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法兰柴思事件》
导读
延迟者
唐诺
“在纯洁中,你最害怕的是什么? ”
“快速。”
——安贝托·艾柯《玫瑰的名字》横沟正史笔下的日本名探金田一耕助,他探案最醒目的特点之一是诡异且带着宿命威吓的连续杀人,这是小说的卖点,但叫人没办法的是,这也为这位乱头发的名探带来嘲讽——怎么搞得总是所有人都快被杀光了?99lib?他才破案? 相形之下,英籍的古典推理女王阿嘉莎·克里斯蒂便自觉且幽默多了,她不待别人开口先行自嘲:在她一部小说中,她通过书中自己化身的女推理作家奥利佛太太说:“在我笔下那名吃素的芬兰神探得到灵感之前,已足足死掉八个人了。”
我们读推理小说的人当然不难理解,推理小说中何以人命如草芥死个不停。死亡,从阅读层面来看,是即溶式的高潮,多少可以保证看书的人不马上打瞌睡,如果说一次死亡的提神效果能持续三十页,那八次安排均匀的死亡的确能让人撑完一本二百四十页的小说没问题:就情节安排一面来看,死亡则是旧线索的戛然而止,简单造成迷宫中的惊愕死巷效果,是推理作家逗引读者的最方便手法——所以说作家读者双方心知肚明。其实,较磊落的推理作者倒并不讳言这个,像s .s .范达因就讲过,“缺乏凶杀的犯罪太单薄,分量太不足了,为一桩如此平凡的犯罪写上三百页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毕竟,读者所耗费的时间、精力必须获得回馈。”
然而说真的,范达因话中那种忧心劝告的意味实在是多虑了,我们不论从推理作家的职业心理状态还是从现实作品不断呈现的结果来看,推理小说中,死亡,只会被用得太多而不是太少,用得太重而不是用得太轻。它是特效药,但也跟所有特效药一样,其最大危机便在于被过度使用,且兼带不怎么好的副作用。当死亡愈多、死得愈诡异离奇或愈残暴,死的人愈重要、地位愈高、财富愈巨,小说本身往往相对的单薄伐善可陈,两者互为因果,成为恶性循环。
也因此,我个人常想,推理史上有哪几部名着是不靠死亡卓然而立的呢? 或者,在众多分类排行之中,该不该增设这个相当有意思的栏目:“非死亡”的最佳推理小说暨十大排行榜? 我个人之所以认为不存在死亡的推理小说有意思,首先,在于它暗示了写作者的勃勃自信与勇气,敢于不依靠死亡所必然挟带的感官刺激来吸引人;然后,如果这份自信99lib.和勇气没失败的话( 当然也可能失败,失败意味着这是一卒没人看的无聊小说) ,那就更有意思了,因为写作者得填补死亡不在所失去的戏剧效果和磁场,这便代表着这本推理小说本身的饱满丰厚,换句话说,它得更巧妙,更深沉,或更具想像力。
铁伊这部《法兰柴思事件》便是这样一本小说,如果有上述排行,我相信就算它不是第一,也必然排在前三名。
作为扞卫战士的铁伊《法兰柴思事件》其实只是一桩小事,“被害人”只是一名十几岁的在校女学生,她没死,只是假期结束后没按时回家,声称在等车时被一对好意让她搭便车的母女所诱拐,监禁于一幢古老的大房子内,强迫她当女佣;所遭受的伤害也仅仅是鞭打和挨饿而已,这幢监禁她的大房子名字就叫“法兰柴思”。
看惯了大场面、血流漂杵的谋杀场面的推理读者,面对如此的小case,一下子还真会适应不过来——然而。强悍的铁伊便敢于如此挑衅读者的阔读习惯和阅读期待,她实在不怎么像个类型大众小说作家。
但勇敢不同于血气,它通常并非性格使然,而是对某个信念或某件自觉有价值事物的坚持,因此甘冒其大不韪的意志和决心。因此我们要问的便是,铁伊到底想干什么? 她“假借一部推理小说的外壳真正想传达的是什么? 支撑她的坚定信念到底是什么? ”
读铁伊的小说,最容易感受到的是一种随处可见且无意掩饰的强烈火气( 类型小说作家最不该有的,即使有也应该藏起来) ,我想这正是她写小说无可替代的动力,说明她是那种事事有意见、有话要说而不是只想卖书的写作者。更妙的是,铁伊火气中很大一部分居然直接朝向作为她衣食父母的大众。在她的巨作《时间的女儿》首章一开头,她通过困于病房的格兰特探长之口说,“过多的人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写了过多的字。数以百万计的宇每分钟都在付印,想起来就可- 怕。”然后,顺势把一堆流行小说又嘲又讽地着实修理了一顿;而我们知道,《时间的女儿》严肃而沉重地检讨了传说与历史的虚假和误谬,铁伊在相当程度上把这归因于人们的无知、懦怯、烧昏脑袋的激情和种种隐藏着各自利益的私心等等。九九藏书
在《法兰柴思事件》这本书中,铁伊延续了或者.99lib.
说扩大了这种愤懑。在铁伊笔下,这桩苏格兰场原本决定不移送起诉的疑似绑架案,经过八卦小报的煽情报导,遂成燎原之火在整个英国爆发开来,当然,面对一边是年纪不到十六岁,有一对婴儿蓝色分得银开的眼睛、且饱受凌虐的清纯女学生,另一边是加起来超过一百岁、住法兰柴思大房子( 尽管实际上颇穷) 、且不跟人往来有巫婆传闻的母女,义愤填膺的大众当然一面倒站在前者那一边.于是正义之言——谩骂——抵制——骚扰——攻击就像一条谁也挡不住的单行道,暴力在正义的召唤下毫不犹豫地现身.法兰柴思先是围墙被漆上脏字眼,接着被翻墙侵入砸破玻璃,最终是一把大火烧了。熟悉人类历史的读者应该不意外更不会认为这只是铁伊的过甚之辞,这是人类集体行为经常呈现的公式行为——在这里,铁伊借由一桩英国小9 镇的小小绑架案直接连上了人类狂暴而且始终悔改不了的记忆。
从铁伊这样的愤怒投枪,我们可循迹溯回她所珍视的、认真要扞卫的事物:她相信知识、相信经验、相信进步是人类认真使用脑子的可能结果.时间则是必要的代价,激情和狂暴不足以让美好的结果更快呈现,只徒然带来伤害和步伐的踉跄偏斜;她相信各种德行标的,但小心不让其中哪一项高到神圣的地步99lib.,以免侵害了其他道德准则:她甚至相信价值和德行并不必然自然和谐,在现实世界中不免彼此倾轧冲突,因此得认真去分辨,细心地思考、守护、调节,并时时检查它的锋芒。
回归英国知识分子传统罗勃·巴纳德在为《时间的女儿》作序时称之为某种中产阶级的困境,但我个人宁可称之为洛克以来的英国知识分子传统。
从18世纪法国人简单标举着“自由、平等、博爱”
( 他们从不关心这其实是分别的三件事,实践起来往往不共容) 进行大革命之后,全世界此起彼落的现代化过程总挟带着狂热的激情。这方面,美国人自诩他们得天独厚,他们以为北美新大陆的广袤土地提供了社会发展冲突的安全阀,避开了诸如法国大革命、德意法西斯热潮等等所付出的残酷代价。
如果我们说美国是仰仗着空间来稀释热情,那英国便是依靠着时间来节制热情——众所周知,英国不仅是工业革命的母国,也是社会平民化、政治民主化的起源地,他们不像后来超英赶美的其他国家那样,把浩大的人类改造工程压缩在极短时间内,包括政治、经济、社会、家庭等等大问题“毕其功于一役”;相反的,他们开始得早,有机会一次只对付一个问题,所以能冷静地运用理智,可靠地积累经验,英国这样的知识分子像思维的工程师,而不像意识形态化的革命者,这一点,我们从法国大革命彼时整个欧陆的狂飙声中,英吉利海峡这边柏克那种冷静忧心、略带迟疑保守的批评,最能体会出英国知识分子的如此特质。
第一章
春天午后,才四点钟,罗勃·布莱尔已经想要回家了。
下班时间当然是五点。但是,倘若你是布莱尔一哈伊瓦及坡涅联合律师事务所中惟一姓布莱尔的合伙人,就可以在任何时间离开办公室而不会招致非议。再说当你的业务大多涉及遗嘱、财产移转或投资,下午时间本来就不大会有客户到访。而且在米尔佛德这个小镇,邮件递送最晚时间是下午三点三刻,也就是说一天的工作在午后四点以前就结束了。
他案头的电话也不会再响。因为通常会互相邀约一块儿打高尔夫球的伙伴这个时间应该早已推杆打到第十四或第十五洞之间了。也没有人会来电话邀他一同晚餐,因为在米尔佛德,晚餐聚会仍以邮递手写邀请函的正式方式寄送。琳姨也不会打电话来要他下班回家时顺路买鱼,因为今天是她每隔一周下午到戏院的时间,现在,电影早开演将近二十分钟了。
他坐在那儿,在小镇懒洋洋的春日午后,没事地瞪着残留最后一抹夕阳余晖的桌子( 那是一张他祖父自巴黎带回使家人蒙羞的桃花心木镶铜桌子) ,盘算着离开办公室,打道回府。阳光将桌上的茶盘温柔地笼罩着,似乎提醒着人们,在这里供应下午茶所使用的道具,不仅一成不变,而且几乎已经变成这有百年历史的联合事务所不成文的传统。每天下午特芙小姐会在三点五十分整,准时捧着被白色方巾完全覆盖着的瓷漆茶盘,里头端坐着蓝色花纹、盛有茶的瓷杯,旁边小碟子上则放着两块饼干:星期一、三、五是法式小圆饼,二、四则是消化饼。
他百无聊赖地看着茶盘,想着它多少代表了这事务所的延续性。从他记事起,事务所用的就是这瓷杯。而盛放它的茶盘本来是他小时候家中厨师带着外出买面包的,被他当时还年轻健在的母亲带到办公室,用来放置那个蓝色花纹的茶杯。白色方巾则是后来跟着特芙小姐一起出现在事务所的。
特芙小姐以一个年轻女性的身份到这事务所工作,乃拜战争之所赐;她是米尔佛德这个小镇头一个在律师事务所有办公桌的女性。在整个战争期间,特芙小姐,这个稍嫌笨拙、却态度认真的瘦长女子,一直维持着单身。事务所也安然度过了那段混乱时期。在又过了四分之一世纪之后,到如今,这位瘦长的特荚小姐,已有堆雪银发,变得高贵雍容;而她也令人意外地成为事务所老资历职员。撇开她以有史以来第一位妇女跻身于这个从来都只有男性的事业领域之外,她为这个向来因循传统习惯的老字号事务所带来的惟一变化,是那一方覆盖茶盘的白色茶巾。特芙小姐自己家中从不将食物直接放在托盘上:总是铺一层茶巾或装饰用方巾。来到事务所,她对着没有任何铺设装饰的托盘感到愕然疑惑,完全无法接受;而且她觉得瓷漆茶盘叫人看了不舒服,胃口尽失。有一天,她从家里带来一方茶巾;中规中矩的,素净白色的方巾,稳稳当当地铺在茶盘上盛放小点心。罗勃的父亲,曾经很喜爱那个没有装饰的托盘,但被特芙小姐以事务所利益为念的态度感动,就接受了它。现在,那白色方巾已经成为事务所的一部分,就像放契据的盒子、铜制名牌,还有黑索汀先生每年一定来报到的伤风。
就在罗勃浏览的眼光停留在原本装有饼干的盘子上时,一股凉飕飕的寒意又突袭似的撞击他的胸肺。这感觉跟那几块饼干无关,至少与生理机能无关。是因为这似乎无可避免地已成习惯的饼干程序:一种没有变化的死板必然,如星期四必然是消化饼,星期一小圆饼。去年以前他并没有觉得这样在他生长的地方平静和气地过活有什么不好,也从未想过其他发展的可能性。他现在仍旧没有想要其他的生活方式。只是近来总有这么一次两次,往昔从不曾困扰他的那种对生活的怀疑,会不期然地往心中撞去。
像足质问自己:“这真是你要以之终老的生活方式吗? ”伴随而来的是胸中突然一紧,恐惧慌张充塞脑海;就像十岁时,被逼着去看牙医引发的那种心脏一缩的恐慌和不知所措。
这着实困扰着罗勃,他一直以为自己快乐、幸福、知足而成熟。为什么这烦人的莫名其妙的想法会无端端的强要在他胸间形成一种惊慌? 难道是因为他的生活缺少了一个正常男人应该有的什么吗? 一个妻子? 但是,如果他愿意,他随时都有机会的。至少他认为他有;这个区域有不少的适婚单身女性对他频送秋波。
或是因为没有疼惜他的母亲? 然而细心.的琳姨给了他所有一个母亲可以贡献给她的孩子的爱和关怀了呀! 是因为不够富有? 倘若富有表示他可以负担他想要买的东西的话,他目前的经济能力已大大超过他的需要。
是因为生活中缺少刺激? 他可从来就没有想要有什么刺激的。对于他来说,生活里最大的兴奋莫过于出外狩猎或高尔夫球比赛中在第十六洞时打成平手。
那究竟是什么呢? 那个“这真是你要以之终老的生活? ”的困惑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也许,他眼光落在放着饼干的蓝色碟子上,想着;也许只是孩提时代怀有的“明天会更好”的想法持续潜藏在一个成年男人的下意识中,直到过了不惑之年,乍然醒悟明天并没有什么更了不得的事会发生,那份仍潜藏在下意识中,原本遗落在孩童时代的记忆期望不甘再蛰伏,就翻飞到台面上闹着要人正视,要人注意。
当然,平心而论,罗勃·布莱尔是衷心希望眼前的这种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他死。从懂事以来,他就知道有一天他会进这事务所继承父亲的事业;并且善良地同情着其他同龄男孩,他们没有像他这样有未来已经被铺设好的背景,没有像他这样拥抱米尔佛德小镇,小镇里的朋友,还有老招牌、老字号的布哈坡联合律师事务所。
自公元1843年起事务所就没有姓哈伊瓦的合伙人了;坡涅家则有个年轻的继承人占据后面的办公室。以“占据”这字眼来形容,最贴切不过了;因为实际上那年轻人很少受理法律事务,他目前主要的兴趣是写一些只有他、纳维尔自己看得懂的所谓新时代的诗词。罗勃为那些作品悲伤,但对纳维尔的怠惰、不务正业则抱有宽容宥恕的心。因为他刚来到事务所占有同一问办公室时,也相当的不务正业,成日只练习室内高尔夫球。
夕阳余晖终于轻轻滑过托盘落到地上,罗勃决定回家。现在离开的话,他仍有时问赶在太阳下山前步行经过商市街。走在米尔佛德镇内的商市街,通常能带给他视觉上的享受。并不是因为米尔佛德镇的商市街和英国其他城镇有什么不同,而是它蕴含着一种代表过去三百年来英国社会里典雅生活的知性之美。从建于查理二世统治时代最后一年的这栋布哈坡事务所的老式房子,往南延展着缓缓斜坡,上面依序是乔治时代的砖瓦、伊莉莎白女王时代露出黑色椽柱木结构的房子、维多利亚式的石屋、摄政时代的灰泥墙,直到另一端掩映在榆树林后的爱德华式别墅。
虽然有时在玫瑰红或白或棕色之间,偶尔会穿插着不协调的黑色玻璃瓶围墙,像穿金戴银过度装饰的暴发户般跻身于优雅的宴会里,所幸周围饶富历史风情的美丽建筑毫不费力的就把它们造成的突兀平衡过来。甚至霸道的连锁商店,在米尔佛德镇也要折衷退让。诚然,南端的一家财大气粗的美国式便利超市,夸耀地挥舞着鄙俗的猩红混金旗帜,每天都让对面的楚洛芙小姐生气得不得了,她拥有一片坐落在伊莉莎白女王时代典雅遗址的咖啡馆,兼卖她姐姐做的糕点;然而英国大银行之一的西敏特银行,则自发放高利贷起就一直在建筑物外表上采取低调,甚至因扩充需要而使用威佛大厅时亦只小小地镶上一张大理石底的招牌;另外药剂批发商索尔思,在买下威思顿宅第时也原物不动地保留了建筑物高大惊人的外貌。
这条小小的商市街,美好、快乐而且忙碌,点缀着修剪整齐向人行道探头的莱姆树;罗勃衷心的喜爱它。
现在他束拢了办公桌底下的双脚,准备起身离开。电话铃声却在这时响了起来。
在世界的其他地方,电话是被设计响在外间的办公室,由秘书接起问清来意,请对方稍待一会儿,才转接进来的。不过,米尔佛德镇不是其他地方,在这儿没有人能忍受那样的待遇。如果你打电话给约翰·史密斯,你就会要约翰·史密斯本人来接电话。所以当这春天傍晚时分,布哈坡事务所的电话铃声就不偏不倚地响在罗勃那张桃花心木镶铜的办公桌上。
罗勃在后来常不自觉的想,如果那电话晚一分钟打来会是怎样一种情况? 一分钟,平常毫无用处的六十秒,他可能已经拿起挂钩上的外套,探头到对面黑索汀先生的办公室道再见,并且走到户外,沐浴着夕阳余晖,沿着街道往下走回家了。那就会是黑索汀先生接起那电话,告诉电话中的那名女子说他已经下班离开了。然后那名女子就会挂断去找别人。而接下去发生的事,他纵然有兴趣,也只是在学术领域里的探求研究罢了。
可是电话偏偏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罗勃拿起了话筒。
“是布莱尔先生吗? ”一名女子的声音——一个低嗓音,通常这种嗓音会给人从容自信的感觉,但他觉得这名女子呼吸急促,仿佛在慌张紧急中。“嗯,真高兴你还在。
我正担心你恐怕已经离开了呢。布莱尔先生,你不认识我。我叫玛莉安·夏普,和我母亲住在法兰柴思,你知道.就是那坐落于拉伯洛路上的房子。““是的,我知道那栋房子。”布莱尔说。他见过玛莉安‘夏普,就像他见过米尔佛德镇这个区域的任何人一样;那是一位瘦高,皮肤偏黑,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女子;常头戴一条明亮丝巾,使她吉普赛女郎般黝黑的皮肤更凸显出来。她会在早上开着一辆破旧老车到镇中心购物,车后座坐着她头发灰白,上了年纪的母亲。那老妇人看起来正直、优雅,却相当威严,像是在抗议什么似的。夏普太太侧面轮廓像画家怀思特勒笔下的母亲;当正面对着人时,她那双精亮、苍白又冷傲,像海鸥般锐利的眼睛,叫人不禁联想到女巫。她不是个叫人感到舒服的老人。
“你不认识我,”电话里的声音继续着,“但是我在米尔佛德镇见过你,你看上去很和善,而我需要一位律师c 我是说,我现在需要,就在这个时刻。跟我们有往来的惟一一位律师在伦敦——应该说是一家事务所——而且也不是我们找卜它的。
我们只是因为继承一份遗产时才跟它接触。而我现在遇到麻烦了,需要法律协助,然后我记起你来,想或许你……”
“如果是有关你的车……”罗勃开始分析。“遇到麻烦”在米尔佛德镇通常只有两种可能性:强制生父抚养非婚生子女的法院判决,或违反交通规则。就玛莉安‘夏普的情形而言,只有可能是后者;然而不管是哪一种,布哈坡事务所都不会有接办的兴趣。他会将这案子转给卡利,一个在街头那间事务所工作的年轻小伙子;他非常喜欢法庭案件,而且是大家公认的有能力从地狱里将魔鬼保释出来的家伙。
( “交保候传! ”曾有人在玫瑰王冠酒店说过,“他比那更厉害。他能说得我们在一个真正罪犯的人品清白证词上签名。”) “如果是有关你的车……”
“车? ”她愕然地重复,仿佛她此刻没有办法领略那个字的意思。“嗯,不,不是,不是那样的。是比那严重的,有关苏格兰场。”
“苏格兰场! ”
对一个乡村律师和仕绅似的罗勃·布莱尔而言,苏格兰场就像奇异的世界,像好莱坞,或降落伞部队般跟他的生活完全平行,风马牛不相及的不会有交点。再说像他这样的良善百姓,即使跟地方警员也毫无瓜葛,犯罪案件根本就与他无关。要勉强将他和苏格兰场联想在一起,也只有和他一块儿打高尔夫球的地方警探,在打到第十九洞时,偶尔会不经意地透露出他和苏格兰场合作的案子。
“我没有谋杀任何人,如果这是你担心的问题的话。”
电话中传来急促的辩解。
“重点是:你是否被当作一个谋杀案的嫌疑犯? ”不管她牵涉到什么,都显然是卡利的那种案子。他必须让她去找卡利。
“不是;这跟谋杀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说我涉嫌一桩绑架案,或诱拐什么的。
我不能在电话中解释清楚。不管怎样,我现在需要一名律师,立刻,而且……”
“可是,你知道,我不认为你应该找我,”罗勃说,“我基本上对刑法一点儿也不熟悉。我的事务所并不具备接洽此类案件的经验。你需要的……”
“我不需要任何刑事律师,我需要的是一个朋友。一个会在一旁支持我,并适时提醒我的人。我是说,一个能告诉我什么问题我可以拒绝回答等等事情的人。这并不需要具备刑事方面的特别专长,对吗? ”
“话是不错,可是如果你到专办这类案子的事务所,你会受到较专业妥善的照顾。那类事务所就像……”
“你想要告诉我的是,你对这类案件不感兴趣,对不对? ”
“喔,不,当然不是这样,”罗勃急切地说。“我只是真的认为那比较明智,如果你……”
“你知道我现在的感觉怎样吗? ”她打断他。“我觉得我就像一个掉在河里的人奋力挣扎求生,而岸上的你却冷酷地不愿伸出救援的手,反而指着对岸说那边比较好上岸。”
电话两端静默了一会儿。
“情形却刚好相反,”罗勃说,“我是在提供一个救生专家,一个更好的机会。
班杰明·卡利对这种辩护工作知道得更多,并且更有经验……”
“什么! 那个穿着条纹西装的怪异小个子? ”她低沉的嗓子突然升高,变得嘶哑,然后停顿了一下。“我很抱歉,”她随后回复她原来的声音。“那样说活真愚蠢。可是你看,我打电话来并不是因为我以为你处事敏锐,”( “倒是真的。”罗勃想。) “而是因为我遇到麻烦了,想要从跟我同一类的人中找到帮助,而你看来是。布莱尔先生,请无论如何来一趟。我实在很需要一位律师。苏格兰场的人现在就在我家。如果你认为这并不是你平常承接的案子,你总是可以在这之后转给别的律师,对不对? 而且,也许到最后证明根本没什么事,只是虚惊一场。如果你现在到这儿来一趟,做律师们通常做的‘照顾客户当事人利益’,也许至多个把钟头就完事了。我真的确定这件事从头到尾是个误会。可不可以麻烦你就帮我这么一件事呢? ”
基本上,罗勃·布莱尔认为他是可以帮她这个忙的。
对于这样合乎常理的要求他常常不知如何拒绝,而她也给了他当事情变得棘手时转圜的机会。说实在的,当后来回想这整个过程时,他得承认打从一开始,他就根本没有要把这案件转给班·卡利的意思。他其实很同意她的“那个穿着条纹西装的怪异小个子”的鄙夷评论;姑且撇开那描述不论,虽说如果一个人真的做了什么而想要洗脱嫌疑的话,卡利的出现会像是上天赐予的良好机会,可是如果你是被冤枉而无端牵扯进一桩麻烦,那么卡利急躁的性格可就会使当事人真的受到侵犯侮辱了。
话说回来,那时他放下话筒后,却希望他的外表、平常与人接触的态度是严肃、冷酷的,即使遭致物议也无所谓,只要陌生女性遇到麻烦时,不会想着找他就好了。
他一面走向停在辛巷修车厂的车,一面开始检视“绑架”牵涉的法律关系。这在英国法律中构成犯罪吗? 谁是她可能绑架的对象? 一个小孩? 富人家的小孩? 因为除了在拉伯洛路上有栋大房子外,她们给人的印象是经济拮据的。又或者是绑架了被其法定监护人虐待的儿童? 这可能性倒是大些。那老妇人有张他见过对宗教最狂热的脸;而玛莉安·夏普自己则像是如果火刑柱仍被允许的话,会是她平常的小道具。是的,这应该是桩在本质上属慈善义举,只因根据表面观察,而做下了错误的指控。“意图剥夺亲生父母或法定监护人的监护权”的留置;他喃喃地背诵条文,兀自希望他能记得的法律条文多些。在手边没有条文可供查看下,他不能确定那是否属重罪,是就地服劳役还是微罪不举? “诱拐和留置”案件自公元1798年12月之后就不再出现在布哈坡律师事务所档案中了。最后一件类似案件是有关一位名叫雷梭的乡绅,凭着一时的义气,将年轻的格芮顿小姐从在她家举行的舞会上抢出,横放在他身前的马背上,奋力急奔逃离一场洪水灾难;这位乡绅当时的意图无可苛责之处。
看样子,她们母女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了,因为整件事显然已惊动了苏格兰场。他倒是因苏格兰场的介入感到有些讶异。莫非是因为那小孩的出身太重要,以至于连刑警总部都要出动人员? 到达辛巷时,他如往常般陷身在一场商业竞争谩骂中,这回他很快地脱身而出。[ 如果读者有兴趣知道的话,根据语言学家的说法,sin(辛巷的辛) ——原罪,原是sand——沙土的讹传。然而对米尔佛德镇的居民而言,却有不同的解释,眼前这些低价位建筑还不存在时,这巷子直通当地人所谓的“情人步道”,是原罪的起源。] 现在这条狭窄街道上,对立着两家永远的敌人:
出租马车行和镇内最新颖现代化的汽车修理厂。修理厂惊吓了马( 出租马车行说) ,而巷子则经常被马车行不断进出的草秣饲料堵塞( 这当然是修理厂的抱怨) 。此外,修理厂的主人比尔·伯洛和斯坦利·彼德斯,分别前属工兵团及皇家信号兵团;而对家的老麦特·伊利斯,以前是禁卫龙骑兵连队,喝斥他们是破坏骑兵队名声的祸魁代表,而且也侮辱了所谓的文明。
在冬天狩猎季节,罗勃净听着维护骑兵队名声的那一边对修车厂喋喋不休的抨击;而大部分的时间,他需要检查他的车,补充汽油,添换润滑油,这时他只能没有选择地听着皇家信号兵团那边的理由。今天那前信号兵团士兵想弄清诽谤和侮辱的法律区别,以及需要具备什么必要条件才算构成破坏名誉罪。说一个人像“拿着锡罐的补锅匠一样不懂得坚果和橡实的不同”构不构成破坏名誉? “不知道,斯坦利。需要想一想,”罗勃匆促地说,试着发动车。他等着载着两个胖小孩的出租马车和一个赶着马群的马夫空出街道,( 这时,斯坦利在他身后说:“懂我的意思了吧! ”) 然后驶动车,转向商市街。
往商市街南端走去,商店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大门直接连着人行道的住宅;再往下走,住宅建筑物慢慢地退离马路,在大门和人行道之间,出现距离稍大的门廊;接着,就是别墅型的住房,屋宅正门和马路之间,隔着植着树木的花园:最后,像是突然间似的,房屋消失,乡村田野便在眼前展开。
这是一个由不同农庄分区间隔的乡村,田野被看似无边的围篱圈住着,间杂着几栋房舍:这是个富裕却寂寞的地方,旅行者可能在行了数里又数里之后,仍碰不到一个人,自玫瑰战争开始,这就是个安静、自信,又墨守成规没有变化的地方,被藩篱收束的田野一个接着一个,地平线连着地平线,没有任何突起触目的线条。
除了矗立着的电线杆标示着时代的迁移更迭。
远远的在地平线那一头的就是拉伯洛。上百万的前人后人在脚踏车、随身武器、镀锡大头钉及曼越橘酱等等产物间局促地挤在一片脏污的红砖里;在代代流传的血液中会有规律的出现向绿草大地发出的呼唤。但是米尔佛德镇居民似乎在选择绿草大地和方便舒适时,永远向后者投降;拉伯洛的美丽景致只保留在西方的山丘海边,北部和东部则没有人注意。
在拉伯洛大马路旁近两英里远,坐落着一栋名为法兰柴思的房子,近旁有不协调的现代电话亭孤立在人行道上。在摄政时代将结束的最后几日,有人买下了这块原称法兰柴思的土地,在中问盖了一栋平实的白色小屋,四周环以高大坚实的砖墙,只在房子正面围墙向马路的地方,开了一道与围墙同高的双扇大铁门。它跟一般在乡野间建造的房屋毫无相似之处:屋后没有农舍,没有边门,也没有可以连结周围田野的通道。马厩是有的,而且是根据当时流行的架构,就在屋子的后面,但是建在墙向内的那一面。它是如此的跟乡村其他景观不相称,那样孤寂独立,像个过时的小孩儿玩具,被弃置在路旁。罗勃记得这房子原属于一个年老的男子;然而因为法兰柴思的人们总只到拉伯洛另一边叫翰格林的村落购物,没有人在米尔佛德镇见过他们。直到玛莉安·夏普和她母亲从老人那儿继承了法兰柴思之后,她们才开始了早上到米尔佛德镇购物的习惯,变成那儿固定的景观。
罗勃猜疑着她们在那儿住了多久,三年? 或是四年? 至于她们还没有能被米尔佛德镇的社交圈接受,倒是一点儿也不让人惊讶。拿华伦老太太来说吧,她在大约二十五年前买下第一批在商市街底推出的,有榆树林环绕的别墅;她是从海边搬到米尔佛德镇来的,因为相信这儿的空气对风湿病缠身的她有好处。然而直到现在,人们仍称呼她“那个从海边来的女士”。
再说,也许夏普母女根本就无心和旁人有那种可有可无的社交往来。她们几乎是自我满足又自得其乐的。罗勃曾在高尔夫球场见过夏普家母女一两次,她们同波思维克医生打球( 看来是以客人身份) 。她能像男人一样挥出老长的一记球,也能像专业球员般地运转她纤瘦泛棕的手腕。而这些就是罗勃统共对她的印象。
当他将车驶近高大的双扇铁门时,发现那儿另外停着两辆车。停在近旁的那一辆叫人毫不费力的就能知道是苏格兰场的警?车。罗勃下车时心中犯嘀咕,不知这世界上有哪一个国家的警察能有谦逊的礼貌及不引人注目的温和? 他的眼光接着落在较远的车子上,那是哈勒姆,地方警探的车,这警探在高尔夫球场的表现不愠不火。
警车里有三个人:司机,和在后座的一位中年妇人及一名不知是孩童还是青年的女子。司机温和地、心不在焉似地看了看罗勃,眼中却闪着警察特有的那种纵观全局的神色,待看清之后,就将眼光转向别处;罗勃看不到后座人的脸。
那扇高大的铁门紧紧关着,罗勃从没见铁门打开过。
这时,他试着推动它。铁门上原先有镂空的枝条设计,但因维多利亚时代追求隐密的时尚,从马路这边看过去的视线因铁门内面加装的铁片填满原有空隙而被完全挡住;加上高耸的围墙,严实地藏着里面的一切;所以除了在远距离可以望见屋顶和烟囱之外,他从来就没看到过法兰柴思的其他部分。
可是,看到墙里矗立的房子时,他却颇为失望。它没有那建造时代的特色,反而可以用很简单的字来形容:丑陋。想来,不是因为建造它时已临近那时代的尾声所以无法彰显当时的特色,就是因为建造工匠根本就没有建筑眼光。乍看之下,建造者似乎用上了同时的特征,但却对那些特征的实质意义完全不了解,因此每一部分都出了些错:窗户不仅尺寸差了近半英尺,且置放的位子也相当离谱;门口的宽度、阶梯的高度都不对。这些错误堆积的结果是房子本应含有的当时代那种柔和温婉满足的气息,变成了充满着敌对、询问的瞪视。当罗勃穿过庭院走向那看来拒人于外的房屋正门时,了然这房子引发的联想:像一只被陌生人气息突然惊动的家犬,撑起前腿,犹豫着是否该攻击来人或狂吠斥退。这屋子有“你来这儿做什么”的那种挑衅的质问表情。
门在他按铃之前开了,出现的不是女仆,而是玛莉安·夏晋。
“我看到你来了,”她说,并伸出手来。“我不想让你按铃,因为我母亲还在午睡,我希望在她醒来之前解决这桩意外麻烦。那样她就会不知道有过这么一件事。
我实在不知怎样表达对于你能来的感激。”
罗勃咕哝了几句,注意到她的眼睛,先前以为是明亮的吉普赛蓝,事实上是灰褐色。她请他进去c 当他将帽子放在近旁的桌子上时,又不免留意到脚下地毯的绒毛已经被磨损得露出线头了。
“警察在里边。”她说着,边领着他推开一扇门来到客厅。罗勃原先希望能同她在私下先谈谈,对事情预先做个了解,可来不及建议了。看来她就是想这样进行。
坐在有圆珠装饰图样椅子边缘的是哈勒姆,看上去像绵羊般柔顺怯懦。在窗边,一派轻松适意地坐在一张上好椅子里的,则是一名来自苏格兰场的清瘦年轻人;他穿着剪裁合宜的西装。
他们礼貌地站起迎接来人,哈勒姆跟罗勃互相点头招呼。
“嗯,你认识哈勒姆警探? ”玛莉安·夏普说。“另一位是从总部来的格兰特探长。”
罗勃为那个“总部”的用词有些不习惯又有着些疑惑。听起来她以前像是曾和警方人员打过交道;或者不是,她只是单纯的不喜欢“苏格兰场”这个字眼? 格兰特同他握了手,说道:“很高兴你来了,布莱尔先生。不仅是为夏普小姐,也为我自己。”
“你自己? ”
“我不能在夏普小姐没有任何帮助的情况下进行必要程序;不管这帮助是出乎友谊或法理。不过当然法律上的协助会较有利。”
“我懂。你依据什么指控她? ”
“我们并没有指控她——”格兰特开始解释,可是玛莉安打断他。
“我被怀疑绑架并且殴打别人。”
“殴打? ”罗勃颇感骇异地惊呼。
“是的,”她说,故意用一种蛮横的语气。“把她打得鼻青脸肿,一片青紫。”
“她? ”
“一个女孩儿,现在正坐在铁门外的车上。”
“我想我们最好从头开始,”罗勃说着,并暗暗地握紧拳头。
“由我来说明也许比较好。”格兰特温和地说。
“没错,”夏普小姐道,“请说,这毕竟是你的故事。”
罗勃怀疑这位格兰特探长是否察觉出她语气里的揶揄嘲讽。可他也有些不懂,在这样的揶揄冷讥心情下,她仍然让这位苏格兰场的警探坐在她客厅里最好的椅子上。在电话中,她不是这样冷漠讥诮的,昕起来比较像是半情愿半受强迫。也许是因为跟她站在同一边的人的到来使她的态度转向强硬,或者只是她决定强硬起来。
“在复活节之前,”格兰特开始说道,以一种警察特有的简洁语气,“一个和监护人住在埃尔斯伯瑞附近的,名叫伊莉莎白·肯恩的女孩儿,到拉伯洛郊区的缅斯丘村她那位已经结婚的姑姑家度假。她搭公车来,因为从伦敦开往拉伯洛的公车会停在埃尔斯伯瑞,然后经过缅斯丘,再到终点站拉伯洛;所以她可以在缅斯丘下车,走大约三分钟就可以到她姑姑家。要不然,她就必须乘火车先到拉伯洛+ 再折回来。一星期后,她的监护人——乌殷夫妇——收到她寄去的一张明信片说她的假期很愉快,希望能多待日子。他们认为她是想在那儿度过剩下的三星期学校假期。
后来,她没有在学校开学前一天回家,他们也只单纯地认为她是因为贪玩而偷懒,所以他们写了封信给她姑姑,要求送女孩儿回家。而弛姑姑回了信说她早在两星期前就启程回埃尔斯伯瑞了;这回覆是以邮递方式寄送,而不是电话或电报;这封信在将近一星期后才到乌殷夫妇手里。所以当他们向警方报案时,女孩儿已失踪三个星期了。警方立即进行调查。就在这时,女孩儿出现了。她在一天晚上回到埃尔斯伯瑞的家,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和一双鞋子,而且看起来异常疲倦。”
“女孩儿多大年纪了? ”
“十五,快十六岁了。”他停顿一会儿,看罗勃是否有其他问题,然后继续叙述。( 罗勃对探长的周到一方面觉得感激,一方面觉得这一切都和那辆停在铁门外的警车那般形式化,像极了。) “她说她被一辆车‘绑架’,这是在头两天内可以从她那儿得到的惟一资料。她陷入一种半昏迷状态。当她在近四十八小时的半昏迷中苏醒过来之后,他们才开始了解事情的始末。”
“他们? ”
“乌殷夫妇。警察当然需要这些讯息,但当警察在场时,她变得歇斯底里,所以他们只能从乌殷夫妇那得到第二手资料。她说当她在缅斯丘的路口等回家的公车时,一辆载着两名妇人的车停在路边。开着车的较年轻的妇人问她是否在等公车,并说她们可以载她一程。”
“那女孩儿是一个人等公车? ”
“是的。”
“为什么? 难道没有人送她吗? ”
“她姑父上班去了,姑姑则被邀请当一个受洗婴儿的教母。”再一次,探长停下等罗勃可有进一步的问题。“那女孩回答说她正在等开往伦敦的公车,那两名妇人就告诉她那班车已经开走了。因为女孩儿是在匆促中赶到路口等车的,加之她的手表并不准确,所以她相信了。事实上,在那辆汽车来到之前,她就已经开始焦急地想她可能错过那班公车。她烦恼起来,那时已近下午四点,开始下雨,天色也渐渐转黑。两名妇人非常同情她的处境,建议载她一程到一个什么地方,女孩儿不记得那个地名,她们说她可以在那地方搭上半小时后开往伦敦的公车。她满怀感激地接受了;于是弯身进了那辆车,跟年纪较大的妇人坐在后座。”
一幅景象滑入罗勃脑海:总是笔直坐在后座,满脸严肃的夏普老太太。他瞧了玛莉安·夏普一眼,后者一脸平静。她当然已经听过这个故事了。
“雨打糊了车窗,同时她在车内向老妇人解释她的状况,所以没有留意车开到哪儿了。当她终于抬头注意到窗外的景致时,天色已几乎全黑。她发现她们似乎已经开了很久很远。她再一次跟她们道谢,说她们真是太亲切和善了.为她开这么远的路程;这时那年轻的妇人,在车子行驶后第一次开口说,只是顺路而已。年轻妇人继续说,女孩儿还有时间在她们家喝杯热咖啡,然后再到等车的地方。女孩儿有些迟疑,可是年轻妇人坚持说与其在雨中等上二十分钟,不如在一个温暖干燥的地方休息;女孩儿同意了。车终于停下,年轻妇人下车,打开一扇女孩儿认为是通车道的门,然后车子驶到一栋房子前,而当时天色太暗,女孩儿无法看清房子的样子。
接着她被带到一问宽敞的厨房……”
“一间厨房? ”罗勃重复着。
“是的,一间厨房。老妇人倒了些冷咖啡在炉子上加热.年轻妇人则准备三明治。女孩儿说是那种只用一片吐司上面放些熏肉什么的那种。”
“瑞典自助餐式的。”
“正是。当她们吃喝着时,年轻妇人告诉她,她们正缺一名女仆,问她是否愿意为她们工作一段时间。她说那不可能。她们尝试说服她,而她坚持那不是她想做的工作。当她这么说着时,她们开始变了脸色。接着她们强调她至少应该到楼上看看她们为她准备的房间,她那时有着酒醉晕眩的感觉,糊里糊涂地答应去看房间。
她后来转述这段时,说她只记得往楼上走去,第一道楼梯铺着地毯,第二道楼梯根据她的说法是脚下踩着硬邦邦的平面,然后下一件她记得的事,是她在早上晨光中醒来,发现她身处一个四壁萧然的小阁楼里,躺在一张脚下装着滑轮的矮床上。她全身只剩下衬衣衬裙,而且周围看不到她的衣服。
门是上锁的,小型圆窗打不开。一切迹象——““圆形窗户! ”罗勃不安地说。
玛莉安回答。“是的,”她说,颇有含意的,“一扇在屋顶上的圆窗。”
罗勃无法就这点做任何适当的评论,因为在数分钟前他来到这房屋时,他就觉得那扇屋顶上的小圆窗的位置太不恰当。格兰特习惯性地停顿一会儿,继续说道:
“稍后,较年轻的妇人端着一碗粥出现,女孩儿拒绝吃,并要求她们归还她的衣物,让她离开。妇人仅说当她饿极了自然会吃,就放下粥离开了。直到傍晚,那妇人才再次出现,这回她端着盛着茶和新鲜蛋糕的托盘,又劝她接受女仆的工作。女孩儿又一次拒绝了。接着数天,根据女孩儿的说法,两名妇人交相威胁利诱她。后来女孩儿决定打破那扇小圆窗,爬到围着矮墙的屋顶上,要试着引起过往行人或开货车的贩售商人注意。她唯一可用的工具是一把椅子。可是当她用椅子击打窗户时,却引来了那年轻妇人,而她只是在窗玻璃上造成些裂缝。妇人自女孩儿手中夺走那张椅子,并用它殴打女孩儿,直到筋疲力竭,然后带着椅子离开。女孩儿以为那处罚结束了,可不然,不久之后,那妇人带着一条女孩儿认为是狗鞭似的东西回到小阁楼,开始抽打她,直到女孩儿晕厥过去。隔一日,年纪大的妇人带来一堆床单,说倘若她不想去工作,那就缝一些东西,并且警告她,不缝就没有东西吃。可是女孩儿并不会缝制,所以她没有获得食物。再隔一天,她被威吓说如果她不缝制将再受鞭打。她只好做了一些,才被允许吃一点汤食类的东西。这情形延续了几天,而如果她缝制得不够好,就被殴打或罚没东西吃。然后有一天傍晚,老妇人端来一碗汤食,离开时没有锁上门。女孩儿等着,以为那是一个陷阱,会换来一阵毒打;可是等了一会儿,一直没有动静;于是她打开门,外面没有一点声响,她顺着没有铺地毯的楼梯往下跑。到了楼梯的转角,她听到两个妇人在客厅说话。她悄悄地爬下楼梯,冲到大门。大门也没锁,她成功地跑到屋外,消失在黑夜里。”
“穿着她的衬衣衬裙? ”罗勃问。
“我忘了提到她的衬衣衬裙早换成便装了。阁楼里没有暖气,如果只穿衬衣衬裙的话,她可能早冻死了。”
“如果她真在阁楼上的话。”罗勃纠正说。
“是的,如你所言,如果她在阁楼的话,”探长顺势同意着。接着跳过他已成习惯的停顿继续道:“她不太记得以后发生的事。她说,她在黑暗中跑了好长一段路。那是在一条大马路上,而当时没有其他车辆,也没有遇到任何人。然后,在一条主要道路上,一辆卡车司机在他的车头灯前发现了她,停下来载了她一程。她感到非常疲倦而睡着了。后来,是被叫她下车的摇动惊醒的。卡车司机嘲笑她说她像没有了填充物的填充娃娃。那时似乎仍是晚上。
卡车司机说这是她说要到的地方,放下她,就把卡车开走了。过了一会儿,她才认清所在的位置。那是距她家不到两英里的地方。她听到什么地方的钟敲了十一下。不多会儿,在午夜之前,她回到家。
第二章
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
“那女孩儿就是现在坐在停放在法兰柴思大门外车上的那位? ”罗勃问。
“是的。”
“我相信你把她带到99lib.这儿是有用意的。”
“不错。当女孩儿几乎完全康复过来后,她被劝说向警方报告经过。她的叙述,有速记员当场记录,稍后以扣字机整理出来,再请女孩儿渎过签字确认。在那份笔录里,有两点帮r 我们的忙。它们是这样写的:”‘载着我们的车开了一段路程后,和一辆在车头上亮着灯写着米尔佛德镇的公车相错而过。不,我不知道米尔佛德镇在哪儿。不,我从没有去过那儿。’“这是一点。另一点是:”‘从阁楼上的窗户我看见一道高耸的围墙,中间有一扇巨大的铁门。砖墙外侧是马路,因为我瞧见了电线杆。
不,我不能看到路上来往的车辆,因为围墙太高了。只是偶尔能看到卡车的顶端。我也不能从铁门那儿看到外面,因为铁门的空隙都被铁片填满了。铁门的这端开出一条车道,先是直行,然后岔开成Y 字形,分开的两条线围成个圆在屋前衔接。
不,中间部分不是花园,只是草坪c 是.我想是草坪。不,我不记得有矮灌木丛,只是草坪和小径。“‘格兰特合上他引述上述两点的记事簿。
“就我们所知,而我相信搜查做得很完整,在拉伯洛和米尔佛德镇之间除了法兰柴思,没有其他房子符合女孩儿的描述。更且,法兰柴思的每一部分都特别吻合。
当女孩儿今天看到高墙铁门时,确定就是这个地方;不过,当然她还没有看到铁门这边的情况。我首先必须向夏普小姐解释,并征求她的同意,是否愿意和那女孩儿对质。她非常明智地要求有律师在旁协助。”
“你可以了解我为什么这么着急地需要帮助了吧? ”玛莉安·夏普转向罗勃说。
“你能想像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更荒唐的? ”
“那女孩儿的说词无疑是一点点儿事实及无稽的最奇怪组合。我了解家仆不易雇用,”罗勃说:“但是有人会以强迫性的手段,以留置、殴打、挨饿的方法雇用仆人吗? ”
“当然对普通人来说是不可能的,”格兰特同意,专注地看着罗勃说话,丝毫没有显露观察玛莉安。夏普表情的迹象。“但,请相信我,在我加入警界服务的头十二个月,我已历经不下一打以上不可思议、不可想像的故事了。人类行为的放纵任性是没有极限的。”
“我同意,但是人类的那种放纵任性也同样可以拿来解释那女孩儿的行为。毕竟,这故事是由她开始的。是她,失踪长达……..”他问道。
“一个月。”格兰特回答。
“长达一个月;而这之间,法兰柴思的日常家务习惯就外界观察没有什么不同。
另外,事情发生的那天,夏普小姐没有提供不在场等事实的辩解吗? ”
“不能,”玛莉安·夏普说。“根据探长的说法,那天是三月二十八号。是好久以前了,而我们的作息没什么一定。我们根本不可能记得那天做了些什么,别人也不可能记得看到过我们。”
“你们的女仆呢? ”罗勃建议,“家仆常有叫人惊讶的记事方式。”
“我们没有女仆,”她说。“很难留得住她们,法兰柴思地方太偏僻了。”
事情似乎开始变得棘手了,罗勃即刻打破僵局。
“这女孩儿——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伊莉莎白·肯恩:大家都喊她贝蒂·肯恩。”
“嗯,这样;我想你告诉过我。对不起。我们可不可以多了解一下这个女孩儿? 我想警方在接受她的故事之前,一定对她做了一番调查。比如说,她为什么有监护人,而不是父母? ”
“她是战争时期被遗留下的孤儿。她是独生女,孩童时期撤离到埃尔斯伯瑞区,被分配住到乌殷夫妇家。乌殷夫妇有一个比她大四岁的儿子。约十二个月后,她父母在一场‘意外事件’中双双过世;接待她的乌殷夫妇一来本就希望有个女儿,二来也很喜欢她,于是决定收养她。事实上,她一直把他们当作父母看待,因为她对亲生父母几乎没什么印象了。”
“我了解。那么,有关她本人的记录呢? ”
“很完美。一个相当安静的女孩儿。学校功课虽然不突出但还不错。不管在校内校外,从未惹过什么麻烦。老师给她的评语是‘非常诚实’。”
“当她终于回到家时,身上可有任何她提及过的被殴打的痕迹? ”
“嗯,有;很明显,我们很确定。乌殷家的家庭医生在次日早晨检查过她之后说,她曾被密集殴打过。事实上,当我们询问她时,一些乌青处还相当明显可辨。”
“她有癫痫症状的病史吗? ”
“没有;我们在刚开始时就针对此做过调查。对于这点,我必须说乌殷夫妇非常明理合作。他们很伤心,但是仍力图不一味地过度保护女孩,而使事情扩大或让警方绑手缚脚。他们处理这事件的态度叫人赞赏。”
“我想,现在轮到我扮演这种叫人佩服的明理合作角色,来结束这个调查了。”
玛莉安·夏普说道。
“请你站在我的立场设想一下,夏普小姐。那女孩儿不只对被留置的房子做过描述,还异常精确地描述了住在房子里的两位妇人。一个清瘦,年老的妇人,柔软的灰发,不戴帽子,身着黑衣;另一个年轻许多的女子,高瘦,皮肤黝黑,像吉普赛人,同样的不戴帽子,脖子七配着一条明亮的丝质围巾,,”‘“嗯,是的。我没法反驳,而我也能体谅你的立场。
现在,我想我们最好让那女孩儿进来。,但在这之前,我要说……“门这时悄无声息地打开来。夏普老太太出现在门后。
因为趴在枕头上小睡的缘故,围绕她脸庞的几缕灰发整齐地往上翘到一旁,使她看起来比平常更像女巫。
她进入客厅,以一种满含恶意的眼光环视眼前的景象。
“哈! ”她说,声音沙哑得像母鸡嘎嘎叫。“三个陌生男人! ”
“让我来介绍他们,母亲。”玛莉安说。其他三个男人都站了起来。
“这是布莱尔先生,从布哈坡律师事务所来;那事务所就坐落在商市街那幢美丽的建筑物里。”
当罗勃行礼时,老太太用那双海鸥般锐利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屋顶需要重铺瓦砖。”她说。
话是不错,但却远非他预期的寒暄招呼。
不过,稍后他觉得安慰些,因为她对格兰特的招呼寒喧更偏离常理习惯。对于苏格兰场的探长在这样一个春日午后出现在她客厅,她没有一丝惊讶或激动,她仅以她干哑的声音说道:“你不应该坐在那张椅子上;你太重了。”
当她女儿继续向她介绍地方警探时,她只瞄了他一眼,然后抬起头转过去,明显地不屑予以理会。而哈勒姆,从他脸上的表情看来,竟有着奇怪的不安。
格兰特询问地看着夏普小姐。
“我会告诉她,”她说。“母亲,这探长要我们见见等在门外车上的一个年轻女孩儿。她从她在埃尔斯伯瑞的家里失踪了一个月,当她在一种受痛殴打的情况中回到家后,说是被一些想要她当女仆的人强行留置;当她拒绝时,就被锁起来,挨打并受饿。她还精细地描述了场地和人,而您和我恰好符合那些说词,还有我们的房子。她说她被关在我们那个有圆窗的阁楼里。”
“好一个引人人胜的故事,”老太太说,缓缓地像帝王般坐在一张沙发上。“我们用什么殴打她? ”
“就我所知是狗鞭。”
“我们有没有那种狗鞭? ”
“我想,我们是有那种牵狗用的绳索,必要的话,可以当鞭子用。但重点是,这探长要我们见见那女孩儿,看她能不能确认我们究竟是不是留置过她的人。”
“你有任何异议吗,夏普太太? ”格兰特问道。
“相反,探长,我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那女孩儿。我向你担保,不是每一个午后,我都像现在这样,休息前是愚钝的老妪,醒来后变成精力旺盛的怪兽。”
“那么,如果你不介意,我将带……”
哈勒姆做了个手势表示他可以去把女孩儿带进来,但格兰特摇摇头。显然他希望看到女孩儿进到铁门后的反应。
当探长跨出客厅后,玛莉安- 夏普向母亲解释为何布莱尔在场。“真是难为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过来,”末_ 『,她加了这句;而罗勃再一次感受到一双明亮又冰冷又老迈的眼光射向他。就他看来,夏普老太太是有能力在一星期中的任何一天,从早餐到午餐问殴打七个不同的人的。
“我同情你,布莱尔先生。”她说,语气中则不带有任何怜悯成分。
“为什么,夏普太太? ”
“我想牵涉到伯得莫尔医院的案件不是你熟悉的。”
“伯得莫尔医院! ”(Broadmoor,建于公元1863年,是英国专门收容精神失常又具攻击的危险性病人的一个特殊医院。——译者注) “精神失常的危险犯。”
“事实上,我认为这类案件相当具有挑战性。”罗勃反击,拒绝她言语上的嘲讽。
这表现引起了她借由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表示的一丝尊重。罗勃奇异地发觉她似乎开始喜欢他了。然而即使真是这样,她也没有在言语中流露任何端倪。
她沙哑的声音辛辣地说:“是的,我想在米尔佛德镇发生的事件不仅不多,还又是平淡无味的。我女儿只好追着在高尔夫球场滚着的一颗古塔波胶做的——”( 马来亚热带树产的树胶,干燥后类似橡胶,当原料用。) “母亲,那早不是以古塔波胶做的了。”她女儿插话。
“不过,就我而言,米尔佛德镇根本就不提供任何案件以资娱乐消遣。我只好去做做除杀杂草的事,那是虐待狂的合法行为,相当于淹死跳蚤。你也淹死跳蚤吗,布莱尔先生? ”
“不,我把它们掐死。我的一个妹妹倒是习惯把它们压死在肥皂块上。”
“肥皂? ”夏普老太太颇感兴趣似的问。
“我知道她将它们拍打到肥皂软的一面,然后使劲地按死。”
“多有趣。我还没听说过这种手法。我下回应该试试。”
另一头,他听到玛莉安对被冷落的警探表示友好。
“你球打得非常好呢,警探。”
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些无关紧要、互不连贯的议论很快就会结束。就像你知道梦快要做完了,随时会醒来回到真实世界。
现实跟着格兰特探长的回返而到来。格兰特先进来,使他能检视屋内所有人的表情,然后他扶着门,引进一位女警和女孩儿。
玛莉安·夏普慢慢地站起来,似乎下决心面对现实,而她母亲则像是个观众般地继续坐在椅子上,她背脊又挺又直,就像从小就习惯了似的,双手沉静地放在大腿上。
即使她头发不整齐,也无法减损她是这里女主人的威严。
那女孩儿穿着学校制服和稚气的低跟黑色校鞋;看起来比布莱尔预料的年纪还要小。她不高而且长得不漂亮。
可是,她有股引人注意的——怎么说呢——气质吧。眼睛是深蓝色,分得开开的嵌在心型的脸庞上。头发鼠棕色,在额头呈现美好的弧度。两颊颧骨下,各有一个浅浅的酒涡,像个雅致的娃娃般惹人怜爱。她下唇饱满,嘴形稍微嫌小,耳朵也很小且太靠近头顶。
整体看来,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女孩儿,不是你会特别注意的那种;也不是会在任何场合中成为女主角的那种。
罗勃猜想着她如果换上其他服饰会像什么。
女孩儿的眼光落在老妇人身上,然后转到玛莉安。那眼神既不讶异亦不得意,却像没有多大兴趣般。
“是的,就是这些妇人。”她说。
“你确定吗? ”格兰特问。然后强调:“你知道,这是一项非常严重的控诉。”
“我当然确定。我怎能不确定? ”
“就是这两位妇人强迫留下你,拿走你的衣服,威胁你缝制被单,还鞭打你? ”
“是的,就是她们。”
“不可思议的说谎者。”夏普老太太说,语气像是在评论:好一张不可思议的肖像。“你说,我们带你到厨房喝咖啡? ”玛莉安说。
“是的。”
“你能形容一下厨房吗? ”
“我没有太注意。不过厨房很大,地上铺石板,我想。
还有一串铃铛。““炉子是怎样的? ”
“我没有注意炉子,可是老妇人热咖啡的锅是青白色的搪瓷器,有深蓝色的边,底部有很多刮痕。”
“我怀疑有哪一个英格兰家庭的厨房没有那样一个锅。”玛莉安说道。“我们就有三个。”
“这女孩儿还是处女吗? ”夏普老太太问,像是用淡然语气跟别人做社交寒暄似地问:这是香奈儿的吗? 在众人的惊愕中,罗勃注意到哈勒姆脸上愤慨的表情,女孩儿瞬间面色潮红,以及他下意识中以为会有的从老太太女儿口中喊出的抗议:
“嗯,母亲! ”他怀疑那身为女儿的默不作声是因此表示同意,或仅是跟着夏普老太太过久了,已经对任何突兀习以为常了。
格兰特以冷冷的责备非难语气说那与事实无关。
“你这么认为? ”老妇人说。“如果是我从家里失踪长达一个月,那会是我母亲问的第一件事。撇下这不论,现在这女孩儿已确认我们了,你要怎么做? 逮捕我们? ”
“不。还有很多事得做藏书网才能到那个阶段。我必须带肯恩小姐到厨房和阁楼做进一步的确认。如果都确认无误,我会将经过报告给我的上级,由他开会决定该进行什么步骤。”
“我懂了。一个非常叫人赞服的程序,探长。”她慢慢站起来。“那么,如果你不介意,我要继续我被打断的午睡了。”
“可是,难道你不希望在现场看肯恩小姐察看——听她……”格兰特惊讶地说,首次在他一贯的镇静中出现惊讶。
“嗯,亲爱的,不。”她轻皱着眉抚平身上的黑色长衣。“人们已经可以做到分裂看不到的原子,”她暴躁地批评,“可是,至今谁也没能制造不会起摺痕的衣料。我没有一丝丝的怀疑,”她继续说,“肯恩小姐会确认那间阁楼。事实上,如果她不能,我倒会非常惊讶。”
她开始走向客厅的门,也是那女孩儿的方向;女孩儿的眼神第一次闪现了波动。
她脸上有着一线警觉。女警护卫地跨前一步。夏普老太太继续缓慢的步伐来到离女孩儿一码远处,她们面对面了。她停了整整五秒钟,饶有兴致地检视女孩儿的脸。
“对于两个因殴打关系连在一起的人而言,我们彼此印象都不好,”她最后说。
“我希望这事件结束前,我能知道你多些,肯恩小姐。”她转向罗勃,行了个礼。
“再见,布莱尔先生。我希望你会继续发现我们富有挑战性。”然后,忽略其他所有人,走出哈勒姆为她打开的门。
她离去后,客厅里的气氛明显的沉寂了,罗勃对她有着不情愿的敬佩,一种对有无法无天性格的女主角那样的兴趣。
“你对让肯恩小姐看看屋子里的相关部分没有异议吧,夏普小姐? ”格兰特问。
“当然没有。不过在我们进行前,我想将当你在把肯恩小姐带进来之前我没说完的话讲完。我很高兴肯恩小姐能在场听到。是这样的,在我所知的范围内,我以前从未见过这女孩,我没有在任何地方载过她。我或我母亲从未带她进过这栋房子,她也没有被留置在这儿过。我希望这一点被完全了.解。”
“非常了解,夏普小姐。那是说你完全反对这女孩儿的所有陈述。”
“从头反对到尾。现在,你想看厨房吗? ”
第三章
格兰特和女孩伴着罗勃及玛莉安·夏普察看房子,哈勒姆跟女警在客厅等着。
女孩儿确认了厨房,他们接着走向一楼楼梯的转角,这时罗勃说:“肯恩小姐说第二道阶梯像是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但是,同样质地的地毯一直延续到这儿。”
“只到转角,”玛莉安说。“只到眼前。绕过转角铺的则是粗毛毡。维多利亚式的经济省俭法。在现在这个年代,如果你穷,你会买便宜些的地毯从底下一直铺到上面。可当时的风气认为旁人的意见想法很重要,所以这豪华的东西得铺到眼睛从楼下可以看得到的地方。”
女孩儿对第三道楼梯的描述也正确。通向阁楼的短阶梯没有铺任何东西。
与整个案情最有关系的阁楼是一个低矮、方形像盒子似的房间,天花板则骤然向三方倾斜,与外边石瓦屋顶配合。光线仅从开向前院的圆窗射进来。窗户不是一片斜坡似的石板延伸到一道矮小的白色短墙。那窗户被木框隔成四部分,每一片都有严重的裂痕。它似乎未曾被打开过。
阁楼没有任何家具。罗勃想着,不自然的空荡,也许是为了方便存放物品吧。
“这儿在我们刚来时是有东西的,”玛莉安说,像是在回答他一样,“但是当我们发现大半时间我们得自己来清理打扫时,我们就丢弃了。”
格兰特询问地转向那女孩儿。
“角落有床的,”她说,指向远离窗户的角落。“床旁还有木制五斗柜。在门后角落里有三个空的旅行箱——两个手提箱,一个平顶的大衣箱。还有一把椅子,但在我试着用它打破窗户后,就被她拿走了。”她面无表情地提到玛莉安,好像她不在现场似的。“那就是我试着要打破窗户的地方。”
对罗勃而言,那窗上裂痕好像是数星期以前就存在着了;可那儿的确有裂痕。
格兰特穿过房间到远处的角落弯身检查光秃的地板,但那并不需要这样到近处查验。即使从罗勃现在站的位置,他也可以看到以前放床的地方有轮状痕迹。
“那儿曾有床的,”玛莉安说。“那是我们丢弃的家具中的一件。”
“你们怎么处理那张床的? ”
“让我想想。嗯! 我们把它给了在斯塔玻农庄牧场主人的妻子。她的大儿子长大了,不能再和其他孩子挤一个房间,所以她在阁楼给他准备了个房间。我们从斯塔玻农庄买我们的乳制品。你从那儿看不到农庄,但它就在附近不远处。”
“你将备用的衣箱放在哪儿呢,夏普小姐? 你有其他的贮藏室吗? ”
玛莉安首次出现了迟疑。“我们的确有一个大的方形平顶衣箱,我母亲用它存放物品。当我们继承法兰柴思时,作为我母亲现在卧室的那个房间里有个颇具价值的衣柜,我们后来把它卖了,而用那方形平顶衣箱代替,上面盖着一幅印花棉布。
我自己的箱子则存放在二楼楼梯转角的橱柜里。”
“肯恩小姐,你记不记得那些箱子的样子? ”
“记得。一个是棕色皮制,边角上有套盖;另一个是美式,覆盖有条纹帆布的。”
这番描述确实精细。
格兰特继续检视房间,研究着从窗户往外看的视>线,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我们可以去看看在橱柜里的箱子吗? ”他问玛莉安。
“当然可以。”玛莉安回答,但语气显得不是很乐意。
在下一层楼梯转角处,她打开橱柜门,后退一步让出空间给探长察看。当罗勃一同向前移动时,注意到那女孩儿脸上有未及掩饰的一闪即逝的得意。那胜利表情完全改变了她本来孩子似的平静的脸,大大地让他惊愕战栗。那是一种野蛮的情绪,原始而残忍;出现在监护人和教师口中谨慎端庄的女学生脸上尤其叫人骇异莫名。
打开的橱柜架子上放着些家务用的亚麻制品,底端架上摆着四个箱子。其中两个较大,一个表面铺有布质面,另一个是生牛皮制;另两个是:边角有覆套的牛皮制箱子.和一个方形铺有帆布的箱子,是由多种颜色构成粗条纹的帆布。
“是这些箱子吗? ”格兰特问c “是的,”女孩儿说。“那两个。”
“我不想再打扰我母亲,”玛莉安说,伴着突如其来的气愤。“我承认在她房间的衣箱是巨大平顶的。过去三年来它一直在原处没有被移动过。”
“很好,夏普小姐。现在如果可以,我们到车库去。”
屋后有个很久以前就由马厩改成的车库,一行人来到近前,检视着一辆老旧的灰色汽车。格兰特读着记载有那女孩儿对它非常专业的描述的笔录,完全符合。然而,布莱尔想,那份陈述可以轻易地符合在英国街道上看得到的至少成千以上的车。
这是难以构成有利证据的。“‘有一个轮子的油漆不同,看来像是外加上去的。当车子停在人行道上时,那颜色不一样的轮子就在车前靠近我的这边。”
格兰特念完。
四个人在诵读的声音结束后,沉默地看着前轮那个不同灰色系的轮子。没有异议,它确是如此。
“非常谢谢你,夏普小姐,”格兰特最后说,合上笔记本放到一旁。“我很感谢你的殷勤帮助。如果我需要进一步与你联络,我想,往后数日我可以随时打电话找到你吧? ”
“是的, 63a2." >探长。我们并没有任何出远门的打算。”
即使格兰特领略出她语气中的讥诮,他也没有显露任..
何不快。
他将女孩儿引向女警,然后她们头也不回地离开。接着他同哈勒姆也随后离去。
哈勒姆仍然有着擅闯私人土地的抱歉态度。
玛莉安送他们到大门,布莱尔留在客厅。当她再进来时手捧着托盘,上面有雪利酒和杯子。
“我不留你晚餐了,”她说,跟着放下托盘开始倒酒,“一部分原因是我们的晚餐非常简单,跟你习惯的不同。
( 你知不知道你阿姨的晚餐在米尔佛德镇是出名的好? 瞧,连我都听说了。)另一方面是因为——嗯,我母亲说涉及伯得莫尔医院的案件不是你的专长。““关于这点,”罗勃说.“你确实了解那女孩儿在证据方面来说对你们非常不利,对吗? 她可以自由地尽情描述你们家的任何物品或摆设。如 679c." >果言中,那么就会变成对她有利的证据;相反的,如果不对,对你们而言也并非有利。因为就推理逻辑角度来讲,你们可能抛弃掉了。例如,倘若那些箱子不在那儿,她可以辩称它们的确曾在阁楼出现过,只是被你们弄走了。”
“可是她没有见过那些东西,却能那样清楚地描述。”
“你是说她描述了那两个箱子。如果你的四个箱子是同一系列的话,那么她说对的机率也许只有四分之一。但是因为你刚好每一种普通样式都各有一只,她说中的机率就相对提高了。”
他拿起放在他身边的雪利酒喝了一口,惊奇地发现那酒出奇的好。
她向他微笑说,“我们节省,但不在酒上。”他微微地红了脸,想着也许他的讶异太过明显了。
“可是,像我们的车子有个不协调的车轮,她是怎么知道的? 这整个圈套布局委实不同凡响。她如何知道有关我母亲,我,以及房子的结构? 我们的铁门除了进出之外从未打开过。即使她曾打开过那扇铁门——她在那条寂静的马路上做什么,仍叫我不解——好吧,即使她曾打开过铁门往里瞧,也不至于知道我母亲和我呀。”
“她可不可能是你们某一个家仆的朋友? 或园丁? ”
“我们从未有过园丁,因为外头只有草坪。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我们没有任何女仆帮佣。只有一个从农庄来的女孩一星期来一次做些粗活。”
罗勃同情地说维持一个大房子而没有帮手,真是件不容易的事。
“是的:但有两件事减轻了负担。我不是一个以善于做家事自豪的妇人;而且对于终于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的快乐让我甘愿忍受这些不便。克洛尔老先生是我父亲的表亲,但我们几乎不认识他。我母亲和我长久以来一直住在伦敦肯辛顿区一个公寓里。”她嘴角涌出一抹讥讽的笑。
“你无法想像母亲在那栋大厦有多受欢迎。”那抹微笑消失了。“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过世了。他是那种永远相信明天就会变成富翁的乐天派。有一天,他发现他的投机买卖失败到连明天的面包钱都凑不出来时,自杀了。留下一摊子后事让我母亲独自面对承担。”
罗勃觉得这番经历在某种程度上解释了夏普老太太的辛辣。
“我没有受过任何职业训练,所以我做了很多临时工。
不是家务类的——我非常讨厌家事——而是那种在肯辛顿区大量存在的仕女般的事业。如灯罩设计,旅游咨询服务,花艺或古董古玩之类。当克洛尔老先生过世后,我在一家茶店工作,那种早上起来去喝杯咖啡,顺便东家长西家短一番的那种店。唉,是的,那并不容易。““什么不容易? ”
“去想像我混在一堆茶杯中。”
罗勃一阵不安,因为他并不习惯被人随时解读心事——他的琳姨最不会猜别人的心思,甚至在别人已经费尽心机解释过后仍然不懂。但,她显然不是想要回答他心中的疑惑。
“我们才刚觉得安定下来,就发生这件事。”
自从她要求他帮忙以来,罗勃第一次觉得他是跟她站在一边的。“全都是因为一个女孩儿需要托词借口的关系,”他说。“我们必须找出更多有关贝蒂·肯恩的资料。”
“我可以告诉你一件关于她的事。她已经不是处女了。
“出于一个女性的直觉吗? ”
“不是。我不是一个非常女性化的人,而且我没有直觉。但不管男人或女人,我从未见过还是处子的人有着那种颜色的眼睛。一种幽暗的深蓝,像褪色的海军蓝,错不了的。”
罗勃宽容地对她微笑。她毕竟是相当女性化的。
“不要因为它不符合律师的辩证逻辑而轻忽它,”她加了一句。“去跟你周围的朋友印证。”
他不禁想起了杰罗德·布伦特,米尔佛德镇大丑闻的主角。杰罗德的确有双深蓝灰色的眼睛。亚瑟- 瓦利斯也是。他是白鹿酒馆的侍者,每周要付三种罚金。而那——哎! 这可恶的妇人,她实在不应该做这样乍看毫无根据的概括言论,细想之下却似乎很有道理。
“去推测那个月她到底做了些什么,是满吸引人的,”
玛莉安说。“知道有人把她打得鼻青睑肿,让我觉得满足。
至少那表示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对她做了正确的判断。
我希望有一天能见到他,我会很乐意同他握手的。““他?”
“当然是‘他’才能有那样的眼光。”
“好吧,”罗勃说,起身准备离开,“我非常怀疑格兰特会有可以移交到法院的案子。这只有你们和女孩个别单方面的说词,而没有其他佐证。对你们不利的是她的证词,而那证词却是视情况而定的。对她不利的是这故事本身不可信。我不认为他有办法得到任何判决c ”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不管是否会移交法院,或只是苏格兰场的档案;这消息在不久之后就会散布出去变成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论资料。如果真相不澄清,我们会一直笼罩在这故事的阴影下的。”
“别担心,真相一定会水落石出。但我想,此刻我们只能给警方一两天的时间决定该如何做。他们毕竟比我们有能力去发现真相。”
“对一名律师而言,这真是一个对警方最动人的赞美。”
“相信我,诚实也许是项美德,但苏格兰场很早就发现它也是一种资产。这项资产不会因为他是警方而打折扣的。”
“如果他真将这个案件移送法院,”她说,边伴随着他往大门走去,“而且拿到判决,那对我们会怎样? ”
“我不确定.会是两年徒刑,或七年的服劳役。我告诉过你我对刑事程序并不在行。但我会好好查一查。”
“麻烦你了,”她说。“它们听起来很不一样呀。”
他想他并不排斥她那种嘲弄的习惯,尤其面对的是一桩刑事控诉案件。
“再见,”她说。“再一次谢谢你能来一趟。你让我安心很多。”
罗勃记起他差一点就将她的案子抛给卡利,听到她这样说,脸泛潮红地一路走向大门。
第四章
“亲爱的,是不是忙了一天呀? ”琳姨问着,一边在她滚圆的大腿上展开餐巾折叠着。
这是一句看来像是有道理却一点意义也没有的问话。
仅仅只是作为晚餐前的序曲罢了,就像她安排餐巾,或她右腿翻弄着桌下为弥补脚太短用来歇腿的脚凳一样。她并不真的希望得到回答;或者,更真确的说是她根本就没有留意到她自己问了这句话,当然也听不到他的回答。
罗勃比平常更心软地看着她。从法兰柴思那一趟意外之旅回到家,看到琳姨如往常般的沉静明朗,让他觉得安慰舒适。今天他以不同平常的眼光看着眼前这矮小坚实的身影,短短的颈子托着圆圆的粉红面庞,以及大发夹绾住的银色鬈发。琳达·波妮特的生活中充斥着食谱、电影明星、教子和教堂义卖,而她满足地沉浸其中。
就罗勃所知,她只读日报里的妇女专栏( 刊有如何用小孩的旧手套做胸花等) ,在收拾罗勃读完随意放置的纸张时,她偶尔会停下来看看标题,然后评论一番。( “某人结束八十二天的绝食”——哼,真是一个傻子! “巴哈马群岛发现石油”——亲爱的,我告诉过你煤油涨了一便士吗?)可是她从未给人感觉她真的相信报上报导的世界的确存在。琳姨的世界是以罗勃·布莱尔为圆心,至多到方圆十里以外就停止了。
“什么耽搁了你回家的时间,亲爱的? ”她问,边继续完成她的汤。
罗勃从经验中学来这跟问“亲爱的,是不是忙了一天呀? ”有同样的意义,只是问题形式不同罢了。
“我必须去一趟法兰柴思,在拉伯洛路上的那栋房子。
她们需要一些法律意见。““那些奇怪的人? 我不晓得你认识她们。”
“我不认识。她们只是需要我的意见。”
“我希望她们付钱给你,亲爱的。你知道,她们一点儿钱也没有。那家的父亲曾从事进口生意——猴子坚果之类的东西——然后暴饮致死。身后萧条,好可怜。
夏普老太太在伦敦当一栋公寓的管理员,女儿则做任何到手的工作。当法兰柴思的老人死时,她们正打算拍卖家具呢。运气还不错! ‘’”琳姨,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马路消息? ““可是,是真的哟,亲爱的。绝对真实。我忘了谁告诉我的——一个曾和她们住在伦敦同一条街的——这可是第一手资料。你是知道的,我不会到处传达没有根据的闲话。那是栋好房子吗? 我常常猜测铁门里到底是怎样一番景象。”
“不好,非常丑陋。但是她们有些不错的家具。”
“我相信一定没像我们这样好好儿保养,”她说,骄傲地看着完美的餐具架和排列在墙边的一组漂亮的椅子。
“牧师昨天说倘若不是因为这建筑物太像一个家,准会叫人误以为是展示厅呢。”
提到服圣职者倒提醒了她一件事。
“往后几天,你可不可以对克丽丝汀娜多些耐心? 我想她需要再被‘拯救’一次。”
“嗯,可怜的琳姨,她真是无聊! 我正担心着呢。今早在我晨间茶的碟子上发现一份卷轴上写着‘上帝护我’,衬底是优雅的复活节百合。她又要改变教派了,是吗? ”
“没错。她发现卫理公会教派是‘苍白坟冢’,所以她要到在班森面包店楼上那些‘圣殿’中的人们那儿。现在该是到被‘拯救’的时候了。她整个早上都大唱着赞美诗歌呢。”
“可她一直都是那样的呀! ”
“不是《上帝的刀剑》那种。我知道如果她只哼着《珍珠王冠》或《黄色道路》是没关系的。但一旦她开始唱《上帝的刀剑》,我就知道不久就会轮到我来做烘烤的工作了。”
“没关系,亲爱的,你的手艺和克丽丝汀娜一样的好。”
“才不呢,”克丽丝汀娜说,端着肉食进来。那是一位高大柔软的妇人,头上顶着松乱的直发,和一双难辨颜色的眼睛。“罗勃先生,你琳姨只有一样东西做得比我好,那就是杏仁小圆面包,而那一年只需应场地做一次。所以,你瞧! 如果我在这儿不受欢迎,自有欢迎我的地方。”
“克丽丝汀娜,我亲爱的,”罗勃说,“你很清楚我们无法想像这儿少了你的情景,如果你离开,我会跟着你跑到世界尽头的。不为别的,单为你好吃的奶油糕点。附带一问,我们明天会有奶油糕点吗? ”
“奶油糕点是不给不知悔改的罪人的。另外,我也不认为我有奶油可做。我们看看吧。现在,罗勃先生,你应该为你的灵魂反省反省,停止批评。”
琳姨在她关上二房门离开后轻轻叹了口气。“二十年了,”她陷入冥想。“你不会记得她才从孤儿院来时的样子。只十五岁,那么瘦,是个可 601c." >怜的小家伙。茶点时她吃了一整条面包,然后说她会终身向上帝为我祈祷c 你知道,我相信她会的。”
波妮特小姐眼里闪着泪光。
“我希望她能将拯救者的工作延后到她完成奶油糕点,”罗勃说,带着唯物主义的残酷口吻。“你喜欢你的电影吗? ”
“哎,亲爱的,我忘不了他曾有五位妻子呢。”
“淮有? ”
“是曾经有过,亲爱的,一次一个。金达罗。我要说他们散发的那些小传单上的讯息很丰富,只是叫人有些梦醒幻灭的感觉。你看,他曾是个学生。我是说从电影里看起来。非常年轻浪漫。可是我老想起那五个妻子,这实在破坏了整个戏院的气氛。可他的脸瞧着真叫人着迷呀。他们说他将第三任妻子从五楼窗户用手腕吊死,可是,我才不相信。他看来就不够强壮。那张脸看起来像是小时候有过胸腔方面的疾病——清晰的面容和瘦弱的手腕。不够强壮到可以吊死人呀,绝对不可能从五楼! ”
那温和的独白一直延续到饭后的甜点;罗勃最后不再理会那故事,开始回想法兰柴思。随后他们起身离开餐桌。罗勃移到起居室等咖啡。
“倘若女仆能了解的话,那是最适宜的服装呀,”她正说着。
“什么? ”
“围裙啊。你知道,她是宫殿里的女仆,穿着那种天真的薄细棉布——真合宜呀。住在法兰柴思的人雇用女仆吗? 没有? 嗯,我不惊讶! 她们让最后那个挨饿呢,你知道。给她……”
“嗯! 琳姨! ”
“我向你担保。早餐她只能吃面包皮。当她们有奶制甜点时! ”
罗勃没有听到伴随奶制甜点的是怎样的恶行。虽然享受了一顿美好的晚餐,他突然觉得又累又抑郁。如果温和天真的琳姨都觉得重复这些无稽的故事没有伤害什么人,散布米尔佛德镇的闲言闲语会造成怎样的杀伤力呢? “话说到女仆——红糖没有了,亲爱的,你今晚只好将就了——说到女仆,卡利的小女仆惹麻烦了。”
“你是说,有人让她陷入麻烦了? ”
“没错。亚瑟·瓦利斯,白鹿酒馆的侍者。”
“什么,又是瓦利斯! ”
“是的,那真的超过了笑话的限度了,对吗? 我不了解为什么那个男人还不结婚。那会比较便宜。”
但是,罗勃没有听。他的思绪回到法兰柴思客厅,因为他法律专业训练背景对以概括化评论事情的思维的不认同,在那儿受到了愚弄。再回到那问摆着没有被妥适照顾的家具的老旧房间,那个物品散置在椅子上也没有人想要整理的地方。
而且,他更想到,在那里没有人会追着递烟灰缸给他。
第五章
一个多星期后,顶着灰发,身材瘦小的黑索汀先生探头到罗勃办公室报告哈勒姆警探正等在办事处希望和他谈谈。
在这事务所里,罗勃的办公房间和在后面的纳维尔.坡涅使用的小房间,跟所里别的地方不同的只是铺着地毯,置有桃花心木桌椅,但仍是不折不扣的办公办事的处所;可是在这儿,只有玄关对面的房间才被普遍称为“办事处”,而它也是黑索汀先生向所里其他办事员逞威风的地方。在所谓“办事处”的后边本有一个连接年轻的坡涅先生小房间的正式等候室,但事务所客户很少被请到那儿。通常客户踏人事务所进到“办事处”说明来意.在等待罗勃得空接待他们之前,就留在原地同职员们闲聊。那间小小的等候室,因为没有访客的打扰和办事处男职员们的探头探脑,长久以来一直被特芙小姐占用作为替罗勃复信的地方,当黑索汀先生去请警探时,罗勃惊异地发现他竟有些紧张不安。自从他年轻时曾忐忑不安地到布告栏看考试成绩,就以为再也不会有那种情绪了。而这回想来是因为他现在的生活长期在平板单调中度过,以至于一个陌生人的窘境就能大大地改变他的心境;或者是因为过去一星期以来,他的思绪常不自觉地被夏普家的问题占满,所以对他来说,她们不再是陌生人? 他告诉自己不管哈勒姆说什么都要将精神振奋起来;而哈勒姆带来的,只是小心翼翼地说苏格兰场通知他们,就目前这案件的证据状况而言,警方还不打算有进一步的动作。布莱尔注意到“目前的证据状况”的字眼,心里暗自估量着隐含的意思。他们并不就此结案——警方曾这样草率结过案吗? ——他们仅仅是暂不作声而已。
苏格兰场暂不作声的想法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并不特别叫人安心。
“我想那是因为他们缺乏确凿的证据吧。”他说。
“他们找不到那位曾载过她一程的卡车司机。”哈勒姆说。
“他们早知道会这样的。”
“是的,”哈勒姆同意,“没有司机会愿意冒着被解雇的危险承认曾顺遭载过别人一程。特别是一个女孩儿。运输业老板对这一点相当严厉。尤其这案件牵扯到一个有麻烦的女孩儿,而且是由警方来主导调查询问,这样甚至没有人会出面供称见过她。”他弯身接过罗勃递给他的烟。
“他们需要那个卡车司机,”他说,“或其他人。”他再补充。
“是的,”罗勃若有所思地回答。“哈勒姆,你怎么想她的? ”
“那女孩儿? 我不知道。像个好孩子。似乎很真诚。
我要有女儿的话,可能就是那个样子。“这点,就布莱尔的了解,一旦案子成形,会是他们很棘手的问题。当那女孩儿站上证人席时,很可能所有的人都会把她想作是自己的女儿。不是因为她流浪无依,相反的,正因为她不是而更容易让人有她是自己人的联想。想想她合体的校服,鼠棕色的头发,没有矫饰的年轻面庞和颧骨下引人注意的酒窝,还有分得开开的、率真坦荡的眼睛。她会是起诉检察官梦想中完美的被害人。
“就像任何她那般年纪的女孩儿,”哈勒姆说,还在想着这问题。“没有什么是对她不利的。”
“所以你不用眼睛的颜色来判断他人。”罗勃无意义地说着,他全副精神还在那女孩儿身上。
“嘿! 当然有啊! ”哈勒姆语气充满惊讶。“相信我,就我所知,一种特别的婴儿蓝能泄漏待罪的人,即使在他开口说任何话之前。有那样颜色眼睛的,每一个都是善辩的说谎家。”他停了一会儿,吸了口烟。“仔细想来,杀人犯就可以证明——虽说我见到的杀人犯不多。”
“你提醒了我,”罗勃说。“从此以后我会和有婴儿蓝眼睛的人保持距离。”
哈勒姆露齿而笑。“只要你小心收好你的钱包就没事。
所有婴儿蓝眼睛的说谎家只对钱下手。他只有在圆不了谎时才会动手杀人。真正杀人犯的标记不是眼睛的颜色而是眼睛在脸上的位置。““在脸上的位置? ”罗勃不自觉地重复着。
“没错,放错了位置。我是说,两只眼睛被放到错误的地方。它们看起来像是应该被放在另一张脸上。”
“我以为你说你见到的杀人犯不够多。”
“是不够多;可是我把所有的案子都相互印证,也比照相片。我很奇怪为什么就没有一本专谈谋杀的书提到这一点,这经常发生的,那种不相称的放置位子。”
“所以,这全是你自己归结的理论。”
“我自己观察的结果? 是的。你应该试试。很吸引人的。对落实那项观察而言,我现在有表现的舞台了。”
“你是指在街上? ”
“不是呀,还没这么差劲。是在每一个新的谋杀案件里,我等着照片,当照片来时,我对我自己说:‘瞧! 我怎么告诉你的? ”’“那如果照片来了,上面的眼睛怎么看都相称呢? ”
“那么,这桩必然是属于偶发的杀人案。那种任何人在某些特定场合下都有可能犯下的杀人罪。”
“那像从事神职的尼德- 丹柏腾牧师,他教区居民公开感谢他对教区全心奉献达卜五年,但你却可以发现照片上他的眼睛显然跟他的脸不甚和谐,怎么解释? ”
“因为他的妻子让他感到满足,他的孩子们顺从他,他的薪俸足够所需,他不热心政治,他和地方权贵相处很好,他被允许施行他要的圣职仪式。事实上,他从未有任何一丁点谋杀的需要。”
“听起来,你已烘烤好了自己的蛋糕,正很满足地享受着。”
“哈! ”哈勒姆嫌恶地哼了一声。“看来我是在浪费一个好警察的观察结果在一个律师身上。我以为,”他说,起身准备离去,“一个律师会高兴听到一些判断陌生人的方法。”
“町是你做的,”罗勃指出,“是在一个清白的心灵里放下成见。从今以后,我将不能观察一个客户,而不想着他眼睛的颜色或它们放置的位子对不对了。”
“至少有些效果。该是你面对真实人生的时候了。”
“不过.无论如何,谢谢你来,并且告诉我有关法兰柴思事件的进展。”罗勃说,四复了他的沉着庄重。
“电话在这个镇里,”哈勒姆说,“就像收音机一样公开。”
“还是要谢谢你。我必须立刻通知夏普家。”
当哈勒姆走向房门离去时,罗勃拿起电话筒。
就像哈勒姆说的,他不能无所顾忌地在电话中畅谈,他只能说他会带着好消息尽快赶过去。这会暂时消除她们的烦恼疑虑。他看着手上的表,现在该是夏普老太太午休的时间,也许他会错过和那老火龙碰面的可能。当然,虽说他不愿明确承认,他很希望能有机会和玛莉安·夏普私下谈谈。
可是,没有人接电活。
无视接线人员的不耐烦,他硬是让电话连续响了整整五分钟,却仍然没有人接。
夏普母女显然不在家。
当他还在等着时,纳维尔·坡涅缓缓踱步进来,穿着他一贯奇异的粉色系斜纹软呢衬衫,系一条紫色领带。隔着电话筒望着他,罗勃不自禁地想着一个已不仅千百次涌人脐海的问题:如果有一天一向秉持专业传统的他离开这事务所,改由这个姓坡涅的年轻人接手,这里不知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没错,这年轻人是有才华,但那才华在米尔佛德这个小镇却派不卜什么用场。.米尔佛德镇的人们期待一个成年人要有成年人的实际态度;纳维尔则只专注于他自己营造的世界,对现实视而不见,就像他身卜穿的衣服所宣示的一样。
倒也不是说罗勃希望那年轻人能换卜传统严肃的黑色西服。他自己穿的就是灰色斜纹软呢,再说通常他的诉讼委托人不信任那种“城市”来的服饰..( 就像玛莉安·夏普头一回在电话中不经意地批评穿着城市服饰的律师为:穿着斑纹西装的怪异小个子。) 然而,这小镇有斜纹软呢甲,和斜纹软呢乙两种区别。纳维尔- 坡涅身上穿的是不折不扣的斜纹软呢乙,非常怪异的那种。
“罗勃,”纳维尔说.罗勃这时终于放弃,把话筒放下,“我把卡索波移转案的文件完成了。如果你没有其他交代,我想下午到拉伯洛去。”
“你不能在电话中和她谈吗? ”罗勃问。这里得要说明一下,依着现在时髦的趋势,纳维尔和拉伯洛主教的第三个女儿订有婚约。
“嗯,不是为了罗丝玛丽。她到伦敦去了,要在那儿待一个礼拜。”
“那么是为在亚伯特厅举行的什么什么抗议会议啦。”
罗勃说,因无法将好消息尽快通知给夏普母女,心情为电话没打通而不高兴着。
“也不是,我是要到同业工会大厅。”纳维尔说。
“这回是为了抗议什么呢? 动物活体解剖? ”
“你有时极像上世纪的古人,罗勃,”纳维尔带着他惯常的庄重耐心。“如今除了少数几个怪人之外,没有人反对动物活体解剖了。这次抗议活动是为了英国政府拒绝给予爱国者卡托维契政治庇护。”
“据说这名所谓的爱国者在他自己的国家是严加缉拿的要犯。”
“是的,被他的敌人。”
“被警察追拿,因为两桩谋杀案。,”
“是死刑的执行。”
“纳维尔,你是约翰·那可斯的信徒吗? ”
“老天,当然不是。你为什么这么问? ”
“因为他相信自立救济执行死刑那种说法。据我了解,这种想法在这个国家已渐渐不被承认。如果要我在罗丝玛丽对卡托维契的看法和‘特别支部’对他的看法之间做选择的话,我会选特别支部的。”
“特别支部只做外交部要他们做的事,这众所周知。
而如果我留下来在这儿向你解释有关卡托维契事件始末的话,我看电影就会迟到了。““什么电影? ”
“就是那个我要到拉伯洛去看的法国电影。”
“你知道吗,大部分让英国知识份子屏息欣赏,惊为佳作的那些法国影片在它们自己国家却只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不提这个了,你能不能顺路帮我把一封短笺递到那栋法兰柴思的信箱? ”
“当然可以。我一直就想看看墙内的景象。现在谁住在那儿? ”
“一个老妇人和她的女儿。”
“女儿? ”纳维尔重复着,不自觉地竖起耳朵来。
“正值中年的女儿。”
“嗯,好吧! 我这就去拿外套。”
罗勃拿来一张纸,简短写下因无法跟她们在电话中联络上,而他又必须外出洽谈公事约一个钟头,所以用这种方法通知她们苏格兰场目前无法就此事件立案:而他稍后会再试着打电话给她们。
纳维尔像风一样扫进来,手臂上横着一件夸张的外套,取过短笺,匆匆抛下一句“告诉琳姨我可能迟到,她邀我过去吃晚餐”,就消失在门外了。
罗勃戴上他自己的朴素灰帽,走到玫瑰王冠酒店去见他的客户——一个老夫人,也是英格兰最后一位受慢性痛风之苦的人。老人还没到,而罗勃呢,这个通常有耐心,带点儿懒散好脾性的绅士,这会儿却有些心浮气躁起来。
他生活的模式显然有些变了样。在此之前,他接办的所有案件在他心目中都有同等地位,他付出相同的情绪和精力,相同的办案速度。现在,出现了一个明显占据他大部分思绪的案情,相对的使其他的像是次要末等。
他坐在大厅里有印花棉布覆盖的椅子上,看着临近咖啡桌上老旧过期的杂志期刊。惟一当期的是一份叫《看守人》的周刊。他极不情愿地拿起来,心中再一次暗自嘀咕着那干冷的纸质如何使他翻阅的指尖不舒服,锯齿状的边缘设计让他咬牙。
那是一份集有抗议活动、诗篇、迂腐评论文章的杂志。抗议活动栏里有纳维尔未来岳父的文章,他以四分之三的专栏篇幅对英格兰拒绝给予一个逃亡的爱国者政治庇护大加挞伐。
这位拉伯洛的主教很久以前就将基督教哲学扩张解释到劣势者永远是对的。他因而颇受欢迎地周旋在巴尔干半岛上的革命分子问,在英国罢工委员会上,及地方监狱中所有的长期罪犯里。( 对最后这个团体惟一的例外是那个积习难改的累犯班迪·布莱恩,其人甚为藐视主教,却相当尊重地位与主教相当的郡长:眼泪对他只不过是氧化氢——水的化学元素罢了,而且常常对主教所说的最感人的故事抱持毫不留情的嘲笑态度。) 老罪犯们讥诮地说,世上没有什么主教不相信的事;你可以轻易地取信于他。
通常罗勃会觉得主教还算有趣好笑,可今天他却有些烦躁。他试着凑了两首诗,可没有一首让他欣赏。他于是把杂志丢回茶几上。
“英格兰又做错事啦? ”突然听到班·卡利的声音问道。
他正经过他椅子旁边,停下下来,向着刚被掷出的《看守人》点点头。
“嗯,卡利。”
“仅有那个矗立在伦敦中心的大理石拱门可以作为这个国家曾经济富裕过的象征,”那矮小律师说,轻蔑地用被尼占丁熏染的手指轻弹着纸张。“要喝一杯吗? ”
“谢了,我正等着乌殷亚老先生。他现在已不肯轻易地随处走动了。”
“嗯,那可怜的老人。把你杵在这儿不能喝酒真是罪过! 前些日子我bbr>?看到你的车停在法兰柴思外边。”
“是的。”罗勃说,有些疑惑。平常卡利不会这样粗鲁迟钝的。如果他果真看到罗勃的车,必定也看到警车的。
“你若认识她们,那么你应该可以告诉我一些我一直想知道的有关她们的事吧。
那些流言是真的吗? ”
“流言? ”
“她们真是女巫吗? ”
“她们应该是吗? ”
“就我所知,在乡间这种传言通常伴随着强而有力的事实来证明的。”卡利说,他明亮的黑色眼睛颇含深意地盯着罗勃看了一会儿,接着环视大厅,脸上有一贯的问号表情。
罗勃了解这矮小的男人正在暗示他可以提供一些自以为有用的情报信息。
“嗯,”罗勃说,“既然城市的消遣娱乐方式早随电影院的开张渗透到这宁静祥和的乡村社会了,那么,我只能说,请上帝保佑吧,也许猎巫情节会是终结点。”
“不要不相信它。只要给这些米尔佛德镇的白痴蠢蛋一个好理由,他们就会倾全力猎巫,从事破坏的。让我评论的话,我会说那些人是一群快速繁衍的退化低贱的群众。嘿,你等的老人来了。那么,回头见了。”
罗勃最吸引人的特质之一是他真心诚挚地希望能以他的能力帮助解决他人的困难及麻烦,一如他耐心地倾听乌殷亚老先生曲曲折折、九弯十八拐的故事而赢得老人的感激——在这儿值得一提的是,他并不知道这老夫人在遗嘱里给了他一百镑的赠予。这回,当老先生的事结束后,他直接走向大厅的电话机。
但周围纷攘的人太多了,他于是决定到辛巷那个修车厂打电话。事务所这会儿应该已经休息了,而且它毕竟比较远。他的思绪就这样在移步过街时转呀转的。现在他想着,如果真到修车厂打电话,他的车就在近旁,如果她——如果她们要他即刻过去进一步解释清楚的话,她们很可能会这样要求的——愈想愈肯定她们会的——是的,不论警方能不能就此立案,她们当然会想跟他当面讨论如何使那女孩儿的故事变得更不可信。在他听到哈勒姆警探送来的消息之后,他是如此的松了一口气,以至于没有想到如果——“晚安,布莱尔先生,”比尔·伯洛说,从他窄小的办公室门后探将出来,殷勤的欢迎堆满他圆圆的、慈蔼的脸上。“要取车了吗? ”
“还不要。我可不可以先借你的电话用一下? ”
“当然,当然可以。”
正在一辆待修车子底下的斯坦利,也探出他淡褐色的脸问:“有什么消息吗? ”
“没有,斯坦利。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在赛马场上下赌注了。”
“我在一匹叫‘聪明诺言’的母马上输了两镑。这就叫相信赌马的下场。下次如果你有什么消息……”
“下次我参加时一定让你知道。可仍会是赌马,不会是其他的。”
“只要不对一匹母马下注…--”斯坦利说,接着又消失在车盘底下;罗勃走进那燥热却又明亮的小小办公室,拿起电话筒。
玛莉安这次接起了电话,她的声音听来温馨而且愉快。
“你无法想像你的短笺带给我们多大的安慰。我和母亲上个礼拜简直像是已在牢狱中生活似的。顺便请教一下,牢中犯人仍被要求抬捡整理旧麻絮吗? ”
“我想不是。据我所知如今他们改做一些较具建设性的工作。”
“采取以职业矫正心性的方式。”
“差不多。”
“我无法想像任何义务裁缝类的工作会改善我的性格。”
“他们很可能会要你做一些听来较有趣的工作。根据当今流行的思潮走向,强迫犯人做他们不愿做的事是不道德的。”
“嗯,这是第一次听到你这样辛辣尖酸。”
“我辛辣尖酸? ”
“像纯酿苦味液。”
不管怎样,她提到了喝的东西;也许接下去她就会建议邀请他过去喝杯晚餐前的雪利酒了。
“顺便一提,你有一位满迷人的侄子。”
“侄子? ”
“送短笺来的那位。”
“他不是我侄子,”罗勃突然冷淡下来。意识到他已经到了可以当别人叔叔伯伯的年纪了。“他仅是我的远亲。
很高兴听到你喜欢他。“这不行的,他必须主动出击,导人正题。”我想我们必须见个面讨论一下,看看下一步怎么做会保险一些——“他停顿,等着。
“是的,当然。也许哪天我们购物时到你办公室去拜访拜访。你认为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
“比如说做一些私下的调查探询。我不能在电话中好好讨论这事。”
“啊,是的。当然不能。这么着,如果星期五你不太忙的话,我们早上到你办公室可好? 那是我们每周一次的购物时间。”
“不忙,星期五可以,”罗勃说,强咽下失望的情绪。
“差不多中午的时候? ”
“好的,那很好。后天中午十二点钟在你办公室。再见,再次谢谢你的支持和帮助。”
她干净利落地挂断电话,完全没有罗勃想像中女人通常会有的拖泥带水、粘粘糊糊的拖延。
“要不要我把它开出来? ”比尔·伯洛问着来到光线昏黄的修护站的他。
“什么? 嗯,车子。不,我今晚用不着它。谢谢。”
他开始往商市街方向那条回家的路上 8d70." >走去,努力试着不要觉得受到冷落。事情刚开始时.他很明显地表现他极为不愿到那栋法兰柴思房子去;她当然很自然地避免那种推托状况再次发生。他已经把这件事定位为公事,她们当然不会在这个范围以外麻烦他。
好吧,他想着;同时将自己掷入客厅壁炉旁他最喜爱的沙发椅上,打开晚报(是早上在伦敦印刷的) ;当她们星期五到办公室去时,他可以表现出他放了很多心思在这案件上,借以弥补第一次接洽时他那再三拒绝的态度所造成的负面印象。
老房子里安静的气氛缓和安慰了他起伏的思绪。克丽丝汀娜将自己关在她房间里祈祷静思两天了,琳姨在厨房准备晚餐。桌上有封自蕾蒂丝来的信,那是他惟一的妹妹;战争时期她开了几年卡车,爱上一个高大、冷静的加拿大人,现住在加拿大的萨克其万,已有五个金发小家伙。亲爱的,来这儿一趟吧,她在结尾写着,在小家伙们长大前,在苔藓长满你周围前,来一趟吧。你很清楚琳姨对你的坏影响!
他几乎可以听到她就在他身边说着。她和琳姨一直相处不好。
他微笑着,放松心情沉湎于过去,直到纳维尔的到来破碎了他的安宁和冥想。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她是那样的一个人! ”纳维尔质问着。
“谁? ”
“那姓夏普的女人啊!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
“我以为你不会看到她,”罗勃说。“你只要把短笺投入她们信箱就可以了。”
“那儿没有信箱,所以我按门铃。她们可能才刚回到家。不管怎样,她来开了门。”
“我以为她有午睡的习惯。”
“我不相信她需要任何睡眠。她一点儿也不像人类。
她是一团火和金属的综合体。““我知道她是一位非常严厉的老妇人,可是你得宽宏一些。她曾有相当困难……”
“老? 你在说谁呀? ”
“当然是夏普老太太。”
“我才没有见到夏普老太太呢,我说的是玛莉安。”
“玛莉安·夏普? 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是玛莉安? ”
“她告诉我的。那名字挺适合她的,对吗? 只有玛莉安这名字才配得上她。”
“看来,对于在大门旁寒喧的那种场合下,你们倒谈了不少。”
“嗯,她请我进去喝茶。”
“茶! 我以为你急着赶去那场法国电影。”
“但是如果有像玛莉安·夏普那样的女子请我喝杯茶,我当然是不会急着要赶办其他的事的。你注意过她的眼睛没有? 哎,当然有了。你是她的律师嘛。那是一种叫人赞叹的灰色系到淡褐的渐变。还有覆盖在上的眉毛,线条是那样完美,简直就是出自天才画家刻意的描绘;它们像要展翅飞翔似的。我为此在同家的路上做了一首诗。想不想昕听看? ”
“不要,”罗勃僵硬地说。“那场电影怎样? ”
“嗯,我没去看。”
“你没去! ”
“我告诉你了,我和玛莉安一起喝茶啦。”
“你是说你在法兰柴思待了整——个——下——午! ”
“我想是那样,”纳维尔陷入梦境般地呓语着,“町是,老天,我以为才不过七分钟呢。”
“那你那个对法国电影的热切渴望怎么r?”
“玛莉安本身就是一部法国电影。即使是你也应该有所察觉呀!,那句”即使是你“刺痛了罗勃。”当你可以与真实这么接近时,为何要去苦苦忧虑虚伪的阴影呢? 真实,那是她最大的长处,不是吗? 我还没有认识过任何像玛莉安一样真实的人呢。““罗丝玛丽不是吗? ”罗勃濒临琳姨所称的那种“彻头彻尾浇人冷水”的情绪。
“嗯,罗丝玛丽是个爱人,而我是否打算娶她,这是不同的两件事。”
“是吗? ”罗勃说,语含一种虚伪的谦恭。
“当然咿! 没有人会娶像玛莉安·夏普那样的女子,就像没有人会娶风呀云的,或圣女贞德。把那样的女子和婚姻联想起来是一种亵渎。顺带一提,她言谈间净说你好啦。”
“那真仁慈。”
语气昕来非常无情,连纳维尔都有些不寒而栗。
“难道你不喜欢她? ”他问,惊讶愕然地停下看着眼前的这位远亲。
罗勃似乎霎时冻结了那个往常亲切、懒散、随和的罗勃- 布莱尔,他看来像是个疲倦困乏的男人,还没用晚餐,而且因为挫折和刚遭受到一个冷淡待遇而沮丧着。
“就我而言,”他说,“玛莉安·夏普只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纤瘦妇人,同一个没有礼貌的老母亲住在一栋丑陋的老房子时,碰巧找上我解决一些法律上的难题,跟其他任何人没什么不同。”
然而随着这些言不由衷的解释一字字吐露,他又矛盾烦恼地想住口,好像因为背叛了个朋友而心虚着。
“也许她不是你交往的那一类型人,”纳维尔宽厚地说。“你要的是那种有一些愚蠢的金发美女,对不对? ”语气中没有任何恶意,只像在陈述一桩没有趣味的事实。
“我不知道你哪儿来的这种印象。”
“那些你儿乎要娶的女子都有那样的特质。”
“我从来就没有‘几乎要娶’谁过。”罗勃呆板地说。
“那是你想的。你就不知道牟莉·蔓得思差点就把自己嫁给你了。”
“牟莉- 蔓得思? ”琳姨的声音,她从厨房顶着红扑扑的脸颊进来,端着雪利酒。“一个傻女孩儿。全用烤盘做松饼的那种笨蛋,而且总是瞧见她照着随身携带的小镜子。”
“琳姨那回可是救了你。是不是,琳姨? ”
“亲爱的纳维尔,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不要在壁炉前的地毯上跳来跳去取暖,丢根木柴进去..你喜欢你的法国电影吗? ”
“我没去。我到法兰柴思房子里喝茶去了。”他瞥了罗勃一眼,开始察觉到罗勃的不寻常反应。
“跟那些奇怪的人? 你们能谈些什么呢? ”
“群山——莫泊桑——母鸡——”
“母鸡吗,亲爱的? ”
“是的;一只母鸡眼神里的纯然邪恶。”
琳姨满脸疑惑。她转向罗勃寻找依靠。
“我该不该打电话给牧师,亲爱的,如果你要认识她们的话? 或者我请牧师太太打电话? ”
“我不想把这样无可救药的事实委托给牧师太太。”罗勃冷淡地说。
她犹疑了一下,但家事毕竟战胜了所有其他的疑惑。
“不要喝太多雪利酒,否则我炉灶上的食物会没人吃了。
我真希望克丽丝汀娜明天会下来,我会好好祷告,我从未看过她在救赎的时间超过两天以上。亲爱的,如果你觉得没什么不好的话,我真不想去拜访住在法兰柴思的人。她们除了是陌生人而且年纪很大之外,还挺让我害怕的。“是的,这正是他预期这镇上对夏普母女相关事情会有的典型的反应。班·卡利今天下午已经让他了解到了这点;如果最后真的要对簿公堂,他必定很难找到客观无偏见的陪审员。星期五见到她们时他要建议请个私家侦探。警方长久以来一直就负担着过重的工作量,而且私家侦探在这案子上比公家的调查多些成功的可能性。
第六章
到星期五早上,却发现要采取任何保护法兰柴思的措施都太迟了。
罗勃衡量过警方对进一步挖掘证据的努力,也计算过流言传播的破坏力,他却没有想到过《艾克一艾玛》。
《艾克一艾玛》是英国西部报界最新发展的小报代表。
这家小报的办报宗旨是,以两千镑的损害赔偿换取五卜万镑的发行量绝对值得。
于是它用英国报界有史以来最醒目的标题,最耸动的图片,配上最轻率不负责的文字来报导到手的消息。业界说它一个劲儿地创造恶毒而不宜刊载的单音节词汇——但却无法使之节制。报界一直以来都是自己担任刊载兼审查的工作,决定什么是根据什么办报原则而被允许披露的。但如果有一个专挖私人花边隐秘消息的报纸,决定不遵守那些原则,没有人或团体对之有任何制裁力量。过去十年,《艾克一艾玛》 6bcf." >每天发行量已超过五十万份,算得上是销路最好的报纸。在每个早卜的通勤列车里,十个乘客中有七个是读着《艾克一艾玛》的。
这回,就是《艾克一艾玛》把法兰柴思事件报导出来。
那个星期五早上,罗勃一早就到郊外一位要更动遗嘱的自认垂死的老妇人家去了。这老妇人平均每三个月就会这样要求,她的医生却明白表示她“可以活到一口气吹熄上面插有一百根蜡烛的生日蛋糕”。可是,身为她的律师,当然不能对这样一个在早上八点半发出紧急召唤的客户说别闹了。所以罗勃拿着一些新的遗嘱表格,到车厂取车,开到郊外。伺候了那个趴在枕头上的暴君——那老妇人总是拒绝了解一个基本事实,四份财产无法被三整除——如果不是因为那场无意义的辩说,他其实是蛮欣赏乡间春日早晨的景色的;在回去的路途中他甚至轻松地哼着歌,期待不到一小时后和玛莉安·夏普会面的时间。
他决定要原谅她去喜欢纳维尔。毕竟纳维尔未曾像他那样刚开始时想把她哄骗到卡利那儿去。做人必须公平。
在晨间出入出租马厩的人们眼前,他把车开回修车厂,停妥,然后,他突然想起已经过lr这个月一号,是付清一些账单的时候了,他走向办公室找掌管文件作业的伯洛。在办公室找到的却足正用拇指翻弄备忘录、取款单的斯坦利。他的手掌相当强健,使得手腕以上的胳臂看来意外的纤小。
“当我在信号兵团时,”斯坦利说,心不在焉地看着他,“我曾经认为军中掌管文件的人都是不学无术的笨蛋,可现在,我不那么确定了。”
“遗失了什么吗? ”罗勃说。“我只是进来付我的账单。
通常这时比尔把文件都准备好了。““我相信就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斯坦利说,一面还片j 拇指翻弄着什么。
“我找找。”
罗勃已经相当熟悉这间办公室了,帮忙拾起一砦被斯坦利翻过的松散纸张,以便看清在下面比尔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叠文件。当他提起那散乱的一堆纸张时,他看到一个女孩儿的脸;一个刊登在报纸上的女孩儿的脸。他没有立刻认出来,只是联想到什么人,一个熟悉的人;他停了下来。
“找到了! ”斯坦利愉快地说,从一个夹子里取出一张纸,顺手把剩下松乱的纸张扫到桌子一角,这番动作使罗勃可以清楚看到那整幅照片。那是《艾克一艾玛》晨报的头版。
罗勃瞪着那张照片,整个人因震惊而僵在那儿。
斯坦利转过头来伸手取他拿在手中的那叠纸张,才注意到他的倏然专注。
“那小东西,”他说,“让我想起我在埃及遇到的那个女的。双眼同样分得很开。算得上是个好孩子哕,可净说叫人难辨真假的谎话。”
他回头继续整理散乱的纸张,罗勃仍一动不动地站着。
就是这女孩报纸头版横幅上用大大的黑字写着这几个字;其下,三分之二的版面篇幅,是那女孩儿的照片。再下面,字体较小,却仍肆无忌惮地写着:是这栋房子? 接下去则是法兰柴思的照片。
最后横在版底的字写着:女孩说是:警方怎么反应? 欲知详情,请看内页他伸出手翻动那份报纸。
是的,全在那儿,只除了夏普母女的名字。
他翻回头版,再次瞪着那惊人的编排。昨天以前,法兰柴思是被四堵高墙严密保护的房子,那样的不引人注目,如此自足以至于连米尔佛德镇的居民都不知道它外观如何。现在,它被放置在所有书报摊上供人观看,在每一个杂货店柜台上展露它单调、不亲切但本与他人无关的景象,陪衬着那张看似无辜纯洁的睑。
女孩儿的照片是露头肩的大头照,显然是摄影公司的作品。她的头发被特别整理过,身上穿的像是赴宴用的女装。褪去那身校服让她看上去——不是少了那份无辜,也不是年纪大些,都不是。他尝试找出字眼来描绘;她看来少了——禁忌,是这样吗? 那身校服叫人无法想像她是一个成熟女子,一如修女服饰给人的感觉。现在他发现,校服可以给人一种要加以保护的本质。那种保护联想引发在两件事上:
甲胄和伪装。如今那校服不在了,她看来不再仅仅是个小女孩儿,而是微微散发成熟女性特质的女人。
但不管怎么说,那仍是一张可怜兮兮的年轻的脸,未完全成熟的、哀求似的脸。
那清楚的前额,分得很开的眼睛,微抿的嘴唇,让人觉得那是一个失望的小孩——这部分是最困难的地方。这回,不是仅有拉伯洛的主教会轻易相信拥有那样一张脸的人所述说的故事。
“我可以借走这份报纸吗? ”他问斯坦利。
“拿走吧,”斯坦利说。“我们把它当作午前茶点时随便翻看的东西罢了,里头没啥可读的。”
罗勃惊讶了。“你不认为这件事有意思吗? ”他问,指着头版。
斯坦利瞄了一下那照片。“一点儿也不,除了她让我想起那个在埃及的女人,会说谎的那个。”
“所以你不会相信她所说的故事? ”
“你想呢! ”斯坦利语带轻蔑的说。
“那么,你想那女孩儿那阵子都在什么地方呢? ”
“我? 我想我会非常肯定的——嗯,也许去掉非常.我会肯定地说她找乐子去了。”斯坦利说.然后走出办公室去招呼一个顾客。
罗勃拿起报纸,心情沉重地离开。虽说至少街上有一个人不相信她的故事,可是,另一方面,这只是因为过去记忆和犬儒主义心态相互影响所下的判断。
斯坦利确实读完整个故事,而没有注意人名或地名;但这毕竟只是百分之十上下的读报人的阅读习惯( 根据可信的统计) ;其他百分之九卜的人足会逐字逐句细读,再跟别人讨论的。现在,也许那些人已经在加油添醋绘声绘色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了。
在他自己办公室里,他被告知哈勒姆曾打电话来。
“进来,把门带上! ”他对黑索汀老先生说。黑索汀在他一走进办公室就向他报告,这会儿正站在他房门旁。
“看看这个。”
他一手伸向电话机,一手将报纸摊开在黑索汀先生的眼前。
老先生伸出他骨架小小、一丝不苟的手,那姿势常让第一次看到的人觉得怪异。
“这就是大家都在谈沦的东西。”他说,一面集中注意力在那份报纸上,就像他平常对待任何一件奇特文件一..样。
“我们在同一条船上,对吗? ”哈勒姆在接通的电话中说,搜寻着适当的词汇来解释《艾克一艾玛》披露报导后彼此的立场。“好像警方的麻烦还不够多似的! ”
他总结道,语气完全一派我们警方人员的架势。
“苏格兰场有什么进一步的消息吗? ”
“格兰特探长今早九点钟时就占住我的线好久好久c 不过,他们无法就那份报纸采取任何行动,只能忍受它。
警方只玩公平游戏。你也没有任何办法可想。““没错,”罗勃说。“我们身在一个出版自由的国家。”
哈勒姆对报界又批评了儿句。“你们的人知道吗? ”他问。
“我想还不知道。我相信她们通常不读《艾克一艾玛》这种小报,而且报纸才出来,时间上也不够好事之徒把消息传给她们。不过,十分钟后她们会到这儿,我会告诉她们。”
“如果这整件事有我觉得遗憾的地方,”哈勒姆说,“那么就是这个时刻了。”
“《艾克一艾玛》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我以为那父母——我是说,那女孩儿的监护人——非常不愿意像这样把事情公开。”
“格兰特说是收养女孩那家的哥哥争执抱怨警方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自己决定到《艾克一艾玛》去的。那家报纸的行动标语是”《艾克一艾玛》可以帮你伸张正义“c 就我所知,他们曾连续三天追踪挖掘一个故事。”
当电话挂断后,罗勃想着这起报导对双方而言,都可能是坏消息。最起码这点上双方在天平两端等重。警方毫无疑问地会更加紧寻找确实的证据;另一方面,因为女孩照片的披露,可能给了夏普母女一个微弱的期待,也许某一个地方的某一个人会认出照片上的女孩.说:“那女孩儿那一天不可能在法兰柴思,因为事实上她是在某地。”
“这是一个可怕的故事,罗勃先生,”黑索汀先生说。
“照我说,这是一个可恶的报导,相当侮辱人。”
“那栋房子,”罗勃说,“是法兰柴思,夏普老太太和她女儿就住在那儿,也正是我前些天去拜访的地方。如果你记得的话,我去提供给她们一些法律意见。”
“你是说这些人是我们的客户? ”
“是的。”
“可是,罗勃先生,这不是我们所里一向受理的案件啊! ”罗勃因他语气中的惊慌而感到有些退缩。“这太超乎我们一般接案的性质——说真的,太异乎寻常了——我们无法胜任的……”
“我希望我们是有能力代表任何客户辩护对抗《艾克一艾玛》这类出版物的。”
罗勃镇定地说。
黑索汀先生看着桌上那份叫嚣喧嚷的报纸,显然是面对着个难题:这究竟是一起刑事案件,还是只是向一家丧失立场的报纸抗争。
“读完之后,你相不相信那女孩的说词? ”罗勃问。
“我看不出她如何能捏造,”黑索汀先生简单地说。
“故事看来非常详尽,不是吗? ”
“是没错。但上礼拜那女孩被带到法兰柴思时,我看到过她——就是我才刚喝完茶就急匆匆出去的那天——我完全不相信她说的任何一个字。”他强调,欣喜着他能如此肯定地说出来,也终于了解下意识里他是一直这样想的。
“可是她为什么挑上法兰柴思,还知道这么多有关那房子的事呢? ”
“我不知道,我一点儿也不了解。”
“挑上那样一栋最不可能的房子——一个偏僻、不容易从外面看到的房子,又坐落在一条僻静的路上,位于人们不轻易彼此拜访的乡下。”
“我懂,我也不了解那是怎么达到的。不过,我确定这是经过计划好后才付诸行动的。我们面临的不是选择哪方的故事较为可信,而是哪一边的人比较真实。我坚信夏普母女不会做出那样疯狂的事;同时,我相信那女孩有能力编造这样一个故事。这是我看待这件案子的角度。”他歇了一会儿。“这次你只能相信我的直觉判断,提米。”他说,并以昵称来引起眼前这位老办事职员的注意。
不知是因为这声“提米”的称呼带来的回忆,或是论点本身的说服力,黑索汀先生没有再出声做进一步争执。
“你会有机会见到‘嫌疑犯’的,”罗勃说,“我已经听到她们来到事务所的声音。麻烦你请她们进来,好吗? ”
黑索汀先生默默地退出,罗勃把报纸翻转到底页,露出相对而言对她们无害的有关被走私出境的女孩子的报导。
夏普太太戴着顶以示尊重出席场合的帽子,一顶黑缎平顶帽,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个正在看诊的平和医生。这使黑索汀先生明显地松了口气。他以为他会看到一个怪异女巫,不想米到眼前的跟平常见到的客户没什么两样。
“先别急着离开,”罗勃对他说;再转头对来访者:“容我向你们介绍我们事务所资格最老的成员,黑索汀先生。”
夏普老太太可以在她想要时表现出亲切殷勤,而当她这样做时,她简直就优雅端庄得像维多利亚女王。黑索汀先生这会儿更放心了。看来他已经被收服,罗勃赢了第一场仗。
当他告退后,罗勃注意到玛莉安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今天早上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她说。“我们到安鲍宁的店喝咖啡——我们常去的——那儿本有两张空桌子,可是当楚洛芙小姐看到我们,她慌慌忙忙地把椅子斜倾,靠在那两张桌子旁,说它们已被预订。如果她不是看起来那样不好意思,我几乎要相信她了。你不会认为谣言已经漫天飞扬了,对吧? 或者她那样做是表示她听到什么流言了? ”
“不是,”罗勃遗憾地说:“是因为她读了今早的《艾克一艾玛》报。”他把报纸翻回头版。“我实在很抱歉把这个坏消息告诉给你们。而你们似乎只能咬牙忍受了。我想你们大概从没有像这样跟一份恶毒小报如此密切的经验,叫别人用报纸上那样的认知来衡量看待实在是一什很让人伤心的事。”
“嗯,我的老天,不! ”玛莉安说,激动地看着报上刊出的法兰柴思的照片。
接下去,在一连串的静默无声中,母女俩人快速..阅览内页的内容。
“是不是说.”夏普太太最后说,“像这样的报导,我们没有任何挽救渠道? ”
“很遗憾,没有,”罗勃说。“所有的陈述都真实,而且仅是陈述,不是评论。
即使是评论——我一点儿也不怀疑随后会有评论跟上——也因为这件案子尚未进人司法程序而不足构成妨碍审判。他们有权刊登各种评论。”
“这整件事还暗示了一个结论,”玛莉安说,“警方没有恪尽职责。他们以为我们做了什么? 贿赂警方? ”
“我想他们想凸显在警方眼前,可怜的受害人地位不如富有的加害人。”
“富有。”玛莉安重复着,她的声音有着凝重的苦楚。
“任何拥有含六个烟囱的房子的人就叫富有。现在,如果你们还没有因太过惊吓而不能思考的话,让我们好好筹划筹划:我们知道那女孩儿从来就没有到过法兰柴思,她……”但玛莉安打断他。
“你确定你‘知道’吗? ”她问。
“是的。”罗勃说。
她挑衅的眼光逐渐转为柔和。
“谢谢你。”她轻轻地说。
“如果那女孩从未到过那儿,那么她是如何看到或知道那屋子的? 嗯,她以某种方法看到它。相信她照本宣读别人给她资料的这个可能性不太可靠——她如何看到的?
如何亲眼看到的? ““我想,坐在双层巴士的上层是可以看到的,”玛莉安说。“但是双层巴士不走米尔佛德镇那线路。或者,是在装满一车的麦草堆上,只是现在不是收获的季节。”
“现在也许不是收获的季节,”夏普太太嘶哑的声音响起,“但对载货卡车,可没有什么季节不季节的问题。我就见过货物堆得跟麦草一样高的卡车。”
“没错,”玛莉安说。“假设那女孩最初搭的便车就是卡车,而不是轿车。”
“不过,这儿有个漏洞。如果那女孩儿搭的便车是辆卡车,那么她应该被让坐在前座司机旁,而不会被放到车外货物顶上。尤其那是个下雨的黄昏——有没有人试着到法兰柴思问路,推销东西或修理什么的——某些那女孩儿可能伴随在后的机会? ”
没有;她们两人都确定在那女孩儿失踪那段时间前后没有人来过。
“那么,让我们先假设她知道的有关法兰柴思是在某个不知是怎样的机会站在高处透过围墙看到的。我们可能永远无法知道是何时以及如何做到的,即使我们知道,也可能无法证明。这样一来,如果我们想办法要证明她那段时间不在法兰柴思,似乎相当困难;我们不如把精神精力集中在汪明她那段时间出现在别处。”
“那样我们胜算的机会有多少? ”夏普太太问。
“至少比这份报导出现以前多了几分,”罗勃说,并指着《艾克一艾玛》报的首页。“这可以说是这件坏消息中意外得出对我们有利的部分。我们自己无法这样因希望得到那段时间女孩儿实际的踪迹而公开她的照片,可是现在,他们把它披露出来——我是说她自己那边的人——我们往好方向看,也多多少少得到r 些好处。
他们报导了事件——这无疑是我们的损失;但他们也同时刊载了照片——而假如我们运气好,也许某地的某人会发现事件和照片有不合之处;因为在那段时间,照片上的女孩是在另一个地方,不可能出现在那栋房子里。”
玛莉安脸上的沮丧消退了一些,连夏普太太看起来也放松了一点。一件原本看来只能足大坏特坏的灾祸,毕竟也含有转变成对他们有利的可能性。
“对于聘请私家侦探,我们} 亥怎么做? ”夏普太太说。
“我想你知道我们没什么钱的,而私家侦探听起来不便宜。”
“是的,私人侦访不易控制预算,通常费用会超过预期。不过,刚开始时我打算自己去拜访相关的人,看是否能多了解她一些,推测她可能会从事的任何活动的蛛丝马迹,再依循这些线索追踪下去。”
“他们会告诉你那些吗? ”
“嗯,也许不会,因为很可能他们自己都不太r 解她。
我只希望至少能从他们给的各种讯息里架构一个可能的图像。“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布莱尔先生,你非常特别。”
夏普太太的态度再度浮现出维多利亚女王的风范,但这回似乎除此之外,又多了些什么。这真叫人意外,她看来小是那种会轻易显露和善慈蔼的人,至少那不是她惯常的行为。那略微生涩的殷勤传达着:“你知道我们并不富有,甚至很可能无法支付你的费用,而且我们的案件不是你通常愿意接受委托的,可是你尽全力在你可能的范周内帮助我们。我们心存无限感激。”
“你什么时候出发? ”玛莉安问。
“午餐后。”
“今天? ”
“越早越好。”
“那我们不多打扰了。”夏普太太说着站起身来。然后停住低下头看着摊在桌上的报纸。
“想想我们曾那样小心地维护生活在法兰柴思的隐私性。”她叹道。
他看着她们走出门外,坐进她们的车子。接着他请纳维尔到他办公室,同时拿起电话筒通知琳姨帮忙准备行李。
“我猜你还没有读到今天的《艾克一艾玛》报,是吧? ”他问纳维尔。
“这根本就不需要问的。”纳维尔回答..“看看今天的吧。喂? 哈咿99lib?,琳姨。”
“有人要我们事务所代表向报社追诉吗? 如果是,那可是一笔大收入。他们喜炊庭外和解,事实上,他们有个特别基金是专门为——”纳维尔的语声戛然终止。
他看到桌上面对着他的小报头版。
罗勃抬起眼睛,透过话筒满意地看着他年轻远亲的脸上那份无法掩饰的惊讶。
就他所知,如今年轻的一代常自诩太阳下没有什么事可以吓得到他们;现在他知道,这些年轻人面对着日常生活的寻常意外时,也会有正常人同瞪口呆的反应。
“琳姨,能小能麻烦你帮我收拾收拾行李? 一晚上的。”
纳维尔把报纸打开,准备细读内页。
“只是来回伦敦,不过我还不确定。只要一个小行李箱,装必要的东西就好,不要那些我‘可能’会需要的所有东西.拜托。上回行李箱里有袋几乎达一磅重的消化粉,我从来就不用那种东西! 嗯,好吧,你说得对,否则我会得溃疡——是的,我会在大约十分钟左右回去吃午餐。”
“可恨的下流无耻的猪! ”年轻的诗人吐出惯用的骂人话。
“那么,你怎么想的? ”
“怎么想! 想什么? ”
“那女孩儿的故事。”
“还能怎么想? 明显的是个正值不平衡青春期的少女式妄想罢了! ”
“如果我告诉你那少女相当冷静普通,是个颇受好评的在校女生,你又怎么说? ”
“你见过她? ”
“是的。那就是上星期我为啥到法兰柴思走一趟的原因——去当苏格兰场的人带着那女孩跟她们对质时的在场证人。年轻的纳维尔,把你的烟斗放到唇间吸起来吧,她也许乐意同你谈母鸡和莫泊桑,可是当她有麻烦时,她找我。”
“去当她们的辩护人? ”
“当然。”
纳维尔突然放松。“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她——她们的。那就太好了.,没事了。我们可以合力去对抗这——”他轻弹着报纸——“这女娃儿。”罗勃笑着纳维尔的用语。“你要怎么做,罗勃? ”
罗勃告诉他。“要辛苦你在我外出期间主持这事务所。”他看到纳维尔的注意力回到那个“女娃儿”上。他也探首看去,接着他们两人觉得那年轻的脸异常镇静地回望着他们。
“整体而言,那是一张颇具吸引力的脸,”罗勃说,“你想呢? ”
“我想是的,”这位爱耍弄文艺腔的唯美主义者说,“是一场危险的困境。”
第七章
坐落在埃尔斯伯瑞外缘的乌殷家附近有城市向乡野情趣入侵的明显痕迹:由一排排的房子沿着未被开发的田野边缘画出住宅区域;而建筑物本身依着建造者赋予的特色各自独立着,给人有种擅入自然乡野的庞大闯入者的错觉。乌殷家的房子处在一排俯首认错似的房屋群中——一列以红砖为体的倾颓建筑,如此原始、粗糙,看上去异常卤莽,使罗勃不由得紧咬着牙。然而,当他为着仔细核对门牌号码而慢慢地开着车看过去时,一份欣赏的情绪渐渐地被那些建筑外的装饰挑动。建筑本身实在不怎么样,但每栋建筑都有主人给予的独一无二的有特色的美。花园更是小小的美的神奇化身,每一个都像是一颗诗人的心的告白。
罗勃不禁想道,纳维尔实在应该来这儿一趟。行驶中的车速再一次为着一个个完美的发现而减缓。这儿含有的自然诗篇比纳维尔最爱的《看守人》杂志整整十二期都要精彩,他欣赏的所有的美都在这儿:形式,旋律,颜色,姿态,设计,影响。
然而或许纳维尔眼中看出的会只是一列城郊花园——只是在埃尔斯伯瑞,草地边巷弄里栽着植物的花园? 后者大有可能。
三十九号前庭是个有假山围绕铺着绿草的房子。房子看来相当突兀,因为窗户一点儿也看不到窗帘的影子。没有白色幔纱横过窗户,也没有收束在窗户两侧的帘幕。整幅面向马路的窗子是那样裸露,对着外面的太阳、空气,还有过路人好奇的眼神坦露着。这让罗勃感到惊讶,可能也让其邻人不解。这似乎预示着他将要面对的家庭非同寻常。
他按铃,心里想着他是来扮演一个恳求者的角色,一种全新的、从未有过的经验,罗勃只衷心希望他看上去不会像是流浪汉..乌殷太太让他感到的惊讶更甚于那些裸露的窗户。直到此刻,面对着真正的人物,他才了解他在事先已先描绘了怎样的妇人才可能收养贝蒂·肯恩这个小孩儿;她必定是有着一头灰发,有着坚实威严的体态,朴素、宽大、敏感的面孔;也许穿着围裙,或所有家庭主妇都有的花布罩衫。可是,乌殷太太完全不是他预想中该有的样子,她苗条、优雅、年轻而且时髦,头发黑润,双颊粉嫩,还相当漂亮;更有着一双罗勃见过最具智慧的明亮棕眼。
当她看到门外是个陌生男子时,她有着一丝警戒,而且不自觉地微微合拢她打开了的大门;然而再仔细审核之后,她似乎稍稍放了心。她静静地听着罗勃的自我介绍,没有中途打断插入,这赢得了罗勃的尊重。他的客户中,不论男女,很少有这样仔细聆听而不插话的。
“你没有跟我谈话的义务,”解释了他的来意后,他最后说。“但是我非常希望你不会拒绝。我已经告诉格兰特探长说我今天下午会代表我的客户来拜访你。”
“嗯,如果警方知道这次会面,那就不要紧……”她后退一步,让他进屋。“我知道身为律师,你必须为你的客户尽力。我们没有什么需要掩藏的。但如果你想同贝蒂见面,我怕那不可能。我们已经把她送到乡下朋友家了。雷斯利是好意.但那不是一个聪明的举动。”
“雷斯利? ”
“我儿子。你请坐。”她请他在一间舒适恬雅的起居室坐下来。“他对警方没有采取适当的行动感到很气愤。他一直都很疼贝蒂。事实上,在他订婚之前,他们简直形影不离。”罗勃竖起耳朵细听。这正是他此番前来想打听的事。
“订婚? ”
“是的,他刚在新年之后和一位要好的女孩儿订婚。
我们都很为他高兴。““贝蒂高兴吗? ”
“她并没有忌妒,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她说,用她聪慧的眼睛看着他。
“我相信她想念那段她是他的第一选择的时光,可是她接受这个事实的态度很好。
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儿,布莱尔先生。相信我。婚前我是学校老师——不是什么好职业;这就是为什么一有机会我就结婚离职了——我多多少少了解这些在校女生。
贝蒂从未让我忧心。”
“是的,我知道。每个人对她的评语都不错。你儿子的未婚妻>?是她学校的同学吗? ”
“不是.她是陌生人。她家人才搬到这附近来,他是在一场舞会中认识她的。”
“贝蒂去过那些舞会吗? ”
“没有,没有参加过那些为成年人举办的舞会,她还太小。”
“所以她没有见过那未婚妻哕? ”
“说实话,我们都没有见过她。他宁愿如此。可是我们已经因为他而接受她了,所以我们并不介意。”
“就年龄上来说,他开始动成家的念头是否过早了? ”
“当然,整件事都透着荒唐。他才二十,而她只有十八岁。可是他们在一起显然很快乐甜蜜。而我自己也是很年轻就结婚,并且过得很幸福。惟一的遗憾是我没有女儿,贝蒂填补了那份缺失。”
“离开学校之后她打算做什么? ”
“她还不知道。就我看,她没有什么特别专长。我一直觉得她会很早结婚的。”
“因为她对人的吸引力? ”
“倒也不是,而是因为——”她停顿了一下,明显地改变了原来想说的理由。
“没有特殊才华的女孩儿较容易走向婚姻。”
他猜测着她原本想说的会不会跟深蓝灰色眼睛有关。
“当贝蒂没有在该上学的时间回家来,你以为她逃学了——即使是她这样的好孩子也会逃学? ”
“是的;她厌倦学校生活,而且她总是说——这倒是真的——返校的头一天根本就是浪费时间。所以我们以为她只是那么一次的利用了个机会。就像雷斯利听到她没有回家时说的,试一试吧。”
“我懂。她假期间穿的是校服吗? ”
乌殷太太头一次怀疑地看着他,不确定这问话的用意。
“不,不是,她穿家居服——你知道她回来时身上只穿着内衣和鞋子吧? ”
罗勃点头。
“我实在很难想像有女人可以那么邪恶地对待一个无助的小孩。”
“乌殷太太,如果你见到那些女人,你会发现那更难以置信。”
“可是,所有罪大恶极的罪犯都可能看起来纯洁无辜的,对不? ”
罗勃对此不予置评。他想知道当女孩满身瘀青地回家来时,那些殴打痕迹像是刚刚发生的吗? “嗯,是的。大部分还没有转成乌青呢。”
这让罗勃很是惊讶。“可是,也有一些看来很久前就有的吧。”
“即使有,也掩盖在新生淤青下看不到了。”
“那些新的看起来像什么? 绳索鞭打出来的? ”
“嗯.不是。她看起来是被双手殴打的。她可怜的小脸蛋上也有痕迹。颊颚红肿,一边太阳穴上还有块大淤伤。”
“警方说,当她听到必须向警方说明始末时,她变得歇斯底里。”
“那是当她仍然非常不舒服时。一旦我们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并让她有充足的休息,要她向警方说明就毫无困难。
“乌殷太太,我相信你会就下一个问题诚实回答我的。
对贝蒂所说的经过,你可有过任何怀疑? 即使是瞬间,一闪即逝的? ““没有,一点儿也没有。为什么要怀疑呢? 她一直都是个诚实的孩子。即使她不是,她又如何能编造这样长而且详尽的故事而不被发觉呢? 警方问了所有要问的问题;他们就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当她第一次告诉你事情经过时,她可有完整的叙述? ”
“嗯,没有;一共花了一两天的时间;刚开始时只是个大概,然后随着她记忆的回复慢慢填补细节,比如说阁楼上的窗户是圆的。”
“她的昏迷没有造成她记忆的模糊? ”
“我不认为那会有什么影响。我是说,贝蒂有一副照相机式的记忆能力。”
这倒很容易相信,罗勃想,就凭耳朵的直立和分开得老远老远。
“当她还小时,她就能看着一本书的任何一页——当然是童书——然后凭记忆把图片复述出来。当我们玩有关记忆的游戏时,她总是赢,所以我们最后不得不禁止贝蒂参加。总而言之,她有过人的记忆力。”
“你提到她一直是个诚实的孩子——事实上大家都这么说——但她可像一般孩子一样沉湎在自己想像营造的世界中? ”
“从不,”乌殷太太异常肯定地说。这想法似乎一点儿也不让她觉得有趣或骄傲。“她不能,”她说。“除非是真实物事,否则贝蒂根本不理睬。即使玩洋娃娃茶会的游戏,她也从不愿只凭想像递送盘中的点心,大部分的孩子都会高兴那样做的;但她一定要有些真正的东西,如一小块面包。当然通常是要比那更好的东西才行;有时权宜一下不是坏事,可她总有些贪心。”
罗勃赞服着她提到她亲爱的女儿时的公平超然态度。
是当过学校老师留下来的讽刺态度吧? 无论如何.这总比溺爱孩子要好得多。
不过,也叫人遗憾相对于她的智慧和奉献,所得到的回报竞如此不成比例. “我不想在一个让你不愉快的话题上打扰你太久,”罗勃说。“也许你愿意告诉我一些有关她的父母的情况。”
“她的父母? ”乌殷太太意外地问。
“是的。你跟他们熟吗? 他们是怎样的人? ”
“我根本不认识他们。我们从未见过面。”
“可是,贝蒂住在你们这儿——多久了——九个月? ——在她父母意外丧生之前,不是吗? ”
“是的;但她母亲在贝蒂到我们家不久之后写了一封信说,来看访她只会使小孩伤心不快乐,因而对大家都好的方法是让她跟我们在一起,直到战争结束她能够再回伦敦为止。她在信中还提到希望我能在贝蒂面前每天至少提到她一次。”
罗勃不禁为那从未谋面的已过世的女人感到凄然,她宁愿自己忍受相思之苦,也要为她仅有的孩子设想。贝蒂·肯恩领受的是怎样一份无偿的爱和照顾啊! “她刚来时有适应上的困难吗? 她可哭着要母亲? ”
“她是哭,但那是因为不喜欢这儿的食物。我不记得她曾哭着要她母亲。她来的第一晚就爱上了雷斯利——尽管她只是个小孩儿——而我想因为她对他的兴趣转移了她可能有的思念的哀伤。他呢,比她大四岁,刚到想要保护别人的年纪。他仍然如此——这也就是我们今天何以有这些麻烦。”
“《艾克一艾玛》小报的事是怎么发生的? 我知道是你儿子到报社去的,不过,你是否……”
“老天,不,”乌殷太太愤慨地说。“在我们能做任何事来阻止之前,事情就已经成为定局了。当雷斯利和记者来到我们家时,我和我先生出去了——报社一听了这故事后就派人跟他一同回来,要从贝蒂那儿获取第一手资料——而当……”
“贝蒂愿意提供消息吗? ”
“我不知道当时的详细>藏书网情形,我不在场。我和我先生完全被蒙在鼓里,直到今天早上雷斯利把一份《艾克一艾玛》小报摊在我们眼前。他对事情竟发展到这种地步也不好受。我必须让你知道,布莱尔先生,我儿子平时是不愿跟像《艾克一艾玛》这样的报纸有任何瓜葛的,如果不是因为他气坏了……”
“我了解。我完全了解。那种‘告诉我们你的麻烦,我们会为你伸张正义’的标语虽然恶毒,但却也相当诱人,”他站起来。“乌殷太太,你非常的亲切和善,我衷心感激。”
他的语气是如此诚挚,她有些疑惑,不明白地看着他,困扰的表情似乎在问,我说了什么对你有帮助的话吗? 他问贝蒂父母住在伦敦的什么地方,她告诉了他。
“那儿什么也没有了,”她说,“变成一片空地。现在是一项建筑计划的一部分,只是什么都还没开始做。”
在离去的门口,他遇到了雷斯利。
雷斯利是个相当英俊的年轻人,而且似乎自己并不知道——这个特征使得原本对他充满敌意的罗勃软化下来。
罗勃原来设想他是那种粗鲁莽撞型的;但却恰恰相反,他有着非常优雅和气的脸孔,有双害羞却真挚的眼睛,以及一头柔软的乱发。他母亲向他介绍罗勃并说明罗勃的来意后,他用明显不友善的眼光瞪着罗勃;另外,正如他母亲说的,眼神中还含有一丝反抗叛逆。雷斯利今天显然也正生着自己的气。
“没有人可以在伤害殴打我妹妹之后能一走了之。”他凶狠地说。
“我同情也同意你的论调,”罗勃说,“但就我个人而言,我宁愿每晚被人殴打连续两个星期,也不愿我的照片被贴在《艾克一艾玛》小报的头版上。尤其如果我是个年轻的女孩儿的话。”
“如果你连续两个星期每晚被殴打,事后却没有人能帮助你,我想你会愿意将你的照片刊载在任何报纸上来换取正义的。”雷斯利说完,闪过他们进到屋里去。
乌殷太太转向罗勃,脸上带着含有歉意的笑容;罗勃趁着她这心软的时刻说:
“乌殷太太,如果任何时候你觉得贝蒂的故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希望你不会漠视而轻忽它。”
“布莱尔先生,你最好不要把希望押在这上头。”
“难道你会忍心让无辜的人受苦? ”
“嗯,当然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指我可能对贝蒂产生怀疑这件事上。如果我在开始时相信她,就不可能在稍后怀疑了。”
“很难说。也许有一天你突然发现这片和那片拼图并不吻合。你有个天生善于分析的头脑;那也许会在你最不设防的时候提供一些下意识的讯息,一些在你内心深处觉得不妥的事实会突然间浮现出来。”
她陪着他走向花园大门,他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后转过身来准备道再见。就在这时,他惊讶地发现她眼中有着什么因为他的话而闪动。
她毕竟不太确定整个故事的真实性。这件故事的经过在她那冷静、善于分析的心灵中,因着一些因素而产生一些疑虑。那是什么呢? 然后,他在跨进车子前停了一下,在一种事后他回想起来只能以经验中第六感直觉来解释的灵机一动中,问道:“当她回家时,她衣袋中装着什么东西吗? ”
“她衣服上只有一只口袋。”
“里头有什么东西吗? ”
她嘴角肌肉几乎无法察觉地紧缩了一下。“只是一只口红。”她平静地说。
“一只口红! 对她而言,年纪太小了,不是吗? ”
“哈,亲爱的布莱尔先生,现在的女孩儿十岁时就开始试用口红了。在雨天女孩儿们的娱乐已由偷穿妈妈的衣服变成玩口红了。”
“也许是吧,制造厂商在这样的变化下是最大的受惠者。”
她笑了,向他道再见,在他驶离后转身走回屋里。
是什么使她对口红产生疑惑? 罗勃这样想着,同时离开地面凹凸不平的草地边巷弄,转向平坦黝黑的贯通埃尔斯伯瑞和伦敦的主要道路。他在心中仍嘀咕着,是因为她印象中的法兰柴思是恶魔的住所,不像是会留口红给女孩的,才使她这样疑惑的吗? 他并且惊讶于他对她可能在下意识里存有疑虑的那个提醒暗示,竞也会刺激他自己! 直到他听到自己的问话他才意识到他正提到有关那女孩儿的口袋。
那么,曾有那么一只口红哕。而它的存在疑惑着乌殷太太。
到目前为止,这是又一项可以罗列下来的发现。其一,女孩儿有照相机式的记忆;再来,在一两个月前她在毫无预警的状况下被一则消息——雷斯利的订婚,给困住了;还有,她厌倦了学校生活;以及她只喜欢现实不爱幻想。
最重要的是在那家庭里,没有人知道贝蒂·肯恩想些什么,即使是清明理智的乌殷太太。更叫人难以置信的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本来一直是一个年轻男子生活的重心,却在一夕之间全部变样后而能冷静地不显现出沮丧。
根据乌殷太太的说法是:“她接受得很好。”
罗勃为这一发现感到好奇,并且高兴着这至少证明了那张率直年轻的脸庞不见得就解释得了贝蒂·肯恩的内心本质。
第八章
罗勃决定利用这回在外留宿一晚的行程,尽可能地拜访对案情有帮助的人。
首先,他想去见见他的老朋友。眼下这种状况,没有人会比他求学时代的老友凯文·麦克德默更值得他去拜访了。对犯罪案件没有人比凯文·麦克德默知晓了解得更多;而且身为一个着名的辩护律师.他对人性的认知不仅广远,还是因汇集多方角度多年经验而独特精辟的。
至于麦克德默此刻是否会因高血压疾病而英年早逝,或是仍心康体健地足以在他七十岁时荣登大法官宝座,机会是均半的。罗勃当然希望机会是后者,他其实相当欣赏凯文。
当年在学校时,因为他们双方都有意修习法律而彼此认识,而最后他们能成为朋友是因为他们的个性互补。对那爱尔兰人而言,罗勃沉着镇定,风趣并具有刺激性,而且——当他疲累时——非常静谧平和。对罗勃而言,凯文则具有凯尔特族人那种颇富绚烂异国风情的吸引力。罗勃对前景的期待不外乎回到他生长的乡间小镇执业,理所当然地过守成不变的生活;凯文的野心则是要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惊天动地地做些改革。
截至目前为止,凯文是尽其所能地大展才华,可是推动改革显现成果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过在他努力不懈、强硬中微带狠辣的过程中,也多多少少在法律界掀起一些波浪。有凯文·麦克德默出席的案子见报率会比平时多上百分之五十——造成的效果,远非金钱所能估计。
他已经结婚了——刚开始时乃为取其方便,但是桩快乐姻缘——在维桥附近有栋舒适的房子;有三个强壮的儿子,清瘦、黝黑、活泼,一如他们的父亲。为了进城工作方便,在圣保罗教堂庭院区有一间小公寓。从那公寓,套用他的话,“可以低头俯看安妮皇后。”只要罗勃在城里——次数并不多就是了——他们总一块儿吃饭,地点不是在那小公寓,就是在凯文可以找到好的红葡萄酒的附近餐馆。公务之暇,凯文喜欢品尝红葡萄酒,看生气勃勃的华纳电影公司出品的电影。
凯文今晚要出席一场法律界晚宴,这是当罗勃从米尔佛德镇打电话跟他联络时他秘书告诉的;不过,他会很高兴有这么个正当理由躲开那些演讲,所以请罗勃晚餐后直接到圣保罗教堂庭院区的公寓等他。
这是好现象,如果凯文是从一顿晚宴回家的话,他必定是放松而且准备好享受夜晚的舒适——而不是像往常直接从法院回家时那样,满脑子仍是重重案件,不肯休息。
同时他要打电话给苏格兰场的格兰特探长,看他是否能?99lib?在明天早上抽出时间见个面。他必须弄清楚苏格兰场对这起事件的态度;也许他们双方受着同样程度的苦恼,只是不在同一边而已。
在佛特肆坷区哲名街上坐落着一栋爱德华时代的老建筑,是自他少年时代起被允许独自到伦敦以来,每次留宿下榻的地方。这时,他们像欢迎子侄般接待他,给他“他上回来住的那问房”:一个光线微微昏暗但舒适的小房间,有一张高及肩膀的床及长毛绒小沙发;随后奉上置有超大号棕色普通茶壶的茶盘,上面另有乔治时代样式的奶油银瓶、盛在一个便宜玻璃碟子里大约一磅重的糖块、一个绘有花纹小城堡的杯子、一个红金双色小盘,以及一把有斑点的棕色把手餐刀。茶和茶盘同时替罗勃提起了精神,消除了旅途的疲劳。他带着几分自许,神采奕奕地踏入城里的街道,进行他的探险访查。
为了探询有关贝蒂- 肯恩的事实,下意识中,他来到一个原本有建筑物的空地;她父母就在这儿因空投炸弹掷中,而连同建筑一起爆裂粉碎。那是个已经过整理却仍一片光秃的空地,正等着进一步的建设。上面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看出过去的痕迹。在周围,有着幸免袭击的房子独自沾沾自喜地矗立着,像未成熟的孩童不了解灾难的意义,只知道也只关心灾难曾怎样惊险地擦身掠过而庆幸着。
宽阔街道的另一侧是一排已站在那儿超过半世纪的小商店。罗勃穿过街道,走向那排商店中的一家烟草杂货店买香烟。一个兼卖烟草杂货报纸杂志的地方是探听茶余谈资的好处所。
“当那发生时你在场吗? ”罗勃问,头朝门的方向斜了斜。
“当什么发生? ”有着红润面庞的矮小男人问,他似乎已经习惯那片地变成空地而忘了以前的景观了。“噢,那场意外灾难? 没有,我因公外出了。我曾是典狱长。”
罗勃解释道他是问当时他是否就有这家店了。
嗯,是的,是的,这店面那时就有;而且在事件发生前很久就存在了。他在这区长大,然后自父亲手中接掌了这生意。
“那么,你熟悉这附近的人哕。你记不记得曾当过那栋大厦管理员的那对夫妇? ”
“肯恩夫妇? 我当然记得,为什么不呢。他们当时整日进出这家店。他早上来买报,不久之后她来买烟;然后他再来买晚报,而她第三次进来买烟;接着当我儿子放学回家帮忙看店后,我就和他到附近酒馆去喝一杯。你也认识他们吗,先生? ”
“不认识。但是我前些日子听到某个人提起过他们。
那整个地方是怎么被摧毁的? “矮小的有粉红面颊的男人嘲弄似地啧喷出声。
“偷工减料。就是这样,那是一栋被偷工减料的建筑。
炸弹掉落在那区——肯恩夫妇就是那样送命的,他们躲在地下室以为安全了——整个建筑就像一叠纸卡般四散飞去。挺叫人震惊害怕的! “他抚平一旁的晚报。”
她运气背啊,整个星期就那一晚她和丈夫待在家里,而炸弹就选那晚掉下来。“他似乎自得于这样的讥诮。
“那她通常在哪儿呢? ”罗勃问。“她在什么地方打夜工吗? ”
“工作! ”矮小男人非常轻蔑地说。“她! ”然后,恢复平静后说:“嗯! 对不起,真的。我几乎忘了他们也许是你的朋友——”
罗勃赶紧向他担保他对肯恩夫妇事情的探询纯粹是为研究用的。有人提起过他们是那栋大厦的管理员,如此而已。如果肯恩太太不是晚上出去做夜工,那她做什么去了? “当然是去享受游乐去哕。是啊,即使在战乱开始后,人们还是有办法找到乐子的——只要真想努力去找的话。
肯恩先生希望她能跟他们的小孩儿一同到乡下避难。可是她肯吗? 嘿,当然不肯! 她曾说,在乡下过不上三天就会要了她的命。她甚至没去看过被遣送到乡下去的他们的小女孩儿。那是政府当局的安排,很多小孩儿那时都这样被送往安全的地方。就我说,她是巴不得小孩儿被送走,那样她就可以没有顾忌地每个晚上出去跳舞了。““她跟谁去跳舞? ”
“军官呀,”矮小男人简单明了地说。“比看着草长大要有趣些吧。在这儿要提醒你一下,我并不是说那有什么坏处,”他匆忙地改正。“她已经过世了,我不想讲她现在无法为自己辩解的事。可是,她不是一个好母亲也不是个好妻子,却是最确实不过的事实了;没有人会对这点提出抗议的。”
“她漂亮吗? ”罗勃问,心中想着曾浪费在贝蒂母亲身上的怜悯。
“某一方面来说,是的。她是那种闷骚型的。你无法想像她活泼起来时的样子,顶泼辣刺激的。”
“她先生呢? ,”
“他啊,他算不错的,他叫柏特·肯恩。值得有比那女人好的运气。是那种好人的他。非常喜欢那小女孩儿。当然惯坏她啦。她想要什么他就想办法儿给弄到;不过她倒是个好孩子,老实讲,蛮谨慎端庄的。唉,是啊,柏特值得生命中有更好的际遇,而不是那只懂享受的妻子和一个虚情假意的小孩。好人一个啊,他——”
他仿佛思绪回到了过去似的盯着路那边的空地。“他们花了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找他。”他说。
罗勃付了香烟钱,离开店铺,走到街上,心情既感到伤感又有些释然。伤感是为了柏特·肯恩,一个原应有较好际遇的好人;而释然是因为贝蒂·肯恩的母亲不是他原来想像中那样的人。到伦敦的这一路上,他一直为那死去的女人遗憾着:一个为了女儿的好处着想而宁愿受苦的女子;他几乎无法忍受去想像那受苦女子钟爱保护的女儿是像贝蒂·肯恩那样的孩子。而现在他完全释怀了。贝蒂‘肯恩的母亲正是那种如果他是上帝他就会编派给贝蒂·肯恩当妈妈的那种女人;而她呢,正就该是她母亲会有的女儿的样子。
“一个虚情假意的小孩。”这回,乌殷太太会怎么反应呢? “她哭过,因为不喜欢这里的食物,但我不记得她曾哭着要妈妈。”显然也不曾为那全然溺爱她的父亲哭过。
回到旅馆,他从简便的行李箱中拿出那份《艾克一艾玛》报纸,在佛特肆坷的旅馆饭厅独自晚餐时仔细阅读第二版的故事。开头是海报标语似的叙述:一个四月的晚上,一个女孩)LX 穿着内衣、鞋子,两手空空地回到她的家。她离开过家,一个明朗快乐的女学生——通篇文章极尽哗众取巧之能,堪称此类文体之一绝。
它完全达到想要的目的:用一个故事喂养不同需求层次的广大读者群。对寻找情色的,它提供了女孩儿单薄的衣着;对惜花怜月的,它提供她的年轻和甜蜜;对同类平侪,它提供了她无助的可怜境况;对悲观者,它提供被殴打的细节;对受阶级歧视待遇者,它提供巨墙深院里的高耸屋宇;对英国一般没脑筋的热心大众,它提供警察即使没有收受贿赂,也有怠惰拖延之嫌,正义因此被湮没掩盖。
是的,这是一篇相当聪明的文章。
当然,故事本身对报社而言是天赐良机——这也是为什么他们立刻派人随雷斯利·乌殷回家做进一步采访。但罗勃觉得,在《艾克一艾玛》这样的精力下,即使破碎的片段也能被写出精彩完整的故事面貌。
它必定是个冷酷专断的事业,以独家形式来报导那些与人类弱点相互唱和的故事。他继续翻看这份报纸,尝试搜集他们是怎样以喧嚣闹腾为主旨来编排的规则。
他注意到即使在“施捐一百万”这样的标题下,提到的内容是一个无耻的老人为了逃避所得税所玩的伎俩,而不是一名向上男子努力凭着一己之力所积聚财富的捐献。
这一切都让他恶心。他将报纸放进公事包,提着它走向圣保罗教堂庭院区。在那儿他看到那位“办公室门外桌畔”的女子,戴着帽子,麦克德默先生的秘书。她被交代开门让他在公寓等着;她让他进去,并告诉他在壁炉旁的茶几上有威士忌,柜子里另有一瓶;不过,倘若你问,她会告诉你最好不要让麦克德默先生知道,否则他会喝个不停忘了去睡觉,到第二天早上她可得烦恼该如何叫醒他了。
“不是因为威士忌,”布莱尔说,对她微笑,“是因为他身上流的爱尔兰血液。
爱尔兰人讨厌起床。”
这让她在门旁顿了一顿,显然从没听过这种说法。
“我不会怀疑,”她说。“我老爸也一样,他正是爱尔兰人。不是因为威士忌,而是种原罪。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这是栋叫人喜爱的小公寓,温馨友善,在城市繁忙的交通巅峰时间过后,有着一份可人的宁静。他为自己倒了杯酒,到窗边俯瞰安妮皇后雕像;目光像往常一样停在那座大教堂上,再一次疑惑着整个建筑看来像是漂浮在基座上似的,却又那样平衡和谐,可以轻轻拾起垂摆在手掌,卜。然后他坐下来,紧绷的神经在此刻终于得到纾解,这才意识到自早上去看望那位重复删改遗嘱的疯癫老妇人以来,到现在方才觉得轻松。
他是在半睡眠状态中听到凯文开锁的声音,在他可以移动之前,主人就出现在房里了。
麦克德默走向茶几上的玻璃酒瓶,在经过他身后时,用力扭捏他的后颈。“一个开始,老朋友,”他说,“一个开始。”
“开始什么? ”罗勃问。
“你那漂亮的脖颈开始往粗厚变形。”
罗勃懒懒地抚弄被有些抓疼的后颈。“你提醒我了,我现在开始感觉到有冷风袭击我的颈脖了。”他说。
“老天,罗勃! 难道就没有事能困扰你吗? ”凯文说,眼睛在深黑色眉毛下显得有些苍白。“即使你面临失去你美好体格的迫切情况下,你也能不烦恼吗? ”
“事实上,现在正有事情困扰着我。只不过不是我的外观。”
“嗯,布哈坡律师事务所发生什么事了? 不会是破产;那么我猜,是为了个女人。”
“是为女人,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想结婚了? 应该的,罗勃。”
“你以前就藏书网这样说过了。”
“你想有个儿子来继承布哈坡事务所的,不是吗? ”布哈坡事务所的持续稳定总是惹来凯文的戏弄,罗勃想着。
“事务所并不排除女子当家。而且,现在,至少纳维尔要结婚了。”
“纳维尔未来的妻子能产生出来的惟一东西是留声机。
我听说前些日子她又出现在一些什么正式场合中。如果她必须努力工作赚钱付她旅行的花费的话,她就不会那样热衷于四处亮相了。“他捧着酒坐了下来。”我不必问你这次来是否又是出公差。有时你真该放下一切事情,单纯地来逛逛这个城市。我猜你明天早上大概要赶赴十点钟和某某人的律师约会了。““不是,”罗勃说。“是和苏格兰场。”
凯文倾倒着酒入嘴的动作停顿在那儿。“罗勃,你滑过头了,什么时候苏格兰场进驻到你的象牙塔了? ”
“就是咿,”罗勃平静地说,故意忽略那句问话夹带的打击。“它就在眼前,而我不很确定该怎么做。我想听听对这类情况有累积智慧的人的意见。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麻烦你,你必定对这些问题烦腻得要死。可是你过去真的连代数问题都帮我解决。”
“而你总擅长于投资和股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股票上我简直是个99lib?t>呆子。
对于你使我免于一桩失败的投资,我还欠你一回呢。事实上,仔细想来,你使我免于两次失败的投资。”他补充道。
“两次? ”
“塔曼拉以及托陂卡锡矿。”
“我记得是曾在托陂卡锡矿上提醒了你一下,可我没做什么让你和塔曼拉分开的啊。”
“嗯,你的确没有吗? 亲爱的罗勃,如果你看到当我介绍她给你时你脸上的表情。噢,不是,不是你现在这种表情,刚好相反,是你那种反射性的立即调整的‘友善’表情,那种可诅咒的英国绅士小心翼翼、好教养的面具——它说明了一切。
我预见自己一生都会在介绍塔曼拉给人时,人们表现出的那种好教养的神色中度过。
它提醒了我。我一直就没有停止过感谢你。现在,拿出你公事包里的东西吧。”
没有什么可以逃过凯文善于观察的眼睛的,罗勃想着,拿出贝蒂·肯恩向警方陈述的笔录副本。
“这是一份非常简短的笔录。我希望你看过后能告诉我你的想法。”
他审视着凯文的表情,没有先把自己的看法意见提出来。
麦克德默接过它,快速扫过第一段说:“我猜这是个受《艾克一艾玛》保护的女人。”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你读《艾克一艾玛》报。”罗勃惊讶地说。
“上帝爱你。我其实是靠《艾克一艾玛》维生的。没有犯罪,就没有供养名利的来源;没有供养名利的来源,就没有凯文·麦克德默,或者说只有今天一部分的他。”说完,他沉入完全的沉默,足足有四分钟。他是如此专注,让罗勃觉得这房间几乎只剩下他独自一人,他的主人已经离开。“嗯! ‘ 他说,终于抬起头来。
“怎样? ”
“我猜你的客户是这案子里的那两个妇人,而不是女孩儿? ”
“当然。”
“现在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凯文说着,摆出一副倾听的架势。
罗勃将整个事件的始末向他娓娓道来。他刚开始时的迟疑;随后逐渐倾向同情那两个妇人,而不是贝蒂·肯恩;苏格兰场在没有有利证据之前按兵不动的决定;以及雷斯利·乌殷的莽撞闯进《艾克一艾玛》报办公室。
“所以今晚,”麦克德默说,“苏格兰场正全力上天入地地寻找有利证据来支持女孩的说词。”
“我想是,”罗勃带点沮丧地说。“但我要知道的是:你相不相信那女孩的故事? ”
“我从来就不相信任何人的说词,”凯文略带不满地指出。“你要知道的是:
我认为女孩的说词有可信度吗? 对这点我当然抱肯定态度。”
“真的? ”
“当然,为什么不? ”
“可是它是这样的不合常理。”罗勃说,比他预计得更急切。
“它一点儿也称不上不合理。独居的女人本来就容易做疯狂的事——特别在当她们是贫穷的淑女时。就在前些日子发生了一件事,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被发现把她妹妹用铁链锁在床上,放在一间相当于壁橱大的房间,只给她吃面包屑、马铃薯皮和其他她自己不吃的零碎食物。当事情暴露后,她说那是因为她们没什么钱,而那是她维持收支平衡的惟一方法。事实上,她倒是在银行存有不少钱,只因为不安全感作祟让她做出那么疯狂怪异的事来。那是不是比起那小女孩的故事——依你的不合理标准而言——更要超乎常理而不可信? ”
“是吗? 我觉得那像精神错乱的典型。”
“这只是因为你知道它确实发生过。我是说,有人的确亲眼目睹了。相反的,假设这仅仅是一个谣传,而那疯狂的姊姊风闻了谣传,在一切调查进行前释放了妹妹;调查人员只见到两个老女人住在一起,显然过着一种正常的生活,只除了其中一个看来明显的孱弱些,你会怎么想? 你会相信那用铁链锁人的传言吗? 或者,你比较可能会想那只是一桩不可思议的荒唐故事? ”
罗勃陷入失望沮丧的情绪中。
“这个故事中有两个孤独的没有多大经济实力的女人负担着乡间一栋大房子,她们之中一个年纪太大无法做家务,另一个厌恶家务。什么是这种情况下稍带疯癫的女人会有的举动? 拘禁一个女孩儿强迫她做家仆,当然就顺理成章了。”
该死的凯文! 还有他雄辩又条理分明的心灵。罗勃以为他要的是凯文的意见,事实上他要的是凯文来支持他自己的结论。
“她们拘禁的女孩子恰好是一个离家很远而无辜的在校女生。那是她们运气背,碰到这样无可责难的女孩儿,她至今还没被发现说过谎,人们会愿意相信她的话的。
如果我是警方人员,我会往这条路走的。对我而言,疯了的是她们。”
他饶有兴味地看了罗勃一眼,后者正把自己深深埋进坐椅里,皱着眉生气地看着伸长到壁炉旁的腿。他静默了一两分钟,揶揄似地端详着他朋友受挫折的样子。
“当然,”他再次开口,“他们会记得一个类似案件,一个女孩惹人怜惜的故事,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彻底相信。”
“类似案件! ”罗勃说,曲起双腿坐直身子。“什么时候? ”
“十八世纪左右。我忘记了确切时间。”
“嗯。”罗勃说,再一次失望了。
“我不懂那声‘嗯’是什么意思,”麦克德默温和地说。“编造托词的本质经过了两个世纪后并没有什么改变的。”
“托词? ”
“如果那件类似案件可以拿来作指引的话,那女孩的故事就是一桩假言托词。”
“那么你相信——我是说,你觉得那女孩的故事全是无稽之谈哕? ”
“从头到尾全是杜撰的。”
“凯文,你真叫人火大。你刚说你觉得那故事有可信度的。”
“我是这样说的,但我也同时觉得那故事是一连串谎言。我不特别偏重任何一方。即使在最短时间内,我都可以为任何一方辩护。就整体而言,我会比较愿意为那位来自埃尔斯伯瑞的小女孩儿辩护。她站在证人席上会有相当不错的效果,藏书网而从你告诉我的夏普母女,没有一个能在法庭里提供视觉上的便利,使辩护顺利进行。”
他站起来为自己倒了另一杯威士忌,同时伸出另一只手去取罗勃的杯子。然而罗勃失去了欢乐饮酒的情绪。他摇着头,甚至没有将投入火炉的眼光移开。他感到异常疲倦,而且开始对凯文失去了耐心。他来错了,当一个人做刑事辩护律师太久,就像凯文一样,他遇事只剩下争论和意见,而没有了探索真相的热忱。他会继续坐着等凯文喝掉那第二杯酒的一半,然后他就要告辞。也许此刻上床睡觉去,忘记他对别人的问题负有责任会比较好。至少,忘记他对解决那些问题有责任。
“我怀疑那一个月中那女孩儿都做了什么。”凯文与人对话似地说,同时吞了一大口威士忌。
罗勃张开嘴想说:“那么你真相信那女孩是个骗子! ”
但他及时阻止了自己。他拒绝继续玩凯文的游戏。
“如果在红酒之外你又喝这么多威士忌,那么下.一个月你惟一能做的就是接受治疗,老家伙。”他说。而让他惊讶的是凯文坐倒在椅子上,笑得打跌,像个小男生。
“嗯,罗勃,我真爱你,”他快乐地说。“你真是英格兰的精髓。你有着我们钦佩和嫉妒的所有特质。你坐在那儿,看来是那样温和有礼,任人欺负,让人们以为你只是个老病猫,可以尽情地戏耍愚弄你;而就在人们洋洋自得的那一刻,突然间轰的一响,一只脱了掩护手套的专业爪掌就闪电般亮到他们鼻端! ”他自罗勃手中拿走杯子,也没说请不要见怪等废话,就起身为罗勃倒酒。这回罗勃由他去了。
事实上,他觉得平衡些了。
第九章
伦敦到拉伯洛的马路在太阳下看上去是一条乌黑油亮、直线伸展的缎带,阳光不断反射在拥挤的车潮间,起起落落的闪亮着,像钻石般发出光彩。很快的,空气和马路会变得阻塞不堪,没有人再能悠闲适意,然后每个人都将不得不退回去使用铁路,以快速便捷的工具换取缩短时间的旅程。人们管这叫进步。
凯文昨晚指出,随着如今这样快捷便利的交通,贝蒂·肯恩很可能在那个月的假期中到了澳洲新南威尔士的悉尼。这是个让人骇异的想法,因为那隐含的意思是指:她可以是在从西伯利亚东北方的堪察加半岛到秘鲁之间的任何一个地方;而他,布莱尔,要证明的只是当时她不在坐落于拉伯洛到伦敦路上的那栋房子里。如果不是因为现在晴空万里,如果不是替苏格兰场觉得抱歉,如果不是他跟凯文谈了一席话,而且如果不是他截至目前为止进行得还算有点头绪,他的心情也许会沉入沮丧的深渊谷底。
自己会有一份同情苏格兰场的情绪,这是他最没有预期到的。可他确确实实有。
苏格兰场本来想全力证明夏普母女有罪,而贝蒂·肯恩的故事是真的——他们有充分理由相信夏普母女有罪。但眼前叫他们每一个人伤透脑筋的紧急要务是:想办法让《艾克一艾玛》报因揭露贝蒂·肯恩而自食恶果:然而讥诮讽刺的是:他们惟一能达到那个目的的做法却是证明她的故事纯属一派胡言。是的,它让如此庞大、以冷静着称的警察总部感到挫败。
格兰特探长以其惯常的温和有礼的态度接待他——事后他回想起来,那就像去看医生一样——而且相当愿意把《艾克一艾玛》报纸引来的信件转给罗勃。
“不要对这些信件寄予太多希望,好吗? ”他带着友善的警告说。“我们收到的信倘若有一封提供有价值的讯息,必定是从伴随而来的五千封荒唐无聊的东西中捡出来的。
缮写信件是各种莫名其妙的人的宣泄管道,像爱管闲事的、游手好闲的、变态堕落的、脾气暴躁怪异的、以天下为己任的——““报纸反应舆论,有人这么说。”
“天佑我国,”格兰特苦笑说。“这只能使情况恶化。
所有不相关的人都写信来。你知道,对他们而言,这是顶安全的发泄方法。那些信冗长、猥亵、傲慢、自相矛盾.还有从他们喜欢的报章上看来的见解,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而没有人能阻止他们。所以他们写啊写,不停地乱写。我的天,看看他们怎么写的! ““可是,这终究给了些机会——”
“嗯,是的,机会。所有这些信件,不论它们是多么愚蠢,都必须经过阅读删选。我保证,任何重要的讯息都会转达给你。但我仍要提醒你,挑出一封出自正常有智慧的公民的信的机率是五千比一。这种公民不喜欢他认为属‘擅管他人隐私’
的举动,那也是为什么他会沉默不言;或许这种人对所谓他人隐私也有着类似乡下人般饶舌的兴趣,但很可能他是个忙碌的人,只有精神顾自家事,而且坐下来写封信到警察局谈论与他本身无关的事违背他的自觉和原则。”
于是罗勃就这样同情起警方来了。至少他,罗勃本身面对的问题是清晰的,而且有使力点。他无须左顾右盼深恐走错了路,用错了力。何况还有其他像凯文这样的人帮他确立方向。
“我说真的,”凯文昨晚说过,“如果我是警方,我会冒险往证明女孩无辜那方向下赌注。他们有足够的机会让案件成立,而一个成功的破案记录,即使微小不重要,对一个想在事业上往上攀爬的人是很有助益的。不幸的是——或说对一般公民而言是幸运的——对能否立案有决定权的人是那些急于立功的人的上司,而E 司通常对下属攀升的急切心情不是很有兴趣,于是两方得到平衡。每想到这个,就不由得使人对这种智慧竟是官僚行政的副产品而感到惊讶。”
罗勃因为多喝了几口威士忌而有些软绵绵的,于是昕凭那犬儒主义者的评语轻飘过去而不理会。
“然而,一旦他们获得一丁点儿证实,他们就会立刻取得法院诉状出现在法兰柴思门前,其速度之快会连你拿起话筒的时间都没有。”
“但他们不会找到任何确证的,”罗勃软软地说。“他们为什么能呢? 又怎么能? 我们只要反证女孩故事的虚伪性,就能使夏普家的生活不受打扰。等我明天拜访了那姑姑和姑丈之后,我们也许就能对那女孩的一般认知得到一些线索,如此就可以继续我们自己的调查工作了。”
现在,他正开着车在那条闪着光的拉伯洛路上往贝蒂住在缅斯丘的亲戚家去——就是那段假期开始时她待的地方。他们是缇尔司先生和太太。缇尔司先生,家住雀栗尔街九十三号,缅斯丘,拉伯洛——在拉伯洛一家制造刷子的公司当推销员,夫妇俩没有小孩。这是罗勃对他们仅有的了解。
当他在缅斯丘主要道路驶向岔路时停了一会儿。这儿正是贝蒂等公车的角落,或者根据她的说词曾在这儿等公车。马路的另一侧是一条长而没有间断的人行道,笔直地向前延伸,看不到转弯的地方。平常日子的这个时间它是条很忙碌的道路;但,罗勃想着,在周末午后的这么一个闷热时刻它也显得相当空旷寂寞。
沿着雀栗尔街排满一系列脏污红砖建成的有尖锐棱角凸窗的房子,那突出的表面几乎刮削着分隔人行道的红砖矮墙。窗户下两边贫瘠的土壤原是为栽种植物用的,却全然没有埃尔斯伯瑞草地边巷的可喜清新,仅仅长有杂革似的壁花和纷乱野生的勿忘我,象征着可怜兮兮的伦敦尊严。当然,就像埃尔斯伯瑞的一般主妇一样,雀栗尔街边也挂着相同的绉褶窗帘;不过,如果诗人到达雀栗尔街,他们会寻找花园以外的题材来讴歌生命。
他确认号码后,轻按门铃,没有人应声,他于是敲着九十三号的门——那扇门跟别栋完全一样,无法区分,只除了上面挂的门牌号码不同——一名妇人从隔壁房子打开看来是卧室的窗子探出身来说:“你找缇尔司太太吗? ”
罗勃说是。
“她到杂货店去了,就是角落那家。”
“嗯,谢谢。那我等等。”
“如果你急着找她的话,就不该等,应该赶紧去。”
“嗯。她还要去别的地方吗? ”
“没有,只到那家杂货店:那是这附近惟一的店铺。
但她会花上半个早上的时间来决定买哪一种品牌的麦片。
如果你帮她决定随便拿一盒放人她的购物袋,她会很感激的。“罗勃向她道了谢,然后步行走向街巷的另一端。她却又喊住他。
“不该把车留在这里。开走它。”
“不过,不远啊,不是吗? ”
“也许,但今天是星期六。”
“星期六?”
“不上学的日子。”
“噢,我懂了。但是,车里没什么可——偷的”,他本来想这样说,却及时煞车中途改口:“没什么可移动的。”
“可移动的! 哼! 我们曾在窗台上设有空槽;那边的菲狄太太曾装有车道矮门;毕多士太太有两个木制晒衣杆和十八码长的晒衣绳;全都以为是不可移动的。你如果把你的车子留在这儿十分钟,等你回来还找得到底盘的话.就算你运气好! ”
所以罗勃遵其嘱咐,坐进车里驶到杂货铺去。当他开着车时想起了一些事,一个记忆困扰着他。就是这个地方让贝蒂·肯恩待得很快乐,而这里其实相当荒寂可怕又拥挤。但她却非常快乐,甚至写信说她要待到假期结束。
她在这儿发现了什么,让她这么想留下来? 走进商店时他仍然想着那个疑问,接着在店里四处环顾,试看看能不能在早晨的顾客中发现缇尔司太太。然而他根本无须费力,店铺里只有一名女顾客,再看一眼满脸耐心的店主和那位女顾客双手各拿一个商品纸盒,明白揭示那就是缇尔司太太。
“你需要什么吗,先生? ”店主问,暂时将定在那名犹豫不决的女顾客身上的注意力转移开来——今天那名顾客的犹豫不是在早餐的麦片牌子,而是洗衣粉——然后走向罗勃。
“不,谢谢你,”罗勃说。“我只是进来找这位太太。”
“我? ”那妇人说。“如果是因为瓦斯的事,那……”
罗勃连忙回答说不是为了瓦斯。
“那我已经有一个吸尘器了,而且状况很好。”她说,同时准备把注意力重新回到她的选择难题上。
罗勃说他的车就在外面,他会在那儿等她买完东西,说完便急匆匆的想逃出去;但她说:“车子! 噢,那你可以载我回家了,对吗? 省得我辛苦扛着这堆东西走回家。
多少钱,卡尔先生? “卡尔先生,在她注意着罗勃时,自她手中接过洗衣粉塞进她购物袋里,收了钱,找回零钱,再谢谢她的光临,然后用充满怜悯的眼光看着罗勃跟随妇人进到他车里。
罗勃虽已告诉自己不要期待能再遇到像乌殷太太般独立聪慧的妇人,但是面对着缇尔司太太,他的心仍不免沉入谷底。缇尔司太太是心思老在别处打转的那类妇人。她们可以很热切地与你交谈,同意你的意见,赞美你的衣着,提供一些建议,可是她们真正的注意力却集中在今晚的鱼该如何烹煮,洗衣店账单给丢在哪儿了,或者是挂记着右边前齿的镶牙做得到底好不好——任何事,可以是任何事,除了眼前交谈的..主题。
她似乎对罗勃看似昂贵的车印象深刻,进而邀请他进屋喝杯茶——显然请人进来喝杯茶没有时间合不合适的问题。但罗勃在尚未坦白说明来意之前,不愿同意——即使只是喝一杯茶。他尽可能地解释他的身份,无奈她竞似鸭子听雷般无所觉:
她所有的精神这会儿全集中在要准备什么饼干来当茶点。即使提及她侄女,也似乎丝毫没能影响她这番忙碌的心思。
“好一桩莫名其妙的事,对不对? ”她说。“掳走她,再殴打她。她们以为这样做可以怎样? 请坐啊,布莱尔先生,进来坐下呀。我只……”
这时一阵叫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在整个房子里回荡。
一种紧急的、高频率的、拼命似的持续不断的尖叫声,让人缓不过气来。
缇尔司太太生气地甩下手中的袋子,弯身向罗勃的耳边大叫:“我的茶壶,”
她喊着。“我马上回来。”
罗勃坐了下来,环视四周,再一次疑惑着为什么贝蒂·肯恩会喜欢待在这儿。
乌殷太太家的前厅是一个客厅:一个充满人情温馨的起居间。可是这儿呢,看得出来是这屋子最好的一间房,专为了那些还未熟识到可以穿门人室的客人准备的;这屋里的人的真正生活空间是后面那个狭窄凌乱的房间;那个厨房和起居混在一处的空间。而这儿竟是贝蒂·肯恩选择留下来的地方。是因为她交了朋友吗? 是女孩?
还是男孩? 不一会儿,缇尔司太太捧着茶盘回来。罗勃本对她这会儿的迅速有些惊奇,却在看了茶盘里的东西后完全了解。缇尔司太太没有花时间在厨房做选择,她把两种饼干都拿出来了。至少,当她倒着茶时他心中嘀咕着,这妇人对这个事件中的一个疑点提供了解释:当乌殷夫妇写信来催贝蒂马上回家时,她姑姑没有立刻到电信局发电报通知贝蒂已在两星期前就回去了。就缇尔司太太日常生活而言,贝蒂两星期前就已离开的事实很可能还不如放在厨房窗台上晾凉的果冻来得重要实际。
“我并不担心她,”缇尔司太太说,仿佛回答他的想法似的。“虽然他们从埃尔斯伯瑞写信来,可我知道她会出现的。我先生回到家时却相当担心——你知道,他每回出门总要花个一星期十天的;他是威齐公司的人员——工作起来像不要命似的;而我就说等一等,她会好好地回来的。是吧,几乎没事般的回来了。”
“她说她在这儿非常快乐。”
“我想应该是吧。”她含糊地说,并没有罗勃预想中的欣喜。他看了她一眼,随即明了她的心思又已飘向别的地方去了。如果她眼光停留的地方就是她心思的去向的话,她这会儿该是犹豫着他的茶够不够浓。
“她在这儿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她交了朋友吗? ”
“嗯,没有,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拉伯洛。”
“拉伯洛! ”
“嗯,我说大半时 95f4." >间其实不太公平。她早上会帮忙做一些家事,但这房子这样小,我呢又习惯自己来,她其实没多少事可做。再说她应该是来度假的,对不对?
可怜的东西,学校功课一定烦死了。我真不懂那些家庭作业对年轻女孩儿有啥用。
对门哈洛普太太的女儿还不大会写自己的名字呢,可人家嫁给一个贵族的三公子;也许是三公子的儿子,”她有些疑惑地说。“我一下忘了。她……”
“她在拉伯洛时都做什么呢? 我是指贝蒂。”
“大半时候是看电影。”
“电影? ”
“在拉伯洛你可以从早上看到晚上。一些大戏院十点半就开门,在星期中换片,这样的戏院有四十来家,你真的可以从这家换到那家去,直到回家为止。”
“贝蒂就是这样的吗? ”
“嗯,不是。她满理智的。通常她会去看早场,比较便宜;然后,她就搭公车玩。”
99lib?“搭公车游逛。到哪儿? ”
“嗯,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布莱尔先生,再吃些饼干吧,它们才从盒子里取出来,新鲜的。她回到过诺顿古堡.诺顿是个乡下城镇,你晓得。每个人都到拉伯洛,因为大,可是诺顿呀——”
“那她都不回来吃中饭喽? ”
“什么? 噢,贝蒂呀。不,她在外面吃午餐。你知道,我们都是在家吃丰盛的晚餐的,我先生通常在外工作一整天,所以她回来时,晚餐总是准备好等着她。对这点我很自豪,准备营养丰富的晚餐,专为我的……”
“那是几点呢? 六点吗? ”
“不是,我先生通常七点半后才回来。”
“我猜贝蒂在那之前早就在家了,是吗? ”
“大半时间是。有一次她因为去看下午场回来晚了,我先生还生气了——有点太大惊小怪了。看电影有什么坏处呢? 但是打那之后,她就很注意不再比他晚回家。
那是当他不出差时;他如果出远门,她就不那么小心了。”
看来这女孩儿有整整两个礼拜没人看管,自由来去,没人问东问西,身上只有度假用的零用钱。听起来像是天真的两个礼拜,对她这个年纪的大多数女孩来说会真是这样天真无邪的。早上看早场电影或逛街;然后用简便的午餐;下午乘公车到乡下——一个青春少女美丽愉快的假期,品尝首次没人管束的自由。
但是贝蒂- 肯恩却不是寻常的青春少女。她这青春少女bbr>曾向警方冷静地述说一个冗长仔细的故事。这青春少女同时宣称被无情的殴打。那么,贝蒂·肯恩究竟是如何度过那段没人管束的时间的呢? “你知不知道她是否搭公车到过米尔佛德镇? ”
“没有,他们当然也问过,但是我没说有也不说没有。”
“他们? ”
“警察呀。”
这就当然啦;他几乎忘了警方会在他们可能的范围之内调查贝蒂·肯恩说的每一句话。
“你不是警察,我记得你说过。”
“不是,”罗勃再次申明:“我是一名律师,代表那两位被怀疑留置贝蒂的女子。”
“是的。你告诉过我了。我猜她们是需要一个律师的,就像别人一样,可怜的东西。为她们问问题。布莱尔先生,我希望我给了你想知道的答案。”
事实上,他又喝了一杯茶,希望她能多多少少讲出他想知道的事。可是,现在谈的只是不断重复的内容。
“警方知道贝蒂曾自己一人外出一整天吗? ”他问。
她很认真地想了想。“那我不记得了,”她说。“他们问她怎样安排时间的,我说大多时候去看电影或搭公车玩,他们又问我跟去过吗,我说——嗯,我必须承认我撒了个谎言;我说我偶尔跟她去。我不想他们认为我放任贝蒂一个人出去玩。
当然啦,一个人出去玩本身是一点坏处也没有的。”
好一个莫名的逻辑! “在这儿时,她收到过什么信件吗? ”他起身准备离去时问着。
“只有家书。嗯,是的,我会知道。信都是我收的。
不管怎样,她们都不会写信给她的,对吗? ““谁? ”
“那些绑架她的人呀! ”
罗勃简直是仓皇而逃般地回到他的车里驶向拉伯洛。
他禁不住怀疑缇尔司先生是应工作需要每次必须花上十天离开家,还是他争取这样要旅行的工作是为了逃家或避免自杀。
在拉伯洛,布莱尔寻找该区最大的修车厂兼地方汽车服务站。他来到入口处有守卫的一个小办公室,敲了门后走进去。有位穿着检票员制服的男子正在处理办公桌上的文件。他看了罗勃一眼,也没问有什么事,径自继续他手上的事。
罗勃开口道,他想见处理米尔佛德镇公车事务的人员。
“时间表在外面的墙上。”那男子头也不抬地说。
“我不是来问时间表的。我知道那些时间。我自己就住在米尔佛德镇。我想知道的是你们可曾用过双层巴士在那条路线上跑。”
接着是段冗长的沉默,长到罗勃刚想要再次开口时。
“没有。”男子说。
“从未有过? ”罗勃问。
这回一点回答也没有。检票员清楚地表示他无意再同他说话。
“听着,”罗勃说:“这很重要。我是米尔佛德镇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我……”
男子抬头看着他。“我才不管你是波斯国王或什么。
往米尔佛德镇的线上没有双层巴士! 你还要怎样? “他正说着,罗勃身后门旁出现了个技师。
这个技师犹豫着,似乎不晓得该不该继续走进来。但他最后振作起来开始说他要说的事。“有关那要送到诺顿的零件,我是不是……”
罗勃挤过他想离开,却突然觉得衣角被扯了一下,是那矮小的技师要他等他一会儿。罗勃走出办公室,徘徊在车子旁等着。不久那技师就出现了。
“你在问有关双层巴士的事? 我不能直接反驳他,你知道:照他现在的心情,我可能会被炒鱿鱼。你想租借使用双层巴士,还是只是想知道双层巴士有没有在那条路线上跑? 因为,那条路线基本上是没有双层巴士的,至少不是当运输用,因为那路线上全是——”
“我知道,我知道。它们都是单层巴士。我想知道的是在往米尔佛德镇的线上是否曾用过双层巴士。”
“嗯,你晓得,那条线原则上是没有的,但今年有一两次老旧的单层巴士突然故障,我们不得不开双层巴士来代替。迟早它们都会是双层巴士的,只是往米尔佛德镇的路上乘客不多,用双层巴士不划算,所以老旧的单层巴士仍会被用来行驶那条线。而且……”
“你真帮了我很大的忙。有没有可能知道是哪些日子在那条路上行驶双层巴士? ”
“嗯,当然可以,”技师说,语气似乎有些苦涩。“这家公司什么都得记录下来。不过文件都在那儿,”——他向办公室的方向努努嘴——“只要他还在里面,就啥也没办法。”
罗勃问什么时候有机会。
“他通常跟我同一时间下班——六点。但如果这对你很重要的话,我可以晚走个几分钟,在他离开后查看那记录簿。”
距离六点钟还很久,罗勃真不知道他该如何度过这段时间,可是,必须得等到六点呀。
“好,那这样,我在贝尔同你碰面——就是街角那家酒馆——大约六点一刻。
怎样? ”
那太好了,罗勃说,太好了。
他于是离开车厂到那家酒馆碰碰运气,希望酒保肯在营业时间之外给他一些方便。
第十章
“我想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亲爱的,”琳姨说,“可是我真的不懂你为什么要护卫那样的人呢! ”
“我不是‘护卫’她们,”罗勃耐心地说。“我是代表她们。何况99lib?没有证据证明她们是‘那样的人’。”
“有女孩儿的证词,罗勃,她不会凭空捏造的。”
“哦,是吗? ”
“说谎对她有什么好处呢? ”说时她正挡在他前面,双手互换着祷告书以便戴上白手套。“如果她没在法兰柴思,她能在哪儿呢? ”
罗勃咽回到嘴边的反驳:“你会惊讶的! ”对琳姨你最好不要企图争执。
她抚平戴上的手套。“如果你只是因为不忍心而接案,亲爱的罗勃,我要说你昏了头了。你一定得去那栋房子吗? 她们明天应该会到你办公室的。这事不急,是吧? 又不足有人马上就要逮捕她们。”
“事实上到法兰柴思是我的意思。假设有人指控你在商店偷了东西,而你无法证明你的清白,我想你不会愿意在大白天走在商市街上吧。”
“我想我不会喜欢的;不过我会想尽办法来证明清白。
你不能先跟我到教堂,然后再去法兰柴思吗? 你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教堂了,亲爱的。““如果你继续在这儿唠叨,你就会有十年来第一次迟到的记录了。你快去吧,记得帮我祈祷我的判断是对的。”
“我一定会为你祈祷的,亲爱的。我总是为你祈祷。
而这回,我呢也得忍受一些事,一些对我来说不容易的事。““你? ”
“现在你为那人辩护,而我则不能同别人淡论。这挺折磨人的,亲爱的,静坐在那儿听别人说,那就像想呕吐却得憋住一样。哦,老天,教堂钟声停止了,是吗? 我只好挤到别人的座位旁了。他们不会介意的。你不会在那边吃午餐的是吧,亲爱的? ”
“我不认为我会受到邀请。”
然而,罗勃到达法兰柴思时受到异常温馨的欢迎,让他觉得也许他会被留下用午餐。当然他会礼貌地说不;不是因为琳姨的鸡肉在家等着他,而是因为玛莉安·夏普会多些碗筷要洗。如果只是她们自己用餐,她们可以用最简单的方式来吃。
“我很抱歉我们昨晚拒绝接电话,”玛莉安说,再次道歉。“可是四五次之后就真的不胜其扰了。而且我们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有消息了。你毕竟在礼拜五下午才开始调查的。”
“打电话来的是男是女? ”
“我记得是一个男的,四个女的。你今早来电话时,我以为又开始了,但显然他们那些人喜欢晚起。或者他们到晚上才开始骚扰性活动。另外我们显然给这乡下的年轻人提供了免费娱乐。他们聚集在车道铁门内像春猫发情般地吵嚷。然后纳维尔在杂物室找到一支木棒……”
“纳维尔? ”
“是的,你侄子——我是说你的远亲。他很好心地来做慰问式的拜访。他找到一支木棒,赶他们出去后用它将铁门拴上;你知道我们没有那铁门的钥匙。可惜那并没有维持多久,他们互相攀附排排坐到围墙上继续骚扰,直到他们该回家睡觉的时间。”
“缺乏教养,”夏普老太太语重心长地说,“使这些年轻人碰到扰人的问题时不知该如何做合理的反应。他们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应变机智。”
“人云亦云者也没有,”罗勃说。“但是他们往往能搞得人又烦又气。不过我这儿倒有个不算坏的消息。我知道那女孩儿是怎么越过墙看到这里面的。”他告诉她们有关他拜访缇尔司太太之行及他发现那女孩儿喜欢自己搭公车玩( 至少是她说的) ,还有他接着到拉伯洛及地方汽车服务站的事。
“她待在缅斯丘的两个星期中,往米尔佛德镇路上的单层巴士发生过两次故障;每一次都以双层巴士来替代。
你知道,那条线上每天只有三个班次。而每次发生故障的公车都恰好是中午开出的,所以在那两个星期中她至少有两次的机会可以越过墙看到房子,庭园,你们两人,车子,所有东西。““可是谁能在只是过路的车上看到这么多呢? ”
“你曾坐过乡间双层巴士上层吗? 即使当公车以稳定时速三十五英里的速度前进,对上层乘客而言,仍缓慢得像丧车行进速度一样。你可以因为是在高处而看得更远更久。对下层乘客而言,有树丛抚刷窗户,车速因距离近的缘故而显得较快。
这是一点。另一点是那女孩有照相机似的记忆力。”他告诉她们乌殷太太说的话。
“我们要告诉警方这个吗? ”夏普老太太问。
“不。这无法证明什么,只是解决了她是怎样知道你们的。当她需要托词时,她想起了你们,赌你们无法证明你们当时是在何处。顺便问一下,当你把车开到门前时,靠近门的是车子的哪边儿? ”
“不管我是把车从车库开出或自街上开回,驾驶座这面总是靠着门的,因为这样下车比较方便。”
“没错;所以乘客座椅那面,就是前轮颜色较深的那面就对着铁门了,”罗勃下结论似地说。“那就是她看到的景象。草坪?99lib?t>及成圆形分成两条的车道,有个不同轮子的车子,两个妇人——独特的妇人——屋顶下阁楼的圆形窗。
她只要依循脑海中的图像来叙述。她向警方叙述这个故事的那天——就是她宣称被绑架的那天——距离那时已经有一个月之久,只有千分之一的机率你们能记得那天到底做了什么、去了什么地方。““而我想,”夏普老太太说,“我们能证明她在那个月里做了什么,去了什么地方的机会更是渺茫? ”
“比较之下是更不可能。像我朋友凯文·麦克德默前天晚上说的,她就有可能到了新南威尔士的悉尼去。不过,我现在倒比礼拜五早上有信心多了。我们目前对那女孩儿已经有不少了解。”他告诉她们他在埃尔斯伯瑞及缅斯丘所做的访探。
“可是如果警方的调查都没能挖掘出她那个月做了什么……”
“警方所做的调查主要在查证她的陈述。他们没有像我们这样以她从头到尾都在说谎为基础来进行。他们没有特别理由去怀疑事情的真实性。她有无可责难的好评,而他们从她姑姑那儿获得的是她在度假期间从事一般青春少女都会做的如看电影、搭公车到乡下等等正常消遣。”
“而你想这故事的真实一面 662f." >是什么呢? ”夏普老太太问道。
“我认为她在拉伯洛和不知是谁见面。那无论如何是最明显不过的解释了。我还认为我们应该以此为基础来进行我们的调查。”
“对于雇用私人侦探,”夏普老太太问,“你可以推荐谁吗? ”
“这个,”罗勃有点犹豫地说,“我是想你们会让我自己再多做一点调查,然后再聘用专人。我知道……”
“布莱尔先生,”老妇人开日打断他,“你在事先没有警告的情况下牵扯进这个挺叫人不舒服的案子,可以想见不会是很情愿的;而且你又已经尽可能地帮我们做了这么多。我们不能贪心地还要你因我们的缘故做私家侦探。我们并不富有——这是真的,我们的积蓄少得可怜——但只要我们还有钱,我们就会为恰当的服务付恰当的钱。而要求你因为我们的缘故做那调查的工作是不恰当的。”
“那并不是不恰当,真的,我对它真的有兴趣。相信我,夏普太太,我绝不是出于要帮你省钱的意思。昨晚开车回家时,我为我目前的成果感到很自豪,我知道如果这时要我放弃并交给别人续办的话,我会相当气馁的。它已经变成一场个人的争猎了。拜托你不要让我失望……”
“如果布莱尔先生愿意再多做一些调查,”玛莉安插嘴进来,“我想我们应该衷心感谢他而且接受。我知道他的感受,我也希望我自己能做些走访探查的工作。”
“毫无疑问的,不管我愿不愿意,这调查工作到某个阶段是必须得移交给专业人员;比如说当线索引向拉伯洛以外时,我就无法负荷。不过只要搜证工作在我们眼前范围内,我就希望我自己去进行。”
“你计划如何进行? ”玛莉安饶有兴趣地问道。
“这个……我想先去拜访那些提供简便午餐的地方,我是指拉伯洛这里。理由之一是,应该不会有太多的。另外,刚开始时,她曾在那些地方用过餐。”
“你说的‘刚始时’是指什么? ”玛莉安问。
“当她遇到我们假设的这个某人甲后,她也许就到别的地方午餐了。但在那之前,她是自己花钱,而且用的是便餐。即使有钱可以吃较正式的餐点,那个年纪的女孩儿会宁愿吃那种快餐式的食物的。所以我会集中精神探访那类餐厅。我会以乡村律师知道的技巧,向餐厅服务生议论《艾克一艾玛》小报报导的故事,探听他们是否在他们的餐厅见过那女孩。这听起来怎么样? ”
“听来很不错。”玛莉安说。
罗勃转向夏普太太。“如果你仍认为专业人员会对你比较有利——这是很有可能的——那么我可以鞠躬退席……”
“我不认为别人来做会对我们更有利,”夏普太太说。
“我已经表示了我对你如此帮忙的感激。如果你真的愿意来追查这个……这个……”
“布偶。”罗勃快乐地回应。
“小娃儿,”夏普太太修正,“那么我们只好心存感激地顺从盛意了。然而,仍要提醒一声,在我看来,这事可能要花一长段时间的。”
“为什么? ”
“这之间似乎有着大段空白等待填补,那就是遇到我们假设的这个某人甲到只穿着内衣鞋子及有被狠狠殴打的痕迹出现在埃尔斯伯瑞附近的家之间。玛莉安,我想我们还有些雪利酒吧。”
玛莉安离开房间去取酒时,谈话中止,这古老房子骤然间被静寂包围。庭院里没有树木制造风吹拂过叶片的沙沙声,也没有嘈嘈鸟鸣声。这无声极像夜半小城的那种全然的寂静。罗勃不禁想着,在经历过拥挤公寓的嘈杂生活之后,这是一种难得的祥和,或仅仅是一种叫人有些恐慌的寂寞? 她们是珍惜拥有的隐私权的,夏普老太太星期五早上在他的办公室时曾提到过。但是这种以高墙同外界隔离,被亘长静默包围的生活能算是好吗? “对我来说,”夏普太太道,“那女孩儿在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房子的状况下就选择法兰柴思很是冒了些风险。”
“她当然下了赌注,”罗勃说。“她必须这样。但是,我不认为那像你想得那样不可思议。”
“不是吗? ”
“不是。我知道你想的是对那女孩儿来说,想像中法兰柴思应该住着很多年轻人,而且至少有三四个女仆。”
“是的。”
“但我认为她很清楚这儿情况不是那样。”
“她怎能知道? ”
“她可以从跟公车司机闲谈之间得知,或——而我认为这更可能——她从搭乘同一班车的旅客闲磕牙中偷听到。你可以想像他们会这样谈论:‘姓夏普的住在那儿。
没有任何女仆愿意待在那样一个远离商店、电影院的偏远地带……‘等等。这条拉伯洛到米尔佛德镇是地方性路线,公车上的乘客也多是本地居民。加上这条路线满单调无聊的,路旁没什么房子或村庄。法兰柴思可以说是惟一引人注意的焦点。
对茶余饭后喜欢蜚短流长的人来说,结合这栋房子、主人,还有她们的车几乎是不能避免的话题。““我懂r 。是的,那很有道理。”
“我倒是希望,在某一方面来说,她是通过和司机或售票员的闲聊知道你们的。
因为这样,就可能会有人记得她。那女孩儿曾说她从未到过米尔佛德镇,也不知道它在哪儿。如果有司机或售票员记得她,那我们至少可以证明她在这一点说谎。”
“就我的了解,她很可能眨巴着她那稚气的眼睛说:‘喂,那就是米尔佛德镇啊? 我只是搭上一辆公车到终点站再回来而已’。”
“没错,也许我们无法证明什么。但是如果我没能在拉伯洛寻到一些蛛丝马迹,我会试着拿她的照片问本地的司机或售票员。我只希望她是个至少会叫人留下些许印象的人。”
他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彼此不约而同地记起贝蒂。
肯恩那太一般化、叫人不易辨别的普通本质。
他们坐在起居室,面向着窗户,看着外头庭园的青色方形草坪还有褪色的砖墙。
就在这时,屋外车道上的铁门被推开,接着出现一个由七八人组成的小团体,他们站在那儿往这边瞧。他们轻松自在地彼此谈论并交相指出此行观察的目的——最突出的部分显然是尾顶上的那个小圆窗。如果法兰柴思已为乡下的年轻人提供了星期六晚上的余兴节目,现在看来更为拉伯洛提供了礼拜日上午的娱乐活动。铁门外显然有一两辆车等着,因为那群人里头的妇人们只穿着可笑的便鞋及家常服。
罗勃将视线投向夏普太太,发现除了她永远严厉的嘴角稍微牵动了一下之外,一动也不动。
“所谓的社会大众。”她疲惫地说。
“要不要我叫他们离开? ”罗勃说。“那真是我的不是,我进来时没有用那支木棒把铁门拴,卜。”
“让他们去吧,”她说。“他们不多久就会离开的。这是给那些厌烦了日常规律单调生活的人一点儿调剂,我们还能忍。”
但是那群人似乎没有离去的意思。事实上,有几个人还绕到屋子的一边去探看附属建筑;其他的人在玛莉安拿着雪利酒回来时还停在原地。罗勃再次道歉没有将木棒放回去拴住门。他觉得自己真是窝囊极了。坐在那儿不出声地看着那群陌生人像他们拥有这个地方或来到一个要拍卖的房子似的毫无顾忌四下徘徊观看,并非他所愿更不合他的心意。但是如果他真的出去请他们离开,而他们拒绝,他又能怎样? 而且倘若真如此挫败,他又该如何面对夏普母女? 绕到屋子另一边的几人回到他们同伴处,比手画脚地笑着报告他们看到的事物。他听到玛莉安似乎咕哝了几句,猜想她是不是在诅咒。她看起来是那种一旦生起气来会侃侃骂人的。她已将带进来的雪利酒放了下来,但显然忘了倒酒这回事;毕竟这不是个应酬有礼的时刻。他实在想做什么决定性且惊人的举动来取悦她,就像他十五岁时热切地想英雄救美人般的在一栋失火的建筑中救出他想往的女子。不过,感谢老天,他现在已是四十来岁的人了,知道最好还是等候救火员到来。
在他这样犹豫不决,对自己及对外面那些残酷的人们生气时,救火员来了,那是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身上穿着叫人觉得很抱歉的条纹西装。
“纳维尔。”玛莉安惊呼,凝神看着屋外。
纳维尔以他叫人最难以忍受的优越姿态视察般地看着那群人,而那群人似乎微微退缩了一些,但接着又下定决心似地挺身而出;他们之间一个穿着运动茄克条纹裤的男人便站了出来想要提出抗议。
纳维尔静静地看着他们一会儿,然后伸手到他上衣内口袋搜寻着什么。在他这样做时,那群人开始有了不同的反应。在外围的人开始不引人注意地悄悄移动离去;近旁的人则失去了虚张的声势而变得畏缩。最后那个穿运动茄克的男人做了个微微屈服的手势,也尾随其他的人从铁门后逃去。
纳维尔用力地在他们身后关上铁门,并用那木棒将门闩住,走过车道来到屋门前,拿出手帕来擦拭手心。玛莉安奔向门去迎接他。
“纳维尔! ”罗勃听到她说。“你怎么做的? ”
“做什么? ”纳维尔问。
“赶走那些人。”
“嗯,我只是开始问他们的名字和住址,”纳维尔说。
“你不知道当你拿出记事簿问起姓名和住址时,人们变得小心翼翼。那是现代版的:‘飞去吧,事情已暴露了。’他们不会等着问你要证件以免你真的有。嗯,罗勃。早安,夏普太太。我原来是在往拉伯洛的路上的,但经过这儿时看到铁门被打开,外面又停着两辆叫人讨厌的车,所以我下来看看。我不知道罗勃在这儿。”
语气中虽没有恶意地暗示着罗勃当然能处理这种情况,然而对罗勃来说却成了相当的讽刺。罗勃真想扼住他的颈子。
“现在你既然在这儿了,又如此熟练地帮我们去除>掉那骚扰,你必须留下来喝杯雪利酒,”夏普太太说。
“我可以等到傍晚回程时再进来喝吗? ”纳维尔说。
“你看,我正在赶赴与我未来岳丈共进的午餐,而且每到星期天,像今天,总有些仪式性的程序。每个人都必须参加之前的热身活动。”
“当然,请在回程时进来喝一杯,”玛莉安说。“我们会很欢迎的。可是我们要怎么知道是你呢? 我是说因为那道铁门的关系。”她斟了杯雪利酒,递给罗勃。
“你懂摩尔斯密码吗? ”
“懂,但不要告诉我你懂。”
“为什么? ”
“你看来怎么都不像是摩尔斯密码迷。”
“嗯,我十四岁时有机会到海上去,在炽热野心引领下做了不少当时容易有的傻事。摩..尔斯密码便是其中之一。我到达时,会用喇叭按出你美丽名字的缩写。两长,三短。我必得走了。为着今晚同你们的聚谈,我想我可以忍受在宫殿里的午餐。”
“罗丝玛丽不能帮助你吗? ”罗勃问,完全屈服于他自己卑劣狰狞的一面。
“我不这样期待。每一个星期日罗丝玛丽是一名她父亲屋宇下的乖女儿,变得非常不像她。再见了,夏普太太。不要让罗勃喝掉所有的雪利酒。”
“是什么时候,”罗勃听到玛莉安在伴着他走到门口时问着,“你决定不出海的? ”
“到我十五岁时。我换热气球玩。”
“理论式的,我猜。”
“嗯,我装填供应煤气。”
他们为什么听起来那么友好,那么轻松,罗勃如此疑惑着。好像他们已经认识好久了。她为什么会喜欢轻量级的纳维尔? “那么你十六岁的时候呢? ”
如果她知道纳维尔曾经想学习又中途放下的事有多少,她也许就不会有这些兴致了。
“雪利酒会不会太烈了,布莱尔先生? ”夏普太太问。
“不,不,谢谢你,酒很好。”他会不会看起来酸味太重以至于有些阴沉? 他赶紧振作起来。
他谨慎地瞄了老妇人一眼,觉得她似乎看来有丝隐藏起来不易察觉的开心。而夏普老太太的这种开心并不是个好兆头。
“我想我最好在夏普小姐帮纳维尔把门闩上之前离开.”他说。“否则她得要再到铁门那儿一趟。”
“你不要同我们一块用午餐吗? 在我们这儿,午餐可是没有仪式的。”
但罗勃礼貌地拒绝了。他非常不欣赏他现在的样子,小气又不成熟,更有着重重缺点。他要回去和琳姨一道吃平常的星期天午餐,做回他熟悉的布哈坡联合律师事务所里的罗勃.布莱尔,那个在平稳、宽容又宁静的世界里的他。
他到达铁门时纳维尔已经走了,带起一阵粉碎安息日宁静的劲风,而玛莉安正准备关上铁门。
“我不认为地方主教赞同他未来女婿的交通工具。”她说,眼光跟着那辆咆哮而去,在路上奔驰的庞然大物。
“的确是挺叫人疲乏不堪。”罗勃说,语气仍含着刻薄。
她对他微笑。“这是我听到过最诙谐的双关语,”她说。“我真希望你能留下来午餐,但另一方面,我又为你不在这儿用餐感到轻松。”
“真的? ”
“我尝试做一道像样的菜,但是却不成样子。我是个很糟糕的厨师。虽然很忠实地照着食谱一步步来煮,但从来就没办法弄出图片里的样子。所以说回去吃你琳姨的苹果塔对你比较好。”
罗勃突然不合逻辑地希望他答应留下来,那么他就可以分享那道煮得不好的菜,然后温和地嘲笑她的手艺。
“明天晚上我会让你知道我在拉伯洛进行得怎样,”他就事论事地说。当他不用那种莫泊桑式的文学语言同她说话时,他让彼此的会话保持在实用性上。“另外,我会跟哈勒姆警探联络,看是不是能请他们的人每天到法兰柴思来个一两趟——只是穿警察制服来亮个相,阻吓阻吓那些游手好闲的人。”
“你真是设想周到,布莱尔先生,”她说。“如果没有你,我真无法想像事情会怎样发展。”
哎,如果他不能又年轻又是诗人,他就只能当根拐杖支架;一个愚蠢平凡的东西,几乎在紧急状况下才会被想起,但是有用,是的,非常有用。
第十一章
星期一早上十点半,罗勃·布莱尔坐在卡林娜咖啡厅,对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这里是他拜访的第一个地方,因为任何人想到要喝杯咖啡的话,都会选择卡林娜咖啡厅;在这儿你可以坐在楼上明亮的餐室,闻着楼下飘来的炭烤咖啡香。再说,他今天很可能得要过度纵饮咖啡,他当然要在还能品尝时选择最好的来开始。
他手上握着《艾克一艾玛》小报,对来来去去的女侍应生显露着那女孩的照片,兀自希望他对这篇报导表现的兴趣会吸引她们之间的一个过来说:“那女孩曾经每天早上到这儿来。‘’接着他惊讶地发现有人轻轻地抽走握在他手中的那份报纸,他抬起头来,看到招呼他的女侍应生正对着他微笑。
“那是上星期五的《艾克一艾玛》小报,”她说。“这里。”她递上那天早上的《艾克一艾玛》小报。
他谢谢她,说他很高兴有今天的消息可读,但他仍然想保有上星期五的那一份。
他接着问,那女孩,那在星期五头版上的女孩可到这咖啡厅来过? “哦不,如果她来过,我们肯定会记得她。上星期五我们都在谈论那件事;真难以想像有人把她殴打得半死。”
“那么你想她们真的这样做喽? ”
她看来颇为疑惑。“报纸上是这样说的。”
“不是,报纸仅是报导那女孩那样说。”
她显然不懂这之间的不同。这就是我们奉为神明的民主。
“如果这不是真的,他们应该不会报导;那是他们的职责呀。你是警探吗? ”
“兼差的。”罗勃说。
“这样一小时的工资是多少? ”
“不太多。”
“我猜也是。..是因为没有工会的关系吧。现在这个社会没有工会你就别想争取权利。”
“对极了,”罗勃说。“麻烦你拿我的账单来好吗? ”
“你的账单? 好的。”
在百乐门,那个最新最大的戏院,餐厅设在舞台的后面。那儿铺的地毯厚到使人走在上面会有陷下去的感觉;灯光蓄意调得很暗,使得人们的衣服看来有些脏兮兮的。
一个头发染成金黄的漂亮女郎,摇摆着剪裁不规则的短裙,右颊还因含着口香糖而高高鼓起,厌烦地过来,看也不看他一眼就抓走他的订单;十五分钟后,把一杯稀薄的液体放他身前的桌上,这回眼光干脆连往他的方向停也不停。在那等待的十五分钟内,罗勃发觉那种不看顾客的服务态度在这儿非常普遍——也许是因为他们认为不久的将来他们都会变成电影明星,所以对这些光临的地方顾客不屑一顾——于是他付了钱,动也没动那杯恶心的东西,起身离去。
在城堡,另一家大戏院,附设餐厅要到午后才开张。
在紫罗兰——触目都是皇家紫色,以及黄色帘幕——没有人见过她。罗勃这回放弃拐弯抹角,直接挑明地问。
在格里芬商店的楼上,正值他们忙得焦头烂额之际,女侍应生只匆匆抛下一句:“不要吵我! ”而餐厅经理则冷峻戒备地说:“我们从不把我们客人的行踪说出去。”
在老橡树——小小的有些昏暗但友善的地方——上了年纪的妇人很有兴致地跟他讨论起来。“可怜的东西,”她们说。“多可怕的经历啊! 她有一张很好看的面孔哇。还只是个小孩子,可怜的东西。”
在阿丽琼——有奶油色的墙,和靠着墙的老式玫瑰沙发椅——他们简单地说他们从没有听过《艾克一艾玛》报,也不可能有照片会上那种报纸的顾客。
在卷锚——墙上挂满海景水彩画,而女侍应生穿着喇叭裤——她们一致表示从现在开始所有曾搭过便车的女孩都得自己走路回家了。
在樱草花——有着擦得锃亮的桌子,铺着拉菲亚席垫,及看来不专业的穿着花布罩衫的女侍应生——他们讨论了缺少家务女佣的社会含义和少女的奇特幻想。
在茶房,那儿忙得一张空桌子也没有,而且没有一个女侍应生过来招呼他,看着那鸡飞狗跳的忙碌情形,他觉得在有别的咖啡厅可供选择的状况下,贝蒂·肯恩不会到这儿来。
十二点半时,他疲惫蹒跚地来到弥德兰旅馆的大厅,点了一杯水。就他此刻所知,他几乎已经走访了拉伯洛中心所有的饮食餐厅,但没有一家有谁记得见过那女孩。更糟的是,大家都宣称,如果他们见过她,他们会记得的。
当罗勃对这点表示怀疑时,他们就指出,他们大部分的客人都是老主顾,所以偶尔光临的客人就会特别显眼,他们也就较容易记得。
当粗短矮小的大厅侍者亚伯特把他的饮料端到他眼前时,罗勃习惯性地问道:
“亚伯特,我猜你从没在这儿见过这个女孩,对吗? ”
亚伯特端详了《艾克一艾玛》小报头版上的照片一会儿,然后摇摇头。“没有,先生。就我印象中是没有。请别介意我这么说,但对弥德兰这个大厅而言,她看起来有些太年轻了,先生。”
“如果戴上一顶帽子,她看上去也许就不会那么小了,”罗勃做着比方。“一顶帽子,”亚伯特停顿了一下。
“现在,等等。一顶帽子。”亚伯特放下他手中的小托盘,拿起报纸仔细端看。
“没错,嗯,当然——是带着绿色帽子的那个女孩! ”
“你是说她到这儿来喝过咖啡? ”
“不是,是喝茶。”
“茶! ”
“是的,当然,是那个女孩嘛。奇怪我没有早注意到。
我们上星期五在餐具室就看到那份报纸,我们还谈论了好一阵呢! 可那已有好一阵子了,对吗? 大约有六星期以前了,应该有。她总是来得很早——总在两点左右,那时我们才刚开始供应茶点。“那么这就是她当时做的事了。他先前真笨,没想到这点。她想来是早上到电影院看较便宜的早场——刚在中午前——然后约三点左右到这儿来喝茶,不是咖啡。
可是为什么到弥德兰来呢? 这儿的茶点又贵又难吃,只是充当旅馆展示品用的;而她大可以到其他地方吃美味蛋糕;为什么选这儿? “我注意到她是因为她总是一个.99lib?人来。她第一次来时,我还以为她在等亲戚朋友。她看起来像是那种人。你知道:
穿着质料还不错的朴素衣服,但没有特色。”
“你记得她穿的衣服吗? ”
“嗯.记得。她总是穿着相同的服饰。一顶绿色的帽子,一件搭配它的女装,外罩一件淡灰色的大衣。然后有一天.她和隔桌的一位男士攀谈起来。我那时惊骇得你拿一根羽毛就可以把我打倒。”
“你是说他同她搭讪吧。”
“你相信吗? 当他坐下来时他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
我告诉你,先生,她看起来根本就不像那样的人。想像中,她的姑姑阿姨或妈妈会随时出现对她说:‘对不起,亲爱的,让你久等了。’对任何男人来说她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可能的对象。嗯,不像。可是,让我告诉你,先生,她做起来,却熟练得像是她从来就是这样子的。我的老天,想想我竟然没将不戴帽子的她认出来!
“他再次狐疑地看着报纸上的照片。
“那名男子长得怎样? 你认识他吗? ”
“不认识,他不是这儿的常客。黝黑,年轻;看上去是个生意人。我记得当时我对她的审美观有些惊讶,现在我想来,他不是喜欢那类事的人。”
“那么,再见到他时,你可能认不出他来咿。”
“我也许可以,先生,也许可以。但不能保证。你——呃——打算要我宣誓吗? ”
罗勃认识亚伯特将近二十年了,知道他非常的小心谨慎。“事情是这样的,亚伯特,”他说。“这些人是我的客户。”他对着报纸上法兰柴思的照片轻弹手指,亚伯特惊讶地低吹了声口哨。
“不是件容易的工作,布莱尔先生。”
“没错,就如你所说,不容易。但这不容易多是对她们而言;而且几乎是无可想像的那种困难。那女孩儿有一天由警察陪同出现,就是她对警察说出那个不可思议的故事。而那两位妇人却直到那一刻才知道有她这个人。警方审慎地处理这件事,初步决定因为证据不足不予立案。可是后来《艾克一艾玛》小报知道了,以大篇幅报导它,惹得全英国都知道_r。现在当然,法兰柴思被暴露出来成为被攻击的对象。
警方则因人力不足,无法提供严密的保护;你可以想像这两位妇人现在的窘况。我那年轻的远亲昨天晚餐前到那儿拜访,说从中午开始,就有一堆车从拉伯洛开来,人们不是站在车预上,就是互相攀举到墙头上往里瞧或拍照片。纳维尔得门而入是因为他与晚上巡逻的警方同时到达,但他们才离开,那些车,那些人又聚集起来。
而电话更是不停的响,她们不得不告诉交换机人员停止让任何电话要进来。”
“那现在警方是不是不理这个案子了呢? ”
“没有,他们仍在进行;但是他们无法帮助我们。他们进行的调查方向主要在证实那女孩的说词。”
“嗯,那不太 53ef." >可能有结果,对吗? 我是说,警方那样调查。”
“没错。不过你可以据此了解我们的处境。除非我们能知道那女孩说她在法兰柴思的那段时间的真实去向,不然夏普母女就将一直背负着她们事实上从未做过的罪名。”
“嗯,如果真是那戴一顶绿色帽子的女孩——我很肯定的是,先生——我会形容她是那种‘出来找乐子’的人。对那个年纪的女孩子而言,她出人意外的冷静,一种伪装出来的端庄无邪。”
“伪装出来的端庄无邪”,他在伦敦拜访的烟草杂货铺老板也是这样形容小时候的贝蒂。而“出来找乐子”则是斯坦利看到报纸上的照片而联想到他在埃及认识的一名女子时所作的结论。
这多话的矮小男服务生也用相同的形容词来描述她——穿着好衣服,装成端庄的样子,每天一个人来到旅馆大厅喝茶。
“也许只是出于小孩子的那种希望被当大人似的看重的虚荣。”他心里相信人性本善的那一面提醒着他,但常识判断却随即对之否决。倘若真是那样,外头有更好的选择,而且能吃得更好,也同样能被别人看到她穿着的好衣服。
他在那儿用午餐,而且花了大半个下午试着打电话跟乌殷太太联络。缇尔司太太家没有电话,他也不想在没有必要时重复那种缇尔司式的谈话。当电话一直不通时,他想到苏格兰场应该会有那女孩失踪时身上所穿衣服的记录。不到七分钟,他得到了那些资料。一顶绿色的毛料帽子,一件搭配它的绿色女装,一件淡灰色的大衣,大衣上有大颗的灰色扣子,灰褐色的人造丝丝袜及黑色中跟便鞋。
现在他终于到了这整个事件的最开端,调查的起点。
他几乎要欢呼起来。离开这大厅之前,他又坐下来写封短笺告诉他伦敦的朋友凯文- 麦克德默说,那个从埃尔斯伯瑞来的年轻女孩毕竟不是像星期五晚上谈论时那样能够吸引刑事律师的刑案当事人;当然还要让他知道布哈坡联合律师事务所在必要时也有能力逾越平常接案性质的限制。
“她回来过吗? ”他问着正在使用吸尘器的亚伯特。
“我是说,在她认识了那名男子后。”
“我不记得在那之后见过他们,先生。”
那个假设性的某人甲已经不再是假设性的人物了;他已经变成清晰的、浮现台面的甲了。他,罗勃,今晚可以凯旋般回到法兰柴思。他曾大胆假设了一种猜测,如今多少得到证实,而且是他以自己的努力求得了这份证实。当然,目前还有很多叫人烦恼的部分,像苏格兰场到现在为止收到的投诉信全是匿名谩骂警方没有善尽揭发“富人罪状”的信件,而没有一封提到见过贝蒂·肯恩;还有基本上他今早与之谈过话的几乎所有人都毫无疑问地相信并接受那女孩的说词,而且对这件事也许有其他的解释可能性深觉困惑与不解,因为“报纸这样说”。但是那些与今天找到这个地方,以及挖掘出甲等比较起来,真是微不足道了。他也不相信他的运气会坏到贝蒂·肯恩离开弥德兰旅馆大厅之后就和她新认识的朋友道再见,然后彼此再也没见过面。接下去几星期的空白还要循这条线来补足。
但要怎样来追查一个约在六个礼拜前到过弥德兰大厅喝过茶的年轻、黝黑的生意人呢? 到弥德兰来的客人通常就都是年轻黝黑的生意人;不管怎样,对布莱尔而言,那些人都属迟钝型的。他极不愿意地想到现在也许是到了他鞠躬退席把案子移交给职业侦探的时候了。这回他没有像为了寻找那女孩一样可以帮忙的照片,也不知道这个甲的性格及嗜好。整个过程极可能得花更长的时间,这该是专家的工作。
他此刻惟一能做的看来只有想法取得那段时闯弥德兰旅馆的住客名单。
他为了这去找经理;那是一位法国人,充分了解且十足 914d." >配合罗勃进行的秘密调查,对住在法兰柴思里受到骚扰的女士表现出优雅的怜悯,而对穿着仕女服饰、有着姣好面孔却矫情作态的女孩子有着叫人安慰的讥讽态度。他遣他的下属影印住客名单,然后从他私人的柜子里拿出瓶酒招待罗勃。在此之前罗勃从未在这种时间享受品尝那种不知名的法国香甜酒,但这回他满怀感激地啜饮着,捧回影印好的名单,像保管护照般郑重收入衣袋。名单最后也许证明一点儿用也没有,但是让他觉得万分安心。而且倘若他真要把调查程序交给职业侦探,那侦探也有个着手点。
甲也许从未住过弥德兰旅馆,他可能只是碰巧在某一天晃进大厅来喝杯茶,但是,他的名字也可能出现在衣袋中的名单上——一份长得吓人的名单上。
他在回家的路上开着车时,决定今天不到法兰柴思去,只为了可以在电话中得知的消息要玛莉安出来打开车道上的铁门似乎太小题大做。他可以告诉接线生他是谁,而这通电话是为了公事,她们应该会接听的。或者明天公众对法兰柴思的第一波好奇兴趣会沉淀下来,然后那支闩住铁门的棒子就可以移走;虽然对于这点,他事实上以为不太可能发生。今天《艾克一艾玛》小报内容就本地社区舆论对这事件一点儿也没有起到降温的作用。没错,头版不再以那为标题;法兰柴思事件已被移到内页。但是《艾克一艾玛》编辑所刊登的读者来信——有三分之二是有关法兰柴思事件——绝非镇山石;那些信更像是在稳定燃烧的火里添加蜡油。
他穿梭在拥挤的拉伯洛交通里,报上那些无聊可笑的用字浮现在他脑海;他再一次感到惊奇讶异及深深的不解,那些投书读者竞能为他们完全不认识、不了解的妇人有着那样的恶毒怨恨。报纸上满是愤怒与憎恶,字里行问充斥着知识浅薄的狠毒恶意,真正叫人叹为观止藏书网。譬如其中有一堆愤慨的抗议者表达他们最深切的报复是鞭打那两个妇人到只剩一口气。那些不提鞭打的则建议要重整警察系统。有个读者建议发起一份基金给那位受警方办案不力又不公正的可怜的年轻受害人。另有人建议每一个好公民都应该写信给下院议员披露这事件,并且要让那两个妇人的生活苦不堪言,直到正义得到伸张。更甚者是有人竟提到贝蒂·肯恩像圣女贞德。
如果《艾克一艾玛》报上的读者来信版有指针作用的话,那么似乎有这么一个贝蒂·肯恩的信徒群诞生了。他只希望推演的结果不是以对法兰柴思有深仇大恨为目标。
他愈驶近那栋近日被不快乐气氛围绕的房子愈觉得焦虑不安,怀疑着是不是星期一也会有着一堆的骚扰人群。
这其实是个非常美丽的傍晚,西斜的夕阳散放着它今日最后的光华,柔软地轻撒在春日的田野上;而现实的这一面,却让人了解在今天《艾克一艾玛》报纸读者来信版被广泛阅读后,法兰柴思不成为被朝圣者包围将是一桩奇迹。可是,当他来到看得见它的距离后,却奇怪地发现整条路像被弃置般的静寂,他再驶近些时就明白为什么了,法兰柴思的大门旁,在傍晚夕阳斜照下,有着坚实的、不动的、深蓝配银白的警察身影。
罗勃为哈勒姆警探如此慷慨地调用他薄弱的警力感到欣慰,他将车速减缓,打算打个招呼,但是那份欣慰的招呼却倏地僵冻在他脸上。在那面长长的砖墙上,有着近六英尺高的字母泼洒成一个标语。“法西斯! ”以英文大写字母的方式尖叫而出。在铁门的另一边墙上也同样有着:“法西斯! ”
“请继续往前开,”警察走近罗勃,用着缓慢有礼的警察式威胁警告说。“这里不准停车。”
罗勃缓缓下了车。
“嗯,布莱尔先生。没认出你来,真对不起c ”
“那些字水洗得掉吗? ”
“不能,先生,那是种品质最好的油漆。”
“老天! ”
“有些人即使长大了也丢弃不了这坏习惯。”
“什么坏习惯? ”
“在墙上写字。他们很可能写出更坏的字眼。”
“他们会写尽他们知道的所有的侮辱字眼,”罗勃挖苦似地说。“我猜你们没有逮到嫌疑犯,是吗? ”
“没有,先生。我傍晚来的,任务是负责清除那些阔嘴鸟——嗯,是的,有一大堆——而且我来的时候就是那样。”
“夏普母女知道吗? ”
“是的,我进去打了通电话。我们现在有暗号了,我们和法兰柴思里的人。我把手帕绑在警棍的一端,在铁门上头挥舞表示我有事同她们联络。你要进去吗,先生? ”
“不。不,我还是不进去好了。我会到电信局挂电话给她们。没有必要劳她们到铁门这几来。如果这现象持续下去,她们也许得配副铁门的钥匙,那样我也可以有一副。”
“看样子会持续一段时间的,先生。你可读了今天的《艾克一艾玛》报? ”
“是的。”
“喵! ”这警察哼了一声,似乎在提到《艾克一艾玛》报时失去惯有的冷静。
“听他们的报导,你会以为我们警方只是一群无用的草包! 我们当然不是。他们应该做的是争取提高我们的薪资,而不是这样毁谤中伤我们。”
“你本身其实是个非常良善的伙伴,希望这样说能让你多少觉得安慰。”罗勃说。“对于他们所做的中伤,没什么建设性的补救措施可做。我会在今晚或明天一早派人来处理这些——猥亵的字。你会继续在这儿站岗吗? ”
“我打电话回去时,警探交代我在这儿站岗到天黑。”
“没有人来接晚上的班吗? ”
“没有,先生。没有这样的人力。不过,天黑之后应该就会没事了。人们那时都会回家的,尤其是拉伯洛的居民。他们不喜欢天黑后的乡下。”
罗勃因为记得那栋寂寞的大房子是如何的冷清而觉得这警察太乐观了。两个无依的妇人天黑之后在一栋巨大寂静的房子里,墙外则充满着怨恨和暴力——想来实在叫人不放心。铁门是被闩住没错,但bbr>?99lib.是如果有人可以互相攀举着为高声辱骂而坐到墙头上,那么就有可能轻易地在天黑之后从墙的那一头滑下去。
“不要担心,先生,”那警察看着他的表情说。“不会有什么事发生的。这里毕竟是英国。”
“《艾克一艾玛》也是英国报。”罗勃提醒他。但是他还是回到他的车里。是的,毕竟这是英国,而英国乡间尤其相信莫管他人瓦上霜。那“法西斯”字眼极可能不是本地人的手笔。这乡下地方也许从未听过这个词。乡下居民通常用较古老的萨克逊语言来侮辱别人。
这警察是对的;一旦天黑了之后,所有的人都会回家的。
第十二章
当罗勃把他的车驶进辛巷的修车厂后,正在办公室门外抖下工作服的斯坦利看了他的脸色一眼说:“运气又不好了? ”
“不是为赛马下注,”罗勃说,“是有关人性。”
“你一旦开始对人性感到失望,就不会再有时间做其他的事了。你正试着改造谁吗? ”
“不是,我在找人帮忙除掉一面墙上的油漆。”
“噢,叫人工作! ”斯坦利的语气暗示着,想在今天这个社会找到人来工作实在是太过乐观了。
“我想找人清洗法兰柴思围墙上的标语,但突然间每个人都变得忙得没有一点时间。”
斯坦利停止了动作。“标语,”他说。“什么样的标语? ”连比尔在听到交谈后也将头从狭窄的办公室探出门来聆听。
罗勃告诉他们。“在那儿站岗的警察告诉我那用的是品质最好的白油漆。”
比尔吹了声口哨。斯坦利默不作声;他的工作服尚未完全褪去,一半悬挂在腰间,一半层层堆叠在脚边。
“你试过谁? ”比尔问。
罗勃告诉他们。“没有人今晚可以腾出时间,明早也是,似乎所有的人都已经有了更重要的工作等着处理。”
“真是不可思议,”比尔说。“别告诉我那些人是因为害怕有人对他们报复! ”
“不,老实说我不这样认为。我想,他们没对我说出的是他们觉得法兰柴思的两位妇人活该得到这样的遭遇。”
大家都静默了一会儿。
“当我在信号兵团时,”斯坦利说,意态闲散地拉起他的工作服,将上身又套了进去。“我有机会到意大利去。
花了大约一年的时间。我幸运的逃过疟疾,意大利军,游击队,还有无数的小骚动。但是我却得了一种恐惧症,我对喷在墙上的标语极其无法接受。““我们有什么东西可用用来清除它? ”比尔问。
“像我们这间全米尔佛德镇设备最齐全、最现代的修车厂,倘若还找不到可以用来清除它的东西,成何体统? ”
斯坦利说,拉起工作服的拉链。
“你愿意帮忙? ”罗勃问,讶异但兴奋。
比尔缓缓笑开。“一个前信号兵,一个前皇家工兵,再加两只刷子。你还需要什么呢? ”他说。
“上天保佑你们,”罗勃说。“保佑你们两位。我今晚只有一个雄心,那就是在明天早上以前把墙上的油漆清除掉。我会一道去帮忙。”
“嗯,你别,特别是穿着那身西装,”斯坦利说。“而我们没有多的工作服——”
“我可以回去换下,然后和你们碰头。”
“听着,”斯坦利很有耐心地说,“我们不需要额外的帮手去做那么简单的工作。即使需要,我们会带哈瑞一道儿去。”哈瑞是车厂打工的男孩。“你显然还没吃晚餐,而我们用过了;我听说波妮特小姐不喜欢她精心准备的晚餐被浪费掉。只要你不介意那墙变成脏兮兮的,你知道我们只是修车厂的黑手,不是装修工人。”
于是他只好走上商市街往他位于十号的家去,沿途的商店都已关上门休息,而他感觉像个星期日晚上游逛的陌生人般看着他的住所。在经过长长的拉伯洛搜寻后再回到米尔佛德镇,他有着离开了好几年的错觉。他十号的家散发着温馨静谧——完全不同于法兰柴思的死寂——让他感到舒适安慰。空气中微微氤氲着厨房里飘出的烤苹果派。
从半开的大门可以看到客厅壁炉火光在墙上跳跃。温暖和安全感像一袭柔和浪潮轻轻拥住他。
但对这份等着他的平和因着今天的遭遇,莫名所以的犯罪感打心底不期然的蒸腾,他于是拿起话筒打电话给玛莉安。
“嗯,是你呀——你好! ”她说。他终于说服电信局他的这通电话纯为公事,然后他听到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她温暖的语气让他愣了一下——他整个心思还在那围墙上的白漆——有一会儿不能反应过来。“我很高兴。我正想着我们要如何同你联络呢;我就知道你会有办法。我猜你只需告诉接线生你是罗勃·布莱尔他们就会接你的电话进来。”
这多像她会说的话啊,他暗忖。真诚地说出“我就知道你会有办法”,然后接着略带幽默的话语。
“我想你看到我们外墙上的装饰了吧? ”
罗勃说是,接着说没有人会再看到了,因为明天太阳升起前那白漆就会消失不见。
“明天! ”
“我的修车厂的老板决定今晚把它除去。”
“但是——那得需要七个女仆和七个拖把——”
“我不知道;不过一旦斯坦利和比尔下了决定,它就会被除去。他们所受的学校教育是绝不容忍破坏。”
“那是什么学校? ”
“不列颠军校。我还有其他的好消息告诉你:我已确定甲先生的确存在。她有一天同他一道儿喝茶。在弥德兰旅馆大厅里跟他搭讪。”
“搭讪? 可是她还只是个小孩子,而且——嗯,我差点忘了,她都可以告诉大家那样一个故事。那之后,所有的事都有可能。你怎么发现的? ”
他告诉了她。
“你今天在法兰柴思过得很糟,对吗? ”他把咖啡厅的小小冒险过程简述完后问。
“是的,让我感觉很不好。除了观望的人群和那面墙之外.更糟糕的是邮件。
邮差让警察把信送进来。我想要警察递送那种侮辱性的文字并不常见吧。”
“是的,我预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子。”
“唉,反正我们本来就没多少信件,所以我们决定今后除了那些我们认得出笔迹的信,一律不拆就烧毁。所以如果你要写信来,不要打字。”
“但是你们认得我的笔迹吗? ”
“认得,你写过一封短笺给我们,记得吗? 那天下午你} 青纳维尔送来的那封,很好看的字。”
“你今天可见到过纳维尔? ”
“没有,但今天收到的信中有一封是他寄来的。它其实不是一封信。”
“公文类的吗? ”
“不是,是一首诗。”
“哦。你看得懂吗? ”
“不懂,但是音韵念来满好听的。”
“脚踏车铃电很好听。”
他想她笑了一下。“有人将一首诗送到你眼前挺叫人开心的,”她说。“而将墙清洗干净更是一桩叫人意外的事。我衷心地谢谢你的用心——你,还有,嗯,什么名字来着——比尔和斯坦利。另外如果不太过于冒昧的话,不知你明天是否方便帮我们送些食物来? ”
“食物! ”他说,懊恼地责备起自己居然没有想到这点:想来这是因为他被琳姨照顾得太好,所有食物都摆好在眼前,你只要把它们送到口里,于是你丧失掉想像的能力。“是的,当然可以。我忘了你大概不方便上街购物。”
“不只那样。固定星期一开车来兜售青蔬的果菜贩今天没来。也许是,”她匆忙修正,“也许他来了,我们没注意到。不管怎样,我们极需要一些东西。你那儿有笔吗? ”
她列了单子后问:“我们没机会读今天的《艾克一艾玛》;里面提到关于我们的报导了吗? ”
“只有读者来信版刊登了一些信,就这样.”
“全是反对的声音,我猜。”
“我很抱歉是这样。明天我带蔬果食物过来时,顺便把报纸带来,你可以自己读读。”
“我实在对这样麻烦你感到非常不好意思。”
“不要这样说,这件事现在其实已变成了对我的一种私人挑战。”他说。
“私人的? ”她听来满腹疑惑。
“证明贝蒂·肯恩的故事不可信是我此刻的目标。”
“哦,嗯,我明白。”她的声音有着一半松了一口气,一半——可能是吗? ——失望。“那么,明天见了。”
然而上天却安排她会在那之前见到他。
那天晚上,他很早上床,但一直无法阖眼,脑海里反覆预想要怎么在电话里同他的朋友凯文·麦克德默说;盘算bbr>有什么方法可以解决找出甲先生的问题;还念着不知玛莉安是否已在那栋古老寂静的房子睡下了,或者还注意着屋外的声响。
他的卧房临着街道,大约在午夜时分,他听到一辆车驶近,然后停住,几乎是紧接其后他听到比尔压得极低的声音——像喉咙发出的低语。“布莱尔先生! 嘿,布莱尔先生! ”
他的头和第二声的叫唤同时出现在窗的那一边。
“感谢老天,”比尔继续低语。“我真担心这是波妮特小姐的房间。”
“她睡后面。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
“法兰柴思有了麻烦。我必须亲自到警察局去报案,因为电话线被切断了。我想你会想知道,所以我——”
“怎样的麻烦? ”
“不良少年。报案后我再来接你,差不多十分钟后。”
“斯坦利跟她们一起吗? ”罗勃问,比尔已匆匆地回到他车里。
“是的,斯坦利的头被纱布包扎起来了。我马上回来。”语音一顿,他的车也跟着急促的消失在寂静漆黑的商街。
罗勃穿好衣服前,听到一阵轻微的车声驶过窗前,警察已经出动了。没有开启警报器,车行过去只发出如夏夜微风轻拂树梢的塞章声,但真实情况是,警察已经开始执行法律了。他蹑手蹑脚地打开前门,深怕吵醒了琳姨,比尔这时已将他的车泊到人行道上。
“现在,告诉我。”罗勃说,他们此刻已在行驶中的车子里。
“是这样的,我们就着车前灯把那小工作完成——没有专业水准,我先告诉你,但是比较好了——然后,我们熄了灯开始收拾东西。我们慢慢收拾,因为没什么急着要我们办的,而且夜色很好。我们各点起了烟抽着,想着可以打道回府了,就在这时我们听到屋子那儿传来玻璃打破的声音。我们工作时没有人从屋正门进出过,所以我们想那必定是从屋两旁或后院传来的。斯坦利从车里拿出他的手电筒——我的在座椅上,我们没用到它——然后对我说:‘你往那边,我往这边绕去,他们会被钳住在我们中间。”’“你绕过去了吗? ”
“那倒不是难事。两旁围墙的边上全是高过墙头的树篱。如果我身上穿的是坐办公桌的好衣服,我会犹豫,可是穿上工作服,你就会想尽办法挤过树丛。对斯坦利来说可能简单些,因为他瘦。我就有些困难。不过,我们穿过去了,一人在一边,绕过转角,在后墙中间点碰头;可是却连个鬼也没见到。这时我们又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了解到那些人不管是谁显然是找麻烦来的。斯坦利说:‘扶我一把,然后到了墙头我会伸只手帮你。’说实在的,一只手可帮不了我什么忙,幸好墙那头的地几乎和墙同高——我想是一座土坡被切掉一半来筑墙——所以我们不费力地攀过了墙。斯坦利问我除了手电筒以外的工具可还有什么能拿来当武器,我说有,我还带着一把扳手。斯坦利说:‘放下那把鬼扳手,用你那吓人的拳头,它比较大些。”
’“他自己用什么昵? ”
“橄榄球员的攻击技巧,他说。斯坦利曾是相当不错的球员。话说回来,我们摸黑入墙,朝向发出玻璃碎裂声前进。看起来,他们像只是擅闯私地胡闹一番。我们在前门转角处追上他们,然后点亮我们的手电筒。我想我看到七个人。反正比我们预想的多。我们立刻熄灭手电筒,不想他们看到我们这边只有两人,然后抓住最靠近我们的。
斯坦利说:‘长官,你抓住那个。’有一会儿我以为他只是习惯性地道出我以前的头衔,突然间我明白他是想让那群人以为我们是警察。可是,他们间有些人不信,硬是打上来,我一定是弄错了,他们不可能只有七人。接着,似乎是一瞬问,周围变得安静——我们制造了好一场骚动——我想我们让他们知难而退了;我听到斯坦利在地上的什么地方叫着:‘至少扣住一个,比尔,别让他们都溜走! ’我提着我的手电筒追上去。他们中的最后一个正被拉着爬墙而出,但我拉住了腿。可是他踢得像只驴子,再加上我手中握着东西,最后让他像条鱼般的从我手中滑走。我只能瞪着那高于前门的围墙,摇头叹息。我回到斯坦利身边。
他仍坐在地上。有人用不知什么东西敲了他的头,他说是一只瓶子,而他看起来真的很狼狈。这时,夏普小姐出现在房子前门台阶的上面问着是不是有人受伤了? 她可以透过手电筒的光线看到我们。我们把斯坦利扶进去,老太太也在那儿,房子也都点上了灯。我走向电话筒,但夏普小姐说:‘没有用,它被切断了。他们刚到,我们就想打电话报警。’我说我去一趟;说我会找你一起来。但夏普小姐说不要,因为你今天已做了太多,要我不要再打扰你。
但是我想你会要在场的。““是的,比尔,我应该在场。”
他们到达时,屋外铁门大开,警车泊在门旁,向着街道这面的房间的灯几乎全亮着,而窗里的布帘随着..穿过碎裂玻璃吹来的晚风缓缓飘动。客厅里,玛莉安正在照顾眉毛上头有着割痕的斯坦利,一位警官在做笔录,另一名警员则忙着排放证物。
证物中有着一些半块砖?99lib?,几只瓶子,和写有东西的纸张。
“嗯.比尔,我告诉你不要麻烦的。”当玛莉安抬头看到罗勃时说。
罗勃注意到她相当有效率而且迅速地包扎斯坦利的伤口——这个女子在烧菜方面可是相当笨拙的c 他跟警官打了招呼,弯下腰来看那些证物。大部分的东西是可以拿来当丢掷用的武器,而纸上只重复着:“滚开! ”“统统滚出去,否则我们就不客气! ”“都是外国猪! ”以及“这只是个警告! ”等四个讯息。
“我想我们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搜齐了,”警官说。
“现在我们得到庭院看看可有足印之类的线索。”他要求比尔和斯坦利抬起脚来,并以专家的眼光辨识他们的脚底,然后同他的助手到庭院去;这时夏普老太太带着冒热气的暖壶和杯子进来。
“啊,布莱尔先生,”她说。“你仍然认为我们这事兴奋刺激吗? ”
她穿戴一如往常——跟玛莉安截然不同,她看来才像匆匆从床上爬起来该有的样子,身上披着睡袍——而且老太太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事漠不关心,他心中暗忖要怎样的场合这高贵的夏普太太才会慌张失措。
比尔从厨房拿了些木头重新生起壁炉的火,夏普太太倒着热饮料——是咖啡,罗勃谢绝了,他今天喝了太多的咖啡,已完全失去了兴趣——斯坦利脸上开始恢复血色。
当警察从庭院回到客厅来时,客厅的气氛已趋向缓和温馨,当然,窗帘仍随风飘动,窗也只剩下窗框。罗勃注意到斯坦利和比尔并不觉得夏普母女奇异不好相处,相反的,他们看起来像是在自己家般轻松自在。也许是因为夏普母女的自然态度,如处理日常家务似的来面对那场陌生人的擅闯骚扰。比尔就以像是在这房子住了好几年的神情进进出出;斯坦利直接将空杯伸出要第二杯咖啡,而没有礼貌性的等主人来问。罗勃不禁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是琳姨在,他们虽然也会受到欢迎,可是琳姨铁定会提醒他们身上穿的是肮脏的工作服,只能坐在椅子的边边上。
也许就是她们这种轻松随和的态度吸引着纳维尔。
“夫人,你们打算继续住在这儿吗? ”刚进屋的警官问。
“是的。”夏普老太太说,并倒咖啡给他们。
“不好,”罗勃说。“你们不应该继续住这儿,真的不好。我会在拉伯洛帮你们找安静的旅馆——”
“我没听过比这更无稽的事了。我们当然继续住这儿。
一些破窗子能有什么不方便? ““下次也许就不仅仅是打破窗子了,”警官说。“而且只要你们继续住在这儿,我们就有责任保护你们的安全,可是就我们目前的警力来说,我们实在无法做到。”
“我非常抱歉我们造成了你们的困扰,警官。相信我,如果我们有能力,我们绝不会允许窗户被砖头打破。姑且不论常理,就说如果我们真离开一段时问,让这儿空置,当我们回来时,会是什么等着我们呢? 你既然没有多余的人力来保障人,我猜你更没有人力来保护一栋空房子吧? ”
警官看来有些不好意思,就像多数跟夏普老太太打交道的人会有的反应一样。
“嗯,我了解了,夫人。”他说,带点不情愿的语气。
“那么,我想这解决了要我们离开法兰柴思的提议。
要糖吗,警官? “当警察离去后,罗勃重提暂时搬迁的话题,比尔则从厨房拿了扫把畚箕逐房扫除碎玻璃。他再次重申住到拉伯洛旅馆是明智之举,然而事实上连他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如果今天是他在夏普母女的位子,他也不会搬离的;更何况夏普老太太说的房子空置后情形会更不易控制的看法是极有见地的。
“你们需要的是个房客,”斯坦利说,他现在被归类为伤患,不被允许帮忙扫除碎玻璃。“一个有手枪的房客。
你们说我晚上来这儿睡好不好? 不必提供餐点,只是当晚上在这儿过夜的守夜人。反正守夜人晚上也都睡觉的。“夏普母女脸上表现出对这样公开宣示忠诚的感激,尤其在这场几乎已变成地方战争的争端里;但她们没有用绅士淑女常用的社交性虚伪的谢意来减损这高贵的情谊。
“你有妻子吗? ”玛莉安问。
“没有。”斯坦利认真地说。
“你的妻子——假设你有的话——也许会明理地支持你在这儿睡,”夏普老太太指出,“但我怀疑你的事业也能这样挺住,彼德斯先生。”
“我的事业? ”
“我可以想像你的顾客在知道你到法兰柴思来当守夜人,他们会二话不说地就转往别的地方的。”
“他们不会,”斯坦利信心十足地说。“没有其他的地方了。林区一星期中有五天是在酒醉的状况中,而彼更斯连脚踏车链都不晓得怎样安装。更何况,我不会让我的顾客来告诉我下班时间我该做什么。”
比尔回到客厅时,也支持斯坦利的提议。比尔本身是已婚男人,不在家里而在别的地方过夜似乎并不合理。但斯坦利在法兰柴思当房客却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罗勃大大地放了心。
“那么,”玛莉安说,“如果你要来当我们家的客人,那也许就该从现在开始。
你那被袭击的头已经肿得像个大头菜了。我去把床整理好。你喜欢向南的房间吗? ”
“可以,”斯坦利庄重地说。“只要远离厨房和收音机。”
“我会尽力。”
接着安排比尔回去时塞张纸条给斯坦利的寄宿处说他仍在那儿吃午餐。“她不会担心我的,”斯坦利说,指他的房东。“这以前我已有几次在外过夜的记录。”
说着他遇到玛莉安的眼光,赶紧接道:“帮顾客搭船送车——晚上送可以减短一半的时问。”
他们把一楼所有房间的窗帘用大头钉固定,以免晚上下雨里面的东西被穿窗而来的雨水打湿,罗勃答应一早就找玻璃工人来——私下自己决定这回要到拉伯洛的公司请人,而不到米尔佛德镇再受那难堪的断然拒绝。
“另外我会为铁门配制一副钥匙,这样我也可以有一副,”他说,这时他们正准备离开,玛莉安陪他们走向铁门,以便在他们走后用木棒闩住,“有人进出你就可以不用再出来开门锁门了。”
她伸出她的手,先握向比尔。“我将永远不会忘记你们三人为我们做的事。当我回想起今晚时,我记得的不会是那些无知的乡下人,”——她微微将她的头倾向那栋没了窗子的房子——“而是你们三人。”
“那些是本地人,我想你知道。”当他们在这安静的春天晚上往回家的路上开着车时比尔说。
“是的,”罗勃同意。“我知道。他们没有开车来。而且‘外国猪’的字眼嗅得到保守的乡下人观念,就像‘法西斯! ’是城里人的激进论调。”
比尔对所谓进步发表了些意见。
“昨天傍晚我实在不应该被那样说服。那值勤的警员那样确定‘天黑之后,每个人都会回家’,我就被说服了。
我实在应该跟着我的第六感走。“比尔显然没在听。“我现在才知道一栋房子没了窗子多叫人没安全感,”他说。
“拿一个没了后院、所有的门都关不牢的房子来说,你仍然可以安心地到前厅去,只要窗子都安好。可是没有窗子,即使是在一栋没有其他损坏的房子里,你仍会觉得非常不安全。”
这个发现并没有使罗勃觉得安慰。
第十三章
“我在想你能不能顺路去买鱼,亲爱的,”星期二下午琳姨在打给他的电话中说,“纳维尔要来晚餐,我们得把早餐的什么挪来增加菜色。我实在不懂我们为什么因为纳维尔要来就必须多准备一道菜,可是克丽丝汀娜说如果不这样,他就会偷吃她为明天准备好的食物。所以,亲爱的,如果不介意的话,麻烦你了。”
他虽然并不期待今晚得花个一至两个小时来同纳维尔聚会,但他对自己比前些天多了信心,也多了些幽默感。
他已经跟拉伯洛的一家玻璃公司联络好去修法兰柴思被破坏的窗子;他也神奇地找到符合法兰柴思铁门的钥匙——另两副备用的会在明天准备好;另外他也亲自把食物送..过去了——外加一束在米尔佛德镇可以找到的最美丽的花。
他在法兰柴思受到的热切欢迎几乎使他忘却了她们和纳维尔交谈中进放出的光彩。
午餐时他打了个电话给凯文·麦克德默,没找着,但和他的秘书约好晚上凯文得空时打电话到罗勃位于商市街十号的住所。事情的发展已经渐渐超出他的掌握,他需要凯文的建议。
他推却了三个高尔夫球邀约,理由是他没有时问在高尔夫球场追逐一个橡胶类的白色球形玩意儿,那很让他的球伴震惊。
他去拜访了一个很重要的客户,这客户从上星期五就等着他,等到不耐烦打电话到事务所来查问他是不是还在布哈坡律师事务所工作。
他还跟黑索汀先生翻阅检视他拖欠延误的工作;黑索汀先生虽然站在夏普母女那边,但仍然以不出声却明显的谴责态度来表现法兰柴思事件实在不属这家事务所接案的性质。
特芙小姐也端来他的茶,如往常一般,蓝色花纹磁杯放在铺了白色方巾的漆盘上,外加两片放在碟子里的消化饼。
那漆盘现在就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一如两个礼拜以前当他在这问办公室拿起电话筒第一次和玛莉安‘夏普电话中说话时一样。短短两个星期以前,他坐在这儿看着一方西斜夕阳投射进来的余晖,对他自己那样稳定不变的生活感到厌烦,对时间的流逝有着来不及似的悲哀。可是今天即使那消化饼也没让他唾弃这样的生活,因为他已走出变成例行公事的定型化作息规律。现在他正对抗着苏格兰场,代表两位受丑闻干扰的女士,进行业余侦探的工作,更见识了群众暴力。他整个世界都变了,跟以往都不同了。甚至他认识的人也展现出不一样的特质。譬如,那个他有时在商市街看到正在购物的黝黑苗条的妇人现在是他喊玛莉安的女子。
当然,脱离日常生活固定轨道的一个结果是你不再能在下午四点钟时戴上帽子悠闲地晃呀晃的回到家去。他把茶盘推到一边,开始工作;等他再抬起头来,已是六点半了;到他推开十号他家的门时已经七点了。
客厅的门如往常般微微敞开着——就像许多老房子会有的小问题,不闩上门栓它就会左右摇摆——他可以听到纳维尔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相反的,我认为你极端愚蠢。”纳维尔正对什么人说着。
罗勃马上认出那种语调。纳维尔四岁时曾用这样冷然愤怒的语气对一个客人说:“我极端地后悔邀请你参加我开的聚会。”纳维尔显然不知为了什么非常的生气。
罗勃停下脱了一半的外套站住聆听。
“你正在对你完全不了解的事大发议论,你完全没有立场宣称那是理智的建议。”
里边没有其他声音,想来他是跟谁在电话中交谈——也许让凯文无法打进来,真是个年轻的笨蛋。
“我没有对任何人着迷得昏头昏脑。我从来就没有跟谁打得火热。是你被一些不明所以的见解搞得昏头昏脑。
就像我刚说的你极端愚蠢——你在一件你完全不了解的案子里,随随便便轻轻忽忽地就站在一个不平衡的青春少女那边,这就足以证明你昏头昏脑——你可以告诉你父亲他的指控跟基督精神一点儿关系也没有,那叫不当于扰。我不确定那不是一种对暴力的鼓励——是的,昨晚——不是,是她们的窗户都被打破了,墙上被漆上诽谤的字——如果他真的对伸张正义有兴趣,他就应该对这样的暴力做些什么。
可是我不用想就可以知道你们这些人对正义并没有真正的诚意,对不对? 只有正义——我说‘你们这些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你和你们那些人,只对没有益处的所谓好事来向世界表彰你们有良心。你们永远不会对辛勤工作的卑微之人伸出帮忙支持的手,却会为能引起媒体注意的牢里犯人拒吃一餐饭哭得连南极洲都听得到。你们让我恶心——是的,我说你们让我觉得恶心极了——像猫屎,让我反胃! “然后一阵巨响,话筒被甩回话机,想来那诗人说完了他要说的话。
罗勃挂好他的外套走进客厅。纳维尔正为自己倒杯浓烈的威士忌,脸上仍有着狂风暴雨横扫的痕迹。
“我也要一杯,”罗勃说,“我不是有意偷听,”他解释,“那不是罗丝玛丽吧? ”
“还能是谁? 在不列颠还有谁能不可理喻到那种地步? ”
“哪种地步? ”
“嗯,你没听到那部分? 她决定加入声援受虐待的贝蒂·肯恩的行列。”纳维尔吞了口威士忌,瞪着罗勃,好像他该为此负责的样子。
“我想她的加入《艾克一艾玛》报不会对这件事有任何影响的。”
“《艾克一艾玛》报! 不是《艾克一艾玛》报,是《看守人》杂志。她那个智力不足的父亲已经写了篇准备刊登在礼拜五那期上的评论。是的,你看起来好像受到惊吓了。哎,好像我们麻烦还不够多似的,还要给我们添加这个在廉价杂志里的变态感伤的夸张言论! ”
《看守人》是惟一一份刊登纳维尔诗篇的杂志,罗勃有些觉得纳维尔的态度不知感激。可是另一方面,他又相当同意他的批评。
“也许他们不会刊登。”他说,虽然不抱希望但只求心安。
“你很清楚他们会刊登他寄过去的任何文章。是谁提供金钱支持使他们免于第三次的财务危机? 当然是主教。”
“是他的妻子吧! ”主教的妻子来自富豪世家。
“好吧,他的妻子。可主教把《看守人》当作他的业余讲坛。对他自己的文章而言,没有哪件是太过愚蠢而不宜登载,杂志社更没有胆子不刊。你记不记得曾有个冷血女孩为七到十一块钱到处枪杀计程车司机? 那女孩刚巧符合他的口味。他为她基本上快哭到变成植物人。他在《看守人》为那女孩的事写了篇冗长矫情的信,声称她原来是如何的受到歧视,以及她本来该获得奖学金,可是因为家贫无法供给她书本制服,她只好出卖廉价劳力,以致结交到坏朋友,才会有枪杀计程车司机的情况发生;事实上对于那最后一点,他几乎根本不在那封被刊登出来的信中提及。
当然,《看守人》的渎者就爱那样的论调,对他们而言,所有的罪犯都是失意的天使。然后那所学校的主席——就是那女孩据说得到奖学金的学校——写了篇文章回应主教的那封信,指出那女孩并不是如主教所描述的那样,事实上她的名字排在两百位竞争者中的第一百五十九名;而对教育有兴趣的人如主教应该知道没有人会因为家贫而被排除在奖学金名单之外,而书本及助学金会自动地拨给那些来自生活艰苦家庭的子女。到这里,你会想主教该清醒过来了,对吗? 然而那一点也没有影响到他。那学校主席的信以小字刊登在杂志的最末页;而紧接着的下一期,那老男人转移目标向另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案子大发议论。而这星期五,唉,上帝帮助我,他将为贝蒂‘肯恩哭泣祷告。”
“我在想——如果我明天跑一趟去见他——”
“明天就是印刷的日子。”
“嗯,这倒没错。那也许我可以打电话——”
“如果你以为任何人或任何事能打动那有主权支配狂的人抽回可以引发公众兴趣的文章的话,那你就太过于天真了。”
电话铃响。
“如果是罗丝玛丽,告诉她我到中国去了。”纳维尔说。
但那是凯文·麦克德默打来的。
“嗯,大侦探,”凯文说,“我道喜来了。不过下次记得不要浪费时问联络住在埃尔斯伯瑞的平民去打听一通电话到苏格兰场就可以获得的讯息。”
罗勃回答道他仍是个十足的平民百姓,不会事事都想到苏格兰场,不过他在学——而且学得挺快。
他告诉凯文昨晚的事,并且容许自己给凯文取乐的空间,然后说:“我不能再这样从容不迫地处理这件事。有些事必须尽快解决。”
“你是要我介绍私人侦探,是吗? ”
“是的,我想该是时候了。另外我还想——”
“想什么? ”凯文问,因为他停顿了一下。
“嗯,我是想可以去苏格兰场见见格兰特探长,开门见山地告诉他我已了解她是如何知藏书网道夏普母女以及那栋房子的;还有她曾在拉伯洛跟一个男人见过面,我有那次会面的目击证人。”
“然后他们能怎样? ”
“那么他们就能帮我们调查那女孩儿那个月的动向。”bbr>
“而你认为他们会这样做? ”
“当然会啦。为什么不呢? ”
“因为对他们而言并不值得。当他们发现那女孩儿根本不可信,他们只会因为得到正当理由可以漠视这个案子,而充满感激地将它结案了事。她并没有对她所说的话宣誓,警方也没有理由说她犯了伪证罪。”
“但警方可以说她误导呀。”
“是没错,但他们仍要评估这样对他们值不值得。我们可以想像,要挖掘出她那个月到底做了什么不会是件容易的工作。对他们而言,那不仅是要他们进行一桩不必要的调查,还要花时间为代表侦查一个案子时必须具备的程序做准备。对于一个案件已堆积如山的部门,更严重更紧急的事件像洪水般冲到眼前,很难想像他们会对一桩可以轻易卸下的案件大费周折。”
“可是我们说的是一个护卫正义的部门。这整件事已让夏普母女……”
“我必须修正,他们只是个执法部门。正义只出现在法院,你该很清楚地知道这点。另外,罗勃,你并没有什么确实的证据可以提供给他们。你不能确定她真的到过米尔佛德镇。而她在弥德兰大厅同一名男子喝茶并不能使她被夏普母女带走的故事不成立。不提那些,你现在惟一能依赖的是艾历克·伦斯登,春日花园五号,福勒门区,伦敦西南。”
“他是谁? ”
“你的私人侦探,而且是非常好的一个,相信我。他有一群训练有素的人员,所以如果他自己不方便,他也有能力给你实力不错的替代人员。告诉他是我介绍你去的,避免他给你不中用的人手。不过当然这种事不会发生。他就像这地球上能让食物变得多采多姿的盐。他是从军警退役的,因为他在值勤时受伤。他会让你感到骄傲。我必须挂电话了。如果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尽管给我电话。
我倒希望能有机会去看看你,拜访拜访法兰柴思和你的女巫们。我很关心这件事的发展。再见了。“罗勃放下话筒,再拿起来打给查号台,查了艾历克。
伦斯登的号码。打过去却没有人接,他于是发了封电报,说他罗勃·布莱尔,有紧急事件需要调查,而凯文·麦克德默建议伦斯登是最好的选择。
“罗勃,”琳姨说,愤慨得脸色通红,“你知不知道你把鱼放在玄关的桌上,会让那张红木家具湿淋淋的,而克丽丝汀娜正等着它? ”
“这项控诉是为了红木桌子,或是让克丽丝汀娜久等了? ”
“真的,罗勃,我真的不知道你怎么了。自从你牵涉进法兰柴思事件之后,你就完全变了。两个礼拜以前,你绝对不会把鱼包裹放在打过蜡的红木家具上,然后忘掉它。即使你真的忘了吧,你会感到很不好意思而连连道歉。”
“我很抱歉,琳姨,我真心忏悔。可是你知道我不是常有机会对这样严重的案子负责任,你要原谅我有时因疲倦不堪而心不在焉。”
“我才不以为你疲倦不堪。相反的,我从没见过你这样兴奋呢。我想你是百分之百的对那件肮脏的案件有兴趣。就在今天早上,安鲍宁的楚洛芙小姐还向我表示对你近来的糊涂的吊慰呢。”
“是吗? 那么,我对楚洛芙小姐的姊妹表示我哀悼的意思。”
“哀悼什么? ”
“哀悼有个像楚洛芙小姐这样的姊妹。你今天过得不太好,是吗,琳姨? ”
“不要这样嘻皮笑脸,亲爱的。这小镇里所有的人对这样一个丑闻都顶不高兴的。这本是个干净又高贵的小地方。”
“现在的我就跟两周前一样不很喜欢米尔佛德镇,”罗勃回想着说,“所以我省下我的眼泪。”
“今天有四辆以上的大型游览巴士从拉伯洛来,只为了可以在途中看到法兰柴思。”
“谁提供食物给他们? ”罗勃问,要知道像那样的大型巴士在米尔佛德街道并不受欢迎。
“没有人。他们相当不满。”
“希望他们记取这次教训,下次只管自家事。”
“牧师太太坚持在这件事情上要我们的行为应符合基督精神,但是我认为她搞错重点了。”
“基督精神? ”
“是啊——‘保留价值判断’,你知道。可是那是软弱而不是基督精神。当然,我不讨论那件案子,亲爱的罗勃,即使是跟她。我可是相当谨慎的。但当然她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而我也知道她是怎么看待,所以讨论就完全无一声清晰的鼻哼声从纳维尔的方向传来,他正轻松地躺在椅子上。
“你说什么,亲爱的纳维尔? ”
邢育婴般的口气吓住了纳维尔。“没有,琳姨c ”他驯服地说。
但是他仍没能逃过一劫,那声从鼻子冒出的冷哼太过于明显了。“我不是吝惜给你酒喝,亲爱的,但是那是你的第三杯了,对不对? 我晚餐准备了甜酒,但是在那几杯烈酒之后你一定品尝不出。你实在不应该养成那个坏习惯,更尤其你要娶主教的女儿。”
“我没有要娶罗丝玛丽。”
波妮特小姐愣住,惊恐万分。“没有! ”
“那就像娶公关部门。”
“可是,纳维尔! ”
“或像娶个收音机座。”罗勃记得凯文提过罗丝玛丽惟一能产生出来的东西是留声机。“或者鳄鱼。”罗丝玛丽其实相当漂亮,罗勃猜“鳄鱼”是跟眼泪有关的部分——像猫哭耗子,假慈悲。“或临时演说台。”海德公园的大理石拱门,罗勃在心里悄声加注。“更或者是娶《艾克一艾玛》小报。”这听来像是最后一项了。
“但是,亲爱的纳维尔,到底为什么呢? ”
“她是个非常愚蠢的东西。快要跟《看守人》杂志一样蠢笨。”
罗勃很有气度地避免提起过去六年那《看守人》杂志几乎是纳维尔的圣经。
“嗯,不要这样,亲爱的;你们只是小吵了一架;所有订了亲的人都会这样。
老实说,那是件好事,在婚前就把这些授受关系弄清楚;婚前从不吵架的情侣,结婚后会让人跌破眼镜地吵嚷不休;所以不要把小小的不愉快看得太严重。今晚你回家之前可以打个电话给她——”
“我们的意见不同其实是在相当根本性的问题上,”纳维尔冷酷地说,“而且我绝对没有理由打电话给她。”
“可是,亲爱的纳维尔,什么——”
三响嘶哑薄弱的铜锣声穿梭在她的抗议言辞间,她不得不停下来。一个戏剧性的婚约破裂在这时被需要马上关心的事情给取代了。
“那是铜锣声。我想你最好把你的酒带到餐厅去,亲爱的。克丽丝汀娜喜欢在汤里加了蛋后立刻上桌,而她今晚心情不是很好,因为鱼到得太晚。我自己是不能知道鱼晚到有什么关系,那鱼的做法是烘烤,不要多少时间的。
把红木家具上的鱼渍抹干净也不是她的工作.我早清理掉了。
第十四章
让琳姨感到更沮丧的是罗勃要求第二天早上七点四十五分就开早饭,因为他得提早到办公室。这是另一个法兰柴思应该负责的生活上的恶质变化。如果说提前开早饭是为了赶搭早班火车,为出远门参加会议,或者参加某个客户的丧礼的话都还可以叫人接受。但是早餐挪前只为了能早点到办公室,那就像小男生乖乖地按时上学,在布莱尔家来说是个奇怪的举动,并不适合。
罗勃脸上带着笑容走向沐浴在朝阳里的商街,两旁店面的百叶窗还未拉起.四周显得出奇平静。他一直就喜欢这样一早的气氛,米尔佛德镇也只有在这时方才能显现出它的美;在温暖柔和的朝阳下,街景里的粉红、深棕、奶黄就像色泽轻缓的水彩画。春天渐渐褪去,夏天身影慢慢浮现,连走在人行道上都可以感觉被释放的暖意蒸腾在仍带些许凉意的空气中;树梢修饰过的莱姆树也展现满枝风华。这些都提醒着人们夜晚天黑的时间会开始逐渐比白昼短,他喜悦地想到,对法兰柴思里寂寞的妇人来说,这像是季节捎来的好消息。也许——如果多些好运气——到夏天真正来临时,他们的求证工作会到达完成阶段,她们的房子不会再是被围困的城堡。
办公室的门依然紧闭着,但此刻在那门上竟已倚靠着个身材高大瘦削的灰发男子,他全身看来只有骨架,一点也没有男人通常会有的圆滚肚子。
“早安,”罗勃说。“你是来找我的吗? ”
“不是,”灰发男人说。“是你找我。”
“我? ”
“至少你的电报是这样说的。我猜你是布莱尔先生? ”
“但你不可能现在就出现在这儿呀! ‘.罗勃说。
“没多远。”那男子简短地说。
“请进。”罗勃说,试着跟上伦斯登对解释上求精简的标准。
进到办公室,他打开锁上的办公桌,问:“你吃过早餐了吗? ”
“是的,我在白鹿酒馆吃了熏肉和蛋。”
“我为你能亲自出马感到万分放心。”
“我刚结束一个案子。而凯文- 麦克德默曾帮了我很多忙。”
是的,凯文,他外表虽然有时看来颇为凶恶,生活也过于复杂忙碌,但他仍有意愿及时间帮助那些值得帮助的人。这点跟拉伯洛主教很不一样,他喜欢为那些不值得的“也许最好你先读一下这份笔录,”罗勃说,交给伦斯登一份贝蒂.肯恩对警方所作的陈述,“然后我再说。”
伦斯登拿了那份打字文件,在访客用椅上坐下——将自己蜷缩起来可能是对他这番动作比较贴切的描绘——然后忘了罗勃的存在,像凯文上回在他自己的公寓读罗勃给他的文件一样完全沉浸在阅读里。罗勃也开始工作,但忍不住要嫉妒他们那种天生似的专注力。
“是的,布莱尔先生? ”不一会几后他说,罗勃递给他接下去的故事;女孩儿对房子和居住者的确认;罗勃本身在这事件登场的始末;警方因证据不足而决定不进行追索;雷斯利.乌殷的愤慨招致《艾克一艾玛》报纸披露的结果;他自己对女孩儿亲人的调查结果;他发现她喜欢搭公车游逛,而米尔佛德镇公车路线在那段时间的确曾出动过双层巴士;还有他挖掘出甲先生。
“找出甲先生是你的任务,伦斯登先生。那大厅侍仆,亚伯特,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这是那段时间那家旅馆的住宿登记名单。虽说如果那个人真的曾住在弥德兰会是我们的天大运气,可是我们仍得碰一碰。告诉亚伯特是我要你找他的。我们认识很久了。”
“很好。我现在就去拉伯洛。明天我就会有那女孩儿的照片,不过今天也许你可以借给我你的《艾克一艾玛》小报。”
“当然可以。你要如何拿到她的照片呢? ”
“嗯,方法很多。”
罗勃推断苏格兰场在收到女孩儿失踪报案时有照片,而想像中他应该在警场总部有老朋友可以不犹豫地给他一张拷贝,所以他没有再细问。
“那些双层巴士的检票员或司机也许有可能记得见过她。”他在伦斯登准备离开时说。
“拉伯洛的地方汽车服务站位于维多利亚街上。”
到九点半,事务所的职员纷纷到达——而最先到的居然是纳维尔;这例行惯例中的意外让罗勃惊奇。通常纳维尔是最后一个来事务所,也是最后一个静下来办公的人。
他会慢慢踱进事务所,到位于后面的他的小办公室像脱下束缚般的脱下外套,然后到事务所被称为“办事处”的地方道早安,再到后面的“等候室”向特芙小姐打招呼,最后到罗勃办公室,站在那儿用拇指弹弄一叠寄来给他专谈神秘主义的杂志期刊.喃喃评论当今英国可叹的情状。罗勃已经习惯每天早上在这种节奏下开始一天的工作。但是今天纳维尔准时到班,而且,如果打开关上抽屉的声音代表一定动作的话,那么他显然马上坐到办公桌前开始工作.特芙小姐戴着白得眩目的颈饰,拿着她的记事簿进来,罗勃一天的工作正式登场。特芙小姐在黑色女装上戴白颈饰的这个装扮已持续了二十年,没有它们,她看起来会像没穿衣服一样。每天早上她都戴上刚洗熨好的;前一天用的则已在当天晚上清洗干净,等着晾干后隔日穿戴。
只有在星期天,她才卸下这样的打扮。罗勃曾在某个星期日遇到特芙小姐,而只因为她换戴胸饰,他完全认不出她来。
罗勃埋头工作到十点半,然后意识到他今天早餐吃得太早,他的肚子不肯只接受办公室的茶,于是想到玫瑰王冠酒店喝杯咖啡吃个三明治。在米尔佛德镇要喝最好的咖啡应该到安鲍宁,但是那儿总是挤满上街购物的妇人小姐们的说长道短( “我亲爱的,好高兴看到你! 我们在罗尼的宴会中跟你错过了! 你听说了……”) ,那种气氛是他无法忍受的。他打算过街到玫瑰王冠酒店去,然后帮法兰柴思的女士们买些东西,午餐后他会到那儿沉着地把有关《看守人》的坏消息告诉她们。他无法打电话通知她们,因为她们的电话还是不通。虽说拉伯洛的公司已经派人带去梯子、玻璃磨粉和较坚实的玻璃把窗户都修妥了。但当然他们是私人公司。而电信局呢,因为是政府部门,其程序是将电话被切断这件事列入记录,表明会在“适当”
时间处理。所以罗勃计划下午花些时间告诉夏普母女那些他无法打电话告诉她们的事情。
距离早上休息吃点心的时问还早,玫瑰王冠酒店里印花棉布覆盖的橡木家具都空置着,除了一张用篱笆木条充当桌脚的桌子旁坐?了班·卡利,他正在读着《艾克一艾玛》报。卡利从来就不是罗勃会交往的那类人——他猜卡利也有同样想法——可是他们却有着相同的职业( 通常这是人们建立友谊的基础) ,因而在这米尔佛德小城镇里他们莫名其妙地亲近起来。这回罗勃理所当然地坐到卡利的桌旁;坐下来后他想到他对卡利上回提醒他的有关乡下人的观感尚未表达谢意。
卡利放下报纸,用他那双生气蓬勃、对一个英格兰中部小镇来说有着浓重异国情调的暗黑眼珠看着罗勃。“看来似乎没戏唱了,”他说。“今天只有一封读者来信;只是让火继续烧着罢了! ”
“《艾克一艾玛》报,是的。但是《看守人》星期五才要开始它的攻击呢。”
“《看守人》! 它跟着《艾克一艾玛》的新闻跑干吗? ”
“这不是第一次。”罗勃说。
“不,我想不会,”卡利说,沉思着。“认真想一想,其实是同一个铜板的两面而已。嗯,不过,你不用担心,《看守人》的发行量不过两千份左右。”
“也许。但就实际角度言,那两千订户中的每个人都可能有个远亲在政府机关工作。”
“那又怎样? 有谁听过公职人员伸手越界处理不是他们职责所在的事务? ”
“是没有,但是他们可能相互传递讯息。然后有一天那讯息会掉到——到一块——”
“肥沃的土地上。”卡利接腔,蓄意加添资料到那个隐喻上。
“好吧。反正总有一天会有这么一个好管闲事的人,或感情用事的人,或者自我中心主义作祟者因为没事做,决定对这件事施加压力。于是就会有一连串的连锁反应,直到预料不到的结尾。”
卡利沉默了一会儿。“真是可惜,”他说。“正当《艾克一艾玛》报要放弃这个故事的时候。再过两天他们就再也不会对这件事有任何兴趣。事实上,就他们通常处理事情的时间表而言,这已经超过两天了。我从没有看到他们会用三天的时间来追踪一个故事。读者来信必定超乎他们预期的热烈,他们才会再给一个版面来刊登。”
“是的。”罗勃沮丧地同意。
“当然,它也像个上天恩赐他们的礼物。女孩被掳又被痛打非比寻常;其市场销路难以估计。像《艾克一艾玛》这样的报纸,每天只提供三四样菜色,是不容易搔弄顾客挑剔的味蕾的。而法兰柴思事件的报导我可以想见光在拉伯洛的行销量大概就增加几千份以上了。”
“他们的发行量会下跌的,就像浪潮一样。但是我呢,却得处理退潮之后留在沙滩上的东西c ”
“让我来说的话,那是个特别腥臭的东西,”卡利注意到。“你认识在安鲍宁旁开运动服饰店的那个脸上常涂抹着淡紫色颜料,穿着上提胸罩的金发胖子吗? 她是留在你要处理的沙滩上的其中一件东西。”
“为什么? ”
“她好像曾在伦敦和夏普母女住在同栋公寓,她有一个关于玛莉安.夏普的有趣故事,说她如何愤怒地把一只狗打得半死。她的顾客爱死了那个故事。安鲍宁的客人也是。她是到那儿喝早上咖啡的常客。”他挖苦似地瞥眼看着在罗勃脸上一闪而过的愤怒。“我不需要提醒你,她就有这么一条跟她同型的狗。那是一只从不被纠正、完全宠坏的狗,它正因为痴肥而快速奔向死亡,因为它的那个金发胖主人不管什么时候想吃蜜糖类的东西就不分好坏一古脑儿扔给它一些。”
罗勃很有些冲动想拥抱班·卡利,包括他那身条纹西装。
“嗯,整个事件会像一阵风袭来又过去。”卡利说,带着哲学家似的意味。
罗勃看来充满惊讶。“我不认为那样让风吹来了又飘去有什么好处,”他说。
“至少那根本就帮不了我的客户。”
“你能做什么呢? ”
“当然是反击回去。”
“反击什么? 你得不到诽谤判决的,如果这是你的方法的话。”
“不是,我没有想到过诽谤。我建议揭开那些个礼拜这女孩儿到底做了什么。”
卡利看来饶有兴味。“就这样? ”他说。
“这并不容易,而且也许会花掉她们所有的积蓄,但是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
“她们可以离开这儿。把房子卖了,住到别的地方去。
一年后,米尔佛德镇以外的人没有一个会记得这件事。““她们永远不会做那样的选择;即使她们有这样的意愿,我也不会这样建议她们。你不能留着这样不明不白的记录不管,然后假装没这回事似的继续无谓地生活下去。
而且,让那样一个女孩儿在说了那样一个谎言后却没事,实在叫人无法忍受。
这是原则问题。““为你那所谓原则,你可能付出太高的代价。但是,无论如何我祝你好运。你想过聘请私家侦探吗? 因为如果你要,我知道一个非常好的……”
罗勃说他已经找到,而且他已经开始工作。
卡利表情丰富的脸上,满盛着他开心的对一向保守的布哈坡联合事务所如今来个大转弯的作风表示恭喜。
“苏格兰场最好注意保住他们的名声,”他说。他的眼睛转向铅皮窗框外的街道上,脸上好笑有趣的表情逐渐淡去,变成凝神专注地盯着一个地方看。他足足愣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说,“嗯,好大的胆子! ”
用的是推崇尊重的语气,而不是愤怒不满,惹得罗勃转头去看是什么引发了他的敬服。
在街道的对面赫然出现夏普家的老旧汽车,它怪异的前轮就在眼前。在后座,像往常般如安坐王位,微微带着对车子不满神色的正是夏普老太太。汽车就停在食品杂货店门外,玛莉安可能在里面购物。这应该是才发生的事,否则班卡利早就会注意到,但是已经有两个为人跑腿办事的男孩停在那儿瞧着她们,倚着他们的脚踏车贪婪得像是在观看免费秀场。而不过就罗勃看到这情景的短短时间内,在隔壁几家杂货铺买东西的人都透过窗户或干脆来到门边猛瞧她们,消息经口传不胫而走。
“好个不可置信的愚蠢行为! ”罗勃生气地说。
“一点也不荒唐,”卡利说,他的视线仍盯着那景象。
“我真希望她们是我的客户。”
他伸手到衣袋找零钱付他的咖啡,而罗勃已像溃逃似地飞奔出去。他到达车边时,玛莉安刚从店里来到人行道上,站到车子的另一边。“夏普太太,”他严厉地说,“这是个非常愚蠢的行为。你们正在加深……”
“哦,早安,布莱尔先生,”她礼貌地以寻常语气说:“你用过你早上的咖啡了吗? 或者你愿意陪我们到安鲍宁喝一杯? ”
“夏普小姐! ”他转向玛莉安说,她正把购物袋放到椅子上。“你必须知道这不是个聪明的举动。”“老实讲我不知道是否聪明,”她说,“但却是我们必须做的事。也许我们太孩子气了,可是我们无法忘记在安鲍宁咖啡馆受到的冷落怠慢——那种没有经过审判的谴责。”
“我们遭受精神上的消化不良,布莱尔先生。惟一的解决方法是以毒攻毒,那是指楚洛芙小姐的一杯极好的咖啡。”
“可是那完全没有必要! 所以——”
“我们想早上十点半安鲍宁应该有很多空桌子。”夏普老太太锋利地说。
“不要担心,布莱尔先生,”玛莉安说。“只是一种姿态罢了。一旦在安鲍宁喝完我们象征性的咖啡,我们绝不会再踏人那家店一步。”她相当有个性地以戏谑的口吻说。
“但是这只会为米尔佛德镇提供免费的……”
夏普老太太在他能把他要说的话尽数吐出之前打断他。“米尔佛德镇必须要习惯我们的存在,”她冷冷地说·“因为我们已经决定,完全只生活在那四面高墙里不是我们愿意忍受的。”
“但是……”
“他们很快就会适应看到怪物,然后理所当然地对待我们。如果你一年只看到长颈鹿一次,它会一直是奇观;而一旦你每天都见到它,它就会变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我们计划成为米尔佛德镇的固定景观c ““你们想变成米尔佛德镇的景观之一的计划很好,但是现在请为我做一件事。”
已经有些二楼窗户的窗帘被打开,接着出现了更多的脸孔。“放弃到安鲍宁的计划,或至少今天放弃,然后到玫瑰王冠酒店跟我一起喝咖啡。”
“布莱尔先生,在玫瑰王冠酒店和你一起喝咖啡会是件愉快的事,但是它对我的精神折磨一点帮助也没有,而那,用流行的用语,‘会杀了我’。”
“夏普小姐,我请求你。你说过你知道这可能是孩子气的举动,而——好吧,就算是我作为你们代理人的一项私人请求,我请你们不要进行到安鲍宁的计划。”
“那简直是恐吓勒索! ”夏普老太太评论道c “但却叫我们无法辩驳,”玛莉安说,软弱地向他微笑着。“看来我们似乎得到玫瑰王冠酒店喝咖啡了。”她叹息。
“就在我全心准备好要摆个姿态的时候! ”
“哼,真是大胆! ”一个声音从头顶上传来。跟卡利同样的用语,却没有卡利语气中的敬重;相反的,充满着愤慨。
“你不能把车停在这儿,”罗勃说。“除了交通法规之外,它是地地道道的证物之一。”
“嗯,我们没打算这样,”玛莉安说。“我们正要把它开到修车厂,让斯坦利用那边的工具修一修。他呀,极度轻视我们的这辆车。”
“是吗? 那么,我跟你们一块儿过去;而你最好赶紧到车里去,以免我们被好奇的围观人潮包围。”
“可怜的布莱尔先生,”玛莉安说,同时发动引擎。
“你一定讨厌这种现象,不再属于平和景观的一部分,尤其是这现象是发生在这么多年的融合之后。”
她丝毫不带恶意地说——真的,她语调里含有真挚的同情——那些字在他脑海找到一个温柔的地方储存下来。
接着他们来到辛巷,绕过五部出租马车,一匹小马,来到光线朦胧的修车厂。
比尔出来迎接他们,在一条布满油渍的毛巾上擦手。
“早,夏普太太。很高兴看到你们进城。早,夏普小姐。
你对斯坦利前额的包扎做得好极了。伤口贴合得就像被缝过一样。你一定做过护士。““我没有。我对人们的时尚没有兴趣。不过我有可能做外科医生。在手术台上你可不能太讲流行风尚。”
斯坦利从后面走出来,没有对她们做社交性的寒暄,这两位妇人已被归类到好友了,他直接接过车子。“你们想几点来拿这个残骸? ”他问。
“一个小时? ”玛莉安问。
“一年也不够,但我会尽量做一小时能做的事。”他看向罗勃。“有任何积尼斯( 赛马名——译者注) 的消息吗? ”
“我有巴立·卜吉( 赛马名) 的好消息。”
“胡说,”夏普老太太说。“那种有甜酒血统的东西到竞争场合就不行了。它们只是出来走过场。”
三个男人都瞪着她,惊讶得目瞪口呆。
“你对赛马有兴趣? ”罗勃不相信地说。
“没有,是对马本身。我有个兄弟曾育养纯种马。”看到他们的惊讶面色她呵呵大笑了起来,像母鸡的咯咯声。
“你以为我每天中午都拿圣经休息吗,布莱尔先生? 或者是一本巫术的书? 不是不是,我看日报的赛马新闻c 而斯坦利要被忠告不要浪费钱在巴立·卜吉上,尤其又取那样诡异的名字。”
“那换哪匹呢? ”斯坦利以他一贯的节俭态度问。
“据说马的直觉使马免于对人类下赌注。可是如果你真要做赌博这样愚蠢的事,那你最好把你的钱压在康明斯基( 赛马名——译者注) 上。”
“康明斯基! ”斯坦利说。“但它是匹老马了! ”
“你当然可以随意浪费你的钱。”她冷冷地说。“我们可以走了吗,布莱尔先生? ”
“好吧,”斯坦利说。“康明斯基就康明斯基,倘若赢了,你有十分之一的份。”
他们走回玫瑰王冠酒店;而当他们从辛巷那种相对比较起来有隐密感的地方来到空旷的街上时,罗勃重温战时空袭曾给他的那种暴露的感觉;那种所有的注意力和怨毒都集中在他脆弱身躯上的感觉。所以即使现在走在阳光普照的初夏街道上,仍然让他觉得完全赤裸而四处充斥着危险。他很惭愧地发现走在他身旁的玛莉安是那样的轻松不在乎,于是暗中希望他的下意识自觉不要太彰显出来。他尽可能试着以自然的步伐跨步,但又记起她总是可以轻易地读出他的心思,他沮丧地想他大概表现得很糟糕。
一个孤单的侍者正收拾着班·卡利留在桌上的钱,除此之外,整个店里像是个被弃置的地方。当他们在一张黑橡木桌旁坐下来后,玛莉安说:“你知道我们的窗户修好了吧? ”
“是的,纽斯曼昨晚在回家的路上绕过来告诉我了。
很有效率。““你贿赂他们了吗? ”夏普老太太问。
“没有。我只提到那是一群流氓的杰作,如果那是暴风肆虐的结果,毫无疑问的你们现在仍可能没有窗子。暴风肆虐是坏运气,因此是个需要忍受的事件。可是流氓歹徒却是属于必须起而反击之类的。于是你就有新窗户了。
我希望整个工作没什么麻烦。“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说话语气有些不同,但玛莉安研究着他的脸然后说:“有什么新发展吗? ”
“恐怕有。我本打算下午去告诉你们。,就在《艾克一艾玛》报不再追踪这个消息之后——今天的报上只刊有一封来信——显然《艾克一艾玛》报对贝蒂·肯恩不再有兴趣,但是《看守人》杂志却要起而代之。”
“精益求精啊! ”玛莉安说。“好,这是班·卡利的说法;但二者观点是一致的。”
“你到过《看守人》办公室去打探了吗,布莱尔先生? ”夏普太太问。
“没有;是纳维尔发现的。他们要发表他未来岳丈的一封信,就是拉伯洛主教。”
“哈! ”夏普太太说。“托比·拜恩。”
“你认识他? ”罗勃问,觉得她语气里含有的质量如果对着个木制家具吐足以刮下上面的漆、,“他跟我的侄子上同一所学校——就是那个马医的儿子。托比·拜恩,真的,他一点儿也没变。”
“我推想你并不喜欢他。”
“我不算真的认识他。他有一回跟我侄子一起回家来度假,但是那之后就再也没被邀请过。”
“哦? ”
“他头次发现在马厩工作的小伙子天刚破晓就起床,惊恐万分。那是奴隶苦役,他说:然后他穿梭在那些小伙子间极力驱策他们要为自己争取权利。他对他们说,如果他们联合起来,就可以造成没有一匹马在早上九点以前离开马厩的事实。他离开后,那些小伙子还模仿取笑他好些年;但是他从未再被邀请回去过。”
“是的,他没有变,”罗勃同意。“显然打那时候起他就不停的用同样的伎俩在任何他能触及的事情上,从南非的卡夫族人到孤儿院。对他知道越少的事,他越有感触。
纳维尔对那封将要发表的信也同样表示无能为力,因为主教已经把信写好了,而主教写好的东西,是不允许被认为浪费纸张的。但我无法站在那儿而不想方设法做些什么;所以晚饭后我打电话给他,尽可能婉转圆滑地指出他让自己牵涉进一个疑云重重的案子,同时将伤害两个极可能被诬陷而无辜的人。但最后证明我真该省下那番唇舌之累。
他说《看守人》杂志一向维护意见的自由表达并以此为自豪,影射我在妨害那种言论自由。我被逼得直接问他是否同意擅处私刑,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正引发这样的结果。那是在我发现实在无法和他沟通之后,放弃圆滑转而直捣黄龙。“他拿起夏普太太为他倒的咖啡。”在他之前的那位主教让这五个州郡真正行为不端的人感到恐怖而难以对付,比起来他可悲得什么都不是,只代表了退步。““托比拜恩是怎么坐到这个位子的? ”夏普太太不解。
“我猜他岳丈家在他事业上没有放手不理。”
“啊,是的,他的妻子。我怎么忘了。要糖吗,布莱尔先生? ”
“顺带一提,这是法兰柴思车道铁门的两副备用钥匙。
我希望能保留一副。另一副也许交给警方方便些,这样他们就能随时巡逻房子周围。另外,我还有一个消息,那就是你们现在有私家侦探了。“然后他把艾历克- 伦斯登详细介绍给她们,说早上八点半他就出现在事务所门前。
“没有人写信到苏格兰场说认识《艾克一艾玛》报上的照片吗? ”玛莉安问。
“我对这怀有很大期望。”
“截至目前为止没有,但仍有这种可能。”
“《艾克一艾玛》的报导刊登以来,到现在已经有五天了。如果有人真的认识照片上的人,他们应该早就写信给警方了。”
“你忘了考量那份报纸被挪作他用的可能性。事情总是那样开始的。譬如说有一天有人打开用那张报纸包的薯条时,意外地说:‘老天,我在哪儿见过这张脸?
’99lib?或者有人用那张报纸铺旅馆的抽屉,等等等等。不要放弃希望,夏普小姐。有上天和艾历克·伦斯登的帮忙,我们最后会赢的。”
她冷静地看着他。“你真的这样相信,是吗? ”她说,像是发现了一个新现象似的。
“真的。”他说。
“你相信善最后能胜恶? ”
“是的。”
“为什么? ”
“我不能解释。也许是我无法想像其他的可能性。对我而言,这世上没有比那更值得期待,更值得赞赏的了。”
“如果上帝没有让托比·拜恩当主教,我对他会有较大的信心,”夏普太太说。
“附带一问,托比‘拜恩的信什么时候刊登? ”
“星期五早上。”
“我几乎等不及了。”夏普老太太说。
第十五章
礼拜五下午,罗勃对善终能胜恶的信心受到了挑战。
倒不是主教刊登出来的信摇撼了他。事实是,星期五爆发的另一件事使主教的干预显得微不足道;如果星期三早上有人说他会对其他可以抗衡公众对主教注意力的消息感到深切遗憾,他是绝不会相信的。
主教的那封信不脱他一贯的作风。他写道,《看守人》一向对谴责暴力不遗余力,现在当然也不会转而提议宽恕赦免,但是我们也要衡量有些暴力行为是社会不稳定、忿恨、不安全的深层表征。最近的那拉巴德案件就是很好的说明。( 然而在那拉巴德案件中验证主教所谓的“社会深层的不稳定、忿恨、不安全”的事实呢,却是两个小偷为着偷一个猫眼石手镯深夜潜进一栋平房,因为遍寻不着大怒,为泄愤而杀死当时住在平房正躺在床上熟睡着的七个人。) 主教在文中续道,社会里的中下阶层人民有时对一些明显的错误行为感到无力纠正,于是少数对社会抱有满腔热情的人们只好诉诸自力救济,对这样的热情我们不应该持谴责态度。( 罗勃却想比尔和斯坦利不会认同星期一晚上那些乡下人是对社会抱有满腔热情,而且把他们将法兰柴思一楼所有窗户完全打碎的行为划归为自力救济也未免太过偏袒而不公正了。) 对这样一个不稳定——( 《看守人》杂志偏好这种看似委婉的用词;如不稳定、没有特权、落后、不幸等等用语来相对于当今世界用的如暴力、贫穷、智力不足、妓女等直接用语;罗勃另外发现《艾克一艾玛》报和《看守人》有个共同点,那就是相信所有妓女,没有一个例外,本来都如圣女般的善良纯真,只不过不小心转错了弯) ——回到主教的那封信,说到对这样一个不稳定应该负起责任的,不是那些也许被误导、却非常明白地展现不满的人们,而应该是那个软弱、愚昧、没有热忱又不公正牵累的警察机构。就英国传统的文化资产而言,正义不仅需被维护,维护的过程更应该被彰显出来;而彰显维护事实最好的场所就是公众舆论。
“他以为这样下来,人们会怎么看待警察费力准备一个他们知道必输的案子? ”
罗勃问着正在读那份报导的纳维尔。
“人们会获有过大的权力,”纳维尔说。“他似乎没有想到这点。如果法官判决这案件不成立,那么他那个乌青淤血的小可怜就无可避免地变成为说谎的东西了,对吗? 你看到淤伤的那部分没有? ”
“没有。”
那部分在收尾的地方。主教写道,这年幼无辜女孩儿满身淤血的躯体是对法治哭喊的控诉,它不仅没能在她需要的时候保护她,现在又无情地不为她辩护。对这案子整个程序的舆论反应揭诸社会对警界搜寻行为上自我反省的严厉要求。
“那会让警方今早感到非常高兴。”罗勃反讽地说。
“今天下午。”纳维尔纠正。
“为什么是下午? ”
“在苏格兰场里没有人会去读像《看守人》这样虚假的东西;除非有好事之徒今天下午把它送到他们眼前。”
然而他们却不巧自己读到了这篇文章。是格兰特探长在火车上读到的。他从书报摊随意拿起几本杂志.包括《看守人》——倒不是因为他的确想读它,而是在和封面有出浴美女图的彩色杂志比较之下所作的选择。
罗勃离开办公室,拿着《看守人》当期杂志和《艾克一艾玛》早报到法兰柴思,《艾克一艾玛》报已经明显地失去了对法兰柴思事件追踪的兴趣。自从星期三那最后一封低调的读者来信后,那份报纸就停止了对这件事的继续报导。那天实在是个叫人欣喜快乐的日子:米尔佛德镇庭园草坪异常青翠;在阳光照耀下,房子正面稍带灰白的墙映照出慑人的优雅;玫瑰色的砖墙反射柔和的光芒流泻在微微破旧的前厅,散放着可喜的温暖。他们三个坐在那儿,感到无比的满足。《艾克一艾玛》报已放弃继续在公众前暴露她们;而主教的信毕竟不像他们原先想像得那般具有杀伤力;艾历克·伦斯登正为他们穿梭忙碌于拉伯洛,迟早会挖掘出对他们有利的事实;夏天带来了明亮的阳光,缩短了黑夜的时间;斯坦利处处证明他是个“绝好的人”
;她们决意要成为镇里生活景象的一部分而继续到米尔佛德镇做日常购物休憩行动,在昨天除了可以预期的注目、鄙夷脸色和几句听得见的批评之外没有什么其他的麻烦发生。总而言之,在客厅坐着讨论的他们觉得事情没有他们事先想像得那么不堪。
“这篇文章会有多少杀伤力? ”夏普太太问罗勃,同时她瘦削的食指刺戳着《看守人》读者来信页。
“不会太多的。就我了解,现在即使在《看守人》派系党阀间,主教也被视为有些偏离主流。他对马胡尼的拥护变成他的败笔之一。”
“马胡尼是谁? ”玛莉安问。
“咦,你忘了马胡尼呀? 他就是那个自称爱尔兰‘爱国者’,把一颗炸弹放在英国繁忙街道上一名妇女的脚踏车篮上,炸死了四个人,包括那名妇人,因为手上的结婚戒指而被事后确认。主教说马胡尼不是谋杀犯,他只是被误导了,他只是为被压迫的少数民族——爱尔兰人战斗,我们不应该因为这个而让他受苦。那即使是对《看守人》读者而言也超过他们能接受的范围,我听说,打那之后,主教的威名就不如从前了。”。
“吓不吓人! 当事不关己时,人们可以那么善忘! ”玛莉安说。“马胡尼后来被处死了吗? ”
“我很欣慰地说是的,那对他是个不好受的意外。在他之前的许多先行者,受惠于我们不应该折磨人的托词辩解,使得谋杀在他们的心里不再是个危险的交换。
它几乎已变成银行事务般安全了。”
“谈到银行,”夏普太太说,“我想最好把我们的财务状况让你清楚知道,你可以联络那位处理我们事务的老克洛尔先生在伦敦的律师。我会写信通知他们给你完全的支援,这样你就可以知道我们的收支,以及为保护我们的名声做适当的安排。
不过那真不是我们原来的财务支出计划。”
“我们欣慰我们有这样的钱,”玛莉安说。“想像一个一毛钱也没有的人陷身于这样的案子怎么办? ”
罗勃诚实地说他实在不知道。
他收下克洛尔律师的住址,然后回家同琳姨吃午餐,觉得快乐多了,尤其跟上星期五第一次在比尔办公桌上看到《艾克一艾玛》报的头版消息比较起来,他现在放松不少。那感觉就像在个雷雨交加的天气里,终于熬到雷声不再像打从头顶直接撞开来;乌云也许仍然漆黑,云层也仍压得极低,但是此情此状却让人预见尽头的云开日现。
连琳姨都似乎忘记了法兰柴思带来的麻烦,变回她有些傻乎乎叫人钟爱的样子——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要给在沙斯卡奇温的雷蒂思双胞胎当生日礼物。她为他准备了他最爱的午餐——冷熏肉、水煮洋芋和浓稠的奶油酱;渐渐的他发觉自己无法想像这星期五本是他害怕面对的日子,因为《看守人》在这天刊登对抗他们的文章。看来拉伯洛主教非常符合雷蒂思丈夫曾形容的“乍现的浪花”,声势看似壮大惊人,但却一闪即逝。罗勃开始怀疑当初为何要费神为他的干预烦恼。
他是在这样轻松愉快的心情下回到办公室,也是在这样轻松愉快的心情下接听地方警探哈勒姆打来的电话。
“布莱尔先生吗? ‘’哈勒姆说。”我现在玫瑰王冠酒店。
很抱歉我带来了个坏消息。格兰特探长在这儿。““在玫瑰王冠酒店? ”
“是的。而且他有法院令状。”
罗勃脑筋倏地停止了工作。“搜索状? ”他傻傻地问。
“不是,是拘票。”
“不! ”
“恐怕没错。”
“但是他不可能有! ”
“我知道这对你是个吓人的消息。我必须承认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
“你是说他真的找到了证人——一个确实的证人? ”
“他有两个那样的证人。这个案子已经到可以移送法院的阶段了。”
“我无法相信。”
“你要过来这儿,或者我们到你办公室? 我只是想你可能比较愿意移驾到这儿来跟我们会面。”
“哪儿? 是的,当然我去。我马上到玫瑰王冠酒店。
你们在哪? 大厅? ““不是,在格兰特订的房间里。五号房。有个面向街道的窗子。”
“好的。我立刻来。还有一件事! ”
“什么? ”
“一张对两人签发的拘票? ”
“是的。两人。”
“好吧,谢谢你,我随后就到。”
他坐了一会儿,试着平息急促的呼吸,镇静自己。纳维尔已因公外出,然而即使他在,也不会对这消息有太大的帮助。他起身,拿帽子,直接走向事务所里的“办事处”。
“黑索汀先生,麻烦你。”他说,在年轻的职员面前他总是以多礼的态度出现;老职员跟着他走到阳光照耀着的门口。
“提米,”罗勃说,“我们有了麻烦。格兰特探长从警察总部到这儿来,并且带了张拘票要逮捕法兰柴思的人。 ‘即使这样叙述着,他仍觉得这实在不可能发生,也实在不应该是真的。
而黑索汀先生显然也不能接受。他直勾勾地往前瞪视,无法言语,眼里盛满惊恐。
“叫人有些震惊,是不是,提米? ”他不应该认为他可以在这脆弱的老职员身上得到支持。
但是黑索汀先生尽管老迈、脆弱又吃惊,他毕竟当法律助手很久了,他的支持肯定会出现,只是迟早的问题。
然而仍然像过了一辈子似的,才终于等到他回过神来。
“一张拘票,”他说。“为什么是拘票? ”
“因为没有它,他们就不能逮捕任何人。”罗勃仓促地说了些无意义的话。老提米快要无法胜任他的工作了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指她们犯的只是轻罪,不是重罪。他们可以开具传票呀,罗勃先生? 他们不必逮捕她们的,不是吗? 那只是个轻罪呀。”
罗勃还没有想到这个。“开具传票要她们到场,”他说。“是呀,为什么不呢? 但当然如果他们决意逮捕她们,也没什么可以阻止他们的。”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像夏普母女那样的人是不会逃走的,也不会对社会有实质的伤害。谁开的拘票,他们解释了吗? ”
“不知道,他们没说。谢谢你,提米,你真是一鸣惊人。我要到玫瑰王冠酒店去面对现实——格兰特探长跟哈勒姆在那儿。现在没办法通知法兰柴思的人,她们的电话被切断还没有修复。我必须捏紧脖子去见格兰特和哈勒姆。仅仅今天早上我们还以为乌云中已出现了一丝曙光,唉! 纳维尔回来时你会转告他的,对吗? 而且请想办法阻止他因一时冲动做什么傻事。”
“你知道的,罗勃先生,我从来就没有办法阻止纳维尔先生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不过他上个星期倒是很叫人意外的清醒镇静。”
“希望那能持久。”罗勃说着踏人阳光普照的街道。
现在是玫瑰王冠酒店一天中最静悄无声的下午时刻,他穿过大厅,走上宽浅的阶梯,没有遇到什么人;来到五号房,敲了敲房门。格兰特,维持他一贯的稳定、有礼为他开门。哈勒姆在里边儿带着不太愉快的神色靠着窗边的梳妆台。
“我知道你没想到这个,布莱尔先生。”格兰特说。
“是的,我没有。老实说,这是一个惊人的消息。”
“请坐,”格兰特说。“我不想催促你。”
“哈勒姆警探说你有新证据。”
“是的,而且对我们来说是决定性的证据。”
“我 53ef." >可以知道是怎样的证据吗? ”
“当然可以。我们有个目击证人说他见到贝蒂·肯恩在公车站被那辆轿车接走——”
“被‘一辆’轿车。”罗勃说。
“好的,就照你所言,‘一辆’轿车——但其描述符合夏普家的车。”
“在不列颠有上万人可以这样做到。还有呢? ”
“有个从农庄来的女孩,曾每星期到法兰柴思做一次清洁工,发誓她听到自阁楼传来的尖叫声。”
“‘曾’一星期一次? 她不再去了吗? ”
“在肯恩事件变成街坊流言后就没再去了。”
“哦。”
“还有其他一些证据本身没什么价值,但对证明那女孩儿所说故事的真实性却有帮助。比如说,她真的错过拉伯洛到伦敦的公车。我们有个证人说看到公车在半英里外经过。当他走到可以看到公车站一会儿后,那女孩才到达公车站。那条路,是个又直又长的……”
“我知道。我知道它。”
“是的,当他跟那女孩还有段距离时,他看到那辆轿车在她身旁停下来,看到她进到车里,还有她被接走。”
“但是没看到谁开车? ”
“没有,距离太远。”
“那么从农庄来的女孩——是她自愿说出尖叫的事吗? ”
“不是对我们。她跟她的朋友提到,我们知道后循线找到她;她很愿意出庭作证。”
“她跟她的朋友提这事是在事情爆发前? ”
“是的。”
这是个相当意外的消息,罗勃陷入沉思。如果那是真的——农庄来的女孩提到尖叫声的事是在夏普家有麻烦之前——那么这证据会相当叫人头疼。罗勃站起来,不安地向窗口走去又走回来。他忌妒地想起班·卡利。班不会像他现在这样恨死这个场面,觉得这样不适任又彷徨。班会集中精神,会为挑战的出现而欣喜,并且苦心思索要如何反击智取权力当局。罗勃并不很清楚了解他对权力当局以往那种根深蒂固的尊敬此时非但不是有利的资产,反而是个障碍,他现在需要班的那种权力机构是要被挑战制止的自然信仰。
“那么,谢谢你据实以告,”他最后说。“现在,我不是试图要减轻被你控诉的人的罪名,但是那毕竟只是轻罪,而非重罪——为什么你带来一张拘票? 我相信一张传票就足以应付这样的案件,不是吗? ”
“传票当然也会准备的,”格兰特平稳地说。“但为防止犯罪进一步恶化——而我的上司有这样的顾虑——拘票就被开具了。”
罗勃不禁怀疑《艾克一艾玛》小报那令人讨厌的报导多少影响了警方原有的冷静专业态度。他直视格兰特的眼睛,知道格兰特了解他心中的这种疑惑。
“那女孩整整失踪了一个月——不是一天两天,”格兰特说,“而且明显的曾被粗野地殴打过。这点是不会被轻忽的。”
“但是逮捕她们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可言? ”罗勃问,记起黑索汀先生的见解。
“这些人一定会出庭面对起诉,在这之间她们也不会犯类似的罪。顺便问一句,你们什么时候要她们出现? ”
“我计划星期一递解她们到检调庭。”
“那么我建议你们用传票来代替。”
“我的上司已经决定用拘票了。”格兰特没表情地说。
“但是你可以自己作判断呀。譬如说,你的上司对这边的地方民情并不了解。
如果法兰柴思那栋建筑被空置,它肯定会在一星期内变成废墟。你的上司想到这个了吗? 而假如你逮捕这两名女子,你也只能羁押到星期一,因为我会把她们保释出来。在这种情形下似乎没必要为了完成逮捕的姿态而让法兰柴思变成流氓暴民的攻击对象。我知道哈勒姆警探没有多余的人手可以保护它。”
这番左右权衡让他们双方都停顿了一会儿。对英国社会来说,对产业的尊敬令人惊讶地深植内蕴于文化之中,那栋房子有可能成为废墟的提醒挑起了格兰特的怜悯表情。罗勃禁不住要对那些粗暴的乡下人有着他从没有预料到的感谢,他们为这个借口提供了有利的佐证。而哈勒姆,除了对他有限警力感到乏力外,他也不愿意辖区内再发生那种暴行,更不愿意因此有新的罪犯得劳他们追查?99lib.。
大家静默了好久后,哈勒姆试探着说:“布莱尔先生倒是提醒了个要点。乡村的反应是非常激烈的,如果那栋房子被空置,难保他们不会攻击它。尤其是在她们被逮捕的消息走漏之后。”
然而,罗勃仍花了近乎半个小时的时间来说服格兰特。格兰特似乎对这桩案子有着一种私人情绪的牵扯,真叫罗勃难以想像,也奇怪着会是什么。
“好吧,”探长终于说,“我想我也不必再申请传票了。,,听来像一个因为被要求打开一锅沸腾的水而有遭捉弄轻蔑感觉的外科医生,罗勃想着,并顿时轻松愉快起来。”那交给哈勒姆,我则回到城里。但是我星期一会到检调庭。我知道巡回裁判庭不久就要开庭,所以如果这案子没有还押的话,就可以直接到巡回裁判庭审理了。你想,到星期一你可以把你的辩护准备好吗? ““警官,以我的客户目前有的辩护资料数量来看,我们在今天下午茶之前就可以准备好了。”罗勃挖苦似地说。
让他惊讶的是,格兰特嘴角上扬起来,给了他非常温和的笑容。“布莱尔先生,”
他说,“你阻止我在今天下午进行逮捕,我并不因此反对你。相反的,我要说你的客户很幸运有你这样的律师。我会祈祷在法庭里她们运气差些,否则我可能会被说服转而支持她们。”
就这样当罗勃到法兰柴思去时,没有“格兰特和哈勒姆捏.着他的脖子”:没有拘票。他离开格兰特,跟哈勒姆进到哈勒姆的车子里,看到传票从一个袋子中显露;他狠狠地想到她们本有时间逃离,更不满地想到她们陷入的这个难堪处境。
“格兰特探长似乎对执行逮捕有私人情绪的介入,”在行驶中的汽车内他问哈勒姆。“你想会是因为《艾克一艾玛》小报影响的吗? ”
“嗯,不是,”哈勒姆说。“格兰特跟普通人一样,对那种报导漠不关心。”
“那是为什么呢? ”
“嗯,我是这样想的——你可不要外传——他对被她们戏弄而觉得无法释怀。
我是指夏普母女。你知道,在苏格兰场他是以对人有准确判断着名的;而且,我得再提醒你这段话只在我们之间,他并不特别关心肯恩那女孩儿及她的故事;在见到法兰柴思的人后,他更进一步对它们缺少兴趣。可是现在他觉得当时被愚弄戏耍了,他可不愿意再轻忽。我想,到她们的客厅向她们出示拘票,会给他很大的纡解。”
他们来到法兰柴思的车道铁门,罗勃拿出他的备用钥匙,哈勒姆说:“如果你把铁门全打开,我就可以把车直接开进去。即使只是停留短短的时间,也没有必要大张旗鼓地向公众宣扬我们在这儿。”罗勃于是将铁门完全打开,想着这地方警察实在是很善良仁慈。他回到车内,哈勒姆将车沿着车道驶向房子正门。罗勃下了车,随即看到玛莉安从屋畔走出,戴着园艺用手套,穿着一件非常老旧的裙子。她前额的头发被风吹散向后飞扬,使她的面容从以往的严峻转为温柔和顺。初夏的第一缕阳光使她的肌肤又黝黑了些,她现在看来更像吉普赛女郎了。罗勃来得如此突然,她没来得及武装自己,她脸上轻松潇洒的神态让他的心颤抖了一下。
“你好! ”她说。“母亲仍在午休,但她应该快下楼来了,我们可以一块儿用茶。我——”接着她看到哈勒姆,她语气中的欢欣似乎消退了。“午安,警官。”
“午安,夏普小姐。很抱歉在你母亲休息的时候来打扰,但也许要麻烦你请她下楼来,我有重要的事要报告。”
她犹疑了一会儿,转身领着他们走入屋内。“是的,当然。是不是有了新的发展? 请进,请坐。”她引他们到客厅,他对这厅已经很熟悉了——优雅的镜子,庄严可怕的壁炉,珠饰的椅子,有趣的装饰品,原本粉红却已经老旧几乎已褪色至脏灰色的地毯;她站在那儿,观察着他们的脸色,嗅到空气中新的威胁气氛。
“怎么了? ”她问罗勃。
但哈勒姆接话:“我想如果你请夏普太太下来,我一次向你们两人说比较好。”
“是的,是的,当然。”她同意,然后转身就走。但没那必要了,夏普太太已经走进来;就像哈勒姆和罗勃第一次联袂来访时,她无声无息突然现身一样;她头上的灰发仍有一绺因侧躺床上被枕头压到一旁,她海鸥似的眼睛仍然明亮且充满问号。
“只有两种人,”她说,“会坐发噪音的车子到来;百万富翁和警察。然而我们认识的人中没有属于前者的,而近来我们似乎跟后者有了突然密切的关系——我就猜测我们认识的人来了。”
“我想我这回来更不受欢迎,夏普太太。我是来送传票给你和夏普小姐。”
“传票? ”玛莉安惊惧地说。
“要你们出席星期一早上聆听诱拐及伤害罪控诉的传票。”哈勒姆在宣读这些时的不愉快相当明显。
“我不敢相信,”玛莉安缓缓地说。“我真的无法相信。
你是在说你们为那件事控诉我们? ““是的,夏普小姐。”
“但是如何进行呢? 为什么要现在? ”她转向罗勃。
“警方认为他们找到了他们需要的确实证据。”罗勃说。
“什么证据? ”夏普太太问,首次做出反应。
“我想最好先让哈勒姆警探把传票交给你们,然后他走后我们再好好地讨论研究。”
“你的意思是我们必须接收? ”玛莉安说。“在一个公开法庭出席——我母亲也要到场——去回答一个——去接受那样的控诉? ”
“我恐怕没有其他的选择。”
她似乎因他的简短回答有些惊慌,又对他缺乏支持而愤怒。而哈勒姆把文件递给她时,只感到她的愤怒,因而替罗勃觉得委屈。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以免他自己不说,如果不是因为布莱尔先生,现在交给你的不会是传票,而是拘票——而你们今晚会在牢里过夜而不是自己的床。不用麻烦,夏普小姐,我会自己出去。”
罗勃看着他离开,想起他第一次出现在这客厅时夏普太太对他的怠慢,也许这回大家都各将了对方一军。
“那是真的吗? ”夏普太太问。
“是的,”罗勃说,并告诉她们格兰特来逮捕她们。
“但是要道谢的对象倒不是我,而是办公室的黑索汀老先生。”又向她们描述了这位老职员如何反射性地机智回应了这类法律事务。
“他们说的新证据是什么呢? ”
“他们的确是有,”罗勃略带讥诮地说。“我们对那些没有办法。”他叙述有人看见那女孩儿在往伦敦的公车路线上被人接走。“但事实上,那只证明我们一直猜测的;当她离开她姑姑家时,表面上是要回家,而其实是跟别人另外有约。但另一项证据就比较麻烦了。你们告诉过我曾有位女子——或一个女孩——打农庄一个星期来一次做些清洁工作。”
“罗丝·葛林,是的。”
“据我所知在流言漫天飞舞时,她就不再来了。”
“自从流言——你是指贝蒂·肯恩的故事? 嗯,她在那之前就被解雇了。”
“解雇? ”罗勃惊讶地说。
“是的。你何以这么讶异? 在我们的经验中,家务助手被解雇不是件出人意外的事。”
“不是,但在这情形下,那也许可以提供一些解释。
你们为什么解雇她? ““偷窃。”夏普老太太说。
“她总是从我们随意放置的皮包中偷个一两先令,”玛莉安补充,“但因为我们实在需要帮忙,所以我们装作不知道,只注意收好我们的皮包,还有一些容易偷走的东西,像丝袜等。可是后来她却拿走我保有二十年的手表。
我因为要洗东西把它卸下放在一旁——肥皂泡沫会溅上手臂的,你知道——当我回过头找时,它不见了。我问她,她当然说‘没见过’。那实在太过分了。那只手表已经变成我身体的一部分,就像我的头发、指甲一样,而它就从此消失,我们呢,则因为一点儿也无法证明是她拿走的,什么也不能做。她那天离开之后,我们讨论了一下,第二天早上我们就走路到那农庄去说不再需要她来帮忙做家务了。那是星期二——她总是在星期一来的——然后那天下午我母亲上楼休息,格兰特探长就带着贝蒂·肯恩来了。““嗯,是这样的啊。当你们去告诉她解雇的消息时,旁边可有人听到? ”
“我不记得。我想没有吧。她并不是农庄的人——我不是指斯塔玻家的人,斯塔玻家都是可爱的人,她是那边一个工人的女儿。我只记得我们在他们农舍外遇到她,便简单地告诉她不用再来了。”
“她当时反应怎样? ”
“她满脸通红,然后拂袖而去。”
“她脸涨得像甜菜根般红,愤怒得像只公火鸡,”夏普太太补充。“你为什么问这些? ”
“因为她将会宣誓说她在这儿工作时曾听到阁楼有尖叫声传出。”
“她真会这样做的。”夏普太太深思地说。
“更糟的是,有证据显示她在贝蒂·肯恩事件爆发之前就这样说了。”
这句话说完后大家全静默了下来。罗勃再一次注意到这房子有多安静,一种死寂般的安静。即使壁炉架上的法式座钟也没发出一点儿声响。窗帘随风前后摆荡也没有声音.就像观看哑剧似的。
“那个,”玛莉安终于说,“就叫人们常说的‘晴天霹雳’。”
“一点儿也不错。”
“对你也是个意外打击吧。”
“对我们事务所来说,是的。”
“我不是指职业上的打击。”
“不是? 那是什么呢? ”
“你也面对着我们一路都在撒谎的可能性。”
“真是的,玛莉安! ”他不耐烦地说,而且第一次用她的名字而不以她的姓称呼她,还显然自己没注意到。“如果我要面对的,也只有在你们的话和罗丝·葛林朋友的言辞间做个选择。”
但她似乎没听到他说了什么。“我希望,”她充满期待地说,“嗯,我多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小的、只要小小的对我们有利的证据! 她居然没事——那个女孩儿居然一点儿事也没有。我们一直说‘那不是真的’,但我们没有一点儿证据证明那不是真的。证据对我们而言,全是负面的,我们呢,只是不得要领地不断重复那软弱无力的否认。所有的事情都集中起来支持她的谎言,但却没有一丁点儿证据来帮助我们证明我们说的是实话。没有! ”
“坐下来,玛莉安,”她母亲说。“发脾气没什么好处。”
“我可以杀了那个女孩,我真的可以杀了她。我的天,我可以一天折磨她两次达一年,然后新年再重新开始。当我想到她对我们所作的伤害,我——”
“不要这样想,”罗勃插嘴道。“你不如想像她被证明说谎的那一天。人类中善能胜恶的本质,能伤害肯恩小姐到比她所受到的殴打还要严重的程度。”
“你仍然相信那是可能的? ”玛莉安存疑地说。
“是的。我只是还不太清楚我们该怎么进行。但是我真的相信我们会办到。”
“即使我们没有任何证据,一个也没有;而所有的证据——却只像是为她开放的花朵一般? ”
“是的,即使如此。”
“那是你天生的乐观,布莱尔先生,”夏普太太问,“或是你本身的对善终能胜恶的信仰,或是什么? ”
“我不知道。我相信真实可以自证其合法正当性。”
“德雷福斯没有因其受惠;一些历史上有记录的许多事例都显示相反的经验。”
她冷酷地说。 (德雷福斯,Drevfus ,19世纪末法国军队犹太裔军官,被指控提供军事机密给德国而受到军事审判。此案引起法国社会反犹的情绪。) “历史最后还是为他们翻案了。”
“老实说,我对长期关在监牢里等着事实以时间来证明它正当合法的想法,并不特别喜欢,也不期待。”
“我不认为事情会糟到那个地步——我是指坐牢。你们星期一是要出席,在我们没有足够的辩护资料下,这案子无疑会被移交法院。而我们会要求保释,那么你们就可以继续待在这儿直到在诺顿举行的巡回法院开庭。在那之前,我希望艾历克·伦斯登已经找到那女孩的踪迹了。记住,我们不必对那女孩那些日子的行踪知道得很清楚,我们只要知道她说她被你们接走的那天究竟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就可以了。把她故事的开端如此抽走,整个谎言就会摧枯拉朽般地不攻自破了。我目前的野心就是把事实公诸于众。”
“在公众之前揭露她像《艾克一艾玛》报暴露我们一样? 你想她会介意吗? ”
玛莉安说,“像我们一样介意? ”
“在变为报纸头条新闻的女主角之后,在成为充满爱和温暖的家的重心之后,在公众注目下被揭发出她其实在说谎,在欺骗,更是个任性放荡的人,她会不会介意? 我想会的。而且还有另外一个特别的理由。她此番任意妄为是为了能重新赢回雷斯利·乌殷对她的注意力——那个在他与别人订婚之后她就失去的注意力。只要那个谎言继续存在,她就会一直被那注意力围绕;一旦我们把事实披露出来,她就会永远丧失了。”
“我从来不知道流淌在你血管中的那份温存良善会这样凝结停滞,而被激进凶狠取代的,布莱尔先生。”夏普太太评论道。
“如果她对那男孩的婚约伤心欲绝——她很可能是的——那么我应该只为她感到怜悯和同情。她正是在一个不稳定的年纪,而他的定亲是个很大的打击。但我不认为那是整件事情的起因。我想是因为她是她母亲的女儿,不同的只不过是比她母亲早些走上这样一条路。她们是一样的自私,一样的自我中心,一样的贪心和看似可信,这是从血液里传续下来的。现在我得走了。我告诉伦斯登如果他想同我联络,我五点后都会在家。另外我也要打电话给凯文.麦克德默,听取他对这案子的意见。”
“我必须为我们——其实主要是我——的不知好歹向你道歉,”玛莉安说。“你为我们做了这么多,而且还继续费心。但整件事实在匪夷所思。请你一定要原谅我的……”
“没什么要原谅的。我倒觉得你们两人把消息消化得很好。你们找到替换那个不诚实又有成见的帮手罗丝没有? 我不能想像你们如何自己整理这么大的一栋房子。”
“这个嘛,本地没有人愿意来,毋庸置疑。而斯坦利——没有斯坦利我们不知该怎么办呢? ——斯坦利认识一位拉伯洛的妇人,可能可以被说服一星期搭公车来帮忙一次。你知道,当那女孩的故事让我受不了时,我对斯坦利的感谢就更深。”
“是的,”罗勃微笑地说。“他是地球上的一个瑰宝。”
“他甚至教我做菜。我现在知道煎蛋时怎样完整地将它翻面。‘你做菜时一定要像指挥交响乐那般来吗? ’他问我。而我问他怎能如此干净利落时,他说‘因为习惯在窄小的空间里弄饭’。”
“你要怎样回米尔佛德镇? ”夏普太太问。
“我可以搭从拉伯洛下午开来的公车。我猜你们的电话还是没有进一步消息? ”
她们两人把那句话当评述,而不是询问。夏普太太在客厅跟他道别,玛莉安陪他走到车道铁门。当他们踏上被分岔车道围绕的草坪时,他谈及:“幸好你们家人口不多,要不然这草坪中间就会被践踏出直达房屋门口的路径。”
“事实上已经有了,”她说,看着不是很平整的草坪上一条颜色较深的痕迹。
“不走不需要的弯路,恐怕是人的天性。”
无关痛痒的对话,他想;这真是不重要的谈话题目,用无意义的字眼来掩盖严酷的现实状况恐怕是人类的另一项本能。在提到真实的合法适当性时他听起来非常的理直气壮,但是其中有多少部分的勇气仅仅只能表现在壮大的语气中? 伦斯登能在星期一之前及时提供有效证据的机率有多大? 能否赶上巡回法庭? 实在无可预期,是吗? 而且他最好多多的这样告诉自己。
五点半,伦斯登打电话给他;但提供的却是再一次的失败。他无法在弥德兰住客名单中找到那名男子,于是那条线完全断了;然后当然他开始找那女孩的蛛丝马迹,但是却怎么也打听不出一点消息。他的人员都已拿到女孩的照片,而且持着照片询问了飞机场、火车站、旅行社、旅馆等等。没有人见过她。他自己则在拉伯洛彻底搜查过,所获得的消息只是有一两个人见过照片上的她,而稍稍确定贝蒂·肯恩的确到过这些地方。比如说,有两家戏院的卖票小姐说,她一直都是一个人;还有公车站女士衣帽问的工作人员。他试问过修车厂,但是一无所获。
“是的,”罗勃说。“他在往伦敦路上的公车站牌下接走她——她通常在那儿搭回家的公车。”然后他告诉伦斯登最新的发展。“所以事情现在变得很紧急。她们被传在星期一出席。但是只要我们能证明那第一个傍晚她究竟做了什么,她的整篇谎言就会被摧毁。”
“那是怎样的车子? ”伦斯登问。
罗勃描述了它,伦斯登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
“是的,”罗勃也同意。“符合那种描述的车光在卡索到伦敦间就大约有上万辆。好吧,我让你继续你的工作。
我要打个电话给凯文·麦克德默,告诉他我们的灾祸。“凯文不在会议场,也还未回到圣保罗路上教堂区的住所里,最后罗勃在他位于维桥的家找到他。他听起来亲切而且轻松,在听到警方已经得到他们要的证据时变得专注起来。当罗勃侃侃而谈,如珠炮般的把事情经过数出来时,他静静一声不出地聆听着。
“所以你看,凯文,”罗勃最后说,“我们陷进可怕的困境中了。”
“好一篇小学生的报告,”凯文说,“但异常精准。我的建议是在检调庭让步,集中精力在巡回法庭上。”
“凯文,你能不能周末到这儿来一趟,让我再好好的同你谈一谈? 昨天琳姨还在说,自你上回在这儿待一晚,已经经过六年了,所以你早该再来的。好吗? ”
“我答应史恩,礼拜天带他到纽伯利选匹小马。”
“可是,你能不能延期? 我相信史恩如果知道是为了件重要的事,他不会抱怨的。”
“史恩,”这溺爱孩子的父亲说,“对与他自己利益无关的事情从不放一点点心思,跟他爸爸一个样。如果我来,你会介绍我认识你的那些巫婆吗? ”
“当然了。”
“还有克丽丝汀.娜会做奶油糕点给我吃吗? ”
“没问题。”
“我可以睡在那特别的房间吗? ”
“凯文,你会来吧? ”
“老实说米尔佛德镇是个平凡无聊的乡村,冬天除外,”——这指的是打猎,凯文对乡村只有在有机会上马背时才有兴趣——“而我满期待星期天到马场骑一回马的。但是巫婆、奶油糕点,特别的房间也不是可以轻易拒绝的。”
当他正要挂断电话时,凯文停了一会儿说:“嗯,我说,罗勃? ”
“怎么? ”罗勃说,等着。
“你可想过警察的举动也许是有根据的? ”
“你是说那女孩的怪异故事可能是真的? ”
“是的。你曾将这个可能性放在脑子里吗? ”
“如果我有的话,那我不应该……”罗勃开始生气,但接着笑起来。“当你来这儿自己看了她们后再说。”他说。
“我来,我来。”凯文保证,然后挂断。
罗勃打电话到修车厂,比尔来接听时,他问斯坦利是不是还在。
“奇怪你居然没有在那头听到他的声音。”比尔说。
“发生什么事了? ”
“我们刚把麦特·伊利斯的红色小马从我们的检查场救出来。你是要找斯坦利是吧? ”
“不是要跟他在电话中谈。你可不可以帮我转告,请他下班回法兰柴思时绕到我这儿来拿封短笺给夏普太太? ”
“好的,没问题。我说,布莱尔先生,法兰柴思的事情真的有大麻烦啦——我是不是不该问这个? ”
米尔佛德镇! 罗勃想着。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是有传递讯息的花粉被风吹散了吗? “是的,恐怕是的,”他说。“我想她们今晚会告诉斯坦利。请不要忘了要他过来一趟,好吗? ”
“好的。”
他于是写了封信给法兰柴思,说明凯文·麦克德默会来度周末,问星期天下午他回去前可否到她们家拜访?
第十六章
“凯文·麦克德默一定要穿戴得像卖黄牛票的人一样的来到乡下吗? ”纳维尔第二天傍晚问罗勃;两人正等着他们的客人梳洗沐浴后,到楼下来用晚餐。
罗勃认为凯文在乡下的穿着倒是像不修边幅的驯马师为参加个小型会议的打扮,但他没有反驳纳维尔;再记起纳维尔这几年让乡间人士议论纷纷的穿着打扮,他心中暗自嘀咕纳维尔才无权批评别人的品味。纳维尔自己今天晚餐的衣饰虽是正统的素黑灰色西装,无可非议之处,但是这身对他而言不寻常的打扮,似乎让他忘记在此之前他自己在衣着口味的怪异实验。
“我猜克丽丝汀娜仍像往常一样焦躁不安,对吧? ”
“为一个蛋白焦躁,这还只是就我看到的而已。”
克丽丝汀娜认为凯文是“撒旦化身”,却尊敬爱慕他。
他的撒旦本质不是以相貌为表征的——虽然凯文倒真的长得有点凶暴——而是因为他“会为世间的财富而替邪恶的人辩护”。而她喜欢他是因为他还满英俊的,而且是有可能被改造的罪人,还有他会称颂她的烹调。
“我希望今天的菜是蛋白奶酥类的,而不是那种烘烤的东西。你想麦克德默会被诱来到诺顿的巡回法庭为她们辩护吗? ”
“我想他忙不过来,即使有兴趣也不会有时问。我倒是希望他能派个专做苦工的手下来帮忙。”
“那种被麦克德默预先指示调教的? ”
“正是这个主意。”
“我真的不懂玛莉安为什么要劳累她自己准备午餐给麦克德默。他知不知道她必须自己亲自动手准备、清理、洗涤所有的东西,还要在那上古时代的厨房里辛苦地推来运去包括煤炭的东西? ”
“是玛莉安自己提议邀请他过去午餐的。她一定想过准备餐点的麻烦,但觉得值得。”
“嗯,你一向站在凯文那边,简单的说你不知道怎样去欣赏像玛莉安那样的女子。要一个如此独特的女子浪费她的活力做单调乏味的家事,真是一种亵渎。她应该到丛林劈砍路径,或攀登断崖,或管辖统治野蛮民族,更或者去丈量星球。这世界有上万的金发傻女人披着貂皮大衣什么都不懂,只是疏懒地坐在那儿忙碌地变换善于掠夺的手指上的指甲颜色,而玛莉安却须搬运燃煤。煤炭! 玛莉安! 我猜这案子结束后,即使有人愿意,她们也不会有剩下的钱雇用女仆。”
“让我们祈祷案子结束后她们不要被判决执行苦役。”
“罗勃,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的! 那是极为不可能的。”
“是的,无法想像。认识的人得去坐牢,总是叫人不能相信。”
“站到被告席上已经够难堪了。玛莉安是绝不会做那种残忍、阴险、卑鄙的事的,只因为一个——你知道吗,前些天的晚上我有个愉快的阅读经验,我找到一本讲虐待的书,我熬夜翻读选择可以用在肯恩身上的酷刑。”
“你应该和玛莉安讨论。那也是她想做的事。”
“你的会是什么呢? ”语声里含有难以察觉的轻蔑,仿佛问话人早知道温和的罗勃对这样的话题是不会有兴趣的。“或者你还没想到? ”
“我不需要花心神考虑它,”罗勃慢慢地说。“我要在公众场所里剥下她的外衣。”
“什么? ”
“当藏书网
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要在公众面前一条条撕下她伪装的面具,让所有的人知道她的真实面目。”
纳维尔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阿门,”他静静地说。
“我不知道你对这件事的感觉是这样强烈,罗勃。”他还想再讲些什么,但门打开了,麦克德默走了进来。今晚的聚会于此开幕。
晚餐在琳姨精心准备的菜肴中安稳的进行,罗勃开始希望星期天带凯文到法兰柴思午餐不会是个错误。他极确信夏普母女会给凯文深刻的印象;凯文是那种有特殊气质的人,而夏普母女的个性也不是每个人都懂得欣赏。法兰柴思的午餐——玛莉安亲自准备给美食家凯文的午餐,能不能变成对她们有利的筹码? 当他今天早上读到斯坦利送过来的邀请函时,很为她们这样的殷勤高兴,但焦虑却像附随物般慢慢滋生。渐渐的这份焦虑以缓慢的速度横过琳姨发亮的红木餐桌,伴着克丽丝汀娜圆圆的摇曳在烛光后,满是热烈慈爱的脸,完全占据了他的脑海。“不成样子的菜式”也许能让他涌起一股温暖的想要护卫她的情绪,但是不是也能引起凯文相同的感情就很难说了。
然而至少此刻凯文似乎很高兴到了这里,他想着,同时听着麦克德默对琳姨的高声颂赞,并且随时夸奖克丽丝汀娜几句,使她不至被冷落,继续保持对他的慈爱。
天啊,好一个爱尔兰人! 纳维尔表现得更是特佳,全场保持全神贯注,言辞间小心准确地插入“您”的尊称——不多不少刚刚好让凯文觉得尊荣,而不会感到老朽。
那是一种英国式的含蓄谄媚。琳姨则十足像个小女孩,粉脸生晕而醉意醺然,如海绵般不停收取赞美之词,经体内化学作用反刍而显得容光焕发,再适时放散迷人的神态。听着她的谈话,罗勃好笑地发现夏普母女在她心里的评价已有了翻天覆地的转变。只一个有可能人狱的简单事实,她们从“那些人”的不屑称谓提升到“可怜的人”的认同。这跟凯文的出现关系不大,而是天生亲切和蔼及思绪无组织的综合表现。
这实在很讽刺,罗勃想,环视餐桌,这个家庭聚会——这么轻快,这么温暖,这么实在——却是为着住在一栋坐落于无边荒野的灰暗、静寂房子里两个无助妇人而举行的。
当晚他持续着晚餐的欢乐氛围到他房间的床上,而他的心却因着冷冷的焦虑有些隐隐作痛。法兰柴思的人们也睡下了吗? 她们最近有多少夜晚能安静入睡? 他睁着双眼无法人眠到深夜,早上却老早就醒来;倾听星期天早晨的宁静,并期待今天天气晴朗——法兰柴思在雨天因为脏污白墙变成黑灰色而看来丑陋——还祈祷不管玛莉安准备什么菜肴,都能像模像样。八点左右,有辆车从乡间方向开来,停在窗前,接着传来轻柔像口哨般的汽车喇叭声。那是公司行号的喇叭声。可能是斯坦利。
他起身离床,探头窗外。
“你这个星期天贪睡鬼。”斯坦利说。
“你把我叫醒就是为了嘲笑我吗? ”
“不是。夏普小姐要我转告事情。她要你去时带着贝蒂.肯恩的笔录,而且你不该忘记因为那是第一要紧的事。
我会说那只是普通重要而已。但她却像刚变成百万富翁似的。““看起来很高兴! ”罗勃有些疑惑不解地说。
“看起来像个新娘。自我表亲贝拉和她的波尔结婚后,我这是第一回看到女人那样。一张脸像个好吃的甜饼,我是说贝拉;但相信我,那天她看来像维纳斯、克里奥佩特拉( 埃及最后一位女王,是凯撒和安东尼的情人,让毒蛇咬胸自杀。——译者注) 和特洛伊城海伦的综合体。”
“你知道夏普小姐这么高兴是为什么吗? ”
“不知道。我丢出试探的询问,但她看来像缩口葫芦。
反正,你不要忘记那份笔录,否则戏好像就开不了锣了。
口令密码就在笔录里。“斯坦利启动车子往辛巷的车厂开,而罗勃拿着毛巾充满疑惑地走进浴室。早餐前他抽空把笔录从公事包拿出来再重新读一遍。到底玛莉安记得或发现什么让她那样高兴? 显然贝蒂·肯恩在笔录里漏了什么。玛莉安容光焕发,而且玛莉安要他把肯恩的笔录带去。惟一的解释是贝蒂·肯恩的这份笔录里有她说谎的证据。
他看完了整份笔录仍没能发现什么,已经又再从头浏览了。是什么呢? 笔录中她说那天下着雨——也许——那天没有下雨? 但那简直是致命的一点,甚或能使她整个故事不可信。那么,是米尔佛德镇线的公车? 那班她说她错过然后上了夏普母女的车。是时间错了吗? 但他们已经调查过车班时间表没发现疑点啊。是笔录中提到的“公车前头亮着灯光的目的地标识”? 是那时天还太亮不到需要点灯的时间?
然则那可以说是记忆的疏漏,而不会对整篇叙述有影响。
他热切地希望玛莉安不要因为急于找到对她们有利的任何一点证据,而把一些只是微小到可以归之为无害疏失的细节,扩大成说谎的坚固实证。燃起希望然后再失望,要比一点儿希望也没有还要糟糕。
这个明显的忧虑几乎让他忘记原先担心的社交性午餐,他更不再记挂凯文会不会喜欢在法兰柴思的餐点。琳姨要去教堂前,99lib.偷偷地问他:“你想她们会准备什么给你们当午餐,亲爱的? 我相信她们只有装在盒子里的冲奶玉米脆片,可怜的东西。”
他立刻回答道:“她们懂红酒,那应该能取悦凯文。”
“那年轻的坡涅是怎么了? ”当他们坐在车里驶往法兰柴思时,凯文问。
“他没被邀请。”罗勃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原来那套粗糙的服饰,还有那股不可一世的态度和《看守人》杂志般的激进言论怎么不见了? ”
“他为着这案件跟《看守人》意见不合。”
“啊! ”
“有史以来第一次,他对《看守人》装模作样评论的事件有他个人实际的认知,我想,那份刊物给他的惊吓不小。”
“这番改革会持续吗? ”
“这个嘛,你知道,如果它继续我也不会有一丝惊讶。
除了他已到了通常人们开始改变,抛却不实际的想法的年纪以外,我觉得他做了些反省,质疑《看守人》宣称支持的对象如贝蒂·肯恩外可有值得的人。卡托维契就是个例子。““哈! 那个爱国者! ”凯文故意重复。
“是的。上个星期他不断地强调我们对卡托维契的责任——保护,珍惜他的责任,我想责任的终点是要提供英国护照给他。但我怀疑他现在是否还这样简单地看待世事。近来他奇迹似的长大了不少。我甚至不知道他有像他昨晚穿的那样的西装。
它可能是从参加学校举行的颁奖典礼后保存下来的,因为我记得自那之后一直到昨天,我没看过他穿这么适度而不夸张的服饰。”
“我希望这改变,他能看在你的份上持续久一些。他是聪明的,那男孩,一旦他摒弃小丑式的把戏,他会是你们事务所宝贵的资产。”
“琳姨对他感到非常苦恼,因为他为了法兰柴思案件跟罗丝玛丽闹分手,她担心他不会跟一个主教的女儿结婚。”
“万岁! 他将更有成就! 我开始喜欢那男孩了。你放些楔子在那之间,然后想想他跟一个善良而有些笨拙的英国女孩结婚,有五个小孩,在星期六下午阵雨间邀请邻人举行网球餐会。这虽然也是愚钝行为,但总比站到讲坛上大声疾呼你根本一点概念也没有的事来得好。我们到了吗? ”
“是的,这就是法兰柴思。”
“完美的‘神秘房子’。”
“它刚被建造时倒不神秘。你瞧那道铁门,有着漩涡状花纹装饰——相当不错的工艺品——所以从马路透过镂花铁门可以看到.整个建筑物。是因为铁门后简单加装的铁片遮住了视线,才让这地方从极寻常成为被神秘笼罩。”
“是贝蒂·肯恩故事中的完美房子。她能记得它倒真是她很大的运气。”
后来,罗勃为他对玛莉安信心不够感到有些罪恶,其一是有关贝蒂·肯恩的笔录,另外是她准备午餐的手艺。
他应该记得她是如何冷静,而且善于分析;他也应该记得夏普母女那种使人宾至如归的随和亲切天赋。她们没有打算要达到琳姨式的殷勤好客,也没有特别费神准备豪华午餐。她们只简单地在起居室近窗的地方摆上有阳光洒照的四人座餐桌。
樱桃木餐桌,叫人喜悦的木质,但相当需要打蜡磨光。而玻璃酒杯,则光净得像宝石般生辉。( 他想,这多像玛莉安呀,只专注在重要的事情上,其他就随缘了。)“餐厅不可思议的沮丧黯淡,”夏普太太说。“进来看看,麦克德默先生。”
那举动也是典型的。不要坐下来喝雪利酒谈些无关紧要的事,过来看看我们糟糕至极的餐厅。很快的来访者在自己还未意识到之前,就变成这房子的成员了。
“告诉我,”当只剩下他们两人时,罗勃问玛莉安,“是什么——”
“不,午餐前我不想谈它,它将是你的饭后甜酒。说实在的,那真是个叫人震惊的运气,我在昨晚发现,今天麦克德默先生就来午餐。那让整个事件变得很不一样。虽然我想那仍不足以推翻整个案子,但对我们是很有利的。
它就是我一直祷告的一个对我们有利的‘小小的证据’。
你告诉麦克德默先生了吗? ““有关你请转告的口信? 没有,我还没说。而且我觉得最好——不要说。”
“罗勃! ”她说,揶揄似的好笑地看着他。“你不信任我。你担心我出丑。”
“我只是担心你把一件小细节扩张得太大,大于实际上的意义。”
“不要担心,”她很有自信的说。“它没有被夸张到不切实际。你愿不愿意到厨房帮我端汤出来? ”
他们甚至在安排午餐的过程中没有惊慌失措也毫不狼狈。罗勃捧着托盘,上有盛着汤的四个平底碗;玛莉安在他之后捧着一个有盖大瓷盘的菜肴,而那似乎就是所有的菜式了。当他们喝完汤之后,玛莉安把那个大瓷盘放到她母亲前,把一瓶酒放在凯文前。主菜是炖煮的鸡和围绕在旁的蔬菜;酒是红葡萄酒。
“是一瓶蒙他榭(Montachet,法国酒庄名。——译者注)!”凯文惊呼。“你这个神奇的女人。”
“罗勃告诉我们你爱喝深紫色红酒,”玛莉安说,“但留存在克洛尔老先生酒窖里的都过期了。只剩下这瓶和一瓶味道厚重的法国勃艮地红酒,后者适合冬天晚上饮用而不适合在现在这种夏天配我家的鸡肉。”
凯文于是说很难得见到女子对有气泡以外的酒有兴趣。
“老实讲,”夏普太太说,“如果那些酒能卖的话,我们也许早就卖了,可惜它们是零散残余的,然而我们现在又很高兴没把它们卖出去。我生长的环境让我懂些酒。我先生有个还算可以的酒窖,他的味蕾稍逊于我。我兄弟在雷斯威有个较好的酒窖,搭配他极好的品酒力。”
“雷斯威? ”凯文说,注视着她,像是搜寻着记忆。
“你不是查理·麦瑞狄斯的妹妹吧? ”
“我正是。你认识查理? 不可能呀,你太年轻了。”
“我拥有的第一匹小马就是查理·麦瑞狄斯培育的,”
凯文说。“那匹马陪了我七年,从未出过错。”
接着,就理所当然似的,他们两人就热烈地谈论起来,不理旁人,也不怎么管食物的好坏。
罗勃注意到玛莉安愉快且含恭喜的眼神,道:“你说不太会做菜是过谦之词。”
“如果你是一个女人,你就会发现我并没有下厨。汤是我从罐头里倒出来的,只是热了热,加些雪利酒和调味料;鸡肉呢,则是从斯塔玻家的农场买回直接放到锅子里,浇上滚水盖住,再添加我能想到的所有其他作料,然后放到炉子上,接着祷告;那奶酪也是从农场买来的。”
“那么配奶酪的很好吃的面包呢? ”
“斯坦利房东太太做的。”
他们同时笑了起来,弯着嘴角。
明天她得站上被告席。明天她将变成米尔佛德镇那些愚夫愚妇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今天她仍然是她,而且她可以与他同欢,在这一刻愉悦自满。这一切都从她闪亮的眼睛中读来。
他们把装奶酪的盘子从另两位鼻端取走,而正说话的两人甚至没有停下热烈的话题;他们清理餐桌,撤下盘子,带到厨房,在那儿冲泡咖啡。那是个非常昏暗的地方,加上厚板铺成的地面,老式石制的水槽,让他看得极不舒服。
“我们只在星期一用力擦洗清理好后才放上炉子,”玛莉安说,看着他对这厨房逡巡的眼光。“其他时间我们用小油灯做饭。”
他想到今早他只要旋开水龙头到闪闪发亮的浴缸,热水就滚滚而来,罪恶感不期然涌现。在熟悉多年的舒适环境后,他简直无法想像在这样古老的地方生活有多不方便。
“那就是爱尔兰人,”罗勃有些沮丧地说。“对他们而言,那自然得如同呼吸。
我们这可怜的萨克逊人则以我们粗野的方式蹒跚而行,同时不懂他们怎么办到的。”
她正转身把咖啡托盘交给他,当他说完,她正好面对着他,两双手几乎触碰在一块儿。
“萨克逊人有两种特质是我在世界上最欣赏的——友善及可信,或宽容及负责,看你喜欢哪种说法。那是凯尔特人从未有过的特质;那也是为藏书网什么爱尔兰人只承继了吵闹争辩。嗯,该死,我忘了奶油。等等。真像在洗衣房保持阴凉。”她拿了奶油回来后说,充作乡巴佬似的:“我听人说现在有些人家有种东西叫什么冰箱的,可我们并不需要。”
当他端着咖啡回到阳光满溢的起居室时,他能想像冬天时,厨房那个角落因为没有炉灶生火取暖而刺骨寒冷的程度;这房子兴盛时期光是厨子手下就得有一打以上的仆役帮忙,否则根本做不了事,你还得要人用马车把燃烧用的煤炭送来。他渴望能将玛莉安搬出这个地方。他能将她带到哪里他还不知道——他自己的家到处是琳姨的色彩气味。那必须是个不需要清理的地方,还没什么需要搬运的,最好是所有的事只要按个钮就行了的地方。他无法描绘玛莉安在老年时忙着维护红木家具的图像。
当他们喝着咖啡时,他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带到将来把法兰柴思卖出去的可能性,然后她们在别处买个小房子安顿。
“没有人会愿意买下这个地方的,”玛莉安说。“它是个既无用、维护起来又昂贵的不动产;要来建学校,嫌不够大;要用来改建成公寓,则嫌地处偏僻;作为一个家庭的安身处,又嫌太大。也许它可以用来做疯人院,”她若有所思地说着,眼睛飘向窗外的红砖墙上;罗勃看到凯文的眼光瞥了她一眼又转开。“这儿至少安静——没有树叶的摩擦叽嘎声,或长春藤类的植物敲打窗框,或鸟儿的吱吱喳喳会惹得你想尖叫的呜叫声。对倦极了的神经,这儿倒是相当平和安宁。也许有人会喜欢这点而考虑这个地方。”
原来她喜欢寂静,那种他认为是死寂的沉静。也许那是因为她生活在伦敦那个嘲杂拥挤又需索无度的城市后,长期向往的宁静;她在城市的生活必定是焦急烦躁,又充满限制束缚的。这个宽大、安静、难看的房子相对之下是个绝佳的避难所。可是现在这个避难所也不安全了。
有一天——祈求上帝让那发生——他一定会把贝蒂肯恩的谎言拆穿。
“现在,”玛莉安说,“你们被邀请检阅那个‘致命的阁楼’。”
“是的,”凯文说,“我对那女孩声称确认的东西有极大的兴趣。她整个笔录对我而言是一团合乎逻辑的推测的堆积——像第二层阶梯上较硬的地毯。或是那个木制五斗柜——一些你肯定可以在任何乡村屋舍找到的东西。还有那只盖子平坦的箱子。”
“是的,当时那真是叫人震惊,她不停地说中我们有的东西——而我当时还无法反应过来——一直到后来我才看到她在她笔录里确认的东西其实很少。而且她的确犯了个绝对的错误,只是到昨晚之前没人想到。你带那份笔录来了吗,罗勃? ”
“带了。”他把它从衣袋拿出来。
她、罗勃和麦克德默依序登上最后一排没有铺设东西的阶梯,进入阁楼。“我昨晚上来这儿做我每星期六拿着拖把打扫房子的工作。那是我们解决家事的方法。
每星期一次,我们用浸有清洁剂的拖把把每一楼层打扫一遍。如此五分钟就可以打扫完一个房间。”
凯文信步绕房间走着,检查窗外的景观。“那么这是她描述的景象了。”他说。
“是的,”玛莉安说,“那是她描述的景象。如果我没记错她用的字眼,就像我昨晚记得的那样正确的话,那么她说她不能——罗勃,能不能请你念一下那段她描述从这往窗外瞧的景致? ”
罗勃查阅相关的段落,开始念起来。凯文微微弯身向前,视线穿过小小的圆形窗户看过去,玛莉安站在他后面,脸上带着莫测高深的微笑,像个算命师。
“从阁楼的屋顶,”罗勃念道,“我可以看到一排高耸的砖墙,中间有一个巨大的铁门。墙的另一面是条马路,因为我可以看到电线杆。不能,我看不到马路上来往的车辆,因为墙太高了。只有时看到货车的顶端。你也不能从铁门隙缝看出去,因为铁门这面有铁片遮住。铁门后有一条车道先是直行,然后岔开成Y 字形,分开的两条线围成个圆在屋前衔接。没有,没有花园,只——”
“什么! ”凯文叫出,突然挺直身子。
“什么什么? ”罗勃问,吓了一跳。
“你看到了? ”玛莉安在这乍然停顿中接话。
“是的,”凯文温柔地说,他明亮的眼睛幸灾乐祸般地瞧着窗外的景色。“那是她的败笔。”
罗勃移向窗畔,玛莉安让出她站的位子给他。屋顶边缘有着一道小矮墙,虽矮小却足以遮住望向庭院的视线,从这儿看出去,只能看到铁门后那条直行车道,却无法看到分岔部分。被关在这阁楼的人是无法得知车道岔开成Y 形,各成个半圆的。
“你瞧,”玛莉安说,“格兰特探长是在起居问念这段描述。我们都知道那是正确的——我是指,庭院正是所描述的那样;所以我们潜意识就那样毫无疑问地接受了。即使是探长。我记得他站在窗前往外看,但那仅仅是无意识的动作。我们没有人想到不对的地方。事实上,只有一个小小的细节不对。”
“只有一个小小的细节不对,”凯文重复说。“她在黑暗中抵达,在黑暗中逃脱,而且她说其他的所有时间她都被关在这个房间,所以她不可能知道那个分岔车道的。她怎么说的,当她抵达时,她怎么说的,罗勃? ”
罗勃翻查后念道:“‘车子终于停了,比较年轻,黑头发的女子下了车,打开一道通向车道的双扇铁门。然后她回到车里,将车开到屋前。没有,天色太暗,我看不出房子的样子,除了要登上几级才到得了屋正门的阶梯。不,我不记得有多少级阶梯;四或五吧,我想。是的,确定是一个小阶梯。’接着她说被引到厨房喝咖啡。”
“嗯,”凯文说。“她对逃脱的说词呢? 那是晚上什么时间? ”
“若我记得对的话,应该是晚餐后,”罗勃说,来回翻动着笔录。“至少是天黑之后。找到了。”他念道:“当我从阁楼沿着楼梯下来,到面对玄关的一道阶梯转角上,我可以听见她们在厨房谈话。玄关走廊上没有亮灯。我爬下最后一道阶梯,想着她们中的一个可能会随时出现,我冲向屋门。门没有上锁,我径直奔向屋外,跑下屋外的几级阶梯,通过铁门,来到马路上。我沿着马路一直往前跑——是的,我脚下的感觉硬邦邦的,像是公路——跑得很累很累,然后我蹲在路边草地上休息,直到我恢复过来可以再继续往前。”‘“脚下的感觉硬邦邦的,像是公路,”凯文重复引述。
“这隐含当时天色太黑她看不到她跑在什么地上的推论。”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我母亲认为这个足以使她的故事不可信,”玛莉安说。她看了罗勃,再看了凯文,又转回来,不太抱希望的。“但你们不这么想,是吗? ”这几乎不是个问题。
“是的,”凯文说。“我不这么想,至少不会因为这个发现。她很可以想方设法规避它,尤其若有个聪明的辩护人帮忙。她可以借口那是从载她来的车子驶进来时的弧度推测出来的。当然在通常状况下,她会以常见的车道设计来推断。没有人会自然的想像如这般画成圆形的车道。它倒是很别致的图形——这可能是为什么她记得的原因。我认为这个消息应该保留到巡回法官前。”
“是的,我猜你会这样说,”玛莉安道。“我不真的非常失望。我其实对发现这个很高兴,倒不是因为它可以让我们从这无妄之灾解脱出来,而是高兴它至少可以消解一些对我 4eec." >们的——我们的——”她出乎意料地结巴起来,而且闪躲着罗勃的眼睛。
“对你们的疑虑,”凯文简单地帮她接话,同时恶作剧地瞪了罗勃一眼。“告诉我们,你昨晚上来清扫时,怎么想到这点的? ”
“我也不知道。我站在窗前向外看她描绘的景观,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小小的,即使小到不起眼也好的有利的证据。然后,我也没细想,格兰特探长在起居室引述笔录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知道,大部分的故事,他是以他自己的话来转述。但把他引来法兰柴思的部分他是照着那女孩的说词。当时我听到他的声音——很好听的声音——说到有关圆形车道的部分,而从我当时站的位置我根本看不到车道的那部分。也许上帝听到我默默的祈祷了。”
“你仍然认为我们应该在明天让步给他们,把所有的赌注押在巡回法庭? ”罗勃说。
“没错。对夏普小姐和她母亲不会有什么不同。在一个地方露面,跟在另一个地方露面都一样——只除了,在诺顿举行的巡回法庭,会比本地的警察局调查庭少些不舒服的感觉。明天的调查庭,站在她们的立场,时间愈短愈好。你没有什么证据可以带去,所以那会是个正式但相当简短的程序。顶多是他们展现他们的证据,你则声明保留你的辩护权,再递出保释申请,就那样! ”
这倒很适合罗勃。他顶不愿她们明天要面对的考验拖得太长;再说,对在米尔佛德镇以外举行的审判,他比较有信心。现在,事情已发展到进入司法程序,他更不愿意这案子以驳回不予起诉的方式结案。那对贝蒂·肯恩的惩罚是不够的。他要的是在公开的法庭审判程序里,在贝蒂·肯恩在场聆听下,把整个事实揭露出来。
祈祷上苍,让他在巡回法庭于诺顿召开时,已将所有的证据都准备好了。
“我们应该找谁在法庭里为她们辩护? ”在回家喝茶的路上他问凯文。
凯文伸手到衣袋,罗勃直觉地认为他是在找名册簿。
然而他拿出来的东西却显然是他的约会记事簿。
“诺顿的巡回法庭什么时候举行,你知道吗? ”他问。
罗勃告诉他后,屏气凝神。
“我可能可以自己来。让我瞧瞧,让我瞧瞧。”
罗勃让他在完全的宁静中瞧看,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他觉得,一个不适时的字眼,说不定就会破坏了这个奇迹。
“可以,”凯文说。“我看不出不行的理由——虽说是有些意外。我蛮欣赏你的那些女巫。帮她们辩护对抗那个难缠的坏东西会给我极大的成就感。多奇怪的巧合,她竟是老查理·麦瑞狄斯的妹妹。那老男人是他们那行业中最专业的人之一。
几乎是历史中惟一诚实的马贩。我从来就没停止感谢他给了我那匹小马。一个小男孩一生中的第一匹马是很重要的,它让他往后的生活充满了绚丽色彩——不仅在对马匹的态度上,还延伸到所有的事上。小男孩和良驹之间的信赖和友谊是存在的——”
罗勃倾听着,感到愉快轻松。他略带嘲弄地了解到,凯文知道阁楼窗外真实景色之前,就已放弃了夏普母女犯罪的可能性。查理·麦瑞狄斯的妹妹会绑架任何人的说法,简直荒唐之至,完全不可思议。
第十七章
“我总是觉得奇怪,”班·卡利说,看着小法院里挤满在长凳上看热闹的民众,“怎么会有这么多自视王公贵族的家伙们,星期一早上都没事做,全跑来法院。不过,我也得承认这些家伙来自不同阶层。你看到那个开运动服饰店的女人没有? 后一排座位上,戴着一顶跟她紫色妆或头发不搭配的黄帽子。如果她把店交给那个叫葛得芙瑞的女孩看管的话,那她今晚一定会发觉钱有短少。那女孩十五岁时,我接过她的案子。她从学会走路时就开始偷钱,到现在仍在偷。相信我,不能让女人独自掌管收银台。还有个叫安鲍宁的女人。这是我第一回在这法院看到她。不晓得她怎能忍到现在才来。她姊妹有金钱上的纠纷。没有人真正知道她把钱花在哪儿。也许有人勒索她,只是不知道是谁。我禁不住想起白鹿酒馆的酒馆侍者亚瑟·瓦利斯。
他每星期得付三种不同的罚金,还可能有新的判决出来,酒馆侍者的薪水是不够的。“罗勃让卡利滔滔不绝地嘀嘀咕咕,但没有听进一个字。他忧心忡忡地环顾出现在今天法庭的观众,他们不是往常出现在星期一法庭里的那些游手好闲的无赖。消息显然已传开了,经由神秘的米尔佛德镇流言管道,他们是来看夏普家被审理的。
通常法院里叫人不快的气氛是由穿女人服饰的同性恋男人,及他们聊天评论形成的引人昏昏欲睡的搴塞语声所组成。
他看到一张脸,一张应该满含敌意的脸却奇怪地充溢着友善;是乌殷太太,他上回见到她是在埃尔斯伯瑞,草地边巷里她可爱的小花园前。他无法把乌殷太太归类成敌人。他喜欢她,尊敬她,并因终将披露的真相而为她感到难过。他想过去向她问好,然而此刻情景却像是一盘摆开的棋局,而他们分属不同颜色的棋子。
格兰特还没有出现,但哈勒姆到了,正跟一位警官说话,是那晚流氓闹事而到法兰柴思处理的警官。
“你的侦探进行得怎样了? ”?99lib?卡利在他不停的聒噪中停下来问。
“还好,只是问题不小。”罗勃说。“我们还找不到线索。”
“一个女孩对抗一个世界,”班嘲笑着。“我简直等不及亲眼见见这个粗俗的女孩。我猜在她收到那么多的慰问信,以及结婚的要求,和被比拟为圣女,她肯定会认为警察调查庭这个竞技场太过鄙劣。她被邀请上过舞台吗? ”
“我不知道。”
“我想她妈妈会阻止的。那边穿着棕色套装的就是她,看起来是理智型的女子。
我无法想像她怎会生出那样一个女儿——她是被领养的,对吗? 一个可怕的警告。
我总是提醒自己,人们对同住一屋檐下的人可以了解得那么少。
在翰格林的一个妇人有个女儿,就母亲来说,女儿从没有离开过她的视线;有一天女儿在一气之下离家再没有回去,几乎疯狂的母亲哭哭啼啼地到警察局报案;警察后来发现那位从来没离开过母亲一个晚上的女儿事实上是个已经结了婚的女子,而且有了孩子,她只是接回孩子,去跟她丈夫同住。如果不相信班·卡利的话,可以去查查警察的记录。顺便提醒,假如你不满意你的侦探,通知我,我可以介绍不错的给你。轮到我的案子了。“他依从法官的指示站起,一边继续他不断的独角戏,谈论着法官的外观,可能的情绪等等。
三个例行公事似的案子接续着被审理——那些老江湖显然已经非常熟悉法庭作业规则,他们老练地配合进行正确的程序,毫无障碍;而罗勃半期待着有人会叫到“你慢一点儿,可不可以呀! ”
接着他看到格兰特静悄悄地走进来,坐到记者席后排的观众位上,他知道时候到了。
她们在听到念她们的名字后一起进来,走到那排可恶的小椅子上,神情就像她们只是到礼拜堂做礼拜找着座椅似的。是的,是像那样,他想:眼睛闪现的是安静观察,态度是静待表演开始。然而,他乍然间能够体会此刻若是琳姨站到夏普太太的位子,他的心情会是怎样;第一次完全了解到玛莉安是如何忍耐地看着这场折磨她母亲的场面,即使巡回法官最后洗刷了她们的污名,又有什么能补偿她们所曾经历过的种种? 对贝蒂·肯恩的刑罚要怎样才适当,才能大快人心? 罗勃基于老式作风,是相信因果报应的。他也许不会像摩西般要求以眼还眼,但是他绝对同意:重罪重罚。他也绝对不相信只要跟牧师忏悔,再答应改过就能使一个罪犯变成让人尊敬的好公民。“真正的罪犯,”他记得有一晚,凯文在冗长地讨论刑罚改革之后说,“有两个僵固的特质,也就是这两个特质让罪犯之所以成为罪犯;极端虚荣浮华和绝对自私。它们是不可分割的一体两面,而且根深蒂固的深植于皮肤底层。要改变它,就像想改变一个人眼睛的颜色那样荒谬。”
“但是,”有人反驳,“也有具极端虚荣浮华和绝对自私特质的人并不是罪犯呀。”
“那只因为他们把他们的妻子当牺牲品而不是银行,”
凯文指出。“多少书籍史料尝试为罪犯下定义,但其实定义非常简单。罪犯是一个把自己个人需索的满足当作他行动行为的动机的人。你无法纠正他的利己主义,只能把沉溺于利己主义的后果变成非他所愿,或几乎让他觉得不值得。”
凯文理想中的刑罚改革,罗勃记得,是放逐到一个刑事处罚殖民地;一个独立岛社区,里面的人都必须努力工作。这不是为维护犯人利益而设想的改革。那是提供管理员较好的生活,凯文说;而且可以让这个过于拥挤的岛国多一些空间给善良的公民盖房子、建庭院;更何况,既然罪犯最恨的就是辛苦工作,这比现行刑罚计划要更能收到阻吓作用;现行刑罚就凯文看来,不比三流学校的处罚好到哪儿去。
看着被告席此刻的两个妇人身影,罗勃想在那些“不好的旧时代”,只有犯罪的人才会被上手枷公示于众。而今天却是未经审判的人被公示于?99lib.众,而有罪的人却被立即隐藏于安全的阴影里。必定有什么在什么地方出错了。
夏普老太太戴着一顶扁平的黑色缎帽,就是《艾克一艾玛》小报披露报导她99lib?们的事件那天她戴着出现在他办公室的那顶帽子,她看来深具学院气质,叫人尊敬,但透些奇特怪异。玛莉安也戴了帽子——看起来,他想,是将自己隐藏在那些公众注视眼光之后,而不是对法庭的不礼貌。那是顶短沿的乡村呢帽,将她的黑色头发藏了起来,在她明亮的双眼上投下一圈黑影,她看来跟常曝晒在阳光下的妇女一般黝黑。虽然罗勃喜欢她露出她黑色的头发以及满含智慧的眼睛,他也认同今天她最好打扮得越普通越好。那也许可以降低她的对手对她的敌意。
然后他..看到贝蒂·肯恩。
因为记者席上的一阵骚动使他注意到她在法庭里。通常法院记者席只驻有两个无聊的见习生;一个是从《米尔佛德广告人》( 一星期出报一次,每星期五) 来的;另一个是代表《诺顿新报》( 一星期两次,礼拜二及五) 和《拉伯洛时报》。但今天记者席上充满了既不年轻也不无聊的脸。那是一群像嗜食腐肉的秃鹰般贪婪见猎而蓄势待发的脸。他们之间有三分之二是为贝蒂·肯恩而来的。
罗勃自从那次看到她穿着深蓝色的学校制服站在法兰柴思的起居室之后,这是第一次看到她,而再一次因为她的年少及逼人的天真感到惊讶不解。自他上回见过她之后,这些日子以来她在他脑海中已经变成一个怪物;他一直把她视作一个堕落变态的东西,惹得两个无辜的女子站到被告席上。现在,再一次亲眼见到贝蒂·肯恩,他感到困惑狼狈了。内心深处他知道眼前这个女孩和过去数星期的那个他拼斗的怪物是同一个人,但他同时觉得很难相信。而如果他,一个已经知道真正的贝蒂·肯恩的人,仍会因为她的在场而有这样的感觉,那么她这副小女孩似的可爱魅力对其他的人又有着怎样的影响力呢? 她穿着周末便服,不是校服。一身云彩般浅蓝的服装让人联想到美丽的乡野小花勿忘我、森林深处的芬芳、蓝色钟形花和夏季,是小心计算过可以让严肃的人感到迷惑混乱的穿着。她的青春、单纯和家教良好的态度盈然跳跃在她脸上,展露出她迷人的双眉,以及分得很开的眼睛。
没有细想的,罗勃就认为乌殷太太在替女孩装扮时,没有蓄意精打细算地想要达到那样的效果,可也沮丧地知道即使她整夜计划为今天的打扮设计,也不会比现在这样更好当念到她的名字时,她走到证人席上,他快速地瞥眼看过那些可以将她看得很清楚的人的表情。发现只除了班.卡利一人的表情不同之外——他专注地看着她,就像在看博物馆的收藏品——其他人的脸上全都挂着同一个情绪;一种慈爱的悲悯同情。他同时观察到,妇女们比较之下那么容易受摆布。那些看来本身是母亲的,显然被她的年少和无助挑动了母爱;那些较年轻的则仅仅是热心赶热闹的,脸上多的是好奇而不是激动。
“我——无——法——相——信! ”班说,声音压得低低的,她正在宣誓。“你是说就是那个小孩失踪了一个月? 我不相信她除了书还碰过什么! ”
“我会带证人来证明的。”罗勃咕哝着,对像卡利这样多话、尖讽的人也被降伏而有点气恼。
“你也许可以找到十个无可责难的证人,但仍然没有一.个陪审员会相信的;而只有陪审员的见解才算数,我的朋友。”
这是真的,有哪个陪审员会相信她有错! 看着她复述她的故事,他想起那旅馆侍者对她的评语:“家教良好的女孩儿。”没有人会把她当个成熟女人看待,但她事实上曾以冷静熟练的态度跟她选定的男人搭讪。
她有一副好嗓子:青春,活泼而清晰,没有矫作的痕迹。她像个模范证人般的叙述她的故事;没有枝节的引述,在重要事项上明确无保留。记者们时时被吸引从他们的速写簿上抬头看她。法官显然溺爱地看着她。( 祈求上帝遣送较刚硬的人到巡回法庭上!)警察们的脸上蒸腾着同情。整个法院是屏住气息没有动静的。
没有一个演员可以期待比这更集中的注意力了。
她相当冷静,就任何人眼中看去而言,似乎不知道她本身引起的效果,她没有做任何努力要使她的故事听来更有张力。罗勃自己倒怀疑这样的平稳是蓄意的,而她很清楚这样做在法庭会惹起什么样的影响。
“你修补了那些床单吗? ”
“那晚我被鞭打得很厉害以至于双手僵硬。但我后来修补了。”
语气跟说“我忙于玩桥牌”没什么不同。这样说给了她的故事相当分量的真实性。
她语调里也没有为自己辩白护卫的慷慨激昂。她说了有关被监禁地方的这个和那个,而这个和那个已被证明是真的。但她没有显现出一点儿对这事实的喜悦。当她被要求指认在被告席上的两名妇人是否就是留置她的人时,她静静地严肃地看着她们,然后说她们就是。
“布莱尔先生,你要质询吗? ”
“不,庭上。我没有问题。”
这引起了法庭内一阵轻微惊讶失望的骚动,他们显然等着看好戏的;这个举动被正式程序接受,也是默示这个案子将会移送到一个审判法庭。
哈勒姆已经完成了他的报告,接着证人上台。
那个证明她被一辆汽车接走的人是在邮局做信件分类工作的,名叫派普。他在拉伯洛到伦敦线的火车线上的邮件车厢工作,回程上在缅斯丘火车站下车,因为距离家比较近。他沿着那条又长又直的穿过缅斯丘的伦敦公路走来,看到一个年轻的女生在公车站等往伦敦去的公车。他和她之间有一段距离,他注意到她是因为往伦敦去的公车已在半分钟前驶过他身旁了,而那是在他看得到公车站牌之前;当他看到她站在那儿时,就知道她已错过了那班公车。他继续向她的方向走去,彼此间的距离虽已缩短却仍然很远,这时一辆车驶过他身旁。他没有向那辆车看上一眼,因为他全神贯注在那女孩身上,心中想着经过她时要不要停下来告诉她往伦敦的公车已经开走了。然后他看到那辆轿车沿着马路驶到女孩身边慢了下来。她弯下身来跟车里的人说话,然后跨进车里,车子就驶走了。
这时他已来到可以看清那辆汽车的距离,但还不足以看到车牌号码。他反正也没想到要看看车牌号码,他只是很高兴那女孩儿那么快就有人接走了。
他没办法宣誓确认那女孩儿就是眼前这位,但是他心里是确定的。她穿着一件稍微苍白颜色的外套——灰色,他想——以及黑色的拖鞋。
拖鞋? 嗯,就是脚背上没有皮带的那种鞋子。
便鞋。
原来是便鞋,但他称它们拖鞋。( 而且他语气很清楚地宣示他要继续称它们拖鞋。) “布莱尔先生,你要质询吗? ”
“不,谢谢你,庭上。”
然后换罗丝·葛林上台。
罗勃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相当粗鄙的牙齿。看来像是被一个技术很糟糕的牙医师装上的假牙。没有人换掉乳牙後能维持像罗丝·葛林那样奇特的、有浓重人工化而不自然的牙齿。
法官席上的推事似乎也不怎么欣赏她的牙齿,罗丝很快的闭嘴收敛微笑。然而她的证词却相当致命。她曾在每星期一到法兰柴思帮忙打扫房子。四月的一个星期一,她像往常般到达,接近黄昏时完工,正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家,就听到楼上什么地方传来尖叫声。她以为是夏普太太或小姐发生了什么事,就很快的跑到楼梯脚旁往上看。尖叫声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像阁楼。她正要登上楼梯,夏普太大从起居室出来,问她要做什么。她说她听到有人在楼上尖叫,夏普太太说那是胡说八道,说那是出自她自己的想像,然后问她不是该回家了吗。那时尖叫声停止了,而当夏普太太说话时,夏普小姐下楼来。夏普小姐转向夏普太太,夏普太太似乎说了什么“得要更加小心”
的话。她吓坏了,虽然还不清楚为什么,但她快步走向厨房,在厨房壁炉架子上拿了总是放在那儿要给她的工资,就飞奔出去。那天是四月十五号。她记得那日期是因为她决定下个星期一她再去时,她要提前一个星期给夏普家通知说她要离职;她事实上这样做了,所以从四月二十九号,星期一,她就没有再到夏普家工作。
罗勃微微窃喜她自身给人的那种坏印象。她对戏剧性渲染转述有明显的偏好,还有她那种圣诞节额外加料的光彩神色,显而易见的恶毒,和叫人讨厌的服饰,这都跟在她之前站上证人台的那个女孩的克制、理智及良好态度截然不同。从她的观众们表情看来,她被认为是个不端庄、邋遢的女人,她所说的话没有人会相信。但那些却一点儿也不会影响她宣誓后给的证据效力。
罗勃,任着她继续,同时想着有没有办法因偷表而入她于罪。她只是个乡下女子,不可能熟悉当铺,所以不太可能是想卖钱而偷那只表,她必定是留为己用。如果这样,有没有可能因她偷东西的行为被揭发,而使她的证词起不了多大作用? 在她之后是她的朋友葛蕾蒂·瑞斯。葛蕾蒂不像她朋友那般微胖,而是矮小、苍白而且瘦弱。她有点受到惊吓似的,犹犹豫豫地宣了誓。她的口音非常鄙俗,即使法院都很难了解她在说什么,检察官有几次需要把她粗野的字眼翻译成大家能听懂的话语。但她证词的要点是很清楚的。四月十五号星期一晚上她和她的朋友罗丝·葛林一道散步。没有,没有往什么特别的地方走,只是晚餐后随便走走。罗丝·葛林告诉她,她觉得法兰柴思很可怕,因为她听到有尖叫声从楼上传出来,而那儿是不应该有人的。
葛蕾蒂知道罗丝告诉她的那天是四月十五号星期一,是因为罗丝说下次她再过去工作时要辞工。而她果然辞工,从二十九号星期一后就没有再到夏普家工作了。
“我在想那个亲爱的罗丝抓住了她什么把柄。”卡利说,她已离开了证人台。
“是什么使你这样说? ”
“人们不会因为看在友谊的分上就来作伪证的——即使像葛蕾蒂·瑞斯这样的乡下傻瓜。那个可怜的小老鼠被吓得全身僵硬。她绝不会是自愿来的,不会,一定有什么。也许如果你实在没什么线索,这倒值得一查。”
“你记不记得你的手表的编号? ”当一切结束,他开着车载她们回法兰柴思时,他问玛莉安。“就是被罗丝‘葛林偷的那只。”
“我不知道手表有编号。”玛莉安说。
“好的手表有的。”
“嗯,我那只是名牌,但我不知道它的编号。但那手表本身很特别。它有着浅蓝搪瓷面,金色的时间数字。”
“罗马数字吗? ”
“是的。你问这干嘛? 即使我找回了它,我也不愿在那女人之后再戴上那只表的。”
“倒不是我想把它找回,我想的是如何人她于偷窃罪。”
“那倒好。”
“顺便告诉你们,班·卡利称她作‘油画式的石版画’。”
“多好笑! 那就是她的样子。那就是刚开始你想把我们的案件推给的那个人,是吗? ”
“就是他。”
“我真高兴我拒绝被转送。”
“我希望当案子结束后,你仍能保持这样的庆幸心情。”罗勃说,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我们还没为你当我们的保释保证人道谢呢。”夏普太太从车后座说。
“如果我们要开始谢谢他为我们做的一切,”玛莉安说,“那会没有尽头。”
他想,事实上除了他成功的征召凯文·麦克德默来帮她们——而那是友情相助的意外——他帮她们了什么呢? 想想她们差点就得在没有人辩护的情况下,在不到两星期的时间内出席诺顿的审判法庭。
第十八章
星期二,调查庭的第二天,对报界而言是绝好的进行评论的机会。
现在,法兰柴思事件已进入司法阶段,无须《艾克一艾玛》小报和《看守人》
杂志继续扯着美其名为圣战的旗帜——但《艾克一艾玛》报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提醒它贪心的读者群它曾在哪一天说了什么跟什么,一篇清楚明白的评述以无罪纯洁的表面出现,骨子里却满含着依法应被禁止的谈论注解;罗勃一点也不怀疑,到礼拜五《看守人》也会持相同的自褒言论。至于先前因为警方没有受理此案的意愿而无追踪这个案件的兴趣的其他报社,突然间雨后春笋般地争相刊登有关的消息。甚至一向抱持严肃立场的几家日报也以“耸动的案件”、“与众不同的控诉”为标题,详细地报导夏普母女当日出庭的细节。即使最保守的报纸也含有这案子各个主角的描绘,如夏普老太太戴的帽子,贝蒂·肯恩的蓝色服饰,法兰柴思房子的照片,米尔佛德镇商市街,贝蒂·肯恩的同学等种种可以跟这个案子牵扯得上关系的点点滴滴。
罗勃的心情沉入无底洞。《艾克一艾玛》报和《看守人》杂志以它们的方式,至多将法兰柴思事99lib?件当成自我宣传的把戏;仅仅具有短暂效果,第二天就可以漠视的。然而现在它已经变成国内重要新闻,有全国性报导的价值,吸引着大众对这事件作多方的评论。
他终于首次品尝了绝望。这些事像猎犬般追赶着他,而他没有地方可以藏身避祸。整个事件到诺顿法庭将爬升到最高潮,而他对那高潮却没有对付的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觉得像是看着叠积着的一堆装满东西的木板箱子开始滑动,向着他的方向移来,而他无法撤退,也找不到支撑物来阻挡那崩陷坠落。
伦斯登在例行报告电话的那一端渐渐地以简洁的“是”或“没有”来回答,语气听来也越来越没有了生气。
伦斯登相当气馁,“徒劳挣扎”是这个侦探的用语,这个字眼本来跟艾历克·伦斯登一点儿也联系不起来的。然而,是的,伦斯登很气馁,不再讲话,而且阴郁寡笑。
在米尔佛德镇法庭之后,斯坦利带来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第一桩振奋消息。他在星期四早上来敲他的门,探头进来,发现只有罗勃一个人在,就用一只手推门进来,另一只手伸到他工作服口袋搜寻着什么。
“早,”他说。“我想你应该处理这件事。在法兰柴思的那些女人一点儿道理都没有。她们把纸钞到处乱放,茶壶啦、书里啦或什么的。如果你要翻找个电话号码,你很可能找到一张用来当书签夹在肉铺住址那一页的纸钞。”
他从衣袋里翻出一叠钞票,小心翼翼地数了十二张十元,递到罗勃眼前。
“一百二十,”他说。“不坏吧? ”
“这是什么? ”罗勃不知所措地问。
“康明斯基。”
“康明斯基? ”
“不要告诉我你没有下注! 在那位老太太透露消息给我们后。你是说你把它忘光啦? ”
“斯坦利,我最近连积尼斯都不记得了。所以你改变主意改赌另一匹马了? ”
“没错。而这是十分之一的获利,我答应给她的,你知道,因为那条消息。”
“但是——十分之一? 你一定下了狠注,斯坦利。”
“二十镑。是我通常最高赌金的两倍。比尔也赌得不错。要给他老婆买件皮大衣。”
“听来康明斯基真的赢了。”
“大赢,值得特书一笔! ”
“嗯,”罗勃说,把那堆钞票叠好,折了一折,“假设最坏的状况发生,她们破产了,老太太可以当一个不错的情报提供者。”
斯坦利静静地看了一眼他脸上的神色,显然注意到他语气里的沮丧。“事情发展得很糟糕,是吗? ”他说。
“极端不好。”罗勃说,套用斯坦利自己用的话。
“比尔的老婆到过法院,”斯坦利停顿了一会儿后说。
“她说她一点也不相信那女孩,即使那女孩说一先令有十二便士也很难叫人相信。”
“嗯? ”罗勃很惊讶。“为什么? ”
“她说她表现得好的不像真的。她说没有任何十五岁的女生可以有那样的表现。”
“她现在十六岁了。”
“好吧,十六岁。她说她也曾有过十五岁,她所有的朋友也是,而那双分得很开的眼睛一点也没有盯 4f4f." >住她。”
“我倒担心那双眼睛盯得住陪审员。”
“如果你有全是女性的陪审团就不会。不过我猜不能做这样的权宜措施。”
“是不能。你为什么不自己把这钱交给夏普母女呢? ”
“我不去。你今天反正会去那里,你可以转交给她们。
只是记得要把钱拿回来帮她们存到银行去,要不然几年后她们会忙着翻箱倒柜甚至找到花瓶里去,仍然不知道她们究竟把钱放哪儿了。“斯坦利走出办公室,听着他远去的足音,罗勃微笑着把钱放到衣袋里。人们,真是充满了无止境的叫人不及预料的惊奇。如果斯坦利想骄傲地在那老妇人前点数那叠钞票,他能十足了解那种心情。然而,他竞害羞地退却了。
那个到花瓶里去找钱的故事,只是个说词罢了。
当天下午罗勃拿着那些钱到法兰柴思,结果是在这么些日子以来第一次看到玛莉安眼中涌满了泪水。他转述斯坦利的话——包括花瓶等等细节,然后说:“所以他要我帮他跑腿……”就是这时玛莉安含着泪水。
“他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地把钱给我们呢? ”她说,下意识地翻弄着那叠钞票。
“通常他不是这样……这样……”
“我想也许是因为他认为你们现在会需要它,于他而言,这情况变得有些敏感。
当你们给他那个指点时,你们还是住在法兰柴思的有钱人,他会骄傲地把这所得交给你们。但现在你们是以两百镑保证金具结保释的人,外加以相当金额价值为辅的保证人,这还不算辩护费、法庭程序费等等;所以,我想,对斯坦利而言,他不知怎样才能把钱交给你们。”
“好吧,”夏普太太说,“虽说我的预测不总是这样好运的,不过我当然也不否认很高兴有这么笔收入。他真是个好人。”
“我们应该分到十分之一那么多吗? ”玛莉安满脸疑惑地问。
“那是当初说好的,”夏普太太平静地说。“如果不是我,他就会把钱输在巴立·卜吉那匹马上。顺便问一声,巴立·卜吉的成绩怎样? ”
“我很高兴你来,”玛莉安说,故意忽略她母亲而转移话题,“因为有件意外发生。我的手表回来了。”
“你是说你找到它了? ”
“不,不是。她把它送回来了。你看! ”
她拿出一个很小的、非常肮脏的白色硬纸盒,里头装有她那只浅蓝搪瓷面的手表,以及原本裹着表的包装纸。
那包装纸是一张粉红色的正方形棉纸,上面有个圆形的图章印,有“太阳谷,托冉司佛”的字样。另外有一张从什么地方撕下的纸张,用英文印刷体大写字母写着:我不要它。大写字母I 上头有小写字母才有的一点,显然出自没受多少教育的人之手。“你想她为什么突然间变成这样容易受惊吓的样子? ”玛莉安困惑着。
“我一点儿也不认为是她,”罗勃说。“我无法想像那女孩会放弃任何到她手中的东西。”
“但她这样做了呀。她把它送回来了呀。”
“不对。有人把它送回来了。有人害怕了。一个良知还没有完全退化的人。如果罗丝·葛林想要除去这东西,她会毫不迟疑地把它丢到随便一个池塘里。但是有这么一个人不想保留它,又同时想物归原主。这个人有着良知以及一个受惊吓的心。
此刻有谁会对你们觉得抱歉的? 葛蕾蒂·瑞斯? ”
“是的,对罗丝的猜测,我想你是对的。我应该也这样预料的。她绝对不会把它送回来。她迟早会用脚把它踩碎。你认为她也许把它给了葛蕾蒂·瑞斯? ”
“倘若真是这样,那可以解释很多事。比如解释罗丝如何要挟她到法院去为她那个听到‘尖叫’的故事作证。
我是指,假设她是接受了那个赃物手表的人。我们仔细分析一下,罗丝自己戴上那只手表的机会并不多,因为她工作的斯塔玻农场的人很可能在你腕上看到它。
所以比较可能的是她把它当一个贵重礼物送给她的朋友。‘我捡到的小东西。’那个姓瑞斯的女孩从哪儿来的? ““我不很清楚——这郡的另一边吧,我想。但她在斯塔玻农场后面的那个孤立农场工作。”
“很久了吗? ”
“不知道。不过,我想不太久。”
“所以她戴上那只表而不被人发现的机会比较大。是的,我真的认为是葛蕾蒂把你的表送回来的。如果星期一的法庭上有任何非自愿的证人,那就是葛蕾蒂。而如果葛蕾蒂会动摇到把你的表送回来,那我们就有了希望。”
“但那就是说她犯了伪证罪,”夏普太太说。“即使像葛蕾蒂.瑞斯这样的傻子,也多多少少知道这在英国法庭是个严重的事。”
“她可以声称她是被恐吓的——只要有人跟她这样说明。”
夏普太太瞪着他。“英国法律可有禁止干预、收买证人的条款? ”她问。
“很多。但我并不打算干预或贿赂啊。”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
“我得好好想想。这是个棘手的问题。”
“布莱尔先生,法律的错综复杂一直都超过我的理解能力,想来将来也不会改变,但你不会因为这个被判藐视法庭而不再能代理我们,是吗? 我实在不能想像没有你的支持,我们如何撑过这桩案件。”
罗勃说他不会给自己惹上麻烦。而他截至目前为止在名声上,在道德标准上,都无懈可击,所以她们毋须为这点担心。
“如果我们能把葛蕾蒂·瑞斯为罗丝作证的部分击垮掉,就能把警方的立案基础削弱,”他说。“罗丝在这案子披露出来之前就提到听到尖叫声,是他们最重要的证据。
我猜你们没有看到当罗丝站上证人台时,格兰特的脸色吧? 把你整个案子的重心放在一个那样的证人上实在不愉快。现在我该走了。我可以借去这个小纸盒和这张写有字的纸条吗? ““你实在很机灵聪明,想到罗丝不可能自己把它送回来,”玛莉安说,同时把纸条放到小硬纸盒里交给他。“你应该当警探。”
“或者当算命的。那种可以从背心上的蛋痕推断世事的人。再见了。”
罗勃带着这个新发展开车回到米尔佛德镇。它也许不是脱离眼前这个窘境的答案,但最起码提供了救生圈。
到达办公室,他发现伦斯登先生正等着他:高瘦,灰发,而且一脸的倔强。
“我来找你,布莱尔先生,因为这事无法在电话中解释清楚。”
“什么事? ”
“布莱尔先生,我们在浪费你的钱。你知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臼人? ”
“不,我不知道。”
“我也不晓得。但我们现在进行的工作就是在茫茫的白人世界中去找这个女孩。
五千个人专职去找一整年也可能没有结果。而也有可能一个人做一天就发现那女孩儿的踪迹了。这完全只靠运气。”
“但这案子从开始就是这样。”
“话是没错。刚开始时仅依赖运气是公平的。我们已经把明显可能的地方都调查过了。港口、飞机场、旅游点、蜜月旅行最热门的去处。而且我没有把你的钱花在旅行上。我在所有的大城镇及大部分的乡村都有可以联络的点,我只要告诉他们我要‘探寻有这个那个特征的人可曾在你们所在地的旅馆出现’,几小时之后,就会有来自英国各个地方的答案了。那些部分都进行过了,却没有任何结果,我们目前还没有找的地方叫全世界。我实在不愿意浪费你的钱,布莱尔先生。而现在情况就是这样。”
“你是说你准备放弃? ”
“我不是这样说的。”
“那你是要我停止雇用你,因为你失败了? ”
伦斯登先生在听到那“失败”字眼时,明显地表示不舒服。
“那像是把钱毫无目的地投掷到大海。那不是好的业务投资。甚至连赌博都不算。”
“事实上,我有新的线索应该可以引起你的兴趣。”他伸手到他衣袋找那个小硬纸盒。“星期一法庭上有个证人叫葛蕾蒂- 瑞斯。她作证说她的朋友罗丝·葛林的确在警察开始调查法兰柴思前就说她听到过尖叫声。她是出庭作证了,但看得出来不是出于自愿。她紧张,不情愿,而且显然讨厌她自己作的证词——跟她的朋友罗丝恰恰相反,罗丝明显地享受着那场表演。我的一个本地律师朋友观察说罗丝很可能握有她什么把柄逼她作证,但在当时完全只是猜测。然而,今天早上,被罗丝从夏普小姐那儿偷去的手表,又被装入这个盒子送回,还附有一张写着字的条子。
我估计罗丝自己绝不会这么麻烦地把表送回来;她像是根本没什么良知的人。
她也不会写出这么一张纸条。剩下的结论就逃不了了,是葛蕾蒂收下了那只表,罗丝反正不可能戴上那表招摇而不被发现,这也说明了为什么罗丝能要挟她作伪证了。
“他停顿片刻,让伦斯登发表他的想法。伦斯登先生点着头,那是个饶富兴致的颔首。
“现在我们很难绕过被控骚扰证人的罪名去跟葛蕾蒂谈。我是指说服她在巡回法官面前吐实。凯文·麦克德默在当天质询时也许可以凭着强势作风和固执的问话来达到目的,但我却有些怀疑,而且法官可能在他达到目的之前就制止他。法官们通常不欣赏诉讼辩护人对证人太过激烈。”
“的确如此。”
“我想我们可以把这纸条呈交给法庭,然后证明说那是葛蕾蒂.瑞斯的字迹。
用这条线索来指称她就是持有那只被偷窃的表的人,我们可以在法庭上质询时,暗示罗丝用这个来要挟她作伪证。麦克德默可以向她保证如果她真是被恐吓要挟而不得已作伪证的话,法律会为她开条宽松之门,到那时,她也许就会自首招认了。”
“于是你需要葛蕾蒂·瑞斯字迹的样本。”
“是的。回来的路上我就在想着这事。我有感觉她现在这工作是她的第一份职业,所以她离开学校的时间应该不长。也许她以前的学校可以提供什么,或至少是个可以开始的地方。如果我们以平和不挑拨的方式取到一张她字迹的样本,对我们会相当有利。你想你可以办到吗? ”
“没问题,我会帮你拿到样本的,”伦斯登说,神情就像探取囊中物般轻松。
“那个叫瑞斯的女孩是在这儿上的学吗? ”
“不是,我只听说她从这个郡的另一边来的。”
“没关系,我会处理。她现在哪儿工作? ”
“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叫布拉特的农场,在法兰柴思的后方。”
“至于找那个肯恩女孩的事——”
“你能不能继续在拉伯洛做些什么? 我无法对你的工作提供任何建议,这我明白,但她?的确在拉伯洛待过。”
“是的,在公共场所里我们要追踪她毫无问题。但那个假设的甲先生可能就住在拉伯洛。而她可能就住进去不再现身公共场所。布莱 5c14." >尔先生,她毕竟消失了整整一个月,普通的消失通常只维持一个周末到十天左右,她很可能跟着那个甲先生回家了。”
“你想事情真是这样吗? ”
“不,”伦斯登慢慢地说。“如果你要我说实话,布莱尔先生,我们可能在其中一个出口错过她了。”
“出口? ”
“她很可能离开英国,但打扮成不同的样子,而我们手中照片里的她是那种端庄无邪的样子,叫人一点儿也无法联想起来。”
“为什么? ”
“这个,我想她护照上的照片可能不假,只是她可能以某人妻子的身份旅行。”
“是的,当然。很可能是这样。”
“那么她不能打扮得太年轻。她如果把头发全往上梳拢,化些妆,她可以看起来完全不同。你不知道当女人把头发往上梳拢,看起来有多不一样。我第一次看到我太太这样打扮时,我就没有把她认出来。那让她非常不同,老实告诉你,我还有点不好意思,我们已经结婚二十年了。”
“所以你认为就是这样。我想你是对的。”罗勃气馁地说。
“那就是为什么我不愿再浪费你的钱,布莱尔先生。
照着我们手上的照片找人用处不大,因为那女孩儿可能跟照片上的样子差别太大。当她像照片上那样打扮出现时,人们立刻就辨认出她来,像电影院的人,我们很容易就发现她一个人在拉伯洛游荡的踪迹,但那之后就完全空白了。她离开拉伯洛之后,就没有人能依着照片来指认了。“罗勃坐在那儿烦躁地在随手抓到的纸上涂抹。“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对吗?
我们像坐在一艘渐渐沉没的船舱里。”
“但是你找到了这个。”伦斯登企图抗议,指着跟随送回手表一道儿来的纸条。
“那仅仅能够动摇警方立案的基础,并没有将贝蒂。肯恩的故事摧毁掉。如果夏普母女要从这场泥淖中抽身而出,那女孩儿的故事就必须被证明是谎言。而我们惟一的机会是找到她在那段时间究竟做了什么。”
“是的,我懂。”
“我猜你也查过私人的了? ”
“你是说飞机? 嗯,是的。同样的情形。我们没有那男人的照片,所以他有可能是上百个在那段时间跟他们女伴飞往国外的私人飞机拥有者。”
“是的。看来我们真的无能为力了。难怪班‘卡利要在旁看热闹。”
“你累了,布莱尔先生。你操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
“是的。对一个乡村律师来说,这样一个案子负担是太重了些。”罗勃自我挖苦地说。
伦斯登看着他,嘴角涌上伦斯登式的微笑。“就一个乡村律师来说,”他说道,“你做得相当不错,布莱尔先生,相当不错。”
“谢谢你。”罗勃说,脸上有着打自心底的笑容。来自艾历克·伦斯登的赞美是不容易的。
“我不应该让你觉得气馁的。还好你现在已经有了个对抗最- 坏结果的筹码——或者该说,将会有,当我有了那张样本时。”
罗勃抛下他涂鸦把玩的那支笔。“我对那样的筹码没有兴趣,”他说着,伴着一阵突然袭涌的填膺气愤。“我要的是正义。此刻我生活的重心只有一个,就是把贝蒂·肯恩的谎言公诸于众——要在她眼前把她那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披露出来,而且找出确凿的证人。你想,我们这样的机会有多大? 再告诉我,还有什么我们应该尝试的,而我们还没进行的? ”
“我不知道,”伦斯登严肃地说。“祷告,也许。”
第十九章
琳姨对这事件的反应,有着令人惊讶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当法兰柴思事件从地区丑闻摇身一变成国内要闻,琳姨就渐渐地甘心接受罗勃与法兰柴思的关系。毕竟,跟一个登上发行全国的《泰晤士.99lib?报》牵扯上的案件不是丢脸的事。琳姨当然不读那份报纸,但她的朋友读,像牧师,怀特克老将军,从大城市迁居而来的华伦老太太,还有药房上班的女士;她模模糊糊地因为罗勃成为一个有名案件的辩护律师而感到荣耀,而不再介意那原是对抗一个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无助女孩。更且理所当然的,她压根儿就没想过罗勃有可能赢不了这个案子。在她心中不作第二种想法,首先是罗勃本身是绝顶聪明的人,再来,布哈坡联合律师事务所跟失败可扯不上关系。她倒已经开始觉得遗憾罗勃的胜利是在诺顿产生,而不在本地每个人都有可能出席的米尔佛德镇法庭。
所以当首道疑虑来到她眼前时,她感到惊奇。不是震惊害怕,因为她仍然无法把失败的可能性落实。但那确实是个她从未想到过的。
“但是,罗勃,”她说,扫动桌底下的脚要找她的脚垫,“你不会想过你有可能输掉吧? ”
“正好相反,”罗勃说,“我从未想过我们会赢。”
“罗勃! ”
“有陪审团审理的案件,依照惯例是需要双方当事人都能提出相当的证据。而到目前为止,我们什么也没有。
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认为陪审团会同情我们。““你听来像在闹脾气,亲爱的,我想是因为你情绪不好的关系。为什么不给自己放个假,去找朋友打高尔夫球去? 你很久都没运动了,那对你的肝脏不好。”
“我真不能相信,”罗勃惊奇地说,“我以前会在高尔夫球场,沉迷于那样一个白色塑胶球的。听来像是上辈子的事。”
“那就是我说的意思,亲爱的。你的生活失去了重心,而且为这个事件担了不少不必要的心。反正你有凯文啊。”
“我对那并不乐观。”
“什么意思,亲爱的? ”
“我无法想像凯文会为一件注定会输的案件离开伦敦大老远的来到诺顿。他有时的确会有些唐吉诃德式的不切实际,但并不表示那会蒙蔽他的普通常识。”
“但凯文答应了呀。”
“他那样答应的当时,我们似乎还有很大的机会能找到一些有利的证据。现在我们只能眼睁睁地数着巡回法院开庭的..日子,而无能为力。”
波妮特小姐的眼光越过她拿着的汤匙定在他的脸上。
“我想,你知道,亲爱的,”她说,“你的信仰不够坚强。”
罗勃想说他事实上一点信仰也没有,但话到嘴边,他却努力咽回。不管怎样,奇迹在法兰柴思事件里扮演不了什么角色。
“要有信心,我亲爱的,”她快乐地说,“事情会好转的。你等着瞧。”回应她的却是一长串的沉默,这让她忧心,于是她说:“如果我早知道你对这案件是这样烦恼不快乐,我就应该老早多为你祷告些。我理所当然以为你和凯文会把它处理得很好。”“它”这个英国司法系统。“现在我知道你的忧愁,我一定会向上帝递出特别请愿的。”
那种就是如此简单,向上帝特别祷告就可以了的语气,使罗勃的幽默感复苏过来。
“谢谢你,亲爱的。”他以好心情的语调说。
她把汤匙放到空了的盘子上,调整坐姿,圆圆的粉红面颊上浮起一抹揶揄似的笑。“我知道那种语调,”她说。
“那是说你在开我玩笑。可是,你知道,这是真的,这回是我对,而你错了。
在人们累积的经验里很明显地揭示了信心可以移山,困难只在移山需要巨大的信仰,而要在实际上聚集那样大的信仰是不可能的而已,所以山基本上是可以被移动的。
但在一些比较小的事情——譬如说这个案子——是可能聚集相当的信仰来驱动的。
所以,亲爱的,不要那样沮丧,不如给自己多些信心。同时我今晚会到教堂去花时间为你祈祷,期望明天早上你会有一点儿证据。
那会使你快乐些的。“第二天早上,当艾历克·伦斯登带着个好消息走进他办公室时,罗勃首先想到的是琳姨一定会因此加深她对神的信仰。他不可能不让琳姨知道这个消息的,因为当他回家吃午餐时,她必然会以明亮、信心十足的口吻问他:“怎样,亲爱的,你可得到了我为你祈祷的消息? ”
伦斯登看来为自己感到满足,而且显然相当开心。
“我最好诚实招认,布莱尔先生,当初你建议我到学校去时,我不抱很大希望。
但我还是去了,那只是因为学校可以当作调查起点,而且我也许能从学校职员处知道跟瑞斯亲近的方法。我想的是让我手下年轻的男孩去跟她认识。我甚至也想好当我的手下跟她熟了后,该怎样得到她的笔迹而不触犯法律。但,布莱尔先生,你真神奇。你的直觉被证明一点儿也不错。”
“你是说你拿到我们要的东西了! ”
“我去见她学校的主任,开宗明义地说明我们的来意,尽可能的坦白。我说葛蕾蒂有作伪证的嫌疑——在一个刑事案件程序中——但我们认为她可能是被恐吓要挟的,而要如此证明我们需要有她字迹的样本。老实讲,你叫我到那里去试试时,我是认为她打从幼稚园起就没有留下任何有笔迹的东西。但是,那所学校的主任——芭格莉小姐——要我给她一分钟想想。‘想起来了,’她说,‘她在绘画上有些天分,如果我这儿没有她留下的作品的话,也许教美术的老师有。我们喜欢把学生的好作品留下来。’我想是为了鼓励学生而不得不忍受那些不中用的东西吧,说来挺可怜的。后来,我不必去找美术老师,因为芭格莉小姐从一叠纸张里找到这个。”
他将一张纸在罗勃身前的桌上摊平。那是一张手绘的加拿大地图,有基本的行政区域、城镇以及河流。画得不是很准确,但是干净整洁。地图底端横写有“加拿大领地”。在右下角有着签名:葛蕾蒂·瑞斯。
“每年夏天,学校放假前,她们会举行作品展览,通常展览作品会被保留到第二年夏季。我想那是因为展览过后就把作品丢弃太过铁石心肠。或者她们留着作品是为展示给来访客人、督学等。那儿有一叠这样的东西。这个,”
他指指桌上的地图,“是一个比赛成果——‘在二十分钟内凭记忆画任何一个国家的地图’——获前三名的,可以被展览。这个得了第三名。”
“真叫人难以相信。”罗勃说,眼睛无法从葛蕾蒂‘瑞斯的手绘作品移开。
“芭格莉小姐说她手巧,倒是不错。奇怪她竟还是近乎文盲。你可以看到学校修正她的七面有一点的大写I 。”
你的确可以辨识出来,罗勃心中窃笑。
“她没有头脑,这女孩,但她眼光不错,”他说,审视着葛蕾蒂印象中的加拿大。“她记得形状,但不记得名字。
字拼得都不对。我猜得第三名的原因是因为干净整洁。““对我们来说干净整洁就好,”伦斯登说,把那张跟手表放在一起的纸条拿出来。“让我们为她没有选择阿拉斯加而感谢上帝。”
“是的,”罗勃说。“一个奇迹,”( 琳姨的奇迹,他在心中默念。) “谁是对照笔迹的专家? ”
伦斯登告诉了他。
“我今晚就把这些带到城里,然后明天早上之前就把报告准备好。我会在早餐之前把它带到麦克德默那儿,这样好不好? ”
“好不好? ”罗勃说。“简直是太完美了。”
“我想顺便采下指纹是个好主意——以及小硬纸盒上的指纹。有些法官不喜欢笔迹对照专家,但笔迹和指纹在一块儿,可以取信难缠的法官。”
“很好,”罗勃说,把它们交出去,“至少现在我的委托人不会被判决服劳役了。”
“前景一片光明。”伦斯登语带讥诮地说。罗勃笑了起来。
“你以为我对目前这样的发展不心存感激? 我是的。
那让我心底的重担卸下了一大箩。但真正要担心的还在那儿。证明罗丝·葛林是个小偷,善说谎的,而且恐吓要挟别人,能使案件不能成立;但对贝蒂·肯恩的故事却仍无能为力。我最想要证明的是贝蒂·肯恩说词的不真实性。““我们仍然有时间。”伦斯登说,但无法叫人信服。
“你是指我们仍有时间等待奇迹出现。”
“为什么不呢? 奇迹真是存在的。它们当然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我明天该什么时候打电话给你? ”
第二天打电话来的是凯文,语气充满了恭贺和欢呼。
“罗勃,你真叫人惊异。我可以驳倒他们了。”
是的,对凯文而言,这简直就是猫捉老鼠般简简单单的游戏;而夏普母女会被“无罪”释放。她们可以自由地回到她们被骚扰的家,继续她们被人指指点点的生活,她们仍会是被视为曾恐吓、殴打一个女孩儿的半疯狂巫婆。
“你听起来并不高兴,罗勃。怎么了? ”
罗勃解释他的想法:夏普或许会被法庭判无罪,可她们仍然是贝蒂·肯恩捏造故事的受害人。
“也许不会,也许不会,”凯文说。“我会尽力对付肯恩,针对她故事中对车道的不确实叙述。说真的,如果迈尔斯·艾立森不是对方辩护人,我可能可以逼她说实话,但迈尔斯很可能快速地补救过来。开心一点,罗勃,最最起码,她的故事被动摇了。”
但把贝蒂·肯恩的故事基础抽掉不够,他知道那在大众舆论里几乎没有效果。
他近来受够了街上的闲言闲语,并对一般大众没有能力分析最简单的事实感到无比惊讶。
报界很可能会只忙于报导罗丝- 葛林作伪证的耸动新闻,而即使他们报导了从阁楼窗户看出的视野,对一般读者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凯文也许可以在法庭里,在记者、警方,及有批判意识的观众之前摧毁贝蒂·肯恩故事的真实性;然而就他现有的证据资料,他对改变那种全国性的向贝蒂‘肯恩一边倒的同情,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夏普母女仍会受人唾弃。
而贝蒂·肯恩却会一点事儿也没有。
这对罗勃而言,比夏普母女今后仍可能被骚扰还要无法忍受。贝蒂·肯恩会继续成为一个好家庭钟爱的人——安全,被怜惜、被捧护。这让原本善良随和的罗勃变得暴躁愤怒。
他向琳姨坦承,在她祈祷之后,有个有利的证据出现了,但没有勇气告诉她这个证据足以摧毁警察立案的基础。因为她会称这个为胜利,而“胜利”于罗勃而言却是指非常不一样的情形。
对纳维尔,显然也相同。自从纳维尔进驻事务所后面那间办公室以来,罗勃第一次觉得他是他的同盟,他们有共同的精神。纳维尔同样的无法忍受贝蒂‘肯恩竞能一点事儿也没有。罗勃再一次感到惊讶,一向持和平论调的人,可以在愤慨升起时,充溢骇人的怒气。纳维尔用特别的语气来提贝蒂·肯恩,他的发音像是不小心吃了毒药,正用力地吐出来似的。“有毒的”,是他最爱用来形容她的词语——“有毒的生物”。罗勃感到非常欣慰。
但对实际的现象却一点也无从欣慰起。夏普母女以惯常的高贵神态接受着她们的脱离牢狱之灾,就像她们接受所有不公平事件的态度一样,如打从贝蒂·肯恩的宣称,到接收传票,以及站到被告席上。但她们也了解这只是让她们逃离入狱的可能,而没有能洗刷清白。警方的案子会不成立,她们也会得到判决。但她们之所以获得判决,是因为英国法没有所谓的中间裁判。在苏格兰法庭,这类案件会被归类到无法证明。而那,事实上,就是下星期巡回法庭会做出的判决;只因警方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并不意味这个起诉从根本就是错的。
到巡回法院预计开庭前四天,他才向琳姨说他们握有的证据足以使警方撤销控诉。因为那圆圆的粉红胖脸上逐渐堆积的忧愁让他不忍。他刚开始述说时,只是想点到即lE;但他随即发现自己向她从头倾诉,就像小时候受到委屈时那样,那时琳姨是无所不能的全能天使,而不是现在这个亲切但有些愚蠢的妇人。她倾听着这个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湍流不断的倾诉,虽跟往常饭桌上的闲谈截然不同,但她静静听着,她宝石蓝的眼睛专注,而且充满关怀。
“你懂了吗,琳姨,那不是胜利,那是失败,”他完结道。“那是正义的扭曲。
那不是我们如此抗争的结果,我们要的是正义。而我们没有得到它的可能,一点希望也没有! ”
“可是你为什么以前没告诉我这些,亲爱的? 你以为我不会了解不会同意,或什么? ”
“这个,你以前没有我这样的——”
“只因为我不喜欢住在法兰柴思的人的长相? ——我得承认,亲爱的,即使此刻,她们仍然不是我会交往的那类人——但我不喜欢她们并不表示我对正义漠不关心呀! ”
“当然不是这样;但你曾非常清楚地说过你觉得贝蒂。
肯恩的故事很可信,而且那么……““那个,”琳姨平静地说,“是在警察调查庭之前。”
“那次出庭? 但你没有去呀。”
“没有,亲爱的,但是怀特克老将军去了,而他一点儿也不喜欢那女孩。”
“他不喜欢,真的? ”
“是的。他还相当坚持呢。他说他军团,或营里或什么的,曾有个——你们怎么称呼的——一个枪骑兵就像贝蒂.肯恩一个样儿。他说他是那种让全团的人有麻烦却还假装无辜的人,这种人比一打一看即知的坏胚子还要难缠。好一个形容词:
坏胚子,是不是? 他最后转到绿房子去了,怀特克老将军说。”
“应该是暖房吧。”
“不晓得,反正就是那些地方。至于葛林,那个从斯塔玻农场来的女孩,他说只要看她一眼,你就自动地开始计算她一句话里会有多少谎言。他也不喜欢那个叫葛林的女孩。所以你看,亲爱的,你不应该认为我会对你的担心毫不同情。我向你保证,我跟你一样,对正义充满了热情。从现在起,我会加倍为你祷告。我今天下午本来要去参加一个庭园餐会,不过,我改变主意到教堂去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
天气看来像是要下雨了。那个庭园餐会总是遇到下雨的日子,真可怜。”
“好吧,琳姨,我不否认我们需要你的祈祷。可是我很怀疑奇迹能救得了我们。”
“我会祈求奇迹出现。”
“当绳索已经圈住英雄的脖颈子时,暂缓处刑的命令最后时刻来到的那种奇迹吗? 那只发生在侦探故事里或歌剧的最后几分钟。”
“不一定。每天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都有奇迹出现。如果我们有方法得知,将那些奇迹堆积起来,你会惊讶的。
当所有的方法都失败的时候,你知道,上帝会伸出救援的手。你的信仰不够坚强,我亲爱的,我前些日子就告诉过你了。““我不认为上帝会派遣他的天使出现在我办公室告诉我贝蒂·肯恩那个月究竟在哪儿,做了什么。”罗勃说。
“你的问题是,亲爱的,你以为上帝的天使是长着翅膀的客户,他呀,却可能是个邋遢的矮小男人,带着圆顶高礼帽。不管你了,我今天下午会很努力地祷告,晚上也是,当然,然后也许明天奇迹就会出现。”
第二十章
事实后来显示,上帝派出的天使不是个邋遢的矮小男人,而他的帽子很遗憾的是那种欧洲大陆内地型的呢帽,边缘沿着头颅往上卷。他在隔天早上大约十一点半时来到布哈坡联合律师事务所。
“罗勃先生, ‘黑索汀老先生说,探头到罗勃办公室里,”有一位蓝奇先生说要见你。他……“罗勃,当时正忙着,没有预期这个时间见上帝的天使,而且很习惯有陌生人来到事务所要求见他,就说:“他有什么事吗? 我在忙呢。”
“他没说。他只是说如果你不太忙,希望能跟你谈谈。”
“你瞧,我正忙着呢。小心地问问他有什么事,好吗? 如果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请纳维尔处理。”
“好的,我试试;但他的英语不是很好,而且他显然不愿——”
“英语? 你是说,他口齿不清? ”
“不是,我是指他英语发音不是很好。他——”
“你的意思是,那名男子是外国人? ”
“是的。他来自哥本哈根。”
“哥本哈根! 你怎么不早说! ”
“你没有给我机会说,布莱尔先生。”
“请他进来,提米,请他进来。呵,上帝,神话故事真的成真了? ”
蓝奇先生长得就像巴黎圣母院前的诺曼底石柱,一样的壮硕、高大、坚实,以及一样的叫人信赖。在那个高伟坚实挺直石柱般的顶端,有着一张满溢着正直清廉的友善的脸。
“布莱尔先生吗? ”他说。“我叫蓝奇。很抱歉来打扰你,”——他的英语发音的确不太好——“但这很重要,我是说,对你很重要,至少,是的,我想是的。”
“请坐,蓝奇先生。”
“谢谢你,谢谢。天气很暖和,对不对? 今天这种天气也许就是你们当作夏天来对待的吧? ”他对着罗勃微笑。
“那是英国有关这样算夏天的一天的笑话。( 英国天气极不稳定,所以太阳出来,气温暖和的日子即使是在春秋季节,一样会被英国人以夏天对待,所以有算一天夏天的笑话流传。——译者注) 我对英文成语很有兴趣。也就因为这样,我才会来找你。”
罗勃的心像铅锤般猝然下降到谷底。神话故事成真? 不是;神话故事依然是神话故事。
“怎样呢? ”他说,挣扎般的寄予期望。
“我在哥本哈根掌管一家旅馆,布莱尔先生。旅馆名字叫红鞋子。当然不是因为那儿有人穿红鞋的原因,而是因为安徒生童话,你也许——”
“是的,是的,”罗勃说。“那童话也在我们这儿流行。”
“啊,这样啊! 是的,那伟大的作者,安徒生。原本是个很单纯的人,现在变得国际知名,真是叫人肃然起敬。不过,布莱尔先生,我恐怕在浪费你的时间。我刚说到哪儿了? ”
“有关英文成语。”
“啊,是的。学习英语是我的嗜好。”
罗勃无奈地矫正他的发音。
“谢谢你。为生活,我经营旅馆,我父亲和我父亲的父亲在我之前都以此维生,可是对于嗜——好? 是的,谢谢你……对于嗜好,我研究英语成语。所以他们留下的报纸每天都集中给我。”
“他们? ”
“英国住客。”
“嗯,是的。”
“到晚上客人休息之后,旅馆服务生就把英文报纸送到我办公室。我通常很忙,没有时间阅读它们,它们就会越积..越多;当我有时间时,我就取一份来读。我说清楚了吗,布莱尔先生? ”
“很清楚,很清楚,蓝奇先生。”一个希望的泡泡开始升起。报纸? “就是这样。有一点闲暇,就读一点英文报纸,学一个新的成语——或两个——都不是太兴奋。你怎么描述的? ”
“平静满足的。”
“是的,平静满足。然后有一天我从那一堆报纸中拿出这份,就像平常那样,但这回我完全忘记有关成语的事。”他从他宽大的衣袋里拿出折了一折的《艾克一艾玛》报,在罗勃前面的桌子上摊开。那是那个礼拜五的报纸,五月十号,头版是贝蒂·肯恩占了三分之二版面的照片。
“我看着这张照片。然后我读了里面的故事。然后我对我自己说这真是最奇怪的事了。非常非常奇怪。报纸上说这是贝蒂·肯恩的照片。肯恩? ”
“肯恩。”
“哈,是的。贝蒂·肯恩。但它同时也是查德威克太太的照片,她跟她的丈夫住在我的旅馆里。”
“什么! ”
蓝奇先生看来很高兴。“你有兴趣了? 我很希望你会有兴趣的。我真的希望。”
“说下去,告诉我。”
“他们在我旅馆里住了两个礼拜。这实在非常奇怪,布莱尔先生,因为当那个可怜的女孩在一个英国阁楼里被殴打挨饿时,查德威克太太在我的旅馆餐厅吃得像匹年轻的母狼——你不知道,布莱尔先生,那女孩吃下的奶油,即使是我,丹麦人,都会惊讶——而且显然过得很舒服。”
“是吗? ”
“然后,我跟自己说:那只是一张照片而已。虽然那张照片就像是她把头发放下来去参加舞会——”
“放下来! ”
“是呀。她一直都把头发往上梳拢,你知道。但是我们有一个舞会,服饰——服饰? ”
“是的,化妆舞会。”
“啊,对了,化妆舞会。她把她的头发放下来。就像那样。”他指着报上的照片。“所以我对自己说:那只是一张照片而已。照片跟本人不一样的机会有多少,而照片里的女孩跟我旅馆的查德威克太太会有什么关系,又是谁在那段时间跟她的丈夫在我的旅馆! 我尝试将事情合理化,可是我也没有把那张报纸丢掉。没有丢,我把它保留下来。偶尔会拿出来再看看。而每一次我看着的时候,就想:那看来就是查德威克太太呀。所以这事一直在我心中犯疑,甚至晚上睡觉时,我本应该想着隔天的生意,可是我净想着它。我为它找解释:是双胞胎? 但不是;那个叫贝蒂的女孩是独生女。表亲? 意外? 副本? 我想过所有的可能性。晚上我看着照片,又完全组合不起来。我想:仍有很大的可能是查德威克太太呀。你了解我的困惑吗? ”
是的。““所以这次我因公出差到英国,我把那份阿拉伯报纸……”
“阿拉伯? 嗯,对不起。我不该打岔。请继续。”
“我把它放到我的袋子里,有一天晚上吃过晚餐后,我把它拿出来给我的朋友看。那是住在伦敦来自我的国家的同胞。我的朋友立刻兴奋起来,说:那现在已经到司法程序了,而那些妇人说她们在此之前从未见过那女孩。她们为了这案件被逮捕,而且要被审判了。然后他喊他的妻子:‘丽塔!>? 丽塔! 上上礼拜二的报纸在哪儿? ’我朋友家一直都能找到上上礼拜的报纸。他的妻子拿来了那份报纸,让我读法院的……的……”
“出席法院。”
“是的。那两个妇人出席法院的细节。然后我读到正式审判在不到两星期内就要举行。事实上,现在,是几天以后的事了。所以我的朋友说:你能确定那女孩儿就是在你旅馆的查德威克太太? 而我说:非常确定。他就说:报纸这儿提到了那些妇人的律师。虽然没有住址,但米尔佛德镇是个小地方,应该不难找到他。我们明天可以早起喝咖啡——那是指早餐——然后你到这个米尔佛德镇去,把你想到的告诉布莱尔先生。所以我来了,布莱尔先生。你对我说的有兴趣吗? ”
罗勃往后靠到椅背上,拿出手帕用力擦拭前额。“你相不相信奇迹,蓝奇先生? ”
“当然啦,我是基督徒。事实上,虽然我并不很老,但我自己就见过两次。”
“那么,你刚刚参与了第三个。”
“真的? ”蓝奇先生的脸突然闪亮起来。“那让我非常满足。”
“你挽救了我们的培根肉。”
“培根肉? ”
“是一个英语成语。你不仅挽救了我们的培根肉,你几乎救了我们的命。”
“那你也认为,像我认为的,她们是同一个人了,那个女孩跟在我的红鞋子的房客? ”
“我一点儿也不怀疑。告诉我,你知道她住在你旅馆的日期吗? ”
“是的,当然。这里。她和她丈夫在三月二十九号星期五搭飞机到达,然后他们离开——还是搭飞机,我想,但我不是那么确定——在四月十五号星期一离开。”
“谢谢你。而她的‘丈夫’,他长得怎样? ”
“年轻,黝黑,满好看的。有一点——那是什么字呢? 太招摇。俗气? 是吗? ”
“浮华? ”
“哈。就是它,浮华。有些浮华,我想。我观察到他在来来去去的英国人间不是很受欢迎的。”
“他是去度假的吗? ”
“不,哦,不是。他到哥本哈根出公差。”
“怎样的公差? ”
“那我不知道,抱歉。”
“你能不能猜猜? 他最有可能到哥本哈根做什么? ”
“那不容易猜,布莱尔先生,要靠他本身对是买或者是卖有兴趣。”
“他在英国的住址是? ”
“伦敦。”
“很清楚。能不能请等一会儿,让我打个电话? 你抽烟吗? ”他打开烟盒,把它推向蓝奇先生。
“米尔佛德镇一九五号请接线生转线。蓝奇先生,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请你吃午餐? ……琳姨吗? 我今天午餐后必须去一趟伦敦……是的,停留一晚……你可以帮我收拾个小旅行袋吗? ……谢谢你,亲爱的。另外,如果方便我可以带个客人回去吃午餐吗? ……太好了……好的,我问问他。”他捂住话筒,说:“我阿姨,事实上她是我的表亲,她想知道你喜不喜欢面食? ”
“布莱尔先生! ”蓝奇先生说,脸上带着个大大的笑容,同时抚着他大大的腰围。“你问一个丹麦人? ”
“他喜欢,”罗勃对着话筒说。“我说,琳姨,你今天下午有重要的事吗? ……因为我想你应该到教堂去还愿……你祈求的天使来了。”
连蓝奇先生都可以听到琳姨快乐地大叫:“罗勃! 真的呀! ”
“真的……不,不是——的……非常高大,英挺,反正对扮演这样一个角色是相当完美的……你会准备丰盛的午餐,对吗? ……是的,就是我要邀来午餐的客人。
那个上帝的天使。”
他放下电话,抬起头看着很高兴的蓝奇先生。
“现在,蓝奇先生,让我们到玫瑰王冠酒店喝杯啤酒。”
第二十一章
三天后,也就是巡回法庭开庭的前一天,罗勃来到法兰柴思接夏普母女到诺顿过夜,他到达时,发现整个地方洋溢着举行婚礼似的欢乐气氛。首先在屋正门两旁台阶上各站着一大簇叫人惊异的黄色花丛,进到屋内,那往昔昏暗的玄关也排满着花朵,像为婚礼妆点教堂般的灿烂起来。
“纳维尔! ”玛莉安说,举手挥扬为满室的眩彩解释。
“他说这房子需要为将来临的喝彩装点。”
“我希望我也想到过这个。”罗勃说。
“在经过近来这些日子,我会很惊讶你还能想到其他的事。而且如果不是有你,我们今天也不会有值得庆祝的场面! ”
“你是说,如果没有一个叫贝尔的人的话。”
“贝尔? ”
“亚力山大·贝尔。他发明电话。如果没有那发明,我们现在还处于暗中摸索的阶段。可是,我现在得要好几个月后,才能再次忍受使用电话了。”
“你们轮流用电话吗? ”
“嗯,不。我们每个人都有一部。凯文和他的职员在他的办公室,我在他位于圣保罗教堂庭院区的公寓,艾历克.伦斯登和三个手下在他的办事处等地方,可以无限制使用电话而不被打扰。”
“那共有六个人。”
“七个,加上六个电话。而我们迫切需要它们! ”
“可怜的罗勃! ”
“刚开始时,还算有趣。我们满怀着出猎的兴奋,知道我们正踏在确切的轨迹上,成功就在眼前。可是到我们查知在伦敦地区电话簿上的所有姓查德威克的人跟三月二十九号飞往哥本哈根的那个姓查德威克的人找不到一点关系;还有所有航空公司能给我们的记录只是确认二十七号,有人从拉伯洛订了两张机票,这时,我们就都失去了刚开始时的热烈。当然,有关拉伯洛的消息稍稍振奋了我们。但除那之外,就只有继续艰苦努力了。我们找出我们国家跟丹麦问买卖交易的商品种类,把这资料在我们之间平分。”
“货品资料吗? ”
“不是,是买方和卖方的资料。丹麦旅游局是天赐给我们的好运。他们把一堆资料倾泻般倒给我们。凯文,他的职员,还有我负责出口的部分,而伦斯登和他的手下负责进口。接下来就是冗长烦闷的工作;我们跟每家公司的经理人员联络,问他们:‘你们公司里有没有个叫伯纳德·查德威克的人? ’你知道吗,有无数的公司里没有名字是伯纳德·查德威克的职员。我呢,倒比以前多了解些有关我们输出到丹麦的货物了。”
“我相信! ”
“到后来,我简直厌烦极了电话这玩意儿,当我眼前的电话铃响起来时.我实在不愿接起来。我也几乎忘了电话是两头通的。于我,在那段时间,电话只是一种询问的工具,拿来跟全国各个地方单向联络而已。所以我这头电话铃响时,我瞪着它好一会儿,才突然回神了解那东西是双向的,现在有人打电话给我。”
“而那是伦斯登。”
“是的,那是艾历克·伦斯登。他说:‘我们找到他了。
他在一家叫布雷恩的公司采买陶瓷制品类的货物。“‘”我很高兴最终是伦斯登找到他的。那会补偿他在追索那女孩时碰到的失败。““是的,他的确觉得比较平衡了。后来我们就急急的去跟我们需要的人会谈,还有申请传票。而所有的努力现在就等着明天在诺顿的开庭。凯文简直等不及。他已准备好满满的质询要一吐为快了。”
“如果要我对那女孩儿有一点点怜悯的话,”夏普太太说,带着过夜用的旅行袋进来,随随便便地就抛在一张贴墙而立的桃花心木桌上,那种轻忽的态度是会让琳姨昏倒的,“那会是在站到证人席上接受凯文·麦克德默充满敌意的讯问。”罗勃注意到那个袋子,原来应该是相当精致而且昂贵的——可能是她早期富裕的婚姻生活的纪念物——已经因岁月的浸染而呈现苍老破旧了。他暗自决定当他要娶玛莉安为妻时,给新娘母亲一个化妆箱当礼物——小巧、轻便、优雅,而且昂贵的那种。
“我绝不会,”玛莉安说,“对那女孩有一丝丝怜悯惋惜之情。我会像拍打柜子里的飞蛾一样的把那女孩儿打出这地球,只除了我总是会对飞蛾感到抱歉。”
“那女孩到底想做什么? ”夏普太太问。“她想过要回到她的家人那儿去吗? ”
“我不这么认为,”罗勃说。“我想她一直在生气另加怨恨,因为她不再是草地边巷三十九号的那个家庭的重心了。就像凯文很久以前说过的:以自我为中心和无度的虚荣是培养罪恶的渊薮。一个寻常的女孩,即使是个情绪化的青春少女,在听到她收养家庭的哥哥不再以她为他生活的重心之后,会伤心欲绝的;可是通常她们会以哭泣、乱发脾气或变得难以相处来发泄,或决定向红尘告别而剃发出家,或其他很多青春少女会采取的适应方法。但像贝蒂·肯恩这样自私自利的女孩,她们生活哲学中没有适应别人的方法。她要的是这世界必须因她而改变。罪犯总是这样想的。没有一个罪犯认为他错了。”
“好一个迷人的生物。”夏普太太说。
“是的。即使拉伯洛主教也会发现难以为她说情。他反复谈论使用的‘环境’
议题这回一点儿用也没有了。贝蒂.肯恩有着所有他建议罪犯应该有的救济;爱,自由发展的空间,教育,安全感。如果你替主教想想,他真的面临一个难题,因为他不相信遗传。他认为罪犯是时势所造,因此也可以改变。‘坏因子’对主教而言是迷信,是异端邪说。”
“托比.拜恩,”夏普太太用鼻音哼出。“你应该听听在我哥哥马厩工作的那些小伙子对他的评语。”
“我听过纳维尔,”罗勃说。“我怀疑有人能改变纳维尔对他的看法。”
“这么说,那个婚约真的毁定了? ”玛莉安问。
“没错。琳姨现在转而希望是怀特克老将军最大的女儿。她是一位女伯爵的外甥女,一个富豪的孙女。”
玛莉安跟他一起笑了起来。“那怀特克老将军的女儿怎么样? ”她问。
“不错。公正,漂亮,好教养,善音乐,不过不会唱歌。”
“我衷心祝福纳维尔娶到一个好妻子。他要的是找到他自己终生的兴趣,一个能让他灌注精力感情的重心。”
“目前能让他感到兴趣的是法兰柴思。”
“我知道。他对我们非常好。现在,我想该是我们出发的时候了。如果有人在上星期告诉我,我将离开法兰柴思赶赴诺顿等着胜利,我可不容易相信。可怜的斯坦利今后可以睡到他自己的床上了,不用再在一栋寂寞的房子里守着两个老妇人了。”
“他今晚不睡这儿吗? ”罗勃问。
“不,为什么要呢? ”
“我不知道。但我对把这栋房子完全空置而无人守护,感到有些不妥。”
“警察会定时巡逻的,而且,自从那晚有人把玻璃打碎之后,就没有人试着再做什么破坏行动了。何况仅是今天晚上,明天我们就回来了。”
“我知道,但我仍然觉得不好。斯坦利不能再待一个晚上吗? 直到这个案子结束? ”
“如果他们要再破坏我们的窗子,”夏普太太说,“我不认为他们会因为斯坦利在而退却。”
“是的,我想你是对的。不过,我会提醒哈勒姆的,我会告诉他这房子今晚没有人在,”罗勃说,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玛莉安把门锁上,他们一起走向车道上的铁门,罗勃的车子停在那儿。在铁门旁,玛莉安停了下来,回头看了房子一眼。“那是个丑陋的老房子,”她说,“但它有个好处,那就是它整年看来都一个样儿。草坪在仲夏看来有些焦黄没有生气,但除此之外,它都不变。大部分的房子都在一年中的某个时段展现最好的风姿——如杜鹃花开,草科植物藩篱的盛绿,蔓藤的攀爬,杏仁花丛等等。但法兰柴思永远都是一个样子。它周围没有多余的装饰。你在嘲笑什么,母亲? ”
“我只是在想那可怜的建筑物装点上那黄色花丛,看来很可笑。”
他们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嘲笑着那几乎叫人无法忍受的有着脏污白墙的房子,和它不协调的装饰物,在笑声中,掩上铁门离去。
然而罗勃并没有忘记,在诺顿的菲得兹旅馆跟凯文用晚餐前,他打了个电话到米尔佛德镇的警察局,提醒他们夏普家那天晚上没有人。
“好的,布莱尔先生,”那警官说:“我会关照巡逻的警员打开铁门进去探看。
是的,我们有钥匙。一切都会没事的。”
罗勃不认为那会有多大用处;但同时他也知道没什么其他的方法可用了。夏普太太说了,如果真有人想再打破玻璃,那么,没什么可以阻止的。他最后承认他太过操心,于是轻松地跟凯文及其他的法律界朋友用餐。
晚餐进行得顺利极了,当罗勃终于回到菲得兹旅店房间时,已经很晚了。菲得兹不仅有名——是到英国旅行的美国人一定会来拜访的地方之一——它还有现代化的设备。水管被藏在橡木墙后,电缆在天花板横梁上,电话线隐没在橡木厚地板间。
菲得兹旅馆自公元1480年起就为旅人提供舒适的落脚处,而且看来它还会继续下去。
罗勃感到疲累万分,于是头一沾枕即沉入梦乡。他睡得极沉,床头的电话铃响了好一会儿才把他迷迷糊糊地叫醒。
“喂? ”他说,半醒半睡的。然后突然问清醒过来。
是斯坦利。问着他是否可以回到米尔佛德镇? 法兰柴思失火了。
“情形很糟吗? ”
“不太好,但他们认为他们救得了。”
“我马上出发赶回来。”
他火速地以到隔壁房间的冲刺速度赶了二十英里的路程,那惊人的速度,对月余前的他来说会是个了不得的记录。而当他轰的一声驶过位于米尔佛德镇商街斜坡底端的他的家,出镇往郊区继续开去时,他看到在地平线上端有个发出灼热光芒的火球,像是刚刚升起的圆月。但月亮早已高挂天空,那是一个在朦胧夏夜里,撒下银色光芒的新月。燃烧中的法兰柴思在浓浓漫天烟火中摇晃着,罗勃的心突地被记忆中的恐怖战栗席卷。
至少,房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喃喃叨念着不知有没有人有时间抢救房子里有价值的东西,有没有人可以立时判断什么是有价值的,什么不是? 围墙间的铁门大开,而庭园——趁着火焰,一切都可以看得很清晰——挤满了救火人员和救火设备。
他看到的第一件事,跟草地极不相称的,是本来在起居室的有珠饰的椅子,他霎时变得有些歇斯底里。不知怎地,有人把那抢救出来了。
叫人几乎无法辨认的斯坦利拉住他的袖子说,“你来了。我想你应该被通知。”
汗水如涓涓细流般淌下他熏黑了的面庞,留下清楚的线条,使他年轻的脸看来满是裂纹,显得老迈。“救援的水不够。我们抢救出不少东西。
起居室里她们每天习惯用的东西。我以为那是她们面对选择时会要保留的。我们还把楼上的一些东西抛出来,但笨重的东西都烧掉了。“床垫、床单被堆叠在草地上,远离着救火员忙乱移动的靴子。家具散放在四周,像充满了疑惑而迷失着。
“来,我们把家具搬远些,”斯坦利说。“放在那儿不安全。一些飞散的烟火也许会降落在它们之上,或那些混蛋会站到上面去。”那些混蛋指的是那些救火人员,而他们正在尽他们最大的努力。
接着罗勃发现他自己在这样惊人的火场中平淡无奇地搬运家具,哀伤地辨识出那些他曾在屋里看到的东西。那张夏普太太认为格兰特探长太重不能坐的椅子;樱桃木餐桌,用来请凯文午餐的;贴墙而立的桌子,夏普太太数小时之前还漠不关心地把旅行袋放在上面。火焰爆裂怒吼声、救火员的叫喊声,混杂火红的奇异月光、头顶探照灯以及摇荡的火光,还有疯狂毗连而彼此毫无关系的家具,这一切的一切让他有着才从麻醉药里醒来的朦胧,不确实。
然后两件事同时发生了。一楼楼板塌陷下来。而当新起的火苗升起照亮周围时,他看到两个并排而立的年轻人,脸上挂满幸灾乐祸的神色。在当下,他明白斯坦利也看到了他们。他注意到斯坦利握紧的拳头击向站得较远的那个的下巴,接着在火势蒸腾中,听到噼啪一声,那张幸灾乐祸的嘴脸消失在被蹂躏的草地黑暗中。
罗勃自离开学校放弃拳击后就再也没有打过人了,而他此刻也实在没有打算要这么做,但他的左臂像是自动地蜷曲起来,然后另一张挑衅的脸也倒在黑暗中。
“灵巧清爽,”斯坦利评论道。然后,“看! ”他说。
屋顶整个皱了起来,就像小孩要哭时扭曲五官的样子,又像熔解中的软片。那个小圆窗,那么有名,却又那么恶名昭彰的窗子,往前倾斜了一下,又缓缓地倒向里面。一股火舌突地窜升,又退下。然后整片屋顶坍塌下来,往蒸腾燃烧着的混乱掉落,直直的穿过两层楼板,陷入一片腾红中。人们退离那如熔矿炉的热气。火势终于失去控制,胜利般向夏季夜空昂扬窜升。
当一切渐渐平息,罗勃醒悟到天已微微亮了。平和,鸽白的清晨,充满了希望似的。四周也静了下来,喧腾叫嚣淡去,剩下缓缓在浴火残骸间慢慢蒸发的湿气。
只有那四面环绕的屋墙还矗立着,脏污、狰狞,在被整晚践踏的草坪间残存。还有阶梯及铁制扶手。门口两旁站有纳维尔送来的剩下残骸的花架,被熏黑的花无力地垂挂在边缘。
在花架之间是一个方形的开口,通向无边的漆黑。
“唉,”斯坦利说,站在他旁边,“就是这样了。”
“是怎么发生的? ”比尔问,他来得太晚,只看到剩下的残破景象。
“没有人知道。当纽萨曼警员来巡逻时,这儿就已经火光冲天了,”罗勃说。
“对了,那两个家伙怎么了? ”
“那两个被我们教训的? ”斯坦利说。“他们回家了。”
“只可惜那种表情不是证据。”
“是的,”斯坦利说。“他们找不到该为这场火负责的人,就像他们找不到是谁打碎窗户。而我呢,还在找该对我头上的伤负责的人。”
“你今晚几乎把那人的脖子给弄断。那可以当作赔偿了。”
“你要怎么告诉她们? ”斯坦利说。这显然是指夏普母女。
“天知道,”罗勃说。“我应该先告诉她们,破坏她们原来迎接胜利的喜悦呢,还是我应该让她们先享受了胜利后,再告诉她们这恶梦? ”
“让她们先享有她们该得的胜利,”斯坦利说。“不要把它破坏了。”
“你也许对,斯坦利。我也希望这样。看来我最好帮她们在玫瑰王冠酒店订个房间。”
“她们不会喜欢。”斯坦利说。
“也许不,”罗勃无奈地说。“但是她们没有其他选择。
不管她们随后怎样决定,她们都得先有落脚的地方来考虑。而玫瑰王冠酒店是最好的地方了。““可是,”斯坦利说,“我在想,而且我确定我的房东会欢迎她们住到她那儿的。她一直就站在她们那一边,而她有空的房间,她们也可以使用那间她从来没用过的起居室。那边很安静。我相信她们会宁愿住到那儿,也不愿到旅店去让别人老盯着看。”
“我不是认为,而是确定。她们的情况是她目前最关心的事情。那会是一种表示忠诚的行动。”
“好吧,但还是请你问一问,确定下来,然后打电话到诺顿通知我,好吗? 你可以把留言留在诺顿的菲得兹旅馆。”
第二十二章
罗勃觉得似乎有近半的米尔佛德镇居民成功地让他们自己挤进在诺顿举行的法庭审判。可以确定的是有许多诺顿当地的居民在庭外逡巡徘徊,出声谩骂又生气;他们认为一个变成全国性新闻的案子在“他们的”巡回法院审判,他们应该要在场见证,而不是被蜂拥而至来自米尔佛德镇的外地人阻挡在门外。那些狡猾多诈又欺人太甚的外地人,不知怎地竞收买了诺顿的青年帮他们排队——一个诺顿当地的成人们从未想过的计策。
天气相当暖和,拥挤的法庭在预备程序进行中一直无法安静,甚至在迈尔斯·艾立森检察官报告犯罪事实时也一样。艾立森跟凯文·麦克德默是完全两极化不同典型的人,他有一张白皙敏感优雅的脸;他的语声听来微弱却又近乎无情般没有波动的情绪;他的态度是实事求是,就事论事的。然而因为他讲述的细节是观众早就熟悉的不得了而日已经被巨细靡遗地谈论过了,于是旁听席上的人们暂时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开始辨认在法庭里他们熟悉的人或朋友。
罗勃坐在那儿,手伸到他的衣袋里一遍又一遍抚弄那张昨天离开家时,克丽丝汀娜塞给他的长方形书签式的纸张,同时在心里复诵着稍后要用的说词。那纸片是亮蓝色的,金色字迹写着:没有一只麻雀会跌落。右上角还有一幅简图,是一只有特大红色胸脯的知更鸟。罗勃下意识地在他指尖翻弄那张小纸片,心中不断反复,应该要怎样对别人转达她们已经没有家可以回了? 接着从眼角边缘感觉到上百个躯体同时间转动,以及随之而来的静寂,让他从自己的冥想中回到现实来。原来是贝蒂·肯恩正在做给予证词之前的宣誓。“从未亲吻书本以外的东西”,是班·卡利在调查庭对她的评语。而那正是她今天再次给人的印象。那身蓝色的服饰仍让人联想到少女和天真无邪,乡野草花和营火以及蓝铃花。边缘卷起的帽子底下露出的仍是孩童式的前额,有着迷人的发丝。而罗勃,在已经完全知道她失踪的那几个星期做了些什么,而再次面对她时,仍不免有着惊讶。善装门面,巧扮可取该是罪犯的第一个天赋;但直到此刻为止那种他面对的貌似可取藏书网其实只是个老把戏,很容易就能被洞悉真实,是业余的作为。他第一次发觉他终于可以直捣面具后的真相。
她再一次以无懈可击的方式来陈述她的证词,她年少的声音清晰地传达到法庭的每一个人耳中。再一次她让她的听众屏气细听,专心地一动也不动。惟一不同的是这回法官没有那种溺爱的神情。真的,这位法官——如果完全根据沙耶法官脸上的表情来断案的话——跟溺爱一点也扯不上。罗勃想这法官眼神里那抹批判有多少是因为对这案件本身的唾弃;又想如果不是有了那样惊人的证据发现,凯文·麦克德默有多少可能性仍愿意坐在那儿为两名妇人辩护。
女孩对她自己的遭遇的陈述引发了她的辩护人所没能引起的反应:听众席上的一阵情绪骚动。他们不只一次共同发出叹息,又愤慨地咕哝着;虽没有公开到足以被认为是妨害程序而引发法庭的非难,但却足以显示他们同情心的去向。就是在那种已被公众定罪的气氛下,凯文站起来执行他的质问。
“肯恩小姐,”凯文以他最温和缓慢而拉长的语调开始,“你说当你抵达法兰柴思时天色是黑暗的。当时真——的——很暗吗? ”
这个问题,带着巧言诱哄的声调,让她以为他想要诱她说其实不是很暗,所以她恰如他预期般的反应。
“是的,相当暗。”她说。
“太过黑暗以至于看不清屋外的情形? ”
“是的,太暗了。”
他表现出放弃那个问题似的,转向另一个事实。
“那么,你逃脱的那晚——也许那时不太暗? ”
“是的,那晚甚至还要暗些。”
“这么说你没有任何机会能够看得到屋外的景色? ”
“绝不能。”
“绝不能。好的,这点清楚了,让我们想想你说当你被囚禁在阁楼里时你看到的景色。你在给警方的笔录中,在说到你对被囚禁的这个你从未到过的地方时,提到从铁门到屋正门的车道‘先是直行,然后岔开成Y 字形,分开的两条线围成个圆在屋前衔接’。”
“是的。”
“你怎么知道那车道是这样的? ”
“我怎么知道的? 我可以看到它。”
“从哪里? ”
“从阁楼的窗户。那窗户外面就是房子正前方的庭院。”
“但是从阁楼的窗户只可以看到直行部分的车道。屋顶的边缘矮墙把剩下的车道遮住了。你怎么知道那车道后来分岔开来形成弧度。在屋正前断接成圆?
“我看到的! ”
“怎么看到的? ”
“从那扇窗。”
“你是要我们相信你可以看到正常人看不到的景观? 就像子弹可以转弯一样? ”
“它跟我描述的一样! ”
“它的确跟你描述的一样;但你描述的是,比如说,从围墙那头看过来的景观,而不是从阁楼窗户能够看到的——而从阁楼窗户看是你一再跟我们保证是你惟一可以看到屋外景色的机会。”
“我想,”法官说,“你有证人可以证明从那扇窗户看出去的景观吧。”
“两个,庭上。”
“一个有正常视力的证人就足够了。”法官冷淡地说。
“所以你无法解释你是如何得知的;如果你的故事是真的,那么那天你在埃尔斯伯瑞向警方述说时,你描述了你根本不可能知道的奇异事例。你出过国吗,肯恩小姐? ”
“出国? ”她说,对问题的转变感到惊讶。“没有。”
“从没有过? ”
“没有,从未有过。”
“你最近没有,比方说,到过丹麦? 像哥本哈根。”
“没有。”她的语气表情没有变化,但罗勃认为她语气中有轻微的不确定。
“你认识一个叫伯纳德·查德威克的男子吗? ”
她突然警觉起来。邯提醒了罗勃想到动物在一阵放松之后,突然变得集中注意力时的一种细微的改变;并不表现在姿势中,生理上没有实质变化。要有的话,也只是轻微的僵硬。
“不。”是没有兴趣的语调。
“他不是你的朋友”
“不是,.”
“你没有。比方说,跟他一起住在哥本哈根旅馆? ”
“没有。”
“你曾跟任何人一起住在哥本哈根的旅馆过吗? ”
“没有,我从未出国过。”
“所以如果我暗示说你在那段失踪时间,住在哥本哈根的一个旅馆,而不是法兰柴思的阁楼,我就错了。”
“错得离谱。”
“谢谢你。”
这时,迈尔斯·艾立森就像凯文预期般地站起来向庭上抗议。
“肯恩小姐,”他说,“你是乘汽车到达法兰柴思的。”
“是的。”
“而那车,根据你的说词,是直接开到房子的门前。
现在,如果天色黑暗,像你说的,汽车必定有亮灯,不是车头灯,就是侧灯;那不仅可以照亮车道,还可能照亮大部分的庭园。““是的,”她插入,在他完成问话前,“是的,我当然是那时看到围成圆圈的车道的。我知道我看到过它,我知道它。”她看了凯文一眼,那神情把罗勃带回到她初次访法兰柴思时的情景;当她知道她正确地猜到柜子里的箱子样式时脸上的那种表情。如果她知道凯文准备了什么等着她的话,罗勃想着,她就不会有时间认为她胜利了。
在她之后站上证人席的是被卡利描述为“油画式版画”的女孩,她显然为在诺顿出庭而买了新的衣服和帽子——番茄红的衣服,以及紫褐色的缀有深蓝缎带、一朵粉红玫瑰的帽子——看来更官能性,更叫人讨厌。罗勃仍同前次一样注意到她对她的说词添加的作料,即使是在面对眼前这群更易冲动的听众间,仍然减损了她的故事的可信度。他们不喜欢她,虽然他们对她存有偏见,但因英国式的对恶毒的不信任使他们对她的态度冷静起来。而当凯文在诘问她的过程中,说到事实上她是被解雇,而不是她自己所谓的“递出离职通知书”时,法庭里每个人脸上都一致地露出“原来是这样! ”的表情。凯文在这阶段只是要削弱她的证据能力,没有其他目的,他让她就这样离席。
他等着她可怜的傀儡伙伴。
那傀儡伙伴出现时,看来比米尔佛德镇的调查庭还要不快乐。那一排庄严的庭袍和假发显然吓住了她。警察制服已经够糟了,但回想起来,那和现在这严肃仪式性的气氛比较下来,他们还多少给人一些日常生活般的熟悉感觉。如果她在米尔佛德镇有泡人冷水的感觉,那么在这儿她明显的像是溺水了。罗勃看到凯文思索的眼光打量着她,似乎在尝试了解分析,决定他要采取的方式。她已经被迈尔斯.艾立森吓得冻在那儿了,虽然艾立森对她相当有耐心,但在她而言,假发加庭袍代表着敌意,以及有能力实施责罚。所以凯文采取讨好,带保护性的诘问方式。
听着凯文开始对她说着的话,罗勃不禁想着,凯文蓄意让他语气添入拥抱抚弄的感觉简直是一种猥亵般的无礼。但那柔软、不疾不徐的音节让她信服。她倾听了一会儿,开始放松。罗勃看到那双纤小瘦弱的手,原本紧紧纠结,狠狠攀抓着证人席前的栏杆,开始松弛,慢慢地张开回到手心向下自然平放的姿势。他正问着她有关学校的事。惊骇恐怖自她眼中退去,她已经可以平稳地回答。这时,她显然觉得她面对的是个朋友。
“现在,葛蕾蒂,我要开始暗示,你今天其实并不愿意来这里作证对抗住在法兰柴思的两位妇人。”
“是的,我不愿意。真的不愿意! ”
“但你还是来了。”他说,但不含控诉语气,只单纯地述说事实。
“是的。”她说,带着惭愧窘迫。
“为什么呢? 是因为你认为那是你的义务吗? ”
“不是,不是。”
“那是因为有人迫使你来啦? ”
罗勃看到法官对这有立即的反应,而自他眼角余光中,他看到凯文更快。“有人对你说了什么? ”凯文流畅地结束,法官于是停止了几乎要出声的制止。“有人对你说:‘你照着我说的来做,否则我会告诉别人有关你的事? …她看来满怀希望又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她说,退到没受多少教育的帘幕之后隐藏起来。
“因为如果有人真的用‘你不这么做我就会对你怎么样’来胁迫你说谎,他们是在做违法的行为而且会被处罚的。”
这对她而言显然是新的想法。
“法官。还有在这儿的所有人,今天聚集在这法庭里是为了弄清一个案子的真假。而庭上法官会对那个用暴力胁迫你来做这些不实证词的人毫不容情。另外,法律对已宣誓会尽其所能在作证时说实话却说谎的人,规定有严厉处罚;但是如果他们是因为被别人逼迫而不得不说谎的话,那么会遭重责的是那个威胁别人的人。你了解了吗? ”
“是的。”她低声而语。
“现在我要模拟真实状况,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他等着她同意,但她什么也没说,于是他继续。“有人——也许是你的朋友——从法兰柴思拿了一个东西。
让我们假设是一只手表。她也许自己不想要那只表,所以她把它给了你。你开始时可能并不想接受,但你朋友作威作福惯了,而你不愿意因拒绝而得罪她。于是你收下了。现在我要进一步指出,那位朋友跟你提议,要你支持她在法庭说的故事,而你因为厌恶说谎而对她说不。然后她说:‘如果你不帮我,我就要说是你有一天到法兰柴思来找我,顺手把那只表拿走的。’——或相类似的恐吓说词。”
他停一会儿,但她仅仅看来相当为难,不知怎么办的样子。
“现在,我要说,因为那些恐吓胁迫,你真的到了渊查庭,真的帮你的朋友作证支持她不实的故事,但当你回到家后,你却满心惭愧而觉得羞耻。就因为这惭愧和羞耻让你无法忍受再保有那只手表。于是你把那只手表包装好,以邮件送回法兰柴思,并写了张纸条说:我不要它。”
他停了一下。“让我跟你说,葛蕾蒂,这才是真正发生的事。”
但她又开始感到恐怖害怕了。“不是,”她说。“不是,我从来就没有过那只手表。”
他忽视那个承认,继续平稳地说:“对那点我弄错了吗? ”
“是的。把那只手表送回去的不是我。”
他拿起那张纸条,仍然语气温和地说:“当你在那个我们刚开始提到的那个学校就学时,你很擅长画画。因为画得很不错,所以在一次学校成果展览中有你的一幅作品。
“我这儿有一幅加拿大地图——一个相当工整的地图——是你参展的作品,而且你还因为这作品而得奖。你在右手边角落里签了名,你应该是很骄傲地在这么工整的作品上签名,我对这点毫不怀疑。我想你记得的。”
它被拿到她眼前,凯文这时对陪审团说:“各位先生女士,那是葛蕾蒂·瑞斯在她学校最后一年时绘制的加拿大地图。当庭上法官检查过后,他会交代让你们传阅。”然后,转身向葛蕾蒂:“那是你自己画的地图吗? ”
“是的。”
“你还在角落签了名? ”
“是的。”
“以及用大写印刷体在底端横写的:加拿大领地? ”
“是的。”
“你用大写印刷字体在底端写着:加拿大领地。现在,我有那张我刚刚提到的纸条,上面有人这样写道:我不要它。这张写有大写印刷字体的纸条,是跟送回法兰柴思的手表放在一块儿的——而那只手表是罗丝·葛林在那儿工作期间遗失的。
我要提议说那个‘我不要它’大写印刷字体,跟‘加拿大领地’的大写印刷字体完全相同。也就是说那是出自同一只手。而那只手是你的。”
“不是,”她说,当那纸条递给她时,她慌张地任它掉落,好像那会刺伤她一样。“我没有,我从来就没有送回什么表。”
“你没有写下‘我不要它’这些字吗? ”
“没有。”
“但‘加拿大领地’这些字是你写的? ”
“是的。”
“那么,待会儿我会请人作证说这两个字迹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在这同时,陪审员可以尽量检查这两份字迹,做出他们自己的结论。谢谢你。”
“我那有学问的朋友跟你建议,”迈尔斯·艾立森检察官说,“你是在被压迫的情况下来这里作证的。那是真的吗? ”
“不是。”
“你不是因为害怕如果你不来的话有人会对你怎样,才来作证的,是吗? ”
她花了一些时间在这个问题上,明显地在心里交战着。“不是。”她最后冒险地说。
“你在调查庭证人席上,以及今天所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
“是的。”
“不是因为有人要你这么说? ”
“不是。”
但整个过程留给陪审团的印象却是:她不是个自愿为别人的说词作证支持的证人。
检察官结束了问话,而凯文继续针对葛蕾蒂·瑞斯的部分做了结——就像一般家庭主妇的原则,在开始一天真正的工作之前,先把脚清理干净。
一个笔迹监定专家证明那两张被呈上法庭的字迹是出自同一人同一只手。他不仅对此毫无疑问,他还声称他很少被交付这样简单的工作。这两份纸张,不仅字母本身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是相同的,而且字母和字母间的组合连线也类似,譬如DO、AN以及0N之间的组合样式。在陪审团之间,很显然地他们对于这点认为无可置疑;事实上,看过这两份笔迹的人,没有一个会怀疑它们是出自同一只手这个结论的。
艾立森抗辩说专家也会犯错乃是出于反射性的机制动作,而且他自己本身对那抗辩看来也不尽信。
凯文随后传他的指纹证人,把其他所有可能有的疑虑全都推翻掉;指纹专家宣誓作证说在两份证物上采到相同的指纹。接着艾立森辩称说那指纹有可能不是葛蕾蒂·瑞斯的,只是种垂死的挣扎,他自己本身都没有要法院对此再做确认的意图.当喊到伯纳德·威廉·查德威克的名字时,听众席上人人努力伸长了脖子,交互询问的叽叽喳喳声此起彼落。这是一个在报纸读者问从没听过的陌生名字。他为什么出现在这个案件里? 他要出庭说什么? 他上到证人席上说他是为伦敦一家批发公司负责采买陶器、精致瓷器和其他特制货品。已婚,目前和他的妻子住在厄宁。
“你替你的公司在外跑业务? ”凯文说。
“是的。”
“今年三月你曾到拉伯洛来过? ”
“是的。”
“当你在拉伯洛时,你见到贝蒂·肯恩吗? ”
“是的。”
“你怎么认识她的? ”
“她跟我搭讪。”
法官席上的法官立即对此做出制止。不管罗丝·葛林和她的盟友是如何的被攻击,贝蒂·肯恩仍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贝蒂·肯恩,这个曾被描述为圣女的女孩,是不能被这样轻忽的语言对待的。
法官责难他们这样的论述,但听来有点不情愿。他同时训斥该证人。他指称,他不太了解“搭讪”的本意何指,并表示希望证人能以标准英语回答问话。
“请告诉我们你怎样认识她的。”凯文说。
“我有一天到弥德兰旅馆大厅喝茶,而她——嗯——主动跟我说起话来。她也在那儿喝茶。”
“一个人? ”
“一个人。”
“你没有先向她说话? ”
“我刚开始根本没注意到她。”
“她怎样引你注意的? ”
“她向我微笑,我也向她微笑,然后继续埋首我的文件,我当时很忙。接着她跟我说话,问我那些文件是什么等等。”
“所以你们就开始交换话题谈下去。”
“是的。她说她正要去看电影,问我要不要一道儿去。
那时我也想放下那一天的工作休息一下,而她是个很可爱的孩子,所以我说好。
接下去呢,她在第二天跟我碰面,跟我的车到乡下去。““你是说,跟你一道儿出差? ”
“是的,她坐在车里跟我到处逛逛,然后一起吃饭,或喝茶什么的,直到她回到她姑姑家。”
“她告诉过你她的家人吗? ”
“是的,她告诉我她在家有多不快乐,没有人关心她。
她对她的家有一长串的抱怨,但我没有太在意。对我而言她看来像是一套漂亮有光泽的装备。““一套什么? ”法官说。
“一个被细心照顾的年轻女孩,庭上。”
“是吗? ”凯文说。“这种情形在拉伯洛持续多久? ”
“后来我们发现我们会在同一天离开拉伯洛。她要回到收养她的家,因为她的假期结束了——她已经跟家人通知延期回去,好跟我到处跑——而我为了工作得飞到哥本哈根。然后她说她根本不想回家,问我可不可以带她一起去。我不肯,我不再以为她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就像当初我在弥德兰旅馆大厅看到她时那样——到那时,我已经多少了解她一些了——但是我仍然想她没什么经验。她毕竟才十六岁。”
“她告诉你她十六岁? ”
“她在拉伯洛过了她十六岁的生日,”查德威克覆盖在小小黑色胡须下的嘴讥讽地歪了歪,“那花了我好些钱在一只金色的口红上。”
罗勃往乌殷太太那边看去,她正用双手掩住脸。雷斯利·乌殷,坐在她旁边,脸上写满不相信和无边的空虚。
“你不知道她实际上还只有十五岁? ”
“不知道,直到前些天。”
“所以当她要你带她一起去时,你以为她是个无经验的十六岁孩子? ”
“是的。”
“你为什么后来改变主意了? ”
“她——说服我她不是。”
“不是什么? ”
“缺乏经验的。”
“所以后来你就带她跟你一起出国而良心没有受到自我谴责? ”
“我是很不安又充满疑惧的,但是那时我已经知道——她可以是很有趣的伴侣,而且在我有机会的那个时候,我也不想把她留下来。”
“所以你就带她一起出国了? ”
“是的。”
“以你妻子的名义? ”
“是的,以我妻子的名义。”
“你有没有想过她的家人可能会十分焦急忧虑? ”
“没有。因为她说她还有两个礼拜的假期,而她的家人会以为她还待在拉伯洛的姑姑家。她告诉她姑姑她回家了,而告诉她的家人她要继续留下来。他们之间从不互相联络,所以没有人会知道。”
“你记得你们什么时候离开拉伯洛的吗? ”
“记得;我开车到那个往伦敦路上,缅斯丘那站的公车牌下接她,那是三月二十八号。她通常在那儿搭公车回家。”
凯文在这个回答之后蓄意停顿一会儿,以便这项讯息被大家完全吸收。罗勃仔细聆听这个短暂的静默,觉得现在连根针掉落到地上都会变得非常大声。
“所以你带着她到哥本哈根。你们住在哪儿? ”
“在一家叫红鞋子的旅馆。”
“住了多久? ”
“两个星期。”
听众席上纷传着耳语似的评论,以及对此的惊讶。
“然后呢? ”
“我们一起在四月十五号回到英国。她先前告诉我她应该在十六号回家,但在回英国的飞机上,她告诉我她其实应该在十一号回家的,所以对她的家人而言她失踪了四天。”
“她故意这样误导你? ”
“是的。”
“她对你说过她这样误导你的原因吗? ”
“是的。因为这样一来她就有理由不再回家了。她说她会写信给她家人说她已经找到工作,而且过得很快乐,要他们不要找她也不要为她担心。”
“她对那全心照拂爱护她的养父母的焦急伤心一点儿也不在意? ”
“是的。她说那个家无聊透顶,有时让她感到烦躁得几乎要尖叫。”
罗勃不由自主地往乌殷太太看去,随即迅速地掉转头来。这真是个对乌殷太太残忍的试炼。
“你对这新发展怎么反应? ”
“开始时我很生气。那很让我为难。”
“是因为你担心这个女孩吗? ”
“那倒不是。”
“为什么? ”
“那时我已经清楚地知道她很会照顾自己。”
“你真正的意思是指什么? ”
“我是说:在她营造出的任何处境中受苦的,可能是任何人,但绝不会是贝蒂·肯恩自己。”
这个名字的被提起立刻在听众间引起了另一场哄乱,他们突然了解他们一路听到这儿的这个故事里的那个女主角就是那个贝蒂·肯恩。那个“他们的”贝蒂·肯恩。那个他们称之为圣女的。大家开始不安,局促地变换坐姿,困难地吸着气。
“然后呢? ”
“在一段冗长的嚼弄烂布条之后——”
“一段什么? ”法官问。
“一段冗长的讨论,庭上。”
“继续,”法官说,“但用标准或基础英文来说明。”
“在一段讨论之后,我决定最好的方法是把她带到我那栋在一条河旁的小别墅。
我们只有在夏天周末或度假时才会去住那儿,很少在其他时间去。”
“当你说‘我们’时,你是指你和你妻子? ”
“是的。而她很快就同意这样,于是我载她过去。”
“那晚,你跟她在那里过夜吗? ”
“是的。”
“那第二天晚上呢? ”
“隔天晚上我回家。”
“回厄宁的家。”
“是的。”
“接下去呢? ”
“在那之后有一个礼拜的时间我大部分都睡在那别墅里。”
“你的妻子对你不在家过夜没说什么吗? ”
“抱怨几句罢了。”
“那么别墅那边的状况后来是怎么结束的呢? ”
“我有一晚到那边去,发现她已经离开了。”
“你想是发生什么事了? ”
“这个,在最后几天她变得很厌烦——头三天她觉得持家很有趣,但很快就无聊了,而那边也真没什么好玩的——所以当我发现她离开,我只以为她对我厌倦了,而另外找到更有趣的人或什么事了。”
“你是后来才知道她去了哪儿,以及为什么,是吗? ”
“是的。”
“你听说贝蒂·肯恩今天会出庭作证? ”
“是的。”
“而且听说她将作证她被强迫留置在一栋靠近米尔佛德镇的房子。”
“是的。”
“而那女孩就是那个跟你一起到哥本哈根,在那儿住了两个星期,随后又跟你回到你在英国的别墅的那个人? ‘”是的,就是那个女孩。““你很确定吗? ”
“是的。”
“谢谢你。”
当凯文坐下来,伯纳德·查德威克等着迈尔斯。艾立森的质询,听众席在这时一起发出了大大的叹息声。罗勃惊讶地发觉,贝蒂·肯恩似乎除了会在她脸上显现出害怕退缩以及因狡计得逞的胜利窃喜之外,不会有其他的表情了。他已经有两次在她脸上看到窃喜,和有一次——在她第一次出现在法兰柴思起居室,夏普太太走向她时——她露出一丝害怕退缩的神情。但此刻她的表情却像是刚刚听到的只是一长串无聊的股票数字。他想,她那种内向的厚脸皮,也许是本身的生理结构。那双分得很开的眼睛,四平八稳的眉毛,加上那个没有情绪的小嘴,让整张脸永远看来是属于孩童。就是那种生理上的结构,在这么些年来,把真正的贝蒂·肯恩完全藏99lib?匿起来,即使她身边亲近的人也没察觉出。那曾是个完美的伪装掩饰,在那伪装之下,她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那面具,就在那儿,就在眼前,一样的童稚,一样的平静,就像他第一次在法兰柴思的起居室看到的那个穿着学校制服的女孩;可以想见在那身“面具”之下的真正主人,心里必定翻腾着难以形容的情绪。
“查德威克先生,”迈尔斯·艾立森说,“这是个迟到太久的故事,不是吗? ”
“太迟? ”
“是的。这个案子在过去三个礼拜已经变成重大新闻到处报导并引发公众评论。
你一定已经听说那两名妇人被诬陷——这当然得假设你的故事是真的。如果,如你所言,贝蒂.肯恩在那段时间是跟你在一起,而不是像她自己说的是在那两名妇人家里,你为什么没有直接到警察局去告诉他们”
“因为我一点儿也没听说过这件案子。”
“什么? ”
“我不知道那两名妇人被控诉,我也不知道贝蒂‘肯恩所说的故事。”
“为什么? ”
“因为我当时再一次因公出国了,我一直到前两天才听说这件事。”
“嗯。你已听说了这女孩出庭作证还有医生对她刚回到家时的被殴打状况。你对那怎么解释? ”
“不知道。”
“不是你殴打她的?"”不是。““你说你有一晚到达别墅发现她已经离开了。”
“是的。”
“她收拾了她的行李离开? ”
“是的,当时看来是这样。”
“那是说,她的随身物品以及行李都跟着她一起不见了? ”
“是的。”
“但是她回到家时,却没有带着任何随身物品,而且仅仅穿着贴身洋装还有鞋子。”
“我一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
“你是要我们知道,当你回到别墅时,发现那里整整齐齐,没有人在,而且也没有任何凌乱可疑的地方。”
“是的。那正是我看到的情形。”
当玛丽·法兰西丝·查德威克的名字被召唤作为下一名证人时,法庭里起了一阵吵杂纷乱。很明显的那就是所谓的“那个妻子”;这是连最多事最好窥探的听众也没有能猜到的最好的下酒小菜。
法兰西丝·查德威克是个儿高挑,长得相当好看的妇人,天生金发,一身穿着打扮就像杂志里的模特儿;但已开始变得有些圆胖,如果人可以从面貌推测性情,她看来不是那种体贴得会替别人着想的人。
她说她确实嫁给了先前的证人,并和他住在厄宁。他们没有孩子。她目前偶尔在服装界工作——不是因为她必须工作维生,而是想多些零花钱,而且她喜欢。是的,她记得她先生到拉伯洛,然后到哥本哈根。他比预定的日期晚了一天回家。在接下去的那个礼拜她开始怀疑她先生在外搞关系。那怀疑被一个朋友证实了,她被告知她先生带了个人住在他们河边的别墅。
“你同你先生为这谈过吗? ”凯文问。
“没有。那样解决不了事。他对她们的吸引力就像甜点对苍蝇一样。”
“那么,你做了什么呢? 或你计划做什么呢? ”
“就像我对待苍蝇一样。”
“那是怎样? ”
“我用力痛打它们。”
“所以你出发到别墅去,带着要痛打不管是什么样苍蝇的意图? ”
“没错,就是这样。”
“而你在别墅发现了什么? ”
“我在晚上夜深的时候赶去,希望抓到巴尼也在那儿……”
“巴尼是你丈夫? ”
“怎么——嗯,我是说,是的。”因为看到法官的眼光,她慌忙说道。
“然后呢? ”
“门没有锁上,bbr>所以我就走进去,直接到客厅。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卧室传来:
‘是你吗,巴尼? 我在这等你等得好寂寞哟。’我走进卧室,看到她躺在床上,穿着十年前在那种荡妇电影里常看到的睡衣。她看起来凌乱污秽,我对巴尼的眼光有些吃惊。她正吃着放在床上她身边的一盒巨大的巧克力。整个场景,就像糟糕的三十年代的样子。”
“请你只说重点,查德威克太太。”
“是的。对不起。然后我们口角了几句,就像通常那样……”
“通常? ”
“是的。就是那些你在这里做什么等等。你知道,那种受委屈的正室和受宠的新欢间的口角。但不知为什么,她让我很不顺眼。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以前从不为这种事伤太多脑筋。我是说,我们就是好好地大吵一架,彼此辱骂对方,就这样。但是这个小荡妇就是让我呕吐恶心。所以……”
“查德威克太太! ”
“好嘛,对不起。但你的确告诉我用我自己的话讲。
好吧,后来我实在不能再继续忍受这个——我是说,我实在被她激的气得不得了,就把她拖下床,狠狠地掌掴她的头。好笑的是,她竞看起来那样讶异。显然她自小到大就从没有人打过她。她说:‘你打我! ’就那样;我说:‘从现在开始会有很多人这样子打你的,小乖乖。’再给她一拳。接下去呢,就是一场打斗了。老实讲我很占上风。一来我比她强壮,再来我真的非常恼火。我把那件愚蠢的睡衣从她身上扒下来,然后叮当一声她绊到她的一只拖鞋跌倒在地上,然后手脚张开地躺在那儿。我等她站起来,但她没有,我以为她昏倒了。于是我跑到浴室拿条湿毛巾,擦了擦她的脸。然后我到厨房去泡咖啡。我那时已经冷静下来,想她醒来后也会静下来的。我煮了水等它开。可是当我回到卧室时,我才知道那个晕倒是假装的,是作戏。
那个小——那个女孩跑掉了。她有足够的时间穿上衣服,所以我直觉认为她已穿上衣服走了。““然后你也离开了吗? ”
“我等了一个小时,想巴尼也许会来——我先生。那女孩的东西满室满地都是,我把它们全丢到她的衣箱里去,把它塞到上阁楼的楼梯旁的柜子里。然后我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把她的味道赶走。巴尼一直没有回来,我也就走了。我可能刚好跟他错过,因为他那晚上的确回到那儿去了。一两天后我才告诉他那晚的事。”
“他怎么反应? ”
“他说她妈妈十年以前就该好好地打她一顿。”
“他没有担心那女孩有可能出什么事? ”
“没有。倒是我有一点,直到他告诉我她家就在埃尔斯伯瑞附近而已。她可以很轻易地就搭上便车回家去。”
“所以他就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回家了? ”
“是的。我说,他是不是最好确定一下——因为毕竟她只是个孩子。”
“他怎么回答呢? ”
“他说:‘法兰西丝,亲爱的,那个”女孩“比反覆无常的人还懂得自我保护。”
’“所以你就把这事情抛到脑后了? ”
“是的。”
“但是当你读到发生在法兰柴思的事件时应该又想起来呀? ”
“没有。”
“怎么会呢? ”
“首先,我从来就不知道那女孩的名字。巴尼喊她丽兹。而且简单地说我就是没有把一个十五岁的在校女生,被绑架又被殴打的,跟那个巴尼的小女人联想起来过。我是指,跟那个躺在我床上吃巧克力的人比。”
“但是如果你早知道那女孩的真实身份,你会同警方联络吗? ”
“绝对会。”
“即使是你殴打那个女孩的,你也会毫不犹豫地报案? ”
“是的。因为如果我有机会,我会再做。”
“我帮我们检察官问你个问题:你打算跟你丈夫离婚吗? ”
“不会,当然不会。”
“这个你和他所作的证词会不会是串通勾结好的呢? ”
“不是,我根本就没有串通的需要。但我跟巴尼离婚的意思一点都没有。他很有趣,而且能养家。对一个丈夫,你还能再要求什么? ”
“我真不知道。”罗勃听到凯文喃喃地说。然后用他正常语调请她指认她谈的那个女孩就是那个刚刚出庭作证的女孩,那个现在就坐在法庭里的女孩。接着他谢谢她,回到座位坐下。
而迈尔斯。艾立森根本就放弃诘问。凯文则准备请他下个证人出庭。但陪审团的主席先他一步。
那主席说,陪审团希望法官知道他们已经得到他们需要的所有证据了。
“麦克德默先生,你下一个证人是谁? ”法官问。
“庭上,他是哥本哈根一家旅馆的经营者。为他们曾在那段相关时间住在那里作证。”
法官转头询问陪审团主席的意见。
主席和所有陪审员商量了一下。
“不需要了,庭上,我们想那不再需要了,如果得到你的认同,我们不需要再多的证人了。”
“如果你们觉得已经听到足够的证据来审判的话——而我自己也觉得没有需要以更多的证据来证明疑点——那么就这样。你们要检察官做结论吗? ”
“也不需要,庭上,谢谢你。我们已经做出判决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做总结也就太多余了。你们需要时间退席审酌吗? ”
“不需要,庭上,我们没有人有任何不同的意见。”
第二十三章
“我们最好在这儿等人群散开了再走,”罗勃说。“然后他们会让我们从后门离开。”
他同时为玛莉安脸上阴霾重重、没有笑容的样子感到疑惑。她像是还沉浸在预料之外的惊吓中尚未恢复过来。
难道是这些日子以来的紧张情绪比预期的还要严重? 像是注意到他的困扰不解,她说:“那个妇人,那可怜的妇人。我没办法不想着她。”
“谁? ”罗勃问,有点儿傻愣愣的。
“那女孩儿的养母。你能想像比那更令人战栗的事情吗? 失去你的家已经够糟了——是的,罗勃,我亲爱的,你不需要告诉我们。”她于是拿出一份最新的《拉伯洛时报》,上面有该报临付印时紧急插进的当日最后消息,标题是:法兰柴思,那栋因米尔佛德镇绑架案而着名的房子,昨晚在一场大火中付诸一炬。“倘若那个消息是在昨天以前到来,那会是个最凄惨的悲剧。但现在跟那妇人所受的灾难比较,房子藏书网
失火只是个偶然发生的意外而已。想想香,乍然发现跟你同住一个屋檐下那么久的人,又是你全心付出所有的爱,仔细呵护的人,不仅不见了,而且根本就是从来没有存在过,是多叫人不寒而栗,而且心碎呀? 那个你极为关怀挂念的人不仅一点儿也不爱你,更别想曾关心过你,消息像当头棒喝般往你头上不留情地敲F 。会叫人多么震撼惊愕? 一个人有了这样的经验,会怎样影响她的一生呀? 她也许再也不能自由自在地往青绿美丽的草地上迈步,因为从此她会不断地担心是不是这一脚会再踏上隐藏在绿草下的水洼湿地。”
“是的,”凯文说,“我也实在不忍心看她。她所受的苦,真是不公平至极。”
“她还有个叫人喜爱的儿子呀,”夏普太太说。“我希望他会给她一些安慰。”
“但是,你没看见吗? ”玛莉安说,“她也没有得到她儿子的心。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她以为她有贝蒂这孩子。她那样爱她,对那份爱是那样确定,就像她对她儿子那样。但是她生活的重心支柱都被无情地抽走了。现在证明了外表一点儿也不可信,叫她今后要如何来判断人? 没有.她已经失去所有了。只剩寂寞荒凉。对她我真是满怀同情。”
凯文环抱住她的肩,说:“你自己最近也受够了折磨,不要再为别人忧心伤神了。来,我想他们应该可以领我们出去了。你看到警察以他们那种职业上的礼貌围向那些做伪证的人时,有没有很高兴? ”
“没有,我心思全被那可怜的妇人所受的苦难占满了,根本想不到其他。”
原来这就是她看待今天的审判的角度和心情。
凯文没听她的。“还有法官一退席,所有的媒体记者蜂拥着,不顾形象地争夺惟一一部电话的样子,你觉得好不好笑? 我跟你保证,你们会在英国的每一份报纸上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无所遗漏地被洗刷罪名,还来清白。那将会是最着名的辩白案史。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把这身法庭衣袍脱下,很快就回来。”
“我想我们最好在旅馆待上一两个晚上,是吧? ”夏普太太说。“我们有什么东西被抢救下来吗? ”
“是的,我要很高兴地说还不少,”罗勃告诉她,描述被抢救下的东西。“但是有一个替代住旅馆的方案。”然后他告诉她们斯坦利的建议。
所以后来玛莉安和她母亲回到的地方是小镇边缘的一栋小房子;也就是在那问希模小姐的房子前厅的起居室中,他们齐聚而坐庆祝胜利——那?99lib?是个小聚会,有玛莉安,她母亲,罗勃和斯坦利。凯文已经回去处理其他的事了。桌上有一大盆美丽的花,是琳姨送来的,还夹着一张琳姨最温馨的慰问纸条。虽说琳姨那张温暖殷勤的小纸条就跟她平常说的“亲爱的,今天过得怎样? ”一样,没有多少意义,但是的确让平淡的生活多了些生气。斯坦利带来了一份最新的《拉伯洛时报》,头版消息就是那场审判的报导。标题是:撒谎者现身。
“你明天下午愿不愿意跟我一道儿去打高尔夫球? ”罗勃问玛莉安。“你被禁闭太久了。我们可以早点开始,在其他人吃完午餐前开始,这样我们就能有整个场地。”
“好的,我很愿意,”她说。“我猜从明天开始,正常生活的点点滴滴,好与坏就都会回复了。但今晚仍是可怕恐怖事件的延续,不过也已近尾声了。”
当他第二天去接她的时候,生活似乎充满了兴奋的意外。“你无法想像这有多幸福,”她说。“我是说,住在这样一栋房子。你只要转开水龙头,热水就滚滚而来。”
“它同时也非常具有教育性。”夏普太太说。
“教育性? ”
“你可以听到隔壁谈话的每一个字。”
“嗯,别夸张了,母亲! 不可能每一个字的! ”
“每三个字。”夏普太太纠正说。
接着他们就高高兴兴的出发前往高尔夫球场,罗勃于是决定稍后他们在俱乐部喝茶时,他要向她求婚。但是,那儿会不会有太多人过来打扰,殷藏书网勤慰问审判过程他们所受到的骚扰? 或者,在回家的路上提出比较好? 他已经计划好了,让琳姨拥有那栋他现在住的老房子——那栋房子有太多她的影子,要她无法在那里终老,是件残忍的事——所以最好在米尔佛德镇另外找栋小房子,作为玛莉安和他自己的小窝。但现在不,这可能不容易办到,但如果实在不行,他们可以暂时居住在布哈坡事务所楼上。那里现在是当一堆两百年以来事务所累积下来的文件的储藏间;但那些文件已经到了可以进博物馆的年纪,早该做些处理了。
是的,他决定,在回家的路上问她。
但那个决定却也没有持续多久就又被推翻了,因为他发现他脑中不停地盘旋着待会儿要说的事,而弄得心神不宁,无法专心打球。
终于到第九洞时,他突然停止了推杆的动作,说:“玛莉安,我希望你能够嫁给我。”
“真的吗,罗勃? ”她正抽出杆子,同时把袋子放到草地上。
“你愿意,对吗? ”
“不,亲爱的罗勃,我不愿意。”
“可是,玛莉安! 为什么? 为什么不呢? ”
“嗯——就像孩子们会说的,‘因为’。”
“因为什么呢? ”
“有半箩筐的理由,任何一个都可以独立成立。其中一个是,如果一个男人过了四十岁还孤家寡人,那表示婚姻不是他要 7684." >的生活方式——而是一项突然遭遇到的意外,就像感冒,风湿病,或所得税单。我不想变成你生活中的那项意外。”
“但那是……”
“而且我不认为我会是布哈坡事务所值得拥有的资产。
即使……““我不是要你嫁给布哈坡事务所。”
“即使已经证明了我不是那个殴打贝蒂·肯恩的人,也无法让人们停止指称我为‘肯恩案件里的那个女人’:那是作为一个律师事务所资深合伙人的妻子不应该背负的名声。那对你不会有好处的,罗勃,相信我。”
“玛莉安,看在老天的分上! 停止……”
“接着你有琳姨,而我有我的母亲。我们不能像处理口香糖般地留下她们。我不仅喜欢我母亲,我爱她。我崇拜她,而且很满意跟她住在一起。而你呢,习惯被琳姨宠坏——是的,你——将会深切地怀念那些舒适纵容,超乎你现在能想像的;而我不知道要怎样付出那些——即使我知道怎么做,对象也不会是你。”她说完,给了他一个夸张的笑脸。
“玛莉安,就是因为你不纵容我,我才要跟你结婚的。
因为你有成熟的心智,和一个……““和一个成熟的心智一个礼拜吃一次晚餐是很迷人的,但是在你被琳姨照顾了半辈子之后,你会发现用那跟在温馨和谐气氛中吃可口的餐点长期交换,不很值得。”
“还有一个你还没有提到的理由。”罗勃说。
“是什么? ”
“你一点儿也不关心我吗? ”
“嗯,我非常关心你,比任何人都多,我想。而那正是我不愿意跟你结婚的部分理由。另外则是因为我自己。”
“你自己? ”
“你瞧,我不是那种适合结婚的女人。我不想改变自己去忍受别人的钩针编织品,别人的要求,甚至别人的小感冒。母亲和我相处得很完美,因为我们彼此不会互相要求。我们之间如果有人犯了小伤风,她就会安静地自己退到房问,把阴郁烦闷交由自己消化掉,等恢复过来了,才再加入正常生活的行列。但没有一个丈夫能这样忍受。他会期待怜悯——即使他得了感冒是因为他自己不注意穿衣——仍然会想得到同情、照顾、喂食。不,罗勃,外头有上百上千的女人肯急急照顾感冒的人。
为什么你单挑我呢? ”
“因为你是那上百上千的女人中的一个,而且我爱你。”
她看来有点后悔。“我听来太轻率无礼了,是吗? 但我说得虽不中听,却相当合理。”
“但是,玛莉安,那是种寂寞的生活……”
“但在我经验中,所谓的圆满的生活是完全充塞着别人的要求。”
“——可是你母亲不会一辈子在你身边。”
“像我这样了解母亲,我一点儿也不怀疑她会活得比我长。你其实有更好的选择:我知道怀特克老将军有四个女儿。”
他下意识地把草地上他把玩着的高尔夫球推进洞去。
“那你怎么办呢? ”他问。
“如果我不嫁给你的话? ”
他咬牙切齿。她是对的,也许跟这样善于冷嘲热讽的脑子长久住在一起是不会舒服的。
“现在你们失去了法兰柴思,你和你母亲有什么计划呢? ”
她久久不回答,似乎不知道怎么说,只背向他,假做忙碌地摆弄她的袋子。
“我们去加拿大。”她最后说。
“要——离开! ”
她仍然背着他。“是的。”
他惊讶得呆住了。“但是,玛莉安,你不能。为什么去加拿大呢? ”
“我有个教授表兄。我惟一的一个阿姨的儿子。他老早就写信给母亲,问我们愿不愿意帮他照顾房子,而那时我们继承了法兰柴思,而且在英国过得很快乐。所以我们说不。但那个邀请还在等我们答复。而我们——我们现在很高兴有这个选择。”
“我懂了。”
“不要这样垂头丧气。你不知道你逃过了怎样一场劫难,我亲爱的。”
接下去他们像专业球员一样集中心力,默默地继续打球。
在他载玛莉安回希模小姐家,再将车开到辛巷时,罗勃自我挖苦似地想着,跟夏普母女认识以来他本身所得到的所有的新的生活经验中,现在又添加了一笔,他变成了个被拒绝的求婚者。那该是这整个事件的终点,也许也是最叫他猝不及防的意外。
三天后,她们把那场火灾中被抢救下来的家具卖给当地的家具店,把车留给对它抱怨甚多的斯坦利,全部处理好之后,她们搭上火车离开了米尔佛德镇99lib.。先是搭乘一列老式玩具似的地方线火车到诺顿的大火车站,再改乘快速火车。罗勃跟她们一起搭到诺顿,在大火车站跟她们道别。
“我一直就比较喜欢轻装旅行,”玛莉安说,看着她们贫瘠的行李,“我却没有想到会缩减到像这样只有过一夜用的简单行囊,而我们是要去加拿大。”
但罗勃可没有心思做这种似无意义寒暄的闲聊。他全心都被悲戚孤寂占满了,他已经有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心情,以前只有在小时候,因为假期结束必须返校时,才会有这样的苦恼沮丧。铁轨两旁怒放的美丽花朵填满了车窗的景致,田野上铺满了小小的黄色金凤花,但罗勃心中的世界却是灰阴阴、下着毛毛细雨。
再看着远去的伦敦火车载着她们消逝在铁轨的那一头,他黯然神伤地回家,想着没有了玛莉安瘦长身影、棕色面庞的米尔佛德小镇,他要如何调整忍受。
但他过得还好。他重拾下午打高尔夫球的习惯;虽然从此那小白球在他心中会永远只是个橡胶球,他仍然维持住他打球的技巧姿态。他对工作重新灌注的热诚让黑索汀先生很高兴。他建议纳维尔他们最好开始整理分类在事务所楼上的文件,或将它们集结成册。这样到他接到玛莉安从伦敦寄来的道别信时,已经是三个礼拜之后了。米尔佛德的那种安稳平静的生活已在他的不自觉中又缓缓地将他包围起来。
我亲爱的罗勃( 玛莉安在信中写着) :这是匆匆写就的问候短简,只是要让你知道我们两个都挂记着你。我们将在后天早上启程前往蒙特罗。时间已几乎将那事件所有不愉快的记忆沉淀筛滤过去,我们发现存留在我们脑海中的全是那些美好温馨的点滴。这或许仅仅是因为开始酝酿的思乡情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回想起你来时,伴随的将永远是幸福快乐。还有斯坦利、比尔——以及英国。
寄上我们两人的爱与感激。
玛莉安·夏普他把信摊开在他的桃花心木嵌铜的办公桌上,让它沐浴在午后的一缕阳光中。
明天的这个时候,玛莉安就不在英国了。那实在叫人无法忍受,但除了冷静对待那个事实之外,他又什么也不能做。的确,能做什么呢? 然后突然问,三件事同时发生。
黑索汀先生探头进来说娄玛克丝太太又要改她的遗嘱了,问他可不可以马上就到她的农庄去? 琳姨来电话要他回家时顺路去买鱼。
而特芙小姐端来他的茶点。
他直愣愣地盯着那平躺在盘子里的两块消化饼干,今天依照惯例是消化饼干配茶。接着,下定决心似的,他推开茶盘,拿起电话筒,开始拨号。
第二十四章
夏天的雨,带着坚韧的固执不断地打在飞机场上。偶尔一阵风飘来,将雨点轻轻地像纺纱般扫向.99lib.控制塔台。往蒙特罗的飞机开启了前后登机门,旅客为躲雨而低着头,一个接一个鱼贯登上飞机。在排队队伍后面的罗勃,可以看到在前头的夏普太太黑色扁平缎帽,以及露在帽檐下随风翻飞的银白发丝。
当他终于登上飞机时,她们已经坐好,夏普太太也已经安稳地在她的手提袋里搜寻着什么。他走在甬道上,快接近她们时,玛莉安抬起头,看到了他。..她的脸迅速灿烂起来,充满着惊讶和喜悦。
“罗勃! ”她叫。“你是来送我们的吗? ”
“不是,”罗勃说。“我搭乘这班飞机旅行。”
“旅行! ”她说,眼睛瞪得老大。“你旅行? ”
“这是个公共运输工具,你知道。”
“我知道。但是——你要到加拿大去? ”
“是的。”
“做什么呢? ”
“去探望我妹妹,”罗勃装 6210." >成认真端庄地说。“一个比去表兄那儿还要正当的借口。”
她开始笑起来,温柔的,无拘无束的。
“嗯,我亲爱的罗勃,”她说,“你不知道当你这样沾沾自喜时看来有多讨厌!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