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最娇》 第一章:兽笼 晋太和十三年,长安城御道两侧熙熙攘攘挤着行人,商贩叫卖声,贵族行走锣鼓声,孩子们欢快嬉笑跑跳声,声声鼎沸,和头顶的热辣的日头一样染红了皇城。 索拉索拉的铁链声响起,犹冰水泼天而降,众人瞬间凝冻僵硬,沉默着让开了整条御道。 懵懂小儿眨着眼,张口欲哭直接被娘亲捂了嘴:“别出声。” 铁链声由远及近,是一个衣衫褴褛头发乱糟糟披散着看不清脸的女人,她身上披着褪了色的绣裳,半截拖地,上面依稀可见的彩凤纹章头却破了线露出一截看不出从前颜色的褐灰内襟。 女人赤足走在石板御路上,烈日照得快反光了的石板上沸水似得吹起肉眼难辨的空气波动,她的每一步都是滚烫。 冬日严寒冻裂了的双足在夏日里又饱受曝晒,那皮肤早已不堪入目,褐色泛着水肿般绷着表皮,细密的纹路像碎裂的镜面,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爆开。 从前,那也是双美人足啊。 御道两侧尽是麻木的脸,曾经或许还有人暗自抹泪,但如今,所有人都静待着熬刑时间过去,甚至有人希望那个女人能就此倒下,倒在这御道上再也爬不起来。 既免了她九年来日日游街的羞辱,也免了他们每个人心底声嘶力竭地愧疚。 信王妃,你为什么还不死啊。 女人还在一步步缓慢地走着,她身后的人就像活过来一样,松了口气又去做自己的,只有她慢慢走向自己的兽笼。 那是一个垫着茅草,半截陷在地下,半截高出地面的囚笼。囚笼正对面是膝盖高的刑台,这些年,太和帝杀了多少人,是砍头、腰斩还是凌迟,女人一一目睹。 从前,她还会挣扎还会嘶吼,如今已经全无表情,甚至于那些大梁派来营救她的人死在眼前,血溅在她身上,她都没有动容。 “女君陛下,用膳了。”囚笼之上有人讥诮着踹了踹手臂粗的木栅栏,血淋淋的人头就这样扔了下来,三个。 “又是三个不自量力的,陛下说给您看看有认识的么?哈,九年多了,还想营救您的旧人只怕早就杀光了。”。 大梁女君,晋朝从前的太子妃,如今的信王妃梁最眼珠动了动,倒还真有一个眼熟的。 那个训练总是垫底的孩子,也能混进晋都救她了。 梁最伸手爱怜地摸了摸那颗人头,用干哑空洞得几乎不敢称作人声的嗓子道:“好孩子,就快到头了。” 上头的人哈哈大笑:“到头?到什么头,女君您可别想不开啊,想想大梁子民,想想晋朝百姓,想想您的丈夫信王。您要是出了什么事,只怕这天下太平……”那人声音忽然沉下去,竟带着一丝惋惜:“才要到头。” 或许太平得太久,让许多人都忘记了从前那些旧事,但他陈戎没忘。 信王妃,就是太和帝的信仰。 那个疯子一生只想要这一个女人,阖宫上百佳丽,各个都是和兽笼里这位眉眼相似之人,就连死,他都要取走那个妃嫔身上和信王妃相似的地方。 太和帝甚至想用邪术拼凑出一个信王妃来,一个心里只有他,没有信王的信王妃。 当然,他不可能成功。 信王妃一脚一个血印地在这皇城里走了九年,三千多个日夜,寒冬酷暑不曾退步。 她保住了梁晋和平,也保住了对信王的忠贞承诺,唯一保不住的只有她自己,她的青春美貌,她的尊贵荣耀,还有她曾名动天下的才华功业。 陈戎靠着栏杆坐了下来,绛紫官袍半截耷拉下来,在囚牢里形成一片阴影。 “值吗?” 咔嚓一声旱天雷,大雨倾盆而落,陈戎没等到的答案恐怕一辈子也等不到了。 就在雷雨响起的瞬间,空阔的四周不知从哪里蹿出一支利箭,急快地带着哨声正中陈戎心口。 最后一刻,他栽倒在栅栏之上,勉强回头,口中滴落的血和着雨水浇打下来,手边则是一只信哨:“求……求我,”他甚至不顾自己死活,“这是最后一波救……救您的人了,求我……我就——” “呵,”打断他的是一声干瘪的笑,梁最湿垂的头发贴在脸上,难辨真容,只有手指在人头上狠狠一撅,随着又一道炸雷响起,泛着水光的利齿洞穿陈戎喉骨。 “女君梁最,”她站起来,雨水冲刷掉她脸上积染的尘土,在干裂的唇上润过,“无需求人。” 闪电下,陈戎干涸的鱼一般张着嘴,也看不清是哭是笑,那只信哨则从手中滑落,掉在梁最脚下,被她踩成尘埃。 “陛下!”声音急切又熟悉,来人提着陈戎后襟把人丢开,跪伏在栅栏上近乎哽咽,手脚都在颤抖:“陛下,九三来迟了……” “哭什么,”梁最干哑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九三熟悉的不耐烦。 “是,”九三收起哽咽,亮出一柄银光大刀,“陛下小心!”他提醒随即一刀砍向栅栏,木纹劈裂,竟露出里面三指粗的硬铁,大刀砍过也只露出一道细微划痕。 梁最毫不惊讶,太和帝虽然疯疯癫癫,但该细心的地方他半点也不含糊。 “请您退后。”九三果然也是有备而来。 梁最依言贴向牢壁,九三运转内劲,刀锋像在瞬息开光须臾间仿佛有了生气,随着又一道炸雷劈落,硬铁断成两截。 “陛下,”九三的手伸了下来。 “啪啪啪”城墙高台上传来一片掌声和着雨水叫人分不清数量,太和帝一身明黄晃眼,竟命令侍卫们放下弓箭,全都跟着他鼓掌:“堂堂大梁摄政王竟亲自前来,实在有失远迎。” “保护陛下!”九三怒喝一声,径直将梁最拦在身后,雨幕中又冲出大量死士,显然是筹谋许久。 倒是他身后的梁最动了动嘴,数年不变的脸上有了一丝裂痕。 九三如今长大了,也会护着她呢。 “这就是你等的人?梁最,九年了,朕做这个明君都做腻了,你还没看够吗?”太和帝沿着燕翅楼走过来,抢眼的龙袍像在张扬自己的身份:“你为了一个懦夫的承诺苦熬九年,但是你看,今天还有谁敢再提起信王,还有谁记得他,念着他?现在全天下念着的,只有朕,朕的仁德,朕的善政!” “成王败寇,这就是朕要你臣服的原因。” 梁最推开九三的保护,雨幕下她瘦弱的身形像随时能跌倒一样:“你是胜了他,但你从没赢过我。” “好,朕今天就赢你一次!”太和帝像是听到了什么希望,拎起自己的宝剑冲下皇城。 一番激战不过三十四来回,梁最体力不支露出破绽,就在太和帝欲奠定胜局之时,她忽然以刀指天:“以我血脉,祭尔魂魄!” 天空中涌动的乌云忽然散去,暴雨停歇的那一刻九颗璀璨星光连成一线犹如打在梁最身上的炸雷,她胸前带着的龙形玉玦像冲入炸雷一般闪亮,龙吟九天,光束附在她劈下的大刀上犹带改天换地之能。 太和帝像是瞬间被定了身,行动迟缓如蚁,根本躲不开那枭首一刀。 刀光血光冲天而起,仿佛瞬间凝固了整个世界。 唯有梁最一人尚能行动。 她走到九三面前,周遭像是碎裂的镜片,要化入她瞳孔之中,那眸子明灭不定,闪闪烁烁带着旧日种种。 “原来如此,”梁最眼前定格着丈夫的面貌,他一如初见时般儒雅俊朗,“我等了九年,原来这就是你说的机会。”梁最倏尔一笑:“此生与你夫妻一场,我无悔无憾,可是泽远,你护住了江山天下,却没能护住我。你爱天下,更甚爱我。”她声音越来越低。 咔嚓嚓……晋泽远的面貌消散,眼前只剩下定格着的九三表情急切。 梁最像做出了什么决定,掌心携着雷光用力按在他心口:“这一世,随便你吧。” 声音像从远古传来,空旷幽荡,震碎了梁最自己,只剩下茫然睁开双眼的九三瞳孔瞬间漆黑一片。 “陛下!” 第二章:高手 梁最陷入一个很深很深的梦里,整个人像被浸在浓黑粘稠的墨汁中,越是挣扎沦陷得越深。那墨汁勾勒的人和物都很熟悉,可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反而像是从她身体中剥离出去的脏东西,最后洗涤干净的她坠破铅沉乌云,漏进一个软软的棉团。 梦就这样醒来。 “好!”一声爆喝,梁最睁开惺忪睡眼,头缓缓离开撑着的右手,不紧不慢地鼓掌:“很好。” “殿下夸奖我们了!” 表演的人像打了鸡血,瞬间鼓点敲得更密,十二个裸着上身扎着红头巾红腰带的男人狂撒汗水挥舞鼓槌,场面更加热辣。 劲舞的姑娘们穿着大梁传统服侍,风采照人地抖动着裙摆,齐刷刷地露出一截雪白底裙,纵使没有露出半点,也足以引爆全场将宴会推向高潮。 “殿下万岁!殿下万岁!” 绸带扎成的花抛向半空,整个洛邑上空响彻梁最的名字。 这位传奇般的公主殿下,在两年前的今天收复了被晋朝霸占正正七十三年的国土。 纵然只是豫州三郡,但越过黄水那一战打得太过漂亮,足以彪炳史册。 梁最一人便斩了晋朝三位大将,奇袭洛邑,破城后连克三关,直抵嘉雍关,只差一步就破了雍州大门。 这可是梁晋交战百年来,从未有的大捷。 领兵的又是大梁的继位女君,自然是要多风光有多风光,连晋朝那位因三年前计破原城连夺大梁三郡而名动天下的泽远太子也要逊色一筹。 这等风光无二的公主殿下亲来参与,直接造成了洛邑人满为患,整个豫州但凡有个能喘气的,就想来洛邑一瞻未来女君的风采。 梁最也没叫人失望。 她坐在台上,就是一道风景。 一头秀发英气地扎束起,天青色小冠插银钗固定,显得人精气十足。眉眼勾画得并不精心却像远山深处与天交接处的一线波折,自然由自在,眉峰一挑就是一座青山叠黛,五官搭配得就如山水画般飘逸秀美,让人很难将她同枪挑三关的女将军联系起来。 这也是梁最很苦恼的事。 她这幅皮囊生的太好,杀敌前,总要收获一道错愕目光。 没劲透了。 “殿下穿的就是女君裳了吧?”人群中议论纷纷,许多人注意力又到了梁最身上那条藏青色内衬软革的彩绣缎面女裙,亲王制的十纹章沿着两侧对称而饰,银缎包边的两片裙摆下露出一段干练的红绳绑腿,既舒适好看又便于骑射。 这是梁最结合大梁风俗与晋朝汉人文化后制作的板式,自她而下的侍卫凡女子者皆穿此女君裳,以延先女君融合梁汉之善政。 由于她在大梁威望甚高,女君裳几乎没受到什么阻挠就推广开来,一应兴起的成衣铺还为大梁初兴的商贸注入一股新鲜血液。财帛的流通让整个大梁活了起来,许多从前用不上的东西也可以见到,这些实实在在的改变都是梁最带来的。 百姓们记得她的好,自然拥戴,受益的也有洛邑的梁民,故此庆典闹得欢腾,梁最保持着大梁继承人的笑容直到深夜才得闲去想那个不知所云的白日梦。 “就像……重新开始一样,”她翻看自己烛光下发白的手掌道。 颜翩跹翻了个白眼:“我的公主殿下,您要是能重新开始,可不就直接一统梁晋了?北边的突厥和南边的诏越两国也逃不掉你的魔爪吧。” 梁最表情一松,“还真是。” 她要是能重活一回,估计没别人什么事了。 “不要脸,”颜翩跹啐了口,“不说这个了,我就问你,选中哪个做你的王夫了?” 颜翩跹拿出一个册子翻起来,“除了胶州王和荆州陈家那小崽子,晋太子好像对你也有点意思,考虑考虑?” 一页页都是梁晋目前的有名之辈,有像梁最晋太子这样年少有为杀进武榜名仕榜的,也有家世显赫像陈家、罗家的适龄公子。 即便他们都知道,大梁女君选王夫必得入赘,依然挤破头地想来,不外乎就是名和利。 梁最表情始终淡淡,掸灰尘似地弹开她的册子:“嗯,考虑一下。” “真考虑?”颜翩跹眼睛一亮,手指一翻在晋太子画像那页折了一角,喜滋滋地笑起来。 “眼下配得上我的,他勉强算一个。”梁最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颜翩跹干呕一声:“你总在刷新我的底线。”她一边收起册子一边追,差点撞上忽然停下的梁最,忍不住抱怨:“嘛呢公主殿下,叫人点了穴啦?” 梁最声音冰寒,摸着空落颈上,瞬息捏得十指作响。 “祖母给我的玉不见了。” “大梁传国龙珏?”颜翩跹眼角一抖,“你这身手,还有谁能虎口拔牙么?”是晋太子到洛邑了,还是武榜第一的神秘高手终于露面了? 梁最眯起眼,瞬间杀气暴涨。 “让你狂,哈哈,”也只有颜翩跹敢顶风作案,竟然奚落起梁最:“现在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 “什么天外天,迟早给他踩到尘埃里。”梁最皮靴在地上一碾,冷哼声大步离开。 颜翩跹打了个寒颤,得,高手兄好自为之吧。 …… 豫州安阳郡,郑城城郊的密林。 一道鬼魅般的影子从稀疏的绿叶里蹿出,莎莎的叶声被他降至最低,不知道的还以为只是一阵风刮过,那大好头颅便滚落在地。 “十五,”影子停下来,喘着粗气,透过两绺汗湿的黑刘海隐约可以看出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他脸上摸着泥土和干涸的草汁,斑斓不见面目,只剩两只黑亮瞳孔绽着骇人的杀机。 “庄家追来的狗已经杀干净了,你们搜刮够了就赶紧走。”少年自顾自说道。 身后缓缓响起了挪动声,一个两个足有二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出现在林子里,有老有小也有拿着棍子的青壮,但此刻都是如见厉鬼似得盯着少年。 “九……九三哥,”有人颤巍巍道:“你不管我们,也得管管洛老爹啊,他可是你亲爹。”二十几人的目光凝在一个佝偻中年人身上。 九三冰冷的目光看去,众人噤声却不死心地没挪动。 “挡我者,死。” 他踹了那泊泊冒血的人头一脚,果然奏效,二十几名一同逃出来的奴隶跑了个干净,只剩下哆哆嗦嗦的洛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洛仔你……你要去哪儿啊?” 九三紧缩的瞳孔有了些许放松,这几日绷着的神经像被清风拂过,惨白脸色也缓和两分。 他捏着脖子上那块雕龙形玉玦,坚定道:“我去找一个人,把她护在身后……一辈子。” 第三章:干净 传国龙珏丢失之事非同小可,即便是梁最也要谨慎处理。 她在宴会上打听一番,那条道走了不下十遍,包括自己在台上托腮睡觉时身边都有哪些人,经过了谁都查得一清二楚,得出的结论却是……不可能三字。 且不说洛邑庆典守卫都是她亲自安排的,严密妥帖,就说颜翩跹闲着无聊就坐在她身旁也不可能有人能在她们两个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走龙珏。 若真有,那取她项上人头亦无不可。 梁最远山眉难得一皱。 “还没查出来?”颜翩跹笑眯眯凑过来,又摸出一本小册子来,高深莫测地笑道:“可我查出来了!哎哎,明抢啊这是,掏钱!” 梁最眼皮也没掀就把手里的酒喝干净,银酒盅丢给她:“赏你了。” 颜翩跹气绝:“你能不能有点公主的自觉?我要是把它卖给某个觊觎你的疯子,日日猥亵怎么办?” 梁最翻开小册子,答得漫不经心:“有人敢?” 好像还真没。 颜翩跹悻悻,坐下去自己斟酒,一杯还没送到嘴边,就扬手接住梁最丢回来的册子。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梁最冷漠地瞪向骗她一只银盅的女人。 “资料啊,按说这个泽远太子真是不错,虽然长你两岁,但品貌才情都是没得挑。据说这人一心家国天下,没像晋朝男人那样三妻四妾后院乌烟瘴气,还是干净的,”颜翩跹朝她挤挤眼,“堂堂太子,不容易了。” “是不容易。”梁最淡淡,颜翩跹讨好地点头:“那就他了?” 梁最挑眉,颜翩跹收敛笑意,略带尴尬地清清嗓:“我这也是为你的终身大事着想,书里不是说了吗,先成家后立业。” “没了龙珏,”梁最指着自己空落落的白净脖子,脸上带了两分杀气,“明年我用你的头继位吗?” 龙珏既是传国之物当然意义非凡,梁最继位必以龙珏奉天,告慰先祖。 颜翩跹翻白双手表示:“找找找,扇苑的人都出动了,给你找着呢,耽误不了。不过,我这边倒是还打听到桩趣事……别走啊,庄家的!” 梁最顿步:“庄家?” “知道你最近在找庄家的麻烦,消息都给你打听清楚了,庄家在郑城的庄户里跑了一批逃奴,死了十几个护院,闹出不小动静。”颜翩跹在脖子上横了横手掌:“据说多是这么死的。” “确定是逃奴?”梁最蹙眉,这是仇杀吧。 “是逃奴,就是当中的一个奴隶突然暴起杀人,手段极凶,庄家的看守全死了,一群奴隶逃进林子不知所踪,派去追杀的人也死了。”颜翩跹玩味地摸着下巴,看梁最这几天心情不好,说不定可以找庄家出出气:“治个监管不严的罪怎么样?” 梁最白她一眼:“派护龙卫去郑城协助庄家,务必将凶手缉拿归案。” “没劲,”颜翩跹甩手:“我可不是你的丫鬟,让白芷去。” 就见梁最身后,一身干练戎装的侍卫长白芷右手握拳放在心口朝梁最弯腰:“属下这就去办。” “哎,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啊。”颜翩跹仰头长啸。 “行了,”梁最好笑道:“要收拾国相一家有的是办法——” “只是不能拿无辜人的性命冒险,”颜翩跹摇头晃脑吊书袋似得抢白,“你说你也没跟你祖母见过几面,怎么就把元善女君的话当圣旨一样,就差贴脑门上了。” 梁最瞥她:“我祖母的话,可不就是圣旨么?” “……” 颜翩跹语塞,行,您一家子皇帝,比不过行了吧? “待明日庆典结束,我们去一趟郑城。”梁最道。 “啧啧,可怕的女人。”颜翩跹摇头,说到底还是想借机抓庄家的错处,偏她还要先保证凶徒被抓百姓安全,也不嫌累。 洛邑与郑城比邻,快马也就半日功夫,梁最手下的护龙卫又是大梁最精锐的护卫,此刻一队二十几人一路风驰电掣,出了洛邑在三十里外的茶馆打包干粮。 为首的是四队队长卫寒,二十出头却天资奇高功夫与梁最亲卫白芷不相上下,是以有些年轻气盛,眼下领了差事就想速战速决:“速度快些,爷们还要赶路。” “队长急什么,不过是一群逃奴,看到咱们护龙卫眼睛都得直了,还不是一日功夫就回?”众人喝着茶水,左右闲杂人早就看出身份这下更是欢喜,好多人都为着能和梁最的护龙卫同席而庆幸,片刻中竟没一人离席都在观望。 这批护卫早已习惯,卫寒脸泛红光,故作老成道:“殿下亲自交付任务,马虎不得。” “兵爷,您们的干粮酒水。” 卫寒让侍卫掏银钱,茶舍老板推拒不受:“兵爷是殿下的人,我们都是受了殿下的恩才能在这儿摆摊营生,不用在晋人哪儿做猪做狗,哪还能再要您的钱。” “这不行,殿下的规矩——” “殿下也不知道我们有这些心意不是,兵爷您就成全我们吧,殿下什么都不要,我们心里愧着呢。”茶舍老板这话在理,吃茶的人也随声应和,卫寒嘴角笑意越来越重,几句推诿也就道谢要走。 “规矩就是规矩,殿下要是在此,卫队长怕是要挨上三十军棍了。”一道声音从不起眼的角落响起,茶馆老板反感极了忍不住喊嗓子:“客官您这就不厚道了。” 卫寒看去,发现那是个身量单薄的灰衣男子,桌边一只粗布包裹,再旁边放着打包好的干粮水囊,衣角沾着泥渍靴子上浮土颇多看来是长途跋涉过的。且瞧他只打包干粮而没点热食的样子,想必是还急着赶路。 果然,他拿起包裹装好干粮要走,方向正是洛邑。 “多管闲事,”卫寒旁边的人嘟囔一句,但既然有人不满,这银钱是必得付了的。 茶馆老板黑着脸收下钱,看着卫寒一队人匆匆朝郑城方向而去,又朝旁边桌子两个壮汉打扮的人处走去,擦着桌子的功夫,两名壮汉起身离开方向也是洛邑。 快马跑远的卫寒忽然勒马:“不对。” “怎么了?” “他怎么知道我姓卫?” “我们谁叫出口被他听见了吧?”副队道,卫寒的马踢踏几下他随之起伏声音也有些波折:“不对,他说三十军棍,对殿下定下的规矩也很清楚。” 副队皱眉:“或许,是蒙正了?” “他赶了夜路,你瞧这地,”副队随着卫寒所指,发现地上果然见泞,“昨夜郑城有雨,他是从郑城山里小路来的。” “不会是……” 卫寒率队回马,冲到茶馆时才发现茶馆已经空无一人,不远处的林间还有打斗声传来。 “糟了!”卫寒惊呼,“不能让他伤及无辜!” 第四章:枭首 卫寒率队冲进林地,草叶溅着血迹,沿途已有两名尸体,俱是枭首而亡。 “是他,郑城那个枭首凶徒!” 他们得到的消息就是此人穷凶极恶,招式多为枭首,一击毙命,而且卫寒推断他是从郑城的林间小路而来,正吻合了凶徒的一切特征。 “啊!”又是一声惨叫,不用想也知道,又有一人身首异处。 卫寒被激红了眼,他哪想到自己出马还叫凶徒滥杀无辜简直是对他的羞辱,当下拔出马刀横指,一个字:“杀!” 二十几人踢踏作响,直冲过去。 “救命,官爷救命!”茶馆老板双手握刀朝着身前笨拙地比划着,听到马蹄声顿时大叫救命,他眼前不远处可不正是杀红了眼的九三。 地上更有三具尸体,一人枭首,一人只斩心窝,还有一人断了一臂在地上打滚哀叫。 正是这打滚之人给老板争取了时间,让他可以逃向卫寒一众。 九三眼含杀意,但听到来人是卫寒领队当即抛下老板头也不回地钻进密林深处。 他会逃也在卫寒意料之中。 只要不是傻子,有谁敢一人单挑他们护龙卫整队? “留下几人照顾老板料理后事,其余人跟我追!”他迅速下令,指挥人从两侧绕行呈包围状堵截九三。 但九三却凭空消失了。 包围圈缩小,两翼已在彼此视线范围内,正中卫寒忍不住勒马:“人呢?” “这是长了翅膀飞天遁地不成?”副队也奇怪。 “小心头顶!”卫寒突然喝道,与此同时,右侧一人仰头就见一截灰衣倒掉而下,一双骨节细瘦的手狠狠扼住他脖颈,地狱般的黑暗恐惧瞬间从脚底袭上头顶。 他要死了。 这个人的手还带着浓重的血腥,可见染过的血不值一滩,而且就在方才他还大肆杀戮,五六人死在这双魔爪之下,现在轮到他了。 并非他实力不济,而是来人的动作实在太快,快到令他窒息,连挥刀的时间都没有就被人扼住咽喉,一甩而出。 九三松开倒吊树枝的双腿稳稳将自己落在马上,根本不管摔在地上侥幸活命的人何等呆滞,回马便往密林深处逃窜。 同样的骏马,但九三在林间的马术显然高出他们不只一星半点,很快就跟丢了人。 在彻底失去踪迹那一刻,卫寒狠狠一刀扎进树干:“该死!” “杀人破阵夺马一气呵成,还有如此高妙的马术,这个人……到底是谁?”副队喉结一滚,显然有些后怕,“他真的是国相爷家的逃奴?” 国相爷家的逃奴要都是这个水平,那大梁国君包括他们的主人梁最都难以安枕了。 “不管他是谁,都要死在我手里!”卫寒阴气森森地拔出刀来,“他要去洛邑,我们掉头!” “那老板……” “老板见过他的脸,也带上。”卫寒下令。 洛邑。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边尽头,洛邑城墙上却是灯火通明。 今天是庆典的最后一日,洛邑百姓欢度的余热还没散去,张挂的灯笼明亮晃眼,城中街市也开着,大人牵着小孩,小孩举着糖葫芦,看到什么新鲜的把戏都咯咯地笑。 热闹从主干大街一直延伸到城门处才堪堪衰落,零星的灯火映着落枷的城门,朱漆铆钉泛起光点,祥和安宁。 打破这份宁静的是一个不速之客。 灰衣人掩着半张脸,亮出挂在马背上的护龙卫令:“郑城有变,速开城门!” 城墙上打着哈欠的守卫浑身一激灵,迷迷瞪瞪地就把城门打开,灰衣人进门不等他们盘问就抢先开口:“殿下现在何处!” 他问得又急又快气势如虹,夜幕做衬让他身形也高大许多,守城官像被巍峨大山压住般喘息急快,下意识答:“城……城内庆典最后一日,殿下应该、应该在衙门前的礼台——” 不等他说完,人家就一鞭抽在马屁股上飞驰而过。 “他,他是谁啊?”守城官茫然,就是今日下午出去的护龙卫队长卫寒也没他这么骇人的气势啊。 九三心里已是翻江倒海。 就要见到殿下了。 自他苏醒,疯了一样爆发、杀人、逃跑,每一件都是用最快的速度赶来洛邑,赶到陛下身边。 即便他知道,今晚这样冒名进城是下下策,他也顾不得了。 他恨不得加快速度,就这样从大街上直穿过去,但梁最曾有严令,不论何人何事不得当街上纵马,他只好挑旁支道路加快速度。 洛邑街巷他虽不熟,但大体走向他当了这么多年摄政王还是很清楚的,要找衙门往城中心走就对了。 衙门前临时搭建的大舞台还十分热闹,猎猎火把作响,最后的收尾沿着梁人旧习点燃篝火。 梁最上前引火,破了油水的篝火架轰然炸开冲天篝火在夜幕中熠熠生辉。 九三心头也像点了把火般热切,恨不得现在就冲到梁最面前,他成了十七岁时的模样,陛下应该也回到她最美的时光了吧。 梁最尚不知有人这么念着她,与众人畅饮一番后便托词离开。 “你说有护龙卫叫开城门?” “对,穿得灰衣打听了你的下落就冲进来了,守城官事后越想越不对劲立马派人禀报,估计这人此刻已经混在了人群之中。”白芷手叩在了剑柄之上,“此人来意不明还夺了一名护龙卫的马匹,只怕要对您不利。” “一个人?刺杀梁最?” 颜翩跹终于不再埋头她的小册子,而是抬头道:“这是变天了,还是武榜要重排了,世上的高手兄这么多吗?” 白芷被她逗笑,也放松下来。 不说梁最有多厉害,单就他们这些护卫有了准备,想行刺也是天方夜谭。 何况对方只有一个人。 “说不定城中还有埋伏,万一是要跟偷你玉玦的高手兄汇合呢?最殿下您可得小心,别最伟大的女君没当成,先当了最早死的。”颜翩跹嘴是损了点,但还是收起册子站在了梁最背后。 梁最失笑:“放心吧,真有事,我肯定先走。” 颜翩跹气绝:“你个死没良心的,老娘罢工了!” “先回住处。” 梁最虽然贵为公主,但她马背上长大不爱住四四方方的衙门,眼下是在一处临近的大院落脚,四方守卫森严,安全绝对有保证。 路上梁最回望三次,空落的夜幕里也看不清藏了什么。 九三不敢再跟得近了,只待梁最进府才敢跟去,他拿出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龙珏,咬牙亮出:“求见殿下。” 第五章:洛歧 梁最翻看龙珏,玉质莹白雕龙精致,半月形的龙口首尾差了四分之一才能衔上,不是假的。 “他人在哪儿?” “在屋外跪着,等您召见。” “跪着?”梁最挑眉,在大梁,只有私奴求见主人时才需要跪侯。 她和祖母元善女君一样,想推行新政,改掉大梁这豢养私奴的恶习,所以并没有特意收过什么私奴,只有梁帝下赐或收礼推拖不得时才接过一些,但都放在名下庄户马场里干活,这是哪儿来的私奴? “高手兄竟然是你的私奴?梁最殿下,你瞒得可够深的啊。”颜翩跹看出她的迷惑还上赶着嘲笑,梁最瞥她一眼,“出去看看。” 她这大屋门前是一截环廊,有三层石阶通向廊下。 那人跪伏在石阶下半米外,额头点地,听到她的脚步声肩都在颤。 这还是个半大孩子吧? 九三虽然已经十七了,但因为一直做苦力也吃不饱,又是跪伏着,看起来就是干瘦弱小的一团,气势全无,和他在林中杀人放火的狠戾截然相反。 梁最以为他也就十四五岁,还吓成这样,顿时哭笑不得:“我是吃人的老虎?” “不……不是的……”九三艰难地找到自己的声音,竟隐隐带了哭腔。 梁最无奈闭上眼,看这胆色,想来也只是个跑腿的。 “这玉玦,是谁让你送来的?” 梁最走下石阶,示意白芷去扶他起来,一边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免得吓到孩子:“你实话实说,我不会怪你,到时便让人将你送回家去,如何?” 颜翩跹噗嗤一笑,低声:“听起来怎么那么像诱拐无知少年?” 梁最瞪她:“你再吓到孩子。” 九三勉强意识到,自己就是梁最口中的孩子。 若是旁人,他只怕要暴起杀人,再现枭首凶徒真面目,可说这话的人是梁最只叫他觉得心酸,陛下心里总当他是孩子护着的。 但这一世,轮到他来护着陛下吧。 “不是……”九三抬起头,喉结一滚,但水润润的眼睛已经写满期待:“不是别人给我的。” 梁最笑容一敛。 初时是九三晶亮有神的双眸让她精神一震,没有人能对这样一双犀利的黑眸流露什么同情,只会觉得这双眼睛的主人精悍强劲,充满饱胀的冲击力。 但随着九三的话,梁最立时警惕起来:“不是别人给你的?那就是你偷的了?” 她话音一落,白芷顿时拔剑出鞘,寒光映着皎月在九三脸上快速滑过一道亮痕,像刀疤般一闪而过,可他却眼都没眨。 梁最微眯双眸,连旁边的颜翩跹也收起玩笑之态。 这小少年着实诡异,看着胆小怯弱,但对白芷赤裸裸的威胁毫不在意,那道寒光若是寻常人早就吓得匍匐在地,他却跪得笔直,眼里只有……梁最。 没错,自他抬头,眼里就再没旁人。 注意到这一点的不止颜翩跹,白芷横跨一步挡在梁最身前。 对方若真是能偷走玉玦的绝顶高手,她就用命来给殿下争取片刻撤离时间。 梁最拨开白芷上前:“放心吧,他要真想动手,方才不是最好的机会吗。”所有人都轻视他的时候不动手,想必现在也不会动手。 九三只觉荒唐,但近距离看到梁最又有些困难,只低着头喃喃:“我怎么会对殿下动手。” 梁最眉头一挑,转身回屋。 “进来说吧。” 九三立刻起身,双手垂在身体两侧,低头跟在梁最身后,步调都是一致的。 颜翩跹跟白芷大眼瞪小眼,白芷冲她摇头表示自己根本不认识这奇怪少年,“咱也进去吧。”颜翩跹跟上。 这回屋里只有他们四人,但九三依旧跪在大堂中间,腰背挺直一副聆听主人训话的模样。 “这哪个大户人家教的规矩啊,”颜翩跹嘟囔着绕过九三凑到梁最跟前。 要不是跟梁最打小就认识,知道她是最讨厌大梁私奴制的皇室之人,她都要怀疑这女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暗地里豢养了许多脸蛋漂亮的私奴好为所欲为。 白芷也是一头雾水地看着梁最。 这少年的确没有任何攻击的意思,甚至对殿下可以说是驯服。 就是她,也做不到这样恭敬啊。 梁最感受到目光顿时有些头大,挥手道:“你起来说话,总跪我做什么?” “请您让我跪着答话吧。”九三一个头磕在地上,他心里愧悔,无颜直面梁最。 整整九年。 他明知道陛下日日游街承受着非人的屈辱,却无能为力,保护不了陛下就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这份愧疚日夜煎熬着他,如今再见梁最真容,还是在她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九三真的无颜起身,恨不得就这样一头撞死。 他怎么能让这骄阳般荣耀的人受那种屈辱! 梁最唇角微抽,颜翩跹已经投来不信任的目光,连白芷都欲言又止地看着她,这下真是跳进黄水也洗不清了。 她有点烦躁,拇指在指腹搓了搓,坐到上首:“说吧,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士,龙珏又是怎么回事。” 九三看到她搓手指,胃瞬间沉到谷底,陛下心情不好了。 他赶紧开口:“小的名叫洛歧,是洛邑人,这龙珏……”九三指甲嵌进肉里,狠狠磕了个头:“龙珏是小的在梦中捡的。” 陛下,请您原谅九三。 从前那些事,真的没法向您开口解释。 梁最都被他气笑了:“是我傻,还是你傻了,梦里的东西,还能捡着?” 九三抬起头,声音有些怯弱,蚊子似得顶了最没气势的一句嘴:“非是捡的,难不成还是小的从您那儿偷的……” “哟?”颜翩跹惊喜地瞪大眼,这小子有前途。 梁最一怔,她习惯了这孩子小兽般的乖顺,一时还真有点适应不来。 “行,捡的,”梁最抿唇点着头,“那你说说是什么个梦,又是怎么个捡法。” 她就当听个志怪故事了。 九三缩缩脖子,瞄了一眼梁最脸色才敢道:“小的梦中随您习武学法,后来天地裂开有一团浓雾将您裹住,您只来得及丢出这只玉玦给我,让我执玉寻您。” 颜翩跹没忍住笑了:“你这小子挺滑头啊,这就认了大梁未来女君当师傅?” 她正想看看梁最表情何等好笑,就见人眉头轻皱,开口问道:“那浓雾、是什么颜色的?” “等等!”颜翩跹懵了:“还真有这事?” 第六章:心疼 “没你的事,”梁最不耐烦。 “行行行,”颜翩跹摊手躲到一边,眼睛却滴溜溜转显然兴致颇高。 九三愣了一瞬,原来陛下并非什么都忘记了。 “是白色的,”九三瞄到梁最眉头微皱,随之添道:“渐渐起了些黑雾。” 陛下身影消失的每个瞬间他都记得清楚。 梁最眉头一挑,与她丢失龙珏时所梦正好相反,若如他所言两人在浓雾里外倒的确有可能,难道这孩子说的是实话? 可为什么他都记得,自己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还有龙珏,那是祖母传给她的至宝,她怎么可能随便托付给旁人,即便托付了梦里的事如何成真? 梁最忽然站起来,几步走到九三跟前,少年痴迷的目光随她而动几乎黏在她身上,黑亮的瞳仁里映着她平静俯视的身影静得像一潭湖水。 “能留下吗?”梁最脑子里也不知转了多少回合,才说这一句。 “能。”九三脱口而出。 梁最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答案,递白芷个眼色:“先安排他到下院住着。” 白芷带走九三,颜翩跹才火急火燎地问:“你还真信啊?这种谎话三岁小孩都不会信。” “既然三岁小孩都不信,他为什么要编这种不着边的谎?” 颜翩跹憋了口气,想想九三入魔似的样子:“他傻呗。” “那就当养个傻子。” 颜翩跹觉得自己是在看傻子:“知道你财大气粗,但这么个不明身份的小子养起来可不是钱的问题。” 摆明了有故事,说不定还是个大麻烦。 梁最点头:“他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颜翩跹点头:“那你还?” “但他拿到龙珏就是最大的本事,”梁最挑眉,一脸洗耳恭听的模样:“不然你给我出个主意?” 颜翩跹皱皱鼻子:“的确,这小子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要是你刑讯他,人家说不定还很舒坦,”她抱肩打个寒颤。 梁最嗤了声:“滚蛋。” …… 夜已深,梁最坐在榻前泡脚,沾着水珠的脚闲来无事踩踩水,溅出一地。 “他怎么样?” “很老实,只要了一套衣服换上,擦洗后就熄了灯。”白芷禀报。 梁最一脚砸落,水花跃溅。 “殿下要是不放心,我今夜就去试试他的底子。” “别去,”梁最摇头,“他跟了我一路,想来身手不在你之下。” 竟有此事? 白芷肃容,惭愧跪地:“属下无能。”竟半点都没察觉。 “与你无关,他不是说功夫都是我教的吗。”梁最玩味一笑,握着脖子上龙珏摸了摸,这梦里得来的便宜徒弟倒是出息。 不过这种天方夜谭白芷自然不信:“那属下亲自监视,一定不让他有可乘之机。” “他乘机做什么?” 梁最这可把白芷问住了。 “这儿既不是我府邸,也没什么财帛,顶多一个我,他还错过了最佳行刺时机。”她摆摆手,两只脚蹬出水面:“让护龙卫歇了吧,明儿再说。” 梁最倒在榻上扯下帷帐。 下院。 九三因为终于见到梁最,还是那样年轻又意气风发的陛下,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在榻上翻了两下,竟然真的沉沉睡去。 现在的梁最,不需要任何人守护,她自己,就是一方至强者。 好梦不过一个多时辰。 九三翻起身,夜窗下几声虫鸣衬得里外更加寂静。 他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换上那身灰衣黑鞋,虫鸣一寂,他的身影出现在屋外回廊下。 檐上抱剑假寐的白芷蓦地睁开眼,瞄着那身形,犹如狩猎的野兽般一动不动。 她倒想看看洛歧的真面目。 灰衣少年显然有些营养不良,瘦弱得连影子都拉得格外长,但白芷注意到即便如此,洛歧每次落脚的地方都足以掩藏住一切,包括影子。 这个少年绝对受过严格的训练。 不比护龙卫的差。 白芷心中断定,脸色不由难看,殿下说他的身手不在自己之下,可她瞧着洛歧脚步虚浮显然内劲不足,说不定根本没什么内劲。 这样的人,靠身法取巧罢了。 她有了跃跃欲试的冲动。 九三躲开巡逻岗哨,凌空一翻,越过外墙内侧暗桩,灵巧如猴子般跃上墙沿,但这次他没有迅速移动而是微微偏头:“别送了。” 白芷咬牙,走出遮掩身形的墙角:“你好大的胆子!” 九三此刻冷若冰山,多一句话都欠奉:“别让闲杂人吵殿下休息。” “你……”白芷还没说完九三就跃下房檐,她也想躲过暗桩攀上墙沿,却忽然听到墙外一阵马蹄嘶鸣,卫寒的声音在外侧响起:“是他,追!” 马蹄声随之远去,白芷僵硬地看了眼旁侧角门,卫寒的一队方才差点就进府了又被洛歧引走。 她表情古怪地回到主院。 梁最还在房中休息,白芷正想叩门禀报这件事,耳边忽然响起那句低沉有力的“别吵殿下休息”,鬼使神差地,她竟真没叫醒梁最而是脚下一拐叩响了颜翩跹的房门。 “颜姑娘,您看这事……” 颜翩跹打着哈欠听完,苦大仇深地看着她:“那小子心疼梁最,你就不能心疼心疼我吗?大晚上的,我招谁惹谁了……”她嘭地关上房门。 白芷哑然,还想再敲门又不好意思地放下手,索性抱着剑坐在梁最门前打瞌睡。 鸡鸣的第一声,熹微晨光映得眼前金灿灿一片。 一身寒气简直能冻死人的卫寒气冲冲地跨进院子,远远就道:“护龙卫四队长卫寒,求见殿下!”他这一嗓子可把白芷气坏了:“嚷什么!殿下睡着呢,有事卯时再禀!” 卫寒瞪大眼:“殿……殿下说的?” 殿下从前严令他们不得延误军情,所以不论梁最是睡是醒,都要及时禀报。 白芷张张嘴,她什么时候跟洛歧统一阵线了? “你少废话,”白芷没好气地熊他一句,又十分复杂地问:“人没抓到吧?” “你怎么知道?” 卫寒懵了,白芷什么时候跟殿下一样料事如神了? 白芷哼了声,就知道是这样。 “人家是故意溜了你一晚上!”白芷想到洛歧的动机却是气不起来,挥挥手:“算了算了,事情太复杂,你还是等殿下起了再禀报吧。” 卫寒一头雾水,待看到院门前立着的九三时,脸都绿了:“你,你怎么在这儿?!”要不是在殿下院中,他就要拔剑了! 九三目不斜视地进门,朝房门拱手行礼:“给殿下请安。” 五更的梆子声刚好响起。 第七章:九三 梁最翻了个身,白芷在外敲响房门,她打了个哈欠允人进门伺候梳洗。 卯时整,收拾停当的梁最殿下走出房门迎面就撞上卫寒杀气腾腾的脸,一旁则是恭恭敬敬给她叩头请安的九三。 私奴的规矩? 卫寒眼睛都要瞪出眼眶,“殿下!”他近乎委屈地看着梁最仿佛受到了极大的背叛:“他是凶手啊!” 梁最扫了眼旁边额头点地并不急于辩解的九三,十分镇静地点头:“起来说。” 她转身进屋,九三跟着进去,一眼都没给旁人。 卫寒还在急火攻心,莽牛似得要冲进去,白芷怕他闯祸拽了一把:“好好说,或许另有隐情。” “你怎么帮他说话?!”卫寒怒从中来,“他就是郑城的枭首逃奴,还在茶舍大开杀戒,我亲眼所见!” 白芷错愕着松了手,卫寒冲进去都不用开口,门前那声大嗓门别说梁最,咬着苹果进门的颜翩跹都听得一清二楚。 “哟,还真是你啊。”颜翩跹笑嘻嘻道。 昨儿夜里一连串的事,她和梁最都能猜个大概。 以护龙卫身份入城之人和“盗取”龙珏的人怕是同一个,而护龙卫近日只有卫寒一支在外,所以这个叫洛歧的少年集疑点于一身,想必来历非常。 若是卫寒今日不能回来,梁最或许会怀疑是洛歧杀了四队所有人,但卫寒好整以暇地出现,恰恰证明了洛歧行事另有隐情。 “说吧,给你机会了。”颜翩跹越过站在一旁的九三,凑到梁最身边坐着啃苹果。 九三看见梁最点头,才开口:“茶舍老板带回来了吗?” 他睨向卫寒,似乎有什么东西无形间弥漫开来,让卫寒不自觉地应道:“带回来了。” “不是,”卫寒甩甩脑袋,冷哼一声:“那是我的人证,你逃不掉——” “带回来就好,”九三抢他前头,转身看向白芷:“把人叫来。” 白芷张张嘴,看了梁最一眼才朝外面下令:“带证人。” 颜翩跹盯着九三若有所思,忽然怼了梁最一手肘:“使唤起你的人来,还挺顺手。” 梁最瞥她,似笑非笑地答道:“不都说是我徒弟了么。” 九三背对着她们,脸瞬间就红了。 颜翩跹黛眉一挑指着他耳根:“你瞧你瞧,也不是那么厚颜无耻嘛。” 九三勉强清清嗓子,低头转身,但还是不大敢看梁最的眼睛,倒是梁最毫不顾忌地盯着人,还探究又玩味地提醒:“证人来了。” 茶舍老板跟着护龙卫奔波一夜,狼狈又憔悴,一见到九三更是浑身一抖跌坐在地,又逃也似地爬向梁最:“殿下!求殿下给草民做主啊!” 梁最敛了下袍角,茶舍老板堪堪收回自己想抓的手,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九三恶行。 “他杀人如麻,卫队长刚走就回到我茶馆行凶抢劫,还想要我的命!” 卫寒脸上腾红,强忍着火气请罪:“是属下失职,没有当即认出这凶徒,还让他侥幸逃脱!” “真的是侥幸吗?”梁最目光一沉。 卫寒当即跪倒:“属下无能。” 茶舍老板目光茫然地看了看周遭,下巴忽然狠狠一抖:“你们……你们不会是一伙儿的吧?” “放肆!”卫寒虽然跪着也不忘怒斥。 茶舍老板却揪着不放:“公主殿下,您……您不是要包庇这个杀人凶手吧!” “当然不会!”卫寒急着替梁最辩白。 梁最却不慌不忙地抬起手:“你先闭嘴,听他说。” “是,”九三微微颔首,一步走向茶舍老板。 他黑亮的瞳仁里闪过一抹精光,让老板想起昨天密林里冲天而起的一颗大好头颅,他喉结一滚又瘫在地上:“殿下,您不能包庇他啊,我祖上三代梁人,您不能——” 咔地一声,老板下巴被突然出手的九三生生掰掉。 “你大胆!”卫寒拔地而起,恨不得当场将九三按倒在地。 但刚才九三忽然出手,虽然仗着距离优势,但速度和精准程度都令人称奇,卫寒心里已经露了几分怯。 殿下看得很准,这凶徒能在一队护龙卫手中逃脱,并非侥幸。 “殿下恕罪,若容他聒噪,恐会误了您的早膳。”九三显然是算着时候,自行辩白道:“小的的确是郑城逃奴,在国相爷的郑城山庄当差,奴隶序号,九三。” 口水流了一地的老板猛地抬头盯着他。 “九三?”梁最玩味道,“那洛歧是你从前的名字了?” 九三答:“小的是洛邑流民,父亲自小卖身大户府上只记得自己姓洛,您攻下安阳郡后随山庄被分到相爷府上,原本没有字,后来是……是恩人所赐。” “恩人?”梁最手指弹了弹,眉头一挑,问道:“你是哪个歧?山支岐?” 还是到了这一步。 九三抿唇,硬着头皮答道:“是……是止支歧。” 梁最眉头一敛:“止于支路,莫堕歧路,你这恩人是在提醒你,莫要行差踏错,万劫不复呢。” “九三不敢!”九三猛地跪倒。 他心中愧疚,无颜抬头。 前世梁最赐他这个名字,就是看出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本性,特意警醒于他。奈何他最后还是没能守住底线,在梁最落难的九年里该做的不该做的,他全都做了。 说什么孽障报应,他半点不怕。 唯一怕的,就只是梁最一个失望的眼神。 “看来这个恩人又是我了?”梁最好笑地摸摸鼻子,猜也能猜到这小子又要说梦里的故事了。 “殿下……”九三膝行两步,原本条理清晰的脑子因为想到自己开了杀戒唯恐触怒梁最而乱,“我杀人是因为……因为……”他结结巴巴也说不明白,心里又恼又悔。 不该这么简单粗暴的。 前世陛下龙游浅滩,或许能原谅他的所作所为,但现在…… 九三瞬间从心底凉透,额上冒出一层冷汗,紧攥的拳头青筋暴起,喉结一滚满脑子都是怎么解释,才能让梁最不要疏远他。 卫寒在旁看得面色古怪:“本以为你也算条汉子,怎么现在又怕成这样。” “洛歧,”梁最开口,好似把溺水的九三捞出来,让他整个世界又见了光:“这个人,是庄家安排的?”她指茶舍老板。 “您……”九三喉结一滚,想到的却是殿下还愿意赐名给他。 洛歧。 这一世,他又可以叫洛歧了。 瞬间,洛歧仿佛回到肮脏卑贱的过去,一束照入深渊的阳光把满身泥泞的他从苦难中捞起,收拾干净、传文习武,从此可以活得像个人一样。 “是,庄家想用不缴茶资为由抹黑护龙卫,进而抹黑您,破坏您废除私奴制的大计。” 第八章:禽兽 “不可能!”卫寒惊呼。 梁最则和颜翩跹对视一眼,“你知道的倒不少。” 她虽然反对大梁毫无人道的私奴制,但从没有提过废除两个字。 梁最虽是未来女君,但眼下到底还只是个公主,何况废除私奴制将会触及太多人的利益,即便她继位成了大梁女君,也不敢轻易执行。 但这件事在梁最心里绝对是排得上号的,颜翩跹白芷这几个亲近的人都能猜出两分,但敢像洛歧这样脱口而出就是“废奴大计”的,只此一个。 “你是洛邑旧奴,这么说你是晋人?”卫寒像是忽然抓住他什么把柄,尖锐指出:“你是不是晋朝派来离间殿下与国相爷的细作,说!” 梁最皱眉看了卫寒一眼:“出去。” 卫寒像冻僵的冰雕,殿下竟然撵他出去? 他才是殿下的心腹啊! “到外面站着,脑子清楚了再进来。”梁最再不看他一眼。 卫寒想要争辩,又畏于梁最威严,扭头铿锵铿锵地走出去,站在屋外太阳底下肩颈绷紧,像个肌肉饱满的雄性雕塑。 洛歧没有幸灾乐祸,只是简单说了事情经过。 茶舍距洛邑不过半日路程,这么短的距离他根本用不上囤什么干粮,洛歧之所以借故逗留乃是因为发现老板和茶舍里几个吃茶的客人不对劲。 直到卫寒率队过来,被老板几句迷魂汤灌昏了头,他便确定当中有诈,所以才当着几个真正百姓的面阻止卫寒。 后来,洛歧离开也并没走远,老板和他手下果然气急败坏地追上来。 他杀了几人,发现他们身上有郑城山庄绣样的钱袋,里面还有不少与他们身着不符的钱财,更加确定是国相爷在给梁最的护龙卫使绊子。 要不是卫寒转头杀回来,他早就审清楚茶舍老板,做了拜见梁最的投名状。 不过卫寒杀回来也没关系,洛歧了解他,知道茶舍老板跑不了,这才转头离开先一步进城。 “听清楚了吗?”梁最目光投向门外名叫卫寒的雕像。 卫寒抿唇不语。 梁最挥手:“把人押下去,通知洛邑官员,我们一个时辰后启程。” “去郑城?”白芷试探着问。 “不然呢?” 梁最冷笑,俯视瑟瑟发抖的茶舍老板,慢悠悠道:“我可受不了这委屈。” 她大步出门经过卫寒。 “殿下……”卫寒欲言又止,可梁最停都没停就出了院子。 白芷命人押走老板,颜翩跹丢了苹果核晃荡着出来,卫寒终于忍不住道:“就这么信了他的话?” 那个他刚站起身,一道目光扫来,卫寒有些莫名胆寒。 颜翩跹好笑地摇摇头:“卫大队长,你动动脑子行吗?人家敢站在这儿,心里能一点儿准头都没有?” 便是猜,她和梁最也猜得出洛歧事出有因。 “可他杀人不眨眼,是穷凶极恶之徒!殿下怎么能与这种人为伍!” 颜翩跹收回手,脸色微沉:“你在意的到底是他杀了人,还是他比你强?” 卫寒双唇紧抿。 “梁最看重你,栽培你,不是让你嫉贤妒能的,好好想想,看清楚里面的人。”颜翩跹指着已经走到门前的洛歧。 她能提醒卫寒的,就这么多。 不过洛歧可没她这么好心,对上卫寒僵硬的脸,他不带感情色彩地说:“三十军棍,现在就去。” “你!”卫寒磨牙,“不用你提醒!” …… 梁最算是将军出身,手下都在军中待过办事效率奇高,她用个早膳的功夫就收拾妥当,牵马在大门前。 “他呢?”梁最翻身上马,却没在人群里看到洛歧。 身后白芷面色古怪地挠挠头:“去集市上买了些东西,刚回来。” “买东西?他还有银子啊。”不是逃奴吗?颜翩跹眼睛一挑:“哦,不义之财。”她瞟了眼梁最脸色。 梁最没什么反应:“人齐了就出发吧。” 颜翩跹跟她并驾齐驱,不时回头,除了看到脸上发白冒着冷汗的卫寒,就是远远吊在尾稍闷头跟着队伍的洛歧。 “知道卫寒领了军棍吗?”她跟梁最找话聊。 梁最没回头看,“他活该。” “他是活该,不过这军棍可是有人逼他领的。”梁最没下令,卫寒完全可以钻个空子,但洛歧挑明了他就只能硬着头皮挨打,“你那小徒弟对人可不厚道。” 梁最回头。 隔了一匹马距离的卫寒顿时夹紧马腹坐直,顶着豆大的冷汗还在保持威风凛凛的样子。 梁最目光却飘过他落在不知什么时候晃荡到队伍中间的洛歧身上。 这下洛歧好像也挨了军棍似得坐立不宁,头低得恨不得埋进领口里,耳朵尖露出两点红,再也看不出冷若冰霜的模样。 梁最失笑,转回身:“走你的吧。” 这一程速度虽赶不上急行军,但全队快马好手倒也算不得慢,刚过午时便已赶了多半路,只是错过驿站要在野外打尖。 沿着小溪边扎营,梁最不是铺张浪费的性格,随行也就没备什么美味佳肴,都是惯用的干粮就着热汤也就果腹了。 她倒不是没吃过,行军打仗时哪有那么多忌讳,不过今儿路程短,梁最倒是还能忍,索性挥挥手表示吃饱,坐到一旁的树荫底下乘凉,把火边留给护龙卫们吃喝打诨也自在些。 “喏,知道你娇气,出门前给你裹了两块糕点。”颜翩跹递来一包快压瘪了的洛邑特色桂花糕。 梁最还真是有点饿,笑嘻嘻接过,还道:“谢苑主大人念着本宫。” 她捡起一块送到嘴边,一扭头发现成天跟她屁股后面老妈子似得白芷竟然不见了。 “稀了奇了。”梁最挑眉,四下张望。 “给你取热水去……??”颜翩跹腾地跳起来:“白芷,你手里的鱼哪儿来的?怎么这么香?” 白芷举着一条烤得外酥里嫩还滋滋冒着油光的鱼,结巴道:“捡……捡的?” “捡你妹!”颜翩跹一跃上前,就在香喷喷的烤鱼快到手时,一只白净手掌抢先捞走美味。 “谢都谢过了,你还好意思跟我抢?”梁最说着顺切口撕下一块外皮酥脆内里白嫩的鱼肉塞进嘴里,吮指发出一声人神共愤地感叹:“味道真不错,还有一点蜜甜呢。” “梁最,你个禽兽!” 第九章:愿意 烤鱼香飘十里,源头哪里瞒得住。 梁最几下撕干净大半鱼肉,剩下的连着树杈丢给颜翩跹,自己背手寻香而去。 果然是洛歧。 他背着的包袱里不多不少,正好是一套调味品,连蜜汁都有一小罐,一字摆开倒像是灶房的大师傅。 嗯,不过洛歧太瘦了,打眼看去也就是个给大师傅烧火的小童。 可架势半点不差,火架子上一条微焦烤鱼噼啪作响,他不时旋转,另一边一条鲜鱼已经收拾干净串好入味,随时能上火场。 “殿下?”洛歧握着还在烤着的树杈,一时不知该怎么起身行礼。 梁最赶紧摆手:“不用拘着规矩,又不是在宫中。” “是,”洛歧低头应道,连声音都弱了三分,透着些许自责:“劳烦殿下稍后,这条马上就好。” 难道现在的陛下进食速度更快一些? 他不知道梁最还剩了些丢给颜翩跹,只以为是自己算差了时间,毕竟前世他有幸近前伺候时,梁最已经是大晋定下的太子妃,习性与现在或许有所不同。 “不急,”梁最笑道,瞄了一眼,问:“你就抓了三条鱼?” 洛歧又惶恐了,难道食量也大一些? “我再去抓!”他忙着起身,“够了够了,”梁最失笑:“我是够了,他们呢?” 洛歧眉头一挑,跟着梁最视线看去才注意到身边一张张讨好的笑脸。 “护龙卫,吃干粮去。”洛歧冷冰冰道,和跟梁最说话时软弱的语气简直判若两人。 护龙卫们笑脸转瞬僵硬,冷哼着散去。 梁最苦笑:“你这……可不太聪明啊。” 护龙卫都是她亲自培养的精英,洛歧这样对他们,非是心高气傲,就是根本不屑一顾。 洛歧低下头:“您说过,护龙卫是靠拳头排序,不搞晋朝那套虚与委蛇。” 梁最眉头动了动,话是她说的没错,“你这书也是我教的了?” 要是自小为奴,的确没机会读书,但听他用词显然又是读过书的。 洛歧点头。 其实不算,梁最事忙哪有空一字一句教他,只是请了先生教大家伙,但在他心里,自己的一切都是梁最给的,没有例外。 梁最按按眉心,还越说越像那么回事儿了。 她捡起那条烤好的鱼,瞪了一眼成功让洛歧闭嘴,“剩下那条你自己吃,不用给我送来了。” “是,”洛歧低头应道,领会了梁最的意思:下次准备四条。 殿下三条,他一条。 洛歧忍不住扬起嘴角,把鱼放到火架子上烤了起来,这可是殿下赏他的。 “狗腿,呸!” 卫寒在副队长搀扶下走来,同行还有几个四队的护龙卫。 “我本以为你好歹算个好汉,没想到是谄媚逢迎的无耻之徒,为了让殿下收留你,甘愿为奴!”他骂道。 他们护龙卫中有不少也是奴隶出身,为了摆脱卑贱的身份拼了命的往上爬。 哪像洛歧这样狗腿,殿下从没说过要收他为奴,却自甘下贱地以私奴礼侍奉殿下,只怕殿下就是让他学狗叫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叫出来。 简直是不知羞耻。 卫寒骂过还不解气,竟还给人使了眼色,一个护龙卫上前单手按地伏身一个扫腿,尘土飞扬。 “吃吃吃,谁也别想吃!” 洛歧眼疾手快护住手中烤一半的鱼,但地上的调味品却没那么幸运,尘土飞扬,显然一个都不能用了,就连火势都被扑得一暗顿时小了半截。 “还是没长记性。”他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将鱼好生生地插在地上,走过来。 卫寒肩头一绷,随即冷笑:“你想动手?可别告状说我们欺负你。” 回答他的是一记突如其来的拳头。 “角度刁钻,身法灵活,但是没用内劲打中卫寒也只是皮肉伤。”远处围观的颜翩跹做起了实况评述,“哎呀呀这些小子可不地道了,人家都没用内劲,他们一个个却打出十分力气,这要是哪个拳风擦个边,小洛歧就废了。”颜翩跹瞄了旁边梁最一眼。 “他不用内劲,是因为没有。”梁最道。 这白芷都能看出来的事,当然也瞒不过她和颜翩跹。 但护龙卫这么多人打一个小少年都用上十分力气不说,还打不过,叫人一拳一拳地砸,简直是丢人丢到家了。 “别气别气,输在你徒弟手里,也不算丢人。” “你信了?”梁最挑眉,梦里收徒赠玉,被颜翩跹称作三岁小孩都不信的志怪故事。 “是你信了吧。”颜翩跹撇嘴,“不然干嘛把鱼给他不给我?” 梁最:“……” 就不能指望这女人说一句正经话。 远处,尘埃落定。 洛歧额上挂着汗珠,显然体力耗费不小,但脚下踩着的却是卫寒的肩。 就见他微微弯腰,喘息吹打在卫寒头顶,让卫寒本就涨红的脸更加发紫:“姓洛的,我有伤在身——”啪地一巴掌闷头盖下,洛歧也不说话,就等着卫寒再开口就又是一巴掌盖在头上。 周围五个护龙卫被洛歧或取巧点穴,或用腰带绑起来制住,就只能眼看着卫寒受辱。 “这闷葫芦的法子,说不定真能治治卫寒的傲劲儿。”颜翩跹抱肩评价,那边也不知怎地终于散去。 卫寒强撑着放开几人狼狈退去,临走不忘回头,目光复杂地看着洛歧慢慢烤着鱼,那干瘦的身影竟然极其挺拔。 他想说什么,最后又摇头被人搀着离开。 “这就散了?”颜翩跹一脸欠揍地赶上去臊卫寒,梁最在后面慢悠悠坠着,想过去又不想过去的功夫颜翩跹竟然一脸怪笑地回来。 “知道洛歧最后说什么了吗?” 梁最挑眉:“说什么?” “他说……”颜翩跹拉着长音,声音忽然郑重起来:“做你的狗,他愿意。” 梁最回头,透过稀疏林子,洛歧消瘦的背影像一颗古旧老硬的磐石,就这么纹丝不动地守在那里,守了千年万年一样。 但只要她一碰,就能化作万千柔软,随她施为。 “可惜了,我不想养狗,”梁最耸肩,露齿一笑:“最多养个人吧。” 郑城。 夕阳垂暮,在天边燃起一片红霞,飞渡如血。 各家各户陆续点起灯火。 梁最通知洛邑的人要去往郑城时就已动身,所以郑城上下只来得及叫齐官员迎在城门前,庄家的人也不例外。 但谁想到,三名护龙卫风驰电掣而来:“殿下口谕,今日下榻国相爷的郑城山庄,各位大人就请散了吧。” 庄家负责山庄的是国相爷的三子,主掌郑城守军,此刻呆若木鸡:直奔郑城山庄,殿下莫不是发现了什么? “糟了!” 第十章:抄家 郑城山庄。 入夜燃起的火把插在篱笆墙上,森森利刺朝外,许多刺上还染着干涸血浆,被暗橘色的火光照得犹如深渊探出的重重魔爪。 两侧搭起的角楼上有着执弓搭箭的暗哨,下方篱笆内也有两队各十五人交错巡逻,防守严密。 “刚经历了逃奴事件,庄家算是吓怕了。”颜翩跹笑说,扭头去看身后洛歧,才发现月光下,他半扬着脸,神情阴沉。 顺着洛歧目光抬头,颜翩跹的笑也瞬间凝住:两个角楼之间搭着隐于夜色的绳子,上面竟然挂着一串大大小小的人头,足有二三十颗! 有的已腐烂过渡,还有六颗应该是这几日新挂上去的,透过火光还依稀看得见容貌。 当中年迈的已白发苍苍,最小的却只有六七岁大,睁着惊恐的双目,一颗眼珠已经被野鸟叼出眼眶,只有黑紫色破烂的血浆凝在眼眶里。 “都是绞死后斩首,威慑其他逃奴。”洛歧平静说着,显然早就猜到这个结果。 卫寒在旁冷笑一声,后半句话却生生噎了回去。 梁最看向洛歧:“这六个都是跟你一道逃出来的?”她知道卫寒要说什么,如果不是洛歧出逃,又或者洛歧逃走后能管他们一管,这些人可能不会死。 “是,但此事与小的无关。” 洛歧经历前世打磨,深知解决误会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它湮灭在发生以前。 “我杀那些走狗时已经警告过他们,可以乘机随我离开,但生死自负,出路随缘,我不欠他们的。”洛歧紧张地看了眼梁最脸色,确定没有火气后才道:“当时跟我走的有二十几人,现在应该还有十几个逃进林子里藏着呢。” 他们没有路引钱财,其实哪儿也去不了,不过是山林之中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就是葬身虎豹腹中,也比在这人间炼狱里一辈子做苦役来得畅快。 当然,那晚也有许多人并没有借机出逃。 毕竟每个人对自由的需求是不同的,有些人愿意为之而死,有些人却想弃之求生。 “错不在你,”梁最摸了摸脖子上的龙珏淡淡开口。 卫寒在背后咬牙,怎么就错不在他了? 要不是洛歧发狂杀了那么多庄家护卫,他就不信庄家的人能把每个抓回来的逃奴都杀了! 可殿下现在已经被洛歧蛊惑,根本听不进他的逆耳忠言。 梁最驱马前行几步,手朝旁边一摊。 白芷还在迷惑间,洛歧已经拆掉身边一个护龙卫的弓箭递到梁最手上。梁最看他一眼,点点头,转而弯弓搭箭,嗖地一声,悬挂的麻绳从中间断开。 “什么人!”两个角楼的护卫见状惊呼,梁最这边没应声,他们就试探着射了两支箭。 “行刺大梁公主,该当何罪?”梁最把弓递到一旁,轻飘飘地问。 “死罪。”洛歧接过弓,嗖嗖两箭便射倒角楼护卫,身后护龙卫赫然亮起火把大红色的绶带龙旗近乎烧起半边天。 山庄里头巡视的护卫几乎吓傻:“是公主殿下!” 刺血的篱笆根本挡不住经历过沙场的铁骑,护龙卫们一个冲锋就拿下了整个山庄“护军”。 梁最驭马进了山庄大门,正前方是一块宽敞平地,看起来应该是山庄平时议事的广场。 广场最前头是有带檐的三阶木台,台上一把大椅,背后是挂着大虎皮的木墙,两边插着庄字大旗,颇有些土匪山门的味道,这正是庄家一贯追求的旧梁风气。 左右两侧围着如同牛圈般的木栅栏,背后是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都是奴隶。 广场背后是山庄本身,不说雕梁画栋,但也是规整漂亮的一处山间幽居。再往后的整座大山则是当初打下郑城后梁帝赏给庄国相的产业,这些奴隶就是日夜在此上工,不分工作,不分日夜。 最近应该托洛歧在夜里暴起杀人的福,庄户上停了夜工,是以所有奴隶都困在圈里,眼巴巴地看着那威风凛凛的护龙卫杀进广场,簇拥着梁最登上台前宝座。 “庄家就没个会喘气的吗?”白芷斥道。 山庄里的人都被揪了出来,老弱妇孺不算,庄三夫人便以主母身份上前见礼:“老……老爷到城门迎接殿下了……”她一头冷汗地答着。 非是她没见过世面,便是梁京三夫人也去得,但今夜这样杀上门来“借宿”的,她实在没见过,还能说出丈夫下落已经难得。 “好,那就等他回来,”梁最淡淡开口,一个眼神下去,卫寒为首的护龙卫动了起来。 如果方才的肆虐是揪人,现在就是抄家了。 “殿下这……”庄三夫人抖得音都变了,“敢问殿下,我……我家犯了什么罪,为何……” 梁最玩味一笑,胳膊搁在把手上捏着下巴反问:“你觉得犯了什么罪?” 庄三夫人跌坐在地。 她只知道公爹庄国相在朝中与殿下不对付,旁的小事不说,单说国相爷带着一班老臣连名逼迫梁最效法元善女君,先成亲再受封继位,就足够梁最记恨死他们一族。 “殿下饶命!我们都是无辜的啊!” 庄三夫人并不是什么大义凛然的女人,她抱住自己的孩子只想活命。 开玩笑,梁最都能登门杀人抄家了,能没有必胜把握吗。 “无知妇人!”庄三老爷庄松化带人及时赶到,进院下马朝梁最行礼:“不知家奴如何冒犯殿下,要杀要剐全凭殿下做主!” “好一个庄大人,开口就把所有事推给家奴。”梁最冷笑,她站起来,立刻有人把茶舍老板推上前,“这也是家奴所为了?” 庄松化一脸茫然:“此人是?” 梁最一抬下巴,洛歧上前在几个管事面前走过,身手抓出一人指着茶舍老板:“认识他吗?” “不……不认——”洛歧啪地一巴掌扇出他一口血,抬腿撅折他一条胳膊,又看向下一个:“现在有人认了识吗?” “殿下你这是屈打成招!”庄松化大喊。 “招什么?”洛歧猛地回头。 庄松化一窒,目光闪烁不知如何作答。 远处跪着的奴隶们几人交头接耳,但可惜洛歧此前几乎没在管事们前露过脸,何况现在穷凶极恶的样子简直比管事们压榨奴隶时还要手段残忍,当然无人能认出来。 洛歧面无表情地回头,这几个管事的脸其实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有一件事他知道,这里面,没一个是无辜的。 他抽出银刀,血光一溅,一颗头颅滚落在地。 梁最双目微眯,倒是笑着坐回去:“再没有人开口,就都杀了吧。” 第十一章:威慑 卫寒带着护龙卫把抄出来的金银财帛拉到广场,大大小小的箱子堆成小山,还有许多往来书信、账簿、名册。 时间紧张,他倒是没能一一检验,不过要说里面半点错处都没有,显然是不可能的。 他本以为自己这次办得极符殿下脾气,待看到广场上洛歧砍头的砍头、断手的断手,生生逼出一串真真假假的证人,茶舍老板祖籍三代叫狗剩都快扒出来的时候,脸都僵了。 殿下怎能由着洛歧公报私仇! “这都是屈打成招,便是真有,也与我庄家无关,都是小人作祟妄图挑拨殿下与庄家的关系!”庄松化还算机灵,可惜他面对的是梁最。 “不认也没关系,反正他们画了押,我也算对父皇有个交代。”梁最慢悠悠站起来,看得庄松化头皮发麻,“殿……殿下,你要干什么!” 他颤抖着要后退,身后的侍卫们却都被护龙卫逼开,还有两人上前按住他两只胳膊,而洛歧那个杀神竟提着刀朝他走来。 “放开我!我是朝廷命官,你们不能对我滥用私刑!” 庄松化已经被吓软了腿。 他虽然领着郑城守军,算个守将级的人物,但本人却是个实打实的废物。官位全是国相爷荫勋过来的,除了嘴皮子厉害外那三脚猫的功夫根本不入流,对上洛奇还不跟小鸡仔一样被按着脖子押在地上。 “不!不!”庄松化这才看出来,洛歧是这要砍他的头啊! “说,是谁让你陷害护龙卫的?”洛歧夺命的逼问比寒风更冷,空气中飘着的血腥味像索命的冤魂一样缠着他几乎喘不过气。 “不……不是,我没有……”但打死他,也不敢承认陷害过梁最的人啊。 梁最浑不在意地下台阶,一伸手,洛歧就顺从地把刀双手呈上。 庄松化仰头看到未来女君平静地翻了翻染血长刀,灵光乍现似得明白过来,梁最压根不在乎他认不认罪! “你、你想草菅人命?” “说到草菅人命,庄大人才是当仁不让吧?”梁最眉梢一挑,洛歧就像她肚子里的蛔虫,将那二十几颗人头命人送到塞到庄松化眼前,腐烂过半的、森森白骨的,庄松化直作呕下意识往后面躲却被提着领子强迫着与那丢了半颗眼珠子的小孩头颅对视。 “这……这些都是抓回来的逃奴,生死买卖都是我庄家的权力!”庄松化手撑地竭力辩解。 他当然不是怕这些孤魂野鬼,他怕的是弄脏自己的脸。 梁最眼一眯,懒得和这种人多费口舌,她轻挽刀花,搭在了庄松化肩头:“皇祖母说过的话,你也敢忘。” 庄松化还没来得及反应元善女君说过什么话,就只觉得肩头剧痛,整个一只右臂就这么被齐肩砍断,跌落在地的手指还再剧烈抽搐,剧痛和恐惧让他睚眦欲裂,双目都快瞪出眼眶。 “老爷!”三夫人撕心裂肺地叫着,怀里孩子哭得大声。 梁最一眼扫去,庄三夫人像是被老虎盯上的兔子瞬间憋回去,还死死捂住孩子的嘴,呜呜的哭声压了回去。 再看洛歧眼疾手快按住庄松化的脖子迫使他抬头,不要剧痛之下咬了舌头自尽,一边熟练地点穴止血,眼见着他双眼翻白要晕又曲指一顶压在他脑后穴道迫使人清醒:“殿下还有话要问。” 这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是做过千百遍。 梁最只觉舒服,有洛歧在,她连一句“别让他昏过去”都省了。 “我不管你背后的人是谁,目的是什么,”梁最将刀一甩,血浆沿着着刃间寒光流下正落在庄松化眼前,“你只需要告诉他,我梁最眼里,不揉沙子。” 这分明是在警告庄家! 可庄松化现在是半个不字也不敢说,仅剩的理智也只会点头。 梁最则越过庄松化,目光一扫,指着洛歧:“郑城山庄的人图谋对本宫不轨,你去杀几个该杀的,再到奴隶圈里选一些人,”她回头冷笑:“庄大人不是要沿旧梁风俗吗?那就把这些奴隶作为给本宫的赔偿吧。” 大梁是黄水以北的汉人北迁后和游牧民族繁衍的后代,旧梁风俗多是指草原风俗,自然就是奴隶买卖和赔偿。 梁最的护龙卫被庄家算计,按旧梁的风俗,那杀人流血、夺财宝、抢奴隶,都使得。 这分明是在反讽庄家。 一面享着大梁律法的福利,一边又不想遵守律法的规矩。 天底下的好事还能都叫他们占了去? 梁最走下台阶,翻身上马,只会护龙卫把财宝都抬上临时赶来的马车上,这会儿功夫,洛歧也办好了差事。 他杀了几个山庄里作威作福强奸女奴迫害平民的管事。 而郑城山庄的奴隶除去老的少的和妇孺,青壮劳动力的奴隶也就二百多人,洛歧挑挑拣拣在这当中选出了三十五个青壮年,由麻绳拴着双手串成一串带到梁最面前。 “殿下,”他低下头。 当年,自己也是这样被牵着带到殿下面前。 只是梁最一个点头的功夫,他的一生就从此不同。 洛歧捏着麻绳的手微抖,眼眶也泛红发烫,只是夜色深重灯火太浅,马背上的梁最只能感受到他灼热滚烫的目光。 梁最简单扫了眼奴隶们,掉转马头轻飘飘一句:“走。” 护龙卫人马齐刷刷离开,只剩下终于敢嚎叫的庄松化满地打滚。 “老爷,老爷!”三夫人等围住他,一边喊着大夫。 庄松化咬牙切齿:“快!快派人去梁京!告诉我父亲,梁最要杀他,梁最要杀了庄家满门啊!我的胳膊!”他疼得脑袋发热,后面也不知喊了些什么。 梁最一程远远离开郑城山庄,所幸郑城距离不远,没过二更他们便赶到城门前。 护龙卫的大旗一亮,自然顺利进城。 梁最没有叨扰百姓,而是直接带队到预先租好的大院落脚。 唯苦了郑城县令,大半夜被人从暖玉温香叫起来,一句最殿下在郑城山庄大开杀戒,连庄松化的胳膊都给砍了,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连滚带爬跑出屋门:“殿下现在何处?” “进、进城了。” 县令就差瘫倒在地,杀星来了。 梁最是威慑了庄家不假,可是神仙打架,他凡人遭殃啊! 第十二章:邀宠 梁京。 不同于洛邑的四月飘香,梁京的四月还带着不小的凉意,皇城里常在阴冷室内做活的宫婢还穿着夹袄,不过阳光下石阶路上走的达官显贵们自不像她们那般小家子气,一身朱红锦袍宽腰带,暖和舒适又轻便。 几位同样朱锦加身的大人们正在梁帝的议事堂争得面红耳赤。 “豫州三郡从前就是我大梁属地,所有土地各大家族都是有地契在手,既然收回故土,又如何不能划归从前!” “荒唐!且不说豫州丢失七十载,地契真假都已无从考证,就说晋朝这些年占领豫州清洗多年,你一勺归于旧主,岂非要引起大乱!” 自从梁最打下豫州三郡,朝堂这样的争执已有两年之久。 逐渐地,形成了以梁最为首的新党,支持沿用晋朝土地归属并且允许两国通商互利,这显然是利于安定的法子,但对于旧梁那些大世家来说无异于虎口拔牙,故而他们报起团来,以大司马蔡平为首咬牙反对。 可他们低估了梁最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这位大公主可不是单纯的继承人,还是真正打下豫州三郡的铁血公主,这样的名头压下来,即便这些老臣也讨不到好。 眼见着和晋朝定下的休战三年之期临近,争论不休的双方都更加急切,想在战争到来前将利益瓜分完毕。 国相爷庄悯良冷眼看着,似乎有什么心思揣在怀里,不得示人。 他年岁已有七十五,服侍过元善女君再到今朝梁帝也算是元老之臣,次女还是梁帝现在最宠幸的贵妃,地位尊崇,亦是旧党派的中流砥柱。 今天两派似乎非要争出个高下,吵到最后梁帝不胜其烦地拍案而起:“都给朕住口!次次都是这些,半点新意没有!” 国相爷眼皮一掀,带头拱手:“陛下息怒。” 梁帝左右踱步,几次想张口又默了回去,最后眯起眼:“等最儿回来再议!” “陛下!”蔡平急着追赶,但梁帝几步走远,避瘟疫似得甩开众人,只能苦叹一声:“嗨!”错过了梁最不在梁京这段时间,只怕来日再难找到这么好的机会了。 新党的人都松了口气。 幸不辱命。 几个年轻面孔又闪烁光泽,殿下要回来了。 殿下亲下洛邑,一定能带回有力的证据说服陛下! 蔡司马黑着脸看了老相爷一眼。 庄国相轻轻摇头。 陛下的脾气他们都清楚,优柔寡断,从前听他们的,后来听梁最的,现在梁最和他们意见相左,这才迟迟拿不定主意。 “你们都想趁殿下不在说服陛下归还三郡土地,但这些年陛下处理国事倚重于谁你们不清楚?殿下不在,陛下岂能安心下旨。”庄国相早就看透了皇帝。 “大司马,我们的对手从来都只有一个。” 梁最。 蔡平狠狠攥拳,咬牙低语:“她要是登了基,咱们都没好日子过!” “蔡司马慎言。” 国相爷显然懒得跟莽夫多说,快走几步出了宫门,府中等待他的却是染血的消息。 “欺人太甚!”国相爷长子庄松正愤而拍案。 他不是心疼庄松化,而是心疼庄家的名声,可反观国相半眯着眼,好像被砍掉手臂的人并非他的亲子一般,“算着日子,那位也该到了吧。” 庄松正脸色一怔,忽而拱手:“父亲高明。” …… 郑城。 梁最如故接见郑城县令及几位官员,翻查税目,整饬吏治,又是一日。 庄松化牙龈都快咬碎,明知断臂仇人就在城内,自己却像个缩头乌龟一样,根本不敢离开山庄半步,有人问及也只敢说是病重,半点不敢泄露是梁最所伤。 郑城官员从善如流地压下此事,何况梁最查得严,他们也是自顾不暇。 洛歧则顺理成章地接手了卫寒大半的近侍工作,甚至连白芷的许多活儿都抢了去,不是故意,只因他太了解梁最,闹到最后连颜翩跹都被挤到一边。 “你小子想谋朝篡位也忒急了点儿吧?后面站着去。”颜翩跹挤到梁最身边,宣示主权似得一把挽住梁最胳膊。 梁最失笑:“我就便装四处走走……”颜翩跹死命扒了扒不肯松爪,她只能看向洛歧。 原本表情冷漠的少年瞬间就底下头,往后缩一步,糯糯地:“小的越矩了。” 梁最心里刚软,就听颜翩跹哼哼两声:“不是你小子怼天怼地的时候了?”她这几日算是看透了。 “他就怕你一人,别人都一张冰块脸,他昨天还警告我别给你添乱,我有吗?” 梁最挑眉。 洛歧心里咯噔一声,赶紧解释:“我只是提醒,没……没警告……” 颜翩跹是没什么用,但殿下当她是至交。 “没什么没?你差点把我心血都毁了你知道吗!”颜翩跹告状,扬着脖子质问:“晋泽远的消息是那么好搞到的吗,你就把它扔水里去?” 洛歧手掌袖里一攥,头低得更深,免得被梁最发现眼底杀机,但肩头还在颤抖。 晋泽远。 都是这个男人害的。 都是他! 这几日洛歧都在拼命按着自己的冲动,恨不得现在就便装潜入大晋,先杀晋泽远,再杀太和帝,还有晋朝现在这个狗皇帝,还有…… “行了行了,多大的事儿。”梁最说和,不紧不慢的嗓音想一股柔风,洛歧狂躁的心瞬间熄灭。 他得守着殿下。 “怎么不大啊!”颜翩跹不满,立刻像被遗弃的小狗,眼神可怜巴巴地盯着梁最:“你还跟不跟我天下第一好了?” 梁最恶寒:“滚蛋。”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台阶走进人流,白芷抱剑追去。 卫寒朝洛歧嗤鼻:“都是些贱奴邀宠的招儿。” 洛歧回过神,像头苏醒的雄狮,睥睨而来的一个眼神就叫卫寒浑身僵硬。 “邀宠?你说对了。”他扬起头,用一种与梁最面前截然不同的傲然姿态勾起唇角:“殿下从此以后,只会宠我一个。” 洛歧眼尾上挑,像俯瞰芸芸众生的神祗从昆仑山巅望来,压得卫寒喘不过气。 就这么办。 洛歧展笑,牵马大步追去。 梁最当然没走远,洛歧追上她时,梁最跟颜翩跹正踮着脚试图越过人群看清围着的是什么。 “殿下上马。”洛歧贴心道。 梁最报以微笑,坐上马背才挑眉:“原来是个银面算师,怎么,算得很准吗?” 洛歧原本的笑意忽然敛去。 第十三章:良缘 银面算师原本是一个很厉害的师门,名字已不可考,只传言百年前梁晋二帝都曾秘密派人登门问政,后来似乎泄露天机太多,毁于一场天劫。 师门自此四分五裂,弟子流传人间,为防再被天劫追踪,所有人都覆以银面,唯有脖子上挂着不同花样的银项圈坠子标志着传承仍在。 所谓天劫之言梁最自是不信。 “据说是旱天雷击中了木制建筑引起大火,算师们都是体弱之辈灭火不及多数宗老困死火场,搞得跟天劫灭门似得。”颜翩跹曾说。 梁最便当成一个趣闻,今日有缘见到一个银面算师,不论真假,她还是想看上一看。 蓦地,马头一转,洛歧竟然牵着她的马往远处去。 颜翩跹追在后面:“干嘛去?” 梁最也挑眉,骑在马背上不紧不慢地说:“我想过去看看。” 洛歧低着头,牵马走得倒是奇快:“如今的算师不挂个银面都不敢出来行骗,您何等英明,哪会信这个。” “你敢违背我?”梁最一贯能直击要害。 “不敢。”洛歧脱口而出人也停了下来,仰头看去,梁最好整以暇地骑在马背上正用一种玩味的眼神打量他。 殿下没恼,但起了疑。 洛歧松了口气,试探着道:“小的是怕您的身份被认出来,影响暗访。” 梁最也不点破,只道:“好,那先走吧。” 颜翩跹听出几分味道,难得没有异议,可那银面算师却像闻到腥的猫似的,忽然朝这边拜倒:“参见殿下。” “殿下?”围着的百姓纷纷回头,正见着马上的梁最背影,不知是哪个先一步跪倒叩头:“参见殿下!”无知百姓跟着行礼,大街瞬间就空了起来。 梁最轻笑:“哟,看来是走不成了。” 洛歧懂事地掉转马头,他虽生的瘦弱,但不面对梁最时整个人就像座犀利料峭的冰峰,往哪儿戳哪儿气温都能骤降,现在做个牵马小童,还不瞬间衬着马背上的梁最跟菩萨似得尊崇亲和。 “都起来吧。” 梁最既被认出,也不想做作地推辞什么,反而催马走向银面算师。 百姓们自发让出道来,洛歧跟在后头总算看清银面算师胸前项圈挂着的饰物。 八颗滴溜溜的银瓜子。 果然是他! 洛歧胸口爆发出一阵喷薄杀意。 他虽然不知具体时间,但却知道就是这个以银瓜子为饰的狗屁算师做出了天定良缘的判词,生生将殿下和晋泽远牵在一起,也让殿下对晋泽远多了一份瞩目,才有了后面所有的悲剧! 洛歧依然记得梁最出嫁时那一身红妆,明艳得连正午的骄阳都被她比了下去。 三千护龙卫金甲银刃列阵送嫁,气势千钧。 他骑马就在阵前,宣誓承诺一生效忠梁最,更亲眼看着对面晋泽远在黄水之上扯起千舟红绸,组成洋洋一片红海,携重臣百人抵岸迎亲。 火炮震天,两国百姓齐声欢呼,普天同庆。 晋帝亲口许诺,太子妃若诞长子则继位大晋之君,若诞长女即延大梁国祚。 人人都道梁晋永以为好。 梁最以继位女君之尊,江山为嫁,晋太子有帝位之诺,江山为聘,二人天定良缘,琴瑟和鸣。 是以他也认为殿下得到了幸福归宿,从此天下太平。 毕竟梁最嫁时带着的笑不曾骗人。 但结果却是…… 洛歧拳头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一抬头正对上梁最探寻的目光。 他赶紧让开位置。 梁最跳下马将鞭子塞进他怀里,走到银面算师跟前就听那算师抢先开口:“小老儿特意在此等侯殿下,只因算得一卦,想要献给殿下。” 洛歧牙根紧咬。 决不能再让这老东西当众说出判词! 他迅速跟在梁最身后,一根银针藏在掌心,还未动作就觉得一只微凉的手指轻敲他手背一下,“急什么,看戏。”梁最漫不经心的低声在他耳边炸开。 “是,”洛歧不再动作,耳根红的像烧起来一般。 银面算师则是动作一僵,若非有面具挡着,所有人都能看到他表情有多尴尬。 殿下啊,这个距离您说话他是能听清的啊! 至于这么不给面子吗? “殿下怀疑小老儿的身份,情由可原。”他老神在在道。 “不怀疑,”梁最笑着抬抬下巴:“你接着说。” 银面算师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而梁最这样满不在乎的态度也叫场面轻松起来,百姓们看戏似得打量银面算师,表情跟看街边耍猴没什么两样,想必接下来不论算师说什么,只要梁最一句可笑,百姓们就只会当个乐呵听。 洛歧崇拜地看向梁最。 不愧是殿下,看出他这边有异,只用三两句话就给自己找好退路,比只知道打打杀杀的他强多了。 洛歧心服口服地垂头站在梁最身后,就像个小跟班似得,不起眼还甘之如饴。 银面算师决定管他三七二十一,先给了卦辞再说:“小老儿——” “等等,”梁最像突然来了兴致,打断道:“既然是银面算师,不如你先给本宫算算这郑城之中,有谁想对本宫不利吧。” 百姓哗然,谁敢对殿下不利! “殿下这一卦算的是姻缘。”算师给足了暗示。 梁最却不吃他这一套:“连我想算什么都不知道,这银面算师似乎有些——” “殿下的姻缘就在南方,您且往南看!”银面算师抢先打断,手一指南边。 众人随之望去。 那是一座临街酒楼,生意因为银面算师的关系坐客寥寥,不过招摇旗帜下遮挡的二层围栏后好像的确有一道身影。 但在人群看向这边时,酒楼上的身影却缩了回去。 梁最也偏头去看,哪想到洛歧在她转头前抢先站在她南边,还请缨:“我为殿下探看!” 二楼,晋泽远的近侍忿忿:“爷,这些梁人算计您!” 什么铁血公主,竟然用这么下作手段勾引他家如圭如玉的太子殿下! 再看他身边是一个相貌端正的儒雅公子,青竹银纹的长衫,腰带缀玉,一身商人打扮却半点不染俗气,反而更像是贵养出来的松竹挺拔又伟正。 不过晋泽远想到梁最此人,微微摇头:“不得胡言。” 晋泽远说是如此,却迟迟拿不出战场上挥斥方遒的劲儿,不知该不该挑帘直面梁最。 他有五分怀疑,也有五分难明的忐忑。 “滚远点!”一道身影从二楼径直跃上,洛歧杀机勃勃地低吼,一边扬声喊道:“殿下,此处无人!” 第十四章:赐药 晋泽远的近侍被气得半死,两个大活人站在这儿,那小子怎么舔脸说没人的? 他正要发火却被晋泽远拦住:“别急。” 近侍闭嘴,他也不想自家主子跟大梁公主扯上什么姻缘,但这么憋屈的法子还是让人窝火。 “没人?” 银面算师也跟着张望,果然除了洛歧别无旁人,但他反应很快:“小老儿是建议殿下到南边儿去,方能找到姻缘呐。” 梁最眯了眯眼。 颜翩跹则抱肩一笑:“这小老头哪儿来的,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先成亲,再继位,是庄国相那群老家伙给梁最使得最大的绊子,偏偏当年元善女君的确是这么做的,而梁最极为敬重祖母,根本不可能拒绝。 银面算师只露在外头的一双眼珠子动来动去,显得好不滑头:“小老儿绝不敢信口胡诌,您只要留在城中,不出三日,南边的姻缘也会撞进您的怀里。” “放肆!”卫寒怒喝,梁最的视线却飘到酒楼上。 洛歧已经跃下酒楼二层,朝这边跑来,觉察到她的目光动作则有一些拘谨,但看起来似乎真的没在上面见到什么人。 而晋泽远此刻藏身店内,透过隔板缝隙窥见那扬头看来的梁最。 他身为大晋太子自是见惯群芳,梁最这种气质超凡的也不是没有,但经过这银面算师一番胡搅蛮缠,她的面貌又笼上一层说不出的味道。 “这小子也太不知好歹了!竟然敢警告咱们,您听他那话,还不管您是谁都不会放过,他知道您是谁吗他!”近侍不屑,根本不信洛歧能猜到晋泽远的身份,现在全天下人可都以为晋泽远正帅军同突厥对峙呢。 晋泽远这才收回心神,想到洛歧方才寒意逼人的警告,不以为意地笑笑,此时方露出几分名动天下的君上之风:“一个牵马小童,能奈我何。” 非是他自矜身份,而是晋梁素来风气如此,门当户对何其重要遑论梁最这样的一国储君。 即便他看出洛歧对梁最的心思,也压根不放在心上。 楼下,人群散去,梁最显然没将银面算师的话当一回事,只是挥手离开,一场原本要发酵至梁晋两国的判词竟这样销声匿迹。 而银面算师原本掐着手指低头走,忽然像撞见鬼了似得浑身一哆嗦,几步冲进最近的客栈要了间上房躲起来,直到天黑也不曾露面。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晋泽远刚巧也在这家客栈入住,近侍说了算师住在哪间房,他敲了敲桌面:“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知道爷想去,属下夜行服都准备好了!” 晋泽远摇头:“同在一个屋檐下,用这些作什么?”他一推门,就往算师房间走去,曲指咚咚叩响房门。 “知道住哪儿了?”梁最问。 白芷将地址报上:“那算师也不曾掩藏,就在客栈里?” 洛歧上前回话:“小的替您走一趟,一定查清因由。” “没了?”梁最眉头上挑。 “还……还有,”洛歧低着头颇有些为难。 梁最扫了眼,“白芷,你去找卫寒,让他把我今早吩咐的事办了。” 白芷看了洛歧一眼,撇撇嘴,退出门。 洛歧又看向没事儿人一样坐着的颜翩跹,颜翩跹可不像白芷那么好打发:“干什么?连我也瞒着?梁最!” “待会儿我悄悄告诉你,先出去。”梁最一边哄一边挥手赶人。 颜翩跹磨牙,跟洛歧擦身而过:“好小子,她身边的人你都得罪个遍呐。” 洛歧连个眼神都没回她。 殿下有了他,根本不需要旁人碍手碍脚。 颜翩跹嘭地一声关上门,梁最则抢在他前头开口:“不用跪我,站着回话。” 洛歧打消了下跪的念头,规规矩矩垂着手招待:“您在梦中说过,会有人放谣言搅乱您的姻缘,小的看到银面算师,就觉得不妙,所以才阻拦。” 梁最唇边带笑,玩味地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一层薄雾笼罩了她的眼。 “你觉得,我会信你吗?” “殿下不信。”洛歧回话,梁最鼓励地看着他:“接着说。” “但殿下也无法解释我的存在。”洛歧第一次对上梁最的视线,那双黑瞳比初见时还要明亮,又像是深不见底的黑洞,藏着未知的风险。 但古怪的是,梁最竟一点儿也不觉得危险,好像那酝酿风暴的诡谲黑洞是她最为熟悉的东西。 梁最站起身,“你知道对于一国之君,无法解释的人会被怎么处置吗?” 洛歧单膝跪地,手狠狠按在心口:“但殿下不会杀我。” “你怎么知道?”梁最危险地眯起眼。 她想到了许多可能,洛歧不但聪慧过人还通晓人心,能耐莫测,留下来很可能是个祸患。 洛歧很想任性一把,就赌殿下不会杀他。 但理智告诉他,自己之于殿下如今就是一个突然持龙珏出现的“陌生人”,这风险冒不得。 “我愿服下毒药,受殿下控制,直到您完全信任我的那天。” “还真是我的好徒弟。”梁最笑着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玉瓶,洛歧对此并不陌生。 大梁皇室并非看到得那般透明,而梁最被称作铁血公主,也绝不是用温柔手段得来的,用毒暗杀陷害,只要有必要她并不吝啬,甚至许多她手中死士都以能得殿下赐药为荣。 因为只有赐了药,才能成为梁最最心腹的利刃。 洛歧一口吞下那药,眼都没眨。 梁最收好药瓶坐在椅子上盯着他,足有半分钟,才忽然道:“小东西,我好像被你算计了。” 洛歧脸瞬间通红,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颜翩跹在门外急吼吼敲门:“还没完事儿呢,赶紧的,有大消息来了!” “等会儿再跟你算账,”梁最留下狠话,洛歧瑟缩一下又乖乖跟在梁最身后,殿下打他骂他都使得,反正现在命交给殿下了,殿下要怎样都行。 这份不得已,让洛歧彻底扎根在了梁最身边。 门外,颜翩跹拉扯梁最往一边走,还道:“那小子识相点啊,别跟过来。” 梁最苦笑:“你能再小心眼儿点?” “不管,你听不听吧。”颜翩跹有扇苑的秘密消息网,自然值得一听。 梁最挥手,洛歧后退几步伺候。 “消息可靠?”梁最肃容 “千真万确!”颜翩跹拍胸脯担保,还挑衅似得看了洛歧一眼。 梁最却没心情看她争风吃醋,大步走到院门口:“白芷,传郑城县令速来觐见,另派人持我的公主令到骁勇军示警,封城戒严!” 第十五章:挑拨 公主令传遍骁勇军上下,这是大梁驻扎在豫州三郡最主要的守军,号称十万之众,主将自然是梁最,底下由三位将军各自统率驻守于三郡内。 郑城与洛邑同属安阳郡,主将任将军帅军与洛邑得到军令立刻动作起来,大梁警戒,防备的只能是晋朝。 “难道他们想毁约?” 晋太子当年答应休战三年,这才刚到第三年,他们就想打过来了?可是突厥那边不还是不消停吗?听说晋太子奉旨在西陲驻守已有半年之久,难道只是疑兵之计? 军中猜测不断,郑城县令在内的许多人都已奉命来到议事堂,等候梁最。 但此时梁最还在院中问询情况。 如他们所料,颜翩跹带来的消息正是晋泽远已经秘密回到晋都长安。 这可是大梁最不想看到的情况。 “晋朝和突厥,难道也达成了什么协议?”梁最问道,她早就防着这事,所以让颜翩跹的扇苑这些年多往突厥发展,包括大梁给突厥开的通商贸易条款都优先为扇苑服务,帮助扇苑的人伪装打入突厥内部。 “这倒不会,突厥内部可不像大梁这么清晰。” 颜翩跹这话不假。 大梁子民虽有部分突厥血统,甚至冀州十九部里有十一部是突厥降臣,但立国四百年也不是白来的,内部朝廷结构已经趋于规范,而突厥内廷还是以王帐为核心的部族制,晋泽远想与之秘密达成什么协定可不是那么容易。 “不会真来找你的吧!”颜翩跹大惊小怪道。 “不会!”洛歧在旁突然抢道。 梁最挑眉:“你怎么知道?”她勾起一丝笑:“说来,那晋太子还是我王夫候选人中的佼佼者。” “啧啧,”颜翩跹咂舌,梁最提这茬干嘛。 再看洛歧果然有些沉不住气,“殿下天命之人,不该为这些小结束缚。” “小结?我成婚的事,也算小结?”梁最盯着洛歧的眼睛,直叫人家抬不起头。 颜翩跹有点看不懂事情发展,哎哎两声:“嘛呢,不说正事了?等等,你小子怎么偷听我说话?不是叫你站远点了吗?” “我不用偷听。”洛歧这回倒是答的干脆。 颜翩跹还没发火,梁最拉住她:“说说,让洛歧说。” 洛歧低头应了声是,这才道:“殿下要择选王夫的消息已经传遍九州,此时最少不得的就是那些觊觎之辈。” “你是说,晋泽远想借此生事?”梁最显然很重视洛歧的话,她托着下巴思索一阵,问:“你觉得他想怎么做?借机攻打大梁,还是……” 洛歧攥紧拳头:“晋帝狼子野心,若能聘您为太子妃,自然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将梁晋合而为一。” 梁最神情一僵,颜翩跹也懵了:“你的意思是,晋泽远要来勾引梁最,回去当晋朝太子妃?”她看向梁最又看了看洛歧,最后哈哈大笑:“你们觉的梁最疯了吗,放着大梁女君不做,去当狗屁太子妃,就算未来能做皇后又能怎样,有女君潇洒吗?” “那晋泽远就能放弃太子之位,来做大梁的王夫?”洛歧反问。 颜翩跹一窒,皱眉道:“晋帝那么多儿子,况且那老小子已经开始猜忌太子,晋泽远很难顺利登基——” “所以他更要取悦晋帝。”洛歧抢着道,生生掰出一个居心叵测的形象来。 颜翩跹眯起眼:“你小子跟晋太子有仇吗?” “你跟晋泽远有交情?”洛歧的反问让颜翩跹好噎得慌,眼巴巴瞅着梁最寻求帮助。 “我与晋泽远打过两次交道,他……不似这样的人。”梁最也隐隐皱眉。 非是她不信,而是这位晋太子的风评着实太好了。 西南地龙翻身,流民千里,晋泽远带头节衣缩食救济百姓,江南涝灾,也是他第一个上书请旨修扩河道,点滴善政积累下来,才有了今日仁善之名。 当年打下梁州三郡,他一俘一民没有多杀,有设立晋州的威名,晋太子文武全才的美名遍传四海,若说他会为了一己私利来欺骗梁最感情,梁最觉得有些好笑。 “殿下说的有理,”洛歧先来一句吹捧,才道:“不过晋朝内政复杂,晋泽远能坐稳位置还风评绝佳,小的认为还是该防。” 梁最点头,“你有什么好建议?” 洛歧嘴动了动,差点就被梁最把话套了去,幸好他在殿下面前一直谨慎,现在道:“小的不知,还得殿下做主。” “嘁,说得头头是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亲眼见着晋泽远来郑城勾搭梁最了呢。” 梁最笑笑:“所以,一旦在郑城发现晋泽远,就说明他的确心存不轨,本宫可要警惕他了,是这个意思吗?” “殿下圣明。”洛歧作揖。 梁最玩味地打量他一眼,略加思索便招手:“先去议事堂。” 晋泽远秘密回长安的消息是机密,梁最显然不打算昭告众人,以免引起恐慌。 “本宫今日在郑城遇刺,贼人目标明确,就是我项上这块传国龙珏。”梁最取出龙珏一抖,美玉在烛火下闪着润泽的光。 门外伺候的洛歧猛地抬起头,殿下这是要…… “这、这……”县令吓得扑跪在前:“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梁最微微一笑:“不妨事,不过这些贼人身手非凡,黄县令,你可得想法子给本宫抓住贼人才行。” “是,是!下官一定不辱使命!”黄县令满头大汗地退了出来,夜风一吹,忽然又觉得哪儿不对。 若只是刺客行刺,为何要戒严全城,还要通知整个骁勇军整备? 黄县令一回头,就见议事堂的大门豁然关上,门前的洛歧目光冷得像夺命的无常:“殿下有旨,还不速去抓人?!” 即便知道这是梁最有意支开他,黄县令也不得不认,转头正要走,洛歧忽然出声:“等等,县令大人不觉得今日那个算师行事诡异吗?” “有……有吗?” “看来县令对殿下的行程很是了解。”洛歧冷笑,县令干巴巴答道:“应该的,应该的。”他背上已经冒起冷汗。 洛歧:“看来县令是聪明人,那您应该知道,殿下要抓的人,绝没有抓不到的。” “明白,下官明白了。”黄县令哪儿还需要再提醒,快马加鞭就跑回衙门带人,冲进客栈去抓今日那个银面算师。 而晋泽远,就在包围之中。 第十六章:原则 洛歧自是想亲自把人抓来,但他刚向殿下进言,就带头去抓人,就是抓到了也不好往下说,不如让这黄县令去撞撞运气。 议事堂内,梁最已经对骁勇军做了新的部署,还往梁京送了信,提醒冀州燕北等地的驻军注意防范。 众人散去,颜翩跹才靠近梁最,低声说了洛歧的安排。 “他倒很会配合,”梁最笑了,听出她想搜查城内,洛歧就借故让黄县令抓人。 “主意不就是人家出的吗?”颜翩跹很不给面子地戳穿,“我看他就是有预谋地破坏你和晋太子,从他故意弄坏我的册子时,我就看出来了!” 颜翩跹着重强调了弄坏两个字,可惜梁最根本不关心,还召唤罪魁祸首:“洛歧。” 洛歧迅速出现在她面前。 “你从郑城山庄挑来的人都是青壮年,是想要让他们从军吗?”梁最问。 “殿下恕罪,小的想请您将他们都放了。” “放了?”梁最挑眉,“说说,怎么个放法。” 洛歧:“这些人都是孤身一人,奴隶出身便是无亲无故,您赏两顿饱饭就肯为您卖命,所以他们不但适合从军,更适合的是……” 他没说,但梁最和颜翩跹已经知道他的意思。 这些人,更适合做死士。 梁最手指在桌上敲打,半晌:“你对我,就这么没有信心吗?” 洛歧迅速跪倒:“殿下是真命天女,小的相信您必定能成为一代明君。” “那你还玩这些?服毒、驯养死士,你想暗杀谁?” 这可有点多。 洛歧不用想就能列出一长串的名单来。 不过就是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现在就说,只能斟酌着提醒:“殿下息怒,但庄松化的背后显然不只一个庄家——” “住口。”梁最有些恼。 洛歧话里话外指的已经很明白,庄家背后必然有皇室的人,否则哪儿敢轻易和大梁未来的继承人作对。 而这个人在梁最这儿也不是秘密。 “这次我站洛歧啊!”颜翩跹往洛歧这边挪了一步,举手表示:“我知道你不是心软的人,宁王要是做了过分的事你必然要出手,但他要是总也不做过分的事呢?” 就像这次,躲在背后给庄家撑腰,让国相爷动作而他在背后坐收渔利。 擒贼先擒王,难道梁最就总是这样被动? “王叔无罪,难道你们要我陷害他吗?”梁最自是不肯。 元善女君用尽一生心血才定下大梁律,她必然要成为律法第一个拥护者,如非必要,她是断然不想在皇位上使手段的。 “小的明白。”洛歧跪坐在地,从善如流地迎合,好像刚才一本正经谏言的人不是他一样。 如此,倒衬得颜翩跹像那个挑头的,她不由气恼:“你这小子还有没有点原则?” 洛歧面无愧色:“殿下的原则就是我的原则。” 梁最噗嗤笑了,颜翩跹无话可说:“行……你行。” “好了,那三十几个奴隶就先交给你训练吧,我看你功夫底子不错,应该没什么问题。”梁最为此画上句号。 另一边,黄县令派人带来消息。 “客栈的银面算师不知所踪,似乎被人劫持离开,黄县令带人前去时还发现了歹人行踪,但没能抓住人,如果不出所料,应该正是行刺殿下那群歹人。” “哦?”梁最轻笑,看了洛歧一眼。 这无中生有的法子,竟真炸出了一池子鱼,不过是多大的鱼,还得抓住了细看。 “让三队的人去,务必把人给我揪出来。”梁最下了死命令。 三队长是一员老将,迅速领命,连夜搜城那是一气呵成。 暗巷中,晋泽远被追得也有了三分火气。 这里终归是大梁的地盘,他一身本事倒也不会轻易就擒,但以身犯险终是大忌,何况一番动作下来已经露了马脚,再想安稳入住客栈也难。 “属下就说今日下午那是一场局!”侍卫忿忿。 他们到了银面算师的房间,就只看到一封信,连算师半个影子都没见着,而不巧的是,他们刚进了房间,黄县令就领着大队人马来查。 晋泽远倒是想扮作普通商户来求个签,但一听到底下是抓人而非请人,就知道不妙。 一旦被发现,他们必是要有一番官司,即便不被人认出身份,也难以脱身,若是纠缠进什么局里,就更难办。 无奈之下,晋泽远只能选出逃,文牒和身份立时作废。 但若说是梁最做局设计了他,又没这个必要。 以梁最的身份,要是知道上面是他,直接调动兵马在客栈擒拿就行,何必多此一举? “瞧下午那个牵马小童的意思,梁最根本不知道上面是我。”晋泽远分析得还算清晰,说话间,他叩响了面前漆黑的院门。 开门的是个小模小样的男人,诚惶诚恐地将人请进来:“参加殿下。” “有什么消息吗?”晋泽远倒也没嫌此地寒碜。 大梁和晋朝交战多年,互相派遣细作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晋泽远身为晋朝太子手中暗线只多不少,区区一个藏身之地还是找得到的。 “公主似乎得到了您回长安的消息,打着遇刺的幌子戒严搜查,骁勇军那边似乎也有动作,只是目前还探查不到消息。”细作遗憾禀报。 梁最来得太突然,那院子都不知是什么时候定下的,更别提安插人手了。 “而且公主昨夜抵达前,似乎……抄了郑城山庄,还斩了庄三爷一条胳膊?” 晋泽远眉头一跳:“她竟如此霸道?” 今日远远瞧着,那如青黛山水画中走出的女子,美得让人直想为她作一副丹青,做起事来竟是这般血腥:“她抓到什么把柄?” “就是没有把柄也不稀奇。”细作显然是在大梁久居,深知梁最脾气:“公主是元善女君在世时钦点的继承人,为了她能继位,女君不惜改了草原少子继承的规矩,这最殿下的底气能不硬吗。” “真是无法无天的蛮人!”侍卫恨恨道,也庆幸梁最如此,咱家殿下这么儒雅守礼的人,肯定不会瞧上她了。 哪知晋泽远勾起一抹笑来:“说来,她也不算冤了庄家。” 侍卫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这还是他家殿下吗? “咱们又非不请自来,如今被人满街追拿,孤定要朝庄家讨个说法。” 第十七章:喜欢 卫寒在屋子里坐了有一阵儿。 他面前是郑城山庄搜来的那些账册身契,杂七杂八罗成一摞,白芷冲进来吓得他手一抖弄得更乱:“卫寒,你磨蹭什么呢?殿下让你找的东西找着没?” “快、快了,我找着就过去。”卫寒好声好气送走白芷。 今夜事多,白芷疑惑地瞄他一眼,便忙别的去了。 卫寒流着冷汗,慌手慌脚地翻出怀里藏得两张身契,他大概一扫,一张是洛阿牛、一张写着洛仔,赫然便是洛歧和洛父的卖身契。 “殿下要这两张身契,怕是要还给他。”到那时,更要对他颐指气使了。 可即便如此,卫寒也不敢违背梁最。他把两张身契揣在怀里,还是硬着头皮求见梁最。 他和几个护龙卫打了个照面,心事重重地也没打招呼,不过他们说的话他却听得真切——殿下把郑城山庄抢回来的奴隶全都交给洛歧了。 教习也好,带队也罢,这批本就和洛歧出身相近的人,很快将成为洛歧的左膀右臂,成为他跟自己分庭抗礼的对手。 卫寒喉结滚动,一瞬间如被冰水浇身透心凉。 “站这儿做什么?进去回话啊。”白芷正好瞧见,过来喊他。 卫寒深吸一口气,进门见洛歧不在,纳头便拜:“属下有要事禀报。” “说,”梁最正研究地图拿着笔不时做些记号。 晋泽远是用兵奇才,他既有变,大梁的军事部署自然也要有些变动,她还要细细谋划。 卫寒膝行一步:“事关洛歧,请殿下小心他。” “哦?”梁最来了些兴趣,挑眉看他:“我让你找洛歧父子的卖身契,你找着什么了?” 卫寒只觉得胸口那两张身契烫得慌,可恶念一起那做起事来就没什么估计,“正因为没寻着,属下才担心。” “没寻着?”旁边的颜翩跹坐不住了:“完了,现在又成了来历不明。” 洛歧虽然得罪颜翩跹不少次,但那都是蝇头小事,她倒不会真计较什么,但现在洛歧自报家门的身份有了变数,可就不是一句包容能扯平的。 “颜姑娘说得正是,殿下,郑城山庄根本没有他的卖身契,也没有他所谓的父亲,更没有人认识他,这还不够可疑吗?”卫寒一句句直戳要害。 没有一张卖身契,洛歧的身份当真成迷。 梁最“啪”地把笔一丢,墨汁溅在桌上一滩,唬得颜翩跹都是一怔何况卫寒。 “殿下,您不信我?”卫寒咬牙,心里忍不住,嘴上就问出了口:“洛歧才出现不过几日,他杀人如麻的样子您也瞧见了,虽说都是该杀之人,但绝不是什么善类!我跟您这么多年,您……” 梁最竖起一只手打断:“卫寒,你说洛歧不可信没问题,但不要牵扯到自己,”她笑得十分冷静:“否则一旦证明洛歧没问题,那有问题的人,就是你了。” 卫寒脊背嗖嗖发着凉风,谁能顶得住殿下这样的审视,他治好硬着头皮答是。 “如今的证据就是没有卖身契,也没有洛歧所说的父亲,情况如何,叫他一问便知。” 这倒是梁最的性格,凡是能用一步解决的事,绝不耗上两次路。 什么打草惊蛇,全然不惧,毕竟在绝对力量面前,没有什么是有问题的,至少,在现在的梁最面前,还没有发生过。 “殿下,您找我。”洛歧大半夜被叫起,却半点怨气也无。 “洛歧,你站着说话。”梁最先吩咐这一句,免得洛歧动不动就跪,可卫寒却还是跪着的。 让颜翩跹眯起眼,看来梁最这心有些偏呢。 “是,”洛歧规规矩矩站好,尽管卫寒嫉妒恨的眼光已经能杀人,在他这儿却是刀枪不入。 “你的卖身契,现在何处?”梁最问。 她没提自己让卫寒在身契账簿里找的事,以洛歧的脑子也不用解释这些。 果然,洛歧眼神扫了一卫寒一眼便道:“回殿下,小的逃离时就已经将自己的身契烧毁,故此山庄的账册中自然找不到。” “你撒谎!”卫寒惊呼,差点跳起来。 这个洛歧简直太可怕了! 他的卖身契明明就在郑城山庄,明明就在自己怀里,他却能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编出这么一个谎言来欺骗殿下,果然其心可诛! “我撒谎?”洛歧玩味一笑,“这么说,卫队长是见过我的卖身契了?” 梁最和颜翩跹两双美目盯了过来。 大家都是人精,卫寒方才的反应实在有些大,说不露馅那是骗小孩呢。 卫寒脸上腾地烧红,磨着牙道:“属下也只是猜测,郑城山庄放置账册身契的地方守卫森严——” “卫队长的四队也是阵法森严,我不还是逃出来了?”洛歧贯彻他不留余地的作风,呛得卫寒满脸通红。 被洛歧单枪匹马逃走,还夺了一匹马,简直是他最大的羞辱。 “我既能出逃,又岂会留下身契做把柄,还请殿下明鉴?”洛歧抱拳道,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卫寒咬牙,看到梁最毫不惊讶的表情,忽然明白方才梁最不让他用自己担保的起因。 殿下早就知道洛歧能“解释”,那他…… 卫寒忽然感到恐惧,梁最那双眼睛就像穿透他灵魂一般,好像将他怀里的卖身契看得清清楚楚。 就这样灼人的静默片刻,梁最恹恹挥手:“好了,既然是一场误会,就都退下吧。” “是。”洛歧没有半点不忿,痛快地应道。 既然殿下不想追究,他自然也不会追究。 反倒是颜翩跹看着二人离开,啧啧两声:“我还替卫寒捏了把汗呢,以你最近新宠洛歧的架势,我真怕你把卫寒撵出护龙卫。” “卫寒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梁最皱眉道。 争奇斗艳无妨,用了下作手段,却不是什么好兆头。 “那你还不给洛歧平反?”颜翩跹笑问,这么惯着卫寒可不像梁最的脾气。 梁最犹豫一阵,有些疑惑又有点迷茫地说:“不急,我在想一个问题。” 颜翩跹来了兴致:“咋了这是?说出来让苑主我也乐一乐。” 梁最没管她的挑衅,反而一本正经地推推颜翩跹,道:“我觉得,洛歧喜欢我。” 颜翩跹惊呼:“咱能要点儿脸吗?” 第十八章:暗桩 “这怎么是不要脸呢。”梁最不服。 颜翩跹气绝:“您好歹也是个姑娘家,这么脸不红气不喘地说人喜欢你,人家小洛歧不要面子的啊?” 梁最摸摸下巴,还是没想明白:“喜欢我,有什么丢面子的?” 这次颜翩跹彻底无法反驳,干脆道:“好好,我服了。那你想怎么着,选他当王夫怕是不成,要不、养个面首?” 颜翩跹这摆明了是调侃,梁最当然没搭茬,闷不吭声有一阵儿,让颜翩跹心里直痒:“憋什么坏水儿呢?说出来一起研究研究。” 梁最也没拒绝,直说:“他很了解我,如何做到暂且不提,只说接下来,你觉得他想做什么?” “该是你想做什么吧?”颜翩跹反问得恰到好处。 “人家那么大的本事,脑子又好使,干什么不是条出路,却跑来当你的哈巴狗,摆明了是要以你为主。你现在说摘天上的星星,他转头就能带人盖高阁造天梯。” 梁最赞同地点头,“怎么,嫉妒了?” 颜翩跹当场骂娘:“你还想不想商量了!” “是你一直缠着我要商量的,”梁最风轻云淡一笑,往后靠去:“有这么个厉害的小东西替我忙前忙后,我还愁什么。” 颜翩跹气绝,茶碗往桌上一推,扭头就走。 梁最好笑地撑着手,从怀里拿出一只小瓷瓶,若是洛歧在定能一眼认出,这就是他主动求梁最赐给他的那种药。 颜翩跹走到一半又拐了回来:“你别告诉我,你给他吃了这药?” 梁最嗯了声。 “你有没有人性啊!”颜翩跹骂道,“人家真心待你,你还用毒控制他!” “他自己要求的。” 这次换颜翩跹目瞪口呆:“不会吧?这是女君留给你的那个方子制成的?” “对,我没记错的话,方子应是扇苑的手笔。”梁最笑着看向颜翩跹。 颜翩跹举手:“师祖的事,我知道的可不多。” 扇苑之所以效力于梁最,乃是因为当年创立扇苑的颜氏打赌输给了元善女君,便答应要为之效力三代,梁最正是这第三代。 不过到底是几十年前的旧事,谁又能记得清楚,只知道颜氏向元善女君献了一个毒方,用以控制死士。方子传到梁最手里也并无不可,只是前段时间颜翩跹才知道梁最制了药,却没想到第一个控制的人,竟然是洛歧。 她神色逐渐凝重:“你手里有这种药,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纳闷呢。”梁最玩味地看着颜翩跹。 这事虽算不上天知地知,但知情者一只手也数得过来,洛歧那样明确地表示愿意服药取信于梁最,显然也不是蒙的。 “这已经不是像那么回事儿了。”颜翩跹肯定道。 梁最的脾气秉性处事风格都可以找途径了解,认真揣摩不是没有摸清楚的可能,毕竟梁最这人脾气大处事狂,不难懂。但药的事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打听出来,若非有人泄露,那就是洛歧所说属实——他真是梁最的徒弟。 神他妈梦里面收的。 颜翩跹的不安被梁最尽收眼底:“怕什么,我不还没怕呢么。” 谁能跟你比! 颜翩跹白她一眼,已经下定决心在这事上下功夫,让扇苑的人手好好查查,看有没有如此先例。 这一夜,风声鹤唳地过去了。 梁最白日里在大堂集中料理了几个贪官污吏、横霸乡里的恶人后,又得到新的消息。 “启禀殿下,晋朝派来了使臣,明日抵达洛邑。” “哟,来得倒是挺快。”梁最笑说,坐在大堂后面自在得跟家里一样。 “那城门……”黄县令小心翼翼地提醒。 自从梁最昨夜急令封城戒严,到现在都没敢开城门,如今午时已过,他也很急。 “没想到黄县令如此爱民如子。”梁最微微一笑,却还是没有松口:“不过开了城门跑了刺客,又算谁的?” 黄县令惶恐跪倒:“下官不敢。” “不敢就去抓,围着本宫做什么。”梁最抄手丢了枚令牌,黄县令没奈何地领命出行,但这次,他不是一个人。 梁最派了卫寒领人跟着。 卫寒心里到底是忐忑的,现在回想,当时真是太莽撞了,真要是被殿下识破,可就是人赃并获。 他想连夜烧了那两张身契,以免夜长梦多,可看着火盆又觉得自己似是中计。 这不是帮了洛歧那小子吗? 他心里不服,但此刻已经不敢写在脸上,只是秘密收好身契,今日梁最吩咐他监视黄县令举动,卫寒却突然想到。 洛歧是庄家的奴隶! “黄县令,听说庄三爷受了伤,您可曾去看过?” 卫寒是代表梁最,这一问可让黄县令胆子都颤:“不曾,不曾,殿下在城中,我岂敢怠慢。” “县令大人客气了。”卫寒跟着县令在城中绕了两圈,就把庄家的位置打听清楚,不过卖身契他怎么可能明目张胆地送去。 这日下午,一个小童收了铜板,替他办好了这件事。 卫寒冷笑:“这次,看你还怎么赖在殿下身边。” 大梁的奴隶制度可不是说说而已,那是受到律法保护的,这一次,洛歧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晋泽远换了身便装在宅子里枯坐一日,细作脑门的冷汗都能泡茶了。 “殿下恕罪,这城门迟迟不开,我们……我们实在出不去。” 信鸽可以通消息,但是晋泽远这么个大活人,怎么可能随便飞过去。 “这个公主着实霸道!”晋泽远的侍卫对梁最可谓是“恨之入骨”,竟然使出这种诡计强留殿下。 晋泽远却是笑得越发深刻。 “从前我道这位公主的功勋有多半是梁人作伪,如今看来,这雷厉风行的手段,倒也值得一提。” “可我们怎么办?明日使臣就该抵达洛邑了。” 晋泽远站起来:“她想抓刺客,那就抓一个给她好了。” 第十九章:假的 晋泽远隐藏身份来到大梁,肯定也不是为了游山玩水,今次遇见银面算师那么古怪的情况,一早就命令细作们暗访。 说起来,那算师也是倒霉。 本是马上要出城门的一刻,却正赶上护龙卫全城戒严,还口口声声说有刺客。 谁人强行出城,谁就有刺客的嫌疑。 他无奈回头又不敢住客栈,便找了个僻静小院躲了起来,一晚上烧茅草占卜,也没算出个所以然来。实在不成,他只能趁着天命爬到人家房顶夜观星象,这下正被细作发现秘密禀报给了晋泽远。 不过晋泽远没急着抓人,反而将消息卖给梁最的人。 可怜银面算师,知道自己将逢杀星大劫,却不知是被谁所害,就这么给人绑了去。 “是我,是我,小老儿给殿下算过姻缘的,客气点客气点。”银面算师被护龙卫一左一右夹着押金院子,蹬腿打着熟络,看见洛歧迎面走来忙不迭地说:“他,他见过我的,他能给我作证。” 洛歧冷漠的表情再上一层寒霜:“这人恐是刺客同党,罩住脑袋带进去。” 护龙卫本不想理会,可又觉洛歧说得有理,两人对视一眼,看在洛歧是近身伺候殿下的份上,照办了。 可怜算师一把年纪还被人用黑口袋罩头,粗暴地关押在柴房,连口水都喝不上。 他反绑在背后的手指不住地掐算,想在这杀星罩头的大劫里寻得一丝生机。 “咦?古怪古怪。”算师被罩了头,声音有些嗡嗡地,暗处隐约可见那黑布忽上忽下的口鼻轮廓,“怎么是个善字,莫不是要等哪位发个善心?” 这大院里是天选女君,和大晋的紫薇帝星姻缘天定,他指出来难道还不足以保命? 主院的议事堂,梁最已经敲定了新的驻防方案,经由秘密途径送出,总算松了一口气。 “殿下,洛歧在外面等了一阵,说是抓住了算师。”白芷通传,果不其然,梁最立刻传见,洛歧奉命带人,来到柴房就看到在地上滚得一身是土的银面算师还在疯疯癫癫地叨叨着姻缘二字。 洛歧杀机骤起。 银面算师被两个护龙卫提起,他缀在背后,那日没出手的银针就在指缝间。 这条拐角小路上,他有把握不着痕迹地要了这小老头的命。 从此,就再也不会有姻缘天定这个预言了。 算师像忽然着了魔,哭天抢地地嚷了起来:“殿下啊,您是大慈大悲的菩萨,您饶小老儿一条性命吧!” 先留你片刻。 洛歧收起银针,从背后踹了他一脚:“闭嘴。” 银面算师却不管不顾,哭天抢地地扑进门,惹得颜翩跹发笑:“你们这门中,信奉的不该是道尊吗?怎么喊起佛门的菩萨来了?” 银面算师虽蒙着脑袋但不妨碍说话:“我们这小门小户早就没什么道统啦,小老儿这八颗瓜子眼瞅着就要失传了,这才不得不出世寻求庇护,殿下啊您就是那——”可惜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洛歧狠狠一推搡。 死到临头还多话。 算师早觉得身后这人古怪,却不敢说什么,只跪倒道:“小老儿有秘密禀报,只想求殿下金口玉言,保我一条小命。” 洛歧眸子瞬间一寒。 这算师当真有两把刷子,竟然知道求上梁最。 若说这天底下有谁能保下他定意要杀的人,那非梁最莫属。 “你是算师门的嫡系吗?”梁最问。 “算师门?对对,殿下说是算师门,就叫算师门,小老儿的师门从此就叫算师门了,谢殿下赐名!”银面算师竟直接扑倒,朝着声音方向叩头。 梁最失笑:“前儿相遇,先生可还仙风道骨,怎么今儿就委曲求全了?” 这哪是委曲求全,这才叫不要脸! 卫寒侍立一旁,忍不住往洛歧那边看一眼,比洛歧这小子还不要脸! “实不相瞒,小老儿算出自己命中杀星临时,唯有殿下慈心,能救我一命啊!”算师摩挲着膝行上前,想抓梁最的一角,却只抓到冷冰冰的剑刃。 小老头瞬间抖如筛糠:“杀星!杀星!” 洛歧持剑冷哼,威胁不言而喻。 梁最挥挥手:“先给老头解开。”这算师门活到现在的,也不容易。 银面算师终于得见光亮。 堂上坐着的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梁最,侧手是颜翩跹,颜翩跹旁边站着的是白芷和卫寒,而他眼前——是拿着宝剑目露杀机的洛歧。 “你方才说有什么秘密?”梁最问,洛歧的脸色都缓了下来,收起剑像听到主人呼唤的小兽,乖乖站到一旁。 “是……是有秘密,”像寒冰池水里滚一遭,银面算师擦了擦脖子上的汗,道:“殿下明鉴,我前日在街上的预言,乃是有人使了银子要我讲的。” 洛歧瞳孔骤然紧缩,脱口而出:“姻缘是假的?!” 他此刻已经是银面算师认定的命中杀星,这一声吼出来,简直要把老头胆吓破了。 “洛歧,”梁最唤了声,希望洛歧不要因此失态。 就算喜欢她,也别这么明显。 颜翩跹看见梁最脸色就知道她心里想点啥,都快呕出来了。 洛歧这次确实幸运地没有猜中梁最的想法,也免了脸红的尴尬,还略带忐忑地退了半步,弱弱地唤:“殿下……” 跟痒痒挠似得抓了梁最一把。 “没怪你,”梁最摆手,清清嗓子看向老东西:“谁让你作假的?” 算师筛糠似地看了洛歧一眼,这黑面杀星有些眼熟,他猛然认出,洛歧不就是当时冲上酒楼的那个人吗! 而那酒楼之上,本该是晋太子的位置,可洛歧却说没人…… 懂了。 全懂了。 这个杀星竟然! 难怪,难怪洛歧要杀他,这分明是杀人灭口啊! 洛歧喜欢女君,而自己却要说女君和晋太子是天定良缘,那不是找死吗。 预言,还是保命? 只用了一个念头,小老头就做出了决定。 “是庄家大院的人使了银子将小老儿请出山,要我说您和晋朝太子殿下有天定姻缘!”银面算师噗通叩头:“小老儿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戏弄您啊。” 第二十章:月下 是真还是假? 洛歧经年冰冷不变的心第一次因为梁最以外的事而动。 若预言是假,那殿下前世与晋泽远纠纠缠缠一辈子,是笑话吗? 英明神武的殿下,在他眼中如神女般的存在,一生唯一的败笔不过是喜欢了不该喜欢的人,而一切的开始,竟是这老头收了银子的戏弄。 “找死!”洛歧再也控制不住,宝剑出鞘直刺喉头。 “洛歧!”梁最拍案而起。 卫寒忍不住冷笑,这厮终于藏不住本性了,竟敢当着殿下的面杀人,这回不用他动手,自己也难留下! 梁最行事手段虽荤素不忌,但心里那根底线从未越过,洛歧这次是犯了大忌。 洛歧手一软宝剑垂下回身便跪,强咬着牙龈请罪:“殿下恕罪。” “你杀心太重了。”梁最皱眉,她显然不会猜到洛歧的忽然爆发只因替她不值,此刻心里有些不安。 颜翩跹说得没错,这小子只怕她一人,若是掌控不好,为祸不小。 梁最倒不是对自己没信心,而是在衡量。 耗费心血,到底值不值。 “小的知错。”洛歧怒火褪去,只剩惶恐。 他费尽心思,仇也不急去报,连晋泽远就藏在眼皮子底下都不去杀,图得就是能正大光明留在殿下身边。若是因为一时冲动功亏一篑,那就太不值了。 “我赐你一个歧字,是要你自省,不是叫来好听的。”梁最肃容。 洛歧小心翼翼抬头看她,那模样要多讨好有多讨好,一双眼珠再不跟冰疙瘩似得看谁一眼就能把人冻僵,反而水润润亮晶晶地让人想起毫无攻击力的小奶猫在可怜兮兮地在讨食儿,让你看了没脾气。 梁最转过头看向算师:“还未请教?” 算师看了这一场哪儿敢怠慢,忙道:“小老儿贱名不值一提,拜入师门后,就随师父姓,行八。” “尊师姓?” 算师有些古怪,终是认命地举起胸前银瓜子:“瓜。” 梁最差点笑场:“姓瓜?所以——” “瓜八?哈哈哈哈瓜八,还有瓜七六五四三二一吗?你们师门不至于这么坑人吧!”颜翩跹已经笑场。 这下算师可有点丢人,深沉道:“我们银瓜子一脉能传到今日,正是先师英明!”不过他也知道瓜八这名号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又道:“小老儿后来还有一个道号,讳曰月下先生,一直以定人姻缘谋生,所判无一不准!” 一道寒光犀利射来。 洛歧杀人般的目光成功警告到月下先生,他老老实实垂头赔笑:“不过殿下乃天选神女,小老儿这点微末之技还算不到您的姻缘,所以贪了心,有人使了银子就顺水推舟想给您指了这个姻缘。” “你是说,庄家的人让你那日在街上判词,定我和晋泽远的姻缘?” “对对,”月下顶着洛歧杀人似得目光,哪儿敢说不:“都是庄家的消息,小老儿还没能算出您的姻缘。”他瞥了一眼,感觉洛歧脸上杀机没减多少,但总归不是那么要命。 “是庄松化吗?” 月下张张嘴:“这……这小老儿就不敢乱说了,那庄家管事是小老儿从前牵过线的人家辨出的,旁的都不晓得。” 这下,万无一失了吧? 月下瞥了一眼,洛歧已经对他全无表情,总算吃了颗定心丸。 “白芷,带他下去签字画押。”梁最命道。 月下跟白芷告退,颜翩跹还坐在原处皱眉,卫寒则很是不忿又无可奈何。 他诬告洛歧那次已经草率地暴露了自己,殿下就算不说也有所察觉,所以他这次可不敢贸然表态,只能老实告退继续盯着黄县令去。 屋里就剩仨人,洛歧见状也要走,给梁最和颜翩跹商量的空间,哪知道都到门口了,忽然被梁最叫住:“洛歧,二楼真的没人吗?” 洛歧腿肚子都软了。 不论梁最问得何等漫不经心,他都怕极了。 “怎么不说话?”梁最问。 颜翩跹在旁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心里直骂梁最禽兽不如。 洛歧被逼得脸都红透了,肩膀不住颤抖,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到底有没有人?”梁最好生耐心地追问一句。 洛歧喉结狠狠一滚。 他该怎么答? 殿下这么问,一定是起了疑心。 是的,既然人是庄家找来的,局是庄家做的,为何不直接做到底? 把晋泽远请到二楼,众目睽睽之下,这段良缘只怕就定下了。 那月下根本不需要说明晋泽远大晋太子的身份,只要让他当个寻常富商就好,凭那模样气质还不与梁最迅速情投意合? 洛歧碍于前世身份卑微,并不知道梁最与晋泽远具体定情的细节,但近身伺候多年也耳闻一些,似乎的确有这么一场隐姓埋名的桥段。 而这一次,整个桥段都毁在了他轻飘飘的一句“此处无人”上。 若是现在告知殿下真相,且不说晋泽远下落不明,单单他为何隐瞒这事就解释不通。 难道他敢现在向殿下坦白,说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倾慕殿下? 不不! 这太荒谬了! 他怎么配得上殿下这样的天之骄女,他只要默默守在殿下身旁就够了。 不该奢望更多。 不敢奢望更多。 “我……我……”洛歧结结巴巴半晌,看着梁最那清清淡淡的模样便一个谎话都说不出口。 “嗨呀,你为难人家小洛歧干嘛!”颜翩跹实在看不下去,仗义执言:“就算二楼有人也是长腿会跑的,底下闹那么大的动静,洛歧赶过去的时候人都已经跑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洛歧松了口气。 “是这样吗?”梁最一眼扫来,洛歧连忙点头。 她还想逼问,就被颜翩跹横身一挡,一边招手:“快滚快滚,我们还有话说呢。” 梁最不耐烦地拨开颜翩跹,再一看,哪儿还有洛歧的影子。 “跑得倒是快,”她嘟囔,一边数落颜翩跹:“你添什么乱呢。” “是你发什么疯呢吧!”颜翩跹没好气道,“你想逼着洛歧承认什么?承认他喜欢你?你也挺大个人了,能不能别这么幼稚,人家承认了你不脸红啊。” “我为什么要脸红?”梁最茫然。 颜翩跹翻了个白眼:“跟脸皮厚的人真是没法说。” 梁最摸着下巴,想到洛歧落荒而逃的时候肯定很有趣,“这么看来,他胆子倒也不是很大嘛。” 颜翩跹已经麻木了。 第二十一章:求娶 洛歧仿佛逃过一劫,跑到院子里喘息都急促两分。 真是太险了。 “哼,你还真以为那点心思藏得住?”卫寒从背后冷笑,他是盯着洛歧出来的,现在哪儿忍得住不嘲讽:“殿下游历各州择选王夫,天下俊杰哪个不是趋之若鹜?凭你那献媚邀宠的手段,就想赢过世家大族的贵公子们?异想天开。” 洛歧是什么身份? 庄家别苑里连名字都没有的卑微贱奴罢了,九三就是他的编号,是他要熬到死的名字。 若不是遇到梁最,恐怕前世骨灰都不知道洒在哪儿了。 而梁最呢? 那是出生在山巅的天之骄女,大梁史上最负盛名的元善女君钦点的继承人,最尊贵的身份、最优秀的资源,最过人的天赋和勤奋,一切都是那么的高不可攀。 即便重活一次,洛歧都不认为自己配得上这么完美的梁最。 他平复了呼吸,轻蔑一笑:“你就配得上?” 卫寒脸上的得意瞬间冻结,仿佛被人戳破了遮羞布一般瞬间恼羞成怒:“你胡说八道!” “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洛歧忽然一顿,他呢? 方才殿下逼问,他也是落荒而逃。 卫寒自知配不上殿下,却仍在殿下面前跃跃欲试的表现,而他。 他想起梁最方才玩味的眼神,忽然心头一悸,殿下想听什么答案呢? “我……我是敬重殿下那又怎样?试问这大梁有几人不是对殿下又敬又爱,不过你,哼。”卫寒半眯起眼:“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洛歧的声音从背后幽幽传来:“希望你能老实效忠。” 卫寒脚步一顿心里没来由地就慌了。 难道洛歧知道什么? 不可能。 就算洛歧知道是他藏起身契又怎样?洛歧已经当着殿下的面说过身契被毁,再想反口哪儿那么容易? 卫寒定定心神大步离开。 天色转亮,四周民居里陆陆续续传来声声鸡鸣,清早的郑城解了封禁。 百姓们熙熙攘攘地进出,直到正午都不见人潮稀少。 晋泽远乘着垂穗的宝顶马车入城,身后还跟着六个打扮一致的小厮随侍,一见便知其来历非凡。 这样一队人自然很惹眼,他们也不打算遮掩什么,竟直奔着梁最的院子而去。 晋泽远近侍上前自报家门,很是豪气:“大晋来使,特来拜访。” “使臣不是去了洛邑吗?怎么拐到郑城来了?”黄县令本就焦头烂额,谁成想竟然赶着今日又来一波乱子。 衙役瞧他三五日都没睡个好觉而干黄的脸,都不忍心告诉他实情。 “来使是……晋朝的太子殿下。” “谁?”黄县令腾地一下从座椅上跳起来,脑袋嗡嗡作响。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 怎么几天之内,什么大佛都跑到他这一亩三分地儿来凑热闹? 先来了个公主殿下杀得庄松化到现在都不敢露面,庄家的事就当是他们吃了个哑巴亏,反正黄县令是不敢管的,然后就闹出了刺客和封城的消息,公主院子里军令一道道地发出,简直让他有身在梁京国都的错觉。 这也就罢了,好不容易熬出头,以为殿下马上就要起驾回洛邑接见来使。 管他晋朝想干什么,反正不在他的地盘上,哪知道使臣竟然杀来郑城,还是那个夺走梁州三郡的晋太子! 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太子说什么了?这怎么回事啊,虽然是休战,但他……他可是跟大梁有夺土之恨,就不怕遇刺——呸呸呸!”黄县令虽然不是什么大才但这点事还是想得明白。 晋太子要是在大梁的地界遇刺,第一个要死的,就是他这个父母官。 “快快快!带上所有人过去!” 彼时,晋泽远已经见到梁最,在郑城一间光线正好的大厅,流畅的春风穿堂而过,梁最像当中最清爽的一道。就见她施施然坐在上首,面带三分笑意:“太子殿下,久仰了。” 这是梁最第一次见到晋泽远本人,印象着实不错。 晋泽远的长相在汉人里着实出挑,双目圆而有神,鼻梁高挺两翼消瘦却在鼻尖形成一截圆峰看起来竟有几分可爱,偏薄的唇唇珠圆润,骨子里都透着温和儒雅,微微一笑便让人如沐春风。 不过这并不会让梁最忘记,晋泽远就是那个计渡黄水,夺走梁州三郡的罪魁祸首。 “最公主,久仰。”晋泽远笑颔。 两人各自为一国之储,自是平起平坐的,不过晋朝的男女大防要远胜大梁,所以晋泽远在梁最面前还是有些拘谨,双目一直礼貌地放在梁最手边的茶桌上。 这个小细节又为他添了两分,梁最含笑:“没想到大晋使臣竟然是太子殿下本人,怎么也不只会一声,倒显我大梁失礼。” 晋泽远带来的人表情微不可查地轻蔑起来。 失礼? 梁人总说自己是以礼治国,可他们奉女人为帝,堂堂公主抛头露面还想说礼?蛮人就是蛮人,想那么快就能换掉衣服,人模人样,做梦。 白芷侍立梁最身旁看得不真,但闻讯赶来的洛歧在门前可看得真切,甚至连晋泽远身边那个叫安丰的近侍掩藏极好的冷笑都被他尽收眼底。 果然,这些人还是那么面目可憎。 洛歧不自觉地露出一点笑容,像暗处守了许久的猎人终于瞄准猎物,垂头进门,低声禀报:“殿下,黄县令到了,想请您和晋使到衙门议事。” 晋泽远看到他,目光又自然而然地挪到梁最身上。 他和洛歧都默契地没提当日酒楼之事,但洛歧不提,是因为他早就给晋泽远挖好了坑。 “这样正好,郑城未有准备,恐要委屈太子了。”梁最说着先一步起身。 晋泽远从善如流:“本是泽远唐突在先。” 洛歧听得就浑身不舒服,晋泽远这个自称,可少了两分使臣的味道,反倒像是…… 梁最已经带人出了大厅,洛歧紧跟着要走忽然被一只手拽了回去。 “你跟着可以,别捣乱啊。”颜翩跹警告道。 洛歧皱眉,似是想到什么,冷冷道:“管好你自己。” 他甩开颜翩跹想走,哪知颜翩跹像狗皮膏药似得粘上来:“咱俩谁管好谁啊?你真以为你那点小心思瞒得过梁最?她早就知道你喜欢她了。” 洛歧腾地一下脸红到脖子,一步也迈不出,牙关紧咬地质问:“你说的?” 他这边稍加耽搁,梁最等人已经移步上了马车。 郑城没有专门招待使臣的馆院,便在最豪华的酒楼设宴,其上,晋泽远正式呈递了书信,坦诚表明来意:“泽远不才,此来,实求娶公主殿下。” 第二十二章:默契 “求娶?”梁最笑着玩味,“太子似乎弄错了什么?本宫游历巡国,乃是在择选王夫。” 言下之意,只有招赘,没有外嫁。 晋泽远温和一笑,似乎早有准备:“那殿下是打算往南面去寻了?” 梁最笑声清朗:“想不到太子对算士的话也有兴趣。” “非也,孤只是对公主殿下颇有兴趣。”晋泽远话音落地,旁边作陪的黄县令心里就咯噔一声,这晋太子是来找麻烦的吧! 果然,梁最凤眸一挑,酒盅不轻不重地放在桌上:“太子可清楚,你是在对谁说话?” 堂堂大梁储君,梁最岂是他能随意调戏的。 “殿下息怒!”黄县令赶忙站出来打圆场,另一边又朝晋泽远拱手:“太子殿下醉了,还是让下官送您——” “让他答话。”梁最瞪了黄县令一眼,显然觉得县令这样打马虎眼岔过去,有损自己的名头。 晋泽远也不急,徐徐开口:“国书最公主也观过了,上面有我大晋玉玺亲印,难道这还不够明白吗?” 梁最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没了。 “所以你们晋朝皇帝的意思是,要让本宫和亲了?” 黄县令心里一声哀嚎,差点就给跪了,晋朝这是要开战吗! 天子之威不可犯,在大梁,最殿下就是天子之威,更是大梁的脸面,晋泽远如此羞辱梁最,那就是在羞辱大梁上下! 晋泽远不语,只是噙笑看着梁最,似乎在欣赏她恼羞成怒的模样,不过即便如此他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也难让人觉得讨厌。 梁最凤眸微眯,又瞄了那信一眼,忽然笑开:“很好,敢这么跟本宫挑衅的人,太子你是第一个。”话里竟有三分欣赏的味道! 黄县令嘴角狂抽,咽下三口口水才确定已经劫后余生了。 至少梁晋开战这道军令,不会在他治下发出。 晋泽远含蓄一笑,终于肯对上梁最双眸,眼里欣赏自是藏不住,和煦如风地开口:“公主这般狂傲的女子,泽远亦是初次得见。” “哦?”梁最笑如艳阳,“那太子殿下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显然超脱了晋泽远的预览,瞬间僵住的同时一抹粉红竟从耳尖开始蔓延,他本就生的白净,这一抹嫣红自是想藏也藏不住。 “公主……公主真乃非常女子,”晋泽远生在礼教森严的大晋,自然不习惯梁最这样直爽的女孩,更何况,就算知道,他也没料想梁最会在这种场合公然发问。 若是有心羞辱大梁,他自可以断然回绝,但这次既是提亲,二人间又别有默契,梁最已经确保自己能扳回一局,更何况他…… 晋泽远耳尖的红意大有蔓延的趋势。 梁最调戏个够本,有滋有味地喝了杯酒,看到晋泽远神情已经恢复正常也举起酒盅,顿时遥遥敬去。 晋泽远余光扫见,猛地一呛。 …… 洛歧见到梁最等人已乘马车出发,也耐心听颜翩跹说话。 “昨天可是我帮了你,别不识好歹啊。” 洛歧冷冷道:“你多管闲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嗨你这人!”颜翩跹气绝,心里打定主意再也不管洛歧的事,可眼下,她还是忍不住要说:“你以为梁最问出你的心思之后会干嘛?” 洛歧眉头微皱,显然预感不妙。 “你是什么身份不需要我来说,即便我们都没有轻视你出身的意思,但这就是一道鸿沟,一旦掀开她必定会要你绝了心思。” 洛歧牙关一咬,果然是他多想了。 殿下的王夫,定然不会是一个小小奴隶,何况现在殿下才和他相识断断几日,连了解都谈不上他还有那么多“秘密”,重生、父亲、野望…… “你来,不也是为了让我绝了心思。”洛歧漠然一笑,“还指望我感激?” 颜翩跹干笑:“我那还不是好心?” “你少操心别人,”洛歧意有所指地看她一眼,“管好自己的心吧。” 我的心?颜翩跹一愣,看着洛歧背影心里涌上一股怪怪的念头,我的心怎么了?我心里还不都是梁最那个死没良心的啊。 想到此处,颜翩跹忽然心头一悸,梁最和晋泽远,在谈什么呢? “哎你小子,给我也牵匹马啊!!” 两人赶到时,正赶上晋泽远那句求娶,颜翩跹都有按住洛歧的冲动了。 不过洛歧显然比她想象中的冷静。 就见他稳稳站在门后,既保持着偷听的姿势,又没有半点露面的意思,唯一要说不对劲的,可能就是他脖颈上紧绷的青筋了。 ——————————稍后替换下面 寒只觉得胸口那两张身契烫得慌,可恶念一起那做起事来就没什么估计,“正因为没寻着,属下才担心。” “没寻着?”旁边的颜翩跹坐不住了:“完了,现在又成了来历不明。” 洛歧虽然得罪颜翩跹不少次,但那都是蝇头小事,她倒不会真计较什么,但现在洛歧自报家门的身份有了变数,可就不是一句包容能扯平的。 “颜姑娘说得正是,殿下,郑城山庄根本没有他的卖身契,也没有他所谓的父亲,更没有人认识他,这还不够可疑吗?”卫寒一句句直戳要害。 没有一张卖身契,洛歧的身份当真成迷。 梁最“啪”地把笔一丢,墨汁溅在桌上一滩,唬得颜翩跹都是一怔何况卫寒。 “殿下,您不信我?”卫寒咬牙,心里忍不住,嘴上就问出了口:“洛歧才出现不过几日,他杀人如麻的样子您也瞧见了,虽说都是该杀之人,但绝不是什么善类!我跟您这么多年,您……” 梁最竖起一只手打断:“卫寒,你说洛歧不可信没问题,但不要牵扯到自己,”她笑得十分冷静:“否则一旦证明洛歧没问题,那有问题的人,就是你了。” 卫寒脊背嗖嗖发着凉风,谁能顶得住殿下这样的审视,他治好硬着头皮答是。 “如今的证据就是没有卖身契,也没有洛歧所说的父亲,情况如何,叫他一问便知。” 这倒是梁最的性格,凡是能用一步解决的事,绝不耗上两次路。 什么打草惊蛇,全然不惧,毕竟在绝对力量面前,没有什么是有问题的,至少,在现在的梁最面前,还没有发生过。 “殿下,您找我。”洛歧大半夜被叫起,却半点怨气也无。 “洛歧,你站着说话。”梁最先吩咐这一句,免得洛歧动不动就跪,可卫寒却还是跪着的。 让颜翩跹眯起眼,看来梁最这心有些偏呢。 “是,”洛歧规规矩矩站好,尽管卫寒嫉妒恨的眼光已经能杀人,在他这儿却是刀枪不入。 第二十三章:主意 颜翩跹端详两个来回,终于摸出些门道:“这晋帝是存心刁难他吧。” 给了这么一封嚣张的信,晋泽远还能娶到梁最才见了鬼呢,而晋泽远倒好,直愣愣地就把信戳开了说,给了梁最一个最坏的印象,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晋太子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被皇帝忌惮上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与我演这场戏。” 就怕你俩假戏真做啊…… 颜翩跹甩甩头,想什么呢,假戏真做才好,她偷瞄了梁最一眼。 “那你打算演到什么时候?两情相悦,千里红妆?” 梁最瞥她:“话本子看多了吧?” “我说真的呢,咱们不是比了嘛,除了晋泽远,你自己说说,还能选谁?” 身份、地位、能力,晋泽远都是不二人选,纵观梁晋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般配的人。 “正巧他被皇帝忌惮,就刚好拉过来做王夫,完美!” 颜翩跹自娱自乐得欢快,梁最摸着下巴打量他:“你对晋泽远,很感兴趣嘛。” “哪、哪有,我不是欠你的嘛,扇苑欠元善女君的人情,我不得还吗。”颜翩跹越说越凶,却有点色厉内荏的味道。 “晋泽远不会甘心的,”梁最淡淡道,“太子此人看似风轻云淡,但心思不轻,家国天下他总会选一个,你当他这些年的太子是白做的?” 晋泽远出身嫡系,领兵西抗突厥,东侵大梁,军勋武功、外戚荆陈,哪个不是皇帝忌惮的对象,在这种情况下牢牢坐稳太子之位甚至名头日盛一日,梁最哪里会小瞧他。 “那你们成不了了?”颜翩跹撇嘴,心里不知道打什么主意。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说,你跟洛歧鬼鬼祟祟聊什么了?” “你别倒打一耙啊。” 梁最笑了:“你不告诉我,我就去问洛歧。” 颜翩跹气绝:“行,你就仗着他不敢撒谎是吧?” 梁最耸肩,催促:“快说。” “我能说什么,还不是你那点事,不对啊,你怎么这么关心我跟洛歧说了什么?”颜翩跹睁大眼睛凑过去,“别是阴沟里翻船了吧?” “去去,”梁最撵开她,“你去警告洛歧,他死心了吗?” 行,什么事都瞒不过梁最法眼。 颜翩跹摇头,一脸可惜:“死心了呗,你这样的身份,难道真以为洛歧能扛得住?” 梁最眯起眼,猫儿一样:“哦?” “你不信?”颜翩跹来了兴致,“你是希望洛歧继续存着那份心思?哎呦你个禽兽,你想玩弄人家小洛歧的感情,利用人家一片真心杀人放火,最后再一脚踹开,是不是?” “滚滚滚,”梁最撵人,不过还是有点疑惑:“他怎么跟你说的?若是他承认放手,岂非承认自己喜欢我了?”梁最摸摸下巴,哼了声:“你诓我。” 洛歧的性格,放手还是不放手,都轮不到颜翩跹管,他能跟颜翩跹说,太阳得打西边出来。 “哈哈哈,平时这小伎俩可骗不了你,最殿下,你该不是动了心吧?”颜翩跹啧啧两声,“小洛歧确实不错,对你来说是个新鲜玩意?” 梁最不语。 是个新鲜玩意吗? 的确挺新鲜。 又是梦中师徒,又是寻回龙珏,就连功夫和本事也都是上上之选,不过凭这些就想让梁最动心,未免有些好笑。 “你要是真闲着,就把庄家的事料理了,刚得的消息,蔡平又向父皇索要三郡封地呢,让你查的事也没有半点风声。”梁最白她一眼,“我要是丢了储君的位子,看你们扇苑以后有何脸面立足。” “这怎个话说,” ————————————半小时后更新, “洛歧,你站着说话。”梁最先吩咐这一句,免得洛歧动不动就跪,可卫寒却还是跪着的。 让颜翩跹眯起眼,看来梁最这心有些偏呢。 “是,”洛歧规规矩矩站好,尽管卫寒嫉妒恨的眼光已经能杀人,在他这儿却是刀枪不入。 “你的卖身契,现在何处?”梁最问。 她没提自己让卫寒在身契账簿里找的事,以洛歧的脑子也不用解释这些。 果然,洛歧眼神扫了一卫寒一眼便道:“回殿下,小的逃离时就已经将自己的身契烧毁,故此山庄的账册中自然找不到。” “你撒谎!”卫寒惊呼,差点跳起来。 这个洛歧简直太可怕了! 他的卖身契明明就在郑城山庄,明明就在自己怀里,他却能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编出这么一个谎言来欺骗殿下,果然其心可诛! “我撒谎?”洛歧玩味一笑,“这么说,卫队长是见过我的卖身契了?” 梁最和颜翩跹两双美目盯了过来。 大家都是人精,卫寒方才的反应实在有些大,说不露馅那是骗小孩呢。 卫寒脸上腾地烧红,磨着牙道:“属下也只是猜测,郑城山庄放置账册身契的地方守卫森严——” “卫队长的四队也是阵法森严,我不还是逃出来了?”洛歧贯彻他不留余地的作风,呛得卫寒满脸通红。 被洛歧单枪匹马逃走,还夺了一匹马,简直是他最大的羞辱。 “我既能出逃,又岂会留下身契做把柄,还请殿下明鉴?”洛歧抱拳道,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卫寒咬牙,看到梁最毫不惊讶的表情,忽然明白方才梁最不让他用自己担保的起因。 殿下早就知道洛歧能“解释”,那他…… 卫寒忽然感到恐惧,梁最那双眼睛就像穿透他灵魂一般,好像将他怀里的卖身契看得清清楚楚。 就这样灼人的静默片刻,梁最恹恹挥手:“好了,既然是一场误会,就都退下吧。” “是。”洛歧没有半点不忿,痛快地应道。 既然殿下不想追究,他自然也不会追究。 反倒是颜翩跹看着二人离开,啧啧两声:“我还替卫寒捏了把汗呢,以你最近新宠洛歧的架势,我真怕你把卫寒撵出护龙卫。” “卫寒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梁最皱眉道。 争奇斗艳无妨,用了下作手段,却不是什么好兆头。 “那你还不给洛歧平反?”颜翩跹笑问,这么惯着卫寒可不像梁最的脾气。 梁最犹豫一阵,有些疑惑又有点迷茫地说:“不急,我在想一个问题。” 颜翩跹来了兴致:“咋了这是?说出来让苑主我也乐一乐。” 梁最没管她的挑衅,反而一本正经地推推颜翩跹,道:“我觉得,洛歧喜欢我。” 颜翩跹惊呼:“咱能要点儿脸吗?” 第二十四章:古怪 逃不逃? 这的确是对晋泽远的一次挑战。 “梁人果然背信弃义,殿下,属下这就安排护送您离开!”近侍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和晋州三郡一样,打量收复豫州三郡也不过短短两年,还有不少人心在晋朝,细作必不在少数,提前护送晋泽远出城还不是易如反掌。 “慌什么,公主一贯戒备森严,怎么这么重要的事却轻易被你探听出来?”晋泽远纹丝不动。 “这一计太拙劣了。” 晋泽远摇头轻笑:“献计的人既是洛歧,想来是为了让我知难而退。” 近侍苦思冥想,才想明白这里面的猫腻,“那个……那个牵马小童,他竟敢喜欢公主?” 之前在酒楼,他只当洛歧是护主才敢如此放肆,没想到,竟然是真有这份心思,这可真是……吓死人了。 “这小子也太自不量力了吧。”虽然他觉得梁最配不上自家殿下,但那奴隶出身的洛歧,就是闭着眼也知道配不上梁最公主吧。 而且…… “殿下您也太高看他了,就算他自不量力地喜欢公主,凭他一个牵马小童的身份,难道还能想出这种主意来算计您?”近侍嗤笑。 并非他倨傲,而是事情使然。 大梁奴隶制这么多年,豪门世家林立,小奴出身的人能识字的都不多,洛歧这种出身就注定了一辈子都很难翻身,肖想公主已是大忌,何况他竟然还敢算计堂堂晋朝太子。 “孤也在好奇,”晋泽远也被洛歧搞糊涂了。 “若说他是普通奴隶,最公主的确对他青眼有加,还能献上这等毒计,若说他不是,”晋泽远笑笑:“那可就好玩了。” 若洛歧只是一个噱头,那背后利用洛歧推波助澜,想把他撵出郑城的人又是谁? “殿下,又有一条消息!”侍卫悄悄进门禀报,“有人在咱们细作门前留下这张字条,您看。” 近侍接过展开:“殿下,您猜得没错,抓您攻打晋州的消息果然是假!” 晋泽远挑眉:“怎么说?” 近侍捂着嘴偷笑,瞟他一眼,道:“这上面说,公主只是想测试您的勇气,提醒您千万别吓跑了。” 晋泽远哭笑不得:“哪个这么大胆,敢开孤的玩笑?” 近侍一愣,再翻翻,笑容收敛:“这字条上没有咱们的记号,给消息的不是咱们的人。” 晋泽远:“这事可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公主身边的人分成了两派,一派想把他从公主身边撵走,另一派又忙不迭的帮忙,想让他留下。 “会不会是庄家的人?”近侍猜测。 庄家既然派人秘密联系晋泽远,想必也是希望这桩婚事能成。 “庄松化早就被吓破了胆,砍了条胳膊都在装死,你觉得他现在有胆子公然跟公主作对吗?”晋泽远好笑地反问。 近侍点点头,不忘说梁最坏话:“殿下说得有理,不过这公主真是太凶残了,无凭无据地就砍人手臂。” 晋泽远笑笑摇头:“你不懂。” 他走到窗下,望着皎洁的月色抿嘴笑说:“那个银面算师的话未尝有假,父皇的圣谕也不是玩笑,梁最,的确是我的良配。” 近侍注意到他用了我做自称,心里咯噔一声:“可您不是有……” “少时玩笑,也就你还当真呢。”晋泽远倏尔笑笑,瞳色像远山绽开的墨汁,黑亮深邃。近侍周身一僵,但很快表现如常,随着他往院中走去。 庭院春色盎然,一株芭蕉浓绿异常,灯火之下宽大的树叶投出条条阴影。 晋泽远那道颀长的身影遮盖了一部分,很快另一道身影突兀出现,遮住另一部分:“郑城有变,请殿下速随小的离开。” “她真要动手?”晋泽远风轻云淡的面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梁最当真如此凶悍,才一个照面,还言笑晏晏地欢宴之后,便要擒他做饵? 晋泽远不信。 “消息从何得来,确不是他人算计?”晋泽远可以肯定,不希望梁最跟他发生什么纠葛的人一定比希望他们间发生什么的人多。 “小的奉命暗中驻守,发现公主府内派人了三个人分头出门觉得不对就跟上了最北向之人,截获了这封密信。”那暗卫递上信件。 果真是一份盖着梁最私人印信的密函,上面写的清清楚楚,以贺令为大将,借“和亲”受辱之由出兵,务必在两日内夺回西山郡。 西山郡是梁州被夺三郡中最小一郡,但位处三郡正中,起着至关重要的衔接作用,一旦被夺那晋州三郡被收复就在须臾之间。 当初晋泽远的奇袭之计也是由此而始。 “殿下别再犹豫了!鸡鸣为号,现在最公主只怕已经在附近增派人手,再晚可就真来不及了!”暗卫急忙催促。 他是晋泽远母族,荆州陈家准备的暗卫之一,直接受他差遣,就连他的近侍都不知道具体分派了什么任务,忠心自是信得过的。 晋泽远喟然长叹:“本以为她是女中豪杰,行事粗中有细,未想竟也目光短浅,只会蛮力。” 他心中的失望落寞,一时竟无处诉说。 “殿下,快动身吧!”暗卫急催,身后近侍这才反应过来:“我去准备!” “不必,小的都已安排下去,您换身衣服就好。”暗卫道。 棉絮一般的流云飘荡在明月前,给这夜色增添了许多神秘之感,而夜幕之下,堂堂大晋太子身着寻常便装从小门潜出,混入小巷消失无踪。 梁最得知消息时天已大亮,她一时难以理解。 “晋泽远当真跑了?”这种有损大晋威名之事,晋泽远也干得出来? “真是个胆小鬼,气死我了!”颜翩跹更是跺脚,梁最还没想怎么着他呢,就跑的没了人影,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还说他配得上你,就这怂包样,还是趁早换人吧!”颜翩跹说着拿毛笔在晋泽远那个小本本上画了个大大得叉。 梁最被她逗笑了。 “别急着气,我看这事有古怪。” 颜翩跹大眼睛一眨,“古怪?” “白芷,”梁最唤道:“把洛歧叫来。”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