很疲累的样子。
格兰特对她说他想见见她先生。
她迟钝地应了一声:“哦! ”似乎心里正挂念着还在哭闹的孩子。“不好意思,到处乱糟糟的。”她含糊地说,“住在村里的女佣今天没有来。她经常不来,她来或不来都看她心情好坏,又加上这些孩子——我想我不能在早上打扰我先生。”格兰特很纳闷,难道她一点都不觉得孩子的哭闹声打扰吗? “他总是在早上写作。”
“我了解。可是如果你把我的名片交给他,我想他会见我的。”
“你是出版社来的吗? ”
“不,我是……”
“我想最好还是等一等,不要打扰他。你可以在天鹅酒吧等他,也许午餐前他就可以和你见面。”
“不,我现在就得见他,事情是这样的……”
“不要打扰他,那会打断他的思路,他会很难回到原来的思绪。我的意思是,他写作的速度很慢——很谨慎,有时候一天只写一段,所以……”
“卫克里太太,”格兰特不客气地说道,“请你把这张名片交给你先生,并告诉他我必须见他一面,无论他正在做什么。”她站在那儿,手指夹着名片,看都不看名片一眼,心里忙着想其他藉口来说服他。突然之间他惊觉到,她是不敢把名片交给她先生,不敢干扰他。为了要替她壮胆,他说既然小孩都已经这么吵了,把名片交给他应该不算干扰吧,而她先生也本来就很难专心。
“噢,他不在这里写作,”她说,“我是说不在这房子里。他在花园的尽头有一间自己的小屋子。”
格兰特从她手上拿回名片冷冷地说,“卫克里太太,请你带我去好吗? ”她呆滞地领他穿过一个漆黑的厨房,一个还在哭泣的幼儿伸直腿坐在地上,一个婴儿躺在婴儿车里愤怒地啜泣。在花园的阳光下还有一个大约三岁的男童,正从碎石小径上朝屋外的木门扔石头,这个无意义的举动制造了不小的噪音。
“佛雷狄,不要扔石头。”她不由自主地说,佛雷狄也继续不由自主地用石头丢掷木门。
屋后的花园沿着狭径呈长条形,离屋子很远的尽头有一栋小木屋。卫克里太太手指着木屋说:“你自己进去做自我介绍好吗? 孩子们就要从学校回来吃中饭了,而饭菜还没准备好。”
“孩子们? ”格兰特说。
“是啊,还有三个大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去忙了。”
“不,我当然不介意。”格兰特说道。的确,在这样的早上打扰伟大的希拉斯·卫克里写作让格兰特觉得很愉快,但他忍住没有告诉卫克里太太。
他在木屋的门上敲了两次——那是一问整洁的木屋——.99lib. 没人回应他就自己开了门。希拉斯·卫克里从他正在写作的桌上转过身来说,“你竟敢走进我的——”但他一看到是格兰特就住嘴了。很显然,他以为是他太太闯进来了。
“你是谁? ”他粗鲁地说,“如果你是记者,你会发现粗鲁没有用。这里是私人领地,你现在算是擅闯私人土地。”
“我是苏格兰场的探长格兰特。”格兰特说道,并观察着这句话所引起的反应。
过了好一会儿希拉斯才合起他惊愕的下巴,并用一种不甚有力的挑衅口吻说道,“敢问有何贵干? ”
格兰特说着一些例行的琐事,他告诉希拉斯他正在调查莱斯里·西尔失踪案,必须讯问所有认识西尔的人事发当晚的行踪。在说话的同时,他一半的心思注意到了卫克里正在写作的手稿上的墨迹相当干而且暗沉。那是前一日的墨迹。卫克里今天早上到现在都还没动笔。一提到西尔,卫克里便开始咒骂惟利是图的业余作家。
格兰特认为,就卫克里的收人和他早上工作的成果来说,卫克里根本没资格讲这些话。他打断他的话,并问他星期三晚上在做什么。
“如果我不打算告诉你呢? ”
“我会将你的拒答列入纪录并离开。”
卫克里听了这话心里不快,嘀嘀咕咕地说着自己被警察骚扰了。
“我只不过要求你尽一个公民的义务与我合作,而且我也说了,你有权拒绝合作。”格兰特说道。
希拉斯愠怒地说,星明三晚上,从吃完晚餐以后他就一直写作。
“有证人吗? ”格兰特问道,一点都不想对希拉斯客气。
“当然是我太太。”
“她跟你一起在这里吗? ”
“不,当然不是。她在房子里。”
“你一个人在这里? ”
“是的。”
“谢谢你,并祝你早安。”格兰特边说边走出小木屋,并利落地将门关上。这天的早晨有一股清爽甜美的味道。
挂在这幢房子周围的半干抹布和婴儿吐奶散发出的酸味,与弥漫在希拉斯·卫克里写作间内的酸腐人性比起来简直不算什么。在走回前屋的途中他想到,现在英文所说的“杰作”,就是这种无趣和扭曲的心灵创造的。这想法并没有使他舒服些。
他避开了那栋无趣的房子,房子里传出锅碗碰撞的声音,说明了女主人正忙着做饭他不由地想,这声响倒是十分协调) 。他沿着屋子外侧向大门走去,佛雷狄跟他走在一起。
“嗨,佛雷狄。”格兰特觉得这个无聊的小子有点可怜。
“嗨。”佛雷狄冷冷地回应。
“这里没有比朝门扔石头更好玩的游戏吗? ”
“没有。”佛雷狄说。
“你就不能安排你自己,找一个有趣的游戏来玩吗? ”
“不能。”佛雷狄用一种决绝的口吻说道。
格兰特伫立了一会儿,思索着这个小孩的行径。
“佛雷狄,你真像你父亲。”他说道,并沿着小巷走向他停车的地方。
星期三晚上,莱斯里·西尔就是走在这条小巷上,同站在村子街道上的一群人道别的。之后,他步行经过卫克里家,走到村庄和河弯交界处第一片田野的栅门处。
至少,大家都认为是这样的。
他可能沿着后巷又走回村里的街道,但这样做毫无道理。从此,就没有人在村里见过他了。他就这样走进黑暗的巷道,一去不回。图利斯曾经说过希拉斯·卫克里有点疯狂,但希拉斯·卫克里并没有给格兰特疯狂的印象。他也许只是一个虐待狂,或者更像自大狂,一个被扭曲的虚荣占据的人,但绝不是疯子。
或者精神科医师会有不同的见解? 一个名气很大的医师曾告诉他,要创作一本书必须放弃自己( 另一个人说得更睿智、更精简,但他一时想不起来那是谁) 。这个精神科医师说,每一个字里行间都隐藏了下意识的背叛。格兰特想着,不知道这个医师读过希拉斯·卫克里的恶毒讽刺文章后会下什么判断。他会说这是一种狭隘心灵的流露,一种虚荣的发酵? 或是承认疯狂的自白? 他本来打算回天鹅酒吧去给威克翰警局打电话,但天鹅酒吧现在会很挤,电话没有私密性。所以他决定回威克翰,并在那里吃中餐,这样他就可以见到正在休息的罗杰斯巡官,并看看总部有没有消息。
到了威克翰,他发现警局里的高级人员正准备在周末好好休息一番,而基层人员正准备在周六晚上举行一周一次的娱乐活动。罗杰斯没说什么,他本来就话不多,而且也没什么可报告的。他说,在威克翰大家都在讨论西尔的失踪案,现在这件案子已经成为早报的普遍新闻了,却还没有人站出来说曾见过他。
“连个出来承认杀人的疯子都没有。”他讽刺地说。
“嗯,这是一个好的转变。”格兰特说道。
“他会出现的,他会出现的。”罗杰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并邀请格兰特到他家吃中饭。
但格兰特宁愿在白鹿旅馆吃。
他坐在白鹿旅馆的餐厅里吃着他们供应的朴实但丰富的午餐。突然厨房的音乐停了,在嘈杂声中传来文雅的声音:“在新闻报导前首先要宣布一则警方的公告。
如有任何人于星期三晚上在欧佛锡尔或邻近其他地方的威克翰与克隆公路上搭载过一名年轻人的话,请与苏格兰场联络——" ”电话是怀特厅一二一二号。“厨房的员工高兴地重复着。接着,在员工们讨论着这则最新的新闻时,一阵高声的交谈传出。
格兰特将食物吃得精光,走出餐厅,回到阳光下。他进餐厅时,外面的街道还满是周六的购物人潮,现在却空荡荡的,商店也关门了。他开车出城,心里暗自希望他可以去钓鱼。他为什么会选了一个周六下午也不能休息的职业呢? 半个世界的人都空闲着,享受着这个阳光的午后,而他却得虚度光阴,到处做毫无进展的讯问。
他心情沉重地开车回到莎卡镇,只有杜拉·西琴的声音稍稍安慰了他。他搭载杜拉陪他开了一英里的狭径,和超过一英里在城外与河平行的路。就在他开往莎卡镇的路上,他看到一个步履蹒跚的人,好像是一个年轻人,提着一堆工具。当他驶近,将速度放慢,回应那人举起大拇指要搭便车的手势,他才发现是一个穿着粗棉布衣裳的女孩,提着一个购物袋。她对他笑着说:“你救了我。我为了要买今天晚上舞会穿的鞋子而错过了公车。”
“噢”,格兰特说道,看着从袋子里露出来的那只包裹,“是玻璃制品吗? ”
“才不呢,”她说着,并将车门关上,自在地坐到座位上。“我才不需要在午夜前回家呢。况且,我买的不是玻璃鞋,是毛的,可能是法国制的。我们在学校学过。”
格兰特暗自想,现在的年轻人难道都不幻想了。一个没有幻想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呢? 或者,对他很重要的迷人幻想,对现在的孩子来说是更古老、更不属于人间的幻想? 这个想法使他的心情变得好多了。至少这些现代孩子很聪敏。他想可能是被电影影响的吧。当事情尚未浮现时,总是微不足道的人——就是一般人——抓到先机。他的乘客想都不想地就以为他指的是舞鞋。
她是一个愉快的孩子,即使在一星期的工作后,又在周六下午的假日错过公车,她还是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事。她名叫杜拉·西琴,在洗衣店工作,有一个男朋友在莎卡镇的修车厂工作,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等到男方在圣诞节升99lib?了职他们就要结婚。
许久以后,格兰特匿名寄了一盒巧克力给杜拉·西琴,感谢她给他的好心情。
他真心希望那个将在圣诞节升职的男朋友不会误会。
她说累了自己的故事后随即问道:“你是生意人吗? ”
“不是”,格兰特说,“我是警察。”
“少来了,继续说啊! ”突然间,她惊觉他说的可能是真的,便仔细地看了看车内。“酷! ”她终于说道,“你不是才怪呢! ”
“你怎能如此确定? ”格兰特好奇地问。
“车里光亮整齐,”她说,“只有消防队和警察才有闲工夫把车子保养得这么光亮。我以为警察不能让人搭便车呢。”
“你说的可是邮局? 前面就是莎卡镇了,你住在哪里? ”
“有茂盛樱桃树的那间房子。天啊! 我真高兴不用走那四里路。你车开得很快吗? ”
“不。”格兰特说道,并问她为什么这样问。
“哦,你穿着普通的服装,还有从其他地方看,我以为你一个人在休假。你应该弄一样美国警察都有的东西。”
“什么东西? ”格兰特问道,并把车停在有樱桃树的房子对面。
“一个可以沿路呜叫的警笛啊。”
“天啊。”格兰特说。
“我一直想用警笛在街上飙车,看着人群四处避开。”
“别忘了你的鞋子。”格兰特看到她留在座位上的鞋子,冷冷地说。
“噢,天啊,谢谢你! 万分感谢,只要我活着,我绝不会说警察的坏话。”
她跑上房子的台阶停下来向他挥手,接着就消失在门后了。
格兰特向村里开去,继续他的讯问。
第十三章
当格兰特在六点四十五分走进磨坊屋时,他觉得他已经把莎卡圣玛丽镇街上的人问得滴水不漏,再没有什么别的可问了。他对?99lib? 英格兰的生活形态了如指掌,但对这件委任给他的案子却毫无头绪。
玛塔以她悦耳的轻声细语迎接他的到来,使他的心情平静了下来。磨坊屋的客厅是筑在河流上的,白天的时候,家具摆设就浮游在绿色的波光上。但今天傍晚,玛塔将窗帘拉下,遮住落日的余晖,也挡住了河面的波光。她把这儿的气氛弄得温暖平静,疲累困惑的格兰特很感激她的安排。
“我真高兴失踪的不是华特。”她边说边用她最喜欢的手势招呼他坐下,倒着雪莉酒。
“高兴? ”格兰特说道,他记得玛塔说过她对华特的看法。
“如果是华特失踪,我就会变成嫌疑犯,而不只是你的同床伴侣了。”
格兰特认为玛塔在床上一定很像一只正在睡觉的狗。
“就如同我可以处于法律的边缘,看着它的轮子从我身边轧过。你进行得还好吗,亲爱的? ”
“我很狼狈。”格兰特直接地说道,但玛塔轻描淡写地就带过了。
“你这样觉得,只因为你又累又饿;可能还有点消化不良,毕竟这两天你都在白鹿旅馆吃饭。你在这里品尝一下雪莉酒,我下楼去拿葡萄酒,冷藏在地窖的摩泽尔葡萄酒。这个房间的正下方是厨房,厨房的正下方才是地窖,而葡萄酒会冰凉似流水。噢,亲爱的,我本来打算今天都不再想到流水的。我故意将窗帘放下才不会看到河流,这样我就不会一直被困在河上。也许在喝完摩泽尔葡萄酒之后我们都会觉得好些。我把酒拿上来后就去煎一个空前绝后的美味蛋卷,我们就会平静下来了。
所以放松一下,酝酿一下你的胃口。如果雪莉不够纯,橱柜里还有一些Tio Pepe;我个人觉得那种酒名不符实。”
她走开了。格兰特很感谢她没有问一大堆问题,但他知道她一定充满疑问。她是一个不但懂得欣赏美食美酒,也有一种近似善良的内在涵养的女人。她在这个乡村小屋所表现出来的优点是他未曾见过的。
他向后仰卧,立灯的光线笼罩着他,他将双脚搁在柳木凳上,十分放松。四周非常温暖安静。河流静悄悄的:罗许密尔是一条安静的河流。除了壁炉中火的哔剥声,一切寂静无声。对面的沙发上有一份报纸,沙发后有一个书架,但他太累了,无力去拿。他手边有一个放工具书的书架,他迟缓地浏览着书名,直到他看到伦敦市电话簿。一看到熟悉的书籍,突然让他重新思考了起来。傍晚他与苏格兰场那边通话时,他们曾说西尔的亲戚到目前还未出面。他们也不惊讶,因为新闻是早上才发布的,他那艺术家的亲戚却可能住在西利艾尔斯与坎伯伦之间任何一个地方;她也可能从来不看报;她也可能对西尔所发生的事一点都不关心。毕竟,他曾经坦白地说他们已经不来往了。
然而,格兰特还是想与知道西尔背景的人谈一谈,哪怕是只知道一点儿也好。
现在,在两天以来惟一放松的时候,他挑了s 字母开头的那一册碰碰运气。也许她住在伦敦市,她和西尔是堂亲,那合起来就是西尔家族。他注意到荷里道上住了一个西尔小姐,荷里道在汉普思得,那里以艺术家的聚集地闻名。他立即拿起电话讯问伦敦的号码。
“线路会延迟一小时,我会再跟您联络。”另一端说。
“我有优先权。”格兰特表明了他的身份。
“哦,”声音有些失望和戏谑,“好吧,我尽量看看我能做什么。”
“正好相反,”格兰特说道,“是我要看看你能做什么。”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他将电话簿放回原位,并拿出《电影名人录》,一边等回音一边翻阅着。里面有些明星让他觉得自己很老;有一些他听都没听过的男女演员已经有了长串的成就了;而他知道的演员已经被归类于经典人物了。他开始找一些他知道的明星,就好像在自传的索引里找认识的人一样。托比·图利斯,希德尼·图利斯和他太太玛莎·史贝克的儿子。
很难想像像托比·图利斯这样的国宝级人物,也是经怀胎十月用正常的方法生下来的。他发现托比年轻时是一位演员的事实被小心地掩盖起来,书上只写着:“他曾经是一位演员。”格兰特知道托比以前的同事一定会强烈地表示他根本就不是演员。另一方面,格兰特,一想起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就觉得他的生活简直就是一出戏。他为自己设定了一个角色,而且不停地扮演这个角色。
如果你发现玛格丽特·玛丽安( 杰佛利·玛丽安与布兰达·梅森的女儿) 的实际年龄比她所表现出来的少女特质大得多,你可能会吓一跳。也许一旦她的少女特质褪去,她打动人心的力量也会消失。这就是为什么玛塔曾说,她如果多活十年,她的讣闻就只能在不重要的小版面上刊登了。
玛塔( 温思楚特的女儿,M .R .C .S .;L .R .C .P .与其妻安·哈乐的女儿) 是绝对正统的。她毕业于顶尖学府,又像她的许多出身好的前辈一样,靠一张会说话的嘴跻身演艺圈。格兰特希望这名人录的下一版,至少下两版,会在玛塔的名字后面加上字母D .B .E .,以安慰二十五年前受她欺骗的父母亲。
当他还沉浸在阅读这本书的乐趣中时电话响了。
“您打到伦敦的电话通了,请您开始讲话。”那声音说道。
“喂,”格兰特说道,“请问西尔小姐在吗? ”
“我就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声音答道。运气还不错。
“西尔小姐,很抱歉打扰你,你有没有一个名叫莱斯里·西尔的亲戚? ”
“有,但是如果他向你借过钱,我是不会帮他还钱的。”
“噢,不,事情不是这样的。西尔与他朋友在乡间时失踪了,我们希望你能协助我们找到他。我的名字叫格兰特,是苏格兰场的探长。”
“哦。”那声音道。她似乎在考虑什么,但听不出惊慌的情绪,“嗯,我不知道我能帮你什么。我和莱斯里不往来,他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他。”
“如果我能与你谈一谈关于莱斯里的事也许会有些帮助。明天下午你在家吗? ”
“明天下午我会去爱伯特音乐厅听音乐会。”
“那么午餐以前可以吗? ”
“你是一个很亲切的警察。”她说道。
“罪犯就绝对不会这么想。”他回答。
“我以为提供居所给罪犯是苏格兰场的目标呢。好吧,我不出去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很好的音乐会。”
“那么如果我前去拜访,你会在家吗? ”
“我会在。”
“谢谢你。”
“那个名不符实的摄影家离开时没带走家里的珠宝吧? ”
“没有。他就是失踪了。”
她哼了一声。很明显,这位西尔小姐谈起她的这个亲戚时,应该不会有什么保留或修饰才对。
格兰特挂电话后,玛塔回到客厅,身后还跟了一个拿着柴禾的小男孩。小男孩把木柴整齐地放进炉火中,然后敬畏地看着格兰特。
“汤米想要问你一些问题”,玛塔说道,“他知道你是个警探。”
“什么问题啊? 汤米。”
“先生,你的左轮手枪可以借我看吗? ”
“我希望我随身带着,但是我把它放在苏格兰场的抽屉里了。”
汤米看起来很失望,“我以为你会随时佩带一把呢,美国警察都是这样的。先生,你会射击吧? ”
“会啊。”为了让那孩子不这么敬畏他,格兰特说道,“下次你来伦敦的时候可以到苏格兰场来,我会拿左轮手枪给你看。”
“我可以到苏格兰场去? 噢,谢谢你。真是太感谢你了,先生。那太棒了。”
他很有礼貌地道了晚安,带着兴奋的心情走开了。
“父母亲还以为不送男孩玩具兵,就可以治愈他们喜欢武器的毛病呢。”玛塔说道,并把蛋卷放在桌上,“来吃吧。”
“不好意思,我打了一堆电话到伦敦。”
“我还以为你要放松一下呢。”
“我本来是要的,但突然有个想法,而这是我接下这件案子之后惟一的进展。”
“好极了! ”她说。“现在你就可以开心地享用美酒了。”
炉火旁放着一张小圆桌,桌上放着装饰的蜡烛,他们在一种亲切的静谧气氛中享用着餐点。杜普太太上了鸡肉,玛塔还把她介绍给格兰特认识,她表示很感激格兰特邀请汤米到伦敦。之后这静谧的气氛就一直维持着未被打断。喝过咖啡后,他们开始谈起希拉斯·卫克里和巷子里奇怪的家庭。
“希拉斯对他自己‘劳工阶级’般的生活感到十分骄傲,也不管这个词到底意味着什么。他的孩子们将来会跟他一样糟。他出身于基层学校的背景真是无聊透顶,你可能会觉得他是牛津有史以来惟一以基层学校出身进入这所学校的学生,是个典型的酸腐书生。”
“他赚这么多钱都用在什么地方了呢? ”
“谁知道,可能把它埋在写作小木屋的地板下了吧。
任何人都不准进入那个小木屋。““我今天早上就在那个小木屋里跟他会面。”
“亚伦! 你真机灵! 里面有些什么? ”
“一个知名的作家,什么都不做。”
“我觉得他一定为写作绞尽脑汁。他根本没有想像力。
我的意思是,他根本就不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么。所以他的故事情境,以及角色对情境的反应,都是一些陈腔滥调。他的书会畅销是因为他的‘土质’,他的‘自然力量’。我们把桌子向后推,靠炉火近一点。“她打开一个柜子,并模仿铁路月台男孩们的叫卖声:”Dambuie Benedic 一tirega,Grand Marnier ,BOls(Charteuse,,Annag —naC ,aC,Rakia ,Kum ,mel(全为酒名) ,各式各样无法言喻的法国美食,和杜普太太的姜汁甜酒! ““你是不是想从罪犯调查组套出官方机密? ”
“不,亲爱的,我只是想对你的品味献上敬意。你是我认识的人中少数拥有高雅品味的人之一。”
她将酒与酒杯放在托盘上,并把双腿舒服地放在沙发上。
“现在,告诉我。”她说道。
“但是我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他回答。
“我没有要求你告诉我什么,我的意思是跟我交谈。
假如我是你的妻子——当然这件事是不可能的——把我当成你的听众。譬如说,你认为可怜死板的华特·怀特摩尔不可能会愤怒到把西尔杀了,对吗? ““是啊,我的确这么认为。威廉斯警官说华特只是个胆小鬼,我也这么觉得。”
“他叫他什么? ”
格兰特解释给玛塔听,玛塔说:“威廉斯警官说得一点都没错! 华特早该走人了。”
“假如这件事情无法解决的话,他可能会自动辞职。”
“是啊,我想他日子很难过,可怜虫。这乡下人言可畏。另外,你有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回报警方? 我上次听到进展是一点钟的时候。”
“不,我上次和苏格兰场联络的时间不会超过六点四十五分。我把你的电话给了他们,告诉他们这两个小时内可以打电话来,希望你不介意。”
“为什么你会认为他可能搭了别人的便车? ”
“因为如果他没有在河里,他一定是朝着去河边的反方向走了。”
“他自己往反方向走的? 可是这样做不合常理。”
“他可能突然得了健忘症。事件的发生有五种可能的原因。”
“五种! ”
“星期三晚上,西尔健康清醒地走进那条小巷,从此他就失踪了,可能的原因有:一,他不小心掉进水里溺死了;二,他被人杀了之后再丢进河里;三,他为了某种私人原因离开了;四,他到处游荡,因为他忘了自己是谁,他在哪里,也忘了他要去哪里;五,他被绑架了。”
“绑架! ”
“我们对他在美国的生活一无所知,我们必须考虑到这一点。也许他来这个国家只是为了离开美国一阵子。这些事必须等到美国太平洋沿岸那边将有关西尔的报告送来我们才能知道——如果他们依约送来的话! 告诉我,你认为西尔是个怎样的人? ”
“哪一方面? ”
“嗯,譬如说,你会不会认为他是一个爱恶作剧的人? ”
“不会。”
“没错,伊莉莎白·盖洛比也这样说。她说他不会认为恶作剧是件有趣的事。
你觉得他和伊莉莎白·盖洛比的关系如何? 你也参加了那次的餐会。”
“印象深刻,他们的关系足以让华特嫉妒得要死。”
“真的? ”
“他们很般配。莱斯里和伊莉莎白是天生一对,华特就差远了。我觉得华特并不了解伊莉莎白;我看莱斯里·西尔还比较了解她。”
“你见到他时,喜欢他吗? 那天晚餐过后你带他回家了,对吗? ”
“是啊,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我有所保留地欣赏他。”
“什么样的保留? ”
“很难形容。我的眼睛几乎无法离开他,但是,他从未给我——真实的感觉。
听起来很奇怪,对不对? ”
“你的意思是说,他有点虚假? ”
“这一点非常微妙。很显然,他言行一致,你可能已经知道,我们的伊斯登·迪克生小姐可以作证。”
“是的,今天下午我和伊斯登·迪克生小姐谈论他,她手中那张西尔的照片可能很有用。那天晚上你带他回家后,你们谈了些什么? ”
“噢,各式各样的事情。他拍摄过的人物啦,我们都认识的人啦,他想要见到的人啦。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谈论我们都欣赏的丹尼·明斯基,又对关于玛格丽特·玛丽安的评价争论了许久。就像其他人一样,他认为玛格丽特是个天才,听不进任何批评她的话。我被激怒了,便告诉她一些关于玛格丽特的真实事件。后来,我觉得自己很可耻,弄坏小孩子的玩具是很恶劣的行为。”
“我觉得这对他有好处。他年纪都这么大了,应该面对生命的真相。”
“我听说你今天在搜集不在场证明。”
“你怎么知道? ”
“杜普太太说的。我就是靠这种方法知道天下事的。
哪些不幸的人没有不在场证明? ““几乎全部的村民都没有,包括伊斯登·迪克生小姐。”
“我们的迪克生小姐完了。还有谁? ”
“拉薇妮亚·费奇小姐。”
“亲爱的拉薇妮亚! ”玛塔一想到费奇小姐在荒野杀人就笑了。
“伊莉莎白·盖洛比呢? ”
“可怜的伊莉莎白一定很难过。我想她已经爱上那个男孩了。”
“盖洛比太太? ”
玛塔考虑了一下,“你知道吗,我不会排除这个女人可能犯案的嫌疑。她可能会义无反顾地犯下这个案子,因为她会说服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她甚至还可能在犯案后到教堂请求上帝的祝福。”
“托比·图利斯呢? ”
“不——我不这么认为。托比会用其他方法,一些比较没有风险而效果令人满意的方法把恩怨扯平。托比擅长发展小型复仇,我不认为他会靠杀人来报复。”
“希拉斯·卫克里呢? ”
“有可能,有可能。是的,我认为希拉斯有可能犯案,尤其是他正在写的书没有什么进展。写书对希拉斯来说是一种发泄仇恨的通道,如果这个通道被堵住了,他可能会杀人的,杀那些富有、占优势又侥幸运气好的人。”
“你认为卫克里疯狂吗? ”
“噢,是的。这可能无法证明,但他绝对精神状况不太正常。对了,有关华特和西尔曾大吵一架的传言,有没有什么确实的说法? ”
“怀特摩尔否认那是吵架,他说那只是一场小争执罢了。”
“所以他们彼此有芥蒂? ”
“我不知道我们有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暂时的不愉快不等于心存芥蒂,一个人在酒吧里可以不同意某人说的话,但不表示他对那人有成见。”
“噢,你真是固执。他们当然看对方不顺眼,而且我们知道确切的原因,那就是伊莉莎白。”
“就第四度空间来说没有任何关联性,我无法断定。”
格兰特说道,并暗笑玛塔太过武断。“怀特摩尔说西尔很会‘煽动’人。就你看来,他会煽动人吗? ”
“他可能告诉华特他根本不了解伊莉莎白,如果华特再不用心改善的话,他会把伊莉莎白带走,而且如果华特认为他不够分量,他就错了,他会叫伊莉莎白打包行李跟他离开直到下星期二,赌五英镑证明他说的是对的。然后,华特就怒气冲冲地说,在这个国家里我们不为女人的青睐赌钱,至少绅士不会这么做,拿五英镑赌伊莉莎白简直就是侮辱人( 华特一点幽默感都没有,但就是这种格调让他纵横广播界,受到那些避乡村惟恐不及的老太太们的欢迎,这些老太太就算看到一只鹪鹑也认不出来) 。然后,莱斯里可能说,如果他觉得五英镑太少,他可以把赌注加到十英镑,因为如果伊莉莎白已经和华特这样的假道学家订婚将近一年,伊莉莎白变心的时间也该到了,那么十英镑正好当经费。于是华特便起身离开,并用力地摔门。”
“你怎么知道他摔了门? ”
“老天,整个欧佛锡尔的人都知道,这就是为什么华特嫌疑最大。对了,这些就是所有欠缺不在场证明的人吗? ”
“不,还有索吉·罗道夫。”
“哦。索吉当时在做什么? ”
“在漆黑河边的草地上跳舞。”
“这有可能是真的。”
“为什么? 你看到了吗? ”
“没有。但是这很像索吉会做的事。他老是想着复古,就在莱斯里·西尔的事情发生前他正在计划以复古取悦托比;现在,他正计划着以复古‘表现出’托比。”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
“我已经二十五年没有扮演制作人的角色了。”她说道。
他看着她,在火光照映下她显得优雅美丽;他想着她演过的角色:高级妓女和受挫的老太婆,职业妇女和黄脸婆。演员的确有一种常人所缺乏的洞察力,以及对人世百态的了解。这与智商无关,更与学历无关。大家都知道,玛塔十一岁的时候是一个痴呆的小孩,一提到她没有兴趣的事她会自动略过,没有丝毫的反应。他曾见过医院里的护士有类似的反应,有时候工作过度的医生也会有这种情形。但你只要拿给她一个剧本,她那秘密的知识宝藏就会倾箱而出,发散出一种作家的原创力。
“假设这真的是一件谋杀案,”他说,“单就这些人的表面和个性来判断,你认为谁是凶手? ”
她想了想,在火光下转动着玻璃酒杯。
“我猜是艾玛·盖洛比,”她说道,“但是艾玛能杀他吗? 我是指就体力上。”
“有可能。星期三晚上与伊斯登·迪克生分开后,她就独自一个人,没有人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到崔宁庄园。别人都上床睡觉了——或确切地说,在他们的房间里。
最后锁上前门的人是盖洛比太太。”
“没错,时间很充足。崔宁庄园与河弯相隔不远。我很想知道星期四早晨艾玛的鞋子是什么样子,或者她已把鞋清理干净了? ”
“相信我,如果她的鞋子上沾了泥巴,她会自己清洗掉的。但我认为盖洛比太太是个规矩的人,为什么你会挑上她? ”
“我认为一个人之所以会杀人,是因为他仅专注于一件事,或变得专注于一件事。假如你有各式各样的重心,你就不会在乎其中一样,甚至在乎到会为此杀人的地步。
只有当所有的蛋都在同一个篮子里,或者篮子里只有一个蛋的时候,人才会失去平衡。我说得够清楚了吗,格兰特探长? ““说得好极了。”
“好。再喝一点酒。艾玛在所有的嫌疑犯中性格最为执着。没有人会说索吉执着,除了对短暂的事物,他一辈子就只是想升官,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想杀人的迹象。
他做过最离谱的事,也顶多是拣最简单的事来做罢了。”
“没人鞭策他。”格兰特说道,并告诉她他讯问索吉的经过。“那么卫克里呢”
“就用你贴切的譬喻来说,希拉斯和艾玛是半斤八两,但希拉斯犯案的可能性绝对比艾玛低。希拉斯有他自己的成就,有家庭,有将来会写的书( 即使旧调重弹;希拉斯表现兴趣的方式与艾玛不同,希拉斯并没有精神错乱,或是非理性的仇恨,所以他没有除掉西尔的必要。托比也没有,托比的生活多姿多彩,他绝对不会想去杀谁的,就像我刚才告诉你的,他会用很多方法让自己平衡。但艾玛除了伊莉莎白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沉思了一阵,格兰特也没说话。
“你应该看看当华特和伊莉莎白宣布订婚时艾玛的反应,,,她终于又开口了,”
她——她高兴极了,闪耀得简直像一棵圣诞树。这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也终于实现了。
华特爱上这一带最聪明最美丽的女人伊莉莎白,并且要结婚了。有一天华特会接手崔宁庄园和拉薇妮亚的财产,所以即使他有一天没名气了,他们还是可以过着令人艳羡的生活。这简直就是童话故事的翻版。她兴奋得整个人轻飘飘的,接着,莱斯里·西尔就来了。“玛塔再度沉默不语。
木材在炉中滑动,发出声响,燃烧产生新的火焰,格兰特仍然躺在椅子上思索着艾玛‘盖洛比。
以及玛塔不知道的两件事。
很奇怪的是,玛塔选中的嫌疑犯和这件案子的两个未知数是重叠的:一个是西尔抽屉里的手套,另一个是摄影箱里的空位。
艾玛,艾玛.盖洛比。这个女人养大了她的妹妹,然后等她妹妹羽翼丰满后,嫁给了一个已经有一个小孩的鳏夫。她就像托比·图利斯一样推展她的兴趣,不是吗? 她曾经因为女儿的订婚而充满光彩,“活像一棵圣诞树”;而订婚后( 他刚好知道是五个月,不是十二个月) ,她最初的光彩必定已经散尽,并且发展成一种可怕的东西,一种既成事实的感觉,一种成就感和安全感。这段订婚关系已持续了五个月,尽管发生了一些事,艾玛一定认为这关系已经稳固。
接下来,就如同玛塔所说,莱斯里·西尔出现了。
西尔带着他的魅力与不可信任的生活出现了,散发着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气息。对这个现代金童最反感的,无非就是艾玛·盖洛比。
“一个长十英寸宽三英寸半高四英寸的空间能放什么? ”
“一把梳子。”玛塔说道。
心理学家常玩一种游戏,格兰特记得是受试者听到一串字会有一个直接的联想,依据这第一个联想做些判断。
这种方式应该很有效。他试过比尔·马朵斯,而马朵斯直接就说是“螺丝起子”,毫不迟疑,就如同玛塔立刻回答“一把梳子”一样。他记得威廉斯的回答是一大块香皂。
“还可能是其他的东西吗? ”
“一副骨牌。一盒信封? 不,想想别的,好几副扑克牌? 这些牌真是多到足以组成一个绿洲了! 餐具。汤匙。
某人隐瞒的家族银器? ““不,我只不过突然想到一件事。”
“如果是崔宁庄园的银器就算了吧,他们的银器在拍卖会上都值不了三十先令。”
她的眼神下意识地洋溢着满足,她对她身后那张乔治亚式简约主义风格的餐桌满意极了。‘’亚伦,告诉我你觉得是哪个角色,说出来应该不算不严谨不专业吧,对吗? ““角色? ”
“那个凶手。”
“不严谨也不专业。但我想如果我告诉你没有人是凶手,一定更大胆吧。”
“什么! 你真的认为莱斯里·西尔还活着? 为什么? ”
对啊,为什么,他问自己。为什么他有一种正在表演的感觉? 好像被推进第一排座位,好让音符介入他与真实世界之间。副局长曾经告诉他,他拥有一样在他工作领域中最无价的本领:敏锐的嗅觉。“但是,格兰特,不要让它凌驾于你,”他说,“眼睛要盯着证据。”现在的情形是不是就是敏锐的嗅觉凌驾于他? 西尔掉进河里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一,所有的证据都这样显示。如果没有发生与怀特摩尔争吵的事件,格兰特可能根本不用处理这件案子;那么这件失踪案也就可能仅仅是一件单纯的溺毙事件。
然后呢? 一下你知道,一下你又迷惑了——这句变戏法的人喜欢说的话困扰着他。
在半清醒的状态下他把这句话说得很大声。
玛塔看着他说道,“一个戏法? 谁变的? 为什么? ”
“我不知道。我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我被愚弄了。”
“你觉得莱斯里只是离开了? ”
“或是某人或某件事制造了这种错觉。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正看着某件事情被锯成两半。”
“你工作过度了。”玛塔说道,“你认为莱斯里可能会去哪里? 除非他又走回村里,然后躲在哪里。”
格兰特比较清醒了,并以欣赏的态度开玩笑地对她说,“是很怪,我从来没有这么想。你认为托比会把他藏起来故意陷害华特吗? ”
“不,这不合理。他可能只是离开的假设也不合理。
三更半夜,他只穿了一件法兰绒衣服和雨衣能去哪里? ““明天等我见过他的亲戚也许会知道得多些。”
“他有亲戚? 真令人惊讶,就好像发现麦丘利( 希腊诸神的使者。) 有姻亲一样。他是什么人? ”
“是个女的。据我了解是个画家。她很可爱,为了在家等我到访,还取消了星期天下午去爱伯特音乐厅欣赏音乐会的计划。我用了你的电话跟她联络的。”
“你期望她会知道为什么莱斯里三更半夜穿着法兰绒衣服和雨衣离开? ”
“我希望她能告诉我莱斯里可能会去哪里。”
“借用一句牛仔的行话:我希望你一切都好。”玛塔说道。
第十四章
格兰特在春天的夜里开着车子回威克翰,心里充满着喜悦。
艾玛·盖洛比则一直坐在车里陪着他。
与生俱来的第六感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地诱惑着他,但艾玛是被玛塔刻意地放置在此情此景之中的。可靠的她并不是这么容易就可以被骗开的,她是理智的。艾玛是楷模也是先例。仆人就是个很典型的残酷例子,如利西·波顿。
艾玛如果也变成那个样子,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反应了。
一个雌性动物保护自己子女的本能。你必须要非常有智慧才可以解释为什么莱斯里·西尔会无故消失。但是你不需要任何的智慧就可以解释艾玛·盖洛比杀了他。
事实上,重提西尔可能躲开的想法是非常荒谬的。如果他这么想的话,他应该听从副局长的话。证据,格兰特,引人联想得到的证据。常理,格兰特,常理,不要让你的天赋左右你。自愿的消失? 这个乐天的年轻人有能力住在卫思摩地,买昂贵的衣服来穿,并且乐善好施,他怎么可能花费他人的金钱用来旅游世界? 一个长得如此俊俏并足以让每一个人的眼光多停留在他身上一点的男人? 这个英俊的男人只是因为太喜欢小伊莉莎白而留着她的一只手套? 这样一个事业有成且前途无量的年轻人? 常理,格兰特。证据,格兰特。格兰特,不要让你的天赋左右你。
想想艾玛·盖洛比,格兰特。她有这个机会。她有动机。而且更确切的是,她有这个意愿。她知道那晚的营地在哪里。
但她不知道他们来莎卡镇小酌一番。
他并没有醉倒在莎卡镇。
她不可能预料他只有独自一人。那晚纯粹只是巧合罢了。
某人确实发现他只有独自一人。为什么不是艾玛? 这怎么可能发生? 大概她安排了一切。
艾玛! 她怎么办到的? 你有没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是西尔设计了华特的离去没有。他要怎么办到? 西尔总喜欢挑起纷争。他言语上的刺激让华特到了一种忍无可忍的地步,不是离开就是留下来大吵特吵一番——就是西尔把华特弄走的那个夜晚。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因为他有个约会。
有个约会! 跟谁? 伊莉莎白·盖洛比。
那实在很荒谬,并没有任何证据显示这个叫盖洛比的女孩曾对他表示过任何好感——噢,并不是伊莉莎白·盖洛比要和他碰面。
不是? 那会是谁? 艾玛。
你是说西尔以为他将去会面的人会是伊莉莎白? 是的,他九九藏书表现得像一个情人一般,你回想看看。
怎么说? 你还记得那晚他和大伙道别的情形吗? 对他们就寝前的嘲弄? 那份欢乐的神情? 以那种站在世界顶端的快感? 他只喝了几杯啤酒而已。
他的朋友们也是。还有几个朋友多喝了一点。但他们是因为春夜而饮酒高歌的吗? 不是的。他们的行为只会让他们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就连他们之间最年轻的人也是如此。
那只不过是一种猜测。
那不只是一种猜测。那是一种有依据的推断。
证据,格兰特,证据。
不要让你的天赋左右你。
从莎卡镇到威克翰的漆黑路上,艾玛·盖洛比一路坐在他旁边。当他回房时,他将她一起带回房。
他累了,饱餐了一顿,整件案子似乎也有了个开端,因此他睡了一个好觉。当白天来临时,他睁开双眼一看,眼前是紫雾弥漫的早晨,他将其视为一个好兆头而非警告。他期待去城里走一走,梳理他在莎卡圣玛丽镇碰到的一切,然后他才能以客观的态度来观察这整件事。除非你先将你的头脑冷静下来,否则你无法很清楚地分析一件事情。说不定花一段时间教小巴比做他的代数习题可以使你冷静下来,并好好想想眼下发生的案子。
至少他可以换件干净的衬衫来穿,他想。他将自己随身的东西放进袋子里,然后下楼去用早餐。虽然那是个星期天,而且还很早,但他们早帮他准备好了早餐。
就在他要打开房门时,电话突然响起。
白鹿旅馆对文明社会仅有的让步就是装了这组床边电话。他走回房内接起了电话。
“格兰特探长吗? ”话筒里传来了老板的声音,“请等一下,有你的电话。”
对方等了一会儿然后又说,“好了,接通了,请讲。”
“喂。”
“亚伦吗? ”玛塔问,“是你吗,亚伦? ”
“是的,是我。你起得真早。”
“听着,亚伦,发生99lib.了一些事,你必须马上出来一趟。”
“出来? 你是说到莎卡镇吗? ”
“到磨坊屋来。是很重要的事情,要不然我不会这么早打电话给你。”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可不可以——”
“你正在用旅馆里的电话,对吗? ”
“是的。”
“我不能很明确地告诉你。亚伦,就是发生了某些事。
某些事改变了整件事,或者我应该这么说,改变了某些你相信的事。““那么,好吧。我过去一趟就是了。”
“你吃早餐了吗99lib.? ”
“还没有。”
“我会帮你准备。”
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他边想边将电话听筒挂回去。
他一直认为一个好老婆的第一要素就是智慧,而今他更加这样认为。他生命中已没有多余的空间给玛塔,她也一样没有空间留给他。这是令人感到惋惜的。一个女人可以在电话中很镇静地陈述一件谋杀案的经过已是很了不起了,但她却可以同时问他是否吃了早餐,并且还要为他准备,那就更加难能可贵了。
他准备上车,与此同时脑子里却一直想着到底玛塔发现了什么事情? 难道是西尔在那天晚上留下来的某些东西? 还是送牛奶的先生从哪里听来的一些消息? 有件事是可以确定的:那绝不是一具尸体。如果是具尸体的话,玛塔一定会告知他的,而他也可以携带他的随身用品来面对这个发现。
这是一个有大风有彩虹的日子。在英国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当初春的尘土落定之后,和煦的阳光便会照耀大地。但突然之间,天气又变得狂野起来。一阵小雨纷纷洒下,一大片的云在大地的另一边升起,随之而来的狂风肆意横扫,路边的树被吹得东倒西歪。
乡下一点生气都没有。他看了看四周的农舍,有些都还是门窗紧闭,因为平时必须日出而作的人们正利用星期天多睡一会儿。他常抱怨他在警局的任务扰乱了他的私人生活( 很奢侈的抱怨,他早在多年前就可以退休了,因为他姑妈死时留给了他不少财产) ,但是将一生都花在照顾动物上更是浪费时间。当他将车子开到磨坊屋的大门口时,玛塔走出来迎接他。她不像她的一些同侪在乡下还穿着盛装,玛塔认为人乡就要随俗,既然来到乡下就不必穿得很正式。如果她觉得手有点冷,那么她就戴手套。但她也不觉得住在乡下就必须看起来像农妇一样,所以今天早上她在迎接他时穿得很别致,很高雅,就像她在史坦沃斯的台阶上迎接他一般。但他觉得她看起来有点吓人。的确,她看起来好像最近生了一场大病。
“亚伦! 你不知道能够在电话里听到你的声音我有多么高兴。我生怕你会一早就进城去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 ”他边走向大门边问。但她把他带往位于这幢房子侧边的厨房门前。
“是你的部下汤米·杜普发现的。汤米对钓鱼很疯狂,他常常在早餐前去钓鱼,因为那是一段好时光。”玛塔对他说。玛塔住在河畔已经好几年了,但是她依然需要引述别人钓鱼的事。“星期天时他总是会放一点东西在他的口袋里——譬如一些吃的东西——这样他就不用再跑回来,但因为他——因为他钓到了一件很奇怪的东西。”
她将那扇鲜绿色的门打开,并把他带进了厨房。厨房里有汤米·杜普和他的母亲。杜普太太的身子在厨案旁缩成了一团,感觉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但汤米和他们打招呼时还是很有精神,一点也看不出有任何不适。
“先生,你看! 看我钓到了什么东西! ”玛塔连开口说话和把格兰特带到桌边的机会都没有汤米便已经说道。桌上很小心地放了好几层报纸,好似生怕刮伤了桌面,报纸上面则放着一只男人的鞋子。
“这么一来我以后再也不在这张桌子上烤东西了。”杜普太太在一旁嘀咕着。
格兰特看了那只鞋子一眼,然后回想着警方当时在陈述失踪男子鞋子的情形。
“那是西尔的,我猜。”他说。
“是的。”玛塔说。
那是一只咖啡色的鞋子,是系鞋带的那一种。它整个都湿透了,而且全都沾满了污泥。
“你在哪里钓到的,汤米? ”
“大约就在那个大转弯处下游一百码的地方。”
“我想你大概不会在那里做任何记号吧? ”
“我当然做了记号! ”汤米说。他有点受.99lib.伤害的感觉。
“那太好了。你会带我去那个地方,对不对? 但是现在请你先留在这里,不要外出,也不要谈论此事。”
“不会的,先生,我不会。除了我和警方之外,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
发生了这个事件之后,格兰特似乎对整件事的看法更明朗化了。他上楼到客厅里给罗杰斯巡官打电话,等了一会儿才和罗杰斯搭上线。他将整件事告知他,并且向他说明为什么他们必须再重新打捞这条河一次。
“哦,天哪! ”罗杰斯呻吟道,“那个叫杜普的小孩有没有说他在哪里钓到的”
“大概在大转弯处下游一百码的地方——如果告诉你这个你会得到任何答案的话。”
“是的,那儿大概就是离他们露营之处下游两百码的地方。我们会仔细搜查那一带的。你不会认为那大概是——? 那只鞋子看起来是不是好像从星期三就一直浸泡在水里面了? ”
“确实是。”
“那好吧,我会来安排。这是发生在星期天的事,对吧? ”
“尽量不要引起任何骚动,可以吗? 我们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当他挂上电话时,玛塔端了一个盘子走进来。她将早餐放在桌上。
“杜普太太还在‘天啊! 天啊! ’地念个没完,所以我想还是我亲自来帮你准备早餐好了。你喜欢吃什么样的蛋? 半熟的吗? ”
“你如果真的想知道的话,我喜欢在我的蛋煎得半熟的时候用叉子将它打散。”
“炒蛋吗? ”玛塔高兴地说,“我从来没做过。这么一来,我们的关系不就更亲密了? 除了你的管家之外,我恐怕是惟一一个活着且知道你喜欢吃这种蛋的女人,是不是? ”
“我曾向一个住在靠阿敏斯村落的妇人坦白过此事。
不过我怀疑她是否还记得此事。““弄不好她利用这件事发了一笔意外之财呢。安格勒斯蛋酒在今天的法国已有全新的涵义了。你要黑面包还是白面包? ”
“黑面包,谢谢。看来我又得欠你电话费了。”他再度拿起电话拨打威廉斯在伦敦家里的电话号码。在他等待电话接通的这段时间,他还打电话到崔宁庄园,并要求接电话的人请管家过来听电话。当布雷特太太喘着气接过听筒时,他问布雷特太太习惯上通常是谁清理崔宁庄园的鞋子,她回答说是负责厨房工作的波莉。
“麻烦你问波莉,西尔先生是否有在还没解开鞋带之前就把鞋子脱掉的习惯,或者他根本就没有把鞋带系上的习惯? ”
“好.”布雷特太太答道。“难道探长不要亲自跟波莉说话吗? ”
“不了。平常问她一些生活琐事还无所谓,不过如果一个陌生人通过电话向她查问些事情,她可是要脸红了。
总之,我可不要她为了思考我的问题而大伤脑筋。我要的是,她在面对这个问题时所作出的第一个自然反应。所以只要问她,当她在清理鞋子时西尔的棕色鞋子通常有没有系上鞋带就可以了。“布雷特太太表示明白他的意思,并问他是否还要和谁讲话。
“不了,我还在等一个很重要的电话。我会很快再打给你。”
伦敦的电话终于接通了,电话那头传来威廉斯不悦的声音,“好的,好的,最后这五分钟我随时保持待命状态。”
“是威廉斯吗? 我是格兰特。听着,今天我打算进城拜访莱斯里·西尔的一个亲戚。对,我找到她住的地方了。
西尔小姐住在汉普思得的荷里道九号,那是艺术家活跃的地区。昨晚我在电话里和她谈过话了,并安排今天下午三点左右和她会面。不过现在时间恐怕赶不及了。
一名男孩刚在河边钓起了一只莱斯里·西尔的鞋子。是的,没错,伙伴。所以我们必须从头再全面打捞一次,而我本人必须亲自在现场指挥。你有空代我去见西尔小姐一面吗? 还是我应该从苏格兰场调派人手帮忙? ““不用了,长官,我代你去就可以了。你要我问她些什么? ”
“让她全盘托出对莱斯里·西尔所知的一切。譬如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还有他在英国有哪些朋友等等。反正她对莱斯里所知的一切就是了。”
“很好,我应该什么时候给你回电话呢? ”
“嗯,你到那边差不多已经两点四十五分了,如果估计一个小时之后离开的话——应该是四点左右吧。”
“打到威克翰警局吗? ”
“我看不要。打捞的工作可能进行得很缓慢,你最好是打到莎卡镇的磨坊屋。
莎卡镇五号。”
格兰特刚挂上电话就想起自己忘了问威廉斯,他那件有关班尼·史考尔的任务进行得如何。
玛塔端着他的早餐走了进来,就在她替他倒咖啡的时候,他再次打电话到崔宁庄园。
布雷特太太已经和波莉谈过话,而波莉对这件事并未起丝毫的疑心。波莉表示,西尔先生在脱下他那双鞋子给她清理时,鞋带通常是没有系上的。她之所以有这个印象是因为她习惯把他鞋子的鞋带重新系好,以免清理时碍手碍脚。不过在她清理完鞋子之后,往往又会把鞋带给解开。
一切就是这样。
格兰特开始吃着他的早点,玛塔则为自己倒了杯咖啡坐在一旁啜饮着。她看起来既冰冷又苍白,不过他无法搁下这个问题:“你是否注意到这只鞋子有任何的异样? ”
“有,它的鞋带没松开。”
多么奇妙的女人啊。他猜想她必定有什么法术使自己平衡于众多的优点之间,不过他想像不出那会是什么法术。
第十五章
河边的气温异常地低。柳树沙沙地响着,河水呈现白蜡一般的颜色,风的吹拂及骤雨的拍打使得河面水波荡漾。随着漫长的等待,罗杰斯惯有的焦虑表情也僵化起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不速之客来与他们共享这守夜的滋味。磨坊屋已发誓会保守秘密,不过却发现没有什么秘密好守的。杜普太太已上床休息了,而汤米则和其他警察一样参与打捞的工作。宽广绵延的河岸与马路或道路有一段相当远的距离,而且99lib.附近也没有住家,所以不会有路过的行人停下来观望,然后再到处去散播他们所看到的一切。
河边只独独留下这群苦候结果的工作人员。这一刻漫长得令人难熬。
格兰特与罗杰斯早在很久以前,就对任务检讨这种事感到疲累,这会儿更一点精神也没有。现在,他们只是寒冷的春天里伫立在沼泽边的两个男人。他们并肩坐在一棵倒下的柳树干上。格兰特凝视着打捞工作的缓慢进展,罗杰斯眺望着山谷宽广的平地。
“冬天的时候这里河水泛滥,”他说。“但只要你能忘掉它所造成的灾害,它的景色也算得上是相当迷人的。”
格兰特念道:“毁灭性的关啊它沉溺了求生的船桨。”
“这是什么? ”
“我在军中的一位朋友对洪水的描写。
一朝醒来望着纤细燃烧的绿草,毁灭性的美啊它沉溺了求生的船桨。““不错嘛。”罗杰斯说。
“悲伤的老调,”格兰特应道,“听起来像首诗。我想它是讲命运多舛。”
“它很长吗? ”
“只有两段以及一个含有寓意的结尾。”
“结尾的内容是什么? ”
“哦,终结的美. 浮现在这沉陷的大地上。
我们爱的不是你褪去的容颜,因为褪去的美已随大地沉陷。“罗杰斯以为诗已吟完,开口说道:“很好。你的那位战友的确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是从来不读诗的——我是指诗集,不过,你晓得,有些杂志有时会刊印些诗啊、散文什么的,以补足杂志上的空间,所以也难免会读到。”
“我晓得。”
“我在杂志刊物上读过很多诗,每次总是会从字里行间推敲出些意思,到现在我还记得其中的一首。严格说起来那不算是诗,我的意思是它缺乏诗的押韵,但它让我终生难忘。它是这样写的:我已把一切奉献给这块岛屿远离深不可测的海滨岛屿上有哭喊的海鸥还有我谁能听到那发自我婴儿期的海洋之声只有穿过绿野才能聆听潺潺河流的波动以及小鸟儿从林叶间发出的唧唧私语。
所以,你知道,我成长于海洋之畔,一个叫密尔港的地方,而我从来不曾真正适应过离开海洋的日子。这是一种不得解脱的窒息感。不过,一直读到这首诗,我才找到完全切合的表达之意。我完全能体会那个家伙的感受——‘小鸟儿的唧唧私语’! “他那种轻蔑和带点愤怒的语气让格兰特觉得很有趣,但某件事情更令他觉得好笑,他开始笑了起来。
“什么事情那么好笑? ”罗杰斯有点防卫地问道。
“我只是在想像,如果一个很优秀的侦探小说家正好看见两个警察坐在柳树下交替着背诵诗句,那不知道会是怎样的一个画面。”
“哦,他们! ”罗杰斯沉着声音说道,并且吐了一口口水,“不知道懂不懂得欣赏这些? ”
“当然,偶尔也会。”
“我的长官还对这些满有兴趣的,收集了不少。他的纪录是一本书中有九十二首,那本书好像叫做《上帝救命》。好像是一位女作家写的。”他停了一会,望了望远处然后又说,“有个女人正朝这儿走过来,推着一辆脚踏车。”
格兰特看了看说,“那不是一个女人,是女神,她来帮我们忙的。”
那正是打不倒的玛塔,她给大伙带来三明治和咖啡。
“我只能想到用脚踏车将它们带过来给你们,”她解释着.“但也满困难的,因为所有的大门都未打开。”
“那你是如何进来的? ”
“我先将东西拿下脚踏车,把脚踏车抬过去,然后再将东西放回脚踏车上。”
“就是你这种精神才造就了今天的大英帝国。”
“大概吧,但是回去时我需要汤米帮忙。”
“没问题,哈洛德小姐。”汤米满口嚼着三明治。
大伙上了岸后,格兰特一一地介绍给玛塔认识。
“我想消息大概有点走漏。”玛塔说,“托比打电话问我是否重新打捞过河一次。”
“你没有告诉他为什么吧? ”
“哦,没有,没有。”她说。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好像想起了那只鞋子。
到了下午两点,那儿来了一大群围观者。三点的时候,那儿就好像变成了一个游园会场,需要当地警员努力地控制才能稍稍维持住秩序。
到了三点半,他们大约打捞到了莎卡镇,但却什么也没捞到,格兰特于是回到磨坊屋,并在那里遇到了华特·怀特摩尔。
“谢谢你告知我们这个消息,探长。”他说,“我本来应该去河边的,但我不行。”藏书网
“你一点儿也不需要来的。”
“玛塔说你在喝下午茶的时间会回来,所以我就在这里等你。有任何——结果吗? ”
“目前还没有。”
“今天早上你为什么想知道有关那只鞋子的事情? ”
“因为它被找到时还是系着鞋带的。我想知道西尔通常脱下鞋时是不是都会把鞋带松开来。很显然,他总是松开鞋带才脱鞋。”
‘’为什么那只鞋子在被发现的时候鞋带是系紧的呢? ““如果它不是被水流吸走,那就是他为了便于游泳而将它踢开的。”
“我知道了。”华特沉寂地说。
他谢绝了下午茶,离去时的神情看似比往常更茫然。
“我希望我可以更为他感到难过一点,”玛塔说。“你要中国茶还是印度茶? ”
格兰特喝了三大杯滚烫的茶后( 玛塔说“那对身体不好”) ,感觉舒服多了,这时威廉斯正好来电话。虽然威廉斯很努力地搜集资料,但还是不够详尽。西尔小姐不是很喜欢她的堂哥莱斯里·西尔。她也是在美国出生的,但是是在美国的另一边,直到长大后彼此才见过面。他们一见面就吵架。他来英国时偶尔会打电话给她,但这一次却没有。她不知道他来到了英国。
威廉斯问她是不是常常不在家,会不会西尔打电话来她没有接到。她说她到苏格兰高地去画画了,说不定西尔打了很多次电话来,但她没接到。当她不在时,整个房子就空着,不会有人接电话。
“你看到那些画了吗? ”格兰特问,“那些有关苏格兰的画。”
“哦,看到了。那个地方到处都有。”
“看起来像什么? ”
“很像苏格兰。”
“哦,很正统的。”
“我不知道,好像大部分都是索色兰及斯开岛。”
“有关他在乡间的朋友们呢? ”
“她说她很惊讶他会有任何的朋友。”
“她有没有跟你说西尔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
“没有,一点也没有。”
“她也没有说为什么他会突然失踪,或者他会消失到什么地方? ”
“没有,她没说什么。她只是跟我说他没有朋友,双亲也都死了,而他是个独子。她似乎对他的人际关系一点都不知道。他说他在英国仅有一个亲戚似乎是真的。”
“那么,谢谢你啦,威廉斯。我忘了问你,你早上是否看到班尼? ”
“班尼? 哦,有。那不是难事。”
“他大叫吗? ”
格兰特听到威廉斯在笑。
“没有,他这次耍了个伎俩,假装昏倒了。”
“他骗到了什么东西? ”
“他骗到了三杯白兰地和一大堆悦耳的交响曲。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我们在酒吧里。两杯白兰地下肚后他开始抱怨他如何被迫害,所以他们给了他第三杯。我在那儿相当不受欢迎。”
格兰特认为这个说法只能算是轻描淡写。
“幸好那是西区的一个酒吧。”威廉斯说。这意思是说不会跟他的表现有任何冲突。
“他答应一起跟你去接受侦讯吗? ”
“他说他会,只要我先让他打一通电话。我对他说他可以在白天或晚上的任何时间打电话给任何人,而且如果他是无辜的他就不应该介意我在旁边听。”
“他同意吗? ”
“他自己将我拉进电话亭里面。你猜那家伙打电话给谁? ”
“他的民意代表? ”
“不,我想民意代表们都已对他感到很厌烦了。他打给了一个在《看守人》写专栏的家伙,并且告诉了他整件事。他说他马上就会被苏格兰场的警察带回去侦讯,而且你想一个人和一大堆都不认识他的人在一起,又喝了点酒,他会说实话吗? 他似乎很高兴跟我一起走。”
“他对我们警场有任何帮助吗? ”
“没有,但他的女朋友有。”、“她说出秘密了? ”
“没有,她带着波比的耳环,波比·布朗特的耳环。”
“不会吧。”
“如果不是班尼,我想那个女的早就把他做掉了。她气疯了,他已好一阵子没有跟她在一起了。而她也有点想把他甩了,所以班尼‘买’了一对钻石耳环给她。
班尼的智慧实在比一个五岁的小孩还低。”
“你拿回了波比其他的东西吗? ”
“没错,班尼全吐出来了。他还来不及把它们弄走。”
“做得好。那个写专栏的家伙呢? ”
“我本来想看那个家伙的笑话,但上面不让我这么做。
他们说这样才不会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我只好打电话去告知那家伙。
““你最少得到或学到某些事吧? ”
“是呀,我承认,整件事让我感到很有意思。我说:‘李特先生,我是威廉斯警官,几小时前班尼·史考尔打电话给你的时候我就在他旁边。’他说:‘你也在场? 但是他说了些对你不满的话! ’‘是呀! ’我说,‘这是一个言论自由的国家。
’‘我不认为对有些人来说言论这么自由,’他说,‘你不是就要强押他到苏格兰场去做侦讯吗? ’我回答说我是邀请他过去,他如果不想,他可以不去。
然后他又对我说了一大堆对待罪犯的话,什么你们没有权利再将他当作犯人一样问东问西的。‘你在他的朋友面前让他颜面尽失,’李特先生说,‘而且再一次将他推回绝望的谷底。班尼·史考尔今天下午在苏格兰场还好吧? ’‘值两千英镑。
’我说。
‘什么? ’他说,‘你在说什么? ’‘那是他星期五晚上从波比·布朗特家偷来的珠宝的价值。’‘你怎么知道那一定是班尼偷的? ’他问。
我说是班尼自己交出来的——除了那两颗吊在他现任女友耳垂上的钻石耳环。
然后我说:‘祝你晚安。’非常轻声细语地说,就像他们在儿童节目上那样。之后我就挂上电话。我想,他大概早已写好了一篇报导班尼是如何无辜的文章。他一定难堪极了。如果没有人要他写东西,作者一定感到自己一无是处。““等到李特先生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后,”格兰特说,“他一定会跑来对我们大声说不会放过那些罪犯们。”
“是呀,真是好笑,不是吗? 特别是这种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时候。旧金山那边没有任何消息吗? ”
“还没有,但随时都可能有。不过现在看来似乎不太重要了。”
“不重要。就像我在威克翰讥问巴士司机一样,一整本笔记全都可以丢到垃圾桶里。”
“绝对不可以将你的笔记丢掉,威廉斯。”
“把它留下来以后还会有用吗? ”
“把它们留下就是,就算是你的自传也罢,留下它们。
可惜你目前工作不允许,否则我真想你回我这儿来,陪我在寒风中守候。““真希望在日落前会有新的进展。”
“我也希望如此。”
格兰特挂上电话后就马上回到了河边。围观的人群也随着天色的逐渐昏暗而渐渐散去,但是有些人就是饿着肚子、承受着寒风也一定要看到警方将尸体打捞上岸。
格兰特看着这些痴人们的脸庞,他干警察这么多年了,但还是搞不清楚他们在看些什么玩意儿。不过有一件事他可以确定:如果哪天有了民怨,那么他进出办公室时就会变得比较麻烦了。
罗杰斯回威克翰去了,但接着却来了一大堆记者——当地及伦敦各报驻克隆的记者,他们想知道为什么河流又重新被打捞了一次。长老也来了。长老的鼻子和下巴几乎连在一起,格兰特很难想像他如何刮胡子。他代表的老字号团体虽然地位不高,但因攸关“种族记忆”,不但受人尊敬,且分量十足。
“你们这样打捞是没有用的。”他对格兰特说,就像一位师傅对学徒讲话一般。
“没用? ”
“没有用,没有用的。她将所有的东西都吞了下去,吞到污泥里面了。”
很明显,“她”指的是那条河流。
“为什么呢? ”
“她走得很慢,好像很累似的。所有事物都向下沉。
然后等她走到威克翰的时候她又有精神了。啊,她就是这样,将她带来的东西全部都沉到污泥里面。然后她就会静悄悄地走到威克翰。“他突然对格兰特使了一个眼色。”狡猾,“他说,”她就是这样,狡猾! “罗杰斯之前也说过,他也曾经接受了这个当地人的意见,但是他却不知道他们这样打捞为什么没用,而现在这位俨然“藏书网种族记忆”的代表人物正在跟他解释为什么。
“再怎么捞也没有用的。”他一边擦着鼻涕一边很轻蔑地说。
“为什么? 难道你不认为河底有一具尸体吗? ”
“啊! 是有尸体在河底。但是河底的那些污泥,它要等到它高兴的时候才会将你要的东西吐还给你。”
“那请你告诉我是什么时候? ”
“哦! 一千年内都有可能,黏性那么强的污泥、烂泥。
我祖父小的时候有一个球,有一次那个球掉了,而且一直滚,滚到了河里面。
那儿本来很浅,他可以够到那个球,但他不敢下水去捡它。他跑回家去把他父亲找来帮他一起捡那个球,但污泥已经把它吞了下去。污泥把它吞下去后你也就没有任何办法。他们回去拿了耙子去捞它也没有用,污泥吃了它。会吃东西的污泥,我告诉你们,那是会吃东西的污泥。““但是你不是说它有时候会将它吞下去的东西又吐出来还你吗? ”
“啊! 是呀。偶尔。”
“什么时候? 淹大水时吗? ”
“不是的! 淹大水时她只会更加扩散她自己,并带来更多的泥沙。但有时她会吓一跳,并将她吞下的东西吐出来还你。”
“吓一跳? ”
“啊,就像她上个星期一样,大云层飘到欧特雷,倾盆大雨降到河里,就像有人在倒洗澡水一般。她还来不及扩散,大雨带来的大水在河道中流下,就像一把大刷子一样冲刷着她,偶尔就有些东西因此从污泥中被吐了出来。”
这对格兰特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这表示如果他想要找到西尔的尸体,他必须要等到下一次大雨的来临。渐暗的天色也使得他的心情低沉了下来;再过几个小时他们就必须要收工了。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大概也打捞完莎卡镇这段了,如果他们什么也没捞到,那他们还会有什么希望? 他整天都在想他们只是在大海里捞针。
如果这第二次打捞工作又没有任何进展,那怎么办? 没有讯问,没有案子,什么也没有了。
就在太阳快要西沉,而他们的打捞工作再过大约五十码就要结束时,罗杰斯突然出现,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封信:“这是给你的。从美国来的报告。”
现在一点也不紧急了,但他还是拆开了信封将报告拿出来看。
旧金山警局里没有任何一点有关莱斯里·西尔的记录,对他的资料也一概不知。
他总喜欢在冬季的时候来到西岸,其余的时间他会到世界各地去旅游摄影。他生活过得很舒适,很平静,没有任何奢华的花费或不检的行为。他没老婆,也不曾有过缠绵的恋情。旧金山警局里没有他任何记录,只得到大洋洲摄影公司的公关部门去查。根据他们的资料说,西尔诞生于康涅狄克州周柏林市,是达菲。
西尔和克莉丝婷娜·梅森惟一的小孩。经康涅狄克州周柏林市警局调查,发现他们早已在二十年前移居美国南部。
西尔是位药剂师,同时也对摄影很感兴趣,但这就是大家对他们仅有的印象。
这真是个乏味的报告,既无聊又没用。没有他想知道的西尔在美国相关亲友的任何线索,也没有描述西尔的资料。不过,其中有那么一丁点似乎让他感到疑惑。
他再次仔细地阅读,期待着突发一些灵感,但这次却没有任何反应。
满是困惑的他再慢慢地重读一遍。到底是什么让自己感到疑惑? 他竟然找不到。
他满腹疑云地把报告书折起来,暂放在自己口袋里。
“看样子我们完蛋了,我想你知道吧? ”罗杰斯说,“目前为止我们什么都没找到。莎卡镇的河里什么也没有。
此地有句俗语,当你要说‘放弃了吧’,或是‘永远都不要再想了’,他们就会说‘丢到莎卡镇的桥下去’。““人们为什么不偶尔挖挖河床,却让它淤塞成这个样子。”格兰特愤怒地说,“难怪隔年冬天河水都会淹没这里的房子。”
罗杰斯原本不悦的脸色瞬间充满了趣味,他和善地说,“如果你闻一闻罗许密尔泥巴的味道,就会好好考虑到底要不要把泥挖出来,让货车载着经过街道运走。
要不要我现在命令他们停止? ”
“不。”格兰特顽固地说,“太阳下山之前叫他们继续打捞。天晓得,说不定我们会创下纪录,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从莎卡镇的河里挖出宝来的人。反正我不相信什么乡下的迷信说法。”
他们一直打捞到太阳下山,但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第十六章
“要不要我载你回威克翰? ”罗杰斯问格兰特,但格兰特说不用,他自己的车停在磨坊屋附近,可以自己走过去开车。
玛塔在狂风的黄昏中出来迎接他,并挽着他的手臂。
“没找到? ”她问。
“没有。”
“进来取取暖吧。”
她默默地走在他身边,进屋后倒了一大杯威士忌给他。风声被厚厚的墙壁挡在屋外,屋子里像昨晚一样安静、温暖。厨房里传出阵阵咖哩香味。
“闻出我帮你准备了什么吗? ”
“咖哩。其实你没有必要为警局的人准备东西吃。”
“在英国美丽的春季里结束一天的工作后,咖哩会是你最需要的食物。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回到白鹿旅馆享用普通的周日晚餐,冷罐头牛肉、两片马铃薯、三颗甜菜和一片枯萎的莴苣叶。”
格兰特听了之后不禁打了个寒颤。白鹿旅馆的周日夜晚简直是一片死寂。
“而且明天我就不能帮你准备晚餐了,我必须回到伦敦。我实在受不了继续待在磨坊屋。我会一直待在伦敦,直到排演《郁闷心情》为止。”
“能有你在这里陪伴我等于是救了我一命。”格兰特说道,他把口袋里美国方面送来的报告书拿出来,“请你看一看,告诉我你觉得有什么线索。”
“没有,”看完后她说,“没有线索,不是吗? ”
“我不知道。我第一次看的时候似乎察觉出一丝不对劲。”他再度陷入迷惑中,随后他又把它收起。
“等你也回到伦敦之后,”玛塔说,“请介绍威廉斯警官给我认识。你也可以找个晚上大家一块吃饭呀? ”
“当然。”格兰特高兴又顽皮地说,“为什么突然对陌生的威廉斯感兴趣? ”
“嗯,事实上有两个不同的原因:第一,有小聪明看出华特.怀特摩尔实际上是‘胆小鬼’的人,的确值得认识认识。第二,今天我惟一看见你露出愉悦的神色,便是当你跟威廉斯警官通电话的时候。”
“哦,那件事! ”他说道;之后他告诉她班尼·史考尔、《看守人》和威廉斯的优点等事。他们一起享用了愉快的周日晚餐,玛塔也叙述《看守人》剧评的诽谤故事,直到他准备离去之前,玛塔才问他既然搜寻西尔并没有结果,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明天早上我会在莎卡镇整理一些资料,”他说,“然后回伦敦向长官汇报。”
“然后呢? ”
“我们再开会决定接下来应采取什么行动。”
“我懂。等你一切都忙完之后别忘了打电话给我,而且等威廉斯警官有空时别忘了替我安排跟他见个面。”
他一边开车,一边想,真了不起,真是了不起。没有疑问,没有暗示,没有女性好寻根究底的毛病。她认定现状的态度还真具男子气概,也许正是因为如此独立才让男人感到害怕吧。
他回到白鹿旅馆之后打电话回警局查看是否有什么消息,还随手翻翻吊在餐具柜旁的菜单,看看玛塔猜测的项目准不准( 她忘了炖大黄和乳蛋糕,下次一定告诉她) 。
这是最后一晚睡在这.99lib.个小房间里。圣经里的文字看起来没什么指望,不过世界末日就要来临倒是真的。现在的家庭主妇已经不再做这类东西了,大家现在什么东西都用容器装,这样的休闲方式反倒不存在了。
不,实际上当然并非如此。实际上是她们闲暇时不再织绣彩色毛线经文了,大家都去欣赏丹尼·明斯基的表演,花一二便士找娱乐。试问这类娱乐方式和做无聊的紫色十字绣比起来,哪一种对舒解一天的疲劳更具实质作用? 他看看那些?99lib.经文,然后移动灯的位置,让阴暗的影子把它们完全遮住,然后把记事本拿出来放在床旁边。
早上他付了房钱,假装没看到旅馆老板惊讶的眼神。
每个人都已经知道打捞工作没有结果,大家也知道从河里捞上来的衣服碎片这块碎片有许多种不同的传说) ,因此老板实在无法相信苏格兰场竟然会在这个节骨眼撤离,除非真有不为人知的秘密线索? “您还会再回来吗,先生? ”
“过一阵子吧。”格兰特仔细端详他的反应说道。他实在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被贴上失败者的那种耻辱感。
之后他前往崔宁庄园。
晨间的气息透露出一种安慰气氛,没有一丝风,好似在轻轻地微笑着。树叶上闪耀着光芒,路面在阳光照耀下冒着蒸气。“高兴一点,亲爱的。”英国的春天对着它迷醉、颤抖的信徒说道。
汽车低沉震颤地滑过斜坡朝崔宁庄园开去。他向下看着山谷中的莎卡圣玛丽镇心里想着,三天前一切都不过只是玛塔闲聊时说出的事情,现在竟然驻足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老天爷似乎告诉他,这不会是永远无解的问题。
到了崔宁庄园,迎接他的是艾狄丝。一看到他,她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有好一会儿,直到他要求带他去见华特。她带他到异常冰冷的书房里,直到华特出现才救了他一命。
“请到客厅来”他说,“那是我们的起居室,而且那里有火炉。”格兰特心中不悦地想,他只是为了自己的舒适着想,完全没有尊重客人的本意。华特的确给人这种感觉,他仔细地观察着。
“我今天就要回伦敦去,”格兰特说,“在向上级长官报告之前我还有一些疑问必须追查清楚。”
“请说。”华特看起来非常紧张,似乎整晚都没睡。
“我上次问你有关你的罗许密尔河之旅时,你说你已在预定的邮局里拿了信。”
“是的。”
“但是星期一没有任何信件,那么想必你是在星期二、星期三拿到的。你还记得这两天有没有任何西尔的信? ”
“探长,我当然记得,西尔从来就没有任何信件。”
“从来就没有? 你是指西尔待在崔宁庄园的这段时间吗? ”
“就我所知并没有。伊莉莎白也可以告诉你,她负责所有的来信。”
怎么可能忽略丝毫讯息,他心里暗想。
“连银行或饭店往来信件也没有? ”
“就我所知并没有。说不定他刻意这么做。有些人就是不喜欢收到信。”
这倒有可能,格兰特便没有继续追问。
“另外有关每天的电话记录。”他问,“你星期天晚上从汤斯朵尔打电话,星期一晚上从卡佩尔,星期二从星期五街,那星期三是在哪里打电话呢? ”
“在佩特哈区的公用电话亭。我们原本打算在那里露营,但是那个荒废的工厂看起来有点可怕,我想起更远处有个掩蔽的处所就在河流往南流的地方,所以我们便前往那里。”
“你跟崔宁庄园回报的是在这里露营。”
“对,我也已经跟你说过我们是在这里露营的。”
“我知道你们的确是。我可不是故意找你麻烦。现在我想知道你们在佩特哈区打电话的时候,到底谁跟谁交谈过? ”
华特想了想,“嗯,是我先打给费奇小姐,因为一向都是她负责等电话,接着轮到西尔跟她说话。之后是艾玛姨妈——盖洛比太太——她跟西尔讲了一阵子,最后是我跟盖洛比太太说话并结束通话的。伊莉莎白因为村里有事没有过来听电话,因此星期三晚上没有人跟伊莉莎白讲过电话。”
“我知道了,谢谢你。”格兰特略做停顿,接着又说:“你现在准备好要告诉我星期三晚上有关你的——争执事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吗? ”正当华特吞吞吐吐时,格兰特又问:“你不愿意说是因为关系到盖洛比小姐吗? ”
“我不希望她卷进这个事件里。”华特说。格兰特不禁猜测,他这句陈腔滥调显然是英国人惯有的说辞,绝非真正重情感的表现。
“我再声明一次,我只是想探听有关莱斯里·西尔更详细的资讯,不是想定你罪。所以,我再问你一次,刚刚你所说的,除了保护盖洛比小姐之外,有没有任何蒙骗我的事情? ”
“当然没有,真的只是为了伊莉莎白·盖洛比小姐。你这么说真是无聊透顶。”
格兰特冷笑,“怀特摩尔先生,警官们在警校受训的第三年早已经学习清楚判断什么是无聊事。如99lib. 果你不愿意在你的记录中多加一宗无聊事项,你就说话小心点。
对我来说,这句句可都是充满智慧的谈话呢。”
“根本毫无智慧可言。那天晚上西尔的心情本来就不太稳定。”
“不稳定? 沮丧吗? ”格兰特心想,那当然,我们总不必在这个节骨眼考虑西尔自杀的可能性吧! “不是。他的情绪异常不稳定,在河边他开始挖苦我——说我配不上我的未婚妻伊莉莎白之类的事。我一直刻意转开话题,他就是不断要提起,一直到我忍不住发火。
他开始列举他知道而我并不知道的关于伊莉莎白的所有事情,还不时炫耀地提及某件事,然后说:‘我打赌这你一定不知道。“’”是好的方面吗? ““当然是,”华特马上回答,“当然是好事,让人高兴的事,只不过一切似乎都是刻意捏造,极具挑拨意味。”
“他是否提到他真希望能够变成你? ”
“不只这样,他还很坦白地说,如果他真心追求伊莉莎自我早就出局了。两星期之内就可以判我出局,他说的。”
“他没有跟你打赌吗? ”格兰特忍不住问。
“没有。”华特似乎相当惊讶。
格兰特心想,他下次要告诉玛塔这点她猜错了。
“当他讲到判我出局的时候,”华特说,“那晚我觉得我再也受不了他,当然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不是他的对手,这点请你了解,探长;而是他对伊莉莎白,对盖洛比小姐的不敬。他竟然说伊莉莎白很容易受诱惑而屈服。”
“我了解。”格兰特严肃地说,“谢谢你的说明。另外,你觉得是西尔故意引起争端的吗? ”
“我没有这么想,我只是觉得他故意刺激我,因为他过于自负的关系。”
“我知道了。谢谢。我可以和费奇小姐谈一下吗? 我不会耽搁太久。”
华特带他到晨间起居室中。费奇小姐拿着黄色和红色的铅笔,一枝插在她头顶的红色鸟巢中,另.99lib.一枝叼在嘴里,起起坐坐像只发怒的小猫咪。看见格兰特她显得很高兴,不过同时也露出一丝疲惫、忧伤的神色。
“有进一步的消息吗,探长? ”她问道。格兰特看见她身后的伊莉莎白,她看起来似乎非常紧张。
“没有,费奇小姐,我只是来问几个问题,以后就不会再过来打扰你了,真的很不好意思。请问星期三晚上你照例等待你外甥报告旅游进展的电话是吗? ”
“是的。”
“你最先跟他通话,我的意思是,在崔宁庄园这边你是第一个跟他讲话的。你可以从这里开始说吗? ”
“你的意思是要我告诉你我们谈话的内容吗? ”
“不是,请告诉我谁跟谁说过话。”
“哦,嗯,他们当时在佩特哈区——相信你早就知道了——我先和华特说话,之后和莱斯里说话。他们俩的语气听起来都很高兴。”
她的声音颤抖着,“后来我叫艾玛——我姊姊——来听,她也和他们俩讲了一阵子。”
“她讲电话时你也在一旁吗? ”
“没有,我上楼到我房里听苏西·史克兰德的模仿秀。
每个月只有某一个礼拜三播放十分钟,她非常厉害,如果我听艾玛讲电话就没办法听完她的节目。““我知道了。那盖洛比小姐呢? ”
“伊莉莎白从村里回来时已经太晚了,来不及和他们说话。”
“你还记得那时是几点钟? ”
“我不记得确切的时间,但应该大约在吃晚饭前二十分钟。那天晚上我们提早吃晚餐,因为我姊姊晚上要参加WRI 聚会。我们崔宁庄园的晚餐时间往往都配合每个人的行程表,有时提前有时延后。”
“非常感谢你,费奇小姐。不知现在是否方便让我再看看西尔的房间,以后绝对不会再麻烦你了。”
“当然可以。”
“我带探长上去。”伊莉莎白说。她不顾一旁的华特,执意带他上楼。
费奇小姐还来不及阻止,她便起身离开打字机带探长出去了。
“探长,你这次来是因为已经获得结论了吗,还是还没有;我是不是不应该这么问? ”当他们上楼时她这么说。
“我前来只是为了例行公事。这是警官必须执行的任务;也是为了能对上级长官做详尽的报告,再由他们决定事实的真相。”
“不过我相信还是会先由你来下定论。”
“同样也由我决定删减报告的内容。”他冷冷地说。
他的冷漠并没有击退她。“这一切根本不合逻辑,不是吗? ”她表示同意,“华特说他不可能无缘无故掉进河里,奇怪的是竟然真的掉了进去。”
她在楼上房间的阳台前停下来,屋顶透出一道光,把她的脸照得清清楚楚,她回头对他说,“我很确定的一点是,华特绝对和莱斯里的死没有关系。请相信我,探长。
我不是因为他是华特、我的未婚夫而替他辩护。我认识他很久了,我很清楚他什么敢做什么不敢做。他不可能对任何人做出肢体上的伤害,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他——他根本没有胆量这么做。“格兰特注意到,连他的未婚妻都觉得他是胆小鬼。
“也请千万别被我的手套误导,探长。请你一定要相信我,莱斯里只是刚好捡到,顺手放进口袋里,打算在日后还给我。我一直在找另外一只,就是找不到。最合理的解释是手套不小心掉了,莱斯里刚好找到并帮我捡起来。”
“他为什么不帮你放回车里? ”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顺手捡起放进口袋是本能的反应。重点是他并不是刻意收藏起来,莱斯里对我根本完全没有那种意思。”
格兰特心想,重点并不是莱斯里喜欢伊莉莎白,而是华特是否以为伊莉莎白喜欢上莱斯里。
格兰特很想问伊莉莎白,当一个女孩子知道自己的未婚夫是个没胆量的人时感觉如何,同时也联想到伊甸园的影子,来自沉没大西洋岛屿的逃亡者,穿着朴素的恶魔。
但是这些问题虽然稍有关联却完全没有意义。后来他问她,西尔在崔宁庄园是否曾接到任何信件,她说就她所知完全没有。之后她便下楼去了,他则走进阁楼的房间内。
除了他的个性,西尔所有的东西都留在这个整洁的房间里。
因为此前不是白天来看的,所以现在他从房里的三个大窗户凝视下方的花园和山谷片刻。真高兴不必关心这房子的建筑配置是否妥当,因为人们已经将最好的视野留给窗户的位置。随后他继续仔细观察西尔的遗物,耐心地一件件、一项项检查,希望能找到一些征兆或有意外的发现。他坐在一张矮凳子上,摄影箱就搁放在他两脚间的地板上,箱里的大部分物件都是摄影师应有的配备。他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化学用品或是工具——原来会放在那个空缺里。这个空缺一直保持在原处,和他上次看见时一模一样,那个小空缺原来放着什么——依然是一个解不开的谜。
只不过是个小空缺,能打包的东西本来就很抽象,更何况眼前看到的只是单纯的轮廓。没有理由该怀疑里面本来会放什么。但是老天爷呀,能不能告诉我这里到底会放什么东西? 他再度试着把小照相机放进去——明明知道根本不合。他还放进一双西尔的鞋子,设法把它挤进去。但是几乎多出二英寸,而且突出的部分顶着上端,以致隔底匣太挤盖子无法完全盖上。但是明明有其他大箱子,为什么要拿这个摄影箱装衣服呢? 不管底层里原来有什么,绝对不是随意或匆匆忙忙地放进去的,因为打包手法实在太熟练、太整齐了。
这表明原来放在那里的东西一定是西尔自己拿出来的。
嗯,保守地推断,这就是他怎么失踪的方式。
他把东西整齐地恢复到他搜查前的原状;他又看了一眼罗许密尔河谷,心想自己实在受够了;于是他把门关上,离开这个除了个性之外莱斯里·西尔所有东西都留在此的房间。
第十七章
伦敦市笼罩着一片灰暗色彩,但那却是罗许密尔河雨后的一种亲切、舒适的灰色。威斯敏斯特朝气蓬勃的绿树,如烈火般生动地衬托着一片黑暗的背景。能够回到伙伴身边的感觉真好,在他们面前可褪去所有防备,赤裸裸地坦诚相对,尽情地畅谈总部“办公室”发布的所有隐喻未明的谈话。
但是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布莱斯,心中就觉得不是那么愉快。不知今天他的心情是好是“糟”? 算来督察长平均每三天好心情便有一天糟情绪,这个三比一的比率却不是持续固定的,还得视他个人的情绪起伏而定。此外还要加上潮湿天气的因素。每遇潮湿天气,督察长的情绪便几乎跌至谷底。
布莱斯正抽着烟斗,可见他今天的心情不错( 若是情绪不好时他往往会抽香烟,并且在吹熄点烟的火柴后不到五秒钟又立刻把香烟放到烟灰缸摁熄) 。
格兰特愁着不知如何开口,他总不能直接说:四天前你告诉我的这件事,四天后情况仍然没两样;再说得狠一点:原地踏步。
布莱斯为他打破了僵局。布莱斯敏锐的小眼睛上下仔细地打量着他说道,“我好像看见你的脸上写着‘长官,拜托你,真的不是我’呢”。格兰特忍不住笑了出来。
“是的,长官,实在是一团糟。”他把笔记本放在桌上,然后走藏书网到桌子对面的座位上坐下——这个位子一向是办公室中嫌犯所坐的位置。
“你觉得不是兔崽子怀特摩尔干的,是不是? ”
“不是的,长官。我只是觉得他并不是那么可疑。”
“纯属意外吗? ”
“兔崽子不这么认为。”格兰特笑着说。
“可不是吗? 他的判断力真够厉害的了! ”
“就某些方面来说他只是很单纯的一个人。他就是不觉得那是意外,而且丝毫不考虑地就这么说。实际上他无法证明那是个意外,这样说当然对他自己也比较有利。他到现在还对这个失踪事件感到百思不解,我保证他绝对与这个案子无关。”
“还有其他的推断吗? ”
“嗯,我知道有个人很有可能,而且也具备足够的动机和手段。”
“那我们还等什么? ”布莱斯漫不经心地说。
“可惜的是还少了第四项要素。”
“没有证据。”
“一丁点儿也没有。”
“是谁呢? ”
“华特·怀特摩尔未婚妻的母亲。实际上她是继母,是她把伊莉莎白- 盖洛比从小带大的,而且对她呵护得无微不至。我并不是指占有欲太强,只不过——”
“一切都为伊莉莎白着想。”
“没错。她迫不及待看她这个女儿嫁给自己的外甥,希望把家人牢牢拴在一起。
我觉得是西尔破坏了他们的计划,这是一个很可能的动机。她也没有当天晚上的不在场证明,而且她能够轻易地查出他们露营的位置。她绝对知道正确的地点,因为每天晚上他们都会打电话回报崔宁庄园,告知费奇他们的位置和进展。同样的,星期三晚上他们也描述了他们即将露营的地点。”
“但是她不可能知道他们之间会争吵起来并分头回到河边。她怎么应付这样的临时状况呢? ”
“嗯,这个争吵说来很奇怪。据说西尔本来是个非常温和的人,但这次争吵却是因他而引发。我是听怀特摩尔这么说的,我也相信这一点。他嘲笑怀特摩尔,说他根本配不上伊莉莎白·盖洛比,还吹嘘说他绝对可以在一星期之内把伊莉莎白抢过来。当时他非常冷静,这实在完全不像他的个性,想必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动机。”
“你认为他刻意在当晚和怀特摩尔分头走? 为什么? ”
“很可能他希望能见到伊丽莎白·盖洛比。那天晚上当那两位男士打电话回去时,盖洛比小姐并不在家,而是由盖洛比太太代为接听。我相信在其他更多事情上,她也同样扮演代理的角色。”
“伊莉莎白请他到旧工厂边的第三棵橡树下等她。”
“大概是吧。”
“于是火冒三丈的母亲手上拿着坚硬的工具在那等着,之后把他推到河里。真希望老天能帮助你们尽快找到他的尸体。”
“我比你还想赶快找到呢,长官。如果尸体不见了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
“就算找到了尸体,你们还是没有实际的证据。”
“是没有。但是如果能清楚知道尸体的下落,我们会比较放心,甚至舒坦多了。”
“有任何证据显示西尔跟那女孩之间的关系吗? ”
“他在衣柜抽屉里藏有她的手套。”
布莱斯嘀咕道,“这应该属于情人们之间的行为”,他也在不知不觉地引用威廉斯警官说过的话。
“我把手套拿给她看,她却一点都不惊讶,还说可能是他捡到的,并且打算找机会还给她。”
“她也值得怀疑。”督察长答道。
“她是个好女孩。”格兰特轻轻地说。
“玛德琳·史密斯也是。你想还有其他的嫌疑犯吗? ”
“没有。只有一个粗略的范围。有可能是那些不满意西尔又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趁机下的毒手。”
“这种人很多吗? ”布莱斯对格兰特以复数说“那些”
人的说法感到怀疑。
“我知道的有托比·图利斯,他到现在仍对西尔的处事态度感到不满。图利斯就住在河岸边,自己也有一艘小船,他的不在场证明是由他的一位糊涂手下作证。
此外还有索吉.罗道夫,一个舞蹈演员,他是受托比的影响进而憎恨西尔。据索吉自己的说法,他星期三晚上是在河边的草地上跳舞。还有另一个叫希拉斯·卫克里的,他是知名的小说家,他住的小巷就在星期三晚上西尔失踪地点的附近。希拉斯喜好追求美的事物,却也同时有破坏它的冲动,他表示当天晚上他在庭院尽头的一间小屋里工作。”
“都不可能是这些人下的手? ”
“除了卫克里较有嫌疑之外,我觉得都不是。卫克里是那种随时可能发疯的人,然后会在布罗德摩尔医院(Broadmoor,英国于1863年在波克郡坎伯利附近专为患有精神病的犯人所设立的医院,并成为特种医院的原型。——译者注) 里创作文章快乐地度过后半生。就图利斯来说,他绝不可能冒险犯下这样的谋杀案而愚蠢地毁了自己一生,他可是精明得很。至于罗道夫,我能够想像他犯下谋杀案的情景,只不过还没等他到达犯案地点,另一个新点子就又会出现在他的脑海,让他马上忘了自己原本在想什么。”
“这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是这样的怪人吗? ”
“很不幸,经‘证实’多数居民的确如此。”
“嗯,看来在还没找到尸体之前我们只有干等的份。”
“如果找得到的话。”
“大体来说一定都能找到,及时找到。”
“根据当地警方报告,过去四年中已经有五个人溺死在罗许密尔河里,范围不包括密尔港和船舶附近地区。其中两个人在莎卡镇上游溺毙,另三人则是在其下游。
在莎卡镇下游溺毙的三人,尸体最后都在一二天之内就被发现。另两名在村子上游溺毙的,到现在一直都没有下落。,,”华特·怀特摩尔前景一片大好。“布莱斯说。
“的确。”格兰特答道。他想了一下又说,“今天早12他们对他不太友善。”
“你是说报纸的事情吗? 才不呢。他们态度已经够好够周到的了,他们不可能有耐性为兔崽子读报,那实在太难为他们了。我没有批评的意思,绝对没有恶意,不过他没什么事的。”他补充道。
布莱斯沉默了一会儿,他习惯性地在反复思考时用烟斗轻敲着自己的牙齿:“嗯,我想我们现在也没什么能做的,你做了灵巧详尽的说明,就等着看长官怎么说吧。我也不知道我们现在能做什么,一个溺毙的人,到目前也没找到任何线索,根本不知道是纯属意外还是发生了其他情况。这就是你的结论,不是吗? ”
格兰特并没有马上应答,他抬起头来尖锐地说道,“不是吗?”
这一刻你看清了,下一刻却又迷失。
这个案情中有哪里不大对。
格兰特,千万别聪明反被聪明误。
那里头有一丝虚伪的气息。
这一刻你看清了,下一刻却又迷失。
魔法师喋喋念咒。
这是个让你心烦意乱的骗局。
分散你的注意力就能逃脱这个束缚。
那里头有一丝虚伪的气息……“格兰特! ”
他回过神来看着长官一脸的惊讶。他刚刚说了什么? 默认吧,放下这个重担坚守事实和真相,自己平安无事就好? 他后悔地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长官,你看过女人被锯成两半的样子吗? ”
“看过呀。”布莱斯谨慎怀疑地打量着他。
“我强烈地感觉到这个案子有被锯女子把戏的气息。”
格兰特说道,接着他马上想起自己对威廉斯警官也说过同样的隐喻。
“噢,天呀! ”督察长抱怨着说,“你不会是要对我们做拉蒙之事吧,格兰特”
数年前格兰特曾到远处苏格兰高地一带捉拿一个人,因为诉讼案件必须传唤他回来,后来罪证确凿而处以刑责。被送交法办后,再经仔细的审查,察觉似乎抓错了人( 也果真如此) 。苏格兰场一直都没忘记这件事,因此以后与真相抵触的古怪建议都被称为“做拉蒙之事”。
一提到杰瑞。拉蒙,格兰特心头震了一下。他觉得杰瑞‘拉蒙无辜地承受罪证确凿的控诉,比起单纯的溺毙案中有“被锯女子”气息更加荒谬得多。
“格兰特! ”
“整个案情似乎不大对劲。”格兰特顽强地说道。
“哪里不大对劲? ”
“如果我知道的话早就写入我的报告里了。也不是什么事,只是——这整个案情、整个气氛、闻起来的味道就是不大对劲。”
“你能不能清楚地告诉我这个平凡卖力的警察,到底是哪里闻起来不大对劲? ”
格兰特不顾督察长的不悦继续说道:“一开始就不对劲,你不觉得吗? 西尔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对,我知道大家都认识他,他自己说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大家就相信。他说他来到英国,我们就这么认为,而且是经由巴黎过来的。他的住处是由美国运通马德里办事处替他登记的。但这整个事件就非常古怪。难道就因为库尼·维金是他们共同的朋友,他就这么想和华特牵扯上关系吗? ”
“不要问我! 你说呢? ”
“为什么要去见华特? ”
“说不定他已听到他的广播节目而不想等。”
“他没有任何信件。”
“谁没有? ”
“西尔。他待在莎卡镇的这段时间从没收过任何信。”
“说不定他对信封上的不干胶过敏呢。而且我此前听说有时信会放在银行里让人自己去领取。”
“那是另一回事。从未有任何一间美国银行或是广告商听过他的名字。而且另外有件小事让我觉得很奇怪,但真的很重要,我的意思是就这个案子来说很重要。
他有一只镀锡的箱子,有点像是超大型的颜料盒,用来放他的摄影用品等东西。里面有一样东西不见了,大概是长十英寸宽三英寸半高四英寸的大小,原来放在箱子下方( 就像有隔底匣的颜料盒底部有个较深的空间) 。现有的东西没有一样适合这空缺的大小,也没有人知道到底以前放的是什么东西。”
“这有什么奇怪? 一定有一百零一样东西放得进同样的空间。”
“比如什么呢,长官? ”
“这个——这个,我一时也想不出来,但是一定有很多种。”
“他另外还有很多各式各样的箱子用来装东西,所以一定不是衣物或普通的东西。不管箱子里原来放的是什么,一定是他个人私藏的物品。”
布莱斯越听越入神。
“现在已经不见了,对这个案子似乎没什么影响,也说不定根本就不重要。只是个奇怪的东西,让我挥之不去。”
“你想他在崔宁庄园时曾遭遇过什么? 勒索吗? ”布莱斯终于感兴趣地问道。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有勒索的事。”
“箱子里可能放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那种形状看来也不可能是信件,难道会是些文件? 一大捆文件。”
“我不知道,说不定是。不管是不是跟勒索有关,他一定用尽各式各样的手段。”
“勒索歹徒通常花样多着呢。”
“没错,但是西尔看起来很单纯。只有贪婪自私的人才贪得无厌,但是我觉得他一点都不像。”
“别想那么多了,格兰特。稍微冷静下来,想想有没有可能的勒索歹徒。”不再继续猜测之后,他无趣地说,“是呀! ”然后问道,“你认为在崔宁庄园中有谁可能是这个勒索者? 盖洛比太太有可能,你说呢? ”
“的确。”格兰特说道,重新把艾玛·盖洛比想了一遍,“对,的确很有可能。”
“嗯,可能的人选并不多,但我想拉薇妮亚·费奇从未给人放荡的形象吧? ”
格兰特想到和气而带点焦虑的费奇小姐蓬乱的头发上还插着铅笔不禁笑了出来。
“的确想不出哪些人有嫌疑。我认为如果真是勒索案件,肯定与盖洛比太太有关。那么,你的推论是,西尔遭人谋害,但和伊莉莎白·盖洛比完全无关。”格兰特并没有立刻接腔,因此布莱斯又接着说道,“你认为是宗谋杀案,是吗? ”
“不是。”
“不是! ”
“我觉得他并没有死。”
双方沉默了半晌。随后布莱斯倾身向前,语气镇静地说,“格兰特,你给我听清楚,你这个机灵鬼,还真是名副其实。但是当你想尽办法运用智慧时,却往往聪明过头了。拜托你稍稍节制一点行不行? 你已经耗了一整天打捞整条河,希望能找出溺毙的人,而现在你竟然告诉我,你认为这个人根本没有淹死。你倒说说看他会做什么? 打赤脚离开吗? 还是乔装独脚人蹒跚地撑着橡木拐杖,闲暇时还会把不用的拐杖抛来抛去? 你说他会到哪儿去? 日后靠什么为生? 说真的,格兰特,你的确需要休个假。你告诉我,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为什么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警探,会在处理‘断定溺毙失踪’的案件时又突然冒出另一个与本案完全无关的荒唐念头? ”
格兰特继续保持沉默。
“别这样,格兰特。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我是真的想了解你的想法。你明明已在河里找到了他的鞋子,怎么又会判断他并没有淹死? 那鞋子是怎么掉到河里的”
“如果我知道答案的话,长官,我早就可以结案了。”
“西尔会随身携带备用的鞋子吗? ”
“不会,只有脚上穿的那一双。”
“就是在河里找到的其中一只。”
“是的,长官。”
“你还是觉得他没有淹死? ”
“是的。”
双方再度保持沉默。
“格兰特,我真不知该相信哪一样:你的胆识还是你的想像力。”
格兰特一言不发。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他觉得自己说了太多话。
“你能否说出个理由,不论多荒谬,说明他还活着? ”
“我想到一个。他可能遭到绑架,绑匪刻意把鞋丢进河里造成溺毙的假象。”
布莱斯夸张地投以佩服的眼神,“我看你是选错行了,格兰特。你是个优秀的侦探,但如果你是侦探小说作家,想必早就赚大钱了。”
“这只不过是为答复你的质疑而想出的合乎情理的解释而已,长官。”格兰特柔和地说,“我并不是真的这么认为。”
布莱斯听他这么说之后稍微缓和了下来,“快想出解决办法吧,道理可以随变化而应变,但不应强迫他人信服! 明白吗,明白吗? ”讲完之后他注视格兰特沉着的脸庞好一会儿,然后放松地缓缓坐回椅子里笑道,“你那张他妈的扑克脸! ”他温和地说,并将手伸进口袋里找火柴。
“你知道我最羡慕你哪一点吗,格兰特? 你的自制能力。
不管对人或对事,我总是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这对我或其他人来说都不是好事。我太太说那是因为缺乏自信,害怕自己无法达到目标才会如此。她曾在摩里学院修习六堂心理学课程,对人类的内心思想了如指掌。你的脾气温和,我相信你一定他妈的非常有自信。““我不知道,长官。”格兰特逗趣地说,“当我报告时我尽可能地保持平和并让你知道,到目前为止这个案子跟你四天前交给我处理时一样,没有什么进展。”
“你的意思是:‘不知道那老头今天是.99lib.否又犯风湿病了? 他今天心情好吗,我需不需要附和他的意思? ”布莱斯小眼睛眨呀眨的,“好吧,相信长官会对你精简的真相报告感到满意,我不会让他们知道你更杰出的想像力的。”
“是的,长官。因为我不太懂得怎么告诉他们我心里真正的想法。”
“是不能。如果你接受我的建议就不必跟自己的心理交战。我们常用一句话形容警察的工作,‘追求实证’。每天在饭前饭后念六遍,你就会变得实际点,不会一直幻想自己是伟大的腓特烈大帝,或是刺猬什么的。”
第十八章
格兰特还在求学时学到,如果碰上棘手的问题动弹不得,最好暂时把它搁置一旁。昨天晚上没有答案的问题十分符合这样的情况。他亲身体会到的教训绝对不会轻易地忘记,不论在实际的生活中或是工作中,他都同样地随时引以为戒。一旦碰到僵局,他就会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因此,现在尽管他没有按照布莱斯的建议每天念六遍警句,但是他十分留心不让自己在意“肚子咕噜噜的声音”,他刻意强迫自己不去理会西尔疑案的僵局,而将注意力转向汤姆·桑柏一案。汤姆·桑柏是一名阿拉伯籍的权势人物,在斯屈德饭店里住了两星期,没有经过正常退房手续,钱也没付就莫名地消失无踪。
每天超量的例行公事像个大漩涡把他整个人卷了进去,因而他也就渐渐淡忘了莎卡圣玛丽镇这件事。
六天后的一个早晨,这件案子又猛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轻松地经过斯屈德南面的小径前往梅登巷用午餐,心里很高兴待会儿回警场后要向布莱斯报告。街上的大型女鞋不禁让他想起杜拉·西琴,想着她的热情、说话的声音和机灵的反应,穿越街道时他就忍不住脸上泛起一丝微笑。即使错过回家的公车,她也绝对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看上的鞋子。她把新买的鞋放在椅子上,因为封好的购物袋已经没办法塞得下,而他还必须随时提醒她别忘了拿。廉价牛皮纸袋随意包裹着鞋子,鞋跟露在袋子外——他突然停了下来。
一个满脸扭曲错愕的计程车司机嘴里似乎喊着什么。
他听见卡车刺耳的煞车声,之后就停在附近不远处。另一位警察听到猛烈的煞车声和呼喊声之后,缓缓地直接朝他走过来。但是格兰特并没有在原地等待,反而猛然扑向另一辆驶近的计程车,蛮横地拉开车门告诉司机,“苏格兰场,快。”
“傲慢的家伙! ”那位司机说着便猛踩油门开往英班蒙特。
格兰特并没有听见司机说什么,过去的老问题又重新浮现于脑海中。抵达警场之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找威廉斯,见到威廉斯便问,“威廉斯,你还记得我们在电话中说过所有威克翰相关的笔记都是废物,而我还叫你绝对不许扔掉任何笔记这件事吗? ”
“我记得。”威廉斯说,“那时候我正在城里捉拿班尼·史考尔,而你则在莎卡镇忙着河里的打捞工作。”
“你应该不会不相信我说的话吧,是不是? ”
“我当然相信你说的话,长官。我一向都听从你的指示。”
“那些笔记还在吗? ”
“就在我的书桌上。”
“可以让我看看吗? ”
“当然可以,长官。只是不知道你会不会看不懂。”
的确是不容易看得懂。威廉斯写的报告绝对像小学生写答卷般正确无误,但如果是做笔记,他往往使用充满个性的潦草速记法。
格兰特翻阅着,希望能找到他要的东西。
“‘九点三十从威克翰到克隆’,”他喃喃自语道,“‘十点十五从克隆到威克翰,十点十五从威克翰到克隆’,‘M .M .农场巷:老’——老什么和小孩? ”
“老工人和小孩,我没有详细记载他们在巴士上吃什么,只说明他们沿路准备了哪些东西。”
“好,好,我知道,我了解。‘长黎十字路口’,这是什么地方? ”
“那是片绿地,一个普通的地方,在威克翰郊区,那里有许多好玩的东西,像旋转木马之类的。”
“我想起来了,‘两个胖胖的人,了解’,认识他们吗? ”
“巴士司机认识,在其他路线上。”
“‘一名女子前往华伦农场’,接着发生的事呢,威廉斯? ”
威廉斯将后续发生的事情说明给他听。
格兰特边听边想着,如果现在他突然张开双臂拥抱威廉斯,就像足球明星成功射门时大家的反应那样,他不知会怎么想。
“笔记可以借我一阵子吗? ”他问。
威廉斯说可以永远送给他,反正现在也没什么用,除非——除非,那当然——格兰特知道威廉斯意识到为什么他突然对这笔记感兴趣,绝对不单单是好奇心驱使而已。不等他提出疑问,格兰特便直接去见布莱斯了。
“我相信,”布莱斯看着他说,“本处下级警员刻意拖延这宗饭店案件,并且慵懒地和饭店老板话家常换取免费的饮料。”
格兰特并没有理会他诽谤式的幽默。
“这是享受午餐前的例行汇报,还是真的有要事告诉我? ”
“相信我手上的东西必能取悦于你,长官。”
“你可能也注意到了,今天我的确需要被人取悦。”
“我发现他对樱桃白兰地有特别的偏好。”
“我告诉你,这真有意思,太有趣了! 你觉得这有什么用——”突然间一个特别的想法令他的眼睛为之一亮。
他看着格兰特,就像在看着一个同事一般。“不! ”他喊道,“不是汉保·威利吧! ”
“似乎没错,长官。事实非常明显,他的样子还真像阿拉伯人呢! ”
“汉保! 我的天呀! 值得冒这样的险吗? ”
“尽情享受两星期,找些乐子。”
“这种享受的代价可不便宜。你知道他现在的下落吗? ”
“嗯,我记得他和梅柏·汉克住在一起,而梅柏今年春天时住在尼斯的阿卡西亚,所以我整个早上不断打电话查询,发现我们这个威利,或是可能被我们冤枉的威利,也化名高哲先生住在那里。我的问题是,长官,如果他是这样的惯犯,应该不难找其他的人逮捕,不知你是否可以给我一两天空闲时间处理其他事? ”
“你想做什么? ”
“西尔一案似乎有新发展。”
“说清楚,格兰特。”布莱斯话带警告。
“现在说太早……也太离谱,”他补充道——“但是我很乐意多花一点心思在上面看看有没有结果,长官。”
“你以为提出樱桃白兰地的线索后我就不会拒绝你是吧? ”
“谢谢长官。”
“但是如果没有结论,我希望你就放弃吧,别光是穷耗时间。这里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做呢。”
走出督察长办公室后,格兰特便开始着手心里盘算的计划.他首先到自己的办公室拿出旧金山警方送来的有关西尔的报告。格兰特再次仔细研读了好一会儿,然后派属下联络康涅狄克州周柏林市警察局。
这时他想起自己还没吃午餐。他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思考,于是他把宝贵的报告书小心地收到袋子里,然后前往自己最喜欢的酒吧,那里往往可以让他暂时忘却繁劳,尽情享受热诚的服务。当他第一次看这份报告时,他不知道西尔在美国的生活究竟有哪一点在扯动着他内心的警铃,但现在他开始对这个问题有了比较清楚的轮廓。
吃完午餐踏出酒吧门槛的那一刹那,他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回到警场查询一本参考资料。
没错,正是如此。
他把旧金山报告书拿出来与参考资料内容相对照。
他雀跃不已。
他发现了重要的线索,站得住脚的必要线索。他找出西尔和华特·怀特摩尔之间的关系了。
他打电话给玛塔·哈洛德,但是电话那头的人告诉他今天下午她在克里德伦排演《郁闷心情》。
他觉得自己现在像个泡泡一样——他心想,帮个忙,就当我是个皮球,尽情地拍打我吧——整个人轻轻飘到皮卡地马戏团去了。现在的心情就好比星期天的汤米‘杜普一般,觉得世界变大了两倍,全身上下似乎散发出万丈光芒。但是下午在克里德伦预演的悲伤剧情,马上让他觉得世界已缩回原来的大小,而且也把他拉回了现实。
他走过剧场大厅,跨过象征栅栏的布条,没有惊动任何人地悄悄走下阶梯。他心里想说不定别人还以为我就是编剧,并猜想到底《郁闷心情》这出戏是谁的作品。
从来没有人关心编剧是谁,编剧作家一定充满了挫折感。一出剧上演三个礼拜,但是每五十个人中大概只有一个会想到编剧,而且从来不会有人特别留意节目单上编剧的名字。
更别提像这样的预演了,一千人中大概只有一个人会想到编剧。不知道《郁闷心情》的作者是否注意到我正是这千分之一人,不知道他是不是确定我就是那一千人中的惟一一个。他走到克里德伦观众席中一间装潢精致的小包厢,里面只有冷冷清清的电器,但却散发着寂静高雅的气息。隐约可以看见舞台前几排座椅,没有任何人来问他有没有什么事。
玛塔和另一位腼腆的男孩坐在舞台上的马鬃沙发上,她说道,“我一定要躺下来,亲爱的巴比,让我光是坐着太可惜了,根本没办法发挥我独特的演技。”
“是的,玛塔,你说的对。”巴比说,但格兰特只模糊地看见他的身影在交响乐团区前晃来晃去。
“我没有反对你的意思,巴比,但是我觉得……”
“好,亲爱的玛塔,你说的对,一点都没错。那样子当然太单调了,没关系,我保证好极了,这样子看起来再好不过了。”
“奈杰一定不赞同……”
“不会的.奈杰可以存说台词之前先到你的身后。奈玛塔玉体横陈在马鬃沙发上,而另外那位腼腆的男孩走出去后又再度进门来,他已经连续进来了九次。”好了。“”巴比说,连续九次之后终于放他一马。
观众席上有人走出来端茶水给大家喝。
奈杰说他在沙发上、沙发右、沙发左的台词全部都和沙发完全无关。
有个人到观众席前收回空杯子。
格兰特移步走向一个孤独的漫步者,“请问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跟哈洛德小姐说话? ”
“直到她今天对奈杰的表现满意为止,在这之前她不会跟任何人说话。”
“我有非常要紧的事找她。”
“你是管服装的吗? ”
格兰特表示自己是哈洛德小姐的朋友,有事必须跟她谈谈,不会花上太多时间。
“哦! ”那个朦胧的身影离开后与另外的人窃窃私语,看起来像是谈论机密一般。
一会儿他离开那群黑影回到格兰特面前来。他自我介绍是舞台监督,并请问格兰特到底有什么事。格兰特请他转告哈洛德小姐说亚伦·格兰特找她,希望借用她几分钟时间。
这么一说奏效了;舞台监督爬上舞台附在玛塔耳边,斑鸠似的喃喃低语了一阵。
玛塔起身走到舞台边,努力睁大眼睛往黑暗的观众席张望。
“亚伦,是你吗? ”她说,“请你从侧门过来好吗? 谁帮忙带他过来一下。”
她到侧门与他碰面,一看到他就高兴不已。“过来喝杯茶吧,反正还有对年轻恋人要排练。谢天谢地,我现在已经不用演那种角色,那实在是无聊极了。亚伦我记得你从不来看预演,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
“很希望告诉你是因为崇拜你,藏书网但很可惜的确是为公事。我觉得你能够帮我。”
她向来都非常合作,而且从不过问这些问题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们还没跟威廉斯警官一起吃饭呢! ”她说完随即走回舞台继续凸显那对年轻恋人的生硬演技,想把他们统统赶回家去务农。
“如果你能够再多等一个礼拜左右,到时威廉斯警官和我会有精彩的故事告诉你。”
“好极了! 一切都是值得的,我总是内行、细心的。”
“你表现得真不错99lib?。”他再度满心欢喜地走到外面的巷子里,下阶梯时整个人好像要飞起来了。
带着玛塔给他的资料,他接着前往 卡德岗花园去讯问公寓的女管家。
“啊,我想起来了。”她说,“他们经常一起出现,但是她并不住这里。这里是单身公寓,我的意思是只限单身男子居住。但她经常来这里。”伦敦地区的商店晚上多半都很早关了门,而在康涅狄克州周柏林市警局提供进一步资料之前又没有其他事可做,他难.99lib.得提早回家,吃了一顿轻便晚餐后便上床睡觉。他躺在床上反复思索了许久,不断回想每个细节,回想每个环节间的关系。
托比.图利斯企图了解莱斯里·西尔工作的动力,格兰特同样也很想知道真相。
他的双眼直盯着天花板,一个小时内动也不动,心中则揣摩着莱斯里·西尔真正的想法。
第十九章
四十八个小时之后他才获得康涅狄克州周柏林市警局的回复。在这段时间,格兰特大部分都在努力从汉普思得处的女士搜集进一步的消息,设法让她亲口说出事实真相。但他努力地克制自己,等待适当时机到来再好好对付她,相信不久便能明明白白将她的谎言一一拆穿。
一切都等待接到报告书之后。
收到报告果然证明一切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格兰特从头到尾一口气看完后仰头大笑。
“如果等一下有事情找我,”他对威廉斯警官说,“直接到萨默塞特馆找我。”
“是,长官。”威廉斯遵命地说。
格兰特注意到威廉斯异常的严肃模样——威廉斯不太放心格兰特丢下他单独一人——突然问他想起了一些事。
“对了,威廉斯,哈洛德小姐很希望能见见你。她要我找机会哪天带你一起跟她吃顿晚饭。”
“我? ”威廉斯的脸瞬间红透了,“为什么? ”
“她看上你了,她要我安排一天你有空的日子见面。
我有预感这个礼拜六会有一个庆功宴,不如我们找玛塔一块来庆祝。星期六你有空吗? ““嗯,星期六我通常都会和诺拉去看电影,如果我执勤,她就会和她妹妹珍一起去看。我想就叫她这礼拜和珍去看电影好了。”
“如果让她知道你是和玛塔·哈洛德共进晚餐,诺拉一定会跟你吵着离婚。”
“才不会。她会等我回家后问我玛塔·哈洛德穿什么样的衣服。”新婚不久的威廉斯说。
格兰特打电话问玛塔这礼拜是否有空跟他和威廉斯一起吃饭,之后便前往萨默塞特馆继续忙碌。
当天晚上他不再辗转反侧,反倒像个天真的小孩一样睡去,因为这样明天就可以快一点到来。明天,所有的零星证据统统会完整地集合在一起。
如果有一处出错,当然很可能就会破坏整体。但他坚信绝对不可能出错。从熄灯后到睡着之前他仍想着莎卡镇上那些人的事情。等到明天那一小角的证据揭发出来后,就会让大多数人感到快乐起来,特别是华特;之前众人对他投射的怀疑眼光日益加深:而艾玛·盖洛比则成功地保护好伊莉莎白。伊莉莎白呢? 一定大大松了一口气。费奇小姐也会同样感到松口气,但他觉得她同时也会有些难讨。不主寸她当然可以把情感抒发在写作上,叙述于传奇故事的文章里。
托比则会找特殊理由为自己庆祝,格兰特边想边笑,而索吉·罗道夫会感到欣慰极了。
对希拉斯·卫克里来说则没有丝毫影响。
他想起玛塔描述莱斯里和伊莉莎白在一起时有多“亲密”( “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说——但是她绝对不知道到底有多“天造地设”!)。等到明天真相大白之后会不会让伊莉莎白无法承受? 他不希望会如此。其实他还满喜欢伊莉莎白·盖洛比的,但愿她并不是那么地在乎西尔,反而能对证实华特无罪感到快乐、舒坦。玛塔还说了什么? “我觉得华特一点都不了解伊莉莎白,反倒是莱斯里·西尔比较了解她。”
真不可思议,玛塔对西尔与伊莉莎白之间的关系竟然了如指掌。)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格兰特这么想,华特不了解伊莉莎白,但他却非常肯定伊莉莎白对华特的事可是一清二楚,这点可是维系彼此婚姻幸福的基础。
他在睡梦中想着,男人若娶到像伊莉莎白·盖洛比这么完美、聪慧又可爱的人,值不值得为她舍弃自身的自由。
他忆起自己一次次的爱情——大多数都是完全地奉献——想着想着意识渐渐飘向远处,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但他清晨醒来第一件事只想到一位女子,在汉普思得的女子。当他还是一名乳臭未干的小子时,也从来都不曾像今天早上这么渴望飞奔到荷里道去。刚下巴士他心里仍惊魂未定,在前往荷里道的途中,他甚至还发现自己的心怦怦跳个不停。除了平时的体能运动外,格兰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强烈的心跳感觉了。
都是女人惹的祸,他心想,都是女人惹的祸。
地处偏僻的荷里道洒满了阳光,这里是如此地寂静,甚至连昂首阔步的鸽子都显得过于喧闹。九号是一栋两层楼的房屋,二楼显然已改建成工作室。门牌上有两个门铃按钮,旁边的木制标签上显示楼上为“莉·西尔”,楼下则是“纳特·甘塞奇:艺术装饰品”。
格兰特心里好奇是什么样的“艺术装饰品”。他伸手按了楼上的按钮,接着听见下木梯的脚步声来到门前。门开了,她就站在眼前。
“西尔小姐吗? ”他听见自己这么说。
“我是。”站在阳光下的她看起来既镇定又迷惑。
“我是刑事调查部的探长格兰特。”他注意到此时她显得更加不解。“因为诸事繁忙的缘故,我的同事威廉斯警官曾在一个礼拜前代我前来拜访。但如果方便的话,我很希望能亲自跟你谈谈。”
当然一定得方便,你这个笨蛋,他心里暗想,并对自己急速的心跳感到气愤。
“当然可以,”她静静地说,“请进,我住在楼上。”
她把身后的门关上,然后带他经木梯来到二楼的工作室。一股浓郁的咖啡香——上等的咖啡——弥漫了整个房间.她边走边说,“我刚好在吃早餐。最近我跟一个报童谈妥一宗好交易,他每天送报时顺便为我带面包过来,刚好当我的早餐。不过我多煮了很多咖啡,要不要喝一杯,探长? ”
在苏格兰场里大家都说格兰特有两大弱点:第一是咖啡,第二还是玛塔和其他人眼中和我的看法完全不同,几乎是我完全不赞同的另一个样子——我记得我告诉玛塔,至少她应该活得好好的,玛塔竟然说:‘问题是别人却因为她而无法活下去,她就像有着强大的吸力,把周围的人吸进真空状态中,不是闷死就是被碾碎。’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放弃了杀害华特的念头,但是我仍然恨他为什么弃她而去,我永远都不能释怀。他的离去害得她因此自杀身亡,唉,我知道,我知道! ”看见格兰特似乎想打断她的话,她立刻补充说道,“并不是因为深爱他而自杀,我现在才明白,但是如果他没有离去,她现在就会好好地活着,还活着,还能看见聪明、美丽、快乐的她。
他可以多等一下——““等到她先放手为止吗? ”格兰特插话,而且是出乎意料地冷漠,因此她吓了一跳。
“不会太久的。”她极度悲伤地说。
“我可以改变主意喝你一杯咖啡吗? ”格兰特问道。
她看看自己颤抖的双手说,“请自己动手好吗? ”
她看着他倒咖啡并说道,“你真是个奇怪的警察。”
“伊莉莎白·盖洛比也说过同样的话,我告诉她:其实是你本身对警察投以特殊的眼光。”
“如果伊莉莎白·盖洛比是我的姊姊,我的生活一定完全改变了。但我却只有玛格丽特一个亲人,一听见她自杀的消息,我几乎像是中毒般发了狂。不知你是怎么查出我和玛格丽特的关系的? ”
“旧金山警局送了你的相关资料过来,你的母亲栏写着梅森这个名字。过了很久之后,有天晚上我记得我边等电话边消磨时间看一出《谁是谁剧场》,后来玛格丽特·玛丽安的母亲终于来电话,她也自称是梅森。当时我正调查你和华特之间的关系,因此意识到你和玛格丽特的表姊妹关系。”
“没错,我们的关系甚至比表姊妹更亲密。我们俩都是独生女。我们的母亲都是挪威人,但后来一个嫁到英国,一个嫁到美国。一直到我十五岁时我母亲带我到英国去,我才第一次见到玛格丽特。她比我大一岁,但是看起来比我年轻。那时候她已经非常特别,一举手一投足都有一种鲜明的特质。之后我俩每礼拜都互相通信,在我的双亲过世后,我们每年夏天都会在英国碰面。”
“你父母亲过世时你几岁? ”
“他们因为染上传染病而过世,我当时十七岁。我不再继续药房的工作而朝摄影方向发展,因为那是我真正喜欢又拿手的事业。我想要去旅行,去拍摄世界各地的美景,因为每件事物在镜头下都是那么地美好。之后我开车往西部跑,那时候只是因为舒适和便宜我几乎都穿裤装,再说以我五英尺十英寸的身高,穿起女装总是少那么点韵味。其实我从来都没想过刻意——伪装自己,直到有一天我弯下身检查汽车的引擎时,有位男士走过来问我,‘老兄,你有火柴吗? ’我帮他点了烟,他看看我,然后点点头说,‘谢啦,老兄’。他没再多看我一眼就离开了。于是我想,一个女子只身在外总是容易碰上麻烦——至少在美国是这样——即使是身高五英尺十英寸的女孩也一样。甚至女孩连争取职业都不容易,于是我稍微尝试改装,结果竟然奏效,就像梦一般。我开始在西岸工作,首先帮想圆明星梦的人拍照,后来则是直接帮明星们摄影。但是我每年仍然都会来到英国做原来的我。我真正的名字的确是莱斯里.西尔,大部分的人叫我莉,她也习惯叫我莉。”
“你的护照上显示你是女性吗? ”
“对。我只有在美国才叫莱斯里·西尔,而且也不是一盲都是。”
“你在抵达卫思摩地之前所做的事,只是为了横穿巴黎留下莱斯里·西尔的踪迹以掩人耳目。”
“的确如此。我待在英国已经有一段时间,我不希望留下任何线索,也不希望让别人联想到莱斯里·西尔和华特之间的关系,才不至于引起谋杀的疑点。”
“不管后来谋杀案是不是真的发生,或是你让华特陷入这种困境,都必须付出相当大的代价,不是吗? ”
“代价? ”
“拥有薪水优越的摄影师工作,一套昂贵的男用西装,以及各式各样的名牌装备。提到这儿我还想到,你是不是偷了伊莉莎白·盖洛比的一只手套? ”
“不是,我偷了一双手套,从汽车的置物袋里偷来的。
本来我没有想过偷手套,后来才意识到女用手套是十分令人信服的证物。如有任何嫌疑,我是指实际性别真相,它几乎就像口红一样好用。顺便一提,你没有注意到我的口红——放在小包里。我知道我不会戴伊莉莎白的手套,但我执意要带走。
华特踏进走廊来看我准备好了没有,于是我匆匆地从衣柜抽屉把手套拿出来,后来才发现我只拿了一只。另一只还在抽屉里吗? ““还在,而且误导了大家的想法。”
“哦! ”她第一次露出了欣喜的神色。稍微想了一阵子后她说,“华特今后不可能再喜欢伊莉莎白了,这倒是我成就的一桩好事。这一切全都是一名女性的作为,真应该创作一首诗赞扬这样的正义。光从摄影箱底部空缺观察,你就猜出我是女孩,真是非常不容易。”
“你太夸奖我了,我从来都没想过你可能是个女孩,我只是猜想莱斯里·西尔乔装成女孩逃亡,而那些东西真的是你的,他只是藏匿在此。但是为什么要编造西尔的死讯,我一直感到不解,除非他已经找到另一种身份,否则不会轻易诈死。于是我开始推断他可能乔装自己,把自己变成女性。我觉得这相当符合逻辑,因为最近刚好接触到那起盗窃案的缘故,知道乔装异性并不是件难事。结果后来你出现了,面对面地看着我,乃至同我谈话。就在西尔疑案正考验着欧佛锡尔地区所有知识分子的同时,你却几乎是合情合理地以一个名人的身份出现在苏格兰作画。”
他把目光投向那些展示出来的画作,“这些画是你租来装饰的,还是真是你画的? ”
“是我画的,夏天时在欧洲画的。”
“包括在苏格兰吗? ”
“没有。”
“你有空可以去那里看看,那里的景色美极了。你怎么知道塞凡有那种‘看着我! ’的表情? ”
“明信片不都是这么画的嘛。你是苏格兰人吗? 格兰特应该是个苏格兰名字,是不是? ”
“是个苏格兰叛徒。我的祖父是隶属斯特拉斯贝地区的人。”他看着一张张的画布物证,不禁暗自微笑,“这是我有史以来看过的最精致、最完美、最有说服力的不在场证明。”
“我不知道。”她充满疑惑地说,并思考着他的话。
“我想对其他的画家来说,这些画不只是表明内心思想,而且具备自负的毁灭性质。充满愤怒,不是吗? 如果我在今天画便会完全不一样了。现在我真正了解了伊莉莎白,而且心灵获得了成长,我会把玛格丽特的死和事实的真相一并埋藏在心底深处。发现心中深爱的人只是一种虚无的假象后确实能获得真正的领悟。你结婚了吗,探长? ”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
“我不知道。”她面无表情地说,“我只是好奇,你是如何这么快就推测出我和玛格丽特之间的关系。我以为已婚的人往往对脆弱的情事比较有同情心,但是很奇怪的是,他们却因自己的情感一团杂乱,往往无法宽恕谅解,而未婚的人反而乐意帮忙。还要咖啡吗? ”
“你煮咖啡的手艺比画画的技巧还要高明。”
“你一定不是打算来抓我的,不然不会喝我的咖啡。”
“大概是吧,我不会抓你,我也不会喝恶作剧者煮的咖啡。”
“不介意和长期筹划、精心设计谋杀案的女人一块喝吗? ”
“我已经临时改变了主意。有时候我们的确痛恨某些人,几乎也想把他们杀了。
监狱也比不上普通学校能够教导人们忏悔,死刑更加没有意义。我想我会列一张清单,等到我变老之后,便准备开始点名,点出大约十个人,大家都必须付出相同的代价,然后我就可以安心地退休,年老时不愁没有人照顾。”
“你真是个好人。”她不经意地说。“我并没有犯下什么罪,”不一会儿她又说,“因此无法控告我犯法,是不是? ”
“亲爱的西尔小姐,法律书上的每项条文几乎都可以定你罪。最不该、最严重的是,你带来的大批额外工作让国家警方白白地浪费时间和精力。”
“但这也不犯法吧,对不对? 这是警察们本来就应有的职责,我的意思不是指浪费时间,但总是需要将疑点调查清楚。没有法律明文规定如何处分搞恶作剧的人吧? ”
“有‘妨害治安’这个条目,更多的是很多案例都能冠以‘妨害治安’的罪名。”
“妨害治安罪怎么判? ”
“获得一些训诫,并且还须付罚金。”
“罚金? ”
“一笔不小的金额,通常是这样。”
“不用坐牢吗? ”
“除非你还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那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正如斯特拉斯贝的人所说。”
“不,不是,”她答道,“不是的,你当然不完全了解我,我也不知道你了解的有多少,如果这么说。”
“我们警察是非常厉害的,你没听说吗? ”
“在看见我眼珠的棕色斑点前,想必你一定自认非常了解我。”
“没错,贵国警察才是厉害。我特别请康涅狄克州周柏林市警局帮忙调查,才发现报告上说达菲·西尔夫妇离开周柏林往南部去时带着的婴儿原来是个女孩。如果我没事先获得这个消息,那颗棕色斑点绝对会把我吓死。”
“原来你们联合起来对付我。”他注意到她的手已经停止颤抖,并且很高兴她已经能够开始开玩笑,“你现在就要把我带走吗? ”
“正好相反。我正要跟你道别呢。”
“道别? 没有人特别前来跟不认识的人道别的。”
“说到相互认识,我倒是比较占便宜。我对你来说相当陌生——几乎完全不认识——而在过去的十四天里你却一直在我脑海里,真高兴现在不用再继续想下去。”
“你不打算带我去警察局,或是其他类似处罚的事吗? ”
“不。除非你把整个国家搅得一团乱,到时必定有警察亲自前来送上拘捕令。”
“我不会逃走的,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非常自责。我惹出的麻烦——可能还有——造成的伤害。”
“正是,我想伤害一词比较贴切。”
“我很抱歉给伊莉莎白带来很多麻烦。”
“你实在不应该引发天鹅酒吧的争执事件,不是吗? ”
“对,对,那非常不可原谅,但是他实在把我惹火了。
看他沾沾自得的样子,却毫不知情,一切都太便宜他了。“看见格兰特不赞同的脸色她继续辩解道,“对,包括玛格丽特的死! 他直接投向伊莉莎白的怀抱,从来没有寂寞、恐惧、沮丧的感觉,他的生活不曾有过痛苦,甚至认为绝对不会有无法弥补的事情。就算他的‘玛格丽特’死了,他还有‘伊莉莎白’陪伴。我要他受苦,要他背上无法抹煞的罪名,让他尝尝痛苦的滋味。我做的一切并没有错! 我想他从今以后不会再这样沾沾自得,不是吗? 这不是很好吗! ”
“不是,我真的觉得并非如此。”
“如果伤害到伊莉莎白,我真的很对不起她。如果要我偿罪,我很愿意坐牢,但是我的确帮她找到比她原来未婚夫还要好的华特,她还真爱这个自负的小子。是我间接促成他们两个,如果他今后不变好就太让我失望了。”
“我再不走,你可能就要继续辩称自己其实是让大众受益并非妨害治安的人物了。”
“我现在该怎么办? 要继续在这里等待吗? ”
“将会有警察正式传唤你前往治安法庭。对了,你有自己的律师吗? ”
“有,有位有趣的老人家随时为我服务,他叫做宾·培瑞或培瑞·宾,但我想都不是他的真名。”
“你最好先去拜访他,告诉他你做了什么事。”
“所有的事吗? ”
“重要的关键事吧。可以不必提天鹅酒吧的争执事件,或其他你觉得惭愧的事。”
他注意到她高兴了一下,“但是可别省略太多。律师有权知道真相;他们跟警察一样,不会感到惊讶的。”
“我吓着你了吗,探长? ”
“还好,比起持枪械、掳人勒索或狡猾诡诈的匪徒好多了。”
“我被起诉时还会看见你吗? ”
“不会,我想应该会由普通的警察负责问话。”
他拿起帽子准备离去时,又回头多看了一眼这个在西部苏格兰高地演“独角戏”
的人。
“我真想把那幅画带回家做纪念。”他说。
“你要哪一幅都行,反正他们迟早都会褪色。你喜欢哪一幅? ”看来她并不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我不知道。我喜欢克李松但是却不记得他有这么激进派的表现,如果我选库林这幅,我的房间就会变得很挤。”
“可是这不过是长三十英寸——”她刚开口马上就意识过来。“啊,我懂了。
对,的确太占空间了。”
“我大概没有时间继续选,恐怕我得先走了,很谢谢你的好意。”
“下次有空时再过来慢慢选。”她说。
“谢谢你,我会再来的。”
“结果像我这样聪明的女孩到头来还必须接受法律制裁,”她送他到楼梯口,“真是个令人扫兴的结局,不是吗? 本来筹划一宗谋杀案,结果成了妨害治安。”
临走前这些话引起他的注意,他望着她呆站了半晌。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说,“你恢复正常了。”
“是呀,我恢复正常了,”她哀伤她说,“我以后不会再这么幼稚了,虽然以前的日子曾如此美好。”
“成长也是件好事,”格兰特安慰地说,然后走下楼梯。开门后他回头一看她仍继续注视着他。“还有一件事,”他说,“什么是艺术装饰品? ”
“什么? 哦! ”她笑了。“皮带、围裙、蝴蝶结和女人的头饰。”
“再见。”格兰特说。
“再见,格兰特探长。非常感谢你。”
他踏进阳光里,此时世界一片平静。
走到巴士站牌时,他心里突然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
他决定打电话给玛塔,问她星期六可不可以多邀一位女伴,她一定会说好,找谁都行,而他决定请莉·西尔一块去。
但是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身为刑事调查部的警官他不能够这么做。面对眼前这个错综复杂的案件,此时他的心情却无比轻松自在。世上像莉·西尔这样的人也不坏,只是心智还没完全成熟,也不太在意其他事情。但对其他的成人们来说,却必须受礼节的束缚。
当然一切都是有代价的,生活中事事都须付出代价。
最快乐的属青少年,而成人则拥有成人的快乐。
格兰特过去“幼稚”的少年乐趣,绝对比不上现在想到一早即将前往对督察长布莱斯报告时心中的雀跃。
这是一种充满极度光荣、自信的期盼。
他已经等不及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