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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精的丰厚酬谢》
目录
1、妖精的丰厚酬谢
2、最后一个魔鬼在雕花木床下
3、木疙瘩山的岩
4、穿茉莉花风衣的鬼来了
5、鬼牙齿
6、鬼的年
7、镯子,娉娉婷婷
8、给枣子梳麻花辫
9、守着18个鸡蛋等你
10、 别去5厘米之外
11、 很大很大的胡萝卜
12、 变成一颗南瓜籽九九藏书
13、 咕噜的美丽生命
(后5个非鬼童话)
八百多岁古木廊桥的阁楼上,某一天,突然从紧闭的木头窗户里悬下一张书写在黄色宣纸上的告示:
求助99lib?
亲爱的人们,我是住在古桥阁楼里的妖精,现在我需要帮助,十分十分需要。如果您愿意帮,请您敲六下阁楼的门。
古桥的妖精2007年1月5日
这封求助信把桥上过往的人们吓得不轻。难道这桥上,果然住着妖精?
古桥阁楼上住着一个妖精的传说,不知流传了多少代。传说,八百年前,廊桥刚造好,这妖精就住进了阁楼;传说,她性情古怪,一百年才出一次门;又传说,每过一百年,她要在月光朗朗的深夜入水沐浴一次……
难道这不仅仅是传说?
古木廊桥的行人突然间稀少了。从阁楼窗户里悬下的黄色宣纸,兀自在风里飘飘悠悠。
人们暗自猜测,将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了。
但是没有!赤色的古桥天天静默,阁楼的门依旧紧闭,少数过往的行人一脸安然。
悬在窗户上的告示不知被哪阵风吹走,日子流逝,古桥渐渐回到了往日的热闹。
当然,没有谁敲过阁楼的门。
这天,阁楼的窗户里又悬了一张黄色宣纸的告示:
求助
亲爱的人们,我是住在古桥阁楼里的妖精,现在我需要帮助,十分十分需要。如果您愿意帮我,请您敲六下阁楼的门。我会不胜感激,并给与您丰厚的酬谢:1、五十锭金元宝;2、一百匹上好的丝绸;3、三十八颗夜明珠;4、满足您最想做的99件事情。
古桥的妖精2007年6月5日
这一封求助信带给人们的就不只是恐惧,而更多的是好奇了。一拨一拨的人,拥挤在这里观看,议论不休。
“五十锭金元宝呢!”
“一百匹上好的丝绸!”
“还有夜明珠!”
“……”
如此丰厚的酬谢,可以让所有的人眼睛喷火。然而在经过几天几夜喋喋不休的议论之后,人们一致认为这是妖精的陷阱,而那些所谓的丰厚的酬谢则是诱饵。
古桥上的算命先生掐指算道:“当你敲完六下阁楼的门,门‘咯吱’开了,迎面扑来厚厚的灰尘和腐朽的味道。这时一张你想象不出的丑陋的脸浮现了,一只手伸出来,把你一把拉进去。门又关上了。你成了她的一顿美餐。”
就算没有算命先生说的这么恐怖,这么丰厚的酬谢,也准是有问题的。或者,就算这酬谢是真的,那么妖精要你做的事,必定需要付出很大很大的代价才能完成。
所以,即便在如此巨大的诱惑下,也没有人去敲阁楼的门。只是,围观的人们迟迟不肯离去,一遍一遍地读着告示:1、五十锭金元宝;2、一百匹上好的丝绸;3、三十八颗夜明珠;4、满足您最想做的九十九件事情。似乎多读上几遍,这些东西就成了囊中之物。
这一天,挤进来一位眉心有颗红痣的少年,他脚步匆忙,匆忙得没有抬头看一眼窗户上悬下的告示,却直接“蹬蹬蹬”爬上往阁楼的木梯。
人群里爆发出“啊”的一声。
“小伙子,别贪财,快下来!”
“钱乃身外之物,性命为重啊!”
少年回头笑笑,接着,“咚——”,阁楼的门被敲响了。少年的脚下,顿时鸦雀无声。
“咚咚咚咚咚——”连着五下,阁楼的门“咯——吱——”开了,声音沉闷,人们先是见得一团黑暗涌出,接着一只手伸出来,那手像刷了五颜六色的油漆,一把把愣住的少年拉了进去。门又“咯——吱——”关上,声音沉闷。
“这是哪家的孩子呀?”有人痛惜道。
“唉——”长长的叹气声。
此时“呼”地起了好大一阵风,只一瞬间,风便卷着黄色的宣纸远去。
阁楼里,少年经过了好一阵子,才适应了黑暗。眼前的妖精,有五颜六色?99lib?的头发,五颜六色的长裙,五颜六色的鞋子,五颜六色的手,让人害怕的是,她有一张五颜六色的脸。
“你是来帮我的吗?”
“是。”
“你不怕我?”
“说实话有点怕。”
“你真是来帮助我的?”妖精的声音倒也清甜。
“是的。我能帮你做什么呢?”少年用微颤的声音问道。
“帮我打一盆水。”
“打一盆水?”
“怎么,不愿意?”
“愿意的,可是,就这么点事?”
“如果你愿意,就请快点吧。我已经等不及了。”五颜六色的妖精递过来一个黄铜脸盆,然后把少年推出门外。
门关上了。
沉闷的“咯——吱——”声,让所有的脸都?同时仰起。人们看到少年端着黄铜脸盆从木梯上下来。
“妖精没把你怎么样?”
“没有。”
“她要你做什么?”
“帮她打一盆水。”
“小伙子,快逃吧,别回去了。”人们劝道。
少年微微一笑,端了脸盆,下了桥,舀了一盆清冽冽的江水,重上木梯,再次进了阁楼。
“这下,他准完蛋了。”人们猜测着。
“啊,好清的水,好漂亮的水!”妖精竟像一个惊喜的少女那样嚷道。
少年说:“还需要我做什么事吗?如果没有,我先走了。”
“请你先坐一坐吧。”
少年便在床沿上坐下。阁楼里只有一张床,一方桌子,一盏油灯,连把椅子也没有,一个乌油油的柜子却大得惊人。
这时妖精挽起衣袖,洗起脸来。
当妖精把头抬起的时候,呈现在少年眼前的,已不是一张五颜六色的脸,而是白皙而清秀的。
“怎么?”少年惊异道。
“现 5728." >在,我漂亮了吧。”妖精笑道。
“怎么回事?”少年还是没有恍过神。
于是脸蛋清秀白皙的妖精挨着少年坐下,缓缓地述说。
原来,正如传说的一样,妖精100年才出一次阁楼,在朗朗月光的深夜,跃入江水,沐浴一次。
那个深夜,妖精如往常的每个100年那样,跃入水中沐浴。天上月亮圆满而皎洁,而江面上却看不到月光,铺着的是五颜六色的东西。
妖精说到这里的时候,少年说:“是霓虹灯呢。城市的夜晚,无论哪个角落都被霓虹灯染得五颜六.99lib.色的。”
“江水也染上去啦。我一进水,我也被染得五颜六色了。”妖精说,“又痒又脏,憋了几个月,我都快疯了。”
“为什么不去洗呢?”少年问。
“小伙子,100年我才能下阁楼一次呢。你叫我到哪里洗?”
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
妖精起身打开柜子,一锭一锭地往外拿金元宝,元宝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少年疑惑地看着。
“快来拿呀。”妖精催促道。
“啊?”
“你帮我,我当然要酬谢你的。”妖精说。
“酬谢?”
“你帮我,难道不是为了得到我的酬谢吗?”
“我没有想要过你的酬谢。”少年一边说,一边从衣袋里掏出一卷纸,正是妖精悬挂在窗口的第一张告示:
求助
亲爱的人们,我是住在古桥阁楼里的妖精,现在我需要帮助,十分十分需要。如果您愿意帮我,请您敲六下阁楼的门。
古桥的妖精2007年1月5日
“有一天,一阵风把它送到我手里,所以我会知道你十分十分需要帮助,看看日期,是五个月以前的事情,但我还是过来问一声。”少年平静地说道。
妖精的双眸如水一样温柔,她久久地看着少年眉心的红痣。
“没有其它事情,我就走了。”少年双眉一颤,他打开门,走出阁楼,把门带上。
此时人们依旧仰着脸张望,看到少年安然无恙地从木梯上下来,全都惊诧不已。
“妖精要你做什么?”
“打一盆水。”
“打盆水?”
少年微笑着,他想从人群里挤出去,快些回家。
“小伙子,等一等。”随着“咯吱”的声音,阁楼的门又开了。妖精的脸探出来,身体则淹没在阁楼的黑暗里。人群一阵哗然。
“小伙子,你没有带走我的酬谢,怎么能走呢?”妖精好象有些生气了。
“只是这点小事而已,我真的不需要你的酬谢。”
“对我来说可不是小事啊!我必须要酬谢你的。难道,你想让我做一个不讲信用的妖精吗?”妖精说,她轻微地冲少年吹口气,一只一只闪着金黄光芒的元宝便堆在了少年的脚下。
少年急了:“我不要!”
“还有呢。”妖精不依不饶,只见一匹一匹色彩鲜艳的丝绸从门缝飞出来。
“它们会直接飞到你的家里去哦!”
妖精再吹口气,少年的口袋便鼓起来,用手一掏,掏出了一颗夜明珠。
“是38颗哦,不会错的!”
围观的每一个人都目瞪口呆。
“请你一定收回去吧。这点小事,谁都能做,哪里需要这么多的酬谢呢?”少年急得脸颊发红。
“可是,除了你,谁也不愿意帮我。我已经等了163天,难道不是吗?”妖精说,“对了,我还可以满足你最想做的99件事情。快说吧。”
“真的吗?”少年诚恳地问。
“当然。”
“第一件,我想要你把这些金元宝收回去。”少年狡黠地一笑。
妖精愣了一愣,叹口气,接着金元宝一个一个飞起来,飞过人们的头顶,回阁楼去了。
“第二件,我想要你把100匹丝绸,都收回去。”少年微笑着看她。
妖精叹口气,接着,一匹接着一匹色彩鲜艳的丝绸从空中飘来,回阁楼了。
“第三件,我想要你把38颗夜明珠,收回去。”少年的笑像月光下的水面那般纯净。
于是夜明珠也回阁楼去了。
“第四件,你想要什么呢?”妖精也笑着问道。
“第四件呢,我希望还有机会到你的阁楼里坐坐,静静地听你讲几百年的故事。至于第五件到第九十九件,我想先存着,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可以吗?”
“好吧,再见!”妖精的脸颊“倏”地绽开两朵粉色的花,她低眉柔柔地一笑,把阁楼的门关上了,她的脸不见了,人们方才醒过神来。
“只是打盆水呢。”
“打盆水而已啦。”
“只是一盆水。”
“怎么可能就只打盆水呢?”
“……”
似乎是受了巨大的刺激,每个人说的话都离不开“打盆水”了。
再后来,你知道吗,那座八百多岁的古木廊桥上,每天都有一拨一拨的人,仰脸对着阁楼的窗户,他们期待着,一张黄色宣纸写的新的告示!期待着,妖精又需要新的帮助!如果是这样,谁都愿意第一个敲开阁楼的门。
可惜,妖精需要人的帮助,是几百年一遇的事儿啊。
最后一个魔鬼在雕花木床下
我的妹妹,两岁的多多,又爬床底下去了。让人惊慌的是,这一次,她竟在床底下消失了,就好像一颗清晨的露水被蒸发了一样的干净彻底。
我的妈妈,一边哭一边打求救电话,她尖锐而凄厉的哭泣使黑色的电话机座“嘭嘭嘭”颤抖,与此同时,我的上下牙齿 也“当当当”作响。
很快地,我们家来了5个人。来的人差不多都是瘦老头子,差不多都是头发稀疏有些秃顶,差不多都戴两个酒瓶底一样的眼镜。
如此貌不惊人,他们能救出我的妹妹吗?我是表示怀疑的。但是妈妈说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学问最有办法的人,救人无数,绝对不比牛毛少。
“您好,我是老黄。”穿黄色立领唐装的老头说。
“您好,我是老绿。”穿绿色立领唐装的老头说。
“您好,我是老红。”穿红色立领唐装的老头说。
“您好,我是老白。”穿白色立领唐装的老头说。
“您好,我是老紫。”穿紫色立领唐装的老头说。
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腔调,不一样的只是唐装的颜色。若换作平时,我和妈妈都会睁着好奇的小眼睛看个没完没了,或者问个没完没了。但是此时此刻,我们真的心急如焚,急得妈妈忘记了她一直以来最看重的修养,她说:“你们是谁,并不重要啊,我也不想知道啊,重要的是把我的多多还给我,快点还给我啊。”
好像多多是被他们藏起来似的,难怪黄、绿、红、白、紫五个老头的脸上一起蒙上了灰灰的颜色。幸好他们宰相肚里能撑船,沉默片刻便投入了紧张的救援工作。
53ea." >只见他们排着队,绕着黄杨雕花木床走啊走,一圈一圈,走啊走,走了16圈后,五个脑袋凑在一起,嘀哩咕噜商量了一阵子。接着又排起队走啊走,一圈一圈,绕着黄杨雕花木床走啊走。走了13圈后,五个脑袋一起趴在地上,齐刷刷地往床底下看,看了好一阵子。从厚厚的“酒瓶底”里,流淌出了惊奇和不安的眼神。他们站起来又凑在一起好一阵子,等脑袋们再次分开的时候,老黄的手上已经有了很厚的救援报告。
老黄对我们说:“你是多多的妈妈吧,别急,你是多多的姐姐吧,你也别急。我们已经拟定了详细的救援方案了。”
妈妈已经急得泪眼迷离:“好,好,快点开始救多多吧。”
老绿拿过报告,念到:
“第一章 床下有魔鬼
经研究,我们以我们的智商和人格发誓,这床底下住着一个魔鬼,是一个真正的魔鬼,是世界上剩下的最后一个魔鬼了。这是多么让人惊奇的发现啊。”
“天哪,魔鬼!”我和妈妈尖叫了一声。
老红拿过报告,接着念:
“第二章魔鬼的样子
这个魔鬼长着很长很长的毛,是绿颜色的。头顶有三只圆圆的角,露在外面的牙齿有10厘米长。我们以我们的智商和人格保证,这种推断是正确的。”
“啊,10厘米长的牙齿,我的多多会……会受到伤害吗?”妈妈的脸色有些发青。但是老白紧接着念起了报告:
“第三章 魔鬼的家
魔鬼的家就在这床底下的地板里,那是一个很乱的家,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杯子。魔鬼喜欢在杯子上睡觉。我们以我们的智商和人格担保,这不是胡乱的猜测。”
“我的多多,是不是被魔鬼捉到了他的家里,是不是?”妈妈急切地问,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因为老紫已经开始念了:
“第四章 魔鬼的本事
魔鬼可以把自己变得很重,也可以把自己变得很轻,可以把自己变得很胖,也可以把自己变得很瘦,可以把自己变成像纸那样薄,甚至是任何形状。我们以我们的智商和人格发誓,这个结论没有半点错误。”
“能救出我的多多吗,能吗?”妈妈的脸上的青色更加浓重了,仍然没有谁理会,老黄正念着:
“第五章 魔鬼喜欢吃什么
魔鬼喜欢吃的东西很多,比如空气,比如夜晚人们的鼾声和梦话,但是毫无疑问,他和其他任何一只魔鬼一样,喜欢吃孩子,尤其是刚满两岁的孩子……”
老黄还没有念出“我们以我们的智商和人格保证”,我的妈妈已经昏了过去。我一边使劲摇晃着妈妈,一边听他们继续念:
“第六章 魔鬼是怎样吃东西的
十分可笑,魔鬼不会运用他的牙齿,他无论吃什么都是阿乌一口吞到肚子里,然后慢慢消化。
第七章魔鬼的脾气
魔鬼性情急躁,希望他有耐心是不可能的,希望他善良也是不可能的。
第八章魔鬼最喜欢什么
魔鬼最喜欢听一种声音。那是用一百多年前的瓦片,互相敲击发出的声音。如果这两片瓦恰巧是被风吹落到地上的,恰巧落在了青苔上,恰巧有蟋蟀在上面停留过,那么它们所发出的声音,对魔鬼简直是致命的诱惑,绝对无法抗拒。就算他在千里之外,他也会在10秒内赶来。
第九章 魔鬼最怕什么
魔鬼最怕的是黑色的布袋,就是那种比墨汁还黑的黑色,就是那种结结实实的布袋。只要碰到脑袋,他就会吓晕过去。
……”
妈妈“啊啊”呻吟两下终于醒了过来,老黄一脸歉意地说:“没有办法,这是我们工作的习惯,我们非得这样一字一字地把救援报告念完,才会有力量开始救人。很多年啦,有50年了吧,改不了的习惯啦,请多多包涵啊。”
妈妈说:“请快点,快点救我的多多吧。”
只见老绿从老黄手里抽过报告,清了清嗓子。天哪,还没有念完吗?该轮到我晕过去了。
“第十章 拯救多多的办法
第一步:用上百年的瓦片敲击发出声音,诱惑魔鬼从床底下探出脑袋;第二步:用黑布袋迅速套住魔鬼的脑袋,等他晕过去;第三步:用一把锋利的大剪刀,剪开魔鬼的肚皮,救出多多。我们以我们的智商和人格保证,这是世界上最棒的拯救多多的办法。”
拯救的办法只有三步,听起来好像蛮简单的,但是,我的妈妈又尖利地哭了起来:“老天爷,我到哪里去找上百年的瓦片啊。结实的黑布袋家里是有的呀,呜呜……我到哪里找瓦片啊……?”
老白慢吞吞地说:“我家里倒是收藏了两块呢,但那是镇宅之宝,我不太愿意拿来的。怎么办呢?”
“还不快去拿!”老黄、老绿、老红、老紫同时伸出一只脚踢了老白的屁股,一脚把老白踢出了门外。
也不知道老白用的是什么交通工具,5分钟不到就回来了。一手抓着一块青色的瓦片,嘴里嘟嘟囔囔:“这是正宗的上百年的瓦片啊,是恰巧被风吹落在地上的呢,是恰巧有蟋蟀在上面停留过的瓦片呀。我的宝贝瓦片呀。”
拯救行动终于开始了。
老绿张着黑布袋,老紫开着大剪刀,老黄和老红担任临时保镖,妈妈停止了哭泣,和我一起死死盯着床底。
老白轻轻地,轻轻地,开始敲击瓦片。
“当当当————嘤嘤嘤——当当——嘤——”声音的确不同凡响。
按照五个老头的估计,此时此刻,床底下应该探出一个毛茸茸的长着三只圆角的脑袋。大家都在害怕着,在期待着。
但是没有,就算是光光的脑袋,也没有一个。
“难道,难道他正在吃……?”老黄说。
“是有这个可能,魔鬼吃小孩是很专心的,所以才会听不见。”老紫接着分析。
妈妈的脸色“刷”地又青了。
老白又敲了第二次。
还是没有脑袋探出来。
“也许魔鬼吃饱了,睡觉了。”老红说。
“有道理,吃了东西总是想睡觉的。睡得沉自然就听不见了。”老绿补充道。
要不是我及时扶住妈妈,并且掐她的人中,她又该昏倒在地了。
妈妈一把夺过老白的瓦片,完全不像一个淑女,“当当当当”不停地敲起来,那声音把我们的耳膜都穿透了。但是,依然没有什么脑袋出来。
五个瘦老头一个接着一个在床边蹲下来,他们眉头紧皱,使劲拉自己的头发,还拼命掉眼泪。
“我们的研究结果竟然是错的,怎么会是错的呢。这以后,我们还有什么脸面面对世人的信任啊,我们以后还有什么快乐啊。”
我和妈妈也在哭,是的,那个时刻,大家都忙着哭。以至魔鬼的脑袋从床底下冒出的第十分之一秒钟,竟没有任何人觉察到。
魔鬼好像是从床底下飘出来似的,他从探出脑袋到站定身子,只用了一秒钟。多多环在他的臂弯里。
天哪,多多正在他的臂弯里,而不是他的肚子里!
我们每一个,足足呆了半分钟。
“哪个是她的妈妈?快些把她领走!”魔鬼绿色的长毛,随着他凶凶的嚷嚷飘动起来,头顶上果然是三个角,角的顶部果然是圆的。
“我是,我是。”妈妈扑了上去。但是魔鬼却把多多藏到了身后说:“等等。”
“你,你要干什么?”妈妈颤抖着声音问。我看见老绿的黑布袋动了动,老紫的大剪刀也闪了闪。
“嗯,这个小家伙,把我所有睡觉用的杯子都摔破了。她不摔杯子就哭,一摔杯子就笑。我只好让她摔,终于全摔光了。我受不了她了,受不了了。”魔鬼一边说一边把多多 653e." >放到妈妈的手上。
妈妈紧紧地把多多抱在怀里,鸡啄米一样亲她肉乎乎的脸蛋。
“让我也亲一下吧。”魔鬼两只长10厘米的牙齿在多多的额上碰了碰,“不管怎样,这个小家伙,打破了我好几百年的孤独呢。”
“我是一个孤独的魔鬼,千真万确。我不喜欢出门,我一个人在家里,我发誓,我已经有上百年的时间是一个人呆着的了。我不知道我的妈妈去了哪里。我为什么不出去走走呢,因为我会吓坏一大片人。”魔鬼的眼睛里,好像有些湿润的光芒在跳跃。
紧接着,他被老白手上的瓦片吸引住了:“老天爷,这是上百年的瓦片呀,是恰巧被风吹落在青苔上,还有蟋蟀在上面拉过琴呢。这种瓦片敲击出来的声音简直可以把鬼的魂魄都勾去。我都记不得有多久没有听到过了,快,快敲给我听一下!”
“我们刚才敲了很久呢,你没有听到吗,魔鬼先生?”真的,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害怕的,所以我开口说话?了。
“一点都没有听到呢。也许是因为,刚才我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小家伙的哭和藏书网笑里。”
“你是不吃小孩的,对吗?”
“一个合格的魔鬼是喜欢吃小孩的,我一直都不合格,所以妈妈不满意我,所以她在200年前就离开我了。”
我还想问些什么,可是,魔鬼脑袋上绿色的毛突然立了起来,他的目光惊恐地落在了老绿手中的黑布袋上,他真的被吓坏了:“为什么,为什么拿着黑布袋……”不到十分之一秒钟,魔鬼飘回了床底下,消失了。
我趴在地上,拿着手电往床底照,那里面,除了灰尘还有七零八碎的东西。
魔鬼消失后,老黄、老绿、老红、老紫、老白什么话也不说,勾着脑袋,排着队走出门去,他们好像有着满腹的心事。有一张报告从他们的手里滑下,搁在了门缝底,我捡起来一看,发现正好是救援报告的最后一章:
第十一章 剪开肚子后的魔鬼何去何从
救出多多后,缝上魔鬼的肚子,把他放到酒精里浸泡139个白天黑夜。从此,他永远不会醒来。我们会把他做成标本,到处巡展,并且要写下论文——《论世界上最后一只魔鬼的消失》。我们以我们的人格和智商担保,我们肯定做得到。
我看得心惊肉跳。
……
后来,过去了很多很多个日子的后来,也不知道我们家那张古老的黄杨雕花木床积了多厚的灰尘,总之我对那个绿色长毛的魔鬼一直念念不忘。我很想爬到床底去看看,很想让魔鬼带我到他的家里去玩玩,也很想知道,被魔鬼环在臂弯里是什么感觉,而更想知道的是,那天受了惊吓的魔鬼还在不在,过得好不好。
只能是想想而已,因为放着黄杨雕花木床的那个房间,房门已经被妈妈整整上了,上了13把锁。
木疙瘩山的岩
木疙瘩山,是一座矮山,山北有片暗红而光洁的岩石高高耸立。谁也没有走近过那片岩,因为相传岩的深处生活着一群鬼。
虽然没有谁见过岩石里的鬼,但是对鬼的恐惧,却深深地埋在每一个人的心里。我也不例外,虽然我是个男孩。
草莓有两个花蕾
木疙瘩山南面山脚的杂草丛中,有一株娇弱的草莓,固执地顶着两个花蕾。它是我和另外一个叫做岩的男孩同时发现,并守护着的。
我们决定要把它守护到草莓红红的那天。是的,它有两个花蕾,只要不出意外,将来应该能结出两个草莓。一人一个,我们已经提前分好了。
岩是个奇怪的男孩,说得准确一些,是长相奇怪。他脑瓜硕大,戴一顶很高的帽子,帽沿里探出几缕深棕色的头发打着卷。嘴巴极宽,说话或者微笑的时候,可以看见嘴里稀稀疏疏的牙齿。牙齿与牙齿之间的缝隙最窄的也有一厘米。我不由自主地担心,那样的牙齿怎么嚼碎食物呢。
记得那天傍晚,我在木疙瘩山脚下走,想在杂草丛中抓几只蚱蜢,他从山上下来,也走进这片杂草里,不知道他是抓什么来的。反正,我们一起发现了这株顶着两个花蕾的草莓。
之前,我们互不相识,但是我们却同时做出决定,一起守护它,直到它结出甜蜜的果子。我确信,有些人之间是存在磁场的。
及时拔除周围的杂草,把爬到它身上的毛毛虫拉下来,或者数一数它是不是多了一片叶子,或者发发呆,每个傍晚,我们蹲在草莓边上,小心地守护,像守护一件十分珍贵的宝贝。
我们很少说话,相视一笑是彼此.的交流方式,我们都是内向的孩子。
雪白的草莓花
啊,两个花蕾同时绽放了。雪白的颜色,一朵五瓣,一朵六瓣,微泛着晶莹的光泽。五瓣花结出的草莓果将来归我,六瓣花结出的草莓果将来归岩,我们又提前分了一次。
我收到了一封信,抖开信纸,竟是岩写的。字写得很稚嫩,仿佛用一些长短不一的火柴棍搭成,像极了我5岁时的涂鸦。
满:
你好。
我想邀请你到我家玩,你会来吗?
祝开心。
岩
2007年4月12日
没有想到岩是这么好玩的男孩,我们不是天天见面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值得这么郑重其事地写信?
放了学我一口气跑到木疙瘩山脚,他已经蹲在草莓边。
“你的信?”
“噢。”他只回答了一个字,然后绝口不提这件事情。这让我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
没有想到接下来三天都收都岩的信。
满:
你好。
我想邀请你到我家玩,你会来吗?
祝开心。
岩
2007年4月*日
但是每次见面,他都只字都不提,好像那些信根本不是他写的。他不提,我也不提,男孩都是自尊的。
这天,我刚踏进家门,就接到了他的电话:“我是岩,我邀请你到我家玩,好吗?”我挺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家的电话号码。我沉默着,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那边也沉默了一会儿,后来就听到了“嘟嘟”的声音。其实我想答应的,我只是生气,他干嘛把一件简单的事情弄得这么复杂,我不喜欢他这样的个性。
下一个日子相遇的时候,我期待着他当面提出邀请,然后我干脆利落地答应,绝不含糊。但是他依然不说半个字,只是偶尔微笑一下,露出缝隙很宽的牙齿。他脑袋上那顶高高的帽子打了六个补丁,看起来,破旧得不像话。
令人费解的是,接下来的几天,我天天接到他的电话。
“满,我邀请你到我家里玩,好吗?”
每一次我要答应的时候,电话就发出“嘟嘟”的声音。有一天我终于不耐烦了,听到他的声音我就冲着话筒吼道:“好!告诉我,你家在哪里?”
“真的?”他的声音传过来,是惊讶的,也是快乐的。
“快说吧,我来。”我带着点赌气。
“真的会来吗?”还是犹疑不决的声音。
“真的!我不爱说话,但是我说过的,就能做到。”我生硬地回答。
“那真的是太好了。我的家在……”我屏息听着,电话又断了。站在话机边等了许久,也没听到铃声再次响起,看看来电显示,是八个圈圈,让我好不纳闷。
绿豆似的草莓果
雪白的花瓣在初夏的风里凋谢了,露出两个绿豆似的的小草莓果,像两只小小的眼睛,看着我,也看着岩。
岩在我面前常显得局促不安。特别是当我提到他的电话和信的时候,他会紧张得不敢看我一眼。他必定有什么事情想说,却说不出口。内向的人总会这样,我自己不也常常憋着一肚子的话和委屈吗?这么一想,我不忍心了。于是,我主动提出:
“我想到你家玩,好吗?”
他的眸里立刻腾起两团欣喜的小火苗:“真的?”
“当然是真的!告诉我吧,你的家在哪里?”
他低着头:“我说了,你会害怕吗?”
害怕?这话问得我一头雾水。
“我的家,在木疙瘩山北的那片岩石上。”岩一边说,一边往后指了指。
岩石?山北的岩石?我的头皮突然“哧”地紧了一紧:“你是,你是住在山北岩石里的鬼?”
“是的。那片岩石上,住着我们一个家族共六十七个鬼。”
我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
岩难过地看了我一眼,说:“我知道你会害怕的……”我不等他的话说完,便拔腿逃开了。一逃进家门,电话铃就跟着响起来,我飞快拔了电话线,然后跳到床上,蒙住脑袋。我真的害怕,没有想到,我竟然和一个鬼相处了这么久。
第二天收到了岩的信。迟疑了很久,我才敢拆开信封。
满:
我很抱歉让你害怕了。请相信我,绝对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一点都没有。其实,我们鬼也是很怕你们人的,所以我们一直住在木疙瘩山的岩石里,从来不敢下山,从来不敢见人。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怕你,也许因为我们都是孩子,也许因为我们都很内向。
我有10个姐姐,8个哥哥,4个妹妹,2个弟弟,可是我很孤独。因为我最笨。所有鬼应该学会的东西,我都学不会。
我很自卑。
有一天,我对他们说,我能带一个人回来,来我们家做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夸下这样的海口,但是当我说出这话的时候,他们都看着我,我从来没有接受到过这么多关注的目光,这种感觉好棒。
这种感觉,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过。
我的妈妈说,如果我能够把一个人邀请到家里来做客,她就给我做一顶新帽子。你知道的,我的帽子已经很旧很旧。我十分希望拥有一顶新帽子。
其实,他们都不相信我能够带一个人回去。
其实,我自己也不相信。但是,我还是向你提出了这个要求。我是多么害怕向你说出实情,因为我怕把你吓走了,怕再也看不到你。
我真的把你吓坏了对吗?
请原谅我的鲁莽。
岩
2007年5月9日
读着岩的信,我感觉到我和岩是多么相似啊。几乎一样的内向,几乎一样的自卑,几乎一样的小小的虚荣。
隔了一天,又收到了岩的下一封信:
满:
你好!
昨天你没有来守护我们的草莓,你害怕我,对吗?
唉,我早知道你是会害怕的,所以我迟迟不敢跟你说实话。
但是我们的草莓没有你的守护,它好像不高兴了。
不管怎样,还是请你来吧。我肯定不会伤害你。我肯定不会要求你到我家去。
你一定会回来的,对吗?
我等你,草莓也等你。
岩
2007年5月11日
收到这封信的傍晚,我踟蹰着来到木疙瘩山脚。岩正好从山上下来,他看见我,一下子红了脸,停顿片刻,他轻声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草莓青青
草莓大了一点,由青绿色变成青白色,宽大的叶子像手掌,时不时抚摸一下它们的脸蛋。
我不害怕岩了,虽然他是一个鬼。因为他会脸红,因为他和我一样的脆弱和敏感。
我们共同守护着我们的草莓,轻轻拔除它周围的杂草,轻轻地捉下爬到它身上的毛毛虫。
岩脑袋上的帽子真是够旧的了。
我说:“这么旧的帽子,为什么要戴呢。我就不喜欢戴帽子。”
岩慢慢地把帽子摘下,露出他脑袋左侧长着的一只角,粉红色。他说:“他们都长两只角,我只长了一只,右边这只忘了长。妈妈让我戴着帽子,因为长得另类是难为情的事情。”
岩真的是一个可怜的小鬼。原来鬼的世界和我们人的一样,也有这么多无奈。为了安慰他,我说:“我现在特别想到你家玩呢。”
“什么,你 521a." >刚才说什么?”岩怕他自己听错了。
“你,什么时候,带我去你家玩?”我一字一顿地说。
他的眼睛瞬间又燃起两团小小的火苗。
“真的吗?”
“真的。”
“>99lib.那现在就去,可以吗?”
“现在?”我看看天,太阳差不多收完了最后一线光芒,我迟疑着。他眼里的两团火苗渐渐暗了下去。
“好吧。”我拍拍他的肩膀。
于是我们就出发了。他走在前,我走在后,周围静得很,只有枝叶摩擦衣服发出“沙沙”的声音,走到半山腰,天差不多就黑了,一只黑色的大鸟从我眼前“呼”一声掠过,发出“嘎”一声鸣叫。我顿时害怕起来,一转身,往山下跑去。
“满——”
岩在叫我,我无心理会,我像一枝惊慌的箭,直向山下射去。
后面跟着“沙沙”的声音,岩追上来了。
“对不起,岩,我还是害怕。”在山脚下停住了步子,我气喘吁吁地说。
岩看着我,他的眸子是深棕色的,他说:“你还是不相信我,对吗?”
“我相信的,可是……”
岩埋下脑袋,不再看我。他破而高的帽子对着我的脸,微微地摇动。黑色里,一滴光芒落到地上,一束草的叶尖闪了一下。岩哭了。
“岩,我去,我保证不害怕,不逃走了。”
“不要勉强自己。”岩依旧低着脑袋,又一滴光芒闪烁在草尖上。
我拉上他的手,坚定地迈出步子。我走在前,岩走在后。
没有走上几步,岩在我面前弯下背说:“上来吧。”
“啊?我自己走。”
“上来吧,走得快一点。”他说。
我趴到他背上,他飞快地跑起来,跑着跑着,双脚离开地面。周围的一切迅速往身后闪去,耳边是呼呼的夜晚的风。有几颗露水落在我的鼻翼上。
只一会儿,我们便来到了那片岩石下,夜幕沉沉地笼罩天地。一阵阵奇怪的声音在黑魆魆的山里回荡,我的心又被恐惧抓住了。
粉色的草莓
“害怕吗?”岩转过头问,我伏在他背上摇摇头,紧闭着双唇,以免因为害怕牙齿发出“当当”的声音。
他背着我,双脚踩着笔直的岩石,像走在平坦的路上。到一半高的地方,他停住脚步,用脚尖在岩石上划了一个圈,红红的岩石上出现了一个深棕色的圆圈,慢慢地圆圈成了一个通道,往岩石的深处伸展。
走进通道,我从岩的背上跳下。通道周围的石壁,潮湿而冰凉,脚下似乎有水汩汩流淌。几只黑色的蝙蝠,慌乱地扑腾翅膀,翼尖拍过我的脸颊,不知道往哪里窜去。
走了五、六分钟时间,前面突然灯火通明。
“到了。”岩说,他拉着我的手再往前几步,一个大厅展现在我面前。坑坑洼洼的石壁上悬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火把,厅中一堆篝火熊熊燃烧,火光照红了每一个鬼的脸。
是的,大厅里有许多多奇形怪状的鬼在活动着。有披头散发的,有伸着长舌头的,有穿着树叶裙子的,有露着长长獠牙的……我的牙齿终于克制不住地发出“当当”的声音,两手紧紧抓住岩的胳膊,躲在他的身后。
“我带了一个人回来。”岩喊道。
他一喊,所有的鬼都停止了刚才的活动,所有的眼睛都看过来了。那些眼睛,有的大得像铜铃,有的细得像丝线,有的射出蓝色的光,有的喷出红色的火,有的滴溜溜地转,有的眼珠竟从眼眶里飞出来。
妈呀,我一把抱住了岩,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别把我的朋友吓坏了。”岩喊道。
“没事的,满。他们不会伤害你,绝对不会。”岩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
我战战兢兢,重新睁开眼睛,那些目光已经退回去了。
几个鬼过来把岩拥了过去。
“岩,你真的带了一个人回来啊。”
“你真的是太能干了。”
“岩哥哥,你好棒哦。”
“我的儿子好厉害哦。我们的家族里,从来没有一个鬼能把人带到家中。你是第一个啊,岩。我怎么会拥有你这么出色的儿子,我真的是太骄傲了。”
那么多崇拜的目光,把岩烤得满脸幸福。岩咧开宽宽的嘴巴冲我一笑,是属于一个少年的很灿烂的笑,连牙齿与牙齿之间大大的缝隙都在笑。
“儿子,今天晚上,妈就给你做一顶新帽子。你头上的帽子真的太旧了,你太需要一顶新帽子了。”
岩冲着我说:“谢谢你,满!”
此时的我已经完全不害怕,我知道,我肯定是安全的。那些鬼,也不敢离我太近,他们远远地打量我,眼睛里充满好奇和友善。
“人长得比我们鬼漂亮很多呢。”
“脑袋上不长角,看起来好帅。”
“……”
他们在戚戚啜啜地议论我,呵呵。
接下来,他们请我吃晚餐。餐桌上的东西堆得满满,一概黑糊糊的,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我不敢吃。后来不知道是岩的妹妹还是姐姐,捧过来几枚红红的果子,我才啃了几只。看到我吃东西,每一个鬼的脸上都挤出了笑,虽然他们笑得不好看,但总比其它表情好1000倍。
吃完饭后,岩带着我去他的小房间。
他的房间里有各种各样的石头和树叶,岩说,这是他花了6年时间收集到的最心爱的东西。我想起来,我的小房间里也有自己花了很多年时间收集的心爱的东西,只是那些东西都是别人不屑一顾的。
“岩,你是不是让客人看你的那些破烂玩意了?”外面传来他妈妈的声音。我“噗哧”笑起来。岩被我笑得莫名其妙。我和岩的境遇是多么相像啊。
岩的房间有一个星星形状的窗户,透过它,能看到大厅的动静。
大厅中央的那堆火上,不知什么时候支起了一口大锅,正“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在旁边添火的两个小鬼,大概是岩的弟弟和妹妹。
“为什么要烧这么多的水呢?”
“因为我们家来人了呀。”
“……”
我全身的毛“刷”地竖起,恐怖的镜头铺天盖地涌进我的脑子。难道是……岩马上察觉了我的害怕,他说:“别多心,这是给你洗澡用的。”
“洗澡?”
“到过鬼的家里,身上就会带着一种酸酸的气味,这种气味会惹得山下的狗冲你狂叫个不停,洗个热水澡再走,就没有事了。”
呵呵,虚惊一场。我为自己的多疑感到害臊。
洗完澡,岩背着我,很快把我送下山。家里还没有人,我的爸爸妈妈去年从单位下岗,现在靠摆夜摊,挣点小钱养家糊口。
后来,我就是岩家里的常客了。我和他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混得很熟,不骗你,跟他们在一起很开心的。
而岩也有了一顶新帽子,是火红的颜色,看起来有些滑稽,但是他自己喜欢得不得了。他特别感激我,自从我到过他家,他在他们鬼家族里的地位陡然提高。
这段时间,我们共同守护着的草莓,由青白转成红白色,粉粉的,看起来,它们离成熟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和岩,蹲在草莓边上,常常相视一笑。
橘色的草莓
草莓变成橘红色的那一天,我邀请岩到家里玩。
“可是,可是我害怕。”岩迟疑着,就像当初的我一样。
“我第一次到你家的时候,也是害怕的。”我说。
“那……那好吧。不过,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想起邀请我到你家玩呢?”
是啊,为什么呢,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有理由的。那就说说我的理由吧:我们家不富裕,我的学习成绩不好,我在班里是最不起眼的角色。因为我的虚荣心作怪,我和同学们说:“我能把一个鬼带回家,你们能吗?”所有的同学都笑了,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他们都笑了。
岩一听完,就答应了,没有半点犹豫,他知道这种滋味。
晚上,我跟爸爸妈妈说:
“明天我要带一个鬼到我们家做客,你们能热情招待一下吗?”他们睁圆了眼睛看我,看了一会儿,他们就相信了,因为我从不说谎。但是他们不同意出面招待,因为那实在太可怕。最后,他们达成共识,当岩来的时候,一个躲在床底下,一个躲在衣柜里,悄悄地看一眼鬼到底是什么样子。
第二天,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同学们,让他们放学后在我家门口耐心等候。
这天傍晚,我和岩守护草莓到?天黑,然后我带着岩往家里走,岩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心湿漉漉,汩汩淌着冷汗。远远就看见了我的一大帮同学。
“他是一个鬼,名字叫做岩。”我冲他们喊道。
岩脱下他的帽子,露出粉红色的角,然后张了张他宽宽的嘴巴,准备微笑。
没有想到他们的脸统统白了,“哗啦”一下,鸟兽状散开,半秒钟就不见半个踪影。
我冲着岩笑了:“你怕,他们也怕。”
岩的双手抓住我的胳膊,跟着我进了家门,家里十分安静。我知道,爸爸正趴在床底下,妈妈正藏在衣柜里。
我带岩参观了我家,家很小,家具电器都是过时的,然而对于他来说却是如此新鲜。我带他进我的小房间,看我花了六年时间收集的所有的火柴盒。
后来我们还在客厅里看了一会儿电视。电影频道正在放鬼片,特恐怖的那种。岩说:“你们人,是把鬼想象成这样的呀。”看到他有些不高兴,我连忙把电视关了。
到了8点左右,我送岩走出门口。他说:“奇怪,我好像有些不舒服。”
“也许是累了吧。”我漫不经心地说。
“也许吧。”岩撒开双腿跑起来,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岩走了,妈妈从从衣柜里跳下来,爸爸从床底下爬出来,都是惊魂未定的样子,我连连笑话他们是胆小鬼。
第二天傍晚,我和岩在木疙瘩山脚相遇,岩的脸色有些苍白。
我问他:“怎么了?”
岩说:“不知道,就是不舒服。头晕晕的,力气好像一点一点跑走了。”
我说:“人都会有生病的时候,鬼大概也差不多。你们那里有医生吗?”
“鬼是不需要医生的。”
第三天傍晚,岩竟然瘦了好大一圈。我担心起来。
岩说:“我到你家的时候,会不会被拍了照?听我祖母说,一个鬼被人拍了照,是会生病的。”我说,不可能呀,那些同学一看到你就逃开了,我的爸爸妈妈是躲着的,再说,我们家没有照相机。
岩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力气一点一点从身体里溜走,抓也抓不住。
这天回家,我询问了爸爸妈妈。
“那天,岩来的时候,你们拍过照吗?”
“拍过呀。我从邻居家借的照相机。这么难得的机会,怎么能不照一张做个留念呢?”妈妈说。
啊,岩说对了。我马上告诉岩,问他该怎么办。岩说,照片消失了,他就好了。
草莓红红
我向妈妈要照片,她说,照片正放在照相馆冲洗,怎么了?
我把岩的病告诉她。
“那好,照片就不洗了,我马上去照相馆,把底片也删了。”妈妈答应得如此痛快。
次日我一见到岩就问:“ 你好点了吗?我妈已经把照片处理了。”
“可是我好像更加不舒服了。”真的,岩又瘦了一圈。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别急。”我说,岩点点头,他的脖子变得那么细,似乎快支撑不住那颗硕大的脑瓜。
他在草莓边上坐着,很虚弱,我细心地除去几株新长的杂草。
“再过几天,该熟了。”他说。
“你猜它们是什么味道呢?”
“又酸又甜吧。”他抿抿嘴唇。
天色不早,我们分手回家。家里亮着灯,真是难得。妈妈在厨房,爸爸在茶几边正打着电话。
“***报吗?我有一张鬼的照片。你们出多少钱呢。10000元,那就算了。”
“***杂志社吗?我有一张鬼的照片,什么,25000元,啊,那就算了。”
“……”
我一个激灵,一把夺过爸爸手中的电话挂了:“你们骗我!快把岩的照片给我。”
此时,电话铃响起来。妈妈冲出来,接了电话。
“3万啊,啊,不行啊。”
挂了电话,隔了两秒,铃声又起。
“5万,可是,可是……”
挂了,过了两秒,“铃铃铃……”
“10万……”
“20万……”
爸爸和妈妈眼巴巴地看着我,那眼神,是乞求的眼神,看得我接受不了。5万、10万,20万,这些对于我来说是天文数字一样的金钱,一时间使我受了惊吓。
“满,你知道的,我们家需要钱。”
“你去年的择校费还没有交清。”
“电视也该换了。”
“你不是很想有一台电脑吗?”
“你外婆的肺不好,因为没有钱,一直拖着……”
他们两个的嘴巴一张一合,一合一张,是的,我们家太需要钱,一张照片能够换这么多钱,这种诱惑力大得谁都招架不住。
“随你们吧。”我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被刺了一下。我想,岩的病总是会好的,只是时间会拖长久一点。岩,就算你帮我们家一回吧,对不起了。
爸爸把最终把岩的照片以25万的价格独家卖出去,这张照片第二天就登出了,并迅速引起轰动,我的爸爸妈妈当天就接受了好多家媒体的采访,在电视上频频亮相。作为事件的主人公——我,则远远地躲着。
许多我们家没有的东西,第二天都有了。
我有了电脑,有了学习机,也有了我渴望很久的名牌运动鞋。
因为心中有愧,我有三天没有去木疙瘩山脚守护我们的草莓。岩,你会病很久很久了吧,岩,对不起,以后我一定对你加倍好。
第四天,我收到了一封信:
满:
我们家的岩,昨天瘦成一缕烟,消失了。
最后一刻,他让我们转告你,请你不要太难过,还有,草莓应该熟了,一定要去看一看。
木疙瘩山的鬼
2007年5月30日
拿着信纸,我的整个身体仿佛掏空了,轻得像一缕烟。我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恨,恨自己,恨不得把自己杀死,杀死才解恨。
木疙瘩山脚,我和岩共同守护着的草莓,成熟了,两个都熟了。细嫩的枝茎被鲜红的果子压弯,下垂着并且低伏在地面。夕阳下,两个草莓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一个是岩的。一个是我的。我们早就分好了的。可是岩已经不在了。
穿茉莉花风衣的鬼来了
“飞——呀——”落落横穿花街,她双臂张开,下巴微扬,坚硬的汽车和尖利的鸣叫在身旁,在耳侧。10秒钟后,她失望地站定在街边,自行车在走,摩托车在走,小汽车在走,像一条河流。
每一天,落落都在这条“河流”上,来回“飞”一次,自从爸爸消失后。
“飞了哦——”落落又张开双臂,汽车,像凶猛的野兽。这时她的双臂突然被什么东西狠狠钳住,然后她的双脚迅速离开地面,像子弹一样划过了城市的上空。
手臂很疼,风声很尖很硬,她睁着眼睛,可是什么都来不及看清。
终于,落落的双脚触着了地面,双臂上铁钳一样的手松开了。
是一座小小的孤岛,在水流急促的花江中央。花城的每一个居民都知道,这孤岛上,长年住着一个穿花风衣的鬼。传说他住的屋子是圆顶的,屋里有许多架子,架子上摆着一模一样的许多碗。穿花风衣的鬼从来不和人们打交道,更谈不上伤害过谁。所以人们对他,好像是怕的,好像又是不怕的。落落以前和爸爸一起在江边远远地看过bbr>这个孤岛,落落是躲在爸爸怀里看的。
“鬼会吃了我吗?爸爸,我怕。”
“不怕,我在你身边呀。”那样的声音,过去这么久了,还如此清晰地敲响在落落的耳边。
把落落带来此处的,正是这位穿花风衣的鬼。
一袭瘦瘦的绿色风衣,风衣上开满白色的茉莉花,不知道长得什么样,因为戴着白色的面具。落落没有觉得害怕,她伸出手,想去摸一摸风衣上的茉莉花。
“啪!”落落的脑袋被敲了一下,“大胆!”穿花风衣的鬼凶凶地说。
落落生气了:“你凭什么把我抓来这里?”
“想抓来就抓来了。”
“为什么要抓我?”
“想抓你就抓你了。”
“我要回去!”落落嚷道。
“你回不bbr>?去了。”白色的面具掩盖了鬼的表情,可是狡黠的光芒还是射了出来。
落落大声哭起来,穿花风衣的鬼就在一边看着。落落哭着哭着,突然想起自己好久没有这样哭了。这样带着撒娇和任性的哭,是在爸爸面前才有的啊。于是她越哭越响。鬼就很耐心地在一边站着。
落落哭完的时候,鬼说:“我会交给你一样事做,做好了,你就可以离开这里,否则,你只能陪着我住在这孤岛上了。”
穿花风衣的鬼把落落带进了圆顶的屋子。
跟传说中的一样,屋里果然都是木架子,木架上果然摆着很多一模一样的碗,都是绿色的,缀着雪白的茉莉花。茉莉花,落落家的院子里也种着一小片的,只是现在都死了,只剩下枯黄的枝干。是在爸爸突然消失以后干枯的吧。
“别发呆了,你!”鬼凶凶地说。
“可是我发呆,你管得着吗?”
“管得着。因为你必须集中注意听清楚,你该做什么。”鬼满脸不高兴地说。
“我不会感兴趣的。”落落的眼睛看着一口口开满茉莉花的碗。
“你听好了,落落。我要你做的事情就是养碗,把这些碗养到会说话,它们说话的那一天,就是你离开的日子。否则,就算你成了一个老太婆,也还得呆在这里。”
“养碗?”
“是!”
“养到它们会说话?”
“是!”
“碗怎么会说话呢?”
“你这个丫头怎么这么罗嗦呢。”穿花风衣的鬼一边责备一边递过来一张纸。上面这样写着:
养碗的方法
早上,把碗捧到阳光下晒一晒。
黄昏,把碗捧到茉莉花树下,它们喜欢这个香味。
夜晚,把碗端到草地上,有蟋蟀在唱歌,它们喜欢听。
一直这样做,天天这样做,这些碗儿,就会说话了。
太不可思议了,落落冷漠了很久的心竟被这件事吸引了。
而这之前她几乎失去了对一切事情的兴趣。不对,她对一件事情感兴趣。就是每天,每天到花街上,在凶猛的车流中,来回“飞”一次。
爸爸是在那车流中消失的呀。
那个早上,落落在学校门口跟爸爸说了“再见”后,再见到的就是一个盒子……爸爸在花街上出了车祸,为了不让她受刺激,奶奶没有让落落见爸爸最后一面……那个小小的黑色的盒子代替了爸爸,可爸爸怎么会是一个盒子呢?
10岁的落落没完没了地想爸爸,奶奶于是带她来花街爸爸出事的地方,奶奶说,爸爸的灵魂在花街的上空飘着。
落落还是没完没了地想爸爸。
她每天都在花街的车流中奔跑。她希望自己的灵魂也会飘在花街的上空,和爸爸的一起。
但是她却被穿花风衣的鬼带到了这里。
“从现在开始,你住这里,我要出远门了。我要去找我的宝贝。”鬼说。
“宝贝?”
“不想告诉你。你一定要记得,每天按照纸上写着的去做,每天。否则它们会生气,一生气,就碎了。然后,我也99lib?碎了,世界上就没有一个穿花风衣的鬼了。”鬼说完这句话,腾地从地上蹦起,然后像一颗花子弹,射出屋外,射向空中,不见了。
孤岛上就剩下落落一个人,但是她感觉不到害怕,碗上开着的茉莉花,让她的心很安宁。她莫名地觉得爸爸离她很近很近,她在不知不觉中睡去了。
醒来是第二天早上,阳光清丽而温柔。落落按照纸上写的,把碗一叠一叠捧到阳光下。然后一口一口地摆开,数了数,有100口。阳光落在碗的身上,也落在她的身上。她突然觉得这情景好像很熟。是啊,爸爸最爱带着她晒太阳的。无论冬天还是夏天,只要落落有不高兴的事情,爸爸就说,去,晒晒太阳。不高兴的事情,一晒就没有了。落落6岁那年,妈妈离开爸爸去国外并且说不再回来的时候,爸爸就老在院子的草坪上躺着,像一个大字。阳光厚厚地铺他一身。晒了一段时间,笑容重新回到爸爸的脸上,他能当爹也能当妈,落落并没有因为妈妈的离去而孤独过。
落落在碗边躺下来,像爸爸那样,把自己舒张成一个大字,她感觉到阳光厚厚地铺在她身上了。
黄昏,落落按照纸上写着的,把碗端到了屋后茉莉花矮矮的树下。黄昏的茉莉花好香啊。以前,落落家院子里那几树茉莉,也是这样的香味啊。爸爸把茉莉花一朵一朵摘下,串成项链,挂在她的脖子上……
于是落落在浓浓的花香里咧开嘴笑了。
晚上,落落按照纸上写着的,把碗端到了草地上,静静地坐着。不一会儿,她听到了蟋蟀清脆婉转的歌唱。细细的、甜甜的、脆脆的、亮亮的,柔柔的,每只蟋蟀的歌声都不同哦。以前爸爸带着她在草地上捉蟋蟀的时候,教过她分辨的方法……
每天早上,茉莉花碗晒太阳,落落也晒着;黄昏,茉莉花碗闻着花香,落落也闻着;夜晚,茉莉花碗听蟋蟀的歌唱,落落也听着。落落莫名地觉得爸爸离自己好近好近,她的心一天一天快乐起来。
她的心一天一天快乐起来,那些碗却一丝变化也没有。
碗怎么会说话呢,在落落的心里,她才不相信呢。她只是愿意,这样一天一99lib?天地和碗在一起,一起晒太阳,一起闻花香,一起听蟋蟀的歌唱。好像爸爸就在很近很近的地方。你看不到他,他却看着你。
这一天黄昏,落落正一朵一朵闻着茉莉花的时候,穿花风衣的鬼像子弹那样从天上射下来,还没有站定,他就嚷嚷道:
“你走吧,我改变主意了。”
落落惊愕地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不是很想回去的吗?”
“不,我也改变主意了,我喜欢呆这里。”
“不行,一个鬼是不方便和一个小姑娘住在一起的。”
“可是,你让我养的这些碗,还没有说话呢?”落落提醒道。
鬼说:“我自己会养的。走吧。”一边说一边要用铁钳一样的手来拉。
落落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这样带着撒娇和任性的哭是在爸爸面前才有的呀。穿花风衣的鬼就在一旁听着,很耐心的样子。
落落的哭声终于画上句号,天上已经到处都是散步的星星了。
鬼说:“那么我们就在草地上坐一晚,明天我再送你走。”
“非走不可吗?”
“是的。”
“可是我不想走,在这里,我能闻到爸爸的味道。”
“我知道你爸爸的事情。”鬼说,“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总是在花街上跑来跑去。你是一个傻丫头。”
落落仰头问道:“你一直都知道?”
“自从第一次在花街上看见你跑,我就每天跟着你。所以你一直都没有出事。”
“难怪,难怪那些汽车总是撞不到我身上,原来……”
“你这样做,会伤透爸爸的心呢。”
“他知道?”
“当然知道,他一直在你身边。只是你看不到。”
露水悄悄地降临,停在草尖上,停在茉莉花的碗沿上,蟋蟀的歌唱似乎更圆润了。
“鬼叔叔,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当然可以,一个鬼是不会在乎别人叫他什么的。”
“这些碗真的会说话吗?”
“会,不过,说实话,我也从来没有听到过。但是我相信它们会说话。”
“它们会说什么呢?”
“呵呵,我也不知道。”
“鬼叔叔,你前段时间找什么宝贝去了?”
“找女儿。”
“女儿?”
“是。我好想她。她是我的宝贝。可是她离家出走了,和我玩捉迷藏的游戏。有一次,她把一口碗摔破了,我打了她。她趁我睡觉的时候,走了。不过,她会回来的,我相信。因为我是她爸爸,她会想我的,对吗?”
“她会想你的。以前,我也会生爸爸的气,有一天晚上我故意不回家……”
不知道什么时候,落落偎依着鬼叔叔,睡去了。穿花风衣的鬼,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他怕一个小小的动作会惊醒落落。一直坐到早上,阳光降临的时候,他身体的一大半已经麻木了。
落落睁开眼睛:“你马上就会送我走,是吗?”
“是的,你的奶奶差不多急死了。还有你看不到的爸爸,他希望在家里,在院子的草地上,在上学的路上,看到你。”
“我想爸爸,我爱他。”
“爱他,就不要伤害他。”
“伤害?”
“你不快乐的时候,你在花街上不顾一切奔跑的时候,就是伤害,像剑刺一样,疼,疼在你爸爸的心上。”
“鬼叔叔,那么,送我走吧。”
穿花风衣的鬼伸出手来,握住落落的两只胳膊。
“我在你身边,我在你身边,我在你身边……”啊,碗说话了,就在这一刻,碗真的说话了,“我在你身边,我在你身边……”
穿花风衣的鬼和落落愣了一下,接着,几乎是同时,他们在碗边趴下来,静静地听:“我在你身边,我在你身边……”
穿花风衣的鬼说,是女儿在说话呢。她在说她在我身边。
落落说,是爸爸在说话呢。他在说他在我身边。
……
他们听了很久,直到碗累了,不再发出声音。穿花风衣的鬼把落落送回了小小的院子。
“鬼叔叔,可以把你的面具摘下来,让我看看你的脸吗?”
“当然不可以了。”
“我总觉得你摘下面具,肯定很像我的爸爸呢。”
“呵呵,傻丫头。再见!想我的时候,就在纽扣上插一朵茉莉花。我会来接你到我的岛上玩哦。”
穿花风衣的鬼临走时,对着院子里枯黄的茉莉花树吹了一口气。
第二天早上,落落一站在院子里,就闻到了茉莉花香,她再不会伤害爸爸,虽然他隐身了。
鬼牙齿
(1)
很热很热的夏天,我很热切地想要一条毛毛的、黑白格子的围巾。
“妈妈,给我买一条围巾。”
“围巾?”
“是的,围巾,毛毛的,黑白格子的。”
“可是现在天很热,冬天才需要围巾呢。”
“为什么天很热,就不需要围巾呢。我现在就很需要。”
妈妈轻微地叹口气:“你真的想要,就给你买吧。你要的东西真的不算多。”
为什么这么想要一条围巾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就是想要,没有任何理由地想要,想要毛毛的、黑白格子的那种。我要把它一圈一圈围在脖子上,走在很热很热的太阳下面。
妈妈带着我去买围巾,找了很多家商店,有的商店根本没有,有的商店有但是没有毛毛的黑白格子的。我很不高兴,没有围巾的商店或者没有黑白格子围巾的商店怎么能叫做商店?妈妈说她的脚走痛了,脚后跟起泡了。我看看她的鞋子,鞋跟高得令人吃惊,等回家后我得找把剪刀剪掉一半,妈妈走路就不脚痛了。最后终于在一条老街的一个很凌乱的店铺里找到了,请你猜猜是什么样子的,哈哈,是毛毛的,黑白格子的哦。
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两个好奇怪的大人。穿着黑黑的衣服,那衣服从脚底连到头顶,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手上拉着一根白色透明的绳子,步履匆匆地走。
我一下子被他们吸引了,跟着他们跑。
“让我看看你们的衣服,好不好?”
他们目不斜视。
“你们拿着绳子干什么呢?”
他们依旧没有看我一眼。
“带我去玩好吗?”
他们的脚步更加快了,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我只好失望地停住了,回头去问妈妈:“他们是谁?”
妈妈说:“是寻鬼者。”
“鬼是什么?”
“鬼就是鬼,和我们人不一样。”
“寻鬼者是什么?”
“是找鬼的人。”
“找鬼干什么?”
“为了鬼牙齿。”
“鬼牙齿很漂亮吗?”
“……”
(2)
我最喜欢去的地方是一小片柳林。那些长辫子的柳树,我永远也数不清它们到底是几棵,好像是十一,又好像是十九。
我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围着毛毛的、黑白格子的围巾,在柳林里软软的草上睡一觉。有一天正睡着,突然被“咚咚咚”的声音吵醒。睁开眼,就看见了那两个奇怪的大人,黑黑的衣服从脚底连到头顶。一人拿把小铁锤,一人拿把小榔头,一棵一棵地敲着柳树。一边敲,一边说:“不是。也不是。”
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圆睁了眼睛看他们一棵一棵敲着柳树。
“真好玩,你们在干什么呢。”
“傻子,别说话。”
他们的眼睛盯着柳树,耳朵贴着树干,看都不看我一眼,一直到敲完所有的柳树。
“傻子,再见!”
傻子。很多人都这样叫我。
我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是傻子,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不下雨,我就天天来这片柳树林,在软软的草上睡睡觉,让长长的柳枝在脸上蹭一蹭。我很高兴从那以后再也没有遇到过那两个不懂礼貌的家伙。
有一天,我想到了一个特别好的主意,让这里的每一棵柳树都围一下我的毛毛的黑白格子的围巾。
“你先围一下,挺舒服吧。”
“轮到你了。”
……
我按次序一棵一棵地围着。后来遇到了一棵特别瘦的柳树,我的心一软,就给它多围了一会儿。而且,我还特意把它围在柳树从下往上数的第二个桠杈上。
“哔剥哔剥”,瘦瘦的柳树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你能猜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柳树扭动了起来,然后从下往上开始变化。
先是树干慢慢分成瘦瘦的两根,接着变成一双很细很细的腿,脚上穿着蛇皮做的靴子,靴尖各有一只褐色的眼珠在滴溜溜地转,红蓝相间的条纹袜子一直到膝盖上面。再往上,是一条鹅黄的草裙子,裙子的下摆缀着许多红红的果子,看起来和野山楂差不多。那些“野山楂”随着扭动碰在一起的时候,就发出风铃一样的声音。变化继续进行着,一直到了脑袋。慢慢地出现了一张蒙着红布的脸,因为蒙着厚厚的红布,当然看不到她的鼻子和嘴巴。当脑袋上“丝丝”地抽出柳枝一样绿色头发的时候,变化结束了。
站在我面前的不再是一棵瘦瘦的柳树,而是一个瘦而高的、模样滑稽的女人。这么好玩的事情我还是第一次碰到,我完全着迷了,黑白格子围巾掉在地上,我也不知道。
“我实在憋不住了,实在憋不住了。”她说。
“憋不住什么?”我问道。
“第二个桠杈是我最最敏感的地方,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不知道的。”
“噢,看起来是一个糟糕的意外,变成树的第一天,就被发现了,真不是一个好的兆头。”接着她叹了口气问道:“你会告诉别人吗?”
“不会。”
“你会保护我吗?”
我不假思索地说:“当然。”
“那你一定要把我说的这些话听完,并记住啊。”
接下来她就滔滔不绝地开始说话了。我虽然听不太懂,但还是拼命记住了一些。
她说她来自鬼世界。鬼世界是什么,鬼世界就是住着鬼的呀,就好像人类世界都住着人一样。那她为什么会来到人的世界,还变成一棵柳树呢?这话说来就长了。因为她犯了错,在鬼世界里,犯了错有两种惩罚的方法。一种呢是变成一只鸟在人类世界的天空里不停地飞十天十夜,一种是变成一棵树站在人间的泥土里八天八夜。
“你知道变成一棵树有多么危险吗?这是鬼世界里最重的惩罚了。”
我当然不知道。
她说她已经是第四次犯错了,所以她现在的名字叫做第四。前三次她都变成一只鸟,飞上十个日夜。
“这一次你犯了什么错?是不是偷了商店的糖吃?”我问。
“比这个严重多啦。”女鬼第四说,“我在不能吃番茄的日子里吃了整整一个番茄。”
“不能吃番茄的日子?”
“是啊,我们鬼世界里,有不能吃辣椒的日子,有不能吃面包的日子,有不能吃蚱蜢的日子,有不能吃蚂蚁的日子,有不能吃卷心菜的日子……在不能吃番茄的日子里吃了番茄,这是很严重很严重的错误。我真的是太后悔了。”
“真有趣。”我情不自禁地叫起来。
没想到她“哇”地冲着我吼了一声,很生气的样子。
生完气后,第四开始担忧起来。
“每天都有一些鬼犯了错被罚到人间当八天的树,你们人间有寻鬼者,一直在寻找我们。他们有特殊的工具。有的鬼可倒霉了,变成一棵树长在最热闹的街头,一下子就被寻鬼者找到。唉,不管怎么说,我算幸运的。变成一棵柳树长在柳树中间,安全系数很高的。”
“要变什么树,要长在哪里,不由你们自己决定吗?”
“当然不是。”
最后第四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在当一棵树的日子里,如果有两次现形,就会受到第二次惩罚。请记住啊,从下往上数第二个桠杈,是我最最柔弱的地方,被手一摸,就会变回原形。所以请你一定一定不要让别人摸到我的第二个桠杈,一定一定。”
她深深地看我一眼,眼睫毛上悬着细小的紫色珠子微微颤动,厚厚的红布遮着她大半的脸。
“你会保护我的,对吗?”她又一次问道。与此同时,她成了一棵瘦而高的柳树。
“当然!”我干脆利落地回答。。
(3)
有能力保护别人,是多么高兴的一件事情。
我发誓:我不会让任何人靠近第四,不会让任何人摸到她从下往上数的第二个桠杈!
我挨着她坐着,从早上到晚上。
第二天,我依旧挨着她坐着,从早上到晚上。
第三天也是如此。
第四天还是这样。
第五天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柳树林里一天到晚也不来一个人。说实话,我心里有点小小的失望。
哪怕只来一个人也是好的呀,我可以严肃地向他提出警告,然后勇敢地把..他赶走。否则,第四怎么知道我确实有能力保护她的呢。唉,一点表现的机会都没有。
第八天中午,我正啃着一个馒头,远远的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伙计,还往这片林子里走吗?”
“随便看一下嘛。”
“有什么好看的?半个月前不是才来过?”
“反正顺路。”
话音渐渐近了,原来又是那两个男人。黑黑的衣服从脚底连到头顶,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手上拉着一根白色透明的绳子。看到他们,我又高兴又生气。
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继续说着话。
“已经半年多没有找到一个鬼了,更别说找到一个值钱的鬼牙齿。”
“是啊,运气太臭了。再这样下去,非改行不可。”
接着他们在我面前站住了。
“瞧,又是那个傻子。”
“哈哈哈。”两个人一起笑起来,嘴巴差不多咧到耳根。笑完了,继续往前走。我怎么能放弃警告他们的机会呢,更何况他们是这么惹人讨厌。
“你们听着,永远也不要靠近这棵柳树,知道了没有?”
他们转过头来,又放声大笑,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小丑。接着那眼神越过我的脑袋,落到了后面,然后,他们转身走了回来。
“不许靠近这棵柳树!”我又强调了一遍。
“为什么?”他们问。
“因为我要保护她。”我高声回答道。
“保护一棵柳树?”
“你们以为她仅仅是一棵柳树吗?”我忍不住笑起来。
“我是大黑,他是小黑。可以让我们摸一摸这棵柳树吗?”
“当然不可以!请你们离开。”我严肃地说。
大黑小黑交换一下眼神,诡异地笑笑,看起来他们并不打算马上离开。我的心里不免有些着急。
“你们快走,我警告你们!”我提高了嗓门。
大黑用两个手指头轻轻一拎,把我拎到一边,小黑从兜里掏出一把小铁锤,敲了敲树干,“叮当咚咚嘟——”
“没错。”大黑点点头。小黑的脸上霎时堆满厚厚的笑。
大黑拉住透明绳子的一端,小黑拉住绳子的另一端,绕着柳树一圈一圈跑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呢?别碰我的柳树,她是受我保护的。”我生气地嚷道。
大黑说:“快点,5秒钟内一定要绑好”
小黑说:“要绑九九八十一圈,一圈也不能少。”
白色透明的绳子一下子把柳树的树腰绑得严严实实。
“你们干什么?别碰我的柳树,她是受我保护的。”
“也受我们的保护。”大黑说。
“也受你们的保护?”我奇怪了。
他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绕着柳树上上下下地看。
“今天运气真好,一大早就找到一个。”
“不是这个傻子,咱们绝对注意不到这棵柳树。”
大黑和小黑冲我竖了一下大拇指,然后,他们的手上上下下地,在柳树上摸啊摸。我急得喊起来:“我警告你们,不许碰第二个桠杈!”
“当然不会碰。从下往上,还是从上往下呢?”
“从下往上!”因为着急,我的鼻尖上已经冒出汗珠。
“谢谢!”他们冲着我哈哈一笑,四只手一起握在了那个桠杈上。
“哔剥哔剥”,柳树扭动起来了。从下往上,一点一点开始变化,蛇皮靴子,长长的条纹袜子,鹅黄色草裙子上挂着的红果子,蒙着红布的脸,悬着紫色小珠的睫毛,柳枝一样的头发丝丝丝地抽出来,披在肩上。
“我憋不住了,我实在憋不住了。”
第四皱着眉头,双手绑在后背上,不住地扭动身子,可是丝毫动弹不得。她看看我,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轻微地叹口气,眼睫毛上有一个紫色的小珠子落下来,好像眼泪。我被刚才发生的一切弄迷糊了,木木地站着……
(4)
“伙计,我们开工吧。”
“好!”
大黑拿出榔头,小黑拿出铁锤。
“但愿今天的收获能够多一点,再多一点。”
“去年的运气就不太好,那么辛苦找到的一个鬼,牙齿竟然都是最普通的珍珠和石头,只有一颗珠子卖了几百块钱,其余的都扔了。”
大黑一把扯下蒙在第四脸上的红布,五彩夺目的光芒从瞬间第四的唇间射出来,比太阳还要明亮。
“伙计,今天咱们交好运了!”大黑欣喜若狂,拿铁锤的手猛烈地抖着。
“是啊,是啊。”小黑使劲地按住胸膛,好像不使劲按住,那颗心就会蹦出来了。
我仍然木木地站着。
第四说:“你们别碰我的牙齿。”
“不碰你的牙齿,我们找你干什么呢?”大黑笑道。
“别怪我们哦。”小黑指指我说,“这个傻子也有责任。”
第四又朝我看了一眼,我不敢接她的目光,把脸别到右边去。
“请别敲掉我的牙齿好不好?”第四的语气里有了央求。
“这太令人为难了。”大黑说。
“不得不敲。”小黑接着说。
“那么,请不要把我的牙齿全部敲光,没有牙齿的鬼回到鬼世界以后,便永远失去幸福了。”我听得出第四已经在苦苦哀求。
但是两个黑衣男人已经掰开了她的嘴。
“啊,五颗钻石,六颗猫眼,四颗夜明珠,九颗玛瑙……我的老天,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一副鬼牙齿!”小黑激动地嚷着。
“每一颗都要敲下,一颗也不留!”
只听“当当当”三声,一颗牙齿便被敲下来,是一颗玛瑙,牙根还带着血。
第四眼睫毛上紫色的小珠一颗一颗坠落,她扭动着身体,可是无济于事。我终于明白,第四为什么说变成一棵树在人间八天八夜是最重的惩罚。
“第四,我来救你!”
我冲上去,使出我全身的力气要把黑衣寻鬼者推开。他们的手在不停地忙活,他们伸出一只脚踢我一下,我就被踢到很远的地方,而且扑在了地上。我爬起来又冲上去,使出全身的力气要把他们从第四的身边推开,但是我的手还没有碰到他们的身体,又一只脚把我踢开,踢得远远的,脑袋撞在一棵柳树上。我还是拼命往前冲……
又一颗牙齿装进了小黑布袋,是钻石的,牙根带着血丝……第四的嘴被张着,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一次一次摔在地上,她在用眼睛和我说话,可是我看不懂。我第一次那么强烈地觉得我真的是一个傻子。
“伙计,就剩最后一颗牙齿了。好家伙,是一颗最少十克拉的钻石啊。”这个时候的我已经精疲力竭了,我爬到第四的身边,抱住她的双腿,“呜呜”地哭起来,除了哭,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只能号啕大哭。眼泪像决了堤的江水,落在第四的蛇皮靴子上。靴尖上两颗眼珠滴溜溜地转动,裙摆上的野山楂果发出了风铃一样的歌唱。
“嘣”一声响,绑着第四的绳子突然落到了地上。
正把最后一颗牙齿装进黑色小布袋的两个黑衣寻鬼者,不知道为什么也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绳子断了?这怎么可能?”他们惊恐地叫着。
与此同时,第四从他们手里一把夺过了黑布袋。
“我们的宝贝啊!”大黑和小黑一齐扑上来抢,第四“啪啪”两脚就把他们踢到很远的地方。
“叮叮当当”,从黑布袋里倒出一堆绚丽夺目的宝石,珍珠、玛瑙、钻石、猫眼……第四把它们一起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过了一会儿,第四冲着我咧开嘴笑了,啊,那些牙齿都好好地长在嘴里了。多么漂亮的一副牙齿,我的眼睛被那光芒射得快睁不开了。
大黑和小黑从很远的地方爬了回来,他们还不甘心,又冲上来。只见第四以闪电一样的速度,拾起地上的绳子几下子就把他们绑在了树上。
我目瞪口呆,只听得耳边是风铃一样清脆的声音,我知道那是从第四的裙摆上发出来的。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大黑和小黑仍旧不甘心地问着。
“真的想知道吗?”
他们像鸡啄米那样点着头。其实,我也很想知道。
第四拉起我的手,笑着说:“是你救了我。”
我更加目瞪口呆。
“知道吗?当一个人真心为一个鬼哭,他的眼泪可以赐给鬼无穷的力量。但是,这世上,没有哪个人会为鬼哭的,我是多么幸运!谢谢你!”
“真的吗?”
“我该怎么感谢你呢?送你一颗鬼牙齿吧。”第四边说边伸手在嘴里掏了掏,当她摊开掌心的时候,那上面一颗很大的钻石闪射出了夺目的光芒。我的眼睛被刺疼了。
“送给你!”她又说。
“我不要——”我使劲摇着头。
“拿着吧。”她依旧向我伸着手掌。
“我不要——”我的泪顺着脸颊滑落,落在地上,无声无息。
她收回了手,走过来,抱了抱我。我陶醉在她裙摆上风铃一样的歌唱中。
地上躺着黑色的榔头和铁锤,第四捡起它们,“呼”地一下扔上天,很久没有掉下来。大黑和小黑仰着脑袋眼巴巴地看,我也眼巴巴地看着。
“再也不会掉下来的。”第四说。
“哇哇……”大黑、小黑齐声哭了起来:“这可不是普通的榔头和铁锤啊,没有了它们,我们再也找不到变成树的鬼了,再也没有办法敲下鬼牙齿了。”
“你说,怎么惩罚他们?”第四歪着头问我。
“把他们变成树。”我说,
“这个主意真不错!”只见第四拍了拍他们的脑袋瓜,“咯吱”、“咯吱”两声,林子里多了两棵柳树。
然后第四在我脑门上也拍了一下,说:“你真的好傻。不过,我真喜欢你。”“啵——”,她竟然亲了我,被亲过的脸颊好烫好烫啊。
“我要回鬼世界去了,再见!”
当我好不容易从“啵”的亲吻中回过神来,她已经不在了。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再见过她。我围着毛毛的黑白格子围巾,早上一觉醒来就会担心:她还会在不能吃番茄的日子里吃下整个的番茄吗?或者在不能吃卷心菜的日子里吃下整个的卷心菜?
鬼的年
汤汤
(一)
晚啼,一个鬼的名字,是他为自己新取的,因为他喜欢听晚归的鸟儿在枝头的啼叫。
风落,也是一个鬼的名字,是他为自己新取的,因为他是那么喜欢看着清晨的风,吹落花瓣上的颗颗露珠。
晚啼,风落,听起来很不像是鬼的名字嘛。
你听,鬼的名字应该这样才对:长鬼,矮鬼,红鬼,绿鬼,懒鬼,馋鬼,胆小鬼,吊死鬼……鬼堡里所有的鬼,都是这样的名字,他们喊“晚啼”和“风落”的时候,常常会笑得肚子疼,有时候要吃了药才会止住。
此时,晚啼和风落正趴在鬼堡的方形孔洞前,看鬼河对面人们的城市。因为他们是鬼,所以他们看得很远,也能听得很远。
“人们又要过年啦。”晚啼说。
“过年真有意思,办年货,贴对联,放鞭炮,大红包,大拜年……我也很想过年呢。”风落说。
“我也是。过年的味道,一定是香喷喷、暖融融、甜滋滋的吧。”
“为什么我们鬼不过年呢?”
“就是,为什么不过年呢。”晚啼应道。
于是晚啼和风落一前一后,找鬼王去了。
鬼王的名字就叫做鬼王,是鬼堡里年龄最长的,动不动就很凶的样子。胡子老长老长,长得经常把自己绊倒,绊倒了还不让别人笑。谁要是笑了,就被罚数鬼王的胡子到底是几根,一数就是一百天一百夜,哪个鬼都受不了。
晚啼和风落一站在鬼王面前,鬼王就凶凶地说:“你们那个什么晚啼、风落的破名字,别叫了,还是叫原来的蓝鬼和长毛鬼吧。”
晚啼想说话,被鬼王长臂一挥打断:“还有,我知道你们是鬼堡里最帅的两个鬼,但就算是最帅,也不能太出格嘛,对不对?”
风落嘴巴张了张,也被鬼王制止了:“我还听说,你们是鬼堡里最浪漫的鬼,浪漫是什么意思啊?浪漫就是胡思乱想、不切实际、糟糕透顶嘛。别浪漫了,踏踏实实做鬼,明白了吗?”
鬼王说了这么多话后,有点口渴,方才顿住,吩咐小鬼倒杯水。
“尊敬的令所有鬼爱戴的鬼王,我们今天先不说名字的事情,不说浪漫的事情,也不说帅的事情,就说说过年的事情,好不好?”风落终于逮住了说话的机会。
“过年?”鬼王刚喝进去的一口水喷了出来,一半喷在他的长胡子上,长胡子湿嗒嗒的,像刚出土的胡萝卜须。“过年那是人的事情,你当了这么多年鬼还不晓得吗?”
“人可以过年,鬼为什么不可以呢?”晚啼说话轻声细雨,有些讨好的意思。
“鬼堡里没有这个规定嘛。再说,我看藏书网人们过年就是顶无聊的一件事儿。”
“不是这样的,鬼王!根据我们几年的观察,发现过年的确有意思。鬼堡里也过回年吧,请鬼王一定考虑考虑。”风落急了。
鬼王一听,假牙也飞出去了,他一边笑一边颤,胡子上的水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在鬼堡里过年?亏你这个叫什么风落的鬼才想得出来。不可能的哦,别胡思乱想了。走吧,走吧,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晚啼和风落离开鬼王的议事大厅,走在鬼堡的街上,情绪很低落。两边商铺里的鬼,楼上探出脑袋的鬼,擦肩而过的鬼,都忍不住朝他俩张望。
当天,《鬼堡日报》头版头条写道:
晚啼、风落要过年
——2006年鬼堡最大搞笑之事
2006年鬼堡最搞笑的事情,主人公是晚啼和风落(从名字可以看出,这两个鬼实在怪异),他们竟然向鬼王提出要像人那样过年。这一对活宝,差点没把鬼王笑死,气死。英明的至高无上的鬼王当然不会采纳这种天方夜谭的意见。
(二)
郁闷!
晚啼和风落确实郁闷,是相当的郁闷!
“不在鬼堡过年,我们去就去人的城市过。”风落一语惊人。
“好啊。”晚啼拍掌即合。
“你认为,过年什么事情最有意思?”风落问。
晚啼一说过年的事情就激动:“那实在太多了,买年货,贴对联,放鞭炮,吃饺子,包红包,大拜年……”
“我看,我们就选其中一件。”
于是他们分别把自己认为最有意思的事情写在纸条上,晚啼写了“拜年”,风落也写了“拜年”。
所以事情就定下来了。从正月初一开始,他们就去人们的城市拜年,一天拜一户人家,一直拜到正月十五。
去拜年就得穿上最好看的新衣服啦。
他们请鬼堡里最有名的裁缝连夜赶制了两件长袍,晚啼要的是紫色,风落要的是青色。
去拜年还得带上礼..物嘛。
这个不用愁,他们有的是平时收集起来的鬼河里的鱼干,自酿的红果子酒,还有山上采集的灵芝,野山参。
正月初一说到就到。
风落和晚啼长袍飘飘,早早凌波越过鬼河,站在岸边,回头看见黑魆魆的圆而高的鬼堡,激动得长叹一声。
“是第一次越过鬼河啊,好像有些紧张。”晚啼说。
“我也是。所有的鬼都不愿意过河的。”
“也从来没有人越过鬼河到鬼堡来过。”晚啼说。
“人和鬼向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风落说。
晚啼有些担忧道:“你说,人们会欢迎 6211." >我们去拜年吗?”
“那还用说,当然欢迎的!我们长得这么帅,穿这么好看的袍子,又提着这么多礼物,我还担心他们热情过度呢。”风落很自信地微笑。晚啼的担忧瞬间化为乌有。他提着礼物跟在风落的后面,簇新的高梆靴子几次踩到紫袍子,袍子是长了点呢。
他们边走边讨论拜年的基本程序:敲门——送上礼物——入座——喝茶——吃鸡蛋面条——愉快地聊天——告别——主人送上红包。
讨论的结果让他们十分开心,啊,拜年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风落,你说他们真的会请我们吃喷香的撒着小葱的鸡蛋面条吗?真的会包给我们红包吗?”晚啼问。
“那是一定的。”风落觉得晚啼真有些啰嗦。
在一幢二层小楼房门前,他们停住了脚步,地上铺着厚厚一层红红的鞭炮纸。风落和晚啼整整衣服,敲了门。开门的是一位长发女子,笑微微地看着他们问:“两位是?”
晚啼的脸突然红了,紧张得用靴尖踢地上的红红碎纸片。
风落表现得很有风度:“噢,我们是来自鬼堡的风落和晚啼,我们是来拜年的……”
笑微微的女子脸色一下子白了,“梆”一声关上门。
他们在门口等到了许久,也不见门再开。风落说:“回吧。”
“嗯。”晚啼的眼里湿润润的。
“喂,别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风落很洒脱地耸耸肩膀。
“嗯。”晚啼应道,“她为什么把门关那么响,到现在我的心还在颤呢。”
“你也太脆弱了。”
“我们很不受欢迎,对吗?”晚啼看着风落,眼底有受了伤的疼痛。
“怎么会呢?”风落还在故作轻松,其实他的心也被那“梆”的一声和紧紧关闭的铁门弄得挺难受,“明天我们再来。”
晚啼和风落回到鬼堡,已经有《鬼堡日报》的记者在等候了。当天《鬼堡日报》的头版头条就是:
晚啼、风落拜年首次受挫
2007年2月18日,也就是人们的大年初一,晚啼和风落提着丰厚的礼物去了人们的城市拜年,据说吃了闭门羹。他们情绪低落,但是并没有完全丧失信心,明天他们继续拜年。我们将做跟踪报道,敬请关注。
题外话:人们如此无礼,晚啼和风落又是何苦?
大年初二,风落和晚啼凌波越过鬼河,敲开了一幢小别墅的门。
“两位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问道,看一眼紫袍子,又看一眼青袍子。
“噢,我们是来拜年的,这是礼物。”风落赶紧举了举礼物,这回他没有介绍自己来自鬼堡。
“那么请进吧。”老人说。
晚啼的眼睛“噌”地亮了,他们跟着老人进了屋。屋子里热气腾腾,聚着不少的人有说有笑。谁也没有理会他俩,他们像两个傻子在屋中站了许久,没有人请他们坐,没有人请他们喝茶,也没有人同他们说话。领他们进来的慈眉善目的老人,也只顾着看电视。
真无趣啊。
一直到风落和晚啼离开,都没有人和他们打一下招呼。风落心里生气,又不便发作,只把礼物拎了回来。
晚啼的眼睛又湿湿的了:“拜年一点意思都没有,明天不来了。”
“怎么能不来?说好一直拜到正月十五的嘛。我还没有吃到鸡蛋面条,也没有收到红包,可不能放弃。”风落是犟脾气。
正月初三。
第三户人家请他们进了屋,依旧把他们晾在一边。怏怏离开的时候风落不甘心:“我们把礼物留在这里,请给我们一个红包吧。”主人说话客客气气:“你们的礼物请一定带走,我们万万不能收。”
正月初四……
一直咬着牙拜到正月十四,风落和晚啼都没有得到过人们的热情招待。所有的人都客客气气而冷若冰霜,所有的人都拒绝他们的礼物。晚啼跟在风落后面,几乎都不说话,只是眼神越来越忧郁。《鬼堡日报》每天跟踪报道着:《风落、晚啼拜年二次受挫》、《风落、晚啼拜年三次受挫》……《风落、晚啼拜年十四次受挫》……
正月十五,晚啼勉强打起精神。
“风落,我不想去了。”
风落说:“一定要去,我们自己定的计划,不论结果怎样都要完成。”于是他们再一次凌波越过鬼河,但是这一次他们竟然找不到可以拜年的家了。因为每一户门口都贴着:本户不欢迎鬼来拜年。
风落和晚啼是自尊心很强的鬼,既然人家明确表示不欢迎,他们就不会厚着脸皮再敲门。虽然他们只要稍稍使点“鬼术”,所有的门都会在一秒钟内敞开。但是,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晚啼的眼泪是刷刷刷流下来的,很久都止不住。
这回风落也颓唐了,他们默默回了鬼堡。
只是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事情:正月初一那天晚上,也就是他们第一次越过鬼河去拜年吃了闭门羹的晚上,人们的城市里,通过市长电视讲话已经发布了一个通知:
紧急通知99lib?
全体市民请注意!全体市民请注意!我们城市里,来了两个拜年的鬼。据专家考证,三百多年前也有鬼来拜年过。古人采用的方法是,镇定自若把鬼请进门,然后不理不睬,他们就会无声无息地离开。绝对不要和他们多说话,绝对不能收下他们带来的礼物,不管他们是什么来意。
注意这两个鬼的特征是:一个穿着紫袍子,一个穿着青袍子,请全体市民谨慎对待。
难怪人们的行为如出一辙呢。
这一天,《鬼堡日报》的头版头条报道:
晚啼、风落受到最后打击
正月十五,是晚啼和风落到人们家中拜年的最后一次。据说,城市里所有的门口都贴着“本户不欢迎鬼来拜年”。他们回到了鬼堡,看起来心情很糟糕。
截止记者采访的当日,晚啼蒙着被子躺在床上一声不吭,风落一直在叹气。看起来,这件事情对他们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题外话:也许,经历过这一次,晚啼和风落不会再有那么多胡思乱想了吧。
(三)
晚啼真的生病了,他躺在床上,眼神朦胧,不说一句话。
“晚啼,说会话吧。”风落说。
“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事情呢?”
“我也不知道。”
说完这几句话后,晚啼就不再开口,无论风落说多么好笑的事情,做多少滑稽的动作,他只眼神朦胧地看着某一个地方,陷在深深的思索里不能自拔。
《鬼堡日报》天天报道着晚啼的病情,不妨摘录其中几段看看:
晚啼真的生病了
3月5日,自从经历了全面失败的拜年之后,晚啼一病不起……
晚啼病情没有好转
3月8日,晚啼还是躺在床上,一声不吭……
晚啼消瘦了
3月12日,晚啼渐渐消瘦,脸色苍白。本报强烈呼吁鬼堡所有医生能够前去探病……
晚啼拒绝医生看病
3月15日,晚啼拒绝所有医生……
晚啼的病情天天都上《鬼堡日报》头条,所有的鬼都密切关注着。“晚啼是我们鬼堡里最帅的鬼啊,咱们一定得想办法救救他。”
报纸上很快又登出了这样的告示:
紧急通告
晚啼的病情不能再拖了,请众鬼们想想办法,有好主意请马上到议事大厅面见鬼王,一经采用,必有重赏。
鬼王
3月16日
这些事情,晚啼都不知道,每当风落拿着报纸想读给他听的时候,他总是皱起眉头说:“你可以让我安静一会儿吗?”
这一天,风落正熬着小米粥,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打开门一看,是长胡子鬼王,示意他出门再谈。
风落一出门,就看见门前排着一长溜队伍,全是提着礼物咪咪笑的鬼呢。
“是这样,我们是来拜年的。”鬼王捧着他的长胡子说。
“拜年?”风落疑惑道。
“是啊,给晚啼拜年来了。”
“鬼堡里也有拜年的事情吗?”
“不是为了晚啼吗?”鬼王挤挤眼睛,所有的鬼都挤挤眼睛。风落明白了。
他进屋嚷道:“晚啼,快起来,客人们来拜年啦!”
“拜年?”也许这个词对晚啼刺激过深,他一听到就有了反应。外面传来了鬼王洪亮的声音:“我们来拜年啦。”
晚啼起身开门,鬼王站在门口,藏书网后面是长长的队伍,他的眼睛“嚓”地亮了。
“我们来拜年啦,拜年需要做什么事儿,请你教教我们。”
“真是来拜年的?”晚啼亮晶晶的眼睛浮上笑意。
“那还用说,快些教我们!”众鬼催促。
多日来布在晚啼脸上的忧郁不知何时消散。他说:“第一步先敲门,然后进屋。”
一个接着一个的鬼敲门进来,把房子都快挤爆了。
“第二步,把拜年的礼物送给我。”
一个接着一个的鬼送上了形形色色的礼物。
“第三步,请坐。”
可是房间里没有这么多的凳子,所以很多鬼都坐在了地上。
“第四步,请喝茶。”
杯子也不够用,所以很多鬼就自己跑回家拿了杯子和热水瓶。
“第五步,吃鸡蛋面条。”
当然鸡蛋也不够,面条也不够,所以又有很多鬼跑回家里拿,大家一起煮,唏哩呼噜一块儿吃,好不开心。
“第六步,聊聊天。”
“第七步,告辞。”
“再见!新年好!”“再见!”
“第八步,等一等,我还要给你们包红包呢。”
晚啼差不多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包成了红包……
所有的鬼都说,啊,拜年真的很好玩!更重要的是,晚啼的病好了,又能够风度翩翩走在鬼堡的大街小巷里了。那么,拜年的主意是谁想出来的呢,是鬼王自己啦。
第二天,《鬼堡日报》头版头条登了一则启示:
关于鬼堡从2008年开始过年的重要告示
3月17日,在鬼王的带领下,鬼堡里100多个鬼,提着礼物给晚啼拜年。拜年后,晚啼迅速恢复健康。
众鬼一致认为,拜年是件好玩的事情,是甜滋滋的,是暖融融的,是香喷喷的。所以短短两日内,有101个鬼到议事大厅面见鬼王,提出鬼堡也要过年的建议。英明的鬼王也深有同感,他不负众望,当即作出决定,从2008年开始,鬼堡里每年都要欢欢喜喜过大年。
鬼王还表示,晚啼和风落是勇敢而浪漫的鬼,浪漫看起来并不是一件坏事情。如果你们愿意,也可以学着他们改改自己的名字。鬼王的名字已重新改过,现在叫做美须帅王。
镯子,娉娉婷婷
嘘,镯子是妖精。
一个会背一首唐诗,一首宋词,一首元曲的妖精。
一个爱极了蓝印花布的妖精。
记得是个冬日暖暖的午后,镯子扭着腰肢,步步莲花,娉娉婷婷,路过一座青砖黑瓦的屋子前,那屋前数口大缸,支着数根竹竿,匹匹蓝印花布高高垂在风里,只是蓝白两色,却绚丽多姿得让人忘记呼吸。人世间,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布呢?镯子完全被迷住了。
是妖精就有妖术。轻轻吹一口气,镯子就能得到那细竹竿上晾着的所有蓝印花布。很多妖精都是这么干的,镯子以前也这么干过。
可是,这一次,她不想这么做。
多日以后,她敲了那屋子木门上的铁环,铁环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门“吱呀”开了,是一个顶着一头浓密乌发的年轻男子。
“我想要一块蓝印花布,做头巾。”镯子直截了当地说,其实在心里,她悄悄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为什么?”男子眼神柔和。
“因为我喜欢。”镯子说得干脆。
“噢,你稍等片刻。”没有犹豫,也没有唐突的感觉,男子从里屋柜子里拿了一块小小的蓝印花布。
倒是镯子觉得惊奇:“为什么你会答应得这么快呢?”
“因为你喜欢。”
“可是你不问我要点其它的东西作为报酬吗?你叫什么名字?”镯子问。
“我不觉得自己缺少什么,又为什么向你要呢。”男子反问,“我姓葛,单名一个巾字。”
“葛巾,我叫镯子。”镯子嫣然一笑,“我想我不应该白拿你的花布,作为回报,我给你背一首唐诗吧。为了背会它,我曾经花了三天三夜。”
“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摘菊花。”
葛巾垂手认真听完,念道:“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镯子的脸热了热,抿嘴笑道:“错了一字么?”
葛巾说:“不要紧。”
镯子背了唐诗,就不觉得自己欠他什么,于是扭着腰肢,步步莲花,娉娉婷婷地离开,回家做了一有的妖精。我很抱歉。”
葛巾依旧温和地笑笑,从地上捡起书,往后翻了一页:“你为什么没有接着往下看呢?”
于是镯子便看到:“……如果你遇到的是一个可爱的穷妖精,你当然不可能得到什么值钱的东西。请注意,如果,妖精耳垂上的牙齿图案是橙色的,那么她就是一个富得不能再富的妖精;如果那图案是宝石蓝的,那么她就是穷得不能再穷的妖精……”
镯子耳垂上的牙齿图案,正是宝石蓝的!
镯子觉得好不害羞,一拂袖子遁形了,回了家去,可心里却若有若无地甜蜜着,这难道就是人世间所说的幸福的感觉?
没过几日,镯子步步莲花,娉娉婷婷,敲开了青砖黑瓦屋子的木门。
“你需要一个帮你采蓼蓝花草的人吗?”
“当然。”
从此,镯子乌发上系一方蓝印花布头巾,身着蓝印花布小袄长裙,手挎竹篮娉娉婷婷,日日采着美丽的蓼蓝花草。现在,她已经会背第二首唐诗,第二首宋词,第二首元曲,哦,是葛巾教的。
给枣子打麻花辫
汤汤
(1)
我背着她的包袱,跟着她走,不晓得往哪里去,只知道包袱很重。
我不认识她。之前,我正在离医院不远的小路边,专心地踢一颗浑身棱角的小石头。
她追上来说:“姑娘,能帮我拿一下包袱吗?”我看不清她的脸,因为它被头发遮住大半,藏书网但我看到了她的微笑。
没有弄清楚自己是否拒绝,我已经跟在她身后。她说:“呵,姑娘,你看起来好可爱。”
“真的吗?”我调皮地甩甩脑袋,让两根乌油油的麻花辫摆呀摆。
“不过,脸色不太好呢。”
“嗯。”我说。
她“吁”地冲着我的脚底吹一口气,吹动她的头发一起飘飞。我的身体便在空气里浮起来,然后,迅速往前冲去。
最后停在了一片枣树林里。这里,有的枣树抽着芽,有的枣树开着花,有的枣树结着果,有的枣树则在风里抖落一颗两颗红艳艳的枣子。
她说:“姑娘,到了。”眼前奇异的景色,耳边幽幽的声音,我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脊背撞在一棵歪斜的树上。
“你,知道我是谁吗?”她用修长的手指把遮住脸的长发塞到耳后,显露出枯黄的脸和布满皱纹的额头。随着她手指的放下,那头发又重新覆盖在她脸上。
“难道,你是,女鬼?”
“没错,我是鬼,一个枣林的女鬼。”她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摸我的辫子,它们搭在我的胸前,娇俏又可爱。
虽然她丑了一点,但是算不上可怕。我暗自思忖。
“你的辫子真好看。”她的手抓着我的辫子不放。
我抽回辫子,再往后退,又撞在一棵枣树上,后脑勺轻微地“咚”了一下。
她并不理会,挨着枣树坐下,说:“我也要这样的辫子。”边说边歪过脑袋,双手抓起一把头发,“打辫子,打辫子……”嘴里嘟嘟囔囔的,折腾了许久,那些头发被她折腾成一捧鸟窝。
看着她那傻傻的样子,我的笑声差点从紧闭的唇间冲出去。
她“忽”地蹦起,逼近我说:“从明天开始,你每天都来这里给我打辫子。”
“如果我不来呢?”
“你不可以拒绝我,你知道拒绝我的下场吗?”她两手在我面前一抓,“嚓嚓嚓”几声,每一根手指瞬间闪出尖利的指甲,她把脑袋一甩,头发从脸上抖开,两颗长长的牙齿“哧哧哧”从嘴里冒出来。
我惊恐地捂住面孔,尖利地哭泣。
“你胆子也太小了,只是吓唬你呀。”她笑得露出所有的牙齿,笑声把许多枣子震落,一颗一颗打在我身上,落在地上就不见踪影。
我依旧哭泣。
她说:“哎呀,这多没意思,走吧,走吧。”往我脚底吹一口气,我整个身体瞬间变轻了,像一片羽毛,却有闪电一样的速度。后面有她的声音追来:“你的辫子真好看——”
她的声音还没有落定在尘埃里,我的双脚已经踏在来时的小路上。
(2)
其实从医院里偷偷溜出来,算不上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哦,医生的眼睛和妈妈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可是凭着我的小聪明,我每天都能溜出来一会儿。溜到这条小路上,踢踢小石子,亲一亲野花的小脸。运气好的话,还能看见几只蚱蜢上上下下地跳,它们统统都是尖尖的脑袋灰灰的袍子。
还有不知从哪个方向飘来的浓郁的枣花香味。没错,肯定?99lib.是枣花的。我乡下外婆家门口的枣树,开的花就是这股味道。只是外婆去世已经很多年,我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有去看过那棵枣树。那枣树结的果是被谁摘了去呢,可惜我病了。
有时候我会拉住一个路人,问他:“您能辨别出枣花的味道来自哪个方向吗?”他们总会煞有介事地抽动鼻子闻一闻,然后说:“没有枣花的味道啊,什么味道都没有。”
难道这一股浓郁的枣花香,只有我一个人闻到吗?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当然,当我..遇见枣林的女鬼以后,这就不算奇怪的事情了。我所好奇的是,这片枣林是处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还是就在这附近,只是谁也看不见呢。
不管怎样,能够遇到一个会说“这多没意思”的鬼,的确是件刺激又愉快的事情。
遇见女鬼后的第二天,我又溜到这条小路上,薄薄的晨雾飘飘悠悠,路上静得很。没走几步,我的身体便毫无准备地浮了起来,然后稳稳地往某一个方向冲去,最后落在一片枣树林里。
“姑娘,你的辫子真好看。”
我四处张望,抬头看见她坐在一根细细的枝条上摇晃。右手拿一把梳子,一下一下梳着头发。
“谢谢。”我很有礼貌地回答。
接着听到她一声轻微的叹息:“唉——我就是不会梳辫子。”
“那你可以逼我帮你梳呀。”
“那多没有意思啊。”她又叹口气。
其实从这一刻开始,只要她开口,我是愿意给她梳辫子的。给一个鬼梳辫子,这难道不算一件藏书网好玩的事情吗?我在医院里都快住了两年,每天都是打针、吃药、睡觉、挂瓶,铺天盖地的白色和几百年挥之不去的福尔马林味道……
可她就是不开口,那我也不好意思主动要求了。
“我可以在枣林里随便逛逛吗?”我问。
“当然不可以。”伴随着她干脆利落的回答,我双脚腾空,一瞬间回到了医院。
我的来去都不受自己控制,这多少让人有些懊恼。
当然我决定不把女鬼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因为这是我和她的缘分。而且,我害怕,一旦泄漏风声,我就再也去不了那片枣林,那该是多大的损失。因为藏着这个秘密,我差不多忘记了自己的病痛。
接下来的几天,只要我走在小路上,就会在某一个时间突然浮起来,然后来到那片枣林。她总是坐在细细的枣枝上摇晃,然后叹着气告诉我她不会梳辫子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她竟然哭了。
她的泪水从高高的枣树上飘落,晶莹剔透,落在树脚一个小小的花苞上。我说:“下来吧,我帮你梳。”
“是你要给我梳辫子哦,不是我逼的。”
她从地上摘一朵野花,吹口气,变出一把淡紫色梳子,然后递到我手上。
她坐着,我在她身后蹲下。她的头发又细又软,又黑又亮。梳辫子是我的拿手好戏,所以,只一会儿工夫,两条十分漂亮的辫子就搭在了她的肩上。
“好啦,女鬼!”
她慢慢转过脸来,天呀,我看到了什么?
(3)
我看到了一张十分美丽的少女的脸!皮肤是那样红润,额头是那样光洁,嘴角的微笑可以和上弦月比美。她像一个标准的淑女那样慢慢起身,枣花扑簌扑簌落下,落在她的辫子上,也落在她的裙上。那裙在一瞬间开满了小小的、金黄色的枣花。
“啊,我的裙子多漂亮!”她咯咯咯笑着旋转飞舞。几颗深红的枣子“咚咚”敲在她脑袋上,她越发笑得欢快了。
好久才停下旋转的步子,她两手拉着辫梢,略低着头,微笑着看我。脸红扑扑的,额头汗津津的。然后她一把拉过我的手,开始飞奔,裙子在枝叶间发出“沙沙”的声音,她带我来到林中的溪涧旁。
她蹲下来,水面倒影着美丽的脸庞。她久久地望着,好像在发呆,又好像在微笑。
而我则陷在深度惊诧里半天还张着嘴巴。
“你,是刚才的那个女鬼吗?”我一开口,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是呀。”
“可是——”
“可是变美了对吗?枣林的女鬼只要梳了辫子就会美丽,可怜我一直都学不会。”
“真的?”
“千真万确!你可不可以每天都来帮我打辫子呢?”她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梳的辫子竟然可以让一个女鬼如此美丽,我怎么会拒绝呢,我当然干脆利落地答应了。她折一根枣枝送我,告诉我,只要默念“女鬼的枣林”,就马上可以来到这里。她吹一口气,枣树上落下一颗红红的枣子,恰巧落在我掌心:“吃下去吧,算我谢你的。”
是一种神秘的滋味,比甘甜更美好。
“我以后叫你什么呢?”她问。
“小墨,那我叫你什么呢,叫你‘女鬼’不太好听。”
“枣林、枣花、枣枝、枣子、枣树99lib?……你喜欢哪个就叫哪个吧。”
“那我叫你枣子吧。”
枣子笑着答应,天哪,她白皙而红润的脸上竟还嵌着一对枣样的酒窝,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她更美丽的女子。
我对着枣枝默念一声“医院”,我的身体像羽毛一样轻巧,只一眨眼,我已经坐在病床上。
(4)
是的,从那以后,我必须天天到枣林里给她梳辫子。
有什么办法呢,她的辫子呀,只要过一个晚上,就散得乱七八糟,她的容貌就恢复到丑陋可怕。
当然,我十分十分心甘情愿。
“你是我的救星。”她总是这样对我说。
作为回报,每次离开,她都要看着我吃下一颗圆溜溜的红枣。那红枣的神秘滋味,我一辈子都说不清楚。
更让人愉快的是,枣子说她收到了枣林里一个男鬼送来的野花。
“知道吗?他是枣林里唯一一个男鬼哦,因为我太丑,他吓得从来不敢给我送花呢。你看,你看,这是他昨天送我的。”枣子不断地亲吻着那束缤纷的野花,“你梳的辫子使我好看,他终于肯送花给我了。我简直太幸福了。”
是的,从那以后,枣子天天能收到一束野花。
她看起来真是太幸福了,有时候幸福得让我嫉妒。唉,我恐怕是来不及收到男孩子的花了。
我对那个男鬼充满了好奇。
经不住我的软磨硬缠,枣子终于同意带我见一见那个爱送野花的男鬼。
可是那个男鬼总是在跑啊,在枣林间,我只看到一阵蓝色的风。
枣子说:“嘿——蓝鬼——请停一停吧。”
“不,我很忙啊——我要摘下每一朵刚刚绽放的花——送给你——我哪有时间停下来呢——我一停下,花就老啦——”
就是这样,我只能看见一阵蓝色的风,他长得到底有多帅气,只能从枣子的描述中想象。
我能见到的就是枣子每天幸福的微笑,还有那一束束野花。
有一天,因为治疗的缘故,我没能从医院里溜出来。
没有想到枣子披散着头发哭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当我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衣裙都被泪水浸湿了。
她哽咽着:“昨天我没有收到蓝鬼的花,因为我的样子把他吓坏了,他逃跑的速度比闪电快1001倍。”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满心内疚,赶紧给她打起麻花辫。
“以后,以后,请一定每天都要来呀。”
那一天,我嚼着她送给我的红枣,满心惆怅地离开。
(5)
以后,以后,请一定每天都要来呀。
如果可以,我当然每天都会来,可是……
我决定要教会枣子梳辫子。
“枣子,我教你梳辫子吧。”
“为什么要教我呢,你不是每天都会给我梳吗?”她一边抚摸着一条已经梳好的乌油油滑溜溜的麻花辫,一边反问道。
“因为……”哎,我该怎么说呢。
“反正你一定要学会,没有理由。”我装作生气的样子。
她调皮地把脑袋一歪:“我就是不学。”
“你如果不学,我就再也不来这里。”我真的有些生气了。
“你知道我是一个鬼,我总是有办法叫你来的。”
我松开梳了一半的另一条辫子,背过身坐着。
她“倏”地移过来,面对我坐着,一半脸儿枯黄,一半脸儿红润,我几乎不忍心多看一眼。
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一个人和一个鬼面对面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枣子沉不住气了:“好吧,我学。”我几乎要蹦跳起来。
但是我高兴得太早了。我真的没有想到一个鬼竟然能够笨到这样的地步。无论我怎样教她,她都听不懂。她的手比木勺还笨,头发一抓在手里就乱蓬蓬的。
但是我必须教会她。
因为我不会有那么多日子陪着她的。等到我永远来不了的那天,不会梳辫子的枣子怎么办呢。
我一次一次从医院溜到枣林,把一个简单的动作重复100遍,1000遍,但是,她无论如何也学不会。她每时每刻苦着一张脸,满眼内疚地看我。
“我真的学不会呀,我的手根本就不听使唤。”
终于有一天我绝望了。
彻底绝望。
我只祈求上帝能多给我些日子,能让她多美丽几天,能多收到几束蓝鬼的野花。或者,她能够再遇上一个不惧怕她,并愿意为她打麻花辫的女孩。
(6)
这一天早上醒来,风正拂动墙上的假发,两条乌油油的麻花辫,随风曼舞。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顶假发了,原本属于我自己的头发和麻花辫,早就跟着这场病慢慢消逝,寻不见踪影。
我下意识地去摸摸光脑袋,脑袋上似乎有一层毛茸茸的东西,是什么呢。
“呀,你长出了新头发!”端着药的护士姐姐一推门就叫了起来。
……
一系列的化验,一系列的检查,最后他们告诉我,我的病好了。
好了?
医生们的震惊 8fdc." >远远大于我的,我的主治医生因为过度激动,眼镜从他的鼻梁上摔了下去。他们热血沸腾地研究我的病例,兴奋地寻找着到底是哪一剂药方起了作用。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不关他们的事。
我独自回到病房,拿出那根枣枝,默念一声:“女鬼的枣林。”等了一会儿,我依然站在病房里。
“女鬼的枣林……女鬼的枣林……”我默念了许多次,但始终没有离开病房半步。
后来我跑到小路上,站在第一次相遇枣子的地方,我对着枣枝大声说:“女鬼的枣林——”直到嗓子喊哑了,我的身体依旧待在原地。
后来爸爸妈妈欢天喜地把我带回家去。
再后来我的枣枝慢慢干枯,当最后一片树叶也枯萎,凋零的时候,我捧着光秃秃的枣枝,嚎啕大哭。
再后来,我的头发长了,麻花辫重新梳起了。我一个人去了乡下的外婆家,不为别的,只想看看外婆家的枣树好不好。
外婆家的老屋门口,枣树正开着花,细细的,碎碎的,黄黄的花瓣,香味把附近的空气都浸透了。走进老屋,一眼就看到了我亲爱的外婆,黑白照片,挂在墙上,静谧地笑。小时候,我在她边上长大,她总夸我的头发好,又黑又柔,她教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怎样梳麻花辫。相框下是一张掉了红漆的方桌,方桌两侧有四个抽屉。我无意识地拉开其中一个,有张发黄的照片飞了出来。捡在手中一看,是年轻时的外婆呀,梳着麻花辫,长辫子搭在胸前,少女时代的外婆,是这样美丽的呀。看着,看着,我笑了,看着,看着,我的眼前出现了梳着麻花辫的枣子。
外婆?枣子?
“小墨——”
是有人在唤我吗,声音好像来自门外。
“小墨——”
跑到门外,我差点和枣树撞一满怀。细细的枝条上,枣子坐在那上面轻轻摇晃。
我的泪就滚落在脸颊上了。
“小墨,别哭啊。”枣子说。
“我就是想哭。”我很不争气地说道。
“小墨,你自己的辫子更好看哦。”
“你知道我以前戴的是假发?”
“当然,因为我是鬼啊。”她微笑的唇角比上弦月还美丽。
“小墨,我梳的麻花辫好看吗?”
是,枣子是梳着麻花辫的。
“你学会梳辫子了?”
“其实我一直都会。”枣子微红着脸。
一直都会?那么以前的不会都是装的吗?一时间我有些困惑……
“为什么那么久,那么久,你都不见我?”
枣子在细细的枝条上摇晃。
“小墨,鬼的世界有鬼的规矩,一个鬼和一个人见面的次数不能超过100次……”细细的枝条还在摇动,那上面已经没有了枣子的身影。
“蓝鬼每天都给你送花吗?”我对着空气喊道。
“是的——小墨,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带你来枣林,等着我——”
枣子的声音悠悠远去。
我大声地对着空气喊道:“我等着——”
是,我会等着,我一定会等着。我要和枣子一起在枣林里旋转、飞奔,要让长长的裙子在枝叶间“沙沙”作响,要让细细而金黄的枣花落在我们的宽大的裙摆上,也停留在我们乌油油的,麻花辫上。
如果枣子和蓝鬼结婚,我还要做他们美丽的伴娘。
守着18个鸡蛋等你
医生说我营养不良,有轻度滑向重度的迹象。我起身离开的时候,他说:“吃点土鸡蛋吧,记住,是土鸡蛋。”
于是回家的路上我买了一只母鸡,通体雪白,毛羽丰盈,骨骼轻巧,没有一点其他母鸡身上特有的愚蠢。我给她好吃好喝,等着她下蛋。一直等了三年,她也没有下出一个蛋来。
我固执地等着“藏书网
二给”下蛋,二给就是这只雪白的不肯下蛋的母鸡,“二给”是“EGG”的中文谐音。我用名字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我养你,是为了吃你下的蛋。”
但不知道二给是假装糊涂还是真的不懂,她就是不肯下一个蛋。我一次一次催她:“你到底什么时候下蛋呢?”二给歪着脑袋回答:“我什么时候也不下蛋。”说完,她头也不回离开了,到院子里捉灰褐色的小蚱蜢。
我一点也不生她的气,从来不。三年来,只有她陪着我住在这个城郊的平房里,我们一起用餐,一起散步,一起品尝寂寞,诉说彼此的心事。
二给心情好的晚上,她必定要睡沙发;如果心情不好,她就要睡到床上。哪怕我凶凶地不答应,把她一次一次扔下去,她都一次一次地跳回床上,厚着脸皮在我的脚边蹲下,把脑袋插进翅膀里,一会儿便沉沉入睡。我就把她拎回沙发上。早上她一醒来,我便惊呼:“二给,你怎么睡回沙发了?你这样半夜三更抛弃我,我很受伤啊。”二给就红着脸,低着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但是我的营养不良好象越来越严重了,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而且常常头晕。我和二给说过,我需要她的鸡蛋补充营养。但是她不答应,不答应的理由是她对下蛋不感兴趣。
我说:“二给,你是一只自私的母鸡。不过,自私得可爱。”
二给说:“你也是一个自私的人。不过,自私得没有我可爱。对了,你还固执,固执得让人讨厌。”
两个自私的动物生活在一起三年,彼此依靠,感情甚笃。
有一天,在一次散步之后,二给说:“我打算恋爱了。”
我有些嫉妒,不过还是说,祝福你,这是件好事。
又有一天,二给告诉我,她准备下蛋了。
她刚吐出下蛋两个字的时候,我的口水就垂直落下。我说:“好,下蛋,好,好,下蛋。”因为嘴巴里口水太多,我说的话几乎含糊不清了。二给歪着脑袋看我,眼神冷冷的。我捧过她的脑袋,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依旧含糊不清地说:“二给,你终于良心发现,知恩图报了。我决定要把你下的第一个蛋煎成荷包蛋。”二给歪着脑袋,冷冷地看着我。我继续说:“二给,谢谢你啊谢谢你,从今以后我天天可以吃土鸡蛋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啊。”
二给歪着脑袋,眼神冷冷地看着我。当我把我所有想说的话想表达的激动都含糊不清地吐光的时候,她开口了,语气很硬,像有冰棱子:“我要下蛋,是因为我想当妈妈了。我下的蛋,不许你拿走一个,不许你吃掉一个。”
二给的话把我气了个半死:“笑话!第一,我养你不是为了让你孵出一窝小鸡来,唧唧喳喳地让人心烦意乱;第二,我养你就是为了吃你下的鸡蛋;第三,我是你的主人,你必须听我的。”
二给梗着脖子一字一字地回应:“第一,我下蛋,是因为我想当妈妈;第二,我不会为了满足你的口腹之欲而下蛋;第三,我们是平等的。”
我气得什么也说不出来,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应该养一只愚蠢的母鸡,只管下蛋只管听命于主人的母鸡,像二给这样伶牙俐齿脑袋聪慧的母鸡,实在不适合家养。后来我狠狠地甩下一句话:“你要么不下蛋,要么下蛋给我吃。没有其他选择!”气呼呼地扔下这句话后,我感觉头晕,就在床上躺下来。
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凌晨。我发现二给蜷在脚边。她在告诉我,她心情不好。
我一脚把她踹下床去,她站立不稳慌乱地叫了好几声。从慌乱中一回过神,她就说:“我决定今天离家出走,不再回来。除非你答应,给我当妈妈的自由。”
“你这是威胁!”我叫道。
“这不是威胁,这是你把我逼得走投无路了。”她也很响地叫道。
我真后悔以前那么宠她,把她宠坏了,什么都不听我的,顶嘴比我还厉害。我说:“要走就走,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家伙。”
“好,主人。”二给第一次叫我主人,我的心“吱”地酸了一下。
二给走出房门,走到院子里,又走出院门,雪白的身影渐渐模糊。我冲了出去:“二给,回来,我答应你!”
二给飞奔回来,她得意地说:“哈哈,我就知道结果会是这样。”她的这句话让我有些不舒服,这真是一只有心计的母鸡,她知道我舍不得她,她利用了我的感情。
我阴着脸坐在门槛上。二给说:“我给你跳小天鹅舞。”于是她就跳起来,短短的脖子,短短的腿,模样十分滑稽,是纯粹的小母鸡舞,我狂笑起来。二给也笑起来。于是我们和好了。晚上,我躺在床上,她躺在沙发上给我讲她的美好未来:“我要下10个蛋,不,不,不,太少了,下20个蛋,不,不,不,太多了,就18个吧,对,就18个。我要当18只小鸡的妈妈。我带着他们在院子里散步,捉虫,啊,实在太棒了,太幸福了。”
她沉醉在她的幸福中,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她在院子的草窝里下了一个蛋,小小的,圆溜溜,粉红色的蛋壳。我一看到它,口水就流下来。虽然我也克制了自己一下,但是想吃它的欲望就像绝堤的江水,堵不住了。
我把它煎成了一个金黄的荷包蛋。因为吃得太急,还没有尝出什么滋味,它就进了肚子。当二给从院子外面的沙坑里沐浴回来的时候,我正抹着嘴唇上的一颗油星。聪明的她在第一秒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坏蛋,你吃了它。”她尖利地喊道。
我陪着笑:“我克制过,但是没有成功。”
“你是个无耻的人,说话不算数的小人。”
本来我心里还有一点愧疚之心,可是二给在短短的两句话中就把“坏蛋、无耻、小人”送给了我,愧疚之心就没了。
我说:“我就吃了,你想怎样?”
二给没有理会我这副无赖的嘴脸,她找到蛋壳的碎片,把它们埋进土中。做这一切的时候,她的眼里含着泪水。她的泪水,使我的心狠狠疼了一下。我知道,我伤害了她。
晚上,二给睡在沙发上。她睡在沙发上,不是代表她心情好,是代表她对我的嫌恶。
我想起以前我们亲密无间斗嘴打闹的日子,心里一阵一阵袭来孤独。
第二天早上,二给又提出了离家出走的要求。
而我则拿出了一张协议书:
协议书
甲方:二给
乙方:三易
经协议,双方同意如下条款:
1、二给下蛋后,要及时隐藏,三易如果找到,就归三易吃;如果找不到,就可孵成小鸡。满18个鸡蛋后,三易提供二给孵小鸡的场所,不许打搅。
2、谁也不许耍赖,否则,赶出家门。
甲方:
乙方:
年月 日
二给在上面踩下了脚印,三易,也就是我按下了手印,协议生效。
因为这张协议,二给满怀希望留了下来。她相信她能把鸡蛋藏好。
协议上的内容我其实想了一个晚上:就这么一间平房一个院子,二给能把鸡蛋藏哪里呢?她无论藏哪里我都能找得到。所以,我既不用担心二给离家出走导致我形单影只,也不用担心没有土鸡蛋可以享用。
果然,要找到鸡蛋,实在是太容易了。
第一天,我在院子的墙洞里找到一个,我把它做成了酸酸甜甜的番茄炒蛋。
第二天,我在房间的书箱里找到一个,我把它做成了柔嫩爽口的蒸蛋。
第三天,我在沙发底下找到了一个,我把他做成了香喷喷的葱花蛋。
第四天,我院子玫瑰树下找到了一个,我用她烙了张金黄诱人的鸡蛋饼。
……
我吃鸡蛋的时候,从来不当着二给的面。二给每天下午都要到沙坑里沐浴,这似乎是她不能改变的生理习惯。她沐浴的时候,我就吃鸡蛋。她回来的时候,我就看书,一边看书一边观察她,她一回来就直奔藏蛋的地方。不一会儿,她会快速地冲到我面前,脸红红的,映得周边的羽毛发红。她说:“你把它找到了?吃了?”我点点头,她含着泪默默离开。脚步很慢,仿佛一点力气都没有。
看着她的背影,我常常觉得心疼,是一抽一抽的疼。特别是看到她把蛋壳一点一点收拾好埋进土里的时候,我的心疼得会让我落下泪来。
但是,我就克制不住地想吃鸡蛋,想吃二给的鸡蛋。
我们两个之间几乎不说话了。她天天睡沙发,睡沙发并不代表她心情好。
有一天,我突然找不到鸡蛋了。
第二天也没有找到。
第三天也找不到。
一连10天,都没有看到小小的圆溜溜的粉红色的鸡蛋。我几乎把房间和院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到。
对了,必须交代一下。每天早上我都要到公司上班,二给就是在这段时间下好蛋并藏起来的。
我打算趁上班时间打个埋伏,偷窥一下她。但是我最终把这个不太光彩的主意否定了。面对一只母鸡,我何苦用上人类的尔虞我诈互相算计呢。
二给一天一天高兴起来,而我因为找不到鸡蛋,一天一天郁闷,并且头昏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二给似乎一点也不在意,眼神冷冷地,闪着一丝得意的笑:“哈哈,找不到了吧。”
我陷入了很深的孤独,我们两个之间曾经有的相依为命的感觉怎么就荡然无存了?为什么除了伤害还是伤害呢?
18天后,二给兴高采烈地说:“告诉你,终于满18个鸡蛋了,按照协议上的规定,你得为我提供孵小鸡的场所。”
我垂头丧气地说:“当然!”
我现在只想知道那18个鸡蛋到底藏在哪里了?二给带着我来到床边。我的床是有靠背的,靠背里有个夹层,从来不用。二给示意我打开靠背的夹层。18个鸡蛋整整齐齐地码着。
“怎么样,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吧。”二给歪着脑袋瞅着我说,眼睛里藏着戏谑和得意。
我的智商竟然输于一只母鸡,我觉得颜面扫地,不是滋味。
我把18个鸡蛋装进篮子走到院子里,二给喜滋滋地跟在后面,她不住地问:“你是要把我的窝安在院子里吗?”“能不能加点棉絮?”“能不能加点玫瑰花瓣?”“能不能加点……”
“不,什么也不加。我想把它们统统煮成茶叶蛋。”我面无表情地说。
二给被我的话激得跳了起来。
“你难道是骗子吗?世界上还有比你更无耻的骗子吗?”
我原来只是想和她开个玩笑,发泄一下内心的不满,但是她的话一瞬间激怒了我。我下决心要把它们煮成茶叶蛋。不管她是否离家出走。
我就是想把它们煮成茶叶蛋。
我把煤炉端到院子里,生起火。捧了一口铝锅,往里边倒上水,撒上茶叶。正要把鸡蛋放进去的时候,二给跳了进去。
“你把我煮了吧,你这个骗子。”她梗着脖子,立在锅里,锅里的水满到她的胸脯。
“你又想威胁藏书网我,我才不吃你这一套。”
“随便。”
我用手在水里试了一下,温温的。
“你真打算不出来了吗?”
“如果你要把我的18个孩子煮成茶叶蛋,我不出来了。”
锅里的水在火舌热情地亲吻下,开始一点点热起来。
我叫起来:“你快跳出来,会烫伤的。”
“我的心已经被你烫伤了。”她看着我说。
“请你出来吧,水马上就会烫起来。很痛的。”
“我已经很痛了,心里早就已经很痛了。”二给说。
水面上飘起一缕热气。
二给的眉头开始皱起来。
“二给,求求你,你出来吧。”
二给纹丝不动。
锅底的水开始开始冒起细小的泡泡。
我一把把二给抱了出来,哭着把她送到了医院。她烫伤了,幸好不是太严重。从医院回来后,我天天给她敷药,很细心地照顾她。但是她从来不理我。直到有一天,我诚恳地说:“我有一件事情和你商量。”
她眯着眼懒得看我:“什么事情都不要和我商量。”她腿上的伤势恢复得很不好,不肯长出新皮来。
“是这样的,我希望你能给我孵18只小鸡,你领着他们,在院子里散步,捉虫。我觉得咱们家实在太寂寞了。可以吗?”
她的眼睛顿时亮起来,她看着我:“真的吗?”
“是的。”我肯定地看bbr>着她,“但是,你再也不许说我是骗子。”
二给的伤一下子就好起来,新皮长得很结实,小小的伤疤都没留下。我忙着给他做一个舒适漂亮的窝,里边垫上了新摘的棉花,还有,晒干的玫瑰花瓣。
在她没有正式孵小鸡的晚上,她睡在我的床上。她睡在床上,并不代表她心情不好。我还是喜欢在她沉睡的时候,把她拎到沙发上。早上醒来就夸张地责备她:“啊,你怎么半夜三更把我抛弃了,我很受伤啊!”她低着头,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笑,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当二给正式宣布开始孵小鸡的那一天,一阵头昏目眩使我跌在床上。我用电话叫来了医生,医生说:“你已经重度营养不良了。要补一补。吃点鸡蛋吧,记住哦,是土鸡蛋。”
医生来过的第二天,二给没有打过招呼,离家出走了。院门上贴着一张纸条:“我正式离家出走。那18个鸡蛋,请吃了吧。如果你想我,你一定要把鸡蛋吃了。一天吃一个,效果最好。这可是最正宗的土鸡蛋。 二给留”
我扑在院门上哭起来。我想起我们的斗嘴,想起亲密无间的日子,想起彼此的伤害,想起她跳小天鹅舞的滑稽样子……
我等着二给回来。
二给,我守着18个鸡蛋,等你回来。
别去5厘米之外
“5厘米之外,
啪一下,
哧一声,
一团轻烟起,
风一来,
化作一缕缕。
消失无踪影,
再也无处寻,
别去5厘米之外,
别去5厘米之外。”
球球小妖谷里,每一个小妖都会唱这首歌。
球球阿蓝一边轻声哼着,一边从他的球球小房里走出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小的草茎做的卷尺,往正前方量了一下,5厘米的地方有一株野百合花儿,几个花瓣上滚动着一颗颗露水。他摇了一下花茎,仰起下巴,露水纷纷落进他张开的嘴里。
露水是球球小妖们唯一的食物。
就在不远的地方,球球阿紫正喝下一朵风信子上的露水,她也站在离球球小房5厘米的地方,觉得有些无聊。
球球小妖们不能离开自己的球球小房5厘米之外,这个规矩,球球小妖谷里每一个小妖都一清二楚。
别去5厘米之外,去了5厘米之外,会发生什么呢?“啪一下,哧一声,一团轻烟起,风一来,化作一缕缕。消失无踪影,再也无处寻。”歌里不是有答案吗?
哎呀, 球球阿紫一看腕上的手表,19秒时间马上到了。她迅速跑回房里,与此同时,球球阿蓝也冲了回去。
球球小妖们离开自己的房子不能超过19秒。超过19秒,会怎样呢,“啪一下,哧一声,一团轻烟起,风一来,化作一缕缕。消失无踪影,再也无处寻。”歌里不是有答案吗?
蓝色的球球小房咕噜咕噜滚动起来,紫色的 7403." >球球小房>..也咕噜咕噜往前滚。
“不好!”他们几乎同时喊道,在相距14厘米的地方,几乎同时停住了。绝对是14厘米,不信,你拿他们的草茎卷尺去量一量。小妖们总是这么量啊量啊,量得眼睛和尺子一样准确了。
球球小妖谷里,任何两个球球小房之间的距离不能少于14厘米,少于14厘米会怎样呢,“啪一下,哧一声,一团轻烟起,风一来,化作一缕缕。消失无踪影,再也无处寻。”歌里不是有答案吗?
按照习惯,他们应该调个方向,然后继续往前滚。可是这一天,他们同时把脑袋从小窗子里探出来。
阿蓝看到了阿紫,阿紫有一对特别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那样扑闪扑闪。
阿紫也看到了阿蓝,阿蓝的左额角有一枚星星一样的图案。
球球小妖谷的小妖们,长得和我们人也差不多,只不过只有3厘米高,胖嘟嘟的,藏书网
粉嫩嫩的,脸蛋特别圆,眼睛特别大。阿紫的头发是紫色的,阿蓝的头发是蓝色的,和球球小房的颜色一样。
阿紫的眼睛“嚓”地一亮,嚷道:“我们——我们好像一起出生的呢。”
球球阿蓝摇摇头,他不记得了,出生那天,他和自己的房子一起从岩石上往下滚,滚了不知道多少时间也不知道滚了多少路。停下来的时候,他看见周围跳着、滚着许多球球小房,都是白色的。但是并没有哪座小?99lib.
房子停下来搭理他一下。过了好一会儿,一阵沙哑的歌声传来:
“5厘米之外,
啪一下,
哧一声,
一团轻烟起,
风一来,
化作一缕缕。
消失无踪影,
再也无处寻。
别去5厘米之外,
别去5厘米之外。”
是谁在唱这么难听而可怕的歌呢?阿蓝从窗户里往外看,看见一个红色球球小房开了窗子,窗子里露出了一张满是皱纹的脸,“记住,记住,别去5厘米之外!别超过19秒!别和另一个球球小房距离14厘米之内!带上尺子,带上尺子。”
后来阿蓝知道她是球球小妖谷里最年长的一位了,她负责教会每一个刚出生的小妖这首歌,所以她的嗓子都哑啦。阿紫当然也上过她的课。
球球小妖们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他们诞生在山谷上方一块赭红的大岩石上。每年的第一场春雨以后,大岩石上就会冒出米粒一样大小的几个小球球,下一场春雨就大一圈。下到17场春雨,岩石上的球球们就开始往下滚,小妖们就在里边睡着,一直滚到球球小妖谷里。如果那一年春天,下不到17场春雨,那么长在岩石上的球球,就干枯了,消失了。而我们知道,一个春天,是很少能下17场春雨的。所以,球球小妖们的数量是很少很少的。
阿紫一直是睁着眼睛往下滚的,她看见一个蓝色的球球小房从她身边滚过去,她还去追过呢,可惜没有追到,也不知这个蓝色的球球滚哪里去了,竟然一直都没再遇到。
“你真没有见过我?”阿紫急切地问。
阿蓝继续做摇头的动作。
“反正我们是一起出生的,我叫阿紫!”阿紫好兴奋,情不自禁要往前滚,吓得阿蓝赶紧往后退。
“请保持距离啊!”阿蓝慌慌地喊。
阿紫停住了:“哦,对,会消失的哦。”
蓝色球球小房和紫色球球小房保持着14厘米的距离,紫头发的脑袋和蓝头发的脑袋从各自的窗户里探出来。
“你的额头上为什么会有一枚星星呢。”
“房门上磕的呗。”
“能磕得这么好看啊。”阿紫满脸羡慕。
“你真有趣。”阿蓝笑了起来。
他们两个说了很久,不对,应该说是喊了很久,因为他们保持着14厘米的距离,轻声说话是没有办法听到的。不一会儿,他们的声音就沙哑了,沙哑了还接着喊,到后来就只能看到嘴巴一张一合了。难怪球球小妖之间很少说话,说话太累了呀。所以独来独往成了球球小妖们最重要的生活方式,悲伤是自己的,快乐也是自己的,他们最亲密的朋友就是尺子了。
“你过得快乐吗?”阿紫喊。
阿蓝喊:“不知道。”
“那你会觉得孤单吗?”
“不知道。”
“是不是经常很无聊啊。”
“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阿紫喊。
“我知道每天都要喝露水,知道不能离开房子5厘米之外,知道离开房子的时间不能超过19秒,知道和另一座球球小房要保持14厘米的距离。难道,我知道得还不够多吗?”阿蓝说。
阿紫叹气:“唉!”
“……”
阿紫和阿蓝实在说得累了,就在各自的房子里睡了一觉,也让嗓门休会儿假。他们是同时睡醒的,并且同时把脑袋从窗口里探出来,接着又开始交谈起来。可是这样说话实在是太累了啊。还是阿紫想了一个好主意。
他们同时打开房门,同时走出房子,走了5厘米,哈哈,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只有4厘米了,说起话来省力多了。可是他们很快发现这样也不省力,因为小妖们离开自己的房子不能超过19秒嘛。来去的路上需要4秒?.钟,说话的时间就只剩15秒了。
“我觉得我们球球小妖的生活不太有意思呢。”阿紫说。
“为什么没有意思呢?”隔着4厘米的阿蓝问。
阿紫说:“这么多规矩,多不——”
“快,往回跑。”阿紫的话刚一半,阿蓝已经喊起来。于是他们同时掉转头往各自的房子里跑,歇了一秒钟,又跑出来站在相距4厘米的地方。
“刚才你说到哪里里?”阿蓝问。
阿紫说:“一跑,就忘了。”
“我也忘了。”
“我想摸一摸你额角上星星一样的图案。”阿紫请求道。
“好啊。”
阿紫正要伸出手来,可是时间又到啦,他们两个只得先跑回各自的小房里。
就这样跑来跑去,阿紫最终没能摸到阿蓝的“星星”,因为他们相距4厘米,而她的手臂还不到2厘米长,有什么办法呢。
“你说,那首歌唱的是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吧。”
“可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谁变成轻烟,消失了。”阿紫说。
阿蓝说:“那是因为大家都很小心,都带着尺子呢。”
阿紫和阿蓝光说这段话,就跑了好几趟呢。
说话的时间实在太短暂,于是阿紫又想出了一个主意:“我们跑快一点,跑出来只用一秒钟,跑回去也只用一秒钟,这样我们不是多了2秒来说话吗?”
啊,真是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主意了。
“预备——”阿蓝和阿紫站在各自的门口,前俯,弓步,弯腰,屈臂,“跑——”耳边只有风的声音,好快啊,快得他们收不住脚,等他们终于刹住车的时候,阿紫已经撞在了蓝房子上,阿蓝已经撞在了紫房子上。
他们,他们竟然跑到了5厘米之外。
“5厘米之外,
啪一下,
哧一声,
一团轻烟起,
风一来,
化作一缕缕。
消失无踪影,
再也无处寻。
别去5厘米之外,
别去5厘米之外。”
他们,呆住了。太可怕了,化作轻烟,无影无踪,实在太可怕了。恐惧紧紧地抓着他们,他们同时闭上了眼睛。1秒钟,2秒钟,3秒钟……
他们慢慢睁开眼睛,一边回头望着对方,一边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啪的一声,房子化作一团烟,等待着哧的一声,自己化作一团烟。
1分钟,2分钟,3分钟……
他们迈开步子,慢慢地走向对方,走到相距1厘米的地方,阿紫摸到了阿蓝额角的星星,她满意地说:“果然摸到了,其实,就算消失有什么可怕的呢。”
阿蓝说:“对,才不怕。”
1个小时,2个小时,3个小时……
好像不会消失了呢。他们手拉着手,穿行在草丛里。
1天,2天,3天……
确实没有消失呢。他们手拉着手,穿行在球球小妖谷里。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他们的后面,每天都跟着许多球球小房子。
到后来,从小房子里走出来的球球小妖们,一个一个地走出5厘米之外了。
怎么一点点可怕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记得那个声音沙哑的最年长的球球小妖吗?是她老人家弄错了呀,其实那首歌是这样唱的:
“5厘米之外,
啪一下,
哧一声,
一团轻烟起,
风一来,
化作一缕缕。
消失无踪影,
再也无处寻。
别去5厘米之外,
别去5厘米之外。
去了——也没关系!
去了——真的没关系!”
她把最后两句给忘啦。
哈,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歌呢?当然有了,要不,还算什么球球小妖嘛!
很大很大的,很大很大的胡萝卜
汤汤
有一只叫做默默的兔子。
是只很平常很平常的兔子,一年到头勤勤恳恳地种胡萝卜。
胡萝卜是兔子的事业,每一只兔子都在忙忙碌碌地种。
有一天,默默收到一封信,是一封贺信。
信上说:“据统计,今年你共种出了1999只胡萝卜。这对于一只兔子来说,是十分了不起的事情。所以我们决定奖给你一只很大很大的,很大很大的胡萝卜。——来自胡萝卜神”
默默揉了十六次眼睛,才敢相信,这封贺信千真万确,没错,千真万确。
没错,只有一年之内种出1999只胡萝卜的兔子,才能得到这样的奖励。
知道吗,在兔子的世界里,得到一只很大很大的,很大很大的胡萝卜,意味着什么?
这是兔子世界最大的的荣耀,是每一只兔子一生的追求和最大的梦想啊。而默默,还是一只多么年轻的兔子。
默默周围的兔子,不,是方圆数百里的兔子,从来没有谁得到过很大很大的胡萝卜。而默默,只是一只很平常的兔子呀。
默默一遍一遍亲吻着红红的贺信,直到唾沫把整张信纸都吻湿。
信纸干了以后,她还是忍不住亲吻。
一边亲吻她一边在想一件事情:今年我到底种出了几个胡萝卜呢?好像是999个呀。难道记错了吗?可是胡萝卜神怎么会弄错呢。噢,也许是1999个胡萝卜吧。
很快,越来越多的兔子知道了,很平常的兔子默默将会得到一个很大很大的,很大很大的胡萝卜。
这个胡萝卜到底会有多大呢?
其实谁也不知道,因为谁也没有见过。
大概有五、六米高吧,大概需要四、五个兔子手拉着手才能合抱吧。
这么大的胡萝卜竖在默默的院子里,100里之外,就能看到了吧。
默默是一只多么出色的兔子。以前,怎么谁也没有看出来呢。
默默开始整理院子里七零八碎的东西了。
先把院子里的盆盆罐罐,搬进屋子里。好沉呢,因为盆盆罐罐里腌着大白菜呀,萝卜干呀。
再把花花草草捧到院外去,一串红呀、凤仙花呀、牵牛花呀,都是些很平常的花呢,却都是默默喜欢着的。
……
现在,院子里空空荡荡了。
现在,就等着某一个晚上,胡萝卜神把一个很大很大的,很大很大的胡萝卜送来,悄悄地放进这个院子。
这么大这么空的院子,应该能放得下了吧。兔子默默偶尔担忧地想。
越来越多的,越来越多的兔子知道,默默马上就会得到一只很大很大的,很大很大的胡萝卜。
很多兔子从好远好远的地方赶来。
有的只是为了看一眼,能够得到很大很大的胡萝卜的叫做默默的兔子长什么样子。
有的只是为了跑来握一下默默的手,然后说声“我好崇拜你!”
有的兴致勃勃地跑来要了默默的签名。
有的则十分虚心地向她请教怎样才能在一年之内种出1999只胡萝卜。
还有很多的兔子爱跟在默默的后面,一边挤着眼睛一边说:“瞧,她就是那只得到很大很大的,很大很大的胡萝卜的兔子哦。”
一年一度的优秀兔子评选,默默最早进入了候选兔的行列。
报纸和杂志纷纷报道着她的事情。
她的老爸老妈、亲戚朋友每天99lib?t>都眉开眼笑,好像是他们自己得到了很大很大的胡萝卜。
爸爸甚至重新印了名片,名片上最大的字是:我是得到一只很大很大的,很大很大的胡萝卜的兔子的爸爸。
默默一下子就从一只平常的兔子,变成了不平常的兔子。
就因为这只突然之间要降临的胡萝卜。
上帝对我多么好啊,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得到大胡萝卜。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拥有这么巨大的“得到”。
面对着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的院子,默默总是这样无限幸福和甜蜜地感叹。
院子外常有人在喊:“默默,请客啦!”
默默把自己所有珍藏着的香菜、莴苣、卷心菜,都请客掉了。
她一点都没有觉得可惜,请客难道不是一种分享喜悦的方式吗?
有一天,默默又收到了一封信。
信上说:“哎呀,搞错了,搞错了,统计错误了。今年你种出来的不是1999只胡萝卜,而是999只。所以,你不能得到那只很大很大的,很大很大的胡萝卜了。——来自胡萝卜神”
这时,她的爸爸恰好走来。默默把信放进口袋,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又印了新名片,你看一看,好不好?”
新名片上印着最大的字就是:得到很大很大的,很大很大的胡萝卜的兔子是默默,我是默默的爸爸。
“你怎么一直发愣呢?到底好不好?”
“好的,好的。”默默点着头。
不这样说,不这样点头,还能怎么说怎么做呢。默默不知道。
爸爸刚走,紧接着来了许多兔子。
默默和他们合影。
默默和他们握手。
默默对他们的祝贺表示感谢。
或者在递过来的本子上龙飞凤舞地签名。
或者……
就像这段时间来的每一个日子一样,说差不多的话,做差不多的事。
不同的是兔子默默心不在焉,经常发愣。
“默默,胡萝卜神什么时候把很大很大的,很大很大的胡萝卜送来呢?”总会有兔子问。
“哦,让我拿出贺信来看看吧。”
默默一遍遍不厌其烦地从屋子里拿出贺信,展开来和大家一起看。
上面好像没有写明送胡萝卜的日子呢。
为什么要把贺信一次一次地拿出来给大家看呢。
为了证明这是真的。
至少曾经是真的。
贺信好旧好旧了,有许多兔子的爪印留在了上面。
晚上,兔子默默蹲在院子里。院子空空荡荡。
凉凉的月光,凉凉的风。
她蹲在院子里,贺信拿在左手,另一封拿在右手。
一手是得到,一手是失去,都是巨大的。
两只手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大呢?
如果没有过这巨大的“得到”,就不会有这巨大的“失去”。我也不会这么郁闷了吧。默默想。
就当作从来没有得到过吧,我本来就是一只很平常的兔子嘛。默默安慰自己。
这样想着,默默的心情好多了。
白天还是会遇见许多兔子,就算她不出门,兔子们也会上门。
“送来了吗?很大很大的,很大 5f88." >很大的胡萝卜?”
“没有呢。”默默说。
“真的好期待啊。”
“我也是的。”默默说。
“我真的很崇拜你。你的照片已经贴满我整个的卧室和客厅的墙壁,现在要发展到厨房去了。”
“哦,别……”默默说。
每天都会进行着这样的对话。
默默不想说谎,她含糊其辞地回答。
就当做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个巨大的“得到”,这确实能安慰自己。但是该怎么和别的兔子说?
在一双双热切而关注的眼睛里,默默什么也说不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这是2007年的最后一个晚上。
默默家里,涌进来很多很多的兔子,都是不请自到的。
有默默的崇拜者,有各媒体记者,男的女的,老的小的,远的近的。把院子挤得水泄不通。
因为所有的兔子都猜测,今天晚上,胡萝卜神一定会来,谁都想第一个亲眼看到,那个很大很大的,很大很大的胡萝卜。
可怜的默默,心乱如麻。
这真的是一个令她深深恐惧的夜晚。
她竭力保持着脸上的平静,和大家一道蹲在院子里,仰头看着天空,摆出耐心等待的样子。
当然,还要时不时地回答各路兔子抛过来的问题。
过了12点,胡萝卜神还没有来。
有一只小兔子叫道:“妈妈,怎么还不来呢?我要回家。”
“再等等嘛。看不到多可惜。”
“妈妈,会不会是骗人的呀。”
“怎么会呢,默默是我们最优秀的兔子——唉,默默,能不能把你的贺信拿出来给我的孩子看一看。”
默默从裤袋里摸出红红的贺信,贺信传到了小兔子的手里,又传到了更多兔子的手里。
“当——当——”两点了。
“瞧我们是多么糊涂,我们把院子都挤满了,胡萝卜神被吓得不敢来了。很大很大的,很大很大的胡萝卜也没处放呀。”一位兔老太嚷嚷着。
所有的兔子都“哦”了一声,接着统统涌到院外。
默默也和大家一样,来到院外的草地上,继续蹲着,仰着头看。
默默心乱如麻,谁知道呢?
“当——当——当——”,三点也过了。
所有的兔子都安安静静地等着很大很大的,很大很大的胡萝卜。
默默也在等着。其实她一直都在发呆。
她想了很多很多。
很多很多,真的。
很多次,泪水从她眼里悄悄涌出来,她悄悄擦去。
终于,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白白的纸,那是胡萝卜神寄给她的第二封信。
她把它递给身边的一只短耳朵的兔子。
然后,她站起来,走进院子,走进屋子,关了门,坐到床上,盖上被子。她看不见外面的兔子,外面兔子的声音能传进来。
“各位兔子,各位兔子,请注意,请注意。我们上当啦!请听我念一封信,一定注意听啊!”
“哎呀,搞错了,搞错了,统计错误了。今年你种出来的不是1999只胡萝卜,而是999只。所以,你不能得到那只很大很大的,很大很大的胡萝卜了。——来自胡萝卜神”
安静了有一会儿。
“默默呢?默默呢?”
“溜回屋子里去了。”
“我说呢,这么平常的一只兔子,怎么可能一年就种出1999只胡萝卜?”
“看她以后怎么见人?”
“真是天大的玩笑!”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害我白坐了一夜,她太过分了。”
“默默是多么虚荣的兔子啊。”
“太好笑了,真是太好笑了。”
……
笑声,骂声,喧闹着,嘈杂着。
默默把脑袋埋在膝盖上,她没有堵上自己的耳朵。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差不多亮透的时候。
外面终于安静了。
一点声音也没有了。除了鸡啼。
默默走到院外。院外的草地上,一只兔子的影子都没有了。凌乱的草丛里,飘洒着许多红的、白的碎片。
那是两封信的碎片。
默默一片一片地把它们捡起,紧紧地握在手里。
她把所有的巨大的“得到”和“失去”的碎片埋在凤仙花的花盆里。
然后,她把花花草草一盆盆地搬回院子,凤仙花、一串红、牵牛花,都是最平常的花,都是平常的兔子默默喜爱着的。
然后,她把搬进屋子的盆盆罐罐,一样一样搬出来,有腌着大白菜的,有腌着萝卜条的,一个一个,都好沉的。
还有些七零八碎的东西,也一样一样放回去。
院子又重新是挨挨挤挤的院子了。
好像从来没有过变化。
兔子默默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
她曾经是一只平常兔子。
后来是一只偶像兔子。
现在还是一只平常的兔子。
在别的兔子的嘴里,现在她大概还是一只虚荣的兔子,骗人的兔子,可笑的兔子,可怜的兔子……
但这些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院子外面,太阳已经升起来。
经历过巨大的“得到”和巨大的“失去”的兔子默默,安安静静地沐浴在娇艳的阳光里,她对自己说:是个晴天呢,我该种胡萝卜去了。
对,该种胡萝卜去了。
变成一颗南瓜籽
(一)
流浪的少女在晨曦笼罩的荒野上,相遇了一个草棚子,她飞奔而去,似乎看见草棚里有一张床正温暖地卧着,在等着。
小小的草棚里果然有一张床。
她顾不得床上厚积的灰尘,重重地把自己扔到床上。“咯吱——咔咔——嘎嘎——嚓嚓——”,床毫不犹豫地散架了。少女撑开沉重的眼皮,沮丧地坐在地上,打量着草棚子。她决定在这个荒野的草棚子里住下来,她走得好累好累。究竟有多少时间没有享受到过屋顶下的睡眠了,她都快记不清了。
于是她开始动手整理草棚子里的东西。“咯吱——咔咔——嘎嘎——嚓嚓——”,草棚子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少女慌乱地跑出来,草棚子哼哼着,歪歪斜斜地,慢悠悠地伏到地上。灰尘气势汹汹地腾起、纠缠、旋转、飞舞,然后停歇或者散去,霉味布满了空气。
少女啜泣起来。
太阳红红的脸膛圆圆地依在天边。
这时,草棚子边上一片寸草不生的地里,突然响起“沙沙——刷刷——呼呼——哗哗——”的声音,这声音让少女一下子停住了悲伤。她睁大了长睫毛覆盖着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里。
随着“沙沙——刷刷——呼呼——哗哗——”的声音,地里齐齐地冒出了一片绿色的苗苗,探头探脑。接着,这成百上千株苗苗同时往上窜,窜到20厘米高的地方,它们又一齐往太阳的方向卧倒,藤蔓不断地伸展,叶子不断地变大。藤缠着藤,叶叠着叶,地里仿佛涌动着层层叠叠绿色的波浪。突然,声音停住了,波浪平静了。少女这才看清楚,满地都是南瓜藤。“哗啦啦——呀呀呀——哗啦啦——呀呀呀——”轻快跳跃的声音在南瓜地的上方弹奏起来。南瓜藤上同时冒出了许许多多的蓓蕾,蓓蕾一圈圈变大,接着吐出一抹抹金黄。金黄越来越多,绿色的海洋里绽放出无数大朵大朵的花。“丁冬冬——咚咚锵——啊啊啊——啊啊啊——”,花儿凋谢,藤上挂起了一个个小小的南瓜。南瓜开始呼呼地长大。
少女几乎停住了呼吸,她满脸通红,嘴巴微张着。
“砰砰砰——嗖嗖嗖——砰砰砰——嗖嗖嗖——”,南瓜长到拳头那么大的时候,它们,仿佛约好了似的,一起从藤上坠落。落到地上,就不见了踪影。少女正可惜着,地中央却慢慢鼓起了一样东西,那东西越来越大,越来越高,啊,是一个南瓜。随着这个南瓜的长大,南瓜藤开始枯萎,收缩,消失。当南瓜长到有两层楼那么高的时候,这片刚才还是绿浪滚滚的南瓜地,已是寸草不生。
黑色的泥土,在太阳底下,沉默无语。
“咿呀呀——咿呀呀——沙啦啦——沙啦啦——”碧绿的巨大的南瓜,开始变颜色了,碧绿、淡绿、草绿、嫩黄、鹅黄、金黄。少女站在通体金黄的巨大的南瓜面前,仰着头张大了嘴巴。
“你干嘛把嘴巴张得那么大呢?”南瓜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一扇窗,窗子里探出了一个金色卷发的小脑袋瓜,微微歪着,白皙的脸庞上写着调皮。
少女吓了一跳,往后蹦了两步,当她看清楚南瓜窗子里是一张漂亮女孩的脸时,她就安静了。
“我只是觉得太神奇,太不可思议了。”少女说。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这样的事情每天发生一次。我的南瓜房子,早上迎着太阳变大,晚上跟着月亮变小,小到泥土里,第二天又迎着太阳长大。天天都是这样的,所以,你一点都不用奇怪啊。”
“南瓜房子变小了,你怎么办呢?”
“我也一起跟着变小啊。”
“……”
她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可是却一见如故,好像在很多很多年前,或者是上辈子,就已经熟识了。于是她们开始没完没了地说话。
“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名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这样吧,你就叫我哪哪好了。”少女的语气里,流动着几分忧伤几分自嘲。
南瓜女孩说:“哪哪?很棒的名字哦。我喜欢。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来到这个世界,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离开,那么,以后你就叫我什什好了。”
(二)
“你知道,我原来有多么寂寞吗?在这片荒野里,我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所以,遇上你,真好啊。”什什说。
“我也是。”
“那么,我们两个就是好朋友了。”什什站在南瓜房子最末一级台阶上,哪哪走上去,她们深深地拥抱了一下。
“我想邀请你进我家坐坐,可以吗?”什什微笑着问。
“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主意了。”
走上台阶,跨过门槛,哪哪进入了一个金黄的世界。金黄的窗帘,金黄的地毯,金黄的壁炉,金黄的沙发,金黄的餐桌,金黄的客厅,金黄的厨房,楼上,是金黄的卧室,卧室里,一张金黄的大床,上面铺着金黄色花朵的床单和金黄色的厚被子。哪哪一看见这张金黄色的床,她就被深深地诱惑了。她一步步靠近,一步一步靠近,她走到床边,半蹲下来,用双手摩挲着床单,然后她把脸蛋贴在软软的被子上,长长地吸了口气,一股成熟的南瓜独有的香味充满了她小小的胸膛。
此时此刻,她多想扑到床上,用这床金黄色的一看就知道无比温暖舒服的被子裹着,美美地睡上一觉。于是她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往床上爬去。
“哪哪,你干什么?”
“哦,我想,我突然想睡一觉。”
“那可不行。这样子,好象不太有修养哦。”什什半开玩笑说。
哪哪的脸迅速红了一下。
什什拉起她的手,飞快地离开了卧室,她带她参观了储藏室。储藏室在顶楼,有两间,一间大,一间小。大的储藏室里堆满了西瓜一样大的南瓜籽,什什说:“这些是我的主要食物。外出的时候,也需要它们。”另外一间只有一颗南瓜籽,这是哪哪悄悄看到的。
哪哪问:“这颗南瓜籽的颜色怎么是蓝的呢?”
什什说:“是啊,我也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哪哪想,她只是不想说罢了。
后来她们在沙发上坐下来,沙发很柔软,也很温暖。哪哪的睡意又上来了,她想,不能睡在床上,在沙发上蜷一会儿,也是好的呀。可是她刚想把身子歪下来,便听见什什说:“哪哪,我们去散散步吧。”
哪哪只得起来,她边往外走边想,这算不算逐客令呢,应该不算吧?
“你等我一下。”什什说。
什什抱出来一颗南瓜籽,放在台阶前面的地上,跑回去又抱来一颗。只见她先踩在第一颗南瓜籽上,然后弯腰把第二颗南瓜籽放在前面的地上,轻轻巧巧地往前踩上去。接着转身捧起身后的南瓜籽,又往前面放了一步。两颗南瓜籽交替着往前,南瓜女孩就这样在南瓜籽上一蹦一蹦地前进。
哪哪觉得十分奇怪。
原来,什什的双脚是不可以接触地面的。要是,不小心接触了地面,那么,她就会被地下的南瓜藤紧紧缠绕着拉到地下,再也上不来。什什一边以这样的方式和哪哪散步,一边幽幽地讲着往事。
南瓜房里曾经住着她的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姐姐,在之前当然还住着祖母、祖父、曾祖母、曾祖父,只是什什没有见过。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什什还很小。姐姐坐在门槛上看风景,看到了一只蓝色的凤蝶,姐姐被蓝蝶吸引着,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走下了南瓜房的台阶。地下突然伸出了几跟南瓜藤……哥哥扑了上去……妈妈连忙去拉……爸爸也上去了……当什什回过神的时候,南瓜房前的台阶下,一片安静,几跟藤正丝丝地抽回土里。
“他们哪里去了?”
“也许还在地下吧。”
“原来你也很可怜哦。”
“……”
哪哪说:“让我来帮你吧。”哪哪捧起南瓜籽,她铺好一步,什什就往前跳一下。 “你真好!”什什说。
“我们之间还用得着客气吗?”哪哪说。
她们一直来到了河边,两个人坐在南瓜籽上,看河里的鱼儿游来游去。看够了,又用这样的方式,哪哪把什什送回南瓜房子。
(三)
太阳红红的脸膛依在了天的另一边。
哪哪脸上的兴奋和喜悦渐渐褪去,她害怕每一个夜晚的到来。因为无边的黑暗和露水总是伴着她走出一个噩梦又走进另一个噩梦。
虽然她一直在流浪,虽然流浪的生活是这么自由自在,可是,哪哪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她热切地期盼,能找到一个房子,一个能结束她的流浪生活的房子,在她入睡的时候,能有一片遮得了风挡得住雨的屋顶撑着。只要这样,她就满足了。
什什看着一秒秒沉默下去的哪哪问:“你怎么啦?”
“黑夜又来了。”
“我喜欢黑夜。因为我可以蜷在暖和的床上,安稳地睡去。你为什么不喜欢呢?”
“因为我没有像你一样暖和的床。”哪哪垂下眼帘说,这时她多么想听到什什说:“今晚就和我一起睡吧。”
可是她只听到什什轻声地说了一声“哦”。哪哪的心里有些淡淡地失望。
月亮升上了树梢。
什什打了个哈欠,她拍拍嘴巴说:“我们睡觉吧。”一边说,一边往南瓜房里走去,“明天见!能够拥有你这样一个朋友,我真的很高兴。”
哪哪扬起嘴巴笑了一下:“我也很高兴,明天见!”
金黄色的门“咯吱”一声关上了,哪哪呆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她觉得十分寂寞,寂寞得心酸。而这种心酸的感觉,以前好像从没有过。
她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坐下来,月光从茂密的枝叶间挤进,静静地落在她身旁,仿佛在给她做伴。风很凉了,露水也很重,哪哪打了好几个喷嚏。她往南瓜房子的方向望了又望,她可以想象到,什什蜷在金黄色的大床上,裹着金黄色的暖活的被子,正做着甜甜的美梦。
她的心又“吱”地酸了一下,什什为什么不邀请我进去睡呢?她是真心把我当作朋友的吗?
月光下,南瓜房子开始一圈圈变小,最后小到什么也看不见了。哪哪迷迷糊糊地睡去。
醒来的时候,她又看见了昨天看到过的一切,南瓜房子跟着太阳长大。
“哪哪,昨晚睡得好吗?”
“还不错。你呢?”哪哪撒了个谎。
“我也睡得很甜哦,我还梦见我们一起躲在被窝里呢。”
“要不,今晚我们就睡在一个被窝里,你的梦不就成了现实?”哪哪似乎在开玩笑。
什什没有接话,沉默了一会儿,说:“到我家吃早饭吧。”
“好啊。”哪哪答应着,心里仍是酸酸的感觉。
早饭是香甜的南瓜羹,还有金黄色的南瓜饼。味道很不错,两个人都吃得很高兴。只是哪哪的目光一落在沙发上,她就想睡觉了,眼皮沉得撑不住。
哪哪十分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想睡一会儿,只是一会儿,我可以在你的沙发上躺一下吗?”
什什愣了一下,然后低声说:“真对不起,不可以的,我,我……”她白皙的脸红透了,几乎看得见薄薄的皮肤下扩张着的毛细血管。
还是哪哪大度地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她笑了一笑:“哈哈,我只是开玩笑啦。”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怎样“吱吱”地酸了两下……
晚上又来临了。
“晚安!”又到了什什和哪哪相互道别的时候。
什什进了南瓜房子,过了好一会儿,哪哪依旧愣在门口。
她忍不住轻轻地推了一下门。门竟然开了。哪哪回头望望无边的夜色,她没有犹豫很久,她侧身走了进去。楼上的卧室还亮着金黄色的灯光。哪哪轻轻地在沙发上躺下来。多么舒服的沙发啊,这么软,又这么暖,哪哪觉得全身的每个细胞都被温暖和幸福裹着。
她想:这门,什什肯定是故意开着的。这么一想,她的心里充满了感激。凉风、露水和虫子,见鬼去吧。
突然,从楼上飞下来一串紧促的脚步声。客厅的灯亮了。金黄色的灯光照着一张说不出是什么表情的脸,是什什的。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随便?我难道同意过你进来睡吗?你怎么能够这么没有修养呢?你太让我失望了!”
哪哪的脸腾地一下涨红了,她飞快地起身,扭头跑出了南瓜房子。她觉得自尊心受了伤害,她现在唯一想的,就是尽快离开这里,远远地离开这座南瓜房子,还有这个所谓的朋友。
这样的朋友难道能算是朋友吗?是朋友的话,怎么忍心看着自己的朋友整晚整晚的挨冻?
渐渐地,哪哪的心里,有了一些恨,暗暗地在心里滋长蔓延。
(四)
哪哪在无边的黑夜里跑了很远的路,泪水飞舞,和夜露一起撒在花花草草上。
突然,她停住了脚步。
她折身往回走,走回那棵大树下。她靠着大树,脸上淌着泪,心里想着一个计划。
早上总会来的。
“哪哪,你——你没有走?谢谢你没有走!昨晚睡得——好吗?”什什的语气交织着内疚和惊喜。
“很好啊,你知道我昨晚做了什么梦吗?我梦见我们睡在同一个被窝里,一边闹一边笑到天亮呢。”哪哪从树下起身,朝南瓜房走来,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这倒让什什有些吃惊了,她咬了一下嘴唇,说:“我,我……”她想解释什么,可是她到底没有说出口。
哪哪爽气地一笑:“怎么,今天不欢迎我和你共进早餐吗?”
哪哪的坦然使什什一下子愉快起来,她拉着哪哪的手到了餐桌前。早餐是南瓜花汤和油炸南瓜圈,味道还是很不错。
吃了早餐,哪哪提议去河边听青蛙唱歌。什什高兴地答应了。她很快从储藏室里搬出来两颗又大又白的南瓜籽。
“我来帮你铺路,你只管走就是了。”哪哪说。
什什说:“不累?”
“不累。很愿意为你——亲爱的南瓜公主效劳。”哪哪的俏皮话让两个人都笑起来。
一步一步,哪哪为什什铺着路。
“唉,我的出行就是这么麻烦。所以在遇到你之前,河边我从来没有去过啊。真的谢谢你。你是不是我生命中的幸运星呢?”
“呵呵。”哪哪淡淡地笑了一下。
一步一步,离河边只有一两米的距离了。
是不是可以下手了呢?哪哪想。但是她下不了决心。此时此刻,她只要把什什踩着的南瓜籽猛地一抽,她就会摔倒,就会接触地面。然后就如什什自己所说的那样,被地下的无数南瓜藤所缠绕,然后被拉到地底下。
然后,那座南瓜房子就是她的了。那张金黄色的大床就是她的了。她爱睡多久就可以睡多久。
“哪哪,你在想什么呢?累了吗?我自己来吧。”什什脆脆的声音打断了哪哪的思绪。她勉强地一笑:“一点也不累,我的公主,你只管走路就是啦。”
“你真好!”什什突然抱过哪哪的脸亲了一下,“哪哪,你真好。”
哪哪的左脸颊温暖了一下,她觉得心里也“吱”地温暖了一下。这一点点温暖,霎时间把她心里乱乱的想法驱赶到角落里去了。
她们来到河边,偎依着在南瓜籽上坐下,一边看河里游来游去或者蹦来跳去的青蛙,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话。她们的笑声,让许多忧郁的青蛙都高兴起来。
快到中午的时候,她们才起身回去。
哪哪捧着南瓜籽,一步一步地铺路。什什在上面一蹦一蹦的,有时候还扭两下屁股。
离南瓜房子只有一、两米距离了。
哪哪的心又乱了起来,她想起了昨晚的事。
“什什,今天晚上,我可以睡在你家的沙发上吗?外面实在太冷了。”
沉默。
只有沉默。
还是沉默。
“算了,我只是开玩笑而已。”哪哪一边把什什身后的南瓜籽捧起放在什什的前面,一边打破了沉默。
什什的双脚轻轻地踩在这颗南瓜籽上。
哪哪弯下腰,抓住了什什脚下踩着的南瓜籽上,一抽,用力地一抽。
什什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她一个踉跄,双臂一舞,双脚已经落在了地上。她呆住了。
“哧啦——丝丝——哧啦——沙沙——”这样的声音从她们两个人的耳畔响起,什什的脚下突然冒出了无数的南瓜藤,越来越长,越来越粗。它们飞速缠住了什什的双脚,双臂,腰背……
“啊——”惊恐的声音,惊恐的眼睛,是什什的。哪哪也颤抖起来。
南瓜藤开始往地里“嗖嗖”抽回了。什什也跟着一点一点进入地里。当哪哪扑上去,想要把什什拉回的时候,什什最后一根金色的卷发也消失了。
“不要超过三个小时啊——”哪哪听到了什什最后的呼唤。她听不懂,她也无心去研究。
南瓜藤丝丝抽回了地里,最后一个绿色的藤尖也不见了。
哪哪觉得心好痛啊。
此时,南瓜房子刷地一下进入了眼帘。于是她忘记了心的疼痛,往南瓜房飞奔而去。
是我的了,是我的了。
她飞奔进南瓜房,飞奔上楼梯,飞奔到卧室。那张金黄色的大床,那么温暖,那么漂亮。她扑了上去,用开着金黄色南瓜花的被子裹住了全身,也裹住了脑袋。
她觉得心好疼好疼,头好沉好沉。她只想睡觉,在这张她梦寐以求的大床上,睡得昏天黑地。
她真的睡去了。她梦见和什什睡在金黄的被窝里,一边笑一边闹。
(五)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她还没有想醒来。但是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命令她醒来。好像有一只手狠狠地把她从梦里拽出来。
哪哪迷迷瞪瞪地睁开长睫毛覆盖着的眼睛。
很快,她惊恐地发现,她发现自己的身体一寸一寸变蓝了,一点一点变圆了……当一切变化都停止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一颗蓝色的南瓜籽。就像几天前她在一间小储藏室里看到的那样。
她开始滚动起来,越滚越快,而这些根本不受哪哪的控制。
只觉得头昏眼花,哪哪发现自己滚到了储藏室里,和那颗蓝色的南瓜籽挨在了一起。
一段时间以后。
“嗨,伙计,你是新来的吗?”挨着哪哪的南瓜籽说话了。
“怎么,你会说话?”哪哪惊奇地问道。
“你不是也会说话吗?”
是啊,我现在不也是一颗南瓜籽了吗?
“是她邀请我来这里的,看得出她很寂寞。我们玩得很开心,好像是过了3个小时左右吧,我就变了,变成了一颗南瓜籽。她哭了,原来她也不知道会这样。对了,你看得出我曾经是什么吗?”
“看不出。”哪哪老实地回答。
“是一阵秋天的风啊。”
是风吗?一阵风呆在南瓜房里太久,都变了样子,更何况我这样一个普通的人呢。哪哪想起了什什最后呼唤的那句话:“不要超过三个小时啊……”
“隔壁储藏室里也是,变的吗?”
“当然不是,它们本来就是南瓜籽。我们颜色都不一样的。”
“你恨她吗?”
“也许恨过,也许没有恨过。”秋风变的南瓜籽说。
原来,什什不愿意让她呆在南瓜房里,是因为这个。可是她为什么不说呢?哪哪的心好疼啊。
哪哪看着自己南瓜籽的身体,什什,你到了地下,我成了南瓜籽,咱俩就算扯平了吧。此刻,她真的庆幸自己成了一颗南瓜籽。这样,心里的折磨也许会少一些吧。
不知道多少个日出日落,也不知道多少回月出月落。
哪哪心如止水地过着一天又一天,南瓜房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地腐烂了。
腐烂了。
哪哪落在了泥土里。
太阳晒啊,风儿吹啊,雨水润着她啊,她发芽了。她的根须,伸进泥土里,越来越深。她有一种预感,她会找到什什。于是她的根须不断地生长,没有哪一株南瓜的根须会伸得那么长的。也没有哪一株南瓜,地面上只长一根瘦瘦弱弱的藤的。
地底下真的卧着好多南瓜藤,它们纠缠在一起,又粗又壮。可是什什在哪里呢。
终于有一天,哪哪看见了一个女孩子,金色的卷发,沉沉地闭着眼睛。对,是什什。哪哪拼命地伸长她的根须,她长啊,长啊。
第一根根须碰到了什什的卷发。
第二根根须碰到了什什的额头。
第三根……
哪哪所有的根须都轻轻地抚摸着什什:“醒过来吧。什什,对不起啊。是我啊,我是哪哪。请醒过来吧。”
地底下的什什怎么醒得过来呢。哪哪唤了那么多天,她依旧沉沉地闭着眼睛。哪哪用所有的根须把她紧紧拥着,拥着。
到底过了多久呢。地底下那么黑,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月亮,谁也不会知道,过了多少天。
有一天,哪哪突然感觉到,根须拥着的什什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到最后小得看不见了。
与此同时,哪哪觉得有无数的温暖在每一根根须里慢慢流淌,从下往上。当所有的温暖都集中到地面上唯一一根南瓜藤时,藤上“哗啦”地开出了一朵金黄色的大花……
“咯咯——哈哈——嘻嘻——呵呵——”,一定是有谁笑了,是谁笑了呢,好像是哪哪吧,好像是什什吧。
咕噜的美丽生命
汤汤
此时此刻,咕噜正蜷缩在一只网袋里。
咕噜是一只鸽子,是那种专门为人类食用而饲养的鸽子。
咕噜蜷缩在网袋里,并没有太多悲伤,他微合着眼,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他目睹过无数同胞离开饲养场,到达菜市场,最后到人们的肚子里。当这一切轮到他的时候,他就十分平静地接 53d7." >受了,仿佛一辈子就是在等待这个日子。
而这个日子终于如期而至。
只要一刀,他就将离开这个世界了,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模糊得很,也小得很,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咕噜蜷缩在网袋里被搁在院子的洗衣板上。这院子的男主人,前两天动了个小手术,正在家里休养,这鸽子就是人家送来给他补身子的。
“这两天鸡鸭鱼肉老也吃不完,鸽子就先养几天再杀吧。”女主人说。就这一句话,咕噜的生命将延长了。
但是咕噜并没有太多的惊喜,因为活着的日子,就是等死的日子,除了多吃几颗谷子,已无多大生趣。
他被送到四楼的平台上,平台上有一只陈旧的鸟笼子,笼子底尚且粘着几枚鸟羽。他没有理会任何一切,他已经被疲倦俘虏了,几乎是一头栽在笼子里,睡着了。
这一夜,他睡得很香很甜,没有一点恐慌。不恐慌,不是因为他勇敢,而是因为他麻木。
是早晨的第一缕微风把他轻轻唤醒。他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一轮离他很近的圆圆的红红的太阳,世界沐浴在它的光辉里,一切显得生气勃勃。天边的云彩红得耀眼,仿佛在燃烧,一群鸟儿从天边飞过,翅膀染得绯红。
“真美啊!”咕噜情不自禁地说道。其实对于美,他一直只有很模糊的概念。因为在这以前,他和同胞们一直住在一座大屋子的笼子里,从未出外一步,那座屋子,又阴暗又拥挤,空气中散发着难闻的粪便的气味,充斥着鸽子们抢食的“咕噜咕噜”的斗嘴声。
这一个早上,这只鸽子看到了许多美丽的景色,他的脑海里,被阳光,微风,白云,蓝天,还有滚动在花瓣上的露珠所幸福的占据了。是的,幸福,这是他以前从未体验到过的情感,他想:有了这样一个早上,这一生我满足了。这一天,他看起来精神极了,就连平台上种着的那株月季..,都腼腆着红红的脸庞,忍不住称赞他:“先生,你的模样真是棒极了!”
太阳的脚步迈得真快,一眨眼就沉落西边了,黑夜降临。深蓝色的夜幕上,缀满宝石一样灿烂的星星,晚风徐徐,梳理着咕噜洁白的羽毛,他又一次被美丽的景色惊呆了。
“我从不知道世界是这样美丽的,活在这世上,其实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他仰着头,对着天空说话。此时,他的心正被一种叫做“伤感”的东西折磨着,是的,伤感。他只一天的时间就完完全全爱上了这个世界,因为爱的缘故,他不想那么快就死去了。
然而是否死去,或者什么时候死去,这一切,都不是咕噜自己所能主宰的。明天早上还能看见日出吗?还能享受晨风轻轻抚摩的感觉吗?他没有办法知道。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这个晚上,他睡得糟糕极了,甚至不断地做恶梦,梦见一把雪亮的刀子,从他细细的脖颈“嚓“的抹过,霎时鲜血四溅。
黑夜里,风把“咕噜咕噜“的声音送得很远很远,那是可怜的鸽子在哭泣……
第二天,下雨了,雨点落在平台的水泥地上,溅得好高,仿佛无数晶亮亮的珠子在跳动。
第三天,月季的一朵蓓蕾悄悄绽放了。
第三天,来了一只灰衣裳的蟋蟀,在月季花脚下建筑他的新家,高兴起来就演奏一两个小曲……
每一天,鸽子的生活里都出现许多新鲜的美好的事物,他时时刻刻都用心在贪婪地感受着,记录着。但是他发现,每多一分幸福,就多一分留恋,而多一分留恋,就多一分痛苦。
痛苦,像野草一样,在咕噜心里滋生着,蔓延着……
月季花知道他的心思,在风中柔柔地歌唱:
“咕噜,咕噜,
不要伤心,
能活一天就是一天。
咕噜,咕噜,
开心一点,
厄运也许离你很远。”
蟋蟀也拉起了琴:
“咕噜,咕噜,
勇敢一点,
想想办法,
逃出笼去。”
逃?可以逃吗?为什么以前没有想到?可是怎么逃?咕噜的脑子一下子有些晕晕的,因为他太不善于思考问题了。但是为了能继续活下去,他伏在笼子里,想了一整天一整夜。
鸟笼的门用一根粗粗的铁丝缠绕着,牢固得很,用身体撞撞不开,那么只有一个办法,用嘴尖把铁丝啄断。可是那么粗的铁丝怎么能啄断呢?当咕噜用嘴开始啄的时候,月季花和蟋蟀一起担忧着。
一下,两下……一百下…一千下……,铁丝上只出现一圈细细的印痕,咕噜的嘴里已经渗出丝丝鲜血。
月季花憋红了脸使劲唱歌:
“咕噜,加油。
咕噜,加油。
美好的未来就在眼前!”
蟋蟀差点把琴弦拉断:
“咕噜,好样的!
咕噜,真勇敢!
美丽的世界正向你绽开笑脸!”
疲倦的咕噜在朋友们的歌声里,没有停歇一秒钟,他的嘴尖痛得几乎麻木。一小时,两小时……一天一夜……两天两夜……幸好粗心的主人很少上来,只是每天早上往笼子里扔一99lib?把谷子就走,所以从没有发现任何迹象。
“世界多么美丽,
活着多么美好!
飞翔多么惬意!”
头顶上飞过一群群的鸟儿,他们自由自在地歌唱。
“加油,不能放弃,无论如何要坚持到底!”咕噜给自己打着气。那道铁丝上的痕,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嚓”的一声,咕噜的嘴尖断了,啊,铁丝也断了。咕噜的泪水“刷”的流下来,不是因为嘴尖传来的剧痛,是无与伦比的激动,无与伦比的幸福。
啊,生命,自由!啊,阳光,蓝天……啊,美丽的世界,美丽的生命!一下子都成了现实!
月季花兴奋地欢唱:
“..咕噜,走出笼子,
咕噜,快快飞吧!”
蟋蟀的琴声激昂:
“咕噜,自由来啦。
咕噜,主宰自己的生命吧。”
咕噜被幸福冲击着,他立在笼子里,感觉有些晕。当他终于能够踉踉跄跄走出笼子的时候,已经过去一刻钟的时间。
他仰起脖子,活动活动双腿,然后张开翅膀,使劲拍一拍,咕噜要飞翔了,咕噜开始新的生活了,咕噜要投进美丽的世界去享受生命!
可是,他刚张开的翅膀,突然被一双手牢牢抓住了。
“今天真幸运,没让这只鸽子逃跑,否则真是不小的损失啊!”女主人拎着咕噜的翅膀下楼去了。
月季花“啊”的呆住了,蟋蟀的琴声“嘎”的停止了,咕噜甚至来不及挣扎……
当咕噜的眼前出现一把雪亮的刀子的时候,他的意识终于清醒了,他多么希望能够在月季的歌声和蟋蟀的演奏里离开,但是他的朋友,此时此刻依旧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悲痛中。所以咕噜为自己歌唱起来:
“伙计,不要伤心,
尽管生命就要结束。
我已经是一只幸运的鸽子,
看见过世界的美丽,
享受过活着的幸福,
这一切已经够了,更何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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