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阎浮记》 第一章 诡异梦境 阴云堆积在天上,一层又一层,一卷又一卷,浑浊低垂,变幻扭曲,云卷云舒间,猩红色的电光翻腾穿梭,露出一角支离破碎的天幕,像是一张布满灰尘而又濒临破碎的镜子,密集的裂纹纵横交错,流泻出一道道血光,飘落垂下。 阵阵阴风刮过这片天地,盘旋飞舞,风中掺杂着模糊扭曲的漆黑阴影,传出“呼呼”,“哗哗”,“咯咯”等尖锐刺耳,让人听了毛骨悚然的响音。 地面又是怎样的呢? 地面上鳞次栉比,矗立着一座座巨大的石碑,石碑古朴老旧,透露出岁月积淀下来的沧桑,碑面上镌刻着意思不明的金色文字,而在这金色文字的周围,石碑的四角边沿,一根根树须状的暗红细丝,密密麻麻的缠绕上了石碑,像是活物一般缓缓蠕动,内中有血液一样的猩红光气静静流淌。 …… 诡秘,阴森,恐怖…… 这是地狱么? 还是说,这仅仅只是一个梦?一个真实无比的梦?一个自六岁开始,困扰了他长达十年的噩梦? 徐徐前行的孔昭想要扯出一个自嘲的讥笑,可笑的是他连这个也做不到。 脚下的地面像是烂泥一般,偶尔凸显出一张张狰狞面孔,这些面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放眼望去,连绵彼伏,几乎望不到头。 这些面孔好似束缚在地下的恶鬼冤魂,面容扭曲,目光怨毒,仿佛正在承受着无穷无尽的痛苦与折磨,不得超脱,不得自在。 见到了他,犹如闻着了腥味儿的猫,尖啸着,哀嚎着,嘶吼着,欲将孔昭也彻底拉入地下,变成他们之中的一员。 每一步落下,皆有冻彻灵魂的阴寒,无数亡灵积累沉淀的戾气,煞气,怨气……自脚底传来。 这样的境况简直能把人给活活的逼疯了! 孔昭也害怕过,彷徨过,最终司空见贯,慢慢麻木了…… 他依旧没有停下脚步,像是一只可怜的木偶,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牵丝引线,拖曳着他一路前行。 时间的概念在这个没有太阳,没有月亮的环境里渐渐模糊,消失…… 孔昭唯一记得的是,这样的梦境很长,很长,甚至一次比一次长。 寂寞,孤独,这些情绪在最初的恐惧淡化之后,一点一滴的填满了心房。 找不到人倾诉,连自言自语也做不到,唯一属于他的只有一双眼睛。 眼睛能干什么? 认识这个世界。 除此之外,也就只有用来打发这难熬的时光了。 视线上移,一座座古朴石碑之上,盘膝坐着一些人影,这些人或羽衣星冠,或霓裳华服,不乏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老人,也有清俊潇洒的儒雅文士,以及清丽脱俗,高贵雍容的女子...... 这些人面色红润,恍若活人,一双眸子却从未睁开过。 至少依孔昭所见,事实确实如此。 这些人是谁? 是仙? 是神? 孔昭不知道。 极目远眺前方,哪里是他的目的地,第一次进入这个梦境的时候,还是渺小而遥远的一团黑影,随着他不断前行,不断接近,已经能够看清这团黑影的大致轮廓了。 树! 一棵大树! 这棵树大到了他难以想象的程度! 孔昭花了无数时间去接近。 或许,终有一日,当他接近这一课树的时候,他会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 他会寻找到答案。 现在…… 现在不行了,眼前的一切慢慢变得模糊,渐渐褪去了色彩。 孔昭明白。 梦快醒了。 快了,快了,快了…… …… 呼呼呼…… 急促而又沉重的喘息声猝然响起,在寂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 翻身坐起的孔昭手抚不断起伏的胸膛,干涩的眼睛像进了沙子一般睁不开,额头也有一点凉,抬起手背抹了一把,尽是细密的冷汗。 孔昭调节了一下呼吸,让略微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了下来,借由窗户破洞中透露进来的朦胧月色,目光在屋子里游离了一圈。 明明熟悉的环境却让他生出了许些陌生之感。 好像…… 好像久别的故人再次重逢,熟悉,陌生,交织参半。 微微侧过身子,孔昭伸手在床头胡乱的摸索了一阵,抓住了不久前才买的火折子。 撩开单薄的被子,冰冷僵硬的双脚踏在地上,孔昭缓步来到一张桌子前,一缕火光乍现,摇曳升起,蚕豆般大小。 点燃了桌上的油灯,孔昭举在手中,朝一边的水盆俯首望去,脸跟水面贴的很近,很近。 借助火光,孔昭隐约能够瞧见自己的瞳孔之中,一双眼睛正慢慢地阖上了双眼。 “又熬过去了一次啊,也不知道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 孔昭抬起头,微微舒了口气,自顾自的呢喃轻语,望着窗外晦暗的天色愣愣出神了一小会儿。 第一次做这梦的时候年龄还小,醒了吓得面色惨白,哇哇大哭,连忙告诉阿爹阿娘,爹娘只道他做了噩梦,买了糖人哄他开心,直到第二次做了这个梦,才觉得他恐怕是得了魇症什么的,先是请大夫把脉开方,又请了十里八乡有名的神婆驱邪施咒。 连续折腾了好几次之后,孔昭发现往昔傍晚回家的阿爹常常天黑了才回来,阿娘也经常挑起一盏灯,赶工刺些绣品,一忙就是大半夜,手指上满是针眼。 孔昭再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做噩梦的事儿,乡下人家经不起折腾,害怕爹娘继续花冤枉钱,爹娘偶尔问起,也就说病好了。 唯有午夜梦回,一次次满头冷汗的惊醒坐起,品尝这蚀心的折磨,直到渐渐麻木…… 这梦境也不是来得全没预兆,每一次入梦的前段时间里,孔昭皆有一种类似于心血来潮般的异样感觉,随后自己的瞳孔之中,会出现一道深邃的痕隙,一点一点的张开,形成一双眼睛。 除了他能发现这瞳中瞳,眼中眼之外,其他人难以察觉。 当这双眼睛完全张开,露出一双瞳孔的时候,孔昭就会再次陷入梦境。 没有任何抵抗能力,哪怕他咬舌尖,掐大腿,扯头发,用尽办法强提精神,到最后仍是徒劳无功。 孔昭始终有一种感觉,仿佛有一双眼睛,在透过他的眼睛,注视这个世界。 取下一根挂在墙壁绳索上的布巾,孔昭将之浸入水中,捞出,揪干,胡乱的往脸上抹了两把。 冷水洗了脸,一下子精神了许多,眼见天色未明,孔昭重新回到床上坐下,摆出五心朝天的姿势,放松身体,吞吸吐纳起来。 这是街边算命的赵老道教给他的吐纳之术。 还别说,真管用。 自打练了这吐纳之术,长久下来,他不仅变得耳聪目明,身手矫健,并且百病不生,无恙无患。 不过,赵老道叮嘱过他,这吐纳之术切莫轻易教授旁人,他虽然读过的书少,却也明白君子一诺,千金不换的道理。 况且,还有一个老头子曾经对他说过:做人得给自己留一条底线,一条甘愿舍弃生命,也不去触碰的底线...... 因此,哪怕最落魄的时候,他也没想过要把这吐纳之术卖掉。 时间如水而逝,直至斜月初坠,晨曦欲升,天色晦明不定之际,眼前隐现亮光,孔昭才停止吐纳,起身下床,推门走了出去。 第二章 妙月坊 东齐,淮阳城。 淮阳城依山傍水而建,东南青冥山脉接天连地,高耸入云,西北湘江贯穿平野,内连云川大泽,东接苍茫大海。 东齐十八郡,一百三十城中,除了“锦绣风华”盛京城,“第二江南”天水城分别名列状元榜眼的位置之外,这座“风花雪月”淮阳城却是无可争议的探花郎了。 说来荒唐,淮阳城的盛名泰半是来源于风月场所。 东齐八大名妓,淮阳城独个儿占了一半,这四位名妓各取一字,正好是风花雪月。 城池别称取了妓女之名,民间私下皆称之为亡国之兆。 罪魁祸首乃是东齐先皇齐祯帝,齐祯帝年少时风流成性,喜好诗赋,时常赐宴游乐,让随行大臣吟诗作赋,歌颂唱和,名列第一者,赏金赐爵,毫不吝啬。 当时不少大臣文人为了迎合帝皇,上行下效,崇尚所谓的“诗词风流”,自此糜烂成风,积重难返,文人才子尤好酩酊大醉之际,取出纸墨笔砚,铺展在女子温润香酥的胸脯之上,恣意挥洒激情,即兴赋诗的风流雅事。 佳节宴会,每必招来美貌妓女,陪宴侍寝,席间不谈国事,不言民生,一味的吟诗作对,强附风雅,做足了表面功夫,谁要谈及如何强兵裕民,何人政绩显著等等,皆会被贬讥为专谈俗事,恼了风月。 恰似这般把青楼妓院当书房,妓女胸脯当案几,翻云覆雨当作灵感源泉的病态风气,也大大促进了这一行业的发展。 连妓女也让好事之人划分出了三六九等,其三流,人有金银皆是客;其二流,商贾熟客,中小官吏可得见;其一流,非达官显贵,才子名流,巨商富豪者不接,此一流中才色冠绝之上乘者,是谓“青楼都知”。 妙月坊正好就有一位“青楼都知”,风花雪月四妓之一的安妙月。 相传安妙月容色倾城,才识灵慧,风雅多趣,倍受文人骚客追捧,多少达官显贵慕名而来,肯舍千金博一笑,只为一睹妙月姿容。 孔昭在妙月坊当了五年跑堂小厮,也仅仅于前年郡守大人宴请东齐名仕的宴席上一睹妙月风采。 当真是花容月貌,眉眼如黛,风姿动人,无怪会艳名满东齐,引得无数人茶饭不思了。 自此以后,孔昭便再也没有见过了。 这样也好,省得像一些人心心念念,没完没了,他只想攒够了银两,赎回奴契,再出去闯一闯,瞧瞧能否博一个好的前程,能否找到阿姐,实在不成,回到桃花村,干些小本买卖,取个不好看,但也不至于看了会做噩梦的女子当婆娘,生个大胖小子,把孔家的香火传递下去。 小时候当将军,当宰相之类的话,唉,试试看吧,但多半是不算数了。 出了屋门,孔昭深深的吸了一口清新空气,径直赶到了吃饭的裕食房,这里是小厮,护院,粗使婆子,以及一些没有背景靠山的丫鬟们用饭的地方。 名字虽然叫做裕食房,但饭食实在不怎么好,勉强能够填报肚子罢了。 领了一碗水米对半分的稀粥,两个馍馍,孔昭找了一个地方默默的吃了起来,不多时候,他的面前坐下了一个人。 孔昭抬眼一瞧,认识,齐平,人如其名,平平无奇,算是他在妙月坊里关系不错,还能说上许些话的人。 或许是嫌相对无言的吃饭方式太过沉闷,齐平喝了两口稀粥,率先扯开了话题:“孔昭,前几日云川大泽那边的异象,你听说了吗?” “异象?” 孔昭挑了挑眉:“什么异象?难道是云川大泽的圆脸月亮变成瓜子脸月亮儿了?” 云川大泽水域辽阔,诸岛罗列,号称四万八千顷,三十六岛,七十二峰,构成了一幅山外有山,湖中有湖,山重水复,山环水抱的自然美景。 湖光山色,甲于东齐的云川大泽,还有一大奇景,无论是什么时候的月亮,倒映在云川大泽之中,皆是玉盘似的圆儿。 这名声在外的东齐第一大泽,久誉于古今骚客笔下,年年不乏文人雅士泛舟湖上,纵兴赋诗,返航之后,于岸边白峰塔内的墙壁上留下诗篇,供人观阅,至今为止,诗词不下千余,但真正能“天下称之”的传世名篇不过寥寥二三。 齐平摇头笑道:“不是,前日傍晚时分,云川大泽内湖一带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几个撑船捕鱼的老翁见到了天上惊虹飞闪,仙人逐蛟龙而行。” “你说......这世上真有仙人吗?” 啃了口馍馍的孔昭含糊不清道:“谁知道呢,世间神怪志异多为传闻,当不得真,即便真有仙人存在,高在天上,远在云间,咱们这些凡夫俗子哪有福缘一睹仙颜?” 他语气唏嘘,又有一些年轻人愤世嫉俗的意味儿。 时至今日,大晋已经亡国七年了,他当了七年的亡国奴,昔年逃亡路上,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凋零,不过是敌国骑兵手起刀落间的事儿,之后流浪到了东齐,几经辗转,又成了青楼的杂役小厮,似他这等人的命儿,尚不及贵人的一件貂皮青裘值钱,真要学说书先生口中让他心生向往的豪侠意气,峥嵘风骨,没准儿隔天就得躺臭水沟里。 太多时候,梦想的羽翼会被现实的风雨摧折,让人懂得什么叫命。 但他又不想认命! 打小他爹就说过他是个不安分的主,鸟儿飞过都要逮下来瞧瞧是公是母,因此,他想攒钱赎身,摆脱这低贱的奴仆身份,天大地大,到处闯闯,试试能否闯出一番名堂。 因此,当文人雅士,江湖豪客,巨贾富商们在姑娘们面前显摆卖弄,高谈论阔的时候,他皆有留意细听,观摩他们的言行举止,牢记于心,细细揣摩学习。 他觉得,能学一些是一些,懂得一点是一点,总比什么也不学,什么也不懂要好! 齐平没有留意到孔昭脸上短暂滞留的复杂神色,平淡的点了点头道:“说的也是,想这么多干嘛,还是想想怎么多赚些钱,好在坊里姑娘们的肚皮上当回神仙。” “坊里姑娘们的价格可不便宜。”搁下见底的饭碗,孔昭提点了一句。 齐平没心没肺的咧嘴一笑:“坊里的姑娘不行,随便找个暗娼好了,我不挑,没道理活了十七八年,还没有碰过女人的身子,真要哪天死了,也没脸见祖宗不是?” “话是没错,不过,记得自备肠衣,免得前脚当了神仙,后脚就到地府做了小鬼。” 孔昭调侃道。 “你不说,我还没想起这茬儿,谢谢提醒了。”齐平端起饭碗,朝孔昭抬手致意,如饮烈酒般豪迈的灌了一口。 用过了早饭,孔昭随众到了一处小院落,候了半晌,司职杂事的张管事照旧姗姗来迟,耳提面命的叮嘱了两句,分配了杂务之后,哼起小曲儿,负手而去,院子里的小厮陆续散开,各司其职。 收拾了昨晚客人们留下的狼藉场面,点头哈腰,恭送留夜的客人离开妙月坊,忙活过了这一阵子的孔昭总算落了个清闲,清晨至中午这一段时间生意清淡,换作华灯初上,月挂树梢的时候,保证忙得脚不沾地,一个人当两个人使唤。 刚刚闲下,又让一个叫柳芸娘的红倌儿叫去,给了一些银钱,让他到城北的蘅芷阁买些胭脂水粉。 这些跑腿的活计,一般是要给些跑路钱,孔昭面上乐呵呵的应下,告知了管事一声,离开了妙月坊。 妙月坊位于城北胭脂巷,胭脂巷毗邻贯穿淮阳城的湘河,城中的风月场所十之七八皆在此处,一条街的朱楼翠阁,金粉亭台,空中的风都似飘着脂粉香,一到晚上,准是姹紫嫣红,百花争艳的旖旎奇观,即使大白天也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当然,这其中肯定是有不少吃不着,过来饱饱眼瘾的穷鬼。 蘅芷阁则是一家离妙月坊不远的胭脂水粉店铺,坊里姑娘们的胭脂,十之八九源于此处。 姑娘们靠脸吃饭,也肯舍得在这上面花钱,非是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不愿用街边小贩的劣质货色。 拐到城北梨花巷,孔昭蓦然听到了一道苍老低哑而又熟悉的嗓音。 “知天文,晓地理,事事了如指掌,通阴阳,断吉凶,窥得天机一线。” 第三章 潜龙卦 孔昭长眉一挑,抬眼望去,随即便见到了一个算命摊子,摊子后面坐着一位白发长须,面容清瘦的老道,老道头顶一尊破旧的莲花冠,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瞧不清本来颜色的道袍,正襟危坐,颔首抚须,一派仙风道骨的样子,倒真有些山上老神仙的气象,但是配上眼眶鼻梁上的乌青浮肿,则又多了几分滑稽的意味儿,让过往的姑娘们瞧了,都忍俊不禁,掩嘴轻笑。 孔昭走上前去,屈指敲了敲摆满算命工具的长桌,挂上一丝揶揄笑容道:“赵老道,又换地方了?这回是骗谁了?下手这么重,难为你顶着伤还要出来混口饭吃,真是不容易啊。” 赵老道一见是孔昭这个老熟人,不满的轻哼道:“你这小子,见了带伤的老人家,不安慰两句倒还罢了,一见面就来挖苦我?咱俩铁定是八字不合,五行相冲,天生不对眼儿。” 孔昭哑然失笑道:“你都七老八十了,还是个老爷们,我跟你能看对眼儿才叫见鬼了哩,说说,这是咋啦?” 他指了指赵老道乌青浮肿的眼睛。 赵老道唉声叹气道:“还不是铁屠夫,他家一连生了三个赔钱的女儿,一直想生个带把儿的传承祖宗香火,前段时间铁屠夫他婆娘的肚子又大了起来,便找我算算这回是生男孩儿,还是生女孩儿,铁屠夫想儿子都快想疯了,我能不顺着他的意思说嘛?结果,又生了个女孩儿,隔天寻上门来揍了我一顿,还怨我算的不准,你说这事儿能怨我?分明是他婆娘的肚子有古怪嘛!” 拍了拍赵老道的肩膀,孔昭安慰道:“不过你还是得庆幸,铁屠夫脾气虽然暴躁了点,好在下手还算有分寸。” “这还叫有分寸?” 赵老道挑了挑那像两丛杂草一样的白眉,摸着乌青的眼眶,气得胡子都快飘起来了。 孔昭慢条斯理道:“你老见人骗人,见鬼骗鬼,缺德事儿没少干,一把老骨头了,挨了顿揍,没一命呜呼就当白捡了。” 赵老道一双眼睛瞪的滚圆:“嘿,我说......你小子能捡些中听的好话说吗?” 孔昭轻叹道:“咱们不是熟嘛,常言道,忠言逆耳利于行,换了别人,我还不说呢!” 赵老道没好气道:“算了.......不扯这些了,老道我今天还没开张呢,你要不来一卦?” 孔昭一听这话,连忙摆手道:“别,我身上一个铜子儿也没有,你老还是挑别的肥羊吧,不过招子要放亮一点啊!” 赵老道哭丧起一张脸,说道:“我若是能揭开锅,找到肥......呸,找到贵客,也不至于寻上你这一毛不拔的臭小子。” “知道我一毛不拔,你还找我?”孔昭翻了个白眼。 见孔昭转身欲走,赵老道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将他按在长凳上,软语相求道:“别生气,我这不是气话嘛,咱俩儿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你真忍心看我一大把年纪还忍饥挨饿吗?” 孔昭闻言,心里软了几分,口头上许诺道:“好好好!那你给我算算运势,若是准,得空我给你带些包子来,肉馅的,保证油水儿足!” 赵老道手抚胡须,一脸老怀心慰的神色,这老小子尤擅装腔作势,孔昭就曾见过一个年轻侠客被这老小子故作的高人姿态,玄之又玄的言辞给唬弄住了,当真以为这老道是位游历红尘的得道高人,硬是鞍前马后的服伺了他大半个月,希冀他能教授一招半式。 孔昭至今还记得真相大白后,那年轻侠客脸比锅底黑,愤懑而去的模样。 赵老道理正衣冠,取出一炷香点燃,插入香炉,闭目宁神,片刻后,又取出十二枚枣木制成的灵棋捧于手中,灵棋底部刻字,上,中,下各四枚。 “天清地宁,河图秉灵,焚香一柱,十方肃清,发鼓三通,万神咸听……” 面色肃穆的念完了一长串咒诀,赵老道扬手把棋子一抛,顿时叮叮当当的响成一片,待它们安然落于长桌上后,拢共六枚棋子底部朝上,露出刻字。 赵老道定睛一看,不由白眉紧蹙,面色微变,一副标准的算命先生模样,孔昭估摸着,下面的话不是大凶,就是大吉,大吉的话,说一半,留一半,天机不可泄露,一般得掏钱问问天机,大凶的话,要想逢凶化吉,还是得掏钱破财免灾! 总而言之,不管吉凶祸福,没钱不行。 “咱们都是老熟人了,千万别把你那一套放在我身上,不管用。”孔昭好心的提醒了一句。 “放心,老道省得!。” 收回目光,赵老道长吁口气,正襟危坐,抚须笑道:“运至时亨泰,忧心已解愁,十分堪进用,事事可优游。” 孔昭知道他又犯了故弄玄虚的臭毛病,没好气道:“说人话!” 赵老道好悬没让这话给噎死,干咳道:“四上一中二下,这是一个潜龙卦,上位为老阴,但却显得孤单而困窘;中位为少阳,阳气气势旺盛且有应和者,是因为少阳爻处在中位,和下位的少阴相和,能够得地气的滋养,只要时机一到便能龙飞九天,势不可挡。” “虽然你说的我不太懂,但大抵算是明白了,意思是说我最近要时来运转了,是也不是?”孔昭问道。 赵老道神色一怔,点头道:“呃......也可以这么理解,此卦形同易卦之坎卦,性为水,正北方向有利。” 性为水?正北方向?正北方向不正对应云川大泽吗?三月初三,上巳节的百花盛会便是在云川大泽之上举行。 孔昭凝神想了一想,再次问道。“时机什么时候到来?” “你知道什么时候起风吗?”赵老道习惯性的手抚胡须,高深莫测的问了这么一句话。 “我知道才怪。”孔昭撇了撇嘴。 “这不就得了,天机显而不露,我跟你一样,也不知道时机什么时候到来,所以你要做的就是顺其自然,静候东风!”赵老道一拍大腿,神色笃定,末了还怕孔昭不信,又摇头晃脑的补充了一句。 “潜龙得水好运交,向后时运渐渐高,不是不到,时候未到,总之,等不了太久就是了!” 孔昭双目紧紧的注视他,忽地扯动脸皮,皮笑肉不笑的笑了笑:“我差点又让你给唬弄住了,信口开河,装模作样,厚颜无耻,这坑蒙拐骗十二字要诀你老已尽得神髓,我们这些后生晚辈还真是自愧不如,说起来,往日也没少在你这儿栽跟头,咋还是没记住这些前车之鉴呢。” 赵老道尴尬的摸了摸乌青鼻子,讪讪笑道:“正所谓,马有失蹄,人有失算,这往事嘛......不过烟云过眼,何必揪着不放呢,反正这次错不了就行,相信我!” 孔昭没有回话,伸手打了个哈哈,转身就走,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也不拖泥带水,异常潇洒。 赵老道见状急了,双手撑着桌子,起身叫道:“喂,孔昭?孔希夷?你别走啊!你还没说你什么时候得空呐,老道我肚子还饿着,等你拿包子来祭奠咱这五脏庙啊。” “那你同样也有得等了!” 孔昭头也不回的回道:“等你饿得见鬼,快死的那天,我就给你拿来,不算违约吧,放心,我会再给你上炷香,顺便把纸钱一起烧给你,纸钱送你的,多年的交情,还是值这个价!” 赵老道怔了怔,待到缓过神来,孔昭已经走远,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连连跳脚叫骂:“王八羔子小混蛋,白眼豺狼黑心鬼,咋就说话不算数话呢。” 狠狠骂了一通,赵老道唉声叹气的拍了拍“咕咕”叫的肚子,眯起眼睛,打量着远处朱栏上,风骚娘们那撑衣欲裂的酥胸,高高隆起的丰臀,喉结滚动,不住的吞咽着口水,自欺欺人的宣着“无量天尊”的法号,安慰自己肉馅的包子吃不着,还有秀色可餐。 第四章 益友卦 孔昭出了蘅芷阁,把手里两个胭脂水粉盒子塞进怀里,站在门口想了下,还是准备到包子西施谢小娘子那儿买几个肉馅包子,给赵老道送去,免得这老道真个饿死了。 偌大的淮阳城,自贼老头死后,赵老道也算是自己唯一能说得上几句真心话的人,他要是饿死了,自己孤孤单单,得多寂寞啊。 再者,瞧在他教过自己吐纳之术的份上,接济他几次也是应当。 当油纸包裹着的几个肉包子摆在算命桌子上时,赵老道眨巴了几下眼睛,不敢置信之余,硬是挤出了两滴感动的泪水,拉住孔昭的手,感激涕零。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孔小子你刀子嘴,豆腐心,人好,心善,断不会让老道我忍饥挨饿!” 他急不可耐地抓起一个热腾腾的包子,咬了一口,眼睛一亮,赞叹道:“真香,谢家小娘子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嘿嘿,要是这些包子再来晚些,我怕是连娘们儿胸上有几斤几两都要饿得瞧不清了。” 孔昭好笑的摇了摇头:“没饿死就成,包子给你带来了,我也该走了!” “等等!” 正在狼吞虎咽的赵老道连忙唤住了孔昭;“刚才忘了一点,孔小子你是丙寅炉中火命,此火为自生之火,命局中又见五行木多,炎无制反生凶,主夭,需得用水制约,成相济之势,我且问你,你最近是否会北上,又是否会跟水事打交道?” 孔昭微微沉吟道:“三月初三,百花盛会,将于云川大泽上举行,按照惯例,妙月坊会抽调一半的小厮......” 赵老道手抚长须,插言道:“命理与卦象吻合,这不就对了嘛!” “你的意思是说……这百花盛会是我时来运转的契机?”孔昭反问道。 赵老道笑而不语,深得算命先生说话留一线的道理,没有盖棺定论,把话说死,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 “刚才你走了之后不久,我饿的实在不行了,又起了两卦,一卦为我,一卦为你,现今,我的这一卦已经应验了。” 孔昭摇头好笑道:“你是否再算我会不会良心发现,回头给你带肉包子吃?” 赵老道脸上微微一红,颔首道:“确实如此,至于你的那一卦,咳咳……天机不可泄露啊!” 这老小子吃着上顿,就开始谋划下一顿了,当真是好算计……孔昭淡淡道:“晚些时候,我再给你带些吃食。” 赵老道鼓起腮帮子,把半个肉包子咽下,端正神色,义正言辞道:“虽然泄露天机会消福折寿,但咱俩多年的交情,又岂能瞒你?实话跟你说吧,你的乃是一个益友卦!” “诗日:时至图谋事必成,天恩欲到信光临,从来未遂平生志,今日逢君始称心……足可得见,你之所以潜龙升天,当是得贵人之助!” “真的?”孔昭半信半疑道。 “假的!” 赵老道怪眼一翻,一边啃起最后一个包子,一边闷声说道:“对了,过两天是贼老头的祭日,老道我连买纸钱,香烛,小酒的钱也没有,就不去他墓前丢人了。” “行,我一个人去也是一样!” 告别了赵老道,孔昭径直回了妙月坊。 此时生意清淡,坊里的客人不多,孔昭挂起一张笑脸,沿途遇见妓女,丫鬟,嘴上跟抹了蜜似的姐姐长,姐姐短的问候了一遍,踩着木梯,“噔噔噔”的上了满璧雕花的二楼,敲了敲左侧第三扇门户。 “芸姐儿?” “门没锁,进来吧!”屋子里传出一道慵懒的声线。 孔昭推开了门,中规中矩的女子闺房,一位披着嫩绿轻纱的女子坐在花梨木凳上,对镜梳妆。 镜子里的人依惜可见妩媚的面容,不过年纪有些大了,已经过了最好的阶段儿,眼角隐隐现出一道道细纹,肌肤也没有小姑娘的水润光泽了。 孔昭笑眯眯的上前,摸出了两个精致的盒子,摆在梳妆台上:“芸姐儿,这是你要的水粉胭脂。” “麻烦你跑上一趟了,呐,不要嫌少啊。”柳芸娘侧身拉开抽屉,取出几枚铜钱塞进孔昭的手里。 孔昭接过铜钱,笑道:“替芸姐儿这样的大美人做事,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谈不上麻烦。” 柳芸娘略带薄嗔的白了他一眼,娇声道:“真的假的?该不会是捡好话哄我开心吧?” 孔昭正色道:“我孔昭的话,那是三十年的陈年老窖,掺不得假,哄谁也不能哄芸姐儿不是?” “你呀......嘴甜,又聪明伶俐,难怪这坊里上上下下的姑娘,没有一个不喜欢你的,有什么事儿,第一个想到你!” 芸姐儿伸手打开了胭脂水粉的盒盖,丰腴的身躯微微前倾,开始仔细涂抹上妆。 自孔昭这个角度瞧去,正好瞧见柳芸娘胸前的饱满,不似一张脸抛头露面,这藏在云深不知处的险峰风景旖旎,喉头不禁微微发干。 这山……好白,好滑,好陡,好深,好险…… 难怪茶坊里的说书先生常说,无限风光在险峰,又道远近高低各不同,不愧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字字珠玑。 “瞧什么呢?” 柳芸娘回头瞪了他一眼,并不恼怒。 “芸姐的身材真好,让人见了,简直挪不开眼睛。” 孔昭咧嘴笑了一笑,很自然的收回目光,年少慕艾,又血气方刚,对于女人总是憧憬向往的,这一点十分正常,不过,赵老道曾经告诫过他,习练吐纳之术,莫要太早丢了童子之身。 柳芸娘掩唇轻笑起来,显然孔昭这般夸赞她的身材,让她十分受用。 过了一会儿,她的目光又是一凝,往日未曾注意,眼下这般近距离的打量孔昭,却是琢磨出了一些意味儿。 孔昭面相上佳,长眉星目,鬓如刀裁,面庞棱角分明,五官深邃,笔直的鼻梁显露出倔强的内在性格,深嵌在眼眶里的双眸熠熠生辉,乍一瞧还不觉得如何惊艳俊秀,但是愈看愈有味道。 话说回来,自己最近的恩客越来越少,开销也有些入不敷出了…… 孔昭骤觉脸上一凉,却是柳芸娘把手抚上了他的脸,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他始料未及,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柳芸娘嗔怪的瞅了孔昭一眼,站起身来,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把温香娇软的身子靠上,笑道:“瞧你这脸蛋儿,真是讨人欢喜,要不姐姐陪你一个晚上,给你开个荤,让你尝尝做男人的快活滋味儿如何?你且放心,姐不多要,只收你八折的钱好了。” 得!拉客拉到我身上来了! 孔昭内心苦笑,八折?这八折的钱也要自己干上两三年啊。 想要早日赎回奴契的孔昭,纵使让面前女子撩拨起了许些火气,也得死死按捺住,心中连忙以“色字头上一把刀,石榴裙下乱葬岗”这等警世名言告诫自己。 “芸姐儿,你别逗我了,我这人脸皮子薄,可经不起你这般撩拨。” 红尘里打滚几十年的女子早已修成了人精,自然听出了孔昭这是敷衍之词,当下热情去了大半,意兴阑珊的松开了手:“不愿意就算了吧,好了,我要歇息一会儿,你先出去吧。” “行,有事儿你叫我。” 孔昭对于女子的不耐之意置若罔闻,脸上笑容不改,退出了女子闺房。 掩上了门户,长吁一口气,孔昭搓了搓僵硬的脸皮,表情瞬间变得冷淡,但下楼的时候依旧是张笑嘻嘻的脸,熟稔地跟遇到的姐儿打着招呼,这位姐姐如何如何国色天香,那位姐姐怎样怎样绝代倾城,引得一路上莺莺笑声连成一串。 一路走到后院一间破旧房子前,孔昭推开房门,关上前又小心谨慎的看了看周边, 到床下搬出一些杂物,取出藏在最里面的一个瓮坛,孔昭使劲摇晃了两下,里面顿时传出了金属物体碰撞瓮璧的哗啦声响,异常悦耳。 平常客人的赏钱,替姐儿采办的小费,以及月份子都装在这个黑不溜秋的瓮坛里。 孔昭没有一日既往地把最近这段时间的收获放进瓮坛,而是自里面抓出了一把银钱。 “贼老头,一年一壶酒,再难我也给你凑上,没亏待你吧!” 第五章 前尘往事 两日后,孔昭向张管事奉上了一些孝敬钱,请了半天假期,到一家酒楼买了两壶不算好,也不算差的烈酒,又买了些纸钱,出了淮阳城东门。 九年前,还是一个八岁孩童的孔昭国破家亡,一路逃窜,流浪到了东齐这片异国土地上,让一个老头儿收养了去,没有成为道旁一具饿死的尸骨。 五年前,这个老头儿挺过了对于老人来说最难熬的寒冬,却倒在了料峭春寒的初春,撒手人寰。 同样也是五年前,孔昭把自己卖给了妙月坊,换了五两银子,三两孝敬给张管事,让自己在妙月坊拥有了一座不太牢靠的靠山,慢慢在这座外表光鲜亮丽,实则人吃人还不带吐骨头的地方占据了一寸立足之地。 余下二两银子则给老头举办了丧事,葬在了城东一座名叫平阳山的山腰上。 出城一刻钟,孔昭到了那处孤苦无依,唯有杂草相伴的孤墓。 墓碑斑驳,刻有“李怀仁之墓”五个大字! “贼老头,我又带了你最喜欢的过喉烧,来看你了!” 孔昭默然出神一阵,叹了口气,喃喃轻语,放下手上的两壶烈酒,抓起一把纸钱,挥洒空中,任由山风刮落满地。 “贼老头,我也不祈求你能保佑我什么,只希望你自己在下面能过得好一些……” 他又抓起了一把纸钱,挥洒空中,唱起了家乡那首唱给死人听的十愿歌。 “贼老头……” “一愿你黄泉路上好好走,奈何桥上莫回头!” “二愿你来世投在富贵家,事事无忧亦无愁!” “三愿你年少风流遇知己,携手余生共白首!” “……” 把纸钱洒了个干净,孔昭用脚刨开身下碎石,屈膝坐在了墓碑旁边。 “贼老头,你该庆幸小爷没把钱花在女人的肚皮上,否则你哪儿能年年都有酒喝啊。” “酒这东西呢,一人独饮无趣,如今你我一人一壶,共饮了吧!” “……” 孔昭倾斜酒壶,壶口水出如龙,浇落墓前,又另取一壶自饮,任由辛辣的烈酒滚过喉咙,灌入胃中,化作一团“烈火”在胸腔里燃烧升腾。 他眺望远处春日下的朦胧山色,面色无比的平和,一边浇酒,一边自饮,一边说着些没头没脑,又委实掏心窝子的话,暖洋洋的春风吹在身上,醺醺欲醉。 渐渐地,孔昭思绪飘飞,悠悠长长,想到了某些人,想到了某些事,想到了很多很多。 一晃眼儿,都快近十年了啊。 十年前,他还只是大晋,云渊郡,十里坳,桃花村里的一个黄毛孩子,也没啥志比天高,只有一大一小俩个愿望。 大愿望便是长大了以后像舅舅一般,考个秀才的功名,当然,又不能舅舅一般,仅仅是个穷秀才,得在村子里盖一座大宅子,买个几十亩良田,养几头耕田的牛,娶了村长的孙女,那身段儿还没长开,却已然是个美人胚子的女孩做媳妇儿。 小愿望则是争一口气,把乡下私塾先生教的文章诗经学好,胜过隔壁的二狗娃子,证明自己比他有出息,好让爹娘对自己刮目相看,不要老是别人家孩子,别人家孩子,听着烦心又腻歪。 直到元符十二年,周晋两国交战,刚逢天灾,又遭兵祸,大晋军队不敌西周虎狼之师,节节败退,西周的骁勇铁骑踏破了宁静的桃花村,硝烟弥漫,疯魔般的士兵狰狞恶笑,见人就杀。 八岁的他,何曾见过这残酷如地狱般的情景,鲜血飞溅,哀嚎遍野,张大婶,李四叔,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人倒在了血泊里,死不瞑目,惊慌失措的他,被十四岁的阿姐拉扯奔逃,依稀之间,耳畔还传来了父母“快走”的嘶哑呼叫。 阿姐带着他藏进了一个粪池,把手塞进他嘴里,不让他哭出声,侥幸躲过了一劫,最后眼睁睁的看着桃花村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焦土。 之后混迹在难民丛中,一路东逃,正是那时,他才知道...... 桃花村之所以化为焦土,父母之所以会死,这一切皆是源于西周百战侯白屠进一里,屠一里的军令! 他的独子白牧担任伐晋先锋,不幸中伏身亡,这位老来得子的西周雄狮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怒之下,下达了这丧心病狂的军令。 他要大晋流血漂橹,遍地缟素,祭奠亡子! 可是…… 你死了儿子,凭什么要夺走我的阿爹阿娘,凭什么?究竟凭什么!!! 孔昭满腔怨恨,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寝其皮! 他不止一次跟阿姐说,他长大之后要当将军,他要领军杀进西周,他要将白屠这老匹夫挫骨扬灰,分洒三山五岳,五湖四海,让他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阿姐总是夸他有出息,出志气,抚摸着他的头说:阿姐等着那天,所以阿昭啊,你要快些长大,早些当上将军,替爹娘报仇。 逃亡路上,姐弟两人相依为命! 阿姐一直把寻找到的食物给他,他问起时,她总是吃上一点,谎称回来的路上已经吃饱了。 但一次偶然的情况下,孔昭却是见到她偷偷吃一些不知是野草,还是野菜的东西填饱肚子。 阿姐素来对他百依百顺,又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了他…… 当时,孔昭内心感动,愧疚,五味俱全,偷偷的哭了一场! 接下来的一日,阿姐依旧让他自个儿藏好,独自外出寻找食物,他想要跟随,阿姐死活不肯,正是这一天,阿姐出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了。 孔昭等了一天一夜,见阿姐还是没有回来,他惶恐,焦急,满怀不安,甚至绝望,最后发疯了似的寻找,见人就问。 整整十日……仍是了无音讯! 孔昭心里明白,他唯一的亲人……那个疼她,爱她,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他,搂着他睡觉,脚上长了水泡,也一边挂起笑脸,说阿昭乖,阿昭不疼,一边拿竹签替他挑破水泡的阿姐可能再也回不来了,可能已经…… 他不愿往这方面想,也不敢往这方面想。 没有了阿姐的保护,孔昭见到了乱世之下,人性的善美丑恶。 一条逃亡路上,不知掺杂了多少亡魂的哀嚎,孔昭遍体鳞伤,咬着牙,活了下来,到了东齐…… 隆冬临至,孔昭蜷缩在一座陌生县城的街头,目光空洞的望着别家屋舍中的灯火,哭了,将头埋在双膝间,哭得伤心欲绝。 那时他在想,若没有战争,或许他也待在点着灯火的屋子里,一旁放着取暖的火盆,母亲在做针绣活儿,父亲抽着旱烟,喋喋不休的抱怨着今年的收成,阿姐则给他说些邻里乡间的趣事,陪着他嬉戏玩耍。 然而,这些都回不去了…… 风更大了,雨也在深夜里悄然来临,雷电在天空中翻滚,轰鸣不断,单薄的布衣抵御不了寒冷,饿了一整天的他,思绪仿佛也被寒风冻结,眼皮沉重,好似随时都可能垂下。 浑浑噩噩间,他听见了有人在轻唤着他,艰难的抬起头,双眼开着一条缝,借着空中闪过的雷光,看清了来人。 那是一个老头儿,瘦瘦黑黑,尖嘴猴腮,但笑起来却很是和善,露着两颗大板黄牙,手中握着一个干饼递给他。 他看了那老头一眼,抢也似的接过干饼,狼吞虎咽起来,饼子十分硬涩,划过喉咙并不好受,那老头儿也在一旁叫他慢点吃。 “孩子,跟我走吧!” 那老头等他吃完后,再次将手伸了过来,这次却没有在拿着干饼,那一刻,孔昭很犹豫,见识过人心险恶的他,再也不复以往的纯真。 所以他怕,他怕这好心的老头儿实则并不好心。 可是当他对上那双混浊却又满含真诚的双眼时,竟鬼使神差般的伸出手来,搭在了老头儿的手上,老头儿的手并不宽厚,也不干净,指缝里还藏着污泥。 手不干净,心却是干净的。 一路上,他们也没说上几句话,但却也知道了老头儿的名字,李怀仁,有个外号,叫贼老头。 “贼老头,我记得你以前说过,这世间有那么一些抬头可触天的人物,看天地很大,看众生很小!” “我就纳闷了,你说你书没读过两本,咋嘴里总能蹦出一两句大道理呢!” “至少这道理在我听来,十分有道理。” “对了,前两天赵老道给我算了一卦,说我近日会得贵人相助,龙飞九天,这老小子算卦就没准过几次,不过,我还是信了两分。” “不说别的,多少有些盼头不是?要是当真如他所言,那我……我就拼命往上爬,爬到最顶峰,这样或许我不会过得快活,但绝对有资格让不让我快活的人,比我更不快活。” “况且,我站的高了,天下闻名,举世皆知,指不定还活在世上的阿姐,一眼就瞧见我了呢!” “贼老头,你不知道我有多想阿姐,想她还活着吗?是否嫁人了,给我生了大胖侄子没有?” “还有白屠那老匹夫,未等我去报仇,便已寿终正寝,正是够便宜他的了。” 山风拂过脸颊,泛起丝丝凉意,孔昭抹了一把脸,再次猛灌了一口烈酒,仿佛只有烈酒,才能烧尽他胸中的郁气。 “施主,我说,大清早你瞎嘀咕什么呢?平白扰了贫道的清梦。” 第六章 年青道士 孔昭让这突兀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侧首见到不远处的杂草丛中坐起了一个年青道士。 这个年青道士面如冠玉,清雅俊秀,怂搭起两张眼皮,一副无精打采的懒散模样,头上发丝梳成道髻,以一根青白木簪稳定,此刻恍若大梦初醒一般,坐起时还伸了个懒腰,神态慵懒的打了个哈欠,斜斜的朝他望来。 “不知道长在此地休息,惊扰了道长,失礼,失礼。” 孔昭深知与人为善的道理,不愿为了许些小事,跟人起意气之争,因此,神色一怔之后,当即赔礼开口。 内心却是暗自想道:这荒郊野外的……怎会有个道人在此睡觉,观其模样,怕也睡了不是一时半会儿了。 年青道士仿佛具备读心术般,一眼窥破了他心中所想,懒懒地说道:“贫道我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想睡觉时,倒地便睡,你也不必诧异。” 孔昭内心微惊,笑道:“小道长当真是位随性逍遥的人物儿。” 年青道士目光在他手中的酒壶上顿了一下,微微发亮,摆手说道;“别说这些没用的话,我脑子有些犯昏,能否把你的酒借我喝上几口,提提精神?放心,贫道绝不白喝你的酒。” 他的语气依旧懒散无力,说一个字的时间,足够旁人说两个字了。 “自然可以!” 孔昭行上前去,把酒壶递给了年轻道士,于他瞧来,其他东西可以独享,唯独酒这东西,却是该与人共享,这是一个曾到妙月坊吃酒作乐的江湖豪客,于酒兴酣畅之际说过的大道理。 年轻道士接过酒壶,一连喝了三口,随后把酒壶交还给孔昭,砸吧着嘴说道:“这酒够辣,够劲,入喉如烈火灼烧,当真是提神醒脑。” 见年青道士是个好酒之人,孔昭这半个好酒之人不由好感大生,说道:“这酒名叫过喉烧,一过喉咙,便如烈火焚烧般猛烈,后劲儿无穷,好酒算不上,但却是东齐数一数二的烈酒了。” “过喉烧吗?这名字虽不好听,不过还算贴切。” 再次伸了个懒腰,年青道士徐徐起身,拍掉粘在衣袍上的草叶,依旧是一副懒洋洋的口气:“刚才你独自嘀咕的话,我也听到了一些,不想你也是一位至情至性之人。” 孔昭摇了摇头:“我没小道长说的这么好,好在也不算太坏。” 年青道士长舒口气道:“你倒是颇为自谦呀,险些忘了问了,你瞧见我的牛儿没有?” 孔昭诧异的挑了下眉:“我这一路行来,没有瞧见什么牛儿啊。” 抬头看了眼天色,青年道士气恼道:“这死牛儿,我才睡了五个时辰,竟跑的连影子也不见了,我的酒葫芦还挂在它脖子上呢。” 五个时辰? 孔昭嘴角一咧,暗想:你这牛儿除了携酒私逃之外,还极有可能让人给顺手牵牛了。 正沉吟间,远处山道一头青牛蹄下生风,正往此地快速跑来。 “这便是我的牛儿了,许是它吃过青草,饮过山泉,转悠了一圈之后,还记得有我这么个主人,回来寻我了。” 年青道士爽朗一笑,待那青牛跑至近前时,摸了摸青牛的脑袋,故意板起一张脸,狠狠训斥了几句。 青牛好似犯了错的孩子,怂搭起脑袋,用还牛角轻轻触碰青年道士,甩了甩牛尾,颇有摇尾乞怜的讨好之意。 见此情形,青年道士哈哈一笑,又转过身来,沉吟少许,说道:“贫道这人从不白吃白喝白占旁人的便宜,刚才也说过了,喝了你的酒,自当允予回报,你且说说,你想要些什么?” 孔昭闻言一笑,不甚在意,他自然是想要些钱财,好早日赎回奴契,获得自由之身,不过瞧这年轻道士夜宿荒郊,衣衫破旧,不像是有位钱的主儿,当下问道:“请问道长能给些什么?” 年青道士眯起眼睛,凝神朝他打量了一番,似瞧见了什么惊奇之事,轻咦道:“你倒是好造化,时下气运正由白变紫,由蛇化龙,此乃腾飞之象,不过,紫气之中又蕴含了丝丝黑气,福中藏凶,纵然能安然度过劫难,却会埋下祸根,这样吧,我且予你三道救命金光,助你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你看如何?” “道长能观人气运,莫非是会望气之术?” 孔昭神色讶然,这年青道士之言,头一两句竟是与赵老道占卜之卦惊人吻合,相传一些道士能望人气运,断吉凶祸福,然而,他却不太相信眼前这个比他大不了两三岁的人能有此神通。 毕竟俗话说得好,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换作一个老道人说适才那一番话,尚且让人容易相信一些,况且,他更加相信这些道士诓人的本事儿源远流长,同出一脉,大致上相差不多。 年青道士语气平淡道:“谈不上精深,但也从没错过。” 孔昭又问道:“道长说要予我三道救命金光,想必是有一些神通在身了,难不成是山上的仙人?” “贫道不是仙人,不过,寻常仙人又岂能与我相提并论?” 年青道士拂了拂衣袖,无精打采的脸上浮现出少许矜骄之气,口气大得惊人,俄尔又皱眉道:“你绕来绕去,可是不相信我的话吗?” “道长多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孔昭连忙矢口否认。 “既然不是,且把手伸过来吧。”年轻道士眉舒目展,微笑说道。 孔昭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把手伸了过去, 青年道士拉过他的手,一改懒散之色,骈指成笔,神情专注地在他的掌间勾勾画画,似在书写符文,孔昭长眉一挑,顿觉一股热气在掌间婉转流淌,凝目望去,却又未曾见到什么异彩霞光,不觉心生诧异。 少时,青年道士收回了手,正色道:“三道救命金光我已在你体内种下,如想运使金光之力,只需诵念法咒即可,我将法咒诵读一遍,你需用心记下!”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万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 “这是第一道金光的法咒,接下来则是第二道金光的法咒。” “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包罗天地,养育群生。受持万遍,身有光明。三界侍卫,五帝司迎。” “……” “假如情况特殊,致使你无法开口,心中默念也行,当你念完第一道金光的法咒,掌中会出现一道金色符箓,符箓会一点一点慢慢消失,当完全消失之时,金光就会消散,如果第一道金光尚且不能化解危机,可诵念第二道金光的法咒,金光之力能重叠加持,如果三道金光齐施,仍不能化解危机,当是你命该绝矣,切记,切记。” 孔昭目视掌心,见无甚奇怪印记,刚才的温热之感也已不复存在,恍若错觉一般,只道自己今日遇见了赵老道的晚辈“赵小道”。 不过,他见这青年道士气态温润,目光清澈,让人情不自禁的生出一种亲切之感,竟是提不起半点怒气。 “小道长的话,我记下了。” 年轻道士讶然道:“真记下了?我说的是法咒,挺长的一段儿啊,不需要我再复述一遍吗?” “不瞒道长,这金光咒我年少之时已能倒背如流了,小道长如果不信,我背上一遍让你听听可好?” 孔昭也不是胡编乱绉,昔年他缠着赵老道教他识字,正是拿的道教八大神咒当作课本,而金光咒正是道教八大神咒之一。 年青道士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之色,摆了摆手:“这个……还是不用了,你记下就好。” “还未请教小道长的名讳?”孔昭问道。 “彼此风来水上,云度寒塘,萍遇留名,岂非多事?再说,你不都叫我小道长了吗?好了,我要走了,山高水远,他日有缘再见,还有......你的酒真不错,下回我也请你尝尝我的酒,不过礼尚往来,你也得拿东西与我交换,我不让别人吃亏,同样也不让自己吃亏,这是我的规矩。” 年青道士说话之间,已取下青牛脖子上的酒葫芦,翻身上牛,反面坐在牛背上,挥手一拍青牛的屁股,朝孔昭露出一个灿烂笑脸。 “后会有期了!” 青牛吃痛,扬蹄而去,年青道士哈哈一笑,拔开葫芦塞子,怡然自得的仰面倒下。 他与青牛颈枕颈,头靠头,四平八稳的躺着,不雅观的二郎腿也能让他翘出几分洒脱不羁的意味儿。 没过多久,远远飘来了年青道士道士略含醺醺醉意的轻笑,哼唱着半俗不雅的曲调。 “不入红尘,不知红尘好......” “入了红尘,方知忘不了......” “……” “仙人笑红尘痴缠几时休,我却笑仙人不知愁时方是愁!” “方是愁呀……方是愁!” 目送这个匆匆相见,匆匆相识,又匆匆相别的年青道士骑牛消失在山野草色间,孔昭心生感慨。 好一个骗人的……潇洒道士! …… 淮阳城,一条无名街巷,半天没有一个客人上门的赵老道打了个哈欠,垂头低脑,昏昏欲睡。 笃!笃!笃! 指尖敲击木桌的声音响起,把准备找周公喝茶的赵老道从半路上拉了回来。 赵老道扶了扶顶上莲花冠,一边睁开来回打架的眼皮,一边公事公办道:“测字五文,看相七文,占卜十文,求问姻缘不打折,二十文!” “还是老样子啊,见面就谈钱,也忒伤感情了吧!” 悠悠轻叹响起,语带轻佻调侃之意! 赵老道神色一惊,眼皮一掀,看清了来者是一个手牵青牛的年青道士,虽是相隔多年,但这相貌依稀,大概,好像一点没变,似曾相识。 “是你!” 赵老道惊叫出声。 年青道士脑袋一歪,迎着阳光,双眼弯成两弧新月,露出一个灿烂笑脸。 “是我……师兄,好久不见了!” 第七章 百花盛会 三月三日天气新,云川水边多丽人。 三月初三,上巳节。 这一日素有洗除邪秽的“祓禊”风俗,之后又添了祭祀宴饮,曲水流觞,郊外游春等内容,且还是男女相会,表达爱慕之情的“求偶节”。 淮阳城一年一度的百花盛会,便是选在三月初三举行。 清晨,天色微亮,水天相接的地方渐渐浮现出一抹火红轮廓,朝霞掩映间,道道曦光倾泻照落,洒在翻滚起伏的湖面上,金灿灿,明晃晃的一片,甚是炫目。 湖上大小画舫星罗棋布,五颜六色,绚烂多彩,真个似百花齐放,争香斗艳。 除了淮阳妓家的画舫,楼船,尚还有不少富贾贵族的私家华舟云集于此,普通的扁舟小船更是不计其数,淮阳百花会声名远扬,不乏慕名而来,只为一睹盛会景况的人。 自高空俯瞰而下,当真是舟连舟,人挨人,好不热闹。 供案香烛摆齐,众妓家焚香祷告,诵念祝词,举行了重大的祭神仪式,又以杨柳枝沾花瓣水点过青楼诸妓头身,表达去灾祝福之意后,吩咐一帮子小厮驾驶小艇,敲锣打鼓,宣告百花盛会正式开始。 载满鲜花的画舫云散开来,于万众瞩目之下,一位位妓家培养的妓子霓裳华服,粉墨出场,登上画舫二层的平台,面含笑意,敛衽一礼,通报了自家芳名,随之各显才艺,兴歌起舞,抚筝调琴。 笙簧交奏,琴瑟叮咚,汇成一片繁妙之音,飘扬回荡在这湖面之上。 哗...哗... 当一位妓子表演完毕,赢得一大片鼓掌喝彩,退了下去,没过一会儿,又有一位妓子登台。 如此你方唱罢我登场,各色风情的美人儿,叫人目不暇接,颇有一日看见淮阳花的意味儿。 还有一些才子文人按捺不住渴慕之意,即兴赋诗,赠予佳人,惹得美人喜笑颜开,回眸传情,之后怕是又要传出一些风流佳话了。 “公子,这百花会好生热闹啊,比山上打坐清修有趣的多了,你瞧,你瞧,那位姑娘的琵琶弹得真不错......” 说话之人是一个相貌清秀的少年,衣装打扮像是一个伴读书童,双眸明亮灵动,左顾右盼,新奇无比,颇有一种怎么瞧,也瞧不过来的架势。 他身边的青年公子白袍玉冠,剑眉星目,隆鼻薄唇,面容极是俊朗,此间负手立于一叶扁舟之上,衣袍猎猎,随风翩飞,当真称得上是玉树临风,高洁傲岸。 他拍掉少年拽扯衣袖的手,笑道:“说归说,别扯我袖子......而且,咱们修道之人,当以长生了道为念,眼下适逢其会,瞧瞧热闹也还罢了,莫要一味耽于玩乐,荒废了道心。” “公子你又来了,好好好,我知道了,知道了。”少年目光四处乱瞟,语气不满而又敷衍的说道。 青年公子摇了摇头,目视前方,徐徐开口:“相传前些时日,莽荒妖域的黑蛟大妖蚩离,在星罗海吞吃了几个蓬莱仙门的弟子,遭到蓬莱仙门的几位金丹长老追杀,一路往西南方向逃窜,灵华陆洲正好位于星罗海的西南方,咱们昨日又在坊间听闻,半月之前,曾有几个渔翁在云川大泽内湖见到了仙人追逐蛟龙,十之八九便是黑蛟大妖蚩离跟那几位蓬莱仙门的金丹长老了。” 少年皱起眉头,疑惑不解道:“咱们又不是蓬莱仙门的弟子,管这些作甚?” 青年公子屈起手指,敲了一下书童的额头:“你啊你,难道忘了你家公子的照天鉴了?咱们只需往内湖走上一趟,即可重现当时的情景,这个层次的斗法并不多见,如能见识到蓬莱仙门的一些大神通,开开眼界也是好的,所幸是在半月之前,再久远些,恐怕便不行了。” 瞪大了一双眼睛,少年揉了揉额头,诧异道:“就为了这个?” 青年公子笑道:“不然呢?” “公子,你没救了,真的是没救了。”少年嘴唇嗫嚅,憋了半天,最终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青年公子没好气道:“谁没救了,心里当是有数!” 言罢,他语气一变,郑重了些许。 “知书,莫要怪我平日待你严苛,你贪玩好耍,又喜好声色,到了这红尘世界,若不严加管束,怕放野了性子,收不回来。” 少年闻言,长长的叹了口气道:“公子,实话实说吧,我根骨不佳,又跳脱好动,受不了修道清苦,又不耐打坐参玄,纵然侥幸突破了道基瓶颈,此生也是无缘金丹法境,既然求无所得,注定是一场空,不如及时行乐,莫要到头来蹉跎了岁月,又空负了人生,落得个竹篮打水,一无所得。” 蹙眉注视少年,青年公子沉吟半晌,方自哭笑不得道:“我是该夸你有自知之明呢,还是该怪你不思进取呢?” 这少年姓宋,名唤知书,原是他门中一位师兄的侄子,昔年一次身陷魔窟,这位师兄救过他一命,之后却不幸殒命魔窟,临终托孤,叫他若能逃离魔窟,寻到他的侄子,代为照拂一二。 宋知书根骨不佳,心性亦不如何出众,灵台方寸山招收弟子,又走得是宁缺毋滥的路子,因此,只得与他做了一个道童。 两人虽有主仆之名,但几年相处下来,他却丝毫没有把宋知书当作仆人看待,反而是当作弟弟多了一些。 叫人懊恼的是,这位“弟弟”好动恶静,向道之心不坚,且钟爱各种奇技淫巧,常年沉迷其中,乐此不彼,实在让他怒其不争,伤透了脑筋。 宋知书一时雨,一时晴,喜怒变化极快,当下嘿嘿笑道:“公子就当我两者皆是吧,当此芳春,百花争艳,莫要辜负了山水秀色,公子要入内湖,也不急于一时,不妨等到百花会之后,可好?” “也罢,今日我便再放任你一回,好好游耍一番,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青年公子神态无奈的摇头一笑。 宋知书闻言,顿时喜上眉梢,目光一转,忽地抬手一指不远处的楼船,笑道:“公子,我们上那条船如何?立足高处,一眼即可将底下风光收入眼中,省得乘船飘来荡去。” 青年公子想了一想,觉得也对,微微点头,扬声叮嘱船家向楼船靠去。 少时,两人并肩上了楼船,这艘楼船内里竟与寻常酒楼无异,入了三楼一层雅间,刚刚坐下的宋知书板起手指,一脸肉疼的发起了牢骚。 “这些人心肠真黑,连上船也要收十两银子,三楼雅间又额外收了三十两银子,要了两壶花雕,一些瓜果甜点,仅仅片刻间,就花去了我整整八十银子。” “人家心肠再黑,不还是有你这种冤大头赶着送钱吗?”青年公子摇头轻笑。 雅间桌椅靠窗,视线方位极好,下面的嘈杂喧闹之音,入耳已是微不可闻,唯有丝竹管弦之音清晰响起,绕梁不绝。 青年公子见此,不由满意的点了点头。 ...... 孔昭小心翼翼的端着托盘,上面放了两壶温热的花雕,几只酒杯,一些瓜果甜点,按照管事的嘱托,到了三楼东厢第四间房。 没有推门而入,孔昭屈指敲了敲门。 “进来!” 雅间里传出了一道温润悦耳的男子嗓音。 孔昭推门而入,见到了一个清贵公子与一书童打扮的少年相对而坐,内心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却也不敢多问,上前两步,把托盘上色泽饱满的瓜果,样式精美的甜点,以及酒壶酒杯逐一放在桌上,躬身一礼道:“这是两位要的上好花雕,以及瓜果甜点。” “假如没有其他事儿的话,小的先去下了。” “且慢!” 瞩目窗外的青年公子回过头,目光一凝,出言唤道。 停下后退的脚步,孔昭一挑眉头,问道:“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青年公子指了下外面,温和笑道:“我二人初来乍到,适逢盛会,对于这百花会不甚明了,又心中好奇,这位小哥儿,可否与我们详细的说道说道?” 说话间,他已向宋知书递了个眼色。 宋知书心中了然,低头翻了翻自己的小金库,见已没了碎银子,小脸一苦,选了一锭最小的金子起身递了过去。 “谢公子赏!” 孔昭神色一惊,没想到这位公子出手竟然如此大方,略做犹豫之后,还是接过了金子,道了声谢。 单凭这一锭金子,已足够他赎回奴契了,赵老道这回还真是神机妙算了一次,三月初三,云川大泽之上,真叫他遇见贵人了! 他压下心头喜意,收好金锭,把手一拱:“公子既然得空,不妨听我细细道来。” 青年公子斟了一杯酒,端举手中,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宋知书亦是微微侧目,露出期待之色。 第八章 百里娥皇 孔昭在心里稍微酝酿了一下措辞,不急不慢的徐徐开口。 “说起这百花会,还得从一个人说起,此人姓柳,名七,才情风流,上达天阙,下至黎民,所作曲词风传天下,号称‘杨柳岸边,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当时,无数歌妓因传唱柳词而红极一时,是以,歌妓间有这么一段话流传,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原识柳七面。” 宋知书把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随意附和道:“这柳七倒也称得上是一位风流人物。” 孔昭颔首笑道:“谁说不是呢,柳七之风流,不因其才高,而因其心低,对于歌妓,他从无鄙薄轻贱之意,肯俯下身子轻抚这些风尘女子内心的伤疤,仅此一点,世间一些闻香下马,摸黑上床,下了女子香榻,便将之前的情言蜜语忘了个干净的人便比不了!” 换作平时,他是万万不敢说这些话,眼下见这白衣公子气质高洁,举止风雅,非是一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货色可比,当了五六年的青楼小厮,孔昭察言观色,看相识人的功夫自有一套。 自忖自己赚够了银两,已能赎回奴契,不日将离开淮阳城闯荡,如能蒙这位外乡公子青睐赏识,说不定还能谋一个好的前途! 故此,不卑不亢的同时,亦要让别人记住他这号人物,如此方才会有机会,当然,成则成矣,不成,亦无亏损。 青年公子举杯自饮,面含浅笑,目不斜视,让人辨不清他到底是在听窗外丝竹之音,还是在听孔昭之言。 宋知书却是听得煞是有趣,忍不住催促道:“继续,你继续说!” 孔昭虽惊异于这作伴当书童打扮的少年毫无尊卑之念,却也没有表露分毫,继续说道: “柳七固然才情不凡,但仕途坎坷,怀才无用,他心灰意冷时曾道:人生若不能平步青云,倒也不妨醉枕花乡,自此流连于红香绿玉之间,言称要看见山河好风光,阅尽世间好颜色。” “前人著了一书,名叫江山志,书中详细记载了各地山川景貌,人文风俗,畅谈古今兵家必争之地,柳七效仿前人,也著了一书,唤作美人志,把古今美人收录其中,还评点了这些美人的风情特点,以及盛产美人之地,不巧,咱们淮阳正是其中之一,书上关于淮阳女子有十六字评语:风情婉媚,柔姿天成,莺歌燕舞,甲于天下。” 宋知书把这十六字放在嘴里细细咀嚼了一遍,眼睛愈来愈亮,欣然道:“好,这美人志我也要收藏一本!” 孔昭顺势说道:“说起这美人志嘛,我正好也有一本,索性已经翻得滚瓜烂熟,小公子如果不嫌弃,我愿意将书赠予小公子。” 让人叫了一声小公子,宋知书早已飘飘然如登云端,摆手道:“不嫌弃,此事儿咱们就说定了。” 孔昭笑了笑,又道:“时下这一年一度的百花会也是因柳七而起,却说六十年前的一日,柳七入了淮阳城,城中妓家闻听此讯,争相邀请他给自家红牌作词一首,好博个艳冠淮阳之名,希冀能压过同行一头,柳七来者不拒,全部答应了,但他有三个要求。” “哦?不知是那三个要求?” 青年公子挑了挑眉,也似来了兴趣,侧首问道,还屈尊降贵,替孔昭斟了一杯酒。 孔昭连忙道了声谢,也不虚伪矫情,接过酒杯,一口饮罢,润了润喉,翘起手指,继续说道: “其一,他希望淮阳妓家能把姑娘们聚于一地,举行一个百花盛会;其二,举行的地点需得是云川大泽;其三,百花盛会之中夺魁的美人得陪他游湖一日。” “淮阳妓家们应下了,这一选啊,即是整整一日,经过一番筛选淘汰,最后还剩下了四位美人,柳七说,这四位姑娘风姿仪态,各有胜场,委实不好评个高低上下,又作词四首,送予四人,淮阳城四大名妓“风花雪月”由此而来,正是取自于这四首词的词名。” “自此之后,不仅四大名妓改了名儿,代代相承下去,连同四家青楼也把牌匾换了,还奠定了这一年一度的百花盛会。” 宋知书点了点头,一脸原来如此的模样,忽又似想通了什么,拍桌叫道:“我明白了,这柳七好生狡猾,他嫌一位美人陪他游湖不够,故意说四位美人不相上下,如此以来,就有四位美人陪他游湖了,左拥右抱,偎红倚翠,真是好不快活。” 孔昭闻言,神色愕然,久久不语,青年公子亦是哭笑不得! 这个时候,外间的喧哗嘈杂之音突然大了许多,循声望去,但见一艘挂了妙乐坊牌号的画舫二层平台出现了一位女子。 女子身姿颀长,体态纤浓合度,乌黑柔顺的青丝盘成云髻,白玉也似的脸上挂了一张雪白面纱,双眸清澈明亮,卷翘纤长的睫毛,愈发显出一泓秋水,潋滟动人,左眼斜下方的一粒红痣,更是平添了三分艳色,欺霜赛雪的双手怀抱一张细颈圆底的五弦琵琶,琵琶上嵌梅花一本,老干疏花,极具意韵,予人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神秘感。 裙摆拖曳在丝绒地毯上,女子亭亭玉立,恰如一株在孤峰之巅幽然绽放的高洁雪梅,又似九天之上不沾人间烟火的皎皎明月! 如此摄人风姿,把四周歌妓衬得黯淡无色,更让人想要摘下她的面纱,一睹玉容全貌,无怪乎会惹来满场惊叹了。 女子盈盈一礼,不言不语,没有通报姓名,玉手慢慢抚上丝弦,轻拂慢挑,柔润舒缓,和谐流畅的曲调自她指间流泻而出! 面纱下的檀口轻启,女子轻轻哼唱,嗓音空灵,清冷如山泉流淌,配合琵琶曲音,把人从喧闹的俗世带入了世外仙境,心境不自觉的安宁,祥和。 青年公子露出一丝异色,问道:“小哥儿,你可知道这位姑娘姓甚名谁?” 微微回过了神,孔昭不疑有他,只道这位青年公子为女子风姿倾倒,故而才有此一问。 “真巧,公子若是问了旁人,或许还真不知道,我却是知道此女芳名,她复姓百里,名娥皇,名字倒是跟南朝一位周姓皇后相同,原是当朝御史之女,数月前,朝堂上出了件大事儿,这位百里御史不幸卷入其中,掉了脑袋,家中男丁流放边疆,妻女则打入了教坊司,这位自小养在深闺之中的百里姑娘同样未能幸免于难,妈妈上下打点疏通,才把她收入了妙月坊,意欲让她在这次百花盛会之上夺魁。” 妙月坊之中,上等的清伶红牌皆有一座独立院落,衣食起居全由丫鬟婆子打理照顾,不比寻常权贵人家的小姐逊色。 这位百里姑娘一入妙月坊,便是这般待遇。 孔昭还曾让管事叫去帮百里姑娘安置过家设,做些体力活计,于廊下远远望见了一眼,饶是他瞧惯了脂粉颜色,见了这位气质清冷出尘的女子,亦不由觉得惊艳万分,至今记忆犹新! 青年公子喃喃道:“百里娥皇么,当真是一个好名字。” 宋知书听得如痴如醉,怅然轻叹道:“确实是个好名字,名字美,人更美,如此美玉佳人,却沦落风尘,当真是可叹,可惜。” 眼见宋知书发出自己曾有过的感慨,孔昭亦是叹道:“小公子所言极是呢,奈何世事无常,人不染风尘,风尘自染人,终是身不由己。” 第九章 天人双生相 过了半晌,仙乐渐歇,女子环抱琵琶,敛衽一礼,退了下去,画舫周围的人仿佛自世外仙境回归红尘,顿时响起了一片惋惜不舍之音,更有一群人急不可耐的催使扁舟,靠了上去,争先恐后的踏上画舫。 宋知书见得这一幕,瞪大了眼睛,满是不解之色,惊诧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赶着给刚才那位百里姑娘送胭脂呗!”孔昭轻笑道。 宋知书好奇道:“这里面难道还有什么名堂么?” 孔昭耐心解释道:“确实如此,这些青楼画舫原是不准外人踏入,唯独一种情况例外。” “所谓的例外情况,该不会是给人送胭脂水粉吧?”宋知书挑了挑眉,委实觉得这样的规矩太过奇怪了一点。 孔昭点头说道:“正是,常言道,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送了佳人胭脂水粉,才能有机会跟佳人亲近,说上几句贴心话。” “这胭脂水粉也分三六九等,价格高低不一,与佳人相处的时间也不尽相同,赠送佳人的胭脂水粉必须来源于蘅芷阁,否则便不作数,而且,这些胭脂水粉,还关系着诸位姑娘们能否自百花盛会的第一轮比试之中脱颖而出。” 宋知书笑问道:“既然已经有了第一轮比试,是否还有第二轮?第三轮?” 孔昭淡淡一笑,答道:“这是当然,今年的百花盛会,各妓家共有两百多位姑娘参与,这些姑娘受嬷嬷调教,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淫巧,无一不精。” “百花盛会的第一轮比试截止于酉时之前,姑娘们轮番表演才艺,所获胭脂水粉价值最高的十人,即可进入下一轮评选,由评判们选出最好的一位,便是这次百花盛会的花魁了。” “评选出的这一位花魁娘子,拥有一次向四大名妓挑战的机会,胜了,则取而代之,如不胜,也能名噪一时,勉强算得上是虽败犹荣吧!” 言罢,他扬手指了指远处一艘高如大楼,底阔上尖,首尾高昂,共分四层的巨大楼船。 “两位瞧见远处的红木楼船了吗?第一轮比试结束之后,花魁的最终评选,将在这一艘船上举行,等结果出来了,再通报各处,叫人知道,黄昏时分,这一艘楼船会向内湖出发,效仿柳七昔年携美游湖之举,遍游一日,再行回返。” 青年公子摇了摇酒杯,洒然一道:“这选花魁的法子简单易行,怕是早已跟胭脂水粉铺子搭上了桥,彼此合作互益吧,而且胭脂水粉还是姑娘们日常所需之物,如此算来,这些青楼东家们还真是生财有道,节俭持家啊!” “公子慧眼如炬,确实如此,不过,这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儿,需知这世上可不缺有钱,又想要快些亲近美人的人!” 孔昭适当的恭维了一句。 青年公子阳搁下酒杯,瞧了眼跃跃欲试的宋知书,目中闪过一丝玩味之色,深以为然道:“说的在理!” 宋知书恍若未见一般,兴致冲冲的提议道:“公子,咱们下午也到这艘船上去,好不好?” 青年公子闭口不答,而是侧首向孔昭问道:“小哥儿,敢问要上此船,是否还有什么限制?” 孔昭据实回答道:“不瞒公子你说,能上这艘楼船的人,除了各妓家的小厮女婢,歌姬乐师,还有一些评判,这些评判皆是名流雅士,达官显贵,相传郡守大人李光秀亦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赠送胭脂水粉价值最高的十人,也能登上楼船,我观公子气宇不凡,定是名门世家出生,要上此船,当是没有什么问题。” “这还用说?我家公子要是不能上,其他人还能上?”宋知书下巴一扬,甚是得意洋洋。 孔昭面含微笑,不急不慢的徐徐开口:“云川大泽素有“天上残月水中圆”的说法,要论景色,夜晚尤佳,届时月满江中,霜涛银浪,粼粼生辉,准叫见过的人毕生难忘,公子如有兴趣,不妨饮酒赏月,相信不会让你失望。” “多谢小哥儿提醒了!” 青年公子拱手一礼,笑道:“在下姓牧,草字归舟,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孔昭还以一礼,谦逊笑道:“大名不敢当,鄙姓孔,单名一个昭字。” 他瞧出青年公子无意细谈,知趣的客气了两句话之后,寻了个借口,掩上大门,退了下去。 行在廊道之上,孔昭轻轻拂过怀藏金锭的胸口,蓦然想起了赵老道的卜卦。 “时至图谋事必成,天恩欲到信光临,从来未遂平生志,今日逢君始称心。” “今日逢君始称心……” 沉吟再三,孔昭决定向管事奉上一些孝敬钱,他也要上那一艘红木楼船。 雅间之中,牧归舟放下酒杯,悠悠说道:“知书,这个叫孔昭的人,你可看出什么端倪了吗?” 宋知书诧异的一挑眉头,神色茫然道:“端倪?除了谈吐不像寻常小厮之外,也没别的特异之处啊?” 牧归舟气笑道:“枉你还是修道之人,这几年的道也不知修到何处去了?” “难道你没有发现吗?这人脚步轻盈却不虚浮,呼吸均细且又绵长,眼神温润有光,诸般迹象,无不表明,他炼过一些打磨根基的吐纳法门,因此,我才寻了个借口留住了他,你道我跟你一样,喜欢听些闲闻趣事吗?适才我递酒与他之时,暗自渡了一丝真元入他体内,探询了一番,你猜怎地?” “公子,你咋也学我卖起了关子哟?” 宋知书不满的嘟哝了一句,复又嬉皮笑脸道:“莫非此人还是什么举世罕见的绝佳根骨,奇异体质不成?” 牧归舟闻言,摇头失笑道:“你当绝佳根骨,奇异体质是路边的石头么?随处可见……虽非如此,却也是上等的修道根骨了。” “上等根骨?” 宋知书神色一愕,他不过是随口一言,未曾想到途经这“荒漠之地”,竟然还能遇见上等根骨之人。 脚下这块大陆唤作灵华陆洲,乃是千年之前,“邪灵之祸”的一处战场,域外邪灵族入侵太始界,曾一度占领了这里,将灵华陆洲上的门派世家摧毁殆尽,道统灭绝,以邪气污浊了陆洲灵脉,变成适合邪灵生存的环境,大战之后,虽有大能之士清除了邪气,使得此地重现人文生机,灵脉却已不复存在,如今数千年过去了,天地滋养,也不过堪堪恢复了些许,想要恢复至鼎盛时期,怕是还需要十数万年。 正如鱼离水难活,修道之人如非功参造化,缺失了天地灵气,再好的资质,心性,悟性,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难得大成就。 阎浮上洲的宗派将这些灵气稀薄之地,称之为“荒漠之地”! 常言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灵气稀薄,荒漠之地也难以诞生出资质上佳之人,久而久之,阎浮上洲的宗门也不再关注这块陆洲,除了偶有修道之人云游至此,已很少见得本土的修道之人了,偶尔云龙一现,惊鸿留爪,口口相传之下,也成了神怪志异之事。 宋知书眼睛溜溜一转,轻声询问道:“公子莫非想将此人渡入门下?” 牧归舟颔首道:“确有此念!” 灵台方寸山的弟子历练云游,如是遇见根骨心性上佳之人,可渡入门下,自功德殿领取功德奖励,不过,这些奖励却还入不得牧归舟的法眼。 顿了一顿,牧归舟又沉吟道:“不过,此人习练了吐纳之术,不知是机缘得来,还是别派高人赠予,如若此人已叫别派相中,准备来日渡入门下,确实不好抢夺别派弟子。” “罢了,咱们修道之人最重缘法,假如有缘再见,咱们再探听清楚,若无别派相中,则设法渡他入我灵台方寸山的门墙,如果无缘再见,自是一切休提。” “我倒希望还能再次遇见!”宋知书捻起一块绿豆糕,塞进嘴里,如此说道。 牧归舟抬眼望向自家道童,好奇道:“你对他有好感?” 宋知书摸了摸鼻子,嘿嘿笑道:“也算是吧,更重要的是,他还欠我一本美人志呢。” 牧归舟神色一滞,无奈的摇了摇头,自己这个问题当真不该问。 正当此时,宋知书面上笑容全消,露出痛苦之色,双手捂住肚子,猛抽冷气道:“嘶……这糕点莫不是有毒,我的肚子好痛,公子,你且等我一下,我去寻个出恭之地,一会儿回来。” 这鬼灵精什么性子,牧归舟焉能不知?当即笑骂道:“扯什么鬼话,出恭是假,赶着红粉赠佳人是真吧?” 宋知书挠了挠头,讪讪笑道:“让公子看出来了,我这点小心思,果然还是瞒不过公子。” “嘿嘿,刚才那位百里姑娘的琵琶弹得这般好,要是进不了前十岂不可惜了?我这不是秉承侠义为怀的精神,去助她一臂之力嘛!” 牧归舟拿他没办法,摆了摆手道:“去吧,去吧,不过,需得小心一些。” 宋知书满口应下,欢天喜地的出了雅间。 目光移向窗外,牧归舟皱起眉头,喃喃轻语道:“天人双生相,一相一倾城,这红尘道主的小弟子怎会在此?” “奇哉!怪哉!” 第十章 云川水府 日暮西沉,晚霞残照,染红了半边天空,一簇簇云彩恍若烈焰般熊熊燃烧,泛起粼粼金光,炫人眼目。 时至如今,百花盛会已然落下了最后的帷幕,经过两轮比试筛选,最终,百里娥皇艳压诸妓,艺冠群芳,取得了花魁之位,把妙月坊的老妈妈高兴坏了,连忙派遣下面的小厮乘船敲锣,郑重的宣布了这次百花盛会的花魁得主。 诸事已毕,一袭雪白霓裳,犹如月宫仙子降临凡尘的百里娥皇,在众星拱月之下,上了中央处的红木楼船,孔昭也如愿以偿,一同上了这艘楼船。 船夫们熟稔的卸下舢板,拉动麻绳,升起船帆,此时正值风起,雪白的船帆被吹得“啪啪”作响,推动红木楼船飘离了原地,渐行渐远,没过多久,便只剩下了一个淡淡的模糊轮廓了。 没有了热闹可瞧,大大小小的船舟相继散去,不过,还是有一些人留了下来,招来美貌妓女,乘坐私家华舟,紧随红木楼船而行,同样打算效仿先人,携美游湖。 入夜,冰镜悬空,蟾华散彩,长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几点疏星,四散寥落,越发衬得月色幽绝。 当此之时,红木楼船之内灯火通明,名流云集,彼此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淮阳郡守李光秀端起酒杯,站起身来,面朝众人道:“今日适逢佳节盛会,诸位名流雅士云集一堂,听曲赏舞,吟诗作赋,如此盛况,平时难得一见,实在叫李某不胜欢喜,千言万语,皆付与薄酒之中,李某先干为敬,诸位随意。” 说罢,仰头掩袖,一口饮尽,堂内众人不敢怠慢,端杯起身,还以一礼。 一位美髯秀目的儒雅中年放下酒杯,呵呵笑道:“早闻淮阳城风花雪月四位大家才色双全,今日郭某到此,不知能否有幸一睹四位大家的技艺风采啊?” 李光秀轻言浅笑道:“郭兄放心,四位大家不刻便至,诸位皆能一睹四位大家的技艺风采,至于能否携美而归,一枕鸳梦,便要瞧诸位的本事了。” “李大人,闲话少说,还是快些请人去催催,叫四位大家出来吧,否则我怕还没有等到四位大家登场,已醉得不省人事了。” 说话之人面如冠玉,衣裳歪斜,举手投足,俱是一派放浪形骸的模样,眼下正手握酒樽,痛快畅饮。 “宋兄还是这副急性子,一点没变啊。”李光秀摇头一笑,拍了拍手。 掌声甫落,乐工开始奏乐,十二名肩披轻纱的佳丽袅袅婷婷,飘入大堂。 这十二名舞姬身材窈窕,婀娜动人,外罩半透明的云纱罗衫,内里套了件袒胸露肩的锦绣帕腹,腻白酥胸被挤压出一条深邃深沟,盈盈一握的纤腰下并无长裙遮体,而是穿着薄如蝉翼的长裤,浑圆修长的双腿若隐若现,更显得诱惑动人。 她们一行十二人在大堂中央处的猩红地毯上参差立定,摆出各种轻盈曼妙,惹人遐想无限的姿态。 下一刻,十二名舞姬随乐声翩然起舞,甩袖,移步,纤细腰肢好似春风下的柳丝,轻扭缓转,摇曳生姿,在大堂中团团旋转,娇美笑靥,如花玉容似走马般闪过,令人目不暇接,流盼美眸,水润樱唇,更是说不出的动人,立时吸引住了大部分人的目光。 俄尔,好似变戏法儿一般,围成一团的十二名舞姬倏地散开,场中顿时多出了四个绮年玉貌的女子,轻启朱唇,哼出悦耳歌声,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舞姿较于十二名舞姬更甚一筹。 十二位舞姬霎时便成了拱月的繁星,衬托鲜花的绿叶,与这四位女子相比,尽皆失去了色彩。 这四人不是别人,正是淮阳城四大名妓,苏雅风,黎瑶花,梅浅雪,安妙月。 四大名妓风情殊异,苏雅风端庄秀丽,黎瑶花妩媚风流;梅浅雪清冷幽艳,安妙月高洁出尘,四人之美,委实难以分出个高低上下。 她们身上的纱衣无风不起,曼妙舞姿虽然不见什么勾魂动作,诱人表情,已让一些自诩名仕之人瞧得目不转睛,暗咽口水。 甚至还有一些人端起酒杯,悠哉悠哉的轻轻摇晃着,一双眼睛微微眯起,面色潮红,大有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架势。 孔昭站在一位名仕身后,同样正在欣赏四大名妓的舞姿,突然,眼角余光瞥见一颗葡萄向自己飞来,连忙侧身避过,回首瞧见宋知书朝他扮了一个鬼脸,不由哑然失笑。 再观他身边的牧归舟,神色恬淡,目光清澈,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之后,向他点了点头,温和一笑。 孔昭突然觉得…… 相比于一些所谓的“名仕”,这位牧公子才称得上是真名仕!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云川大泽。 水下近千丈的一处奇异之所,形如盆地,屹立了一座雄奇壮丽的水府。 水府的晶石牌坊霞光潋滟,上书“云川水府”四字,这水府大如城镇,内中贝宫珠阙,金阁玉宇横排纵列,好似晶玉镂空雕成,极尽华美,除此之外,还有形态奇古的翠珠珊瑚,披霞挂彩的琼枝玉叶,端得是千形百态,一处一景,经由粼粼水光一照,霎时五色交辉,光怪陆离,直如神话故事之中的水晶龙宫。 时下,水府之中,一处空旷地面上,盘膝坐了四人,三男一女。 这四人头顶上各悬了七颗莹润璀璨的珠子,珠子七青,七白,七赤,七黑,按照二十八星宿排列,星光闪耀,幻化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圣灵,盘踞四方,撑起一股奇异莫名的阵势,罩住了四人。 这四人不是别人,正是追杀黑蛟大妖的蓬莱仙门长老,不知因何缘由,竟是困在了此处。 坐于北侧的貌美道姑面露愧色,轻声叹道:“皆是小妹莽撞,执意追杀恶蛟,才会害得三位师兄弟陷入了这般进退维谷的困境,唉,心里真是好生过意不去。” 一位鬓发星霜,面容儒雅的中年男子出言宽慰道:“这如何能怪得了师妹?那恶蛟害了师妹爱徒,师妹报仇心切,实属应当。” “师兄越是如此说,却是叫小妹心里越发愧疚。”貌美道姑苦涩一笑。 他们四人追杀黑蛟大妖蚩离半月有余,几次三番叫他逃脱,追至这方地界,见他潜入湖水,唯恐他再次借水遁逃,连忙追上,不想湖底竟还藏纳了这么一处水府。 师兄玄壶老成持重,猜测黑蛟大妖恐怕非是误打误撞,意外闯入了这里,而是刻意引诱他们至此,建议勿要擅自擅入。 她念及爱徒惨死,一时间昏血冲脑,只想快些报仇雪恨,没有顾得太多,率先进入了水府,三位师兄唯恐有失,紧随其后,这才会齐齐陷入了水府禁制之中,脱身不得。 这水府禁制玄妙异常,上下四外水光缭绕,看似轻如霞彩,实则重逾山岳,只要稍露空隙,立刻顺势侵入,千重万重般挤压过来,非是炼体之士,撑不过几个呼吸,便得挤成血水,尸骨无存。 四人进入水府,吃了这禁制的大亏,一连折损了好几件护身法宝,无奈之下,唯有凭借这二十八星宿珠结成法阵,撑起一处空间,暂得喘息之机,才能坚守半月时间。 倘若固守一地,不动还好,要是一动,这禁制立生感应,随之增强,形成的压力愈发强大猛烈,无论如何也逃脱不得。 中年男子闻言,扯了扯嘴角,却是没再说什么了。 他望了眼对面的紫衣青年,这青年面容冷峻,膝上横了一柄电芒流窜的长剑,双目紧闭,不言不语。 这位齐云峰师弟是蓬莱仙门少有的真武剑修,性子清冷寡淡,沉默少言,眼下这般模样,显然也没有脱身之法,一眼过后,他又瞧向了身畔鹤发童颜的清癯老道。 “玄壶师兄,我们四人之中,以你的阵法禁制造诣最高,现今是否想到了什么破阵之法没有?” 第十一章 癸水神雷 中年男子此话一出,貌美道姑亦是神色一动,妙目轻移,望向了玄壶老道,目含希冀之色。 玄壶老道摇头轻叹道:“这处水府的禁制十分高明,据我观测,当是借助了大泽的水元精气,形成的上古禁法,没有戊土至宝,以及克制禁法的法宝,或是倒海一般的神通法力,恐怕难以破除。” “为今之计,唯有以静制动,我们四人长久没了消息,师门必会遣人寻找,如能搜寻至此,当可救助我们脱困,老道担心的是,恶蛟引诱我们入这水府,怕不仅仅是困住我们这么简单。” 话音甫落,一道嘶哑的大笑遥遥传来。 “还是玄壶老道懂我的心思啊,没错,本座不是简单的想困住四位道友,而是想将四位道友永远留在此地。” 远处,一个昂藏汉子现出身形,这汉子身披漆黑鳞甲,面容粗犷凶恶,眼角侧脸隐隐有黑色硬质鳞纹,猩黄的竖瞳紧紧注视四人,透露出咄咄逼人的桀骜野性。 “蚩离道友元气刚复,这便按捺不住要寻我们四人的晦气了吗?” 玄壶老道双眼一眯,不咸不淡的问道。 黑蛟蚩离瞟了眼貌美道姑,讥笑道:“本座不及你们修道之人宽宏大量,睚眦必报是我的天性,报仇这种事儿,于我而言,自是越快越好。” 貌美道姑闻言,气得粉脸煞白,目欲喷火,她如何听不出这恶蛟话里有话,暗指她小肚鸡肠。 “无耻妖孽,你害了我徒儿性命,贫道替她报仇乃是天经地义,又何必在这里冷嘲热讽?” 蚩离好似听见了什么趣事,仰头大笑起来,半晌后,笑声渐歇,冷然开口道:“狭路相逢,你徒儿本事不济,活该遭劫,这难道不也是天经地义吗,又怨得了谁?” 貌美道姑让这话呛得一噎,她不善言辞争辩,一时之间竟寻不出反驳的话来。 玄壶老道叹了口气道:“蚩离道友出入水府无碍,又放言要取我们四人性命,当是有所凭借吧?老道大胆推测,道友十之八九是掌握了这处水府的阵法禁制,是也不是?” 蚩离瞳孔一缩,咧嘴冷冷一笑道:“玄壶老道果然机警,猜得一点没错。” “承蒙四位道友关照,追杀半月有余,如此深恩厚情,叫我时刻铭记于心,今日该是时候回报一二了。” 说话之际,蚩离翻手取出了一尊龟盘蛇绕的白壁印玺,正是控制云川水府禁法的枢纽玉印。 持印在手,杀意凛冽的蚩离毫不犹豫,驱动了水府禁法,霎时间,一道又一道蓝光湛湛的巍峨旗门浮现而出,各据一方,,团团包围住了玄壶四人,随之走马观花般相对乱转,隐现无常。 见蚩离开始动手,玄壶四人心中大凛,连忙凝神戒备。 但见旗门之中水光涟涟,喷射出一团又一团弹丸大小,白色透明的晶莹气泡,内里光气氤氲,旋转急飞,快慢不一,甚是神异。 这些晶莹气泡速度不慢,眨眼间已落在了二十八星宿珠构建的阵法光幕上,立时轰轰炸开,溅起千百重光雾芒雨,雷霆也似的破空乱窜,震得光幕微微一颤。 “癸水神雷?” 玄壶老道面色微变,失声低呼。 癸水神雷,不少宗派皆收藏过这门神通,算不得什么高深法门,然而融汇了各家精义,变化各异,高低强弱也有所不同,唯一不变的是,癸水阴雷全是由水云精气所萃,一经施展,生生不息,无穷无尽,威力极大! 仅仅片刻之间,四面八方已让癸水神雷布满,放眼望去,何止千百,电旋星飞般乱转,相互撞击,轰隆爆炸之后,由灭而生,缩小了一大圈,分裂成更多的癸水神雷,几次下来,水雷愈积愈多,细如雨雪,震势却愈来愈强,不减反增。 漫空雷珠相互激撞之间,挟裹起雷霆万钧之力,以排山倒海之势,自四面八方汹涌压来,轰轰巨响,既密且急,汇成惊天动地的繁音巨啸,直如海泄山崩,无比猛烈。 玄壶四人神情凝重,丝毫不敢保留,将法力源源不断的灌入了二十八星宿珠之中,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圣灵低吼怒啸,各展神能,喷吐星光,抵御迎面压来的癸水神雷。 一时之间,竟成相持不下之势。 玄壶老道没有因此松懈口气,这二十八星宿珠是他昔年相助一位灵台方寸山的前辈诛除妖魔,那位前辈赐下的法宝,之后感念他相助之恩,并未将之收回。 不过,他没有学过灵台方寸山的道法神通,无法接引星辰之力,只能以法力维持阵势。 眼下无量之数的水雷炸开,已叫人分辨不出爆炸行迹,四下雪白光雾弥漫,细密如墙,内里光雨明灭乱闪,瞧上去似光似气,轻如云烟,实则坚比钢铁,压力奇大。 此消彼长,二十八星宿法阵也抵挡不住绵绵不绝的狂猛压力,摇摇欲坠起来! “师兄,起先困住我们的禁制力量减弱了。” 齐云峰冷淡开口,时至眼下,他的脸上也没有丝毫慌乱之色。 玄壶老道闻言一怔,凝神探查了一番,不由得面露喜色。 他们三人受癸水神雷威势所摄,没有察觉,齐云峰这位真武剑修早已练就了一颗通明剑心,反而比他们先一步察觉出异状。 玄壶老道修道多年,见多识广,眨眼之间,已悟通了其中道理。 这云川水府禁法借助了大泽的水元精气,虽然浩瀚磅礴,却也不是无垠无限,仍然遵循“盈虚消长”的自然之理,蚩离启动了癸水神雷法阵,与之相对,也就分薄了禁制之力。 四人对视一眼,连忙运使法力,催动星宿四灵顶住癸水神雷,托起他们往上飞去。 “想走?” 蚩离眸中寒光一闪,猛地摇身一晃,显现出了原形,变成了一条长达数十丈,鳞角峥嵘,通体漆黑如墨的狰狞恶蛟。 恶蛟一爪持握水府印玺,浑身覆裹了一层莹莹光华,漫空水雷对他造成不了半点伤害,飞身朝玄壶四人扑了过去,意图缠住他们,配合这处水府的禁制法阵,将他们灭杀在此。 “这次是小妹拖累了三位师兄,当由小妹拦住这恶蛟,三位师兄且自行离去,莫要停留。” 貌美道姑面色几经变化,最后银牙一咬,浑身腾起了一股绝强法力,拟化出一尊三足炉鼎的朦胧虚影,三千青丝转眼成白,清丽玉容也浮现出道道深刻皱纹。 “立鼎焚丹大法?莫师妹,不可!” 中年男子大惊失色,连忙出言制止。 这立鼎焚丹大法乃是蓬莱仙门的禁忌之术,以血肉精气为炉鼎,寿元生机作薪火,焚烧金丹,让法力短时间内暴增,之后境界跌落,寿元缩减,此生再也无法踏入金丹境界。 修道之人,历经千难万险,方证得金丹大道,有望长生,不到万不得已,走头无路,谁又狠得下心舍弃这数百年功果呢? 貌美道姑半点没有停下,她把秀手一抛,祭出了护身法宝紫霞云光帕,云帕迎空见长,化作十余丈大小,垂下淡紫色的云霭霞光。 娇躯一挪,貌美道姑头悬紫霞云光帕,飞出了法阵,同时檀口微张,吐出了一股清气。 清气孕育出了一朵花苞,花苞片片舒展,显化出一枝白色莲花,莲花上又溢散出道道毫光,毫光上又飞速膨胀,再度显现出了雪白莲花,眨眼之间,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万朵白莲照在空中,铺开了一道繁花似锦的绚丽道路。 这过程看似繁复,实则电光火石之间便已完成。 白莲绽放,霞光铺展,竟将沿途的细密水雷荡开,短时间内靠近不得! 蚩离乃是莽荒妖域的金丹大妖,莽荒妖域又与蓬莱仙门敌对多年,他自然识得这是蓬莱仙门的“一莲化生”大神通。 号称“一莲化生,生生不息,一莲尚存,法身难灭”,修炼到最高境界,能孕育无穷莲花分身,极是难缠! 张口血盆大口,蚩离吐出了一缕缕极细微光,飞射间暴涨如虹,流芒四散,宛如几道墨黑妖龙腾空出世。 九阴玄冥极光铺天盖地的一刷,大片白莲上下四外立时冻作坚冰,无论那一面都是一片晶莹,仿佛埋藏在万丈冰山之内,光雾水气映照之下,绚丽非常。 貌美道姑面色不变,这妖蛟乃是上古异种血脉,天赋异禀,又已临近破碎金丹,凝练道胎的境界,他们四人追杀多日,尚且让其逃脱数次。 而自己不过是四人之中修为最低的一个,即便运起“立鼎焚丹大法”,也绝对不是敌手。 所求之事,仅仅只是舍此残躯,拖得一时是一时罢了! 眼见貌美道姑让蚩离压着在打,险象环生,中年男子长叹口气。 “玄壶师兄,齐师弟,我门下那几个不成器的弟子,便劳烦两位照看一二了。” 言罢,中年男子同样运起了“立鼎焚丹大法”,取出一卷画轴,横手一抹,将之铺展开来,画中绘有五座雄峻山峰,墨色光华一闪,五座山峰跳出了画面,彼此气息相连,环绕己身,悍然冲出。 “莫师妹,为兄来助你了!” 第十二章 九阴玄冥极光 玄壶老道,齐云峰两人相视一眼,俱是瞧见了彼此眼中的悲戚之色,顾云飞单恋莫云芝之事,门中人尽皆知,奈何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终是难成佳话。 两人皆是不知情为何物的鲁男子,自然无法体会顾云飞生死相许的深刻情感。 “顾师弟之托,老道记下了!”玄壶老道面色严肃,拱手说道。 两大金丹高手齐齐拼命,叫蚩离好一阵手忙脚乱,连忙驱动水府禁法,召来癸水神雷,夹击貌美道姑两人。 这一下子,玄壶老道,齐云峰两人骤觉压力大减,几个呼吸的功夫,已在二十八星宿珠的护持之下,抵达了水府禁法光壁之前,这禁法光壁隔绝内外,扭曲视觉,且不知因何缘故,进时容易,出时难! 背后轰隆震天,怒啸连连,显然已经斗到了激烈之处,玄壶老道不敢耽搁,沉声喝道:“齐师弟,你我两人合力攻击一处,务求一击破开这禁法光壁。” 言罢,他拂袖抛出了一枚刻满符文的鎏金飞梭,两头梭尖上突射出玄色火花,色如乌金,其细如丝,流光一闪,直如利箭般窜了出去。 齐云峰长啸一声,掌中长剑之上雷霆乱窜游走,凌空弹射,霎时间,人剑合一,化作一道经天惊虹,贯破长空。 这一剑已将剑气,剑势,剑意,毫无保留的融合为一,直如惊鸿掣电,绽放出刺眼夺目的光芒,即使是真正的闪电雷霆,也未必能有这道剑虹璀璨惊心。 轰隆! 两道攻击同时落在了水晶罩子也似的禁法光壁之上。 禁法光壁霎时泛起了水波涟漪,弥散开来,强大的力量,恍若消于无形了一般,同一时间,两人也感受到了一股无与伦比的反弹之力连绵传来。 玄壶老道没有想到这禁法光壁如此难破,听见后面的激烈打斗声愈发强烈,深知继续这般拖延下去,他们一个人也走不了。 额角青筋暴起,玄壶老道咬破舌尖,一连喷出了几口精血,溅在了鎏金飞梭之上,立时浸入其中,金梭体表符文绽放出灿灿光华,梭尖上的火花愈发炽烈,疯狂攒射! 砰! 好似烈日下的气泡炸裂,低沉闷响乍起,水晶罩子一般的禁法光壁终是不堪重负,轰然爆开,霞光四射,迸散如雨,激荡万顷水流。 失去了禁法光壁隔绝内外,上面的水流也如天河倒悬,哗啦啦的急坠而下。 “成了!” 玄壶老道没有半分血色的煞白脸庞上浮现出狂喜之色,回首遥望,却是见到了癸水神雷完全淹没貌美道姑两人的情景。 哀叹一声,玄壶老道驾起遁光,与齐云峰一起,分波劈浪,飞出了云川水府。 “玄壶老道,齐小贼,你们两人休走!” 配合水府禁法,解决了两名大敌的蚩离遍体鳞伤,见到了这一幕,不由瞪圆了灯笼般大小的血红眼睛,怒吼狂啸。 他乃是异类得道,还未脱离天性束缚,杀性奇重,睚眦必报,遭玄壶老道四人追杀半月,中间数次险死还生,早已恨之入骨,唯有将四人打得神形俱灭,方消心头之恨,岂能容忍他们轻易逃脱? 再者,昔年他自星罗海域的一处岛屿之中,意外得到了云川水府的枢纽玉印,以及一张海图,凭图寻至此处,至今也还未炼化枢纽玉印的核心禁制,无法进入内府,然而,单是外府之物,已让他在短短百余年的时间里,由一头小妖,达到了临近妖王的层次,内府所藏之物价值几何,简直难以想象。 倘若叫玄壶老道两人走脱,让蓬莱仙门得知了这处水府,纵然内府宝物再多,再好,怕是也没有他半个铜子儿的关系了。 此时此刻,玄壶老道两人已脱离了水府辖境,水府禁法无论是攻击,防御,困敌,均是起到守护水府之效,蚩离无可奈何,只得纵身追上,同时张开了血盆大口。 一道道九阴玄冥极光,不要钱也似的倾泻洒出,朝玄壶老道,齐云峰两人漫天卷地的刷了过去,沿途所过之处,大片大片的湖水冻成了坚冰。 …… 红木楼船之中,灯红酒绿,觥筹交错,一片热闹。 “相传风花雪月四位大家,各自擅长赋诗,作词,猜迷,对联,前面三位大家已经展现了过人才学,这回该轮到安大家了。” 说话之人俊眉朗目,乃是东齐一位颇具声名的才子,他此间嘴角噙着一丝浅笑,望向安妙月曼妙身姿的目光中,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炽热之色。 安妙月盈盈一礼,柔声说道:“小女子才疏学浅,实在当不得大家二字。” 李光秀抚须笑道:“安大家不必谦虚,你的规矩,咱们早已知晓,便由安大家先出上联好了。” 孔昭目光一闪,他在妙月坊当了五年的小厮,深知安妙月擅长对对联,时常与人以出联答对作乐,由她先出三幅上联,十息为限,假如有人答出了下联,待到三幅上联出尽之后,便由答出下联之人出联,换安妙月出答下联,如此轮番三局,她要是有一联答不上,则可答应出联之人一个条件。 按照惯例,风华雪月四大名妓展示过才艺之后,接下来将由这一次百会盛会的花魁,择选其中一人进行才艺挑战,如是胜了,则可取而代之。 百里娥皇…… 想起这个由始至终,轻纱覆面,未露容颜便已技压群芳,夺得了花魁之名的女子,孔昭不禁心生好奇,比起四大名妓,她是否能更胜一筹呢? 安妙月嫣然一笑道:“既然大家已然知晓妙月的规矩,奴家就不再多作赘述了,不知诸位是否准备好了。” 李光秀环视诸人,朗声大笑道:“诸位若想今夜抱得美人归,可得仔细用心了。” 这话一出,立刻引起了一片笑语,还有几个急性子忍不住催促起来。 安妙月黛眉一蹙,想了一想,红唇轻启道:“奴家抛砖引玉,便以自个儿的月字为题吧,上联:月上山头山上月。” 这第一对相当于是敲门砖,乃是一个回文对,不算太难,话音甫一落下,刚才那位才子马上答道:“下联:风吹海角海吹风。” “这一联答得不错,瞧杜才子如此急切,似乎对安大家颇为仰慕啊。”李光秀出言调侃道。 安妙月朝杜才子点了点头,略做沉吟,又柔声说道:“今日效仿前人旧事,游湖云川,奴家不妨再锦上添花,引用前人诗句,出个集句对的题目吧,上联:劝君更进一杯酒!” “这又有何难?下联:与尔同销万古愁!” 沉寂片刻,一道苍老的嗓音答道,这答出下联之人年过花甲,已是半只脚踏入棺材板了,仍自不改男儿本色的风范。 当下有相熟之人含笑说道:“韩老头儿,人家安大家绮年玉貌,风姿无双,至于你嘛……据我所知,早已年过花甲,一大把年纪了,还想一亲安大家的芬芳香泽,难道真是宝剑未老,雄风犹在不成?需知最难消受美人恩,莫要挣到了机会,无福消受啊!” 老者面色一僵,男人最怕说不行,即便是个老男人,仍是如此,当下红着脖子反驳道。 “哼,你又知道什么?光以年岁视人,眼界实在浅薄,岂不闻‘老当益壮’,‘老而弥坚’这八个字吗?” 安妙月见他两人话语稍显露骨,俏脸不由微微一红。 另一边,刚刚偷摸过去,向孔昭打听清楚了具体情况的宋知书,回到牧归舟身边,眼珠子溜溜一转,嘻嘻笑道:“公子,咱们好不容易上了这船,只当个过客走上一遭,未免太过无趣,那姑娘还有一联未出,不如就由你来作答吧!” 他丝毫不担心自家公子能否答上,而是想到自己公子出了上联,那女子答不上,嘿嘿……情况一定十分精彩! 牧归舟回头望了他一眼,虽然猜出这家伙不怀好意,却也没有拒绝,淡淡点头道:“好!” 这时,安妙月于万众瞩目之下,说出了第三幅上联:“上联:回文对,集句对,无情对,对对成双成双对。” 李光秀闻言,不禁抚须笑道:“两对已过,安大家是否也瞧出情势不对了?所以出了这么一个大难题?诸位,还不早出下联,更待何时?” 旁人听了这话,笑过之后,开始蹙眉思索起了下联。 “下联……” 牧归舟饮罢杯中酒,竟似想也没想,便要随口作出下联。 乍听有人开口,安妙月不由循声望去,见牧归舟器宇轩昂,面容俊朗,妙目不禁为之一亮。 正当牧归舟要作出下联时,变故突生。 轰! 惊天动地的巨响之中,桌椅翻滚,碟盏飞溅,人影跌倒。 他们所乘坐的这艘红木楼船,遭到了一股巨大力量的冲击,让人掀了个底朝天,随之船体深沉下陷,天旋地转了起来。 开个单章,说明一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